“在整个大明帝国之中,手上握着权限的势力不少。但对于黄梁自身而言,这些都只是暂时的借用,于它自身并无伤害。如果借用之人有良心,能引更多意识接入黄梁作为偿还,双方互利互惠,那更是好事一件。”
刘谨勋说道:“可偏偏只有他张希极一个人,是个例外。”
“当年武当山上的一剑虽然没有将他杀死,却彻底斩破了他的胆子,所以张希极穷尽心血开创出了所谓的‘合道’,就是要通过这个技术法门,实现另一种形势的永生不死,黄梁不灭则他不灭。”
“黄梁虽然看不出对错,却能够分得清亲疏好恶。张希极的行为无异于在它的身上套上了枷锁项圈,妄图鸠占鹊巢、反客为主,它当然不愿意接受,反抗也是必然的事情。”
杨白泽眉头紧皱,虽然他并不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言辞,但此刻听到刘谨勋话里话外都将‘黄梁’比作是人,依旧让他心头感觉十分的不适。
在他看来,黄梁不过只是人造的器物,是各序技术法门汇聚而成的产物,怎么可能会有如人一般的喜好,能感知善意和敌意?
“一个死物,能怎么反抗?”
刘谨勋闻言抬头看了杨白泽一眼,似乎很清楚他心底所想。
不过刘谨勋轻轻一笑,并没有跟杨白泽争辩黄梁到底是活是死,继续说道:“张希极选择自身意识跟黄梁融为一体,自然也会反过来受到黄梁带来的影响。”
“所以他现在眼中看到的严东庆,可不是在装模作样,而是真心实意要以自己的性命平息干戈,心甘情愿为龙虎道国捐躯献身。”
荒谬至极!
这是杨白泽在听完这番话后,脑海中唯一的念头。
他不认为堂堂道序二位业天君,会如此轻易被一个死物所蛊惑蒙骗,失去判断能力。
虽然说不清哪里不对,但杨白泽却总感觉刘谨勋其实也没有看透其中的门道,又或者是他把事情看得太简单了。
也可能是对方并没有跟自己说实话.
杨白泽按下心中繁杂的念头,恭敬持礼,沉声开口。
“大人,那严东庆在儒序、皇室和龙虎山之间如此反复横跳,究竟是在图谋什么?”
“严东庆想要什么?”
殿宇的半空中,同样投影着浮梁城中的场景。
嘉启皇帝的视线在画面中那座浮空悬停的山峰上停留了片刻,这才继续说道:“无外乎是为了名与利。”
“他想要以‘礼艺’成就序二,那在儒序之内的名望自然至关重要。现在不止是儒序内,整个帝国中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正在看着这场‘士为知己者死’的好戏。”
“严东庆现在展现出这般的慷慨大义,那之前关于他出卖春秋会的传闻,也就不攻自破了。一个愿意以命报恩,只求不再殃及无辜百姓的大义之人,又怎么可能会为了一己私利而出卖自己的袍泽?”
嘉启皇帝嘴角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如果严东庆能把这场戏演足演好,那他距离序二,应该也就只差最后一步了。”
“失之毫厘谬以千里,张峰岳绝不会再给他立党的机会了。这场赌博里,严东庆注定要输的一败涂地。”
此刻接话之人,是一个约莫四五十岁的中年人,长得宽眉阔鼻,神情坚毅,不怒自威。
“哦?”
嘉启话音一挑,饶有兴致问道:“施卿你为什么会这么认为?”
“严东庆虽然以自己的性命为赌注,但他的所作所为本质上依旧只是一次不守规矩的投机取巧,与儒序‘礼艺’追求规矩的本意完全是背道而驰。”
名为施卿的男人沉声道:“更何况他从放弃春秋会开始就落入了张峰岳的算计,一步错步步错,这样的人根本没有成为一党之魁的资格,更不用谈要以‘礼艺’成圣。”
“那照你这么说,严东庆这场穷尽一切的挣命,最后只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嘉启皇帝意有所指的反问让施卿不由愣住,旋即面露惭愧道:“恕微臣眼力浅拙,实在看不出这里面还有其他深意,望陛下不吝指点。”
“你啊你啊,总是喜欢用这种装傻充愣的拙劣把戏来讨朕的欢心。”
嘉启闻言摇头失笑:“你可是纵横序三的大行令,为皇室执掌鸿鹄这么多年,怎么可能看不出来严东庆这番行为之下的目的?就不用在这里跟朕继续装糊涂了。”
“陛下慧眼,微臣这点小心思在您面前根本无处遁形。”
施卿脸上毫无半点被拆穿的尴尬,反手又送上一记马屁,拱手道:“不过微臣虽然能懂严东庆的心思,却不敢认为他这番借用东皇宫之手假死,就能跳出张峰岳的‘数’,从而获得真正的自由。”
“能成是运,不能成则是命。严东庆能将局势加速推动到这等程度,也不枉朕对他的一番栽培了。说句实话,朕其实还颇为期待他能够就此逃出生天。只要他还活着,那儒序内部的党争就有继续下去的可能,那我们就还有纵横捭阖的机会。”
嘉启皇帝话锋突然一转,笑道:“不过,若他就这么死了,那也没什么大碍。毕竟在此时此刻的龙虎山内,他严东庆连一个配角可都算不上啊。”
“陛下说的是。”
施卿恭敬应和道:“现在真正有意思的,其实是东皇宫究竟想在这背后搞些什么。之前他们那么坚定同龙虎山站在一起,共同对抗张峰岳的新东林党。可这才没多久的时间,就已经按捺不住了要下黑手了,这群神棍当真不是什么好东西。”
“阴阳序,东皇宫”
明黄龙袍大袖招展,只见嘉启皇帝朗声道:“一群以黄梁为父为母,自诩孝子贤孙的人,又怎么可能会对自己父母的求救置若罔闻?”
“可若是真让他们得手了,以后这黄梁幽海可就是阴阳序的禁脔了,其他任何序列恐怕都不敢再轻易链接其中。”
施卿眉头紧皱,语气格外凝重。
抛开其他不谈,如果张希极手中的权限被东皇宫剥离掠走,那对于他的鸿鹄可是一次致命打击。
如果失去了黄梁的遮蔽,那鸿鹄众人隐匿潜伏的难度将陡然巨增。
“无妨,你在沿海同李不逢玩了这么久,也是时候该让他见识见识你的厉害了。要不然这天下都快忘了什么才是真正的纵横序了。”
“微臣遵旨。”
施卿脸上神色一振,继而却像是想起了其他什么,表情愤懑道:“只可惜那天阙李钧不识好歹,否则若是以他为刀实施斩首,微臣有把握在旬月之内将沿海各州府的儒序门阀首领一网打尽,杀个干干净净!”
“集整个武序的气运于一身,这样的人物,现如今谁还能把他看成一把刀?”
单枪匹马深入北直隶,阎王点卯逐门杀人,孤身迎战六韬精锐,不惜与皇室撕破脸皮,也要为一群死人报仇雪恨。
这些就发生在不久前的事情,一桩桩一件件依旧让朱彝焰感觉历历在目。
纵然他心中同样不满李钧的飞扬跋扈,恃武逞凶。但也不得不承认,‘一人成势’这句话对李钧而言,已经不是捧杀,而是客观描述。
施卿不以为然,轻蔑道:“他现如今难道不正是张峰岳以‘数艺’握在手中的一把刀?”
“看来世人对吾师,误会甚多啊。”
朱彝焰喟然长叹:“你们一听到‘数艺’,便会将其看作构陷、诓骗、愚弄、摆布,为达目的无所不用其极。却从没有心平气和想过,朕这位老师何曾以卑劣下作的阴谋诡计待人?”
“历数帝国上下,谁人在为他老人家办事之前没有被告知其中的风险?谁又在事后没有得到他自己梦寐以求的好处?凡是口出骂言者,无一例外,都是人心不足蛇吞象之辈。”
肃穆的话音晃荡在宫殿之内,绕梁不绝。
而此刻投影在半空之中的画面上,打得正是热火朝天。
严东庆一心求死,让原本稳占上风的张希极凭白多出来一个舍不得丢弃的累赘包袱,被李钧抓住机会欺身靠近,一顿穷追猛打。
张希极那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仙人做派,此时也多了几分颇具人味的恼怒。
不过朱彝焰此时却没有心思去看那武夫和仙人的近身搏杀,而是转身看向殿外那高耸的穹顶和每到戌时便会自行晕染开的夜色星空。
“我知道,老师您的‘数’在于谋势,从不在谋‘人’。”
朱彝焰在心头默然自语:“可是老师您难道真的觉得学生给不了您满意的答案,所以想要让他来帮您换了日月新天?”
“什么日月新天,什么再造道门,我都已经不在乎了。我现在唯一想做的,便是让龙虎山,让张希极付出代价!”
一望无际的幽海之中,浮黎和良公明相对站在海面之上。
在他们脚下深处,一头外形恍如巨龟的海兽正处于沉眠之中。
“良公明,其实你今日根本不必来劝我,我一样也会答应帮东皇宫做这件事。”
看着身前持礼躬身的良公明,浮黎挥袖道:“说句实话,往日在道序的‘四山一宫’之中,我最看不上眼的便是你们青城山,明明是修仙向道之人,却满身都是斤斤计较的商贾铜臭味,成何体统。”
良公明闻言不禁苦笑:“浮黎道友教训的是,是贫道治门无方。”
“我可没有资格教训你。”
浮黎摇头道:“我到现在才算真正看明白,自己以往是多么浅薄无知。青城、永乐、阁皂、茅山,在我们这群人之中,只有你良公明才算真正配得上‘掌教’这两个字。”
“道友千万别这样说,我何尝不也是没能守住宗门基业?”
良公明神情萧索,黯然道:“等到去往幽冥地府的那天,我恐怕也会被青城山的祖师们骂做是出卖宗门的逆徒吧。”
“他们会明白你的苦心。”
浮黎展颜笑道:“如果那些个老东西们真是冥顽不灵,非要说三道四,那我一定不会坐视不管。就算被人指着鼻子骂多管闲事,我也一定帮你良公明把这份公道要回来!”
“那我在这里可就先多谢道友了!”
两人相视一笑,脸上皆是从容洒脱。
“你现在虽然暂时取得了张希极的信任,但那个老怪物疑心极重,连他张家的自己人如今在山上都是如履薄冰,你也一定要以小心为上。”
“公明谨记。”
浮黎缓缓深吸一口气,道袍下有点点青光亮起。
“其实自从上了龙虎山后,我脑海中时常都在回想,当初大家齐聚在白玉京之中的场景。”
浮黎缅怀道:“今天你家有人仙升成了地仙,明天他家地仙又把蒲团的座位挪往前面,虽然有可能只是为了一丁点狗屁倒灶的事情就要吵得不可开交,却是格外的热闹,一片欣欣向荣。”
“既然你说到这里,那我可就不得不数落数落你了。”
良公明同样目露回忆,埋怨道:“当时大家为了一个地仙席位纷纷派人进倭区试炼,就只有你永乐宫是出工不出力,不止如此,门中弟子还胳膊肘往外拐,帮着外人对付我们,真是好没道理。”
“哈哈哈哈,这你得怪那个叫陈乞生的小子,你们良家的人可都是折在他的手上。”
“一个老派道序,大家本就不是一条路的人,我怪得着他吗?”
“唉,你可千万别把话说死,万一到最后咱们还得指望别人替我们报仇呢?”
浮黎浑身青光大亮,在这片幽暗的海洋之中宛如一座指引方向的灯塔,平静的海面突然升起迷蒙的雾气。
“你也是时候该离开了,免得被张家人察觉到踪迹。”
他深深看了一眼良公明,持礼沉声。
“道友,千万勿忘我等之仇!”
“今生今世,必不敢忘!”
良公明表情郑重,字字铿锵,身影在海面渐浓雾气中缓缓消失。
大雾弥漫,天落豪雨,似将这片海域煮沸。
伸手不见五指的雾气如同潮汐涌动,海面起伏不定,好似有个庞然如山岳般的生物在飞速靠近。
突然间,两团猩红的光芒在浮黎的头顶亮起。
一头人面蛇身的巨兽破雾而出,垂头俯瞰着浮黎,呼吸之间雷鸣阵阵。
“东皇宫九君,‘烛龙’神荼,见过浮黎掌教。”
巨兽口吐人言,语气谦逊恭敬。
“这些虚情假意就免了。”
浮黎冷哼一声,“这次就便宜你们东皇宫了,随贫道来吧。”
“多谢浮黎掌教。”
巨兽头部人脸微微一笑,身躯顷刻间缩成指头大小,落在浮黎的手背之上,化作一个栩栩如生的刺青。
浮黎神情复杂的环顾了一眼周遭,不再犹豫,向下浸入海水之中,落向那座曾经属于道序永乐宫的黄梁洞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