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崖山铜楼,蜚流阁。
紧闭的大门被人一脚踹开,一个浑身浴血的身影跌跌撞撞闯了进来。
突然涌入的寒风吹起床边的帷幔,四周的墙壁也在此刻一阵光影紊乱,隐藏其下的口舌若隐若现。
哐当。
一条染血的手臂砸在地板上。断口层参差不齐,糜烂的血肉中混着锋利的骨碴,看得出来应该是被钝器砸断。
浑身是血的曹仓依靠在墙边,没有像往常一样绷着脸,而是挤出一个难看至极的笑容。
“龚青鸿那孙子的警惕心太高,随身跟着一群坑蒙拐骗来的护卫,加上他已经半只脚踏进了纵横七,群战里面实在不好杀。”
他抬起眼睛,看向那道在帷幔深处若隐若现的身影,苦笑自语:“我阴了他一下,却也只能带回一条手臂。”
“曹仓,你是不是不要命了?我不是告诉你龚青鸿已经加入了鸿鹄了吗?你为什么还要去追杀他?!”
一个冷若寒霜的声音蓦然响起。
身着红衣的袁明妃如鬼魅般浮现在曹仓身前。
一只雪白素手探出红袖,攥向曹仓衣领,竟硬生生将他提了起来。
“械体受损严重,好在械心没有大碍脑子呢?脑子受伤了没?”
自己堂堂七尺男儿,铁骨铮铮的汉子,现在居然像个玩具一样被女人提在手中来回翻看。
曹仓一时间脸色涨红,忍不住怒道:“喂,老娘们伱看够了没,快把我放开!”
“你叫我什么?!”
袁明妃凤眼之上柳叶眉高高挑起,话语中弥漫的杀机令人不寒而栗。
“你这颗械心都是老娘亲手装上去的,还有什么地方没看过?现在都还穿着衣服,你喊什么喊。”
曹仓嘴角紧绷,虽然不敢再说,却也绝不服软。
不过经过这一闹,袁明妃眼底的担忧还是散了不少。
她松开曹仓的衣领,扫了眼对方脸上凝结的血痂,没好气道:“就你这脑子,居然还去追杀鸿鹄的人,能活着回来真是算你命大!”
袁明妃转身走到一张圈椅之中坐下,坐姿竟如同男儿一般的豪放。
“说吧,你的消息是从什么地方得来的?”
曹仓闷声道:“什么消息?”
女人怒道:“还跟老娘在这儿装疯卖傻是吧?龚青鸿的下落连我和风将都不知道,你怎么知道的?”
“你和金生火那个胖子是不敢知道吧?”曹仓又恢复了以往那副冷漠的样子。
“你明白就好!鸿鹄是什么人?是反贼!”
袁明妃的声音尖锐如刀,“这些人就是一块溃烂流脓的疥疮,沾上了就要剔骨剜肉才能脱身。他不回来找我的麻烦我就谢天谢地了!”
女人气急败坏道:“别人避之不及,你倒好,居然还有胆子追杀别人,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
曹仓沉默了片刻,这才吐出硬邦邦的四个字,“他是叛徒。”
袁明妃红袖一甩,“别跟老娘扯什么叛徒,我自己不也是叛徒?”
“他要是投入其他‘八将’的手底下,那我绝对饶不了他。可别人现在是加入了鸿鹄,这就不是叛逃,是高升!
“形势比人强,要学会变通。你的心猿意马是怎么降服的,怎么还是这么个钻牛角尖的性子?”
急促的话语一茬密过一茬,让人感觉难以喘息。
没来由的,曹仓突然有些怀念进入了超频状态之后的自己。
那个野性难驯的另一面,应该能跟袁明妃吵上几句。
不过更有可能,是打上一架。
袁明妃一脸烦躁,从袖中抽出一根烟杆叼在嘴角,狠狠抽了一口。
“现在大昭寺那边随时可能来人,一旦情况有变,我们就只能选择跑路。这些事情我早就跟你说过了,你为什么还是不听.”
女人絮叨的话语突然一顿,被烟雾遮挡的眼眸中猛然跳出一丝恍然。
“龚青鸿的踪迹,是李钧告诉你的?”
曹仓双唇紧闭,不言不语。
“一个脑子还没坨子大的莽夫,怎么会知道.”
袁明妃狠狠一拍大腿,五根鲜红的手指跃然肤上,“是了,他进过和平饭店,肯定是跟那个姓邹的神棍混在一起了!”
“所以李钧答应和我们合作的条件,就是你帮他杀了龚青鸿?拿他的人头当投名状?”
袁明妃脸上怒意浮现,冷声道:“是,还是不是?!”
“鸿鹄的复仇,我一人来抗。”
曹仓虽然没有回答袁明妃的问题,可说出的话却已经承认了一切。
“你”
袁明妃看着曹仓脸上淡漠的神情,有心怒斥,却又最终化为一声无奈的叹息。
都是她亲手种下的因,无论结出的果是苦是甜,都只能自己承受。
“居然反被你拖下了水,是老娘小看你了呀,独夫李钧.”
与此同时,就在这间蜚流阁的上方。
一个身形清瘦的男子正站在楼边,侧头俯瞰着身下渐渐被曙晖覆盖的中渝区,对着一张雪白卷纸持笔挥墨。
可若是细看,却会发现男子手中虽然握着毛笔,笔尖却裹着一层腻人的明艳颜料。
蘸着的却不是帝国惯用的墨水,而是从西夷舶来的油彩。
本是居高御虚,笔绘丹青的写意画面,蓦然透出一股吊诡荒谬和离经叛道。
虽然作画的风格诡异,但不得不说,男子的技艺十分高超。
短短时间内,一座雨过天晴,随着旭日苏醒的繁华都市便跃然纸上。
男人一边填补着细节,口中一边轻声说道:“这座重庆府,非儒、非道、非佛、非兵,没有只手遮天,也没有一家独大,虽然地势崎岖,却已经是如今帝国中难得的百家争鸣的好地方。”
“风气好,人才会多,人多了,钱才能多。大家都在这里和谐共处,那才能和气生财。”
“如果是有人做了错事,那谁错就罚即可,就像您常说的那句话,诛首恶。”
“这动不动将别人连坐全族,满门抄斩,是不是太过了?毕竟,咱们可是要靠着这些人赚钱啊。”
男人转过头,露出一张清秀至极的面容,轻声笑道:“您说是吗?燕百户,燕大人。”
玄色长袍,雪白虬须,左手扣着腰间那根虎纹铜头腰带。
苍老的面容上沟壑纵横,双眸开阖见却难掩倾泄的精光。
“张汝贞,你这是在教我做事?”
“不敢,杂家不过是在提醒燕百户,以后做事还是不要太过酷烈的好。若是给楼上那位爷惹来一身麻烦,咱们谁的日子都不会好过!”
燕八荒语气生硬道:“大明律规定,谋逆者,满门抄斩!”
男人笑容阴柔,“今时可还能像往日?”
“山河可改,法度不变。”
“好好好,咱家不过也只是小小的提醒一句罢了。燕大人既然不愿意听,那我也就不说了。”
张汝贞展颜笑道:“等您有朝一日复兴到那北镇抚司,杂家可还要请您给个机会,去瞧瞧被关在诏狱里面的老祖宗呢。”
“您快请上楼吧,那位爷已经在等着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