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温如初轩眉一掷,他翻身下马,姿态迅捷如风,烛红泪来不及反应,他的一只手肘已经将她抵在了招摇猎猎的旗帜下的木桩上,烛红泪脊背被死死地往上撞,火辣辣的摧骨断魂地疼。
可这么疼,她依旧清冷如霜,除却一双若有似无收紧的眉弯,无丝毫异状。
温如初温柔而狠毒,美玉羊脂般的俊脸,因这些年浸润在南幽的水土之下而格外细嫩,仿佛吹弹可破,堪比处子柔滑。可这样灵秀的一个佳公子,若非深刻了解,并不能想象他的可怕。
“红泪,你我自幼一起长大,不说交情,至少比一般人要亲近些,你不知道你方才的那句大不敬的话已经犯了我的忌讳?”
烛红泪银牙紧咬,眼白处勾勒出几许淡淡的蔑视,激得温如初抵着她玉颈的手更深地收紧。
辽阔黄沙,天地苍茫,残阳下凄黄的军旗似欲飘零,在风里发出悲咽般的呜呜声。
“世子,烛红泪的命是你的,世子要取,随时可以。”她认命般的闭了凤眸。
“不,”他唇畔漾起一丝笑容,狠戾温雅地擒住了她的下巴,五指在她的脸蛋上滑下,“我说过,要让你看到他匍匐在我脚下乞饶的,你包括墨廿雪,我会让你们亲眼见证。”
烛红泪没再多言。
每一次激怒温如初,都要往死亡的边缘更靠上一分。有时候也会不负责任地想,就这样吧,死在他手上,她的每个亲人都死在他手上,至少还能有黄泉相见的日子,总好过这样行尸走肉常存于世,永远卡在这交缝里无处安身。
可那终究不过是一时昏了头的想法罢了,酒醒了,梦散了,依旧只能这么麻木地走下去。
十岁起,她就知道这是她的宿命。
两军致师之日,日头不甚清朗,漠漠莽莽的一片黄沙上,墨黑的云如隐忍待发的怒龙,自天幕勾勒成一笔凌厉恣肆的遒劲曲折。干燥的风吹得人脸生疼,眼底迷了沙子,三军面前仿佛出现了海市蜃楼,他们期待着,只要扑倒敌军,就能获得幻境里绝不仅有的水源。
而在这时,绝没有一个人觉得眼前的迷雾之景会是镜花水月的空幻。
洛君承披着沉重的玄黄铠甲,腰间悬着锋利的古剑,稚朴的脸在风沙里格外沉肃得令人起敬。
事实上,洛君承现在是有点烦躁的,因为他身后的军师已经再三严明,这事三思而后行,尤其到了这两军对峙的场景,他做的每一个决定都成败攸关,妄进不得。他听了不过几声冷笑,因为洛朝歌不在,他实在不想听这身后庸碌无能的迂腐之人说话,多半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他夹着马腹往前走了几步,彻底无视了身后言之凿凿滔滔不绝的军师。
军师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讷讷地住了嘴,颇有几分进退维艰的尴尬。
随着洛君承的这一策马,登时便将自己置于了一马当先的境地,身后的万余将士都唯其马首是瞻,也在这时,温如初冷厉地扯了下唇瓣,也跟着他策马而出。
两军主帅的第一个会面,隔了茫茫的沙尘,温如初勒马停驻,为了体现诚意,他并不想和年仅十二岁的洛君承对阵,第一眼见了便沉声道:“你三哥呢?”
洛君承又是心高气傲的一国太子,自然不能永远活在洛朝歌的光环之下,手扶于长剑剑柄之上,用尚未成熟却稳定老成的嗓音回过去:“无需孤之三哥,纵然是北夜的稚子幼童,亦能胜你!何况今日只为会师,若世子先出手坏了礼法规矩,只怕于天下声名有碍。”
十二岁年纪,却将话说得滴水不漏,温如初眸色一沉。
他私认为,这是洛朝歌教给他说的。
“君承太子,疑我有诈?”
在诸人面前,即便只是一个问句,声音也透着三分捉摸不定的诡谲飘忽,不能细读。
洛君承仔细观摩着他的神色,隔得太远不甚清晰,风一阵怒号,在胡天八月瞬间摇下无数雪花,马后戈壁马前雪,怆凉无比。
将士如巍巍石刻,不动分毫。普通将士的铠甲既不隔热,也不防冷,他们在风雪里肌肉战栗,甚至抽搐,可惜威严的军纪不容易他们有片刻分神和迟疑,必须严阵以待。
洛君承回望一眼,不忍自己的子民受此劫难,他清澈的瞳仁里漫过一丝怜悯,转而化作一股对云州坚不可摧的果敢毅力:“我既然来了,便是有诈,也不畏惧!世子请!”
温如初冷了冷眼色,低声自语:“这太子的气度倒真不输他的几个兄长。”
这么一句似是而非的夸赞之后,他冰凉的扫过身后,“王靖安,出战!”
雪花大如席,哀啸的狂风翻卷着白色浪潮对营帐汹涌而入,洛朝歌的狐裘下露出一只纤长的手,隐隐生了冻疮,茶水的热气在陶盖上氤氲聚伏,不敢触碰一丝外界的寒意。
狂风又跟着一阵涌入军帐,他握着执壶的手微微一顿,紧跟着垂下眼睑,薄唇抿得密不透风。
墨廿雪坐在他对面,给他倒了一杯热茶递过去,因为害怕他病情反复,却又拗不过洛临的强势和他的倔强,只能无奈劝道:“朝歌,要是觉得难受,就回去吧,这里不适合我,同样不适合你。”
他淡淡一笑,“廿儿,我也不是第一次上战场了,甚至四年前,我亲手握过剑,杀过人,还不止一个、十个,全朝纲上下,没有一个人说这战场不适合我的。”
他习惯用毫不在意的表象迷惑人心。
若是可以,墨廿雪真的很想撕了这张表皮,如果不是她如此中意他这副皮相的话,她堵着一口气道:“它就是不适合你,再说多的也没有用!”
这么耍无赖的话惹得他频频失笑后,墨廿雪咬着下唇,目光楚楚地道:“洛朝歌,在你还是沈阙的时候,我就知道,你比谁都孤独。虽然你可能又要讥讽我,但是我还是一直认定我看人的眼光,我从来没觉得林复和宋玦是你可以说真心话的人,也没觉得你真正融入了哪个人群,哪个地域或是哪个圈子,后来我知道了,你是你。”
没头没尾的一句,可他看到了她眼里的心疼、无奈和悲悯,还是心头微怔的。
墨廿雪拥着雪白的狐裘,朝他重重地扑过来,准确无误地撞入他的怀里,声音携了丝哽咽:“你们北夜的皇上真的太没有人情味了,还有那一群昏聩的只知道利用别人剩余价值的老匹夫,他们就只知道欺负你!我都不舍得!他们太坏了!“
洛朝歌一声低叹,眼眶发热之下却又弯着薄唇,低笑道:“至少我还是有点‘剩余价值’的,要是没有了,我岂不成了北夜的弃子?”
“这么艰难……”她坚定了什么,陡然自他怀里爬起来,费劲地勾住他的脖颈,热气如兰麝,映照眼底纷繁,“你和我去南幽好不好?”
“廿儿,”他声音沙哑,五指贯入她因为气候恶劣而已有几分枯黄的发丝,温柔得一塌糊涂的眉眼在悄然化成无息的泉泽,只待最后一场吹面不寒的杨柳风。他说,“其实我一直很不甘心。你大约不明白,一个人的母亲是死于父亲之手,该对那个父亲是爱还是恨?”
“或者都没有,或者兼而有之吧。我从记事起,就不大知道亲情到底是什么感觉,别人前仆后继地想要把握幸福,可在我这里,一掌可盈却少得可怜。我不甘,他为什么永远看不到我,永远都觉得我可有可无,甚至偶尔念及时,会成了憎恶和迁怒?我一直想努力让他正视我的存在,甚至我想过要把君承拉下储君之位取而代之……一直到来这里,我还偏激地想,我宁可死在荒漠,也不能让他看轻我,即便是恨和怨,也总好过鄙夷和不屑。”
他说话很不流畅,中间咳嗽了几声,墨廿雪给他递上了热茶,才勉力能够说完。
墨廿雪心里说不清滋味,“何必……”
洛朝歌把她的手掌握入掌心,双眸潋滟着一丝秋色波光,浅笑低语:“不过,现在又不一样了。”
“哪儿不一样?”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惴惴不安,她简直心如擂鼓。
他笑道:“你来了。”
你是漫天死灰里最生动的风景,由塞外枯槁连接起江南四五月的晴雨,秋意都变得可爱了起来。
“跋山涉水之情,弦寂永不敢负。”
“我们都要活得更好,不用证明给任何人,安分跟从己心就好。”
墨廿雪感动得热泪盈眶,她抬起手背给自己擦泪,一边笑一边哭,“太好了,你终于想明白了,我就怕你钻牛角尖。就连我都觉得,为了他们实在不值得。”
他温暖地吻了她发烫的耳垂,继而右手捧起紫砂壶,言归正传:“你知道,这次被温如初派出来挑衅的第一个人是谁么?”
“谁啊?”
洛朝歌狡黠地眯了眯眼,十分生动得趣的表情,她看得一愣,继而便更是一愣,他说——
“那个在太学一掌碎了一块大石头,引得人人自危的,王靖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