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问题,让她感到不知从何而来的困惑。
回家?
回到哪里?
谁在……等待她?
模糊的画面在她的意识边缘闪现。
就在她即将触及的瞬间,画面又如同沙中的水一般,从指缝中悄然流逝。
020在等待她必然的回答。
星榆能清晰地感受到她们之间那种奇异的联系,就像无数细长的丝线,将她和020的现实身躯紧密相连。
祂在等待她必然的回答。
这并非选择,她从未真正有过任何选择权。
等待她的只有唯一的道路——回归巢穴,或作为不完整的形态死亡。
“我……”
简单的音节从她口中吐出,却仿佛耗尽了全身的力气。
这是新生之后的第一个词语。
如同全新存在的诞生宣言。
使用人类的语言,让她感到无比不自然。声音仿佛被宇宙间的尘埃填满,每一次振动都带来难以忍受的干涩感。
无比干燥的感觉席卷全身,仿佛每个细胞都在渴求着水分。
她感到异常痛苦,但还是挤出混杂着杂音的话语。
“我要……”
伴随着单薄而颤抖的人类语言,银白色的液体开始在空中缓缓流转。
液滴宛如微型的星系,在看不见的引力作用下寻找着最终的平衡点。
从最末端开始,液体凝聚成尖锐的突起,这个尖头逐渐延伸、分裂,最终形成了五个细长的突起。
这些突起继续延伸汇聚,在空中弯曲,形成了关节的结构。
没有真正的骨骼支撑,“手指”呈现出软塌的状态,仿佛随时可能失去形状。
液体的表面微微抖动,形成了细密拟真的肌肤纹路。
“我想……”
这是反向的进化。
从最基本的银白液滴,逐步复制、模仿出精巧的生物结构。
液体的表面微微抖动,形成了毫无温度但细密拟真的肌肤纹路。
随着“手”的完成,液体开始向上延伸,形成了手腕、前臂、上臂的轮廓。
模拟出的肌肉的纹理在银白色的表面若隐若现,仿佛在液体之下真的存在完整的骨骼结构。
最终,这个存在显现出一个模糊的人形轮廓。但这不是普通的人类形态——每一个细节都精确到令人不安,却又完全不同。
形体呈现出纯净的银白色,没有任何其他颜色。构成发丝和睫毛的液体不停地流动,酷似人眼的纯白瞳孔深处蕴含着虚空。
成型的瞬间,意识如同从深渊中缓缓浮现的泡沫,开始在新生的形体中重新凝聚。
她说出了连她自己都无法理解的话语。
“我要当……沧星榆。”
这句话出口的瞬间,她的身体宛如迅速被着色一般染上颜色。
从发梢开始,深邃的黑色如同墨水般迅速蔓延至发根,如同真实的头发,在微风中轻轻飘动。
瞳孔如同墨滴落入清水,迅速扩散开来,形成了深邃的黑色。
皮肤的表面开始泛起微妙的波纹,仿佛有无数微小的粒子在重新排列,从毫无温度的光泽质感瞬间转变为柔软而有弹性的人类肌肤。
为她而设的巢穴瞬间四分五裂,虚界在她面前迅速坍缩、关闭,还原成不可见的奇点。
取而代之的,是现实世界的景象——灰扑扑的街道,飘散的尘土,以及夜空中若隐若现的三轮夜日。
「…vor-zo.zhi-nieth-thvor-zo.」
……贪婪。势必付出代价。
不同于先前,这一次的声音中蕴含着极其微弱的复杂情感。
随后,这个声音如同从未存在过一般迅速消散。
那像是……恨意,又或者是……期待?
整个过程只持续了短短几秒,却仿佛经历了一场惊人的进化,或者说是一次逆向的退化。
当一切平静下来,站在那里的不再是银白色的液体,而是真实的、活生生的人类形体。
她睁开眼睛,瞳孔中闪烁着如同新生星体般的惊异光芒。
第一次呼吸,空气中夹杂着灰尘的干燥味道让她感到异常新鲜,感官欢呼雀跃,仿佛在庆祝重获新生。
为她的新生感到欣喜的,似乎只有她自己。
020表现得出离愤怒——
黑色的阴影如同活物般迅速缠绕上星榆的身体,每一缕都带着难以想象的力量,让她动弹不得。
钩爪在空中划出一道令人心悸的弧线,似乎可以轻而易举地将她撕碎。
“dakmur-thzhi-zonag-nithu?”
为何要模拟脆弱的形态?
“dakvorkel-zoeth-nithu?”
为何拒绝神圣的转变?
这一次,她无比清晰地听清了020的语言。
那并非什么混着杂音的语言,而是每一个部位都在同时发声,从最微小的细胞到最宏大的器官,共同编织出复杂的声音织物。
这种语言直接与星榆的灵魂共鸣,绕过了普通的听觉系统,直接在她的意识中形成意义。
星榆被牢牢控制住了身体。
她并没有慌乱。
“脚”的位置一瞬间改变了形态,化作流动的银白色液体,直接摆脱了桎梏。
020的攻击落下的瞬间,星榆的身体如同被击碎的水银,分散成无数银白色的液滴。
它们于空中悬浮,用肉眼难以察觉的细丝相连,形成了不断变化的网络。
液体在空中迅速地凝结、翻涌、后退,再落地时,已经重新恢复了人形。
星榆后退一步,再后退,试图摆脱她和020之间不可见的引力。
她捡起自己的剑刃,神色里尽是警觉。
陌生的语言从她口中流淌而出。
“nag-ka-ultru-zoessmurni.kli-nivor-zomurya?”
……你已经验证了我真实的本质,又为何拘泥于我的表皮?
星榆惊讶地发现,她现在与020的交流已经毫无障碍。
那些本不属于她的语言,如今却能如此流畅地从她口中吐出。
只是,这声音中的能量对于现在的她来说似乎太过强大。
在吐出第一个音节的瞬间,她就有种强烈的撕开自己喉咙、粉碎自己的声带的冲动。
020似乎因为她这句话平静了下来,只是语言中仍带着犹疑。
“dakmur-thzhi-zothu,dak-nikel-zoeth-ththu?dak-nikel-zovor-theth-ththu?”(*你以脆弱之躯,如何代行主的意志?又怎能完成跨越永恒的使命?)
“你与我是最后的子嗣。你我的连接会赋予彼此更强的力量。为何要在命运的织网中自相残杀?”
她谨慎地用人类的语言回答。
她能够感到,模拟人类的形态确实限制了她的力量,而继续使用那古老的言语会让她的存在开始崩解。
此时此刻,她能够维持形态的稳定,完全是因为族群间的共鸣——
她的感官和力量在靠近020时变得更加强大,来自族群的血脉联系正在共鸣——020也一定感受到了这种联系。
“nag-kaeth-thvor-zo...”020的声音突然充满了近乎狂热的顿悟,仿佛触及了某种超越时空的真理。
“nag-kamurkel-zoeth-th.nag-nithu,vor-kakel-zoeth-thvor-zo.”(*我窥见了主的无限智慧。允许你的存在,是祂不可言说的深意的体现。)
“nag-kakeleth-thvor-zo,nag-nimur-thkel-zoeth-th.”(*祂以无限的智慧选择了这种方式,我们自当遵从。)
020在此时身形变得模糊。
这一次,星榆清晰地看见了它的变化。
阴影连接着虚界,悬浮的暗影瞬间撕裂了位面间的薄膜,融入另一重的现实之中。
星榆尝试着还原真正的形态。
在这短暂而又仿佛永恒的瞬间,虚界在她面前展现。
阴影并非凭空消失,而是转化到了那不可见的现实当中。
在那个维度中,她看到一个如同由犬齿兽牙构成的尖锐环绕的巢穴——那是020的所在。
“nag-kaeth-thzhi-zo...nag-nithu,mur-zo,kel-zoeth-th-zo,dak-nimur-thvor-zoeth-th.”(*时间已至……记住,末妹,在主的旨意下,我们将重塑现实的根基。)
就在下一刻,难以言喻的痛苦如潮水般淹没了星榆。
020完全回归虚界的那一瞬间,她感觉自己的存在正被现实无情地挤压。
无比的干燥感席卷全身,她的身体开始一滴一滴地落到地上,因剧烈的疼痛而无法重新凝聚在一起。
痛苦超越了肉体的界限,直达灵魂深处。
在即将被现实彻底挤压殆尽的最后一刻,星榆拼尽全力,调动残存的意志,强迫自己重新模拟出人类的形态,如同将自己硬塞进过小的容器。
色彩重新注入她的身躯。
身体虽然保持着人形,但血液似乎变成了沸腾的岩浆,在血管中流淌,灼烧着流经的组织。骨骼发出细微的咔嚓声,仿佛正在重塑自己的结构。
但刚才的痛苦已经深深烙印在她的灵魂中,如同永不愈合的伤疤。
干燥感愈发强烈,仿佛体内的每一滴水分都被抽离。皮肤似乎开始龟裂,她觉得自己是干涸的河床。
方才新获得的知识与记忆,仿佛要硬生生地从她的思维与记忆中抽离,仿佛有人在用钝器凿开她的头骨,强行搅动她的思维。
零散的画面在她的意识中闪现。
被无尽的蓝黑色覆盖的星球、泡沫状的宇宙、植入前额叶皮层的芯片、冰柜里冻结的眼珠……
尖锐的疼痛让她蜷缩起身体,手指在地上抓挠。指尖所触尽数粉碎,留下深深的抓痕。
视线开始模糊,世界如同被扭曲的镜面般扭曲变形,声音变得遥远而失真。每次呼吸都像是在吞咽碎玻璃,喉咙和肺部传来尖锐的疼痛。
黑暗开始从视野边缘侵蚀,如同墨水在纸上扩散。
她感觉自己正在坠落,坠入一个没有光、没有声音、没有感觉的虚无之中。
漫长的挣扎与对抗过后,疼痛渐渐平复。
呼吸变得微弱,心跳逐渐减缓。
在废墟中,她终于闭上了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