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重生的时候，邵庭满心满眼都只想顾陌死。


    他的身体乃至灵魂都被一股怨恨驱使着，即便已经发觉现在这个顾陌可能根本不是上辈子的那个顾陌，也没办法阻止他这个疯狂的念头。


    他要让顾陌死，要让上辈子所有对不起他的人死。


    然而现实很感人，他是重生了，重生后的一切却跟他上辈子发生的一切截然相反。


    自私冷血的母亲变成了霸气宽容的师父。


    整天跟他作对坏他事儿的亲弟弟成了他的师兄。


    那些或多或少跟他有点恩怨的人，全成了他的师兄师弟师姐师妹。


    整个世界玄幻的一批，让他仿若觉得自己做了一场不切实际的梦。


    他在梦里反复无常，一会儿想要杀了顾陌，一会儿却又眷念顾陌对他的好。


    想要杀顾陌的是上辈子的他，并且他能说出很多非要杀顾陌不可的理由。


    不想要杀顾陌的是这辈子的他，并且也能说出很多不杀顾陌的理由，也坚决反对重生的那个自己去对顾陌下手。


    顾陌或许也不懂得怎么去做一个好师父好母亲，但她在用自己所认为的最好的方式，去教育好每一个孩子，去温暖每一个孩子冰冷的心。


    两个邵庭心里的顾陌，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


    邵庭也不知道两个自己挣扎了多久，总之到最后，重生的自己似乎被没有重生的自己给同化了，他整天也只会在心里叫嚣着要杀了顾陌，然而真到了动手的时候，却发现自己手软的不行。


    顾陌一直装得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但邵庭知道，她肯定是知道的。


    她本事那么大，无所不能，无所不知，怎么会连自己徒弟身上发生的异样都看不出来？


    但她选择了包容，选择了装作不知道，让他自己慢慢去适应，适当的时候给予开导。


    虽然开导的那些话很毒，开导的方式也很简单粗暴，但不得不承认，这种开导方式很管用的。


    后来邵庭就发现，自己和顾昭一样，心态竟然越来越平和了，甚至已经完全将这辈子的顾陌和上辈子的顾陌区别开来，当成了两个人去对待。


    然而顾陌这边，他是放下了，心里却始终梗着一根刺。


    他不知道那根刺是什么，但顾陌知道，所以她把他们都赶下了山，让他们去江湖闯荡了。


    在江湖上游历三年，邵庭才知道了顾陌的用意。


    上辈子，他站在一个阴暗的角落里看待整个江湖，所看到的江湖，当然也是最阴暗的。


    而如今，他以另一个身份，在拥有学识和武力的同时，站在江湖强者的高度，他的心胸也突然变得不一样了。


    这世上有坏人，也会有好人。


    不是所有的师父都是那么卑劣无耻，不是所有的母亲都是那么自私冷血……


    这世上的人千千万万，这世上的人与人的相处各有不同，他从前眼里所看到的阴暗，原来不过是沧海一粟，这世上远有比那些阴暗更加温暖人心的东西。


    比如，他现在的师父，他的师兄弟师姐妹，还有他在江湖上遇到的那些形形色色的人……


    如果他不下山，他的注意力始终在上辈子的仇恨上，说不定最后会自己把自己困死在那个死胡同里，永远都不会知道，当他愿意拂开眼前的黑暗，所看到的光明是那样的璀璨和温暖。


    而他心里再也没有了那些仇恨，那个没有重生的邵庭又回来了。


    那时候邵庭才知道，其实从头到尾，他都没有重生。


    一个人的灵魂散了就是散了，若没有天大的机缘，怎么还能够重生呢？


    若是重生了，那么那个从没有经历过这一切的自己的灵魂，又能去哪里？


    所以，他所以为的重生，不过是上辈子一抹不甘的意识和怨恨回到了过去，并且主导了整个身体，将没有重生的那抹意识压制了起来。


    就像是在另一个人脑子里植入一段突如其来的记忆，不同的是，这段记忆本身就是他身上曾经发生过的。


    当他放下了那段痛苦的记忆，怨恨消散，两段意识就相互融合了。


    他依旧是邵庭，只不过是一个多了一段意识和经历的邵庭。


    如果他这辈子没有遇到顾陌，一切依旧按照上辈子的轨迹发展，那么他最后仍旧会变成上辈子那个可悲的邵庭。


    然而他这辈子被顾陌教的很好，大气包容，慢慢的化解上辈子的意识戾气，而不是被这段意识的戾气所左右。


    他真正的获得了新生了，成长成了自己曾经最羡慕最想要成为的那一类人。


    后来邵庭也有了心仪的女子。


    他天生是个慢热的性子，那女子锲而不舍的追了他好几年，才让他放下了心防。


    他们成亲的时候，顾陌也来了，所有的同门也来了，连顾昭也带着礼物来了。


    顾昭第一次那么心平气和的拍了拍他的肩膀。


    “恭喜。”


    邵庭知道，顾昭的经历，是和他一样的


    他们都曾经怨恨过，差点在这怨恨中迷失自己。


    然而他们这辈子是何其的幸运，遇到了一个肯耐心去教导他们包容他们的师父，最终让他们走出了死胡同。


    恭喜。


    两个字，却是道尽了一切，兄弟俩彼此心知肚明，却没有说破。


    一切尽在不言中。


    后来顾昭也成亲了，再后来，他们都各自有了自己的孩子。


    他经常带着孩子去看顾陌，并且用心的去教导孩子，就像曾经的顾陌教导他那样。


    转眼就过了许多年，他们那个出家的父亲听说要死了，居然想要见他的那些儿女们一面，让少林寺传出了话来。


    少林寺说的冠冕堂皇，劝裴敬知的儿女们，前尘往事，该放下就放下。


    言外之意，人都要死了，你们都不去看一眼，满足一下死人最后的心愿，你们还是人吗？


    别人有没有去邵庭不知道，但他的那些师兄师弟师姐师妹，却没一个去的。


    因为他们都已经放下了，放不下的是裴敬知自己，否则死前也不会想要见他们了。


    然而他放不下，又跟他们有什么关系呢？


    他们早已桥归桥路归路，裴敬知所执着的那些内疚那些自责，在他们这里早就不算什么了。


    再不久，就是裴敬知的死讯传来。


    江湖都在唏嘘他曾经是如何风流的一个人物，最后也毁在这风流上面，所有的风流韵事，也成了一桩笑话。


    长辈们教导年轻后辈，都拿裴敬知做反面教材。


    后来顾陌也离开了，无论邵庭还是顾昭，都从没有问顾陌一句，他上辈子那个母亲如何了。


    因为那不重要。


    无论她付出了什么代价换来了现在的这个顾陌，他们不再怨恨，亦不再是她的儿子。


    他们是彼此没有任何关系的陌生人了。


    百年后，邵庭和顾昭也相继在儿孙们的陪伴下离开了这个世界，却没想到，两兄弟竟然见到了顾陌。


    准确的说，是上辈子那个让他们怨恨过的女人。


    这女人对顾陌完成的任务很不满，非要自己回到过去去补偿儿子。


    顾陌对待她的方式，就是让她目睹了这辈子的邵庭和顾昭的一生。


    这反而让这个女人更加不甘心了，明明那是她的儿子啊，都没这么孝顺过她，凭什么就能那么孝顺顾陌？


    两个儿子活着的时候，她没法去找他们，告诉他们真相，现在他们都死了，她终于能见到他们，终于能告诉他们，他们到底被那个女人骗的有多惨了。


    “孩子，我才是你们的亲生母亲啊，是你们的亲生母亲……”


    “我知道上辈子我做错了很多事，但我已经知道错了，我只想要重来一次，好好的补偿你们。”


    “所以我拿出灵魂跟那个女人做了交换，只希望能弥补曾经对你们的伤害，让你们知道母亲是爱你们的……”


    “可母亲没想到，那个女人却狼子野心把你们教成这样，把你们都抢走了，母亲真是后悔莫及啊，早知道母亲就亲自回去，亲自教导你们，就不会让你们认贼作母了……”


    都活了这么大岁数了，两兄弟的心境早就比年轻时候不知道开阔了多少，如今再见到这个上辈子让他们恨的咬牙切齿的女人，内心也平静的很。


    如果真的是这个女人重生，他们只会和上辈子一样，被这个女人毁掉。


    因为这个女人，没有顾陌的胸襟，也没有顾陌的耐心。


    难道你真的以为，一个人大彻大悟了，然后重生了就能把上辈子没做好的事做好？


    如果真的那么容易，他们刚重生的时候，就不会满身戾气只想杀人了。


    而他们现在之所以变得这么优秀，是因为有顾陌正确的引导。


    这个女人却异想天开的觉得，顾陌能做到的，她也能做到。


    她分明是只看到他们敬爱顾陌被顾陌教养得如何的优秀，却不曾看到顾陌教养他们，到底付出了多少心血……


    从始至终，她都只想要摘取胜利果实，而忽略了培养一棵果树的艰辛。


    然而两兄弟没有跟她辩解什么，只是说道：“我们都很感激你……”


    女人以为两个儿子感激她为他们的付出，却不想两个儿子却说：“感激你把她带到了我们身边，给我们带来了新生，我们也不再怨恨你了，也不再需要你的补偿了，母子缘分已尽，要是有下辈子，希望我们不要再做母子了……”


    女人大受打击，怎么都没办法接受，知道真相后，两个儿子竟然会是这个反应。


    到最后这一丝残存的灵魂彻底消散了，她也不明白，自己到底哪里做错了。


    她都想要付出灵魂作为代价去弥补两个儿子了，难道她的牺牲还不够巨大吗？


    为什么他们不愿意叫自己一声母亲？为什么下辈子不愿意再跟她做母子？


    直到彻底魂飞魄散的时候，她才恍惚意识到，自己到底失败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