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暗了下去。


    夕阳余晖透过玻璃，照射进一间昏暗的房间。


    淋浴头倾洒流水，温热的水汽弥漫在浴室里，一个高大的身影仰头冲刷着身上的汗水。


    水珠凝结在玻璃门上，透出房间主人隐隐约约的身姿。


    从门口的卫生间往里走，是一间整洁的房间。暗蓝色的被褥平整地铺在宽大的床上，与被子同色的床头柜安静地立在床边。


    床头柜之上，黑色的相框里摆着一张照片。


    照片是张合影，记录着阳光明媚的一天里，两个人开心的笑颜。


    身材高大的顾家宜微微欠身，靠近旁边的小姑娘，她与她肆意的笑着，比着同样的剪刀手。


    流水滑过顾家宜刀锋一般的容颜，她听着水声，耳边慢慢响起一个欢乐的声音。


    “家宜姐！”15岁的绯色，莽撞地闯进来。


    顾家宜，闭上眼睛。


    变黑的视线，如倒带一般，慢慢播放着她的人生。


    顾家宜的故事，要从一篇课文开始讲起。


    这是一篇什么课文呢？


    时间过去得太久了，顾家宜早已不记得这篇课文的题目，她唯一能记得的是她被誊抄了上百遍的一句话。


    “家，是一个温暖的港湾。”


    朗朗的读书声从教学楼里响起。


    早读的教室里，10岁的顾家宜坐在最后一排，窜得极高的个子穿着不合身的破旧衣服。冷冷的冬天里，顾家宜用长出衣服袖子一大截的手，捏着课本，跟着同学一起念课文。


    “家，是一个温暖的港湾。”同学们照着课文念道。


    “家，是一堆狗屎粪坑。”顾家宜照着课文念道。


    “顾家宜！”讲台上的老师怒瞪着眼，叫停读书声，指着黑黑高高的她说道：“你，站起来再念一遍。”


    顾家宜白了老师一眼，一脸无所谓的从椅子上站起来。因为坐姿而缩到小腿肚的裤脚，在站立的状态下微微下降了一点，顾家宜感觉小腿舒服了一些。


    于是她不耐烦的表情舒缓，举着课本，照着课文大声读道：“家，是一堆狗屎粪坑！”


    “噗嗤”几声，周边同学轰然大笑。


    讲台上的老师表情像是被打翻调色盘一样精彩，学生的不听话让她很难堪。


    “安静！都别笑了！”老师维持纪律，将一颗粉笔头砸到顾家宜脑门上，她用更严厉的声音说道：“顾家宜，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再不好好念，下课之后罚抄一百遍课文。”


    “哦。”顾家宜干脆不念了，一屁股坐下。过短的薄裤又缩回小腿肚，冷意回来了。顾家宜拿出誊抄本，自顾自的直接抄了起来。


    权威受到挑战的老师见到这一幕，表情更加难堪。怒道：“什么家教！就你这副德行，难怪你爸妈不上心你的事，全校就你一个另类还穿旧校服。你们家不怕丢脸也就算了，一月几百的午餐奶，全班只有你拖后腿不订。顾家宜我告诉你，明天必须让你爸妈把你午餐奶的费用缴了！”


    老师愤怒的指责没有进入顾家宜的耳朵，她是一块油盐不进的顽石，仍然是无所谓的表情，低头写字。


    放学铃响起，交完一百遍罚抄的课文的顾家宜走出学校。黑黑瘦瘦高高的她在一众矮小的小学生里，另类的突出。


    另类的顾家宜，顶着雪，走了两个小时的路，在暗沉的天色里回到了一个老小区的地下室。


    步入阴冷潮湿的漆黑地下空间，酒瓶摔碎的爆裂声立刻传来。紧接着男人的怒骂声和女人惊恐的求饶声。


    “?你???的婊子，老子???弄死你！胆子肥了是不是，敢????跟老子说话！今天非得让你这个??的，长记性！”


    比地下室地面污水还肮脏的暴怒声，灌入顾家宜的耳朵。


    冷到刺骨的空气里，罚抄了一百遍课文的右手发疼。


    年仅10岁的顾家宜眼里露出死气。


    看，家果然是一堆狗屎粪坑。


    女人凄厉的惨叫，骤然响起。门口的顾家宜表情一震，连忙冲进家里。


    眼看男人要拿开水泼过来，顾家宜惊慌地将倒在地上的女人往自己身边拉。


    沸腾的开水浇下，更为凄厉的惨叫响起。


    深夜，破旧肮脏的地下室里，男人倒在唯一张床上呼呼大睡。家中唯一的取暖电炉，靠在他的床边，烘着他醉酒的红脸。


    冰冷的角落，顾家宜红着眼睛，用刚刚向小区保安祈求来的纱布药品小心翼翼地给母亲的手臂处理伤口。


    才10岁的顾家宜力气太小了，没能及时拽开母亲。


    女人的手臂被开水烫出了一个巨大的包。


    “这次是因为什么原因？”顾家宜哽咽着问母亲。


    可怜的女人忍着疼痛回答道：“我……给他装的热水袋太烫了。”


    就因为这种原因？


    顾家宜很想问出口。


    但她没说出来。因为在这个家长大的她见过比这还无理的施暴原因。


    顾家宜的父亲是个社会最底层的失败者，没有房车、没有存款、没有工作。一无所有的他，骗了一个懦弱的女人。有了女人，他顺理成章地化作了一只吸血虫，除了喝酒就是打牌赌博，将女人洗衣服扫大街赚来的微薄薪水赔得一干二净。


    但这样恶臭的男人，却是整个家中生理构造上最有武力值的那一个，所以他软弱的拳脚敢肆无忌惮地对女人施暴。


    顾家宜心疼地看着母亲疼痛难忍的模样，问道：“妈妈，要不我们去医院看一看吧。”


    “不行的……剩下最后的一点钱得留下来给他买酒吃。”脸色惨白的女人如筛子般发抖，边深呼吸边说道：“他的酒不能断的，不然下次就不只是开水了。”


    女人可怜的看向顾家宜，说道：“家宜，你学校的费用妈妈没办法，你知道的，妈妈过得很辛苦。”


    顾家宜心疼的眼神逐渐麻木，她缓缓摇头。


    “没事。”


    第二日，顾家宜因为没能带来牛奶费用在教室后面站了四节课。


    原本她只用站一节课。但因为今天她仍然不愿意正确地念出课文上那句话，所以一直站到了午间。


    中饭时间，顾家宜得到解放和同学们一起排队去食堂吃饭。


    午餐费用包含在义务教育里，所以顾家宜可以和同学吃到同样的饭菜。但学校额外订购的午餐奶不在教育局包含的范围内，因此午餐后顾家宜只能眼看着周围同学喝牛奶。


    “顾家宜，你家真那么穷？连牛奶都喝不起？”一个小同学笑着问道。


    顾家宜白了他一眼，冷淡道：“是又怎么样？”


    “我看不止是穷吧。”旁边的同学笑嘻嘻道：“这么冷的冬天里你连羽绒服都没有，再怎么穷一件像样的冬装怎么可能没有？听说你家住地下室？隔壁班小谷也和你一样穷，但他爸妈也交上了牛奶钱，我看啊是你们爸妈不关心你吧。”


    表情冷淡的顾家宜突然激动起来，挥起拳头威胁道：“你胡说八道什么！我爸妈，我爸妈很关心我的！”


    那个同学吓得往后躲，不服气道：“那你怎么没有牛奶喝，一瓶也才三块。”


    “那是因为……”顾家宜的眼睛突然地红了起来，像个真正的小孩子一样，生气道：“牛奶是用来补钙的，我已经够高了，所以不需要！你个豆丁懂不懂！”


    被骂豆丁的同学望着顾家宜比自己高一个头的身高，难堪地哭出声。


    欺负了同学的顾家宜，下午又站了三节课。


    放学后，她和那位豆丁同学一起被老师留了下来，接受批评。


    这件事明明是那位豆丁同学的错，可顾家宜却受到了更多的骂。因为她不把老师放在眼里的表情，还因为她之前犯的错。


    顾家宜的表情很冷漠，无视老师的言语。对她而言，比起男人的辱骂声，老师的责骂完全是轻声细语。


    面对这样的顾家宜，老师很气愤。在老师的眼中顾家宜是一块死猪皮，多么滚烫的开水浇下来，都无动于衷，难以管教。


    老师对两人的批评持续了十几分钟，最后在豆丁同学家长带来时结束了。


    豆丁同学的家长是一对谦和有礼的恩爱夫妇，他们向老师道歉，一人一只手牵起豆丁同学的手，将他温柔地夹在中间，走了。


    终于获得自由的顾家宜，脚步一时未能挪移。她冷冷的视线一直盯着他们，久久不能离开。


    旁边隔壁班的老师，和别的老师讲起闲话。“那个学生家长都是高知吧，怪不得那学生成绩那么好。家庭果然很重要，一些有问题的学生大多都是家里有问题。瞧，现在站着的这个姑娘。听说她爸会家暴，难怪她今天会对同学动拳头。”


    要离开的顾家宜，脚步顿住。一直以来对老师责骂无动于衷的她，是块死猪皮的她，骤然间有了前所未有的激动反应。


    “我没有！”顾家宜愤然转身，冲那个讲话的老师大声反驳道：“我没有动手！我跟那个人不一样！那个人才不是我爸！”


    老师们被她突然的声音吓住。


    “我没有啊！”顾家宜看着他们不说话的样子，暴怒地流出眼泪。“你们说的都是屁话！家就是一坨狗屎，大便！你们也是！！”


    她掀翻了办公桌上的所有作业本，在老师们呼喊的声音里，冲出了学校。


    外面下着雪，顾家宜短了大一截的裤管灌满了冷风，刺骨至极。


    零下的温度与单薄的外衣，让顾家宜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寒冷。她冷得牙齿打颤，冷得胃中不停翻涌着恶心的酸楚，冷得……她竟然在贪恋同学父母手心的温度。


    眼泪悄无声息地落下，顾家宜边哭边全力奔跑，仿佛跑得快了，那些肮脏的、寒冷的、疼痛的东西就会被甩到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