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城,南市。
太平醉的楼下,嬉笑怒骂声不断。
太平醉的楼上,多年未见的二人讳莫如深,闭口无言。
生活乏味了,无所事事的读书人们自然也就变得迂腐起来,也就产生了许多莫名其妙的念头。
他们总希望屠夫们能放下手中的刀,酒徒们能放下心中的杯,浪荡子们能收回逛青楼的银子,水性杨花的小娘子们能够从良,再去把守身如玉的良家妇女给通通拉下水。
可人世无常,一个人的能力终究是有限的,就像城门令腰间的刀,总不能堵住太平城里的嘴,剑客手中的剑,总不能斩尽天下人的头。
日出日落,反反复复,不管是烈日炎炎的三伏天还是在寒风凛冽的三九天,城门总是会在戌时关闭,卯时开启。
多少年了,都是这么过来的,可今日,似乎是个意外。
因为,师傅扬天笑曾经对这个心中装满了仇恨的二徒弟说过,当大师兄来的时候,他也就不需要再装下去了。
可真到了见面的时候,这位和师傅扬天笑的打扮有些相像的城门令却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该伤心了?
师傅是了解他的,杀他全家的仇人远在凉州。
所以师傅传了他功夫之后便让他来了太平城,一来为了让他放下仇恨,二来为了让他慢慢地得到锻炼。
毕竟,在天下还算安定的这些年,如果要想快速地得到武道境界上的提升,除了在边军,便是来太平城加入各种各样的杀手组织了,可在边疆远没有在太平城的作用大,所以,他早早地便来到了太平城里。
正七品城门令,这个官职在太平城中真的是小的不能再小了,正因为小,所以才没有引起那些大人物们的注意。
可师傅把他留在太平城里并不是没有用意的,他就像是一颗钉子,牢牢地扎在敌人的心脏。
间者,无声无息,作为精通棋理的西天老佛扬天笑深谙此道。
不是才智过人者,不能用间,不是慷慨仁慈者,不能用间,不是大胆心细、手段巧妙者,不能用间。
用间有五:有因间、有内间、有反间、有生间、有死间。
而杭麻子,很明显是属于最后一种。
死间者,在他身份暴露的那一刻起,也就没有任何转圜、回旋的余地了。
林万里不知怎么开口,是因为如果叫城门令大人,似乎显得很生分,但如果叫师弟,又怕暴露了他。
而此时,杭麻子的心中出现了无数的遐想:
也许,当自己的亲生父亲大将军封平十多年前将自己亲手送到黑水禅院的时候,他就已经成为了自己父亲的一枚棋子了。
或者说,从那一刻起,就已经有人偷梁换柱、冒名顶替,代替了自己的身份,活在了大将军府上了。
也许,当自己的师傅扬天笑在教自己第一套拳的时候,自己就已经成为了一个复仇工具了。
或者说,从那一刻起,自己就已经不是一个人了。
也许,在三年前,当得知自己一家惨遭屠戮的时候,自己就应该冲回去,一整座西域都护府的人头来祭奠,万幸的是,理智战胜了冲动,自己并没有这么做。
但不幸的是,从那一刻起,自己便不再是简简单单地为了自己而活着了,心中永远放不下的,不是那八十三颗头颅,而是无穷无尽的恨。
每个爱喝酒的人的心里,似乎都藏着一段不为人知的往事。
每个藏着故事的人喝醉酒以后,故事也就成了事故。
林杭麻梅梁柳,万里天翔,庙堂经纬,一指摧城。
夕阳西下,天空中却不可思议地下起了一场不大也不小的太阳雨。
雨一直下,雅间之内的气氛很是尴尬。
终究还是有人先开口了。
林万里放下了手中的剑,笑道:“天翔,来,我们干一杯!”
天翔——已经好久没人叫过这个名字了,这么多年,他被人杭麻子,杭麻子地叫习惯了,这让他都快忘了,自己本姓封,是前西域都护府兵马大将军封平的封。
他笑了笑,两杯相撞,一饮而尽。
随后,他哽咽道:“师傅他老人家,还好吗?”
林万里肯定道:“嗯!”
“师弟师妹们呢?”
“好着呢,庙堂还是一副见钱眼开的老样子,经纬更漂亮了,一指的身体好些了,但还是那副浪荡子的模样,至于摧城嘛,这家伙不声不响的,成了我们几个里面最厉害的了!你呢?”
杭天翔向着窗外看了一眼,喃喃道:“今日真是奇怪呢,又是太阳又是雨的!”
林万里问道:“是啊!不知你有什么打算?”
杭天翔低下了头,叹息道:“这城里有禁制,偷偷摸摸地练了这么些年,我也就差不多能包下五千人左右。”
林万里拍了拍他的肩头,鼓励道:“够了,我再帮你五千,这城外还有五千人,哪怕是一换一,也让你杀到皇宫里!”
杭天翔又叹了一口气道:“唉,只可惜,曹铁已经死了!”
林万里诧异道:“看来消息不假!”
“不然呢,这满城的引魂幡和纸钱你以为是给阵亡的将士弄的?”
“可曹铁死了,这仇总是得报的!”
“那我的仇呢?”
“这事我们师兄弟几个都知道,我跟你若是不幸死了,自然会有人给我们报仇!”
“什么时候动手?”
“今夜子时如何?”
“好!”
忽然,楼下的琵琶声发生了变化,一曲未尽,楼下的众人纷纷趴了下来。
林万里十分警觉,感觉到了异样,正准备下楼查看,却被杭天翔给拦了下来。
杭天翔笑道:“诶,慌什么,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她啊,是跟你一样的人!之所以这么做,只是为了让我们隔壁的这些谍子们好睡一些!”
林万里起身,赶紧跑出去查看,却发现了这楼上还醒着的,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了。
林万里急匆匆地回到了房间里,问道:“你是说,那个花袍女也是建康遗孤?”
杭天翔笑道:“不错!”
“要不,咱们拉上她一起?”
“不了,她要是想,早就这么干了,只可惜,她也要受制于人!”
“哪边?”
“这个她没告诉我,反正她只会帮我们这一次,至于以后的事,又有谁知道呢?”
二人说话的这会儿功夫,雅间的门打开了。
映入眼帘的已是另一件花袍,她的脸上也换了另一块面纱,水汪汪的大眼睛里总是透着一股神秘,她微微地蹲下,点了点头,示意二人,她的事情已经做完了。
只不过,比起花袍女令人着迷的相貌,林万里似乎对这个丫头的身世还有功夫更感兴趣一些。
林万里问道:“敢问姑娘芳名?”
花袍女指了指自己的玉琵琶。
林万里又问道:“敢问姑娘,你是哪里人?”
花袍女随手一指,指在了天花板上。
当林万里还在揣测着花袍女的身份的时候,杭天翔随手一挥,打断了他的思绪。
她微微一笑,弯下腰来施了个礼,不声不响地转身离去,空气中仍留下了她身上一股十分特别的体香。
杭天翔笑道:“心动了吧?可惜了,这小娘子是个哑巴!再说了……唉,算了,算了,不提也罢,不提也罢!”
林万里问道:“什么?”
“知道我跟她怎么认识的吗?”
“不会是喝酒认识的吧?”
“诶,你想哪里去了?我杭麻子是这样的人吗?”
“那是?”
“我在城外跟她打了一架。”
“然后呢?”
“我记得五师弟好像说过,好男不跟女斗,得饶人处且饶人,大人要有大量,宰相肚里能撑船,惹不起就要学会躲得起!”
“哈哈,来来来,输了就输了,倒酒,倒酒!”可林万里忽然又觉得高兴得太早了些,又问道:“那这些谍子们该怎么办?”
杭天翔摆了摆手,道:“不用你动手,他们啊,中了这小丫头的殇魂曲,起码得睡到明天!哪怕叫醒了,也神志不清了!”
此话一出,林万里心中悬着的那颗大石头总算是放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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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逢知己千杯少,人若投机话也多。
不知不觉,便喝到了晚上。
虽然这些昔日的手下们都即将成为自己的刀下鬼,可只要没到剑拔弩张的那一刻,这做戏还得做全套。
一身朱雀门装束,手持朱雀门手令的林万里骑着高头大马出了南门,将二人商议的结果告知了早已在京郊南山隐蔽多时的先登营。
先登营的死士们一个个摩拳擦掌,凶相毕露,迫不及待地开始行动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