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城,西门。
陈漠噙着泪水,歇斯底里地跑了过去,拼了命地摇着一副快被摇散架了的身躯,“老爷爷,老爷爷!”
“别摇了,摇了也没有用,星魂老人早就死了!”花飞谷劝阻道。
陈漠仍是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这一切都发生得太突然了,星魂老人死而复生,在打败了西天老佛扬天笑之后又悄然离世。
“不会的,他明明刚才还好好的,不会的!”
花飞谷解释道:“星魂老人之所以能活过来,是因为我爷爷的符剑定尸弄出来的道门秘术!他之所以能撑这么久,就是因为自身的一品实力。”
陈漠缓了过来,环顾四周,皆是逃难的人群,他万万没想到,这座精心部署下的太平城竟然会败得这么快,他久久无法自拔,不知所措地看向了花飞谷。
儿时与曹湖约定一起征战沙场做大将军的梦就这么成为了梦幻般的泡影。
花飞谷像拎小鸡似的一把拎起了陈漠,嚷道:“走,振作起来,先活下来,才能够有翻盘的机会!”
陈漠绝望着眼前的断壁残垣,再一次沉默了。
他也不是没有想过,这座太平城会守不住,之所以感到莫名其妙地悲伤,是因为,他不认为这座太平城会从他镇守的西门被攻破。
老话常说:树若无皮必死,人不要脸无敌。
但,人总归是要脸的,哪怕是小孩子也不例外。
什么固若金汤,什么坚若磐石,什么铜墙铁壁,什么万无一失,这些陈漠曾经夸下的海口,如今都被牢牢地钉在了历史的耻辱柱上面。
一个没有守卫职责的京兆通判,还在对西门的丢失而感到深深的懊悔,而负责守卫太平城的重明禁军大将军刘梦德,此刻早已不知所踪。
。。。
。。。
可令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是,西门并不是第一个被攻破的城门,就在这场骇人听闻的大战发生的同时,一支蛰伏了多日的黄风军已经从太平城的东门攻了进来。
原来,在花飞谷与黑水禅院的三大高手对战之时,上千遮天黑袍人早已被西天老佛扬天笑给消灭殆尽。
至于荡寇门的黑妖和老妖则带着荡寇门的督主李忠贤望风而逃。
因为,这场屠戮太平城的盛宴,他也来了。
明镜先生——诸葛诩。
一个以天下为棋盘,天下苍生为棋子的棋圣,一个早就算到了十月初八这一天是太平城破城的日子的算绝,一个令黑妖和老妖只闻其名便足以退避三舍的武道巨擘。
天底下最出名的两把钝剑风林与火山,甚至都还没出手,数万大军并没有多费吹灰之力,便攻下了只有五千人驻守的太平城东门。
一切来得都是那么快,一切都被他算得这么精准。
荡寇门剩下的那些人呢?
他们就像是在人间凭空消失了一般,无声无息。
正当支持了他二十年的永乐王曹锯准备带兵进城的时候,曹锯却没有忘记当初明镜先生给他的三个锦囊。
大仇得报,曹锯的内心自然是十分激动的,所以,在打开锦囊的时候,他的手有些情不自禁地颤抖。
就在他打开锦囊的那一刻。
他愣住了。
锦囊上面竟然只写了四个字——请勿入城。
曹锯有些不理解,为什么明镜先生会如此写,这么多人都进了城,为何偏偏他不能进城?
太平城里有啥?
是政客们曾幻想过的权利和地位?
还是商人曾白日做梦的金钱和美女?
或者是读书人曾朝思暮想的史书古籍?
亦或者是所有人都曾心心念念的一日三餐和数不尽的粮食?
都不是!
眼下的太平城里只剩下了纷飞的战火和尸横遍野。
但,太平城对他这位深居简出了二十年的永乐王的诱惑实在是太大了。
这令他生平第一次不听明镜先生的劝阻。
殊不知,从他将一只脚踏入太平城的那一刻起,便已经踏上了一条不归之路!
。。。
。。。
就在花飞谷将陈漠给安置好的时候,陈漠在太平城被攻破的最万分未经的紧要关头,做出了此生做正确的一个决定。
他令花飞谷去传话,令把守南门的所有人都打开城门去逃命。
最终集结的位置,自然是他们曾经隐居过一段时间的京郊南山,因为,只有那里,才能够满足同时藏匿数千人的必要条件。
与其现在轰轰烈烈地就这么白白牺牲,不如为将来反攻太平城留下一点有生力量。
后来的历史证明了,陈漠当时的决定是十分正确的,如果当时不那么做,大鸢朝不可能传承上千年。
东门被黄风军给攻破了,西门被玉佛给彻底毁了,南门已大开,守城的将士四处逃窜。
精心布局下的太平城里的四门,只剩下了北门的两万无敌铁甲军还在坚持这作为一个守城将士最后的信念。
随着太平城北门三大仓的起火,一个快要被人遗忘的荡寇门千户崔命蹿上了房梁。
或许,在荡寇门督主李忠贤的眼中,他早已成为了一名弃子。
但,眼下太平城里的所有守军,哪一个又不是软弱无能的小皇帝曹江留在这个世间的弃子呢?
曹江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他是解脱了,可却要这么多人与他一起殉葬,真不知道他在阎王爷那里过得开不开心,快不快乐?
当把守北门的所有人都明白了过来的时候,崔命毅然决然地与他们一起踏上了这条不归之路。
将士们望着粮仓上足以卷起天空的火龙,都知道自己已经无路可退了。
每当这个时候,总是会有人引领着无数慷慨赴死的人,唱起那支深入每一个大鸢朝将士的军歌——《无胆》。
惶惶大鸢,万里江山。
天佑大鸢,国泰民安。
民有三餐,天下皆欢。
民有毛毡,三冬不寒。
若有豺狼,夺我山川。
群起伐之,死不休战。
头颅可断,血可流干。
岂曰无胆,岂曰无胆?
都说西凉苦寒之地不乏慷慨悲歌之士,试问这些把守着大鸢朝最后风骨的将士们又何尝不是呢?
他们把求生的机会都让给了别人,把死亡和悲伤都留给了自己,只为了守候他们心中的那一份荣光。
一曲歌尽,不知是哪个带头喊了一声,“兄弟们,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老子就赚了,要是有幸杀了三个,那便是……”
“我的亲娘嘞!”
“哈哈哈哈……”
一万士卒在前,纷纷抓起了长矛和战刀,八千士卒在后,纷纷拉筋了重弩和长弓。
至于剩下的两千人,则将大炮等火器纷纷对准了城里。
一声令下,先轰他娘的!
死难的都是同胞。
活着的都是罪人。
每一支羽箭都成为了刽子手的刀,每一颗炮弹都成为了无情的罪人。
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战争的惨烈,不是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的慷慨,也不是一将功成万骨枯的悲歌。
没有经历过的人是不会懂得的,那是妻离子散,那是血流成河,那是白骨累累,那是寒鸦啄食,那是国家危难。
战争无非是凄凉一场。
战马嘶鸣之中,是数不尽的壮士血。
腥风血雨之中,是望不穿的英雄泪。
无敌铁甲军,并非真无敌。
不过是比普通的士卒装备好些,多了一腔慷慨的热血罢了。
“这个王朝是该换一换血了,给我杀光!”
随着永乐王曹锯一声令下,数万被炮弹炸得魂飞魄散的黄风军似乎又燃起了斗志。
战斗的意志在一片废墟中被重新点燃。
守城的将士并没有选择坐以待毙,随着一声毁天灭地的轰鸣,剩余的火器都被炸毁。
一万长枪兵在前,八千弓弩兵在后,就连两千操持火器的将士最终也选择了提刀上阵。
两万最后的守城将士没有一个孬种,他们终究没有辜负曹江和曹湖的寄托,他们终究用自己的生命扞卫了大鸢朝的军威。
无一例外,他们都死在了冲锋的路上。
只不过,他们却没能像他们说的口号那样杀得那么轻松,能够一命换一命的人,仅仅只是少数。
更多的是还没来得及碰面,便死在了明镜先生的剑下,风卷残云,秋风扫叶,风林和火山这两把钝剑之下,不知道留下了多少断魂。
太平城终究是毁了,不是毁在了叛军的手上,而是毁在了自己人的手上。
当鸢鱼巷地底下的人们还在心惊胆战地想象着这一切的时候,这一切已经发生了,而且,发生的这一切远比想象之中的要惨烈得许多,许多……
星夜,陈漠在花飞谷的掩护下走出了这条乱世之中的避风港。
乌鸦啄人肠,败马向天悲,将军野战死,战旗挂枯枝。
惨,太惨了。
这场战争的惨烈,一个见惯了刀光剑影的江湖武夫尚且接受不了,更何况是陈漠一个未经人事的小孩子?
陈漠愣住了,闭目不言,似乎想起了老太师生前曾经对自己说过了关于二十年前的建康之变的阐述。
没有经历过这些的人,是感受不到的。
悲伤难过之后,才会懂得,放下,是有多难。
直到多年以后,陈漠方才真正明白了老太师和星魂老人都曾对他说过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一年学说话,一辈子学闭嘴。
有些事情,放下真的很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