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若水缓步走在热闹喧哗的大街上,闻着街边飘来的油炸香、炖肉香和妇人发油上散发的栀子花香,心情有种莫名的愉悦。
自产子后,她发现自己越来越变得世俗,以往看都不会看上一眼的世俗玩意儿,不可自拔地喜欢上了。
甚至有时候,竟会嘴馋小园街一口能咬出油的肉包子,还会想念五源大陆小镇上那碗热气腾腾的红烧牛肉面……
搁从前,简直不可想象。
最大的变化不止于此,来自心境。
她发现心肠莫名其妙变软了,要不然怎么会做这种事情。
大街上有座香火并不太旺盛的小庙观,大门还不如一些铺子气派,夹在客人如织的商铺中间,陈旧的木门显得那么寒酸。
顾若水推开虚掩大门,跨过高高的门槛,庙观主殿淡淡的香火气息飘进鼻孔。
她停在主殿门前。
主殿正面神龛上供奉着一尊面貌悲天悯人的道人木雕,香案上的铜香炉里三支线香飘起缭缭清烟。
一名女冠面朝神像,背对大门盘膝坐在蒲团上,对她这位不速之客没做出任何反应。
道袍很宽大,浆洗得略略发白,完全掩盖了女冠身材。
顾若水斜靠门框上,轻声道:“王宫条件比这儿好很多,何必这么固执?”
女冠一言不发,如果不是穿堂微风撩动发梢,都能误认为她和面前的木雕神像一样。
顾若水又道:“五源天宗正和以玉霄楼为首的七楼两城开战,你就没想过回去帮他们一把?”
又是一阵令人压抑的沉默。
良久后,女冠才开口道:“担心林默将来知道你把我藏在这儿?”
顾若水嗤的笑出声,“我会担心,真是笑话,也只有你们这些俗人才会这样想。”
女冠身子转了过来,面对着她,清丽的脸庞上略带着几分憔悴,即使粗布道袍遮挡住了曼妙的身材,头发也梳理得一丝不乱。
她的眼睛显得很忧郁。
“他……还会回来吗?”
顾若水嘴角扯了扯,反问道:“他的脾气你不最了解?”
徐渝苦笑,“已经过去很久了。”
“再过几百年,他那黏黏糊糊,拿得起放不下的性子也不会变。”顾若水表现得很不屑。
徐渝看着她,嘴角微扬,“其实最了解他的或许是你。”
顾若水皱着眉,一脸嫌弃,“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要乱说。”
徐渝淡淡道:“我跟他从一开始就是个错误,而我从来没有把错误变成美好的勇气。”
她轻轻叹了口气,“你比我有勇气得多。”
顾若水强装镇定,顾林是她儿子这件事情,除了一手导演的道尊,就只有林默,顾林当然不会去满世界宣扬,她更不会。
徐渝也许只是以为她喜欢林默吧!
她心里这么安慰自己。
徐渝也没有把这个话题深入下去的意思,说道:“我现在回去只会碍手碍脚,除非君上不愿意我留在魔域。”
顾若水道:“既然你心意已决,多说无益,这座尊庙你愿住多久住多久,如果住烦了,可以搬来王宫,想出去走走也行,尽量不要离开我的地界,不然以后出了什么事情,我可没法跟他交差”
徐渝微笑道:“刚才你不还信誓旦旦说跟他没关系,这会儿还怕不好交差?”
“两码事。”顾若水嘴巴很硬,“两码事好不好,他若回来,天人境嘞!天人境有多可怕你知不知道,打不过他,当然就得服软。”
——
轰!!!
玄镜给一拳砸得横飞出去,手上八棱银镜也重重敲在钟梦溪头顶,顿时将他半个身子像一根钉子钉进地面,头破血流。
他也没到哪儿去。
撞上高大的神殿,整个人嵌进了墙壁。
平尘道人乘对方飞剑稍微一慢,一剑突破空隙,重重劈在钟梦溪胸口,锵然有声,金光四下流逸,没入地板的半个身子,再次下沉,整个地面崩塌,他也被砍入云海。
谁都没想到平时不爱作声出头的玄镜,竟然用以伤换伤的拼命打法,换取平尘道人一剑得手。
张天鸿也蒙了,本能让他下意识迅速后撤。
钟梦溪怒不可遏的声音远远传来:“你们真想斗个你死我活。”
平尘道人淡定地道:“人也是你,鬼也是你,好话狠话都给你一个人说了,我还能说啥!”
冲神殿方向轻轻招了招手,嵌进墙壁的玄镜如有一只无形大手扯拽,生生从石壁中拔了出来,一个前冲,踉踉跄跄来到平尘跟前。
“有事没?”
“还好,老张拳头也就那点斤两,不碍事。”
玄镜表面上平静,体内小天地却像开了锅的水,不断翻涌,挨了天人重重一击,真要一点事没有,那才叫咄咄怪事!
钟梦溪都不敢回来。
他身上受的伤更重,说不上影响到他的发挥,至少这一镜一剑叠加,能消磨掉他百年道行。
对寿数动辄几千年的天人,百年道行算不上什么了不得的损失,然而钟梦溪本来就多疑且善嫉。
他当然不会舍得出性命,跟对方拼个你死我活。
“你到底想干什么?这千年,钟某可曾亏待你后世子孙?”
平尘道人道:“一上来就告诉过你,天道不可违,顺应变化,不干涉下界,便是你我应当所为,而必须所为之事。”
钟梦溪嘶声道:“你离开千年,不清楚世事变化。”
平尘道人道:“我有耐心听,你却没耐心说。”
钟梦溪恨恨道:“我可以跟大师兄慢慢道来,但前提是我得先解决掉正在洞明天捣乱那小子。”
“不可能。”
平尘道人手中长剑轻摆,说道:“我来此间,便是阻止你干涉下界,岂容你亲自对下界出手。”
玄镜揉着肩膀,刚刚被拳头打中的地方淤青未消,隐隐生疼,若非帮平尘抢出一个出剑机会,谁愿意挨上天人一记重拳。
“我站大师兄这边,钟黑子你看着办。”
双方实力其实差不多,真比起来,平尘这方略逊一筹,不过天人交战跟世俗街头野架并无二致,实力相差只要不是太过悬殊,拼的就是谁比谁更不要命。
钟梦溪和张天鸿一个易妒,一个易怒,心境天然障碍,很难做到生死同心,真到了拼命那一步,配合上肯定比不上平尘和玄境。
张老祖大声道:“玄境,你真要为来历不明的人与我等翻脸。”
听起来已经是外强中干,底气不足。
平尘道人相当坦然,道:“曾经的大师兄已经转生多轮,平尘就是平尘,但记忆始终,不敢有忘。”
玄镜道:“反正玄镜认为大师兄还是大师兄。”
“谢谢小师弟。”
平尘道人脸上露出笑容,玄镜小师弟从来不会让人失望。
钟梦溪善妒归善妒,脑子至少也能撑起不断膨胀的野心,马上分析出局面不利哏结所在,当前形势下,说服是比武力更好的手段,至于下界那几只小蝼蚁,能说服曾经的大师兄,还怕小蝼蚁翻出惊涛骇浪。
“平……呃,大师兄既然要坐下来谈,那我们就坐下来谈便是。”
转瞬间,他又重新出现在白玉阳台上,举手投足间,一张茶案,数张蒲团便已摆好。
“没酒?”
钟梦溪无奈取出几壶放在桌上,起火煮茶。
平尘道人不客气取来一壶,小口慢饮。
等茶煎好,滚水冲泡,钟梦溪给每人面前推过去一盏,这才说道:“大师兄可知姜师兄和不虚师兄的事?”
平尘道人道:“我又不聋,也不瞎。”
钟梦溪道:“那师兄可知他们为何会死?”
平尘翻了个白眼,很是不屑,“一个惹错了人,给人强行兵解送走;一个拎不清师父他老人家曾经的劝诫,谪降混沌福地,以至于禁制掀开裂隙,实属咎由自取。”
“这都是表面。”
钟梦溪拿出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原则,说服曾经的大师兄不容易,若不抛出点甜头,很难说服对方改变初衷。
他缓缓说道:“严格意义上来说,他们都死在师尊手上。”
“放你娘的屁。”
玄镜跳起来就骂。
钟梦溪不理情绪激动的他,继续道:“师尊隐世多年,若当真对我等不满,何不亲自出手改天换地。”
平尘道人道:“师尊的隐世也只对你们而言,他一直关注九天,化身千万,你们没意识到罢了。”
玄镜见没人理他,重新坐回位置,气鼓鼓地道:“大师兄说得在理。”
钟梦溪道:“的确如此,但回到刚刚的问题,师尊若对我等不满,何不亲自现身出手纠正?”
平尘道人微笑道:“不屑、不能、不舍。”
这回轮到钟梦溪震惊不已,两眼盯着平尘,眼神里面全是惊愕和不解。
平尘道人一口灌下小半壶酒,说道:“不屑,大家很容易理解,他老人家根本没把你们几个当回事;不能,解释起来很复杂,简而言之,无论任何修行,在九天之下终有个度……”
他晃了晃手中酒瓶,“就像这壶酒,壶的大小决定了高度所限,正如你在人间,高度就是炼气九层,要想突破瓶颈桎梏,你就得打破这只酒壶,把酒倒进一只更大的水壶里面,以此类推……”
钟梦溪瞪大眼,张口结舌,含含糊糊道:“大师兄早就明白!”
平尘道人哼了一声,“我还道你想明白了什么?原来也只是本师兄千年以前就想明白的道理。”
“不——”
钟梦溪努力分辩道:“我说的是师父已经遇上瓶颈,不进则退!”
平尘道人瞧着他,眼神中充满怜悯和同情。
这种眼神令钟家老祖抓狂,他宁愿痛痛快快打上一架,也不愿意在这种眼光下多待片刻。
好在平尘很快就移开目光,淡淡道:“师父确实很早就遇上了不可突破的瓶颈,不进则退也是真的,那又如何?”
‘那又如何’四个字像一把刀,直接扎进野心勃勃的钟梦溪心口,还顺势拧转了一圈,将他整个心脏搅得稀碎。
他知道,他早就清楚,但他为何不像姜老祖、自己,向最高那座天地努力攀爬。
平尘目光再次落在他脸上,锐利得像他的本命剑,“师父之所以能保证境界不退化太快,他需要天地人气运,天时地利易得,人心却不可操控,这也是平衡天地气运最重要的一环。”
“所以顺应人心,才是重中之重,你以为师父这些年是因为道行退化才不露面,那就大错特错。”
他冷冷道:“你们这些年所做所为,无非就是收罗人心所向,令天时地运不再按照师父他老人家需要的那样运转,然而你们并不知道的是,凭强权得到的人心所向根本改变不了天地气运,你和小姜做那么多,怎么没见得一举冲开桎梏,与师父并肩。”
“不是你们脑瓜子不行,而是想得太多,急于求成。”
钟梦溪已经哑口无言,脸色一会青,一会白。
平尘道:“所有的改变都将顺其自然,像你们这种凭蛮力什么也改变不了,无非只是蚍蜉撼树,拖延进程罢了,于己于天,没有半点好处。”
“也是你们千年来倒行逆施,致使整个九天上下人心向背,严重影响到气运流转,到时候,你们拉下来的,恐怕不是师尊他老人家,而是整个仙界的崩盘。”
他将喝完的空酒壶远远抛了出去,喃喃道:“当然师父不会让你们做到这一步,他不能直接杀掉你们,是因为你们身上牵扯了太多气运因果,牵一发而动全身,所以小姜、不虚半条命都死于因果报应,他们的死自然也会牵扯气运,然因果转移,自然有人重新背负。”
玄镜看着张天鸿,无不讥诮地道:“钟黑子给你许了什么好处?让你死心踏地给他卖命,不虚半条命已经卖了,你还准备把自己这条命卖了不成。”
平尘道:“人心无底,欲壑难填。”
他重新拿起一壶酒,慢条斯理打开上面封泥,说道:“师父真想杀掉你们几个不肖子容易得很,这就是我说的不舍,当然像小姜那种不知道死活的家伙,也真正应了不是不报,时候未到那句老话,不虚在你的巧言令舌下,也丢了半条性命,仙家气运此时极度不稳,不然我哪会这么早归位,也不会阻止你们最后疯狂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