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壁包厢的动静早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门口多出来的几颗脑袋。
那几人睡不着,听见这边的话题,觉得新奇。现在的川渝人,熟悉袍哥历史的已然不多,于是都挤在过道上,暗戳戳地听老钟讲话。
听众一多,老钟更加带劲,语气也抑扬顿挫起来,不时还晃一下脑袋:「大家都明白,那个时候军阀混乱,有些事情凭政府的力量是办不到的。袍哥就厉害了,跑出来维护社会秩序、调解老百姓矛盾......」
门口站得最近的那个人忍不住出声:「大兄弟,你说的这个袍哥,未必然还是个喜欢做善事的帮派啊?」
听这声音,正是刚才在隔壁聊得最嗨的人。小偷偷东西的时候,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事后才跳出来当诸葛亮。
老钟斜乜了他一眼,心中暗骂你懂个狗屁,然后微微一笑:「你们要晓得,袍哥最开始是叫哥老会的,『哥老』意思是尊敬兄长,后来才改成了袍哥。袍哥袍哥......"他略略一顿,卖了个关子。
众人屏息凝神,多少双眼睛齐刷刷盯着老钟,他才继续往下:「......取的就是『岂曰无衣,与子同袍』之意——有饭同食,有衣同穿嘛。」
「有句话叫『袍哥人家从不拉稀摆带』,」老钟换上重庆话,「意思就是袍哥从不胆小怕事。这个民间帮派很重江湖义气,喜欢打抱不平,哪里像现在的人,要血性没血性。」
说到这里,老钟扬了扬下巴:「就算是一个陌生人,袍哥也敢站出来为他两肋插刀。」
门口的人身子明显僵了僵。
「现在在四川重庆,还有袍哥吗?」高冈转移话题。
老钟一摇头:「没了,解放后就没了。这还是我爸讲给我听的——我爷爷——他那会就是个袍哥。」
叶湑坐在高冈正对面,将他的表情尽收眼底。他的眼神亮而雀跃,似乎很感兴趣。
如她所料,他说:「冒昧问一句,老爷子还健在吗?」
老钟一愣,随即苦笑:「解放后,老爷子随老蒋去了海峡对岸,七十年了,要活着也得一百一十多岁了。没了,应该是没了。」
老钟像一只泄了气的皮球,与刚才滔滔不绝的样子截然不同。
「应该是没了......」他喃喃重复道。
第7章 山城
老钟不说话了,各人四散离去,整个车厢渐渐陷入沉默。
叶湑对袍哥不感兴趣,她收好手机,把火车上的被子拢在脚边,换上了睡袋,又从包里取出一件厚外套,充当被子盖上。
高冈正准备入睡,忽觉手上有些异样,五指很滑,像是覆了层极细的粉末。他揿下床头夜灯,把指头凑到眼前。
那上面染了薄薄一层深色,尤其以拇指和中指最为明显。
他细细地磨,指头上的颜色很快就被擦掉。再一思索,联繫到刚才抓着叶湑手腕的动作,一下子想通了这其中的关节。
他笑了笑,而后展开被子,头朝向过道,一手搭着小腹,一手枕着脑袋,很快入睡。
黑暗中,叶湑忍不住抚上右手腕。那里被高冈抓得生疼,兴许明早起来还会多出几个红印,她咧开嘴,沖高冈方向呲了呲牙。
这次先不跟你计较。
车厢内鼾声如雷,一夜无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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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大早,列车员从餐车推着小推车过来,一路吆喝着卖早餐。
叶湑被吵醒,迷糊中总觉身上有重感,低头一看,昨晚被她堆在脚边的白色被子不知怎么的,盖到了她身上。
大概是冷的吧,毕竟还是初春。
她醒得最晚,包厢里其他三个人早已收拾妥当,正吃着早餐。
昨晚高冈的那几下子,让老钟对他佩服不已。见叶湑醒了,他终于憋不住,开始和高冈套近乎。
高冈似乎也对老钟说的袍哥饶有兴味,从早上一直聊到中午,也不见消停。一旁的马脸忍不住插嘴:「我晓得,你是不是从首都来搜集资料搞研究的学者?放心,钟哥他一定配合!」说完还冲高冈挤眉弄眼。
高冈愣住,笑了笑,没作回应。
马脸笑得开心,一副与有荣焉的样子。
时间飞逝,一晃到了下午,窗外的景色绿意更盛。即使是坐在火车内,也能感受到空气中的潮湿水汽,透过每一个毛孔渗到骨头里去。
重庆站到了。
叶湑提着行李下车,她东西太多,虽说比其他人先下,但速度到底被这大包小包给拖慢了些。周围人多,搁在行李箱上的小包被挤掉在地上,她弯腰去捡。
一只手先她一步,替她拿起来,还好心地帮她拍了拍灰。
叶湑抬头看向面前的男人,从他手里接过包,沖他道谢。
谁知这人忽然眉头一挑,眼神落到她手腕上——因为她伸手的动作,袖口没能挡住手腕,露出了里面的纹身。
高冈似笑非笑,压低声音:「你这纹身......」
她站直身,没言语。
「......掉色啊。」他笑意更盛,说完,夹起挂在领口的墨镜戴到鼻樑上,然后单手拎起背包转身离开。
叶湑眼皮子跳了跳,低头看向右手腕,那上面的纹身少了一部分花纹,正好是五根手指的形状。她心中暗骂了几句,重庆这么有名的雾都,出太阳的日子屈指可数。在这里戴墨镜,真是装逼!
再抬头看时,男人已经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