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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下棋下死了人

    忽然,林姑娘转过身来,要上坡回大坝上,这才猛然看见陈正南正在不远处的土坡下呆呆地望着她。


    她有些吃惊,额尔又有些羞涩,怔了一下问道:“何公子,你是何时来的?”


    陈正难道:“才吃了饭刚刚过来。昨天晚上睡得晚,今早起来得有些迟了。林姑娘,你刚才吹的这曲子真好听。这曲子叫什么?”


    林姑娘低声道:“这曲子吗,是《喜相逢》。


    她说完之后,像是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脸上闪出一片扭捏和不安,一抹羞色出现在唇角。


    原来,这乐曲表现的是亲人、相爱的人希望永远在一起,难舍难分的心情和喜悦。因而,林姑娘当着陈正南的面,说出这曲名字之后,觉得似乎不妥,于是她忙问道:“何公子,你对笛、箫、古琴可有喜欢的?”


    陈正南摇摇头道:“我对这些全是擀面杖吹火,一窍不通。”


    林姑娘听他如此一说,扑哧笑了,当下才坦然了许多。


    两人说到这里,便下了土坡,往淮河大坝上走。


    那雪能埋没人的双脚,有时踩到雪下面的厚厚的黄草上,还有些松软空洞。


    陈正南听到林姑娘哎哟一声,似乎要摔倒,连忙上前扶住她,之后便拉了她的手,两人一同往大坝上走。


    林姑娘给他牵了手,初时一惊,后来被他握住了,用力拉了她往大坝上走,走了几步也就坦然了。


    她只觉得陈正南的手舒软如绵,温润如婴儿皮肤。


    这时她忽然记起,从前在洛阳时,父亲的一位朋友,平素喜欢研究《周易》、《鬼谷子》,深谙《麻衣相法》,他曾说过,男人若有这样的手,必是大富大贵之人。


    她父亲也曾经提过此事,但又说他在人世间奔波这么多年,却极少遇到过有人的手是这样。


    今天,自己竟然遇到了!


    她转过头去看陈正南,只见他右手撑着竹竿,全心尽力地拉着她往大坝上走,面色平静温和,神色专注。


    走到大坝之上,陈正南拍了拍林姑娘裤管上的雪,才与她一起向东慢慢踱步。


    这时候雪下得又紧了些,雪花越来越密,无穷无尽地从天穹深处飘然而落,他们近前的那些柳树、杨树全都粉雕玉琢,玲珑剔透。


    “什么时候下的雪你知道吗?”林姑娘扭过头来问他。


    “昨天上半夜就已经下了。”陈正南答道。


    林姑娘了“哦”了一声说:“那个时候你还没有睡吗?我是今天早晨起了床,推开门才知道外面下了这么大的雪,那时,让我突地想起了李白的“画堂晨起,来报雪花坠:高卷帘栊看佳瑞,皓色远迷庭砌。盛气光引炉烟,素草寒生玉佩。应是天仙狂醉,乱把白云揉碎。我当时一推门看到雪,就是这个感觉。可见,好的诗词不是刻意想出来的,只有对着了那情景,才会有感悟,才能出佳句。”


    陈正南点头道:“是啊,我也有同感。”


    林姑娘道:“何公子,你喜欢诗词吗?”


    陈正南淡淡地道:“谈不上喜欢,我生长在普通的农家,是个小木匠,靠体力干活吃饭,平素很少读书,也没有时间去喜欢诗词。”


    他这样一说,林姑娘有些惭然,觉得自己有些唐突了,让陈正南尴尬。


    而其时,陈正南若有所思,是因为面对漫天飘雪,又让他想起了去年,也是这个时候,他在逃亡的途中,那时他正落脚在钟家村的钟仁轩家里。他也记得那日他曾和钟仁轩在村庄外的雪地里欣赏雪景,钟仁轩还请他作诗一首。


    可是恍然间,一年的光景倏然而过。


    今天自己又站在这漫天大雪之中,可是往日不再。此日此时此刻,自己和一个曼妙的女郎漫步在这银装素裹的淮河大坝之上,这真的是人生难料,一切难说。


    明年的今日,自己又会在哪里?自己的身边又会是谁呢?


    陈正南想到这里,忽然一声长叹,不知自己是悲还是喜,他只觉得自己所处的人间似乎一切都捉摸不定,自己的人生,前路漫漫,如同这大雪中淮河大坝上的远路,模模糊糊,让人看不清。


    林姑娘见陈正南失神,以为是自己的话让陈正南不适,可又不知道说些什么弥补。


    陈正南忽然抬起头来,良久地看着远处的河面,思索良久,忽然面含春色,微微一笑吟道:“


    不是春风柳,因何絮客衫。一云同万里,半夜失千岩。途马寒踪印,饥鸱冻吻缄。河心一片白,知有莫归帆。”


    吟诵完了,陈正南望着左侧灰黑的淮河上空空荡荡,动情地说道:“我们在这里无事一身闲,欣赏这美丽风光,说不定也有人因了这场雪,困在了归途的路上。这个时候,他们可没有我们这样的心情。马上就要过年了,他们此时一定是归心似箭,心中煎熬呢。”


    林姑娘听他说完这句善解人意的话,回过头又细品他刚才吟诵的那首诗,不觉呆了,连忙问:“何公子,你刚才读的这首诗是谁的?我居然没读过,此时此情此景,细读来真的是再贴切不过了。”


    她口中这样说着,心里却更是惊异,眼前这何公子,刚才还说他靠卖力气吃饭,没有时间看书,没有空喜欢诗词,可是转眼间张嘴就出来这样一首绝妙的好诗,且此情此景,这个时候吟来特别的贴切,这让她对陈正南更加地迷惑不解。


    自然了,林姑娘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她面前的陈正南如今是两世为人,前世的他曾参过加中央电视台“诗词大会”,拿过冠军,这些古人诗词在他手里简直稀松平常。


    这时,就听陈正南答道:“这诗的作者,我不知道是不是记错了,也许是宋代赵希桐的,只是给我改了两个字。”


    林姑娘答道:“真的是好诗,此时好贴切。”


    她说着略一思索,便道:“我也想起了一首,说着就吟了出来:


    天地混一色,楼高试卷帘。青山新面目,老树换须髯。夜皎月千里,晴暄雨四檐。岂无寒馁者,僵卧在穷阎。”


    陈正南听她吟完,击掌叫好道:“真好,真好,这首诗和我刚才读的那首诗正好相合。”


    林姑娘看了他一眼,不禁问道:“那你知道这首诗的作者是谁吗?”


    陈正南略一思索,说道:“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这诗也是宋人的, 是------于石,对不对?”


    林姑娘一脸惊奇地道:“何公子,你怎么这么厉害?我可是没有想到,在这淮河边小庄台之上,竟会有你这样的大才。”


    陈正南道:“过奖,过奖,我哪里是大才,只不过是穷途末路的小子,在此混口饭吃。”


    他话音未落,便意识到自己的话有些失言,但是已然停不住口。


    果然,林姑娘听到他这话之后,面色便有些惨然。


    陈正南连忙道:“林姑娘,我是说我自己,请不要多心。”


    林姑娘道:“哪里,我倒没有。”


    之后,两个人继续向前面慢慢地走着,一时间都不吭一声,不发一言。


    走了很久,除了脚底下沙沙的脚步声,四下里寂静无声。


    陈正南停下脚步,看了看满身雪的林姑娘,便笑着打破沉默,笑道:“林姑娘,你的头上、身上全是雪,整个就一个雪人。”


    林姑娘看着他也笑了,道:“还说我呢,你不也是一样,一身的雪,头上、眉毛上也都是白的。”


    陈正南哈哈笑道:“你看,我们就这样走着走着,慢慢地都白了头。”


    他这句话说完之后,两个人忽然都意识到这是一句双关话。意识到这一点,林姑娘的脸上有了绯红,陈正南脸上有了讪讪之色。


    这时,陈正南忽然想到了陈老伯昨天晚上和他说的那些话,便不由得安静了许多。


    而这时,林姑娘忽然想到两人下棋时,陈正南曾说下棋下死人的事,便问他原委。


    陈正南叹了口气,便将他小时候下棋的事说了出来。


    原来,陈正南今世的本主陈政十一岁那年初秋的一天,他在学堂里一位叫彭成的同窗,偶尔拿了一本没名的围棋棋谱给他看,问他可能看懂。


    陈政以前对这黑白子略知一二,见了这棋谱之后,好强的他钻研了十几天,便迷上了这方格间的黑白世界,一发不可收拾,只消几天便将下了几年围棋的彭成挑落盘下。


    彭成倔强不服,便回去寻了他哥哥来战陈政,陈政自然不是对手,但是他有不服输的气势,仍借了那棋谱回去琢磨,两个月后,他又将彭成的哥哥打败。


    彭成的哥哥已经二十多岁,是个秀才,正备考举人,已经结了婚,他怎能咽下这口气,为了面子拼命地苦练,自觉练成了之后又连续多日约战陈政,但连战连败,一直下了半年也没能赢上半目,这才心甘情愿认输。


    陈政自此声名大振,连败再败多名慕名挑战之人,其后便在太谷县里有了名声。


    这就惊动了太谷县第一大富户程士强,此人正是这一方的围棋名家,久负盛名,听说了陈政的事之后,立刻便让家人约陈正南手谈。


    说到这里,不得不停下说说这太谷县首富程士强,因为这人也是个奇人。


    话说,这程士强原本不知道是何方人士,十来岁上恍惚间从什么异乡流浪到黄河东边的吉县,在县城里流浪、乞讨,他头上生疮后少了一片头发,当地人都喊他秃头大强子。


    秃头大强子十五岁那年,黄河大决堤,吉县全城遭了河滩,秃头大强子不知从哪里弄了一叶舢板小船,整天里划船救人,捞了人后就往吉县东边的高地王家台送,最后水里的人全都是死的人了,他才去接转城里躲在屋顶、楼上、城门楼上的人,一连累了十几天,自己差点饿死,一个城里的人都被他感动。


    就在大水退下之时,王家台难民里有位路过的和尚,自称叫做慧安,找到秃头大强子,告诉他自己遭此水难,天热病急,感觉大去之日不远,想往东去晋中的天醒寺,那里是他自幼出家的地方,希望能圆寂在那里。


    和尚的意思是,自己体力不支,想请大强子送他前去。众人都觉得这事难办,一来大强子在此水难之中自己差点饿死,身体也是瘦弱疲惫,再者两人都没什么钱财,如何能走几百里路去什么天醒寺呢?


    结果,众人谁都没到,大强子竟然爽朗地应承了下来。


    他收罗了自己与和尚身上共有的铜钱,又找被他救下的那些人乞讨,共得了不到四两银子,准备了两天,买了一头驴子,便驮了和尚去了晋中,最后顺利完成了和尚的心愿。


    大强子回吉县的路上,经过太谷,晚上在一道观里借住,那主事的道士七十多岁,腰上生了个大疮,经久不治,眼看性命不保。


    大强子知道后,便用听来的土方法给他治伤,先是趴上去用嘴吮吸疮面,之后用从锅底上刮下来的黑灰抹上,拿酒泡了布包上,只五七日那道士的伤便好了。


    道士见他无田无舍无家,便留了他在观中暂且住下,管他吃喝用度不说,还每日里教他黑白子之术。学成之后,道士又带大强子四处访友交流,手谈不掇,大强子棋艺自是大升。


    过了几年,忽一日,那道士对大强子说,我升仙的日子到了,你随了我来,我要还欠你的那笔旧账。


    他让大强子抱了一个坛子,拿了铁锹跟自己到了远远的荒山中,指了一处穴位对他说,在此挖坑吧,我升仙之后,臭皮囊自是不要了,就由你处置了扔在这里。最后,我有一言送你,你当小心记着:“弄刀者死于刀,贪财者亡于财,你当小心黑与白。”


    见大强子不明其意,道士也不多说话,便在一旁盘腿打坐,昂首闭目,且听风声。大强子挖好了坑,欲问道士深度广度如何时,才发现他坐在那里已经没了气息。


    当下,大强子只得在山野里找了朽木烂柴,将道士化了,骨灰放入坛中,埋入坑中。


    之后,大强子仍到街上乞讨,得了几个小钱后,就在道士升仙处搭了一个棚子住下,在附近挖坑。原来,那埋坛之处只挖了几锹深,便挖到了上好的煤层。


    自此以后,大强子靠卖煤发了家,自然是讨了老婆,生下许多小孩儿。其后,他又开绸缎庄、粮店、酒楼、车马行,全都顺利,样样赚钱。


    发财之后,大强子忽然记起道士升仙前的警告语,便思虑到:让我小心黑与白,这黑的是自然是煤,白的自然是银子,生意我也做得累了,银子已经几辈子花不完,得听老神仙的话了,此后我怎么能再不小心呢?


    于是,那以后大强子便不再一心挣钱,家业只交给儿子们去打理,他则玩花弄草,写字买画,玩古董,游逛山水之余,就随便约人对弈,平日里本地没有敌手,有时急了,便命仆人将周遭各道、府、县的围棋高手全都车马接来,赠他们闲钱,吃好喝好款待着,一起玩乐,下棋,他自己鲜有失手,也就落个心情高兴畅快。


    大强子遇见小屁孩陈政时已经五十多岁,他见了陈政直觉稀奇,只是嘿嘿一笑,便让仆人侍候他吃了精致的糕饼,品茗南方名茶,尔后才与之手谈。


    哪曾想,不到一个时辰,大强子便被陈政击败,且输得很惨,足足有七目半!


    大强子一时无法接受,赶忙让人送了十两银子给陈政的父亲,说他要留陈政在家住几日玩玩,让家人不要牵挂。


    之后,陈政住在大强子家里,仆人、侍女侍候着,好吃好喝好住,连日对弈,一直过了十几日,大强子也没能捞到半目的便宜。


    这样一来,大强子就睡不好,吃不下,直到一天午后,他忽然大叫一声,连吐数口鲜血,竟从床上扑下而亡。


    突遭此变,大强子的家人自是把陈政看做老人身死的元凶,儿孙们气愤不已,抓了陈政大骂,又要动手去打。


    但这家里的老太太倒是个明白人,大声喝止道:“老神仙升天之际曾有言:“爱刀者死于刀,贪财者亡于财,你当小心黑与白。”你爹爹他自己糊涂不明白,误认作黑的是煤白的是银,哪里料到说的竟是这小小的这黑白子?!这便是他的劫,一切都是命,半点不由人!你们怎能怪人家小后生?”


    说完,老太太让人驾马车送陈政回家,又送了他六匹绸缎和十两银子压惊。


    陈政父亲见儿子惹下如此大祸,下棋居然下死了人,将其痛打一顿,明令他今后再不得摸碰棋子,只准读四书五经,研攻八股。


    后来,陈政考秀才受挫,便放弃功名之心,去何家木工班当学徒,成了木匠,但他下围棋的名声却传到了百里之远,以致后来连晋王也知道了,便召他去侍棋,最终惹上祸事。


    听陈正南说完他此世的本主陈政小时候下围棋的这一段传奇经历,林姑娘不禁啧啧称奇,这才对自己输给对方感到坦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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