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玉藕轩,陆氏掀了帘子进去,便见黄鹂、黄莺二人伏在炕桌上看心儿做针线,二爷沈仲彦手里虽拿着书,却并没在看,而是在一旁饶有兴致地望着三人。
见她来了,众人忙放下手中的活,行了礼,又搬来了一个福庆有余的紫檀靠背椅来,众人扶了她坐下,黄莺便捧了茶过来。
陆氏接了茶,将心儿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只见她垂着手站立在一旁,面色平静。身上穿着鹅黄的窄袖缂丝短袄,下面是月白长裙,身量比入府时高了许多,身材虽仍很瘦削,却不知何时也有了少女才有的玲珑曲线。头上仍梳的是丫鬟的双螺髻,粉黛未施,肤色倒比入府时白皙了许多,光洁如玉。眉毛略弯,杏眼微垂,密密的睫毛如一层轻纱般遮住了眼睛,倒显得鼻梁高挺端秀。
陆氏心中不由得暗暗倒吸了口气,心儿这丫鬟的长相与穆梨苏真是像极了,这么瞧着,就如同瞧到了当年的穆梨苏。
二爷沈仲彦见母亲进来后并不说话,只抬眼盯着心儿上下打量着,他不由得有些担心起来,忙上前笑着说道:“母亲今日如何有空到玉藕轩来了?”
陆氏闻言,收回目光,对沈仲彦说道:“今日闲来无事,过来坐坐。”
沈仲彦忙说:“这一向母亲忙着给大姐备嫁妆,眼下父亲升了官,宾客往来又需母亲操劳,难得母亲今日得空。”
陆氏点了点头,却不接他的话,只问:“我进来时见她们几个丫鬟正在做针线,可是绣了什么?拿来给我瞧瞧。”
众人听了这话,心中不免有些意外,心儿抬眼瞧了瞧黄鹂、黄莺二人,二人只轻轻点了点头,她无法,便将炕桌上的针线拿了过来。
陆氏接过来一看,是一块桃红的棉布帕子,正绣了一半。陆氏仔细看帕子上的花案,手不由得一紧,这帕子上绣的不是旁的,正是几朵梨花。陆氏便装作若无其事地问道:“心儿这帕子上绣的可是梨花?”
心儿轻声答道:“正是。”
陆氏又问:“心儿喜欢梨花?”
心儿点了点头,说:“梨花虽不艳丽,却自有一番韵味,所以奴婢喜欢梨花。”
听她这样赞梨花,陆氏不由得微微皱起了眉头,梨花、梨苏、梨香园,如同一声声闷雷在她脑中响着,她忽然觉得头又痛了起来,心口憋着的怒火终还是升了起来,她忽的抬手便给了心儿一个巴掌。
“啪”,清脆的巴掌声响起,屋内顿时鸦雀无声,都忙望向陆氏。
心儿不妨忽挨了一巴掌,一时有些懵了,这巴掌虽不算疼,却挨得无缘无故,心儿毫无防备,她都顾不上捂着脸,只呆呆地望着陆氏。
大夫人陆氏也有些意外,她也没料到自己竟会动手,她忙握了有些隐隐作痛的手,原来这一巴掌下去,打的人竟也会痛。她抬眼瞧见心儿正望着自己,眼中满是不解,她竟有些想躲开她的眼睛,忙低下头去。
众人也都有些懵了,大夫人陆氏即便偶尔也会责骂丫鬟们,动手打人却还是头一次,何况心儿这小丫鬟方才并没有出什么错,不知怎会惹得大夫人动了手。
一旁的沈仲彦回过神来,既着急又心疼,忙对大夫人陆氏说道:“母亲,这又是何苦?”
陆氏回过神来,站起身来,张了张口,却不知该说什么,又坐了下来,想伸手端茶来喝,却发现双手竟有些颤抖起来。
一旁的素云忙上前扶了她,问:“夫人,可是身子又不爽快了?”
陆氏听她这么问,忙顺势点了点头。
素云便说:“那奴婢们扶夫人回福禄居歇着吧。”
陆氏又点了点头,众丫鬟、嬷嬷便扶着陆氏离了玉藕轩。
沈仲彦见大夫人陆氏去了,忙走到心儿面前,望着仍有些呆呆地心儿,说:“心儿,你可还好?”
心儿回过神来,发觉面颊有些微微的疼,想伸手去摸自己的脸,又恐他担心起来,便低头轻声说道:“无妨,二爷不必担心。”她的声音虽然仍很平静,可却比以往低落了许多。
沈仲彦看到她脸上浅浅的几个指印,心中也火辣辣的疼了起来,他抬高声音对众人说:“快去拿湿帕子来,还愣着做什么?”
他话音还未落,黄莺早拿了湿帕子来,她见他有些着急了,便说道:“湿帕子已经准备好了,二爷别急,先让心儿坐下吧。”
沈仲彦才注意到心儿仍还对着那空空的紫檀靠背椅站着,众人见状,便忙拉了她在一个绣墩上坐下。
黄莺正要给心儿敷脸,心儿不肯,自己接了过来,背过众人,轻轻敷了起来,她一面敷着微微有些刺痛的脸颊,眼泪却忍不住扑簌簌落了下来,不知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竟惹得大夫人陆氏动了手。
正想着,忽听门帘声响,接着便见大夫人身边的丫鬟素心走了进来。
心儿忙拭了泪,正要站起来,素心上前一把按住她的手,摇了摇头。黄鹂便问道:“素心,你怎么又回来了?”
素心望着心儿,说:“我不放心,来看看心儿,嘱咐她几句话。”
心儿点点头,说:“姐姐有话,但说无妨。”
素心便说道:“许是前些日子受了累,今日大夫人不知怎的,精神有些恍惚起来,上午便歇了半晌,下午方才好些了,不知怎的又恼怒了起来,一时便失了手。心儿,你……”
瞧素心忽有些吞吞吐吐起来,心儿明白她的意思,便说道:“姐姐,你尽管放心,心儿不敢对夫人有半点怨言,更不会觉得委屈。”
素心连连点头,说:“终究是心儿聪明,我还没说你便知道我的意思了。”
心儿笑笑,说:“姐姐既挂念大夫人,又恐我受了委屈,自然难做。”
素心忙点了点头,正要说话,就听一旁的沈仲彦问道:“我上午去给母亲请安时,母亲神色还是好的,怎么忽的就不好了?可请了大夫?”
素心忙答:“上午便说要请大夫,夫人不肯,说不妨事。方才素云便遣了婆子去请大夫了,也禀了大老爷。”
沈仲彦皱了眉头,问:“可是上午发生了什么事?”
素心想想,说:“夫人近来已经把府上的一些事交给了大奶奶手中,要费心的事情倒不如往日多。上午只是带了众人去了梨香园,说是要将老爷的书房清理清理。可才没多久,夫人似乎就有些精神不大好,众人便扶了夫人回来了。午饭也没有吃多少,只吃了小半碗粳米粥。”
心儿心中暗想,莫不是夫人在大老爷书房内见到了什么,所以才会精神恍惚?可下午之事是分明是针对自己一人,并不像是一时心绪不好随意迁怒于人的。可若是针对自己,那自己如何也想不出究竟做了什么能惹夫人动了这么大的气。夫人瞧到自己绣的帕子似乎才动了怒,可这帕子究竟又有什么端倪呢?
梨花,难道是梨花的问题?心儿眼前一闪,夫人上午去的是大老爷的书房梨香园,精神便有些不好,下午到了玉藕轩来,见了自己绣的梨花,便发了脾气,还打了自己,可动手之后,她的神情似乎也很不安,匆匆便走了。
心儿越思量越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正欲再前前后后思量一番,便听到沈仲彦说:“心儿,你且宽心,母亲此次定不是生你的气,你不要放在心上,我这便去福禄居看望母亲,一会儿便回来了。”
心儿忙说道:“二爷放心,心儿不会放在心上,你尽管去便是。”
他见心儿神色如常,左边脸颊虽然红肿了些,但比上次还是轻了些,心中略放下心来,便随着素心一同去了福禄居。
二人到了福禄居,便见众人已经服侍陆氏在床榻上躺了下来。陆氏见沈仲彦来了,不知怎的,眼前便婆娑起来。
沈仲彦见母亲红了眼框,心中不由得有些着急,忙上前跪在床榻前的踏板上,哽咽着说:“母亲可是难受的紧?”
陆氏摇了摇头,只望着他不说话。
他更加急了,问道:“母亲究竟得了什么病?怎么今早儿子瞧见时还好端端的。”
陆氏抚着胸口,对他缓缓说道:“仲儿,母亲心里难受。”
他不妨她这么说,不由得睁大眼睛望着陆氏。
陆氏叹了口气,遣退了身边众人,对着沈仲彦问道:“仲儿,你可有什么事情瞒着母亲?”
沈仲彦听她这么问,一时有些困惑,低头想了想,说:“母亲,儿子并没有什么事情瞒着母亲,更没有什么事情会让母亲难过至此。”
陆氏仔细望着他,他目光虽有些焦急,却并不是躲躲闪闪,似乎说的是实话。陆氏一时有些疑惑起来,难道他真的不知情?
沈仲彦见到母亲似乎还有些怀疑,便又说道:“母亲,若是儿子有什么瞒着母亲的,让母亲心忧至此,儿子便……”
陆氏见他着急起来,竟要赌咒发誓了,忙制止他说:“不要再说下去了,仲儿,母亲怎会不信你?”
沈仲彦紧握母亲陆氏的手,双眼垂泪,说道:“母亲,儿子虽自小淘气,不愿去家塾,使小性子、用些小伎俩,以逃脱去家塾,可如今儿子都改了,便没有什么是瞒着母亲的。”
陆氏见他说的真切,眼泪也跟着掉了下来,哽咽着说:“仲儿长大了,懂得心疼母亲了。”
沈仲彦忙点点头,说:“母亲,如今我已经十六了,虽行事不若大哥稳妥,可也愿为母亲分忧。”
陆氏欣慰地笑笑,说:“仲儿长大了,已经十六了,过两年便要娶妻成家了。”说到这里,她忽然想到了什么,说:“等过段日子,你大姐的出阁后,也该给你安排个通房丫鬟了。”
沈仲彦听到母亲忽然说到通房丫鬟的事,略有些意外,只望着陆氏。
陆氏缓缓说道:“母亲将你院子里的人都仔细想了想,只觉得心儿这丫头倒是稳妥安静的,不知道仲儿心中可中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