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我在你房中暂住,就有息风告诉我,你的院中还住着个小女孩了。”
“只是我在城中招揽来的侍女而已。我母亲应当不至于许配一位出身如此低微的平民女子给我吧。”
颜怀信语气虚弱地说笑,一瞬的警觉过后,美酒又把他的神志搅得一片混沌。
“无缘无故,为何招揽她进府?”
“嗯……只是看她可怜,给她一个谋生的活计。”
“只是如此?”
“只是如此。”
“那为何她独住于你的院房中?”
“啊,”颜怀信无力地苦笑,只能信口胡诌下去,“她说有其他伙计欺负她,我就让她在那处住下了,要打扫庭院也方便。”
“你府中还有这般不守规矩的下人?兴许只是她找由头接近你。”
“是吗?”颜怀信讶然,但想着风茗满脸戒备他的神情,只觉滑稽地忍不住笑意,“她才多大年纪,不至于有如此心机吧。你要是不喜欢,明日我就让她搬出去就是了。”
“她自小生长于城中?”
“不是……”颜怀信把风茗编造的来历对他说了一遍,“……铁匠铺的体力活太重,万江流也乐得让我给她另找个去处。”
百里晏清沉默了一阵,没有接话,只与他对饮了一杯。
“前夜我找司天监正观测星相,他说紫微星附近有一粒暗星浮动,我将多一位助力,或与失散的亲朋团聚。”
“你不是从来不信这些?”
“百姓相信这些,我便不得不信,”百里晏清搁下酒杯,落寞地叹息,“我常常梦到那日,我在昏迷之前,母后望向我的最后一眼。”
颜怀信心中酸软,握住他一只手安慰。
“最近的梦中,我总似感到长晴先生怀中的婴儿,我的弟妹在看向我。而我这个兄长,堂堂一族之君,却连我的亲生弟妹都护不住,找不到。”
“晏清……”颜怀信不愿细想他说这话的深意,否则那会让他如鲠在喉,全当这是他在酒后的情绪低落,“你多年前便答应过我,不再以此事责怪自己。”
百里晏清看向他,挤出一点虚浮的自嘲笑意,“难为你还记得。”
“你明知道,我从不会忘记。”
百里晏清略带歉意地轻笑了笑。在颜怀信醉后朦胧的视野中,他的五官轮廓渐渐模糊,与印象中风茗尚且稚嫩的脸庞重合到一处。
“这长乐宫独我一人,太过冷清,许久未有人与我把酒言欢,是我失态。”
颜怀信不禁摇头,晃得自己脑袋发晕。
“你该纳妃了。”
“狐族还有什么女子,能比熙怡更温柔解意。”
“你若已心有所属,又何须有所顾忌?”
“我早便与你说过,我对她,她对我,皆非男女情爱。”
颜怀信不置可否地“嗯”一声,“那就另找个女子陪你。朝中大臣的女儿不少都正待字闺中,只等着你开这个口了。”
“他们都忘了,我只是个代政王。若那日母后生下的是两位妹妹,当她们回到皇宫,我又生下了个女儿,到时候这皇位该算谁的?”
颜怀信叹气,“你何须想这许多?你为狐族殚精竭虑,深得民心,就算你那两位妹妹要夺皇位,又怎会那般轻易?”
“千年祖训在前,我这短短十年临政又算得了什么。”
颜怀信知道,终于到了该自己表明立场的时候,他混乱了一天一夜的思绪终于必须要有定论。百里晏清花这般力气,与他兜这许久的圈子,就只是要听他一句话。
他颜家上下的性命,皆系于他这一句话中。
“你若实在如此忧心,”颜怀信依旧握着他的一只手,并未想把手收回来,“我可为你分忧解难。”
“何解?”
“这话我在十数年前就已说过,我知道你已忘了,如今我便再说一次,”颜怀信轻叹口气,抬眼定定地看向对坐的百里晏清,入骨的醉意已让他看不清对方眼中的神色,映在他眼里,渐渐变成一对记忆中少年的眼睛,“''殿下''但有所需,怀信愿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然而他已忘了,在朝政风云的最中心浸淫了近十年的百里晏清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对飘摇前路迷茫惧怕,惶恐不安的少年。他以为他的话足以使百里晏清放下戒心,却见他淡淡一笑,言语中除却意料之中的平淡,竟然尽是虚情假意的客套:
“有你如此,我便放心。”
“对了,我听说近日沈星离常去颜府做客,你白日处理政务本已繁忙,夜间还有精力跟着他学习剑术么?”
颜怀信发了会愣,他的脑子似乎彻底被酒搅乱了,百里晏清在他面前挂着淡笑,本应亲切熟悉的表情,此时看来却是前所未有的陌生,乃至可怖。他动动嘴唇,满心胀涌的酸涩让他一时没说出来话。
他从未如此鲜明地体会到他们之间的君臣之分,为何只是过了不到一天,他们之间就变得如此虚伪陌生。原来他和他的母亲一直都低估了皇位的重量,他们一直都看轻了百里晏清的心计和野心。原来哪怕他竭尽全力地维护,他唯一的友情还是在权力的争夺中如烟消弭。情绪骤然低落到谷底之后,他似乎已不再醉酒了,强撑起精神,回百里晏清的话。
“沈先生平日清闲,就常来找我打发时间。”
“看来他对辟庸府的学生并不如何上心。”
“能入辟庸府的皆是天赋异禀之辈,想来也不需要他操心太多。”
“也许。”
百里晏清为他倒上最后一杯酒。
“你已醉了。再陪我喝一杯,就在宫里休息吧。”
颜怀信麻木地点头,把手中满满的一杯酒倒入喉中一饮而尽。
“熙怡,”百里晏清轻声唤道,“扶颜公子下去休息。”
熙怡应声而来,扶起合着眼靠在坐榻里的颜怀信,毫不费力地把他架在肩上,宫门口有一辆小轿,已等候多时。
“不送回颜府吗,陛下?”
“不。”百里晏清亦有些疲惫地合了合眼,“找个御医去一同看着。”
“是。”
熙怡不再多话,扶着烂醉如泥的颜怀信上了宫外的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