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桃领长晴到大殿门外便离开。长晴独自走进去,看到端坐在教主高位上的纪无情。他们目光相接,各自心中都隐隐泛起感触:这一次,是长晴被关押了这么久以来,他们第一次,也许也是最后一次心平气和地说话了。
“少愁。”
长晴走到殿中,微仰着头,叫纪无情曾经的名字。他知道他是不愿让他真正的姓名背负上这些龌龊。“纪无情”在江湖上人人喊打,但当提起“岑少愁”,已经不会有很多人记得这名字。记得他的人,也只会惋惜那中道陨落的剑术天才。
纪无情依旧坐着,面上带着浅淡的,有些讥讽的笑意。长晴望着这张叱咤风云的魔头的脸,脑中却是在遥远的过去,他们在人间挥霍的无数个日日夜夜。他仔细看着,岑少愁的五官相貌其实还如当年一样,可其他的地方变得太多,仍是已经面目全非。
“谁把你变成人形的?”
“我师尊的朋友,”长晴见他始终不动身,便踏上了石梯,一步步朝他过去的友人靠近,“不知从何而来。”
“落鸿都来了,”纪无情带着笑意叹道,“真是令我魔教蓬荜生辉。”
“这不是你的魔教……你不属于这里,”长晴微微皱着眉,痛心之情难以言喻,“你把我的内丹还给我,我带你回灵界求医。”
“算了吧,”纪无情哼笑一声,“你真想不到,我这蛊到了灵界会有什么下场?”
“再说,你能找到的医者,怎会愿意给我这一介凡人医治?”
“我固然不愿意为魔教所属,只是这雪山之外的人间,实在没有我的容身之处。何况,两界之人,必定殊途。这道理十五年前你就教给我了,怎么现在你自己反而不明白?”
长晴站在他膝前咫尺之外,看着他面带笑意说这些话,心中如被细密的刀刃一寸寸切割。
“我以为你是来找我兴师问罪的,”岑少愁看他面露痛苦地沉默着,心底泛起扭曲的快意,笑着问道,“你不想为你的两个小孩报仇?”
“你被祭司胁迫才做下这些,怎么能归咎于你。”
“你的徒弟可不会有你这么宽宏大量。”
“她会想明白的。”
“想明白?哈——好一个想明白。真不愧是你啊,长晴,”岑少愁大笑,“你的徒弟才死了哥哥,被我关在孽镜折磨了大半年,你居然就想着让她原谅她最大的仇人。要不,你再把当年我是如何在狐王宫杀了她母亲的事也和她说一说?”
长晴脸色剧变,连忙说道:“她母亲不是你杀的!你——”
“我说是就是,”纪无情悠然地抚摸起无秋的剑身,“当年我就是用这柄你留给她的剑,用你让她学的剑法,率众打入狐王宫,杀了她的母亲。怎么,你要为我开脱?我劝你还是不要逼她跟你反目,毕竟她现在只剩下你了。”
“你…何必如此……”
“我只是期待,她发现无秋原来是你送给我的剑,她的剑法其实是我的剑法,会有什么反应罢了,”岑少愁笑着,说得兴致勃勃,“我见过她的功夫。我的剑法,你的掌攻,她都学得不错。倘若当年你不是那样不告而别,一走了之,也许现在我也不会介意玄霏多个师妹。”
“你一直求我,说什么只要我不杀她就好。你怎么不想想,等她知道这些事,她岂不是比死了还难受。我也没想到,十五年过去,你还是如此自负。”
“当年的事,确实是我——”
纪无情抬手,厌烦地闭了闭眼,打断长晴无用的废话,“你的道歉我听得够多了,省着力气,给你的好徒弟解释去吧。”
“你叫我来,就是为了说这些?”长晴无力地摇了摇头,“只要你舒心,我受着就是。”
“这些话现在不说,岂不是没机会说了?”岑少愁挤兑了他这一顿,显然畅快不少,“我可不稀得你替我求情。反正我本来也快死了。与其便宜那些扁毛畜生,我宁愿死在你手里。”
长晴震惊,正要抽身后退,右手被猛然站起来的岑少愁攥住了。他钳制着长晴的手,牢牢按在无秋的剑柄上。
“好歹相识一场,何必如此小气?”
他笑得潇洒从容,长晴面上却满溢着痛苦。
“你当年行径,本就与杀了我无异。如今我只要你了结这具尸身,你有什么下不去手?”
岑少愁抓着他的手,一寸寸把无秋从鞘中抽出来。无秋在他们手中嗡鸣阵阵,像是以为它的主人要带它上阵杀敌。
“连它都还认得你。你名叫长情,莫不是比一个死物还要无情?”
长晴试图抵挡他的动作,可实在灵力虚弱,被岑少愁抓着手挪动,直到把无秋抵在他的后腰。他还想在说点什么,岑少愁已擒着他的手发力,无秋割裂皮肉的声音亦响在他的心间。
扣着他手腕的手失了力气。长晴把无秋拔出来,托住无力跌倒下去的岑少愁。
“有什么话…再不说…可就来不及了……”
长晴未执剑的手托着他的背,被泪水模糊的双眼没有看到岑少愁靠在他肩前,面露的幽深笑意。
“当…当初见到你还活着,我…其实很高兴。”
“高兴……”岑少愁含着血沫,笑着咳嗽几声,“我…我可是很后悔认识你……你不后悔么?”
长晴摇摇头,忽然怀中人直起了身子,他右手提着的无秋被另一只手轻而易举地夺去。恍然间,他只听到剑身翻转、破空的声响,下一刻,腹间传来冰冷尖锐的疼。
“现在也不后悔?”
纪无情唇间沾着点血,笑着问长晴,伤痛之状已荡然无存。长晴已经站不稳了,茫然地摔落下去,被他扶住,几行眼泪和嘴角的鲜血一同流下,落在他的衣襟。
纪无情还等着他再说点什么,却见长晴合上了眼,苍白的唇抿着凄惨的笑意。
“我只望你平安……”
最后一句话说完,他倒在岑少愁的身上昏死过去。岑少愁不急着把无秋拔出来,揽着他身体的胳膊也没松开。他漠然地等着,不知外头为何耽搁了一会,终于等到他那冒冒失失的徒弟闯进来。
他远远地对呆立当场的她笑了笑,拔出无秋,手上用力一甩,把她快要死了的师父扔到她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