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清音感觉到抱着她的贤妃整个人都在发抖,好像是一只受伤的小兽,在她怀里瑟缩成一团,有温热的咸湿的液体打在她的肩膀上。
她用尽全力抬起手,轻拍着贤妃瘦的脊椎骨微微凸起的背,声音清淡温和,没有任何起伏,“靖宜,不要哭了,没什么可哭的,我们已经流了半辈子的眼泪,够了。”
贤妃的嘴唇微微颤抖着,身体的某处,像是有人拿着刀,一刀一刀割着她的血肉。
可是她看不见,她只能看到自己身上华丽精美的长裙,看到深蓝色裙角上,盛放着一朵一朵娇丽的蔷薇,用鲜艳亮丽的颜色细细绣成,开的那样好,那样娇艳动人,就像是她们早就深深埋葬过去的少年时光。
可是她分明听到了,听到自己身体一寸一寸破碎烂裂的声音,听到鲜血淋漓流淌的声音。
贤妃抱紧阮清音单薄的像是落花一样快要凋零落败的身子,惶然到了极致,“阿姐,你别这样,我知道你心里苦,我知道你嘴里不说,还是想着他,都已经这个时候了,那些事无所谓了,你不要因为我和阿涵让自己不高兴,阿姐……”
阮清音黯然垂眸,神情有些凄然,她幽幽道:“靖宜,我想着的人不是他,以前还痴痴的,傻傻的,其实我早该明白的,我思念的那个人,在我的第一个孩子被害死的时候,他就已经不在了。”
“皇上……”她停了停,嘴角的笑意仿佛要破碎了一般,唇色惨白的骇人:“皇上他只是一个不重要的人,不必提他,我也不想再提他了。”
贤妃在阮清音的怀里呜咽道:“嗯,不提他了,再也不提了。”
她和阿姐喜欢过的那个少年,有着如美玉般的面容,星辰般明亮的眼睛,笑容明耀,他经常会手持一卷书在花叶下,等着她们。
用极其温柔的眼神看着阿姐,温柔的唤道:“清音妹妹。”
对自己不过而而,一声不清不淡的靖宜小姐。
他总忘了自己,眼里只有阿姐一个人。
但,她一点都不生气,她只希望这样的时光能够更长,更长一点,就这样,将她们的一辈子过完就好了。
她最爱的少女,最爱的少年,都在她的身边,他们置身在新开的海棠花树下。
如此,一辈子,足矣。
阮清音静静地拍着她的背,温柔的笑了,“靖宜,我想出去看看,你和映涵帮我梳妆好不好?”
贤妃愣愣地抬起脸,柔美秀丽的脸上满脸泪痕,她有些不解的看着阮清音道:“阿姐,你想去哪儿?”
阮清音只是轻轻的笑着,轻轻地道:“听话,帮我梳妆。”她抬手温柔的拭去贤妃眼角的泪痕,说:“靖宜,你帮我去柜子里找一身素净点的衣裙,做了皇后之后,无论是凤袍还是常服,都重的很,你知道我以前的样子,你去替我挑。”
贤妃应了声,抹着眼泪站了起来,走到紫檀木雕花嵌白玉衣柜前。
阮清音看着她纤瘦的背影笑了笑,随后她招手,叫白也坐到她面前。
白也刚坐下来,阮清音就拉住了他的手,女人的手瘦的就像是在骨骼之外,包裹了一层薄薄的皮肉,看着触目惊心,少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难过的看着阮清音。
阮清音抬手抚了抚白也的鬓角,“云瑶,你是个好孩子,以后要好好照顾自己,好好的看着你的孩子,别像我这样蠢,这样没用,被人当作棋子利用,到头来,什么都留不住。”
白也知道阮清音是在嘲讽她自己,他不懂女人的想法,但他在这里呆了三年,和这些人认识了三年,他知道,她们真的很可怜,想哭的时候,只要不能哭,就算打断牙,也只能把血和泪往肚子里咽。
这些女人,就像是皇帝的一件件收藏品,喜欢的时候,拿出来看看,不喜欢的时候就丢到一边,从来都由不得自己。
但是现在,阮清音终于能自由了。
她要死了。
死亡给她带来了自由。
阮清音看着白也的脸,眼神有些涣散迷离,她觉得自己的眼前像是出现了一面镜子,镜子里的少女是十六七岁时的自己,那是的她,总爱穿一身浅色衣裙,绣着花叶芳菲,蝴蝶翩迁,那时的她不知愁滋味,只懂些小女儿家的愁绪。
而镜子外的她,早已经不年少了,穿着如同万重枷锁般的凤袍凤冠,累的连哭都哭不出来了。
贤妃从衣柜里拿了一件天水碧颜色的长裙,浅淡素净的颜色像是浓秋时节的一江秋色,莲袖和裙摆间绣着开到盛极的荼蘼,一片一片的白,像是冬日里堆积的白雪。
她拿着衣服到阮清音面前,勉强的笑了笑,道:“阿姐,这件好不好?”
阮清音看了一眼,点头说:“你的眼光,自然是极好的,”
“靖宜,我本来还想着,若是今岁身子能好些,要给二皇子做一身衣裳,以前都是你和映涵替我的孩子做衣服,可惜啊,我的身子真的太差了。”
“没事的,阿姐,我会照顾他,你不用费这个心思。”
“映涵,药还是要吃的,说不定你的身子能调养好,有个孩子。”
“姐姐放心,太医给我开的药,我一直在吃,只是吃了这么些年,依旧还是这样,怕是不能有了。”
“那也还是要吃,你还年轻,再等几年也可以,不必着急,皇上不会太过冷落你,或许等着等着,你就能有自己的孩子了。”
“我知道,我会吃药的,你不用担心我。”
“云瑶,你知道你和我少年时有几分相似,皇上对我有愧,自然会格外优待于你,若无大错,你一定能长宠不衰,好好照顾自己和孩子,这个皇宫里,能够养大的孩子真的太少了,我不想你像我这样,步我的后尘。”
“嗯。”
“啊,这墙真高,和我第一次进宫的时候一样,这么多年过去,一点都没变。”
“靖宜,云瑶,我想走近些。”
“再近些。”
“你们说,我阿爹阿娘,是不是在等我回家?”
“我已经很多年没有回家了。”
白也和贤妃扶着阮清音朝皇宫的正阳门走了过去,她穿着天水碧颜色的衣裙,云鬓间簪着一支羊脂玉发簪,除此之外,只点缀着几颗明珠发饰。
她艰难的走着,走着,想要走出这座困了她十几年的华丽牢笼。
然后,她走不动了。
三十二岁的阮清音,终究还是没有从这座皇宫里走出去。
一步之遥,只差一步,她就能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