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的暗示性太强。


    苏糖回头看了一眼方先生怀里的生化人少年，脸色很冷，“你想做什么？”


    方先生带着凉意的唇从生化人少年的额头滑落下去，温柔，珍惜，在眼睛的位置静止下来，他似乎还想继续，却还是停留在这里。


    “我只想对那个孩子，还有这个孩子说对不起。”


    车厢内没有开灯，借着拍卖场大楼透过车窗玻璃照进来的霓虹灯光，肖策的轮廓在蒙昧的阴影里愈发深刻锋利。


    他的视线掠过方先生在暗淡光线里不甚清晰的面孔，嗓音里带着丝丝沙哑和嘲讽：“方先生，我不觉得你想要带走的只是我们看到的这些，也没有看得出来你的诚意，不对，应该这样说的，你的诚意只是对着那个逝世的小朋友，不是对着我们眼前这位小朋友。”


    方先生抱着生化人少年的手指，完全无法遏制的小幅低颤抖起来，他快速的呼吸了一下，尽量笑着说：


    “我不是很懂你的意思，肖队长。”


    视线模糊的车厢里，肖策沉哑的声音响起来。


    “从很久以前，我就不怎么喜欢一句话，死人无法超越，死人永远是胜利者，确实，离开的人从死亡的那一刻起，自身的存在被定格，死亡的事实将一个人的时间永远停留在一个瞬间，将这个人变得轰烈，变得深刻，而活着的时候，生活和时间长达几十年的蹉跎，很多精彩纷呈都会渐渐平淡无奇。”


    “这样的事情最容易发生在我们人类身上，你现在就是一个最好的例子，这样说吧，如果那个孩子的寿命和我们人类一样，不，不需要那么久，或许只需要十年，一旦拥有了这段蹉跎的时间，你就不会是现在这副模样。”


    “因为他只有三年时间，没有给你弥补的时间，所以他才会变得深刻，变得不可替代，如果给了你几年时间，结果就会大不相同，他的死亡，可能会给你带来痛苦，却不会带来这样深刻的悔意。”


    “当然，这些是你方先生的事情，我也不会对你的选择评头论足，我只是觉得，在你为了你的那位不能战胜的胜利者愧疚痛苦的时候，不要拉着无辜的人陪你一起。”


    “没有人能够阻止你拥有未来，也没有人会要求你不要停留在过去，你的歉意和悔恨，是你一个人的事情，你的选择和走出的每一步，也是你的事情。”


    肖策的声音还是那样低沉懒散，拖腔拿调的语调也很好听，“搭着别人一起，方先生，你是害怕你走的时候太可怜了，想要用一模一样的躯体来麻痹自己那个孩子还在你身边，所以你并不孤单，对吗？”


    方先生在商场浮沉十几年，经历过好几次可以说是生死存亡的危急时刻，可是那种来自死神的威胁，除了对于生死所产生的害怕和恐惧之外，也就没有其他的了。


    可是最近几天，在这位绅士漂亮的青年面前，方先生感觉到了一次又一次不寒而栗的恐慌，那种害怕不是死亡的威胁，而是一种来自人类意识，甚至还要更深更重的东西。


    方先生知道那是什么，很清楚。


    那是一种被层层剥开，将那些腐朽溃烂的自己暴露在人前的步步紧逼，是仿佛连空气都能抽离的层层压垮。


    让他感觉到窒息，却也挣扎不能，因为，这就是真实。


    这是真实的恶意。


    比所有的一切都要恐怖绝望。


    被人看透的感觉，真的太让人毛骨悚然了，死亡在这些面前，好像都变的简单得多。


    方先生紧咬着牙齿，他怕会从唇齿间泄露出自己的软弱和畏惧，嘴里有血的铁锈味，他知道自己太用力，咬的出血了。


    他抱紧怀里的生化人少年，像是抱着一点最后可以拥有的温暖陪伴，声音微微颤抖，“肖队长，你说的对，我就是一个自私自利喜欢计算得失的商人，我没有办法伟大起来，我也不想伟大。”


    方先生看起来有些自暴自弃，“对，我对不起那个孩子，也对不起这个孩子，我失言了，我没有办法让这个孩子像人类一样活下去，可说这句话的时候，我是真心的，我想要这些生化人孩子活下去，想要那个孩子的悲剧不再发生。”


    “可是我能怎么办？我想要找个替代品陪我去死，难道都不行吗？你说过的，只有独立的意识在这些被创造出来的并非独一无二的身体里出现，那样的生化人才不是量产的商品，是独一无二的生命，现在……”


    方先生所有的冷静自持都处在崩溃的边缘，变得支离破碎，他急于抓住什么，抗争什么，最后他低下头，发狠的在生化人少年的脖颈上咬了起来。


    少年感觉到了疼痛，他发出了类似犬类的闷吼，身体紧绷，仿佛随时要暴走起来。


    可是电子脑里的原始指令，又让他绝对不会做出伤害人类的事情。


    这或许也是人类的一种进化，在这个时代，科技的力量在某些程度上，战胜了生命的一些本能。


    方先生发泄的咬着，绝望的咬着，尝到血的味道之后，让他感觉到一种说不出来的快意，在节节败退之后，他似乎迎来了一个小小的可笑的胜利。


    但这已经足够了，足够他在青年面前强撑起自己俨然是强弩之末的自尊和骄傲。


    方先生掏出布料柔软上等的手帕，轻轻的擦拭着生化人少年脖颈伤口上的血，声音里带着一种自-虐般的愉悦。


    方先生说：“现在……这个孩子现在只是量产化的商品，商品而已，就是百货大楼里表明了明确价格可以随意买卖的东西，这个孩子是我花了巨额买下来的商品，是我的所有物，我想对他做什么都可以，我对这件商品拥有绝对的使用权。”


    肖策的眼底似乎有戾气浮现，隔了数秒，那低沉的声音才响起来，很沉，“商品。”


    他低低的笑了声，“这确实是个符合你方先生的词，我必须要承认。”


    “方先生愿意帮助我们，作用也很大，如果我们为了这位小朋友和你动手，应该会得不偿失，失去一个愿意牺牲生命也要毁掉地下拍卖场的盟友，这也不是一个聪明人的做法。”


    “我不喜欢感情用事，更习惯权衡轻重，衡量价值，也不会因为无聊的事情就结束我们之间的合作，所以我会眼睁睁的看着这位小朋友被你拉进死亡里。”


    “你是杀人犯，我是视若无睹的旁观者，似乎只有我们这样的恶徒，才适合以暴制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