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白,我早就说你迟早会回来的,怎样,二十年后,你不照样又来了?”一名身材壮硕,黑发蓬松,看起来四十余岁的中年人光着脚丫子,大笑着朝白苍生走来。
“许乾啊!我也没想到。本以为一辈子都不会再来这里,今天却不能不来啊!”白苍生见到来人,布满皱纹的脸庞苦笑不已,而后接着道:“二十年过去,你还是这般模样。”
“那是!你信不信再过几年,等我百岁时,还是这幅样子。”许乾说出的话可够呛人,谁能想到,看起来就像才四十出头的男子,再过七年,就已经一百岁了。
“不过…”许乾光着大脚走到白苍生面前,摸着有点胡渣子的下巴,上下瞅着白苍生,道:“不过你上次来我这儿,杀了我两个儿子,三个孙子,今天来,又想杀谁啊?”许乾做思考状,疑惑的瞄了一眼白苍生扛着的慕殊,又对白苍生道。
是的!幸亏没别人在这里,不然听到许乾这番将儿孙之死轻描淡写说出来的话,恐怕真的要吓一跳。
最可怕的是,明明说是白苍生杀了自己的儿孙,许乾却没有丝毫仇视的意思,反而像是多年不见的老友,摆出欢迎的架势。
“那要看你家还有什么人值得我杀呗!”白苍生也不以为意,很是轻松的回答道。
“别啊!我家现在就剩我一个光棍,你难道还忍心杀了我这个老朋友不成?”
分明应该是很沉闷的对话,在两人口中,却是轻轻松松的说出,就像在商量今晚吃什么一样。
“好了,别站着了,去我家吧。”许乾对白苍生嘘寒问暖几句,带着白苍生往住处去。
在途中,两人还不断的询问对方这二十年来的近况,常人哪里能看出两人之间竟然有血海深仇?
“噢,对了,你刚刚说你家就剩你一个了?你不是还有个孙子我当年没杀吗?”
“别提了,那倒霉鬼,你才走两年,就卧床不起,死翘翘了,早知那样,还不如当初让你杀了来得痛快。”
“那可够倒霉的。”白苍生道。
“是啊!”
“那这么说来,你们家不是断子绝孙了?”
“无所谓了,反正我也不在意。”
“对了,今晚吃什么?你不会还在吃蝎子吧?”
“当然,蝎子是我的最爱。我吃蝎子,总比那个吃人肉的家伙强多了吧。”
“也是!”
苗族的建筑都比较古风,基本都是石头和木头做的,分为两层,下面圈养一些牲畜,上面一层才是住人的。
许乾虽然不是苗人,但是搬家到苗寨已经六十余年,所以寨中村民基本上都认识他,只不过许乾平时并不和寨中村民打交道,所以在苗人眼里,许乾就是一个奇怪的老头子,不仅是外型上,连行事作风也是。
一天三餐,早餐直接将活生生的鱼撕咬来吃,午餐算是比较正常,晚餐则就是吃包子,但是包子的馅儿肉却是红彤彤的,后来去他家串门的苗人才知道,原来那是蝎子肉。
对于这样一个在寨中住下六十多年的怪物,苗人们纷纷敬而远之,也着实不想和他打上交道。
白苍生扛着慕殊到许乾的住处,将慕殊放在地板上,端起茶壶,倒上一杯茶为自己解渴先。
许乾从一间屋中提出一个竹条编成的箩筐,筐内大小各异的蝎子足有百余只,还有不少蝎子想要爬出来,也有蝎子在筐内自相蚕食。
“今晚就吃这个,看我给你好好露两手,做几道蝎菜出来尝尝。”许乾伸手抓起一只巴掌大的蝎子,紧抓在手中。
蝎子感觉到危险,琥珀色的眼睛一动,蝎尾一甩,尾巴上钩型的刺扎进许乾的手背上,伤口处瞬间变成黑色。
“妈的!敢扎老子。”许乾一声大骂,张开嘴巴,一口咬住蝎子的脑袋,牙齿用力一咬,破壳声传出,蝎子的脑袋被许乾整个咬下,许乾如嚼糖果,嚼了几下,觉得不过瘾,将剩下的蝎身整个丢进嘴里,使劲的咬。
白苍生听见许乾嘴里传出“咯吱咯吱”的声音,感觉胃里一阵翻腾,最后实在受不了这个声音,为难道:“老乾,你快吞下去吧,听得我汗毛都立起来了。”
许乾喉咙连续蠕动,将嘴里的蝎肉吞入腹中,邋遢地用袖子擦擦嘴,灿笑道:“今晚只有这个可以吃,你受不了,那就只有饿肚子。”
“好好好好好…我饿行了吧。”白苍生连续说出多个“好”,感觉呆在这屋中,简直度日如年。
“对了,你二十年都不曾来一次,这次肯来,是不是因为那小子?”许乾斜目看着昏迷的慕殊,道。
“谁说不是呢?”白苍生看着手中的茶杯,经历刚才一幕,总担心这茶杯里会不会突然钻出一只蝎子,随意问道:“你这杯子没装过蝎子吧?”
许乾摇头,白苍生才放心的将茶喝下,喝完后感觉嘴中有一股说不出的味道。
有点回甜,有点腥,白苍生好奇,看着许乾道:“你这是什么茶?还蛮好喝的。”
许乾这位同白苍生一样近百岁的老鬼,听见白苍生赞美自己的茶,颇为感到骄傲,回答道:“蜈蚣茶。”
“蜈蚣茶?”白苍生首次听到这种茶叶的名字,沉思后,夸奖道:“想我走遍大江南北,还是第一次喝到这种茶。”
许乾听这话,不屑道:“那是当然,天下除了我,谁还会用蜈蚣和蝎子煮茶。”
白苍生瞳孔一缩,只觉得胃中酸酸的,立马将茶杯掷向许乾,自己跑到窗户前,用手指不断的抠喉咙,一些浑浊的水渍从白苍生嘴里吐出。
许乾伸手接住白苍生用来砸自己的茶杯,似乎觉得还不够热闹,便慢慢的叙述道道:“话说这蜈蚣茶,就是用活的蜈蚣和蝎子,放入陶瓷做的茶壶中,然后加满水,慢慢的用微火将它们熬死,熬烂,熬成泥,让它们的血肉彻底和茶水混合。”
“你去死吧!”趴在窗口的白苍生听到这番讲解,吐得更加厉害,险些将苦胆水都吐出来。
“话说,这小子是谁啊?值得让你都丢下老脸来找我帮忙。”戏弄完白苍生,许乾看向慕殊,问道。
慕殊的状况,许乾自第一眼就已经看出来,不过让许乾好奇的是,白苍生这种老东西,竟然会为他而再次踏进苗寨。
“秦良的徒弟。”吐得差不多的白苍生急急忙忙的走下楼找水漱口,在楼下回应道。
“哈?”许乾听说是秦良的徒弟,稍微愣了愣,叹息道:“又是一个受害人,不知道以后他会不会走上支肖那家伙的道路。”
“别说这些废话,快说有没有办法把他治好。”白苍生感觉口中已经洗干净,才重新回到楼上,坐在地上问道。
“这小子的灵魂离升天都不遥远了,想要彻底治好,会很花时间的,而且也很麻烦。”许乾又从箩筐中抓出只蝎子,当点心似的,几口就咬死,嚼几下后吞下去。
“你就说到底出不出手?”白苍生此时能想到的,也就只有许乾一人有能力彻底治好慕殊,如果还有第二个人可以将慕殊医治好,即使开出登天的条件,白苍生宁肯答应下来,也决计不肯来找许乾。
“出手可以。”许乾玩弄着一只爬出箩筐的蝎子,老脸偏向一旁,忽然傲慢道:“如果你肯帮我个忙,我保证不出半年,这小子能吃能睡能上女人,而且那方面的持久力还能提高不少噢。”说完对着白苍生挤眉弄眼。
这哪像是两位近百岁老人,简直就像小孩子玩闹。
无尽黑暗中,慕殊见到一丝光明,随即缓缓睁眼,见到屋顶上的几只蜘蛛在蜘蛛网上吐丝时,慕殊抬手,一切都又能见到。
“看吧,我都说了,我出手,没有摆不平的事儿。”耳畔,传来自傲的叫嚣声,慕殊偏过头,看着站在窗外走廊上,缩个脑袋进来的许乾,暗自静下来。
白苍生端着一盆水走进屋中,放在慕殊枕边,道:“感觉怎么样?”
“你是?”慕殊没见过白苍生,当初在梅山上,慕殊双眼失明,只知道是一位高人前往囚牢救自己。
莫非就是眼前这位儒雅的老人?
“你不是在牢里已经问过一次了吗?”白苍生将毛巾放下,转身离去,走到走廊上转而对许乾道:“我要暂时离开一段时间,这小子,你就帮忙先看着。”
“嗯嗯,你去吧,可别忘了答应我的事,只给你半年准备时间。”许乾挖着鼻孔,摆着手不耐烦道。
微一点头,白苍生未曾回头看慕殊一眼,便走下楼离去,反倒是许乾还在用奇怪的目光看慕殊。
慕殊不去在意许乾,认真的检查自己的身体,一检查才发现,身体基本已经恢复,连精神也好了起来,起身洗个脸,当见到毛巾上趴着一只蜈蚣后,也没太大反应,便走出屋子,朝着楼下走去。
“小子,你身体虽然好了,但魂魄还很虚弱,只不过我给你吃了点特殊的东西,让你产生自认为健康的幻觉而已,如果乱跑,小心暴死街头。”许乾挖着鼻孔,坐在栏杆上,甩着脚对楼下的慕殊道。
“这些和你没关系。”慕殊自顾自的走着,冷冷道。
许乾的屋子修建在坡上,从上面看去,下方才是真正的苗寨,而许乾所住的地方,则与苗寨分割一段距离。
放眼望去,入眼的便是奇怪却精美的苗寨建筑,远处天蓝色的小溪,苗寨中的妇女们在自家屋前养蚕。
妇女们的服装看起来很奇异,与外界不相同,但却给人清新纯洁的感觉,大多数女子身上和头上都戴着银色首饰。
慕殊从许乾家的门口拿过一条凳子,往前走几步,将凳子放下,坐在凳子上,瞭望着坡下的苗寨。
那是多么的宁静,多么的安详,多么的和平,慕殊觉得看着这样的景象,内心也能慢慢平静。
“小子,别说老子无知啊,老子就是看不出来,你到底有什么资格值得让老白那个将脸皮看得比命还重要的家伙,都肯弯腰来求我啊?”许乾从走廊上甩下一张太师椅,椅子将要摔到地面时,一只手将椅子抓住,而让人吃惊的是,在走廊上扔椅子的是许乾,在楼下抓住椅子的,还是许乾。
他下楼的速度,似乎都快过椅子直线坠下的速度。
许乾拖着椅子来到慕殊身旁,坐在椅子上,抬起左脚,扣着脚丫子,问道:“还有啊,你小子到底哪里好了?能让秦良那活了百多岁的老怪物收下当徒弟。”
“有没有看到我的伞?”慕殊不理许乾的几个问题,突然却发现自己的伞不在,冷问道。
“在楼上。”觉得一只手抠脚还不过瘾,许乾又用先前挖过鼻屎的手双管齐下,顺带回慕殊一句。
慕殊起身想去拿,但在原地站一会后,又重新坐下去。
师姐都不在了,何必还要去在乎一把伞!
两人就这样,许乾一会抠脚,一会挖鼻,时不时还把手伸进裤腰带里,抓某物(和谐,罪过罪过!)。
而慕殊则是保持着观望的姿态,一动不动的关注苗寨中时而忙碌,时而悠闲的苗人。
似乎是达成默契,两人足足坐了两个小时,到了中午,都不曾再说一句话。
中午时间一到,苗寨中贤惠的妇女们都开始为在外劳累一上午的丈夫准备简单而温馨的午餐。
若是梦清雪没出事,慕殊多希望,和梦清雪一起在苗寨中平平静静的过一生。
或许,那样的一生会很普通,但,慕殊心甘情愿与梦清雪一起就像想象中的生活一样过一辈子。
“前辈,在苗寨生活如何?”慕殊重重一声叹息,清秀的脸庞上,那丝冷酷消退,那丝傲气消退,连眼中令人胆寒的杀气,也减去不少。
察觉到慕殊在这一瞬间气息和性格上的改变,许乾将脚放下,炯炯有神的目光直视坡下的苗寨,消极道:“如果无欲无求,又从心底喜欢平静,那么在这里,你会觉得一切都是那么美好。”
“是吗?或许你说的是正确的。”慕殊点点头,忽然发现一名小女孩从山坡下的苗寨中走出来,往坡上登来。
小女孩显然爬坡比较费力,小跑一会,又停下喘几口气,还没回过气,又往上跑,好像有很急的事情。
当小女孩要到坡顶时,慕殊才正眼看了她一样。
小女孩大约十岁左右,形象可爱,身上穿着蓝色苗服,当然,苗人们也几乎只穿红黑白黄蓝五色服装。
小女孩脖子上挂着一圈银色的项饰,头顶上还戴着一尊银饰打造成的牛角帽。
在苗族,银饰几乎是每家每户都会有的,女孩从很小开始就必须佩戴,即便家里穷,也一定要买银饰,这不是为显示奢华,而是一种传统。
“唷,这不是小伊吗?”许乾显然认识女孩,夸张的笑着,张开双手,想要拥抱跑过来的小苗女。
名叫小伊的女孩站在远处不再前进,略显胖嘟嘟的小脸挂着犹豫的神情,最后还是一跺脚,警惕的一小步一小步的走过来。
“大哥哥。”小伊没有走到许乾那去,转而来到慕殊身边,拉了拉慕殊的袖袍,小脸上似乎有很大的委屈,晶莹的眼泪都在眼眶里打转,显得楚楚可怜。
但这句称呼,又让慕殊想起梅山祝诗思,当初就是这样装可爱,随口将这种称呼挂在嘴边,最后也是她算计了自己。
因此慕殊再次听到这话,脸上的表情都冷下来,小伊以为是自己拉了慕殊的袖袍,让慕殊不高兴,吓得连忙松开小手。
这其实倒是慕殊多心,祝诗思十五六岁,而眼前的小女孩,打个顶天也才十岁,哪有什么心机。
心中自己思考一会,慕殊努力克制住心中的那股想要杀人的冲动,从而让自己冷静下来。
“你叫什么名字?”慕殊知道自己的举止吓到小伊,扯开话题,低声问道。
小伊见慕殊并没有生自己气,乖巧的回道:“大哥哥,我们苗族有十二苗姓,小伊姓仡芈,但全名大哥哥可能记不住,所以叫我小伊就好,大家都是这样叫我的。”
“那你找我干什么?”慕殊明白少数民族的姓氏都比较奇特,光是小伊刚刚说出仡芈两个字时,慕殊都险些没记住这两个字怎么念。
小伊摇着小脑袋,又拉着慕殊的袖袍,伸出小手,指了指许乾,对慕殊道:“大哥哥,小伊的奶奶病了,小伊是来找那位老爷爷去帮奶奶看病的。”
“喂,小伊,你说谁是老爷爷?叔,噢不,是哥还年轻着呢。”许乾听到小伊叫自己老爷爷,立马坐不住了,气急败坏道:“你难道忘了,当初你迷路,老爷爷,啊呸!什么老爷爷!是哥哥还请你吃饭呢。”
的确,许乾看上去四十岁出头,叫叔叔也不为过,但是小伊却听村里的老人们说过,他们还是小孩的时候,许乾便是这幅模样,而如今他们都老了,许乾还是一点未变。
“可是……人家没吃嘛!”见到许乾这幅凶巴巴的样子,小伊立刻小嘴一撇,委屈的眼泪瞬间从小脸上滑下。
在小伊的记忆里,当初自己只是到山坡上玩耍,就被许乾强行带回家,非要逼小伊亲口承认自己是迷路,而后还请小伊吃饭,当然,吃的是红烧蝎子,当场吓得小伊脸色惨白的从山坡上一口气跑回家,一边跑还一边哭。
虽然许乾的作风和性格让苗人们不太能接受,但苗人们也都知道,许乾是懂法术的人,是会大神通的。
所以苗人们每逢过节,就会在夜晚悄悄送一些食物到许乾家门口,以表敬意,除此之外,其他时间,苗人们几乎不会到坡上找许乾。
但是一旦哪家有难以医治的病人,苗人们就会来坡上请许乾前去治疗,而许乾也乐意前往,只要不是绝症,几乎都能给苗人们治好。
“哎!小伊啊!你怎么小小年纪,就不懂老人家,啊呸!什么老人家,是哥的一番好意呢?”许乾以手扶额,装出痛心的接着道:“既然都不懂尊重我,那我就不去给你奶奶看病了。”
小伊惊叫一声,哭得更加让人心酸,慕殊心中苦笑,没想到许乾还和十岁不到的小女孩这般胡闹。
“小子,你不是也懂些门道吗?你去看看吧。老子这几天腿脚不利索。而你都睡了那么久了,也该动动。”许乾瘫软的坐在椅子上,道。
“不是说我魂魄很虚弱,不适合走动吗?”慕殊岂会听不出许乾只是想偷懒而找的借口,同样摇头道。
“你的确不适合远行,但短距离的运动还是应该的,这样对你身体的康复是有很大帮助的。”许乾是下定决心不去,单独走向厨房,道。
慕殊揉了揉因为休息过度,而有些酸痛的腰肢,起身牵着还在大哭的小伊,往坡下的苗寨去。
“大哥哥,你喜不喜欢学苗语啊?”
“小伊教你好不好。”似乎是为了坚定慕殊去帮自己奶奶治病的决心,小伊想要找出慕殊感兴趣的东西。
“好吧!你教吧。”慕殊随口道。
在阳光的拉扯下,一高一矮两道身影在从山坡往下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