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不是儿戏。
梅克洛斯王朝每位预备士兵在接替军职前都要统一接受军事指导,而军事指导的第一课,就是这句话。
而现在,这句话就向整只阿林厄讨伐军充分展现了它的正确性。
一个半圆的光罩将所有人困在其中,那陡然绽放出的光辉对所有人的眼部造成极大冲击,脆弱的视觉神经承受不了这么强烈的刺激。
不少人的双眼瞬间失明甚至流出鲜血,而这些失去视力的人们立刻抽出自己在黑暗中能够摸到的武器,然后恐惧的他们开始对周围的人造成无差别杀伤。
只有那些经常出入教堂,或是经过光火照耀的中高层人员和他们身边的侍卫才能够勉强忍受这突如其来的闪光。
但即使他们在最开始的时间里躲过一劫,但那些陷入黑暗和恐惧的失明士兵并没有停下他们手中的光剑。
对周围进行无差别攻击的他们就是讨伐军中疯狂的源头,混乱在这个光芒笼罩的地方蔓延。
这样混乱的情况让士兵们不得不抄起自己手中的武器,紧绷的神经感知着身边的一切,准备对于身边有些许异动的人进行斩杀。
虽然很多人已经反应过来,但却有更多的人在混乱开始之初就被破坏灰匣,从而消失在这个灰烬大气中,再无一丝踪影。
而能够阻止这场惨剧的人只有一个,那就是这支讨伐军的统帅,大骑士罗考斯·罗杰凯尔。
但不幸的是,这位走在队伍最前方,谨守骑士精神身先士卒的大骑士,在地上的环形光芒展开的第一时间,就已经被比之光罩还要的强烈的光芒笼罩消失不见。
这位杀人骑士当场白给,只留下一个烂摊子给还活着的人收拾。
在唯一的紧急阀门被卸除后,这支队伍就坠入了堕落的深渊。
而哈里曼能做的,只有在视觉神经过载的第一时间,立刻呼唤身边所有的孩子就地趴下。
然后他就立刻扑倒身边的那个年轻教军,并牢牢箍住他的双手,避免他在慌乱中使用光剑给自己两剑。
而这些新来的孩子们出于对哈里曼前辈的尊敬和敬佩,听从他的命令就地趴下。
毕竟他们自己根本就是大脑一片空白,完全不知道怎么应对这样的情况。
哈里曼将脸贴紧作呕难闻的血色土地,听着身边不断传来的嘈杂之声。
恐惧的呼喊,绝望的惨叫,还有那光剑挥动带出的恐怖嗡声,让哈里曼和这些被他所救下的孩子们心声庆幸。
他怀里的那个孩子很努力地瞪大双眼,但他还是什么都看不见。
不过即使看不见,但听着这些嘈杂的声音,他明白是这个将不知所措的自己扑倒的前辈救了自己一命。
肾上腺素的急速分泌让他连话都说不清,“哈……哈里曼前辈,谢谢……谢谢你!”
哈里曼倒是比他的情况稍好一些,打小跟在罗考斯大人身边的他对这样的光芒有一些抗性。
这也就使得让他在经过短时间的昏沉后,能够模糊地看清身边的情况。
只见平日里关系不错的士兵们彼此厮杀,攻击身边一切发出声响的位置,整个光罩内弥漫着光剑挥动的声音,伴随着生命的逝去。
梅克洛斯王朝那骄傲不已的密集阵型在应对泥怪冲击时有奇效,但在这样的情况下却是化作最恐怖的角斗场和绞肉机。
在人们那狰狞如恶鬼的表情下,光剑简单地挥舞间,一条条生命无声地逝去。
正是因为能够看清这里如同地狱一般的景象,哈里曼才心头发凉,这就是灰光教的阿林厄讨伐军,这就是梅克洛斯引以为傲的千骑之军。
哈里曼看着跟自己一样趴在地上手足无措的孩子们,大声喊道:“你们都向我这边聚集,不要攻击触碰到的人,大家都是自己人!”
他不断重复着这些话,这些年轻的教军也找到了主心骨,跟自己的同伴一起朝向那个声源爬去。
哪怕那只是他们前两天才认下的前辈,但这也足够让他们在这样无措的环境中对哈里曼产生足够的信任。
哈里曼使劲揉着眼睛,尽管有些手上沾染的泥土也借此机会揉进他的眼中,但这却也极大刺激了他的眼睛分泌出更多的液体保护他那脆弱的眼球。
但其他的人们一没有哈里曼这样前置条件,二没有促进足够的眼泪分泌,所以视野还是黑暗一片,仍然在彼此搏击着。
得益于此哈里曼的视觉越来越清晰,他看着在身边还在混战,彼此厮杀的士兵,那让他多年来一直痛恨并感到羞耻的同情心漫上心头。
最后他终于还是忍不住大喊道:“我是哈里曼,是罗考斯大人的护卫!所有人现在立刻放下手中的武器,原地卧倒!违令者立斩!”
哈里曼很清楚,在这样的混乱场景中,最后那一句话完全不具备实现的可能性,也就是说执行效令基本为零。
但这毕竟也是一个威慑,多多少少能唤醒一些混乱士兵们的理性,骚乱的源头能减少一个是一个。
那些被他保护起来趴成一地的孩子们先是一愣,然后跟着他大声喊道:“我是哈里曼,是罗考斯大人的护卫!所有人现在立刻放下手中的武器,原地卧倒!违令者立斩!”
孩子们的声音虽然稚嫩,但二三十个的数量好歹摆在那里,所以也能够传出一段距离,让那些还在彼此厮杀中的人们听见。
在孩子们坚持不懈的呼唤下,以哈里曼为中心的士兵们终于恢复一些理性。
他们慢慢放下手中的光剑原地卧倒,然后加入到这个呼喊的行列中。
在经过初期的疯狂厮杀后,光罩内部的士兵密度已经大副减少,仅存的士兵们理智也稍有回复。
在听见那来自原本队伍最前方传来的声音之后,越来越多的士兵嘴里喊着哈里曼的名,放下手中夺取他人生命的光剑,然后卧倒在地。
尽管他们的手指还是紧紧搭在手电筒光剑的开关上,但这种警惕行为倒也无可厚非。
哈里曼也没有想到自己的回响会这么大,甚至让整支讨伐军都唱着自己的名。
但还没等他再有更多思考,他通过自己那血丝密布的眼睛,看见那个光罩竟然再次出现异动。
诸多光点从光罩中落下,就如同有着灵性一般在空中飞舞着,选择着那些卧倒在地的人们,钻进他们的眉心。
哈里曼想躲开,但那名原本被他压倒在地的孩子却仅仅地抱着他的身体。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一枚光点钻进自己的眉心。
然后,新世界的大门在他的眼前展开。
“这是什么!这是什么东西!这是什么世界!”
无数叫出名字的色彩从眼前闪过,无数人文史话闪过,那是一个人类的世界,一个人类的文明。
眼泪从哈里曼的眼眶中流出,羡慕,痛恨,欣喜。
他羡慕那个有生命力的世界,他痛恨这个灰暗残酷的世界,他欣喜自己的正确。
“原来……原来我不是白色世界中的一点黑色,而是混杂在无数黑色中的那点白!”
在经历二十多年的人生后哈里曼才知道,原来自己那一直抛弃不掉又无比痛恨的同情心,并不是错误的,反而是人类人性的有力证明。
在哈里曼身边的少年此时也沉浸在新世界的震撼中,不知所措的他们下意识地抱紧那个宽大健硕的前辈。
光辉在映照投射讯息的同时,还微微放出一些能量帮助这些士兵们治疗一些视觉上的伤痛,让他们的眼睛能够迅速恢复。
灰光教和梅克洛斯王朝在哈里曼心中构建的心理禁锢轰然垮塌,“有光有色彩的地方……我渴望那样的世界!如果不能生活在其中,那我就死在建立它的路上!”
信仰越是坚定,那么在它崩塌的时候就越是彻底。
阿林厄讨伐军的士兵们,在灰光教腐朽信仰的侵蚀下堕落度日,权欲在他们的心中流淌。
直到这一刻,人类的荣耀在士兵们的心中闪耀,悟晓罪恶的他们看见了那人类的光明。
灰光教和梅克洛斯王朝无数年来的思维禁锢一朝倒塌,在它们毁灭的废墟中新的种子生根发芽,在外在因素的催化下极速成长出一个坚不可摧的信念,并深深扎根于他们的脑海中。
虽然他们出生在这样一个黑暗的世界,但这并不妨碍他们憧憬光明,并追求光明。
在无声的寂静中,哈里曼第一个站起来,看着脸上一片朦胧的士兵们,不由得感叹道:“怪不得,怪不得阿林厄教区会沦陷得这么快,这么彻底……”
看着那个站立的身影,残存的人们慢慢站起,看着那一堵将他们围困在里面的光罩,脸上的表情相当复杂。
劫后余生的士兵们慢慢站起,对于布置下这个光罩的人,他们想恨,但恨不起来。
且不说双方本就处于交战状态,哪怕使用些再残忍的手段也不足为奇。
单单是见过那样的世界之后,心怀憧憬的他们也渴望加入对方。
因为,他们的世界本身是错误的,没有未来的。
而已经获得启蒙的他们,又有什么立场能去指责那些追寻正确的人呢。
哈里曼看着这些仅存的士兵,他不禁为那些提前死去的人们感到叹息。
你们要是多坚持一会儿,就好了……
少年们顺从地跟在哈里曼的身后,尽管他们是罗考斯的护卫,尽管他们与哈里曼只相遇了很短的一段时间,但他们知道究竟是谁在关心他们,是谁在照顾他们。
天真单纯,不等于傻。
就在这寂静的时刻,一个声音响起,“你就是哈里曼?”
那是一名身材肥胖的军官,看他铠甲上的徽记,应该是圣拉赫教区护教骑士团的骑士官,是讨伐军中的二号人物。
但哈里曼只是看着这位骑士领袖,并没有像以往那样跪倒在地。
那个没有脑子的家伙侧过头对身后的护卫淡淡道:“不过是一些好看的戏法罢了,把这个贱民的双手和灰匣给我卸了。”
哈里曼摇摇头,“真是的……怎么哪里都有这种蠢货,像罗考斯那样的家伙真是少数啊……”
在经过新世界的三观重塑之后,哈里曼明白自己的作思所做并不是错误耻辱的,也是这样的事实让他拥有了自信。
哈里曼发现那个矮胖骑士官身后的护卫没有一个有所动作,全都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你们不在乎我先来吧。”
然后那个看起来是护卫长的士兵耸耸肩:“我怕脏了手。”
哈里曼慢慢抽出腰间的光剑,慢慢说道:“我倒是不嫌脏。”
说完,两边的士兵们都笑了起来,只有夹在中间的那个家伙还摸不着头脑。
“凯德瑞尔,你在干什么!为什么还不动手?难道你以为区区这样一个戏法就能动摇光辉万年的梅克洛斯和灰光……”
哈里曼已经不想再听这个恶心的声音继续说下去了,在这个猪还在拉扯腰间光剑的时候,他就一剑挑断它脖颈上的灰匣吊坠。
那个叫做凯德瑞尔的护卫长笑道:“这光剑挺好的。”
哈里曼不好意思地笑笑:“罗杰凯尔家族的光剑,确实不错。”
在他们的谈笑中,旁边的士兵们却没有任何异动,对于哈里曼弑杀上官的行为也没有惊讶。
经过三观重塑之后的他们,论起精神觉悟,或许很多人比起现在正在踏着那条光辉之路前往人境的人民还要纯粹。
这时,从另外一边挤出几个狼狈不已的护卫,那是格兰奇教区骑士团的人。
“你应该就是哈里曼了吧?我是格兰奇方面骑士团的护卫长英德尔,”那个右臂被卸掉的护卫长看着那个被诸多视线集中的身影,有些尴尬地说道,“我们护卫的长官在混乱中攻击我们,在卸掉我的手臂之后,一路冲到护卫圈外的骑士团中去了……”
闻言士兵们也是面面相觑,在场的人们谁不知道刚刚的厮杀有多激烈。
但他们还真没有想到竟然会有主动攻击自己护卫,然后冲进绞肉机送死的人。
哈里曼挠挠脑袋说道:“你们听见最后他们所说的话了吗?”
凯德瑞尔点点头,“我们都有听到,说是这个光罩只会持续三天,然后有意愿加入的人就一路南下去阿普斯雷对吧。”
无论这个来自未知的对方留下的讯息是否为真,得到启示的他们都有必要去亲眼看一看。
因为光点的作用,虽然英德尔的视觉还有些差,但是他右臂的伤口已经止血。
他看着这两个目前在讨伐军中职位最高的人说道:“不管你们怎么想,我是肯定要带着我的人去那里的,毕竟回去这么大的伤亡也是死,为什么不去那边搏一搏呢?”
说着英德尔还激动地挥舞了一下双手,但他明显忘记自己已经没有右手了。
伤口牵动的疼痛让他深嘶一口,然后才继续说道:“更何况比起这单一以灰暗的世界,我更想死在那些有色彩的人手上,好歹也所示知道自己为什么而死……”
看来这位英德尔也是一位妙人,对于这样一堵光罩和光辉所展现出来的未知有一些自己的猜测解读。
哈里曼看看自己身后的孩子们,轻轻问道:“你们想去看看吗?”
孩子们你看我我看你,然后一起大声说道:“想!”
英德尔用仅剩的左手指指哈里曼,“你看,我们两边都想去呢,那你呢?”
凯德瑞尔往后一看:“我们早就准备去了,对吧兄弟们?”
“没错!”
哈里曼觉得好像他们有什么遗漏了,他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不对啊,那你们的家人怎么办?”
英德尔或许是所有人中看得最清楚的那个,“家人?你是说在这样的世界里,我们还有家人?你问问在场的,哪个不是家中长辈丢出来的弃子?活着夺权,死了更好,哪里会有真正的家人?”
凯尔瑞尔似乎更有故事,“而且在这个时候出征讨伐的,无非都是想争取军功,换取男性子嗣的家伙,哪里会有不能抛下的牵挂啊……”
哈里曼沉默了,他的父亲根本就没有娶母亲,是通过拿到的子嗣名额孕育出他。
然后在某一天,他的父亲突然从罗考斯的护卫队中消失,年幼的他套上完全不合身的铠甲接替军职。
因为他身材的娇小,罗考斯更青睐于那些身强力壮的护卫们作为武艺厮杀的练习目标,这才让哈里曼一直活到成为护卫队的大前辈。
哈里曼看看孩子们渴望的眼神,“好吧……那等光罩消散,我们就跟着指引一起去阿普斯雷吧。”
闻言,孩子们露出可爱的笑容,“前辈真好。”
哈里曼看着这些颇黏自己的孩子,默默想道:“这样……似乎也不错。”
这边三人的对话也迅速被士兵们传开,这支从根本上就已经脱胎换骨的队伍无形中就树立了一个领头者,也就是那个刚刚全军唱名的哈里曼。
“还有我!”
“我也去!”
“带上我带上我!”
三个护卫长看着这些士兵们脸上的期待之色,不禁笑了起来。
哈里曼在那个还跟着自己的少年头上摸摸,然后大声说道:“等三日防线消除,我们就一起去阿普斯雷!”
“好!”x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