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靖和永定二十五年,太辰皇帝的丧葬礼制空前绝后的宏大,无人清楚究竟是因为靖和国力鼎盛。
还是皇权逐渐出现颓势,皇室就更加要糊出艳丽的皮囊来,想借此遮住内里的空洞和腐朽。
北边的消息在雪停后传了过来,胡勒彻底断绝与靖和的邦交,真金并未表明态度。
但听说,阿律呼格勒最小的女儿,与死去的胡勒小王子,结了姻缘。
真金的战士们与草原铁骑,正从铁王都出发,向着靖和边境而来。
向来守护着靖和的星算,在这样的时间段里,选择了紧闭重华山上的大门,拒绝了一切来访。
再也无人听闻有关与帝星的故事后续,也无人听闻起念渡山上那位秩序守护者的消息。
永定二十四年发生在皇城的大事,虚幻得如同一场梦。
在平静无波的瞬息间掀起风暴,又在人们还未尽兴时又恢复了风平浪静。
若不是新帝李璟登上帝位,人们都快要以为自己是做了一场梦。
梦里,靖和逼死了胡勒的小王子,又触怒星算掌派自断后路。
梦里,为靖和鞠躬尽瘁的天下名将陆麟臣,在盛怒后叛离。
梦里,东西方两位近神的世外之人,同时出现在皇城里那方寸土之上。
王朝风雨飘摇却又固若金汤的场面,仿佛倾刻间就要被打破的时候,却又意外风平浪静了下来。
唯一的不同,可能只是皇城曾经往来商客游人如云的街道此时荒凉得,像是城郊的破庙。
春节时挂着的纸灯笼被风雪剥落了颜色,掉在街道上,风一吹就打几个滚。
偶尔有行人出没,也大多都捂着口鼻,先畏手畏脚地从巷口钻出脑袋张望,再飞快地跑出来穿过街道。
此时却有位富家公子样的人坦然地走在街道上,他手里牵着一位姑娘。
一位疯掉的姑娘。
这个小姑娘生得灵动艳美,一双大眼睛好奇地四处张望着,像是从没见过这些景致一样。
哪怕是如此荒凉。
“醒哥哥,”姑娘忽然扯了富家公子的衣袖,指着四方楼落了灰尘的牌匾,“你说过里面的吃食天下一绝,对不对?”
“阿璎……”李璟拧着眉毛,神色里满是心疼。
“对不对,”李璎扯着他的衣摆摇动,“对不对嘛?我们去吃,好不好?”
李璟还没答应,无数黑暗的巷尾里冒出来许多批着纯金铠甲的将士。
他们踢开四方楼的大门,粗暴地巡视后又钻出来,列在门口向李璟报备:“启禀陛下,楼中安全。”
李璟无话可说,只牵着李璎的手,拉着她走了进去。
掌柜和伙计在数十把佩刀围出的圈子里安安静静地蹲着,李璟走进来时,有位年轻的伙计忍不住抬头偷看了一眼。
“醒哥哥我们……”李璎想说些什么。
李璟斜眼扫到了抬头那伙计的眼神,他打断了李璎想说的话:“阿璎你先去楼上,我稍后就来。”
李璎点点头,在金吾卫的护拥下离开了。
留下来的李璟居高临下地看着掌柜跟伙计,心里不知道在盘算着些什么。
“醉橙蟹可是这个季节的?”在长久的沉默后,李璟终于开口说话了。
“有!”掌柜最先反应了过来,“有有有!这就备上!”
李璟点点头,似乎很是满意,他也没多说,转身就往楼上走。
金吾卫新上任的副统领知趣地凑到了李璟身边,低下头等着吩咐。
“料理干净。”李璟说。
统领习惯性点头:“遵旨。”
跨上楼梯前,李璟无意中瞥了一眼四方楼的大厅正中间。
那里摆着一张拼凑起来的桌子。
显然这桌子曾经是完好无损的,只是被打碎了以后,又被粘了回来。
李璟看着这桌子,只觉得时光匆匆,曾经的挚友如今若是再见面,恐怕只能兵刃相接了。
掌柜看懂了李璟的眼神,忽然咚咚地磕起了头:“陛下恕罪!陛下恕罪!草民这就叫人把它抬出去扔了!”
“哦不!烧掉!把它的灰烬扬在河里!绝不叫陛下再看见!”
“这是当年,陆麟臣与草原蛮子一同,”李璟问,“拆过的桌子?”
掌柜从李璟的脸上看不出是否起了怒意,只能硬着头皮作答:“是、是……当时,当时陛下也……”
当时李璟也在场。
那是段少年不知愁滋味的自在岁月,就算是隔了再多年,再次回想起时也会让人不由自主勾起唇角。
那年上元节,李璟伙同陆麟臣和尉迟醒,一起逃了宁还卿的国政课,相约到四方楼喝酒。
那时的陆麟臣还未名震天下,李璟也还未被正式册封为太子。
若要说起一直都未曾改变的,李璟想,也许就是尉迟醒。
他始终与人疏离,清冷地活在热闹的世间,就连唯一一次跑出来喝酒,也是安安静静端着酒杯,小口小口地嘬着。
然后陆麟臣因为几个人说尉迟醒的闲话而起了争执,他指着那群富家公子哥的鼻子骂人。
娇生惯养的富家子弟,哪能忍受一个籍籍无名的路人为那远自草原的蛮人说话。
双方当即起了争执,在四方楼里打了起来,打到最后,三个人跳水离开。
而这场争执,在陆麟臣封侯后被他亲口提及,包括当年的纨绔在内的所有人,才知道了当年三人,有过如此一段往事。
四方楼把被他们砸坏的木桌粘好了,又抬出来放在大堂正中。
掌柜看着李璟似乎是追忆的神情,又看见他微微翘起的嘴角,心中不由松了口气。
“拔舌挖眼。”李璟低声对着金吾卫的统领说,“逐出皇城。”
金吾卫统领抱剑垂头:“陛下……”
李璟头也不回地往楼上走去,金吾卫统领没说出口的话最终还是藏在了心里。
掌柜如蒙大赦,催促着伙计们赶快起身,去到后厨帮工。
只有金吾卫统领站在原地,保持着回头的姿势,似乎是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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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照慕从河边取了水来,走到了篝火边坐下,把手里的水袋递给古逐月。
“再往南走一天半,”池照慕说,“就能到岭南不夜国边境了。”
古逐月手里拿着串起来的整只兔子,放在火堆上不断旋转着,他盯着兔子若有所思,仿佛算然没听见池照慕在说什么。
“诶!”池照慕用手肘撞了一下古逐月的手臂。
古逐月愣神忽然被打断,手里的兔子险些没拿稳。
几滴油在晃动下掉进了火堆,跳出来几窜火苗舔过兔肉上。
“跟你说话呢!”池照慕说。
古逐月转过头,看见池照慕手里的水袋,便伸手接了过来:“多谢。”
“你刚刚说什么。”古逐月问。
池照慕气得想拔剑,只好抄着手臂转过头,努力压制自己心里打人的邪念。
“她说快要到岭南不夜国了。”言恬和蔼可亲地提醒他。
“抱歉。”古逐月迟缓地道歉,“总有许多事情堆在我心里……”
“你说你要复仇?”言恬忽然想起来这茬,“复什么仇?”
古逐月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他的记恨的人很多,却又仿佛不关他什么事。
“一厢情愿的事情。”古逐月说。
池照慕忽然回过头,拧着眉毛盯着他:“你要借本将军的兵马,去报你的一厢情愿?”
他们刚离开靖和不到十天,天下的局势变了又变,胡勒对靖和宣战的事情刚闹得人心惶惶,却又意外平静了下来。
边境迟迟没有战报传来,能称得上大事的,竟然是李璟登了基,将先帝太辰下葬。
古逐月不知道胡勒那边的打算,但他得报仇。
他曾经向尉迟醒许诺过要替他杀了仇人,抢来解药。但好像,他一件都没做到。
古逐月也不知道自己匆匆离开靖和,究竟是在逃避现实还是真的非走不可。
想来此行之匆忙,他竟然没能在走之前,与容虚镜道别。
池照慕捡起一块石头,丢在了古逐月胸口:“你是不是打架打傻了!怎么一跟你说话你就走神呢?!”
石头从古逐月的胸口落在了他的腿上,古逐月捡起石头随手向后一抛:“我没有要借将军兵马的意思。”
“那你跟我南行干什么?”池照慕挑眉问道。
“将军要攻打靖和,我也要打靖和,”古逐月说,“我去将军麾下,做最前阵的将士。”
做最前阵的将士,与靖和的人,刀对刀,剑对剑,拼着血肉,赌出性命。
“你以为本将军的麾下说来就来吗?”池照慕皱眉,嘴唇拉平后嘴角向上一扯——
——是一个极端疑惑而夸张的表情。
古逐月把兔肉往言恬面前一递,言恬懵懵懂懂地接过兔肉,拿在火堆上小心翼翼地烤着。
“你干嘛去?!”池照慕一把抓住了正要起身的古逐月,从下往上地看着他。
其实池照慕的眼睛很漂亮,若生成个弱柳扶风的娇女子,那她只需要垂眼后轻轻抬眼,就自有一股眼波流转的风韵。
但她却独独养成了飒踏的性格,眉宇间的自信和张扬裹挟着那股娇蛮劲,让人轻易不敢招惹。
“将军不收,”古逐月老实地说,“我自然要去别处寻找报仇的办法。”
池照慕用力扯着他,想拉他坐回来,却始终没能拗得过他。
“我开玩笑的,”池照慕松了口,“你这人怎么这样,一点玩笑都开不起?”
“不被接纳的玩笑,”古逐月说,“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开得起的。”
他的声音其实并不大,语气也像是随口一说,但池照慕听着,心里像是忽然就被撕裂开了一条伤口。
“对不起。”池照慕说,“是我过于口无遮拦了。”
她刚说完,自己都愣了一下,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竟然如此容易低头了?
但想到古逐月说话时的神情与口气,池照慕又觉得道歉是应该的,并且必要的。
池照慕脑子糊成一团,干脆伸手从言恬的手里扯下一只兔子腿,塞到古逐月的手里:“赶紧吃赶紧吃!没说不让你来,你能来,我开心得很。”
古逐月的手里抓着这只尚在滴油的兔子腿,他低下头看了一眼,却在无意间瞥到了言恬一闪而过的眼神。
他太过于熟悉这个眼神了,自己也曾无数次用这样的眼神,看向阿乜歆和尉迟醒。
羡慕中带着自卑,渴望中带着敬畏。
古逐月把手里的兔子腿递给了言恬:“言先生是靖和人?”
言恬盯着面前的兔腿好一会儿,最后他还是推着古逐月手,把兔腿推到了他的面前:“与古先生无关。”
这拒绝的意味已经十分明显,古逐月只能收回自己莫名其妙生出来的同病相怜感。
“称不上先生。”古逐月说。
“我也一样。”言恬回答道。
他的语气里带着拒绝,古逐月也并不是不知趣的人,他点点头,埋下去啃兔腿。
池照慕给自己也撕下来一条兔腿,片开花后洒了盐就开始啃。
古逐月愣愣地抬起头,看着池照慕手里的兔子腿。
池照慕察觉有人看自己,抬起头就对上了古逐月错愕的眼神。
“哦对对对,我给忘了,”池照慕摸出盐洒子递给古逐月,“片开晃点上去就行了。”
古逐月下意识就要递给言恬,还没等他递出去,言恬就已经转身背过他,气呼呼地啃兔肉去了。
池照慕见古逐月的手臂尴尬地悬空,伸腿踢了踢言恬的屁股。
“你怎么回事?”池照慕问,“我感觉你今天情绪不高啊。”
言恬头也不回地坐着,啃兔肉的姿态原始生猛得像是个野兽在撕咬事物。
“他怎么了他?”池照慕问。
古逐月只低头无奈地摇头:“不知道,兴许是情伤”。
一说到情伤,言恬就怒吼吼咋呼呼地转了过来:“你能不能不要得了便宜还卖乖?!”
“嗯?”池照慕尾音上挑,拖出一个极具威胁意味的单音。
言恬认命地低下头,猛啃一口兔肉,然后一甩脑袋把兔肉从兔身上撕扯了下来。
憋屈,实在是太憋屈了。
古逐月的耳朵忽然动了动,他猛然站起身,侧头闭着眼,仿佛在捕捉着什么细微的声响。
“有人来了。”古逐月仔细地听着,“有骑兵,没有重装骑,应该是带着斥候的先行军。”
“知道了。”池照慕也站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