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逐月发觉,容虚镜的脉象与他差别真的不在小。大概他心脏跳过十来下,容虚镜的脉象才会一起。
再过十来下,而后一伏。
也就是说,容虚镜的心脏也是这样迟缓地跳动着,平常人跳动三四十下,她的心才会跳动一下。
难怪这大夫说她治不了。
“劳烦池将军了。”古逐月侧过头,对池照慕微微点头致谢。
池照慕知道这个庸医什么都没诊出来,如今还发了疯一样地念念有词,面子上有些挂不住。
“出去出去!”池照慕把他提起来,拉着往外扯,临走还不忘带上门。
屋子里又恢复了寂静,古逐月抬眼看着容虚镜,发现她不知道何时睁开了眼睛,也正看着他。
“你的脉搏,”古逐月说,“很不一样。”
容虚镜不置可否,也没有对古逐月触碰她的动作感到抵抗。
“你的伤……”古逐月其实有个猜测。
容虚镜活过了几百年,从她的脉象心跳比常人慢来看,会不会是她的时间被放慢了?
如果是这样,那她的伤,会不会好得比常人慢?
“说了没事,”容虚镜说,“不用害怕。”
换个语气,就会表现出不耐烦、朽木不可雕之类的情绪来,但容虚镜的语气实在是太过于没有语气。
反而有种别样的温柔感。
古逐月意识到她是在安抚自己的时候,竟然觉得有点不适应。
“见微呢?”容虚镜忽然问他。
古逐月在虚空中一抓,见微便出现在了他的手里,他没问容虚镜为什么提起这个,直接就递给了她。
容虚镜拿了过去,放在膝头垂眸看了许久。古逐月也不知道她究竟在想什么,只看见容虚镜似乎是走了神。
“容焚琴。”容虚镜忽然抬起头,对着面前喊到。
古逐月知道她之前目视前方,并没有看他,但当她提起那三个字时,他心里忽然动了一下。
这感觉太过于诡异,非要形容,大概就是古逐月的心脏里关了一个容焚琴的熟人,有人叫到容焚琴的时候,这个人就想要冲出来。
但古逐月不知道他是怎么进去的,也不知道怎么把他放出来,只能感受着他无头苍蝇一样的冲撞。
容焚琴在古逐月身前勉强凝聚出来一个人形,这个勉强,是真的十分勉强。
跟刚刚开始动刀要雕刻的木头人一模一样,可就是这样,古逐月也看不见她。
“你叫我?”容焚琴看着盘腿坐着的容虚镜。
“你说本座心有魔障?”容虚镜盯着她,“那你可是本座的心魔?”
容焚琴也不知道该如何确定地定位自己,她只能告诉她,容虚镜就是容焚琴,容焚琴就是容虚镜。
可她说过,容虚镜不信。
容虚镜忽然展开双臂,见微浮了起来,一把银弓像是被沙子拼成的一样,开始往四周散开。
这细细的银沙被容虚镜引流向着容焚琴而去,渐渐在她周身形成了一个虚无定型的罩子。
容焚琴左右动了动脑袋,她大概猜到了容虚镜要做什么。
“这是?”古逐月不太懂她这是在做什么。
他只看到见微忽然化成闪着光的银沙,此刻又像是正要包裹着什么一样。
容虚镜伸出手掌一抓,银沙裹着容焚琴向中心缩小。
她明明是想要用容焚琴做剑灵,她自己的心脏却更像是正在被诛灭的那一个。
一口咸腥涌了上来,容虚镜紧紧地握着手掌,看着银沙裹着容焚琴不断缩小。
古逐月看着眼前,他总觉得这像是一个人形,而他心里那个人也正在看着,并且想要冲出来。
容虚镜咳出一口血来,身后的紫光忽然大放,古逐月想要阻止他,却被一道无形的力量温柔推开。
罡风乍起,吹得容虚镜也不由得眯上了眼睛,她的银发随风飞舞着,哪怕受伤手上都没见松过半点。
古逐月明白了过来,容虚镜似乎是在铸剑,银沙向中间凝聚,越来越像是一把剑的形状。
蓝色的冷火突然腾空跃起,附着在这柄刚刚成型的长剑上不断燃烧着。
古逐月看着见微从一把银弓,渐渐化作了长剑。
这把剑的剑神修长,仔细看时,总会有种这是一个少女的错觉。
她双手交叠在胸前,垂头闭眼,在无尽的业火之中被炼化成了一把兵器。
神兵初成,容虚镜背后的紫光冲天,倒真有几分天降祥瑞的错觉。
容虚镜轻轻一挥,见微朝着古逐月飞过去,他一把抓住了剑柄,审视着这把由长弓炼化而来的剑。
剑身依旧随了前身,通身银白,其间磨砂般的质地里闪着隐隐的光芒。
古逐月看了一会儿就发现,这剑没有开刃。
但他还没来得及生出疑问,就恍然记起来容虚镜咳血的一幕,他想也没想就要去容虚镜的身边查看情况。
“你别过来!”容虚镜拂袖,一道无形的屏障将两个人隔开了。
古逐月看见容虚镜用衣袖擦干了嘴角的血迹,玄色的衣袍上若是没有那些赤金的暗纹,当真可能就什么都看不出来。
古逐月发现,染了血的金纹就不再有流光转动,他忽然又记起来,容虚镜周身总有星光,其实也大半是因为衣服上的暗纹。
这光是赤金色的,可她背后,怎么会是紫光?
为何不是金色?是因为都被血染红了不再散发光芒,被另一种什么光取代了?
“容虚镜,”古逐月忽然有些着急,“你说清楚,你这是怎么了?!”
“先前赠你长弓,想的是你身体上不如别人,就离战场远一些的好,”容虚镜说,“如今见你体魄上大有进步,所以炼化成剑,方便你日后上手。”
“你放心,只好不差。”
“我没问你这个!”古逐月似乎有些生气了,他提着剑,作势要劈开这屏障,“你别转移话题!”
她抬眼看着他,一句话都没再说。古逐月的剑已经举起来,在两方对视僵持了一会儿后,他当真一剑砍了下去。
容虚镜背后的紫光一闪,鲜血顺着她的嘴角淌出来,她的表情却依然纹丝不动。
古逐月一下就慌了神:“对不起我,我没想要伤害你。”
容虚镜闭上了眼睛,若无其事地用袖口擦了血迹,又一片金光暗淡了下去:“天下英雄,皆有傍身兵器。”
“或上古神器,或家传兵刃。你的,叫见微,是从星辰中来,普天之下,只你一人能提起的剑。”
容虚镜闭上眼,就能看见容焚琴被困在剑里,她四处想找到突破口出来,却始终没有办法。
她原本勉强能够看到人形的样子,逐渐细致了起来,有了五官和手指,最后竟然还在眼珠里点上了一点亮光。
“容虚镜?”容焚琴看不见容虚镜,但她知道,这一定是容虚镜的手笔,“你这是干什么?”
一道声音传入容焚琴的神识之中,她听见了容虚镜毫无波澜的话语。
“本座可以令你死,”容虚镜说,“就能令你生,从今而后你就待在剑里,作为剑灵,世世代代守护转世而来的姬永夜。”
姬永夜。
这个名字被提起来,容焚琴就愣了神,她疯狂地想要在四周找到容虚镜,哪怕她知道这是徒劳。
“你是怎么知道的!”容焚琴声嘶力竭地喊着,“你要做什么!”
“容焚琴,”容虚镜的声音再次传来,“你接近本座就是为了姬永夜,本座给你机会守护他,已经算是宽厚。”
容焚琴安静了下来,她努力感受着握剑的这个人,容虚镜说他是转世的姬永夜。
可他,怎么能转世呢?
古逐月感受到自己手里的剑忽然铮鸣了几下,然后又安静了下来,这安静似乎又并不只是安静。
像是哭泣,像是悲伤。
容虚镜刚刚说,剑里封着她的心魔?那她的心魔为何要哭?
“不准问。”容虚镜没有睁开眼睛,却一下料到了古逐月即将开口的疑问,“问了我也不会告诉你。”
古逐月松开手,见微消散在了虚空中,他往前一步,大概正好现在了屏障之前。
“我只想知道你到底伤了哪里,”古逐月伸手出触碰那道无形的屏障,“只想确定你到底怎么样了。”
“放我进去,好不好?”
容虚镜倏然睁开眼,她感受到了自己心脏猛然地一跳。
严丝合缝又坚不可摧的屏障忽然裂开一条细缝,古逐月感觉到有一丝异样在自己手心之下。
他知道,自己的话起了那么点作用。
“容虚镜,”古逐月继续说,“你见过我最为狼狈的时候,满身是伤也让你看见,一身尘灰也让你看见,为何你却不肯坦诚相待呢?”
手底的屏障猛然一颤,古逐月感觉到厚厚的屏障变成了软软的一层,他顺着裂缝撕开,小心翼翼地走了进去。
他走到床边,向前探着身子,越过容虚镜的肩膀去看她的后背。
果然不出他的所料,她后背的赤金暗纹全都被染成了暗红色,那若隐若现,时亮时灭的紫光就是从她背后而来的。
“这是什么伤?”古逐月问。
“清心阵中的极海紫雷。”容虚镜说,“从永夜极海的星空中抽了一丝种子,种在了清心阵的阵法里,伤口长而深,白日愈合,夜间裂开。”
外面的日头逐渐有点下落的趋势,容虚镜在伤口裂开时,强行催动冷火为他打造了一把长剑。
她说天下英雄皆有,古逐月就该有。
“心疼了?”容虚镜忽然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
刚问出来,她自己忽然也发觉到了一丝不对劲。
从古逐月追问她为什么受伤开始,自己好像似乎就一直有意想要告诉他,我是为了你而伤的。
而后又强行用冷火炼化见微,其实容虚镜发觉自己似乎也正等着古逐月来问。
她越是不肯说,古逐月就越是追问,最后她就告诉了她真相。
原本她可以短短一句清心阵所伤就带过,可心里的某个声音,蛊惑着她说得十分详尽。
我受了很重的伤。
伤口很深很长很痛。
白日好不容易愈合,夜间又要裂开。
但你想要的该有的,我还是会给你,还会给你世间最好的。
容虚镜怔住了?她为什么变成了这样?她自己在与谁较量?
“心疼。”古逐月也没多拐弯子,心里怎么想就怎么说了出来,“疼得想要立刻去毁了清心阵。”
容虚镜又闭上眼,嘴角轻轻往上一勾,明明是笑起来的动作,却从她脸上读不出任何消息来。
“给你十把见微可能都还差点。”容虚镜淡淡地说。
明知容虚镜是在嘲讽他的弱小,但古逐月就是生气不起来。
他该怎么生气,容虚镜明明就说得很对,给他十把见微确实毁不了,毕竟这清心阵能把容虚镜重伤致此。
“如果,”容虚镜忽然睁开眼,盯着古逐月的眼睛,“受伤的是阿乜歆,你会怎么样?”
容虚镜觉得自己可能是在阵里被雷劈坏了脑子,怎么就没头没尾地问出了这么一句来。
她一抬手,一道星光在她的指尖亮起,她要抽走古逐月关于这一句话的记忆。
古逐月警觉地后退了一步,他看容虚镜的神情似乎有些奇怪,就仿佛不食人间烟火的神明忽然有了人气一样。
“我听见了,”古逐月连连后退,“你是不是想要抽走我的记忆,你不能这样。”
容虚镜手里逐渐成型的星光暂停了下来,她定定地看着古逐月。
“若是她,”容虚镜问,“你就算没有见微,是不是也要去拼命?”
古逐月没想到容虚镜还要追问,他站在原地愣了神,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你若不好好回答,”容虚镜说,“下一刻你就会全然忘记。”
古逐月沉默了许久,然后慢慢开口:“我没有不答的意思,我是在想……”
“也许我一开始,就不会让她进清心阵,哪怕我死了。”
容虚镜握紧了手,手里的星光被他捏碎了。
古逐月的头顶浮出来一团光,他忽然觉得头有些重,眼前的容虚镜也开始虚晃了起来。
“你言而无信……”古逐月喃喃道。
容虚镜摊开手掌,接过了飘过来了回忆。里面是这个问题,以及这个问题的答案,她盯了许久后,抬手将它送往了天空中。
古逐月软软地往下倒,容虚镜身形一晃出现在了他身后,稳稳地接住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