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厚的调料味道透过舌头,让喉咙都发麻了。随后我扒了一口饭,嘴里便像被蒸一样充满热气,而这又带来了满足感,真是不可思议。
我呼哧呼哧地吃着,就被和田冢催促道:
“没什么感想吗?”
本以为按他的性格不会有这种欲望,我有点意外。
他看起来挺冷静,我便明白,果然从昨天开始,和田冢心里也并不安稳。
“啊……很有意思。”
“嗯?”
“明明是用同样的材料和调料,和我做出来的东西却完全不一样。”
我深切感受到,到这个水平才叫做饭啊。
“谢了——”
受到称赞,楞楞地坐着的和田冢动了起来。他朝用作电视柜的柜子里打探一下,戳了戳柜门。
“我能玩超任[注]吗?”
(译注:超级任天堂,superfami,简称超任、sfc或snes,是由任天堂继红白机后开发的家用游戏机。)
“请吧——”
得到许可后,和田冢高兴地把游戏机拽了出来。
当时我被新型游戏机的宣传所鼓动,扑过去一样买了回来,不过现在已经是和田冢玩的时间更长。看样子,只动指尖的活动并不适合我。
“你不买吗?”
“在考虑。”
和田冢插上马里奥的卡带,弓着背背对我玩了起来。我嚼着茄子,时不时朝那边看一眼。茄子的风味从不均匀的嚼头中“滋滋——”地在嘴里扩散,感觉很舒服。
“我说,这个菜倒是好吃,不过肉是不是太少了?”
我用筷子夹起切碎的小块猪肉,表示疑问。
“啊,果然?”
“放肉的时候不用顾虑的。”
“别在意,这道菜就是吃蔬菜的。”
“真的是这样?”
听他如此断言,我便有种和田冢懂很多东西的感觉,被他说服了。
看来,我应付不来别人的自信。
一旦正面相对,便会像眼里突然射进强烈的阳光一样,想要背过脸去。
“你不吃吗?”
“我又不饿。”
和田冢一边四处喷出火球一边回答。他喜欢做饭,不过似乎对吃这方面不太在乎。他本人好像没这个志向,但那说不定是适合做厨师的气质。不过,好厉害啊——每次咀嚼,我都感到佩服。
“你真努力啊。”
“啊?”
“积蓄着和课业不同的东西。感觉你每天都认真地活着。”
我反省着自己表示称赞。和田冢听了,眯起眼睛嘀咕了句“并没有”。
“我只不过是有独自生活这个目标。”
和田冢一边让电视屏幕上的马里奥全力奔跑,一边继续回答:
“独自生活,独自死去。这就是我的理想。”
跳过管道的马里奥被身后的坑吸了进去。
“有坑!”
“理想坚持到底了嘛。”
“还差得远呢。”
命数还没用完,马里奥立刻复活了。话虽如此,剩下的数字不容乐观。
我用筷子拨起碗底的米粒,说出想到的四字熟语:
“真是自力更生啊。”
“算是吧,只不过不喜欢和别人交往而已。”
我痛快地细嚼慢咽,这一口也咀嚼,咽下,然后品味。
以往觉得难以下咽的蔬菜味道,划下鲜明的余味。
我一边观赏和田冢的奋战,一边无言地动着筷子。
“……多谢款待。”
“好嘞。”
我把盘子和碗打扫干净后打了声招呼。和田冢没放下手里的东西,只有视线靠了过来。
“盘子之类的放着就行,我来洗。”
“麻烦了啊。”
“这也是费用的一部分。”
“专业的就是不一样。”
“不过目前也就只有你这一个客人啊。”
你明明就没宣传,我想着笑了。和田冢要是正常打工肯定赚得更多,要说他为什么做这种事……哎,也就是和我装装关系好的样子吧。
肚子得到满足,眼睛也像是被拖住一样模糊起来。要是现在撑住下巴闭上眼睛,从电视传来的声音肯定会变成动听的摇篮曲。但——不行不行,我想着抬起头。最重要的事情还没做,现在睡着怎么行。
今天可不光是为了偷懒才叫和田冢来的。
我重新坐直,把睡意敷衍过去,然后断断续续地说起正题。
“稻村,什么时候能回家呢?”
“谁知道。”
和田冢踩着龟壳淡然回答。
“毕竟她起死回生了,就算检查结束也会被相机围住吧。”
“都已经上电视了啊。”
“嗬——”
我想起了大张旗鼓地在电视上播出的那副没睡醒的眼神。这不是隔了相当久吗。小学的时候,稻村参加过各种各样的大赛,时常上电视。尽管当时她被吹捧为神童之类的,不过感觉自从上了初中就沉寂了。
也可能单纯是我不再看那类节目了。
我虽然认识到稻村是天才,可万万没想到她甚至能成功复活。
岂止是神童,这已经完全是神了。
“我说,你记不记得?野外学习的事。”
我像昨晚的藤沢一样,询问他有没有记忆。
过了一会儿,他才有回应。
在听到之前我就已经知道答案,但还是等他说出口。
和田冢不管打到一半的关卡,把手柄放到了地上。
命数已经用光,后面就没有了。
“昨天想起来了。”
果然,和我一样。
说起来,让原本算不上亲近的我们扯上关系的,是一次不值得一提的活动。我觉得是在小学四年级的冬天。那时是年末,十二月,夜晚最长的时期。
小学会举行野外学习这种外宿活动,目的是让学生与自然互相接触,通过一起生活来提高集体生活意识……我觉得是这样,但具体就不清楚了。
在寒冷的季节到外面参加活动,老实说不是什么让人兴奋的内容。
活动时是分组来行动,分到那个组的就是我们。
我,七里,和田冢,稻村,江之岛。然后,还有藤沢。
组长是藤沢。当时的藤沢极其冷淡,现在依旧极其冷淡。这点姑且放下不谈,她完全没有组织一个组行动的品性,但老师是这么决定的,也没法换。
要是让我们交换意见自己决定,那当组长的会是七里吧。先不说七里擅不擅长管事,至少她是会在那种场合率先站出来的女生。
而要问为什么是藤沢,无非是因为负责的老师就是那种人。
那种对阴郁的学生也想给予阳光的人。
一开始老师还想让我来做,不过我逃走了,结果最后定下是藤沢。她本不是备选的人,但在决定的时候也没有特别反对。当时的我甚至觉得意外。那个时候我正对藤沢非常在意。尽管自己小心地没有表现出来,但搞不好已经被周围的人完全看透。后来,每当回想这部分的事,我就想捂住脸羞耻地扭动身子。
言归正传。
但有一点要说,我在意藤沢不是因为早熟的恋情那类东西。我觉得自己心里的想法是同情,还有同伴意识。
藤沢也一样,她的妹妹死了。
野外学习的目的地好像是叫自然之家,不然就是名字类似的地方。那里紧靠着山,远离喧嚣,而建筑无法抵御寒风。待在那里真是单调又闲散。在这里有什么可学的呢?我这么想着,连内心都充满连冬天的寒意。
那天中午,大家一起烤金属箔包好的热狗,不过我的那份有一半烤成了炭。好像是因为离火太近了。总之,我把失败先归咎到江之岛头上了。
烤得好的只有稻村和藤沢。
不知是难受还是不甘心,七里皱着眉吃下去的样子给我留下印象。
烤得好的稻村想要分给七里一半,她却没有接受而是四处逃,这件事也有点有趣。
在学校看到稻村的时候,她也基本都和七里一起行动。她的眼皮总是有点发沉,一副犯困的样子。大大咧咧的嘴松垮而懒散,再配上不高的个子,和七里并排站在一起不像同学,更像是姐妹。
我们组里最有名的估计就是稻村。
她的名字没有止步于校内,而是扩散到了更广阔的地方为人所知。
只要是和同龄人比试,不管什么她都不会输,无关种类保持连胜。不知是不是因为她本人不慌不忙的表情衬托出游刃有余的感觉,就算她安静地待着也会显眼。大人们对此评价很高,而我尽管觉得这很厉害,但心里又认为不至于吹捧到这个程度。我似乎不喜欢看到她被人吹捧。至少在当时,我并不具有能对其他人造成这么大影响的价值。
那时,我们的世界还被许多高大的东西所包围,令人喘不过气。自己看似自由地跑来跑去,回过神时却发现哪里也去不了。这样的感觉让我们不安、焦躁、仰天叹息。
而我们和“那”相遇,就是在那样的时候。
第二天,我们稍微登了一段山,来到平缓的广场上。伴随着被洗过一样黄绿色开始剥落的树林,我们迎来了自由活动的时间。与自然之家稍有点距离的那块土地远远地被森林围住,形成了一座平缓的丘陵。我回想起亲戚家附近的那块梯田,吸了口气。树的气味很强。
我们得到指示说,可以随便玩,但不能走远。
虽说是自由,但老师规定必须和同组的人一起行动,可我们组完全没有遵守。况且身为组长的藤沢一言不发地离开了。稻村也跑向别的方向,然后七里追了上去。剩下的我、和田冢、江之岛的男生组对周围的植物提不起兴趣,楞楞地站在那里。在教室里我们没怎么说过话,这情况不是来到外面就能产生什么变化的。和田冢不爱说话,江之岛也战战兢兢的,时间变得难熬起来。至于我,和这种阴郁的人待在一起感觉更冷,想要逃走了。去哪里呢?我环视广场,找不到目标。
一眼看去,哪儿都找不到关系好的朋友。
我心情郁闷、白白耗费着时间。很快,藤沢就回来了。她是从森林那边一个人走过来的。
“你们来一下。”
在近处被她搭话,我大吃一惊睁大眼睛。因为她的脑袋看起来好像在流血。不过发现那是盖在额发上的叶子后,我松了口气。感觉到我的视线,藤沢像是瞪了一眼似地动了动眼睛,然后意识到怎么回事,便拂了下脑袋。
红色与茶色混杂的叶子落下来,溶进地面。
大概是看到其他四个人聚在一起,稻村和七里也跑了过来。
“怎么了?”
“有人倒下了。”
藤沢冷淡地、用冬风般干巴巴的声音向我们告知。
诶——在我们因混乱而顿了一拍时,藤沢已经动了起来。
“那边。”
藤沢进行最低限度的说明后就打算带路。真想跟她说等下等下。
实际说出口的是七里。
“你说倒下是怎么回事?”
“字面意思,有个女人倒下了。”
按这个说法,就知道对方不是一起过来的同学。
是不认识的大人倒下了吧。
“这种事去告诉老师比较好吧?”
七里说出了理所当然的想法。藤沢瞥了她一眼,立刻转向前面。
“老师又不是医生。”
哎……这么说是没错,我看着七里挠挠头。七里不服气地朝藤沢背后瞪去,可她完全不以为意。
但我们也不是医生啊?尽管这么想,我却没说出口。
感觉要是说了会被藤沢揍。
大概是察觉到我们还想说什么,藤沢加快脚步。看来她打算快步走开,让我们说不出话。我们去了又能有什么用?想是这么想,但听说有人倒下却放着不管也有点无情,或者说会负疚。介于这种门面上的事情,我们只好跟上藤沢。而她朝来的方向走去,便自然会走进围住广场的森林。
“这边。”
藤沢走个不停。我们追着她穿过树林的缝隙,位置发生了很大变化,踩下地面的感触也随之改变。堆积的落叶在鞋底和土之间填进多余的东西。
我一瞬间怀疑,自己不会是被藤沢骗了,被她带进森林的深处了吧?
踏进森林不久,藤沢停下脚步。尽管与广场只隔了很短的距离,周围却像太阳已经落山一样暗得厉害。本来就冷得彻骨的空气仿佛又积上冰霜般沉降下来。但,更可怕的是背上划过一阵寒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