准确来说是从她死后过了三四天就是了。我曾经待在稻村的尸体旁边。
低头看着她静静地睡着的样子时大脑中的空白,还没有得到填补。
“要是我有那样的人,连一天都不想分开。”
“……哦?”
她脸色倒是平静,但回答真是意外。尽管在意,可我们的关系也没有近到会去仔细问。
音调,不由得变尖了。
“你说的‘那样的人’,是怎么回事?”
“会接吻的人。”
心境上仿佛意识比脚步声更早一步飞出来,被“咕叽”一声踩烂一般。
喉咙和脑袋拧了起来。位置颠倒着,仿佛斜线重叠一般。
“什、啊?呃、诶?”
混乱成这个地步,藤沢也会满足吧。我狼狈得产生了这种自虐的想法。
藤沢笑也不笑,淡淡地继续说:
“你们野外学习的时候不是吻过吗?”
你看到了吗!我差点叫出声来。
洗完澡的时候、在住宿设施外面的时候、被稻村缠着央求的时候……随着我一件一件明确地回忆起来,脸颊和耳朵也越来越烫。你、这!我正要扬起胳膊,又想起不能这么做,于是忍住了,结果胳膊像钟摆一样划过空气。指尖仿佛麻痹般轻轻颤抖。
为什么偏偏被这种人知道了啊。
“关系亲密,有什么不好的。”
“该、该说,不是那样,吗。还是该说,那时都是孩子,关系不错,啥的……”
想起上周也和她吻过,我心里更急了。
“所以你们关系很好是吧?”
“不,呃……好像,是吧。”
我组织不好语言,一个劲低着头,心急如焚地看着自己焦躁地活动的脚尖。
藤沢她,平时是怎么看待我们的呢?
想到这里,我感觉一会儿脑袋发烫,一会儿皮肤发寒。
“七里同学。”
“……干什么啊……”
以前她是这么叫我的吗?我在意起来。说到底,她可能以前从没叫过我。
藤沢靠近了一步。然后再一步,又一步。干什么?就在我对她靠得太近感到可疑时。
那一步像是她在练剑道时展现过的步法一样,大步、迅速地踏过来。
还以为她是逼过来进攻,可紧接着藤沢和我的嘴唇重叠在一起。
呼吸和心跳停止了——与嘴被堵住无关。
我朝藤沢的脑袋后面,朝远处望去。
我们在街上。
放学时间。
说不定有人在看着。
我急忙向后闪开。然后,是惊愕。
“哈————?”
连自己都知道,现在我的瞳孔变成了“?”的形状。
藤沢还是一如既往,连害羞的样子都没有。她撩起挂在耳朵上的头发。
“你这、等等、呃、那个、变态!”
“这话可真过分。那稻村同学也是变态吗?”
“那个!虽然!可能就是那样!”
咯咯咯,藤沢极其罕见地,晃着肩膀笑了出来。
“有什么好笑的吗!”
“不是。就觉得突然做这种事真失礼啊。”
“就是说啊!”
“那下次我有心情的话就先征求你同意。”
“就是说……诶?”
“明天见。”
藤沢离开了,清秀的站姿仿佛在说“贵安”这种话来道别一样。我绞尽脑汁地思考,不知道该喊着“你这家伙给我等等”去抓住她的肩膀还是该从她背后绕到前面去还是该在原地发怒。
我懊恼地,狠狠跺脚。
“这、这、这、”
这家伙,搞什么啊。
复活的童年朋友,和突然来和我接吻的仇敌。
已经搞不清楚情况、急不可耐、被禁锢在肉体里的灵魂发出惨叫。
回到家,我先是喝药来抑制头痛。
我愣愣地走进自己的房间,倒下。不等走到床边就滚到绒毯上,像人体模型倒塌一样倒下,烂成一滩。
“搞什么那家伙搞什么那家伙搞什么那家伙。”
明明脑子没有正常运转,可唯独眼睛亮得炫目,安分不下来。脚步停下后心跳似乎变得额外激烈,现在我已经只听得见那个声音了。
藤沢她,在想什么呢。那么,突然地。而且偏偏是对我。
野外学习的时候她也是那样。毫无铺垫就和魔女接吻。
那家伙,有那种癖好……兴趣……不对那次是救人命,那这次呢?我不由得碰了碰嘴唇。记忆里完全没有藤沢嘴唇的触感。那时脑子里一片空白。
果然和稻村的柔软度还有厚重度不同吗。
“……那种事,根本就无所谓。”
作比较也毫无意义。
“…………………………………”
虽说稻村也是这样。会来接吻,也就是说至少不讨厌对方。
也就是说。
“搞什么啊,难道那家伙喜欢我吗……”
没那个可能吧,我回忆起过去的事。那轻蔑的目光我怎么会忘记。
更何况,喜欢是怎么回事。那家伙是女的,我是女的。
就算退一万步假设真的是那样,我可是最讨厌那样的家伙了。讨厌的家伙嘴唇突然压过来,说真的厌恶感很严重。大概,不对一定是这样。
“……讨厌啦,啊啊啊,啊,啊——……真讨厌。”
我像小孩胡闹一样表示拒绝,可样子上完全没有气势。
感觉心性就像是鼻子被揍过一样安分下来。
为什么?严苛的疑问仿佛暴风雨呼啸。
对我来说,藤沢是什么?
本以为她应该是敌人,可涌上心头的东西却和预想中不一样。两边的东西并不合衬,我混乱起来。
心里一个劲想着藤沢,甚至稻村的事都好像一转眼就忘了。
比起死人,还是活着的人的行动更能搅乱人心。
果然这就是所说的“生气勃勃”吗。
“……这算什么啊。”
对这个蹩脚的玩笑感到羞耻,我把额头抵在地上。
脑袋深处带上了热量。
早上,我对去学校感到很吃力。在各种意义上。
要是藤沢又来搭话该怎么办。要是嘴唇突然逼过来,该怎么办。比起夏日,脑子里更热。感觉声称自己发烧都能骗过去。
我把手放在额头上,便感到热乎乎的。
这温度和暑气并不相称,要是放着不管会不会煮熟啊,我担心起来。
这也好那也好都是藤沢的错。她们~都有错。
话说为什么她们都来吻我。我有那么浑身破绽吗。
对藤沢的突袭完全没能做出反应这件事也让我不甘心。
“……说起来。”
稻村死的那天,我也是那个样子输给藤沢来着。
一开始,是摆好架势,让对方用力砍过来这种练习。露出小臂,或是抬起胳膊以便对方瞄准……就这样持续练一分钟左右。然后,总觉得让藤沢随心所欲地打心里很火大,不知不觉中我这边也挥着竹刀打了起来。
然后,一下也没能打中就输了。
这岂止是样子难看。
练习结束后,我依旧不停地挥着竹刀,直到沸腾的羞耻感冷却下来。就在那段时间里,稻村死了。
要是没有这件事,我早些离开道场的话,稻村是不是就不用死了呢。但那或许只是把那一天的死,推迟到之后一天而已。
虽说人的肉身光是延长一天寿命就很了不起了。
说不定就算是医生大人,这种事也出乎意料地困难。
要留在家里或许是能做到。但这么做等于是从藤沢那儿逃走。我凭什么非要在意那种家伙然后畏缩啊。这份叛逆的心情让我振奋起来。顺便说来,再过不久暑假就开始了,那样的话见面的机会也自然会减少,顺其自然总会有办法吧。能打起精神也是有这份乐观为基础。
怎么能连这种事都输给她,我无畏地上学去了。
“早上好。”
在鞋柜遭到奇袭,我翻起白眼来。
藤沢做着梳理头发一样的动作迎接我。
我把自然而然就会聚集在她嘴唇上的视线一次一次打散,装出平静的态度。
“你不会是在等我吧。”
“对,没错。”
“为什么!”
“那当然是”
藤沢的右脚一个箭步向前。这个步法是——我夸张地朝后仰去。
后脑勺撞上身后的鞋柜,我眼冒金星。
“啊、疼——……”
与清晨并不相称的、破坏性的声音摇晃着脑袋。鞋柜一圈一圈地旋转,让人头晕。
“不好好考虑再逃可不好唷?”
简直一副高高在上的语气,真让人不痛快。
“原来如此……你在这里等着捉弄我是吧。”
真是个性格差劲的女人。差到这个地步都没有想改的意思,真让人无法置信。
我按着脑袋朝上瞪去。
藤沢笑了,仿佛对我的反应很满意。
她像小孩子一样张开大嘴,笑得很明快。
平时心里总是装着沉重的东西一样板着的脸,似乎暂时得到了解放。
“…………………………………”
我抱怨不出来了。
“我先走了啊。”
好怕啊——藤沢玩笑似地说着先走了。
我摸着并没有被夺走的下唇,原封不动地嘀咕出自己的心情。
“那家伙,竟然还有那种笑容……”
看到藤沢表现出自己不知道的一面,不知为什么,我愣在原地不动了。
也没能立刻追上去和她抱怨。
第一次输给藤沢,是在小学一年级时的躲避球对决上。休息时间里,班内进行男女混合躲避球。那时候,我被藤沢用球砸了。而且,位置是以额头为中心的上半边脸。也就是说不至于压扁鼻子的程度下被打了脸。一开始我只是觉得不甘心。团体竞技时,并不会对对手产生额外的意识,总之,当时事情就这样结束了。
藤沢的存在明确地引起我的注意,是在海边玩千百乐[注]的时候。
(译注:千百乐,日本的一种竞技比赛,用柔软的刀剑像剑斗一样对决。)
儿童集会时,我们去当地的海边玩,借到了千百乐用的软剑。虽然也有小太刀和长刀,不过我觉得长的看起来更帅气,便选了长剑。而藤沢选了小太刀。当时并没有特别定什么规则,随意玩就可以,于是我和其他的小孩大吵大嚷地挥剑,乐在其中。
然后,不知不觉遇到了和藤沢交手的机会。
对峙的时候,我心里“啊”地想了起来。是躲避球时砸了我的家伙。我认起真来挥剑,想把那时候的账给算了。藤沢用灵活的小太刀轻松地挡开我的剑,不断在腿上、脸上砍下准确的一击。
我,混乱了。
明明她的动作没什么了不起,可为什么?
我无法理解,藤沢的剑是怎么突破过来的。
现在也是一样,我的动作更快。然而只有藤沢的剑会命中。
藤沢的技术不过是会输给其他人的程度,剑术并不是无敌。要说无敌,稻村远比她适合这个词。对大家来说,就连想用剑打中稻村都很难。哎,我本来就知道赢不了稻村,就连不甘心的心思也不会有。
我一次又一次挑战。藤沢中途就嫌麻烦地眯起了眼睛,但还是一言不发地继续把我打倒。由于疲劳,动作变得单调,我越来越轻松地被藤沢招架,最后在沙子上绊倒时,脑袋挨了一记重重的横劈。
如果是真刀,我已经死过多少次了呢。
藤沢低头看着瘫倒在地的我,翘起嘴角,眼睛里满是蔑视。
打心底感到轻蔑的态度。
深深刻进大脑中的屈辱和愤怒就在那时诞生。
自那以后,打倒藤沢这个人,然后低头俯视她就成了我人生的目标。
在我的视线前,总会有藤沢在。
无论是野外学习时被抢走组长位置的时候,还是中学时输了的时候。
还有在高中输了的时候。
只有输了的记忆是我的人生。
正是因为习惯了收银机的操作,才必须小心谨慎。
我要求自己,就算这里比家里凉快得多,也不能放松心情。
剩下的,就是在心里想着不会饶过藤沢——对根本不在这里的家伙翻腾起斗争的心情。
我做起了只限暑假期间在超市敲打收银机的工作。
这样的经验也很重要吧——动机就是如此漠然。虽然这话自己说出来也有点奇怪,我的价值观,还有判断基准属于中间值。多数派的意见都会听从,对于被称作良知的东西则会遵守。不知是不是因为对此贯彻到底的缘故,有时我也会被人讨厌。
唯独对藤沢的敌意很顽固。
这份超市的兼职是母亲搭桥介绍的,在店里移动,便有种独特的感慨。在这家超市里,我曾和稻村一起买点心,而现在我成了店员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