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主这等精明之人怎么也被拳民骗了?”我问三娘。三娘说恩主不是被拳民骗了,而是被倒霉的端王骗了。他以为全天下的洋人就是猫在大使馆的那些个,杀了也就斩草除根了,从此再没有大鼻子在大清国作妖了;再则,恩主也想借拳民的手给西佛爷添一些腌臜。他哪想得到洋人国里还有那么多洋人呢,居然开着火轮过海寻仇来了……我还是第一次跟三娘脸对脸同一处坐着,不拘形迹地说着话儿,心中别有一番滋味,恍若吸入新鲜的空气,心旷神怡。
“往后我们怎么办才好?”我又问。
素来我都是与书铺黄老闆单独接洽,我有什么讯息报之于他,他有什么号令也交代于我。现在,黄老闆熘了,恩主又死了,我一丝准备都没有,就如同个呆子被五雷轰了顶一般,六神无主。
“你是个男人,却来跟我讨主意。”三娘撅着嘴说。
我知道三娘也是没了主见。过往一切举动,悉归黄老闆点拨,做起来自然不费吹灰之力,概可办到;而今,失了主心骨,三娘便现出女儿本色,骄矜之气一扫而光,不免含羞带涩起来。看来,将来拿主张的就该轮到我了,可是我又能有什么锦囊妙计?无非就两条。一是打道回府,各奔前程;二是身上捆上炸药,闯进哪个贝勒府,与之同归于尽。我对三娘说了,她说前者断不可行,因我二人都是孤零零无家可归;后者又嫌鲁莽,谁知哪个贝子曾跟肃顺不共戴天,搞错了反而不好。
“剩下的一条就是静观其变了。”我说。
三娘满肚皮的思来想去,竟也没想出一条生路。
“既如此,也只好这样了。”她说。
“你说黄老闆会往何处去呢?我就是猜不透,怕不是他贪了恩主的银子,找个地方抽大烟去了吧?我听说,他好喜这一口,几天不抽,就猝染中风一般,昏头涨脑……”
“他必定是另攀高枝了,你知道不,他早就是恭王府的差人呢。”“我最恨这路‘有奶便是娘’的货色。”我说。
三娘说她也是,说着,她腮儿半边早已现出一朵红云。此时间,我俩像是一对没娘的孩儿,唯有相依为命。只是突然无所作为,再不用日里夜里监视着这个那个,管他少的壮的丑的俏的,只晓得吃饱了不饿即可了,我们心下都是空荡荡的,反而苦味。我还好,尚能耐得住性子,三娘却烦得坐不住站不住;我拿四样长命果哄她,也哄她不乐。你道哪儿四样长命果?就是榛子、榧子、松子与核桃。为何唤它叫长命果呢?只因为别的果子都是肉儿在外核儿在内,唯独这四样却藏在壳里,吹也吹不干,淋也淋不烂。“道人通常都用它来当口粮,道姑,不信请尝尝。”
“休得胡说,谁是道姑呀?”
“不是道姑,如何镇日沉着个脸,嘴里念念有词的样儿,喜乐也不形诸辞色,笑都不笑上一下。”
三娘道:“我愿意,我就愿意。”我拿她毫没办法,也只好付之一笑。我想过:于她,我又算个什么?顶多是个朋友。五伦中,朋友不过位在末尾,为首的是夫妇,其次又是父子、君臣、兄弟。朋友只能相互砥砺,杯酒往来,操心太多了,反则生厌。好在三娘并不放肆,只跟我一个闲来雌黄,还无伤大雅。抽空儿,她至多跑到庵里去找找静怡师父……
哪知道到庵堂去她也能惹出事来,一天,三娘竟跟静怡师父闹将起来,非要剥人家的袍子不可。回来,她仍是气哼哼的余怒未消。我劝她:“静怡一个出家之人,你招她则甚?”三娘道:“她不配穿那身佛家衣衫。”原来,她去庵里时,见大门紧闭,敲开来,只瞅见个男人的背影一闪而过。三娘问她那是何人,姓甚名谁;静怡师父只是支支吾吾,不肯直言。三娘疑她不守佛门戒律,所以才发生了上面的事。我说:“一人一面,各尽其心便了。”三娘跺了跺脚道:“她越礼也管不得吗?跟你说也无益,算了,不理你了。”言罢,迳自走了。
我又赶紧追上去,说:“静怡灵心睿智,怎会做出什么龌龊勾当来?”三娘道:“我是亲眼所见,还会错吗?”
我说:“还是问个清楚,以免得误会一场。”
三娘怪我不偏向着她,愤而离去,让我忐忑半天。转过天,她又没事人儿了,再不念叨静怡师父的不是了。我道她是记性儿差,已将不悦抛于脑后,便逗她:“还去不去庵里了?”她说:“已去过了。”我盘问她们俩和好了没,好久,三娘才将经过说知给我听。静怡跟她说道:“我是一个苦命人儿,身负深仇大恨,又遁入空门,怎便去男欢女爱?”三娘问及到那个男人,静怡又道:“与他往来,另有机关就是了。”三娘听罢,顿觉释然,遂起身搂住静怡道:“那么说,是我冤枉你了?”静怡流着泪说:“你不怪我对朋友不剖肝露胆便好了。”三娘赶紧说:“不怪,不怪你。”静怡哽咽了:“有你这句话,我纵然在九泉之下,也对你是感激不尽。”这么一来,倒把来兴师问罪的三娘说得潸然了。“她没说她另有什么机关吗?”我问。
“她没说自有没说的道理,刨根问底,岂不跟村姑一样了?”见她这么说,我也没摆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