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目进来,我一句话没说,掉头便走。一个是我怪他早不跟我通个气,叫我措手不及;另一个则是这里忒碍眼,人来人往,这个瞅一眼,那个探个头,瞒天瞒不过地。
亏得张目还不算太蠢,我头里走,他在后边跟着。我觉得他十分好笑,尾随我身后,样儿跟屁虫一般。到了院门口,我闪身进去,转过来就要闭门,张目早一脚踏进来。我说:“我睏倦了,先要睡了。”张目也不理会,只管往里闯;推又推不脱,只好撇了他,径直进了房,将灯点燃。张目耷拉着脑袋,手脚没处撂;我背地里暗笑,叫他在条凳上坐了。他仍是皱着个眉头不吭一声,我说:“不让你进屋,你偏往里闯,进来却又没个话……”他说:“我求驿丞做媒人,想是已都跟你说了。”我毕竟是个女孩家,谈起婚论起嫁,不免如在云雾之中,昏昏沉沉:“他没跟我说什么,或许说了什么我却没听见。”张目说:“再早我也不敢轻言这些个,只因为黄老闆一走,你我的差使也都冷落了,不妨我俩结个夫妻相依为命,做个伴。”我说:“万一黄老闆回来怎处?”张目说:“黄老闆回来又有何用,他还不一样听凭恩主调派?而恩主也早已升天……”
想起恩主来,我不觉扑簌簌地坠下泪来,往日的英雄豪气皆化作儿女柔情。张目慌了,忙说道:“你若不愿,只当我什么都没说就是了。”言罢,起身要走。我赶紧说:“谁说我不愿来着?我说了吗,我说了吗?”满面晦气的张目顿时云开雾散:“你真的愿嫁我吗?”我点一点头。张目跳将过来抱起我,转了一遭又一遭,吓得我竟手脚酥软动弹不得,就是一身的武艺也施展不出了。他将我放下,我还半晌站立不住,说了一句:“改日你着人择个吉日吧”,就跌坐下。张目应了一声,又来拽我的手:“我回去马上查历书。”我告诉他:“不可,黑晌读历书要犯墓库运的,还是明天白日吧。”
张目戳在那里,只管笑。
“天晚了,也该歇息了。”我说。
“不急,你我二人再说会子话儿。”他的样儿,是要温存亲热一番。“猴急什么,早晚还不都是你的……”我劝他。
“这是你想差了,我只是跟你叙谈叙谈,岂敢有所冒渎。相处这么久,你还不知我的为人吗?”
“我太知道男人的为人了。当然,你却是不同。”
“好啊,你骂我不是男人。”
果然他露出急色儿本色来,不曾饮酒,却已有七八分醉意。他张开臂膊要过来搂我,我躲来躲去,他又搂我不着,急得他没奈何,就苦苦哀求说:“行行好吧。让我只搂上一搂,以表仰慕之情,绝无非分之想。”我笑道:“你要搂上一搂就已经是非分之想兼轻薄之举了。”不提防,我还是叫他亲上了一下,虽鸡啄碎米一般,但还是让我觉得热炭烫了似的,烧红了整张脸儿。
我使劲将他逐出门去,劝他请回,有话明日再谈。他仍缠扰:“敢你是怕我做不成君子,把持不住自己吗?”
我说:“不,我怕把持不住我自己。”
天刚亮,我便跑到庵里,恨不得跟静怡痛饮快谈一番。终是心上放不下,向她来讨个主意,谁叫她比我大来着?
“且请少坐,奉过茶,再收拾素斋用了,有话待说。其实,你不说也无妨,我早已知道你要说什么了。”静怡道。
“我不曾开言,你怎会知道?”
“还用再说吗?你脸上都写着了。”
我们在小庵花园的亭子上坐了。
“时值乱世,一己斗不过运命,逃避也未必不是一种选择,还不至委屈了你宛如仙子似的小模样儿。”
我不知她的意思,又不好轻问:“姐姐难道真甘心一世就这样扫径焚香,不作他想,岂不可惜了?”
“我只活在过去。”
静怡攥着我的手儿:“一个女孩家,遇一知己,终身有靠,也该知足了。切莫再想那泰山之上更有泰山,沧海之余复有沧海,便能乐在其中了。”她的手好凉,冰镇过一般,倒把我喜动的眉梢也寒了下来。“姐姐的心太苦了。”我说。静怡替我拢了拢鬓边的头发:“姐姐活在过去,妹妹只管活在将来,两下并在一处,恰是个圆满。”坐不多时,山门一响,走进一个人来。一看,不光静怡一惊,就是我也仿佛当心一拳,一时没了摆布。原来来的竟是王品,见他熟门熟路,显见是常来常往。想起那日里在庵里见到的男人身影,不是他又是谁?王品见了我,比我还慌张,忙说他是来拈香的;静怡也跟我再三掩饰,说这说那,神色又很忙乱。一时,几下都很是尴尬,连话都说不出,冷了半天的场。我也没了再说什么的趣味,随便敷衍了两句,便匆匆离去。静怡还追在后边说:“改日姐姐有一份礼物要送与你。”
我一熘烟地跑了,到驿馆,见张目早等在门口,心才定了。问他择出日子来了没有,他顿足道:“你还问,我真是命苦。”我说:“娶了我,你还闹命苦?”张目道:“我查过历书了,今日不吉,明日也不吉,要待后天方可,竟需那么久!你想,我怎能熬得过去?”我见他急扯白脸的架势,不禁笑了,戳他一指头:“瞧你那点子出息。”我二人正合计合婚的事儿,呼啦啦,只见林驿丞他们一群人一齐拥入。林驿丞说新房业已收拾停当,李耳也说花轿、执事都备好了,厨下的那些七姑八姨更是以娘家人自居,给我谋划嫁妆。到了这个地步,你说还容你自家做主吗?只好跟一对木偶人一个样儿由他们摆布,众人怎么拨,我俩就怎么转。一时间,忙得不能拾闲,光衣裳试了一身又一身,到大婚那日也没定准。一伙子人给你出谋划策,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愈发让我拿不下主意。林驿丞还说祝氏也想过来帮忙,怎奈她一个寡妇身份,不尴不尬,又怕沖了喜庆气氛,故而只好躲了。不过,她还是帮我俩合了八字,怎么这么巧,居然合了一个上上配,我谢了又谢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