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怀真从未听陆拾遗提过燕迟这人,既然不提,那就不是重要的人,更没有发生过重要的事,现在莫说是他,就算陆拾遗本人来,也不一定记得燕迟。
还有一事,季怀真始终想不明白。
十年前那个来上京的夷戎质子,季怀真虽不结交,更不了解,却极其肯定夷戎只派了一位不受宠的皇子前来,决不是眼前这位。
既如此,那燕迟又是以什么身份来的?为何后来又被扶正了?
思及至此,季怀真更加放心大胆,看着燕迟笑了,把头一点,一只手握住燕迟的,故意道:「想起一点,记不大清了,只记得那时你没有现在这样高,住的地方也不好,总是有人欺负你。」
简直是在说屁话!
燕迟听罢,嘴角一抿,眼中那股雀跃激动的劲头突然消失。
他想了想,低声道:「我这样骗你,向你隐瞒我的身份,你不生我的气?」
季怀真当然生气!
向来都是他骗别人,燕迟说话做事漏洞百出,他居然今时今日才发现,还被他耍的团团转,真当他是个一穷二白的傻小子。
季怀真气得想抽他一顿,可他有求于人,吃人嘴软拿人手短,又怎敢逞一时之快去报复燕迟?
现在只怕是燕迟让他往东他不往西,说什么他都听。
「是生气,不过也只有那么一点点,你这样在意我,数次救我于水火之中,我又怎会同你计较。」
他看着燕迟,笑得口蜜腹剑。
再看燕迟,却反应平静。
季怀真还以为不够,哄人的功夫信手拈来,正要再接再厉,燕迟却突然把头一低,手也抽走,失落道:「说吧,你想要我做什么。」
季怀真一怔。
燕迟又低声道:「你每次想要利用我,或是耍着我玩的时候,就会对我好,也像现在这样哄我,诓我,骗我。」
他说完话就不再吭声,季怀真也没反驳,只静静打量燕迟,半盏形单影只的油灯衬得燕迟脸色更加苍白,可怜的要命。
这地方穷,灯都点不起,连这用剩的油灯还是季怀真跑了好多家才借到的,那乡亲一听是要给燕迟殿下用的,立刻二话不说就拿出来了。他在当地如此受人拥戴,若那些人看到自己把他们的殿下给欺负成这副可怜样子,会不会把自己剥皮抽骨?
他突然发现燕迟的睫毛很长。
怎么他很委屈吗?若不是,怎得往他脸上瞧去一眼,就能看出他的伤心难过,看得人心也要跟着碎了。
但季怀真是谁,莫说是别人,就连自己的心摔在地上,还能面不改色走过去捻两脚的人。
他也只恍惚了那么一瞬,很快便恢复镇定。
季怀真沉默片刻,不装了。
「我现下被通缉,回上京就是死路一条,思来想去,只能放手一搏。」他瞥了燕迟一眼,故意道,「我在敕勒川有认识的人,你带我过去,他们自会帮我。」
他直白得要命,坦然得要命,将别有用心四个大字刻在脸上。
燕迟听明白了,他们在汾州耽误了不少时日,现在又正赶上大雪封山,这人已穷途末路,无人可用,自己却对地形熟悉,又是夷戎皇子,是他唯一可利用,也是最合适的人。
他突然笑了笑:「……原来你今天也不曾骗我。」
季怀真愣住,心想他今天都说什么了?
他撒谎成性,满嘴妄言诳语出口成章,从不刻意去记曾说了什么谎。反而是偶尔一两句管不住的真话,才会叫季怀真翻来覆去,夜不能眠。
一看燕迟这副样子,季怀真心里就厌烦,倒也不是面对其他人时的那种不耐。
而是燕迟一委屈,季怀真就坐不住,一肚子坏水儿手段使不出,心反倒一虚。
正要开口要他有话快说有屁快放,这小子又突然换了副漠然神色,把头一点,平静道:「我答应你,但不能立即动身。一是你我身体都需要休养;二是今天这雪一下,接下来十几天必定是酷寒,大雪封山下,单凭你我二人翻不过苍梧山,需得等上两个月。」
「两个月?!」
季怀真一算,既已到汶阳,与敕勒川仅有一山之隔,若燕迟快马加鞭带他走捷径,况且上京那边有白雪拖延着,想来耽误上两个月也无碍。
燕迟把头一点,正色道:「除此之外,你还要再答应我一件事。」
季怀真警惕地看着他。
「你得答应我,这一路上,你不得随意杀人。」
季怀真笑了一声:「小燕殿下是不是太过天真了,难不成别人来杀我,我也要站着不还手?」
燕迟不为所动:「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
季怀真静了一静,盯着燕迟瞧,片刻后神色冷漠几分,点头道:「我答应你就是了,那就这样说定了。」
他难得正色,突然朝燕迟行礼,是大齐臣子面见他国皇子权臣时才行的礼数。
「——多谢殿下。」
燕迟看他一眼,将这一拜受了。
临出门前,季怀真突然转头看着燕迟,意味深长地笑道:「其实你这次南下,原本就是要带我回敕勒川,对吗?」
清源观一别,燕迟走得那样干脆决绝,可后来得知他被收监入狱的消息又立刻赶来搭救,方才扯给他的藉口牵强又漏洞百出,这人居然问都不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