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公子》 第1章 阎王井一 我老家有个地方叫阎王井。 当然,它并不真是一口井,而是一块天然形成在山岩里的缝隙,两米来宽,四米来长,离地约莫五六米深,乍一看倒的确跟井有点儿相似。 家乡人不爱火葬,从古到今一直保持着土葬的传统,所以人死后都会被送进山里掘土埋葬。阎王井就在整个葬区最西面的一块平地上,平时旁边被用铁皮围着,防止别人不小心掉下去,逢到初一十五会被打开,朝里丢进一些屠宰好的牛羊,再供上元宝蜡烛,说是祭拜。但祭拜谁,谁也说不清。有人说是祭拜山神,有人说是祭拜阎王,不过印象最深的是小时候听老人们所讲过的这么个说法,说它其实以前是个古坟坑,但也许是因为风水不好,埋下去的死人不□□稳,所以出了事,于是后来就被转葬了。 但转葬只是带走了葬在里面的尸体,魂魄仍留在阎王井内,它四周独特的风水锁住了那个死人的魂魄,把它留在了坑底,如此年复一年,令那地方周围约莫十来米范围内温度要比别处明显都低。 听上去有点玄乎,可是又听说,如果把自杀或者暴死的人放到那下面埋上几天,过了二七后,那些死者就能够安稳升天,连放焰口都不需要。这就是所谓的以毒攻毒么?据说很灵验,但从我出生至今还从没见过有谁死后被埋到那底下去过,因此一直以来都以为那不过是老人哄小孩玩儿的故事。 但没想到后来我真的见到了一场办在阎王井的葬礼。 我无法形容目睹它进行时我心里的那种感觉,也不知道写出来是否合适,因为在那场葬礼中被埋入阎王井的死者是个同我非常交好的人。 她是我堂姐丘梅。 第2章 阎王井二 在暑假开始的第二个星期,我被老家来电叫回去参加她的葬礼。 接到电话那刻极为震惊,因为堂姐比我只大一岁,我们是睡一张床长大的,自幼形影不离,上了大学后才被迫分开。却没想到才分开不过两年,她竟去世了,也不知道究竟是生病还是怎的,电话里没来得及问个仔细,只顾着一个劲发愣,等省过神时我叔早已经把电话挂了,所以当晚我就收拾好了行李,推掉了跟同学的出游计划,然后在第二天一大早踏上了回乡的旅程。 我的家乡在很偏远的一座小城里,小得如果不说省份,别人都不知道那到底是个什么地方。说是城其实跟个镇差不多,面积倒也不算小,但是人口少,放眼四周全是山,名副其实的一座山城。 到家时灵堂已经设了六天,棺材停在客堂里,老远望见堂姐的照片在香案上摆着。 我一见那张熟悉的笑脸就眼角发酸,想过去拜拜,但家人没允许,因为是傍晚了,我又还没换衣服,所以被他们领着从偏门进了宅子,然后先去楼上探望了一直都把自己关在房里没出来过的婶子。 世界上最大的悲伤,莫过于母亲看着自己的孩子逝世在自己前面。 所以一进屋就能感到一股巨大的哀痛朝我席卷过来,我看到两年前还性格开朗无忧无虑的婶子一个人在床上坐着,抱着堂姐的衣服,面无表情像根木头一样坐着一动不动。我叫她,她也不理,头耷拉着,神情专注地抱着那卷衣服,好像抱个小孩一样。 不知道为啥突然间我就哭了起来,原本在旅途上闷了三天两夜都没掉过一滴泪的,却在看到婶子这副样子时一下子无法控制地大哭了起来。 见状叔叔他们把我拉了出去。说来惭愧,原本应是我去安慰他们,却变成了他们不停地安慰我。后来我总算哭停了,那时到了晚饭的时间,可我一点也吃不下,我隔着火盆看着那间挂满了白灯摆满了花圈的客堂,那地方曾经是我跟堂姐夏天纳凉冬天挑灯看书的所在,现在那张经常用来当书桌用的红木矮柜上摆着她的红漆棺材,挂着全家福的地方摆着她的遗像。 我想不通怎么她突然间就死了,所以在他们劝我吃饭的时候,我直截了当地问我叔叔,丘梅姐她到底是怎么死的?为什么黑漆棺材不用要用红漆棺材。难道她是自杀的么? 叔叔说她不是自杀。 丘梅姐死于一场意外。她在厂里做事的时候不慎被工业用药水给伤到了,心急慌忙想去处理伤口的时候从楼梯上跌了下去,摔断了脖子。 说完叔叔闷声哭了起来,这个铁塔一样高大的男人蹲在我边上,手捂着脸,指关节暴突得仿佛是要将自己的脸撕下来。然后他重复着对我道:“她才刚结婚半年,她才刚刚怀上孩子……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 叔叔的话让我有点吃惊。 丘梅姐结婚了,我却一点都不知情。我俩从小玩到大,几乎无话不谈,但她结婚半年甚至有了孩子,却对我只字未提。这让我非常意外,也有点难受,却已无法再当面质问她原因,猜想可能是她怪我在外头整整两年连过节都没有回来过一次,所以就故意没有告诉我,意识到这点,我愣愣看着她那张遗像发了阵呆,随后见到一个陌生男人朝我走了过来,问我身旁的叔叔道:“阿爸,她就是堂妹北棠么?” 叔叔朝他点点头,然后拍拍我膝盖指着他跟我介绍:“小棠,这是你堂姐夫,王川。” 王川是个很典型的本地人。身体黝黑粗壮,性格老实木讷,他看着我似乎有些不知道该跟我说些什么,所以在叔叔介绍完后好一阵冷场,在我边上木木地站着,直到叔叔看了眼他手里的东西,他才想起来把它递给我,随后对我道:“这是按你尺码给你找的,明天进山时穿。” 我接到手看了看,原来是套重孝服。 但披麻戴孝是至亲才可以的,我好像还轮不上能穿的资格,于是当即问了声:“姐夫,是不是弄错了,我不能穿这个……” 而没等他回答,突然啊的声尖叫从后面的楼上传了出来,把在场所有人都给惊得一跳。 听声音应是婶婶。我不知她出了什么事,见叔叔他们立刻朝楼梯处跑,便赶紧跟了过去,没等上楼就见婶婶苍白着脸从她屋里尖叫着跑了出来,一边用力推开那几个试图抓住她的阿姨,一边奔下楼冲进客堂,随后猛地往棺材上一扑,整个人压在棺材上,使劲推着棺材盖,嘴里反复哭叫道:“丘梅啊!丘梅啊!!丘梅说她要闷死了啊!!” 王川和叔叔两人费了很大的劲才把她从棺材上拉了下来。 她跪在地上继续大哭。 哭得所有人也跟着她一起哭了起来,连王川那样表情木讷的人眼圈也红了,他转身到我面前吸了吸鼻子,哑着嗓子对我道: “没弄错。明天都得穿这个,因为明天要送丘梅进阎王井。” 第3章 阎王井三 去阎王井都得戴重孝,这是规矩。 第二天早上来给丘梅姐送葬的人很多,大部分都是平时不太熟或者根本不认识的,因为听说要将她送进阎王井,所以特意赶过来瞧个热闹,而来者即随孝,到上午八点启程时,这行队伍里的人无论认识的还是不认识,全都得披麻戴孝,否则就去不得阎王井。 看,这块葬地的奇特性,由此可见一斑, 三伏天,人裹在麻布服里汗出如浆,悲痛的宣泄就似乎少了一些,连婶子也平静了许多,也许是昨晚哭得伤了元气,她在叔叔的搀扶下安静地跟在王川身后,一路走一路腿打着飘,哭是不再哭得动了,但嘴里始终唧唧咕咕,也不知道在咕哝些什么。 后来听走在我边上的邻家老姨说,祖宗传下来的规矩,凡是到阎王井落葬的人,家里已婚的女性至亲一路上要行叫丧大礼,为的是驱散路上挡路小鬼,让它们别在落葬时候弄出什么麻烦。所以,负责叫丧的人叫得越响,哭得越厉害,自然越是好。 但婶子连着几天哭得嗓子都哑了,哪有那个力气再哭叫出声?其他亲戚也没有合适的,所以这个礼意思意思也就算了。当然,为此一路上撒的铜钱则是要加倍的了,那可都是实打实的真铜钱,一部分是叔叔家从晚清时期就压箱底存下来的,还有一部分是周边人家家户户给捐的,叔叔一家人缘好,丘梅姐又走得实在可怜,所以说到凑出来的这笔铜钱,老姨打着手势挑着眉对我说,它们的市值大约能值好几万。 到达阎王井时已快接近正午。 虽说离村很近,但大部分时间都是走山路,翻山越岭,因此费时不少。但在离井还有两三百米距离的时候,突地发生了件怪事,让原定的落葬时间差一点给推迟了一下—— 叔叔请来负责殡葬事宜的那些道士,不知为什么不让我们继续往前走了。 听说他们是真正的道士,是离村子十二里远一间百年历史的小道观里请来的。原先想请的和尚,但自从十年前附近唯一一间小庙里最后一位守庙的老和尚圆寂以后,庙里就彻底断了香火,所以短时间里想请和尚是请不到了,而丘梅姐遗体在家里停放的时间又不能超过七天,所以老姨听后,说那就请道士吧,道士也是一样的,而且她以前见过他们做的法事,讲究得很。 但阎王井举行葬礼是不需要什么讲究的。 住在这里上年纪的人都知道,阎王井里做丧事,得守规矩。 守这口‘井’里自古流传下来的一些不成文的规矩。譬如下葬那天无论挑的什么日子都必须是大晴天;譬如送葬人无论是谁都必须重孝;譬如棺材抬进葬地后,必须等到午初三刻才能靠近阎王井的边缘,至于棺材的入土,则必须在午正三刻才能进行。 在这之前,棺材一不能底落地,二不能盖见光,必须一直盖着块红棉被由八名属虎的青壮男子抬着站在背阴处,其他人则跪在阎王井边上的开阔地,一边做下葬前的准备仪式,一边等待下葬时辰的到达。 但这次道士们却自作主张把规矩稍微做了点变化。 变化是临时决定的,因为在之前我们刚刚进入东边那片葬区的时候,由西面,也就是阎王井这个方向,吹来过一阵大风。 山里遇风本是没什么奇特的,但一来今天根本不是起风的天,二来整整半天,从村里到山里,别说这么大的风,就是微风都没有碰上过一丝,天上也连朵云片子都没有,偏偏但刚一踏进葬地,突然间就从阎王井方向吹来这么阵大风,所以这风必然有古怪。 怎么个古怪法? 道士说,这叫拦路风。兴许是阎王井里的东西不想让我们把棺材送进去,所以给弄出来的,如果不闻不问就这么直接走进去,怕是会有不测,所以为了保险起见,他们必须要先向阎王井问个清楚。 怎么个问法? 自然是开坛做法。 在东面葬地和阎王井外围交界处,他们在地面上横着钉下了十八道尺把长的铁钉子,钉了大约五十米左右一条直线,中间系上红线,然后再这道铁钉子围成的栅栏中间临时搭了个香案。 之后活杀了三只原先预备祭井时用的公鸡,一边用它们的血慢慢绕着铁钉子边缘浇,一边嘴里念念有词。 老姨听后悄悄跟我说,他们在念《禳灾度厄经》。 “怕是在超度什么来着呢……”说完,她沉着脸转动着手里的珠串也跟着那些道士一起念念有词起来。 珠串是佛珠。 老姨是个佛教徒,不过似乎道教的东西知道得也多,所以看到她的表情让我微微有点不安,更为让人不安的是,也不知是巧合还是怎的,随着那些道士念念有词的速度逐渐加快,原本晴朗且一洗如碧的天空上不知什么时候被一层云给盖了起来。 最初云是白的,但不多会儿功夫就变灰了,灰蒙蒙的被平地而起又一阵大风推着挡住了头顶最后一丝阳光,与此同时,自地下升腾而出扑鼻一股泥土的腥臭。 “老姨,是不是要下雨了……”见状我迟疑了一阵,悄声问身旁的老姨。 但没等到她开口,突然我们身后起了一阵骚动。 随后有个人跌跌撞撞从东边的葬区里冲了过来,一路吼,一路大哭着朝棺材方向狂奔过来:“不许下葬!没抓到凶手前都他妈不准给老子下葬!!!” 第4章 阎王井四 闯进送葬队伍的人名叫刘立清。 他是丘梅姐从初中一直到高中的同班同学,也是他们班的学习委员。 当初读书成绩特别好,高二那年还给我补过课,所以我跟他还算相熟。那时他读书成绩的好是全校有名的,都说他是考北大的料,但可惜,高三下学期时,他爸爸出工伤病故了,他没别的亲人也没经济能力继续读书,就半途辍了学,去了他爸工作的厂里当了学徒工。 当时很多老师一提起他就惋惜不已,但他却并不觉得太遗憾,记得那时他跟丘梅姐这么说过,说读书本就是为了找份好工作,既然提前找着了,那就安心干着吧。 因此后来丘梅姐也没有参加高考。尽管当时跟家里闹得剑拔弩张,她还是说服叔叔找关系帮她进了刘立清的工作单位去上班,记得他俩确定恋爱关系,差不多也就是在那个时候。 之后,出于种种原因,我跟她分处在了两个地方,并且两年来都没再回来过。虽然有时候会电话联系一下,基本都是她听我讲,很少会提到她自己,因此不知不觉中,那段时间关于她的境况我是一无所知,以至回来后猛然知悉她不但早早结了婚,而且结婚对象并不是她喜欢了那么久的刘立清,这让我不能不感到吃惊。 不过,更让我吃惊的是刘立清在这两年里所发生的变化,和他现下如此唐突可怕的行为。 两年没见,刘立清身上的变化跟正常情况相比,实在是过于大了点。 记得两年前的他皮肤白皙,鼻梁上总架着双黑框眼镜,看起来文文静静,一副书生的派头。现在的他则有种病态的瘦,又黑了很多,不知为什么白头发也多了很多。许是经常工作在太阳底下的关系,脸上过早出现了皱纹,因而明明才二十出头的年纪,乍一看竟像有四十多岁。 以至于在他狂奔到棺材前的时候,我完全没能把他给认出来,直到在一片惊呼声里见叔叔红着两眼一把抓起地上石块朝他猛冲过去,当头一下砸在他后脑勺上,对着他狠狠骂了声“刘立清你个畜生!” 我才意识到,这个满脸胡子拉碴,行为粗暴失态到把棺材上的棉被都给扯下来的男人,竟然就是当年那个知书达理的白面书生。 而当时的场面真可谓是乱得一团糟。 流传了不知道多少年的规矩,送进阎王井前的棺材是见不得光的。刘立清不顾众人阻拦奋力扑到棺材上的行为令被子从棺盖上滑了下去,虽然只滑落了一个角,仍是让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发生的婶子当场一声尖叫,闭过了气去。 目睹这一幕发生的叔叔自然是气极。 脑子一热,率先想到的就不是赶紧把棉被重新给棺材遮上,而是拾起脚下的石头照准刘立清后脑勺上就狠狠拍了过去。这一下,当场就给拍出了血,血珠子四下飞溅,溅得棺盖上和棉被上到处都是,偏我叔叔还没意识到这一点,一边抬腿照着刘立清身上狠狠踹过去,一边狠狠骂道:“你他妈还有脸来?!滚!给我滚!给我滚!!” 目睹于此,可把匆匆围拢过去试图劝阻他的人都给吓得面无人色,傻杵在原地完全不知道该干啥才好。 就连做着法事的道士们也全都呆了呆,总算他们中年纪最大的那个见多识广,最先回过了神,立即放下手里的器具将我叔叔用力拖开,随后草草给刘立清的伤口做了下包扎,又用随身带着的药油把我婶子弄醒,然后叫了几个年轻力壮的连扶带抬,匆匆把我婶子和这个满头是血的男人给扶下了山。 但一路被抬下山时,刘立清仍朝着棺材大哭大叫,指天指地地说丘梅是死于谋杀,找到凶手前谁都不准把她下葬。可把我叔叔给气得脸色铁青,若不是身体被边上人紧紧摁着,我想他可能会举着手里的石头再次朝刘立清冲过去。 我实在不明白刘立清为什么要突然跑来说这些,做这些。 也不明白我叔叔这个一向好脾气的老好人,今天为什么会脾气失控成这个样子,好像面对着的不是自己女儿的昔日同窗和男友,而是个势不两立的仇人。 大约就在他们终于走出阎王井边界时,天上的乌云突然间散了。 跟它们出现时一样突然,不出片刻,四周再度被金灿灿的阳光所笼罩,几乎让人立刻一扫心中的阴霾。 但不知为什么,眼瞅着本来阴测测的天一下子放晴,那名老道士原本总蹙着的眉却皱得更紧了,他在周围人渐渐平静下来后独自站在一旁,目光闪烁地看着我叔叔一边骂骂咧咧,一边同我姐夫一起小心翼翼擦掉了棺材上的血,然后把被子重新盖到了棺材盖上。 随后带着点犹豫,他把我叔带到一边,跟他小声商量道,既然棺材已经见了光,那要不还是别再把人往阎王井里葬了,不如另选个合适的日子,照着道观里最高的规格,给你家姑娘做个道场葬在观里吧,价格好商量。 岂料这话不说还罢,一说,我叔叔当场急得就跳脚了。 许是之前被刘立清的事给气得有点失去了控制力,我头一次见到他脾气这么急这么冲,也不管人家道士只不过是跟他商量并不是强求,他一把抓住对方的道袍,涨红了脸就对着人家一通怒吼:“好商量?!我缺这俩钱吗还价钱好商量??你说你这人怎么能这样!之前说得好好的,现在居然要变卦?!要能换个方式超度还要得到你说吗??要能用别的方法超度管用,咱他妈还需要兴师动众把棺材抬到这种鬼地方来吗?!你就不怕我女儿怨气难消找你们来吗?!” 说也怪,最后那句话刚刚出口,平地突然旋起一道风。 真的是相当诡异的一道旋风,就像以前老人们常说的阴风一样,卷着细沙,冰冷,并且来得毫无征兆。 与此同时,那名老道士的神情突然间也变得有点奇怪。 若非是我亲眼看到,实在难以想象一个人从担忧迟疑到冷若冰霜,这一态度的变化会这么迅速且毫无缓冲。他的脸色突兀就沉了下来,并慢慢拉下我叔叔抓在他衣领上的手,随后朝他行了个礼。 然后从系在腰带上的一只囊里取出个铜铃,当啷当啷摇了两下,而等在边上的其他那些道士一听见这个铃声,立刻神情肃穆下来,迅速整了整自己的道冠和道袍,重新排列整齐来到了老道身后,遂同他一起一边扒开插在土里那些铁钉。 之后,一边示意抬棺人跟他们一起跨过红线往阎王井方向走,一边嘴里吟唱般念念有词起来: “人来隔重纸,鬼来隔座山,千邪弄不出,万邪弄不开。众生多结怨,怨生难解结,一世结成怨,三世报不歇。我今传妙法,解除诸怨业,闻诵志心听,冤家自散灭……” 一路不停念着,一路到了阎王井的井口边缘,随后所有声音戛然而止。 唯有那老道士突然深吸一口气,从嘴里发出一声既不像说话,也不像叹气的声音。伴随着这道很长的声音,道士们打开铁盖,再带着抬棺人将那口棺材小心翼翼从‘井’的正前方凌空移到它的正上方。 这当口我无意中看了眼手表,发现时间不早不晚,刚好一点差一刻。 也就是他们所谓的午正三刻。 不禁有些佩服这些道士时间上的精准性,同时学着其他人的样子,我跪倒在地上,跟着人群用膝盖慢慢往阎王井处靠近过去。 这是送丘梅姐的最后一段路了,不能用脚走,必须跪行,以表示对死者的大悲和不舍,以及对阎王井里那个‘主人’的敬畏。 想起阎王井里那个‘主人’,不禁下意识抬头朝阎王井方向看了一眼。 这是我头一回从这么近的距离看这口‘井’。虽然小时候出于好奇曾几次跟着别人到这地方来冒险过,但都离得很远,也只敢匆匆瞥上几眼,随后就逃似的离开了。 那时候总觉得,‘井’的周围虽然盖着铁皮,但里面随时都可能钻出来一只爪子或者一条可怕的舌头,像恐怖片里演的那样如影随形地追向我们这些斗胆的小孩。 但现今从这么近的距离看着它,却发现似乎反而没有记忆中的那么恐怖了。它静静躺在阳光普照的平地上,像张漆黑的嘴,巨大,平静,且充斥着一种与世隔绝的寂寞。 这张巨大的嘴里一点声音也没有。 周围则堆满了烧剩下的香烛,大片烛油带着血一样的颜色,毫无生气地攀附在‘井’口边缘,所以若说可怕,恐怕多数原因便是因了它们的关系了。想到这里,听见道士们再度唱起经来,并且见到那八名抬棺者在我叔叔的带领下将丘梅的棺材一点一点在往高处抬,我知道下葬的最后一步即将开始了。 便下示意用膝盖快速朝前挪动了两步,想在她同那具棺材彻底进入那口‘井’内之前再尽可能地多送她一段路。岂料就在这个时候,随着啪的声脆响以及抬棺者之一嘴里脱口而出一声惊惧无比的咒骂,怪事再次发生。 一根牢牢捆绑住棺材的绳子竟然断掉了。 紧跟着再度啪啪几声脆响,几乎是同一瞬间,所有用来捆绑棺材的绳子竟然一下子全部断裂,瞬间让丘梅那口棺材轰的下朝着阎王井内直坠下去! “丘梅姐!!”见状我立刻惊叫着朝‘井’口处直冲去。 冲到井边跟随众人一起往下看,随后腿一下子软了,我扑的下再次跪倒在地,险些一个不稳从井口边缘滑落下去。 我看到丘梅姐裹着一身鲜亮的桃红色棉衣平躺在‘井’底,面孔煞白,两眼圆睁。 像是在冷冷看着我…… 而她两只手则笔直朝上伸着。 像是在棺材跌落的一瞬间,她以这样的姿势,狠狠将那口无比厚重的棺材盖连同棉被一把给撕裂了开来,以此发出冰冷无声一道宣泄: 放我出去! 第5章 阎王井五 夕阳落山前,这场因意外而变得格外让人浑身不舒服的葬礼,在所有人沉默的观望中仍然还是给勉强完成了。 我没法很好地描述出当时的状况,因为那时我的情绪糟糕透了,也不知道是因为乍然看到丘梅姐尸体那副诡异可怕的样子,还是因为当时在场所有人虽然对意外的发生感到害怕和悲痛,但为了迷信,却全都固执地坚持,要道士们把葬礼进行到底。 那时候道士们看起来是有些想停手的。 年轻的一个个脸色苍白,面面相觑站在那儿呆看着周围或惊恐或痛哭的人,全然不知所措。年纪大些有点经验的,则对着‘井’里丘梅姐的尸体使劲摇着铃,条件反射般用比之前快得多的速度急急念着嘴里的经。 他们看起来真的是怕极了,因此影响到周围的人看着也感到更加不安。 唯有那名年纪最大的老道,在最初朝‘井’里瞥了一眼后,脸上依旧带着那副淡漠肃然,不紧不慢继续着手里的动作——站在原先棺头的位置,对着那些断裂的绳索三点香,三绕香,三敬香…… 随后恭恭敬敬将手里的香插到其中一根挂着那些绳索的木棍上,转过身,对我叔叔和姐夫行了个礼道:“丘先生,所谓事到临头不走回头路,既然刚才已经决定一定替您把这丧葬给办了,这会儿再要反悔是绝不可能的。但办事前,有些话恕我老道一定要先讲在前头,就是刚才您闺女这口棺材所出的状况,以前饶是我操办的葬仪超度再多,却也从来没碰到过。加之先前所发生的那些事,看起来这趟送行只怕送得是一波三折,难以顺当。所以,如果您心里头要觉得有什么不妥,想要改期,或者换个方式超度安葬您的闺女,现在也还来得及,只要您开一下口,我老道亲自下去替您将闺女请上来,送回灵堂,也不是不可以。所以您瞧,您现在到底打算怎么个决定?” 怎么个决定? 叔叔的决定当然是不会变更的。尽管在看到丘梅姐的尸身暴露在棺材外后他哭得差点晕厥过去,但所做的决定,却绝对不会因此变更,哪怕为此要将丘梅姐的尸体就这样直接埋进土里。 听上去是不是很不可思议? 自然,这是有原因的。 但凡住在这地方的人都知道,这里自古有个雷打不动的规矩,那便是一旦有死人被送进了阎王井,那么七日之内,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可以再将他请出来,否则,必会引来很大的晦气。 怎样大一个晦气? 我不晓得,因为从来没有发生过类似的事情,所以不知道真这样做的话,到底结果会糟糕到什么程度。只听说,刚进入阎王井的尸体上还带着没有消散干净的生气,所以如果没到时间就把尸体请出来,那么那口‘井’里就会有东西顺着生气附在尸体的身上,跟着它一起跑出来。 跑出来会发生些什么? 自然是只有天知道了。而就是这么一则简简单单的迷信,使得当时在场所有的人包括我叔叔,尽管眼见着丘梅姐的棺盖开裂,尸身暴露,他们哭归哭,怕归怕,却仍是坚持着一定要道士们把葬礼进行下去。 大有不做完仪式,人就不给放下山的势头。 没奈何,年纪最长的那名老道只能脱掉了自己身上的道袍,然后说:行吧,既然丘先生这样坚持,那么咱就把这趟入土的仪式做完,不过这件道袍老道是没法穿的了,免得犯了破戒之罪,日后被师尊们怪罪,还望丘先生和诸位莫怪。 说完,他就光着膀子拔下那三根还没在木棍上烧完的香跪到地上,嘶嘶一阵,干脆利落往自己脑门心上烫了好几个黑点。随后举起手里铜铃对着阎王井内使劲一摇,高唱了声:“万神朝礼!役使雷霆!金光速现!覆护真人!急急如玉皇光降律令敕!!” 说来也怪,最后那句话刚刚唱完,‘井’里丘梅姐那双圆睁着的眼一下子就闭上了。 两只笔直竖着的手也微微动了动,乍一看,好似突然间回了魂似的。 叔叔见状啊的声怪叫一下子朝‘井’口扑了过去,扑到‘井’口边缘正想探身进去,被一旁老道迅速一把扯住,斥了声:“丘先生是不要命了么?边上等着,不要妨碍做法。” 说完,把他轻轻朝后一推,然后一把将手里那只铜铃朝井底扔了进去。 井底随即传来当啷啷一阵脆响。 眼瞅着丘梅姐那双手直直耷拉了下来,贴在身体边缘一动不动,老道便再次吟唱了起来,一边唱,一边站起身在阎王井边缓缓绕圈,而看到这里,我就没再有任何心情看下去。 不想再看他继续做些什么,也不想再听他喋喋不休地在唱些什么,全副心思只在阎王井底那具令我触目惊心的尸体上。 烈日下,苍蝇围着这具尸体满天飞,并且很快从‘井’底弥漫出一股浓重的尸臭,直把人看得由恐惧到心疼,再由心疼直到一阵阵地愤怒。 该怎样表达这种感觉…… 她活着时的样子还无比清晰地存在于我的脑子里,这会儿却以这副可怕的模样,被这些亲人们孤独埋葬进这个充斥着种种可怕传言的地方,为的就是超度她死去时充满惊惶和不安的魂魄,怕她不甘心死于非命,所以会永世进不了轮回。 愚不可及……真是愚不可及…… 因此当看到所有人在道士的指挥下,用铲子一铲一铲将土往‘井’里铲去的时候,我几乎按捺不住冲动想就这样不管不顾地站起身去阻止他们,但几次试图站起,几次都被身旁悄悄注视着我一举一动的老姨给按住了。 她低声劝阻我,说:不要动,北棠妹子,千万不要动……再挨个一会会儿就超度好了啊……不要动……不要再让你堂姐更加受罪了啊…… 呵,我不知道就凭这种鬼样子,还能说什么超度,说什么不受罪。 但这话没能说出口,因为老太太那张脸看起来是如此的虔诚和难受。便只能咬了咬嘴唇沉默以对,偏就在这时,耳边突然隐隐传来婶子哭叫的声音,突兀间叫我吃了一惊。 “丘梅啊!丘梅啊!!丘梅说她要闷死了啊!!” 奇怪……她不是刚才因为昏厥而被送下山了么? 闪念间立刻回头朝身后看了一眼,想看看是不是婶子放心不下又重新上山了,岂料就在这当口突然眼前一黑,没等反应过来,我毫无防备一头便栽倒在了地上。 倒地那瞬,隐约似乎看到井底内丘梅那张白得刺眼的脸朝我抬了抬。 然后她眼睛一下子重新睁开了…… 直愣愣看着我,涂着桃红色口红的嘴轻轻蠕动着,咕哝般对我低喃: ‘北棠啊……我要闷死了啊……我要闷死了啊……” 第6章 阎王井六 之后发生了什么,我完全没什么印象了,但有一点记得很清楚,在我昏迷的那段时间,我做了一个有点奇怪的梦。 梦里见到丘梅姐在从阎王井里往上爬。 尽管‘井’里很黑,我也刻意不去看她张苍白的脸,以及那具僵硬着躯干一点一点朝上蠕动的身体。怎奈她寿衣的颜色实在太显眼,所以无论我怎么设法移开视线,仍是把她那片桃红色的身影看得清清楚楚。 她一边爬,一边仰头看着头顶上的月亮,朝它细声细气说着些什么。 快爬到‘井’口时,借着月光,我看到她背后压着团黑乎乎的东西。依稀是个人的模样,比她高大,比她沉重,压得她肩膀和背都倾斜着,而它则如同坐在一张沙发上似的,轻轻松松用它的背靠着她的身体,同样仰着头,看着头顶上那片月光。 它在她刚刚爬出‘井’口的那一瞬,从她背上跨了下来。 站在阎王井边缘,因此看上去更显高大,但依旧看不清楚它的样子,只模模糊糊看到它手里握着样东西,四四方方的,在月光下闪着忽明忽暗的光。 有意思的是,那东西的样子看起来似乎是部手机。 所以下意识想看看清楚它到底是什么,但就在这时,它突然发出阵叮当叮当的声响。 清脆的声音让我一下子醒了过来。 遂发觉,自己正躺在老宅那张两年没睡过的床上。 角落点着的线香让四周空气沉甸甸地混浊,但没能驱散一屋子的霉味,因为这么热的天,除了房门外所有窗户都被紧关着,想来是家人怕我被山风吹得着凉,所以特意为之的。却因此憋得我胸口闷得发慌,头痛欲裂,便正要起身把窗打开,头一抬,见到舅妈就在我床边坐着。 我立刻叫了她一声,但她没听见,眉头紧锁似乎在想着心事,以至我连叫了她两声她都没反应。直到第三次叫她,她才有点恍惚地抬起头,随后猛然醒过神来,一双眼蓦地红了。 这是怎么了? 我刚要问她,见她眼泪啪啪掉了下来。‘北棠啊,’然后叫着我的名字,,她抹着眼泪对我道,‘你婶婶走了……你婶婶下午时候去世了……’ 乍一听到这句话从舅妈嘴里说出,我以为自己还在做梦。 一场真实得有点可怕的噩梦。 但跟着她恍恍惚惚出了房间下了楼后,我才意识到,这一切竟都是真的。 我的婶子真的过世了,隔壁叔叔家的西厢房里,连她的灵堂都已经开始布置了。 舅妈说她死于心脏病突发。 这实在太难叫人接受了,毕竟就在中午之前她人还是好端端的,除了精神比较差,人有点虚。谁想在山里受了刘立清的刺激晕倒后被送回家,本以为最多只是急火攻心,休息一阵也就没事了,结果身子都还没在床上躺稳,竟然一下子心脏病发作,没过一分钟就断了气。 因此得到消息的当刻,叔叔立即就带着一大群人提着棍子直冲到刘立清家去了。但没找到刘立清,他的亲戚也似乎早就得了消息躲了起来,于是天大的悲愤无处发泄,叔叔差点把刘家砸了个粉碎,随后回到家,像个孩子一样抱着婶子的遗体嚎啕大哭。 短短七天内,女儿意外身亡,老伴突兀猝死。这种接踵而至的不幸,任谁能接受得了,又任谁能够面对得了。 因此,当我一路奔到他屋子时,我都不忍心去看他那张脸。 才不过几个小时而已,他那一头黑发竟成了灰色,皱纹爬满了原本亮堂的脸,身子更是佝偻到可怕。像是被那道巨大的悲痛一下子给折断了,这个就在白天时还健硕硬朗的一个壮汉,硬生生一下子变成了个连腰都直不起来、话说到语无伦次的老人,直叫人看得心里一阵阵发酸,偏偏在看到我的那瞬,他还硬是撑起一张安慰的笑脸,问我身体要不要紧,是不是好些了。 然后让人给我找了张椅子坐,便不再继续吭声,只弓起身子继续跪在地上一块一块挽着灵台上的白布。见状我想过去帮忙,因为看他手一直都在发抖,根本就没法拿稳那些白布。 但被舅妈拉住了,她说,老丘不允许的。 ‘这棺材里躺着的人,几十年来,你叔的每一件衬衣,每一双袜子,全都是她亲手给缝的补的。所以,现在这灵台他说了一定要亲手给她摆,其他人不准动,全都不准动…… 就这样,一摆便是整整一个晚上。 到早上,终于在众人的强迫下,他勉强答应进屋去休息片刻,然,正所谓屋漏偏逢连夜雨,就在叔叔一步一回头地蹒跚往里屋走去的时候,公安局来人了。 一大清早就来敲开了门,自然是有极为重要的情况在身,所以叔叔不敢怠慢,立即就迎了出去。谁知他们来的目的,却叫这老人本就已经虚弱不堪的心脏再次受到了一次致命般的打击,因为他们提出,要我叔叔把丘梅姐的遗体请出阎王井,给他们重新做次验尸。 这要求无疑如同一滴水掉进一口滚油锅,瞬间就在叔叔院子里炸了开来,很多人更是直接就骂出了声:你们这些吃皇粮的!眼里还有没有祖宗!还怕不怕报应了?! 警察自然是不怕报应的,他们纯粹只是为了公事。 但其实在提出这个要求的时候,看得出来,他们都有点难以启齿的,毕竟完全没有想到,短短七天,同一个家里竟然会接连发生了两次丧事。 不过为难归为难,事情总不能因此就搁置下来,所以尽管周围有脾气急躁的怒骂出了声,甚至还有人撸起袖子准备拿棒子撵人,他们仍是对叔叔出示了验尸许可证后,以尽量婉转的口吻对叔叔说,由于昨天有人用了一下午时间堵在区派出所门口,又是写大字报又是闹,说丘梅的死有冤情,她根本不是死于意外,而是死于他杀。最后闹得惊动了市公安局,所以经过研究,为了不放过任何一个犯罪的可能性,他们决定对丘梅的遗体进行重新检验。 叔叔一听当场就翻脸了。 尽管一旁的姐夫王川试图阻止他,他仍是耿着脖子,使劲挺起他佝偻的腰杆拍桌子抢白道,你们说的都是些什么混话呢?!丘梅死于意外的死亡证明不就是你们这些公安局的人给开的么,怎么随便听别人瞎喊几声就又要重新检验??你们还知不知道尊重死者了??你们还有没有职业道德了??你们这样做,把你们以前的检验结果往哪儿搁?! 几个年轻点的警察当场就被他说得脸红了。 老资格的警察则沉默了阵,由着我叔叔跟周围那些义愤填膺的亲戚们先自一通发泄。 直到骂声和说话声渐渐稀疏了下去,他们才又道:“丘大叔,您话说得是没错,但尸检这种时也不是说绝对都能保证完全正确的,但凡有一点点错误的可能性,都可能导致一桩罪案被疏忽,一个犯人被漏网,所以,于情于理,还是请您体谅一下,跟咱配合配合。” “配合?你们倒是说说怎么配合??人尽皆知,这阎王井一旦葬下了人,不满七天绝对不可以请出土,否则会有什么后果,你们年轻你们不懂,那不如回去问问你们的娘老子,看看他们会怎么说!” “爸……”听他说到后面越说越没了样子,王川没再能按捺得住,匆忙拉住我叔叔的手臂阻止了他后面继续向说的话,然后苦笑着对那些一脸僵硬的警察们一阵赔不是:“对不住,实在对不住了各位警官同志……你们也瞧见了,我妈今天出了事……所以,我爸他今天情绪真的相当不好,说话上有得罪之处,还请各位多担待啊……至于我内人遗体的重新检验,能不能大家各让一步,选在七天后去做可行?” “王兄弟,”为首的那名警察也朝王川苦笑了下:“我们也知道,自古这地方就有这么一些奇特规矩,但你想想,现在天气这么热,再一入土,七天后遗体得烂成什么样了?到时候还能留多少证据给我们?所以别说七天,就今天必须得请出来送去实验室,否则,多一天都会造成不少的损失啊。要说现在都21世纪了,难道你们还要被迷信阻挡了科学么?” “证据!狗屁的证据!”警察这一番话,让叔叔原本刚压制下去的脾气腾的又再度炸了开来,一把推开王川的手,他指着他们怒喝道:“你们这些猴崽子一穿上这身制服,两只眼睛他妈的就只能看得到证据了!别的全都不管了!老子爷祖上传下来的规矩也统统都不要了!还人民警察!你们这叫为人民吗?!屁!都给我滚!滚!” 边骂,他边拿起棍子带着众亲戚就把那些警察往门外赶,丝毫没想过,他们来这里完全是为了公事,这公事是必须要执行的法律程序,只是为了顾及他的情绪,所以好言好语地跟他商量。 却因此把人赶出门,便真是他的不对了。 所以后来,二话不说直接来了几辆警察和法医,当天中午径直就上山去了阎王井,待到后来叔叔他们得到消息赶上山,对方早已将尸体从阎王井内挖出,送去了验尸处。 这一下生生把我叔叔给气得急火攻心。 那天他几乎像是发疯了,疯狂地对着阎王井内被挖掘一空的深洞大哭大骂,反反复复骂着一个人,骂得连血沫子都吐了出来。 他骂的人是刘立清。因为到区派出所闹得惊动了市公安局的那个人,就是刘立清。 这个原本同丘梅姐那样相爱的一个人,在我离开后的那两年,不知他跟丘梅姐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以至不仅跟丘梅姐分了手,还让原本非常喜爱他的我的叔叔这样恨他入骨。 而他自己的行为也真是奇怪,在连公安局都开出了意外死亡的死亡证明前提下,口口声声坚持称丘梅姐是死于他杀,却又说不出他怀疑的凶手到底是谁,他有何证据证明。只在落葬那天到阎王井大闹了一场,由此,间接害死了我的婶子,把我叔叔本就不幸的生活直接推入到地狱。现如今,又令公安局提前把丘梅姐的遗体从阎王井里请出来去重新验尸。种种作为,无论于情于理,或是否真的出自他对丘梅姐死因的关心,都是非常不理智且不合理的。 因此几乎逼疯了我的叔叔,令他在阎王井前破口大骂,直至骂到后来,我终于也从中断断续续听出了一些端倪。 他骂道,刘立清!你这狗东西!当初吸毒赌博废了自己又糟蹋了我的闺女!现在她死了你都不肯放过她!还连带活活气死了她的老娘!刘立清刘立清!你这畜生!她俩泉下有知,做鬼绝不会放过你!绝不会放过你!! 这样反反复复骂了一天一夜后,叔叔就病倒在了床上。 病得相当重,高烧三十九度五总不肯退,每天还总疯言疯语的,老说有人在他床底下拉他的床单,让他睡得难受想起来。以至我不得不推迟回去的时间,以给王川搭把手,帮忙照应这个曾经像父亲一样照顾关爱过我的老人。 就这样大约过了五六天,终于叔叔的身体开始有了那么一点好转,不再胡言乱语了,也不再一提到丘梅的事就嚎啕大哭大声咒骂了。 但就在第七天下午,公安局突然再度来了人。 这次,是直接来把王川给铐走的。 说是要配合调查,查明他是否跟丘梅姐的死真的毫无关系,因为他们在尸检中查出了一些新的证据,恐怕完全可以证实丘梅姐的死是死于他杀。 这件事自是瞬间在村里掀起轩然大波。丘梅的死原来真的是另有原因?但既然说是配合调查而已,为什么要把人铐着带走?难道他们怀疑这个老实巴交得平时连话都不太敢大声说的男人,竟会杀了自己的妻子和她肚子里自己的亲骨肉么?? 就在众人这么不敢置信地议论纷纷的时候,当天,另有一名警察找到了我,并提着一个档案袋,把它交给了我:“你是丘梅的堂妹丘北棠吧?” “对。” “这是在阎王井里找到的,看了下里头的信息,是你的。落葬那天不小心掉下的吧?质量还挺好,这么高摔下去连屏幕都没碎,这回可得把它好好收妥了。” 说完,他就走了。 等他离开将那档案袋打开一看,我不由愣了下。 里面装着的东西是我的手机…… 第7章 阎王井七 后来想了很久,但我始终想不起来自己手机到底是怎么掉进阎王井的,甚至也想不起来,那天早晨换好衣服后,我到底是怎么会把手机带在了身上,并带着它一起参加了葬礼。之后,由于手头的事情渐渐增多,自然也就无暇再顾得上去继续想这些问题,不过唯有一点,因为始终觉得有种说不出的古怪,所以时不时会从脑子里冒出来一下。那就是,虽然我手机掉下五六米深的阎王井没被摔坏,确实巧得有点不可思议,但更为奇怪的是,我手机的铃声原本是我自己设定的一支英文歌,但被警察送回到我手中后,我发现它不知被谁给改成了纯粹的铃声,就是那种叮当叮当的系统自带音。 说实话,第一次听到这声音时,我吃惊得差点把手机给甩到地上。 不仅仅是因为它声音变了,更因为它跟我梦里见到的那个和丘梅姐一起从阎王井里爬出来的黑影,手里东西所发出来的声音,是一模一样的。 想想还真有些瘆人不是么? 梦见了这种铃声,没想到自己的手机铃声竟然也会变成那种样子,真跟见鬼了似的…… 当然,关于这些,我从没跟任何人提起过。 一来我觉得,那铃声很可能是被哪个警察在检查我手机时有意或无意给替换的,毕竟它就在铃声的前排,若要替换原有铃声,它自然是首选。二来,我不想因此而让本就处在精神崩溃边缘的叔叔再次受到惊吓,毕竟他远比我迷信得多,而且,自从公安局来人把我姐夫王川带走后,叔叔家本就混乱不堪的状况又立即变得更为糟糕起来,所以相比之下,别的问题真的都不算什么问题。 没了姐夫在家里外操持,现在婶子的丧事安排基本处在混乱和半停滞状态。 一切都只能靠我跟舅舅舅妈尽力给办理着,忙得有时候连思维都是停顿的。而叔叔则再次被气倒了,虽然这次没有发疯般大喊大叫乱说胡话,但一言不发的沉默比之大肆宣泄,显然是更为严重的。 他在姐夫被带走之后,整整一天,除了偶尔在家人逼迫下喝上几口水,其余时间就像块木头一样静静坐在他的床上,抱着婶子的枕头一动不动。别人跟他说话他几乎完全没有一点反应,但偶尔会突然拍着床大声说一句:‘要报应的!’ 无论那时面对的是谁,他都是这一句。 这一来,令前来参加吊唁和探望他的那些人完全不知道该怎样面对他,亦不知该对他安慰些什么。因此,后来所有人都只能下意识集中在院子里,默默坐着,哭不出来,话也说出不来。 赤日炎炎,周围空气因此被感染得更加压抑沉闷,唯有知了毫无疲倦地在大树上不停地鼓噪着,亦或者几个小孩子,天真无忧,即便在大人的呵责下依旧毫无顾忌地奔来奔去玩耍嬉戏,总算给这死气沉沉的地方带来少许一点点生气。 面对这状况,原想着给丘梅姐做完七就回去,我心知是不成的了。 我想我至少应该留到婶子的葬礼结束,以及公安局给出正式的结论后才能离开。 而且既然警方说有证据证明丘梅姐确实是死于他杀,那么凶手是谁,为了什么原因而要对我堂姐下毒手,姐夫王川又到底是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要被警方铐回去做调查……这些都是我迫切想要知道的。 但事情往往就是容易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当天晚上,我拖着行李箱到叔叔家,预备把以前经常住的那间小厢房收拾收拾住下来,以方便照应叔叔。但没想到,才用过夜宵正在西厢房帮着叠纸钱的时候,突然听见舅妈在大院里一阵急呼: “快来几个人!快啊!老丘好像发羊癫疯了!” 乍一听见我觉得很不可思议。 叔叔的身体一向强壮得跟座铁塔似的,所以他发羊癫疯?那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 但当我跟着所有人跑进院子时,真的看到叔叔直挺挺躺在地上,口吐白沫,身体好像触电了似的抖个不停。 见状立即有人找了根软木条塞进他嘴里,以防止他把自己的舌头给咬了,这时舅妈一边哭,一边对我们道:“刚才给他送点心时看他还好端端在床上坐着的,一转头人就不见了,追出来就看到他一下子倒在地上抖成这样,要不要打120啊?要不要啊??要不要啊……” 没等她把话说完,四周一阵惊呼,因为叔叔突然眼睛一睁,一下子从地上坐了起来。 身上一点都不抖了,他把软木条一把从嘴里□□丢到地上,随后手朝前一指,指着院子正中那道门大喝了一声:“你们干什么!你们拉我干什么!” 话说完,他再次躺倒在地上,片刻呼噜声大作,竟是一下子就睡着了。 这情形若在平时看起来可能有点可笑,可这会儿周围那么多人,硬是没有一个笑得出来,因为尽管院子里集中了那么多人,但院门口一个人也没有,只有一只看家的老黄狗,老得平时拿树枝捅它都懒得哼上一声,这会儿不知看到了什么,一个劲地抬头冲着空气吠,偏偏吠又吠不响,光是嗷……嗷……地憋,声音怪异得无法形容,在这大晚上的,四周又一片寂静,硬是把人听得手背上汗毛根根竖起。 见状舅舅拾起地上一根扫帚就打算过去训,却在这时院外突然由远而近匆匆响起一阵脚步声。 片刻嘎吱声脆响,有人推门而入,一见老黄狗蓬着脖子上的毛作势要往自个儿身上冲,她立刻往后退了退,随后把手里拐杖往门里一挥,嘴里低低喝了句:“叫什么叫!大仙过门莫挡道!” 说也怪,这句话才刚说完,老黄狗呜的声轻哼,立即就不吠了,乖乖趴到一边,呼哧呼哧卖力地冲着她直摇尾巴。 这时也终于看清了,这个站在院门口黑咕隆咚夜色中的人,不是别人,正是住在隔壁的老姨。不知她有什么急事,这么晚还匆匆地拄着拐杖跑到我叔的家里来,见状舅妈正要迎过去,但她没等人来先自走了进来,一眼便在人堆里看着我,随即抬起拐杖朝我用力点了点,一脸焦虑地道:“你这丫头,是不是压根就没跟他们说起你那只手机的事啊??要不是刚从别人嘴里听见这消息,只怕明儿早上都也没人知道了是不?我说你们也都别愣着了,赶紧找辆车送她离开这里!快!” “她老姨……这是怎么了……好端端的干吗要让北棠走?” “好端端的?什么好端端的!知不知道她手机在送葬那天掉到阎王井里去了,今天被公安局的送来还给她,她一个字都没跟你们说!还好端端的,我急都要急死了!” “啥?!掉阎王井里去了??” “是啊!她舅!赶紧的!赶紧去找辆车送她走!!” 第8章 阎王井八 前面提到过,老姨是个很信佛的人。 信佛是从她十五岁那年没了她爹之后开始的。非常虔诚,除了长期吃素念经,这六十年来她还始终保持着单身,所以村里人都潜移默化地把她当做真正的尼姑来看待,对她说的话非常尊重,有些什么丧葬喜庆要挑日子或者学习规矩,也都会首先过来请教她。 这次丘梅姐葬进阎王井,就是她提的建议,因为她在看过丘梅姐的尸身后对我叔叔说,‘姑娘怨气太重,一般的超度恐怕不成,必须得进一次阎王井。’ 本是好心为了让丘梅姐在阴间少受点罪,但没想到丘梅姐的棺材在下葬时会发生那样的事,也完全没想到,我婶子会在这趟特殊的葬礼中突然去世。所以葬礼之后,老姨就再也没有来过叔叔家,听说是病了还是怎的,好些天都没见过她出门。直到得知我的手机掉进阎王井又被取了回来,才又匆匆出现,一出现脸色就特别可怕,大概是因为前些天发生的事把她刺激到了的缘故吧,说话时的神情和语气严厉之极,以至于尽管我觉得她对这种事情看得实在太重,也太大惊小怪了点,但也没能对她的话当场一口拒绝。 毕竟,这件事情上我也是有错在先,错在没把手机掉到阎王井这件事当做一回事。 就跟那些供在灵台上祭拜用的食物一样,但凡丢到阎王井里的东西,就算是阴间的东西。 它们是属于死人的,所以不能再取出来,就算不小心取出来,也不能再给活人用,更不能把这样的东西送到自己或者别人家,因为那叫‘送阎王上门’,如果被别人不知情地收下了,那当真是晦气之极。 虽然明知道这么一个规矩,但是一来,手机是警察送上门的,我不可能拒收;二来,对于大部分生活在这地方的年轻人来说,这种陈年烂谷子般的说法无疑跟阎王井的存在一样,是个老旧,可怕,又有点迂腐可笑的东西。因此对它怕是一回事,信,却又是另外一回事了,再者说,如果阎王要真的能因为这种事被人送上门,那地府得准备多少阎王爷呢不是么。 所以,要我仅仅因为这样一个迷信,就不顾我叔叔的病和家里乱成一团麻的状况连夜离开这里,这种偏执的迷信让我觉得老姨有点不可理喻。 因此原本是想试着以我的观点和立场说服她的,但到了后来,我仍是不得不选择妥协,因为如果光是老姨一个人的坚持倒也算了,问题是一院子的人都帮着她劝我走,那我若硬是要非坚持留下来,反倒是不懂事了。 更何况,舅舅和舅妈也为了这个犹犹豫豫地过来跟我商量。 看他们一脸难以隐藏的尴尬和担忧,我觉得还是不要让他们太过为难的好,便只能答应当晚就离开,等到过了‘风头’以后再回来。 算算时间,兴许应该还能赶得上丘梅姐和婶子的百天。 大抵也是很清楚地能感觉到我离开时心里那股闷气,所以开车送我去火车站时,前半段路程,我舅舅都没怎么敢跟我说话。 直到车进了国道,路上车少得开始让人感到沉闷,他的话匣子才渐渐打开。他对我说,“北棠啊,我知道你从小差不多都是你叔他们两口子带大的,所以特孝顺他们,但这件事上你真的不要怪咱们太迷信。” 对于他这话,我没说我到底怪是不怪,只回了一句,“我参加不了丘梅姐和婶子的五七了。” 这句话叫舅舅那张黝黑的脸红了好一阵。 也因此又沉默了好一阵,然后用力吐了口气,才又再对我道:“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但要怪的话,就怪我们好了,别去怪老姨。老姨人实诚得很,也的确迷信得很,但全村上下现在就数她对这种事最懂,最有讲究了,所以……” “再怎么讲究,难道这么多年,葬过那么多次人祭过那么多东西,就真的从没有人从井里取出过什么来么?”有些话,在别人面前难开口,在自家人面前说出来总是比较容易点的,所以我忍不住打断舅舅的话问。 他想了想,点点头:“有,大灾荒的那几年有过。” 如他这样年纪的人,似乎都很爱提到那段时期的往事。 但大多是为了忆苦思甜,跟阎王井有关的,倒还真是头一次听说,所以原本我闷着气听得心不在焉,但他一说到这个,我立刻坐了坐正,然后仔细听他往下说。 他说那个时候日子太苦。 公社化不久偏遇自然灾害,天地荒芜,粮食紧缺,导致农村里很多人得了肿病,见到什么东西都想吃。实在饿急了,有些人也就不再管什么自古的规矩不规矩,知道阎王井里有祭拜时大家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吃食,有一回就趁着月黑风高,大着胆子从井里吊了些粳米鸡蛋和地瓜上来,偷偷带回家去吃。 一开始倒是什么事都没有,饭都吃不饱有谁会来管这种闲事?也没见真有什么阎王找上门,所以那些人胆子便渐渐更大了起来,想起井底还有不少剩余,就说服了各自家里更多的人,想一起再去偷一次,索性把那些东西全部偷出来,别白白浪费了。 想是想得真好也真容易。 但就在他们做好决定的第二天,突然那些凡是吃过从井里偷来东西的人,无论有没有参与过偷,全都病倒了。 既然这样,那为什么要被说成是中邪呢? 舅舅说,因为那种病太邪门,邪门得怕只有老天爷才知道它到底是个什么病。 一开始,它只是让那几个人发烧说胡话,后来烧退了,但开始出疹子,并不是天花的那种疹子,而是一团一团墨黑的东西。最初很小,麻疹似的一小片一小片,不疼也不痒,所以也没怎么放在心上。但也就一两天的时间吧,疹子一下子就变大了,变成了脓包,最大的能有葡萄那么大小,最小的也得有指甲盖那么大,仍旧是不痛也不痒,但不小心碰到的话一掐就是一团黑色的水出来,半天都收不了伤口。 到这程度,再穷也得往医生那里送了。 但那时候医疗水平是完全没办法跟现在比的,也压根看不起真正的医生,所以只能送到赤脚医生那里,可把那江湖郎中也给吓坏了。平时都是些治治感冒咳嗽的,几时见过这么可怕的病症啊?自然也不知道怎么去医治,只能硬着头皮给上了点消毒水,却更糟糕了,本来不疼的,一个个开始杀猪样的尖叫,叫着:剥皮了啊!剥皮了啊!! 之后,就没一个活着回来。 全死了,活活烂死的,因为到了后期,那些疮不碰到自个儿也会破。一旦破了,那些创口就再也收不拢了,不停流脓出水,活活的就这么把人给榨干,榨到吐出最后一口气。 因此打那之后,即便是饿死,也再没人敢去碰阎王井里的东西了。 我得承认我当时真是被舅舅的描述给吓到了。 好半天没能吭声,脑子全是他所形容的那些黑色的脓包和流出来的黑水。直等情绪慢慢恢复过来,才想起问他:“舅舅……您咋会知道得这么清楚呢……那时候您还很小吧?您认得他们?” “因为领头从井里吊东西出来的那个人,就是老姨他爹。”舅舅看了我一眼,道。“而吃了那些东西,却唯一没死在那场怪病里的人,是你那个当时刚好出门去外省找活干,得了消息后至今都没敢再回过一次家门的大舅公。” 第9章 阎王井九 到火车站时,刚好赶上末班车。 头一回见到这么冷清的火车站,等车的时候都不敢来回走得太大声,因为一走动四周就全是我脚步的回音,空荡荡的,听着实在瘆人得紧。但车里却是拥挤的,尽管不是高峰时节,仍是没能买到卧铺票,连硬卧都没有,所以这一路近十个小时,我就只能干坐着硬挺,所幸位子靠窗,总算还不至于让人太过郁闷。 最初的个把小时过得还算容易。 那时候还没到午夜,边上人说话的说话,打牌的打牌,热热闹闹让我睡意全无,也凑热闹地跟别人闲聊了一阵,然后一边啃着舅妈装给我的一饭盒鸡腿,一边给同住的老张发短信,跟她说我最迟明天中午就要到家了,让她早上起来记得把地方腾出来,别再占我的屋。 她很快就回复我了,回了一张她跟她男友合睡在一起的照片,一副故作□□嘻嘻哈哈的样子,大概因为光线暗的缘故,看起来有点模糊也有点变形,也因此格外显得暧昧。 见状我回了句:骚包。 她过了好一阵才发了一串笑脸给我,看样子忙得是连打字也顾不上了,我看看屏幕上仅剩下的百分之三十电量,也就没再继续跟她扯皮,关了手机塞进包里,一边靠着窗继续看对面两口子打牌,一边翻出包里那本金刚经,有一搭没一搭地看了起来。 这本金刚经是老姨在我临走前硬塞进我行李袋的。 她说,这可是好东西,开过光的,你带在身边上路我可以放心点。 她还说,到了国道上之后,找个机会把你的手机给扔了,能扔多远扔多远。 我问她为什么要扔。她说,扔了晦气就跟着一起走了。 看,又是晦气。 我听后笑笑,没反驳她,也没把这话往心里去。 实际上,那时候我原本想认真问她一句,如果不小心掉进阎王井的不是我的手机,而是我这个大活人,那该怎么办。 是救出来还是不救了? 救出来以后又该怎么处置? 跟手机一样找个又远又偏僻的地方扔掉么? 当然最终是没能问出口的,毕竟不管怎样迷信到偏执,老姨也是出自好心,若有不满心里想想就行了,何必伤了和气。 不过由此一来,少不得在路上被舅舅念叨了很久,从上国道后他就开始试图说服我把手机扔掉了,但不敢明着说,只能一次又一次拐弯抹角地来,包括拿出灾荒时候发生的那些事来吓我。 那些事的确是成功把我给唬住了,但有句话叫眼见为实,耳听为虚。至少得有确凿证据证明那都是真的才行不是么?况且那个年代生活条件实在太差,医疗也落后,很多病在偏远山村根本就闻所未闻,更不要说能治得好,所以错把那些病当成是中邪,不无可能。再者,若说要为这事真正感到担心害怕的,难道不应该是那些亲手把丘梅姐以及我的手机从阎王井里挖出来的人么,如果真有神鬼这种东西存在的话…… 想着想着,也许是因为周围渐渐安静了下来,亦可能是受了坐在我对面那两人静静熟睡的感染,经书上那些字逐渐在我眼睛里变得模糊起来。其实原本也就根本看不进去,那些字句根本就是催眠来的,所以干脆把它合上垫着当枕头,就着四周昏暗的光线打起盹来。却又不敢就这么守着一堆行李睡死,出门在外一个人的时候就是这么不方便,总得防着点什么,因此半边脑子想着好困好困好想睡,半边脑子总这么警惕着时不时要把眼睛睁一下,摸摸装钱的腰包是不是拉链还拉牢着,再摸摸别的行李是不是仍在屁股后头靠着。 就这么醒醒睡睡,睡睡醒醒,不知不觉似乎过去了好几站。 依稀感觉到自己隔壁那张椅子换过几次人,最初还比较警觉,每次换了人总会睁开眼看一下,但后来实在太困了,也就懒得再继续睁眼,只下意识把腰包护护牢,随后眼睛这一闭,再睁开,已是凌晨三点了。 被尿急给硬生生憋醒的。 这个时候整节车厢的人几乎全都已经睡着了,睡姿各异,呼噜声此起彼伏。我坐在这些声音犹豫了一阵,最终缺乏安全感还是敌不过膀胱的催促,匆匆捂着腰包站起身,准备用最快的速度去厕所解决一下。 但刚起身,才发现到我边上座位里坐着个人。 大约光线太暗,他又一身黑衣,所以我睡得迷迷瞪瞪的一双眼始终都没发觉自己身边有人。还以为座位是空着的,险些就此踢到他,忙一边说着借过,一边迅速避让开来,扶着桌子小心翼翼避开他那两条大长腿,慢慢朝外挪了出去。 挪到走廊正要往厕所跑,想想总归不放心,忍不住回头悄悄朝那人以及自己行李看了一眼。原以为他低着头不会发现,不期然却听见他轻轻说了句:“去吧,我帮你看着。” 我的脸登时微微红了红。有点尴尬,为自己的过于敏感。 “……那谢谢啊……”当下道了谢,然后急急忙忙朝厕所跑去。 用完厕所后没急着往回赶,既然有人帮忙看着行李,自然心放宽了一点,所以趁机好好洗了把脸漱了漱口,然后活动了几下筋骨,又把睡乱了的头发重新梳了梳好,这才带着爽溜了很多的身体慢悠悠朝车厢内返了回去,心说以后还是不要这么敏感了,这世道毕竟还是好人占了大多数的,谁知才刚一踏进车厢,我的心立即咯噔一下,对着前面我座位的方向紧张得愣了愣。 因为我发现那个坐在我边上的黑衣人不见了…… 空落落的座位,干净整洁得好像从没有人几分钟前才刚在那上面坐过的样子,所幸的是一旁我的行李并没有跟着那人一同消失,它依旧以原先那副皱巴巴的样子斜靠在我座位的角落里,没有丝毫被人动过的痕迹。 尽管如此,我还是在回过神的第一时间迅速回到座位上,拉开包把里面仔仔细细检查了一遍,直至确认里面东西一件都没少,方才定下心轻轻松了口气。 遂把包放回原处准备继续打个盹,头一抬,发觉对面那对小夫妻中的女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醒了,手里拿着块饼干,却不吃,也不吭声,只以一种说不太出的奇怪眼神看着我。。 看得人浑身立即有些不太自在,于是朝她笑了笑,随口招呼了声:“起来了啊?吃早饭呢?” “嗯。”她也立即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便低下头把饼干塞进嘴里胡乱嚼了几下,随后不知怎的又忍不住看向我,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见状我决定不再去理会她。 之前理会我边上那个,那人一边说会替我看着行李,一边几分钟不到就跑开了。 再理会她?看她这眼神就让我浑身不舒服,别没事惹来什么麻烦才好,小心驶得万年船,老话总是没错的。 想是这么想着,但几分钟后,见那男人迟迟都没回来,不由还是忍不住问了她一句:“对了美女,问一下,你知道刚才坐我边上那人去哪儿了么?” 不知为什么这句话让她受惊了似的嘴唇哆嗦了下:“你边上那个人?” “嗯,瘦瘦的,高高的,穿着一身黑衣服。” 她咬着嘴唇再次欲言又止。 果然是个奇怪的女人…… 但刚才看她打牌时也没见有这么怪啊……我看了看她,决定这次真的不要再继续跟她说些什么了,也懒得再去管那个男人的去向,想来应该只是换了个座位而已,毕竟这会儿车厢比原来要空了很多。 于是便把头靠到窗户上两眼一闭,大约紧张过后人就特别松弛以及容易犯困,刚闭上眼不多会儿,睡意很快就再次涌了上来,这一次一觉睡到大天亮,醒来发现自己连对面那对小夫妻是什么时候走的都没觉察到,甚至差点就错过了下车的站点,要不是看到熟悉的站台,险些就继续这么坐下去了。 当即匆匆下了车,可能是一晚上半睡半醒的完全没睡够,下了车呼吸到新鲜空气后,脑子里反而更加昏昏沉沉的,所以一路往站台外走的时候,好一阵都没听见身后有人在叫我。 直到下了电梯,那人才追上我,一路气喘吁吁挥着手里一样东西追到我面前,大声埋怨道:“你这小姑娘年纪轻轻,耳朵怎么那么不好使啊,叫你老半天了!” 我一看,是个年纪挺大的大叔。 手里挥着的东西是那本早被我忘得一干二净的那本金刚经,他说下车时见到从我椅子上掉地上的,但我完全没察觉,所以他就赶紧拿着书追了过来。随后又埋怨我道:“虽然不是什么贵重东西,但佛经也不可以这么破坏的,下次当心点啊,这样也太作孽了。”说完把书塞到我手里,我接到手一看,不由心里打了阵突。 也难怪他要说我,不知道是不是昨晚被我枕在上面的关系,原本笔挺簇新的一本书,这会儿封面上就像被刀割过似的裂开了好几道口子,生生把印在封面上那尊佛“切”成了好几块。 也难怪会被别人埋怨。不过,为了一本破成这样的经书会一路追着我跑那么远,倒是更让我觉得奇怪一点,所以忍不住抬头看了看他,发觉他在把书交给我之后似乎并没有立即离开的意思,而是一直不停地看着我,想说什么,却又难以启齿的一副样子。 见状我便问他:“大叔,谢谢您啦,那什么……还有啥事么?” 他犹豫了半晌,随后皱着眉作势让我更他走到一边,随后压低了声问我:“你知道你昨晚做了啥不?” “我做了啥?” “你一个人自言自语的,从十二点多一直咕哝到后半夜,我就坐在你隔壁那排,所以听得清清楚楚,你像在跟别人说话,是不是这样?” “是吗……”听他这么说我忍不住笑了起来:“昨天在看我对面那对夫妻俩打牌呢,也跟他们说了阵子话,但后来我睡着了啊,哪有跟他们说到后半夜……” “夫妻俩……”他脸色看起来更为怪异了起来,“你说你对面坐着的那对小夫妻?” “是啊……怎么了?” “他们……哎,没什么……”原本似乎见他还想对我说什么,但不知怎的他又不说了,只是朝我咧嘴笑了笑,然后一摆手算是道别,便掉头匆匆离开。 留下我一人在原地呆站了会儿,正尝试想弄明白这到底算是怎么回事,但就在这时刚好手机有短信过来,便没再继续多想,取出手机匆匆一看,登时手脚一阵发凉: ‘老张昨晚出事,若已到上海,速来新华医院。’ 第10章 阎王井十 老张叫张倩。 大一刚开始那会儿,她跟我只是单纯的上下铺关系,但后来发觉,她和我一样都喜欢在闲时接私活给人画插图赚钱,且她绘画上擅长背景和细节,而我偏好人物和情节,因此一块儿画着画着取长补短,渐渐就演变成了合作者关系。再后来,由于都是睡眠浅容易失眠的人,所以没熬过半年她就和我一起从学校宿舍搬了出来,仗着手头每月都有点闲余稿费,就在学校附近的老公寓楼里找了间两室房,于是,便又多了层合租的关系。 总而言之,她是除了丘梅姐之外,第二个跟我在一起时可以无所顾忌无话不谈的人。 所以一看到来消息说她出事进了医院,我心里几乎是乱成了一团麻,一时连行李也顾不上往住处放,立刻打车就往医院赶了过去。谁知赶到医院时已经超过中午十二点,她却竟然仍在抢救中,而她男友刘杰则像热锅上的蚂蚁般在抢救室门外团团转着,面色苍白,一见到我差点没哭出来。 许是又因憋了一晚上的担忧无处发泄,所以连声招呼都没打,过来直接对着我就是一通吼:“太见鬼了!北棠!明明昨晚临睡前她看起来还好得很,又蹦又跳的,完全不像是身体有病的样子,怎么突然间就会变成这样了呢?!怎么会突然这样了呢?!” 我被他失控的样子吓得发了好一阵呆,随后回过神一把按住他抖个不停的手,急问他,“老张到底怎么了?她到底出了什么问题了??” 他见着我的表情,总算不再那么激动了。 克制着先自冷静了一阵,才一边皱紧眉回忆着,一边断断续续告诉我,道,那时大约十二点还没到吧,他睡得正迷糊着,突然就被手腕上揪心的痛给痛醒了。 醒来发觉老张面色铁青两眼紧闭,一只手紧紧抓着他的手腕,完全是无意识地抓着,但力气之大,让他觉着自己手腕随时都能被她捏碎似的。见状他忙想推醒她,可是无论怎么弄都弄不醒,遂发觉,她闭着眼并不是在熟睡,而是休克了。 也不知到底什么原因导致的,整个身体摸起来就像块冰,又冷又硬,而嘴里则都是血,可能是休克前发生了痉挛,把舌头给咬破了,稍稍一动血就从嘴里直冒出来,吓得他当即打了急救电话把人送进了医院。 谁想这一进来就是十个多小时的抢救,至今都还没脱离危险,且还不知道她身体到底出了什么问题,只听说体内失血严重,但试问老张从没磕着碰着过,仅仅嘴里出点血,怎么可能引起大量失血?所以,这疑问也只有等待医生出来听他们怎么说了。 十二点不到出的事,这么说,她是在跟我发完短信后病就突然发作了? 听完刘杰的述说,我立时想起那时她发来照片跟我胡闹的样子,不由后背心一阵发凉。 最多也就几分钟而已,谁能想到她前几分钟还在神气活现地秀恩爱,几分钟后就差点进了鬼门关。想她平时是多强壮的一个人,正如她总是自夸的,一年到头连感冒药都派不上用场,怎么会突然发病严重到要进抢救室的地步??正焦虑地跟着刘杰一起静静站在抢救室门外胡思乱想着的时候,老张终于带着一张毫无血色的脸被从抢救室里推了出来。 看上去应该是脱离危险了,但主治大夫没准许我们直接接触她,而是把我们带到一边,然后非常严肃地问刘杰:“病人在病发前到底有没有出过什么意外,比如从高处摔落,或者被重物以高速碰撞过?” 刘杰再三保证说没有。起码在他俩在一起的时候,绝对没发生过这种事。 于是医生取来症断书和各种检验报告放到我们面前,对我们道:“既然这样,那就只有等她清醒过来问她自己到底是怎么回事了。” “那张倩到底得的什么病??”医生的表情和他有些奇怪的口吻让我越发不安,所以先没去管那些报告,我追问他。 他道:“最初的诊断,病人是失血过多导致的休克。但我们检查下来,发现除了舌头被咬破外她身体没有明显的外伤,所以再检查了里面,之后的情况,你们看,多处骨骼和内脏受损,有一根肋骨甚至穿透了肝脏,颅内和腹腔也同时有好几处血管破裂引起积液……所以,她应该曾经受过很严重的伤害,但由于最初没有很明显的症状体现在身体表面,病人自身身体素质又极好,所以被她忽视了,或者出于什么原因硬忍着不让别人发现,因此错过了最佳的检查时机,导致伤情的隐患彻底爆发,才被送进医院……” “可是骨骼受损肝脏都被刺穿的话,她昨天一整天怎么还能活蹦乱跳的??”听到这里,刘杰忍不住问。 医生怔了怔,随后摇摇头苦笑:“所以还是等病人醒了问问她吧,我们现在针对的只是这些检查结果而言。” 但即便只是针对检查结果而言,仍很不可思议不是么。 一个人怎么可能在全身受了那么严重损伤的情形下,还能完全像个健康人一样活蹦乱跳,全然看不出一丝一毫受过伤的迹象的呢?按理说,哪怕只是摔断了一根肋骨,都得趴床上动不了了吧,何况那肋骨还扎破了她的肝脏。而且真要受了那么严重的伤,张倩又为什么要刻意隐瞒或者硬忍着不让人发现?这是完全不可能,也完全隐瞒不了的事。 于是带着满腹疑惑,我和刘杰在病房外又坐了两个多小时。 迫不及待想等老张醒转后问个清楚,但直到她父母从黑龙江匆匆赶来,她仍昏迷着,所以我和刘杰只能先告辞离开,因为那老两口极度惊慌的情绪和追根到底的询问让我俩有点难以招架。尤其是刘杰,他看上去快被那两位老人给逼疯了,因为那对老人言辞中无一不在怀疑他对老张采取了暴行。可怜他想怒不敢怒,有嘴又说不清,毕竟病发当晚,他跟老张是睡在一个屋里的,所以在医院给出的种种诊断报告面前,他怎么可能同那两个急疯了的老人说得清楚…… 想到这里时,窗框被风吹得一阵啪啪作响,在夜的静谧里突兀打断了我的思路。 傍晚时下了场小雨,所以难得有凉风习习,原本开着窗吹凉吹得还算舒服,但没想到入夜后风越来越大了,老式公寓的窗用窗栓栓不太牢,风一大就晃得乱响,所以我不得不忍着后脑勺疲劳过度的隐痛下了床,跑到房间北面用力把那扇锈迹斑斑的窗使劲关上。 房间由此一下子闷热起来,本想打开空调降降温,但等它慢吞吞吐出一点臭烘烘的风时我才想起来,早在去年冬天时这台老松下就已经坏了,房东答应了很久要来修,但总是忘记了,也不知道是真的记性不好,还是故意找借口拖着。 这就是贪便宜所带来的后遗症吧。 虽然学区房的价格普遍都很高,我和老张租的这套屋倒是不贵,两间房煤卫齐全每个月连同各类拉杂费用统共不到两千,所以凡是听说这价格的人,无一不说我俩是拣到宝了。 但便宜的代价就是房子和房子里的一应物件种种老旧,以及房东的种种不靠谱。 除此之外其实它还另外有个便宜的原因。 由于原因实在不太靠谱,所以我俩从未当真过。因为它是楼下那个不太靠谱的大妈在忍受了我俩经常深夜开着音乐画画一个月之久后,特意跑上楼一边投诉我们,一边告诉我们的。她说在我们搬来前,这屋子里死过人,开煤气自杀的。 听起来是不是有点唬人?但她从来没跟我们说过死的人是男是女,自杀的原因又到底是什么。所以我和老张一致认为这应该是大妈为了吓走我们而编造的,但编造这种故事能有什么用呢,对于我们这种只求便宜,不求其他的廉租者来说,房子只要够便宜以及足够实用就好,其余都是浮云,又岂是能用一两句胡编乱造的鬼话就给吓唬走的。何况这种段子未免也太过老套,网上一抓一大把,说出来哪里还能糊弄住人。 边想着边朝窗缝里塞了几张纸条,用力摇了摇看它终于不再发出声音,便准备重新爬回床上继续睡。 但一转头忽然眼角瞥见窗玻璃上好像有块脏东西。 说起来,本是无视它的存在就好,但它在反光里看起来实在突兀,让我想忽视也忽视不了。所以略一迟疑后还是按捺不住那该死的洁癖掉头返了回去,到窗边找了块抹布用力朝玻璃上擦,但不知为什么,连擦了好几下却始终擦不掉,未免觉得有点奇怪。 便低下头凑近了想仔细看看那块污迹到底是怎么回事,不料脸刚刚靠到玻璃前,突然窗外“哗啦”一声轻响,一团白花花的东西突然从天而降。 几乎紧贴着我面前的窗玻璃一闪而过,让我不由大吃一惊。 虽然仅仅只不过一眨眼的时间,仍是让我清楚发现,那从天而降的东西是个女人。 一个全身包裹在一条白床单里的女人。 从我窗前坠落的一刹那,她两眼睁得大大的,以一种无法形容的惊恐眼神死死瞪着我,像是在向我求救。 但一转眼就在窗前消失了。 紧跟着楼下嘭的声闷响,直听得我心脏猛地一荡。 当即一把拔掉窗栓推开窗迅速探头朝楼下看了过去,可是奇了,明明刚才眼睁睁看着那个女人掉下楼的,可是楼下那片水泥地上什么都没有。 明晃晃的路灯下空无一物。 难道那人竟是凭空消失了? 还是刚才我看到的只是我疲劳过度所产生的幻觉? 就在我心慌意乱地这么胡乱想着的时候,突然我感到自己视线之下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朝上蠕动。 白乎乎的一团,让我心脏没来由为此一阵抽紧。 那东西会是什么…… 尽管脑子立即提醒自己别去看,但还是没能来得及管住自己的眼睛极其惶恐又迅速地朝下瞥了一眼。 随后我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僵硬得没法动弹了…… 因为我看到窗下那根灰色的水管上,一个脸色苍白的女人头高高朝上仰着,瞪着她那双大得让人有点毛骨悚然的眼睛裹在白色的床单内,像条蛇一样,正一点一点沿着那根细细的管子在朝我窗台的方向爬。 是刚才那个坠楼的女人…… 第11章 阎王井十一 吓得心脏差点崩裂的当口,一阵手机铃声让我猛地从床上弹跳了起来。 但直至滚到地板上时,我才真正清醒过来,并意识到,刚才所发生的一切原来只是场梦。我从来都没起过床,也没关过窗,亦没看到有谁从楼上跳下来,更没看到有什么人裹着被单大晚上的沿着水管子朝我窗户口爬……由始至终,我一直都躺在自己的床上,嘴张得很大,手紧紧压着自己的胸口,两只脚被窗外进来的风吹得冰凉。 也难怪刚才吓疯了对着窗外那女人尖叫时,我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这情形大概就跟在自家老屋梦见丘梅姐是一个状况吧?白天精神过于紧绷了,又被各种疑惑给折腾得脑子混乱不堪,所以夜里自然而然就做起了噩梦。 想到这里,身体慢慢松弛了下来,我一咕噜坐起身对着北面那道敞开着的窗户轻轻吸了口气,遂发觉枕头边的手机铃还在一个劲的响着,不由打了个突,心说可别是医院那边出了什么问题吧,忙抓起看了一眼手机号,还好,原来是舅妈打来的。 “舅妈?”接通后我一边站起身走到窗前把窗户关上,一边随口问了声:“找我有事么?” “……北棠?”手机里传出的却不是舅妈的声音。 “您是……”正想要问她是谁,但随即想了起来,这不是老姨的声音么? 这么晚了她用我舅妈的手机打电话给我,会是为了什么事…… 但没等我问出口,她怒冲冲的话音却突然间从手机那头倒豆子般冲了出来:“你真的没把手机丢掉!为什么不丢掉!你这小丫头还要命不要了?!还要命不要了?!” 我被她说得一时有点懵。 片刻回过神,不免也立即有点怒了起来。 这老太太怎么对迷信的事那么执着?已经听她的话做了妥协回到上海,她却仍还不依不饶,非要我连手机也必须丢掉,不丢竟然干脆打电话催来了。先别说这手机才买来刚刚不到两个月,是我存了几个月的稿费才买下的,要是我昨晚真的听她的话把手机扔国道了,那老张出事我得隔多久才能被通知到??要知道这租屋我们是连电话都没装的。 心里一不痛快,回答的语气自然也就没原先那么客气,我返回床上冷冷回道:“知道了,老姨,我过阵子再丢总行吧,同屋的朋友住院了,最近事多,我离不了这手机呢。” “再买个啊!” 她的回答再度叫我闷闷地一气。 几千块钱的东西说丢就丢,说买就买么?她以为钱能从天上掉下来?想到这里,我正要开口拒绝,突然眼睛余光似乎看到了什么东西,让我猛一下把嘴里的话一口吞了回去,而心跳再次像打鼓似的急跳起来,我慢慢抬起头,鼓起勇气朝刚才瞥到的方向再次看了过去。 这次是真的看清楚了。 那是道人影。 虽然被反光挡住了大部□□体,但依稀可辨是刚才梦里跳楼的那个女人! 她半个身体贴在北窗的窗玻璃上,手轻轻敲着窗,一下又一下,发出那种跟风撞击窗户时一样的声音:喀拉……喀拉拉……喀拉……喀拉拉…… 我惊得一度差点连手机也握不住。 傻了似的呆呆对着那个不停拍着窗的身影,满脑子反复想着的只有四个字:这是四楼……这是四楼……这是四楼…… 许是从我长久的沉默里觉察到了一丝不对劲,原本一直在手机那头喋喋不休说着要我扔掉手机这些话的老姨突然也沉默了下来,随后迟疑片刻,她问我:“怎么了,丫头?生老姨的气了?” “……老姨……我窗户外有个人……” “什么人??小偷??” “不是……我窗户在四楼……” 一听这句话,老姨再次沉默下来,几秒钟后她压低了声音匆匆道:“老姨给你的那本金刚经,在不?” “……不在……被我忘在出租车里了……” “你这孩子……”一度她差点又要责备我,但话未出口戛然而止,她轻轻吸了几口气,随后道:“那个人……他这会儿在干什么?” “她在敲窗……” “就只是在敲窗?” 我正要回答是,屋里却突然静了下来,因为那个女人似乎能听见我跟老姨对话似的,头贴着玻璃慢慢摸了一下,突然就不继续拍窗了。 然后她把脸朝玻璃上贴了过来。 透过反光,她那张脸愈发显得苍白,一只眼睛隐在头发底下,另一只眼睛睁得大大的,几乎是要突出来一样仔仔细细透过玻璃在朝里窥望。 随后她很快望到了我,就把脸朝玻璃上贴得更紧了,紧得仿佛再继续朝前一点就要从玻璃外钻进来了……“老姨!”见状我立即对着手机急叫:“她看到我了!她看到我了!!” “别急!”感觉到了我惊惶失措的恐惧,老姨立即厉声吼了一句。 这吼声适时压制了我全身的瘫软,勉强凑起所剩的力气我用力把手机抓了抓牢,随后在那女人一动不动的注视下,慢慢滑下床,慢慢朝后退,退到房门处把门用力一拉,正想要开门夺路而逃,岂料那门竟然拉不动。 好像外面被什么东西给钉死了似的,这道门板随着我的力量朝里震了下,随后重新合拢。 再用力去拉,竟然纹丝不动了。 “老姨……”这一下,急得我差点哭出来,忙对着手机匆匆道:“门打不开!我出不去了!怎么办啊老姨!怎么……”话还没说完,我一下子把手机摔倒了地上,因为手机里传来一阵哭声:“北棠……我闷死了……北棠……我要闷死了……” 是丘梅姐的声音…… 这次不是梦了,真真实实的是丘梅姐在通过手机跟我说话。 窗外那个女人也不是梦。 她真真实实趴在窗户上,一边看着我,一边从嘴里发出一种怎么听都听不清楚的咕哝声。 声音一会儿高一会儿低,一会儿尖锐一会儿沙哑,过了片刻咔嗒一声轻响,窗栓脱离窗框掉到了地上。 那女人的头发也从掀开的窗缝处垂到了地上,见状我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朝床底下钻了进去。 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 床底下不比任何地方安全,可当时完全是一种本能,本能地觉得那是我唯一可以躲避的地方,就像小时候一害怕本能地就往被子深处钻一样。 但钻进去的那一瞬间我立刻后悔得失声哭了出来。 因为床底下趴着个人。 在我手忙脚乱爬进去的时候,她抬着张铁青色的脸面无表情看着我,由于脖子折断了,所以头是歪着的。 “丘梅姐……”我哭着叫了她一声。 她伸出被化学品腐蚀得发黑的手朝我面前挪了一点。 “丘梅姐你不要吓我啊……丘梅姐……” 她又再朝我面前挪近了一点。 床底下只有那么点距离,两次挪动后,我几乎已经能感觉到她身体上传来的冰冷寒气。 “丘梅姐……”我再次哭了起来,但眼泪刚刚落下,我一把捂住了自己的嘴,强迫自己不要再发出任何声音。 因为我听见身后响起一阵脚步声。 踏拉踏拉……沾满了血的赤脚在床的边缘慢慢走着。 沙拉沙拉……长长的头发在脚跟边扫着。 “镯子呢……”然后床单处传来外面那女人的咕哝声。 我几乎能透过床单边缘看到那女人尖细的下巴。 “镯子呢……”她一边问一边伸出细长的手指抓到了床单边缘处。“镯子呢……” “你在找什么?” 就在我吓得已经再也无法控制住嘴里的抽泣声时,外面突然响起一个男人的话音,不紧不慢,仿佛闲聊般漫不经心问着那个女人。 “镯子呢……” “镯子不在这里。” “镯子呢……” “不如到别处去瞧瞧。” “镯子呢……” “走,跟着这条路去找找。” “镯子呢……” “看仔细了,走好了。” “镯子呢……” 说来也怪,随着两人的一问一答,尽管那女人始终只反复重复着那三个字:镯子呢…… 但渐渐她的声音就越来越远了。 随后房间里就只剩下了风声,还有风推着窗框吱嘎吱嘎的轻响。 而丘梅姐也不见了。 在刚才那男人话音出现的当口,她就消失在了床底下最深的幽暗处,尽管如此我仍僵着身体在原地一动不敢动,怕稍稍一动她就会再度出现,用她那只黑色变形的手抓住我,反反复复对我说,我要闷死了啊,我要闷死了啊…… 正屏着呼吸兀自蜷缩在床底胡思乱想时,一阵脚步声由远至近,停在了床边。 “出来吧。”随后我听见外面那男人轻轻说了句。 我没有出去,并且再次用力捂住了自己的嘴,克制着嘴里所能发出的任何一点声音。 因为透过床单边缘我看到了那男人的一双脚。 哪里是脚。 根本就是一堆枯骨。 第12章 阎王井十二 一具活生生的骷髅,面对面跟我只隔着一条床单。 我不知道该怎么去形容当时自己的感觉。 虽然老家是个很迷信的地方,但对于我这种没爹,而娘又常年不在身边的人来说,钱才是我现在唯一的信仰。 简言之,我很现实。可以跪拜佛,但从不信这世上真有神佛;会去祭拜鬼,但从不信这世上真有鬼怪。却没想到,这现实一夕间就被打碎成了粉末,因为同一晚上,我不仅亲眼见到了鬼,还见到了一具会说话,会走路的骷髅。 所以当时脑子里几乎是空的,我沉默着同那双脚僵持了好一阵,之后,对方似乎对我暂时失去了兴趣,后退了两步慢慢走了开来,打开桌上的台灯,在屋子不大的空间里走来走去,似乎在观察我房间里的摆设。 这让我周身血液终于得以缓缓重新运转。 或许因为灯光的关系,心跳也缓和了很多,不再像刚才面对丘梅姐和窗外那女人时的极度恐惧,我用力吸了几口气后慢慢动了动手指,恢复思考功能的大脑逐渐清醒意识到,如果逃跑没什么可能性的话,也许我应该找点什么东西防防身。 所以立刻扭头朝周围看了看,想看看附近有什么可以自卫的工具,但可惜,除了不远处角落中一支不知道被遗弃了多久的羽毛球拍,什么也没能发现。 作为自卫工具,这东西显然不太靠谱,不过聊胜于无,因此迟疑片刻后我仍是爬了过去,悄悄把它抓到手里,然后再重新爬回到原处,把身子趴到最低,在外面响起一阵拉抽屉声的时候,慢慢掀开床单一角朝着那方向迅速看了一眼。 看到一具穿着件黑色雨衣的骷髅。正低头翻着我的梳妆柜抽屉。 虽然之前早有心理准备,但我仍被眼前所见给震得抖了抖,因为这感觉就跟电影里的终结者突然活生生出现在了自己面前一样,用恐惧或者吃惊都完全不足以形容我当时的心情。 它看起来远比学校里给我们画结构用的塑料骷髅高大得多。 目测起码一米八以上,如果不去看它的头和脚,说实话,它背影看起来跟活人基本没有任何两样。就是极痩,所以雨衣套在它身上总是晃来荡去的,许是渐渐觉得这样太过碍事,在数次把垂落到指骨上的袖子拉开后,它轻轻一扯,终于把那件雨衣从身上拉了下来丢到一边。 露出的全身骨骼在灯光下微微闪了闪,非常光滑,所以尽管我没怎么敢太仔细去看它,仍是立刻发现到,这骷髅的骨骼跟我以前见过的真骨头很不一样。 它们是白中透灰的。 白的地方透明得像玉,灰的地方则像花岗石一样闪着星星点点金属样的微光,且骨骼密度很高,所以在灯光的折射下能反射出大理石般平滑的光亮。 褪去束缚后,这骷髅又开始继续翻起面前的抽屉。 我发觉它这么做的时候,总时不时会抬起头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有时候还会停下手里的动作略略沉思一下,也不知究竟在想些什么,因为那颗颅骨上黑洞洞的眼眶是不会传递任何表情的。过了会儿,它从抽屉里找出一件衬衫抖了开来,再次照了照镜子,随后把衬衣穿到了身上。 我爸爸的衬衣,套在它身上倒也还算合适。 但转眼变成了一具穿着衣服的骷髅,却让它看起来感觉更加诡异,或许它自己也是这么认为的,所以照着镜子的时候,它嘴角轻轻咧了咧,令它看起来像是在笑,却笑得无比狰狞。 于是在它又一次低下头将手伸进抽屉找着什么时,我以最快的速度从床底下爬了出去。 无声无息爬到它身后,无声无息站起身,无声无息扬起手里的羽毛拍,将上面的金属柄照直了它整副骨骼中最为脆弱,也是最为致命的颈椎骨,狠狠一把砸了过去! 随之啪的声脆响。 断裂的却不是骷髅的脖子,而是我手里的羽毛球拍。 那瞬间我非常清楚自己的球拍根本就没能碰到它身体,但偏是像撞到了什么极为坚硬的东西一样,被猛地反弹了回来。 随后我的身体跟着手里断掉的球拍一起朝后飞了起来。 直飞到身后的墙壁处,眼见就要狠狠撞上,那股巨大冲力却突然停顿了下来。 迫使我身体也停顿下来,停在离墙几公分距离的半空中。 而到了此时,那具骷髅方才将头抬了起来。依旧慢慢抬头望向它面前的镜子,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轻轻咧了咧嘴角。 然后侧过头,似笑非笑对我说了句:“眼泪还没擦干净就急着想当女英雄了么,北棠。” 第13章 阎王井十三 骷髅说话的声音有种让人定下心神的清澈,或许正因为这样,即便被挂在半空下不去,我也没有过于惊惶,甚至在它低头继续翻着抽屉时,还仔细朝它打量了一阵。 一具活骷髅,不但会走路说话,还知道我的名字,这种匪夷是前所未有的。 我想问问它到底是什么。活死人?鬼?妖怪?还是西方传说里的魔鬼? 但很长一段时间它都没再说过一句话。 它把我晾在半空中,似乎已经完全把我忘记了,很仔细地翻遍房间的每一个角落。直到后来它在老张的房间找到了一条男人穿的裤子,才拖了张凳子坐到床边,将裤子套到了它细细的腿骨上,抬起头看着我道:“说吧,你把那件东西放到哪里去了。” “什么东西……”他突兀的问话把我问得怔了怔。 “五十多年前丘小霞从阎王井里带出去的那件东西。” “丘小霞?” 最初完全不明白它说的人是谁。 后来才突然想起来,丘小霞是我奶奶。是五十多年前就早早丢下我爸爸和我叔叔,辞世而去的奶奶。 但为什么一具活骷髅会认得她。 “看来你并不晓得那件东西。”看出我眼里的困惑,骷髅似有些遗憾地交叠起了它的指骨,发出喀拉拉一阵轻响:“那你知道你爸爸是当年从阎王井诅咒里逃出生天的第二个人么。” 昨天舅舅在告诉我那些发生在灾荒年的可怕事情时,漏说了一些东西。 不知是他忘了,还是刻意做了隐瞒,那些东西他没有照实告诉给我听。但那些东西对我来说其实是很重要的,因为当初被饥饿逼得偷取阎王井里祭品的人当中,除了大舅公之外,还有一个人跟我有着直接的血缘关系。 那人就是我的奶奶丘小霞。 奶奶是当时村里为数不多的受过教育的女性,因此也比其他女性更为大胆和现实,闹饥荒的年代爸爸还小,叔叔则刚出世,她想尽办法也没能为这两个小的挣到更多吃食,所以那一天就和其他几人一样,不约而同把目光聚焦在了那口刚刚完成过一场求丰收祭祀的阎王井上。 在从井里偷得食物后,她跟那些偷窃者一样都得了起黑疹子的病,不久后就去世了。舅舅没把这个告诉我,大概是怕我听了难受,但他不知道的是,虽然作为婴儿我叔叔并没能吃到我奶奶偷回家的食物,但我爸爸却是吃了的。 可是我爸爸却没有遭到其他同吃者一样的命运。 他很幸运地逃过一劫。所以说,那场因盗窃阎王井而引发的灾难中,其实是有两个活口的。问题是,我大舅公能逃过一劫是因为他当时刚好远离家乡,而我爸爸却从由始至终都从没有离开过那个地方,所以,他究竟是因什么而存活了下来? 骷髅说,是因为丘小霞从井里带出去的那样东西,保住了他的命。 但也只够保住半个世纪的时间而已。 “五十年一到,他仍是得把这条暂借的命归还给阎王井。”说到这里,骷髅再次把头抬了抬,用它那双黑洞洞的眼廓正对着我,道:“你很难忘记他是么,北棠,所以连离开家都还不忘带着他的衣裳。” 不知为什么,他这句话让我一瞬间很想哭。 但忍住了,我看着他那副骨骼嶙峋的身体,突然间明白了些什么,于是喃喃道:“我知道了……你就是跟着丘梅姐一道从阎王井里出来的那个……” ‘东西’两字没能出口,我怕说出来得罪到它。 它咧了咧嘴,笑笑:“是的,我就是跟着那女孩的尸体一道出了阎王井的那个东西。” “……我在梦里见过你。” “是么。” “梦里你拿着我的手机。” “呵……” “本来以为,梦就只是梦而已,谁知却是真的,他们说得没错,从阎王井里拿出来的东西真的会把‘阎王’送进门,只是没有想到……” “没有想到阎王长的是我这么一副模样是么。” “你不是阎王。” “那我是什么?” 他这句话令我朝他仔细看了一眼。 说实话,交谈这么久,听他声音这么久,也看了他这么久,我已经渐渐没法再继续把‘它’这个称谓套在他身上。 如果不去看他身体的话,他给我的感觉就是个人。 一个话音干净清澈,言行举止总是平静得几乎毫无涟漪的一个人。 且还穿着人的衣裳。 “你盯着我看了半天,是打算在我身上看出些什么。”过了片刻他问我。 “……我只是在想,为什么一具骷髅要穿人的衣服。” “因为我在找回做人的感觉。” 我没料到他真的会回答我。 “为什么要找回做人的感觉?”于是我再问。 “总有对一两样东西的怀念是很难被时间剥夺的不是么,譬如你对死者遗物的执着。” “那你能不能别穿我爸的衣服……” “多少价,我买下来就是了。” “用冥币么。” 他看了我一眼。 虽然黑洞洞的眼眶里什么东西都没有,但隐隐可以觉察到一种视线在我脸上游移的冰冷触感,这足以叫我立即闭嘴,用力咽了咽自己干燥的喉咙。 “你很紧张是么。”过了会儿他问。 紧张到口不择言。“因为我不知道你从阎王井一路跟我到这里,除了刚才你提到的东西外,还会想要对我做些什么。” “那么你觉得我会想要对你做些什么?” “……我不知道。如果五十多年前那些人的死是你造成的话,我就更不想知道了……” 这句话脱口而出后,他好一阵没再开口。 我以为自己说对了。 所以他沉默了有多久,我身体就僵硬了有多久,以至后来全身的血液都几乎凝固了似的感觉不到自己手脚的存在,因此随后听见他的回答时,我唯一能动的竟只有自己的眼珠。 “那些人的死不是我造成的。”他道。 然后站起身,他在床边慢慢踱了一圈,片刻目光似乎被书桌上一幅我画的画所吸引,低头看了看:“这是你画的么。” “……是的。” “画得不错。” “那么那些人的死到底是什么造成的?”我实在无心去同他谈论我的画。 “这个么,我没法回答你,因为诸多因素,并非三言两语便能说清。说起来……你这地方静倒是挺静的,连虫鸣声都没有,是不是平时根本就听不到狗叫猫叫声。” 话锋轻轻一转,不知怎的他就把我急于从他口中探知的话题给带离了开去。 所以我只能点了点头:“是。你怎么知道的。” 他朝窗口方向抬了抬他的下颚:“阴气这么重的地方,自然是听不到那些声音,况且猫和狗何其敏感,没事哪敢在这种地方叫唤。” “什么意思……” “意思是,你刚才能看到那种东西,并非是没有原因的。”说罢,他低头再次看向桌上那张画,在我正要继续开口追问的当口将它拿起唰的声轻轻一晃,突兀对我道:“把它送我好么。” “……送你?” “作为交换,我可以送给你一句话。” “……什么话?” “你大约活不过这个夏季了,北棠。不过若是运气尚好,或许可以留个全尸。” “就是这句??” 急问出口,他却没回答。 因为就在把话刚刚问出口的瞬间,我身子一轻突地从半空跌落到了床上。 忙滚爬着起身想再追问时,那骷髅却已经不见了,连同我桌上那张画。 意识到这点时,不知怎的房间里突然让我感到安静得可怕。 真的静得是连一点虫叫声都听不见的,在这样的炎炎夏夜里,是不是实在有点奇怪?而现下回想起来,自从搬进这地方,也确实没听见周围有过一声猫叫和狗叫,只是如果不是骷髅说起,谁会对此去特别留意呢…… 想到这里,突然听见北窗处咔嗒一声轻响,下意识抬头,一眼瞥见那道斜敞着的窗不知怎的微颤着动了动。 那瞬间我感到自己似乎从窗玻璃上窥到了一道人影。 是不是真看到了人影? 我不能确认,也不准备确认,只一把抓起包弹簧似的从床上直跳下地,朝着房门处连蹦带跑就直冲了过去。 所幸这次房门没再发生任何异状来阻挡我。 被我轻轻一拉就开了,只是前脚刚奔到门外,后脚我就听见北窗被一股巨大力量撞击出嘭的声巨响。 是什么东西撞的? 我自然是没那勇气去管。 直觉有什么东西随着那道撞击声从窗外爬了进来,没等它落地,我一把关紧身后那扇门,按着自己急剧加快的心跳三步两步跑下楼梯,随后一路按亮所经一切楼道灯,在那些或昏暗或鲜亮的光线中,头也不回地逃出了这栋老得似乎在夜里全身都会吱嘎作响的老房子。 第14章 阎王井十四 之后,从午夜一直到第二天早晨那些早点铺逐一开张,我漫无目的地在路上游荡了整整六个小时。 无处可去,也没敢找酒店住,因为我完全不敢再让自己处在独身一人的环境里。 快到七点时,才发觉自己逃出门时手机忘屋里了,不过即便带着又哪里还敢再用它,所以匆匆吃了点早饭,就径直去了医院,唯恐错过老张醒过来的消息。但到了医院老张仍昏睡着,静静躺在床上,身上插着各种各样的管子,一张脸由昨天的苍白变成了蜡黄色。 不知为什么,她的脸看起来五官全都凹陷了,死气沉沉像具没有生气的尸体,跟火车上收到她照片时的样子简直判若两人。一旁坐着她的爸妈,忧心忡忡看着她,一夜没睡让老俩口憔悴无比,但又强打精神欲言又止,可能是被医生关照过不要打扰病人,所以纵然心里急的跟什么似的,却也不敢相互间说些什么,只是一动不动地看着她,连呼吸都不敢放大声。 见状我正想过去叫他们离开这里,找个地方好好睡一觉,但她爸爸一眼看到我立刻站起来拉住了我,压低声问:“昨晚那个男的呢?我们打了他好多个电话都是关机。” 我想他可能还在睡觉,但老爷子并不认同我的说法,甚至还愤怒了起来,在拿着手机到走廊又把刘杰的号码拨了一阵后,他气冲冲返回来对我道:“睡觉!他小子居然还有心情睡觉!就他昨天胡说八道的那些我还不信了!今天怎么着也得跟我一道去警察那儿说个清楚!” “您报警了??” “那还用说!要不是孩她妈劝着我,昨晚他在的时候我就应该去把警察找来了!他以为那些鬼话能骗得了谁??好端端躺床上会变成这个样子!屁!一定是那个臭小子跟倩倩吵架对她动了粗,把人打成这样怕担责任,就扯了那么一个荒诞到可笑的谎来蒙人!” “孩子他爸……”见老头说话声越来越响,唯恐惊扰到了女儿,老太太忙起身阻止他:“够啦,从刚才咕哝到现在,有完没完?什么事不能等到以后再说,别吵着女儿了……” “以后??就现在电话已经打不通了,以后还能再找到人??” “老头子你少说两句成不……” “少说?丘同学,我问你,你说那小子的话谁会相信,你信?你倒是说说,没碰到撞到,好好的一个人怎么会身上骨头断掉,内脏受伤,脑袋里还出血??你说怎么可能!他怎么不说是外星人干的……” 话还没说完,突然床边哐啷一声脆响,原来老张竟是被惊醒了。 眼睛不知什么时候睁了开来,用力看着我们,想要说话,但太过虚弱很难发出声音,所以只能伸手拍落了床头柜上的茶杯,以引起我们的注意。 见状我们全都安静了下来,她爸爸更是一点声音都不敢发出,急匆匆扑到床边一把抓住她的手,用轻得不能再轻的话音颤抖着道:“你可醒了……倩倩……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啊……手伤到没有啊……不要吓爸爸啊……” “不是刘杰……”过了好一阵,我才从老张蠕动了半天的嘴唇里分辨出了这四个字。 她爸爸显然也是听清了,脸色顿时一变,费解又带着点愤怒地直起身把手一挥:“你不要替他隐瞒。” “真……真的不是刘杰……”老张盯着她爸爸的脸,再次用力挤出这么一句话。 “不是他难道是你自个儿弄的??” 老张没说什么。也许是觉得说了也没用,也许是她爸爸的话戳到了她心里某些东西,她眼角突然挂下泪来。 这一下可把她妈妈急坏了,啪的下打在她老伴的肩膀上怒道:“够了!你真的够了!有什么话不能等她好一些再说!”说罢,一把将他朝病房外拖了出去,之前那个强势又高大的老头瞬间如同只被霜打焉了的茄子,任由她一路拖走,居然一声不响,也毫无反抗。 直等二老的身影消失在门外,我才在老张身边坐了下来,正寻思该找些什么话安抚下她的情绪,让她别再继续哭,却不料一看到她脸上的表情,我一下子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她死死瞪着我,仿佛一瞬间被某种极度恐惧的情绪所包围,连眼球都崩出了几道血丝。 “怎么了……老张……哪里不舒服么……”我吓得赶紧问她。 她摇摇头,随后,见我试图起身,她突然一把拉住了我的手:“别走……你听我说……你回过家了么……北棠…” 我不得不重新坐回到了床沿上,因为她这一把抓得还挺用力:“回过了。” “……那……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劲么……” 我愣了愣。 看着她那张憔悴又惊恐的脸,遂想起夜里在房间那场可怕的遭遇,不由手心一阵发凉。 难道她也在那屋里见到过什么了? 一时不确定是否要如实跟她说,正犹豫不决的时候,她眼角再次滑出一行泪来,随后使劲张了张嘴示意我凑近她,一等我靠近,便立刻着点急迫地将嘴贴到我耳朵边,努力挣扎着发出声音对我道:“昨天……跟你发完消息后……有个人压……压到了我身上……” “什么……” “……我想叫醒刘杰……但……但根本来不及……她就从天花板上掉了下来……一直……一直掉到我身上……跟我身体合在了一起……” 说到这里她喉咙里突然发出咔咔一阵怪响,我吃了一惊,匆匆抬起头,见她脸上表情比刚才似乎更加恐惧了,一边瞪着我,一边用手拉扯这自己的喉咙,似乎想说什么但无论怎样也没法再继续说出来。 “老张……别说了……等好点再说……”见状我忙伸手阻止住她这番举动。 但她却不肯听,一边用力将手从我掌心里挣脱,一边用口型继续对我道:“……她还在身体里……救救我北棠……她还在我的身体里……” 话音未落,她身旁检测仪突然滴滴尖叫起来,因为她血压突然急剧升高,而且心跳也一下子窜到了120。 闻讯医生护士立刻疾奔了进来,门外的老两口也是。 在对她进行紧急救治时,她的手仍死死抓着我,任护士怎么拉也拉不开,直到他们给她注射了一针镇静剂,才总算安静了下来。但直至闭上眼睛之前,她始终都紧紧盯着我,大张着的嘴仿佛一直不停地在对我重复着那三个字:救救我…… 我不知道边上人是否注意到这一点,她这副样子实在太可怕了,可怕到让我忍不住脑里不停想到昨天那个从窗外爬进来的女人。 以至后来怎么离开的医院,我都几乎想不起来了,因为整个人都浑浑噩噩的,好像做了场极为离奇又可怕的噩梦。 直到被两只脚习惯性地带着慢慢返回到自己的住处,我才猛一下回过神来。 一抬头,看到那栋老旧的房屋在中午灼热的阳光下静静面对着我。 我突然打了个寒颤。 真有意思……以前无数次来到这里,我从来都没留意到过这一点,那就是——这栋楼即便处在这样灼烈的阳光下,即便处在这样一个朗朗的青天白日,它看起来都是一副死气沉沉的样子。 每一扇窗户都是黑漆漆的,窗框上长满了暗红色的锈斑,墙上到处爬着斑驳的青苔。 似乎每扇窗户的每个角度,都极为有效地规避着阳光的直射。 这真是有点奇怪不是么。 想到这里时,我忽然意识到就在离我不远的正前方,有个人正跟我一样抬头打量着这栋楼房。 很高的个子,披散着一头很长也很黑的头发。 大约是仗着一副模特似的身架,所以穿什么样的衣服都是好看的,即便穿着中老年人才穿的那种白衬衫,以及一眼就能看出是从地摊上买来的廉价牛仔裤,也不妨碍他背影给人带来的致命吸引力。 但不知为什么,当下最吸引我的却不是他这身材,而是他身上那件陈旧泛黄的白衬衫。 不知为什么它看着让我觉得有点眼熟。 意识到这一点,我不禁把注意力完全集中到了他的背影上,对着那件衬衫再次仔细看了两眼。这很快令他感觉到了什么,长发轻轻一甩,他突兀回头瞥向我,而就在我下意识迎着他视线也朝他那张脸看去后,立时就是一呆。 奇怪,为什么他这张脸看起来也是有点眼熟的…… 只是一下子想不起来到底在什么地方见过。 但为什么会想不起来呢?这么一个美得好像是从明星海报或者画像上走下来的人,大凡见过一次,必然是很难忘记的吧。可为什么偏偏无论我怎么想,都想不起来到底是在哪里曾见到过他,明明这种熟悉感是如此强烈,呼之欲出…… 琢磨着,正试图迅速挪开视线以免难堪,却见他忽然转过身径自朝我这里走了过来。 边走边看着我,似乎以此便能用他那双黑幽幽的眼睛锁定住我所有的动作,随后,兴许一眼窥出我手脚僵硬的局促,他朝我笑了笑,轻轻对着我弹了下手指:“是不是觉得我看起来有点眼熟。” 我一呆。 弹指声过后,我身上那种僵硬的束缚感一瞬间就消失了,但是见鬼……之前只是觉得他看起来眼熟,现在发觉非但如此,连他声音听起来竟也是耳熟的。 这声音听起来怎么竟跟那个骷髅人一模一样…… “你是谁……”不由立即全身紧绷起来,我警觉地瞪着他。 他挑了挑眉,似乎我的问题让他多少有点出乎意料:“昨晚才刚见过,这么快就忘记了么。”说完,忽地想起了什么,他嘴角扬了扬,抬起手指按在了他那张精美到无可挑剔的面孔上:“原来是我忘记了……呵,不好意思北棠,借用了你画的样子,忘了跟你说上一声。” 尽管他说话方式没有丝毫威胁感,我仍是在他那张看似温雅的笑容下悄悄捏紧了满是汗液的手掌。 他果然是那个骷髅人。 但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难不成他可以按照别人的画随心所欲变成画里人物的样子? 还是他能用我画出来的人物,在自己骨骼外包出一层完整的血肉之躯…… 那可不就成了画皮了么…… 脑中胡思乱想的念头开始让我感到思维局促起来的时候,他已距离我仅仅一步之遥。 如此之近的距离,终于让我从他那张立体真实化了的脸上,非常清楚地捕捉到了我落笔中日积月累所养成的每一点习惯。譬如发丝线条每一道应有的流畅,譬如脸部轮廓的比例分寸,譬如眼神的深度和睫毛的长度,再譬如嘴角那道我极爱添加的,似有若无的上扬弧度…… 由此我拳头捏得更紧了起来,这种说不清到底是惊诧还是恐惧的感觉让我脑中一片空白。 见状,也不知是出于安抚,还是为了让我从这呆滞中清醒过来,他突然伸出手朝我肩膀上轻轻一拍,又再朝下一抹:“不打算请我上去坐坐么?”有点奇怪的动作,让我不由自主顺着他手移动的轨迹低头往下看了一眼,遂看到我脚底下那道被太阳照得无比清晰的影子。 看到的同时,我在头顶炙热的阳光下狠狠打了个寒颤。 因为我发觉自己影子上长着两个头,且其中一只被他手指的影子牢牢抓握着。 “见鬼!”立刻猛朝后跳开,我脱口惊叫了声。 他看着我的样子笑了笑,抓着影子的那只手朝边上轻轻一甩:“没错,还真是见鬼。” 第15章 阎王井十五 骷髅人的手指很凉。 纵然他现在拥有了一副活人的模样,触觉依旧冰冷而僵硬,同他看似温和,却毫无温度的话语一样,在这炎热夏日的骄阳下,以简明的力度冰刺般让我猛打了个寒颤。 然后低头迅速看了眼被他从我身上撕落的东西,再次朝后退了两步。 白日见鬼。 我从没想到过这四个字会当真应验到自己身上,也完全没想到,原来人被鬼附身时虽然几乎没有任何异样的感觉,但一旦脱离附身,那一瞬间的感觉却是非常强烈的。 那么它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这却不太好说。 因为当时我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骷髅人的手,以及他手的影子同我影子交叠的地方,所以,当我一眼看到自己影子上那颗多出来的“头”被他拉扯下来的时候,就感到自己身体的一部分被撕扯掉了似的,甚至可以清楚感觉到一种皮肤被剥离般的痛。 “这是人被附身的时间过久后所必然产生出的一种后果。”默不作声看了我一阵后,骷髅人对着惊魂不定的我道。然后看着我依旧呆望着他的样子,又慢慢补充了句:“所幸这种后果是初步的,而不是深度的。” “那什么是深度的后果?”我立刻追问。 他沉默了片刻,伸手拍了拍我仍隐隐作痛的肩膀,随后在我痛觉最为清晰的肩胛骨上按了一把:“深度的后果,就是你的魂魄被它从你身体里一并给撕扯出来,然后跟它的结果一样,在大太阳底下化成灰烬。” “这么说,我刚才如果不太走运的话,魂就已经没了?”我牙齿打了阵哆嗦,几乎连话也说不清楚。 他笑笑:“没错。” “魂没了会怎么样……” “活死人。” 回到家时,手机铃叫得正欢。 这多多少少有点让我意外,因为它昨晚剩余的电量不应该能让它撑到现在,所以不能不让我感到一阵担心。 有点害怕它是丘梅姐打来的,但幸好,从地上拾起来匆匆一看,原来打来的人是刘杰。 本以为他没敢去医院,所以只能打我手机找我打听老张的情况,谁知他一开口,却是含含糊糊告诉我,他这会儿正在前往深圳老家的路上。 我不能不大吃一惊。 忙追问他这到底是个什么意思,怎么竟会在这种节骨眼跑回深圳去了?他说,他是没办法。他也不想在这时候离开老张的,但昨晚回家后他想了很久很久,想着老张父母说的那些话,还有他们说话时看着他的那种眼神,越想越觉得很害怕。 我问他怕些什么。 他说怕被当成伤害老张的怀疑对象,尤其那对老人还威胁说要去报警,这让他感到怕极了。 那如果他们真的去报警,你跑去深圳就没事了?我问他。 他沉默了阵,声音微微发抖着问我:那我能怎么办,张倩变成这样又不是我干的,可是我没有证据证明,一点证据都没有……所以他们要是赖上我可怎么办,你说我他妈能怎么办?? 确实,我也不知道他能怎么办。 老张虽然短暂清醒过,但很快又陷入了昏迷,而且情况看上去似乎比昨晚更加糟糕。但如果那对老人真的因此去报警,而他这么匆匆逃离上海的话,反而会更加重嫌疑,并且在事情没彻底澄清前,今后他有得好麻烦。 但这些话我没能来得及对刘杰说,因为他匆匆说完那些话后,仿佛为了坚定自己的决心,没等我开口就立刻挂了电话。 于是我只能吞回那些说法,也因此忘了告诉他老张已经醒来过,以及她告诉我的那些听起来非常诡异的事情。只兀自低头对着手机屏幕发了阵呆,然后听见骷髅人问我:“在想什么?” 骷髅人是来我家取东西的。 他说他昨天走得匆忙,有一样东西忘了取走,所以今天特意来跑一趟。 但他没说那东西是什么。 自进了我的租屋大门后,他就在我房间里四下打量着,跟昨晚乍然出现时一样。我不知道自己这块简陋的小地方到底有什么东西能叫他这样感兴趣,也没能有时间去问他,因为刘杰的电话占去了我全部的注意力。直至现在听他忽然开口问我,才一下醒过了神,随后想了想,抬起头问他:“你昨晚说,我大概活不过今年夏天,这话是真的么?” “对。”他的回答干脆得完全不在意听者的情绪。 我慢慢吸了口气,以平稳自己的语调:“既然你说死在阎王井传说里的那些人都不是你杀的,这会儿你看起来也不像是来杀我的样子,所以,今年夏天之前我要是真会死,一定是死在那个真正的凶手手里,是么。” “没错。” “那么那个凶手到底是谁……阎王井里除了你,难道还有别的什么东西么。” “你问题很多,北棠。”这次他没有回答我,只慢悠悠看着墙上我跟老张的照片,慢悠悠说了句。 “……我也不想这么多话,但除了你,我还能去问谁。” “这倒还真是没有。” “所以你能告诉我么。” “我饿了。”他再次忽略了我的问题,并突兀朝我丢出这三个字,然后回头看向我,问:“你呢,你饿不饿。” 我摇摇头。 “没胃口是么。觉得口很干,脑子里很空,身上有点说不出的难受,好像着了风寒一样。” “你怎么知道。” “呵,因为我曾经也当过人。” 说完,他径自去了厨房,把我一个人丢在房间里发了阵呆。 醒过神跟进厨房时,他已点燃了煤气烧好了一锅水。见状脑子再度有些混乱,我又呆站了半天,直到他将面下入锅里,才总算张开嘴,问了他一个眼下唯一能从我脑子里整理出来的问题:“骷髅也会感到饿么?” “会。” “为什么……” “否则我拿什么活到现在?” “哦……” 没法再继续说下去,因为他的回答听似有理,想想却又有点让人想不通这道理。 什么叫‘活到现在’? 哪个人成了骷髅后还能是活的。 又有哪个解放前就早已死了很久的鬼,能这么熟练地使用煤气? 这些问题让我本就混乱的脑子变得更加混乱起来,所以尽管满肚子困惑,之后的那些时间,我愣是没能再问出任何一个问题,只默默看着他先后下好两碗面再打了两个鸡蛋到面里,随后端着那两碗香气四溢的面放到我面前,用筷子朝我点了点:“吃吧,再不吃点东西,你不被满肚子的问题噎死,也会被饿死。” “我吃不下。” “随你。” 说完,他拖了张凳子到桌前坐下,自顾自地吃了起来。 我看着他的侧影,脑子有点恍惚,因为觉得这一幕景象似乎有点眼熟。 依稀像是在哪里见到过。过了片刻才想起来,是了,在我新画的那本画册里,就在倒数第二页,我画过几乎一模一样的一幅场景。 男主角和女主角难得坐到一起吃着面的场景。 看来,这骷髅人不单侵占了我画的角色,还侵入了我故事里的情节。 存心的还是故意的? 这念头一出,僵硬的嘴角不由松了松,也让我紧绷着的情绪在这瞬间略略松弛了点下来。随后拿起筷子在面前的碗里戳了戳,捞起一团面嗍进嘴里,用力嚼了两下。 “阎王井是块上等的积阴地。”这当口忽然听他开口道。 我立即停下嘴里的嚼动,抬头看向他:“积阴地?” “就像你们所说的,它四周独特的风水锁住了死人的魂魄,把它留在坑底。这叫积阴。” “哦……” “积阴地不仅将我强行困在了那个地方,也因为你家乡人的迷信,日积月累积压了更多死去者的魂魄在里面。那些魂魄大多死得怨气深重,所以久而久之,在井里形成了一种很有趣的东西。” “……怎么有趣?” “你瞧,人的魂魄原是该无形的,阴气也是如此。但当它们过于厚重时,就会给自己形成一种躯体,那种躯体常人的眼睛是瞧不见的,唯有我,这么些年来始终同那东西在一起,亲眼看着它从最初的混沌变成现今这种样子,且还生成了一种它本不该有的东西。” “什么东西?” “*,吞噬的*,就如一只饥渴已久的野兽。而我,则是这么些年来唯一能按着它那张嘴的东西。” 说到‘东西’两字时,骷髅人嘴角轻轻扬了扬。 似乎是在笑,眼睛却并不见笑意,只是一动不动朝我看着,过了片刻,见我有点僵硬地别过头避开他视线,便接着又道:“大荒年,那些人不顾你家乡的规矩将祭品从井底取出,所以令这东西顺势跟了出来。不过,那时的它还没形成视觉,又因着第一次触到阳气,所以还比较弱,便只能凭着嗅觉吞噬了那些人的魂,也因此,远离村子的你的大舅公才能逃过一劫。” “那我爸爸呢……” “他?”他朝我瞥了一眼,淡淡一笑:“我说过,他能多活五十年,全赖你奶奶丘小霞从井里带出的那样东西。” “那东西原本是你的吗……” “没错。” “你为什么要给她?” “我没有给过她,只是被她从我身边带走了而已。” 轻描淡写一句话,听完让我一怔,因为我觉得自己好像没能听明白。 既然没给过她,又怎能被她从身边带走? 但相比这个问题,我更想知道的却是——那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东西。 如果不是这骷髅人再次提起,我几乎忘了它的存在,而它既然能在五十年前保住我爸爸的命,那么现今对我是否会有用,至少……是否让我不至于活不过今年夏天…… 想到这里时,忽见骷髅人又朝我笑了笑,随后用筷子指向我的脑门处,朝我点点头:“是的,它的确能让你避开一劫多活上五十年。前提是,你得把它带在你身上。” “那它是什么样子的?” “这个么,呵……真可惜,我没法告诉你。” “为什么?” “因为我不能说。” 什么叫不能说? 没等我将这困惑问出口,他手中筷子突然在碗口上轻轻一敲,随后就听见一阵哭声从天花板上隐隐约约传了下来: “呱哇……呱哇……” 婴儿的哭声。 本不特别,但怪就怪在,五楼这家的孩子每天早不哭,晚不哭,偏就喜欢在下午一点钟光景哭。且一哭就是持续半个多小时,虽然不至于说是吵闹,但有时候在专心赶稿时,难免会让人觉得有点分心的困扰。 “这孩子每天都这么哭么?”过了片刻听骷髅人问我,我点点头。 “有意思。”他又道。 “什么有意思。” “你住这儿多久了?” 我愣了愣:“一年多吧。” “一年多你每天都听见这哭声,不觉得古怪么?” “……什么古怪?”我再次一愣。 不由自主将目光从天花板移向了他那双黑锃锃意味深长朝我看着的眼睛,过了半晌,突然脑子里咯噔一下,我猛地明白过来,为什么他会突兀问我这么一个奇怪的问题。 我和老张在这里住了一年多,竟然从来没注意到过的一个问题。 楼上那家的孩子一年多来每天都在这个时间哭。 每天都是婴儿啼哭的声音。 可是哪家的孩子长到一岁多哭起来还是婴儿的声音…… 意识到这点,登时手脚冰冷,我呆呆看着他,老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这孩子怎么长不大……” “是啊,这孩子为什么长不大。”他反问我,一边低头对着面前那碗已经凉了的面吹了吹。 “为什么……” “你不妨上去问问。” 刚说完这句话,楼上婴儿的啼哭突然戛然而止,仿佛是怕我真的就此上去询问似的。 我继续呆望着他。 一时不确定他这话到底是认真,还是只随口一提。正想问,却见他目光一转朝我身后瞥了眼,随后从衬衣袋里抽出样东西,伸手推到我面前,指尖在那上面轻轻一点:“顺便替我把这东西带给这家,就说冥公子送的。” 第16章 阎王井十六 冥公子并非姓冥。 骷髅人说,他在阎王井底待得太久,名字之类早已忘得一干二净。但既然不是个活人,所以取个意,旁人可以叫他冥公子。 被冥公子放在我面前的那样东西是块石子。 普普通通一块鹅卵石,白色,细小,隐隐有着水波样的石纹,形状看起来则像枚牙齿。 把它拿起时,我小心翼翼朝自己身后看了两眼,不知道他刚才那一瞥究竟是在看着什么,因为我身后空空,并没什么异样的东西。只是他的眼神未免叫人心里忐忑,又是在这样一种诡异的状况下,怎不叫人要多留几个心眼。 之后将石子塞进衣兜,我朝门外走了出去。 说不清自己为什么真的要听冥公子的话,去楼上那户人家问问关于他们家孩子的事。 可能是虽然来这里住了一年多,这家的两口子是我为数不多碰过面、且说过话的邻居吧。虽然那是半年前的事了,依稀记得是很朴实的一对小夫妻,住在我家楼上502,男的和气女的腼腆,在楼下打照面时硬塞了袋可颂坊的面包给我,说是家里有孩子天天哭闹,所以在挨家给每户邻居打招呼。 因此尽管每天都有那么一小段时间被他们家孩子的哭声所困扰,从来也没当回事,不知不觉这么多时间过去,直到现在这个自称冥公子的骷髅人出现,才发觉,原来这一家竟还暗藏着这么一档子被人疏忽的怪事。 除此之外,旁的也就没再多想,因为越想我心里会越不舒服。 先是丘梅姐,再是老张,现在自己竟也突然间被死亡的阴影所笼罩……所以别人家的孩子还那么小,我就不要随随便便下什么结论了吧,也许半年不见,这家又多添了个孩子也说不定。 就这样一边琢磨,一边踩着梯阶上到五楼,转过弯正要继续往走廊里走,却看到楼道正中间立着扇大铁门。 门将一条走道里的两户人家分隔了开来,把502那间屋锁在了黑幽幽的铁门里面。铁门上贴着两张大红画纸,原以为是过年至今没被撕掉的年帖,走近一看,原来是钟馗和关羽像。两个面色严肃的门神分立左右,器宇轩昂地守着门上那道铁将军,下方则挂着很多大小各异的铃铛。 铃铛没有铛垂,所以长期以来从没听见过一丁点声音,顶部用红绳系着,却并不是系在铁门上,而是远远地同502的门把手系在一起,乍一看真是有些奇怪,不像装饰也不像是防盗工具,着实看不明白这些东西这么摆到底是有什么意义。 奇怪归奇怪,但因着满肚子的心事,我也没多想,抬高手按了铁门上的电铃,虽然没听见有电铃声从门里传出,但不出片刻里头那扇门咔的声被推开,从门里探出男主人那半张白皙的脸:“找谁?” 随即认出是我,他从里头迎了出来,一边朝我招了招手示意稍等片刻,一边摸索着将栓在门上那些红绳一一解开,随后走到铁门边,将那扇沉重的大门慢慢拉了开来:“是402啊,好久不见,有啥事么?” 简单一番寻常的应酬话,从他口中和气问出,倒叫我突然一下子不知该怎么回答。 难道跟他说,是因为听见他家孩子整整一年多哭起来的声音都像婴儿,所以特意来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的? 这么一来,未免立刻意识到自己上来得过于唐突,还好脑子及时反应过来,我笑了笑回答:“今晚邀了些朋友在家,刚发现少了几张凳子,别家不熟没好意思去敲门,想问问大哥您家里有多余的凳子能借我用用么?” “哦,借凳子啊,有有,两张够么?” “够了。” “那你等着,我进去拿。” “我来帮您一起拿吧,正好去看看你家小宝宝,刚听见他在哭呢,是不是睡不着?” 问完,不知是不是我有些多心,我见他眼里闪过一丝迟疑。 但片刻仍是点了点头,将铁门开大了些,一边招呼我进去,一边对着屋里叫了声:“阿芳,楼下402来借凳子,你把不要的东西挪开些让人好走路。” 说完把半掩着的门推了开来,带着我走进屋。 刚进门我不由愣了愣,因为他们家看上去真乱,好像在准备搬家似的,到处堆着了一袋袋一箱箱瓶瓶罐罐的生活用品。 见我面露诧异,从里屋迎出来的女人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一边将手里一团被子轻轻拢了拢,一边将身旁箱子往旁处用力推了推开,腾出底下那张凳子:“别介意哈妹子,这些天在大扫除呢,东西都乱丢乱放的,你还好走吧?” “好走。”我小心翼翼跨过杂物走到她身旁,正要作势去搬那张空出的凳子,才发觉她手里那团被子原来是个襁褓。 襁褓里一个小小的孩子在里头静静躺着,小得真跟只大老鼠一样,圆鼓鼓的脸泛着隐隐的黄,看上去应该出生才一两个月的样子,面上的黄疸都还没退干净。“呀,姐……”见状我不由凑了过去,一边小心逗弄了几下婴儿,一边笑嘻嘻问女人:“恭喜啦,一阵子没见又添二宝了。” 女人闻言笑笑。 不知怎的笑得似乎有些僵硬,并抬头朝男人看了一眼。 于是男人立刻走过来拍了拍我,并将他手中那只凳子递给了我。接过时我回头看了他一眼,虽然脸上依旧很和气,但明显能感觉到对方在下逐客令,所以我没再多说什么,况且想了解的也已了解,便提着他给我的凳子又低头抓起女人身旁那一只,向他们道了谢后转身准备离开。 但刚走到门口,忽然想起冥公子的嘱托,忙放下凳子回转身,一边叫住正搀扶女人往里屋走去的男人,一边朝自己兜里一阵摸索:“对了大哥,有人托我把这个交给您。” 男人闻言停下脚步。 转身也来到房门口,目光有些疑惑,低头朝我看了看:“有人托你交给我东西?” “嗯。” “谁?交给我什么?” “等等啊……”我回答着,心里却有些不安,因为发觉那颗被我随手放进衣兜的小石头突然在我手心里变成了一张纸。 忙摸出一看,这纸被整齐掖着四角折叠成四方形,四角对叠处写着一个字,但墨迹太淡,根本就难以分清比划。正翻来翻去着的时候,男人凑近了过来,问:“这就是那人叫你交给我的东西么?” 我迟疑了下,点点头把纸头递给他:“是的。” 他接过,默不作声看着上面的字,半晌突然抬起头直愣愣看向我,一脸煞白道:“那个人是谁……” “啊,忘了说,他说他叫冥公子。” “冥公子……”不知为什么他一听这三个字双手狠狠地颤了下。随即想将手里那张纸丢掉,可是无论他怎么甩,那纸竟然像被胶水牢牢粘在他手指上了似的,怎样都甩不掉。“为什么?!”见状他猛瞪住我对我低吼。 随着吼声一片青筋状的东西从他脸颊两侧皮肤内一下子透了出来,墨黑墨黑的,衬得他一张脸更是像陶瓷似的惨白。 “什么为什么……”我被他这突如其来的暴怒给吓得连退几步,一头撞在身后那扇铁门上,撞得门上那些铃铛彼此间碰触当当一阵脆响。“怎么了大哥……你怎么了……”顾不上后脑勺被撞得生疼,我匆匆摸了下脑袋问他。 他没回答我。 目光急急转向我身后那扇门,朝我指了指正要说些什么,突然身后屋子里传出一声婴儿的嬉笑,以及女人一声凄厉哭喊:“阿宝!阿宝啊!!” 随即那些拴在他们家房门上的红绳突然剧烈地颤动起来。 好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给狠狠拨弄着,一边颤,一边紧绷而起,带动那扇门嘭的下撞在那男人欲要冲出来的身体上,将他直撞进门内,又在转瞬间嘭的声将那扇门紧紧关上。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眼前突兀发生的一切感觉就像是恐怖电影里的场景一样,一下子把我给看懵了,好半天才回过神,我一个箭步跳到502门口,用力朝门上拍了拍:“大哥!大姐!你们没事吧?!大哥?!大姐?!” 拍了半天门,整条楼道里充斥着我喊门的声音,可是屋子里始终静悄悄的,没人回应我,也没有半点婴儿哭闹的声音。 这寂静同之前的对比落差实在太大了。 大得让我不由自主有一种极为强烈的不安感,当即挪到窗户边,我踮起脚朝厨房处这扇窗望屋里看了看。 没想到看后再次懵住了。 这屋里怎么跟一个世纪没人住过一样。 到处是灰尘蜘蛛网,到处是一片狼藉。尽管刚才屋里看着也乱,可是脏不到这种程度,怎么短短几分钟的时间,整个屋里就变成了这副样子。 而那对小夫妻呢……那个小宝宝呢…… “小妹,你在干什么??”就在我扒着窗户满脑子混乱着继续朝里看时,突然听见走道另一头有人在问我。 立即回头朝那方向看去,就看到一个老太太一手提着一袋子菜,一手拿着房门钥匙,带着张难以形容的奇怪表情一动不动站在501的房门口紧盯着我看。 我忙从窗台上松开手拍了拍,然后道:“我找这家有事呢,阿婆。” “你找这家有事?”她那张脸的神情一瞬间变得更加古怪了,古怪而苍白,随后微微颤抖着双手朝我摇了摇头,转身打开门,欲要往里走,想了想还是停下了脚步,再次看向我道:“你是住在楼下402的大学生吧?那家人几个月前就都死了,尸体一路抬到底楼,你不知道?” “死了……”我睁大眼睛看着她。片刻后肩膀猛颤了下,因为突然明白了过来,刚才这屋里所发生的一切变故,它们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一家人全都死了,可是魂魄竟然几个月来都留在这里。 但既然是几个月前死的,那么一年来婴儿的哭声又是怎么回事。 “是啊,”老太再次摇了摇头,一边慢慢往屋里走,一边又咕哝着道:“一年前他们家小宝宝出意外,两口子就有点不正常了,做什么法事要说要留住孩子的魂……谁知道后来还会想不开自杀呢。从那以后就好像一直不大太平吧,不然这扇铁门和门上那些东西干嘛要弄着呢……所以你是不是也听到些什么了……” 问完,没等我回答,老太把门嘭的声径自关上,然后落了锁。 我因着她的话又呆站了片刻。 直到一股风突然从铁门外冷冷吹了进来,吹得铁门吱嘎一阵轻响,也让我同时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才一下子回过了神。当下立即感到人有点不舒服,只觉浑身发毛,由衣服外直透进一股寒意,在这四下一片寂静的地方将我团团包围。 于是立刻朝铁门外奔了出去。 一口气奔过楼道跑下了楼,一口气跑进自己家。 家门敞开着,但屋里没有人,里里外外都不见冥公子的身影,让我一腔欲待喷出的话无处指责。 他竟然要我替他带东西给一屋子鬼。 是因为那扇铁门上的门神像和那些铜铃么? 亏得他还叫什么冥公子,哪是能真的同冥王爷所相比的,甚至还不如那个跟他一起从阎王井里爬出来的东西,否则他还需要我替他办事? 又惊又怒地一路闷想到这里,突然我感到身后一阵刺骨的冷。 冷得好像一下子都把我得半个身体给冻住了,随即觉察到了什么,立刻抬起头,透过我面前那张摆在五斗橱上的镜子我看到自己身后多出了一道人影。 一身鲜亮的桃红色棉衣,衬的一张脸白到发青,她两眼圆睁,直勾勾站在我背后看着我,一只手朝我指着,仿佛只要我轻轻一动,她随时就会将那只手朝我抓过来。 见状我原想拔腿就跑。 但无奈,那两只脚就跟被钉子钉似地戳在那儿动弹不得,因此嘴唇蠕动了半晌,直到再无法继续这样僵滞下去,才终于用尽全力从喉咙里挤出这几个字:“丘……丘梅姐……”然后腿一软,我一屁股跌坐到了地上,朝着身后慢慢搭到我肩上那只手尖叫起来: “你到底想要跟我说什么!你到底想要跟我说什么!!!” 第17章 阎王井十七 丘梅姐没有回答我。 逐渐冷静下来后,我听见她在我耳朵边发出种很含糊的咕哝声,声音时高时低,听上去就像个哑巴在试图跟你说话。之后,不知是不是因为我长久没有任何反应,她开始用她坚硬的手指使劲抠我肩膀,一次次把我肩膀往后掰,企图迫使怎么都不肯回过头的我将脸朝她转过去。 这让我不得不拼命抓着面前的五斗橱,把自己的脸使劲埋在双臂间,以此躲避她嘴里不停喷出来的冰冷气流。 但没过多久就坚持不住了。 倒不是因为丘梅姐力气有多大,而是我实在很难使出力气,就像做噩梦时常会碰到的那种状况,明明很急很用力了,但使出的力道却总是疲软的,由此凸显出丘梅姐压在我身上的那股力道,无比巨大,那五根细长的手指抓得我肩膀几乎都要碎了,又分明感觉到自己的身子在不由自主朝后挪,一点点朝着丘梅姐那副冰冷的身体上挨近过去,好像她身体有某种引力似的。 “姐……”当下连话声里都带了哭音,我使劲控制住身体的颤抖,别过头迅速朝后看了眼:“……你有什么想交代的,晚上托梦给我好么……你不要吓我啊姐……” 努力说得很大声了,可是她却好像完全没有听见我的话。 依旧在我耳边发出那种单调到可怕的声音,似乎在藉此对我说着什么,过了片刻,不知怎的突然沉默下来,她将我肩膀慢慢松开,头也慢慢朝后退了退。 有那么一瞬间我以为她这是打算放了我,可随即发现,大错特错。 就在我刚刚因着这突如其来的自由而尝试逃开时,头皮猛地一紧,她一把抓住我头发阻止了我的动作,再由下而上将我从地上径直拉了起来,迫使我再度面朝向五斗橱上那道镜子。 于是我再次看到了她投在镜子里的样子。 一脸怨恨。 恨到原本那张清秀美丽的脸整个儿扭曲了起来,两只苍白的瞳孔紧盯着镜面,慢慢转动,慢慢对着镜子里的我看了好一阵。 然后再次低下头,手猛地一提,抓着我头发一把塞进了她的嘴里。 “你干什么啊丘梅姐!!” 情急之下我急忙伸手把头发用力拉住,却忘了自己原本是使劲抓着五斗橱的,这一下身子彻底失去重心,一头朝着丘梅姐身上直撞了过去。 同她僵硬身体撞上的一刹那,我听见她笑了。 让我毛骨悚然的笑,咯咯一阵从她嘴里那把头发间模模糊糊滚了出来,紧跟着头往下一沉,她伸出另一只手朝我脸上用力搓了一把,然后倏地伸长了脖子,将那张苍白扭曲的面孔猛一下往我脸上直压了过来! 眼见就要撞上,我急忙使尽全力往边上避开,可是刚一动,却发现她整个上半身突然不见了,只有呼呼一股冷风顺着她刚才的动作猛扑向我的嘴,再沿着我的嘴一下子朝我喉咙里滑了进去。 那一瞬间,我感觉自己的肺硬生生给冻住了。 绝不是夸张。 本是七月的天,这股气流却冷得像腊月里的冰,直把我冻得连呼吸都失去了动力。待到发觉胸口憋得刺痛,我猛一下看到镜子里自己那张脸,跟丘梅姐一样苍白,一样扭曲,大张着的嘴巴里塞满了自己的头发,它们就像一条条虫子似的一个劲在往我喉咙里钻! 可把我给吓坏了。 简直也是吓疯了。 当即不管不顾一把抓着那些头发使劲朝外拔,可是除了随之而来一股剧烈的疼痛,根本就没法将它们朝外挪动半分。 “啊——!!”我无法控制地尖叫起来。 原只是单纯的宣泄,谁知越是叫,那些头发就越是朝里钻,仿佛突然间变得有生命了,扯得我头皮撕裂般疼痛,痛得我再次无法控制地再次发出一阵阵尖叫。 如此一种恶性循环…… 继续这样下去,我岂不是不但头皮要被活活扯掉,还要被自己的头发给活活噎死么?!就在我惊恐万状地这么以为着的时候,突然头顶上一松,毫无防备间让我一下子跪倒在了地上。 紧跟着一阵剧烈恶心袭来,迫使我趴到地上哇的声吐了起来。 吐出一嘴的头发,然后吐出一大滩黑水,直吐得天昏地暗,眼前无光,当最后一口酸苦的液体从我嘴里被用力咳出后,我的肺终于恢复了呼吸的功能,混乱如麻的脑子也得以清醒缓和了过来。 尽管如此,我趴在地上始终没敢动,更不敢随便抬头朝四周看上一眼,因为整个上半身仍是被一股剧烈的阴冷给包围着,所以我实在没法判断,眼下这状况到底意味着是一切糟糕的结束,还是一个更为糟糕的开始。 而丘梅姐那双漆黑色鞋子始终就在我面前。 足尖点地,露着半截铁青色脚后跟,似乎踮着脚一动不动在居高临下看着我。 是在观察我的举动么? 正当我这么想着时,那双鞋子却动了起来,见状我心脏一紧,以为她又要过来抓我,但出乎意料,她脚步没有往前,却是在往后退。 每退一步,地上就显现一道细小的黑色脚印子,三步过后,突然跪了下来,这时我才发觉,她肥大的棉裤上方什么都没有,就跟刚才她拿头撞我时的一刹我所看到的情况一模一样。尽管如此,我仍能听见空气里隐约飘来她的声音: “啊……啊……” 单调又诡异,但不知怎的,似乎相比先前,声音里透着点微微的恐惧。 她在恐惧着什么? 想到这里不由抬起头,循着她跪的方向扭头朝身后看了一眼。但没等看清任何东西,迎面突然一只手朝着我脸上径直按了过来,罩得我眼前蓦地一黑。 “看来那东西的确不在你这儿,”然后我听见了冥公子的话音,似笑非笑,带着种漫不经心的悠然:“否则她没法进到你身体。不过,也算是个命硬之人,被压过了魂还能清醒着,倒还怪有些意思。” 话音刚落,一根手指对着我脑门心轻轻一弹,几乎是同时,我感到自己上半身有什么东西在体内猛地晃了下。 太奇特的感觉。 奇特到没等我反应过来,那东西就从我身体里分离了出去,而原本充斥在我上身那股阴冷之极的感觉也在这瞬间骤地不见了,突如其来的温热让我呆了好一阵,直到脸上那只手移开,显出蹲在我面前那道身影,才猛一下醒过神,直挺挺从地上站了起来:“骷髅人……” 这称呼令他微微一怔。 片刻笑了笑,他掸掸衣服也站起了身子,挑眉道:“怎么,原来还能说话么,运气也当真够好的了。”说完,没等我开口,手突然抬起对着我笔直一指。 指的自然不是我,而是我身后那团人影。 艳红艳红的丘梅姐的身影。 她一动不动站在我身后,离我三步远的距离,垂着头,细细的手指伸向我的方向,似乎是又想朝我抓探过来。 可是身体却被胶着了似的,无法再继续往前挪动一分,也无法后退开来,只能僵立在那个地方,翻起两颗苍白的瞳孔死死瞪着我,像是以此要将自己的魂魄穿透进我脑髓里去。 这副模样看在眼里,真不知道是感到恐惧,还是为她感到难受。 原本早亡已是一个人最为残酷的结局,为什么死后还要让她变成这种样子,纵然死时满怀怨念,也不能连活着时的半分痕迹都没保留在她魂魄中,这哪里还是我从小玩到大的那个丘梅姐,分明只是个没有灵魂也没有心的怪物…… 想到这里,两眼一阵发酸,我几乎掉下泪来。当即叫了声丘梅姐,随后想朝她身边试着靠近过去,岂料突然间她头猛一抬朝我厉声发出道尖叫:“呀——!!!” 惊得我脚底一软,当即止住步子,而她则像只被开水烫到的虾一样蜷缩了起来。 似乎有什么无形的重物压住了她,压得她张大了嘴但再也发不出一点声音,只能无法抗拒地一寸一寸朝地上蹲下去。 蹲着蹲着,身子就不见了。 前一秒还见她恶狠狠盯着我,后一秒,那地方就什么也没有了,只有一团灰色的东西在她刚才留下的细小脚印间蜷缩着,随后发出吱吱一阵声响,像只老鼠似的朝前迅速一窜,转眼消失得无影无踪。 “丘……丘梅姐……”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我对着面前空地发了好一阵呆。 直至回过神,我迅速抬头望向冥公子,干着嗓门问:“那是什么东西……” “寄体。” “……寄体?” “大凡魂魄在白天出没,总需要借助一些寄体,以避免阳气的过于烧灼。譬如你先前在楼外所遭遇到的。” 原来如此……遂想起之前被这骷髅人从自己肩膀上扯下的影子,我轻轻咽了下干燥的喉咙,一时不知该再说些什么,唯有望着他一阵发愣。然后,也不知为什么,突然喃喃对他说了句:“她是我姐姐……” “是不是很悲哀。”闻言冥公子目光一转,朝我瞥了一眼。 我沉默着咬了咬嘴唇。 “死人便是死人,即便是亲人,也不要再去惦记着什么姐姐不姐姐,否则,纵然这会儿她碍于我在这里暂时退开,过不多久仍会寻回来。” “回来继续像刚才那样……吃我头发上我的身么?” 这句话问出,冥公子看着我轻轻扬了扬眉。随后目光一转,望向仍残留在地面上的那些细小脚印,道:“她遭罪得很,无论是死的时候,还是死了之后。” “……我知道。可是我不明白……她明明一开始似乎认得我,为什么刚才要那样对我……” “冤死之魂煞气重,常会就此逗留人间,所谓的阴魂不散。这女人魂魄受了阎王井的阴气又没被阎王井吞噬,所以煞气更为强烈一些,但煞气阻了尸身上的七窍,因此,最初时可能还残留一些活着时模糊的记忆,到后来,随着通体怨气因无法散去而集聚增加,她就同行尸走肉没有太多区别,只能凭借本能行事。” “为什么会这样……” “因为这女人死得相当不甘。”淡淡丢出这句话,又在一阵沉默过后,他接着道:“本能地,在离开阎王井后,她凭着一股怨气四处想找人伸冤,可惜失了七窍,让她难以表达出完整的东西。之后,随着怨气的加深,她同阴界就更为接近,大半只脚已跨在黄泉路,所以鬼语啾啾,令你完全听不懂她在说些什么,并因此害怕和抗拒着她。” “……是么……” “这份抗拒递增了她的怨恨之气,本是想伸冤,却反而向你攻击起来,更甚,她还试图占据你的躯体,以逃避她身上冲天怨气所带给她自身的煎熬。所以刚才有那么一瞬,你几乎是在悬崖边的钢丝线上走过一遭,北棠。” “……是说我差点丢了命么?” “没错。大凡因为这种原因被强行附身,那些被附身者即便不死,也会成为一具魂不附体的空空躯壳。但你不仅活着,神智也仍还清楚,所以,不能不说是个奇迹。”说到这里,他朝我僵硬着的表情瞥了一眼,低头笑笑,然后抬起脚尖对着地板点了点:“不过,奇迹总归只是奇迹,在你随身之物掉进阎王井那刻起,便早已既定了你的命运,纵使有些可惜,却也无可奈何。” 话音未落,地板上那些黑色脚印由此突然嘶嘶几声轻响,化成数团烟雾,迅速腾入空气消失不见。 “那么你能再帮我一次么……”见状我脱口问他。 “帮?”他再度瞥向我。 “……是的。” “帮你什么。” “你说我活不过这个夏季。”沉默片刻,我答。 “没错。” “你还说过,在阎王井里的时候,你是唯一能按住那个成形煞气嘴巴的东西……” “所以,你想要我帮你对付它。” “……是的。”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北棠?因为你觉得刚才我驱逐了那个女人的魂魄,是在帮你?” 问完,他眼里浮起那层似有若无的笑意让我面孔迅速涨红,身体僵硬得有点不知所措。 是的,前一刻还在心里咒骂着他的无能,后一刻又期望他能像帮我脱离丘梅姐附身那样帮我逃开阎王井里那个索命的东西,想想,这确实是有够尴尬的。 但现在除了他以外,还有谁能对付得了那个跟他一样从阎王井里爬出来,且会在今年夏天结束前要了我的命的东西…… “你想错了,”就在我这么胡思乱想着的时候,冥公子径直望向我的脸,神色一转,冷冷道。“刚才将那个女人的魂魄驱逐,并不是我在特意帮你,而是还你一个人情。” “人情?”我不解。 “也算是你替我绕开门神助我释放了楼上那个婴魂的谢礼,毕竟,若不是你,少不得要同那些没有意义的事多做一番纠缠。但此后,你我两不相欠,我又凭什么再来帮你。” 这番话让我微微一怔。 听上去不无道理,他跟我的确是两不相欠的,而且严格上来说,他不仅帮我了这一次,昨晚也曾帮过我一回。 想罢,正要就此放弃,不知怎的偏又不死心地轻轻问了句:“你肯对一个被困一年的魂魄施以援手,就不肯帮帮一个活生生的人么?” “魂魄不受命轮限制,但人却是逃不脱命运的摆布。北棠,即便再帮你一次两次又能怎样,所谓你活不过这个夏季,并非单纯指你逃过阎王井里那个东西,就必然能摆脱你今后死去的命运。” “……为什么?” “若还听不明白,我就坦白对你讲,你道为何刚才那个女人的魂魄会如此纠缠你?你道为何阎王井里那股煞气会盯上你?你道为何自己能同死去大半年的魂魄交谈?皆是因为,在你留下那件落入阎王井内东西的那刻,你几乎已经是死了,倒不如干脆死个痛快,你觉得呢?” 说罢,随手丢了样什么东西到我脚下,他转身便朝门外走去。 眼见着身影就要消失在大门外,不知哪来的勇气,我急追两步到他背后大声道:“我就知道,区区两张纸做的门神你都怕,怎么可能对付得了阎王井里那个东西,毕竟它比你厉害多了不是么!什么命运不命运,不过是借口而已!” 一口气说完,听见他似乎轻笑了声。 没听得很真切,因为那瞬间他人影已然消失,于是我明白,自己这一番简单的激将对一个死了不知多少个年头的人来说,根本就没有任何作用。 当下颓然跌坐到了地板上,对着他消失的方向一阵发呆,过了片刻目光转到脚下,发现刚才被他扔在此处的那样东西,原来是昨晚被他带走那幅画。 不知是不是因为画上那个人已成为他模样的关系,所以纸上几乎是一片空白的,只有一些淡淡的线条依稀勾勒着原本的人影。 见状,我不由自主伸手在那些模糊的线条上慢慢抚了阵。 然后拾起用力揉成一团,心里想着,要是能把这几天如此糟糕混乱的生活也这样揉成一团,一笔勾销,那该有多好。随即转身便要将它扔进垃圾桶,冷不防身旁突然手机铃一阵脆响,毫无防备间,直惊得我从地上一跳而起。 半秒过后,带着股骤然从胸口喷出的怒气,我朝着那只本该早就没电了的手机上狠狠踩了过去。 但无论怎么踩,无论被我踩碎成了什么样,它始终欢快地响着。 叮铃铃,叮铃铃…… 直把我逼得最后不得不收住自己的脚。 然后死死盯着它,看着上面随着铃声支离破碎闪烁在屏幕里的电话号码。 片刻过后猛一转身,朝着家门外飞也似的逃了出去。 第18章 阎王井十八 下午四点,静安寺里的香积斋前人头济济,热闹非凡。 我揣着衣兜在人流最密集的地方晒着太阳。 原本来这里是想进天王殿上柱香的,但一踏进寺里,随着人流一阵乱走,不知不觉倒是来到了这块吃饭的地方。 就没再转身往回走,因为人一多,心里积压着的那股阴郁似乎一下子就散了许多,不再跟刚跑出门时那样失魂落魄,所以徘徊了阵,寻了处最热闹的地方坐下,也不管午后的日头依旧凶猛,一边敞开了任由它暴晒,一边抬头望着人来人往,带着空落落的大脑在这拥挤的地方兀自发着呆。 脑子里始终没法忘记那串闪烁在碎裂手机屏上的号码。 号码是我爸爸的。 自他去世后,我始终没舍得注销掉这个号,一直把它保留在我的通讯录里,当一个人在外头实在想家时,这号码是我精神上的唯一慰藉。 所以,乍一眼看到这串熟悉的数字,我是又惊又怒,几乎当场崩溃。 心知这通电话绝对不可能是我爸爸打来的,他要能打,早就打了,不会等到现在,更不会在之前那种时刻打来,让我再次受到惊吓。所以,这打来的人到底会是谁,又是谁能让一只早该没电的手机直到今天还能叫得这么欢快,答案自然是显而易见。 必然跟阎王井里出来的那个东西不无关系。 但让我当时愤怒到几乎忘了恐惧的是,不管那口阎王井里究竟释放出了什么东西,那东西又究竟会以什么样的方式杀了我,它怎么可以用这种方式来威胁我? 在它用这号码拨打着我手机的时候,它心里究竟在想着什么? 是想看到我惊恐万状? 还是想看到我痛哭流涕? 无论怎么样,我都不能让它就此得到满足,所以那一刻没等自己表情有任何变化,我马上拔腿就跑出了门。 一路踉踉跄跄,从楼里跑到楼外,从楼外跑到小区的花园,直至意识到边上开始有人来人往,身子也被太阳晒得慢慢有了点暖意,这才停下脚步。回头看时,只觉得那栋平时无比熟悉的楼就像个有生命的东西,阴沉沉站在头顶一片明朗的大太阳底下,纵使被阳光完全包裹着,仍掩盖不住一股森冷的气息由内而外静静渗透出来,仿佛那是它无声的呼吸…… “这位女居士,”正想得出神时,头顶处突然一暗,一道身影斜挡在了我面前。 随后清了清嗓子,那人俯下身看了看我:“这位女居士,请问您是不是中暑了?” 我抬头朝他瞥了一眼,发现原来是个和尚。 瘦瘦高高,脸背着光看不太清楚,但听声音应该很年轻。许是心存忌讳的关系,影子虽近,人离我还保持着三四步的距离,说话间手里一串念珠轻轻捻动着,一身灰色僧衣在风里头微微摆动,隐约透出股仙风道骨般清雅的气息。 见状,略微放松了下刚才一瞬而起的警惕,我摇摇头:“不是,走累了,休息一会儿。” “那就好。”他笑了笑,双手合十,朝我边上的石阶指了指:“介意么?” 我再次摇摇头。 他喀拉声收起念珠,几步走了过来,到我身旁掸了掸僧衣坐下。 虽是就这么直接地坐了下来,忌讳仍还是有着的,他将另一只手中所握的经书卷了卷,放到我和他的中间,这才再次开口,对我道:“出家人可能是有些多管闲事了,但刚才一路过来,虽然日头灼灼,只有您这儿看起来有点阴沉。所以我想,要不是您健康状况有点问题,那么近来生活上……是不是有什么不太顺心的事发生,所以来这里上上香?但上香有上香的讲究规矩,不知道居士您肯不肯听我多嘴两句?” 听他说到这里,原是顾虑着对方的身份没敢对他用正眼相看,这会儿倒是忍不住抬头仔细朝他瞧了眼。 看他模样倒是生得挺周正,眉清目秀,斯斯文文,怎么好工作不做,偏在庙里扮假和尚做个搞推销的。 琢磨着,没吭声,我把头别到一边,只当是没听见他的话在看风景。 见状他也就没再继续说什么,只有些尴尬地轻了下嗓子安静在边上坐了会儿,然后想起了什么,低头把脖子上挂着的那只香袋打开,在里头悉悉索索翻了一阵。 过了片刻翻出一张名片似的东西,双手递呈到我面前,笑了笑:“今天碰见也算是个缘分,居士如果不嫌弃,把这个收下吧。开过光,虽然不能说有特别大的用处,但也算是可以保一下居家平安之类……” “多少钱。”没等他把话说完,我打断了问。 他面色再次有些尴尬,毕竟虽是做推销的,但看起来年纪跟我相仿,至多刚从学校毕业,脸皮子嫩,跟那些老手自然不能比,说上几句就有点脸红。“这个,原是不要钱的,但纳点钱也是收份心意,可增福的,居士看着给就行了。” 我再次朝他那张脸看了两眼。 原是想干脆拒绝,但想到这种人通常缠人得很,不买下有得好没完没了,又想想这两天自己所遭遇的种种,于是顺手接了过来。 接到手里看了看,原来是一张名片大小的护身符。符上印着张菩萨像,用的墨水也是够廉价,东一块深,西一块浅,这么山寨的货至多一块钱的工本费,但这么点钱倒也拿不出手,于是没说什么,直接从衣兜里摸出十块钱,递给了他。 收下钱他双手合十朝我笑了笑:“多谢居士,菩萨一定会保佑居士的。”原以为他说完客套话马上就会离开,谁知紧跟着听见他又道,“还是要说,今天碰见确实是个缘分,不知道居士愿不愿意留下一个联系方式之类,好方便以后联系。” 我一听愣了。 这和尚,怎么还没完没了了,拿到了钱居然还要问别人要联系方式,要不要干脆在天王殿里泡妞啊?当即有些恼,又被太阳晒得脑子有点发热,我呛声道:“你真是这庙里的和尚么?假的吧。” “出家人不打诳语。” “头上连香洞都没烫,也好意思说自己是出家人?” “居士如果不信,那么……” “和尚,”没等他把话说完,我心知这种人一旦有心要缠,绝对是没完没了,而我又偏偏是个无处可去的,哪里绕得过他。所以干脆站起身,用力拍了拍裤子:“大家都很忙,有缘再会吧,时间不早我得去上香了。” 听我这一说,他脸再次微微一红,迅速将还没来得及说出得话咽了回去。然后看了眼手表,抬头朝我笑笑:“也是,再晚点庙里要关门了,耽搁居士上香总不是好事,那就有缘再会吧。” 说完,双手合十看着我,仍似乎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我明白这地方是没办法再继续逗留下去的了,只能装作要去天王殿的方向一路往前走,走着走着,忽听身后那和尚宣了声佛号,随后古古怪怪念了句:“弥勒真弥勒,□□千百亿,时时示时人,时人自不知……” 听着好像蛮高深的样子,我正忍不住想要回头朝他看上一眼,而他紧跟而来一句话,迅速打消了我这念头: “居士,纸符背后有和尚的联系方式,今后如果碰巧有用得着的,尽可以联系和尚……” 第19章 阎王井十九 老张是个不喜欢把钱和□□放在包里的人,她常说,手头丢什么都行,就是不能丢钱,那比丢了自己的男人还要叫她感到心疼。 所以,自从跟她住在一起后,我就渐渐被传染了她的习惯,平时很少把钱和□□放在包里,而是放在自己身上,毕竟作为一个时常会丢三落四的人,包丢起来容易,人却总不见得会把自己给弄丢吧。 这一习惯让我今天虽然什么也没带就匆匆逃出家门,在外面倒也不至于有任何不方便。但眼见着天色越渐暗沉下来,觉得该给自己找个临时住处了的时候,我才猛然意识到,自己遇到了一个很大的问题—— 在火车站买票时,我顺手把自己身份证学生证全都放在了腰包的侧袋里,之后就一直忘了取出来重新放回身边。 因此,这会儿它应该正跟我还没来得及整理的行李堆在一起,安安静静躺在那栋我再也没有勇气回去了的大楼里。呵,正所谓屋漏偏逢连日雨,这样一来,有钱也完全没办法去找地方住,又逢暑假,所以连学生宿舍也住不了。遂想打电话向住在上海的同学求助,但紧跟着想起来,手机早被自己惊怒之下踩得稀烂,里头的手机号码一个也没记住过,还能拿什么去找人家。 看,这岂止是连日雨,还是连日的暴雨。 瞬间有种走投无路的感觉,只能在酒店大堂里干坐了一阵,然后无可奈何地离开,一个人漫无目的地在街上游荡再游荡,直走到两腿发僵,这才买了点吃的拦了辆车,一路往新华医院而去。 老张仍在新华医院的监护室里昏迷着。 如我所预料,到那里时虽然早已过了晚饭的时间,但她爸妈一步也没离开过,紧握着彼此的手坐在监护室外的椅子上,没像白天那样痛哭流涕,也没说话,只呆呆看着病房的门,脸上那副表情却是比哭还难看。 我忙把吃的递给他们,然后问他们,老张怎么样了。 他们朝监护室的窗指了指,摇摇着头没有回答我。 透过窗玻璃,我看到老张安安静静躺在一堆仪器围绕着的白床上。一下午没见,她看上去比白天似乎更瘦了,瘦得整个人都像是缩了一圈,埋在被子下,几乎看不见身体起伏的轮廓。 一张脸则活脱脱跟个骷髅似的,却和冥公子骷髅时的样子完全不一样。 冥公子那时虽完全是具骷髅,但本该一把毫无生命力的枯骨,却偏偏凝着股强烈的精神气,强烈到你根本没法将他当成个死人看,至多觉得是个妖怪。 而老张,却是通体都被一层显而易见的死气给包围了。 没法形容这所谓死气究竟是种什么样的感觉。她眼皮紧闭着,眼眶和脸颊比白天更为严重地深凹,一眼看去就像个上了七八十的老太太。如果不是呼吸器在一下一下发出那种单调有节奏的声音,几乎完全感觉不出她有任何一丝生气,也让她看起来虽然明明就在眼前,却远得你都不敢伸手去碰触。 生怕轻轻一碰,她就会烟消云散了,如同中午时那只被冥公子从我身上扯下的魂魄…… 这种诡异的感觉没法不叫我感到恐惧。 所以在窗户前兀自沉默着看了半晌,我始终找不出一句话来安慰她的父母,也不知道自己能干什么。就只能同他们一样默默待在那里,听着从里面一下一下传出的机械声,等着时间一点一点从自己面前流逝过去。 那样也不知过了有多久,可能是一天里遇到的事和受到的惊吓太多,又始终没好好吃过什么东西,我感到头隐隐地胀痛起来,身上的关节也有些发酸,这让我开始有点站不太稳。就跟二老打了个招呼一个人跑下了楼,琢磨着买杯咖啡提提神,顺便帮二老也带点热的饮料。 谁知就这么一下一上刻把钟的功夫,当我提着满满一塑料袋东西重新回到监护室的时候,隔着那扇偌大的玻璃窗,一眼看到老张的病床前站着两个人。 一男一女两个穿着白衣服的人。 刚开始以为是医生和护士,仔细一看那衣服并不是医生护士的制服,而是男的穿了件白的风衣,女的穿了条白的裙子。 从背影看很年轻,不知道是不是老张家闻讯赶来的亲戚,但这种时间来探病是不是太晚了点,而且监护病房连至亲家属都不能随便进去,他们又是怎么进去的?想到这里,我正打算过去问问老张的父母,目光一转,却发现那二老相互靠在一起竟都睡着了。 睡得很熟,鼻子里发着微微的鼾声,显然是累极的表现。 于是就没去惊动他们,我轻轻走到病房门前把门敲了敲,然后推开门探进身去对那两人打了声招呼:“你们好,我是张倩的同学,请问你们是……” 两人闻声回头朝我看了一眼。 当我看到他们的面孔时,不由愣了愣,因为不知道是不是灯光的关系,他们的脸色看起来有点糟糕,就跟躺在病床上的老张一样,蜡黄蜡黄的,精神看起来也不太好。但未及细想,很快我又发现,这两人好像在哪里见过,因为有种说不清的熟悉感。 “哎?你好……真是好巧啊在这里又碰到了……”这时那女的忽然对我笑了笑,朝我招招手,对我说了句这样莫名的话。 我不由再次愣了愣。 随后幡然醒悟过来,难怪会觉得眼熟呢,这两人不正是我回来这晚火车上坐我对面的那对小夫妻么! 他们怎么会在这里,难道刚巧他们跟张倩是亲戚? 想着正要问他们,忽见那男的朝女人打了下手势,然后朝病床上的张倩指了指。 “妹子。”随后那女人再次朝我笑了笑,“我们有点事,你能出去下么?” “……什么事。”我下意识问。 “我们得带她走。” “带她走?”我没听明白。 正想问问清楚这话是什么意思,突然发觉,这两人下身的衣服都很脏。 东一道西一道的泥水痕迹,好似他们刚刚从一处满是积水和淤泥的地方赶过来。但天没下雨,上海的马路又都这么干净平整,哪里来的淤泥和积水? 狐疑着再次朝他们下身打量过去时,突然肩膀猛地一颤,我不由自主朝后急退了一步。 这两人没有脚…… 也不能说是完全没有,仔细看的话似乎应该还是有的,但从小腿处开始,一直到脚的部位,一切看上去都模模糊糊的,就好像被电脑软件模糊处理过的图片一样,黑乎乎的一团,让他们看起来就好像腾空站在老张的床边…… “你们到底是……”紧盯着他们的脚正想问些什么,突然我发觉,老张身旁那台总是嗤嗤作响的呼吸机没动静了。连带边上其它仪器的声音也仿佛停电了似的一下子没了声音,而原本死气沉沉躺在床上毫无动静的老张,却突然从嘴里发出阵模糊的咕哝,然后直挺挺从床上坐了起来,蓦地睁开眼朝我看了过来。 “老张!”我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一跳,随即又狠狠地一喜。 以为老张是一下子苏醒过来了。 匆忙想回头去叫醒身后二老,但没等开口,身子一僵,我硬着头皮重新将目光转向病床上的老张。 这一次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老张哪里是苏醒了。 她依旧紧闭着双眼紧紧躺在病床上,但同时她也坐了起来,只不过坐起来的那个“她”,是从她身体里钻出来的。是一个看起来有些虚幻,但比影子真实得多得东西…… “你该出去了。”就在这时那男人扭头看向我道。 他脸色比那女人更加难看,就连面孔也是有点模糊的,所以我根本无法直视他那张脸,只用力咬了咬嘴里微微打颤的牙,看向那女人问:“我要是不出去呢?” “不出去就影响我们做事了,妹子。”女人笑了笑,笑得有点模糊。 “你们要做什么事。” “带她走。” “带她到哪里去。” “到……”女人正要回答,那男人朝她一摆手,她立即沉默下来。 随后跟着那男人一起别过头,看向床上直挺挺坐着的‘老张’,嘴里轻轻说了句什么。 那个坐着的‘老张’于是也开口说起话来。 说得极为含糊,完全听不清一字半句,但那对小夫妻却似听懂了,一边点着头,一边朝她伸出手。 她也立刻把自己的手伸了起来。 眼见着就要跟那对夫妻的手握到一起,我一个箭步上前一把推开了那个男人,随后整个身子往病床前一挡,张开双手对着那女人大叫了声:“不要!不要带走她!!” 女人一愣,然后眉头一蹙:“别做傻事。” “不要带走她!她还年轻!” “时候到了,妹子,别妨碍我们,不然大家不好过。” “不要带她走……” 这句话刚从嘴里冲出,男人突然嘴里含含糊糊说了句什么,随后手一伸,就见好端端一条手臂倏地暴长出几十公分,径直朝着我身上抓了过来,似是要把我从病床前扯开。 但没等碰到我衣服,那只手猛地一缩,又缩回了原先的长短。 而那男人则面色刷的下变得苍白,目光直直瞪着我,嘴里骂了声:“操!” 边上那女人的面色也变白了。 过了片刻,却比那男人先恢复过来,脸上再次露出一丝笑,她拉着那男人僵硬的身体慢慢朝门口处退了两步,轻轻蹲了蹲身子:“原来有佛爷在。既然佛爷有心拦住,我们也没办法,但事情总还是要做的,老公,你说怎么办……” “隔壁看看吧,早几天晚几天没什么关系。” “那就隔壁看看吧……” 说完,两个人的身影突然就不见了,我忙回头看向身后的老张,就见她上面那个直挺挺坐着的“她”也不见了。 呼吸机重新发出了那种嗤嗤的声响,一旁仪器内心电图平稳的波动让我长出一口气,一屁股跌坐到地上。 就在这时隔壁突然传来撕心裂肺一声哭叫:“阿兰啊!别走啊!医生!快来人啊!快来救救她啊!!” 然后外头原本死寂一片的走廊内骤然间就嘈杂起来。 嘈杂声惊动了椅上酣睡的两老,估摸他们是立刻就看到了监护室里的我,不知我怎的会突然跑了进去,于是一前一后站起身,带着点疑惑匆匆走了进来:“北棠,怎么了?是不是刚才倩倩有什么事……” “没事。”我用力摇摇头,费了点力站起身:“就是看她手老露在外面怕她冷,所以给她放进去。” “哦,”听我这么一解释两人放心了许多,一边出去,一边不忘了提醒我:“但是下次不要这样了,医生说我们不要随便进去,免得空气污染什么的,对她不好。” “我知道,下次不会了。” “时间不早,你也回去睡觉吧,我们留在这里就可以了。”然后老张的爸爸又道。 我正要拒绝,但突然听见隔壁病房内再次响起一阵哭声。 比刚才更为尖锐,更为凄厉,直听得我肩膀发抖,全身都软了。勉强扶住一旁的墙才没让自己就这么瘫倒下去,当即勉强冲着那二老笑了笑,匆匆道了声别,随后就跟逃难似的迅速奔出了医院。 出了门,外面竟在下雨。 明明白天还是万里无云,阳光普照,可是现在竟然在下雨。 雨还很大,虽不至于瓢泼,但也是够大的一场。 大到我一走出去,没多久全身就被淋透了,但我一点也不想找地方避避,也丝毫不觉得难受。 只由衷的希望这场雨能把刚才狠压在我身上那层无法名状的压迫感尽数冲去。 就这么一边淋,一边走,当全身都被雨淋得彻底麻木了的时候,一道惊雷突然从我头顶划过,震得我耳膜一阵剧痛,也因此猛一下将我从一片混沌里震醒过来。 这道雷离得我好近…… 空气中轰然飘过一股浓重的硫磺味,我回头看着身后十多米远那条被劈出的裂缝,狠狠打了个寒颤。 要是刚才走的稍微慢点,我岂不是当场就要被这雷劈死了。 这么会有这样的事…… 难道这雷是惩罚我刚才为了保住老张的命,而随便变更了别人的命么…… 想到这里,头顶唰的下亮起道闪电,一瞬间闪得几乎让我的眼睛都要失明了。 不由头皮一紧。 赶紧努力辨认着周围的环境,想要个地方躲,却立刻发现,自己走了半天,竟又回到了自己租屋的那栋老楼前来。 当即想掉头离开,但随即一阵雷响在我头顶炸开,直把我逼得使劲朝前一窜,一头朝着楼里飞奔了进去。 刚刚进楼,又一道强光闪过,随即,就在我刚才所站的那个位置被闪电劈出脸盆大一块裂口。 我看得腿都软了。 正不由自主往后退着,就见外面再度一道闪电掠过,随后再次轰的一声巨响。 这一次,不偏不倚,正对准这栋楼直劈了下来,直劈得整栋楼一阵发颤,楼里过道灯一阵狂闪。 我吓坏了。 继续朝后退,但刚退两步,突然身后撞到了什么,赶紧想要止步,但已经迟了。 一道冰冷的东西无声无息朝着我肩膀上直压了过来。 压得我毫无招架之力地跌坐到了地上,忙挣扎着想要摆脱,但随即脖子一紧,一只手冷冷扣在了我的喉咙上:“一起死啊……一起死啊……一起死啊……” 第20章 阎王井二十 又一道闪电亮起的时候,我清清楚楚看到自己身上压着个没有头的人。 确切地说,是个因为脖子被折断,导致头朝后悬挂在背上,所以看起来像是没有头的人。 他用他两只粗大的手狠狠掐着我脖子,掐得我别说呼救,就连呼吸都难。只觉得全身血液一下子都被挤得朝脑门上冲,情急之下,立刻放弃扯开他手指的尝试,我举起双手一把朝着他那条折断的脖子上使劲抓了过去! 原以为,这地方是这魁梧无比的家伙身上最为薄弱的地方。 但岂料这地方不仅不薄,而且一点都不弱,当我两手用尽全力将那根扭曲的脖子抓住后,只觉得自己就像抓到了一团软绵绵的橡胶,非但没能让他因此松开手,反而令他趁势把头抬了起来,咧开嘴朝我发出咯咯咯一阵怪笑:“一起死啊!” 然后那颗头咕的下朝着我的脸垂了下来,笑嘻嘻看着我,手里力道骤然加大:“一起死啊!” 这一下狠劲直掐得我两眼一黑,差点当场就断了气。 所幸就在这一刹那,不知怎的这断头人的手突然松了开来,转动着眼珠朝上看去,嘴里含含糊糊说了句什么。紧跟着,似乎一下子激动起来,他猛站起身挥舞着双手,对着他头顶上方黑幽幽空旷处张大嘴一阵咆哮。 说了些什么?我一个字也听不清楚,但这形势的短暂扭转让我得以及时吸进一口气,然后立时从地上跳了起来,转身就朝着楼外冲了出去。 但没等冲到楼门口,突然眼前一花,一团白色东西从楼上直坠了下来。 嘭的声闷响,它不偏不倚就跌在我面前两步距离那道台阶上,等我一眼看清这跌下来的东西到底是什么时,心里咯噔一下,不由立刻暗暗叫了声苦。 这东西不是别的,正是昨晚那个在我窗外坠楼,然后又沿着墙壁爬进我家窗户的那个女人。 看来今晚我是被这些鬼魂给缠住了。 可是不都说雷是劈鬼的么。 ……还是劈妖? 记不清了,但不管是劈的什么,显然对我面前这两个东西完全没有任何作用,倒是刚才差一点把我给劈死。脑子里正乱糟糟想着时,头顶卡啦声巨响,又一道惊雷劈过,震得地面猛地一颤,也把头顶那盏过道灯震得猛一下亮起,然后啪的声四分五裂。 灯碎后,这不大的空间重新陷入一片浓重的黑暗之中。 片刻,地上沙沙一阵轻响,借着外面路灯的光亮,我看到那裹着一身白床单的女人在台阶上慢慢蠕动了两下,然后慢慢支起身,用她细长的手撑着地朝着我方向慢慢爬过来:“镯子呢……我的镯子呢……” 见状我忙要后退,遂想起身后那个断头男,立即打消了念头。正不知所措地僵站着,猛听见有人在一旁发出幽幽一声叹息:“苦啊……” 声音近在咫尺,但我边上根本没人。 只有紧跟着一道闪电从楼门外亮起,刺眼的光瞬间照亮了这地方每个角落,也随即让我意识到,这发出叹息声的人不在旁处,就在我头顶上。 闪电将他影子清清楚楚投射在我脚边。 那是个穿着件雨披,被一根粗绳勒着脖子悬挂在三楼楼梯扶手上的人。 影子一摇一晃,被风吹得飘来荡去,每荡一下,绳子就收紧一点,勒得他脖子发出咔擦一声脆响。他因此在半空挣扎着,扭曲着,过了片刻,就在我回过神试图从他底下躲开时,那根绳子突然啪的下断了。 令他从那上面荡了下来。 带着一声尖叫,径直扑落到我身上,随即就像只散发着冰冷腥臭的章鱼一样紧紧抱住我,对着我身体用力吸了口气:“暖和啊……” 与此同时我只觉得全身的热量一下子消失得干干净净。 就像被突然扔进了一桶冰水里,冻得彻心彻肺,但刚想要挣扎,却发现自己的手脚已经被冻得完全不听使唤,而声音则被充血的喉咙死死咔在喉咙里,所以尽管就在这时二楼的楼道灯突然一亮,一阵脚步声从楼上响起,我却全然没有一点方法可以让那人收到我求救的讯息,唯有眼睁睁看着那个人经过楼道,再从楼梯上一路而下。 也许再下来点他就能看到我的状况了。我瞪着那人两条越来越近的腿心里想着。 可不知怎的,当走到楼梯中间时,突然他停下了脚步。 为什么不继续走了…… 就在我极力盯着那个人停下的双腿,使劲想从自己喉咙里发出一点声音时,便见那个原先已离我很久了的女人身子蓦地一扭,像条蛇似的朝着楼梯上的他爬了过去。 而那个用力抱着我的吊死鬼也突然把我松开了。 身子一斜,他一边从嘴里发出阵含糊不清的咕哝,一边转过身抓着扶手也朝楼梯上爬去。但没爬两步他脖子上那根绳子就被一只粗大的手给抓住了,随后用力一甩,一把将他甩落到地上,没等他爬起身,那个人高马大的断头鬼一脚踩在他单薄的身体上,纵身跃起,对着楼梯中间那男人一声咆哮直冲了过去! 那瞬间我以为这男人肯定是要死定了。 虽不知为什么他刚一出现那些鬼就放过了我,但从刚才吊死鬼的行为来看,他们可能是冲着阳气而来。 我身上带着阳气,所以他们最初全都缠着我,但此时我体内阳气几乎全被吊死鬼吸走,而这突然出现的男人身上却是阳气旺盛,因此我不再是他们的头号猎物。 这男人成了我的替死鬼。 想明白这点,我忍着全身依旧难以控制的僵硬,立刻慢慢往大楼外走去。 趁机想逃离这可怕的一切,但不知为什么,眼见着大门就在眼前,我却迟疑了。脚步停在门口处,用力动了动脖子,想回头看看那男人现在究竟怎么样了,但无奈脖子根本转不过去,只能把手伸到裤兜里用力摩擦了两下,稍许活络了下冻僵的指头,正要再次尝试回头,不了手指却在裤袋里摸到一样东西。 一张硬纸。 是静安寺那个假和尚给我的护符。 想起他信誓旦旦对我说起过,这符是开过光的,可以保居家平安。虽然那话是真是假根本没法去验证,但这会儿,不如死马当作活马医,就算是张废纸也不妨试试看? 想到这里,咬了咬牙一把将它从裤兜里掏出,随后直挺挺把身子往楼梯处用力一转,我用尽全力把手里那张纸符朝着聚拢在楼梯中间那三只鬼的方向狠狠丢了过去,一边胡乱大叫了声:“南无阿弥陀佛观世音菩萨保佑!你们走开!!” 话刚从我肿胀的嗓门里挤出,我却愣住了。 楼梯中间哪里有半条鬼影,就连原本站在那里的那个男人,这会儿也不见了踪迹,只有我扔出的那张纸符在半空里悠悠地飘荡着,随着二楼那盏过道灯倏地被我的叫声激亮,它轻轻坠落在了那男人刚才所站的地方。 见鬼……难道迟了一步,那男人已经被他们三个吃掉了么…… 当即腿一阵发软,我一屁股跌坐到了地上。 这是我今晚害死的第二个无辜者…… 也难怪要遭雷劈,如果之前我被门外那道雷劈死,这会儿那人根本就不会死……想到这里,也不知是巧合还是老天存心在印证我的想法,一道闪电劈过,离我不远处那道位于楼梯边上的窗啪的声脆响,被击得粉碎。 果然这些雷都在围着我劈,虽然总也劈不准。 我呆看着那一地的碎玻璃,不知为什么却丝毫没有之前那种恐惧,只莫名生出一个奇怪的念头:为什么声音这么大,住这楼里的人都没一个出来看上一眼。 想到这里,突然一只苍白的手从我背后伸出,径自伸到我面前,然后一把按在了我的脖子上。 我呼吸不由一顿。 以为是那只断头鬼又出现了,但那只手并不像断头鬼那样粗糙巨大,也不像他那样狠着劲地掐我。 就这么轻轻搭在我喉咙的地方,手指冰冷,但那温度穿透皮肤渗进我喉咙后,原本肿痛得火烧火燎的嗓子突然就不痛了,连肿块也似乎一瞬间全都消褪了去。 过了会儿,当我不由自主轻轻清了声嗓子后,那只手收了回去,随后从我身后慢慢踱到我面前,那人蹲下身看了看我,自言自语般说了句:“哪儿学的蠢话,还观世音菩萨保佑,有活路不走学人家半吊子法师念咒,你还要命不要了。” “骷髅人……” “我记得我告诉过你我的名字。” “你怎么在这里……” “你从哪儿引来的五雷轰顶。” “什么五雷轰顶……” 问完,他没回答,只静静看了我一阵。 “蠢透了。”随后从嘴里丢出这三个字,他站起身沿着楼梯一路而上,到中间低头朝着静躺在那里的纸符看了眼: “随随便便就把这样的东西交给你这样的人,那人也是蠢透了。” 说完,似笑非笑牵了牵嘴角,他将它轻轻踢下了梯阶。 之后将目光转向我,他又对我说了句什么。 但我一个字也没能听见。 因为就在他边说边朝我一步步走回来的时候,也不知是身上依旧冻得刺骨的关系,还是从之前太过剧烈的紧绷感一下子被释放了出来,我突然被一股无法名状的巨大疲倦感所包围。 紧跟着一头栽倒在地上,两眼一黑,就此晕了过去。 第21章 阎王井二十一 醒来时,我发觉自己被冥公子带回了我的租屋里。 窗外一片漆黑,没有雷声也没有雨,万籁寂静,所以凸显得我脑子里一种嗡嗡声响有如万马奔腾。 钟指着凌晨一点,我至少昏迷了两三个小时。 但我不是自然醒,而是被冥公子拍醒的。 他强迫我从深沉的昏睡中清醒过来,忍着全身难以忍受的疼痛和阴冷看向他,然后用勺子撬开我的嘴,朝我嘴里灌进了一大杯热气腾腾、混合着一些暗红色混浊物的水。 水的味道苦得惊人。 因此最初我差点吐出来,但立刻被他强迫吞了回去。之后,一边被这么硬灌着,一边明显感觉到脑子里嗡嗡的声响越来越轻,而身上的疼痛和阴冷也越来越模糊。 不知不觉就越吞越快。 直到最后一口喝干,那些难受劲已然全部消失,席卷而至的舒服感让我立时精神百倍,正想坐起身跟他道声谢,却见他淡淡瞥了我一眼,道:“躺着吧。一条命总共这么丁点阳气,你姐姐来一次,刚才那些魂魄再来一次,短短一天内被吞了大半,原还推测你或许能撑到季末,眼下,能不能挨过一周都已未知。” 这番话,无疑如晴天霹雳,让我一下子重新瘫软了下去。 一周都不知能不能挨过? 这不简直成了生命倒计时了? 短短一周时间我还能做些什么?? 就在刚才那一瞬间,我几乎都已经忘了阎王井这回事,只当自己捡回一条命。如今被他轻描淡写这一提,只把我吓得胸腔内一口老血差点直喷出来,过了好一阵,才勉强维持住表面的冷静,我呆呆看向他问:“这么说我很快就要死了……” “没错。” “用你刚才给我喝的东西也救不过来么……” “自古人参能续命,但你见过谁得了绝症后能靠人参去治好的?” 说完,见我眼里再也藏不住绝望之色,他话锋一转,道:“其实,死便死了,有什么好害怕的。人活一世总归难逃一死,早死晚死,又有什么两样。” “那你刚才为什么要救我?” 话问出口,如我所预料,他没有回答。 不过反正答与不答都没什么差别,我也就索性一咕噜翻起身,下床走到一旁五斗橱前,拉开橱门用钥匙打开了夹层的抽屉,从里面取出一只信封重新坐回到床上。 “你在做什么?”见状他问我。 我从信封里抽出一叠钱,平摊到床上:“清点遗物。” “我以为现在的人都爱把钱存在银行。” “这是应急的。” “钱和□□爱放在自己身上,家里还备着那么多应急用的钱,北棠,你真是很缺乏安全感。” “没错。不过现在安全感对我来说也没什么用处了,反正横竖都是死。” 他笑笑:“想开了就好。” “怎么可能想得开,”许是因为断了生念,我对这骷髅人也就没了原先的小心翼翼,又因他之前那碗水让我精神越渐旺盛,说话不知不觉就变得直白起来:“瞧,我才二十一岁,明明还有大把时间可以活,突然发现只剩下七天不到的命,换成是你,你受得了?” “你可知道,你在这楼里无知无觉住了一年,已经是种下了早死的诱因。” “……为什么?” “我早说过,这楼阴气重得很,重到什么程度?便是连虫鸣声都已绝迹。在这么浓重的阴气下生存,常人能耐得了多久,不然,房租如何会这么低廉,又为什么好好一栋楼,里面的住户总是来了又去,入住一年多你却连一张熟悉的脸都见不到?所以,既然你能入住进来又住了那么久还相安无事,意味着你本身运势已走到了极限,接着便是折戟沉沙,阎王井一事,是你无法避免的命运。” 他这番话,令我握着手里的钱沉默了好一阵。 然后摇摇头,勉强笑了笑:“算了,反正也就这样了,现在再说这些还有什么意思。” “倒也是。” “但这楼到底是怎么回事。”又沉默了会儿,发觉总也无心清点干净手里那把钱,我只能将它们放到一边,抬头看向冥公子:“一栋楼里这么多鬼,要说有人死的话,别的楼一样也有人,无论病死的也好老死的也好非自然死亡的也好……哪有完全没死过人的住宅呢是不是,但为什么偏偏只有这栋楼里的阴气会这么重?” “你想知道?” 我点点头。 “那得从二十五年前讲起。” 二十五年前,光华路74弄13号——也就是我租屋所在的这栋楼,它新建成那会儿楼里曾发生过一件很不幸的事。 那时候楼里都是新住户,所以家家都在搞装修,弄得楼里整天都是敲打声和电钻声,不过因为都没搬进去住,所以无论是白天装修还是晚上装修,基本对人没什么影响。 但那些欢欢喜喜努力装修着自己房子的人谁也没想到,尽管如此,其实他们还是影响了其中一户人家的,而且影响得很严重。那户人家住在一楼,家里只有一个人,名字没人记得,暂时称他为某甲。 某甲住的是分配房,面积很小,一室户,由于父母双亡家里经济条件特别困难,所以街道除了给他安排工作外,特别分配给他了这间房。所以房子刚拿到钥匙,他就搬了进来,连装修都没装修过,纯毛坯。他也不介意,对于他来说有个干干净净的栖身之地已经不错,别的完全不考虑太多。 但某甲有个病,病是从他拾荒为生的父亲这里遗传的,精神上的疾病,按照现在的话来说,抑郁症,并有点狂躁症。狂躁症在他父亲身上体现得较为明显,所以原本好好得工作干不了,在单位里把人打伤,还把某甲的母亲打得致残,以至于安排去哪里干活都没人愿意要,后来只能靠捡垃圾过活,最后导致双双自杀。某甲则更多的表现为抑郁,但这病藏得好得话通常别人看不出来,所以平时看起来很正常,但自从楼里搬来的住户越来越多,装修的房子越来越多,他就开始渐渐变得不对劲了。 最初是失眠。由于几乎没人意识到底楼这家整日关着的毛坯房里其实是住着人的,所以大家装修为了赶进度就不分昼夜,经常很晚了还有人敲敲打打,这让每天都必须很早起床去单位上班的某甲总是睡不好觉。时间一长就干脆失眠了,即便后半夜没人再工作,他也难以入睡,之后,原本藏而不露的抑郁症开始渐渐发作,起先只是让他一个单位的同事觉得他变得格外沉默,或者常常一个人无缘无故地自言自语。后来,跟人说着话好端端的竟会突然就哭了起来。 这反常行为让他单位领导有点害怕,但当时也没有去看心理医生这个概念,只说要他去医院,这就让某甲更抑郁了,觉得单位领导把他当成了精神病,脾气一耿,索性连请了好些天的病假不去上班,这一来,每天被迫听到的噪音就更多更厉害了。 白天也吵,晚上也吵,不是榔头砸就是冲击钻。一来二去,他爸爸血液里埋藏着的狂躁终于在他身体里被催醒了。但跟他爸爸不一样的是,他爸爸的狂躁表现于外,一发作就乱吼乱骂,乃至暴躁地打人。他却始终都是不声不响的。 至多就是喋喋不休地自言自语,有时候是在自己家,有时候是守在楼道口,直愣愣看着进进出出于楼中的那些人,嘴里不停地骂骂咧咧。 骂的话当时若被人听见,别人一定会有所警惕,因为那些话都是极为肮脏和暴戾的。但但由于声音实在很轻,他人又总是看起来老实巴交,所以那会儿别人根本听不出他是在骂人,只当他脑筋有点问题,是个傻子,从来都没当回事。 直到有一天,他突然把他家正上方那户人家孩子的耳朵给扯了下来。 那天刚巧孩子放学早,所以顺道来看看自家新房子的状况,顺便等自己爸爸回家。 没想到刚进楼道就被某甲给堵了。孩子原本没当他来真的,只当这个看起来傻了吧唧的男人在跟自己闹着玩,就嬉皮笑脸嘲笑了他一通。 也不知是当时地钻声过于吵闹,还是孩子的话让他那天本来就差的脾气变得更糟,他一把抓起那小孩想也不想就把人家的左耳给扯了下来。当时把那孩子疼得大哭,但楼里实在太吵,那户人家竟然是在十分钟之后才听见了自家孩子可怖的哭声和尖叫声。 当即把他连骂带打抓进了派出所,闹着要把他关进牢里判刑,但由于检查下来发现他精神有很大的问题,而且还是遗传的,所以关了个把月就送去了精神病院,让他治疗去了。 治疗了大约一年多,出来后人的精神状况好了很多,在街道的陪同下专程去二楼那户被他伤了孩子的人家家里赔了罪,还给那孩子的爸妈下跪了。 那户人家当着街道干部的面说原谅他了,毕竟是得了病,没办法。 但说是这么说,打心眼里根本就不可能原谅,因为他的关系那孩子耳朵虽然经过缝合处理,但听觉已受了影响,而且每天都要被噩梦惊醒,这叫做人父母的怎么咽得下这口恶气。 所以几天后,那家人出钱找了几个流氓,砸破窗跑进了某甲家,把他一顿暴打。 原以为打一顿吓唬吓唬他就完事了。 岂料因为某甲人高马大,力气也大,所以一边挨打一边拼命反抗,在场三四个人竟然根本就很难控制住他。 于是后来打红了眼,其中一个人在他挣扎着企图从窗户逃走时,没有任何考虑就把窗用力给合上了。那是建楼时的原配钢窗,边很薄,质地又坚硬,所以一下子合拢起来的时候,说巧也真是巧,不偏不倚正夹在某甲伸长了的脖子上,一下子就跟把刀子似的,把他的脖子给切断了。 某甲因此当场丧命。 此后不久,罪犯被抓,也从罪犯口中套出了谁是这件案子的唆使者。 所以直到今天,202这家的男主人都还被关在牢里。 而直到今天,某甲那抑郁并痛苦着的亡魂,也始终都在102那间依旧是毛坯房的小屋子里徘徊不去,一天又一天地守着自己的家,窥望着这栋已经变得异样安静的楼房里的住户来了又去。 那亡魂就是我在底楼碰到的那个想要把我掐死的断头男。 自他死后,这栋楼就开始变得不再干净,住在里面的人经常会莫名其妙发生争执,或者出意外,亦或者健康状况发生问题。 更甚者,后来还有不少人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横死在这栋楼里,比如那个吊死鬼,再比如那个跳楼的女人…… 所以渐渐的,它就成了冥公子口中的“阴气极重”之地。 听完整段过往,我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天晓得为什么这段历史会被掩藏得这么好,来这里住了一年半,我始终都没听任何人提起过,否则哪里还敢住下去。 但这个才来了一天一夜的人却什么都知道。 真不晓得他到底是怎么听来的。不过对于一个死了那么久,而且看起来似乎非常强大的鬼来说,要了解这些东西,想来应该是没有任何难度的。 只是这个强大的鬼却因为命运这东西的关系,所以即便救过我三次,也不会更改我即将死去的命运。 涎着脸硬去求他是万万不可能。 人家已经帮过我三次,我又有什么资格去求别人再为了我这么一个无名鼠辈,打破他那个世界里被他所严格遵循的规矩。 想罢,慢慢将床上一摊散乱的旧钞重新收进信封,我没有将它重新放回五斗橱,而是起身把它塞进了自己的旅行包里。然后用了五秒钟的时间做了个决定,我把自己所有画好的图收拢起来,递到冥公子面前:“给。” 他见状微微一怔,看了看我,没有吭声。 “我画的各种男人,送你的,如果这个样子用腻了,你随时可以换。”我解释道。 那瞬间我感到他似乎是想笑。 但嘴唇抿了抿,依旧那副淡淡的神情,他再度看了我一眼:“为什么送我。” “一来谢谢你救了我那么多次。二来,有个不情之请,想问问你能不能帮我……” “我无法为你更改已定的命运。” “我知道,所以我不是要你帮我更改我的命。” “那是要我帮你什么?” “我有个朋友,和我一样也在这楼里住了一年多了,最近怕是被楼里的东西附了身,现在在医院里生不如死。所以……我希望你能去帮帮她,把那个附身的东西从她身体里驱逐出去……” “之后呢?” 我看了看他,不太清楚他为什么要这么问我。 但想了片刻,仍是答道:“之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 “这道独木桥是通向哪里?” “家乡。” “为什么要回去。” “因为我突然想到件事,所以想要回去印证一下,反正只有这么几天时间可活,能做多少是多少了。” “你打算印证什么。” “这个么……呵,那还是从你身上得来的想法。” “哦?什么样的想法。” “我注意到,无论是那个跳楼的女人也好,我家楼上那对死去半年的夫妻也好,我姐姐丘梅也好,还是先前我遇到的那些东西也好……你一出现,他们总是很快就离开或者说消失了,这说明你很强,他们怕你……” “所以?” “所以……我想到,丘梅姐死去后的怨气既然这么重,为什么不直接去找那个把她害成这样的人,反而要找到我?必然是因为,害她的那个人身边有什么让她感到害怕,乃至完全无法接近的东西。” “所以你想以此去找到那个人。” “是的。” “找到之后又能如何呢?” “就可以知道到底是谁害得丘梅姐这样死不瞑目。当然了,有可能即便知道了,以我的能耐也没法替她伸冤报仇,但好歹……这样的话我也就算没有白死了。” 说完,久久没有听见他再度做声,我不由抬起眼帘朝他看了看。 见他兀自沉默着,不知在想些什么,目光有些出神地望着我身后某个方向。 那样又过了好一阵,就在我以为他是在以此方式无声终止他同我的交谈时,忽见他目光一转,望向我微微一笑: “行,我帮你。” (本卷完) 第22章 缠身一 凌晨三点,路上空得几乎看不到一辆车,时常只有我们坐的这一辆车在宽阔的马路上疾驰,司机虽然生得一副瞌睡样,但开得很野,这叫人坐得有点提心吊胆。 更让人提心吊胆的是,他不仅喜欢速度,还喜欢一边开车一边聊天。聊就聊吧,头还总是时不时的回头看看我,大约是想看我是不是在认真听,所以我不得不时常装作在翻包的样子,但仍是很难逃开他孜孜不倦的谈兴:“哎,你晓得伐,就是这条路,就是这个时间,上次我碰到一起车祸。那车祸可惨,宝马x6晓得伐,块头大伐?结实伐?随随便便撞擦几下都不疼的。结果晓得伐,跟个土方车抢道。嘿!我说也真是见鬼了,你看到这条马路了伐,够宽伐,两条道都是转弯道,它偏偏要抢在土方车前面转弯,结果,追尾了。你晓得它被撞成什么样子了伐?” 说着,他又扭头看看我,我忙冲他摇摇头:“不晓得。” “哎呦,作孽,整截车头全被卷到土方车底下去了,压得来像块薄铁皮,里面人都看不出了啊,啧啧,也就是一眨眼睛的事。” “怪吓人啊……” “那当然,你不晓得,路上碰到的这种事可多了,所以有时候也挺怕的,所谓常在河边走岂能不湿鞋是伐?”说罢,可能是以此想到了自己开车有点太分心,他终于暂停了自己喋喋不休的话匣子,闭上嘴打开收音机,一边听着歌一边安安静静地专注开起了车。 于是我终于得空朝着身边的冥公子看上一眼。 他由始至终都坐在一边翻着我的画册。 说也奇怪,明明我跟他两个人坐在车里,那司机闲扯却总是只拖着我扯,即便在谈得特别眉飞色舞的时候,最多也就透过后视镜朝他瞥上两眼。我想也许是他总一副沉默寡言的模样,看着比较让人没有聊天的*吧。这会儿,兴许是车里安静下来的缘故,他放下手里翻了已有大半的画册,抬头看向我道:“这些画都是有故事的?” “嗯。”含糊答了声,见他快要翻到男女主人公情情爱爱的章节,登觉有点尴尬,就伸手过去把画册合上:“别看了,画得不好。” “挺好。过去我活着时,倒也见过不少画得好的,不过颜色不像你画的那么多种,而且画法也不太一样。” 你活着时? 差点把这句话问出口,遂想起前面的司机,忙住了口。偷眼往驾驶座瞧了眼,见他一心哼着歌把着方向盘,压根没注意到我俩在谈些什么,便重新看向冥公子,随口问了句:“你都见过哪些画得好的。” “顾恺之的洛神,绝佳。比较相熟的却只有吴带当风的吴道子了。” “相熟么……”这两个对我们这种小画手来说如同神一样的名字从他嘴里随口说出,我只觉得脑袋一阵恍惚。 他竟说他跟吴道子相熟。 且不管是真相熟,还是假相熟,至少让我知晓了一点,他是个跟吴道子活在一个年代的唐朝人。登时,脑子里有点眩晕般的昏昏然,不过倒也没忘了再次朝那司机看上一眼,见他依旧没有留意到我俩的谈话,就低头轻轻咕哝了句:“原来你是唐朝的……” 他笑笑。没再继续就这话题往下说,话锋一转,道:“你常碰到鬼么?” 我怔了怔:“为什么这么问。” “五篇故事里三个说鬼,若不是亲身经历,哪来那么多素材?” “呵……”听他这么说,我不由笑了声:“不是,哪能呢,都是胡编乱造的。” “难怪一派天真烂漫。” “天真烂漫?” 画画至今,发表在网上和杂志上的作品别人对它们各种评价都有。但被称作‘天真烂漫’,倒还是头一次,却不知道究竟哪里表现出了‘天真烂漫’? 想着正要追问,忽见驾驶座里的司机笑了笑,随后调轻了音乐声透过后视镜望向我道: “说到鬼啊,你晓得伐小姑娘,上次我碰上一件事,比刚才我说的车祸还要吓人得呢。” “什么事?”我下意识问。 “就是你要去的那家医院,那天我正好路过那里,也是差不多凌晨两三点钟的时候碰上的。” “碰上什么了?” “那天吧,说起来人也特别背,几小时一直都兜不到什么生意,人么累得要死,就想着到医院门口去碰碰运气。结果刚到,果然就碰到了,上来个老太太,说要我送到龙华镇。我一听挺好啊,路线好走也挺长,就带着她去了。上了路呢,你也知道我这个人的,特别喜欢说话,就问她,老太太,您怎么一个人这么晚来医院啊?她说,看急症。我又问了,看急症怎么不在龙华镇附近的医院呢,跑这么远,又一个人,您家里人放心啊?她说,女儿觉得这个医院好,特意送她来的,但现在她想回去,女儿又不能找,只好自己打车回去。那时候我听着完全没反应过来有什么不对,但是后来,越接近龙华镇,这老太太的话就越来越多了起来,比我这个话捞子还多啊,一会儿说,这里一直来买菜的,以后没办法来买了可怎么办。一会儿说,你看那个地方,卖的豆沙包可好吃了,我女儿每天早上都要给我买,以后不知道还吃不吃得到。听到后来,我以为她是不是要去外地了,就安慰她,说,老太太,没事,这些地方搬不走,想了随时回来呗。说完,老半天都没听见她回应,我以为她是不是睡着了。心想万一等下不知道路要问她怎么办,就想趁着她没睡熟叫醒她。谁知朝后一看,我是彻底的傻了,你猜怎么着?” 其实听到这里我差不多已经知道结果了,但为了不扫他的兴,还是认真问了句:“怎么了?” “她不见了。” “不见了?”心说果然如此。 “是啊!不见了,我车一直开着呢,前几分钟她还在跟我说话呢,居然就他妈的不见了!你说见鬼伐??” “呵……” 见我笑了笑,他回头瞥了我一眼:“小姑娘,你是不是根本就没信。” “信,当然信的。这种事么,总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 “就是么。哎,说起来,出这种吓人事的怎么老是在这种时间段呢……不过听说啊,就是这个时间段最阴。阴气重你晓得伐小姑娘?” 我点点头。 “所以啊,这个时间段最容易出事情。也所以啊,每次这时候看到有那种单身一人来打车的小年轻,我总是忍不住要多嘴跟他们讲,没事最好不要这种时间一个人在外面乱晃,像我们这种的,为守个工作多赚点钱也是没办法,只能在车上多挂些菩萨毛爷爷求保佑了你说是伐。”说完,自顾自的嘿嘿一阵笑,全然没发现前面车灯晃过处地面上躺着样什么东西。 被我一声惊叫才反应过来。 以为照这速度必然是碾压过去了,不过到底是个开了那么多年的老司机,嘴巴一闭两眼一瞄后视镜,手里方向盘左边猛一打再右一晃,轻轻一点刹车,硬是绕过了地面上那东西,然后在离那东西十来米远的地方靠边停了下来。 第23章 缠身二 下车后赶紧往回跑过去,一看,直把司机吓得嘴里嘶嘶倒抽了两口冷气。 因为躺在马路中间那个差点被他车压到的东西,果然跟猜测的一样,是个人。 一个穿着时髦,长得相当漂亮的女人。 但这女人看起来糟透了。她双眼紧闭,两手握拳以一种极为僵硬的姿势躺在那里,身体则像刚被从污水里捞出来似的,全身湿透,肮脏不堪。不知倒地前撞到了什么,半边身子都是肿的,源源不断的血从鼻孔和嘴角里流出,跟身上的水融合在一起,让她那张美丽的脸看起来有种诡异的狰狞。 见状,虽然刚才确信自己没有碰到过她,司机还是立刻对自己的判断产生了怀疑,当即苍白着一张脸紧张地看向我,讷讷咕哝了声:“没撞到啊……刚才你应该看到的是伐,我们的车没碰到她啊……” “是的,没碰到。”我用力点点头。 他这才略略安心了点,蹲下身小心用指头探了探她的呼吸,谁知这举动却让他再次惊惶失措起来:“要死!她死了!这个女人是死的!”说着慌忙站起身朝马路两旁迅速看了几眼,然后转身就跑回车上,远远地冲我挥了挥手:“走!快走!” 我见状呆住了。 没想到差点撞上的这个女人竟然已经死了,也万万没想到,这司机一见她是具尸体,第一个反应居然是马上要走。 “就让她这么躺在这儿??等会儿别的车没看到直接碾过去怎么办??起码报个警吧??”我立即问他。 “报警?”司机直愣愣看了我一阵,苦笑着拍了拍车门:“姑娘,我这车没装行车记录仪,车头前阵子刚撞到过东西还没去修理过,这要是把警察找来了我还说得清楚啊?”说完,见我仍在原地站着,他再次朝我摆摆手:“行了行了,快走吧,都已经死了,反正也那样了。”边说边发动了车,见我依旧站在原地没动,他叹了口气探出头道:“算我求你了好不?” “等等。”一眼看到路边公用电话,我朝那方向指了指。既然他怕报警给自己招惹是非,那用公用电话打个匿名的总可以吧。 他立即会意点点头,重新熄了火。 于是我赶紧过去丢了硬币拨了110,岂料刚拨完号,发觉它始终都是忙音,显然是坏的,忙两边看看是否还有其它公用电话,但一条路到底,除了这一台,没见到再有别的。 这可怎么办…… 犯着愁离开电话亭,我正要往回走,突然见到那女人的身体动了动。 最初以为是错觉,仔细一看果然是还活着,因为她腿原先是绷直的,这会儿微微蜷缩了起来,又慢慢往前伸了伸。没什么能比这发现更让人振奋的了,我忙跳起来朝着司机用力一挥手,一边迅速朝那女人跑了过去:“快过来!她还活着!快打急救电话!” 一听那女人还活着,司机也好似回过了魂一样,忙推开车门匆匆跑了出来,重新回到那女人身边低头仔细看了看她,轻轻吁了口气:“果然还活着……”说完迅速掏出手机拨了号码,随后等着。 就那么等着。 再等着。 一直等了约莫十来分钟,电话拨了好几圈,竟然始终没有接通过。 “我草……真见鬼了……”最后他低头朝自己手机看了阵,抬头愣愣望向我:“怎么拨不通呢……急救电话啊……没理由拨不通啊……” “那试试别的号?” 他低头再拨,再听,然后眉头一皱,再次骂了声:“我草……114也拨不通,连我媳妇的手机也拨不通……难道它坏了……” 边说边拆开手机盖看了又看,然后重新合上重新启动,再去拨号。 来来回回几次过后,他一摆手站起身,道:“得了!别再等了,拖下去本来活的别又死了,我看医院就在前面不远,不如索性送她过去,不过就怕她伤到骨头什么的,随便动她反而更糟。” 话音未落,说也巧,那女人突然嘴里发出一阵模糊的咕哝,然后一把抓住司机得手,借着力摇摇晃晃从地上坐了起来:“这是什么地方……” 刚说完,抱着肩膀距离地抖了起来,我忙问她:“你怎么了?” “疼……”她哆嗦着指着自己身体:“疼得厉害……” “那能站么??”司机问她。 她摇头。 “能坐吗?”再问。 她想了想,点点头。 “看样子骨头应该还没什么问题。”司机见状对我道。然后问她:“那你记得是谁把你弄成这样的吗?” 她再次摇了摇头,然后眼泪突然哗的流了下来,她朝自己下腹处指了指:“痛死了……” “要不我们开车送你去医院,你真的能坐啊?” 她点点头。 于是司机跟我两个人一左一右把她从地上慢慢架了起来。 一边架,分明能感觉到她手脚抖得厉害,感觉她疼的很,但问她吃不吃得消,她又很用力地点点头。因此没再犹豫,我俩立刻扶着她朝汽车走去。谁知没走两步,可把我吓得一大跳,就见那女人穿着牛仔短裤的两腿间哗啦一下落下一大滩血来。 真跟血崩似的。 “我草!”直把司机看得一声怪叫,随后哪里还敢带着她往前走,就那么扶着她身体直愣愣看着我,我也吓傻了,左看右看,目光不由自主转向了正前方那个坐在车里的冥公子。 这男人由始至终都在那儿安静地坐着,悠然自得地看着我的画册。 是不是死得久了,所以对于人世间的生生死死也根本就无所谓了,所以甚至连回头看我们一眼都觉得没意思。 就在我这么胡乱想着时,他忽然推开车门走了下来,径自到我边上,对着我和我扶着的那个女人看了眼:“要帮忙是么。” “这不废话。”我听见边上那司机没好气嘀咕了声。 怕他听见得罪了他,我忙提高声音答了声:“是的,你看她……”然后压低声,小心翼翼且飞快凑到他耳边问了句:“还活得成不……” 冥公子没回答我。 又朝那女人上下打量了一眼,一声不吭将手朝她脖子处环了过去,随后将她打横抱起,仍是一声不吭地往车子处走了回去。 我略略定了定心。 既然他不言语又肯出手帮忙,看来这女的还有救。 当下一路无话上了车,之后那司机将车开得飞快,不消几分钟就到了医院。 一直将我们送到医院急症室门口,仍是由冥公子将那女人从车里抱下,那会儿她失血过多,再度昏迷了,我立即通知了前台,不多会儿,她就被匆匆赶来的护士和医生推去了急救室。 直到手续之类的全部办妥,一晃眼也不知已经过了多久,眼见着天都蒙蒙亮了,我正要找个地方坐下休息一会儿,猛然想起,差点把正事给忘了。 我是带冥公子来给老张驱鬼的。 当即拉着他往住院部走,谁知一出急症室的门,见那司机还在门前待着,独自一人蹲在门外的角落里抽着烟,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于是我走过去跟他打了个招呼:“师傅,还没走呢?耽搁您做生意了。” 他被我声音吓得一跳,随后见到是我,笑着挠挠头:“没啥,那个女人咋样了?” “还在急救室没出来。但我们有点事,所以要先离开会儿,您也早点回去吧。” “哎好。”说着站起身踩灭了烟头,转身正要走,不知怎的又停下脚步回头看了我一眼。 随后朝我招招手示意我过去。 我愣了愣,但还是照着他意思走过去。刚到他身边,他一把拉住了我的衣袖,凑近了对我道:“还记得我在车里说的那个遇到鬼的故事伐,小姑娘?” 我迟疑了下点点头。 “跟你说,有些鬼看起来跟活人没什么两样,因为他们还不晓得自己死了,有时候你不小心碰到这种鬼的话一定要小心,它们一不当心会害你的。不过当然了,他们也不是故意的,有些还很好心,但是到底人鬼殊途,你晓得伐?” 我看了看他,不确定他这么一脸认真地对我说这番话到底是为了什么,只好先点点头。 他看着我的样子轻轻叹了口气:“我晓得你肯定当我在说着玩,我就跟你明说吧,跟你在一起的那个先生,看起来样子蛮好的,但是有点不对头,我也不知道你注意到过没有。” “怎么不对头。” “他面孔发青的,而且……”说到这儿顿了顿,他匆匆朝着站在急症大楼门前的冥公子看了一眼,然后在我耳边飞快说了句:“他一半脸有时候看起来是只骷髅头,老吓人的,一上车我就注意到了,但是看你跟他在一起又不好说什么,只好编故事提醒你啊……” 说完,没等我开口,他一转身逃也似的冲向了他的车子,然后逃也似的发动车子走了。 留我呆呆在原地站了半天,直到冥公子走都我边上拍了拍我的肩,才回过神。 当时也不知是该怎么说,只能讷讷对他道:“真奇怪……” “怎么。”他不动声色看着我。 “那个司机好像能看到你骷髅的样子。” “那是当然。” 他回答再次让我呆了呆:“为什么?” “走过黄泉道的人,眼睛一般都比较亮。” “什么意思……” “刚才他找给你车钱了是么,拿出来看看。” 听他一说我立刻手伸进衣袋用力摸了摸,片刻摸出一团东西,我看也不看就把它们扔进了垃圾桶。 那是一团纸灰。 “原来上了辆鬼车……”然后直到进了住院部的电梯,我才再次开口。 他笑笑:“是的。” “你早知道了,为什么不说。” “说了继续跟你到处找出租车么。” 我朝他看了一眼,竟然无言以对。 “事实上他在车上说的那两个故事,全都是他自己的遭遇,只是故事略微要改一改,改成一个倒霉的司机,在医院接了个刚死去不久的鬼魂后,半道受了惊吓,将车子开进了重型卡车的车轮底下。” “哦……原来如此……” “但是死得太快,所以至今还没觉察到自己已经死了,依旧过着每天深夜开车兜揽生意的日子。” “日复一日么……” “没错,也算是地缚灵的一种了。” “怪可怜的,他人还挺好。” “可怜的好人天下多得是。只能说,命里注定如此。” “又是命。”我说着这三个字,朝他看了看。 他笑笑。如此美丽的笑,倒真叫人没法再继续说些什么。 只能沉默下来,那当口电梯也已经到了老张所住的那一层,忙出电梯一路走向监护室,岂料到了那里一看,老张的父母竟然没在门口坐着,门里也不见了老张的身影。只有两个护士在里面对床进行消毒,见状我忙跑到服务台,问:“护士小姐,问一下,监护室里那位病人去哪儿了?换病房了吗?” 她看了看我,目光略带惋惜正要开口,我身后突然有人哭着叫了我一声:“丘同学……你来了啊……倩倩走了啊!!我们一直打你电话一直打一直打都打不通啊……她走了啊……” 第24章 缠身三 老张死了。 凌晨三点,当我正在路上满世界找着出租车的时候,她突然体内大出血,被立刻送去手术室抢救。 凌晨四点,当我在为一个陌生女人的入院手续而四处奔波的时候,她在手术台上停止了呼吸。 期间她父母给我和她男友打过无数个电话。 但刘杰的手机早已停机,而我的手机则被我踩得稀烂。 所以,在道别了老张那一对伤心欲绝的父母后,很长一段时间,我一直不停地问着自己,如果当时没把手机踩烂的话,是不是我根本就不会错过老张父母的来电。而不错过来电的话,是不是就能在她最终被夺去生命前,试着把她从这场绝境里救出来。 现如今,一个陌生女人因为我手机的毁坏而被救回一条命,我情同姐妹的好友却从此离我而去。看,命运果真是件极为奇特的东西,它在看似完全没有关联的一切源头之上,像个最高级的游戏玩家一样端坐在那里,看着芸芸众生,精心编织安排好了一切。待等最终结果出现,你会赫然明白,无论自己怎样奔波,无论自己怎样挣扎,其实每一个人早就被串联在了一个个木已成舟的绳圈里面,怎么试图改变行走的路线,走着走着,最后总会被引向它设定好的结局。 于是另外一个问题随之而来。 所谓命运给你安排好的结局,又到底是什么? 我想,除了到它真正揭示给你看的时候,应该没有任何人可以知道这一点。因此没人可以试图扭转命运,包括那个非常强大,但依旧回避不了死亡的命运,并被禁锢在阎王井里那么多年的冥公子。 想明白这一点,对‘死亡’这东西的恐惧,倒似乎反而减轻了些,因为我看到了另一种足以和死亡所睥睨的东西。 它在短短几天时间里以死亡的方式夺走了我身边很多人,我不知道它最终会在什么时候、以什么样的方式出现在我面前,但在真正直面它之前,我想我绝不可以就此束手待毙。 我必须主动靠近它,了解它,试着抗争它。 因为我不想让那些人都白白死去,更不想让它在终将我也捕杀之后,得意洋洋,且不留一丝痕迹地就此离开,完全不被世人所警惕。 所以,在独自一人闷坐了很久之后,我起身回到冥公子身边,把老张最后一次醒来时对我说过的那些话,以及后来在老张的病房里所见到的那对夫妻,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冥公子。 他听后沉吟片刻,然后对我道:“听说过无常鬼么。” 我点点头:“是不是专门给阎王爷把死人的魂带到阴间去的那种?” “可以这么说,不过,跟你们这些活人所想象出来的不一样,阴间没有无常这种职务,但凡人死,自然就会走黄泉道前往阴间,只是难免有时会出现一些特殊状况,会需要特殊的方式去解决,而你所看到的那对夫妻,就是应那种特殊情况而出现的。” “那他们到底是什么……” “有些人濒临死亡,但因为某种原因,譬如特别强烈的生念,或者种种极端的续命方式,令他们魂魄在该离开的时候无法脱离躯壳,被强留在原地,形成一种不死不活的状态,时间久了,他们的魂魄就会完全困守于此,若被有心利用的恶灵占据并吞噬,必然麻烦无穷。所以,先前你所见到的那对夫妻,就是专为勾这样一种魂魄而来的。” “……哦……” “这类阴魂没有特定的称谓,多以事故意外死亡的人居多,因为他们死去那瞬所产生出的“场”,同那些濒死又无法彻底死去者,最为接近。因此一旦出现,必能将那勉强拖延在躯体内的魂魄带走,也因此,你所希望我替她驱鬼的那个人,即便将她身上的鬼顺利驱走,也一样救不了她,因为她早已处在死的状态,只因原先你在的关系,她再次被拖延了一阵,一旦你离开,她魂魄被带走那是迟早的事。” “你的意思是……在那对夫妻出现的时候,其实她应该已经死了……” “没错,可惜你阻碍了他们。表面看,你朋友因此得以延续几小时的生命,事实上,你却是多增加了她几小时的痛苦。所以,你大可不必为没能接到她父母电话及时赶来而自责,即便你及时赶来,结局仍是一样的。” “……你能读心的是么,骷髅人。”他这番话让我不由怔怔看了他好一阵,然后勉强朝他笑了笑,扭头避开他那双淡然得让人微微有点愠怒得眼神。“但你这话真不知道是在宽慰我,还是给我第二次打击。” “两者都不是,我只是处在一个第三者的立场,将这一切明明白白解析于你听,免得你困扰于那些妄想。” “呵,妄想……” 我对救回老张的希望,被他轻描淡写成两个字,妄想。 但事到如今,我又能说些什么,于是沉默着靠在窗边,看了会儿医院大楼外的风景,然后想了想,回头对着同样沉默中的他道:“那时候听邻居说起过,我们的租屋里曾有个女人自杀,但我们一直都没当过真。现在想起来,如果临走时没把我那个房间借给老张睡,她也许就不会被鬼附身,也根本就不会……” “那么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你们在这里住了那么久都没出过什么事,偏偏在你从家乡回来这天,她就被附身了。”他打断我的话,问。 我被他问得一怔。 半晌没吭声,他瞥了我一眼,接着又道:“你回来那夜的火车上,我一直都在观察你。” “……是么?” “若你还有那晚的印象,你该记得,你曾用你的手机给你这位朋友发送过短信。” “……是的,当然记得……” “那短信便是一条通道,贯穿了你同她之间的距离,也因此将附在你手机中的一些东西传递到了她的身边。” “跟你和丘梅姐一起从阎王井里出来的那个东西么……” “那东西的煞气,使你住处原有的阴气格外强盛起来,所以原本受制于阴阳界线的阻隔,纵然怨气再重,也只能从精神面间接侵害入住在那里的人,譬如让人得病,让人产生轻生的念头。但那晚之后,它们力量一瞬间得以释放,由此打破了历来阻隔在生与死之间、维持着两者平衡的禁区,也因此……” “因此在和我通过短信后没多久,我朋友就被附身了……” “对。” “……原来是这样……” 说到底,还是跟阎王井有着不可分割的关联,可见我当时任性地没有听从老姨的话将手机扔掉,由此惹出了何其糟糕的结果。而原本这一切本是可以避免的,所以,归根到底是我害死了老张。 想到这里,腿微微一软,我几乎有点站不稳。勉强抓紧了窗框才维持住自己平静的姿势,随后透过窗玻璃的倒影,我看到冥公子慢慢踱到我身后,在玻璃的反光中望着我道:“但也因此,你得了一个机会,北棠。” “什么机会……”我迟疑着看了他一眼。 “原答应帮你将附身在你朋友体内的鬼物驱除,但现在,显然已是无法办到。所以你现在可得到一个机会,对我提出一个愿望,除了逆天改命之事,我想我都可以替你办到。” “譬如……” “譬如,你可以要求我替你除掉那个害死你朋友的鬼物,也算是替她报了仇。” 我苦笑了下,摇摇头:“你错了,骷髅人,真正害死她的是我。如果回来前我听信村里老人的劝告扔了那只手机,老张就根本不会被附身,也根本就不会死。” “这样的话,三年内她会死于癌症,而你则死于自杀。” 淡淡一句话令我猛地回头望向他:“你说什么……” “早就说过,既然搬进那栋楼,便是命运使然,早晚都是死路一条,区分只在于是被楼里的鬼魅直接杀死,还是被楼里的阴气侵袭入骨髓而死。” “而你又无法更改我这个见鬼的命运。” “对。” “那你所谓的机会对我来说又到底有什么见鬼的意义??” “有。”他笑了笑,身子一侧靠到我身边:“你可以替你朋友报仇,然后等你下了黄泉,至少还有脸面对她。” 第25章 缠身四 人是个矛盾综合体,一面对命运这东西充满信仰和畏惧,一面又会在“命该如此”的时候,满心眼只有一个信念:我不信,我不服,我不接受。 即便是命中注定,在一切没到最后关头之前,纵然心灰意冷,却也没法就此踏实接受那样一种命运。 这种抗拒跟勇敢或怯懦无关,纯粹本能。 所以我没有许愿让冥公子替我除掉那只鬼。原因很简单,除掉那只附身的鬼,对于冥公子这样强大的鬼来说,绝对是举手之劳的事,但仅仅只是除掉那只鬼,根本就治标不治本,对我所剩下的那一小段屈指可数的余生来说,更是毫无意义。 所以我希望,自己可以尽最大程度地利用这个他所赋予我的唯一机会,就好比在一贫如洗的时候,你突然拥有了一笔上亿欧元的存款,但只给你一次兑现的机会,你会打算怎么利用? 他给我考虑的时间只有五分钟。 五分钟后,若没有答案,权利便自动失效。所以我考虑了三分钟,然后对他道:“逆天改命的事你做不了,那么让气候出现短暂的变化,你做得到么?” “你想要气候做出怎样的变化。”他不动声色看着我问。 “我想要你让这天下一场雪。” “三伏天下雪?” “对。” “为什么。” “因为这个。”说着,我撩开脖子上的头发,指了指颈窝上方那三颗青春痘一样的黑色东西。 “什么时候开始的。”他瞥了眼后问我。 “就在今早和你出门前,我照镜子时发现的。” “所以,放弃报仇的机会,只为了在死前看一场三伏天的雪,是么。” “报仇没法让我朋友死而复生,也不会让我的状况有任何好转,不如用三伏天的雪给她以及我自己送送行得了。” “想法倒是很浪漫。” “能办到么?” 他没回答,只是伸手在我面前的窗玻璃上轻轻叩了两下。 “呀!”然后我听见窗外有人惊呼了声:“下雪了!快看啊!!三伏天居然下雪了!!” 晴空万里的大太阳底下飘着棉絮般的雪。 雪很白,映得天特别蓝,树特别绿,花特别鲜艳。不知道今晚的新闻联播会怎样播报这则诡异气象,但奔跑在雪里那些兴奋的人,以及他们手中忙碌的手机,很明确地昭示着一点,此刻网络上一定为此热闹非凡。 很快,地上和屋檐上就覆盖了薄薄一层白色,很漂亮。这短暂的美丽在灼热阳光下争分夺秒地生存着,我也同样争分夺秒地看着这一片景色,觉得自己像是在做梦。 过了片刻,用力吸了口气回过头,对身旁的冥公子说了声:“谢谢。” “也谢谢你的东西。”他握着我的画册,对我笑笑。“很不错的画,希望你今后不要后悔眼下这个决定。” 有那么一瞬,我觉得他似乎话里有话。但只当做什么也没有觉察出来,我认真地点了下头:“不会后悔。” 于是他用画册拍了下我的肩,转身走了。 我目送他身影消失在走廊尽头,又按捺着等了两三分钟。 眼见着外面的雪似乎在逐渐变小,才推开边上的安全门沿着楼梯朝下奔去,一路奔得很快,到底楼心跳得突突的,但仍不敢放慢脚步。 因为冥公子说过,为安全起见,这场雪所维持的时间不会超过一刻钟。 一刻钟后雪停,地上这一层薄薄的雪必然会在头顶灼热的阳光下很快蒸发干净,所以一秒钟都不能再耽搁,我迅速在大楼后面找了块无人经过的僻静处,抓起一把雪用力揉了揉。 揉到手心有点发麻,然后取出包里的水果刀在自己左手食指上用力一划,划出道能让血迅速流出的口子,便一边立刻将血滴在雪地上,一边以此为中心点,在这地方倒退着绕起了圈子。 绕七圈。 其间必须保持血一直往下滴,所以最后一圈之后,地上已烙着深深一团血印子。 我在血圈中间蹲了下来,口中默念:“有请雪菩萨,有请雪菩萨,有请雪菩萨……” 得念七七四十九遍。 如果这时刚好有路人经过,恐怕一定会跑去把精神科大夫找来。 事实上,在今天发现我脖子上冒出那三粒东西之前,我也还始终只将它当做一个迷信可笑的夜间故事。但仅仅几小时后,我就认认真真地按着那迷信的说法一丝不苟地去做了,甚至用掉了冥公子送给我的唯一一个能驱使他为我做事的愿望,可见,死亡的威慑力究竟有多大。 大到它足以逼迫一个正常的人去做一些原本在他眼里极其可笑、乃至极其不正常的事。 不过,尽管如此,尽管我曾经认为它是荒诞的,但它的确曾经在我身上发生过,应验过,虽然我不确定自己是否还能想得起来那一段遥远得过往。 否则,我也不会轻易拿着那么昂贵的资源去尝试,不是么。 而之所以促成我仅在三分钟的思考后,就匆匆作下了这样一个决定,其根本原因,是因为我曾经是个“泥巴人”。 我们村的人把那种出生时身上长着大片胎记,以至影响到全身肤色的婴儿,称作‘泥巴人’。 并非多大歧意,只是看起来黑了吧唧的,的确像是从泥巴里捞出来的人。 这种病症现在已经绝迹了,但在我出生前的那些年代,村里出现过好几个。得这种病的婴儿通常免疫力很差,所以活不太久,而我出生时,就是这样一个不幸的‘泥巴人’。 小时候常听叔叔开玩笑似的说起,刚出世时的我把所有人都吓到了,因为全身色素扩张非常厉害,也非常深,可以说,除了手和脚之外,几乎全部皮肤都被那些色素给侵占了,简直像从非洲来的小黑人,比村里所有得过这种病的人都像团泥巴。 医生说那是胎记,长大后用激光应该可以去除一部分。可是别人用激光除色斑那是去除脸上一小块,我全身那么大一片,只怕得植皮才能整得透彻了吧。而且这种整容手术那么昂贵,岂是我们这种小乡村的普通家庭所能负担得起的。 所以那时候,所有人都认为我是要带着这么一身‘泥巴’皮过一辈子了,然后跟其他得过这种病的人一样,早早亡故。 但后来,不知道妈妈从哪里找来个大夫,在我差不多三四岁的时候,把这身皮给治好了。 不过那个所谓的‘大夫’,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医生,而是个问米的。 问米应该是算命问阴阳的一种吧。但他一不算命二不问阴阳,专门给人治疗各种各样奇奇怪怪的病。 叔叔说,那时我妈前前后后跑了五六次,才从一个很远的地方把那老头请到我们家来。 进门后,他看了我一眼就说,这丫头的症状怕是被东西给缠了,泥巴人哪有黑的那么厉害。但是缠她的那个东西很厉害,一般的方法请不走,恐怕要把雪主人找来才能行。 那什么是雪主人? 他说,天上下的雪,它们的主人,就叫雪主人。因为不单能给人治疗百病,还有求必应,所以也称雪菩萨。 我爸妈一听,当即问,那可不是要等到冬天才能请了么? 老头摇摇头,说,非也。只有三伏天大日头底下所下的雪,才能从中请出雪菩萨,一般的雪里根本就请不来。 那可不就等于没救了么。世上哪有在三伏天下的雪?而且还是在烈日里下的雪? 但让我爸妈完全没想到的是,这问米的老头倒是果真不负他的名头和他如此难请的傲气。因为。就在他们以为这老头根本就是个江湖骗子,在存心逗他们玩的时候,老头真的在当时三伏天的气候里,让朗朗晴空下了一场雪。 雪维持的时间很短,短到其它地方根本就来不及听说这么一则奇特的气象消息,就停了,并化了。 但他们却在那短短时间里真的请到了雪菩萨。 只是没人看见雪菩萨到底是长什么样的,也没人见过它究竟是怎样治疗了我的病。据说我爸妈瞧见过,但可能是跟老头许过什么诺言,所以始终守口如瓶,从没跟别人提起过,只是反复肯定道,神,那东西真的很神,真是神得跟神仙菩萨一样. 一夜间就让我一身黑皮恢复了正常,确实是很神。 所以懂事了以后,我常被叔叔他们开玩笑一样地问起:北棠,雪菩萨到底啥样啊? 但我哪里还记得那些三四岁时的东西。甚至连自己得过那种奇怪得皮肤病都完全没有印象,到了中学之后就更是当做笑话嗤之以鼻,时至今日,才被我认认真真地想起来,一半是被急剧笼罩而来的死亡阴影所迫,另一半,则是为了实在不甘屈从于身上这既定的命运,以及这命运所给我身边无辜者造成的恶果。 因此非常认真地请了四十八次雪菩萨后,在念最后一遍前,我牢记着听来的步骤,用力朝地上磕了三个头。 眼角瞥见远处有人张望着我,心知再过不久恐怕会引来更多人注意,便立即准备将最后一句念完。却不料没等我张嘴,突然嘭的声闷响,一个人从天而降,直挺挺摔落在我用我的血所滴成的圆心中间。 脸朝下坠地,又弹了起来侧翻向我。 翻过来的那张脸已是瞬间血肉模糊。五官只剩下了一个凹陷得深洞,洞里潺潺而出的血和浆液不出片刻就把我滴在雪地里的圆心给模糊了,又慢慢朝我膝盖处延伸过来,见状我哪里还有心思念什么请神咒,迅速站起想后退,没忍住胃里一阵翻搅,嘴一张哇的声就吐了起来。 吐出一大堆黑黄相间的液体。 吐完之后,只觉得背上一片冰冷,好似被雪水给当头泼了一把,冻得我全身一阵发抖。耳边隐约听见有人惊叫着朝我方向一路跑来: “不好啦!有人跳楼了!有人跳楼了!” 第26章 缠身五 跳楼的是个刚被确诊得了恶性肿瘤,所以入院等待进行手术的人。 很多绝症患者常常会因为无法承受自己的病症,或者病症带来的痛苦,而选择轻生。跳楼是其中最为常见的一种,所以医院住院部的高层窗户外通常都是安装了防护措施的,但尽管如此,那个病人还是设法跑上了顶楼的天台,在我一心一意祈求着能让雪菩萨出现的时候,纵身一跳,不仅因此终结了他短暂的生命,也终止了我再也没能力去进行第二次的祈祷。 这是不是就是所谓的天意。 天意如此,所以即便我能逆转季节,仍是照样逃不开定好了的命运。 不知是因此而心灰意冷的缘故,还是跪在雪地里祈祷的时候受了凉,当我一路慢吞吞走出医院之后,只觉得全身发冷,头疼得像是随时都能炸开,恨不得直接一头朝墙上撞去才会舒服。 这股强烈的难受劲冲淡了我对自己住处的恐惧,所以无心也无力再去周围寻找临时住所,我拦了辆出租径直回了租屋,然后拖着一身沉甸甸的疲劳爬上四楼,随便吃了几片感冒药后把自己扔到床上,抱着毯子一边打着寒颤,一边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这样睡了不知有多久,一阵嘭嘭的敲打声突兀响起,把我从迷糊状态里渐渐拖了出来。 声音其实并不大,但总在耳朵边缠绕着,持续不断,难免听得人心烦意乱。我以为是谁在敲门,想起身看看,可是着实困倦,连眼皮也张不开来,更不要说爬起身去开门。就只能继续躺着不动,心想着,也许来者看看没人应门,过不多久就会离开。 但没料想,很长一段时间过去,那敲打声却始终持续着,一下又一下,如此执着,仿佛不知疲倦似的,倒真叫我没法继续再装睡下去。 便只能强迫着让自己眼睛慢慢睁开。 窗户外投进的光不太亮,昏沉的暗色,看情形应是傍晚光景。原来眼睛一睁一闭间已经几小时睡了过去,想想也是应该睡够起床了,可无奈依旧倦得浑身无力,连手指都跟棉花似的软软搁在床板上,抬不起来,更别说支撑起身体,于是只能勉强转动着眼珠,循声往房门处看去。 原只是单纯听听敲门声而已,但谁知,却竟看到有个人在我房门口坐着。 刚睡醒的视线仍还模糊着,我辨认不出对方的长相,只依稀是个女人的样子,穿着身藏蓝色的连衣裙,低头坐在门口处,一手按着门框,一手握着把锤子,在往门框上钉着的一个纸扎的人偶身上一下下锤打着。 登时心下一片雪亮,原来敲打声并非是有人敲门,而是这个女人在捶打着人偶。 但这女人到底是谁? 是人还是鬼? 是人的话她是怎么进来的?是鬼的话,她这又到底是在做什么…… 种种疑问在我脑中闪过的瞬间,我看到那女人突然停下手里的动作,捂住自己的脸肩膀一颤一颤地哭了起来。 一边哭一边站起身气冲冲走进屋内,指着我的床,像是在对我大声说着什么。 但仅仅只是嘴动,说话声却一点都听不见,仿佛是在看着一出旧时的默剧。 过了片刻,我意识到,她并不是在对我说话,因为就在我努力睁大自己沉重的眼皮看着她的时候,我突然发觉自己床上多出一道人影。 也是个女人,头发很长,脸很白。依旧辨认不出五官的样子,但一身红衣在房间昏沉的光线里倒显得格外清晰。 她头低垂着,几乎要垂到胸口处,似乎被那蓝裙女人说得有点抬不起头。 但渐渐,她胸口的起伏开始变大了起来,情绪有点波动,以至站起身来回在屋里走动,且时不时回过头去对着那蓝裙女人打着手势,比划着什么,看上去应该是叫她不要再继续说下去。 然而越是这样,蓝裙女人说得越发激动起来,一边说一边用力撕扯着自己得头发,然后几步上前一把抓住红衣女人的衣领,狠狠朝她脸上扇了一巴掌。 红衣女人完全没防备她这一下重招。 先是被她打闷了,随后瞬间怒气爆发了出来,她使劲抓住那蓝裙女人的头发还了她一巴掌,随后跟那女人厮打到了一起。 但显然她并不是那蓝裙女人的对手,也许刚才凭着一股怒气打到了她,但很快就被蓝裙女人疯子般压倒在地上又踢又打,甚至怒极还像个野兽一样咬她。 红衣女人渐渐只剩下了招架。 眼见就要被打得连招架都无能了,突然蓝衣女人的身子猛地一颤,像是被什么重物猛然击中,她一下子摔倒在了地上。紧跟着一只看不见的手抓着她头发一把将她从地上拖了起来,朝着不远处的桌子上甩了过去。头正撞在桌角上,她被撞得一下子没了反抗能力,只能任由那只手继续将她头抓起,再次朝桌子上撞去。 如此反复,竟撞了有四五下之多,生生将她额头都撞破了,还嫌不够,又一脚朝她腰上踹了过去。 尽管直至此时我仍看不见那个如此殴打着她的那人的模样,但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她身体在一只脚的用力踹踏下一次又一次凹陷着,扭曲着。 而这蓝裙女人也是极为倔强。 纵然遭受了如此剧烈的殴打,她紧咬着嘴唇始终沉默地承受着,并维持着清醒。 随后,许是那袭击者稍微松了下手,她原本瘫软在地上如同破烂棉絮般一团的身体突然从地上一跃而起,猛地冲向前方那个正低头揉着伤口的红衣女人,以一只绝望而疯狂的猛兽般的姿态,恶狠狠朝着那女人脸上张嘴咬了过去! 那真真是弹指一瞬间的过程。 旋即她头发一把被身后的袭击者扯住,将她重新拽回到桌边,但与此同时,可以清楚看到那红衣女人脸上已是血肉模糊。 她鼻子被咬掉了。 整个儿地被咬掉了,甚至还连带扯落下一大块皮。 见状,那个看不见形状的袭击者被激怒了,疯狂地对着蓝裙女人再次一阵殴打,偏偏一边被挨着打,这女人一边还疯狂地笑,于是换来更为疯狂地一阵打……直至意识到那女人躺在地上再也没有一点声息,方才住手,而正当我屏息止气等待着接下来还会发生些什么可怕事情的时候,突然那两个女人都消失了。 无论是面孔血肉模糊的那个红衣女人,亦或者被打到手臂和腿都被折叠到一个不可思议角度的蓝裙女人,仿佛海市蜃楼似的,一瞬间全都消失的无影无踪,让我完全分不清到底刚才所见的一切究竟是真实,还是我昏沉状态下一个短暂又漫长的梦。 嘭嘭……嘭嘭…… 就在这时我再次听见一阵沉闷的敲打声传来。 声音就在我头顶处,我迟疑了下,没能忍住,还是抬眼往上看了看。 遂看到一双眼睛在天花板处盯着我。 那是个脖子吊在一台式样老旧的电扇转轴上,被绳子勒得舌头全部都暴露在嘴巴外面的女人。 一身暗蓝色裙子衬得她浮肿的皮肤格外苍白,头低垂着,一双暴突在眼眶外的眼珠静静望着我,嘴里含含糊糊发着些奇怪的声音,似乎在对我说着些什么。 见状不由倒抽一口冷气,因为她不是别人,正是刚才那个被殴打得不知是失去知觉还是致死了的蓝裙女人…… 电扇吃重,被拖得摇摇欲坠,带动着她的身体也摇摇晃晃垂荡着,每荡一圈,脚尖撞到床沿,就会发出彭彭的声响,那敲打声原来就是由此而起,见状我急忙朝后退去,可是刚一缩身子,那女人突然就从上面掉了下来。 ‘昨天……跟你发完消息后……有个人压……压到了我身上……’ ‘……我想叫醒刘杰……但……但根本来不及……她就从天花板上掉了下来……一直……一直掉到我身上……跟我身体合在了一起……’ 她掉到我身上的时候,我脑子里空得只剩下老张清醒时曾对我说得这两段话。 然后清楚感觉到,这女人像块冰冷的石头一样重重压在了我的身上,往我身体里沉了进去。 真没法去形容那一刻自己到底是种什么样的感觉。 只觉得由上而下一股透骨的冷,沉甸甸冲进我体内,万针穿身一样,扎得我浑身剧烈抽搐,疼得甚至连恐惧都感觉不到了,只一味用尽全力地挣扎,试图把这可怕的女人从我身体里推挤出去。 却根本就做不到,因为无论我怎么努力,怎么挣扎,可是手指根本就碰不到她。 她就像道空气一样,没有实体,一抓一个空。 但她的重量分明是真实存在的,却不知为什么会那么重,重到压得我根本就没法靠自己的力气从床上逃开,甚至连呼吸也渐渐变得困难无比。 那一刻以为自己和老张一样,是逃不开这个劫,注定要死定了。 也罢,早死晚死,反正横竖也只有一周不到的时间。 可是想虽是这样想,但求生的本能仍是让我最终按捺不住,继续剧烈挣扎起来。这举动让我头痛变得越发厉害,钻心地痛,就好像有把刀在我脑子里狠狠搅拌着,挤压着,逼得全身血液都集中到了头顶无处可去。 于是慢慢朝着眼眶处集中过来,并逐渐形成一股巨大的压迫力,可着劲地把我眼球往眼眶外挤。 这极为可怕的感觉让我在几秒钟后立即放弃挣扎,一把朝着自己眼睛上抓了过去! 一边抓,一边狠狠地揉,试图把这可怕的压力从眼眶里揉散开来,谁知这举动非但没让我有所好转,反而让眼眶一下子变得火辣辣地烫。烫得我两眼一阵发黑,一时间还当自己失明了,幸而只是短短片刻功夫,眼前便再次恢复了视觉,同时亦发现,自己刚才情急之下匆匆朝前胡乱抓了几把,竟将那空气般始终抓握不到的女人给抓住了。 不偏不倚正抓在系着她脖子的那根绳子上。 于是她被迫停止了继续朝我身体里沉进去的举动,两只苍白的眼珠骨碌碌转动着,一会儿盯着我的脸,一会儿瞥向我抓住绳子的手。 随后她嘴里再次发出了一种模糊的说话声。 但根本听不清楚她在说什么,她舌头如此粗大又僵硬地梗在她唇齿之间,让她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只是单调的□□,所以她变得越来越愤怒。近乎狂怒地使劲扭动着身体,试图再次沉进我体内,但许是那根缠着她脖子的绳子是她软肋,她力量明显没有之前那么强大,因而同我形成了一种拉锯战般的僵峙。就那么一拉一扯地耗着,但终究我是个人,力气是要耗费光的,所以渐渐有点力不从心起来。心跳更是跳得飞快,仿佛一不小心就能从喉咙里冲出来,只能用力咬着牙忍着,一边同我体内源源不断生成而出的疲劳和疼痛做着殊死抵抗,一边继续用力拽着绳子往后拔。 “咯……咯咯咯……”就在这时那女人突然抬起头,咧开嘴朝我发出阴沉沉一阵冷笑。 紧跟着我脖子猛地一紧,被她蓦然伸出的两只手给扣紧了。 十根手指像十根钢条一样死死地扣着我的脖子,又死死抓着我脖子往上拔,像是要把我的头生生从我脖子上拔下来。随后就像她对待那个红衣女人一样,她嘴巴豁地张开,一口朝着我脸上咬了过来,带着股极其阴冷的气息,倏地将我的脸朝她嘴里吸了进去! 那一刻全世界的声音和颜色仿佛一瞬间被抽空了。 唯一的感觉只有一股极其阴冷的气流扑面而来,拖着我的头使劲往前扯,再往前扯……由此,全身仅剩的那点力量全被扯了出去,连力气也似乎一瞬间被掏空了,我被迫一下子松开手朝着那女人面孔方向直撞了过去。 眼见就要同她撞到一起,突然眼前再次一黑,紧跟着一股仿佛刚刚经历过百米冲刺一样的巨大脱力感从我体内直冲了出来,迫使我全身一片瘫软,也让我一瞬好似失了魂一样完全无法动弹。 这可怕的感觉似乎维持了几秒钟的时间,但对我来说如同几个世纪一般漫长。 随着眼前模模糊糊一片亮光出现,它消失了。 片刻后我试着动了下手脚,发现它们依然能受我控制,并随着我意识的指令几乎连滚带爬地往后退去。 直至眼睛彻底恢复视觉,我已退缩到床的最远那处角落。 手脚依旧残留着之前脱力所导致的疲乏,这种感觉让它们不停颤抖着,无法支撑我立刻跳下床逃离这地方,所以只能勉强握拢了僵硬的手指,一动不动蹲在原地,匆匆朝着周围一阵扫视。 却不知为什么,没有见到刚才那个试图侵入我身体的蓝衣女人。 她不见了。 前一秒她还几乎吞噬了我的头,可是现在不知去了哪里,就连我头顶上方那台摇摇欲坠的吊扇也不见了,除了天花板以及一圈似有若无的污迹,任何跟那女人有关的一切全都没有留下。 这时才想起来,我卧床上方哪里有过什么吊扇。 更何况还是那么老旧的电扇。 所以说刚才一切应该都是我的幻觉了,但那女人压迫到我身上,乃至要吞噬我时的阴冷,全都是真实的,包括我仓皇中握住了她头颈上那根绳子的感觉。 它的粗糙甚至划破了我的手。 想到这里,下意识朝自己两只不停颤抖着的手掌上看了过去,不料刚一低头,突然太阳穴处猛一下急跳,紧跟着,一股汹涌如潮水般压力直冲向我眼眶,将我右眼球压得一阵剧痛。 痛得很不寻常,且伴着这股疼痛,我感觉自己这只眼睛里似乎有根筋样的东西啪的下断裂了,这让我忍不住立刻伸手揉了揉。 揉了两下,疼痛消失,但并没让我就此有所安心,因为随之而来,我感觉这只眼球很涩。 非常非常干燥的涩。 这到底是怎么了。 惴惴地想着,几乎忘了刚才所发生的一切带给自己的恐慌,我扶着墙慢慢爬下床,慢慢走到五斗橱前,朝上面那张镜子里看了一眼。 镜子里映出我的脸,枯黄得跟个死人似的。 也就几小时的时间而已,眼圈竟跟老张一样朝下凹陷了很深一圈。 所以整个人也几乎像个死人一样,因而衬托得我右眼格外醒目。 它充血充得好厉害,血红的颜色布满了整个眼球,仿佛那些集中在我脑部的血液无处可再冲击,于是全都集中在了这一点,轻轻一碰就能让它们从中呼啸而出。 正这么又惊又乱地朝着这只眼睛呆看时,我感觉这只眼球又疼了起来,很怪异的疼,虽没有前次那么剧烈,但突突的,像是有根棒子在里头捣鼓。 遂低头静站了半晌,以为和之前一样这痛很快就会过去,但始终没有。 这一次疼痛似乎生了根一样,在我这只眼睛里持久逗留着,突突跳动着,于是不得不再次抬起头,强迫自己朝镜子内自己那张可怕的脸再次看了过去。 随即倒抽一口冷气,我腿一软险些朝地上跌坐下去。 我看到自己这颗血红色的瞳孔内影影绰绰有张脸在看着我。 小小的,精致的,堪称妖娆的一张人脸。 第27章 缠身六 窗外不知什么时候起的风。 呼啸着,一阵接着一阵,声音像冬天的西北风似的,吹得窗咔咔作响,又从缝隙里钻进来,将我面前这面镜子推得微微晃动。 直晃得人有点头晕目眩,于是忍不住用力揉了下眼睛,再抬头朝镜子里看去时,发觉瞳孔里那张脸不见了,确切的说,是那张小而精致的脸不见了。取而代之,是我自己的脸,带着难以描述的惶恐和疑惑,透过镜面同我自己相对而视。 ‘咚咚!咚咚咚!’ 与此同时,一阵敲门声突兀从我身后响起,接二连三,惊得我心脏一阵发紧。当即回头警惕问了声‘谁?’,又唯恐是我又一次的错觉,所以声音不敢放大。因此外头人没能听见,停了片刻后,再次朝门上敲了起来,并且还使劲拍了两下。 “谁啊?”这回用力清了下嗓子,我抬高声音问。 “小妹你在啊?”外面人听见了,停下手里的动作应道:“我是501的刘素珍啊。” 苍老的声音让我缓缓松了口气。 亦立即放下刚抓到手里的拖把柄,一边用力擦了把额头冒出的冷汗,一边转身朝房门方向快步走去:“等一下啊刘阿婆,我马上就来。” 501的刘素珍,就是我昨天在五楼遇到的那个老太太。 搬来那么久,除了那次照面,我同她一向素无交集。却不知怎的这次会突然跑来拍我家门,又在我开门请她进来时,站在门前迟疑了好一阵,然后才东看看西看看,小小心心朝屋里迈了进来。 “你还好吧?”过了会儿,总算不再探照灯一样继续打量四周环境,她有点莫名其妙地问了我一句。 我怔了怔,点点头。 “吃中饭时候听见你回来的,平时啊,你们只要一回来就会有音乐声传上来,但今天一直到现在也没听见你屋里有动静,连走动声都没有,我觉着有点不放心,所以下来看看。” 她这话让我再次怔了怔。 没料想,虽然彼此间素无往来,却原来一直被别人下意识这样留意着并关心着,不由有些感动,我笑了笑解释:“今天起早了,有点累,所以回来就上床睡了个午觉。” “噢,这样啊……”她点点头:“是去医院看你同学了吧?我听301张家姆妈说起,你同学得了急病被送去了医院,不知道她现在……”话刚说到这里,凑巧抬头见到我的脸,她面色立刻一变,收住话头仔仔细细朝我眼睛看了看。 过了片刻,吸着气讷讷咕哝了声:“小妹啊……你眼睛怎么充血充得那么厉害啊……” 这一说,我感到自己右眼球又再次突突疼痛了起来。 忙小心往眼眶边缘揉了揉,垂下眼帘避开她紧盯不放的目光,苦笑着摇了摇头:“不知道,一觉睡醒就这样了,可能是这几天都没休息好的关系。” “怪不得脸色也不对劲。那,得赶紧去医院看看啊……你看,整个眼球里都是血,肯定不是没休息好那么简单,痛不痛,别是感染了吧……” “有时痛有时候不痛,应该不是感染,不过等会儿我确实准备去医院看一下。” “对,早看早好,没什么大碍也图个放心。”说罢,遂想起之前没说完的话,她继续又道:“对了,刚说起你那个同学,她现在怎么样,身体好点没?” 听她再次提起老张,我不由眼眶一红。 半晌没能吭声,直到喉咙里那股瞬间而来的酸涩感慢慢褪去,才吸了吸气,慢慢答了声:“她今天早上去了……” “什么??”老太太有些耳背,亦可能是不太相信,所以睁大眼看着我,指了指她的耳朵:“没听明白……你说她今早怎么了??” “……阿婆,我同学她去世了,今早没能抢救过来……去世了……” “……是……是么……”这回总算是彻底听明白,她瘦小的身子微微晃了晃,随后仰着头愣愣看了我一阵,喃喃道:“才二十出头啊……什么样的毛病会抢救不过来……”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一时只能低下头兀自沉默着,见状,她倒也并不继续再追问下去,只一边负着双手在房里慢慢踱着,一边时不时抬起头,也不知是在看房里的陈设,还是房间四周微黄陈旧的墙壁和天花板。 “有句话,我不知道该说不该说。”过了片刻,她轻叹了口气,扭头看向我道,“其实这会儿上你们家来,主要也是为了想跟你说说这个。” “什么事,阿婆?”我被她说话时满脸迟疑和苍白弄得有点惴惴不安。 “其实你们刚搬来那会儿,我就想找机会跟你们说了,但又怕你们见怪,所以一直也都不晓得该怎么开口。况且你们家房东一向也都很客气,经常过来送这送那的……”说到这里,不知是听到了什么还是怎的,她突地抬起头朝天花板上看去,半晌没看出什么来,便轻轻吸了口气,睁大了一双微有些浑浊的眼,看了看我道:“小妹,能不能先告诉阿婆,你昨天跑到502是干啥啊?” “这个……”我再次语塞,因为这答案实在很难说出口。 见状她似乎感觉到了什么,脖子微微往前伸了伸,抬手从衣领里扯出根黑珠子串的项链,摸在手心里捻了捻:“说实话,那会儿我在家门口看了你大约有一两分钟的样子,真被你有点吓到了,因为这么久以来,自从那扇铁门被锁上,我就从没再见人把它打开过,更不要说走进去。而且……你还好像看到502里有人似的,很用力地在拍那家的门……” 边说,她边再次朝我右眼瞳孔处瞥了过来,见我静静听着没有任何表示,便将手里那串项链凑到我近前,朝它指了指:“知道这是什么吗?” 我看着这串颜色暗沉,上面布满了黑斑的项链,摇摇头。 “这是菩提子,正宗的菩提子,从我搬来这里那天开始就没离过身。” “开过光护身用的么?” “你倒也懂。”她闻言笑笑,收起项链点了点头:“我信佛的,庙里的俗家弟子,这是我一位玉佛寺里修行的师父送的。年纪大了,这些年身子越来越弱,难免需要点东西护护,不像你们小年轻,就是站在阴头里也感觉不到什么东西。不过就算是这样,老太婆我还是要劝你一句,别处房租贵是贵,总是好好的阳居正宅,不比这里,留的时间长,真不太好……还是趁早搬了吧,你看看你们两个,刚搬来的时候多生龙活虎,现在呢……一个那么年轻就没了,一个脸色那么难看,说句不中听的,真比我这老太婆的脸色都不如……” “……我知道,阿婆,所以正打算搬呢。” “是么,那我就放心了。阿弥陀佛,这间屋真的不能再租出去了,老刑家也真是作孽,为了每月这千把块钱……”话说到这里,许是觉得自己说得有些过于露骨,老太抿了抿嘴唇,冲我有些尴尬地笑了笑:“年纪大了,总管不住自己的嘴巴,整天乱说乱说的。总之,你能早搬就尽早搬,免得像以前住在这里的那个孩子,年纪轻轻的就……”没等把话说完,她倏然顿住话头,似有些发冷般拉拢了衣领轻轻打了个寒颤。 “就怎么了?”我脱口追问。 她皱了皱眉,欲言又止。 过了片刻见我又想追问,遂低下头,朝我轻轻摆了摆手:“总之就是快点搬家吧,小妹,这种地方也就我们这种一只脚已经踏进棺材的住住还能相安无事,阿弥陀佛……阿弥陀佛……”边咕哝着,她边转过身往房门外走去。 眼见她就这样丢下半截的话径自离开,我忙跟了出去,憋不住喉咙里那句呼之欲出的话,问:“阿婆,您指的是不是3楼大妈说起过的,那个开煤气自杀的女孩?” 她一听怔了怔,点点头:“对。”然后回头扫了我一眼,补充了句:“不过她并不是自杀的。” “……他杀?” “倒也不好这样说……” 她这话让我越发迷惑起来:“那到底是……” “这个么……”老太的表情看起来有些欲言又止。她总一边看我的同时一边看看我身后那间屋子,直觉她对我家有种忌讳,虽然种种举止也有类似的表示,却又始终没告诉她究竟忌讳些什么。“说起来,她那时候的死跟这屋子有脱不了的关系,”过了片刻,她还是忍不住回答道。“所以就算煤气是她自己开的,也不能说是自杀。” “……是什么关系?” 见我大有不问个明白就不肯停止的趋势,刘老太轻轻叹了口气,没再继续往楼梯上走,许是出了我家大门的关系,脸上神情也没再像之前待在屋里时那样局促不安,所以斜靠到楼梯扶手上,她再次摸出领口内的项链,慢吞吞捻了两把。随后苦笑着道: “因为她是被我女儿琪琪害死的,就在这屋里。” 第28章 缠身七 二十年前,刘老太的女儿周琪跟现在的我同岁,和我一样,同自己朋友合租在这间屋里,半工半读。 周琪是个挺内向的女孩。 刘老太说,她小时候更加内向,因为怀孕时刘老太不注意,吃了不该吃的药,导致周琪出生起就一直身体不好,为此经常辍学,三天两头躺在床上,缺乏与人交集,因此有一段时间极其孤僻,几乎到了话不会说,见人就躲的地步。 严重时,她甚至还会做出些破坏性的举止,比如在周围有人说话时不耐烦地尖叫,或者看书看到一半时将书撕得粉碎,亦或者两三天不吃东西,然后拼命地吃,直到撑得不得不去医院。这是一种心理有些失常的病态反应,但她爸爸近五十才得女,宠爱到不像话,所以怎么也不肯听刘老太的话上心理医生那儿去看看。直到后来读中学时,周琪爸爸因病去世,刘老太才带她到了上海娘家,并在某专科医院治疗下,令周琪无论身体还是心理都渐渐恢复健康。 之后,开始正常上学,并有了正常的人际圈子,于是性格也逐渐变得开朗起来,言行举止亦越来越正常,甚至大学后提出要跟朋友在外面合租,刘老太也不会感到不放心。 总以为从此后,这孩子的人生道路会和她周围所有那些平凡普通的女孩子一样,普通着,却快乐无忧地安然度过一生。但没想到,随着一个男人的突兀出现,周琪的生活竟再度被拖入了童年时的黑洞,甚至,比那个时候更为不堪。 男人是周琪打工的酒店新招来的保安。 姓郭名伟,三十来岁四十不到,原先是个警察,后来不知怎的不干了,辞职后不久来到了周琪工作的那个酒店。 可能是跟其他保安相比,他还算是年轻的,长相也比较出众,尤其那身材,腰是腰腿是腿,又一贯脾气随和,找他帮忙随叫随到,所以刚一入职就吸引了很多女职员的注意。周琪就是其中一个,时常没事就去他负责的那处岗位附近转悠,有时候也借着夜里加班的机会跟他打上几个照面,聊上几句。一来二去,虽然比较内向腼腆,但长得也算出色的周琪自然引起了郭伟的注意,没多久就发展到了约会的地步,约会了三四个月,又发展成了同居。 同居本没什么,但周琪原本是跟自己朋友合租而住的,这就意味着原本两个女人的同一屋檐下,如今多出了一个男人。 这居住关系是颇为微妙的。 但当时三人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或者说,是周琪本人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所以自然也没就意识到有什么不妥,两个都是她所信任的,男友正派老实,室友老实正派,又因室友尚且单身,且跟她早年一样不善言辞,难以与人相处,所以为了不让她落单,也为了郭伟所喜欢并常挂在嘴上的那句“人多热闹”,周琪每次同郭伟在一起时,总不忘带着她一块儿,同进同出,同吃饭喝酒,甚至连看电影逛公园这种约会性质的场合,有时候也是三人一起的。 因此半年之后,随着周琪工作学习量的日渐增大,三人行中渐渐没了周琪的身影,但约会这一项目却仍在照旧继续。 只是女主角从周琪摇身一变,换成了她的室友。 人若孤独久了,难得遇到一个能相处得好的,就跟磁石一样充满吸引力。郭伟对于周琪的室友小邵而言,便是具有这样强大的吸引力。况且年纪大些又一身制服,这样的男人对尚且二十出头的女孩来说,充满了一种与众不同的安全感,因此即便明知这样是不对的,那女孩仍一心沉溺了下去,而到这个时候,单纯一如周琪,仍没意识到其中的不妥。 反而将此状态归咎于自己工作和读书太过忙碌,以至不得不将自己男友交托给自己的好友代为照顾。 当她在电话里将这愧疚倾吐给自己母亲听时,敏感的刘素珍立刻感觉到了不对劲。 却又不知该如何在无凭无据的情形下婉转告知自己女儿,什么样的女人会对别人的男朋友照顾有加?什么样的男人会总是跟自己女友之外的女人单独出去吃饭看电影?想必,她的室友和那个保安间的行为关系可能已经超出了普通的友谊。 想说又不敢说,这是刘素珍当时最为揪心的纠结,因为深知女儿跟其他同龄人不同。 她是有病的,心理上的病,一旦不慎,便会烈火燎原。 因此,既无法坦言告知,便只能选择默默旁观。她期望有一天那个男人能回心转意,或者自己女儿能及早发现,及早终止或者离开这个被污浊了的生活圈子。 但让刘素珍万没料到的是,就在她同周琪打完那通电话后没多久,周琪果然发现了郭某跟她室友间的秘密。 就跟所有那些狗血的电视剧里所演的狗血桥段一样,一次去而复返的巧合,让她亲眼目睹她那身材矫健的保安男友,如何以一种从未在她面前出现过的矫健姿态,像个发情的公狗一样将她室友压倒在他俩共同睡了大半年的那张床上,疯狂地在她那平时听到句有色笑话都会脸红躲开的室友体内进进出出,亢口奋的呻口吟大到惊人,以至竟连她开门入屋的声音都全未听见。 只是没有如刘素珍所愿。在知晓了这一对自己来说无疑如晴天霹雳般的秘密后,周琪一没有试图终止这段已然腐坏的感情,二更不愿离开这个被污浊了的生活圈子,而是装作什么都没有看到,默默转身离开了家门,默默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继续跟他们生活在同一屋檐下。 然后她开始恨。 刘素珍说,童年时身体状况所导致的轻度自闭,让周琪得了一种做某样事时会特别专注的病症。 对做事专注本是好事,怎会被称作病症? 因为但凡物极必反,专注过了头,乃至超出别人所能容忍的限度后,就是一种病态的反应了。比如她小时候那种沉默中突然爆发的过激行为。 只是小时候的行为尚且可以视作为一个小孩任性幼稚的表现。但长大了,就不同了。 周琪恨她室友恨得很专注。 当然这恨最初并不是表现在外的,大部分时候,她仍同一无所知时一样,同那对背叛了她的男女住在一起,吃喝在一起,说笑在一起。 她奇怪为什么这两人在瞒着她做了那样苟且的事后,还能如此亲昵地同她待在一起。 所以她一直不动声色地仔细观察着他们,就像小时候她以一种令周围人感到有点害怕的专注,观察着她某样专注之事物,然后在心里悄悄重复着他们对她所说的每一句话,对她所做的每一种表情。 连郭伟进入她身体时皱眉的样子,她都要在脑中重演上千遍,每一遍都跟他睡她室友时的神情做上一番比较。如此重复再重复,直至最后完全分不清楚她脑中反复出现的那副表情,究竟是对着她,还是她的室友。 每到此时,她便会脱光了衣裳抱住郭伟又亲又啃,无论那会儿两人正在各自做着什么事。 最初郭伟对她近期突然高涨的热情是颇有些兴趣的。 但时间一久,就像他对她的感情保质期一样,这种火一样的热情开始渐渐令他感到不耐烦,并且疲倦。 保安本就是份令人疲倦的工作,何况他还身处在两个女人之间。 只是一个女人对他来说是新鲜的,是心心念念想着要索取的。另一个,则对他来说如同一颗放糖放得过于放纵的巧克力,偶尔闻一下尝一口还能忍受,但若一味纠缠着硬要他吃,他甚至有点儿想吐。 这感觉郭伟从没对周琪表示出来过,对于女人他向来是体贴细腻的。 但一个女人要么始终是无知无觉,一旦敏感起来,丝毫的异样她都能迅速察觉得到,并为此深深渗入每一根神经,让发肤乃至细胞都感受到了这种厌弃。 于是她更加恨。 毫无疑问,依旧是恨着那个给她带来这一切痛苦的女人。 仍是不动声色地恨。 她开始模仿那个女人,模仿她的穿着,模仿她的发型,模仿她说话的习惯和发声方式…… 直到有一天室友突然察觉到了,并为此感到不安,于是室友也开始敏感地意识到,是不是周琪发现了她同郭伟之间的秘密,所以才会变得这么古怪。 所以有一天,当周琪回家后,非常意外地发现,她的室友不告而别了。 她带着她所有的东西离开了她俩共同生活了一年多的这个地方,于是,同一屋檐下的三个人,终于又恢复了两个人的宁静。 原本周琪是这么以为的。 但是仅仅过了三天,郭伟竟也搬离了这个地方。 他说他工作太累,而周琪的租屋离工作地点又太远,实在没法再继续承受三班倒的压力,还是找个离酒店近些的地方住,可以睡得痛快点。 这分明是个丑陋的借口。 周琪心里明白得很,但没有说破,只是静静将自己行李也收拾了起来,然后对他说,哥,你去哪儿住,我跟着你。 话没说完她被郭伟狠狠扇了一巴掌。 然后那个向来总是对她和和气气,说话温温柔柔的男人,突然间火山爆发一样一把抓着她的衣领对她破口大骂:你这贱人!给我离远点!你以为我不知道是你把小邵逼走的吗!你以为我他妈不知道你最近心里头在想什么,手里头在做什么吗!你他妈跟个母口狗一样缠着我到底想做什么以为我都不知道吗!告诉你!给我滚远点!老子早他妈对你这个变态没兴趣了!滚!给我滚!听见吗!! 说完他拉开行李箱,从里头翻出本硬皮本一把朝着周琪脸上扔了过去。 周琪没躲开,脸被砸了个正着,坚硬的本子角把她额头和鼻梁划出深深一道血印,但是那个睡了她快一年的男人根本视而不见。 因为那本硬皮本是周琪的日记。 从小到大,断断续续记录着周琪的病,她的内心,她的治疗,她的改变,她的学习工作,她的恋爱,以及……她的恨。 她用她满满的恨意所记录的她同郭伟的做口爱日期,做口爱方式,做口爱感觉,以及在那一切之后,将自己代入成她的室友,由此幻想而出的各种充满恨意的高口潮。 就是看了这本东西,让郭伟丢弃了对她最后一丁点算是爱意的东西。 也让他立时如同面对洪水猛兽般对她避之唯恐不及。 因此,在终于将一切坦白彻底后,他一把提起行李箱头也不回地就走了。 于是三个人的屋檐下,转眼只剩了一个人。 这个人在听见郭伟甩门而去的脚步声后扯掉了自己的全部衣裳,倒在床上,像当年孩童时期一样发疯般对着天花板尖叫着,然后把那本硬皮本的角狠狠捅向自己下口体,一次又一次。 ‘窗檐滴着雨,心里滴着血,雨是清澈透明的,血是*腥臭的。’ 刘素珍说,后来她看到周琪留给她的这本硬皮本,上面带着那天周琪所留下的血。按着日记里所写,翻到最后一页,她看到周琪所写的这样一行字。 日期是九四年十月二十三号。 同年的十一月十三号,则是周琪的忌日,因为周琪在写下那句话后不到一个月,就被害身亡了。而害死周琪的人不是别人,正是那个被她爱到宁可以自残的方式去宣泄自己心中恨意,也舍不得去恨他一次的男人,郭伟。 第29章 缠身八 那是一起残酷的意外。 自郭伟搬走后,周琪就以身体不好为由辞去了酒店的工作,也不再去学校上课,天天把自己关在家里,几乎足不出户。 总归是曾经住在同一屋檐下,好得跟亲姐妹一样过,因此在得知周琪的状况后,她室友小邵忍不住想去看看她,了解一下她的近况。只是每次打电话过去,都被周琪冷冷拒绝,或者直接挂断电话。如此过了大半个月,就在十一月十三号那天,自知绝无可能征得周琪的同意,又对她半个多月足不出户的行为实在有些担心,便在没有任何通知的情形下,小邵径直敲开了周琪的房门。 出乎意料,应声开门的周琪,并不似小邵想像中那般糟糕。 态度也是挺好的,这让小邵多多少少有点意外。只是比往常更加少言寡语,在客客气气将小邵带到房间内坐下后,自己拿了张小凳子坐到房门处,也不说话也不看她,只一味低着头,发呆一样静坐着。 于是小邵就自顾自说了起来。 说了很多遍对不起,又嘘寒问暖,要她照顾好自己身体。末了,见她依旧不吭声,就慢慢将话语导向了自己,试探着对周琪描述,她最初是怎样跟郭伟在朝夕相处中产生出了感情,又曾经怎样在爱情和友情间挣扎过,曾经怎样在郭伟的殷勤中束手无措,却苦于无法同整日忙碌着的周琪坦白…… 说了很多很多。 本想以此来试着让周琪慢慢理解这整个过程,但说着说着,她突然发觉周琪似乎也在说话。 只是听不出她究竟在说些什么,因为她一直嘴巴在动,而喉咙里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两只眼睛则直愣愣朝着门框上看着,也不知道究竟在看些什么。 这副诡异的样子让人一见之下未免有些不安,遂又想起她曾经说起过的她小时候困扰了她很久的病,于是小邵立即停下话头,不再继续往下说,而是同周琪一样,在屋里静静坐着,彼此发着呆,听着钟表声滴答滴答在空气里走动。 就那样一坐坐到近黄昏,她低头看了眼表,试图想找个借口离开。 但这念头刚从脑子里钻出,周琪似乎立即就感觉到了,一扫之前的呆滞站起身,笑了笑问:小邵,你口渴不,我去倒杯水给你。 然后没等小邵回答,她脸色突然猛地一变,一把将手指向小邵,厉声道:“他第一次跟你上床前说的就是这句话对不对!对不对!” 这阵突如其来的尖叫把小邵生生给吓呆了。 也仿佛一只被猛一下拧开了的汽水盖,瞬间释放了原本被牢牢埋压在周琪腹中无处发泄的话语,她就像只饥渴了很久的野兽一样涨红了脸,用着她所能想到的一切最能侮辱人的脏话,狠狠地骂向眼前这个看似老实,实则如同狐媚样在不动声色间夺走了她深爱之人的女人。 小邵最初被她骂得完全没有任何反驳之力。 亦或者,那些话所说的东西没有任何能令她有所反驳,所以她无言以对,只能低垂着头,一言不发静坐着,任由周琪持续发泄。 但渐渐她也开始按捺不住了。 毕竟是年轻气盛的,所以尽管知道自己有错在先,但好心来探望,却被骂到连祖宗十八代都不放过,想想也真是够了。况且感情之事本就错综复杂,背叛的人亦并非她一人,凭什么周琪无论是当初知晓后一个人背地里暗暗怀恨也好,如今的破口大骂也罢,始终没见责怪过那个劈腿的男人一句。只盯着小邵一个人,仿佛一切过错责任全都在她一人身上。 所以渐渐,她开始反唇相讥起来。 当又一次听周琪说到她无耻插足了自己跟郭伟之间的爱时,她冷笑着说,你知道么周琪,郭伟他从来也就没爱过你,跟你同居只是玩玩而已,看,你总是前前后后跟着他,送上门的肉,对男人来说哪有不吃的道理。 她又说,你说爱,但你知道什么叫爱吗周琪?当你不在那个人身边时他老惦记着你,就算在你身边时他眼睛也没办法从你身上离开,那才叫爱你。你好好想想他跟你在一起的时候,你感觉到他有几次对你是这样的? 她再说,春节以后我就要跟他结婚了,周琪。他让我别告诉你,我其实原也没打算告诉你,但现在仔细想想,还是让你知道比较好,免得你即便跟他分手了还老陷在这个坑里出不去,活活憋死自己。 刘老太说到这里时深叹了口气,面色苍白,嘴唇哆嗦了好一阵。 然后她轻轻摇了摇头,接着对我道:“小邵当时实在不应该对我女儿说这些话,她不知道琪琪的精神状态,所以压根不知道这话对琪琪的杀伤力到底有多大,也所以完全没想到,为了这些话,她和我女儿今后的命运到底会变成了怎样一副样子……后来碰见她时,她有一句话对我说了无数遍,她说,阿姨,我那天实在不应该去看周琪的,实在不该去看那个疯子……” “她们是不是因为这个起了更加严重的争执?”就在老太边说着话,边有些神游般渐渐沉默下来时,我想起之前在房间里看到的幻觉,便忍不住问她。 她抬眼看了我几秒钟,点点头:“是的。她们打了起来。原先也只是两个女孩子气急后的扭打,发泄完了,可能也就算了。但后来,郭伟来了。” 郭伟是个警察,并且不是个普通警察,而是名重案组刑警。 而他之所以后来辞职到了周琪工作的酒店里当保安,很多人都以为如他所说,是因为当刑警太累太紧张,所以想换份闲差。 其实并非如此。 郭伟之所以辞去刑警的职务,甚至连其余跟警察相关的职务也都不再继续担任,是因为他在工作时失手打死了自己手里的犯人。 尽管郭伟的外表看起来温文和善,乃至酒店里的人都称他好好先生,实则他的脾气相当暴戾。这种暴戾平素很少会表现在外,但一旦发作,就跟周琪的病症一样,有如雪崩之势,越滚越大,最终歇斯底里。 在一次审讯中,由于他所审问的那名犯人言语中充满挑衅,他渐渐没办法控制自己情绪,不但将那名犯人牙齿打落近半,还造成他各处软组织遭受大大小小不同损伤多达六十多处。最为严重的是颅骨上遭受的损伤,这直接造成对方无法抢救而死亡。 如这样类似的暴戾行为,在郭伟从事刑警职业的生涯中,先后发生过五六次。 原先因他工作中的出色表现,所以只是被记过处分,而那一次,是直接从警队中被开除了,几乎还要连带受到刑事处罚。 这些事情酒店里无人知晓,包括周琪。 所以当那天发觉小邵去探望周琪,于是因担心而匆忙赶到周琪住处的郭伟闯进周琪家,一把将她从被她打倒在地的小邵身上拖起后,不由分说就对着她一顿毒打。 这让周琪的愤怒和不甘立即如火山爆发般直喷了出来。 但怒火发泄点仍没有对准将她肋骨都打断了的郭伟,而是依旧对准了小邵。 那女人看到救星后哭哭啼啼的神情让周琪感到无比刺眼,并无比激怒。 所以趁着郭伟刚一松手的瞬间,她就立刻饿虎扑食般冲向小邵,用尽全身力气把小邵那张秀美的脸咬下一大块肉来。 这行为无疑让郭伟更加暴怒。 登时连最后一点控制理智的思想都没有了,在将周琪狠狠从小邵身上扯下后,他连打带踢,直到小邵惊恐地拦住他大喊,别打了!别打了!她死了啊! 这个时候,方才住手。 而那时的周琪早已经被他打得如同被血水泡烂的污泥一般,气绝身亡了。 清醒过来的郭伟意识到自己杀了人。 这已不是工作中的过失杀人,而是真真正正的犯罪杀人。 他惊呆了。 随后,在短暂的沉默过后,兴许是被惊惶冲昏了头脑,他第一反应不是打电话叫救护车,而是匆匆带着小邵将周琪的尸体以及犯罪现场的血迹擦洗干净,随后将周琪吊到电扇上,伪装成上吊自杀的样子,之后,带着小邵急急忙忙逃离了这栋房子。 很难想象,这是一名曾经的刑警所会做出的举动。 自然,如此拙劣的掩饰技巧根本无法瞒过警方的调查,不出几天,潜逃在外的郭伟和小邵就被抓捕回了上海,并且没过多久就被判了刑。 说来,也似是冥冥中一个诡异的安排。如果小邵那天没去看周琪,那么一切悲剧不会发生;如果郭伟不为了担心小邵而冲到周琪家里,那么一切也不会发生;如果当时郭伟冲动重殴了周琪之后,若有仔细查看过周琪伤势到的话,应该发觉她并没有死,而是重伤休克了,那么悲剧至少应该还能被及时阻止;如果当时郭伟在意识到自己可能杀了周琪,第一个反应不是伪造现场,而是直接逃离,那么,之后的悲惨结果也许还能被掐灭在其未成形的子宫里…… 但一切一切,全都没有‘如果’二字,所以,在重创了周琪后,因着郭伟当时心急慌乱而采取的鲁莽伪装,令周琪被他给活活吊死。于是伤人罪变成了谋杀罪,他被判刑二十五年,而小邵则由于脸上伤势和心理上受到的打击,至今依旧仍没走出当日的阴影。 那之后,一度几乎崩溃的刘老太在经历了最初的愤怒和痛苦,之后的消沉和厌世后,便在自己女儿生前所住的地方借了间屋,住了下来。 拿她的话来说,她信佛的,也可以说是迷信的,所以她相信世上有魂灵这样东西的存在。她女儿死的时候如此暴怒和冤屈,必然是死不瞑目的,所以必然还仍留在这栋楼,留在她生前所居住的这栋屋子里。 也所以,既然无法再同活着的她继续相伴,那么不如同死去的她朝夕相处,也是勉强可以以此维持余生,虽然未必真的能瞧见什么,但哪怕只是一丁点迹象,一丁点声音,也能唤起她一点存活于世的勇气。 带着这样一种信念,她在这楼里不知不觉便生活了二十年。 二十年来,听过了很多关于这栋楼的传说异闻,也亲眼见过不少在楼里出过的不好事情,但她总也安安稳稳地在她女儿所住地方的楼上好好住着,并且从未遇到过任何不妥。 只是后来那些不知情新搬到401里居住的人,运气便没有那么好了。 第30章 缠身九 最初是十七年前,也就是周琪死后的第三年年末,一对刚从外地到上海工作的小夫妻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租了这间屋。 半年后不知为什么女人疯了,用菜刀杀了她男人,说男人在外面有了别的女人。 天可怜见,一个整日守着电脑编程序,总是加班加得人都瘦脱了形的人,哪有什么时间搞什么外遇。 偏偏那女人一再肯定说瞧见了,还一再信誓旦旦地表示,就在他们那间用来准备做婴儿室的房间里,她亲眼见到自己男人同那个女人纠缠在一起。 所以人们都说她疯了。一个男人即便有外遇,哪会当着整日在家烧菜洗衣的女人的面,正大光明把自己外面搞的三儿带回家。 事情过后,女人被逮捕,屋子又空关了下来,并且又一次连着三年无人问津。 到了第四年住进来个做生意的台湾人,有好心人提醒他这屋比较邪门,他一听乐了,说邪门好啊,所谓邪能生偏财,我巴不得天天都邪一下,给我发点偏门财哦。 之后楼里人发觉到,此人太爱赌钱,天天都要叫人上门一起搓麻将,搓得整栋楼都能听见稀里哗啦声。起先只是白天搓,后来变成早也搓晚也搓,好似全身精力用不完一样,直弄得楼里所有居住者怨声载道。 就在众人决定去找居委会告状的时候,麻将声却突然消失了。 人们终于得回清静。 本以为老头是回台湾去了,谁知十多天后,每天但凡有人经过四楼,总会闻见一股股恶臭从401飘出来。遂找来房子主人将门打开检查。这一进门可了不得,那老头哪里是回了台湾,竟是跟当初周琪的尸体一样,脖子挂在电扇上,人都烂透了。 两只烂得虫子钻进钻出的眼睛仍盯着底下一桌子麻将,好像还舍不得那最后一局的好牌,却又无可奈何。 这之后,人们开始议论,瞧着死人的样子,还有每次住进来那些人倒霉样,该不会是当初死在这里的周琪冤魂不散,一直在作祟来着吧。因此过了不久,房东特意去了杭州灵隐寺找请来了很多和尚,在屋里一阵念经超度,烧香除秽。 尽管如此,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都没再有人租这屋,也因此让这屋保持了相当长一段时间的安静。直到后来,一个女学生,也就是楼下那位大妈,以及刘老太都提到的那个开煤气自杀的女孩子住进来,才又重新开启了这地方杀戮的大门。 那时已经事隔十八年,也就是说,离我和老张搬来的时间不算太久。 却离当年那些事情已离得太久,久得楼里大部分住的人都已经换过一波甚至好几拨了,所以几乎没人记得当年所发生的那些人,自然也没人去告诉这女孩她所租住的屋子曾经有多么瘆人。 女学生跟我和老张一样,无知无觉地在这地方生活了几个月,并没有任何异常发生。 所以那时刘老太以为自己女儿的魂魄大概真的被灵隐寺那些和尚超度走了。 虽心里有些酸涩,但想想,总比常年带着一肚子怨气逗留在这楼里,伤害那些无辜者要好,所以伤感归伤感,还是觉得这样一种结果是最好的。 但是有一天,当那个女学生带着她的男朋友回家时,刘老太刚好路过他们家门口,见到那小两口进门后不多久,靠走廊的那扇厨房间窗玻璃上出现了一道背影。 背影不是那女学生,更不是女学生的男朋友。就在刘老太凑近了想看看仔细时,那背影突然朝着玻璃上撞了过来,撞得玻璃梆啷一阵猛颤,而那背影同时间一下子就消失了。 意识到不好,刘老太当即匆匆逃下了楼。 那是她这些年来第一次感到恐惧。 对她死去女儿逗留在房子里的魂魄感到恐惧。 之后刘老太寻了个机会,在楼外的小区花园里拦住了那个女学生,试着把当年那些事告诉给她听,以引起她的警惕,早些搬走。 但巧的是,那天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女学生看起来有点心不在焉,脸色也很差,所以对于她的话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不停玩着手里的手机,也不知道将话听进了多少去。 后来到了夜里,老太才明白为什么那女学生白天看起来会那样不在状态。 因为她跟自己男朋友吵架了。 不但在外面吵,回到家里也朝,一顿晚饭的时间两人吵个没完,整栋楼里都能听见他们的吵架声。吵的内容却是无比简单幼稚,无非是为了女学生打电话给男友,而男友没有及时接,反而摁掉了电话。尽管后来男友反反复复说自己当时在开会,女学生却总也不信,一来二去反复计较,自是让人怒火上升,吵得不可收拾。 之后,她男友就甩门离去了,楼里亦恢复了清净。当时刘老太隐隐觉得有点不对劲,但下楼想找女学生说说时,走到窗户处见她面色不善地一个人在洗碗,又没好意思去打扰,便想第二天等她怒气消除了再试着说服她看看。 谁知第二天没等下楼,救护车来了,直奔401,见那女学生被蒙着脸从屋里抬了出来。 男友在后面跟着,一边哭一边嚎啕大哭,说对不起她,说根本不应该吵架后一走了之。 然后,哭着哭着又大骂起来,骂她蠢,骂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吵个架而已,为什么要开煤气自杀,真是蠢到了极点…… 说到这里时,刘老太再度停了下来,有些出神地看着我身后的屋子,幽幽叹了口气。 “那孩子不知道,”然后她接着又道,“就在他哭着破口大骂的时候,我那丫头就在他身后的房间里站着,一边看着他一边朝着他背影笑,笑得可开心了……” 说完,再次叹了口气,她对我做了个离开的手势,随后头也不回上了楼。 我看着她背影呆站了会儿,转过身正准备进屋,谁知刚一转身,一眼望见厨房间那道窗户上有张苍白的脸,它一动不动地贴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盯着我看。 见状心里咯噔一下,立即想后退,可是脚生了根似的被钉牢在了那里。 而窗里那女人身影忽地一闪,已然到在了门口处。 脖子上挂着根绳子,身上穿着条沾满了血的蓝裙子,她踮着僵硬的脚摇摇晃晃到我面前,低头看着我,嘴唇微微蠕动,无声无息像在对我说着些什么。 说完,她一把抓住我的手就将我朝屋里拖。 手里力道大得惊人。又阴冷又强大的力量,拖得我毫无反抗之力。 “周琪!”情急下我叫了她一声。但她没听见似的,完全没有理会我。 我急得右眼再次突突地疼了起来。 疼得太突然也太厉害,以至一瞬间连恐惧似乎也感觉不到了,只立即用力捂住眼,仓皇间不由自主便被这女人跌跌撞撞拖着直朝屋里走了进去。 刚一跨进门,那扇门就嘭的声关上了。 我的心脏也因此嘭地猛跳了一下。 随后有那么几秒钟的时间,我什么也没再感觉得到,即便是自己的心跳和呼吸。 但当一切知觉又重新恢复到我身上时,我立即惊诧无比地意识到,一切简直疯魔了。 我竟然没在自己的家中, 眼前也根本就没什么女鬼。 只有川流不息的人流和车流,还有一片连着一片的高楼大厦。 而我自己,则提着行李手中捏着张返回我家乡的火车票,站在人头簇拥的火车站广场上,两只脚似乎因走的时间过多的原因,隐隐有点酸胀。 见鬼……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就在随之一股乱流从身体各处直冲而来,撞得我脑子阵阵发晕时,一个女人突然远远朝我喂了一声,随后快步向我奔了过来。 “你,叫你很久了,还认得我么?”奔到我面前她用力喘着粗气,笑着对我挥了挥手,问我。 我下意识摇摇头。 但当再次朝这女人一张脸仔细看了一遍后,登时脑子里那股乱流更为猛烈地冲撞了起来。 我认得她。 当然认得她。 她不正是今天凌晨时我在马路上所救的那个奄奄一息,并且大出血导致昏迷的女人么…… 见鬼……真他妈活见鬼…… (本卷完结) 第31章 神与鬼之夜一 真真切切是活见鬼。 以当今的医疗技术,无论是发达到何种地步,也没办法让一个今早还在抢救室里急救的人,傍晚时就能活蹦乱跳出院,并到处乱走。更不可能让她身上一点伤也没有。 所以眼前这女人到底是人是鬼,恐怕答案已毋庸置疑。 我站在那儿心脏一阵阵抽紧,想用力吸口气,可是喉咙变得有点干硬。 看来事实远非如我原先所以为的那样。这个不知被谁重创并丢弃在马路上的可怜女人,虽然被我送进了医院,却并没有被抢救过来,纵使当我离开那会儿她情况还算稳定,但结果,仍是说走就走了。 就跟老张的离去一样,死亡总是说到就到,强势且让人毫无防备,措手不及。 只是看着她站在我面前的样子,实在是让我内心非常复杂,因为她看起来跟活人没有任何两样,会喘粗气,气色也不差。同时,亦无法确定除了我以外,周围那些来来往往的人是否也能看见她,因她一路朝我奔来的时候,周围并没有其他人朝她看过一眼。 所以怔怔看了她老半天,我始终没敢吭声回答她的问题。 这叫她略略尴尬了一阵,然后指了指自己的脸,再次抱着一丝期望地问我:“还认得我吗?” 这副神情让我没忍心继续沉默下去,于是使劲克制住自己满脑子仓皇的凌乱,我对着她轻轻点了下头。 她一见立刻笑了。 本就非常漂亮的一张脸,一笑更是灿烂无比:“我就知道,你一定是认得我的,老远看着就眼熟。但我不认得你,你能告诉我你是谁么?” “我?”我苦笑了下:“我们算是萍水相逢吧……” “萍水相逢?”答案很显然让她失望了,她睁大眼睛看着我,嘴唇微动了两下,嗫嚅道:“原来你也不是我的熟人……那我到底是谁……” 她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 看来死去的时候失去了记忆。 一个失去记忆,且似乎还不知道自己是鬼的鬼魂,而我是她眼下唯一一个认得的人。 这让我不由自主想起那个完全不知道自己已经死去的出租车司机。 只是很奇怪,这女人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为什么偏偏会记得我的脸? 疑问虽多,我却没心思去细想,因为我自身也是问题诸多。 于是低下头继续沉默着,试图想出一个能将这迷茫鬼魂摆脱掉的借口,这当口她却注意到了我手边的行李箱,低头看了看,随后没头没脑问了句:“你看井原西鹤的书么? 我愣了愣。 随即留意到行李箱上搁着一本书。虽然井原西鹤是谁我并不知道,但上面清清楚楚的大幅标题,那还是相当通俗易懂的。 《好色五人女》。 真见鬼……我哪里弄来的这本书,又是怎么会带在身上的…… 不及细想,书面上那张明晃晃的半裸女体着实叫人耳根发烫,当即卷起那本书朝这女人挥了挥,我如同尿急般指指手里的火车票,作势紧张道:“啊,光顾着说话,没留神时间要到了,赶火车呢,先走啦。” 说完,没等她有任何回应,我一把抓起行李箱头也不回匆匆朝着火车站内跑了过去。 第32章 神与鬼之夜二 两小时后,街上的人流和滚烫的咖啡让我感觉似乎好了很多。 当然,也可能是身上新买那身衣裳和鞋子的缘故。 新装扮总有种让人容颜焕发的魔力,所以当我面对镜子时,我感到自己像是在某个时间被一支神奇仙女棒轻轻碰了一下,立竿见影地驱逐了原本充斥在我脸上蜡黄枯槁的死气,让我瞬间好似换了个人一样,不再疲软无力,不再走路打飘。 也是,毕竟那都是平时说什么也不舍得买的奢侈品牌,为此,当我在取款机上检查过后,我意识到那笔爸爸留给我的存款,至少被用掉了三四千。 之所以要检查,是因为这些昂贵的东西并不是我自己买的。 它们就像之前那段从我家到火车站广场的瞬息变故,那本出现在我行李箱上的□□小说一样,也是在我失去意识的那短短几秒钟里,突然间出现在我身上的。 那几秒钟里到底都发生了些什么?我又是怎么会摆脱自己家里那个差点抓到了我的女鬼,带着自己所有行李跑到火车站来的?又到底是谁帮我买了火车票,买了新衣服新鞋子,还买了那本封面相当□□的小说? 脑子里想着这些的时候,我感到右眼球又再次疼了起来,疼得我不的不暂停脑子里所有思维,用力吃了一口面前那杯在过去无论怎么也不舍得去买的哈根达斯。 有句话说得好,‘钱财乃身外之物’,但真要确切领会它的概念,大约也只有经历过、或者真正到了‘人之将死’这类关口之人,才能有如此毫不迟疑的豁达。所以虽然卡里少了几千块钱,发觉的时候倒是一点没让我心疼,反让我有了种纵情后的舒爽,并带着这种奇特感觉,暂时忘了发生在自己身上那种种可怕遭遇,坐在哈根达斯明亮并充斥着冰淇淋甜香的店面里,一手捧着热咖啡,一手舀着面前那碗昂贵的冰淇淋,毫不在意这两者同时食用后可能会对我胃所起的种种化学作用,大口且贪婪地吞食着。 直至一道身影翩然而至,到我近前坐下,方才暂停了我饕餮般粗犷的进食,下意识抬头朝对方瞥了一眼。 那是个无论穿着还是长相,都非常精致的男人。 精致到刚一进门,就吸引了不少异性的注意力,包括我这个刚从水深火热状态里缓过一口气来的人。所以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就放下了手中的勺子,擦干净嘴巴坐了坐正,在意识到他朝我看来时迅速低下头,用头发遮挡住自己那只无法见人的右眼。 “一份绿岛飘雪,谢谢。”男人声音柔和悦耳。短而整洁的头发亦是如此,出于职业习惯,我趁他专注于翻看菜单上那些画面的时候,非常仔细地偷眼打量他用他修长手指整理头发的样子,短短几秒钟,似乎已能以此打出一幅细腻的框架,在我尚未完成的画册内添加一个新的人物。 想到这里,却不由哑然失笑。 真也算是对自己的行当有点痴迷入魔,事到如今,都还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从家里跑到这地方来的,却竟还能想入非非地琢磨什么新加的人物。想想看,按照那个骷髅人所说,我只有至多一周的时间可活。短短一周,稍纵即逝,而我身边所碰到的种种可怖之事也仿佛闻着一股衰气尾随而至般层出不穷。眼见着非但命不能常,连落个‘好死’只怕都难,怎的还有那闲功夫去想这些有的没的。 于是再度挖了一大勺冰激凌用力塞进嘴里,想在为数不多的日子中尽可能地多享受一些人间乐趣,但就在这时,一枚铃铛带着清脆的铃音滴溜溜一路滚到我的脚下,我刚下意识低头朝它看了一眼,谁知没见到任何铃铛,只看到一只毛色乌黑的老鼠蹲在那个地方,耸动着细小的鼻子,仰头瞪着双乌黑滚圆的小眼睛炯炯有神地盯着我看。 这不能不叫我大吃一惊。 一下子从椅子上直跳而起,指着它正要扭头去叫服务员,转瞬却立刻发现,那老鼠竟不见了。 地上静躺着的是一只黑色的宠物铃铛。 滴溜光圆,仿佛讥笑般朝我露着它底部那道弯弯的声孔。 直把我看得一阵阵发懵。 却又无心去搞清楚到底这是幻觉,还是刚才的老鼠是幻觉,还是一切的一切都是我的幻觉。因为周围随之投来的闪烁眼神,让我恨不能立刻找个地缝往里钻进去。 我想我是不是已经快被这几天所发生的一切给弄疯了。 坐回到椅子上兀自发着呆时,发觉那男人也朝我看了过来,目光似笑非笑,弄得我心情更加糟糕。 于是低下头去准备把剩下的吃完赶紧走人。但刚拿起勺子,却见那男人起身朝我走了过来。 径直到我面前站定,弯下腰,从我脚边将那枚黑色铃铛拾了起来:“不好意思吓到你了。” “这是你的?”我有些意外。 “对。”他笑笑,将那铃铛托在手里晃了晃:“送人的小玩意。” “女朋友?” “算是吧。” 短短一番交谈,在他将铃铛放入口袋转身离开后,便告终止。 却也因此给我留下了一点比较美好的印象,因为男人的举手投足和他身上散发的气息,都是令人赏心悦目的。 那是一种类似新鲜柠檬般的感觉。 所以说,这一整天也不能算是全都遇到了糟糕透顶的事,起码还有着一点点稍微让人情绪好转的小插曲。于是带着这样一份对小插曲的反复咀嚼,我在吃完冰淇淋后,看看时间差不多,便带着行李出了哈根达斯的店门,一路往火车站方向而去。 第33章 神与鬼之夜三 火车到达的时间是夜里九点。 跟我家乡那个小地方的候车室不一样,这时间段的车站里可谓人山人海,几乎连座位都觅不到,所幸行李箱厚实,我就找了个人少的地方把它架好,坐在上面一边看书,一边静等剩余的时间过去。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去使用这张票子。 都不知道是谁给买的,它这么突兀地出现在我手上,兴许是个陷阱也不一定。 但究竟谁会、又谁能用这种超自然方式给我下套子呢? 必定不是个普通人……或者东西。 既然心知肚明这一点,何不顺其自然,反正早晚是要去次家乡的,又是卧铺,倒不如索性破罐子破摔,走一步是一步地听之任之了。 正捧着书有一搭没一搭这么看着,突然肩膀上被人拍了拍,下意识抬头朝上一看,心脏不由咯噔一下。 竟然又是她。 那个被我送到医院后不治身亡的女人。 “巧啊。”见到我惊诧的目光,她有些尴尬地朝我打了个招呼。 我不能不回答她。 横竖瞧着左右没人,就含糊应了声:“真巧。” “我没地方可去。”她叹了口气蹲到我身边,抱着细长的腿漫无目的地看着四周热闹的人流。“什么也想不起来,想去找警察,可是很奇怪……” “怎么奇怪?”听到她说至警察的部分突然住了口,让我忍不住追问。 她摇摇头:“说不清楚,好像也不记得了,我总觉得我好想是走到公安局的门里去了,可是怎么也不记得自己到底进没进去过。” “怎么会这样……”我没法想象她的遭遇,但想到那个死去又不自知的司机,似乎又有些明白了什么。 “我也不知道怎么会这样。”她蹲累了,索性在地上坐了下来,慢慢晃动着两条大长腿:“我猜我失去记忆前大概摔倒过,摔得还挺厉害,你看,衣服都破成这样了,”边说她边指了指热裤和上衣上的条条伤痕,然后皱了皱眉:“不过破成这样我怎么一点伤也没有受,但没受伤,我记忆又是怎么丢的?你说怪不怪,啊……说起来,你叫什么?”一拍头,她仰起脸问我。 “丘北棠。山丘的丘,北方的北。” “海棠的棠么?” “对。” “北山丘的海棠,还挺诗意的。” 我笑笑。 “但我叫什么给忘了。让我想想……”说着,目光朝周围转了两圈,她对着可乐广告抬了抬下巴:“就叫我coco吧。下次见到我的时候,如果我连这个名字也忘了,你记得提醒我。” “行。”她这话不免叫人微微有些心酸,于是原本对她再次出现的抗拒和不安,似乎也消褪了去,几乎忘了她是个鬼魂,我把刚买的可乐分了一瓶给她。 “谢谢。”她接过一仰头咕噜噜喝掉一大半。 我看得一阵发愣。 为什么她能喝可乐? 难道鬼魂也是能吃人的东西的么? “怎么了?”感觉到我的异样,她看着我问。 我摇摇头。 “听说鱼的记忆只有七秒钟,我可不希望变成那种样子,况且,至少我还总能记得住你的不是么。可是我又想不起来我们到底是怎么认识的,你能告诉我么,北棠?” 这问题让我迟疑了下。“我是在马路上发现你的,你当时好像出了车祸还是怎的,所以我就把你送去了医院。”过了会儿我回答。 “原来你还是我的救命恩人!”她一听立刻睁大眼睛看向我,随后又拍了下自己的头:“这也就难怪我会丢了记忆,一定是那场车祸造成的。” “嗯,应该是的。” “那是多久以前的事?” 这问题可就真的不怎么好回答了。 可是不答的话,怕她不依不饶;答了,又实在不知道如果原本对自己死亡一无所知的鬼魂,如果一旦感知到自己已经死了,会出现怎样的变化。于是兀自沉默着,可巧就在这当口,广播里报出了我等的那班列车已经到站,于是立即站起身,提起行李箱朝她笑了笑:“记不太清啦。好了,我的车到了,得走了,等以后有机会咱再聊吧。” 说完,看得出她有些失望,却笑着朝我挥挥手:“好的,下次再聊。” 于是赶紧随着人流往检票处走去,一路走一路始终没有回头,怕这么一看她会再次跟过来,因为忘了从哪里看到过这么一种说法,说是对鬼魂,尤其是那种同你相熟的鬼魂,千万不要对它们表现出想继续看它们一眼,或者说上一句话的那种情绪,否则,就会如同吸铁石一样把它们吸引到你身边,到时候怎么请也是请不走的了。 但想是这么想,在检完票后,我站在被栏杆分割开来的候车室门外,仍是忍不住回头朝刚才待的地方看了一眼。 那方向已是被又一波候车的队伍所包围,因此也不知coco是已经离开了,还是我眼睛有点儿近视,所以没能在人群里见到她身影。 就这样匆匆一瞥,然后我再没回头,拖着行李箱快步朝等候在站台的火车走去。 车厢里同样是拥挤不堪的。 来来往往的人流带着夏日闷热的躁动,蠕动在这条狭窄又空调十足的走道里,蒸发出一股股酸涩的体臭。又有人在这番混乱里尖声叫骂着什么,平添了更多嘈杂,也让路经的人手里推推搡搡,情绪格外不耐起来。总算从中挤到了我那节车厢时,我看到一个女人站在车厢门口,指着里头破口大骂。 之前一直听见的叫骂声就是她发出的,她情绪激动地骂着车厢里的一个男人,骂了这么久,始终没有停下的意思,因为无论她怎么骂,车厢里那男人始终充耳未闻地捧着手里的ipad,不知在看着什么,看得无比专注。 见状我只能拍了拍那女人,示意我要进去。 女人见到有人进门,总算消停了下来,但一张秀丽的脸上充斥着显而易见的愠怒和烦躁,让人跟着情绪也受到了点感染,因此尽量快速地把自己行李箱塞到了床铺底下,然后踩着梯子爬到上铺自己那张床,往被子堆上一靠,翻开手头的书装模作样看了起来,以避开车厢里那股浓重压抑的火药味。 “你要不干脆跟这些电脑结婚好了啊李信!何必还跟人结婚呢是吧??”那样安静了没几分钟,女人走进车厢又开始骂骂咧咧起来,倒杯水故意把水壶撞得嘭嘭响,我开始暗暗祈祷这个男人能稍微说几句哄人得话以结束这种气氛,不然,这一路可有得好受的了。 但那个叫李信的男人依旧没有吭声。 两只手和两只眼睛好像粘在了ipad屏幕上似的,真真是一刻也不舍得离开的,甚至可能根本就没把那女人说的话听进去。 所以那女人转身就朝他走了过去。 以为她继续要对这男人骂些什么,但她这回没有吭声,只是低头在他ipad屏幕上看了两眼,然后以着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把手里那杯开水哗啦下扑在了男人的ipad上。 男人一下子从床上跳了起来。 不是因为被烫着,而是挥舞着手里的ipad痛心疾首地对着女人一声怒吼:“你疯了啊傻b!骂归骂你他妈泼我机器干吗??毛病发了是吧!他妈的存心找茬是吧!!” “老娘就存心找茬了!怎么着吧!好好的出来旅游几天还不忘带着游戏!别人找三儿都没你那么痴心的!你他妈一天不碰游戏会死啊!” “就是会死了!” “好啊!你要不现在就他妈给我去死!去死啊!!” 眼见着两者间口舌之争大有愈演愈烈之势,这当口火车一声鸣笛,开了。 车身晃动让两人的唇枪舌战兀地停顿了下来,紧跟着嘭的声响,男人一把丢掉手里湿透的ipad拉开车门,径自朝外走了出去。女人见状正要追,恰在这时一道人影从外头走入,不偏不倚挡住了她的去路。 “让开!”她烦躁地粗声说道。 随后正要伸手去将那挡住了她的人朝边上推开,却不知怎的,抬头一望见对方的脸,她动作立刻停了下来。 继而略带尴尬地咳嗽了声,收回手掠了掠自己的头发,转身一声不吭往那她丈夫那张床铺上坐了过去。 于是外头那人亦拖着行李箱走了进来。 进门便带进一股淡淡的轻香。 新鲜柠檬似的气味,令我不由放下书再次朝下看了一眼,遂愣了愣。 还真巧,这新来的同车人,竟然就是我之前在哈根达斯店里算是有一面之缘的那个男人。 他一手拖着行李箱,一手提着只精致考究的黑皮拎包,在一路走进车厢后,朝那对小夫妻的床铺看了看,又朝我底下那张扫了一眼。 随后头抬起,朝着我笑了笑:“巧啊,又见面了。” 第34章 神与鬼之夜四 男人姓柳,单名一个相,宰相的相。 柳相说他是个销售员,但没具体说明做的是哪种销售,不过我猜也许是跟宠物有关,因为在他打开皮包取东西时,我看见那只价值不菲的皮包里挂着很多铃铛,各种颜色、各种质材的宠物铃铛。 兴许不想在火车里谈论工作以引起别人反感,他没像其他做销售行当的人一样,不放过任何时机地对自己所销售的东西滔滔不绝,所以在隔壁床那女人有些好奇地看着铃铛问起时,他只是一笔带过简单说了两个字,“商品。”。 然后便将包收起,一边抬起头,将话题自然而然引到了我捧在手里的这本书上来:“《好色五人女》么,挺老的一本书。” 我点点头,发觉知道这本书的人还真不少。 “记得第一次看时是在日本,倒是没想到这边现在也有卖了,你觉得它怎么样?” “还行,”最初无论是看封面还是看介绍,都以为这本书似乎应该算是本□□小说。不过一路看下来,叙事手法倒是比较像我小时候看的那种白话山海经,无非一则则描述感情的小故事而已,论情说理。所以被人问起时,不再有尴尬的感觉,我随口应道,“看着打发时间还是挺不错的。” “呵……打发时间么,这么说的话,似乎是对大师的一种不敬呢。” 我笑笑,没吭声,因为自知自己不是什么文化人,既然连这本书的作者叫什么名字都记不住,还是不要对懂这位大师的人随便附和才好,免得说错了让人笑话。 “他其余的书你看过么?” “没有。” “还都挺有意思的。” “其实觉得都挺琐碎的,而且也比较苦悲……” “琐碎么?”他笑笑:“日本一些作家写的东西,就好比日本人对美食的品位,细腻精巧,需要人静下心思去品味。” “譬如坐在午后阳光普照的带空调小玻璃房里的时候么?最好再有杯英国茶之类。” “我的意思是,单纯的文字如果用了细腻的心思去看,或许能从中体会出作者暗藏在里面各种不动声色的滋味,以及各种难以捉摸的颜色。” “各种颜色?” “是的。每个人的,每种不同的颜色。譬如阿铃的绿色,阿珊的藕色。” “你真能从那些描写里看得出来这种颜色么?”他的话引起了我一些兴趣,于是放下书,亦忘了原先用它遮挡在我脸侧的目的,我一咕噜转过身,趴在床沿边问他。 “你也是可以的。即便不通过文字,人与人之间的交往,大体也是能从中看出每个人身上的颜色,只是各人感受不同,所以看出的颜色未必相同而已。” “这样的话,那你看得出我是什么颜色的吗。”独自安静听了很久,一双眼也默不作声在这男人说话时朝他窥望了许久,隔壁床那女人听到这里,终于忍不住插嘴问了声。 “您该是红色的,”柳相转身朝她望去,“灼灼生命如火般旺盛的红。” 女人被他望得面色微微一红,然后似笑非笑嗔了声:“你刚才不是说要人和人之间有了交往才能看出来么,我们连话也没说过一句,你怎么看得出来我是红色,这不胡说八道?” “素昧平生,原本是看不出来什么,不过刚才无意中在门口看了会儿您跟您丈夫的交谈,约莫可以感觉出来那么一点。” 说“交谈”,这两字绝对是一个职业销售员职业本能的含蓄说辞。 女人不是不明白这一点,所以脸再次红了红,拧开一瓶可乐咕噜噜喝了两口,然后自嘲地低头笑笑:“从小一直脾气不大好,让你们看笑话了。” “夫妻间争争执执,本是寻常得很的事,不用在意别人怎么看怎么想。” “不在意是不肯能的,不过到了火气上来的时候,还真是想控制也控制不住。其实,早知道出来也是没用的,浪费时间而已,还白白浪费了好容易存下来的年假。想到这一点,火就特别大。” “结婚纪念游么?” “不是,修复关系游。” 女人叫夏萍,跟她丈夫李信原本是一对网友。 网友发展成夫妻,可谓是志同道合的一对,听着挺叫人羡慕的。 当我向她表达这一感觉时,她冷笑了声,淡淡道,“听着有趣而已。” 他俩是在一款很有名的网络游戏里认识的。 从最初的搭伴练级,到搭伴下副本打装备,日复一日朝夕相对,彼此相当有默契,也相当来电,于是渐渐从网上发展到了现实,没多久就领证结了婚。 拿她的话来说,当时游戏里打得火热,觉得谁离了谁都不行,现实里见了面更是粘得跟胶水一样牢,所以尽管当时两人都太年轻,都没有固定工作,双方父母也都不怎么同意,还是坚持结了婚,因为那时候女人怀孕了。 但结婚后孩子没能生下来。 由于夏萍怀孕时还天天被李信拖着熬夜打游戏,下副本,身体无法承受,最终导致孩子流产。 毕竟是自己肚子里的肉,怀孕时没太大感觉,但一旦失去,登时心疼得撕心裂肺似的。 痛定思痛,夏萍决定戒了网瘾,让生活正常化,并且劝李信也把网游给戒了,找一份固定工作两人好好赚钱,好好生活,等着以后再怀个孩子。 但岂料,也不知是男人在二十出头时比女人较难成熟,还是长期的网瘾在身体里扎得过于根深蒂固,要李信戒网,实在是无比艰难的。毕竟,失去一个从没见过面的孩子,对于李信来说并没太大感触,尤其那孩子并不是在他期盼中所产生,属于一个无心的意外,所以早早地失去,对他来说反而是个松一口气的事。 而要求他以次戒掉网游,则无疑好似要挖了他心头肉一样,谈何容易。 一来二去,夏萍只能由着他,此后各过各的,一个现实里忙忙碌碌,一个游戏里继续拼搏。本以为这样下去,只要两口子有份工作糊口,家里吃喝不愁,这日子总能凑合着这样过下去,但谁知,自夏萍离了游戏后,两人的共同语言就越来越少了。其实本来互相建立在一起的感情基础也全都维系在那款游戏上,游戏里同进同出,同生共死,现实里也就缠缠绵绵,仿若生死与共。而一旦其中一人脱离了这个轨迹,那就好似铁路被硬生生分了个岔口,彼此间越走越远,越来越无法并拢在一块儿。 于是李信出轨了。 出轨对象仍是游戏里认识的,原本一个帮派里默默无闻一个女孩子,突然有一天,取代了夏萍在帮派里搁置了很久的位置,成了新的帮主夫人,也就是李信游戏号的妻子。 从此天天跟着他,游戏里跟着,网络聊天工具里跟着,声音特别甜特别温柔,下副本时又特别猛跟李信配合得特别默契。所以有一天,当夏萍下班回到家听见房间里李信跟那女孩之间无比亲昵的聊天,而猛然感觉到一股巨大危机感时,她万万没想到,李信那个时候不但跟那女孩在游戏里成了夫妻关系,而且借着相邻两座城市距离的优势,以出差的名义跟那女孩开过无数次房,甚至打胎那女孩都为他打过了三次。 这些苟且之事都是后来李信实在仍受不了夏萍的天天吵闹威逼,于是索性破罐子破摔,跟她翻脸摊牌时说出来的。 说出来时一点忏悔表情都没有,大有‘要么离婚,要么你就随便我去。’之势。 一度逼得夏萍痛不欲生到想要自杀,但恰好在闹得最厉害的时候,她又怀孕了,于是为了这个孩子,她决定忍着。 总想着,退一步海阔天空,忍忍也许一切就可以过去了,再过上几年,等李信上了三十,总能成熟一点,而那个女孩总也得嫁人,不可能吊死在一棵无望的树上。那样的话,也许他们的婚姻总能够恢复正常。 但她错了。 在彼此安静及看似和睦地相处了一段时间后,李伟无法忍受上网时间的减少,以及夏萍怀孕后无法满足他的*,所以他再度去那女人所住的城市,同那女人恢复了关系。 原顾着怀孕的夏萍,两人还偷偷摸摸的。但女人的直觉何其敏锐,很快发现了他俩又在一起继续苟且的事后,夏萍气疯了,不仅追去了那女人的城市,还花钱找了人来把那女人拦在路上打了一顿。 所以李信也气疯了,在得知那女人被打的事后直接冲到夏萍所住的宾馆,跟她疯狂地吵了一架又因夏萍的火爆脾气而跟她打了一架。 孕妇怎么经得起这样的折腾。 所以夏萍当场就流产了,也彻底心灰意冷。 于是出院后,她决定离婚。 但没料到,当看到离婚协议被摆到自己面前时,李信却拒绝了。 为什么拒绝? 并不是李信还爱着她,也并不是李信对自己所做的一切终于有了一丝愧疚,并试图弥补,而是李信家里出了事。 他爸爸投资生意失败欠了一屁股债,瞬间落到了要拿家里所有房子去抵押的地步。 这种时候,他无论如何也不能离婚了,一旦离婚无异于火上浇油,所以在家里人威逼强迫之下,他在夏萍家门口跪了一个晚上,终于让夏萍心一软,收回了离婚协议。 由此双方再次住回了一起,又因彼此间已有了很深的隔阂,连正常的交流都有些困难,所以特地安排了这么一段旅行,想以此来缓和彼此的关系。 只是效果显然并不尽如人意,这趟路程从开始起就没有起到任何作用,反而因着两人过于密切的相处,变得更加糟糕起来。 “但生活总还是要继续的不是么,”说到这里时,夏萍牵着嘴角勉强笑了笑,再次拧开可乐瓶盖用力喝了两口,“无论是充满光明的,还是遍布着烂污的,用糖水浇一下,也许最终都会变成一个样子了。你觉得呢?” 最后那句话,她明显是对着我问的。 也许因为我和她一样都是女人的关系。 我看着她那双隐隐泛着泪光的眼睛,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因为她这婚姻问题实在糟糕之极,糟糕的让人没法随意对此发表些什么,尤其是我这样连恋爱经验都没有的人。 “你的眼睛怎么了?”兀自沉默着时,她突然看着我的脸,直愣愣问了句。 第35章 神与鬼之夜五 女人的话引来了柳相的注意。 他原本坐在床上专注听着夏萍的话,此时见她这么一问,便立即循着她的目光朝抬头我望了过来。 我忙朝里床缩了进去。 但仍是被他看到了我那只充血的眼球。“受伤了么?”察觉到我的抗拒,他迅速移开视线,笑了笑问。 “嗯。”我含糊着点了点头。 “应该不是受伤。”他否定。 我不由一怔。 “球结膜下充血,血色很新鲜,可能是你血压有点问题,也可能只是单纯的血管破裂。” “……是么?”这一套颇为专业的说法让我不由探出头,再次朝他看了一眼:“你怎么知道的?” “以前我眼睛也出现过这种情况,所以查过不少相关资料,算是稍微知道些。其实这症状,看着是有些吓人,但过几天不用看医生自己也会慢慢恢复,所以你不用担心。” “哦……这样啊……” “还有,你可以试试这个。”边说,边从下面递上来一瓶东西。 我接到手里一看,原来是瓶眼药水,上面密密麻麻写着日文,估计是进口的东西。“不用了吧……”想推辞,但他不由分说塞到了我手里:“这药水是我朋友从日本带来的,对眼睛充血挺有效果,每次充血厉害的时候滴一下,基本上一晚上能消褪一大半。这瓶我还没开过封,你不妨用来试试。” “但是……”还想推辞,这时眼球却突然猛地抽痛了一下,令我没能将话说出口。 这当口男人似想起了什么事,看了眼手表站起身,对着我和夏萍笑了笑:“说了半天话,差点忘了晚饭还没吃,你们先聊着,我去餐车那儿转转。” 说着,他径自推门离开了车厢。 于是握着眼药水瓶的手伸出半截,又只能收了回来,直至他反手将车厢门拉上,夏萍笑了笑,也不知是对我还是对她自己轻轻咕哝了句:“真不错的男人啊,不是么。” 说罢,她搓了搓两条光光的手臂,躺倒在李信的床上拉拢了被子:“空调开得有些大了。” 我也觉得有点冷,不过这温度让我眼球没再像先前一样疼的那么密集,所以还算让我惬意。 “他身材也不错。”过了片刻她又道。“还用lv的包包装铃铛。” “有钱的推销员。”我说。 她听了噗嗤一笑:“是的,我也正想这么说来着。” “不知道他用的什么香水,怪好闻的。” “女人看上男人的表现之一,气味好感。” “我只是对他用的香水有兴趣而已。” “呵。回头你可以问问他香水什么牌子的。” “不太好吧。” “有什么不好,他都送你眼药水了,你连个香水牌子都不敢问么。” “也不是。” “那就问呗。” 说完,翻了个身面朝墙壁,她重重打了个哈欠。 见状我就没再说些什么。 关了大灯打开了床头灯,打算在睡意还没到来前再看上几章那本据说若用细腻的心去看,就能看出每个人物颜色的书。 但看不到两行,我右眼突然再次痛了起来。 很剧烈的一阵痛,伴随着一道道火辣辣的感觉,让我一度憋不住想要叫那隔壁床的女人来看看我的眼睛。 我很担心它再度恶化。 但所幸没过多久,疼痛就停止了,唯留一种闷闷的酸胀感残留在眼球上,尽管我用最快的速度照了下镜子,没看出眼球上的状况有任何变化,但重新躺回枕头上的时候,我仍是不由自主将目光瞥向了那瓶被我摆在一旁的眼药水。 上面大部分的字我都是看不懂的,唯有一行中文字,很明白地概括了所有我想了解的东西:第三类医药品。 所谓第三类医药品,就是那种不属于处方类药的药。 用了不一定有效,但基本不会有什么副作用的药。 所以用用应该无妨,既然那个销售员说它对眼球充血的效果很明显。 于是就着身旁小小的灯光,我三下五除二拆了包装,然后拧开盖挤了些药水滴在了右眼上。 也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怎的,药水一滴入眼,立刻一股淡淡清凉的感觉包裹住了我这颗原本滚烫无比的眼球。 就跟第一次在冰淇淋店闻见那名叫柳相的男人身上气味一样,清冽得让人心里平静。 因此原本被疼痛弄得忐忑不安的心慢慢平静下来,我闭上眼睛放下书,打算在这股清透舒服的感觉里好好享受上一阵。但就在这时,车厢门轰的声被一把拉开,打破了我这难得的安逸,令我不得不立刻睁开眼。 有人从车厢外走了进来。 带着一股浓烈的烟味,在满室昏暗的光线一不小心踢到了什么,痛得他咒骂了声:“草他妈的……” 是李信。 他在外头抽了一个多小时的烟,进到车厢时整个人身上仿佛都还飘着冉冉不散的烟气。 见到夏萍蒙着被子在他床上似乎睡着了,他掀开被子找到了ipad,打开玩了会儿,似乎觉得有点无聊,就把头伸进被窝里,在夏萍脸上和脖子上亲了两口。 夏萍咕哝了两声,原来还醒着,指了指上铺遂伸手不耐烦地想将他推开。 可能车厢里只开了床头灯的缘故,李信没注意到我的存在,被夏萍推开两次后一把将她头压在枕头上,解开裤子直接爬进了她的被子。 夏萍在他身下吚吚呜呜叫了起来,又像抗拒,又似乎是在提醒他有旁人存在。 但他人在兴头上,自然是根本没理,没多久,在夏萍一声痛苦般的闷哼声里,被子朝上一拱,里头有规律地震动起来。声响弄得挺大的,害我好半天都不敢挪动一下身子,只能维持着侧躺的姿势,掀开了一点眼皮缝,不安又有些情不自禁地偷眼朝下看着。 不期然看到了夏萍的眼睛。 黑暗里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闪闪烁烁,带着一种很难描述的神情看着我。 冷冷的,好似憎恶,又好似充满享受般的快口感,让那双眼睛里仿佛充斥着一股涌动的水,轻轻一碰就能满溢出来。 这诡异的神情看得我着实有些慌乱。 下意识想闭上眼睛装作没有看见,她却仿佛故意般抬高了声音再次哼叫起来,一边哼,一边用力踢掉了被子,存心让我看到他们两具身体交叠在一起的场面,再翻个身,让他俩身躯蠕动的线条清清楚楚展现在我眼前。 这香艳到连空气都透出一股色口欲的气息,却叫我没来由一阵寒颤。 即便我小心翼翼用被子紧紧裹住自己,仍克制不住那股寒颤透过那女人的闷哼和床褥的颤动,一点点渗进我的皮肤,一点点令我手脚冰冷并僵硬。直到很久之后,那男人终于以一种要将那女人整个儿穿透般的力度,用力抵在她双腿间撞了一下,一切才总算戛然而止。 随后四周静下来。 静得仿佛刚才一切根本没有发生过,唯有一阵阵牛喘似的呼吸一起一伏,仍叫人心里隐隐躁动不安。 那样又过了很久很久,四周才真正的安静下来。 他俩应该都睡着了,可是我却无法入睡,因为手脚依旧冰冷而僵硬,且如被束缚着般难以动弹。我想可能是刚才把自己身体憋得太过僵硬的缘故,所以不得不维持着这个姿势继续干躺着,那样又过了好一阵,隐隐觉得脖子上有点痒,我低头用肩膀朝这地方蹭了蹭。 谁知这一蹭,瘙痒感没有减轻,反而越发加重了起来。 就像被毒蚊子叮了个包,刚察觉时只是略微有些痒,但之后,无论是放任不管还是用力去搔,它都会变本加厉。这让我不得不搓了搓自己僵硬的手,然后朝脖子上挠了两把。却不知是一瞬间用力过了头还是怎的,刚抓了这两下,就感觉手指上湿湿的,我竟是把皮给挠破了。 当即住手,我朝自己手指上看了一眼,随后头皮一阵发麻,因为手指上沾到的血不是红色,而是黑色。 这提醒我今早照镜子时发觉的那几颗从我脖子上冒出来的黑疹子。原本经历了一整天的遭遇,我几乎都把它们忘记了,此时才想起,也同时想起了它们所意味着的事态严重性。却不知被我不小心抓破到了什么样的程度,忙从包里翻出面镜子朝脖子上看去,立时一阵头晕目眩,几乎连镜子都没能抓牢。 脖子上原本只有寥寥几粒的黑色小疹子,原先几乎毫无起眼,但仅仅一天都不到,这会儿它们看起来不仅变大了很多,而且数量增加了不少,靠近颈窝的地方甚至连成片了,被我抓破的地方皮肤高高肿胀起来,另它们显眼到了一种让人无法直视的地步。 光是这么看着就不寒而栗,我用力深吸了好几口气才逐渐平复了自己狂乱的心跳,随后放下镜子,把它塞进了包的最底层,因为知道自己无论怎样也没勇气继续去看那些可怕的东西了。 脑子里清清楚楚记起当时叔叔对我说的那些话,“最初很小,麻疹似的一小片一小片,不疼也不痒,但也就一两天的时间吧,疹子一下子就变大了,变成了脓包,最大的能有葡萄那么大小,最小的也得有指甲盖那么大……” 如今我身上的疹子已到了连成片的地步,不知道离变成指甲盖那样还剩多少时间。果然如叔叔所说,它们一碰就破,但不同的是,他说那东西是不疼不痒的,可是我身上这些不仅痒还有点疼,不知道这是什么原因。 想着想着又再度恐慌起来,因为想到那些身上长出这些东西的人的死状。 他们全都是身体溃烂而死。 有什么能比活生生看着自己腐烂到死更可怕的?光是想想就足以叫人绝望得心如死灰了。 早知如此,我真应该在跟冥公子许愿的时候,把那个愿望换成‘让我死得漂亮一点’才对。可惜人总是这样,不到最后一步,谁肯甘心就这么轻易死去,所以无论怎样无望,总会抱着“不试试怎么知道有没有救”,“也许会出现奇迹吧”,诸如此类的信念,不是么。 就这么一边抱着肩膀,一边瑟瑟发抖地这么胡思乱想着时,突然脚踝上一阵□□,不由让我脑子里嗡的声轰鸣。 不会是连脚上也开始长出那种东西了吧…… 一闪而过这可怕念头的同时,我迅速朝自己脚上看去。 所幸,没有看到任何叫人不寒而栗的黑色可疑斑点,只瞧见一只毛色漆黑的大老鼠一动不动在我脚伤伏着,鼓着双黑豆子般溜圆的小眼睛,在车厢昏暗的光线里闪闪烁烁望着我。 看来今天不但鬼见得多,老鼠也见得多。 就在我收回脚的同时,它嗖的下窜到了床沿边的扶手上。没立即离开,而是又扭头朝我看了一眼。 见状我正要抬腿去撵,它立即冲着我吱吱一阵叫,嚣张到几乎完全不怕人的样子。 便立即朝这不知好歹的小东西落脚处蹬去,但没等脚碰到扶手,它身子倏地往下一滑,顷刻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唷!”这时听见外头有人轻叹了一声:“瞧这月亮,好漂亮……” “漂亮?颜色跟鬼似的,漂亮个屁。” 第36章 神与鬼之夜六 车厢外混合着烟味的空气让我轻轻吁了一口气。 虽然气味不好闻,但好歹有一种回到人间的感觉,而不似刚才在车厢内那种种令人诡异的惶恐和不安。我把腰包束了束紧,又下意识将缠在脖子上用来遮挡那些疹子的丝巾扎扎好,然后在门口车窗处的空座上坐了下来。 走廊里很安静。十点来钟,这个点虽然很多人都还没睡,不过都已躺在床上闲聊的闲聊,打牌的打牌,除了一两个在走道口抽着烟的,基本上算是一个可以集中精神发发呆的清净所在。 在经历了刚刚那一切后,无论是看到那对小夫妻的*,还是我脖子上的疹子,还是那只肥大嚣张的老鼠,都让我感到我的脑子需要清醒清醒。 当然,也是受了刚才路过车厢外那两人说话内容的影响。 为什么一个说月亮颜色漂亮,一个却说跟鬼似的? 好奇心促使我走出了车厢。 而当窗外那片旷野映入眼帘时,我意识到,这月色的确真跟鬼似的。 确切的说,是跟妖怪似的。 因为我第一次看到红色的月亮。 红得非常纯净的颜色,让那轮满月看起来就像夜空的眼睛,跟我右眼一样通红通红的眼睛。 按说,红月这种天文现象并不算很罕见,因为常能从网上见到天文爱好者所拍摄的这种月亮的照片。不过对于头一次亲眼目睹它的人来说,震撼度还是颇高的,尤其它那么大,那么亮,亮得连夜的暗似乎都被它的光芒给完全吞噬了,也让蛰伏在夜下那片一望无垠的旷野清晰无比,每一根线条随着车速连绵起伏,隔着窗玻璃远远看去,好似静静盘横在血色天空下,一条蓄势待发的龙。 正当我靠在窗前仔细观望着外面那片大自然的奇特景象时,又一道景象的突然出现,再次触动了我,令我不由自主将额头紧贴到了玻璃上,试图分辨那到底是真的,还是反光摇曳在玻璃上让人产生出的幻觉。 我看到远处那一片如同龙脊般起伏不定的旷野中,依稀出现了一支长长的队伍。 按理说,这样远的距离,又是在夜晚,本该无论如何都看不到这支队伍。 但它颜色实在很显眼。 白色的队伍,在红色天空与黑色大地之间,怎能不令人一目了然地看得清清楚楚。 那似乎是一支正在进行着某种祭祀类活动的队伍,因为他们所穿的衣服都是戏服,那种古色古香的,广袖飘飘的戏服。 本该是很美的一幅景象,但因着时间和地点,反而只剩下一种森然的诡异。 他们让我联想到丘梅下葬那天的那支送葬队伍。 队伍敲锣打鼓地行走在旷野崎岖的路面上,听不见半点声音,所以让他们看起来就像一只只穿着华美的木偶,走几步,跳一下,在自然界如此巨大一片的舞台中,在头顶妖冶的月光下,整齐划一地做着设定好的动作,整齐划一地簇拥着三辆同样色泽雪白、顶部被做成塔一样形状的车。 塔做得极为精致,同车身几乎浑然一体,远看就好似三座庞大的塔自己在缓缓前行。 当那支队伍逐渐走近时,我发觉每座塔上居然还塑着雕像。 雕像非常特别,因为不是固定着的,而是会随着队伍的走动缓缓抬头或者低头,缓缓扫视着四周。如此栩栩如生的雕像,造就如此诡异亦是如此令人惊艳的一幅场景,让我忍不住想动笔立即把这一幕画下来。 心动不如行动,当即跑进车厢取出纸和笔,再将眼镜戴上, 岂料刚将视线重新投向窗外,我哪里还动得了笔,只觉一股森冷之意从脚底心骤然而起,冷不丁地就打了个寒颤,险些没从座椅上摔下去。 被眼镜清晰化了的视线让我意识到,那三个依附在塔身上的哪里是什么雕塑,分明是人,活生生的人。 可这怎么可能的…… 塔身目测至少有三层楼那么高,那些人靠在塔上,跟塔几乎是一样高的,那他们得有多高??想到这里,心砰砰一阵急跳,因为紧跟着意识到,无论这列火车开得有多快,他们始终都在我视线范围之内,如影随形了足有五分钟之久,这绝不是常人所能做到的。 立即扭头朝走道口望了望,试图想看看别人是否也注意到了这一怪异景象。 但刚才还在走道口抽着烟的人不知几时已经离开了,整条走道里只有我一个人,自然,也就只有我一个人见到了这一切。 太可惜,如果这会儿手里有个手机把这一切拍下来,发到网上势必能引起不小的轰动。但愿目击者不会只有我一个人,否则,这奇遇无疑就跟我能看到鬼魂,却没法跟别人说一样苦逼。 正这么胡思乱想着,突然,仿佛是回应了我的想法般,一道人影投在了我面前那道窗玻璃上。 “很漂亮是么。”随后听见他问我。 我下意识点了点头。 带着一道新鲜柠檬的芬芳,他手指向玻璃,对着夜空里那轮猩红的月轻轻点了点:“在日本,有人把它称作神与鬼之夜。” “神与鬼之夜?” “对。被血色月光所笼罩的夜,传说是鬼与神取道人间之夜。这样一个夜晚,如果运气够高的话,人是能用他们肉眼凡胎的眼睛见到他们的。但这所谓的运气高,则分两种,一种是好得够高,另一种,则是糟得够高。” “好得够高是什么样,糟得够高又是什么样?” “运气够好,则见神。见神者长生,也就是延年益寿。” “那么运气够糟,则是见鬼了……” “没错,”他笑了笑:“运气够糟,则见鬼,见鬼者横死。” 那么我刚才见到的那些是什么。是神,还是鬼? 这问题我没能对身后的柳相问出口。 因为就在他刚刚出现在我身后的同时,旷野里那支雪白的队伍不见了,一瞬间在我眼前消失得干干净净,只留一片色彩妖异的天与地,随着车身飞快的行进速度,飞速在窗外倒退着掠过。 “那如果两者都见到呢?”于是呆站半晌,我问了这样一个无聊的问题。 他再次笑了笑:“同时面对生和死么……这倒是从来没听说过。” 第37章 神与鬼之夜七 跟柳相一起坐在走道的窗户前时,偶尔会听见有一点点细碎的铃铛声。 它们随着车身晃动,隐约间叮叮当当从他身上传出来,清脆动听,好像玻璃做的风铃似的。那样静静听了片刻,我试着从先前那些所见里抽离出来,就随便找了个话题问他:“你是不是养了不少宠物?” “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你不大像个卖铃铛的小贩子,而且你身上也没有销售员的独特气质。” “销售员的独特气质是什么样的?” “每个经过自己身边的人都存在销售的可能性,所以会不遗余力地制造机会,并从机会的百分之一可能性里挖掘到百分之九十九的潜在商户。” 我的回答令他笑了笑。遂抬起手腕,指给我看他手腕上那块价格不菲的手表。 表带上所系着的两枚赤豆大小的铃铛,跟表的式样看起来格格不入,但由此可看出他对它们的偏爱。“没有养宠物,”随后他向我解释,“也不是商品,亦不是之前跟你说的送人用。其实只是单纯喜欢收集这些小玩意而已,有没有觉得它们的声音很好听?” “的确很好听。” “曾听人说这种声音是用来引路的。” “引路?” “它会指引某种方向。” “什么样的方向?” “这个么……”他想了想,莞尔一笑:“也是道听途说而已,就是灵魂该去的方向。” “黄泉了?” “大概吧。” “那多不吉利,难怪总是给阿狗阿猫戴着的。” “呵……”我的话再次引他一声轻笑,随后从衣袋里取出样东西朝我递了过来,在我迟疑着要不要伸手去接的时候,拈着那东西朝我轻轻晃了晃: “那,这个送你。” 那东西由此发出阵细碎的铃响。 定睛一看,原来是在冰淇淋店里那枚落在我脚下的黑色铃铛。这会儿近在眼前,可以清楚看出它做工非常精巧,虽然只比小指头大那么一丁点,但轮廓漂亮,结构饱满,尤其那组突出在表面的图案,活灵活现镂刻着一只小老鼠的样子,微微仰着头,豆大的眼睛似乎带着生命,闪闪烁烁在昏暗灯光下,流动出窥探般的神色。 有意思的是,明明看起来像是黑色琉璃的制材,但发出的声音却锵锵如金属,可见做工有多么巧妙。当下接到手里,我由衷赞了声:“真厉害,小小一个铃铛做工也能这么花心思……” “但凡喜欢的,就会花心思去做,无论有没有意义。” “这倒也是。” “说起来,你也是去北京么?” “不是,是去罗庄。” “就是那个产枣儿蜜的枣乡么。” “对。” 罗庄虽然不比山东无棣或者山西大荔那么有名,倒也算担得起枣乡的美誉,因为罗庄盛产一种个头不大,但味道却蜜糖般甜的黑枣,它跟罗庄的枣儿蜜一起,是县里的两大特产。 “挺不错的地方,是去旅行还是出差?” “回老家呢。” “老家么?”不知怎的,一听说我的老家在罗庄,柳相的目光微微闪了闪,一副饶有兴趣的样子:“那你知道北汶山那边一个叫做汶下的村子么? “知道,我就是住那儿的。” “那敢情巧。” “怎么,你也住那儿?”明知不可能,我还是问了句。 他笑笑:“不是。不过最近有打算去那边转转,所以能碰上刚好是住在那边的人,确实很巧呢不是?” “呵,倒也确实。你是去那边出差么?” “是想去参观样东西。” “什么东西?” “听说那边有个天然形成的古葬坑,叫阎王井。” 猛一听见‘阎王井’这三字,我手不由得一颤,谈兴几乎瞬间消失得干干净净。 “你要去参观阎王井?”半晌咽了咽干燥的喉咙,我收拢手里的铃铛抬头问他。 “对。” “那种地方……没什么好参观的,又不是什么风景古迹……” “风景的确谈不上,不过论到古迹,应还是算得上的。听说追溯年代的话,它应该有千把年的历史了,若保存得还算完好,那么将会有很多值得一看的东西。” “你是考古的么?” “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 “不会是盗墓的吧……” 随口一说,见他笑了笑没吭声,心里不由咯噔一下。 难不成还真叫我给说对了? “确切地说,应该叫做古物鉴赏。” 回答叫我微微松了口气:“那该称你为老师了。” “不敢当,不过是个兴趣而已。” “但阎王井里没什么古文物可以给你鉴赏,若是有,文革那会儿应该早就不保了,虽然它年头够久,也确实葬过人,不过里面基本是空的,只有些祭天丢下去的食物,也都全烂光了。” “是么。不过据我所知,里面的状况并不应该是这样。” “那倒是,说空是不应该,毕竟烧剩下的蜡烛有不少,应该能追溯到清朝之前,也许你可以取出来瞧瞧……” “呵,你揶揄得还挺犀利。” “……我只是实话实说……” “倒是觉得,你其实是不太希望我去瞧瞧那口井。” “没错。”我点点头。 “为什么。” “既然你听说过那口井,想来也应该听说过关于那口井的传说,总之它挺邪门的,没事的话,我觉得实在没必要特意过去看它。” 说完,见他兀自无语,我也就没再继续说下去。只是想起自己的遭遇,未免在心里轻叹了口气,下意识朝脖子处摸了摸,瞥见他透过窗玻璃的反光瞧着我的举动,便正要避开,却听见他再次开口道:“其实,一则是想去亲眼看看那口井的样子,二则,是想确认一些东西。” “想确认什么?” “听说那口井里埋有一具古尸。确切的说,是古时候犯了什么事儿,所以被镇压在那口天然坟穴里的一个人。” “哪有的事,那口井里一直都是空的,不过听说以前的确埋过人,但埋下去觉得不好,所以很快又转葬了。” “哦?”眉梢轻轻扬了扬,柳相一边听着我的话,一边看着车窗外开始渐渐恢复正常的月色。这样稍稍沉默了片刻,他自言自语般轻轻说了句:“这倒是和我曾经听过的说法有点出入了。” “……你听过的说法?是什么?” “我听说,那具古尸从埋进去那天起,至今从没有出过土。” “但我亲眼见过的,里面除了村里惯例祭拜时丢进去的东西外什么也没有。” “是么,”他看了我一眼。 显见是对我说的话有所质疑,毕竟我俩认识得并不太久,而且我的回答又过于肯定了一点。因此笑了笑,我打了个无所谓的手势:“算了,如果不信的话,你可以过去确认一下。” “不是不信,只是觉得可惜了。” “可惜什么?” “因为我对它的兴趣由来已久。” “为什么?” 连番追问,令他暂停了回答,也移开了停留在我脸上的视线。 我以为他是不愿意回答这个问题,但不多久,便听他继续答道:“这个么,是因为它跟一个我颇感兴趣的传说有关。” “什么样的传说?”下意识继续追问。 “听说过神笔马良的故事么?” “呃?” 第38章 神与鬼之夜八 没料想柳相忽然问了这么个突兀的问题,我怔了怔,随后点点头:“当然听说过……” “马良有支画什么都会成真的笔。” “对。” “如果我说世上真有这支笔你信么?” “呃……不信。” “为什么不信。” “……那种东西怎么可能是真的,不过是传说故事而已……” “众所周知,故事可能只是单纯虚构,也可能源自真实。” “但这故事是现代作家洪汛涛先生的作品,应该不存在真实性,是完全虚构的吧……” “对,它的确是现代作家的作品。不过,曾因此有好事者特意探寻过这故事的原形,发觉历史上可能确有此人。” “是吗……” “据他们说,通过反复对比和分析,以他们所挖掘到的资料来看,上面针对那个原形所做出的种种描述,非常贴近神笔马良的故事。因此可见,马良以及马良的故事,历史上应该是真实存在过的,只是故事里所说的时代大抵是在明朝,但原形的年代可能要久远许多,他所拥有的那支神笔亦不如传说故事里所描述的那么神,所以,他的最终结局更是没有我们现在所以为的那样美好。” “……最终结局?它是什么样的??” “在洪先生所写的故事中,马良画出位于海岛上的摇钱树,诱使恶人远渡重洋,以此计策令他们被淹死在海上。但实际上,漫说没有哪个人智商会低到这种地步,乖乖坐船去故意画出来的海上采摇钱树,就是那些觊觎马良神笔的人,目的也远不止贪图财富这么简单。” “是为了权利么?” “不是。”否定之后,他似笑非笑看了我一眼,伸手朝着天空指了指:“据说那支笔能画出入天之门。” “哦……是为了成仙。” “对。” 短短一个字的回答,令我从一片好奇中摆脱了出来。 果然,说穿了仍旧是个故事。什么成仙,什么入天之门,绕个弯子之后,抖出的东西仍只是层传说的皮。 虽然这些话并没说出口,但还是很快被柳相从我神情上看出了端倪,因此笑了笑,他问我:“不信是么。” “不是信不信的问题,成仙之类的东西……这根本就是不可能存在的么,火箭早登陆月球了,也没看见有嫦娥和吴刚是不是……” “没错。不过,假如真的有神仙在你身边,你也未必看得出来是不是?所以有句话叫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譬如清明,你为何而祭拜,又为何而化纸钱?” “这个么……”对于这句话,我本能地想要反驳。 但突然间,想到自己最近这段时间的遭遇,立时就说不出任何话来了。便低头沉默了一阵,然后朝他笑了笑:“假设真的有那么一支笔,那么历史上真实的马良,结局应该是悲惨得很的吧,无论哪个年代的帝王,一旦知道他有让人成仙的工具,还不得上天入地的搜捕他,无论用尽什么方式,直逼到他交出手里的东西为止。” “没错。” “那么他真正的结局应该是……” “被害身亡。” 猜想也是这样。 虽在自己心里头仍只将这些当做故事,但还是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所以说了,故事还是以故事的方式去讲,以故事的方式去做结局,比较好。” “光明美好的结局是么。” 我牵了牵嘴角,避开了他眼神中的戏谑:“……那么,他死后那支笔被谁得到了?” “据说是他一个徒弟。” “哦?”稍稍有些意外,因为没料到那支笔并未被害死马良的人得到。“所以……又开始了对他徒弟的追杀?” “没有。” 没有?再次出乎意料,我未免开始对这话题专注起来:“为什么?” “因为那个徒弟先下手为强了。” “这么看,结局应该还算不错。” “但那徒弟被活剐了。” “活剐……”简单两个字,生生叫人条件反射出一阵刺痛。 剐刑,古代最为残酷的刑罚之一。动用在这个徒弟身上,显见他犯下了怎样天大一个重罪。 而被判此重罪,显见是因为他杀了一个怎样了不得的人物。 “……那个徒弟到底杀了什么人,竟然要被判剐刑……”忍不住问。 柳相略带遗憾地摇了摇头:“史料里没有记载。” “那么那支笔呢?有那么一支神笔,那个徒弟为什么没有用它逃走……” “因为那支神笔并没有故事里说的那么神。” “但至少可以用它逃到天上去……” “呵,你开始相信这故事了是么?” “我只是对它开始感兴趣了。”能让人产生种种疑问的故事,总是挺有趣的。 “是么。”对于我的回答,柳相似笑非笑,并将目光再次转向窗外:“可惜现实总是现实,他没能逃到天上去,而是留在人间受尽了身体被一片片零碎割去的折磨。” “折磨致死……” “是的。那些人为了从他口中得到神笔的下落,以重罪的名义将他活活折磨致死。” “好惨……” “他死后人们找遍他住处的每一个地方,但始终没能找到那支笔,有人说笔早已被他毁了,也有人说笔被他藏在了一处只有他自己知道的地方,从此不见天日。还有种说法,神话色彩颇为浓郁,说是那支笔极其灵性,在他死后不久,便随着他的遗体一同悄然进入了他的坟墓,从此,被他的魂魄终日守护着,再无任何人能近身觊觎。” “然后呢……” “然后,故事结束了。” “结束了?”尚且还沉浸在故事的结局里未曾自拔,柳相淡淡一句话,却已宣告了故事的终结,真叫我一时无法从中抽离,同时也带着一肚子的疑问。 “但,这跟阎王井有什么关系?”随后挑了个重点,我问他。 “你觉得呢?”他看着我,反问。 我没吭声。 其实答案在刚才的一瞬间就在我脑子里生成了,只是觉得有点不可思议,所以犹豫了好一阵,才道:“我觉得,阎王井就是那个徒弟的墓,而你之所以对它感兴趣,是因为想知道是不是那支神笔真的在他墓里。” “说对了。” “你也想成仙么。” 这句话刚问出口,就见他头朝边上一侧,低低笑出了声。 “你笑什么。”我皱了皱眉问他,因为觉得自己阐述的分明是个很严肃的问题。 “没什么,只是没想到会对一个陌生人说上这么多关于那口井的故事,且那人还没有将我当作一个疯子。北棠,你有没有想过其实刚才那些东西都是我胡编乱造的?” “那么它们到底是不是你胡编乱造的?” 我的回答令他短暂沉默了片刻。之后,扬眉朝我瞥了眼,他轻轻捻了捻表带上那两只铃铛:“你可真是具有着你的同龄人所不该有的严肃和认真……但,不管是不是,能在这样一个夜晚跟一个素昧平生的人聊聊这些,也是件挺愉快的事。 “你是后悔了对么。” “后悔什么?” “后悔对我说了这些,而我可能一回去后就立刻把这些告诉给村里人,然后带着他们去找那支神笔。所以,这会儿你开始希望我把这些当成是你胡编的。” “噗……”我的话再次引来他一声轻笑,“这一点,倒真不用费神去担心,北棠。一则,那些东西是个传说,有可能始终就只是个传说,虚构出来的,纵然道听途说了一些可能的事实,那事实也只是可能而已。二则,你们村对于那口井的忌讳,历年来已是深入骨髓,只怕听说底下有金矿银矿都未必肯去挖,何况只是区区一个莫须有的东西。你说,我讲得可对?” 还真是叫人无从反驳,遂沉默,我点了点头。 “当然,更重要的一点是,试问有几个人会在意一个青春期荷尔蒙过分发达,所以整天想入非非的年轻小丫头说的一派胡话。你觉得呢?” 这话真叫人由衷地一阵闷然。 即便依旧无法从中反驳些什么,但不悦是显而易见的,乃至他身上那淡淡令人充满好感的气味似乎也无法将之抹去,我将这情绪充分展现在了自己脸上,将头转到一边,决定不再同他说些什么。 见状他不再拿我开心,抬腕看了眼手表,随后起身道:“时间不早了,回去睡吧。” 我没有回答。 他亦没再继续同我说话。似乎正好顺水推舟,以此简单终止了他所不想继续的交谈内容,所以朝我轻点了下头之后,他转身径自往车厢内走了进去。 直至他将车厢门关上,我才重新将视线转回他刚才坐的地方。 想着之前他所说的那些话,脑中琢磨了半晌,然后下意识在纸上涂抹了两笔。 这纸笔原是打算用来画刚才窗外所见那幕异象的,但这会儿草草勾勒出的线条,却是村里那口阎王井。井口边缘又勾了个穿着衬衣的骷髅人,因为边画的时候边在想,如果刚才柳相说的那些都是真的,那么冥公子会不会就是那个“马良”的徒弟,毕竟,听了那么半天时间,我发觉除了时间上还需要考证,两个人实在是非常对得上号的。 倘若真是如此,那么他头一晚对我所说的那正在找的东西,会不会就是那支神笔? 这念头刚从我脑子里冒出,却又被我迟疑着否决,因为如果他找的东西真是那支神笔的话,当年我奶奶却又是怎么能当着他的面,把它从阎王井里带出去的?柳相不是说,它一直都被“马良”徒弟的鬼魂给守护着么…… 想到这里,忽然觉得身上有点冷,我不由用力搓了搓胳膊,抬头朝四周看了看。 只剩下我一个人的走道里此时温度显得低了很多,且不知什么时候起,连各间车厢里隐约的说话声也听不见了,空落落的孤寂感,从窗外旷野中悄然渗入,伴着低温和头顶冰冷的灯光,着实让人有点待不下去。 当下匆匆收起纸笔,我打算趁着还有大把时间,回车厢里睡上一觉,顺便清理一下我脑子里凌乱的思路。 但就在刚转身预备去开车厢门时,突然眼角一闪间,我发觉自己无意中瞥见了什么。 这发现让我一下子停下了拉门的动作,不由自主屏住了呼吸。 因为我瞥见走道尽头的黑暗处,有个人影若隐若现地在看着我。 当意识到我发现了她的存在时,她瞬间隐没在了黑暗里,但过了片刻又慢慢浮现了出来,慢慢抬起头,小心翼翼看了看我。 不知为什么,她那张苍白的脸上布满了心惊胆战的神情,好像在害怕着什么。 “coco……”于是下意识叫了她一声。 她一哆嗦。 片刻咬了咬嘴唇,她抱紧胳膊似勉强般答了一声:“北棠……” “你怎么会在车上?” “因为我想找你……” “为什么要找我?” “……因为我突然想起来……我已经死了,是个鬼……” “……那,为什么还要找我……” 这问题令她迟疑片刻,并将目光转向我身后,仔仔细细看了两眼。 随后一边缓缓再次退进黑暗中,一边压低了声音,用着一种几乎变了调的声音,颤抖着对我道:“所以我想到,那个老跟在你身后的东西……大……大概也是个鬼……” 第39章 神与鬼之夜九 coco的话像道冷飕飕的风,轻轻划过我脖子,让它僵硬得有几秒钟时间完全没法动弹。 然后慢慢转过头,我迅速朝身后瞥了一眼。 可是并没看到身后有任何异样的东西。 正因此想追问coco她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扭回头,却发现她已不见了踪影。只是她原本站过的地方看起来特别黑,黑得似乎连过道的灯光也无法将之穿透,在那个小小的空间留下一道异次元一样的空隙。 见状心里一下子变得更乱了起来,我用力搓了搓手臂,发觉皮肤上不知什么时候起了密密一层鸡皮疙瘩。 这种既冷又不知所措的感觉直叫我心里一阵发毛,当即用力拉开车厢门匆匆朝里走了进去,不料恰巧里头一个人迎面而出,直接同我撞到一起,将我撞得硬生生连退数步。 “操,走路看着点啊!”随即听见对方咕哝着咒骂了声。 是李信。 他急着上厕所的样子,所以说完话立刻就捂着肚子匆匆走掉了,走远后我发觉手背有点刺痛,遂意识到,刚才倒退时手下意识往边上搭了一下,必然是那时候给撞破了皮,不仅见了红,连带手背还鼓起了一块。 不由心里有点恼火,但见到夏萍在床上一脸歉意地看着我,又不好发作,只能掏出纸巾把伤口处渗出的血擦了擦干,然后闷闷然走进车厢,在她注视下默默关上了门。 夏萍之前应是同她丈夫一起在跟柳相聊着天。 原是绷着一张脸,这会儿李信一离开,神态就活络了不少,一边从包里翻出只橙子切成四瓣递到柳相面前,一边朝我招呼:“来,吃橙。” 这随意的样子几乎叫我忘了之前她边跟李信□□,边直勾勾看着我的那副怪异表情。 但我还是婉言谢绝了。 手背很疼,心里很乱,所以哪有什么吃东西的心思,只想早早上床把自己塞进被窝里,不然,我觉得我恐怕要克制不住自己当着他们的面开始发抖。 人在冷时发抖,也会在怕时发抖。 而当同时面临这两者的时候,那种颤抖几乎是从骨髓里冲击出来的。 所以很快令夏萍从我身上察觉出了异样,在朝我瞥了短短一眼后,她没再继续同我客套下去,头一低熟练地用手指翻开橙皮,自顾自吮了一口汁,随后看向柳相,皱眉轻叹了口气:“说起来,火车到底是火车,就算是和谐号也照样有老鼠呢。” “有老鼠的么?” “是啊,先前我跟我老公都看到了,好大一只,就沿着你床下面一路跑过去,一下子就不见了踪影。” “这么说应该还在车厢里。” “就是啊。本来我老公想把它撵出去的,可是找了半天也没找到,真不知道藏哪个地方去了……” “哦,那只老鼠我也看见过。”钻进被窝一阵发抖过后,我觉得情绪略略缓和了些,于是伸出头附和了声。 “是吧,”听见我开口,夏萍抬起头朝我笑了笑:“很大一只吧?” “嗯,个头是挺大的。” “等我老公回来要他再找找看,别这会儿躲着,等下我们都睡了又出来,东咬咬西咬咬,咬坏了别的没什么,万一肉被它啃下一块来,那可就不得了啦……” 看,夫妻到底是夫妻。 前一阵还如仇敌般恶狠狠骂着,如冤屈般幽怨地诉说着婚后的种种不幸,这会儿却又‘我老公’,‘我老公’地说个不停。所以有句老话说得对,清官难断家务事。就算是善断又能怎样,说不准下一瞬他们又渴望着翻案,当真如天气般阴晴不定,难以捉摸。 而听到这里,柳相轻轻一声笑,摇头道:“这倒是不会。” “你怎么知道不会,老鼠可是什么都吃的。” “车上油水足。如你所说,那只老鼠养得相当肥大,势必是每天都吃饱喝足的,既然如此,应该还不至于馋到会罔顾危险直接去啃人身上肉的地步。” “嘶……”听他这么说,夏萍倒抽了口冷气,似乎被惊到了般拍了拍自己胸脯:“你这么说,怎么反而让人听着凉飕飕的,好像万一睡着了那只老鼠真的会爬我身上啃我肉似的。” 夏萍有着将近d罩杯的胸脯。 因此我不知道她做这举动时到底是无意,还是掺杂着一点点故意,因为她这么做的时候,胸前两坨肉微微颤动,好似两只随时会从深v领里蹦出来的兔子。 所谓有钱秀钱,有才秀才,有貌秀貌,有胸脯……自然是秀胸脯的了。 当然,这景象看上去确实是很诱人。 对于同是女人的我来说都会产生这样的念头,所以对于男人来说,那诱惑力应该会更大一些。也所以,在她说完那番话后,迟迟没听见柳相吭声。透过床沿我看到他手指在无声拨弄着表带上那对小铃铛,脸则始终朝着夏萍的方向,不知是在听她说话,还是在欣赏着她说话时那份充满自知的妩媚。 于是我再次缩进了被窝里,因为在夏萍打破那份短暂沉默,将剩下的橙再次推近柳相时,我看到她雪白圆润的手臂上系着一只铃铛。 一只除了颜色外,同柳相送我的那只几乎长得一模一样的铃铛。 先前还不见她手腕上有,这会儿却挂上了,显见也是柳相送她的,也显见是用了心思去挑选的,因为铃铛颜色同她指甲油的色彩如出一辙,淡淡的玫红色。 这不免叫我有点郁闷。 那是一种特别的东西突然间变得不再特别的感觉,也可以称之为失落。 可既然人都剩不了几天可活,又何必为这点事闲操什么心,不管特别还是不特别,总是没什么缘分的了,不是么? 想着,也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怎的,右边那颗很久没疼过的眼球突然又隐隐抽痛了起来,连带后脑勺也闷胀地痛,让我一时无心再想这些琐事,也不再理会之后他俩又聊了些什么,只觉得突然间原本被自己忽略很久的疲劳又翻江倒海地涌了上来,便一个翻身靠近里床,不多会儿,就在车轮有节奏的声响和平稳的摇晃中,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但睡得并不多久。 似乎至多一个小时不到的样子,就被一阵刻意压抑过,但仍十分清晰的哭泣声突兀打断了我的好梦。 当时我正梦见冥公子对我说,恭喜你,由于你刚好看到了在神与鬼之夜路过的神仙,所以你不用死了,不仅如此,还会长命百岁。 可把我开心得不敢置信,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于是正要问他是不是真的,不会是我在做梦吧? 结果就这么醒了。 醒来发现果然是一场梦。 世上最苦闷的事,大抵莫过于此了。 可惜的是,哭泣声却并非是梦。在我彻底清醒过来时,那哭声更加清晰了,悲切幽怨,像个幽灵般若隐若现,绕着车厢盘旋不散。而发出这样哭声的人竟是夏萍,这多多少少让我有点意外。 她始终给我一种非常强悍且坚韧的感觉,尤其是她被李信强迫着□□的时候, 此时她却哭得像个完全不知所措的孩子。脆弱,茫然,似乎轻轻一碰她就会在黑暗里四分五裂。我不知道她这是怎么了,亦不敢贸然去问她,只能继续装作仍在熟睡的样子,侧过头静静看着她。 那样约莫过了五六分钟,她终于停止了哭泣,侧过头朝着柳相的卧床看了一眼。 “柳相,”然后她轻轻叫了声,“柳相,你睡着没?” 柳相没有回答。 他呼吸声平稳均匀,显见是睡得很熟。 “柳相?”她又叫了他一声。 见他依旧没有任何反应,便掀开被子爬起身,慢慢走到了他的床边,随后蹲下身,凑近他脸色仔仔细细对着他那张脸端详了一阵。“柳相?”然后她又叫了他一声。 “有事么?”柳相突兀间的回答让她吃了一惊。 她下意识想退回到自己床铺去,但迟疑片刻,却做出了一个让我再次大为诧异的举动。 她低头吻住了他的嘴。 匆促又用力的吻,即便是躺在上铺,我仍是能清楚感觉到那股强烈的力度。 我的天,她这是在干什么…… 就在我被眼前这一幕给惊得魂不守舍的当口,没料想,夏萍却开始越发过分起来。 在意识到柳相试图起身避开时,她突然开始呻口吟,听得人耳根发热之际,又一只手猛朝上伸起,直把我吓的一跳。 我以为她是发觉到了我偷窥的目光,但她只是用力抓紧了我的床沿,然后腾出另一只手,蛇一样灵巧地扯脱了自己那件薄薄的上衣。上衣内没穿任何东西,雪白的胸脯在夜色中晶莹剔透,如两团柔云朝着柳相胸膛上直压了过去。 压得他原本支起得半个身子重新倒回了床上,然后她再次吻住了他,一边含糊不清地对他道:“抱住我,是个男人的话,就抱住我。” 我想,大概没有哪个男人能对这样一句话做出反抗,所以下铺瞬间安静了下来。 想来一定是柳相抱着了她。 接着又发生了些什么,我什么也看不到,也不想看到。 只觉得原先的失落,变成了一种更为难以描述的感觉,且掺杂着淡淡的失望,让我一瞬间脑子里变得空落落的。 这样一个如此让人能轻易引发出好感的人,一个在不久之前还在对我说着关于我家乡那口井传说的人,我无论怎样也无法去想象,他竟然能轻易跟一个萍水相逢的女人在火车上发生关系。 不过话说回来,试问又能有几个男人可在这样一种情形下,在这样一种充满暧昧的夜里,拒绝掉这么一个充满诱惑力的女人送上门的行为。 只怕是没有的。 所以慢慢缩回到被窝里,我捂紧了耳朵,试图在一切更糟糕的事还未开始之前,做好屏蔽那些声音的准备。 但奇怪的是那些声音迟迟没有传上来。 不知道是他们声音太轻的缘故,还是他们一直都还没正式开始。 但就在我被被窝里浑浊空气憋得头晕目眩,因此不得不重新把头探到外面的当口,突然下铺传来夏萍幽幽一声叹息。 随后咕哝着道:“我有点害怕……” “怕什么。”柳相问她。 话音一如既往的安静平和,丝毫看不出激情过后的疲惫。 “那只老鼠,我刚才又看到它了,又大又黑,蹲在我的被子上看着我……” “呵,是不是做梦?老鼠那种敏感的东西,你稍微一动它就跑远了。” “不,它真的在看我,像……像人一样瞪着我!真的!真的……”情不自禁间,夏萍的说话声越来越大,似乎柳相语气中的淡然令她浑身紧张。 于是柳相安慰孩子般朝她轻轻嘘了两声。 这声音仿佛有种安定人心的魔力,让夏萍在慢慢吸了两口气后渐渐安静了下来,随后苦笑了声,她又道:“李信他到现在还没回来。” “是么?” “是的,都快两个小时了。呵,他说上个厕所,可是一上两个小时都还回不来。” “也许是在吸烟的地方同别人聊天。” “对,我知道,他是在同别人聊天,但不是跟吸烟处的人。” “那是谁?” “你觉得呢?” 夏萍的反问令柳相沉默。 “你行不行。”过了片刻,夏萍又问。 我不知道她突兀问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但柳相应该很明白,所以他轻轻笑了笑:“不知道。” “硬不起来么?” “你就不怕你丈夫这会儿突然回来么。” “回来又能怎么样,”她一声冷笑,“也许他会当成□□一样安安静静在他床上看着。” “你究竟还爱不爱他。” “不爱他为什么还要继续勉强跟他待在一起。” “那为什么还要这样说他。” “因为我只是在阐述一个事实。” “很糟糕的关系。” “是的,很糟糕。” “所以你想从别的男人身上来检验自己身体的魅力是么?” “呵,随你怎么想。” “你身体很漂亮,脸也是。” “可是你硬不起来。” “也许如你所想的,是我不行。” “不试试怎么知道?” 话音落,下铺再度安静下来。 但安静得并不久。 不多会儿,我听见一阵悉悉索索衣料摩挲的声音响起,随后是夏萍的呼吸声,以及柳相的呼吸声。 柳相的呼吸终于急促起来。 为什么我要说终于? 脑子里乱糟糟的,在我意识到两人终于在发生些什么的时候,我对我的想法斥之一笑。 随后把被子重新蒙到头上,我闭上眼睛揉了揉自己的眼角。 右眼又开始疼了起来,并且伴着一股颇为厉害的灼热。 很热很热。 似乎身体也因此感到有点发热。 这热度随着下铺逐渐高亢起来的喘息声和震动声,逐渐变得越发强烈起来,我忍不住用力捏了捏拳头,想发出一点声音以警告下面那两个纵情的人安静点儿。 可是做不到。 一点儿也做不到。 因为即便是这个时候,我发觉自己对那个干净优雅,身上总散发着一股新鲜柠檬味的男人,没法讨厌得起来。 依旧还是对他存有着一丝好感的,就像当初暗恋着那个对自己毫无感觉的男孩时一样。 真够蠢的不是么。 不得不使劲将被子四周掖了掖紧,我觉得自己好像一只深埋在地穴里的土拨鼠,呼吸着单薄浑浊的空气,头晕眼花,可是没法出去透上一口气。 这样下去大概是要窒息的吧。 想到这里的时候,我意识到似乎下铺很长一段时间没发出过任何动静了。 是完事了么? 琢磨着,微微松开一点被子,我透过露出的缝隙用力吸了一口气。 吸入的空气很好闻。 不仅新鲜,且还带着一股近在咫尺般清晰的柠檬香。 惬意地预备继续吸上第二口时,突然我的呼吸滞住了,因为一只手轻轻搭在了我的被子上,隔着这层被子的距离,在我头上轻轻拍了拍。 谁? 我想问,可喉咙里一点声音也发不出。 “北棠。”然后听见耳朵边传来柳相的话音。 低低沉沉,直听得我心脏扑扑一阵急跳,令我下意识将身体蜷缩了起来。 似乎是由此觉察到了我的慌张,头顶处那只手缓缓而下,无声无息按在我起伏不定的肩膀上。 “北棠。”然后他又轻轻叫了我一声。 我依旧回应不了。 右眼却因此疼得更加厉害起来,疼的我一阵发抖。 于是那只手的重量消失了。 空气里的柠檬香也消失了。 只剩下火车急速行进时那道安稳的嚓攃声响,以及床铺微微有节奏的晃动,让我的心跳慢慢趋于平静。 这当口咚咚咚三声响,不知谁在外头敲了敲门。 但敲了几遍始终没人回应,所以用力咽了咽僵硬的喉咙,我扯下被子坐起身,试着从喉咙里挤出了一点声音:“谁……” “有叫夏萍的女士吗?”听见有人应声,外头那人将门慢慢拉开了点,探进半个头。 随即眉头一皱,轻轻咕哝了声:“我草……什么味道??” 什么味道? 我不知道他闻到了什么味道,因为我什么味道也闻不出来,只下意识朝夏萍和柳相的床铺处看了看,试图看看那两人此时究竟在做什么,为什么始终没发出一点声音。 但可能是眼睛的疼痛影响了我的视力,又受了外头突然进入的光线的刺激,所以看了半天只看到模糊一片。见状门外那人将车厢门又拉了拉大,一边慢慢朝里走,一边左顾右盼道:“有个男的在厕所里上吐下泻的,出不来,所以让我帮他带个信,请问哪位是夏萍女……” 话音未落,他突地一跳而起,从嘴里爆发出一声长长的尖叫: “啊——!!” 像是在黑暗里被人猛地擦了一刀子似的,无比凄厉又仓皇的一声尖叫。 随即他连滚带爬朝着车厢外直冲了出去。 一边跑,一边用着颤抖变调的声音大吼:“救命!快救命啊!!快来救命啊!!!” 但他到底看到了什么让他吓成这个样子…… 我不知道。 只知道随着视力的逐渐恢复,我看到夏萍坐在她的床铺上直愣愣看着我。 一边看,一边斜斜朝着床上倒了下去。 第40章 神与鬼之夜十 直至火车到站,等候在站头的医疗人员把夏萍包起来抬走,我始终仍觉得自己是在做梦。 要不然没法解释这一切。 当他们抬着她从我面前走过时,那掩盖在白布下细小的身体,还有那把露在白布外一边走一边瑟瑟掉落的头发,实在让人没法相信,这个躺在担架上,因严重缺水而导致皮肤皱得像堆枯木头一样的女人,就是不久前还鲜活水润,一如新鲜水果般饱满美丽的夏萍。 她到底是因什么而变成这种样子的? 又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会导致她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在我的眼皮子底下,活生生变成了这种样子? 这不仅仅是我的自问,也是那些警察带着某种若有所思的目光,所向我提出的问题。 但这问题没有答案。 因为唯一能给出答案的人不见了。 那个人就是柳相。 在那个带口信的人仓皇冲出车厢后不久,我就立刻开灯下了床,想看看到底是什么原因导致他被吓成那种样子。 但随即我非常吃惊地意识到,这间一直密闭着的车厢里,竟只有我和夏萍两个人。 柳相不知去了哪里。 他那张床干净整洁,仿佛从来没人在那上面待过,更不要说是两个人一起躺过。 可分明就在几分钟前,他还跟夏萍纠缠在这张床上的,不是么。 当我带着这让人无比费解的问题朝夏萍的床上看去时,只觉得脑子里轰的声巨响,仿佛遭到雷击般眼前一阵晕眩。 我看到一具皱巴巴,几乎不成人样的人直挺挺躺在夏萍的床上。 如果不是衣服的关系,我几乎认不出那个满脸皱纹的人就是夏萍,她仿佛在一瞬间被抽干了全身的液体,导致全身干瘪变形,如同一具脱去了水分的木乃伊。 尽管脸和身体都已经严重扭曲变形,她那个时候仍还是有呼吸的,眼珠也还能在几乎被皱纹填满的眼眶里转动。她一边看着我,一边慢慢蠕动着她的嘴,似乎是想对我说些什么,但紧跟着喉咙里发出咯喀两声轻响,随着最后一口气从她喉咙里被释放了出去,她眼神黯了下来,又挣扎着朝我指了指,然后彻底归于静止。 但那时我并没有注意到她的死亡,因为全部注意都被集中在了她身体的变化,以及她那张咧开着的嘴上。 她那张嘴的嘴唇几乎完全没有了。 像是被什么东西给啃掉的,连皮带肉,边缘爬满了一道道细小的齿痕。 因此露着森森白牙,在她那张因缺水而导致晦暗的脸上分外醒目,让她直到断气都看起来像个笑得合不拢嘴的怪物。 这情形让我像石化了般站在原地一动没法动。 直到乘务员和医务工作者闻讯赶来,匆匆把我推到一边对她实施抢救,我才回魂似的醒转过来。那时整节列车几乎要掀翻天了,因为四处都在传言,说这节车厢里出现了一个活的木乃伊。 而‘传言’这东西,一传十十传百,一经散播,就如星星之火迅速燎原,简单又凶猛。 所以不消片刻就令前前后后车厢里的人闻风而来,争着一睹木乃伊的样子。这造成了通道的严重堵塞,以至让乘警和所有乘务员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人群疏散开来,并在前后通道口设了禁区,派人看守,此后,一切才逐渐重新安静下来。 之后乘警就开始了对我的盘问。 问我到底车厢里出了什么事;问夏萍是不是上车时得了什么病。 为什么要这样问?因为他们最初以为夏萍是个七老八十的老人。但当翻出身份证,再同她的脸仔细对比了半天后,每个人的脸上都瞬间写满了不敢置信的表情。 他们无法相信一个才二十多岁的女人竟然会长成这副样子。 但更让人没法置信的,则是夏萍的死因。 夏萍死于严重脱水。 当然了,她嘴唇上被某种动物啃出来的伤口所引发的感染,也是导致死亡的原因之一。 可是火车上既有卖饮料的,也有免费的热水供应,何至于会让一个人脱水那么严重,以至于连整个身体都产生出那样大的变化? 这问题我根本无法回答。 唯一能给出点解释的只有夏萍嘴上的那些咬伤,因为我和她都在车厢里见到过老鼠。 很大,很健壮,并且毫不怕人的老鼠。 但当我说起这一点时,乘务员全都立即否认了。他们说所有车辆除了每天的惯例打扫之外,为了防止老鼠进入车内啃咬货物或者线路,还会定期检查,并喷涂防止这些东西进入车内的药物。所以根本不可能有老鼠,尤其是又大,还毫不怕人的老鼠。 既然他们这么说,我自然是无话可说的了,毕竟口说无凭。 但我的沉默却无形中加深了他们对我的怀疑,毕竟我是当时唯一一个跟她在一起的人,而且对于她的状况始终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所以犹豫了片刻,我还是决定实话实说,遂将夏萍变成这副样子死去前所发生的种种,原原本本地告诉给了他们。 不出意料,在听完我的述说后,他们一个个目光闪烁,脸上露着显而易见的怀疑。 然后看着柳相那张干净无比的床,意味深长地问我:“那么那个睡在你下铺的乘客这会儿在哪里?” 我说,“不知道。就在那个来送口信的男人敲门进来前,我以为他还在的,但显然,在我钻在被子里逃避他们做口爱声音的时候,那段起码半个多小时的时间里,他收拾了行李和床铺,悄悄离开了。” “听你的意思,那个男人应该跟这位夏女士的死不无关联,或者说,他应该是亲眼目睹了夏女士的离奇死亡,然后出于害怕一个人悄悄逃离了?”他们又问我。 “……我想应该是这样。” “但你知不知道你的下铺是没人的?” 我一愣:“没人?” “是的。” “这不可能。虽然夏萍死了,但是李信可以作证,这个床铺是有人的,他们还一起聊过天……” “李信?你是说这位夏女士的丈夫?” “对。” “说起来,挺遗憾的。那位李先生也死了。” “什么??” “就在夏女士的事情发生前没多久吧,有人到医务室来求救,说这节列车的厕所里有个男人晕倒了,但等医务室的人赶过去时,发现他已经没办法抢救了,全身都是呕吐物和屎尿,倒在便池里连裤子都还没来得及提。” “怎……怎么会这样……” “怕是食物中毒引起的虚脱和猝死,具体结论还要等下车以后的验尸报告。” “……哦……” “所以,”一边说,他们一边又朝柳相那张干净的床铺看了一眼,然后朝我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所以现在我们只能以售票情况为准了,丘女士,记录显示你下铺是没人的,因为原先买了这铺位的人出于某种原因退票了。” 于是,我现在只能被迫留守在离我目的地还差四站的这座小城。 确切的说,是被当地的警方给扣留了。 虽然夏萍的死不像是人为造成,但一来我在火车上的种种证词让警方感到怀疑,二来,确切的死因还要看验尸报告,所以我必须留在当地配合调查。这让我意识到,我所剩无几的那点时间可能不够用了,在失去了自由的同时,我也失去了继续回家乡的可能,更勿论去探究害死丘梅姐的真凶。 时间大把流逝,而我无力挽回。 所以心情如同跌落到深渊的最底层,漆黑一片,想抬头往上看,可是看到的距离叫人绝望。 也因此放弃了一切努力,我像个木偶一样安安静静地待在看守所那一间小小的,只有一个小小天窗的小房间里,不想说话,不想做任何事,就那么呆呆地坐着,按照他们所说,静静地等待夏萍验尸报告出来。 那样约莫坐了一个多小时,突然右眼又疼了起来,很强烈的一阵疼。 伴随着这道痛,眼球变得很难受,因为我感觉里头好像长了什么东西,伸手去摸,果然摸到一个坚硬的疙瘩,硬邦邦顶在我的眼球上,这一可怕发现登时惊得我一激灵。 下意识想找面镜子看看,可是看守所里哪有什么镜子,唯有继续小心翼翼地用手指摸着,岂料不摸还好,当我沿着眼球上那个硬物一点一点摸索它轮廓边缘时,突然眼球火烧火燎了起来。 烧得我哪里还能坐得住,立即起身匆匆跑到门口处用力拍了拍门,可是拍了半天,竟完全没人理。 见鬼……难道是时间太晚,所以把我往这地方一关之后,他们全都去休息了么…… 这糟糕的情况让我眼睛痛得更加剧烈起来。 又热又痛,痛得我恨不得把这只眼球给挖了。 不由得蜷缩到了地上,用力捂住眼睛,我真怕继续这样下去这只眼球就要被这灼热无比的温度给烧化了。 但刚蹲到地上,突然小腹被什么东西给狠狠顶了一下,让我下意识弹身而起,立即朝裤兜里摸了把。 遂发觉,原来那顶到我的东西是瓶眼药水。 柳相送我的那瓶眼药水…… 这发现让我在疼痛中有些忘形地哑然失笑。 虽然他人消失了,行李也消失了,但这东西还在,并被我无意中带到了这里。 当即将它从裤兜里掏出,我朝它呆呆看了一阵。 既然它是真实存在的,那么所谓的空铺,也就不存在了吧,这表示柳相并不是个不存在的人。 但可惜的是,区区一瓶眼药水并不能作为证据他真实存在的证据,以此证明些什么。 它只能证明给我自己看而已。 尽管如此,它对我眼球上的症状也确实是有点抑制功能的。 至少在我点过它之后,有很长一段时间眼球比较舒服,几乎完全没有痛感。 想到这里,我立即拧开瓶盖,握着它往我右眼处对准了过去。 想以此缓解我眼睛的剧痛。 但岂料还没用力将药水从瓶中挤出,突然一只手握住了我的手腕。 冰冷又细小的一只手。 小得我几乎看不到它得存在,却无比有力地阻止了我挤出眼药水的动作。 “北棠北棠,”然后我听见自己脑子里传来一道叹息般的,男人的声音,“我帮你阻止了那个男人吃你的可能性,你却反而恩将仇报,要用他给你的这个玩意儿把我溶解掉是么。” 我吃惊得张大了嘴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早知你这么不知好歹,之前就干脆让你被那吊死鬼勾去算了,你说呢?”然后他又道,并且用那细小的手指在我手腕上轻轻一掸。 轻而易举就将我的手腕给掸开了,连同手上的眼药水瓶。 瓶子落地后里头的水飞溅了出来。 洒落在地上,发出嘶嘶几声轻响,在地面灼出几道白烟。 又在不到数秒钟的时间,将这片被沾染到液体的水泥地融化出了几点绿豆大小,却深不见底的窟窿眼。 第41章 神与鬼之夜十一 脑子里的声音让我一瞬间记忆如同开了闸。 那些被某种不知名力量所牢牢锁在我脑子里的记忆,在眼药水洒落的当口,突变成一幅幅清晰无比的画面,一道又一道在我眼前闪现,几乎让我应接不暇。 我看到突然去了火车站之前的那个自己,在自己租屋门口,被周琪拖着往屋里走。 最初几乎是毫无招架能力的,因为我深深记得那时候眼睛特别疼,疼得根本无力对周琪的力量做出反抗。 但渐渐我的挣扎力度开始变得明显起来。大约是房门猛地自动在我身后关上那一霎,我先是一呆,几乎像是彻底放弃反抗的样子,但紧跟着突然异常用力地挣了一把,直将周琪拖着我走的脚步硬生生止住,随后一把反握住周琪的手,把她朝我这边拖了过来,并在距离接近的同时抓住了她脖子上的绳子。 形势的急速扭转令周琪开始往后退。 边退边用力捂着脖子上的绳子,似乎这根绳子是她的一道软肋。 这举动遂令我想起最初在床上做梦时,我也曾以此令她放弃了对我的纠缠,并急速离去。 所不同的是,这次她并没有离去,因为我始终抓着那根绳子不放,也不知道是从哪里来这样大的力气,不仅以此困住了她,还把她连扯带拽地拖进了我的房间。 做这举动的时候我看起来完全不像个女人,而是像个力大无穷的男人。 甚至连面目表情都跟我不像是同一个人。 在把她拖进房间后,我开始把那根绳圈收紧,收得很慢,似乎是借机欣赏周琪在我手中挣扎的样子。 然后渐渐的,那根原本就脆弱的脖子完全拧在了一块儿,令周琪看起来极其痛苦。 我从不知道鬼也是会有生理上痛苦的,尤其是她这样在人间逗留了那么久的厉鬼。 她尖叫着瞪着我,伸出长而尖的手指想抓我,但诡异的是,明明她跟我之间距离近得身体都快贴到一起了,可是无论她怎样发狠,无论怎样挣扎,手指就是碰不到我。 好似我身周有一圈看不见的保护层。 我在这层保护层的作用下继续慢慢收拢着手里的绳子,继续静静看着她。 直至她那张脸开始发黑。 原本白得跟瓷器一样的一张脸,突然像博物馆里那些放置了太久的古尸,不仅发黑,而且发硬,一种肉眼可以辨别的硬。 几秒钟后咔擦一声脆响,那颗僵硬的头颅从她僵硬干枯的身体上断裂了下来,落地滚三滚,围绕着我的叫张大了嘴,似乎仍想对我狠狠咬上一口,以此排出胸中一口恶气。 但牙齿尚未碰到我的鞋子,它们就碎了,碎散了一地,然后在周琪长长一声尖叫里,跟她的头颅和身体化作了一团灰尘一样的东西。 见状我转身打开窗,让风把那些盘旋不散的东西驱赶了出去。 随后拉上窗帘,抬起头一边四下看着,一边绕着房间慢慢走着。 走到五斗橱前时,突兀肩膀颤了颤,似是被镜子突然照出的自己的脸给惊到了一下。 但不出片刻却兀自笑了起来,边笑,边将镜子端起,对着自己的脸仔仔细细端详着,从脸到脖子,再从脖子到衣领。 想再继续往下照,却皱了皱眉,似是觉得拨开衣领的动作着实有些麻烦。便索性将衣服全都脱了,从里到外脱了个干净,然后再次拿起镜子,一边从上至下继续慢慢看着,一边从上至下在自己的身体上慢慢抚摸着。 “啧,差不多算是飞机场了。”随后从嘴里发出这一句轻轻的咕哝,我重新穿上衣裳,再将原先整理得差不多的行李从床底下拖出,晃晃悠悠朝家门外走了出去。 一路走,一路东看西看,似乎沿途无论看到些什么都是让我饶有兴致的。 尤其是女人。 那些穿着时尚又清凉,身材又恰好是非常不错的女人。 每当有这样的女人从我面前走过时,我总会朝着她们看上半天,有些对此视若无睹,径自离去,有些则会一个白眼,或直接朝我反瞧过来。 每每遭遇如此,我也不以为意,乐呵呵拖着行李继续前行,那样边走边看,硬是把一段又需公交又需地铁的路程全部走完,然后到了火车站。 一到火车站,就立刻买了回家乡的火车票,我不晓得缘何我在买票的时候神情如此眉飞色舞。 之后,看看时间还早,就在车站附近到处乱晃。买了很多吃食,大块的披萨大块的蛋糕,牛排羊排还有各种各样的小食,一顿全部吃完,再跑进附近商场,刷卡买了我平时无论怎么也不舍得去买的几千块钱的衣服和鞋子。 穿上如此昂贵的新装,瞬间形象光鲜了起来,所以逛街的兴致也就更高了一些。 我拖着行李昂首阔步在火车站偌大的广场里到处乱走。 享受着周围拥挤的人流,更享受偶尔会朝我投来的悄悄一瞥,甚至时不时还停在有大块玻璃的地方长久逗留着,就为了欣赏玻璃反光里自己衣着光鲜的样子。 目睹这一切,我突然明白,原本的失忆对我来说可真算得上是件好事。 可惜命运这东西偏偏喜欢跟人作对,在你刚意识到那是件好东西的时候,轻而易举地把它从你身上夺走,再把一切你难以接受的事实真实一面原原本本扔回到你身上,逼你重新接受这一切。 而我只能默默继续看着,看记忆中的那个我在终于嘚瑟完了一身新衣以后,从地摊上买了本封面最为暧昧的书,随后悠然站到广场中间。 笑吟吟地站着,笑吟吟从包里翻出面镜子照了照。 镜子里映出我的脸,还有我右眼那枚血红的瞳孔。 我发觉瞳孔里竟再次浮现出了一张脸。 那张在我家里见到时以为是幻觉的脸。 他用着同我一样的笑容透过镜子的反光看着我。 他笑我也笑,他抬头我也抬头。 然后,我听见自己嘴里咕哝出了一句根本不是我所说的话:“你该整整你的飞机场了,北棠。” 那之后,这段原本缺失的记忆终于跟我现存的记忆对接了起来,也让我原原本本地明白了自己瞬间从家到火车站的过程究竟是如何而来的。 显然,是因了右眼里这个男人的关系。 我不知道他到底算是什么。 是鬼?是妖?还是神? 无论是什么,他寄生在了我眼球里,不仅占据了我的右眼,还能操纵我的行为。 “你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想到这里,忍不住问了句。 ‘东西?’脑子里的声音笑了笑,‘瞧这孩子多不长眼,一开口就称呼自己的救命恩人为东西。” “长在别人眼球里,不叫东西还能叫什么?” ‘神。’ “我可从没见过长在别人眼球里的神。” ‘是么?呵,你小时候倒没这么不长见识。啊……对了,说起来,就在昨天白天的时候,你倒也乖巧得很,对我磕头甭提磕得有多诚心,怎的一个晚上一过,你就转了性了?’ “你……你是雪菩萨??” ‘你觉得呢?’ 昨天白天让我磕头磕得无比诚心的神,只有一个,就是我一心希望能像小时候那个高人一样将之请来,化解掉我身上这糟糕命运的雪菩萨。 可是我昨天依葫芦画瓢的那场仪式并没有完成,它被一个从天而降的自杀者给打断了,所以,雪菩萨根本就不可能出现。换句话说,即便真的出现了,堂堂一个救人性命的神,又怎么会钻到我的眼球里,还操纵着我买吃买喝,以及日本的*小说? 想到这里,右眼球内的硬物突然动了一下,令我一下子痛得几乎跪倒在地。 脑子里则响起轻轻一声笑,随后有某种轻柔的东西按到了我那只剧痛无比的眼球上,轻轻拂了两下,适时缓解了那股剧痛:‘想什么呐……好歹也是头一个见过你光身子的男人,对我稍许敬重些可好?’ 当真是放屁。 险些没忍住要爆了粗口,但眼睛里残留的痛感让我适时按捺了情绪,沉默着没有吭声。 ‘你长大了。’然后听见他轻轻叹了口气,笑了笑。‘可惜胸还是那么小。’ “呵!说得好似你真是那个雪菩萨一样。” ‘不然我是谁?’ “天晓得你是谁,我只知道,一个救人性命的神,绝对不会像你这样猥琐地偷看别人。” ‘偷看别人啥了?’ 明知故问,我咬了咬嘴唇没理他。 他倒也没再继续吭声,似乎一瞬间忽然失去了说话的兴趣,同我一样沉默下来,这份突如其来的寂静倒叫我立时听见一种有点奇怪的声音。 吹吹打打,如同锣鼓喧天,唢呐欢腾的声音。 远远地从看守所外某个地方传来,若隐若现,好似哪家在这种凌晨的时间突然办起了喜事。 可是谁家会在凌晨操办喜事呢…… 想到这里,脑子里传来轻轻一道话音:‘别动,别做声。’ “为什么?”我不由同他一样压低了声音问。 ‘虽是凌晨,这神与鬼之夜,可还没有完全走完的呢。’ “什……什么意思……” ‘就是说,北棠,你这小倒霉蛋,不仅身上中了要死人的咒,还不幸在血月之夜见到了某些要人性命的东西,所以这会儿他们找你来了……呵呵……’ 话音未落,房间内那扇狭窄的天窗突然嘭的声朝里打开。 与此同时,那些原本听起来遥远又模糊的锣鼓声霍地如近在咫尺,一番热闹无比的吹吹打打之后,就见窗外一片白影重重,挟带着股阴冷无比的风,从那小小的空隙外直扑而入: “生魂来……生魂来……佛塔之下九泉开……” 第42章 神与鬼之夜十二 相当奇妙的声音。 裹在风里四下飘忽着,听起来离得很远,却又似乎近在咫尺。 所以明明空荡荡细若游丝,但每一字每一句都像把刀子,一刀刀穿透耳膜,叫人听得清清楚楚。 听着听着,我脑子里突然生出一种浑浑噩噩的感觉。 觉得自己好像是在做梦一样。 难以思考,难以行动,就连周围的空气都仿佛是凝固的。 尽管如此,说实话,那一刻我心里的好奇却是远大于恐惧。可能是因为对逃离死亡阴影的可能性已不再天真地抱有过多期望,所以反而更想知道,眼前那些不知是神还是鬼的东西,他们到底会长得一副什么模样?毕竟,他们可是这世上大多数人终其一生也都没法有那运气见到的东西,无论这运气算是幸运,还是厄运。 但可惜,就在我刚刚绷着僵硬的脖子朝那些白花花身影定睛望去时,身体却极其灵敏地跳动了一下,随后完全脱离了我脑子的控制,自说自话往桌子底下刺溜一下钻了进去。 真可谓敏捷得像只猴子。 当然这敏捷跟我完全沾不上边。虽然心乱如麻,可是思维却是连自己一根手指都没法控制,只能像个局外人一样看着自己手脚并用地钻到桌底正中间,紧跟着掀开地上一块瓷砖,一边朝掌心里啐了口唾沫,一边将那块瓷砖啪的下砸了个粉碎。 然后用沾了唾沫的手抓着那些碎块,无比熟稔地朝身周撒了一圈。 刚撒完,那些回荡在周遭唱经般的声音便戛然而止,突然而来的寂静让人错愕,以至过了几秒钟后我才反应过来,显然我是再次被眼球里那个家伙给控制住了。 只是跟前次不一样,这次我完全清醒着,所以能非常清楚地感觉到他控制我做着那番举动时所带给我身体的影响。 这影响是疼,非常强烈的疼痛。 无论钻进桌子底下,还是将牢牢砌在地上的瓷砖掀起并拍碎,全都是超出我自身所能负荷力量的极限。我眼球里的寄生者用了这样超负荷的力量,才能让我在如此僵滞的状态下爆发出如此敏捷的动作,而这力量施展出的同时,被原本制约我身体的那股阻力给反弹了回来,反弹力直接施加在了我的身上,所以让我每一根骨头每一个关节都不堪重负。 因此一度痛得几乎要叫出声,却被那寄生者控制着,连一点细微的□□都发不出来。 便只能硬生生忍了下来,直到最难熬的那瞬间过去,脑中的疑团却立刻接踵而至。 这个寄生者为什么要操纵我这么做? 是为了帮我躲开那些不知是鬼还是神的东西么? 可是既然面对的是那样一种超然的东西,区区一张桌子和一圈瓷砖碎块撒出来的圈子,又怎能轻易阻止他们找到我? 这些疑问刚从我脑中一闪而过,不远处那道门上的把手突然喀拉一阵响,有人在外头对它拧了几把。 但连着几下都没能把门拧开,不免急了,于是嘭嘭两声巨响,那人一边用力拍着门,一边朝着房间里低吼了声:“丘北棠!你干啥呢!顶着门想干啥呢?!” 我没法回答。 嗓子里的声音被寄生者卡得死死的,于是只能继续沉默。这令外头敲门的敲门声越发巨大和急迫起来:“我警告你!丘北棠!你他妈再不开门等老子进来有得你苦头吃!开门!快他妈开门!!” 话音未落,不知是不是他敲狠了的缘故,那扇门喀的声轻响,开了。 心跳由此加快起来,因为头没法随意转动,所以完全没法看到外面的情况,亦因此完全无法知道那些追着我来到此地的白色人影在见到他突兀闯入后,会做些什么,而这个警察进门的时候,是不是能够看到他们。 在他进门后至少有五六秒的时间,屋里是一点声音都没有的。 真是难捱的五六秒。 紧跟着一阵略带迟疑的脚步声慢慢从房门方向踱了过来,边走边问:“丘北棠?你钻在桌子下面干什么?” 我依旧没法回答,也没办法做动作示意。 见状他可能误会了什么,轻轻骂了句粗话,然后几步走到桌子边,在桌面上用力敲了敲:“出来!有胆子顶门没胆子交代自己这演的到底是哪出戏吗??” 见我仍不吭声,他再次朝桌面上用力敲了一把:“出来啊!不出来难道还要我过来请啊?” 说完,皮鞋啪踏啪踏两声径自绕过桌子往我正面处走了过来,但两步过后,不知怎的脚步声突然戛然而止,他停留在桌子侧面一动不动,连呼吸声似乎也瞬间被某种力量给抽了去,静到可怕。 他怎么了…… 疑惑间,身旁扑通一声响,借着眼角余光我瞥见他跪了下来。 然后再次扑通一声,一颗脑袋不偏不倚正倒在我面前那片空地处。 见此情景我只觉得自己那颗心脏也快要扑通扑通跳出喉咙了,因为这脑袋不是别人的,正是那位刚刚还在问我话的警察。 脑袋落地的同时,头上那顶大盖帽滴溜溜滚到了一边,露出他的脸。 脸色蜡黄,眼睛瞪得老大,像是倒地那一瞬见到了什么把他惊到肝胆俱裂的东西。 偏偏如此恐惧,却始终没能发出一点声音,只将一股惊恐硬憋着给尽数挤压到了头顶,迫使眼睛瞪得撑裂了眼皮,直把两颗眼珠挤得几乎要从眼眶里落出来。 这样的眼珠里,自是完全见不到一点生气的,就好像木偶的眼睛,空有形状,却完全没有一丝灵魂。 他竟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死了…… ‘啧啧……’正当我为此看得头皮发麻嘴唇发干之际,脑子里一道话音悠悠然飘了出来,‘阴年,阴月,阴时生人。北棠北棠,说你倒霉却也真够走运,偏巧在这种时候碰上这么一个人。哎我说,发啥呆呢,有人替你挡了一道,还不赶紧滑脚?’ 说完,仿佛身上一层紧裹着的硬壳突然间噼里啪啦碎裂了开来,我一下子能动了。 当即透过桌底匆匆朝周围扫了一圈,没见有一道白色人影,遂立即撑起身子想从桌底下钻出去。但没等我探出头,脑子里再次响起那寄生者的话音,只是这次,却全然不像刚才那样悠然:‘不行,给我回来。’ “……为什么?” ‘别费事了,走不脱了……’ “……为什么?” ‘呵,你这倒霉孩子只会问为什么这三个字的是么。” 说完,见我咬了咬嘴唇没吭声,他便接着又道:‘血月之下两道开,鬼之道,神之道。然,鬼道尚且还可以借机会绕绕,而这神之道,只怕没那么容易放过你了,所以……’ 话没说完,他突然停顿下来,与此同时我激灵灵一个冷颤。 随即弹身而起,几乎像被火烫了似的以最快速度连滚带爬退进了先前蜷缩的那个位置,然后死死盯住前方那具被我刻意忽略了的尸体,捏着拳肩膀再次一阵发抖。 因为就在刚才无心一瞥间,我发觉这具尸体竟然通体变成了乌黑色…… 不单发黑,且还全身膨胀了起来。 但再细看,却又哪里是变成黑色,实则,是整具尸体上爬满了老鼠。 密密麻麻上百只如幼猫大小的老鼠,不知从什么地方钻入此地,在我跟寄生人说着那几句话的短短片刻功夫,无声无息聚集起来,披着一身油光锃亮的黑毛,一动不动蛰伏在那个警察的尸体上。 意识到我的目光,它们一边轻轻拱动着尖尖的鼻子,一边用它们那双圆鼓鼓的小眼珠看向我。 随后冲着我吱吱叫了起来。 奇怪的是,这叫声听起来似乎相当耳熟,隐隐约约,仿佛六个字在无限轮回: “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不由得再次一激灵。 天……这竟是一群会念经的老鼠…… 第43章 神与鬼之夜十三 当时实在很难说得清楚,相比之下,到底是一具看起来仿佛全身长满了黑毛的尸体更可怕,还是一群念念有词的老鼠更让人感到毛骨悚然一点。 你能想象老鼠说人话的场面么? 口齿清楚,神态专注,好像卡通片里的世界突然活了过来。 但现实怎么可能会像卡通片里那般美好? 仅仅几秒钟后,随着地板上嚓嚓一阵轻响,我赫然发觉,那具被这些会说人话的老鼠压在身下尸体,两只手居然随着它们的念经声缓缓动了起来。 最初是细微且毫无目的性的,不出片刻,食指从卷曲的状态展开,探向我面前那道瓷砖碎块撒成的圈,随后一点点弯曲,再一点点伸直……如此反复,虽极其缓慢,但终究成功带动整个身体往前挪了一寸,并在圈子边缘划拉出一道浅浅的缺口。 几乎是同时,本一动不动伏在这条手臂上的老鼠一跃而起,争先恐后地集中到手背上,然后仰起头叽叽喳喳朝我尖叫起来。 尖叫声几乎掩盖了我脑子里传出的话音,所以我没听见自己眼球里那个寄生者对我说了些什么,只清楚感觉到,在把话说完后,他再次控制了我的身体,随后一边带着我朝后退了退,一边再次从地上掀起一块瓷砖,啪啪两下在我手里拍碎,又以尖锐处对着掌心狠狠一划,在其中一只老鼠纵身跃起试图朝我扑来的当口,将我掌心内涌出的血一把甩在了它的身上。 说也奇怪,就这么两三滴血,刚一碰到那只老鼠的身体,它就立即像是被什么东西给烫到了似的猛一抽搐,随后以一种非常奇特的姿势从半空中笔直掉了下去。 落地时,却倏然不见了它的踪影,似乎在我眨了下眼睛的时候,它突然就凭空消失了,只看到一枚紫色铃铛在地上蹦来跳去,伴着叮叮当当的脆响,在四周兀然寂静下来的空间里显得格外醒目。 那刻真是静得可怕,因为原本目光闪闪蓄势待发的老鼠们在目睹这一变故后,重新蛰伏了下来,不再念经,也不再尖叫,只鼓着一双双溜圆晶亮的眼珠,一动不动静静看着我。 但若以为它们就此消停下来,那可大错特错。 仅仅几秒钟过后,它们突然齐刷刷转过身,以闪电般速度朝着死尸的上半身蜂拥而去。 当集中到几乎已完全看不清尸体的脸时,为首一只特别肥大的老鼠将身子一缩,跟只球一样一下子钻进了尸体大张着的嘴里。 这举动无疑如一声号令。顷刻间,其余老鼠也立刻紧跟其后钻进了那张嘴里,争先恐后,顺着喉管一路而下,不出片刻就令那尸体的肚子如同吹气般鼓胀了起来。 此情此景直叫我看得后背心一阵发毛。 下意识想要闭上眼,却突然感到右眼上传来一阵火烧火燎的疼,疼得半边脑子几乎像是要爆炸了。忙想要抬起手去揉一下,遂发觉,自己手的状况看起来似乎更加糟糕。 右眼里那个寄生人不但操纵我割开了自己的手掌,这会儿更是在我毫无防备之际,操纵着我用自己血淋淋的手掌拾起地上的瓷砖碎块,一边握在掌心里慢慢揉捏,一边将揉下的碎屑沿着我面前那道圈子撒了上去。 于是很快那道白色的圈子变成了暗红色。 见状,那些尚没钻进尸体肚子里的老鼠们再度安静了下来,目光闪闪烁烁,似有所顾忌地瞥着我面前这道血圈。看来那个寄生者用这种对我来说相当“特别”的方式,做出了某种能制约那些老鼠的东西,但纵使有点作用,再这样持续下去,我即便不被这些老鼠把命勾走,不也得死于失血过多? 脑子里刚一闪出这个念头,就听寄生人轻叹了口气,暂停了我手里的动作:‘啧,人类人类,身体总归是脆弱得没话可说。有点撑不住了是不是?’ 问完,不等我回答,他控制着我的手朝那具尸体处指了指,示意我看向那个方向:‘但没有办法,忍着点,给我好好瞧着……’话音未落,就见地上那具尸体突兀全身触电般一动,紧跟着头朝边上一歪,哗啦啦一阵从嘴里喷出股浓重的黑气。 黑气臭不可闻,但这当口我根本无暇去管到这一点,因为片刻之后,我看到它摇摇晃晃坐了起来。 与其说是坐,不如说是被那个不停胀大的肚子给撑起来的,所以始终没法控制住平衡,醉汉似的摇来晃去。纵使如此,仍在几个歪斜过后,胳膊冲着我方向胡乱一甩,带动整个身子直愣愣朝着这方向一头倾倒了过来。 “还真够执着的呢……”眼见着就要压到我面前那道血圈,寄生者再次叹了口气,遂控制着我把手掌里的血继续滴到面前这道圈子上,并在边缘用极快的速度涂抹了几个难以辨认的字:‘看来不弄到你的魂,它们断不会善罢甘休,所以今儿连这点面子都不打算给,枉费认识了那么久,非要撕破脸不行么?’ 说罢,我收拢的手指猛一张开。 令人匪夷的是,掌心里原本血淋淋一大把瓷砖,不知几时竟变成了一颗龙眼大的珠子。鲜红滚圆,在我掌心里兀自滴溜溜转动,仿佛有生命似的。 在那具尸体即将倒地的一瞬,倏地弹起,笔直朝着它头颅处呼啸而去! 速度真快得像颗子弹。 却不料就在距离头颅不到半寸远的距离时,一只手突然伸出,以比它更快的速度将它稳稳地扣进了掌心。 与此同时屋里响起一阵躁动,那些原本静静匍匐在尸体上的老鼠突然间个个黑毛倒竖,如临大敌般异口同声地尖叫起来: “冥公子来啦!冥公子来啦!冥公子来啦!!” 如果没有听错,它们张皇失措的嘴里所吐出来的叫声,的的确确就是这几个字。 冥公子…… 太奇怪了,它们为什么会突然叫起冥公子? 而它们所指的冥公子,跟我认识的那个冥公子,会不会刚好是同一个人? 想到这一点,心脏不由一阵急跳,但苦于无法探出头去确认这一点,便只能一动不动盯着那只突兀伸出并握住了红珠的手,试图从中辨认出些什么来。 从它所处的角度来看,这只手的主人此时应该就在我头顶上方的桌面上。 但我听不见桌面上有任何脚步声,也感觉不到人的重量所施加在桌面上的压力。 正因此而有些焦躁起来时,那只手朝着我的方向轻轻一掷,突兀将那枚红珠重新掷了回来。 落到地上依旧是一堆瓷砖的碎块。 而那只手就此消失不见。 这当口,在经过了一阵无比混乱的骚动之后,那些老鼠一哄而散。紧跟着原本钻进尸体肚子里的老鼠们也都争相冲了出来,一只接着一只,几乎是连滚带爬般从它嘴里窜出,一路仓皇地四下逃窜,一路时不时扭头紧盯着我头顶上方,怕着什么却又难以控制地朝那方向看着。 不消片刻,这上百只老鼠便跑得一干二净。 只剩那具肚子迅速瘪下来的尸体,在维持着摇摇欲坠的姿势僵坐片刻后,闷然瘫倒在地上,胳膊挥过处,那道被我血染红的圈子一瞬间糊成了一团。 “可惜……”这时我听见寄生人轻轻叹了口气。 非常认真地在惋惜些什么。 是在惋惜那些老鼠的逃走,还是红珠被突兀阻止,因此没能发挥它的作用? 就在我这么胡思乱想着时,突然门口处噼里啪啦一阵响,不知谁手里的东西掉了一地。 紧跟着那人惊惶万分地大叫起来:“快来人!老刘出事了!!老刘出事了!!” 第44章 神与鬼之夜十四 更多人闻声跑来的时候,我发觉自己身上被寄生者所施加的禁锢消失了。 只是右眼比原先疼得更加厉害,所以被人从桌子底下拉出来的时候,全身抖得像是得了风寒。因此他们暂时没有多问我什么,只一边徒劳地对那个死去的警察进行着抢救,一边派人把我送去了医务室。 包扎好伤口在医务室里独自呆坐着的时候,一名抱着摞文件的中年警员走了进来,关上门,将文件重重丢到我身旁的桌子上。 然后瞪着我。 瞪了有那么半分多钟,这才开口,冷冷对我道:“刚才跟你在一起的那位刘警员,有没有说过他为什么来找你。” 我摇摇头。 “他是打算来告诉你,就在半小时前,你的嫌疑差不多已经排除干净了。” “……是么?验尸报告出来了?” 他没有回答。 继续用他严肃又悲哀的眼神瞪了我一阵,然后干巴巴一字一句道:“但他刚才去世了。” 这样的眼神实在叫人不知是该点头,还是该做出怎样回应,所以我只能低头沉默。 “他活了三十多年,从来没得过心脏的毛病,可是刚才医生来检查后说,他的死是由于心肌梗塞。” “……是么……” “但心肌梗塞通常是基于某种刺激,可是从当时的监控录像来看,从他进屋一直到死亡,他没有跟任何人起过冲突,除了曾经和躲在桌底下的你说过几句话。” “……是的。” “所以他真的是猝死了?” 问是这么问,但从他的语气和神情来看,显然并非如此。所以垂下头,我没有吭声。 于是他接着又道:“那么你能不能告诉我,在他进来前,你到底为什么要躲在桌子底下?” 这问题叫我该如何回答。 只能继续沉默。见状,他皱了皱眉,朝我那只绑着纱布的手指了指:“你有过精神病史么。” “没有。” “但从监控录像里看,你就像个疯子。你都知道你干了些什么吗?” 我看了看他,没有吭声。 “自言自语,神思恍惚,一度像发现新大陆一样盯着你头顶上面看。我说你当时一本正经的到底在看些啥?看到妖怪了?还是神仙了?所以干脆钻到桌子底下躲起来了??你看看你的手,如果不是录像里拍得明明白白,别人真当咱对你动私刑了,你没事用地砖自残做什么?呵呵,丘北棠,说你没有精神病我还真他妈不信了。” 一连串的话,完全不顾忌别人情绪和尊严地冷冷朝我丢过来,直听得我脸一阵阵发烫。 却又什么都不能说,只能静静忍耐, 这忍耐令他眼神和语气终于稍微缓和了一点,在抬腕看了眼手表后,他走到我身边,将桌上那摞文件重新拿到手里,然后深吸了两口气朝我看了看: “言归正传,现在我们来说说火车上那两起死亡事件的验尸结果。” 这名警员就是跟刘姓警员一同负责夏萍李信死亡事件的搭档。 好搭档的突然死亡令他无比悲痛,并且从他对我的态度和话语可充分看出,虽然监控录像足以证明刘警员的死完全跟我无关,但他仍是将一切责任全都归咎于我,因为若不是为了来找我,刘警员不会突然就这么英年早逝,况且我在录像中的表现是那样的古怪。 不过纵然如此,出于职业操守,他还是以最大的力度克制住了自己的火气,然后以公式化的平静口吻对我说起了那位刘警官当时来找我的原因。 原因是,刚出来的验尸报告排除了我的嫌疑。 夏萍的确是死于严重脱水,以及嘴上那大片伤口所导致的感染。 感染中含有某种菌类,那种菌类只有老鼠的唾液中才含有,因此也就解释了她的伤口为什么如此像是被某种啮齿类动物给啃咬的。 可是仍无法解释得出,为什么她会在一列备有充足水源的火车上严重脱水,又为什么会遭到老鼠的啃咬,毕竟在对那列火车最容易潜藏老鼠的地方进行过检查后,他们连一粒老鼠屎都没能找到。 所以,只能留待以后对那列火车进行进一步调查,以及将尸体送到更高级别的地方,针对她的脱水问题进行更为详尽的检查,以确定这种脱水到底是不是基于某种不知名的药物所导致。 而李信,则太让人意外。 原以为他是死于食物中毒,没想到他确凿是死于谋杀,杀他的人不是别人,竟是他妻子夏萍。 他们在他胃里找到了依迪乐(此为杜撰)——某种工业用化学品的残留。 这种化学品少许一点便可致命,所以市面上是找不到的,但在一些建材类的工厂里可以找到,比如夏萍工作的单位。它们在夏萍为李信准备的水壶、水果、以及水果刀上都被检验到了,可见,为了能达到绝对不会失手的目的,夏萍事先做了足够的准备,无论李信喝水还是吃水果,亦或者用水果刀切吃任何一种东西,都会中毒身亡。 听完这警员的一番话,我不由手心里悄悄捏了把冷汗,因为想起昨晚夏萍曾邀我吃橙,所幸被我拒绝了,不然的话,虽然我的确没有几天可活,但就这么莫名其妙地提前被人毒死,却也是绝对不甘心的。 但真奇怪啊不是么。 既然这两人是为了修复关系才进行了这样一次旅行,那夏萍为什么要谋杀李信?而且还是用了这么容易就被警方查出的方式去谋杀?我记得很清楚,在火车上听她谈起她的婚姻以及这场旅行,虽然语气中诸多不满和无奈,但她确实是想今后能好好跟李信生活下去的,一个会为生活而妥协的,怎么会抱有这么必杀的决心? 当我将这一点想法同那警员述说后,他瞥了我一眼,挑眉道:“修复关系的旅行?你错了。虽然目前还没能联系上李信的家人,但根据夏萍的说法,这两人是为了躲避债务,所以逃出来的。” “债务?李信家里的债务么?”我问。 “不是。”他再次瞥了我一眼,道:“是两人共同的债务。李信家原本生意失败导致将房产拿去抵押还债,但在情况略微得到缓和后,不甘心多年经营的产业从此消失,李信就缠着夏萍将他俩新买的房子给卖了,然后用所得的钱再次去投资,可惜投资再次失败,不仅丢了房子,还欠下又一笔债务。由于当初投资是以两个人的名义,所以这笔债连夏萍也牵连上了,追债的人逼得很紧,李信又完全担不起那个责任,总是躲在夏萍身后,夏萍担心长此下去会连累到自己父母,就说服李信跟她一起逃离他们住的地方,去找个偏远处避避风头。夏萍的父母说,当时夏萍给他们的最后一通电话,就是这样告诉他们的。只是没料想,她那时已经动了杀念,可能是对生活已经绝望了吧,觉得还债遥遥无期,同时也是对李信失望到了极致。” “所以就干脆杀了他?” “基本上就是这样。” “可是……跟她一起聊天的时候完全看不出她有杀人的念头……” “那是当然,”我的说法令他嗤笑了声:“有哪个杀人犯在杀人前能让人感觉到他的杀人念头?正如你,如果不是有摄像头的记录,又有谁会觉得你这么一个看起来老实又安静的学生妹,会在一个人的时候做出那么奇怪荒唐的举动。” 他说这话时看我的眼神,就像看着一个无可救药的精神病患者,那种得了病,但自己完全不自知,总是坚称自己很正常得精神病患者。 所以我知道没有澄清的意义,况且也确实澄清不了,毕竟是铁板钉钉的事实。 “不过,夏萍有没有跟你提起过李信有情人?”过了片刻他话锋一转,问。 我点点头:“提到过,应该在后来时断了往来吧。” “没有。在他的死亡现场,我们找到了他的手机,他当时正在跟一个女人短信聊天,语气很暧昧。” “……他的生活状况都这样了,还有心思跟他情人继续保持着关系?” “没错。其实这人对自己生活状况的意识并不太大,在家里负债累累的情况下,他开销仍是挺大的。而夏萍家里条件不错,工资也挺高,她的卡经常被他刷爆,可见,后期她一直在养着他。” “真是……够差劲的男人……” “这女人能忍他那么久也算是个奇葩。但这种忍耐一旦到了极限,发作出来会比什么都可怕,我猜测她原本是打算自杀的,但怨念一出,就觉得无论如何要带上他一起死,才会甘心。” “可是她为什么自己反而是死于脱水……” “这就说不清楚了。虽然那种化学品会让人产生类似食物中毒一样的反应,上吐下泻,导致脱水,但她的那种脱水状况却完全不一样,差不多就像是把人暴晒在沙漠里给活活晒干……”说到这里,似乎是觉得自己说得有点过多,他停了下来。 随后再次抬腕看了下表,起身朝门外一指:“行了,差不多就这样吧,你先去做个精神鉴定,再到前面登记一下,做个备份。之后你就可以走了。” 突如其来的自由让我一时有点反应过来:“……真的?” “你不再是犯罪嫌疑人,我们也没必要继续扣着你,但鉴于你的精神状况,我们会联系你居住地的派出所对你持续监督一阵子,免得再害人。” 这话说得我脸上的血再次一阵上涌。 “而且我还必须明确对你说明一点,我觉得老刘的死跟你脱不开关系。” “凭的什么。”忍不住强硬了一句。 “凭我干了八年刑侦的直觉。” 第45章 神与鬼之夜十五 出警局时已是午后。 离开前的手续没我想象中那么简单,在填完了一堆表格又被轮番问了好一阵子话后,他们才总算把我放出来。期间终于有机会见到那段被警务室监控器所拍到的录像,看完后,也终于明白,为什么虽然所有人都看到了我在录像里的怪异行为,却始终没人提到过那些突然出现的老鼠,以及刘警员尸体被老鼠控制后的种种行为。 因为录像内容在刘警员突然倒地死去后,就终止了,将近一小时的内容是一片杂点,而对此,警方很自然地将原因归咎于设备出了故障。 是啊,除了故障之外的确是没别的因素可以解释了,而我总不可能跟他们说,不对,那恐怕是有一种特殊力量的左右所导致。 呵……这样的话,他们可真的是要直接把我送去精神病院了。 不过,对于现在的我来说,去哪儿又能有什么区别,无非就是等着最后剩下的那三四天从我眼前流逝过去罢了。在我狼吞虎咽吃下两碗馄饨,仍感到肚子有点饿的时候,我发觉自己手腕上也出现了那些黑色疹子,数量多到我没法直视。 但不直视不意味着自己就能忽略掉它们,因为一旦感觉到它们的存在,那种疼痛和瘙痒感便开始如影随形,让我不得不经常找个隐蔽的地方隔着衣服用力挠上几把,由此拖拖拉拉走了一个多小时,才总算拦到辆出租,把我一路送到火车站。 可是到了火车站才意识到,这里地方小,所以不是每天都有经过罗庄的列车,最近的一班要到隔天晚上才有,这就意味着我仅剩的时间又要被浪费掉整整一天。 想到这一点,只觉得整个人糟糕透了,却没想到的是,正所谓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就在我为此神思恍惚,在车站里东游西荡的时候,我一直小心翼翼贴身佩戴着的腰包,在我毫不知情,毫无感觉的情形下,被人顺手牵羊了。 作为一个极度缺乏安全感,并极为谨慎的人,很难得地没把这些东西分开放而是全部集中在腰包里,谁想就这么一次,把所有东西都给搞丢了。真不晓得是我当时注意力实在太不集中,还是那个小偷的技术太高明,当我意识到自己的存款身份证以及绝大部分的现金全都不翼而飞时,险些在大庭广众之下当场哭出来。 只觉得这些天来一直苦撑着自己的意志力一下子被摧毁了,愣愣在车站外站了好半天,直到周围异样的目光纷沓而至,这才如行尸走肉般离开。 原是想着,先去找个电话做个挂失,然后再去警察局报个案。 但偏偏屋漏又逢连日雨。就在我刚刚远离车站没多久,一场大雨毫无预兆地宣泄了下来,从头到底把我淋了个稀里哗啦。 当时也懒得找地方避雨了,索性一路走一路淋着,就当免费洗个澡,洗洗我这一身的倒霉气。不过没多久就走不动了,又饿又累,全身又痛又痒,我难受得想一头往马路上冲去,让随便哪一辆经过的车把我撞死算了。 但最后还是选择停了下来,我想我真是挺没骨气的。 归根到底还是怕死。 这样一想,不由鼻子里再次一阵发酸。 终究是心绪难平,当然,也或许是受了周围太过安静的影响。 这地方人少车少房子少,所以四周除了雨声,便只剩下我一个人的呼吸声,这种特别嘈杂又特别安静的环境的确是让人特别容易变得脆弱,因而让我再次有了想要痛快哭一场的冲动,但却依旧没有哭出来,因为我不知道自己能哭给谁看。 目前的处境正是所谓的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哭泣,只是白白浪费体内的水分而已,再说,怎么哭都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又何必浪费力气…… 正这么一边想,一边忍,一边失魂落魄地在别人家屋檐下傻站着时,忽然,仿佛窥知了我心里这些想法似的,一个披着雨衣刚好从我面前走过的女人突然停下脚步,扭头朝我咧开嘴发出咯咯一阵银铃般的笑声。 笑得好放肆,不由叫我一呆。 能如此毫无理由地对着陌生人突兀发出这么放肆笑声的,通常只有一类人,那就是精神有问题的人。所以我努力不去看她那张脸,一边朝后退了退,希望她笑过之后能安然离去。 谁知她非但没有走,反而一步上前,重新又朝我走近了过来。 我再退。 她再进。 再退。 再进。 如此反复两次之后,我被逼到了墙边,无路可退,迫使得我不得不朝她看了一眼。 但看不到她的脸。 低垂的帽檐和湿哒哒的头发将她大半张脸都挡得严严实实,只露出尖尖一道下巴,苍白,跟她身上那件颜色肮脏的雨衣形成鲜明的对比。 尽管如此,那一刻我仍能清楚感觉到她游移在我脸上的视线。她一边看着我,一边笑嘻嘻地咕哝着什么,随后伸出手朝我用力一指,有点亢奋地大笑起来:“有火有火!咯咯咯……她的眼睛里有火!咯咯咯……冷死啦!给我火给我火!” 说完笑完,头忽地一低,径自便朝着我身上猛撞了过来。 如此突兀的举动,直把我看得一下子给惊呆在了当场。 所以哪儿还来得及躲,只一动不动站着,下意识伸出手去挡了挡。 却不料根本就挡不住。 眼睁睁看着她的头一下子穿过了我的掌心,紧跟着又穿过了我的身体,那瞬间我胸口像被块冰扎过一样,透心一阵刺骨的冷。 待到回过神,那女人早已不见踪影。 就在穿透我身体的一刹她消失不见了,昏沉的雨雾里只留有她古怪而尖锐的笑声从我耳边忽闪而过,带着道似有若无的腥臭,很快被游走而过的风吹散不见。 那之后,又过了好一阵子,直至确认那女人真的是不见了,我才长出一口气,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身子。 原来是见鬼了…… 自从碰到阎王井那件事后,似乎我是越来越容易见到鬼,不知是否跟我越来越接近死亡有关。 但虽然刚才那个女鬼看上去危害性并不大,不过这么僻静的地方以及阴湿的气候,显然不适合我继续在此久留。当下匆匆朝两边看了看,在心里盘算了一阵后,我决定还是往火车站方向走回去,毕竟那里人多,阳气也应该比较足。 正当我转身欲要往那个方向走去,冷不防竟再次看到一道穿着雨披的身影。 黑漆漆地站在雨雾里,同周围的雨丝和逐渐黯淡下来的光线几乎混为一体。 但手里那支冰淇淋的色彩却是鲜明的。 鲜明的白色与红色,令这身影看起来更为诡异。 “你看起来很饿。”然后用这枚冰淇淋朝我指了指,他问我。 熟悉的话音让我不由一愣。 纵使疲劳和情绪的极度低落让我耳朵有点嗡嗡作响,但不妨碍我立即辨认出来,他竟是冥公子那个骷髅人…… 无论怎么样也没想到竟然会是他。 但他这么会在这里……难道在警察局里把那些老鼠吓得四下逃散的冥公子真的是他?可他为什么要到这里来,不是说好分道扬镳的么?还是凑巧刚好经过? 诸多问题,却一时什么也问不出口,便只能顺着他的问题答了声:“……还行。” “饿的话就该吃人吃的东西,而不是妖怪吃的东西。” “……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问问你自个儿的身体,不就知道了。” 他话音刚落,突然我感到右眼一阵剧痛,紧跟着全身就像被扔进了冰窖一样冻得没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并且开始迅速僵硬发麻。 “骷……骷髅人……”意识到即将连舌头的知觉也很快就要失去,我赶紧朝他大叫了一声。 见状他朝我走了过来。 慢腾腾的,边走边还似有不舍地朝着手里的冰淇淋看了一眼。 然后在我面前站定,看了看我的眼睛。 “不单吃了不该吃的东西,还收了不该收的妖孽在身体里,真所谓不作死,便不会死。” 说完,一把将冰淇淋塞进了我已经完全被冻麻了的嘴里,再轻轻朝外一扯,一团黑糊糊的东西便紧随而出,粘在那道冰淇淋汁水流动而出的轨迹上,被他轻轻巧巧从我嘴里给扯了出来。 出来后它一点一点变成了一个人形的样子。 赫然就是刚才那个对我大笑,又冲向我身体然后消失不见的女人。 此时它一半人的模样,一般像条蛇,在半空里扭动着,试图挣扎,却怎奈无论怎么用力,始终无法脱离那支小小的冰淇淋。 ‘唉……’就在这时我听见自己脑子里响起低低一声叹气。 是那个自从我被带离了警务室接受审问后,就许久再没有出过任何声音的寄生者。 长久沉默之后,他在此时又再度开了口,并且控制了我的身体,迫使我伸手将那团人不人,蛇不蛇的东西给抓到了手里。 随后再次叹了口气,他以一种无限怜悯的口吻对我道:‘我有没有听错,你居然在向他求救。你晓得他是什么东西吗,北棠?’ ‘他是一只被阎王井压了千年的厉鬼。’ ‘千年前,人们将阎王井做成一座风水大墓,就是为了在万般无奈之下利用那道天然而成的积阴地困住他无比强大的戾气。如今,你错手将他释放出来倒也罢了,怎的竟然还将他当做亲人一般求助来了?嘿……这倒霉孩子……’ 第46章 神与鬼之夜十六 雨过之后空气里透着股潮湿的泥土味,它让一切看起来都是潮湿的,潮湿了窗玻璃,潮湿了墙壁,潮湿了地板……所以餐馆老板娘一边拖着地,一边嘀嘀咕咕抱怨着,抱怨潮湿的脏,抱怨厨房的油烟让地板看起来更脏。 老板则总是乐呵呵的。 原本毫无生意的店里总算来了客人,因此在厨房里把那张偌大的砧板剁得当当作响。板上新出锅的牛肉喷着鲜辣的香味,被他娴熟的刀工切成玻璃般一条条薄片,均匀盘在面碗里,再撒上葱花,淋上厚厚一勺高汤。远远看着已让人食指大动,端到面前时更是猛咽了下口水,当即低头用力嗍了一大口,满满鲜得透彻的味道立即随着麻辣的滋味在舌头上扩散开来,当真鲜掉眉毛的鲜。 所以,便是连老板那满是老垢的指甲不慎碰到了汤汁,也暂时顾不上多做纠结,只径自用筷子夹住一大块肉,往碗里狠狠一拌,再卷起雪白柔软一大团面,迫不及待送到嘴边,边吹着凉气,边就着尚且滚烫的汤水稀里哗啦往嘴里塞了进去。 如此一来二去,不出几分钟,一大碗汤面就被我塞进了肚子里。 若是往常,只怕是早撑圆了肚皮,但今天似乎特别容易饿,所以也就特别不容易饱,因此尽管这么一大碗面吃下肚,仍是意犹未尽,见老板跟他老婆已经开始在做收尾工作,忙又要了一碗,顺便又有点贪心地点了几样小炒。 待到老板重新走进厨房,这时才留意到冥公子坐在边上至今,什么也没吃,也没点。 就把面前那张沾着斑斑油迹的菜单推到他面前,问他:“不吃点东西么?” “不饿。” “可好吃了。” “重油重辣的东西伤肠胃。” “哦……” 一个死了不知道多少年的死人,一脸正色地表示重油重辣的东西会伤了他的肠胃,倒也真叫人无言以对。既然如此,怎么刚才冰淇淋倒是能毫不介意地吃下去呢,尤其还是沾过那种不知道到底是鬼还是什么东西的身体的冰淇淋…… 想到这儿,似乎又能闻见当时那股阴冷的腥臭味,于是低头用筷子搅了搅面碗里的残汤。 随着一股浓重的酱香徐徐从碗里重新升腾上来,我松了口气靠到椅背上,侧过头打算继续观望厨房里老板精湛的厨艺,却冷不防瞥见冥公子从衣袋里掏出枚铜币放到桌上,然后对着铜币中间那道方口慢慢捻慢慢捻,也不知道在凭空捻着些什么。 不由有些好奇。 正待要开口问他,却听见他突兀问道:“为什么会选择相信我?” 我愣了愣。 没等开口,他又问:“是因为确信他在撒谎么。” “不是。” “不是?”他眉梢轻轻一挑:“那是因为什么。” 我想了想,道:“在一个为了施法把我弄得伤痕累累、并且当我走投无路的时候反而躲在我身体里装死的人,以及不管怎么说都是出手救了我好几次的人之间做选择,我当然是选择后者。” “是么。”他笑笑。 “况且,我不觉得你被释放出阎王井完全是我的责任,所以我很反感别人拿这当做嘲弄我的软肋。” “你就不怕因此而选择错误么?” “怕的。所以你能告诉我你到底是谁,又是为什么会被埋在阎王井里么?” 这问题没有得到他的任何回答。 并不意外。 一个死了那么多时间却始终没有烟消云散的人,心里肯定藏了太多的秘密,并且轻易不会让任何人去碰触他的这些秘密。 所以没有继续追问,我别过头去,同刚才一样安安静静瞧着厨房里那两个忙碌的身影。 他们无论说笑抑或专注工作的样子,让从旁看着的我有一种身在人间而非鬼域的暖和感。 否则我会重新想起自己身上的冷。 一直都很冷。 尽管小店里没有空调,也尽管一场暴雨过后,气温虽然仍在三十度以上,但我手脚依旧是冰冷的。 似乎是因先前那个鬼东西残留在我体内的阴寒还没完全散去。 而我眼球里那个寄生者曾对我说的话,也或多或少对我仍起着点作用。 寄生者说,我之所以会落到这个地步,其实都是因为冥公子的缘故。 因为阎王井里那令人恐惧并被镇压了千年的东西,从来都没有两种。 由始至终让人们所恐惧着的,只有一个,那就是冥公子。 他不单是个被镇压了千年的鬼,还是个等同于瘟疫的怪物,一旦被从阎王井里释放而出,就会给一系列相关的人带来瘟疫般的灾难。 ‘你想想清楚,北棠,如果真如他所说,阎王井里的确有除他之外的另一股戾气存在;又如果真如他所说,他是唯一能抑制那另外一股戾气之人。那么,为什么他会对你目前的处境毫无办法?想想看,他若这么无能,又怎么可能在阎王井里压制得了它?’ 当时寄生者所说的这番话,不能不说是有点道理的。 其实我也一直都在想着这个问题,既然冥公子说他具有能压制那股戾气的力量,又为什么会对那股戾气施展在我身上的诅咒毫无办法,虽然他说这是命中注定,不可逆天改命,但他那天在医院为我下的那场雪,何尝不是种逆天的举动? 但尽管如此,当时当地,当我看着那个骷髅人在寄生者将那些蛊惑般的话语轻轻说完后,朝我走近一步,然后将他手里那支冰淇淋递到我面前,对我道:“信他,就把这个拿去。信我,就把你的手递给我。” 那个时候,我仍是坚定不移地选择将自己的手递给了他。 很奇怪,我甚至不知道当时自己到底哪里来的力量,竟能够扭转寄生者控制我身体的那股力量,将自己的手朝他伸了过去。 等意识到这个问题时,冥公子已经握住了我的手,并用手指在我掌心里轻轻划了两下。 于此同时我感到自己右眼狠狠地烫了起来。 烫得似乎随时能喷出火来,把我的眼球给生生烧化了。 但痛苦仅持续了数秒钟,一切便烟消云散。 我的右眼感觉不到任何灼热感了,也没了丝毫的疼痛,唯有一点点略微的不适还在眼底残留着,但对于当时的我来说,已经无异于从地狱来到天堂。 所以说,冥公子又救了我一次。 不知不觉里,我被他救了一次又一次。 因此,纵然他没能对我身上持续恶化的诅咒有任何解决的方法,纵然真如寄生者所说,他对我所说的一切都是谎言,那又能怎样。 做人不能太不知感恩是不是。 “叮铃铃……” 就在我思绪兀自飘摇着的时候,忽听见桌上清脆一声响,似乎是铃铛声,但定睛一看,却是两枚白色的小颗粒。 小颗粒应该是金属做的,虽看上去比绿豆还小点,但精致得很,不仅上面细小的雕饰清晰可辨,还有个小小的扣子,用以穿线,将两者系在一起。 线也是白色的,从冥公子摆在桌上那枚古铜钱的方口内穿出,方孔正反两面,却单单只看得到它一面出线的样子。 进线处不知在哪里,方孔的另一面只有空气而已。 真想当诡异。 但既然是冥公子所为,那么无论多诡异也只需静静看着便好了。 琢磨着,正因此而坐正了身子继续专注观望的时候,却见他手指突地收拢,然后朝我伸出另一只手,轻轻招了招:“把铃铛给我。” “……什么?”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那枚一直在你身上响个不停的铃铛,把它给我。” “啊……它?” 这才想起了那枚早已被我忘记得一干二净的东西,只是不明白为什么会说它一直在我身上响个不停,它在我裤兜里始终没发出过一点响声啊…… 边想边朝裤兜里一阵摸索,但奇怪,明明记得是被我随手放在裤兜里的,怎么无论怎么摸都摸不到了…… 想到这里,忽然见冥公子站起身一把按住了我的头。 然后手指沿着我的头顶一点一点往下摸,直到脖颈处,停了下来。 随后朝下按了按。 这一按可了不得,那简直跟突然间将一根锥子刺进我脖子一样,直把我痛得差点一声尖叫。所幸他眼明手快,在我尖叫前一把捂住了我的嘴:“别紧张。”说完,手朝后一抽,我的脖子瞬间就不疼了。 与此同时,瞧见他手里捏着样东西。 正是那枚柳相送我的黑色铃铛。 它在冥公子的手指间微微颤动着,发着极其细微又细碎的叮当声,并在片刻之后顺着他指尖朝他皮肤内倏地钻了进去。 见状我正试图提醒他,但被他无声阻止了。 然后他将握在另一只手中那两枚小颗粒对准铃铛的口子中塞了进去。 那时铃铛已几乎有一半进到他体内了,但就在那两枚小颗粒落进口子的一瞬间,它飞弹而起,竟是迫不及待地离开了冥公子的身体。 但才刚一离开,就化作一道黑光,被冥公子吸入了口内。 随即消失无踪,只留一截线被他咬在牙齿间,遂朝我低下头,示意我扯断它。 我不知道为什么要我这么做。 但还是照着他的话去做了。 刚将线扯断,线也消失不见,而他则拾起桌上那枚铜钱轻轻朝我抛了过来:“神与鬼之夜,见鬼者死,见神者生不如死。你见到了相柳,原是该生不如死的,所幸身体里寄生了那个妖孽,让你多活了些时候,不过有意思的是,他竟给了你一枚黑铃,呵,倒也真是看得起你。” “相柳?什么相柳……”听到这里我握着铜钱呆问。 他瞥了我一眼,淡淡一笑:“柳相,倒着念不就是相柳?” 第47章 神与鬼之夜十七 神与鬼之夜,说得好听些,是神和鬼路经人世之夜,但实际上,它则类似七月半鬼门开,是个群魔乱舞,在被血月所开启的时空缝隙里趁机游荡人间,凭着特定条件恣意妄为的无法无天之夜。 所以在那样一个夜晚,无论碰上的是神还是鬼,都不是什么好事。因为那些神并非是传统观念中被我们所焚香祝祷,顶礼膜拜的神仙,而是些因犯了罪,受了罚,于是被囚禁起来,不在特定的时间和环境作用下便几乎永远不得自由的凶神。 毕竟,人有目无法纪者,神照样也有不受规矩、善恶不分、作恶多端者。 譬如相柳。 自古在山海经里有记载,相柳是一种蛇身九头,通体剧毒的怪物。 因为曾是水神共工的臣子,所以也可称作是神。 传说中,因相柳为祸人间,所以最后死于大禹之手。但冥公子说,传说那东西,历来真真假假,被时间早已腐蚀得窥不清真实面目,毕竟谁都没有足够的年岁去记载和保留当年的真相,以饕世人。而人又是如此的善忘,别说几千年前所发生的事,就是几十或者十几年前发生的,也未必有人能将一件事的真相始末说得清清楚楚。 因此,关于相柳,真实的事实是他从来没有长过九颗头颅。 所谓九头,只是以各类物种的颅骨所做成的装饰,饰于身上,远看过去就好似长着九颗头颅一样。不过他倒的确真是条蛇,原本是妖,但在菩提树下清修多年后修成了半神,是条一半为妖一半为神的蛇仙。 但相柳的胃口却并不仅限于此。 虽然修成半神已是不易,但他的最终目的却是为了化龙,并且几乎险些成功过,只是由于他曾经嗜杀成性,为了修行犯下过太多杀戒,所以虽后来在菩提下潜心清修,仍没能保他平安度过天谴。也所以,在大约四千多年前,虽然藏身在黄河泛滥的巨涛下,他仍是被追踪而至的天雷劈断了已经长成形的龙角,又被烧去了半身龙鳞。 毕生修行,转眼几乎毁于一旦。 这种功亏一篑的愤怒是无法令人忍受的。 于是一怒之下,相柳引洪水吞噬大地,以泄心中一股恶气。殊不知,此举导致后来洪水退潮后各地瘟疫成灾,所造成的杀戮,竟然远比洪水更为凶猛。由此令他背负更多杀孽,最终并被天地所不容,令他本体被时间所吞噬,魂魄则被封印在时间之外的缝隙中,同那些罪孽滔天的凶魔恶鬼困在一起,终年不得自由。 唯有血月出现的时候,那道缝隙会出现短暂的衰弱。 这个时候那些被囚禁者立即会趁机而出,在封印的力量未曾恢复前,恣意游走在人世间,以释放自己被困许久的*。 当然,逢到这种时刻,通常情形下人类是见不到他们的。 即使与他们面对面擦身而过,也是无法看见,更勿论能碰触到他们。正所谓人鬼殊途,种种条件所限,想见他们并非是件容易的事,否则,天下岂不是要大乱。 但若那个人恰好时运特别低,或者身体特别衰弱,则就另当别论。 那样一种人存在着千分之一的机会能够亲眼目睹他们降临人间的场面。 不幸的是,一旦见到,则等同于打通了此世界和彼世界的通路,若真如此,那么但凡见到的是所谓‘鬼’者,所见之人会立即横死当场;而但凡撞见的是‘神’者,譬如相柳这类,那么所得的结果既有可能是同见‘鬼’一样立即死去,也有可能则是苟且存活。 只是这种活,却是生不如死。 “那么所谓的生不如死究竟是什么意思?”听到这里时,我忍不住问冥公子。 他没有直接回答,只是反问我,“你有没有问过他为什么要送你那枚黑色铃铛。” “没有……” “那有没有跟他交谈过?” “嗯,谈过,他还跟我谈到了阎王井,似乎对那口井很有兴趣的样子。” “是么。”他目光闪了闪,似笑非笑道:“这也就难怪他会给出那枚黑色铃铛,并让你存活至今。” “为什么?” “因为那铃铛并非是给你,而是经你的手转交与我。” “为什么?” “因为他想得到我的魂魄。” 相柳有个比较特殊的爱好,他喜欢给人的魂魄划分颜色,并将他比较感兴趣的那些收集起来。 早先以此作为修行用,因此犯下无数杀戒,后来则变成了单纯的嗜好,亦不以杀戮为主,只是单纯困住生魂,将之锁在能穿梭于阴阳两界的老鼠体内,以供在长久被困在时间缝隙中的岁月内慢慢把玩,藉此作为无聊时的消遣。 而在每次收集魂魄之前,他会给看中的猎物一枚铃铛。 铃铛是吸取魂魄的工具,并按照那些魂魄在他眼中所判断出的颜色,由浅至深区分开来。每种颜色都代表着他对那道魂魄的在意程度,其中尤以黑色最为中意,因为那颜色意味着待取魂魄所需花费的手段和过程最为艰难,所以也是最为珍贵。 先前在哈根达斯第一次遇见我时,他就从我身上残留的气息感觉到了冥公子的存在。 只是冥公子被阎王井封存太久,所以一则不确定他是否真的已从禁锢中被释放出来,二则不确定对于冥公子这类魂魄的摄取,他究竟能有几分把握。于是寻机获取我的信任,并将那枚黑铃铛放到我身边,以此静心观察和等候,等待一个恰当的时机,来决定自己究竟是不是该出手,以及用什么样的方式来出手。 但他可能没想到我眼睛里那个寄生者的存在,会影响到他的计划。 寄生者的确是雪菩萨。 就是当年被我妈妈请来的高人所求而来,救了我一命的雪菩萨。 但他虽然名为‘菩萨’,实则跟菩萨完全却沾不上半毛钱的关系,因为他的真实身份是个妖。 一只被囚禁在雪里的妖,籍籍无名,甚至连山海经都没有关于他的任何传说。 当然,这无名或许跟他是由人修炼而成的有点关系。 很少会见到人修炼成妖怪的不是么。人修行都是为了得道成仙,没见过有人硬是把自己修炼成妖怪的。 偏偏雪菩萨的嗜好有点奇怪。 在他还是个人类的时候,他不但喜欢拿炼尸摄魂当做修行,更喜欢拿炼自己的身体作为修行的一部分。可以说,他之所以后来成了妖怪,是被他自己活生生给炼死后尸体后,再炼化到变异,于是成为那副样子的。 活着时是个另类,死后则更甚。 他不单以各种禁术作为自己引以为傲的法术,还以童子血作为引子,制成那些能令他以人类尸骸支撑妖物力量的药,以维持自己源源不断对妖术的索取和释放。 最终这违背天理的作为终究让他遭了报应。 在一次做药引的时候,他误用了活佛转世的童子血,一瞬间全身冻结。 但若是就此被冻死,倒也真算不上是多大的痛苦,偏偏妖怪的不死之身让他根本就死不了,却也逃不出,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被困在这种极度的冰冷之中,永生永世,像块石头那样被封印一辈子,连眼珠都无法自由转动。 所谓十八层炼狱里的寒冰炼狱,这种痛苦,没有经受过的人根本无从知晓。 但即便如此,他仍维持着他狡猾的秉性。 他诱使那些渴求异能的人用异术打开寒冰炼狱的结界,以短暂释放出自己。 有时候那些人是为了害人,有时候则是为了救人。 不管出于何种目的,他都会一一予以满足,只为了能从中得到片刻的自由,以及吸取到一点人类的阳气。 他试图用这些阳气慢慢融化掉那个冰冷的结界。 却不料突然有一天,他会被一个根本没有异能的人用着依葫芦画瓢的方式释放了出来。 且释放得并不成功。 因为在即将成功的时候,释放他的仪式被一个突然跳楼自杀的人给打破了。 于是他被困在了我的眼球里。 漫长的禁锢和我半吊子的召唤仪式,让他丢掉了大量的妖力,所以他被迫从一个牢笼给套进了另一个牢笼。 这实在很难说得清对他而言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 但有一点是肯定的,丢掉了大量妖力的他如今很弱,弱到最初时相柳对他的存在不屑一顾,觉得以一瓶‘眼药水’便能让他溶解在我的眼球里。 但这么一个被寒冰冻结禁锢了不知多久的妖怪,终究有其特殊的坚韧性和特殊的力量。 因此非但没被溶解掉,反而以其力量在警务室里阻止了那些老鼠,让我在相柳成功引出冥公子的时候活了下来,没被他作为一枚弃子给吞噬了魂魄,并且有所警惕地放弃了原本的计划,没有进一步出手,以此避免同冥公子与雪菩萨两派力量的直面抗衡。 否则,这会儿坐在店里狼吞虎咽的,恐怕只是我的一具没有灵魂的空空躯壳了。 听冥公子说到这里时,我不能不感到一阵后怕。 之前那些经历虽然令人恐惧,但因此会产生的后果我却着实没想过那么多,更没想过会是这样。相柳,柳相……一个猎取活人生魂的‘神’,外表和谈吐乃至身上的气味却都是那样的令人赏心悦目。你光看着这样一个人,光同他那样愉快地交谈,怎能感觉得出他竟是比恶鬼还要可怕? 显然火车上夏萍的死就是他的杰作了,因为他曾给过她代表狩猎目标的铃铛。只不知为何他不但收了她的魂魄,还趋使那些老鼠们把她啃成那副模样。如此看来,当时那么多老鼠围着我,难道也是为了啃我? 想到这一点,不由再次一阵后怕,一时面对刚端上来的热炒没了原先的好胃口,低头用筷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戳着,过了半晌,才讷讷问了句:“那么,那个相柳还会再来吗?既然他还没得到你得魂魄……” “不会。血月之夜已经过去,他又回到了时间的缝隙,倘要再出来,必须等到下一次血月的出现。” “哦……”答案让我略略定了定心,所以胃口又少许好转了点,便低头自顾着又吃了几口。但终究有些话说出口有点难,不说又觉得不太像样,所以憋着沉默了半天之后,我还是坐直了身子,鼓起勇气对着那正兀自看着窗外夜色的骷髅人说了句:“不过……你会专程跑到这里来救我,倒是真让我没有想到……谢谢啦……” “不算是专程,况且救你也是另有目的。”他头未回,对着我鼓足勇气的感谢这样淡淡回了句。 我不由怔了怔:“什么目的……” 他没有回答。 在店老板将最后一盘菜端上桌后,直至身影消失在厨房,他方才直起身子朝我的方向靠近了一点。 我以为他是要对我说些什么。 正准备仔细听着,却见他将那顶始终戴着的雨帽轻轻扯开了一点,露出他半边脸和脖子:“到底是些普普通通的颜料,经不得多久就成了这副样子,又逢下雨,样子便更加糟糕,这是我无法忍受的。” 我定定看着他那半边脸和脖子…… 就如看着一滩水化开了铺在桌上的画,只是这样一种状况却发生在了一个活生生的人半张脸和半边脖子上。 色彩稀烂的一片,隐隐可见底下苍白的骨骸。 “……有点糟糕。”很久之后,我才从自己干燥的喉咙里发出这样一点声音。 “所以没个修修补补的人还真是麻烦不是么。”他松开手,整了整雨帽边缘的皱褶。 “所以你需要一个‘整形师’。” “没错。” “但会画画的人很多,我并不是你的唯一选择。” “也没错。” “那么你救我的主要目的到底是什么……” 他看了看我,笑笑:“好,言归正传。你身上那些黑疹子现在是什么状况,北棠?” 突然改变的话锋让我下意识缩了缩手:“很糟糕……” “给我看看。” 说着将手伸向了我,我犹豫片刻,将自己那条被自己一直遮遮掩掩的手臂朝他递了过去。 “和我预想的一样迅速。”他看完后波澜不兴地说了句。 “还能活多久?” “难说,视你的状况而定。” 难说? 这两个字从他嘴里说出,未免叫我有点意外。 就在两天前他还非常确凿地说出不到一个礼拜可活这样的话,为什么现在随着症状越来越恶化,他却反而说出了‘难说’二字? 正当我这样充满困惑地看着他时,没防备他突然出手如电,迅速在我手腕那些惨不忍睹的黑疹子上用力按了一把。 瞬间痛得我差点叫出声,但因着他目光中某些特别的东西,我硬生生地忍了下来:“喂!你在干什么??” “很痛么?” “当然!” “怎样的痛法。” “刀刺一样!” “没有麻木感?” “完全没有!” “瞧,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所以我觉得有必要跟你一起去趟你的家乡。” “为……为什么??” “我需要你带我去见一个人。” “带你去见谁……” 这句话刚刚问出口,我突然感到店门口有谁在看着我们。 当即迅速朝那方向望了一眼,就见一个又瘦又高的男人站在那儿,一只手拈着支烟头用力吸着,一只手则像痉挛似的微微抖个不停。 “走吗兄弟,”就连说话声也似乎是微微颤抖的,在意识到我俩不再交谈后,他边向冥公子问了声,边抬起手戳了戳腕上那只金光闪闪的表,随后转过身,朝着外头一辆停在夜色中的黑色汽车处慢吞吞走了过去:“趁早上路吧……” 嚯!那居然是辆宾利。 <本卷完结> 第48章 天光墟一 ——月黑风高寻宝夜 一. 小县城公路上路灯很少,隔着好长一段路才见到一点灯光闪过,因此整条路面显得特别暗,一路行驶,一路仿佛身在隧道似的感觉,除了车头两团晕黄的光,什么都没有,憋得让人隐隐烦闷。 空气是清冷而湿润的。 湿润源自雨后的风,它一阵阵从敞开的窗外吹进来又飘出去,像个无形的幽灵,带着泥土和汽油的味道同夜色模糊成一体,远远看去令整片大地仿佛蒙着层雾。我想,如果这会儿让我再次看到那支孤零零游走在旷野里的神秘队伍,必然不会觉得意外。这种感觉让人很不舒服,它吸引我总忍不住时时朝外看上一阵,久了,脖子扭得发酸,可其实什么也看不见。 又那样执着地看了阵子,我揉揉发酸的眼睛,把头靠回身后的真皮靠椅上。 那种舒适妥帖的柔软让我不由自主轻吸了口气。随后打起精神,再次不由自主地看向前方那个聚精会神开着车的男人。 这个暑假我经历了很多个第一次。 第一次见到鬼;第一次被鬼缠;第一次被妖怪寄生;第一次跟活的骷髅一起吃饭;第一次撞到了所谓的神仙…… 都是些超现实的第一次,所以,生平头一回坐上宾利这种级别的豪车,倒是现实得让人不再有任何感触。唯一让我感兴趣的是,那个骷髅人到底是从哪里找来这么一号人物,不单看起来跟他挺熟的样子,还舍得开这么名贵的车连夜送我们去汶头村。要知道,那边唯一通向村里的路,可是出了名的弹簧路。 想问,但是一路将近半个多小时,我始终没能问出口。 因为这名驾驶员的状态看起来实在很糟糕。 他一刻不停地在抽烟,仿佛离了烟就会没法呼吸似的,而抓着方向盘的那只手则总在发抖。 尽管车开得还算稳当,但这么个抖法,实在让人没法把注意力从他这只手上转移开来。我担心稍有不慎他就把车撞到隔离带上去了,他那张脸一副睡眠不足,精神萎靡的样子,却还一个劲地踩着油门。 倘若排开身体因素的话,这明显是心里有事的一种表现。 因为焦虑,所以困倦,所以靠着速度来给脑子增加刺激感。 但到底什么样的事能让一个腰缠万贯,养尊处优的人不安成这种样子 一边琢磨,一边忍不住时不时地朝他手腕看上两眼,他腕上那只硕大的金表和一根手指粗的金手链着实晃人眼睛。 说起来,最初我还以为此人真的只是这辆车的司机。 宾利慕尚。典型的商务用车,会买它的人通常很少会亲自驾驶这种车型,因为配备司机才显有型。 不过凡是跟冥公子这个骷髅人相关的,无论人或者事,总归会比较特例一些。 这位开宾利的款爷姓陈,冥公子叫他老陈。 老陈其实并不老,至多三十末尾四十不到的样子,因为身材瘦削并且穿着讲究,所以看起来颇为英俊。若不是脸色这么糟糕,举止又那样神经质,他外表同他这辆车是一样气派了然的。 但有意思的是,同他不错的穿衣品位相比,他对饰品的嗜好却粗暴直接得让人有点无法直视。 不仅手腕上那两件巨大的金件,他十根手指也都戴满了粗得能当指套用的金戒指,脖子上的金链条更是粗得能当锁链使,并且不单只戴一根,不知是出于炫耀还是真爱,他挂在脖子上的颈链和项链林林总总加起来,能有五六根之多,虽被他塞在领口里,那种闪烁的光芒却哪里能隐藏得住。 这么多链子同时挂在脖子上,又都那么粗,显然是相当不舒服的。 所以总见他时不时朝脖子上拉扯两把,揉捏两下,以减轻脖子的负荷。 不免叫我感到费解,一个人怎么会对黄金饰品持有这么大的嗜好,喜欢得连什么叫适可而止都忘了,甚至可以忍受它们带给自己*上的不适。 兴许很快从我眼神里觉察出了我的这些念头,没多久,老陈就把后视镜转了转偏,让我无法再透过镜面继续观察他。 其实早就看出来了,此人似乎对我存有某种排斥感。 尤其是刚见到冥公子带着我径自坐进他车里的时候,他眼里的神情分明是诧异和不悦的,尽管这一点从未明确表示出来,但路上半个多小时,他始终没同我说过一句话,也没怎么用正眼瞧过我,更没有因为我故意发出的咳嗽声而停止吸烟。 真也是够讨厌的,若不是实在没别的选择,谁稀罕上他这辆车。 刚想到这里,突然眼前骤地一亮,一辆迎面开来的卡车毫无防备地出现在了车前,冲着我们方向急打了几下远光灯。 灯光瞬间晃花了我的眼。 依稀看到老陈猛一打方向盘,在两车相撞前一刹那险险避让了开来。但这侥幸着实没什么可让人值得庆幸的,因为不知是走神还是手抖得太厉害的缘故,刚才老陈竟把车开到了逆向车道上,且速度飚到了一百码以上。 这不是找死又是什么。 所以两车交错而过的时候,对方司机朝着我们一顿臭骂。 骂声终于让老陈的手指停止了颤抖,也让他打破了半个小时以来的沉默,他盯着后视镜低低说了句什么,在目送那辆轰轰作响的卡车扬长而去后,无比严谨地将车开回了自己的道,再无比谨慎地放慢速度又往前开了一阵,随后靠边停了下来。 一出车门他立刻迫不及待冲到公路下面一通干呕。 呕得天昏地暗,看来刚才那一幕着实把他惊到了,以至连身体都起了反应。所以吐完后,他擦干净嘴没有返回车内,而是远远站着,一边慢慢搓着自己再次颤抖起来的手指,一边若有所思看着车后某个方向,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然后他做了一件让我十分诧异的事。 他把那些塞在衣领里的金项链全都拉了出来,又从衣袋里抓出几条,有长有短,有粗有细,尽数挂到自己脖子上,仿佛那不是他的脖子,而是个项链展示架。 “……带那么多金子出门,都不怕离了车子会被人抢。”见状我终于忍不住咕哝了句。 咕哝得很轻,但还是被一旁的冥公子听见了,他瞥了我一眼,笑笑道:“你不晓得么,金子能辟邪,尤其是阴性之邪。” “阴性之邪?邪还分阴阳么?” “那是自然的,万物都有其阴阳之分,无论明的还是暗的。” “……那什么是阴性之邪,什么算阳性之邪?” “活物为阳,譬如那个寄生在你眼睛里的妖物,他就是阳邪。而阴则对应死物,譬如缠着你的那个女人的魂魄,也譬如某些被阴魂附着的物件,好比石头。” “哦……” “但石头之邪,也是分阴阳的。就拿翡翠来讲,翡属火,对应阳;翠属水,则对应阴,它们被称作阴邪中的次阴阳。其中,以次阴最为棘手,所以总体来讲,如果本身不是个阳气很重的人,最好不要以收集翠玉为乐,虽然并不是所有翠玉里都有邪,但正所谓常在河边走,焉能不湿鞋,小心为上总不会错。” “这么说,老陈之所以身上戴了那么多的金子,是为了辟邪?” “没错。” “那他是被什么样的邪东西给缠上了??” “看你问得这样积极,怕是已经忘了自个儿身上那些问题了吧。” 淡淡一句话,适时让我住了口,也让我情绪一瞬间跌回至谷底。 见状他又笑了笑,一边看我神情上瞬息的变化,一边侧了侧身子,随后伸手到我面前,对着沉默下来的我递来一样东西:“见过这种石头么?” 我原想继续保持沉默。 但当目光落到他手中时,要想再不吭声,却谈何容易,因为他手心里握着的那样东西美得叫我一瞬间几乎有点窒息。 那是一块石头雕刻的佛牌。 开脸已是完美,颜色和水头却更是完美。 那是好似春天初生嫩叶般的绿。天然晕化,沁入通体,又透彻得仿佛用手一戳就能戳出一汪清水。 如此完美到极致的石头,若不是玻璃所制,那必然就是块玻璃种的翡翠。 且还是满色的帝王绿。 “很贵的吧。”因此脱口而出这么一句大俗话。 他闻言轻轻一笑,遂将那块佛牌随手抛到我手里:“还好,不过虚价百来万的东西。” “哪儿来的?” “算是老陈邀我上他这辆车的定金。” 只是定金?? 轻描淡写一句话,不由叫我呆愣了片刻。 随后一下子反应过来,却又不禁为自己的想法感到有点不可思议:“明白了,他是不是想要你为他驱邪……?” “说对了。” “……可他为什么会认为你能驱邪?难道他知道你的来历?” “这个么,怕是要从我跟他第一次见面时说起。” “第一次见面?” “你知道天光墟么?” 第49章 天光墟二 天光墟指的是广州民间一些凌晨开始运作,到天亮时结束的特殊集市。 初时只是一些孤寡老人为糊口而贩卖拾荒及捐献得来物品的地方,后来渐渐成为古董贩卖者的聚集地,卖着一些祖传的或者别处倒腾来的二手古董,以及某些白日里不太见得了光的古玩杂物,供那些收藏者及古玩掮客们在吃完夜宵后,揣着手电和放大镜,兴致勃勃地前来“沙里淘金”。 如此一种充斥着形形□□各种类人,形形□□各种类物品的地方,自然是冥公子游历的兴趣所在。 当然了,他的所谓游历,同我们的游山玩水,本质上是有些区别的。 为了适应这个对他来说已经脱离了许久的时代,也为了吸纳一些必要的新东西,寻找这类地方并身入其间从旁观望,是最简单也最有效的方式。虽然被困汶头村时,多多少少也目睹了每个时代的变迁,但终归地方太小,人也太少,区区一些变化如坐井观天,因而一得自由,除去花费在我身上的那些时间,短短几天他就已走遍大江南北。 而老陈就是他那天刚好经过天光墟,想趁着开张时段各处走走时,很凑巧地碰见的。 说凑巧,是因为那天冥公子刚好相中的一样东西,可巧老陈也看上了它。 那东西就是现今握在我手里的这枚价值百万的翡翠佛牌。 佛牌美如天物,贵同天价,对于我这样的平民小百姓来说只有顶礼膜拜的份。 但冥公子既来自唐代,所以对它的价值自然是不屑的。 自古文士皆好玉,可是,虽然翡翠也属玉石类,但真正进入国人的收藏主流并价值得到飞升,应是从清朝、尤其是慈禧时才开始。因此最初纯粹是抱着对这类石头标价出奇高昂的兴趣,他才对经由它们所制的物品特别留意一些。 但当他见到这块佛牌时,却觉察到了一些颇为与众不同的东西。 它色之艳,艳得有些邪。 虽然一路上见过各种品质的翠石无数,其间不乏绿得非常纯粹出彩的,但这一块却是独特之极,即便在摊主非常昏暗糟糕的灯光下,依旧挡不住它那抹浓重的色泽在周围一众石头中呼之欲出,色浓如魅,并且魅到妖冶。 因此,这应是一块典型的“日月丽天”石。 所谓“日月附丽于天,能照天下”,形容的就是玉石里这样一种极致的品相。而往往色浓之极,便生妖孽,所以有句话叫“日月丽天,群阴慑服”,这种石头的阴性度,由此可见一斑。通俗点讲,这不是一件凡物,却更不是什么善物。 而那个时候,这块非同凡物的牌子正被一个同样身上有着些与众不同东西的男人,非常专注仔细地握在自己手中,拿着支细小但极亮的手电筒,反反复复地观察着。 男人就是老陈。 全名陈秉坤,北方人,现任广州某著名日化集团的董事长,真正意义的有钱人,区区几百万对他来说就是玩儿的,难怪一个上车费就能给出这样的价钱。 不过,别看现在身价过百亿,但我读过关于他的报导,他小时候家里穷得是连他上学用的钱都出不起的。更可怜的是父亲太过懦弱无能,觉得活得压力太大又觉得出去打工赚钱太苦,所以在他小学时自杀了,一家兄妹几个全靠母亲一人做保姆养活。因此初中以后,他靠自己半工半读一路从高中读到大学,更帮着母亲养活全家,之后,靠着天赋的商业头脑,什么赚钱就做什么生意,一步步获得现今这番成就,真正的鸡窝里飞出个金凤凰。 或许正因为如此,人就比较恋旧,即便如今身价百亿,他依旧念念不忘当初给他奠定第一步创业基金的地方——天光墟。 老陈踏入社会后的第一份工作是天光墟的玉石贩子。 大概是因为从小就穷苦,又打工到大,所以老陈的工作理念跟他的同龄人不太一样,在他同学都挖空心思钻进企事业单位打工的时候,他想起以往经商的种种好处,所以一个人跑到广州,在看了几处进货点后,用以前打工所赚的盘了些货,一到凌晨就跻身天光墟,开始了他的经商之路。 最初试水,卖的都是些市场上的寻常货,和一些骗骗初入门者的小玩意和仿古董。后来觉得利润太低,就跟了个老师傅,一边空闲时帮他打打下手,一边学一些看玉器的门道,不久自己开始选材进料,自己打磨加工,由于眼光准,货真价实不坑人,做出来的品质也不错,时间长了,便在天光墟小有名气,就连附近常驻铺子也找他拿货,差不多是从那个时候,他的财富开始积累起来,并且因为投资眼光准,这钱就如滚雪球似的越来越多,直至后来不再需要蹲点天光墟,而是像像样样开起了门店,又过了些年,手头资金更多,便再从玉器的门店经营跨行专业,做起了具有更大利润的日化产品…… 听到这里,似乎是个身穷志不穷,靠着智慧和拼搏发家致富的正能量典型。 但事实上,同很多充斥着正能量的感人故事一样,现实生活中那些故事背后往往还存在着一些不太见得了光得东西,只是当事人身后的光环实在耀眼,所以总被人忽视了而已。 那不太见得了光得东西便是,除了那些明面上看起来很励志的经商过程外,其实真正让老陈由小打小闹一转头跨行搞起日化产品的第一桶金,却是来自替盗墓者销赃。 利用自己的铺子和良好的名气,倒卖各种偷盗出土的古董文物。 这一行当做好了便是短期内的暴利。 其实原本老陈对盗墓这一行当是极其不屑的,更不愿正眼瞧那些贩卖赃物的人,认为他们这是在做挖别人坟伤阴德的生意,早晚得遭报应。 但一次难能可贵的契机让他不得不改变了原先的想法,也做起了这个行当。 那是差不多九十年代中期的时候,他看中了房市打算投资房产。但投资存在一定风险,毕竟谁也没法预料未来房价走向不是么,可是对于一个从小就一无所有的人来说、一个亲眼目睹无能的父亲连什么叫打拼都不知道,就草草了解自己生命的人来说,根本就不在乎承担任何风险。 于是他将所有存款全都压在了购买房产上。 一时手头可流动资金全部清空,还欠了不少债务,不料恰在这时玉器生意出了问题。市场萧条导致许多高价收来的石头屯在手里出不去,有些勉强压低价格售出,如此一来不仅没有盈利更是亏了本,不得已,他只能孤注一掷,借了高利贷去盗墓者那里收进一批据说相当有价值的高货,然后硬着头皮开始了他的贩卖文物生涯。 说实话,本来他对贩卖那种东西能赚到钱并没有存多少想法,毕竟从没接触过。 但当他跟当时几个所谓的合作者做了几回后,赫然发觉,这些墓里挖出来的东西只要经营得当,走得又稳,实在是短期内的暴利。 由于盗墓者自己往往是没有能力也不敢去销售这些东西,所以卖给代理商的价格都很低,作为代理商的老陈一旦找到合适的买家,这种东西往往可以以百倍甚至千倍的价格贩卖给那些收藏者。一来二去,赚钱赚得便上了瘾,即便后来玉石行业重新恢复起色,房价也开始走俏,他仍不再愿终止那些地下买卖。 直到遇到了入股某日化企业的机会,方才让他住了手,在买进近百分之二十的股份后,到了2002年初,摇身一变,摆脱小商贩身份,终于成为了一名真正的企业家,并从此事业如日中天。 如今,在商界又拼搏了十多年后,身价百亿的老陈早已不再需要亲自打理他的业务,全部生活就是享受生活,以及尽一切可能地用他无限的资产去寻找生活的乐趣。 尽管如此,每每想起当年在天光墟的往事,和曾经做过的那些见不得光生意的刺激,他就会“犯瘾”,就会隔三差五不由自主地亲自到天光墟去转一圈,去看看有无新进的货色,在盗墓者云集之处去收上一两件捡漏的好东西,顺便温习一下自己的看宝眼力,以及尝尝当年讨价还价的乐趣。 人一旦事业有成,‘过去’这东西就成了生活消遣的一种,所谓忆苦思甜,的确真是会让人有瘾头的。 直至有一天,当他再次惯例般来到天光墟,同周围那些或者菜鸟或者老饕一样,拈着放大镜在夜色和灯火交织而成的铺子间晃悠时,一场寻常得不能再寻常的际遇,以及一个寻常得不能再寻常的人的出现,让他那原本悠然光鲜的滋润生活,突然间起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并由此,陷入了一个无法名状的糟糕境地。 第50章 天光墟三 那是今年四月头上的一个夜晚。 凌晨时分,跟以往一样,在自己最中意的酒吧喝了几杯之后,老陈带着一丝微醺步行到离酒吧不远的文昌北路,打算在那里的玉器市场转转,看能否淘到几件自己心仪的物件。 岂料刚进市场就当头一阵大雨。 四月本就是个多雨的季节,但天光墟多是露天摊,一时收摊的收摊,避雨的避雨,本就拥挤的路面上顷刻乱成一团。等到老陈好容易在混乱中找到间熟人的店面一头躲进去时,身上早被淋湿一大半,冻得全身一阵阵寒颤,遂跟店主讨了杯热茶,一边喝着,一边相帮急着出去上厕所的店主看会儿铺子。 相比如今的文昌北路,老陈是更为怀念当年的清平路的。 那时摊子多熟人多看客也多,日日成墟,不像现在人都爱窝在家里网上交易。人气少了,看东西的乐趣自然也少了很多,开墟的日子则变成了每周特定的一天,不过经常进墟,熟悉的卖家总还是有一些的,譬如这一家,货好老板人又实诚,所以每次来老陈必会在这里选上一两件,无论看得上还是看不上的,算是结个交情。 不过纵使如此,店里的东西很明显也是一年不如一年。就拿这半年来说,几乎没见老板进多少新货,即便进了,也难以见到过去那种一眼瞧见就能眼前一亮的高货。问及原因,老板感叹说,现在市场低迷,好东西不是碰上不识货的漫天砍价,就是摇摇头望而却步,生意难做,只能选一些价格低廉或者比较中庸的货色,跑跑量了。 这倒也确实。现在玉器生意的确是越来越难做,一方面价格虚高让人望而生畏,一方面有人制造假货扰乱市场的正常买卖。正所谓三六九抓现钞,市侩者的劣根性,弄得现在市场一片混乱和萧条。 由此正感叹着,忽然看到店门口站着一个人,身上被淋得透湿,却不进门,只是一声不响朝店里看着,也不知到底是想进来躲雨,还是想看看货,但店里狭窄的空间被老陈堵着,却不好意思开口。 忙将身子朝里挪了挪,老陈招呼他进来。 但那人摇摇头拒绝了,眨着双灰蒙蒙的眼睛又朝老陈看了一阵,然后用一口非常爽利的京片子问他,“老板,您要不要收货?” 老陈说,我不是老板。 那人哦了一声。但半晌没有离开的意思,依旧站在雨里一动不动看着老陈。 老陈不免有些动了恻隐之心。 经商多年,老陈练就了一双比较利的眼睛,所以从见到此人最初那刻起,大致就对此人的来路有了那么一丁点的了解。 此人一双眼睛瞳孔发灰,是白内障的典型症状,但他年纪至多三十出头,这么年轻眼睛就病成这样,且眼袋深厚眼圈发黑,所以若不是身体虚,就应是个过度消耗精力的主儿。 但别看他这样一副落魄又孱弱的样子,家境却应该颇为不错,因为他举手投足一派无须言表的书卷气,且一双手十指细嫩,指甲纤长明亮,可见经常做保养,也从不沾染任何杂事。衣着虽看起来陈旧,但每一件都做工讲究,拇指处更戴一白玉扳指,极为细腻肥润,没被污垢染黄的部位色白如脂,端得是一块上好的和田籽料。 不单如此,看工艺和成色,它应该还是件上了年头的古物。 纵观一切,实在不像个巴巴儿专程从北京跑到广州,黑灯瞎火赶着天光墟开市来到这里兜生意的人。却不仅在这样一个雨夜光临天光墟,而且还是奔着希冀别人收货的目的而来,看样子,近来家里可能是遭到什么不测,所以被逼着跑到这种地方,找识货的人要变卖些东西而来。 这种人通常都是天光墟里的商人最为欢迎的一类人,因为手头的东西既好,价格又是能压得很低。当下,一边带着种对落魄者的同情,一边又带着想知道他究竟会带着什么样的物件出来卖的好奇,老陈非常殷勤地第二次邀请了这个男人进入店内。 这次男人没再拒绝。 低头进了店门后,他也没再像之前那样拘谨和沉默,自我介绍说姓李,北京人,因为近来手头颇紧,所以想变卖掉点东西换些钱,又怕拍卖行抽成高,所以先到这里的天光墟来看看。 果然跟自己想的差不多。老陈一边琢磨,一边陪着他在店里站了会儿,然后仿佛不经意般地问他:“那你都卖些什么呢,刚好我也是爱好这一口,不妨拿出来先看看,也许能帮着估个价。” 男人一听起先有些犹豫。 但又等了几分钟仍不见老板回来,就没再继续迟疑下去,兴许是也想听听自己的货被别人估价到底会是个什么数字,因此整了整衣服,他从贴身的口袋里慢慢摸出个纸包,然后小心翼翼朝老陈递了过来。 老陈最初看到那只纸包有些失望。因为原以为可能是个镯子之类的,但现在看上去应该是个很小的物件,目测最多五六公分,要么是个小挂件,要不就是某种小把件。这样的话,即便料子再好也不值几个钱,更没有收藏的价值,若这就是此君前来兜售的全部,只怕他知道了价格后会非常失望。 但既然答应了要给估价,总得看一下,就将纸包拨了开来,象征性地朝里头望去。 这一看不由一愣,因为这里头包着的那样东西不但一瞬间晃着了他的眼,还让他下意识一把抓住,唯恐一不小心摔坏了,那可就无论如何觅不到第二件的了。 因为那东西虽小,却是件唐代的东西。 唐代黄玉老玵黄沁钙化拉丝镂空雕凤玦。 为什么老陈只看一眼就能这么肯定? 因为他过去见过这东西。 所谓玦,是种呈环形并有一缺口的东西,古代时一做信物用,二做男子的配饰用。曾经一度老陈对这种东西颇有兴趣,所以收集过一些,其中最为美妙也最为值钱的,当属一块唐代的黄玉雕凤玦。 它是被盗墓贼从某座不知名古墓里挖来的,如果完好无损的话,保守估计起码能卖两三百万。但因为它是破损的,也就是说,缺了半块,所以价值一瞬间打到冰点,因此想着与其廉价出手,不如自己拿下来做个纪念,好歹也是件货真价实的唐代文物。 因此乍一眼见到当初那块破损玉玦的另一半突兀出现在自己眼前,老陈一颗心哪里还淡定得下来,当即故作镇定,淡淡问那男人道:“你心理价位是多少?” 男人自然不知道老陈心里的翻江倒海。又因过去可能从未做过生意,所以不晓得这一行一开口先问人价,明摆着就是“我不动,诱敌先动”的表现,探探他的底线。 因此老陈一问,他想了想后,咬咬牙就报出了个对老陈来说极为天真的数字:“我想……三十万应该能值吧?虽然东西是个破损的,但听我姥爷说起过,它是祖上传下来好几代的东西,唐朝的,所以应该挺值钱。” “嗯,确实是唐朝的黄玉老玵黄沁钙化拉丝镂空玦,完整的话别说三十万,五十万也是可以卖的,但现在这个样子,我估计最多能给十万已经不错了。” “十万?但就算再破,它也还是唐朝的古董啊……” “兄弟,要讲究古董这一说,你不如卖给博物馆。在天光墟这种地方,人讲究的是收藏价值,你好好一块唐朝的玉玦缺了一半,还有什么收藏价值,况且你知道关于玦的说法么?” “什么说法?” “见玦者为断绝或决断。意思是,见到玦的人,一种说法是万事由他决断,是作信物。另一种说法是,他被断绝了,比如断绝关系,比如官司已断。所以,本身寓意就是比较凶的一样东西,又是分成两半儿的,寓意则更加难听。你看,买东西谁不图个吉利你说是不是?何况这样的一件老物,所以你说,有谁会肯出大价钱买回这么一样让自己感到晦气的东西?” 短短几句话,老陈凭着多年练出老辣神情和语气,顺利让那姓李的男人以十五万的价格将那半块玉玦卖给了他。 因为他说他是个大学教授。玉玦是替他所在的大学买的,买回去不为收藏,单纯只为了研究,以及日后放进展览馆让这绝无仅有的古物展示给世人看。 所以纵有不舍,男人在将玉玦交给他时仍是轻轻松了一口气,许是因为想到毕竟不是因自己对钱的需求而将它卖给了完全不会尊重它的人,所以点钱的神情也是颇为轻松和愉快的。 “如能找到另外半块玉玦就好了。”临走时他恋恋不舍地看着那块玉玦对老陈道。 “是的,如果能找到就好了。” “找到一定要告诉我,好吗,一直以来我都很想看看它完整的样子。” “那是一定的。” 话是这么说,但注意力始终停留在玉玦上的老陈并未留意到,那男人直到离开都没有将自己的联络方式告诉他。 不过即便告诉他又如何呢,文物这种东西,做完了生意就如泼出去的水,从此两不相欠,各走各的才是最好。 想罢,忽然发觉店老板正一边从对面楼放处走过来,一边颇为费解地看着他。 “老陈,我说你刚才在干什么呐?”进屋后他直截了当便问。 “什么干什么?” “看你好一阵了,一个人对着店门口嘀嘀咕咕的,有鬼哦?” 第51章 天光墟四 老陈觉得,当时店老板说那句话时的神情,绝对不是在跟他开玩笑。 况且虽然两人相识多年,也不过就是买卖间的往来,彼此还没熟络到会随意开这种玩笑的地步。但明明他刻意在外面站了至少两三分钟,怎么可能没见到那个姓李的男人跟他交谈,以及离开的场面呢? 带着这层费解,老陈把先前的遭遇一五一十跟店老板说了一遍。 听后,店老板没出声,只是若有所思盯着外头依旧连绵不停的雨看了片刻,然后问他:“老陈,你以前也是在天光墟开过铺的,是不是知道天光墟还有种说法,叫鬼市。” “那当然知道,不过你不会就因为这个,觉得我刚才真的是见鬼了吧?” “那倒不是,”老板摇头,“你我都知道,叫它鬼市主要是因为天不亮开墟,一见天光就收摊,跟鬼出没一样见不得光。不过呢,就是因为开墟的时间跟鬼出没的时间差不多,才一直都有传言,说几乎每次过鬼节的时候,墟里都有人会撞见鬼。” 老板说话时认真的表情让老陈不由得哈哈大笑,心说都什么岁数了,怎么就能还跟个小孩似的迷信这种东西。老板看出来了,摇摇头道:“既然你不信,那你说说刚才是怎么回事,难道是我眼睛突然失明,两三分钟里连个大活人都瞧不见?” 这番话问得老陈一阵语塞。 “况且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么?”见状老板又问。 今天是什么日子? 老陈沉思片刻,遂一激灵,因为他想起这一天恰好是正清明。 忙伸手往包里一探,摸到了那半块冰冷坚硬的玉玦,心说还好,东西倒是真的在。 当下正想掏出来给老板看看,但随即手一缩,又犹豫了。 老板在旁看出不对劲,忙问:“怎么,想起啥了?” 老陈摇摇头,然后随口找了个借口,在老板费解的目光中匆匆离开了店铺。 一口气跑到市场之外,面对车来车往的马路,他方才停下脚步,只觉得两只手抖得跟筛子似的。 正清明;那半块玉玦;还有那个老板声称根本没见到过的李姓男人……这三者经由脑子突然间巧妙地一串联,在刚才那短短一瞬,让老陈想起了一些不太好的东西。 他想起自己家里所收藏的那另外半块玉玦,也是正清明那天收下的。 那是2001年时候的正清明。 离他入股某日化企业、以及之后的飞黄腾达,就相差了几个月,所以至今都还记得那个把玉玦送来找他收的盗墓贼的脸,十五六岁的娃娃样,很瘦,充斥着坑坑洼洼的痘坑,眼神带着一点点斜视,除此之外,长得勉强还算有点儿清秀。 有些奇怪的是那个盗墓贼是个女孩子。 都知道盗墓这一行当,虽说挖人坟墓者心理强大天不怕地不怕,但要说真的无所顾忌,倒也不尽然,否则也就不会有那么多条条框框去制订那一行的规矩,也不会重男轻女得这么严重,所以说,盗墓的人里是没有女人的。 但这一个不单是个女孩,而且还是个单干的。 自我介绍时,那个女孩一边用她含糊不清的口齿慢慢说着她简单的盗墓经历,一边伸出她右手,扭动着上面黑漆漆的手指,颇为得意地对老陈强调:“北派无根指的传人,就是我爷爷,我现在是他唯一的传人,你看我的手指,挖开过一百三十四座坟,请开过七十七口棺材。为什么只有七十七口?因为其它太薄,都烂了,跟尸体一起堆着像堆烂木头,只能靠我这些指头一点一点从那些烂东西里捡,挑值钱的捡。” 所谓无根指,指的就是有些盗墓贼为了需要,从小在自己手掌上打药水,久了骨头就被药水给腐蚀了,然后变成一种说烂不像烂,说空又不空的状态。 按说应该会导致骨头变得很脆。但一般从五岁开始打到十岁就停了,之后任其自然生长,在发育期间,随着骨髓的滋生骨骼的增长,这些指骨仍会继续成长,只是长得细而扁,而且韧性很强,随意怎么扭曲都可以。 据说这样的手在长到完全定型之后可以“抓阴阳”。 也就是说,当遇到某些特别凶相的古墓时,若身边有这样一种人存在,请他在夯土上摸两把,就立刻能知道这墓开得开不得,或者要选个什么样得时辰和方式才能开得。 若碰上无论怎样都开不得的特别凶的墓,他所派的用处就更大了。 只需用他这无根指里的血抹在铁锹上,将墓室门撬开,再到棺椁处,用无根指设法探入棺椁缝隙内,先碰到尸体的头则从头处,碰到脚则从尾处,将棺盖打开,再对尸体从头到脚摸上一把,那么无论之后对整座墓做出怎样的洗劫,也不会惊扰到墓内那股凶险封存的煞气,因为那股气据说就此被他这抓阴阳的手指给抓去了。 不过关于这类人的传说,老陈听是听人说起过,但从没真正见到过,更不要说那个传人还是个女人。 男阳女阴,女人本身体质就属阴,去坟墓这种地方就更容易招阴。所以历来有些讲究些或者体质比较弱些的女人,去参加葬礼乃至去医院探望重病患者,都习惯性在身上扎跟红绳子,或者戴个金首饰,以避邪。因此盗墓这行当很少会有人带着女人,以往如此,现今讲究得虽然少些,有时会有女人加入,但在一个团体中也仅仅是充当一些协助的工作。 谁想竟会让老陈亲眼见到一个单打独斗独自掘墓的女盗墓贼。更神奇的是,她竟然还是个真正的无根指传人。 这女孩叫阿红。 当她扭动着那些长而畸形的手指晃动在老陈鼻尖处时,老陈几乎要吐出来,但总算被他勉强克制住,因为当时虽然还很年轻,但他已深知,若是在这种人面前失态,得来的后果不仅仅是让这女孩感到轻视,更会因此失去了权威性和威摄力,让他难以在之后的价格战中占据主导地位。 为了转移注意力,他一边看着阿红从包里翻出来,小心翼翼递给他的那样东西,一边随意般问起她这东西的来历。 阿红说,这是她在一座不知道什么年代的古墓里挖出来的。 墓在一处名为铁瘩子岭的大山内。这座墓原先是有一伙人出钱请她带着去开的,但不知什么原因,到了说好的时间,那伙人谁都没来,所以她就一个人带着地图摸进了山。寻墓的过程倒是并没太大困难,虽然年代已久周围又植物丛生,用了两三天的时间还是被她探到了。只是进到墓里后她感到有点失望,因为本以为会慕名找她去挖的墓规模一定很大,而且会很凶,否则没有哪家盗墓的舍得让外人分享他们的发现。但现实是这座墓规模着实不大,地宫修建得也很简陋,更看不出凶险在什么地方。 直到她打开这座墓的外棺椁,看到里头那口棺材时,好奇心才被吊了起来。 第52章 天光墟五 那是一口用黑色石头雕成的棺材。 阿红说,她干盗墓这一行虽然时间不长,好歹也是经手过百把座古墓的,这石头做成的棺材还是头一遭见到。 以往只见过用石头做棺材的外椁,以增强整套棺材的密封度,里头则是清一色的木棺,不然,何来‘行将就木’一说。可是这口棺椁的内棺偏偏用的石头,确切的说,是一大块两米来长,半米来深的墨玉。 玉性寒,何况是墨玉,这也就难怪那些人当初要找她来给开穴。 即便外面感觉不出来,这口棺材里面必然阴气很盛,因为墨玉装尸无疑会让死者的阴气变本加厉。不知当年用这种料子做棺材的初衷到底是为了什么,阿红年纪小,也没读过几年书,所以既看不出这座墓的年代,也看不懂周围刻在墓室里的墓志铭,因此靠自己一人没法搞清楚这个。尽管如此,凭着经验她知道墓主的身份是挺高级的,因为虽然墓的规模小,里面陈设也简单,但墓是砖室,室顶部的砖雕斗拱相当考究,藻井流线是皇伞盖形,出水处为天圆地方古钱币……种种迹象都可看出,墓主曾经地位显赫,只是不知为何落葬得相当低调,并选用墨玉为棺。 她揣测,莫不是这层玉石棺材里还套着一副,这样的话,搞不好这墓主的身份就更高级了。若真是如此,那么既然外面什么也没有,里面会不会藏着些好东西呢?琢磨着,正打算好好想想该怎么对眼前那块沉重无比的棺盖下手,不料很快,她又棺盖上找到个新的发现。 她发现棺盖上写着两行模糊得几乎有点难以辨别的字。 红漆书写,字迹工整漂亮,且笔画简单。 所以虽然阿红肚子里没喝多少墨水,倒是很容易就读了出来,那两行字写着,‘墓有重开之日,人无再少之颜。’ 乍一看,似乎是完全没头没脑的两句话,但细看,却叫她从每一个毛孔里生出股寒意来。 不知是出于对书写者在预言未来时那种下笔的淡然,还是字句中对生老病死这一不可逆命运的无奈感叹,看完那两句话后,阿红立刻浑身抖个不停。 拿她的话来讲,就好比腊月里突然被人当头淋了一桶冷水的感觉。 却说不清楚为什么会产生出这种感觉。 所以一时差点连开棺索物的心思都没了,正想收拾了东西赶紧离开这古怪的地方,但转念一想,既然来了,又辛辛苦苦打开了外棺椁,怎能就这样两手空空撒手离开? 所以她决定对棺盖上那件唯一看上去会值点钱的东西下手。 棺盖上镶着一块白里沁黄的古玉。 巴掌大小,看造型是个凤凰,雕工精致,玉色盈润,即使在墓里被封存了那么多年,仍可看出包浆所带出的光泽。 好玉。 打小手头把玩过各种玉石的阿红一眼就看出来了,所以用的‘无根指’沿着棺盖边缘小心翼翼摸索了一圈,在没有感觉到任何异样之后,她拿出工具三下五除二,非常熟稔地从棺盖中央那道凹槽里将那块玉撬松了一大半。 其实她撬之前真的应该在好好考虑一下,想想这块玉为什么会这样突兀地镶嵌在这口棺材的盖子上的,毕竟以往从来没见过有那口棺材是这样做法。 但终是年纪太轻,心又太急,所以没把这事当做一回事,放到心里去。 所以在听见棺盖底下发出咔擦一声轻响时,已经晚了,因为说时迟那时快,就见从那道突然弹起约莫半公分高的棺盖下面,倏地喷出股阴寒无比的香气,并且从里面探出一根细而尖的灰色手指。 可把阿红吓得魂飞魄散。 一时手里失了分寸,尖尖钢凿一下子就朝着那块撬到一半的玉石上砸了下去! 遂听铛的声脆响,好好一块凤凰玉玦一分为二。 见状阿红却哪里顾得上心痛,迅速扔掉凿子使出吃奶的力气狠狠将棺盖朝下压去,在感觉到盖子同棺材重新合拢的撞击后,立刻抓起那半块掉落的玉,用了平生最快的速度朝着墓室外攀爬了出去。 之后,在家躲了整整三个月才敢出来卖。 问及原因,她抬起头,用她那双目光歪斜的眼睛冷冷看着老陈,干巴巴道:“你不知道么,如果开棺出了事不小心放出里头的阴气,它能在阳间走三个月。” “走三个月干吗?”老陈问。 “找开墓的呗。” “找到会怎么样?” 阿红低头想了想,摇摇头:“不知道。似乎说,找到了会让开墓的拿命去还。但这都是祖上留下来的话,从小听着瘆人,但从没见真的在谁身上应验过。你看,我到现在不是啥事都没有?” “哦……所以你想把它卖个什么价?” 阿红目光闪了闪,抬头朝他伸出一个巴掌:“五十万。” 第53章 天光墟六 五十万,在01年的时候算是笔不小的数目了,即便在现今看来也颇为了得。区区一块被损坏的古董,再怎么样也说不到这个价钱,何况还是见不得光的地下交易。 所以老陈想也不想,抬手也对那女孩伸出一巴掌:“五百。” “您在说笑?” “没有来历又破成一半的东西,五百都算是超值了,况且就算我收下来,搁这儿基本不会有人要,赔钱的货。” “那如果知道这东西的来历呢?” 阿红倒是没当场就翻脸,这点有些出乎老陈的意料,所以没像之前那么直接,他笑笑道:“来历也得分个路数,你倒是先说说,这东西什么来历?” “我爷爷说了,这是明清之前的老法拉丝工艺。”阿红边说,边从口袋里取出一张纸,对着上头慢吞吞念道:“外缘粗弦纹边框,内凹地子上用浮突和阴线琢出凤形,凤羽是地道的平行细阴线,线纹落脚深,中间粗直,尾部细尖,这些全都是唐代玉器的主要特征。所以甭管那座墓什么来头,这可是一块地道的唐玉。” “这是你爷爷写给你的么?”老陈忍着笑道。“但就算是块地道的唐玉,那又怎的,即便是汉玉或者更早时候的玉,也高不出几个价钱,除非送进博物馆让人官方鉴定后给你标个价,那价格一定不菲。” “我爷爷说,玦这种东西,有个说法叫“绝人以玦”,陈老板不觉得用这东西压棺的做法有点奇怪?” “奇是有点奇怪,但跟咱现在谈的有什么关联?” “那么陈老板想不想知道,那些掏钱找我带他们去开墓的人,为什么到了约定的时间没有来跟我碰头,很没信用地放了我的鸽子?” “为什么?” “您上个月的报纸看了没?” “看是每天都在看,怎么?” “报上提到河南洛阳有家人不知道为了什么原因自相残杀,结果导致全家七口人全部死光的新闻,您还记得么?” “当然记得。说是死了很久才被人发现,因为住的地方远离市区,人口稀少。” “对。其实那一家子人都是盗墓的,也就是找我去开墓的那伙人,算算时间,他们出事的时候,差不多就是跟我约好一起去开墓的那个时候。” “哦?那既然是一家子,而且还是准备跟你一起去开墓的,他们为什么会突然自相残杀起来?” “不知道。但我爷爷说,有些墓是活墓,也就是阴气太重,所以成了精的墓。它们会迷惑人,跟鬼迷心窍一样,所以选在跟我一起去开墓的日子自相残杀,可能多多少少是因了那座墓的原因。” “呵,瞎扯鸡口巴蛋。” “信不信由您,陈老板一直坐在店里从没经历过这种事,所以不太容易听得进去吧。不过爷爷还说了,陈老板如果不相信的话,可以去打听一下,古时候有一种用玉玦镇尸的方法,据说专门用来压制那种死得怨气很重的人。” “你的意思是,这块玉玦是用来镇尸的?” “可能性很大。” “呵,如果这就是你所谓的来路,那对不住了,这玉只怕我连五百都不能给你。这么脏的东西,拿在手里只怕有点烫。” “烫意味着火,火越旺财越旺,您不想发财么陈老板。” “什么意思。” “看老板您年纪也不大,可能做这行的时间也不多久,口碑虽然好,只怕有些东西是没人会跟您提起的。” “比如?” “比如用玦镇尸,墓主生前必然非富即贵,死因可能是暴毙的,也可能是带罪而死又死得很不甘心,所以在用玦镇尸的同时,给他下葬的人同时会在墓里给他随葬些他生前把玩的东西,以褪褪他的戾气。那些东西价值一定不菲,所以一旦碰上这样的墓葬,要么会很倒霉,要么会发横财。” “原来价值不在这块玉玦的本身,而是那座墓。” “是的。而且那天我把它拆下棺材板的时候就发觉了,这块玉玦应该是个类似机关一样的东西,我事先没弄明白就先动了它,差点把棺材里的东西放了出来。但如果知道它的正确用法,我想,应该是可以太太平平把里头的明器请出来的吧。” “你的意思是,你出五十万的价格让我把这个所谓的棺材开关买下来,然后自己去那座墓走一趟,找找方法把里头的棺材安全打开,然后取出里面的明器卖了发大财?” “对。” “呵呵……” “所以您买下这块玉玦的同时,我会把去那座墓的地图附送给您。”说完,阿红从衣兜里找出张破得几乎不成样子的纸片,捏在手里冲着老陈扬了扬。 老陈哑然失笑:“姑娘,你逗我玩是吧。你一个经手百把座墓的人都吓得逃回来,我这种连古墓长什么样都没见过的人去,那还能有命回得来?” “老板不识货,自有识货人。既然跟陈老板这边没法说价钱,那我就到别处问问吧。” 说完,阿红收拾起了玉玦和地图扭头就准备走人。 见她这么干脆,老陈也不知当时着了什么道,条件反射地就叫住了她:“说到谈价钱,本来就是慢慢说的过程,总得说到大家心里都能接受,这买卖才能做是不是。要不你先坐会儿,我去里头沏壶茶,咱们边喝边聊,毕竟价格不菲,这块玉我总得多了解了解才是,你说对不对。 阿红听了他的话就留了下来。 后来老陈说,他如果知道后来会发生些什么,绝对不会留住这个阴阳怪气的小姑娘,更不会去里屋泡那杯茶,否则,他一定能从中看出些什么。 但世事难预料。 谁能料到就在老陈进屋泡茶那一小会儿功夫,阿红就会死了呢。 老陈说,其实那会儿他一出里屋立刻感到浑身发冷的时候,就觉察到不对劲了。广州四月份的天气着实不能算冷,平均二十度左右,最低也能有十五度朝上,但也就是倒了杯水从里屋走到外间那短短片刻,他感觉到外间的温度竟然比里间低了能有十多度。 所以当时全身的鸡皮疙瘩一下子就起来了,尤其是当他看到坐在椅子上的阿红时,更是两只手抖得差点没把手里的水给泼洒出来。 他看到阿红面孔发青,两手卷曲,像用力抓着什么似的抱在胸口处,歪头直挺挺靠在他那张太师椅上。 见她原本斜视的两只眼睛死死朝上翻着,大张着的嘴里滴滴答答朝外淌着口水,老陈还以为她是什么急病发作。赶紧跑过去推了推她,谁知刚一碰她,她就跟块石头一样嘭地倒在地上,一摸鼻子处,半点儿气息都没有,心知不妙,忙拨了急救电话。 等急救中心的人赶来一检查,直接就用一张尸袋把她给装走了。但临走时其中一名急救员说的短短几话,让老陈听后整个人也如同死了般直挺挺僵在原地,很久都没能缓过劲来。 那人说:“搞什么,都出尸斑了才想到打120?前面做什么去了?” 天可作证,阿红从活着到死亡,再到救护车赶来,前后至多不会超过半小时。 但急救员却说阿红的尸体已经出尸斑了。 这是不是说,阿红在到他店里前早就已经是具尸体了? 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一具尸体怎么可能活生生跑到这里来找他卖一块玉,活生生的能说能动还有体温? 想着这些,怎么也想不通,老陈只觉得自己像是做了一场梦。 一场无比真实又无比可怕的噩梦。 但如果真是梦就好了,可是被那女孩留在桌上的半块玦和一团地图,却是清清楚楚提醒着他,之前那一切都是真实发生过的。 它们真实残留着阿红身上的温度,和她那股长期浸淫在各个坟墓件所留下的古怪气味。 这本该令老陈第一时间就将它们归还给阿红的家人,或者找个地方直接处理掉。 但不知为什么,在被收容了阿红尸体的那家医院告知无法联系到阿红唯一的亲人,也就是她的爷爷后,老陈非但没有处理掉那块玉和地图,反而将它们留了下来,收藏在了自己的家里。 之后,随着手头生意的逐渐转好,投资的房产迅速升值,他在忙碌中逐渐忘记了那晚所发生的事,以及那个叫做阿红的女孩所留在他这里的那两样东西。直至后来事业如日中天,更是什么都不记得了,否则,他压根就不会收下那个李姓男人手里这另外半块凤玦,并且无论如何也要从这男人口中打听到,关于他手中这半块凤玦的来历。 但一切已经迟了。 他不知道那个男人到底是人还是鬼,正如当初无法琢磨明白那个阿红来找他的时候,到底是个活人,还是一具尸体。这种可怕的感觉让他瞬时想起了阿红死去那晚他所感到的一种无法名状的阴冷和恐惧,所以当下匆匆离开天光墟,谁想回家后不多久,他差点就被一场病给送了命。 病是肺炎。 很普通的病症,但不知怎的高烧四十多度连着好几天,用什么药都压不下去。 几乎到了神智都不清的地步。所幸就在医院准备开出病危通知单的当晚,他醒了过来,并且持续了七天的高烧也终于开始褪了下来。那时他妻子开心得趴在他病床上抱着他的手直哭,所以尽管心里憋得发慌,他始终没将他清醒时第一眼所见到的那一幕,对他这脆弱到不堪一击的妻子说出来。 他觉得自己看到了阿红。 就站在他妻子身后,跟她死去时的那刻一样,手指弯曲着抱在胸前,头斜歪着,一边用她那双歪斜的眼睛直直瞪着天,一边将嘴张得很大,微微蠕动着像是在说着什么。 但说的什么?老陈一个字也听不清楚。 只有一道道口水顺着她嘴角不停往下滴,几乎全都落在了老陈妻子的头发上,而她对此毫不知情。 第54章 天光墟七 说到这里时,车门嘭的声响,老陈带着满身烟味钻进驾驶座,掸了掸满头水星子,轻轻咕哝了句:“又下雨了。” 他原先一直守在车外,一边抽烟一边听冥公子说着他的那些往事。 在听到医院那段时,原先已稍微好转的手又再次颤抖了起来,以至半晌都没能重新点燃一支烟。刚好这时雨又下了起来,虽不算很大,但很密,于是他总算进了车,但手刚一摸方向盘,抖得变本加厉。 不得不松开手转而握住了脖子上的金链条,他嘴里低低咕哝着,仿佛是在对着链条上一枚佛像说着些不知所云的话。见状冥公子轻拍了下他的椅背,道:“水走阴,不如等雨小点了再上路。” “也好,我也想再定定心。”说罢,他欲言又止地朝冥公子看了两眼。 我以为他肚子里有话但没打算说出口,但见他憋了阵,仍是扭过头,迅速瞥了我一眼后对冥公子道:“兄弟,冒昧问句,您这女伴是不是得了什么毛病,刚见到那会儿就觉得特别阴,跟个死人似的……” 我一愣,因为没想到他欲言又止的话原来是想说我。 “倒也不算是病,只是中了点邪。” “中邪?跟我的情况差不多么?” “比你可能要糟糕些。” “……既然这样还带着她?” “陈先生想说什么?” “我……”大概冥公子不冷不热一句反问让他有了点顾忌,犹豫了一会儿,他才道:“说句老实话,我怕今天有她在,我身上戴的这些东西可能要扛不住……” “是么。” “您看,这两天我听您的话戴着这些在路上跑,一直都没出过什么问题,可她一上车,才半个多小时而已,就差点又出事……” 话说完,冥公子没吭声,而我倒是终于听明白了。 原来如此。为什么刚才我跟着冥公子上他车时,他会以一脸难以形容的不舒服盯着我,而且路上连一句话都不愿跟我说。我还以为他只是单纯对我蹭他的车感到不悦,却没想到他是看出了我身上的邪,并且由此担心我会让他遭到不测。“哦,这样的话,那要不找个能叫到车的地方,等下我打辆车自己回去吧。”于是我道。 “算了算了,”他一听立即苦笑着摆摆手:“再往前越走越偏,说打车哪有那么简单,再说你这副身子骨……还是算了吧。” 我的身子骨? 我的身子骨怎么了? 老陈说这句话时那副欲言又止的表情着实让我有点不安。立即朝窗玻璃的反光处看了看,但除了脖子处越渐明显的疹子,并没瞧不出什么显著的不妥来,所以有些莫名,便再次朝他望去,发觉他正透过反光镜若有所思看着我。 “你跟这位兄弟认识很久了么?”正打算低头当做没有瞧见,冷不防听见他问我。 我摇摇头:“没,也就几天而已。” “你们怎么认识的?” “这个么……”有点不太好说,我看了看他,又朝一旁冥公子看了眼,见他旁若无人地望着窗外,只能随口答了句:“在老家时碰巧认识的。” “那你怎么不让他给你瞧瞧身上的邪气?” “……你怎么看得出来我身上有邪气?” “这倒简单,就好比做生意做久了,往往很容易分辨出各种类型商人身上的独特气味,一个道理。”边说,边指了指自己的脑子:“人的第六感。” 我笑笑:“那他给你瞧过?” “没错。”说到这儿,似乎一时忘了原本对我的种种忌讳,他目光闪了闪道:“你知不知道这位兄弟很了不得,他能驱鬼?” “驱鬼?” “没错。” “他给你驱了?” “当然。不然今晚我们怎么会在这里?” “可是……既然驱了,为什么你还要戴着这些金子避邪?” “他没跟你说过么?有些东西是驱不走的,只能选择避开。” “那你到底在躲避什么东西?” 话刚问出口,我突然看见车灯照射处有个人影在朝车子方向一路走来。 走得很慢,似乎是没法承受这车灯过亮的光芒,所以用手挡着眼睛,一步一个停顿。见状我忙想提醒老陈把灯调暗点,毕竟这地方黑灯瞎火的,万一有车正好从后面过来而这人没瞧见,岂不糟糕。 但没等我开口,忽然手被冥公子按了按,并回头朝我看了一眼,用眼神示意我不要出声。 我就没能把话说出口。 老陈显然并没意识到这些,他在为我刚才那个问题而沉默着,低头看着自己微微发颤的手指。 但直到那人的身影走到车头处,我才意识到,老陈并不是没有意识到。 他其实早就发觉了。 所以沉默,所以装作看着自己的手指什么都没有察觉,其实手指的颤抖加剧已说明了一切—— 他怕外面那个人怕得像是见到了鬼。 但那人到底是人还是鬼? 我分辨不出来。 因为她的身影被车灯打得雪亮,除了依稀能分辨出是个女人,其它什么也看不清楚。 在离车头约莫一步远的距离,她不再继续朝前走,也没有绕开车子的意思,只是像根木头似的杵在那儿,无声无息盯着车窗看了好一会儿,然后手往前一伸,对着车盖拍打起来。 嘭,嘭,嘭嘭…… 一下又一下,等停止时,不多不少,刚好拍了九下。 但就在一切刚刚随着她拍打的停止而安静下来时,突然车顶上也响起一阵拍打声: 嘭,嘭,嘭嘭…… 不多不少,也刚好九下。 这到底是在搞什么鬼? 下意识扭头朝冥公子望去,想从他神情中索取一些答案时,我却被眼前突兀出现的那一幕给惊得一跳。 我发现自己身旁坐着的哪里是冥公子,分明是一个女人。 一个衣服肮脏,头发蓬乱,满脸充斥着坑坑洼洼痘坑的女人。 她抱着肩膀静静坐在我和冥公子之间,脸色苍白,高高的鹰钩鼻让她看起来像只严肃的大鸟,并歪着头,像只真正的鸟一样用她那双略带斜视的眼睛直勾勾朝前望着,也不知是在望着蜷缩在驾驶座上一动不动的老陈,还是车窗外那个被灯照得面目模糊的女人。 “冷死了……”然后她突然转过头,以一种冰冷而奇特的音调对我说道。“你冷不冷。” 我下意识摇摇头。 她见状咯咯一声笑,手一伸,朝我脸上径直抓了过来:“骗子!水涨得老高了怎么会不冷!” 一看到她那只手,我立即意识到,原来关于老陈和阿红的那个故事,竟完全没有丝毫的夸张。 这女人的手果然如故事里所形容的那样,乌黑,细而扁,韧性很强,随意怎么扭曲都可以。所以一碰到我的脸,我就觉得自己的头好像被装进了一个冰冷而柔软的笼子里,并且随着她手指的扭动,那笼子的栅栏在一点点收紧。 “到底冷不冷。”就在我难受得用力挣扎起来时,她盯着我的脸又问我。 我迅速朝她身后看去,想向那近在咫尺的冥公子求救,却发觉他似乎根本就没有意识到这个女人的存在,以及我所陷入的困境。 莫非是鬼打墙么? 脑子里闪出这个念头的瞬间,我用力点了下头:“冷。” 本以为这个回答能让她把那只可怕的手从我脸上挪开,岂料刚一开口,她另一只手一巴掌就朝我脸上甩了过来,直扇得我眼冒金星脑子里一阵空白,没等做出任何反应,她手起掌落,啪啪啪转眼间又朝我脸上连抽了三巴掌。 “叫你撒谎!叫你来管!叫你撒谎!叫你来管!”一边抽,她一边嘴里这么反复咕哝着,怒不可遏,好似我跟她有不共戴天之仇。 转眼第四下巴掌就要落到我脸上,也不知哪来的力气,我突然把头朝后用力一仰,不顾后脑勺撞在车窗上那一下生生的闷痛,伸手一把反抓住这凶恶女人细长的脖子,然后握起右拳,狠狠朝着她那张苍白扭曲的脸上一拳挥了过去。 当然这只是一种愤然而起的条件反射。 所以挥拳过去的时候,我压根没想过能打到她,毕竟在冥公子告诉我的那个故事里,这个女人是已经死去了的。 但没想到我竟然不偏不倚打中了她。 不仅如此,就在拳头刚刚碰到她的一瞬,这女人就消失了。 着实没想到这个凶神恶煞的女鬼竟然这么容易被解决掉,不由叫我呆了呆,随即意识到冥公子正靠在椅背上看着我,眼神颇有些意外。“你的求生本能倒还真是强。”然后在我和他中间那道空出来的位子上轻轻拍了拍,他似笑非笑对我道。 这句话立时让我明白,原来他从头至尾都能瞧见那个女鬼,以及女鬼对我所做的一切。 只是没打算插手而已。 多奇怪的一个人,总是在你完全没意料到的时候出手帮你一把,却又在你满心充满希望的时候对你撒手不管。于是朝他看了半晌,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便道:“命大。” 两个字刚一出口,突然右手手心里咔擦一声脆响,有什么东西爆裂了开来,震得我手心隐隐一痛。 当即低头朝手心里看去,不由再次一愣。 是冥公子刚才丢给我的那块翡翠牌子。 多好的一块牌子,完美无瑕的表面上竟极其突兀地自个儿豁裂了一道口子,从佛像的头顶,一直到合十的双手。 正诧异着,突然听见发动机一声响,那老陈不知怎的突然发动了汽车在毫无预兆间猛一踩油门,疯了般将车对准前面那道人影直撞了上去! 眼看着车身同那人影撞得正着,但没有一丝震动,也没有任何碰撞的感觉。 只见车头从对方身上一穿而过,那一瞬间,我彻头彻尾明白过来这人影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无论是什么东西,它都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东西。 而老陈目睹于此,则啊的声尖叫起来。 一边叫,一边不顾我的惊呼将油门一踩到底,用着更快的速度把车朝着公路上疾驶过去,一路歪歪扭扭开出约莫半公里路,才再次停住。 直把我吓得手心里一层冷汗,几乎将冥公子的衣袖扯下一大块来。 倘若当时哪怕有一辆车从前面逆方向过来,无疑都是要同这辆开得又急又七扭八歪的车撞到一起的。还好从头至尾一辆过来的车都没有,唯有一阵阵啸叫随着油门大负荷运作而从车底下传出来,让人听着毛骨悚然。 直到老陈那股突如其来的疯狂劲随着这一股疯狂的发泄后突兀消失,才戛然而止。 然后带着一股急刹后浓烈的焦臭味,这辆宾利厚重的身躯轰的下斜出公路,滑向了公路下的斜坡。 幸好坡度不陡也不深,几秒钟后车身便停稳了下来,老陈则由于惯性胸口被安全带狠勒了一下。不知是被勒闷了还是怎的,那之后他半晌没有出声,过了会儿实在觉得不太对劲,我想去拉拉他,却见他低头在哭。 一个四五十岁的大老爷们,哭得泪流满面,像个无助的孩子。 于是我用力拍了拍他,问:“老陈,刚才车里坐着个女人你看见没?她是不是阿红??” 这一问他哭得更凶了,随后扭过头,脸色煞白对冥公子颤声道:“救救我……我还不想死……不想死啊……” 第55章 天光墟八 后来老陈说,自从医院看到了阿红后,他原本顺心惬意的生活就再也没安宁过。 起先,他以为见到阿红是他高烧所导致的幻觉,但是出院那天晚上他在自己家里竟又看到了她,让他意识到这绝对不会只是幻觉那么简单。 而清醒时的所见,必然是比病得迷糊时见到要可怕得多的。他说那天夜里刚好他妻子跟保姆一道出门买东西,留他一个人坐在客厅里看电视,看着看着,听见厨房里有动静,出于本能他问了声,谁啊? 厨房里有个女人的声音回答,是我。 他当时就一呆,然后一激灵,因为想起自己妻子和保姆都不在家,也没听见开门回来的声音,怎么可能厨房里有人。于是立刻找了根高尔夫球棒,小心翼翼走到厨房门口,但见门里没亮灯,他也就没敢开,疑心事贼不敢轻举妄动,那么提心吊胆在原地呆杵了半天,突然听见门里又哐啷一声轻响,这声音让他条件反射地伸手过去一把开了灯。 灯亮起的霎那,他看到阿红趴在离他不远的地砖上,两手抱胸,一双瞳孔歪斜的眼睛定定朝着他的方向,也不知之前在黑暗中到底以这样子窥望了他多久。 这一照面可把老陈吓得不轻。 登时举起球棒就朝里面一通挥打,但静下来后却发现,厨房里根本就没有人,也没有任何有人闯入过的痕迹。 尽管如此,想起以往电影里看到的那些闹鬼情形,他仍是吓得浑身哆嗦。 他心知这绝不是什么巧合,也不可能是幻觉,因为当时阿红死的样子就让他觉得隐隐不妥,毕竟是乍然暴毙。但为什么都过去十几年了,刚死那会儿她没有出来过,现在却突然出现了? 百思不得其解,但因为只是见了两次,而且亦真亦假,所以怕归怕,老陈也没太往心里去。日子照常过,也没跟任何一个人提起,一晃眼两星期过去,就在他快要把这事给渐渐淡忘的时候,一天夜里他开车回家,车刚到家门口,嘭的声有样重物沉甸甸坠到他车顶上。 把他吓得一跳,以为谁乱扔东西砸了他的车,但一出车门扭头朝车顶上一看,可不得了,那个坠落在他车顶上的不是旁的什么东西,而是他家的保姆。 车拐进小区时,老张还见她在窗口掸着灰尘,没想到刚到家门口竟然从楼上摔下来了。 就在老张被这情形吓呆了的当口,楼上突然响起一声尖叫,他抬头看到自己妻子一脸惊恐地趴在窗台上,一个劲在低头往下瞧。 忙用力挥手,老张大声叫她退进去。 但他妻子没听,因为当时完全六神无主地在看着车顶上的保姆,所以根本没理会老张在说些什么。于是他立刻拾起一块石头就朝窗上扔了过去,砸碎了窗玻璃,总算让他妻子立刻朝房间里缩了进去,一边缩一边哭骂着问他是不是疯了,他哪有心思回答,因为他看到阿红刚才就在他妻子身后站着,一只手搭在她肩膀上,歪头朝下看着自己,并且就像刚见到她时一样,脸上带着一种傻呵呵,却又有种说不出来的尖锐的笑。 在他把石头丢到窗上的时候,阿红就不见了。 那之后,无论怎么说,他始终也没办法跟自己妻子解释自己那么做的原因,所以妻子连着同他冷战了好些天。 所幸虽然失足掉下楼,但由于是从别墅房子的二楼窗口摔下,所以尽管那保姆全身多处骨折,总算生命没有大碍,也不影响走路,这实在是不幸中的万幸。 不过自打这事出了之后,老张就没办法再对阿红魂魄的出现有任何的掉以轻心。 他先去了当年埋葬阿红的地方给她化了很多纸钱,又请了庙里和尚给她做了超度的法事,并且把那块新得来的玉玦锁进了保险柜,跟阿红那块玉玦放在了一起,因为他认为刚一买回那另外半块玉玦阿红就出现了,她的出现肯定跟这块玉玦有不可分割的联系,所以把玉玦放在外面太不安全。 那之后,似乎阿红被超度了,因为连着几周没再见到过她出现,也没再发生任何不好的事情。 这段时间老张一得空就到天光墟附近转悠,想打探出那个给了他这半块玉玦的男人的信息,或者确认一下他到底是人还是鬼。但始终一无所获,与此同时,他跟他妻子的关系却日益糟糕起来。 最初他不明白是什么原因,还以为单纯是因为当天他粗暴砸窗的行为吓到了她,但后来才发现,他妻子之所以对他越来越冷淡,并到了几乎不愿意同他交谈的地步,是因为她觉得他在外面有了别的女人,甚至那女人还威胁到了她的家里。 这让老张匪夷所思。 说实话,他这辈子除了对做生意的狂热嗜好,其它*并不强烈,别说是在外面交往别的女人。所以他完全不明白自己妻子的怨怒究竟从何而来。 直到有一天,当他外出一天后回到家里,没见到妻子在客厅,以为她不在家,就独自一人进了卧室。 谁想门一开,却看到一个陌生女人坐在他的床上。 “你是谁?”短暂惊诧后,他下意识问她。 女人没有回答,只把手朝前一指,指向梳妆台上那张半人高的镜子。 他看到镜子上用口红写着两行字:墓有重开之日,人无再少之颜。 心里咯噔一下,老张想起了当年阿红说的关于她所盗之墓里那口奇特棺材的事情。 他记得那口棺材上也写着这样两行字,因为特别,所以记得特别牢。 但这两行字为什么会出现在他家里,而这个陌生女人又到底是谁? 想着,他突然意识到无论自己怎么仔细去看,他始终都没法看清这女人的长相,因为她的脸似乎被一团雾气笼罩着,模模糊糊,隐约只看到一道消瘦苍白的轮廓。 心知不妙,再又从头慢慢往下看,更是一阵毛骨悚然。 他发现这女人没有脚。 只看到两个空空的裤脚管在床边晃悠着,见状他强忍住身体的颤抖,匆忙便想要退出房间。却不料就在这时,他妻子突然从房门外冲了进来,没头没脑对着他一阵打,随后指着那女人厉声尖叫,“她是谁!为什么几次三番要带她回家!既然这么喜欢她不如跟她一起滚出去!!滚出去!!” 说完,大概是过于激怒,她竟一下子昏死了过去。 老张见状赶紧抱住她,想把她拖出这个房间,却不料随即发现,那个坐在他床上的没脚女人不见了,而就在离床不远处的那道墙角里,阿红像只猴子一样蹲在最暗处,瞪着双细细的眼紧盯着他,全身微颤,喉咙里则不停发出一阵阵不知道是哭还是笑的咯咯声。 打从这天开始,老张意识到光靠些普通的方式,是绝对没法让他脱离这接踵而至的可怕遭遇的。于是他开始想方设法去寻找一些通灵人士,把这情况跟他们简单交代了一下,问他们有没有解决的法子。 期间他妻子病倒了。 似乎是从那天气晕后身体就开始不好的,最初看起来像是贫血的模样,可是去医院又查不出是什么引起,只能配了些补铁的药,凑合着吃。但吃后效果并不明显。很快他妻子就连下床都有点困难了,没血就没力气,没力气就吃不下东西,吃不下东西就更难以补血,没法补血就更加没有力气。 一个恶性循环,却始终无法在医院里检查出原因,所以连住院都没法住,直到有一天,老张在陪着妻子的时候抽空出去了一趟,回来看到一个女人伏在他妻子身上,嘴对嘴一口一口嗅着她的呼吸。 他才幡然醒悟,原来一切症状的源头来自这个女人。 但这个女人并不是阿红。 他不知道她是谁,不过那天在他房间里引得他妻子怒火爆发的女人,就是她。 这是一个跟阿红截然不同,且来历不明的魂魄。 但无冤无仇,平生从未谋面,为什么这个女鬼要来缠住他妻子? 难道是阿红把她带来的? 想来想去,似乎只有这个原因可以解释。 但阿红为什么要这么做,又为什么要在死去十四年后的现在才这么做,难道就是因为他在她死后没有将那块玉玦归还给她爷爷,而是自己私吞了吗? 就在他为此几乎想白了头发的时候,事情开始往更糟糕的地方起了变化,以至几乎在一瞬间把他逼得要走上绝路。 因为在一个艳阳高照的下午,他把他妻子给杀死了。 第56章 天光墟九 时至今日,老陈还是没法很直接去面对和说起当时那一幕。 他说那时候托人联系的几个通灵人士都陆续给他来了回音,表示对他所说的事情感兴趣,可以到他家里给他看看。 但是那些人来了之后并没起什么作用,因为除了他和他妻子之外没人能看到阿红,还有那个一直在消耗他妻子血气的女人。而且她们出现并无规律,所以盲目地用各种超度的手法或者驱鬼法,没一个是能见效的。 其实这一点早在老陈的预料之中。毕竟以前接触过各种盗墓者,对通灵的人也有一定的了解,他知道很多人借着通灵的名义赚钱,其实他们自己都不认为世上有鬼,更勿论是见到鬼。 这样转眼又过去了近两个月,眼见妻子的状况越来越差,他几乎都要开始替她准备后事,这时他的一位商界朋友给他带来了一个好消息,说为他联系到了一个风水师,并且拍胸脯保证,那是一位真正的高人。 高人高到什么程度? 他说许多名门望族政口界要员都找他看风水相面,但并不是每个他都会接待,他只见他愿意见的人,所谓能力高者任性。可巧,老陈是他愿见之人的其中之一。 老陈问他,为什么自己偏巧会是那个高人愿意接待的人选之一? 那人答,因为当初那位高人曾委托别人从老陈手里买过一件出土的物件,在买的时候就预料到,他日后可能会有事,所以这次听到他这位商界朋友说起,就立刻答应说试试。 老陈挺激动,马上就将高人请到家里。 要说这高人,的确是跟以前那些不同的,来了之后,不起坛不作法,不搞任何形式,只朝老陈打量了两眼,随即便跟他说,你有大问题。但这大问题不是光遇到那个阿红之后造成的,而是长年替盗墓者经手那些明器,但自己又没有盗墓者那些自成一套的避邪方式,所以久而久之,被那些明器自身所带的煞气侵占了身体,让体质变得相当容易吸引到这些东西,所得的结果。 那有什么方法可以解决么?老陈问,并带着这位高人去房里见了他那当时已瘦成皮包骨头的妻子。 高人看后摇了摇头,说,方法有,但见效慢,而你的妻子显然是拖不得,所以现在有个比较辣的法子,不知道你愿不愿意试试。 老陈当然说愿意。 高人说,那你从今天开始每天生吃一碗乌骨鸡的血,然后找十八块阳绿满色的翡翠佛牌,我给你布个阵你将它们戴在身上。记住,必须是阳绿满色老坑货,差一分都不行。 老陈觉得这很简单。 鸡血难喝,但咬咬牙并非灌不下去,阳绿满色的老坑翡翠则更容易一些,只要花钱买得到的东西,那没什么不能用钱去解决,而他最不缺的就是钱。 因此很容易就按照高人的话去做了,并且也的确如高人所说,在坚持了七天之后,他不仅没有再见到阿红和另外那个女鬼的出现,用在他妻子身上得药也终于起了作用——他妻子脸上开始有了点血色,并且能吃得下一些补血的东西了。 这让老陈看到了希望。 满心以为总算是求对了神拜对了佛,但没想到将这情形跟那高人一说,高人却眉头皱紧,连连摇头说这不对,这不对。 不对在哪儿?他忙问。 高人说,这方法本该是可以驱走你身上的煞气,但现在只是让你老婆缓了点劲,这就是所谓的治标不治本,你现在见不到那两个女鬼并不是她们被我这法子驱走了,而是你受了乌骨鸡血的影响,暂时见不到她们了。 这回答无意是个沉重的打击,让连吃了七天生鸡血的老陈只觉得口里冲天而起一股浓重的腥臭,于是问:为什么会这样呢,大师? 高人沉吟片刻,对他道,你把那十八块佛牌拿来给我看看。 老陈依言讲佛牌交给高人。高人细细一看,说,跟你讲过,十八块佛牌都必须是阳绿满色老坑货,差一分都不行,但里头有一块是阳绿飘了花,比旁的颜色都要暗一些。虽只有不起眼的一小点,但足以破阵,也让你反遭阵法所累,实在是可惜。 那还有救么?抱着一丝希望,老陈问。 高人掐指一算,说,还有。差不多七月十五鬼门开的时候就快到了,你在那个时间到来之前尽快找到能代替这块有杂质的佛牌,然后再来见我,到时我候着那个阴月阴时,给你重新布个阵,我就不信以这极阴的阵法逼不出你体内的煞气,撵不走那两只鬼。 于是老陈开始赶紧寻找那块救命的佛牌,因为那个时候离七月十五已只有不到半个月的时间。 说也奇怪,没事的时候,市面上这种高货虽说难找,总还是能碰上那么一两件。但偏是在掐着某个时间点必须要寻到的时候,那可真所谓是奇货可居,有钱难寻的了。老陈一边自己到处寻,一边托人帮着寻,但几圈照下来,阳绿满色老坑翡翠有是有,可惟独佛牌没有,便是那些他认识的富豪朋友手中,竟也一件都没有。 就那样眼睁睁看着时间如过隙白驹在指间飞快流逝,老陈干着急,但毫无办法。 与此同时他发觉,这些天来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怎的,虽然自从喝了生鸡血以后再没见到过阿红和那个女鬼,但他感到自己经常会碰上一些背运的事。 譬如家里的厨房突然漏气了。 譬如前阵子新买下的楼盘突然出问题被查了。 譬如在路上走着走着突然身边一家店里的玻璃橱窗爆裂了。 譬如股票突然崩盘了…… 这都还是小事,最让他感到恐惧的是,有不止一次,车好端端开在马路上,突然就熄火了。 有两次甚至是高速时候突然熄火,当真是命悬一线。 本以为那是车的问题,但送进维修处,怎么查都查不出一点毛病来。 便换一辆开。 没熄火,但中途爆胎。 再换,不熄火不爆胎,但一次过桥的时候,他的司机不知怎的稀里糊涂就把车往桥墩上撞了过去,不仅撞塌了桥墩,连带车都给开进了河里。 所幸水不深,否则老陈只怕早已被那两只鬼带去了阴间。自那之后,老陈几乎都不敢坐车,乃至任何一种交通工具,只每天步行到各大珠宝店和买卖玉器的地方,兜兜转转寻找着,直到有一天经过天光墟,也不知咋的,迷迷瞪瞪就走了进去。 那会儿本不抱着能找到佛牌的期望,因为天光墟虽然各类商品鱼龙混杂,但迎合中低档客户的居多,所以那种档次的翡翠几乎没人去做。 却没想到还真被他瞧见一枚。 当真是色好雕工又好,几乎是在他走过的瞬间,忽闪一下就吸引到了他的注意。 当即取来仔细观看一番,确认是自己找的无疑,正要问价,没料想与此同时也有人对这牌子饶有兴趣,并先他一步问了价。 那人便是冥公子。 第57章 天光墟十 说到这里时,也许雨一瞬间下得有点大,雨珠砸在车上的声音让老陈错觉是又有什么东西跟了来。匆忙四下一阵打量,及至确认没有任何异常,才调亮了车灯,点燃一支烟继续再道:“那会儿我并没把这位兄弟放再眼里。” 在那时的老陈眼中,只觉得冥公子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工薪阶层,眼光有一些,跟所有来天光墟的人一样,抱着捡漏的心想以最低价格淘到心目中最好的宝贝。 所以一听老板报价五十八万,他想也没想,立即道:“成,我要了。” 他吃准这地方没几个人会当场一口以这个价格要下这块石头。但没想到,话音刚落,这个衣着普通得甚至有些老土的年轻人眼皮都没抬,淡淡对老板说了句:“六十万,我要了。” 老陈想,该不会是碰到翘边的了吧。 但一则当时离七月十五只剩一天,二则上六位的数对他来说根本不痛不痒,所以张嘴立刻加价:“一百万。” 话出口看得出老板乐了,目光忽闪,等着冥公子继续加钱。 “那就两百万吧。”冥公子没让老板失望,倒是叫老陈气得差点拍桌子。 两百万买一块翡翠牌子,是疯了,还是钱多得没地方花?但转念一想,看他身上连只包都没带,跑来狮子大开口,兴许真的是老板找来得托儿,所以放下翡翠转过身,他作势便要离开铺子。 但原本是信心满满等着听老板用某个打圆场的借口把他叫住,没想到走了两步后,却听见冥公子问:“支票收么?” 这句话叫老陈当即回到柜台前,一把按住冥公子写支票的手,看着他一字一句道:“三百万。” 原以为这个数字总该叫他放弃了,谁想冥公子淡淡一笑,道:“五百万。” “你疯了是吧。”这回气得没能忍住,老陈脱口而出骂了他一声。 冥公子不以为意,轻轻捻起那块翡翠牌,边翻来覆去赏玩着,边漫不经心道:“所谓千金难买心头好,这块牌子跟我投缘,多少价我都是可以给的。” 老陈不信这个邪。 但拿起支票仔细看了又看,实在没能看出什么问题,不仅没问题,而且这还是张保付支票。只能心说,是不是自己太过背运,亦或者是因为那两个缠人女鬼的缘故,所以眼见能凑到佛牌的当口,老天竟然派了这么一个顶头货色的出现,搞得自己好似在拍卖行,眼瞅着这个价格扶摇直上,竟是止也止不住,除非自己放弃这块牌。 但放弃的话还能在有限的时间里找到另外一块么? 思忖着,老陈只能换了副神情,诚恳望着冥公子道:“兄弟,我知道千金难买心头所好,但这块石头您能不能让给我。或者您留个联系方式,至多一个礼拜,我用它办完事后就把它赠送给您,您看怎么样?” 话说得连店老板都忍不住开口去劝冥公子放手算了。 但冥公子似乎并未被他的诚恳所打动。面对他的提议,不置可否,在一阵沉默过后,他问老陈:“你这么急迫想得到这块牌子,是为了做什么?” 老陈不想多浪费时间,只能将自己遇邪又因高人的说法四处搜罗翡翠佛牌的事,简单跟冥公子说了一遍。说完后,抬起头继续用自己诚恳的目光看向冥公子,期望能从他眼中看出些什么来,但奇的是,这人年轻归年轻,眼神却跟个百岁老人似的深不见底。 一时也不知道他听的过程里心里头到底在想些什么,过了片刻,见他轻轻摇了摇头:“见过自杀的,没见过一掷千金把自己往死里整的。” “兄弟这话是什么意思?”老陈问。 “翠属阴,何况这样一块极致的玻璃种帝王绿。暂且勿论你遇到那些事,就是没什么事,一般人若请得这样一块石头,也只能锁在不见人气的地方,等合适的时间或者人,才能拿出来碰上一碰,譬如这块石头的主人。”说罢,望向店老板:“若没猜错,这位老板属虎的吧,且正月寅时生人,三阳开泰,说得可对?” 老板惊诧的神情回答了一切。 见状,老陈不甘示弱道:“翠的确属阴,就是因为这个道理,所以以毒攻毒,拿更厉害的阴气去压制煞气,不失为一种很好的法子不是么。” “呵……以毒攻毒。”冥公子听后笑笑,把佛牌放回柜台推到老陈面前:“既然你深信不疑,我也不好多说什么,今天这块石头你且先拿去,往后若有机会再见面,也许你会乐意对我说说这以毒攻毒的法子效果到底如何。那个时候再见了。” 说完,他转身就走了。 老陈说,如果当时他因这年轻人的话有哪怕一丁点的迟疑,叫住他问个仔细,也许他妻子就不会死。 但谁能未卜先知地相信一个陌生人的话呢? 就在老陈带着那块佛牌回去的当晚十二点,高人用凑齐的十八块佛牌为他布了个新阵。 什么样的阵?老陈外行人,根本看不懂也记不住,只知道有一个步骤让他觉得有点心寒,因为是把活生生的黑猫割了喉咙,取血和骨头做辅助。 要说乌骨鸡也是活杀了取血,但毕竟平时烧汤用的,没有那种杀生的罪恶感。猫则不同,那是宠物,尤其还是当着他妻子的面杀的。老陈说,他清楚记得那会儿他妻子的尖叫声比那只猫还凄厉,然后因为本来就体弱,所以干脆崩溃晕厥了。 但老陈不能崩溃,还得硬着头皮把那碗做过法的猫血喝进肚里去。 喝完之后,他张嘴就吐,吐出很多黑色糊状物,夹带着一些头发丝样的东西。 高人见后,说,成了,那些煞气应该都从你身体里给逼出去了,从今往后只要不出意外,那两个女鬼应该完全不会再接近你,你也没法看到她们。一旦这样,她们也就不会再缠着你妻子,所以至多一个礼拜,你妻子就能下床,而你也彻底没事了。 这话老陈听得将信将疑。但此后过去三天,他的确没再发生什么意外,他的妻子气色也越来越好,短短三天就从躺着不能动的状态恢复到可以自行坐起,老陈不由感叹,果然是能够对达官贵人都任性得起来得主儿,手里的确有本事。 于是安下心来,直等七天过后出阵,到高人家里去好好酬谢一下。但岂料就在第三天夜里,当他陪着妻子在卧室里看电视的时候,他妻子突然好端端的开始抽搐起来。 就跟发了羊癫疯似的,他急坏了,因为从来没遇到过这种状况,只能凭书里看来的印象匆匆卷了块手巾条到他妻子嘴里,然后急急奔到客厅想打急救电话。 但号码刚拨他迟疑了,因为高人说得很清楚,七天里他和他妻子谁也不能离开这房子,也不能有外人进来,因为可能会带进什么东西破坏了阵法的局。 但不找医生来他的妻子可怎么办?就在束手无策的时候,家里所有的灯突然一下子全熄了。过了会儿他听见有人在敲窗,下意识朝那方向看了眼,不由吓得差点魂飞魄散。 他看到阿红趴在一头很大的黑猫身上,在用她细长扭曲的手指不停敲着他家窗玻璃。 一边敲一边嘴里叽叽咕咕发出一种很奇怪的声音,跟哭似的,一声高一声低,似乎在念念有词。 老陈听不清楚她到底在念着什么,也根本不想弄清楚。 只感觉她每敲一下窗,他脖子上挂的佛牌就裂掉一块,当咔咔咔一连裂掉十来块后,他一个激灵跳起身,一把抄起桌上水果刀就朝房间里奔了进去。 一边奔,一边喊他妻子的名字,其实那是完全无意识的,因为当时根本就忘了他妻子正全身痉挛而且嘴里还塞着手巾。 但等他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他听见他妻子应了一声。 这时他已经奔到房门口了,虽然吃了一惊但还是不由自主推门走了进去。 一进门就看到一道白影带着股冷冰冰的风朝他扑了过来。 说到这里时老陈两眼瞪得很大,嘴用力吸着烟,几乎要把它整个儿吞进喉咙里去。 然后慢慢缓了两口气,他看着我道:“我发誓那时候我看得清清楚楚,扑过来得人影根本不是我太太,而是那个总是缠着她的女鬼。所以我条件反射地就把刀子朝她捅了过去。捅完才发现,糟了,那根本不是什么女鬼,分明就是我太太。可是你知道么,那时候虽然能从床上坐起来,她还根本没有下地的力气,而且刚刚还发了羊癫疯,又怎么可能有那么大的力气朝我奔过来??” “……那你怎么办……”他的话让我不知该如何回应,只能随口问了句。 他苦笑:“我能怎么办,等回过神一摸她的鼻子,早没气了。死的时候还紧抓着我的衣服,两只眼睛睁得大大的,看着我,像是在问我为什么突然拿刀子戳她。” 说着说着,眼泪又掉了下来,他伏在椅背上泣不成声。 哭够了,他再道:“当时怕得太厉害,所以扔了刀子我就跑出来了,也不知道能跑到哪里去,所以就去了那个高人的家。但他家里不知怎的人去楼空,只有一条看家的老狼狗还在院子里趴着,很安静。但知道它为什么那么安静么?” “为什么?” “因为它脖子被人拧断了。” “被杀了?” “是的。” 老陈看到狗尸后再次一怕,立刻逃离了高人家。 但这一下更加不知该跑去哪儿,又不敢坐车,也不敢在马路边上走,总之怎么做都觉得怕,怕那两个女鬼会追来,怕自己随时会出意外死掉。 所以后来,许是有点绝望了,干脆不走了,找了个看起来还算安全的地方坐下来,打算天亮以后去警局投案自首。但就在这个时候,他听见安静的街上踏踏一阵响。 响声是猫的脚步声。 猫跑起来本是没有声音的,但这是只死猫,四肢都僵了,所以跑起来声音很大。 背上驮着阿红。 这两个死掉的东西一个朝左歪着头,一个朝右歪着头,不偏不倚朝着老陈的方向跑过来,一边跑一边嘴里发着吚吚阿阿的声音。 老陈说,那声音听得他全身鸡皮疙瘩都要掉下来了。 起身想跑,可腿软得站也站不起来,只能傻坐着看那一鬼一猫离他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但是突然它们在街中心停了下来。 不知看到了什么,阿红两眼斜扫着他的身后,慢慢从猫背上直了起来,用她那只畸形的手指在她面前那道空气里慢慢比划着什么。 紧跟着老陈听见自己身后响起一阵脚步声。 没等回头,见一人影走到他面前,站在了他和阿红中间,伸出手指也在面前的空气里划动了两下。 阿红和那只猫一见,倏的下就消失了。 见状那人转过身正要离开,被老陈一把拉住,急急地叫了他一声神仙。 不过很显然那个人并不是什么神仙。 因为说到这里时我已经猜到了,他就是冥公子,那时候应该刚好跟我分道扬镳,所以又回到了广州。 也猜到他应该是早就预知老陈会有这样的遭遇,所以在那地方故意等着他。 不过他为什么要管这闲事? 就为了想得到老陈手里那块翡翠么? 但以他的能力,从普普通通一个凡人手里获取一块翡翠,根本是件不费吹灰之力的事,他为什么要绕这么大一个圈子? 想到这里时,忽然我听见车窗外传来轻轻一声叹息,然后隐约有道模糊的身影从我身侧的窗玻璃上显现了出来,贴着车窗,对着车里轻声道:“公子啊……为什么要挡着我的道呢……公子啊……” 紧跟着喀拉拉一声脆响,窗玻璃上像有人在画画般裂出一片蛛网似的细缝。 第58章 天光墟十一 “发什么呆?这会儿不走你是想等她进来么老陈?” 冥公子不紧不慢一句话提醒了当时吓得缩成一团的老陈,他立刻用力咽了口唾沫直起身,连保险带都没来得及系,直接发动汽车就朝斜坡上的公路冲了过去。 要说好车到底是好车,反应迅速指哪儿就跑哪儿,但无论他把车开得有多灵活,车窗外却始终有一团白蒙蒙的雾气环绕着,这就让他干着急却始终没法把车开得更快。 “这他妈要出事的……”勉强开了一阵后,老陈忍不住低吼道。 冥公子笑笑:“直走就是了,旁的你不用管。” “直走?”老陈透过后视镜瞪着冥公子,眼睛微微发红。 倒也难怪他焦虑成这种样子,窗外根本什么也看不清,即便开着远光灯,那光线在前方一两米的距离就像被堵墙给挡住了,怎么也扩展不出去。“这他妈分明是鬼打墙!”猛听见前方似乎有车经过,他狠按了几声喇叭,随后恨恨道。 “鬼打墙哪有这么严密。”冥公子的话音依旧不紧不慢,这让我不由自主用力拉了他一把,让他看看我边上那道窗玻璃上的缝隙正在变得越来越大。 大得已经能隐约看到外面随风飘动的头发丝了。见状他沉吟片刻,伸手朝那片缝隙上按了过去,然后对着窗外轻轻说了句: “娘娘想必知道这么句话,冤冤相报何时了。” 话音刚落,车身突然一阵震荡,我一个没防备头差点被前座给撞晕。 抬头就见到老陈不知怎的头压得很低,一边使劲握着方向盘,一边咬牙切齿在咕哝着什么。 我正想问他这到底是在做什么,但话到嘴边却一口被我咽了回去,因为就在我直起身的一刹那,我看到阿红骑在老陈脖子上,一边低头冷冷看着他,一边用她那只乌黑的手紧紧压着他的脑袋,迫使他根本没法抬起头。 “有车……他妈的有车……前面有车!!”然后我总算听清了老陈咕哝在嘴里的话语。 可是很纳闷,前面一团白雾,他头又侧挨着方向盘,那他到底是怎么看见前面有车的? 尽管如此,仍不免感到惶恐,我忙试着伸手想把阿红从他脖子上拉下来。 但手指径直就从她身上穿了过去,而她回头朝我咯咯一阵冷笑:“叫你管!” 我没想管,但我也不想就这么莫名其妙地把命丢在这里。 所以下意识就把手心里那块翡翠牌握了握紧,心想刚才她消失后这东西就裂了,兴许真有挡煞的作用,不如试试把它朝她身上按过去,看看是否真的会有效果。但这念头刚从脑子里冒出,手还没来得及动,就被冥公子一把扣住。 然后他淡淡朝我丢了句:“要你多事。” 话音未落,另一只手伸出对着阿红的方向轻轻一招,就见她突然身子猛地一抖,然后像被什么东西一把拖住了似的径直朝着我身上倒了下来! 直把我吓的猛朝后座上缩去,但不知为什么,尽管她差点就摔到了我身上,但冥公子却并没把她从老陈脖子上彻底拉下来,而是就那么让他把头抬起了约莫三分之二的幅度,随后看着他那张涨成了青紫色的脸,扯下雨帽笑了笑道: “你瞧,尽管有时候我会因为某种需求而跟他人做些交易,但我做事一向有自己的规矩,这规矩便是无论我答应为你做些什么,在开始做之前,我必须明明白白把交易的前因后果问个清清楚楚。你之前编造的那个故事很有意思,但想来还缺了些什么,若你不想说,我只能由着她把你带走。所以,你是想爱惜你的羽毛继续守口如瓶呢,还是同我完全彻底地实话实说呢,老陈?” 老陈没法看到冥公子的脸,所以也就看不到他这会儿揭了雨帽后那半张已因潮湿而彻底腐蚀出骷髅原形的脸。阿红却是看到了,因此一边死命扭曲,一边用力蹬着窗玻璃,却始终不敢用她那只畸形的手指去碰一下冥公子的身体。 这动作让老陈格外痛苦,却又根本看不见自己脖子上的阿红,只能一边勉强稳住方向盘,一边用力拉扯着脖子上的金项链,嘶着声道:“说不出话……要憋死了……要憋死了……” “试试看,说出来也许还有救,不说我就只能看着你憋死了。” “我说……我说……我撒谎了……我先前对您撒谎了……” 老陈当年的情况跟他一贯对媒体说的,其实有很大出入。 虽说房价是从上世纪九十年代末开始上涨的,但暴涨差不多应是从2004年开始,所以虽然99年的时候房价上涨了一些,但幅度不大,对老陈的经济状况并没有很大帮助,又因为那段时间生意不景气,倒卖文物虽然来钱多但毕竟不是长久之计,所以新世纪初时,他一时鬼迷心窍卖了手里的房产,连同几年里积累的那些资金去做了投资,想如果投资顺利的话,可以转行做当时正火的服装生意。 但没想到,中途却被自己一个从小到大的老熟人给骗了,卷走了所有的钱一声不响出了国,留下一个空壳子公司给他,几乎把他逼到要跳楼。 可巧这时,有个倒斗的来找他,想通过他转手几样新出土的青铜器,说是从唐代一个贵妇墓里挖出来的。他对古物并不精通,所以觉得青铜器卖不出什么高价抽不到多少油水,当时又没什么心思做买卖,所以一直把这些东西搁置着,直到有一天一个识货的来,见到这几件青铜器立刻说,哟老弟,几天不见哪里来这么些好的东西,唐舒王妃墓里的兽鼎套件啊,你必须给我留着,回头我取钱去。 这个时候老陈才知晓这些青铜器的来历。同时也从那个识货的人口中得知,那座墓是半年前被盗的,墓是座衣冠冢,所以陪葬品不多,除了一些青铜器和玉饰外就没什么了,但听说其中有两样东西相当值钱,却出土不久就被人收走了。 那两样东西是两幅画。 出自唐代画家周昉之手,一幅是他擅长的仕女像,也就是舒王妃的肖像;另一幅则相当特别,因为是幅山水风景画。众所周知,周昉是画人物的专业户,存世的没有一幅是风景画,因此这幅一出可说是稀世珍贵。因此那位行家走前特意关照,说万一见到有人来转手这幅画,一定要通知他,多贵他都想要。 老陈答应虽答应,心里却立时打起了自己的小算盘,因为在盗墓的圈子里混久了,他曾听说过一个关于那位唐朝舒王李谊之死的传闻。 那人是喝醉了酒才胡乱说给老陈听的。说是李谊由于(据说)是死于篡位的失败,所以在永贞元年十月就”薨”了。 历史上就这么简简单单一个“薨”字,简单概括了他的所有死因,但他的身后事却并不简单,有人说,他死后他悲痛的家人买通埋尸者将尸体悄悄带走,隆重安葬在了一个不为人知的地方,并拜托周昉作了一幅画,以隐晦的方式记载墓葬地点,以备今后子孙可以去扫墓祭拜。 但舒王妃去世后那幅画却不知下落,有人疑心是被她带进墓中以防有人心怀不轨,找到她丈夫的墓穴,侵扰她丈夫的遗体。这怀疑随着画的出土而成真,也让老陈寝食难安,心心惦念。他想趁着那些买下画的人不知道这一秘密前找到那些人,然后说服他们将这画转手卖给他,然后再将这画以更高价钱传给识货之人,也就是同样知道这秘密,所以无论多大的价格都会将这画要下来的人。 之后千方百计地打听,终于被他打探到,原来那两幅画被洛阳某家人给收走了。 那家人姓严,祖上七八代都是倒斗营生,而且是家族式的,绝不带外人。 听见是盗墓的,老陈心里一紧,想着糟糕了,也许那家人就是因为知道画的秘密,所以才会在东西出土后没多久就立刻把两幅画给收了下来。 尽管如此,他还是抱着试试的心情去跟先头那个行家要了三十万做定金,然后跑到洛阳去,想探探那家人的口风,看是不是有可能存在侥幸。但让他失望的是,侥幸是不存在的,那家人正是因为知道画的秘密,所以才急急买下这两幅画,所以要他们转手,那根本就不可能。 既然不可能,但他又跟人拿了三十万,这总得想想办法怎么把这事给圆回去才行啊。 他想来想去,只能另辟捷径,索性花了五千块钱找了个小偷,说你到这家人家里给我偷这么两幅画,大致是放在什么样一个地方,偷成了我再给你五千。 小偷很乐意就给接下这单活了,因为觉得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就算被抓也不会关多久,偷成功了还能多拿五千。就这样,那个小偷花了几天时间蹲点,然后在一个夜里用了短短一小时,就把画给他偷了来。 说起来,也是那户人家太没把安全当回事,亦没想过会有人来偷这么老掉牙的破画,所以连锁都是没锁的,因此小偷才得手得这么容易。 得到画的当晚老陈就匆匆离开了洛阳,回到广州,几天后没听见洛阳那边有什么动静,以为没什么事了,却不料刚松懈下来,就在报纸上看到一条新闻,说洛阳一户人家几口人一夜间自相残杀了。 那户人家就是姓严的盗墓之家。 没人知道他们那样做是为了什么原因,但老陈自然是知晓的,只是他绝没想到自己偷走人家一幅画会导致这家人自相残杀。 所以最初有些难过和自责,但几天后就想开了,心说要不是这么贪这么残暴疑心病又这么重,怎的会自己人杀自己人,也算是盗墓贼这种遭天谴的营生终于由老天借了他的手,让他们遭了报应。 这么一想自然释然,也很快以一百万的价格把舒王妃肖像的那幅画卖给了那位行家。凭白多了这些钱,他觉得自己的运气开始渐渐变好,而去探寻舒王墓的念头也随之越来越强烈。但是没多久一个人的出现,让老陈不得不感叹命运的多桀,那个人就是阿红。 老陈原先跟冥公子说的时候,曾声称阿红是自己找上门要他代理卖货,却突然身亡,而且死得很怪异,因为先出尸斑,后死的人。 但其实阿红是老陈自己去找的,找的原因是他希望有个专业级的人带他去挖墓,而阿红既年轻又专业,所以是非常好的人选,因为年轻意味着好哄好骗。 你瞧,如今的老陈都五十上下的人了,看起来仍是比较年轻并且英俊的,所以当年他的样貌是可想而知对女孩子有多大的吸引力。阿红自然是在见到他的当时就被他迷得晕头转向,毕竟一个盗墓很厉害的女孩,注定异性缘是很差的,况且她手指又如此奇怪,可说是被其他男人敬而远之的。所以老陈对她这么温和有礼,这么体贴,自然是将她迷得团团转,他说什么就是什么,他要做什么就做什么,他提的价格也根本就不会去回,当时老陈跟她提出的分成是三七分,她三,老陈拿七。 就这么简单商量了两三天,两人出发前往铁瘩子岭,开始寻找舒王墓。 阿红毕竟是长期在外面跑的,看图不用花费多大功夫,很快就猜出画中所指的地方,哪里是舒王墓的确切地点。 后来发生的事同他之前告诉冥公子的,大致差不多。 唯一不同的是,无论后来阿红的讨价还价,还是阿红的死,都不是在老陈的家里,而是在铁瘩子岭。 但阿红本来是跟老陈谈妥抽成标准的,为什么临时又改了口,要跟老陈讨价还价呢? 说来也是因为这姑娘相当现实。 因为年轻,因为知道自己其貌不扬,所以格外的现实。所以即便有那么一段时间被老陈迷得晕头转向,但阿红还是没忘记在临行前跟自己姥爷说了这件事,顺便打听一下那幅画的来历。 而阿红的姥爷是多么了不得的一个人物,即便自己身子骨已经很不行了,但脑子清楚得很,所以对于舒王墓自然是知道的。因此对她说,你要小心那个男人,他带你去挖的那座墓是要人命的墓,你不能就这么简简单单被他的三七分成给忽悠了,那种墓通常要么里面可能什么也没有,要么里面就是财宝满棺、但守着很厉害的看墓的东西。 既然是拿命去搏,凭什么要把大头给那只出了地方却根本不出力的人? 这番话阿红原先没放在心上,但在舒王墓里遇到了那么可怕的事后,不能不让她一下子清醒过来。于是一逃离舒王墓,她就立刻扣下那半块玉玦放话说,要老陈改了合同,换做她七他三。 当时老陈就火了,一来那天受了太大的惊吓,二来阿红态度一百八十度的转变让他有点无法忍受,所以他不知怎的一下子怒从心头起,当场撕破脸就跟阿红吵了起来。 原本光吵倒也没事,但阿红对他动了手。 老陈哪里是阿红的对手?被她打得几乎连滚带爬,而且也许是打着打着上了瘾,她中邪似的后来越打越重。直打得老陈嘴里都吐出血来,正所谓狗急了也要跳墙,他一下子跳到阿红身上捂住她眼睛就用自己的脑袋往她头上撞了过去。 按理说他是撞不过阿红的,阿红脑门可比他硬得多,所以他撞完就被震倒在了地上。 但坐起身一看,却见阿红也倒在了地上,当时没想太多他拔腿就跑。想赶紧跑离那个鬼地方,但一路跑了一个多小时,却发现自己迷了路,又绕回到了原地。 然后看到阿红直挺挺躺在地上,两眼睁着,却像死了一样昏迷不醒。 一摸她的后脑勺才发现,可能刚才自己撞她后她一个不慎摔倒在了地上,给地上的石头撞了下后脑勺,撞闷过去了。于是赶紧连拖带拽把阿红往山下拖,这次总算没走迷路,只是不知为什么,在将阿红送到医院后,医生说阿红几个小时前就死了。 当时他急说不可能,说刚才摸她还有气的呢,怎么会死了几个小时? 医生打量了他几眼,道,尸斑都出来了,你说咱的结论到底是谁对谁错呢? 之后,老陈匆匆丢下阿红的尸体返回了广州,谁想刚回到家里,阿红的姥爷竟就坐在他家里等着他。 第59章 天光墟十二 阿红曾说过,她爷爷六十出头,但已金盆洗手十五年。 之所以那么早就金盆洗手,倒并不是因为他觉悟高了或者看破红尘不再留恋钞票,而是因为他实在没法干了。 无根指对练它的人伤害很大,不仅会让手指变得畸形,而且随着时间推移,或者利用的次数不断增递,它还会像个不断愈合又不断被撕开的伤口一样,渐渐糜烂得不可收拾。所以到了后期,只能终日与纱布和药膏为伴。 因此老陈是这样形容阿红她姥爷的——一个满脸皱纹,腰背佝偻,通体散发着腐臭和中药味的老侏儒。 脆弱得好像用根手指就能戳碎。尽管如此,说话声音听起来倒还颇为精神,在一眼见到老陈进门后,也不拐弯抹角,直接了当就问他,“阿红是不是已经死了?” 老陈怕他是过来跑来追究的,支支吾吾了半天,扯了个谎,说阿红有了地图后自己跑了,他跟她已经很久没能联系上。 老头听完轻轻叹了口气,然后翻着眼皮朝他看了半晌,道:“你扯谎面不改色心不跳,倒也是块从商的料子,今后有的是发财机会,前途无量。但我家阿红就可惜了,本是我这手指的唯一传人,如今无根指当真是断了根。” 老陈疑心他是套自己话,当即否决道:“老爷子,说什么丧气话?眼下都还不晓得阿红是不是真找到了那座墓,即便真的找到,像她这样一个经验丰富的老手,怎么可能这一趟就遭了意外。” 老头一听笑了笑:“说得好。不过你瞧,我活了这大半辈子,什么样的人没见过,什么样的鬼话没听过?所以你就别跟我扯了,扯也没用,只问你一件事,那半块从舒王棺材上敲下来的玉玦,能不能当做我孙女的遗物送给我。” 这番话听上去客气,但分明就是赤口裸口裸的要挟。 当时老陈正处在极为紧张和混乱的状态,所以脑子里第一个反应就是这个,因此忘了非常重要的一点,那就是——既然玉玦在出土当天就因阿红的死而落到他的手里,那么远在阿红家乡的这个身体孱弱的病老头,又怎么会知道关于这块玉玦的事情。 完全忘了这一点,所以脑子一糊涂,他脱口就问:“如果不给呢?” 老头又笑了:“不给,那以后你就不要混了,我既然能掐指算出你以后的财运,自然也就有法子去断了你的财路,从今以后,别说前途无量,就是去要饭,也是捡到一块丢五毛。你瞧瞧你打算怎么办?” 这番话无疑让本就精神状况糟糕的老陈状况更遭了些。 按以前,他肯定会把别人说的话和自己要说的话从头到尾好好想一遍,找出话里可能存在的问题,然后过滤了再以最好的方式说出口。做生意么,本就该是和气生财为宗旨,况且那半块玉实在是值不到多少钱,给了老头又能损失什么。 但老陈当时完全鬼迷了心窍。 万事只往最糟糕和最绝的地方去理解和考虑,所以很快,他就头脑一热做了件很混账的事,他把药老鼠的丸子化在水里,用它冲了杯奶茶端给那老头喝了。 事到如今,回忆起当时这段过往,老陈的面色仍是惊惶中带着丝茫然的。 他喘着粗气讷讷地咕哝了句:“其实按理讲,那点老鼠药的量根本药不死人……” “既然明知药不死人,你为什么还要多此一举。”冥公子笑了笑问。 他摇摇头:“不知道,当时心里狠劲足着呢,只觉得用这些老鼠药真能一下子把那老头给药死,但给他喝下去后才想起来,那东西根本就药不死人,最多让老头难受一阵,这样一来,岂不是更给自己惹祸上身?” “那么后来你是怎么逃开这场祸事的?” “我?”他苦笑:“没逃,因为那天这老爷子还真就被那么点老鼠药给药死了。” 当时老陈还怕他不肯喝奶茶,毕竟上了年纪的人都不太好这一口,但茶叶冲的茶水会露马脚,所以硬着头皮只能用奶茶试试。 而想必正是应了那句‘阎王要你三更死,你必活不到五更’,本以为老爷子肯定不会喝,没想到他咕噜噜一口气把那杯奶茶喝了个干净。喝完后问老陈:“阿红死的时候有没有吃苦头?” 老陈差点就摇了头。 幸好反应快,马上道:“我真的和阿红两天前就断了联络了,老爷子,您不如再到别处找找?” 老头这次没再继续戳穿他的谎言,只低下头把包着自己手臂的纱布一层层揭开,然后勉强动了动里头那团已经变得稀烂的手指,像数数儿似的,一根根来回看着,来回念叨。 末了,用力叹了口气,对老陈摇了摇头:“可惜了,年轻时损阴德的事做得太多,现在我既救不了我孙女,看来也救不了你。算了,既然你实在不肯把那块玉玦给我,那就自己留着吧,但有句话你给我记着,所谓‘横财上身也横祸上身’,往后几年再顺再发达,你好自为之,有钱记得多做做善事。” 说完,老头七窍流血,竟就死了。 从那时候起,一直到在天光墟偶遇那个卖玉玦的男人之前,老陈都过得顺风顺水,当真如老头所预言,财源滚滚,前途无量。因此几年过去,老陈几乎把当初那些不堪回忆的往事给遗忘干净,直到后来那些事发生,才让他重新又想起了老头活着时对他所说的最后那番话,同时想到,阿红鬼魂的出现,只怕是向他索命来了。 但另外一个女鬼到底是谁,又为了什么而缠上他和他太太,并且还要借他的手杀了他太太?他实在是想破头皮也想不出来。 “兄弟,”说到这里,老陈用力砸了下方向盘,咬牙道:“说心里话,要真是阿红死不瞑目现在来向我索命,我倒也认了,可是另外那个女鬼到底什么来头,我跟她无冤无仇,她为什么要搞我?还搞死我家人??” “冥冥之中皆有定数,我只能说,你这些年的所有遭遇,其实并不是偶然造成的。” “……什么意思啊兄弟?” “你让阿红去挖的那座墓是舒王墓,那么对于那位舒王的生平,你又知道多少?” “我只知道他是唐宪宗的叔叔,据说想篡位自己当皇帝,但没成功,所以被宪宗杀了,又被他家人埋在铁瘩子岭。” “但这并非是事实。” “事实是什么?” “事实是,舒王在德宗时期就一直是宪宗父亲政治上的强大竞争者,来自宫中的诸派势力也一直看好他,以至虽然后来宪宗顺利继位,但初时政局不稳,宪宗担心有人以政治惯性拥立舒王,所以精心设了个局,不仅以此肃清了舒王身边的势力,也趁机以策反的名义将舒王押至长安,秘密处死。” “……那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关系就在于,那个以莫须有的罪名诬陷并处死了舒王的唐宪宗李纯,是你的前世。而那个同阿红一起纠缠着你,并且借你的手杀死你妻子的女鬼,就是被你前世生生拆散了鸳鸯的舒王妃。” “草!”听到这里,老陈使出吃奶的力气挣扎着把头抬了一下。 但仍是没能将头彻底抬起,只能勉强看着后视镜,对冥公子哭笑不得地骂了句脏话:“前世?他妈的前世??如果上辈子做的事都他妈要后辈子去遭报应,那他妈到现在地球上还能有几个活人??” 要不是阿红那张惨白的脸就在离我巴掌远的距离对着我,老陈这句话真听得我差点没忍住要笑出声。 但冥公子没笑,只淡淡扫了他一眼,道:“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不是你当时想筹钱想到鬼迷心窍,又怎么会生出后面的事端,阿红又怎么会因你而死。而洛阳那七个人,原是命中注定逃不过一死,若不是被你偷了那两幅画出来,它们只会在这几个盗墓贼无人再住的房子里发霉腐朽,直到跟那老房子同归于尽。现如今,全因你的关系,尘封千年的墓穴被打破,亦唤醒了沉睡千年的怨魂,为此牵连无辜者丧命,你倒还有脸抱怨?” 说完,目光再次瞥向老陈,见他挣扎得脖子上青筋根根暴起,便将手指拈出莲花状,对着阿红天灵盖处轻轻一按:“你且先给我退了!” 话音落,就听阿红一声尖叫,转眼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让老陈登时如释重负。 遂抬起头,正要再继续说些什么,一眼瞧见后视镜里冥公子的神情,嘴巴立即闭上不再吭声,只专心致志将车继续往前开,岂料没开多久,突然发动机里喀拉拉一阵怪响,随即这车突兀停了下来。 “怎么搞的?!”张大嘴巴愣了片刻,老陈把头一低。 原是预备要将车重新发动起来,但没想到这个动作倒刚好救了他一命,因为在他低头瞬间,突然挡风玻璃上也出现了蜘蛛网般一片细密的裂缝,缝隙里五根细长手指直伸而入,一把抓向他脖子,却因着他那一下举动,指尖钉子般□□了他身后的椅背上。 直把他吓得一阵惨叫,但随即,车外却传来更为凄厉一声尖叫:“公子!如此助纣为虐!你就不怕遭报应吗?!” 第60章 天光墟十三 女人尖锐的叫声让老陈这么高大一个男人一屁股就从椅子上滑了下去,然后像只刺猬一样缩成一团,紧闭着眼睛惊恐无比地钻在方向盘底下。 他大概以为那女人会从窗外钻进来,所以做出如此鸵鸟之举。 但事实恰恰相反,那女人在宣泄了那阵愤怒后就朝后退了出去。当时我看得很清楚,她半只手在收回去的时候像燃烧似的冒出了一股黑烟,所以我猜,她一时半会儿应该是不会再做出类似的举动。 但就在我这样自以为是地猜测着时,突然老陈啊地声怪叫,一下子窜出半个身体猛地扑在了椅背上。 却很快又重新跌坐了下去,似乎身后有股看不见的力量瞬间抓住了他。 “救命!”后脑勺撞在方向盘上时,我看到他脖子上有两只发黑的手用力抓着,他伸手朝冥公子大叫了一声。 但紧跟着他再次一声大叫,因为他这一回总算是彻底看清楚了冥公子的脸。 半张是人半张骷髅。 这不能不叫一个本就处在极度惊恐中的男人再次被吓到肝胆俱裂。 瞬间眼球里血丝都爆裂了开来,他一边同身后那股力量做着挣扎,一边半伸着自己的手,以一种难以描述的神情朝冥公子发出一叠声怪叫。 最后终于还是求生心切,他鼓足勇气将手再次伸直,对冥公子哭求了声:“救命!救命啊!” 冥公子如他所愿抓住了他的手。 但本以为他会将这惊恐万分的男人重新拉起来,他却并没有这么做,只是一边抓着老陈的手,一边将他戴在手上那些金戒指金链子一一摘下来,握在自己手心。 “兄弟!”见状老陈惊叫起来,声音颤抖得几乎听不清楚他在说什么:“你……你做什么!你他妈在做什么?!” 冥公子瞥了他一眼没有回答。 继续附身向前,将他脖子上那些粗大的金项链也一并摘了下来,这时才朝他笑了笑,道:“记得我对你说过些什么?金子能克阴邪,但并不是你这种用法。” 不是他这种用法,那又该是什么样用法? 就在我因此全神贯注于冥公子这番举动的时候,全然没留意到身后玻璃咔的声脆响,随即整个儿爆裂了开来。 冰冷尖锐的玻璃几乎是像子弹一样朝我弹射过来。当我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我唯一能做的,便是僵在原地,呆呆看着那些透明尖锐的三角形或者多边形由远至近,在我眼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瞬间放大。 我想我这一下自己必然是死得干脆极了。 虽然会很惨,但乐观点看,这么个死法虽然惨烈,但总要比被身上中的那个咒给活活弄死要痛快得多。 尽管如此,当一想到眼球被硬生生刺破时的感觉,仍让我在眼见着玻璃撞向我眼睛的一刹,闭上眼拼足力气惨叫了一声:“啊——!!” 惨叫过后,我却发觉自己没死,眼球也还在。 于是猛一下清醒过来,我看到那些闪闪发光的玻璃片此时正牢牢扎在冥公子的手臂上。 锋利的玻璃并没能切伤他的手臂,因为跟他半边脸一样,那半边手臂也已恢复了骨骼的模样,所以那些玻璃就像一层漂亮的鳞片,道道竖立在他手臂上,在夜色里幽光闪烁,绽出一种诡异的美。 原来关键时候他反手一挡,用他手臂代替了我的脸,在我被惊得魂都不知飞到哪里去的那一刻再次救了我一条命。 当即想用自己还不怎么利索的嘴赶紧向他道声谢时,但紧跟着发现,我理解错误了。 刚才他那个举动并不是特意为了替我挡玻璃,而是他刚好反手要去捉住后窗外那个女人。 那个一路跟阿红一起缠着老陈的,被冥公子称作‘舒王妃’的女人。 此时她苍白的脸被他右手牢牢压在窗框上,纵使只是道虚无的魂魄,不知怎的却像实体一样,完全被冥公子那只白骨嶙峋的手钳制得无法动弹。 再仔细一看,我立即明白了她无法动弹的原因。 冥公子说老陈没用对金子的正确使用方法,那是因为金子辟邪的最好方法,显然并不在将它们挂在自己身上,而是直接作用于那些阴煞的身上。 似乎以此就能将冤魂困住。但我觉得这方法对于普通人来说未免过于苛刻,毕竟世上有谁能像这个活骷髅一样,能轻而易举将一大把金首饰抓在手心里,然后随随便便就将它们捻为一体,并搓成根锁链般的东西。 那东西只是随意搭在这舒王妃的脖子上,她就完全不能动了,眼睁睁看着自己身体一点点在车外那片团团笼罩的雾气中烧灼般发黑,她甚至连起码的挣扎都做不到。 这让她哭了起来。 本就是非常美丽的一个女人,哭泣的样子几乎叫人心碎。 可惜在她面前钳制着她,并淡淡望着她的那个人,是个根本没有心脏的骷髅人。 骷髅人是不会心碎的,哪怕她哭得再怎样凄美。 想到这点,不由让我轻叹了口气,但谁想就在这当口车外的雾气中竟然也轻轻飘来一声叹息: “公子……” 我大吃一惊。 本能地立刻朝远离车窗的地方避了避,随后循声朝车外看去,不多片刻,就见车外那团浓重得连远光灯都无法穿透的雾气中,隐隐约约有道人影朝着这方向慢慢走了过来。 那着实是个普普通通的人。模样普通,着装普通,神色也是安安静静,普普通通。 但一眼看清他的样子,那原本缩在方向盘底下的老陈突然间猛地爬到座椅上,使劲朝他一指。 随后完全不顾形象地狠狠拍着椅背,失声大喊道:“是他!那个卖给我另外半块凤凰玦的人!就他妈是他!” 第61章 天光墟十四 那男人走到离舒王妃五六步远的地方,就没再继续往前。 不动声色看着老陈发泄完毕后,他笑了笑,问:“那块玉玦完整的模样,你可见到了?” “……见到了。” 男人的平静让老陈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 冷静下来后,他完全没了刚才指认这男人时的狠劲,所以回答时的语气自然也无法跟刚才相提并论。因此尽管他似乎还想再说些什么,但手抖得厉害,便没能吭声,只朝那男人默默看了阵,遂低头坐回到椅子上,哆哆嗦嗦掏出支烟塞进嘴里。 见状那男人目光变得有些复杂。 带着丝若有所思的神情,他朝着老陈背影静静端详了阵,随后视线一转,朝冥公子望了过去:“好久不见了,公子。” “好久不见,王爷。” “想必你应该知晓你手里这个女人是谁。” 男人的直接让冥公子微微一笑:“知道,她是王爷的心爱之人。” “也是在我墓中守了我整整千年之人。” “……千年?呵,弹指一霎,原来已经过了千年。” “这点时间对于一个已经被夺去光阴的人来说,想必算不得什么。” “或许。” “因此我不太明白,公子这番横加干涉的目的究竟是什么,本以为公子并非是个爱管闲事之人,尤其对于轮回果报之事。” “那是因为除此之外,我似乎没有其它更好的方式能见到王爷。” “原来公子这么做,就是为了见我一面。” “没错。” “那么见我又是为了做什么。” “为了想问问王爷,当年随同王爷一起下葬的那件东西,不知王爷是否愿意借来一用。” 闻言男人目光微闪:“你想借那样东西?” “是的,王爷。” “但我不觉得以你现在这样一副身子,还会需要用到那件东西。” “它并非是给我用。” “那是给谁。” 冥公子没有回答。 似乎根本就不愿回答,尽管如此,那男人却似乎瞬间察觉到了什么,目光一转径直朝我看了过来,随即眉梢轻轻一挑,道:“你被什么东西缠了很久是么。” 我没防备他会突兀同我说话。 所以呆了几秒钟,才点点头:“是的。” “那东西在吞吃着你的命。” “……是的。” “既然这样,就算我把那东西借给你,也未必会有多少用处。”说这话时,他目光再次转向冥公子,随后又从他身上移向了那个被他禁锢得一动不能动的女人。 见状冥公子话锋一转:“千年来婉华娘娘的墓穴之所以一直空着,原来是始终同王爷守在一起么。” 男人看了他一眼,点点头。 “如果没猜错,她当年应是自尽身亡,因此才能将自己魂魄附着在那块玉玦上,以此方式陪伴王爷至今。” “……没错。” “而唯有火焚才能将魂魄烙在石中千年之久并始终凝聚不散,因此当年娘娘为了陪伴王爷,不惜用了*这样决绝的方式,可见娘娘心性之刚烈……” “你为什么要同我说这些。”不等冥公子将话说完,男人迅速打断了他的话音。 目光亦不再像最初时那样平静淡然,这会儿清晰可见一片汹涌的波折在他幽黑的眼底悄然涌动,仿佛冥公子再多说一个字,他就会一触即发。 冥公子看了看他,淡淡一笑:“我对王爷说这些,是为了告诉王爷,虽然你们夫妻二人是因遭到当年李纯的陷害而死,虽然这位陈先生是李纯轮回后的转世。但所谓果报,一旦被某些后来的因素所更改,便无法听任谁再借着果报之名,对被赦者施以伤害。” “被赦者??公子这话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尽管陈秉坤从出世时起便背负了他千年前所欠下的债,尽管他这一生又为了钱财两字做出了贪财害命之事,但由于他后来那些年里无意中所做下的善事,致使命数被更改,时运亦被重新定义。否则,以我这样一个人,又怎会多此一举,去管那些根本不能管的闲事。” 说到这儿,见那男人眼中的神情变得更加错综复杂,冥公子停下话音隐去了嘴角的笑,轻叹一口气:“但是我同样也知道,娘娘的魂魄依附在那块玉玦上,因玉玦被擅自取离棺椁而苏醒,又因玉玦的破损而失控。因此若一天不将她所有的怨气发泄干净,她的魂魄便一天不得安宁,在阴阳两界间备受煎熬,并永无可能回到王爷身边。因此,我只想问王爷一句话。” “什么话。” “以你那陪葬之物,换我替她消去那满身的戾气,以重回王爷身边。王爷您看可好?” 第62章 天光墟十五 冥公子的话换来那男人一阵面无表情的沉默。 我本以为他是不愿回答这问题,但他忽然慢慢朝前走了两步,在一片静寂中目不转睛望着冥公子那张脸,一字一句道:“你真能为她消去满身戾气,重回到我身边?” “没错。” “为什么要撒谎。” “王爷何以认为我在撒谎。” “你瞧瞧她的身体,一丝一毫皆由那股戾气所组成,一旦你替她消去满身的戾气,岂不等于将她从这世上抹杀干净。竟还以此要换我墓中葬品,公子真算得一把好计。” “是么。”男人这话令冥公子微微一笑:“既然王爷这么说,那不妨再向王爷请教一个问题,不知王爷可还记得王爷棺椁上那两行被人用朱砂所写下的字么。” 闻言一怔,男人眉心蹙了蹙:“墓有重开之日,人无再少之颜。” “王爷可知这两句话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墓被封得再久,终有被重新打开的一天,而人一旦老去,便再回不到初时的容颜。” “前句说得对,但后句,王爷怕是理解错了。” “那它该是什么意思。” “墓被封得再久,终有重新被开启的那天,而人一旦死去,便再也回不到活着时的从前。” “所谓人死如灯灭。” “没错。” “那如何解释你和我的现今。” “现今?呵……我已失去时间从我手中带走的一切,王爷却又留住了过去的什么?” “我……”目光轻闪,那男人嘴唇颤了颤,久久却无言以对。 “看来王爷是当真已经记不得,当初是谁将娘娘魂魄所依附的玉玦镶嵌在王爷的棺椁之上,又是谁亲手将你俩合葬之墓封存在那座大山内。” “是你……” “王爷终于想起来了是么。” “所以你故意将我引到这里,就是为了让我亲眼看着你将她毁去么?” “我只是在感叹,这么多年过去,王爷的一腔怨怒竟还没能因娘娘的舍身陪伴而消除。” “那公子自身又将过往忘却了多少。” 话音刚落,就见冥公子原本平静无波的瞳孔内微光一闪:“我?”随即哂然一笑,原本禁锢着舒王妃的手一扬而起,将手中那条金链倏地朝那男人当胸处甩去:“我倒确实也并不比你好上多少。” 一千年前,舒王李谊被刚登基不久的宪宗皇帝一道诏书召至长安,不久便传出死讯。 他死时年仅四十二岁,而关于他的死,史书上只以一句话简单概括:永贞元年十月戊戌,薨。 没人知道他究竟因何而死,事实上,如果不是这次跟着冥公子遇到老陈这档子事,我都压根不知道唐朝有个叫李谊的王爷,更不知晓此人短暂一生中所伴随的各种起起落落,生离死别。 瞧,时间这东西就是这么强大和无情,即便历史上那些原本有头有脸身份显赫的大人物,也大多逃不过辉煌过后弹指湮灭的命运,更何况我等这些籍籍无名,庸庸碌碌生活在阶级底层的小屁民。就算自认为这一辈子经历过再多坎坷,再多是非,再多刻骨铭心,终究不过是时间的掌心里一粒稍纵即逝的细菌,小得连灰尘都算不上,勿论能在浩瀚历史中留下一点痕迹。 然而,若是偏巧碰上命运开小差,此生或许就会因此出现一些微妙的变化。 譬如几个时间轨迹原本完全不同的人,突然间就走到了一起,并因此产生出诸多错综复杂的关联。 就好比我和冥公子,以及舒王李谊的相遇。 李谊跟舒王妃不一样,他不是鬼,而是一具活尸。 当时阿红硬把凤凰玦从他棺材上撬下来的举动,不仅唤醒了舒王妃的魂,也让他这具在棺材里静躺了千年的尸体醒转了过来。但不知为什么,同样是死去并被埋葬了那么久,冥公子活转过来的时候,只剩了一具骷髅,而李谊的样子看起来却跟活人没有任何两样。 这让我不禁想起某些关于吸血鬼的故事,它们靠吸食人血让自己生肌长肉,令*的身体重焕活力,所以混在人群中完全看不出同活人有什么区别。当我这么说起时,冥公子虽没什么明确表示,但嘴角那丝几乎不露痕迹的笑,让我顿觉自己好像有点天真。 后来他说,舒王李谊着实算得上是个异人。 所谓异人,就是精通命理卦象,并且还能将之运用在生活中的人。 因此当年罗令则密谋废除宪宗失败,被押送进京时,李谊就已预知,这件看来非常突兀且不可思议的谋反事件,恐怕同他会有脱离不了干系。 果然,不久之后他就被宪宗皇帝召回长安。 临行前,他将自己随身佩戴的玉玦赠予自己妻子,寓意是:此次一别,当成永诀。 而那一天的分离,也确实令这对鸳鸯从此天人永别。 李谊进京后没多久,就因“指使罗令则矫诏废立”的罪名,被定了死罪。当时罗令则早已被处死,因此无论李谊怎样据理力争,也百口莫辩。心下自是明白得透彻,这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宪宗帝认准他李谊活着早晚有一天会危及他的帝位,因此借着罗令则一案,正好扣以罪名,拔去他这颗眼中钉。 唯恐继续抗辩下去只怕会祸及家人,所以李谊只得服罪,并在几天后,被不声不响地处死在深宫之中。但死前,李谊曾咬破手指在自己身周留下一圈血书,字字句句,皆是用的玉筋篆体所书写。 见到血书后,宪宗帝唯恐李谊是用了什么术法,会在死后对他不利,因此特地命人去洛阳白马寺将当家方丈请来,连做七天法事超度,又用法器封了李谊的口眼,再以墨玉椁封棺,这才感到安心。 遂下令要将那口棺材投入江水之中。但一得到李谊服罪的消息后就立刻赶到长安的舒王妃,在知晓这一切后,当即抛出重金,在棺椁被运走之前将它截住,随后连夜运走,再按照李谊生前所挑选好的风水地,把他棺椁葬进了铁瘩子岭内。 “但若是以为,以上便是整件事起因的全部真相,那可就错了。” 这句话从冥公子嘴里说出时,我正沉浸在他所说的故事中完全没回过神。几秒钟才反应过来,不由愣了愣:“那什么才是整件事起因的全部真相?” “你知道唐宪宗李纯从没立过后么?” “……我对历史不大了解,其实唐朝比较熟悉的也就唐太宗和唐玄宗,以及武则天。” 他不由莞尔一笑:“李纯嗜爱美色,因此一生没有立后,并效仿秦始皇追寻长生不老之术,所以最后被太监所杀。因此,他算是个贪色又迷信之人。” “所以?” “所以舒王妃梁婉华在嫁给舒王之前,其实是时任太子李纯的宠姬。梁婉华貌美无比,你见过她的样子,想来不会有异议。” “对,她确实很美。”即使是化作厉鬼时的模样。 “李纯深知她的魅力,所以忍痛割爱,将她作为安插在舒王李谊身边一颗棋子嫁给了他。而之所以要安排这样一枚棋子,是因为他早对李谊所擅长的一些命理八卦之术有所耳闻,更听说他手中有一样宝物,可使人长生不老,驻寿延年,因此希望能通过梁婉华,替他查明那东西的真相。” “所以李谊和他妻子之前的感情,原来只是一场骗局?”听到这里未免感到失望,因为这听起来就像一出被影视界拍烂了的宫廷狗血剧。 “是不是骗局,除了他俩无人知晓,我只知在李谊死后不久,舒王妃就自尽了,那时离李纯下旨要将她接进宫,仅仅隔了三天。” “是么……” “自尽之前,梁婉华找到了舒王曾经一名友人,相请他在她死后,将那块附着她魂魄的玉玦镶嵌在舒王棺椁上,以此同他合葬在一起。那名友人知道此行的后果,因此尝试阻止她,但并未成功,只能在最后依着婉华的遗言,将两人合葬在一起,并为瞒过宪宗帝的眼线,为婉华另立了一处衣冠冢。” “……那名友人,就是你么?”想到之前听他和李谊的交谈,我不由问了句。 他笑笑,没有回答,只继续道:“婉华本以为她那样做,可让自己同李谊的身与魂永守在一起,不必受轮回转世互相遗忘之伤,千秋万载永不分离。但她没料到,这样做之后,她自身因自尽之苦所产生的怨气,会因那块玉和那口原本用来压制李谊尸身的棺材而逐渐扩增。这股怨气不单令舒王的尸身经年不腐,同时也令他被冤致死的怨气日渐加深,从而渐渐模糊了原本存在于魂魄中的记忆和感情。如此,时光荏苒,千年后当那座墓被老陈和阿红重新开启时,随着碎裂的玉玦骤然醒来的舒王,早已不再是当初那为保住家人性命,而甘愿俯首认罪的人。” 那他变成了什么? 他变成了一具被层层怨气所吞噬的活尸。 那是一种除了恨意,什么也感觉不到的东西。无穷无尽的恨,包裹着他,吞噬着他,令她如在炼狱之火中烧灼,并因这剧烈的痛苦,而四处寻找着能将它宣泄出去的道路。 于是醒来后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杀了那个凿碎玉玦,将他从沉睡中唤醒的阿红。 杀戮速度之快,快到阿红连自己死都没有察觉,直至被老陈第二次伤害,才真正的魂魄出窍。 之后他将目标转向了老陈。 但令他意外的是,这个指使别人来盗他墓的人,偏偏就是当年害死舒王夫妻的那位宪宗皇帝李纯的转世。 前世既是帝王,这一世虽然投了普通百姓的胎,老陈命中本该仍享有一次天降横财之福,并可保一世发达。但是神使鬼差,他偏偏在横财来临之前,竟然去打开了舒王的墓。一时贪婪,造成那块原本封印着舒王棺椁的玉玦遭损,瞬间唤醒了舒王充满怨恨的尸身,由此招至厄运来临,并因此还连累了身边无辜者的惨死。 这不能不说,冥冥之中果然是自有天意。 当年李纯用计杀了李谊为自己帝位铺平了路,时隔多年后却被宦官所杀;如今原是想当个好好发家致富的商人,不料却又因一时贪财打开了根本就不应该开启的墓穴……因此,如果不是后来冥公子出现,我想只怕老陈即便有九条命,也是不够用的,因为真正折磨得他生不如死,并要取他性命的,不是舒王妃,而是被他陷害致死的舒王本人。 由于被怨恨所充斥,因此一心要向老陈索命的李谊,甚至连自己妻子舒王妃也不打算放过。 在他临死前得知婉华是宪宗安排在他身边一枚棋子时,他就认定,自己此生会有如此结局,多是因这女人在自己身边阳奉阴违,配合宪宗所致。因此写下血咒将自己魂魄锁在体内,没有因死去而进入轮回,这也就是他日后能死而复生的原因。 他早就为自己安排好了复生的契机。 但由于他友人看破这一点,怕他这样做后落得万劫不复的命运,因此借着舒王妃魂魄所依附的玉玦,将他的棺椁锁死,想以令他永远长眠。岂料无论怎样悉心安排,仍是逃不过命运使然,沉睡千年的李谊终究还是被李纯的转世唤醒。 但他醒后并没有如杀阿红那般轻易取了老陈的命,而是特意等到一个最合适的时间,将另半块没被老陈带走的玉玦卖给了老陈,以此,令好奇心大盛的老陈修复了玉玦,以此唤出了依附在玉玦上舒王妃的魂魄。 魂魄因玉玦的破损而变得残缺混沌,李谊借此控制了她,利用她对老陈步步纠缠,并诱使他在混乱之际亲手杀了自己的妻子。 原来亲手杀死仇人并不解恨,最为解恨的是,如何看着自己的仇人借着别人的手一点一点被折磨,再一点一点被逼到生不如死。所以后来,老陈那一系列走投无路的遭遇,对于李谊来说已变成一种猫捉老鼠般的乐趣。 唯一不同的是,那用来□□老鼠的工具,是他最为心爱的女人。 因此当冥公子插手此事,并亲手制住了舒王妃的魂魄后,他残存在体内所仅剩的那点情感,突然间被催醒,令他终于忍不住出现在冥公子面前,不惜放弃一切,去换得梁婉华魂魄的自由。 大约冥公子早已料到这样一个结果。 所以那看来像是想以手中金链穿透李谊身躯的举动,其实只是虚晃一招,然后在梁婉华两眼一睁再次试图往车里钻入,而李谊不顾金链穿身疾步上前将她拉住时,他将那链子轻轻一甩,重新收拢回手中。 “回去吧……”手指碰到梁婉华身体的一刹那,李谊怔了怔,似乎有些不敢置信,却又因此轻轻松了口气。随后看向冥公子,手一挥将掌心中某样东西径直朝他抛了过去。 紧跟着低头将那一味朝车内探着手的女鬼一把扯向自己怀中。 这举动无疑让梁婉华更加愤怒, 她的魂早已迷失在玉玦的碎裂中,折磨和捕杀老陈是她行走于世间唯一的目的。因此,在无法达成此目的时,巨大的痛苦令她尖叫起来,说着些没人能听得清楚的话,手指像刀一样扎进李谊的胸膛,一次又一次试图摆脱他的阻止。 直到最后一次时,当她将手指拔出,正要再次往那胸膛上狠狠扎去,却不知怎的一双眼紧盯着胸口处那片毫无血迹的伤口,她突然看得呆了呆。 随后仿若大梦初醒,抬头怔怔望向他。 望了许久。 继而身子一颤,眼泪便如断了线的珍珠般簌簌滚落了下来:“王爷……” 第63章 天光墟十六 那之后不多久,两人身影便双双消失在窗外逐渐散开的雾气中。 我不知李谊最后交给冥公子的东西究竟是什么,也不知冥公子后来究竟做了些什么,会让李谊将那东西交给他。 但很显然,李谊原本是无法碰触到那女鬼的,可是冥公子让这变成了可能。 于是两人很快离开,从头至尾,未曾朝车内缩成一团的老陈看上一眼。 尽管如此,好长一段时间,老陈始终没能抬头,也没能缓过劲来。只一边抱着自己仍在发抖的肩膀,一边狠狠吸着烟,似乎无法相信眼前所见都是真的。 直到我仍不住咳嗽起来,他才一个激灵抬起头,喃喃问我:“他们……走……走了?” “走了。”我点点头。 于是他立刻推门走了出去。 “你去哪儿?”我问。 “尿急。” 人经过大起大落,一旦松懈下来,头一个反应果然是三急。 他离开后,车里空气登时清新了不少,我松弛了下僵硬的手臂小心靠回到没被碎玻璃扎到的椅背上,看着冥公子旁若无人地低垂着头,慢条斯理脱下外衣,慢条斯理将手臂上那些玻璃一片片拔出。 “要我帮忙么?”看了片刻我问他。 他瞥了我一眼,遂转过身,背对着我点了下头:“你可以帮我把这地方清理干净。” 一眼看到他的背,我不由倒抽一口凉气。 他背上都是碎玻璃,脖子上也是。这么看来,他刚才真的是替我挡了一把,而且不仅用手,还用了身体。 也难怪那么一大块玻璃得爆裂,我没有被伤到一丝一毫。 “怎么,下不了手?”久等我不动,他回头再次瞥了我一眼。 “不是,我只是觉得……”欲言又止。 “觉得什么?”他再问。 我没吭声。 其实是想对他说,我觉得自己已不知道该怎么去谢他,谢他又一次救了我的命。 但这句话听着着实无力也无趣得很,所以没有说出口,我靠近过去,将他肩膀处那块玻璃小心翼翼往外拔了一下。 玻璃卡在骨头里,卡得很紧,因此非但没被我顺利拔出,反因那清晰的摩擦感令我手指不由抖了抖。 他觉察到了,透过窗玻璃看了看我,道:“用些力气。” “那样会不会很疼。” “这个么……”没等他回答,我牙一咬使劲往外一扯,将那块玻璃咔的声扯了出来。 “你可真见鬼。”迅速捂住了肩胛骨上那道缝隙,他映在窗玻璃上那半张脸不知是有些愠怒,还是一如既往的微笑。 骷髅的表情实在是很难揣测的不是么。 然而终究是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所以我无法知道他究竟疼不疼。 “还要我帮你么?” “继续。” “其实我本来只是想问你些问题的。”凑过去继续替他拔除背上的碎玻璃时,我轻轻叹了口气。“结果倒先发掘出了我的医护天赋。” “你想问我什么事。” 我沉默片刻,道:“我想知道,是不是只要拿钱出去捐款,或者办些慈善机构之类,真的可以把杀人造的孽也抵消掉么?” 闻言冥公子朝我看了一眼:“你是说老陈?” “是的。”我点点头,“无论是阿红的爷爷,还是老陈的妻子,他们都是死于老陈之手。就算老陈妻子的死是因为当时老陈受了鬼魂的影响,但阿红的爷爷绝对是被他蓄意杀害,所以,既然说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为什么那两人无辜被杀后的报应,却并没有施加到老陈的身上?在我看来,他即使用他的钱做了再多善事,仍还是个有罪之人。” “我似乎从没说起过,那让他被赦免的善事,是他花钱办来的廉价之物。” “那他是做了什么事给赦免的?” “但凡刻意行善,虽也是善,却完全不足以抵消他那许多罪孽。因此,如果只是做了那些所谓的善事,我必然不会冒险去干涉舒李谊对他的索命。” “那他到底做了什么会让你后来出手干涉?” “三年前的夏天,他在河南时无心做了件事,给他换来一个契机。” “什么事……” “那天,他在一家商场的停车场内发觉一个不足三岁大的孩子,被锁在一辆门窗紧闭的车内。哭得已精疲力竭,如果迟了几分钟,只怕这孩子就会昏厥过去,然后因炎热的车温而窒息死亡。所幸那时,他刚好经过,并刚好听见了这几乎细若游丝的哭声。于是不顾一切砸了车窗救出小孩,并在这孩子的家人赶到时,凭着他多年看人的经验,判断出那些所谓的家人极有问题。因此不顾那些人的威胁,坚持抱着孩子,直到警察赶到。” “那……后来呢?” “后来,事实证明,他当时的判断毫无差错,这所谓的家人并不是孩子的真正亲人,而是将他从真正的亲人处偷来,预备将他贩卖给别人的人贩子。因此那天老陈的无心之举,不单是救了那孩子的命,同时也救了一个深陷绝望,几乎面临崩溃的家庭。这样一个因果,你觉得如何?” “原来是这样……”难怪会抵消了他的罪孽,那样一场善举,倒真的叫我一时再无法对他的罪孽说出些什么来。 “但尽管如此,他那条被我顺手救来的命,却也是有时限的。” “时限?” “就是说,”抬眼望向窗外正慢慢走回来的老陈,他淡淡道:“好似死刑犯缓期执行,眼下他性命暂且无事,但若干年后,他却会因为另外的原因,而再度面临不可避免的死。例如某种无法医治的疾病。” “是么……”听到这里,不由自主用力吸了口气,我抬头呆呆望住眼前这个一半人面,一半骷髅脸的男人:“那能再问个问题么?” “什么问题?” “我前世又到底是做了什么孽,换来这辈子这么短的命,你能从我身上看得出来么……” “你?”他眉梢一扬。 就在我以为他将要对我说些什么的时候,忽然车窗外脚步声一阵急响。 就见那老陈原本是在朝车子方向慢腾腾过来,但突然间朝着冥公子呆呆看了一阵后,身子一转,拔腿就朝远处狂奔而去。 速度快得几乎像是在落荒而逃。 哦,不,应该说,速度快得正是在落荒而逃。 于是原本要说的话没有说出口,冥公子望着着窗外那迅速跑远的身影轻轻一笑。 随后若有所思望着窗玻璃反光上自己那半边骷髅脸,沉默片刻,瞥向我道:“画家,鉴于我今晚也顺便替你延续了一下命,你是否该给我动动笔了?” (本卷完结) 第64章 血棺一 一. 雨天让床铺变得潮湿,每次翻个身,能明显感到一片冰冷透过床单渗透到我背上,还有一些小虫子飞速爬过时细细的瘙痒。 我想那可能是些蚂蚁或者虱子。 没有空调并连窗户也没有,这些虫子在如此潮湿的房间里繁殖得一定很惬意,或许床单之下就是它们的巢穴,尽管如此,我仍是没能强迫自己睁开眼,去设法为自己改善下环境,因为身上那些越发恶化的黑色疱疹给我带来的疼痛,以及整整一天一夜几乎没有合过眼的困顿,让我精疲力竭。 所以几乎是刚倒在床上,我就连做了两场梦,梦见自己在水里不停地朝前滑行,但水的阻力很大,里面充斥着大团泥沙,将我裹得刺痒难耐,甚至有点窒息。 第三次入梦时,我迷迷糊糊听见耳朵边似乎有人在叫我: “妞,小妞,给我醒醒小妞。” 起先我以为是梦里的幻觉,但后来那声音越来越频繁,就像有个人一直不停在我耳边念叨,这让我头痛欲裂。于是不得不硬撑着把那两片沉重不堪的眼皮子睁开,我摸索着想开灯让自己清醒一下,岂料还没摸到电灯开关,就听见自己右眼里发出轻轻一声叹息: “唉,憋得够呛,你是做什么梦了眼珠子转得这么厉害,北棠?” 我一激灵从床上直坐了起来。 是雪菩萨。那个在我耳朵里不停念叨着的声音,竟然是雪菩萨。 在这之前我以为他已经完蛋了,因为自从冥公子将他封印之后,我就再也没听见过他的说话声,残留在右眼里的不适感也几乎完全消失了,甚至连一根红血丝都没出现过。 可是没想到连一天都还没有过去,他竟又开始作怪了,并且完全看不出受到封印影响的样子,依旧带着他一如既往似笑非笑又漫不经心的声音,精神烁烁对着我耳朵咕哝个不停。 为什么这个妖怪还能再度兴风作浪,难道冥公子对他的封印已失效了么…… 脑子里刚闪出这个念头,右眼球突然闷闷一阵痛,紧跟着听见里头那人笑道:“别跟活见了鬼似的,好久不见,难道一丁点惊喜都没有么?” 几小时也叫好久不见?没心情纠结这个问题,我捂住眼睛咬牙答了句:“事实上是失望透了。” “你不想见到我?” “谁会愿意见到自己眼球里多出个人。” “呵呵,倒也确实,但若不是你巴巴儿把我招来,我也懒得委屈自己待在这鬼地方是不是?”说完,见我沉默不语,他又笑了笑:“这样吧,要不你去和那骷髅人说说,说服他解了我的封印,如此一来,从此咱俩就可真的一拍两散,谁都不用再见到谁。” “妖怪都很喜欢撒谎的是么。” “何解?” “冥公子都跟我说了,我召唤你的那个仪式没有成功,所以你被困在了我的眼球里,如今就算是他都没法让你离开我眼球,你还好意思吹什么一拍两散。” “呵,他还真够实诚。” “比你诚实多了。” “说得倒也没错。不过你年纪小小看人太少,就不怕他啥时候兴致一来,随便扯句谎话能把你一瞬间从人间打进地狱?” “我现在的状况跟在地狱里又有什么区别?” “这个么……区别就在于现在的你好歹还有我,而我好歹曾经救过你的命。瞧,若不是之前有我在,你的小命早就丢在那个警局了不是么。” “你救别人的命无非是为了你自己而已。” “啧,你倒还真了解我。” “是冥公子真的很了解你。” “瞧你,一口一个冥公子。连别人真名叫什么都还不晓得,你也敢任由别人说什么话都去信。” “……他真名叫什么?” 问完,却半晌没再听见那妖怪回答,我不知道他是不愿回答这问题,还是冥公子的封印重又起了作用。忙起身走到房门前,朝悬挂在上面那道满是污迹的镜子仔细照了照,见眼球并没有任何两样,这才微微松了口气。 遂爬回床上准备趁天亮前再睡上一会儿,却发觉无论怎样都睡不着了。 那妖怪的再次出现好像一根芒刺,扎在心里就再取不出来,虽并没造成什么不妥,但总归是叫人难以心安,因此翻烧饼似的在床上翻了半天后,我索性起身出门,一来想去趟厕所,二来胃里叫得跟雷鸣似的,我想去前台看看有没有泡面之类的东西可以填下肚子。 其实这家看起来跟八十年代招待所非常相似的小旅馆,是基本没有前台这种概念的。 所谓前台无非是因它面向底楼大门,不仅有张充当柜台的书桌,还有张缺了部分皮,但好歹收擦得还算干净的沙发。 旅馆叫喜福来。 名字听着挺喜气,但外表看着却实在喜气不起来,可能是建造时间太久的缘故,通体水泥斑驳,很多地方早露出了里面的砖头和木头填充物,即便在灯光下看起来也是黑黝黝的,要不是里头还开着灯住着人,一眼望去就好像一座被废弃了的荒宅。 里头虽说相对好上一点,但大约是常年住客不多的关系,无论走廊还是房间都透着股浓重的霉味。它们是从木头地板和劣质水泥里散发出来的,同雨季的湿气混合在一起,令整栋房子充斥着一股刺鼻的异味。 那气味一度让我想立即逃离。 之所以最终仍是选择在这么一块地方住下,主要还是因了冥公子。 是他开车把我带到这里来的。 我大概那大概就是所谓的异能。虽然从阎王井里出来至今,我想他应该没什么机会学车,但仍是没有任何压力地在老陈弃车逃走后,将老陈那辆宾利稳稳开动了起来,并且比导航还敏锐,在周围都是旷野或荒山的情形下,偏离公路几十里地,在这片几乎没有人烟的地方找到了这么一家还开张着的小旅店。 其实再按原先的方向开上七八个小时,应该就能到达罗庄镇了吧。但冥公子说,因为带着我的缘故,所以一过午夜就最好不要再走夜路,以免惹来麻烦。 惹来什么样的麻烦? 他没说,只用那半张阴测测的骷髅脸对着我,叫我空有一肚子话,却哪里还能继续说出来。因此在他没有任何犹豫地走进这家店后,我也只好跟着进去,虽说在宾利里过一夜肯定比这潮湿破旧的小旅馆舒服,但再豪华的车,前窗后背都开了个无比巨大的洞,却叫人怎么能再有那心情独自睡在里面。 想到这里时,忽然听见走廊尽头传来一阵细小的声音: “喀拉拉拉……喀拉拉拉……” 我怔了怔。 凌晨两三点,这时段楼里除了我以外没人走动,因此那声音显得格外清晰和突兀。听上去似乎是有老鼠在啃东西,但再仔细听听,又似乎是谁在用指甲往墙壁酥软的水泥上一下下划拉。 是谁这么晚还在那儿做这种无聊事? 琢磨着,不由放慢脚步借着头顶上的灯光往前看了眼,随即见到一个穿着白色睡裙的女人,背对着我在那方向的一道房门前站着,细长手指轻轻剥啄着门框边墙粉斑驳的墙面,一边抬着头,似乎在非常仔细地看着门板上那串模糊的门牌号。 这是在干嘛呢,既不开门也不敲门,大晚上的一个人就那么一动不动站在那里,如果刚好里头有人出来,岂不得被她给吓一大跳? 想到这儿,突然楼下灯一亮,随即一阵脚步声噔噔噔从前台的大门外走了进来。 “阿羽!死到哪里去了!酒呢!”一边走那人一边道。 全然不顾此时夜还深,粗犷的嗓门震得楼板嗡嗡作响。 片刻一个少年的声音轻轻响起道:“在冰箱里,爸爸……” “放个屁啊!快给老子拿出来!” “好的爸爸……” 边说边有脚步声急急朝里屋的厨房方向跑去,突然脚步一窒,我听见楼下那少年低低一声叫:“爸爸小心!” 紧跟着嘭的声闷响,有人跌倒了,随即那男人的大嗓门再次咆哮着从楼下响了起来:“不长眼睛啊!东西放在这儿想摔死老子是不是!你个不要脸的东西!” 少年哭了起来。 哭声刻意压得很低,但还是听得很清楚,我赶紧奔到楼梯口朝下看眼,遂见到一个*岁大的男孩跪在地板上,头被一个铁塔般高大的男人用手按着,一边用脚踩着他的腿,一边用手里的皮带没头没脑抽打着他: “哭!还他妈的哭!你是娘儿们吗!哭,哭你妈的哭!” 男孩不哭了,因为他抬头看到了我,苍白的面孔一下子变得灰败。 见我要下楼,他用力摇着头,于是我不得不站定了脚步。 而那男人浑然未觉我的存在,低头继续在男孩身上抽打着,像座疯狂喷发的火山,在那孱弱幼小的身躯上发泄着他莫名其妙的怒气。 第65章 血棺二 二. 大约四五个小时前,我跟着冥公子走进喜福来时,曾还存着一丝侥幸,以为里面是没人的。 因为进门时既没看到一个人影,也没听见一点人声,只除了一盏老式的日光灯在头顶发着交流电嘶嘶的声响,让这老旧又孤独的房子显得格外苍凉。因此试图说服冥公子离开去找别家店,但他一边径自往里走,一边道:“既然亮着招牌灯,又怎么会没人做生意,你说是不是。” 然后仿佛有心验证他的话似的,一个八、九岁模样小男孩从屋子右角一张书桌底下钻了出来,带着种成人般世故的眼神看了看我和冥公子,笑嘻嘻问:“住店吗两位?” 男孩叫舟羽。 我还很清楚地记得,在我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等在他边上,看他一笔一划慢慢做着入店登记时,听见我打哈欠,他用他故作成熟的幼稚笑容看了我一眼,一本正经对我道:“我叫舟羽,轻舟一片的舟,关羽的羽。有什么事在楼梯这里叫声阿羽就行了,随叫随到。” 他这话叫人有些心疼。 别人家孩子在他这年龄,只怕穿衣服都还伸手等着爸妈给他们套袖子,这孩子竟然一个人在看店,并且懂事得连服务都这样周到。 这不能不让我对他父母感到疑惑。到底什么样的父母会让一个这么小的孩子独自在深夜里看着店,而他们自己却是跑到什么地方去了?当我这么问起时,男孩再次用他故作成熟的神情对着我笑了笑,答:“忙呢。” 忙?再怎么忙着自己的事,能忙到让一个未成年的孩子半夜三更还在站前台,替自己照看一整间旅店么? 现如今,当我站在离这对父子一道楼梯的距离,眼睁睁看着舟羽被他那满脸通红的父亲抽打时,才总算明白过来,所谓忙,不过是去喝酒了。 而一个能在酒后对自己如此乖巧懂事的孩子暴打出手的父亲,会做出让未成年的孩子深夜看店之举,那真是一点都不奇怪的了。因此,原地呆站了几秒钟后,尽管那孩子始终在用他目光阻止着我,我仍是跑下楼,在那男人高高扬起手里的皮带再次朝他身上抽去时,迅速把他那只手使劲一挡:“好了!别打了!多大的事要打得这么狠??” 男人先是一愣。 旋即低头看向我,冷笑了声:“管什么闲事,没见过别人教训自己儿子?”说完,胳膊朝前一顶,我不由自主就被他顶得一个踉跄朝后跌了过去。 力气还真是大,但这样大的力气用在打孩子上,着实还不如个病夫。 因此站稳了脚后,我立即反驳:“教训归教训,能好好说话么?这么小的孩子即便做了什么错事,跟他讲讲道理就行了,至于要往死里抽么?” “我怎么教训他关你他妈的什么事?” “就你这教训法,我还真他妈就看不惯了。” “看不惯又怎么样,老子教训儿子天经地义,你能管?” “我管不了警察能管。” “警察?行,你他妈倒是给老子报警去,去瞧瞧警察来了能不能管!”说完,又朝我肩膀上推了一把,推得我差点一屁股跌坐到地上。 舟羽见了忙跑我面前,用自己小小的身体将我挡住,一边扭过头,对他爸爸急道:“爸!别这样!人家是客人!客人吓跑了以后谁还来住咱的店?” 一句话,令那男人眯了眯眼,将正一路朝我逼近的步子停了下来。 “酒呢!”随后一边咕哝,一边提了提裤子,他摇摇晃晃朝厨房方向走了过去:“以后再他妈乱放,看我不抽死你!还有那种多管闲事的,他妈一样抽!” 我见舟羽一听他的话急着要跟进去,忙将他用力拉住:“让他去。” “可是他找不到会急……” “看他那副醉样,你给他去找酒,他随便找个借口又打你怎么办。” “……但是厨房里东西多,他要是跌跤了怎么办?” “跌就跌呗。”我看着舟羽手背上血淋淋的抽痕,心说,索性跌个大跟斗让他那残暴的爸爸脑子清醒一下那才好。但话刚出口,就见那孩子突然鼻子一红,咬牙用力推了我一把: “姐姐怎么可以这么说!他是我爸!” 说完,把我拉着他的手往外用力一甩,撒腿就朝着厨房里奔了进去。 见状我根本拦都拦不住。 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跑进厨房,随即听见里头嘭的声响,显然那醉鬼又踢到了什么东西,这让他一声怒吼啪地扇了刚进门的舟羽一巴掌:“叫你乱放!叫你他妈乱放!小小年纪净知道害人,也不知道造了什么孽生的你!” 我忍了半天才没有跟进厨房。 不过,即便跟进去又能怎样,管得了一时管不了一世,况且小孩不记恨,前脚被打得那么狠,后脚却只一心惦记自己爸爸会不会跌跤受伤,正所谓父子连心,对于这种情形,似乎别人再怎么操心都是空的,甚至有可能是不被接受的。因此唯一能做,便是希望那醉鬼别再找茬继续对这孩子下狠手,否则,这趟闲事我不但要继续管,且还必将报警,无论警方对这种事到底事管得了还是管不了。 想到这里时,不知怎的却突然想起了自己的父亲。 想到他总是笑吟吟的一张脸,想到他身体好时对我无微不至的照顾,想到他生病那阵子躺在床上看着我的目光…… 原本对死亡毫无概念时,我全然不知道那样一种目光意味着什么,如今每每想起,总是会难受到无以复加。 想来,这大概就是我对于舟羽父亲的残暴行径格外愤怒的原因。 这样一种不负责任又言行残暴的父亲,在我看来,着实是对‘父亲’这个词的玷污。 脑子里这样乱七八糟地琢磨着,不知不觉人已重新回到二楼。 只是光顾着留意楼下动静,所以走得也就漫不经心,因此走到一扇门前时,甚至都没留意门上的数字写着多少,一心以为是自己房间,况且那门伸手一推就开了。 于是径自走了进去。 进门时仍还未觉察有什么不妥,只闷闷然一心要往床上倒。 但连走两步后,才幡然意识到,房间里亮着灯。 灯光下坐着个人,那人正低头看着手里一张纸,听见开门声,他抬起头瞥了我一眼,半张骷髅脸似笑非笑:“找我有事?” “是走错门了……” 我被那张脸惊得一跳。 尽管不是第一次见到冥公子的原始模样,我仍有那么片刻功夫没能找到自己声音,因为灯光下他那张脸看起来如此诡异。 “脸色这么差,是又饿了?” “是的,所以刚下楼去找点吃的。” “找到没有。” “没找到。” “那还是趁早去多睡会儿,天一亮我们就得走。” “好的。”边说,边迅速朝门外退去,但没等出门,忽听他又道:“对了,既然在这里,不如顺便帮我个忙。” “什么忙……” “帮我把这边再画匀称些。” 冥公子用我的画幻化成他活人的模样,这行为总让我想到小时候看过的聊斋里一则故事:画皮。 小时候总对那女鬼用薄薄一张画着美女样的皮往身上一披,摇身一变就成了真的大美女,感到很是费解,觉得那皮上的画实在假得很,书生和他的家人到底得是怎么样歪的眼神,才能把这么诡异的东西看成是人。 如今冥公子当着我的面这样做了,才叫我眼界大开,从此后若有人同我一样对画皮心生困惑,那么我可以很详细地跟那些人描述,这过程并不是把画好的皮往身上一抖,就变成人样了。画只是一种媒介,就跟立体打印一样,有了这种媒介就能打印出跟媒介一样的立体造型,只不过立体打印靠的是电脑输出,而对于妖鬼神仙来说,靠的是某种法术,并且令这立体技术直接作用在自己身上。 不过因此,对绘画者的要求会比较高一些,不光是要会画,而且对结构和细节的掌握要更为熟练和严谨,以免在立体化之后,出现种种类似那些ps手段低劣以至于把自己相片给p成个鬼样子的情况。 有意思的是,尽管对画作要求严谨,但色彩上倒是未必。因为昨天我的所有行李都叫小偷给偷走了,所以别说画画用的工具,就连笔都没有一支。因此当冥公子在车上提出要我给他画幅像时,我把这问题跟他说了。他听后毫不介意地对我笑笑,然后道:“有笔就成了。未必需要颜料。” 就这样,我用在车里翻到的一支水笔给他画了幅人像。 画得颇为艰难,因为毕竟没法跟那些老画家比,总是会出点错,而他所要求的画可以不介意颜色,但必须其它方面都格外细致,不容差错。因此画了好几张才总算得了张可以用的,这也是造成我一进旅店倒头就睡的原因之一。 身体的劳累和精神的困顿,双者叠加在一起,真的是很难让人负荷得起。 “先前听见楼下有吵架声,是你么?”咬着笔头正琢磨着怎样整改才不至于破坏原画时,我听见冥公子突兀问道。 我点点头:“是的。” “和谁吵。” “记得刚进店时招待我们的那个小孩子么,他被他爸爸打了,我去阻止来着。” “清官难断家务事,这种闲事还是少管为好。” “所以就眼睁睁看他被他爸抽死么?” “呵……”闻言冥公子轻轻一笑:“打死?不太可能。” “你的意思是,只要不打死,随便怎么打都只能听之任之么。” “我只是觉得,无论什么状况,但凡不自量力的举动,本身就是种对别人以及对自己都没什么益处的行为,不然你此时也不会带着一脸晦气上楼来,乃至连房间都找错,是不是。” 他的话让我不由脸一红,因为想起第一次遇到他时,我试图用羽毛球拍攻击他的冲动。 “听说投胎也是讲缘分的,所以有些人子女缘深厚,有些人子女缘浅薄。你说是不是真有这种讲究?”沉默了片刻后,我问他。 他笑笑:“我不是孟婆,也不是阎王爷,怎么会知道。” “我知道这种事其实有不少,也曾见过亲生父母把自己孩子弃之不顾的。但真遇到了,毕竟不是看新闻联播,着实没法坐视不理,况且那孩子还那么小,那么懂事……” “如果他不那么小,也不那么懂事呢?” 淡淡一句反问令我怔了怔。 一时发觉竟找不出合适的话来回答,下意识停了停笔头,正打算琢磨下他这话里的意思,忽听见楼下传来一阵敲门声: “里边有人么?老板在么?” “在!谁啊?” “行个方便,讨碗面吃。” “讨面吃还他妈带口棺材?” “这叫见官生财,老板。” 第66章 血棺三 三. 透过窗,我看到旅店外站着三个道士装扮的男人,他们身后停着辆平板车,上面用麻绳绑着一口白色的棺材。 看起来应该是沿途送去谁家的,但让我感到奇怪的是,为什么送棺材的人不是棺材铺伙计,而是道士。且一般棺材头这里要么什么字都不写,要么会写上“奠”或者“寿”字,但这口棺材厚重的棺材头前用漆刷着的,却是个大大的“喜”。 这可当真古怪得很不是么,谁家出殡时会在棺材上写这个字,即便是喜丧,也没见有这样做的。 疑惑间,我看到舟羽的爸爸摇摇晃晃从店里走了出去,一边打量着那口棺材,一边问他们:“你们是吃碗面就走,还是这会儿要住下?” “吃碗面,再借您宝店坐上一会儿,等天一亮咱就走。” “那行,先里边坐吧,这口棺材能不能再往远处挪挪?” “……噢,老板,这事儿得跟您商量下,棺材得跟着我们一起进去。” “什么??”一听这话舟老板的嗓门立刻放大了:“棺材也要进店??你们有毛病是吧!” 说完,怒冲冲撇下他们扭头就往店里进去,但为首那名年纪最大的道士叫了他一声,随后紧跟两步到他面前,从兜里取出卷钞票塞到他手里。 这叫舟老板那双脚立时停了下来,两眼微微发光,盯着手里那卷硬邦邦的钞票看了又看:“坐到天亮就走?” “天一亮我们立刻就走,绝不会惊扰到您店里其他的住客。” “噢。”迅速朝店里看了一眼,舟老板点点头:“行,尽量轻地把那东西抬进来吧。” “老板,说错了,您得说请。” “规矩也忒多!” “您瞧,这叫见官生财呢。财神爷到,自然是要说请的。” 一句话说得舟老板嗤笑了声:“道爷们还真会讲话,讨个口彩就讨个口彩了,还见官生财。行吧,请就请,但记住请进来的时候动静一定要轻,知道不?” “这个老板您尽管放心,保证连鬼都不会被惊扰到。” 说完,见舟老板已是什么都不管径自掂着手里的钱往店里进去,那人转过身,朝另两名站在平板车边上的道士打了个手势。 随后就见那两人往棺材上贴了些什么。贴完,一前一后将那车推起,跟着那年长的一起慢慢将那车朝店里推了进去。 “我记得曾经似乎见过这种人。”正当我要离开窗前时,不期然身旁突兀响起冥公子的话音。 不知他是几时过来的,我本以为他换个新外壳得费上一阵子时间,但没想到还挺快。而他幻化而成的形象也出乎我意料的好,因为果真如他所说,虽然我用的是单一颜色作画,但那画像在他身上化作实在形态后,肤色种种完全不会受到黑白稿件的限制。它们的色泽非常鲜明地显现了出来,跟我交给他的彩绘所达成的效果,完全没有两样。 不过这自然也是因了冥公子用了点小小术法的缘故。 术法的代价却是巨大的,因为他将我那块私藏在身上,虽然裂了道口子但我相信它依旧值不少钱的翡翠,给捏成了粉末状,然后同笔揉和到了一起,再交由我去绘制成了眼下这副画。所以在报废先前那些失败作品时,真的是蛮心疼的,那简直是十几万几十万地在朝外抛钱,不过转念想想,反正活不了多少时间,再多钱被抛掉又能怎样,真真也不过是身外之物而已。 “这种什么人?”朝他那张修复完整了的脸又看了片刻,我问他。 “靠棺材赚钱的人。” “那不就是卖棺材的?” “呵……不太一样。” “怎么个不一样?” 问完,却久久不见他回答,我不由朝他看去,遂发觉他注意力完全不在同我的交谈上,而是若有所思看着前方那道半掩着的门。 门外由远而近传来一阵脚步声。 由于走得很慢,所以原本我丝毫没有注意,直至我和冥公子全都不再说话,才令这声音变得清晰起来,它听上去就仿佛每一步都需要用上很大的力气,非常沉重,因此过了约莫两三分钟,我才终于见到那道半掩的门洞外显现出一道白色身影。 那是个三十岁上下的年轻女人。 人很瘦,个子很小,因此显得一头黑发长而浓密,像条毯子似的覆盖着她藏在睡裙下那副单薄的身体,仿佛以此在向那身体炫耀着自己旺盛的生命力。 看上去似乎有病在身,且病得不轻,因为她半身佝偻着,手和脚则都微微发着抖。 兴许见到屋里亮着灯,在她拖着沉重的步子走到这扇门前后,就没再继续朝前走,而是慢慢朝半掩着的房门处挪近了一些,然后用她轻得仿佛自言自语般的声音,对着屋里慢吞吞问了一句:“有人吗……” 奇怪的是,虽说门被掩着一半,但那半边敞开的门洞还是挺大的,不妨碍我清清楚楚看见她,但她却似乎完全没有看见我和冥公子。 只睁大了一双无神的眼睛朝屋里打量着,过了片刻,见无人应答,她便又轻轻问了句:“有人吗……” 我下意识正要回答,不料冥公子却朝我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然后手一伸,在我两眼上轻轻抹了一把,而当他将手移开那一瞬间,我被眼前所见登时给吓得两手一抖。 我看到门外那女人的样子不对了。 原本只是个满脸病容,穿着睡衣从门外经过的普通女人。但被冥公子抹过眼睛后,再看这女人,我却仿佛在看着一条直立行走的蛇。 她纤细的身体四肢几乎融为一体,被一层皮裹着紧贴在身体上,因此半个身体不得不佝偻着,免得无法保持平衡。 更可怕的是她那张脸。 那张苍白到发青的脸,上面几乎什么都没有,只有两个看起来模模糊糊的黑洞,占据了她大半张脸,好似她的一双眼睛。 “眼睛”里有两只小小的手在蠕动着,远看过去好似两点瞳孔,并随着它们的移动方向,带动这女人朝它们所指的地方不停地“看”来“看”去。 有那么两三次我以为她是“看”到我了,但所幸每次她都移开了视线,就那么僵持了几分钟后,久久没等到任何回答,女人开始敲门: “笃,笃笃,笃笃……” 每敲一下,她身影就变淡一点,直至敲门声消失,这女人便就好像从未存在过一样,在门外消失得干干净净。 “鬼么……”至此我才终于敢很用力地吸了口气,然后扭头问身旁那骷髅人。 “可以这么说。”他目光微闪。 “但好像和我以前见过的不一样……” “所以有点儿意思。” “这么可怕还有意思?” “那是当然,因为她会引来些有意思的事,所以,很有意思。”说完,他整了整身上的衣服走到门前,推门朝外走了出去。 “你去哪儿?”见状我忙问。 他没回头,只朝我招了下手:“去拜会一下那几位道士。” “拜会他们做什么?” “既然果真有聻这东西的存在,那我必然是要去看一看,他们所带的那口棺材,是不是正是我曾见过的那种棺材。” “这很重要么?” “呵,”他轻轻一笑:“你来还是不来?” 第67章 血棺四 四. 人死成鬼,鬼死化聻。但聻这东西轻易不可能出现,因为人死容易,鬼死却难。 所以刚听冥公子说到‘聻’这词时,我压根不知道他到底指的是什么,直至后来听见他的补充,我才明白,原来先前我见到的那个女鬼就是聻,是个鬼中之鬼,所以需要借助冥公子的力量我才能看到她的原形。 而就像鬼有普通的幽魂和厉鬼之分,聻也分平和的,或者厉变的。 这个聻不知厉变了没有,冥公子说,短短片刻从她身上觉察不出什么,但在这栋房子应该是存在了一定时间了,若还没有厉变,那尚且不打紧,否则,这旅店里的人恐怕都凶多吉少。 不知道是不是正因为这个原因,所以冥公子会对那些道士的棺材倍感兴趣,但那两者间究竟存有什么关系,就不得而知了,短短那点时间并不够我打听那么多东西,而既然他做了决定,我也就只好跟着他一起下楼,毕竟,如果不知道那女鬼到底是什么东西倒也罢了,如今知道得清清楚楚,我哪里还有什么胆子一个人留在楼上,无论有没有厉变,有一点是肯定的,她看起来着实比丘梅姐的样子还要瘆人。 一到楼下,便见那口棺材静静停放在前厅中央,用沙发挡着它靠近楼梯的部位。 原本在楼上看得不太清楚,这会儿距离近了,才发觉这棺材并不是我以为的白色,而是一种淡而新鲜的黄色,气味也是比较新鲜的,似乎刚刚刨掉了外皮时那种新鲜感。 一口没有刷过漆的原木棺材,装尸体肯定不行,会被虫蛀,比尸体更早地腐烂。 既然这样,那么的确是如冥公子所说,另做它用的了。但除了装尸体外它还能派什么用处呢?正这么边走边打量时,忽听见它尾部细琐作响,我踮起脚探头朝那地方看了眼,发觉原来棺尾贴着张黄符。 真奇怪,空棺材上为什么要贴符纸?镇啥的? 想着,扭头正打算问问冥公子,却发觉他已径自在那些道士休息的地方找了张凳子,坐了下来。 道士们休息的地方就在前台背后,是半间堆着杂物和工具、半是过道半是厅的屋子。 跟前台就半堵薄墙的间隔,看上去应该是间餐室,但想必平时也是很少有人在里面吃饭的,因此不像正规旅店里餐厅那般讲究,除了在杂物堆旁摆着三张旧桌子和几条长板凳,什么都没有。 这会儿因了临时有客,被舟老板从厨房里取出几副筷子摆在桌上,大概酒还没醒透,积满老垢的桌子连擦都不擦,筷子直接就摆上了台面。 尽管如此,道士们倒也不以为意,因为他们身上更加肮脏。雨天让他们原本黄澄澄的道袍被一路泥浆溅得几乎看不出颜色,脚上更是烂泥糊满鞋面,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神情也都疲惫不堪。所以起先,谁都没留意到我和冥公子从楼上下来,直至舟羽端着面从厨房里出来,见到我俩立即招呼了声,他们才抬起头,循着方向将目光投了过来。 “早。”见状冥公子朝他们点点头,打了声招呼。 “您早。”片刻后那名年长的道士清了清嗓子,也朝他打了声招呼。“这么早起来,别是不巧被我们进门声给吵醒的吧?” 冥公子笑笑:“这倒不是,本就一直都还没睡,刚好听见楼下厨房似乎开了伙,所以下来想看看能不能叫些吃的。” “厨房里还有些剩面,我去给你们端来吧。”闻声舟羽立刻转身往厨房走去,但迎面恰逢他爸爸舟老板从里头走出,听见他的话当即低头斜睨他一眼,冷冷补了句: “三十块钱一碗。” 这句话让舟羽犯了难,立即停下脚步,扭头看向我和冥公子,嗫嚅着小心问:“三十块钱一碗,两位要么?” “要,两碗。”冥公子若无其事的话音令那男孩原本尴尬的神色略微缓了缓,遂立即跑进厨房,目送他身影消失,舟老板大步从里头走出,由于是第一次见到我跟冥公子,因此朝我俩上上下下打量了好一阵。 “老板今天生意不错。”这当口那名年长的道士又道。 “还行,节假日人更多点,到时候只怕你们给再多钱我也没法招待。” 老道士闻言笑了笑:“那倒是,人一多,这棺材只怕连抬到附近都要被人嫌,别说是进店了。”说着,目光转向我和冥公子,颇为歉意地点了下头:“两位今天着实不好意思了,夜里湿路难走,我们几个又走得实在疲乏,迫不得已在这里打扰一阵。不过见棺者生财,老道先预祝两位今后鸿运高照,财源广进了。” “借道爷的吉言。不过刚才我跟我妹子下楼时,瞧见道爷们这口棺材,似乎是口‘生棺’,着实稀罕得很,所以禁不住想打听下,这样好的木材,不知道爷们是从哪里请到的?” 一听冥公子这番话,那三名道士不知怎的全都停下了手中的筷子。 一时屋里静悄悄的,唯有那舟老板,看着冥公子噗嗤笑了声,大约是觉得他这话颇为有趣,因此扯了张凳子在他边上坐下,点了支烟道:“什么生棺,难不成还有熟棺了?” “舟老板说笑了,所谓生棺,是指一些用最上等的木材现做出来,并且不打算为死者所用的棺材。” “棺材不给死人用,难不成还给活人摆在家里看?” “倒也不是。” “那它们用来干嘛的?” “我也只是听人说起,说它们是为一些修道者修行时所用。但并非每个修道者都能用得了,所以想来这几位道长,应该都是修道者中的高人了。” 听冥公子这样说,年长的道士微微一笑,放下手中筷子弯指朝桌面上叩了叩:“看起来兄弟是个懂经人,居然知道‘生棺’这东西。我们几个也是最近才听到有这么一种说法,但刚听说不久就侥幸得到一具,实在也是天大的运气。” 言语间颇有几分得意之色显露。 如此看来,那种“得到罕见宝贝又恰逢碰到识宝之人”的嘚瑟心态,即便是上了年纪的方外之人,想来也是很难将之彻底根除的吧。不过想到刚才看那口棺材时的感觉,似乎不过是块普普通通的料子,无论木板颜色或者质地似乎比起我们村那些普通下葬的棺材都不如,却又谈什么“最上等”的木材呢? 想到这里,兴许是觉察到了我神色中的不以为然,那老道朝我瞥了一眼,随后对冥公子再道:“不过能知道‘生棺’的人不多,识货得更少,看兄弟你年纪轻轻却对这传闻里的东西知道得颇多,是不是曾经也见到过类似的东西?” “见是见到过,不过比起道爷们的这一口,还是有所不同的。” “不同在什么地方?” “棺头上的刻字。” “你说那个‘喜’字。”一听冥公子提到棺材上的刻字,老道笑了笑,眼中不自禁又露出一些得意的神色:“那是因为跟这口棺材所用的木料有关。” “道爷能说来听听么?” “这个么……”见冥公子问得仔细,老道的神色中不由闪过一丝迟疑。 一度沉默了下来,但不多久终究是有些按捺不住,便目光灼灼望向冥公子,一字一句道:“兄弟见多识广,不知有没有听说过一种叫做雷劈木的东西。” “听说过。这么说,那口棺材是用雷劈木做的么?稀罕倒是稀罕,不过颜色上似乎……” “当然不是雷劈木,那口棺材所用的木头,是从雷劈木里生出来的……” 第68章 血棺五 五. 雷劈木,顾名思义就是遭到过雷电劈打的树木。 有人相信雷电来自神明,因此一旦有树木在概率如此低的情况下被雷劈中,那么这棵树必定被神明所附体。所以,一些修道之人在得到这种树木后,会选择黄道吉日焚香沐浴,申表通牒,再经过一系列的仪式后,将这树木就地取材,从中取出最上乘的料子,雕琢成法器使用。传说以这种木料所做的法器,特别灵验,也特别厉害。 老道士说,半个月前,当他们这三个游方道士刚好经过一个山村时,就亲眼见到了这么一棵树。 其实原本是见不到的,如果他们提早一天或者半天离开那个村子的话。 但在村子里歇脚时,他们边上刚好有几个村民闲着没事,又见他们三个是道士,于是就跟他们提起了关于这个村的一件怪事。 村民说,这座村西面那座山的山腰上,长着一棵枣树。 山上长枣树原本并没什么稀奇,有意思的是,整座山上却只长了这么一棵枣树。从年轮来看,这棵树孤独地在这座山至少活了五百年,树干很粗很高,枝繁叶茂,无论气候变化周围环境如何更改,它始终长得都很好。 但即便是这个村子里年纪最大的老人,也从没见过乃至从没听说过,这棵树上曾经结过哪怕一棵枣子。 但每年该开花的时候还是会开花,并且花的气味特别香。 所谓香飘百里,可惜就是不结果。 于是有一天,有好事者揣测道:据说凡事异常,必有古怪,该不会这棵树年纪太大,在山里自己修炼成了精,所以明明长得这么健壮,却不会再像普通枣树那样结出果实。所以,一等到完全脱离了树形,该不会就得下山来作祟了吧。 一番话虽说是毫无根据的胡乱猜测,但毕竟那是个远离城镇的小地方,教育相对落后,村民的思想也比较单纯,因此立即就把这番话给印到脑子里去了,并且越想越觉得心里惶惶,所以又一年枣树开花的时候,村里几个身强力壮的就相约上了山,找到这棵树,提着手里的斧子想将这棵古里古怪的枣树索性砍断,以免真的被好事者说中,被村里带来什么不好的事情。 但谁知一斧头下去,原本那里面几个对迷信并怎么感兴趣、只单纯来凑热闹的年轻人,却一下子对树老成精这一说法立刻信了起来。 因为他们从没见过有那棵树能像这棵老枣树那样,硬得这么吓人。 五六个身强力壮的大男人提着钢精利斧同时用力劈下去,却别说连块树皮都没掉下一块儿来,那斧头的刃竟都翻边儿了!这不能不让人感到大奇,于是迅速回村搬来电锯去锯。但万万没想到,电锯的牙齿在那棵树上滚动了半天后,当终于滚不动而静止下来时,那些人更为惊诧地发现,原来之前被电锯锯得漫天飞舞的,并非是从树上锯下来的木屑,而是那电锯金属牙齿的碎屑。 那棵树竟然仍什么事都没有,连块小树皮都没被锯下来。 老道说,听到这里时,他忍不住笑起来,对那几个人道:这么硬,不叫树,得叫石头。但即便是花岗岩,被电锯这么锯一下也得削开一大块口子来,哪能连块皮都锯不下来。所以各位,该不是见我们穿着这身袍子,所以特意消遣我们这几个出家人玩儿的吧。 一番话说得那几人脸色立刻难看起来,其中一人一把从裤兜里掏出几张钱扔到老道面前,对他道:道长,您不信也就算了,但我们闲着没事犯得着逗你们玩儿么,又不是三岁大的小孩子。这么着,这里有三百块钱,您跟我们上山去看看那棵树,如果是我们在扯谎玩,这三百块就当给你们三位的喝茶钱。但如果是真的,那不单这三百我要收回,你们仨一人一百的出给我们这几个算是赔罪,您看怎么样。 这一说老道倒是真的被他们勾起了好奇心。想着反正去看看也不亏,毕竟世上不可能有这么硬的树。即便真的有,那可就更不亏了,多稀罕的一件物什,闭观修道多少年也未必能见到啊。 于是当即跟着那几个村民进了山,随后真的见到了那棵大枣树。 奇的是,它当真奇硬无比,无论老道用刀子削,用斧头砍,甚至用火去烫,那棵巨大的枣树竟然真的连块皮都没伤到。 哎呦喂,这可莫非真的竟是可成了精的树,亦或者……神树? 就在老道对着这棵罕见的大枣树发着呆时,突然头顶上原本阴沉的天空里滚过一声闷雷。 见状那几个村民忙一拉老道的袖子,对他说,坏了,打雷了,道长咱得赶紧下山。 老道抬头看了看天,觉得即便在打雷,那也还远着,况且看看头上云层尚浅,一时半会儿雨应该下不下来,所以没听村民的,而是立刻让自己那两个徒弟从包里取出手机,对准那树一边拍摄视频,一边举起斧子对着那棵树猛一阵劈砍。 万没想到,也就拍了几秒钟的功夫,突然眼前骤然一道雪亮的光闪过,紧跟着当头咔啷一声巨响,一道几乎能把人耳膜给震破的惊雷,不偏不倚照着他们所站的位置轰炸了过来。 当然了,电是光,光快于声音,所以纵然雷声砸在他们头顶,但在惊雷劈落前那一瞬,他们清清楚楚地再次见到了一副前所未见的景象—— 那道从天而落的闪电,将他们眼前这棵无论斧头还是电锯都伤不了分毫的枣树,给一瞬间劈成了两半。 于是那阵紧跟而来的雷声仿佛一把巨大的锤子,狠狠砸在所有人的心脏上,直把他们砸得差点要窒息。 所以那几个村民一回过神立刻屁滚尿流地就逃下了山,一边逃一边急叫:山神发怒啦!山神用雷劈死了那棵树精啦!! 但真是如这些村民们所说,是山神发怒劈死了这棵大枣树么? 老道无心去思考这一点,因为他呆看着那棵被劈成两半的老树,呆看着从它豁开的树干中滚滚而出一团团焦臭乌黑的浓烟的当口,突然他感到有什么东西在那些浓烟里闪了闪。 他两个徒弟也都觉察到了,所以三个人立刻互相一递颜色,然后慢慢前围拢了过去。 当走到那颗老树的残骸边时,那一团团从树芯里冲天而出的浓烟开始变淡了起来。 这当口一阵大雨从天而降,哗哗一阵迅速砸散了剩下的烟雾,与此同时,显露出那段刚才一瞬间就让老道注意到的物什。 那是一根深埋在树中直径约莫一米来宽,淡黄色且带着点潮湿的新鲜木头。 老道说不清自己为什么要加上‘新鲜’这个词。 或许是因为它看起来着实很新鲜,并且水淋淋的,插在那棵被闪电劈开的枣树中间,竟好似那棵枣树怀胎不知孕育了多少年的孩子。 “树胎?”听到这里,冥公子忽然若有所思望着那老道,轻轻说了一句。 老道目光闪了闪,点点头:“是的,树胎。” “我以为那只是传说中的东西……不过正所谓无风不起浪,空穴不来风,但凡能被人当做传说般述说至今的,也未必都只是故事而已。” “兄弟说得是,当时我们看到那东西时,心里也确实是这么想的。” “所以你们把它挖了出来,然后制成了那口棺材?” “不能算是我们挖出来的。”老道目光再次闪了闪,朝外间那口棺材看了一眼:“它是被那棵枣树生出来的,就跟女人分娩一样,从被闪电劈裂的树干里,慢慢地被挤压了出来……” ‘挤压’两个词,形容得真是无比生动。 因为那个词从老道嘴里说出的瞬间,我脑子里几乎立时就想象出了一大块潮湿的木头,无比艰难又缓慢,并带着一种滋滋作响的声音,从那棵裂成两半的巨大枣树中,慢慢被‘分娩’出来的场景。 直叫我想象得后脑勺有点发麻,随后想到了什么,我立即插嘴问道:“那既然是这样,为什么你们要在棺材头前刻上那个喜字,还要在棺材尾部贴上纸符。它是用来镇什么的?” “呵呵……”一听我这么问,老道朝我笑了笑:“为什么你觉得纸符一定是用来镇什么的,小姑娘?” 这个么,自然是看了那么多港片鬼故事,给我带来的一种习惯性思维。 这句话当然是没有说出口,只是反问了他一句:“不用来镇什么,还能用来做什么?” “用来给它止血。” 淡淡一句话,不仅让我大跌眼镜,似乎连冥公子也有些闻所未闻地微微吃了一惊:“给棺材止血么?” “是的。” “这倒真是有意思极了,难道你们凑巧制成的这一口棺材,是副血棺。” 第69章 血棺六 六. 血棺。光从名字来看,似乎不是什么能让人往好地方去想的东西,但凡血啊棺材之类的词,听着总让人觉得不大吉利。 但到底是口怎么样特别的棺材,能让冥公子在提起时神情那样兴味盎然? 他没说,那个老道也没接茬,只在听到‘血棺’这个词时默认地笑了笑,然后说,其实当时他们也完全没想到,自己竟然有这样的运气,能在有生之年见到这种东西。因为原本他们只是瞧着这段树胎着实神奇,所以动了一个原本从没奢望过的念头。 说到这里,老道朝冥公子看了一眼,问:“兄弟,既然你连树胎和血棺都知道,那么想必应该听说过,很早以前茅山派曾有过一种挺特别的修炼方式,这种修炼所需用的法器,叫‘背魂棺’”。 “听说过。‘背魂棺,魂背千里鬼神惊’。能以这样一句话来概括,想来应该是件非常了不得的物什。” 一听他这番回答,老道嘿嘿一笑,手指再次朝着桌面用力叩了两下:“兄弟果然见多识广,连魂背千里这说法居然也知道,倒真叫我们这些活了一大把岁数却后知后觉的人有些惭愧。” “道爷说笑,只是曾经遇见过一位修道的老先生,所以凑巧从他那里听说的而已。不过那时并未当真,毕竟关于这种棺材的传闻最早始于秦汉,到了唐朝后期基本销声匿迹,所以,即便它真的曾在历史中出现过,只怕制作和使用的方法早已失传。但如今听道长这一番话,倒真是出乎意料,没想到这种诡异的法器竟然是真的,而且还被道长制作了出来,但不知它是否真的如传说中那般神奇,又缘何会变成‘血棺’?” “实不相瞒,其实最初做那口棺材,不过是出于一闪念间的好奇,所以根据咱道馆里留存的一本古书依葫芦画瓢给做出来的。当时一来是想试试,看古书上的记载到底是真是假;二来,那块树胎是从被雷劈开的枣树里生出,天然带着剧烈的煞气和罡气,实在是那本古书里所描绘的制造‘背魂棺’的不二之选,又恰好是在我们途径时,以那样奇缘巧合的方式出现在我们眼前,不能不说是一种天意……” “所以,道爷们就顺应了天意,制造出了这口棺材。” “没错。” “那为何又成了血棺?” “这个么……”微微沉默了阵,老道苦笑着答道:“这个么,说来有些话长,主要也是因了好奇心的缘故。” 就像冥公子所说的那样,关于‘背魂棺’的传闻,最早起源于秦汉时期,是当时一些能力特别强大的茅山道士用来帮助自己修行饿一种法器。南北朝时期,这种东西被使用得最多,也最明目张胆,但到了唐代,由于某些道士使用此法不当出了事,惊动了朝廷,觉得此法过于诡异可怕,所以就明令禁止了,并对继续偷偷使用这种法器修行的道士进行极为严厉的惩罚。 那之后,这种法器和关于它的制作方法就渐渐失传,至今人们对它知道得最多的,就是它是件可以控制鬼神的工具,相当厉害,但并不是随便什么样的木头都能将它制作出来,这可能也是导致它最后失传的一个根本性原因。 老道说,从保存在他们道馆中的那本古书里看,那时候制造这种法器所用的木头,一般是用万年花梨之称的海南黄花梨,以及一种如今已然灭绝的檀木——焦尾铁檀。 其中以焦尾铁檀为最佳。这里头就提到了雷劈木一说,因为焦尾铁檀就是遭雷电劈打后所形成,颜色比一般的铁檀更乌,质地更硬,并且非常完美地具备了制作‘背魂棺’所需的特质——阴阳和合,罡煞并存。 所以当一看到雷劈古枣树,并从中劈出了那块树胎后,老道就想到了那本古书,以及古书中所记载的那口诡异又神奇的棺材。他寻思,既然不可能为了制作这么口棺材而特意去寻找一大块罕见的万年花梨,那么眼下这块树胎,无疑就像上苍赐给他们的一个天意。 又是打雷又是树生树,岂不就是天意么。 天意既然将这么一块木头以如此神奇的方式送到他们面前,何不借此机会,试试看将那古书中记载的神奇法器给制造出来?所以趁着一时不会再有人上山,老道便带着他的两个徒弟七手八脚把那块湿漉漉,甚至似乎还带着点温热的木头从枣树里彻底拖出,然后连夜将它绕道抬下了山。 说起来,也着实讲不清这树胎到底算是什么质地。它虽然脱胎于古枣树,但质地和纹理都不同于普通枣树,虽然不像那棵古枣树那么坚硬异常,却也是比寻常的枣树要硬得多,但同时却又很轻,仿佛内部是空心的似的,所以尽管只有三个人,将它一口气抬下山倒也并不是什么难事。 就这样,到了山下匆匆远离了那个山村后,这三个道士用了几个星期的时间,按着古书上的方式将那块木头风干去皮,然后制成了一口‘背魂棺’。 但尽管制作过程完全一丝不苟,全是照着古法而来,但毕竟不是书里所提到的那些木材,所以对于自己所制作的法器到底是不是真正意义的法器,到底灵不灵,老道始终抱有怀疑。 但若一定要打消这怀疑,除非能用这棺材实实在在地去做一次法。 可现如今这社会,科技当道,电脑手机横行,还有几个人能真正信得这一套牛鬼蛇神,更何况是接受别人用棺材来做法。 想来想去,似乎根本就不可能找到机会去证明,因此有些闷闷然,于是在棺材制成的第七天,他离开了他们三人的临时住处,到他们借住地方隔壁的小镇里,独自兜了一圈。 谁想这一兜,倒是给他兜出个机会来。 那时他正打算找个地方喝杯闷酒,顺便散散心里的闷气,但路过一户人家院外时,发觉那半堵矮墙里里外外站了好多人,都在对屋里一个年长的女人又是安慰又是劝。 但那女人无论别人怎么安慰,都好像没听见似的,固执地伏在一块盖着白布的木板上嚎啕大哭。老道看着有些奇怪,就过去跟人大听,一来二去,把这家的事来龙去脉算是打听了个清清楚楚。 原来木板上那层白布,下面盖着一具尸体。 在这屋里停了都快十天了,仍没有下葬,一个是因为这嚎啕大哭的女人死活不肯把尸体埋了;另一个原因,则是因为这尸体就是这个女人的女儿,今年才十五岁,可能考试考得不好,怕家里人骂,一时想不开就上吊自杀了。 但奇怪的是,当时天已经蛮热了,但尸体停了这么多天,不知为什么一直都没烂,所以女孩的妈妈无论别人怎么好说歹说,就是不肯把自己女儿下葬,因为每次只要触碰到自己女儿完好的尸身,以及那张几乎没有什么变化的脸,她就怎么也接受不了自己女儿已经死去多日的事实,非说她女儿还活着,甚至还让镇上的医生来查过两三次。 但无论是镇里的医生,还是市里请来的医生,得出的结论都是,这姑娘真的是死了。 只是无法说得清为什么死后尸体多日都没有腐烂,一副栩栩如生的样子。 听完,老道心想,机会来了。 因此立刻发消息给自己徒弟,让他们准备准备,将那口‘背魂棺’做好随时要请出门的准备。一面排开人群挤进了那个女人的家门,也不拐弯抹角,照直了就跟她说: 大嫂,您也瞧见了,我是个游方的道士。跟和尚一样,都是出家人,出家人不打诳语,所以我也不胡吹自己有什么法术或者能开什么坛做什么法。但在道馆里修行了几十年,好歹也稍微学了点小本事,刚才路过时听说您家出了很不幸的事,知道您这会儿心里悲痛得很,也知道您迟迟不愿将女儿下葬的原因。正所谓人死不腐必有隐情,如若大嫂不嫌弃,您看,能否让老道我现在试着给您想个法子,让您这闺女开开口?” 第70章 血棺七 七. 老道的话刚说完,边上很多人都怒了,以为他是个靠发死人财的江湖骗子。 所以立刻撸袖子准备把他打出去,但刚要动手,却被那女人阻止了。 这个原先无论别人怎么跟她说话,她都充耳不闻,仿佛被封闭在自己世界里走出不来的女人,一旦醒转过来,却比任何人都雷厉风行。她非但迅速擦干眼泪挺身而出,阻止了那些人,还不假思索把老道当场给请进了自家大门。这多多少少让老道感到有些意外。 按理说,很少有人会轻信一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游方道士,尤其这道士还声称要让死者开口,正常人听了,谁都会觉得荒诞之极。 但大概正是应了那句话,‘病急乱投医’。 无法接受自己女儿自杀身亡这一事实,令老道的出现和他说的那番话,在这女人看来就像绝境中突然出现的一线生机。因此连真假都不愿去分辨,只管将这救命稻草紧握在手,完全不愿放开。 老道说,当时见她那双眼睛都亮了,还有点发直。 这种反应倒叫他一时有些迟疑,怕万一自己判断出了岔子,不知会对这女人造成什么样的影响。但既然开了口,哪能轻易就反悔,况且机会难得,所以尽管犹豫了阵,老道仍是跟着那女人进了屋。 没想到进屋后,老道却再次有些迟疑起来。 因为他在这屋里感觉不到死气。 大凡人死后,有一段时间围绕在尸体旁的阴气会特别重,所以即便是普通人,稍微敏感些也能感觉得出来,在死者的房间、或者停尸的地方,温度会比其它地方更低一些,并且会给人带来某种心理上的压迫感。胆小者随之会觉得害怕、心里发毛,其实就是被这种感觉所驱使。 但这间屋子里却找不到这种感觉。 原本老道以为那是大白天他站在屋子外的缘故。但进到屋里,向阳就成了背阴,背阴的情况下仍感觉不出死气,这不能不叫老道再次感到有些不安。而旋即他突然想起来,之前光顾着琢磨怎么利用这尸体来试那口棺材的事,却忘了跟周围人打听,这尸体既然已停放在家里那么多天,不知道是否已经按惯例做过头七。 若是做过,那再把棺材弄来,也就没有任何意义了,因为这女孩是自杀身亡,所以头七必然会请人做法事超度,而一旦被超度过,尸体无疑就好似一具空壳子,对于背魂棺的使用,自然是没有任何用处了。 想到这里,忙想去向那女人问问清楚,但一个发现让他暂时住了口。 他看到一个男人,独自坐在屋子的角落里,人群的嘈杂让他看起来就像道影子一样,如果不走进屋内根本发现不了他的存在。 后来知道,这男人就是那死去女孩的爸爸。 一个货运司机,长得又黑又壮,很粗糙的一个大老爷们,不知为什么蒲扇大的手掌里却抱着一只布娃娃。这不能不让人感到好奇地多瞧了他两眼,由此看出这人精神肯定是出了问题,因为眼神不对,涣散又有点错乱,所以也难怪举止这么失常。 不过好奇归好奇,老道当时也就多看几眼而已,没太往心里去,只当他是痛失爱女所导致的反常,比起这个,确认一下尸体的状况才是正事。但当他扭头重新朝那女人看去时,就见她关了门窗转过身,正以一种说不出的怪异眼神上上下下打量着他。 “道爷,”然后压低了声,她说,“我知道您是个高人,刚才您一说话,那东西就不见了……” “什么东西不见了?”老道愣了愣问。 女人抬起微微发抖的手指朝老道身旁那块木板上指了指:“就是那个一直压在我女儿身上的东西,它一直不走,我女儿就一直起不来,都快十天了,再拖下去他们会硬逼着我把她下葬……” 说话时的表情让老道一度错觉,木板上似乎真有什么东西在压着那具尸体。 但其实那地方什么也没有,他随身带着的那个阴阳罗盘就是这么告诉他的。如果真有什么,它断然不会这么安静,不过所谓空穴不来风,老道想,既然这女人会突然有此一说,一定是有原因的。所以尽量让自己的表情不带有任何倾向性,他对这女人道:“大嫂,看得出来您闺女的死可能另有隐情,但您先莫乱,有什么事咱慢慢说。” “……什么另有隐情?我女儿没死啊,她根本就没死啊……” 说完,女人走到老道边上,把盖在木板上那块白布一把掀了开来,然后指着上面那具尸体让老道看:“他们都说我跟我家男人一样是疯了。可是您瞧,人死了能这样吗?真要死了,那都好些天了,尸体还能是这样吗??” 老道低头朝那木板上一看,原本还有些忐忑的心倒是放下一大半来。 因为首先,躺在那上面的,的确是具尸体,而不是女人所一心怀疑的——‘她女儿可能还活着’。 没死是不可能的,活人和死人的面貌区别很大,即便防腐措施做得再好,化妆技术再高明,也没法掩盖那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死气。 于是,这就引来了其次。 其次是,这尸体果然特别。跟那些看热闹的人说法一样,这尸体的确是一点都没见到腐烂的迹象,按说,这季节的气温,别说死了已经好些天,就是当天死的,若没有任何低温措施,只怕一天下来这一掀开被子,那股尸臭都能把人给活活熏晕了。 但这尸体几乎感觉不到一丁点异味,反而有一股淡淡的,拿老道的话来说,有那么一点酸,又有那么一点香,好像新木家具的橱门刚打开时的那种气味。 所以,凭着这点可以让老道断定,这姑娘死因肯定不是纯粹上吊自杀那么简单,不然,死时那股突发而出的怨气根本不可能强烈到可以让尸身持续几天都不腐烂。 而这样强烈的怨气,靠头七简单的法事肯定起不到超度的作用,所以看来运气还算不错,不出意外的话,这姑娘的魂魄应该还在,只不过不知什么原因让人感觉不到阴气的存在,估计还存有一个可能,就是她死得太突然,所以还没觉察到自己已死,因此才会死了而像没死。不过,这又怎么解释她尸身上这股奇特的气味…… 这么一边琢磨着,老道一边借着绕圈子查看尸体的机会,用自己背挡住了女孩妈妈的视线,然后悄悄用自己随身所带的桃木签,刺进了尸体左手食指的指甲缝里。 用桃木签钉死人左手食指的方法,目的有两个。 左手连心,食指更是贯通人魂魄的地方,这么做一来可以探明死者的阴魂到底还有没有留在躯体内,二来,则是因为刚才女孩妈妈的那番话让老道留了个心眼,他怕万一真的有什么阴阳罗盘测不出的东西附在死者躯体上,这会儿自己手头上什么有力的家伙都没有,真要作起祟来怕是拿它没辙,所以不如先用桃木签把尸体钉住,那么就算有东西附身,一时半会儿也没办法借着尸体作祟。 但刚一钉完,女人一声尖叫让老道吓得一跳,还以为不慎被她看到了自己的举动。 回过头才发现,原来女人的尖叫是冲着坐在角落里那个一声不响的大汉而去的。她一边怒冲冲从嘴里发着不知所云的尖叫,一边噔噔噔走到那男人身边,一把夺过他手里的娃娃狠狠扔到脚下,然后拳头像雨点般落在男人厚厚的肩膀上,大哭起来:“老天爷啊!好好一个大男人怎么说疯就疯了!这一个躺在那里一动不动,一个痴痴傻傻整天只知道抱着娃娃呆坐着啥事不管!叫我一个女人家怎么办!怎么办!!” 吼了半天,男人始终没理她,只自顾自低头把那只被女人扔在脚下的娃娃小心翼翼抱了起来,轻轻拍掉上面的灰尘,然后像抱着自己孩子似的,把那只又旧又脏的娃娃重新抱进了自己的掌心里。 见状,女人只能颓然跌坐到地上抱头痛哭,边哭她边跟试图走到她身边安慰她的老道说了一件事。 她说,这男人是她的丈夫,一个货运车司机,跑长途跑了有十多年了,之所以会变成眼前这副疯样子,并不是因为女儿上吊自杀的关系,而是他两个月前最后一次跑运输的时候,中途休息时好端端的突然晕倒,被人送去医院后,就莫名其妙地疯了。 那段时间为了他的病,她三天两头带着他往医院跑,连女儿的期末考都几乎给忘了。所以,她根本不可能因为女儿这次考试考得差就会去怪罪她,而她女儿也更不可能因为考差了就去上吊自杀。 “因此您觉得是有东西缠着你女儿,所以导致她上吊的是么。”听完老道问她。 女人迟疑了一下,点点头:“不是‘觉得’,是真看见了。”说完,她抬头指着房梁比划了一个大致的样子,道:“那会儿我女儿吊在这根房梁上的时候,我亲眼瞧见有个东西拖着她脖子和手,让她不能动。但我发誓我当时看得清清楚楚,我女儿还活着,无论是吊在房梁上时也好,被人解下来后抢救时也罢,她一直都在看着我,想叫我救她,但是却出不了声。我急啊,跟那些医生警察说,同志们你们行行好,再救救她,给她一口氧气,她还活着……可就是没人信我……没人信……他们瞧不见那东西捂着我女儿的嘴,让她张不了口,出不了声……” “……您刚才说,那个东西在听见我说话时就不见了?” “是啊,道爷,它马上就消失了。” “既然这样,为什么您女儿仍然张不了口,出不了声呢?” 这句话一问出口,那女人立刻就愣住了。一言不发呆呆看了他好一阵,然后若有所悟,捂住嘴哇地声就哭了起来:“您的意思是她真的死了……” “医生是不会骗您的,大嫂……” “可是我明明亲眼瞧见了……” 说着话时,老道见尸体那块被插了桃木签的指甲盖底下出现了一条黑线似的东西,心知这尸体可用。当下就不再跟女人绕圈子,坦白对她道:“大嫂,现在要跟您说明两点,一点,是这闺女真的是去世了,您要节哀。另一点,就像我先头说的,人死不腐必有隐情,无论您看到的那个附她身的东西到底是真是假,但有一点是肯定的,从我刚才做的一个小小的实验来看,她的死因的确不光是上吊自尽这么简单,但无凭无据无处可查,所以现实一点的话,您就只能接受一个上吊自杀的验尸结果,因为那是医院给出的合法证明,并且它也是个事实。” “那如果不现实一点的话呢?”女人问。 “不现实一点的话,就得用我这不现实的方法,来给您去继续追究一下医院没法追究的某些问题。说白一点就是,虽然人死不能复生,但正如我之前说的,我可能有办法让您女儿暂时开下口,来说出她的真实死因,这样起码能让她死得瞑目,也好歹给您一个交代。但用的方法看起来会比较奇怪,就不知道您会不会介意了。” “看来那位大嫂没有介意。”听到这里,冥公子若有所思看了眼那口棺材,笑笑道。 “是的,她没介意。” “那么您介意么?” “……什么?” “您利用了那位大嫂的爱女之心,骗到她女儿的尸身来为您的这口背魂棺做试验,您的心里有没有介意?” 这问题令老道神色一敛低头沉默了下来。 过了片刻,轻轻叹了口气:“没有。” 第71章 血棺八 八. 老道说,坦白讲,当时他没想那么多,也不觉得这么做有什么不对。 虽然确实是利用了那个女人的爱女之心,但也的确是在为她解决问题,否则,她恐怕一辈子都会在她女儿‘还活着却被埋葬’的阴影里挣脱不出来。而且,在屋里的种种发现,又让老道对这尸体和她的死越来越感兴趣。可以说,原本纯粹是为了他的背魂棺而来,后来,却是更多为了想知道这女孩的真实死因,和她死后为何会出现种种异相,譬如尸体的气味,譬如感觉不到尸体的死气…… 所以当天晚上,一等两个徒弟把盖得严严实实的棺材趁黑推到这女人的家中,老道就根据女孩的生辰八字给推算了个时间,然后在那个点做了场请‘神’仪式,将女孩的魂魄请进了背魂棺内。 但这过程老道心里并没有底。 因为毕竟人的眼睛是见不到魂魄的,道士也不例外,所以按规矩,在行请‘神’仪式时,要摆放三支引魂香,和一只猫。引魂香的粘粉是用阴沉木所提炼,一经燃烧,据说可以通过死者的七窍跟死者的魂魄建立某种联系,然后将他们停留在躯体里的魂魄从中引出。而猫则并无太多讲究,只需是母的,刚下过崽最好,将它捆绑后放在需要接纳魂魄的容器内,如果引魂成功,魂魄可以借着母猫身体渡入容器。随后将猫放出,如果猫的一双瞳孔发白变瞎,则意味着魂魄已顺利被容器所接纳,不会出什么状况。 可是那天晚上,不知是捆绑时绳子没拴紧,还是被猫的爪子给挠断了,当到了时间老道的两名徒弟把棺盖打开后,就见那只猫像团闪电似的从里面冲了出来,没等人来得及瞧见它的眼睛,便从敞开着的窗户逃了出去。 随后再想找它,却能从何找起。所以老道觉得心里很没底,尽管有那么一瞬间,他似乎是瞧见了那只猫半边脸上的白色瞳孔,但鉴于它行动如此敏捷,实在难以断定它那双眼到底是瞎了还是没瞎。 不过,即便如此,当时迫于时间和条件的有限,老道仍是按着古书上的方法,开始用背魂棺对棺中那道魂魄进行了施法。 ‘背魂棺,魂背千里鬼神惊。’ 古书上言,这种棺材能将人的魂魄锁在里面,通过棺材内部特殊的结构,和制作棺材的特殊木料,渐渐对魂魄进行炼制。最初,施法者能以此控制魂魄,例如操纵它开口说话,操纵它去做一些人所无法做到的事情。当时间久了,棺材和魂魄几乎融为一体,变得越来越厉害,甚至厉害到连‘鬼神’见了都不得不退避三分。 老道自然并不奢求自己能拥有连鬼神都退避的力量,他只想试试看,是不是这东西真的有传说中那么神奇,能让死人的魂魄开口说话。 在他印象里,他以前所见的类似举措中最为有效显著的,当是用扶乩的方式通过某些媒介让死人做出类似有答有问的举动。但即便能力最为高深的一些尊长,也无法做到能让死人或者他们的魂魄开口说话。所以,若这口棺材真能做到这一点,无疑对于眼下所有的宗教来说都是一大突破性的发现,此后,迷信与否都将重新被定义,每每想到这一点,总让老道为之兴奋到寝食难安。 因此,即便心知有风险,他仍是义无反顾。当然,对于女孩的母亲,他是断然不可能实话告之的,只跟她说,这么做是完全是为了能让她女儿开口,同时也是为了防止是否真有什么不好的东西缠着她女儿。若是真有,这口棺材就能将那东西束缚住,以免他们做法时,那东西受到刺激借助她女儿的尸身作祟,更添祸害。 女孩的母亲自然是对老道的一番话深信不疑。 所以,无论在见到他们带来的那口棺材时有多惊诧,无论对他们那番请‘神’的仪式有多惶恐,她始终一声不吭,非常合作地守在一旁,绝无干涉。 其间,倒是女孩的爸爸出现过两次状况,险些给他们带来一些麻烦。 一次是在道士们将猫捆绑住的时候。不知为了什么,那男人突然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要朝那口打开着的棺材里爬进去,幸好老道眼明手快,在他一脚踩进去的时候将他一把给拉住了。 第二次是那只猫逃掉的时候。那时候所有人都在窗边找着那只猫逃离的踪迹,所以没留神那女孩的爸爸又一次离开了自己坐的地方,跑到厨房拿了把菜刀过来,然后一声不响就朝棺材头上剁了过去。 一边剁一边还恶狠狠地对着棺材边骂边吐口水:滚你妈个蛋!滚你妈个蛋…… 等三个道士反应过来时,棺材头上已被他砍出数条深浅不一的痕迹,忙把他架走了,这一次得了他妻子的允许,把他绑在了椅子上,这才让他安分下来。 谁知他才安静下来,他们就听见棺材里传出了一阵哭声。 说到这里时,老道肩膀突然颤了一下,面色微微有些发白。 “这哭声有什么不妥么?”见状,冥公子问。 老道点了点头,说,起先他们以为是那女孩的魂被棺材弄醒了,正纳闷呢,为什么他们眼下什么都还没做,棺材倒自己起作用了? 谁知女孩的妈妈一听,立刻摇头道,“不是!这不是我女儿!” 这怎么会不是呢,明明是个年轻女孩子的哭声啊?老道刚把话问出口,就见那女人见了鬼似的死瞪着那口棺材,然后又是摆手又是摇头,连连朝后逃似地倒退:“我自己女儿的声音我还能听不出吗?不是!那根本不是我女儿!她是个什么东西?!” 女人的话叫老道一时有点不知所措。 背魂棺收魂,是根据入魂者的生辰八字而来的。所以在引魂前,老道要先把死者的生辰八字连同她的头发和指甲一起在棺材前烧化,方能将带着死者魂魄的猫放入棺中。 所以怎么可能这棺材里发出哭声的,不是死者本人呢? 当即有那么一股冲动想打开棺材看看是出了什么问题,但背魂棺有个规矩,一旦入了魂封了棺,七七四十九天里不能再把棺盖打开,否则开棺泄邪,开棺者会被背上整整三年的霉运。 因此只能硬着头皮把棺材从这屋里带走,因为那女人说什么都不肯再让那口棺材停在自己家,甚至要老道马上把这口棺材烧掉,因为她坚信,那个害她女儿自杀的东西肯定被关在了这口棺材里。 不知是否真是被这女人说中了,在老道依言带着俩徒弟把棺材拖出屋子时,按理过门槛时不能用车推,而是要人抬出去。但当两个徒弟把那口原本份量不重的棺材抬起走到门槛中间时,那口棺材突然猛地朝下一沉,然后棺材里再次发出一阵哭声。 老道当时就有点火了。 他觉得这是一种挑衅。 无论这口棺材到底有没有被他制成一口能驱使鬼魂的背魂棺,但很显然,棺材里如今有一个魂魄,这魂魄以如此显眼的举动来昭示自己的存在,无疑是一种挑衅行为。所以原本是想把棺材抬到僻静处再看看怎么处置这件事,老道却当即喝令两个徒弟把棺材停下,然后取出桃木钉,转身就想往棺材里钉进去。 这么做无疑是要破坏掉棺材的。 如此难能可贵的一块木料,一旦被破坏了完整性,往后只怕也再难找到这么好的料。 但当时老道哪里管得了那么多。 拿他的话来说,出家至今,虽说以往跟着师长们游方或者给人做法事,期间也或多或少见过一些怪异的东西,但这么直接的有声音,并且几乎有实质的接触,还是第一回。 他说那从棺材里发出来的哭声简直能把人听得头皮都炸了。 尤其那两个徒弟,年纪轻,虽然不至于吓到把那口棺材丢了自己逃,但僵立在那儿,当时连动都动不了了。 所以老道义无反顾就取了法器要朝棺材里钉进去,但就在这时,棺材里那原本凄凄哀哀,轻一阵重一阵的哭声,却突地变成了一种像是在哀叫般的嚎啕。 嚎得可瘆人了,要不是为了对得住自己身上那件道袍,老道几乎当场给惊得跌滚倒到地上。 勉强抓着门框站稳了,正想鼓足勇气去看看棺材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却紧跟着听见里面嘭嘭嘭地一阵响,像是有人在里面使劲拍打棺材盖。 眼见棺材盖被拍得一下下往上顶,突然一切又都安静了下来。 不止拍打声没了,连哭声也静止了。 过了片刻,就见到一片片锈斑一样的颜色从棺材头处渗出来。 位置正是先前被用菜刀劈出来的那几道痕迹,真跟受伤出了血一样,然后越来越多,越来越多,不出片刻,就把好好一个棺材头染得‘鲜血淋漓’。 第72章 血棺九 九. 木头自然是不可能流血的。 但成了精的却可以。 当然了,那流出来的也不是血,只是看起来颜色跟血很相似而已。 木头成精那不就是《指环王》里的树精么?听老道说到这里时,我不由插了下嘴。 他朝我笑笑,道:“概念不太一样,咱这里指的成精,跟那种神话里说的会走路会说话,好像妖怪一样的树精,不一样。” 那他所指的木头成精到底是什么样呢? 这一点老道自己也说不太清楚,只说,那感觉应该就跟太岁差不多。 太岁又称肉灵芝。明明是某种菌类,但因为是种很罕见的复合型菌类,又被种种传说给赋予了非常神奇的医术疗效,或者某些神奇功能,久而久之,就因此被世人神话化了,如同一种妖异的存在。 而那种成精的木头也是如此。 若按照现在比较科学的说法,就是某些树木在生长过程中,基因发生了突变,所以会生出跟寻常树木不一样的东西来,譬如分泌出一些如同血一样的东西。 这种木头俗称出血木,而木里分泌出来的这血一样的东西,据说是有着非常神奇的作用。 就像有人坚信太岁能治疗癌症,甚至还可以让人垂死复生。这种‘木精’所分泌出的血一样的东西,也具有某种罕见的功能,其中之一,据说是可以用来养尸。 相传汉代以前有能人异士专门找寻这种木头,用来制成棺椁后,再经过特殊的方式处理,然后将这种棺椁用来养尸。但这里所指的养尸,并非如那些鬼怪小说里经常讲的那种所谓的制造僵尸,而是尸体常年浸淫在这种木精所制的棺材里,时间长了,会因木头分泌而出的那种血似的液体,渐渐发生出某种神奇变化。 尽管没人真的见过这种变化,但老道的描述还是相当绘声绘色的,他说,大约就是被‘血水’给化开,然后渐渐跟棺材融合在一起了。 但分不清楚到底是棺椁吞了尸体,还是尸体将棺椁吞并成为自己的一部分,总之,等到了一定的时间,当看到整口棺材的外部颜色也都被它里面分泌出的‘血水’染红,这时候若把棺材打开,就会看到,里面那具尸体不管是被放了多久,都完全没有腐烂。 它就像木乃伊化了一样,皮肉具存,并且跟浮雕一样同棺材底黏连在了一起,半身是人半身是植物。这个时候,除非用火烧,否则再没有其它方式能将两者分离开来。 这种尸体被称作棺化尸。而用来炼成这种尸体的棺材,则因它的特征而被称作血棺。 传说,古时候有一些心怀不轨的修道者,在得了这种血棺后,就去找一些无主的尸体,然后将它们养成棺化尸。而一旦养成,这种尸体就像太岁一样,是可以入药使用的。 听到这里我只觉得胃里一阵翻腾,连舟羽刚端过来的面都没法看了,因为那上面厚厚一层油光让我条件反射地想要呕吐。 “吃了能长生不老吗?”放好面后,舟羽站在我身边,因为刚好也听见了老道的话,所以眨巴着一双眼睛好奇地问老道。 老道哈哈一笑,摇摇头:“小朋友,你神话故事听多了。” “那吃了能有什么用?” “有什么用关你屁事!还不快点去把碗都洗了!”没等老道回答,舟老板瞪眼先吼了一嗓子。舟羽脸一阵发白,眼圈红了,但是不做声,低下头迅速把三个道士面前的空碗撤去,然后三步一回头地往厨房里走了进去。 “老板教子好严厉。”见状老道嘿嘿笑了声,对舟老板道。 舟老板不以为然地吸了口烟朝厨房看看:“严厉?还不够严厉。三岁看老,这小子从小鬼精鬼精,一肚皮的坏水,稍不小心就爬你头上了,还不得都看看严实。” “呵呵……” “那么道爷,刚说到哪儿了?您赶紧往下说,入药怎么使?” 敢情是把人家当说书的了。 不过也确实,从来没听过这么多奇奇怪怪的东西,而这老道讲起来又真的跟说书先生似的,所以我也是听得兴致盎然,几乎连身上的难受劲都似乎减轻了许多。见舟老板这么说,我便重新看向那老道,见他默默朝那口棺材看了一眼,随后道:“虽说都是入药使用,那两者区别还挺大的。太岁这东西,通常是被用作治病或延年,而棺化尸则不同,据说吃了它的人能开天辟地,扭转乾坤。” “哈哈!”一听,舟老板拍了把膝盖大笑了一声,一脸‘你不也是在说神话故事’的神情。 老道不动声色瞥了他一眼,继续道:“所以那时候咱几个都觉得诧异和兴奋极了,没想到雷劈木里长木胎已经是够稀罕的了,谁料这木胎竟然还会是块出血木呢?这几乎是比中了五千万的彩票都困难的一件事。” 但兴奋完了,老道却紧跟着意识到一个很棘手的问题,那就是现如今用来制作背魂棺的木料,跟用来制作血棺的木料,极为巧合的竟是同一块木头,所以不知道两者会不会因使用方法的不同,而出现什么不好的状况。 毕竟背魂棺是用来装魂魄的,而血棺则是用来装尸体的。 想到这里时,老道不由想起之前棺材里那阵极为凄厉的哀嚎,登时后背心一阵发凉,并有些为自己这番擅自的行为而感到有些后悔起来。 毕竟是对这些东西都一知半解而已,想想,自己所在的那座道观少说也有五六百年的立时,保存那本古书至今,绝不可能只有自己一人看到。但一直以来都没听说过有先祖高师做过类似的事,显见,这东西不会仅仅只有字面上所记载的那么简单。只是事到如今才后悔已是无用,又没法开棺查看里面到底发生过什么,所以老道想,不如赶紧带着棺材回道观,找当家主持看一看,兴许他能知道些什么。 但当第二天晌午日头高照,他准备带着棺材启程离开时,自己两个徒弟从镇里打听回来的消息,让老道再度感到一阵不安。 原来,先头那个女人对老道他们所说的事,其实有一部分是被她刻意隐瞒了的。 就是上吊自杀那姑娘的爸爸,也就是那个货运车司机,他并不是无缘无故晕倒,也不是无缘无故发了疯。 一个刚好在他发疯的前一天,跟他一起出车的同事,因为刚好听见自己老婆在跟两个小道士闲聊,聊昨晚他们在那女孩家做法事的事情。听着听着没忍住,就掺和了进去,然后瞧瞧告诉小道士说,那天傍晚时,大约快要到达休息站的时候,他瞧见老王,也就是那女孩的爸爸,他出了点意外。 可能就是那个意外导致后来老王发了疯,但空口无凭,他也不好说什么。 原来,那天一整天老王开车一直都得挺好,但快要出盘山公路的时候,眼瞅着他的车突然跟撞邪似的歪歪扭扭一个劲地左右晃,不多会儿,眼见车头一晃差点朝公路外斜出去,这时一片飞沙走石,大约老王紧急一个大脚刹车,把那辆装满了货的大卡车硬生生给停在了路边。 跟在他车子后面的同事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见他车停,自己只能也停了下来,然后见老王踉踉跄跄推开车门冲出来,一下子扑到地上就不动了。 同事见状吓了一跳,疑心他是不是撞到了人。 但跑过去后,发现并不是这样,车周围什么也没有,只有一只破布娃娃,躺在离车头大约半码不到的地方。那同事登时松了口气,说笑道,老王,咋办啊你,把人家娃娃给压死了。 谁知话刚说完,他却笑不出来了,因为他发现那娃娃身上沾着血,靠老王卡车的左边轮胎上,也隐隐可辨有血迹。 尽管不多,但未免触目惊心,同事当即将失魂落魄的老王从地上拖了起来,一巴掌将他拍醒,然后两人一前一后,绕着路边开始仔细查找。但找了半个多小时,别说伤者,连多余的血迹也没瞧见。 所以不免有些纳闷,那娃娃和轮胎上的血迹到底是咋回事呢?看上去也不像是旧的血迹,还新鲜着。可是纳闷归纳闷,无法找到受伤也却是现实,所以又找了一阵后,两人只得放弃,心想要不先放一放,办自己的事去,顺便留意交通台的动向,看看是否会有举报说这地方有人出车祸。 就这样,两人就把车开走了,之后,一直到天黑,他们始终没听说那段公路有人出意外,所以就放下心来,以为那不过是个比较古怪的巧合。 谁知当天夜里,却发生了一件怪事。 那同事说,半夜他被尿憋醒时,听到身旁有动静,于是就扭头往边上那张床瞧了眼。 没料想看到的一幕差点让他吐出来。 他看到老王全身脱了个精光,像只狗一样蹲在床上,两手紧紧抓着那只在公路上捡到的破布娃娃。 下半身则不停拱动。 一下又一下,使劲在把他那活儿朝着娃娃脸上一个豁了针线的破洞里扎…… 第73章 血棺十 十. 那一幕,同事始终没敢跟老王说,因为他觉得老王是在梦游。 当时一边做着那种猥琐举动,一边两眼紧闭呼噜打个不停,这不是梦游又能是啥。 所以说出来怕老王脸面上过不去,于是同事就把这一幕藏在了肚子里。谁想第二天中午,他正和老王吃着饭,突然老王眼睛发直对着面前空气指手画脚大叫了几句什么,然后两眼一翻,一头就朝地上倒了下去。 赶紧把他送去医院,苏醒后,整个人却傻了,整天抱着那只破娃娃,有时候发呆,有时候嘴里叽里咕噜,好像是在跟那娃娃说什么悄悄话一样。同事见状,疑心老王会不会中了邪,所以就在老王的妻子来接老王时,悄悄把公路上那段遭遇,以及那天晚上发生的事,都原原本本跟她说了。老王妻子听在心里,脸面上却更加过不去了,毕竟是女人,脸皮子薄,怎么能受得了这样的事从别人嘴里说出来。所以起先虽然答应了那个同事找个过阴的来瞧瞧,但回到家后完全没有照办,一来毕竟不是自己亲眼瞧见,所以不怎么信那一套;二来,她怕若真有其事,那找人来瞧过之后把这事往外一捅,以后还有什么脸面能在街坊邻居间走动。 所以只管带着老王去医院治,但不久后发觉,即使是把老王送去了市里治疗精神类疾病最好的医院,也不起什么作用。虽然医生说过,这种病短期内要有显著疗效是不太可能的,但一次次治疗后只看到老王的状况越来越糟,这只能说明治疗并没有起到应有的作用。 直至后来有那么两三次,她亲眼瞧见了老王对那只娃娃做出了极为不堪的举止后,终于开始感到,自己丈夫应该是真的中了邪。 但那时仍没去找过阴的人来看,只是设法把那只娃娃扔掉了,以为罪魁祸首就是这东西,只要扔掉应该就没事了。但没想到,无论她把这娃娃扔多远,晚上总能见到老王在椅子上抱着那只娃娃,有时候还会一会儿哭一会儿笑。这个时候,恐惧心战胜了羞耻感,她不敢再拖了,忙托人请了过阴的人来,到家里帮着看看她丈夫到底是中了什么邪。 两个月,先后请了三四个比较有名气的过阴者,钱花掉了好几万,但可惜完全没有用处。 那个同事说,有一次她家请来了一名过阴者,还挺有名气的,所以他也去看了。 看到那个过阴者把那只娃娃身上扎满了针,又浸在公鸡血里,然后又唱又跳,煞费其事。但辛苦半天,眼看那过阴的累得都快吐白沫了,老王始终还是那副傻呆呆的样子,且过阴者前脚刚走,老王后脚就又把娃娃抱进了怀里,根本没有起到任何作用。 所以后来这同事想了半天,就出主意跟老王的妻子说,要不干脆把娃娃烧了吧,无论娃娃是个什么邪物,用火一烧看它还能出什么幺蛾子? 女人一听有道理,就二话不说从老王手里夺下那只娃娃,不顾他又哭又闹的阻拦,把娃娃一头丢进了炉子里。 亲眼见到它烧掉了,老王的同事也在旁边看着,一直看到它化成灰。但是第二天晚上,见了鬼了,他们看到老王依旧把那娃娃当个孩子似的小心抱在自己手里,可真是把这两人给看傻了。 回想起来,大约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老王夫妻俩那个唯一的闺女就看起来有点问题了,只是当时所有人都在为老王的病而焦虑,所以没人注意到这一点。 什么问题呢?就是非常沉默。 那姑娘以前虽然也不是什么特别外向的人,但一整天都说不到两三句话,那是从没有过的。连老王的同事到他们家时,她明明见到了,或者听见别人招呼了,她都不搭理,跟以前完全判若两人。 本以为是因为又是备考又是担心自己爸爸的病,所以才这样反常,但谁知刚刚考完试不多久,她竟然上吊自杀了。 真可谓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而且对于老王的妻子来说,简直是致命的打击。 所以一度她几乎也差点垮了,但就因为自己女儿的尸体一直都不腐烂,给了她一种“她女儿可能还活着”的错觉,因此才撑到现在没有崩溃。 听到这里,老道立刻返回老王家,想去看看那个娃娃的情况。 他那时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忐忑,因为修道多年,就算不能像小说电影里所神化了的道士那样可以变戏法似的降妖除魔,但一样东西身上有没有出什么异状,是不是中邪,或多或少总能用眼睛分辨出一些来。所以,如果那娃娃身上真有问题,以及老王真的中了邪,他不应该当时连一点感觉都没有。 但到了老王家后,发现他们家里里外外全是人,惟独不见了女孩的尸体和她的妈妈。 一问之下才知道,原来就在老道他们三个前脚刚把棺材抬走,后脚,那原本一直都没什么变化的女孩的尸体突然间面孔膨胀,通体恶臭,竟然一瞬间就腐烂了。 所以只能立刻把救护车叫来连夜把尸体送去了殡仪馆,女孩的妈妈自然是陪着一起过去了,屋里只留了老王的几个亲戚和大量邻居。听老道说要见见老王,他们没阻拦,也没跟着,想必也是没心情去看管那个神智不清的可怜人。但当老道见到老王后,不由再次一阵忐忑,因为老王手里没有抱着那只娃娃。 那只无论什么时候都被他小心抱在手里的娃娃不见了,也不知是被他妻子再次丢掉了,还是怎的。 老道不敢往深了细想,因为他突然想起来,前一天晚上他们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那只逃掉的猫身上时,老王拿了菜刀突然跑过去砍棺材头,而那个时候,棺材是敞开着的。但直到老王被他们三个拉走,然后重新将棺材盖上,这段时间始终没人留意过那只娃娃有没有在老王的手里。 所以很有可能那个时候那只娃娃被老王丢在了棺材里,而没被任何人注意到。 也所以棺材里会传出一个不属于老王女儿的哭声,难不成,那声音其实就是那只娃娃…… 既然这样的话,那不知会对背魂棺造成什么样的后果,因为关于这样一种意外,无论是传说还是古书都没有提到过只字片语。因此老道越想越觉得不安,就决定不再隐瞒自己所做的这件事,赶紧给自己道观里打了电话,想问问自己的师父也就是道观的当家住持,到底现在自己该怎么办。 但偏巧,那位住持也云游去了。老长辈出门不爱带手机这样的东西,所以联系不上,而道观里其他人又无法求助,就只能先赶紧日夜兼程,趁着这棺材眼下看起来还没出什么问题,赶紧带回道观再说。 就这样一口气赶了一天一夜,不知是他们的错觉还是怎的,就觉得这口棺材似乎便得越来越沉,并且从棺材里透出的那种血一样的液体也越来越多。 最初老道并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反正就他所知,血棺总是要被那种液体浸透的,虽然棺材里没装尸体,最多也就是浪费了这么一块特别的料子,只要棺材里没再继续又那个女人的声音出来,应该没什么大问题。 但就在第二天时,老道的师父给他打电话来了,因为那位老住持回到道观后听说老道曾打手机来找过他,就感到可能有什么问题发生,否则不至于非得要找他,而不肯跟其他的师兄弟说明情况。 老道立刻就把事情经过前前后后都跟他师父说了。 住持一听,从来喜怒不形于色的一个老人竟勃然大怒,连连喝斥他干的好事。 然后说,血棺涌血本来没什么,但一则这块木头有问题,二则棺材里头如今装着的东西更是有问题。如果是普通的魂魄被不慎装入棺中,那问题还不大,最多也就是困在棺中,被棺材慢慢吞噬了罢了。但如果是某种特别邪的东西,那血棺非但吞不了它,还可能被它所用,到最后后果不堪设想。 所以赶紧设法阻止血棺完全被它分泌的液体所浸淫,这样无论棺材里装的是什么东西,只要不借助外部力量开启,那么一时半会儿还出不来。再避开每晚最阴的时刻,迅速赶回道观,否则一旦血棺完全呈现血色,那无论是谁都没法阻止棺盖的开启了。 说到这里,仿佛有心回应老道的那番话一般,就听棺材尾部那张符纸被风吹得沙啦啦一阵轻响。 这声音听得我不由后背心一阵发凉。不由再次朝那口棺材看去,此时大约受了老道那番话的影响,只觉得这口本来看起来普普通通的棺材,这会儿就像是突然有了生命似的,躺在那里不动声色,且若有所思地静静观望着屋里的每一个人。 “呵……真的假的,听着还真够瘆人的。”半晌舟老板在一旁发出轻轻一声嗤笑。 似乎是对老道这番话并不愿轻信,但细看,手臂上鸡皮疙瘩粒粒竖起,显然或多或少还是有点往心里去的。 老道笑笑:“真真假假,其实老板只需当个故事听听就是了,不用介怀,反正天一放亮咱就离开,以后是否还会再碰面,纯看缘分了。” “天亮才走,是为了避开你刚才说的那什么最阴的时候么?” 问完,见老道沉吟着没有回答,舟老板两眼眯了眯,随即再道:“这样的话,说不介意那是不可能的,就算老道爷您说的只是个故事,这么一口棺材摆在店里起码还要过上两三个小时,您说晦气不晦气?” “这……刚才老板不是已经收下喜钱了么?” “倒也不是钱的问题,其实是想请几位道爷帮个忙出点力。” “哦?” 一听舟老板这番话,不仅是老道和他的徒弟,就连冥公子也抬了抬眼帘,若有所思朝他望了一眼。 “不知道老板想要我们几个帮什么忙?”过了片刻老道笑了笑,问。 “是这样的,实不相瞒,我这店生意一直不太好,是因为楼上有间房这几年一直不怎么太平。本来一直想请人过来瞧瞧的,但一直打听,就没打听到什么有真本事的。现在听老道爷您刚才说的那些,什么背魂棺啊血棺什么的,虽然不全都能听得明明白白,不过看上去你们都应该是挺有本事,所以趁着几位暂时还不走,想请你们帮忙去看一下,如果能顺手给解决,那是再好不过。” 老道闻言沉默了下。 看神情似乎是不太愿意,但碍着那老板一双铜铃似的眼始终紧盯在他脸上,过了半天,只能勉强笑笑道: “看一下倒是没什么问题,但不知那间房是怎么个不太平法,老板能先说说么?” “这个么,我嘴巴笨,不太好说得清楚,三位道爷还是跟我过去看一下能比较明白。” 第74章 血棺十一 十一. 一行人上了楼后,冥公子旋即也站起身。 我以为他是打算也上去看看舟老板所说的那个房间,但他却只是绕到前厅,饶有兴趣地走到了那副棺材前。 “喂,你不想去看看那个房间吗?”我忍不住问他。 “你很好奇是不是。” 都已经跟到楼梯口了,说不好奇是不可能的,但他不上去我哪儿敢往上跑,所以在台阶上坐了下来,我拖着腮帮子看着他道:“你猜老板说到有个房间不太平的时候,我想到什么了?” “想到什么?” “会不会他指的就是先前我们看到的那个……”说到这儿,感觉自己袖子被人拉了拉,我扭头一看,原来是舟羽。 他端着只汤盅笑嘻嘻看着我,然后把它往我面前一递。 汤盅里甜香扑鼻,白的是米粥,红的是枣肉。见我愣着,他绕到我边上也学着我的样子坐下来,把汤盅塞到我手里,托着腮帮子朝我看了看:“北棠姐,你脸色看起来跟我姐一样难看,不想吃面就吃点红枣粥吧,我妈说这个补血。” “你还有姐姐?”捧起粥喝了一大口,心里不由感叹这孩子不但超级懂事,而且小小年纪竟然连粥都熬得那么好,简直是个小人精。若生在别人家里还不得被爹妈宝贝成什么样子,偏偏却有着那么一个不知道好歹的爹,着实是可怜。 “有,今年大二了,长得可漂亮嘞。” 大二,那就是跟我一样大了:“那你姐姐也住这里么?她在睡觉?” “不是,”他咧开嘴朝我笑笑:“她死了。” 简单的回答和这孩子脸上的笑,让我毫无防备间心里猛地咯噔一下。当即匆匆看了他一眼,原是想应该赶紧避开这个不幸的话题,但没忍住,仍是不由自主问了句:“……怎么会死的?” “治不好的贫血,我妈说是遗传。” “你妈也有这样的病?” “嗯,”他点点头,然后再次笑了笑:“不过没关系,我妈说生死有命,就当是出远门了就行,像前面村里那些哥哥姐姐,好多都出去打工好几年了,一次也没回来过,跟姐姐其实也没什么两样。” “……那你妈妈还好吧?” 见他一听这问题不再做声,我不由心里一紧,以为又会得到什么不幸的回答,正想寻机把话扯开,但很快见他指了指楼上,朝我点点头:“她挺好,不过整天睡觉,我爸说她缺血走不动。” “哦……” 现在总算明白,什么样的家庭什么样的父母会让自己这么小的孩子独自看店,又独自在凌晨两三点还守着店不睡觉。 成年的姐姐去世了,妈妈卧病在床,爸爸暴躁又酗酒,并且将儿子替他看店视作一种理所当然…… 但就是这样一个家庭,却养育出了这么懂事又这么乖巧的孩子。 遂下意识伸手在他毛茸茸的头发上摸了摸,他嘻嘻一笑红着脸快速避开:“我不是小孩子了,北棠姐。”说完,神情正了正,他又用那种小大人似的目光若有所思看向我:“不过,说真的北棠姐,你脸色真的好差,不会是病了吧。” “算是病了吧。” “那要赶紧去看医生啊。” “嗯,天一亮就会去。” “说起来,院子外面那辆车真是你们的吗?” “……算是吧……” “好漂亮的车!”到底是男孩子,一说到车,整张脸上的神情都是不一样的了,满是兴奋,满是羡慕:“里面椅子都是皮的哎!上面镶的金光闪闪的都是真的金子吗?姐,等天亮了你们走前让我坐坐呗……”说到这里,忽然他顿住话音,一瞬安静下来。 随后目光闪了闪,伸手朝前一指,有些好奇地问:“姐,这个哥哥在做什么?” 我这时才留意到,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冥公子没再单纯地只站在一旁静静观望那口棺材,而像是在感觉着那口棺的材质地似的,手指沿着棺面轻轻触摸。 一边摸,一边走,一边时不时俯下身,在棺盖和棺体的缝隙处轻轻吹上一口气。 有意思的是,再仔细看,就能清楚感觉到,每每当他手指碰触到棺材的时候,那口棺材表面会发出一阵阵很细微的震动,震动令那张贴在棺尾处的符纸不停簌簌作响,似乎只要再继续用力一些,它就会从那上面掉下来。 这样一来里面那个东西会不会跑出来? 正这么想着,突然头顶上咚咚一阵脚步声起,随即就见舟羽的爸爸那张满是油光,神情古怪的面孔出现在了二楼的楼梯口。 楼梯口那盏灯被他脚步震得微微晃荡,忽明忽暗的光线照得他那张脸也是忽而晦暗,忽而青白。紧跟着,似乎身后有什么东西在追着他似的,他用力喘了口气扭头朝后看了眼,随后两眼一瞪,带着种说不出是仓皇还是愤怒的表情一伸手指住舟羽,气冲冲吼了句:“说!你个死小子快给我说!老子不在店里时你他妈都干了些什么!” 声音真跟霹雳似的,直把舟羽炸得头往我身边一缩,却又有些不甘示弱,抬眼看向他爸爸,嘴里轻轻咕哝了句:“没做什么。” “没做什么门上的条子是怎么掉的!他妈风吹掉的?!还是他妈被门给自己舔掉的??” “说了没做什么!就是没做什么!” “你小子还他妈给我来劲了?!” 话一出口我已意识到不好,忙一把拉起舟羽想带着他赶紧离开楼梯,但哪里来得及。 就见那男人蹬蹬两步已跳下楼梯一大半,眼见我拖着舟羽要跑,他嘴里哇的声怪叫一脚就朝着舟羽身上踢了过来。 不偏不倚,正踢在那孩子的后脑勺上,登时就把这孩子给踢闷了,连点声音都没有一下子扑倒在我怀里,直到我用连滚带爬的姿势把他从楼梯口和他那火山爆发似的爸爸面前拖开,他才猛吸一口气,啊的一声哭了出来。 我赶紧把他用力抱着。 所幸还能哭,能哭出来就还好,说明好歹没伤着脑子。 只是这当爸爸的怎么能这么狠,到底他以为舟羽做了什么,能让他怒到这个地步,直接用脚踢这孩子的头?这可是他的儿子啊! 因此眼见他三步两步气势汹汹走到我面前,我也不想法子去躲了,直接抽起边上一张凳子一把朝他丢了过去,怒道:“你干什么!疯了啊!这是要杀了他啊!!” “能杀了他才好!” “你他妈有病啊?!” “有病?这个小畜生才他妈有病!杀了他姐姐害了他妈!现在他妈的又翻着花样想要害死老子了是不是!你他妈别躲着!给我滚出来!我就不信今天打不死你!打不死你!” 边说边扬起锤子般大的拳头倏地朝我怀里的舟羽头上砸来,我见状忙把他朝身后一退,随后自己想往桌子底下躲,哪里还来得及,就听忽忽一阵风响,头顶处一暗,我想完了,这一下差不多得脑震荡。 忙用手朝头上挡了一下,要紧牙齿预备好承受住这一下重击,岂料紧跟着就听嘭的声闷响,那拳头种种砸了下来,但我手没疼,头没疼,身上哪里都不疼。 莫不是他块头大动作笨,可巧给砸错了方向? 思忖着偷眼朝上一瞧,就见冥公子不知几时到了我身边,一条胳膊斜斜挡在我的头和舟老板巨大的拳头之间,无声无息间替我挡下了这一拳。 分明是用了十足的力气狠狠砸下来的拳头,砸在了别人胳膊上,痛得两眼紧闭连点声音都发不出来的却是舟老板他自己。 我瞧见他一半拳头都青了,好像这一拳下来砸在的不是人的细细的胳膊上,而是一块坚硬无比的岩石上,直把他痛得脸都变形了,费了半天才嘶嘶吸着气睁开眼,看着面前突然出现的冥公子,嘴巴怒冲冲蠕动着想脱口而出说些什么,但憋了半天劲,终究狠狠将那句话吞了回去,然后用尽可能客气的口吻对他道:“……老子教训儿子,没见过吗??这都要管??” “我倒不是管你教训你的儿子,”冥公子瞥了他一眼,将手臂从他拳头底下慢慢抽了回去,轻轻将弄皱的衣袖掸了掸:“但拳头底下不长眼,你对儿子和外人全然不分,举拳就打,要是偏巧打伤了我这妹子,你说我到底是管还是不管?” “那倒还真对不住了。”尽管眼神里是一派不屑,但舟老板抚了抚自个儿的拳头,仍算是道歉般对着冥公子和我点了下头。 然后弯下腰想把舟羽从我怀里拖出去,被我伸手挡住:“舟老板,虽然说教育自己孩子是天经地义,别人没什么权利管,但我能不能多事地问一下,你儿子到底犯了什么错,能让你就这么跑下来什么也不说,也不听他有任何解释,就这么拳打脚踢?” 他闻言嗤笑了声:“我不是说得很清楚了,这小子趁我不在的时候一定是偷偷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想害死老子!” “他都说了他没有做。” “他说什么你都信?我说这小子杀了他姐姐害了他妈,你怎么就不信??” “真的杀了他姐姐你怎么不把他交给警察?” “警察他妈的管得了?” “怎么管不了?如果他真的杀了人,就算是没到法定年龄,但仍是能依法处置的吧。你现在动不动就对他拳打脚踢,这样就是对的?而且你自己难道没有任何感觉吗,刚才那一下要踢出脑震荡来还是轻的,真把人踢死了,你他妈到底有没有想过,这个不是旁人,是你的亲生儿子??” “亲生儿子怎的了,我还就当从没生过这个小畜生了。从小到大他妈的一肚子坏水,要不是这杂种,他妈妈和他姐会那样?”说罢趁我不注意一把将舟羽从我怀里抓了出来,不顾他痛得大叫,狠狠捏着他肩膀一巴掌朝他脸上扇了过去:“说!门上那张条子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他妈到底做了什么让她不见了??说啊!你他妈倒是说啊!” 话音刚落,却见舟羽面色一变,不知哪儿来的力气狠命一推,把舟老板一把推得朝后倒退两步。 随即撒腿就朝楼上跑去。 一边跑,一边嘴里“妈!妈!”地叫个不停。我不知他为什么突然惊慌成这样,但必然是有原因的,所以也急忙跟上,一路跟到二楼的走廊尽头,便见他在那儿一间敞开着的房门处站定,脸色煞白望着里面,面色惊恐地对着里面一阵阵尖叫: “你们干嘛呀!你们干嘛呀!!” 第75章 血棺十二 十二. 我跟着一口气追到舟羽身后,而门里那番景象随即让我吃了一惊。 其实这房间的门本身就让人觉得挺奇怪的了。远看是看不出什么,近看则一目了然,这扇门是金属的,上面挂着极为厚重的铁索和沉甸甸的锁链,看上去就像是牢房的门一样。 我记得这个房间。 因为之前我曾见过那个被冥公子称作聻的女人,背对着我站在这间房门口,一直用手指在门边剥啄着什么。 当初完全没当回事,毕竟谁会想到一个看起来除了行为比较怪异,其它并未有什么不妥的女人,竟会是个鬼中之鬼。而又有谁会留意到一扇位于旅店走廊尽头昏暗角落里的房门,会是一扇仿佛用来囚禁要犯的大铁门。 但比这门更让人感到惊异的,则是紧跟其后映入我眼帘的门里的那片东西。 它让我在见到的一瞬间立即有种震撼到透不过气来的感觉。 那是一大片血淋淋的颜色。 鲜血似的,在这间不大并且灰暗的房间里爬满了整片墙,甚至连空气里也充斥着那种血一般的咸腥气味。 我不知道这气味到底是来自我面前这道锈迹斑斑的铁门,还是墙上那些血一样的东西。 细看它们像是某种植物,从墙壁的缝隙里钻出来,延伸至墙壁的每一片空隙,以它们惊人的繁殖力密密层层地覆盖着。 可是水泥刷的墙面上怎么会长出植物呢,难道是某种颜色怪异的霉菌? 这问题不等我细想,随即有了解答,而答案正是来自那三个刚跟随舟老板上来查看这间房的道士。 他们都站在房间西面,因为离门有些远,所以刚到时我没能瞧见他们。 直至跟在舟羽身后小心翼翼进了屋,才见到他们三个人都在西面靠墙处站着,一动不动,像是被一片血色苔藓所包围的三支浑身泥垢的黄蜡烛。 本以为他们都在对着这些墙壁发呆,突然老道士回头对着舟羽一声大喝,才让我明白并非如此。他严厉地叫舟羽不要再继续往里走。 我立即停住了,本也并不打算继续往这可怕的房间里走得更深入。 但舟羽却似充耳未闻,反而更加快了脚步往他们三人那边走过去,一边走一边哭:“你们干嘛!到底要干嘛呀!!” 可是那三个道士看上去似乎并没在做什么。 他们只是没人握着只摇铃在那儿一动不动地站着。 不过,过了片刻我总算是看明白了,原来虽然老道士的两个徒弟确实在墙边站着什么举动都没有,那老道却是在动。 只不过动得很慢,因为他跟他徒弟一样,手掌直至手腕处,像是感染细菌一样爬满了那些本长在墙壁上的东西。 正是因此让我意识到,那些东西的确是植物,而且是生长能力极为惊人的植物。 看起来这三个道士刚才是试图想把那些东西从墙上拔下来试试的,但没想到一拔,非但没能把那些东西从墙壁表面拔落,反而从墙内深处拔出一大片触须样的东西。跟墙面上的东西一样,也是猩红色的,不过更为暗一些,它们仿佛有生命的动物般不停蠕动着,发出嘶啦啦的声响,同时又仿佛植物的根茎,牢牢缠着身后的墙壁,并迅速带动前梢,在三个道士碰触到它们的时候攀爬到了他们的手上,随后往皮肤里直钻了进去,如种子般生根发芽。 一想到生根发芽这个词,我就头皮一阵发麻。 我无法想象那些东西钻到这三个道士手掌里时,他们到底会是什么感觉,且这些东西似乎还透过皮肤和血液在不停往里生长,似是要同他们的血肉之躯纠缠在一起。由此,令两个小道士动弹不得,但他们面部扭曲的表情告诉我,他们思维都还清醒得很,可是动不了,也似乎没办法说出话。 老道士却还可以。因为他只是被钉住了一只手,所以另一只手就一直不停地摇动手里那枚铃铛,摇得速度很快,几乎都看不清铃铛的样子,但那枚铃铛由始至终没发出过一点声音。 原来是一枚哑铃。 哑铃晃那么厉害能有什么用?虽看着让人困惑,但不久就发现,确实,在他这么狠命的摇动下,墙上那些红色的东西没像吞噬两个小道那样,迅速通过他那只被困的手侵吞他的身体。因此,在我和舟羽没上来之前,他就是靠这个方法跟墙壁上的东西僵持着,直至舟羽快要走到他跟前时,他突然两眼一瞪,咬牙从嘴里发出吚的声尖叫,然后嘴一张喷出一口黑漆漆的血。 血落在他手心那片被墙面滋生物所侵占的地方后,迅速渗透了进去。 不一会儿,就见他面前那堵墙发出嘶嘶一阵响,随后原本殷红一片的墙面顷刻间化作一片焦黑。隐隐甚至能闻到一股烧焦的皮肉般的臭味。见状,舟羽急叫一声,匆匆忙忙飞扑了过去,一把抓住了那个道士,用力在他肩膀上推了一把: “不要动了!那是妈妈的血!血要不够了啊!不要动了!” 这一推,看起来其实并没用多大的力气,毕竟那孩子也是受了很大的刺激,所以又哭又叫得全然没了力气。 但是老道却突然脸色发紫痛苦无比地朝地上跪了下去。 跪倒后,整个身体都蜷缩了起来,冷汗直冒,可见相当痛苦。但舟羽完全没意识到这点,只抬头紧盯着墙面上的变化,一边大哭,一边继续用他的拳头一下一下朝老道身上打。 这让老道再次从嘴里吐出一口血来。 但跟刚才不一样,这血的颜色几乎有些发白,他见状极其吃力地扭过头想对我说些什么,但嘴巴张了半天,就见到嘴里那些牙一颗颗掉了下来,他却始终发不出一点声音。于是我急忙硬着头皮向他们跑去,谁知刚跑到舟羽身后,还没等我把他拉住,耳朵里却突然飘来冷冷一道话音:“别碰他。” 我一愣。 下意识想扭头看看是谁在说话,随即意识到,那声音不是来自我身后,而是来自我的眼球。 似乎是雪菩萨又一次从禁锢中挣脱了出来,并且在我刚要将手搭到舟羽肩膀上的一瞬,控制我停下了自己的举动,且将那只伸向舟羽的手反朝着老道探了过去。 一把从他手中抓过那枚铃铛,左摇一下右摇一下,三次之后当啷声轻响,有什么东西从那摇铃空空的身体里掉了下来。 下意识一把将它接住时,我立刻感到自己右眼球仿佛燃烧般灼烫起来。 烫得想一头跳进冰水里,但边上连瓶自来水都没有,只能用力将它捂住,这当口只觉得天旋地转,仿佛周围的地板都要飞起来了,跌跌撞撞扑到墙上才令我勉强站定,此时自己的手再次不受控制地动了起来,带动我的身体朝后急急一转,随即手朝上一抬,一把将那块从铃铛里掉出来的东西朝着墙面上狠狠拍了过去! 第76章 血棺十三 十三. 当看清手里那东西原来是块石头印章时,我听见面前这堵墙突然发出了一阵哭泣声。 这可能是我有史以来听到过的最奇怪的哭声,因为它介于婴儿的啼哭和乌鸦的啼叫声之间,时粗时细,时长时短,直把我听得一阵阵毛骨悚然。 而跟墙上那些植物样的东西接触的感觉,也同样让人毕生难忘。 明明应该是些冰冷粗糙的东西,但被它们包围住胳膊时,我发觉它们竟然有着跟人皮肤几乎一样的温度,甚至更高一点,这让它们在蠕动时给人一种活生生的动物般的感受,所以根本无法将它们单纯作为植物来看待。 这些奇怪的感觉让我恨不能立时将手移开,但手被雪菩萨制约着,始终维持着将手里的石印压在墙上的姿势,不能动,所以也就根本没办法把手从墙上挪开。 见状舟羽看起来异常焦急,他想走过来拉我,但没走两步突然全身剧烈哆嗦起来,哆嗦得两腿一软一屁股坐到了地上,随后一边哭,一边惊恐异常地瞪着我,仿佛我身上有什么让他极为害怕的东西。 “带着宝贝却根本不知道怎么去用,也是作孽。”这时耳朵里又轻轻飘来雪菩萨一句话。 然后他操纵着我另一只手抬起,食指和拇指交叠成一种奇怪的姿势,朝着被我固定在墙上那枚石印按了过去。 说也怪,当手指刚刚碰到那枚印时,整面墙上密集四布的血色植物一下子就跟被墙面吸收似的退进了墙里。 原本钻在道士皮肤里的那些也不见了,就见两个呆若木鸡的年轻道士突然身子一震猛地深吸了口气,紧跟着就像如梦初醒般大喝了一声,一头跌坐到地上,手则像抖筛子一样拼命摇动起手里的铃铛。 我以为他俩都没事了,但当我看到他们的脸时,不由大吃一惊。 因为先前看上去最多不过三十的两个道士,这会儿满面皱纹,神色憔悴,活脱脱像患了什么不治之症,一眼看去足足老了能有三十岁。 正对着他们看得发愣时,突然我感到自己手心里烫得吓人。 是那枚印。 不知怎的,它全身散发出一阵阵让人难以忍受的热量,烫得我拼命想松手,但手始终被迫牢牢固定在印章上,没法挪动分毫。“放开我!”我不得不大叫了一声,因为再这样下去,怕是没多久我的手掌就要被烤熟了。 雪菩萨缺依旧没有任何回应。虽然如此沉默,却可以明显感觉到他对我手里那枚印此时发生的变化兴味盎然,因为他一直在迫使我把自己右眼朝着印章方向靠近,然后右眼灼烫得更加厉害起来,乃至让我感到有一股奇特的力量在用力朝我眼球上顶,似乎试图借着这样灼烈的温度,一点一点朝我眼球外冲出去。 “走开!走开!”这时舟羽再次大叫起来,一边用力控制着自己身体的颤抖,一边努力朝我身边挪近:“快走开!你们这些坏人!走开!” 话音未落,我看到印章里突然嘭的声喷出一股白汽。 白汽依稀像个人影的模样,最初很小,但眨眼间就扩散成手臂样高。 它的出现让我右眼上像被人重重击打了一下。打得我半边视野一片漆黑,随后整个人一下子从墙壁处飞弹了出去,踉踉跄跄一路倒退,直到被老道士伸手一把抓住了我的胳膊,才让我勉强站定了下来。 “够狠……”这当口耳朵里再次飘来雪菩萨的话音。 但就像说到一半突然被人捂住了嘴似的,他刚说完这两个字,话音一瞬间戛然而止,同时我右眼上的灼烧感也立刻消失。 两腿随之一软,我跪倒在老道边上,下意识伸手撑住地面时,发觉自己已然重新得回手脚的控制权。但这并没能让我松上一口气,因为我看到那团从印章里喷出的白汽就像条蛇一样,在脱离了印章后慢慢朝着墙壁里钻了进去,并在墙上挤出手臂长一道裂缝。 裂缝里隐隐露出一张脸,以及一大团毛茸茸的东西。 一见到那张脸,舟羽立刻大叫了声,然后两眼一翻,直挺挺躺在地板上不动了。 因为那张脸虽然苍白安静得像是用石头雕刻出来的面具,并且大部分都被脸侧那些毛茸茸的东西所遮盖,但一眼就可认出,这精致的眉眼,若有所思的神情,不是别人,正是舟羽这个曾活生生在我身边,跟我说话,对我笑,并时常用一种小大人般眼神打量我的孩子。 脸侧那些毛茸茸的东西则是他的头发。 不知被在墙壁里封了多久,才会让他长出这么多,又这么长的头发。它们在他脸侧微微蠕动着,就跟刚才那些墙壁里长出的血色植物一样,仿佛有生命似的。 这发现不能不让我全身血液都为之冻结。 难道这孩子早就死了,而且被以一种极为残酷的手法封在这房间的墙壁里,所以我之前见到的那个舟羽,其实是他一腔怨气所凝聚出来的东西? 就在我又惊又怒地这么猜测时,突然噔噔噔一阵脚步声从我身后传来,紧跟着就见舟老板疯了似的从我身后冲出,几步奔到墙边,将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舟羽一把从地上拖了起来:“你作死吗!你又想作死吗!” 边骂边把他往房间外拖去。 奇怪的是,虽然能看到并能碰触到自己这显然已死去很久的儿子,但由始至终,这粗暴的男人却似乎从没发觉墙上那道裂缝,以及裂缝里那张跟他儿子一模一样的脸。 不然他怎么可能是这样一种反应呢? 即便再怎么凶狠,再怎么暴戾,一眼看到这样一种场面,不感到恐惧那是不可能的吧。可是明明一切都那么明显,为什么他却会看不见? 这疑惑刚从我脑中一闪而过,突然见舟老板的脚步一个踉跄,猛地在离门口不到两三步远的地方硬生生停了下来。 随后将舟羽一把紧抱进怀里,又朝他身后缩了缩,显见这并不是下意识地想保护自己儿子,而是根本在将这个人事不省的孩子当做自己的护身符。 但究竟什么原因会让他突然这么紧张害怕起来? 这问题并没困扰我多久,因为不多会儿,我闻见空气中飘来淡淡一股腥臭的气味,紧跟着,便听见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奇怪的声音。 咔……咔……咔…… 好像某样重物在地上拖行,于此同时,原本嵌在墙壁上那枚印章啪嗒声掉在地上,无比欢快地在原地蹦跶了两下。 打着转再慢慢静止下来时,门外那奇怪的拖行声亦已到了门口。 两者同时停下,并似乎对峙般彼此沉默相对,不多会儿,门外的拖行声再次响起,径直朝着屋里挪了进来。 原来是道士们带来的那口木棺。 它一路从楼下‘走’到楼上,再从楼上‘走’到房内,仿佛被谁赋予了生命。而如屋顶般拱起的那道棺盖上,则坐着两个人,一个是冥公子,一个是之前在冥公子的房间里时,我见到的那个被冥公子称作聻的女人。 女人与其说是坐,不如说是趴在棺材头的地方,半个身体朝上仰着,并随着棺材一路的走动,一路将脸转来转去,似乎是在用脸上那两个黑洞里的小手观察着周遭的状况。 但这可怕的一幕只有我和冥公子才能瞧见。 旁人的目光只呆呆瞧着那口移动的棺材和端坐在棺材上的冥公子,包括那颇有点道行的老道士,也并没能看出棺材头上坐着一个鬼中之鬼。 所以一等棺材从自己身边缓缓移开,舟老板脸上立刻露出显而易见一副如释重负的表情,随后抱着舟羽悄无声息就朝外继续挪了出去,却没留意坐在棺尾的冥公子正拈着头发若有所思看着他。 直至经过冥公子身边,不知怎的张嘴一声怪叫,随后一把丢开怀里的舟羽直挺挺朝地板上跌了下去。 待到他脸朝下在地板上躺定,我才明白舟老板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会导致他在短短一瞬间发生这样突兀的变故。 因为他后背上爬着密密一大片血红色的植物。 之前密布在这房间墙上的那种植物。它们不仅占据了他的背,甚至顺着他脖子爬上了他的后脑勺,这很可怕,因为刚才那几个道士仅仅是被侵入手臂,就丧失了行动力,何况舟老板是被侵入了脑子。 不出片刻,眼看着他原本那张油腻肥厚的脸迅速朝里凹陷了进去。 显出一副木乃伊般的模样,但即便这样,人却还活着,并且似乎对自己身上所发生的一切完全没有知觉似的,愣了愣后一咕噜从地上爬起,拍了拍身上的灰,扭头再次朝舟羽身上抓了过去。 “你想死么。”这当口冥公子手朝棺材板上轻轻一拍,那本在继续前行的棺材立即戛然而止。 随后转身弹指,也不知朝舟老板喉咙处弹出了样什么东西,就见他急匆匆把脖子一捂,过了片刻脸憋得通红,嘴使劲一张,哇的声从嘴里吐出块亮晶晶的东西来。 细看,原来是刚才掉在地上的那枚印。 不知几时被舟老板悄悄捡起,又偷偷塞进了自己的嘴里,大概他刚才见到这东西一出现就令墙上那些血色植物消失了,所以想当然地认为是件相当了不得的东西,于是趁着没人注意,就偷偷把它藏了起来。 本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就能将它带走,但不知为什么,先前在我手里时很快就让满墙血色植物消失的法印,在舟老板的身上却丝毫不起任何作用,反而让他成了那些东西借以依附的唯一地方。而那块法印在被他吐到地上后,原先晶亮剔透的身体则很快变成一片乌黑,又再过了片刻,咔擦一声脆响,竟然裂了。 见状冥公子轻叹了口气,目光带着点惋惜地转望向我,继而眉梢轻轻一挑,朝我笑了笑:“大凡灵性的东西都有点儿固执,譬如你眼睛里的这个,为了点自由,竟连酆都大帝心印都敢碰。” 酆都大帝心印?指的就是刚才裂掉的这枚印吧? 简单一句话调侃了两件时运不济的灵性物,真挺难说这男人到底是生性寡情,还是天生的刻薄。琢磨着不由又朝他看了一眼,遂发现,这男人之所以始终坐在那口棺材上,即便棺材停止移动也不离开,是因为他有一只手始终牢牢按在棺盖上。 像是一挪开,这块厚重的板就会就此飞离似的,但不知这特别的举动,是否跟这会儿围绕在棺材周围那股明显到咄咄逼人的阴气有关? 这股强烈的阴气不知道是来自棺材本身,还是棺材头上趴着的这个女人。 鬼中之鬼,阴气自然是比鬼要重得多,但先前在楼上遇到她时,我并没有感觉到这么重的阴气,而且她这会儿为什么会和冥公子一同待在这口棺材上? 诸多困惑,显然也令我身后的道士深感困扰,所以就在我打算开口去问个明白的时候,我身后那个虚弱得几乎已经不堪一击的老道突然一把将我推开,指着冥公子厉声道:“小兄弟!你是疯了么!既然明知道这口棺材那么阴,为什么偏偏还要把它往这里带,还嫌这地方不够乱是么?!” “既然明知道这口棺材那么阴,道爷们还把它往这阴气肆意的地方带,难道道爷们没觉得自身也是有点问题么。” 淡淡一句反问立时令老道住了嘴。 他摇摇晃晃站在我边上,像看个怪物似的朝着冥公子呆呆看了片刻,然后突然一声大喝,猛拔出腰间别着的桃木剑扬手一掷,径直就朝冥公子丢了过去:“你不是人!血棺材上藏不住阴煞之物!你根本就不是人!” 话音刚落,那把剑噗的声正扎在一跃而起飞扑到棺材头前的舟羽胸口上。 当胸扎透,而那男孩仿佛浑然不觉,只张大了双手护在棺材前一动不动看着老道,然后哭了声:“不许杀我妈妈!不然我杀了你!” 老道见状扑通声就朝地上跪下了,脸色铁青,张大了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一旁舟老板也跪倒在了地上。 但神情跟老道完全两样,他瞪大了双眼直愣愣看着舟羽,一张脸却笑得像个白痴:“嘿嘿……瞧我说过什么,这小子一肚子坏水,他妈就是一肚子的坏水……” 我终于明白他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因为就在老道的桃木剑从舟羽胸口穿透而过后,我发觉站在棺材前那个像个守护者般使劲护着棺材的,哪里是个十一二岁的小男孩。 分明是支笔。 一支磕坏了半边身子,以至于露出里头吸墨器的老式钢笔。 但就是这么一支钢笔,却被它身后那个女人一把揽进了手里。 好像揽着自己的孩子一样,千呵万护,小心翼翼。然后啪踏啪踏,那两只从她脸上的黑洞里探出来的小手化成了两团血淋淋的水,哗哗地流到了地上,又转眼间被她身下那口棺材吸了进去。 第77章 血棺十四 十四. “鬼……鬼啊!” 就在我全部注意都在那棺材上的女人,和被她握拢在手里那支钢笔上的时候,猛听见舟老板嘴里发出这样一声怪叫。 他原是在对着舟羽所化那支钢笔傻笑的。 但突然被什么给骇到了,面色大变,两眼瞪得几乎要从眼眶里掉出来,伸手指着棺材上那女人鬼叫鬼叫的,一副魂飞魄散的样子。 难道他竟也能看到这个女人么? 狐疑间,我发现不止是他,连那三个道士也都看见了。 似乎从那女人脸上那两只小手化成了血水后,她的存在对于人类就不再是个莫须有,所以一下子整间屋里的人全都看到了她。这足以在一瞬间让这屋里爆发出一股难以控制的骚动,尽管那三个道士不会像舟老板这样被吓到完全失去控制,但脸上的神情很明显地昭示着,即便是像他们这样见多识广的出家人,对眼前这种状况,怕也是头一回遇到。毕竟,无论先前他们有过怎样的经历,但从老道吃饭时说的那些话来看,他们应该是根本没遇见过真正的鬼,尤其是亲眼见过‘鬼’这东西真实存在于世的模样。 所以一时全都失了神。过了片刻,见老道士似乎想上前做些什么,但目光闪了闪,他按捺着退回原地。 我留意到他目光更多的是停留在冥公子身上。 从他刚才对冥公子说的话,和做出的行为来看,尽管我看不出冥公子的样子有什么不对劲,但可以肯定,这道士一定是有什么方法看出了冥公子的真实样子。 这真实的样子让老道在面对‘聻’的时候,反而对冥公子存有更大的顾忌。 所以老道士最终什么也没做,并将试图找法器去对付那女人的两名徒弟也拦了下来。 徒弟们对他这反常的举止颇为不解,匆匆扭头看向他,正打算去问他这么做的原因,突然一直在鬼叫着的舟老板也安静了下来,然后站起身,皱着眉朝那女人慢慢走了过去,满脸困惑:“阿芳?你是阿芳……” 女人原是低头全神贯注握着手里那支笔。 突兀听见舟老板叫出阿芳这个名字,她头一抬,像是要听得更仔细一些,伸长了脖子就朝舟老板面前靠近了过去。 见状舟老板就像触电般惊跳了一下,然后以更为仓皇的声音大叫起来:“鬼啊!!!鬼啊!!!” 叫完转身就想逃,但没等迈步,两脚却一软一屁股跌坐到地上。 脖子则硬邦邦抬得老高,无论呼吸多么急,眼珠转得多么快,始终坐在那里纹丝不动。 因为他脖子被那女人伸长了的脖子给缠着了。 女人脖子软得就像条蛇一样。在探头围着他的脸绕了几圈后,生生将自己脖子拉成了一条缠紧了他脖子的绞绳,她缠紧了舟老板后,面对面看着她,用她脸上那两个巨大的黑窟窿。 舟老板忍不住吐了起来。 最初吐的是酒和食物的混合物,然后是黄红相间的血。 “阿芳……阿芳……”一边吐他一边张大了嘴叫着女人的名字:“松开我啊阿芳,我是为你好……我都是为你好啊!!” 女人似乎完全没听见他在说什么,也完全没注意到她在这么做的时候,下半身突然一沉,似乎是被棺材板给吸进去了。 她面无表情扭动脖子将舟老板推倒在地上,没等他挣扎着起身,伸手一把按到他上腹处,使劲往下压,再往前挤。 这过程说来复杂,其实就是一眨眼间所发生的。 当我从她这举动中回过神时,她已用自己手在舟老板上腹部推出深深一个坑。 这样简直是要把他的胃都给压扁了吧…… 正这么想着时,就见舟老板一张嘴哇地吐出一大口血,表情由恐惧变得异样痛苦。“救命……”他费劲全力朝边上的老道伸出手,试图求他救救自己:“我要被压死了……救命……” 声音细得像蚊子叫,所以不知道老道有没有听到。 他全副注意力始终都在冥公子身上。 冥公子的注意力则在那女人身上。 当第二次见到这女人压着舟老板的胃,试图把它往肋骨深处顶去时,他手朝着女人背上轻轻一拍,然后似有若无地用指尖沿着女人脊椎点了两三下:“差不多可以了。” 话音刚落,女人的身体就像木偶断了线一般,戛然而止。 见状冥公子朝她背上轻轻一拍,就见她下半身一下子从棺材内滑了出来,随着她身体一同无声无息滑落到地上。 那瞬间我清楚听见棺材里发出细细一声尖叫。 老道也听见了,因为他惊跳着朝后倒退了一下,随后目光匆匆瞥了瞥我,有些莫名其妙地伸手朝我一指:“快跑!” 快跑?为什么? 没等我来得及对着问题作出任何反应,突然就见那口棺材猛地转了个方向。 一下子那个写着醒目喜字的棺材头正对向了我,紧跟着轰的声响,竟然笔直就朝我冲撞了过来! “撞魂了!要撞魂了!快跑!” 撞上一刹那我听见老道再次朝我大喊了声,但当时当地我哪里还有逃开的时间,只能朝后使劲一缩,下意识用手挡住自己的头。 心下已做了最坏的准备,但没料随着一股劲风扑面冲过后,那口棺材在离我不到半步远的距离骤然停了下来。 弄停它的显然就是坐在它上面的冥公子。 先前坐在它尾部,这会儿却取代了原先那女鬼,端端正正坐稳在棺材头。 原本按着棺盖的那只手,此时则搭在了棺材正前方那个‘喜’字上,他低头朝那个字瞥了眼,轻轻对着它拍了拍:“原看这料子难得,我本不打算动它,但显然你不是件能跟着它留在这世上的东西,既生了根,还是和它一起消失算了。” 说完,手朝边上一伸,就见那枚破碎的法印飞身而起倏地落到了他的掌心里。 合拢随手一捏,再摊开,那枚法印竟恢复了原先完好无损的模样,随即被他往那喜字上一按,就听喀拉一声脆响,好短短一个喜字一下子裂出几寸长一道裂缝,不出几秒钟,哗啦啦一下从里头流出一大片浓稠咸腥的血水来。 不多会儿,眼瞅着那原本色泽淡黄的棺材上,隐隐显出一层铁锈色。 斑斑驳驳,令这原本看来光鲜水滑的新棺材,一下子看去就像刚刚被从土里头刨出来似的。 见状冥公子长腿一伸,慢条斯理从它上面跨了下来,慢条斯理在它和我之间那道空隙处站定,低头看了看我:“你瞧,为让你多活两天,我只能把这块一千年都不一定能见到的雷劈木胎给弄坏了。” “……哦……”我还没从刚才那命悬一线的惊惶里回过神来,所以一时也不知道该回应些什么,甚至都没怎么听清楚他在说些什么。 “无知者真如朽木也,是么?”这句话却是对着那目不转睛紧盯着他看的老道士说的。 说完,不等他开口,兀自转过身朝那伏在地上依旧神魂不定的舟老板走了过去。 到他身边在他抖个不停的肩膀上按了按,然后朝他正对着的那堵墙伸手一指,笑笑道:“能不能告诉我那是什么,舟老板?” 那堵墙正是之前被法印弄出一大块裂缝的墙壁。 冥公子所指的,则正是那张从裂缝内隐露出来的,舟羽那张苍白的脸。 但当我再次看到这张脸时,刚刚才平静下来的心跳不由再次一阵发紧,因为这根本不是舟羽的脸,而是一张面具。 一张几乎连五官都看不清楚的破旧的面具。不知为什么之前第一次见到的时候,我会觉得它是舟羽的脸。 真的,但凡眼睛没半点问题的话,绝不可能把这两者混淆起来。 我到底是怎么会看错的? “嘿……”就在我困惑得脑子里一片混乱时,听见舟老板再次像个白痴一样笑了起来:“这个是锁。” “什么锁?” “那个和尚说了,阿芳身体不好,在这里锁锁就好了。” “那么她被锁好了没有?” “没有。”说完,舟老板停了笑,转而怒了起来,愤愤然一拳锤向地板:“都是那个小畜生啊!害死他姐姐又害得阿芳天天在这里闹腾啊!闹得店里都他妈要成鬼店了啊!!这个杀千刀的小畜生啊!!” 第78章 血棺十五 十五. 法印是道教的法器之一,种类很多,用处和力量也大相径庭。 大多数都仅仅是充当摆设用的,极少一部分则实实在在存有玄机,但一般情况下我们很难看到这些货真价实的法印,因为制作材料和工艺的失传,让很多据说在古时候拥有极强力量的法印,现如今早已失去了原有的作用,就连原先的意义也几乎一并失去。 当然,也有些是经过岁月淬炼,从古至今侥幸保留下来的。虽然为数很少,却是真正像小说电影里演的那种法器法宝一样,神通广大,能辅助那些懂得驾驭它们的人降妖除魔。 譬如老道士摇铃里掉出的来的这一支。 乍一看完全不起眼,因为它很小,小得握在手里几乎不太有存在感。 用料似乎也很普通,就是一块半透明的,介于寻常黑色岩石及青色玉石之间的石头。 但它却有着一个非常惹眼的名字,叫酆都大帝心印。 印上刻着八个字:“心印一出,万神自伏。”从字面上来看,似乎只要用这枚印降妖伏魔,就连天兵天神都会拱手相助,着实叫人一听就忍不住肃然起敬。 不过字面应该是带着些夸张成分的,就像我从头至尾也没见那枚印在使用过程里引来什么天兵天神,除了一道白色的、手臂高的、水蒸汽一样的人影。 但力量确实是明显的,尤其当它在冥公子手里的时候。 那时候肯定不是我紧张得眼睛发花,因为我的确看到它身上发出了一阵花花绿绿的光,在冥公子将它按到棺材板上的时候。 这也是我第一次见到一件法器真正发挥作用,而不仅仅只是道士们手里一件装模作样的道具。所以我想,跟我一样,先前舟老板一看到它时,大概就心下雪亮,明白它是件神物了。同时也深信将它藏在自己身上,能帮他抵御这旅馆里作祟了几年的鬼物。 但这认知,却促使他做错了一件事。 虽然知道是宝,但毕竟是普通人,舟老板并不懂得怎么使用这件宝贝,也完全没想过,古时候那些高人在使用这些宝贝的时候为什么要挑选合适的时间,香汤沐浴,做足功夫。当然也可能是当时条件所限,因此这男人在匆匆拾得这枚印后,仓促又慌乱的情形下,为了尽快躲避众人的视线,他第一个反应就是将它塞进了自己的嘴里。 想他一个整天酗酒,免不了也荤素不忌的人,怎么能把一件清净法器随便就丢到自己嘴里。 此人唾液是肮脏得彻底的了。 因此原本这法印带在身边确实有着很强辟邪的作用,但因着舟老板这番亵渎的行为,起了完全相反的作用,这导致他一碰触舟羽的身体,就立刻被那些原本长在墙上的东西给附身了,并直接侵入了脑子。 之后法印干脆自灭,也是这种灵性之物的决绝之举。 当然了,这些东西一半是从冥公子刚才那些似是而非的话里判断而出,另一半则是我自己猜的。 猜得对不对,无所谓,我只知道当时若非冥公子迫使舟老板把这法印吐出来,只怕他早跟法印一样完了,因为能让一块石头由内而外崩裂的力量,放在嘴里的话,将嘴炸开岂不是是轻而易举一件事。 但尽管侥幸逃过一劫,舟老板也已被那些血色植物侵占了脑子,尽管眼下看起来他似乎没什么大碍,但不知对他以后来说,会造成什么样一种影响。 奇怪的是,为什么他碰了舟羽后会被那些血色植物侵占。 难道舟羽和这种东西有着某种必然的联系,所以刚才雪菩萨才会冲破冥公子的封印,阻止我去碰触他,而冥公子也是见到舟老板站起身后一心还想去抓舟羽,所以问了他一句,‘你想死么’。 但舟羽和那些血色植物之间究竟会有什么联系…… 而舟老板又是基于什么,知道舟羽不是人,实则是支笔。 这一点似乎就连那些道士,乃至冥公子这样一号人物,似乎都没有看出来吧? 就在我这么满脑困惑地打量着舟老板时,忽见他用力喘了口气,然后说了句有点突兀的话:“其实小羽不是我亲生的儿子。” 舟羽不是舟老板的亲生儿子。 这句话从舟老板嘴里说出来倒也不让人多感意外,因为他对舟羽的态度和行为,始终看不出像个亲生父亲的样子。 那么舟羽的亲生父亲到底是谁? 本来是该问问的,但想到他化成的原形,我觉得这问题问也是白问。 难道舟羽是个笔妖么,所以这些年来舟老板和他一家人都是跟这么一个笔妖住在一起,直到他妻子和女儿先后死去? 这问题刚在我脑子里闪过,却听舟老板说,他其实以前跟他妻子阿芳是有过一个儿子的。 儿子名字也叫舟羽,但出生没过百天,就感染了肺炎夭折了。 从那以后,阿芳就一直恍恍惚惚,再加上她本来先天身体就不好,所以差点也跟着一起没了命。但后来不知怎么的,精神又开始一天天好了起来,舟老板原以为是常年吃的中药起的作用,可是后来发觉并非如此,而是因为阿芳找到了一样精神寄托,靠着那个,所以恢复了起来。 但那寄托说来也怪,不是什么宠物,尽管那时候医生看了阿芳的精神状况,曾经建议她养一个。 那东西其实是一支笔。 舟老板说,这笔也不知道是被阿芳从哪里找出来的,旧得连笔头都发毛开叉了,笔管子也裂了,但每天阿芳老当个宝贝似的带在身上,用它写字,还跟它说话。 当时舟老板挺怕的,他怕自己老婆别是刚刚恢复了身体的健康,心理上却出了问题,得了精神病。就让自己女儿趁自己老婆不注意的时候把这笔拿出去扔掉,因为在他面前时,他老婆对这支笔是从不离手的。 但后来舟老板发现,自己十岁大的女儿竟然有时候也会跟这支笔说悄悄话。 这就更让他害怕了,心想,难道疯病会传染?但那时旅馆生意忙,而且怕人知道会影响店里生意,所以尽管怕归怕,迟迟没有带两人去医院看精神科。 然后眼瞅着两人一天天这病越来越厉害了,因为本来是对着钢笔说话,后来干脆还对着空气说话,好像空气里真有什么人似的。最可怕的是,两人说话的样子还一点都不想精神出了问题的人,就是很普通的对话,有时候还会很普通地闹闹情绪,只是无论说话还是闹情绪,要么是对着钢笔,要么是对着空气。 但这事没法跟别人说啊。所以舟老板脾气一天比一天臭,一天比一天急,终于有一天,他不顾阿芳的剧烈反抗,从她手里夺过钢笔,坐车跑了很远很远的路,把那支笔扔到了一个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是在哪里的地方。 之后很晚回到家,本以为避免不了跟自己老婆和女儿一顿吵,但说来也怪,家里可安静着,静得让他觉得有点不可思议。 所以一开始还有些窃喜,以为扔掉了那支笔总算家里恢复太平了,但没想到进了自己房间后,刚要上床,他却看到自己妻子边上睡着个小孩。 差不多也是一百多天大的一个婴儿,可把他吓一跳,忙摇醒了他老婆追问这小孩是从哪里来的。他老婆一脸奇怪对他道,怎么自己儿子也不认得了,这是小羽啊,咱的儿子小羽啊。 从那之后,这个不知道到底从哪里来的小孩,就住进了舟老板的家,被舟老板的妻子当做亲儿子那样抚养着。 舟老板很害怕,他怕这小孩是他老婆受了丢钢笔的刺激后,从别人家里偷来的。但一晃大半年时间过去,始终没见附近有谁家报过孩子失踪,也不像是从人贩子那里买的,毕竟人贩子那里买需要花钱,他妻子从不管家里的钱,所以没钱。 那么这孩子到底是从哪里来的呢。 有一天舟老板见到了一件奇怪的事,于是给了他一个奇怪的想法。 他看到自己的妻子在给舟羽喂奶。一岁多的孩子喝奶本是很正常的一件事,但舟老板却发觉,他妻子手里拿着的奶瓶,里面装的根本不是奶,而是半瓶黑糊糊的东西。 是什么东西?他一直没办法知道,因为妻子在他面前总是把孩子抱得紧紧的,奶瓶也总是喂好了就洗掉,他根本就没接触的机会。不过那时起他就留了个心眼,有一次,终于被他逮到机会拿到了没有洗过的奶瓶,这一打开一闻味道,可把他吓了一跳,原来他妻子每天给舟羽喂的,竟然是墨水。 难怪那阵子抽屉里的钱总是会少上几块十几块,原来不是他记错账,是被他妻子拿去买墨水了。可是怎么能把墨水当奶喂,而且那孩子吃了还从不见有事呢? 这念头突然让他想起在他把他妻子的钢笔扔掉前,他妻子的种种奇怪举动。这给了他一个非常古怪又大胆的想法,他想,该不会这孩子就是那支钢笔变的吧,要不然当初他老婆整天对着支钢笔小羽小羽地叫,而且他前脚刚把那支笔扔掉,后脚这孩子就出现在他家里了呢? 这想法让他既害怕又惶恐,因为如果这孩子真是钢笔变的,那就说明那支老旧的钢笔已经成了精。常听老人们,家里如果有东西成精是很不好的,说明要倒大霉,不是有句话叫国之将亡必生妖孽么,家里东西成精也差不多预示着这样一种厄运。 果然那之后不多久,才刚过了十二岁生日的女儿就被查出,得了慢性再生障碍性贫血。 他妻子家里代代家传的遗传病,很不幸地被她遗传到了,这对于这个本来经济条件就不怎么好的家庭来说,无疑是个巨大的打击。原本两个孩子的抚养开销和妻子常年的中药花费,就够吃力了,虽然家里开着旅店,但位置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生意本来也就只够维持日常开销,稍微有些剩余,如今再加上女儿的医疗费,那简直就是入不敷出了。 但那个时候,舟老板打击归打击,还不至于到酗酒的地步。那时候他赚钱还是挺卖力的,除了每次见到自己这个“儿子”就又是害怕又是恨,但一想到女儿的病要治疗,也就只能埋头工作,除了旅店的生意,还在外面做做短工之类。 但几年后发生了一件事,让这个家彻底遭了秧。 一场股灾让舟老板半生积蓄打了水漂。 这积蓄来得不容易,尤其是多了儿子而女儿又病倒之后。而更糟糕的是,偏偏这个节骨眼,他女儿的病转化成了重型。 通常慢性障碍性贫血转重型的比较少,而且一般要过很多年之后才可能发生。但他女儿偏偏就这样不幸,在家里经济条件最困难的时候,病情转重,并需要住院治疗。 女儿住院当天舟老板把舟羽毒打了一顿。 拿他的话来说,打死才好,索性判刑枪毙或者进监狱,从此一了百了。但终究没敢下得了那个毒手,于是给后来发生的悲剧埋下了一个隐患。那是几天后,由于实在负担不起医疗费,在得到基本的治疗后,舟老板的女儿被接回了家,打算跟她妈妈一样,常年吃中药,保守治疗。 但到家后,看到遍体鳞伤的舟羽,他女儿难受极了。 生病的人精神总是特别脆弱,也容易胡思乱想,他女儿下意识认为舟羽被打,以及家里发生的一切不幸,都是她的责任。所以第二天一早,当舟老板和往常一样去房间叫她起来吃药的时候,发现她竟然上吊自杀了。 死前连封遗书都没有,似乎仓促间就做下了这么一个冲动又决然的决定。这个悲剧的发生再次打垮了舟老板妻子的意志,她疯了。 整天漫无目的在旅店各处走来走去,说要找女儿,说她女儿没死,只是在旅店的某处藏起来了。随着精神问题的出现,她身体状况也愈渐糟糕,本来只是比较严重的贫血,但后来出现了跟女儿一样的症状,之后到医院一查,果不其然,那家族病到底是没有放过她。 时间一久,店里的住客越来越少。 没人肯委屈自己住在这么一个疯人院般的地方,而且老板娘不仅疯了,样子看起来也像个吸血鬼一样,苍白,消瘦,五官比尸体还憔悴。因此哪怕它是这地方方圆几十里唯一一个旅店,别人也宁可走更远的路,去远处寻找干净安全的旅店。 于是生活变得更加贫困糟糕,糟糕到舟老板完全丧失了继续挣扎在生活里的*。 他开始终日酗酒,并日复一日将心里的苦闷和愤怒发泄在舟羽身上,天天诅咒他不得好死。 甚至想过自杀,但有一次拉着他妻子一起试图跳楼的时候,被舟羽拦住了。 舟羽哭着说不要杀他妈妈,为了他妈妈他什么都肯做。 而就在那天,他们旅店来了个和尚,他说他不为住店,而是为了这个店里的人而来。 然后他问舟老板,你们店里是不是有个很缺血的女人。 舟老板想了想,知道他指的是自己的妻子,就点点头。 和尚便又道,现在是不打紧,但时间长了就不好了,你想治好她吗? 舟老板说,当然想。 和尚说,那好,你店里二楼靠西面有个房间是不是一直都不太好,住不了人。 舟老板说,对,因为太旧,里面的气味也不大好。 和尚说,当然不好了,但对那个女人会比较好。所以我教你个办法,你按着这个办法把那个女人在这间房里锁上一阵,大约需要个几年,几年后,她就没事了,你的店也没事了。 说到这里,舟老板像是还在想着当天跟某和尚的那番对话,因此愣愣地看着前面那片墙壁,半晌都没再吭声。 所以也就没能听见冥公子的问话。 直到冥公子第二次开口,并且在他肩膀上轻轻一搭,才让他如梦乍现,抬头看了他一眼:“您说啥?” “我问你,那个和尚大致生得一副什么模样?” “……这个,”舟老板想了想,傻傻笑了声:“又不是女人,我怎么会记得,就记得很年轻,像个学校刚出来的后生。” “他教你用这面具封在墙里,然后将你妻子锁在了这间屋里?” “对。” “那时候这面具有头发么。” “这个……面具怎么可能有头发……” “那为什么现在面具长出了头发。” “这个……”这问题不仅让舟老板语塞,也让屋里所有人目光都朝墙壁集中了过去。 是啊,为什么面具会长出头发来。 “那么关于这间屋子的所有事,你都说完了?”这时冥公子又问了句。 “嗯。”舟老板点了下头。 “你确定都说完了。” “是啊,可是不知道阿芳她为什么会变成这样……白天她还好好的……对!是舟羽这小子!一定是这小子!”说着转眼怒气又上来了,他扭头朝棺材处狠瞪了一眼,才意识到舟羽早就变成了一支笔。 “舟羽?” “这小子老是不听我的话,没事跑到二楼去看他妈,有时候还会放她出来,让她在楼里东游西荡的吓客人。” “是么,那可就有点难办了。” “什么难办?”舟老板愣了愣。 冥公子没有回答。 因为就在这个时候,一直沉默着在一旁静观的老道士突然嘴里嘶地一声响,连退两步略带惊诧地朝四周扫了两眼,然后匆匆扭头问身后两个徒弟:“这是什么地方??阴气这么重??叫你们前面看着点路,怎么一不留神一下子就被你俩带到这里来了?!” “道爷这是在做梦呢?”闻言冥公子侧头朝他淡淡一笑。 而听见这话,老道猛一眼朝他望过来,随即眼神一下子就吊住了。直愣愣朝他看了半天,嘴里咦地重重吸了口气:“我见过你!我在梦里见过你!这怎么回事?!” 说着浑身上下一阵乱摸,大约是想摸出什么有用的东西来解答他心里的困惑。 但片刻后放弃了,他朝冥公子指了指,又慢慢看向地面上那个静躺在棺材边的女人:“怎么回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是不是忘了什么,道爷?” 老道士嘴唇用力抿起,像是不愿意回答这问题。 冥公子见状,朝他再次笑了笑。“所以必须要想起来才行咯,否则,你叫我怎么把你们完整带出去,是不是。” 第79章 血棺十六 十六. 有时候,我觉得在一个恰当的距离默不作声看着冥公子,是一件颇为有趣的事,因为他的样子是我曾经笔下最理想的人物,集中了我所感兴趣类型异性的种种优点,于一身。 画他的时候,我从未想过有一天能看到他活生生站在我面前,走路,说话,思考,沉默,或者微笑。这几乎能给人一种上帝般的感觉,因为上帝创造了人类,而我创造了冥公子……他的外表。 现在我看着他气定神闲地对着老道士微笑,但却并不觉得有趣,因为这微笑是为了一些不太妙的事。虽然我不知道那到底会是种什么样的事,但从老道的脸色看起来,相当糟糕。 “想起来了么。”过了会儿,冥公子又问他。 他摇头,但不知怎么动作顿了顿,然后掐指飞快地心算了一把。“这不可能,”然后他脸色更加难看地望向冥公子:“难道我们都死了?” “他说啥呢?”一旁的舟老板显然没有听懂,扭头朝冥公子问了句。 冥公子没有回答,因为这个时候老道士倏地转过身,踉踉跄跄朝自己两个徒弟方向跑了过去。但没跑两步戛然而止,一把捂住自己的嘴,因为嘴里突然碰触一口血。 这动作并没能挡住血从他嘴里汩汩流出,不过老道并不在乎,他是被眼前一个骤然的发现给惊呆了,惊得瞪大两眼面孔憋得通红,直到心口里再次一团老血喷出,他一屁股跌坐到地上,喃喃说了句:“都死了……” 什么都死了? 困惑中我循着他目光朝他看的方向望去,不由吃了一惊,因为我看到老道的两个徒弟一前一后坐在地上,大概离棺材三四步远,所以裤子都被棺材里流出的血给浸透了。 但他俩没有任何感觉,就那么一动不动坐着,面对老道那副震惊骇然的样子完全无动于衷。 但即便他们对此有任何反应,我也没办法从他们脸上看出来,因为他们脸上一片空白。 就那么白森森的一片,但刚刚舟老板跟冥公子说话的时候,明明他们还没有任何不妥,为什么这么短短片刻时间,就变成了这副模样。 难怪老道说‘都死了’。没有鼻子没有嘴,谁能呼吸?没有呼吸,谁能活? 所以才始终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敢情在我们全都没有注意到的时候,这两个人竟然是被这么活活给憋死了…… 可是,这死得也太奇怪了吧,怎么会五官都消失了呢? 琢磨着,没防备舟老板突然跳起身,指着棺材惊惶失措地大叫了声:“人呢!阿芳她人呢?!” 阿芳不见了。 那个至多两三分钟前还一动不动躺在棺材边的女人,突然在棺材底下那一片浓稠的血液中消失得无影无踪,同样消失无踪的是道士两个徒弟的五官,难道阿芳和两个小道士的五官,都被这片血给吞掉了? 正当我被脑子里这突然冒出的古怪念头给惊得一跳时,忽然喀拉拉一阵响,舟老板面前那堵墙上的裂缝突然扩张了开来。 哗啦啦一阵掉下一大块石灰,露出水泥背后青灰色的砖头。 砖头很湿,扑面冲来一股浓重的腐臭味,乍然闻到这味道几乎让我吐出来,但我没吐,舟老板却吐了,因为那片砖头缝隙里长满了头发,就是那张面具脸侧的头发。 头发像植物一样密密层层,在水泥突然剥落后,大约被空气吹得翻飞而起,露出底下半张脸。脸烂透了,除了枯叶似的皮肤勉强包裹着干枯的颅骨,看起来是一具被砌在墙壁里很久,久到已经木乃伊化的干尸。让人感到可怕乃至恶心的是,它明显看起来是活着就被砌进墙壁的,因为它虽然只有半个头颅露在砖头外,但那是它活着时奋力挣扎,所以导致的结果。 但最终它没能冲破这些砖头的禁锢。它死在了这堵冰冷潮湿的砖墙里面,死后头发不停生长着,挤出砖头,挤到面具边……所以,那张被用来锁住舟老板妻子阿芳的面具,并非是它长出了头发,它只是被别人的头发给缠绕住了,那些来自距离它半米多远,一个被用极其残忍可怕的方式,活埋在墙壁里的人所经年累月生长而成的长发。 “这是什么……这是什么啊??” 目瞪口呆对着这堵墙壁和墙壁上那张露出来的头颅看了半天后,舟老板牙齿咔咔打着哆嗦,指着它们不敢置信地用力摇了摇头:“这房间里怎么会有这东西……这死人是谁啊?他妈是谁啊?!怎么进去的?不可能啊……我把这面具刷在墙壁里的时候压根就没见过啊!” “真的没见过么?”不知为什么,冥公子对这突然出现的一幕却似乎并未感到太过惊讶,他面上的表情甚至依旧是平静无波的,仿佛一具心无杂念,完全不会为任何外界突发的事情而感到困扰的机器人。 “真的没有!”舟老板用力且几乎狠狠地点了下头。 但刚回答完,他突然忽的把头抬起,再次朝那堵墙上看了过去。 过了片刻蹬蹬后退两步,面色发青活见了鬼似的指着墙上那干尸一声怪叫:“大丫儿!她是大丫儿!大丫儿怎么会在这儿?!” 大丫儿是谁? 这问题没等任何人问起,那堵墙上再次传来喀拉拉一阵脆响。 紧跟着就见那片青灰色砖头连同外面的石灰掉下一大块来。 于是,砖头背后那个被埋了不知多久的女尸,终于完完全全地重见了天日,这几乎是叫人猝不忍睹的一副场面,因为清清楚楚可以通过这尸体的姿态,让人联想到,曾经一个鲜活的生命,穿着一条鲜艳的红裙,在一个如花儿般的年纪里,突然被活生生困在这堵墙内,手脚捆绑,绝望到无力呐喊。 但她最初并没就此认命。 她狠狠地挣扎过,在这封闭的世界里,经过了一系列剧烈不服的挣扎,试图挣脱这禁锢,摆脱这死亡的噩运。 但最终,虽然手挣脱了出来,但也许是受了很重的伤,也许是用光了所有的力气,她只能勉强在墙上给自己挖出了一个可以露出半个头的洞,却因为力气再也不够用,所以进不能,退不得,生生卡在了这个洞里,直到死亡。 岁月流逝,砖墙的封闭让她尸体慢慢变干变硬,变得几乎就像具骷髅。但头发无限生长着,似乎以此在发口泄着她对生的渴望,和对凶手的恨意。 那么凶手到底是谁…… 正当我失魂落魄紧盯着这尸体,用着自己所有的勇气在仔细朝它看着时,忽然听见冥公子对我轻轻说了一句:“拉住我。” 然而没等我反应过来,他却先自到了我的面前,随后一伸手,将我僵硬摆在身侧的手臂一把抓进了他的掌心。 于此同时我感到脚下一阵震动。 伴着轰隆隆一阵闷雷似的巨响,我感到脚下的地板摇晃得厉害,似乎是要裂开了,但下意识抓紧了身旁的冥公子时,却见他纹丝未动,只闪烁着一双幽黑的眼,有些意味深长地扫视着屋里那一个个神色各异,并且似乎对周围状况完全没有任何感觉的人。 那些道士,还有那个舟老板,似乎完全没有感觉到脚下这股地震般的动荡。 这是为什么? 疑惑间,突然冥公子将我手臂一扯,毫无预兆地就把我朝那口潺潺留着血水的棺材上推了过去。 一头扑倒在棺材板上时,我感到眼前突然暗了暗。 原以为是头顶的灯出了问题,但当我七手八脚在棺材上趴稳,遂抬起头时,不由被眼前的情景一下子给愣在了当场。 我发觉自己根本就没在什么房间里。 四周树影摇曳,虫鸣啾啾,伴着一股股潮湿的夜风,我竟然是在旅店外那片空旷的荒地上。 但身下那口棺材却是实实在在存在着的,依旧是那副刚从土里挖出来般陈旧不堪的样子,而且不知是不是刚从那股震荡的关系,原本密不透风的棺材,盖子被震开了小半个口子。 口子里散发着一股淡淡的腥臭,里面黝黑一片,似乎隐隐有着呼吸般的声响。 意识到这点我半晌没敢动,也没能立刻从棺材上爬下去,因为稍微朝下一倾身子,我就看到棺材下面坐着两个人。 一前一后,一动不动坐在地上,脸皮则像是被某种动物给啃掉了。 是老道士的那两个徒弟…… 所以这就是为什么刚才看到他俩的时候,他俩都没有五官的原因?但可怕的是,都伤成这样了,两人竟还都有呼吸,一边呼吸一边从嘴里发出细微而痛苦的□□,但身体始终不能动,一直都保持着端坐的姿势,简直就像被某种机关固定住了的木偶。 但既然他俩在这里,那么老道和舟老板又在哪里? 冥公子他又在哪里?? 想着,迅速抬头朝前方旅馆处看去,就见旅馆楼内一片漆黑,没有灯光,也听不见任何声音。 甚至整座楼看起来还似乎有点模糊,一种让人感到好像并不是真实存在着的模糊。 极度不安中,忽然我看到一道人影从楼里慢慢走了出来。 是谁? 我伸长脖子,屏息止气,朝那人影望了一阵。 然后慢慢松了口气。 虽然完全听不见一点脚步声,也看不清楚他的脸,但日复一日对这身体线条的涂鸦和对这身体结构的了解,让我虽然隔着那段距离,仍是不太费事就把他认了出来。 他是冥公子。 但他手里拖着的那个人却又是谁? 第80章 血棺十七 十七. 那人被用一块白布包裹着,只露出两只脚,被冥公子抓在手里一路提着朝旅店外拖出来。 近了,从体型和他脚上那双满是泥泞的布鞋,我辨认出此人应该就是那名老道士。 可是为什么冥公子要把他包得那么严实,而且一路上他动都没动? 疑惑着看向冥公子时,他已到了棺材边,随手将那双脚朝地上一丢,白布散开,随之露出里面老道士的半个身体。 “他怎么了?”边问边正想从棺材上爬下去,冥公子伸手挡住了我,随后朝棺盖上拍了拍: “先别下来,有事儿要你帮下忙。” “哦?”倒是有点意外,没想到这么厉害的一个人竟然也会有要我帮忙的时候。“要我帮什么忙?” “替我把这里头一样东西拿出来。”他再次朝棺盖上轻轻一拍。 “啥?”他这话叫我心里咯噔一下。 但凡听过老道士先前讲的关于这口棺材的故事,用脚趾头想想也能大致猜到,如果这棺材里有东西,那会是什么样一件东西。况且我刚才还听到里面有细微的呼吸声,光是坐在上面听就已经觉得毛骨悚然,还要我去把那东西拿出来?“……你,不是开玩笑?” “没开玩笑。”他看出我眼里的恐惧,所以答得斩钉截铁,并且解释得干净利落:“只有你这不阴不阳的身体,才能碰触里头那件不阴不阳的东西,所以只有你能帮我拿出来。 我想他指的不阴不阳的身体,是不是说,虽然我还活着,但身体被阎王井里出来的那样东西弄得已经跟死人没什么区别,所以就是个半死不活之人。 那么棺材里不阴不阳的东西又指的是什么意思呢。 琢磨着,我小心凑近棺盖上那道口子,想朝里观察一下,看看能望见些什么。 但半天仍只看到黑糊糊的一团,要再靠近一点,却是怎么也不敢了,即便冥公子就在我身边,但哪儿还再敢继续凑近,离那口子至少还有半米的距离,就能明显感觉到里头一阵阵冰冷的气流细细从棺材里钻出来,那是真的有什么在里面呼吸,而且这呼吸带着股强烈的下水道里腐物的气味。 所以,哪里敢再靠近,更毋谈朝里伸进手去。 于是想了想,我抬起头问他:“……是现在就要拿出来么?” “是现在。” “……不是听老道士讲过,没到时间就开棺,会倒霉的么……” “他说的是开棺,如今棺盖上自动裂出了口子,那是天意。” “哦……天意……那万一里面的东西咬我怎么办。” 话问出口,见他脸上浮出丝似笑非笑的神情,我不由脸微微一红。 “你怕里头那东西咬你。”然后他问。 我点点头。 “没事,它不会咬你,那东西只能附身,但它上不了你这个不阴不阳之身。” “哦……”既然他这样说,再畏畏缩缩的问下去似乎也没什么意思,所以用力吸了两口气,我在他平静的目光下慢慢伸出手,朝那个刚好容纳我手往里伸的洞眼里探了进去。 这刚一探入,我只觉得整条手臂似乎都僵了,因为洞眼里空气更加冰冷,而且打着转,绕着我手臂,似乎是在寻着机会随时朝我手臂里钻进去似的。 “别怕,找到那件东西。”见状,冥公子淡淡对我说了声。 有他这句话,我似乎胆子再次肥了点,所以棺材头这里摸了半天似乎除了那种阴测测的感觉外没摸到任何东西,就索性把身子往洞口处压了压,然后几乎把整条手臂都朝棺材里塞了进去。 这一次我终于感到自己碰到了什么。 位置大约就在我坐的这个地方,也就是介于棺材头和棺材中间段之间。 触感似乎是块布料,但很潮湿,而且上面缠着一些粗糙坚硬,并且冷得像冰一样的东西。 “摸到了!”于是我立即抬头对冥公子道,“好像是块布之类的。” “拉出来。” “我试试,但它被什么东西缠得很紧。” “尽你所能。” “哦……” 尽我所能……那似乎除了用蛮力使劲把它从那些缠绕着它的东西里拽出来,别无它法。但这样势必会把它扯坏的吧?琢磨着,我把手臂再使劲朝里伸了伸,一边沿着布料慢慢朝上摸索,想着是不是能找到什么比较坚固的地方,然后再把它用力往外拔。 我知道这绝不可能只是一块布那么简单。 说白了,刚才摸到的地方,应该是件衣服下面的边。但衣服着实是很小的,所以沿着衣料一路摸索,很快我就摸到了穿着那件衣服的身体。 同样也是很小。 这么小的身体应该是只娃娃吧。 想到这里,不由记起之前那老道士的话,他在说到这口棺材里有女人哭声传出来时,曾揣测,说可能那个中了邪的司机在谁都没注意的情形下,把他的娃娃放进了棺材里。 想起这一点不仅浑身一阵发凉,因为那只娃娃实在是相当古怪的。 虽然没有明确证据说明一切都是它的问题,但那个货运司机的确是有了它之后发的疯,司机女儿的死也或多或少跟这娃娃进了他们家门有关系。更何况后面还有关于棺材的那些事,种种,让我不由得立即缩了缩手,下意识想离这东西远一点。 但刚要把肩膀抬起,我却发觉自己的手臂给卡住了,这让我半天不能动。 “怎么了。”见状冥公子扬了扬眉,问。 “……那东西好像是老道士说的那只娃娃……” “把它拿出来。” 回答依旧是干净利落斩钉截铁。不知道是这话的作用,还是这男人的眼睛里有某种平静但逼人的魔力,我不由自主再次沉下身,将手朝棺材里那东西伸了过去。 依稀感觉自己碰到了某些毛茸茸的东西,想来是娃娃的头发。 这叫我肩膀一阵寒颤,没再犹豫,我咬咬牙抓紧了那东西的身体一把就将它狠狠朝上抽了起来。 说来也怪,本来觉得它被棺材里那些不知道是什么的冰冷东西缠得很紧,光靠我这一点蛮力可能还不至于一下子就能把它从纠缠中□□。 但就在这时我听见棺材里传来重重一身□□般的叹息。 紧跟着咔擦一阵脆响,那东西一下子就像轻了起码几公斤重的样子,被我一拔就从棺材底部给拔了上来。 同时我身体也受了这股冲力的影响,猝不及防从棺材上滚了下去。所幸被冥公子眼明手快一把抓住,不然身体落地手臂还有半条卡在棺材里,只怕立时就令这条手臂给硬生生拗断了。 忙不迭重新在棺材上坐稳后,我这才顺利把自己手臂从洞眼里抽出来。 这时见到自己手里紧抓着的果然是只娃娃。 很旧式的那种七八十年代常见的娃娃,头和四肢是塑料的,身体是充棉的。 一身红不红,黑不黑的裙子上还站着几条藤蔓,它们应该就是刚才被我从娃娃身上扯断的东西吧,乍一看跟普通的藤蔓没有任何两样,但颜色是红的,红得发黑,断裂处丝丝缕缕滑落着一些血浆样的东西,并散发着浓浓的腥臭。 娃娃的身上则臭得更加厉害。 跟条咸带鱼似的,一度熏得我几乎都要吐了,忙想要将它递给冥公子,但出于对道士那些话的好奇,我还是在冥公子伸手来接它的一刹那,朝它脸上看了一眼。 这一看几乎叫我吓得差点就把它直仍出去。 怎么能这么吓人…… 娃娃的身体装着活生生一张成年人的脸,你说吓人不吓人。 第81章 血棺十八 十八. 这张脸假如放在任何一个正常女人的身上,都是赏心悦目的,它很漂亮,唇红齿白,眉清目秀,叫人一见就忍不住想多看两眼。 可是配在一个娃娃身上,实在诡异得让人没法直视。 因此最初我以为是哪个变态砍下了这颗头,然后缝在了这只娃娃的脖子上,以满足自己某种变态的*。但仔细看,娃娃的脖子上根本没有接缝,浑然一体,且头也不是死的,它能动,能看,能对着我眨巴它那双水汪汪的眼睛。 这才是最可怕的地方,因为显然这娃娃根本就是个活物。 所以忙不迭便想把它立刻丢到冥公子手里,但随即,我发现我是完全误会了冥公子的意思。 本来以为,他朝我伸手过来,是为了把这东西从我手里取走。 但他其实只是为了握住我手腕,然后把我手腕拉到他面前,朝这东西仔细看上一眼。 过了片刻目光一闪,他将我手腕用力朝上一甩,突兀对我说了一个字:“扔。” 当时完全不知道,如果我对他这个字反应慢了半拍的话,会得到什么样的后果。 因为就在我条件反射般立刻把手里娃娃朝半空里丢去时,突然头顶唰地闪过一道强光,紧跟着喀拉拉一阵巨响,这月明星稀的夜空,竟然落下一道闪电。 好大的一把电流! 极其壮观,一瞬间把我眼前刷得一片雪亮,就像睁开眼突然看见了太阳一样,光线剧烈得把我两眼刺得一阵剧痛。 之后大约有十来秒时间,眼前什么也看不见,耳朵也被紧跟而来一道响雷打得嗡嗡作响。 我以为自己瞎了,所幸不多会儿,视觉就渐渐恢复过来,从模糊到清晰,我看到那只长着活人头的娃娃全身缩作一团,静静躺在离我不远的地方,身上冒着一股股浓黑焦臭的烟。 脖子处则像刚被一把利斧劈过,几乎整个儿劈断,留着一丁点皮连着那颗诡异的人头,一边在地上滴溜溜转动着,一边两眼四下转动,像是在匆匆寻找着什么东西。 但半晌什么也没找到,它脸色变了,由原先的苍白变得枯黄,而原本饱满丰润的脸颊也迅速朝里凹了进去。 转眼之间,眼看它从一个二十多岁年轻女子的样子,变成了一个满面皱纹,垂垂老矣的老太太。这让它像是孤注一掷般从地上跳了起来,使劲地跳,使劲地挣扎,直到将维系这它和娃娃脖子的那点皮嘶啦一声跳断,随后咕噜一声响,它竟飞一般朝着棺材旁一个年轻道士的身体处滚了过去,没到近前,舌头已先伸出,跟条猩红色的蛇一样直冲到小道士脖子处,对准它脖子绕了两三圈。 紧跟着就见道士身体一颤,扑通声躺倒在地,伤痕累累的脸上登时鲜血直喷而出。 雨点般洒落在了那条舌头上,而小道士由始至终似乎浑然没有任何痛觉,只从嘴里发出异样满足一声叹气,然后两腿一伸一下子裹住了那条细长柔软的舌头,没等我反应过来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就见小道士胯口下扑哧哧透出一片潮湿。 这时就听咔擦一声脆响,那颗头颅碎了。 碎裂处一团黑气直扑而出。 依稀是个女人的模样,顺着舌头过去的方向一路扑到小道士身上,一把抱住他,低头朝着他血淋淋一张脸上紧贴了过去。 这过程说起来漫长,其实前后不过是我眨了几下眼睛的时间。 当我反应过来,这一系列变故一定是那颗头颅在借着小道士的身体要附他身时,突然这女人的身体不动了。 不知为什么,她忽然抱着小道士的脸哭了起来。 边哭,边扭动着自己纤细如蛇一般妖娆轻柔的身体,坐在小道士身上,一下一下往他下口身处撞,直把那小道士撞得全身一阵阵颤抖。 但撞了几次后,她却哭得更加厉害起来。 边哭边倏地扭过头,一把将萦绕在周身的黑气散去,露出白森森如玉般一具*,细细软软朝向冥公子哀叫了声:“救救我啊!要什么我给你什么!你救救我啊!” 闻言冥公子笑了笑。 两眼微眯,也不知是在不动声色欣赏着这一副画笔都难以描绘出来的曼妙身体,还是这身体主人苦苦哀求的声音。过了片刻,他朝她慢慢走近了一步,意味深长问了句:“要什么你就给我什么?那么,你究竟能给我些什么。” “什么都能给你,”女人抬起头,在身体逐渐消散的最后一丝黑气中,露出她那张妩媚到极致的脸:“你知道我是什么,所以一定晓得我能给你什么。” “可惜。” “可惜什么?” “虽然你对我来说确实有那么点儿用处,但我没法跟老天爷争他看上的东西。” “怎会没法?借我你的骷髅身啊!” “呵,你吃上瘾了是么。” “……什么?” “你吃人吃了上瘾,所以连死到临头都察觉不到了,是么?” 话音未落,那女人脸色一变,将身子迅速朝后一挪:“难道你不是靠吃人才活到现在的么。” “存活方式千万种,吃人,恰恰是最下等的一种。” “你到底是什么东西……”说完,整个身体再次笼罩进一片黑气之中,她从小道士身上扶摇而起,怒冲冲便要朝冥公子身上扑去。 但是刚一动,突然轰地声响,从她体内竟毫无预兆地冲出团暗蓝色火焰来。 一遇到她身周那片黑气,火光立刻大盛,眨眼间就把她吞没在熊熊一团烈焰里。 所以她瞬间就灰飞烟灭了,而由始至终,她连声惊叫都没能来得及从她那张大张着的嘴里发出来,所以自然也应该没来得及听见她身体燃烧后,冥公子望着她扭曲到狰狞的身体,淡淡丢出的一句话: “瞧,都忘了被天雷劈打过后,切不可接近过于阴煞的东西。所以说,靠吃人炼就的国色天香,又能有多大的用处。” 这句话我自然是听得清清楚楚,所以免不了要把自己没听懂的问出来:“为什么不能接近过于阴煞的东西?” 他瞥了我一眼,反问:“身体极虚之人倘若突然被重药恶补一下,会有什么后果?” 我没吭声,因为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 那是要被活活补死的。 直到火焰散尽,地上噼啪两声轻响,就见原本蜷缩在一旁的那只娃娃的身体,也裂了开来。 身体里汩汩而出一大片浓厚的血,腥臭熏天,被风一吹令周围荒草迅速枯死一大片。 “……难道有毒么?”见状我不由担心地问。 “不是毒,是仍在下意识吸收身边的生命力。”边答,冥公子边朝那片血走了过去,并从衣兜里取出样黑糊糊的东西,朝这片血里浸了浸。“所以比起人,我对吃妖更感兴趣,那至少可以保持眼目清明。可惜,兜转几天,好容易寻得一个够吃的,老天爷却对她也很有兴趣。这世上谁能跟老天爷争呢,你说是不是。” 说罢,意识到我听得发憷的目光,他侧眸朝我笑了笑:“所以你该庆幸,尽管这两天我饿得很,但暂时还不至于会吃了你。” 这句话乍一听似乎是句玩笑,况且他说话时的神情也并不认真。 但仔细回味了一遍后,我仍是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因为我不太明白,为什么他在说‘不至于吃了你’这句话的时候,前面还要加上两个字:暂时。 而紧跟着他慢悠悠又说了一句话,却叫我更加有点不安。 他说:“其实吃鬼也是勉强可以的。” 瞬间想到,再过几天,我自己就要变成鬼了。 所以,这句话难道真的是他故意用这种开玩笑的方式,坦诚说给我听的一句大实话? 想想也对,他一贯都是个相当实话实说的坦诚之人。 这一点有时候真的叫人无比痛恨啊…… “在想什么?”直起身后意识到我沉默了许久,冥公子看了看我,问。 我正要回答,忽然听见远处出来一阵救护车的鸣笛。 “该走了。”闻声他立刻朝我打了个手势,示意我跟他一起离开。 “走??”我对他这突然的决定有点不知所措。 下意识朝旅店和地上那个半身蒙在白布里的老道士指了指,又朝棺材边那两个小道士看了眼,我不明白怎么他会说走就要走了。 这一切到底都是怎么回事我还没完全闹明白呢,怎么突然就这么走了? 就这么迟疑了短短片刻工夫,冥公子已走到宾利前,干脆利落地打开了车门。 见我仍一脸疑惑地站在原地,他抬眼,目光朝院外那正逐渐接近的救护车鸣笛声指了指:“这两个小道士受伤很严重,所以我给他们叫了救护车,现在车马上就要过来,你知道这对于我俩来说意味着什么。” “哦……”意味着不赶紧离开,很快我们就会被一群人包围住问这问那,没准几天都走不开。 “不过即便送去医院,可能也是回天乏术了,他俩这伤着实绝了点。” 正要朝他走过去,一听他这么说,我不由又站定了脚步:“……那么这个老道士呢?” “他么,早就已经死去很久,我能将他魂魄从旅店里完整带出已是不易,不然,他只怕永远都要被那房子给囚禁了。” “……房子会囚禁他?” “自然。否则你倒说说,我为什么要特意跑到这里来,旅店哪里不好找,你说是么。” “那……那是为什么要特意跑到这里来?” “因为,”许是被我一而再的问题给问烦了,他轻叹了口气,手指朝我一勾,我两条腿登时就跟上了发条一样蹬蹬地自动自觉朝他走了过去。“刚才不是跟你说了么,实在没什么可吃的时候,鬼也是可以勉强的,我已经饿了两三天,而这栋旅舍,它是间封鬼屋。” 第82章 血棺十九 十九. 老道士所说的关于他们三人和那口棺材的故事,其实到了他们将那口棺材从货车司机家带走后,大部分就开始变成了谎言,或者被他抹去了事实,刻意隐瞒着没有说出来。 而那些被他抹去的部分,却正是直接造成了他的死,以及他两个小道士遭受重伤的原因。 冥公子说,从老道所掌握的那枚印,以及他对那枚印使用方式的一无所知,就可看出他扯了多大一个谎。 酆都大帝心印是件真实能驱鬼降妖的道教法器,不仅如此,它还是件起码有五六百年以上高龄的古董,因此,绝不可能是随便哪个人能随随便便拥有的东西,更不要说懂得使用它。所以,这枚印会在老道士手中,一来可能这法器是老道他师父的,并且总是放在一个固定的位置,所以被老道士取走比较容易;二来,从老道话语中可以明显感觉得到,此人有野心,想借着这件法器去做出些真实能让人感到心服诚服的事情,而不是像他的师兄弟乃至师父本人一样,虽然坐拥真实宝物,却整天只做些常规化的,不痛不痒的所谓法事,让别人难以对这种自古流传下来的文化继续产生敬畏,并对信仰这东西从观念上日趋淡化。 也所以,就他先前所讲,关于打电话去道观向他师父求助一事,应该也是谎言。老道根本就不敢对他师父说起这件事,可能连他此次出道观云游都是瞒着道观里那些人的,但他仗着自己手里有那枚心印,所以一心以为自己可以有办法控制那口棺材,以及棺材里那个根本没法查明究竟是什么、以及到底会给他们带来什么样后果的东西。毕竟所谓‘心印一出,万神自伏’么。 可是有枪但连保险栓都不晓得在什么地方,那么即便手里掌握着的是枚□□,又能有什么用呢? 听冥公子说到这句话的时候,我不得不相当仔细地朝他看上一眼。 要说这个男人最让人觉得神奇的地方,恐怕就是这一点了,他到底是怎么在短短离开阎王井的这么些天里,掌握并牢牢记住那么多距离他上千年之久的东西的?竟然连枪和□□都知道,那给他一本百科全书,是不是秒速就能记住了? 也难怪能在阎王井以骷髅之身存活千年,所谓基因创造传奇么…… “你又在神游些什么?”见我半天对着他的脸发愣,冥公子侧眸朝我瞥了一眼,挑眉问道。 他把车停在一个既能不被人发现,又能清楚看到旅店此刻周遭状况的位置,这地方能很直观地看到救护车和警车先后到了旅店门口后,那些警员和护理员的具体举动,甚至还能清清楚楚听到第一眼见到小道士的伤口时,一名护理员惊恐无比的尖叫。 如今护理员们刚对伤者实施完抢救,正匆匆将他俩往救护车上抬,我朝那方向看了阵,然后道:“我在想,既然老道早就死了,他徒弟的伤也重得显然根本没法走路,那为什么他们还能好好的走到这个旅店来,还能吃东西……” “因为遭遇太突然,所以他们还都没有那个意识。” “是说他们在还没意识到自己死了的时候,就已经死了么?” “对。” “……怎么会这么快?我觉得那个老道士看起来还挺有点本事的,他不是都能看出你不是活人么……”说到这里,猛想起他为了对付冥公子,结果却误将桃木剑刺进了舟羽身体时的情形,我没能再说下去。 冥公子觉察出我的异样,看了看我,道:“这老道在同行中算是有些修为,但碰上的那样东西看来是他毕生中从未遇到过的,所以可能连被害的知觉都没有,就死在了那个东西的手中。” “是么……说起来,那到底是个什么东西,鬼娃娃么?” 我这话令他闷闷一笑。 “你笑什么,难道不是?” “还记得我对你说过么,它是个不阴不阳的东西。意思就是,它原是件阴气很重的妖物,但因某种巧合同人结合在了一起,所以后来变得既非阴,也非阳,堪称是个怪物。” “是什么样的巧合?” “我猜,可能源自一场车祸。至少发生在三十年前的一起车祸,一个面貌美丽的女人在这场车祸中不幸身亡,死得很惨,身首分离,并且身体被碾得粉碎。这让她怨气冲天,导致大量怨念集中在头部无法散去,使得魂魄不得安宁。但刚巧当时,那只娃娃就在她身边,所以一则娃娃需要她的样貌和她身上的怨气,二则她需要娃娃的身体,就这么一拍即合,两者合到了一起。” “这样啊……” “当然,再往深了猜的话,那场车祸很可能就是因这娃娃而起。”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东西一旦成精,就开始同活物一样,有了自己的想法和个性。或许那女人的面貌是这娃娃所期望长成的模样,但娃娃的构造造成了这个期望的局限,所以它简单的脑子给它做出了最简单的决定,利用车祸杀了这个女人,夺取她的样貌。而它没料到,女人死后会产生出那样强大的怨气,这让它再次动了心思,想着靠同那女人死后怨气冲天的强烈执念,能让它变得强大,所以即便这么做会让它背上风险,它仍是选择了这种可让它在短短时间内一蹴而就的方法。” “这么说,那个货车司机在半路上碰到的车祸,应该就跟那个女人的遭遇差不多了?都是这个娃娃搞的鬼。” “没错。不过对于货车司机,它便纯粹是为了吸取他的阳气,以达成自己修炼的目的。并且在司机之前,它可能已经靠这方始蛊惑并杀害了无数个人,所以刚才你也瞧见了,这娃娃几乎已经快要完整炼出它自己真正的形体,到那个时候,若再结合血棺的力量,只怕即便遭遇天雷,也很难再对它造成致命的伤害,后患无穷。” “所以那三个道士很容易就被它害了……” “对。不过,也是道士们的欲心作祟。如能秉承出家人洁身自好,德高望重的品格,又怎会惹上这种东西,并轻易被它给害死,你说是么。” “欲心?” “那种东西害人通常只靠两种方式,遇到女人,它附入她们的身,借此消融她们体内阴髓;遇到男人,则伏上他们身,以此吸取他们体内阳元。又恰逢血棺的作用,使它添了嗜血的本能,所以三人的遭遇格外凄惨。一路上,尽管早已魂魄脱离躯体,却还在那儿无知无觉地行走着,只当什么事都没有发生,真正的行尸走肉,以至待到总算有所觉察,还以为是大梦一场。” 说罢,他扫了我一眼,挑了挑眉:“你脸红什么?” “没什么。”其实是觉得有点尴尬。这些从他嘴里听到的害人方式,再加上脑子里随即出来的联想,不尴尬是不可能的。“不过,这种方式听上去好像跟狐狸精一样了。” “是么。”他笑笑,一副‘就知晓你会这么说’的神情:“大凡说到这种,总让人联想到狐狸精,其实对他们不太公平,那种妖精自视甚高,怎么会看得上这种修炼方式,至多只是占人便宜而已。” “你说得好像真的有这种妖精一样。” “都已经见过刚才那种东西,还有什么是不可能存在的?” 这话倒也确实。 原本连世上有鬼都觉得不可能,但现如今掰掰指头算算这些天同鬼遭遇的次数,只怕一只手都数不过来,那还不包括我眼睛里这位雪菩萨,以及相柳这位说不上到底是神还是怪的人物。 尽管如此,还是忍不住反驳了句:“那外星人呢。” “这个么,”他正要回答,却因为旅店门口那些警察押着面色赤红,正不知为了什么而大喊大叫的舟老板出来,而住了口。 “啊,他们出来了……”见状我不由朝前靠了靠,“应该都发现墙壁里那具尸体了吧,这该是特大刑事案了吧……这么多年总算可以昭雪了,可怜她在墙里封了那么久,都还不知道到底是谁。” “未必。” “……你说什么?”简单两个字令我怔了怔。 “你我能见到的,那些人可能都瞧不见,所以别指望这案件能昭雪。” “为什么??” 他这话无法不令我感到奇怪。 若是鬼魂,瞧不见也就算了,为什么一具明明已经暴露在外的尸体,他会说那些警察也瞧不见?” 但沉默下来后再仔细朝那方向看了阵,我发现那些警察果然没有发现墙壁里那具尸体,不然他们早派法医上去了不是么,而且由始至终,他们都只针对地上老道士那具尸体,在向舟老板不断提着问题。 不过,显然问了半天,他们都没从舟老板嘴里问出些有用的东西来,因为无论他们怎么耐着性子问,舟老板都只顾扭头朝着自己旅店方向指指点点,一边唾沫横飞地对着那些警察大喊大叫着,像是极力在同他们争辩些什么。 “他怎么了……”这让我不由问了句。 “显而易见,旅店和旅店里的人并不打算让这案子付出水面,所以不会让他开口,也不会容许他离开。” “为什么?” “因为墙壁里封着的那具尸体,是舟老板的女儿。” “你怎么知道的?” “她的母亲,也就是那个游荡在旅店里的聻,亲口告诉我的。” “那这姑娘为什么会被封在二楼墙壁里?她爸爸又为什么说她是自杀的,还总是口口声声说是舟羽害死了她??难道……” 想说难道是舟羽把她活活封死在那堵墙里,但转念一想,这怎么可能。 所以再次沉默下来,我抬眼看向冥公子。 而他则目不转睛望着旅店外那个激动无比的舟老板,嘴角勾着一丝意味深长的冷笑:“因为那是一种对罪恶感的潜意识抵抗行为。” “什么罪恶感?” “亲手将自己女儿活埋在墙壁里的罪恶感。” 第83章 血棺二十 二十. 大丫儿是舟老板的女儿。 跟舟羽一样,她其实也不是舟老板亲生的,她跟着母亲阿芳一起到舟老板家时已经八岁。这就很容易弄明白了,为什么阿芳这么漂亮文静的一个女人,会嫁给舟老板这么个既没文化脾气又躁,长得凶神恶煞般一个糙汉子。 她没得选择。没有工作,未婚先孕,身体不好,还有个拖油瓶女儿。在这种偏僻的小地方,生活堪称举步维艰。所以一有人求婚,家里人自然是迫不及待就把她们母女俩送了来,而且对象好歹还是个开旅店的老板,有这么一个名头,甭管这旅馆有多小有多破,都是没什么关系的。 阿芳跟舟老板是在医院里认识的。 那时她在医院配中药,舟老板则是去探病,看她身体孱弱颤颤巍巍提着一大包药慢腾腾往车站走,心生怜悯,当时探病也不探了,自告奋勇替她把药提到车站,还一路把她送回了家。 所以阿芳觉得,最初时候她大概是爱舟老板的吧,就跟一片飘来荡去的浮萍一样,好容易找到一块强壮的芦苇荡可以依靠,顿觉松了口气,况且他对这个并非他亲生的女儿也一直都不错。 所以日子似乎颇为明朗起来,尽管有时舟老板强烈的欲口望让她有点难以忍受。 她试着拿‘男人这样热情是因为爱’这一说法,来消化这一困境,但时间越长,却越发难以忍受起来,长年的贫血状态让她很难对房口事产生兴趣,而舟老板对她身体的索口求却像一头越来越饥口渴的野兽一样,永远剧烈,永远无法满足。 总算熬到阿芳怀孕时,她想,这下总算好了,她总算可以不再受到那样频繁的折磨了。 但她没有想到,这对一个欲口望强烈的男人来说根本不起任何约束作用。 在艰难地熬过最初几个月的危险期后,一到胎儿的稳定期,他就迫不及待将阿芳压口倒在床上索取了大半夜,直到积蓄了几个月的精力尽数耗尽,才松开阿芳,自己倒在一旁鼾声如雷地睡去。 阿芳说,那个时候她几乎动了杀掉他的念头。 只觉得这男人每一分,每一毫,都是让她深恶痛绝的,他进口入她身体的时候她只想呕吐,她知道无论自己以后生不生下这个孩子,她都没办法再跟这个野兽一样的男人继续生活下去。 所以她慢慢等,慢慢熬,在一次次被男人不管不顾地奸口污,一次一次难以忍受地把自己锁在厕所里痛哭和呕吐之后,舟羽出生了。 这对阿芳来说,好似老天在她绝望得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生命里,悄悄点亮了一盏灯。 虽然灯光只有豆那么点大,但那刻起她平静了下来。 她觉得自己似乎又看到了能跟那男人继续生活下去的希望,因为老天给了她一个这样生活下去的莫大的意义。 但后来才知道,那不是希望,是老天爷跟她开的一个残忍无比的玩笑。 舟羽出生还没过百天,突然感染了非常严重的肺炎,夭折了。 而他感染肺炎的原因,却是因为一天夜里舟老板在强迫阿芳满足他欲口望时,嫌他哭声太吵,所以把他放在了厕所里。 厕所又冷又潮,半夜里阿芳忍着全身的剧痛匆匆把舟羽抱出来时,小孩子冻得脸都发紫了。当天就高烧不停,等送去医院抢救,哪里还来得及。 这打击让阿芳一度得了失心疯。 每次只要舟老板一靠近,就歇斯底里地对他又踢又咬,这段时间舟老板终于没再碰她,实质上也是对她丧失了胃口,因为那个时候她老了很多,身体也因为拒绝洗梳而脏到无可救药。 不知是否因此,她得到了老天爷的一丝怜悯,就在每人认为她还能恢复健康的时候,有一天她突然发现自己孩子回来了,那个还没满百天就离她而去的小舟羽,竟然回来了。 和过去一样,躺在他的小床上,挥舞着小手,开开心心地看着她。 甚至他还能说话。 为什么一个不满百天的婴儿会说话?阿芳那时竟没有为此产生过一丝怀疑,只觉得自己快要乐疯了,在这个小孩子张开嘴奶声奶气地叫她妈妈的时候,她觉得自己就像一盆行将枯萎的植物被瞬间浇灌了救命的水,重新又活了过来。 大丫儿也很高兴。 虽然最初她对弟弟的死而复生感到非常惊诧,但很快就接受了这个事实。对于一个十岁出头的孩子来说,接受的原因很单纯,因为弟弟一回来,她的妈妈马上就恢复健康了,而妈妈恢复健康,她就再也不用整天担惊受怕,怕自己有一天会彻底地失去自己的妈妈。 那天当大丫儿将这心思告诉给阿芳听时,阿芳哭了。 她决心要好好振作起来,好好保护这两个孩子,哪怕生活再难再不如意,咬紧了牙也要过下去。 岂料,就在生活的希望刚刚被催生出这么一点绿苗时,老天竟给了她再一次痛击。 她被查出得了家族遗传的病,再生障碍性贫血。 为这病舟老板暴跳如雷,因为医疗费呈倍数递增,让他不堪负荷。 而每次气无处发口泄时,他总是会以种种借口对舟羽拳打脚踢,好像那被他打得连连哀哭的孩子不是他的亲生儿子,而是一只路上跟来,恨不得一脚将之踢出家门的流浪猫狗。 可怜那孩子当时不过五六岁,被打到手臂水肿,竟然不肯带他去医院治疗,因为舟老板认为那会浪费掉他一大把钱,而那钱还要用来给阿芳支付医疗费。 当听他振振有词这么说道时,阿芳真想一刀杀了自己。 既无力保护自己的孩子,也无力为他争取看病的权利,这样一个废物活在世上能有什么意义?? 但最终还是没有寻死,因为她知道,自己活着时舟老板就如此对待这可怜的孩子,一旦她死了,那这孩子最后一棵救命稻草也都没有了。 后来有一次,当又看到舟老板为了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举起棍子就朝舟羽身上抽时,她不顾一切冲了过去,替舟羽挡下了这一棍。 而这棍偏巧砸在她头上,当场她就被砸得休克了过去。 在医院里醒来时,阿芳放声大哭。 似乎以此能够发泄自己心口里积压了太多太久的怨气。 随后逢人便说。无论是面对医生,还是周围的病人及其家属,只要舟老板不在,她就会哭着向那些陌生人控诉着自己丈夫的暴行,和自己命运的苦悲。 最初是带着无比激烈的情绪,近乎恶狠狠地、疯狂地述说着。 但不久之后她不再继续说些什么,哪怕身边人试探着问起,她也不再吭声。 因为在头脑渐渐随着喉舌的发泄而冷静下来后,她意识到,弱者的控诉,最终换来的仅仅只是旁人同情的叹息,和背后悄悄的议论而已。 其它全然无济于事。 没人会因了她的话而替她找来警察。 没人能帮助她和自己的孩子离开那个男人。 没人能仅仅凭着她一腔悲愤所发泄出来的话,令她生活有任何改变。 所以没等伤口完全康复,她就提前独自一人回了家,她着实担心自己不在家里时,那个年幼的孩子会遭到怎样更为可怕的命运。 但回到家后发现,遭到更为可怕命运的并不是她幼小的儿子,而是那个刚满十六岁,一直都没怎么让她担心过的女儿。 是的她几乎从没怎么担心过自己的女儿。 因为结婚这些年来,无论发生了什么样的事,舟老板对她这个女儿一直都还算不错。 按时给她交学费,回家晚了会去接她,偶尔还会给她买一两件新衣服。 阿芳一直以为这可能就是人们所说的,父亲对女儿总是对儿子更为有爱。 但是她错了,错了离谱,错到她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这天真单纯的认知。 因为那天当她带着沉甸甸的心思,迈着沉甸甸的步子,推开自家店门时,发现旅店里一个人都没有,也没听见舟羽往常跑上跑下自己同自己玩的声音。 她有点担心会不会出了什么事,急急匆匆跑到卧室想找他时,门一推,她惊呆了。 她看到自己丈夫那副像熊一样粗口壮黝黑的身体,紧紧压在她女儿细小的身体上,一起一伏,嘴里发出猪一样难听到让人作呕的呻口吟。 而她女儿一声不吭像个死人一样躺在床上,两眼睁得大大的,一动不动盯着天花板,仿佛以此能用自己的目光将那屋顶望穿,将那天望穿,那高高在上的老天爷的心给望穿。 “畜生!”阿芳疯狂了。 尖叫着朝舟老板身上扑过去,疯狂地撕扯他头发,疯狂地咬他还在欲口望里沉迷得发抖的身体。 咬到牙齿出血,她被痛得面孔狰狞的舟老板一把抓起,像提只小鸡一样轻而易举就朝门外甩了出去。“妈的!破烂货!用都不能用还他妈敢跟老子耍横?!” 失去意识前阿芳听到的最后一点声音,就是舟老板充斥着暴戾和残忍的这一句话。 失去意识前阿芳见到的最后一幕景象,是她女儿从床上一跃而起,抓起台灯朝舟老板头上狠砸了一把。 但没能把舟老板打晕,甚至都没把他打伤,却被他反手一拳打得一头跌撞到身后的墙上。 醒来后,阿芳发现女儿不见了。 哪里也找不到,就连舟羽也不知道他姐姐到哪里去了,问他,他就只会哭,然后摇头。阿芳急坏了,几次想出门报警,但总被舟老板以各种各样的理由阻止。 后来,看阻止没用,他就开始对她拳打脚踢。 比打舟羽更狠更毒,直把她打到她再也没法出门,然后逢人就说,自己女儿得了绝症,妻子也疯了,好了才没多少年的疯病,又因为女儿的病而发作了。 那样,足足被他困了一年多,有一天,舟老板突然带了个和尚来,对他说了一些奇怪的话。 再后来,旅店里突然开始变得有点奇怪起来。 她发现店里总也没有客人,而她总也没办法从店里走出去。 整天上上下下,兜兜转转,无论哭还是叫,砸门还是扔东西,她始终没办法踏出旅店一步。 而舟老板始终对她这些怒到疯狂的行为视而不见,也从来不回应她的问话。 无论她缠在他身边问上多少次,她女儿到底到什么地方去了? 他始终没给予任何回答,甚至连正眼也不瞧她一次。 唯有舟羽时不时会来看看她,牵着她的手带她坐在房间的墙壁,用墙上那些奇怪的植物摩擦她的手掌,然后跟她说上一会儿话。 然后有一天,不知是认真、还是那孩子幼稚地想用玩笑来试图安慰她,他很认真地对阿芳说:“妈妈,再忍上几年,等我长大了,等墙上那些东西长壮了,我就带你出去。带你和姐姐一起出去。” “那你姐姐在哪里啊??”她急问。 舟羽笑了笑,笑得像个大人般的模样:“姐姐就在墙的那边。妈妈,我会保护你们两个的。” 话说到这里,冥公子没再继续往下说,可能是看到我偷擦了下眼角。 “你在伤心什么。”于是他问我。 我摇摇头:“不是伤心,是生气,非常非常生气,气到没法形容。” “为什么。” 为什么? 其实刚才一度有很多话想从喉咙里冲出来,但在被他问到这三个字时,我发觉自己空有一腔愤怒,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那种悲苦感,无力感,以及想把那个故事整个儿都撕掉的感觉,让我怒极无语。 “所以,阿芳其实在被那个姓周的推到在地时,就已经死了么?”过了片刻,我问他。 “还没有。但过度的悲愤让她那个时候已跟活死人没有什么区别,又长期受病的折磨,所以一年后,在无知无觉中悄然死去,并魂魄固执地停留在这间旅店,整天还做着生前的举动。” “所以姓舟的带和尚到旅店,就是为了封住她的魂魄?” “不仅如此,还令她死后被迫再度死了一次,化作了聻。若不是舟羽设法用那些植物终日饲养者她,长此下去势必化作更厉害的东西,这一点,恐怕那和尚也是没有料到。” “他为什么要那么狠……” “舟老板么。” “是。一个是他妻子,一个是在他身边共同生活了那么多年的女儿,还有一个虽然不是人,但从来没起过害人之心。你说这人为什么要这么对待他们??还有他那个操口蛋的下口半口身!”说到这里,忍不住爆了粗口,我透过窗玻璃狠狠瞪着前方那个正被往警车里塞的男人:“简直畜生不如啊!简直是畜生不如啊!!!” 刚吼了两句,突然我身上一阵剧痛。 痛得倒抽冷气一下子缩紧了身子,只觉得身上好几处地方像被刀挖一样,痛得我竟然连呼痛声都发不出来。见状冥公子一把拉住我收紧的手臂,不顾我疼得冷汗直飚,迅速在手臂至手掌处伸指用力推了一把。 沿着他手指的轨迹,我瞥见自己皮肤里有一道细细的红线迅速从手臂涌入手心。 说也神奇,那红线刚在我手心里消失,身上的痛感立刻减轻了许多,腰也一下子能挺直了起来,我长舒一口气,差点没把眼前这个神奇的‘大夫’一把用力抱进怀里。 “你好厉害!”手伸了一半即刻想起他的身份,我张嘴憋了半天,吐出这四个字。 他笑笑,似乎没瞧见我这冲动又半途而废的举止,扭头看向窗外淡淡说了句:“你情绪不能再有这样巨大的波动了,否则,神仙替你想法子延命都难。” “可是你能想象么??我活了二十多年,从没见过这么恶心的人!怎么能忍得住……” “二十多年而已,你以为自己能见过多少天下的恶。” “……那你又见过多少。” “足够多到让我明白一个道理。” “什么道理?” “鬼脏,妖脏,皆敌不过一些人内心的肮脏。那些脏极致并深入骨髓,比癌症更加无可救药。这也就是为什么,即便面对如此丰盛一顿大餐,我仍是觉得同那只聻做的交易,会让我觉得更加满足一些。” “你跟阿芳做了交易?什么交易?” 他瞥了我一眼没有回答,只静静发动了车子,然后朝着大路方向行驶了过去。 开的速度有些快,直至上了大路,才渐渐放缓下来,随后道: “一笔会让舟老板生不如死的交易。” 我怔了怔:“生不如死?怎么样生不如死法?” “在舟羽重新炼出人身,并有能力带他母亲和姐姐离开这间旅店前,舟老板将永远都没法离开这个地方。等他几天后被从警局里释放出来,回到此地,他会发现他从此再也见不到一个人,并且再也吃不到任何东西。但他会活着。每天在极度的饥渴中睡去,每天在极度的饥渴中醒来,他会疯狂,会拼命想尽一切方式寻找离开这地方的方法,但他总得睡觉,不是么,醒来一切如故……” “听上去好像并不怎么像是种能让人觉得生不如死的惩罚。”打断他的话,我不以为然。 他笑笑:“觉得死才是最可怕的是么。” “像我这样还没死前先被慢慢吓死,或者慢慢被折磨死,才叫生不如死。” “呵……年轻到底天真。” “只不过是每天饿醒再饿睡,又见不到一个人而已,这有……”正要带着一种怒气未消的抱怨轻描淡写对他说上一句,‘这有什么’。 但一眼见到他目不做声静望着车窗外的那双眼睛,那四个字却怎样也无法从嘴里说出口了。 因为我突然想到了这男人一千年来在阎王井内的囚徒生活。 整整一千年,眼睁睁看着自己皮肉化白骨,不能吃不能喝,无尽地睡去再醒来,日复一日,日复一日…… 孤独到无以复加的孤独。 绝望到无以复加的绝望。 应该……确实是很可怕的吧…… “你看得我脸上都快长草了。”兀自想得发愣时,忽然听他似笑非笑朝我丢出句调侃。 我脸微微一红,然后坐了坐直:“那么你又从那笔交易里得到了什么?” 所谓交易,自然是有来有去。 “这个么。”他从衣袋里摸出样东西,丢到了我膝盖上:“每天吃一粒,有多少粒你能活多少天。” “药么?”那是个小玻璃瓶,小得跟麝香保心丸的瓶子似的。也不知道他从哪里弄来的,里面装着一颗颗细小的黑色药丸,看着也很像麝香保心丸。因此对着光朝它们看了好一阵,我随口问了句:“都什么成分?” “其中一种成分,叫石阴乌血蝉。” “知了?” “不是,是石头。” “石头做药?” “这种石料比较特别。石肉是性寒的阴石,石皮因墨里带红,所以被称作乌血,性子却是极热。这两种性质附加在一块石头上,可起到一种效果比较不错的药理作用,譬如压制你身上这日益扩散的咒毒。” 原来如此……听上去真够神奇的不是么。“可是,这么厉害的东西你是从什么地方弄到的?昨天还不见你有吧……” 他笑了笑:“它是舒王李谊尸身上用来压舌的葬器。” 一句话说完,我足足愣了两三秒,随后扭头猛扑向窗外,嘴一张哇地吐了一地。 他似乎没瞧见我的痛苦,一边开着车,一边仍继续说着,话音清澈悦耳,却听得我胃里一阵阵翻江倒海:“至于另外的成分么,一种,是那娃娃碎裂时留下的血,另一种,则就是我跟那聻做的交易,它是……” “够了……别说了……你别说了……” ——血棺完结—— 第84章 红头一 第六个故事红头 一. 到了罗庄镇,油已亮了红灯,刚好经过加油站,趁着加油当口我去油站洗了把脸,把被风吹得一脸灰尘的泥浆脸洗了洗干净,又用兜里仅剩的几个钱买了两个面包两瓶水,顺便再把自己被偷的□□挂了失。 被偷两天才挂失不知道是不是太晚了,不过原本我是不打算挂失的,心想着反正也没多少天可活,这种身外之物也不必太惦记。不过终究还是觉得不该便宜了那些小偷,连一个孤身在外茫然得走投无路的女人都要偷,实在是该诅咒这些人才是,哪能被他们偷了还由着他们想办法去取钱。 回到车里时,油已加满,冥公子将车停在出口处,正兀自低头看着手里一张纸。 我瞥见纸上的东西,不由脸微微一红,赶紧坐进去想把纸抢回来,转念一想,反正看也看到了,也就由着他继续以一种若有所思的目光朝纸上看着,一边磨磨蹭蹭坐进了车。 “这是什么?”听见我关上车门,他放下纸问我, “没事时候随手画着玩儿的。”我觉得他有点明知故问。 “画得很漂亮。”他笑笑,随后朝纸上的画又看了一眼:“这人是谁。” “你的新造型。” “像个鬼。” “这是西洋画里的死神。” “为什么要把我画成西洋画里的死神?” “因为你姓冥,冥王的冥。而西洋画里的死神,也被称作冥王。” “据我所知死神和冥王并不是同一个人,甚至都不在同一个宗口教。” “……我就这么随便说说而已……” “那他边上的镰刀画来做什么?” “武器。” “我从不用武器。” “……我只是觉得有了它会比较帅……” “你的想法总这么奇怪?” “不然我怎么出画册和故事?” “倒也是。” “那回头变成这个模样给我瞧瞧吧?” “不切实际。” 干净利落地拒绝,仿佛多说一个字对他都是一种损失。 所以应该是没看出来,这幅画是我第一次见到他时,从他身上那件黑雨披得来的灵感吧。于是也就没再继续说些什么,我朝他笑了笑,顺手把画放到一边,然后将面包和水递给他。 “不用。”却又一次被他干净利落地拒绝。 我的手尴尬僵在那儿,看了看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似乎前一阵还说饿得连鬼都想吃,这会儿又拒绝送上门的食物,这让我感到自己马屁拍到了马脚上。既然这样,自然是不用再跟他继续客气,我收回手拆了包装,一口将那只果酱面包咬下小半只,然后把水喝得汩汩作响:“你不饿了么。” “活人的食物基本对我没什么用处。” “就像吸血鬼一样只能喝血,吃别的东西都跟没吃一样?” “其实吃什么对我来说都是可以,只不过有些东西纯粹是满足舌头的欲口望,有些则能让我不太容易感到疲乏。” “你也会感到疲乏的么?” “但凡需要花费精力的东西,总会让人感到疲乏。” “所以你也不是无所不能的了?” 他笑笑,没回答,只顺手取过我放在一旁的矿泉水,拧开盖子轻轻喝了一口,然后将车朝加油站外开了出去。 由此很长一段时间,我和他彼此间没再说什么,只是有一搭没一搭看着镇上那些十几年似乎都没有任何变化的风景,直到把手里所有的食物吃完,突然想到了什么,于是再次问他:“对了,刚才你用什么付的油钱?” “卡。” “你有□□?” “假的。”他倒也干脆,回答作假的事一点儿也不绕弯子。“五分钟后就会消失。” “……那会不会不太厚道……”有种做贼般的心虚,我扭头朝后看了一眼,而身后早已望不见加油站的踪迹。 他瞥了我一眼,淡淡道:“那你有钱么?” “……没有。”钱和□□早被偷个精光,我哪里还能有钱,口袋里剩下的也只够买点面包和矿泉水。 “既然这样,那你拿什么去支付油费。” “这个么……” “再者说,所谓破财消灾,虽然他们白给了我们这点油,但也因此将免去日后一桩麻烦。” “什么麻烦?” “你瞧见油站里那位工人的烟瘾了么。” “瞧见了。” “有一天,这座加油站会因此招来死灾。但如今经此一事,至多也就是他被烧掉半边手指而已,这么一算,你说还亏不亏?” “……不亏。” 那名工人的烟瘾的确是个隐患,这点从他无论在什么地方嘴里都得叼支烟就看得出来,连在加油时也是如此。但当我有点担心地跟他提起这一安全隐患时,看得出来他并不在意。毕竟是在一个地方做的时间久了,有些人对于种种琐事规矩就特别容易不放在心上,因为他“有经验”,所以可以“肯定”不会出事,而他的那些同事也碍着彼此面子不好直言说他。 殊不知,往往就是因为抱有这种心态,所以才特别容易出事。 “这么说……你还能预知未来的么?”过了会儿我又问。 “只是稍微知晓些面相术而已。” “面相还能看出别人的未来么?” “你要不要试试。” “……不,不用了……” 我的面相能有什么看头。 未来都已经近在眼前,不能更坏也不会再有多大的好事,看不看还不都是一样。只是我脸上即刻反应出来的神情让冥公子嘴角微微扬起,又露出那种似笑非笑的神情,仿佛对我一种无声的戏谑。 但不太容易让人生气,因为带着这样一种表情的他的侧脸,着实很好看,尤其在午后阳光明媚的照射下,勾勒出的那种柔和而温暖的轮廓,已远远超出我的笔所能赋予的美丽。 正兀自看得有些发呆,见他朝我这里轻瞥了一眼,料他已是看出了我那点心思。 不由脸一红,迅速扯开了话头道:“不过话说回来,既然你能变出□□,为什么不干脆变个车窗出来,省事又省时的,免得这一路被风吹得脸都疼……” “省事又省时。”他重复了一遍我的话,意味深长笑了笑:“你神话剧大概看多了,北棠。” “呃?” “但凡需要实物变幻,常用的一般只有两种方法。一种是障眼类,维持时间很短,过后就会消失,就像我对□□动的手脚。另一种,则被称作五鬼运财,就是驱使某种力量,将自己想要变化出来的东西通过它从原本的拥有者手里窃来。” “那不就是偷么……” “是的。所以第二种方法比较为人所不齿,算是一种禁忌之术。” “那……除了这两种,就没有别的方法了么?” “也不是没有,只不过会比较费神,也容易做出违背自然定律的举动,迟早有一天会遭到报应,所以,能不用则不用。” “这倒让我想起件事。” “什么事。” “还记得那个叫柳相的人么?他在火车上的时候,跟我说起过一个关于神笔马良的故事。他说,马良是真有其人,那支神笔也是真的。但是马良的神笔画出来的东西都是真真实实的,那么,若是按照你的说法,他用那支神笔画了那么多真东西,难免是要做出违背自然定律的事情了?” “确实。” “所以他终究没能靠那支笔躲过他的死劫,是不是当中也有点遭到报应的成分存在?” “这个么……” 他没回答,因为刚要回答时,似乎忽然想起了什么,因此方向盘一转,他将车停在一旁的马路牙子边上,随后推门下了车:“坐着等我。” “你去哪儿??”我忙问。 他朝身后方向指了指:“刚经过时看到家店,可能有我需要的东西,我去看一下。” 说完,径自离开,将我一个人丢在车里,面对着空荡荡的马路和两旁老旧寂静的店铺,愣了老半天。 直至啪踏一声轻响,有什么东西落到了车盖上,才让我回过神来。 扭头朝车盖处望去,原来是一只野猫。 毛色纯白,但满是灰尘,因而看上去几乎是灰色的。 似乎挺有意思,于是我朝它招了招手:“猫咪,过来。” 它闻声瞪着双蓝幽幽的眼睛,透过前窗玻璃的破洞朝我看了阵,随后冲着我喵地一声叫,非常不屑地扑地一声跳下车,转眼消失得无影无踪。 “咔……”与此同时边上那扇铁门轻轻响了声,从里头探出一张皱巴巴的脸。 似有些犹疑地朝我瞥了一眼,见我刚好望向他,立即咔啷声将门关上。 第85章 红头二 二. 烈日炎炎,照得马路好像在腾腾冒着热气。 一晃半小时过去,不知道是在车里闷太久的关系,还是先前呕吐得太厉害,然后又吃多了的缘故,只觉得人昏昏沉沉的。于是往座椅深处缩了缩,正想避开越发接近的日光,但见路边那间平房里的老头第五次从铁门里探出头,朝我张了望过来,不由迎着他视线也朝他望了过去。 他见状皱了皱眉,左顾右盼犹豫了阵,然后下定了决心似的慢吞吞走过来,拍了拍车窗:“走不走?” “暂时还不走。” “不走你开着发动机干啥。” “大爷,天这么热,不开空调我得在车厢里蒸死啊。” “哦。”这理由看来能接受,他点了点头,反背着两手在车头绕了一圈,走过来又拍了拍车窗:“我说姑娘,这么好的车怎么窗玻璃给弄成了这样。” “路上不小心出了点车祸。” “哦……这地方平时车少,司机都开得很野,容易出事故。不过人没事就好。”说到这儿,忽然欠了欠身子,朝着我左方向露出道老实巴交却又不失精明的微笑:“老板,要修车不?” 原来是冥公子回来了。 手里提着两塑料袋东西,也不知用他的假卡又买了些什么,他坐进车里关上门,对老头那张殷勤的笑脸仿佛视而不见。 但刚一打方向盘准备要将车驶离路边,忽然老头两步上前对着前车盖上用力拍了一下,这令他眉梢微微一扬,将车重新停了下来:“有事么,老爷子?” “您这车有问题。”边说边将脸凑近车窗,老头透过窗玻璃损坏的地方朝里面张望了两眼,随后摇摇头:“还真没看错,您这车的确有问题。” “请教,是什么问题?” “车顶上这金佛是你们让人弄上去的么。” 经他提醒,我抬头朝上看了眼,这才发现原来这辆车靠近驾驶座的车顶上果然有尊金佛。 金子做的浮雕,雕的是开了第三只眼的韦陀菩萨。很显然,应是这辆车的主人老陈在听了冥公子的话以后让人做上去的。真可谓是武装到了牙齿,他简直是带着一车的黄金在路上转,怕鬼怕成这样,却倒是一点都不怕遇上抢劫的。 所以见冥公子没有做声,我点点头随口应了声:“是的。” “你们信佛的?可也没必要弄在车顶上吧,知不知道这是犯了佛像摆放的风水大忌?” “风水大忌?” “是啊。瞧你们摆的,好好的佛像哪儿不能供,偏偏放在这种铁皮下面,终日背朝天也就罢了,平时密闭在车厢里空气污浊,还怎么能有庄严宝相。” “那敦煌壁画的佛像还画在石洞顶上呢,不也终日背朝天,密闭在洞窟里么?”我笑问。 老头嘿嘿冲我一乐,再次摇了摇头:“小姑娘真是不懂事,铁皮能跟石头比么,石头是有灵性的,何况人家那是石窟,你这是车厢。而且你看,这是三眼韦陀,辟邪用的吧?那就更不应该摆在这种位置,像别人那种挂在后视镜下面的方式都不行。” “那该摆在什么地方呢?” “当然应该摆在宅中,而且是最正的,最亮堂通风的那一间。” “有什么说法么?” 问完,没等老头回答,冥公子笑了笑打断了我俩交谈:“哪儿有那么多讲究呢老爷子,这只是件装饰品而已,不过,还是多谢您的提醒了。” “啥?装饰?”一听他的话老头立即瞪了瞪眼:“老板,不是我要说您,您这可真是太不讲究了。韦陀开的第三只眼,那是降魔雷光眼,全身都是天罡之气啊。您说,这一身的天罡气如今摆在这里出不去,全憋在这里头了,人一坐进去哪里吃得消,所以您瞧瞧这姑娘的脸色,必然是病了吧,这不是自己给自己找不痛快么?” “天罡之气么?老爷子,您这些佛教学问懂得还挺多,看来平时没少研究吧。” “那是当然。自从……” 冥公子的话音里其实带着点显见的调侃,不过老头并没听出来,他原本脱口而出地想要说些什么,但刚开出口,忽然从铁门里传出一阵孩子的哭声,令老头一瞬间面色变了变。随即,似乎失去了继续攀谈的兴致,他将后面未出口的话迅速咽了回去,拍了拍车窗讷讷说了句:“多知道些总是好的。” “您说得没错。不过这像并不是韦陀,额头上的也并非是天眼,不过是外行人做的外行物件,取个模样标致而已,所以说起来,它只是件普通的雕像,老爷子不必多虑。” “哦……原来是这样。”说到这儿,许是被门里一阵又一阵不肯停歇的哭声闹得心烦,老头没再继续说什么,只匆匆摆了摆手便一头往门里进去,边走边道:“娃她娘!楠楠又哭啦!好歹给她口水喝啊,别把嗓子给哭坏了!” 随即将门嘭的声关上,但厚厚的铁门并没能挡住里头的啼哭声。 也不知道那孩子是饿急了还是怎的,已经上气不接下气,却仍还在尖锐地哭闹着,几乎像是在被人虐待。见状,我忍不住说了句:“哭成这样真有点不太正常啊……” “确实是不正常。”同我一样望着那道铁门的方向,冥公子眼里带着丝玩味,手指对着方向盘轻轻叩了扣:“屋子里有东西,这么闹腾下去,那孩子只怕命不久矣。” 说着,方向盘一转,他径自将车往路中间开去。 没有解释屋里到底有什么东西,也似乎并不觉得他最后那句话有多可怕,毕竟死人是不会在乎人的生死的。但就在我下意识再朝那扇铁门望去时,突然他一脚刹车,直晃得我差点撞到边上的窗玻璃上。 没等我反应过来,就见后面那辆原本开得好好的红色马自达突然猛一下超了上来。 像道通体冒火的闪电,倏的声紧贴在边上一闪而过,若不是冥公子及时刹车,两车差一点就直接撞上了。 直至那辆车远得已不见踪影,我的心脏仍在砰砰乱跳个不停。 但虽是惊魂不定,依稀感觉,在那辆车经过的刹那,我似乎听见里头传出一阵尖叫声。而车里那个司机,如果我没看错,他两手紧抱着自己的脸,惊到连方向盘都没有握。 细思极恐,我喃喃说了声:“真见鬼了……” “确实是见鬼了。”冥公子说罢笑了笑,没再继续将车往前开,因为经过刚才那一下猛刹,这辆性能卓越的车发动机嘭嘭两声闷响,熄火了。 “车坏了?”见状我忙问。 “不是。” 那怎么不继续发动? 这问题没等我问出口,忽然眼角余光扫过处,一个发现令我肩膀猛一哆嗦,立时将嘴里的话给咽了下去。 我看到两只苍白又细小的手,从车底下伸出,紧紧握在刹车和油门那两块踏板上。 所以冥公子的脚没有踩在那两块板上,却也似乎没有瞧见那两只手似的,由始至终始终没朝它们看上一眼。只是拔下车钥匙跨出车门,一边朝我招了招手,一边往那扇紧闭着的铁门处径自走了过去:“主要留客,客随主便。走,我们进去瞧瞧。” 第86章 红头三 三. 门敲了约莫有两三分钟后,才有人咔啷声将它打开,却不是刚才那个老头,而是个面色枯黄,一脸倦容的少妇。 身后的屋内,那个孩子依旧在响亮地哭个不停,她有些焦虑地朝回头看了看,随后略带拘谨地望向冥公子道:“有事?” “您这边是修车行么?” “是。” “我的车刚熄火了,发动不起来,麻烦找位师傅给瞧瞧可以么。” 听他这么一说,女人表情略微松弛了一下,又探身往外看了看那辆停在路边的车,遂侧过身将我和冥公子让进屋,然后一边将屋里的大灯打开,一边对着里头喊了声:“她爹!有人要修车!赶紧过来!” 我留意到这女人在我俩进门后,咔擦一下锁上了门保险。 其实,要不是门口上方那块摇摇欲坠的大牌子,我压根看不出这是一间修车行。 别家修车行为了修车方便都是敞开式的,门外洗车,门里摆着一排排的修车零件和机械工具。但这家虽说是开着张,大白天外面铁门却还关得死紧,门口更是什么都没有,一眼看过去还以为是套待拆迁的房子。 招牌上的字也都快剥啄得看不清了,隐隐约约可分辨老李和修车这四个字。看样子店主应该是姓李,但不知为什么,明明店面在罗庄镇东面这一处算是交通要道的地方,边上马路虽小,好歹也是四通八达,却门口如此冷清,一点生意都没有。 想来可能跟门面太小有关,而且店门一直关着,谁也吃不准到底是营业还是歇业。 不过开了灯后看了看,里头倒还是挺宽敞的,洗车修车的器械工具一应俱全,虽然都很旧了,锈迹斑斑,但起码可以看出来,的确是个比较专业的修车铺子。地方也挺大,约莫有两百平大小,被分割成一大两小三个隔断,大的在最右面,用几根水泥柱拦出条行车通道,前后墙壁各开着天窗,是整个房子里最亮堂的地方,里头摆着大型检修工具,看来是个车间。 另外两个隔断在左边,一前一后分成两个房间。前面那间看上去应该是办公室,后间大概是住人的地方,因为透过半敞着的门,隐隐看到了床和一些日常用品,此外,那个孩子哇哇的哭声就是从那里传出来的。 她一直哭一直哭,哭得嗓子都有些哑了,可是完全没有停下的迹象。所以孩子的爸爸大概也就因此没能听见女人的叫声,见状女人叹了口气,一边匆匆往那方向走,一边咕哝着抱怨:“抱也哭,喂吃的也哭,这成天的哭哭哭,工作都没得法子做了。” 谁知刚到门口,女人突然一声惊叫,撒腿就往里冲了进去:“干吗!李大志你干吗!这么小的孩子哭就哭吧你跟她呕什么气?!” “再哭下去要疯了啊!”里面紧跟着传出一个男人怒冲冲的吼声。 “疯了也不能把孩子往五斗橱里关啊!” “这不是好让人安静会儿吗!又他妈关不死人!” “你怎么知道关不死!关死了还来得及啊!就你跟你爸两个德行!只会对着家里人横!看着那个女人怎么就吼不出来了!跟条狗似的窝囊!活该被人欺!” “够了!闭嘴!”最后这句话吼出口,一个皮肤黝黑,矮矮壮壮的男人一摔门,从里屋走了出来。 原本怒气冲冲一张脸,在见到我和冥公子后,微微怔了怔,然后冷静下来,朝我俩客客气气打了声招呼:“两位是要修车?” “路过这里时车抛锚了,麻烦李师傅您给帮着检查一下。” “行。叫我小李就行,车在外头是吧,要不先拖进来。”说着,他走到铁门旁那道卷帘门处,喀拉拉去掉两旁的锁链,再爬到地上将环锁给开了,随后要将门帘往上提,但估计是长久不用,里头锈住了,憋了半天劲脸涨得通红,那道门帘始终抬不起来。 见状冥公子慢慢踱到他身边,拍了拍他肩膀道:“不用麻烦了,应该是发动机出了点小故障,不如就在外头修吧。” “不麻烦不麻烦,上点油就好。” 不知怎的这位小李师傅固执得很,无论怎样,非要打开卷帘门将车开进屋。其实简单带个工具箱出去打开车盖看看就好了吧,虽说我不懂车,电影里看看大体也就这么回事。 可是他偏偏不肯省这事。便只能在一旁等着,看他找来润滑油,把轨道里匆匆抹了一边,然后再用力一提,门帘哗啦一声响,总算是给抬了起来。 瞬间外头阳光倾斜而入,一时几乎叫人睁不开眼。 但小李全然顾不得这些,匆匆开着辆小拖车,到外面将宾利拖了进来,进门时两眼都还睁不太开,却刚一将两辆车停好,就急不可待地将卷帘门重新放下,然后仔仔细细将锁一道又一道把它给重新锁住。 不知道的看这阵势,还以为外面是要打仗了。 所以我忍不住说了句:“师傅,据我所知这镇子里治安环境还是挺不错的,为什么您大白天要把门锁得那么牢?” 小李闻言苦笑着叹了口气。 站起身拍了拍全是灰尘的手正要解释,突然里屋传来女人一声带着哭腔的惊叫:“公爹!大志!快过来啊!宝宝出事了!宝宝怎么没气儿了?!!” 他一听脸当场就转了色。匆忙撇下我和冥公子转身就往里奔去,过了片刻,这个刚刚还对着自己孩子的哭声大发脾气的男人,此时一边哭,一边抱着个三四岁大的小女孩奔了出来。没等走到门前腿就软了,扑通声跪倒在地上,见状,匆匆从车间奔出来的老李赶紧将孩子接到自己手中,一边对着冥公子大叫了声:“大兄弟!赶紧帮忙打急救电话!这孩子不成了!” 一眼见到那孩子的模样时,我不由吃了一惊。 从没见过一个这么小的孩子脸色是这样的,白里透青,一点血色也没有。 两只眼睛紧闭着,眼眶深陷,小小的拳头则紧握在胸口,握得发白,似乎是想极力呼吸。 可饶是嘴张得那么大,胸口却一点起伏也没有。 难道真的已经停止呼吸了?? 但面对这样紧迫的场面,冥公子却像是根本没听见老李的话。 在所有人都急作一团的时候,他在一旁静静站着,兀自望着车间方向,有些无动于衷的样子。见状我只能替他跑到一旁,从一堆杂物间一阵翻腾,想要找到电话。 但刚把电话找到,忽然瞥见冥公子朝我摇了摇头。 他不让我打。 可是为什么? 虽然疑惑,但仍是按着他的示意,我站在原地没动。随即就见他几步走到老李身边,蹲下身翻开小女孩的嘴唇,朝着牙龈处看了眼。 “喂!你要干什么!”这举动让女孩的妈妈急了眼。 立时扑过去想将他手推开,但就在这时,一眼看到自己女儿牙龈的样子,她倒抽了口冷气一屁股跌坐到在地上,扭头看向她丈夫,一脸的六神无主。 因为这小女孩一嘴的牙龈肉竟然是紫红色的。 正常的牙龈都是比较淡的粉红色,若发炎则成鲜红。而她这一口牙龈颜色却如此诡异,就好像全身血液全都集中在了这地方,并被冻结了似的,跟她白里透青的脸色形成了极为强烈的对比。 “这牙肉是怎么回事……”抱着女孩的老李也瞧见了,吓得一哆嗦,忙问。 冥公子没有回答。只握起那小女孩的手仔细看了看,随后将她中指提起,伸出两指将它夹住,随后用拇指朝着第一和第二根指关节中间用力掐了下去。 几秒钟后,就见一行细细的血突然从这小女孩中指的指甲缝里朝外流了出来。 最初是鲜红色,但不出片刻,由浅变深,很快就变成了牙龈那种诡异的紫红。 这当口小女孩喉咙里咕噜噜一阵响,随后鼻翼扇了扇,嘶嘶两下深呼吸,从喉咙里发出啊啊一阵哭声。 继而眼睛一睁,她突然间就醒了过来。 起先还有些迷迷糊糊,她茫然朝四周看着,好像有点搞不清状况的样子。 过了片刻两眼一下子瞪大,猛一把抓住她爸爸的手,哇地声哭了起来:“爸……爸!爸!红的头咬!红的头咬!” 这么小的孩子,说话总是很难让人听得懂,何况停止呼吸那么久,所以说话还有点大舌头。 因此几乎没人留意到她说了些什么。见她苏醒过来,并且看起来人还挺精神,都高兴还来不及,只顾着一把将她抱住,围着她喜极而泣,哪里还管她究竟在说些什么。 唯有孩子的妈妈,不知道为什么始终紧蹙着一双眉,只在刚刚看到女儿苏醒过来时松了口气,然后在她丈夫和公爹喜不自禁抱着那孩子朝冥公子连连道谢时,独自坐在一旁愣愣看着他俩,似乎有什么心事。 过了片刻站起身,给我和冥公子道来两杯茶,随后又搬来几张凳子示意我们坐下。自己则挑了个角落处安安静静坐了下来,接过丈夫递来的孩子抱进怀里哄着。 兴许是疲乏之极,不多片刻,那个小女孩就在母亲的怀里发出了轻轻的鼾声。屋里因此而安静下来后,趁着儿子去给我们的车检修故障,老李走到冥公子身边坐下,递给他一支烟,道:“老板是学中医的么,相当了得的医术啊,对着手指轻轻点了下我们家楠楠就活过来了,简直像武侠片里那啥……” 闻言冥公子笑了笑,谢绝了老李手里那支烟:“老爷子您误会了,这孩子刚才只是暂时的闭气,并非是死去,稍许用急救的方式处理一下就能醒转过来。所以我没有听您的去打急救电话,因为若等急救的人来,却延误了最佳的治疗时机,那恐怕便是真的没救了。” “原来是这样……”一听,老李的脸色微微有些发白,遂朝酣睡着的楠楠看了一眼,轻轻叹了口气:“哭都能哭得闭过气去,也真不知道是撞了什么邪,遭了什么孽……” “公爹您也是够了。”就在这时,楠楠妈突然干巴巴插了一句,令所有人都朝她望了过去。 语气听着着实有点怪,说不上是生气还是抱怨,总之从先前就感觉到了,这个女人心里有事,并且那件事并没有随着女儿脱离险境和停止哭闹而减轻。 “阿秀你说啥?”顿了片刻,老李问她,“啥够了?” “老在别人面前装成这种样子,我也是看得够了。” 老头一愣:“……我?我装成什么了?” “装成现在大家都好像很正常的一副样子。” “怎么就不正常了?” “难道正常么?”阿秀拍着怀里的孩子,眼神带着点愤懑和指责:“每天都这样子,闹闹闹,生意做不下去也就算了,刚才那是差点要了咱楠楠的命啊!这还叫正常?” “嗐……所以我不是让你没事多哄哄她么……” “公爹!这哪是哄就能哄得住的?我倒真想知道那女人到底还能这么招,她还有完没完,有完没完了?!”越说越激动,一时有些忘形,阿秀的说话声险些将熟睡的楠楠吵醒。 见女儿身子动了动,阿秀沉默了下来,依旧眉头紧锁着,低下头将女儿身子轻轻晃了晃。 “好了……你小声点……别让人家听见……”见状老李压低了声音道。 “让谁?那个女人么?让她听见又能怎么样。” “何必呢,你还嫌事情闹得不够多?” “他们娘儿俩就是一对疯子!活着疯,死了更疯,活生生把咱生意搞成这样,现在还想拖走楠楠不成?!我就不信没天理了!” “你别乱说话啊……这种事不能乱说的……” “什么乱说?公爹,人家都欺负咱到这种地步了,你们两个老爷们怎么就那么能忍。不为这间店考虑,好歹也得为咱楠楠考虑您说是么?大不了……我直接跑她家去说,有什么见不得人的,本来就不是我们的错,凭什么就一直缠着我们不放?真急了我也豁出去了,她们能闹我就闹不了?到时候谁见了谁怕还真不晓得!” “嗐!女人!” 老李显然对自己儿媳的泼辣和直接有点招架不住,又怕再继续说下去会将孙女吵醒,于是啪啪点燃了支烟,然后跟冥公子打了个招呼,索性搬了张凳子自个儿跑到铁门外抽闷烟去了。 留下楠楠妈阿秀一个人陪着我和冥公子在原处干坐着,气氛有点尴尬,因为她远不像她丈夫和公公那样善于攀谈。 总是紧绷着一张脸,仿佛只要随便出现一点动静,就会让她又重新紧张起来。并且她也不像那对父子那样,一见女儿苏醒,便对冥公子所用的“医术”完全没有任何怀疑。在她公公离开后,她一动不动坐在角落里,带着一种显而易见的压迫感望着冥公子,目光闪烁着某种犹疑,似有话想讲,却又迟迟不肯开口。 见状,我四下看了看,走到一旁找了个靠垫给她垫在背后,一边随口问了句:“姐,刚才在外面时听你家宝宝哭得很厉害,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不是。”背后有了支撑,阿秀不再像只虾米一样总弓着背,她活动了下肩膀朝我看了眼:“听口音你是本地人吧?” “汶头村的。” “那个地方啊……”她皱了皱眉:“听说前阵子阎王井那儿出过事,好像还有谁涉嫌谋杀给逮起来了。” “我也听说了。” “你是在外地读书么,回来过暑假?” “对。” “出去了也就别再回来了。这儿地方小,人少又闭塞,前两年我就一直都在跟我公爹说,这几年钱存得也差不多了,不如离开这里去大点的城市租个店面,总比老窝在这里一辈子要好。他不听,总觉得这里生意做熟了,去别处难做。现在可好了吧,弄成这个样子……” “是生意上出什么问题了么?我看你们大白天的铺子门都紧闭着。” 这问题令她迟疑片刻,随后将手里的孩子抱了抱紧,她朝我重重叹了口气:“其实是撞邪了。” 第87章 红头四 四. 老李家的修车行在罗庄镇开了有二十多年了,生意虽然说不上很好,但一直也都没有断过客源。尤其近两年,店铺外经常是停了三四辆以上的车,等着清洗或者修理。不过由于是靠近山区,所以经常来往的都是些货车,因此主要以这些顾客为主。那个时候,阿秀就隐隐觉得有点隐患,因为修车行地处十字路边缘,店门口若停着一辆以上比较大的货车,转弯处视野就会受到阻碍,而且路口只有直行灯没有转弯灯,所以转弯时若路经司机不太注意,很容易出事。 有一次就差点撞到住在这儿附近的一个女人,于是那女人只要经过店门口,就会跟阿秀反复说这件事,还威胁说不解决问题的话,就要去告他们妨碍交通。 但几次阿秀跟她丈夫和公爹提起这事,他俩都不怎么在意,一个是这种事情他们管不了,周围没有更宽阔的地方停车,总不能为了这点事,或者为了一个女人喋喋不休的抱怨,就不去做货车司机们的生意。二来,虽然有安全隐患,但这么些年来从来没有真的发生过什么大问题,偶尔有个擦擦碰碰的,倒是等于在给自家店铺拉生意。 “人么,只要自己注意点儿,总归不会有什么事儿的。”这是老李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 所以每次阿秀说归说,他们听归听,从来也没采取过什么改善的行为。 但常言说得好,越是怕什么,就越是会来什么。 就在老李父子满心以为根本不会有什么大问题出现的时候,一场灾难不期而至,令他们的生意乃至生活,此后一落千丈。 那是去年12月22日的傍晚。 为什么时间记得那么清楚,因为那天是冬至。由于日子特殊,所以修车行生意反而比往常好一点,因为跑运输的司机都有一套讲究,比如冬至这样的日子,不到万不得已最好不要夜里出车,因为这天是鬼门开,怕路上遇到些什么不干净的,引来意外。 出门在外不就最怕发生意外么。 因此不少司机到了镇上后就找个旅馆住下了,有的则会干脆把车送到修车行做一下保养,所以这一天李家车行里是格外忙碌,又因为楠楠还小,阿秀整天要照顾着,所以也不太能帮着铺子里搭把手。 说到这里的时候,阿秀若有所思地看着我,说:“要是那天我抽空看着点,也许什么事都没有了,偏偏那天我又带着楠楠出门去了,因为冬至么……想着反正也帮不了铺子里什么忙,干脆跑了趟菜市场,想去买点新鲜的虾包饺子……” 阿秀没生孩子前有个习惯,会每次在有货车来的时候,在那些容易遮挡视野的地方,用比较显眼的东西做个记号,这样来来往往的车或者行人见到了,起码会稍微留个身,脚底下注意一下。但自从生了孩子以后,就无暇去这么弄了。 原本冬至那天,她看到店门口停了五六两货车,甚至还有一辆6吨以上的中型卡车,就感到有些担心,但看看两个男人忙得连口水都顾不上喝,而且那天路上车少人更少,也就没有说什么,又被楠楠缠着一直嚷嚷要吃虾肉饺子,所以很快就把这茬儿给忘了。 谁知买完菜回到家,可把她惊呆了,因为看到自家修车行门口围着好多人,还有警车和救护车。 赶紧拨开人群往里冲进去,那时阿秀还以为是自己家的人出了什么事。 但等到了被警察拦出来的那片空地后,她一眼见到,原来出事的是个至多不超过十岁的小女孩。 瘦瘦小小,穿着套雪白的,一看就是刚刚换上的簇新运动衫。 这么干净的颜色,半身被血染得通红,夜色下看来触目惊心。 更可怜的是,这小女孩半个身体被碾压得几乎全都同地面紧贴在了一起,惨得叫人完全无法直视。 很显然,她是被一辆吨位挺大的货车给碾压的。 但肇事车和司机早已不见踪影,而原本停满了车子的店铺门前,也空荡荡只剩下两辆小汽车,其它货车全都不见了,想来是怕惹事上身,所以趁着警车没到时全都离开了。 听围观的人悄悄议论,这女孩被发现的时候还是有口气的,嘴里吐着血沫子,两只眼睛睁得大大的看着周围的人。但最终没能挨到救护车来,就断了气。 那些人还说,冬至的时候就不该穿着白衣服出门啊,这么小的孩子穿着一整套白衣服,冬至夜在路上瞎转悠,鬼不找她找谁? 而就在他们这么喋喋不休地在车祸现场这么你一言我一语时,一个女人披头散发疯了似地冲过人群,一把推开试图阻挡住她的警察,扑到女孩尸体前抱住她的头嚎啕大哭。 哭得一时没有任何人敢上去拉她或者劝她。 后来总算是警察最先反应了过来,上去合力把她从尸体边拉开。但费了半天劲,却又被她挣扎着冲了回去,然后整个人扑在她女儿的血里,伸着血淋淋的手指向李家的修车铺,厉声道:“就是这家店!警察同志!就是这家店害死了我的女儿!我要他们血债血偿!血债血偿!!” 学着那女人说话的样子时,阿秀的脸都白了。 不知是过于投入,还是当时的情形对她影响过于深刻,她目不转睛看着我,神情看起来有些扭曲:“你不知道我当时看了有多怕,因为她就是那个曾经差点在我家店门前被车撞,所以经常都来投诉我家门口停车问题的那个女人。” “是她?”我亦有些吃惊,完全没想到事情居然会这么巧。 “是的。”她苦笑,低头再次将她女儿抱了抱紧:“我真的没想到她的女儿竟然会在我家店门口被车压死,更没想到这个女人会有多可怕,简直比鬼还可怕……” 第88章 红头五 五. 那个女人名叫白婕。 原是住在北京的,两年前跟她母亲一起搬到了罗庄镇,租了一套两室一厅的小房子,就住在离修车行不远一处有着三十年岁龄的老公房里。 似乎从来没见她工作过,但一直都不缺钱花,因此一度有传闻说她是被人包养着,因为见不得光,所以只能悄悄隐居在这样一个小地方。但仅仅只是传闻而已,阿秀觉得并不太可信,因为说到包养,似乎没有哪个有钱的男人会把自己情人金屋藏娇在这样一个穷地方。也没有哪个跟着有钱男人的女人,会愿意屈居在一个连高档点的衣服和化妆品都买不到的地方。 不过女人长得委实挺漂亮,瘦高的个子,终日穿着长长的棉布裙子或者棉布衣裤,长长的波浪卷发配着大眼睛和白皮肤,如果不是眼角皱纹稍稍暴露了她的年龄,乍一看至多也就三十出头的样子。 不过事实上有四十多岁了,跟她妈妈住在那栋楼里,平时很少出门,也很少跟别人接触。每次跟人说话总是行色匆匆,所以虽然住了已有两年,别说阿秀,就连住在她同一楼的邻居,对她们母女也都印象不深,甚至都不清楚白婕还有个女儿。 所以当白婕的女儿被车压死的消息传开后,周围人都很吃惊。 但谁也不敢因此去她家里探望和安慰她,因为这件意外的发生让白婕看起来就好像疯了。这是他们第一次见到这个女人完全不同于以往,如此疯狂又极端的一副模样,整天头发不梳衣服不换,在李家店铺门前大哭大闹,即便李家找来警察,也没法劝说她停止。 不过痛失骨肉,人变得这样也是可以理解的,所以当时很多人都跟阿秀以及李家父子说,多少准备点钱,好声好气地给人家送去赔个不是,就算不是你们的责任,但车子当时是停在你们店门口的,人也是死在那里的,或多或少总有点脱不开的关系。 可是老李不愿意。 他那时非常生气地反驳这些人,道:凭什么说是我们店的关系?要说是因为货车影响了转弯道上司机的视线,导致了车祸,那我倒也认了。但那孩子明明是在货车倒车离开的时候被碾的,都是那个司机的责任,为什么反而都要怪在我们店的头上,要我们去拿钱赔罪呢?况且好端端的,你一个十岁大的孩子,连这点危险性都看不出来,非要在货车倒车的时候跑到人家车屁股后面去,听见倒车的警报音也不跑开,那真是脑子里都在想些啥呢?? “那么原因到底是怎么回事,后来查出来没?”听到这里,我忍不住插嘴问了句。 阿秀摇摇头:“没有。但就像公爹刚才说的,货车倒车时都会开倒车提醒的警报音,即使没开,发动机那么大的响动,对于一个十岁大的孩子应该不会不知道那是怎么回事。就是一只小狗小猫,听见那种动静也早跑得远远的了,可是那孩子没跑开,所以发生了那样一起惨祸,简直是……晴天霹雳一样。” “那交警怎么说?” “交警说,这一带都没装监控,所以当时到底怎么回事,谁都没办法讲清楚。但看车祸的现场,确实是跟我家店没什么关系的。” “既然交警也这么说了,为什么别人还要你们到白婕家赔钱和赔罪去呢?”我有些费解。 阿秀再次苦笑了声:“说起来也真想活见了鬼一样,就因为曾经差点在我们店门口被车撞,所以她一口咬定,她女儿的死一定跟我们店存在的安全隐患有关,而那个碾压了她女儿的司机,不过是安全隐患所造成的事故中间接的杀人工具,所以责任全在我们店,我们店是杀她女儿的凶手。” “原来她是这么理解的……难道不能沟通一下么?” “沟通?怎么沟通?”抽完了烟重新回到屋里,老李一边仔细将铁门锁上,一边因为我的话而咕哝了一句。“妹子你真是看的人太少了,其实就是因为没有道路监控,所以一直找不到肇事司机来承担责任,所以现在她能诬陷一个是一个。说白了,为了钱咯。” 不知道是不是打击过深无法自拔,还是真如老李所说,为了赔偿金,白婕固执地把女儿的死全部归咎于李家,并对他们一家恨之入骨。 由于周围没有装过道路监控,所以肇事的车和司机始终都还没能有任何线索,因此无论后来李家怎么解释,交警怎样开导,也无法改变白婕的想法。可能人骤然间遭遇了巨大的痛苦,必须找到一个能够宣泄出这种情绪的突破口,否则会崩溃。考虑到这一点,老李一家虽然对白婕的这种控诉又冤又怒,始终忍气吞声,心里想着,好在法律是偏向他们这一边。 但或许正因为这样,导致白婕更加愤怒,于是后来她和她母亲所作出的种种极端行为,开始让人感到匪夷所思。 最初她每天都到李家车行门口闹。 披头散发,又哭又闹,任谁来都劝不住。 这样闹了有一两个星期,可能身体着实吃不消了,而且明显感觉到周围人看她的目光从最初的同情,到带着一种看热闹的戏谑,于是她就换了一种方式。不再大吵大闹,而是用红油漆在李家店铺大门和墙壁上涂满了凶手两个字,然后在那里从早坐到晚,像座雕塑一样一动不动。 虽然这种闹腾方式很安静,也相对文明,但持久之下,效果很快变得显著。原本生意不差的李家店铺门前渐渐变得越来越冷清,因为知道内情的人怕惹上麻烦,不知情的则是看了害怕,所以都宁可绕点远路,跑到其它地方去修车。况且因为白婕的控诉,当地政府加强了对这地方的管理,那些大点的货车都不能再乱停乱放了,所以这些主顾也逐一离他而去,选择了有更大停车空间的正规店面去维修,虽然那里价格更为昂贵。 见状,原本出于同情那女人而一直忍气吞声的老李,只能去报了警。 但警察来后调解同样并无作用,白婕依旧一如既往,于是就把她带去看守所关了几天。 放出来后,似乎安分了一些,那段时间她默默将女儿的葬礼给办了。当时不少人去她家送了花圈,老李也买了很大一只送去了,但被挡在了她家门外,便只能将花圈放在她家门口,隔天,老李看到那只花圈上写了老李全家的名字,被放在了他店铺大门前那片空地的正中央。 “写我们这几个大人的名字也就算了,连楠楠那么小一个孩子都不放过,你说那女人毒不毒?”听老李说到此处时,阿秀忍不住愤愤然说了一句。 老李看着她叹了口气,继续道:“本来以为最多也就是这样让她出出气,等时间久了,总可以恢复一点理智,讲一点道理。但谁知,后来发生了一件事,让她反而变本加利了,而且做出来的事,变得相当可怕。” 第89章 红头六 六. 事情是因白婕的妈妈白晓玉而起。 由于白婕为了女儿的事闹得后来镇上几乎人尽皆知,所以对于她的过往,逐渐也开始被周围人谈到得越来越多。后来大抵了解到,白婕原是南方人,因长得漂亮,十多年前一度曾当过演员。但妈妈白晓玉是个相当传统的人,坚决反对她从事这行,渐渐她也只有选择退出。 不过说来也巧,唯一参加过拍摄的某部不出名的剧放映后,白婕被一个有钱又颇有地位的男人看中,并不远千里从北京赶到白婕所住的城市,对她进行了轰炸式的追求。 一来二去,她就被那男人俘获了芳心,并跟随他一起去了北京。 本来满心是要跟他到北京去结婚的,谁知到了那儿后才知道,原来男人早已结婚,儿子都读中学了。处在热恋中的白婕自然是被伤透了心,当即想离开,但白晓玉却无论如何都不依。 为什么一个传统到不然女儿抛头露面去演戏的女人,会强烈反对自己女儿离开一个已婚的男人呢? 因为那个时候白婕怀孕了。 带着一个怀孕的,且无名无分的女儿就那样孤苦无依地回到老家,那个传统的女人是无论如何也无法接受的。所以她坚持要白婕留在北京,并坚持要她想办法说服男人同他妻子离婚,然后娶她。 然而白婕很清楚一点,男人虽然也曾动过离婚的念头,但两人在一起多年,乃至他们的孩子也快上学,他始终没法跟他妻子提出离婚,那主要是因为,男人现在所有的一切,全都是他妻子给的。 他妻子才是那个真正有钱财和有地位的人。这主导性的地位在男人还处在一无所有的时期,并没有令男人感到有任何不妥,但一旦男人通过他妻子尝到了主导一切的滋味,那么在家中始终地位低下的他,开始变得有些无法安于现状。 而白婕正是他叛逆心态萌发后,所走出的第一步。 但也是最后一步。 因为男人比白婕想象的更为软弱。再又一次向白婕保证会提出离婚后,他干脆不再回到跟白婕同居的住所,仿佛人间蒸发了一样,连电话也打不通。后来才知道,男人一回去就被他妻子警告了,因为知道他在外面有了别的女人,所以控制了他所有银行账户,并剥夺了他在她公司里的实际管理权限。 这对于男人来说无异于切断了手脚。更糟糕的是,偏偏在这水深火热的当口,白婕的妈妈去了男人的公司,打算跟男人讨个说法,逼迫他做个决定,因为那个时候,白婕的女儿该报名上学了,可是北京的户口始终无法落实,这白晓玉异常愤怒。 愤怒到她根本没意识到自己女儿的情夫其实一无所有,并且懦弱万分。 因此她完全没料到自己此行会产生什么样的后果。 那后果就是,在跟那男人的妻子进行了一番长谈后,也不知白晓玉究竟说了些什么,惹得那位正牌夫人当众把那男人喊来,对着他劈头盖脸一顿怒骂。 这叫那男人真是丢尽了脸面。 当即带着一股巨大的怨气冲出办公楼,开车跑了出去。原以为气消了就会回来,但没等白晓玉离开他们公司,噩耗已紧跟着传来,原来男人出去后不多久,就直接把车撞向了行进中的卡车,当场死亡。看现场监控时可见,他当时的车速有一百码,所以尸体都成了一团浆,连葬礼中的遗体瞻仰都没法做。 男人死后,什么都没有给白婕留下,唯一安置她和她母亲的那一套房子还是租的。 又因他家人和他妻子在他死后将所有怒气都转向白婕,直接导致她无论是在北京还是自己的家乡,都无法生存。便只能通过一个远亲的帮忙,带着自己这些年存下来的一小笔存款,搬到那远亲位于罗庄镇的旧房子里住了下来。 所以说,说是搬来这里定居,其实应该说是躲避那男人妻子的势力范围,更妥帖一些。 在经历了这样一段坎坷的经历之后,白婕已然和当年年纪尚轻时完全不同。 因此无论对人,对事,都分外敏感和苛刻,就好比为了曾差一点在李家店铺门口出车祸,便异常执着地认定,李家店铺是害死她女儿的凶手,并一而再,再而三地到店铺门口,用自己的方式去为自己女儿的事故追究责任。 而白婕母亲的表现,如今却和女儿正相反。 也许因为以前自己的言行导致了那样惨烈的后果,白晓玉变得非常沉默,几乎不太说话。 很多人常误以为这个又瘦又干,并浑身充斥着一种死气沉沉的严厉老太,是个哑巴。 但突然有一天她却开口了。 那天天色很阴,阴沉得像是随时要下雨,阿秀把楠楠留在办公室里玩,自己到外面收衣服。收完了回来,听见楠楠不知被什么逗得咯咯咯地笑,赶紧跑到办公室一看,就见白晓玉不知几时进到了店里,弓着背拄着根拐杖,像只巨大的老鸹一样盯着楠楠笑得欢快的脸,嘴里嘟嘟囔囔,不知道在对她说些什么。 见状阿秀忙大声把李家父子都叫来了。 然后尽量客气地问她:“白阿姨,您有什么事儿么?” 白晓玉回头瞥了她一眼,笑笑,对她说了句至今都让她难以释怀的话:“我快寿终了,来瞧瞧这里有什么能带走的东西。” 在说过那句话后的第三天,白晓玉真的死了。 原来白晓玉在刚搬到罗庄时就检查出得了癌症,所以人瘦成一把骨头,也整天懒得说话。 原本可能还可以多活一年半载,但外孙女的意外加速了她的死亡,因为在搬到罗庄,并查出绝症后,乖巧懂事的外孙女是她唯一的慰藉。 在外孙女出事故去世后,虽然她没像白婕那样跑到李家店门口整天闹,但每次闹的时候,常会有人见到她独自坐在家里的阳台上,怕冷似的用块大围巾裹着头和身子,面朝李家修车行的方向,一动不动朝着它看着。 后来白婕被关进看守所,关了七天,她也整整七天没有露过面。 直到她女儿被放出来,白晓玉才再次出现在阳台上,只是样子变得有点诡异,因为她全身上下穿着黑色的寿衣寿裤,活脱脱打扮得像个准备入殓的死人。头上更是用黑色的围巾一层层缠着,包得几乎连脸都看不见,不过当时正值冬天,天寒地冻的,所以尽管看着古怪,倒也没人太往心里去。 只是没想到她会突然出现在李家修车行里,也没想到她在对阿秀说了那么一句非常晦气的话之后,没几天就真的死了。 说到这里时,老李的表情看上去有种很明显的不寒而栗,以至停顿了好一阵,才继续说道:“我到现在都还记得特别清楚,白家老太太去世那天,白婕一大清早就跑到我家店门口,把一桶鸡血撒在门口的停车位上,而且每个车位上还扔了一只被砍掉了头的乌骨鸡。” “她为什么要这么做??”想想当时的场面就让人不寒而栗,我皱了皱眉插嘴问道。 “乌鸡又称白凤。断头的凤凰落血池,这是咒别人事业不得志,并还要受到牢狱之灾的一种毒咒。” 回答我的是冥公子。 在这之前,我一直以为他对我跟阿秀他们的谈话并无兴趣,因为他始终在翻看一本放在桌上的汽车维修手册,这会儿见他回答,才发觉他对老李刚才那番话似乎颇有兴趣。 老李则对他的回答有些吃惊,当即看了他一眼,道:“大兄弟,您也懂这些?” “只是略微知道那么一点。” “跟当初我在庙里听和尚说的差不多一模一样啊……” “您为了这事去庙里请了和尚来么?” “不是,是因为白婕那女人后来又做了更加过分的事,所以弄得我后来差不多成了半个和尚。” “她做了什么。” “出殡的时候,她居然把她妈妈的遗体给抬到我家店门口来了。” 那天的遭遇几乎把老李气得心脏病发作。 一大清早,天还没有亮透,就看到一具黑乎乎的尸体直挺挺躺在一块木板上,被摆在自家门口,任谁看了不得吐血。 但是谁都不敢出去让白婕搬走,因为白晓玉的尸体看起来着实瘆人。 可能是因为早就预知自己最近会死亡,她身上穿着的就是平时那套黑色寿衣,头上也依旧用黑色围巾层层裹着,只不过平时还能依稀看到里面一张阴沉严肃的脸,死后,则是被彻底给裹牢了,不留一丝缝隙。 所以老李跟他儿媳只能将大门紧闭,站在边上那扇小铁门的门口,对白婕这一行为破口大骂。唯有小李,因过于老实木讷,始终都不敢吭声,只一个劲地劝自己媳妇,要她不要再骂了,毕竟人家家里死了人,难受着,万一把人骂急了再做出什么极端行为可怎么办,千万别再自寻晦气了。 但是小李这容忍非但没让白婕见好就收,反而越来越过分。 几乎是刚开好追悼会,她就又到了老李家店门口,把自己母亲和女儿的遗像摆在店门中间,自己在一旁跪着,一边嚎啕大哭,一边烧着纸钱。对此,无论老李家骂也好赶也好,别人劝也好,还是把街道办的人找来调解也好,都没法让她离开。 整整七天,她每天都把老李家店铺门口当成自家的灵堂一样,天天跪在那儿烧纸钱。让人心寒的是,一边烧,她嘴里还一边整日嘀嘀咕咕,反复念叨着:妈啊,回来时候要看仔细啊,一命换一命啊,一命换一命啊…… 打那以后,李家的生意就更没法做了。 谁还敢去他们家修车,就连靠在边上停个车都不敢停,唯恐沾染了晦气。 绝的是,白婕显然把自己母亲的死也一并归咎于老李家的店,所以虽过了‘五七’之后,她没再继续把老李家店门口当灵堂,但只要在自家窗户前看到老李家店铺开张,她必然又会带着遗像披麻戴孝跑过去,搬张凳子一个人坐在门口哭。 叫警察来都没用,因为她没有大吵大闹,也没做任何妨碍别人的事,只是坐在那里哭而已,谁能干涉得了? 直把老李家逼得大白天连个正门都不敢开,只能晚上趁那女人不注意的时候,偷偷在门口对着经过的外地车辆,拉上那么一两笔生意,又怕她很快发现,还只能带到车行里锁了门工作,几乎像是做贼一样。 那样连着几个月过去后,阿秀再也没法忍下去了。 原本带着孩子已经够辛苦,又被人这么欺负,家里两个大老爷们还对此一筹莫展,只知道苦笑着说她忍一忍算了,犯不着跟个疯女人多计较。所以有一天,实在憋不住了,阿秀就守在白婕出门买菜的时间,在她家楼下等着。 一等她出现,径直就将装在脸盆的黑狗血狠狠朝她泼了过去。 为什么要用黑狗血泼她呢? 因为阿秀从小听人说起,黑狗血是能用来驱邪的。而她觉得白婕这女人,以及她的妈妈,都非常邪门。 正常的人谁会做出这种事呢?除非是中了邪的人。 所以她前一日到菜场托人弄了一脸盆黑狗血,打算给白婕杀一杀她身上的邪气。 岂料这么做,非但没有成功“驱除”白婕身上的‘邪气’,反而给老李家招来了更为糟糕的事情。 因为就在阿秀用黑狗血泼了白婕的第二天夜里,老李家的修车行,出现了鬼。 第90章 红头七 七. 老李说,那次经历可忒太吓人,在那之前,他是完全不信有鬼的,可那天之后,他是什么都信了。 虽然至今也说不好那到底是不是真的鬼,毕竟没实际摸到过碰到过。 但,当真是邪门得紧。 为了工作方便的缘故,所以老李一家通常都是住在修车行里,也就是办公室后面那间屋子。屋子带个卫生间,平时小李夫妻俩带着孩子睡在里面,老李则有时睡外面的沙发上,有时候车间里搭个钢丝床,怎样都可以睡得很香。 但那天晚上他没睡,因为前一天阿秀用黑狗血泼了白婕,使得白婕又到店铺外闹了一番,让老李气得一宿没睡。第二天本想说说阿秀,让她别再生事了,结果又被阿秀一通说,说得老脸挂不住了,所以一个人气咻咻坐在办公室里,喝喝酒,剥剥花生,借以排遣心里的郁闷。 大约十二点差几分钟的时候,办公室里的灯忽闪了下,灭了。 当时没想太多,以为是总闸跳闸了,所以就带着手电筒晃晃悠悠出了办公室,准备到电表处查看一下,但没走几步,忽然手电光晃过的地方,他隐约看到黑糊糊的人影在那儿站着。 这可怕他激灵灵吓得一跳,以为是进贼了,当即把手电光再次朝那方向照去,一边壮胆地大喊了声:谁! 那人没言语,因为那根本不是人,只是挂在车间门边上件雨披而已。 于是老李暗笑着自己的胆小,一边继续走到电表处重新拉了闸。 办公室的灯刷地亮了,他熄了手电筒正要往回走,但一转身整个人就僵住了,因为他看到办公室里有个黑色的人影飘了出来,忽闪一下飘到了后面那间起居室门口,伸手一点一点在门板上摸索着什么。 老李断定那不是贼。 因为贼不可能没有头。 那是个没有头的人影,而且样子还特别眼熟,因为这么一身黑色的寿衣寿裤,在白婕的妈妈白晓玉身上见过一回之后,打死他也忘不了当时给他带来的那种略带恶心的阴冷感。 所以那一刻他吓得腿都软了。眼睁睁看着那个无头人像只章鱼一样紧贴在起居室门板上,一点一点摸索,一点一点拱动,然后啪啦一下从门板中间穿了过去。 这时才陡然清醒过来。 一下子惊跳而起往起居室直冲过去,谁知还没走到门口,就听见里面孙女楠楠哇的一声声惊叫,然后歇斯底里地大哭起来:“不要拉我!不要拉我!不要拉我!” 那晚之后,楠楠每天都会这样惊哭,无论白天还是晚上,一哭起来就没个完。 起初都以为她是夜里受惊导致生了病,因为那晚她发了场高烧。 但去医院看过后,烧是退了,但惊哭现象却一直不见终止,总是时不时就突然哭起来,带着她换了几家医院去检查,却始终什么也没能查出什么。于是后来,老李憋不住就把当晚见鬼的事跟儿子媳妇说了,两人一听谁都不信,以为老李是被白家的事给闹得有了心理阴影,并坚持楠楠的惊哭肯定是因为身体不舒服所导致。 不过自那次之后,老李没确实再见过那个无头鬼。只是楠楠惊哭的毛病一直不见好,着实急得人发慌。连着好些天哭闹下来,原本肉鼓鼓的一个孩子眼瞅着瘦了一大圈,再这么折腾下去只怕受不住,于是到了后来,坚持无神论的老李一家不得不做了件迷信的事,去托人找了位问米的过来瞧。 问米的来了后,一看就说,孩子这是受惊魂出窍了,要赶紧给她叫叫魂,不然魂跑远可就再也回不来了,到时候不死只怕也要变傻。 这番话说得三个大人更加惊惶,忙按着问米者所教,用栀子花的籽捣烂了跟面粉和在一起,做成一张小饼子,待到蒸熟,从楠楠的旧衣服上剪下一条布,将饼子绑在楠楠的胳膊上,然后到马路口叫楠楠的小名。由小李叫一声,阿秀负责回答一声,然后一路叫一路用筷子敲着空碗回到店铺内。 如此,到了第二天早上,解下布一看,就见楠楠胳膊上极其明显地烙着一个青色的手印字。问米的一看,连连摇头道,不行,用这方子行不同,按说应该一早起来这孩子的手掌发乌青,这就说明没事了,可是那缠着楠楠的东西看来固执得很,不把这孩子带走恐怕不肯罢休。 那可怎么办?老李急问。 问米的想了想,说,也只有请那位‘大仙’过来问问了,如有什么心愿不了,不如替它了了,兴许能把它请走。 老李想,那可就遭了,因为没法给白晓玉了却心愿啊,谁能给她赔个活生生的孙女儿回去?但除此好像也没别的方法可行,就按着问米的指示,取了一只别人葬礼上收来的寿碗,倒上半碗矿泉水,再交给问米的一双竹筷。 随后就见问米的拿着竹筷一边敲着碗,一边嘴里念念有词地说了些什么,说到最后,叫了声白晓玉的名字,然后把竹筷一把□□碗里,手一松,只见筷子稳稳当当竖在那只碗里,着实神奇得很。 见状问米的松了口气,刚说了声‘还好,请来了’,谁知就在这时两根筷子突然从碗里直飞而起,一下子朝着问米的刺了过去,要不是问米的躲得快,险些就扎到她眼睛里去了。 这情形让问米的撒腿就跑,连钱都没要。 之后,楠楠哭得越发厉害了,有时候差不多能不停得哭上一天,只在每天太阳最旺盛的那段时间稍稍睡上片刻,这叫阿秀愁得头发都几乎全白了,人也萎靡下来,每天别说做事,就是站都快要站不动,人几乎完全垮掉。 可是该怎么办呢?这个时候,老李才总算屈服,想方设法地凑了几万块钱,来到白婕家门口跪着求她开门,求她放过他的孙女,说无论什么样的罪他都认了,哪怕要他的命也成,只求能放过他的孙女。 但跪了几小时都没人应门,直到有住在她楼下的邻居回来,听见动静,上来一看,忙劝他起来,说看到白婕那天带着一身的血回到家后,好像就没再见她出过门,但家里也没有任何动静,所以也不知道人到底在不在。 这可真叫人绝望。 看样子白婕是铁了心不会谅解,所以存心避而不见了。若是能当面见到人,兴许还能想办法去央求,但故意避开,那可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难道还能去求那个鬼不成? 眼见着几乎是已经走投无路,所幸就在这个时候,一个人的出现,让老李一家在这场苦难里稍稍缓过一点劲,也因此影响到老李,令他后来对佛教知识开始大感兴趣。 而那个人,就是先前老李说起过的,那个跟冥公子说了几乎相同话语的和尚。 第91章 红头八 八. 和尚是老李一家在镇上那间小庙外碰到的。 那时老李绝望之下,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只能带着全家去庙里烧香。 谁知刚到庙门口,闻到庙里飘出来的香烛味,楠楠哇的声就哭了,又是哭又是在小李的怀里犟来犟去,直把路过的人看得纷纷侧目,大概以为他们是拐卖儿童的。 哭到上气不接下气的时候,有人在他们身后轻轻说了句阿弥陀佛。 说也奇怪,刚一听到这几个字,楠楠立刻就不哭了,只是鼻子一抽一抽地看向那个念佛号的人,然后非常委屈扭头地对阿秀说了句:“脚脚疼。” 最初老李他们都没注意到那个和尚,因为楠楠一说疼,他们全部注意力就被这句话给引过去了。当即脱掉她鞋子,可是仔仔细细看了个遍,也没看出她两只脚上有什么不妥,而这一番举动让楠楠又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蹬着叫,反反复复说,脚脚疼,脚脚疼。 那到底是怎么个疼,又是为什么疼? 这么小的孩子哪里说得上来。看在眼里听在耳朵里,老李一家是急在心里。就在这时,那个念佛号的人又轻轻说了句:“脚踝以上瞧一瞧,不如?” 一听,老李立刻把楠楠的裤脚管往上卷了卷。 这一卷,可把三个人看得一阵冷汗。就见楠楠细细嫩嫩两只小腿肚上,非常清楚地印着两团青色手印子。手印见了阳光立刻就不见了,楠楠也因此停下了哭声,若无其事地开始玩弄起小李的衣领来。 这个时候,老李一家才注意到那个始终站在他们身后,高高瘦瘦,一脸儒雅的年轻和尚。 老李说,乍一看这和尚就像个还没毕业的大学生。手里提着个双肩背包,头发也没剃得特别光,青扎扎的板刷头,要不是身上穿着套僧衣,谁能看出来是个和尚。 和尚似乎观察老李一家已经很久了,所以一见他们将目光投向自己,立刻就说明了自己的来意,他说,阿弥陀佛,老先生,你们一家最近怕是招惹上什么不该招惹的东西了吧。 可能是实在被折腾得够呛,见这和尚虽然年纪轻轻,但一针见血就指出了他们家眼下的状况,老李没有任何迟疑,几乎是像倒苦水一样将前因后果原原本本跟这和尚说了一遍,说到悲愤出不由眼泪都掉了下来,最后长叹一口气,对和尚道:“小师傅,我们一家现在是完全被逼到没路可走了,你说人跟人争尚且还能有个公平的争法,实在觉得冤你可以上告法院,让警察来再做调查,等法院来判决。可是跟鬼争?怎么个争法,难道去找阎王爷理论?嗐,这要是光缠着我们几个大人也就算了,连这么小的孩子也不放过,就不怕遭报应!” 和尚听完,沉思了一阵,然后对老李说,“会发生这样的事,光听您的一面之词我也无法判断什么,毕竟人死成鬼,但鬼要脱离黄泉道却也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想来您也是该听说过黑白无常,牛头马面。如果每个人死后都那么容易化成厉鬼为祸人间,那阴间要设那么些职位还有什么用处。不过,整件事的确蹊跷,如今我暂时没法离开寺庙,不妨先交你个办法避避邪,如果有效,三个月之后我再登门拜访,有鬼除鬼,有魔降魔,您看可好?” 和尚的话说完,老李听着将信将疑,毕竟这和尚那么年轻,说话又有点胡天胡地的感觉,什么黑白无常,牛头马面,听上去玄乎其玄,但海口谁都能夸,眼见才为实呢不是么? 但转念一想,除了选择相信还能怎么样。死马当作活马医,好歹刚才他一眼就瞧出自己孙女儿到底痛在什么地方。那就信吧,不过还是忍不住问了句:“如果无效呢?” “无效的话,您瞧,庙就在这儿,俗话说,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您还怕没处找人么。” 至此,老李倒也再无话可说,但就在他准备请教这年轻和尚到底有什么辟邪的方法时,和尚又紧跟着说了句:“但告诉您这方法之前,有件事要跟老先生您商量一下。” 老李一听心里咯噔一下,想着,糟,不会说了半天,是来骗钱的吧。 好在接着那和尚说的话,让老李一颗悬着的心重新放了下来。他说:“也是为了方便做法,所以必须向您提的一个不情之请,我这儿有张纸和朱砂笔,您用这笔在这纸上写下您孙女儿的生辰八字,然后一把火烧了,烧剩下的灰给我,就行。” 老李想,这可简单,而且若是单单要求他把楠楠的生辰八字写给这和尚,老李倒是会犹豫,以及拒绝,毕竟这东西不是能随便给人的。但既然写好了由自己烧掉,那还有什么可担心。所以没有任何犹豫,他当即就按着这和尚交代的方法,将楠楠生辰八字用朱砂笔写在纸上,一把火烧成灰,将那些灰由着和尚小心收了起来。 那之后,和尚就从双肩包里取出一尊佛像,将生辰八字的灰倒进佛像基座的孔洞内,随后交给老李,并嘱咐,将佛像带回家后,选个家中光线最为明亮处,坐东往西,摆在不着地的地方,每天凌晨点一支香供奉即可。 方法出乎意料的简单,所以老李对它的效果自然也就将信将疑。 带回家后按照和尚的嘱咐摆在了车间,本来并没太往心里去,但最初几天好像起了点作用,虽然楠楠还是会时不时地哭闹,但间隔时间长了许多,而过程也短了很多,甚至一度有大半天都没听见她哭过。 可是就在老李一家刚刚对这佛像的力量产生了莫大的希望之后,突然有一天夜里,楠楠在老李刚刚上完香的时候,不知怎的忽然醒了,指着大门方向哇哇一阵尖叫。 之后,再次哭闹起来。 怎么哄也哄不好,而且比以前闹得更厉害,似乎佛像的有效期就那么几天而已,过后,就再也不会起任何作用。 这样折腾了几天后,阿秀吃不消了,硬是让老李去寺庙里找那和尚,问问他该怎么办,为什么楠楠好了才那么几天,就突然又加重了症状。但到了庙里后,却发觉寺庙里根本就没有这样一个和尚,因为和尚入寺都是要办手续的,有记录有照片,一个个对下来,根本就没有这么一个人。 “这么说,您是被人骗了?”听到这里,我忍不住插嘴问道。 老李愣了愣。点点头,又摇了摇头:“这不太好说啊,您说……他这要是骗我,那总得从我这里骗些什么过去才对吧?可是他什么也没骗走啊,连佛像也是白送的。那像还是木雕的,虽然不像是什么好木头,但外面卖卖总也值俩钱,您说是么?” “那么能让我看一下么,那尊佛像?” “当然可以。”一听冥公子这么问起,老李立刻点了点头,朝着车间方向做了个请的手势:“本来刚才见您说的话,好像对这些东西也挺懂的样子,我就有这打算。那兄弟您赶紧过来给过过眼吧。” 第92章 红头九 九. 佛像摆在车间南面窗户下一张定制的悬空红木架子上。 架子很精致,远望过去就好像唱戏搭的楼台,一看就知老李为它颇费了一番心思。而相比这座架子,佛像则显得简陋了许多,木质白里泛着一点黄,木纹粗糙,线刻简单,属于那种城隍庙的露天小店铺里常见的摆设,甚至做工比那些都还不如。 不知道是不是正因为工艺如此之差的缘故,佛像的样子看上去也有些奇怪,有点像观音,发型却跟如来有点相似,女性特征很浓的脸上长着两撇胡子,身材很美,但肩膀上长着六条手臂多多少少有点打破了这种美感。 以往只见过佛像有雕成三头六臂的,但这佛像只有六臂,没有三头。 每只手上分别握着一件东西,有的像剑,有的像钩子,还有的看不出像什么。 而足下所踏的基座更为古怪。 通常佛像脚下总是莲花台,而这尊佛像脚下所踏的东西,虽然乍一看跟莲花很相似,但仔细看,片片其实都是刀尖,正中央的‘花蕊’则根本就是一颗人头,丑得像个鬼似的人头。 佛像踏刀尖与人头而立,这到底是尊什么佛? “老爷子,交给您这尊佛像的和尚,您可知道他的法号?”就在我目不转睛朝那佛像看了又看时,听见冥公子若有所思问了老李一句。 老李摇摇头:“当时去庙里找人的时候,庙里人也这么问了……可是那会儿只顾着说起楠楠的事,居然忘了问他法号,所以……” “我记得您刚才说过,那位和尚在把佛像交给您时,让您摆放的位置是坐东向西,但这会儿看起来,却是坐南朝北?” “是啊,本来是坐东向西放的,但后来我查了一些书,都说最好是要坐南朝北,所以我就换了一下。” “佛像摆放的确通常都是坐南朝北,或者坐西向东。但坐东朝西自有其一套说法,老爷子您大概不晓得吧。” “这倒是没听说过,什么说法?” “佛像坐东朝西摆放,又是临窗的位置,那是为了让佛像晨沐朝阳,暮拥落日。而日光为火,并是有生命之火,所以这一摆放,被称作活火化红莲,是非常有效的辟邪之物。” “啊……原来是这样……所以我换了位置以后,楠楠的惊哭症就又开始严重了,是因为这个原因么?” 冥公子没有回答,只伸手从架子上取下那尊佛像,握在手中转了转:“此外,这尊佛像所用的木料,也是颇为讲究。” “怎么个讲究?”老李蹙眉问。 “这料是三百年以上树龄的槐木。槐木性阴,且极易招阴,所以一般没人会用它来制作佛像。但惟独这位佛爷,却是必须得用这类木头制成。” “为什么?” “因为这是降魔菩萨的破魔真身,煞气极重,不用这样阴的木头,任何种类木料都无法承受它的煞气,最终会四分五裂。除非再考究一点,用阴沉木,但那种木料制成的降魔菩萨,你这样的小地方供奉不起。” “那……好像是越听越厉害……”老李听得专注,听冥公子这番话说完,忍不住叹道。 “确实是很厉害的一件物什,所以轻易交给对佛法一知半解的人使用,着实有些太过随便。”说着,不知为什么朝我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然后在我一头雾水地回望向他时,话锋一转,对老李道:“所以很显然,那位和尚将它赠送给您,并不单纯是为了帮您在这地方辟邪,更是为了引邪入瓮,便于降服。” “……什么意思?” “意思是……” 话刚说到这里,冥公子突然沉默下来,因为就在这个时候,外面猛地传来阿秀呀的一声尖叫。 随即就见阿秀抱着楠楠一脸煞白地从外头冲了进来。 一边跑,一边用力搓着楠楠的背,因为楠楠整个身体剧烈地颤抖着。两条小胳膊则死命抱着阿秀的脖子,双眼紧闭,趴在她肩膀上哇哇大哭:“红头啊!红头啊!红头要咬脚脚啊!” 连叫三声,喉咙里咯咯一阵响,似乎随时又要再度闭过气去。 见状老李忙冲了过去。 伸出手正想要抱住她,岂料她突然一回头睁大双眼死死瞪着老李,张大嘴一阵尖叫:“凶手!凶手!凶手!凶手……” 直把老李吓得全身发抖一屁股跌坐到地上,阿秀也被吓得全然没了主张,求助地看向孩子的爸爸,期望他能过来帮忙,但见小李六神无主呆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她只能两手搭在楠楠的手臂上,抱也不是,放也不是。 眼看这孩子叫得面色赤红,额头和脖子上青筋根根暴起,我急忙朝她跑了过去。 想试着将她从阿秀身上抱开,因为感觉她再这样下去,不把她家里人吓死,也要用她那两条胳膊把阿秀的脖子给勒断。岂料刚跑到冥公子身边,突然他伸手朝我肩膀上用力一搭,硬是将我给拽得连退数步。 没等我回过神,就见他从我头上拔下一根头发,迅速往手中那尊佛像上缠了过去。 缠在握着剑的那条手臂上,绕了三四圈,随后走到楠楠身边蹲下身,将头发剩余的部分缠到了她左手的小指尖上。 “去开正门。”然后他头也不回朝小李指了指。 半晌见他仍呆站着发愣,他提高了声再喝了一声:“去,把正中间那道卷帘门打开!” 小李惊跳了下,这才如梦初醒。 遂忙不迭在他爹和妻子的催促下急急抓了钥匙冲到卷帘门前,一番乱七八糟的摸索和乱戳之后,总算将那道巨大的卷帘门再次打开。 午后阳光像一片流动的火,随门开启朝屋里直扑而入,屋里随之亮堂炎热起来时,就听冥公子手中那尊佛像喀拉一声响,那只握剑的手从手腕上断裂了开来。 没等落地,被冥公子一把接到手中,手指反转倏地一挥,用剑尖将楠楠小指割开一道口子。 疼痛让楠楠叫得更加凄厉起来。 见状阿秀急得张大了嘴想叫他住手,奈何脖子被女儿紧抱着,难以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情急之下伸手一拳头就往冥公子身上打了过去。 有道是兔子急了也要咬人,何况是眼看着自己女儿被人弄伤。 可是冥公子这么做必然有他的理由,而且人和活死人斗,倒霉的总归是人。所以我立刻抓住她肩膀想阻止她这以卵击石的行为,岂料还没怎么用力,就听她嘴里倒抽了口凉气,自己停下了手里疯狂的动作。 循着她目光,只见冥公子手中那尊佛像在一碰到楠楠伤口内流出的血后,啪啪一阵脆响,竟然一分为三,碎裂了开来。 紧跟着一团东西从佛像的碎片中翻飞而出。 灰蒙蒙,轻飘飘,如蝴蝶般纷扬而起,被风一吹,悠悠然朝着大门方向飞了过去。 但没飞多远,被冥公子扬手一招,居然逆风返转了回来。尽数飞落到他掌心,被他合拢了轻轻一搓,随着一股青烟从掌心内腾地升起,他将手迅速搭到楠楠那只受伤的小指上,握到一起十指交叠,再稍一用力,便见那股烟嗤地一声当空一个盘旋,遂径直朝这尖叫个不停的孩子手指内钻了进去。 这过程说来复杂,其实前后不过眨了下眼的时间。 因而令楠楠猝不及防,用力打了三个喷嚏。 随后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呼哧呼哧喘了阵粗气后,女孩软软伏倒在阿秀身上,扒着她肩头傻愣愣看了看围在边上的人。然后指了指冥公子,这个死里逃生的小丫头抱着她面如死灰的妈妈,咯咯咯地笑了起来:“叔叔身上都是骨头。” 第93章 红头十 十. 好在,没人在意楠楠突然说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所有人只看到她神态恢复正常了,并且笑了,于是全都松了一口气。 然后再将注意力集中到冥公子身上,想知道他刚才用的什么方法,竟然能让纸灰逆风飞回,并且化成青烟钻进楠楠体内,让楠楠恢复神智。 但冥公子却轻描淡写将话题一转,径自把问题指向阿秀,问她,刚才她抱着楠楠奔进车间时,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导致两人这样惊恐。 阿秀抱着女儿稳了好一阵情绪,才说,她看到了一颗红色的头。 就在刚才我们都在车间里看那尊佛像的时候,她听见铁门上有嘭嘭嘭的轻响声。 起先没怎么在意,以为是风吹的关系,但后来这声音从铁门转移到了卷帘门,又从卷帘门转移到了一旁的天窗上,于是她禁不住抬起头瞧了那么一下。 瞧见一颗血一样红的头颅在那扇窗前,一下一下地跳着,一下一下用它的额头撞着窗,发出嘭嘭嘭的轻响。 吓得阿秀当即忘乎所以地大叫了一声。 叫声惊醒了怀里的楠楠,她刚睁开眼就也见到了那颗头颅,登时吓得大哭起来。惊惶失措间,阿秀抱着楠楠冲进了车间,但万没料想,楠楠会因此被附了身。 “并非附身这么简单。”当阿秀讲完整个过程后,一旁兀自望着楠楠的冥公子随口说了句。 “那……那是怎么的了?”老李问。 他如今对冥公子是越发的佩服,几乎将他当做活神仙一样,无论说什么做什么都目不转睛望着他。 “您可知道她为什么会整日啼哭么。” “是因为白家老太太作祟把她给吓的?” “哭是最伤神的一种举动。儿童本是精力最为旺盛,但经不得日哭夜哭,当精力因这原因被消耗得七七八八,就成了阴邪附身并取而代之的一个契机,因此,诱使儿童惊吓哭泣,这是阴邪之物附身前常常利用的手段之一。所以原本这孩子刚才晕厥过去时,从她牙龈的颜色就可看出,已显现了将要被附身的先兆,所幸干涉及时,重新将那东西驱逐了出去,否则一旦被它侵占,这孩子将失去自己的身体,连魂魄都将被灭去。” “原来是这样……”听完一脸的后怕,老李看了眼正自低头摆弄阿秀衣领的楠楠,微微发了会儿呆,然后叹了声,“还好今天能遇到您这位活神仙,也不知是哪辈子祖上积了德,不然万一真要被那个东西附了身,那可压根就找不到人能把她治好啊……” “老爷子,您先别忙高兴,我这只是治标不治本,要让这孩子痊愈,只怕我是无能为力。” “啥??为啥??” “其实按着最先那和尚教您的方法,虽然过于急进了一些,但确实是可以根除那缠着您家孙女儿的邪物。但是偏偏被您按着自个儿的理解,又重新调整了佛像的位置,这么做表面几乎看不出有什么不妥,但从根本上打乱了它的阵法,所以立竿见影,那佛像很快没了原先辟邪的效果,而且还起了反作用。” “什么反作用?” “正如我先前所说,那和尚将这么一件东西交给您,他的目的显然并不单纯是为了帮您这地方辟邪,而是为了他的驱邪。说起来,佛门中人驱邪,原是以慈悲心度化为主,但也有些剑走偏锋,以单纯的灭魔为己任。遇到这类僧人,道行高些的邪物会自觉避开,所以为了能接近那些东西,这类僧人有时必须借助一些媒介,比如您的孙女儿。” “……什么意思?” “那会儿在将写着您孙女儿生辰八字的纸烧成灰,放进佛像里时,其实您孙女儿的生魂已经有一部分被那和尚做法,随着纸灰一同被拘进了那尊佛像内。” “吓!你可不要这样吓人!”听到这里,阿秀按捺不住打断了冥公子的话音道。“魂也拘禁?拘禁了人还能活??” “信不信可随意。”说完,瞥见李家三个大人因他这句话脸色越发难看,冥公子笑了笑,顺势停下话头。 见状老李忙示意阿秀别再做声,低头兀自沉默了阵,随后犹疑着问:“可是……拿活人当驱邪的媒介?” “没什么能比正被邪物侵扰的孩童更好的媒介。但,人身上有三把火,因此他需先将那孩子的部分生魂拘入那尊佛像之中,令她失去那层保护,体质由此变得半阴半阳。这样方能让原本纠缠着孩子的邪物感知被蒙蔽,改将佛像内的生魂作为自己的目标。而一旦它因此踏入阵法,那个时候,这佛像便如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活火生红莲,将这邪物困在其间,并在一段时间后,将它彻底化成灰烬。” “那楠楠被拘禁在佛像里的魂魄可怎么办??” “一旦邪物铲除,佛像就会自动崩裂,将您孙女儿的生魂释放回去。可惜,本来还算可行一个方法,却因为您擅自变动了佛像的位置,让一切变得无法挽回。” “……这么说是我害了楠楠?” “这倒也不能完全怪您。正如我刚才说的,那和尚将这么厉害一件东西交给您使用,实在是一种太过随意的举动。他应该会预知这种意外的发生,也该知道它可能带来的后果,但为了一己私欲就罔顾其它,实在是个过于自我之人。” “这不是存心害人么!” “倒也不是存心害人,只是剑走偏锋,除了驱邪,他眼中旁的恐怕都是次要。” “这样还不叫存心害人??” “实在也是这孩子逃不开的命,不是么?若不是白家的女儿意外死在你家店门口;若不是白家从此跟你家结下了梁子;若不是白晓玉得了癌症死去,又怎么会那么巧,给那和尚得到这样一个契机?而且,原本若完全按照他所教的方式,您孙女儿本是可以逃过这一劫,偏偏那么巧,你一个原本并不迷信的人,突然对辟邪门道起了兴趣,乃至被别人所言给轻易打动,擅自改变佛像位置,破坏了佛像本身的阵法。这,到底究竟算是谁对谁错,怨谁怪谁呢?” 一番话,问得老李一阵语塞。 那样沉默了片刻,他一边慢慢搓着手掌,一边带着丝困惑问:“可是我就不明白了,都说佛家慈悲为怀,就算是为了斩妖除魔,但不择手段到利用小孩子,难道他就不怕佛门所说的因果报应么??” 冥公子淡淡一笑:“正是因为有着因果报应这一层阻碍,所以他才会这么做,也算是他修行的一种方式。只是作为一名佛门弟子,虽天生奇才,用这样的方式替天行道,未免有些急功近利。” “这……什么意思?” “意思是,虽然明知这么做会有可能会令您孙女儿出意外,但那和尚仍选择这么做,这是因为他这样正是顺应了因果报应之说,于是做下的替天行道之举。” “……我……怎么好像越听越糊涂了??” 见老李的眉头因自己的话锁得越来越紧,冥公子淡淡一笑,不再多做解释,只拍了怕身旁的椅子示意他坐下身,随后从边上取过一张纸,一边漫不经心折着,一边道:“老爷子,问您件事,不知您是否愿意坦白回答我。” “您尽管问。” “白婕女儿的事故,是否真如您先前说的那样简单?” 老头一愣:“……您是怕我隐瞒了什么吗?” “我只是觉得,冤有头债有主,她们宁可采用那样极端的方式来对你们纠缠不休,必然是有隐情。” 冥公子这句话让老李一时再度沉默下来。 原是有些愤怒的,因为有那么瞬间他皱紧了眉面色涨红了一下。然而看了看靠在儿媳妇肩头那个正旁若无人咬着自己手指的孙女儿,神情就蔫了下来。过了会儿用力叹了口气,从口袋里掏出支烟点上了,吧嗒吧嗒抽了两口,道: “这么说吧,其实刚开始我也这么想过。但您说能有什么隐情?白家那孩子出事的时候,我和我儿子都在店里忙着手里的事,啥也没看到,啥也没注意到,要不是后来外面有人吵吵嚷嚷说出人命了,咱根本也不晓得会出了这么大的事。偏偏白婕那个怪女人,不怨肇事的司机也不怨老天不开眼,非把什么责任都往我们头上推。好吧,这个后来我也就认了,谁让现场没个监控啥的,感觉就是身上长了一百张嘴都说不清楚的样子,索性就认了得了,只求我家楠楠平安无事就好。可是找上门去认罪,她又不肯见我。所以,这女人到底想要怎么样?” 话说到这里,忽然阿秀神情有点异样地站起身,朝她丈夫招了下手,有点犹犹豫豫地道:“她爸,你过来瞧瞧,楠楠怎么有点不太对劲。” 第94章 红头十一 十一. 小李原在一旁发着呆。 似乎在冥公子说起楠楠魂魄被拘在佛像里的时候,他就一直低头这么呆站着,也不知在想些什么,这会儿猛听见自己媳妇这么一说,肩膀触电般一颤,半晌没能挪动脚步。 只能失魂落魄地问了句:“怎么了?” “这孩子怎么好像从刚才到现在一直没抬过头?我刚才想让她换个肩膀靠靠,可是发觉……发觉她脖子怎么好像发不出力气……” “什么??”一听,小李立即朝阿秀奔了过去。 大约还没从刚才的沉思中完全醒过神,所以从阿秀怀中抱起楠楠时,还有点心不在焉。 因此没意识到楠楠对他的搂抱动作是很抗拒的,但没法抵抗,因为她脖子好像真的发不出力气。 见状我正想提醒一下那对夫妻,这时楠楠突然像拉警报一样哇地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垂着头用力挥着自己的小手,在她爸爸浑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的错愕眼神中急急尖叫:“难过!难过!难过……” 若不是冥公子眼明手快一把托住了她的头,她差点就从她爸爸的怀里跌落下去。 因为头始终抬不起来,所以小李习惯性的搂抱动作此时让她失去了重心。 当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老李直愣愣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完全傻了眼。 直至手指上的皮被烟头烫得嗤嗤一声响,他才惊得一哆嗦,掐灭了烟头跳起身。随后伸出手,想抱住自己孙女看个仔细,却又迟迟不敢去碰她,小女孩耷拉着脖子的怪异样子把他给吓住了,只能一个劲问:“怎么了??楠楠怎么了??楠楠怎么了??” 没人能回答,唯有将视线投向冥公子,期望能从他口中得出一个答案。 冥公子的注意则在楠楠左手上。 那只手紧握着,微微发着抖,但被他手指轻轻敲了敲,原本一脸紧绷的楠楠便乖乖将手摊了开来,露出手掌心,以及被她紧握在手心里那根我的头发。 头发一头仍栓在楠楠小指上,但另一头原本系着的佛像的手,却不见了,只留血糊糊的一团东西贴在末梢。 难道楠楠手指上的伤还在流血? 刚想到这儿,突然不自禁地哆嗦了下,因为仔细看后,我发觉那团东西并不是什么血糊糊,而是楠楠掌心皮肤下的毛细血管。 铜钱大小一片,颜色很深,所以格外醒目,好像内出血一样从掌心中间扩散开来。 而就在我看得发愣那么短短几秒钟时间,那片东西一下子扩散到了半个手掌,由此让我再次发现,这东西不仅她手掌有,沿着手腕到脖子这条血管周围也有。只是刚才看去时还极细,一时没能发现,但仅仅隔了几秒钟,它们看起来竟已有蚯蚓那么粗细。 瞬间醒目无比,脖子这里尤其如此,好似一条巨大的蜈蚣静静蛰伏在这地方,令楠楠几乎已完全不能将脖子转向左方。 “……这是什么东西……”半晌,见众人都被惊到说不出话来,我便顶着发麻的头皮问了句。 “它是我原想用你的头发去将它牵制住的东西。”冥公子答。 话说完,他弯下腰将刚才手里折叠半天的那张纸放到了地上。 不知为什么,他用那张纸折了只小狗。 这举动在眼下的情形中实在是突兀和怪异,却引得楠楠一时忘了刚才的难受和恐惧,朝它伸了伸手破涕而笑:“狗狗……狗狗……” 奇的是,这只纸狗刚刚被放到地上,还真的汪汪叫了两声。 然后啪踏啪踏径自在车间里跑来跑去。 跑到西面那扇正对着车间大门的墙壁时,不跑了,抬起头又汪汪叫了两声。 然后更奇的事发生了。 就见小纸狗屁股一撅,伸出前爪开始在那堵墙下刨弄起来。 明明是纸折的爪子,但刨在地上却跟两把锋利的刀子似的,把眼前一片泥地刨得飞土滚滚。不多会儿,就见墙下那片地被它刨出拳头大一个坑。 坑里有风吹出,吹得它一身的纸片啪啪作响,却并没能让它吹开,反而令它甩了甩尾巴,刨动得更加勤快起来。直至大半个身体都埋进了坑底去,却在这时突然嗷呜一声尖叫,嗖地朝后倒退了回来。 与此同时一道光亮倏地从洞内透出。 差不多也就手指粗细一道蓝光,照在这只小纸狗身上,竟然一瞬间在它胸口出灼出一个焦黑的洞。 于是它一下子朝地上倒了下去。 与此同时,也有一个人一声不吭地跌倒在了地上。 是楠楠的爸爸小李。 不知怎的,一眼见到坑里半隐半现着的那个东西时,他一下子就晕倒了。而阿秀则一把抱紧了楠楠,面色铁青喃喃说了句:“红头……” 那东西是颗头颅。 很小一颗头颅,因为腐烂的关系,皮毛黏着土和血,远看过去是暗红色的一团。又由于正面朝里,所以乍一眼看得我头皮发炸,还以为是个婴儿。 再仔细一看,原来是只猫。 不知道是谁做下这么残忍又变态的事,把一只猫砍了头,还埋在别人家房子的墙壁下面。 看腐烂的程度,应该是埋了挺久,但不知为什么冥公子的小纸狗会去特意把它挖出来,而小李这么一个大男人,又怎么会一眼见到就被它吓晕了。 头颅的样子虽然可怕,但还不至于能把人吓成这样吧? 就在我这么琢磨着时,听见身后猛一声吸气。 原来小李被他爸用力掐了两下人中,醒过来。但一睁开眼就哭了起来,一边看着他妻子和他女儿,一边摇着头闷声抽泣,哭得像个束手无措的小孩。 “……怎么了你?怎么了你?”老李被他哭得慌了神。 一边是突然被从自家墙底下挖出的猫头,一边是莫名痛哭的儿子,老头这边看看那边望望,急出一头汗,全然没了主张。所以只能一味抓着儿子的肩膀重复着这四个字,末了,求助地看向冥公子,问他:“大兄弟,是不是白家给咱下了降头了?这只头到底什么来路??” “这不是什么降头。” “那是怎么回事……谁没事会做这种……”话说到一半,忽然见到自己儿子一脸痛苦地蜷缩成一团,朝他做着‘别再说了’的手势,老李一怔:“大志……你到底是怎么了……” “爸,这不是什么降头,是催命的。” “啥??” “催我命来的。” 第95章 红头十二 十二. 墙上的钟滴答滴答,在完全没有一个人说话的时候,声音突兀得让人心跳得有点不太自在。 这股紧张在小李讷讷说着话的时候逐渐明显,无声无息蔓延在修车铺偌大的空间里,似乎随时随地一种小小的碰触,就能让它爆裂开来。 而唯有一个人始终如一,无论是救楠楠的时候,还是折小狗的时候,亦或者见到那颗红色的头颅被小纸狗挖掘出来的时候,他始终一副置身事外的神情,不动声色观望着这间屋里所有人的一举一动。 “这么说,你这条命是借来的?”当小李终于停下述说时,他望着小李那张失魂落魄的脸,问了他一句。 小李点点头,却又很快摇了摇头,目光有些茫然:“我不知道……” 两年前,李大志曾出过一起车祸。 但这件事他对谁都没有讲过,因为这件事跟另外一桩古怪的事连在一起,让他没法跟别人说。 那时候李大志还没在他爸爸的店里帮忙,因为觉得小镇里修车没多少钱可赚,所以一直没放弃长途货运的工作。出车祸那一年,他接了笔单子,大半年都往返于北京和罗庄,挺累,但钱不少,所以有时候连着奔波他也不打算请假休息。 结果最后一次跑长途的时候,他就出事了。 那天在北京交了货,他正开着车到处转,想找个地方休息一下吃点东西。当时人特别累,所以路上注意力就比较松散,因而那会儿路况也挺好,前面几乎是没有车的,所以难免就有些走神。 因此当突然看到有一辆小轿车从前面逆行急冲过来时,他整个人都懵了。 下意识想要避开,但那辆车来得实在太快,让他一时脑子反应不过来。其实如果那个时候他足够清醒,注意力足够集中的话,凭着多年开车经验应该是能避开的。但偏偏神使鬼差,那会儿脑子里稀里糊涂的,于是犯了个低级又致命的错误——他错把油门当了刹车踩,一下子就朝那辆车冲了过去。 那时他以为自己死定了,因为对方车速起码上一百,一路冲过来的时候就像一枚导弹, 而他的速度也是飞快。 所以撞击后,他一头正撞在方向盘上,当场就没了知觉。 小李说,如果当时的情况是死亡,那么人死后的世界大概是一片乌黑的,伸手不见五指那种。 但有意思的是,后来他在那团黑暗中听到有人叫他名字。 下意识回答了一声后,他渐渐好像就恢复视觉了,然后看到了那个叫他名字的东西,来是一只猫。 猫的毛色雪白,眼神冰冷,像个人一样若有所思看着他。 在盯着他眼睛沉默了片刻之后,猫压低了头,凑到他耳边再次对他说了一句话: “有借有还啊……” 这句话刚说完,小李就被救护车的鸣笛声给吵醒了,睁眼一看,周围全是人,急救员的,以及围观群众的。 他们都用一种惊诧又欣喜的表情看着他,交头接耳,甚至还有人用手机拍他。后来他才明白,为什么那些人会用那种眼神看他,因为在遭遇了先前那场惨烈的车祸后,在那辆跟导弹一样急冲过来的轿车同他吓得误踩了油门的卡车相撞,对方司机被撞成了一滩肉泥后,他却仅仅只是额头被方向盘撞出一个大包,撞出了一点脑震荡而已。 简直可称作劫后余生。 但总觉得跟做了场噩梦一样,活得有点不太真实,尤其是在看过现场那两辆车的惨状后,他更是对自己能在这样的车祸中幸存而感到不自信。 为什么不自信? 因为两辆车的状况实在太惨了,朝他的车撞来的那辆雷克萨斯gs,整个头都凹进了车厢内,车厢则折叠了起来,里面一片红得刺眼的血,根本看不到司机的形状。 而他的卡车头部也被撞成了凹字型,但可能是因为撞的部位低,所以保持了驾驶座的完整性,所以除了受到剧烈的震荡以及跟方向盘的撞击,他什么事都没有。 简直太幸运了,幸运到猫都会开口跟自己说话了么? 这疑惑和遭遇让他之后好几天都恍恍惚惚,似乎整个人都不再是自己似的,尽管撞伤和脑震荡没多久就痊愈了,事故由对方付全责,他损坏的卡车也自有保险公司理赔。但他仍很难从那场事故所带来的阴影中挣脱出来。 回到家后,小李因怕家人过于担心,所以整件事始终一字未提,不过自此后就辞了职,安安心心在自家的店铺里帮忙做生意,因他把那起事故当做一个启示,警告他不要再从事货运一行的启示。 而自他回去帮忙,修车铺的生意也是一天好过一天,这让他更加确信了这一点。 本以为就此可以把那起事故慢慢忘记,好好过他的太平日子,谁知两年后一场突如其来的意外,再次将他拖进当年那场似梦非梦般的噩梦深渊。 那天晚上临时有事,李大志向将货车停在他家店铺外清洗的熟人借了车,去替朋友送一单货。回来时天黑了,路上见到白家老太太白晓玉一个人在马路边慢吞吞地走,看上去特别累的样子。就好心停下车,问她是不是没赶上班车。 白晓玉说确实没赶上最后一班,所以只能走回去了。小李一来看她年纪那么大,二来也想跟始终上门闹停车事情的白婕改善一下关系,就很热情地邀请白晓玉上他的车,说顺路送她回去。 一开始没有任何异常。 白晓玉上了他的车,因为到家的路还远,两人一边坐着一边闲聊,说到白婕的事,老太太表示她也觉得自己女儿过于钻牛角尖,回去要说说她,别再这么计较了。 当时李大志还觉得挺好,因为过去听周围人的八卦,让他一直以为这老太太脾气古怪,平时连话都不说一句,像个哑巴似的。现在发觉她其实跟其她老太太没什么区别,说话时的态度也似乎挺平易近人,只是那张脸看上去不太平易近人而已。 但正当他这么以为着的时候,忽然感觉这老太太不说话的时候,喉咙里好像老发出一种咕噜噜的声音。他觉得有点奇怪,就问,“阿姨,您嗓子是不是不舒服?” 老太太没回答,只冲着他笑了笑。 李大志印象中,似乎就是因着这个笑,让他突然觉得浑身有点不舒服起来。 说不清怎么个不舒服,但就是一下子不想再和这老太太说话了。于是两人就这么都沉默下来,一路开着开着,眼看就快接近罗庄镇,李大志觉得是不是应该找点话说,免得过于气氛尴尬。但就在他刚要开口的时候,路过一段没有路灯的小路,他突然瞥见白老太太眼睛里闪着道蓝莹莹的光。 就跟动物眼睛里的磷光似的,一闪一闪,登时把他给吓得一跳。 不由手里一滑,险些把车往路岈子上磕了过去。 紧张得心脏突突乱跳时总算反应及时,赶紧把方向盘掰正了,没等来得及喘上一口气,这时就听老太太嘴里咯咯一阵笑,然后扭过头直直看着他,莫名其妙说了句:“小心啊,万一前面有车过来可又躲不过了啊。” 小李一愣。 没等对这句话咀嚼出味儿来,就见这老太太用一种奇怪的动作飞快挠了挠下巴,然后咕哝着朝他身边靠近了一点,眨着那双闪着磷光的眼睛又说了莫名其妙的话:“有借有还啊……” 话刚说完,老太太用一种老年人无论如何也做不出来的矫健动作,一下子朝李大志身上扑了过去,两只手像两根冰冷的棍子一样夹得他脖子一下子半口气也提不上来。 他登时又惊又急。 惊的是这老太太那张脸眼睁睁看着上面嗖嗖长出一大片白毛来,急的是脖子这一被扣紧,他全身力气就用不上来了,连脚都踩不住刹车了,一蹬一蹬只想使劲把老太太那两只手从自己脖子上扯开,可是这老太太看看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那会儿力气大得简直像头野兽。 情急之下,他索性往油门上踩去,把车开得朝前一声轰鸣,直冲过去。 随后再狠一脚刹车,眼见那老太太因惯性朝前冲了冲,下意识松开手往自己面前一挡,他迅速弹开身上安全带开门朝车外跳了出去。 刚在地上站稳,没等回头怒斥这老太疯狂的行径,就见她一纵身也朝车外跳了出来。 身形矫健得简直不像个人,而像只猫。 就连嘴里发出来的声音也跟猫似的,她一声尖叫扑到李大志身上,一边再次扣住他脖子,一边把他压倒在地上,一次一次提着他脖子把他头往地上撞。 李大志不知费了多大的劲才没让自己后脑勺直接撞到地上,否则只怕早已活不到今天。 也是运气好,就在他被这疯狂且力大无穷的老太太打压得完全不知怎么脱身的当口,手在地上摸到半块石头。 当即操起来没头没脑就朝那老太太头上砸去。 拿他的话来说,当时被这老太掐得连气都快断了,还顾得上这举动会不会把她给砸死? 因此那么三四下之后,老太不动了,压在她身上没有一点动静,并且松开了掐在他脖子上的手。 这时才感觉到自己可能杀了人,一阵恐惧,李大志心惊胆战地推开老太沉重的身体坐起身,想要自己去报警自首。 可是站起身正要回车里找手机时,低头瞥见那老太太仰天躺在地上的样子,李大志再次狠狠吃了一惊。 他看到这老太太一张满是皱纹的脸不仅长出了好大一片白毛,而且整张脸都变得跟只猫一样。 简直是恐怖怪物电影里才会发生的事,就这么眼睁睁在他眼皮子底下发生了,何况这张猫脸他还见过,正是两年前那只在他失去意识的时候把他叫醒,然后对他说了句:“有借有还啊……”的白猫。 所以怎能不叫李大志吓得魂飞魄散。 一时还以为自己是不是脑子出了问题看到了幻觉,当即揉揉眼想再看个仔细,但看到那老太突然身子一动,直把他吓得连滚带爬逃回到车里,然后猛踩油门,头也不回就往镇子方向开去。 却不料屋漏偏逢连日雨,一波未平一波起。 就在他带着一肚子的惊恐把车一路开得忘乎所以时,眼见自家店铺的灯光就在眼前,他一打方向盘将车猛一转弯,准备往停车处开进去。 岂料正因为转弯口一辆箱装卡车挡了他的视线,他转弯速度又过于快了点,所以完全没看到转弯处刚好有个小姑娘蹦蹦跳跳地跑过来。 也因为这姑娘跑得挺快,所以一眼看到有车急转弯过来,完全来不及停,更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去躲避。 于是连声尖叫都没来得及发出,她一下子就被李大志的车给卷到了轮子底下。 第96章 红头十三 十三. 当感觉到轮子碾过小女孩的身体所传递过来的震动时,李大志手脚冰凉,差点晕厥过去。 好容易才维持住清醒迅速将车停住,推门下车一看,那姑娘静静躺在车尾不远的地方,已然没了任何动静。 赶紧过去想看看她的伤势,发觉没有血,表面也几乎看不出伤,只有一道车轮印触目惊心在她雪白的衣服上烙着,这让李大志存有一丝希望,觉得这姑娘可能伤得还不算重。 于是一边准备拨打急救电话,一边伸手在她身上摸了摸。 这一摸让他立刻停下了按动键盘的动作,因为他发觉这姑娘上腹的肋骨应该是全断了,肚子也正在慢慢鼓起来,显然是严重的内出血,只怕救护车还没来,她就已经没得救了。 这可怎么是好? 短短几秒钟后,瞥见周围无人,也没有一辆车经过,他当机立断,回到车上用非常平稳的速度把车停在原来的车位上。再把那昏迷不醒的小姑娘小心翼翼了过去,摆在离那车的后轮子不远的地方。 做完这一切,他再用了几秒钟时间让自己看起来尽量平静到同往常一样,这才回到店铺里,将钥匙丢还给了那个正和老李叨磕着家常的货车司机。 说到这里,看见自己媳妇一脸不敢置信地瞪着他的那双眼睛,李大志没能再继续细说下去。只低下头用力吸了两口气,然后摇了摇头对她解释道:“那时候我真糊涂了,真的被一连串的事给吓糊涂了,所以做了那样的事情。我想咱这店生意才刚开始像回事,实在不能连累爸的店今后做不出生意啊……反正那孩子也没救了,而且我又不是故意的,我当时是真没看见她……” “屁话!你当时要是赶紧打了120,也许那孩子还有救啊!你他妈怎么能做出那种缺德的事啊?!”阿秀一开口,眼泪哗哗地掉了下来。 “可是我怕啊……” “怕啥啊??” “怕赔钱啊,你说咱哪里有那么多的钱去赔一条命啊……” “那你也不能做那种缺德的事啊!你碾了一次还不够,后来还让别人稀里糊涂再碾一下,你缺德不!你缺德不!你……”一叠声地质问后,见楠楠惊惶地抓着她衣领,阿秀哭着住了声。 不再继续说什么,只别过了身子不再看向自己丈夫,任由他蹲在那儿悔不当初地用力抓着自己的头发。 见状老李一脸怒容本也想说些什么,但毕竟是自己儿子,见他缩在那儿肩膀抖得厉害,憋了半天劲唯有长长叹了口气:“人怎么可能变成猫,我看你是被两年前那场车祸弄得心理有病了,才会发这种神经,做出这种事!” 一听这话自然明白,姜还是老的辣,一句心理出了问题,可以立刻减去他儿子身上很多的罪孽。 但偏偏李大志并不领情,当即抬起头,擦掉脸上的泪梗了梗脖子道:“爸,我没病。本来我也以为自己有病,但这会儿一见到这个头,我就知道全他妈是真的……那个白家老太真的是只猫。” “放屁!还他妈黄鼠狼狐狸精了!” “爸,您都亲眼瞧见家里闹鬼了,刚才也见到这位先生用纸头扎的小狗能叫能跑还能挖坑,为什么就不信我碰到了猫妖?” 儿子的话让老李一时语塞,默默朝冥公子望了眼,他重新转向李大志道:“你是说,白家老太太是妖怪?” “本来我不敢确定,但这会儿眼见为实啊……” “啥眼见为实,就凭这只也不知道那家混小子弄在这里故意吓唬人玩的猫头?” 见自己爹有点强词夺理之势,李大志苦笑了下,伸出手去哆嗦着朝那只猫头指了指:“爸,瞧见它右脑门凹进去那块地方没,就是那天被我用砖头砸出来的。” 闻言老李面色变了变,但仍坚持道:“要真被你打那么厉害,白晓玉还能不去医院?后来那些天也没见她头上被包扎过啊?” “爸您难道忘了,那段时间每次看到白老太太,她头上都用围巾包着?包得可严实了……而且她被我用砖头连砸几下都没什么事,不是妖怪还能是啥……” 这句话终于完全堵住了老李自欺欺人的挣扎。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只能用力叹了口气:“这么说,是妖怪缠上我们家楠楠了么……” “其实她还托梦给我过,只不过我一直没敢说……” “谁?” “白家老太太……” “她托梦给你干啥了?” “她说要我还她的命……” 李大志说,就在老李看到无头鬼影的那天晚上,他做了个梦。 梦见有人砰砰地敲起居室的门,那时他还没觉得自己是在做梦,就迷迷糊糊从床上爬起来,朝门口走过去。 但到了门前时不知怎的留了个心眼,朝门边的小窗户往外看了一眼。 一看吓了一大跳,那敲门的竟然是一颗血淋淋的人头。 虽然脸上都是血,他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这颗人头是白家刚刚死去的老太太白晓玉。她脸上的血都是从那天他用砖头砸出来的伤口里流出来的,瞥见李大志正贴着窗玻璃朝外窥望,她滴溜溜一转,一下子就转到窗户前,用头嘭的声朝窗玻璃上敲了过来。 一边敲一边笑嘻嘻地看着他说了句:“李大志,有借有还啊……” 李大志吓得赶紧想往后退。 可是脚使了半天劲怎么也挪不动,这个时候他才猛地醒悟过来,这是在做梦。 既然做梦,那总能醒过来,当下状了状胆子问了句:“我他妈问你借过什么了??” 老太太那颗头沙沙一声笑:“你的命啊。” “我他妈什么时候问你借过命??” “忘记那场车祸了么?这么大场车祸,你是怎么有命活下来的,有借有还啊……” 这句话听得李大志心脏砰砰一阵急跳。 虽然在送白老太回来那晚他有过这念头,但直到这时才完全可以确定,这老太就是两年前他出车祸时见到的那只白猫。 可是先不去管一只猫怎么会真的能变得跟人一模一样,单就这条命而言,哪能说给就给的?那个时候若是他亲口去问她借的也就罢了,明明是她自说自话给了他一条活路,怎么现如今说要就得要回去,并且讨上门来了呢? 这么看来,那天在车上突然攻击他,想来也是为了这个原因吧。 就在李大志这么心惊肉跳地一个劲思忖着时,白晓玉突然从窗户外消失了。 紧跟着门上再次嘭嘭一阵响,伴着一种喀拉拉的木头爆裂一样的声音,他看到门上慢慢挤出一只手,之后是半副穿着黑色寿衣的身体。 他明白是白晓玉要钻进来了。 可是刚刚明明看到她只有头没有身体,为什么这会儿挤进门里的却是她的身体? 没等他继续细想这问题,忽然窗上再次映出白晓玉那张血淋淋的脸。 她一脸怨怒,瞪大了一双闪着磷光的眼睛直直逼视着他,仿佛想用这双眼睛把他刺穿一般。那样看了足足有半分钟的时间,然后紧贴着窗,对他冷冷丢出一句话: “等我过了墙,就来讨你的命。” 说完,白晓玉的人头和那副身体都不见了,紧跟着就听见楠楠哇哇一声急哭,惊得他一下子从梦里醒了过来。 那时候李大志一直没想明白她最后那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只是觉得非常害怕,而且睁开眼那一刻,他感到自己似乎看到一具无头身体在拽着楠楠的脚踝。 不过彻底清醒过来再看时,却又发现楠楠脚边其实什么也没有。 他以为那是做噩梦的后遗症,后来因为楠楠的惊哭把全家弄得又急又累,所以暂时也就把那个梦抛到了一边。 直至刚才看到那颗猫头,才幡然醒悟,原来白晓玉指的是这个意思。 那很明显,她的头颅已钻过了墙壁,这就意味着她很快就要来讨他的命了。 所以他一下子就晕了过去,这当然不是被猫头的样子给吓的,而是知道自己即将命不久矣。 说到这里,面色煞白,李大志嘴唇哆嗦得没能再继续往下说些什么。 而阿秀则忍无可忍转过身,猛一脚踹在他身上,怒道:“李大志你个混账东西!做了这么一个梦你怎么一直到现在才说出来!” 骂声惊哭了趴在她肩头的楠楠。 原本脖子没法直起来就已经很难受了,这会儿听见爸妈吵架,又没法回头看个究竟,直把她急得在她妈妈肩头又抓又扭,哇哇大哭起来。 可是渐渐我发觉她哭声有点奇怪。 一声粗一声细,一下长一下短,不像是小孩子的哭,而像是闹猫时候发出的怪声。 这么明显而奇怪的声音很快也让她家人注意到了,她妈妈一下子停下了怒气的宣泄转过头,试图把她从肩膀上挪下来,可是刚要这么做的时候,忽然被冥公子制止了。 他站在阿秀面前对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然后将手搭到楠楠的头上,对着她被汗粘成一团的头发轻轻抚了抚。 随后在她渐渐停下那种怪声的时候,手指沿着她脸颊慢慢往下,一把托住她下巴,又在她再度发出一声怪叫的时候倏地将她头发朝上翻了起来。 第97章 红头十四 十四. 一眼见到自己女儿的后脑勺,李大志啊地声惊叫,手足并用急急朝后退了三四步。 因为楠楠后脑勺被冥公子掠开的发丝下,赫然鼓着团肉包大小的猫脸。 它翻动着两只红肿的眼睛,在四周骤然扑来的光线中难以适应地流着泪,于是裂开嘴,发出一阵尖锐的嘶嘶声。 这声音引得楠楠再度大叫起来,一边叫一边翻动着眼珠死死瞪着冥公子,脸上露出一种完全不是这种年纪小孩能做出的怨憎神情:“冤有头债有主,他们欠了我家两条命,你不要多管闲事。” 如此苍老一把声音从自己孩子嘴里说出,直把阿秀吓得腿一软,差点晕厥过去。 被冥公子伸手一把扶住,顺势将楠楠从她怀里接过,这才将扣在楠楠下巴上的手指松了开来,随后往这孩子喉咙中间伸指一弹,便见她那条怎么也直不起来的脖子里头咔咔一阵轻响,打了个嗝一下子就挺直了。“虽说是两条命,但前者应该是你欠了李大志一条命,难道不是?” “你想说什么。”蓦地令楠楠扭过头,猫脸上那双眼目光灼灼,朝冥公子逼视了过来。 “我听说,当初如果不是你对那位张太太用了咒术,她就不会受到你的蛊惑,当众给她丈夫难堪,逼得他仓皇离开他们公司,并且在转向的时候把车开到一百码。我还说听说,如果不是你对小李师傅施了法,他也不会在经过张先生公司的时候,恰好神智模糊,没能及时躲避张先生迎面而来的那辆车,并误将油门当成了刹车使,导致酿成了那场特大的事故。所以,那场车祸分明是你欠了小李师傅一条命,又哪来的资格去问他将那条命讨回来?” 一番话说完,猫脸上那双眼珠转了转,遂嘴角一牵,操纵楠楠发出沙沙一声笑:“你听谁说的。” 说话的时候,口水顺着楠楠嘴角直往下淌,我发觉她眼神有点不对劲。 毕竟才三岁小童,原本说话就吃力,被后脑勺那东西控制着发出不属于自己的声音,又被操纵着做出自己完全做不到的表情,没几分钟就像台出了故障的机器,瞳孔一左一右偏了开来,又过了片刻,头往下一沉,完全没了半点声息。 “楠楠!”感觉到肩膀上的异样,阿秀惊叫了声,一时全然忘了女儿后脑勺上的东西,亦不顾冥公子目光的警告,伸手就朝自己女儿头上揽去。 紧跟着一声惊叫。想把手抽回,却哪里来得及,就见那只猫头一口咬住了她的手掌,嘴巴咕咕一阵动,一瞬间这只手便仿佛泄了气的球一样迅速瘪了下去,甚至隐隐可看出皮肉下的骨头。 与此同时猫头却膨胀了起来,原本只有肉包大小,一下子撑起半个西瓜大,这让楠楠的脸也紧跟着肿了起来,痛得她哇哇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使劲往冥公子脸上看,似乎想向他求助。 但见冥公子略带可惜地朝她看了一眼,随后手往她左手小指上轻轻一掠,就听轰的声响,缠在她手指上那根头发一下子燃烧了起来。 烧灼出一道白色火焰,顺着她手指上的伤口倏地钻进了她身体,再闪电般从她脑后那张猫脸的双眼里直喷而出。前后不过持续短短数秒,便随着冥公子轻轻一声叹息,重归于平静。“可惜了,很久之前就听说过藏头蛊一说,亲眼见到却是头一回,挺有意思的一件东西,却得亲手把它给毁去。” 话音刚落,就见西墙下那只红色头颅竟也燃烧起来,烧得那张还没完全烂透的脸迅速萎缩发黑,唯有一双眼似乎怎么也烧不起来似的,透过周围熊熊烈焰直直盯着冥公子,嘴张得老大,从里头吐出一团团夹杂着火星的黑烟。 大概过程着实看得人骇然,所以从头至尾目睹这一切,所有人竟都完全反应不过来。 直到被黑烟中滚滚而来的腥臭熏得一阵干呕,才见老李最早清醒过来,几乎是直跳而起冲到楠楠身边,一把抱住了她的头,欲哭无泪地一声大叫:“楠楠!” 他可能以为自己孙女儿经这么一烧,不死也得重伤,所以一边叫一边转过身怒冲冲抓住冥公子衣领,大有一副想要跟他拼命的势头。但见冥公子一派置之度外的淡然,身子哆嗦了下,不自禁便退缩了回来,然而手既已挥起,自是不会落空,反手一巴掌打到了一旁同样急急扑来的儿子脸上,狠狠骂了声:“都是你这缺德的东西!都是你给害的!” 李大志被他打得一阵发懵。 半晌急叫起来:“人是他烧的啊!不赶紧抓住他报警你打我干啥啊爸!你疯了啊!” “还不都因为你!因为你!” “你们都住口!!”两人突然爆发的争执急得阿秀一阵大叫。 随即冲上去一把推开他俩,正想从冥公子怀中夺过自己女儿,但见她后脑勺黑烟滚滚,一下子就傻了,僵着身子呆站在原地,哪里还敢伸手过去。直至几秒钟后一激灵醒过神来,立刻疯了似的啊地一声尖叫,捏紧拳头没头没脑就朝着冥公子身上一阵挥打:“你!!我们跟你没冤没仇!你怎么比白家的人还狠?!为什么!还我女儿!还我女儿!!” 叫到一半打到一半,突然女人的动作和叫骂戛然而止。 因为原本一动不动伏在冥公子肩头的楠楠,在这个时候忽然直起了身子,茫然朝四下看了看,然后对着发疯了似的阿秀心惊胆战叫了声:“妈……妈……” 阿秀再次愣住。 反应过来后惊喜交加一下子飞扑过去,把女儿使劲搂进怀里,左看右看确认她没事,这才又再次痛哭起来。见状冥公子借机松开手,由着那一家子聚拢到一起抱着孩子又是哭又是笑,激动得浑然忘了一切。随后转过身,这时才留意到我的存在,他朝我打量了两眼,遂伸手往我肩膀上一搭,颇有些莫名地我问了我一句:“你怎么样。” 我怔了怔。 没防备这骷髅人居然会做出这么关心人的一种举动,令我脸上不由一阵发烫。 但正有些扭捏着不知该怎么回答时,忽然很快明白过来,他这突然而来的举动其实并不是因为关心我,而是有样东西在我颈窝处,让他颇有兴趣。这东西让我从刚才起脖子就有种异样的僵硬,但没等我侧过头去看清那东西到底是什么时,脑子里却传出雪菩萨似笑非笑一道话音:“不太好。不过,想用藏头蛊把我从这身体里化去,着实还想得太简单了些。” “无论如何,试试总是没错的。” “你倒不怕那东西没能吞了我,反而把这丫头给吞了。” “她死你也独善不了,是不是。” 淡淡一句话令雪菩萨沉默片刻,继而低低一笑:“看来阎王井没有白压你那么多年。不过跟我玩儿这一套,还嫌早了点。” 话音刚落,我脖子蓦地一松,随即就见一团黑糊糊好像□□似的东西从我衣领里跳了出去,闪电般冲向西墙处。 但仅仅两三下纵身,却迅速倒退回来,要再想挣扎着往前逃时,背后若隐若现而出一根细丝被冥公子一把捉住,轻轻往回一提,瞬间将它收进掌心。 转而再用力一捏,嗖的下被他掌心吸了进去,唯留那根细丝在他掌心里躺着,仔细一看,原来是一小截头发。他将它抛到我身上,笑了笑:“你眼睛里那个东西,无论他跟你说些什么,都不要去轻信。” 我疑惑:“你觉得他会跟我说些什么?” 他没回答,因为这时老李一家已从激动中回过神来,抱着孩子到他面前对他千恩万谢。 不过老李着实是相当谨慎的,虽然见自己孙女儿没事了,而且那颗猫头也被烧成焦炭状,仍是在谢过之后不太放心地问了句:“大兄弟,这颗猫头真的就是白晓玉么?” “您儿子早已用他的亲身经历证实了这一点,虽然看上去很难让人接受,但它确是事实。” “原来这世上真的有妖怪……”若有所思地轻吸了口气后,老头琢磨片刻,小心翼翼又道:“那么依您看,那个白晓玉还会再来缠着我家楠楠么?” “这颗猫头原是个活物,用藏头蛊的方式存活在您家墙外,想来从埋下的那刻起,一路绕过门神,已经吸了您家不少的生气。原本确实会比较难缠,但因曾经受制于降魔菩萨,所以灭它并不是件难事。纵然猫有九命,但藏头蛊是种不成功便成仁之术,这会儿既然已成焦炭,您大可安心。” “可是这么一来,白婕那个女人岂不是要更加怨恨咱们了,而且既然白晓玉是妖怪,那么她难不成也是……” “白婕道行远不如白晓玉,况且她的怨恨只为了自己的女儿,一旦知道整件事的始末,我想她应该会酌情知晓个进退。” “可是咱该怎么让她知道事情始末呢,现在她人都不知道还在不在那栋房子里……” “这倒简单。记得您说起过,那会儿您的儿媳曾用黑狗血泼过白婕,来你家闹过之后,从第二天开始是不是就再没人见过她出现?” “……没错。” “黑狗血不仅能驱邪,也能破煞,所以寻常的阴魂或者妖物连点滴都沾不得身,白婕那天被您儿媳妇泼了那么多黑狗血,应该是被打掉了相当大一部分元气,支撑不住当夜恢复了原形,一时半会儿没法缓得过来。不过,若是为保险起见,您可在屋子周围每个角落各埋上一瓶朱砂,上面用黑狗血点之,这样可保宅中平安。” 一番话,直把老李这半吊子佛法研究者听得一愣一愣,对冥公子所说的每个字都尽信不疑。 不过,任谁有过那样一番可怕经历,又亲眼目睹了冥公子那么一番超人般的手段,都是没法对再对他产生任何怀疑的。所以在将我们那辆车修好并连损坏的车窗也都一并换新后,老李一家哪里还肯收取维修的费用,甚至还用红包装了一摞钱硬塞过来,说什么也要冥公子手下。 目测那红包里可能得有上五千。 原本我想替冥公子把那笔钱收下,毕竟是出了力,为啥不能收取一点儿劳务费呢,人只要活着总难免会碰到需要花钱的时候,手头有点真钱,总比处处去花□□来得好吧。 但见冥公子眼神朝我稍稍一瞥,我就明白这钱没法收。 不过,在冥公子将车驶离老李家修车铺的时候,望着他们一家抱着楠楠恭恭敬敬目送我们的身影,未免还是有些按捺不住,于是忍不住向那专心致志开着车的骷髅人问了句:“不收那钱,是不是不想替他们破财消灾?” “为什么这么问。” “我只是在想,他们都把你当救命稻草似的了,却被你这么滴水不漏地把那么重要一件事给隐瞒着,真的好么?你不是先前还说过,破财消灾,既然肯为加油站白用了百来块钱的油而帮他们逃过一劫,这回那么大一包钱你却不肯收,总有点怪怪的。喂,你是真的不打算把‘那件事’告诉他们了么。” 听完我的话,冥公子侧眸朝我瞥了一眼,笑笑:“这么说你也瞧见了。” 自然是瞧见了。 否则,我哪儿会这么紧张地在他边上跟东跟西,还总保持着几乎目不斜视的专注? 第98章 红头十五 十五. 我在老李家修车铺里,除了阿秀之外,还见到个女人。 大约是在阿秀说起白婕样貌的时候,我看到她出现的,穿着条白色真丝长裙,披着条暗绿色的针织披肩,细长的身段细长的头发,袅袅婷婷,像道单薄的烟雾一样站在车间门外一道幽暗的角落里,不声不响看着屋里的人,不声不响听着阿秀紧皱双眉,冷冰冰说着他们家所发生的一桩桩可怕的事。 最初我有点怕,但见冥公子并不在意,她也似乎并没有伤人的打算,我也就装作没有看见。但时不时仍会朝那方向瞥上两眼,因为这女人长得可真漂亮,那种充满着猫科动物身上某种奇妙特质的漂亮,同为女人都难免被这种美所吸引。 冥公子说,她就是白婕。 猫妖的女儿,纵然只是个人与妖的混血,也是极美的,毕竟那是种不亚于狐妖之美的东西。 只可惜,身为妖怪,原本可以想要什么就要什么,想有什么就有什么,偏偏喜欢上一个人类的已婚男子,亦有着一个自私且偏执的母亲,于是铸就了她未来的种种不幸。 为了面子,白晓玉无法容忍自己女儿为别人生下孩子后仍毫无名分,更无法容忍自己女儿的忍气吞声,被一个人类男人玩弄之后,还选择默默离开。所以她逼着白婕留在北京,逼着白婕对那男人纠缠不休。但她万没想到,缠了几年,那男人仍不肯离婚,缠了几年,一个千娇百媚的妖精仍是输给了执掌财政大权的正室太太。 最后她不愿再继续等下去,给白婕下了个通牒,要么让那男人娶她,要么出手杀了他。 “老白家没出过你这么没用的妖孽。”这是那天白婕一口拒绝了这个要求后,白晓玉对她所说的最后一句话。 然后她去那男人的公司,用她特有的方式杀了他。 但无论男人怎么懦弱,怎么无能,怎么辜负了白婕的感情,罪总不至死。 因此白晓玉杀他的行为,无疑是会遭到天谴。 可叹的是,这世上人做出这样的事,未必真能遭受现世的报应,但对于妖精来说,这一点却是严厉得多,一旦以自身妖力伤害无辜,必会遭受天谴。 所以,没有办法依靠自身力量躲避天谴的妖精,要想随意杀戮,就必须寻找一些对策。 比如借刀杀人。 这对于妖精来说并非难事,只要一点迷人心智的妖法,再加上一点合适的契机,比如一辆恰好出现的车,便水到渠成。 但那辆本不该出事的车出了事,本不该死去的司机死于这一手嫁接而来的车祸,无疑也是会遭天谴的举动。 所以妖精必须想出另外一些对策。 比如以命换命。 这对于白晓玉这种级别的猫妖来说更加不是什么难事,它是俗称的九命猫,所以,送他一条又有何妨。于是,这件事的最后结果便是,白晓玉借李大志的手杀死了白婕的情人,然后用自己九条命中的一条抵给了小李。 很巧妙地避开了天谴的界线。 却谁知并没就此逃开命运的摆布。 就在白晓玉完成了自己的报复后回到家,准备带着女儿和外孙女寻个地方调养生息时,没想到那男人的妻子由于家世显赫,所以结识过一些世外高人,在参加了男人的葬礼后,那些人觉察出了白晓玉的妖气,当即交给那位妻子一些驱妖的方法,并透过男人身上残存的妖气,打算追踪到白晓玉一家,将其铲除。 白晓玉意识到自己没法跟那么多高人斗,于是选择避开,带着白婕和外孙女一起千里迢迢跑到了罗庄镇,在这个紧挨着北汶山的偏远地带,设法靠这座山的灵气隐匿了妖气,并混迹在人群中,打算避过了风头后再找机会离开。 岂料这时又一件事发生,把白晓玉逼到了走投无路的地步。 早在到罗庄镇前,白晓玉就觉察到自己身体有异样,而一到罗庄镇,更是发现自己身体出了问题。原来白婕那个情人死时带着一腔极大的愤怒和怨恨,又死得极其惨烈,所以化作厉鬼附在了白晓玉的身上,在她们母女二人全然不知晓的情形下,吸去了白晓玉几乎全部的妖力。 这对于男人的魂魄来说其实是致命的,因为他吞噬了妖力,那巨大的力量会将他反噬,最终导致心魂俱灭。但男人显然并不在乎。 而妖力被厉鬼吞噬殆尽,对于妖精来说也是致命的,这就跟得了绝症一样,会让身体逐步垮掉,最终化为乌有,纵然这猫妖有着九条命,也无法抵挡这种方式的摧残。 所幸万般绝望之下,一丝生机出现——由于白婕在李家修车铺前差点出车祸,让白晓玉看到了一线活命的希望。 她看到了李大志。 她想利用她曾给予李大志的那条命,给自己设法延续性命。换句话说,她要将李大志的人生据为己有,再利用李大志所能活的寿命,及时修炼,然后脱胎恢复自己原来的模样。 但第一次这么做的时候,由于过于急迫,也过于轻视了人类在求生时所会爆发出的力量,她没能占据李大志的身体,反而被他所重创,逼得她显出原形。 与此同时,当李大志看到突然间想杀死自己的白家老太太,竟然正是自己出车祸时看到的那只猫时,也被吓得不清。他当时以为自己精神出了问题,所以逃回家时恍恍惚惚,心不在焉,于是在他家店门前那条极易出车祸的地反个,不小心撞死了白婕的女儿。 白婕为没能救到女儿而心生怨恨,又因自己母亲回家后对她所说的话,知晓原来自己情人也是死在这个李大志手里,因此一腔怨恨全都集中在了小李身上,发誓要报仇雪恨。 白晓玉自私,由此可见一斑。 为了活命她不惜利用自己孙女儿的死,以及女儿的恨,诱使自己女儿在自己力量即将丧尽前,动用禁忌的妖法,将剩余力量转到头部,做成藏头蛊,埋在李家墙角处吸取李家全家的生气,以维持自己生命。 并试图操纵自己无头尸体去勾李大志的命,奈何李大志阳气异于常人的足,令她只能逃避开来,转而侵扰楠楠,想将她的精力耗尽后,借她身体先行保存自己为数不多的妖力。 这举动却由此被白婕看出了端倪,并想要阻止。 但没等她来得及,却在家门口被逼得发急的阿秀泼了黑狗血。登时妖力散去,勉强支撑到家里时已显现了原形,从此没法再变成人样。而与此同时,由于白晓玉的行为,迫使得李家去寺庙请来了降魔菩萨。 原本白晓玉的头颅已被降魔菩萨压制住。 那菩萨之力,可怕到白婕闻所未闻,所以在试图去救自己母亲的时候,她死于那尊佛像强大的阵法之下。 目睹于此,白晓玉以为自己即将走向末路,因为再过一段时间,她就将因佛像的力量而化为乌有,而作为藏头骨的本体,她亦无法从这被困的境况中逃离。 但就在这时,一场意外突然而至,将她从这困境中救了出来。 由于老李在这段时间的种种经历,让他从原本对鬼怪及佛法的完全不信,到深信不疑,他甚至开始专注认真地研究起佛像的用途,以及一些八卦阵法,风水布局。由此,出于一种过于谨慎的态度,他听信书上以及一些‘有经验’者的话,擅自动了佛像的位置,一瞬间将原本和尚给他安排好的阵法给破坏,也因此让白晓玉重新得回自有。 但就在她恢复了部分被毁的力量,试图再次实施她计划的时候,被恰好到来的冥公子阻止,只能借着当初被拘禁在佛像里的部分妖魄,随着楠楠的血进入楠楠身体,企图做出鱼死网破之举。 可惜她遇到的是冥公子。 他只用我的一根头发就能把白晓玉的妖魄几乎完全束缚住,要灭了她自然也没什么难度。只可惜,他原本打算以这方式将释放楠楠魂魄的危险性降到最低,却被白晓玉钻了空子,挣脱束缚借机侵入了楠楠的身体。这一来,楠楠从小到大只怕都将离不开药罐子的相伴,体质的衰弱是无可扭转的命运。 所以这一局虽胜得轻易,却也透着失败,因此在将话说到这里时,冥公子修长的手指轻轻叩了叩方向盘,似乎在以此传递出他某些细微的负面情绪。 见状我同他一样沉默了阵,然后扯开话头道:“这么说,那个白婕早已经死了?” “对。” “真有点不可思议,原来妖怪也是会死的。” “万物终有衰竭的那刻,只不过时间长短不一而已。” “那么妖怪死后也是变成鬼么?” “按说,能让妖怪死的方式唯有让其形魂俱灭。” “那么在李家修车行里的白婕,算是什么样一种存在?” “因执念而凝聚的魂体,维持的时间不会太久,到了衰竭那刻,她自然会消失。” “……她的执念么?那她的执念在李家出现是为了什么?” “虽然李大志撞死她女儿并非故意,但一来,出意外的地方就是因李家停车问题而导致经常发生交通事故的地段,二来,李大志在将她女儿撞成重伤后非但没有第一时间报警求救,反而将她女儿拖到卡车后面,让浑然不知情的卡车司机对那孩子造成了二次伤害,导致彻底没有救治的希望。单凭这两点,无论李大志曾无辜遭受到白晓玉什么样的迫害,白婕都无法原谅他的行径。所以,她拼着一股执念将自己妖魄凝聚而起,只为前来带走李大志。” “原来如此……不过,既然这样,为什么你刚才还要教老李他们辟邪的方法?” “因为那个方法对白婕这种妖怪根本不会起任何作用,只是为了免于他们继续纠缠,所以随口一说而已。” “……明白了,难怪你不肯收那些钱。”说完,看着他脸上那副始终静若止水的神情,我不由叹了声:“啊……” “你啊什么。”他眉梢轻挑,瞥了我一眼。 “没什么,只是突然发觉,在这世上得罪谁都不能得罪了你。” “为什么。” “一个几乎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人,做事偏偏原则性又极强。光是想想都觉得有点可怕。” “说得有点夸张。所以,你怕我?” “这个么……说不太好。” “为什么。” “因为人都是看外表的动物。” 这个回答令他微微一怔,过了片刻眉心一展,自嘴角绽开道极为迷人的弧度:“我不介意你把我画得丑一些。” 笑得着实过于美丽,所以很难阻止一片红潮在我脸上泛滥开来。 为避免被他瞧见的尴尬,我匆忙别过头,装作看着外面风景的样子,随后扯开话头道:“其实,还有个问题我觉得有点奇怪。” “什么问题。” “既然白婕那么恨李大志,为什么还要在我们打算离开这里的时候,作法故意留住你?她就不怕你救了楠楠命的同时,破坏了她带走李大志的计划?” “留住我的人并不是白婕,而是她女儿。” “她女儿?” 他目光意味深长,朝后视镜内扫了一眼。 我立即扭头朝后望去,但什么也没瞧见,便疑惑着重新朝他看去时,忽然眼角瞥见原本空空的驾驶台上横卧着一团灰蒙蒙的东西。 第99章 红头十六 十六. 那是一只猫。 原本纯白的颜色,但沾满了灰尘,所以看起来几乎是灰色的。 不正是先前那只蹲在车盖上偷窥我的猫么。 但细看,却不知道是距离还是角度的问题,让我很快看出了点问题来。这只猫虽然毛是毛,皮是皮,骨是骨,乍一眼看和平常见到的猫没有任何差异,但它是平面的。 就像幅仿真度极高的刺绣品一样,它看似伏在驾驶台上,实则是贴在窗玻璃上。 在我紧盯着它看了约莫五六秒中后,它喵地叫了一声,随后像团雾气一样渐渐扩散开来,直至消失。 直把我看得愣了半天,然后讷讷问了句:“这又是什么戏法。” “这不是什么戏法,”冥公子笑了笑:“它是白婕的女儿白薇薇。” “什么??”一听不由再次一愣。 白婕的女儿,一只猫? 不过转瞬想起白晓玉的真实身份,当即很快反应了过来,既然祖母是只猫妖,那么白婕和她女儿自然也都是一样的。只不过乍然看到这么一只猫,总归有点不太适应,况且它还是个二维版本的,长得这样奇怪,难道因为它是妖的关系? “说起来,其实它还算不上是一只妖,”看出我心里所想,冥公子便继续说道。“因为混血的成分太多,所以从出生到死去,它大部分时间都还是个猫形。出事故那天,恰是它第一次能以人的模样出现,却没想到刚刚才能用两条腿跑出门,生命就戛然而止。有些可惜了,倘若妖的成分稍微多一些,它也许不至于丧命。” 简单几句话,潦草概括了那个死去小女孩的一生,冥公子清澈的话音平静得令我微颤了下。 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沉默着重新望向那只猫消失的地方。 然后听见冥公子在同我一样沉默了片刻后,继续又道:“因此它死后很久仍是懵懂的,它不明白在它身上发生了什么,但它庆幸的是事故中令她感到恐惧的疼痛并没有维持太多时间。年幼的孩子总很难懂得恨为何物,所以它对自己家人的怨恨,以及施加在李家的种种,感到十分害怕。尤其是李楠楠没日没夜的哭声,折磨得它几乎快崩溃,所以即便知晓靠近我的后果会是什么,它仍是执意挡住了我,且用一个似乎不太能让人拒绝的条件,来换得我答应替它办妥今天这件事。” “……条件?什么样的条件……” “它希望我能将楠楠从它外婆的纠缠中解救出来,为此,它自愿成为一只拓影兽,以供我驱使。” “……什……什么叫拓影兽?” “这个么……”似乎正要回答,但他突然停下话音,一踩刹车将车停了下来。 为什么要停车? 我正要问,但一眼见到车窗外的情形,不由吃了一惊。 外面不知什么时候竟然起雾了。 山区附近起雾并不是什么稀罕事,但起雾的时间一般只会在清晨及夜里。 而现在则是下午两三点。 正是太阳燃得最旺盛的时候,况且就在几分钟前还见它挂在一点云丝都没有的蓝天上,灼灼熨烫着大地,怎的会说起雾就起雾了,根本就没有起雾的条件啊。 疑惑间,听见车外啪啪一阵响,这才明白过来,原来不是起雾,而是突然间起了风。 风卷来了附近的沙粒,厚厚的一层,铺天盖地,因此一瞬间看起来就像起了雾一样。 可是好端端的,怎么会刮起了那么大的风,这又不是北方沙尘暴的地方,天气说变脸就变脸……正这么琢磨着时,忽见冥公子打开天窗站起身,手朝天窗外一搭轻轻朝车顶跃了上去。 “喂!你做什么??”见状我忙问。 他拍了拍天窗,然后朝着后座上那两包他先前独自去店里买来的东西一指:“拿来,然后把窗关上,我不让你开你绝对不要把它打开。” “哦……” 将那两包东西抱到手里时,我才发觉,原来他先前去买的东西居然是一把喷枪和几罐子红漆。虽不知他这时突然要这些东西是为了干什么,但显然,早在几个小时前,他就已经非常清楚地意识到自己会需要用到这些。 所以没有任何犹豫,我立即将这两包东西递到了他手里,然后按着他的交代将天窗合上。 而就在我做完这件事刚刚带着点不安重新坐回到车座上时,就听头顶上咔咔一阵轻响,随即,便见原本被老陈精心布置在车顶上方的那个金身佛像,全身龟裂,一片片坠落了下来。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大大的,赤红色的字。 字体漂亮,仿若篆体,却完全认不出来究竟是个什么字。 它一笔笔从车顶盖外透入,带着股浓重的油漆味,这让我立即意识到,它是被冥公子用刚才我递给他的那包东西喷涂出来的。 可是喷漆怎么能穿透一辆宾利车的车盖? 不及多想,眼前突然豁然开朗,那片笼罩在车外浓重的沙尘不见了,连风声也似乎在一瞬间戛然而止。 随后就听头顶上轻叩了两声。 我立刻将天窗重新打开。 正抬头想问问冥公子刚才究竟是怎么回事时,啪啦啦一阵脆响,一堆枯骨从天窗上滚滚而落,没头没脑砸了我一身,直将我砸得手脚冰冷,脑中一片空白。 嘶…… 然后听见那堆骨头发出轻轻一阵吸气般声响。 紧跟着根根直飞而起,在驾驶座上迅速拼凑出一具骷髅人的形状。最后一根骨头拼凑完毕后,他啪地靠在椅背上,看起来疲乏之极,因为连伸手去够天窗上那身衣服也似乎没了力气。 于是侧过头来看向我,用他细长指骨意味深长地在我椅背上轻轻叩了叩:“是替我拿下衣裳,还是打算看我接下来赤身*的模样?” 脑子里的空白因此而褪去,我迅速将他衣裳从天窗外抽了进来,用力丢到了他的身上。 当真是无比傲娇的一个人,温和有礼的外表下,实则藏着深深一层即便是让人帮忙,也宁可绕个弯子,不愿轻易将请字说出口的骄傲。 但他接过衣裳后,并没有立即往身上套,而是察觉到了什么,目光一转,朝窗外正前方投了过去。 我便也跟着往那方向看了眼。 谁知不看还好,一看只觉得寒毛根根竖起。 就见正前方那片暴晒在烈日下的马路上,自北汶山方向遥遥来了支部队。目测可能有近千人的部队,身披锈迹斑斑的盔甲,手握千疮百孔的黑色幡旗,一路而来,不仅一个个都面无表情,且安静得连一丝声音都没有发出。 仿佛一批由空气幻化而成的队伍。 但为首那批骑军经过我们这辆车时,分明可以感觉到马蹄踏在地面上隆隆的震动。 他们就这么转瞬而来,目不斜视地从我们这辆车周围走了过去,仿佛对我们这辆车视而不见,却又刚好绕过车身,没有直接就往车子上踩踏过来。 直至最后那批军人自车窗外消失,我几乎被憋在肺里那口气给呛死。 赶紧用力呼吸了两口,见冥公子开始不紧不慢地穿起了衣裳,忙问他:“刚才那些是什么东西……” “那个么,”此时脸已渐渐恢复人形,他对着后视镜照了照,然后瞥了我一眼:“既是出生在这个地方,难道你没听说过关于这座山的传说?” 《红头完结》 第100章 万人刀一 一. 在灼灼烈日的笼罩下,北汶山青灰色轮廓显得稀薄而虚幻。 它静静横卧在路的尽头,仿佛在先前那一幕诡异景象面前,它只是个安静的旁观者。 但我亲眼看见那支上千人的铁甲军队就是从山里走出来的。 北汶山最早时候名字叫北山。 南北朝之前,它是座周边荒芜人烟的野山,后因战乱时期常有很多人远道而来,逃进山里避难,久而久之,有一些不愿意离开的人就在这座山附近建造了村落,并一直传承至今,形成了现在的罗庄镇,以及我出生的地方汶头村。 而那些人之所以不愿意离开北山,听说是因为他们不愿意舍弃死在这座山里的那些人。 小时候,听爸爸讲故事般说起过,那时候山里曾发生过一场大屠杀,朝廷派兵一路追到此地,为了追杀一名叛乱的将军,于是在山里杀了很多人,包括那名将军,以及这位将军很多忠心耿耿不愿离他而去的下属。 那场屠杀几乎将山里的土都染红了,时至今日,如果绕开山里新开的公路往边上小路走,一路往上,在半山腰某个地方能看到一片暗红色的土地,土上没有草也没有树,只有孤零零一座荒冢,据说就是当年被追兵杀死在这座山里的将军。 后来,他存活下来的那些亲卫军和家人从此没离开过这地方,所以最早的北汶山附近的村子应该就是这批人所建。不过,尽管从小到大对这传说听到耳熟能详,我却一次也在山里没见过那座荒冢。因为一来这座山很大,二来,但凡生活在北汶村的人,无论进山出山,亦或者上山顶去采集野物,大家都会心照不宣地绕开那块地方,因那地方除了有将军冢的传说之外,还有个说法,说那是山神的居住处。 就是因为这座山有山神在,所以尽管古代时候发生过那么多战乱,山里死过那么多逃难进来的人,这座山始终很太平。他们说,这是因为山神将死在这山里人的怨气都给驱除干净了。但也有人说,之所以这座山那么太平,是因为山神将那些怨气都压在了山底下,旧的新的,千百年来日积月累,渐渐最薄弱的地方被那些怨气冲出了口子,于是就形成了阎王井…… 传说实在是各种各样,不过无论什么样,这座山以前死过很多人那是肯定的。 所以其实在解放前,这座山一直是被称作北坟山的,毕竟几千年来山里死过那么多人,大部分根本不可能被安葬,于是山就是他们天然的坟场。也所以,就在北坟山边上的我们的村子原本也并不叫汶头村,村子本名是挺晦气的,叫坟头村,从古至今叫了很多年了,新中国成立后才改成汶字。 因此听冥公子提到这座山的时候,我头一个反应就是:“怎么可能没听说过。” “那你怎会不知道那支军队是什么。” 却被他淡淡一句话给反问住,我愣了愣,琢磨了下道:“难道他们是葬在北汶山里那个将军的亲卫军?” “看起来,你所听的传说同我所知的传说,有那么点儿出入。” “你听到的传说是什么样的?” 他没回答,因为他重新发动了车子后,并没有立即将车子继续往北汶山方向开,而是打开车门朝下面看了过去,不知道是在看些什么。 于是不禁有些好奇,我打开窗探出头也往车下看去,就见车底下这条原本因常年缺乏修缮而变得坑坑洼洼,布满疮痍的老公路上,不知怎的出现了一道道烧焦似的痕迹。 痕迹向前绵延很长的距离,但就像热量之于冰块,它们在阳光直射下迅速蒸发,并因此令空气充斥着一股硫磺似的气味。唯有靠近车的地方,那些痕迹保留得还最为完整,它们像是由一粒粒极其细小的焦炭色晶体所组成,一边闪闪烁烁折射着太阳的光线,一边以一种肉眼可辨的速度像水一样融化开来,渗透进路面,于是这部分路面就变得有些软,仿佛沥青被融化了似的感觉。 “这都是些什么东西?刚才那支军队弄出来的?”听见冥公子将车门重新关上的声音,我缩回脖子关上窗,问他。 “没错。”边将车开动了起来,他边看了眼车上的时间,随后答道。“山本灵性,在里面土里待久了的东西,自然阴煞之气会格外重些,一旦从路面经过,有些能造成一定的腐蚀,尤其碰上这样烈日灼灼的气候。不过,这种程度的腐蚀,两条腿走路固然会受到点影响,但车轮胎受的影响就相对小很多,至多爆胎,或者被路面陷一下而已。” “所以他们都是山里的鬼魂么……” “你怕了?” 第101章 万人刀二 二. 每次冥公子捉着我情绪问我话的时候,那眼神总叫我有种愧对自己智商的感觉。 所以立刻将脸转到一边,我模模糊糊哼了一声。 怕,当然怕,一下子看到上千个鬼魂突然出现在眼前,并从自己身边走过,不怕才是真见鬼了。 不过真奇怪,这条路从小到大不知道走过多少次,别说鬼魂,就是连只野兔也从没瞧见过,而且山里一向太平,远不像阎王井那样人尽皆知是块特殊地,大家都避之唯恐不及。所以,为什么这次运气会那么‘好’,居然能被我撞见山里的鬼魂? 而且鬼不是都怕阳光的么,为什么听冥公子的意思,它们碰上烈日当空的气候,反而会变得更加厉害起来? 满腹疑问,一时也不知道拣哪个重点些的先问才好,于是反而只能沉默下来。 那样默默干坐了片刻,忽然想起先前还没得到答案的问题,便不由再次扭头看向他,问:“对了,你刚才说我听的传说跟你听的不一样,那你听到的是什么样的?” “你问这个?”他笑笑,目光朝山中指了指:“这座山里究竟葬没葬过什么将军,我不得而知,只听说过,这座山里埋着一把刀,那刀赫赫有名,来历想必你应该听说过,因为它的主人是三国时期的名将,关云长。” “……你是说,那墓里埋的是青龙偃月刀??”这无疑是个莫大的新闻。 “青龙偃月?”他眉梢轻轻一扬:“青龙偃月刀只是后世人的幻想而已,三国时期长刀都还没出现,又哪儿能有这么件东西,不过是后世人为了戏剧表现,于是设计出来用在戏台子上的道具罢了。 “……原来根本就没有这么一把神器么?那你说的关云长的刀,又是什么刀?” “虽说长刀没有,但他使用的武器却也实实在在是刀类,只是并非人们所以为的单刀,而是一套轻快迅捷的双刀。记得当时,它们曾被称作‘万人刀’。” “万人刀?是因为杀过一万人的关系么……” “一万人总是夸张了,不过死于那两把刀下的人确实不少,想必,喝过的人血也不少。因此难免生出点灵气,所以称那双刀是神器,倒也不算夸张。” “那么刚才那批军队跟这把刀是有什么关系的么?” “听说,万人刀在关兴死后被人带离荆州,从此在江湖中辗转数百年,几经易手,最后被一名官居高位的兵器痴好者收藏在手中,并于死后将它埋进了这座无人知晓的野山。所以,那批阴兵有可能是他当年派在此地终其一生守着这套兵刃的士兵,也有可能是跟万人刀一起埋在土里的陶俑,在长年累月吸收了天地日月精华后,逐渐生成的精魄。” 听起来几乎像是个充满传奇色彩的短故事。 但正当我专心致志看着他,等他继续往下说的时候,忽见他将车速放缓了下来,随后突兀问了我一句:“前面就是朝天门了吧。” 我抬眼朝外看了看,点点头:“对。” 北汶山通往汶头村要走很长一段盘山路,但从进山的前一段路一直到过了朝天门,才算是真正进了北汶山。 而所谓朝天门,是指这个地方因为山体形状的关系,一条路被两边邻得很近的山体给包围着,所以形成一个葫芦形状,宛如通道一样的空间。那两边山体分别被称作东汶头和西汶头,中间夹着的这段路大约有五六十米左右的长度,通过它之后继续往前,就豁然开朗。所以看上去,这地方就仿佛一道天然而成的进山大门,故名朝天门。 “安全带系了没?”紧跟听他又问了句,我愣了愣,忙低头检查了番,再点头:“系着。” “那就可以了,现在抓着我这边胳膊,紧一些。”说完,目光朝他右胳膊处指了指。 这要求让我有些莫名其妙:“……为什么?” “因为等会儿你会瞧见样比较特别的东西。” 说完,脚下微一用力,就听发动机发出轰的声闷响。 没等我反应过来,它瞬间提速,带着这辆车径直往前方那条尚显狭窄的朝天门通道处疾驰而去。 真宛若脱缰野马一般。 这可怕的速度让我不由自主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急叫了声:“喂!慢点啊!” 不知道他这么突然加速的原因究竟是什么,但是过了朝天门,前面很近的距离是个转幅很小的弯口,以这么快的速度冲出去,只怕根本来不及打方向盘,车就会冲出路面。 这得多危险? 可是没来得及再次开口提醒他这一点,突然喉咙一僵,我一下子用更紧的力道抓住了冥公子的胳膊。 本能地想迫使他停车,但扑面撞进视野的那片东西令我根本没法开出口。 那东西果然特别,前所未见,令我瞬间张大了嘴,因为几乎被这场面压迫得没法呼吸。 就在离车十多米远的距离,我看到朝天门那道圆洞洞的葫芦口里,赫然团着一大片黑压压的人头。 多到无法估算得清数量的人头,有男有女,有老有小,起起伏伏涌动在那个地方,随着贯穿山路的风,发出呜呜咽咽的哭声。声音虽不大,但带着种难以描述的凄凉,尖尖细细,因此穿透力极强,生生听得人头皮发麻,寒毛根根竖起,可是见此情形,冥公子非但没降低车速,反而把油门踩得更用力了些。 眼瞅着这辆车像头怒吼的野兽一样直冲进那片人头中间,我不得不闭上眼。 紧跟着感到车身猛地一晃,继而就像通体浸到了一盆冰水里似的,冻得我全身猛一哆嗦,遂立即睁开眼,眼前扑面一张血淋淋的脸吓得我啊的一声惊叫出口。 忙不顾一切往冥公子身旁躲去,但突然前方哗啦一片阳光倾斜而下,冲进车厢仿佛一道金光闪闪的利刃,瞬间劈开了那只头颅。 头颅在裂开的同时就消失了,唯留一阵哀怨无比的□□冲进我耳膜,在我脑子里回荡了好一阵子,始终不得消散。 直到一只手在我脸侧推了推,那声音才倏然消失,我撑起被安全带勒得生疼胸脯坐了坐正,匆匆朝四周一圈扫视,发觉车已安然过了朝天门,附近看不到刚才那些漫天飞舞的头颅,空气也不再冷得向冰水。 看样子,刚才那些头颅都应该是类似瘴气一样的东西,冲过去就没了。于是放下心来,倒进椅背正要松口气,但突然心跳再次一紧,因为放松下来再往前看去时,我立即意识到,虽然车已冲过那道布满人头的朝天门,但速度却并未就此减缓下来。 它仍以刚才那种剧烈得仿佛能冲向天空一样的速度,在这条满是弯道的山路上疾驰。 眼见下一个弯道即将来临,怎能不令我气血一下子冲到脑门,急出一头冷汗。当即扭头对着冥公子喊了声:“骷髅人!快减速!” 随即一呆。 因为看见他紧合双眼静静靠在椅背上,熟睡得仿佛一个睡美人,恬静到迷人。 登时只觉得脑子里嗡地一阵轰响。 既然他睡着了,那么刚才推我的那只手却是谁的? 刚想到这里,脸上再次被一只手用力推了一把,这才让我猛一激灵,恍然大悟。 原来推我的那只手是我自己的手。 它在我呆看向它的时候,再次抬起,对着我的脸啪啪拍了两把,随后耳朵里响起雪菩萨不紧不慢一道话音:“想死还是想活。” “活。”我没任何犹豫。 “那坐到他身上去,赶紧的。” “为什么??” “因为你的腿要踩到刹车还欠了点长度。”话音落,我已是半自动,又半在雪菩萨控制下,七手八脚地爬到了冥公子身上。 刚在他身上坐稳,右脚已一下子往刹车上踩了过去。 这猛一脚刹车几乎是立时阻止了车头滑向转弯道外侧的惊险之举,但与此同时,我则像枚炮弹似的,被这大力缓冲狠狠一撞,飞一般朝着前窗处直冲了出去! 说时迟,那过程是快得几乎根本没法能用思维去追上的。 所幸就在我差点整个人被冲撞出车窗的那一瞬,一双手比安全带更为紧迫地扣住了我,且在我前方形成一道柔软如棉花般的东西。所以虽然那瞬间额头已贴到了玻璃上,因着这一层缓冲,只让我脑门咚地被撞得一晕,便没再造成更大的伤害。 尽管如此,三魂七魄只怕已被这一吓给吓掉了一大半,因此,当一切都安静下来后,整个人直挺挺趴在方向盘上一动不能动,直到身后的冥公子缓缓将他两手从我身上处松开,然后朝我背上拍了拍,我才猛吸一口气,对着面前那道近在咫尺的窗玻璃发出长长一声尖叫:“啊——!!” 心里暗暗发誓,有生之年,如果能把雪菩萨从我眼睛里弄出来,我势必要亲手宰了这个没心没肺,杀人借刀不眨眼的东西…… 第102章 万人刀三 三. 冥公子说,午后之时,阳气最盛,于是阴气相应而生。 就好比易经中说的那句话: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演万物。 所以,世人都道午夜阴气重,实则下午两三点钟这段时间,同样也是阴气猖獗的时候。尤其碰上三伏天,更是如此,甚至因此而令一些原本只能在暗处行走的东西,可堂而皇之出现在阳光底下,这就是所谓的逢魔时刻。 不过能利用这种时刻的东西,本身就煞气冲天,非一般的阴魂所能相比。 而刚才我们在进山前以及经过朝天门时所见到的那些东西,就是其中这么一类。 那些东西形成需要花费很长时间,尤其朝天门那儿的一大片人头雾,它的形成需经年累月,由诸多散落在深山各处的阴魂所凝结而成,因此所花的时间就更为长久。 但鉴于相关传说始于南北朝时期,目测这片东西至少已形成五百年以上,只是以前被北汶山自身灵气、以及阎王井给牵制着,所以还无法达到作祟的地步。如今阎王井里恶煞一出,阴气大盛,这座山原本清澈的气场都浊了,所以短短十天不到的功夫,已演变成如今这副模样,速度之快,竟是连冥公子都没能完全预估出来。 所以最初是有些轻慢了的,毕竟当日出山时并没觉察有什么不妥,更没料想短短几天会引发这样大的变故。所幸尽管如此,进山前终究觉得有些顾虑,于是他提前做了些准备,以备不时之需。 如今看来,未雨绸缪毕竟是好的。虽然没能在罗庄镇买到足够份量的朱砂,但用红漆和盐混合一下,所用来喷涂在车顶上的佛法箴言,无论在遇到阴兵时,还是朝天门前那团人头雾,都起了一定的作用。况且又在老李家店铺里吸了白晓玉化成藏头蛊后的妖力,否则,即便刚才带着我硬从那些人头雾气里闯进北汶山而不死,只怕他后来也不单单是脱力昏睡过去那么简单。正如他所说,万一自己的骷髅身反被那些煞气借机侵蚀,后果则不堪设想,何况我眼睛里还有个难以彻底压制住的雪菩萨。 这些话从冥公子嘴里说出时,实则更为简单和淡然一些,他总是这样平静又几乎冷漠地谈起一些惊心动魄的事,仿佛只是借着自己一张嘴,去述说别人那些完全事不关己的故事。 所以听完后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沉默了片刻,感到头被撞到的地方有点疼,就下意识往椅背上靠了过去。及至摸到手底下衬衫的料子,一怔,这才意识到这么多时间过去,我仍在冥公子身上坐着。 登时脸上火烧似的烫了起来,我在他不动声色的目光下匆匆爬回自己座椅,往椅背深处缩了缩,扭头看向窗外,虽再看不见他那双黑幽幽的眼睛,心跳却仍跟打鼓似的,直至努力回想起他骷髅时的模样,这才让自己呼吸稍稍平稳了些。 “可是那些东西为什么都集中在朝天门?”然后我喃喃咕哝了句。“我还以为鬼魂都是四处飘来飘去的。” “这山对于那些终日游荡于此的孤魂野鬼来说,无疑就像座监狱,所以多年来它们都想同那支阴兵一样,离开这座山,走到外面去。” “那为什么集中在朝天门不出去了?” “这个么,兴许这座山里真有山神也说不定,你说是么。” 这回答令我扭头看了他一眼,吃不准他是认真的,还是随口一句敷衍。正要继续问个明白,但见他重新发动了车子,不由心里打了个突:“这就要走了么?” “你还想在这里再多待会儿?” “不是……我只是在想,这条路不怎么宽,万一再碰上刚才那种东西可怎么办?” “除了这条路还有别的路可通向你的村子么?” “……没了。” “那除了继续往前,似乎也没别的选择了,是不是。” 他看着我的目光让我不由自主点了下头。 遂正要将身子坐坐直,忽然耳朵边似乎飘来一道细细的声音,引得我迅速朝窗外看了眼。 “怎么了?”见状他问。 “我好像听到有人在弹琴……” “这种地方弹琴?” 不用回头去看,我也能感知他此时在以什么样一种眼神瞥着我。 其实我也觉得我这话有点可笑,荒山野地,哪儿会有人弹琴:“大概听错了吧。” “也未必是听错,不过这种地方,凡是异于寻常,无论是事情还是声音,都不要太过关注的好,除非是被存心招惹上。” 听他一句话淡淡说完,我只觉背心一凉,当即缩了缩脖子不再吭声。 甚至连窗外飞驰而过的山景也不想去看,唯有默默看着他那双修长白皙的手指轻搭在漆黑的方向盘上,时不时随着路面的变化而做出一点细微的动作。 漂亮的动作,也着实好漂亮的一双手。 “为什么总盯着我的手看?”就在我心里暗暗这么感叹着的时候,他突兀问了句。 “我是怕你又睡着。”我的急智有时候让我自己都有点叹为观止。 他闻言笑了笑。 于是我又悄悄用眼睛余光多瞥了他两眼。 有时候觉得我对自己的作品有一种无以复加的自恋。 而冥公子的出现,无疑将我这层自恋发挥到了极致。 在渐渐西斜的阳光下,他嘴唇闪烁出一层柔软又光润的色泽,真是好看,比单纯平面在纸上的效果,不知美丽了多少倍去。 而我想起每次勾勒这一部分线条的时候,总是分外有意思的。 一个人的眼睛和嘴唇,身上最耀眼的两个部分,也是身上最变幻莫测的两个部分,画的时候难度最大,最近也常常会更多想一些原本不太会去注意的问题,因此令这个步骤变得更为复杂。 譬如,当他沉默着将嘴角扬起的时候,究竟什么样的幅度和线条,才是他发自内心的笑意。 “对了,以后这条路,你能不走就尽量不要再走了。” 正兀自低头胡思乱想着时,冷不防听见他这样对我道。 “哦?” “朝天门是个天然而成的阴阳交接地,能吞吐阴阳,没有合适防护的话,以你目前的身体状况,会受到很大的影响。” “什么样的影响?” “成为那片人头雾中的一员。” 简单一句回答让我心里咯噔一下,因为无须多加联想,刚才那副令人过目不忘的景象着实让我不寒而栗。“……这么说,如果这次我是自己一个人回来的,那就等于是来送死的么…… “送死倒还不至于,毕竟它的力量还没强到那种地步,况且即便真的已到了那种地步,正所谓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必然会吸引到比它更强的东西前来克制它。” “……比如你么?” 他嘴角扬了扬,再次露出那种柔软又带着点淡淡光润的笑。 “说到这个的话,有一个问题其实一直让我觉得挺费解的。” “什么问题?” “你这么厉害,却在阎王井里被压了好几百年,那么当年那个能把你压在阎王井底下的人,他到底得有多厉害……” 说完,立刻朝椅背深处挪了挪,因为话一出口后我就有点后悔,这毕竟是揭人短处的话题,我怎么早不提晚不提,偏偏挑着这个时候去问他。 但见他兀自沉默着,倒也并不像是动气的样子。 尽管如此,仍无法就此松懈下来,毕竟他是多么喜怒不形于色的人。“不回答其实也没什么,我就是有点好奇而已……”所以我补充了句。 随后正想随便找些什么话,好避开眼下这颇有点尴尬的安静,去听他淡淡说了句:“因为一山还有一山高。” 话音刚落,忽然他减缓了车速。 因为就在前方不远那个弯道处,有个衣衫褴褛一脸尘土的男人,一脚轻一脚重地朝着这方向缓缓走来。 听见汽车发动机的声响,他触电般惊跳了下。 随即一双原本黯淡无光的眼睛闪了闪,猛一把甩开肩上的包,朝着我们这辆车直冲了过来,迫使冥公子不得不踩着了刹车,便见他像只无头苍蝇般嘭地声跌撞到了车头上,随后一边用力拍着车盖,一边仰头哈哈大笑起来。 直笑得我不由自主用力吞了吞口水。 看他隐藏在尘垢下那张脸,俨然一副还算聪明斯文的模样,却竟然是个疯子么…… 就在我这么以为着时,他一下子安静了下来,扒着车盖呆呆朝车里看了阵, 然后突然走到我右侧的窗户边,用他那双布满了血丝的眼紧盯着我,极为突兀地问了句:“你是汶头村丘家的吧,还记得我吗?” 我摇摇头没吭声。 他用力把袖子朝脸上抹了抹,然后啪的声朝窗玻璃上拍来一张证件: “我是那天还你手机的那个警察,还记得不??” 第103章 万人刀四 四. ‘疯子’叫严晓峰,是市公安局经侦大队的一名警员,曾经因为刘立清把丘梅姐的死闹到市里的缘故,跟着上司一起来到汶头村,参与了对丘梅姐的开棺验尸。 我那只不慎跌落到阎王井的手机,就是他带来归还给我的。不过他要是不说,我完全没能认出他来,他倒是一眼就认出了我,所以当时就像逮到了根救命稻草一样,立刻过来对我表明了他的身份。 然后他说,如果他再不跟一个活生生的人说上一句话,他大概真的是要疯了。 之后好一阵,他都没再继续说些什么,因为在把证件拿给我看过后,他一屁股坐到了地上,许是身心一下子松弛下来,所以全身抖个不停。于是冥公子下车丢了瓶矿泉水到他手里,随后也不知是真的,还是变出来几分钟后就会消失的东西,他又从衣袋里掏出包烟,递给了严晓峰。 烟的作用果然比较大,点燃了用力吸过两口后,严晓峰浑身发寒似的哆嗦终于慢慢平静了下来,随后一边若有所思咔吧咔吧捏着水瓶子,一边自言自语般道,之所以刚才他冲到我们车前后他笑成那种样子,是因为他在这座山里差不多已经有四五天没有看到过一辆车,以及一个人影了。 “四五天?”听他这一说,未免叫我感到吃惊,我看了看他脚上那双肮脏不堪的鞋,疑惑着问他:“难道你这一路是走着进山的?” 他苦笑:“走?怎么可能,当然是开车来的,但进山半小时后熄火了,怎么点也点不起来。” “那你还继续往山里走?” “没辙啊,本来想叫拖车的来,但忘带手机了。后来想往回走,可是那段路挺尴尬的不是么,半小时的车程看看不算什么,走走也得老半天。所以那会儿看看天还早,就打算剩下的路不如走着过去,也觉得这地方常会有进出汶头村的货车经过,也许走没多少路就能碰上搭个车。” “那怎么会走了四五天?” 他再次苦笑,摇了摇头:“天晓得了,这地方就这么一条路吧?为了搭车我连近道都没感抄,老老实实沿着这条路一直走,可就是奇了怪了,明明上回来开车顶多也就走了一小时不到吧,可是紧走慢走连着走了这么多天,我一直都没找到通往汶头村的那道路口他妈到底在哪里……”说到这里,冷不丁地又打了阵哆嗦,他停下手里动作看了看我,有点顿悟般喃喃说了句:“见鬼……难道我是碰上鬼打墙了?” 从北汶山穿到汶头村大约一百五十多公里路,开车速度快的话一两个小时能到,靠双脚走的话,那大约要走一到两天。这么一个沿着一条路笔直走总能走到的地方,又已开车行进了半小时,这种情况下,严晓峰连走了四五天都没能走出去,至此才意识到自己碰上了鬼打墙,说实话,他反射弧度也是够漫长的。 不过想想我最近所遭遇的种种,其实刚开始的时候,反应和接受度实在也比他好不到哪儿去。毕竟若不是亲身经历,而且不止一次地亲身经历过,怎么能相信那些在过去看来是迷信、是只存在于小说故事里的东西,竟然会是真的。 所以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同他一样沉默了下来,这当口就见冥公子背靠着车门,随口般问句:“特意一个人开车到这里来,您是去汶头村办事么?” “对。”严晓峰点了下头,但很快却又摇了摇头:“严格上说也不是办什么公事。” “私事么?” 严晓峰迟疑片刻,再次点了下头:“算是吧。” 说完,突兀朝我看了眼,道:“说起来,也算是挺巧的,其实这趟过来是正打算去找你们家的人,但没想到会在这里先遇到你。那个王川是你的堂姐夫吧?” “……对。” “他前阵子被带去市公安局的事你知道么?” “知道。对了,正想问问呢……我姐的死,难道真的和他有关系么?” “你不知道他已经被放回来了么?” “啊?”这个转折着实让我没有想到。完全没料到有谋杀嫌疑的他会那么快就被释放回来,因此愣了片刻,随后试探着问:“这么说,难道是一场误会?” “不太好说,”边讲,严晓峰边用力吸了两口烟,之后挠了挠头,神色颇有些奇怪地道:“应该说是证据掌握还不够充分,而且,到拘留所没多久他就病了,病得还挺重,所以只能先让他家里人把他带回去。” “……是什么病?既然挺严重怎么不送去医院??” “因为也不是生理上的毛病,应该说是精神上的吧,”想了想,他确定地补充了句:“精神病。” “疯了?” “对。” “怎么好好的突然会得了精神病?” “不知道。我们查过,他家并没有精神病史,而且虽然作为疑犯被暂时关在拘留所里,但除了例行公事地问他一些问题,我们并没有给他受过任何刺激。但是突然他就疯了,本以为他是畏罪装疯,但想想也没道理,毕竟我们并没有充分证据证明丘梅是他杀的,而且他那种样子也不像是装出来的。” “……什么样子?” “吃被子。真的把被子撕成一条一条,往嘴里嚼了嚼吞进肚里去的那种。要不是发现得及时,只怕是会活活的撑死。这种病态,靠装样子是装不出来的吧?” 我点点头。 “但说来也怪,”说到这儿,严晓峰将烟送到嘴边却忘了吸,只呆呆朝着指间冉冉而升的烟雾看了阵,不知想到了些什么,面色有些难看。那样沉默了片刻,他接着道:“虽然王川疯了,但他刚开始出现精神病迹象的时候,曾对我说过的一些看起来有些不太正常的话,有些却是真的成真了,所以……这次无论怎样我想跟他谈一下,问问他那些事他都是怎么知道的,又到底有没有解决的法子。” “他对你说什么了?”这没头没脑一番话着实叫人好奇,所以见他再次沉默下来,我忙追问。 但他似乎不愿对此多谈。因此像是没听见我问话似的,他低头闷闷又连吸了几口烟,随后站起身抬头看了看天空已被斜阳逐渐染得金红的颜色,目光转向冥公子道:“本来还以为要死在这地方了,不过总算遇到了你们,看样子我是从那个怪圈里走出来了,趁着天还没暗,不知道能不能搭你们的车一起进村去?” “不能。”冥公子如此干脆明了的否决,让他以及我都不由一愣。 “……不能行个方便么?”过了片刻,严晓峰再次问了声。 话音带着很明显的恳求。但可惜,要让冥公子改变主意,用恳求显然是没什么用的。 他目光不带半点儿波折地看着王川那双疲惫又不安的眼睛,淡淡道:“你既然已经在这地方被困了四五天,就应该明白这地方的诡谲之处,所以我看你没必要强行再继续冒险。往我们身后一直走,就是进山的那道口子,如果你走得快点,天黑前应该就能离开这座山。” “但是我必须尽快赶到汶头村,如果为了这个原因放弃进村,以后不知道还有没有那命再过来。” “为什么这么说?” 见冥公子面对他这番话回答得依旧近乎冷漠,严晓峰眉头皱起,脸微微涨红了片刻。 但随后轻吸了口气,他苦笑着摇了摇头,朝冥公子伸出自己的手臂。 “因为我病了。”说完,将那原本扣得严严实实的衬衣袖子解了开来,往上卷起。 这一卷,底下露出的那片皮肤可把我看得猛一激灵。 只见那片苍白得有些异常的皮肤上,密密麻麻覆盖着一大片黑色的脓包。 脓包小的赤豆大,大的几乎像葡萄,且通体半透明,似乎轻轻一戳就能流出谁来。 “等到全身差不多都是这样的话,我可能就要死了,所以您说,我还能有退路么?我不能离开北汶山,无论得冒什么样的风险,我必须去汶头村找到王川,因为我不想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掉。” 第104章 万人刀五 五. 听严晓峰说起王川被捕的事,是一个让我全然没料到的诧异并糟心的过程。 因为没想到丘梅姐这两年的遭遇竟会是这样艰难和复杂。而若不是因为她的死,那些事只怕永远都得在她以及几个当事人的心里尘封着,并彼此折磨着。 严晓峰说,由于刘立清在丘梅姐葬礼前后的那一番大闹,最终引起了市公安局的重视,于是为了慎重起见,他们重新立案,并专程开了证明派人到汶头村,顶着村里风俗和所有村民反对的压力,将丘梅姐棺材从阎王井挖出,开棺验尸。 验尸过程中很快发现,丘梅姐的死并非如和原来死亡报告上所写,是死于坠下楼梯的意外事故。因为那场意外所导致的伤虽重,但如果救治及时,还不至于致命。正是由于后来有人出现,并对伤重的丘梅姐实施了一些致命的手段,才令她因窒息而死去。 那么那个人究竟会是谁? 在调取了工厂附近加油站的监控录像后,足可以证明,丘梅姐被害当晚王川曾在那儿出现过。所以自然而然,王川就是当时能找出的头号嫌疑人。 可是王川并没有杀害自己妻子的理由啊。 虽然王川看起来老实木讷,但看得出来,叔叔和婶婶都挺喜欢他,也非常信赖他,几乎就拿他当自己儿子似的。言谈中也没看出他们夫妻间有什么矛盾,何况丘梅姐还怀着孕,这种状况下王川能下得了手杀妻,简直是撞了邪。 当我将这疑惑对严晓峰说出后,他点了点头,然后道,这问题他们当时也想过,所以尽管当时立即就将王川锁定成了目标,但他们并没有当即动手拘捕他,而是在村子里各处探访打听了一番。之后得出结论,如果王川真的是杀害丘梅姐的凶手,那么倒也确实有那么一条比较充分的杀妻理由,而那理由正是来自刘立清。 刘立清是丘梅姐的初恋,也是伤丘梅姐最深的一个人。 高三时,因父亲出工伤病故,家境窘困的刘立清只能提前辍学,在他父亲的的工厂里当学徒工。虽然他一直对丘梅姐声称,说学历无所谓,只要能赚钱就行,但其实一直对不能考大学感到忿忿不平。 久了,见到自己周围其他同学都考上了好学校,离开了村子,他更是抑郁成病。 那时候他手头有两个钱,就学人吸毒品,之后戒不掉,工资又不够用,便只能借高利贷。众所周知,毒品这东西是摧毁人意志的,对于心魔已很严重的刘立清来说更是如此,所以当工作几度受到毒瘾发作影响,而被领导严厉批评后,他干脆辞了职,大有破罐子破摔的意味。 因此,没少和丘梅姐为这事吵架,每回吵完还觉得自己特别委屈,因为他认为生活无忧的丘梅姐无法理解他的苦,两人是走不到一块儿的。所以后来有一天,凭着一时他所谓的骨气,终于强硬跟丘梅姐提出了分手。 但分手后不久刘立清就后悔了,又见到丘梅姐没多久就开始和相貌平平的王川谈起恋爱,这令他感到痛苦无比。遂继续缠着丘梅姐,一封封信,一个个电话,也许是不甘心,也许是爱还没有被毒品啃噬干净,他纠缠的方式远比当初追求丘梅姐时更为激烈。 而丘梅姐呢,虽气他自私又懦弱地放弃了工作且还抛弃了自己,但毕竟是深爱着他的,所以禁不住刘立清这连番纠缠,便偷偷同他继续保持往来,又因柳立清经常犯毒瘾需要钱花,所以经常偷偷拿出家里的钱接济他。 私底下丘梅姐可能以为,如刘立清这样一个曾经品学兼优,自视清高的人,这种颓废的状况最多也只会持续一阵子。过个两三年,等年纪大些了,情绪稳定些了,必定能展露出他原有的品性和才华,不至于一辈子都过得这样不堪。 可惜她错了,虽然后来刘立清积极了一阵,还找了份比较稳定的工作,但毒瘾这东西并非说戒就能戒除,并且随着手头有了收入,变得变本加厉起来。所以虽然仍对他一往情深,丘梅姐终于还是清醒过来,知道他已无药可救,便毅然同他断了往来,并在很短的时间内同王川举行了婚礼。 然而正所谓藕断丝还连,虽然丘梅姐对刘立清已完全失去了希望,虽然她和王川结了婚,但木讷又平凡的王川终究难以取代刘立清在她心目中的位置。尤其是在婚后,这种落差感越渐明显,所以当她再次一次同刘立清相遇时,面对他的忏悔,面对他去戒毒所治疗后重新恢复了干净清秀的模样,她没能忍住,再次投进了刘立清的怀抱。 在所有人都完全没有察觉的情形下,暗度陈仓两个月,之后丘梅姐发现自己怀了孕。 孩子是刘立清的,她很害怕,告诉刘立清后,刘提出要她立刻和王川离婚。 丘梅姐答应了。 但不久之后,丘梅姐就出了事。由此可见,王川可能并不是对刘立清和丘梅姐的事一无所知,而是明明知道,但静静忍着,直至丘梅姐对他提出离婚,终于爆发,于是趁着两人单独在厂里的时候,不仅用厂里的化学药品弄伤了丘梅姐,还下手残杀了她。 在打听到了这些线索后,经过遗体解剖,确认丘梅姐肚子里的孩子的确是刘立清的,于是警方立刻拘捕了王川。 但尽管如此,要想确定他的确是杀人凶手,证据却并不充分。因为监控录像除了能证明王川在丘梅姐被害当晚的确是在厂区附近外,并不能证明就是王川杀害了丘梅姐。而且当警方对王川说到丘梅姐肚子里的孩子是刘立清的时候,他当时脸上的神情惊诧而恼怒,并不像故意装出来的虚情假意。 所以此案还需缜密调查。 而王川则是在被关进拘留所的第三天时,精神开始出现问题的。 算算日子,似乎差不多就是丘梅姐最后一次在我家里出现,并试图附身到我身上,却因冥公子的出现而从此消失之后所发生的事。 严晓峰说,那天的事他记得特别清楚,因为这天他有两个同事请病假没来上班,所以特别忙,忙到连抽口烟的闲工夫都没有。后来总算挨到吃饭时间,刚趴到桌上想抽空打个盹,却被人推醒,然后对他说,王川突然闹着说想要见见负责他案子的警官,但他的头儿请假没来,所以问问他是不是要先去王川那儿看看。 这让严晓峰颇为意外,因为他不知道那四天来一直沉默寡言,几乎三拳打不出个屁来的王川,为什么突然想要见负责他案子的人了。但既然说想见,兴许是能对丘梅那起案情起到点什么帮助也说不定,因此虽然带着狐疑,他还是立即去了看守王川的地方。 一见到王川时,严晓峰就感到他的眼神有点不太对劲。 怎么个不对劲?比较难形容,有点歪斜,有点涣散,就是常说的那种,有点邪乎。 问他话也是老半天都不吭一声的,后来严晓峰不耐烦了,说,“你再不开金口我可要走了。” 一边作势要走,谁知就见王川突然嘿嘿一声笑,然后目不转睛盯着他道,“警察同志,您好像就是上次给我老婆她堂妹送手机去的那位吧?” 严晓峰一愣。没等回答,就见他眼珠子翻了翻似乎在想着什么问题,然后叹了口气,说,“也一样的,反正都是一样的。” 什么叫‘都是一样的’?他却没说。 正当严晓峰打算问他的时候,他忽然问了严晓峰一个有点莫名的问题:“警察同志,从咱村子回来后,你有没有感到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么?” “什么叫不对劲的地方?” “……就是吧……皮肤上出疹子之类。” “没有。” “哦……不过应该是早晚的事。所以警察同志,如果这几天有皮肤病这类的问题,一定不要耽搁。” “这种事跟你找我们来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我找你们来,就是为了说这件事。其实……要不是这两天老看到那个人,原本我也没打算说,说出来反正也没人信……” “这两天你老看到谁了?” “没法说……警察同志,没法说……反正就是,如果发现自己得了什么皮肤病,千万别耽搁,不然是要出大事的……” “什么大事?”严晓峰按捺着心里慢慢窜起的怒气问。 “这我没法说,说了你们也不会信,要等有了证据才能跟你们说说。”说到这里,大概连自己感觉到这话‘逗你玩’逗得太明显,王川噗嗤一声笑了起来,见状严晓峰火气腾的下就冲了出来。 忙里抽闲跑来,本是打算指望能突破一下案子的进展,没想到却听了这样一堆没头没脑的废话。所以当即一拍桌子起身就要离开,岂料还没走到门口,忽听见王川幽幽地说了句更加气人的话: “甭管有罪没罪,反正都得死,这就叫命。” 第105章 万人刀六 六. 王川的话让严晓峰非常生气。 但生气并不单纯是因为他特地跑一趟后,什么有用的东西都没能问到,反而听了一堆莫名其妙的胡话。还有一个原因是因为,有一点居然让王川说对了,他那两天身上的确发了些状似皮炎的疹子。 虽然身为警察,不该把一个嫌疑犯的胡言乱语当作一回事,但到底觉得有点膈应,因为这疹子说严重不严重,但若说不严重吧,他以前也不是没发过疹子,但发出来都是红色的,就从没见过黑色的疹子。所以最初刚发现的时候,他还以为自己手臂上突然多长了几颗痣。 这些疹子不痛也不痒,并且笑笑的,所以最初严晓峰并不在意。但不多久他发现这些东西虽然长在身上没啥感觉,但老也蜕不掉。按说发疹子都是有个过程的,从小到大,从大再破溃或者自行被皮肤吸收而消失。但这些东西在它身上出现了两天后,尽管他涂了各种各样药油,可是总不见消失,反而一直都在变大和增多,尽管仍是不痛不痒的,却不能不让严晓峰对王川的话感到有些敏感。 所以那天他一下了班,就立即去医院挂了个皮肤科,想看看自己皮肤到底是怎么回事,是被虫咬了,还是发的炎症。不过从医院出来后,严晓峰情绪好了很多,因为做过检查后,除了白血球有点高,没别的问题,所以可能是有点炎症,因此医生给开了消炎的内服药,让他配合外敷的一起用。 既然医生没说有事,那必然是没事了。 但当他放下一颗心轻轻松松回去之后,仅仅过了两天,他不得不又再次去了医院。 因为那些药吃下去用下去,非但没见好,而且疹子的面积反而扩散得越发厉害了。最初只是手臂和脖子上有,后来胳膊、腿和背上也冒了出来,虽然仍然没什么感觉,可看着实在瘆人得慌。而且大夏天的为了遮挡这些东西,他把领口和衣袖扣得死紧,这在办公室里还好,一出门简直难受得不行。 于是严晓峰再次去了医院,这次不是去综合类医院,而是特意去了专门治疗皮肤的专科医院。 可是奇了怪,纵使医生在见到严晓峰皮肤上的状况后,也被吓了一跳。但一个个化验做下来,除了炎症,实在查不出其它问题,就继续按着原来的方法治疗,只在原来基础上多加了点抗生素。 但一天过后,让严晓峰更为恐惧的事发生了,那些疹子原先只是细细小小,一小片小片在他皮肤上冒出来。但用了抗生素后的第二天,就跟火山爆发了似的,当他早晨因为被身上某种特别怪异的感觉而惊喜后,他发现自己整个上身的三分之一已长满了那些疹子。 大大小小,密集四布,令他照镜子的时候都不敢直视自己的身体。 于是连假也忘了请,他赶紧冲到医院挂了急诊,连声追问医生自己身上这病到底是怎么回事。 医生这回是将他身上那些东西当做癌细胞那样地去做了缜密检验。 各种各样的检查,能用上的手段都用了。 可是依旧除了炎症以外,没查出任何能说明问题的东西,这令医生们也感到困惑不已。他们开始怀疑是否是一种目前尚未查出的新的菌种,所以目前的抗生素对它完全不起作用,并为了防止有传染的可能性,还对他做了隔离。 当他因此而打电话到单位去请假时,领导听了他的话后沉默片刻,然后用一种有些奇特的语气说了句:“怎么你也被隔离了?” 于是从这位领导口中,严晓峰这才知晓,就在两天前,他那两个同时请了两天假没来上班的同事,不约而同打来电话再次请假,说他们得了某种传染病,被医院留在那里隔离了起来,所以暂时也不知道几时才能回来继续工作。 可是怎么会那么巧,同在一个地方上班的三个人,竟会同时都得了传染病,并被关在医院隔离了起来?带着这层疑问,严晓峰立即拨打了那两名同事中的其中一个的电话,想打听一下他目前的具体情况。 其实他本该早一点打的,但这两人中一个是他顶头上司周正,常年累月几乎从不见请假的一个人,难得见他请一次假,让严晓峰觉得有种小时候家长突然有那么一天半天不在家的自在感,所以根本就没去关心过对方的请假原因。另一个,则是最近新调来不久的,连名字都记不太清楚,所以更不会关心他的请假原因了。 因此这一回严晓峰匆匆拨打的,也正是周正的电话。 电话那头周正似乎情况的确不太妙的样子,原本那么强壮健谈的一个人,说话声音听起来有气无力,甚至都不愿多说什么。直到听说严晓峰因为身上发了黑疹子被隔离在了医院,他才好像如梦初醒似的啊了一声,然后喃喃道:“真奇怪……似乎那天去阎王井吊棺材的,全都染上这怪病了……” 冷不丁突然提到在阎王井吊棺材的事,让严晓峰不禁心里咯噔一下。 虽说是个当警察的,过去也向来是个无神论者,但说到阎王井里那口棺材,严晓峰是有点阴影的。那是他头一回见到别人土葬,也是第一回跟电影小说里说的那样,为案子开棺验尸。原本是抱着公事公办的心理,准备速战速决,但打开棺材时一刹那,那具尸体真把他一个从警五年的大男人给生生吓出一身白毛子汗。 尸体的样子实在太瘆人了,倒不是腐烂得瘆人,而是整个样子,有一种明明是夏天,却看着浑身觉得发愣的瘆人。 说到这里时,严晓峰扭过头,用一种难以描述的神情直勾勾看着我,道:“我不知道你们把她埋下去的时候自己发觉了没有,她那双手的动作就好像是在推棺材盖,简直像是诈死又在棺材里醒过来了似的……要不是后来尸体解剖确定她早已死于窒息,那样子看起来真跟被活埋了一样。” 我能体会他当时惊恐的心情,因为我也是亲眼目睹过的。的确如他所说,跟诈死后复苏了一样。所以我点了点头:“可能是下葬时候出的那趟意外,让她后来手一直保持着那个动作……” “而且你说你们家人是怎么回事,一个死于非命的人,给她穿那么红的衣服下葬,这颜色在死人身上可跟在新娘子身上的感觉是完全不一样的啊!” 我苦笑:“大概是为了让她走得漂亮一点。” 可能见我说的也算在理,严晓峰没再继续将话停留在这个问题上,只闷闷叹了口气,然后道:“既然听我领导那么说,我当然要问了,全都染上了?那个新来的小于也是?领导回答,是啊,不然怎么会和我一样请假,而且他好像发病还比我早点,所以现在情况可能比我还糟点。” 怎么个糟法?他的领导周正却没说,因为自从进医院后,周正就跟小于断了联系。 可是打个手机是很方便的事,为什么会断了联系?当严晓峰问起这点时,周正苦笑着说,其实就是因为不想说话,比如现在跟你说了这么多时间,我实在已经累得不行。 怎么会虚弱成这样?严晓峰再问。 周正沉默片刻,然后用一种像是梦游般沙哑缓慢的声音说了句:等你到这程度,你就知道了。 说完后,手机就挂断了,可能周正真的为这番谈话用掉了所有的力气。 可是严晓峰始终想不明白,这疹子不痛又不痒的,怎么会让周正这么一个铁塔一样粗壮的男人虚弱成这副样子。而且为什么那么巧,偏偏那天在阎王井吊棺材的人,竟全都会发这种皮疹,难道那个古老的石头缝里经年累月滋生了什么古细菌,被那口棺材给带上来了,所以汶头村的人才会有那种习俗,不到时间绝不可以把放进那个‘井’里的东西取出来? 可是细想这也不对啊,细菌这东西又不会管你习俗不习俗,到了说好的时间就会消失。时间越久,附着在棺材上的细菌只会更多吧。况且要真是细菌作祟,为什么运送棺材那些人,以及给丘梅尸体做解剖和检查的那些人,全都一点事都没有? 种种问题,令严晓峰越想越费解,也越想越不安。 百思不得其解的当口,他突然想起两天前听嫌疑人王川说的那番莫名其妙的话,登时心里一紧,发觉他这话果真不是胡乱随口说说的。 难道他早就知道他们这几个人会得这种奇怪的皮疹,所以两天前才会以那副神神叨叨的样子,吵闹着要见他们几个? 想到这里他立即打电话给单位同事,想要他们帮忙让王川接个电话,好把这些向他彻底问问清楚。 岂料听他这么一说,那同事相当为难地答道:不是哥们不想帮你,实在是无能为力,因为王川这两天跟个精神病没什么区别了,昨晚还把被子撕成一条一条往肚子里吞,喂了药刚吐干净,现在一直在床上躺着,人糊里糊涂的,连话都说不清楚,哪还能接你的电话。 第106章 万人刀七 七. 没想到,短短两天时间王川就成了一个脸话都说不清楚的疯子,这让严晓峰原本就不安的心更将忐忑起来,他总觉得这事跟他们几个人突发的怪病会有关系,所以他觉得无论如何要再去和王川见一面,不管这人到底是真疯还是装疯,至少要弄清楚他那天阴阳怪气所说的那番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所以当天晚上严晓峰就溜出了医院,赶往拘留所,谁知到了那里后一问,王川竟然不在。 他又出事了。这一回他是袭击了过去看他身体状况的警察,因为他口口声声说那个警察要吃了他,所以他差点把那个警察的耳朵整个儿都咬下来。于是被那个警察发急了按在地上一顿打,因此,两个人都被送到医院去了。 严晓峰只能问了医院名字,然后再往医院赶,但谁知中途走在路上时,他突然毫无知觉地就晕倒了。所幸晕倒的地方是个小巷子,否则被车碾过去也不得而知,当醒来时起码已经过去半个多小时,然后他站起来想继续往医院方向走时,却发现天晕地旋,差一点又跌倒在地上。 这时候,他大致隐隐约约有些体会,周正的虚弱到底是怎么一种光景了。 只是仍弄不明白,怎么好端端的,人一下子会变得那么虚,又不是失血过多,只是起了很多疹子而已。正百思不得其解,忽然手机铃响,是周正打来的。 手机那头的他似乎又恢复到了以往身强体壮,说话铿锵有力的样子。但正当严晓峰抱着一丝期望,以为周正是有所恢复的时候,周正的话让他很快明白过来,这铿锵有力并不是周正病情好转的表现,而纯粹是被吓出来的。 因为周正说,还记得老江么?你赶紧来中心医院2号楼6楼的icu病房,老江他不行了。 老江就是那天在阎王井帮着严晓峰、周正和小于一起吊棺材的那三名警员中的一个。 原本他们三个只是负责收集资料的,但由于当时村里人包括村干部在内,一听说去阎王井吊棺材,全都一副闻风丧胆的模样,所以他们只能协助严晓峰他们,找了吊车和工具,一起去将丘梅姐的遗体从阎王井吊了出来。 当严晓峰赶到医院时,周正和小于正陪着老陈的家属在icu病房外坐着,而老江已陷入全昏迷状态。 严晓峰本打算先去跟老陈的妻子打声招呼,但那个女人坐在椅子上就像个木头人似的,不动也不吭声,两只眼睛直勾勾看着病房的窗户,那眼神与其说是悲伤,不如说是恐惧。 周正和小于则都像在低头想着心事,脸色难看得有点吓人,死人似的蜡黄,脸颊凹陷,眼圈发黑,整个一副久病缠身的模样。而且一眼可辨的虚弱,便连坐着都看起来有点摇摇欲坠,所以尽管是陪在老江家属身边,彼此都沉默着,一句话都不想说的样子。周正还比小于好上那么一点,起码见到严晓峰后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然后伸出微微发抖的手指,朝着icu病房门上那两片窗玻璃指了指。 严晓峰说,那天当他一眼透过那道玻璃窗,看到里面老江的身体状况时,只觉得腿都软了。 如果有选择,他宁可去看腐烂的尸体,也无法直视老江那副无助又绝望地躺在icu病床上、苟延残喘维持着一线生命的可怕身体。那身体以及老江的半张脸,上面全都布满了大大小小的黑疹子。或者说脓疱应该更为确切一些,很多已经破溃,从里头流出黑色液体,虽是做过清创处理,仍是将床弄得一片狼藉。而液体流空的部位,看起来则更让人毛骨悚然,它们形成了一个个蜂窝状的坑洞,呈片状簇拥在一起,有些面积鸡蛋大小,有些足足能有巴掌大。 这些东西让老江的身体看起来简直比腐尸还可怕。 因此没看几眼,严晓峰就立刻手脚哆嗦着从窗户边倒退了回去,走到周正身边忙低声问他:“头儿,老江怎么会这么严重,这才几天啊……别是去阎王井之前早就已经病了吧……” 周正摇摇头:“就是这几天的事,不过看起来症状有急有缓。”说完,怕谈话内容引来老江家人的注意,他勉强搭着椅背站起身,然后和严晓峰走到电梯口,这才又道:“我跟你说,这病绝对不正常,邪门得很,你看到小于的样子么,他都有腹水了,老江也有。你见过谁出疹子会引起腹水的么?” “那其他人呢?”严晓峰冒着冷汗问。 “还有两个今天联系不上。昨天还通过电话,人虚得话也说不太清楚,估计也跟老江情况差不离……” 简简单单一番话,却听得严晓峰有种难以名状的悲凉感。一则已经感觉到这病恐怕无药可治,二则周正原本多健壮精神的一个人,现在说话有气无力,好像个受了气却不敢声张的小媳妇。又站都没站的样子,才离开座椅几分钟,腰就不知不觉佝偻了起来,四十多岁的人眼见着活像八十多岁。这叫严晓峰情绪怎么能缓和得过来。 不过随即想起有正经事还没说,当即先把心里的苦闷和焦虑忍了忍,然后将王川前两天跟他说的那番话对周正说了遍,又提到了王川发疯进了医院的事。刚说完,就见周正眉头一皱,用力一跺脚道:“这可糟,难怪他们打电话给我时说,王川病得很严重,又没有确凿证据能证明他是凶手,所以可能这一两天里就会让他回去。那你得赶紧去他现在待的医院找他去啊,他既然知道咱会得这病,没准知道这病的来头和治的方法啊……” 说到这里,严晓峰哭了起来,一个大老爷们哭得泣不成声。 后来才知道,那次交谈是他和周正这辈子的最后一次交谈。 当他听完周正的话匆匆离开医院后的第三天,老江病逝,小于则病情加重,开始处于半昏迷状态。而周正则失踪了,失踪前他跟小于说是要散散步再回医院的,但一走就没了消息,无论家里还是医院都找不到他。 那时严晓峰正一心想逼王川开口。 老江的死加重了他的恐惧,他在医院的表现失态了,因为王川一问三不知的样子,只会看着他嘿嘿嘿地笑。这让严晓峰气急败坏,在耐着性子用尽方法跟他说话都没有用处后,严晓峰忘乎所以地动手打了他。 见状,守在病房外的值班民警忙把严晓峰给拖了出去。尽管都是同事,但也没办法对他这种不可理喻的怒气坐视不理。而严晓峰也无法将自己的情况跟自己同事说明,所以万般无奈,只能退一步,他打算先安静等着,等王川回到拘留所,等王川的家人一出现,就想办法去接近他的家人,然后通过他的家人,看看能不能从王川的嘴里套出些什么来。 可是没等他找到王川的家人,噩耗再次传来。 周正失踪的第四天,他的尸体和车被人在北汶山前那条公路边给发现了。 很显然,周正是想趁着自己还有点力气,亲自跑到汶头村去找王川的家人,想通过他们去了解为什么王川会知道这种病,这种病的病因到底是什么。但快到北汶山时他实在支持不住了,开着开着就撞到了路边的电线杆上,车毁人亡。 没等严晓峰从这个噩耗中缓过劲来,当他再一次急匆匆赶去看守所时,却被告之,王川已经被放出去了,刚跟着他家里来的人回去。 真真是打击。一心守着的时候,总不见他家人出现,偏偏刚为周正的事分了下心,人就已经被带走了。 无奈之下,严晓峰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所以没有任何犹豫就做出了一个决定——趁着自己还能走能动,跟周正一样,前往汶头村。一到了汶头村无论如何要想办法让王川开口,或者问问他的家里人,他们这几个人得的这种怪病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谁知车子进了北汶山后不久就熄火了。而选择步行继续前往,可走了四五天,竟然一直都在这山里转悠。这几天里他身上带的那一点点干粮早就吃完,全靠在山里抓野兔子和挖点菌类充饥,又老天帮忙,连着几天总时不时下雨,所以虽然水也早就喝完,好歹也没被渴死。 一口气说到这里,严晓峰停下声沉默了片刻,然后苍白着脸看向冥公子,道:“所以,就算鬼打墙也好,就算这山里有鬼或者有妖怪挡着路也罢,我必须得往前走。都到这一步了,您说我能就这么放弃么。” 严晓峰这话说得的确没错。 攸关性命,确实不能说放弃就放弃。 但有一点我一路听到现在,自己心知肚明,却始终不能对他说出口。那就是——即便他能到达汶头村又能怎样,就算他能让王川恢复正常把话给他说明白了,又能怎样?最后他会发现,他努力了好几天,怀着很大一个希望到达目的地后,等来的结果是他完全不能接受的。 所以听的过程中,好几次我都很想把我身上发生的事跟他说出来,但每次话到嘴边又都咽了回去,因为他眼里的希望那么大,大到我实在不忍心看到那片希望瞬间在他里转变成绝望。 可是人总归还是得要面对现实的不是么。 与其到了村子后再被打击,不如现在早点告诉他,好让他断了去村里的念头,趁还走得动赶紧回去陪陪自己的家人,这样是不是会更好一点? 想到这里,正打算斟酌一下用词,然后对他坦言相告,却见冥公子坐进车里朝我瞥了一眼,然后竖起食指朝嘴唇处轻轻一贴。 他不想让我告诉他么? 但为什么? 没等我想明白这个问题,就见冥公子转身上了车,放下车窗朝严晓峰点了点头:“那上车吧,送你一程。” 第107章 万人刀 八. 一路上冥公子将车开得四平八稳,但碍于刚才严晓峰那番话,我总难免格外留意窗外的景物。不过坚持不多会儿就放弃了,因为山路上挺难看出周围景物的差异,一旁是山体,另一边不是树木就是石头,以及一望无垠的旷野,看久了,视觉就变得有点麻木,很容易丢前忘后。 透过后视镜,可看出严晓峰也同我一样一直紧盯着窗外,并且比我专注和持久得多。 憔悴又严肃,这让他看起来就像个一脸阴鹜的幽灵。 直至有一辆小货车一路从后面超了上来,大约嫌我们在这么空旷的山道上也开那么慢,还特意按了两下喇叭。这接地气的声音才让严晓峰微微松了一口气,然后靠在椅背上,有点溃然般卸下原本紧绷的神色,整个人彻底瘫软了下来。 “累的话你可以先睡会儿。”听见动静冥公子朝后瞥了他一眼,道。 “不用。”严晓峰苦笑了声,“我怕眼睛一闭再一睁,会发现原来眼前这些是我做的梦。” “这几天不太好过是么。” “岂止是不好过,简直不是人过的。” “我看你身上和腿上刮伤挺严重,是路上出了什么事么?” “……也不算是出什么事,是刚开始那会儿心里急,所以晚上也想赶路,但这条路连盏灯都没,夜里差不多是伸手不见五指,所以一不留神滑到路岈子下面,让石头给割的。得亏没有感染,不然这几天有我好受的。”说着,似有些不堪回首当时的遭遇,严晓峰垂下头将那条伤痕累累的裤子抹了抹平整,随后掏出刚才冥公子给他的那包烟塞了支进嘴里,啪啪两声点燃,用力吸了口。 看来这烟倒确实是货真价实的,不过虽然真,倒也跟普通的烟有个不太一样的地方,就是它虽然冒着烟雾,但没有刺鼻的烟味,甚至一点气味都没有。不知这一点严晓峰有没有察觉,应该是没有,他思维似乎随着身体一起瘫软着,直到吸完半支烟,才发现我时不时透过后视镜在打量他。于是掐灭了烟头苦笑着对我道:“其实两年前就戒了,但今天一看到就没能忍住,不好意思了。” 边说边将窗开大了点,手当扇子把烟朝外扇了出去,扇着扇着想起了什么,指着车顶处个取代了金佛的红字问:“这车是佛教协会的?” “……不是。” “哦。先前看到外面车顶上也用红漆刷着这样的字,跟庙里见过的梵文像得很,还当是遇到了庙里出来的车,没想到会碰上你。”说着,朝冥公子看了一眼,然后又问我:“这位是你男朋友?” “不是。”我忙否认,“只是普通的……朋友。” “那也该是个佛学爱好者吧?”这句话问的是冥公子,但见他没有回应,便有些尴尬地靠回到椅背,忍不住又取了支烟出来。 倒是没抽,只含在嘴里有一搭没一搭地咬着。过了片刻,冷不丁地说道:“我一直在想,我们头儿那时候病得已经那么厉害,为什么他明知王川知道些什么,却不像我一样去找他问,而是要那么大老远的路跑到汶头村去。” “那原因是什么呢?”我问。 “后来琢磨了一下,可能是他已经去找王川问过了,但看王川那种情况知道问不出什么,所以想去村里碰碰运气。因为那时候听我们说要去阎王井吊棺材,村里人说过不少忌讳之类的话,也不知道是不是跟这病有关。” “倒也是。” “对了,你也是从小到大在那个村里长大的,不知道你听没听说过这种病?” “我?” 突然问起我这个问题,我想起刚才冥公子的暗示,所以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只能含糊着摇了摇头。严晓峰见状微微有些失望,不过倒也没有继续追问,只是若有所思望着车窗外飞驰而过的景色,轻轻咕哝了句:“算了,还是等见到王川再说。不过说实话,你们村的人迷信得有点瘆人。” “那你亲身经历的这些事也都是迷信么?”我问。 “这个么……”他愣了愣,随即目光却变得有些狐疑,扭头看了看我,道:“提到这个,说起来好像有点奇怪……你们对我的话难道都一点儿没感到怀疑过么?” “……什么?” “如果从没听说过这种病,为什么你们对我刚才说的那些事一点儿都不觉得奇怪?” “因为一来,基于您的身份;二来,基于您身体的状况。光凭这两点,您也不像是个胡编些神神叨叨的故事,只为诳人带你进村的人,毕竟那样做只会适得其反,不是么?”大约知道我回答不上来,所以冥公子很快替我答道。 “……的确,就像我第一次听王川说那些话的时候一样……” 话刚说到这儿,突然冥公子一脚油门令严晓峰身子猛朝前晃了晃,立时住了口。 “怎么了??”我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加速吓得一跳,忙转头去问。 冥公子没有回答,只是再次踩了下油门。 速度一瞬间提到了一百码以上,令我再次感觉到肾上腺素激增的刺激。急忙抓住把手的同时,就听严晓峰啊的一声惊呼,紧跟着用力往我椅背上拍了一把,指着后视镜对我急道:“卧槽!那是什么东西!快看!你快看!!” 他叫得那么急又那么惊惶,让我一时手忙脚乱,根本没能从后视镜里看出任何东西。 索性一扭头朝后窗看去,便见身后那片天像是被生生劈成了两半。 前一半是晴空万里,后一半一直到身后的山路尽头,那片天是乌黑的,好似阵雨来临前的征兆。 黑蒙蒙的天幕下无声无息显现出一支军队。 踏着尘土遥遥而来。第一眼看去时,远得还只能看清他们身上闪闪发光的铁甲,眼睛一眨,已近得能看清楚为首那批骑兵的脸。一张张如同风化了的木乃伊一般的脸,没有眼睛,幽黑的眼眶内冒着冉冉黑烟,同他们手中随风摇曳的黑幡交织在一起,腾云驾雾一般,朝着我们的方向直逼过来。 这不就是先前在北汶山外看到的那支军队么? 他们当时明明是朝着跟我们相反的方向一路而去,却不知为什么又回来了,而且看上去明显是冲着我们这辆车而来的。 可是他们为什么要追我们? 刚想到这儿,突然严晓峰浑身一颤,匆匆对我做了个后退的手势,随后猛一下朝椅面上伏倒。没等我照着他的意思做,就见原本离得至少还有百多米远的那支军队中,为首一名一身黑甲的骑兵突然扬鞭策马纵身一跃,倏然间竟已到了我们这辆车的后窗处。 眼看只差一步那巨大的铁蹄就要朝车窗上踏来了,所幸就在这时车子一声咆哮,再次加速,闪电般跟那骑手再度拉开了约莫几十米远的距离。 与此同时冥公子忽然朝我肩上轻轻一拍。 我以为他是要我坐坐正,岂料刚转回头,就见他一按带扣将我身上的安全带啪地下松了开来,随后一把抓住我的手按到方向盘上,没等我反应过来,不紧不慢对我说了句:“替我稳住。” 稳住?他难道不知道我根本不会开车?? 但这一点我根本来不及跟他沟通,因为没等我开口,他已经以比语速快得多的速度一瞬间松开了方向盘,然后抓起一旁那只装着喷枪和油漆的塑料袋,从里面拉出一包盐来。 这当口我总算在惊魂不定中稳住了方向盘。 其实感觉真车的方向盘把控似乎要比游戏中心那种模拟驾驶简单得多,所以很快缓过劲,一眼瞥见他的举动,忙问:“你要做什么??” 他笑笑。边打开车窗,边问了句:“听说过撒豆成兵么?” “当然。” “今儿让你见识一下撒盐成兵。” 话音刚落,他一把撕开包装袋,哗啦一下将那一整袋盐朝外抖了出去。 顷刻间窗外白花花一片,煞是壮观,但只短短瞬间就被风吹得烟消云散。 盐是撒完了,可哪儿来的什么兵? 见状我正要问他,却见他手往窗外一伸,在空气中写字般扬撒划出数道纵横交错的弧度。 最后一道弧度划过之后,就见原本消失不见的盐竟如笔直一条线在车旁悄然显现,尾随在他手指轨迹之后,极为醒目地逆着风向豁然展开,在空气中交织出一行巨大而潦草的字迹。 跟他写在车顶上的字不一样,这是很清晰的一行汉字,所以这回我总算看懂了那些字写的到底是什么: ‘留人门,绝鬼路,和合天地八维,百神归命,万将随行,急急如律令。’ 然后嘭的声响,那些字碎裂成一个个小指大小的人。 被风一吹,瞬间像吸足了气一样呼啦啦一阵暴涨,随即化成真人大小一长排白色人形,在紧跟而至的那支军队再次逼近的刹那,倏地调转头,齐刷刷往那片整整齐齐的队伍里冲了进去。 两拨‘人马’冲撞到一起的刹那,就好像冷水撞进了滚油,让那支原本整齐有序,固若金汤的军队一下子被打得碎乱。但到底只是盐幻化出来的东西,哪怕体积变得再大,同那些阴兵身体刚一碰触,就碎散了开来,很快被山道上的风吹得干干净净。 不过消失过后,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那些阴兵没再继续追赶过来,而是仿佛迷了方向似的,团团聚拢在同‘盐人’冲撞的地方,一边原地绕着圈,一边挥舞着手里的武器,像是在跟空气进行着无声的厮杀。 诡异又壮观,着实是有些迷人的。 正当我为自己脑子里竟突然产生出这样一种想法而感到吃惊时,冥公子接过我手中的方向盘轻轻一转,令车子唰的下轻巧绕过弯道,将那一片景象阻挡在山体背后。 “他们为什么追我们?”于是把身子坐了坐正,我问他。 “这恐怕得问问他。” 边说,他边朝后视镜里瞥了一眼。这时我才留意到,在由始至终的沉默中,严晓峰正苍白着脸瞪大了一双眼,像看着一对活鬼般一动不动紧盯着我和冥公子。 “……你……你们到底都是些什么人?”过了半晌,他总算从喉咙里挤出点声音,沙哑着嗓门问了句。但没等有人回答,他突然身子朝前一倾,一把抓住驾驶座的椅背猛拍了一下:“快开过去!别停!” 如果他刚才的样子像活见了鬼,那这会儿的表情无疑像是在被鬼追,惊恐得一瞬间脸都似乎变了形。 他到底看到了什么一下子紧张成这样? 当即顺着他目光朝窗外看去,我看到离车五六十米远的地方,笔直一条道中间蹲着一团黑漆漆的东西。 依稀似乎是条狗,毛很厚很长的一条狗。 但随着距离的接近,我发觉它体积要比普通体型的狗大很多,这么大的体积可能是山里的野狼,可是狼的毛不可能有那么长。这毛长得简直像是人类精心蓄留的头发,柔滑,顺长,密密麻麻覆盖在它身上,把脸都给遮没了,只隐约露出一双闪闪发光的眼睛,透过毛发闪闪烁烁朝我们这方向望着,眼瞅着我们径直往它那儿快速过去,却始终如一尊石像般蹲在那里,一动不动,异乎寻常的冷静。 这到底是个什么动物…… 正当我凑近窗玻璃试图想看看清楚时,冥公子一脚刹车,将车停在了离那动物十米开外的距离处。见状严晓峰不知怎的一下子面色发青,异常激动地往前探出半个身子,拍着驾驶座的椅背大喊:“开啊!开过去啊!” 冥公子没有任何反应,那动物却似感觉到了来自车内的杀意。 当即忽地从地上站了起来,依旧维持着刚才那种姿势紧盯着我们这辆车,慢慢朝前走了一步。 这动作令它身上的长毛则随风一飘,显露出四条肌肉发达,如同马一样脚尖漂亮的四条腿。 “吼!”然后它抬起脖子朝我们发出低低一声咆哮。 真诡异,这上半身像狗,下半身像马,全身都被长头发一样的毛发给包围着的动物,嘴里发出来的声音,却像头雄狮。 而一听到这声音,严晓峰全身突然剧烈地抖动起来,抖得椅背都被他掰得瑟瑟颤抖。 “开啊……”一边抖着,他一边凑到冥公子身边,咬牙切齿般对着他耳语:“熄火的话这车可就再也开不动了……开啊……你他妈的开啊……” 第108章 万人刀九 九. 严晓峰说,这动物是个鬼。 这鬼是导致他车子在半路熄火的罪魁祸首。 正是那天乍然见到这动物出现在路中间,导致他猛踩了下刹车,于是车子熄了火。打那之后,他的车子就再也没能发动起来,而这头不知道什么种类,也不知道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动物,从此却如同幽灵一般,每次在他困得熬不住想睡觉时,就会毫无预兆地出现,像个经验丰富又耐心无比的猎手,静静潜伏到他身边,追踪他,捕猎他,直至耐心耗尽,便如朝露遇到阳光般在空气中消失不见。 所以这几天里,严晓峰基本都没怎么睡觉,因为无论他躲在什么地方,只要一睡,这鬼东西就会出现,迫使他到处逃,即便精疲力竭,为了活命也只能拼劲全力地跑。 后来,到了昨晚的时候,他实在逃不动了,因为身体一直在变得越来越虚弱,所以在摇摇晃晃跑到路边时,他被一块石头绊了一脚,轻易就从路面上滚了下去。 依稀记得刚一停止滚动,就看到那头动物像只披头散发的魔鬼一样,伸长了脖子在路边低头朝他望着。一眼望见他停下身子,立刻像阵风似的扑了下来,扑倒在他身上,从那些密密层层的毛发里露出一张血盆大口,冲着他一声咆哮,然后一口朝他脖子上咬了下去。 这动物的牙齿大得足足像两排朝天椒。 直把严晓峰看得肝胆俱裂,一想到自己将要被这么可怕的牙齿给活活咬碎,登时两眼一翻,一下子就晕了过去。 只是没想到,本以为当时是必死无疑,不料后来却活着见到了第二天的太阳。 醒来时,他一度以为那场恐怖之极的经历只是一场噩梦,而且他并非在山路下面躺着,而是躺在山路边上,保持着昨晚被石头绊倒后的姿势。 所以半是犹疑半是庆幸,总是身体虚弱得已经几乎有点走不动,他仍是鼓足了劲头继续往前走,因为他认为那场可怕的梦是老天给他的一个暗示,暗示他即便走在生死边缘,也不要放弃继续活下去的希望。 就这样一直走一直走,走得口干舌燥,思维开始渐渐模糊的时候,他听见了我们车子的声音,然后又如见到海市蜃楼的出现一般,不可思议地见到了我们的出现。 只是担心我们听后可能会因害怕而拒绝将他带到汶头村,所以在说着这些天他的所有遭遇时,严晓峰对我和冥公子刻意隐瞒了曾在山里遇到这头野兽的遭遇。心里总存着一丝侥幸,他想,那野兽也许会因为人多而有所顾忌,不轻易出现。却不料就在此时,在经历了刚才那无比诡异又可怕的一幕后,那东西竟然又再度出现了,并且和他第一次遇见时一样,一动不动,仿佛一个设下陷阱伺机等候猎物到来的猎手,极其耐心地等待着猎物以无可避免的举动,犯下每个猎物踏入陷阱前都会犯下的相同错误。 说着这番话时,严晓峰始终在留意着发动机的声响。 直至说完,听见发动机的声音依旧不紧不慢在轻轻响动着,他才微微松开了紧绷着的眉头,用汗津津的手抹了抹额头:“所以,赶紧开吧,加速度压死它也没关系。” “既然说它是个鬼,那你凭什么以为靠这车能把它压死?”冥公子瞥了他一眼问。 “不管能不能压死,赶紧离开这里才是最要紧的!” “你很怕它是么。” “换了你被这种东西一直追着不放,你会不怕??” “但它追了你那么些天,也没见它吃了你,难道不是么。” 淡淡一句话令严晓峰一瞬噎了声。他捏紧了椅背不安朝冥公子望着,手指微微颤动,令指关节发白泛青。许是因此让冥公子觉察到了他从骨子里透出的那种慌恐,于是没再继续僵持,他松开了刹车,令车子径自往前滑了过去。 车速并不快,但已足够让严晓峰长出一口气。 随后松开手正打算坐回身,但突然间车身再次一停,令他立即惊跳着重新抓住冥公子的椅背,急匆匆问他:“怎么了??干什么又停??” 话音未止,他喉咙里突然发出一声怪响,随后闪电般朝后退了回去。 因为就在冥公子刚刚将车重新停下的同时,不远处那头似狗非狗,似马非马的动物轻轻甩了下满身的长毛,迈开蹄子哒哒一阵踱到了这辆车前。 离着还有一两步的距离,它不再继续往前,歪着头似在考量着车内人的打算。 半晌,见车始终不再往前,便凑近车盖嗅了嗅,随后绕到车窗边,慢慢将脸贴在窗玻璃上,透过垂在面孔前那一大片发丝,用它乌黑晶亮的瞳孔闪闪烁烁望向冥公子。 见状冥公子放下车窗,朝它点了下头:“打扰了。” 说话时的神情仿佛面对着的这头动物是个人,而不是一只根本听不懂人话的野兽。 有意思的是,这野兽确实也听懂了,并且朝他回点了下头。 “麻烦带路。”于是冥公子又道。 它便再次点了点头,随后身子一转,径自往前哒哒哒地走了过去。 本以为冥公子会就此跟上,但他依旧停着车,任由那动物一路往前。直至身影渐渐变小,随后毫无征兆地撒开四蹄一阵疾跑后,就像严晓峰所描述的一样,如同朝露遇到阳光般,它一瞬间在空气里消失不见。 这时冥公子才突然猛踩了下油门,令这辆昏昏欲睡的车一声咆哮,箭一般朝前飞驰而去。 一路到了刚才那动物消失的地方,不知是我错觉,还是车开得过快的缘故,只觉得整个车身突然往上弹跳了一下。并不是平常遇到不平路面时那种弹跳感,而是坐电梯时的起伏再乘以数倍的感觉。 这种奇特的感觉只维持了短短一瞬间,要不是这车速让人神经变得格外敏感,几乎是感觉不出这点细微异样的。因此下意识朝冥公子看了眼,刚想问他是否也感觉到了,却见他方向盘忽地一转,突兀将车往道路左侧开了过去。 “小心啊!”一眼看出冥公子毫无减速的念头,严晓峰在后座惊叫了声。 眼见车头毫无停顿地就要冲出路面,并朝着路下的斜坡直滑出去,他几乎要扑上前帮着冥公子将方向盘返正,幸而就在这当口冥公子一脚刹车,千钧一发之际将车稳稳停了下来。 前后不过几秒钟,天堂地狱一线间。 虽然明知冥公子不会真的把车往山路下开,但那一刻的惊魂足以让我瘫坐在椅子上,一时什么话也说不出来,虽有满肚子疑问,却只能对着冥公子一阵发呆。 见状他侧头朝我笑了笑,手指凌空对着我轻轻一弹,随着身子突兀一松,我才意识到,刚才始终忘了系安全带,若不是他用了什么手段将我身子稳在椅背上,刚才那一脚刹车我大概头免不了要跟车窗亲密接触一下。 这让我不免一阵后怕,赶紧手忙脚乱将安全带扣上,随后见他将目光朝车窗外指了指,对着后视镜里比我更加惊魂未定的严晓峰问了句:“这几天你一直在这山里绕来绕去,可有看到过这个?” 严晓峰身子本就衰弱之极,经不得这一阵折腾,正抓着胸口张大了嘴,呼哧呼哧直喘粗气。 因此最初几乎没意识到冥公子在问他话。 直到反应过来,立时一怔,遂带着丝疑惑慢慢朝车外望去。 看着看着,两眼一下子瞪大了,露出副费解到难以置信的神情,以至指向窗外时,竟连话都说不太利索:“……这……我的车怎么自己开到坡下去了??” 斜坡下四轮朝天躺着一辆suv。 显然这辆车冲出路面时先撞到了斜坡下的那棵大树上,所以整个头都凹陷了进去,前窗碎了一大半,又翻滚着接连跟斜坡下的石头撞击,所以车身几乎散了架。 这让严晓峰那双紧张得微微有些充血眼睛看上去更为闪烁和惊惶起来。 及至醒过神,他立即朝左侧挪了挪,似乎是想要推门出去看个究竟,但突然他嘶地猛吸了口气,像被电击般一震,随即迅速缩回里座,牙关咬紧咯咯一阵发抖:“不可能……这不可能……” 我循着他惊恐无比的视线,看到离车头大约三四米远的地方,躺着一具浑身扎着碎玻璃,已在炎热的气温中开始腐烂的尸体。 满是刮痕的白色长袖衬衫,深蓝色满是刮痕的牛仔裤,短而乱的头发下半个额头已被某种利器削平。 这尸体不是严晓峰却又能是谁? 想到这里,忍不住悄悄朝后座上严晓峰看去时,就见他一动不动像个蜡像般坐在那儿,瞪大了双眼紧盯着前方那具尸体,一脸呆若木鸡的样子几乎是有些好笑的,但此情此景,却怎么可能让人笑得出来。 那是一种扑面而来的惊恐感,惊恐到仿佛魂魄都一瞬间飞离了他的身体。 直到很久之后,才从他喉咙里发出咯喀一阵响,然后他抬起头看了看我又看向冥公子,颤着声问:“怎……怎么可能会有两个我?怎么会有两个……” 问完,见我和冥公子不做声,他似乎一瞬间察觉了什么。 随即整个脸蓦地扭曲了起来。 可怕的是,随着他脸上这层恐惧的加深,他身体开始出现了一种无法形容的惊人变化。 原本憔悴但还算清秀的一张脸,几乎是在我眨了下眼睛的瞬间,突然发出哗啦啦一阵轻响。因为从额头到下巴处,那张脸突然扎满了玻璃碎片,且左边额头还不知被什么东西给削掉了四分之一,血肉模糊得几乎分辨不出五官的样子。 身上更是到处都伤痕累累。状况如此糟糕,但严晓峰却似乎浑然没有察觉到这一点,也完全感觉不到疼痛,只直愣愣看着冥公子,过了半晌,抬起只剩下三根手指的手伸到眼前看了看,他再次发了阵呆,随后一把推开车门,急匆匆便想往外跑。 但哪里比得上冥公子蓄势待发已久的那番速度。 似早已预料到严晓峰会有这样的举动,没等他探头出门,冥公子手指往后视镜上一拍,再轻轻往后一扯,便见严晓峰像被一股巨大力量猛地往后一拽,几乎完全没有任何反抗余地便一头撞在了驾驶座的椅背上。 随后反手一伸,一把按住了严晓峰的头,迫使他蜷缩在底座上动弹不得。见他徒劳无力胡乱一阵挣扎,不由笑道:“你跑什么,找死么?” “本来就他妈已经死了!还能怎么死?!” 这句话大概用尽了严晓峰全部的勇气和力气,因此吼完之后,他整个人一瞬间瘫软了下来,不再做任何挣扎,只捂住脸失声痛哭起来:“我死了……死了……我他妈原来已经死了……” 看着他这副样子,我实在很难用合适的语言去描述这种悲哀之极的感觉。 始终不知道自己早就已经死了,突然间看到自己尸体以一种无比可怕的姿态出现在自己眼前,惊惧之后,没等来得及消化,又眼睁睁看着自己变化成同那具尸体一模一样的样子。 这种突兀到来又无比悲惨的现实,远比死亡本身更为可怕。 于是惊恐,于是绝望,却又无能为力地悲哀…… 化成一种心如死灰的妥协,最后只能藉由最为无用的眼泪去宣泄,然后蜷缩在那儿听天由命。 着实悲哀得令人无法直视,甚至不敢多听那低而压抑到无法再压抑的抽泣。 然而,这一切对冥公子来说似乎是视而不见的,他看着严晓峰,平静的眼里却找不到丝毫能表现出他感受的东西,只是由着这可怜的警察哭了阵,随后道:“黄泉来使接引你,你躲了它几天几夜,殊不知再迟上一天半天,你的魂魄就要被这山里的某种东西给无声无息吞噬干净,这不是找死,又是什么。” “我他妈怎么可能知道拿东西是从黄泉来的??还接我??要不是碰到这东西,要不是为了避让它,我他妈会死??” “你再好好想想,你真是因为碰上它,为了避让它而死的么?” “还要怎么想?!” 问完,停下抽泣抬头用他那双充血的眼睛紧盯着冥公子,但突然浑身一颤,继而沉默下来。 一腔激动碰上波澜不兴,大概是一种虚脱般的无力,尤其面对着冥公子这样一个人。 他不动声色看着严晓峰绝望发泄的样子,一言不发地在对他静静微笑。 不知怎的,这微笑让我想起第一次遇见他时的样子。 隐藏在人的外衣下死神般的本质,平静的神情对比着严晓峰绝望到暴躁的模样,有一种淡漠得令人微颤的寒意。 所幸语调并不如他眼神那般离人千里,在见到严晓峰僵硬的沉默后,他轻轻说了句:“你再好好想想。” 温润平和的话音,似有一种奇特安抚人心的作用,不仅令我悄悄朝他看了一眼,也令严晓峰重新抬起头望向他,目光微微闪烁。 过了片刻,他倒抽了一口冷气,身子一下子蜷缩得更紧了。 紧得几乎将自己整个儿塞进车底下去,过了好一阵,才勉强抬了抬头,喃喃说了句:“……想起来了,进山不久,我好像就昏过去了……所以……” “所以?” “所以没多久,我就对车失去了控制,听任它从山路上冲下去,直接撞上了那棵树……”边说,他边朝斜坡下那棵树干已被撞裂的老树看了一眼,肩膀再次一颤,似不堪想象当时的场面。“……等清醒过来的时候,我就看到那头动物挡在路中间……之前发生了什么,一点印象都没有,所以我一直都以为……”说到这儿,面露一丝困惑,他朝冥公子皱了皱眉:“但它昨晚明明已经追到我了,为什么那时候没带我走?” “因为有人不希望你被它带走,所以一直在干涉着它。” “干涉?”一听这话不由倍感困惑,严晓峰怔怔望着冥公子,难以理解地问:“……为什么?” 这问题我也很想知道是为了什么。 为什么竟会有人暗中阻挠一个黄泉来使,试图干涉它将一个迷途的鬼魂带走。这听起来着实让人感到费解。 但没等冥公子回答,忽然车窗外传来叮当一阵声响。 细而婉转,低而柔和,极其动人的一波声音,这让我立时往它飘来的方向看去。 倒不是因为被这好听的声音所迷,而是因为它正是刚穿过朝天门时那会儿,我所听到的,曾还以为是自己幻听的琴声。 谁想一眼望去,所见到的那个弹奏者,竟是比琴音本身更为不真实。 因为那是个比琴音本身更为迷惑人心的“人”。 第109章 万人刀十 十. 此“人”端坐在山路旁一棵倾斜而出的岩石上,银发银袍,膝上放着把银光闪闪的琴,黄昏的夕阳下美得不可方物。 之所以要在“人”字前加上双引号,是因为他虽有人形,但必然不是个人类。 而之所以称他比他手中弹奏那把琴的琴音更为迷惑人心,则是因为他的形态之媚,恐怕普天之下无人能比。 这是一道由风的流动轨迹,以及透明如玻璃状的沙粒,所糅合而成的形体。 不知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如此虚无,所以如此飘渺,整个人坐在那儿好似一层晶莹闪烁的雾气。所以通体每根线条都如音律般流畅,在空气细微流动而出的变化中,时不时幻化出他种种微妙迷人的姿态,更因那些沙粒的晶莹剔透,所以一点点光线的变化,就能令他通体随着动作流淌出一*绚丽的色彩,实在让人一眼望去,根本就没法挪开视线。 这种美,绚丽到极致,便显得很不真实。 因此也就比任何真实的东西更为迷惑人心。 所以一眼见到,非但没让我感到惊艳和痴迷,反而突然间毛孔颗颗竖起,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这细小的情绪显露让他立时察觉到了。 手里琴声戛然而止,他一把将那同他身体一样虚无的琴抛入空中,在它随风消散的一霎那,身形一闪,倏然间已站在了车窗外。没等我反应过来,手在窗玻璃上轻轻敲了敲,随后低下头,用他那双完全分不出瞳孔的眼睛朝窗里望了进来。 他在观察我,目光闪闪烁烁,像两片细碎的刀尖。 所以尽管跟他之间隔着一层玻璃,但不知心理作用还是怎的,我能清楚感觉到他呼吸如细碎的沙粒一样穿透玻璃,一层层吹到我脸上,像磨砂纸一样刮得我脸一阵阵生疼。 后来发觉这并不是我的错觉。 这感觉是真实的。 当即想伸手去把脸挡住,却发现自己手根本动不了。 它们的知觉脱离了我的控制,让我只能眼睁睁朝它们看着,完全无法操控它们。更糟的是,当我挣扎着用尽全力别过头,试图避开那股粗粝的呼吸时,却见到冥公子维持着刚才制住严晓峰时的动作,侧身靠着椅背,一动不动仿佛全身凝固般静坐着。 显然也是被外面那东西控制了动作,而且控制得比我还透彻。 天,这到底这是个什么样的人物,竟然连冥公子的行为也能控制?? 没等我来得及为之惊诧,突然身旁窗玻璃喀拉拉一阵响,随即豁开一道拳头大的口子,令一股截然不属于这个季节的冰冷温度从外头直吹了进来。 “阎王井里的冥公子……”随之而来的是道低哑的话音。 在将窗框上剩余玻璃一片片捻落后,那“沙人”才仿佛刚发现到冥公子存在似的,将视线慢慢移到了他的脸上,自言自语般说了句。 没得到冥公子的任何回应,他笑了笑,朝前微一探身,从窗外伸进他的手。 手指细长柔软,仿佛没有骨头,被风轻轻一吹便摇曳起伏。但触到冥公子脸的一刹那,却突然坚硬如钢刀般挺直起来,朝着那张我精心描绘出来的脸上轻轻一刮,便见那张美丽的脸一瞬间如玻璃般四分五裂。 露出跟这“沙人”身体一样晶莹剔透的头骨,见状,“沙人”倏地将半个身子从窗外钻了进来,摇摇曳曳漂到冥公子面前,双手捧着他的头骨目不转睛看了片刻。 继而低头贴近他耳侧,对他轻叹了口气:“实在美丽,也实在狡猾,藏在将死之人的气息中进山,这一路可真是让我好找啊公子……” “谬赞,承蒙山神大人瞧得起。”虽身体不能动,但冥公子却倒仍还能笑得出来。 尽管变回骷髅状的脸笑或不笑都没多大区别,但带着笑的话音依旧是清冽动人的,动人得令“沙人”肩膀微微颤了颤,随后拂开他额头的发丝,将那轮廓完美的头骨再次捧了捧紧:“不妨把这身骨头让给我可好?” “不敢,我这把老骨头,哪儿来的造化能配得上神君这一身养自天地的灵气。” “沙人”再次笑了笑,没继续说些什么,只将身子一沉,径自便往冥公子身上压了下去。 这举动看得我一阵恶寒。 因为我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这就跟当初丘梅姐要附我身时的状况几乎一模一样,所以,难道这个被冥公子称作山神的“沙人”想上冥公子的身,然后把他的骨骼据为己有? 想到这里不由脑子一热。 刹那间,也不知道突然间哪里来的想法和冲动,我不假思索一口咬碎自己舌尖,张嘴就把冲出伤口那片热流朝着近在咫尺,全然没把我放在眼里的“沙人”身上吐了过去。 但吐完立即后悔。 听说舌尖血是能驱邪的,可我忘了这个“沙人”似乎是神。 神怎么会怕区区一丁点人血? 事实上,也正如我预料的一样,这血的确是毫无作用。 它落到“沙人”身上后,除了一丁点红丝,几乎什么痕迹也没有留下,却因此引得他头一侧蓦地朝我瞥了过来,冰冷视线再次刺得我脸上一阵生疼,但这次我再也没法把自己头别开,因为他扬手一挥,一把按在了我脖子上,迫使我几乎整个儿被按进椅背里去。 随后手指收紧。 细细的指尖最初几乎柔软得毫无感觉,然而不出片刻,它们倏地绷紧,便如五根钢筋般直往我喉骨处逼入,令我脑子里的血压一下子直逼到头顶,登时感觉,只要再稍微加上一丁点力气,就能毫不费劲地把脑子里的血和我两只眼球直逼出我的头颅。 而仿佛是为了印证我这想法,与此同时,我听见耳朵边传来啪的一声响。 爆裂般的声音。 一度我以为是自己的头真的被这“沙人”给拧炸了,然而喉咙处一阵松弛后,颅内压力的迅速下降让我很快意识到,那声音来自冥公子的椅子。 非常厚实的一把真皮座椅,靠着我方向这一侧突然豁开一道巨大的口子。 大到令冥公子的手腕有足够自由的伸展余地,因此只是轻微一个侧身,他原本停滞在严晓峰头顶的手就顺势滑落下来,到严晓峰胸口处时扬指一弹,便见严晓峰身子一弯,如虾米般紧缩成一团,随即趴在车底一阵咳嗽。 咳得几乎想要把肺都咳出来了,如果鬼魂是有肺的话。 但咳着咳着,还真有一样东西被他咳了出来。 那是一道暗蓝色的光。 在严晓峰咳得最厉害的时候,突然一声啸叫从他脖子后飞射而出,径直撞入冥公子的掌心。 见状“沙人”一跃而起,一把丢开我重新朝他飞扑过去。 却哪里还来得及。 没等他指尖重新触碰到冥公子的脸颊,就见冥公子肩膀一侧,借着那么一道轻轻的力量扬手一松,不偏不倚将那道蓝光刺进了“沙人”的身体。 这么一副晶莹剔透,美得几乎风华绝代的身体,眼看着就这么碎了,轻而易举,像一块被砸得粉碎的玻璃,在空气中突地碎裂开来,且由于速度过快,在碎裂的一刹那,绽放出一片耀眼如火星般的光芒。 几秒钟扭转局势。 直把我看得脑中一片空白,几乎连舌尖上的疼痛也感觉不到。 直至听见严晓峰呆呆地再次问出一句:“卧槽……你们到底都是些什么人……” 才因一股莫名其妙的喜感而醒过神。 随即被舌尖传来一阵剧痛疼得用力吞了口唾沫。 疼痛让人脑子清醒。 所以我很快留意到,那道刺入“沙人”身体的东西仍在冥公子手上,且渐渐退去了通体的蓝光,显现出了它原本的模样。 那是一把长约半臂,样子和剑非常相似的短刀。 非常古老,所以造型极为简单,且通体锈迹斑斑。一旁刀刃更是像被老鼠啃过似的,坑坑洼洼,磨损得相当厉害。 如果放在平时见到的话,也许我都不会朝它多看第二眼,但就是这么不起眼的一样东西,刚才竟轻而易举就把那个“沙人”在一瞬间刺成碎片,力量着实是惊人的。 可是这么惊人的一件兵器,却怎么会在严晓峰的魂魄里藏着? 想到这里时,忽然见到原本呆看着冥公子的严晓峰,突然用力扯了两把领口,随后不知咕哝了句什么,两手往椅子上一拍,十指紧扣,浑身瑟瑟发抖起来。 似乎在发冷,但一张脸却红得好似要喷出血来,他咬着牙用身体顶着车座沉默了阵,终于有些按捺不住,抬头问:“怎么这么热,车里空调停了?” 话刚说完,突然啊地声惊叫,举起双手没头没脑就朝椅背上拍了过去。 一边拍一边大喊:“水!着火了!快来水!快来水!!着火了啊!!” 第110章 万人刀十一 十一. 叫声惊恐得好像他真的被一片火海给包围了。 但我呆看着严晓峰这近乎疯狂的行为,怎么也看不明白他究竟是怎么了,也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回应。 哪里在着火? 他伸着两只手又到底在拍个什么劲? 疑惑间,实在被他叫得有些慌乱,便直起身再仔细往他手上看了眼。 这才有些明白了过来。原来,虽然没有半点火星,但严晓峰两只手正在以肉眼可辨的速度,从手指到手背一路发黑,像是被活活烤焦了似的。 见状赶紧手忙脚乱找出喝剩下那半瓶矿泉水,拧开盖子便要往他手上浇,但被冥公子伸手一按,阻止道:“你这是做什么,北棠?” “他手要全烧焦了啊!”我忙指向严晓峰的手。 心里不仅奇怪,这个一贯对种种事情都极其敏锐的男人,怎么这会儿明明听严晓峰叫得这么惨,却还一副视若不见的样子。 但再次朝后座望去时,不由一愣。 因为刚才还蹲在那里大吼大叫的严晓峰,就在我转头跟冥公子说了一句话的功夫,不见了。 “……他人哪儿去了??”呆了片刻,我问。 “原本便是借着神刀的力量才能在人世逗留至今而毫发无损,这会儿离了这层力量,自然是回黄泉去了。” 说罢,冥公子的目光朝车窗外指了指。 我循着他视线朝那方向望去,就见前方不知何时起了一层雾。 灰蒙蒙、浓得几乎将前方路面整个儿遮住的雾,那中间有个足有两米高的黑衣男子,披散着一头又长又浓的黑发,手里提着一根黑而油亮的绳子。 绳子一头系在严晓峰脖子上,严晓峰倒也完全不抗拒,因为他仰着头垂着双手,左顾右盼间看起来相当茫然。 两人就这么一前一后,背对着我们正慢吞吞朝着雾里走进去。 但眼见着就要踏入雾气范围时,严晓峰突然身子一震,嘴里发出一声怪叫。 随后猛一转身往车子方向跑了回来。 “呵……”见状冥公子似乎颇为意外地挑了挑眉:“执念倒也确实深,能在这种时候还存有一丝意识。” 话音刚落,严晓峰嘭地声跌撞到车头上,不及站稳对着车盖用力拍了两下。 “小丘!”然后他叫了我一声。 我朝冥公子看了看,见他并没任何表示,于是按下车窗朝他点点头。 “帮我个忙,” 说出这四个字时,严晓峰神情扭曲得叫人有点揪心,但许是知道时间不多,他很快稳了稳情绪,迅速道:“有时间的话按着我证件上地址去我家一趟,跟我老爹老娘说,我没法回去了,要他们也别太伤心,好在存了点钱能给他们养老,密码就是证件末六位。再跟他们说,这辈子没法尽孝,下辈子做牛做马都要去孝敬他们……” 话音未落,脖子上那根绳子一紧,他被迫朝后退了两步。 却仍不死心地又使劲往前走了过来,两手用力按在车盖上,紧盯着我眼睛一字一句道:“再帮我个忙!替我找到王川问问他,我们这几个人得这样的怪病,到底是他妈的怎么回事!如能得到答案,写在纸上到我坟头烧给我,也好让我死得明明白白!” 这番话刚刚说完,没等我来得及给出任何回应,他身子一晃,一下子往雾气中退了过去。 转瞬就消失在那片浓雾中,而这雾气好似是有灵性似的,循着他消失的方向一路退去,不出片刻,也跟着一并消失得干干净净。 山路一下子清爽得像刚被一场大雨淋过,却也因此清清楚楚显露出那片浓雾背后所矗立的身影。 一排排整齐,安静,又充斥着阴冷死气的古代将士们的身影。 是之前那支军队。 虽然冥公子的撒盐成兵对他们起了一定的牵制作用,但时间并不太久,他们很快就追了上来,而且看起来似乎已经将我们前后包围。 一波刚平一波又起么。 正当我因此望向一旁的冥公子,想看看他有何打算时,却见他仿佛没瞧见窗外那一切似的,慢条斯理从手套箱里取出一张纸巾,朝我递了过来。 “干什么……”我怔了怔。 见他指了指我的下巴,遂伸手一摸,摸到嘴唇缝里淌出来的一片血。 没想到我那匆匆一下咬得这么狠,令舌头上的血至今都还没能止住,登时刚刚忘记的疼又席卷而来,我倒抽了一口冷气。 “你为什么要咬自己舌头。” 听他问,我不由苦笑了下,一边接过纸巾往嘴唇上按了按:“我以为舌尖血可以驱邪。” “驱邪?”他淡淡一笑:“舌头上的血管挺多,若不小心咬错了地方弄得大出血,岂不是邪没驱成先丢了自己半条命。” 我看了看他没有吭声。 帮他还要被埋汰,这大概就是弱小者的悲哀。 其实就是压根看不上我这点自说自话的帮忙吧,尽管我确实也起了一点作用,比如成功引开了“沙人”的注意力,让他有机会脱身去弄到严晓峰魂魄里那把神奇的剑。 只是既然他这么说,我也没法辩驳什么,况且眼下形势这么糟糕,何必在这种琐事上多做计较。当下坐了坐正,我正要提醒他往窗外看,但见他不知怎的忽然若有所思朝前窗看了眼,随后将手中那把刀往方向盘上轻轻一敲。 随即咔擦声轻响,似乎某种机关被碰触到了,便见这把单刀突然一分为二,赫然成了一对双持。 “……万人刀?”见状立时想起进山前冥公子提到的关于关云长那把武器的传说,我不由立刻脱口而出。 他笑笑,瞥了我一眼:“反应倒是挺快。” “可……这对兵器怎么会在罗晓峰身上??” 他没回答,只是朝后视镜内静静看了眼,随后提起那双刀,在车外那支军队逐渐围拢过来的时候,刃尖往前,将双刃交叠而起轻轻一击。 剑刃碰撞出当啷一声脆响。 声音不大,且很动听,但不知怎的却令面前那道簇新的前窗哗啦一下碎裂开来。 与此同时,外面那支军队立刻往后退了开去,齐刷刷退出将近百米之遥,随后站定在那里,一动不动,仿佛同那撞击声末梢那点尾音一起凝固在了空气里。 “你以为依附在他魂魄里,就能暗中随着我离开这座山么。” 紧跟着听冥公子突兀问出这么句话,我愣了愣。 以为他是在问我,但没等开口确认这一点,身后忽然幽幽响起一道冰冷喑哑的话音:“难道公子就从没有动过带走我的念头么。” “执掌偃月,这份诱惑只怕世上无人能抵挡。” “公子实在人。那不如就此带我离开。” “可惜刚才借你之手错杀山灵,若再将你带走,这座山内蛰伏的力量势必失去平衡,到时引来无穷麻烦,只怕你我都担当不起。所以,不妨还是安心留在此地,待到有缘之人出现,将你重新解封吧。” 说罢,重新合拢了刀身,他掌心朝着刀锋上轻轻一抹。 随着一行近乎干枯的血液从他掌心缓缓滑落到刀锋上,那把原本暗淡无光的古刀通体再次迸发出道暗蓝色光芒,继而发出喀拉拉一阵脆响,没多久,便见一层仿佛石头般的东西从刀锋上生长了出来,将这套莹莹生光的武器一瞬间封闭在了那层粗糙不平的硬壳中。 目睹于此,我身后响起沉沉一声叹息: “别人都煞费苦心想得到偃月,公子明明已将偃月掌握在手中,为什么偏偏不愿将偃月带离此山,从此伴随公子行走天涯?” “因为我不想引来额外的麻烦,亦对刀口舔血的日子并不是最感兴趣。” “呵呵,几千年光阴的流逝,让公子已彻底忘了自己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了么?” “你以为我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公子是真忘了也好,存心装傻也罢,有一点公子总该记着,但凡公子活着一天,便逃不开刀口舔血的生涯。所谓江湖,便是纷争,人若苟活于此,便是命。” 话音刚落,身后一阵冷风盘旋着从我身后吹过,仿佛刚才那儿坐着某个人,如今一声不响地悄然离去。 与此同时,那把静躺在冥公子手中的刀一瞬间化作团乌黑碎末。 砂砾似的,悉嗦嗦一阵从他指缝间落下,被风一吹,摇摇曳曳朝着破碎的窗洞外纷扬飞散了出去。 所过之处,那支蓄势待发的军队就像被块磁石所吸引,立刻调转方向,紧紧跟随着追了过去。一路仿佛如履平地,越过山石跳过峭壁,径直冲上右侧山崖。不消片刻,便随着那些碎片融进了大山内浓荫叠翠的密林之中。 整个过程场面之壮观,让我忍不住探出头去,朝他们离开的方向看了很久。 直到再也见不到什么,这才意识到冥公子迟迟没有发动车子离开这地方。 这么好的机会不走,他还在等什么? 正打算问他,忽见他手指轻叩,靠着方向盘叹了口气:“可惜了。” “可惜什么?” “可惜这么一套绝世罕见的神器,生生就被这么错过了。” “既然觉得可惜,那刚才他要你带走他时你为什么要拒绝?”我费解。 “因为带不走。” “是因为不想被那支军队缠么?” “倒也不是。”说到这里,他笑了笑,然后意味深长地朝我看了一眼:“关键还得看你。” “……看我?”我更加费解:“看我做什么?” “看你愿不愿意为了让我得到这双刀,而令整个汶头村的人全部死绝。” 第111章 万人刀十二 十二. 正如冥公子所说,汉朝时还没有长刀出现,所以关羽关云长真正的武器并不是现在人所皆知的大长刀青龙偃月,而是一对轻盈精巧,削铁如泥的双刀。 双刀名为偃月,由于伴着关羽终身过着刀刃舔血的日子,所以亦被人称作万人刀。 这双刀自关羽的儿子关兴去世后被带出荆州,辗转江湖数百年,几经易手,直到被一个痴迷收藏武器的大人物纳入手中,并在死后将它埋进北汶山,从此,世上再也见不到这套神器的踪迹。 又历经多年后,很快人们连它曾经的真实模样也遗忘干净,只按着传说给它重塑了一个霸气威风的样子,自此,世人只知青龙偃月大关刀,完全不知曾有那么一对偃月双刃,才是陪伴关羽一生,吸食敌人鲜血无数的万人斩。 而常言说得好,久活成精。 物件也是如此。何况一件吸血无数的武器,早在关羽身边时,就已显露灵性,又在北汶山充斥着种种怨魂煞气的土壤里埋葬那么久,所以纵然真实模样早被人遗忘,但它的力量早已超越干将莫邪之类闻名天下的神器。 因此,在它被埋葬后,历代都有一些知晓它存在的人进入北汶山,试图打开封印将它重新请入江湖。 但不知是北汶山这座山体过于诡谲的关系,还是缘分不到,尽管那些人中不乏能人异士,尽管已找到埋葬偃月刀的地方,却始终无人也无法将它带出山。因为当初埋葬偃月刀时所设下的看守着实厉害,没人能从他们手中将剑带走,因此到了后来,只留一个个关于它的传说似是而非地流传出来,被一传十十传百,改变得面目全非。乃至到了我这一代,基本上已经把它和山里神灵的传说混为一谈。 要不是后来阎王井的煞气脱离了阎王井,在追随我离开汶头村时,令北汶山里的气数发生了变化,那么这双刀仍还是会在北汶山固若金汤的封印里,一直沉睡下去,直到天荒地老。 命运在那一刻给了偃月刀一个短暂的逃离束缚的机会。 煞气过境,山气紊乱,封印瓦解,神刀出世。 但脱离封印,并不意味着偃月刀就此能离开那些看守者的掌控,以及北汶山长年累月天然形成的那道结界。 因此,自出世后,偃月刀一直在寻找离开北汶山天然结界的机会,兜兜转转,终于在前几天的时候,被它等到了严晓峰魂魄的出现。 说起来,严晓峰本是不应该这么快就死的,但他身体遭受了同我一样的遭遇,那也就意味着北汶山入口处那道朝天门前的人头雾,对他来说是致命的。 我有冥公子在车上所设的结界,所以可以安然进入山内,但严晓峰什么也没有,加上身体本就已经被咒毒损伤得七七八八,所以一入人头雾的刹那,就受到了致命的侵蚀,所以不久后就因无知无觉地陷入昏迷,而导致出了车祸,瞬间丧命,乃至连自己的死都完全没有察觉。 由于死得过于突然,所以严晓峰的魂魄懵懂无知,于是处于生死之间的状态。 由此被万人刀捉到机会附了他的身,试图随着他一起离开北汶山,但谁知,因黄泉引路者的出现,破坏了它的计划,令它不得已同严晓峰的魂魄一起被困,兜兜转转在北汶山里,不得而出,并由此在茫然间遇到了冥公子。 冥公子几乎是见到严晓峰的一瞬间,就感觉到了附在他身上那把刀的力量。 这令冥公子起了打算取到这把刀的念头。 但只要严晓峰无法靠自己意识到自己已经死去这一事实,他就无法将刀从他魂魄中剥离。遂为了让他恢复记忆,也为了避开追踪而来的守刀者,冥公子便动用了自身的力量,带他避开守刀者的追踪,并引他通过黄泉引路人见到了自己的尸体。 虽这样一来终于让严晓峰认清了现实,却也因此引来了北汶山里的山灵。 山灵是北汶山多年天地灵气和冤魂煞气凝结而成的东西,所以光有一个虚形,因没有实骨而迟迟无法得到更深的造化。所以在发觉冥公子的存在后,他立即赶来,试图将冥公子吞噬,以得到他这一身经历过阎王井千年淬炼的骨骼,殊不知,由于疏忽,又因为我的一点小小干扰,却反被冥公子用万人刀斩杀。 由于山灵死亡,北汶山变得更加危险,因为常年固守镇压着这座山的力量失去平衡,那支年复一年守着神刀的军队也会因此失去控制,进入一种混乱无序的状态。 这么一来,无论山内还是山外,但凡会受到这一波灾难影响的范围,无疑会遭到一种万劫不复的打击。 而唯一能令阻止这一切,让这座山重新归于原状的方式,唯有让神刀重新入土。 以神刀出世后醒转的力量,将这座山蠢蠢欲动的煞气制约住。所以,尽管觉得有些可惜,冥公子仍是将偃月重新封印,由着它的军队守着它,将它带回原处。 拿冥公子的话来说,此等烫手山芋,再怎样迷人,贸然控制在手中终究会是个隐患,不如听天由命为好。 长长一番经过,其实冥公子只用简单几句话就说完了,其余全靠我自己的联想和猜测。 越想就越觉得,自己好像是置身在一个神奇的神话世界里,看遍了从前所完全不可能看到,也无法相信的种种。惊诧之余,几乎连自身的遭遇和处境都快忘得一干二净。 原来这么一座山,一段路,竟还藏着这样一种玄机。 而千百年来,无数人从这玄机上一路走过,有谁会想过自己是这么一则堪称神话的传奇中,浑然不觉的过隙白驹? 想到这里,不禁想起严晓峰被黄泉引路者带走前,拼尽了力气跑到车头前,对我最后所说的那番请求。 于是叹了口气,我有些惋惜地对冥公子说了句:“真可惜……” “可惜什么?” “想起刚才严晓峰交代我的那些事,但可惜他不知道我自身都难保,所以只怕是根本没办法替他完成的。其实……如果早知道他会被这样带走,不如我早点把那些黑疹子的事告诉他,好歹能让他走得明明白白。” “那样做的话,你会让他陷入万劫不复。” “什么意思?” “一旦你告诉他实情,会引来些不必要的麻烦。” “……什么麻烦?” “在没有意识到自己死去之前,你把真相对他和盘托出,对当时的他来说无疑会是致命一击。那时候的他非但不会接受这个现实,反而会陷入一种无穷茫然的状态,导致魂魄被这座山给吸走,成为朝天门处那片东西的一部分。” “哦……”原来如此。他的话令我一阵后怕。 于是沉默片刻,我苦笑了下:“你总是什么都能想得明明白白,好像没什么是你不知道,你所预料不到似的。” “所以今后没有我的允许,你不要擅自做出任何你自以为是的举动,免得给我多添一些麻烦。” “但是……”知道他指的是我擅自用舌尖血喷那个山灵的事。但不正是我这么‘自以为是’地擅自做了一下,才让他有机会弄到那把双刀的么。 正要这么反驳出声,忽然他一伸手极其突兀地将我下巴拈住,迫使我两眼正对向他。 这举动冷不丁的叫我吃了一惊。 刚想要用力挣开,却见他望着我的右眼冷笑了声:“是你诱使她这么做的是么,妖孽。” 我右眼里随即传出嗤嗤一声笑:“神仙尚且需要偶尔被人帮一下,何况一个不死不活之人呢,公子您说是不是。” “看来放任你待在里头,对你来说过于舒坦了。” “话是这么说,但你如今又能再对我如何呢?” 要说这世上有谁能够让冥公子无言以对到沉默的,大概只有雪菩萨这么一位活菩萨。 虽然力量不如这个骷髅人,并且还受制于他,但他总能以一种莫名的勇气和霸气,用语言去挑衅冥公子对他这一存在的耐心。 “只要不会被杀就是一种胜利。”然后他轻轻在我耳朵里说了句,并且嗤嗤一声笑。 也不知这句话是否被冥公子听见了,他不再用他的手禁锢我的脸,转身发动了车子,他一边将车继续朝着汶头村方向缓缓开去,一边对我淡淡说了句:“你眼睛里这个东西,可能得想设法尽早弄出来,否则会有点问题。” “什么问题?” “问题倒也不太大,就不知道你能不能接受。” “……到底是什么问题……” “他会逐渐跟你思维融合,进而和你的脑子同步为一体。” “什么意思……” “就是说,到时候他就是你,你就是他。” “……啊?” “简言之,雌雄同体。” 简单一句话轻轻巧巧在我耳朵里,炸开却有如五雷轰顶之势。当即匆匆问了他一句:“是开玩笑的吧?” 他嘴角轻轻勾起,笑了笑没有回答。 “你一定是在开玩笑的对吧?” 他再次笑了笑,依旧没有回答。 《万人刀完结》 第112章 番外法僧一 番外《法僧》(关于第一集出场那个小和尚的故事) 一. 曾近有人问过我:小周,作为一个记者,你走南闯北见多识广,那你到底见没见到过真正有法术的和尚? 我问:怎么样才能具体定义你所谓的法术呢? 他想了想,道:就跟电视电影里演的那样,做法啊,降妖捉怪啊之类的。 我笑:倒是见过别人葬礼上做法事的和尚,但降妖捉怪的那种,也就只能在电影电视里看看了。 那怎么解释佛法无边?他又问。 我答:精神信仰,自然是没有边际的。 三年前的回答,答得很唯物。 但三年后,当我遇见了玄因,我发觉我从此看待一些事物时开始变得比较唯心。 玄因是个出家很久的和尚,但刚遇到他的那会儿,我还以为他是个剃着光头冒充和尚的小骗子。 第一眼见到玄因的时候,很难想象他会是个和尚。 年轻,时髦,穿着i.t的夹克衫,背着路易威登的邮差包,安静坐在颠簸得让人反胃的长途巴士里,连混浊的空气似乎都因他身上的淡淡香水味而变得干净。 在我打量他手上那块式样好看的运动表的时候,他对我笑了笑,问我是不是个记者。 我问他怎么看出来的。 他说,‘感觉’。不同职业能让人有不同的气质,你身上有着特别浓的记者的气质,所以一下子就能感觉出来。所以,你能感觉出我的职业是什么吗? 我被问住,摇摇头:职业?我以为你还在上学。 他笑笑,有些害羞地摸了摸自己的光头:原来我长那么年轻。但我离开佛学院好些年了,我的职业是和尚。 然后不出我所料,在主动介绍完自己身份后,他立刻递了张印着佛像的卡片给我,腼腆又不失直接地我道:既然遇到就是缘分。出门在外,有个平安符可保一路平安,居士要不要请一张?开过光的。 多少钱?我不动声色问他。 他再次腼腆地笑了笑:随缘。 当时的我,自然不会掏钱从一个‘小骗子’手里请什么平安符。 不过一车子的人听到说有和尚,总归还是会有人愿意上这当的。 那个掏了两百块钱从玄因手里请去护身符的,是个五十来岁的男人,人很瘦,脸很黄,样子普通不过很有派头。套用玄因的话来说,就是身上有着特别浓的有钱人的气质,所以一看就知道,是个特别有钱的人。 有钱人的有钱并没体现在他衣着打扮上,但他取钱时露在夹层外的那张黑卡,足以说明一切。 所以我就颇有些奇怪,为什么这样一个有钱人会和我这种一穷二白的小记者一样,坐上这么一辆驶向山沟沟里的长途车,去到一个毫不起眼,几乎无人问津的小地方。 直到下车后,有钱人才按捺不住,向我们透露了他这趟旅程的秘密。 有钱人叫叫卢友坤。下车的时候,他已跟玄因聊得很熟。 说不上为什么,一个有钱又上年纪的人,会这么相信一个如此年轻又时髦的男孩真是个和尚。不过就我所知,不少有钱人对宗教都有着极为虔诚的信仰,有些几乎到了单纯的地步。所以一和玄因聊起佛学,两个人就没完没了,中途令我昏昏然睡了一个多小时,直到目的地,才被他俩一同叫醒。 所以得知原来我们三人此行的目的地都是一样的,自然就一起结伴而行。 而我们的最终目的地,就是这辆长途车送我们到达终点站后,再步行两三公里,一个名叫金华村的旅游景点。 两三公里路并算不长,但对卢友坤来说却有点吃力,因为他身体不太好,所以每走大约五六百米他就必须得休息会儿,苦于周围雇不到任何交通工具,只能拖着行李箱勉力而为,每每看着他,总觉得吃力到连我自己走路都会有点发沉。 都弱成这样为什么还要出来独自旅行? 后来边走边聊才知道,原来老爷子不但身体不好,而且还得了绝症。 胰腺癌晚期,并已扩散,所以即便有再多钱也无济于事。所以有一天,当他跟往常一样被化疗折磨完,然后毫无希望地对着特等病房单调的天花板发呆时,突然想,不如索性出来走走,或许得巧碰上运气,没准能找到条活路也说不定。 出外走走能碰巧找到癌症晚期的活路?我想即便碰到再大的运气,那也是不可能的。 但看破不说破,只要心里高兴,随人怎么想都是没关系的。 不过就怕那‘和尚’嗅到商机,于是不失时机地再对这绝望的老人灌输些什么。譬如一张小小的护身符,有时候就会让人深信是个保命护身的东西,愿意为之花上成本价几十倍乃至几百倍的钱,开开心心地去买下来。这要是再换个救命的说法,那还得了? 正当我这么想着时,玄因果然没有辜负我的担心,在又一次见卢友坤站定休息时,笑了笑问他:“老爷子之所以会选择金华村,怕是跟那个村一直以来的那个传说有关吧?” 卢友坤一听愣了愣,然后犹豫了下,不太好意思地点了点头:“是啊没错,听说金华村有一种包治百病的神药。” 第113章 番外法僧二 二. 金华村据说有一种特别神的药,吃了能包治百病。 早些年时见人在网上发的这个段子,一度流传很广,说得很玄,并且因为一直没人能确切证实、也没有能人确切地辟谣,于是就让人有种特别神秘而且神奇的好奇感。 由此,这个原本名不见经传,也几乎没有多少旅游资源的小地方,逐渐被开发出来,成了一个小有知名度的旅游景点。 但其实那种药就是当地的一口地下泉,泉眼有几千年的历史了,上面还有不知道什么年代的人给刻的名字,叫金华泉。 跟村子一样的名字。 那些旅游回来的人都说,村子里的人看起来都特别健康,而且长寿的人也多,所以无论那口泉水是否真有治病的作用,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它对人体的确有点好处。 所以前些年时,去这村子旅游度假的人挺多的,去那边喝上几天泉水,再装上一些带回去养身。 但到了现在,随着时代变迁,也因为各种类似的说法越来越多,打假曝光也越来越频繁,人们对于这种传说便越来越不屑一谈。 天真的人是越来越少了,况且去那里的交通年复一年都是那么不方便,所以到了如今,那地方几乎已经无人问津,除了省钱的,或者节假日为了避开景点高峰的那一些。 所以一听卢友坤说起,我本能地就想对他实话实说。 但看他走路时一副上气不接下气的模样,以及眼里那抹疲惫又坚持的信念。我就没能说出口。 由着他去心存这么一个念想,总归好过绝望。所以一到金华村,没顾上找地方住,我就先和那和尚一道,一边问路,一边把卢友坤送到了金华泉,顺便也想看看这传奇的泉眼到底长得怎样一副模样。 然而现实却比实话实说更打击人。 金华村靠着金华山,金华泉位于金华山的半山腰。 当我们沿着村里通往金华山那条山路又走了半个多小时,终于找到那处位于半山坡的泉眼时,发觉由于气候或者保养不善的缘故,那口曾经听说清澈无比,流水潺潺的泉眼,如今已几近干涸,唯有一些细细的水珠从石缝里勉强挤出,苟延残喘着泉眼的生命。 而那泉水基本上看着是根本没法下口的。水质混浊,腐叶遍布,随处可见昆虫的尸体飘来荡去,就连手都不愿意直接往里伸,又怎么可能张嘴去喝它? 不过对于一个濒临死亡的人来说,这一点倒并不太能阻挡他的信念。 尽管有些迟疑,也尽管我曾费尽口舌试图阻止,卢友坤仍是用水壶装了半壶泉水,甚至为了不影响它的‘原生态’,连烧也不肯烧,就这么直接喝了下去。 这一喝,连一小时也不到,他的肚子就给了他最直接的反馈。 几乎是刚在村子里找到落脚处,他就上吐下泻起来。 本就体质羸弱,怎么经得起这么一番折腾,所以当他熬不住跑来敲我房门时,门一开我几乎都没认出他,就见原本还气派光线的一副老干部模样,如今枯萎得像具骷髅,一度连腰也直不起来,所幸住在隔壁的和尚总算排上了用场,背着他一路跑到村卫生所,两瓶抗生素吊下去,终于在几小时后,见他从一副活死人般的状态里慢慢恢复了过来。 村大夫以为他是在旅店吃坏了肚子。当听我说了原由后,不由苦笑着叹了气,转头对卢友坤道:“老哥,都这年代了,看您挺有学问的一副模样,怎么还会迷信这个。村里人身子健康长寿多,那是因为这里没污染空气好,您还以为世上真能有包治百病的仙水呐?不过是为了招揽游客造的噱头而已。况且那水原本还挺干净,后来人一多什么都往里丢,也没人去管,如今就是个臭水坑子,猫狗都不会去喝里头的水,您也真下得去那口。” 卢友坤一听脸色更加难看,身子一软,又仿佛变成了先前那副活死人般的模样。 见状我只能立即将大夫拉走,然后跟他说明了老爷子身体的状况。 大夫一听挺后悔,一度似乎想说些什么,但犹豫了阵,拍拍我的肩就走了。返回输液室的路上,我看到玄因快步朝我走来,正要问他上哪儿去,他朝我打了个快跟他走的手势: “老卢跑了。刚出去买了瓶水的工夫,他拔了针头自个儿跑了。” 凌晨时,总算在金华泉附近一处悬崖边找到了卢友坤。 他摇摇欲坠地站在那儿,想跳又不敢跳,听见我们叫他,当即一屁股坐到地上,凄凄哀哀地哭了起来。 五十多岁的人,哭得像个五六岁的孩子,那种面对死亡以及毫无挽回余地的绝望,脆弱到令人无法直视。 所以始终不知道该怎么去安慰他,该和他说些什么,便只能指望和尚能跟他说些佛学上的大道理,好歹做个精神慰藉。谁知他却也跟我一样一言不发,因此只好同他一前一后坐在老卢身边,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说,静静陪他一起坐到天亮。 当太阳出来的时候,卢友坤拍了下大腿站起身,像个革命战士一样悲壮地看了看悬崖地下细小的路面,然后对我们说:“走吧,出来过了,我想我该回家了。” 第114章 番外法僧三 三. 送走卢友坤后,我跟玄因也分道扬镳,他说他要去附近几个有名的景区转转,我则因为有些事,所以仍需上一趟金华山。 实话说,这次金华村一行,我跟老卢一样,也并非是为了旅游而来的。 之所以会到这个地方,目的则是起源于近来有人发布在网上,一则关于金华村的不知真假的帖子。 那是一对小情侣。他们说,由于慕名金华泉的传说,又不想人挤人,所以放假时特意选了那儿去旅游。但一到那里后,才知道网上的评价都是真的,金华村如今的确是徒有虚名,景点破,住宿脏,吃得差,最糟糕的是,那个有名的康复泉,如今简直就是条臭水沟。 完全没有旅游价值,不过去也去了,总不能浪费了行程,所以他们就决定抛开景点和旅游路线,做一段比较刺激有趣的探险之旅。 所谓探险之旅,就是不走寻常之路。他们在离开了金华泉后没有下山,而是继续往上走,想一路拍些山野风光,顺便试试深山里打野战的乐趣。于是尽管一路走得很累,也看到了插在半路上禁止继续前行的标识牌,他们仍继续往山的深处走,毕竟一路上虽然没了前面新铺的石板路,但有从古时候就留下来的青砖台阶,虽然一块块短小得捉襟见肘,但对两个血气方刚的人来说,既然古人能靠这种路上山下山,那现代人也没什么不可以的。 这么走着走着,黄昏时候四周鸦雀无声,放眼四周除了树也看再看不到其它,难免叫两个人开始有点不安起来,找刺激的念头淡了点,两人商量着还是原路返回吧。但正要转身走的时候,男人发现前面不远处有个破庙。这让他精神一振来了兴趣,因为翻遍旅游图册,上面从没写过这座山上有庙,显然是座跟青砖台阶一样古老的庙。 既然是古庙,那自然应该是个值得一游的景点,为什么没被开发? 带着这个疑问,两口子一扫先前的疲惫,立刻兴致勃勃朝庙里跑了过去。 谁知很奇怪的事,就在那时突然发生了。 当他俩往破庙方向跑了约莫刻把钟后,不知是否因为天黑降温的缘故,山上开始逐渐聚集起一层雾气。跟平地的雾不同,山里的雾很快就让人视距缩短,然后没法像先前那样快速行走。于是两人不得不放缓脚步,这时他们突然意识到,明明看起来最多四五分钟就能走到的距离,他们怎么还没接近那座庙。 似乎怎么走,那庙离他们始终都保持着最初见到时的那段距离,再过了几分钟后,连这点距离也看不出来了,因为浓重的雾气完全挡住了前方两米开外的一切,令他们就仿佛被关在了一口乳白色的深井里。 这种密闭般的感觉让女人害怕了,当即拖着男人往来时的方向后退。可是走着走着,由于既看不清前方,又因为这一段山路刚好是平坦的路段,所以感觉不出地势,两人发觉自己已完全感觉不出自己到底是在下山,还是仍在往山上走。 那样又硬撑着在这死寂而幽闭的空间里乱走了将近一个小时候,女人终有不顾一切停下脚步,急得大哭起来。然而没哭多久,原本正心烦意乱得无心安慰她的男人,突然用力拉了她一把,然后示意她噤声,往他手指的方向仔细听。 女人最初仍是恨恨地哭着。但当哭声间断的时候,她意识到自己也发现了什么,因为身旁那男人所指着的方向,隐隐也飘着一阵哭声。 真的是飘动般的感觉,那哭声忽远忽近,过了会儿,就见浓重的雾气里慢慢走出来一个五六岁大,穿着件黄衬衫的小女孩。 衬衫是非常老式的的确良料子,配着红格子百褶背带裙,让这小女孩看上去活像是从八十年代老照片里走出来的。她一边走一边哭,径自走到女人身边时,女人正想叫住她,她却突然不见了。 真正的跟变魔术一样消失不见了。 当时把这两口子看得傻在原地足有一分多钟。 然后醒过神,争先恐后地就朝那小女孩一路而来的反方向狂奔而去。 奔了多久不知道,只知道他们奔的方向没有错,是下山的路。但虽然一路都是奔跑,他们下山的速度却并不快,因为到达那口标志性的金华泉时,雾气终于散去,他们下意识抬头往四周一看,发觉天已经蒙蒙亮了。 也就是说,从起跑到结束,相当于在山里毫无停歇地跑了一整夜。事后想想,他们当时居然没有跑断气,实在也是个奇迹。 这篇帖子因为是在网站上陆陆续续张贴的,所以后来看得人越来越多,变得很有名气。 所以才会引来我的注意。 不过最初跟大多数人一样,我是把这帖子当连载故事看的,压根也就没相信过他们真的在山里遇到鬼打墙,以及那个鬼一样出现又消失的小女孩。 直到后来,兴许是被人质疑得有些气不过,男人突然在网上发了一张照片。 照片因拍摄时的颤抖,以及周围的环境和光线,所以非常模糊。 但仍可清楚看到,在一片从夜色里渗出的浓雾中,站着个说不上到底算是清楚还是模糊的小女孩的身影。 正如小两口描述的那样,女孩身穿嫩黄色的确良衬衣,红格子吊带百褶裙,脸的五官虽看不清楚,但轮廓还算是比较清晰。的确,一眼看去还真有种时空错乱的诡异。 看不出图片有处理过的痕迹,所以这张照片的出现,令那帖子被再次掀起一阵热潮。 其实要把图片处理得□□无缝并不是多难得事,但一种猎奇的心,和追逐连续剧般的快感,还是让更多人倾向于相信这张照片以及这对情侣的经历,可能是真实的。 不过尽管如此,大部分人仍非常现实地认为,这一定是他俩精心制作的局,无非是想利用这种气氛和效果来达到吸引人眼球的目的罢了,况且照片里那孩子要真的是鬼,按理说不是根本就拍不到形象的吗?只能说,这小演员的演技倒是挺可圈可点的罢了。 不过这种反对声引发的种种争议,倒是让这帖子越发红火起来,一度几乎上了网站的首页头条,于是就在一个毫无防备的日子里,突然帖子里出现了一个情绪颇为激动的人,她说照片里这个小女孩,是她失踪了整整三十年的小女儿。 一石激起千层浪。 有人说她哗众取宠;有人说她是那对情侣装的;有人要她拿出确凿证据证明自己的话是真实。 那之后一度对方沉寂了好几天,正当人们笑着将这事当做一场炒作而淡忘时,突然那人再度出现,然后发了好几张在金华村拍的照片。 每张照片上都有个穿着跟小情侣发的女孩照一模一样的小女孩。 照片上的日期清楚写着,1985年8月27日。 那时候的照片都是用的胶片,所以质地以及时间在照片上所留下的痕迹是做不了假的。但并不因此就代表照片里的女孩就是小情侣拍到的那个女孩,毕竟那个女孩被雾气笼罩得分辨不出五官,不过仔细对比的话,脸部轮廓和身材比例,倒还真的是一模一样的。 由此,关于这件事的真实性再次引发了白热化的口舌之战,以至于让人忽略了发上来那么多照片来证明自己没撒谎的中年女子,她那阵子的心情究竟是怎么样的。 同时也忽略了她一遍遍的陈述:当妈妈的怎么可能认不出自己孩子的轮廓!如果你们不信,还可以去找找当年的报纸,我女儿失踪后我去报案的,还闹到了报社,登了寻人启事!那时候很多人都知道的!真的!我说的都是真的! 但人们并没怎么理会。或者说,一件八十年代中期的报纸上的小小寻人启事,要找起来可不是光靠百度查一下就能出来那么容易。所以人们更热衷于在网上为这件事情的真实性争个输赢,以至于事情本身的真相到底是什么,那名中年女子的孩子三十年前为什么会失踪,为什么失踪了三十年后会以三十年前的模样出现在别人的相机里……这一切,倒是没几个人会去真正愿意关心的了。 而正是由于这个原因,所以后来才有了我这一趟的旅程。 相对而言,我查询当年那些各地报社的报纸内容,还是比较容易一些,又因在警局里有一些私交不错的朋友,所以趁着当时一股好奇心一番折腾,倒是真被我查出当年刊登在金华村所属地方上报纸里的那条幼女失踪的新闻。 新闻下面就是寻人启事,小小的女孩,扎着马尾辫,穿着白色衬衫和格子背带裙。虽然报纸上颜色是黑白的,但确实跟网上两边的对比照一模一样。 女孩是在她父母忙着往水壶里装泉水的时候失踪的,那天他们急疯了,山上山下找个底朝天,始终没有找到女孩。如今一切过去已有三十年,可想而知,那个当妈妈的女人在一眼见到网上那对情侣所发的照片后,是怎样一种震撼。 可尽管如此,还是很难让我说服自己,那两边照片里的女孩会是同一个人。 毕竟中间隔了三十年,如果女孩还活着,那早就该是个成年人,若死了,难不成那对情侣拍下来的真是鬼魂么?这未免太可笑了。 同时又发觉,那对小情侣自开了这个帖子后还开起了网店,并因为成了网红,所以店的生意很好。于是我原本打算停下对这件事的热衷,纵观总总,使我更倾向于这一切从头至尾都是一场精心策划的炒作,但不久,警局里的朋友在同我聚会时饶有兴趣地跟我说,小周,这事我觉得你还可以深挖一下,因为在给你查当年那件失踪案的时候,与此同时,我们还挖出来关于那个村的一个挺让人觉得有点怪异的现象。 什么现象?我问。 他说,自八十年代开始,似乎每隔五六年就会在那里发生一起儿童失踪的事件。但因为每次都是因为各种各样的意外、父母不慎所导致,又每次间隔时间很长,再加之信息传播落后,所以从没被人关注过。就像我们,如果不是因为这次看了这些文件后连续找出相类似的时间,它们早就在灰尘里埋得看不见踪影了,谁会记得这些被时间都快要遗忘了的事呢? 带着这样一种对可能性新闻的嗅觉,我利用这次休假特意跑到金华村,就是为了循着当年那些失踪案的轨迹,有意去挖一挖网上那件事的背后,是否隐藏着更大一个新闻卖点。 谁知途中遇到了老卢这档子事儿。 眼看着一个人面对绝症、面对死亡时那种无力挣扎的悲哀,几乎一度叫我磨灭了追寻那些不知真假新闻事件的兴趣。直至送他离开后,很长一段时间我的心情仍有些低落,所以坐在金华泉边发了挺久一阵呆,然后看到三三两两有几个游客聚集到泉水边,身边蹦蹦跳跳跟随着那么的小孩,让周围一瞬间变得热闹起来。 也是五六岁大的两个小女孩,扎着小辫子,穿着红裙子,蹲在我边上试图摸泉水的时候,身上飘着股巧克力和牛奶的芬芳。 然后很快被他们大呼小叫的妈妈拉走,到远离泉水的地方,一边往她们手里塞糖,一边数落着泉水的肮脏。很寻常却也很温柔的一幅画面,不禁令我想到网上那个三十年没再见过自己女儿的母亲,于是站起身拍了拍裤子,我继续沿着泉水边上那条山路往前走去。 后面的路不再坦荡,路面也越来越糟,走了大约半个多小时,果然看到前面矗着块让人停止前行警示牌。但正打算学着小情侣的样子无视这块牌子继续前行时,我意识到这份任性已经行不通,因为这地方新建了个小岗亭,里面有专人守着,大约就是因为上回那对小情侣的事,所以正儿八经派人专门看管了起来。 “能上去看看吗大叔?”但试探着问还是要问一下的。 里面老者摇摇头,朝牌子指了指:“都不爱看指示牌的么,上面的路没修过,危险,不要再往里走了。” 第115章 番外法僧四 四. 又在山里逛了一阵后,看看天色不早,我只能先返回旅店。 虽说绕过岗亭也不是不能爬上山,但很不好走,我没有野外攀山的经验,也没有任何准备,所以我不希望还没开始调查,自己却先成了个需要别人搜救的人。 那之后的几天,我一一造访了几处发生过儿童失踪的地点,但始终没发现过什么有价值的东西。原以为可以从村里人口中打听到些什么,但一来,村里人似乎都比较保守,不太爱跟人闲聊;二来,由于时间久远,村里人要么一问三不知,要么记忆模糊,怎么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不过倒是因为经常上山的关系,跟守路的那个大叔渐渐熟络起来。 最初他和村里其他人一样,不太愿意搭理我的话,后来多送了几次烟,他的话匣子终于打开,然后告诉我,这岗亭式前阵子才刚设立起来的,因为自从上次那对小情侣偷偷爬上山过了一夜,然后疯疯癫癫冲下山,疯疯癫癫说山上闹鬼后,一度这里游客再次增多过。 烦的是,那些游客多数都是为了上山找鬼而来,尤其有个女人,声称自己是三十年前在这里失踪的一个女孩子的母亲,整天在山里找人也就罢了,还找些仙姑道士之类的跳大神,说要招魂。 所以让偷偷上山找鬼看的人越来越多,因此后来终于出了事,毕竟山上路都没修过,也没路灯,一到夜里伸手不见五指,所以就有人走在悬崖边还不知道,结果一脚踩空掉下去了。那之后,果断建了岗亭,夜里也会有人巡逻,这才让那波看鬼者的热情渐渐打消下去,恢复到原来的安静。 所以他要我别再求他放行,毕竟肩上有责任在,他必须对人命负责。 话说到这份上,似乎也没辙了,所以打算在附近拍点照后就打倒回府。 但这天下山时,再度路经金华泉,挺意外,我见到几天都未再遇到过的玄因,就在泉边坐着。 本以为作为一个游客,他早就对着脏水沟没了兴趣,但见他不仅有兴趣,还饶有兴味地在跟一旁的游人说着些什么。走近一听,果然不出我所料,他又在说着他那段不知是听来的、还是他自己即兴编出来的关于金华泉的典故。 他说由于金华村这块地方地理位置特殊,原本是一块上佳的龙息之地,但因为风水太好,地面竟然浮现出华光之气,于是把当时路经此地的药师佛给引了过来。一看这地方的风水,佛说,不妙,万物到了极致就容易出现问题,这天地滋生出来的宝地虽好,但由此生成的华光日后会对天下逐鹿之势造城影响,所以必须收敛一点。于是把手一挥,从此宝地上就诞生了一个村子,并因此令这块风水宝地有了残缺。 直白地说,就是凤凰一夜变成了落草的鸡。 不过尽管如此,正所谓饿死的骆驼比马大,尽管龙息之地再喷不出能影响天下的华光,但由于药师佛坐着他的坐骑飞升后,他坐骑腾空一刹那所踩踏的地方,出现了一股泉。这泉带着这片地还未褪尽的灵气,滋养着这一方土地,所以虽然没有游客指南上所吹的那么神,但泉水曾经的确是有点神的,首先,千百年来它始终清澈不干枯;其次,纵观古往今来,金华村里长寿的人确实很多,而且当地人很少会得感冒咳嗽风湿关节痛之类的毛病。 可纵然如此,却也敌不过现在人对它无心所造成的破坏。 千百年来始终清澈不干枯的水,如今变成了这副模样,不知玄因在说着关于它的那些神奇传说时,是否会觉得有那么点讽刺? 当游人离开后,我忍不住这么问他。 他听后朝我笑笑,然后蹲下身用手指剥了剥渗出泉水的那片山壁,对我道:“仔细看的话你就会发觉,这泉水的变质和逐渐干枯,并不单纯是后期没素质的人为原因所造成的。” “那是什么原因?” “就跟人一样,病了,却始终没人去为它查明病因,时间一久,小病成了大病,浅表的发展成了深层次的,最终导致根里面坏死。所以渐渐水质腐坏,即便把水里那些脏东西清理掉又能如何,系统已经无法正常循环运作,连带生命力——也就是源源不断的水,也不再继续供应出来,以维持新陈代谢。于是,千年古迹溃于一旦。” “不过,既然不光是人为,那还会有什么原因导致泉水变成这样?” “具体病因么?这也是我想弄清楚的。” 玄因说这句话时的表情,让人错觉一个没事就在卖护身符的假和尚,突然摇身一变成了一个地质学家。 这种反差让人有种莫名的喜感。所以忍不住笑了笑,见状,他忽然若有所思问了我一句:“居士见过发炎的石头么?” 我一愣,下意识摇摇头。 他指指石壁上他刚才用手指剥过的地方。 仔细往那儿一看,我不由再次一愣,因为被他剥掉的一小片石皮背后,露出的并不是石壁内部的石面,而是一团颜色污浊的粘液。不知怎么去形容,但它真的很像人的皮肤溃疡里发脓的那种东西。正因为这种东西堵住了原先泉水涌出的各处轨迹,所以导致水流被阻,并且日益被污染。但它到底是怎么形成的?长这么大,我还从没见过石头内部会长东西,并且还是液体状的东西。 “这是什么?”于是想伸手摸摸,但被他阻止了,说,“你就不怕这东西有毒?” “什么东西有毒?”没等我开口,有人突然在我身后问了句。 下意识回头看了眼,我不由一惊。 原来那个人,竟然是此时早应该回到医院躺着做化疗的卢友坤。 第116章 番外法僧五 五. 卢友坤去而复返,原本虽说令人意外,但还不至于能让我感到吃惊。 但眼前的卢友坤,实在跟我记忆中的那一个差了太多太多。 记得送他离开金华村的时候,他肿瘤疼痛发作,虽打了止痛针,但腰基本已经直不起来。所以后来他放弃自己回去的打算,高价从附近的县城包了车进来接他走的。 那时看着他那张蜡黄到已经开始透出黑气的脸,分明是已濒临死亡的感觉。谁想,短短几天过后,突然再次见到他,不仅腰杆笔直说话声中气十足,而且原本枯槁如活死人般的一张脸,白里透红、荣光焕发,简直如同枯木逢春。 若说这改变是几个月后看见,倒不一定会让我这么惊讶,问题是这才几天过去,一个得了癌症晚期的病人竟然能恢复这样,怎么能不叫人感到吃惊。卢友坤也是知道我会有这反应,所以没等我开口,他立刻哈哈一笑,然后把他从金华村离开后的那一番令他产生这样大一个变化的经历,从头到尾给我和玄因讲了一遍。 原来,卢友坤那天刚离开村子不久,病情突然急剧恶化,不仅疼痛难忍,而且大口吐血。 吓得司机赶紧调头回来,把他送进了村卫生所。但这小小卫生所怎么可能应付得了他这样的病,忙想要司机帮忙送去县城大医院,但司机早已开溜,于是只能马上联系县医院派来救护车,但路途遥远,一时半会儿的根本赶不过来。 等车的时候,卢友坤的状况变得更糟。 止痛针完全不起作用,他痛得整条走廊全是他的惨叫声。 之后,大量便血令他一度曾失去知觉,虽然清醒过来后,他似乎感觉好了一点,但从医生闪烁而无奈的眼神里可以看出,他这感觉并不是因为病情好转,只怕是回光返照。 所以当医生离开后,虽然对自己的死早做过心理准备,卢友坤仍是忍不住再次痛哭起来。 他说他实在控制不住。 当时诊所里只有他和另外一个老太太两个病人,在他痛得大呼小叫的时候,老太太一直同情地看着他,后来还叫自己的孙女过去帮他翻身,给他喂水。 这孙女让他想起自己的女儿。 那个被离婚的小娇妻留在他身边的唯一的亲人,刚刚过完七岁生日,还在家里傻傻地等着最后一波化疗之后,自己能去医院来看他。所以忍不住大哭起来,然后哭着哭着,就跟那个老太太说了起来。 说了一些他作为一家上市大企业的老板,从不会轻易跟别人说起的一些东西。 他说他二十五岁时跟恋爱了八年的女朋友结婚,两人白手起家,三十岁时共同在商场打下一片天下。 人常说男人有钱就容易变坏。之后的岁月,生意是越做越顺,人的心思也是越变越活。五十岁时,他不顾妻子的愤怒,提出了离婚,因为他被一个小自己三十岁的女人迷得神魂颠倒,并且还使那女人有了身孕。 他说他记得很清楚,离婚那天妻子问他,除了自己不能生育,这些年来他到底爱不爱他。他说不爱,如今才知道什么叫爱,那是一种可以令他果断抛掉半边江山,也要争取到离婚的勇气。 然而短短两年后,那个让他爱到可以果断抛掉半边江山也要娶她的新娇妻,被记者拍下跟某当红偶像明星在宾馆里开房的照片,几近全口裸,发到网上顷刻间闹得沸沸扬扬。 这无疑是对他一个莫大的讽刺。 于是半年后,他再次离婚。 离婚时他给了娇妻一大笔钱,而她答应将他们的女儿留在他身边。 那个小小的、他现在唯一的亲人、也是唯一所爱的女人。 他说,一场原本完美的婚姻,最终以闹剧方式收场,他本以为这已是他人生中最糟糕的一个阶段。谁知不久后,一个普通体检,所诊断出来的结果瞬间打断了一切,令他从此被打入这人世间真正的、最为悲惨的深渊。 如今细想起来,那可能是当初他抛弃自己糟糠之妻所得的报应。只是除此之外,他自认并不算是个多坏的人,世上比他坏的人多了去,为什么偏偏是他要得到这么可悲的命运。如今眼看要死在山里,女儿一点也不知道,当然,知道也没有什么用。只苦于自己竟因自己一念之差再也没法跟她见上最后一面,这种遗憾,实在比病魔本身更叫人痛不欲生。 说到这里时,卢友坤泣不成声,那老太太也听得眼圈发红。 所以,在他又一次被肿瘤的疼痛折磨得哀叫出声时,听见那老太太对闻声赶来的那名医生道:“真怪可怜的,家里还有个七岁的孩子呢……要不……去找那位神仙爷看看?” “这恐怕不好吧,他是外边的人。” “神仙爷不是常说要积德么?他孩子那么小,当妈的又是个为了钱就可以不要孩子的,你说他万一真的死在这里了,那他孩子今后可怎么办……” “有时候感觉命运实在是样很奇妙的东西。”讲到这里时,卢友坤对我说。 他曾经为了爱一个女人而辜负了一个女人,此后生活变得越来越倾斜,并最终还迎来绝路。 现在却因为对一个女人的爱,而赢得了另外一个女人的同情,并由此获得一次活下去的契机。 同卢友坤同在村卫生所看病的那个老太太,恰好是村长的妻子。 女人对孩子总是特别容易心软,尤其是当了妈的女人。所以她可以不为一个癌症患者的痛苦挣扎所动,但不能不为自己脑海中所联想的一个五岁的孩子突然失去唯一亲人后的生活,而感到忧心。 因此在将医生说服后,她走到卢友坤床边问他:“看你脖子上挂着佛像,手腕上缠着念珠,想来是个信佛的人。” “对。”卢友坤点点头。 “那你相信世界上有活神仙么?” 卢友坤苦笑:“如能真的遇见活神仙那倒好了。” “听小刘大夫说,你昨天喝金华泉的水喝坏了肚子,想必你也是应该相信这些东西的。不过小刘大夫也告诉过你了,泉水能治百病是招揽游客的噱头,根本没什么用处。不过话说回来,虽然没有什么神仙泉,但这些年咱们村倒一直都有个能治百病的人物,但凡村里有人得了什么在医院看不了的疑难杂症,只要去见见那个人,准能治好。” “真的?”说到这里,卢友坤隐隐明白,这老太太刚才跟医生那番谈话里指的神仙爷究竟是什么意思。也因此预感到老太太接着会对他说些什么,所以一度几乎忘了身上的痛,他睁大眼睛,静静等着老太太继续往下讲。 “所以这就要看你怎么想了,因为再过会儿救护车可能就要来了。” “您老怎么说?” “你有两个选择。一个是跟救护车去县里的大医院,那边可以给你继续治疗,不过你也知道,你这病熬不了多久。另一个选择,就是让救护车回去,你跟我们一道上趟金华山,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那位活神仙么?” “这要看你信不信了。” 卢友坤自然是信的。 他没有不信的选择余地。 即便跟着救护车去往再大的医院又能如何,他有大把的钱,去过世界上最好的医院,可是无论怎样也完全阻止不了癌细胞的扩散。 一次次治疗的失败让他终于绝望地意识到,这世上唯一能救他的,大概唯有信仰。 所以这两年来,他近乎痴迷地潜心修佛,便是因为除此之外,没有别的任何东西能再令他从越来越黑暗的深渊里挣脱出来。而原本只期望能从中悟出点什么来,或者得到些慰藉,以此令他摆脱对绝症的恐惧。如今突然听人说有包治百病的活神仙一般的人物存在,那无疑应是得到了佛祖的庇佑。 因此他立刻二话不说就立刻做出了选择。随后,在亲口拒绝了救护车的载送之后,他由村里人用担架抬着,跟随他们从另一条路上了金华山。 一路拾阶而上,很远,大约走了两三个小时,久得几乎让备受疼痛折磨的卢友坤以为快要撑不下去了。所幸又咬牙捱了片刻后,在一阵恍惚的昏沉中,他总算在旁人指点下,看到前方出现了一座破败的小庙。 “它像个幽灵似的悄然出现在夜幕下那条细长蜿蜒的山道旁。”说到这里时,卢友坤的话音顿了顿,神情似有些恍惚,然后肯定地点了下头:“确实像个幽灵似的,突然就那么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所有人的面前。” 第117章 番外法僧六 六. 尽管庙的出现看起来有些诡异,但那座庙本身并没什么特别之处,卢友坤说,它看起来跟村里那些老房子差不多,不过更古老一些,看建筑特征,似乎应是明朝以前的作品。 听抬担架的人讲,这庙以前是供奉土地神的,所以远看还不觉得什么,近看其实小得可怜,如果不是村里人特意指出,一眼望去会以为只是山里的一间公厕。 这么小的庙里也并没有和尚,只有一个衣着褴褛,身上散发着一股酸黄瓜味的乞丐。 一眼见到这名乞丐时,卢友坤是有些后悔的,因为乞丐看起来年纪不大。 至多四十岁的样子,若不是头发掉光,光看脸也就三十来岁。这种年纪若说作为一名‘神医’,实在让人有点缺乏安全感。年纪太轻,意味着经验太少;经验太少,意味着根本不可能有多高明的医疗手段。毕竟,这是一种需要长期临床实践慢慢累积起来,以形成某种信誉保证的工作。 所以,卢友坤到处求医的那些年,每一个为他治疗的医生全都没有低于五十五岁的。 也所以,凭着立时产生的一种直觉,卢友坤意识到,自己可能因绝望而踏进了陷阱,被这些人哄骗上来打着治疗的幌子,实际是要对他进行敲诈。 那不是明摆着要发死人财么? 当时卢友坤越想越怒,越想越怕,但苦于敢怒不敢言,所以只能由着一行人将他抬进庙里,然后将他摆放到原本应该放着贡品蜡烛的香案上。 心知一切都为时已晚,卢友坤索性闭上眼听之任之,看看这群人到底要对自己搞出些什么花头。岂料,那些人随后就离开了,小小一间庙堂内只剩下他和那乞丐两个人,而乞丐一没装模作样地问诊,二没有谈到任何关于治疗费用的问题,只在他边上站了会儿,然后一边啃着半只烂苹果,一边若有所思说了句:“其实你莫担心,住在这种出家人待的地方,好歹也算是半个出家人,钱财这种东西身外之物,没什么可让人感到动心的。” 紧跟着,他朝睁开眼的卢友坤笑了笑,又再说了句:“其实还真被你想对了,你这病,有一大部分原因是由于你当初的一时糊涂,给自己种了个恶因。都说好聚好散,何必为了那点钱,悄悄的把自己弄得那么难看?” 这番话对于卢友坤来说,无疑于一道晴天霹雳。 当初跟他第一任妻子离婚的时候,的确是因一时糊涂,做出了一件挺难看的事,也就是事先转移走了大部分资产。所以明着是家产对半分,实际上分到他前妻手里的钱,根本是寥寥无几。而前妻因身体不好又情绪受了很大刺激,所以心灰意冷,所以即便明白他玩了猫腻,却也完全没跟他计较。于是这么些年过去,差不多连他自己都给快把这不光彩的一回事给忘了,直至被这乞丐一言提醒,方才想起。 但那件事除了天知地知他自己知,没有任何人知晓,既然这样,那远在金华村长年隐居山里的这名乞丐,又是怎么会知道的? 带着这种困惑,之后卢友坤没再敢继续小瞧这乞丐,只是等了半晌,看他似乎一直都没治疗的打算,所以就忍不住问他,“师傅,都说您是包治百病的神医,不知道您看下来我这病还能治吗。” 乞丐朝他嘿嘿一笑,说了句让卢友坤一瞬跌入谷底的话:“废话,癌症晚期,能治才怪,况且我又不是医生。” 既然治不了,凭什么叫做包治百病。 卢友坤暗笑,自己果然还是跌进了陷阱。 不过,那陷阱并不是别人下的,而是被自己那一腔求生的*给下的。想想也知道,即便伟大如乔布斯,最终也没能逃脱癌症的魔爪,何况自己区区一介凡人,又怎么能寄希望于侥幸。更不该将侥幸随意附着于山村老妇的迷信。 或许,这乞丐对付一些小毛小病的手段是有的,可能还懂些心理学,通过对自己的细微观察,于是大致猜测到了自己生活上的一些可能,然后将自己心理上的天平往他这边引导过去。而自己便就这么开始轻易相信了,相信自己真的能在这么一座普普通通的山里,遇到一个不普通的神人,可救人于绝症。这实在是被对死亡的恐惧冲昏了头。 想到这里,半是气馁半是身体泄了劲,卢友坤只觉全身呼啸而来一阵无法忍受的剧痛。 直痛得他肝肠寸断,随即一口咸腥从嘴里喷出,他两眼一黑,迅速晕厥了过去。 醒来时,卢友坤一度以为自己已经死了。 因为已有很长一段时间,他对自己身体的感觉还从未有这么好过。 好得若说世上有天堂,他眼下一定就是处在天堂中。但随后他发现,自己依旧在那座破庙里,也依旧躺在破庙那张破破烂烂的香案上。 身旁不远处,那秃头和尚仍在啃他手里半只烂苹果,若不是原本的黑夜变成了白天,卢友坤会错觉自己仅仅昏迷了几秒钟。只是不知怎的,这乞丐此时看起来全身湿哒哒的,像刚淋过一场大雨,所以身上那一股酸黄瓜气味更浓了,伴着重重湿气,几欲令人作呕。 见到卢友坤睁开眼,乞丐立即笑了笑靠近过去,上上下下对他打量了一通。 然后问他:“睡得好么,肚子还痛么?” 卢友坤每次肿瘤痛发作的时候,都伴着剧烈的阵发性上腹部绞痛。 但这会儿被乞丐问起,他才发觉,醒来时之所以会觉得如在天堂般舒服,是因为那已经缠了他不知多少个日子的疼痛,突然完全消失了。 以往只有轻重之分,如这样完全彻底地消失,打从他开始了肿瘤痛之后就从来没有过。 所以不由愣了,好一阵才想起乞丐在问他话,于是忙对他点了点头。 “所以你的病治是没得办法治的,”乞丐面露得色,眼角的周围笑开了两朵花:“但如果想办法跟它商量商量,请它挪个地方,我看还是可以的。” “挪去哪里?”听到这里,我忍不住立刻追问。 卢友坤略带可惜地朝我摇了摇头:“不晓得,我问了,但他没有回答。不过,既然病真的能被他治好,那答案无论是什么倒也没有那么重要,你说是么。” “所以你在那座庙里昏迷了一个晚上,癌症就被治好了??” “不仅治好了,而且那乞丐还分文不取。”说到这里,卢友坤看向一旁安静倾听着的玄因,笑呵呵从包里取出一只厚厚的红包:“说到这个,小和尚,这笔善款你无论如何要收着,若不是托你那道符、托了菩萨的保佑,难保能遇到那位活神仙。原本还愁不知去哪家庙里还愿,谁知刚一回来,巧了,又能遇到二位,不能不说是天赐的缘分呐。” 和尚依旧没说什么,仿佛跟我一样,仍沉浸在卢友坤故事的惊奇中不能自拔。 不过钱到面前,收得倒是挺利索,随后依旧没说什么,只双手合十朝卢友坤微微一笑,随后将那叠厚厚的钞票仔细塞进了自己的背包。 我却无论如何做不到他这样的沉默。 所以一见卢友坤不再继续说什么,忙再追问:“但,老卢你确定么?那可是……你确定你真的是被治好了??”一个晚上就能把癌症治好,若不是仙术,那一定是他被用了某种特别厉害的镇痛药,或者迷药之类。而作为一个唯物主义者,见多了世上种种欺诈手段,我自然是更倾向于后者。但怕说太直白了会惹人不高兴,我只能尽量委婉地去表示。 而老卢则一副‘早知你会这么问’的表情,然后笑盈盈从包里抽出一大摞纸,啪地递到我面前:“你以为我没有怀疑过么?昏迷了一晚上醒过来,全身癌细胞就消失了,要说出去铁定被人以为我是得了精神病。所以其实最初我也是根本没法相信的,以为他们是不是给我做了局部麻醉之类,所以一离开金华山,我就立刻去了最近的一家三甲医院,做了全套的检查。看,这就是检查的结果。” 一口气说到这里,他脸色发红,手有些发抖,显然情绪处在极度亢奋之中。 这不奇怪。当我接过那些检查报告从头至尾看了一遍后,直感觉若是换了我,只怕这一个大落大起能立即把我给弄疯了不可。 癌细胞真的全消失了。如果不是那癌细胞曾经已往别处转移,完全可以以为是最初他的癌症诊断结果被弄错了。可是既然转移至全身各处,那弄错的几率等于零。 但明明已经开始扩散的癌细胞,怎么竟然能在一夜间完全消失了呢? 若这一切不是卢友坤自编自导弄虚作假出来的一出戏,那绝对是个足以引爆整个社会的特大新闻。而就算是假,一切从头至尾其实只是他自编自导的一出戏,也没关系,照样可以放大做成一个社会类大新闻。 这想法一时让我激动得也有点心跳加快起来。 但不能让老卢看出,唯恐这企业家会后悔跟我透露一切,并拒绝接受我的跟踪采访。 所以不动声色,我先以缘分为名,提出给我们三人来个合影。 老卢自是一口答应,且极为积极。 这种重焕生命活力的喜悦和光芒,简直是比当日的阳光更为耀眼。 但玄因却拒绝了。 我本以为如他这样一个年轻漂亮,且处处把握商机的‘和尚’,必然是不会错过这么一段宣传良机的。况且拍照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但他一如听老卢述说经历时那样安静,笑了笑背对着我们站到一旁,淡淡说了句:“出家人不可摄影。” 这推辞说得也过于牵强,微博上到处可见自拍或者被人拍的大和尚,而且人家可都是正儿八经庙里出来的真和尚。谁说出家人不可以摄影? 但既然他都这么说了,自然也不好勉强,况且这照片本来就只是为老卢而拍的。 于是高高兴兴同老卢一通合影,随后见老卢气色越发红润,便顺势向他提出,是否能带我上山去看看,一则参观一下那座从未在旅游手册上出现过的古庙,二则,想亲眼见见那位活神仙究竟是个什么模样。 不出所料,卢友坤带着点迟疑拒绝了我。 他说他今天特意回金华村,原本就是为了去山上向那位活神仙表示感谢的,但可能出去云游了还是怎的,庙门上了锁,所以没能见到他。 况且即便人在庙里,他也不能带我去见,因为这活神仙虽然看起来像个乞丐,但听村里人说原本是个道士。平时神龙见首不见尾,即便跟他一起在这村里生活了几十年,当地人也不敢无事进庙骚扰了他的进修。所以带老卢上山时,村里人特意关照过他,这可是为了救他命才破的例,按理说是不会带外人去见那位活神仙的。所以,见过了活神仙以后千万不要同外人讲,因为这会引来太多人好奇寻上山,如同好奇金华泉的传说一样。若因此干扰到了修道者的正常生活,到时候一走了之,那村里人今后万一再有个什么疑难杂症,可找谁去看? 说法不无道理,但有一句话当时没感觉出来,事后想起,怎么嚼都觉得有些奇怪。 ‘一起在这村里生活了几十年。’ 老卢说过,乞丐看上去最多也就三十多岁,那他和村里人一起生活几十年,难道这乞丐是在这村子里长大的?但一个打小在这村子里长大的人,后来是怎么会学会那么了不起的‘仙术’,被村里人奉为活神仙的? 疑问虽多,但一时半会儿肯定得不到任何解答。 反正我别的不多,时间还算够多,总能够我在这地方慢慢周旋挖掘。 所以拍完了照后,我没再就这话题表现出更大的热情。老卢也不再多话,因为既然没能在山上见到活神仙,他便要立刻带着手头那一大包的东西去村长家,给那位帮了他大忙的老太太道个谢。所以匆匆与我们道别后,他就先兀自下了山。 我看看天色不早,便也打算离开,但正要同玄音告别,见他上上下下大量了我一阵,然后笑了笑对我道:“刚才看居士两眼放光,是找到好新闻了对么。” 我得感谢他没把我记者身份说穿,所以坦白点了点头。 “但这样一种事,若弄不好的话,会是个大乌龙。” “所以你并不相信老卢的遭遇是真实的,对么和尚?” “不是我信不信,而是当和尚这么多年,我只知道一件事,对于神迹,神佛皆不会轻易昭显于世。” “但那些报告应该不会作假,他病发时的样子也不是作假能做得出来的。况且,他并没有任何理由编造那么个大乌龙来寻我们开心,不是么。” “那我先祝你能成功了,大记者。” “呵……其实,即便真是个大乌龙也没关系,如今媒体上各种事情真真假假多了去,乌龙的事,自然能有乌龙的方式去解决。” “信心高涨。” “只是觉得这件事实在很有趣而已。” “话说回来,你真的不打算请一张符么,开过光的。你也见过了,灵验得很。” 见他摇身一变再度回到那副现实商人的状态,我忍不住朝他噗嗤一笑。 他便也笑了,然后从包里取出张护身符塞进我手里,带着一副亏本之极的样子悻悻然说了句:“算了,送你。” 第118章 番外法僧七 七. 夜里接到老卢请吃晚饭的邀请。他包了村里最高级的一家饭店,不过鉴于再高级也是条件有限,于是又从外面订了不少高档食材,所以一开席,丰盛得几乎有点耀眼。 据说整个村里的人都被他请来了,楼上楼下坐得满满当当,不晓得的还以为是谁家的婚宴。而卢友坤也真跟新郎似的,从晚宴开始就一手提着泸州老窖,一手捏着杯子,每张桌子挨个敬酒,对每个劝酒的都来者不拒。 我原本有点担心他身体会不会吃不消,毕竟几天前还跟活死人似的,即便癌细胞消失,身体总还得有个恢复状态的时间。 但后来发觉我是白担心了。他看起来就像个刚到青春期的大小伙,浑身有使不完的力气,花不完的精力,所以连敬十桌酒后,他依旧红光满面,说话声劲头十足,显然,他如今的体质压根不需要我多操心。 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如果整件事完全没有一点作假的话。 所以匆匆吃了点东西后,我的手就没停过,一直追随在他身后,给他以及每个同他搭话的人拍照,以致被他们当成了卢友坤雇来的职业摄影师。 我恰好就此介绍自己是个做广告摄影工作的,多拍些此地的照片,以后可为这个村多做做宣传。 “确实是要多宣传宣传的。”卢友坤听后立即这么对我道,“等我回去后,咱就专门找杂志社去给这里做个宣传,小周你来帮我策划,钱不是问题。” 我笑着答应,借此得以同更多当地人摄像以及攀谈。 吃喝玩乐的场合果真比较容易让人进行沟通,宴会刚开始时,我还是那个最受冷落和被排斥在交流之外的人,酒过三巡之后,很多人已把我当做自家人一般,于是跟我聊了些原本总含糊其词推说忘记了的事。 他们说,85年时失踪的那个小女孩,让人还印象蛮深的,因为80年代初到九十年代中期,是金华泉最热门的一段时间,一到夏天简直人满为患,所以那时候游客里突然失踪了一个孩子,闹得可是相当厉害。 为什么会失踪,说起来挺让人扼腕,因为那时候取水的人太多,都得靠抢,所以一挨近泉水边,那孩子的父母就本能地往前冲,往前挤,取水的时候更是连孩子的手都顾不得拉。满心以为自己的另一半会把孩子给牵牢,结果欢欢喜喜接完了水回头要叫孩子来喝时,发现那孩子根本就不在对方的身边。 就那么短短一两分钟的时间,那么大一个小孩子就像一滴水汇入大海,彻底消失不见。 可把那对当父母的急疯了。 当即喊着孩子的名字到处找,山上山下,能走的路全都走遍了,始终没有找到。 只能倾向于是被拐走了,毕竟人那么多环境那么乱,当时悄悄带走一个孩子,根本就神不知鬼不觉。所以后来无论那对父母报警也好,登报寻人启事也好,那孩子不见了就是彻底不见了,从此再也没能找到。不过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所以后来支持着那对夫妻没有完全垮掉的信念,大约也就是指望她虽然被人拐走了,但好歹还好好地活着吧。 至于后来为什么会被那对偷跑进深山的小情侣拍到相似女孩的照片,那就不好说了,要说是鬼吧,这年头鬼故事听多了,谁又真正见过鬼。不是鬼的话,那又到底是怎么回事,天晓得。只是可怜了那对夫妻,三十年前失去孩子崩溃了一次,三十年后再次被揭开了伤疤,所以虽然这次又跑到村里百般折腾,村里人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着他们去吧。 “听说还有其他小孩在这里失踪过?”听到这里时我不失时机追问。 他们于是接着再道,85年之后,确实这儿也又陆续发生过几次孩童失踪的事件。 不过,旅游区确实比较容易发生这类事,一则人多,二则有时候父母会比较不小心,就好比九十年代初时有个孩子,他的失踪更让人感到揪心。当时他们是在下山路上,父母一边走一边给孩子拍照,孩子头一次跑到山里玩,兴奋的很,所以越跑越快,眨眼就绕过了弯。 山路这种弯道很寻常,一段直路一个弯。所以当父母见到孩子身影消失在弯道尽头时,最初压根就没有在意,以为自己跟过去了总能看见。谁知当他们一路绕过了那道弯后,嬉笑着再举起相机,却并没有弯道背后的山路上发现孩子踪影。这才有点急了起来,本以为孩子时自己跑远了,忙一路追一路叫他名字,但是追了整整十分钟仍没见到人影,这下子彻底慌了。那之后,一路发疯似的奔下山,叫上管理员山上山下一通找,犄角旮旯里都寻遍了,几处悬崖下面也翻个底朝天,但根本就找不着,好像那孩子在转弯的一瞬间,就被这座山给悄悄吞吃了似的。所以后来山上被立了几处禁止乱走的告示牌,差不多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 “没错。”闲聊时刚好村长也在附近,见我们说得起劲,便过来听了片刻,听他们说到这里时,忍不住插嘴说了声,随后有点严肃地对我道:“所以很多景区设立了禁止通行的标志,必须是要遵守的,因为有些地方看似安全,一进去很可能就此出不来了,失踪了,到时候谁也不晓得是怎么回事。” 我想他这话一定是特意说给我听的,就是为了针对前几天我一直试图往禁区里走的盘算。 所以只能吐了吐舌头朝他笑笑,随后把话题岔开,边给他敬酒边随口般说道:“说起85年失踪那孩子的父母,倒想起把那照片发在网上的那对小情侣,听他们说在山上见到了活神仙待得那座庙,可是却死活都走近不了,您说有趣不?该不会是遇到鬼打墙了吧?” “鬼打墙?”村长听了,当即与众人一样,像是听见笑话似的哈哈一阵笑。然后他拍了拍我的肩膀,打了下官腔:“小年轻的鬼故事听多了,难怪也会相信有人真能在这山里拍到三十年前失踪的女孩的照片。破四旧多少年了还信这种迷信东西,荒唐不荒唐?网络害人啊……” 说完,他被旁人簇拥着走到其它桌上去喝酒了,而我正想同周围人继续聊聊刚才的话题,却见他们顾左右而言它,一个个不再愿意继续同我说下去。 当下不敢再问得紧,怕好容易建立起来的和善关系又被破坏,就只能随意跟他们聊些家常话,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吃着菜。过了会儿,忽然听见不远处有阵嗡嗡的说话声传来,回头一看,见老卢低着头被几个人围拢着,似乎发生了什么事。 忙跑过去,到了卢友坤身边,才发现他捂着鼻子,鼻子里塞了团餐巾纸。 “卢老板流鼻血了。”一旁有人跟我道:“看来怕是累了。” “没事,”老卢一听立刻笑着摆手:“我看是黄酒喝多,燥了。” “那也不能大意了,毕竟身体才刚好。”一位老太太说了句。 她就是村长的妻子,七十多岁一位面相蛮和善的女性。边说她边撵开了又接着来向老卢劝酒的村人,随后招呼来她的侄子,让他用自行车把老卢推回旅店。 老卢原先还不乐意。 他酒喝多了有点情绪高涨,况且觉得跟癌症比起来,出点鼻血跟擦破一点皮没什么两样。 不过后来还是听了老太太的话,虽婉拒了用自行车推他的打算,仍是乖乖跟我一起搭伴回了旅馆。 一路上依旧惦记着那些没喝完的酒,但手头没酒,他就点了支烟吧嗒吧嗒抽着。 每一口都抽得很用力,所以让我忍不住问他,是不是很久没抽了。 他说是啊,自从得了癌症后已经有很久没有抽过烟了。我跟他说吸烟不好。他笑笑,说,他当然知道,但每吸一口都像在吸着生命,这种奇妙感觉是没法跟不吸烟的人去说的。 然后他对着天上那道皎洁的月亮呆看了一阵,对我道:“活着真好。知道自己还能有命继续活着,那滋味实在是比什么都好,就好像一个欠了一屁股债被逼到山穷水尽的人,眼前突然堆了座金山。可是你说那么神的人,这村里人怎么还由着他住在一间破庙里呢?”说着,摇摇头:“还是因为穷。所以回头我给他们寄张支票来,无论如何,这庙我是修定了。” 说到这儿,他若有所思看了我一眼,问:“这一条你回头会写到你的新闻稿里去么?” 我一愣:“你怎么知道……和尚说的?” 他又用力吸了口烟:“和尚倒是没说什么,但你这些天常在村里拍东拍西,问来问去,所以村里人觉得奇怪,今天见到我时就顺便跟我说了下,我也就顺便让人把你给调查了一下。也所以,现在我挺后悔的,一时高兴没注意,就跟别人说了那么多有的没的。” 我尴尬朝他笑笑。 “不过没事,”随后沉默一阵后,他吐出长长一口烟,笑着拍了下我的肩:“我会配合你做好这个新闻,大新闻。只要你写的时候留心一些。” “留心什么?” “把那些不该写的东西,选择性地忘掉一点。” 跟卢友坤在旅店里分道扬镳时,我俩彼此挺自然地又寒暄了一通,就好像之前那番对话从没进行过。 直至回到房间打开文档,我才感觉今天落笔有些沉。 其实早在听说卢友坤这名字时就觉得有些耳熟,然而终究没有料到,这个什么都缺偏就不缺钱的人,竟然就是那个业内挺有名气但也一直都特备低调的企业家,党员,以及人大代表。所以,原本得了绝症时也就罢了,但现如今,他肯定不能让以前的一个小小的错误,变成了现在一个抹不掉的污点,毕竟,他今后的人生还长着。 说实话,当记者这几年,我还没有做过腕儿这么大的人物的新闻专题。 而且这种人物的新闻着实也不太好做。 于是头隐约有些痛了起来,一度无法集中思维去撰写些什么,便打算先给自己泡杯热茶,好吊吊精神。但刚要起身,忽然听见窗外沙沙一阵脚步声,随后,我感到窗外有什么人在院子里看着我。 房间在一楼,但旅店住的人少,所以一到夜里院子里基本不会有人。 这让我暗暗有些吃惊。 忙拧亮了灯往外看去,一眼看到那个朝我望着的人,心定了定。 原来是个六七岁大的小姑娘。 穿着件白色连衣裙,裙子有点脏,她用手揉着裙摆,瘦小的头颅抬得很高,一双又大又黑的眼睛一动不动透过窗玻璃看着我。 看了好一阵,似乎始终没有要离开的意思,也不说话、或者有任何想要表达的意思。 所以我不由立即起身把窗推开,笑了笑问她:“是找不到自己房间了吗,小妹?” 她沉默了阵,点点头。 “要带你去服务台问问么?” 她再次点点头。 “那你爸妈叫什么,你有他们手机号么?” 很简单的两个问题,不知为何这女孩又再次沉默下来,于是我对她道:“你在这里等着,我就来。” 说完,转身便要开门去接这女孩,岂料刚好这时房门被人敲响。 应声将把门打开,有些意外,我看到卢友坤捂着自己的鼻子站在我的门前。 “老卢?” “小周,”他朝我苦笑:“又出鼻血了,好像还止不太住,麻烦你能不能陪我去下卫生所。” “……行啊,当然。不过你稍微等一下,有个小女孩找不到自己房间,我带她去下服务台。” “小女孩?她在哪儿?” “喏……”我转身正要指给他看,但随即愣住,因为刚刚还在窗外站着一动不动的那个小女孩,这会儿仿佛蒸发了似的,也没听见脚步声,就完全不见了踪影。 第119章 番外法僧八 八. 之后立刻开窗,我伸长脖子往院子里仔细看了几遍。 按说这么短的时间肯定跑不远,但既然真的连个人影也找不见,我就只能倾向于认为她可能已被她爸妈找到了,而她爸妈刚才应该就在这附近。 又看卢友坤塞在鼻子里的棉花球在往外渗血,知道不能再耽搁,忙陪他一起去了卫生所。 那会儿值班的医生已经睡了,被我们敲门敲醒,立刻带着惺忪的眼匆匆给老卢做了个全身检查。好在得出的结论并没什么不妥,想来是真如老卢所说,酒喝多了过于活血,所以让身体受不住了。不过尽管如此,他仍挺严肃地建议老卢最好天亮能去大医院做个更全面的检查,毕竟小卫生所里能查的东西有限。 医生的话让老卢原本紧绷着的一张脸总算松弛下来。虽然检查做得并不全面,但他看起来比先前要放松了许多,所以坐了会儿看看血已止住,就没再继续逗留,拿了点医生给配的维生素和云南白药,同我一起回了旅店。 到旅店门口时,却见那儿灯火通明,里头人影攒动,异常热闹。 原以为是新到了什么旅行团,但进去一看才知道,原来大多都是旅店的工作人员。 而之所以半夜三更会有那么多人全都突然围到这里,弄得闹闹哄哄,是因为店里有个住客的孩子不见了。 住客就是白天我在金华泉边遇到的那对小女孩的父母。 始终记得两个小姑娘柔软如棉花糖般的可爱模样,所以此刻对于这对父母的焦急,就有点不忍直视,甚至带着种感同身受的恐惧。 那母亲一扫白天时温柔安静的样子,大哭大叫,疯了似的拍着服务台要他们帮忙继续找人。父亲则红着脖子瞪着眼,在跟一旁劝说的人争着什么。场面异常混乱,但一切无济于事。 孩子是在三小时前失联的,也就是我刚陪老卢一起去卫生所的时候。 那会儿,孩子的父亲由于独自带着两个女儿在村子的小湖边捉萤火虫,所以刚刚返回旅舍。 由于急着要上厕所,他当时没有立即上楼,而是进了底楼的公厕。进去时有些迟疑,毕竟两个女娃进男厕所总归不好,所以他想反正夜里也没什么人,又是在旅舍内,就干脆大着胆子让她们在厕所门口等着。 上个厕所时间很短,他说他已用最快的速度解决一切。洗手的时候还似乎听见自己女儿在外面说笑的声音,然而当他擦干手走出厕所门时,却发现两个女儿都不见了。 最初他还不怎么着急,以为是跑到服务台玩去了。谁知到了服务台,放眼四周空空荡荡,除了一个打着瞌睡的接待员,哪里还有半个人影。他这才感觉不对,忙推醒接待员问她有没有见到两个小女孩。接待员正睡得稀里糊涂,一脸懵懂地摇摇头。 于是他立刻一边大声叫着女儿的名字,一边匆忙在底楼到处寻找。 但里里外外都找遍了,包括男女卫生间,却哪里有他女儿的半点身影。 这时在服务员们的劝说下,他怀揣着一丝希望回到自己房间,以为两个女孩可能是等不及,所以先自己回房里找妈妈了。 然而见到应声开门而出的是自己妻子,男人心已是凉了半截,再跑到屋里一看,果然女儿不在,当场急得他坐在床上嚎啕大哭起来。 妻子一听女儿失踪,登时也急疯了,忙冲到楼下找人。 然而找了整整三个小时,把整个旅店的住客都给惊动了,并同旅店工作人员一起帮着每层楼都找了个遍,就连旅舍外的周边地带也都一一找过,却依旧没能找到那两个女孩的半点踪影。 至此,旅店工作人员都已是累极,报警后就不再愿意到处奔波。但抵不住夫妻俩急疯了的又哭又闹,从互相指责再到疯狂咒骂这村子糟糕至极的安全问题,一时间劝也劝不住,便都只能默默看着这对夫妻,由着他们骂,一个个沉着脸不知所措。 真是出乎意料。 原本已对这村里多年来的儿童失踪案没了调查的指望,谁知竟会让我突然亲历这又一起新的孩童失踪事件。瞬间手头有了两单大新闻,不能不叫我在叹息之余,内心隐隐涌起一阵悸动。 于是出于职业本能,在听完整个事件后,我拿起手机随手就朝当事人拍了几张照。 这举动很快让当爸爸的觉察到了。就在我又一次拿起手机打算再拍点旅店场景时,他几步上前一把夺过我手里的手机,狠摔到地上,随后用力推了我一把,戳着我脸厉声道:“你干什么啊你!他妈拍个屁啊!你要丢了孩子我他妈也给你拍几张好不好?!好不好!!” 我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他骂得满脸通红。 知道自己理亏,没敢出声,也没敢立刻去捡那只屏幕已碎成蛛网的手机。 就在一阵由此而来的尴尬寂静中,所幸老卢几步上前,挡在我跟那暴怒的男人之间,随后和和气气对他道:“行了行了,找孩子要紧,有什么事大家有力出力,先别生气了。” 可惜好心起了反作用。 到底是当惯领导的,几句普普通通的话,从他嘴里说出,不自觉就点着一点儿不太普通的味道,这让那男人非但没冷静,反而也朝他用力推了把,怒冲冲道:“什么别生气,拍照是几个意思?!要发到网上给人看热闹是不是?!” “您别激动啊……” “别激动?我他妈能不激动??就这么一丁点大的地方人说没就没了,你他妈叫我别激动!我看你们都有鬼!这一村的人都有鬼!都他妈一群人贩子!” 激动之处,男人开始口不择言,这让原先为了照顾他情绪而忍气吞声至今的当地服务员,一个个也开始按抐不住起来:“你说什么啊你,什么叫一村都有鬼,什么叫一群人贩子?孩子不是在你眼皮子底下丢的么,你自己没看住还说别人是人贩子?谁是人贩子??” “你们!就是你们!人是在你们这里丢的!我就不信你们没有鬼!” “诽谤是吧??” “没鬼的话人呢??一眨眼人就没了!不是被人绑走了还能自己飞了??” 一时间越争越激动,场面登时也越发混乱起来。 骂的人有之,劝的人有之,看热闹的也有之……于是没人留意到,就在那对失踪孩子的父亲用力推了下卢友坤后,原本老卢脸色变了变,下意识抬起手也想朝他挥去,但突然那只手一僵,就如凝固了似的,举在原地不再有任何动作。 不仅如此,人也仿佛没了知觉似的,任由旁人在周围闹哄哄推来搡去,他始终保持着那个姿势僵立在原地,无动于衷。 这让我立即嗅到了不对劲的味道,忙走过去轻轻往他肩上拍了一把。“老卢?” 他没反应。 “老卢?”便再轻轻把他手臂拉了一下。 谁知这举动竟令他顺着我的力道直往我身上倒了下来。 重重撞得我一个踉跄。忙站稳脚步用力把他扶住,这当口一眼看到老卢那张脸,我不由心里咯噔一下惊跳。 老卢那张脸不仅突然变得异样白,而且鼻子和嘴里全都渗出了血。 刺眼的红映着森森的白,在旅店青瓦瓦的灯光下,直逼出一种有些瘆人的诡异来。见状,我忙用力往他脸上拍了两把,但他非但依旧没有任何反应,而且两只眼睛的瞳孔慢慢放空,显然,意识已是彻底涣散。 于是我忙对着周围混乱的人群喊了声:“别吵了!有人昏倒了!有没有人帮忙去卫生所叫下大夫!” 连叫五六遍方才被人听见。 随后却没有任何回应,只一瞬间全都沉默下来。 工作人员的沉默带动了住客的沉默,所以安静得仿佛一瞬间坠入坟墓。 直到我忍不住朝他们喂了一声,才有人走过来轻轻说了句:“我看,还是找王姥姥先来看下吧……” 王姥姥就是村长的妻子。 半小时不到,她就被奔出去找她的一名服务生给带来了。匆匆朝老卢身上看了一阵,她摇摇头,脸上的茫然让我意识到事情的棘手。 “怎么了?”于是忍不住立刻问她。 “不晓得。”她苦笑:“从没见过这样的,好像有点吓人……” “那还是送去卫生所吧?” “不。”她一听立刻摇摇头:“送那儿没用。还是得送上山,带他去重新见见那位活神仙。” 第120章 番外法僧九 九. 人命关天,所以无论老卢还是当地人都对那位活神仙的本事深信不疑,我还是坚持跑去卫生所,把医生给带到了旅店。 然而看了老卢的状况后,这位曾因老卢迷信而取笑过他的大夫却没采取任何急救手段,只淡淡说了一句话,便彻底打消了我在迷信和现实中的挣扎。 他说:“送上山吧。” 当时所有人看着我的表情,分明就是“看吧,让你多事,让你拖时间。” 随后按部就班,开始按照王姥姥的吩咐忙碌起来。 这地方的人都对王姥姥十分敬重,所以只要她开口,那必然都是言听计从。于是在她给出指示后,原本累极了的旅店工作人员立刻强打精神,张罗着去找担架等一切需要的物品。而那对丢失了孩子的夫妻,则大约是被老卢的样子给吓住了,没再继续哭闹,只静静守在一旁,一边冷眼看着众人忙来忙去,一边等着警察的到来。 就这样,只能少数服从多数,在一切准备就绪后,我跟随众人一起将卢友坤抬往金华山。 和卢友坤说的一样,上山时,村里人并没带我们走常走的那条山道,而是沿着山脚绕了点远路,然后在一个若不仔细留意,根本就看不出有道路的地方上了山。 可能是走的人少,所以那条路基本被野草盖满,不过往上走一会儿,一条羊肠小道就清晰了起来,虽然不比观光山路有石板铺得干净整洁,好歹不会影响走路。 路挺长,又因为建在比较崎岖陡峭的地方,所以一路而上确实挺吃力。我不比村里人早走习惯了这样的山路,所以不得不走走停停,不久就被队伍给拉远了,但赶路要紧,所以也不好意思叫他们等我。 所幸医生一直在我身边陪着。 看得出来,文弱的他平时也不太走山路,我担心他刚才说的话是否是受了村里人的影响,于是趁着跟队伍相隔得更远一些,我不失时机地问他:“大夫,老卢的身体到底是怎么了,为什么会突然僵化,会不会是脑梗了?” 他瞥了我一眼,摇摇头:“不清楚。” “您是医生啊……”我不得不含蓄提醒他人命大于天。 他笑笑:“我是医生,但我做不到让他身体里的癌细胞消失,山上那位做到了,你叫我能说什么?” 说完,他放开步子径自朝前走去,一路到了老卢身边,伸手给他搭了把脉。 隔着长长的距离,老卢的身影看起来就像截硬邦邦的树干,始终维持着抬手的姿势一动不动躺在担架上,被月光和手电光照着,僵硬苍白,古怪中透着种死亡般阴冷。 这感觉让我不由也放开步子快速跟了上去,然后断断续续跟了两个多小时,终于在前方手电光的指引下,看到一座剪影似的建筑从道路细弯的尽头探了出来。 非常普通的、一座连村里人也说不清始建于什么年代的小庙。黄砖黑瓦,因长久缺乏修缮,所以两处偏殿都已经名存实亡,只剩下外面一点木头空架子,和几尊看不清模样了的佛陀的浮雕,一派萧杀寒碜的凄凉,着实看不出像能隐居着什么活神仙的样子。 只有正殿保存得还相对完好。但说是主殿,实质上看起来就跟普通人家的客堂差不多,甚至更小一些,里头几乎没什么摆设,唯有几个蒲团几条板凳,正中间摆着张供桌,想来就是老卢上次‘治病’时所躺的地方。 而可参观的地方仅仅就到此为止。 当我想跟在王姥姥身后往门里跨进去时,一旁有人拦住了我,然后客客气气对我道:“外人就只能到这里了,大师傅不爱见生人,他没答应见您的话,我们不能随随便便就请您进去。” 话说到这么直接,虽然并没见到庙里那位正主儿,倒也不好再强求些什么。 于是只能在门外等着,看他们小心翼翼把老卢连通担架一起放到那张香案上,再将他鼻子和嘴里流出的血仔细擦干净,随后其余人都退了出来,留王姥姥一人在里面,一边敲着香案旁那只南瓜大小的木鱼,一边嘴里念念有词。 那样敲了约莫半支烟的时间,她摇摇头出来对众人道:“看样子还没回来,留几个在这里守着,其余都回去休息吧。” “但老卢这个状况,能拖得起么?”我忙问她。 她看了看我,再次摇摇头:“没什么拖不拖得起,眼下只有大师傅一个人是他的指望,不然还能怎样?” 这句话分明给人一种“眼下只能死马当做活马医,不然还能怎样。”的感觉。 不过既然手头并没有别的路可选择,而我的手机也已被砸得没法使用,所以只能笑了笑,慢慢咽下喉咙里更多的疑问。 和来时一样,下山时,那些人也都没因我的停歇而放慢脚步等我。 兴许是笃定在这样一座深山里,又是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料我必然不敢停太久。不过也可能是早已忘了我这号人物的存在,因为他们对老卢的状况很感兴趣,一路都跟在医生身边低声聊着什么,但用的是当地话,所以基本一个字也没听懂。 听不懂没关系,毕竟这和我打算做的事来比并不重要。所以一路走走停停,每次停歇的时间都刻意拉长一点。 有那么一两次,我感觉医生似乎注意到了这点,但好在他只回头看了我两眼,并没拆穿我这小小异常。所以继续用这方式拖延着,直到再次停下时,过了一两分钟就再也见不到那行人的身影,我便立刻抓紧时间往回走。 随身带着的有夜视功能的迷你摄像机,此次派了大用场,不仅藏在身上不容易被人发现,而且沿途把一切都拍得清晰无比。我知道,以现在各种修图软件的功能之强,已令单纯的照片不具备太多说服力,所以如能把一切证据用视频的方式展现,效果显然要强得多。 况且我始终没法相信一个居无定所的流浪汉,真能一夜间治好癌症。 这种传奇的背后必定隐藏着什么,而老卢身上突然发生的那种状况,想来同这一切应该不无干系。所以如果今晚都照实拍摄下来,无论它所反映出来的是哪一部分的事实,最终都会是个非常吸引人的东西。 就这么一路琢磨着,一路沿原路忐忑而返,当重新见到那间小庙剪影般轮廓时,我不由轻轻松了口气。 虽然夜色昏沉,好在并没有发生什么‘鬼打墙’事件,倒是坐在庙门口等着‘大师傅’回来的那几个人更棘手一些,为此我不得不离开山路,卯足劲道从一旁山岩上攀登绕行过去,随后慢慢爬到寺庙围墙最接近山体的一处地方,轻手轻脚翻进墙里。 跳进墙内的一刹那,我本以为自己打错了算盘,因为整座庙后背几乎完全贴着山体。 如果因此没路,就意味着除了前门外再没别的地方可进入庙里,那么今夜的一切想法都将枉然。所幸拨开那些半人高的密集蒿草后,总算看到中间有条勉强能挤进一个人的路来,贴着墙沿着这条路慢慢往前走,不多会儿,正如我所想的那样,这座庙虽然既破又小,但正殿背面果然是有后门的。 后门长期没人开启,上面金属部分都已生锈,好在门没上锁,轻轻一推就开。随即一股夹杂着霉馊味的气流扑面而来,呛得我险些打出一个响亮的喷嚏,幸亏及时将这冲动忍住,随后重新打开录影机,我借着夜视镜所照出来的那一小点影像,摸黑小心往门里走去。 门里几乎伸手不见五指,因为前门被关上了,于是一路走一路不禁有些担心,不知寺庙的主人是否偏巧已经回来了。幸而等将这地方一圈兜完,发觉这个担心是多余的,那位‘大师傅’仍还未返回,而这地方统共就一个空间,被一道影壁似的半墙分成前后两部分,前面部分没什么东西,后面自然就更是如此,所以几乎一览无余。 于是四下找了找等会儿能藏身的地方,这时瞥见靠近后门的墙角边依次排放着三个大木桶,不知道是派什么用处的,遂拿起摄像机对着它们拍了一阵,然后绕到前面,将老卢躺在香案上的样子也近距离拍了下来。 边拍边忍不住有些吃惊。 不知是光线的原因还是怎的,只不过前后过了三小时,老卢在镜头里的样子看起来似乎又回到他发病时的那副模样。面孔凹陷,眼圈发黑,若不是两眼大睁鼻子里依稀还有一丝丝呼吸,看起来几乎就像是具尸体。 这念头一出,不禁让我微微一个冷颤,与此同时,听见门外有人招呼了声:“唷,大师傅您回来了?” 我忙退回到那堵半墙背后。 迅速往四下里看了看,仍没能找到一个既能藏身又令让我安全进行拍摄的地方,便立刻走到最近那只木桶处,一把掀开盖子,在前门门栓被人拉开的一刹,匆匆朝里钻了进去。 那瞬间倒真没想过,如果桶里装的是水或者别的液体,我可该怎么办。 不过也算是运气,里面是干燥的,也几乎是空的。 说是‘几乎’,因为在盖上桶盖之后我才感觉到,脚底下似乎有些什么东西。比较蓬松柔软,像是某种草类,但气味却绝不似草类那么好闻。 很难描述的一种气味,如同老卢曾经形容过的,仿佛酸黄瓜一样的味道。 却又比酸黄瓜多了种糜烂味,所以我猜可能是那位‘大师傅’平时做的腌菜。也所以刚一入桶时,那股呛人的酸臭几乎让我有点作呕。 尽管如此,不得不迅速忍住,因为时间紧迫,已容不得我有半点犹豫。 随着卡朗朗一阵响,庙门生了锈的关节被开启,透过桶盖留出的缝隙,我看到一名短小精瘦的男人从门外慢慢走了进来。 第121章 番外法僧十 十. 跟卢友坤形容的一样,这人看起来至多三四十岁的样子,样貌普通,丢人群里绝对会找不到的那种,不过一身衣裳会让人多看两眼,因为破烂不堪,缝缝补补千百回,于是像只五彩斑斓的大米袋一样把他套在其间。 由于脚步声,在短暂地对他样貌观察了一阵后,我不由把注意力集中在了他的走姿上。 这乞丐走路的姿势有点儿特别,一步一斜。 大概是曾受过伤,所以左腿发不出力,只能靠拖行。拖行幅度很大,导致半个身体都得往那只脚的方向倾斜,这不仅让他姿势看起来很怪,也让他脚步声在庙堂空落落里环境里显得十分诡异。 不过与之相比,更诡异的却是他突然站定的时候。 不知是感觉到了什么还是怎的,当他缓缓走到庙堂中间的时候,脚步忽然停了下来。 借着夜视镜头里苍白的光线,我看到他扭头朝左右看了两眼,然后将目光落到我这方向,嘴巴一咧露出道有点憨厚的笑。 这表情一度让我以为他是已发现了我。但就在我紧张得几乎快要抓不稳摄像机时,他再次拖拖拉拉往前走了起来,一路走到我隔壁那只木桶前,伸手往桶盖上拍了拍。 桶盖上因此有什么东西悉索索一阵轻轻爬过。 声音近在咫尺,让我挺好奇那究竟会是个什么东西,但尽管努力去看了,无奈不能随便移动摄像机,摄像机的镜头范围又不够宽,于是只依稀见到有团毛毛的东西倏地从镜头里闪了下,很快不见了踪影。 随后见那乞丐再次往桶盖上拍了下,嘴里念念有词。 虽然一句也没听清他究竟说了些什么,好在因此知晓他根本没有发现我,这相比他究竟在木桶上看到了什么而发笑,对我来说显然更为重要。 于是继续屏着呼吸用近焦抓拍着他那张近在咫尺的脸时,我见那几个原本守在庙门外的人跟了进来,一边探头探脑循着乞丐站的方向往里看,一边有些按捺不住问了他一声:“大师傅,才装的灯又爆丝了么?姥姥让我们明天来重新给您装一个。话说您瞧见那个大老板没,样子是不是怪吓人的?” “是有点奇怪。”乞丐说话语速很慢,且带着明显的外地口音。 边回答,他边慢慢转身从木桶边离开,随后一路走到卢友坤身旁,借着那几个人手电筒的光,朝他僵硬的身体看了看:“不过不碍事。” “大师傅您能救他?” “能是能,得要点时间。” “嗬!还真被姥姥说中了!不过大师傅,您咋这么神,听说他得的是癌,您居然连癌都能治好,难怪姥姥说了,您可真比神仙还神的!” “嘿嘿,话不能这么说,神仙的本事哪是我们这些*凡胎能比的。况且我早说了,对咱们这些修行的人来讲,从来就没有这个病那个病的说法,不兴的。所有这种坑害人的病灶,其实全都是妖魔鬼怪的作祟,所以所谓治病,不过就是借着一点从神仙菩萨那儿学来的法子,把它们从病人身上请走而已。” “所以道行越高能治好的病就越严重?” “嘿嘿……” 见乞丐笑而不答,一旁有人立即再问:“不过大师傅,前些天才见您把妖魔鬼怪从他身上请走,怎么这回它们那么快就回来了,以往从没见过啊?” 乞丐翻了翻眼:“他是个特例。” “特例?因为是绝症的关系?” “只能说这次作祟的东西特别厉害,所以估计这一回,我得花时间给他去下个重手。” “能赏眼给跟着瞧瞧么,大师傅?” “瞧?”乞丐闻言一声嗤笑,随后搭着卢友坤僵硬竖着的那只手,一边在脉门上摸索,一边自言自语似的答道:“尽管瞧也无妨。不过么,就怕瞧的时候那东西从他身上下来直接跑到你们身上去,这可了不得。” 说罢,搭着某处微一用力,转瞬就见那条手软软地耷拉了下来。 这份突然让周围人看到微微一愣。 因此好一阵后才有人小心翼翼问了句:“……还会这样?” “所以你们要么继续等在这儿,要么先下山去等着,跟以往一样,天明前要是看到庙顶上冒青烟,那就上来接他下去。不过要是见到的黑烟,就不用再上来了。” “为啥,是救不成了么?” “不单是救不成,只怕我也活不成。” “……这么危险?可是……不就是治病么?怎么您说得好似你死我活一样。” 说完,那人原是想缓和气氛地笑上一笑,但见到乞丐歪斜着脑袋看着他,他便没能笑出来。倒是那乞丐咧嘴开冲他笑了笑,随后道:“说了不是病,那是妖魔鬼怪。厉害了才会去而复返,所以有谁不要命的,这会儿尽可以留下来陪我过夜,我是没所谓的。” 说完,面对众人表情瞬间的凝固,乞丐再次嘿嘿一笑,好似他从头至尾都在逗这些人玩儿。 然而尽管如此,他刚才最后那句话出口时,冷不丁地令我握着摄像机的手微微一抖,也叫庙里瞬间没了旁的声音。 之后不多久,就见那几人在沉默中面面相觑了一阵,随后有人出面打了个哈哈:“那大师傅,虽然姥姥让我们一定要陪着您,不过今晚酒喝多了人确实有点发晕,不如就听您的,咱先下山了好吧。” 有了起头的,其余人自然趁机立刻跟上,一个个也突然酒醉上了头,当即先后同那乞丐道别。于是不多会儿,门外脚步声由近而远,眼见那几个身强力壮的汉子,竟都似逃一样匆匆地跑离了这个地方。 其实那瞬间我也有股想要撤离的冲动。 大概‘逃跑’时的慌乱会传染,而它所带来的寂静也会加深人的不安。 但当我看到老卢那条被乞丐放平下来的手时,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忍下了那股冲动。 我觉得既然都已经做到这个份上,自己实在没理由说放弃就放弃,况且乞丐刚才那番话究竟有几分真有几分假,谁能说得准。于是稳了稳呼吸,我继续将注意力放到摄像机上,盯着摄像机里乞丐的身影。 他似乎终于开始认真观察起卢友坤的身体来,所以身影仿佛一度凝固了似的,一动不动。 直到外面再也听不见一丁点脚步声时,他抬头朝门外看了一眼,随后拖着他那条伤腿慢慢走到大门前,仔细将门关上,又喀地声将门用力锁上。 随后转身返回香案旁时,忽然他头顶上方的灯泡唰地亮了下,好似闪电扫过似的,令我屏幕里一片死白。 但很快也跟闪电一样,这光亮稍纵即逝,并带着啪地一声爆响。 我立即明白过来,这回灯泡才是真的爆了丝。 可是既然现在才爆丝,那先前他们带老卢进门时,为啥怎么按它都没反应? 这问题在我脑子里刚刚充满不安地冒了个头,就见那乞丐摸黑朝我这方向再次慢慢走了过来,于是另一个充满不安的念头紧随而出,因为我突然意识到,由于刚才那些人急于离开而忘了留下哪怕一支手电筒,所以这地方再次恢复到我刚溜进来时那种伸手不见五指的黑。 这么浓烈的黑暗,但并没有影响乞丐的步行,真不知他是怎么做到的。只见他行走自如,仿佛长着双夜视眼似的,在这满地乱放着蒲团的地方毫无差错地经过香案,绕过半墙,随后走到后门处,将那扇小门也咔的声锁上。 而我本以为这扇看起来几乎没什么利用率的门,是根本没有锁的。所以一听见上锁的声音,登时只觉得心脏有点崩裂似的急促鼓动了几下。 头一次紧张到两腿都在发抖,我不禁开始为自己刚才一念之差没有选择离开而感到后悔。 为此一度有些束手无措时,摄像头里的画面清楚提醒我,那乞丐重新回到了卢友坤的身边。这让我虽已紧张到口干舌燥,仍是立刻稳住呼吸,以免抖动影响了画面的清晰。 从画面来看,乞丐似乎确实像要给卢友坤进行治疗,因为回到他身边后,乞丐立刻脱下老卢的衣服,对他身体彻彻底底检查了一遍。 然后爬到香案底下掀开地板砖,从里面拉出一只小箱子。 箱子里装着些瓶瓶罐罐,虽不晓得里头装的是什么,但我猜可能都是些类似中药的东西。 他一个个瓶子依次看下来,挑了其中一瓶打开盖子,从里头倒出些黑糊糊的泥状物,将它们仔细抹到卢友坤的额头上。 一边抹一边嘴里念念有词,听上去跟刚才他发现木桶上那毛东西时念的东西很相似。 随后往身上那件麻袋似的衣服上摸了摸,摸出一支针管,用嘴拔了上面的管子,俯下身将针头往老卢额头上插了进去。 说也神奇,针刚一刺入,就见卢友坤原本仍僵硬无比的身体渐渐同他那条手臂一样软了下来。似乎呼吸幅度也比之前大了许多,隐隐可辨他胸膛起伏的动作,伴着一阵浑浊的呼吸声,让我原本紧吊到嗓子眼的心跳得以微一松弛。 心想或许真是什么失传的中医手段吧,毕竟以往听起来就觉得中医挺玄乎挺神奇。 但刚由此松懈下来没几秒,我的神经再度紧绷起来,因为突然见到原本早已止住的鼻血再次从老卢鼻子里流了出来,流速比原先快得多,几乎像是在往外冲。 乞丐却依旧一副淡定自若的样子,仿佛见惯不怪,低着头继续专注而有条不紊地将那针头慢慢往老卢的额头里插。直到那支约莫五六厘米长的针头整个儿全部没入,他才轻吸了口气,然后一边嘴里继续念念有词,一边把手伸到老卢鼻子前,将那汹涌而下的鼻血用力摸了一把。 原以为他是要替老卢把血抹干净。 岂料他紧跟着的举动让我一阵恶寒,由此两手一颤,险些把摄像机跌落到地上。 我看到他把那只沾满了老卢鼻血的手伸到嘴边,然后一口一口对着上面的血填了起来。 填得用力而惬意,甚至微微眯起了眼,仿佛在享用什么无上的美味。 见状不由胃里一阵翻腾,又被桶里持续的酸腐微熏得到了一个极限,我喉咙一收又一扩,险些当场把胃里的东西全吐了出来。 所幸在我发出声音之前被我硬生生忍住,同时亦紧紧抓牢了那只已布满我手汗的摄像机,强打起精神继续对焦那名乞丐。 否则,我险些因此就错失接下来那幕让我绝对震惊的画面。 我看到乞丐再将手上的血渍舔到一半后,忽地想起了什么,他将那无比恶心的举动停了下来。 正当我以为他不会再继续下去时,他身子一斜,将那条受伤的腿紧贴着卢友坤的身体,缓缓抬到了香案上。 随后他将那条肥大厚重的裤子慢慢朝上撸了起来。 边往上撸,边看得我两眼发直喉咙发紧,乃至几乎无法呼吸。 所以就连手指的颤抖也无法继续靠自己的力量去克制,因意志力此刻已濒临完全瓦解。 长这么大,我还从没见到过这种景象。 原来乞丐那条无法正常行走的腿,并非是因为受伤导致无法发力,而是因为他小腿肚上长着一颗人头。 畸形还是妖孽?至今我无法给出一个合适的定位。 那是一颗拳头大小,会呼吸会蠕动的真真实实的人头。 五官虽然模糊,但一眼就可看出它几乎跟乞丐长得一模一样,这着实比人头本身更让人感到毛骨悚然。而这缩小版的‘乞丐’紧闭着双眼攀附在乞丐的小腿上,最初像是睡着,但当乞丐用自己那只沾着血渍的手朝它头顶上摸了一把后,它两眼霍地睁开,随后张开嘴一下子咬住了卢友坤的头,啧啧有声地吸吮起来。 边吸边有一些黑色线状的东西从它后脑勺与乞丐小腿的连接处渗透而出。 也不知那究竟是些什么东西,它们慢慢渗到老卢的身体上,慢慢往他皮肤里渗了进去,没多久眼看着他浑身变得像只塞满了黑丝的半透明茧,而人头上的五官则越来越清晰,越来越与乞丐相似起来。见状,我登时醒悟,原来刚才乞丐对老卢进行脱衣检查,真正的目的,其实是为了眼前这一番举动。 虽不知这一切到底意味着什么,但我深知绝不会是为了给老卢治病,所以不由又惊又怒,立刻想要冲出去阻止,但刚要掀开桶盖,只觉手脚一阵发软,当时竟连把手指从摄像机上移开的举动都做不出来。 只能眼睁睁继续朝镜头里干看着,一度脑子里空荡荡什么也没有,直至被脚脖子上一阵细而奇特的瘙痒给激醒过来,我下意识伸手挠了挠,却发现手抓到了一把枯草似的东西。 应是桶里那层散发着酸腐味的腌菜。 但很细,我记忆中从没有哪种植物的叶子能有那么细…… 想到这里时,突然见老卢直挺挺从香案上坐了起来,手朝前一指,嘴里发出长长一声尖叫:“啊——!” 猝不及防间惊得我立刻往桶底下一缩,没防备摄影机就此一下子脱了手。 登时再度惊出一层冷汗,不过好在它最终没掉在外面,而是落进了桶里,随之被桶底下那堆细细的枯草似的东西托住,侥幸没有发出一丁点声音。 但正当我为此轻轻松了口气时,很快,我意识到自己其实落入在一个更为可怕的境地。 籍着摄像机屏幕所带来的清晰图像,我终于看明白桶底下那层散发着酸腐味的东西,它们究竟是什么。 那根本就不是什么枯草,也不是什么腌菜。 真见鬼,那分明是一大片一大片粘连在干枯头皮上的人的头发! 第122章 番外法僧十一 十一. 更可怕的是,这些头发竟像是活的,在我脚底下微微蠕动,有很多已经爬上我脚背,刚才的瘙痒就是来源于此。 不知不觉中它们密密层层在我脚上覆盖了一大片,瞬间只觉得心脏都要被吓到炸裂了,我不得不用尽全身力气,才勉强克制住自己没在这无比惊恐的状态下失去控制,大叫出声。 我绝不能让外面的乞丐知道我的存在。 这么一大缸子头发不是说收集就能收集得了的,他不是开的理发店,而且即便理发店,也不可能有这种连着头皮的头发。分明是从人头上剥除下来的,所以,如果刚才我还是为的不要被发现了撵出去而担心,这会儿则深深意识到,若一旦被乞丐发现我的存在,我只怕小命不保。 他身上存着太多可怕的秘密,无论是他脚上的人头还是这些人发,无一不昭示着他是个极为可怕的存在。当即只能用力捂着嘴,然后将摄影机踢到一边,以免越看越没有勇气继续同这些东西滞留在一起。 然而正所谓屋漏偏逢暴雨,正当我在这堆酸臭无比的头发堆里与自己恐惧做着剧烈斗争时,木桶外啪嗒——啪嗒—— 由远而近,传来一阵拖沓的脚步声。 这古怪声音一听就知来者是乞丐,我赶紧屏住呼吸紧贴在桶边上,仔细分辨他到底是在往哪里走。几步过后,心脏再次缩紧,因为恰如我所担心的,他不偏不倚正是在往这个方向过来。 一路走到木桶边时,我仍还存有一丝希望,但愿他和刚才一样是在隔壁的桶上发现了什么东西,所以才会过来察看。 可惜天不遂人意,这次他真真实实是冲着我待的这个桶而来的。当他脚步最终停在这口木桶旁时,我隔着那层木板,几乎能听见他嘶嘶的呼吸声。 然后不知在想些什么,他半晌没有发出任何动静,似乎就那么安安静静在朝这只桶看着。 一秒钟……五秒钟……十秒钟……二十秒…… 长久的等待尽管让我心跳得快要窒息,仍是在某种希望的促使下,让我一度有种他可能很快就要离开的错觉。然而就在我稍稍从这窒息般的僵硬中活动了下肩膀时,突然头顶一股风起,完全的出其不意间,桶盖子被那乞丐一把掀了开来。 一瞬间我只能紧紧闭住眼,心说完了。 根本就无处可躲,非常绝望的状态,我在这桶里无异于一只被困于瓮中的鳖。 所以几乎是只能听天由命了。 但很奇怪,在低头朝桶里看了半天后,乞丐抬起他比木桶更为酸臭的头,若有所思地吸了吸鼻子。随后在我紧张地几乎要瞪出来的两眼的注视下,他将盖子重新合了起来。“怪,大概是听错了,你说是不是。”然后他这么轻轻咕哝了句,转身啪嗒啪嗒往回走去。 但没走两步,打了个回马枪他再次回来,一把掀开盖子,再次朝里仔细看了一阵。 继而再次摇摇头,这才最终将盖子合紧,彻底离开了这地方。 直至他脚步声走远,我心跳仍跟冲击钻时的急鼓个不停,以致后来几乎什么感觉都没有了。 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感觉不到乞丐和他腿上那颗头颅又继续在老卢身上做了些什么,感觉不到桶里让人窒息的臭气,甚至感觉不到四周那些围绕着我缓缓蠕动的带着头皮的头发。 好似入了定般浑然忘了一切,我紧抱着自己两条腿一动不动蜷缩在那儿。 也不知这么呆坐了有多久,忽然隐约中我听见木桶外传来阵孩子的哭声。 声音细细的,忽而近忽而远,此起彼伏。 由此来判断,小孩应该不止只有一个。 这让我不由立时清醒过来,因为联想起先前在旅店时的遭遇,所以不禁猜想,会不会外面哭的就是旅店里那对夫妻所丢失的小孩。 仔细想想也不是没这可能,毕竟小孩子人小手脚快,或许真的是趁他们爸爸不在时偷溜出来,又见昨晚那么多人上山,所以也偷偷跟了来。 但为什么会他们在庙里哭? 难道是被那乞丐发现了他们,所以把他们抓了进来,这会儿要对他们做些什么可怕的事?? 想到这里,不知哪里来的勇气,我一把掀开头顶上盖子,猛地从桶里站了起来。 紧跟着正要跳出桶,岂料两眼被随即而来那片刺眼的阳光照得狠狠一花。 忙伸手朝脸上挡了挡,再次将眼睛睁开时,我不由愣了。 外头哪有什么哭泣的小孩。 连夜晚也不见了,不知不觉中,我竟是在桶里发了大半夜的呆。而此刻应该已经是次日上午,被阳光斜照了一地的庙堂内不再遍布阴霾,因此一切都可看得清清楚楚,这简陋空旷的小庙内既没有小孩,也没有乞丐,甚至连香案上的老卢也不再了,空荡荡,一如昨天刚来时一个样。 若不是低下头后,见向桶里依旧有着大片带着头皮的发丝,我几乎会以为自己昨晚一不小心,在这桶子里做了场噩梦。 遂强忍着恶心和恐惧,我匆匆伸手进桶里一番摸索,随后一把抓到了那只险些被我遗忘的摄像机。继而不敢迟疑,我迅速跳出木桶,然后用着最快的速度一路飞奔,匆匆朝着山下狂跑而去。 一口气跑回旅店。 当时大约是一天里最清闲的时候,亦或者是昨晚为那对夫妻和老卢忙了一夜,所以这会儿都在休息,因此旅店里空荡荡一个走动的人也没。 因此我直接先去了老卢住处敲了门。 正如意料之中,他不在。 遂想起昨晚最后见到他时那一眼可怕情形,登时心里空落落的慌,于是我忙又去敲响玄因的门。 然而他也不在。 似乎这两天都没见他出现过,不知是在别的景区玩得尽兴不想回来,还是已经换了别的住处。 这不免叫我更有点心神不定。毕竟他是个和尚,虽然是个自称的和尚,但经历了昨晚的一切,所以此时我特别想见到他,同时也觉得,非常有必要在将我掌握的证据公之于众前,先同他谈一下。 然而他却不在。 只能惴惴然返回自己房间。 房门关上刹那,我腿软得让我险些一屁股坐倒在地上,但来不及找地方坐下,先自迅速跑到梳妆台边拉开抽屉,把玄因送我的那张护身符塞进了贴身的衣袋。 大约人在一定情绪的迫使下真的会对宗教信仰产生某种依赖,或者说求助。 所以,尽管之前从不信任何宗教,此时我莫名地就对这小小一张纸片充满了某种安慰般的信任感,总觉得既然和尚不在,有这佛像陪着似乎也能有点安全感。 随后才在床沿下坐了下来。 这时方才感觉到,自己两条腿不仅酸胀得简直要喷血,腿肚子更是一个劲打着哆嗦,就连坐下时的动作都非常勉强,似乎刚才一路下来已耗尽了我全部力气,不过脑中的东西却分外清晰起来,我无法减轻那些环绕在我四周的头发给我带来的恐惧,更无法淡化乞丐腿上那个会‘吐丝’的头颅所给我带来的震惊。 一时间,我揣着护身符,在不安和超级大新闻的获得这两种情绪里颠簸了很久,直到身体终于恢复平静,原本冰冷僵硬的手指也渐渐回暖,这时才想到那只被我进门后就扔到了床上的摄像机。 忙转身将它拿起,关了录制键,将进度条拨到差不多是我进寺庙的地方,随后按下播放键仔细朝里看了起来。 最开始的画面让我轻轻松了口气。 图像非常清晰,尤其是非常暗的地方,拍得相当清楚,即便走路时的颠簸也没有影响到它的观看性,所以显见,这次拍摄是非常成功的。 岂料继续往下看后没多久,我的心情就跟着画面一起越来越沉,直至变成一片黑暗。 万没想到,在我偷偷溜进寺庙这段前后,原本一切拍摄都那么清晰那么成功,而当那个关键的主角一出现,一切画面竟然被无数雪花点给包围,并且不多久后,就让屏幕沦陷在一片模模糊糊的黑暗中。 那些在寺庙里发生的一切怪事,我所见到的一切诡异景象,这台该死的摄像机竟然一丁点都没能拍摄进去! 这么重要的证据!我花足心思费劲力气还冒足了险、甚至被迫同一桶带着头皮的头发待了整整一夜,才拍下的那么重要的证据,竟然一丁点有价值的都没能保留下来。 简直像是老天在逗我玩。 当下脑子空空手脚发凉,我呆坐在床上,情绪剧烈跌宕得完全不知下一步该怎么办。 就在这时,门上不知被谁突然间砰砰敲了两下。 我一惊。 迅速回过神,紧闭着嘴巴听着房门继续被敲响,不晓得会是谁在这种时候突然来找我,也根本没有勇气去打开门看个究竟。 就这么干巴巴僵坐在原地,打算静静等着门外那人兀自离开,岂料那人在又敲了两下后,轻轻清了下嗓子,然后说了句我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的话: “小周,你在吗小周,我是老卢。” 第123章 番外法僧十二 十二. 我没想到卢友坤竟然还活着。 昨晚最后见到他的一刹那,我以为他一定是死定了,因为他浑身呈半透明状,体内几乎全被那种黑线一样的东西占满,搞得像只巨大的人茧。脸上更是漆黑一团,活脱脱就像个失了面孔的鬼,所以,虽然看他当时一下子从香案上坐起,但从我有限的认知角度来看,一个人身体既然已经成了那副样子,无论怎样都应该是活不成了的。 可万没料到,他不但还活着,而且面色红润,神采奕奕,仿佛又一次枯木逢春。 不,看起来比上一次的逢春更加精神了,甚至于比我这个二十多岁的人看起来都要健康得多。于是当看着他这么神清气爽地站在我面前,惊诧过后,饶是满肚子的话已到了嘴边,突然就啥也说不出来了,只顾呆呆将他让进门,一边在旁一个劲朝他呆看着,尤其是看他的头。 他自然不知我为什么会这样,以为我单纯在为他这健康状况而吃惊,所以哈哈一笑,拍了拍我的肩膀道:“听说昨晚把你吓得不轻是不是?原本喝多了确实觉得有些不太舒服,没想到突然会发病。” “那你现在感觉怎么样?”迟疑片刻,我问他。 “好着呢!”他笑道:“所以你说那位活神仙厉害不厉害,真的是手到病除啊。听卫生所那位大夫说,我原本是突发的脑溢血,差一点就全身瘫痪了,结果到那位神仙爷面前一治,嘿,居然又好了。”说到这儿,他目光一闪,低下头意味深长看了看我:“不过他们说你没见到他?” “上山时没遇到,所以他们就让我跟着一起下山了。” “但我听大夫说,你半路上又回去了,所以我猜你也不会那么老实,毕竟要搞新闻,没点实际性的东西怎么行,是不。”说完他又笑了起来,越看越精神的一副样子。 所以我不由为那些没能拍到的东西再次一声叹息。 如今那么大一堆事,真不晓得该怎么去跟他一一道来,又怎么去说服他相信我即将要对他说的那些话。于是只能先点点头:“是的,半路上我偷偷回庙里了,原是打算把那位神仙爷治疗你的过程拍下来,但……” “那赶紧拿来瞧瞧。”没等我把话说完,老卢一拍大腿兴奋起来:“是不是相当精彩?” 我语塞。 毕竟连着两回治疗都是在毫无知觉的情形下度过,所以他不可能不对那些没能亲眼见到的经历倍感好奇,但可惜我的回答只能让他失望。所以我缓了缓,等他脸上兴奋劲过去了点,才摇头道:“……老卢,真的也是太不凑巧,我没想到这破摄像机没能把过程拍下来,似乎我进庙后不久,它就出故障了。” “啥都没拍下来?”老卢瞪了瞪眼,一脸不敢置信。 “是的,否则的话有些事情倒是好解释了很多,但现在,我都不晓得该怎么跟你开口。” “是什么事?” “我是觉得……那个神仙爷人很不对劲。” “怎么了?” “我觉得他给你治病的方法不太正经。” “不太正经?”老卢一听我这句话,噗嗤声笑了,仿佛我在跟他开玩笑:“怎么个不正经?” 这反应让我意识到后面的话更难启齿,也更难让他相信。但总不能因此就不说,天晓得他现在看起来这么好,以后会不会有什么后遗症,总该给他提个醒,信不信只能由他去。所以沉默片刻,我硬着头皮对他到:“老卢,我后面说的你不要笑,我没在跟你开玩笑,那都是我亲眼瞧见的,我发誓自己没说谎,也没有说谎的意义。你晓得我在庙里时见到那个所谓活神仙,对你做什么了?” “做了什么?”他从我语气里感觉到了认真,所以原本的笑容收敛起来,认认真真看着我问。 “我看到他腿上长着个跟他一模一样的头,他用那个头咬你,又从身体里吐出丝来钻到你身体里,把你变得像个茧一样。” “啥?”老卢听完我的话起先一愣。 然后朝我脸盯了半天,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笑完一脸歉意,朝我竖了竖大拇指:“不亏是动笔杆子的,唬人的本事有,这种事都能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说得那么溜。是打算用在新闻稿里的么?真挺吸引人的啊。” 我被他笑得脸微微一红。虽早就预见了这个结果,但难免感到窘迫又无奈,原是想就此打住,但憋不住仍坚持说道:“老卢,你认真听我说,我真的没跟你开这种玩笑的必要,所以我才说如能把那段经过录下来就好了,一切就好解释得多,毕竟眼见为实。可是不说我憋的难受,你要亲眼见到那种场面,我看你也憋不住。” “憋不住啥?”话刚说到这里,忽听门外有人插嘴问了声。 我往外一看,心脏不由砰砰一跳。 因为门外问话的人是王姥姥,而她身旁笑眯眯看着我和老卢的,正是那个一身酸黄瓜味的“活神仙”。 之前只顾盯着老卢看,所以忘了关门,于是让他们在经过时听见了我和老卢的谈话。 也不知到底听了有多久,但从王姥姥接着对老卢说的话来看,似乎应该是刚到:“唷,原来卢先生您在这儿。大师傅说要来看看您的状况,所以在这楼里找您老半天了。” 老卢一听自是过意不去,忙迎了过去:”这怎么好意思呢,还麻烦神仙爷亲自跑一趟,原本该是我自己上山去见您的。” 乞丐咧嘴一笑,憨厚得很的一副模样:“应该的应该的,治病还有个随访么,我这虽然称不上是治病,也应该过来瞧瞧,现在看起来应该是恢复得挺好,我也就放心了。”说完,仿佛总算看到了我,他上上下下打量了我一阵,然后笑笑问:“这位是?” “喔,忘了给您介绍,这位是杂志社做摄影和编辑的,姓周,您可以叫她小周。” “杂志?”乞丐一听,再次朝我打量了几眼:“原来你就是那位要给金华村做宣传的摄影师?” “是的。”我尽力克制住自己心里的紧张,朝他笑笑。 “那好哇,”他再次咧嘴憨厚一笑:“这村是该宣传宣传,让更多的人来玩玩。” “所以我想回头给您做个专访,不知道您有没有时间?” “专访?”乞丐一听微微一怔,随后立即不好意思地朝我摆摆手:“我有啥好采访的,既然是给村子做宣传,当然是这村子里的各种风土人情才有写的必要,嘿嘿……” “但是听老卢说的,您治病手段可厉害。” “阿弥陀佛,那个是借了菩萨的光,也是卢老板跟菩萨有善缘。但是你要把这些往杂志上写了,不就是迷信了?党说了,牛鬼蛇神不可信,所以,我看你还是不要把这种反面例子写到宣传册上去啦。” 说完,乞丐再度嘿嘿一笑,随后转过身似乎打算离开。 我一眼瞧见他跛足的模样,忙不失时机地问了句:“大师傅,您的脚受伤了么?” 当时虽然背对着我,但仍可看出那乞丐因我这句话而再次一怔。 而没等他开口,王姥姥立刻热心替他答道:“是风湿。都好些年了,肿了老大一块呢。大师傅也是不容易,都不肯替自己治,说那手段是用来行善的,不能用在自己身上。” “是么?那巧了,我奶奶以前也严重风湿,后来在北京遇到个挺厉害的大夫,大半年就给她调理好了。大师傅您方便把腿给我瞧瞧么,我给您拍个照,回头去找那位医生给看一下能不能治。” 说完便要去包里取我的相机,谁知这时老卢突然噗嗤一下,然后摇着头用手指朝我点了点:“小周啊,你这点小心思就不要动了,有啥就直接跟神仙爷说呗,他不会动气的。” 我一听当场就懵了。 乞丐则慢吞吞转回了身子,然后笑了笑问他:“哦?是有啥事要跟我直接说?” 老卢再次忍俊不禁,随后笑嘻嘻指着我道:“实不相瞒,昨天她跟着一起送我去您那儿后,并没有下山,而是躲在您庙里,想把您的治疗过程完整拍下来。” 见王姥姥一听脸色立刻沉了下来,乞丐忙朝她打了个没事的手势,然后笑笑问:“喔,那拍得咋样?” “结果摄像机坏了,所以啥也没拍下来,不过她跟我说,她亲眼瞧见您身上有样东西,很不正常。”说到这里,老卢忍不住又笑了起来,并且完全无视我的目光,当笑话似的继续眉飞色舞对乞丐道:“她说您腿上长着颗人头!” “吓!”王姥姥一听立刻皱眉朝我摇了下头,看着我的眼神像看着一个胡闹的小孩。 乞丐则跟老卢一样哈哈大笑起来:“人头?咋不说我是棵千年人参果嘞?” “就是啊,我也觉得荒唐透了,不过您也别怪她,动笔杆子的人想象力丰富,有时候用些特别的东西可以吸引读者眼球。所以她这么说,大概也是想试试能不能先把我唬住。” “倒也是。不过呢,我估计是她黑灯瞎火的藏在庙里,心里又慌张,所以看走了眼。毕竟这玩意长了这么多年,的确远远看去是能被人当做一个小脑袋的。”说完,乞丐笑嘻嘻弯下腰,把自己那条跛腿的裤脚管朝上倏地撸了起来。 露出一条黑瘦黑瘦的腿。 腿上布满老皮和青筋,像截快要枯萎的老树干,膝关节附近鼓着一个大包,撑得皮肤发亮,极为明显的风湿肿,虽触目惊心,却哪里有半点像个人头的样子。 “唷!”老卢在一旁看了立刻用力吸了口气,皱着眉摇了摇头:“真的很厉害……不是我要说您,神仙爷,这么厉害的风湿,您真的是得去大医院好好治一下了。” “嘿嘿,不用不用,早就习惯了,况且这点小苦头也是佛祖给咱的修行。” “佩服佩服……” “话说回来,虽然眼下看看你的身子恢复得不错,不过毕竟曾经得的是病症里的王,所以怕是仍会有点变故。保险起见,不如一起去你房里,我给你再彻底地做一下检查。” 乞丐这句话不能不叫老卢立刻认真起来。 忙收敛了脸上的笑,他恭恭敬敬朝乞丐做了个请的手势。乞丐见状,扭头朝僵站在屋里的我点了下头:“那妹子,我就先把人给借走了,你们有什么重要的事回头再聊,成不?” 这成不成哪里能由得我说。 只叹手里根本没有确凿证据能让老卢相信我,又叹老卢不信我也就算了,关键时候居然觉得一切像是在开玩笑,简简单单就那么出卖了我。 于是原本好歹那乞丐还不知道我去过寺庙,并窥知了他的秘密。如今这一来,他不但知道,想必也已经对我有了十足的防备。又见他轻而易举把腿上那个人头给变成了关节肿痛,所以当时只觉得脑里一片空荡,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只能下意识朝他们点了点头。 直到目送他们一路走出很远,我才在一个激灵后迅速清醒过来。 忙进屋反锁上门,又用最快的速度把所有行李打包。 之后,也不再去开门,而是直接从窗口跳了出去,随后拖着行李箱,我火速从旅店后门跑了出去。 一路遇见村民,有笑嘻嘻跟我打招呼的,我都不敢抬头。 只胡乱应了几声,然后径直往车站方向快步走,但走着走着,约莫半个多小时后,我不得不停了下来。 因为我发觉到一个很严重的问题。 这村子通往车站的那条路我竟找不到了。 那么明显的一条路,几乎贯穿整个村子,无论怎么走,怎么绕,也不可能会发现不了。 可青天白日之下,我偏偏怎么也找不到它了…… 难道遇见鬼打墙了么? 想到这点,纵使艳阳当头,我只觉遍体一股森冷。 第124章 番外法僧十三 十三. 呆站了片刻,我决定往回走,心想如能再遇到人,那一定不是鬼打墙,同时我也可以去问下路。 但越走越心凉。不仅没在路上遇到人,而且当我跑到沿途那些住户家敲门时,也都没有一个人应门。这种感觉就好似某个科幻片,一个人醒来,周围一个人也没有,无论街道还是商店,无论他走到哪里,那些所有原本人来人往的地方全都空无一人。 所以后来我从走变成了奔,很恐慌,那种一下子被丢进一个空无一人的隔离所,并且无论怎么也走不出去的感觉,简直比活见鬼更可怕。 最后走到旅舍门口时,我实在跑不动了,并又饥又渴,便只能往里走。 旅舍里也空无一人,所以我脚步踏在里面空空荡荡,回音格外让人心惊。我努力克服着这种心乱如麻的感觉,然后在服务台给自己倒了杯水,一口气喝个干净。 水是真实的,热水桶里的温度也是真实的。可为什么真实的人全都会消失不见。 正烦乱地想着时,忽听见楼梯上嗒嗒一阵响,过了片刻,竟看到老卢低着头从楼上走了下来。 “老卢??”这不由让我又惊又喜,忙叫住他。 他抬头看到我和我手边的行李,茫然挑了挑眉:“你要回去了?” “是啊。” “这么快?”他走到我身边,略带疑惑地朝我转了转眼珠,随后恍然;“喔,该不会是刚才被咱取笑了,所以生气了吧?” “没有没有。”我忙朝他笑笑,表示一切无事。 “那该收集的资料都收集好了?”于是他正经下来再问。 我点点头:“对。” “不是还没拍到神仙爷治病的镜头么?回头做新闻时怎么能让人信你?” “这个么……”想到先前他对我那些话的取笑,我知道没法再跟他实话实话,所以想了想,我扯开话头问了个眼下我最在意的问题:“那位神仙爷已经给你检查完身体了么?” “对。”提到这个,老卢神情一振:“他说我恢复得挺好,再住几天应该就彻底没问题了。” “那他这会儿还在么?” “你说这儿?不在,早挺多时间了。” “去哪儿了,王姥姥也离开了么?” “都走啦,你刚在路上没听人说起么,今天他们集体上金华山的寺庙里听神仙爷讲课,所以这会儿应该都在山上。” 原来如此。 虽然找不到出村子的路这个问题还没解决,不过村里人的‘集体失踪’有了一个明确解答,好歹不是真的掉到什么空间夹缝里被孤立了,这让我略微松弛了些,然后再问:“那老卢,你能帮我个忙么?” “行啊,有啥我能帮上忙的?” “大概我路盲,所以刚才走了一阵始终都没找到出村子的路,也是怪了。所以,不晓得你有没有时间带我出去?” “迷路了?”老卢的眼神既有些吃惊又有些好笑:“怪不得都说女人路盲多,这么好认一条道你居然没找到?” “呵……”我能说什么,只能讪讪朝他笑了笑。 “那行,我带你出去吧。”说完,老卢转身径自先往旅店大门走去。 但没走几步,忽然他停了下来,随后示意我先别动:“你等我会儿,从昨晚到现在我还没喝过一口水,刚见到你桌上水杯想起来了,你等等先,我喝几口水就走。” “我给你倒。”大约离开这里的心过于急迫,所以总觉得他走路有点慢,因此见他转身要往水房走,我忙抢险一步替他去水房倒。 出来后,却见他坐回了大堂的沙发上,歪着头在打瞌睡。 我愣了愣,这才几分钟的事,他怎么居然能睡得着。忙走到他身边轻轻在他耳边咳嗽了一声,他吃惊地睁开眼,一时有些茫然,沙哑地问了我一句:“小周啊,你怎么会在这儿?” 我再次一愣。 他看到我手里的水,想起来了,一拍脑袋站起身,叹了口气:“瞧这记性,你刚给我倒水去了。” “你没事吧,老卢?”这有点异样的状况让我不禁有些担心。 联想起昨晚他病发时的样子,我心知肚明,那假神仙必然不可能真的治好他的癌症。记得老卢说起过,那假神仙对他讲,要治好癌症是不可能的,但把病请走还是可以的。这‘请’字门道就多了,到底怎么个请发,请走之后得结果又会怎样,请走后会不会有什么后遗症……一切都不好说。 所以从昨晚他的状态来看,脑溢血很可能就是把癌症从老卢体内‘请走’后的后遗症,虽然很快又被那假神仙给‘治’好了,但眼下这状况,会不会又是一个病变的征兆? 想到这里,见老卢摇摇头一脸没关系地朝我笑了笑,我立时起了冲动,想说服他跟我一起离开。 但随即想起,如果他离开后又再次发病,那可怎么办。虽说可以送去大医院抢救,但如果情况比昨晚更严重,那会不会立刻就要了他的命?毕竟,那假神仙的医治手段到底是什么,病症又被他究竟请去了哪里,只有天知道。 所以这实在是一个两难的选择题。 就在我举棋不定时,老卢伸了个懒腰站起身,拍拍我肩膀道:“走吧。” 我看了看他。 虽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太妥,但一时又说不出所以然,只能下意识跟他往前走了两步,谁知还没走到门口,他忽然又停了下来,然后转身歉意地朝我笑笑:“年纪大了,刚喝下去水膀胱就涨,不好意思啊小周,你再等我一会儿。” “行,你去吧。” 话是这么说,但他膀胱反应也确实快了点,不过人有三急总是没辙,我只能站在原地继续等他。 谁知这一等,竟然等了二十分钟。 他说是尿急,可是进厕所足足二十分钟还没出来,大号也不至于那么慢。 遂想起他刚才的快速入睡,不由让我担心起来,忙走到厕所外叫他:“老卢?你快好了没?” 连叫几声,厕所里除了空荡荡的回音和哗哗的流水声,没有老卢半点回应。 “老卢,我进来了。”我只能立刻往里走去。 有水声说明他在用水,但既然用水为什么不回答我? 揣着这个疑问刚一进门,我一惊。 就见老卢弯腰凑在流水哗哗的水龙头上,正在喝水。 这么个喝法他竟然能睡着了。 紧闭双眼,嘴巴大张,水迅速把他嘴巴灌满又从旁边流下来,他维持着这么艰难的一个姿势,竟完全不受影响,睡得黑甜无比。 “老卢!”我忙将他从水龙头前拖开。 刚把他小心翼翼扶着坐到地上,他眼睛一睁,醒了。抬起头睡眼惺忪看了看我,刚要开口,随即被嘴里没来得及咽下的水呛得一阵咳嗽。 “老卢,你很累么??”见状我一边给他拍着背,一边不安地问他:“怎么老是突然就睡着了。” 他摇摇头:“没啊。但是……你怎么会在这里?” 疑惑的眼神完全不像是装的,我心里咯噔一下,立即意识到我的判断可能真的没错。 他又要发病了,但和上次形势完全不一样,所以完全不知道最后会引发什么样的结果。 “老卢,”心里挣扎片刻,我咬咬牙对他道:“跟我一起离开这里吧,我陪你去镇上大医院检查一下。” “你说什么话呢,小周?”他看着我笑笑,似乎发病的那一个人是我。“神仙爷说我已经完全好了,还要去什么医院,再大的医院能治好我的癌症不?”说完,他一拍脑袋哦了一声,朝我嘿嘿一笑:“看我这记性,差点忘了要带你出村子。走走走,你不还得去赶车么。” 说完,大约为了在我面前现实自己的健康,他婉拒了我的搀扶,随后迅速从地上站了起来:“瞧,是不是还挺利索的。以前这么站起来还挺困难的,腰肌劳损么,那位神仙爷连这个都给我治好了。” 乐呵呵对我竖着大拇指说出这番话的时候,老卢完全没意识到,他鼻子里慢慢淌下一点血。 和以前不一样,这血又黑又稠,而且随着他的呼吸,隐隐飘来一股酸腐的恶臭。 “老卢……”我不得不在他想要离开厕所时,一把拉住他,将他拖到镜子前,让他看看自己那张脸。 他一看愣住了。 呆了那么几秒钟的时间,随后默默用手背将那行血擦了擦干净,他回头歉然地对我道:“大概我确实是要歇会儿。” “行,我扶你回房。” 说着,我伸手往他胳膊上搀扶了过去,谁知刚碰到他衣服,他突然一把将我手推开,随后扭回头狠狠朝我一瞪眼,厉声道:“你干吗?!” 我被他吼得一呆。 没等开口,他一把将我往边上推开,随后也不知嘴里咕哝着些什么,骂骂咧咧中大步流星,他径直朝着厕所外跑了出去。“老卢!你怎么了?!”我急忙追过去,试图抓住他,但被他再次一把推开:“谁是老卢,走开!别挡道!” “你要去哪里??” “罗秘书呢!这么久没来,还要饭碗不要了!” 刚说到这里,他话音戛然而止,抬起头呆呆看向天花板。 再次将目光转向我时,眼神变得非常困惑,他使劲挠了挠头,问:“我干嘛要推你?” 我没能回答。但心里已经非常了然他目前是什么一种症状。 我估计他是出现了阿尔茨海默症,也就是老年痴呆。 然而老年痴呆并不是急性病,是循序渐进的,一点一点变得失忆,变得脾气暴躁。可是老卢的症状却是一瞬间形成的,虽然也有阶段性,但绝不是正常发病所能相比。 所以,这一定是因为那个假神仙给他治病的关系。 想到这里,我忙对他说:“老卢,你赶紧找个地方做下来,我们慢慢想办法。” “想?想什么办法??” “你的身体,现在很不对劲。等你缓过一点,必须跟我离开这里。” “为什么要离开?我在这里好好的为什么要离开??离开能有什么办法?你要给我想什么办法?我们要想什么办法??” 一叠声地质问,越问越激动,越问越严厉,狂风骤雨般,一度压的我几乎没法正常呼吸。 这是典型阿尔茨海默症状的体现:茫然,因此暴躁,因此越发茫然,因此越发暴躁。 所以我只能尽可能用最缓和的表情看着他,抬着双手摆出尽量无害的姿势,让他感觉到我的善意。 然而他盯着我的眼神却越来越狠了起来。 不禁如此,可能由于一瞬间脾气的暴躁,让血压骤然上升,他眼睛里血丝迅速爆裂,将他两眼染得一片通红。 而他仍毫无察觉地恶狠狠等着我,并恶狠狠地继续连珠炮似的一阵吼叫:“那你到底要让我想什么办法??你到底是谁??这是什么地方??你把我带到这里来是要绑架我对吗!你走开!别挡着我!你是绑匪!匪徒!我要杀了你!!” 最后那句话刚一出口,我立即意识到不好,因为他鼻子里的血就跟喷射似的飙了出来。 忙想后退,却哪里还来得及,因为他就像头饿狼似的猛朝我扑过来,一把将我推到在地上,然后劈头盖脸就朝我脸上猛烈抽打起来:“我杀了你!我杀了你!我杀了你!!” 第125章 番外法僧十四 十四. 第一巴掌拍到我头上的时候,我就被老卢拍晕了过去。 醒来时天旋地转,两腮发胀,一吸气脸上火辣辣地痛。 好在迅速清醒的神智让我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老卢依旧蹲在我身边。没有立刻察觉我已苏醒,因为他正低着头非常专心地啃食着手里一样东西。那东西是张纸,我定睛看了看,发觉它是玄因送给我的护身符。 他津津有味地咀嚼着这张硬纸片,好像在吃着巧克力。 不知道这算不算是变相被它护了身?我没被老卢狂暴地打死,兴许是他在揍我的时候,护身符从我衣袋里掉了出来,被他瞧见了,于是转移了注意力。 所以趁这机会,我慢慢撑起半个身体,慢慢借着手脚的力量往后退。 然而眼看就要离开他伸手可及的范围,他突然一把抓住我脚踝,猛一扯,猝不及防地令我再次滑倒在地上。 紧跟着他再次扑向我,如同之前一样,挥掌就往我脸上重重拍下来。 一巴掌扇得我两眼发黑,耳朵里嗡嗡作响。 好在这次我挺住了,没有让自己失去意识,所以在他继续发疯似的想要抽打我时,我迅速抓住他两只手,卯足力气把他往旁边地面上反掀了下去。 “老卢!”设法用自己身体使劲压着他的时候,我还抱着一丝希望,想把他从这种狂暴的状态里叫醒过来。但这曾被癌症消磨得极瘦的身体不知哪来的力气,一把将我推开,然后骨碌下从地上爬起来,再次朝我扑了过来。 似乎理智已完全消失,既然如此,那么现在操纵他身体这样行动的又是什么? 来不及思考这一点,我迅速闪开,随后连滚带爬站起来,一头朝旅店外飞奔了出去。 一口气冲出很远,直至身后再也听不见老卢喉咙里那种浑浊粗重的喘息声,以及他追踪过来的脚步声,我这才放慢脚步,让自己狂跳的心脏在到达极限前歇了口气。 然后继续要往村口方向跑时,突然我听见身旁一间房子的矮墙后面,有人轻轻对我喂了两声。 回头一看,有两张面色憔悴的脸正从矮墙背后望着我,一脸惴惴不安。 原来是昨晚发疯般找着自己失踪女儿的那对夫妻。 见状我不由微微松了口气的。 这种时候遇到同是游客的人,无疑是一种找到革命伙伴的感觉,我总算不再是孤立无援。况且想起他俩昨晚报了警,所以不知警察是否已经赶到,或者正在赶到的路上。想到这里,正打算问问他们,但他俩一从墙后出来,我立刻赶到不太对劲。 两人异常激动地抓住了我的手,而那女人嘴里呜咽了一声,险些对着我哭出来。 “怎么了?”我刚下意识问她,她真的哭了起来。好在一旁男人还冷静些,一边拉了拉她肩膀,一边对我道:“你有没发现这村子很不对劲?” “是不是村里人都没了?” “是啊,早上就没了。” “那你们怎么出来了,昨天听他们说替你们报了警,警察还没来吗?” “岂止没来,这村子的怪事还多了去了!” 说完男人一跺脚,把他们从早晨到现在的经历给我匆匆说了一遍。 原来,虽然昨晚那些旅店工作人员信誓旦旦跟他们保证,说已经替他们报了警,以后孩子失踪的事全权交给警方去办。但夫妻俩耐着性子在自己房里一直等到第二天上午,却始终没见有警察过来。 于是急了,就下楼想去找人问,岂料旅店里竟然一个人也没。 男人就打算亲自去打电话报警。谁知电话无论拨什么号都是盲音,而他们的手机,昨天用着还是好好的,今天竟然一点信号也没了,同样也是打不出去。 雪上加霜,两人知道干着急也没用,就赶紧出旅店,想到附近借电话。 谁知出来后,他们才真正地震惊了,因为他们很快发现,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发生的,这村子里竟然一个人也没了,仿佛突然人间蒸发了似的。不仅如此,当他们试图到当地住户家里找电话打时,发现这地方每一户人家里的电话,竟然全都打不出去。 偌大一个村庄,活脱脱就像个被文明世界遗弃了的荒域。 所以两人一合计,立刻跑吧,跑出村,找到能打电话的地方,无论怎样都要能尽快报警。 谁知这之后,一直到现在,他们始终都没能走出这个村庄。 无论怎么走都是在村庄里打转,无论怎么跑最终都会回到旅店附近,要不是靠着互相陪伴互相打气,两人在遇见我之前,几乎都已经要崩溃了。 听完男人的述说,我的心已经一路沉到最底。 我没想到他们居然有着跟我一模一样的遭遇。本以为,我找不到出村的地方,是因为我发现了那乞丐的秘密,所以被下了什么手段。然而没想到,这对夫妻同样也是如此。 这么看来,那假神仙是不准备放过在这里的任何一个外乡人了? 那么然后呢? 在把我们都困在这里后的然后,他打算要做些什么? 想到这里,忽见那女人突兀停下哭泣,睁大眼睛朝我身后指了指:“看,有人!好像是这村子里的人……” 我立刻回头看去。 一眼看到不远处那间小小的卫生所门口,果然站着个身穿白大褂的人。 见到我们望向他,他立刻闪身进屋,将门关了起来。 我们哪能放过这个机会。忙疯了似的飞奔过去,到门前对着那道薄薄的门板一顿猛拍:“医生!开开门医生!开开门啊医生!” 那样敲了好一阵。 久到我们觉得,若不想办法把门撞开,那医生是绝对不会来开门的时候,门嘎吱一声响,总算被打了开来。 门里那医生面色有些苍白。 先是有些惊讶于我脸上的伤,然后欲言又止地看了看我们,再又看了看我们身后的远处。 随后沉默片刻,他点了点头,示意我们进去。 进门后,他立刻将门关上,反锁,然后转身对我道:“早知道昨晚就不该由着你回寺庙,你是被他发现了吧,我本以为你这么机灵,应该更谨慎点的。” “你怎么知道我被他发现了?”我问。 他苦笑:“上午见你脸色发青匆匆奔下山,就知道不对劲,后来又见所有人都往山上走,就更确认这一点,因为每次有什么大事发生,似乎都会见他把人叫上山‘学习’。”说到这儿,他朝我看了一眼:“话说回来,你的脸怎么了?被人打了?” 经他一说,那对夫妻才总算发现到我脸上被头发遮挡的伤,当即诧异地朝我看了又看。 我揉了揉脸,遂把老卢今天的症状变化跟他们简单说了一遍。 听后,女人惊讶着倒抽一口冷气:“他竟然神智乱到把你打成这个样子?但怎么会这样呢?昨天他还连动都不能动。” “我觉得是因为那个神仙爷治疗上出的问题。”说到这里,忽想起医生刚才说的话,我不免有些疑惑:“对了,既然所有人都上山了,你怎么没有上去?” “我是学医的,”听我这么问,医生再度苦笑:“他们知道我一直对那位大师傅的医术有点怀疑,所以他们要搞什么活动都不会叫上我。”说完,见我一脸不置可否,他便坦白道:“其实,本来和你一样,我也是想借着那位卢先生的病去探探他虚实的。但没能行得通。所以昨晚下山时,看到你拖延时间,就知道你要回庙里去,于是索性把这希望寄托在你身上。然而,现在看来,你也没能成功。” “我本来拍下了他治病的全过程,可惜文件都坏了。” “坏了?”他脸露遗憾,然后问:“那他治病过程到底是什么样的,你看清没?” “看清了,但怕说了谁都会当我神经病。” “没事,跟我说说,我信。” “以后吧。”虽然我也想能马上跟他讲讲那座庙,以及那乞丐的种种诡异可怕之处,但碍于眼前非常糟糕的现状,我没法安下心同他消磨时间:“现在当务之急,是借你电话用用,我们必须立刻跟外界取得联络。” “呵……”他听我这么说,再次露出一脸遗憾:“这我也帮不到你。每次村里人全部上山时,这里的一切通讯工具都会瘫痪,挺诡异,但从没人去管这问题。” “那你能带我们出村么?”听到这里,夫妻俩急不可耐地问道。 “出不了村?”他疑惑。 我见状,便立刻把我们三人在村里遇到的那种鬼打墙一样的遭遇跟他说了一遍。 而听我说完后,从医生一脸的诧异来看,显然他过去从来也没碰到过这种事情。所以短暂犹豫了片刻后,他拿了把钥匙朝我们点了点头:“行,那你们先在门口等我,我开车送你们出去,顺便看看你们说的那种鬼打墙会不会对导航仪有影响。” 听到医生说有车,我立刻松了一口气。 车总比脚走得快,而车上若有导航,并且gps不受通讯设备失灵的影响的话,那无论什么鬼打墙,应该都没法阻挡我们出去的。 所以一等他去后院取车,我们三人立刻开门出去站到了门口,随后静等他开车过来。 但五分钟过去,十分钟过去…… 到快一刻钟时仍没见他开车出来,夫妻俩急了。 尤其是男人,急躁无比:“卧槽,怎么还没出来,别是车坏了吧?” “别急,也许是在试导航仪。”我试着安抚他情绪。 但没成功,他再次看了眼手表后,用力一跺脚,对他妻子道:“早知道还不如一起跟他去取车,这等得心焦,你们继续等在这儿,我进去瞧瞧!” 说完,兀自一阵风般跑进屋内,脚步哒哒,直往后院内奔去。 尽管卫生所不大,但没人时空旷的环境,也是足以让男人的脚步声变得格外响亮,以及格外让人不安的。所以那女人不由抬头朝我望了望,神情看起来又似快要哭出来一般。 于是我正想安慰她几句,但还没开口,忽听后院里猛传来那男人带着哭腔一声惊叫:“啊——!!大夫!大夫!!” 出什么事了? 我和女人几乎同时惊跳起来,然后拔腿往后院方向飞奔。 一路跑到后院门口,女人站住了,随即啊地一声尖叫,比男人更加惊惶失措。 我被她这叫声生生止步在她身后。 随后定睛往前一看,就见后院里空荡荡的,哪有什么车,只有一辆轮椅。 轮椅上坐着刚才说要开车带我们出村的医生。 他两手掐着自己的喉咙,憋得面色铁青,舌头从嘴里伸出老长。 他死了。 被自己两只手活活掐死的。 从手和脖子上的尸斑来看,显然不是刚刚才死的,而是起码死了有几个小时。 既然这样,那刚才和我们说话的,又究竟是谁。 想到这里时,突然见那呆站在尸体边的男人急匆匆掉转头奔进来,一把拉了他妻子撒腿就跑。 我下意识忙也想跟着一起离开,但刚一转身,脖子一紧,一只粗糙大手带着股巨大力气猛把我提了起来,嘭地将我额头往身旁那道墙壁上砸去。 若因此把我撞晕或者撞死,倒也好了。 偏偏神智仍是清楚,因此清楚感觉到这力量带给我脖子无比巨大的压力,以及窒息中那股难以忍受的剧痛。 我立刻用力抓住那只手,并双脚乱蹬,试图摆脱这股钳制。 不料这挣扎却让那人连通我的脚脖子也一起抓住,随后倏地用力,把我整个人高高举到了他的头顶! 被举起的一瞬,我看到这力大无比的‘超人’,竟是那瘦得仿若排骨的卢友坤。 他把头抬得高高的,像看着件战利品似地看着我,毫不在意鼻子和眼睛里正有一道道漆黑的血滚滚而下。 随后开口时,那声音却又分明不是他自己的: “撤掉结界,”他沙沙又诡谲地道,“否则老子就把这女人脖子捏碎了,回头在你佛祖爷的面前,用她脑壳给他老人家点天灯。” 第125章 番外法僧十四 十四. 第一巴掌拍到我头上的时候,我就被老卢拍晕了过去。 醒来时天旋地转,两腮发胀,一吸气脸上火辣辣地痛。 好在迅速清醒的神智让我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老卢依旧蹲在我身边。没有立刻察觉我已苏醒,因为他正低着头非常专心地啃食着手里一样东西。那东西是张纸,我定睛看了看,发觉它是玄因送给我的护身符。 他津津有味地咀嚼着这张硬纸片,好像在吃着巧克力。 不知道这算不算是变相被它护了身?我没被老卢狂暴地打死,兴许是他在揍我的时候,护身符从我衣袋里掉了出来,被他瞧见了,于是转移了注意力。 所以趁这机会,我慢慢撑起半个身体,慢慢借着手脚的力量往后退。 然而眼看就要离开他伸手可及的范围,他突然一把抓住我脚踝,猛一扯,猝不及防地令我再次滑倒在地上。 紧跟着他再次扑向我,如同之前一样,挥掌就往我脸上重重拍下来。 一巴掌扇得我两眼发黑,耳朵里嗡嗡作响。 好在这次我挺住了,没有让自己失去意识,所以在他继续发疯似的想要抽打我时,我迅速抓住他两只手,卯足力气把他往旁边地面上反掀了下去。 “老卢!”设法用自己身体使劲压着他的时候,我还抱着一丝希望,想把他从这种狂暴的状态里叫醒过来。但这曾被癌症消磨得极瘦的身体不知哪来的力气,一把将我推开,然后骨碌下从地上爬起来,再次朝我扑了过来。 似乎理智已完全消失,既然如此,那么现在操纵他身体这样行动的又是什么? 来不及思考这一点,我迅速闪开,随后连滚带爬站起来,一头朝旅店外飞奔了出去。 一口气冲出很远,直至身后再也听不见老卢喉咙里那种浑浊粗重的喘息声,以及他追踪过来的脚步声,我这才放慢脚步,让自己狂跳的心脏在到达极限前歇了口气。 然后继续要往村口方向跑时,突然我听见身旁一间房子的矮墙后面,有人轻轻对我喂了两声。 回头一看,有两张面色憔悴的脸正从矮墙背后望着我,一脸惴惴不安。 原来是昨晚发疯般找着自己失踪女儿的那对夫妻。 见状我不由微微松了口气的。 这种时候遇到同是游客的人,无疑是一种找到革命伙伴的感觉,我总算不再是孤立无援。况且想起他俩昨晚报了警,所以不知警察是否已经赶到,或者正在赶到的路上。想到这里,正打算问问他们,但他俩一从墙后出来,我立刻赶到不太对劲。 两人异常激动地抓住了我的手,而那女人嘴里呜咽了一声,险些对着我哭出来。 “怎么了?”我刚下意识问她,她真的哭了起来。好在一旁男人还冷静些,一边拉了拉她肩膀,一边对我道:“你有没发现这村子很不对劲?” “是不是村里人都没了?” “是啊,早上就没了。” “那你们怎么出来了,昨天听他们说替你们报了警,警察还没来吗?” “岂止没来,这村子的怪事还多了去了!” 说完男人一跺脚,把他们从早晨到现在的经历给我匆匆说了一遍。 原来,虽然昨晚那些旅店工作人员信誓旦旦跟他们保证,说已经替他们报了警,以后孩子失踪的事全权交给警方去办。但夫妻俩耐着性子在自己房里一直等到第二天上午,却始终没见有警察过来。 于是急了,就下楼想去找人问,岂料旅店里竟然一个人也没。 男人就打算亲自去打电话报警。谁知电话无论拨什么号都是盲音,而他们的手机,昨天用着还是好好的,今天竟然一点信号也没了,同样也是打不出去。 雪上加霜,两人知道干着急也没用,就赶紧出旅店,想到附近借电话。 谁知出来后,他们才真正地震惊了,因为他们很快发现,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发生的,这村子里竟然一个人也没了,仿佛突然人间蒸发了似的。不仅如此,当他们试图到当地住户家里找电话打时,发现这地方每一户人家里的电话,竟然全都打不出去。 偌大一个村庄,活脱脱就像个被文明世界遗弃了的荒域。 所以两人一合计,立刻跑吧,跑出村,找到能打电话的地方,无论怎样都要能尽快报警。 谁知这之后,一直到现在,他们始终都没能走出这个村庄。 无论怎么走都是在村庄里打转,无论怎么跑最终都会回到旅店附近,要不是靠着互相陪伴互相打气,两人在遇见我之前,几乎都已经要崩溃了。 听完男人的述说,我的心已经一路沉到最底。 我没想到他们居然有着跟我一模一样的遭遇。本以为,我找不到出村的地方,是因为我发现了那乞丐的秘密,所以被下了什么手段。然而没想到,这对夫妻同样也是如此。 这么看来,那假神仙是不准备放过在这里的任何一个外乡人了? 那么然后呢? 在把我们都困在这里后的然后,他打算要做些什么? 想到这里,忽见那女人突兀停下哭泣,睁大眼睛朝我身后指了指:“看,有人!好像是这村子里的人……” 我立刻回头看去。 一眼看到不远处那间小小的卫生所门口,果然站着个身穿白大褂的人。 见到我们望向他,他立刻闪身进屋,将门关了起来。 我们哪能放过这个机会。忙疯了似的飞奔过去,到门前对着那道薄薄的门板一顿猛拍:“医生!开开门医生!开开门啊医生!” 那样敲了好一阵。 久到我们觉得,若不想办法把门撞开,那医生是绝对不会来开门的时候,门嘎吱一声响,总算被打了开来。 门里那医生面色有些苍白。 先是有些惊讶于我脸上的伤,然后欲言又止地看了看我们,再又看了看我们身后的远处。 随后沉默片刻,他点了点头,示意我们进去。 进门后,他立刻将门关上,反锁,然后转身对我道:“早知道昨晚就不该由着你回寺庙,你是被他发现了吧,我本以为你这么机灵,应该更谨慎点的。” “你怎么知道我被他发现了?”我问。 他苦笑:“上午见你脸色发青匆匆奔下山,就知道不对劲,后来又见所有人都往山上走,就更确认这一点,因为每次有什么大事发生,似乎都会见他把人叫上山‘学习’。”说到这儿,他朝我看了一眼:“话说回来,你的脸怎么了?被人打了?” 经他一说,那对夫妻才总算发现到我脸上被头发遮挡的伤,当即诧异地朝我看了又看。 我揉了揉脸,遂把老卢今天的症状变化跟他们简单说了一遍。 听后,女人惊讶着倒抽一口冷气:“他竟然神智乱到把你打成这个样子?但怎么会这样呢?昨天他还连动都不能动。” “我觉得是因为那个神仙爷治疗上出的问题。”说到这里,忽想起医生刚才说的话,我不免有些疑惑:“对了,既然所有人都上山了,你怎么没有上去?” “我是学医的,”听我这么问,医生再度苦笑:“他们知道我一直对那位大师傅的医术有点怀疑,所以他们要搞什么活动都不会叫上我。”说完,见我一脸不置可否,他便坦白道:“其实,本来和你一样,我也是想借着那位卢先生的病去探探他虚实的。但没能行得通。所以昨晚下山时,看到你拖延时间,就知道你要回庙里去,于是索性把这希望寄托在你身上。然而,现在看来,你也没能成功。” “我本来拍下了他治病的全过程,可惜文件都坏了。” “坏了?”他脸露遗憾,然后问:“那他治病过程到底是什么样的,你看清没?” “看清了,但怕说了谁都会当我神经病。” “没事,跟我说说,我信。” “以后吧。”虽然我也想能马上跟他讲讲那座庙,以及那乞丐的种种诡异可怕之处,但碍于眼前非常糟糕的现状,我没法安下心同他消磨时间:“现在当务之急,是借你电话用用,我们必须立刻跟外界取得联络。” “呵……”他听我这么说,再次露出一脸遗憾:“这我也帮不到你。每次村里人全部上山时,这里的一切通讯工具都会瘫痪,挺诡异,但从没人去管这问题。” “那你能带我们出村么?”听到这里,夫妻俩急不可耐地问道。 “出不了村?”他疑惑。 我见状,便立刻把我们三人在村里遇到的那种鬼打墙一样的遭遇跟他说了一遍。 而听我说完后,从医生一脸的诧异来看,显然他过去从来也没碰到过这种事情。所以短暂犹豫了片刻后,他拿了把钥匙朝我们点了点头:“行,那你们先在门口等我,我开车送你们出去,顺便看看你们说的那种鬼打墙会不会对导航仪有影响。” 听到医生说有车,我立刻松了一口气。 车总比脚走得快,而车上若有导航,并且gps不受通讯设备失灵的影响的话,那无论什么鬼打墙,应该都没法阻挡我们出去的。 所以一等他去后院取车,我们三人立刻开门出去站到了门口,随后静等他开车过来。 但五分钟过去,十分钟过去…… 到快一刻钟时仍没见他开车出来,夫妻俩急了。 尤其是男人,急躁无比:“卧槽,怎么还没出来,别是车坏了吧?” “别急,也许是在试导航仪。”我试着安抚他情绪。 但没成功,他再次看了眼手表后,用力一跺脚,对他妻子道:“早知道还不如一起跟他去取车,这等得心焦,你们继续等在这儿,我进去瞧瞧!” 说完,兀自一阵风般跑进屋内,脚步哒哒,直往后院内奔去。 尽管卫生所不大,但没人时空旷的环境,也是足以让男人的脚步声变得格外响亮,以及格外让人不安的。所以那女人不由抬头朝我望了望,神情看起来又似快要哭出来一般。 于是我正想安慰她几句,但还没开口,忽听后院里猛传来那男人带着哭腔一声惊叫:“啊——!!大夫!大夫!!” 出什么事了? 我和女人几乎同时惊跳起来,然后拔腿往后院方向飞奔。 一路跑到后院门口,女人站住了,随即啊地一声尖叫,比男人更加惊惶失措。 我被她这叫声生生止步在她身后。 随后定睛往前一看,就见后院里空荡荡的,哪有什么车,只有一辆轮椅。 轮椅上坐着刚才说要开车带我们出村的医生。 他两手掐着自己的喉咙,憋得面色铁青,舌头从嘴里伸出老长。 他死了。 被自己两只手活活掐死的。 从手和脖子上的尸斑来看,显然不是刚刚才死的,而是起码死了有几个小时。 既然这样,那刚才和我们说话的,又究竟是谁。 想到这里时,突然见那呆站在尸体边的男人急匆匆掉转头奔进来,一把拉了他妻子撒腿就跑。 我下意识忙也想跟着一起离开,但刚一转身,脖子一紧,一只粗糙大手带着股巨大力气猛把我提了起来,嘭地将我额头往身旁那道墙壁上砸去。 若因此把我撞晕或者撞死,倒也好了。 偏偏神智仍是清楚,因此清楚感觉到这力量带给我脖子无比巨大的压力,以及窒息中那股难以忍受的剧痛。 我立刻用力抓住那只手,并双脚乱蹬,试图摆脱这股钳制。 不料这挣扎却让那人连通我的脚脖子也一起抓住,随后倏地用力,把我整个人高高举到了他的头顶! 被举起的一瞬,我看到这力大无比的‘超人’,竟是那瘦得仿若排骨的卢友坤。 他把头抬得高高的,像看着件战利品似地看着我,毫不在意鼻子和眼睛里正有一道道漆黑的血滚滚而下。 随后开口时,那声音却又分明不是他自己的: “撤掉结界,”他沙沙又诡谲地道,“否则老子就把这女人脖子捏碎了,回头在你佛祖爷的面前,用她脑壳给他老人家点天灯。” 第126章 番外法僧十五 十五. 老卢的话让我一阵恶寒。 点天灯,极其可怕的一种酷刑。但相比这字眼,更让我感到可怕的却是老卢的说话声。 由于印象深刻,所以老卢刚一开口,我马上就辨认出了这个声音。 它是属于庙里那乞丐的。 没什么能比这个发现更加糟糕,我明白老卢一定是被这假神仙给控制了,所以他先前突发那种阿尔茨海默症状,恐怕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所导致。 而既然这样,那么现在就算我对他叫破喉咙,恐怕也是没办法让老卢清醒的。又听他刚才说的那番话,虽然不知道他到底是在说给谁听,但很显然,那乞丐利用老卢抓住了我,并非因为我撞破了他的秘密,而是为了拿我的命去跟某个人作为交换的条件。 我想那个人的本事,一定比乞丐还要大。 否则,以乞丐这种能力,做事应该完全不需要靠要挟人这种手段,看他把这整个金华村的村民控制得牢牢的,就可从中窥出一斑。 所以那个人究竟会是个什么样的人? 又究竟弄了什么样一种所谓的‘结界’,能把乞丐逼得要用人质去要挟? 而那乞丐又是凭什么能认定,那个人会把我这个人质当成一回事,去受他要挟? 种种疑问在我脑子里风驰电掣时,老卢突然嘿嘿一笑,手指往我脖子上猛地收紧。 一瞬间,我感到脖子里的血全被挤进了脑子里,紧跟着又争先恐后想从头顶冲出去。 这痛苦让我条件反射地狠命一挣。 几乎因此就把脚给从他手里挣脱掉,然而眼见快要成功,突然他哈哈一声笑,扬手把我往高处用力一抛,再趁我落地时一把抓住我胳膊,将我往上狠狠一提。 猛下再猛上,伴着喀拉一声脆响,这股巨大冲力让我那条胳膊立刻脱了臼。 我疼得尖叫,可是喉咙随即被他再次勒紧,并险些因此真的就把我脖子给拧断。 “不想回应是吧?”然后看着我脸上痛苦表情,‘老卢’嘿嘿笑了声,拇指按在我颈动脉上,把整只手略微松了松。 我得以吸进一大口气:“回应什么?” 他笑笑,没理我,而是扭头朝后院那片空地上看了过去:“出家人慈悲为怀,但我知道你年纪轻轻道行这么深,一定有你自身的原因,说白了,佛离慈悲,比魔瘆人。只不过,这女人怕是跟你沾点缘分,所以如果她今天因你而死,我想无论怎样,你也都没办法把这罪过置之度外。别说你不在乎她的死活,只说你舍不舍得要被折损的那点修行,所以,你好歹得给我一个话,是不是?” 空地上能听他说话的,大概只有那个把自己勒死的医生。 除此之外,只有灼灼的阳光洒在水泥地上,反射出一片苍白的安静。 然而就在‘老卢’因这寂静而干巴巴朝我笑笑,然后将扣在我脖子上的手指再往下施了点力时,突然,那片苍白上印出了一道影子。 “我倒并没打算不回应你。”说话间,影子上多了个人。 很有意思的一副画面。从来只有光将人折射出影子,而这是头一回,我看到它从影子上折射出一个人。 他身材修长,身穿灰色僧袍,外披着黑色□□,一眼看去当真有种仙风道骨的感觉。 所以一度我几乎没能认出他是谁。 直到他慢慢朝我这方向走近过来,我才认出,原来他竟是那个不像和尚的小和尚,玄因。 “那你在等什么。”一见他出现,‘老卢’眯了眯眼,问。 “自己做的结界,但自己进来倒也有点吃力。” 僧衣让玄因看起来年长了几岁,似乎气派也比原先看来更沉稳了几分。他边回答着‘老卢’的话,边走向老卢,每走一步脚下都会发出一种奇怪的沙沙声。 人说步步生莲。当我循着声音朝他脚底下看去时,发现他每走一步,脚下都会出现一片燃烧似的痕迹,红艳艳一闪而过,由此,老卢扣在我脖子上的力道变得跟紧,并带着我朝后退开半步。 遂又意识到玄因不会走得太近,所以在见他停下脚步后,‘老卢’反而往前走了两步。 随后抹掉脸上碍事的血迹,朝他嘿嘿一笑:“那不如就撤了吧。” “你见过猎人会把进了笼子的猎物放走么,道长?” 玄因把‘老卢’称作道长,而‘老卢’的神情却并不见任何变化,仿佛对这称呼习以为常,只若有所思地想着玄因的话,然后慢吞吞道:“出家人为什么要跟两手沾满血腥的猎人比?” “道长听说过法僧么?” “法僧?” “少林寺有武僧,大悲寺有苦行僧,而我,则是个法僧。” “何谓法僧?” “自然就是习得降妖除魔之法,替佛祖灭尽天下妖魔之僧。所以我并不介意去同双手沾血的猎人作比较,因为我本身,也是满手血腥。” “所以你这会儿不是为了同我做交易,实则是为了斩杀我这妖魔而来?” “没错。” “所以你的回应是,她的生死与你无关,你为了杀我,也无所谓会因此被折损多少修行。” “对。” 简单又直接的回答,不知怎的令‘老卢’哈哈一笑,好似他开了个多有趣的玩笑。 但我感觉到他指甲如刀刺般扎在我皮肤上的生疼,所以我知道他很生气。 这让我挺绝望的。 在玄因最初出现的一刹那,我看着他那副超凡脱俗、好似神一样的风采,很容易产生出一种错觉,以为他真是来救我的。 然而事实证明,是我的英雄救美片看多了,他只是来斩妖除魔的。 所以这就是‘老卢’刚才所指的关于他自身的原因么,所谓佛离慈悲,比魔瘆人。 玄因是个出家人,但也是个纯粹的驱魔人,更是个对我不带有任何拯救义务的陌生人。 所以想到最后,我只寄希望于他真能对付得了这个被假神仙控制、如同行尸走肉般力大无穷的老卢,这样的话,兴许我还能在老卢对我下死手之前,侥幸留下一条命。 然而让我失望的是,在说完那样一番看似正义凛然,又高大上的话后,玄因面对‘老卢’的笑,以及他随后的举动,竟是俨然一副无动于衷。 他就那么无动于衷地看着‘老卢’抓着我脖子,在笑过之后,沿着他刚才一路而来的脚步,一把将我往后院那块空地上拖了过去。 从他面前擦身而过时,‘老卢’甚至刻意停顿下来,侧头朝玄因看了一眼。 随后嘴角扬起一丝意味深长的笑,他噗地朝和尚脸上吐了口血沫子:“杀?你怎么杀。饶是你自称佛祖手下一个满身血腥的杀手,又能拿活人如何。无论杀过多少妖,除过多少魔,你始终是个佛门子弟,逃不过一个佛性。朗朗乾坤,试问你敢在神佛的眼皮子底下,把这个活生生的人给斩杀了么?不能,因为你有戒律,而我却没有。” 话音刚落,他抓在我脖子上的手狠狠一划,与此同时,我感到一股冰冷劲风仿佛犀利刀锋,飒地从我脖子上一掠而过。 我的脖子就这么被割断了。 速度这么快,快到我甚至感觉不到疼痛,也看不到血从我脖子上喷出来。 唯有绝望地朝那依旧无动于衷站在一旁的玄因看了最后一眼。 我曾以为的最后一眼。 然而几秒钟后,我发觉自己依旧非常清醒地看着他,而脖子上除了隐隐有些作痛,也依旧没有见到有哪怕一丁点血从伤口里喷出来。 这是怎么回事…… 疑惑间,我突然见到‘老卢’那只手啪地在我眼前绽裂了开来,然后他钳制着我身体的手臂蓦地一松,令我一下子从半空掉了下去。 一屁股跌坐到地上,茫然抬头,就见老卢伸着另一只手,一动不动指着玄因。 两眼瞪得几乎要从眼眶里突出来,嘴纵使张得很大,但除了满嘴滚滚而落的黑血,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见状微微一笑,玄因不动声色看着老卢,然后不动声色地将自己那只不知何时插入他体内的手,慢慢从他微微发抖的身体里抽了出来:“知道用活人来胁迫我,的确是聪明之举,然而不幸,偏偏用了一个有罪的人。你瞧,我的确有戒律,但从没有谁觉得我是个守戒律的人,我只遵循一个戒律,便是斩杀世间一切如你与他一般存在的恶。” 说罢,见‘老卢’身子一歪重重瘫倒在地上,玄因伸手向下,一把往‘老卢’嘴里塞了进去。 过了片刻,慢慢从他嘴里拔出条又黑又长,扭动着的仿佛条巨型蚯蚓一样的东西。 见到阳光,那东西嘶嘶一阵就化成一股白烟。 却并不消散,而是往着金华山方向倏地飞去。 与此同时,老卢身体里也发出阵嘶嘶声响。紧跟着,就见无数条又黑又细的东西从他身体里蜂拥而出,就像昨晚它们从乞丐和他腿上那颗头颅的衔接处渗入老卢体内时一样,密密麻麻,迅速又疯狂。 阳光下看来尤其恐怖,直把我看得头皮一阵发麻。 当即连蹦带跳地从地上爬了起来,迅速躲到玄因身后。 或许因此壮了胆,居然在这一瞬感到有些遗憾,自己的手机已被人摔坏,否则若能把这一切奇观尽情拍摄下来,那得引起多大的轰动。 像是能听见我心里所想,玄因从僧衣口袋里取出他的水果手机,朝我晃了晃。 我看着他满手的黑血,咽了口唾沫最终没敢伸手去接。 随后继续状起胆子往地上看去,就见那些黑色东西被太阳晒过之后,不久就变得透明,仿佛液体一样粘稠,然后化成一股股恶臭的气体,融入空气里消失不见。 直至最后一点也消失,就见老卢的身体一下子干瘪了下来。 不仅干瘪,而且腐败,仿佛一具早已开始腐化的尸体。 见状我不由吃惊地朝玄因望去,而没等我开口,他笑了笑道:“没错,他早就死了,在金华山上碰见他时,他就已经死了。” “……既然知道你为什么不早说?” “若说了,我这一趟辛苦,岂不是白跑了。” 说罢,见我张了张嘴还想再问,他伸手朝我一指,打断了我的念头:“把你外套借我一下,谢谢。”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要问我借外套,但没犹豫,我立刻脱下来递给了他。 而他下一个举动让我一阵气闷。 他把我外套当成了洗脸布,仔仔细细将他那张白净面孔上的血迹擦了个干净,再把手也擦了一擦。随后把团被揉得皱皱巴巴的衣服重新递还给我,笑笑:“谢谢,想来这种时候你也不会带着纸巾,反正天也那么热。” 我再度气闷。 而他视而不见,只抬眼望向金华山,随后若有所思拍了拍我的肩:“走吧,给我带个路,带我上金华山。” 第127章 番外法僧十六 十六. 玄因要我带路,倒不是因为他路盲,而是因为他力量太强。 就如乞丐借老卢的口所说的,他年纪轻轻,但道行很深。但这过深的道行有时候反而会起到一点反作用,因为它跟金华山里盘桓的煞气起了某种‘化学反应’,所以来金华村那么多时间,他始终没能找到乞丐的藏身点。 没错,玄因来金华村的目的,就是为了除掉那个乞丐。 跟我一样,当玄因听说了金华村多年来所发生那么多起儿童失踪案后,他就都这村子很感兴趣。 凭着直觉,他感到在金华村这样的地方会发生那些案子,必然不是偶然。 所以多方打探了一下,又亲自到村里后各处察看,由此,慢慢在心里形成了一个大概。 就像他提到过的,金华村原是个风水宝地,而金华泉则是风水中最好的一个部分,所以千百年来,当地人很少会受到小毛小病的困扰。 但小病不生,不代表真的一点毛病都不会得,人吃五谷杂粮,怎么可能一辈子连病都不生。不过正因为金华村的人平时身体太好,所以一旦真的得病,总是会比较严重,尤其在六七十年代各方面生活条件都很差的时候,病倒的人尤其多。 而病一来便如山倒,当时村里又没有什么比较好的医疗条件,于是大多数人一旦生病就相当于一只脚踏进了棺材,战战兢兢,生死由命。 而这种情况,在七十年代末的时候,不知怎的突然得到了改观。 有一种说法,说是当地泉水显了灵,所以凡是喝过泉水后,原本只是能让人延年益寿,现如今还能包治百病,那水能让很多疾病都能不治而愈。所以从那时候起至今,金华村始终就只有那间小小的、只有一个医生的卫生所。因为当地人完全不需要更多的医疗资源。 但那泉水显然对外来的游客是不起作用的。凡是听了金华泉传说的人,一度蜂拥而去聚集到这里,但无论喝多少,有病的还是有病,从没见过有谁靠那水能真正把病喝走的。于是在热闹了十几二十来年后,这则传闻随着人们对金华村旅游热度的降低,渐渐也就乏人问津。但与此同时,关于儿童失踪的事件,却每隔几年就会在这个村子里悄然发生。 自从八十年代开始,儿童失踪案一件接着一件,但因彼此间相隔时间久,又同时受到其它各种方面的影响,所以无论案件发生后那些孩子的家人们怎么闹,最终都是不了了之。 而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金华泉渐渐开始发生了变化。 原先水质清澈,长流不息,但后来渐渐越来越浑浊,也越来越稀少。最终变成现在这幅模样,从八十年代至今,用了二三十年时间。 这段时间看似漫长,但对于自然之物来说,实在是非常诡异的迅速。 又在看过金华泉周边的石质后,玄因几乎可以断定,这泉已因煞气而遭到污染。 二三十年的时间,长期侵染,最终导致水源枯竭,石质腐烂。这是明显之极的破败之相。 连带整片风水地也一改原先的灵性祥和,变得乌烟瘴气,阴气森森。只不过普通人肉眼凡胎,根本看不出也感觉不出来罢了。 了解这些后,玄因就开始着手查寻那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 随后,将目标锁定在七十年代末期,一名从真武道观内被除名出去的年轻道士身上。 那名道士说起来也算是天赋秉异,从小除了在道观里学到的那些普通道学之外,自己钻研了各种八卦五行,上知阴阳,下通法术,是个有真才实学的。 原是个不可多得的好料子,奈何心野无比,没将这些好东西用在正道上,反而走了旁门左道,最后因种种恶行而被同行追捕,又被同门驱逐,走投无路之际,刚好路过金华村,被这一块原始淳朴的天然风水宝地给震撼,当即隐居在里面,利用对风水的熟知,巧妙躲过了所有追捕他的人,从此一边隐居,一边在这块风水地潜心修炼起来。 修的却依旧不是正道,因为追求一个快,一个猛,所以光靠风水宝地是满足不了他的。 于是,在那个穷困的年代,他利用人们的淳朴无知,假借佛法之名为他们治疗小毛小病。 但病这东西不靠正儿八经的医疗是根本治不好的,所以看起来那些人都被他治愈,实则是被他暗中用了移换之术,采集下那些人的部分寿命和体内的阳气,作为他修炼用的道具。从此之后便得更加厉害,以及更加肆无忌惮起来,所以到了八十年代,他不再满足于那些小小的贡品,而转向更大的目标——也就是童男童女的生命。 随着时间流逝,道士意识到无论自己修炼得多强大,他始终只是一个人。所以受到人生命的约束,迟早会年老体衰,最终被时间带走。 所以他必须用一些方法留住那些流逝的岁月。 可巧他曾见到道观中亲眼目睹过当年秦始皇时期,那些道人为他炼制长命丹的记录。 所以他知道自己该怎么做,尽管也知道,他那样做的话会带来怎样一种可怕的后果。 跟寿与天齐来比,无论什么样的后果,对他来说都是不值一提的。 于是每隔几年,到了一个合适的日子,他都会绑架一到两个孩童,然后用他们的身子制炼丹药,以供自己服用。所以时至今日,当我见到他时,这个实际岁数应该有六七十岁的老乞丐,一眼看去感觉最多只有三四十岁的模样。实则从八十年代时开始,他就因服用那种遭天谴的丹药,已不再有任何年龄上的变化。 实实在在的,他已经由人化成了妖。 因此明白已具备一切铲除这妖道的先决条件,只等寻到他,便可痛下杀手,铲除这个恶贯满盈的东西。 然而妖道能在做下那么多恶事后生存至今,也不是那么简单的。 想必是借着金华山的风水,他使用了什么手段,把自己非常小心地隐藏了起来。所以后来无论玄因用了什么方法,也没能在这地方找到他丝毫踪迹,最后迫不得已,他也同样利用了此地的风水,花了几天时间,在金华村各处风水重要地布下了一个很强大的结界。 由此,纵然找不到那妖道,起码困得他无法轻易逃离。但同样的,也让我们这些人眼凡胎给陪着一起被困在里面,兜兜转转找不到出路,还以为是碰到了鬼打墙。 听到这里时,我不由一阵后怕,因为根本无法算出那妖道究竟要被困到几时,才会被逼出来,并让玄因给逮住。所以,要不是刚才发生那些事,要不是玄因终究没能对我被杀死袖手旁观,而出现在他自己的结界里,那么只怕还没等到那妖道出现,我们几个凡人倒是要先被莫名其妙地困死在这个结界里了。 玄因听我愤愤然这么一说,当即笑了笑道,“怎么可能会这么失算,以我的天才,这天机我是早就算好了的,差错最多一两天,否则,怎会早不来晚不来,我偏偏要挑上这段时间过来。” “什么天机?”我不由再问。 他指指天:“天谴。所谓不是不报,时辰未到,只要时辰一到,他就无法在这藏身地继续忍耐下去,必然要想办法试着脱困,免得造到天谴,从此堕入万劫不复。” “天谴?难道世界上真有这种东西?” 他笑而不答,只兀自跟着我继续往山上走。 山上全是人。 村里的村民。他们徘徊在山路上,眼睛睁着,但看起来都像在做白日梦,因为瞳孔里空空如也。即便我冲他们挥手也没人看我,正如和尚所判断的,妖道把他们召集上山,根本不是所谓让他们听课,而只是让他们暂时被困在这里别妨碍他办事罢了。 但这条山路并不是村民经常去庙里的那条路,所以不禁让我再次困惑地问玄因:“可是你为什么确信我能把你带到那座庙里,说实话,我们现在走的这条道根本不是那些村民带我走的,方向感觉也不太对,两头隔的距离太长了,我辨别不太清……” “没关系,要带路的不是你,是另有其人,我只要一直带着你,那些人就能一直将我带到目的地。” “那些人?”下意识扭头朝两旁看了眼,四周除了树影,便只有沙沙吹过的风。 吹过我身边,令我不由一阵微寒:“什么人?” “保护你今天上午没被那妖道发现,因此能从那座庙里平安跑下山的那些人。” “……什么?”这回答不能不叫我更加困惑。 然而再想问个清楚时,玄因却忽然停下脚步,抬起头手搭凉棚朝前方看了一眼。 随后从衣袋里悉悉索索取出一张,咬破手指沾了自己血往上写了几个字,不等我看清写了些什么,凌空一抖,就见那纸倏地燃烧起来,片刻化作灰烬,被他吹了口气,纷纷扬扬如灰色蝴蝶似地朝四周散了开去。 随即我傻了眼。 就见灰烬落下处,现出了一排五六岁、六七岁大的小孩。 目测起码有十五六个,有高有矮,有男有女。内种有个白色连衣裙的女孩,我认得,她就是那天晚上出现在我窗外,被我以为是在找自己房间的小姑娘。 她和另一个扎着小辫子,身上穿着红格子背带裙的小女孩手拉手站在一起,睁着双大大的黑眼睛,一如那天晚上一般看着我。 我刚想要同她打个招呼,但见玄因朝我摇了摇头,便没有吭声。 随后就见她俩朝我摆了下手,随后与所有孩子一起消失了。 场面跟电影里那些表达鬼魂的画面有些相似,又不尽相同。只见他们原本清晰的身影在阳光下慢慢变淡,然后忽闪一下,瞬间消失无踪,仿佛融进了身后那些树木丛中。 正继续朝他们消失后的空地呆看着时,我感到脖子后面有什么东西痒痒的。 随手往后一挠,挠到把头发。 原以为是我的,但轻轻一扯,它们就脱落下来,落到我手掌心,我仔细一看,轻轻吸了口气。那头发不是我的,它们已经干枯,且根部粘连着一大片干枯的头皮。 是庙里那只木桶内的头发。 不知几时黏在了我头发上,我竟浑然不觉地带着它一路到现在。 所以玄因所指,莫非就是这个东西么。 想到这里,心里一片雪亮,我用力握紧了手里的头发看向玄,眼眶不由有些发烫:“是……那些孩子的么。” 他没回答。但他眼神已告知我一切。 然后他摆摆手示意我站在原地,自己则一整□□,又从领子里翻出一串晶白的念珠,随后一路往前大步而去。 循着他过去的方向,再往上看,便能看到一座黑漆漆如剪影般的小庙,若隐若现在树枝交错的山峰间,像只静静朝我窥望的野兽。 随着风吹而过,枝叶晃动间,它身影稍纵即逝。 玄因的身影也很快在那些树荫间消失。 那时候我真的很想跟过去看看他到底要做些什么,是否会在那座庙里找到那个可怕的妖道。 但他刚才的示意仿佛是有魔力的,硬是定住了我的脚步,也持久按捺着我的好奇。 随后不知等了多久,我感到山里的风一股股似乎越来越大了起来,头顶也已变天,原本灼人的太阳不见了踪影,唯留一片苍茫天空,带着半边滚滚乌云,冰冷而沉静地俯瞰着我。 就在我因此而惴惴不安起来时,骤然一道强烈的白光闪过,我意识到打雷了。 很大且很近的雷。 忙想找个地方躲一下,但没来得及,那道雷紧跟着闪电从半空直劈而下,随之轰隆一声巨响,那声音大得我怕是一辈子都难忘。 几乎能把我心脏都给震碎的声音,直震得整座山头都不由得一阵颤抖。 我吓得腿一当即一屁股跌坐到地上。 以为马上就要有一场巨大无比的暴雨降落下来,岂料刚抬起头,头顶云层一开,竟又露出太阳那张灿烂无比的艳脸来。 从没见过变天比变脸还快的。 我不知道这一天到底要被我遇到多少个‘有生之年’系列奇观。 遂想起刚才看到电光劈打的方向,我立即扭头朝寺庙方向看了过去。 但依旧没见到那座黑幽幽的寺庙。 似乎它真是会隐身的,但有一股黑色烟雾从它刚才消失的地方扶摇而上,如一根笔直不动的柱子,贯穿在金华山顶与天空的交接。 这景象不由让我想起那妖道在打发村人离庙时,与他们所作的最后那番对话—— “所以你们要么继续等在这儿,要么先下山去等着,跟以往一样,天明前要是看到庙顶上冒青烟,那就上来接他下去。不过要是见到的黑烟,就不用再上来了。”“为啥,是救不成了么?”“不单是救不成,只怕我也活不成。” 似乎眼前正应了他的说法,所以,那妖道是已经死了么? 这问题当天我并没有得到答案。 因为那天一直等到傍晚,我始终没敢贸然往山顶上跑,去找那座庙。 也没能在原地等到玄因回来。 他离去时的那道背影,毫无预兆,竟成为以后我对他的唯一记忆。 后来,我被那些恢复了神智的村民骂骂咧咧带下了山。 言语间,他们似乎并不知道这一天里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我为什么在山上,更不知老卢已死。 他们以为我又想钻空子往山顶跑,去找那座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庙。 随后王姥姥还颇为气愤地对我道:“要是再这样自说自话往禁地跑,如果神仙爷被你惹得不高兴了,万一不再肯给卢老板治病,你可就高兴了?” 但后来他们集体沉默了起来。我想那是因为他们看到山上所冒出的黑烟。 再后来,当逃出村子的夫妻俩带着警察赶回村里,带着他们见到了老卢和医生的尸体后,一切像陀螺般飞转起来。 我不得不一次一次接受那些警察的盘问,一遍一遍做着笔录。 忙得几乎连感觉都变得麻木。 直到终于再没我什么事,我拖着行李决定离开金华村时,见到所有村民都在为警察要上山去搜庙而与警察做着对峙。 我没有等到对峙结束,也没勇气继续面对那对焦虑的夫妻。 因为那时候我满心以为,他们的两个女儿一定已经和那些孩子一样,遭到了不测。 大约是在我离开金华村后的第二个星期,我才在报上的一段新闻里得到了关于妖道生死的解答。 报上说,隐居在金华山上一座古庙里的流浪汉黄某,前日被发现猝死在寺庙香案上。 死因是遭到巨大电流的袭击。 死者身上沾有许多带着头皮的毛发,所以令死者大半个身体几乎被烧成焦炭。 而由于这个发现,警方在寺庙里仔细彻查了近一周,最终在寺庙暗藏的地下室里,找到一口巨大的石灰池。 池子里填了至少十五具儿童的尸体。种种迹象表明,他们全都死于黄某之手。另还找到两名活着的女童,疑是最近刚被抓来,侥幸没有遭到毒手,但因饥渴已经奄奄一息,现已联系上他们的父母,并送往医院救治。目前这系列案件仍在继续调查中。 报刊上登出那两个被救儿童的照片,虽然脸上打了码,不过仍可辨别出是那天在旅店失踪了的那对女孩。所以看完后,我轻轻松了口气,感觉这消息无疑是这段时间里,我所遇到的最为庆幸的一件事。 侥幸她们还活着,这比什么都好。 而由此细想起来,那和尚为了斩妖除魔,所作的一切似乎真有些随性而自私。 他甚至引天雷杀了那道士后就直接离开,完全没有再顾及那两个仍活着的孩子。 也或许是他真的不知那两个孩子的存在吧。 无论怎样,这么一个人,这么一段遭遇,令我每每想起,内心总仍希望能再见到他。 但也心知肚明,此后只怕再无见到他的机会。 如今,虽然我仍在从事新闻工作,但再也不会去关心那些涉及异闻的题材。 甚至也不会再好奇去网上围观别人那些不知真实还是杜撰的帖子。 敬鬼神的最好方式,就是远离鬼神。 “少林寺有武僧,大悲寺有苦行僧,而我是个法僧。” “何谓法僧?” “自然就是习得降妖除魔之法,替佛祖灭除天下妖魔之僧。” ——本卷完结—— 第128章 驱魔 一 一. 在把我送到汶头村村口后,冥公子就驱车离开了, 离开时带走了我给他补脸用的画。 实话讲, 看着他离开时, 我一度有那么点儿不太适应。 可能最近长时期相处的关系,也可能习惯了他那种不像是关照的关照,因此刚从先前那场经历中脱身, 突然他就那么简单地从我身边消失,我总觉得有点不是滋味。 共同经历的劫后余生不止这一趟, 因此不知不觉, 我好像渐渐对这强大的男人存有一种难以言说的依赖。 不过既然难以言说, 也就无法言说。 况且他有他的事要办, 我也有我急着想要去见的人,所以简短道别后,彼此没有再多说什么, 我同他在村里那条唯一的小路上分开,一路往叔叔家方向快步走去。 傍晚的土地散发着一股混沌的闷热。 日头西照,仿佛脚底每一寸土壤都在朝外散发着热量,因此走不多久,我就被捂出了一身热汗。不知是否因了这个缘故, 总觉得右眼好像时不时会有点胀痛, 似乎里面某个不安分的东西又在蠢蠢欲动起来,这让我一阵不安, 遂又想起车里时冥公子说的那番话, 尽管应是玩笑成分居多, 却仍不免叫我背上的汗一时流得更加厉害。 毕竟,若有朝一日他的话一语成谶,万一我真的成了个不男不女,那可该怎么办。 我会转『性』吗?还是真的如冥公子所说,雌雄同体,自攻自受…… 正胡思『乱』想着,突然听见不远处有人略带意外地招呼了我一声:“北棠?回来啦?” 招呼我的人是舅妈。 她大约刚从地里收工,跟几个人结伴而行,原是在说着什么,一眼发现到我后,尽管立刻扬起了笑招呼我,不难发现,她原本开朗的笑容里藏着那么一丝不安,“不是说不回来了,怎么你……” 话没说下去,想来是看出了我神『色』迅速下沉后的黯然,所以她立即打住,随即用上更热情的笑,朝我招了招手:“看这天热的,赶紧跟舅妈回去喝口凉茶。” “不了,舅妈,我这趟回来是想找叔叔问些事。” “……你找你叔?”舅妈一听,笑容收起,眉头微微一皱:“你叔这两天怕是没办法招待你。” “怎么了?我叔还病着么?”我想起离开那天我叔叔的状况,不由立即担心问道。 “这个么……”有点欲言又止,舅妈看了看我,摇摇头:“怎么说呢……他身子确实不太好。要不你先过去看看吧,你叔也不容易,再加上王川那小子又……” 又什么?她话还没说来得及说完,突然远处一阵警笛声打断了她的话音。 一前一后两辆警车,从刚才我跟冥公子分开的那条小路上疾驰而来,呼啸着一路往村里开去。见状舅妈皱紧了眉,狐疑着回头朝身后那几个人互望了一眼:“出什么事了,好好的怎么来了警车?” 身后人摇摇头。 尽管如此,某种预感似乎是彼此都心有灵犀的,因为村子统共就那么巴掌大,所以警车一路过去后所停的地方,从声音来判断,应该正是我叔叔家。 因此当即一把拉起我的手,舅妈往我叔叔家方向努了努嘴: “走,一起过去瞧瞧什么情况。” 我哪敢迟疑。 汶头村这样的小地方,能惊动警车到来,必定是出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所以立刻匆匆跟着他们一起往叔叔家跑去,没等到他家门口,果然见到那两辆警车一前一后在门前停着,而门口早已围拢上一圈人,平日里熟悉的左邻右舍,以一种陌生又颇为兴奋的目光朝门里张望着,交头接耳,指指点点。 这当口,又一阵鸣笛声由远而至。 我一听那声音,就知道大事不妙,因为这次来的是辆救护车。 两辆警车一辆救护车,这意味着什么? 当我紧跟着舅妈的身影走到叔叔家门前,一切已一目了然。 叔叔家真的出了大事。 他家死了两个人,且是死于非命。 第130章 驱魔 三 一到舅妈家,我就拼命地打水清洗自己, 只觉得自己浑身都沾满了那具尸体上黏糊糊的『液』体, 用刷子也刷不干净。 我没法忘记那块裹尸布被人从我头上扯开后所看到的那一幕。 那是一具绿『色』的尸体。 死去应该好几天了, 再加上天气炎热,尸体烂得不成样子。巨人观让他看起来不像个人,更像一大坨随意堆放在担架上的猪肉, 膨胀得全身的静脉都清晰暴『露』在皮下,如同一张嵌入皮肤的网, 被一道道横七竖八的伤分割得残破不全。 “怎么这两个人会在老丘家呢?” “别是听到王川最近脑子稍微清楚了一点, 所以特意去从他嘴里讨口风的?上个礼拜我碰见过他俩, 说是记者呢。” “记者?记者跑咱这种鸟不拉屎的小地方来干什么?” “听说是丘梅的事在网上被传得很火, 所以他们想给村里那个东西做个专访来着……” “怪不得……我说怎么一来就跟我打听王川住在哪儿。” 外院断断续续传来舅妈跟邻居的交谈声,我边洗边听,渐渐对今天发生这些事的来龙去脉, 大致有了七八分的了解。 那两个死在我叔叔家的男人,是省里一家小报社的记者。 小报社很不正规,登载的都是些杂七杂八的小道新闻,还有些不入流的奇闻异事。自从刘立清把丘梅姐的死闹大后,网上各种捕风捉影, 联系村里的传说讲得有板有眼, 很是热闹了一通。所以被这家报社给注意到了,于是大约两周前, 他们派出这两名记者到汶头村, 一则针对丘梅姐的死, 想挖出些能做出更多文章的东西,二则想亲眼见识一下阎王井。 历来那些现实中掺杂了诡异『色』彩的东西总是很容易吸引人,尽管真的放手去调查,根本查不出什么所以然,仍会被其故弄玄虚的表象所诱『惑』,譬如封门村。而阎王井在网上的曝光,无异于让汶头村有可能发展成第二个封门村,只要加入更多的料,以及善于利用网络的炒作。 那两名记者无疑就是带着这种目的前来,谁知这一趟行程,竟会成为他们的不归路。 他们是被人杀害在我叔叔家的。尸体上受到的多处伤害说明了这一点。 有胆大的人看得比较仔细,说死者的喉咙和身体好几处比较柔软的地方都被撕烂了,像是被野兽袭击了似的。可是作为犯罪嫌疑人,无论我叔叔还是王川,似乎都不具备能将这两名五大三粗的壮汉杀死的能力,更难以造成这样的伤害。 所以凶手究竟是谁,现如今是整个村里所有人都津津乐道的一个问题。 津津乐道。我想我并没有用错这个词。大凡不发生在自己身上的那些可怕的事,都是人们茶余饭后不可或缺的谈资,这一点很可悲也很现实。 总算洗得差不多的时候,堂姐周琼从客堂里走出来,招呼我进去吃点心。 周琼不比丘梅,平时除了逢年过节见得不多,所以多少跟我有些生疏。近年来彼此都在外地读书,见面就更少,因此每次跟她单独在一起的时候我都比较拘束。 进屋时舅舅和堂弟都已坐在里面。比起周琼,我跟他们更不熟络,所以简单打了招呼,我径直坐到周琼身边。 “北棠姐,听妈说你们今天在你叔家看到尸体了?”十五岁的堂弟对今天村里的事充满好奇。 听见他问,周琼和舅舅不约而同朝他皱了皱眉。 堂弟吐了吐舌头不再吭声,周琼接过舅妈端来的汤圆,放到我面前时朝我脖子看了一眼:“你没事了吧?” “没事。”我下意识『摸』『摸』脖子,上面被我抓出来的几道伤这会儿隐隐有点疼。 那会儿被裹尸布缠住时,心慌意『乱』之下,我完全没有注意这些伤。 后来舅妈告诉我,说我当时的举动真把她给吓住了,还以为我被裹尸布吓出了失心疯。 她看到我被裹尸布包住的一瞬间整个人僵了僵,然后突然发疯似的挠自己脖子,继而又抓紧了那块布使劲勒自己,力气大得怎么也拉不开我的手。 好在后来靠着警察和几个邻居的帮助,他们总算把那块布从我身上扯了下来。但那段脱困时的混『乱』,在我记忆里竟是一片空白。 这一点我没敢跟舅妈说,所以也对自己脖子上的伤表现得比较轻描淡写。 不过尽管我说了没事,周琼还是取了碘酒来给我伤口简单处理了下。 周琼念的医科,『性』子跟舅舅很像,话少,平时看起来总比较严肃的样子。 舅妈的『性』子则跟周琼相反,很爽朗也很热情,一桌子人全靠她在才维持着热闹的气氛,只是很默契地没再提叔叔家发生的事。 芝麻馅儿的汤圆又甜又暖,几口下去,先前被裹尸布弄得浑身难受的感觉好了很多。 只是边吃边又想起当时有东西隔着裹尸布抓我的那种感觉,虽然隔的时间有点久了,但这会儿回忆起来,那种真实而清晰的痛感仍让我不寒而栗。 尽管舅妈说,那是我自己在抓自己,但我可以肯定,那双手不是我自己的。 因此不免脸上表情有点显山『露』水,舅妈察觉到了,看了看我,小心问了句:“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没有,”回过神,我立即回答,“就是想起刚刚的事,觉得怪可怕的。” “我就是担心你还在怕。唉,也不知道怎么会这样,你叔家里本来就已经够一团糟的,现在又碰上这种事情,想想可真是作孽……”说着,她重重叹了口气,随即又想起了什么,她重新看向我问:“对了,你先前不是说有事想去问你叔吗,是什么事,要不先跟舅妈说说?” 我忙摆摆手:“也不是什么大事,现在主要是叔叔家出的事要紧。”说完,怕她仍会惦记我说的事,便将话题转开:“我挺担心的,叔叔现在的身体状况那么差,也不知道被带到警局后会怎么样。” 我的话让屋里暂时静默下来。这问题毕竟不是我们担心所能解决的。 低头继续有一口没一口吃着汤圆时,舅舅放下手里汤勺,有点突兀地问我:“北棠,这段时间你自己还好吗。上回听老姨说,你在上海好像发生了点状况。” 这句话他应该是已经憋了挺久。 刚进门时我就看到他有点诧异的眼神。他大概没想到在知道了阎王井的秘密后,我还敢回来,所以眼神里带着怒气和担心,只是碍于家人都在场,所以只能迂回着套我话。 “我挺好,就是同住的朋友出了事,所以有一阵子挺『乱』的。” “那这次回来你打算住几天?” “还没想好,先看看我叔叔的情况吧。” 说完,我瞥见舅舅微微皱了下眉,有点欲言又止的踌躇,遂又补充了句:“我想等他没事了再说。” 舅舅眉头并没因此而松开。他意味深长看着我,轻吸了一口气:“北棠,不是舅舅多嘴,老姨的话还是要听的。看看你叔和王川……” 说到这儿,听见舅妈轻轻一声咳嗽,舅舅没再继续往下说。 不过不说我也知道他想对我讲些什么,只是此行就是为了解决我身上的问题,偏巧叔叔家却出了这样的事,我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所以草草将汤圆吃完后,尽管舅妈几次三番邀请我在她家住下,我还是以打算回自己家整理一下为由,推辞了。 离开时周琼送我出门,到门口她看出我情绪有点低落,便拍了拍我的肩:“你不要在意我爸的话,他跟爷爷一样,『迷』信得很。” 我苦笑。舅舅哪里是『迷』信,只不过似乎当年发生过的事他和舅妈都没告诉堂姐堂弟,或者说是说了,只是年轻的一代根本不会把它当作一回事,就跟当初的我一样。 所以我也就没说什么。 走出院门时,周琼忽又在我身后随口般问了句:“先前在村口我看到了你,有辆车送你回来的,宾利吧?” 我愣了愣,点点头。 她没再说什么,朝我笑笑,转身进了屋。 一路走着,我看到原先跟舅妈闲聊的那几个邻居三三两两地站在家门口看着我。 我笑了笑跟他们打了声招呼。他们目光闪烁,随口应着,看着我的眼神略有些尴尬。 我没在意。只是走了没几步,就听见他们在我身后悄悄议论: “那不是丘北棠么,她不是让她舅给送走了吗,怎么又回来了……” “是啊,她不是把阎王井里的东西给带上来了?怎么还敢回来。” “谁知道,不过看她好像也没什么事,难不成姥爷他们说的事都是假的?” “还没什么事?你难道没瞧见丘家最近出的事,就那样还叫没什么事??” 于是硬撑的心情一下子垮落下来。 我想着死去的老张,想着自己身体里消除不掉的那些东西,想着霸占了我眼睛的雪菩萨,想着叔叔呆滞的眼神和王川疯癫的行为。 怎么也想不通好好的一个人生,或者说一些人的人生,突然就成为了这样。 还能回得去吗? 我走在热气蒸腾的泥地里,但感觉不到丝毫热气,整个世界这会儿仿佛是没有温度的,即便汗一道道在我身上肆意攀爬,我也冷得手指微微发颤。 我想我可能是发烧了。 但钥匙没带在身上,所以我没法进自己家。 虽然离开舅妈家时我就想起了这一点,可我没有回头,不知为什么,那一刻我就是固执地不愿意待在那里。 于是现在就必须为自己的固执付出代价。 抱腿呆呆坐在家门口那道水泥板上,被太阳晒了一整天的水泥板还维持着一点太阳的温度,这让我感觉稍微好受了一点。 但好受的时间并不久。 天很快黑下来,水泥板也从微温变得冰凉。汶头村的夜是特别暗的,不像上海,不分白天黑夜都是亮堂的,几乎找不到黑暗的地方。汶头村一到夜晚,除了零星几点从别人家屋里透出的光,其它地方都是黑的。伸手不见五指的黑。 风很大,吹过农田,吹在静寂的村子里,发出沙拉拉的声响。 有点吵,吵闹得让人心神不定,恍惚一只被风吹的打着转的塑料袋飘在夜空里,好像一只飘『荡』『荡』在我头顶上方盯着我看的幽灵,时不时发出刺啦刺啦的‘耳语’。 我强迫自己不去抬头看,也不去想担架上那具发绿的尸体。 但仍忍不住想起,当那块裹尸布从我脸上被扯开时,我看到那具尸体肿胀的脑袋朝我的方向歪斜着,一双眼睛被尸气吹得朝外鼓出,像是一碰就会从眼眶里掉落的样子。 如此一张脸,嘴咧着,像在朝我笑,笑得仿佛刚刚对我进行了一场成功的作弄。 唰! 按捺不住越发失控的联想站起身时,两道光柱突然打在了我身上。 我意识到刚才听见了什么声音,但胡思『乱』想中的我没有注意到。 此时才看到一辆车带着发动机的余韵停驻在离我不远的地方,像只黑暗里的兽,睁着一双巨大透亮的眼,静静地盯着我。 我咚咚跳得厉害的心脏因此慢慢归于平静,在看到一双长腿从车门内悠悠然跨了出来的时候,我缓缓舒出一口浊气:“你事情办完了?” “办完了。” 这样静谧如坟场的夜,冥公子的声音虽有些低哑,听起来却是如此的曼妙动听。 第131章 驱魔 四 四. 依赖是件很可怕的事。我用两年时间学会了什么事都靠自己的完全独立,可是仅仅几天的朝夕相处, 我发觉自己对这不知该如何定义种类的‘人’, 心理上已产生了很大的依赖。 我没法描述在这片让人心生恐惧的黑暗里看到他突然出现, 到底是种什么感觉。 好像全身血『液』一下子恢复了正常的运转,我四肢重新有了温度,抬起头时能感觉到夏风的微凉, 泥土的微腥,蛰伏在田地中的小虫和田鸡此起彼伏的鼓噪。 原本坟场般的死寂去哪儿了? 这片刚刚还如惊悚片现场般围困着我的空间, 回过神, 赫然只是小山村平凡得再普通不过的夜。 他就像个魔术师, 不是吗。 当然, 这种心理微妙的变化,我是不可以让冥公子看出来的。 生与死的悬殊让我和他除了短暂的合作,注定不可能有任何程度上的交集。况且, 这样一个充满着传奇和神秘力量的人,怎可能察觉身旁一个微不足道的人类,在命运推手的促使下,悄悄对他潜移默化出一种由恐惧到不安,再由不安到佩服, 乃至生成了依赖的转变。 不可以让他觉察出来的。 所以不动声『色』看他把车熄火后朝我走过来, 我有点遗憾地朝身后指了指:“本想请你进去坐坐,可是我出来时忘了带这儿的钥匙, 所以今晚……” 话还没说完, 门在我身后吱呀一下, 宣告了开启的声响。 锁着的门对冥公子来说根本就不是个事儿。 我讪笑,转身走到房门前,把门推了推开:“那你要不要进来坐会儿?” 冥公子始终没对我说他今天离开后到底去了哪里,又办了什么事。 不过他看起来有点累。 早在过北汶山的时候,这一点就挺明显了,但那会儿还没怎么转成实质『性』的表现。 实质『性』的表现就是,他半个身体已恢复成了骷髅的状态。 所幸一路过来是开着车,否则,按着他这样无所顾忌的『性』子,若是坦『荡』『荡』走在山村暗不见光的小道上,一路过来不知得吓出几条人命。 但是进屋后,他没有立刻用我备给他的画修补身体,而是让我给他弄点吃的。 我有点为难。 这房子两年没人住了,蛛网灰尘一抓一大堆,却哪有什么现成的食物可以供给他。 好在最终从厨房的吊柜里找出几包方便面,袋子抖不干净灰尘,所以日期早已看不清楚。也不知道哪一年的,想想有防腐剂总不容易变质,就烧了点开水泡了两碗,一碗递给他,一碗端在自己手里。 冥公子倒也不嫌弃。只是捞起第一筷面时,他用他左边那只黑洞洞的眼窝扫了我一眼:“北棠,你真是很不讲究。” 我一愣。 本以为他对食物充其量只视作补充能量的途径,并不讲究,看来我错了。“可是家里没别的东西可吃了。”于是我忙解释。 “即便它叫做泡面,也该是煮过后才比较好吃,你家虽然没别的东西可吃,锅子总还是有的吧。” 他说得慢条斯理,吃东西时的姿态也是。潇洒得能让人完全忽略他半身骷髅的阴森模样。 所以我再度讪笑,用沉默敷衍了我不想洗锅子的真相。 冥公子依旧一派并不介意的模样,只是边吃边又问了句:“这碗你应该是洗过的吧。” “洗过。” 答得有点心虚,他自然听出来了:“那你怎么不吃。” 半是骷髅半美『色』的脸,不动声『色』间有种刀似的犀利。 对着这样的脸我没法继续搪塞,只能叹了口气,坦言:“因为洗洁精放了很久,不知道过期没有,我不是你,我怕会吃坏肚子。” “倒也实诚。” 话音听不出情绪,但半张骷髅面对着我,森森的让我说不出话来。 吃过面后,冥公子还算完好的右半边脸微微显出一点人『色』。 我趁着他坐在沙发上休息的时候,上楼去把两间卧室收拾了一下。 那两间房,一间我的,一间是『奶』『奶』生前住的。两年没回来,她遗像上已积了厚厚一层灰,我边擦边看着她相片上那张脸。 五十年前去世的她,照片看着非常年轻,布衣麻花辫,一双眼睛又大又亮,黑幽幽的,仿佛在同我述说着什么。 过去看着这张照片,我并没太多感触,如今看来,则有点五味交杂。再联想起最近种种遭遇,忽然觉得,人生如戏,这四个字还真是从未有过的真实。 从丘梅姐去世至今,才过去多久,一口井一部手机,竟让我前前后后经历了那么多前所未有、曾以为只有电影小说里才会遭遇的事情。短短一个月不到,胜过别人的几辈子也赶不上的遭遇。何其不幸的人生,反过来想想,却又‘何其有幸’。 收拾完下楼时,冥公子已用我的画修补好了他的身体。 他兀自在空落落的客堂里站着,垂着头,目不转睛望着餐桌玻璃板下压着的几张照片。 照片年代已久,都是我读小学前拍的。 那时候我爸妈都还年轻,一家三口人数也还都整齐,张张笑容满面,幸福就在手里感觉。 现如今,照片都在,人却只剩下了我一个。我走到冥公子身旁也低头朝那些照片看了会儿,发觉爸爸的模样跟我记忆中的变化其实不算太大,不过妈妈的样子,如果不看照片,我其实已经一点也想不起来了。 她有一张白皙的瓜子脸,眉『毛』弯弯,笑起来两只眼睛跟月牙儿似的,有一种令人想要接近的温柔。 但这温柔在我记忆中已无从寻找。 有人说,人消失后,直到被世上最后一个知道其存在的人给遗忘,那是真正的死亡。 所以对我来说,妈妈是真正的死去了,这种死去跟爸爸不太一样。 心酸有吗?似乎有那么一点。 但她离开得实在太早,所以这些年来,我早已习惯了她的不存在。 正看得有点出神时,我听见冥公子问我:“你母亲呢?” “她离开很久了。” “去世了?” 我迟疑了下,点点头:“对。” “你跟她长得挺像,”他边说边侧过头看了我一眼,目光不知为什么带着点若有所思:“不过从某种角度来看,又不太像。” 我知道他这话的意思是什么。 我继承了妈妈的五官,但又继承了爸爸的一些硬朗线条,所以看起来跟妈妈很像,却又很不像。所以我平时很少穿裙子,而照片里的妈妈每一张都穿着不同的裙子。 如果光看照片,会以为她是个从小生活在大城市里的人,在当时那个服装品种还不怎么多的年代,那些裙子每一条都特别好看。 她生前一定是个非常摩登的人,却嫁给了我爸爸这么个老实得有些木讷的人,跟他一起生活在这片闭塞得落后的土地。大约因此,终究心有不甘,所以在我读小学时,她突然跟我爸爸离了婚,又在我读初中时,从我外婆家离家出走,就此不知去向,很多人都说,她可能早已经去世。 所以我对她的全部记忆,竟还不如当年召唤雪菩萨治病的那段往事清晰。 想着,未免有些黯然,由此而起的沉默中,我见冥公子兀自走向一旁,仿佛第一次到我租屋时那样,非常随意地打开厅柜,朝里面仔细打量起来。 “……你这样是不是不太礼貌。”虽有些犹豫,我还是婉转提醒了他一声。 他背对着我,手指在还算干净的柜子内缓缓移动:“你早知我此行的主要目的,何必还跟我客套什么礼貌不礼貌。” 我想说这是我的家。 但想了想,说也没什么用,于是就此作罢。 冥公子曾说过,我爸爸之所以能逃过阎王井的诅咒多活了五十年,全因为当年我『奶』『奶』丘小霞从井底带出去的一样东西。 那东西是属于冥公子的,他认为我能帮它找到这样东西。毕竟那东西是被我『奶』『奶』偷出来,并藏匿起来,而她一辈子没出过这个村,所以她所能藏匿那件东西的地方,无非是她曾经的住处,或者我爸爸以及我所知道的某个地方。 今天一到村口他就说有事离开,说不定也是为了找那样东西。 只可惜无功而返,因此现在,想必我在他眼里,应该是唯一能找到那样东西的线索。 也因此,他现在堂而皇之翻查这栋房子,实在正常不过。况且我也希望能协助他尽快找到,毕竟那是除了能有效解除阎王井诅咒的方法之外,唯一能延续我生命长达五十年的东西。 所以在默不作声看了他片刻后,我建议道:“厅里不太可能,也许你应该去我『奶』『奶』房里找找。我记得我爸说起过,她床底下有两口上锁的箱子,可能放着些她一贯很重视的东西。” “我会去看看。” “今晚如果你要休息的话也在那个房间吧,就是上楼的第二间。我已经收拾过了。” “好。” 简单一个字的回答,让我再无其它话可说。 好在这会儿人也确实感到累了,我捶了捶腰,打算撇下他自己先上楼去休息。 但刚转过身,突然头顶灯光闪了闪,一下子跟烧了灯丝似的暗了下来。 没有暗到彻底,因为灯丝终究没有爆裂,所以勉强维持着一点微弱的能见度。 我下意识往回走去,没等靠近冥公子,就听窗外突然跟刮起台风似的传来阵呜呜的声响。 哨子般的声音,绕着窗户忽远忽近,兜兜转转,随后停留在房门前。 “嘭!”与此同时,门被什么东西闷闷地撞了一下。 “痛啊……”紧跟着门外有人哭道。 声音凄凄哀哀,仿佛一个孤独可怜的人,被一只手牢牢掐住了喉咙,在微弱又安寂的灯光里,发出模糊又阴冷的□□:“……救命……痛啊……好痛啊……” 第132章 驱魔 五 五. “去开门。” 冥公子转身对我说出这三个字的时候,我完全没反应过来。 仍在下意识往他身边走, 他看着我, 眉梢轻轻一挑:“你怕什么?” 是啊, 有他在,我怕什么? 可仍免不了三步一回头,我吃不准这男人让我去给一个鬼魂开门是为了什么。 手搭到门把上的时候, 冥公子已在客堂正中那把藤椅上坐了下来,离我那么远, 未免让我有点心虚。正有些犹豫, 突然门把上钻出来一只手, 一把抓在我手腕上, 冰冷的感觉登时直透进我骨子里去。 “嘶……”我猛吸了口气迅速后退,却因此令手腕牵扯进半个身体。 从门板外直扑而入的身体,散发着浓重的恶臭。我干呕了声立即把眼睛用力闭上。 这副身体我在白天时已经见过。 通体发绿的腐尸, 被尸气涨得鼓鼓的,好像一大坨滚动的猪肉。它一边在地上攀爬『摸』索,一面死死抓着我手腕,仿佛在循着我的体温要往我身上爬。 可怕又恶心的感觉,就像白天那场噩梦再度降临, 刺激得我奋力挣扎起来。 但它就跟那块裹尸布一样难以摆脱。 惊恐中我忍不住尖叫了声, 并借着这股力狠抽了下手,谁想这当口手腕上却忽地一空, 我失去重心一头跌倒在地上。 疼痛令我下意识睁开眼, 须臾间回过神, 忙要把眼睛再次闭上,却突然意识到,这会儿在我眼前的并不是刚才那具让人『毛』骨悚然的尸体,而是一个中等身材,无论衣着还是长相都普普通通的年轻男人。 他顶着头『乱』糟糟的短发瞪着我,然后想起了什么,脸『色』煞白,噔噔噔连退数步,靠在门板上张大嘴用力吸了几口气。 可是很快他脸『色』更难看了,大约发觉无论怎么呼吸也吸不到任何东西,他两眼发直,呆呆朝我看了一阵。 当借着屋里昏沉的光线他终于觉察到我身后还坐着一个人时,他扑通一下直挺挺跪了下来,一脸活见了鬼似的表情,手往前一指,嘴里发出模糊不清一声惨叫:“鬼!鬼啊!!!” 他叫得比我刚才被他缠住时凄厉多了。 鬼喊见鬼。诧异中,倒是让我原本被吓得『乱』跳的心脏慢慢平静下来。 不管怎么样,他看到冥公子怕成这样,对我来说总是件好事。所以我开始有心情继续打量他,但这一看,却让我再次一惊,因为他叫得实在太用力,以至他的脖子竟断掉了。 这人身上都是伤,大大小小,而最严重的,无疑就是脖子上那道裂口。 也不知道是被刀割的还是怎么造成的,那裂口让他脖子原本就摇摇欲坠,再多受了点力,立刻就直接断裂了开来。 掉落的头颅没有直接跌倒地上,因为被所剩不多的皮骨牵连着,这令他在更为巨大的震撼中,骤地尖叫得更加凄厉:“痛啊!!他妈的痛死了啊!!!!” 说实话,这一幕真的非常打破我的认知。 我一直以为人死后是感觉不到痛的,可是这人的表情分明痛苦得连我这个局外人都感觉到身上隐隐作痛。 断头的痛究竟有多痛? 活着的人永远不会知道,也想象不出。 只能呆呆朝他看着。我以为他会叫上很久,但很快,或许疼痛有所减缓,也或许我跟冥公子的沉默让他渐渐冷静,他的叫声停止了下来。 锁紧眉头,他『摸』索着自己的伤,每『摸』一寸脸就僵硬一分,随后一边痛得浑身发抖,他一边咬着牙将手捧住自己的脸,带着种难以描述的可怕表情,慢慢把自己的头扶正到脖子上方。 扶正一刹那,他痛得整个身体几乎蜷缩成一团。 然后他大哭起来。 没有眼泪却绝望无比的痛哭,听起来比任何声音更让人『毛』骨悚然。 我下意识捂住了耳朵,这男人看到了,仿佛是故意的,他突然扶着自己的头爬到我面前,张大了嘴,对着我两手捂紧的耳朵啊地一声尖叫。 我被他叫得两眼一阵发黑。 回过神时,他不叫了,也没再继续大哭,因为他两眼紧盯着我身后,面『色』骇然,隐忍着忌惮。 “你来这儿是为了什么。”我身后响起冥公子的话音。 高高在上,话音清冷而寡淡。 男人翻了翻眼睛,身子朝后微微一缩,从嘴里勉强挤出一个字:“痛。” “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么?”冥公子又问。 男人瞳孔茫然扩散,然后又慢慢缩紧。 过了片刻他点点头:“我死了……” 紧跟着,面孔又扭曲起来,似乎在为自己的这层认知而挣扎,并痛苦不堪:“死了……可是,死了怎么会那么痛?痛得要死?!” 说完,他熬不住痛地咬了咬牙,抓着自己头颅的手指咯咯作响。 冥公子却好似并没看见他这副痛苦至极的模样,话音依旧平静无波:“你跟着这个小丫头做什么。” “只能跟着她!”男人霍地看向我,扭曲的表情分不清到底是痛苦还是愤怒:“痛得要死……没人理我!我要她带我去医院!” “现在还需要去么?” “……不。” “呵,你觉得我很好糊弄是么。” 男人身子一颤,抬起头犹疑不定看向突然问出这句话的冥公子。 仿佛费解。 冥公子迎着他这目光,淡淡一笑:“你要不要再好好看清楚我是什么?” 男人瞳孔放大,不知道是痛,还是因为冥公子的这个问题,他全身缩紧,用力摇了摇头。 冥公子再度笑笑,手往扶手上一搭,缓缓站了起来。 这么小小一个动作,不知为什么让那男人如临大敌,他一声尖叫飞快往后爬了两步,刚停下,就见左边身体迅速肿胀,与此同时弥漫出一股浓重的腥臭。 “啊!!”他再次尖叫,跌倒在地上痛不欲生。 “能知道跟着她避开阎王井和北汶山,你也算是聪明。”冥公子不动声『色』看着他,“但缠着她的时候你有没有想过,有我在这儿,你为什么能缠住她?” 只那么淡淡一个眼神,生生阻止了这男人企图往我身边爬过来的举动。 “痛……”于是男人只能用狂『乱』的眼神看向冥公子,一边用力将左边那条腐烂的胳膊狠狠锤着地,一边对他苦苦哀求:“我错了!我错了!!我痛糊涂了!痛死了……痛啊!!!” 冥公子重新往藤椅上坐下,好整以暇看了看他:“说说你死前都发生了些什么。我要听全部。” 第133章 驱魔 六 男人名叫赵实,跟他同伴周伟一道是省里一家报社派来的记者。 最初到汶头村,两人是为了那口阎王井。 虽然汶头村里的人自古对阎王井心存忌讳,但随着时代变迁,尤其络越来越发达的现在,年轻一辈对那些祖辈流传下来的规矩早就已经看得挺淡了,所以碰上丘梅葬礼上的意外以及葬礼之后发生的那些事,就有好事者把这些绘声绘『色』写到了上,还偷偷拍了阎王井的照片,以加强真实『性』。 本来应是写着玩的,谁知无心『插』柳柳成荫,这帖子一传十十传百,络这东西就跟病毒似的,有个契机就广泛传播开来,很快把汶头村和阎王井给炒火了,也引起了赵实他们报社的注意。 报社做策划的当时就想,这种灵异古怪的事情,是『迷』信,大报社肯定是看不上眼的,因为根本不会去做这种报道。倒是他们,或许可以借着这股风,做个专题,没准能火一把。 所以不久之后,赵实和周伟就被他们领导派到汶头村,采集资料来了。 不过让他们没想到的是,虽然关于这个村的那些灵异内容的确是本村人发上的,但真的亲自过去做采访时,那个写帖子的人显然怂了,整个村子绕遍,没一个出来承认自己就是那篇‘阎王井秘事’的作者,更不要说带着他俩去阎王井采风。 一个个的在听到他俩介绍了此行的目的后,躲还来不及,跟帖子里写的一样,这整个村子的人只要一听到阎王井三个字,真如听到了什么洪水猛兽。 所以他们就只能自己找过去。 好在并不难找,虽然没人愿意亲自领他们过去,看在他俩塞的『毛』爷爷份上,路倒是愿意指的。因此在到达汶头寸的第二天,遵从了村里人给出的忠告,他们在中午阳光最盛的时候去了阎王井。 可让两人颇为失望的是,到了阎王井所在的地点,亲眼见到那口照片上被拍得让人感到『毛』骨悚然的阎王井时,赵实和周伟感觉,照片上那种种阴森诡异的气氛,根本就没在这口‘井’上体现出来,它压根就只是道很普通的岩石缝隙而已啊,硬要说不寻常之处,无非是和很多装神弄鬼的景区一样,装模做样的在岩石缝上面压了盖子,拉了幡,还供着许多元宝蜡烛。 周伟是搞摄影的,扒拉着缝隙边缘,想从没被盖压到的地方拍点‘井’里的状况。 但纵然打了灯光,拍出来黑乎乎一团,除了石壁和一些纸钱,什么特别点的东西都没有。 所以当时两人的感觉是,上那帖子一定是故弄玄虚,就跟什么闹一样,是被人有心炒作出来给当地拉旅游资源的。 但就在两人意兴阑珊地准备收拾收拾离开时,一个消息留下了他们。 嫌疑犯王川被放回来了。 王川有谋杀妻子的嫌疑,但缺乏确凿的证据,又在关押期间突然出了精神问题,这三点无疑挺有新闻价值,比虚无缥缈的阎王井传说有价值得多。搞不好可以做成不那么三俗的正规大新闻,冲着这点,赵实和周伟觉得不能放过这个机会。 所以在得知王川回到汶头村的当天,他们立刻找去了我叔叔家。 有记者证,打着采访村里风俗的名义,又塞了些钱,平时照应我叔叔的邻居很快就同意了他俩采访我叔叔以及王川的请求。 可是叔叔病得一天里没多少时间是清醒的,王川则痴痴傻傻,所以所谓的采访这对翁婿,根本不是两个人的目的。 他俩的目的只是能进入叔叔家那栋房子而已。 ‘阎王井秘事’那个帖子,除了关于阎王井和汶头村的种种传闻,最吸引人的就是丘梅姐、王川、刘立清当年的三角关系,以及这段关系所引发的种种悲剧。但写帖子的人一来对内情了解不多,而来多多少少有些顾忌,所以对于那些事着墨不多,也没拿出什么现实的依据,因此最多只能当作故事来看。 赵实他们想,如能从我叔叔家找到关于当事人更多的信息和东西公之于众,让故事转回现实,那才能真正引爆热点,让这则新闻成为真正的新闻,而不是鬼话连篇。 所以当天晚上,得到了邻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默许后,他们在我叔叔家住了下来。 最初两天住得还挺好,收获也挺多。 叔叔家是套两层的楼,地方挺大,以前丘梅姐活着时一家人住着刚好,但现在只剩下我叔和王川两个人,就显得过于空旷。平时大约邻居和我姑姑会时不时过去打理,所以挺干净,但就是冷。赵实说,一进门就能感觉到的冷,比屋外气温起码低了五六度,不过当时两人也没放在心上,只当是屋子空,屋里人气太少的关系。 自从我婶婶去世后,我叔就一直待在二楼不下来,王川也大概是在看守所和病房里关习惯了,很少走出自己卧室,所以这房子几乎感觉不到有人住。虽然格外清冷,却也无形间给了赵实和周伟很大的自由。他们俩一个是负责文字,一个负责照片,叔叔家空房多,所以就一人挑了一个房间,赵实住楼上方便随时去见见我叔叔和王川,周伟则住楼下,里里外外地把我叔叔家拍了个遍。 就是这两天,赵实收集了不少有用的信息,信息大部分是从王川那儿得来的。 王川的病似乎并没有赵实打听来的那么严重,大概也是受了『药』物影响,通常他总一个人坐在房里发呆,有时候会对着空气自言自语,说些谁也听不清楚的话。 谁跟他说话他都没什么反应,就像我那个得了老年痴呆的叔叔一样,不过偶尔会比较清醒,这种时候,他看起来几乎跟正常人没什么两样,会和和气气地跟人打招呼,还会主动泡茶给人喝。 这种时候的王川似乎是非常容易相处的,问他什么答什么,虽然有时候会离题千里,而且叠叠不休。 就是靠着这样时不时的一些接触,赵实很容易地从王川那儿要到了丘梅的生活照。 客堂里放着丘梅姐和我婶的遗像照,但两人生活照在婶婶去世后就被我叔收了起来,赵实一心想弄到,因为只有两种照片都放上,才有生与死的对比,才能给人造成感官上的冲击。 又从王川和丘梅的结婚照上找出了两人貌合神离的表情,他对此很得意。 丘梅姐长得很漂亮,王川则是憨厚老实得放在人堆里就立刻找不到的类型。这两个不怎么般配的人结合到一起,后来发生了那么多的悲剧,本身就很让人浮想联翩。 所以有一次,趁着王川看起来略正常,赵实故意问他:“王,你真没杀你老婆吗?那你说说会是谁害死她的,那个姓刘的?” “就是他!”王川一边嘿嘿笑着看着窗外,一边回答,“白脸杀的,白脸不得好死。” “那警察怎么不逮他偏偏逮了你?” “就是白脸杀的!白脸不得好死!” “你咋知道是他杀的,你有证据不?” 继续问,王川却不再给出清醒的回答,他开始对着窗外发呆,嘴里念念有词。 赵实也不再追问,他心满意足在专题里列出了新的一条:王川清醒时回忆,杀人犯是目前缺乏确凿证据的第三者,刘立清。 赵周二人入住我叔叔家的第三天,白天时跟前两天没什么区别,但到了傍晚,王川突然看起来状况好像格外地好。 似乎整个人完全清醒了,可就在赵实打开笔记本打算找话题跟他攀谈时,却发现,王川看着他的眼神有点奇怪,仿佛他俩是第一次见面。 后来王川果然问了:“你是谁,怎么会在我家?” 赵实感到有点不安,因为王川十分严肃。所以他立刻掏出记者证回答:“我是省里报社的记者,我叫赵实,那个在院子里拍照的叫周伟,我们得到了您亲友的同意暂住在这儿,想对您进行一些采访。” “采访?”王川一听,眉头立刻皱了起来。他人老实,但不笨,清醒之后知道记者采访意味着什么,也知道自己的身体状况根本不适合接受采访,所以立刻把赵实的手一拉,指着房门请他离开:“没什么好采访的,我能交代的都跟警察交代了,他们放我回来说明我没罪,你们不要再来问我什么了!” 边说边就把赵实往门外推,赵实力气没他大,忙灵机一动抓紧了门框对他说道:“王,你别急,我不是采访你媳『妇』的案子来的。你瞧见没,我们报社是以报导各种怪奇事件为主,我和同事被派来这儿,就是因为看到上关于阎王井的帖子才来的,我们是为了做阎王井的专题。” “做阎王井的专题那应该去阎王井,你们跑我家来采访什么??” “因为听说,阎王井里的东西一旦出了井,会出事。后来我们报社有人打听到,说你媳『妇』的尸体被从阎王井拖出来后,那几个负责拖棺材的,都出事了。是不是真的?” “当然是啊。”王川一听,笑了:“你都没听说吗,那几个碰过我老婆尸体的,差不多全死啦。” “真的??” “亲眼瞧见的,还能是假。” “不可能吧……你确定他们的死是跟碰过你媳『妇』的尸体有关?” “你不信?”王川又笑,咧大了嘴笑得跟刹不住车似的,看得赵实有点发『毛』。“那没事啊,反正剩下的那个很快要来了,到时候你们见见呗,不就清楚了,别忘了带相机拍啊。” “拍啥?”回屋时听见屋里提到跟自己有关的专业,周伟走进了客堂。 王川笑嘻嘻地抬起头,正要回答,猛看到周伟,不知怎得突然浑身抖了下。 然后扭头就走。 一口气跑上楼关了门,直到天黑,再也没出来过。 当晚,赵实睡得很不踏实。 总听见隔壁有脚步声,似乎是王川在房间里走来走去。『迷』『迷』糊糊睡到半夜时,他被一泡『尿』憋醒,路过王川房间,忽然听见王川屋里隐约发出了一些奇怪的声音。 像在跟人压着声音在吵架,又像是在哭。 禁不住好奇,他走到王川房门口把门推开了一点,往里瞧。 只一眼,他一阵恶寒,因为他看到王川抱着条长凳趴在地上,一边做着活塞运动,一边呜咽着骂骂咧咧。 这并不是最诡异的,最诡异的是,王川身后站了个女人。 说是女人,但也就是一道轮廓,像是影子,可是又比影子立体。 那么一动不动站在王川身后,脚尖贴着王川的脚心,在赵实开门的一刹那,她就消失了。166阅读 第134章 驱魔 七 这件事,赵实第二天见到周伟时,没敢跟他说。 一个像影子一样的女人,凭空消失,难不成是鬼。 但这怎么可能。 虽然这些年来赵实为报社找噱头没少写过神神道道的段子,但信是完全不信的。像西开教堂、朝内号之类所谓不干净的地方,他去了不知多少回,深知都是套路。好多看上去神秘诡异的东西,不仅摆拍还要加上后期精修,所以越是接触这类方面越多,越是坚定的无神论者。也所以,后来仔细想了想,赵实觉得昨晚所见到的,要么是被王川的举动给惊吓出来的幻觉,要么,可能连王川那回事,都是他做的一场噩梦。 反正夜里睡得稀里糊涂,谁知道是怎么回事。 只是后来没多久,王川身上突发的状况,让赵实不得不又重新正视前一晚的遭遇。 那天王川早中饭都没吃。赵实给他送吃的,看他躺床上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一心以为他疯病又发作,也没去管他。等我姑姑过来收拾房子时听说,不太放心就进房去看了眼,才发现王川病了。 发烧发到9度,姑姑给他喂了片泰诺,他又闹了一阵,慢慢静静下来睡着了。 那时还以为他只是单纯的感冒了,但下午时,赵实和周伟正守着电脑干活,猛听见楼上传来阵杀猪似的惨叫。 惨叫声正是从王川屋里传出来的,他俩匆匆上楼后开门一看,就见王川脸『色』发青,额头的汗黄豆大,一边嚎叫着喊痛,一边蜷缩着身体在床上打滚, 两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也没能让王川安静下来,也始终问不出他到底哪儿疼,反倒是被他一声声哀嚎给叫得发慌,简直束手无策。好在还是周伟眼尖,发现王川捂住身体的被褥上隐隐渗着点单血渍,忙把那块被褥扯了下来。 然后匆匆往里一看,两人都被吓得一跳。 王川下半身皮连着肉,翻了开来,像被什么钝器给锉过。 伤口不算大,但一道道的好几条,又没及时处理,所以发炎了,胯下血糊糊一团,高高肿起,简直惨不忍睹。 接触到空气,王川疼得更厉害了,哭喊叫着狠狠甩开两人的手。 周伟起先还看得直发愣,后来回过神,登时笑得合不拢嘴:“哈哈,这疯子怎么会伤成这样,他把自己这玩意儿当成铅笔往卷笔刀里钻了?” 赵实没笑。 笑不出来,因为王川身体成这样子,不正说明了自己昨晚见到的那一切,全都是真的么。 王川睡了一把凳子,他身后还站着个女鬼。 简直是活见鬼。 更活见鬼的是,那天下午,周伟前脚刚跟着邻居去请医生,我叔叔后脚就下了楼。 这是赵实住进我叔叔家后,第一次见到他这么自主的举动。 好像是个正常人一样,虽然行动比较缓慢,但还算自如,眼神也不那么木讷,和他们刚住进来时见到的很不一样。所以赵实乍然在厨房撞见他时,非常紧张。 老年痴呆和精神病患者毕竟是不同的,记忆力不衰退到一定程度,就还能自主掌控判断力。 所以他很担心清醒过来的叔会把他当成贼,大喊大叫,或者拿起砧板上那把菜刀直接将他撵出门。 不过我叔什么也没做。 对于家里有外来者的存在,他好像并没觉得不妥,或者说,虽然他看起来是清醒的,但其实依旧活在自我的意识里,完全没注意到这屋子里还有其他人。 自顾自地在厨房找了块冷馒头后,他就转身离开了,走到客堂两张遗像旁,一边咕咕哝哝跟遗像说话,一边啃馒头。 赵实躲在厨房里,心翼翼观察了他好一阵。 确认我叔其实仍处在病态中,确认不会有自己担心的危险发生,他才放下心,踮手踮脚从我叔身后绕过,想不引起任何注意地溜上楼去。 谁知就在这当口,我叔忽然回过头,朝着赵实皱了皱眉:“这么晚,你要到哪儿去?” 赵实心里咯噔一下。 以为我叔真的醒了,当时紧张得手心都出了汗。但是过了一会儿,当心跳不那么快的时候,他发现我叔刚才那句话,并不是对他说,而是对着他身后。 他身后是楼梯,楼梯上没有人,只有从楼上房间里飘出的王川的哀嚎声。 但这比跟他说话更让人心惊。 没有人,难道是在跟鬼说话? 好在他很快想起刚才我叔跟遗像说话的样子,遂反应过来,那不过是一个神经系统病变的人的胡言『乱』语。 果然,那种文章写太多了,人也变得疑神疑鬼的了。 正自嘲着,赵实听见我叔幽幽叹了口气,点着头又说了句:“那行,走前多穿件衣裳,看着要变天了。” 刚说完,赵实发誓,门窗都关得好好的客堂里,突然刮起阵风。 冷嗖嗖的,从楼梯上一吹而下,把赵实的头发吹得飘了飘。 那瞬间脑子好像有点恍惚,他摇晃了下,抬起头时瞥见楼梯口有个人影。 一个模糊的轮廓,背朝外,干瘦得像个晾衣架,一动不动站在王川的房门口。 再仔细看,人影不见了,我叔朝着空空的楼梯笑了两声,眼神又变得木木的,拿着馒头慢吞吞回过头,对婶婶遗像说:“你也吃啊,阿梅不吃,我一个人又吃不掉。” 赵实眼皮抖了下,想起昨晚,惊出一身冷汗。 当天傍晚,周伟带来的赤脚医生给王川处理完伤口后刚一离开,赵实就对周伟说,“我看我们今晚还是不住这儿了吧。” 周伟不解,问:“为什么。” 赵实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说。 总不能直言了当地讲,自己担心这地方,觉得这地方好像有鬼。他怕自己会被周伟笑死。 正琢磨着,周伟拍了他肩膀一下,目光带着点兴味地说道:“先别说这个,我有件事要告诉你。” “什么事?” “记得我在阎王井拍的照片吗。本以为啥也没拍到,不过今天整理电脑时,我发现了点东西,你一定会感兴趣。” 回忆着这段时,赵实捶胸顿足,极其后悔那时没有当机立断带着周伟离开。 但世上没有后悔『药』。 况且那时候他又被周伟的发现给吸引了。 两个一心想做大热门的人,当时浑然不知,自己正被自己大老远赶来苦心搜寻的新闻线索给牵着,踏进了一条不归路。166阅读 第135章 驱魔 八 周伟给赵实看的是一组连拍照。 这些都是他刚到阎王井边上时拍的。 他说,由于当时整个人趴在井盖边上,所以那个时候,他似乎听见井里好像有什么声音。呼呼的,像风,但更像是人在吹气,这让他感到有点刺激。毕竟阎王井的传说是十分令人印象深刻的,所以当即他就把井盖边缘的缝隙弄大了点,然后打开闪光,他朝井里按了连拍键。 满心以为能拍到些什么,可惜,看到照片后他失望了。 闪光灯把井里照得很亮,所以里面的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也所以,可以断定,这其实就是个很普通的岩石裂缝。这道自然形成的地裂,挺深,但里面除了山石以及长年累月祭祀时被扔下去东西,一无所有。不过,正是那些被扔下去的东西,经年累月造成的变化,让照片的画面看上去有点诡异。这大概是那口井唯一有点儿价值的地方——它能唬人。 因此,最初跟赵实一样,周伟认定阎王井其实就是有心人特意摆出来制造话题的噱头。 那之后,由于一心在我叔叔家采集素材,周伟几乎把那批照片忘得干净。直到这天早上整理电脑,他重新调出照片夹,一张一张把阎王井那些被拍得重复的照片进行删除时,才蓦然发现,那些照片上竟存在着某种被自己忽视了很久的不对劲。 阎王井里,似乎真的是有东西的。 只不过最初那些照片里没拍到,因为那东西是后来才突然出现的。 约莫十来张照片被删除后,周伟发现,之后的照片上,开始出现了一点不同的东西。那东西有点奇怪,看上去有点像是底片曝光所生成白斑,但数码相机不存在底片曝光可能,所以,这必然是存在于阎王井里的东西。 那么会是光么?一开始周伟想用现实去解释,而它看起来确实也挺像光照的样子。 但周伟很快推翻了这个假设。 阎王井被井盖压得几乎密不透风,即便那天的日头再烈,也不可能投进这么多光线,并且光线跟闪光灯冲突,不可能在闪光灯亮起的时候还会存在。 所以,这白茫茫模糊一团的东西,到底会是什么呢? 好奇之下,周伟放慢了浏览的速度,一张张往后看,然后,越看越兴奋起来。 这团白茫茫的东西随着照片数字的递增,位置一点点在起着变化。有时候在左,有时候在右,后来,当处在中间靠左一个位置上后,它不再移动,却开始慢慢变大了起来,大到后来,几乎占去了大半幅画面。 “喏,你看,是不是确实很有意思?”说完,见赵实紧盯着那些照片看,周伟颇有些得意地笑问。 赵实没有回答。 照片里那团东西,确实像光斑,却又好像一道被拉扯得有点变形的人影。它随着照片的更替,不断以不动声『色』的姿态起着细微的动态变化,缓慢却并非漫无目的,仿佛是在那道狭窄幽深的石缝里观察着什么。 这让他不自禁就想起了自己在这屋子里所撞见的诡异。 以前认为这辈子都不可能见到的东西,短短两天就见到了三次,所以赵实的脸『色』特别难看,连握着电脑的手也在微微发抖。这举动让周伟笑得更欢:“你咋了,这就吓呆了?要真见到鬼还不得当场『尿』裤子了??” “老周,这东西是在移动……” “是啊,刚我不就说了嘛,一会儿在东一会儿在西,跟团鬼火似的。不过按我经验,我猜是不是这村里人在井里放了什么东西,就像去年我们在龙腾泉看到的那种类似幻灯片的机关一样的。呵,反正我俩也不要点穿,这次的可比龙腾泉那个『逼』真得多,咱就顺水推舟发上,准保让人以为井里真有脏东西。” “可是……你不觉得有点瘆人么?” “就是瘆人才好啊。”周伟并没听出赵实语气里的欲言又止,只顾着继续喋喋不休:“你想过没老赵,万一真是鬼魂什么的,我俩可不就发达了。你说,从古到今那么多年,每年清明上坟给鬼烧纸钱,冬至做饭给鬼吃,人死了还有个头七夜回魂,可是有谁真的见到过『摸』到过鬼吗?这特么要真的是被我俩拍到了鬼魂,那可堪比发现了恐龙复活,外星人入侵,你说是不是?” 赵实看着周伟越说越亮堂的脸,没有吭声。 他知道,尽管周伟发现了照片里的东西,尽管周伟一口一个‘鬼’,但打心底根本就没有觉得,自己拍出来的那团模糊不清的东西,真的就是鬼。 这种心理,大概跟过去的赵实是一样的,捕风捉影胡说八道的事干多了,自身对于世上一切无法用现实来解释的东西,秉承着一定要亲眼见到,最好还能亲手『摸』到,才会落到实处。所以周伟能对这些照片侃侃而谈,赵实却是越看脸『色』越难看,毕竟如今的赵实已不同以往,他是亲眼见到过‘鬼’的。 也所以,联系到周伟拍的这组照片,赵实心里就更加不安。 直觉告诉他,这个地方,这个村子,真的很不对劲,尤其是出现在阎王井里的那个东西。 可越是不安,赵实发觉自己越没法像先前那样,有着丢下一切地离开这村子的强烈冲动。 毕竟反过来想想,这地方不正是因为此,而充满了巨大的新闻价值吗。 况且无论是亲眼所建的女鬼也好,照片上不知是什么的东西也罢,并没有做出伤人的举动。而他俩所要做的仅仅只是收集到更多更有力的证据,然后,正如周伟说的那样,一旦利用这个机会把这专题做成功,他们就是发现鬼魂第一人,此后的发达不言而喻。 因此,当时赵实一边握着电脑仿佛握着个烫手山芋,一边却又忍不住设想着未来闪光的画面,整颗心如同在水里火里『荡』,阴晴不定。 直到周伟离开时,他都没从这纠结情绪里回过神来,于是也就错失了跟周伟深入交谈,将自己在这栋房子里所见的东西坦白告诉周伟的最后机会。 此后再想说,已是晚了,但那个时候的赵实,确实心里一杆秤从不安慢慢倾向了对未来事业的憧憬。所以即便周伟已离开,他仍反复看着那些照片,看着照片上白影随着照片翻动而慢慢变化的动作,脑子里动的不再是离开的念头,而是该怎样利用这些照片,发挥出最大的效果,引爆出最热门的效应。 他甚至还考虑到,是否要再去一次阎王井,带上摄像机争取能拍上动态的,如果运气够好的话。 瞧,一念间的转折,他几乎已是完全忘记在我叔叔家的遭遇所带给他的所有恐惧了,甚至已把能够拍摄到鬼魂,视作了运气够好。但就在他又一次将那些图按次序点开,细细观察着里面那团白影的种种变化时,突然一个发现,让赵实沉浸在对未来前途无限遐想的头脑,蓦地一冷。 他意识到他刚才动了不该有的念头。 阎王井里的东西如若是人为机关,倒也罢了,但它要是真的存在,那必定是个前所未有的未知。 未知是不可控的,而不可控,是极度危险的。 先前跟着一起周伟看照片时,两人都只光看出阎王井里的那个东西在移动,却完全没意识到,它并不纯粹是在移动,而且还是在一点点往井外爬。 所以后来的照片上,那团东西看着像是越来越大,实则并不是它体积变大,而是离井口越来越近了。到了最后一张尤其如此,那占据了大半幅照片的身影,仔细分辨,姿态活脱脱就像是一个身形瘦削的人,正从井里一跃而起,往相机镜头也就是周伟的方向,直扑过去。 看得越明白,赵实的心跳得越快,脑子也就越清醒。 他知道那东西十有应该已经不在阎王井里了。 周伟的拍摄把它从井里引了出来。可是显然,除了摄影捕捉,人的肉眼是看不到它的。 所以离开了阎王井后,那东西现在究竟会在哪儿? 想着想着,被穿堂风吹得脖子发凉,赵实打了个寒颤没继续琢磨下去。正寻思怎么把这一切撸撸清楚去跟周伟说时,楼上突然传来嘭的声巨响。 紧跟着,隔着天花板,隐约听见王川在咒骂着什么。 骂声仿佛憋在嗓子眼里,咿咿啊啊时高时低,不多会儿,就跟喉咙被抽了气似的,嘶的下挤出阵让人头皮发麻的声音。166阅读 第136章 驱魔九 赵实说,那天接着发生的事,是但凡只要还有点儿意识,他都不会忘记,但每次想起必会浑身疼得仿佛生不如死的记忆。 我叔叔家的房子,隔音并不好,所以王川在房间发出的怪声,赵实和周伟很快都听见了。 窒息一样的声音让他们立刻冲上楼。敲门,但王川的房间门锁着,怎么喊里面没人理。只听见里面窒息般的声音越来越弱,事不宜迟,两人合力连门带锁一起撞坏。 总算进入屋内时,眼前的情形让他们大吃一惊。 王川用一件衣服把自己挂在房梁上,上吊了。 一只袖子卷着王川的脖子,另一只袖子系着房梁,他挂在半空张大了嘴,一边笑,一边像只蚯蚓一样扭动着身子。 吊着的王川脚离地起码有半米的距离,他脚下没有任何可以垫脚的东西,上次王川把自己伤成那样后,屋里凳子之类能轻易搬动的硬物都搬走了,所以,他靠自己是怎么把自己吊到那么高的房梁上去的? 正常人尚且做不到,何况一个疯子。 但没时间去深究这个问题,眼看王川的脸憋得越来越紫,赵实和周伟忙去找垫脚的东西,一个用力抱住了王川往上托,把他脖子上吃的力给卸了。 一场兵荒马『乱』之后,个子比赵实高的周围终于踩着凳子,用刀割断了衣袖,把王川放了下来。 那会儿王川似乎已经没有呼吸了,周伟学过一点急救,在割烂了王川脖子上紧缠的衣袖后,忙给他做心肺复苏。 赵实帮不上什么忙,只能拨打手机,想把邻居或者我姑姑叫来,怕真的闹出了人命。 可是没等号码拨完,身旁周伟突然啊地一声惨叫,吓得赵实一把将手机给扔了。 原来,在周伟又一次凑到王川脸上,准备给他做人工呼吸的时候,始终没有任何呼吸的王川突然一下子睁开眼,狠狠一口朝周伟脖子上咬了下去。 这变故来得猝不及防,周伟完全没反应过来,所以几乎是一动不动地被他咬了。 等感觉到痛的时候,已经被王川从他脖子上硬生生咬下一口肉来,然后又一口咬在了他的膀子上。 周伟痛得脸『色』都变了,所以完全没察觉自己的膀子也被咬了,只一心捂住脖子痛得大喊大叫。赵实见状,原想要过去帮他把手臂从王川嘴里拉开,但一看到周伟的模样,他僵着都没敢动。 大约是被咬到动脉了,一大片猩红的血从周伟的脖子里喷出来,哪怕周伟捂得再紧也没有用,那血就跟开了闸的自来水似的,这种样子赵实只在恐怖电影里见过,可是糖浆做的假血喷出来的样子,哪是能跟真血比的,当时把赵实骇得腿都软了,原本下意识伸过手去想帮他一起按住,可是手刚凑近,一股血直喷到赵实手上,温热的感觉一下子就把他所有勇气给烫没了。 说到这儿,赵实瞪大了双眼胸口用力起伏了几下,仿佛他仍还能呼吸似的。 可是半晌一点氧气也没有吸到,这种感觉让他五官拧成一团,不堪忍受地垂下头。 “死……真他妈可怕……”半晌后,他喃喃吐出这几个字,然后继续说道:“那之后,周伟他死了……可是,又他妈没死……” 什么叫死了又没死? 没等我问出口,赵实的话很快给出了解答。 颈动脉破裂后人会在一到两分钟内陷入深度昏『迷』,四分钟后脑死亡。不及时救治没得救。 当时周伟身边只有一个毫无抢救经验的赵伟,以及咬完了人后再度昏厥的王川。所以周伟很快就翻了白眼,等到赵实从极度慌恐中回过神,终于想到伸手过去给他按压伤口时,周伟早就没气了。 赵实登时吓傻了,这是他有生以来头一次直面别人的死亡,而且在他面前咽气的那个人是他工作伙伴。 他觉得这一切就像是场噩梦一样。就在刚刚,就在几分钟之前,那人还好好的,还在跳上跳下地给王川剪掉绑在脖子上的衣服,帮王川做心脏复苏。怎么一眨眼,人就死了呢? 想到这儿,忍不住看向那一切的始作俑者,王川。 看到他惨白得跟死人无异的脸,嘴上和嘴里『露』出的牙齿上却满是鲜红的血。 这让他看起来真像个刚从坟里爬出来的恶鬼。这念头让赵实狠狠打了个寒颤,然后手忙脚『乱』跑到一旁把刚才被自己不慎丢在地上的手机拾起来,转身便要逃出这个可怕的地方。 可是没等迈步,突然他看到昏厥的王川眼睛再次一睁,从地上慢慢爬了起来。 两只眼又红又懵懂,好像刚刚睡醒似的,他『迷』『迷』糊糊朝赵实看了一眼,吧唧了下嘴,然后忽地觉察到了什么,头猛地往下一垂,直愣愣看向他脚边那具血糊了一声的尸体。 随后啊地声尖叫,他两眼圆睁一下子跳起来又一下子跪到地上,两手握拳,对着周伟的尸体一记又一记狠狠捶了上去:“出来!你给我出来!你不要这么看着我!笑什么笑!出来!” 见状,赵实实在说不清那瞬间他到底是惊还是气。 复杂无比的情绪倒是让他一时忘了原本的恐慌和对王川这疯子的恐惧,几步上前,一把将王川从周伟的尸体上拉开,用力钳制着他不停挣扎的胳膊,对着依旧大喊大叫的他吼道:“够了!你这疯子!他妈的够了!别闹了够了!!” 王川压根不理他,或者说,像是完全没意识到赵实的存在。 只一心一意紧紧盯着周围的尸体,手捶不到,就改用脚,一脚又一脚往周伟身上踹:“出来!你他妈给老子出来!你这贱人!出来!” 最后两个字刚从王川嘴里咆哮着出口,赵实看到了一幕他这辈子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自己竟会能看到的场面。 他看到那原本早就死透了的赵实,突然头歪了一下,然后嘴角扬起,发出咯咯一声轻笑。 然后,两眼一睁,直挺挺从地上坐了起来。 坐起的动作牵动脖子上伤口再次流出血来,但赵实仿佛没有任何知觉似的,扭了扭脖子往伤口上抹了一把,随后像个刚睡醒的人,缓慢而有气无力一边『摸』索着地板,一边慢慢站了起来。 就是因为这速度过于缓慢,所以让赵实原本见了鬼似的心情稍稍平静了下来,他甚至带着丝庆幸想,也许刚才是自己看错了,也许周伟被咬到的那个地方并不是颈动脉的位置,所以,刚才他只是失血过多引起的昏厥,根本没死。 也因着这庆幸,所以他完全没留意到,刚才那把落在周伟脚边用来割断衣服的刀,这会儿被周伟重新抓到了手里。 心头大石落地,当时当地,赵实完完全全只把注意都落在了疯癫危险的王川身上,还匆匆对周伟关照了一声:“大伟,赶紧下楼,等我把这疯子关牢了马上带你去医院!” 医院两个字刚从他嘴里说出,周伟嘿嘿一笑,手起刀落一把将赵实的肩膀扎了个透穿。166阅读 第137章 驱魔 十 一刀下去之后,周伟的手就没再停过,他像疯了一样,在王川疯疯癫癫的哭叫声中,拿着刀追着赵实捅。一下又一下,最初赵实还能逃,还能挣扎,后来什么也做不了了,最后一点记忆,是眼睁睁看着周伟大笑着,用刀一下子剁开了他的脖子。 说到这儿,赵实下意识扶了扶自己的头,随即看着冥公子,苦笑了声:“刚开始,我还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睁开眼的时候浑身还能感到剧烈的痛,还能『摸』到自己身上黏乎乎的血。那时候不知道自己心里是什么感觉,只是想着,自己被刀子捅成那样了还没死,真特么好。” “当发觉不对劲的时候,是看到周伟。他就在我身后站着,我回头时看到他,吓得一条,以为他又要来杀我,但他只是那么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眼神涣散,好像灵魂出窍了一样。我没敢叫他,天知道他被我叫回过神后是不是又会发疯拿刀来捅我,我只想赶紧下楼打电话叫救护车,我身上疼得厉害,走几步都都疼,而且总觉得头摇摇晃晃的,那会儿我都忘了我的头已经被周伟砍断了。” 说着,赵实随手又『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深叹了口气:“所以我赶紧要往楼下跑,这时看到王川又在房间里发疯。也不知道他是被刚才周伟砍我的样子吓到了还是怎的,他缩在角落里,抱着自己的头,大哭大喊。我看他紧张得把自己手臂都给抓破皮了,就好心跑过去想安抚一下他,顺便把他也带下楼。因为我不想自己前脚离开,周伟把王川也砍了。” “可是我刚碰了下王川的肩膀,他突然哇啦一声尖叫,一下子就朝门外冲了出去。我被他吓傻了,不是被他叫声和逃跑给吓到,而是他逃出去的时候,我就在他面前挡着,可他推也不推我,就这么直接从我身体中间……冲了过去。” “好像我是透明的一样,不,应该说,好像我是空气做的一样。这种情形我只在电影里见过,可是特么就那么活生生被我自己亲身经历了,那时候我想,我是不是特么失血过多,人癔症了?” “直到……直到我转过身,看到自己躺在我刚才过来的那个方向。身上身下都是血,头断了,一点皮肉撑着脖子让我的头没有完全从脖子上掉下来,你们知道我亲眼看到这一幕心里是什么感觉吗?”赵实问,然后自己苦笑着回答:“其实我也说不上具体的感觉,那会儿整个人都是懵的,什么感觉都没有,只有冷,浑身从头冷到脚。” “后来我看到周伟动了一下,往前走了两步。确切地说,是从他身体里往外走了两步。当动的那个周伟走出来之后,不动的周伟一下子倒在地上,脸『色』蜡黄,没有一点血『色』。这个时候,再迟钝,再怎么不肯接受,我也不得不明白,我和周伟都死了,我死在他的『乱』刀之下,他死于脖子上被咬破了劲动脉,他又亲手把自己肚子抓得稀烂。” “我想他当时是不是中邪了,所以王川那个疯子会对他又踢又骂,还让什么滚出来。只是当时根本不会意识到会是这种原因,等意识到的时候,一切已经为时已晚。只是没有想到,人死后还是有意识的,还会思考,会动,所以我苦笑着朝周伟走过去,想跟这个跟我有着同样遭遇的搭档互相安慰一下。相信我,那个时候,我脑子里什么念头也没了,只是觉得,竟然还有个人跟我一起死在这里,我不用孤零零面对这一切,还挺好的……” “可是没等我过去跟他说上一句话,他突然一转身,像没有看到我似的,自顾自往门外走了出去。我忙叫他,想把他叫停,可是他根本不听我的,或者说,他好像根本就听不见我,甚至真的是看不到我。就那么直挺挺往外走,当我追出去的时候,他已经到了楼下,径自往屋外走了出去。” “我叫不住他,所以我只能跟着他,毕竟在这个……死人的世界,他是我唯一的同类。我真怕他消失不见了,留我一个人,我虽然好像仍在原来的时间,但我真特么不知道我在这世上还能何去何从。说什么人死后有黑白无常来接,可是根本没有,我就是死了,仅仅是死了,可是仍还在原来的地方,只是活人好像都看不到我碰不到我,那我该怎么办?我身上那么疼,这种感觉一点都没消失,头也摇摇欲坠,我特么怕死了啊!所以除了紧紧跟着周伟,我完全不知道自己还能干嘛。” “可是迈出门的时候,我挺害怕的,你们知道为啥么。”赵实说到这里的时候,哆嗦了下,目光有意无意瞥向冥公子。 见没人回应他,他便继续说道:“没死的时候,真不知道那种感觉,也就死了才会发现,太阳这东西真特么可怕。周伟出门的时候,门关着,他是直接从门板上穿出去的。所以我跟他一样,也从门板上穿了出去,可是刚探个头就逃回去了,外面那玩意简直不能叫太阳光,应该叫……激光吧。整片天,亮得我都没办法分得清东南西北,而且火辣辣的,刺得我眼睛好像要烧化了一样。” 我不知道赵实在说着这番话的时候,自己有没有注意到,他的声音比之先前,有了点不一样。说不好这是种什么感觉,我觉得他这会儿的说话声跟他的身体一样,看起来有那么点飘忽。 冥公子应该也早注意到了这点,只是他并不打算提醒赵实,所以,我也没有作声。 只听赵实继续带着他有点儿飘的话音,继续皱着眉专注说道:“所以我只能退进屋,当时很犯难,不知道是该想办法继续去追周伟,还是一直留在那屋里。但没考虑多久,我突然听见王川骂骂咧咧的说话声,才发现他也在客厅里。” “他一直面朝着我的方向,身后的窗有阳光照进来,很刺眼,所以我也看不清楚他的表情,所以我以为他是在骂我。骂得特别难听,还老是抓自己的后脑勺。我听不下去,就想离开客厅,可是他突然像发羊癫疯一样抽搐起来。一边抽搐,一边绕着客厅跳来跳去,我虽然死了,但还是被他吵得受不了,可是又阻止不了他,把我搞得心烦意『乱』的,身上又疼得厉害,所以我忍无可忍,就朝他吐了口唾沫。” “刚吐完,王川突然一头往地上倒了下去。可就在我以为他是被自己给癫晕过去的时候,他又很快从地上爬了起来。起来后,他就冲我笑,我被吓得一跳,但不是被他的笑给吓的,而是在那同时,我特么看到他肩膀上坐着个女人。” “老吓人了那个女人!穿着件桃红的棉袄,披头散发,下巴搁在王川的脑门上,跟王川一样冲着我一个劲嘿嘿嘿地笑。” “我特么当时吓得腿都软了啊,哪个女人脸上是白茫茫一片没五官的?那特么是鬼啊!所以我特么一下子忘了我现在也是个死人,扭头就往门外逃了出去。” “当时,也不知道是太害怕了,还是眼睛有了点适应,外面的阳光对我来说,比先前好受了不少,起码我一路奔出去的时候,隐隐约约已经能分辨出周围的环境。也远远地看到了周伟,我叫他,他听不见,我想追上他,可是每次眼看着就快要追上了,他一下子就又跟我拉开了距离。”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明明他走路跟我一样都歪歪扭扭的,按说不会这么一下子慢一下子突然很快。后来我想,会不会跟他身上那团模模糊糊的东西有关。我说不好那是什么,白糊糊的,像团雾,又像影子,在屋里时还没的,一出门,到太阳底下,就有了。所以我只好紧跟着他,看他到底是要去哪儿。” “后来发觉了,他是往阎王井方向走,确切的说,是被那团东西拉着往那方向走。” “我想,糟了啊,阎王井,那鬼地方怎么能去。可是我叫不动他也追不上他,所以根本没法阻止他。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离阎王井越来越近,但是,我不知道他当时感到没有,离那口井距离越近,会越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什么感觉?”听到这儿,我不由问道。 他看了我一眼,伸手拉拉领口,没防备这举动差点让他头掉下脖子。 看他手忙脚『乱』把头扶住的样子,实在既诡异又有那么点好笑,但当时当地,我没笑得出来,因为我发现,赵实身影的飘忽并不是我的错觉,事实上,他好像正在慢慢变得透明。 只是他自己依旧毫无察觉,在张开嘴用力吸了一口他根本吸不进的空气后,他缓缓道:“挺难形容,就是那种明明什么也没有,明明四周都很安静,可是你却感觉到即将有什么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或者说,自己好像站在一片台风即将到来的海面上。如果说,在太阳底下给我的感觉是太过刺眼,刺眼得恨不能找个地方钻进去躲一下。那么离阎王井近了的时候,我觉得,我得逃,立刻马上就逃,不然我会死在那儿,哪怕我本来就已经死了,恐怕还是会再死一次的那种死。” “所以,一看到周伟往阎王井里跳进去,我就没出息地逃走了。逃哪儿去呢?王川家我不敢去,别的地方都是雾蒙蒙的,我想我应该离开这个村子。离开这村子要翻过北汶山,我原本以为,以我这样的情况,翻过一座山应该是很容易的事,可是当我到了那座山下的时候,才发现,活着时候看到那座山的样子,跟死了以后看到的,特么完全不是一回事啊……”166阅读 第138章 驱魔 十一 说着赵实激灵灵打了个寒颤,目光瞥向我,眼里带着点意味深长:“你也是从那座山进来的,你能看到我,所以我想你应该知道我说的意思。那座山是死人的坟场,对不对。” 问完,也无所谓我回不回答,他再次扯了扯衣领:“我发觉不对劲,就赶紧撤了,那地方给我的感觉就跟阎王井是一样的,如果我活着时候能感觉到这点,杀了我也不会进来作死。” “可是一切已经来不及了。后来,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过的,整个人一直东游西『荡』的,有时候清醒有时候会糊涂。糊涂的时候,几乎什么意识也没有,好像梦游一样。清醒时,会发觉自己老是不由自主往阎王井走,或者,往北汶山的方向走。刚开始我以为是巧合,几次之后,我突然后怕,因为意识到我可能每次糊涂的时候,情况就跟那时候的周伟一样,在浑浑噩噩中不知不觉被那两块地方吸引着走。所以我只能赶紧逃开,可是能逃到哪里去呢?无处可走,无论怎么走,兜兜转转都是这鬼地方,我出不去。” “因此有时候,我倒干脆希望,自己一直糊涂下去也就算了。因为糊涂的时候,什么感觉都不会有,也就不会感到自己身上越来越厉害的疼痛,也不会总是为怎么躲过那两个地方而战战兢兢。我总觉得这鬼地方不会轻易放过我,它们吃掉了周伟,早晚要轮到我。事实上,那天你们到村子的时候,我真的差点就被北汶山吸进去。可不知怎么山里好像天崩地裂一样,我稀里糊涂就没了意识。醒来时,一眼看到你,发现你也能看到我,所以我就跟着你,发觉跟在你后面的时候,我能特别的清醒……可是,特别清醒的时候身体就会特别痛……” 说着说着,他哭了起来,抱着头的样子似乎难受得不行。 后面他还喋喋不休地说了些什么,但话音跟他的身体一样,在空气中变的越来越稀薄。 而我最终没有把提醒的话说出口,只同冥公子一样,安静看着他一边哭一边说,一边在空气里消失。 最后那刻,我依稀听见他像是突然回过神般诧异地咦了一声:“人呢?怎么人突然不见了……” 原来,在我看不到他的同时,他也失去了对我跟冥公子的视觉。 我有些茫然地将目光从空空如也的地上转向冥公子:“他怎么会消失了?” “死的时候太突然,惊恐又憋着股怨气,所以凝成了他先前那副模样。就是所谓的冤魂不散,因此特别容易被阎王井和北汶山吸引。但随着把他装在肚子里那些让他困『惑』,惊恐,又怨念的东西一点点理清楚,又说清楚,那股气也就散了。” 原来如此…… 此时屋里的灯光再次亮起,忽闪而起的光亮冲淡了刚才屋里的阴冷,但我仍还没从赵实说的那些东西里抽离出来。 兀自发着愣的时候,冥公子不知几时走到了我面前,微弯下腰,看着我:“地上很舒服?” 我才想起,刚才一是惊吓二是听得专注,完全忘了自己一直都坐在地上。 忙撑了把手想站起来,腿里一麻,险些又重新跌坐到地上。所幸及时拉住了冥公子朝我伸来的手,借着他的力站了站稳:“谢谢。” “发什么呆?” “刚才在想个问题。” “什么问题?” “赵实说,他在王川的肩膀上看到了一个女人。你猜他对那女人的形容,让我想到了谁?” “你姐姐丘梅。” “没错。” 穿着一身桃红『色』棉袄下葬的丘梅,每想起她,就让我既难受又『毛』骨悚然。 一度我以为她消失了,却没想到,她竟然返回了汶头村。“她是跟着我过来的么?”于是我下意识这么认为。 冥公子挑了挑眉:“如果确实是她,那么她回这里的时间显然比你早得多。” “也是啊……”我敲了下自己想得有点混『乱』的脑门。 “而且如她这样的怨魂,不太有主观意识,往往凭本能行事。曾经她缠着你,是因为阎王井的关系,而她这次返回这里,也应该是受本能所驱使。”顿了顿,他又道:“其中最大的可能,应是同我上次没有将她处置干净有关。” 冥公子的话让我沉默了下来。 虽然丘梅姐去世后变得相当可怕,但毕竟曾是跟我那么要好的丘梅姐,如果她去世时没有按照那『迷』信的规矩将她葬入阎王井,她也根本不会变成后来的模样。 所以,当处置这个词轻描淡写地从冥公子口中说出,难免让我听着有些难受。 这点情绪上的波动,我自然不会在他面前明显表『露』出来。 但终究藏不住一点细微的痕迹从脸上闪过。 不知道冥公子是否察觉出些什么来,在我低头装着收拾东西的时候,他看着我,突兀说道:“你得有个心理准备,凡是跟阎王井有瓜葛的,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那你呢。”不假思索,我脱口问他。 他笑了笑:“一个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你说算是什么样的下场?” 这回答让我拖着地板的手微微一顿。 一时不知该怎么回应,正不知所措握着拖把傻站着,突然房门嘭嘭一阵响。 我手里拖把应声落地。 先前敲门来了赵实那个鬼魂,这会儿敲门,来的又会是什么? 我迅速看向冥公子,但他并未有任何表示。 “北棠!”好在门外很快响起姑姑熟悉的话音,“北棠快开开门!” 声音听上去十分焦急,我忙丢开拖把跑过去将门打开,还没来得及把人招呼进屋,就见姑姑一把抓住我手腕,急匆匆道:“北棠,老实跟姑姑说,王川是不是跑你这儿来了?” “王川?”我被她说得一头雾水:“他不是在派出所吗?” “他跑出来啦!警察跟你姑父他们到处在找他呢!你知道他会躲哪儿去吗??” “我……” “嗐!不在你这儿就好,记得把门锁好,那子真的疯透了,为了逃出来,把警察都给杀了啊!”166阅读 第139章 驱魔十二 姑姑的话让我着实吃了一惊。 王川被带走时的样子我是亲眼目睹的,疯疯癫癫,完全丧失神智了的痴傻模样。 但谁能想到,他都那样一种状态了,竟会生出逃离派出所的念头,甚至为了出逃,竟然会在派出所杀人。 作为一个唯一的犯罪嫌疑人,而且行为又十分疯癫,他在派出所里一定会被严加看守。 所以在那样的情形下,他到底是怎么逃,又是怎么杀人的? 并且,能在那样的地方为了出逃而杀人,他这到底是真疯还是假疯? 种种困惑,在片刻后姑姑所讲的那番话里,给我一一解了开来。 姑姑说,王川刚被带进派出所时,还没见有任何不妥。 但他的情况跟当初刚被从城里释放回来那会儿,已糟糕了太多,人已经没有一丁点清醒的样子了,所以基本上已经可以确定,那两名死去的记者,一定是王川病发得最厉害的时候,被他稀里糊涂给杀害了。 但尽管如此,还需把他送到县里去做个精神鉴定,并且相关的犯罪证据也仍还在收集着,所以就先把王川安置在了派出所的临时看守室内。 刚开始,他在看守室待得还挺安分的,就坐在屋里傻笑,要不就是对着空气自言自语。 但到了夜里大约十点钟的时候,突然王川闹腾了起来。 小地方的看守室,没什么监视设备,所以发现他不对劲,是听见他在屋里使劲拍桌子。 一边拍,一边噫噫啊啊地说着什么,暴躁得像跟人吵架似的,一刻也不停。 值班民警原本不想去理会,毕竟跟疯子是没法正常说理的。但是随着时间推移,他越闹越凶,而派出所设备简陋,没什么隔音措施,晚上又特别安静,所以没能忍多久,那些值班民警就受不了了,实在太吵。 于是当即带着警棍匆匆跑去看守室,想教训他一下,让他安静下来。 谁知把门打开,他们被吓得一跳,就看到王川像只猴子似的蹲坐在屋里那张桌子上,两只手使劲掐着自己脖子,掐得脸都发紫了。 分明憋气憋得难受,可他就是不松手,只在难受得狠了的时候,下意识地用脚狠蹬桌子。 所以刚才拍桌子的声音,其实就是这样发出来的。 见状,民警赶紧冲上去把他拉下桌,又分别从两边抓着他胳膊和手腕,试图让他停下这种疯狂自残的行为。 当时场面实在太乱太仓促,所以那些民警一时就忘了,做出这种行为的人是个疯子。 他们一心只想阻止他伤害自己,所以没防备王川的手在刚被他们扯离脖子后,大力一甩,猛地将他们从自己身边甩开。 随后就像吃了兴奋剂似的,抓起支被人遗忘在桌上的笔,没头没脑就往离他最近那个民警的脖子上扎了进去。 正扎在大动脉上,血喷了一地,人当场就不行了。 登时里头乱作一团,有人按着那个民警的脖子,有人叫救护车,剩下的人围着发疯的王川想抓住他,可是哪里能抓得住。 说来也是稀奇,这王川个子不高,又因为得疯病的关系,整个人早就没有过去的敦实,变得又黑又瘦,可是,他力气却大得惊人。 据当时参与抓他的一个民警说,那时候三四个人都没能按住他。 只觉得像按着个上了马达的机器似的,三两下就被他撞得东倒西歪,有一个甚至当场就被他撞断了手臂。于是更多人朝他围拢了过去,但正想继续把他抓住的时候,突然王川停了下来,身子蜷缩成一团,嘴里一口口吐着白沫。 那时候他看起来好像有点清醒的,因为能从他眼睛里感觉到恐惧。 但恐惧并不是因为他杀了警察,而是痛苦。 当时所有人都以为,这痛苦大概是因为刚才为了压制住他,而无意中弄伤了他。 后来反应过来并非如此的时候,一场更大的悲剧,已经无法挽回地发生了。 就在有人走过去,试图查看王川状况的时候,他猛地大哭起来。 一边哭,一边指着门的方向,仿佛在门口见到了什么令他极度骇然的东西。 这举动让那人不由自主扭头往那方向看了过去。 也就是下意识挪了下视线的时间,拿姑姑的话来说,半秒都不到的功夫,王川突然一跃而起,一把夺过那人手里的警棍,对着那人劈头砸了下去。 一下就把人的脑袋给砸开了花,还没等尸体倒地,他再次跳起,把警棍径直往随即朝他扑来的那名警员身上捅了过去。 说到这里时,姑姑倒抽一口气,嘴唇发白,眼里闪着不可置信。 她说,北棠,你见过警棍的吧,两头都是头是圆的。这种东西怎么能用来捅人呢?可是王川竟然就活活地把那东西捅进了那个警察的胸脯里。 穿透了啊!你说那得多大的力气? 所以一下子就把剩下的那两个警察给吓呆了。 哪儿还敢再追过去抓他,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撞开门,跟阵风似的从看守室里逃了出去。 然后,便是一场浩劫。 几乎所有试图阻拦王川的人,都不同程度地遭到了他的攻击,最终死了四人,伤五人。 这整件事略带着点混乱地从我姑姑口中说出,几乎如同天方夜谭。 一个人,就用一支笔一把警棍,那么轻而易举地在公安局里进行了一场屠杀。 无人阻止得了他。 此后他就像是人间蒸发般失去了踪迹。现在大量警察正从县城赶往这里,因为小小一个地方派出所的警备力,显然是没什么用的了。 一口气把话说到这里,姑姑长叹了口气:“所以北棠啊,你今晚可要当心了啊,门窗都锁锁紧,或者干脆跟姑姑回去吧,这里不要再待了。我听那些警察说,估摸着王川如果还有点神智的话,有两个地方会可能回去,一个是医院,一个就是你这里,因为你跟你叔叔家的人走得最近。所以保险起见,你最好还是上姑姑家待着去。” 喜欢冥公子请大家收藏:()冥公子更新速度最快。 第140章 驱魔十三 我正要答应姑姑,但紧跟着想起了屋里的冥公子。 他应该是不会出来见我姑姑的,更毋论和我一起去姑姑家。而同他身边相比,留在哪儿更安全,这答案不言而喻。所以上下一衡量,我已迅速做好了决定:“没事的姑姑,我把门窗锁紧就行。再说你家地方不大,周琼姐跟小山又都在,我住过去怕是不太方便。” “不方便啥啊,你跟小琼住一个屋就行,挤是挤了点,但总好过你一个人在这里,万一有什么事人都叫不到啊。” “没事的姑姑,而且警察应该也快要到了,等他们一进村,肯定是先往这里跑,所以这里反而会更安全。再说,我今晚也不打算睡,这儿有些东西我要理一理,回头带去城里,所以您不用担心我,我会照顾好我自己的。” “你这孩子……”姑姑显然并没有被我这几句随意的说辞给说服。 皱了皱眉,她正要继续再对我说些什么,却忽地顿住,扭头往边上看了眼。 随即惊跳了下,她指着那方向大声道:“哎?!怎么这儿有辆车?北棠,停在你家门口的这辆车是谁的车?!” 显然,她刚才来得过于匆忙和慌张,所以一直都没瞧见冥公子停在我家门外的那辆车。 此时见到,难免诧异,毕竟这村里除了拖拉机,没谁家里有私车,何况还是这样的豪车。 因此边问,她边将手电筒往车身上照去,看到车上的伤后,她再次惊了下:“哎!还是出过车祸的。北棠,怎么回事,这车是被谁停在这儿的你有没有……” “伯母。”姑姑的话还没说完,我身后突兀响起冥公子的话音。 没有平时那么清冷,带着点儿温雅,却仍是让我姑姑吃了一惊。 我也一样。 我本以为他是不愿见到我姑姑的,但他无声无息就出现在了我身后:“我们开车来的,路上出了点小事故,不过没什么大碍。” “……你们?”姑姑显然还没从他突然出现的震惊中回过神。 目光从我脸上移到他身上,再又落回到我脸上,她表情变了几变,随后仿佛豁然明白过来:“北棠,这是你男朋友?” “……”我哑然。 没等我开口解释,姑姑一拍我胳膊,笑了起来:“怎么带男朋友一起回来也不说一声,这要不是被姑姑正好撞见,你是不打算让他见人了?” 我被她说得脸迅速涨红,窘的。 没敢回头看冥公子的脸,我忙朝她用力摆手:“姑姑,他不是我男朋友……” “这姑娘害羞什么,又不是还在读中学,谈个男朋友都不敢承认。不是男朋友,怎么连老家都给带来了?” 似乎一时忘了来时的慌张,她朝我笑得捉狭。 而我还真是被她问得没法回答。 正自尴尬着,身上忽地一凉,冥公子伸手搭在了我的肩膀上。 没等我反应过来,他笑了笑,对我姑姑道:“我俩刚在一起没多久,她还没习惯,小棠人太内向容易害羞,让伯母见笑了。” “这小伙子,模样长得俊,说话也文绉绉的。北棠这丫头的眼光,还真是好得跟她爹一样。” “……” 我不知道眼前这状况该怎么形容。 虽说冥公子的出现让那辆车不再成为关注焦点,而他的存在,也一下子很简单地被姑姑给接受。但眼下状况,好像变得更加尴尬。 但我又不能说些什么,所以只能在姑姑热切的眼神中,朝她讪笑了几下。 “对了,怎么也不给姑姑介绍介绍,这位小伙子贵姓?” “我姓明,”见我又被问住,冥公子再次替我开口道,“明月的明,单名一个远,遥远的远。伯母叫我阿远就好。” “明?很少见的姓氏啊,祖上是湖北的?” “荆州。” “荆州啊,好地方,家里几口人?” “姑姑,”眼看着她越问越来劲,我不得不立即出声将她打断:“很晚了,您一个人跑过来,姑父他们要担心的,赶紧回去吧,我送您。” “没事,你姑父就在附近通知另一家,不过你不说我倒是差点把这给忘了,这会儿他应该已经在前面路口等我,我们还得往西面走一圈,是得赶紧走了。” 说完,她敛了笑意看向冥公子,正色道:“阿远,刚才我跟北棠说的话,你应该也听见了。这可不是什么小事情,既然你在这儿,我就不叫你们跟我回去了,今晚你替我好好照顾这丫头,千万不要大意知道么?” “您放心,伯母,我会照顾好她。” “那就好,我先走了,你俩赶紧进去吧,记着千万把门窗关紧了。” “放心吧姑姑。” 其实门窗锁得再紧,并没什么用。 这儿不像城里,门窗外还装着防盗窗防盗门,如我家这种,甚至用的都还是最老式的木头窗框和插销。如果王川真的跑到这里,要想进来基本是轻而易举。所以锁不锁的,根本就没多大用处。 不过这问题自己心知肚明就行了,没必要讲出来让姑姑更加担心,况且还有冥公子在。 因此点着头,我送她上了自行车。 目送她一路骑出很远后,我在门外又多站了会儿,这才返回屋内。 虽然刚才冥公子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解决我面对姑姑时的为难,但这会儿单独面对他,我仍是会觉得有点尴尬。 男女朋友是假的,但对他有点儿好感,却是真的。 即便这好感掺杂了很多复杂的情绪,并不怎么纯粹。 所以进屋后,尽管在外面已经消化了一段时间,但当一眼看到坐在沙发上那道优雅的身影,莫名就又有了种类似心虚般的感觉。 所以借着关闭门窗,我忙前忙后,以此掩饰我这有些异样的沉默和小情绪。 但其实这完全没有必要,因为我很快意识到,从我进门之后,他压根就没有留意过我。 在我忙着的同时,他也在专注地做着什么。 最初没看出来,后来多瞥了几眼,才发觉,他是在用一块布,十分仔细地擦拭着一块淡灰色的,有点像陶瓷质地的东西。 “你在擦什么?” 有点儿好奇,我没忍住开口问他。 他将擦干净了的那件东西握在掌心看着,没有回答,也不知道听没听见我的问话。 而沉默一旦打破,再度回到安静,就让人有点不太舒服。 所以想了想,我问出了另一个我的好奇:“你真的叫明远?” “我姓什么叫什么,很重要么?”片刻之后他看向我,反问。 “我就是随便问问。” 他的回答让我有些悻悻然,因此带着点不甘心,我便又道:“再者说,有名有姓,总比老叫你冥公子来得好些。毕竟这年头,没有什么公子爷了,别看网上称呼一口一个某某公子某某爷,现实里你叫一声,保管周围人都得朝你看。” 说完,我立即闭上嘴。 心下有点懊恼,怎么就没能管住自己的多嘴。 这种时候万一惹他不痛快了,他一转身就走人,我可怎么办…… 不过好在,他似乎并没听见我刚才说了些什么。因为刚才说话的同时,我正在关窗。 窗轴和插销都生锈了,我栓上的时候很用力,所以声音挺响。 锁完窗一手心的锈,我往裤子上抹了抹,刚抬眼,就见到他抬眼看着我。 眉心微蹙,他道:“你有时候真挺随意的,就跟你家里的环境一样。” 我脸一红。 不是害羞,而是气的。 他就是那么有本事冷不丁地就让人冒脾气。 哪怕再怎么觉得他很厉害,甚至比漫威里那些英雄都让我觉得更厉害,可还是挺气人的。 不过这次怄气归怄气,我没开口。因为我知道,我自己的嘴其实也好不到哪里去。 所以沉默了会儿,我兀自转身去包里翻纸巾。 但随即听见身后又再度飘来那男人淡淡的,又可称作料事如神的话音:“你有时候挺情绪化的,不过经常也挺能屈能伸。你怕死?” 我伸在包里的手顿了顿,回头看向他:“我怕死你也不是一天两天才知道。我才二十出头,没活够呢,怎么可能不怕死。” 本是带着股呛意的话,所以说完后,我瞪着他。 却见他微微一笑:“没事,死不了。” 心里那股气突然就烟消云散了。 也不知道是因为他这句话,还是他脸上那道好看得有点过分的笑。 毕竟是融合了我心头各种所好的全部优点,所集成的容貌,真真是绚丽得让人有点儿吃不消。 下意识便挺了挺胸,我突然觉得自己有点为此感到傲娇,哦,是骄傲。 明远,冥远,虽不知道他究竟姓明还是姓冥,但后者让我想起白居易的一段诗来—— ‘真隐岂长远,至道在冥搜。身虽世界住,心与虚无游。’ 听着莫名有点适合他。当然,是不说话时的他。 这种感觉就如同我每次一拿起画笔后,随即像是本能反应般,不由自主所描绘出来的那些线条一样。 由此,一边时不时偷偷看他,一边胡思乱想,一边继续跟那些锈迹斑斑的窗栓做着斗争。 这当口,忽然扑面一阵风,吹得我面前那扇窗啪的下拍到了我手背上。 痛得我一激灵。 回过神,听见天上闷沉沉一道远雷滚过,我抬头往上看了眼。 不知几时,原本清朗的夜色被一层乌云所笼盖,风里夹杂着土腥味,似乎是要下阵雨了。 所以没顾上手背的疼,我立即加快了关窗的动作。 刚要把最后一扇关上时,风里隐隐传来一阵警笛声。 带着穿破夜色的灯光,从北汶山方向一路由远至近,是姑姑说的那些远调过来的警车进村了。 一下子来了好几辆,于是,原本安静无比的小村庄登时热闹了起来。 地方小,又空旷,所以隔着很远都能听见嘈杂的车声,人声,和警犬的吠叫声。 而每天夜里不到十点就关了的路灯,此时也全部打开。 虽然光亮依旧是微不足道的,却也足够让这小到一目了然的地方,变得令人无处遁形。 看着窗外那片变得亮堂堂的夜,我停下关窗的动作,下意识回头问:“你觉得王川还会在这里么?” “为什么这么问。” “他杀了那么多人,目的就是逃走吧,不然留在这里做什么呢,等着被围剿么?” “谁知道呢。” 背靠沙发,冥公子的回答明显十分敷衍。 不过却和我一样,两眼始终看着窗外。 窗外的树正被风吹得枝杈乱晃。 仿佛是跟这突然闹腾起来的村子一样,此时的风势,在短短时间里失去了先前的温和,一波一波变得十分吵闹。 头顶处阴沉沉的云压得很低,被风吹着缓缓移动,摩擦出的电流时不时在云里忽闪出一道道电光,忽明忽暗,带出沉闷的雷鸣声。 空气也显得越发憋闷,不知哪里正下着大雨,但感觉这风势,应该是快要下到这边了。 “他们来得不是时候,”用力把最后那扇窗关紧后,我看着窗玻璃上被飘到的几片雨丝,道,“等会儿看样子要下暴雨,雨一下,什么痕迹都没了,王川土生土长在这儿,有心要躲的话,估计带着那些警犬也未必能找到他。” “或许他并不想躲呢。” 冥公子淡淡的话音刚落到我耳中,突然我看着窗外,吃了一惊。 田里有个人影正朝着我家方向飞奔过来。 晃动的灯光模糊了他的样子,只依稀是个清瘦的男人,所以我立刻后退着对冥公子道:“快看!那个人是不是王川??” 话刚说完,没等冥公子有所回应,一阵敲门声响起。 最初是急促的,随后却又变得有些犹豫,过了片刻,外面恢复一片寂静。 仿佛是谁敲错了门。 这当口,轰隆一声巨响,一道惊雷从天而降。 雷离房子很近,所以震得地面都颤了颤,就连路灯也摇晃了起来。 几下过后,厅里飘起一股焦臭味,随即,似乎被雷打断了电路,屋里屋外的灯啪的下全灭了。 四周骤然黑了下来。 黑暗中,我听见离我最近的一扇窗不知被什么东西拍得啪啪作响。 “……冥公子!” 下意识往冥公子所在的方向退去时,一道闪电亮起,我晃了晃眼,随即看到那扇窗的玻璃上,清清楚楚显出一道影子。 影子是交叠着的两个人。 一个是男人。 他在拍着我面前这扇窗。 另一个是女人。 披头散发,她安安静静地坐在那个男人的肩膀上。 那瞬间,我的呼吸窒了窒。 男人是王川,女人是……丘梅姐…… 第141章 驱魔十四 又一道闪电掠过,王川突然双手握拳,猛一下砸在窗玻璃上。 咔擦,骨头裂了,玻璃碎了,风卷着雨轰然冲入厅内。 扑面而来的这股风特别大,硬生生吹得我往后一个趔趄,没等站稳,我就看到王川像只猫似的轻轻跳上窗台,然后纵身一跃,驮着丘梅姐往我这方向直扑了过来。 速度太快,以至我没来得及躲开,脚底就狠狠一滑,继而一屁股往地上跌坐下去。 便只能匆匆抬手往前一挡。 眼看着那一黑一红两道身影就要扑到我身上,突然面前空气里传来嘭的声闷响。 紧跟着,就见王川那张近在咫尺的脸猛地往后一仰。 继而他整个人就跟断了线的风筝似的,往后斜飞了出去。 仿佛像是撞到了什么东西。 没来得及细看,我几乎是手脚并用地就往冥公子身后爬去。 直到脸撞在他腿上,我才意识到,这举动可真挺丢脸的。 简直像条丧家犬。但这种时候,脸面根本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 刚才我离丘梅姐近得几乎能感觉到她身上冰冷的温度,以及,死人身上那股特有的淡淡腐臭。 这让我无可避免想起曾经被她附身过的那段记忆。 虽只是短短一瞬,但那种极致的毛骨悚然,是深入每一个细胞的恐惧。 直至逃到冥公子的身后,这恐惧才跟坐了降落伞般,缓缓沉淀下来。 窗外电闪雷鸣,他亮在闪电光中的的背影又高又瘦,我抬头看着他,下意识又看向他那两条腿。 不知是否我给他画的皮已快到了时限,那两条腿已又变回了骨骼的状态。 令裤子空荡荡的,风一吹轻轻地飘,以至比坐在王川肩膀山鬼地丘梅姐,看起来更像是个鬼魂。 但从没有哪个‘鬼魂’,能比这瘦削单薄的背影,看起来更让人感到安心。 他背对着我负手而立,仿佛并没有留意到我刚才那瞬间慌不择路般的狼狈。 只静静看着被飞撞到墙上的王川。 那个在他面前显得有些过于矮小的男人,在短暂的停顿过后,摇摇晃晃站直了身子。 嘴里发着咯咯的笑,不知为了什么笑得那么开心。 当又一道闪电亮起时,我发觉那张笑得特别开心的脸上,眼泪鼻涕竟糊了一大片。 所以到底是在哭,还是笑?没人能了解一个疯子的情绪。 却明显看得出他眼珠子在转,头在使劲朝后仰。 像是抬头看着他肩膀上的丘梅姐,又像是想要后退。 可是身体却直愣愣地往前斜,这让他整个人看起来就像他脸上的笑,十分扭曲。 片刻后,突然嘴里模模糊糊说了句什么,他将头一垂,迈开步子朝我和冥公子所在的方向走了过来。 走得有些摇晃,似乎被肩膀上那道若隐若现的身影压得有点不堪重负,但速度却很快。 嘭!一路径直走到我刚才所待的那个位置时,空气中再次传来一声闷响。 王川的头由此朝后仰了仰。 这次人没被撞开,但从鼻头里淌出一行血。 血顺着嘴唇流进他咧开的嘴里,他下意识咂了咂,正要继续往前,原本涣散的瞳孔忽然一缩,他眯起眼带着丝诧异看向我:“你……” 你什么? 后面的话王川迟迟没有说出口,因为他像台突然卡壳了的机器,将后面的话与他眼里刚刚凝起的那点光,一下子给掐灭了。 一动不动站在原地,他直愣愣朝我瞪了半天,然后突然把头往前用力一撞。 随着空气里再次传来嘭的声闷响,一片血色在他面前那道空气中铺成开来。 空气中有着什么东西正横阻在王川的面前,如同一堵墙,挡住了王川的去路。 而这东西无需多猜,必定是出自冥公子的手笔。 所以其实,刚才即便我没有躲开,王川也应是没法靠近我。 正当我这么想着时,突然王川再次把头往前撞了过来。 嘭嘭的,一下又一下,直听得人心里发颤,手发抖。 听说人的头骨很硬,所以撞出的声音,就跟锤子锤墙似的。 很快就看到王川的脸一片血肉模糊,甚至额头已经凹陷了下去,而他面前那道空气,更是被他的血晕染出一道清晰的血墙。 空气中由此弥漫出的血腥让我禁不住胃里一阵翻腾。 想吐,但不敢轻举妄动。 看得出来,王川如此疯狂的举动,无异于自杀,却并不是出自他的本意。 早在之前的那一下用力撞击后,他其实就已经翻了白眼,失去了意识。 之所以仍在持续做出那么疯狂的举止,是因为他的头,正被拽在丘梅姐枯槁的手掌里。 她端坐在王川的肩膀上,始终垂着头。 黑暗隐匿着她的脸,让人难以看清她脸上的表情,只能见到她一双苍白的瞳孔,在四周时不时被闪电割裂的夜色中,分外醒目地注视着冥公子。 目不转睛,手抓着王川的头发,她将他一次次往前砸。 机械重复的动作,就像是对冥公子的不动声色一种无声的挑衅。 亦或者说,她是在用王川的命,来威胁冥公子。 我本以为这威胁不会起任何作用。 但就在她又一次提起王川的头往前狠砸去时,黑暗中,幽幽然响起了冥公子的话音:“你想要什么。” 丘梅姐抓着王川的那只手一顿。 继而,另一只手抬起,径直指向我。 “她跟你无冤无仇,你要她做什么?” 冥公子再问。 话音淡淡,却是掌控着我的命运。 所以我下意识朝后挪了两步,随后屏息止气,看向他背影。 再越过他背影,看向那团如同鬼火般飘飘荡荡,蛰伏在王川肩膀上的身影。 曾经同吃同睡同哭同笑情如手足,此时的丘梅姐,脸上却只剩下让我不寒而栗的陌生。 死人的脸跟活着时的样子有着很大的差异。 因此,即便她这会儿两眼睁着,但看起来,仍和下葬的那天一模一样。 意识到我的目光,她的视线从冥公子身上移到我脸上。 布满死气的眼珠直勾勾看着我,不带一丝温度。 过了片刻,她一把捏住了王川的脖子。 王川的身体由此一阵颤抖,尿失禁,也就是刹那间的事。 空气里瞬间血腥混合着尿马蚤。 继而,我听见王川的喉咙里嘶嘶地挤出两个字:“偿……命……” 第142章 驱魔十五 我惊呆了。 怎么也没想到,丘梅姐给出的回答,是要我偿命。 偿什么命?为什么要我偿命?让我给谁偿命?? 无数个问题挤在我喉咙里,想要一口气全部问出,却反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这让我呼吸有点困难。 心口憋着一股火,不是恐惧,也不是愤怒,而是难过得要命。 她样子再怎么可怕,终究是跟我一起长大的丘梅姐。自她出事后发生了那么多的事,纵然她变得让我害怕,纵然被她几次伤害过,纵然我知道从死去那瞬间开始,她就不会再是活着的那个人,可我仍是无法接受,曾经跟我那么要好的她,竟会要我死。 这种感觉太难受了。 情绪正因此而被撕扯得一片混乱的时候,忽然当啷啷一声响,一枚硬币从我身边滚过。 径直滚到王川的脚下,打着转躺倒在了地上。 金属落地的清脆割破了雨声的嘈杂,也让我瞬间收回了游离在外的意识。 定睛往前看,原来那是枚硬币大小的铜块。 看起来有点年头,通体黑沉,覆盖着一层苔藓似的绿锈,勾勒着表面浮雕的轮廓。 时间的腐蚀让这轮廓已经非常模糊,依稀像是张人脸,瞪着眼,张着嘴。 乍一看,这扭曲的表情和王川竟有着几分相似。 不知是否因此,只那么一眼,我竟感到后背微微有些发寒。 这当口,耳边再次响起冥公子的话音:“你要她偿命。你知道她是谁?” 闻言,丘梅姐苍白的眼珠动了动,再次盯向我。 我无法与她那双可怕的瞳孔直视,正想回避,听见王川喉咙里发出咯咯一阵响:“刘……立清……” “刘立清在什么地方。” 不同于我在听完那三个字后的诧异,冥公子继续不动声色地问道。 “太……平……间……” “太平间在哪儿?” “太平间……间……间……” 一度王川说话好像有点卡壳。 不知道是丘梅姐的手过于用力,还是他被丘梅姐控制的大脑周转不过来,在吃力地把‘间’字重复了无数遍后,突然他全身一阵抽搐。 像是被电激到了似的,抽得嘴里哗哗吐出几口带着血的白沫。 然后他用力翕动鼻翼,张大嘴,一字一句:“进……不去……的地方……” “进不去,你又是怎么进来的?” 王川身子再次一阵抽搐。 上翻的瞳孔和扭曲的表情,让他看起来有点茫然,他抬起自己血肉模糊的手,乱七八糟地往四下里一指:“门……门……雷劈开……门……” “晴天为什么会打雷?” 这问题一出,令我下意识看向了冥公子。 从刚才起,他就一直在提问。 平静的语气,如同循循善诱。但他的问题似乎越来越有些古怪。 而虽然看不清丘梅姐脸上的神情,但被她控制在手里的王川,似乎因此也越来越躁动不安起来。 他用力喘着粗气,嘴里的话因满口不断流出的白沫而模糊不清,隐约听见他在挣扎了片刻后,缓缓吐出三个字:“阴气……重……” “打雷你怕不怕。”冥公子话锋再次一转。 偏巧屋外一道闪电亮起,伴着阵巨大的雷声,轰隆隆震得地面微微一颤。 电光中,丘梅姐仿佛石雕般坐在王川肩膀上,一动不动。 但瞳孔里隐约有着什么东西,在电光闪过的刹那浮现,又随同那瞬息而灭的强光,一起无声无息消失在黑暗中。 这当口,沉默着的王川突然哈哈大笑了一声,紧跟着一头又往前撞了过来。 但与此同时当啷一声响,又一枚铜块滚落到他脚边。 我不知道以他目前的状况,他是否听见或者看见这枚小小的东西。 但他立时安静了下来。 只依旧粗重地吸着气,涨得发紫的脖子在丘梅姐的手指下一动一动,由此变得格外突出的动脉,清晰得几乎能随时从他皮肤里爆裂开来。 “怕……”许久之后,王川喉咙里发出这声类似风箱漏气般的声音。 “怕怎么不走。”冥公子不动声色继续问着,抬手又往地上扔出一枚铜块。 左脚下一块,右脚下一块,此时这块,不偏不倚刚好滚落在王川的两脚中间。 一直端坐在王川肩膀上的丘梅姐,这时突然像察觉到了什么,低垂的头突然抬起,脖子拉长,她半个身子猛地越过王川的头,往前探了探。 那瞬间我再次看到了她瞳孔里的东西,灰蒙蒙的一团从她苍白的眼珠里溢出,又很快缩了进去。 然后王川嘴巴一咧,嘿嘿笑了声:“走……走……没路走……到处烧……火……” “那儿难道不是路?” 仿佛没有瞧见丘梅姐几乎近在咫尺的那张脸,冥公子边说,边弹指,往前扔出第四枚铜块。 这次铜块落得有点远,一路打着转,直到那扇被王川砸开的窗户处,才停了下来。 最后倒地时的那声脆响,令丘梅姐瞳孔蓦地一缩,脸上显而易见露出一丝困惑。 我原以为她是在困惑冥公子的行为。 但过了片刻,我发觉她是在困惑那枚铜块所发出的声音。 她仿佛在仔细辨别着什么。 继而将头缓缓抬起,她以一种极为谨慎的姿态将身子缩回,然后一动不动,紧盯着那块静静躺在窗台下的铜块。 不多片刻,她突然手从王川的脖子上松了开来。 脖子伸得很长,她抬高了下巴四处环顾,那目光仿佛正穿透墙壁在看着远处的某些东西。 而她手刚从王川脖子上松开,便见那像是没有生命的木偶般一动不动的王川,突然长吸了一口气,随即身子一转:“路……” “大道通天,直走,莫回头。” 话音伴着冥公子手里扔出的第五枚铜块当啷落到窗外,王川嘿嘿一声笑,摇摇晃晃竟径自往那道窗前走了过去。 出乎我意料,对于他这擅自的举动,丘梅姐没有丝毫阻止。 此时的她,仿佛反而成了没有意识的那一个,石像静坐站在王川的肩膀上,目不转睛盯着前方,也不知究竟在专注地看着什么。 突然,就在王川走到窗台边的一刹,一道闪电光从天而降,径直劈落在屋外那棵香樟树上。 这场面是极为壮观的。 有生之年,这是我第二次见到离自己那么近的闪电,仿佛一片倒扣下来的火树银花。 分外瑰丽,亦是分外的恐怖。 这东西单是远看就够可怕了,何况几乎近在咫尺。 它在落下的瞬间,就把窗外那棵近百年的老树一劈为二。 紧跟着,雷声尾随电光轰然而下。 如此近距离的炸响,直把我震得心脏狠狠一荡,耳膜更是隐隐作痛。 这一幕自然界惊鸿一现的华丽表演,可怕到宛若浩劫。 却没想到,更可怕的是,它仅仅只是个开始。 就在我还没从刚才那声雷击中缓过劲来的时候,突然间,就像是有无数道疝气灯一并在我眼前打开,窗外闪电光一道连着一道,错综交替地在我眼前亮了起来。 如果是电影特效,那真是壮观得能让人汗毛竖起的伟大。 但身在其间,你是半点都感受不到任何美好的。 没法“欣赏”。那瞬间,我觉得自己就像是被科幻片里的激光所团团包围住的渺小可怜的老鼠。 几乎就在那些闪电落下的当时,成片极度刺眼的光,就立刻造成了我暂时性的失明。 直到恢复视觉,王川和丘梅姐已不知去向,前后不过十来秒钟。 十几秒前还在窗台边的王川和丘梅姐,无论窗里还是窗外,此时都不见了他们的踪影。 好像一下子就消失了。 “他们去哪儿了?”回过神,我下意识问冥公子。 但他没有回答。 他在专注拾着那些被他扔在地上的‘人面’铜块。 在把地上最后一枚铜块收进掌心后,他直起身,径自走到房门前,把那扇门打开。 这会儿,老天爷仿佛一下子发泄够了,刚才还闹腾得如同星球大战般的世界,转眼收了势,静了下来。 前一刻还跟渡劫似的五雷轰顶,这会儿不仅雷声远去,连云也散开了不少。 门外的路灯不知怎么又通了电,照在我家院子里,虽不够亮,却也足以把周遭一切被雷雨摧残的狼藉照得清清楚楚。 所以,在冥公子把门打开的一霎,我就一目了然地看到,门上不知被谁贴了一张纸。 黄表纸,纸上用朱砂画着鬼画符一样的字,很显然,这是一张符。 电影里常见的东西,此时在自家门上见到,有点突兀也有点儿好笑。 但细想,这好笑却成了一种细思极恐。 我迟疑着朝那东西看了片刻,见冥公子往外走,不知他要作什么,忙也站起身跟上。 走到门口时,耳边被风吹得沙沙作响的那张符纸,令我又再朝它看了一眼。 虽然耳朵里依旧在嗡嗡作响,两条腿也因长久的僵滞而打着颤,但这并不妨碍我的记性。 我记起在王川和丘梅姐出现前,有人穿过外面那片农田,跑到我家门前,敲过这扇门。 那时候匆匆一瞥,心慌意乱中,我以为那个人是王川。 但显然并不是。 因为当时虽然看得没多清楚,但有一点是肯定的,那个人比王川瘦,也比他高,而且,他跑来的时候是独自一个人。 此人来到我家门前,最初大约是想敲门让我放他进来的。 可是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他迟疑了,然后,把这张符贴在了这道门上。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这又是道什么符,做什么用的? 且,在这样一个刚出过事的、人心动荡的夜晚,在一场大雷雨来临之际,匆匆跑到我家,把这张符贴在我家的大门上……这个人,到底会是谁? 联想到先前丘梅姐借用王川的嘴所说的话,有个名字,就那么极为迅速地从我脑子里呼之欲出。 正打算将这个名字和我的怀疑对冥公子说出口,却见他走到我家西边那间柴房改的仓库外后,站定了脚步。 目光不动声色,落在仓库的门板上,我旋即看到,那扇门上竟也有张符。 跟我家住屋门上的那张,粗略看去几乎是一样的。 忙走近过去想要细看,忽听见门内传出一阵细碎的声音,令我立即往后退了两步。 声音细而急促,分明是人在极度紧张时所发出的呼吸声。 我心里咯噔一下。 立即看向冥公子,他眉梢轻挑,走到我前方伸手一把撕下那张符,随后往那扇门上推了过去。 库房是没有锁的,但显然有人在里面用了什么东西将门顶住。 不过这种阻碍连我也不一定能挡住,何况是冥公子。 他手指往门板上轻轻一掸,门内立即发出咔擦一声脆响,随即,往里斜了开来。 路灯的光很快照亮了库房内狭小的空间,里面堆积了几十年的杂物让人看起来,几乎是寸步难移的。 所以一度我完全没找见那个发出急促呼吸声的人。 直到他那张苍白的脸和惊恐的视线吸引了我的注意。 特别瘦也特别憔悴的脸,憔悴到第一眼看去的时候,我几乎没能把他认出来。 直至他迅速躲避开我的目光,我才从他的神情中将他认出: “立清哥……你在这里作什么?” 他抬了抬头,嗫嚅着正要回答,一眼看到我身旁的冥公子,他眼里的惊恐瞬间变得更甚。 当即想要后退,但后背撞着身后的木架,上面工具盒落地,零件哗啦啦散了一地。 凌乱的声音令他有些不知所措,呆滞了片刻,随即从地上一跃而起,低头便要往门外冲去。 但刚到门口,突然腿一软,他带着种令我不解的仓惶,一下子跪倒在门前。 我下意识想伸手扶他,手却被冥公子往下一按。 随后一步迈到我身前,他低头看向脸色瞬间变得更加苍白的刘立清,淡淡一笑:“我见过很多种人,你是最让我瞧不起的那一种。” 第143章 驱魔十六 话音落,冥公子将掌心里那道符轻轻一握,再将手松开时,那张纸已变成一团碎屑。 掌心倒扣,纸屑在刘立清欲言又止的目光中纷扬落地,无声无息。 见状,刘立清突然脸涨得通红,旋即迅速起身,他用力往冥公子身上推了一把。 试图推开他继续往外走,但手刚碰到冥公子肩膀,没见冥公子有任何动作,他自己反而像给一股力量给狠推了一下。 登时,踉跄着朝后连退两步。 再次撞到身后的木架上,后脑勺撞得嘭地一声响。 但他仿佛感觉不到痛,只愕然睁大了一双眼,呆看着冥公子。 继而猛地像是察觉到了什么,他脸色一变,迅速抓住了自己胸前的衣领。 但这举动显然是有些可笑且徒劳的。 几乎没有费任何力气,冥公子就按着他肩,将他手掰了开来。 随后伸指往他领子里一勾,勾出件用红绳系着的东西。 乍一眼以为那是个坠子。 但当冥公子将它拈起时,我才发觉,原来红绳系着的是只拇指大小的玻璃瓶。 里头装了约莫半瓶粉末,用木塞封口,模样十分不起眼,看起来就像是时下很多小孩子喜欢的沙瓶挂件。 只不过,沙瓶里的沙砾通常都是五颜六色的,这只瓶子里的粉末,却是乌压压一团。 再细看,粉末表面还浮着一层油状物。 不多,浅浅的一层,随着冥公子的动作轻轻晃动。 油很轻,所以一丁点力量都能让它大幅度摇摆,却始终没有渗透入那些粉末,泾渭分明。 不知这到底都是些什么东西,但看起来,它们对刘立清十分重要,因为在冥公子把这瓶子从他衣领里勾出的一瞬间,他原本涨红的脸,霎时白得像个死人。 有那么片刻,他直愣愣看着冥公子,不知所措发着呆。 直到他脖子上那根绳子在冥公子轻轻一扯中啪嗒声断了开来,他才如梦初醒。 旋即一声低吼,他一跃而起,不顾一切往冥公子身上飞扑过去:“还给我!把它给我!!” 但没等挨近冥公子,他再次往后弹开。 人与非人之间的抗衡,着实是以卵击石的悬殊。 如果说前两次刘立清还没意识到怎么回事,那么这会儿,他总该是或多或少地明白了自己这是遇到了什么状况。 所以一瞬间他眼神颤了颤。 但就在重新撞倒在木架上的那一刻,他一咬牙,仍是拼了命的伸直手,想要去够冥公子手里那只瓶子。 看这架势,仿佛冥公子手里捏着的,是他的一条命。 所以这瓶子里装着的到底是些什么样了不得的东西? 正自困惑间,就见冥公子不紧不慢往后退开半步,站在我身侧,冷眼看着刘立清两手落空后随着木架一起跌倒在地上。 大约总算被疼痛唤回了理智,刘立清躺在地上,没再继续做出任何徒劳无益的挣扎。 他用力喘着气,脸红一阵白一阵,若有所思的目光紧盯着冥公子。 过了片刻,摇摇晃晃从地上爬了起来,他拍了拍衣裤上的灰,随后,做了一个极为出乎人意料的举动。 他直挺挺对着冥公子跪了下去,匍匐着哀求:“求你,把这瓶子还给我……” 这猝不及防的举动让我浑身一震。 我不可思议地看着他,觉得像在看着一个从未认识过的人。 虽然这次回来参加葬礼时,就已发觉他变了太多,但在我的印象里,这位比我大上几岁的曾经的高材生师兄,他一贯是斯斯文文并且有些清高的,尤其是在他爸爸出事之前。 拿姑姑的话来说,就是一副不像是从山里出来的,‘文雅书生’的样子。 或许是生活的压力,或许是丘梅姐结婚和去世所带来的连番打击,两年过去,他看起来老了很多,憔悴了很多。尤其这次回来,在叔叔家门外我无意中见到他时的样子,更是一种病态的瘦。 尽管如此,却也怎么都没想到,他会变成现在这种样子。 他为什么这样在意冥公子手里那只瓶子,在意到,竟然能对着他下跪? 这疑惑在脑中盘桓了没多久,我听见冥公子淡淡道:“你很想要回这东西?” “是。”刘立清声音带着丝谨慎,但答得迅速而诚恳。 “有意思,这东西好些年没见人做过了,乍一见到,还挺叫人怀念的。所以教你做它的人,岁数应该不小吧。” 刘立清肩膀僵了僵,半晌没有吭声。 冥公子垂眸看着他,耐心等了片刻,随后将那只握在掌心中的瓶子轻轻掂了掂:“那么教你制作这东西的人,有没有告诉过你,它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有。” 瓶身的每一个起落,都令刘立清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却始终没敢抬头碰触冥公子的视线,他兀自低着头,继续又答:“所以反复交代,要我贴身存放,谨慎保管。” “那个人还有交代过你些别的么?我是说,比较重要的。” 刘立清脸色一变,再次沉默下来。 “很难回答是不是,毕竟是关于人命的东西。不过,”话说到这儿,忽然一顿,冥公子俯下身,似笑非笑看着刘立清迅速避开的那张脸:“你的命是命,别人的命,算个什么东西?” “我……”脸色再度涨得通红,刘立清霍地看向冥公子,张了张嘴。 但最终依旧什么也没说,他握紧了拳垂下头,却仍忍不住在目光扫过冥公子的手时,朝他手心里的玻璃瓶深深看了一眼。 “很难回答是么。那不如换个问题。为什么要选择她?你和她,有仇?” 那个‘她’指谁,冥公子没有明说,但并不难猜到,指的就是我了。 但他为什么要这样问? 这个问题,在我看到刘立清一霎那有点僵硬的表情时,便意识到了些什么。 登时心微微一沉,屏息止气,我看向神情莫辨的刘立清。 额角不断渗出的汗水浸透了他眼角的皱纹,他双唇紧抿着,依旧不吭一声。 不由想起丘梅姐下葬那天他疯狂的举动。 过去那些日子,我是亲眼看着他和丘梅姐如何走到一起,如何热恋,又如何分开的。 可说真的是如同自己哥哥一样的存在。 所以纵然心里感觉到了什么,我仍在下意识地否认,并带着点期望看着他。 可是很长一段时间过去,他依然什么也没说,哪怕一个否认。 最终,冥公子笑了笑,拈起掌心里那只瓶子:“阴尸油和戾尸灰,两者放在一起,互不相融,却又如八卦阴阳,相调相成。据说使用得当,它有替人换命的作用。但不知道什么原因,在你之前,很多年来,我只听说过,却从未亲眼见拥有它的人使用过。所以,你和她有仇?” 话说到这个份上,还有什么是不明白的。 只是我仍下意识地想为眼前这个熟悉又陌生的人否认。 他毕竟是丘梅姐那么深爱过的人,也曾经在学习上对我帮助有加。 但他仍兀自沉默着,两眼盯着冥公子手里那只瓶子。 直到很久之后,才见他动了动仿佛凝固了般的眼珠,抬起头看向我。 然后带着点艰难,缓缓说了句:“我不是故意的,北棠,我不是故意的……” “啪!” 给他的回应,是我狠狠的一巴掌。 不是故意,却是存心。 “给我一个理由。”我说。 罔顾我俩认识那么多年的交情,罔顾我的性命,那令他存心这么做的理由。 第144章 驱魔十七 但最终,我仍是没能从刘立清的嘴里讨到任何说法。 因为就在他正要开口的时候,冒雨搜捕王川下落的那些警察,带着警犬来到了我家。 跟我预料的一样,这种暴雨天,他们根本无法从这泥泞的小村庄里找出任何蛛丝马迹。 所以他们只能挨家挨户地敲开门查看。 但查到我家的时候,还没挨近我家房子,却出了点意外。 那几条警犬突然像疯了似的大叫起来。 当时令他们精神一振,都以为是警犬嗅出了王川的痕迹,所以一鼓作气迅速往我家方向集中。但快到门口时,警犬又都跟失声了似的,集体哑了。 而且更甚者,平时有多听话,那会儿它们就有多不配合,怎么拽都不肯往前挪一步。 大约是以前从未遇到过这种事,所以一名老警员在做完笔录后随口提起这事时,倒是没像年轻的那几个一样满是对警犬能力的质疑和埋怨,只是开玩笑般说了句:“有点邪门。”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那几条警犬就齐刷刷坐在离我家几步远的院门口。 耳朵和尾巴全都耷拉着,这让它们看起来,哪里还有半点狼犬该有的英武范儿。 因此让负责牵着它们的警员脸色不免有些尴尬,看样子,回去一顿责罚是避免不了的。 于是,为了减轻这些很显然是被冥公子的存在给慑到了的倒霉蛋身上的责任,我便故意顺着老警的话附和道:“是的,要不怎么都说我们这个村邪门呢。您看,我们这儿当地人都很少养狗,就是怕冲撞了那口传说中的阎王井。” “呵,你这姑娘年纪轻轻也那么迷信。” “从小被这么耳闻目染着长大的,都习惯了,而且我觉得,有些现象确实是很难用除了迷信之外的说法去解释。” “好吧,也不说这些有的没的了,不管怎么说,这次警犬的反常对我们工作到底还是有挺大影响的。你们也不要拿它们的反常不当回事,以前有过类似的例子,警犬反常但查不出反常的原因,结果出了事。这会儿虽然屋里屋外给你们搜了几遍都没找出任何可疑的地方,但你们三个也不要就这么掉以轻心,更不要仗着自己年轻力壮,就拿一个精神病人不当回事。” 警员的话,令我看了眼刘立清。 不太亮的灯光令他脸上被我打过的痕迹不怎么明显,他微垂着头,不知道在想着什么,亦或,仍还在不死心地惦记着冥公子手里那只玻璃瓶。 早在警员们敲响我家房门时,冥公子就已经将他带进了我的房子。 因此,在被警员们问起他俩时,我就跟警员说,冥公子是我的大学同学,我是带他来看看我家乡看看的。而刘立清则是我高中的学长。今晚因为发生了王川杀警的事,所以学长特意过来通知我,但刚好碰到暴雨,就只能留在这儿避雨。 这番说辞,在验证过冥公子给他们的‘身份证’后,那些警员没有任何怀疑。 再加上刘立清不敢在警方面前有任何轻举妄动,所以,一切隐瞒得十分完美。 只不过,在知道刘立清对我做过些什么后,那种被别人误以为‘三人是一块儿’的认知,着实令我很不舒服。 “小姑娘,”见我有些分神,以为我是对警示没有在意,那名年长警员沉下脸,严肃地又道:“地方派出所那边出的事,想必你们应该也听说了。那个犯罪分子不简单,一个人杀了那么多警员,所以你们在家一定要时刻保持警惕,有什么状况,随时报警。” 我收回神,立即答道:“知道了,谢谢您。” 见我答得认真,他便没再继续说些什么,抬眼看了看外面的情况,似乎是打算要走了。 但这当口,突然有个人一路叫着我的名字,一路从院子外匆匆奔进来:“北棠妹子!” 叫声在一眼见到院子里那些狼犬和屋里屋外的警察时,戛然而止。 那人呆了呆。 但很快回过神,几步跑到房门口,带着满脸焦色对我道:“还好你真的在家!北棠妹子,快跟我去看看老姨!她出事了!让我赶紧来叫你过去呢!” 我一怔。 老姨是个老姑娘,家里的亲人又都去世得早,所以一直都独自住在她父亲留给她的那一间独屋里,吃素念佛。 但她也不算是个完全的孤老,因为她早些年去世的妹妹有个遗腹子,每到农忙季节就被孩子他爹寄养在她家,所以从小是被她当亲儿子一样看大的。 工作后,虽然少了往来,但这侄子时不时还会往她家里跑,帮她做掉点家务活尽尽孝心。 如今急匆匆跑来我家找我的这名男子,就是她的那个侄子周浩,我一直都叫他浩叔。 我这还是第一次看到周浩急成这样,脸色都发青了,眼里的神情不仅焦虑,还带着恐惧。 因此可想而知,老姨不仅出了事,恐怕出的事还不小。 遂忙想问他老姨到底出了什么事,但没等开口,我身旁那名上年纪的警员朝周浩打量了几眼后,忽道:“我们之前见过,你是东面那个姓江的老太太的侄子?” 周浩见被警方问起,不敢怠慢,忙抹了把脸上的雨水点点头:“对。” “之前我们去她家时看她还好好的,怎么,出什么事了?” 见警员问得神情严肃,周浩忙摆了摆手:“不是,不是跟逃犯有关,是老太太发急病了。” 警员眼里的狐疑更甚:“发急病你不去找医生,跑这里来干什么?” 周浩张了张嘴,半晌摇摇头叹了口气:“大夫找来了,可是治不了,本来想借辆车把送她去县里,可老太太一直闹着要见北棠,我只好先过来找她……” 这回答显然并没能让那位警员感到满意。 他眼里依旧是有些疑问的,但毕竟病者为重,所以他回头对我道:“那行,反正这边也已经收尾,你赶紧过去看看病人。如果情况糟糕,打我留给你的那个紧急电话,我可以派辆车把人给你们送去医院。” “那真谢谢警察同志您了!”周浩感激道。 “应该的。” 一番简单道别后,我立即跟着周浩快步往外走去。 但刚走到门前,忽听见身后响起刘立清的话音,令我脚步不由一顿。 他在跟警员说道:“王川的妻子是我的前女友,所以我对王川还是比较了解的,如果你们需要,我可以带你们去几个他过去常会去的地方,兴许比这样没有线索地盲目乱找要强。” “是吗?这还真挺巧的。那就麻烦你了,请问贵姓?” “免贵姓刘。” “好的,小刘,那回头你就给我们带下路把。” “行。” 最后的回答,令我迅速回头看了刘立清一眼。 他低头扶着鼻梁上的眼镜,仿佛没有看见我的目光。 我抿了抿唇,想要说些什么,但对上冥公子并无波澜的目光,我没有吭声。 只又再深深朝刘立清那单薄的身影看了一眼。 真没想到,周浩所带来的这个意外,能让他这么迅速就掌握了借故同那些警员一同离开的机会。 但对此我不能说些什么,因为当着警员的面,我没有任何理由和立场硬将他留在我家。 何况更担心着老姨的事,便只能眼看着他在那之后,非常平静地绕过坐在沙发上那曾令他跪地求饶的冥公子,然后带着脸上还隐隐泛红的巴掌印,跟在警员们身后从我边上擦肩而过,大步走出了我家的房门。 这样的刘立清,越发的让我觉得陌生,我真仿佛从来都没有认识过他这个人。 但不及细想,当务之急,我得先去看看老姨的情况。 一路匆匆向老姨家赶,路上,周浩简短对我说了老姨的状况。 他说,北棠妹子,你要有个心理准备,老姨的样子挺糟的,还有,她瞎了。 我吃了一惊。 虽然从他来时的样子就能看出老姨的状况很不妙,但我怎么也没想到,老姨竟会瞎了。 “怎么会瞎的?”我忙问他。 他看起来有点欲言又止,半晌,苦笑着对我道:“你去问她吧,我也说不清楚。但她现在真的很糟,所以你……还是那句话,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第145章 驱魔十八 走进老姨屋里的第一瞬,我就感觉到了很大的不对劲。 空气里散发着一股腐臭的气味,这跟我记忆中老姨屋里的气味,完全不一样。 老姨十分爱干净,而且每天拜佛烧香,所以屋子里终年清清爽爽,且充斥着一股浓郁的檀香味。 几十年了,那味道几乎是渗透入每一件家具和墙壁缝的,可是现在,这种味道没有一丝残留。 屋里依然是被收拾得干干净净的,但客堂中间的佛龛显然挺久没有供奉过了,佛像上积了薄薄一层灰,香炉里零散插着几支线香的残留,供桌上除了同样积了灰尘的一叠糖果,没有任何新鲜的贡品。 “……是老姨,”见我一直在盯着那副佛龛看,周浩有点尴尬地向我解释:“原先看她不方便,我想帮她供奉,但她说不要。我也不知道是啥原因,本来她天天都要上供的,这段时间连香也不让我点……” 我点点头。 老姨是个非常虔诚的佛教徒,突然这样,一定有她的理由。但这会儿我的心思并不在这个上面,因为一路往里走,我的不安就越重,特别是站在里屋门口的时候,那股不安,让我突地打了个寒颤。 空气里的腐臭味浓得可怕,仿佛一掀开门帘,就能看到里面放着一堆腐肉。 这让我一时有点不敢轻举妄动。 但这情绪周浩并未察觉。他是这屋子的半个主人,因此见我呆站在原地,他便先一步走到我面前,将门帘替我掀了开来:“进去看看她吧……” “浩浩啊……” 这时屋里传来轻轻一声叹息般的咕哝:“唉……浩浩……北棠……来了没啊……” 是老姨的声音,却又沙哑得让我觉得有点陌生。 这让我又发了片刻呆,随后快步往里走了进去:“老姨,是我,我是北棠……” 屋里静了下来,黑暗中听见一声声跟风箱似的喘气声,我循着声音方向往里走了两步,周浩为我开了灯。 “老姨?!”灯光亮起的一刹那,我不由自主往后退了一步。 尽管之前从周浩简短的话语中,我已做了种种设想,但当见到老姨后,我仍不免吃了一惊。 屋里跟客堂一样,也是干干净净的。 除了床和一张柜子,几乎没有任何摆设,更没有我刚才所想象的腐肉。 老姨一动不动躺在她那张单人床上。 这么闷热的天,她身上却盖着两条被子,尽管如此,她却仍在发着抖。 这么干净到一目了然的地方,腐臭味却浓得像在停尸场,而老姨躺在床上正对着我的那张脸,也几乎跟具尸体一模一样。 而且,还是具‘风干的尸体’。 我从没在她脸上见过那么多的皱纹,感觉轻轻一碰,那层皮都能从她骨头上掉下来。 老姨今年六十出头,说老也不算太老的年纪,又因为没生过孩子,所以平时看起来状态好得仿佛还不到五十。除了腿脚因年轻时候没注意得了风湿,所以很早就行动不太方便,她的身子骨一贯非常硬朗。体态更是壮得有些丰盈,所以跟她同辈的老太太,都常常戏称她胖囡的。 但眼前的老姨,一度我都没能认出她来。 她侧躺在她那张干净得纤尘不染的单人床上,被厚重的被子压在底下,单薄得像个纸片人。从我上此离开到现在,这才过了多久,她竟是瘦得脸都脱了形。 在四周浓郁得让人作呕的空气里,她两眼紧闭,张着嘴用力地呼吸。 这么热的天,身上竟盖了两条被子,尽管如此,她却仍冷得不停发着抖。 一边抖,一边竭尽所能地在听见我的脚步声后,挤出一丝笑。“北棠……”她喃喃叫着我的名字,然后将枯枝似的手从被褥里探出来,往我的方向伸了伸:“……过来,让老姨看看……” 我忙快步上前,坐到她身边,把她的手握到自己手心里。 她手指冰得令我一哆嗦,我愣了愣,道:“老姨,我看您病得不轻,咱们赶紧去医院吧?” “不要……不去……去也没用……”她边说边将手从我掌心抽出,缓缓抬起摸了摸我的脸,然后自言自语般咕哝了句:“还好……还好……” 还好什么?我没问。 只继续劝她:“您看看您,都瘦成这样了,身上还这么凉,不去医院怎么行?” “不去,”她再次摇头,朝我笑了笑:“去了没用,北棠,去了没用……” 我从没见过老姨这么固执的样子。 她一贯规矩多,忌讳多,什么有益做什么。这是第一次,我看到她任性成这样,仿佛对自己身体的这种状况,完全没有任何警惕。 “老姨,”于是我试着再劝:“您不是一直都说,天大地大,身体最大么?无论怎样,生病这种事还得去医院,您看我这才离开多久,您就突然瘦成这样,老姨,无论有用没用,咱先去医院看了再说好吗?” 说完我便从裤袋里掏出手机准备往老警给我的那个号码打过去,但刚要按键,突然老姨一把抓住我手腕,将我拿着手机的手往下按了按:“北棠……说了……不去医院!” 她的力气并不足以制止我,但她的固执和她脸上的神情让我紧张。 直觉她身上发生了非常不好的事情,而看她这病,也可能不仅仅只是寻常概念中的‘病’。 所以一时沉默下来,我目不转睛看着她。 她似乎察觉到了,抬了抬头,她试图再次给我一个宽慰的笑,但挣扎半晌,嘴角却只勾勒出一道有些诡异的弧度:“北棠……有些病,医院真的治不了……你忘了你的泥巴症,是怎么治好的了么……” 她的话,再次印证了我的预感。 一时语塞,我张了张嘴正想说些什么,却见她把我抓得更紧,然后,慢慢将她那双始终紧闭着的眼睛朝我睁了开来:“你再看看……我这种样子,去医院还能有救么?” 看到她那双睁开的眼睛的一瞬,我险些一屁股跌坐到地上。 正常人眼皮下包裹着的,是眼球。但老姨的眼皮下,眼眶内,装着的却是大团脓液,和一小块一小块蛋黄样的东西。 该怎样形容这双眼给我带来的冲击,我只知道,那瞬间,我仿佛连呼吸都找不到了。 脓液在老姨睁开眼的同时,跟眼泪似的从眼眶里滑了出来,空气里的腐臭味于是变得越发浓烈,一度令我几乎无法控制地想转身往外逃开。 “老……老姨……您这眼睛是怎么回事?!”好半天我才听见自己喉咙里哆嗦着挤出这点话音。 老姨把眼睛重新阖上,抬起手,平静地把脸颊上的脓液擦了擦:“这是报应……” “什么报应??”我不解。 她苦笑了声:“北棠,今天刘立清那孩子来找过你的是不是。” 我一愣:“您怎么知道……” 问完,却随即明白了过来。 因此一激灵,我不由霍地起身,费解地看着她:“老姨……难道刘立清挂在身上的那个东西,是您教他做的?!” “……是。” “……为什么?您知道他要用来做什么吗??” 老姨再次一声苦笑:“原先是知道的……但今天他做的事,我是真的怎么也没有想到……北棠,如果我知道他是这样一种人……无论怎样,也不会教他那么做的……” “可是不管他有没有对我作什么,这种事,无论他对谁做都是不应该的。老姨,我不懂,您为什么要教他做那么可怕的东西?” “我么……”她沉默片刻,垂下头,慢慢握紧了被子下那只枯枝般的手:“我只是看那孩子着实可怜,所以……想要救他一条命啊……” 第146章 驱魔十九 老姨虽然没有孩子,但她一直都挺喜欢孩子,所以村里不少孩子她都是看着长大的,刘立清就是其中的一个。 每次提到刘立清,她总是特别遗憾,因为那么些孩子里,就属刘立清最品学兼优,却也是命最苦的。 没有母亲,从小只有他爹一个亲人把他拉扯他,家里条件虽然拮据,但他一直都很争气,考试从来都是名列前茅。如果不是高三那年他爹突然出事走了,现在考进一所好大学走出这座山,是妥妥儿的,未来前途无量。 但偏偏,命运就是爱捉弄人,高三时他爹出工伤不幸成了植物人,令他不得不中途辍学,到了他爹的厂里‘子承父业’。 在眼看着别人走向未来的时候,自己被未来困死在了这座山里。 话说回来,能在村里唯一的那家工厂里工作,对于当地上年纪的人来说,其实不失为一份体面的好差事。但对刘立清来说,根本不是这么回事。这种‘子承父业’完全就不是他想要的,年轻人都想逃离北汶山,他无数次设计过自己的未来,没有一个是留守在这座大山里,与同样被这座大山所禁锢的时间为伴。 他的前途被毁了。 为了照顾植物人父亲,为了能支付医药费和维持生活,他不得不彻底放弃学业进厂里工作。 日以继夜奔波于工厂和医院之间,但无论怎么努力,却总见不到任何希望。 人这一辈子仿佛一下子就看到了头,那是一种极为灰暗且无力的绝望。 久而久之,就容易让人积郁成疾,尤其每当谁家有孩子考进大学的消息传来,那种不甘和幽怨,更是会让他意难平。 却又无处排遣,更是无力排遣。 这种可怕的情绪积累到一定的程度,爆发也就在所难免。 而那爆发的引子,便是他父亲的去世。 一年之后,刘立清的父亲脑死亡。 斯人已逝,只留下他一个人活在世间,却是整个世界彻底坍塌。 他失去了曾经的意气风发,哪怕那时候仍是他女朋友的丘梅姐一直过来安慰他,照顾他,鼓励他,试图让他振作起来,却根本无济于事。 颓败的消极令他整天都过得浑浑噩噩。 那个时候,因为不再需要给医院缴费,所以他手头有了点闲钱。大约为了麻痹情绪,也可能是迟来的青春期的叛逆,他开始学人吸毒品。 这种东西一沾上后就戒不掉了,他那点工资怎么可能负担得起。 何况,由于他长久情绪不稳定,工作上经常出状况,吸毒后更是如此,所以,在工作上出了几次比较严重的失误后,他被厂里借故开除了。 没了收入,更加无法负担他毒品的开销,刘立清走投无路,便只能去借高利贷。 为此丘梅姐没少跟他吵过,恨其不争,而他却在日复一日的吵闹中,感到的只有不胜其烦。并且觉得,生活无忧的丘梅姐根本就无法理解他的苦,两人是走不到一块儿的,所以没多久,干脆提出了分手。 但分手之后,见到丘梅姐和别人恋爱,他又会感到痛苦。 明知道自己这种样子已给不了丘梅姐未来,却又不甘心看着她转头跟别人走后再也不会回来,遂继续缠着她。 极为矛盾又自私的一种感情。 但那个时候,丘梅姐对他仍有爱意,始终放不下他。所以他一回头,她就心软了,即便那时候她已经在和王川恋爱,仍暗地里继续和他保持着往来,并且因为刘立清实在难以戒除毒瘾,甚至还经常偷偷拿钱接济他。 或许终于被丘梅姐无怨无悔的包容和爱所感化,刘立清没再继续任由自己荒废下去,于是有一天,看起来仿佛焕然一新的刘立清告诉丘梅姐,他找到了份新的工作。 工作比较轻松,赚的钱也比原来工厂多,所以他希望丘梅姐能和王川分手,重新跟自己在一起。 丘梅姐是有些犹豫的,因为刘立清的新工作是‘守山人’。 所谓‘守山人’,并不是指看守北汶山,而是因为村子有个太平间,就建在北汶山入山口的附近,所以乍一眼,就好像那栋不大的建筑,是北汶山的‘门房间’似的。 而刘立清的职务,就是这所村太平间的看护人。 村里人不多,去世的就更少,这所太平间基本上常年都是处在闲置状态的,所以趁着职务之便,刘立清常和丘梅姐两人借着那个地方幽会。 但还没等丘梅姐考虑清楚刘立清的要求,很快,她就觉察出不对劲。 她发觉刘立清的精神状况有点问题。 就跟得了癔症似的,经常会说一些不知所谓的话,做一些不知所谓的举动,甚至夜里时,被丘梅姐撞见过两三次,他在空荡荡的停尸房里自言自语。 丘梅姐感到很害怕,她意识到刘立清应该是跟她撒谎了。 这种状况就跟当初他毒瘾发作时的某些症状十分相似,所以这意味着,刘立清其实始终都没能成功戒除毒瘾,却骗得像是真的一样。 曾经那么优秀的一个男孩,怎么就会变成了这样。这对丘梅姐来说,不仅仅只是打击和失望而已。即便再怎么无法接受,也只能接受这么一个事实,刘立清已经无可救药。 遂终于下定决心要跟他彻底分手,并为了断绝刘立清的希望,她很快答应了王川的求婚。 而丘梅姐这一番突如其来的转变,让刘立清原本已好转很多的情绪,再次陷入抑郁,且无法自拔。 他并没撒谎,他确实是去做过戒毒治疗,并确实好转了。 所以他无法理解,为什么丘梅姐要说他在撒谎,说他根本没有戒毒。 因此只能一次又一次地去找丘梅姐,非常执着,哪怕丘梅姐不肯见他,哪怕看到丘梅姐手上的订婚戒指,也不肯放弃。就这么每天都习惯性地去丘梅姐上下班的路上等她,每天都企求她能够回头,好似与丘梅姐在一起,已成了他人生唯一的救赎。 这种样子看在周围人眼里,都觉得已经是种病态。 不忍心曾经的大好青年如今变成了这种样子,他们对他劝过,也骂过。却都没有用,以至后来,在他又一次拦住丘梅姐试图纠缠的时候,被我那已忍得不能再继续忍下去的叔叔给看见,当场冲过去把他给打了一顿,差点把他的腿都给打断了。 这些事后来落在老姨耳朵里,但她的反应,却跟别人都不太一样。 老姨大半辈子吃素念佛,不仅因为她是个虔诚的佛教徒,也和她曾经的遭遇有关。 她年轻时候是个米婆。 听说她是有阴阳眼的。 但这点她从没承认过,只说她比一般人对那些东西敏感些,也稍知些八字掐算而已。 却有一点是肯定的,她从小就有问米的天赋,在她十岁到十五岁那段时间,曾一直都在做着正儿八经的米婆,而且特别灵验,外面那些虚头巴脑的神棍,跟她完全不能比。 所以直到现在,尽管已时隔多年,村里人在很多事情上都还想着她,例如家里盖房子的风水,红白之事挑选日子或者要格外注意些什么规矩,事先都会备了礼去问她。 但既然她问米那么灵验,为什么后来不做那个行当了? 关于这一点,整个村的人似乎都心照不宣地不愿意多说,只隐晦地提起过,似乎是因为在她当米婆的最后那一年,也就是她十五岁的时候,一向反对她问米的父亲,突然得了一场十分可怕的病,去世了。 老姨伤心欲绝,认为这病是因为她问米的缘故,窥知了太多天机,所以报应到了她父亲的身上。于是从那之后,她就迅速收手,转而开始一心向佛。 但尽管如此,她仍没逃过继续失去亲人的命运。 此后的数年里,说巧或者不巧,陆陆续续,她身边所有跟她有血缘关系的亲人,都因各种各样的原因而一一逝世。直到最后,连她唯一的妹妹也不幸早逝,死于难产。 所幸去世前留下的那一个刚出生的孩子,周浩,倒是健健康康活到现在,没再出任何事。 他成了老姨活在人世间唯一的有血缘关系的人。 正因为这样,一直以来,除了一些简单点拨,老姨再也不像从前那样显山露水。 更是秉承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少东西,她都是眼不见为净。 直到听说了刘立清的事。 这个她一直都十分同情的孩子的糟糕命运,和一些只有她知道的秘密,让她着实做不到无动于衷。 而秘密之一,便是刘立清工作的地方——那座太平间。 那座太平间造的地方是有讲究的。 身在北汶山的入山口附近,背对北汶山,面朝阎王井,简直是两条极阴之地的交汇处。 忘了是哪一年建的了,除了非正常死亡的那些尸体会被送去阎王井停尸,其它正常死亡的尸体则无一例外,在下葬前都是先被送进这个太平间。 太平间保太平。那座太平间的大门口有红漆刷着这么一行字。 老姨说她每次看到那行字心里都有种说不出的不舒服。 但具体为什么不舒服,她不想多管闲事,所以一直都没有细究过。 整个建筑小且简陋,年代也十分久远,是谁造的这座太平间,连老姨这岁数的都没见过。 只知道是个看风水的。原先来这里是为帮村里一个曾经的富人迁墓地,后来墓地迁走后他又回来,指点村长在这里盖了座太平间。据说原本村长没同意,但不知那风水师说了什么,后来还是建了。 之后一直用到现在,但使用率一直以来都不高,一年到头大门开不上两三回,除了曾经我奶奶经历过的那一次阎王井所导致的‘瘟疫’事件。 一直以来,太平间都有个看护人。 仅仅只有那么一个。 年纪很大了,但因为一直在路过太平间附近的时候能看到他,所以他什么时候退休的,反而没什么人留意。后来老姨问起村长,才知道,那人前阵子心脏病发作病逝了,而这地方虽然冷清,但没人看着终究不行,所以才对外招聘。 而刘立清是当时唯一去应聘的,毕竟汶头村这样的地方,本就迷信,谁愿意在离阎王井那么近的太平间立当看护人,哪怕工资要比本地平均工资高出不少。 能有人应聘就不错了,何况看刘立清又是个年纪轻轻的小伙儿,火旺。于是,就那么草草签了合同,定了下来。 这种草率在老姨看来,实在是很不应该的。 稍微懂点的人都知道,在这种地方待的人八字要压得住。刘立清虽说是个年轻小伙子,火气旺,但如果八字不行,就是不可以。所以她让周浩去太平间,想把刘立清叫到自己家,好好问问他的生辰八字。 但还没等周浩出门,却见到刘立清自己找上了门。 他看上去样子十分糟糕,像得了场重病似的,又是瘦又是苍白。 整个人也十分没精神,那会儿天快要入夏,他仍还穿着厚重的外套,站在门口摇摇欲坠。 看到老姨的那一刻,他几乎晕倒过去。 他说,老姨,您救救我,我好像被脏东西缠住了。 第147章 驱魔二十 老姨说,对于那天,她的印象非常深刻。 因为就在刘立清说着那句话的时候,她看到烈日当头,那么亮的阳光下,刘立清脚下的影子却淡得像缕被风一吹就会散的烟。 那一刻她心跳得非常快,直觉到危险,而她的直觉比一般人要敏锐得多。 但她只能不动声色,把这样的刘立清带进自己屋里,然后问他到底出了什么事,为什么要那样说。 随后,从刘立清断断续续的话语里,她逐渐了解到了一个她有点不想面对的事情的始末。 刘立清是在被我叔叔打了那一顿之后,开始发觉自己身上出了问题的。 而且,那是个非病,非伤,也不是吸毒所导致的问题。 刘立清说,那天从卫生所包扎完伤口出来后,他觉得头有点疼。 当时并没在意,因为自从他戒毒后,时不时的会头疼。又因为腿上的关系,整个人很不得劲,以为自己着了凉,所以回到家后草草吃了点感冒药,他很早就上床睡觉了。 睡着睡着,感到身上特别冷,他想把被子捂捂紧,可是手往身上一摸,身上什么也没有。 那时候他脑子仍因药的作用而迷糊着,所以虽然没能摸到被子,但闭着眼睛一动不动,他很快就又要陷入沉睡。 但似醒非醒间,他隐约感到有只手在推他肩膀。 有一下,没一下,那只手很凉,还有点潮湿。 这让原本就感到冷的刘立清有点难受,所以本能地挥了下手,却没想到,手腕一下子被原先推着他肩膀的那只手,一把给抓住了。 瞬间从手腕上传来的那股冷到骨髓的刺痛,令他一个激灵,醒了过来。 迷迷糊糊睁开眼,四周乌漆麻黑,他什么也看不见。 这个时候他仍还没彻底清醒,所以仍还没觉察到有什么不对,只下意识伸手想去摸电灯开关。 可是手伸到床头柜的方向,却一摸一个空。这一下,他彻底清醒了。 僵躺在那儿,半天没有动,他张大了嘴却没敢用力喘气。 因为他发觉,自己并没有躺着自己的床上,甚至,也根本就不在自己的房间里。 四周空气冰冷,并弥漫着一股陈旧的、对他而言十分熟悉的气味。 那股味道让他清楚意识到,自己是在太平间的停尸房里。 而身下那张因他动作而吱嘎作响的‘床’,是临时安放尸体用的,停尸架。 人在恐惧的时候,会惊叫,会逃,会有身体条件反射而出任何一种应激反应。 但当特别恐惧的时候,反而什么反应都没有,就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刘立清说,他当时整个人都懵掉了。 分不清是恐惧多一点,还是对当时他所处环境的惊诧,更多一些。 而随即,他的呼吸变得更加急促起来。 因为他想到了刚才那只推他的手。 既然是在停尸间,既然这地方除了他之外没有第二个活人,那么刚才把他从沉睡中推醒的那只手,又到底会是谁的? 不过,即便到了这个时候,刘立清仍还保持着一丝冷静。 他想他断不可能在睡梦中自己走到太平间来。他家离太平间要走近半小时的路,从没听说有人能梦游走那么长的路而不醒,何况路上还有不少障碍物,所以一定是有人趁他睡的熟,把他从家里悄悄带到了这儿。 这么一想,似乎一切都可顺理成章地想通了。 他知道自己最近的所作所为,不仅让我叔叔生气,更是得罪了已跟丘梅姐订婚的王川。 虽然我叔叔打了他一顿,但是他不会因此就放弃继续纠缠丘梅姐,这一点我叔叔知道,王川同样也知道。 所以刘立清当时认为,他如今这一番可怕遭遇,一定是我叔叔和王川为了恐吓他,所以故意趁他虚弱而联手弄出来的装神弄鬼。 如此一琢磨,他便更加冷静了许多,甚至可以比较淡定地从停尸架上坐起来,掏出兜里的打火机,在黑暗里给自己点了支烟。 但就在打火机熄灭的一刹那,余光还未完全消失的时候,他看到自己脚边,蹲着团灰蒙蒙的,人一样的东西。 那股瞬间而来的冲击,几乎让他窒息。 他吓坏了,不确定到底自己所见是真的,还是明与暗交替时给眼睛造成的错觉。 所以他立刻条件反射地往那方向蹬了一脚。 一脚上去是空的。 这说明,那地方根本就没有任何东西。 他略松了口气。但很快,更多的恐惧像是被刚才那瞬的错觉给开启了,潮水似的涌来。 黑暗和寂静让他心慌意乱,他没法再像先前那样能够比较平静地在这间伸手不见五指的停尸房里继续待着,所以立刻坐起身,重新点亮了打火机,想去找墙上的电灯开关, 可是打火机的火刚刚燃起,迎面忽然吹来股风,一下子就把火给熄灭了。 他惊得手一抖,打火机落地,他却没敢下地去捡。 因为刚才那股风,很明显,是有人在离他不远的地方,朝他吹了一口气。 他甚至清清楚楚听见有人吹气时呼哧一下的声音。但刚才打火机火苗亮起的光虽然微弱,也足以照明他身周一圈,别说是人,就连鬼影子都是没有见到的。 想到鬼这个字,他一激灵,当即从停尸架上连滚带爬地下了地,凭着白天的印象摸索着就往大门方向走,但没走几步,突然脚上一沉,有只冰冷的手抓在了他脚踝上,一把将他拽倒在地,又顺着他脚踝一路而上,一把掐在了他脖子上。 于此同时,他感到后脖子冷飕飕吹来一股凉风,还有个听不清男女的声音,咕咕哝哝说了句什么。 然后他身上一阵发冷,紧跟着,后脑勺就像被劈开了似地一阵剧痛。 之后有那么一段时间,他完全没有任何意识。 等到脑子里的意识渐渐回笼时,刘立清睁开眼,发觉天已经亮了。 一度他以为自己先前所经历的一切是场噩梦,但当他感觉到地面的冰冷,和看清楚周围惨白又空荡的环境后,他立即意识到,自己仍在停尸房里。 而昨晚那一场噩梦般的经历,也根本不是梦,他甚至看到了自己脚踝上清清楚楚印着几根发黑的手指印。 他怕极了,哪里还敢独自继续逗留在这间停尸房里,只觉得那些紧闭着的陈列柜随时会打开一扇门,然后,从里头爬出一具不知道在这地方藏了多久的尸体来…… 他逃也似地离开了那栋坟墓似的太平间。 匆匆回到家后,他就病了。先是头痛发烧,然后腹泻。肚子疼的跟刀绞似的,连去卫生所的力气也没有。 折腾了几天后,丘梅姐不知从哪里听到了他生病的消息,犹豫再三,终究对他仍存有一丝感情,所以还是到他家里去看了他。 见他实在连床也起不来,就留下照顾了他几天。 原本刘立清以为因祸得福,虽然受了场惊吓又生了场重病,但他似乎以此换得了丘梅姐的垂帘。正试图鼓起勇气借这机会往前更近一步,谁知就在丘梅姐答应照顾他的最后一晚,丘梅姐却出了事。 那件事,若不是老姨此时说起,怕是至今都不会有人知晓。 因为丘梅姐活着时不能说,死后,更应该随着人入黄土,就此埋了干净。 可是最终仍是见了光。 老姨说,就在丘梅姐照顾刘立清的最后一天,她在回家去的路上,被人绑走,强奸了。 由于丘梅姐始终没看到那名罪犯的样子,所以罪犯在发泄过后没再继续伤害她,而是把昏迷的她扔进了山沟里。 那时由于既怕我叔叔看到他,又不放心丘梅姐一个人走夜路回家,所以刘立清犹豫了很久后,骑了车想去丘梅姐家里看看她是否平安到达。谁知刚经过山谷边,就发现了衣衫褴褛的她。 当时的样子,不用问什么,也清清楚楚知道丘梅姐发生了什么。 登时刘立清又气又悔。 气自己顾虑太多,悔自己没有不顾一切去送丘梅姐。当时就想去报警,但丘梅姐拦着死活不让,因为她认为那样的话,会让她从此再村里人面前再也没法抬头。 刘立清想想也是,便只能先把丘梅姐带回家。 原想先安抚住她的情绪再送她回家,谁知他才有事刚走开一会儿,丘梅姐就差点喝了农药。 刘立清为此跟丘梅姐大吵了一顿,问她为什么要想不开。 并且发誓说,无论她怎么想,他一定会娶她,让她不要再做这种傻事。 丘梅姐似乎是被他给说动了,也似乎是被他安抚得平静下来了。只是那天他将丘梅姐送回家后不久,丘梅姐突然就嫁人了。 新郎不是刘立清,而是王川。 丘梅姐结婚那天,刘立清几乎快要疯了。 但他什么也不能说,什么也不能做,毕竟人家是未婚夫妻,是被双方家庭认可的。 他刘立清又算个什么东西,一个吸毒者,一个一无所有的人,一个看守太平间的。 于是那一天,大病初愈又喝了太多的酒,他一个人在丘梅姐出嫁的那条路上东摇西晃地来回走,像个丢了魂的幽灵。 最初还有人过来劝他,后来一个人都没有了。 那样也不知道浑浑噩噩走了有多久,从黄昏到黑夜,从黑夜到凌晨。 走得快要睡着了的时候,他听见有人叫他名字。 刘立清以为又是谁来安慰他,下意识应了一声。 但回头看,身后哪有什么人。 只有阎王井上几叠纸币被风吹的沙沙作响。而就在刚刚之前,他发誓,他根本就没听见过这些纸币的声音。 不然他至少心里会有所警惕的,哪怕喝了再多酒,再怎么被悲伤弄得魂不守舍,也不至于忘了走在阎王井的附近要注意些什么。 可是一切似乎太迟了。 这种时候,他只能用村里规矩是迷信这种说法,在回家的路上反复不停地安慰自己。 同时他也认为,很有可能那声叫唤是他的错觉,毕竟喝了那么多酒,神智根本不清不楚。 那天之后,似乎什么事也没有。他依旧日复一日过着他行尸走肉般的守门人的日子,没因为上次那场可怕遭遇而辞职,也没再回过家,因为丘梅姐跟她丈夫王川一起住在我叔叔家,老实巴交的王川心甘情愿当我叔叔的倒插门女婿。那一家其乐融融的样子,让他需要借助一切能够麻痹自己的东西,去麻痹自己。 似乎日子就这样了。 过成了一滩死水,从他失去父亲,失去自己的学业之后,就早就注定了的。 直到有一天,又是一个寒冷的夜,刘立清的头痛再次发作,早早上了床。 吃了药睡到迷迷糊糊的时候,他听见耳边有人咕咕哝哝叫着他的名字:刘立清……刘立清…… 他应了一声,用力挥了下手。 想把那个在他耳朵边一直念叨个不停的声音挥走,但突然,他感到冷得要命。 生生地被冻醒了。 醒来的一刹那,他意识到了什么,迅速睁开眼,然后,心跳快得几乎让他一口气没能提上来。 他看到自己身上坐着一个‘人’。 第148章 驱魔二十一 刘立清说,当时的情形,恐怕是他毕生难忘的。 坐在他身上的是个男人。 年纪不太大,穿着他太爷爷那辈人穿的衣服,黑布长衫,黑缎子马褂,黑色袜子,黑漆漆的脑袋后面拖着条又粗又长的黑辫子。 一身黑,唯有脚上一双布鞋是红的。 猩红的颜色,鞋尖上用金线绣着一个篆体的寿。 夜色里,这两种颜色的对比突兀得极为可怕,但更可怕的,是这男人的那张脸。 它是凹凸不平的,几乎辨别不出任何五官,仿佛一层皮就是这张脸的所有。 最初刘立清不知道这是什么原因,也不想知道,在清楚听见自己名字从那张脸上传来的瞬间,他唯一的念头是想尖叫,想逃。 刘立清……刘立清…… 那人反复念叨他名字的声音,就像一台生锈了的抽风机。 可是刘立清不仅逃不了,喉咙里也发不出一点声音。 因为那男人坐在他肚子上,像块刚刚从冰箱里捞出来的实心秤砣,黑沉黑沉,全身冒着潮湿的冷气。 那股冷气直透进被子,又穿过被子钻进刘立清的身体,冻得他仿佛连每一根骨头都僵硬了。 肚子阴疼得厉害,但他完全不能动弹,这种感觉既恐惧又痛苦。 几乎因此将要在这双重折磨下晕厥过去的时候,他看到那男人的脸突然穿过黑暗,朝他面前压迫了过来。 这个时候,刘立清终于看清楚了,这男人之所以脸看起来除了一层凹凸不平的皮,没有任何五官,那是因为他脸上蒙着层纸。 黄表纸。不止一层,而是很多层。 一层又一层,叠加黏贴在这男人的脸上,直到他脸上像被罩了一层厚且诡异的面具。 刘立清书读得多且杂,所以当时他就反应过来,他所见到的这个,意味着什么。 他见书里写过,明朝时候有种刑罚,是用黄表纸纸沾了水,然后一层一层往受刑者的脸上糊。黄表纸受了潮后极易膨胀并紧贴在人脸上,人要呼吸就得用力,而随着纸张叠加的层数增多,到了最后,人完全无法继续透过那些纸吸进空气。 这种窒息致死的死刑,有个挺好听的名字,叫‘雨浇梅花’。 据说死于这种刑罚的人,若没有得到很好的超度,一股怨气会一直逗留在他死去的那个地方,寻找一切能让他重新呼吸的东西。 所以刘立清醒来后呼吸一重,此‘人’就立刻朝他靠近了过来。 想明白这一点,刘立清吓得险些尿失禁。 虽然生在汶头村,但曾经的刘立清跟我一样,一直对鬼神说是不屑一顾的。 更何况,生活有时候比鬼神更为可怕,所以他能无所畏惧地去面试太平间的职务,也在那天晚上,当自己在太平间遭遇了那么可怕的事情后,仍能为了麻醉自己而选择继续留着看守太平间的职务。 但当他清清楚楚面对眼前这东西靠近的时候,那种前所未有的恐惧,令他几乎肝胆俱裂。 他没想到自己有生之年竟然真的能见到鬼这种莫须有的东西,并且,在离它如此近的距离之下。 他想逃,可是无力逃也无处可逃。 恨不能当场晕厥过去,可是偏偏在这种极度恐惧的状态下,他反而异常地清醒起来。 清醒得能数得清自己的心跳声。 这令他呼吸不由自主就变得更重。 所以那天晚上,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经历了自己毕生中可能最为可怕的一场遭遇。 他亲眼目睹那个男人在感觉到他越发急促的呼吸后,头往前猛地一沉,往他为了呼吸而张大了的嘴里,径直钻了进去。 见状刘立清忙用力把嘴闭上。 但已经迟了。 那男人并不是实体,进入刘立清嘴里的瞬间,也没有带来任何异物侵入的感觉。 仿若一阵冷风,刺溜一下就吹进了刘立清的喉咙,然后沿着他喉管一路往下,沉进了他的肚子里。 他肚子于是疼得更加厉害,仿佛肠子结成了冰,又被刀子一下下猛力戳烂。 可是他完全顾不上这痛,因为更可怕的一切,正在他眼前继续发生。 那男人不仅将自己自己头颅钻进刘立清体内,整个身体也一并在往他嘴里钻。 这过程给刘立清带来的恐惧,根本无法用语言来形容。 他只想一死了之,可偏偏死不掉,也无法失去意识。 只能被迫无比清醒地面对着那一切,直至亲眼目睹那男人大半个身体缓缓钻进自己喉咙后,他才终于在剧烈的腹痛和情绪彻底的崩溃中,昏厥了过去。 醒来时,天已经大亮。 眼前自己房间所熟悉的明晃晃的一切,让刘立清心存一份侥幸,他希望昨晚看到和经历到的一切,都只是一场噩梦。 可是紧跟着腹部袭来的疼痛打消了他这份希望。 他疼得有些难忍,遂爬起床,想去卫生所做个检查的时候,他突然发觉自己两只手心里全是血。 他很慌,昨晚上昏迷后他一整晚都在床上,这血是从哪里来的? 匆忙屋前屋后查了个遍,也没查到血的来源,因此打消了去卫生所的念头,刘立清就这么呆坐在自己家里,于惴惴不安中一边胡乱猜忌,一边在腹痛中度过了这困惑又痛苦的一天。 到第二天,刘立清的肚子实在疼得有些受不住。 乃至连饭都吃不下去,他只能强撑着出门,拜托住在附近的邻居把他送去了镇上的医院。 但是一系列检查做下来,除了有些贫血,他身上并没有查出任何问题。 可腹痛是确确实实存在的,他问医生这是什么原因,医生只能看数据,所以他们也说不上来到底是什么原因所造成,因此建议他去更大的县级医院,做个ct。 去县级医院就意味着要出北汶山。 不知为什么,一想到这一点,他心里就莫名有些慌,却又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慌些什么。 他想可能是那天晚上的遭遇让他心理压力太大了,所以回去后,没敢在家里多待,他立刻就收拾了行李和一些钱去了他邻居家,想拜托他们用自家的小货车再送他一次,去县城。 可就在出门后不久,或许是两天没怎么好好吃过东西,又或许是因为贫血的关系,在太阳底下走了几分钟后,他突然头昏眼花,连个反应都没,就一头往地上栽倒下去。 事后刘立清形容,他当时只是感到头里一阵发晕,然后眼前黑了一下。 再睁开眼时,天竟然已经是黑了。 短短一阵难以置信的呆滞过后,他没敢动,甚至连呼吸也没敢发出一点声音。 因为他从呆滞中缓过劲来后,随即发觉,自己所躺的地方不在野外,而是在太平间里。 这地方在他上次锁门离开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他身上没带着太平间的钥匙,可是他此刻却躺在太平间的停尸房里。 就跟前一次的遭遇一样,但这次,他再也无法傻乎乎地认为是有人在整他。 他想可能在那次的时候,他就已经被某个脏东西缠上了。他不清楚自己到底做了什么会让自己被缠上,也许压根就不应该贪图那点钱而到这个没人愿意来的地方工作,但时至今日,后悔已经来不及。 他迅速爬起来想要离开这鬼地方,可是很快他再次发现,自己两只手心里都是血。 又一次的,不知什么来路,不知什么原因,所沾染上的血。 他害怕极了。每次见血都是在他完全没有意识的时候。第一次他昏迷在床上,还能有所借口,不去胡思乱想。但这次,他是从自家附近一直到太平间,这一路上究竟曾发生过什么事,他完全不敢想象。 所以魂不守舍,他全身发冷,心口却像火似的一团在烧。 烧得他不得不立刻去卫生间,想洗把脸让自己冷静下来。 但刚走进卫生间,他就被镜子里自己那张脸给吓到了。 他发现,不止他手心,他脸上和嘴上,斑斑驳驳一大片,竟也都沾满了血! 甚至他嘴里都尝出了血腥味,这意味着什么,他想都不敢想。 就此没敢再出门,他把自己锁在了家里,连锁了几天。 白天不敢见人,晚上不敢睡觉,怕睁开眼又见到自己一脸一手心的血。 但他身体的情况越来越糟。腹痛让他总是没有胃口,有时候饿了就泡点面,但每次一吃面他就吐。 身体吸收不进东西,再加上晚上不敢睡觉,所以那三天里他急剧消瘦。 到了第四天早上,他终于熬不住,浑浑噩噩在床上睡熟了过去。 不知睡了多久,后来是被手上的疼痛给弄醒的。 醒来后第一眼,他就被眼前所见的一切给吓傻了。 他看到自己躺在地上,手里抓着一只野狗,狗的四肢和脖子都被咬烂了。 临死前,那只狗显然做了最大的反抗,所以他的两只手,手腕和手背也几乎被那只狗完全给抓烂了。 他怕得要死。 不是怕自己的手背被抓烂,而是自己好端端躺在自家的床上,为什么一觉醒来后会在村里的小道上,而且手里还紧紧抓着一只死狗。 死狗脖子上缺了很大一块肉,而他自己嘴里则含着一大块腥臭粘腻的东西。 不用看他都知道他嘴里那块东西是什么,当场他就吐了,吐出来一地的血和带着毛的皮肉。 刘立清再次晕了过去。 醒来时他发现自己再次回到了太平间,脸上和手上的血显然都被清理过了,很干净。 只是嘴里仍残留着血腥味,提醒着他自己刚刚发生了什么,他又怕又难受,蹲在门房间里嚎啕大哭。 哭着的时候,村长来了。他是好些天没见到刘立清,又听说他跟我叔叔家的事,所以想来看看他,顺便劝劝他。但在他家里没见到他,就到他上班的地方来看看。果然见他在这里,但一见他不由吓一跳,想了想,便直截了当问他是不是复吸了,怎么人瘦得像个鬼一样,还一脸的眼泪鼻涕。 刘立清太害怕了,一个人没法继续承受这样的秘密,就把他从第一次莫名其妙来到太平间的遭遇,直到阎王井边被人叫了名字后,他身上开始出的问题,省去了他手上有血,以及活吃了一条野狗的那段,一一跟村长简单说了。 村长听完立即对他道:你这孩子怎么现在才说呢?阎王井里的东西叫你你都能回应?你还要不要命了? 说完,见刘立清兀自蹲在地上无措地看着他发呆,他长叹了口气:那赶紧找老姨试试吧,她以前当过米婆的,见多识广,兴许能帮你。 第149章 驱魔二十二 村长的提醒让刘立清想起了老姨曾经的那些神通。 所以当村长离开后,他立刻忍着全身的不适,匆匆来到了老姨家。 但最初他面对老姨时,就跟在村长面前时一样,没敢将所有事情的始末原原本本告诉老姨。 直到老姨问了他的八字,掐算过一番后,老姨当即动了怒。 问米是扶乩的一种。 借米通灵问阴阳。这种行当,最忌讳别人所说与所问的东西有隐瞒或出入。 所谓差之毫厘谬以千里,一旦问米人得到的信息有问题,出的岔子很有可能会导致极为可怕的后果。而刘立清本身已经十分糟糕,更不该在这种时候还刻意隐瞒,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他这种不该有的谨慎会害了他自己,甚至问米人。 所以老姨当即对他说,如果到了这份上还有所隐瞒,那也不必来找她了。她不是神仙,没法从残缺的线索里给他问米,不管他为了什么而要把那些事情隐瞒下来,如果实在觉得难以启齿,那不如另请高明。 这番话对于一个饱受折磨的人来说,是有些狠了。 但老姨在当时当刻没法以同情心来面对刘立清。从他阳光下的影子来看,他的状况显然非常糟糕,差一分毫都会攸关性命,所以她必须让刘立清保持完全的警醒和坦诚,就如同治病时需要病患对医者绝对的配合。 而刘立清早已走投无路,所以听老姨这样说,没再犹豫,他将自己为了丘梅姐到太平间工作后的一切经历,乃至包括丘梅姐被不知名歹徒所造成的伤害,原原本本地告知了老姨。 至此老姨才明白,原来刘立清与丘梅姐之间竟然发生了那么多的事。 这对小情侣的命运不仅坎坷,而且苦难,由此所导致的刘立清的那一番遭遇,仿佛是命中注定的。 从刘立清的八字来看,他不仅八字轻,而且命十分硬。 这是典型的招阴体质。而他先前吸毒的行为,更是令这种体质变本加厉,从而会惹东西上身。 但倘若他父亲没出事,他就不会跟丘梅姐分开,更不会堕落到去吸毒,甚至试图靠赌博来赚钱,导致最后债越欠越多,几乎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所幸丘梅姐对他的好让他没有完全自暴自弃,只是,为了重新振作和挽回丘梅姐,他不得不去了那间没人肯去的太平间,就为了比别人能每月多赚一两千块钱。 结果他招阴的体质,不仅让他撞克到了徘徊在太平间里的阴魂,甚至还被阎王井里的东西给趁机缠上了。 众所周知,为什么自古汶头村里死于非命的人都要先停尸在阎王井内,就是因为阎王井里有个煞气极重的‘主人’。 所谓一物降一物,那‘主人’虽然被困在阎王井,却能克制那些死于非命者的戾气,甚至将之吞噬,以此避免那些死者死不瞑目,假以时日在村里造成祸害。 但那么多年来,总有一些不怎么简单的东西,并没有被简单克制或者吞噬掉。 它们同阎王井的‘主人’一样,只是被那口井,以及整座北汶山所困住。 这种东西自是不甘长年被那样安安静静镇在地底,所以无数年来,它们无时无刻不想从里头出来。 而刘立清在阎王井附近听见叫他名字的那个声音,想必就是其中之一。 这就意味着刘立清所面临的状况非常糟糕了。若说只是惹上寻常的脏东西,老姨或许还能想想办法,但惹上了阎王井里的东西,她哪有办法去对付,也不敢去对付。 可是她若不帮忙想想办法,刘立清这条命可能就活不长了。 毕竟是一个村里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而且命还那么苦,老姨不忍心。 所以考虑过后,她想了个比较折中的法子,就是先取了刘立清的血,然后到太平间做法,用问米的方式,去看看那个缠着刘立清的东西,到底真的是来自阎王井,还是仅仅只是太平间里仍还徘徊在阳间的阴魂。 问米后的结果,再次宣判了刘立清的命运。 最初他的确仅仅只是撞克到了太平间里的一个阴魂。 而那阴魂不是别人,正是因心脏病发作而猝死在太平间里的那名老看守。 或许是死得太突然,老看守的魂魄在执念中留在工作的地方徘徊不去,因此遇到八字极弱又一直在走着背运的刘立清,就下意识缠上了他,并把他的身体当做了自己,半夜附在他身上回到太平间,继续着自己的工作。 而经过这样一次缠身之后,刘立清的体质已同死人几乎无异,他肚子原因不明的疼痛,就是因为这个所致。 拿老话来说,就是身体已踏进棺材,人却还活着,生和死的界限过于接近于是造成了反馈。 随后,因为丘梅姐的突然嫁人,他又是酗酒又是生病,所以在经过阎王井的时候,过于衰败的气运和低微的意识,让刘立清在浑浑噩噩中听见了对于正常人来说,根本就听不到的声音。 那声音俗称叫魂,一旦回应,生死两条魂就牵连上了。 由此,那个在阎王井不知被困了多少年的东西,借机从井里脱困而出。 但或许因为被困太久而使得力量衰弱,所以它仍会受到阎王井与北汶山的影响,因此它必须借助刘立清的身体,避开此二者,与此同时,还需利用他的手,为自己摄取能恢复力量的东西,譬如血。 这就意味着,一旦刘立清的这点作用不再被需要,就是他死的那一天。 明白了这一点,老姨极为害怕且矛盾。 她压根不敢跟阎王井里出来的东西作对,可是也不忍心看着刘立清如此一条鲜活的命,就那么悲惨地死于那个东西之手。更何况,在那一天到来之前,他还不知道会被那东西操控着,做出更多怎样可怕的事情来。 所以想来想去,老姨觉得必须得救刘立清。 况且,这也不仅仅只是为了要救他这一条命而已,同时也因为,一旦那附在他身上的东西有一天不再受到阎王井和北汶山的克制,天晓得它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来。 想到当初,我奶奶他们仅仅因为拿了阎王井里的祭品,就换来怎样一种可怕的后果。因此老姨着实不敢想象,那个离开了阎王井的东西,一旦彻底得到自由,将会带来怎样一场灾难。 所以无论如何,刘立清都是必须救的。 为此,她必须想出一个方法,既能让刘立清摆脱那东西的缠身,又能让那东西再度受到阎王井的牵制。 而幸运的是,她很快想到,自己还真的有一个方法可以做到这一点。 只是使用这个方法的代价,可能是极为巨大和惨重的。 当年因年少无知和对自己力量的过于自信,老姨她曾用这方法去救过人。结果直接导致了自己父亲的死,甚至,还在往后的时间里,持续地连累了自己几乎所有的血亲。 巨大的痛苦和自责后来一度令她丧失了面对一切的勇气,直到对佛教的皈依和自己唯一亲人周浩的平安长大,才让她重新找回一点慰藉。 现如今,若是再次不顾一切地去使用,等待她的又将会是什么? 她同样不敢想象。 不过好在,比起当年,她不再是个因有限的认知,而仗着自己有点儿本事就胆大妄为的孩子。 所以她想,若是她教会刘立清正确的使用方式,再用自己的曾经严加提点,那么以他的谨慎,势必不会犯自己当年的错误。 况且要弄齐施行这方法所需的材料,并不是刘立清这样一个门外汉所能做到的。 那个时候,她便是这样以为的。 说到这里时,老姨带着点自嘲牵了牵嘴角,然后,若有所思轻轻说了句:“由此可见,人的天真有时候根本不会随着年龄和认知的增长,而有所改观。” 老姨教给刘立清的方法,是很多年以前,一位曾经短暂寄居在她家里的老藏客,在看出她的灵性天赋后,惊喜之下所传授给她的一个密宗术法。 他说这术法特别神奇,用得好可救人命,但同时却也很危险,轻则出人命,重则出灾祸,所以一般的人包括他自己的徒弟,他都不曾传授过。 但眼看着自己快要天命到头,却始终找不到一个人有能力继承这个术法,总归心有不甘。 因此斗胆尝试,传给她这个汉族孩子,着实是因为,既然她有灵性这方面的一种罕见天赋,那即便她不是藏人,也不是自己手把手教出来的门徒,但或许可保这东西被安全使用,从而令它不至于在自己手中就此失传。 毕竟说起来,这术法当初也是由古时候的汉人,所带到藏族的。 而这术法说易不易,说难却也不算很难。只是所需的材料有讲究,比如阴尸油和戾尸灰。 所谓戾尸,顾名思义,是那种死于非命者的尸体。其中以自尽身亡,或冤死枉死者,为最上乘之选。 而所谓阴尸,则要复杂许多。 它是指阴年阴月阴日阴时所生的女子,在与水有关的地方死去后,被用槐木,柳木,或者阴沉木之类的属阴木材做的棺椁,存放进土壤起码有一个甲子时间以上,这样一种尸体。 所以通常要开始施行这种术法的话,施法者得提前很早就开始准备。 对于老姨和刘立清来说,这着实是个很大的难关。 因为根本无法预知需要多少时间才能找到那具尸体,也无法预知在寻找尸体的那段时间里,刘立清会发生些什么状况。 为此,老姨把刘立清安置在了自己家朝东的一间屋子内,也就是现在她所住的这个房间。 然后,将她供奉了整整四十年的韦陀佛,披上用掺了她血的朱砂所抄写的光明经,镇在屋内,以保刘立清在这段时间里能暂时不受侵扰。 但他们低估了那东西的力量、 在大约第七天的时候,老姨见到了那个被刘立清从阎王井里放出来的男人。 正如刘立清所说,此人穿着上世纪初的人惯常穿的那种长衫马褂,黑衣红鞋,后脑勺扎着根粗大的辫子。 脸上糊着面具似的厚厚一层黄表纸,整个人单薄得像道影子似的,令脚上那双红鞋显得格外刺眼。 最初他就像个普通人一样在屋子外敲门。 听见敲门声,老姨以为是周浩,正要去开门,所幸留了个心眼,先从门缝往外张望。 一看到来者不对劲,她忙后退,谁知刚一转身,就见他已经进屋了。 显然老姨贴在门上的那些护符,没起任何作用,他笔直站在刘立清的房门口,面朝着那尊韦陀像,既不进,也不退。 老姨说,虽然她在当米婆的时候有过不少见识,但如此近距离地面对这种东西,那是头一次。 当时一度令她紧张得几乎无法动弹,甚至不知该如何处理。 屋里那么多佛像和她多年存放下的法器符咒,好像没有一样对这东西有制约的作用。 直到四周的空气越来越冷,她才被冻得回过神。 然后凭着多年经验,她收拾起理智鼓起勇气,用最快的速度把马桶里的水往他身上用力泼去,此人才消失不见。 但没来得及庆幸自己找对了方法,老姨就发现刘立清人不对了。 他像个得了唐氏综合症的人,两只眼睛对到了一块儿,神志不清,整天抬头看着天花板发抖。 这件事老姨没敢让人知道。 怕一旦别人知道后会把刘立清送去医院,那样一来,刘立清会变得更加糟糕。 便只能继续将他锁在自家屋内,然后更加着急地寻找阴尸。 许是刘立清命不该绝,在他已经处在了人生最糟糕的顶峰的时候,眼见希望极其渺茫,那种非常罕见的阴尸,倒是竟然自己被人送上了门。 第150章 驱魔二十三 汶头村有个大户人家姓闻。 据说是明朝监察御史闻良辅的后人,以前是住在省城的,古代时候是官宦,近代时候是商贾,一直都非常有钱。 但到了五十年代,因被划入走口资口派,为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于是举家来到汶头村。 此后直到平口反,家里的几个年轻一辈才有机会离开这片土地,重回原来的繁华世界。 这家人在汶头村一直挺有名的,一则因为他们是村里少见的有钱人,以及外乡人。 二则,也是最主要的一个原因,是因为他们家当年曾出过一件事,那件事至今都还是村里人闲话时的谈资。 那是他们刚搬来汶头村不久。 闻家的大儿子有个新婚妻子,姓杜,当时怀孕已有好几个月。 闻家人都是高材生,大儿子原是清华大学的,但划为右口派后被迫辍学,又在接受改造时吃了点苦头,所以到了汶头村后就一病不起,孩子还没出生,他就病逝了。 按说,他的死是当时的大环境所导致,但闻家人并不这么认为。他们觉得,这个大儿子的死,包括闻家现在的状况,都是由于娶了这个姓杜的女人的关系。因为,这个女人是罕见的阴年阴月阴日阴时生人,八字非常不祥。 所以当初大儿子要娶她时,闻家人是极力反对的,但大儿子对家里人反对的理由嗤之以鼻,后来两口子偷偷领了证生米做成熟饭,才令闻家人不得不接纳了她。 谁知娶进门才没多久,闻家就遭了难,更是在举家逃难般来到汶头村这个对于他们来说落后如荒蛮之地的穷地方之后,大儿子还重病身亡了。一时,所有的气愤和痛苦无处发现,所以姓杜的这个女人,自然而然成了全家的出气筒。 之后,突然有一天夜里,那女人跳井自杀了。 每次说到这件事时,村里人无不是愤慨和叹息的,因为那女人自杀,是源于那天她生产。 生产本是件喜事,却是难产,痛得她走投无路,可是闻家却连个产婆都没给她叫来。 当时闻家给的说法是,抄家后家里一点钱也没有了,支付不起产婆的费用。 但叫个产婆才多少钱?到底是因为什么而不肯叫,只有闻家人自己心知肚明了。 而杜姓女子也是个要强的。你们不帮我叫,我自己去村里找。所以在阵痛稍停的时候,她竟一个人离开了闻家,自己骑了自行车去村里找产婆了。 但最终没有找到产婆,因为在半路上,或许痛得实在太难忍,也或许对自己的未来没了任何期望,在她路过阎王井的时候,她竟挪开了压在‘井’口的石头,往里跳了进去。 阎王井说浅不浅,说深倒也不算太深,因为一般情况来说,真的有人跌下去,最多受伤,未必能跌死人。所以杜姓女最后是因为难产的痛,痛死在井里的。 后来曾听那些亲眼见过她尸体的人说,样子可惨了,剧痛让她脸都扭曲得变了形,身上和井里都是血,肚子里的婴儿露了小半个头。 但凡当时能有个人在场帮她一把,她都不至于这样活活给痛死,所以一双眼睛瞪得老大,几乎像要突出来一样死死盯着天。 那之后,按照惯例,遗体先停尸阎王井,到了时间再取出来下葬。 可是到了抬出遗体的那天,闻家人却怎么也不肯让人火化,坚持要将杜姓女的遗体土葬。 当时就有年纪大的出来劝他们,说,死者是一尸两命,而且又是自杀,又是直接死在了阎王井,实在太凶。看八字又是那么阴和硬,若是从井里带了什么不好的东西上来,那可了不得,不光会是他们一个家族的问题。 可闻家人就是不肯,坚持要让杜姓女跟他们大儿子的遗体一起合葬。说这是算命先生教的,只有这样才能断了她的八字给闻家带来的祸害。否则,他们闻家世代就没法再出头了,得绝在这个山村里。 那时候这事闹得挺大的,闻家几个老的像发了疯一样,又哭又闹寻死寻活。 两边僵持不下的时候,当会儿村里有个给人看阴阳的,就提出了一个折中的方法,说,既然不愿意火葬,那行,但杜姓女的遗体不能葬在村里专门给人下葬的坟地,包括闻家的大儿子,也不行,必须葬在一个合适的地方。 那地方就是阎王井和北汶山的中间。 两股阴煞之地的交汇处,唯有这种地方,才能镇得住杜姓女的尸体。 虽然不怎么情愿,但最终闻家人还是跟村里人一起相互妥协,按着这个方法给杜姓女及闻家大儿子下了葬。 只后,一切倒也相安无事,那座合葬墓,就那么一直都孤零零矗在阎王井和北汶山之间。 直至后来,闻家平反,重新得回了家业,一家人举家风风光光地搬离了汶头村。 同时,不知从什么地方请来了一位堪舆师,一边为闻家把那座墓迁走,一边说服当时的村长,在墓的位置盖起了一座太平间。 而,‘太平间保太平’这行字,就是出于那位堪舆师之手。 至今,除了那位早已去世的前村长,没人知道那位堪舆师为什么要在墓的位置盖上太平间。毕竟事后那么多年过去,村子里从未因此发生过任何不妥,所以村里人早已因对它的存在习以为常,而忘了去探究那个问题。 但让老姨意外的是,前些天他刚刚收留了因在那间太平间工作而出事的刘立清,随即,就见到了让人在村里盖了那间太平间的闻家人。 几十年没见,当初离开村子时这些人意气风发正当壮年,如今跟老姨一样,已是满脸皱纹。 他们并不是空手来的,而是抬着一口棺材——这年头非常罕见的上好紫檀木棺材。 里面装着满满一棺材的水,还有一具肚子非常大的女尸。 尸体还没完全腐烂,甚至可说是保存得十分完好。 他们对老姨说,这是杜女士,以及她的孩子。按辈分,这孩子是我们的大伯。恕我们贸然过来打扰您的清闲,但实在是没有办法,因为您是我们所能打听到的唯一的一位,有真材实料的米婆。 老姨一听呆了呆,然后问他们,那你们带她找我来是要干什么? 他们说,想麻烦您,给我们杜女士接个生。 听完闻家人把他们此行目的的来龙去脉详细说了一遍后,老姨是非常震惊以及震怒的。 她没想到,原本只是觉得这位杜女士死得惨,命太苦,但没想到,她的死竟是这样的冤。 也就是说,她原本是不该死的,更不会死得这么惨,但闻家出于自私,为了自利,一手造成了她的惨死。 原来,当初闻家之所以后来会接受闻家大儿子娶了杜女士这个八字太克的人,并不是出于对他俩已领证,已生米煮成熟饭的妥协,而是他们家当初显赫时所结交的那些大人物里,有个十分出色堪舆师。 堪舆师不仅能看风水,还能测阴阳算八卦,神得很。曾经闻家在他落难时帮衬过他,因此有一天,这位堪舆师主动找上门,对闻家的家主说,闻家那么多年非富即贵,是因为祖宅的风水庇佑。但天长日久,那祖宅的风水终究遭到了不可挽回的破坏,所以很快闻家就要大难临头,轻则有人死,重则灭全族。 家主一听吓坏了,忙问他,可有挽救的方法。 堪舆师说,挽救的方法有,不过挺损阴德,要不是为报当初相救之恩,他断不会来这儿相告。 而那方法就是在族里找一个身体弱,八字极轻的男人,让他跟一个八字极阴又极重的女人结合,令其怀孕。通常那男人在与这种八字的女人结合后不久就会死去,再设法让那女人带着肚里胎死去,然后,将两人合葬到一起,由此所造就的坟,有个听起来完全没法跟这坟联想到一块儿的名字,叫安宅。 安宅而立命。 一旦此坟修成,可令闻家顺势改命,保得闻家所有族人在往后即将到来的一场灭顶般风暴中,逃过浩劫,安身立命,不仅如此,甚至还能保住原有的富贵荣华。 但这方法虽然听起来极为诱人,却非常损阴德。 只怕今后即便逃过劫难,也会让人在看似平静安逸的生活中,永远无法跨过良心这道坎。 所以,这提议,那堪舆师只负责送上。 至于想不想做,能不能做到,单看闻家人自己如何选择。 最终,闻家家主经过一番思前想后的挣扎后,做出了选择。 他认为,既然自己大儿子从小到达身体孱弱,八字极轻,又偏巧对一个八字那么阴那么重的女人非娶不可,是不是意味着,连老天爷都已经替他做好了最合适的决定。 因此他决定,放弃自己这个儿子,去保住自己全族的性命和未来。 所以,那样一个致命又充满了人性自私欲望的圈套,就在那个时候,已经悄悄网住了毫不知情的那段痴心男女。 而不久后,那场席卷而来的险些断送了整个闻家生路的浩劫,更是坚定了那位闻家家主要将这计划进行到底的信念。之后,杜女士怀孕,他的大儿子在生理和心理双重折磨下病死,直至杜女士在闻家受尽了冷暴力,又在难产中被人不管不顾,于是自杀身亡…… 一切,都在那位家主的计划掌控中,非常完美地一一实现。 最终那座在阴谋和私欲中被搭起的坟墓,的确让闻家从那之后逐渐摆脱了浩劫下的阴影,并且重新获得了曾失去的一切。 而正如堪舆师所语言,当生活重新步入正轨,恢复到原来的富贵和安逸,闻家的人不可避免地想到了那两个为了他们所被牺牲掉的人,以及他们所做的令人齿冷的事。 所以,无论出于愧疚也好,出于为自己的私心所想做出弥补的目的也罢,在前往堪舆师那儿经过一番讨教之后,他们用重金聘用那位堪舆师前往汶头村,把那座已经完成了它使命的坟,从这个穷山村里接回去,好好安置里面那两个苦命男女的遗体。 但让人感到匪夷和恐惧的是,当棺材被带到闻家老宅后,一被打开,他们发现,本该安躺着两具遗体的棺材内,只剩下了一具。 大儿子的尸体不见了,不知是否是烂得彻底,整个棺材里全是黑油油充满腥臭的水,以及杜女士那具孤零零的遗体。 相对于大儿子尸体的彻底消失,她浸泡在水中的那具尸身却保持得极为完好,皮肤都还有弹性。 见状,堪舆师立即找了四个童身少年,将棺材重新钉上。 然后嘱咐闻家的人,将这口棺材用悬空的方式,架在老宅朝南一整天见阳光最多的一间屋子,再用石灰封死,直到那些石灰开出花,才能把这口棺材再次打开,然后找个走阴人,为杜女士接生。 ※※※※※※※※※※※※※※※※※※※※ 等待冥公子到来的亲不要着急,下章他应该就来了~ 第151章 驱魔二十四 石灰开出花? 最初闻家人并不懂这是什么意思。 问了堪舆师,他却也不愿明说,只说到了那个时候,他们自然会懂的。 那之后一晃几十年过去,原先离开汶头村时的青壮年,已经变成了满脸皱纹的老人,但日复一日,他们从没见到那些已经变了色的石膏层上,开出过什么花来。倒是整个家族越来越兴旺富贵,这些年来不断有人做官有人经商,生活可谓风调雨顺,一度令他们几乎都快把自己老宅里那口棺材,以及棺材里那个苦命的女人和她所代表的那段黑暗过往,给忘得干净。 族里新生的一代,更是因为家里长辈们的守口如瓶,所以对过去一无所知。 于是有一天,意外就那么突然地发生了。 那是新任家主最小的一个儿子,跟他新娶的小老婆生的,才刚六岁。 猫狗都嫌的年纪,第一次跟着他年轻的妈妈进老宅,哪儿跟哪儿都新鲜,跟佣人躲猫猫,把几个老佣人累得半死,趁着没人管到他,一个人偷偷从狗洞爬进了锁着的南边院子。 院子里只有一栋房子,整个老宅每天见阳光最多的地方,植物长得非常茂盛。 小孩子被花团锦簇的世界给吸引了,不知不觉就走到那栋房子边,看到房子四周和门窗上刷着那么多石灰,难免好奇,就一点一点底绕着那些石灰往屋里看。 不知道看了多久,几乎快要把外面一个劲找他的佣人们急疯的时候,突然他们听见这处院子里传来孩童一声声凄厉的尖叫。 忙循着声音冲过去,太久没开过那道院子的门,钥匙一时半会儿竟找不到,后来他们是把锁砸开了才进去的。 一进门,可把那几个年纪大的最先给吓傻了,就看到那小孩也不知道是怎么弄的,跪在那栋棺材屋西面的窗台上,半个头卡在窗户的防盗铁栅栏里,就卡在鼻梁的正中间。 小孩的骨头软,那鼻梁就这么硬生生给卡得往里凹了进去,痛得他哇哇大哭。 越哭越挣扎,越挣扎卡得越紧,所以窗台上下全是他鼻子和破碎的头皮里滴出的血。 而那地方原本砌满了石灰,一时间红的血白的石灰,看起来格外的触目惊心。 等到闻家众人好容易用钳子把栅栏给剪断的时候,小孩已经哭得脸色发紫,没了气。 幸好送医院及时,抢救了过来。 但醒来后,这孩子却怎么也见不得医院的窗,一见就大哭,能哭到惊厥。 这情形一直持续了快一个礼拜,他才渐渐的不再对医院的窗那么恐惧和排斥。于是有一天,趁着他情绪好转,闻家家主就心疼地问他,为什么要那么怕医院的窗? 不问还好,一问,那孩子又哭了起来。边哭边指着那些窗道:一样的,都有笼子。 确实,医院的窗跟那栋棺材屋的窗一样,都有铁栅栏。 于是家主安慰他,不要怕,那是防盗用的。 孩子却哭着连连摇头,说,不是不是,是笼子里有个大肚子阿姨。 阿姨坐在棺材上瞪着他。 还拉着他头发,要他钻到笼子里去陪她。 家主一听吓坏了。五六岁大的小孩,可能说话不知所云,但不可能刻意说谎。 更何况,一直居住在国外,头一次回到闻家老宅的这个小孩,又怎么会知道,那屋子的棺材里装着的是具怀孕的女尸。 只能说明,是那口棺材出问题了。 可是心知如此,他却不敢贸然让人把那间屋子打开,以查看棺材出问题的原因。 因为当初那堪舆师说得明明白白,只有等到屋外那些石灰开出花,才能把棺材再次打开。 可是石灰怎么可能开出花来呢?这问题,他从青年时就一直在想,想到现在,也想不明白。而当初做下那番交代的堪舆师,早在十年前就已经去世,所以现在出了这样的事,即便他想去找人问,也问不到了。 就在闻家家主为此心烦意乱之际,闻家再次出了事。 那是家主的一个堂哥。跟家主一样,年轻时候是个风流倜傥的人物,到现在上了年纪才收敛了一点,但最近为了他开的会所里一个当红的小姐,也不知怎的,脑子一热,跟人玩斗车。 就是在特别难走的盘山公路上,跟人飙车。 结果车开到一半,直接从路边冲了出去,盘山路的一边是悬崖,他的下场可想而知。 偏偏后来验尸,查出来他不仅酒驾,而且还毒驾,甚至在一年前还因为毒驾,把一个送外卖的撞成了高位截瘫,当时为了压住这件事,闻家动用了不少关系花了不少钱。 这让闻家一下子上了新闻的热搜。 飙车,酒驾,吸毒,毒驾酿成车祸。一夜间,原本在公众面前始终以好市民,企业家代表的形象出现的闻家,瞬间被陷入了非常不堪的丑闻。 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就在闻家家主为了减轻这个丑闻带来的影响,而各处奔波打点的时候,老宅突然失火。 这场火灾不知因什么而起,火势极猛,几个小时就烧毁了将近大半座宅院。 如此猛烈的火势,自然造成了人员伤亡。家主那个活了将近一个世纪的老祖母,被活活烧死,照顾她的两个姑母则在逃离火场时,一个摔断了腰,一个被横梁压断了双腿。而当时在宅子里的人,除了轻伤的几个,还有家主的一名堂兄和一名伯父,分别被严重烧伤。 如此重大事故,最后当查明了火灾的起因时,却给了家主再度一个打击。 因为这场火灾,竟是那位被烧死的老祖母,给亲手点燃的。谁也不明白在床上躺了多年的她为什么会突然防火烧这栋老宅,只能归结于她越来越严重的阿尔兹海默症。 除此,还能有别的解释么? 然,接受这说法是一回事,但接二连三的祸事发生,已让闻家那些原本不明状况的家人,开始警觉到了这些问题的不寻常。 为什么一切都是在家主的那个小儿子差点闯进棺材屋之后,所发生的? 为什么那么大一场火,烧毁了将近大半的闻家老宅,却偏偏离老祖母那么近的棺材屋所在的那处院子,却丝毫没有受到任何影响? 而家主那个六岁大的孩子,口口声声说在棺材屋看到的那个坐在棺材上的大肚子女人,到底是真的,还是小孩子的胡言乱语? 就在所有人为此惶恐不安,胡乱揣测的时候,又一桩更大的事,在闻家没有任何预兆地发生了。 什么样的事,是比人命更大的事? 闻家从商又从政,但从商者能做到顺风顺水,跟从政者官位所撑起的那片天,是离不开的。 所以对于闻家来说,什么都能倒,天不能倒。 这也就是为什么,当年的闻家家主在面临如此毁灭人性的选择时,毅然放弃了自己的儿子,而选择保住闻家。 这一次所发生的事,对闻家来说,真可谓是天倒了。 那是家主的一个伯伯,也就是曾经汶头村的那个老家主的二儿子,在毫无征兆的情形下,突然跳楼自杀了。 这个伯伯是那老家主身边最有出息的一个儿子。 闻家所有在京城里做官的人当中,就数他的官职做得最大,名声也最好。即便还有一年就要离休了,但京城里他带出来的学生不计其数,德高望重,手头人脉关系无限。 就是这样一个人,却突然自杀,因为新闻里说,他不仅养了二十多个情妇,还被其中一名争风吃醋的情妇曝光出来,这些年他外表看来清廉刚正,实则贪污受贿竟高达数十亿美元之巨,还不包括国外的隐匿房产和资金。 继续挖下去,只怕还会拔出树根牵出泥,所以没等有人上门拘捕,他就先跳了楼。 所谓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若说先前那些事所造成的风波舆论,还能靠手段和钱压下去,这一次,则完全是毁灭性的了。 一时间,闻家所从事的所有生意,全都出了问题,股票大跌,资金大面积缩水。 闻家那位家主为填补各处漏洞,可谓焦头烂额。 偏这个时候,自家后院又失了火。他七年前用尽手段把前妻逼离婚后迎娶进门的那位小娇妻,被追着他们家丑闻报导的记者挖掘出来,外面养着三四个情夫,甚至那个六岁大的小儿子,也不是他亲生的。 绿油油一顶帽子戴了近十年而一无所知,身为一个纵横商政两界那么多年的男人,无疑是奇耻大辱。而仿佛命运存心不想让这个家族好过,就在他连夜赶回家准备同那小娇妻当面对质的时候,半路上突发脑溢血,送进医院去抢救后至今都仍还没醒过来。 由此,原本打算离婚赶那女人净身出户的,结果婚没来得及离成,倒是让那娇妻得了风声,在他被送医院抢救的当晚,卷了大量财产,带着那孩子出了国,从此逃得无影无踪。 此后,闻家就此一蹶不振。哪怕所有人为此想尽办法,倾其所有,也无济于事。 毕竟那个大伯所出的事,足以断了整个闻家的所有未来。 便只能尽可能地缩小损失,并且在根源上寻找自救的方法。 而那根源,自然是那口高高悬挂在闻家老宅里的棺材,以及棺材里的那个女人。 尽管当时没有一个人提起,但每个站在老宅废墟上,承受着这个家族有史以来第二次致命危机的闻家人,都是心知肚明的,短短不到一个月的时间所出的那么多个事件,每一件都比前一次更为狠戾地打击到闻氏整个家族。所以很显然,这是一场迟来了几十年的报应。 可是明知如此,他们能拿躺在棺材里的那个死人怎么办? 去跪地求饶,还是将整口棺材拖出去火化,让它和它的所有怨气化成飞灰? 但即便烧成灰能有用么?如果有用的话,当年那堪舆师就不会对这口棺材做出如此的处理了。一烧了事岂不简单。 可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等到石灰开花,又怎么让石灰能开出花来? 就在他们面对这问题全都不知所措之际,闻家再次出了事。 这次出事的是个孕妇。 她是那个为了会所的陪酒女跟人飙车,最终送了命的堂哥的妻子。 四十多岁的人了,结婚至今一直怀不上,好容易怀上了,却因为一个小三,成了遗腹子。 所以她一直情绪都很不好,直到生的那天都是郁郁寡欢的,似得了抑郁症。 更为糟糕的是,她那天不仅难产,而且还突发羊水栓塞。 这是九死一生的,虽经抢救保住了一条命,但婴儿没能保住,而她也因呼吸循环衰竭导致休克,一直都醒不过来。同时,体内器官在逐一衰竭,继续下去,只怕再好的医院再高明的医生,都将对她回天乏术。 由此,那死婴的祖母突然就崩溃了。 她是闻家家主的二伯母,也就是当年老家主的二儿子的儿媳妇。那一天,她抱着婴儿的尸体,疯疯癫癫拖着所有人到棺材屋,指着屋里的棺材对着他们大哭道,作孽啊!都是你们这一家子作孽啊!虎毒不食子,老子害死儿子,连孙子也不放过,天理不容啊! 当初做出决定的,是老家主,但知情而眼睁睁看着一切发生的,是闻家上下那一大家子。 谁有罪,都有罪。所以,报应来了,落在不止一个人头上,并且,不知道要落到多少人的头上。 老太太边哭骂,边又突然大笑:还等石灰开花,哈哈哈,你们这群傻子!石灰怎么可能开花,这是要告诉你们,既然当初能做出那种事,报应迟早会来,怎么可能躲得掉!怎么可能躲得掉?! 面对她的话,无人能够反驳。 细想,不正是这个理么。石灰怎么可能开出花来,要它开花,比石头更不可能。 所以当初那名堪舆师,或许根本就是算准了他们早晚逃不过这场劫,所以给予的一个延长了几十年的安慰吧? 就在所有人为此感到绝望的时候,突然一个小年轻冷不丁地指着当初家主幼子出事的那扇窗,道:石灰开花,那不就是石灰开花么? 窗上窗下到处是白花花的石灰,所以那孩子出事时滴在上面的血,格外的清晰。 原本谁也没注意,但被这小年轻一说,再看过去,果然看出了道道。 确实是石灰开了花。 那一滴滴落在石灰上的血,像极了雪地梅花。 于是,那口被悬挂了几十年的棺材,终于在闻家人那天的一片兵荒马乱中,被重新抬出了棺材屋。 再次将那口棺材打开,众人见到了棺材里的状况,总算明白了当年那位堪舆师的话是什么意思。 杜女士的尸体在几十年过去后,依然没有腐烂。 但变化是有的。 她肚子里那个没能出生的胎儿,原本只露了半个头。但这次开棺,它整个头都已经露在了杜女士的体外。 显然这尸体在生产。 登觉毛骨悚然。 于是,他们当即用最上等的紫檀木做了层棺椁,以防止尸味泄露,然后在打听到了能给尸体接生的最合适的走阴人后,闻家那几个当初因年轻又怯懦,所以眼看着杜女士夫妻被牺牲而没有过任何表示的旁观者,就这么一路小心翼翼,将这尸体护送到了老姨家。 一番话,老姨听完,就知道杜女士的怨气还没发作完。 不然人都死那么久了,怎么可能还会生孩子。 当初的堪舆师应该是已经预料到了现在的结果,出于恩亲继续帮了闻家一回,但不想因此给自己惹祸上身,毕竟杜女士夫妻和孩子的死完全是因他而起,他若继续对付杜女士,会遭天谴。所以用吊棺的方式将死者的怨气先暂时镇住,再把这烂摊子丢给了几十年后的走阴人。 按照以往,老姨断然不会接下这种差事,但这次不一样。 一来她真心觉得这杜女士可怜,所以亲自想送她一程,毕竟她不来做,若是闻家人病急乱投医把她送到了一些半吊子的手里,只怕超度不成,反而会引来更糟糕的灾祸发生。二来,这着实是具难得的阴尸,要找到它的几率堪比大海捞针,如今被直接送到门上,实在没理由将它拒绝。 就这样,她在把压箱底几十年的法器取出来做了正经仪式后,才正式把那口棺材迎进门。 为尸体接生,这事她倒并不是第一次做,十多岁她刚当米婆时就给为村里难产而死的产妇做过了。一尸两命很难超度,把未能出生的孩子从母体内取出,再清洗包扎完毕母婴二人一同埋葬,可以最大程度低安抚逝者,让死者平静。 这也就是为什么,当初那位堪舆师在见到棺材里杜女士的样子后,会要走灵人给杜女士接生。 两具尸体化了一具,只剩下一具,且密封的棺材里充满了水。 那些水是杜女士的丈夫尸体所化的尸水。 这一点老姨没对闻家那些人说。 正常情况下,一具尸体怎么腐烂也不可能连牙齿骨骼和头发都烂得一点不剩的。 所以杜女士丈夫的尸化,很不正常,这是一种另类的尸解。 很多人都知道,道士修仙,修炼到一定程度后会尸解,褪去肉身骸骨,羽化登仙。 但还存在有另一种尸解,就是如杜女士的丈夫这样的,怨气浓重到一定的程度,肉身被彻底腐蚀化解开来,形成阴水。 这水令杜女士的尸体几十年来不曾腐烂,同时也令她的怨气变得更加厉害。当初在汶头村时,受制于阎王井和北汶山的牵制,那股怨气一直处在沉睡状态。被堪舆师带出汶头村后,又被精通此道的堪舆师设法压制,所以直到几十年后,才因那孩子的无意中闯入,而爆发出来。 这一爆发就不可抑制,必须让它发泄个畅快,否则,除非拥有绝对压制得了它的力量,不然会被这怨气给反噬。 所以给杜女士接生的时候,必须十足十的小心,最起码的一点,要给那股怨气有个发泄的渠道。 好在汶头村这地方有先决条件,尤其是北汶山这块外界进来时必经的‘群尸之地’。否则,如果是在外面,那老姨就算再怎么想要这具阴尸,也是不敢贸然同意为它接生的。 但即便有北汶山,也不能让杜女士的怨气得到完全释放,何况,自从丘梅姐的葬礼出事后,阎王井跟从前相比,有些不太对劲。 为什么说它不对劲? 闻家这几口人能把这口棺材顺利带到她家而没有发生任何问题,这就是问题。 所以,除了那两者,必须还有个更有效的东西,去帮着老姨对付在给尸体超度的过程中,会出现的怨气反噬。 而那东西,也不知是巧合还是命中所定,它就在村里。 并且,更十分凑巧的是,它同样也是刘立清所需要的。 那是村里一个叫做净空堂的地方。 为什么是这个地方? 这得又从刘立清的撞邪说起。 刘立清在阎王井边上被鬼缠,那鬼在跟他到老姨家时,老姨也是瞧见了的。 那是个死在末代清朝时候的鬼,他死于一种发明于明朝的酷刑,叫‘雨浇梅花’。 这鬼在汶头村老一辈人这里,知道得还是挺多的。 因为,若说阎王井里煞气最重的那个,是最初被封在那口井里的井‘主人’,那么这个鬼排第二,在老姨的认知里,应该没有任何争议。 由于死去的年代比较近,所以关于这个鬼,村里的老一辈人是知道并谈论得最多的。 据说他是清末时期一个大官。 大到什么程度?他握有足以令慈溪太后感到威胁的兵权。 ※※※※※※※※※※※※※※※※※※※※ 抱歉了大家,说好了今天冥公子要出场的,但是要交代的东西太多,这两天辅导娃功课量也比较大,所以没能做到,下章应该能出来了…… 第152章 驱魔二十五 据说那个大官是恭亲王奕。 恭亲王一生沉沉浮浮。他曾因协助慈禧太后顺利发动辛酉政变,而得到过巨大权力;却又因地位的高升和名声的鹊起,引起慈禧不安,以至后来利用一切机会对他进行打压。 最糟糕的那段时间,他不但被削去亲王双俸,甚至被慈禧以“委靡因循”的借口免去他一切职务,还将他和他所有亲信赶出军机处,几乎失去一切权力。 直到两年后,因为重新有了可利用的价值,他被慈禧赏还亲王双俸,又被起用为总理衙门大臣,并总理海军,会办军务,内廷行走。 重新掌权,但他早已不再是当年只手便可翻云覆雨的那个恭亲王。 一则年事已高,二则历经了那么多次起伏,他早已明了慈禧这番放权的目的,以及自己的真实处境,所以他虽位居高位,但从此做事十分谨慎低调,直至1897年冬天,他见了一个人。 那人是光绪皇帝。 1897年,德国出兵强占胶州湾,引发了列强瓜分中国的狂潮。 在严重民族危机的激发下,维新变法运动迅速高涨。康有为上书光绪帝,指出形势迫在眉睫,如果再不变法,不但国亡民危,就是皇帝想做老百姓都要做不成了。这番话令光绪帝接见了康有为,愿意全力支持他,让他全面筹划变法。 随后,光绪悄悄接见了恭亲王,一边与他分析现今国内的局势,一边利用他同慈禧多年来的明里暗里大大小小的嫌隙,希望能借助他手中掌握的权力,辅佐自己的变法。 经过一番深思熟虑,恭亲王答应了光绪的提议。 这一段历史并没在史书中有所提及,所以也不知是真是假。 但以康有为,梁启超为代表的戊戌变法是真;康有为、梁启超在北京发起成立保国会是真;光绪帝颁布了"明定国是"诏书也是真。 只是这场变法,最终在历史中,却是以十分惨烈的方式遭到了夭折。 戊戌变法之前,恭亲王预感到慈禧绝不会什么风声也觉察不到,更不会坐视不理,所以试图先下手为强,他提议谭嗣同出面,去同新任工部右侍郎的袁世凯商议,希望能借他新军的力量,同恭亲王一起联手出兵围攻慈禧太后所居之颐和园,协助光绪夺权。 袁世凯表面对光绪表忠心,同意了谭嗣同的建议,但一转身,便将消息转告荣禄,导致戊戌变法失败,光绪被软禁,六君子被杀。 史书上说,恭亲王是在戊戌变法的前一个月因病去世的。 但在汶头村的传说中,那位王爷是在听说变法已经被慈禧知晓,并将采取手段的那刻,连夜离开了北京城。 他知道以他手中掌握的权力和已经挑明了的站位,慈禧肯定不会放过他,所以找了个替身留在王府中‘病死’,一则让慈禧失去戒心,二则可让家人得保平安,而他自己则乔装改扮隐姓埋名,一路往偏远地带逃亡。 逃进了汶头村,在这个小小的,天高皇帝远的地方,平安生活了将近两年。 但就在他以为阻止了戊戌变法、又把光绪软禁在瀛台,如今已经完全没有任何顾虑的慈禧,应该在他‘死’后完全将他置之脑后时,慈禧派来寻找他下落的人,已悄然降临到他的住处,杀光了他带在身边的所有亲信,将他困在了他的住所内。 已死之人,仍要他死。恭亲王心知肚明,这些人此行势必是要让他不得好死。 他自是不甘心就此认命的。 堂堂铁帽子王,自幼习武,他功夫极好,所以一个人撑了很久。 但终究双拳难敌众手,且他面对的又个个都是大内高手,所以在被包围了一天一夜后,纵然不甘,他仍不得不放弃了抵抗。 却也并不甘心就此受死,所以他让那些宫里来的人向慈禧带一句话,说,只要她不动他,他必不动她。 慈禧对这种末路穷寇的话,自然是不会放在眼里,只轻飘飘说了句,好歹也是先帝爷的亲兄弟,赏他留个全尸罢了,到了下面也好有个交代。 于是,一代铁帽子王,和硕恭亲王奕,在流传于汶头村的传说中,就那么非常凄惨地死在汶头村这么一个小到连地图上都没有标注的地方。 而由于他死前所说的那句话,他被施予了‘雨浇梅花’这一酷刑。 为了让他死后眼不能见,鼻不能闻,嘴不能说,徒留一具全尸,在地下即便见到了爱新觉罗家的列祖列宗,也无法为自己的死说上一句话,更别说是从阴曹地府回来,去找慈禧的麻烦。 可是后来,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就在恭亲王死于那场酷刑后的当晚,原本第二天就要返回京城的那些个大内高手,突然毫无征兆地死在了恭亲王住所的家门口。 十来个人,直挺挺地一排,从他家门前一直到路口,排得整整齐齐,好似当年王府的仪仗。 身上看不出有任何伤痕,唯有脸色发紫,眼睛暴突,他们跟恭亲王一样,是死于窒息。 那之后,也不知道慈禧是否得了消息,总之京城里再也没有人来过汶头村。 只留下那十几个窒息而死的大内高手,同恭亲王的尸身一起,被心惊胆战的村民扔进了阎王井。 原是等着这些尸体的怨气被阎王井吞噬。 但当天夜里,整个村子的人,都听见从井里传出来一种非常奇怪的声音。 好像野兽在啃食骨头,喀拉喀拉,清晰得直把人听得毛骨悚然。 这着实是让人既恐惧又好奇的,那么多年来,井里从没发出过任何声音,这声音到底是怎么回事? 但再怎么好奇,也没有一个人敢在夜里走近阎王井,去看看井里到底是什么东西在发出那种声音。 直到第二天,才有胆大的三五成群到了井边,将压井的石盖推开一条缝,往里张望。 这一看,可把人吓得魂飞魄散,只看到井里全是被撕碎的血肉和被砸碎的骨头。 而早已死去的恭亲王就像只猿猴一样攀爬在阎王井的石壁上,一等见到光亮,立刻纵身一跃,往井外飞窜了出去。 所幸有脑子灵活的,没被恐惧冲昏了头,一眼看出苗头不对,立刻本能地就把井盖给推回了原位,当时就感到,在恭亲王冲出来的身体同井盖撞击到的一刹那,地面像是地震般猛地一阵颤动。 那天之后,阎王井里没日没夜总会发出一些奇怪的声音,有时候像风,有时候像野兽的低吼,又时候又像滚雷。而井周围一里见方那片土地,不知是否因着那些尸块的腐烂,总飘着股恶臭,哪怕整天烧艾草去熏也遮挡不掉。 这股恶臭扰烦人心的同时,也带来了瘟疫。 就如同自然灾害时为了偷口吃的,人们从阎王井里带出了致死的毒咒。 那场瘟疫让村里也死了不少人。 一度让村里人感到再也没法继续在这地方待下去的时候,突然从京城来了一群宦官,簇拥着一位披着金色袈裟的老和尚,顶着恶臭在阎王井又是念经又是焚香。 据说那老和尚十分神奇,连着念经七天七夜没喝过一口水,吃过一点东西。 第七天时,汶头村下了一场滂沱大雨。 雨过天晴,阎王井上那片飘荡了几个月之久的恶臭消失得干干净净。 就连井底时不时传出的怪声也消失了。 那天午夜,也就是与第八天交界的时分,老和尚让汶头村的人用一块婴儿出生时用的襁褓,裹住那些太监从京城里带来的一块用明黄绸子包着的东西,将井盖挪开一道缝,将它扔进了井里。 然后嘱咐村里人,等七七四十九天后可将井完全打开。 别的什么也不用做,只需把那块黄绸子和王爷的尸身一痛取出,安葬在他在这七天里让村民盖起的一座小祠堂内,即可。 说完后,已经虚弱得没法走路的老和尚,就被那些太监抬着离开了汶头村。 村里人对老和尚的话将信将疑,但阎王井的安静让他们无法对他的话置之不理。所以七七四十九天后,他们壮着胆子把阎王井打了开来。 让他们震惊的是,开井一看,原本全是血肉和骸骨的井底,已是一目了然的干干净净。 唯有老和尚念经时被太监们扔下去的符纸蜡烛安静躺在井底,正中间躺着一具干瘪得如同枯骨的尸体,他躺在襁褓布和符纸蜡烛上,脸上糊着厚厚一砸黄表纸,双手交叠在胸口。 手上覆盖着那块原本用来包裹着什么东西的黄绸子。 那东西完全不知踪影,就跟那些消失得干净的血肉骨骸一样。 只剩下这么块黄绸子。 见状,村民们战战兢兢把尸体同那块黄绸子一起抬出了阎王井,然后按着老和尚的交代,给尸体穿上他活着时长穿的一身黑色长衫马褂,又再套上黑色的袜子。 唯一不明白的是,一个大男人,却让给他穿上鲜红一双寿鞋。 但既然是老和尚的交代,也就管不了那么多,只完全按照他的话那么做了之后,在新建的那座名为净空堂的小祠堂前,一把火将他尸体烧成灰,再用那块黄绸子包裹着骨灰,就那么简简单单,将他埋在了祠堂中间的地底下。 此后,那段不知是真是假的历史,那个不知是真是假的王爷,随着他埋入地下的骨灰,渐渐在这村子人们的记忆中淡去。 唯有一些老人茶余饭后会说故事般叨磕上几句。 而听者往往都是一笑了之,从没当真过,毕竟有正统历史在,大凡上过学的,谁会信这种神神叨叨的歪史。 至今那祠堂里仍还立着他的牌位。 但牌位上没写名字,所以若是老姨不说,我一直不知道那块牌位是死人的牌位。 我一直以为那是个土地庙来着。 而老姨要用来对付杜女士怨气反噬的,便正是这块牌位。 同时,它亦是缠着刘立清的那个鬼魂正主,留在人世间唯一的正身牌位。 第153章 驱魔二十六 事不宜迟,所以当天晚上选好了合适的时间,老姨就同闻家人一起,悄悄把杜女士的棺材运进了净空堂。 然后按规矩做了场法事,借着王爷的那块牌位,先镇住了杜女士的煞气,随后凿穿棺底放空尸水,令她失去尸水的依附,方可进行超度。 从而顺利从她身上取到了尸油,再为她将腹内的婴尸取出。 之后,双双焚香沐浴,重新安置入棺椁中。 然后择了个黄道吉日,将这母子俩的尸体重新埋进了杜女士当年所在的那座墓——也就是现在那栋太平间的地底下。 那座墓的空穴自太平间建造时就一直被保留着,想来,也是因为当初那名堪舆师的预见。 因此,整个过程可说是非常顺利,顺利到令老姨不知为什么,会感到有点不安。 她没想到王爷那块牌位能让杜女士那么安静,毕竟,这女尸凶得在她被闻家人送来之前,就应该已经把闻家的人都杀得几乎剩不下几个了。 包括那天抬着她棺材来到老姨家的那几个闻家人。 其实在进入北汶山时,他们就都已经死了。 只是或许死得太突然,他们自己完全没有察觉到,所以一举一动仍还和活着时一样。 老姨在同他们交谈的当刻,就觉察到了这一点。 这也就是为什么,她会对阎王井的现状生出疑问。毕竟若是换做以前,有这么多游魂进入村里,阎王井不应该没有一点反应。 但当时她没来得及为此想太多。 因为就在她刚把阴尸油弄到手的第二天,一直处在浑浑噩噩中的刘立清,突然间清醒了。 这原本算是件好事。 毕竟从他失了神智后,老姨就一直在担心,即便用了阴尸油和戾尸灰将他从被恶魂的纠缠中解救出来,他也会因为自己魂灵被那王爷勾走,一辈子就成了个傻子。 她甚至考虑过,是不是要冒一次险,用以前鲜少使用的问米术走一趟阴阳道,看看能不能去把他的魂灵带回来。 但那种术法危险系数太高,几乎是一脚踏进棺材里的行径。 因此即便是连老姨这样有天赋的问米者,也会犹豫再三。 好在他突然自己就清醒了。 醒来后的刘立清,除了对失魂前的事记忆模糊,没有任何异样。 又用掺了香灰和纸符的盐水往他身上撒,也没见他有任何不妥,这让老姨那颗忐忑的心,放下了一半。 至少以此能确认,在刘立清身体里的确实是他自己的魂,而不是别的什么东西。 可是这心才放下没多久,就在老姨刚把闻家人‘送走’后的当天夜里,刘立清却又出事了。 他被人发现自己割破了自己的手腕后,从离家不远的那座桥上跳了下去。 好在桥下虽是悬崖,但并不高,还有道斜坡。 所以刘立清伤得不重。也侥幸没有割破腕动脉,否则大罗神仙也救不回来。 老姨跑到镇医院去看他的时候,火气非常大。 为了帮他摆脱鬼魂的侵扰,她不但打破了自己守了几十年的规矩,而且几乎是押着自己的命,因为她面对的是两个她活了这大半辈子从未遇到过的凶煞东西。 又好不容易像是撞大运般弄到了阴尸油,谁知这不懂事的孩子竟然闹起了自杀。 既然这么不想要自己的命,何必当初要巴巴儿的跑来求她救命? 老姨这一问,刘立清突然就情绪激动了起来。 那是一种悲与怒交杂在一起,憋着却无法释放出来的痛苦。 这情绪过了很久才渐渐缓和,然后通过肿胀的喉咙,他断断续续向老姨诉说了他自杀缘由的来龙去脉。 原来,刘立清这所谓的‘自杀’,是被逼的。 他说从他恢复了神智之后人就一直有些浑浑噩噩,总觉得自己忘了些什么重要的事情,但具体忘了什么,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本想跟老姨说说,但见老姨一直在忙碌,他也就没跟老姨说这问题。直到他出事的前一天晚上,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他稀里糊涂就离开了老姨的家,大约是想出门散散心,但走着走着人就跟打盹似的没了意识。 当突然清醒过来时,他睁开眼,发觉自己竟然在追丘梅姐。 看起来追了很久,丘梅姐一脸惊恐,看着他的样子像看着个怪物。 刘立清见状立刻停下来想跟她解释,但她一下子就跑远了,而刘立清只能眼睁睁看着,知道即便追上她也没法解释什么。 唯一庆幸的是自己除了吓到她,并没有实质性伤害到她。 但回头一想,却又突然间细思极恐。因为他想起来,自己之前几次失去意识,醒来后手上嘴里都是血,他还亲眼看到自己杀掉了一只狗,并且喝它血。 所以那会儿他追着丘梅姐跑是因为什么,这答案不言而喻。 他怕极了,逃难一样逃回家,不敢去找任何人,连老姨那儿也不敢去,唯恐自己失去意识后又做出些什么来。 只能趁着自己还清醒,把自己锁在屋子里,整日整夜睁着眼不敢睡觉。 但终究还是没能熬得住,在撑了大约两三天后,他憋不住打算还是得去找老姨想办法。 可是没出等收拾完出门,他又一次失去了意识。 醒来后,人就在那座桥的边缘站着,手里握着把刀子,刀尖对着自己的手腕。 他听见有人叫他名字,让他别动。 他哪里敢动。可是他的意识控制不了自己的手,他能感觉到自己脸上的肌肉在笑,边笑边将那把刀往他手腕上划。划了三刀,然后听见耳朵边有人模模糊糊说了句:跟我下去。 听完,他就感到身体被人用力晃了一下。他试图抓住些什么,没来得及,径自就从桥边掉了下去。 所幸命大,没摔死。 可是这种事既然有了第一次,难保没有第二次第三次,这次运气好没死成,谁能保得住下次的安危。即便老姨上次将那鬼魂逼退又怎样,还不是又卷土重来。况且那鬼魂不仅差点杀了他,还差点害了丘梅姐。 所以刘立清越说越慌恐。他觉得那鬼实在太厉害,短短几天,已经比他失魂之前更容易控制他,甚至已经可以利用他来害人。再这样下去,可能没等老姨将他从那鬼魂的纠缠中解救出来,那鬼魂的力量就已经恢复更多。 届时不仅他的命不保,还会导致更糟糕的事发生。 而这番利害,老姨怎么会不明白。 所以彻底打消了一切顾虑,她立刻把刘立清带回家,准备一旦到了算好的时间,就用她所准备的那两样材料,施行那场老藏客亲传的密宗法事,把那鬼魂对刘立清的纠缠,以及对阳间的觊觎,彻底做了了断。 但也是老姨的一时大意,以为在自己家她的措施已做得足够妥当,最起码的可以让刘立清在她施法之前这段时间内万无一失。但帮着老姨一起把刘立清接回老姨家的周浩前脚刚走,刘立清就出了问题。 他在老姨把他扶进那间供奉着韦陀佛和光明经的房间,然后准备用掺着犀角灰的朱砂,把房门封牢的时候,突然转身,掏出不知几时藏在身上的水果刀,就往老姨身上扎去。 说到这一幕时,老姨的神情平静中透出一丝激动。 那一次差点就要了她的命。 如果不是那瞬间她刚好回头朝刘立清看了一眼,她心口上就被插了一刀子。 但她又说,如果那一次她就那么死了,倒也好。干干脆脆地死去,总好过现如今的生不如死。 刘立清这突如其来的袭击,让老姨意识到他是被再次侵占了意识。 这次他甚至没有昏迷,就被那鬼魂轻易控制,而且控制的时间那么久,老姨竟然没有丝毫察觉。可见,那鬼魂的力量是越发的强大了。 所以情急之下,也顾不上最佳的时间,老姨立刻挣扎着逃到放着法事器材的地方,迅速把早已准备好的阴尸油与戾尸灰的合成物,挂到刘立清脖子上。 再咬破自己手指,逼出缠在他身上那清朝王爷鬼魂的一刹那,用泡过鸡冠血的蚕丝线把它缠住。 于此同时,她催促恢复清醒的刘立清立刻用最快的速度,取出她压在韦陀像下贴着同样密宗咒的王爷牌位,抱紧了往阎王井跑。 嘱咐他无论遇见什么人听见什么动静也不要回头,一点都不能回头,就那么一口气跑到阎王井,把那块牌位往阎王井里扔进去,然后,他不能离开,必须在阎王井附近找个有遮挡的地方待着,不到雷响结束千万不能离开。 最初刘立清自然是不明白老姨最后那句话是什么意思的。 但他仍是一丝不苟地按着老姨说的话去做了。 险些没能成功,因为那王爷的煞气太重,老姨的蚕丝线根本困不住它多久。 但人为了活命的时候,往往爆发出的能力会超出自己想象,所以那天虽然刘立清身上受了那么多的伤,原本几乎连走路都是有些困难的,但还是以连平时健康状态都不曾有过的速度,火速跑到了阎王井。 险险地在鬼魂脱离老姨束缚的当口,把那块牌位往井里扔了进去。 那之后,就像我今晚所遭遇的一样,好端端的天,突然雷声阵阵,暴雨如注,闪电像是集结了一般密集地往这座村子上方劈。 有几道特别大的闪电,甚至直接劈在了阎王井上。 至今,如果有特意去留意的话,不难发现,那块压着阎王井的石头上有几道如同石纹般黑色的缝。它们就是当日被那些闪电给劈的。 而那天之后,刘立清再也没有出现过任何不妥。 那个密宗术法的效果出奇的好,好到超出了老姨的想象,她完全没有想到,自己有生之年所做的难度最大的两件事,竟然都那么有惊无险地顺利成功了。 虽然因此总觉有些不安甚至惶恐,但终究那是件好事。 她希望刘立清从此能脱离他悲苦的命运,毕竟还年轻,能继续往前,越走越好,他的未来还长。 同时她也立刻重新收起了家里一切为了做法而摆出的器具,希望就此了断自己做米婆的最后一点缘分。 但就在生活恢复平静的几个月之后,她发现,自己身上好像出了问题。 最初只是看东西有些模糊,那时她并未在意,以为是年纪大的缘故。 但后来眼角开始隐隐作痛,当她照镜子的时候,还会看到眼角处的眼球有些发红。 她以为是角膜炎,便去卫生所开了点消炎药水。可是点了几天后,疼痛没见好转,反而眼睛变得更模糊了一些。 就在她打算去镇医院好好检查一下的时候,发生了一件十分糟糕的事,让老姨推迟了去医院的打算。 丘梅姐去世了。 死于工厂意外,死状很惨,且一尸两命。 老姨也是从小看着丘梅姐长大的,听说了这个消息,不能不感到悲痛,所以无论如何也是要先去参加她的葬礼的,并且还要为她把关进出阎王井的事宜。 而谁想葬礼上刘立清的出现让她大感失望。 她怎么也没想到,自己辛辛苦苦救了他性命的男孩,竟会那么不合时宜地出现在丘梅的葬礼上,大闹了一番,甚至令丘梅姐的母亲因他而死。 她不知这孩子到底是怎么了,为什么会疯狂地说丘梅是被杀的,为什么要阻止她入井,为什么在别人的葬礼上要这样。 丘梅的死亡鉴定是法医出的,若是被杀,他的证据在哪里?即便有证据也应该去警局对警察说,何必要在葬礼上这样胡闹。 老姨那时候真的是气。 气过之后,她想把刘立清找来,跟她好好谈谈,因为她觉得刘立清不应该是个胡闹的人。他口口声声说丘梅姐是被杀,一定有他的道理。 但后来一直没能找到机会,因为刘立清被带去公安局问话了。而就在我回到城里后没多久,老姨发现她眼睛的状况变得更加糟糕。 先是整个眼球都变得通红,就像视网膜出血的症状。那个时候眼睛的疼痛还不算太严重,没有影响到她的生活。 然而有一天中午,当老姨偶然经过太平间附近的时候,她看到空置了很久的太平间屋顶上,遥遥站着一个女人。 女人穿着红衣,红裙,抬着头像是在晒太阳。 老姨揉了揉疼痛的眼睛再仔细看时,一激灵,然后几乎是逃一样跑会了自己家。 她认出来,那个女人是化成灰埋在太平间地底下的杜女士。 为什么明明已经做了超度,明明超度后非常安静,明明为她接了生,明明化成了灰,明明已为了安全起见被镇在了太平间底下,这位杜女士仍还逗留在人间? 老姨不敢想,也没有太多的精力去想。 就在她见到杜女士的当天晚上,她眼睛开始疼得变本加厉,那种仿佛有刀子在眼球里搅拌一样的感觉,让她痛得夜不成寐。 到第二天她忍着痛心惊胆战地一照镜子,就发现自己眼睛从原本的血红,变成了蜡黄。 这并不代表眼球收了血在恢复,反而,是更加严重,因为那黄是有脓液的黄,她的眼球在腐烂! 甚至瞳孔也在发生变化。 人的瞳孔是带点透明的玻璃样,可是她的瞳孔已失去了那份水润感,变得很干,并且从原本的黑色,变成了泛黄的褐色。 这状况令老姨比见到杜女士的出现更加慌张,她立即找了有车的邻居,拜托他们把她带去了县城的医院。 医院做了很多检查,名知道她眼睛肯定有病,但无法说出确切的病因。 确实她眼球是在腐烂,并且瞳孔还在僵化,可到底是什么原因所导致,竟没有一个医生说得上来。 因此需要她留院等待更专业的专家来研究她的病情。 但两天后她就偷偷跑回了家,因为她终年戴在脖子上那块翡翠韦陀突然裂开了。 这让她猛地意识到,她这双眼睛哪里是因病而起,她那天见到杜女士的出现也并非是无意。 这都是警告。 警告她当年的噩梦要卷土重来了。 第二次动用那密宗术法的后果,并且还采用了杜女士那种阴尸的尸油。虽一切做得堪称完美的成功,可仍逃不过使用那术法后的反噬。 只不过,第一次她使用,被她所有血亲的命给挡了。 第二次,则是完全落在了她的身上。 她就要因使用了那种术法,而完全遭报应了。 虽然这次她没有如第一次使用时那样,间接地造成操作中无辜的人被害死,但是这次中间夹杂着一个煞气积累了几十年,怨气冲天的阴尸。 她以为用了王爷的牌位将那女尸的煞气镇住便就可以,但显然,根本不是这样。 一切未知的东西所具备的可怕,远远超出了她的认知和想象。 所以她赶紧跑回家想要在一切无法挽回之前,试着找到挽救的方法。 但哪里还来得及。 哪怕她用了自己所知的一切,在家里布置了再多的佛像和符咒;哪怕她整天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对着佛像念经,但她的情况仍是越来越糟,她两只眼球不仅腐烂出水,甚至还碎裂了开来。而最可怕的是,这一切都是在她眼睛还未彻底瞎掉之前,所发生的。 她眼睁睁看着自己眼球恶化时的一切变化,而根本无力阻止。 更甚至,她的身体也在开始出现不同程度的溃烂,最终导致她变成现在这副样子,换了常人,只怕根本已经无法挺住,而这毅力一向惊人的老太太,苦笑着对我说,她是凭着全部的能力,在吊着自己的命,只求能在自己完全烂透之前,能见我一面,因为她从意识到自己出问题后至今,始终都没能联系得上我。 总算在今日知道我回了老家,却没想到突然再次发生了天雷劈。不用猜她也知道是谁做的,只是想不出来刘立清为什么要这么做,又为什么要选择上我,来这么做。 但眼下,她是在无力也无心去操心这一点。她这身体让她根本自顾不暇。 说到这里,她紧闭的眼睛里再次滚出一行脓液。 然后,一直以最平静的姿态述说着那些过往的老姨,带着哭腔对我道:“所以老姨求求你,北棠,能否帮老姨一个忙。” “老姨您说,只要我能帮得上,一定帮。” “那帮老姨把你妈妈请来,可以么?” “我……妈妈?”我愣住,疑心自己是否听错。 “没错,你妈妈。现在能对付我这副身体的,只有你妈……” “可是……”我看着她殷切的神情,不忍却也不得不为难地坦言道:“她失踪已经很久了,老姨,您不是不知道这一点。这会儿什么线索都没,我能去哪里找她?” “她没有失踪。”老姨回答得斩钉截铁,仿佛这么多年来她们一直都有见过面一般:“她就在她跟你爸爸分开手住的那个地方,一直都在。” “不可能……”那地方我偷偷去过的,想找她。 没妈的孩子但凡知道自己妈还在世上的某处,不可能不想去找到她。可是她压根不在那地方。 “相信老姨,她真的在。北棠,也不是老姨怕死,或者老姨怕疼,但老姨现在这个样子不能死,无论怎么熬着都不能死。所以求求你帮帮老姨,帮我把你妈妈找来……帮帮我……不然我没法死,也没法活,真的,老姨熬到现在了,好苦,求求你,北棠,求求你帮帮我……” 老姨说着这些话时,我始终不敢看她那双眼睛。 曾经那么爽快开朗的一个人,如今的这副样子,着实是让人不忍睹视。 所以犹豫片刻,我正想安抚她一下,突然她脸色一变,一把抓住我手道:“有什么东西!” “什么??”我被她吓得一跳。 “有东西!好可怕的东西!北棠!那东西就在我家门口!快走快走!我喘不上气来了要!你快走快走!”话音未落,她狠狠一个用力,一把将我往床下推了出去。 猝不及防,我被她推得踉跄好几步。 这分明虚弱得连手都快举不动的老太太,不知为什么突然间会爆发出那么大的力量。 这异常让我不得不审视她的话。 她的话是什么意思?什么东西在她家门口,让她害怕成这样? 我一点也感觉不到,但转念想,毕竟她是自小就有特殊本事的,我则是普通一个人,怎么跟她比。 遂想问她到底感觉到了什么东西。 但见她整个人完全埋在了被子里。先前连身体糟糕成那样都没有几分失态的她,竟在被子里哭着大喊:“快走!北棠!太吓人!快走啊!!快走啊!!!” 我不想让她情绪变得更加激动,只能在闻声而来的周浩诧异的目光中,匆匆告了辞,转身往外跑去。 跑到门口,如我所预料,门外安安静静一片夜色,根本看不出有任何异样的东西。 但我仍是谨慎地在门口站着,不确定老姨说的那东西,是否真的在某处我完全看不见的地方蛰伏着。 直至很久之后,我闻到夜风里飘来一丝檀香味。 然后我看到老姨家门口不远处,那条模糊不清的小路上,模模糊糊站着道人影。 若不是他手里那支‘烟’忽明忽暗的光亮,几乎完全不会被我留意到的人影。 心当即一定,我轻轻松了口气,朝那人影快步走了过去:“喂,你有没有感觉到这里有什么煞气重的东西?” 边走我边问。 冥公子抬眸看了我一眼,随后将手中那支檀香往嘴里轻轻一含,嘴角似有若无牵了牵:“你是问,比我煞气更重的东西?” 第154章 驱魔二十七 老姨说过,论阎王井里煞气最重的东西,那个死于酷刑的清朝王爷与阎王井的‘主人’相比,只能排第二。 如今那位‘主人’就在我面前。 嘴里含烟似的含着支檀香,他问我有什么比他煞气更重的东西。 唇齿开合间,香雾袅袅,不仅空气,连他嘴角的笑都好像是带着檀香味的。 我边看着这张线条漂亮的嘴,边琢磨,作为阎王井的正牌‘主子’,这地方显然不可能会有比他煞气更重的东西。 并且有他在的时候,应该也不会有什么东西,轻易肯在他附近出没。 所以刚才能让老姨惊恐到那种地步的,除了他,应该不会有第二个人选。 听我这样说,冥公子不置可否,只若有所思朝我身后那间屋子看了眼:“如果没记错,她应该就是陈家那个有阴阳眼的小姑娘,我对她有点儿印象。” “你见过老姨?”我好奇问他。 “她刚当米婆那会儿带着人来阎王井祭拜过,祭拜的方式跟过去那些人不一样,所以就稍许留意了下。这孩子跟其他人不太一样。” “老姨有阴阳眼。” “也不算是阴阳眼,不过是感知比别人更强一些。不过,若我猜得没错,她应该能踩生死线。” “她说她可以用问米的方式走阴阳道。” “这就难怪,当年才十来岁的年纪,便能懂得那些操作。不过这特殊对她而言,不是什么好事。” “为什么?” “普通人有了不该有的力量,对自身而言,不是生理的优化,而是种负担。这陈姓小姑娘的□□并不特殊,所以她负担不起她这特殊的力量,也迟早会因这力量而出事,否则,她今晚不会急着要见你,更不会感知到我的存在。” 见他一言中的,我便在往回走的路上,把老姨身上的状况以及她的遭遇,同他简明扼要地说了一遍。 末了,想着老姨那双烂到不成样的眼睛,我忍不住搓了搓胳膊,叹了口气:“她让我帮她。其实那只是个非常小的请求,但是,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帮她。” “她让你帮她什么?”冥公子问。 “她说她现在身体的状况,只有我妈能对付。虽然我不明白是为什么,但不管什么原因,只要我能办到就一定会去为她办到。可问题是,我压根就不知道上哪里去找我妈……” 冥公子看了我一眼:“我记得你说你母亲已经去世了。” 我怔了怔。随即想起我曾经说的话,有点儿尴尬:“那其实是一时的气话。她一直都活得好好的,只不过,我不知道她到底生活在什么地方。” “她离开你和你父亲后,就一直没有同你们联系过?” “没有。” 这个答案每每说出来,总会叫我心酸。 所以兀自沉默了片刻,等那难受劲过去了,我才接着又道:“当年她离开我爸的时候我刚念初中,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的年纪,很多事情想不明白,问我爸也问不出什么来,所以我特别生气。也所以,有很长一段时间,我无所谓联不联系她,只觉得她把我跟我爸都抛弃了,不要我们了,我还想她,联系她做什么。但后来,再大些,终究还是非常渴望再见到她的。所以我就偷偷跑去她跟我爸结婚前住的地方,想去跟她见上一面。” “但没见到她?” “没见到。”想起当日的情景,我再度沉默了片刻,然后道:“那地方看起来很久都没人住过了,我想她应该是离开我爸后就直接离开了这个村子,毕竟你也看到了,她照片上的样子,不像是个在这里生活很久的人。我爸也曾提到过,说她是父母双亡后从外地来的,所以我猜,她在别的城市,应该另外还有个家。也所以,那天之后,我就当她已经死了,毕竟她连我父亲的葬礼都没有来出席,我想,能做到这样决绝,她应该压根就已经完全把我们父女俩给忘了吧。” “你恨她?” “恨?”我抬头看向冥公子那张忽隐忽现在檀香烟雾中的侧脸,摇了下头:“年纪小的时候挺恨她的,总报复似的让我爸去给我找个后妈,毕竟他长得那么帅。但我爸总笑我傻,还说他这辈子只爱我妈她一个。” 说到这儿,我忍不住笑了笑:“呵,其实他自己才傻呢不是么,一辈子惦记着那么一个无情的女人,可人家的心里呢?后来,时间久了,只能说……习惯了她的不存在吧,也就渐渐谈不上恨了,随她爱在哪儿在哪儿,只是没想到,这次老姨会突然想要我帮忙找到她……” 说话间,已到了家门口,我正要掏钥匙去开门,忽地犹豫了一下。 冥公子见状,挑了挑眉:“既然找不到,便去跟她说清楚。这不在你的能力范围,何必为难。” “先不用。” “怎么?” “先不能跟老姨说,她现在都靠着这个念想吊着命,我说了她会受不住。”摸着衣袋里的钥匙,我又再想了想,然后抬头看朝他停在我家门口的那辆车:“要不,你能不能先开车送我去个地方?” 我妈跟我爸结婚前,在村子西面离着约莫十公里远的地方,有栋房子。 算是她的娘家,但从我出生至今,除了偷偷去找她的那次,他们从没带我去过那里。 我爸说那是因为我小时候身体不太好,又得过泥巴症,所以我妈挺忌讳的,不让带我去那里。 而之所以忌讳,是因为那个地方,离汶头村的墓地特别近。 汶头村的先人,因为害怕阎王井,所以把墓地的位置选得很远。规模很大一片墓地,从古时候到现在,不知道葬了汶头村多少代的人。不过因为村子少人口不多,所以墓穴大多都被疯长的蒿草掩埋着,除了新墓,几乎看不到几块墓碑。 那墓地在我父亲去世前我只去过一次,为了找我妈。 记得第一次经过那片墓地的时候,说不害怕,那是假的。 鬼影子都没有一个的地方,只有风声和野草被风吹得哗啦啦响的声音,空洞寂寥得让人觉得整颗心都是荒凉的。 荒凉之后就是极大的恐惧,即便是在烈烈的阳光下,我看着自己的影子都会觉得害怕。 所以几乎是逃一样逃到了我妈妈的住处。 但那所谓的‘外婆家’,竟是比墓地更为寂寥,空洞,和荒凉。 沉思间,车身颠簸了一下。 这令我的头随之一晃。 猝不及防,脑袋随着出神停留在冥公子那张侧脸上的视线,朝着他肩膀处歪斜了过去。 他觉察到,侧眸瞥了我一眼,把着方向盘将车身稳了稳:“我脸上开花了还是怎的,看呆了?” 被他说得我脸一红,好在车厢里的光线够暗,前窗敞篷车似的破窟窿也够大。 呼啸的风声足够令我不动声色稳住脑袋,然后把脸往车窗方向偏了偏:“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谁让我把你画得那么好看,不看白不看。” “我以为你会说,是风大让我产生了错觉。” 我的脸再次一红。 一再被怼,总落下风。原是该有些羞恼的。 但不知怎的,兀自对着窗外一片片飞逝而过的田野,我安静看了片刻,却突然噗嗤一声笑了起来。 他闻声再次瞥向我:“笑什么?” “不知道。”我摇摇头,把心虚时缩拢的脖子挺了挺直:“只是突然觉着,虽然从我手机掉到那口井里后,我就一直没遇到什么好事,至今也都不知道这条小命还能活多久。不过,能跟你这阎王井的‘主子’有幸相识一场,也算是我这简单一辈子里挺有意思的一段遭遇。” “是么。” “想想看,或许别人活满百年,也未必能够遭遇得到这样的事,我却遇到了。突然觉得自己还挺划算的,毕竟这世上能有几人可以亲眼看到几千年前的古人?我却看到了,还跟他说过话,他甚至还认识顾恺之,这要是说出去能有人信,我可不就发达了。” “你这是在变相的夸我?” “你可以这么认为。” 他微微一笑。 笑起来可真好看,完美无缺的唇线弧度轻绽,线条上似还带着未曾散尽的檀香味。 不由令我再次失了片刻神,琢磨着,不知他在这世上那么多年,可曾有哪个女孩子运气足够好,能在这样的嘴唇上留下她的吻。 “我脸上又开花了?” 耳边再次传来他不紧不慢的话音。我坦白点头:“嗯,好看着呢。” 他没再做声。 乡村的小路凹凸不平,即便再好的轮胎也十分颠簸,他目光专注在路面上,放缓了车速。 由此车厢仿佛一顶上下摇晃的轿子,开的人得很仔细,坐的人却是极为舒服。 便正在这摇摇晃晃的节奏里闲闲看着窗外风景时,忽然他抬起手,往我脑袋上轻拍了下。 我一怔,下意识看向他。 没等反应过来,他的手已重新握回到方向盘上。 目光朝着前方的路,他淡淡笑了笑:“很在意自己寿命么,你一样也是可以活满百年。” 我仍还没从刚才的恍惚中回过神,只脱口而出:“这话我能信?” “信神信佛,不如信我。”目光如水,他平静的神情因着这句看似玩笑的话,忽似透出层久踞上位者的倨傲:“单看你愿不愿信。” 我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能因这句活满百年。 甚至在他说完那句话后,我都没敢看他的脸。 但那瞬间,我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 砰砰的,起码飙升到了一百八十拍。 第155章 驱魔二十八 冥公子吸檀香,姿态很像人类吸烟。不过对他来说,檀香并不是烟,而是食物。 这就跟寺庙里给神佛供奉香火,是一个道理。 在到了汶头村后,他只吃过一碗我给他煮的方便面,自然是维持不了多久的。之前就看到他的腿已开始显出骨架,他维持人的模样不仅需要用到我的‘画皮’,还需要一定的能量。 能量可以是我们人类吃的食物,也可以是寺庙的香火,但这两者对他而言,跟压缩饼干之于我们一样,最多就是垫底用的。正餐是什么?他不说其实我也或多或少可以猜到,那么多年来阎王井里被吞噬的无数怨气煞气,恐怕就是他的食物来源。 每每想到这一点,我总容易在脑子里形成这样一幅画面—— 黑色的,巨大的,空洞的嘴,深处遍布獠牙。牙齿上钩着无数尖叫的厉鬼,在深渊般的嘴底挣扎…… 不过这想象维持不了多久。 但凡只要对上冥公子那张脸,不到一秒钟的时间,它就会分崩瓦解。 只觉得,这样一个人,即便没有我给他‘画皮’,依旧是一道开满了曼陀罗的深渊。 极可怕,却也是莫名让人觉得极美的一个存在。就像我第一次看到他半张人面半骷髅时的模样,最初的颤栗过后,留在我脑里的唯一一种感觉,便只剩下一句不知从哪里见过的话: 在最美的地狱仰望天堂。 冥公子自然不会知道我偶尔用力深呼吸的时候,脑子里在动着什么念头。 从老姨家到送我去我妈妈住处的路上,他至少吸掉了三支檀香。 因此即便车窗敞开着,车子的每一个角落仍都覆着层古老的暗香,特别好闻。 这些檀香是冥公子在我奶奶房间的那口樟木箱里找出来的。 第一眼见到它们的时候,他眼里便有一丝显见的赞赏之色。 他说他已有很久没见过这种成色的老山檀香。 但说这句话的时候,不知是否我的错觉,总觉得他目光中似乎带着点意味深长。 第三支檀香在指间化成飞灰的时候,才见冥公子两条腿恢复了正常的模样。 此时我妈妈的房子已经遥遥在望,但他没再继续将车子往前开,而是在墓地边缘停了下来。一则因为前面的路已到尽头,村里人只将路修到墓地处,再往前便是一片高得几乎能把人埋没的蒿草。二则,我想既然来都来了,不妨先去看看我爸。 从我上了大学离开了汶头村,我还没来这里祭拜过他。 头一年为了赶稿没时间,原本打算今年过年回来祭拜的,这次刚好提前。 但手里没什么准备,只在路边摘了几朵野花,是我爸很喜欢的绿兰花。 小小的紫色花朵,一开一大片,星星点点。以前我爸在的时候,常会摘回来装在杯子里装点桌子和窗台,挺漂亮。 我常想一个农村糙老爷们怎么会有这么细腻的心思,他笑说是跟我妈学来的。 但我妈在的时候我好像也没见他俩有谁弄。 他去世后,我也学着他的习惯弄了几次,但每次看到那些花,都会想起他摆弄这些花时美滋滋的样子。所以后来就弃了。 只在每次上坟时给他摘一些,这次同样也是。 但当我走到他坟前时,却有些意外,因为显然,我带这些花已经有些多余。 他坟地周围到处长满了这种绿兰花。 这地方本就是野草肆虐的地盘,自然少不了这种村子里最常见的植物,而眼下正值夏季,花开得正旺,一眼看去一片细细碎碎的紫,十分漂亮。 因此我只能将那把临时摘来的花当作扫帚用,把我爸的墓碑扫了扫干净。 然后看着碑上那张黑白的像,想对他说些什么,可是以前每次来都会唠唠叨叨跟他说上不少,这次不知是否身边有着冥公子的缘故,那么久未见,倒一时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就那么怔怔对着那张照片上依旧年轻的脸看了会儿,转身便想要离开,但抬头时,一眼看到了远处那栋正对这我爸墓碑的房子,我不由自主叹了口气。 “爸,她来看过你吗?”随后我回头对着墓碑问。 他自然不会回答,只兀自在照片里安静地笑。 我摇了摇头:“没有吧。所以你让我把你的墓碑朝这方向放着,有什么意思呢。与其天天看着那栋空房子,不如看看身边有没有其他什么漂亮女鬼,你说是不是。” 风吹着那些绿兰花沙沙作响,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声音,我搓了搓满是碎叶和泥的手,再次叹了口气。 心下是有些遗憾的。 进墓地之前我做足了思想准备,以为会见到些什么。可是这段时间以来,我能在任何意想不到的地方见到那些死去的人,却偏偏在这片埋葬了那么多死人的地方,一个也见不到。 我本以为……我今天是有可能见到他的。 由此鼻子微微一酸,正低头顾自一路往前走,忽听身后传来冥公子不紧不慢的话音:“你就那么热衷给你自己找后妈,连去世了的女人都不放过?” 本在难受着,乍然听见最后那句,我噗的下就笑出了声。 一时间又是眼泪又是鼻涕,难堪得真是连躲都没地方躲。 好在他很快递来了纸巾。我几乎是一把抢过,迅速按在了自己脸上。 然后指着前面孤零零独立在夜空下的那栋房子,我对他道:“看,那就是我妈妈的家。以你的本事,我想应该不难从这距离看出来,那栋房子里有没有人。那你可不可以告诉我,里面有人么?” 妈妈的房子是一栋独立在丛生杂草间的两层小楼。 虽是两层楼面,但真的很小,依稀记得底楼只有两间房,一间是客堂,一间是灶间。 卧室在二楼,也是二楼唯一的一间房,它紧挨着楼梯,边上是工程只做到一半的平台。 楼梯是用木条简单搭成的,上去连个扶手都没有,地板一踩仿佛整栋房子都在吱吱嘎嘎地摇晃。所以这样一栋房子放在城里,那只能叫危楼。 不过,简陋归简陋,但从各处的收纳和卧室的摆设来看,仍可将我妈妈往昔生活的品质,窥得一斑。 虽然物质贫瘠,但跟爸爸一样,她喜欢把一切收拾得有条不紊的干净。 且卧室里为数不多得几样家具,更是她年轻时候的那个年代,城里最为流行的款式。 相比那时候村里的其他同龄女人,她可是说算是过得挺精致了。 但那片令人怀恋的精致,却蒙着厚厚一层尘埃。 我第一次进去时便是如此,这次进去,则更甚。 显然从我上次来过之后,这栋房子依旧没有任何人进来过,四下里不仅灰尘和蜘蛛网挂了厚厚一层,甚至很多地方都被地下钻出的各种野草给占据了。 推门而入的一刹那,像是进入了一间破旧的植物暖房。 我抬头看着拿道爬满了藤蔓的楼梯,只觉得下一秒会从上面蹦出一只猴子来。 因此几乎连继续往里走的欲望都没有,我在用事实彻底灭了我最后一点隐约的希望后,转身往门外走去:“我想她的确应该是死了,我早就跟我爸说过,犯不着总想着她那个无情无义的人。” “呵,那个无情无义的人曾经为了治你的病,当初是怎么跪着去到处求人的,你给忘了?” 脑子里似笑非笑传来这道话音的同时,我右眼球猛地闷痛了一下。 突然而来的刺激令我一个踉跄。 但顾不上站稳,我立即往身旁那扇窗户看了一眼。 窗户上玻璃的反光照出我半张脸,模模糊糊的,但依然能看清,我右眼瞳孔里突然一片血红。 我心跳瞬间漏跳两拍。这段时间的各种事情,让我几乎忘了,我眼睛里还有这么一个存在。 那张妖冶的脸影影绰绰,透过我的瞳孔看着我。 嘴角啜着笑,朝我摇着头:“人真是没心没肺的动物。” 话音刚落,他隐入血色中,很快随着疼痛一起消失不见。 因为玻璃的反光中多出一道人影。 确切的说是骷髅影。 镜像不会说谎,哪怕冥公子披着我的‘画皮’。 但再一次见到他骷髅的样子,我却一点儿也没觉得狰狞。 大约多看看,也就看习惯了,甚至还会觉得这骨相真是万里挑一的美。 不然怎能完美诠释‘画皮’的模样。 这念头所带来的短暂注意转移,令我从先前雪菩萨给我带来的混乱情绪中,缓缓平静下来。 我看着窗玻璃上冥公子那双黑洞洞的眼,轻吸了一口气:“他说得对,我怎么会忘了。虽然她的离开让我一直到现在都没法释怀,但曾经有过的一切不会随着她的离开就消失,所以,我不应该用我自己的想法强行去解读他俩的感情。” 说完,我径自往门外走,随后听见他问我:“你上哪儿去?” “回去。”我答。“既然她依然不在这里,我就真的不知道还能去哪里找她了,本来也就只是过来碰碰运气……” 话还没说完,却戛然而止,因为他冷不防间突兀递到我面前的那只手。 我怔了怔。 “这是什么?”看着他掌心里安静躺着的那件东西,我不解问他。 我记得这个东西,之前在我家里时,我曾见他摆弄过这东西。 当时只是匆匆一瞥,依稀看起来像是个骨头样的东西。 这会儿近在眼前,看仔细了,也确实是块骨头。 不过这骨头被用很粗糙的方式打磨过,又在上面一前一后开了两个孔,所以我不知它被定义成个什么。 但冥公子没有给我答案,只不动声色看着我,反问:“会吹哨子么?” 我下意识点了点头。 “拿着它,到这房子的西南角,试着吹吹看。” “为什么?”我边问,边将他掌心内那件东西接到手里。 他再一次没有回答,尽管如此,我还是按着他的话,往屋子西南角走去。 虽不知他突然让我这么做的目的,但他说什么我就照着做,这似乎已成了我最近行为的一种条件反射。 不知这算是好还是坏,但每次除了服从,我好像也没别的选择。 西南角就在灶间。 说是灶间,但除了一个空落落的灶头,我看不到任何厨房用品。 很显然我妈当年独处时基本没做过饭,那她是怎么开伙的? 边琢磨这个问题,我边在灶间的窗户前站定脚步。 这是全屋最靠近西南的地方,所以,接着我该吹它了么? 我拿起那块骨头,放到嘴边时仍又不由自主看了眼冥公子,问:“吹了会怎么样?” 许久不见他回答,我皱了皱眉。 心下狐疑更深,但仍还是将开着前孔的那个部位送进嘴里,小心翼翼轻吹了一口。 吹完,一点声音也没有。 我想可能是力道太轻。 便放开了胆子加了点力,用劲往孔眼内再次一吹。 这次,依旧没有从那东西里发出任何声音。 我愣。 低头看着那块样子奇特的骨头,突然想,他是不是在逗我玩? 但随即否认,因为,他压根不是那种无聊的人。 遂正犹豫着准备吹第三下,但突然窗外轰的一声响,令我呼吸一顿。 仿佛有阵风骤起。 但,好端端的天怎么会突然起阵风? 这困惑刚起,突然我就反应过来,这声音压根不是什么阵风。 而是某种大型动物在极速奔跑的情形下,所带出的劲风。 刚想明白这点,突然一团巨大黑影从天而降,闪电般越过窗台往我方向直扑过来! 我大吃一惊。 忙要躲,哪里来得及,登时只觉得肩膀处猛地一沉。 沉得我几乎像是被折叠起来再被往地里直嵌进去。 由此一个踉跄。 跌倒在地上的同时,我看到那道黑影借着踏在我肩膀上那股力纵身而起,往前飞速一跃。 紧跟着带着低低一声咆哮,我眼睁睁看着它不偏不倚,朝着那一动不动站在灶间门口处的冥公子飞扑而下,恶狠狠一口咬了过去! 但这瞬间令我震惊的,却并不是它这举动,而是它的本身。 我的天…… 该怎么去形容,这黑影,竟是一头比水牛还大的吊睛白额虎…… 活见鬼了么?! 活了二十来年,除了电视电影,我连动物园的老虎都没去亲眼见过。 却在这连狗都不多的汶头村,那么近的距离,见到了一头活老虎…… 第156章 驱魔二十九 要是有人问我,见鬼和见到老虎,哪一种的现场更可怕一些。 这我还真不太好说。 因为第一次面对鬼,和第一次面对一头老虎,两者所带给我的恐惧,是完全不一样的。 都说厉鬼有煞气,但大部分时候,对我来说,那都是一种捉摸不定如同传说般的东西。就好比冥公子,老姨对他的煞气怕到了极点,提到他就仿佛提到这世上最凶残的鬼,但我明明离他那么近,却压根就感觉不到他的煞气。 而以往我所见过的那些鬼,基本也是如此。 在我不知道他们是鬼的时候,当他们不以明显的鬼相示人的时候,他们看起来跟活人几乎没什么两样。 不过当然,也有一些死相特别明显的。 因为死时特别痛苦,所以怨气也特别重,于是在死前那瞬最深的痛苦中沉沦,于是煞气变本加厉。 譬如跳楼而死的,上吊而死的,以及如丘梅姐这样的。 面对这种鬼的时候,就非常可怕了。 我至今都还清楚记得,那天晚上,那个坠楼而死的女人沿着水管一点点爬到我家窗户外,扒着窗户静静看着我时的样子。 这样一种恐惧,是足以让人丧失理智的。 但即便如此,若跟直面一头老虎相比,感觉却仍是不同。 譬如把前者比作是在黑暗里对未知的恐惧,那么后者,便是直面死亡并且无处可逃时,心脏被压迫得几乎无法跳动的战栗。 刚才那瞬间,我离这头老虎近得甚至能看清楚它的胡须。 当它同我擦身而过的一刹那,那种威慑感,那种惊恐,同它偌大的体积是成正比的。 你知道当一头老虎近在咫尺的时候,它的体型看起来到底有多大么? 是你在动物世界和动物园的围栏背后所无法想象的。 所以当时当刻,我跌坐在地上,一度连动一下的力气也没有。 脑子里完全空白一片。 直到眼看着它如此庞大的身躯飞扑到冥公子身上,抓着他肩膀脑袋往边上一侧,一口咬住了他的脖子,我才猛的清醒过来。 当即,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我一下子也扑了过去。 手头根本找不到能用的武器,我不可能靠自己两只空巴掌去做些什么,只记得尾巴好似是猫科动物的软肋,遂一把抓起它左右晃动的尾巴,张嘴对准它尾根部就是狠狠一口。 下嘴的同时,那头老虎吼地发出一声咆哮。 惊雷似的震得我一颤。 慌忙松开口想要后退,却随即发现,这声咆哮不是对着我,而是它身下的‘冥公子’。 匆匆往下一瞥,待到看清‘冥公子’的状况,我用力吞了口口水。 因为那被它一口咬断了脖子的,哪里是什么冥公子,赫然只是一把我扫地后随手搁在客堂里的笤帚。 也难怪老虎会震怒。 见状正兀自发呆,不远处传来轻轻一声笑。 我嘴里还含着老虎毛,眼一抬便看到我刚才不顾一切去救的那个人,此时正好端端在客堂那张旧沙发上坐着。 嘴角啜着笑,手里拈着支刚被点燃的檀香,他好整以暇看着我和我面前那头眼里仿佛在喷火的猛虎。 猛虎再次一声咆哮。 声音大得直把我心脏都给震哆嗦了。紧跟着,腰一扭,它一把将我从它尾巴上甩开,足尖点地,无声无息便往冥公子方向再次飞扑了过去! 但这次却哪里还有前一次那么容易。 眼见那两只巨爪就要落到冥公子身上,便见他出手如电,一把扣住它咽喉处,紧跟着身子往下一沉,轻轻巧巧便将这只体积足有他两倍,脖子得用胳膊才能勉强搂住的猛虎,倏地按倒在了地上。 似乎胜负已见分晓。 但突然冥公子整个儿身子往沙发下一斜,以半跪的姿态蹲在那头猛虎旁,将右手里那支檀香掐灭了放到地上。 这瞬间我看到那头老虎原本琥珀色的瞳孔,突然闪出道金色的光。 与此同时,它张开着的嘴里,亦有薄薄一层雾气浮出。 但仅仅只是片刻,那雾气就往它嘴里褪了进去,唯有金光依旧在那双铜铃般大的眼睛里闪动,它以此灼灼紧盯着面前的冥公子,片刻之后,原本发着滚雷般咆哮的嗓子里,突然吐出冷冷一道人类的话音:“我知道你引我出来是为了什么,但没有必要。咱们素来井水不犯河水,我没动过你的东西,别把主意动到她的身上!” 那话音令我激灵灵一个冷颤。 浑身汗毛根根倒竖。不是因为害怕,也不是因为对它突然口出人言的吃惊,而是这头老虎的说话声,我竟极为耳熟。 清冷硬朗中带着点柔和的女人的话音。 即便从初一那年之后,我就再也没听见过这声音,但试问这世上有哪个当子女的,会认不出自己妈妈的声音。 哪怕这声音,此刻是从一头老虎的嘴里说出来的…… 正自魂不守舍地在原地呆站着,冥公子已将禁锢着虎脖子的手松开,拾起一旁檀香,缓缓从地上站了起来:“若是没有动过,你现在怎么会成了这副模样。” 老虎沉默着没有回答。 兀自一动不动躺在那儿,所以这会儿,我能把它整个样子看得一清二楚。 也因此看出了它身上的异样之处。 它的毛色十分特别。 普通老虎只有两种颜色,一种黄底黑花纹,另一种则是白化病所导致的白底黑纹。 而它的皮毛,底色却是灰的,像是银貂皮的颜色。 纹理的颜色则更为特别,白色。 雪白的花纹覆盖在银灰的底色上。 是以,它是我见过的唯一一头,真正称得上‘吊睛白额’的老虎。 但这层堪称华丽的毛皮上,却是斑斑驳驳的。因为这头老虎曾受过不少伤。 大大小小的伤口,被斑斓的毛色掩藏着,最明显的是在它的腹部。 那儿有一块像是被火给烫出来的痕迹。毛已再生不出,所以袒露着很明显的肉疤,一眼看去像是团红色的图腾,又好似一行符咒般模糊不清的文字。 意识到我的目光,那头老虎突兀朝我看了过来。 但仅仅只是简单一瞥,便又将视线收了回去,随后一骨碌站起身,抖了抖自己身上的毛,看向冥公子道:“我若要动那东西,早就动了,不会等到现在。别以为只有那东西才能伤得了我,或许你离开这里后就不应该回来,这地方从你离开后就变得不太对劲了。” “你是说北汶山发生的变故?” “我说不清。你也知道,从离开那天起,我避这地方避了很多年,所以早就对这地方已不太了解。但有句话,当年我曾对你说过,现如今仍还是想对你说,或许那个时候你,本不应该听任丘小霞把那东西带走。人,终究是靠不太住的。” “你同样也知道,我并不能阻止她,那是命数。” “既然这样,那你好自为之。但无论你今后打算怎样,别把她牵扯进去。” “你无需担心这一点。” “无需担心?呵,既如此,你为什么还要利用她把我引出来。你明知道我不可能碰你那件东西。” “我引你出来,并不是特意为了那件东西而来。” “那是为了什么。” 话音落,见冥公子将目光指向我,那头虎怔了怔。 随后垂下头,似在沉思着什么,过了片刻,它朝我望了过来:“是陈萍要你来找的我。” 话音淡淡,却在它说出口的一瞬,仿佛一道惊雷,猛地砸落在我头上。 饶是先前已隐隐有所预感,饶是心里已有所准备,我仍无法接受这个事实。 因而直愣愣看着它,我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 老姨姓陈,大名陈萍。 很普通的名字,普通到这两个字从老虎口中说出时,我想了很久才意识到它说的是谁。 老虎认识陈萍;老虎知道陈萍让我来找它;老虎刚才对冥公子说,别把‘她’扯进去。 一切种种,在我脑子里呼之欲出。 可是一切种种所将袒露在我眼前的一切,我却丝毫没有勇气继续想下去。 只在僵站了很久之后,才看着老虎那双黄澄澄的眼,磕磕巴巴答道:“……是,是老姨她让我来找……你,她说只有你能……” 没等我把话说完,老虎目光一转,看向冥公子。 没有说一句话,但冥公子却仿佛知晓她要说些什么,将手里那支檀香轻轻一晃。 五指收拢将它合在掌心,再将手掌摊开时,手里不见了那支檀香,只看到核桃大小方方正正一只黑色的木盒子。 他将木盒子递到老虎面前,便见它抬起前爪一口将它咬开,随后将迅速流出的血往盒子里滴了进去。 边滴她边道:“我早就同她说过,有些事情碰触不得,不是什么事看起来对,就一定是对的。不是什么事再怎样谨慎小心,就能防备得了的。现如今,造成这样得局面,按说是死有余辜,但终究她也不是什么坏心。所以,这血尽管拿去,但能不能渡过这一劫,就单看她的造化了。” 话音落,想了想,它又再道:“还有,对于你的那件东西,它应该曾被这村里的某个人动用过,因为前阵子不知是哪一天,我曾感觉到这村里发生过一场雷暴。而从那之后,我就再也没能感知到你那件东西的煞气,所以我想,它应该是在那天消失的。至于去向,应该只有动用过它的人才知道。” 说罢,将仍在滴血的爪子轻轻一舔,老虎转身便往门外走去。 一路经过我身边,面对我直直的凝视,它仿佛毫无察觉。 径直绕过我身边,纵身往门外一跃,眼见它就此离开,我才猛地放开声,对它叫了一声:“等等!” 老虎赫然止步,回头看向我。 蓦地撞见这目光,我不由鼻子一阵发酸。 初一那年妈妈最后一次走出我家大门的时候,我没去送她,但趴在窗台上偷看着她。 我不知道她是否知晓。 但那个时候,她回头往我藏身那道窗户看时的眼神,同此时这头老虎的目光,是一模一样。 因而有两个字几乎从我嘴里呼之欲出,但被我硬生生忍住了。 仍无法相信,亦无法接受。 我怕那两个字从我嘴里一出,然后我会发觉,自己赫然成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你有话要对我说么?”见我许久不吭声,老虎问我。 我紧抿着唇,依旧无法吭声。 直至听见它轻叹一口气,转身将要继续离去,我才急追出门。 随后对着它背影,干巴巴问了句:“……你,真的是我妈?” 老虎脚步再次停下。 但这次没有回头,只淡淡问了句:“你爸他还好吧?” 简单几个字,令我吃了一惊,随即,整个儿情绪一下子激动起来。 只觉得脑子里隆隆一阵乱响,由此冲着它一声大叫:“为什么?!” “为什么你明明一直都在这里,却连回来看我们一眼都不肯??” “为什么你明明一直都在这里,却连他已经去世了也不知道?!” “就凭这些,你还假惺惺的问他什么好?!” “好什么?!你说,他能怎么好??!!” 话音未落,平地轰然一阵风起,吹得我不由自主倒退了两步。 当重新站稳时,便见前方那道巨大的身影如海市蜃楼般随风轻轻一晃,瞬间在我眼前消失不见。 我来不及阻拦,更来不及继续再说些什么。 喉咙卡住,胸口堵住。 有什么东西无法宣泄亦无法按捺。 很难受。 难受到直至冥公子走到我身边,我才发现。 我回头看向他。 原不知该对他说些什么,但突然间,也不知道心里潮水般起伏翻腾着的究竟是怎样一种情绪,在闻到他身上淡淡檀香,看到他那双安静如水的眼睛时,那块堵在胸口的东西,赫然破了开来。 想哭。 但最终,只用着连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的平静,看着他问: “为什么她不回答我?” “为什么她连多看我一眼都不肯?” “为什么她知道老姨的事,却从不知道我爸的死活。” “为什么她会是头老虎……” ※※※※※※※※※※※※※※※※※※※※ 北棠妈妈的原形,一直以来我犹豫了很久都没能作出决定,直至有了汤圆猫。因为看到它的时候,忽然想象出这样一个画面,夕阳下,长发飘飘风度翩翩的冥公子手提着行李往前走,肩膀上蹲着一只懒趴趴叼着画笔的瞌睡猫…… 第157章 驱魔三十 或许更多的是在思考着先前我妈所说关于他那件东西的事,当我抛出那一连串的问题之后,冥公子兀自沉默着,并没给出任何回应。 不过这样也好,在被更多的信息冲击我的大脑之前,我确实还需要一点时间,来好好整理一下我的情绪。 况且我也后知后觉意识到,这些问题里的有些东西,即便如他,怕也未必会知晓答案。 回去的路上,再次经过墓地时,我又一次看到了我爸墓碑周围那片开了遍地的绿兰花。 小小的花朵,盛开得十分招摇,一片片细碎的紫色在风里晃,即便在夜色里也是鲜明夺目。就好似我爸冥冥之中有灵,知道今夜我妈会出现,所以特意摆着给她看的。 但想起那头老虎头也不回决然离去的身影,这念头便让我没来由地烦躁。 当即关上车窗,我试图杜绝风里飘来那些花香的气味,却反而让前窗窟窿外飘进的花香因此变得更加明显。 真是糟糕透了的感觉。 本以为有足够的时间能让情绪平复下来,但直至上了车,我发觉自己依然没能有所缓和。 遂只能有一下没一下敲着窗玻璃。 也不知这无聊的举动重复了有多久,或许被车晃得有些失神,我自言自语着打破了沉默:“你说是不是挺有意思的,都说世上无鬼,我不但见到了鬼,这会儿还和一个千年前的人坐在一辆车里。都说建国后不能成精,我的妈妈,却是个老虎精……” “不过,既然她是老虎,那我又是什么。中国人和洋人生出来的叫混血儿,那么人和动物生出来的,该被叫做什么?” 说到这儿,顿了顿,因为我想到了一个词。 这词本该让人十分郁闷,却又让我忍不住觉得有点好笑:“杂交物种。” 冥公子闻言,挑眉瞥了我一眼:“头一次见到有人这么说自己,你还真让我挺长见识的。” 我看着窗玻璃上自己的倒影,敛了笑,没吭声。 一度车里又只剩下了风和发动机的声响,直至周遭的安静令我微微有些困倦的时候,我听见冥公子再次开口,道:“其实你妈妈不知道你父亲的去世,是有原因的。” 突兀听到这句话,我怔了怔。 几秒钟后才回过神,我一下子清醒过来:“是什么原因?” “她当初离开你们的时候,不得不切断与你们之间所有的联系,哪怕一丁点感知都不能保留。” “为什么?” “否则她会给你们父女俩,尤其是你,带来危险。” “……为什么会带来危险?” “因为她和你父亲的结合,是不被允许的。” 边说,他边又再次瞥了我一眼:“何况,他们还生出了你。” 我妈妈姓苏名红。 在今天之前,她在我心目中,单纯是个抛夫弃女,有点儿时尚且漂亮的女人。 但今天之后,我却发现,她竟是头老虎。 不过冥公子说,严格意义上来讲,她并不算是老虎。 他说,她其实是个山鬼。 山鬼又被称作山神,类似河伯与湘君,但却是唯一没有明确身份的神。 所以理论上,对于冥公子来说,他们应该更倾向于是妖。 山鬼的外形多种多样,有的是走兽,有的是飞禽,而我妈妈则是一头虎。 生成于北汶山的,虎形的山鬼。 在遇到我爸爸前的很多年,她都是独来独往的。于每个夜晚游走在汶头村里,搜捕着落单的孤魂野鬼或者阳气和运势低微的人,以作食物。 那时候的世界还不够发达,汶头村这样的地方尤其如此。 又因着北汶山和阎王井的缘故,因此人和妖的界限还是非常模糊不清的。 所以那个时候,村里有不少人会被山鬼所迷,被妖怪所吃,但无论村里人还是被害者,往往都并不知晓这一点。 他们总习惯性把一切可怕的死因和灾难,全都归结于阎王井。 而我奶奶他们偷阎王井里贡品出事的那一年,我妈妈就在附近。 所以她什么都看在了眼内,同时她亦在当时就预知到,这个村马上将面临一场大灾难。 因此她早早地就在村子里蛰伏着了,因为一旦村子里灾难开始爆发,就会形成一股巨大恐惧和怨气。而那些东西,是山鬼吸食后用于修炼的上上之品。 也就是在那一年,我妈妈第一次见到了我爸。 一个才几岁大的孩子,眼睛很亮,见到了山鬼的模样也不害怕,因为村里狗都见不到多少,对他这么个小孩来说也没什么老虎的概念,所以大约只当她是只大猫,总在夜里偷着跟人玩。 那之后没多久,我奶奶就因为阎王井的缘故,去世了。 失去母亲的陪伴,又没法跟太小的叔叔和姑姑玩到一起,我爸便好似依赖一般,整天悄悄的跟大猫似的我的妈妈,玩得更勤。 我妈也是难得的对一个人类那么耐心。 大约是因为看他那么小就没了爹妈,着实可怜,所以凭着母性本能,起了同情心。 但陪伴的时间并不久。 一来村里因为阎王井出事的关系,祭祀变得更加严格,还从外面请了高人来作法。二来,随着时代的变化,很多新事物的进入让山鬼开始感到不适应,所以跟其他那些妖怪一样,后来她跟他们便渐渐不再随意出现在村里,甚至有些还销声匿迹了。 直到有一天,她再次见到我爸,那个时候,我爸已是个身高一米八八的大小伙。 同时,也是村里出了名的英俊。 我妈是在阎王井的祭拜中见到他的。 隔天,她没用原形,而是化成人类的模样,神使鬼差进村里去跟他见了面。 那天原本是我爸相亲的日子,但无意中与我妈在村口的‘邂逅’,令他就再也没去见那个相亲的人。并且,在那之后不多久,他就娶了这个非常漂亮且时髦的,‘外地来的’姑娘。 人和妖的结合,自古以来有诸多这样的故事,并且许多都不失为一桩美谈。 而刚开始的那几年,他俩也确实都跟那些传说故事里形容的一样,你恩我爱,什么都不少,什么都不缺,哪怕物资再怎么匮乏,生活照样美满得只羡鸳鸯不羡仙。 那样美好到无可挑剔的日子,一直持续到我的出生。 冥公子说,当初一眼看到了我浑身漆黑的模样,我妈妈是非常绝望的。 因为妖和人结合,运气不好的话,就会生下有泥巴症的孩子。这样的孩子因为人类的基因占了大多数,所以既没法像妖一样修炼,也没法在人类中正常生活,甚至寿命也长不了。 尽管明知道这一点,但她仍抱着一丝侥幸生下了我,大约是因为实在太喜欢我父亲,又心知自己跟他的陪伴不会长久,所以无论怎样都想给他留下一个念想。 可是这美好的念想,在看到我后的第一眼,注定成了噩梦。 所以有一段时间,她总是不顾一切,冒着山鬼真身被暴露的危险,抱着我每天偷偷到阎王井去求冥公子,试图想要他救我一命。 但是,冥公子历来是从不会给予外界任何回应的。 保得这一方土地地气平衡,已是他对这些村人历年来持续不断的供奉所给与的最大回报,正如他自嘲所说的那样,他本只是这口井的囚徒,而不是这里的地仙。 更何况前来求他的,说白了,是个逾越了界限的妖。 自己作的孽,不可活。 但当我妈妈决心以自己全部修为来换得我的一条命,他不得不给出一点回应。 不过,那回应只是为了彻底斩断她的希望。 他告诉我妈妈,这世上没有谁能治愈得了泥巴症的半妖。历来出现这症状的半妖唯有一死,哪怕她用自己山鬼的命去交换,我也不会是个例外。 他以为这番话足以断绝我妈妈试图穷尽一切方式为我逆转命运的念头。 只是后来,就连冥公子也没想到,我妈妈这样一个生性高傲的山鬼,竟会为了我而病急乱投医,去用最低微的姿态四处求人,然后用了巨大的代价,将雪菩萨给请了下来。 那着实是一个千百年来遭万人所唾弃的妖。 生性贪婪且自私,为达自己的目的可以不择手段。 但不可否认,这妖的妖力也确实强大到神通。 因为他甚至可以做到连冥公子也无法做到的事——治愈得了泥巴症的小半妖。 也不知是用了什么手段,雪菩萨把我身体里所有的妖怪基因尽数消褪,以此令我能以纯粹人类的身份和身体,继续活在人世。 却也因此,我妈耗光了同我爸之间的所有缘分。 于是很快,她就没办法继续陪着爸爸跟我一起在这村子里生活下去,甚至,她必须斩断这世间她同我们的一切关系和联系。 最终落得连我父亲的去世都不知晓,连他葬礼都不能参与的下场。 否则,随着我的成长,我半妖的身份很快就会暴露。由此产生的后果,便是我会遭到山鬼一族的‘排异’,并且在我成年之前、在成为被认可的真正的人类之前,纵使我完全没有妖力,我仍会像其他真正的妖怪一样,要面临渡劫。 那个时候,除非我有足够自保的能力,否则以我这血肉之躯,即便我妈当年硬是护在我身边,我也会死无葬身之地。 因此她别无选择。 而这,便是我妈妈当初‘无情无义’,冷血抛夫弃子后消失得无影无踪的真正原因。 冥公子话音淡淡。 因此所陈述的那番过往,亦跟他话音一样,平静得如一汪清水般简简单单。 但这简单中却包含着多少对我来说巨大且并不简单的东西。 以至令我在他话音消失很久之后,始终没有从中缓过神来。 直至右眼里轻轻传来一声嗤笑:“当着人面论人长短,很君子么?我贪婪自私,你这么些年来在阎王井的作为,又比我能好到哪里去。” 冥公子笑了笑,指尖轻叩着方向盘:“我从未说过我是君子。你我不过皆是怪物而已。” “谁跟你一样是怪物,我堂堂……” 雪菩萨话没说完,被我用力一把按住了右眼:“你闭嘴。” “你这倒霉孩子……知不知道人该有起码的敬畏之心,没有我在,你能活到现在么?” “我都把我右眼让给你了,我还要怎么样敬畏你。” “呵,自作孽。” 他一声冷笑。 我眼睛疼了一下。 倒不是雪菩萨干了什么,只因为他这三个字让我有点难受。 冥公子说我妈是自作孽。 雪菩萨说我是自作孽。 我们都做了我们的力量所承受不了的事,所以我们都是自作孽,并要为此承担这份罪孽。 下意识揉了揉眼睛,雪菩萨嘶地一声:“你挤着我了。” 我正要说些什么,忽见冥公子伸手到我面前,在我右眼处抬指一掸。 我右眼内瞬间安静了下来。 只有一个越渐越远的细小声音,在片刻后闷闷地荡着余音:“你这个骷髅怪,我忍你很久了……” “那就继续忍着。” “噗……”本来很难受的,看着冥公子那张波澜不兴的侧脸,我忽地就忍不住笑了起来。 由此刚要放缓情绪,突然眼睛余光瞥见了什么,我蓦地一惊。 与此同时,原本开得四平八稳的车被冥公子一踩刹车,猛地停了下来。 随之嘭地一声响,一道人影跌跌撞撞直冲到车头前,用尽所有力气狠拍了下车盖后,来不及说些什么,一头往地上栽倒了下去。 第158章 驱魔三十一 冲到我们车前的,是个警察。 虽然只是短短一瞬间,他也没被车撞上,但依稀我看到他脸色煞白。 所以一见他倒地,我立刻就推开车门跑了出去。 但刚要到他面前查看他状况,一眼看清他的样子,我硬生生止了步。 这警察仰天躺在地上,那张脸被车头灯照得十分清楚。 不知发生了什么,他脸上就像发风疹似的鼓着很多个小包块,露在警服外的脖子和手上,也是如此。 这让他在车头灯的光照下,看起来就像只巨大的□□。 十分诡异。 但更诡异的是,他皮肤白到透明。 怎么去形容,此时他那张脸看起来,除了□□皮似的包块,整个就像是被剥了皮的荔枝。 我甚至能透过那层皮肤,看到里面交错纵横的静脉血管。 这种画面只在恐怖片里见过,我无法想象是什么原因造成了他这副模样,想来是经受了极大的痛苦,若不是本身拥有强健的体魄,只怕熬不住。 他就像条搁浅的鱼一样,直挺挺躺在车前,张大了嘴急促吸着气。 可显然,无论怎么努力,吸入的空气也不够满足他的所需,他发黑的嘴唇和舌头昭示着他的极度缺氧。 这根本不是我靠近过去看一下情况,或者问几声要不要紧,就能解决的。 所以迅速扭头,我朝身旁迟迟没有动静的车里看去。 便见冥公子像是完全不在意那警察状况似的,兀自透过车窗,目不转睛看着前方。 指尖不紧不慢轻叩着方向盘,像在等待着什么。 果然,没过多久,就在他视线所指的方向,那片锅灰色天空下,传来慢吞吞一阵脚步声。 来者不知是谁,因为前方地面上,突然升起一片雾。 由薄转浓,不过就是瞬息间的过程,它们像是从沼泽里冒出的瘴气,无声无息间将前方那片开阔地笼罩得氤氲一片。 直到那脚步声听起来离着约莫只剩十多步的距离,我才依稀从那片雾气里看到个人影。 一路往前,一路走得摇来晃去,像是酒醉,又像是不堪重负。 忽觉这身影颇为眼熟。 直觉不妙,我正要返回车里,却听车门咔的声响,冥公子推开门从车里走了出来。 径自走到车头前,朝地上的警察看了眼,不动声色看着他在地上无力挣扎的模样。 然后解下衬衫,随手往他头上扔了过去。 衬衫将那警察的脸罩住的一刹那,雾气里的人影蓦然显现。 见状,我不由轻吸了口气。 跟我直觉所料的一样,这人影正是王川。 大雷雨时,他是跟着丘梅姐一起在电闪雷鸣中消失在我家屋外的。 可是这会儿他独自一人,肩膀上没有丘梅姐的踪影,而他浑身上下都是血。 他整个人像是从血水里捞出来的,但很显然,那些血并不是他的。 他歪斜着肩膀,半个身子朝前倾着,每一步与其说是走,不如说是挪着两条看起来十分僵硬的腿在往前拖。 似乎从被丘梅姐附身过后,他走路就一直是这样奇怪的姿势。 边往这方向慢吞吞走过来,他边仰着头,带着满头满脸的血注视着天空,嘴里咕咕哝哝,好似天上有着什么东西,正在跟他进行着一场挪不开注意的谈话。 忽然他仿佛察觉到了什么,原本高抬着的头蓦地垂下。 目不转睛朝我盯了片刻,随即嘴角一咧,哈哈大笑了一声。 笑声在一片寂静中让人毛骨悚然。 继而,就像在我家时那样,他一边笑得没心没肺,一边眼泪却哗哗地掉了下来。 然后他抬起手指着我,像是想要对我说些什么,可是喉咙里只发出长长一声尖叫:“啊——!” 贯穿入耳的声音,登时让我狠狠一颤。 从没听见过这么刺耳的声音。 几乎不像是人所能发出的,传进耳膜的瞬间,我感到耳朵撕裂般一阵剧痛。 由此呆了数秒,回过神将耳朵迅速捂住的当口,我突然意识到,自己两条腿正不受控制地往前走。 显然这声音可以控制人的行动。 意识到这点,我急忙伸手,试图抓住些什么。 但刚把身旁的后视镜抓牢,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般的难受,迫使我在张开嘴的同时,就那么直接呕吐了起来。 大团大团的血,与其说是吐出,更像是从喉咙里直喷出来的。 我一边难受,一边被自己脚下那片鲜红惊得手脚冰凉。 这瞬间的体会是极其可怕的。 我觉得自己吐出来的仿佛不是血,而是命。 与此同时,我看到自己的手腕上,竟冒出了跟那警察身上一模一样的疹块。 不多,跟阎王井给我身体所造成的那些疹子有些相似,但不同的是,这东西的发展更为迅速。 从我被王川的尖叫声刺激得吐血,到这些疹块的出现,至多不超过半分钟。 就那么一丁点时间的间隔,我全身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般一下子瘫软下来。 可脚依旧管不住地在往前走。 手心里的汗让我没能把后视镜抓太紧,轻轻一晃就松开,我往前一个踉跄,这举动令刚刚才消停下来的胃再度被一阵难以描述的痛苦给胀满。 不得不再次张嘴想吐,这时突然身旁传来喀拉拉一阵轻响,与此同时,一道银光从我身边飞掠而过。 闪电般到了王川面前的同时,那片氤氲在王川四周的雾气像被飓风吹到,倏然后退。 于是王川的身影变得更加清晰起来。 由此我终于看清,为什么他一路走来的姿势会那么奇怪。 丘梅姐并没有消失。 她依旧跟王川在一起,只不过,原先是骑在他肩上,现在则以双手和双脚缠着他四肢的状态,自他后背吸附在他身上,跟他身体几乎完全融到了一起。 白光吹散了那片雾气的同时,吹开了王川身上那件破破烂烂的衬衣。 由此显露出来的他那道黑漆漆瘦骨嶙峋的胸脯上,那团突出着的仿佛肿瘤般的东西,赫然便是丘梅姐的脸。 她面无表情,同王川一样抬头望着天,嘴张得很大,一鼓一鼓的像是在用力吸着气。 叮当。 飞向王川的那道银光在她显露的刹那,落到了地上。 而她闻声两眼一翻,径直朝我看了过来:“偿命……” 嘴里刚吐出这模糊不清的两个字,随即便见那一大滩被我吐在地上的血,在她长长一阵吸气声中,尽数往土壤里沉了进去。 片刻后,就跟王川刚出现时一样,一片雾气从地下翻涌而出,潮汐般朝着四周迅速扩散了开来。 所过之处,只听沙沙一片轻响,一切植物全都像被烧焦了似的枯败发黑,散落到地上。 而我就站在那片杀戮一切的雾气所升起的中心。 原是该第一时间就被它们包围,但就在雾气升起前的一瞬,冥公子几步到我面前,将被迫仍要继续往前走的我一把提起,径直甩到了他的肩膀上。 那一刻,雾气刚好将我所站的位置吞没,我看到接替我站在那儿的冥公子身上,裤子鞋子尽数瓦解。 所幸随着几道银光从他手中弹落到地上,雾气没再继续往他身上蔓延。 而就在我俩身后不远处,那辆宾利车坚硬的外壳在一阵吱吱嘎嘎的声响中,通体冒出了铁锈。 仅仅十来秒钟的时间,它就已经面目全非。 这情景不由令我一阵恶寒。 我不知此刻躺在它边上的那名警察,现在又究竟会是什么样一种情况。 视线受到阻碍,我无法看到他,当然,也根本无暇顾及到他。 就在刚才我出于本能用力抱住了冥公子的时候,我发现他全身已完全呈现了骷髅的模样,这让我不能不感到骇然。 这雾气到底是什么东西,竟能所经之处让一切都化为腐朽,甚至,还逼得冥公子显了骷髅身。 更可怕的是,它们竟都是丘梅姐弄出来的。 为什么才仅仅几小时不见,她突然就有了那么可怕的力量…… 脑子因这些念头乱成一团时,我听见地上嗡嗡一阵轻响。 有什么东西在地上幽幽闪着光,银色的,跟刚才飞射向王川的东西一模一样。 风吹过时,金属的共鸣令它们发出的声音像是人的叹气。 这略带诡异的声音,像无形中拉出的一道屏障,阻挡在四周那片雾与冥公子之间。 再细看,原来它们是之前被冥公子用来驱离王川和丘梅姐的人脸铜块。 此时它们呈圈状被冥公子撒落在他脚下。不知是否错觉,那一块块原本非常模糊的人面轮廓,这会儿在雾气中却变得格外清晰。 它们在雾气带来的风里一声接着一声‘叹着气’。 每一次声音响起,那些雾就会退开一些,最终退到王川的脚下,而他依旧带着丘梅姐,仰着头,一步一步往前走。 同在我家时完全不一样,他完全不被阻碍,完全没有任何顾忌。 而随着他距离的接近,那些铜块上开始显出一道道细纹。 密集的龟裂很快令铜块上的人脸重新变得模糊起来,由此,被风所引发的蜂鸣越来越小。 直至其中一块嘭地爆裂开来,突然退回王川脚下的那团雾气轰然而起,如同一道汹涌的潮汐,朝着冥公子所站位置猛地反扑了回来! 那瞬间扑面而来一股阴寒冷得几乎令我窒息。 恍惚中,我看到雾气里层层叠叠晃动着无数的人影。 不知是经年累月埋葬在这方土地下的亡魂,还是别的什么奇怪东西,他们争先恐后从土壤下跻身而出,像一头头嗜血的兽,迫不及待由四面八方包围向冥公子。 冥公子却仿佛完全看不到他们的存在,兀自站在原地,不退也不避。 我不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从他将我抱离地面后,他就始终站在那儿纹丝不动。 两手间是他骨骼的冷硬,我倒挂在他身上,没法像往常一样从他神情中窥出他任何想法或半点情绪。 映在我眼里的只有他冷硬的手骨和腿骨。 这一刻,我感到他就像已化成一具石雕,苍白的线条上看不到一丝灵魂。 遂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些雾气中的人急不可耐往冥公子身上扑,而我除了在他们扑来的一刻用力闭上眼,什么也做不了。 甚至没法像在看到他被我妈妈咬的时候冲动地帮他一把,因为这些东西我触之即死。 横竖都是死。 就那么咬紧牙关紧抓着他骨骼等待死亡将我俩吞没的那一刻,突然我手腕一痛,迫使我不由自主睁开了眼。 映入眼帘,没有扑面而来的那些鬼影,我只看到冥公子把我的手腕咬在他嘴里。 整齐的牙齿穿透我皮肤直透进血管,这姿态同我妈妈咬住他替身脖子时的那瞬,简直一模一样。 我大惊。 脑子里霎时乱成一团,但当时当地,我根本没法做出任何思考,甚至忘了挣扎。 整个人凝固了似的,眼看着自己的血破皮而出,顺着他牙齿流进他的嘴,勾勒着他脸部每一个线条,让他看起来像是在笑。 红色的微笑。 然后,顺着喉咙,那血色在他身体每一寸骨骼扩散开来。 几乎是瞬间,苍白的骨骸附着了片片猩红。 特别突兀的颜色。 突然我便体会到了老姨在说到阎王井主人时的极度恐惧。 没了肉身,没了我用画笔所描绘的假面,这具全身被血所浸染的活骷髅,仿若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由此,周遭那片近在咫尺的鬼雾所带来的阴寒,都似乎感觉不到了。 王川同时察觉到了这一点,所以脚步一下子停顿下来,就跟那片汹涌而来后戛然而止的鬼雾一样。 他试图后退,但没来得及。 离得太近了。 近得我能看到丘梅姐那张脸被死亡所扭曲的每一道痕迹。 她瞳孔猛缩了缩,视线定在冥公子身上,嘴再度张大。 这举动像是无声一下尖叫。 我没听见从她喉咙里发出任何声音,但王川的眼睛却一下子瞪大了。直直盯着我,紧跟着,原本试图倒退的脚步一下往前,像头突然发疯的野兽般嚎叫着往我身上直扑了过来! 然而,没等离我更近,他扑来的身形蓦地定住。 与此同时我被冥公子咬在齿间的手腕忽地一松。 由此垂落的当口,便见他出手如电,修长且尖锐的指骨径直穿进了王川的胸膛,在迫使他停在原处的同时,一把将丘梅姐的头,从他胸口里拔了出来。 霎时,四周狂风大作,那片原本因冥公子身上所散发出的无形力量而静止的鬼雾,陡然间随着这股风,再次躁动起来。 由此掀起的一股阴冷无比的漩涡几乎将我整个儿抛上天。 当即顾不上手腕流下的血,我再次将冥公子抓紧。 惊魂不定中以为这些东西是因着丘梅姐的受袭而反噬。 但当我重新在冥公子肩上挂稳,方才意识到,那漩涡根本就不是因丘梅姐而起。 就在丘梅姐被从王川身体里拔出的一瞬间,那片鬼雾像被一股巨大力量驱使着,汇成一股急速旋转的气流,透过冥公子的手,被他尽数往自己体内吸了进去。 随即便见他那副被我的血所染红的骨骼上,隐隐透出一层黑光。 黑色光华,竟然是比任何一种色泽的光华都来得更为摄人心魄,将他通体镀染出一层如同羽化般的雾气。 难以形容的感觉…… 此时此刻,我倒挂在他肩上,以这样一个角度看去,恍惚如同看着传说故事里那位掌管十八层炼狱的冥府之王。 他高高在上,修长的指骨紧抓着在他掌心里无声尖叫挣扎着的丘梅姐,通体在周遭巨浪般的气流中变换着猩红与墨黑的光。 片刻后,在一片骤然而来的寂静中,那原本如海啸般盘旋在他身周的鬼雾尽数消失不见。 连同丘梅姐那凄厉凶恶的身影,也一并不见踪影。 唯留王川依旧维持着先前扑向我的姿势,两眼无光,面孔僵滞,一动不动在原地呆站着。 胸口处并没有留下什么痕迹,仿佛刚才丘梅姐的头颅乃至身体从他体内破皮而出,根本是一个幻觉。 但他脸色看起来比之前更加糟糕。 并且,一下子整个人像被抽干了水分似的,干瘪得可怕。 若不是胸膛还有起伏,几乎如同一具僵尸,形色骇然得令人不忍卒睹。 “咯咯……” 就在冥公子将我从他肩膀上卸下来的当口,他喉咙里发出模糊一串声响。 紧跟着两眼一眨,似是一下子回了神。 随即倒吸一口气,他瞪着两只蜡黄浑浊的眼,紧紧盯住了冥公子的脸。 那样一动不动呆呆看了数秒钟,突然张嘴一声尖叫,王川急转过身,连滚带爬便往后逃去。 但没跑出几步,突然身子一抖腿一软,他踉踉跄跄连晃了几下,一屁股跌坐到了地上。 想站,却再也没能站起来,因为□□里湿了一大片。 他呆坐了片刻,继而狠抓了一把头发,忽地捂着自己的脸哭了起来。 最初是呜咽,然后嚎啕,哭得像个无所适从的小孩。 直至冥公子默不作声看着他的样子,缓缓踱到他身后,他整个人已经哭得瘫软在地。 浑身更不知是因痛哭还是恐惧,哆嗦得像个筛子。 因此便是连每一声的呼吸都透着艰难无比。 这情形一度让我以为他随时都会晕厥过去。 却在片刻后,忽见他猛一转身,趴在地上飞快爬到冥公子脚下,边哭边对着他嘭嘭嘭连磕了好几个头:“阎王爷!别杀她!有罪的是我!是我和刘立清害死了她!我有罪!我该死!我们都他妈的对不起她!” 第159章 驱魔三十二 王川第一眼见到丘梅姐的那天起,这个漂亮又聪明的女孩,就是他心目中女神般的存在。 只是女神身边永远不会少了王子作陪,在汶头村这样的地方,品学兼优并且眉清目秀的刘立清,无疑就是那个王子。 而王川,则自认是只□□。没有出众的相貌,没有出众的身高,没有出众的能力……什么都是普普通通的,放人堆里一眼过去根本看不见踪影,除了家里有房有地,还有一份工厂里不用风吹日晒的铁饭碗工作,没有任何优势。 但王川无论怎么也没想到,如他这样一只平凡普通的□□,有一天竟能娶到这暗恋很久的女神。 命运使然,刘立清在考大学之际,父亲突然在厂里出事故。 这让他不仅失去了高考的机会,更因父亲成了植物人,从此生活举步维艰。 过度打击中,刘立清这个曾经的王子跌下了神坛。虽有丘梅姐不离不弃的陪伴和照应,但没有对他起到任何作用,他抑郁成疾,更是在父亲的工厂里工作之后,非但没有慢慢振作起来,还染上了毒瘾和赌瘾。 直至他父亲去世的时候,刘立清已背上了一身的债。 虽然那时候丘梅姐依旧是爱他的,但终究人的感情会在日益的失望中被慢慢消磨,所以在一次又一次为这种事争吵过后,失望透了的丘梅姐决心及时止损,在最后一次替他还了债务后,毅然跟刘立清提出了分手。 但分手后不久,丘梅姐却发现,自己怀孕了。 一度她又悲又怕。悲的是她又一次要让担心自己的父母伤心了,怕的是,她才刚高中毕业,这未婚先孕的事一旦传出去,她和她的一家人今后在村子里,在人前人后,还怎么能抬得起头。 走投无路之际,王川适时来到了她的身边。 王川原本是我叔婶安排来跟丘梅姐相亲的。 刚开始丘梅姐拒绝了他。那时候她刚和刘立清分手,又刚发现自己怀着孕,哪里有什么心思另谈恋爱。 但她去医院做孕检时,被路过孕检区附近的王川碰见了。 王川不聪明,但也不笨,自然察觉丘梅姐发生了什么事。 他意识到这是自己的一个绝大的机会。 丘梅姐跟刘立清这对金童玉女,恋爱至今村里没什么人不知道,所以会发生这样的事,王川并不意外。 他也并不在乎。当他意识到这是个唯一的,亦是非常难能可贵的能得到丘梅姐的一个机会,他决心要牢牢把握住。 所以对于丘梅姐当时的恐慌,他不仅装傻充愣地安抚了她,帮她隐瞒了一切,并渐渐地以朋友的身份,不动声色地对丘梅姐好。逐步逐步,就让丘梅姐接受了他的靠近,然后在他的开解和帮助下,丘梅姐放下所有戒心,和他一道偷偷去镇上医院打了胎。 那之后,丘梅姐便对他越来越信任,更是在被他介绍进他工作的厂子里成为他同事后,与他关系更为密切起来。 因此后来王川近水楼台先得月,终于与她发展成男女朋友,是水到渠成的自然。 外表不算什么,情情爱爱也不算什么,老一辈不是常说么,能对自己好,能在生活上让自己依靠得住,才是合适过一辈子的。所以再后来,经过一段时间的恋爱相处过后,王川在我叔叔的授意下上门求亲,丘梅姐没有拒绝。 那阵子王川欢天喜地,自然也没留意到丘梅姐在答应他求婚时的情绪。 也压根没想到,在他和丘梅姐处对象的时候,丘梅姐其实并没有同刘立清彻底断绝往来。 这也是在后来很久之后,他才发觉到的。 毕竟对于一个才二十出头的女孩来说,千好万好,其实真的比不上自己心头所好。哪怕那个心上人,自身已经出了很大的问题,大到让她最终在又一次巨大的失望甚至害怕的情绪下,匆促答应了王川的求婚。 婚后有挺长一段时间,王川一直生活在被蜜糖泡着的喜悦里。 对丘梅姐,他是捧手心里爱着的。 尽管他看得出来,无论是恋爱时,还是结婚后,丘梅姐对他的感觉永远都是不冷不热,相敬如宾。但婚也结了,睡也睡在一张床上了,别的还计较些什么呢?况且他也清楚,无论刘立清在丘梅姐心里的位置有多重,以后也起不到多大威胁,毕竟,一个又吸毒又赌博,有时候神志不清得能在太平间里对着空气自言自语的男人,哪怕皮相长得再好,又能有哪个女人愿意死心塌地跟这么个又穷又精神质的男人在一起。丘梅姐不就是最好的例子。 但突然有一天,他开始发觉丘梅姐有些不对劲。 哪里不对劲?眼神和平时的举动都不太对劲。 丘梅姐不是个多话的人,在面对王川的时候话更少,但不知从哪天开始,王川发现自己跟丘梅姐有时候一天里说话不会超过三句。说话时,丘梅姐还总不愿意看他眼睛,眼神闪闪烁烁的,却又时常会看着他发愣,然后欲言又止。 种种迹象看来,她像是揣着什么心事,并且为了这个心事,她日渐消瘦。 而这不对劲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王川想起来,前段时间听人说刘立清病了,病得厉害,所以连太平间那么清闲的班都没能去上。丘梅姐听说后,就开始变得有些心绪不宁,整天坐立不安。 王川知道,她必然是在担心刘立清。 但他故意没有挑明,只当什么都没察觉,那之后,忽然有一天,丘梅姐说她要去镇上买点东西。 但白天走的,却一直到第二天早晨才看到她回来。 当时,压抑了一整晚怒气的王川见到丘梅姐后,原是要发火的。 他知道丘梅姐说去镇上那是个谎言。 也知道丘梅姐其实是去偷偷见了生病的刘立清,可他没想到,丘梅姐为了刘立清竟会罔顾自己已婚的身份,在外面彻夜不归。 可就在他濒临爆发的边缘的时候,一眼看到丘梅姐的样子,他的怒气登时偃旗息鼓。 因为丘梅姐就像刚遭受了一场暴行,衣服撕烂,浑身是伤,两只脚因为没穿着鞋,整个脚底都磨烂了。 烂得都能看到脚趾的骨头。 可是丘梅姐却仿佛像是感觉不到痛似的,就那么一直呆呆地站在家门口,叫她她不理,问她她不答,只在试图送她去卫生所处理伤口的时候,她抱着门柱发了疯似的大哭大叫,死活不肯去。 最后只能草草用家里的上药把外伤包扎了一下。 那天之后,连着几天,她就像得了外出恐惧症一样,呆在家里一步也不肯出门。 几天之后,随着身上伤口的复合,她的状况看起来也似乎好了很多。能出去走走了,也能正常地与人交谈,但对于彻夜不归的那一夜到底发生了什么令她伤成这样,却始终闭口不谈。 久了,王川也就不再继续试图从她口中套话。 而她也像是从那天开始,彻底同刘立清断绝了往来。 即便后来听说刘立清精神真的出了什么问题,整天浑浑噩噩的,还去找了老姨。 由此还得来另一种说法,说他是在太平间里工作,撞克到了什么,所以人变得有点邪门。 但无论什么样的说法,丘梅姐都没再理睬,甚至听都不愿意听。 尽管王川对她那晚的事,隐隐有着一个非常不好的预感,但如果那件事造就了丘梅姐与刘立清的彻底断绝,他觉得倒也不失为好事一件。 那时候,他一面觉得自己这想法十分卑鄙,一面又忍不住一次又一次用这想法来宽慰自己。 然后,就在日子又恢复到原先古井无波般的平淡状态中时,丘梅姐怀孕了。 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王川一度又跟他新婚时那样,幸福得好似飞上了天。 他不仅娶到了原本遥不可及的女神,还和这个女神有了自己的孩子。 哪怕这个女神平时愿意与他同房的机会掐指可数,他仍是觉得,自己这一辈子,人生圆满了。 那段时间,人前人后,他几乎都是乐得合不拢嘴的。我叔叔婶婶也是。 唯有丘梅姐,仍和平时一样,维持着不温不火的平静。也依旧会常常对着王川发呆,欲言又止,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不过没人在意这一点。 多数人觉得的幸福,那便是幸福,这就是生活。 没人在意那幸福的源头,究竟承载着些什么。 直到有一天,王川被提了工资,刚好那天是丘梅姐的生日,于是王川想给她一个惊喜。 就跟厂里请了假,提前半天想回家做个准备。 但让他意外的是,走的时候发现,丘梅姐这天也提前离开了工厂。 他有点担心丘梅姐是不是身体不舒服,毕竟是有身子的人,若真有什么不妥那可糟糕。所以忙追过去想问问她情况,但随即他发现,丘梅姐一路走的方向既不是去卫生所的路,也不是回家的路。 当时不知怎的,忽地就留了个心眼,他没有立刻追到丘梅姐身边,而是远远地跟着。 一小时后,他手足冰凉地看着丘梅姐走进了刘立清工作的地方——太平间。 那瞬间,他气得想要立刻冲进去对丘梅姐厉声质问。 但终究还是忍住了。 带着种不到黄河心不死的决然,他也踏进了那所阴森的太平间。 然后,并不意外,就在他徘徊于太平间空荡得让人心慌的走廊,不知该如何进退时,他听见走廊的深处隐约传来令他面红耳赤的声音。 有男人的声音,也有丘梅姐跟王川睡在一起时,无论他怎么做,也无法让她发出来的那种声音。 曾让他有多向往,此刻就让他有多崩溃的声音。 但他依旧没有凭着冲动直接冲到那间房里把这两种声音给打断。 他痛恨自己的这种懦弱,可是他又极其害怕,他怕一旦他这么做了,他会眼睁睁看着丘梅姐从此离开。 她一定会离开的,这个本就不可能属于自己的女人。 所以他只能忍,就像过去知晓丘梅姐在跟他交往的同时,仍还和刘立清保持密切时一样。 忍着。他知道,忍着忍着,总有一天丘梅姐依旧会被刘立清亲手推还给他。 只是这忍耐的背后,从此埋下了一颗怀疑的种子。 既然丘梅姐怀着孕都还到这地方跟前男友暗度陈仓,那么她肚子里的孩子,究竟会是谁的? 带着这样的怀疑,此后每每看着丘梅姐的时候,王川就觉得她更加不对劲了。 沉默意味着她在犹豫;欲言又止意味着她随时可能的摊牌。 王川觉得,丘梅姐从那天彻夜未归后所表现出的种种异样举止,可能意味着,她早已经有了想要离开他的打算。 否则,怎会怀着孕都还和刘立清做出这样的苟且之事?! 诸如此类的念头一出,情绪加剧,仿佛在那怀疑的种子里又添加了一把催化剂。 所以不知不觉中,这个备受打击的老实人,开始做出了一些以往从没想过,也不屑去做的事。 他开始偷看丘梅姐的手机,偷听丘梅姐与别人的电话,每天总是跟她一起上下班,连吃饭午休的时候也时不时会去她工作的区域陪着她…… 久而久之,厂里同事因此笑话他俩感情好得跟连体婴儿似的。 他看得出丘梅姐对此十分反感,但只要她不开口,王川就依然故我,他知道,怀着孕的丘梅姐轻易不会为了这样的事同他翻脸。 越是心里有鬼的人,越是不会轻易翻脸。 但他想错了。 有一天,当丘梅姐又一次盯着王川的脸怔怔出神了很久后,她对着被她看得有些不安的王川,忽然开口道:川哥,我想了很久,我们还是离婚吧。 如果说,原先的怀疑和不安是引子,那么丘梅姐那天的话,无疑是一把火,瞬间把老实人压抑了很久,久到他有时候他自己都觉得有点不可思议的愤怒,轻易给燃了起来。 但这股火,王川并没有发作出来。 虽然他不聪明,文化程度也不高,但他看得出来,丘梅姐一直都很紧张。 这紧张是藏而不露的,即便她在说到离婚的时候,人都看起来特别冷静。 但就连王川这样木讷的人都能嗅得出来,当时空气中有着一股近乎让人窒息的紧绷感。 所以王川知道,哪怕自己心里再怎么愤怒,也不能明面上直接对丘梅姐发泄出来。他不想跟丘梅姐离婚,因此他绝不能为了一时的愤怒,就把丘梅姐一把推远,但凡他当时露出一丁点自己的情绪,就会成为一根扎到气球上的针。 所以,继续忍着,继续装聋作哑,继续老老实实地对丘梅姐好。 而正如他所预料,在丘梅姐那次非常突然地提出离婚之后,她便再也没有说起这两个字。 并由此在家里形成了一种平衡。 说不上来那究竟是种怎样的平衡,但王川能够感觉到,在那天之后,丘梅姐似乎下定了决心不会再离开他,同时,也似乎对某些东西做出了最终的告别。 这让王川在同样紧绷的情绪中不安了好一阵后,渐渐松了口气。 唯一让他仍还在纠结的,就是丘梅姐肚子里的孩子。 随着时间的推移,他越发地担心,那孩子并不是自己的。 而他没想到,这担心很快将会变成一场噩梦。 就在他生活重新恢复平静后不多久,他在丘梅姐的手机上,看到了一条她发给刘立清的留言。 她约刘立清周末晚上八点,在厂子里见面。 丘梅姐是厂里的仓管。 这工作对她这个孕妇来说算是很轻松了,不过每到休息天会需要轮值夜班。 夜班其实也是挺轻松的,只需要把该保管的物品存放好,其余时间尽可以睡觉。 所以丘梅姐怀孕了依旧可以正常值班,王川也从来没担心过她值夜班。 只是王川从来没想到,丘梅姐会利用夜班,将厂子的值班室变成自己跟人偷情的圣地。 那一刻,隐忍压抑了那么久的怒气,终于从王川心口里彻底爆发了出来。 但表面上他依旧是不动声色的。 老实木讷的外表很好地掩饰了他的情绪,从发现这条留言一直到丘梅姐与刘立清约定的那个值班夜,他平静地没有表露出一点蛛丝马迹。 当晚,丘梅姐一去值班,他也立刻悄悄跟了去,然后潜藏在离值班室不远的杂物间里,等着那两人约会时间一分一秒地逼近。 但,还没等到刘立清的到来,他却因为连着几天没睡好觉,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当惊醒的时候,已是将近午夜。 他看到值班室的门开着,灯灭着,屋里没有人,整个厂区黑压压一片,唯一有灯光亮着的地方,是车间。 他不明白为什么丘梅姐会把幽会的地方改作到处都是生锈机械的车间。 但当时当地,他压根没心思去多想,只一心捏紧了手机,匆匆往那唯一的光亮处跑去。 跨进车间的一刹,心已凉了半截。 他再次听见了那天在太平间的走廊内听见的声音。 他立即捂紧了耳朵,试图把这无耻的声音屏蔽掉,但空旷的厂房让这声音无孔不入,一阵阵的,听得他心脏一半是冰,一半被火在烤。 烤到他空落落的脑子已不知思维为何物的时候,他看到不远处的两台车床中间,丘梅姐披头散发,衣着凌乱地躺在地上。 半边身体白花花得刺眼,刘立清覆在这白瓷似的身体上,清秀的脸上哪里还有平时半点儒雅温和的样子。 他就像只漂亮的野兽,嘴咬着丘梅姐裸口露在外那片雪白的皮肤,身体不断随着回荡在空气里那阵阵刺耳的声音,一下又一下用力地耸动。 随之一同颤动的,是丘梅姐腹部圆润突出的柔软轮廓。 王川不知自己是怎么稳定住发抖的双手,将眼前这一幕安安静静记录在手机里的。 直到两手因他过于僵硬的举动而变得麻木时,他看到丘梅姐突然侧过头,一双黑幽幽的眼睛一瞬不瞬紧盯住了他。 看到她嘴唇动了动,他以为她要喊叫,当即握紧了手机转身就跑。 一口气跑出厂外很长一段路,才停了下来。他用力喘着气,惶恐着,好像被捉口奸的人不是丘梅姐,而是他自己。 这怯懦的感受在稍后油然而起的愤怒下,恶心得令他张嘴就吐。 吐得几乎要把五脏六腑都给喷出来了,但在吐过之后,他一边痛哭流涕,一边又往厂子方向走了回去。 他感到自己实在太没出息,竟然在这样愤怒又恶心的情绪下,仍想再回去看一眼那个无数次背叛了他的女人,只因为隐约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 后来,当他重新进到车间里时,他意识到自己的预感是正确的。 刘立清不知去了哪里,车间里只有丘梅姐一动不动抱着肚子坐在肮脏的水泥地上。 他看出丘梅姐脸色非常难看,那瞬间他想过去把她扶起来,但走到她面前的时候,空气里那股让人窒息的气味令王川头脑再次一热,一巴掌扇在了丘梅姐的脸上。 他说:“你个贱人,我对你还不够好吗!没想到你能贱成这样,怀着孕还上赶着给那个吸毒的当免费的鸡,你这么想跟他睡怎么不干脆嫁给他,你他妈当老子是什么,接盘侠,还是绿毛龟?!” 听完他的话,丘梅姐哭了起来。 却不是因为这番话而哭,她抱着肚子边哭边对王川道:“帮帮我……王川……我肚子疼得厉害……” 王川这才发现,她裤子上有血。 为什么会有血?想起先前那一幕,王川捏着手机,火烧得更旺。 因此他大笑起来:“肚子疼?睡过这个睡那个,你肚子里这个孩子到底是谁的,我说你还能想得起来吗?你现在要我帮你,刚才管着自己痛快的时候你想过会有什么后果吗?你他妈倒是给老子说说清楚,这到底是谁的孩子。我的,还是刘立清的,丘梅,你他妈能说得上来吗?!” 王川一句又一句的怒骂声里,丘梅一声不吭。 王川知道她肯定回答不上来,于是火气更大,他恨自己即便在这种时候还舍不得放掉她,尤其看着她这副心如死灰的样子。每次一看到她这个样子,他就禁不住会心软。 岂料,就在他准备给卫生所的医生打电话的时候,突然沉默了很久的丘梅抬起头,直愣愣看着他道:“你说得对,川哥,我确实不知道这孩子是谁的。我知道你对我好,我对不起你,要不回去以后,咱们离婚吧。” 又一次听见丘梅姐提到离婚这两个字,而且还是在这样一种情形下,王川气极而笑。 他觉得自己不仅是被丘梅姐当成了绿毛龟,而且还是龟孙子。一个彻头彻尾的大傻子。 自己在外面偷人,不知道怀的谁的孩子,竟还有脸自己提出离婚。 这是把他王川的脸往哪儿搁,还有没有把他当成个男人。 所以一咬牙,王川一把将手机塞到丘梅姐的面前,点了视频播放键。 然后看着丘梅姐对着屏幕里的画面和声音由吃惊到惊恐,由惊恐到浑身发抖,他冷笑着道:“想离婚,你做梦!老子这辈子耗也要耗死你这个不要脸的东西!你再敢说一句离婚,信不信老子就把这视频发送给村里每一个有手机的,让他们看看,你们一家子看起来有文化,人模狗样的,养出来的女儿是个什么东西!大着肚子都还跟人乱搞,丘梅!你他妈就是个贱货!比破鞋还烂的贱……” 话还没说完,王川突然没再能继续说下去,因为他发现,他已经把话说得这么难听,丘梅姐依然一动不动安静坐在那里。 脸因刚才看到视频的一霎而扭曲,但此后,再无任何表情,哪怕全身颤抖得再怎么厉害。 这死寂让王川忽地心里有点发毛,他看到她裤子上的血好像变得越来越多,担心出事,所以下意识地就把视频关了,打算打电话找人。 但还没等摁键,突然丘梅姐狠狠一巴掌扇在了他的脸上。 随即摇摇晃晃站起身,指着被打懵的他哈哈一声大笑:“王川,我一直以为你是个好人,但没想到你跟他一个样。你们一个两个的,全都爱拿这种东西来威胁我,你们到底想要我怎么样?我问你,你们到底想要我怎么样?!!” 话音未落,她通红着眼朝王川直扑了过去,一把抢过他的手机转身就跑。 王川气头上被她一巴掌打懵,回过神,火气登时变得更大。 当即追着她就去抢手机。 大概慌不择路,丘梅姐没朝门外跑,反而爬着车间的金属楼梯架,一口气跑上了二楼。 但怀着孕又肚子疼,她跑得不够快。 所以刚踏上二楼,就被王川从后面一把抓住了。 而王川当时也完全是被火气和离婚这两个字冲昏了头脑,没考虑到这样的情形对一个孕妇来说有多危险,一抓到丘梅姐的衣服就猛把她往后拽,试图夺过她手里的手机。 然而刚把手机抢到,丘梅姐就出事了。 二楼不算个楼层,是个搭建出来的平台,上面堆放着一些生产时要用到的原料。 有些东西是有腐蚀性的,但因为一般不会有人上去,所以放得都比较随意,全都搁在平台边缘的架子上。 丘梅姐一被王川往后拉,第一个反应就是想抓住什么东西来固定住自己身体。 但那种木头架子并不牢,一用力就倒了,上面瓶瓶罐罐全砸了下来,有一罐没封口的东西直接就淋在了丘梅姐的头上。 王川闻到气味就知道不好,但已经来不及,他一手抓着手机一手抓着丘梅姐,根本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 所以当丘梅姐被那瓶液体洒到后痛得一阵胡乱挣扎时,王川根本就没能抓得住她。 眼睁睁地看着她两手在半空里一阵乱抓然后倒了下来,他一个踉跄,也跟着一起往楼梯下倒去。 掉落到地上,并没受伤,甚至也不怎么疼。 因为丘梅姐比他先落地,他整个身子坠下楼时,全都压在了丘梅姐身上。 感觉到腰下丘梅姐圆鼓鼓的肚子时,王川已经完全警醒了过来。 迅速滚下地再爬起来往丘梅姐身上看去,当时那一眼,直至今日,依旧是他不敢想起的噩梦。 第160章 驱魔三十三 我在葬礼上见到的丘梅姐,遗体是被修复过的。 殡葬师用的化妆品跟活人用的不一样,不用担心皮肤受刺激,所以遮盖力比活人用的化妆品强大得不是一点点。所以那会儿,远看基本看不出她的脸有多少异状。 但王川不一样。他直面了丘梅姐被毁容的全部过程。 而那过程是因他而起,是以,在他发疯之前,无数个夜晚他都因那张脸而被从噩梦里惊醒。 那是种具有一定腐蚀性的化学添加剂。 虽不至于有硫酸那种腐蚀强度,但平时皮革都不能碰,何况是人皮。 淋到丘梅姐脸上的那一刻,几乎是瞬间就见到她那半边脸红肿了起来,然后起泡,破水,等于王川一起滚落到楼下的时候,她半张头皮沾着地面,直接就从头顶上给撕了下来。 牵连了三分之一张脸皮,也一起被从脸上分离,当时丘梅姐的惨叫声,几乎把王川的魂给撕出窍。 他吓的瑟瑟发抖,一度险些昏厥,但丘梅姐抓在他手臂肉里的疼痛,让他被迫一直保持着清醒。 故而把丘梅姐脸上的每一分变化都看在眼里。 曾经是那么漂亮一张脸,一下子血肉模糊,皮肉分离,成了比恐怖片的妖怪还要恐怖的怪物。 他说他当时有多希望那一切是场噩梦。 他可以完全不在乎丘梅姐的出轨,完全不在乎那孩子到底是谁的,只希望眼前那一切从未发生过。 可这是实实在在逃避不了的现实—— 他害得丘梅姐毁容了,不仅如此,他还把丘梅姐的肚子压得血流了一地。 这种情形,显然孩子根本就保不住了。王川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忍了那么久后终于没忍住的一个爆发,会在那么短短一瞬间,把这个女人给彻底毁了。 他又惊又怕,直到听见丘梅姐在哀号过后求他救救她,王川仍在发呆。 丘梅姐哭了起来,她说:“川哥……救救我……我要疼死了……我不离婚了……求求你,救救我……” 疼痛和血流得太多,让丘梅姐在短短时间里,从刚落地时的疼的尖叫打滚,到连声音也几乎发不出来,此时此刻,她剩下的只有一点求生的欲望。 她那样紧紧地盯着王川看。 王川说,那眼神真可怕。 带着血,带着狰狞和痛苦,你都分不清楚她到底是在哀求还是诅咒。 所以明知道应该立刻打求救电话,但他把手机捏了半晌,依旧一动不动发着呆。 呆呆地看着丘梅姐充血的瞳孔里那点求生的欲望、那些分不出是狰狞还是痛苦的光芒,一点一点随着她气息微弱下去,再微弱下去…… 直至完全没了一点动静,他这才惊跳而起,一颗心被恐惧包裹得嘭嘭乱跳。 赶紧伸手到她鼻子前探了探,还好,还有呼吸。 也在这时才反应过来,应该马上去找人来救。 但正当他颤抖着两手按着手机键的时候,突然他听见车间外有人走了进来。 他再次被吓到心跳紊乱。 条件反射地躲到附近车床背后,刚藏稳了身体,就看到刘立清从外头走了进来。 边走边小心翼翼地轻轻叫着:丘梅……丘梅…… 也不知怎的,当时王川那股被恐惧所压抑的愤怒,在看到刘立清那张即便憔悴仍还斯文好看的小白脸时,腾地又冒了出来。 邪念也就是那么一瞬间生成的。 在看到刘立清惊呼了一声,飞快扑到丘梅姐身边时,王川趁着那点混乱,悄悄往车间外跑了出去。 那个时候,他被愤怒和嫉恨所侵占了的脑子里唯一的念头,便是既然有刘立清这个老相好在,那么无论怎样,他总会为丘梅姐立刻打求救电话的。 而由刘立清打,比他王川自己来打,显然要好得多。 因为这是让这对奸夫□□所有见不得人的丑事得到彻底曝光的最好机会。 同时他觉得,虽然丘梅毁容受伤是被他失手所造成,但主要责任却全在她和刘立清身上。 所以不能怪他,如果不是他们今晚做出这样无耻的事,一切悲剧又怎会发生。因此活该由刘立清这个引来一切悲剧的罪魁祸首,去承担这不幸的一切。 但王川万没想到,刘立清这天晚上,根本就没有如他所料去找人来救丘梅姐。 第二天王川接到厂里来的电话,跟他说,王川,不好了,你媳妇出事了。 他们说,大约你媳妇是在车间二楼找什么东西的时候,不小心被药水给伤到了,之后心急慌忙想去处理伤口,却因没看清路而失足从楼梯上跌了下去,结果摔断了脖子,一尸两命。王川,事故原因还在细查,你节哀顺变。 王川听完,当时就呆住了。 怎么会摔断了脖子一尸两命?明明摔下楼后,她活着的啊。 哪怕脸毁容了,哪怕肚子里的孩子保不住了,可是人是活着的,而且,受的也根本不是当场能致命的伤。 怎么就变成摔断了脖子一尸两命了呢?? 刘立清!他想。一定是刘立清! 他万没想到,刘立清竟然会在那个时候弃丘梅姐的性命于不顾,甚至还有可能,那所谓的摔断了脖子,就是因他而起。 这念头让王川遍体生寒,当即他匆匆跟着我叔婶一起赶到厂里。 一见到丘梅姐的尸体,他再度呆住。 真的。丘梅姐真的断了脖子。 被药水给毁了容的脸,以一种非常诡异的姿态,斜挂在脖子上。 一双赤红的眼大睁着,直瞪瞪对着车间大门,像是无声无息在看着每一个进入这血腥场地的人。 回去当晚,王川就发了场噩梦,梦见丘梅姐一身是血,掐着他脖子问他为什么要害死自己。 他挣扎着回答,不是他,是刘立清,刘立清才是害死你的那个人。 丘梅姐咯咯一声笑,说,偿命,一个也跑不掉。 说完她就消失了,惊醒后王川脖子隐隐作痛,他最初没当回事,但早上刷牙时,他透过镜子看到自己脖子上有几条很淡的乌青,还有几个细小的,像被猫抓出来似的伤痕。 我叔叔家不养猫,即便是猫,也不可能在他脖子上压出乌青来,那瞬间王川怕极了。 但这恐惧没法跟人说,而且还要一边克制着自己的情绪,一边帮着我叔叔婶婶人前人后地打理丘梅姐的后事。他说,那几天每次在奠堂里看到丘梅姐那张脸,他心里都跟长了毛似的,发慌,发堵,怕得连路都几乎走不动。 而刘立清则不知去了哪里。 好像自从车间那天晚上之后,他就失了踪,连丘梅姐的头七也没见他出现过。但不知内情的人们并不在意他的出现与否,对于他们来说,刘立清这个人似乎在他们眼里已经可有可无很久了。 唯有王川,心里藏着那么大件事,却完全不能说出口。 他心里又是害怕,又是愤恨。他想着,为什么出轨的是那两个人,弄出事情来的也不止他王川一个人,却偏偏一切懊悔,恐惧和悲痛都只是他一个人承受。 他想,总有一天他要把刘立清揪出来,揭露他一切藏在黑暗犄角旮旯里的秘密。 但没等王川想明白怎么开始做,刘立清却突然出现了。 出现在丘梅姐的葬礼上。 而他出现的目的,竟是为了跟所有人说,被鉴定为事故的丘梅姐的死,是另有隐情的,他歇斯底里地对着处在巨大悲痛中的我的叔叔和婶婶说,丘梅姐是被人害死的。 王川当时很长一段时间就那么呆看着,跟那天在车间看着刘立清和丘梅姐时一样,尽管心口憋着团火,但什么也说不了,什么也做不了。 他不解。 因为手头没有确凿证据,除了那段偷情的视频,所以他不能贸然说些什么,便只能看着刘立清疯子似的闹腾。 他不明白,一个可以肯定是亲手害死了丘梅姐的人,怎么能在丘梅姐葬礼的当天,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说出这样的话来。 若是演戏,简直演技好到可怕。 而那天,也不知是报应,还是丘梅姐怨气作祟,葬礼出了岔子,并且,是在汶头村人人都惧怕的阎王井里出的岔子。 这导致葬礼没能顺利完成,尽管最后还是勉强将丘梅姐放进了阎王井,但丘梅姐当时从棺材里显露出来的样子,是所有人心里挥之不去的阴影。 更是让王川再次做了噩梦的阴影。 他梦见自己不知怎的站在了阎王井边上,看到丘梅姐穿着下葬时那套红艳艳的袄子,伸着两只僵硬的手推开棺材盖,从阎王井里爬了出来。 一边爬一边朝他笑,然后猛地从井口里跳出来,一把掐住他脖子,带着满身腐烂的气味用力抱紧他,笑嘻嘻对他道:王川,我好看吗?王川,我不离婚了,往后我们好好过。 这噩梦直到王川被警察带去了看守所,才好似消停下来。 由于他被厂外摄像头拍到了那天晚上他进出工厂的画面,所以他成了涉嫌丘梅姐之死的唯一疑犯。 他本想拿出那天晚上拍的视频,把刘立清一起拖下水,但他打开手机的时候发现,原本手机在他那天跟丘梅姐一起摔下楼梯时虽被撞碎了外壳,倒也一时没有影响使用,可连着几天被他忘记充电后,再想要开机,却是怎么也充不进电了。 他只能把手机交给警察。 跟他们发誓说手机里有个关于丘梅姐死的证据,要他们想办法开机后看看。 不知道事后警察有没有把手机打开,但那之后,警察没有一次因为那只手机而来找过他。 而他此后浑浑噩噩在看守所呆了几天。 那几天他睡的倒是出奇的好。 他曾听说‘公’字头的地方煞气重,看来真是这样,因为自他进了看守所后,他就没再做过任何关于丘梅姐的噩梦。 但就在他因证据不足而被释放之后,一条消息让他在回家之后,又再次被噩梦所笼罩。 他听说刘立清为了证实丘梅姐是死于谋杀,甚至闹到了市级公安局,然后引起了重视。 于是市里派人来到汶头村,不顾村里规矩和村里人反对,要对丘梅姐开棺验尸。 验尸?验什么尸。尸体说明得清清楚楚她死于脖子折断,但只要找不出那个导致她这样死去的罪人,案子就永远破不了。 可笑那个罪人曾就躺在他手机里,可是偏偏手机坏了,连警局的人也修不好。 王川想,不知道那姓刘的这些天究竟过得怎么样。 在跟个疯子似的闹腾叫嚣的背后,又究竟藏着些什么心机。他知不知道,他自己就是他嘴里的那个杀人凶手。还是明知道无证无据,所以故意表演给自己看这一出戏,以一种另类的方式来安慰自己罪恶的心吗? 那之后,王川再度被警察带走,这次是带去了市里。 丘梅姐的死确实有疑点,而怎么查他王川都是这场死亡中唯一的嫌疑人,哪怕他把他们三人之间的事跟警察说得清清楚楚,让警察有了关于丘梅姐之死的另一条线索,却也改变不了什么。 毕竟,摄像头里记录的只有他,当晚能被证实于丘梅姐独处在厂里的,也只有他。 且王川所说的那些不为人知的三角关系,让他变得更不有杀人的动机。不仅如此,动机还非常多,多到每一种动机在别人眼里看来,都足以刺激他行杀人之实。 不过,由于缺乏足够的杀人证据,纵然怀疑颇多,警方依旧无法对王川进行定罪。 所以被关了几天后,王川依旧要被再次无罪释放。 但就在他即将释放的前一天,突然他疯了。 讲到这里时,王川述说得有些亢奋的眼睛里,忽地闪过一丝茫然。 他说,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疯的。就他妈,突然疯了。 疯了就意味着从那刻开始,他脑子里没有思维也不会有任何记忆。 所以从发疯之后,很长一段时间,王川完全不知道自己经历过些什么。 他只记得,在发疯前的最后一天晚上,从未在看守所里做过一次梦的他,突然做了一场噩梦。 和以往在家里梦见丘梅姐时的情形不一样,那天的丘梅姐,看起来是活生生的。 几乎让人忘了她已经出事死亡,她就跟王川第一次见到她时一样,漂亮,温和,眼睛里透着一股子机灵和清澈,像个遥不可及的女神。 她在跟王川新房里来来回回地走着,来来回回到处看。 王川不知道她在看些什么。一度他都忘了她已经死去的事实,梦境里他浑然以为自己还在跟丘梅谈婚论嫁的阶段。 那时候多好啊,一切看起来都是那么幸福,对于他来说尤其如此。 幸福得让他真的以为自己得到了全世界。 岂知那却只是个好看的海市蜃楼,或者说,地狱。 说到这儿,王川的肩膀突然抽搐了一下,我发觉他眼球里在渗血。 这让他两只眼睛像从血水里捞出来似的,样子有点可怕。 但他并没察觉这一点,只顾自继续说道:就因为完全忘了丘梅姐已死这个事实,所以当丘梅姐走到他面前停下来,垂着头跟他说话的时候,他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而当时,丘梅姐的话并不多。 少到让他也来不及觉察到不妥。 只就觉得奇怪,为什么人离自己越近,那张脸却看起来越是模糊了呢?而且,她身上还带着股非常奇怪的味道。 当意识到这股味道是极为浓郁的腐臭时,他听见丘梅姐轻轻说了句:王川。 啊?王川下意识应了一声。 便听见她又道:偿命了。 噢。王川又应了声。 随即,他猛一哆嗦,一下子清醒过来。 瞬间明白了自己这是什么处境,也明白丘梅姐说的那三个简单的字,意味着什么。 登时他转身就像逃,然,一下子想起自己是在做梦,整个身体突然就跟灌了铅似的沉。 并且随着身后丘梅姐身上那股特有的腐臭逐渐逼近,他感到自己整个人沉得就像被从自己身体里挤压出去,连肉,带骨,径直被往地底下毫无招架地拖了进去。 然后他就觉得四周有一种铺天盖地的窒息感弥漫上来,他使劲挣扎,使劲想让自己从那梦境里醒转过来,但没有成功。 很快他就什么知觉都没有了,好像被那团沉重的窒息感给活埋了,一度连自己的灵魂也感觉不到。 这种无法描述的可怕状态不知维持了有多久,当他终于恢复了一点意识的时候,他看到自己摇摇晃晃在一间屋子里走。 走向屋里的两个人,一个看起来略有些眼熟的女人,另一个是个完全陌生的男人。 看到这男人的第一眼,不知为什么,他浑身每一个细胞都在叫嚣着恐惧。 甚至直接就吓尿了。 想逃,可是肩膀上又酸又痛,并且重得要死。 是什么东西压在他肩膀上? 王川边想边低下头,随即看到一双腿,从他肩膀一直垂到他腰眼。 女人的腿。 他心里咯噔一下。意识到了什么,忙再顺着腿无比艰难地抬起头往上看。 当看清伏在他头顶上方那张脸时,头一沉,他再度失去了意识。 说到这儿,王川整个身体猛一哆嗦,就像他刚才形容着自己梦境时一样。 紧跟着,似乎察觉到我的注视,他目光一转,兀然看向我。 此时他整个眼球完全被溢出的血给涨满了,看起来分外的让人无法直视,我忙要将视线从他脸上移开,突见他呜咽了一声,一把捂住了自己的脸:“那不是丘梅,我知道的,那不是丘梅。” 不是丘梅姐那是谁? 这句话没等我问出口,就见他忽地晃晃悠悠,从地上站了起来。 站得十分艰难,但似有什么力量支撑着他,那股突如其来的力量令他那双充满了血的眼睛里,仿佛闪烁着些什么东西。 由此一刹,从他脸上闪过的神情,既像哭,又像笑。 然后用力抓着自己的脸,他将目光重新移向冥公子,睁大了双眼看着他道:“我知道的,我想起来了,那段视频,那段视频上有个东西……” 是个什么东西? 他没来得及继续往下说。 因为就在他说完那句话后的瞬间,远处嘭的传来声枪响。 随着一片猩红在他脸上绽开,一颗子弹径直贯穿了他的额头。 第161章 驱魔三十四 警察出现的那一霎,我本以为会引起一场巨大骚乱,毕竟冥公子仍还是骷髅的状态。 但片刻后,我意识到,他这副骇人的形象除了我和王川,并没其他人能够看见。 我总忘了他神奇的障眼法。 王川被击毙之后,这些警察就从四面八方包围了过来。 跟他们来时一样,无声无息,十分的训练有素。 随着距离的接近,我很快看清,这些人并不是之前在我家看到的那些普通民警。 他们是特警。 这还是我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看到这类警察。 身上穿着漆黑的制服,手里举着漆黑的枪,跟电影里似的,他们一边示意我和冥公子抬起双手,一边迅速冲到王川的尸体旁,一遍遍仔细确认他的死亡。 其中一名特警在对我和冥公子搜身的时候,忽然有张颇为熟悉的脸从那些忙碌着的特警中间走了出来,看着我道:“这么巧,是你们俩?” 我愣了愣,随即辨认出来,他是同那些民警一道来我家做检查的那名上年纪的老警。 当时看起来普普通通的,没想到他好像在这些特警面前身份还不低,因为他随意打了个手势,那名正在搜身的特警就立即从我和冥公子身后走开了。 老警一边打量着我和冥公子,一边朝我俩走过来:“你们怎么样?我刚才老远的看到他在和你们说话,你们是怎么跟他碰上的?” 冥公子兀自沉默,黑洞洞的眼眶似只对那些特警手里的枪有兴趣。 见状,我只能深吸两口气,然后做出惊魂不定的情绪,答道:“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回事,我们走到这儿的时候他突然冲过来拦住了我们,还一个劲地对我们胡说八道。对了,当时还有位警察在,好像受伤了……” 话没说完,突然我身后传来响亮一道惊呼:“雷队!最后一个在这里!” 被称作雷队的老警闻言,当即神色一敛,三步并作两步便往那呼声传来的方向迅速跑去。 同时还有两名提着红十字印记银箱的警员匆匆跟上,但一到目的地,三人都不约而同倒退了半步。 目光紧盯着那名特警的手下。 那特警弯着腰,手里抓着掀起一半的冥公子的衬衣,衬衣下,是那名身上像□□般发满了肿块的警察。 空气一瞬间的凝固,令我也不由自主往那方向看去。 当时心情,看却又怕看,因为有那辆宾利做对照,我心知将会看到怎样一副惨状。 然而出乎我意料,随后所见那一幕,跟我想象的并不一样。 就在这警察身后,冥公子的那辆车分明已锈得像是出土文物,但这警察躺在地上,按说与车相比,他同先前那片鬼雾是最近最直接的接触,然而此时一眼看去,除了身上原有的那些肿块,他却并没有受到更多其它的伤害。 不过,尽管如此,他的样子也足以让看到他的那些警察感到震惊。 因为实在已几乎不成人样。 若不是身上的警服,只怕那些警员根本辨别不出他是他们中的一员,他此时肿得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被泡胀了的浮尸。 不过好在,虽然情况这样糟糕,但他仍有还心跳和呼吸,总算也是不幸中的万幸。 因此短暂的呆愣过后,回过神的雷队立刻用对讲机去联系救援队过来。 而那两名带着急救设备的警员,也立刻打开急救箱,开始对伤警做起最基本的急救措施。 见状我正想问问他们我和冥公子是否可以离开,但这时,特警中忽又有一人朝我俩走了过来。 似乎从那位雷队跟我们打招呼后开始,我就感觉到,这名特警一直在远处似有若无打量着我和冥公子。 此时一路而来,他先自朝着地上那名全身肿胀的民警看了片刻,随后拧了拧眉,望向冥公子道:“你们俩这么晚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看了眼他的肩章,一杠两星,应是这些特警里的头儿。 见冥公子依旧不答,我便只能再次替他答道:“您知道汶头村的公墓吧,就在这条路北边的尽头,我妈妈的房子也在那儿。因为打算明天要离开这儿,想起那边有些东西要拿,所以先前趁着时间还早,我就让我同学陪我去了趟那里。” “你们难道不知道今晚上这一带非常危险?”边问,这特警边将目光朝王川尸体方向指了指:“知不知道为什么我们一来就将他击毙?” 淡淡一句话,令我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回答。 同时亦被他看得有些压力。 总觉得这类职业的人眼睛是自带手铐的,你没法对着这种目光淡定说谎,甚至连正常交谈也会有压力,因为这种训练有素的眼睛洞察力太过敏锐。 “老陆,这姑娘是王川丈人家的亲侄女。”正自沉默着,不远处刚跟救援队联系完的雷队一边走来,一边对这特警做着说明。 特警点了点头,接过雷队递来的烟,点燃:“这么说你跟这疑犯很熟?” “也不是很熟,因为一直在外地读书,所以直到回来参加我堂姐葬礼,我才知道他俩结婚了。” “所以他原本什么样一个人,你并不了解。” “接触过一两次,觉得人还挺老实。” “那有没有听你身边人说起过,他以前是否有精神病史?” 我摇头:“不知道。但肯定没有吧,我叔叔不可能把自己女儿嫁给一个有精神病史的人啊。” 他吸着烟沉吟了片刻,然后话锋一转:“先前他除了和你们说话,有没有做出过任何攻击你们的行为?” “没有。” “他都跟你们说了些什么?” 我想了想,长话短说:“他说他知道我堂姐丘梅的死因。” 这回答令他目光闪了闪。但没有立即追问丘梅姐的死因,而是意味深长道:“有证据显示,他是死者出事当晚唯一跟死者一样进过厂房的人。所以,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他认为自己是被冤枉的?” “是的。他说,他拍到了一段视频,足以证明事发当晚不止他一人同丘梅姐一道在厂子里,而且,那个人的嫌疑比他大。” “是么?”闻言特警同雷队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那他有没有说那个人是谁?” “他说那人是丘梅姐的前男友,刘立清。” “那个声称丘梅是死于他杀的男人?” “对。王川说,那天他是因为看到丘梅姐把刘立清约到厂里的短信,才跟到厂里去的。” “你堂姐出轨了?” “……是的。” “如果这样,那么王川的作案动机,看起来似乎更多了些。” “但相对的,刘立清也有了嫌疑不是么?毕竟他也是在场的人,而丘梅姐不是他妻子,怀的又是别人的孩子。” 我的话令特警停下了抽烟的动作。 隔着手指间冉冉烟雾,他瞥了我一眼:“你似乎站王川的立场更多一点?” “不是。我只是希望……如果这件事真的是如王川所说,那么真正的罪犯不要成漏网之鱼。” 特警闻言,再次看了我一眼:“既然有那种视频,为什么王川一直不拿出来。另外,那段视频现在在哪儿?” “我想应该仍还在警局吧。王川说,当时他被带去拘留所时,想用那段视频证明自己的清白,但手机坏了,充不进电,所以他一直没能把视频弄出来给警方看。不过,他曾把视频交给了警方,想让他们设法调出那段视频。但不知是没能调出,还是警方并不相信他的话,因此直到现在,除了王川之外,还没有其它人见过那段视频。” “也就是说,那份证据还需要确认它的存在与否。” 我怔了怔,点头:“……对。” “王川还说了些什么没?”一旁雷队问。 我想了想,认真排除了他被丘梅姐附身攻击我们的那些经过,然后摇了摇头:“没了,他时而疯疯癫癫,时而好像比较清醒,比较清醒的时候他主要就是说了这些。” “你说你跟王川并不熟。”没等雷队继续开口,特警又问。 我点头:“对。” “既然这样,那你想过没有,他为什么会跑来跟你们说这些?这地方任何人都比你跟他熟得多,再说,他婚后一直跟你堂姐一家生活在一起,显然信任度他老丈人也要比你高得多,为什么他藏着这些事谁都不告诉,却偏偏跟你这么一个才没见过几次面的堂姑子说?” “这……我就不知道了。也许是巧合,正好碰到我们,正好他今天想说这些事……” “那你知道他在跑到这里之前,都做了些什么吗?” 一句连着一句的问话,令我手心不知不觉已是捏了层汗。 跟这特警说话时压力真是很大,他始终注视着我的眼睛,让我即便心里没什么鬼,也有点不适:“听说他在派出所杀了很多警察……” “不仅仅是这样。在我们过来对王川进行追捕之前,原本我们得到的消息,是已定位出他藏身的地方,并即将要就将他捕获。但是现在,你所看到的这位躺在地上的警员,他是雷队手下所有参与此次追捕的警员中,所活着的最后一员。” “什么……” “一个队十五人,牺牲了十三名,全都是被你的堂姐夫王川所杀。” 特警的话如雷贯耳,一字一句砸在我耳朵里,惊得我一时说不出一句话来。 纵然知道王川的状况,我仍是完全没有想到,就在几小时前还活生生在我家里出现过、跟我说过话的那些人,竟几乎全都牺牲在了王川的手里。 当即下意识地朝身旁的雷队看了一眼。 他神情肃然,由始至终脸上并没什么表情,只在听到特警说出‘最后一员’那四个字时,瞬间眼眶有些发红。 “当特警那么多年,我从没见过一个平头老百姓能在单枪匹马并且连枪械也没有的情形下,做出这种事。”不动声色看着我的神情,那特警又道,“所以我们现在所谈论的王川这个人,已经不仅仅是他杀没杀你的堂姐那么简单。即便他有冤,也不能以这种手段证明自己的清白,而他这段时间的精神状况,我也觉得非常有问题。试问,一个傻到几乎什么也不知道的人,是怎么做到徒手杀警,并且还杀害了那么多武装警员的。。” 说到这儿,他话音顿了顿,抬眼看向始终沉默着的冥公子。 随后目光再次落回到我脸上,他继续说道:“所以我希望,如果他还对你说过些别的什么,或者你对他还有其它任何一点别的什么了解,请你不要对我们有所隐瞒。你刚才说不希望真正的罪犯成漏网之鱼,同样,这也是我们所希望的。” 这话听得我不由皱了皱眉。 不解。看着眼前这张刚毅的脸,我不太明白他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但是警官,王川不是已经被你们击毙了么?” 他目不转睛看着我,深吸完最后一口烟,然后掐灭了烟头将它轻轻掸落到我脚下:“正如我刚才所说,我不认为今晚所发生的一切,都是他一个人所能做得了的。 而这位警员以及那些牺牲在他手里的所有警员,死前又到底遭遇了怎样的袭击,是单纯的毒还是生化武器,导致他们的身体遭到了这种样子的破坏,这都是我希望能通过警民合作,去彻底弄个清楚的。 所以,明天你们恐怕还不能离开这个村子,因为有些问题我们可能还需要时间去深入沟通一下。 到时候,我希望能得到你们的全力配合。” 第162章 驱魔三十五 离开的时候,救援队已经赶到了现场。 他们把那名昏迷的警员抬走时,隔着车窗,我看到他垂落在担架外那条手臂。 原先的疹块已几乎连成一片,肿成了馒头状,离很远都能看到皮肤里隐隐泛着水光,他的皮肤白得像是死人。 我下意识看了眼自己的手臂。 有点意外,手臂上那些原先跟这警员身上一样到处肆虐的疹块,此时竟已在不知不觉中消褪了很多。这会儿看上去,它们就跟快要恢复的蚊子块似的,浮在皮肤表面浅浅一层,若不仔细看,几乎完全看不出它们原本狰狞过的模样来。 由此显得手腕上那排血渍还没完全干透的牙印,格外的突兀。 猩红一排血窟窿,张牙舞爪,触目惊心,就像丘梅姐消失前一瞬那张可怕的脸。 因此冷不防听见身旁传来的那道话音,我不由自主一个激灵。 “怎么,靠在门上很舒服?” 话音淡淡,我肩膀僵了僵。 从上车开始,我就在下意识地同冥公子保持着距离。 我知道自己不应该这样。 他又一次救了我,但我压制不住亲眼目睹自己被他吸血后,那股本能而来的应激反应。 不想让他看出这一点,我很快抬起头,用目光朝车窗外指了指:“那些金属块,你不打算要了?” 昏迷的警察被抬走时,已经有人留意到他身周那圈散乱分布的铜块,有人戴着手套在摆弄它们,有人在对着它们拍照,还有人在若有所思看着周围一片片枯萎的植物。 冥公子循着我视线,朝那方向瞥了眼:“那是春秋时期的咒字鬼脸钱。” “春秋时期的东西?听起来很值钱……” “这东西的价值不能以人的金钱来衡量。不过,既然鬼脸没了,它们也就不再有任何价值,所以无需再去收回。” “哦……挺可惜的。” 我不知道什么是鬼脸钱,但从名字和冥公子几次对它们的使用来看,这模样特别的古币,必然是某种驱魔辟邪的器具。 若搁在平时,也许我会继续追问这些东西的具体来历和确切作用,但此时此刻,按着我手腕上那排齿痕,我已不再有多少心情去好奇这些东西。 窗玻璃倒映着冥公子的脸。他依旧是骷髅的模样。 骨骼里渗透的血液已经失去了新鲜的颜色,透过窗玻璃的倒影,此时他整个儿看起来是黑色的。 乌黑的骷髅,带着种金属般光泽,森冷且诡异。 “我脸上又长出花了?” 正自看得出神,那目不转睛看着路面的骷髅,忽地再次开口问我。 车身的颠簸令我晃了下,藉此收回视线,我压了压心底有些复杂的情绪:“刚才是在想丘梅姐的事。” 这既是托词,也是实话。 直到现在我仍还不能把她同先前那个可怕的怪物联想到一起,哪怕知道了那么多关于她这两年的遭遇。 所以一开了这个话头,我便禁不住继续说道:“总觉得,一切就跟做了场噩梦似的。想想我离开家乡也不过就是两年,说短不短说长不长的时间,她竟然发生了那么多事,我都不知道她背负了那么多,这两年到底是怎么过来的……” 说到这儿,忽想到点什么,我皱了皱眉:“不过,无论老姨的话也好,王川的话也罢,我总觉得好像哪里有点不太对劲。” 冥公子瞥了我一眼:“怎么不对劲?” “王川说,丘梅姐在婚后仍同刘立清保持着关系,甚至是身体上的。但我觉得,丘梅姐不是这样的人。” 说话间,有红蓝交替的光芒闪进车内,我透过后视镜,看了眼那辆快速远去的救护车:“我没有兄弟姐妹,她就跟我亲姐似的,从小常跟我睡一张床,吃一桌饭,所以她是什么样一个人,什么样的性格,也许我叔婶都不如我了解。 她这人脾气太好,也太容易妥协,因此后来跟刘立清的那些事,包括和王川的草率婚姻,也可以说是性格决定命运。所以我觉得,以她那样一种性子,绝不可能做出婚后出轨的事。而更让我难以接受的是,她竟还借着王川的手,杀害了那么多无辜的警察。 人说,有仇报仇,有冤报冤。无论王川还是刘立清,可以说,他们都活该有着遭她恨的地方。但是那些警察跟她是无冤无仇的,所以我怎么也想不明白,她为什么要杀害他们,而且,手段还那么可怕……” “你是否还记得那名姓赵的记者所说的话?” “姓赵?”话刚说到一半,忽听冥公子将话题一转,我微怔,“……那个断头鬼?” 自然是记得的。 想起当日那个名叫赵实鬼魂捧着头的模样,仍让人有种不寒而栗的感觉,我对他印象深刻。 “他曾说过,他们在对阎王井进行拍摄的时候,拍到了一个东西。” 此时车已经过阎王井附近,我抬眼看向窗外,刚好看到不远处那栋黑幽幽耸立在一片荒地里的太平间,遂迅速收回视线,点了点头:“是。他说那东西不仅会移动,而且还爬出了阎王井……” “那你是否还记得,他们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看到你堂姐魂魄的?” 我想了想:“应该是从他们看到了自己在阎王井所拍的那些照片之后。” “那么他当时所述说的关于你堂姐出现后所发生的事,你可还记得么?” “记得。” 记得十分清楚。她的出现间接导致了那两个记者的死,并且死后还不得安生:“那时候只觉得她好像比在我租屋里出现的时候更可怕,现在想起来,是不是那个时候,她就已经控制了王川?” “没错。” “可是,她怎么会变成这样……”想起她之前骑在王川肩膀上,利用他活人的躯体来克制冥公子不能伤害无辜人类这一弱点,我不由再度皱紧了眉:“记得在我租屋里她试图附我身的时候,她还没有这样的手段,我觉得,那天她被你驱逐的时候,看起来是完全没有任何招架之力的。” 而不像这次,冥公子甚至被她逼出了原形。 “这情况有点复杂。”沉默了片刻,指骨轻击了下方向盘,冥公子答道。“人死后,可能因为某些特殊原因,而令他们的魂魄停留在这个活人的世界。但停留的时间通常不会很长,因为在人间留的时间越久,魂魄就越容易失去自我,直至最后,因为彻底的迷失,于是浑浑噩噩成一种混沌般的东西。 那天我在你家,只是驱走了你的堂姐,因为她不属于可被灭除的恶灵。 但她魂魄遭受了创伤,所以在逃离你的租屋之后,失去了继续纠缠你的力量,她被朝天门吸引着,返回了这个她遗体所在的地方。 由于在活人的世界游荡太久,她逐渐已开始混沌化,这让她在回到此地后,因遗体曾与阎王井的接触,而受到阎王井里某些东西的影响,开始吸食魂魄。因此,若以前还只是因怨气而凝结的怨灵,从她吸食魂魄的那刻开始,她已经完全厉鬼化,并以成倍的速度加剧了她自身怨气的高涨,由此,彻底丧失了自我。” “……所以说,后来那个占据了王川身体的丘梅姐,其实已经不是真正的丘梅姐了?” “可以这么说。” “所以,是我害她到了这个地步……” 说完这句话,我一动不动靠在椅背上,半晌没再吭声。 天很热,可是身上一个劲地发冷,仿佛那片鬼雾所带来的温度还没在湿热的空气里消失干净。 于是手不自禁地握紧。 手腕上伤口由此被逼出的血,刺眼得令我心里乱成一团麻。 一切都在告诉我,如果当初不是因为我失手掉落的那只手机,丘梅姐不会逐步变成这样。 至少,在她经历了那一切悲剧后,死亡和阎王井的超度,能让她从此再也感觉不到任何伤心和痛苦,平静于永久的沉睡。 是我打破了这一切,让她死后变得更加悲惨,甚至还导致了那么多人的死亡。 情绪由此变得更加糟糕,甚至带着某种恐惧,我用力交握着双手,一时有些难以呼吸。 直至冥公子从储物格里取出纸巾,递到我面前,我才意识到手腕上已是潮湿成一片。 “我曾对你说起过,你奶奶从阎王井里带走那件对我来说十分重要的东西时,我没有阻止。”接过纸巾飞快按到手腕上时,我听见他这样说道。 我抬头看向他:“是的,你说那是命运使然。” 想了想,我又道:“但其实我并没听太明白,这所谓命运是个什么意思……” “你堂姐的死是命,你手机掉进阎王井是命,你不信迷信没有按着村里的规矩做是命,我籍由你的不守规矩而得以从被困了那么多年的阎王井里出来,也是命。这就是我所谓的,命运的意思。” “可是……” 我本想说,可是这不一样。 当初他听任我奶奶把他的东西带离阎王井,是他预知的一个结果。因为他说那是命运使然,这足以证明,他知道那东西会被我奶奶带走,而他并不打算阻止,或者说,并不打算违背那个命运。 这跟我的状况,根本不一样。 但话没说出口,因为此时此地,纠结这样一个问题似乎并没有任何意义。 我不知他说这样的话是为了安慰我,还是别有所指。 无论他说些什么,那张骷髅脸上也不会有任何表情。 由此产生的静默,令空气中始终回荡着的噪音变得格外嘈杂。 那是车身在小路上被颠簸得像在被五马分尸般的声响。 说实话,原本我压根没想过这辆车还能开得起来。 它不仅整个车身锈得已几乎看不出原本奢华的模样,四个轮胎更是被腐蚀得如同在地底下埋了好几百年的干尸,完全不像是还能转动的样子。 不过,既然这车的发动机在这种状态下都还能启动,其它的,大概也就没什么不可能。 只不过发动机的声音已完全没了几百万豪车所该有的顺滑动听,此刻这辆宾利,就跟拖拉机似的,轰隆隆一下下喘着疲乏的粗气。 又因速度的提升,整个儿颠得仿佛要散架了般,这让我很快有了晕车的感觉。 想吐,想让冥公子把车靠边停一下,但忽觉有些不太对劲。 不由朝冥公子看了眼,随后,目光落在仪表盘上。 仪表盘上的时速让我愣了愣。 似乎从我俩陷入沉默后开始,不知不觉,这辆车从原先的三十码,竟然升到了八十。 八十码的时速,若在高速上,一点儿也不快。 但在这种乡间的小路上,不仅太快,而且颠得让人极为难受。 他为什么突然间要加速? 这问题刚从脑子里闪过,我再次被一阵颠簸晃到车窗边。 堪堪坐稳时,无意间抬头往外一瞥,我吃了一惊。 我发现,不远处那栋本该早被甩去很远的太平间,此刻像个孤独的幽灵一样,竟又再一次出现在了我眼前。 这是怎么回事…… 匆匆回头想问,没等出声,冥公子突然一把捂住了我的嘴。 指骨的摩擦让我嘴唇骤地一疼,但也瞬间让我清醒并警觉了起来。 因此没有动,也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只一动不动看着那栋黑色的建筑物,在冥公子继续加大的油门中,再一次绕过弯口,沉默又阴冷地出现在了我的眼前。 但这一次,那栋建筑上多了点东西。 飘飘荡荡在太平间的楼顶上,一团暗红色的人影。 披头散发,红色袄子在夜空下透着枯血般的紫,那人两手高举过头,手上托着一个哇哇大哭的……死婴。 第163章 驱魔三十六 ‘空置了很久的太平间屋顶上,遥遥站着一个女人。’ ‘女人红衣,红裙,抬着头像是在晒太阳。’ 脑子里一闪而过老姨说的话,我看着那道忽隐忽现的人影,一阵恶寒。 这一定是杜女士…… 思及此,那女人突然像是有感应般,在车经过太平间前那条路面时,低下头朝我这方向俯瞰了过来。 夜太黑,我辨不清她究竟在看我还是我身旁的冥公子,只觉得她脸白得刺眼,衬得她手上那个婴儿干瘪的身体,像裹了层墨汁般的黑。 那婴儿张大了嘴,边哭边跟他母亲一样,缓缓垂下头朝我这方向看了过来。 不知是否错觉,那瞬间,冥公子原本握着方向盘的手忽然往眼帘处抬了抬。 随后猛一踩油门,将车速直接飙升到了二百十。 我几乎被那股骤然而至的推力给嵌进了座椅里去。 好在座椅靠背够软,造成了足够的缓冲,但那一刹我仍是感到几乎五脏六腑都要翻涌出来的难受。 “坐稳了。”听见我闷哼,冥公子轻瞥了我一眼,脚下油门继续深踩。 车速随即直逼三百三,这辆车的最高时速。 这什么概念?相当于高铁的时速。 区别在于高铁上感觉不出这样的速度,但坐在副驾驶,直面挡风玻璃前的一切,这速度是让人毛骨悚然的。我下意识死抠着扶手,恨不能跟我妈一样长出一对爪子来,冷汗让我手掌不断打滑。 头一次感觉到在车里坐稳是件多困难的时,我忍不住看向他,不知他为什么突然要把车速提高到这种程度。 说实话,若不是眼下鬼打墙般的状况,以这种速度,这段时间别说回我家,都已经能开到镇上了。 可是几圈下来,我们依旧在原地打转。即便车窗外的景色已因这速度完全无法辨清出任何样子,但唯有那栋太平间,还有太平间顶层那道人影,每隔一段时间,总会一次又一次出现在我眼前,清晰得一如最初见到它们时的样子。 又一次从它们眼前经过时,突然轰地一声巨响,从挡风玻璃的窟窿外吹进一股让人窒息的大风。 我大吃一惊。 这一路上,因为冥公子的关系,虽然挡风玻璃上破了那么大个口子,但无论车速多少,能从口子里穿入的风并不多,仿佛那口子上被镀了层膜。 但此时的风速,却是330码车速所会造成的正常力度,简直是要人命的力度。 我被迫再次狠狠往椅背上一撞。 那瞬间只觉得整个人都快被这力度给压碎了,我想挣扎,想跟冥公子说能不能缓一缓我快不行了,可是整个人被那股突然而来的风压的根本无法动弹,也发不出一点声音。 与此同时,我发觉被那股风所带来的巨大风噪声中,这辆车全身因锈而发出的各种声响变得更为剧烈起来。 连带车身也晃得不太对劲。 不仅仅是路面和轮胎所造成的颠簸,那是一种仿佛整辆车在被无数种力量疯狂撕扯般的颤抖。 一时只觉得我和这辆车都快被这风和这即将超负荷的速度,给分解了。 却就在这个时候,这辆疾驰得几乎快能飞上天的车,突然停了。 并不是被踩了刹车而停。 即便被车速和风速撕扯得痛苦不堪,我仍是看得清清楚楚,在风从挡风玻璃外吹进的当口,冥公子抬起右手,迎着那股风朝太平间的方向划动出一道轨迹。 轨迹是个字。 能在空气中看清楚的字。 因为他边写,原本在他骨头里已经干枯的血边就从他指骨里溢了出来,然后顺着他指尖划动的轨迹,在空气中勾勒出一个笔画错综复杂的字。 但没等我看清那究竟是个什么字,车身便戛然而止。 那瞬间,若没有安全带,我只觉得自己的魂魄大概都要随着这股骤然而至的反推力而被撞出体外。 一时痛苦到闭过气去。 这种失去意识的状态大约持续了几秒钟,随着耳边轰隆隆的风声再度响起,睁开眼,我看到周围一片颠三倒四的混乱。 车翻了。 一前一后如此巨大落差的速度增减,怎么可能不翻。 它像只被高高抛弃的玩具,飞在半空中,360度地旋转, 那种天地倒逆的滋味我想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随后,一切就像电影里的定格尽头,车身在翻滚中耗尽了最后一点力量后猛然的下坠,让我耳边一下子没了任何声音,甚至连扑面而来那片地面,也因为骤然在我眼前的放大,而仿佛定格成了一种永恒。 我眼睁睁看着这辆车往底下那片如夜空般漆黑的地面上撞击了下去。 最后一秒我想闭上眼,没法亲眼目睹自己被摔成肉泥的场面。 但车身猛一下震荡阻止了我这举动。 耳边隐隐传来冥公子的话音,他说了些什么,我一个字也没听见,只恍惚看到眼前那片呼啸而来的大地突然像被撞出一层涟漪的水面,微微一个晃动,在车头与之撞击到的一刹,散了开来。 紧跟着,眼前豁然开朗,我看到了夜空,看到了小路,以及前方被车灯照得一片影影憧憧的土墩。 我呆了呆。 有那么片刻以为刚才所见所经历的一切都是幻觉。 但心脏刚刚由此松懈下来,突然轰地一声巨响,随着冲天一股火光,我意识到,我坐着的这辆刚从一场天翻地覆的经历中回归正常,正稳稳停在路面上的宾利,爆炸了。 剧烈一个震荡,不知因了什么而引爆,炸声响起的瞬间安全气囊双双弹了出来,撞得我两眼发黑,耳膜嗡嗡一阵乱响。 所幸人还清醒,尽管头痛欲裂,我仍看清了眼前的现实。 开炸的是外壳,所以内部暂时还安全,但我肯定是有点脑震荡了,头除了疼还点晕,鼻子隐隐有潮湿涌出,一抹一手心的血。 而冥公子的状况比我糟糕得多。 在爆炸开始的一刹,他撕开安全带将大半个身体挡在了挡风玻璃的窟窿处,因此车头冲天而起的火焰没有随着高温下变得急速的气流冲进车内。 但他半边身体被火焰引燃,上面因玻璃和金属的爆裂,遍布着大大小小的伤痕。 且因姿势的缘故,整个身体被牢牢卡在安全气囊和断裂的车座之间,一动不动。 “冥公子?!”我一边从气囊背后挣扎出来,一边试着叫他。 但他没有任何反应,显然是失去了意识。 这让我一时有些错愕。 从认识他至今,我从没见过他这样的状况,我一直觉得他是个神仙一样的人物,不死之躯,失去意识之类,是根本不存在的。 可是现在他半边身体燃烧着,无论我怎么叫他,推他,他都没有任何反应。 这颠覆了我的认知。 轰! 呆怔间,车外再次爆出的一声炸响,令我一下子回过神。 当即醒悟过来,这个时候我还在发什么鬼呆? 此时最该做些什么?? 我迅速推开车门,迅速连滚带爬,把自己挤下这辆已被冲击成一堆废铁的汽车。 脚一着地,尖锐一道剧痛,我发觉自己的左腿伤到了。 但时间迫人,顾不得去看到底伤在哪里,我一瘸一拐快步绕到驾驶座,用尽吃奶的力气把那扇被炸变形了的车门用力拽了开来。 门开一瞬,我再次呆了呆。 眼前被卡在车内的是一堆骨头,这是我头一次认清的一个现实。 诚然,他说话时,动作时,其实是很难把他从正常人类中区分出来。但现如今,所面对着的人与‘鬼’之间的分界线,则是清清楚楚。 我能拖拉一个人,但不知该怎么拖拉一具骸骨。 甚至不敢随便去碰他,他夹在车里的每一根骨头都让我觉得,哪怕是随便一个碰触,他都会就此散架。 怎么办…… 束手无策的感觉和四周被火焰飞快升高的温度,让我两手一个劲地发冷。 这两只手在他骨头上比划半晌,不敢乱动,怕随便一动他就碎了。 但迟疑的时间并不多久,当一眼瞥见火焰把整个车头盖都给吞没的时候,我最终还是在滚滚热浪中,咬着牙将手往冥公子的臂骨上抓去。 感觉到他上半身的骨骼随着那根臂骨一同往外移出的瞬间,我狠松了口气。 他没有如我所担心的那样轻易散架,毕竟他不是凡人,也不是普通的骨骸。 他是…… 算了,管他是什么,只要能像一个正常的人一样被我顺利从这辆正被火焰逐渐吞噬的车里拖出去,就好。 因此放开了手脚,我一边用自己肩膀将空气囊往边上使劲顶开,一边将手从他臂骨移到了他肩胛上,随后加大了力气,既用力又小心地继续将他往外拖。 直到终于他的脚也被我拖出车外,车身突然嘭地一声巨响,在一道剧烈的火团的冲击下,它被径直炸到了半空! 瞬间的僵窒,眼看着已成一辆火焰车的宾利在被抛升至最高处后骤然跌落,来不及庆幸自己劫后余生,我紧抱着怀中的冥公子就地一阵翻滚。 也不知滚了多久,直到耳边传来哐啷啷一声巨响伴着地面一阵震荡,我这才停了下来。 路面上除了泥巴就是石头,扎得我身上火辣辣地疼,受伤的那条腿尤其如此。 但顾不上痛,我稍缓片刻,立即抱着冥公子从地上爬了起来。 车身由高空跌至地面,彻底散了架,但火光更盛。 当空气中只剩下火焰燃烧时的声响后,我听见不知从哪个方向,正由远而近飘来一道似有若无的,猫叫般的声音。 非常耳熟的声音,因为就在冥公子把车提速之前,它还一直都回荡在我耳边。 是那个被杜女士举在手里的婴尸的啼哭声。 但我分不清这哭声到底是从哪个方向传来,也无法判断它离我有多远,只觉得四面八方到处都回荡着这道声音,让我即便是在灼灼火光的炙烫边缘,也遍体生寒。 所以只能下意识地抱紧了冥公子,循着记忆,忍痛大步往来时的方向跑。 这条路是村子里唯一的一条能开车的路,所以那些特警要回到派出所的话就必须从这里经过,先前我只看到那辆救护车比我们先走一步,特警都还没离开现场,直到我和冥公子遭遇杜女士,也还未见到他们的车过来。 所以如果我往回跑,那么有很大几率可能会遇到他们。 但这希望没多久就被打破了。 我没能跑出多远,很快我就不得不放慢了脚步,甚至不知该何去何从,因为放眼四周,我很快意识到,此时我所处的地方,竟是离太平间很远的那片公共坟场。 冥公子骤然加快的车速让车子离开了太平间附近那处鬼打墙般的循环,但停下的位置不是往前,而是倒退。我们又回到了离开时的地方。 所以,我根本无法去见到那些特警。 想到这里,不由自嘲一笑。 我突然想起,即便能见到他们又能怎样,连冥公子都伤成了这个样子,那些血肉之躯的特警又能对杜女士如何? 可是她为什么要困住我和冥公子?我费解,却又无法去细究这一点。 耳边回荡的啼哭声正越来越近,此时已能辨别出它来源的方向,我回过头,越过那辆熊熊燃烧着的汽车,便见一道暗红色的身影忽隐忽现在夜色中,就在离那辆车不到百米的地方,往这方向缓缓而行。 跟她在太平间楼顶俯瞰着我们时一样,她仍以那种奇特姿势,把那个婴孩高举在她头顶。 那婴儿小得可怜。 老姨说起过,这婴儿在杜女士肚子里的时候,几乎已经化得只剩下骨头带着点儿皮了,取出来时艰难无比。 如此的干瘪,令它哭声纤细中透着诡异,像是老猫□□。 这样奇怪的声音中,仿佛连火光都是阴冷的,冻得我浑身开始有些发麻。 而怀里的冥公子却依旧没有任何动静,所以短暂的迟疑过后,我紧抱着他一转身,撒腿就跑。 毕竟三十六计走为上…… 但没跑几步,突然手背被几根冰冷的东西压了压。 随即,耳边传来低低一道话音:“往左,去你母亲家。” 第164章 驱魔三十七 熟悉的话音让我呆了呆,然后迅速调转方向,往我妈妈的房子处跑去。 虽然我不明白那座破败不堪的屋子在眼下形势中能起到什么作用,但冥公子不会无的放矢,所以他怎么说,我就怎么做。 但刚跑便听他又再道:“把我留在这里。那东西是冲我来的,你自己过去便可。” 我脚步没停,继续往前跑。 开玩笑,他为了救我把自己身体搞成这样,一个神仙般的人,现在连路都走不了,我怎么可能丢下他。 但跑了没多久,我就察觉到不对劲。 我妈妈的房子离我所在的位置并不远,至多几分钟就能跑到,但我感到自己无论怎么跑都接近不了它。 跑了至少两三分钟,它始终都在那个距离,而我的脚步则是越来越重。 不知是脚伤的缘故还是雨后的土地过于松软,我觉得每一步都好像踏在棉花上,又软又粘,所以我怀里的冥公子也变得越来越沉。 他在同我交代完那两句话后,又再度失去了意识,这让我刚刚因他苏醒而振作起来的情绪,再次处于焦灼的状态。 因此即便察觉到了不妥,仍只能咬着牙拼命继续往前跑,除此之外我别无选择。 但就在我又跑了约莫一两分钟后,突然一个踉跄,脚下骤然传来的一道疼痛让我险些跌倒在地。 这是一种从骨头里透出来的疼痛,仿佛那瞬间我的趾骨裂开了,一度疼得我喘不过气来。 好容易缓过劲,接着的每一步都变得无比艰难。 我不知道自己脚到底出了什么状况,毕竟我受伤的是腿部,可是现在最疼的却是脚趾。 十指连心,我边跑边想着安徒生的小美人鱼,他说,每一步都像走在刀尖上。 我现在的状况就是如此。 更糟糕的是,这疼痛是会蔓延的。 最初是大脚趾,几分钟后到脚背,再几分钟后到脚踝。 我疼得满头是汗,几乎连冥公子那并没太多分量的骨架也抱不稳,可是妈妈的房子依旧在最初时那个不远不近的距离。 这永远无法抵达的距离看着真叫人绝望。 我又痛又累,举步维艰。 而冥公子没有再次醒来给我任何指示,所以除了继续不停往前跑,我甚至不敢回头看上一眼。 我不知道那个女人此时离我有多远,她又在做些什么。 其实除了阴冷,我几乎感觉不到她的存在,但我知道她一直都在我身后,不紧不慢跟着我,就像噩梦里无论怎么跑都甩不掉的那种恐惧。 噩梦…… 突然察觉,现在我的状况确实跟做噩梦时很像。 无论怎么跑总跑不到终点,浑身则跟灌了铅似的,又冷又沉,因此,每跨出一步都要用足全身的力量。 唯一不同的是,梦里不会感到疼。 而我现在不仅两只脚,甚至小腿也开始疼起来。 这种疼跟先前伤口的疼完全不一样。从骨头里透出来的刺痛,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里面用细细的牙齿狠狠地啃,并且沿着神经一路而上,直达小腹。 有那么一瞬间,我想不顾一切地停下脚步拉起裤管来看看,我这两条腿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但正打算这么做的时候,突然背上冰似地一凉,随后,我就感到右肩上有什么东西酥麻麻一束,缓缓滑落了下来。 跟后背上突如其来的触觉一样,那东西冰冷,甚至更冷一些。 我下意识低头去看,随即肩膀一僵。 那东西是黑漆漆一把长发。 跟我头发不一样,它特别黑,却也特别枯。 一眼看去就跟一把干草似的,却又如有生命般,在我因奔跑而起伏的肩膀上微微颤动。 我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头皮发麻,我没敢沿着这把头发继续往上看。 但月光下我的影子已告诉了我,此时我究竟处在怎样一种状况之下。 那几分钟前还在我身后几十米开外的女人,此刻就在我身后。 双手举着啼哭的死婴,她垂着细长的脖子紧贴着我,长长的头发在我右肩上东摇西晃。 “问你啊……”猫叫似的婴啼声中,那女人突然开口。 沙哑的话音跟四周的冷风一样,时断时续往我耳朵里钻了进来: “你有没有见过一个人……一个男人……” 话没说完,她呜呜咽咽哭了起来,哭声跟那婴儿几乎一模一样: “你看到他……跟他说……我很痛啊……” 我呆愣半秒,然后发疯般往前跑了起来。 可是无论怎么跑,这女人都以这诡异而僵硬的姿态紧贴在我身后,如影随形。 我被她贴得浑身发冷,毛骨悚然,几乎连腿都迈不利索。 但随即腿骨和小腹的刺痛让我猛地醒过神来。 当即挣扎着加快速度,我拼命继续往前跑。 可是越跑越不对劲,我觉得脚下这片土地好像变得更加软了,软得像只冰冷巨大的嘴巴,缓缓在把我一个劲地往下吸。 而小腹痛得更加厉害,我几乎有点直不起腰,更毋论抱稳冥公子。 他却依旧没有任何动静。 冷冰冰一动不动,像具真正的骷髅。 我又怕又急,只觉得有液体一个劲在我眼眶里打转,真正的喊天天不应,喊地地不灵。 但是不能哭,哭没有任何屁用,脚疼得好像烂了一样但还得使劲往前跑。 可怎么跑,我妈妈的房子依旧在那段距离,夜色下它安安静静看着我,静得像首安葬曲。 “痛啊……” 身后那女人的声音再次穿进我耳膜,又像只冰凉的手,贴着我身体轻轻挠我的背: “痛死了啊……” 不知是错觉,还是怎的,那瞬间我肚子痛得更加厉害起来。 连同腿和脚骨头里传来的疼,痛得我一个劲直抽气。 随后,突然有股温热的液体顺着我的腿根滑落了下来。 潮湿粘腻。 我没去管,也根本无暇去管,因为就在这瞬间,随着身后低低一道惊呼,我猛地发觉前方那栋房子离我近了。 而原本灌了铅般僵沉的两条腿,骤地一松,我整个人几乎像是飞一样一下子往前冲了好几步! 这发现让我在呆怔了半秒钟后,立刻不管一切,用尽全力继续往前冲去。 也不知哪里来的力量,即便身体痛到这种程度,我仍跑得像只吃了兴奋剂的兔子。 果然人的潜力是无限的,能激发出多少,单看面对的境遇有多糟糕。 直到一个箭步跨进妈妈家的大门,我嘭地扑倒在那片长满青苔的青砖地面上,还恍惚如同做梦一样。 只是前者是噩梦,后者是胜利的梦。 我怎么也没想到,我居然能在被附身的状态下,从杜女士的掌控中逃离出去。 但这死里逃生的兴奋只是短短片刻,随即,松了一口气后引起的脱力,让我整个人好似一下子死了过去。 两条腿疼的几乎已经疼到不像是自己身体的一部分。 所以我爬不起来,只能抱着怀里的骷髅蜷缩在原地,无法控制地打着哆嗦。 这当口有冷风从房门处轰地一声吹过。 冰冷气流紧贴着我脚底,依稀一道红影闪现,察觉这点我迅速把腿收拢,随即嘭地一声响,那扇破败不堪的门被风一吹,像是有生命般突然自动合拢,将那道身影隔绝在门板之外。 屋里瞬间静了下来,仿佛将外面的风声也一并隔绝,唯一的声音只剩下我粗重的喘息。 此时方觉小腹再度一道胀痛袭来,紧跟着,腿间又滑出一股隐隐的热流。 我愣了愣,随后闭了闭眼。 忽然明白过来,刚才到底是怎样一种运气和力量,把我从杜女士,以及那处无论怎么也走不出的圈子里释放出来。 原来,是我的月事来了。 这种劫后余生的狼狈,着实无法用语言去形容,我闻着空气里隐隐的血腥味,纵然两腿疼得直冒冷汗,却又禁不住哑然失笑。 笑着笑着,忽然嘴角僵住,我有点心惊地看着自己的怀里。 那由始至终被我紧抱着的冥公子,此时半个斜躺在地上的身子,缓缓坐了起来。 我下意识松开手让他自由坐直身体。 许是失去意识太久,他姿态有些僵硬,修长的臂骨在夜色里舒展着,骨骼间的摩擦发出喀拉拉的轻响。 这举动令他那副被我的血染成黑色的骨头,荧荧生出一层光来。 但很快我发现,并非是我所以为的那样。 令他骨骼生光的,不是他骨骼间的摩擦,而是他手指轻触下的地面。 那片长满了青苔的青砖地,进门那瞬我曾以为是夜里露珠的反光,此时重新看过去,才发觉原来是这些青苔自生所发的光。 很浅的蓝紫色光芒,就跟我爸爸坟墓前那片绿兰花的颜色一样。 但这房子之前我来过两次,每次都没有发现这些苔藓的特别之处,唯有这次,不知为什么,它们会出现了这种异相。 不及细想,我完全被它们所赋予冥公子身上的变化,给吸引去了注意力。 这些光顺着冥公子的手指蔓延他全身每一寸骨骼,甚至连他的眼洞内,也好似流动出了‘目光’。 那目光幽幽看着我,我下意识跟他对视着,片刻之后我猛回过神,匆匆坐起,用力合拢了自己的腿。 “你受伤了?”随后听见他这样问。 我脸一下子涨红。 一时也不知该怎么回答,唯有抱着膝盖摇了摇头。 见状他沉默片刻,伸手从一旁挤出砖头缝的杂草堆里扯了片枯叶,朝我扔了过来:“弄错了。” 刚落到我身上,枯叶变成条披肩,而没等我反应过来,他再次扯下一片枯叶。 这次没有直接往我身上扔,而是放在手心搓了搓。 手心内由此轰然生出一团火,火焰将那片枯叶迅速变成灰蒙蒙的一团。 正当我下意识朝那团东西看着时,冷不防,他将那团东西往我面前递了过来。 我看向他掌心,脸再次一烫。 真没想到,这个在阎王井里被困了不知道多少个年头的古老骷髅,竟知道卫生棉。 虽是用枯叶变的,外观看起来跟苏菲真的没任何区别,连捏在手里的触感也是一样的。 伸手将它接过时,我觉得自己耳朵尖都快要烧起来了,但理智仍让我现实地问了句:“干净么?” “火烧过。” 莫名的,我就信了他的话,带着他用叶子变的卫生棉和披肩,忍着痛慢吞吞爬起身,往一门之隔的灶间里走了进去。 片刻后,围着用披肩扎成的‘裙子’一瘸一拐别扭走出,我发现冥公子已恢复了人的模样。 也不知是靠了什么,恢复得那么快,他背对着我,正附身在房门处的地面上用手指涂抹着什么。 见状我怔了怔,一时忘了原本的尴尬,扶着墙哆哆嗦嗦在他身后坐下:“你身体恢复了么?” 还想问他,为什么之前要让我跑到这里来。 难道他早就知道那女鬼进不来? 可是这么一栋小破房子,连老鼠都挡不住,怎么就能挡住那个连他都能伤害到的女鬼呢? 种种疑问,还没来得及一一问出口,冥公子忽抬手朝我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我刚把未出口的话吞回了肚里,忽然听见地上沙沙一片声响,下意识低头看去,就见原本那些闪烁在遍地苔藓上的荧荧蓝光,忽然间像一片流动的水,争先恐后地脱离了苔藓上细小的叶片,带着淅淅沥沥一片细碎的嘈杂,争先恐后往着冥公子刚才在房门前涂抹的那些痕迹上涌去。 由此,将那片模糊的划痕勾勒得清清楚楚——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可以身相见如来。’ 刚把那行字逐一看完,突然头顶脚下猛一个震荡,令我不由自主一个趔趄。 登时从脚底辐射而上一股剧痛,疼得我两眼发黑。 没等缓过劲,睁眼所见,面前一切令我头脑一阵空白。 就在刚才那股震荡中,房子的每一寸都发生了变化。 走廊变甬道,灶间变耳室,客堂变成了只剩孤零零一口石头棺椁的陈尸堂。 这哪里是栋房子,分明是偌大一座不知道盖了多少年的,古墓。 第165章 驱魔三十八 妖怪若要隐匿在人群中,就必须变得跟人一模一样。 不仅仅只是外表,还有其它的一切。 所以他们会穿人穿的衣裳,会吃人吃的东西,会玩人类的游戏,会住人住的房子。 但妖怪不可能自己动手盖房子,也住不惯人类普普通通的房子,所以他们就会用点方法,把适合他们居住的地方变成人类眼里普通的住所。 好比宁采臣初遇聂小倩的那片幻境。 好比白娘子为许仙所筑的爱巢。 不过,与传说故事里略有点不同的是,妖怪选择以及‘筑造’的住处,不仅仅只是一个迷惑人以及吃饭睡觉的地方,亦是修炼的所在。 所以他们选择住所的标准,通常都是最适合修炼的地方,同样,也是他们能够利用周围的环境,给自己制造最安全保障的地方。 我妈妈是山鬼。 适合山鬼居住的地方不多,坟墓是其中的一种。 但并不是所有坟墓都合适,必须有一定的年头,必须墓里有阴尸,而不是现今火化后那种收纳骨灰的安葬地。最重要的一点,墓主必须已无后人。 所以五十年前,她一眼选中了这座墓,并且在神不知鬼不觉中将它变成了一栋房子。 那个时候时局动荡,人活得艰难而麻木,因此根本没有谁会留意到这片墓地周围什么时候少了座坟头,多了栋小楼。 等到有人终于留意到这座孤独建筑的存在时,它已经至少在那里出现了十来年,所以纵然有人会觉得奇怪,也不会去多想。 现如今,我就站在这座墓的正中间。 这是座青砖垒成的墓室。 跟它幻化的小楼一样,它四周的砖缝已被无孔不入的苔藓和杂草所侵占,因此已几乎看不清它原本的模样。 依稀可以看到一些残留着的颜料和白垩。它们勾勒的彩绘和墓室的规模,大致可看出墓主生前是个比较富有或有地位的人。 汶头村有这样的墓并不奇怪。 虽然它地处偏僻,但因此而成为一些有身份但犯了事的人,选择躲避灾难的地方。 有些躲了一辈子,终生就没能再离开这里,譬如老姨口中那位被酷刑杀死的清朝王爷。 不知道这座墓里埋的人是谁。 但有一点是肯定的,那个人至今都还完好地存在于我面前那口石头棺椁内。 因为这棺椁没被打开过,上面还有个十分完好的木头封条。 但棺椁上的盖子却并不完好。 这是这抬棺椁很有意思的一点,因为它上面有个挺大的窟窿。 并不是遭到人为破坏,而是当初打造的时候,就故意在这块沉重的石盖上凿了道六七寸见方的窟窿,让这棺椁看起来就像开了扇天窗。 透过这道窟窿,能看到里面那口棺材。 黑色的,长年暴露在空气下,棺盖上覆盖着厚厚一层菌,令它看起来十分脆弱。 仿佛轻轻一碰就会散架,全靠外面那层石椁支撑着它表面的完好,而窟窿之下,一直到木头封条的地方,刻着一行用红漆刷的隶体字: 开棺者死。 就是这四个字,让我即便腿疼的厉害,仍在一眼看清它们之后,下意识地退出很远。 只觉得即便隔着多远的距离,那已被时间腐蚀得斑驳的颜色,看起来依旧是触目惊心的狰狞。 与此同时,越发让我好奇,棺材里躺着的究竟会是什么样一个人。 这座墓室虽大,但里面几乎完全没有陪葬品,仿佛墓主是死后匆促下葬。 所以棺椁上的刻字,未免显得多此一举,试问谁会费事来盗取一座除了尸体外一无所有穷墓。 除非棺材里藏有什么好物。 但若是这样,此举岂不是更容易吸引盗墓贼的注意? 正自想得出神,冥公子的脚步声由远至近,走到我的身旁。 同我一样打量着那台棺椁,过了片刻,他淡淡说道:“这是座将军墓。” “将军墓?”我愣了愣。 虽然汶头村历史久远,有规模比较大的古墓并不稀奇,但将军墓,我却是有些意外。 除了北汶山那一位,还能有什么样的将军会葬在这里,并且,葬得这么寒酸? 看出我眼里困惑,冥公子挑了挑眉,便又再道:“挺意外的是么。如果我说这位将军是个女人,是不是觉得更加意外?” “……女将军?” 确实,比起将军墓,这句话更令我感到意外。 古代历史上的女将军,梁红玉是一个,穆桂英是一个,花木兰是一个,樊梨花是一个。对于一个历史学得并不怎么样的人来说,我能想得出名字来的,搜肠刮肚只有这么几个。 而每一个都不可能葬在汶头村这样的地方,所以,这座墓里葬着的,到底会是哪一位女将军? “她是谁?”因此立即追问。 冥公子没有立即回答。 只兀自往前,走到棺椁边,若有所思看着棺椁上那行字。 片刻后,抬手往那石棺上轻轻拍了拍,他道:“当年女扮男装进入军营,在沙场屡立战功,这位将军被誉为大漠中的传奇。 与突厥大军在柔然的最后一场战,她大获全胜,随即奉旨班师回朝,因为久闻她大名的天子已迫不及待,想要亲眼见一见这位战功显赫的女将军。 然而任谁都没想到,当天子看到她恢复了女子的扮相后,竟对她产生了一份旖想。 遂因此,原本要将她官封兵部尚书的圣旨,突然变成了要封她为武德惠妃,即刻进宫的圣谕。 这圣谕对于那位年轻的女将军来说,无异于晴空一道霹雳。 因她是有心上人的,并早已在军中同那人私定终身,打算回归故里后就立即成婚。 将军决定将此事对天子坦白直言,并希望能以自己的战功,换得天子的成全。 岂料天子知晓后,非但没有收回圣谕,反而在不久之后,以一个莫须有的罪名将她心上人发配边疆,又以一杯毒酒,令他俩从此天人永隔。 得到噩耗的当天,将军悲愤交加,仗着自己的身手连夜逃出了天子软禁她的地方。 从此像被摸去了踪迹,再没人知晓她的下落。 然而此举虽换得了将军的自由,但由此所导致的欺君之罪,却令这位将军一切的功绩,转眼变成了说书人口中的‘传说故事’。 从此之后,是耶非耶,谁都难以判断,关于她的那段历史,究竟是真是假。 更无人知晓,就在她逃离京师后不久,她便死在了这个山村内,葬在了这片无人知晓的土地中。并且,唯有这片土壤,这座墓,以及为数不多的人知道,她死前死后,其实一直都活在一种恐惧里。 没人知道那位女将军到底在恐惧着什么。 只知,从死前直至她死后,那恐惧始终如影随形。 直至最后,那恐惧化作这四个字,从她安葬入土的那一刻,陪伴她至今。” 说到这儿,话音顿了顿,他逐一抚向那行色彩斑驳的字:“听到这儿,你是否应该已经猜出来了,这位女将军,她到底是谁?” 冥公子话音淡淡,简单却也详尽地说完了棺椁内那位女将军的一生。 从最初时我就感觉到,他所说的这个‘故事’,字里行间最贴近其人的女将军,便是花木兰。 如‘故事’所说的一样,那是个既真实存在,又仿佛是个传说的人物。 至今连她姓氏都有待探讨,而她在回到京师后得结局更是成谜。有人说她被天子看上了,有人说她嫁给了军营里同生共死过的某个军官,有人说她战争结束后就如木兰辞里说的那样,回归了故里,也有人说,她因功高盖主,在被圣旨召回时,天子就已经对她动了杀心。 “她是花木兰?” “将军名叫木兰,但她的姓氏已被时间所遗忘。” “那她……” 正想继续再问些什么,突然腿上一阵剧痛袭来,疼得我两眼一闭,一屁股跌坐到地上。 刚才被这突如其来的坟墓和那口棺材吸引去了全部注意力,一度让我忘了身上的疼,没想到再次发作,竟是这样变本加厉。 一时除了痛什么也感觉不到,过了好一阵,才听见冥公子问我的话音:“你怎么了?” 我紧咬着牙,忍了半天,才把那股疼痛熬了过去。 随即也没顾得上回答,我匆匆脱下鞋子,再把裤管飞快卷起。 但出乎意料,无论腿还是脚,看起来都没有任何异样。 除了右腿在车里撞到的一块淤青,光从外观完全看不出那一阵阵骨头崩裂般的疼痛到底因何而起,所以发了片刻呆,我讷讷道:“不知道怎么回事,刚才跑过来的时候脚趾就痛的厉害,这会儿疼痛都快到膝盖了。我还以为是我的脚受了伤,可是显然没有……” 话没说完,见他走到我伸出手,径直往我腿上触碰过来,我下意识便将腿猛往回一缩。 这举动令他目光一闪,垂眸看向我:“怎么,你怕我?” 我看着他,张了张嘴,感觉喉咙有些发硬。 一时没法回答。 怕?刚跟他上车那会儿是有的。 就好比被猫狗咬一口见血,也是会怕的,何况亲眼目睹他咬开我的血管吸了我的血。 不过后来就好了点,之所此时有这样的反应,纯粹一种条件反射。 见我不语,冥公子没再就这问题继续说些什么,只兀自朝我腿上看了片刻,然后一边将手再次往我腿上按下,一边道:“别担心,不会吃了你,我只是看看。” 平缓的话音中听不出他的任何情绪。 我脸微微涨红,没再继续乱动,老老实实看着他的举动。 腿被他握在手心里,变得有点僵硬,他手心凉得刺骨。 这温度倒是令骨头里那股啃噬般的痛好受了些,他一手握着我的腿,一手沿着我足尖到小腿,一寸一寸往上捏。 “你是吸血鬼么?” 沉默中,不知怎的忽然就将这问题问了出口。 见他抬眼瞥向我的一霎,我紧张得险些咬到了自己的舌头。 他手顿了顿,继续沿着我的腿往上捏:“因为我喝了你的血么?” 我点点头,想了想,又摇摇头。 “你想多了。”他话音似笑非笑。 “那你为什么要吸我的血?”我再问。 “你又为了什么会觉得我是吸血鬼?”他反问。 我怔。 为什么会觉得他是吸血鬼? 回想起当时情景,我道:“吸血鬼吸了人血力量会变强。看当时的情形,我想你大概也一样…… 他手再次一顿。 看了看我,想说什么,复又抿住了唇。 这静默让我略有不安,以至于他再次动手之后,我感到自己骨头好像又开始疼得有些难耐。 不由自主把腿往回缩了缩,见他目光朝我扫来,我有些心虚地垂下头。 “我不是什么吸血鬼,吸你的血也并不是为了助长什么力量。” 片刻后,他终于给出的答案,令我有些意外。 遂下意识摸了摸手腕上的伤,我问:“那是为了什么?” “是为了抑制。” “抑制?什么意思……” 在那种情形下,他为什么还要抑制自己的力量?我不解。 “那片雾气,是死于经年累月死于这片土地的人所留下的阴气。它们被集中到一起,煞气有多重,你也是亲眼目睹的。这些年来我在阎王井以煞气为食,但那么多煞气一并吸入的话,即便是我,也有些难以承受。好在身旁有你,处子血同黑狗血一样,对煞气拥有一定的制约作用,所以……” “够了够了,知道了……”没等到他把话说完,我涨红了脸,用力朝他摆了摆手。 我没想到自己的血是起到这种作用。 但他也未免太过直率。 不知是否是因为活得太久,所以他都已经忘了,随随便便把处子这种话说出口,这对一个连恋爱都没跟人谈过的女性来说,有多尴尬。 也不是我有多保守,但他对我来说不一样。 一个男人轻描淡写对一个女人说出这样的话,只能说明他没把这女人当成女人。 所以这多多少少让人有些失落。对于我这个对他还有点心怀不轨的老少女来说,尤其如此。 不过,这失落的时间并没持续多久。 当我察觉自己的腿在他几次按压之后,逐渐显现出来的变化,我顿时没了再去计较其它的心情。 我看到自己腿上由内而外,渗出了一些像是淤青般的东西。 说是淤青,但跟右腿上被撞出的那块淤青,很不一样。 那是大片大片红到发黑的颜色。最初只是跟手指印似的一些,然后越来越深,越来越明显。当冥公子第四次将我整条腿揉捏了一遍后,整条腿一眼看去,简直就像只硕大的,熟透后开始糜烂的果子。 “这……怎么回事,我的腿烂了么??”见状我忍不住立刻抬头问向冥公子。 “不是。”没再进行第五次揉捏,他将我这条已彻底变了样子的腿,轻轻放到地上:“确切地说,是骨头快要烂透了。” 这句话令我脑子里嗡地一下。 再傻也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强忍着由然而生的恐惧,我目不转睛看着他:“我记得在车里时只是右腿被撞了一下,虽然挺重的,但怎么两条腿会都这样了??” “这状况并不是撞车所造成的。” “……那是?” “之前让你放下我先走,你没有听,而我亦没有更多的力量来对你做出警告,当时的你正处在绝对的命悬一线。那个捧着婴儿的女人,我想你应该知道她是谁,她就是你老姨对你提到的那具一尸两命的阴尸。” “是的,我知道……” “在棺材里吸收了她丈夫的尸体,又在尸水中浸泡了那么久,这女人的阴煞之气早已不是普通的厉鬼所能相比。而她手里那具被剖腹取出的婴尸尤其如此。夭折的童子身,久居怨气深重的阴尸体内,由此所炼化而成的东西,岂是简单的火化就能消除的。反而被火烧出了更大的阳煞,与阴煞两者并存,这东西是这些年来在阎王井里我所前所未见的凶毒。因此当时我就叫你离开,因为一旦你离她近到一定的距离,她身上的阴煞之气,是你这人类身躯所根本无法承受的,哪怕你身上流有着山鬼的血统。” “所以……” “所以,在她接近你的一刹,你离地面最近的双脚,就开始受到她煞气的腐蚀。 而这腐蚀可怕之处就在于,并不是在表面,而是直接影响到骨髓。 所幸你当时及时来了月事,否则,仅仅再迟片刻时间,你这两条腿便将直接从你身体上脱落下来。 一旦到了那个地步,即便侥幸进了这屋子,你也只有死路一条。” 不知是否心理作用,听完冥公子这一番话,再重新看向我这两条腿时,上面由内透出的斑斑痕迹,突然间让我感到痛得有点熬受不住。 以至整个人瞬间无法控制地微微发起抖来。我用力攥紧自己被冷汗泡湿的手,有些费力地抬起头看向冥公子:“怎么回事,突然痛得要死,我这两条腿是不是要废了……” 他没有回答,只沉吟片刻,随后直起身,径自走到那口棺椁前,伸手往石盖的窟窿里探了进去。 过了片刻,从里头抓了把东西转身返回,一把将那东西往我腿上抹了过来。 我一激灵。 想收脚但又没敢收。 他手里的东西不是别的,正是刚才我所见到的,长满在棺材盖子上的黑毛菌。 那些黑色的,密密麻麻的,像一层绒毛一样覆盖在棺材表面的菌类。 本是痛得要死,现在被他这一抹,又恶心得要死。 一瞬间我只觉得自己像在油锅和冰窟里上下起伏,水深火热,不外乎于此。 “你在干什么……”最终还是忍不住问了他一句。 “以毒攻毒。” 若不是他答得平静,我会以为他在跟我开玩笑。 不过我已经痛成这副模样,想来他也不会有什么闲心跟我开什么玩笑,只是这治疗手段实在惨不忍睹,却又不得不受着,便只能长叹一声闭紧了眼,由着他去。 就这样也不知过了多久。 胃里翻江倒海般的恶心感渐渐平息下来时,我感到腿上割骨般的剧痛,渐渐也减缓了下来。 我睁开眼睛往腿上瞧,一眼看到那黑糊糊的一片,胃里再次一阵翻涌。 “还要留多久?”哑着嗓子,我哆哆嗦嗦地问。 冥公子看了我一眼:“想留住你这两条腿么?” 我没能回答,因为嘴刚一张开,就吐了起来。 吐的都是黑水,腥臭无比,比腿上那片菌更恶心。 于是被恶心得再次吐,于是,再又再次被恶心到。 如此循环,我觉得自己心肝脾肾肺大约都要被吐出来了,这时我发觉,自己全身上下几乎没有哪一处是不难受的,唯独那两头痛得撕心裂肺的腿,不疼了。 只剩下隐隐一点酸胀,包裹在那片黑糊糊的菌类下,继续恶心着我。 好歹腿被保住了,别的要继续忍受,倒也没那么难。 这么想着,正昏昏沉沉地闭上眼想要休息一下,忽然仿佛是种幻觉,我听见冥公子似有若无说了声:“谢谢。” 我一怔。睁开眼,撞见了他黑幽幽的眸子。 漂亮得能让我在这么疲惫又恶心的状态下,仍忍不住心猿意马了一下的眸子。 “你刚才说什么?”继而吞了吞干燥的喉咙,我问他。 他眉梢轻挑,没回答,只兀自捏着手里一块木头状的东西,将捏出的碎屑往我吐出来的那片黑水上撒。 边撒,边有一股青烟从黑水上燃烧起来,很快那片黑水被蒸发得消失不见,由此生成一股淡淡清香,在空气中徐徐弥漫了开来。 真好闻。 想着,正要再次闭上眼,便见冥公子的目光忽又投到我脸上,并再次说了声:“谢谢。” “你……为什么谢我?”我困惑。 他笑笑,没吭声。 由此而来的静默,令我忽觉有些坐立不安。 亦因此没了先前的困倦,我清了清嗓子坐直身子,试图想要找些什么话来打破眼前的沉默。 但没等开口,忽听见一阵细细的哭声,不知从什么方向,幽幽地透过墓室的石壁飘荡了进来: “你有没有看到一个男人……” “告诉他我很痛……” “痛死了啊……” 猛地,我的腿再次疼了起来。 猝不及防间令我整个身体一下子缩成一团。 而我身后那口石棺,与此同时突然自内发出嘶啦啦一阵轻响。 随后,咔擦一声,似有什么东西裂了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