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弦上春雪》 第1章 带来春风的少年 墨廿雪现在的视觉角度正好可以看见她朝思暮想的那个男人。这是偷看他最好的角度。 她正伏在一株浓荫繁茂的榆树上,吃力地攀着粗壮的枝干往外瞧,不远处三丈开外,透过一扇半阖的染了碎金曦光的雕花窗棂,他捧卷而读,英俊的一张侧脸漾着淡淡的光泽,仿佛要回眸望来,而那双深邃清隽的眉眼,永远能让人心跳若失。 课堂上那么多人,都摇头晃脑地再背书,可是有情人的眼睛里永远只看得到心上人啊。 墨廿雪看得出神,拖着粉腮凝眸浅笑,如碧泓般的眸潋滟起一池春意。 不过上课的时间似乎已经过了一刻,也就是说,她迟到了一刻! 榆树的绿影缠绕,斑驳的阳光里摇缀成一片绚烂的蜀锦。当墨廿雪意识到这个严肃的事情并沿着健硕的树干溜下来时,仪容不整的她匆匆扯着湖翠的百褶裙摆出现在了学堂的门口。 一时间琅琅的读书声戛然而止。 所有人又惊又疑地盯着墨廿雪。 这个公主云鬓蓬松,发髻歪斜,衣衫褶皱,香汗淋漓,一定是又为了偷看温如初做了什么蠢事。 想到这儿,他们便在墨廿雪的怒瞪里,纷纷将目光又看向了另一个当事人。温如初把书轻轻合上,俊秀如迤逦远山的眉似有若无地紧了紧。 早在学生们的读书声停下来时,方儒便察觉到了不对,他那享受地闭着的眼突然睁开,便见那素日里顽劣异常、不务正业的公主正一脸红晕,笑容窘迫又无辜地看着自己,还对他一老头子……眨眼睛! 方儒气得嘴直哆嗦,脸色也红了几许。 但对方仗着身份,没等他发作便先行抢回座位坐好了,小手背后,挺胸抬头,无辜的脸色看着却是得意又骄傲…… 方儒觉得自己这次不能忍了,他必须立个威了,太学的学生,怎可如此放肆无状、行为不端! 陛下把公主交给自己,不是让他来纵容的! 方儒咬了一口老牙,学生们从未见过先生如此“凶恶”的眼神,不约而同地齐齐缩了缩脖子,表示了一下自己的“害怕”。 正当方儒终于想出一个惩治墨廿雪的万全之策,一根蜡黄老指杵着墨廿雪的瑶鼻要宣之于口时,却是突然之间,门口又响起了清越的一道声音:“对不起先生,学生迟到了!” 这声音清越至极,宛如指尖下叶笛悠扬婉转的倾诉,陌生又莫名的动听,勾得人胸口发麻、心弦一颤。 所有人都往学堂正门看去。 紧跟着,一道纤白如月光的影子映入诸人眼帘,一个陌生少年,应该说,是一个绝色少年,突兀地闯入视线,因为太过巧夺天工故而蛮横霸道攫夺注目,且不容反驳。 春风映柳般的秀雅,淡烟笼水般的涤尘,似笑非笑的一双桃花眼,湖水微澜地掠影流光,不留神便放出千万种琉璃彩,令人不敢逼视又不能移眼,五官精致无暇,如精雕细琢的珠琏美玉,薄唇隐粉,唇畔下陷几分,好似衔花弄霞的也随着眼睛微微上扬。 无情也有情。 动人也惑人。 美男子在北夜如同凤毛麟角,珍稀少见,而在南幽却如同鸡毛羊角,随处都是。可是当这个男子出来之时,却好像其他人瞬间成了空有其表的俗物一般。 恰恰在南幽,对美男色最有研究且欣赏水平最高、最眼高于顶的就是南幽这唯一的公主了。 默契地回头一看。 果然,这公主正目不转睛地盯着白衣少年流涎呢。 少年捂着唇咳嗽了一声,齐刷刷的雪亮眼睛一起又转向了方儒。他们如此期待啊,今天方儒若要拿人开刀,不如就他吧。实在是以那位对墨廿雪的宠溺,要是得知爱女受了委屈…… 祸及连坐,兔死狐悲。场面会比较血腥,不如先从这个俊少年开始吧。 唯独温如初的眼神,那么隐晦地幽深了一瞬。 不料方儒却看了眼这人之后,竟似乎将那泼天的怒气收回去了,他负着手点了点头,“是沈相的二公子啊,进来吧。” 一时哗然。 沈相的二公子? 那个三元及第、才貌惊人、圣眷正浓的沈雅臣沈大人? 难怪严苛古板的方儒也要对他另眼相看,沈相家的公子,想必也是才高八斗、学富五车、满腹经纶,别问他们怎么知道的,只要一表人才,那些统统都不重要! 墨廿雪眨着明眸颇有几分不解,但她已经被沈阙的皮相征服了。 沈阙应方儒之言徐步踏入教室,风姿娴雅如风过幽篁,方儒虽说乃是一名见多识广的博士,不免也为这与沈相如出一辙的气度所折服。 沈阙走上三尺讲台,眸光清淡一瞥,便将底下同窗看了个分明,最后,目光似有意无意地看了眼墨廿雪,以致小公主霍然大惊支着的香腮差点掉下来,然而他却又似什么也没瞧见一般,不动声色地又把视线拧了回去。 新生报到,历来要先行自我介绍,沈二公子清了清嗓子,准备了一晚上装逼的一百零八式,给自己的最终定位是这样的: “在下沈阙,字玉白,家中行二,岁将及冠,家父是当朝左相沈雅臣,家兄是虎贲营中郎将……” 说着说着开始有点绷不住,咦,他们怎么都盯着我的脸看呢?哦呵呵,一定是老子长得太过俊美绝伦了是吧?让你们都不矜持了是吧? 沈阁那臭小子是要我这么介绍的是吧? 沈二把兄长切切交代让他背熟的介绍词一股脑儿背完了,这才觑着眼瞅了下方儒,方儒捋着胡须听完,便询问道:“沈二公子常年游学在外,不知读完了什么书?”知道了我也好因材施教。这是每个学生来他必问的问题。 南幽的太学与北夜不同,在官宦或者豪绅人家,男女平等都可入学,不过女子终归与男子不同,教法也不一样。方儒是陛下钦点的博士,自然深谙有教无类、因材施教、教学相长的道理。 沈阙愣了愣,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反问道:“我啊?”见方儒神色端凝,便犹豫地扯出一句话:“四书五经,都……都还好吧……” 这番话说的实实在在是没有半分底气。 墨廿雪一直盯着他,然后看了眼坐在自己右前方的温如初,对方似乎不为所动,神思也看似不在,只是姿态优雅翩翩,怎么看都是一种天然无雕琢的好风骨。 只是对着他额边垂下的一绺墨发,她也能撑着眼睑幸甚至哉地看一整天。 墨廿雪喜欢温如初不是没有道理的,她本人一向不觉得自己是个肤浅的人,相比较于相貌,她更看重的是才学,偏生就有这种人,长得好看,还是学霸,让墨廿雪格外钟情。 她专注地把视线投注到温如初身上,不留意间沈阙已经坐到了他的左边空座位上。他漾着唇讥诮地哂笑了一下,便移开眼眸从书袋里掏出了一本崭新的《礼记》。 方儒听说沈阙读过四书五经,不由暗中喜悦敬服:到底是名满天下的沈相,这家教就是好啊,沈公子如此气度,必定是金玉其外,锦绣其中啊!啊啊啊,沈相大人不愧是三元及第的经纬之才啊! 这时候方儒决意给个机会让沈二公子先显摆显摆自己。遂走回讲台,一甩教鞭将那因沈阙而起的窃窃的私语止住。 “同学们,今日先生我与大家做个游戏如何?” 老古板的游戏,除了诗词接龙,就是背诵经文,一听这话,整个学堂立时哀声遍地。 沈阙不解地扯住身边男子的广袖,“怎么了?”做游戏不是比上课好玩吗? 这被问的男子一扭头,一张脸生得也精致得挑不出错来,他叹息道:“大哥你不知道,唉,你没受过这老先生的荼毒啊,唉对了,你是沈相的儿子,游学多年,精通四书五经,你怕啥……” 精通四书五经?喂喂喂,本公子只是随口一说哎! 沈阙不淡定地立马攥住对方的一幅广袖,眼神恳切:“兄弟,我……我没玩过!” “大哥何必谦虚?”另外一个也凑过来,这人与沈阙拉住的那个不同,他的面目俊挺,长相极有阳刚之气,估计是习硬家功夫之人,但交往态度都非常诚恳,“大哥你当年说游学便游学,扔下我俩一去不回,这十年来可知我俩等得望眼欲穿?” 望眼欲穿这个用词,竟是如此情真意切……沈阙抽了抽嘴角,“不是,你俩谁啊?” 这句话成功将那人唬住,沈阙迅速撒了扯住那少年的衣袖,然后端坐回去,两个人对望一眼,当先那人便道:“我是宋玦啊。” 另一人说:“我是林复啊。” 两个人说起来还对沈阙很不满,这声音甚至……有点委屈? 你俩委屈个毛啊?鬼晓得你俩谁啊。 沈二公子憋着一口气,正过头便看见方儒投来的善意的目光,真是寄予厚望的目光啊……沈阙抖了抖,暗想着今日刚来,便要落丑了吗?这艰险的世道,苍天饶过谁! 第2章 人生若只如初见 方儒对于底下的窃窃私语犹若未闻,老神在在地拿着教鞭在桌上一敲。 他眼睛一眯,看着一群收声的懵懂孩子,指了指温如初:“子午,你先来罢。” 温如初,字子午,在南幽有未及冠先取字的习俗,温如初少时天资聪颖,敦敏好学,不到十五便被奉为“幽都公子”,几乎可以媲美远在北夜的那个所谓“小诸葛”三殿下。 在太学,在国子监,在鸿都门,温如初是所有人心中的众望所归。 就连这个“子午”雅号,还是国子祭酒李树堂李大人亲自到温如初的府上替他起的。 传闻他青衫年少,面如润玉,执手折扇城中过,满城的有妇之夫都愁白了头发。是以也有“若得公子一眼眷,人间处处是白头”的说法。但这个白首,说的乃是丈夫们担忧妻子爬墙愁白的。 在这个年纪,墨廿雪已经暗恋温如初三年了。 所以,在这个太学中,方儒最放心的人是温如初,在信任的人是温如初。这个学生,的确如外界所说,才思敏辩,举一反三,为人又谦恭有礼,实在是有如颜回再世。 墨廿雪一直崇拜爱慕地看着他,丝毫没留意到身后沈阙的一声冷哼。 这时候温如初已对方儒轻一颔首,他儒雅翩翩地起身,层叠青衫纷纷落下,语调轻悠缓长:“闻欢下扬州。” 这句话,仅仅只交待了一个原因、一个去向,其他都不明。似易也难。方儒却捋着胡须微笑着点头。 墨廿雪的眼睛里闪着小小的火苗,像两簇骤然升天的焰火。 温如初一语落地以后,他温雅回坐,身后一个同样看着博学多识的少年信口接了一句:“相送楚山头。” 这句接得匆匆,方儒都来不及制止,事实他是比较期待沈阙的对诗的。沈相毕竟才学广博名声在外,天下儒生无不景仰,天下名士无不想结交。方儒对沈雅臣神往已久,但因为职业不对口,一直没能得到机会拜谒,如今见了他的儿子,这就想透着沈阙先对沈大人观摩一番了。 这鼓励的充满寄望的火热的殷切的眼神…… 沈阙抖了一抖,暗暗想到:怪道之前常听人说,南幽人看似文质彬彬,其实浪漫奔放,甚至行事带三分邪气……唉,出门忘记带大蒜,真是点儿背! 慢慢悠悠晃晃荡荡地站起身,沈二公子一脸强忍着焦灼的镇定。 林复和宋玦对望一眼,突然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眼神迸着火花:我们是跟大哥从小穿一条裤子的,他胸中几点墨水,咱还能不知道?要说这沈家两个公子,大儿子偏好习武就不说了,沈二公子?那就完全是个焚琴煮鹤的俗人,信手砸个价值连城的砚台,也不是做不出来的。你指望着他游学能学个啥玩意?那简直是异想天开,估计十屁股债都不够他砸文房四宝欠的。 两兄弟对于大哥的境遇表示一万分的同情,以及跪伏,以及,五体投地。 奈何沈二公子在先生殷殷期待里,答了一句“探手抱腰看”,赢了个满堂喝彩。 这满堂喝彩里,唯独四个人一点称赞的味道都没有。 一个是温如初,他很是淡定从容,一个是墨廿雪,早已决定要“夫唱妇随”,遂跟着一起淡定从容。 至于另外两个,那就是了解沈阙甚深的林复和宋玦了。林复还没想明白这个事,宋玦却皱着眉心底里泛着疑惑的浪:咦,这句竟然有点熟悉?啊,这不是…… 一整个课堂的拍巴掌声里,方儒激动得老泪纵横,热血沸腾地想:啊啊啊,沈相大人果然教子有方,他把儿子托付给我,这是对我莫大的信任和鼓励啊!我对沈相大人的崇拜之情,简直有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又如黄河泛滥一发不可收拾…… 接下来接口的就是宋玦了:“江水断不流。” 好啊好啊,方儒拍掌大喜,这群学生果然孺子可教、孺子可教啊! 接下来又是一轮,墨廿雪发句,她一看那激动的老先生脸,就晓得他的意图是在抬举沈阙了,她扭回头看了眼沈阙,甚至有点不服气,沈阙被她一眼看得心中一紧,仿佛心弦都跟着颤出了离恨天。 墨廿雪是看着不服气,不喜欢别人夺了温如初的风头,她搜肠刮肚才勉强想出一句搬得上台面的,神气地对着沈阙道:“沈二公子你听好了,我这一句,落花纷漠漠,你接。” 所有人都期待沈阙能再对一句佳句。 尤其,方儒的脸都快凑到沈阙跟前来了。 可是他们仿似没看出来,沈二公子已经为小公主那有点盛气凌人的又有点千娇百媚的脸蛋看呆怔了,他们坐得真近,近得可以看到她流纨般的纤腰,楚楚可怜的一把,玲珑娇美,不知不觉中,他哽住了,颤颠颠地答了一句:“探手抱腰看。” 如果说,刚才那句“探手抱腰看”是情趣,那么现下这一句,再配上他似乎投放失当的眼神,就有点轻薄了。 不,对着当朝公主说出如此色眯眯的话,这不是有点轻薄!这简直就是个登徒子啊! 墨廿雪尖叫了一声,她迅速地转过身那书挡住了自己的脸,方儒也迅速站直了身体,课堂里是死一般的寂静。 身边坐着的林复和宋玦两人不忍卒看地低着头,假装不认识这个混账。 沈阙被墨廿雪的声音惊醒,方才觉着自己闯了大祸,甚至不敢看方儒的脸色,没想到方儒却没说什么,只是背着手走回去,语气变得有点冷了:“继续!” 先生难得这么认真地严肃一回,高门阔户的公子小姐还好,出身平常的弱女子们此刻真是大气都不敢出。 沈阙看着墨廿雪执拗倔强的背影,抿着唇说不出一句话来。 如果追逐十年换来的是背道而驰,那么…… 沈二公子心不在焉,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这接龙就传到了自己面前,他懒得听也懒得看,随口敷衍:“探手抱腰看!” 再来一拨,“探手抱腰看!” 方儒惊:色心不死? 猛然又一拨,“探手抱腰看!” 方儒怒:色胆包天! 你你你!小兔崽子,到现在还盯着公主看! 方儒气得挥袖打断了这场游戏,气得两根指着沈阙的手都快抖掉了,“你!回去把《般若波罗蜜多心经》抄两遍!明天交给本夫子!” 沈阙大惊,眼神无辜地望向先生,“啊?” 好端端的抄什么佛经?这太学里学的难道不是四书五经六艺吗? 今天的课最后是在一片低气压里结束的。 黄昏后的皇城仿佛一曲二胡拉奏的夕阳尾声,古城墙巍峨耸峙,吐出一口郁浊的气息。太学学府由官府把持,但所在却是临近城门的一所别院,僻静安宁,路上沿途可见斑驳的金色阳光,和徐徐晕染在城垛上的绯艳的流霞。 沈阙下学后,收拾了下自己书袋,沉默地跟着墨廿雪往宫墙那边走。 如果不是因为墨廿雪的前面十步远是踽踽独行的温如初,他现在一定立刻凑上去和尊贵的公主殿下套近乎。可惜,路有尽头,沈府和皇宫终归不是一个方向。 沈阙哀叹一声,拾掇了一下自己的心情,转身踅入另一条街。 这条麒麟街的街边竖着一丢的高墙大院,是官宦子弟、高门大阀的安家乐业之绝佳处所。 沈二公子走几步,察觉到身后还有两道尾巴,他皱了皱眉,一扭头,正是鬼祟的林复和宋玦。 心下一惊,沈阙加快脚步就要逃,不料这个林复果然是练过功夫的,没几步就窜过来一把扳住了沈阙的肩,沈二公子无奈,明白早死晚死都要死,遂扯着嗓子道:“大兄弟,我还有两遍心经要抄呢。” 宋玦这时候也摇着扇子踱了过来,意态悠闲,“这个大哥不必担心,《般若波罗蜜多心经》字数不多,要不了几炷香的时间。我们就是想来问问,大哥以前明明和我们穿一条裤子长大,为什么游学了几年,回来就翻脸不认人了?” 沈阙仔细在心里琢磨着所谓“穿一条裤子”,晓得这是说两个光屁股小孩关系要好的意思,心道:居然还有这茬?那沈阁为什么没告诉我? 遂仔细思考了番应答之语,最后看着这俩认真的神情,豪气干云一挥手:“原来你俩,兄弟啊!这么多年没见了,走走走,大哥带你们喝酒去!” “太好了,我就说,大哥不是这么忘恩负义的人!” “就是!大哥当年对我们多好?犯了错所有的锅都找我们背,从来不找别人!” “唉,大哥大哥,你怎么了?” 沈阙一手勾着一个脖子,“腿软……腿软,嘿嘿……” 听你俩说话,我到底是你们大哥,还是你们的仇人啊?找你们喝酒,不会喝死我吧? 沈二公子抖三抖,这会儿已经开始想法子预备备脚底抹油了。 第3章 公子如歌隔云端 却说墨廿雪今日,又是爬树,又是劳心劳神地想那些诗句,累得慌了,回皇宫还要步行回去,等温如初转得没有了影子,方才让身后的小太监准备了软轿抬回皇宫。 进了自己的雪海阁,沧蓝和浅黛两个小丫头早就拥上来了,替她解下书袋,泡上雨前龙井,点一笼熏香,墨廿雪歇息了一阵,又让人抬上了热水,让她沐浴。 墨廿雪从小过的就是这种不服来打我的养尊处优的生活,即便现在人在太学学习,在学堂里各位先生遵循圣旨对学生一视同仁,但暗地里总对这个娇蛮跋扈的公主很是敬畏。尤其这公主是南幽唯一的一个,皇上对她的溺爱,那是不用摸脑门儿也想得到的。 墨廿雪不但在学堂里受到无与伦比的礼遇,迟到了也不罚站以外,她私底下的吃穿用度,也可谓是极尽奢华享受的。 沐浴净身过后,墨廿雪掀开紫烟色的一排纱帘,穿着一袭姣花临水初荷清圆的翡翠高腰襦裙,手挽着丈许长的淡蓝色烟罗轻绡,方露了个面,却见沧蓝正捧着一柄展开的折扇凝神细看,浅黛坐在一旁打着扇子也泛着瞌睡。 墨廿雪咳嗽了一声,两个丫头齐齐大惊,也没想到公主今天竟然洗得这么快,迅速直起身把自己没规矩的举动收拾好,墨廿雪慢慢悠悠地走出来,见沧蓝把扇子收在手后,便沉声佯作威严道:“沧蓝,你手里拿着什么?” 见沧蓝面色尴尬又脸泛红晕,她蹙着眉尖,继续问:“到底是什么?要是……” 她顿了一下,这一顿拿捏得十分巧妙,显得十分韵味深长,沧蓝有些惶恐,这个公主素爱嬉笑玩闹,但也绝不是什么好欺哄的主儿,如果触了她的逆鳞,后果也是不堪设想的。她扯着自己的裙子仓忙下跪,顺带把懵懂的浅黛也扯了下来。 然后她双手颤颤地把手里的折扇交了出来:“对不起公主,沧蓝明知公主素来不喜北夜的这些东西,还私自……” 墨廿雪接过扇子,看了眼扇面,绘的是一幅湘妃竹,竹骨遒劲,张扬有力,竹叶在深秋的风中戟张飞舞,左边有八字题画:“斑竹森森,泣泪墨痕。”下方是小小的一个红色方形印鉴。 只看了几眼,墨廿雪便收回扇子,拿在手心里敲了敲:“我是不喜欢北夜的东西,不过这幅画,很明显是仿的,你的两个小钱,估计在市面上买不到那个北夜三皇子的真迹,就算是仿的,也是我们南幽人仿的。不过,你到底是本公主的贴身婢女,手上拿着这种赝品未免让本公主掉价,所以这扇子,本公主收了代为销毁!” 沧蓝和浅黛一起在心底里呐喊:不要啊。一个月的俸禄啊。公主爪下留情啊。 看她俩这纠结的小模样,墨廿雪今日难得兴致高,她握着折扇俯下身,偏着头笑:“唔,不过一把折扇而已,你们要,本公主给你们弄个真的来,何必愁眉苦脸的!” 沧蓝便苦笑一声:“公主有所不知,这北夜三皇子,除了是天下闻名的‘小诸葛’,也是天下第一的国手,他的画千金难寻,公主便是有心找……在南幽也是找不到多少的。” “哦?这么大的来头?”墨廿雪沉思了一会儿,坐回了自己的紫檀花木椅,招手让这两丫头起身过后,想了想道:“那么这个北夜三皇子,既然名头这么大,估计至少也有而立之岁了吧?你们俩这是,缺父爱啊?” “不是不是!”浅黛慌慌张张地解释,“那个三殿下今年才刚满弱冠,没有……”看到公主脸色凝住,她缩了缩脖子,傻傻道:“没有三十岁。” “听你们说这个三殿下好像大有来头?那怎么本公主不知道他还会作画?” 两个丫头齐齐在底下吐槽:您老情窦初开时就看上了温儒家的公子,眼里哪还能容得下别人?更何况还是那个远在天边的人? 沧蓝回话:“启禀公主,这个三殿下,姓洛,名朝歌,据说前不久取字弦寂,少年时便名声在外,才学见识,与咱们幽都公子是并肩齐名的……” 见公主陷入第二轮的沉思,她索性悠悠启唇解释来,以免日后公主再觉得她们两个见识浅薄要收扇子,“不过他有另一个绰号,叫做‘小诸葛’,因为是个军事奇才,十六岁就伤敌破万,当然这个公主也晓得。只是公主定然不知,北夜三殿下的一幅画作,千金难易,而且被皇上珍藏于擎天楼里的那幅皇上最喜欢的《春和景明图》,就是出自这位三殿下的手笔。” “哦,原来是他!”墨廿雪领悟了,“我上次去擎天楼,差点把那幅画碰坏了吧我记得,我父皇当时急得差点卸了我两只胳膊!原来是这人画的,看来这仇是必须得结下了。” 越弄越糟,沧蓝和浅黛对望一眼,有心无力地垂下了头。 “说他和如初齐名?哼,我才不信!”墨廿雪自我安慰一番,确认自己绝对没有挑错意中人以后,就回榻准备安睡了。 走时将折扇拍在桌上,沧蓝心思灵透,猜到公主已经松口了,便喜不自胜地把扇子收了回来,和浅黛两人笑得一脸猫腻,然后脚步轻小地走出去,顺手为墨廿雪掩上了雪海阁的大门。 墨廿雪琢磨:千金难买?我才不买! 那么既然不买,两个丫头要把玩假货就由她们去了,左右只是两个不懂事的丫鬟,听她们俩的口气,这个洛朝歌在南幽应该也很受欢迎了,那么以南幽那些闺阁少女的花痴心,估计早早就收藏了一打赝品在家里了。 就是不知道,那人长得怎么样。估计不好看吧,这个世界上,像温如初这样的,相貌好、学识好的男子是不多见的,不,是罕见的!怎么着也是她墨廿雪看上的人啊。 …… 沈二公子好不容易摆脱了那黏人的宋玦和林复,喝了几盏小酒,回到沈府之时天色已经黑了,他从大门走入庭院,穿过一排抄手游廊,忽听到又长剑的吟啸之音,舞得风声如吼,吵人安宁,一听就知道是虎贲营的某个武夫。 他十分不耐烦地走下石阶,此刻月光清冷,沈阁的紫衣飘荡,长剑轻灵矫捷,指东打西,指南打北,似有灵性般,能听到沈阙的脚步声,沈阁剑锋一转,就这么向沈阙刺来! 被突然袭击,沈阙却纹丝不动,直到剑锋凑近,离他的锁骨只剩下五寸,沈阁突然撤剑。 他叹息一声,“你怎么老是这样,叫你和我切磋一下,跟要你命似的。” 沈阙负着手哼哼道:“你弟弟不会武功。” “你又不是……”沈阁无奈,找到放在长廊底下斜置的剑鞘,还剑入鞘,“今天第一次入学,感受如何?该交代的我都事无巨细地给你交代了,你不会出什么岔子吧?” 沈阙继续冷哼:“事无巨细到遗漏了两个大、麻烦?”见沈阁吃惊,他甩开衣袖往里走,“先生让我抄佛经,不陪你玩了。” 抄佛经?这是方儒最新的整人方法? 他要走,沈阁却不让,拉着他问:“抄哪一部?” “《般若波罗蜜多心经》!”沈阙有点怒了。他等下还要想着怎么抄经书呢,这人有完没完? 哪想到他回答了以后,沈阁突然笑了,起初只是笑了一两声,然后又是一阵捧腹大笑。“原来是为了公主!哈哈哈——” 沈阙奇怪地看了眼笑个不停的兄长:他怎么知道是因为公主? 不过,待他走入书房,吃力地找到这卷经书的时候,很随意地一展开,再很随意地扫了一眼,原本漫不经心,却在看到那句“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的时候,沈二公子的脸……全黑了。 这是在骂他色? 第二日,沈阙顶着黑眼圈最后一个走入学堂,此刻学生们都已经准备好了笔墨纸砚,正在等候先生讲课,墨廿雪一如既往地开启花痴模式盯着温如初看。 方儒见沈阙神色不佳,暗暗点头:看来还是用了心,昨晚到底是回去忏悔了一番。 沈阙要回座位,他在身后叫住他:“慢着,先把我让你抄的心经拿上来吧。” 抄经书是件小事,同窗们也不觉得有多丢人,反正在座的除了公主和温如初,基本上所有人都被这个老古板先生罚过。 沈阙走上讲台,把手里的两张折好的宣纸交给方儒。然后,色恭礼至地候在一旁。 方儒将对折的宣纸打开,看了眼沈阙抄写的所谓《般若波罗蜜多心经》,看了一眼,原本还算满意的方儒猛然脸色大变! 底下的同窗登时意识到,这可能不是一桩小事了! 方儒脸色青寒地长叹道:“天底下没有比这更难看的字了!”这是一句感叹句。 沈阙在一边,继续等待先生的评价。宋玦和林复看着他,甚至比他还急。 方儒将上面一张纸抽出,又看到了第二张宣纸,看到那密密麻麻的蚯蚓爬似的字体,一时恶心大作,抽着嘴角道:“居然还真有!” 实在忍不了,方儒将桌上的教鞭扬起在桌上狠狠一抽,“你,站到后边去!” 一直以为,沈二公子满腹经纶,原来是想多了!就连昨天,方儒也只以为,他不过就是少年多了几分邪气,喜欢美色而已,但是现在,沈二公子目不识丁的这个认知简直推翻三观!不能忍了! “站一天!” 第4章 子慕予兮善窈窕 太学里敢忤逆方儒的人不多。 可以说,方儒作为一介大儒,就是被幽皇竖到太学里的一根戒尺,谁动打谁。 沈阙也不说话,自己默默地走到后边,经过墨廿雪的时候,小公主有意无意地看了他一眼。沈阙虽不作声,但心底里已经掀起了骇浪惊涛,强打着精神,抿着唇走到后面靠着墙壁站着。 墨廿雪看他的那一眼,不知道为什么,竟然有一分隐约的熟悉。 明明,他们是昨日才认识的,他虽是左相的儿子,可是他们的生活圈从小就不交集,缘何会觉得,这个人会与记忆里的某个模糊的印象重叠了? 方儒调息许久,才缓缓悠悠地道:“今日我们学习《大学》,请同学们看。”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 短短一句话,方儒这个老学究偏要前前后后讲述了一整节课,沈阙站在后面,突然有些明白为什么这群王公子弟学了这么久还只学到《礼记》了。估计那个自学成才的温如初,对这种课其实很不屑吧,难怪老是一张冰块脸。沈二公子突然觉得:情有可原。 不过,站后边也并非全无好处,譬如沈阙摸清了一点同窗的底子。 忽略掉墨廿雪一直偷瞄温如初这刺眼的一幕,沈阙发现,有一个坐在后排的少女,眼神害羞带怯,又紧张又不安,甚至比墨廿雪还娇羞不胜,面颊晕红。但她看的不是温如初,而是沈二公子昨日才认的一个好兄弟——宋玦。 有意思。他玩味地笑笑。 好容易下了课,方儒致了一礼,学生回了一礼,恭送先生离开。 学堂像一锅隐忍已久的沸水终于炸了,学生们翻墙的翻墙,跳桌的跳桌,唯独品学兼优的温如初,脚步从容地抱着书走出了门,墨廿雪自然又跟着他离开。 沈阙要上前和公主搭讪,却被两个人拦住,又是林复和宋玦。 沈二公子不能忍了,“撒手!” 林复赶紧把老大搀到座位上坐下,“老大老大,站久了吧,休息一下。” 正午时分,这是食馆用餐时间,沈阙一大早来没吃东西,饿得饥肠辘辘,这两混蛋小子,天天像冰糖葫芦似的黏着他,沈二公子很无奈。 宋玦坐到他右边,摇着一把折扇悠悠叹道:“大哥,这个学堂这么不好玩,你居然还真来了,我早知道,你为了美人儿来的!” 沈阙一惊,摸着下巴暗搓搓想:有这么明显? 不但宋玦调侃,就连林复也跟着起哄:“只是我俩不知道啊,大哥你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啊,你居然看上了公……” “唔——”沈阙堵住他的嘴,眼神一横,“闭嘴!” 林复急忙点头,沈阙这才松了手,一扭头望向宋玦:“你们跟我说话,少阴阳怪气的,我的心思瞒得住瞒不住,我一点也不介意。即便是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我喜欢她,只要她自己不知道,我就一点也不会不好意思。” “……” 两人竖起大拇指:大哥,你真专情! 调侃是调侃,该有的兄弟情还是要顾的,宋玦和林复一向自诩最重视兄弟情谊了,为了老大的终身幸福,豁出老脸帮他追公主算什么?! 墨廿雪在食堂拿了一份午餐,回头想找温如初,才发觉他已经先走了,不免暗暗气馁,恨恨地咬了一口馒头,觉得淡而无味,拿着餐盒坐在长桌上兴致不高地吃了起来。 身后三人鬼鬼祟祟的,墨廿雪吃馒头的速度放慢了点,假装不知道,墨发云鬓里的两只耳朵却往上竖了竖。 林复和宋玦推推搡搡之间,最后忍无可忍地闭上眼,默契地把忸怩了一把的大哥推出去了。 沈阙一个趔趄,差点没扑倒在墨廿雪身上,墨廿雪柳眉倒竖,今日因为温如初而起的坏心情一下撞上了沈阙,不发作都不行了。 哪知这个二公子却喜笑颜开地捧着餐盒自顾自地挨着她坐了过来,身后两人都捏了一把汗,却听大哥关键时刻就犯傻地说道:“公主,我坐这可以吧?” 墨廿雪拿着大白面馒头,咀嚼两口,蹙着娥眉道:“我吃饭的时候一向喜欢身边没有旁人。” “唔,我不算不相干的人吧?” “那你算我什么人?”墨廿雪皮笑肉不笑地反问,若说实话,从小到大主动凑上来和她套近乎的真太多了,虽然沈阙的皮相出乎众人、难言难画,可惜,却是个不学无术的草包。 说来也是让人叹惋。 沈阙突然拍桌,“以前不算什么人,那今日我玉白便与公主交个朋友罢!” 这人真不会看人眼色,墨廿雪不耐了,“凭什么?” “就凭公主你好看!” 宋林二人表示已醉。 沈阙继续大言不惭:“我也好看!所以,我们必须交朋友!” 宋林:什么什么?这神一般的逻辑!大哥,你不要让公主觉得,你不但不学无术,而且你的不学无术还是因为脑子的缘故啊! 公主撕包子皮的手很明显顿了一下,她缓缓点头:“有几分道理。” 两人绝倒…… 公主突然冲沈阙嫣然一笑,露出八颗整齐洁白的牙,“那重新认识一下好了,我叫墨廿雪,二十廿,下雪的雪。” 这笑容甜美明灿,宛如春风里抽苞的芽儿,一缕一缕的细嫩碧翠,绽出几朵隐约俏丽的薄红。鞭丝帽影、往事蒿莱的曾经,蔓草覆过,于她也许天涯相忘,于他,却是日久弥新。何其久违而熟悉! 沈二公子呆了,直到墨廿雪这话说完许久,她看了眼呆子似的杵着不动的沈阙,突然抿嘴含笑,墨色青丝间一支相思八宝璎珞步摇如粉墙斜逸的杏花梢在摇曳,晃入沈阙的眼底。 他如梦初醒,“噢”了一声,“我沈阙,公主知道的。” 对于懵懂不知世事的墨廿雪来说,这也许真的是一场初见。他虽然遗憾她到底是不记得他了,却也又矛盾地欣喜着她已经不记得那样的他了。 浅黛和沧蓝今日意外地发现公主心情不错,但鉴于昨日的扇子事件,谁也没敢轻易多嘴,想着许是因为明日是望日,正是休沐时候,公主不喜读书,被压迫了很久,终得了一日解放,是高兴坏了。 墨廿雪兴致不错,让浅黛拿了一盒鱼食,就在皇嘉园里一座湖心亭下喂鱼。 亭柱上题的字,正是:“后皇嘉树,橘徕服兮。”墨廿雪匆匆看到,便有些移不开眼了,这字体奇特,看似行草,但不拘一格,除了多了几分不羁之外,还有一点……说不出来的强迫自己拘谨的味道。 她也是第一次留意到这八个字,不由多嘴:“这是谁写的?” 浅黛和沧蓝互看一眼,她欢喜笑着道:“这个,是咱们宫里最好的丹青手题的。” “哦,我父皇手底下有这么好的人才?”墨廿雪对着人来了几分兴趣。 浅黛回语:“公主这你就不知道了吧,这位丹青圣手,临摹功夫一流,这笔法正是临摹的北夜三殿下的字。咱们皇上觉得他是个人才,又因为在南幽能买到的三皇子真迹太少,所以特意留着他,题字作画供来消遣的。” “怎么又是这个洛朝歌?”墨廿雪蹙眉。 说实在的,那个人遥遥无及,为什么她的这方世界里却到处是他的影子? 她扶着朱红雕漆的栏杆,隔着一应碧沉的水和对岸的柳树,眺望远处巍峨的宫墙,叹息道:“你们俩,我是看出来了,专在我面前推荐你们的心上人吧?” “奴婢不敢!”这会又十分默契地要求饶了。 就算敢,她们能肖想的也不是那朵名动天下的天外浮云啊。 这两丫头都是鬼灵精,浅黛还好没什么心眼儿,这个沧蓝就不大好说了。虽然平日里充作解语花是不错的,但是什么心思都让人看穿了可不大好。墨廿雪有时候很头疼,但这两丫头跟着自己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人非草木,都是有感情的,她要真换了丫头,还不舍得了。 “真拿你俩没办法。”她摇头叹息了一句,又突然间狡黠邪笑地转过身来,“我看你们成天想着男人,定是春心萌动了。虽然说你们俩年岁还小,不着急放出宫找男人,但是你们放心吧,如果看上了哪家的公子哥儿,就来和本公主说一说,我也没什么本事,但保个媒亮出身份还是足够的。” 公主竟如此善解人意。 浅黛藏不住心事,眉梢都笑弯了,还不忘奉承道:“公主哪里没什么本事,公主可是咱们南幽的大恩人。昔年公主降生,皇上以‘雪’命名,雪乃瑞景,皇上正是希望公主能光耀南幽、护佑百姓啊……” 马屁都拍到马腿上了,墨廿雪好气又好笑地一挥手:“行了行了,别往我脸上贴金了,我父皇不过是因为我出生的时候下了二十天雪,他懒得取名字了就随便给我安了个‘廿雪’,哪有你说的‘瑞景’什么的,还‘光耀南幽’,啧啧,吹捧本公主用点心!” 她轻轻一巴掌拍在浅黛粉嘟嘟的小脸上。 三个人一同失笑。 墨廿雪笑完,把手里装鱼食的梨花木盒放到一边,拖着粉腮想,“明日赶上望日好时候,咱们去哪儿玩呢?” 方才浅黛除了丑,便要沧蓝来救场了:“公主,明日正是四月十五,晚间有幽都一年一度的灯火会,一定特别热闹。” “那也是晚上啊,你知道本公主闲不住,白日里该往哪儿去呢?”墨廿雪不满意沧蓝的答案。 沧蓝神色为难,一个字都说不出了。 这个公主旁的还算好,但生性太过顽劣,经常溜道出宫,更时常女扮男装,来往烟花柳巷之地,酒品不佳,酒量不行,却每每喝得烂醉如泥。幸得解语楼的那位老鸨知道她是个女娇娥,否则早晚出事。也幸得皇上日理万机,尚不晓得这事。可纸是包不住火的,就算是阖宫上下都帮着隐瞒,也迟早有一天要露馅! 沧蓝正恐慌着,果然这位公主已经一拍大腿道:“明日,咱们就先去解语楼,会会许久不见的花迎人!” “……” 公主,奴婢的小命也是命啊。 第5章 谁家少年足风流 墨廿雪在自己的衣橱里千挑万选,才找到一套修短合身的男装,衣料是青绿色的上好丝绸,绣着萧疏几片竹叶,自带一抹淡雅馥郁的古熏香味。 墨廿雪穿上它乔装改扮作一个少年公子,掷扇举步,还真有几分风流颜仪。 解语楼一大早就客满为患,再后来,花迎人虽是摇着团扇笑脸迎人,可就多了几分无奈了。偏偏这个混世小阎罗堵在她的大门口,非要进来凑个热闹,这叫花迎人十分苦恼,好说歹说也说不通,最后她干脆一摆云袖,“罢了罢了,我也算是怕了你了。” 墨廿雪这才重放笑意,对身后两个小丫头把手一招,“进来吧。” 沧蓝和浅黛两个人都十分为难,可是拗不过公主对于秦楼楚馆的执着。也只能随着公主亦步亦趋地跟了进去。 话说堂堂一国公主,还是独一份,贵比皇子,怎么就这么不着好呢? 墨廿雪进去先寻了一张方桌,落落大方地靠着椅子坐下,手里收着折扇敲打手心,墨发简易地扎成一个结,眸如乌玉般纯澈泛着淡淡的光泽,未几,又不耐烦地踢了一脚凳子腿,嚷嚷道:“今儿个怎么没人来招待本少爷?” 她这话是模仿的男人口气,想模仿得中气十足一些,却又因为女人腔而显得不伦不类,也幸得花迎人晓得这位的身份,她随意跺一跺脚在花迎人看来也是天雷坼地的动魄惊心。听了这声召,哪有不来的? 当下花迎人摇着团扇摇臀摆舞地走过来,魅惑的凤眼抬了抬,笑语盈盈道:“雪公子,您今儿个又想叫妈妈我给您找什么人哪?” “咳咳,”墨廿雪捂着扇子咳嗽了一声,然后萧索利落地扇面一展,花迎人从善如流地把头靠过来,墨廿雪以扇面挡住两张脸,又瞟了眼周遭这挨挨挤挤的客人,低语道,“妈妈你这生意真是越做越好了,不过我喜欢清静点儿。” 花迎人会意,另一只手里的绢子一摆,“二楼清静,包君满意!” 墨廿雪给她一个“你懂我”的眼神。笑嘻嘻地就带着两个丫头往上去了。 转出回廊香阶,但见罗幕轻垂,几盏檐角高照的彩灯如榴花灼艳,墨廿雪以扇柄轻佻掀帘而过,穿过有风的长廊,找到一处僻静所在。桌上放着几碟小吃,和一壶清酒,毗邻的桌上则是文房四宝,墨香幽袅,霜毫凝渍,看起来像是个雅士准备的。 墨廿雪满意而笑,拍了拍手,“你们俩走得辛苦,坐吧。” 两个丫头对望一眼,最终顺从地坐了上去。 这里和底下层楼隔得有点远,但视线敞亮,一拨湘帘,底下的情状便尽收眼底。 沧蓝体贴心意地为墨廿雪找了一壶茶,斟了一杯,犹自劝道:“公主,你酒量不好,这次,就不喝了吧?” 墨廿雪移眼看向她,抿嘴含笑:“我就知道你要这么说,好吧,晚上看灯会,我就不喝酒了。” 两个丫头欢天喜地地答应了,这时候突然底下又是一阵吵吵嚷嚷的声音,三个姑娘齐齐伸出脑袋往下一探,对方,呵,不多不少也正是三个人,大摇大摆地从正门而入,花迎人笑容放肆绝艳,解语楼的解语花们也不管他桃红柳绿的一应奔上去相迎。 为首的是一个白衣少年,面如冠玉,即使远远一望也只是倾城绝色,身姿颀长如画,乍眼望来风竹挺秀,冰姿雪骨。 身后两个,一个文弱似柳,一个孔武有力,正是宋玦和林复。而前面那个,很显然是被推进来的,自然是沈阙沈二公子了。 沈阙明显很无奈,宋玦说解语楼能帮助他了解女人……话说他自小便深扎故纸堆中,课余时间也没荒废,就是不怎么接触过女人。听说解语楼是个风雅的地方,他便被半推半就地来了。只不过,前脚刚踏进大门,眼神扫了一圈,后脚便已决定开溜…… 却被林复那个蛮子揪住了衣领子,简直就像是马车被硬扯进来的。为了维护自己的仪容风度,沈二公子十分高风亮节地决定——自己走!还要走得风流,走得漂亮,走出一个完美的世界! “居然是沈阙。”墨廿雪喃喃自语,托着粉腮往嘴里送了两颗花生仁。 沈二公子的大名,沧蓝和浅黛不说如雷贯耳,那也是多少晓得的,这人是公主新交的朋友。 浅黛嘟着嘴忿忿不满:“瞧他那骚包的样儿,一看就知道不是什么好货色,咱们公主怎么看得上他,铁定是不知脸皮倒贴上来的。” 墨廿雪一向护短,但这次却由着她说自己这个新交的朋友了。 毕竟……人家说的句句都是铁板烧的大实话啊。 花迎人笑得花枝乱颤,把手里的团扇都快握不住了,沈阙第一次来这种地方,铁打的脸皮也架不住花迎人这黏腻的笑,胃里有点犯恶心,他招呼了一下,便随手抓过宋玦往花迎人一扔,“那个,妈妈你招待他吧,他刚刚就跟我表示非常想来。” 宋玦:“……” 心里喟然长叹一声:老大果然还是当年的老大啊,永远都不找别人顶锅! 这边沈二公子已经扔下两个兄弟,一路分花拂柳,不顾宋玦和林复在后边哇哇大叫,自己冲出一道道美人包围圈,废了九牛二虎之力突出重围,捻起白袍下摆匆匆走上了楼梯。 这二楼一上,眼尖的沈阙立刻发现了对面啃着瓜子含笑望来的墨廿雪,公主一身锦衣男装,笑容如杨柳牵丝细,桃花带露浓,竟有种女装时不易发觉的艳美。他心跳漏了一拍,暗骂自己没出息,却又管不住自己的脚,往墨廿雪那边走去。 被围攻的宋林二人见大哥突然镇定从容地走向另一边,美人儿推搡间,跌跌撞撞地看见那头优哉游哉啃着瓜子的公主。 果然果然!大哥真是见色忘义啊! 浅黛远观之就知道是个登徒子,却见他容姿气度皆为上乘,人生得俊美南幽无出其右,不由得暗暗惊疑,那个造物主也不知是吃错了什么药,竟把这么一副好皮囊安在一个饱食终日、无所事事的败家子上。 沈阙情致无限好地自觉做到墨廿雪对面,低声含笑:“公主你怎么来了?” 他这声音,虽然颇有几分笑意,但清雅温沉,玉石相击、流水淙鸣,不含零星半点的指责和不满。 不过墨廿雪觉得这人倒是有意思,如果现在坐在她对面的人是温如初,估计至少会责难她,就算不责难她,也一定冷着一张脸,一句话也不想和她说,就如平日里一样。 “沈二公子不是也来了吗?”墨廿雪爽快地抓了一把花生米塞到他手心里,也不顾沈阙的意愿和他哭笑不得的神情,一本正经地道:“解语楼的花生米不是一般的花生米,你在别处还是吃不到的。” “公主,这个我确实吃不下,不如借着来和公主赌两把?”沈阙的神情看着似乎……有点奸诈。 浅黛直脾气,登即拍桌,“大胆,竟敢勾引我们公……雪公子赌钱!” “勾引?”沈阙唇角微挑,眼神有点耐人寻味,看得墨廿雪都呆怔了,他才缓缓悠悠地说道,“这个词儿,用的甚妙。” 墨廿雪常年混迹各大酒楼妓院,但唯独就是没去赌坊胡闹过,最重要的一点是,墨廿雪一向觉得自己是个倒霉鬼,手气是出了名的臭,就连在宫里和小太监玩抓子,也是从来没赢过。但是就算是一个不合格的赌徒,也总对这件事充满了好奇与向往。 “彩头是什么?” 沈阙的目光下移,扫了下桌面上稳稳当当搁置的酒壶。 谁输谁喝,倒也公平。 沧蓝心细如尘,早觉得这沈公子似乎不同寻常有两手,劝诫道:“公主,这件事……” “这件事就这么定了!”墨廿雪激动地拍桌而起,打断沧蓝的话,她将折扇拍在桌上,一脚踩上了右边无人坐的圆凳。 沈阙的唇畔如烟岚枕霞,下陷几分,边缘处晕着隐约如血般的红,那双似点春华的桃花眼,墨瞳深邃黑漆,也令得这个清俊无垢的公子好似有几分邪魅张狂的气息。 他把手一伸,“我把手里的这把花生随手一扔,若公主能猜对桌面上落的是单数还是双数,那么便是公主赢,否则,这一壶酒就归公主享用了。现在,公主是猜单还是双?” 沧蓝和浅黛怎么听都觉得这像是一个骗局,但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公平了,何况公主现在闭眼冥思,分明是早已对这场游戏动了心思,她们俩你看我我看你,却没办法阻止,心道公主今天这酒是喝定了。 “我猜单!”墨廿雪拍手而笑。 沈阙也一笑,然后,随手将手中的花生往上一抛,不过半丈高又纷纷落下来,如大珠小珠落玉盘,在桌面上发出清脆的敲击声,墨廿雪一直紧盯着花生,而对面他的眼里却只盛了她一个人,隔着掉落的花生,如隔着一排翡翠珠帘,她颊染红雪,稠密渊黑的睫羽下是尺水玲珑般的双眸,笑意微漾。 沧蓝和浅黛将桌面上的花生一数,喜笑颜开,“是单数,沈公子输了!”然后将桌面上的花生拾掇着装入盘里。 “哦?”沈阙浑不在意,“那我喝。” 他倒了一杯水酒,一饮而尽,然后又从盘里抓了一把花生,“再来。” 墨廿雪得了好处,喜不自胜,暗道今日这是出门撞好运了,要是再赢几把,应该还可以再到赌坊练练手,“我猜双!” 又是一把花生被抛上去,然后纷纷落在桌上。 这次沧蓝数了数,墨廿雪兴趣大增地等着她说话,沧蓝脸色为难,看了眼气定神闲的沈阙,又看了眼一脸期待的公主,还是硬着头皮说了实话,“公主,还是单。” “哦,愿赌服输,我喝!”墨廿雪给自己也倒了一杯。 尝到了甜头的墨廿雪不甘心输了这一次,激起了更强烈的好胜心,“再来,我还是猜双!” 结果,仍然是单。 墨廿雪有点不信这个邪,重来了又七八次,不管猜单猜双,总是输,而对面那个男人,明明也只是随意那么一扔,怎么他一点都怕自己会输似的,把把都赢得气定神闲,仿佛这只手可以化腐朽为神奇,把乾坤尽在掌握。 “公主,你又输了。” 这一次,沧蓝和浅黛还没有开始数,沈阙就淡淡地说道。 “我才不信!” 浅黛绞着手指看了眼桌面上落的花生米,为难地窃窃道:“公主,确实,您又……输了。” “不可能!”墨廿雪怒了,拍桌对慵懒地眯着眼的沈阙道,“你一定是出老千!本公主才不信!” 一连喝了这么多酒水,墨廿雪此刻脸欲渗血,宛似嵌了玛瑙的羊脂玉,黑如点漆的明眸也有了几丝阑珊的迷蒙。 看着似乎更可爱了些。 沈阙喜欢她现在的模样,双手一抱,“公主,你作为一个公主,自然应该赢得起也输得起,不过喝一杯酒而已,怎么值得如此动怒?你要说我出老千,那请你说一下,我哪个地方使坏了?” 墨廿雪环顾周遭,眼神询问沧蓝,沧蓝方才看沈阙的手看得最仔细了,然而对方给她的回应是:没有。 到底是他没出老千,还是她没有看到! 墨廿雪也不知道怎么的了,这一杯酒总是喝得不甘,一定是有哪里不对,她被欺骗了。就算和宫里赌钱赌惯了的小太监们玩,她也不会输得这么惨的! “不行,这次,我要把盘里的也一起加上!” 面对墨廿雪耍无赖,沈阙耸肩表示无所谓,“那也可以啊。” 沧蓝也觉得这个沈二公子的自信真的很强大,她和公主一样不甘心,凑上去把盘里的花生数也三三分拨地数了一遍。待数完,不可思议又必须承认,是以认命地说道:“公主,桌上的是双,盘里的也是双,结局没有一丝改变。” 墨廿雪傻了。 第6章 唯有牡丹真国色 “怎、怎么可能?”墨廿雪被吓得有点语无伦次,沈阙神秘微笑,却不说话。 却不曾想到,底下经过墨廿雪和沈阙两拨扰乱之后,还有第三个人能让解语楼再度乱了方寸。 这第三个人正好是这时候进来的。 可以说,在幽都,艳名远扬的绝非是墨廿雪,也不是解语楼的这群莺莺燕燕,而是紫明府的女捕快,唤作烛红泪的女子。 她出现的任何地方,都是百鸟禁语、群芳失色。遍身三尺海棠红朱翘流光凤凰锦,外罩轻薄蝉翼的红绣游麟曳尾长裙,腰间银带幻出月华般的光,正是系着一根长约九尺的银蛇软鞭。樱唇微抿成不屑的弧度,如淬霜雪,双眸清冷,月射寒江。这么冷情的一个美人,偏喜爱着火红华服,气质矛盾,可又美得能让所有吹毛求疵的人都闭嘴。 说她是南幽第一美人,只怕不是抬举。 这个人每一次出现,都能轻易夺走属于墨廿雪的风头。她是见过那群同窗们对烛红泪口欲垂涎的痴迷样的,就连温如初,仿佛也对她与对别的女子不同,那么一个翩翩俊秀佳公子,也总忍不住对她多看几眼。 如果不是考虑到自己打不过她,又因为不能公报私仇,墨廿雪早就急不可耐要动手了。 但是这一次,墨廿雪在烛红泪出现了以后,最关注的却是沈阙。沈阙能在课堂上用“探手抱腰看”连连调戏了她数回,定也是个看见美女就走不动路的轻薄男子。 可一扭头,却见他闲云自在地喝水,墨廿雪忍不住惊奇:“你不想下去看看吗?南幽第一美人,烛红泪?” 沈阙摇了摇头,正想给公主说几句好听的恭维话,但底下突然沉静了,他也不好意思再开口,便凝着眉宇往下看去。 花迎人对冷冰冰的红衣美人仍然客气周到,但烛红泪在官场上也从来不给任何人面子,一伸手,打的都是笑脸人,她自怀里掏出一块紫金令牌,眸色如寒冰簇雪,“紫明府,办案!” 紫明府,是南幽独自设立的办案机构,直隶属于中央,底下的每个人,下至捕快也皆有品阶。烛红泪就是一等捕快,官至五品,加上又是办案要急,所以这里的人即便是有当官的也不能阻碍她。 “这个……大人您要办案,小的不敢阻拦,但是,敢问大人,小的经营解语楼也有上十年,一不偷二不抢,赚的是周瑜打黄盖的钱,敢问大人,小的犯了哪桩事?” 她越说烛红泪的脸色越冷,偏偏这一副看似恭敬但又不让路的模样,让烛红泪心底尤为动怒,这一群脂粉味扑鼻的女人迎上来,逼得她走不出去。 二话不欲多说,烛红泪抽出了腰间软鞭,霎时间银光如龙蛇一闪,众人纷纷避却。宋玦被一个后退的客官踩了一脚,但感觉不到痛,被林复往后扯之时还不忘喃喃赞叹道:“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 “什么时候还吟诗!”林复一巴掌把他打得稍稍清醒了点。 不得不说,烛红泪这鞭子一亮出来还真有效,至少再也没有人敢阻拦她了,还乖乖地让出了一条路。 沈阙看着这冷冽执鞭的红衣女子,不由叹一声:“南幽的女子看来都有点野蛮。” “烛红泪只是一个意外!”墨廿雪反驳,却撞见对方隐含取笑的双目,登时语塞。 烛红泪踩着一双红云蔽日的血缕靴,提着银鞭脚步轻慢地越过了一个又一个人,解语楼的姑娘们吓得掩面难言,倒是一群男人看着她的目光炯炯有神,唯恐遗漏了她的每一个动作,每一分神态。 如常走了几步,却是突然之间,美人凤目一凛,银鞭这腕骨处横斜甩出! “好鞭法!” 林复这个内行的叫好声甫一落地,烛红泪看似轻飏的银质软鞭便锁住了一人咽喉,众皆惶惶,唯独这人背对诸人,分明是一副作逃姿态,被烛红泪轻巧拽着鞭子一扯,便越过几人头顶,落入了红衣美人三尺近前。 这是个尚年轻的小伙子,两手攥着软鞭嗷嗷惨叫,墨廿雪都皱了眉,解语楼一群心软的姑娘更不必说,怪道这烛红泪身为南幽第一美人这些年来虽行高于众万众倾慕,也乏人问津。这女子动作粗蛮,鞭法狠辣,纵是男儿郎,恐也难以消受。 “小贼!还敢跑!”烛红泪清叱。 原来是个贼,难怪了。只是不知道如今已官至五品的烛红泪大人,竟然会亲自动手抓捕窃贼这么不入流的人犯? 银鞭虽是拴在小贼的脖颈上,绕了几转,但终究没有绑死,小贼三五两下就解开了,登时下盘一个扫腿,促其不意,烛红泪唯得闪身而避,小贼钻了空子,便腾空跃起,因为大门口被堵,便几道溜烟蹿上了楼坎。 “哪里跑!”烛红泪收回软鞭跟上去。 宋玦见美人儿走了,一时失魂落魄,也要跟着跳,没腾起一尺高就被林复不客气地扯袖子拽了回来,“你有几斤几两!也不自我量力!” 小贼冲上二楼之后,墨廿雪来了路见不平一声吼和建功显摆之心,不顾沈阙和两个丫头劝阻就冲上去抓小偷。 小贼一看二楼还有人,慌里慌张地继续往上窜。 两个女子对视一眼,不及说上话,便紧跟盗贼一同往上跑。 沈阙也跟上去了。他看起来文弱,跑起来也文弱,跟不上两步就被远远甩在了楼下。 “公主!沈公子!”两个丫头急得满头大汗,也只能跟上去。 毕竟是个屡番得手的盗贼,轻功不错,一路上了天梯也没被抓到。 解语楼的天梯是整个大楼最精巧奇险的设计所在,楼梯皆是木板,而且悬空,沿右侧石壁而生,左侧没有扶手围栏,若不慎一脚踏空,便要掉下二楼,不死也会骨折。解语楼除了会轻功的几个掌灯侍女,是没有几个人敢上这天梯的。 小贼纵上天梯,视线又是一番豁然开朗,这便上了最顶楼,顶楼也不是南幽一般建筑的宝塔状,而是一蓄水平地,因为刚入夏雨水丰富,脚下积了不少水,一脚踏进去没上小腿便湿了下裳,轻功再也难以发挥作用,小贼只能趟着水往外沿跑。 “你跑不了了!”墨廿雪也爬上来了。 烛红泪却没说什么话,一个燕子三抄水便腾空越出数丈远,墨廿雪轻功不如人,但输人不输阵,一边叫嚷着一边又要凑上去。 小贼已经挨着角落的围墙了,他从前襟的衣兜里扯出一条金链子,“这东西,是我的传家之宝,我没有偷!是那个狗官抢去的!” 他情绪激愤,与烛红泪的冷淡对比鲜明,她没有往前走一步,却淡淡道:“你随我回紫明府协助调查,若有冤屈,定还你公道。” “公道?所谓公道也就是屈打成招!我死也不会去的!”小贼的眼睛里多了几片晶莹。 墨廿雪往烛红泪靠近,身后又传来沈阙的声音:“雪公子,这事与你无关,快过来。” 也是在这时候,沈阙的声音突然而来干扰了一下烛红泪的视听,小贼寻了个大弧度涉水奔出,烛红泪和墨廿雪一惊,要纵身去抓,可下摆先浸了水,施展不开,另外这小贼不过两下,便冲到了身形孱弱的沈阙面前,一记鹰爪手按住了他的喉骨。 墨廿雪一惊,拦住仍要施为的烛红泪,小贼明显已经心虚了底气不足,“你们敢过来我就杀了这人!” “你敢,这乃是当朝沈相的儿子!”墨廿雪怒斥。 沈阙却是惊呆了:公主,这时候你搬出沈相,是唯恐这盗贼挟持我的决心不够大啊?不就赌输了几把值得这么记恨吗? “呃……”沈阙喉尖动了动,小贼锁得更紧,他吞咽了一下,决意晓之以理,“这个大盗老兄,我知道你们干这行的,讲究盗亦有道,如果是想伤人性命那就直接去抢了,这个,我这条命一点都不值钱的,我跟沈相关系不大,她瞎说……” “我不是盗!”那小贼似悲似怒暴吼了一声,然后把沈阙往地上一推,沈二公子差点摔入水里,趁着墨廿雪接住他的功夫,小贼已经趁机往下飞奔了。 “休走!”烛红泪锲而不舍继续缉盗。 墨廿雪把好不容易逃出生天的肩膀拍了下,姑且算作安慰,“你自己下去,我先抓贼了。” 沈阙正无奈着,墨廿雪已经又冲下去了,她跃下三楼,发现云梯碎了,虽然这云梯是木质的,但依托石壁而生,可以承载上百斤之重,这小贼竟能劈手震断,看来内心不可小觑。 一时之间,墨廿雪犯了疑,她施展轻功跳过去,迎面而来是沧蓝和浅黛,沧蓝知道她抓贼之心不死,便道:“公主,您迟了一步,那小贼方才找了一扇窗从二楼跳下去了,烛大人也跟着去了。” 浅黛与她一唱一和的,“对呀公主,你又不是紫明府的人,就别跟着掺和了吧?” 墨廿雪今日立功的机会没有了,心情很糟糕,原地跺脚闷闷不乐一会,楼底下仿佛是惊魂初定的花迎人提着艳丽的罗裙走上来,见少了一个,疑惑了,“公主,沈公子呢?” “呀!”墨廿雪一敲脑袋,怎么把这茬忘记了? 又匆匆带着丫头和花迎人往上走,行至天梯,正见那断口处,隔着丈许长的断口豁隙,沈阙尴尬地杵在上头,墨廿雪和一行人站在下头。 “公主。”沈二公子哭丧着脸,“我下不去了。” “呃……这是个问题。”墨廿雪摸着下巴,“沈二,你能跳吗?” “跳?”沈二瞪大了眼,这么远,我好歹也是身无二两之肉、手无缚鸡之力、花拳绣腿、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一介贵公子吧,这怎么跳?还有,要是平地也就算了,这个大的断口,掉下去就是伤筋动骨,凭谁看也会有心理阴影的吧。 “那个,公主,我跳不过……”他苦着脸又把花迎人开始埋怨,“老鸨,你家的装修也太别致了……” “噗——”沧蓝和浅黛齐齐笑出声,这沈二公子果然是个妙人。 “那个,我……”从几个姑娘身后匆匆赶来自告奋勇的林复刚一开嘴,就被宋玦伸手捂住了嘴巴又拖下去了。 在情商方面,宋玦歧视他,“看不懂老大这是在故意创造和公主卿卿我我的机会吗?” 林复:“……” 第7章 桨声灯影水天幽 墨廿雪老和沈阙这样一上一下大眼对小眼也不是事,她摸着粉腮想了下,问花迎人:“妈妈,你这里有没有什么绳索之类的?” “有的有的。”花迎人眼睛一亮,随即转身去找绳索,只不过转身的这个瞬间,眼神在一脸无辜的沈阙脸上耽搁了瞬间,若有所思。 不一会儿,她找来一个蛇皮编的长绳交给墨廿雪,“这个,公主您要这个干什么?” “山人自有山人计。” 她接过绳后,在沈阙考究困惑的眸光里,试探性地扯了扯,扯完惊叹一句:“花妈妈你这儿的宝贝就是多。”然后,她扬起眉冲沈阙慧黠一笑,“沈二,如果你现在跳得过来,那就直接跳,如果跳不过来,本公主用绳索套住你拉你过来。反正你再犹豫着,天都黑了,我要看灯火会,不会逗留的。” “公主可真是个无情的公主。”沈阙的嘴角抽了抽。 然后他认命地垂手,玉冠铮然自迤逦三千的墨发之中落下,砸在木阶上铿锵一声,然后顺着断口滚落了下去,大约是要摔碎了。沈阙没管这事,他看着公主,笃定道:“沈阙把性命交在公主手上了。” 他这散发的模样,不如如许,竟有几分错愕之间以为的狷狂,可是,好看极了。大抵人美到一个极限,就会生得如他一个样子吧。 不过…… 墨廿雪真正会过意来时骇了一跳,什么?把性命交在她手上……这个,她虽然贵为公主,但是要是把左相的儿子弄死弄残了,父皇和文武百官那儿她也难辞其咎。这个人…… 这个人不说了,因为这个人已经跳了。 沈阙也不在楼梯上借着动势俯冲一下,就这么直接跳过来了! 真是……果然脑子不好使啊。 “大哥……”林复还要再叫,却被宋玦二度捂住口鼻,嗡嗡嗡的宛如一只不甘心的苍蝇。 事实证明,沈二公子的确是个文武皆废的惫懒货,就这么几步远,他也是跳不过来的,偏生半空中还给了一个绝妙的、当然是骚包的飞翔展翅的姿势,墨廿雪差点被他糊弄了,直到发现他前脚里底离下面的楼梯还差半掌时,终于拧了黛眉暗叫不妙。 该出手时就出手,墨廿雪将手里的蛇皮绳一抖,便轻巧地搭住了沈阙的一把窄腰,腕力和臂力都是一提,沈阙借着往前的速度终于落到了地上。 “啊——” 以上惨叫来自收势不及的两个人,除了他们以外在场的都目瞪口呆,当然花迎人这个目瞪口呆是配合做出来的。 沈阙虽然是飞过来了,但也直接扑在了墨廿雪的身上,墨廿雪作势仰倒,沈阙抱着他在跌倒下去的最后一瞬间变换了方位,自己摔在地上,两个人都是手足无措,只能紧紧地把对方攥住,在地上滚了几转。 “公主!”“公主!”两个丫头一起上去抢。 林复瞠目结舌之中安静了下来,默默给宋玦竖一个大拇指:“大哥果然是老水手,你厉害。” 当是时,墨廿雪正趴在沈阙的胸口,她的两只小手,还紧紧攥着他的前襟,扯得褶皱斑斑,风平浪静之后,她挣扎着要起身,却发现腰身被锁,她又羞又急,怒火欲焚之间却撞入他的眼睛里。 三分戏谑,三分温柔,还有三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这种眼神让她的心没来由的一慌,沈阙突然轻启薄唇,笑意疏懒道:“公主,这才是真正的‘探手抱腰看’。” “噫——”林复捂住了眼睛。却又把指缝张开了偷偷观摩。 “难为这个色中饿鬼了。”宋玦低声失笑,“不过,大哥虽然没读过几本书,但把洛朝歌的这句题画诗倒是记得挺熟的。” “公主……”沧蓝看到已经呆滞的墨廿雪,小声地提醒了一句。 墨廿雪终于回神,柳眉倒竖起,怒目圆睁地叱道:“放开本公主!” 这简直是……还好今日如初不在这里,要不然她都不知道作何解释了。 沈阙依言把手松开,粉墨含春的桃花眼微弯,眸清如水,几分魅色隐匿于桃红粉薄之中,“我松了。” 墨廿雪羞怒地爬起身,脸色如上了几层胭脂,咬着唇看着这风流整理衣冠的沈阙,气得一跺脚,但被人轻薄了一把,又不敢指着他的鼻子大骂,便咬牙喝道:“沧蓝浅黛,我们走!” 三个姑娘气冲冲而去,临了浅黛还回身冲沈阙扮了个鬼脸。 沈阙哭笑不得,林复终于可以上前去把大哥拉起来了。 起身后,沈阙正要与林复聊几句心得体会,却见花迎人笑容坦荡,又有几分世事洞明的慧透通达,他没想过这个老鸨竟然会有如此聪明,便听花迎人戏谑道:“我方才还听两位公子说,要带沈二公子见识一下,却不料以沈二公子这才计,早已是无师自通,哪里还需要我来指点什么的。” 说罢,她抿嘴儿一笑,捻着的绢绡上多了几分朱丹谲红。 沈阙失礼道了声“惭愧”,又客套了一番便告辞了。 毕竟沈二公子的目的只有一个:追公主。多留无益。 渐渐的,黄昏涂匀了整个粼粼的水面,细碎耀金在柔软潋滟的碧玉河上闪烁,沈阙跟在墨廿雪身后走了一个黄昏,转眼间,天色暗沉,世界也柔和了下来。 今日有灯火会,所以即使到了夜间也人潮纷涌。 画舫竞立,摇了无数桨声灯影落于水波起伏的河水中,正是十五月圆好时候,一拨船桨击落,便捣碎一河明月。远处帷幔纱帘之中,传来盈盈的笑语,和觥筹交错的袅娜清影。 河风骀荡,溪水如练。头顶缀着几个八角映红点璎珞宫灯,船只行进间光影交织,映得人脸上也阵红阵白。 因为不久前刚被这人调戏了一把,墨廿雪现在都不大好意思正眼看他。 可以说,墨廿雪虽然追男人大方潇洒,但从小到大真正接触过的男人却始终只有她的父皇一个,对于动手动脚这类的轻薄以前从未有过,她害羞薄怒是正常的。她不知道的是,沈阙因为她的害羞有多欣喜如狂。 她既然不说话,沈阙也不忍再继续逗她,指腹间好整以暇地夹着一只青花玄觞,意兴阑珊,不知是饮还是不饮。 两边坐着的沧蓝和浅黛尤为尴尬,看看公主,又看看沈阙,找不到一个话题能打破沉默的。 本以为公主甩手离去之后,沈阙也会自然识趣地打道回府,后来却没有,这人不但要跟着公主,还甚至……死皮赖脸地一定要上公主的画舫。墨廿雪不说话,她们便把所有委婉的托词儿都说完了,奈何这人油盐不进,她们又只是小丫鬟做不了主,看公主不说话,她们也就顺从地默认了。 早知如此,把宋玦和林复一起叫上船,说不定也不会这么尴尬。 不远处的焰火鼎盛,缤纷如雨,迅速地升上天空,极致的绚烂后,又绽着绝世的芳华而坠,五彩的烟火映入墨廿雪半仰着望去的瞳仁里,像他心底的烟火盛世。 鼎沸人声里,却是突然之间,恍惚之中,一道清越的笛音穿破河水上氤氲的青雾,自渺远处飘渡而来。 这吹笛之人,乘着一叶轻舟,自远而近,月色里如有尘埃在飞舞。墨廿雪的眼睛突然亮了,她扭头一扫,这个笛音太过熟悉,一定是温如初! 果不其然,就在沈阙的脸色微微沉下来之后,那边牛乳般的月色倾覆下,轻舟吟啸从容而来,乌蓬载霜,青衫染雪,船头吹笛的男子仿佛是在看着所有人,又仿佛一个人都没有看,艄公摇着船穿插而过,如惊鸿闪电般地掠过去了。 烟水绮错如降下微霏的绵雨,几乎所有人都在看着那个青衫公子。 为他的笛音如痴如狂,如醒如梦。眼神里现出一种盛世佳节里本不该有的空茫。 温如初。 笛音清灵,又隐藏悲伤,如在繁华委地后势单力孤去蹀躞红尘。 但他的背影隐匿在船只之后,笛音也终于渐不复闻之后,墨廿雪仍然玉手支颐,眼神里都是漫无目的的甜蜜的遐想。 沈阙看得不爽。 他继续咳嗽,墨廿雪还是没反应,只盯着远处的明月,和已经看不到了俊美公子的那一方。 沈阙终是没能忍住,但见两个丫头还神色清明,他不免称奇,“你们公主,这是要发傻一晚上么?” 沧蓝无奈叹息:“沈公子你也许有所不知,我们公主为了温如初的一缕头发都能一晚上不睡觉的。方才一曲,估计三天不能着枕了。” “……”沈阙后悔,自取其辱啊。 浅黛憋不住心里话了,“北夜三殿下的箫声也是超凡脱俗的,公主她一定是没见过更好的。” 虽然浅黛说话常常是不经过头脑率性而为,但不得不说,也只有她在,能成功地煞风景,然后成功地把墨廿雪的思绪拉回来。 墨廿雪清咳两声,扣着手里的扇柄在桌案上一敲,“胡说什么呢你,小丫头片子。” 转眼,她又淡淡地道:“趁早收好你的花花心思,每天把注意力放到一个根本不可能的男人身上,不如实际点。再说,本公主就没觉得,洛朝歌有哪里比得上如初的。” 沈阙捏着青花玄觞的手一顿,未几,他淡淡地扬起眼睑,“公主,你似乎,很不喜欢洛朝歌?” 第8章 飞天箭雨坠矢来 问完这句话,沧蓝和浅黛一齐安静了。 墨廿雪偏过头,眼中倒映了水色月光,和远处升腾怒放的焰火,她笑靥如花,在明月下如含夜而舒的凝光竹,画笔下永不褪色的主题。 “你会讨厌一个浑然不相干的陌生人吗?” 没有直面回答,只是一个反问,却驳得沈阙哑然禁声,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 半晌以后,他端起青花玄觞,将其中的酒水一饮而尽。 墨廿雪看他喝酒喝得利落,想到今日白日连输近十把,她不禁提了兴趣问道:“哎,沈二,我看你投掷花生的功夫倒是不错,那你玩骰子应该很在行吧?” “呃。”沈阙尴尬,“不会。” “哦?沈二,外界传闻,把你除了容貌以外的地方贬得一无是处,你难道不需要为自己正名一下吗?” 沈阙忽而挑了眉梢,凑上一张微微放大的俊容,邪魅勾唇:“公主,你觉得长成我这模样,还需要什么锦上添花的吗?” 这话说得墨廿雪一口辣酒呛在喉管里,“咳咳咳——” “公主!”沧蓝体贴地递上了一杯清水,就用玄觞在湖中舀上来的,涤了两遍,泉香酒洌,全是两般滋味。 殊不知沈二公子又接口道:“公主,我这‘锦’是南幽最名贵的流光锦,缠金绕玉,光容华灿,不需要添缀任何俗物。” “难为你还能晓得我们南幽的流光锦。”墨廿雪说话还有点咳嗽,粉生生的脸庞映着一船溢彩绚烂花灯,说不出的绮艳娇丽。 沈阙凝视着她,看得墨廿雪低下头捧盏不语,头顶传来他清润的戏谑笑语:“南幽人一向喜欢高调的华丽,这流光锦可谓代表作之一,我家里就私藏了数匹。” 他这声音真近,墨廿雪脸颊发烧,向来都是她戏弄别人,可不曾得到哪个男子如此放肆狎昵的对待,手里将出行时带出的折扇一展,便摇着风来。只是,眼神躲闪得不敢觑她,引了碧玉河的粼粼水光上来,如泛着冰灵的雪。 画舫沿着水流而下,不远处的岸边街上,凤箫声动,人影散漫。沧蓝和浅黛对望着,眼神里暗中怨怪:糟糕,拿错扇子了…… 扇子拿错了一天,这时候两个提心吊胆的丫头才发现。又不大好意思去看沈阙的脸色,可对方偏生就好巧不巧地盯着扇面在瞧,公主还丝毫没有知觉,以为对方在看自己,拿描了丹青的那一面对着沈阙挡脸…… 沈阙不动声色地看了几眼,然后似笑非笑地拈起折扇一角,墨廿雪使劲把扇子抽回去,却听对方又笑道:“公主方才说,洛朝歌是个全不相干的陌生人,但我怎么瞧着不像呢?就连这仿冒的劣迹斑斑的赝品,公主出行还要随身带着。” “……”墨廿雪心头被这话刺了下,她有点不可置信地把扇子取下来一看,果然——就连印鉴都是仿冒的! 气得墨廿雪咬牙启齿地把扇子摔在桌案上,“你们两个小丫头,合起伙来欺瞒我!” 两个丫头惊恐地瑟缩着身体不敢答话。 沈阙漫不经心地将扇子捡过来,观摩着,又是一阵似笑非笑,“公主,被我拆穿了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不需要病急乱投医,找丫头来顶包。你放心,这种事情,我是绝对不会泄露出去的。” “……” 月上重山,不知良辰几何了,墨廿雪和沈阙虽然多拌了几句嘴,但总体相处算是融洽,至少河风吹荡之中,人是舒服惬意的。 但墨廿雪自幼便诸事不顺,命犯灾星…… 一支势如破竹的羽箭从不知何处窜来,沈阙眼尖,一看到从墨廿雪后脑勺飞来的箭镞,心急手快地把墨廿雪地头一按,两个人跟着伏在桌上,“小心!” 墨廿雪尚不知道发生了何事,便听到风声自头顶呼啸而过,紧跟着便是利刃钉入木头的声音,抬起头来一看,正是一只箭头没入了画舫的木梁上,而且力道极大,几乎是整支没入。 浅黛和沧蓝两个吓得花容失色,对方在暗,而且明显是冲着公主和沈阙两个人来的,“公主!” 现在势单力薄,出门的随从带得不多,墨廿雪强迫自己冷静,便朝着左面的一只画舫吼道:“靠过来!” 这恐慌的当口又是三支羽箭齐飞! 墨廿雪身手不错,因为以前在宫里练过梅花石、金针之类的暗器,算是眼尖手快,从沈阙手里抢回折扇,扇面倏忽展开,横风摆尾而扫,三支羽箭便被挥落水中,但对方力道太大,她内劲不足,被震得虎口发麻。 沈阙知道她在逞强,娇滴滴的小手这些年来一定保养得特别好,这下定会肿起来了。 幸得侍从反应极快,听到公主的命令之后,当即把骈行的画舫并了过来,墨廿雪一手推了一个丫头,“他们目标是我,你们先上船。” 这两个丫头在某些方面来说,甚至比她还娇贵,留在画舫上,除了当靶子以外一无是处,墨廿雪当机立断,把两个担忧不舍的丫头推开了。 侍从们提着刀纷纷跳了过来,另行几个留在船上照看两个丫头。 沈阙一直默然地看着墨廿雪一系列的应急反应,眼底多了几分欣慰的光。 昔时年少,她还是个会哭鼻子的娇蛮小公主,可是每遇到大事,却比谁都要沉着冷静,他的脑海里一直有一张倔强的俏脸,明明疼得脸色苍白,却咬着牙不吭一声,可爱又让人心疼…… 墨廿雪危难关头又连番避过了几支箭矢,一回眸陡然发现沈阙竟然在望着她发呆,身侧又有几支羽箭飞来,这次对方下了狠手,箭尖带火直奔沈阙! “混蛋!”墨廿雪骂了一句,也不晓得骂的是谁,她这边自顾不暇,也难得相救沈阙。 沈阙自个也意识到危机的来临,趁着一个侍从过来挥刀之时赶紧站起来,箭矢落入湖中,激起白梅晶莹的浪花,这时候岸边也乱成了一团,游人抱头飞奔。 羽箭射落了无数花灯,除了一轮明月,几乎再无光亮,而这带火的羽箭一射来,画舫登时走水。 近处的画舫已经烧了数条,火光腾腾,水面又被映亮。 “公主,怎么办?”侍从都慌乱了。 墨廿雪看两个丫头的船这时候已经靠了岸,不再多想其他,“跳水!” 包围圈之中的沈阙突然自身后握住墨廿雪的小臂,“公主,你的手在抖,这个时候跳水,你没有力气游到岸上的。”一边凫水,一边躲避攻击,的确对于现在的墨廿雪来说,是不可为之事。可这也是不得不为之事。 “跳!”墨廿雪暴吼一声,见几个侍从还站着不动,身后的画舫燃烧得猛烈,已经快逼得人无处容身了,而羽箭还在往这边射来。 墨廿雪忍受不了这群榆木疙瘩,抬起腿来一脚将侍从踹下了水,另外几个大惊失色,没来得及说话,也被公主兔起鹘落的几脚踹成了下锅饺子。 “公主!”几个人在水里游着,宁死不愿离开。 墨廿雪闪身避开一支飞箭,沧蓝为她准备的折扇也被射穿了,她推开沈阙,“自己跳下去!” “要走一起走!” 这人……说他脑子不好他可还真虚心接受,墨廿雪忍无可忍,好不容易避开了一支羽箭,她闪身过来,一只手攀住沈阙的肩膀,“一二三!” 两个人扑通落了水。 这四月的天气,气候已经十分温暖,夜间的水里也不是很冷,但墨廿雪凫水本来便不擅长,游得很吃力。沈阙就在她身边,他也不擅长泅水,本想拉几个侍从过来将墨廿雪接住。 可是没想到落水之后,那箭镞仍然纷纷不绝。 偏生这地方离府门宫墙都太远,便是飞奔的百姓此刻跑去报官,官府来不及派出人手前来支援。 落水的侍从们已经开始中箭。 几声惨叫之后,水面漫上来一层刺眼的血红。 “公主!”沈阙突然看不到墨廿雪的露在水面上的头了,他又惊又惧,扑打着水面寻找,可惜箭矢如流星赶月,一波接着一波,为了避开燃着火的羽箭,他只能钻入水中。 墨廿雪已经在水下挣扎已久,她扑腾着手脚,还能感受到箭落入水中之后仍有势头。 浮沉半醒之间,有人的胳膊坚固如铁,将她的纤腰一把缚住,紧跟着,那人被水浸得冰凉却始终柔软的唇贴住了自己的,熟门熟路般地撬开她的齿关,墨廿雪想要挣扎,却被他抱得更紧更深,一股气息自他的嘴唇里渡了出来。 恍惚之中觉得是大梦三生,却不知道过了多久,那个人身体猛然一晃,又是吃痛的“嘶”了一声,难道他中箭了? 这是她昏厥之前最后的一点意识。 沈阙把墨廿雪抱出水面,箭矢仍然齐发不下,但这时却不像初始时那般集中了,想来是不知道他们的具体位置了,他背后肩胛骨中箭,不用看也知道蜿蜒了一大片血迹,沈阙皱着眉,脸色苍白地把墨廿雪搂紧了,借着燃烧的画舫的遮挡,避入后头彻底藏了起来。 好在此刻,姗姗来迟的官兵们到底是来了。 “公主!”“公主!” 岸边一片呼唤墨廿雪的声音,上百号火把也映得透亮,仔细听里边似乎还有女子的声音,应该是沧蓝和浅黛,她们两个已经上岸了。 沈阙已经快要脱力了,因为官兵赶至,敌方又补了几箭随即撤下了战场。他抱着墨廿雪往岸边有人处划过去。 “你们看,在那边!” 浅黛终于找到了公主,终于破涕为笑地指着两人跳起来。 “是公主和沈公子!”紫明府的一个一等衙役吩咐道,“快下水将公主和沈公子救上来!” “是!” 立刻就有十几名衙差跳下了水。 这时,温如初拨开了人群,走了近来,看到水里的两个人,清俊从容的幽都公子只是皱了皱眉,却没说一句话。 当先被救上来的是墨廿雪,几个衙差把人带上岸,却顾念着公主金枝玉叶,这里没有肩舆软轿,他们不好带回公主,温如初施施然走上前,两个衙差便随份地让开。 温如初探了一把墨廿雪的鼻息和脉搏,将被置于岸上的公主打横抱起,语调淡淡:“公主只是水火相侵,暂时晕厥,我送公主回宫,带几个人跟着就好。” 墨廿雪的肺管没有进什么水,但是却喝了几大口,现在意识有点朦胧,浑身没有力气,在岸上吸了一口新鲜空气以后,恢复了一点知觉,也不算晕厥。但是,她感受到自己迷迷蒙蒙之间,好像听到了……如初的声音? 见事情终于风平浪静,沈公子那边也没事了,沧蓝和浅黛跟着温如初,领了一对人往宫城走。 上岸后的沈阙坐在青石上喘息,捂着后肩,指缝之中仍是血流不止,几个衙差想跟他说话,了解一下案情,却发现沈公子的双眼一直紧盯着被抱着离开的公主,眼神里甚至有点痛心和……男人吃醋时的恼恨? 这时,一个眼尖的衙差惊慌大叫起来:“啊不好,沈公子,这箭上淬了毒!” 第9章 人生自是有情痴 墨廿雪当晚醒来之时,已经到了三更天,西窗外清风飗飗,隐约之中传来花枝轻折的脆响,墨廿雪的意识就在一瞬间被清风吹醒了,她翻开眼皮,跪伏在她窗边打瞌睡的浅黛也随着外边的风声醒来,看到墨廿雪睁着乌溜的眼睛看着自己,她欢喜地跳了起来。 “公主太好了,你终于醒了!” 墨廿雪被她吵得头疼,幸得沧蓝稳重,走过来端了杯水给口渴的她,墨廿雪接过玉杯,沧蓝低眉道:“公主,我去通知一下外边的小太监,让他们去给皇上报个平安,你知道前半夜你被送回来的时候,皇上都吓坏了,扔了一大摞的奏折在这里陪了你一个时辰。直到太医说保证你能醒过来,他才走的。” “哦,这样,那你快去吧。”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她父皇不高兴是肯定的。 但沧蓝转身走出两步,墨廿雪陡然又叫住她,“沧蓝!” 她回眸,墨廿雪捏着自己锦绣绫罗的软被,犹犹豫豫地问道:“那个,我父皇他是不是知道了,他是不是很生气?” 沧蓝叹息:“皇上只知道公主偷跑出去逛了灯火会,现在还不晓得公主还曾流连解语楼的事,所以虽然生气,还不算大发雷霆。可是公主,经过了这件事,您以后,只怕要收敛一点了。” 想到她那个观念还带着一点传统腐朽气息的老古板老爹,墨廿雪为自己没有自由的未来深感到担忧。 沧蓝推开雪海阁的大门,曼步而去,四月轻风将枝头如雪如烟的墨香梨花拂落而入,绯红的毯上绵延洒了一地。 浅黛望了眼已经走出门的沧蓝,回头神神秘秘,高兴喜悦地握住了墨廿雪的手,“公主公主,今天晚上你都不知道,你昏迷的时候可把咱们的幽都公子急坏了,你都不知道,从碧玉河到宫门这么长的一段路,都是他抱着你走的,那眼神……” 小丫头完全陷入了一种花痴的思考当中。 墨廿雪一听到“幽都公子”四个字,心弦如被四指一拨,颤了颤之后,她扬着眼睑探过身问道:“你方才说什么?” “温如初温公子啊,公主,这下估计也是您守得云开见明月了!”浅黛拍一拍巴掌,“公主很快就要满十八了吧,到时候再加上皇上赐婚……哎呀……” 这丫头越说越兴奋,简直比自己要嫁人还要兴奋,直弄得墨廿雪凝神细思之际,又有点哭笑不得。 为什么她记得,昨晚落水后,那双抱着她的臂膀坚实有力,又带着不容反驳的强硬与霸道,一点也不像是温如初的气息呢?下水救她的人,难道真是温如初吗? 而与此同时,沈阙也苏醒了。 箭头虽然淬了毒,但好在刺入不深,加之先落了水,毒性也减了七层,他上了药已经感觉不到除了痛之外任何异样的不适。 书房的门轻掩,他披着雪白的绣袍,点如豆一灯,手里一笔一划之间,霜毫在不染纤尘的宣纸上晕染开迤逦如黛的墨迹,萧萧肃肃,凛凛飒飒一幅凝光竹图,蔚然栩然,恍若近在眼前。 有人敲门,他笔端一顿,眼眸在凝在素宣上不肯移开,却淡淡道:“进来。” 门“吱呀”一声,一个颀长身影风神秀逸,藏青色的裳服更添几分睿智沉稳,来人约莫四十上下,但面容依旧俊朗如刀削斧琢,手里似乎携来两张宣纸,沈阙一见他,立刻自书案后起身,整顿衣衫走去相迎,“父亲。” “伤应该没大碍了吧?” 来人正是官居高位、位极人臣的左相沈雅臣。 沈阙垂眸道:“没事了,一点小伤而已。” “我都不知道,以你的身份阅历,竟还能有这份百折不回的执着,也罢,”沈雅臣长叹一声,突然又摇头失笑起来,“今日,你们太学的方老交给我样有趣的东西。” 闻言沈阙淡淡挑眉,不过带看到沈雅臣手里拿上来的东西,登时木住了脸色。 沈雅臣好整以暇地欣赏他这来之不易的神情,摊着手,差点没有一巴掌把这两张纸盖在他的脸上,“你很可以,方老说,他这一辈子也没见过这么丑的字,在到太学供职之前,他也曾手把手交过几个垂髫小儿写字,却没有一个比你的还要差的,真是难为你了。” “这个……过奖过奖,实在是父亲大人院子里的府兵天赋异禀。这个,我可不敢贸然领功。”沈阙拱手一礼,唇畔再度下陷几分,只不过垂着脸不可得见。 “怎么说?”沈雅臣奇了。 沈阙摇头无奈,“当晚先生让我抄写《般若波罗蜜多心经》,我努力了一个时辰,也没写出像样的字,便正巧赶上有人在外边守夜巡逻,我出门去随便抓了一个人进来,没想到此人当真神乎其技,当即捋袖研墨,短短半炷香时间便洋洋洒洒写了两篇出来……啧啧,怪道父亲不消十年便扶摇青云,原来手底下个顶个的都是人才……” 沈雅臣:“……” 打趣完了之后,沈雅臣言归正传:“这件事,你可看清楚了,是谁派人暗杀?” 沈阙走到案桌边扶着沿角,语调冷漠:“我只看出来了一点,这次的刺杀是针对我的,不是针对公主。” 所有射向墨廿雪的箭,箭尖都是钝的,唯独针对他的,箭箭锋利,气势破空,力沉致命。说实话,能在那么惊险的环境下,付出了这么点代价便顺利而退,算是不幸之中的大幸。 “那看来,我留你不会被牵累吧?”沈雅臣微笑,吊着这么一口气,非要扳回来。 沈阙扫了他一眼,“小鱼小虾而已,翻不了什么浪,现在我和你是绑在一条船上的同伙,要是你现在过河拆桥,我不介意把这个大过天的欺君之罪为您捅出来。” 沈雅臣:“……” 为什么他明明是世人公认的舌灿莲花,在这个人面前却总是屡屡吃瘪呢? 翌日,墨廿雪背着书袋走进学堂,一眼便看见已经摆好了书案的温如初,他沉静地展开一方简牍,侧脸映在窗外的春日榆柳的影里,泛着清雅温润的琥珀光泽。 一时之间,她看得有点着迷。 林复和宋玦拉拉扯扯,正想询问她昨晚的状况,以及老大今天会不会来上课,但看公主这一如既往的花痴神态,还是把老血都哽在了喉咙里。 墨廿雪今日突发奇想,他走到温如初身后,推了一把已经坐上来软毡的男同窗,“你起来,我跟你换个座位。” 身前的温如初淡然地微微侧目。 那同窗迫于墨廿雪的“淫威”,闷不吭声地就起身,收拾东西与墨廿雪换了桌。 目的达到了,她大摇大摆地收拾东西坐了上来,正巧这时候温如初坐久了肩膀酸,便揉了揉,看似漫不经心,墨廿雪却看呆了。 她把头凑上去,“如初,你肩膀疼吗?” 温如初竟然一反常态没有冷漠地置之不理,他敷衍地解释:“不日前受了点伤。” 墨廿雪于是把头缩回去没有再问。 如果记忆没出岔子,昨晚那个人抱住她的时候,也被羽箭射中了肩膀,难道真的是…… 再加上今天温如初对她的态度都不一样了,以前总是爱答不理,甚至根本无视,今天却善意地跟她说话了!他跟她说话了! 来不及激动,又有一个人从她身边走过,白衣翩跹,姿如修竹,是沈阙。 他今日有点反常,不但没说一句话,而且看也没看她一眼,当然最重要的是,他的脸色苍白,薄唇也失去了往昔粉色,甚至走两步,还弱不禁风地咳嗽了两声。 “沈二……”墨廿雪皱着眉叫了他一声。 沈阙好像没听见,默默地回到自己位置上,墨廿雪换了座位,他和她隔得又远了点,她见他似乎情绪不振,想到昨晚的惊险刺杀,她遥遥问道:“沈二,昨天拉你跳水是权宜之计,你没受伤吧?还有,这件事我父皇已经交给紫明府权权彻查了,不日便会有结果,一定为你讨回公道的。” “谢公主。”他懒懒地应了一句,然后把书袋打开开始找书。 明明就几本书,他却翻来覆去不肯停手,因为能感觉到,她似乎还在看着自己,昨晚他护她无恙,可是今日,她仍然没心没肺、佯作无觉地往温如初靠近,这心情真是烂透了…… 宋玦早感觉到他状态不对,趁墨廿雪转过头,把自己的水袋递给沈阙,“大哥,我早上才打的热水,你趁热喝,别是落了风寒了。” 沈阙侧过身去接水袋,眼角的余光又看到一个楚楚的少女。 她坐在最后一排,不论何时,眼睛里都一直只有宋玦一个人,上次沈阙只看了她的背影,这次连带余光扫视了几眼,她乌发如墨,明眸皓齿,绿衣娉婷,又娇又羞,宛如水中坠露的碧嫩清荷。也是个不可多得的小美人儿。 原来宋玦也被人惦记了这么久了。 沈阙有点嫉妒。要是哪一天,墨廿雪能用这种痴迷的目光看着他,他不知道自己该会是怎样的欣喜若狂,怎样的求仁得仁、一生无憾。 第10章 有美人清扬婉兮 喝完水,他收回瞥向绿衣少女的余光,默不作声地端坐了回去。 宋玦见他今日兴致不高,话也不说两句,心里虽然惊愕之余有几分担忧,但光是想到昨日他们遭遇了刺客,便捏了一把汗,心道下次至少还是要让林复跟着去。 树大招风,左相沈雅臣位高权重,早不知道遭了多少人的嫉恨了,再者沈阁是虎贲营的将军,手里握着一点兵权,柿子要捡软的捏,谁不晓得先从沈阙下手? 不过沈阙没有袒露出一丝一毫对这事的惊骇,反倒,那眉眼淡然,有种看破风雨的随性? 难道大哥以前游学的时候,还习惯了被人刺杀? 光是想想都让人缩脖子战栗。宋玦回到了座位。 绿衣少女把手里的丝绢展开,用私藏携带的口脂在上面点了几朵梅花。这梅花看着娇美,却有种凌寒独放的傲气清高,与宋玦衣料上的梅花纹理是一模一样的。少女弱质纤纤,心灵手巧,不自觉间面红过耳,咬住了柔嫩的下唇。 她身边坐着一个富贵女子,遍身珠翠绫罗,尤其皓腕上的镯子更是金玉为骨,她偏着头理着自己的一头云鬓,对绿衣少女冷哼道:“成日里疯疯癫癫的,也不知道做的什么。”突然似是想到了什么,她的脸色狠戾陡现,“你该不会是想着法诅咒我吧?” 绿衣少女吓了一跳,她攥着丝绢要收好,却被那个动作粗鲁的女子一把夺了过去,她展开丝绢翻来覆去看了眼,却只看见几朵朱红的梅花,竖着眉梢道:“秦婉兮,你这是什么意思?你以为画几朵花就能诅咒得了我白隐梅?” 糟了,她的名字里竟然恰好有“梅”字! 秦婉兮心神慌乱,但她被白隐梅欺压已久,也不敢声张。 平日里她们被先生安排着坐在最后一排的角落里,这里的人除了身份低人一等的学子以外,就是学术不好不上进的人。秦婉兮两样皆占。她家里是南幽经商世家,只是靠着一点祖荫和在朝的一点裙带关系,才能勉强够格入学。她自己不争气,也学不好,白隐梅看她唯唯诺诺整日瑟缩着不言语,就喜欢欺负她。 自来后排的人吵闹习惯了,前排的人听腻了也管腻了,是连回头都懒得回头了的。 白隐梅揪着丝绢不放,声音压低了凑到她跟前,见秦婉兮垂着眼眸泪珠闪烁,她起了一丝邪心恶语道:“不过,红梅在我们南幽可有另一层意思,女儿家定情之时,往往要折红梅枝赠予男方。想不到你这小妮子平素看着老实,竟然也春心荡漾地开始想男人了……” 她越说秦婉兮越难堪,恨不得把头埋入尘埃里不复得见。她印这几朵梅花,虽然是描着宋玦身上的梅花图案,可她确实是有这个意思的。 被人戳穿了心思,她窘迫得只渴望夺门而出。 “那你要不要我现在把这条丝绢扔出去,让全太学的人都知道,你秦婉兮行为不检私底下勾引男人?” “你!”秦婉兮气得脸颊通红,比丝绢上的红梅还要灼艳。 她作势要抢,白隐梅恶意地把手一收,撑着桌角俯瞰她,唇角泛起讥诮:“那个男人,叫宋玦对吧?” “你!”这下不单有怒意,还有惊愕,有难堪,有难过。 白隐梅冷笑着瞟了她一眼,将丝绢收入绣囊之中,有用菖蒲色的细绳细密地捆住,嘴里只道:“自从上次他英雄救美以后,你整个看他的眼神都不对了,上学看,下学也看,你既然当我们是睁眼瞎,那也不能算我出手不留情了。” “你到底想怎么样?”秦婉兮绝望了。眼泪从两颊悉数坠落,她咬着唇瓣,却在不住颤抖。 “这件事嘛,下学以后,在十里长亭外的落红坡等我。”她高贵冷艳,目含鄙夷地坐了回去。 秦婉兮趴在案桌上,废卷失声。 沈阙察觉到身后声音或有不对,他皱着眉朝身后望了一眼,白隐梅意兴阑珊地用蓝朵花汁涂着指甲,另一边的绿衣少女趴在桌上,肩膀却在一抽一抽地抖,明显是在哭。 他情不自禁地扯了一把宋玦,宋玦见他终有反应,扭身重又凑上来,“大哥怎么了?” 见沈阙视线落在角落里,她也跟着看了眼秦婉兮,听得沈阙问道:“这女子,是谁?” 他听问也觉得无奈,“她呀,叫秦婉兮。她爹是幽都首屈一指的大富商,费劲千辛万苦地把她送到太学来读书,可她自己不争气,人前总是唯唯诺诺,对谁都谨慎小心,也不爱说话。方老找她谈了几次心,也觉得是朽木不可雕,就无奈何地把她放在最后一排了。” 沈阙挑了挑眉,“可我看她,似乎对你有所不同?” 不得不说沈阙的眼神真利,宋玦噎了噎之后,终于垂着头无奈道:“大概是上次的事吧。她身边那个叫白隐梅的一直欺负她,我也是路过,看到她抽抽噎噎的哭相难看,就出手帮了一把……可是她这个人太自卑,总是把自己看轻得如一片鸿毛,我帮得了她一次,帮不了她一生,其实以前公主也觉得她挺可怜的,现在也多半都不想管了。” 说到公主,沈阙还是没忍住往墨廿雪的背影看了一眼,她香肩单薄,霞绮烟披,正绕着温如初不知道说着怎样高兴的事,竟差点手舞足蹈。 上课前夕,总是欢快也飞快的。 沈阙扶了扶额头,他忽然明白了,原来自己一直在找虐来着。 未几,他言归正传,“我是说,这个姓秦的丫头,她可能中意你。” “怎么可能?”宋玦的神情,就像迎面撞上了一团霉运,“大哥,你别开这种玩笑,真的一点都不好笑。她对我,顶多只是感激……” 一旁的林复见他们俩嘀嘀咕咕早就按捺不住了,“子佩,大哥,你们在底下叨咕什么?难道又有什么好事不叫上我?” 说罢便要横插一脚掺和上来,但刚等他跑上来,沈阙却捋了一把披散的墨发,若无其事地坐回去了。 林复有点尴尬,又充满希冀地看向宋玦,宋玦也把腿收回去一副“我要好好学习了”的模样。 待方儒走入学堂,开始念经一般喋喋不休又冗长无味的讲课时,原本精神抖擞的学生们,却在正襟危坐之中……开始昏昏欲睡。 方儒也似乎是意识到了这个问题,临近下课,他一根顶粗的教鞭抽在墙面上,撑着胳膊肘的学子们大吃一惊,被震醒了。 扫视一圈一脸茫然的学生,方儒微微一笑,云淡风轻地扔出了一颗彩蛋:“三日以后,国子祭酒李大人亲自前来太学视察,检查你们的学业。” “啊?”学子们纷纷表示已傻。 一片哀声载道、伏尸遍野之后,方儒捋了捋胡须,又道:“前不久,李大人刚向皇上呈递了国子监的传习情状,列条陈述,不吝夸赞溢美之词,看得吾皇深感畅慰。我太学的教学素来是赶在国子监的前头的,这一次,也不能失了风头、颜面。所以今日,你们回去须将《中庸》仔细背诵,明日,我抽个检查。” “啊?”学子们心死…… 作为混迹太学三年却只学到《中庸》的一群所谓“国之栋梁”、“有识之士”,在方儒的煎炒煮炸之下,早已成了秋后的蚂蚱。谁敢忤逆他?连公主也没那个胆子犯上作乱、欺师灭祖啊…… 这里听了消息以后仍能镇定自若的,也就温如初等寥寥数人了。 下课后有约莫一炷香的休息时间。 墨廿雪去外边出恭,回来的时候,绕过一处曲折雕花的红廊,突然看到了一丛开得密密匝匝的杏花抱枝。 这时候早已过了花期,也不知道是谁有如此本事,竟然能让它开在四月,还如此开得如此温婉多情。 这算是今日的意外之喜,她拨开几束碧绿的掩映着的枝,往绿丛深处趟了过去。没走几步,陡然视线敞亮,进入了一个空旷地段。 百绿的包围层中,正是一株开得绵密繁盛如云霞般的晚杏树,摇花坠雨,纷乱一个粉红如雪的世间。 她屏住呼吸一般,轻手轻脚地走进花海。 那尽头,她不期然撞见一人,脚步便生生一顿。 不远处,雪衣锦缎的男子悄然立于一树烟光之中,笑容清浅温柔,鬓若刀裁,眉如墨画,骨节分明的手轻捻着头顶狭长的花枝。浅粉的杏花自墨玉般的青丝发间穿插缭绕,他长身玉立,衣带当风,容颜俊美倾世。 落花落,落花纷漠漠。 这是墨廿雪不曾见过的沈阙。 她的印象之中,沈阙应该吊着他的眉毛坏笑两下,或者又自恋又做作地佯装忸怩,再或者,他应该面对冰冷暗箭惊慌失度。 可是,眼前的这个人…… 无法形容这种感觉,像是无奈,像是感伤,像是一种不能挽回的惋惜,而他不能挽回的,仿佛是世间最极致的繁华,最梦幻的绚丽,最绝美的风流。 墨廿雪突然清咳了一声,“咳咳。” 沈阙身形僵住,好半晌,他才转过身,笑意昭昭地道:“原来是公主,我还当是谁大胆坏了本公子赏花的兴致。公主,要是你这会不来,可真要错过一场好戏了。” 墨廿雪喜欢看戏,她负着手踱了上去,勾着唇道:“沈二,你这人真有意思,说起来,跟你在一起玩,还真不那么寂寞。你说,又要去哪儿玩?” “今日下学,公主只怕要随我出去城外走一趟。”沈阙信手摘下一朵杏花,拈于手中闻香。 这嗅花的动作一点都不风雅,墨廿雪承认她方才是看走了眼了,不过听沈阙这么一说,她吊着嗓子惊疑道:“哦?沈二公子你真是胆大包天,昨晚才随本公主一道碧玉河遇险,今日还敢随意外出……”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因为他已经不知道怎么便冲到了她的面前,两个人的距离只剩下一拳远。 视线相撞,他眼如幽潭,她不能直视,呼吸也微微凌乱。 墨廿雪有点不自然地撇过头,沈阙细声问:“那么,公主敢不敢?” 沉默的轻风将杏花拂下,她的玉搔头上坠了两片粉红,她突然展颜而笑,“有何不敢?” 第11章 路见不平不出手 真当下了学,墨廿雪被沈阙带到城外,又有点悔意了。 今日方儒放大招,连伙国子祭酒李树堂给他们出了这么难完成的作业。 要一字不差地背下《中庸》。想想就是一件难过得食不下咽的事。 所以才出了城门不过走了一里地,墨廿雪突然不肯走了,“那个,沈二,我看咱俩昨晚才遇刺,虽然还不晓得是针对你的还是针对的我的,但我们一处在一起,就该夹着尾巴做人……要是现在再遇上什么刺客,那真就是在劫难逃了。” 她不知道,“咱俩”二字已经轻飘飘地取悦了某人。 沈阙白衣风流,闻言挑眉淡笑,“公主放心,我定护你周全。” 他眉宇上扬,眼眸里有几点深邃如湖的微光。 明明是正经的话,由沈二公子说来却显得多了几分滑稽。他自己也给自己的定义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富贵公子哥儿,连丈许长的一道楼阶都跳不过,竟然如此大言不惭跟她说什么保她周全这种话。 唔,大概沈二的意思是:我能保你,让他们留个全尸…… 墨廿雪一想,心头猛然一跳,她按捺住一点窜出的惶然,“你?还是算了,本公主这次舍命陪君子,我来护着你。” 强者总是该挡在弱者的前面。彼时,她是这般想的。 沈阙被她的话弄得有几分错愕,未几,又淡淡地将薄唇勾起,“公主是一言九鼎的人物,我便信你此言是真。上一次我就说了,沈阙愿把性命交托给公主。” 这个人每一次说话虽然声音都有点让人想揍的戏谑,但又总是,语意如斯之重,逾九鼎,过千钧。 墨廿雪无所适从地将衣袖一拂,“落红坡不远了,赶紧走!” 今日下学后,沈阙撇开宋玦和林复,默默留下来地关注着秦婉兮,她和白隐梅两人躲在后排喁喁说了几句,却丝毫不差地落入了他的耳中。大抵便是地方狭窄,施展不开,秋后算账,落红坡见。 他对墨廿雪却含糊其辞地只说了地点。 十里长亭,雕栏迤逦,落红坡就在不远处,尽头生着一株茂密的木槿,此刻秦婉兮果然委屈不安地站在木槿花树外的坡上等人。 沈阙和墨廿雪默契地依着木槿,借着坡势地形作掩护,虽然将秦婉兮的声音瞧不真切,但要听到上面人说话还是不妨的。 秦婉兮攥着襦裙踱步,黄昏落日之下,安静过了两盏茶的时间。 好在墨廿雪尚有几分兴致。她看到秦婉兮在这里等人,大致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太学里的学生,多有媚上欺下、沆瀣一气之事,白隐梅身份不算高贵,但似乎比她这个公主还要跋扈。以前是井水不犯河水,相安无事也就罢了,她却欺负秦婉兮更加变本加厉了。 白隐梅总算是来了。 她这排场还挺大,墨廿雪徒步而来,白隐梅却嫌弃脚走得不舒坦,还找了一顶软轿,翠微璎珞,菖蒲流苏,放下轿,先露出一双白色的绣鞋,还要提着裙摆把牡丹花的绣面拉开,随后才姗姗而出。出来的时候,虽是夕阳余晖之下,但跟在软轿边走来的小环还是为她撑一把油纸伞。 白隐梅倨傲地对对秦婉兮露齿而笑。 她登场的方式,有点刻意而为的雍容,却也将风尘仆仆的秦婉兮鄙薄到了泥里。 果然秦婉兮脸色难看,更是局促不安。 白隐梅挥退丫鬟,自己撑着伞靠近,凌厉的一双凤眼如挟冰刃,但看上去却是在笑:“本姑娘今日也没空和你废话,你家不是有钱么,我现在给你一个机会来讨好我。” 士农工商。 秦家再有钱,但在官宦场的人看来,也始终上不得台面。几乎所有太学和国子监子弟,下学时都有专人接送,但秦婉兮却只有一个半老妈妈每日在学堂外等候。若是将家底堂而皇之摆在仕宦子弟的面前,早就不用在幽都混了。白隐梅敢在秦婉兮面前趾高气扬,不是没有底气。更何况,她现在握着秦婉兮的把柄。 呵,喜欢一个男人,这可不是什么小事。 南幽女子入太学,泰半是家中无子,将来女承父业,便是公主墨廿雪,也被皇上重点栽培将来好相助她皇兄一臂之力。秦婉兮是家中独女,既是为了继承秦家的产业,同时也是为了让她对上层多打交道,将来商埠遍通南北,赚五湖四海的银钱,也走得是渠道。 所以在这种情况下,几乎所有人都会认为,喜欢男人是一件没出息且落尽家声的事。当然,那个娇蛮的公主,倒是无人敢非议。但这放到秦婉兮的身上就十分不同了。 墨廿雪的指甲插入了泥里,自己浑然不知,她只觉得现在的自己憋了一腔怒火,不拿人出气真是难受。但她的手却没有动。不知何时,沈阙已经在她身边,用食指缠了一缕她柔软飘逸的发,她一动,就会扯得生疼。 秦婉兮仍然紧攥着襦裙,垂眸低声:“你想要什么?” 白隐梅露齿而笑,“我要的,也很简单。你们家在烟雨巷有一家生铁铺,我听说盈利似是不错,如果你能把账本偷出来借我观摩一两日,这事儿便这么了了,丝绢还你,你看如何?” 秦婉兮有点长时间的没吭声。 落红坡底下的墨廿雪有点待不住了,坡下都是不知名的野花,她已经吃了一鼻孔的花粉,白隐梅的话更是让她想骤起发难胖揍她一顿。可是脚甫一蹬地,却被沈阙摁住了手背。 他的食指上,牵绕纠缠,是她一绺青丝。 你干什么?墨廿雪怒了。 沈阙用另一只手把青丝解下来,但摁住她,却丝毫没得商量。 墨廿雪怒得用眼睛瞪他,正当此时,坡上飘下来犹犹豫豫的一个声音:“如果我给你了,你就……不把这件事说出去,不让别人知道吗?” “我对你的事,不是很感兴趣,你若是不信,我们在此立下誓约,如果我反悔的话,便用长刀抹了脖子。”她说这话的时候,眼睛里都是笑意,仿佛用刀抹脖子是件美妙的她求之不得的事情。 墨廿雪差点就冲上去揍她了。 真不晓得沈阙把她带到这里来又不让她多管闲事,到底是为了什么。 近在眼前的不平之事,不管,有如百蚁挠心。 秦婉兮攥着衣裙的手一松,碧绿的丝绦缱绻划过手背,指尖也摩挲起丝丝缕缕的痒。每一次,她都以为自己能鼓起勇气,然而每一次的结果,都是让人失望的退避。 “好。我相信你。”弱弱的嗓音柔嫩如风中清荷。 “蠢丫头!”墨廿雪小声地骂。对于商铺而言,账本是多么重要的不能外传的东西,秦婉兮身为秦氏独女,难道真的不晓得?可是这么重要的东西,她说拿出就要拿出!长此以往,再大的家业只怕也能被人揶住咽喉不得动弹。 直到窸窣的脚步声远去,匍匐着的两个人翻过身来,背靠土丘,墨廿雪长长地吐了一口浊气,然后埋怨沈阙:“是你把我带来的,为什么阻止我?白隐梅也太气人了!” “公主,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沈阙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墨廿雪看到他的眸中似乎闪烁着什么。 她一怔,沈阙整顿衣襟,择了两片头顶的新鲜绿叶来擦手,慢吞吞地说道:“公主每一次帮她,都会激起白隐梅的反弹。而且公主能做的,只是明面上的伸出援手,在底下,一个人懦弱,就会被欺凌无数次,不管是人为与否。更何况,每个人的同情心是有限的,我相信若不是近在眼前,公主只怕会一如既往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沈阙这么不学无术的人还能跟她讲道理,看来游学不是白学的。至少他眼界比她宽,阅历比她丰?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她如果一直这样抬不起头,别人甚至还能打压得她直不起腰。” 沈阙的目光看向远处,一簇簇挨挤绵密的木槿,打着朵儿,可见隐约淡紫的几抹寥落颜色,不知道他是想到了什么。 墨廿雪抿着唇,“那你让我看到这些做什么?让我感受一下自己的无能为力?” 沈阙突然低头一笑,然后他偏过头来,“我是想再度激活公主的同情心呀。不希望从白隐梅的角度着手,我希望公主,能改变秦婉兮。” “哦?”墨廿雪扬眉,“你觉得我能?” 沈阙折下一根花枝,握在手心旋转,漫不经心地说道:“能。” 因为今时今日的秦婉兮,便是当年的我。 让一个人不为了活着而活着,让一个人为了希望与爱而活着。墨廿雪,全天下没有人比你更会做这件事。 第12章 一言不合就找茬 “嗯?”墨廿雪摸着沾了点泥灰的下巴想了下。 沈阙的语气太过于笃定,因为太过,所以才显得有点奇怪。 乌润如漆的一双漂亮的眼睛将瞳仁滚了几遭,她迅速爬起身来,掸去满身碎叶积灰,回首对坐在地上的沈阙笑道:“这件事,容本公主想想。我觉得沈二你应该担忧的事,不是秦婉兮如何如何,而是明日,李树堂大人对你会如何如何。” 沈阙愣了愣,他扬起头看向她,橙红软光映得她的根根似疏似密的发梢显得有几分斑驳。 墨廿雪抚掌大笑起来,“我可是一早就听说了,这个李树堂大人,和你爹很不对付呢。” 光是想想明日有沈阙顶包背书,她这心情还真是无比畅怀。 当然,沈阙的脸色现在有点难看。 此日夜里,墨廿雪搬出《中庸》,才发觉这是她根本不能完成的任务。南幽人对于读书之道,颇喜古风,好仿前人,宫中私藏的典籍文献,俱都是书写在竹简或者丝帛上,墨廿雪搬出来厚厚一摞,当晚没背几句,便气哼哼地将竹简摔在了地上。 “公主……”沧蓝皱着眉,不知从何说起。 送她入太学,是幽皇当年力排众议一意孤行的事,便是希望她这个好逸恶劳不务正业的公主能习圣贤之道、通古今之事,可是公主却没能为皇上长脸,反倒在太学勇追男人,闹得一个人尽皆知…… 幽皇墨汲极偶尔的,也会按捺不住想把这唯一的女儿摁在地上打屁股。 不过,那到底只是想想。 两个丫头见墨廿雪一副要死不活的瘫痪样,就知道今晚这《中庸》她定是背不了了,焦头烂额之际,忽听得沉浑的脚步声靠近,两个丫头大惊失色,便看到那着帝王袍服、戴紫金冠冕的幽皇徐步而来,本该起身行礼,却一时间被墨汲的突然杀来吓得忘了反应,手足俱僵。 墨汲将她仍在地上的书简弯腰拾起,放在手里看了眼,便沉沉问道:“《中庸》这等好文章,何故被你这小顽童如此厌弃!” 这绝对不是一句问句。 墨廿雪右眼皮猛烈地一跳,她把盖在脸上的另一册书简取下来,并且乖觉地起身行礼,两个丫头也慌慌张张地一起跪拜。 礼行完了,墨汲扯着唇角,走到她的桌案后坐下,中年的帝王因为长年高居九重,即便对着至亲之人也有不怒而威的睥睨之势,墨廿雪眼观鼻鼻观心,垂手而立,这个时候绝不敢大意放肆。 墨汲将桌面上横七竖八杂乱无章的书籍整理了一遍,看得沉默的三人暗暗心惊,最终他翻着那卷《中庸》,语调缓和地命令:“你们两个,且退。” “是。”沧蓝和浅黛充满同情地看了墨廿雪最后一眼,终于在墨廿雪留恋不舍之中,走了。 墨廿雪咬着唇,嘟囔道:“父皇今日不翻牌子,跑到儿臣的雪海阁来做什么?” 翻牌子…… 也就她喜欢这么说话。 可是,墨汲手上顿住,却疑似老脸一红,“你这丫头,说话总是……” 墨廿雪暗中吐舌头,为防自己老爹突然发难,赶紧拨转马头进入下一话题,“父皇,您今日不是命紫明府着手开始调查刺客的事情了吗?有结果吗?” “才一日功夫,真当紫明府通神了不成?”墨汲反驳了一句,他今日心情不大好,这点墨廿雪早有警觉,不过也只反驳了一句,他便又放下竹简道,“不过,这件事,朕觉得和云州的那个老家伙脱不了干系。” 南幽和北夜,一南一北,隔河相望,对峙多年,恐怖平衡之下,没有人敢率先出兵。 而远在西陲边地的云州,却对中原这片千里沃野虎视眈眈。云州州侯温远铮是个狼子野心之人,要说他在南幽和北夜没有细作,无人不存质疑。 可惜的就是,暗处的人永远只在暗处,有如跗骨之蛆,却行踪鬼魅。 莫言南幽,便是北夜,抓的几个不知身份的探子也总在还未审问之时一夜暴毙。 可以说,温远铮是幽皇和夜帝共同的一块心病。 然而一听这些事关朝局的政治命题,墨廿雪登时就索然无味了,她不是墨汲期待的那种天之凤女,她不过就是一个胸无大志的小女子,却仍然顺着墨汲的语意索引:“父皇为何如此确信?” 墨汲看了眼一脸稚嫩无辜的爱女,想到曾经对她投掷的期望,登时便作无奈地叹惋,摇头道:“紫明府的人在河底打捞起不少箭镞,制箭的香铃木是北夜独有的木材,而且珍惜无匹,但温远铮大概估错了朕对洛临的了解,洛临那个人,他不会先动手,朕知道。” “父皇怎么知道?”墨廿雪心中存疑。 却不料,在她问出这么一句之后,墨汲突然又疑似老脸一红…… 她摸着下巴想:这又是奇了怪了。 这个时候的墨廿雪公主,还比较单纯。 单纯的她肯定想不到,幽皇和夜帝共同的最不足为人启齿的爱好…… 墨汲和洛临抛开朝政不说,是友非敌,而且喜欢攀比。什么事都喜欢拿来比。 譬如,墨汲膝下七子,比洛临多生了一个,这绝对是足以令他沾沾自喜的事。不过,洛临除了六个儿子,还有一打公主,听说是个顶个的貌美如花。这事让墨汲心里不平衡了,为了显摆得墨廿雪这个公主以一当十二,墨汲对她过分关注,尤其在悲催地确定自己生不出女儿以后,他干脆直接地决定把她当女儿养、作儿子使。 因为两个老的一时兴起,便苦了墨廿雪。 当然,她现在并不晓得墨汲和洛临私底下有交集这件事。 全南幽和全北夜,知道这件事的寥寥无几。唔,也可说是,所剩无几。 墨廿雪见老爹神色有异,呶呶道:“就算不是北夜的那个老家伙,老家伙底下还有六个儿子和十二个公主呢,他们要是哪个喜欢出阴招……对了,尤其是那个洛朝歌。” 峰回路转地提到了洛朝歌,墨汲皱着眉头道:“这个三皇子,朕听说他不久前失踪了。” “失踪?”无怪墨廿雪觉得惊奇,一国皇子失踪,北夜那边竟几乎毫无动静,在南幽更加没掀起什么风浪来。她身边那两个洛朝歌的迷妹,也片言未曾提起过。 “这个老三在北夜不是很受宠……他失踪也不是一回两回了,不是什么大事。过两日紫明府有了新的线索,朕再来告诉你。”墨汲起身,绕过书桌,“这两日,你最好仔细着点儿做人,尤其不要和那个沈家老二来往过密。虽然那群人短时间内应该不会再动手,但也不得不防。” 沈家老二是个玲珑心肝的人物,墨廿雪不知何时已经转变了对沈阙的看法。人家那是大智若愚,读书虽然笨点儿,但是做人还是一点都不错的。 “好的。”她还是屈服了。 墨汲今晚来的时候携着一丝怒气,估计她最近总是晚归,惹着这个老爹了。 但夹着尾巴做人,也没什么难的。 …… 墨廿雪说话一向没谱儿,但是她对沈阙说的话,迄今为止还没有一句是敷衍欺骗的,而且有的绝对是一番肺腑之言。譬如,李树堂大人和沈相真的不对付,很不对付。 而不对付的后果就是,无论方儒跟这位国子祭酒使了多少眼色,眉毛都抖落了,也没如愿以偿地让这位大人抽到幽都公子起来背诵《中庸》,反而意暇甚地眯着眼睛道:“沈阙?” 这一声落地,诸人暗道庆幸之时,又开始要为太学的前途深表忧虑了。 沈二公子是只用了两天便让自己名声大噪的太学子弟,先不说同窗对他的看法如何,单是在官府的几位老博士的眼里,他这不学无术的纨袴膏粱之名那是坐实了的。 被抽中的沈二公子,顶着两只黑眼圈,慢如蜗牛地从软毡上站起来,磨磨蹭蹭的不知道在想什么。 李树堂盯着他这两只黑眼圈若有所思。 这小子莫不是昨晚背书背到了深夜? 亦或是吃坏了肚子一晚上上吐下泻? 李树堂想了想,决意委婉试探地考察他:“《中庸》第六章?” 沈阙一副孱弱不胜衣的细柳之姿,扶着额头咳嗽了两声,“回李大人,学生不日前落水受了风寒,昨晚又背书至深夜,更是积寒成疾,恐怕是背不了了。”说罢,更甚至有模有样地又咳嗽了两声。 李树堂轩眉上竖,声沉沉道:“《中庸》第六章寥寥几字,你这番话都说完了,四句之言你说不了?” 一旁的方儒脸色阵青阵白。底下传来一阵隐忍克制的哄笑声。 沈阙仍作扶额头状,且满是无奈道:“大人,学生头昏昏也,记忆出了岔子焉,大人休要相逼也!” “……”李树堂不是很懂他的逻辑。 对于他们这帮老学究而言,经言大义都是刻入骨髓、融入血脉之中的,断然不会有什么“头昏昏、记忆出了岔子”的说法。但扫一圈这满座学子无辜懵懂的眼神,心下不无惘然:一群竖子,不足与谋! 方儒见李树堂脸色难看,自己赶趟儿似的上来打圆场,“大人,沈阙常年游学在外,是闲散自在惯了的,他不喜读书,硬要他背诵《中庸》,那是横加为难,大人不妨换个人试试,譬如温……” 温如初是李树堂极为欣赏的后辈,就连“子午”这个字还是他亲自起的。 向来太学里出了什么事,能顶锅的都让温如初上。 不过即使被先生所坑,那位翩翩公子温如初依旧淡然沉静,不疾不徐端坐底下,经卷不曾释手,青衫广袖,发簪玉冠,青峰墨眉施施然如两笔温润的点缀。 李树堂看了眼镇定自若的幽都公子,手掌打住方儒之言,却道:“沈阙你坐下。” 瘦弱的白衣沈二退回座上,李树堂转眼冲方儒道:“温如初天资神赋,你也知道他该是国之栋梁,可偌大一个太学,王公子弟累累不计其数,聪敏绝慧者亦不在少,难道能拿得出手的便只有一个温如初?方儒,你这……”说不过去吧。 这已经扯到了教学水平方面了。 李大人,你是来找茬儿的吧?方儒苦着脸想。 国子监招收子弟,入门门槛,便是考卷三份,考过才能入,所以那里的弟子基础本就夯实。而在太学,除了身份值得拿出来一看,子弟们个个趾高气扬,表面尊师重道,暗地里有几个把他这个六品小官放在眼底的?教学三年,连《礼记》都难得深入,这件事,您不一直都知道的吗? 你扯这些犊子,分明是叫老朽我滚犊子,不可忍…… 第13章 一桩心事成笑谈 方儒被气得胡子一撇一撇的,这种状态很常见。 然而不一样的是,他从来不对上级,或者他们这些大儒眼中的所谓“正派人士”生气,向来能有这本事的,都是他们这群灵光不开窍的毛孩子。 但上级就是上级,在这里,所有的达官贵族都要给国子祭酒薄面。简而言之,客随主便,换而言之,人家的地盘,不能随便撒野。 方儒忍不了,但发不了火,张不了嘴。 也就是这时,坐在沈阙身旁一直默然不起眼的宋玦长身而起,“大人,我背。” 谁也没想到,平时学业不怎么样的宋玦竟会在此刻强出头,墨廿雪转过头瞟了眼宋玦,趁乱又看了眼一脸憔悴但眼珠乌黑发亮的沈二,抿了抿唇又扭回去了。 李树堂不认识宋玦,转头便问方儒:“这人是?” 方儒折腰拱手,“这是户部侍郎的公子,宋玦。” “原来如此。”户部侍郎这官虽然大,但李树堂方才连沈阙都得罪了,可见是铮铮铁骨高风亮节之辈,不再计较他莽撞起身,一挥衣袖道:“那就背吧。” 角落里怯懦的碧衣少女,脸色惨白如霜,却唯独在凝眸注视宋玦之时,眼中盈盈水泽浸润得透亮。明知不配,明知不该,但又情难自禁,心思紊乱。 惹来白隐梅乜斜的目光频频歧视。 宋玦是有点托大,方启口之时镇定自若,一副谈笑间《中庸》倒背如流的模样,却在才背了第四章“道之不行也”之时,自信撞在树上了。他卡住了。 搔着后脑勺,硬是想不起来后边的字句,越忙越急,越急越忙,陷入了怪圈更是无果。 李树堂原本频频点头,也在损耗的光阴里一寸一寸地冷了脸色。 宋玦想不起来,林复却记得,他自告奋勇站起来,“大人,先生,我来接着背。” 李树堂和方儒没有说话,宋玦和林复对望一眼,林复开始接着他的关口背下去。 当然,林复本人也是背不完的,他卡壳了以后,又是一名学生站了起来,接着背。 紧跟着,又是一个,又是一个。 李树堂的手扶着一侧案桌,一根软木教鞭摩挲手心,脸色沉沉,看不清喜怒。而在他旁侧的方儒,今日却一改常态,竟然觉得这平日里看起来百无一用的学生们分外可爱。 得到老师眼神的赞许和鼓励,学生们背书接龙得更起劲了。 昨晚墨廿雪背诵之时不通大意,所以随便糊弄地挑着背了三章,正好轮到她会的章节,便毫不犹豫地站起身,挺胸抬头一字不差地背了下来。 公主终于来出头了,沈阙摸着自己两只乌黑的眼圈,唇角却吊起了霞飞烟绕般的笑。 众人拾柴火焰高,这群子弟平日里背书,就爱断章取义,截取只言片语背熟即可,但这一整个学堂里的学生,加起来便将这篇晦涩拗口的《中庸》背完了。 最后一句是由宋玦二度背诵收尾的,一字一语,清如落石,每个参与背诵的学子都面露笑容,是劫后余生的激动喜悦,也是背完文章后的自我肯定。当然,他们也希望得到李树堂的肯定。 方儒忍着笑退到一边,让李树堂有足够的空间站着发话。 李树堂紧握着教鞭的手,青筋暴露,仍旧是不辨喜怒的情绪内敛,良久,他看了一眼这乌压压站起来的十七八个学生,将教鞭使了几分力气掷在地上,沉声道:“此事作罢,我将如实上报。” 学生们松了一口气,李树堂言讫,走到方儒身边,压低了声音道:“方大人,这件事,只怕皇上不会高兴的。” 方儒身体一颤,心弦绷紧之时,李树堂已经移步走出。 他在众目睽睽之下扬长而去! 留下方儒和一群学生大眼对小眼,莫名所以之中总有一点担忧。 墨廿雪为稳定人心,让同窗们回座,“左右,我们的《中庸》是背下来了,这件事不会牵扯太大,本公主保证。” 她是皇帝的唯一爱女,这么一说,原本悬着的心又放下几分。 唯独整个事件之中仿佛超然物外的幽都公子,捧着一卷《乐记》,目光淡然如视菊,手染芬芳,从容得仿佛方才不曾来过什么人,也不曾有方儒,他背临青山,面朝流水,卷一溪云,携两袖风,秀颀如画。 墨廿雪在众目感激之下,也无视了沈阙复杂的目光,她专心致志地坐回去欣赏她的美男…… “咳咳。”方儒尴尬之间开始授课。 这件事的后续,果然李树堂如实上报了太学里的情况,言辞恳切,希求撤换方儒之职,打散这帮物以类聚不务正业的纨绔子弟。太学有弟子一千,将他们三十余人打散并非难事,但官员们为官已久,多有心高气傲看不起寒门子弟之辈,将他们的子女送去与寒门子杂班,多半又要聚众抗议了。 墨汲考虑再三,又兼之墨廿雪一直在他耳边吹风,这事最后不了了之,但为了顾全李树堂这位国子祭酒的颜面,他得沈雅臣力荐往太学里多塞了二十几个博士。 由此,墨廿雪他们被方儒一人掌控任由他只手遮天的苦日子终于到头了。 心情畅快,日子也过得飞快。 短短二十日里,墨廿雪借着机会把秦婉兮叫出去谈了三次,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希望她能真正扬首,为自己率性坦诚一把,但都无功而返。 墨廿雪甚至感叹道让秦婉兮这个朽木这辈子抬起头来做人是不可能了。 可惜她的以为,从来便只是以为。 譬如,她以为她可以这样单纯无忧地喜欢温如初一辈子。 譬如,秦婉兮是在付出了怎样生不如死的代价后,才终于从菟丝花变成乔木重新走入众人的视野之中。 她妄图用三言两语清谈去改变一个人,是她的考察失当。不过后来却如沈阙所言,秦婉兮的转变,真的与她的有着莫大的联系,即使只是误打误撞。 在这二十日里,宋玦在一个少女苦思无妄之中,浑然不知情地爱慕着另一个女子,他甚至恬不知耻地给那个女子递了一封又一封情书。 字句肉麻,墨廿雪只是粗略一瞟,“连理枝”、“比翼鸟”之类层出不穷的*喻让她差点喷桌。 尤其不能忍的是,宋玦看上的女子,正是那个在幽都人见人夸也人见人躲的红衣女子,烛红泪。 烛红泪身在紫明府,不可避免地参与了调查刺客一案,加之她天生绝艳冷情,对于这种风月事极不耐烦,宋玦送出去的情书都被她不拆封地又送了回来,一字未批,也没有零星半点的回应。 他失落却不放弃,愈战愈勇,最后直看得沈阙瞠目结舌地勾着林复的脖子,叹一声:“难得见到一个比本公子还不要脸的人。” 不过皇天不负有心人,在第二十日,沈阙和两个兄弟在醉月楼喝酒。 墨廿雪为了宋玦和秦婉兮的事头有点疼,她最近和沈阙走得近,明眼人都看出来了。 就连沧蓝也觉得,就算将来公主下嫁的是沈二公子,她也不会觉得有什么奇怪。 四个人酒没喝上,林复拉着蔫头蔫脑的宋玦,“听说昨日那位冷艳倾城的烛大人终于给你回信了?怎么说?” 一听有回信,墨廿雪撑着粉腮,倾髻发鬓下竖起了一双尖耳朵。一侧沈阙隐秘地笑了笑。 宋玦耷拉着头,没甚意趣地说道:“回是回了。” “回的什么?”墨廿雪明知道烛红泪不可能答应的,单看宋玦这副伤春悲秋欲举杯浇愁的情状便晓得了,不过她还是很好奇,那个让温如初另眼相待的烛红泪会用怎样的方式来回绝。 宋玦摇头,落寞地道:“她给我在信封上写了八个大字,‘感君美意,却之不恭’。” “哇,那不就是有结果?”林复登时拍桌,哥们儿真不厚道,追到大美人了竟然不提前通知。 宋玦闻言更加落寞萧然,一把辛酸泪地长叹:“大字底下还有一行小字:‘小女子才疏学浅,不知道却之不恭,是不是不客气地扔回去的意思’。” 林复、墨廿雪:“……” 身边飘来沈二公子幽幽的眼神:“难道不是这个意思吗?” 宋玦、林复再加墨廿雪:“……” 三个人竟是一同想到:我们太学什么时候门槛低到这种地步了?呜呼哀哉,不可长存了! 当然,烛红泪是紫明府的女捕快,她的轻功和鞭法在南幽也是上上之属,即便不通文墨,也没什么打紧。更何况烛红泪的那番意思,分明是为了借这个词“委婉”地表达一下她对于宋玦的不感兴趣,丝毫不感兴趣。 说到烛红泪,墨廿雪偏过头,撑着脸看沈阙,“唉,你说,紫明府向来办事稳妥,而且一向是我父皇的得力臂助,为什么查个刺客,却用了这么长的时间?” 她说话的时候,睫毛如两道轻盈纤巧的蒲扇,扇得底下如明净溪水的眼眸微泛漪澜,一双乌玉的眼珠,沈阙发现当它移向自己的时候,会不自觉地发直。 她中意自己的皮相。 他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 查个普通刺客许是不需要用多久,但这些人不是一般的刺客,而且就算明面上捉到了这群人,也无法审问,他们总会离奇地各种暴毙。在现在这种复杂的牵制局势下,没有任何理由针对云州。 这是南幽和北夜心照不宣的默契。 但凡事,忍字头上一把刀,忍不了,就只能动刀。 墨汲不是善类,他也不是。 第14章 只道风雪是故人 “公主,如果查到凶手是你认识的人,你会怎么做?”沈阙垂着眸,给自己斟了一杯。 清澈的酒水落下,他持杯的手微微颤抖,他似看着酒中倒映的一道倩影,幽深的眸中有着几不可见的紧张。 这个问题墨廿雪倒还没想过,她听沈阙一问,傻了片刻,然后“嗯”了一声,认真答道:“若是这样,那要看那个人在我心里够不够分量,我这个人一向喜欢护短……不过,本公主交友广阔,应该不至于有什么认识的人非要置我于死地吧?” 喜欢护短的公主。 沈阙苦涩地弯起唇角,酒水落入喉中,烈性的炮打灯烧的喉咙都要燃火,强忍着不适,却还是捂着嘴咳嗽得眼泪都出来了。 “呀。”墨廿雪看他喝得这么急,伸手替他在背上拍了拍,林复赶紧倒了杯水,墨廿雪接过来递给他。 林复摇头不忍,“大哥,这炮打灯是醉月楼最烈最狠的酒,本来是宋玦心情不好,所以点了一坛来折磨自己的,你这是何苦来?” 说起来,林复才真是心有戚戚焉。宋玦喜欢烛红泪,被回绝得直截了当,立仆,沈阙暗恋公主,公主明恋温如初,他自己求而不得,还连说出口的机会都没有,也仆。兄弟们前“仆”后继,直看得他一个胆战心惊。 本来林复私底下劝过他:“大哥,既然公主心有所属,你赶紧放弃了就算了。大好男儿,何患无妻?”从朋友做起,过渡到恋人,有一些人,花了上十年,而有一些人,花了一辈子也未必成功。 可是他低估了沈阙的执着。 墨廿雪的追逐,不过三年,他还有一生遥遥不及的时光。 喝了茶,酒沿着食道火辣辣地灌下去,进入了胃里,仍是一片火烧的燎原之感,他忍不住笑:“南幽的酒,真烈。” “这么说,你还喝过北夜的酒?”墨廿雪想着沈阙也有多年走南闯北的经历,这些都是她一个困在紫金牢笼里欲飞不得出的公主所不知道的。 沈阙两指拈着碧青瓷的雪杯,状似认真回忆了一番,沉吟着道:“自然也喝过。有一段时间,我跟着商队沿着运河北上,他们的老板是个好酒之人,网罗了天下名酒。我有幸和他喝过几场,上的便是北夜的青花苦酒。那个酒,味道很苦,但也是我的最爱。” 喜欢喝苦酒?他的品味真独特。 墨廿雪摸着下巴细琢磨,眼见宋玦闷闷不乐地给自己倒了一杯炮打灯,她却仍在问沈阙:“还有,我的两个丫头最近在我面前进了很多谗言,说你沈二是个君子,风度翩翩,出手豪阔什么的……我一听最后一个词就不对,我猜定是你给她们送了什么好处,可是我连番逼问,她们却不知道哪里来的胆子,竟然咬牙不说。” 她不经意而言,沈阙的桃花眼闪耀灼灼芳华,仿佛晴日下潋滟着的一池香海。墨廿雪突然语滞,盯着他两眼发直地吐出最后一句:“通常这种情况,都和洛朝歌有关,你奇奇怪怪的。” “唔?奇怪?”沈阙的眉往上一挑,墨色绵延如峰,“公主,话不能这么说,我这人出手豪阔不假,但主要是一向喜欢投人所好,公主的两个丫头喜欢姓洛的的画,我刚好去北夜的时候带了一幅回来,也不是什么珍品稀罕物件,信手就送给她们了。我以为,以我现在和公主同窗的交情,送个把小玩意儿实在不算什么事。” 个把小玩意儿?这人敢情是不了解市场啊。 墨廿雪叹息,拍了把他的右肩,“我看我还是还你好了,你要去字画场上问一下洛朝歌真迹的市价,估计肠子得悔青,以我们的交情,不能让你平白吃亏。” 我们的交情……这五个字是他自己说的,但是她重复起来,怎么就能让人这样心神愉悦呢? “不用了吧,送出去的东西泼出去的水,不能回来的。”沈二公子说完,笑着问宋玦,“你说是吧?子佩兄?” 送出去的情书被退回来了的宋玦—— “呜呜呜——”捶桌大哭,哀嚎一声“交友不慎”。 …… 原来沧蓝和浅黛收的好处,是一幅画。 墨廿雪还心道又是什么破扇子,但既然他们都说这是所谓“真迹”,她却还真有兴趣见识一下了。 “你们两个,我就知道,这事和洛朝歌跑不了干系,事已至此,别的话我也不多说,把画拿来。”一进门,她先照例摆个脸色,语调森森,气势压顶。 浅黛果然被唬住,只泪眼汪汪地摇头:“公主,不要啊,好不容易得到的。” “你以为我要毁了?”墨廿雪一声反问得到了两个丫头此起彼伏的点头,她倒抽一口气,清叱道:“那我也总要看看,那画值不值得我的心腹小丫头沆瀣一气地糊弄我!” 听公主这口气,就知道是真生气了。 瑟瑟发抖的两个小丫头,闷不吭声地去取了画来。 南窗被规矩地支起,一片雕花窗棂筛下斑驳细碎的光影,柔软的晴日,雪海阁屋内伸进来一支碧绿的触须,携着春光破隙而入。 这是墨廿雪第一次真正地了解那个人。 卷轴被徐徐展开,春风微漾的芳暖里,画中的雪意萧寒却仍然扑面而来。 一片汹涌的雪海,覆着风中傲然挺立的劲竹,修长的的竹节,明灭间是参差点缀的斑纹。这是南幽特有的凝光竹,属于斑竹的一种,在夜里映着皎洁的月色,斑点处会发出鱼鳞明珠般的光华。 两个丫头各执一边,将画毫无保留地坦承于她的视野中。 雪,竹,还有地上的乱石。明媚的阳光下,画中之景却鲜活如飞。 论笔力之精妙,意境之广远,墨廿雪承认,她由赝品来窥测洛朝歌是个错误。坊间的赝品连形态都是粗糙的,更莫说神韵。 左侧,有一行题字。 七言—— 只道风雪是故人。 他的字和他的画一般的风骨遒健,峥嵘间不见指点江山的霸者之气,若是名家细品,大约能看得出这位三殿下隐约想要藏住的一丝出世的味道。 “只道风雪是故人?”墨廿雪玩味这句话,“这个‘故人’倒真是奇了怪了,我以前听说过几位风雅名士,或梅妻鹤子,或爱菊成痴,原来这位三殿下,喜欢的是‘雪’和‘竹’?” 她点点头,再附加一句:“还是我们南幽的竹?” 这种竹在北夜半根都寻不着,两国隔着的那条河,可以说隔了不少的物种。 沧蓝也想过这个问题,她顿了顿道:“这个三殿下动辄失踪几个月,说不定曾经私下来过咱们南幽呢,他喜欢南幽的竹和雪……”话到这里,才想到犯了公主的忌讳,掩唇不说了。 墨廿雪眼珠转了转,让两个丫头把东西收好,趁她们卷画之时,喃喃道:“这个沈二出手果然大方,不过,这么好的东西为什么不送给我呢?”语气中好像有一分懊恼。要和自己的丫头们抢东西,未免显得…… 沧蓝和浅黛收好画,对望一眼,私下里偷笑出声。 她们的笑声飘入墨廿雪的耳朵,她立时涨红了脸,拍桌而起,“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会作画吗?本公主也会!” 见两个丫头的笑容有愈演愈烈的趋势,墨廿雪更加恼羞成怒,“给本公主研墨,我即刻便成一幅画来!” “这个……”沧蓝一手捂着樱唇,笑吟吟地答道:“公主自有才学,不过向我们两个小丫头证明没用啊,公主难道忘了,再过几天是什么日子?” 四月十五,有灯火会。五月十五,则是太学的学子们出游写生的日子。 墨廿雪在太学悠哉悠哉地混了三年,这是第三个年头,前两次写生的时候,她硬是从“写生”变成了“写真”,从头至尾,宣纸上只留下了一个清润公子的剪影,她画笔生疏,而且不精技法,更加描摹不出温如初的神韵。弄得方儒面色不佳,也让墨汲啼笑皆非。 这第三回,“本公主就画个凝光竹回来给你们看看!” 凝光竹是南幽独有的斑竹,外形秀美挺长,竹叶清香如墨,难得的是在月光下交互溶溶的雪白莹辉,令人心驰神往。文人骚客的笔下,以凝光竹取材的墨画文章不胜枚举,确实在南幽人看来,已没什么新意。 所以墨廿雪以前从来不动“玷污”它的的念头。 但是,洛朝歌珠玉在前,她杠上了。 不过世事无常,墨廿雪没想到这两个小丫头这么吃里扒外,也不知道哪里来的本事,回头就把这事给沈阙转达了。墨廿雪祸从口出,后悔不迭地等来沈二公子的回音:“期待公主你的《凝光竹图》。” 真惊恐。 这一日墨廿雪的脑子里只剩下了画画这件事,夜里躺在软榻上,拉着被子,温暖舒适的香帷中,视线渐渐朦胧,恍惚里有几道模糊的影子在脑海之中一闪而过。 是谁,曾牵着她稚嫩的手,教她用树枝在春泥上划下一道一道隐约的印迹,小小少年,笑意回首间荼蘼如烟漫山璀璨…… 真是很久远的记忆了,久到她习惯了不想也淡忘了,今生,负她的第一个人。 第15章 深锁春光一院香 墨廿雪的上头有七个兄长,自从她出生以后,她这个唯一的公主就备受宠爱。 七个哥哥,一个妹妹,宠爱的方式千奇百怪,简直堪称奇葩。说句不好听的,墨廿雪从小就被猪一样喂,猫一样逗,时不时像只爱犬一样被拖出去遛。 这几个哥哥除了被幽皇墨汲委以重任的老大、老二以及老五以外,其他的从小就是皮蛋子,斗鸡走狗之事没少做,糊弄亲妹这种事更加是做得得心应手。 尤其在墨廿雪将满十八的这一年里,这几个哥哥,成日里跟她说话,离不开“嫁人”两个字,暗中搜罗了幽都所有富贵子弟的名册,挑肥拣瘦,最后只留下了不到十个。 “哥哥们,我有喜欢的人。” 墨廿雪说这话的时候很无奈,她甚至摇头数落他们:“你们一个个,内宅里大房叫、小妾跳的,自个儿的屁股都还没擦干净呢,管我的事儿倒一个比一个勤。” 老三一听不乐意了,“阿雪,这你不能这么说,你也老大不小了,自个儿的婚事早该操心了,哥哥们也是为了你好。就你看上的那个……那个温、温什么来着……” 遭到了墨廿雪的一阵白眼:“温如初!”她咬牙切齿。 “哦对,就是温如初。”老三语重心长,“这个姓温的小子一看就是个花拳绣腿病秧子,家门也低,将来你要是嫁给了他,他拿什么去爱你护你?” 年少时总以为自己看上的是最好的,好得如深海明珠,如天边云翳,总是捧着一颗虔诚的心赤忱而对,容不得半分蒙尘。墨老三的建议是好的,可是在有情人的耳朵里,却是恁的霸道刺耳。墨廿雪抖着一身的刺,从他的风流事说起,把墨老三扎得从此以后噤口不言。 如今十八岁生辰将近,就算墨廿雪想刻意忽略,也挡不住一班大臣们如狼似虎的看着她像看自家儿媳妇似的目光…… 这日她自己就梦到被一群老臣们追着要她上他们家做媳妇儿,他们争得头破血流,最后脑残地决定:把自己的儿子全部送给她当、面、首! …… 这个噩梦吓得墨廿雪一身冷汗。 醒来以后,趁着夜色还深、月光还凉,她披上淡素色的牵丝银锦斗篷,走出雪海阁。明月如霜,月下晚花梨树道道婆娑,似漾起一池晶莹斑斓的星辉。 薄汗冷透,她把头扬起,天边的一抹缥缈的云彩,晕绕在明月周遭。此日,已是五月十三。 已经到了夏日。 “公主,你怎么出来了?”执意给她守夜的浅黛坐在石阶上,打着瞌睡,撑着懒腰,睡眼惺忪地问。 墨廿雪把自己的斗篷紧了紧,“我这里不需要人守夜,你赶紧回去睡觉吧。” “哦。浅黛告退。”浅黛确实困了,没说二话,就提着一盏灯笼碎步走了。 这个晚上,她一个人看着花树,独自坐了很久。成年之前有很多心事,她想了很多。 第一个想起的,是温如初。 世味年来薄似纱,谁令骑马客京华。对于偌大的幽都而言,温如初确实远来是客。 他是名扬天下的大儒温方世的独子,许是腹有诗书气自华,温如初从小便风仪出众,那一年他来幽都,骑着一匹白色神骏的长鬃马,乌发飘然,风拂青衫,眉目淡然而雅,宛如一卷水墨淋漓,一阕清词婉转,倾倒了满城尖声嚎叫的女子。 墨廿雪就是在人群里多看了他两眼,从此决定:就是他了。 越是了解接近,就越是觉得他才华出众、他俊逸不凡,总之,墨廿雪觉得,整个幽都只有他最顺眼,最堪与自己相配。 但凡是她看上的人,总是不惜一切代价去争取。纵是出尽了洋相,落尽了颜面,也没什么大不了。为了接近他,她甚至答应了墨汲去太学,本来,她是对那些经史子集讨厌极了的。 温如初对她的态度始终恍如路人,客气疏远,甚至,眼眸里根本就没有她的影子,哪怕一丝一毫。 追累了,她就带人堵着他,把他堵在巷子里,一排人站成一个一字,她就在他面前,自己都觉得有点不知羞耻地伸出双臂,拦着他,质问:“温如初,你凭什么不喜欢我?” 那人慢悠悠地放下书袋,轩眉淡淡上扬,眼色波澜不惊,“我凭什么要喜欢你?” “……”墨廿雪被堵得哑口无言。 凭什么呢?凭她是公主?这个理由太俗气,而且有种欺负人的感觉。 她琢磨着很久,他就一直不远不近地站着,看着,等着她琢磨,最后,墨廿雪强撑着自己的下巴,犹犹豫豫又强打镇定地放出豪言:“就凭本公主从来不轻易捧出来的一颗真心!” 仿佛听到了某个笑话,她似是看到了他唇角微不可查的一个上扬动作。登时犹如万丈玄冰倾颓,砸得她肌骨俱僵。 温如初人如其名,何时何地,你与他之间的相处,都美好得如同初见。 他从来不会讥笑某个人,所以墨廿雪在那一刻,心情糟糕透了。 只听他从容的一道声音,如穿雨帘而来,空灵而悠远,“公主,我不接受不明不白的真心,等你弄清楚了再说。”他走了。 绕过墨廿雪,坦荡从容地走了,可是,他没给她哪怕一个回眸。 “我的真心,哼,我怎么会不清楚?”墨廿雪嘀咕一声,然后笑起来,“我才不会轻易放弃!” 她憨傻得冒着傻气,一个劲儿地跟着他,追逐他,可是温如初太完美的一个人,喜欢他的、追逐他的足以组成一支声势浩大的娘子军。没有道理,他会把目光放到她的身上。 墨廿雪长得勉强,面相和身形,都只能算勉强。一般男人,都喜欢美人吧? 想温如初的最后,是落寞。 每一次想到他,就会觉得落寞。明明是喜欢一个人,为什么总会这样,面对他时无所适从,恨不得找地方躲起来呢?为什么喜欢一个人,而那个人带给她的感觉,从来没有快乐、欣喜,反倒都是一些求而不得、一些自卑的消极情绪呢? 然后,她想到了自己的一些同窗。 她们的学堂,最有可能成为她夫婿的人,都在这里边。若是说这里的一些记忆的话,在沈阙来以前,基本只剩下了对温如初的执念与追求。 不过沈阙这个人倒是挺有趣的。她摸着脸蛋,想着想着突然笑了出来。 她不知道的是,某人今天晚上,出奇地,竟睡得格外香。不知道梦到了什么。 翌日就是五月十四,是个朗朗晴日。 方儒一改常态,放弃了《礼记》,他拿起教鞭,一脸沉郁沧桑:“同学们,太学里新来了不少的大儒,他们,是个顶个的多才多艺啊,老夫一把年纪,一生教书育人,从来没有遇到过像你们这么顽皮的学生,好在……” 他话一顿,转眼间语调无限拔高,陡然间雄赳赳地挺胸抬头,傲骨嶙峋,且道:“这群先生们,有武将出身,有屠户出身,有——这个打铁出身,不比我老骨头不禁摔,这群人可谓文治社稷、武定乾坤,他们曾言,一生郁郁不得志,难得见到这么多显贵子弟,非常乐意以后与大家交流切磋。” 武将、屠户、打铁……这都是什么人啊? 一个个学子瞪大了眼睛,乌溜溜的,写满了惊惧。 唯独温如初继续保持着他的翩翩风姿,沈二公子咬着牙,在底下已经把自己的毛笔差不多要折断了。 这个效果非常好,方儒想手舞足蹈,却还拼命克制自己一颗激动的农奴翻身把歌唱的心,握着教鞭的手激动得颤抖,他不疾不徐地道:“今日,我们便来学习《易经》。老夫我才疏,对于易经钻研得不深哪,今日粗浅讲一点,就待明日大家出游写生以后,再由那位屠夫出身的夫子给大家讲解吧。” 他看起来是在自说自话,但在这里,整个场子都是他的。 无数根心弦被牵起来又落下,然后再被狠狠地一揪。这方儒磨人的本事见长了,看来太学里许是真的来了什么了不得的人物。墨廿雪也在思量着她父皇从哪里找来了二十个奇葩。 当晚散学以后,墨廿雪就跑到幽皇墨汲的宣勤殿外请见。 待墨汲知晓了爱女为何事而来之后,他摸着一把青色胡须,笑得眯起了眼,“丫头啊,朕找的这些人,虽然都不是什么全才,但他们在经史方面却是各有所长,尤其,他们每个人都精于拳脚。” “父皇你要他们精于拳脚干什么?”墨廿雪一点儿也不喜欢动辄言武的莽夫。 “方儒实在太弱了,一把老骨头,也经不住你们瞎折腾,朕找了几个能折腾会折腾的,随你闹吧。对了,朕还给了他们一人一个令牌,必要时打板子什么的,由他们,朕概不过问。” “……”墨廿雪要哭了。 “您真的忍心,让他们来打我板子吗?一群粗人,下手没轻没重的。”她来软的。 墨汲微微一笑,“朕有什么不忍心的,你放心,在这宫里头,什么灵丹妙药,父皇早都给你备好了。”说罢,还老神在在地拍了拍胸脯。 “……” 第16章 出游写生趣多多 天公作美,出游的这一日仍然是阳光晴柔。 太学子弟身份显贵者不在少数,加之又有了先前公主和沈二公子遇刺事件,墨汲直接支了一队禁军,连伙紫明府众人一同守在南山山脚,学生们带着笔墨画纸,在如茵碧草上扎了几个驻地,拼上了方桌,开始临摹。 南山的落叶乔木生得密密匝匝,叶间似毫无缝隙,油绿柔条纷纷冉冉地垂落,引渡下一点一点斑斓碎金的亲吻。不知不觉,时已至晌午。 今日来的五十几个学生,个个兴致都不错,画了一上午的画,又兴高采烈地去花间拼酒,甚至有人效法前人曲水流觞,也是一番风雅韵事。倒也有不怕死的把自己的画作拿给方儒评点,方儒没说多的,简单指了几处,一褒一贬,也没说得很难听。 温如初绘了幅银杏树图,他是携了染料有备而来的,黄晕随意泼洒,高下纵横。他在一边提笔作画,墨廿雪就故作偷艺的姿态凑上来看。只不过,看的是人还是画,那就不得而知了。 “如初,你画得真好看。” 温如初的眼眸始终凝着他笔下的水墨迤逦的画卷,不动声色。 墨廿雪眼珠一转,突然钻到他右侧,趁他点墨之时劈手一把,夺下了他手里的霜毫。 翩翩公子终于皱了眉,“公主,还请还来。” “还给你可以,不知道温公子你能不能答应我个事。”墨廿雪慧黠地眯着眼,威胁他。 温如初回头俯身,自己的画作还差一点点睛,偏生却着了这个公主的道儿,他无奈,长叹一声:“公主你要我帮你什么?” 墨廿雪从他身后走过来,绕到他身前,隔着一张桌的宽度,与他四目相对,“我想让你帮我画一幅《凝光竹图》,送给我,你还要承认,那是我画的。怎么样,是不是很简单?” 没了这支笔,温如初照样可以借笔来完成这剩下的一笔,只不过这个公主顽劣,他若是不答应,她可能会撕了这副画作。 他心里担忧这一点,面色却仍然疏远得透着一种陌生,“为何要我代笔?” 墨廿雪眨眼,“因为我近日得了一张洛朝歌的真迹,一时夸口说我能胜他,但是现在不想让别人看了笑话,所以……” 她这一顿很巧妙,但该表达的意思已经表达得很清楚透彻了,说完以后,她安静地撑着桌角,清澈的眼波转悠着两片水色,等待他的回音。 温如初深吸了一口气,然后,他淡漠地瞥眼,“公主,你这是强人所难。” 温如初他说她强人所难!画幅画而已,他连这都不肯? 就在她嘟起嘴要使性子的时候,温如初卷上画轴,一边卷一边道:“洛朝歌少年成名,如今已是书画名家,可天下又有谁人不晓,他笔下着墨最多的,便是南幽的凝光竹?早已臻入化境之作,公主,这个恕在下无能为力。” “……” 从来没有见过如在神坛的温如初这样夸赞某个人。墨廿雪呆住了。 与所有人的热闹都不相称的,就是秦婉兮孤孑一人,坐在一株紫叶李树下,一个人拿着紫中沁红的树叶,孤寂地看着那群来往嬉闹的人。 那日白隐梅约她在落红坡会面以后,她真遂了白隐梅的心思,把自家的账簿偷出来借给了她。白隐梅高傲嚣张,但却真没骗她,借了看了一天,隔日便将账簿原物送还了,没有丝毫不妥之处。 这件事暂时放下了。白隐梅也守信用,没有把她私下爱慕宋玦之事捅出去,若是弄得人尽皆知,她的父亲不知道会怎样愤怒和失望。 “我就猜到你会在这里。” 身后一道冷笑的声音,如毒誓般让人畏惧,秦婉兮纤弱的娇躯一颤,这声音真的是太过熟悉! 她还没说话,就被人捂住了口鼻,“呜呜”挣扎了一下,紧跟着后脑受到重击,眼前一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秦婉兮在太学里的存在感真的太弱,以至于甚至有学子提起她来,也不晓得对应的是哪一位。她消失了一个下午,竟然没有一个人关心过、在意过。 他们自得悠哉地烤肉吃,把这写生的日子当成了野炊的日子。 方儒见他们玩得高兴,也没有阻止,反正明日来了新的先生,他会更放心的。今日最后的美好时光,让他们自去享乐吧。 宋玦和林复二人分食,一人拿着一只兔腿狼吞虎咽,全然不顾自己贵公子的形象,林复擦了一嘴油道:“这个时候,大哥竟然不在,真不会享受生活!” 话音刚落,宋玦指了一把不远处正在说话的公主和温如初两个人,他淡淡地啃着兔腿道:“你觉得大哥会留在这里受虐?” “唔,也是。”林复想想有理,但转眼见着日头渐西,“可是大哥走了很久了,你看这群人,都在吃肉,大哥他不会饿的吗?” 宋玦环视周遭,果然一群人在津津有味地撕肉烤着吃,他站起身来,将未啃完的兔腿扔在地上搁的盘里,“这样,你在这里继续烤,我去找他。” 这等一个人独享美食的肥差,林复赶紧笑眯眯地点头。 黄昏抹匀了水面,清风徐来,山光水色交相辉映,巉然的一片碧峰之下,宁静的湖泊染了夕阳的橙光,雾色氤氲而起,四下安谧如画。 一道白色纤长的影子穿过扶疏的竹影,慢悠悠地似在欣赏踱步。 当他的目光看到山脚下丛生的一片凝光竹后,突然停滞不前,弯着薄唇迎了上去。 这片凝光竹生得正好,正当年华葱郁时,碧绿的竹节,修长挺拔,如记忆里一般的翠色|欲滴。他抚着竹节凝思,不知道想的什么。 最终还是没能忍住,从书袋里拿出了一副卷轴,找了一处最平坦的地,平铺下来,执笔作画。 最平坦的地势也终归咯着泥沙碎石,他画得不很如意,虽是一挥而就,然而最终也只能算作勉强,他在旁侧题字写道—— 辗转间,轻谩负词工。娥眉螓首何处觅,独向黄昏泣残红。年华更匆匆。 墨迹未干,就这么提了起来,对比眼前的茂盛蓊郁的竹丛,摇头不言。 “沈阙,你在这里?” 他一惊,拿着墨迹尚晕的画回身,正见方儒含笑而来,画已来不及收,唯有扯出三分苦笑,“先生,您怎么也在这里?” 方儒负着手,徐徐走近,“为师我也是觉得甚是无聊,趁着清风正好,四下来走走。怪道今日不见你踪影,原来藏身此处?”说罢瞟了眼一畔的斑竹,笑得好不畅怀,“怎么,你写生写到此处,原来是想效仿北夜的那个三皇子?唔,这个,可有点难度啊。” “咦,你手里拿的,是你方才画的?”他劈手就要夺了来。 沈阙后退避让,急急道:“先生先生,学生才疏,不敢卖丑。” “哎,这话就说得不对了,这有什么。”方儒皱眉驳斥他,“方才林复那个八爪怪物都拿来让老夫瞧来着,老夫不信,你的还能丑过他的怪物去。” 话说沈阙真是想提醒他,上次他也信心十足地品评他的字,说什么“天底下没有更丑的”,结果第二张,差点就气晕过去了。 方儒得逞地把他的画作抢到了手,咧着一张嘴摊到面前,却没看了几眼,登时脸色都绿了,笑凝在唇角,“你……你……你画的什么?” 沈阙委屈,“凝光竹。” “哦?为师以为,你这镰刀倒画得真是惟妙惟肖!” “多谢师父夸奖!”沈阙摸着头笑。 “你听到我哪句话是在夸奖你?”方儒恨铁不成钢,一根颤抖的指头指着地上的画,“还有,你还题字,你写的这是什么玩意儿?蚯蚓爬似的,一个都不认得!” 真是,刺激得他一身的鸡皮疙瘩。 看方儒一脸嫌弃,沈阙晓得自己又被批评了,委委屈屈地解释道:“可是,学生说了,自己才疏学浅,不敢给先生看的啊。”是你非要抢的嘛。 “你你你,你还强词夺理!”方儒气煞,指着沈阙愤慨地说不了话,最后满面沧桑地走了,“沈大人一世清名,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儿子……唉,苍天之妒,何以拒哉!” 沈阙找到了,他无辜地耸了耸肩,跟着方儒往回走。确实,他离开是不想看见墨廿雪一直黏着温如初,可他之所以走了这么久,真相只有一个—— 他迷路了。 最远的时候,他走到了另一座山…… 算了,黑历史就不想说了。 待回到大本营,沈阙当先看到林复,墨廿雪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没再黏着温如初了,她和林复一起坐在地上烤肉。看她一副流涎的馋样,沈阙有点好笑。 他走上前去,林复翻着手里的木棍,看到他,顺口就问了句:“哎,大哥,你怎么回来了,没看到宋玦吗?” 墨廿雪欢喜地把一只鸡腿递给他,沈阙接过手,闻着香边答话,“没有,我跟着先生一路回来的。” “不对啊,宋玦也去了这么久了,这转眼天都要黑了,他跑哪儿了?”林复皱眉自言自语,心里隐隐约约有一丝不太好的预感。 墨廿雪睁大了眼看着沈阙把那只烤焦的鸡腿咬了一口,她兴冲冲地问道:“怎么样,好吃吗?” 沈阙看她一眼,就知道这是她烤的,心思一转,他咧嘴笑道:“好吃。” “真的啊。我就知道!”墨廿雪笑语嫣然,抓起盘里的另一只鸡腿撒丫子就往温如初那跑。 被石化了的沈阙…… 算了,反正那也不是他的真心话。温如初不吐了才怪! 第17章 春光无边被撞破 沈二公子隔得老远,也能看到那边墨绿的老梧桐树下,青衫淡扫的幽都公子客气有礼地婉拒了公主的“好意”,他哼唧一声,扭头见林复仍在翻烤食物,他推了他一把,“不是担心宋玦的吗?” 此时林复一派凛然正色道:“我想通了。” “哦?想通什么了?”沈阙挑眉反问。 林复突然咧嘴贼贼地凑上前来,手掌遮掩着低语:“大哥,今日紫明府的人来了。” 这种情况,通常少不了那个幽都第一美人烛红泪。宋玦不定早就巴巴地上前媚好了。 不过,沈阙一手将他的头颅挥开,然后指着对岸道:“不妨看看那里是谁。” 林复怔了一下,他顺着沈阙手指的方向望去,隔着一条水光粼粼的小河,对岸一袭红衣如火的女子,绡纱挽迤三尺余,银色的软鞭在夕阳西下,光芒柔软漾如鳞尾。可她是孤身一人,茕茕而立。 也就是说,宋玦根本没在找她! 这漫山遍野都是碧树,山势又连绵起伏,要在这里藏一个人太简单不过,而要在这里迷路,也真是太简单不过。 沈阙问了一句:“宋玦是路痴吗?” 这个时候的林复,心里不安的预兆愈发浓烈,闻言反问道:“大哥你难道忘了,小时候我们三个一起来南山捉兔子,我和你后来困在林子里走不出去,还是宋玦带我们回家的,他怎么可能是路痴?” 沈阙噎住。好吧,他确实不知道这个事。 终于还是坐不住了,沈阙看了眼这个即将黯淡的天色,余人也都在收工,他撑着地起身,嘱托林复:“现下四周已暗,估摸着是要回去了。不过别担心,这里有紫明府和禁军护着,应该不会出什么大事,我们先通知先生,带着禁军一起去找。” “好。” 得知宋玦失踪了,方儒当即大惊失色,召集了所有弟子清点,发现少了两人,除了宋玦还差一个,大伙儿半晌没有想起是谁。 直至墨廿雪扫视了一圈女弟子,失声道:“秦婉兮不见了!” 那个总是被忽视无人理睬的秦婉兮。 太学子弟面面相觑,眼神有些复杂,墨廿雪想到一个人,她走到白隐梅跟前一把拽住她的手腕:“你看到秦婉兮了吗?” 白隐梅眉尖若蹙,不悦地扬起红唇,“公主,你这问话有点奇怪,秦婉兮不见了,和我有什么干系!” “少装蒜了,你和她一向不睦,这件事你若没掺和,我才不信!”墨廿雪厉声反驳,攥住她手腕的手更紧了紧,她是练过武的,手劲儿比一般女子大,白隐梅奋力挣扎但也无济于事,疼得“嘶”一声叫唤。 温如初淡淡地劝阻她:“公主,现下当务之急是要找人,而不是咎责谁。” 他向来冷静而理智,人群静下来,方儒负着手长舒了一口气,然后吩咐道:“人没找到之前,暂时不能让宋大人和秦家知情。沈阙,你去对岸召紫明府,林复,你去山脚西面找禁军的李校尉。余下的学生,派分三路,一路留守原地,两路从南北两边上山,开始寻人!” 关键时刻,方儒还是体现了镇定自若的老姜风范。 学生们迅速行动起来。没再有多余的话。 沈阙依言去找紫明府的差役,但跑出十几步,突然脚步一停,回头时,公主已经黏着温如初往南面而去了……他就知道不能回头。就算是这种时候,她也会义无反顾地跟在那个人身后吧? 这一池碧水蜿蜒而远,沈阙走到视野开阔之地也没发现尽头,暗骂一声:方儒这个老头子果然靠不住,让本公子绕着河过去,腿不得跑断了!找个有轻功的过去多省事儿! 长呼一口气,真是无可奈何,伸掌在河里捞了一点水净了手。起身丈量了一下这条河的大致宽度,也就不过七八丈远,他凝神提气,脚下一点,便腾空而起。 这个燕子掠水式轻盈曼妙,足尖在水面点下三道浅浅泛起的波纹,不过顷刻功夫,已经轻飘飘地落在了对岸。 安全着陆,沈阙拍手一叹:“关键时候,还是要靠自己。” 不料一言声尽,鞭风陡然扫来,劲大势捷,从身后直击他的后脑,沈阙没猜到是谁,但危急关头也不需要知道是谁,腰后发力,便凌空一翻,跃到了那人身后。红裙银鞭,在幽都没有第二个人。 “烛姑娘!” 烛红泪一鞭后飞,快准狠地甩来,这一鞭本来是试探,果然被沈阙轻巧地攥入了手心,沈阙扯着鞭子与她对峙,“烛姑娘,何故轻易动武?” “你到底是谁?”烛红泪清冷反诘。 沈阙轻笑,“这难道不是明知故问么,我是沈相家的老二,沈阙,字玉白。” “沈家的二公子不学无术,武艺不精,在南幽也是登徒子之中的佼佼者,可我今日才知道,沈二公子原来你是故作姿态,说,你到底有何目的!” 美人轻叱,凤目微凛,红衣招摇曳在晚风里。 一片碧绿的叶落到她的香肩上,沈阙突然扬唇含笑,放下她的鞭子,两步走上前,替她拿下树叶,烛红泪抿着似火红唇,眸中怒意隐隐,却听他促狭道:“在下确实是个登徒子。不过烛姑娘,我从来没说过我不会武功啊。就算我说了,难道,这个违反了南幽的律令,让你烛大人看不过去,欲将我绳之以法?” 真是巧舌如簧!烛红泪一记云手将他逼退,声音冷冷:“说,对岸出了何事?” “有学生不见了。”沈阙突然正色起来,“烛姑娘,我是奉先生之命来找你出手帮忙的。” 烛红泪没做推辞,“我即刻去叫人。” 她转身欲走,却被他拉住了胳膊,烛红泪一惊,第一次有男人如此大胆,她劈手要拿鞭子抽他,却听他说道:“烛姑娘,这件事,麻烦你不要说出去。” “好。”他的手放下去很久,她才似是慵懒地答应了。 但是连她自己都不懂,她的心软,是否只是因为他一声与众不同的——“烛姑娘”? 本是清冷绝色的红衣佳人,却在撞上那双熠熠带笑的桃花眼时,心底里乱了方寸,便心魂不属般答应了不该答应的事。 即便发动了禁军和紫明府,在这偌大的南山找人依旧不易,山上的坑洼陷阱众多,说不定宋玦和秦婉兮是哪只脚落空滚入了哪个坑。 天色已暮,林间缥缈而起星光和雾色,疏淡婆娑的树影覆下片片阴沉。因是白日出游,所以只为防不测带了一点根本不够用的火把,好在是抱团前进,也出不来大事。 东西南北四路人马很快在一侧临近山顶之处汇合,各自通报讯息,都是无果。 夜色如墨,火把下的红衣美人,身后跟着已经一身狼狈但仍然笑意朗朗的沈阙。两个绝色,看着如斯般配。不知道为什么,一看到素日里频繁讨好自己、与自己亲近的沈二和别的女人站在一起,墨廿雪心里总有种失去了什么的无措感。尤其,他们简直般配得碍眼! 她站在温如初的身后,突然不想出来。 “烛大人,不如再交换方向反下去找?”李校尉跟烛红泪建议。 找人要紧,烛红泪没多言,只颔首道了声“好”。 诸人交换位置决定再找一趟,沈阙跟墨廿雪错肩而过。墨廿雪心里头急啊,虽然现在时候不对,但是:沈阙,还能不能愉快地做朋友了?你不知道我最讨厌的就是这个女人啊?所以,你交朋友,主要还是看脸的对不对?泪目…… “公主。” 墨廿雪一惊,回首时,不知何时他跟上来了,白衣上沾了草屑黑泥,但双眼却明亮如星,唇畔似笑非笑,仍是一副看着让人想揍的贱模样。 莫名的心情好了起来。她正要夸口表扬一下沈阙,却不曾想到,人群里突然响起了一声尖叫—— “啊——” 这女子的声音足以让所有人都注意到,不知她是否有了什么发现,李校尉匆匆赶去,循着声找到了摔在小道边的白隐梅,“怎么了?” 白隐梅的小腿被树枝勾住,尖利的顶峰如刀刃,划得她留下了一道血口,鲜血正汩汩地往外冒。 李校尉碍于男女授受不亲,便让太学的一个女学生找丝绢替她先包扎,这种伤口虽然骇人,但不过只是一点皮外伤,暂无大碍,他起身欲走,忽听白隐梅又是一声尖叫:“啊!那边,那边好像有人!” 一听有人,李校尉心神一动,冲远处喊道:“多拿几个火把过来!” 沈阙和墨廿雪对视一眼,跟着几乎所有的禁军蜂拥而至,火把集中,登时照亮了白隐梅身处之地。是一片倾斜的缓坡,枯木横生,落叶积了几层,泥土松软。 李校尉接过一人递过来的火把,蹲下来往前一探,火光的映照下,两个人影登时清楚起来。 这一看,李校尉登时脸色煞白。而同样的,所有人都看到了这一幕,都是脸色一白。 那坡下,衣衫半解地躺着两个人,一男一女,发髻松散,云鬓弥乱,甚至飘着一丝淡淡的酒味。 女子被压在身下,松垮的衣物之中露出半截大腿和一整只印满红痕的手臂,脸色酡红,胸前的衣襟也大敞,幸得春光被男子覆住。男人的那双手搂着她纤细的柳腰,嘴唇亲吻着她精致的锁骨,场景姿态极为暧昧…… 这亲密的不省人事的两个人,便是让他们苦寻了一个时辰的宋玦和秦婉兮! 所有人都呆住了。沈阙的一只手已经不自觉地伸了出来,挡住了墨廿雪的视线。 第18章 千古艰难惟一娶 李校尉半生戎马,也没见过这阵仗,竟然在众目睽睽之下窥见…… 他在看清楚的第一眼,就迅捷地扭过身,对白隐梅身边的女弟子道:“找一男一女,把他们分开。” 不用找墨廿雪和沈阙已经上来了。 虽然一肚子疑问,但是墨廿雪忍着,咬着牙钻入枝斜叶落的小缓坡,将一根捡来的粗壮树枝递给沈阙,“我蒙着你的眼睛,你把宋玦拉开。” 实在是,宋玦的上半身几乎不着寸缕,沈阙自己也看不下去了,他倾着身半蹲下来,墨廿雪绕到他的身后,两只手捂住他的眼睛,“用棍,动手。” 沈阙握着这根树枝深呼吸,“公主,往左还是往右?” 她的一双柔软的馒头似的小手就捂着他的双目,贴着温暖,送来细腻的触觉,沈阙的嗓子有点干,他嘴上是这么问,可是心里已经跑题了。 “往右……”墨廿雪指导他,沈阙的木棍小心翼翼地游移过去,却不慎,一下戳在了宋玦的腰上。 这一下力道颇大,直接把宋玦戳醒了。 沈阙大惊,赶紧扔了树枝,墨廿雪更是倒退了两步。 浑身瘫软的宋玦意识朦胧,他信手支起身来,却觉得底下触觉不对,他撑着地,入目间是雪白的两片玉峰,视线不甚清晰,他揉了揉眼,火把的明黄光亮之中,他终于看清了…… “啊!”宋玦惊得一屁股坐到地上,紧跟着迅速把自己的衣服拢上,以袖掩面仓皇欲逃,然后,便又瞧见了面前站着的乌压压的一片人…… “这……”宋玦莫名所以,有口难辩,见火光里沈阙的脸色也复杂难言,他皱着眉,惶急地问,“大哥,这是怎么回事?” 沈阙偏着头,小声叱道:“我还想问你是怎么回事……宋玦,你有没有脑子,你竟然……”竟然如此轻而易举地被人算计了。沈阙往白隐梅的方向看了一眼,她仍然坐在一旁,在女弟子的搀扶下慢悠悠、费力地正欲起身。 在宋玦退开以后,墨廿雪第一时间冲上去,去唤醒秦婉兮,她先给她穿上里衣,外边的披帛和纱衫已经被扯烂,沈阙赶紧将自己的外袍脱下来,“公主接着!” 墨廿雪将沈阙的白袍罩在秦婉兮的身上,探她的鼻息,均匀而深长,应该没有大碍,只是晕迷过去了,身上虽然有各种吻痕,但翠罗裙依然完好无损,可见宋玦并未真对她做什么禽兽之事,只是…… 至此以后,秦婉兮的名节彻底毁了。 这样的大庭广众,这样的,避无可避,不堪的一幕落入了所有人的眼。 她往外喊道:“素兰,青青,你们两个过来,把她先带走!” 太学女弟子之中走出来两人,被公主命令了,也是不得不遵从,可是在她们心底,秦婉兮已经是个不贞之人了,她们不甘不愿地托起秦婉兮,眼底一派嫌恶与鄙夷。搀着她往外先退去,人群迅速分道让开,仿佛是谁都怕沾了秦婉兮的一片衣角。 李校尉按着腰间悬着的剑柄,对两个属下低语道:“先通知紫明府和其余学子,说二人找到了。” “是。”两名禁军小头目抱拳致礼,便告辞而去。 墨廿雪吐出一口浊气,看着地上坐着的颓唐的宋玦,直恨不得一掌盖在他的脑门儿上,“到底怎么回事,你说啊。” 宋玦满眼的懊悔,除了懊悔,他似是神智不清地痴笑了起来,沈阙过来把他拉起来,宋玦推开他,靠着一根树干起身,望着这举着火把的目光灼灼的一群人,他甚至希望自己能有秦婉兮的好运,可他为什么要醒过来? “我是被算计了……”宋玦孤身而战,只能最后竭尽全力地解释,“我方才在树林里被人打晕了,然后就什么事都不知道了。” 鸦雀无声的众人。 白隐梅已经回到了人群之中,她神色如常,既没有火上浇油,也没有出来为他们辩解半句。 沈阙对李校尉拱手一礼,“李大人,此间事,暂交给沈阙处理,天色已晚,李大人领队先走,我们后脚跟上。” 当下这局面过于难堪,李校尉没说多的,颔首之后率诸人离开。 一行人遥遥而行,宋玦跟着队伍后边,萎靡不振,一路上喃喃自语,沈阙出声打断他:“不管你解释多少,说得多明白,都不可能还给世人眼中的秦婉兮一个清白了。这件事,躲不掉的,你还是早作打算。” 宋玦猛地脚步停下,瞳孔一缩,“你要我做什么打算?” 沈阙直白地建议:“娶她。” “不可能!”宋玦暴吼。宋玦努力了这么多年,才终于说服父母让他能在婚姻之事上有一丝做主的余地。可他对秦婉兮没有任何男女之情,今日以前,他本是打算此生与她都不交集了的,他本是决定了不论以后她遇到何种事他都置之不理了的。 一朝突变,措手不及。 “那你要怎么办?”沈阙的声音也拔高了,“这件事关系到秦家和宋家,由不得你!” “那我也不会娶一个不合心意的女人!”宋玦几乎濒临崩溃边缘,额上青筋暴起,深夜的凉风里汗滴如雨。 沈阙没有想到一向看似好商量的宋玦,在这件事上竟然如此固执,他再想劝,却被墨廿雪拉着了胳膊,“好了好了,一切事情等秦婉兮醒了再说,阿阙,你先让他静一会儿。” 事实上沈阙也没有觉得宋玦会薄情寡义地真就弃秦婉兮于不顾,他镇定下来,瞥了眼喘息连连眸中一片死水岑寂的宋玦,便任由墨廿雪往前拽去。 一脸颓丧的宋玦,亦步亦趋地跟在十丈远的身后。 墨廿雪拉着沈阙,飞步甩开他,回望一眼,他似乎已隐匿在雾霭深深处的星光微尘之中,墨廿雪长叹着,脚步放慢了,牵着沈阙的手也松了。 “这件事,你怎么看?” 在墨廿雪的认知里,沈阙是个走南闯北经过风浪的人,她也是希望他透过那些诡谲的世道人情看穿真相。 沈阙散步似的走着,摇头道:“我们怀疑的是同一个人,可是我们没有证据。” 沈阙和自己还挺有默契。她心想,然后反问:“可是,白隐梅和秦婉兮到底有何深仇大恨,她竟使出如此阴毒的法子,逼着秦婉兮成为众矢之的,再也上不成学,甚至,被迫嫁人?” “公主,你可真是单纯得可爱。”沈阙一语,透着几分取笑,几分戏弄,墨廿雪不知何故地脸颊发热,低着眉下来,目光微有躲闪,却听到头顶传来一个动人的声音,“为名为利,为,秦家的钱。” “问秦婉兮要的那个账簿,不正是如此么。” 是啊,为名为利。谁不如此。 晚间入宫门,墨汲将墨廿雪训斥了一通,便将她撵回了雪海阁面壁思过。 她并无过错,可是墨汲认为她强出头,沾染上了这件不堪入眼之事,幸得没有与秦婉兮一个鼻孔出气为她说情,否则必还要严惩不贷。 墨廿雪捧着一卷《女训》顶在头顶上,在雪海阁站了半个时辰,最后是墨汲派来的眼线站不住先溜回去了,墨廿雪才放松地把书扔在地上,揉着肩膀要死不活地让沧蓝和浅黛备好热水沐浴。 她洗浴之时不喜有人服侍,沧蓝侍候在香帘之外,听到里边安静得有点异样,便多嘴问了一句:“公主,今日,奴婢听说是太学里的学生出了大事?” 看幽皇这着紧的态度,只怕还与这位捣蛋的公主有关。 里边传来慵懒的声音:“没事,这件事你别管就对了。” 正如同后来沈阙所说的,宋玦终将会娶秦婉兮,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除了秦宋两家,谁也插手不了。 墨廿雪不需要趟这趟浑水。沈阙对她说的,就只有四个字——“事不关己”。 不关她的事,他让她置身事外。墨廿雪捂着双颊,突然觉得沐浴的水太烫了,烫得脸都热了…… 和她的境况大不相同,宋家此刻是狂风骤雨,秦家此刻是凄风冷雨。 秦婉兮跪在祠堂里嘤嘤哭泣,身后,落了无数道鞭子,抽在身上火辣辣的疼,秦篆打累了却不罢休,秦杨氏抱着他的腰,一边哭一边制止,却遏不住秦篆的失望和愤怒。 “打你这个败坏家门的不孝女!打你这个不知廉耻的不孝女!” 他两鞭抽下去,奋力一挣,将秦杨氏抖落在一旁,眼红着怒吼:“慈母多败儿!你瞧你生的好女儿!” 秦篆只得了一个女儿,却没再纳妾,可见对秦夫人的感情不一般,但他已然怒到了极点。 这个不眠之夜,月光是冷的,风也是冷的。在祠堂的大门落了锁以后,她只能孤孤单单地趴在没有一丝光亮的地面上,背后沁出无数道血印,却不敢叫它滴下来污了先祖的牌位。 咬着自己的小臂,伶仃单薄的如柔花般的身子瑟瑟地发颤。 为什么?她心底冒出来刻骨的绝望。为什么白隐梅要这般对她…… 宋玦。是她配不起的人啊,他不会娶她的,甚至都不会要她的,为奴为婢,他都不会看上眼。早知如此,不如一死…… 第19章 世间安得两全法 沈阙背对着一池粼粼荡漾的月色,纤白不染的月华色长袍,巾绦缱绻,玉冠风流。墨玉般的叶下,洒落缤纷翩跹的花瓣,如在轻舞。 沈阁踩着亭台林木的幢幢黑影而近,他抱着长剑,笑眯眯的称叹道:“你问我借了二十个人,但就凭这二十个人,南幽都的几个不明影哨突然被吃得死死的,一动都不能动了,虽不知你是如何做到的,不过我倒也真是佩服,难怪父亲大人总对你百般称赞。” 隔了片刻,发觉沈阙旋着手里的一根叶柄兴致不高,甚至丝毫没有理他的意思,沈阁将声一叹,道:“不是哥哥我说你,我的人你也该还回来了吧。” 闻言沈阙终于有了反应,他淡淡的眼波瞟了过来,“二十个人你也念念不休,太过悭吝!” “嘿,你借而不还,怎么反倒成了有理的那一个?”沈阁凑近两步,月光下,发现他的眉目之间恍有郁色,不由惊奇,“这又是怎么了?你说出来,哥给你做主!” “你这个‘哥’当得真称职!”沈阙又瞟了他一眼。 “我本来便是你哥,自然要对你多加照顾。”沈阁上去亲昵地勾住了他的脖子,“说吧。不过我丑话说在前头,我给你出头是一方面,但天底下拦得住你的事情恐怕没几件,要是哥我到时候帮不上忙,这个不要赖我。” 他还没说是什么事,这个沈阁已经在想法子先给自己找台阶下了。 沈阙翻了翻眼皮,不着痕迹地推开他,“行了别装了,我知道你在黑白两道都吃得开。有件事,要你帮我查一查。” 原来真不是什么大事,沈阁喜笑颜开,“查什么?” “我房里有一件衣物,上面有点不知名的香味,你替我查探一番,我需要知道这香的来源出处、配料方法、出货渠道。越细越好。” 沈二公子完全一副冷漠的命令口吻。说完就往自己寝房里走了。 沈阁在后边大叫:“喂!你对我再冷漠,也隐瞒不了你是一个逗比的事实!” 沈二公子脚下一个踉跄…… 其实沈阙口中所说的衣物,正是宋玦的。回程的途中,他和林复见宋玦一直沉默寡言闷闷不乐,本来凑近了是想开导他,不料沈阙却嗅到了他身上一丝淡淡潜藏的暗香,这种香味仅只是闻到一丝,便让人内心微慌,意识犯紊。 他盯着宋玦的衣服看了许久,最终分道扬镳之时,还是提出来让他将衣服剥下来了。 宋玦闹出这么一番丑事,遭遇与秦婉兮相似,他亦是在祖宗祠堂跪了整整一宿。宋大人不但给予了严厉的惩罚,甚至认为罪亦在己身,陪着他也跪了一晚。 这夜里,他无数遍问宋玦:“那秦氏女,你当真不娶?” “不娶。” 初始时宋玦拒绝得简单干脆,后来却显得几分优柔寡断不够坚定了。如沈阙所料,他动摇了。这件事,如果定要有一个人站出来负责,那必定是他。秦婉兮不过是个弱女子。 黎明破晓时分,有丫鬟匆匆跑来,急急道:“不好了老爷!” “何事慌张?”宋远道长身而起,宋玦亦跟着回眸来。 丫鬟喘着大气道:“秦……秦家小姐,上吊……了。” 一听这事已经闹出了人命,宋远道差点便是眼前一黑,急得老泪纵横,指着不孝子骂道:“你这混账东西!害得人家失了清白,半分承诺不曾给,你这是要逼死人哪!那秦家是省油的灯?” 宋玦再三辩解:“我并非真对她做过什么。” 在宋玦有意识的时刻,他记得自己最开始看到的就是一个衣衫不整的秦婉兮,而他当时被香味迷惑心智,做出了一些出格的事情,可在关键处还是及时打晕了自己,自以为并未最终酿成大祸。 宋远道不愿再理会这个忤逆子,问那丫鬟:“秦小姐现在可安好?” “回老爷的话,幸得秦家小姐的贴身丫鬟发现得及时,才没出人命,但秦家小姐已存了死志,是不想再活了。秦老爷又悲又痛,还说什么不放过我们家,老爷您看这……” 丫头没有主见,说话间也是六神无主一副茫然。 宋远道恨恨地瞪了一眼宋玦。 宋玦跪在蒲团上,终究是闭了闭眼,哽咽道:“父亲,我娶。” 宋远道和丫鬟都是一愣,宋玦已经果断起身,“我即刻去秦家提亲!” 一切都如沈阙所料。 只是这提亲也并不顺利,秦篆因为女儿寻短见,内心大恸,命人要将宋玦扫地出门,宋玦便带着一众人在门外等候,久不闻佳音,他便跪在了门口。 最后是秦婉兮醒了,她在丫鬟的搀扶下走出大门,不知何时下起了酥软的细雨,一丝一缕地吹拂在风里,他英挺俊朗的轮廓宛似削金琢玉,一身淡紫色的长袍尽数淋湿,他却稳如磐石,下颌滴着水,眼色迷蒙之中泛着点点悲哀。 秦婉兮捂着唇痛哭失声。 我最不想逼你,可终究还是逼了你。 你无路可退,我却这样自私。秦婉兮,天底下,只有你最该让人唾弃! 秦篆终是让人将聘礼抬了进去。 突然而至的一场婚嫁,为了堵住悠悠之口,办得也潦草。几乎没有任何准备,便在十日的准备之下,用一抬不甚体面的花轿将秦婉兮迎入了宋府。 这一日没有所谓的大宴宾客,也没有所谓的拜堂叩恩。因着两家都觉得面上无光。而甚至,却连所谓的洞房花烛都没有。 宋玦没有给秦婉兮任何消息,便醉倒了书房。 留新娘一人在空荡荡的大红喜房里,枯坐到天明。 因为成亲,便算立了小业,宋玦和秦婉兮都再不可能入太学继续学习了。 秦家本来决意在家招婿操持家业,却没想到最终匆忙嫁女,便只有给了宋家丰厚的嫁妆,让宋家对秦婉兮能高看些。秦篆无可奈何,只能找了秦杨氏娘家的一个侄儿来暂时帮衬,届时再看能否将他扶植上位。 墨廿雪对此事颇感惋惜,在宋秦大婚这日,她和沈阙林复私下喝酒,醉醺醺间信口便问:“阿阙啊,不能让白隐梅过得这么舒坦,要不,我找人把她打一顿?” 没有想到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只是要把人打一顿…… 沈阙哭笑不得。 “这件事很快就会水落石出,公主放心。” 墨廿雪还在呶呶不休,林复已经醉趴在酒桌上,嘴里念念有词道:“兄弟的一生幸福就这么栽在两个女人手里了,我一定要把这笔账讨回来!讨回来……” 也是这一天,沈阁那边有了消息。 他为沈阙带回了一包香料,沈阙隔得远细细嗅了一点,确认是这个味道无疑。他捏着香包,皱眉将它放入囊中,直至味道封好才将它扔回给沈阁,“臭死了,这东西哪里来的?” “莫小瞧它,这东西,我可是花了大价钱自地下黑市买的。” 沈阁将其收好,“这东西是从北夜来的,怎么,你竟然不知道?” 挽着广袖的沈阙哼道:“我为什么要知道?” 沈阁神秘地微笑,“这香名叫无忧,听闻北夜的后宫妃嫔们常用它来……呵呵。具有很好的效果哦,要不要哥哥我给你去黑市多买点屯着?” “……”当他是什么? 就在沈阙脸色一黑之后,沈阁拍着他的肩开始继续解释:“这东西珍稀,得来不易,一般南幽的人都不会认识,而且药性强,香味本来浓郁似酒,但若只抹一点味道便会很淡,就如同宋玦衣服上的那个味道。” 沈阙不假辞色,“你查到这种无忧香近些日子的交易记录了么?” “这个……黑市底下的交易记录都是极为隐秘不能外传的……” “你想要什么?”沈阙淡淡拂袖,走开了两步,水中映着一片雪白的袍角,姿如孤松般挺秀。 沈阁嘿嘿一笑,“北夜的青花苦酒,十坛!哥哥我付出了巨大的劳动代价,这件事必须捞点好处!”左右食指还伸出来,强调式地比了一个十字。 “成交!我再加你十坛上好的陈年松子酿。”沈阙回身如流雪,眉眼弯弯,笑得风流倜傥。 素来爱酒成癖的沈阁登时眼睛雪亮,恨不得感激地跪下,“阔绰!豪爽!就冲这二十坛酒,你这老弟我也认定了!” 说罢,接着方才的话又道:“我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查清楚,大约一个月以前,有一个代号为十三的匿名买家,将这种无忧香高价购得一整瓶。据说老板本来不愿出售,但那人开的价足以让他动心,所以最终还是卖了。我听人说,这个代号十三行事最为神秘古怪,这里头牵扯不清,我怕还是和云州那地方脱不了干系。” “代号十三?”沈阙摸着下巴一阵细琢磨。 在地下卖场这种见不得光的地方,买家横跨黑白两道,为了某些不必要的冲突和矛盾,他们习惯了给自己在黑市场起个代号。而且,身份来历一应成谜,甚至连面也不需要露,买卖全凭蒙了面的底下人出手。可以说,这群买主几乎个个都是气势骇人的大金主。 可是,白隐梅,或者白家,有这个实力与财力能在地下黑市占据一席之地么? 只怕是真如沈阁所料,还是云州。 第20章 包子少年来签到 太学里少了一个秦婉兮,除却那件落尽家风的事几乎无人问津,而少了一个宋玦,沈阙和林复的这个日子未免过得不痛快。 好在沈二公子惊奇地发现,公主似乎对她有所不同了。平日里除了说笑使鬼点子以外,她竟然还会在正经场合公然和他出现在一处,尤其,那日她踟蹰着,小心谨慎地试探他:“你跟烛红泪,你们什么关系?” 墨廿雪不知道沈阙有没有注意,但是她作为一个女性,已经嗅到了一丝不一样的味道,烛美人看沈阙的目光和看其他人是不同的。总是有几分落寞忧愁,和凄惶无奈,压得深了便只浮出浅浅的一丝,可是墨廿雪还是敏锐的觉察出了。 沈阙好整以暇地摇着水墨扇,弯着薄唇笑,“萍水相逢。” 解释得太多未免显得过于刻意,他只回答了四个字。 不过墨廿雪小声重复了这四个字以后,他似乎听到了更小的如蚊足般的声音:“我和你也不过是萍水相逢罢了。” 她似乎有一丝怨念?沈二心情大好,连那双灼灼的桃花眼也眯了起来。 倒是林复瞧见他们整日互动没完,表示已被虐哭,为了找回存在感,便不自觉又提了某个似乎已成禁忌的话题:“大哥,这些日子宋玦一直闭门谢客,也不知道在忙些什么,纵连我亲自上门,也一概不见。你说他是不是还在介怀那件事?” 照理说已经成亲了的人,有些事,当断则断,便该放下。有舍便有得。 沈阙的脸色沉了下来,“他有的是事情忙,宋大人也是国之栋梁,来年春闱必定会有他,不能再入太学,他只怕在家里温书。” 他想了想,突然长吐一口气地后仰,又加了一句:“我们俩的学问跟人家比起来还是不够看的。我反正是破罐子破摔,我父亲大人也不在乎了的,倒是奚疑啊,我怕到时候林大人那儿你不好交代啊。” 果然林复变成了苦瓜脸,墨廿雪看准时机插上一刀:“明年春闱,如初定是佼佼者,至于你们,只要榜上有名,不落到孙山之外便是好了。尤其你,沈老二,你说你怎么就这么不上进呢!” 被数落了的沈二嬉皮笑脸蹭上来,醉月楼的雅间里飘着一股清幽的莲香,和他身上的味道如出一辙,墨廿雪每次正面迎战沈阙这张脸就手足僵硬,现在也是一样。他的俊脸放大了几倍以后,便停在呼吸交闻之间,他笑得几许风流猖狂,“公主,你我不是半斤八两么。” “谁、谁跟你半斤八两!”墨廿雪一把将沈阙推了开去,鼓着气哼哧道,“本公主一介女流,私以为才学之事并不重要,只要找个可靠的男人,我……” “咳咳。”沈阙咳嗽提醒她不矜持了。 墨廿雪涨红了脸,醒悟过来后气急败坏地灌了一大口茶,吐着舌头转过身不理他。 她这模样有她自己不自察的娇俏可爱,沈阙便一直看着她的耳后笑而不语,林复突然意识到自己呆不下去了。是了,老大要追女孩子呢…… 如今一个已有家室,一个势在必得……罢了罢了,还是他林复有追求。 “哎大哥,我想起来,先生布置的课业我尚未完成,我先回家温书去了!回见!”林复告别得快,走得也快,尤其他仗着轻功不喜欢走拥挤的正门,便扶着二楼的红漆雕栏一跃而下…… 转眼没了人影。 说到新来的先生,太学里可谓是怨声载道。 初初来时,自我介绍便是在屋外进行的,而所谓的“见面礼”,便是他一拳将一块横放在芭蕉树下的顽石击成了粉碎…… 这石头虽说不上质地有多硬,但普通人决计是干不来的,就连身怀武功的林复都被唬住了。 先生姓王,草字靖安,年约四十,虎背熊腰。他给学生们的第二件见面礼,便是亮出了幽皇墨汲赐予的金牌,一牌在手,打人,就可以有了。而且是用碎石头的力气来揍人…… 当日在王靖安的威慑之下,太学学子抱头鼠窜,至此老实了这么些日子,该背书背书,背学数学数,原本于弓马之术女弟子便吓得战战兢兢,也还是在王靖安虎目凛凛的注视之下,硬着头皮便上了。总之,方儒还是很欣慰的。 说起这个人,墨廿雪用一句话评价——“暴戾的文化人,博学的打铁匠。” “那个,我也还没温书,明日王先生要考察《毛诗》,这一向是我的死穴,我先……”墨廿雪对林复的仓皇溜道深感同悲,也想溜了。要不然她和沈阙孤男寡女待在这里,算怎么回事,虽然与外边只隔着数道吹拂的纱幔,可还是…… 很不自在。 要怪就怪沈阙这厮生得太俊了些,太让人把持不住了些,墨廿雪将自己的心慌意乱归咎于他的美貌,才能略略说服自己是个专情之人。 才欲离身,却感到自己搁在桌面上的手另一只温暖的手轻轻覆住,墨廿雪一僵,浑身的血液都往脸上冲去,脸红如柿之间挣了挣,没有逃脱。 沈阙似乎想说什么,才一张口,身后陡然拉长了一声软糯洪亮的呼唤:“三——哥——” 沈二公子手一抖。 墨廿雪趁此机会找回主动权,她收回自己的玉腕,一面揉着一面观瞻是何方神圣。 未几一个活泼的身影掀帘而来,大约是个十二三岁的半大孩子,生得粉雕玉琢,比女娃还要漂亮,周身水蓝色如湖的锦缎,衣饰华贵,因为尚未张开更有点婴儿肥,显得有几分稚气。一进来便猛然扑在了沈阙的怀里…… 墨廿雪大惊失色,呆呆地看着这一幕。 不说她,沈阙也是一脸懵,小少年给了他一个熊抱之后,亲昵地拿脑袋蹭了蹭他,“三哥,我可想死你了!” “三哥?”墨廿雪一声惊疑,小少年立即松手站好,高傲地扬起了白皙如瓷的下巴,哼唧了声,她问沈阙,“你不是排行老二吗?” “咳咳。”沈阙捂着唇咳嗽,另一手将少年扯到一边坐下,“这是我义弟。” 这样啊。墨廿雪想到沈阙以前也是闯荡江湖的人,不多想,反而觉得这傲娇的小孩特别可爱,她递了一块糕点过去,“你叫什么名字啊,跟姐姐说说。” “本太……” “咳咳。”少年的话被沈阙的咳嗽声打断了,他乌黑的如葡萄般晶亮圆润的眼珠转了转,紧跟着一团和气地笑了起来,“我叫惜幼,哥哥们爱叫我柚子。你,是南幽的那个公主?” 墨廿雪头一回见到这么个奇怪的少年,变脸如翻书。但顾虑到是沈阙的弟弟,她把糕点送入自己唇中,客气地点头承认了。 哪曾想到这少年登时如屁股着火似的弹了起来,趁着墨廿雪晃神之际,他一个鞠躬砸下来:“嫂子好!” “咳咳!”沈阙赶紧把这个多事的臭小子拉回去坐好,又揪着他的衣领子扯近来,低声恐吓道:“洛君承,你一国太子,竟然敢跑到别国来,瞧我不揍死你!” “彼此彼此嘛。”洛君承笑眯眯地回敬了一句。 墨廿雪见他们咬耳朵,本来奇怪,但神思却仍停留在小少年方才掷地有声的一声“嫂子”上,他唤沈阙“三哥”,却叫她“嫂子”,这……这明摆着是替沈阙来轻薄她! 可为什么,她捂着脸,有种脸红心跳,甚至还有种赚大发了的感觉? 沈阙把洛君承推了回去,一扭头见墨廿雪双手捧颊不知想着什么,樱粉的唇似欲绽出花来,被轻薄了,难道她的感觉还不错?是因为她觉得她的姻缘是棵不开花的铁树,偶尔打个朵儿便让人欣喜若狂,还是因为,轻薄调戏的人是他? 算了,至少现在,沈二公子懒得自作多情,他沉默着伸手在她发直地眼前挥了挥。 墨廿雪回神之后,尴尬地清咳了一声,扯着两分笑将沈阙的手打落,决意调戏这个小屁孩,不过在她打量了一眼洛君承以后,突然脱口而出:“你俩长得这么像,确定不是亲兄弟?” “额……不是!”洛君承摆头,“我们就是误打误撞,长得有鼻子有眼的,所以看着差不多。” “噗——”墨廿雪没忍住,大笑出来,“不过,我瞧着弟弟你总觉得有一丢丢的熟悉,真奇怪,我们明明第一次见。” 这个女人套近乎的手段真老套。洛君承暗暗地在心底里嘀咕:三哥看女人的眼光真的不是一般的差,难怪总惹父皇生气。 与此同时,沈阙的想法是:难道她还记得么? 洛君承和十年前的他,长得真的很相似。 “哎弟弟,你这次来我们幽都,是专程来找你三哥的?”墨廿雪对美色的鉴别水平不是一般的高,所以她同样特别欣赏洛君承的这副皮囊,就连问话也客客气气的语调带笑。 洛君承摇头叹息,“唉,我一直听闻南幽的太学是天底下最好的学府,却苦于无缘相见,我本来是想入学的,但我一个人出身在外不能久留,只能在学堂之外走了一圈,也当过了一把瘾了。” 这事不难,墨廿雪笑言:“没事,我和你三哥都在太学,你可以让沈相给你写一封荐信交给先生,让他准予你在太学学习观摩,你要留几日,便留几日。” 沈阙一口老血哽住了…… 洛君承拍掌大喜!这个公主果然是个知书达理的好公主!三哥棒棒哒! 作别了墨廿雪,沈阙要回沈家,然而甩不脱身后跟着的一只“小尾巴”,转到一个无人的胡同,清寂的石板发出清脆如铃声的细响,他突然脚步停下,身后跟着传来少年弱弱的声音:“好了三哥,我知道错了。” “每次认错认得比谁都快!”沈阙板着脸唬他,“洛君承!你知不知道你的名字代表了什么,承君之位!你是北夜太子,和我不一样,任性胡为也要有个限度。” “我才不稀罕那个君位!再说你不也胡闹嘛。”洛君承抱着他的胳膊死乞白赖地摇,“三哥,你就让我留下来……” “开玩笑,不可以!”沈阙继续实力拒绝。 “那你知不知道,我来的时候听到父皇和一干老臣说,你这靖王之位,跑不了了!”洛君承眨着眼睛笑得像只狐狸。 沈阙有一瞬沉默,洛君承自他的眼睛里看到一丝无奈和不甘?为什么? 良久以后,沈阙放弃抵抗,领着他往回走,“封的是洛朝歌,跟我没关系。” 第21章 最恨郎君铁石心 深巷里隔着青墙逸出几支粉红翠翘,薄薄的几缕炊烟氤氲而生。 沈阙牵着洛君承的手忽然松了松,他转头嘱咐道:“这里不是胡闹的地方,不许暴露身份,不管是你的还是我的。” “这是自然。”洛君承一口应承,笑眯眯的。 沈阙挑眉道:“那么,你总该告诉我,跟你一起出来的还有谁?若是你的好五哥也来了,恕我不招待!” “真小家子气!”洛君承嘟囔,心里晓得他和老五交情不太好,为了顺他的意,自然如实回答:“放心,肯定没跟来,除了影卫,我一个也没带来。” 沈阙知道他不理解,叹了一口气,“惜幼,你以后离你五哥远一点。” 洛君承似懂非懂,但见沈阙脸色真诚,而且对他一向溺爱,虽然不明白他和老五的矛盾在哪儿,但也承了情点头。 沈阙没再多言,拍了下他瘦弱的肩,带着小少年离开。 这一带高门大阀林立,几乎所有顶尖的家族在麒麟街安家落户。青雀黄龙,钟鸣鼎食,富盛而优雅,这是平民子弟远远不可及的高贵与神秘。 并不例外地,宋家也坐落在此。 凛然气派的石狮矗立府苑门口,大红的铜环门,檐角雕甍,装饰彩绘,比沈家的华丽远过之而无丝毫不及。 沈阙路过,突然想到久不见宋玦了,也不晓得他的近况,便让洛君承在石狮子后等待,他上前去与阍人交涉,“这位大哥,我是沈阙,有事想见你们家公子,不知道能否通传一声。” 这宋玦与沈阙交好,是整个幽都都传遍了的事情,阍人自然有这个眼力,便待他如林复一般,恭敬地行了个礼,便往里走了。 宋玦的案头的美人觚里插着时鲜花卉,清香扑鼻,但又不及浓墨的清幽袅袅,他伏案低眉,似是专心致志地背着手中的《对贤良策》。 盛夏的光阴如隙,在地面上铺下细碎的光点,粼粼跃动。也就是偶尔放下书卷想一想,或者某个不知好歹的女人自以为是的一点关心,他才能知道自己仿佛是已经成亲了。 “夫君。”秦婉兮慢步走进来,捧着不知道是什么的“佳肴”,她温婉驯服得好似一只小鹿,总是娇娇的,怯怯的,将盘碟端上来,又要轻轻弯下纤腰,将东西盛起递给他。 “看书累了吧,休息会,要不然对眼睛不好。我知道你这几日总是读到很晚,所以给你炖了一些清心明目的汤,你趁热喝点吧。”她的声音细细的,如滑腻婉转的莺语。 “太热了,我不想喝。”宋玦讨厌她这副模样,出言总是冷口冷面。 在他前二十年的记忆里,他对于女子的追求,幻想过无数种模样,但没有一种是如秦婉兮一般怯弱如娇花,什么也不会,就连说话也是卑躬屈膝和可怜楚楚。他不喜欢这样的女人。可也许是天意,是惩罚,他最后娶了她,成了他一世不得解脱的累赘。 秦婉兮眼眸似水,一双藕节般白皙的玉腕颤了颤,然后她停下舀汤水的手,瞥眼看到指尖的一个烫伤的脓泡,还是不死心,“你……” 这次她只是出了个声,便被宋玦挥袖将碗碟勺筷一应摔落下去,应声而碎,秦婉兮吓了一跳,绿罗裙沾了几滴飞溅而起的汤水,更渗入了雪白的绣鞋之中,烫得一直痛到心底里。 她赶紧弯下腰去收拾地上的狼藉,告诉自己无数遍要坚强,终究忍不住泪盈眼眶。 她单薄的身影似柳若烟,纤腰不盈一握,颜如三月桃李,确实很有令人喜欢的条件。可惜,不是他喜欢的那一种。他接受不来,每次看到她,就会想到那羞于启齿被人讥笑的曾经,他现在甚至连面也不能露,这件事的风波还没有过去,他宋玦还是别人茶余饭后的谈资。只要想起,他对她便只有恨。 秦婉兮的手背烫伤了几处,手背有三处红肿,怕碰到伤口,所以收拾得极慢。 适逢给沈阙通报的阍人脚步匆匆前来禀报,“公子,外面沈公子说要见您。” 宋玦听到这话没做多想便扶桌而起,然而腿才迈了半步,他却又退了回去,“你就说我今日身体不适不能见客,让他走吧。改日我亲自上沈府求见。” 阍人听闻此言,想到公子今日心情不好,又看了眼地上可怜兮兮的新夫人,没敢往枪口上撞,即刻便答应了,又匆匆出门去。 不一会儿沈阙便得到了“宋玦生病”的消息,他扬了扬眉,阍人害怕穿帮,毕竟这位沈二公子是个不按套路出牌的人精,暗地里捏了一把汗。 沈阙观之神色自然晓得是怎么回事,便扬唇含笑,翩翩退去,“打扰了。” 两个人没做停留,沈阙领着洛君承继续往沈府而去,一路上洛君承絮絮叨叨说了不少北夜之事,见沈阙神思不在,便板着脸忽而故作老成地问:“这个宋玦,就是前不久闹出丑闻又仓促成婚的那个宋玦?” 沈阙收起折扇敲他的脑袋,“又在后头编排人是不是?” “哎呀不是。”少年一副被冤枉了的口气,“我只是听说,在幽都有个地下黑市?”说着还啧啧长叹两声,“我就知道三哥你对这种事情最感兴趣。说起来,这个南幽的水,还真的不浅!” “知道不浅你还不回去?”沈阙冷哼一声往前走。 “哎三哥!”洛君承急着跟上去,终于成功地又拽住了他的胳膊,“我是担心你嘛,你一个人孤军奋战,又要提防敌人又要追嫂子的,不是会很累吗?你把任务分一半给我不就好了嘛。” “让你追嫂子?”沈阙继续冷笑。 关于墨廿雪,那是沈阙的禁脔,洛君承焉能不知,眼珠滴溜溜一转,便嘿嘿笑道:“我帮你打敌人嘛。” “柚子啊。”沈阙摸了把他带着两坨赘肉的脸蛋,愉悦地嘲笑他,“不是哥哥看不起你,你现在还是个爱哭鼻子的笨小鬼!” “什么小鬼?”有人说话的声音,沉稳平静,却又不怒而威。 原来不知何时,他们已经到了沈府,而且还已经进了门了。说话这人,便是长身站在廊下背着一树疏影浅淡的沈雅臣。 洛君承黑玉般的眼珠直勾勾地盯着这个人。 不远处沈雅臣平静如湖的眼眸也瞬也不瞬地凝视着他。 不得不说,在这两人之间沈阙莫名其妙地感受到了迸发飞溅的火花…… 太学里一如既往的宛如炼狱,学子身处一片水深火热之中,除了骑马射箭,还有弹琴问道。 诸人面前都摆着一张七弦琴,墨廿雪就坐在温如初的身后,那一袭烟笼春水般的青衫,连飞扬的姿态都那么风雅闲逸,她看得如痴如迷。 沈二咬了咬下唇,五指在琴弦上一划——魔音灌脑。 墨廿雪忍不住回过头剜了他一眼,为他败坏自己的雅兴而感到气结,却恍然想到他那个长得讲究的弟弟,登时咧开嘴凑上来,“哎,你没问沈相写推荐信么?” “没有。”沈二想了想昨日沈府里的战况,一本正经地描述,“昨晚一老一小捋着袖子要打架,谁赢了听谁的,结果柚子被摁到地上抽了二十下屁股,这事就黄了……” “打打打……打架?”墨廿雪无法相信他嘴里那个会打架的“一老”就是世人眼中最风雅最谦和最文质彬彬的沈相。 但沈阙正襟危坐,一点不作伪的模样又看得她心中犯疑,“你爹,用什么打的?” 沈阙淡淡道:“用我哥从营中拿回来的军棍。” 越说越离谱!可是,沈阙有必要骗她吗?这事根本与她无关。他们对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孩子用军棍……禽兽啊。 似是看穿了她的想法,沈阙耸了耸肩,“所以,隔壁的楚大人和张大人被柚子的哭喊声吵得一宿没睡,今早顶着黑眼圈上朝,说是要到皇上面前参我爹一本。” “……”墨廿雪看不下去了,“你一口一个‘柚子’,就没想过要帮他一把?亏他还傻兮兮地认你当他三哥呢,没义气啊。” “如果不是我爹出手,他今日估计就不止屁股开花这么简单了。”沈阙继续无所谓。 墨廿雪嘀咕一声:“禽兽啊……”对小孩子一个个都下这么狠的手。 确如沈阙所说,洛君承小太子的屁股开了花,不过没有那么严重,他眼尖一早看出来沈家父子是做戏给他看的,那军棍不过是一块软铁外边还套上了棉包。打人根本不疼,也就是沈阁亲自下手的那几下,把他的屁股打红肿了而已。 为了让那个臭小子留下来,沈阁真是煞费苦心。连沈雅臣那样那样的人,也被逼得这样这样了。 沈阙还能说什么?就是不知道洛君承哪里买了两包*汤料包给他们灌进去了。 不再多言,此时教琴的先生已经来了,这位与王靖安不同,并非打铁匠出身,而是正派的江湖人士,据说以前是天下第一的暗器高手……不过传言多不可信,按江湖里的规矩,一分说成十分,半杯说成满杯都是常有之事。 不过他奏乐之音确实高妙。据说这天底下的乐器,没有几样是他不会的。第一次见识了他击缶之后,所有人突然深信不疑。 教乐先生席地而坐,白衣风流,儒雅温秀,气质与温如初如出一辙,但因为年龄大上一轮,阅历丰厚,又多了几分沉稳沧桑。 他往列之众众扫视一眼,似抹过丹朱的唇噙着一朵笑,“你就是温如初?” 眼眸之中,几许相见恨晚的惊艳。 第22章 谈婚论嫁当是时 温如初敛目垂首,声音清澈:“是学生。” 白衣琴师浅笑点头,不再多言。 教琴其实最无趣,有温如初这种优质学子,自然也有五音不全或者手指残障人士,故而整个过程之中,天籁之音也有,穿耳噪声也有。 就连墨廿雪也没有想到,沈阙的魔音简直是天下无敌。 未几琴师先生脸色大变,找到声源,皱着眉低喝道:“沈阙你随我过来!” 于是沈二公子就被叫走了。 场上一片死寂,琴音止歇。墨廿雪为自己终于不用忍受沈阙的琴声感到庆幸,又在暗地里担忧方才先生似乎很生气,他不会拿沈阙开涮吧? 林复歪着身子凑过来小声道:“公主,那个先生我嫉妒我们家大哥。” “有什么可嫉妒的?”墨廿雪不晓得林复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林复奸邪地一笑,“他穿白的,没大哥好看。” “……” 果然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这林复和沈阙一样,都是自恋到爆炸那一挂的。 但话又说回来,沈阙的那一身白的,确实扎眼,风采灼灼,便是在人群里也永远是最吸睛的所在。就连墨廿雪也开始怀疑,如果不是有温如初,她会不会肤浅地一头掉进沈阙的坑里? 沈阙被叫去了很久没回,一直到日头偏西,一日的时光转瞬消逝。 下学后,墨廿雪找到自己的人马,准备回宫,才终于看到慢悠悠地踱步而出的沈阙。笑容仍旧懒洋洋的,似什么事都不挂心,不过却没拿着他那招摇的水墨扇,而是信手挂在了腰间玉带上。 “沈二,你没被打吧?”虽然看这表情不太像。 沈阙把手心摊出来,果然已经大片红肿,这是被打得惨了。可是被打了还这么气定神闲若无其事,这孩子莫不是脑子也被揍了? 墨廿雪“呀”的一声,今日也暂时顾不得去追温如初了,便麻溜儿地问一个老公公要了一支药膏。这药膏正是他父皇为她准备的,为防她挨揍。不料她一次没用过,今日倒全给沈阙了。 “你赶紧把这个擦上,好得快。”墨廿雪匆匆交代完,领着一大帮子人就走了。再晚点,温如初都没影儿了。 沈阙握着一支药膏,想到她方才说话时,喘着气又急又忧,强行把药膏塞给他,真是……唔,他抬起头,天气真是太好了。 一旁看戏良久的林复终于走过来,笑道:“大哥,我觉得你应该让公主亲自给你抹上。” 沈阙哼了一声,拿着药膏盒子砸了下他的头,“辣椒酱上再擦药膏,你要废了我的手是不是?” 林复捧腹大笑,“大哥,骗同情心!你真是越来越下流了!” “哼。”早已把脸皮视作身外物的沈阙不屑一顾地扬长而去。 转眼间夏时已深,南幽不比北夜,这里天气湿热,到了夏日便让人汗流浃背、心浮气躁,所以太学和国子监给学生们休沐的日子也渐渐多了起来。起初半月一休,后来便到了三日一休。 而随着时日推移,沈阙手中找到的关于地下黑市的“十三”的讯息,多了一个重要的线索。 洛君承带来的人,是夜帝钦赐的北夜最出色的暗影卫,如鬼魅般,夜间如化形在风里,尘埃之中,无丝毫破绽可察觉。也是他的人,在蛰伏了半个月之后,终于找到了十三的下属接头的地点。 没有打草惊蛇,只是用宣纸拓下了十三的暗语标志。看着像是族徽之类的标记,一只振翅翱翔的雄鹰,落在铁质的圆环之上,雄踞姿态高傲无端,如俯瞰众生。 洛君承第一次拿给沈阙看的时候,便啧啧道:“这人好大的面子,比幽皇夜帝的野心还大。” “你有办法依样画葫芦,把这东西做一个出来么?”沈二皱眉。 洛君承眨了眨眼,有点惊愕,“三哥,不会打算把它一锅端了吧?” “你三哥我有这个想法怎么办?”沈阙捏着手里的一张素色宣纸,从容微笑。 “就为了给宋玦出气?”洛君承是有点生气的,心道三哥竟然不顾大局。 沈阙微微一笑,“这个云州,一直是南幽和北夜权衡竞争之下的毒瘤,就算现在不动手,他年我也还是会披甲上阵两军对垒,”他看了眼嘟着小嘴还没张开的老六,拍了拍他肉嘟嘟的脸,“别不领情,我还不是为了你。开心点。” 洛君承就不是不承他这个情,语调沉了下来,更似命令:“我才带了这么点人手,肯定是不够的,这么危险,不许去!” “拿太子的身份压我?”沈阙挑了挑眉,环视这周遭亭台楼榭、假山怪石,心情不错地继续揉搓他的肉脸,“可我们在人家家里住了这么久,不出点食宿费,你觉得像话么?” “……”洛君承无语了,当初不是说好了来走亲戚的吗?住“亲戚”家里还要付房钱,没有这么黑的吧。 办事效率极高的小六三天就送来了一份样本,“这个东西幸得我有一个影卫亲眼见过,所以锻造出来不是特别麻烦。” 沈阙坐在案桌后,勾着唇伸手要接过,洛君承又猛然收了回去,他扬着眼睑,听到小六哼哧道:“三哥不好!哼!” 真是孩子心性,沈阙无奈,“又怎么了?” “上次我问你要《春和景明图》,你就是不给,可是你转头二话没说就送给幽皇了,哼,每次一见到我就使唤来使唤去,明明人家才十一岁!” “……” 你要问他为什么一碰到洛君承就头疼,答案太简单——他真的受不了一个人小鬼大又腹黑又刁钻的黑暗少年,跟他整天撒娇卖萌求摸摸。心里承受能力不够啊。 …… 临近墨廿雪十八岁时辰之际,上头的七个哥哥真是催得紧,不光催她,甚至拿着一叠一叠的画像,整日有事无事地在墨汲跟前晃悠,在他放下案牍之际,便一股脑儿涌上去,拿着各自认可的“驸马”画像跟墨汲建议。 议政理事的宣勤殿瞬间成了为墨廿雪商榷婚姻大事的地方。 可墨汲一日不表态,这七个皇子便一日不能放心。甚至墨老三不怕死地在底下嘀咕:他老爹果然人如其名,磨磨唧唧! 一直到墨汲也是不胜其扰,最后为了堵住他们喋喋不休的嘴皮子,只得绕过话题打了个太极:“这事朕早有主张,不需要你们几个多操心,赶紧办几件大事让朕瞧瞧,别一个个整日游手好闲的。你们说朕怎么就不如洛临好命呢,他的儿子一个比一个强,朕的儿子,哼,一个比一个闲!” 墨老三立刻溜须拍马,谄媚奉上:“那是因为父皇您太英明,儿子们没事儿干……” “得了,老三,就属你最好逸恶劳,难成大事!”墨汲点名道姓,把墨老三生生地堵了回去。灰溜溜的七兄弟,最后脚底抹油吐着舌头赶紧走了。 不过他们前脚刚走,后脚墨廿雪就冲进来了,连个通报都没有,甚是没规没矩,但墨汲这么多年早就习惯了她的“不成体统”,当下只是皱了皱眉,将手中的御笔搁下。 墨廿雪脚步匆匆,面带喜色,大喇喇地闯进来,问的第一句就是:“父皇你给我许了人家啦?是哪家的青年才俊?快说快说!” 在墨汲身旁随侍的老公公都听不下去,脸红地咳嗽了一声。 墨汲果然也板着脸唬道:“人家的闺女听说许嫁了都羞羞臊臊的,怎么到了你这儿就截然不同了呢?” 墨廿雪根本不理会老爹的挖苦,她方才在外边偷听了许久,几个哥哥把嘴皮子都磨破了也没说出个像样的让她满意的人来,她相信她老爹的眼光。再者她喜欢温如初是整个幽都都传遍的事情,估摸着现在除了温如初也没人敢要她了吧。她老爹还不得从了她的心愿? 只是一想想,就按捺不住心中的窃喜,头脑发热便冲进来了。 墨汲冷哼一声道:“别以为朕不晓得你的心思,哼,朕才看不上温家的那个小子。” “哎你!”墨廿雪要上前理论,但收到李公公一旁微带劝诫的目光,跺了跺脚不甘道,“你不能因为他和云州州侯一个姓就迁怒他呀,温如初是温如初,温远铮是温远铮,他家世清白,这你是知道的。” “谁跟你说话你呀我呀的,没大没小。”墨汲一喝,墨廿雪登时讪讪的闭嘴了,“把整个幽都闹得沸沸扬扬的,生怕哪个人不知道你心仪的是温如初。还有,跟沈家那二傻……二小子成日里同进同出,甚至常往酒楼里喝酒,你,你这,怎么就学不会一点点女儿家的矜持呢。” “矜持值几个钱?”墨廿雪一脸怨念,“我母妃要是矜持,还没有我呢。” 墨汲年轻的时候有一笔糊涂账,但这件事是个机密,知道的人不多。 他被墨廿雪驳得老脸一红,登时凌厉的眼刀杀到了李公公的身上。 李公公一个激灵,在龙目怒瞪之下,故作镇定地摇着拂尘数根须起来。 第23章 如今始知相思意 “那不是温如初,是谁?”墨廿雪念叨着不小心便问了出来。 墨汲喝茶时呛住,差点没敛住帝王威仪喷桌,冷着脸叱道:“你这丫头!” “那也是你办事不靠谱,要不然婚姻大事怎么也不该我操心。”墨廿雪横眉竖眼,颇不以为杵。 墨汲将茶水放到一边,“朕问你,你和沈阙走得近,究竟是因为又看上他了,还是上次他在水里救你中箭?” 不得不说,墨汲给的两个理由都很霹雳。前者让人恼,后者让人惊。 “您说什么?上次……救我的,中箭的,是……他?” 她一脸懵懂,想来是真不知晓,墨汲也奇怪,“紫明府的人就是这么跟朕禀报的,难道会有假?不然你以为是谁?” 根据那日的情境,很明显他闺女又自作多情地贴上温如初了。墨廿雪尚在惊疑不定之中,他鼻子一出气,声音又是一沉,“说实话,朕便是将你许配给沈阙,也不能答应你和温如初的婚事。” 沈家那二傻子至少心疼他闺女,而温如初丝毫没那个心思,身份又不够高,墨汲不管出于何种方面的考虑,也不可能让她去吃苦受罪。天下的父母都是一般的心思,他问心无愧。 墨廿雪心里乱糟糟的,后面墨汲说的话也仿似没有听到。 待失魂落魄地走回雪海阁,早是月上树梢久矣,春红已谢,夏花热烈,满园海棠娇红高下绵延,如蜀锦绚灿,夜里碧色的一缕烟霭绕水而生,晃得亭阁摇摇欲坠。 难得今日两个丫头不见人影,但墨廿雪走进主殿,暖黄的灯影下绰约的两道倩影,不是她们还能是谁? 定是在偷什么懒。她轻脚靠近。 “柳腰纤细,依依离人意……” 一声娇声软语,似迟疑似困惑,不用问,吟诗的定然是沧蓝。 墨廿雪抿着唇走进正殿,两个丫头听到脚步声,回头见是公主,吓得赶紧行礼。沧蓝手中的画卷亦是藏不住,“砰”的一声便落在了地上。 墨廿雪唤她们起身,将地上的画慢悠悠拾起来,“不用问,这又是沈阙给你们的?” “额,是。”浅黛没心没肺,如实说了。 墨廿雪看到的画卷上绘的是一株绿柳,难得的婆娑缱绻,远芳古道,晴翠都城,掩映在画笔下朦胧的雾色之中,这景致,真是像极了幽都城外的柳道之景。 柳,寓意为留,无数送别都在此处。 但落款处,鲜红色的印鉴毫无保留地昭示着,这是洛朝歌的画作。 清雅脱俗,但别愁离恨跃然纸上般,看得明明朗朗。 “沈阙对你们两个倒还真不错。”墨廿雪撇了撇樱唇,不满地把画塞给沧蓝。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浅黛傻兮兮地笑,“要不是沈公子喜欢公主,我们哪里来的这好福气!”发财了都。 沈公子喜欢公主…… 你和沈阙走得近,究竟是因为又看上他了,还是上次他在水里救你中箭…… 好像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实,她张皇失措般跳起来,“你说什么?” 浅黛正要上前半步答话,但她向来不怎么稳重,沧蓝怕她说错,将她的胳膊攥在手心里拉住,自己恭敬地垂目道:“公主,沈公子确实,对您有那个意思。” “什么时候?本公主怎么不知道?”墨廿雪被骇了一跳,沈阙……虽然胸无点墨,四肢也不发达,但好歹长得天怒人怨的,怎么会…… 她这个公主,脸蛋长得真的不入流。 沧蓝指了指她案桌上的一应物件,“这件事只怕驻守宫墙的侍卫都知晓了。公主,您写字不耐烦时总会将笔扔地上或者折断,沈公子后来给您准备了一支铁木削成的狼毫;您睡觉偶尔不安稳,沈公子托人送来了不少北夜的安息香;您喜欢喝茶,又不喜欢苦味,所以沈公子给您找了这种苦中带甜的雪山翠尖……” 一桩一件如数家珍,墨廿雪听得快要觉得沧蓝是沈阙派来的卧底了。 但她又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自己忽视的东西好像真的太多。可是这件事真的太突然太猝不及防了,墨廿雪一时也想不明白沈阙他竟然会对她有一些朋友之外的感情? 然而仔细一琢磨,他平日里便喜欢轻薄她调笑她,这便算了,他还特别不待见温如初,以前是觉得他嫉妒眼红温如初的才学和名声,但现在……难道是醋了? 墨廿雪脸颊都红了,沧蓝似打开了话匣子喋喋不休,她心里躁动得很,衣袖一拂,“好了别说了,你们先下去。” 两个丫头唯唯诺诺,而一转身,秘密地对视一眼,却又会心含笑,脚步匆忙窃喜地去了。 墨廿雪一头倒在榻上,脸烧得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伸手捂住,但更红更热。她甚至羞耻地有点唾弃自己了:墨廿雪,看来你真的是个花痴。怎么跟一万年没有男人喜欢你似的,怎么就这么激动,甚至骄傲地想飞起来了? “沈阙,沈阙……”一向爱干净的墨廿雪,这一晚在没有沐浴之后,靠数“沈阙”昏昏沉沉的就睡着了。 沈府,缦回廊下。 白衣胜雪的沈阙正负着手看着天边清光满溢的弦月,不知思忖着何事。 身后稚嫩的声音遥遥传来,“斜光散下千堆雪,上弦又缺,未敢乡心绝。” 沈阙突然勾了勾唇,靠着朱红栏杆坐了下来,对少年道:“你若是想家了便赶紧回去。”正好他得一个清闲。 “唉,”洛君承摇头晃脑伤春悲秋地低叹,“这明明是四年前三哥你留在边城的,当年云州异动,那对峙时候,你一句‘未敢乡心绝’差点搅得我方军心大乱……” 沈阙沉默,暗淡的眼波透着几缕追思,“那一年,他差点斩了我……” 洛君承知道这话撞了他的忌讳,但是他心中郁结已久,洛君承也不想看到这种僵硬的父子关系,“三哥,他也就是一时想不开,你别往心里去就是了。” “我没往心里去。”沈阙的声音听不出感情,也辨不出真伪。 “要是,公主喜欢上你了,你不会打算留在南幽做驸马吧?”洛君承机灵地转移话题。 沈阙突然“噗嗤”一笑,“那有何不可?” 洛君承本是开玩笑,不料他竟真这么答了,袖下捏着小拳头,皱眉反驳:“可是你不要忘了,沈阙他迟早要回来的。你还打算用这个身份一直和她周旋下去?” “还早。”沈阙轻描淡写又颇带惆怅的两个字让洛君承瞬间噎住,只听他道,“她心里还想着别人。如果有那么一天,是走是留,我让她自己选择。” 洛君承语滞,只能咬着牙吐出两个字“妻奴”。 “那不可行,你是我们北夜的栋梁,可不能白白便宜了他们。”洛君承忽而眯着眼道,在他看不见的角落里,灵动的眼珠里闪烁着慧黠又奸诈的光。 沈阙失笑。这小崽子,狡猾得很,这就开始要拉人了。 “你还怕我和你反目不成?” “本来不怕,但是一看到我向来英明神武的三哥,碰到南幽公主之后那鞍前马后的狗腿样儿,心里最厚实的一面墙都崩塌了,三哥你还有什么做不出来的,恐怕只有你自己知道。”洛君承是无奈的。他感激墨廿雪,也同样讨厌她。 在洛君承的眼底里,他的三哥原本是个有头有脸、要头要脸的人物,现在变得……没脸没皮了,没有什么比这更让人幻灭的。 说实话,从来没有人敢把“狗腿”这两个字用在他的身上,沈阙玩味一笑,思及对墨廿雪种种巴结讨好,却不想反驳,唇畔如春华染雪,下陷的唇涡看着风流而致命。 这是他一贯的表情,但心境与此前是不同的。 洛君承心里感叹一句:罢了罢了,三哥彻底药石无医了。 这些日子以来,洛君承在沈家住得挺舒坦的,要不就出门斗鸡遛狗,要不就腆着肚子躺在树底的浓阴下志得意满地养膘。他本来只是脸上有点婴儿肥,但许是南幽的水土养人,没见几天功夫,就圆了一圈。 饭桌上沈阙当面提出来:“爹,不能再给他吃了。” 沈雅臣没说话。 但右座的沈阁却笑容可亲地给洛君承又夹了一根鸡腿,“来弟弟,好好吃啊。” 洛君承吃惯了北夜的口味,现在对南幽的食物仍然觉得新鲜,除了“谢谢”没说二话,吃得满嘴油腻。沈阙仿佛看见了一团黄油脂肪在他身体里不可见的地方膨胀甚至爆炸。 这只大快朵颐浑然没有觉悟的胖子! 沈阙捂脸,突然半是玩笑道:“我觉得你们两个可能是想让我弟弟撑死在南幽,这样他以后就不可能与你们为敌了。” 沈阁啧啧两声,作摇头无奈状,“话怎么能这么说呢,你们北夜的皇子个顶个的生猛,好不容易有个可爱的小家伙,我们不期望他登皇位,难道让你这个小诸葛他年来把我们的老巢给掀了?” “……”沈阙竟然无言以对。 第一次把他呛住了,沈雅臣沉凝的脸上突然浮出了一抹笑意,真是天道好轮回、报应好不爽啊,儿子你好样儿的! 第24章 心有双丝千千结 沈阙并不知道一向粗神经的墨廿雪已经发现了他的心思,但见了面之后就发觉不对了。 在追男人一去不复返的道路上,公主似乎从来不懂得矜持为何物,但是近日她看他的目光有着慌乱的闪躲,像是……很不想面对他。 沈阙嚼着一颗公主送来的苦果,僵持了三日,终于在一日傍晚跟上了她。 墨廿雪如往常一般跟在温如初的身后,但她早就察觉到沈阙了,他今日也一反常态地跟了上来,墨廿雪走了没多久便不知何时地低下了头,脸颊上不用手感受也知道是一片火热滚烫。 她低着头吩咐身后的老嬷嬷,“您先走,我有点事……” 终于只剩她一个人,放慢了脚步,直到眼角之处飘来一角白色衣袍,他靠近了,墨廿雪彻底不动了。 道路两旁人来人往,说不上车如流水,但也还算热闹,这里大庭广众的,墨廿雪心想有些话肯定说不开,才任由他追上来的。 沈阙没有上前,他的右手自她的香肩上伸过去,递来一样东西,墨廿雪侧目一看这大红的一串,登时哭笑不得,她堂堂公主,怎么会吃市井上随处可见的糖葫芦? “沈阙,你……”墨廿雪有点头疼,但还是将他的糖葫芦接了过来,捏着底下的细棍,从善如流地伸出舌头轻轻舔了舔,她第一次吃这东西,竟然感觉味道还不错,又舔了第二口。 身后传来一声竹韵林籁般的轻笑:“公主,吃甜食心情好。” 墨廿雪的手突然僵住了。她后知后觉地想起来,这个人对她有非分之想,他在想尽办法讨好她!有所谓吃人的嘴软拿人的手短,真要承了他太多情,以后再想要拒绝一刀两断什么的,太过矫情。 她想了想,还是镇定地转过身,一街盛景繁华,提灯而去的老人背影佝偻,骑在父亲脖子上的孩童笑语晏晏,喧闹的叫卖声里,牛车辚辚趟过,而他沉凝如水墨画的身影温柔得如一卷置于袖中珍藏的时光。 沈阙大约是在笑,但颜色很淡,仿似寥廓星痕,很写意的一种。 这样的人大约真的很难拒绝。但是,她想想温如初,想想自己一路追过来的艰苦生涯,还是硬着头皮说:“那个,沈二啊,你到底从北夜带了多少洛朝歌的画作啊,老送给我……的宫女,这样不太好……” 她说完尴尬得立刻又舔了一口糖葫芦,说实话确如沈阙所言心情转好了点。 沈阙一向八面玲珑的人物,今日不知道怎的似乎变笨了,没听出来她婉拒的意思,反而上前了半步,墨廿雪瞬间整个人木住,他低沉的声音自她头顶碎玉般落下:“公主想要多少都有。” 呃? 画风不对啊。墨廿雪想溜了。 沈阙一向和她保持着纯洁男女之间的友谊,墨廿雪也一直很信赖他,总觉得沈阙这个人看着混,但进退有度,给人一种体贴的安全感。从来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般,这么具有侵略性,让人心如擂鼓、不知所措。 她承认,她的心乱了。 察觉到她呼吸急促起来,沈阙适时地退了回去,却在无意中,那粉红的薄唇又弯了起来。 墨廿雪握着一串糖葫芦,眉梢蹙如细柳叶,眼眸含怨地瞪着沈阙,这个人太坏了,她还没准备好呢,他还在笑,笑什么,笑她轻浮得被勾了魂?去他丫的,她顶多就是喜欢他的脸! “可我不想要!”墨廿雪怒了,而且这场怒火来得简直是莫名其妙,她把糖葫芦扔在地上,扭头就跑。 在纷纷扰扰的人潮之中,在川流不息的车马之中,她一个人仿佛破壁而行,四周的影画叠成模糊的几道光线,直至临近宫门,才追上前方等待的嬷嬷仆从等人。今日没有与温如初随行她也不记得了,脸红过耳地掠过一群人进了宫门。 这日夜里,沧蓝和浅黛发觉墨廿雪很反常,一向胃口惊人的公主晚膳只用了丁点,沐浴之后便遣退了所有人上床歇息了。 沧蓝和浅黛面面相觑,莫名所以但又不约而同地想到一个可能:和沈公子有关。 夜里下了一场暴雨,夏日的雷雨总是气势惊人,窗外枝折花落,摇撒下一地绮艳残红,她卷着薄被瑟缩在里边,心里燥热难堪,却不想冒头。 翌日清晨,天际破晓的初光摇曳在藤黄木铺就的地板上,红毡上镀了一层淡粉色光辉,沧蓝还在石阶上撑着下巴打瞌睡,忽然听到一阵响动,她一回眸,便见墨廿雪一身学院打扮,背着书袋脚步匆匆,“你们怎么不叫我,要迟到了!” 待墨廿雪仓皇跳下石阶,沧蓝才堪堪反应过来:“公主,今日休沐!” 墨廿雪猴急的动作生生一顿,霎时间犹如受了内伤,要哭不哭地苦着脸往回走。 经过沧蓝时,小丫头不解地问道:“公主一向将这种日子记得最准时,怎么今日会……魂不守舍的?” 魂不守舍?她怎么会魂不守舍?这四个字适合用在她身上吗? 墨廿雪白了她一眼,去补了个回笼觉。 她虽然极力装作一副正常的模样,但还是露了无数端倪,譬如但凡有闲暇日子,这个多动的公主一定闲不住要往宫外跑。以前便是在解语楼之类的烟花柳巷厮混,认识了沈阙以后收敛了些跑到酒楼戏耍了。 但这一次,她绝口不提出宫的事,但凡沧蓝和浅黛提到一个“沈”,她便会以翻书的速度迅速翻脸,一副逮谁要打谁的不满的模样。 这天墨廿雪在宫里翠湖的湖心亭呆了整整一个下午,心事重重,重度怀疑人生。 实在是想不明白,她的心里有种抑制不住的慌乱,这种慌乱究竟从何处而来? 休沐过后,墨廿雪心情不佳走入太学,进门时,她扬起眼,却对上了温如初的视线,他依旧是从容优雅的青衫飘然,面如冠玉,谦逊有礼地一低眉,轻似幻梦。 但墨廿雪下意识看的方向是沈阙,本来还是觉得难以面对,但看到他座位上是空的,便是另外一回事了。想着沈阙向来喜欢踩点,她不计较,坐到自己的位置上打开了书。 不料林复突然凑了上来,他反掌掩住嘴唇,“公主,你和大哥吵架了?” 吵架……怎么听都像是夫妻之间干的事,因此怎么听都觉得别扭,墨廿雪白了他一眼,觉得沈阙告密的行为很不光彩。 见她眉眼颦蹙就是不答话,林复压低了声音继续问:“前天晚上,他一个人也不知道怎的,失魂落魄地在大街上游荡,谁也不理,撞翻了人家贩果的小摊儿也不赔钱,那晚上的雨下得真大,淋了半宿,终于倒了……” 说罢又煞有介事地点评:“公主,你们之间的矛盾看起来很严重。” 墨廿雪终于有了反应,先是瞪圆了眼,听完后猛然扭过头,“他生病了?” 林复还没答话,墨廿雪又是一问:“严重吗?” 唉,林复心中默叹。大哥要拿下这个公主,看来是十拿九稳的事了,经过连番的较量,就连他这个慢半拍的也知道墨廿雪是个吃软不吃硬的极富有同情心的人,抓住软肋了,这还不好办? 林复含糊其辞:“估计这几天来不了了,正好公主也不想看见他,清静会儿应该不错。” “谁要清静会儿!你当我跟你一样没心没肺吗?”墨廿雪暴吼,林复愣住了,其实不光是他,在场的其他人也呆住了,墨廿雪不理会这群人,拍桌怒道,“他都病得下不来床了,你还有心思跟我在这开玩笑?” 她的声音比林复拔高了不少,几乎所有人听清楚也听明白了。 前排捧着书卷的温如初,秀丽的眉宇湖水潋滟般泛起了一丝褶皱。 林复暗暗地将墨廿雪的神态言语铭记心中,忖道:大哥啊,我这不是故意诅咒你的啊,我可没说你下不来床啊……打人别打脸。 这厢墨廿雪正发愁着,又后悔那天对沈阙态度不当,可是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肯定伤害已经造成了,只是她都没有想到,沈阙竟然因为这个心情不好淋了半宿的雨?那晚雷声轰鸣,紫电坼地,她光是想想,他单薄瘦削的身影在雨中踽踽而行,就有点克制不住心疼…… 目前来说,墨廿雪和沈阙之间的墙脚已经有所松动了,这正是下铲的好时机。 譬如小胖子洛君承就规劝他的三哥:“依我看这事就这么算了,啊?三哥我看你是一腔真心尽错付,人家打心眼儿里就不喜欢你,虽然我还小,但也知道感情这种事强求不来,我看你还是早早收拾一下,我们一起回北夜吧。” “君承,”沈阙裹着一床被子蜷在椅上,鼻塞喉堵,声音有点嘶哑但无比认真,洛君承立即坐直了身体,他三哥郑重地问他,“他年你御极为帝,摆在你面前的有三条路,第一,杀了我,第二,让我留在朝里,第三,放我走。你会选择哪一条?” 在确保不了自己的以后之时,他能给墨廿雪许诺的真的不多,就连他的身份,也是不能坦白的秘密。 洛君承看着他的眼睛,眼睛不会骗人,沈阙能看懂这里边的真诚,和敬畏,“不管是哪一条,总之不会是第一条,三哥,我的刀刃,永远不会朝向你。” “如果你想的话,十三的事情过去以后,就恢复你的身份,我绝不会阻拦。” 毕竟一个人要是戴着套子生活,他便永远不够诚恳,这样的人纵然有真心,在他人眼底也廉价得不值得一提。洛君承知道,沈阙追不到墨廿雪他不会死心,要是洛朝歌追不到,他才会彻底放弃。 两个人说到这里,突然有家丁来报:“公子,公主在门外等了有一会儿了,问您要不要见她。” 第25章 不经意才最伤人 “柚子,哥好像出现了……幻听?” 洛君承无奈叹息,起身靠近,软嫩的一只小手掌按在他的肩上,“真的是。” 真的是,傻了,没救了,他也不想白费力气让他悬崖勒马了。 沈阙裹着一床被子,因为鼻塞还抽了抽,捂着鼻子挥手道:“别杵在那里了,还不赶紧把公主请进来。” “哦哦。”看门的家丁傻愣愣地点头,飞也似的跑了。 沈阙瞄一眼,果然走了,他把被子掀开,从椅子上直起身,嗯,还是白衣潇洒的沈老二,这一点还没变。 “三哥,你脸色很苍白。”洛君承提醒他。 “没事,白点更好看。” “……我觉得,我三哥可能在来南幽的路上,被人掉包了。” 沈阙“呵呵”笑了两声,没再理会洛君承径自走出了房间,这院子里藤萝翠蔓攀附,长廊悠折,杂花生树,溪水映带流绕,泉响嘤嘤。 沈府的景致以“雅”著称,代表着沈雅臣高雅的品味和情趣。 对于沈阙而言,唯一的遗憾,就是这里没有南幽几乎是处处可生且风骨茂盛的凝光竹。他还想再看一回满月下,斑斓的银色光华之中,沁着粉的一掌可掬的笑脸,和宛如点缀的星子般闪烁的双眸。 院子里只有一丛风竹,微风里浮光幽碧,摇曳生姿,但也让他看得失神。 微漾的湖水,粼粼波光似画在竹叶上,一根一根细碎的白色光影,拉得纤长晃眼。直到有人穿过一道窄窄的小石桥,在他身后轻声而笑:“沈二!” 在人生的前二十年,沈阙从来没觉得自己“二”过,但是现在,他必须承认,他“二”得很开心。 “公主。” 墨廿雪提着杏色留仙裙摆,碎步奔过来,将他上上下下一阵打量,“你生病了?林复说,很严重?” “没事不严重。”他想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和一点,不至于吓到她,让她像上次一样甩手而去。可是沈阙却忽略了,现在他是一个鼻子失灵的病人,身不由己的。 墨廿雪一听他说话这浓浓的鼻音就知道不对了,“笨蛋,以后没事多出来晒晒太阳。”她低着头开始翻自己的书袋,没忘了数落他,“病得这么严重,为什么不找个大夫去看病,讳疾忌医是傻子都不做的事情。” 他就在她三步远的对面,安静地听着她数落自己,温和地牵起唇角,沉默地听着也接受着,这片刻的温馨宁静。如果时光就此终老,也许便再没有遗憾。 从一叠书中好容易找出一个正确的小瓷瓶,她一如既往强势霸道地塞到他手心里,不容反驳与拒绝,充满了墨廿雪式的强硬。沈阙有点好笑,不作为地接受了。 “这是我从宫里带出来的,几个御医都说这是最好的药了,温和不伤人,药性还不错,一日早中晚各一颗,不出三天让你药到病除。” 她说话的时候,却没有那种高傲与强势,反倒低着头不看他。 沈阙的手心里捏着一只瓷瓶,那触感光滑,还带着一丝余温,像是他从来不敢亵渎的她的肌肤,沈阙的喉咙有点哽,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生病的缘故。但一出声,好在嘶哑得听不出异样: “公主,你,知道了?” “我知道什么?”墨廿雪答得仓促,甚至侧过了身,更加显得她局促不安。 手里捏着自己的鹅黄色的绣袍,心如鹿撞。 她所有的小动作都落入了沈阙的眼底,以至于他顿了顿,心便沉了下去,“知道,我一些自不量力的想法。” “我……” “嗯?” “你……你为什么非要这样?”她自己能感觉到,不出意外地脸又红了,而且更彻底,更烫手。 “你又为什么非要守着一个温如初不放呢?”他咄咄逼人。 她失神后退。 “我喜欢。” “我也喜欢。” 墨廿雪简直快要被逼疯了,沈阙几乎势如破竹般要将她的心都掘地三尺。太过可怕的侵略感,让她不由自主地生出了几分恐惧。难道一直以来,是她不懂他么? “你不可以喜欢!”她藏在袖下的粉拳捏紧了,涨红着一张脸冲他怒吼,与他四目相对,但又觉察到自己毫无道理,理亏得让人想找个洞钻进去。好想像上次一样跑啊。 “你这是强词夺理。”沈阙的攻势依旧温柔,“你可以一厢情愿,我没有逼迫你,我的一厢情愿,为什么就不能得到允许?” “我们不能好好做朋友吗?”明明一起喝酒,一起逛窑子,一起上下学,也挺开心的不是吗? 墨廿雪近乎无力。 “本来可以,”他又逼近了一步,墨廿雪退往小石桥,她心思错乱,耳中是潺潺的流水声和她忐忑隐忍的抽气声,沈阙没有打算放过她,“但是事情已经捅开了,现在不可以了。” “你,你什么时候开始……” 像是知道她要问是什么,他言简意赅:“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 墨廿雪突然鼓起勇气,“可我喜欢温如初已经三年了!” 一直以来她做事都喜欢半途而废,唯独喜欢温如初这件事,坚持得够久,久到成了一种不愿放弃的习惯。 可是公主,我第一次见你,不在太学,不在幽都,而且不知不觉,已是十年。那时候,温如初在一个不知名的角落,谁也不曾见过不曾认识。 我一生二十载光阴里,唯一可以细数的,都是关于你。否则那些宵柝之音会乱了心神,那些朝野谩骂会污了耳朵。只有你的事,我才会害怕,害怕来不及,害怕失去。 可是,我更害怕的是,永远没有开口的机会。 “公主,你明白什么是——真正的喜欢么?” 真正的喜欢——像是她当面质问温如初之后他一句淡然嘲讽的“不接受不明不白的真心”。 “我当然明白,”墨廿雪时至如今还是很笃定,“要不然我才不会豁出名声跟他纠缠这么久,本来他都是我的囊中之物了。” “你害怕我搅局?”沈阙的脸色有点难看。 被人说中了心事,就如同被人踩中了痛脚,墨廿雪咬着下唇,忿忿然再后退半步,“总之,你不可以来干扰我的事。” 沈阙的眼色也冷了下来,“我便是不打扰不从中作梗,你也未必能成事。”见她脸色难看,他终究心软,“我只是说实话。” 毕竟,那三年也没有能取得丝毫进展。 “那你也不会成事!哼!”墨廿雪气结,跺了跺脚,本来是想发火了,但许是沈阙的脸色苍白得难看,她竟然史无前例地——心软了。 她总结自己暂时不能跟一个病人置气,反过身又飞快地跑了。 沈阙修长的手指之中还握着一只瓷瓶,瓶身光滑如缎,却被捏出了一缕缕细长的裂纹。 我不会成事么?这样轻轻扣问自己。 墨廿雪一直跑出了沈家大门,才觉得自己是有点赌气有点无理取闹了,沈阙喜欢她这已经是不争的事实,就像她一直盯着温如初不放一样,若是温如初哪日反过来告诉她不准喜欢他,那她心里定然是不好受的。尤其沈阙还是个刚刚生病了的病人,她居然和一个软弱无力的病人生气。 太不可原谅了。 然而一扭头,看到沈宅那门上高悬的“沈府”二字,突然畏葸得没了勇气。便在府门口盘桓良久,最终冲动战胜了理智,她回宫了。 “公主,你怎么……”浅黛后边的话没说完,墨廿雪这个风一样的女子就越过她直接跳上了床。 沧蓝正沏茶,回头发现公主并不需要,与浅黛互相对视一眼,此时墨廿雪已经拉上了被子。 一言不合就盖被子已经成了墨廿雪最近的习惯。 可是,这是大夏天啊公主。 沧蓝走上前,墨廿雪在被子外只剩下一颗头颅,眼神发直不知道在思索什么,沧蓝轻声细语:“公主,你和沈公子……” “不许跟我提‘沈’字!”原本平静的墨廿雪瞬间凶神恶煞。 果然,还是为了沈公子。沧蓝默念。 墨廿雪也觉得自己过了,连着大口喘了几下,再度安静下来以后,她突然轻声道:“你们陪我说些话。”她不愿再想那些烦人的事。 “公主要说什么?” “说你们感兴趣的事,要是没有,说洛朝歌也可以。”墨廿雪对于话题已经不挑不拣没有追求了。 一听到某三个关键字,浅黛兴奋地拂开珠帘窜了进来。 沧蓝给她一记无力的白眼,看公主神色不佳,她尽量说一些比较精彩的典故:“公主知道,为什么他字弦寂么?” 墨廿雪不感兴趣,无可无不可地睡在床上直摇头。 浅黛抢答:“噗——那是因为,传闻他二十岁及冠礼上,有一位不听他抚琴便绝不肯善罢甘休的老臣一直步步紧逼,他也是无奈答应了,结果公主你猜怎么着,当时满场的人都被这位似乎天纵英才的三殿下惊呆了……那老臣忍受不了天魔乱舞的琴声,后来给他起字‘弦寂’,寓意是说,他这一辈子最好别弹琴了。” 墨廿雪突然“噗嗤”笑出来,浅黛以为她轻视洛朝歌,立即反口:“不过他抚笛吹箫都是个中好手的,除了不会弹琴,这也没什么嘛。” 墨廿雪一挥手,笑着摇头:“我不想知道这些,我就想听一听,他洛朝歌这一生,究竟都有些什么糗事,你们把你们知道的,不管是道听途说的还是已成事实的,都给我说一说。” 沧蓝和浅黛面色为难,对望一眼,纷纷想到:北夜的三殿下,似乎满身都是光辉事迹啊。丑事?这个真的还有吗? 第26章 笔端落就成四凰 墨廿雪一直安逸地躺着,枕着自己两只玉臂,却久久未听见声音,她偏头侧目望来,见沧蓝的脸色有点为难,她小嘴一扁,“不想说就算了。” “公主,”沧蓝终于出声了,“如果说非要有什么污点的话,北夜三皇子,最大的丑事就是,他是个母不详的异端,而且,从来都被夜帝视为眼中钉,任谁都看得出来,夜帝时时欲将它拔之而后快。” “嗯?”墨廿雪惊疑,终于从榻上坐了起来,“你们口中所说的洛朝歌,到底有几个?” 毕竟,要是墨汲有这么一个允文允武还能争面子的儿子,早不知道宠上天了,夜帝到底揣了什么心思,竟要这般对待亲生儿子? 沧蓝说起来也是无奈,“没办法,我听人说是因为他母亲的关系,而且三殿下似乎是亲南派,对南幽一直很友好,这点让夜帝尤为不喜。” “亲我们南幽怎么了?”墨廿雪是有点怒火的,“夜帝那意思,是要和我们交恶吗?” “这件事我也只是道听途说,真假难辨,公主听听便罢了,不可尽信。” 墨廿雪心里一惊一疑,另一旁的浅黛抿着小嘴似乎有话说,她皱眉道:“你想说什么?” 浅黛像是被人从嘴上撕下了封条,开始滔滔不绝:“说起来夜帝真不是个好人,公主,四年前云州兵变,三殿下不知什么缘故被罚在边城戍边,当时三面合围已经成了油尽灯枯之势。城里边,吃的断了,喝的也断了,差点易子而食。北夜的意思,是要放弃边城,连发十三道召令让洛朝歌撤回,可是他没有听,反而与全城人浴血奋战,破釜沉舟,最终保住了边域疆土。可是,回头上面一道旨意降下来,说他抗令不遵,理应处斩……” 单是想想都让人不寒而栗。 墨廿雪被一番话牵扯得心弦绷紧,不知怎的,仿佛能感同身受那种百战厮杀精疲力竭之后,又被污蔑为乱臣叛党的悲哀。明明是守城的英雄,却被无过而罚,有功而谪。 如果夜帝是这样昏庸的一代帝王,北夜真的还配这么多年与南幽南北鼎立吗? “公主……”浅黛的手在她面前挥了挥。 一片重影里,她眨了眨眼,“后来呢?” “后来,还好是他们北夜八岁的小太子力保,赌上身家性命,才得以让洛朝歌保全的。不过夜帝一纸文书,又说对北夜的三皇子,永不封王。呵呵,他大概不知道,他这纸文书,真是让因为那场大战而战战兢兢的南幽子民拍手称快呢。”浅黛笑得有点发苦。 毕竟偶像受了这么多委屈呢。 不过话又说回来,在南幽也确实没有人希望洛朝歌在北夜揽得实权吧? 毕竟有这样的对手,将会是一种莫大的威胁。 在很多年以后,墨廿雪都始终记得,某一个阳光跃动的夏日,她因为某个人,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瞬间的心痛。那时也许无关风月,却也是她对于他的第一笔印记。 …… 秦婉兮是秦家的独女,她们家是南幽的大户,旗下所有商埠无一不是日进斗金。秦家小女在太学里不受待见,而在家里,却也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娇滴滴的大小姐。 是羞于见人的缘故,从仓促出嫁以后,便连归宁都没有过。 不过短短十数日,原来白如葱根的纤纤玉指被磨得到处是伤口和水泡,针线刺的,热水烫的,利器划的…… 当然宋玦没有家暴,但这一切又好到哪里去了?他甚至,冷得像一块高山雪峰上常年不化的冰,捂不热揣不暖,能将她所有的好意领会成恶意,然后回以更深的恶意。 宋府里,除了自己出嫁时带的两个丫头,没有人看得起她。秦婉兮的公公婆婆,也就是宋大人和宋夫人,对她虽然不是太坏,但始终脸色冷漠,看着她如看外人,像是……放养了一只可以在院子里随意走动的宠物。 那件事的风波,因为秦婉兮的彻底在人眼皮下消失渐渐过去,宋玦的房门开始逐渐向外敞开。 唯独对秦婉兮,仍旧冷眼排斥,她送来的补身体的汤,他让人倒在墙根,她给他绣的花样,他拿去随意打发下人。 本来以为秦婉兮坚持不了多久就会明白,他和她真的很不合适。如果一切都风平浪静了,和离绝对会是他们最好的选择。再嫁再娶,以后都无干系。 秦婉兮心明如镜。 可是尽管如此,但看到下人家丁佩戴着她绣的荷包时,却仍然克制不住自己,上前多说了一句:“你这荷包……挺好看的。” 男家丁也似是捡到宝了一样,黧黑的脸上露出两排洁白的牙:“我那日也就在公子门口晃悠了一圈,没想到他叫住我就把这东西赏给我了,夫人也觉得好看?” 女人对于这些东西总是识货些,男家丁的心里早已有了答案,捧着荷包更加爱不释手。 怎么会不好看呢?秦婉兮戳破了五根指头才绣成了这么一个,是她有史以来做得最认真的一次。 可是却连同她的心意一起,被人弃如敝屣。 …… 宋家的秦婉兮日子过得不舒坦,墨廿雪也没好到哪里去,自打上次和沈阙吵了一架后,心里头一直有愧,本来想找个机会敷衍地道个歉算了,沈阙应该比较大度,会原谅她的。 可是,她已经几天看不到他的人了! 直到休沐的前一日,方儒才告诉他们:“这个……沈家的老二,以后不来了,大家照常上课便是了。反正他也学不来什么东西。” 方儒每次只要想到沈阙,就会连同他的人一起想到那魔神一样的琴音,虫子爬一样的字,和抽象得不能再抽象的画作…… 但是一石激起千层浪,底下炸开了锅,墨廿雪也没想到他不来上课最后会变成再也不上课,急急地想找林复求证,林复也是一头雾水,眼神里写满了不解和惶惑。 方儒一根教鞭止住底下嘈杂的声音,本来还想多说两句,门口却突然传来一个声音,清而沉,重而缓,仿似一声绵长的磬音:“先生。” 墨廿雪心中一滞,没错,是那个人,搅得她心湖泛滥几日睡不好觉的人。 方儒握着教鞭的手一顿,他得到了许可,慢悠悠地走进来,犹如惊鸿照影般的初见,照例是一袭雪绡,秀绝出尘,但是脸色苍白,唇色看着也不太健康。 也不知道怎么了,她心里竟咯噔一声:他病还没好? 沈阙的手里攥着什么东西,他走上前交给方儒:“先生,这是学生交的最后一次作业。” 方儒是真不想面对那惊天地泣鬼神的字,本来是满不在意地接过了手,潦草看了眼,果然依旧龙飞凤舞。他握着纸张硬是没瞅第二眼。 沈阙已经站在了台中央,底下所有情状一览无遗。但他看的第一个人,是坐在最后边对他不理不睬的白隐梅,视线由后边往前扫,才能看到墨廿雪。她咬着下唇,瞪着他,好像还在生气。 当然他不知道,墨廿雪早就不气前几天的事了,她是在怪他擅作主张要离开。 “各位,”沈阙几乎没有任何的情绪波动,和啃馒头一样的随常平淡,“在太学的时日虽然不长,只有短短两个多月,但沈阙也算是获益匪浅,有恩师和各位同伴,这段日子一直过得开心。只是,我好像明白了,靠读书走仕途经济这条路并不适合我,我就是一个习惯了在外边风餐露宿的游子……” 他摇头又失笑,“所以,我想离开这里,继续游学观摩。”他的意思其实是说,他的志向在于山水之间? 墨廿雪登时由怒转惊,沈阙在说些什么?他要离开幽都吗?他已经是十年才回来一次,到底外边有什么好的? 像是听到了她心底里的声音,沈阙的视线与她撞上,却微不可查地笑了一下,朗月照花般的笑。 也只是昙花一现,然后他转身想走。 “你等会儿!”方儒陡然在他身后叫住他,沈阙步子一停,转身等候先生指示,所有人都看见,方儒老人家惊奇地对着他交上来的两张宣纸瞅了又瞅,像是惊叹和不可思议,好像发现了什么旷世宝藏。 沈阙心思一凛:不会吧? 方儒诧异惊喜地抬起头来,激动地问:“这真是你写的?” 他方才已经说了是交的作业,还是最后一次,现在……不能反驳吧?现在就算他冲上去把东西夺下来再吃进嘴里,可是方儒也已经看了,木已成舟覆水难收。 方儒简直意外,“这种字,外表纵横不拘,不工雕琢,且字间连笔,如凰尾相缠。看着像毫无章法,但实则内劲暗含,笔势中藏,形状洒逸,是久已失传难摹的四凰体!前朝以后,后来人模仿的都不得精髓,你,你是……” 有个答案仿佛呼之欲出。 来之前,洛君承就问过他:“三哥,你这东西,交上去很冒险啊,就我所知,你们太学掌事的是个食古不化的老古板,他喝过的墨水比你喝过的水还多,你确定他认不出来这是啥玩意儿?” 沈阙微笑,“这个世上,这种四凰体写得最好的,就是我师父,可是他老人家早就不在江湖很多年了,也没有人知道他收过徒,方儒就算认出来,也翻不出我的身份,放心好了。” 话是这么说,但沈阙还是真没想到,竟然真有遍读诗书,连文字的研究都没放过的人。这一刻,他不得不对曾经不太看得起的老学究另眼相看。 这个字到底长什么模样,底下的学生似乎头一次见方儒这么兴奋,摩拳擦掌各自好奇。 这也是温如初第一次坐不住了,“先生,弟子也想见识一下传说之中的四凰体书。” 没见过的世面一群人终于开始嘀咕,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最惊讶以至于合不拢下巴的,是墨廿雪和林复,他们平时和沈阙走得最近,是知道沈二公子胸无点墨到了何种地步的,以至于墨廿雪常常感叹,上天总是公平的,给了人一副中看的皮囊之后,必定会再给他一个不中用的……智商。让他学习是按着牛头喝水,是行不通的。 可他竟会写那什么体? 这事,绝了。 第27章 逼上梁山非好汉 一直以来温如初也是太学博闻强识的代表,方儒也很欣赏他,没有说别的,将手里的宣纸递给了他。 温如初两手接过,薄薄的宣纸,笔墨印渗透而过,飞舞飘逸的字体是只在记忆里仓促出现的存在。他皱了皱眉,“这种字,古书里才见得到,几乎无人敢临摹,你怎么会写?” 高傲得从来不屑与沈阙来往的温如初,第一次主动和他说话。 “额,”沈阙面对目光紧逼的温如初和方儒,犹疑地搓了搓手,“你们看的书真多……” 他今日带了这样的一幅字前来,是因为四年前的边城,他写在五色旌旗上的“靖西”二字,正是四凰体。 他总觉得,温如初有一丝异样。 墨廿雪一直以为他生病是因为一个人在雨里走了很久,这是他让林复转达的。事实上,那个夜里他是遇到了杀手才纠缠了许久。最后左手胳膊被划了一道,浸了雨水伤口发炎,才会如此。 那个雨夜里,动手要杀他的那二十个杀手,来得蹊跷。他一早知道,在南幽,早有人窥破了他的身份,一心置他于死地。 但温如初的神情,绝对是惊讶的神情,真实得没有一丝虚伪的痕迹。 他心思一沉。 方儒看到失传已久的四凰体重现世间太过惊讶,以至于方才那么一刻忘记了这是谁交上来的东西,温如初问过之后,他才上下打量着沈阙,“老夫眼拙,真没看出来,你沈二还是书画界的个中高手!” “额,弟子愚钝,这东西是……”他看了眼方儒,“弟子昔年过河北上,在渡头因缘巧合下得来的东西,弟子不知道写的是什么,本来是拿来胡乱凑个数儿的……” 他的成功之处在于,他的鬼话反倒令人相信些。 “这……”方儒拿回纸张最后瞅了几眼,“最后一次作业也糊弄我,你可真做得出来的!” 沈阙随从地笑了两笑,目光扫过温如初,他早已没了最初的惊讶,似乎嘲讽般的瞥了眼,然后回座。沈阙一直看着他,自然也就看到了坐在他身后的公主。 视线撞上,他有点不自然地错开,墨廿雪纠结的眉心拧得更紧。 他到底几个意思?不想理她了? 最后的一段序曲过后,沈阙彻底在太学子弟的眼中消失了。 墨廿雪在雪海阁给沈阙计日,第一天,他不来找她,她就画一个圈,第二天他杳无音信,她就画一个叉,以此类推,当画到第十个画了一个椭圆之后,墨廿雪发现画无可画,同样也发现,她真的很无聊。 几乎已经想不起来遇到沈阙以前她的生活是怎样的,这是件令人发愁的事。 没有沈阙的日子很无聊,就算逛窑子也没有好心情。 沧蓝看了眼她摊在桌案上歪歪扭扭的一个椭圆,牵起樱唇笑了两声。 墨廿雪不耐烦,“你笑什么?” “这个,公主要恕奴婢的罪,奴婢才敢说。” 墨廿雪没大没小惯了,又讨厌那些虚虚实实的繁文缛节,不喜欢她的下人丫鬟们自称“奴婢”,尤其是走得近的沧蓝和浅黛。所以一旦她们的嘴里蹦出“奴婢”这两个字,墨廿雪就知道事态是有点严重的。 “说说说。”总感觉沧蓝会爆出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心里惴惴不安。 沧蓝果然无愧为墨廿雪身边的红人,一语道破天机:“公主,你怕是早就看上沈公子了,自己却不知道。” “吧唧——”墨廿雪手里的笔掉了。 傻了一会儿,忽然又跳起来,“我会看上他?开玩笑,沈阙啊,那可是沈阙啊,我父皇都说他是个二傻子,我怎么可能看上他……” 这天,沧蓝忍受了墨廿雪一下午的碎碎念,最后耳朵起了茧子,发誓再也不说这种话了。 公主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揣着明白装糊涂。她叹息。 沈阙退出太学是有远见的,因为公主很快也要退出了。 在她十八岁满之后,幽皇会给她安排最妥当的婚事,让她嫁给最优秀的青年子弟,嫁人以后便不能随意抛头露面,即便是在民风开化的南幽,这也是不允许的。 而墨廿雪距离她的十八岁,只剩下了二十天。 早早听闻墨汲为了她的生日礼开始布局准备,但这么些日子过去了,却一点风声都没有。消息一如石沉大海,没有半点水花。 本来墨廿雪也不在意,浑浑噩噩地过着她的小日子。 沧蓝却送来了一份东西。 这是她生日的请柬。红黄相间的信函,密封着一份礼单。在邀请之列的,都是王宫贵胄,大多是墨廿雪在太学的同窗。 她看到了温如初的名字,而在温如初后边不远,则跟着沈阙的名字。 前者看着喜欢,后者……真担忧啊。 说起来,她许久都没有看见沈阙了。沧蓝温柔地建议:“公主要是不喜欢,把沈公子的名字划掉就是了,皇上说了,这份名单不过是初选,大权在公主殿下的手里。” 是这样么?墨廿雪盯住了名单上赫然在列的两个字,眼眸有点深幽。 但当沧蓝和浅黛看到在大船上出现的沈二公子时,还是要感叹一声:公主果然言不由衷。明明是喜欢的吧。 没错,墨汲给自己的独生爱女准备的生日礼,便是一艘大船。船舷边驻守着百名百里挑一的勇士,甲板上人来人往,都是上品子弟,衣冠华丽,珠玉璀璨,基本上三三两两扎堆,谈笑风生。 沈阙和林复在一起,躲在舱中一个小角落里喝酒。 说起近日的事来,他不得不感慨道:“大哥,我一直以为你在公主面前就是个小跟班,却没想到,你竟然真能忍了这么些日子不见她,果然不愧是大哥,敬你一杯!” 他豪情万丈,某人偏不领情,“因为你没有看见,我经常趴在太学的屋顶上,偷窥她。” “……”林复感觉自己的下巴有点松弛。 沈阙还是干了他这杯酒,偷窥这种事,前二十年他是真没想到自己能干得出来。而且,干得还很漂亮,以至于林复这种轻功高手也没发现他的声息。 “大哥,我听说,公主是要在这里择婿?明日返回以后,皇上会直接询问公主的意见,最后敲定南幽的驸马?” 沈阙闷不吭声地听完,语气有点不满,“你觉得我没机会?” 林复其实真的觉得他没什么机会。因为,“皇上好像更喜欢你哥。” 沈阁年纪轻轻就得到器重,早就惹得众人猜疑了,这会不会就是提前为这位驸马铺好路? “别瞎说。”沈阙拂开他的手掌,“我喝多了,出去透透风。” 船舱里的人算不上少,一群人待在里空气难免不流通,沈阙自己喝得不少了,脸有点红。他趁着日落时分,也想欣赏一下川上的落霞好景。 甲板上人影散漫,西边水色橙红,暧昧地挑逗着夕阳。青山踊跃,奔突倒退,船帆涨着呼啸的风,船行平稳。但平稳之下,还是觉得有点头晕。 沈阙坐在船头,揉了揉自己的眉心。 任谁都看得出来沈二公子今日闷闷不乐。 墨廿雪一出舱就能看到夕阳笼罩下席地而坐的沈阙,白衣上映着云朵般的红,飘扬的墨发间透着点点烛火微光,看着高雅极了,俊逸极了。 这也是,时隔多日以来,她再一次见到沈阙。 这样美得让人移不开眼的沈阙。 “咳咳。” 沈阙听到身后一声做作的咳嗽声,他没回头,反而挖苦她:“公主,你没有陪你的温公子,是他又不解风情了?” 他这么说,墨廿雪也才想起来,她今日好像没看到温如初,更加没同他说过话。 “你不用说话跟我阴阳怪气的,我听着瘆得慌。”她抿了抿唇,“我跟你道歉就是了。” 他果然没再说话。 墨廿雪在后边比划了许久也不见他有反应,跺脚道:“喂,怎么又装个闷葫芦?” 沈阙低头一笑,不知道拾起了什么东西,扬手便利落地扔到了江里,“我在等着公主的道歉。” 墨廿雪涨红了脸,“我刚刚已经说了。”她说的是“我跟你道歉就是了”,公主把这几个字和“对不起”画上了等号。别问为什么,这是公主的特权。 再说,她要为这种事说对不起也太难为情了,难道要她说“我允许你喜欢我”?好霸道傲娇,好不适合她。 “哦?”沈阙扬了扬眉,“那看来是我的耳朵不太好使了,没有听到。” 他撑着地起身,她就站在他身后不远处,可是用了极大的勇气才能强迫自己转身,江上的风很大,吹得她的宝蓝色的系颈披风丝绦翻飞。她俏生生的立在跟前,眼色黑白分明,澄澈得好似一溪月光下闪闪发光的水,好似春日翠柳下映着的两汪浅潭…… “公主,为什么不划掉我的名字?” 墨廿雪一惊。这时候才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他那些字画不是白送的,她的两个丫头早就被她收买了。 她切齿拊心,沈阙这人真真可恨哪。 “我……”她又想逃了,理由找不出,最后瞎编了一个,“人多热闹!” “可是一船百号人,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公主觉得会有差别?”他逼近一步。 墨廿雪尴尬,“你想证明什么?” “我想证明,”他的呼吸随着这一步的靠近尽数打在她的脸颊上,两个人贴的只剩下一拳的距离,他第一次语调暧昧,“我未必没有他重要。” 第28章 平静面起杀机 墨廿雪窘迫,玉手一扬作势要推他,沈阙自觉后退,墨廿雪又羞又恼,低着头一转身,前方船舷处,青衫飘摇的温如初凝视着她,站得不远也不近,但刚好能看到她和沈阙亲密的举止,却听不见他们之间的谈话。 她跑了上去。 她自己大约没有想到,温如初也许并不需要她的解释。但她还是解释,“如初,我……” “公主,”他出声打断,墨廿雪一怔,温如初的声音低低的,却煞是动听,“我曾经说,不接受公主所谓的真心,现在还是一样。公主,看来你真的弄清楚,你的心上人是谁了。” 说罢,他衣袖一划便转身欲走。 墨廿雪心弦微动,她冲动了,绕过他身前伸出两臂拦截,“你别跟我说那些有的没的,今日就是最后一天,我要你告诉我,我追你这么久,你真的一点心思都没有?” 不远处倚着栏杆的沈阙哂笑了声,回眸去眺望远处东方青蓝色的天,纤云如鳞,浅淡漂浮。 温如初皱眉,“我的心思,并不重要。” “怎么会不重要?” “若是我现在说了,我喜欢公主,公主只怕立即抽身离去。”温如初仿佛在陈述一个有目共睹的事实。 墨廿雪放下手,嗫嚅道:“我才不会这么薄情。” 温如初一笑置之,“于尊贵的公主殿下而言,锦衣玉食的生活里唯一的缺憾,便是自己得不到的,譬如我。一旦得到了,立刻又会束之高阁,或者干脆弃若敝履。” 我得不到的,你并不是唯一。墨廿雪心想。 是因为有了一个前车之鉴,是因为那个混蛋弃她而去,所以对于后来中意的温如初才会这么执着。所以,都怪那个混蛋。 “阿嚏——”不远处的沈二,看风景看得打了个喷嚏。 “所以呢,你吊着本公主?”墨廿雪第一次对温如初产生了一丝火气。 他们关注的重点不一样,温如初比墨廿雪成熟,想得深远是应该的,墨廿雪却只着眼当下,只关心他是否喜欢自己,有没有动过心,有没有用过情,他的和言善语有没有哪一刻,不是虚与委蛇。 温如初觉得他们谈不拢了,脸色收敛,恢复一贯的沉静,甚至微带一点冷漠,“子午不敢。” 不敢个头啊,说得比唱得好听。 墨廿雪觉得自己很悲剧,但为了最后一点希望,她鼓起勇气不死心地再问,“你先不管这个,就问问你自己的心,要是喜欢我,我就跟父皇说,让他把你指给我,要是不喜欢,额,那就算……你就不说话。”她没做好准备接受后边一个答案,宁愿他保持沉默。 哪想到温如初果然保持沉默,然后他告了辞就走了。 墨廿雪暴跳如雷地在他身后大叫:“温如初你这个骗子!” 这最后歇斯底里的一声吼惊动了甲板上的大半人,当然也包括看风景的沈阙。按理说他应该高兴,不知道为什么,却笑不出来。 很快,果然就彻底笑不出来了。 墨廿雪回到舱中,见林复还在斟酒,这人是千杯不倒的海量,墨廿雪知道,所以和林复喝酒一向觉得爽快,她走到方才沈阙坐的位置坐下,闷不吭声先喝了两杯。 林复看得惊疑。 墨廿雪小坐了一会,还没开始和林复说话,却来了两个搭讪的,墨廿雪一看也是官家贵族子弟,留了面子友好客气地敷衍几句,将人委婉地赶走以后,才颓然瘫坐,吐了一口气。 “公主怎么了?” 墨廿雪白了他两眼,“这个时候就不用打马虎眼了,明人不说暗话,你成天和沈阙在一起,难道不知道他的一点小九九?哼,要不是本公主聪明,你们还打算骗我到几时?” 光是想想都不寒而栗,要是沈阙借着朋友之名对她得寸进尺……到时候覆水难收,还不是任由他说了算?虽然她私心里觉得沈阙其实算得上是个君子。 “……”话题还未拉开,先被一通质问,林复除了傻傻任她发泄,还真不敢吱一声。 她是公主,还是老大看上的女人,林复但凡有话说,都要先酝酿几番,在腹中过几遍稿,何况她现在是在气头上? 暮色渐渐四垂,看不分明的黑暗里,只有几点怅远疏淡的星子,水色山光隐匿于升起流绕的雾霭烟岚之中,除了船行破水和人群嬉闹的声音,在外边看来,却是寂静如死。 这时船上负责安全的勇士们站岗已久,身体也有点乏累,公子闺女们玩闹久了以后,各自回到舱中继续说笑。 长风里,沈阙一个人,定定地望着这片波澜荡漾的江水。风起白衣,整个人明珠美玉般,容光皎皎,风华灼灼,似乎从来不得片刻蒙尘,竟脱俗无垢至此。 这样安静的沈阙让人感到奇怪。 有一个同窗便凑了上来,“沈二,你看什么呢?” 沈阙皱着眉,不回头似在喃喃:“船在江中,要是现在有人凿底……” 后果自然是不堪设想的,那同窗吓得缩了缩脖子,跟看怪物似的最后瞟了沈阙一眼,便又摇头走了。 其实除了诗词歌赋四书五经刀枪棍棒,偶尔洛君承还觉得他三哥有点测命算卦的天赋,譬如什么坏话到了他的嘴里,总会一语成谶。 竟然真的有人凿船! 当发现船舱底下开始漏水的时候,船上的两百号人陷入了深深的恐慌惊吓之中。那个同窗甚至大喊:“沈阙误我性命!” 林复艺高人胆大,所有人都躲在舱里缩成一团,他迅速冲到外边甲板之上,沈阙听到声音,他脚步匆匆回来,沉声命令周围的士兵:“若有会泅水的,现在即刻下去,捉鳖!” 这件事事关重大,有会游泳的,立刻点头答应了,剥了衣服就往下跳。一转眼就跳了二十个。 “看来我跟水犯冲。”沈阙笑了笑。 林复冲过来,“大哥,我已经让船长往岸边划了,但是这里河道宽阔,若是不想办法堵住下面的裂隙,只怕……”届时会游水的尚可奋力一搏,不会水的……就他所知,墨廿雪就不会水,公主若是有个闪失,这一船人只怕以后都没好日子过。 沈阙在一旁拿起来了一根火把,走到船边栏杆探去,底下飘出几缕红,想来底下凿船的还没走,正憋着气泅在水里。 他把火把扔给林复,“我亲自下去。” “大哥,你不会……”那“武功”两个字还没来得及吐出来,他“大哥”就矫健得如只凌空飞燕跳下去了,落水声“噗通”一下,溅起硕大的水花,这敏捷的身手便是他使出轻功也未必及得上。 林复骇了一跳,“大哥深藏不露,好可怕!” 记得小时候,沈阙还被他无意的一拳头打哭过…… 然而现实没容许他多想,船边的竖梯上爬上来不少人,他们的穿着打扮,正是墨汲派来的士兵的打扮,满身是水,举着刀面目狰狞诡谲,分明是凿船之人。这群人不知道哪里来的手腕,竟然能混入禁卫队之中。 这群人凶神恶煞,见人就砍,船上原本有百名士兵,跳下去一部分,叛徒一部分,剩下留在甲板上的人手不多,而且叛变的人个个武功都在士兵之上,砍杀才将将开始,就已经有十数人被扔下了水。 林复抡着拳头去参战了。 舱中的人都是公子王孙,贵女小姐,不曾历经过如此惊险的阵仗,单听外边短兵相接的声音,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墨廿雪飞快地打量周遭,发现林复不见了,而沈阙……他一直没进来过! 难道…… 这个念头一起,陡然感到一阵恐慌,沈阙不会武,他不逃进来难道是已经遭了毒手了?她推了一把身边抱作一团的三个人,自己仓皇起身要去找,没走到舱门口,却被凭空伸来的一只手臂拦下,“公主,不要莽撞行事。” 墨廿雪扬起眼睑,拦住她的正是温如初。 她心里头还有气,冷言冷语道:“温公子你管得太宽了。” “公主的安危全系在子午心上,怎能不忧?” 墨廿雪愣了愣,瞬间抓起他的手,“我要去找沈阙,你陪我去看看。” 幽都公子温如初,骑射之术也是一绝,这点她知道,应该武功不弱。她放心地拉着他往外边走。 温如初没有挣脱,反而淡淡道:“公主,身后的一舱人未必再有习武的,你为了一个人的安全,要将他们弃而不顾么?”若是留下,至少能先抵挡一阵,争取逃生时间。 墨廿雪一咬牙,步子一顿,“好,我回去。” 每一次她都能临危不乱,而现在,差点为了沈阙乱了,方才脑子里便是一片浆糊,只知道往外边冲,去找他,确认他的安全。虽然他和林复在一起极有可能没事。 她不甘地往回走,心里暗暗道:沈阙,你最好毫发无损地回来,要不然我们的友情真就到头了! 返回舱里,大部分人都蜷缩在一起,惊骇发抖,每一次有人掀帘进来,上百双眼睛都会齐刷刷地盯着来人瞧。墨廿雪也是无奈。 这时分,电光火石时候,突然有人尖声大叫:“不好了,船长被杀了!” 第29章 情之一字最两难 作为一船行驶的主心骨,船长被杀多多少少能在每个人阴影密布的心上雪上加霜。这个时候,已经不只是恐惧了,还有绝望。 墨廿雪从来没有安抚过别人,因为身份的尊崇和高高在上,她在这方面的确欠缺,很欠缺。 温如初自她身后轻声道:“公主是金枝玉叶,未免刀剑晃眼,暂时避一避吧。” 他是在委婉地让她逃命。 墨廿雪闻声大惊,“你想做什么?” 温如初苦笑,两根手指抚过她柔软的鬓角,神色却带着几分温柔,“公主,这次,让子午护着你。” “你……”墨廿雪惊疑,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他声音发涩:“公主果然如我心中所想,不曾用过真心。”墨廿雪更是花容失色,心底里对自己有点唾弃,却听他继续道,“我如实回答,我没想过玩弄公主,只是……比起那些高门大阀,我身份卑微,不敢妄动心思,可最终却还是动了不该动的心思。” “你……”墨廿雪说不出话来,难道她追了这么久却一直都求不得的温如初,其实是喜欢她的? 没有求仁得仁的欣喜若狂,怎么竟会觉得有几分恐慌? 墨廿雪捏着披风边缘的手指在泛白,指尖用力过猛,本来想宽慰他几句,但这不是时机。岂料温如初说完这番话以后,突然转身离去。 “如初!” 他没有停下。 而是以一种雄鹰翼蔽的保护者姿态守在了船舱门口。 林复久战不懈,深感这群刺客的可怕。像是杀不死的魑魅,一刀砍下去,若非致命便决不倒下,这种死士要花经年累月的时间才能打造出一个。来人并非泛泛。 “林公子,这些人有备而来,该如何是好?” 墨汲派来的士兵已经横躺了几十个了,方才这个士兵发了一支火焰令箭,岸边驻守的守军见到令箭以后应该会立刻赶来,所以,还要拖延时间! 林复与那人后背相抵,他握着一根从杀手手里抢来的长槊,喉中发出声闷吼:“船还在漏水么?” “方才好似又下沉了一点……”士兵和林复,基本上已经被包围了,成了颓败之势。 都自顾不暇了,林复还是想到:大哥下水后到现在仍然不归,船却还在下沉,莫非…… 想到这种可能以后,整颗心都是一沉,脸上的戾气杀意更重,“我杀了你们!” 若是这一船人都无法生存,他也绝不做独活的那一个! 川上夜里的风透着几分雪落的冰凉,林复的手背后肩被砍了两刀,汩汩地往外冒着鲜血,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中了多少招,只记得要数被自己砍翻的,一个,两个,三个…… 叹息般的雾色里,兵刃的铿锵之音渐渐从嘈切变得单一,林复的最后一丝力气也在迅速消失,直到,他听到一声女子尖锐的叫声:“如初!” 这声音,正是公主的! 心神一紧,他砍杀了身前阻路的最后一个刺客,回头便看见自己昔日的同窗、风华绝貌的幽都公子花钿委地……墨廿雪接住他的腰,扶着他后退闪避开一阵刀光。 最后一个杀手,不甘心又锲而不舍地给出了致命一击,前胸被刺受伤严重的温如初也同时发难,夺过身后墨廿雪手中的寒剑,孤注一掷,刺客那一剑刺在他右肩,而温如初拼着两败俱伤的危险毫不留情地将一剑递出,刺穿了那人的喉咙。 鲜血飞溅,夜色里弥漫着一阵飘洒的血雾。 林复的胳膊因为脱力在颤抖,他甚至迈不开一步,只能看着温如初以身犯险杀了最后一人,那一刻,他在幽都公子的脸上看见的,不是宠辱不惊的冷漠,不是烟花三月的笑意,也不是面对他们这群人时昂扬的高傲与不屑,他看到的,是沉重的杀气。 很难相信,在清俊温雅如莲涉碧波的温如初,会有这样的神情。 然而现实就是如此。 温如初倒在墨廿雪的怀里,公主惊慌失措,看到林复还站在远处,大喊道:“船上有御医的,快传过来!” 林复似如梦初醒,但身旁那个士兵因为地位低下,以为公主唤的是自己,二话没说就答应了,赶紧去叫人。 回归平静,船舱里终于冒出两个战栗不安的男子,先是被一地尸首吓了一跳,紧跟着在墨廿雪连声催促之中,抬着温如初进去了,整个过程里公主再没有回头一下。 林复想起来沈阙,心神剧颤不止地下水,但刚跑到船舷边,熟悉的声音叫住他:“力气都使完了别忙活了。” 林复惊讶,一转身,熟悉的白影就在远处。 沈阙的脸色有点苍白,但仍旧挂着那淡淡的透着几分慵懒的笑,衣衫尽湿,袖摆前襟上晕着大片的红,被水浸泡得泛褶。他上船喘了两口气,“船简单堵住了,应该能坚持到救援来。怎么样,船舱里的人都安然无恙吧?” 他问了一句,但见林复神色有点异样,突然不安起来,“公主……” “公主无恙。”林复打断他,“只是温如初……为了救公主,好像受了很严重的伤,公主正在照看。” “哦。”沈阙的脸色平静下来。 林复走近了才发现他身上处处都是血迹,大惊失色,“大哥,你伤得严重么?” 沈阙把自己打量了一下,“没事,不是我的血。”又看了眼林复,“你才伤得严重,赶紧让御医去瞧瞧。虽然是习武之人,也是个身娇体贵公子哥,别误了治伤的时机。” 林复受的都是一点皮外伤,倒是真不碍事,他捂着后肩最深的那个伤口,临走之间最后问了一句:“真不是你的血?” “真不是。”沈阙的脸色有点难看,但仍是笑着回答的。 林复没说二话地走了。 召唤了御医之后仅存的一名士兵,在出舱检查战场之时,发现沈阙扶着栏杆,正大口地喘着气,他迅速跑上前,沈二公子的脸色太苍白,他有点惙惙,“沈公子,您……没事儿吧?” 沈阙捂着胸口,声音沉闷:“没事,船上的杀手共有多少?” 士兵粗略清点了一下,然后纠结着眉头道:“他们是混进来的,和我们的人死在一块儿了,我数不清……” 沈阙丝毫没有动容,“刺客的左手背近腕处有刺青,刻着他们每个人的代号,你数一数就知道了。” “哦好。” 士兵去数人了。 沈阙捂着胸口连连咳嗽,好在这时救援的船只已经在渐渐靠拢,他能看见平静的江面上星罗棋布的火点,看来来者不少。墨汲本是想为墨廿雪做好最妥当的准备,却还是倏忽了船上的守军棋错一招。 但能如此轻而易举地把人安插在禁军之中的人,倒也不能小看。 沈阙在水底泡了太久,又吹了风,干脆直接地受了风寒,咳嗽了一阵起身要往船舱里走,士兵已经数完了便张口答道:“共十九个!” 十九个,加上水底的二十一个,一共是四十人,真不少。 沈阙勾了勾唇,“你招待援军吧,我进去看看。” 他走入船中后,没过多久船上又爬上几个湿漉漉的人,那士兵惊慌地要捡地上的长刀继续厮杀,却听一人暴怒地吼道:“混蛋,自己人!” 士兵傻愣愣地点头,然后尴尬地扔了武器不说话了。 这剩下的四个人,正是方才跳下去后活着回来的。 终于回到安全的地带,个人拧着自己的湿衣裳,满脸劫后余生的万幸,一人长叹道:“想不到平时看着是个绣花枕头的沈老二,打起架来竟然这么猛,我等不如也。” 另一人附和:“这倒是。”看了眼地上的尸体,终是不忍,“只是,今日死了太多弟兄,这杀千刀的狗贼!” 老御医给温如初上了药,包扎好了,嘱托了几句,便回头禀明墨廿雪:“温公子这伤若是再深几寸,只怕是神仙难救,幸得老天庇佑。” “那到底严不严重?”墨廿雪只关心这一点。 “这个,仔细修养也还是能好的,最近不宜大动……”老御医喋喋不休,墨廿雪却只关心第一句话,知道能好之后,便松了一口气。 “公主……”温如初躺在床上,气息不稳,声音仿佛是轻细的游丝。 墨廿雪闻声赶过去,温如初一只手无力地抬起,落下之际被她攥入手心,“你放心,御医说了没有大碍,你好生休息就好了。” 公主平日里虽然说不上趾高气扬,但也绝没有这么细声细气的时候,她这么温柔地和一个人说话,还是头一次,身后的一群同窗们纷纷表示看傻了。 老御医赶紧再给林复治伤。 林复想起沈阙,心中还是不放心,“陈大人,我大哥……我是说沈公子,他好像,也受了伤。” 说这个话的声音似乎还不小,很显然是给某人听的。 墨廿雪猛一回头,“他怎么了?”这个时候她才想起来,她一直以为沈阙和林复在一起,可是方才,她没有看到他! 温如初握着她的手紧了紧,有点像无声的抗议。说起来是个人都会奇怪,这个温如初对公主不假辞色已经三年了,突然的转变叫人很难一下适应,难道这就是所谓的患难见真情? 墨廿雪心念一动,然后,她看到了门口的沈阙。 第30章 抽刀断水水更流 沈阙站在人群里,脸色苍白得好似透明,白色绣袍上晕着鲜血漂染的红,他古树般安静沉默地立着,好似漠不关心,但眼睛始终盯着一处,那是她的手和温如初的手牵缠一起的那一处。 墨廿雪有点尴尬,被盯得手心发烫,本来想撤回,床上的温如初却轻声道:“公主,你累了许久了,先去歇一歇。” “不用了,”答话的是沈阙,“船已经靠拢了,现在大家先转到另一艘船上去吧。” 公子小姐们一听救援来临,一个个脸色的阴郁都荡然无存,还要压抑着雀跃的心,秉着矜持为贵地陆陆续续往外走。 船并拢之后,自墨汲派来的另一艘大船架了长梯过来,大家相互照应地顺梯爬,除了这群娇滴滴病弱弱的公子小姐,还有大战后仅存无几的残兵败将。墨汲的准备倒是很充足,连地上的尸体都一并带走了,就差水里的没有打捞上来。 他们先走,沈阙一个人跟在最后头,不紧不慢脚步从容。前方几个人抬着温如初已经过去了,墨廿雪扶着他几乎没有回头。 林复也跟在所有人后头,他追上沈阙,自他身边嘻笑道:“大哥,我是真没想到,你会有这种高深的武功,这换了我也是自愧不如。难道是这十年,你在外边得了什么奇遇?” 沈阙知道有些事一旦露出了马脚,还会有马身、马头,一起会在不久的将来浮出水面,他笑容泛苦,“哪里有什么奇遇。” 林复的眼珠滴溜溜一转,“我记得上次在解语楼,你装得真够呛,既然不会武功是装的,那四凰书,应该也是你自己写的吧?” “……” “大哥,虽然我和宋玦一直深信不疑你是沈阙,但是,我们这样自欺欺人,真的不是长久之计,如果你要是有什么苦衷,可以说出来。” 这一瞬间平时看着犯浑的林复终于有点聪明了,可这聪明来得太突然,让人有点措手不及。 沈阙整了整神色,“林复,原本我是打算说的,可是这件事牵系重大,知道的人越多,对沈家越不利。我不日后便要走了,届时一切回归原点,你们就当我从未来过,不是很好么?” 林复皱眉道:“你真的要走?” “再不走,我怕走不了了,虽然我用一副伪装的皮囊骗了很多人,但这颗闲云野鹤的心,却从来不擅长虚伪,我喜欢自由。林复,南幽人泰半文弱,重文轻武,可如今这时局,暗流激荡,幽皇需要你这种难得的将才,我也看出来了,你实在不是个读书的料,”他弯了薄唇,却绝不是嘲讽,“明年去考个武举吧,走你该走的路。” 他说他是难得一见的将才? 林复摸着鼻子呵呵笑,“我想,能得到你的称赞,我还是赚到了的。” “我知道你很聪明。” “公主也不傻。我若是知道你是谁,她也就快瞒不住了。你来的时候,就应该在你原来的位置上放一个稻草人。”林复想了想,“罢了,你肯定有你的考量。” 也许,他从一开始就故意在卖破绽?一路故意引他们发现?林复想不通。 转移阵地之后,便上了另一艘大船,陈御医坚持要为沈阙治伤,背着药囊一路跟着沈阙在船上到处走,却被他坚定果决地推辞,“我没事。” 陈御医满脸沧桑,“沈公子,我看你伤得挺严重的,我知道这不是外伤是内伤,所以你千万别藏着掖着了,这可不是明智之举啊。” “不是我藏着掖着,而是,”沈阙突然邪恶地牵起唇,“您治不好。” 成功气走了陈御医之后,终于没有关心他的人了,沈阙觉得自得其乐也不错,他看着暮色深浓下波澜起伏的江面,看着灯火辉煌下招摇飞舞的旌幡,繁星坠空,水影沉璧,一个人安静地出神,潇洒也落寞。 “沈阙。” 是墨廿雪的声音。 不知不觉间,扶着栏杆的手,指甲刮着木杆来回摩挲,绷得有点疼,“公主还没睡?” 墨廿雪摇头,“我睡不着,不过最近好像都不太有困倦的感觉。” “在为温如初的事担心?”沈阙抠下一指木屑,却浑然不知。 “也许是。”墨廿雪表面漫不经心,其实是在仔细观摩着他的每一寸表情。 沈阙的声音淡淡的,和这浮沉的江水很不协致,“所以,我彻底输了?” 她没来得及回答,他一语又至:“也罢,好像都不重要了。” 不知道怎么,那瞬间她的心里好似炸开了一个惊梦春雷,耳膜之中嗡鸣不休,心腔里更空旷得好似失去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所以,他的意思是,他再也不想管她的事了?这句话等于,他再也不想喜欢她了? 本来是互惠互利的事,可是心底里却很难过。她甚至都看不起自己了。墨廿雪,做人不要这么贪心,你不能这么故作纯真地牵着沈阙的感情,他本来便是自由的,他不欠你什么。 “你,什么时候离开?”这句话,问出来差点就带了哽咽。河风太大,刮得眼睛疼,喉咙里进了沙子,一定是这样。 沈阙扶着栏杆,桃花眼底的粉墨如繁芜落尽,“我已经让柚子给我收拾好东西了,大概,三日后便会动身。” “这么急?”墨廿雪话出口便为自己的冲动深表后悔。 沈阙侧身浅笑:“怎么,公主殿下想留我喝你和温如初的喜酒?”这句话说完,声音陡然冷了下去,“那未免太欺人了,我死也不会去。” “……”墨廿雪被吓到了。 消息当然传到深宫之中,彼时,墨老三正因为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被墨汲捉住了尾巴,苦着脸接受老爹的训导,没料到竟然这么快被人打岔了。 听完侍卫长的禀告之后,墨汲不死心地重复问了一句:“公主真的没事?” 侍卫长跪伏于地,如实说道,“公主没事,只是,”顿了顿,拉长了墨汲心里的弦,“温公子为了救公主,受了重伤。” 墨老三突然“呀”了声,错愕道:“我不是在听话本子吧?他温如初几时给我好脸色我妹妹?” 墨老三与自家老爹一个对视,墨汲的眼眸有点深沉,眉峰如墨,不知所思。 墨汲想的是:要命!温如初不是一直不喜欢朕的闺女的吗?现在突然演这么一出,这不是让朕拱手把驸马之位让给他吗?沈家那二傻子,朕说他是二傻子看来真不算冤枉,这英雄救美的事有什么好犹豫的?你直接扑上去,朕顺水推舟成全你不就好了?真是,朽木不可雕! “朽木”在船头打了个喷嚏,暗暗地想:最近骂我的人,嗯挺多的。 沈阙去意已绝,跟沈雅臣和沈阁说话的口气完全不似在商量,沈阁坚决不同意,和洛君承闹起来了。 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旁若无人地斗嘴。 沈雅臣被吵得耳朵疼,终于出声打破他们刺耳的口水仗,“你真的要走?” 沈阙点头,“早就决定了。” 正堂里灌入的风携着松下鹿葵的清香,沈雅臣正襟危坐,说得一本正经:“可是你说了,要付给我房钱的。” 沈阙看了眼耍无赖的沈雅臣,苦笑道:“舅舅别开玩笑了。” “我才不跟你开玩笑。本官在朝为官,赚的都是血汗钱,这些日子你的吃穿用度和一应花销让我累得够呛,小六咋咋呼呼,成天挑衅隔壁的两位大人,害我被连参了好几大本,这不收点费用,本官实在对不住自己。”沈雅臣决意耍无赖到底。 洛君承目瞪口呆,这真的是传说之中风流倜傥、磊落大方的沈相?心里的想法不留神说了出来。 沈阙表示无力,“我今日才知道什么叫,附会之词,真未必可信。” 沈阁听不惯了,“话可不能这么说,我在见到你之前,也不晓得什么叫耳闻不如目见的。” “……” 不过沈阁还算好心,“咱们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你,是我表弟,小六子,我瞧着也挺可喜,费用我给你算少点。让你留点盘缠,好应对一路的吃穿,这样够厚道了吧?” 洛君承吐舌头,“真难为你有脸说出来!” 沈雅臣掸了掸自己的两袖,悠然从容地起身,“你要离开,我绝对不会阻拦,但是十三之事,你当真不想管了?” “不想管了,都是你们南幽的这档子事,是你丞相之职,本来我也不该插手。”沈阙很无所谓。 沈雅臣沉着脸,“今日这是你说了,两个月之内,你若不回来,我把这个‘沈’字倒过来写!” 赌这么大? 洛君承倒是真想看一下沈相绷不住脸色的模样,他探头探脑蹭沈阙的胳膊,“三哥,我们不回来了,对吧?” 沈阙捏住他圆得跟团子似的的手,笑了下,“嗯,不回来了。” 第31章 别时不似见时情 这次的事件有点大,脱离了墨汲的掌控。然而他私底下掌握的信息,和沈阙一样,除了地下黑市的“十三”以外便再没有进展,一直让人想不透。 而当下最让他烦忧的,除了刺客的事,还有墨廿雪。温如初受了伤,她便跟丢了魂儿似的,在药房里一通大闹,硬是将什么灵丹妙药都往温家送,连太医也被她发落到温家去了。 墨廿雪忙得不可开交,把宫里头的药房掀了个底朝天,几个老御医老泪纵横,痛心疾首:“公主,使不得啊。” 几个人齐齐一哭,墨廿雪突然静下来了,手里握着一只药瓶子,“今日,是什么日子?” 万万没想到,公主竟然问这个,但好歹不砸东西了,陈太医愣愣地答:“初三了。” “初三?”墨廿雪有点想自打嘴巴,这么说已经过去了三天了? 她想起三日前,船头与沈阙的一席谈话,他的意思是,今日便要动身走了么?他要走了,是不是以后就再也见不到了?手里捏着药瓶,不自觉地在收紧。 古城楼将黄昏夕阳抹匀,巍峨生黛的城墙下,人行已经渐渐少了,除了送别的队伍,几乎没有人再来。 沈阙牵着一匹瘦马,细碎的鬃毛是落日的颜色,他握着缰绳朝众人一拱手,“我这个人最讨厌离别,话就不多说了,今日就此别过,后会有期。” 宋玦孤身而来,并未携新婚妻子,前来相送的,除了他和林复,也就是几个平时看着还算顺眼的同窗,沈家的人一个也没有。 直至他扬鞭远行,白色的身影于玄黄天地之间隐去,风中忽传来一阵凄哀的琴声。此刻的幽都,仿佛已垂垂老矣,安静得有点反常。 城楼上的红衣如火的女子,玉指纤纤,拨弹着案上七弦,焚香袅袅,她眉宇之中一抹抑郁挥之不散。像是告别,像是,不舍谁。 宋玦脸色不对,不熟识的人以为他是因沈阙的离去而难过,但林复看得出来一些另外的东西,趁着人群三三两两散去,他一只手拍在宋玦的肩上:“你呀你,从小我就知道你这人看着老实,其实心里藏着很多弯弯绕,如今已成定局的事,你就算再不喜欢,也该收敛一点,总把情绪带到外边来,小心得罪人。” 宋玦扯了扯自己的唇角,“你从小就比谁都了解我。” “驾!”一声女子轻叱,马蹄声裹挟而来,两个人齐齐一惊,两边退开。 墨廿雪拉住缰绳在他们面前停下,声音有点喘:“沈阙呢?” “走了。”林复如实回答。 墨廿雪皱眉,“走了多久了?” 林复低眉,“刚走,没多久。”他没说,沈阙故意找的一匹瘦得不太健康的黄马。 而墨廿雪的这匹白色神驹,一看就是日行千里的良种,她没说话,扬着马鞭绝尘而去。 “这公主,真够风风火火的。”林复摇头失笑。 宋玦用衣袖挡住风沙,“若是她追上了,大哥会回来么?” 林复想了想,“难说。毕竟,大哥这次好像挺坚决的。更何况……” “何况什么?” “额……没事。”林复尴尬地搓手,“我先回了啊。”便赶紧趁着天色未晚先逃了,这件事越少人知道越好,毕竟沈阙是这么说的。 暮霭沉沉,碧水荡波。黄昏下堆砌的树叶铺得厚实柔软,墨廿雪把马拴在树干上,跫音微小地靠近一根老梧桐,这棵树枝干遒劲,正好掩着她瘦弱的身。 她已经看到他了。 前面有条澄澈如练的小溪,潺湲的水奏音清越,他一袭雪白的长衣,坐在溪边净脸。 苍翠梧桐拂下簇簇树影,却够不着他一片衣袂。 墨廿雪这角度,正好可以看见,他额边映着夕阳的一缕碎发落入了水中,涟漪浅漾,背影如一幅古旧而遥远的画。 以前她可以就那么呆傻地坐一整天,只为了看温如初,现在她不得不在心底呐喊一声自己完蛋了,她发现自己对沈阙同样可以看一整天。不,也许更长! 色字头上一把刀啊。她唾弃自己。 树上的一叶梧桐飘落,枝干扶疏交叠,栖满了晓风残月的悲凉别雾。 她才刚开始数落自己,恍然间箫声丝丝缕缕地飘来,她有点错愕,不知何时起,他手里多了一管竹箫,呜呜咽咽地吹奏起来了。 他坐在一块青石上,身后的湿发攒在一起,半个侧面,可以看见他修长的手指,仿佛跃动着和田暖玉的光泽。可是这箫声有点悲凉凄清,幽咽的,如泣如诉。因是别离,这曲《霖铃曲》倒是很应景。 “沈阙,这真的是我认识的那个沈阙?”墨廿雪一只手攀着梧桐,一只手捏了捏自己的脸,吃痛地“嘶”了一声,又唯恐那人察觉,于是便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惊慌忙乱。 “吹得还挺好听的。”她暗搓搓地想。 一支竹箫被他娴熟地捏在手里,侧面的剪影在山光水色里立体得仿佛要破画而出。单是看他这手势,墨廿雪也看得出来非一日之功,那么沈阙平日里在她跟前一副百无一用的模样,其实是因为他是个低调的美男子? 不过这个想法很快就被驳了,“呸呸呸,他还低调,恨不得把我太学都翻过来,简直和我的胡闹程度有一拼。” 这货坏死了,最坏了。 墨廿雪的指甲抠着树干,低着头暗暗地骂沈阙,但她不知道什么时候箫声停了,她被他一句话吓了一跳:“公主来送我的?” 墨廿雪差点摔地上,怔怔地抬起头,同一棵梧桐树下,他近在咫尺,手里握着方才吹的那支碧色竹箫,唇畔微微染着一缕叶隙间漏下的霞光,似笑非笑。 “到底是同窗一场,你走,我怎么可能不来?”她强作镇定。 沈阙沉了脸色,“看来公主是真的希望我走。” “不、不希望啊……”她看进他的眼底,“可是,人各有志嘛,我肯定没有立场阻止你……” “那如果,今日要走的是温如初,公主会不会开口,说一句挽留的话?”他上前半步,脚下的树叶柔软多汁,却仍被踩得窸窣作响。 “我,应该也不会吧。”墨廿雪说话间有点为难。她蹙着眉,有点藏不住自己心里的一丝留恋不舍,若是沈阙就此离开,他会不会,永远都不再回来了? “你……还会回来吗?” 沈阙觉得现在的墨廿雪说话有点小心翼翼,他笑了笑,“大概不会了。” “哦……”她低头看着自己纹理繁复的绣鞋,有点失落。 他弯着薄唇路过她,背影清瘦孤傲,白衣如雪…… 墨廿雪有种莫名的后悔,要是能扑上去从后边把他打晕……想什么呢,沈阙要走,难道真的是因为你,少自作多情了,他才不会。人各有志,你没那个资格。 没有资格。这四个字真是无奈。 …… 既然宋玦成亲了,沈阙走了,墨廿雪便一直期待自己能找个女性朋友,发展一段完美的闺蜜情。 听说温如初的伤势已经大好了,她兴致不错,从宫里头带了一探桂花酿,想去探访他。 温儒的家俭朴清雅,温儒也是个博学之士,连国子祭酒见了他也要暗叹一声自愧不如,甚至有人想,要是温儒当年参与科举了,倒许是能与沈相大人一时瑜亮。 不过温儒虽饱读诗书,对墨廿雪这个名声不怎么好的公主却不大待见,他一点没有攀龙附凤的心思,却奈何这个公主油盐不进,死追着温如初不放。 今日一见,便生生地将墨廿雪堵在门口了。 墨廿雪与他周旋许久,才发现这个温儒看着温和好说话,其实行事滴水不漏,他三言两语,竟然让她理亏羞愧得恨不得找地方钻进去。她堂堂公主,竟被人扯着名节来说事,要是墨汲知道她被年高德劭的温儒训斥了,估计又要挨板子罚站。 “公主,如初身体尚未康复,不能起榻相迎,今日还请公主先回去吧。” 墨廿雪脸红地低头,“好,那我先走了。” 但临走时还是将手中的桂花酿塞给了温儒,不等他拒绝便立即逃之夭夭。 墨廿雪飞奔而去,一路上只要想到被温儒耳提面命地数落了一通,便羞愧难当,更加不愿停下,没跑出多远,迎面便撞上一人。 除了那人,还有她手里的竹篮,也被撞翻在地。 墨廿雪尴尬了,急冲冲地道歉,“对不起,我帮你捡。” “公主……” 墨廿雪才刚蹲下来收拾地上散落的绣品,却听到一个熟悉的怯弱的声音,她蹲在地上一抬头,面前的女子和初见时没有两样,仍然娇软如一朵照水芙蕖,打着羞涩的朵儿不肯露面。 “秦婉兮?”墨廿雪真没想到,当街撞人,这可真是缘分。 秦婉兮再不敢说第二句话,赶紧收好了自己竹篮,将绣品叠好放进去,匆匆行礼便要走。 墨廿雪今日赋闲,实在无聊,拉了她一把,“你要去哪?” “回公主的话,我绣了一点样品,因为前不久春锦阁的老板找我帮忙设计一些花样,她今日要的。”秦婉兮佝偻着腰,仿佛低人一等似的。 若是别人也罢了,她们曾经是同窗,这举动让墨廿雪看着不喜,她强制她直起腰来,霸气地挥手,“我陪你去。” 第32章 举杯浇愁愁更愁 春锦阁的老板娘锦娘是个三十岁上下但风韵秀艳的女子,因为经年行商做买卖,故而处事玲珑圆滑,待人不以门庭论高低,俱是一团和气。 墨廿雪有幸和这个老板娘打了个照面,归返时,有些话没留意便对秦婉兮说了出来,“你不用对谁都那么小心谨慎的,我看这个锦娘就不错,你可以多和她往来学着点。” 至少不至于处处看人脸色,旁人蹙一下眉尖,便当做雷霆震怒,惊骇万状。 秦婉兮一直垂着眼眸,半晌才小声答道:“多谢公主。” “唉。”墨廿雪叹息,估摸着她是没救了。 “这离宋府不远,我送你回去好了。”墨廿雪闲得慌,此时日头尚早,她想在街上多溜达几转。尤其是幽都城里的月河街,楼阁宝座,繁华瑰丽,无数显贵来往于此,胜友如云。 路过解语楼,阁楼上的热情挥舞着手里的丝绢,莺语曼声,衣香鬓影,脂粉香如漫山潮水般汹涌而至。 秦婉兮见墨廿雪左顾右盼神采飞扬,咬着唇轻轻扯了一下她的翠袖,“公主,你怎么带我来这儿了?” 墨廿雪一惊,才发觉自己今日穿的是女装,她尴尬地笑了两笑,两只胳膊抱住秦婉兮的香肩,“来都来了,要不我们进去喝点酒?” “喝……”秦婉兮吓了一跳,杏眼半圆,“公主,这可使不得!” 墨廿雪眸光一沉,她复又小声道:“我……我不会喝酒。” 虽然骨子里,她竟然不知廉耻地想进去逛一逛,可是,但凡好女人都不会来这种地方,更加不会产生这样的想法啊。秦婉兮矛盾着,心里将自己无数次凌迟。 她咬了咬牙,一时冲动战胜了理智,“公主,酒……好喝吗?” 轻声说完这句话,便差点别扭地咬断了自己的舌,墨廿雪没想到她挺有觉悟的,嘿嘿笑道:“好不好喝,试过才知道。我告诉你,这幽都的大小酒肆,我早就喝了个遍,要说这香味和口感,还要数解语楼的酒最香,最好喝。我若是跟这里的老板娘说一声,二十年陈酿她也舍得拿出来!来吧,没错的!” 就这样秦婉兮被拖拽着,生平第一次进了这种烟花之地。 里头的妙龄女郎更加殊艳美貌,逼得秦婉兮自惭形秽。墨廿雪抬起她的下巴,“鼓起勇气来,你的姿色一点也不逊于她们,再说,她们也不够格和你相提并论。” 这里的女子,是身份地位最低下的女子,若是这样秦婉兮还唯唯诺诺,那才是真把自己贬低到了尘埃里,墨廿雪从此以后便再不想管了。好在秦婉兮从善如流,听话地挺胸扬眉,一吐沉郁。 墨廿雪满意了,直接绕过一群人,带着秦婉兮上了二楼。 二楼有几个风景雅致的小间,她选了一个落座,叫上了两坛清酒,一坛推给秦婉兮,自己抱住另一坛,一边解封一边道:“这种北夜的青花苦酒,我还是第一次尝,以前就很想试试了,阿阙他……” 提到某个不该提到的名字,墨廿雪呆了呆,对面的秦婉兮目光有几分探寻,她突然噎住,不自然地转移话题,“喝酒能壮胆,你试试。” 墨廿雪想说的是:酒壮怂人胆。再怂的人,一旦喝了酒,也不定变得有多孟浪。 然而她若是将后半句说了,秦婉兮铁定不会喝。 墨廿雪起身给秦婉兮倒了一碗,“你这坛酒,是我们南幽的名酿,叫烟花碎,烈度不够,后劲也不大,你尝尝。” 半信半疑的秦婉兮,在墨廿雪的连番催促下端起了碗,没送到唇边,扑鼻的酒味呛得她流下了泪水,不知怎的,心中仿佛藏着一只引人作恶的凶猛野兽,她抓着碗一饮而尽。 被呛得咳嗽不止,墨廿雪心道她没用,无奈地坐回去,“我看还是算了,不喝了。” “不,”秦婉兮第一次提出拒绝,而且拒绝的是公主,“我要喝。” 清澈的黑白分明的眼,不止从哪里多了一分韧劲和坚决,墨廿雪傻愣愣的不知发生了何事,转眼间,她又是一碗下了肚。 墨廿雪给自己倒了一碗青花苦酒,沉吟问:“嗯,宋玦他,是不是对你不好?” 明眼人一眼便知了,若是好,秦婉兮会如此借酒浇愁? 秦婉兮连喝两碗,却面不改色,墨廿雪有点惊奇,秦婉兮想到那个人便只能苦笑,“公主,酒真是个好东西,虽然不好喝,但是心里却一片滚烫,突然觉得自己可以面对一切,哪怕龌龊、不堪、被排挤,我都好像不怕了。” 她伏在桌面上挥了挥手,墨廿雪清楚地看见,她玉腕处鲜红如血的一点朱砂。 是,那和她手腕处的守宫砂是一模一样的,难道秦婉兮自成亲到现在,也没有失过身? 哪有这样对待自己新婚妻子的男人? 墨廿雪心里烧起一股无名怒火,秦婉兮隐忍至今,竟然一言不发,她还等着那个男人回心转意垂怜自己么?宋玦明显对她不是无感,分明是将恨与怨都推在了秦婉兮的身上。一个男人,不思找出构陷自己的罪魁祸首,却让一个女子饱受他自私的讨伐…… 她捏着一只碗,想也没想喝了一口。 霎时间,如黄连水齐齐灌入了嘴里,苦不堪言。墨廿雪一口往外吐,又倒了一碗茶水,才缓过来,“好苦!” 她皱眉,整张俏脸纠结在一起,“沈阙这个混蛋,竟然骗我!” “公主,你总是在提沈公子……”秦婉兮提醒了她一句。 墨廿雪一傻,秦婉兮突然又醉熏地说道:“方才在来的路上,公主一句也不提温公子,反倒说了不少和沈公子来月河街喝酒的逸事。” “……”仔细回想,秦婉兮说的是实话。 墨廿雪沉静下来,嘴里的苦味散尽,突然意外地多了一丝清甜,苦尽甘来么? 这酒真神奇。 她眼睛一亮,给自己重新满上,“来,干了这碗酒,从今以后,海阔天空!” “铿——”一声脆响,两个人都一碗下肚。 秦婉兮清丽如皎月的脸浮上一丝浅浅的红晕,犹似花苞堆雪,她扶着桌,苦涩地流下了眼泪,“公主你知道么,我以前傻得总以为,只要我用心去做,就算最后他的心不在我身上,至少,可以正眼看我一眼,可是,一次都没有……我知道我不够好,但为什么,他不该娶我,他要是再狠一点,我早就自缢身亡,何必到今日,两个人都痛苦。” “嗯,”墨廿雪也不知道男女之间的关系该当如何处理,设身处地地想了想,她建议,“要是实在不行,就和离吧。” 推杯换盏,觥筹交错。 湘帘外有人笑语盈盈,暗香幽浮,继而一个藕色纱衫的少女进来,“两个姑娘,时辰不早了。” 当是时,两个人喝得都有点高,脸色绯红,甚至有点迷糊。墨廿雪想想也觉得自己丢脸,秦婉兮第一次喝酒,她竟然,仿佛,好像,喝不过她。 墨廿雪气馁了,但再一想,今日秦婉兮与她敞开心扉借着酒说了不少真话,还是小有收获的。解语楼的人来撵人了,秦婉兮觉得自己喝得已经够多了,从腰包里解了绣囊,要付账。 墨廿雪按下她掏钱的手,“哪能让你出钱,我早就付过了,我们回吧。” 就是一路摇摇晃晃跌跌撞撞,也不知道能不能平安无虞地回宫。 秦婉兮头晕,没多作纠缠,收回钱袋,两个人搭着肩脚下踉跄地往外走。 穿过几道珠帘,这游廊的右手边是一排房间,房门紧闭,里边男女欢声笑语听得让人起鸡皮疙瘩,墨廿雪突然脚下生风,勾着秦婉兮的肩膀要往楼下冲。 岂料拐角的最后一个房间,房门突然大开,她们两人差点迎面撞上。 宋玦理着衣冠、正着襟袖出来,撞了个正着。秦婉兮突然呆住了。 对方也看到她们了,宋玦皱了皱眉,“你们怎么在这儿?” “这难道不该是我问你的吗?”秦婉兮酒意未褪,颊如染火桃花,香汗淋漓,但眼神伤痛交加,藏风滞雨。 宋玦“呵”了一声,“寻花问柳,不是很正常么?你自己不是也来找乐子?只是我倒不知道,解语楼原来还有男妓。” “你……”秦婉兮气哭了,她挣脱墨廿雪的钳制飞奔下楼。 墨廿雪看着她跑下去,差的一个趔趄摔在楼梯上,尚未来得及惊呼,房门第二次推开,这次走出来的,是一个红衣女子,眉目魅惑间带点清冷味道,腰间系着一根水光粼粼的银带,像极了烛红泪的那根九尺鞭。她心思一凛,突然明白了一切。 “宋玦,你真是个混账!” 墨廿雪说完,转身去追秦婉兮了。 红衣女子轻声一笑,“我好像,引出了什么矛盾。” 宋玦脸色暗沉,“最好是这样。” 红衣女子看了眼他阴云密布的脸色,嗤笑:“口是心非。” …… 墨廿雪没追到秦婉兮,舟车流水的繁华幽都,人影弥乱,街道南北纵横,宛如阡陌交互,她根本不知道她往哪个方向跑了,心思一动,先找到了宋府。 宋家的家仆告诉她,方才秦婉兮已经进屋了,她这才松了一口气,又因为脑中昏眩,容不得她再多想一些事情,便趁着天色尚早打道回宫了。 这夜的月光比冰还要冷,风声凄峭,秦婉兮一宿无眠。 翌日,她带来的一个丫鬟莲心为她整理床铺时,发现整个枕头都是湿的。探手一摸,床褥一片冰凉…… 第33章 何如薄幸锦衣郎 莲心吓得呆了会,一转头,秦婉兮就安静地坐在妆镜前,两只手无精打采地梳理着自己的长发,镜面上映出苍白如霜的脸,她一个人坐着,好似一缕缥缈的烟,有形无质。 “夫……夫人。” 秦婉兮的手一顿,继而放下手中的牛角梳,手中流云沾墨的秀发齐齐放下,她不动声地凝视着这头青丝,莲心没来得及阻止,却听“咔嚓”一声,她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把剪子,竟将滑润乌黑的发齐肩剪落。 “以后,我不是夫人。” 宋家此刻是进膳时分,官家命下人布好了菜,宋远道携着妻子,与宋玦沉默地坐着,一方檀木圆桌,满筵酒食飞香。 宋夫人拍下玉箸,有点不耐烦,“这个秦婉兮越来越不像话了,哪有让长辈和丈夫等她用膳的道理。” 宋玦闷不吭声,心里隐有一丝慌乱,总觉得,像是会有大事发生。 不一会,秦婉兮在莲心的搀扶下姗姗来迟,她剪了长发,留下披肩的长度,没有挽髻,只在鬓边插了一朵素淡的黄花。她的脸色很苍白,然而黑眸之中,有种令人动魄惊心的决绝。 像,破蛹成蝶。 “你,你这……”宋夫人一阵气,“秦婉兮,你这是什么意思?”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如今她在宋府断发,是要摆给谁看? “宋夫人,我有一件事情想做,请您二老做个见证。”秦婉兮的声音很小,这似乎是天生的一般,纵使此刻心灰意冷,也疲惫得似乎提不起力气。 “你叫我什么?”宋夫人皱眉,心想事情可能不妙。 宋玦目不斜视地看着身前的秦婉兮,她瘦得仿佛随时能化作风里的一缕烟,一粒尘,手里握着两份文书,她走到他跟前,将东西放在他面前的饭桌上。 字迹清晰,墨痕犹在,是新写成的。 和离书。 “你要与我和离?”宋玦扬着眼睑,似乎有些不可置信。 秦婉兮点头,“是。” 宋夫人怒极了,“秦婉兮你到底几个意思,好生生的说要和离?就算是和离,也该是我儿子写这和离书。” 怒火之下,秦婉兮不在意地笑了笑,“结果都一样,过程就不需在意。” 宋玦的声音淡淡的,听不出悲欢:“为什么?” “也没有为什么,那一日我决心自缢,你不该来。”秦婉兮悠悠的一缕声音传来,“我那时便该死去一了百了,可你给了我希望。只是,又让我绝望而已……现在一切回归原点,不是很好么?名节这种事,中伤的终归是女子,其实你可以不用在意。签了这份和离书,从此以后,你不必绑着我,我也不必拖累你,两厢安好。” 她眉梢迤逦,像极了一句:何乐不为? 宋玦抿了抿春,他低着头,捏着和离书边角的手指有点泛白:宋玦,一直等的,不就是今天么,她亲口对你说不要你,她答应离开,你求仁得仁,还在犹豫些什么? 手微微颤抖,近乎脱力,她却善解人意地递上了一支笔。 只能伸手接过,指尖碰触到她的手背,却如点到刺猬般迅速收回,自从被算计神志不清时与她亲热后,他从来连她的衣角都没碰过。更遑论,感受到冷玉般的肌肤,触感香滑。 他在和离书上签字,宋远道皱着眉问道:“到底是发生了什么,怎么突然做了这个决定?” 宋远道对秦婉兮总是不自觉处流露出一丝居高临下的鄙夷,秦婉兮也领教多了,收回宋玦递回来的一纸书,牵起了唇角笑了下,宛似拂花弄柳,翠痕红香,他一瞬间定住。 秦婉兮收回和离书,退后两步,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多谢宋家多日的照拂,只是我秦氏没有这个福分高攀不起,所以,不愿再强求了。” 说完这话,宋远道和妻子的脸色都不大好看,莲心见机来搀着她,秦婉兮告了辞。 一转身,宋玦突然出声:“我昨天不是……” 他惊讶,他怎么会想要解释,就算是要,也早已过了时辰,从方才的那一刻,不过茶水功夫,她已不是他的妻。他的解释因迟来变得可笑。 秦婉兮摇摇头,“现在都不重要了。宋玦,你不欠我。” 莲心带着她一路离去。 幽都,但凡仕宦人家的消息,总是不胫而走,很快便传遍大街小巷,秦宋和离之事,亦复如是。 墨廿雪本来躺在躺椅上剥橘子,兴味索然,一听这消息,橘子皮掉了,她从躺椅上麻溜儿坐起来,“这事真的?” 浅黛迎上来,给她沏茶,“自然是真的了,谁也没想到,一向怯弱胆小的秦婉兮,这一次发了狠非要和离。宋家也不待见她,宋玦更是不喜欢,所以没怎么矛盾,就这么离了。” 距离上次的事已经几个月了,风头已过,此时和离当然再好不过,充分体现了这人间的世情凉薄。 “秦婉兮,”墨廿雪眯了眯眼,点头称赞,“可造之材!” 相信是那一坛酒叫她醍醐灌顶,墨廿雪是这么认为的。忽然想起,记忆里似乎有谁说,让她改造秦婉兮,而且语气笃定,说她一定可以。继而全身一僵,若没记错,好像是……沈阙。 “公主……”浅黛的手影在她眼前晃了晃,墨廿雪回神过来,突然鬼使神差地说了一句,“沈相他真那么放心自己儿子孤身在外吗?” “……” 沧蓝忙活的手也是一停,两个丫头对视一眼,无声交流:公主你就藏吧,迟早有藏不住的一天,我们都可以想象日后整个南幽贴满沈公子的寻人画像了。 那顿饭上,还没动箸,他失去了自己也曾正娶的妻子。 突然没了胃口,美味珍馐到了嘴里也是味同嚼蜡,吃了几口,便扔了筷子离去。 宋远道和宋夫人面面相觑,神色有点复杂。 花园里碧藤萋萋,风吹着藤架上斑斓的绿叶,生机勃然,入目新鲜,看着很养眼。一个蓝衣侍女,在花架边安静地剪着茎叶,他心中有几分滞闷,迎着一架绿而去。 蓝衣侍女听到脚步声,扭头见是自家公子,便微笑起来,“公子,您怎么到这儿了?” 宋玦看了眼对面自己的书房,无聊信口道:“我回书房,碰巧路过,来这里看看。”见侍女不答话了,忙着剪叶子,他无意识地问了句,“这是什么藤,以前没有。” 侍女指着这一架微光漾绿的花藤,欣笑道:“这是青萝藤,生命力很旺盛,而且颜色清新,夫人听说看这个对眼睛好,一定让人从外边移栽了一些进来,正对着公子的书房,若是公子读书读累了,顺着那道门便能看到这里的绿叶,说不定能养神呢。” 是秦婉兮给他准备的么? 蓝衣侍女仿佛并不知道,就在方才,她已经不是夫人了。 宋玦一瞬间兴致缺缺,提步往书房走,蓝衣侍女对着一个背影悠悠一叹:“夫人真是傻。” 披拂的一树婆娑纤长的翠影,拉出几片欲坠的淡色。 他突然变了方向,往婚房里走了。 明明她已经走了,他却在推门的那一刹那,对着一室沉寂,生出几分追悔莫及的心思来。 妆镜如洗,茶尤带温,她尚未走远,而他,和她已离了万水千山。 突然觉得难过。这种突如而至的情绪,莫名得让人惶恐,他在里边细细地走过,一只手指抚着她的桌案,笔墨味仍然浓郁,大红的喜帐也没有撤下。他以前竟一次都没来过。 清扫的侍女来了一个,进门先看到一道修长的身影,她惊愕,“公子?”像是发现了什么不可能之事。 宋玦回过头,他点了下头道:“这里都没人了,你还打扫做什么?” 侍女一阵沉默,再说话声音却哽咽了:“夫人以前最爱洁。她对我们这些下人都太好了,她不在,我也不忍心看到这里蒙尘。” 宋玦眼神一瞟,这侍女的身侧有一排檀木小架,上面摆满了各色各样的香囊、绣品,以及一些晒干了的香草。他惊讶地走过去,信手拈起一只半成品,针脚细密,但看得出主人的用心,一针一线都对得很是工整,小巧精致的花样也是别出心裁,而且撷取他最爱的白芷作填充香料。 “她做的?” “是的,这段时间,夫人一个人在宅子里哪也去不了,就用这些绣活打发时间。公子不喜欢夫人送的东西,转手赠予了别人,却被拿着卖到了春锦阁,春锦阁的老板锦娘慧眼识珠,瞧上了夫人的手艺,便求夫人多给她绣点花样。昨日,她本来是给锦娘送绣品的,结果……” 结果,她哭着回来,一晚上只字未言,在榻上哭了整宿。 宋玦,你可真是个混账。他捏得手背青筋毕露。手里的绣囊,薄淡的颜色,针线收脚处沾染了一点猩红。他看到过,她满手是伤,可却不闻不问。 那时他以为,只要他冷漠地拒绝,她就会离去。 现如今得偿所愿,竟然悔不当初。 他声音嘶哑,甚至破碎,“有酒么?” 第34章 身世浮沉雨打萍 雨后的竹林,曦光初照,雾水霏霏。 一片鸟鸣声里,墨廿雪牵着自己的白色神驹,与温如初并肩走在碧色清幽的林子里,她有点赧然,不大好意思说话,谈了一路,最终却几乎只问了他身体状况如何。 直到她第三十九次提起这个话题,温如初温柔地笑了笑,似是藏着几分无奈,“公主,我真的没事。” “哦。”墨廿雪对自己有点鄙视。 追了这么久,可从来没有想过,有一日追到了,她会这样不知所措,不知该说些什么。唯恐说了什么不当的话,他变回原来的他,冷漠疏离地拒她千里之外。这是面对心上人的正常表现么? 说来也有些疑惑。 白雾里黛色绵延开一顷芬芳,拽着拂晓后的最后一缕清淡色彩不肯撒手。 但也架不住滚圆的红日破林而入。 温如初将马儿拴在一根修长的竹上,他系缰绳的动作也很好看,很细心,墨廿雪牵着自己的马,手心却是一片濡湿,她很是紧张不安。 他重又走回来,纤长的手指白皙灵秀,比女子还美,此刻低着头的墨廿雪只能看到他的两只手。 这两只手牵上了她的,她怔愣着差点松了缰绳,抬起头却撞入他幽深的眼眸。 “公主,既然有些话已经说开了,那如初再也不想隐瞒了。” 墨廿雪有点不自然,脸庞烧了起来,“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如果和你在一起,是吃软饭,要被所有人戳着脊梁骨骂,我也甘心,受千夫所指。” 他堂堂幽都公子,谁敢说他是个靠女人吃饭的小白脸? 可是他的声音如林下芳菲,清沉动人,让人无法拒绝。 她有点傻。 一直傻到了回宫,却没有给温如初直接的回答,含糊支吾地转移话题,然而转得很生涩,她能感受到他的失落和无奈。 温如初到底怎么了,从前,他可一直是一枚高冷男神啊,在墨廿雪的心底里,就仿佛山巅终年不化的积雪,是万绿丛中的一支孤芳,他突然化开,突然盛放,突然接受了她的心意,还这么直白地袒露喜欢她,要给她当驸马。 墨廿雪表示,很震惊。 她一定是被惊傻了,所以才会昏头昏脑的没有答应。 墨廿雪拍着自己的脸,强迫自己清醒。 窗外缱绻的夏风送来清凉的气息,月影摇曳,花痕纤巧,似酝酿着不能言说的秘密。 “公主,这么晚了,您该睡了。”沧蓝合上轩窗,见公主盘着腿坐在藤椅上不说话,脸色却有些绯红,不由得有点惊奇,“公主,您今早和温如初出去,他到底说了什么?” “没……没说什么。” 墨廿雪心虚,脸似朱红绣锦,低着头有几分不好意思。 沧蓝心思通透,大约猜到了,本来也不想多说,但还是八卦地问了一句:“公主您答应了?” “我……”说到这她才苦恼,“我也不知道怎么的,这么好的机会,竟然没有立即马上答应他,你说我是不是被突然而来的幸运给砸傻了?” “唉,”沧蓝叹息道,“公主不是傻,不答应才是聪明的。” 明明心有所属,还要拈花惹草。要是沈公子知道了,该有多难受。她心想。 墨廿雪有点傻,却自作聪明,“你是说,以前都是我倒追的他,现在身份反过来了,我也应该端着点,不能让他轻易得手?” “……”沧蓝扶额,“公主,您真的想嫁给温公子?肯定自己不会后悔?” 藤椅上的公主托着香腮,状似认真地考量了一番,“这个倒真不敢说,民间的夫妻,多半也是年轻时看对眼了的,但后来为了一点柴米油盐的小事就要打架,甚至打出门去。我和如初自然不用担心这些,但以后的事谁也说不准,也许还有其它的什么原因我会和他弄僵……但谁能保证不会后悔自己做的每一个决定呢?” 不是智者的人要装智者,通常会有一点扭曲话题走向的歪理。沧蓝表示投降。 夜里墨廿雪做了一个梦。 好像有一片蓊郁竹林,园色青青,远山林扉初开,淡薄水雾绕竹而生,是今日与温如初一道涉足而过的那片。 但梦里的颜色似乎更青嫩些,竹叶萧然,摇晃着满顶如淬冷雪的月光。 粉雕玉琢的女娃,还竖着两个小辫儿,活泼好动,一手牵着小少年,一手指着林中的最粗的一根斑竹,声音有点稚嫩:“这是我们南幽最美的凝光竹,夜里会发光呢。” 莹光如玉,在修竹上的每一个斑点处安静地流动,仿佛牵上了无数道水迹。 不过,他看的不是竹。小女娃一回眸,他突然眉眼弯弯笑了起来,小小年纪便有几分大人的风流,眼珠如黑玉宝石般光润鉴人,她有点呆地情不自禁地感叹道:“你的眼睛真好看。” 那是一双熟悉的眼睛。 墨廿雪一觉醒来,头疼地捏着自己的额角:我怎么会做这个梦,都这么多年了。真是奇了怪了。 掀了被子,把自己的绣鞋拿过来,一边套鞋一边想今日沧蓝和浅黛居然偷懒了,日上三竿了也没个动静,正抱怨着,两个丫头风风火火地闯进来了。 “公主,幽都出大事儿了!”浅黛咋呼地开口。 两个丫头来给墨廿雪更衣,墨廿雪惊奇,“啊不好,是不是云州的人打过来了?” “不是。”浅黛给她套上衣袖,跺脚道。 “那是北夜的人打过来了?”虽然这个不太有可能。 浅黛着急忙慌,也说不清,沧蓝还稍稍镇定些,“公主,您是知道的,之前秦婉兮嫁给宋玦之时,秦老爷子身子骨不好,便让秦夫人娘家的一个侄儿来帮衬秦家的生意。那个姓杨的原本一直老实上进,很受秦老爷的赏识。却不料昨日秦婉兮归府之后,她那个表哥突然变了嘴脸。” 墨廿雪一惊,“是怕秦婉兮回去抢了他的家财?” “谁不知道是这个原因?”沧蓝叹息,“那个姓杨的掌握了秦家的十四家商铺,又暗地里经营着一些见不得光的东西,甚至,偷偷地给秦老爷下药……昨日他拿出房契地契,指天誓日地说秦老爷已经将这些东西转让给他了,不过,那上面写着的确实是他的名字。” “这人小人嘴脸,也不知道哪里得了秦家最大的那家生铁铺的账本,里边一夜亏空了六百两,姓杨的忘恩负义,说秦老爷老糊涂了,商埠本来是联合经商,一看这账本,大半寒了心。又加上秦婉兮是个弱女子,他们便要推举姓杨的来接秦家大旗。” 墨廿雪听完便挣脱了两个丫头的手,飞快地给自己系上腰带,怒骂道:“这姓杨的真不是什么好东西,难道那群经年行商的人一个个也是目光短浅的墙头草?” 沧蓝叹道,“谁说不是呢,秦家不明不白的被人夺了契书和账本,昨日晚间被人赶出府了。” 说到账本,墨廿雪想起来,之前白隐梅将秦婉兮叫到落红坡,曾让她将她家的生铁铺的账本拿给白隐梅看,最后虽然是还了,但也暗中偷仿作了一本,这是肯定的。 “怎么又是这个白隐梅!”墨廿雪怒了,“她还要不要脸了?” 浅黛同情心重,抹了一把眼泪,“秦婉兮真可怜,刚从失败的婚姻里走出来,转眼间又摊上了这等祸事。昨晚秦老爷被气得中风,又毒发了,最后还是被抬着出去的……” “那秦婉兮呢?”墨廿雪怕她承受不了这重重打击,怕她还如之前一般,动辄用绳子了结性命。 浅黛摇头,“不知道,没有人说。” “我出宫一趟……”墨廿雪脚下生风地往外走。 秦府的事闹得沸沸扬扬,很快宋家也得到了消息,彼时宋远道尚不可置信,听完家丁的话,瞪着眼道:“你说的是真的?” 家丁一连串点头,确保此事千真万确。 宋夫人搭住他的手,有点万幸地吐出一口气,“幸好昨日与秦婉兮和离了,要不然咱们家只怕又多了天大的麻烦。” 宋远道有点不悦,他是不喜欢秦婉兮,但对夫人的冷漠还是觉得很不认同,他招手让家丁下去,家丁才一转身,他突然又问:“宋玦呢?” 家丁有点惶恐,继而双膝一软跪倒在地,“回老爷的话,昨日夫人走了以后,公子突然问下人要了一坛‘千日醉’,还……还没醒……” “混账!”宋远道听完,怒而一掌拍在桌上,“那个酒喝下去至少醉三天!谁有那功夫等他醉完?” 不论宋家人对这事的态度如何,只要宋玦不亲自出面,难免都会受到世人诟病,说他宋家人心凉薄,以后宋玦再娶,只怕会变得很困难。 宋远道心里转悠几番,又道,“罢了,我去吧。” 第35章 绝境中开出花来 宋远道赶到现场之时,一切已经太迟。 曾经的秦家,幽都的利场上叱咤风云的秦篆,尸首已经冷了。 没想到生前风光显赫,死后却落个如此凄凉潦倒,便宜的棺椁一盖,便入土为安。 而这最简单的葬礼,也耗尽了秦夫人和秦婉兮身上最后一点贴身的首饰。秦夫人哭得眼睛肿成核桃,一边哭一边骂,骂的是杨昭槿那个忘恩负义的小人,也是有眼无珠看错了人的自己。 秦婉兮却无泪。 棺木已经入了土,几抔黄沙细细地填。已经请不起多余的人了,那群举办葬礼的人,定是得了杨昭槿的授意对她们漫天要价,彻底逼穷了她们孤儿寡母。所以秦婉兮随着寥寥几个能干的汉子亲自在填土。 树倒猢狲散,秦家的下人家丁,随着她们一道出来的,也都趁着年轻各奔前程去了。 “秦夫人。” 秦夫人伏在地上悲声地哭,泪眼昏花里听到一个叹惋的声音,她抹了眼泪一瞧,正是宋远道,一颗心沉入谷底,凄凉地喊了声:“宋大人……” 宋远道点点头,望向挥着铁铲的秦婉兮,她不哭不闹,平时那样懦弱胆小,可真到了这种关头,却勇敢得让人敬重和心疼。 他不禁叹息道:“婉兮,是个好孩子,是我们宋家没福气……” 人走茶凉,闲话无益。 秦婉兮放下东西走过来,翠绿的罗裙上污泥斑斑,一张清秀的脸又苍白了许多,“宋大人,您有何贵干?” “婉兮,秦家遭逢此劫,我心中也很悲恸,”宋远道摇头,“秦老爷既已入土,那便如此吧,只是你们如今母女二人无依无靠,若是不避讳旧日恩怨,我可以将你们……” “不用了。”秦婉兮打断他的话,神情有点灰白淡漠,“宋大人,宋家一点也不欠我们的。您不用做到如此。我们秦家,风光几代,也有自己的傲骨,从来不接受不明不白的施舍。所以,不需要您的好意。” 是好意是歹意,她已经分不清了。 “你……” 秦婉兮直接拒绝,“您公事繁忙,请回吧。” 一个曾低眉顺目地唤他“公公”的女子,在一转身之后,突然变得六亲不认,甚至不可理喻。宋远道内心有点落差,但不可否认,现在的秦婉兮确实多了点说不清的味道…… 只怕儿子将来会后悔。 宋远道摆手离去。 秦夫人一直在他走后许久,才挣扎似的坐起来,“婉兮,你为何……” “母亲,”秦婉兮劝阻道,“我们往日便是太和顺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不懂防人之心,才会落得如此地步,如今怎能再轻易接受这些所谓的好意善意?” 秦夫人含泪点头。 秦婉兮跪下来,咬着牙不让眼泪落下,道:“爹走时,脸色发黑,唇也是紫黑色,全身痉挛不止,这分明是中毒的症状,杨昭槿狼心狗肺,女儿不能让这样的人逍遥法外。” “可你拿什么和他斗啊?”秦夫人想的是:若你还是宋家的儿媳妇,也许还可以…… 秦婉兮最了解自己的母亲,知道她的想法,可她却无法认同,“母亲,天理昭昭,天网恢恢,纵然是告到天子名下,我也要纠察到底。” 既然人生已经这样艰难,那还有什么是不能舍弃的,她决不能让白白地让亲者痛、仇者快。 …… 墨廿雪出不了宫了。 就在方才她心急如焚要出宫之时,被墨汲的禁卫军强制扣下,现在正跪在宣勤殿门口,墨汲既不召见,也不放她走。 她便跪直了膝盖,在外边大喊:“父皇!你出来!你放我出去!” 墨汲被喊得心烦意乱,将奏折扣下,揉着眉心道:“朕这个闺女,真是被宠坏了,什么浑水都敢趟,她不晓得这件事是她沾染不得的么?” “皇上的意思是……”李公公迟疑一句,不敢妄议朝政,转口道,“老奴去劝劝公主。” 墨汲点了下头。 日头渐午,炎夏的烈日强光不是一个细皮嫩肉的公主能忍受的,但墨廿雪就是倔,死活不肯松口。李公公摇着拂尘,绿衫长袖掩着灼热刺目的阳光,墨廿雪一袭白中隐粉的流纱轻绡,固执地不挪动分毫,眉上雪额淌下晶莹的汗水,一滴一滴…… “公主殿下……”墨廿雪是李公公看着长大的,要说心里疼、嘴里爱的,那是一点不输给幽皇,李公公见到这情景自然心疼了,“您赶紧起来吧。” 其实李公公自己也知道,墨廿雪的骨子里有和幽皇墨汲一脉相承的叛逆与倔强,她想要做的事,轻易不能撒手,就像对温如初一样。 光滑的大理石又热又硬,咯得膝盖肿痛,墨廿雪咬牙坚持,“不行,父皇要是不放我出宫,我就死也不起来!” “您这是何苦来,何必与皇上较劲?”李公公凑上前来,蹲在她身前,“公主,皇上方才已经松了口了,您现在可以离去了。” “就算能走,也不能出去,我才不走。” 李公公环视周遭,继续压低尖细的嗓音,“公主,所谓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您先假意答应,回头走了再想办法私底下出去不成么?” 墨廿雪眼珠转了转,私以为这是个可行的法子。 李公公趁热打铁,“公主,这件事皇上本来是不想您插手的,现在幽都鱼龙混杂,各方势力不明,秦家倒台的背后是一些您看不透的东西……老奴可要嘱咐公主一句,秦婉兮是公主的同窗,公主关照几分尚可,但千万不可多生事端,这些年为了平衡底下的暗流,皇上很不容易,您要切切体谅皇上多年的苦心哪。” 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墨廿雪觉得很有几分道理,摸着下巴看了看李公公,“您要是不去当使臣真是埋没人才了。” 说罢,她撑着地起身,向李公公道了谢,摸着膝盖走了。 禁军果然没再拦着,墨廿雪热得出汗,纱衣直接贴在了身上,露出小臂隐约朦胧的轮廓,玉腕上殷红如血的朱砂记,明媚灼艳。这对于某人来说,当然是种甜蜜的折磨。 幽都的皇宫并非密不透风,有一处防卫松懈的死角。皇宫的东南边角,因为有条城中河蜿蜒而过,水面在此处正好呈宽阔之势,两岸过去很不方便。谁也不愿守着这种地方,因而即使派遣了禁军,他们也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整日慵懒不干正事。 而河这头有一株挺拔高大的榆树,要是爬上去,纵身一跳,便能约过宫墙的第一层。 墨廿雪常年爬树,这自然简单,没等到那心不在焉的守军发现,她已经刺溜上了树,气喘吁吁地伏在树干上,先休息一盏茶的时间再说。 “喂。” 身后有人叫她。 墨廿雪心思一凛:不会吧,我可是在树上…… 她抱着树干往后瞧,先看到一片玄色衣袂,她吓了一跳,差点没从树上掉下去,苦着脸求饶:“禁军大哥,我……我有急事儿,我现在要去处理一下,我等下就回来,保证不惹事,你,你别告诉我父皇。” “这么听话?”那人的声音很低沉,似是在调笑。 荫晴的树影,凝着浅浅的碧痕,树干晃了晃。 墨廿雪脱下手腕上的玉镯子,一手抱住树干,一手往后边伸,“这东西,你先拿着,我办完事,回来给你更多好东西。” “公主,你这是在贿赂我?” “你……哎你这人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要不是今日本公主要事缠身,平常哪有本公主贿赂人的时候,还要低三下四地求你这个小喽啰。”墨廿雪有点烦躁。 任谁都看得出来她心情不好。 身后那人也是识相的,未几墨廿雪感到手中一轻,镯子已经被他拿走了,她长舒一口气,抱着树干慢慢地爬起来,小心不让自己掉下去,因为这树干不算粗,有点摇摇晃晃的。 她好不容易站起来,摩拳擦掌要往外边跳。 身后的声音再度响起:“外边正有人巡逻,公主现在跳下去,会掉进他们的网里。” “那怎么办?” 那人顿了顿,“公主,恕我直言,一个没什么交情的朋友,你值得冒这种险么?” “废话。”墨廿雪不回头地站着,两只手攥着上头的树枝寻找平衡点,“我有情有义不行吗?” “看出来了。”他笑了笑,“公主若是答应我一个条件,我带你出去。” 虽然这种情况下说这些挺无耻的,但是……无耻就无耻。 “好吧好吧。” 墨廿雪也没指望他能提出什么翻过天的要求来,毕竟是个没见过世面的禁军。只不过…… 他真的很无耻。 竟然抱着她的腰,从榆树上一跃而下,墨廿雪差点惊叫出声,才发现这个人根本就不是禁军。而且,他大白日竟然穿着一身夜行衣,面纱掩着脸孔,只露出一双清光荡漾的眼睛。 “你是个小贼!” 落地之后,墨廿雪推开他,怒叱。 “好像不是小贼。”他摸着下巴,桃花眼上翘几分,“好像是,采花贼。” “下流……”墨廿雪扭头就走。 这个人的轻功真的很不错,他借着高矮参差的几片绿树和宫墙,一直带着她翻到了外边。墨廿雪心道:这人要到我们宫里偷什么?这么好的轻功。咦,不太对,这个人的声音…… “沈阙!” 暴吼一声,墨廿雪扭过头,但人已经不见了。她不想浪费时间了,虽然不确定方才到底是不是沈阙,但现在不知道秦家的状况,她赶着去帮忙。 第36章 大晚上又被人撩 方才是澄空万里,白云敛碧,转瞬间便下起了细雨。 秦篆的墓碑已经立好了。 秦夫人哭得没了泪水,只剩断断续续的抽噎,但骂杨昭槿却一直没停。 秦婉兮遣散了帮忙的人,跪在墓碑前,一张一张地给死去的父亲烧纸。 “秦婉兮。” 母女两人转过身,墨廿雪吐着一口浊气,道:“我问了十几个人才知道你们在这里。”她徐徐走到秦婉兮面前蹲下。 “你觉得你自己可怜吗?” 秦婉兮看了眼父亲的墓碑,劣石削成,棱角不平,几乎有点畸形。她抿了抿唇,“不可怜。” “这就对了。”墨廿雪从来不擅长安慰人,更何况如今的秦婉兮也不需要这些,“可怜,是别人眼中的你,不是你心中的自己。就像以前一样,自卑是别人眼中的你,其实也并不是你心中的你自己。” 雨浇花端,浸湿了两个姑娘的襦裙。婆娑如烟的细雨里,冷山藏黛,萧森悲峭,将云层扯落为障。 “公主,别人都说你不会说话,其实,你比谁会劝人。” 墨廿雪摇头,“我就说我心里话。你以前,活成了自己讨厌的样子,我知道你也不喜欢那样的自己。” 秦婉兮将手中的黄纸递到火盆里,雨中的火舌恣肆成千百种形状。 她说,“公主,我们秦家如今家道中落,没有人愿意伸出援手,只有你一个,我领你的这份情。” “既然喝过酒,那就是酒友。”墨廿雪道,“这种事,我一般都不太看得过去。其实大家不来,估计也是知道了些什么,就连我父皇,他本来也不希望我在这种时候来找你……” “为什么?”秦婉兮愕然,突然扭头问,反应大得出奇。 墨廿雪支支吾吾,“这件事牵扯甚广,一时半会问题解决不了,我父皇他其实也很无奈……” “也就是说,皇上管不了这件事是么?” “不是,”墨廿雪怕她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在急眼,极力平复略显焦躁的秦婉兮,“自然要管,但是要从长计议,只是你放心,就算你不把这件事告到官府,我父皇也会给你一个交代……”要是还不行,我找人做掉姓杨的和姓白的。 太粗鲁残暴的话,墨廿雪决定憋着不说。 “我不懂这些。”秦婉兮眼里蒙上一层堪比远山烟水的迷离雾色,“可是,我爹不能就这么含冤莫白地死去,我们秦家,不求东山再起,但求一个公道。” “公道,呃,肯定有的。”墨廿雪把锅甩给墨汲,“我父皇大人英明神武,这个,断事如神,他一定能彻底查清这件事的,就是时间问题。现在你们母女二人需要的,是一个遮风避雨的地方。眼看天色将晚,不如这样,你们随我去城里客栈歇憩一晚,我找人给你们在城中打点一下,弄个地方住。” 秦夫人听到这话,哽着喉咙道:“多谢公主。” 秦婉兮却道,“我想为爹守一晚。”殡丧之礼太过简陋,她心中愧疚不安。 “这种荒郊野地的,你孤零零一个人,遇到豺狼怎么办?” 空旷的郊野垂下暮色,已经快晚上了,墨廿雪拉着秦婉兮的手,将她拽起来,“明日再来,今晚先跟我走。” 一路上,秦夫人精神靡顿,走得很慢,墨廿雪便和秦婉兮跟在她身后。 攀谈间,了解了秦家和杨家的现状,杨家出了个狼心狗肺的杨昭槿,自然一面倒地要支持他,秦家本就人丁凋零,秦婉兮的几位叔伯走南闯北,客死异乡,余下的也不知去往何方定居了。真到了这绝境之日,才知秦家本身已经凋敝至此。一朝覆落,便倾颓无救。 “我现在身上的钱也不够多,但是我几个哥哥还是有现银的,明日以前肯定能找个好地方给你们住。” “公主,”秦婉兮幽幽地说道,“不想公主太破费,这件事……” “你不用觉得不好意思,全南幽最有钱的当然还是我们家,这整个幽都都是我们家的土地,不说别人,光我三哥,他在幽都的宅院都有好几座,随便匀出来一个,就能解决你现在的根本问题。所以,不用跟他客气。”墨廿雪最喜欢坑自家老三。 “是我母亲,她其实不喜欢繁华……现在她身子不大好了,我想给她找个清净点的地方。”秦婉兮咬着下唇,“公主,钱我就算还一辈子,也肯定会还给你的,所以,我也只能找一个便宜的地方住。” “那行吧。”墨廿雪叹了口气,见秦婉兮的脸色也好转不少,心里明白她如今虽然走投无路,但也实在不想依附任何人了。若非她是她旧日同窗,以前帮过她,还一起喝过酒,秦婉兮估计连她都会拒于千里之外。 不过,将秦婉兮安置在客栈了之后,墨廿雪开始愁了。 愁的第一件事是怎么面对墨汲,愁的第二件事是怎么跟墨老三说。 她走到宫门,却被侍卫拦下,墨廿雪一惊,“你们新来的?不认识本公主?” 侍卫秉着刚正不阿的守门态度,实力拒绝:“谁人不知,我们公主今日被皇上软禁在宫里头,你是哪里来的招摇撞骗的女混混!” 一听“女混混”这三个字,墨廿雪就知道了,这定是墨汲故意的! 全天下只有墨汲说过她是个女混混! 不能忍! 墨廿雪跺脚,暗暗骂娘,一转眼看到一个熟面孔,大叫起来,“是你,老张!你认得我的,你来证明我的身份!” 看他怎么说,难道装不认识不成? 岂料老张严肃地张口道:“老张今日病了,我是他孪生弟弟,本来在乾午门当差,今日替他站岗。属下福薄,未曾见过公主。” “你!”墨廿雪插着纤腰,鼻孔直冒气。 “混蛋!”墨汲居然跟她玩真的!她偷跑也不是一回两回了,跟宫门口的人也都一回生二回熟了,墨汲从来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或者只要她安全便干脆当睁眼瞎的。他一直是好爹的典范哪!这一回难道真生气了?看这阵仗就差断绝关系了,好可怕,好没底。 “哼,此路不通,本公主还就不信了。”她磨磨唧唧地走开。 绕过一丛绿树环绕的朱红宫墙,细雨斜飞,万籁无声的视野里,她找到来时的地方,决定用轻功翻过去。不管怎么样,答应了的事情就要做到,今日见不到墨老三誓不罢休! 墨廿雪趴在墙面上,感觉到这宫墙还有两个半人她这么高,“真倒了血霉了。” “公主,我的奖赏好像还没拿回来。” 墨廿雪被身后懒洋洋的声音弄得一激灵,正是白日里抱着她出宫的男人,她贴着墙猛转过身,对方仍旧是玄色的夜行衣,此刻倒是能派上用场了。他抱着一柄长剑,只露出那双精致的笑眼。 “你……你是谁?”虽然声音很像,但不是沈阙吧,他不是走了吗,还有,沈阙连楼梯都跳不过,哪里来的轻功…… 他笑着,抱着剑一步步走来,墨廿雪捏紧了自己的裙,被他逼到墙角里,“你要做什么?你知道我的身份的……你要是……” 这人说,他是个采花贼……采花贼啊。 “公主答应过我一个条件的,可还记得?”他之前确实说过,只要她能出宫,就答应他一个条件的。她向来一言九鼎,说的话比墨汲还真。 “你想……想怎么样?” “别紧张。”他做了个禁声的动作,黑暗的夜里几乎什么也看不清,但墨廿雪仿佛能看到这人色眯眯得近乎张狂的脸。 果然,下一刻一片黑影掷下,将她单薄的身板悉数笼罩,感受到一种泰山压顶的滞闷无助感,她却听到头顶戏谑般的笑声,“不用害怕。公主,我可以送你回去,刚好,我在幽都的南门附近有一个小宅子,公主若是喜欢,我可以送给你。” “你你你……你居心何在?” 这人要是直接上抢,也许比现在的情况还好点,墨廿雪搞不清楚了。 “我没什么居心,”他顿了顿,也笑了笑,“就只有一颗色心而已。” 从小到大第一次被人这么近距离地轻薄,墨廿雪除了惊恐之外,这感觉竟然挺奇妙的。他好像比沈阙还要强势一点,似乎更喜欢绝对的主动权。 “你想当本公主的面首?”墨廿雪故意气他。 果然,那人好像真被气着了,抵着墙面的手突然收回,像是想起了什么久远又不太美好的回忆,他沉声道:“当面首要侍奉公主的驸马么?” “小老婆自然要侍奉大老婆,天经地义。何况,面首好像没有名分。” 一直到现在,墨廿雪也不知道,面首,是一种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一不小心便可随意打杀的存在。当然,也不知道某人为什么生气。 墨廿雪说得也一副天经地义的口吻。 黑暗之中的男人已经在磨牙了。 “公主信不信,若再说一句,你今日便见不到你三哥了?” 他怎么知道……墨廿雪大惊失色,“你跟踪我?” “我本来,是很想为公主殿下效劳的,那个宅子,我也可以白送给公主。就是,有一个条件。”他哼了声,又笑起来。 真是个奇怪的男人,墨廿雪暗想。“什么条件?” “你亲我一下。”黑暗里的声音真是……好欠揍! 第37章 飞絮落花好时候 “你趁火打劫!”公主怒极,恨不得此刻将这只采花贼毙命掌下。 他心情愉悦,幽深的眸上扬几许,“那你答不答应?” 墨廿雪抿着唇道:“哼,本公主岂能随意答应这么下三滥的条件,你要不帮我,今天我把你打趴下,拿你当人肉靠垫跳进去。反正我见了三哥,他肯定无条件地把房子送给我,才不会像你这么黑心!”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那么公主,来打我吧。” 黑暗中某人笑的声音低沉悦耳,像风中竹林里一串摇坠的铃,落下无数道悠远空灵的轻响。 墨廿雪毫不含糊地扬起粉拳,“你的声音,太像我一个朋友,我怕我等下下不了手,你要是伤着了,不许出声,更加不许喊痛。” “真霸道。”他摇头笑。 被打了还不能喊疼,竟还有这种道理,“这种情况下还怜香惜玉,看来是个很重要的朋友。” “小心了!”墨廿雪给他提了个醒,一道拳风张狂,直逼面目而来。 墨廿雪不喜欢虚实生花的那些架子,她打架一向粗暴直接,上去的第一拳,必然先揍的是对方的鼻子。哪个要是和她说打人别打脸,她就打人专打脸! 那人侧身避过,墨廿雪咬咬牙,挥出第二拳,他扯着唇角将她的拳头捉进手心,趁她没反应过来,一张纸条塞了进去。 无声里他身形快如闪电,一道玄色劲风鬼魅般一闪即逝,他已经离开。 墨廿雪打开纸条,夜色里飘来一个戏谑的声音:“公主,你的手很滑呢。” “呸!臭流氓!”墨廿雪暗恨地骂了一句,拆开纸条。 右侧写的是地址。是南门方向,正是他方才承诺的宅子,可是他又不要她亲了,这人看来未必真是个采花贼,或者说,他嫌地方不好,特意引她到僻静偏远的地方,请君入瓮,再把她关起来欺负? 尊贵的公主殿下是一向不惮以最坏的恶意去揣测别人的。毕竟家里的男人人人都跟她说,人心险恶,防人之心不可无。 思前想后,墨廿雪还是觉得,这件事要找老三才行。 苍天有幸,就在她把纸条揉成团随手扔地上决定走之际,转身就遇见了墨老三。 墨老三的大名,唤做墨端,听着就很低端,他不喜欢,所以宁愿让人叫他老三。不过,一说到老三,南幽的老三和北夜的老三自然常常被人拿来比较,墨汲每每提到这个事,就感叹自己的儿子忒不争气,忒不给他长脸。 墨老三今日穿了一身骚包的红衣,他眉目秀丽,这样的穿着很得几分华艳和浓墨重彩的味道。 墨廿雪一看到这样的墨老三,一拍掌:有戏! “行了,我就知道咱爹是个嘴硬心软的人,听说你负气走了,就赶紧差使我来接你。”说完打了个哈欠,委委屈屈地说道,“大晚上的,人家还在美人的被窝里啃指甲,就被咱爹一档子破事给召唤来了,真是气煞人,妹子,这事你要赔偿我。” 赔偿?墨廿雪眼珠几转,然后一脸真诚,“三哥,我今日发现了绝世美人儿。” 南幽无人不知,墨家老三是个一听到美人便走不动路的风流鬼,当下恨不得垂涎三尺,“在哪在哪?” 墨廿雪上前牵住他的红衣,“三哥大晚上穿这么好看,真是巧了,这美人儿可遇不可求,择日不如撞日,我这就带你去她家串门子。” “大晚上的不好吧?” “哎呀没什么不好的。” “真的?”墨老三突然一阵狐疑,“从小到大,你坑我的事儿还少?每次屁股一拍,就把烂摊子扔给我,不行,我不能跟你去。”他猛地摇头。 “唉,那看来还是只有我一个人去。” 雨不知何时停了,墨廿雪一个人映着黑黪黪的几缕冥迷灯光而去,她是个清瘦的姑娘,背影看上去引人犯罪而且容易得逞。 再加上,墨廿雪是墨汲的掌上明珠,要是出了什么事,墨老三一辈子人生幸福就没了。 他激灵灵打了个寒颤,“哎妹子,等等我!” 墨廿雪没有回头,不经意间却翘起了唇角。 绕了两条长街,一个胡同,墨廿雪才找到那个陌生人给她留的地址,果然是处僻静的所在,这里背靠城墙,宅院四面围柳,碧玉河斗折从前过,水光如星火浮沉。 小宅子的门虚掩着。 “三哥,你带了人了吗?”墨廿雪稍稍良心发现,怕出什么意外。 墨老三就知道肯定不是什么美人儿,哼哧道:“我身边自带十名绝世高手影卫。”他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他们的眼睛,安全指数蹭蹭的高。墨老三一向引以为傲,能将这十个人收归麾下。 墨老三打着警惕的心思,不过当他领着十名轻功绝佳的影卫进去,发现是一所空空如也的宅院之时,不争气地又松了一口气。 庭院的面积很小,除了左右两丛猗猗翠竹之外,便只有一方可供歇憩的石桌,上面放着地契房契。 墨老三拿着东西,好奇心作祟地往里边走…… 墨廿雪没听到动静,以为三哥发现好东西正在窃喜,本来站在门前等待,也跟着进去了,穿过竹影婆娑的庭院,一路风吹花静,正厢房的门大敞着,想必她三哥已经进去了。 她心里犯疑,却在忽然之间,房中响起了自家三哥杀猪般的惨叫。 “三哥!” 影卫还没开始出动,紧跟着红衣妖娆的墨老三被人一脚踹了出来。 墨廿雪接住他,冲势太大,两个人一齐摔了个四脚朝天。墨老三鼻血横流,眼神发直,嚷嚷:“美人儿……” 热血沸腾的影卫纷纷满面沧桑地重新隐匿起来了。 “还真有美人?” 墨廿雪瞎掰的,没想到啊没想到。 她本来窃窃发笑,不料厢房里边传来一个咬牙切齿的声音:“滚蛋!” 墨廿雪傻了……这是个男人! 一看自家三哥,这两眼发直口中流涎的情状,心道没救了,居然对男人也犯花痴! 紧跟着,里边徐徐走出一个藏青长袍的男子,果然长得很妖孽,他面容似男生女相,无一不是出挑精致,可惜气质俊冷,倒是和这皮相很不匹配,“东西你们收了,明日交给秦婉兮便是。” 他对墨老三眸光一扫,便怒火冲天恨不得杀之灭口。 “你是?”眼见墨老三已经失去了理智,墨廿雪替他问道。 “我是谁不重要。”男子冷笑,“东西已经拿到了,你们可以走了,明日带秦婉兮过来。” “哦。”既然人家这么不欢迎,墨廿雪强留也没意思,托着墨老三要往外走,岂知他还不依不饶了,鼻血也不揩,一个劲儿挣扎,嘴里兴奋地直嚷嚷:“美人儿!美人儿!” 男子脸色铁青,握着拳,真忍不住想上前揍人。 好在那声音已经渐渐远了。 男子咬牙切齿,半晌都没动,直到风里传来一个取笑的声音:“我们家玉书方才难道是在沐浴么?这么好的机会,我居然没赶上,让别人抢了先,啧啧,真遗憾。” 男子终于怒了,“洛朝歌!有本事出来单挑!” “哈哈哈哈。”笑声如弦音般清沉,可人依旧未曾现身。 …… 翌日墨廿雪找到客栈里的秦婉兮母女,将东西交给了她们二人。 秦夫人千恩万谢,但墨廿雪看得出来,昨晚母女两人都一宿没睡,眼底深浓的青色如笼罩心头上吹之不去的阴云。 “婉兮……” “公主,”她突然打断她的话,“以后,我叫秦蓁。” 不想再做清扬婉兮的柔弱女子,既然还要活下去,那便活得繁荣茂盛,蓁蓁如叶。 “名字不错。”墨廿雪赞叹。 “多谢公主美意,钱我会筹集还给你的。” “不用,这个真不用,”墨廿雪连连摆手,“这不是我的宅子,是个……是个朋友送的。” 墨廿雪说完,突然想到:难道那个神秘的人,他知道如果以墨家的名义送出房子,秦婉兮就会想方设法地还上,而一个谁也不知道来历出处的人,却让她没法还?对了,秦家现在落魄,短时间内,秦婉兮还要还债,这定然是雪上加霜,要人命的。那个人,很有可能是一片好心…… 秦蓁愣了愣,“那这样,我将钱给公主,公主代为转交,麻烦了。” “这个也不用。”墨廿雪照实回答,“我也不知道他现在在哪儿,是个很神秘的朋友。总之是他一番心意,你收下好了。不会要你还的,当务之急,是要赶紧找到谋生的活儿,你找到了吗,要不要我帮你找找?” 秦蓁点头,“找到了,春锦阁的锦娘想让我去她那儿做绣女。” “那很好啊。” “公主,”秦蓁突然握住她的手,语气有点硬,也有点坚决,“请皇上,一定要查清楚这件事,我爹不能白死。” “嗯,一定会。”墨廿雪郑重答应,这件事非查到底不可。 墨廿雪从新秦家出来,走在荡漾的微风里,不知不觉中,暑气已经消了大半,今日天朗气清,不留神便走到了碧玉河。 一河碧柳,牵丝如雾,澄清水里飘摇而过无数乌篷小船,长篙影乱。 堤岸边的人三三两两,清闲太平的日子过得很是舒坦。她没走几步,突然看到一道青色的身影。 翠绿的柳树下,缱绻的长枝拂落一夏炎光,温如初一如初见般眉眼温眷清润,眸中三分烟水迷离,肤白如玉。 墨廿雪有点紧张,然而已经看到了,不去打个招呼好像也不太好。 “如初,你也在?” 尴尬的开场白里,她的手心都湿透了。 温如初淡淡一笑,声音温柔得比柳丝还要轻还要软,“公主,听说你日前去找过我?” 第38章 使我思君朝与暮 不待墨廿雪回答,他歉然道:“我父亲好像说了很多不该说的话,我替他向你道歉。” “没、没事。”墨廿雪有点心虚。 温儒毕竟不是一般的儒生,凭他在学界举足轻重的地位,任谁受了两分薄待,也得忍着。墨廿雪无礼在先,骚扰温如初也是事实,该羞愧心虚的自然是她。 “其实我不介意。”温如初一句轻描淡写的话让墨廿雪有点怔,“公主愿意和谁来往,我都不介意。是子午有幸,才能得到公主的青睐。” “你、你别这么说话。”墨廿雪更心虚了,温如初好像彻底放弃了某些坚持,开始化被动为主动,墨廿雪处于劣势,场景被动得简直尴尬。 “公主上次说,若是子午也心悦公主,公主便会求皇上赐婚,这话还算不算?” 他从柳下走来,青衣如春山眉黛,温俊的面孔藏着绕指柔的秀色。 墨廿雪手足僵硬,她说出去的话,竟然第一次想反悔。怎么会这样? 转眼间青色的衣影已晃入眼帘,墨廿雪怔怔地后退了半步,却听到温如初有点失落的声音:“看来不是我不愿意,是公主不愿意。” “我……我……”墨廿雪心里给自己掌了两嘴巴,她是公主,金口玉言,说过的话不可以不承认,更加不能反悔,更何况,这个人是温如初不是吗?她苦苦追了三年的温如初。 “我没有不愿意!” 在有些事上,墨廿雪喜欢冲动,即使只是剃头挑子一头热,也往往乐此不疲。这一次,温如初的激将法用的不错,她冲动了。 就目前为止,温如初在墨廿雪的认知里,还是只有两个字:值得。 不管怎样,温如初值得她付出。 温如初温柔含笑,本来想再说点什么,但又怕吓到她让她反悔,岂知就在沉默间,墨廿雪低着头往回走了,“如初,我先走了……” 水湖翠的穿丝蓝绣纱衣,与渐远的绿柳相映成趣。 煦风畅暖,袖角微熏,风涉一河莲香。 清波脉脉处,藏青长袍的妖孽男子,津津有味地看着这一幕,不回头地说道:“我是真没想到,你洛朝歌还有得不到的女人。” “别对她产生兴趣,你付不起这代价。” 身后的声音幽幽沉沉,妖孽男子吓得缩了缩脖子,不死心地回敬:“你这人但凡扯上女人的事,就会变得很霸道。只可惜,刚才这话,你不该对我说。” 后边一片沉默,许久没人应答,眼见对岸的温如初也翩翩远去,他一扭头,身后哪里还有那招人嫌的身影? “难怪柚子说你没救了。啧啧,真个病入膏肓了。”他在惋惜一个风流人物的逝去。 …… 宋玦宿醉酒醒,已是不长不短三日过去。他醉得头疼,扶着额角起榻,才发觉自己竟然宿在和秦婉兮的婚房里,看到这陌生的陈设,先呆了呆,然后才想明白各种情故。 本来打算先沐浴洗去一身酒味,不料才出房门便被宋远道叫了去。 紧跟着,便知道了秦家一系列的变故。 他全程皱着眉听完,后悔自己再度错过,“父亲,您没对她伸出援手么?” “怎么没有?”宋远道喝了一口茶,“她不要。如今她是铁了心与我们宋家一刀两断各不相干了,前日才答应了公主,住到南门那边的一个小宅子里去了。” 对于这件事,宋夫人要更刻薄,“秦婉兮她这是明摆着借着公主的势,看不上我们宋家。” “母亲。”宋玦打断她,“您少说两句。” 意识到自己僭越,才又疲惫地说道:“婉兮她……已经受了这么大的苦了。” “你这会倒跟我说什么‘婉兮’了?”宋夫人被儿子数落,气不过,“你也不想想当初,你又不喜欢她,还把她娶回家里来,成日像个杵在院子里的人偶,谁也不搭理,你瞧着还厌烦。之前和离书签得那么利索,如今你倒怪起娘来了?” “我……是我不对……” 宋玦转身就走,宋远道横了妻子一眼,叫住他,“你去哪儿?” “我去赎罪。” 这几日连受了诸多打击,再加上给秦篆下葬那天受了凉,秦夫人染了病,这一病便几日不见好,卧病在床修养。 寻医问诊,衣食起居,处处要钱,秦蓁问锦娘预支了月钱,才堪堪解决了燃眉之急。 但长此以往并不是办法,必须要快点让母亲好起来。这几日她夜里不睡,绣出了许久成品,但也弄得满手是伤,新伤旧伤,两只玉手痕迹斑斑。 以前,她是秦家的小姐,从来不会为银钱之事发愁,就连绣活也是闲暇时用来打发时间的,她的手虽巧,经验却不甚老道,如今终于吃了亏,总刺得伤痕累累。 过了晌午,她想起自己在药铺的药还没拿,用绣囊兜了十几个铜钱出门去。 没曾想才出府门,便撞见了宋玦。看样子,他等候已久。 秦蓁顿了顿,面不改色地唤了声:“宋公子。” 宋玦没想到她会变成这副模样,布衣荆钗,疏朗清华,但脸色比之前更苍白了几分,他不忍心,终是叹道:“你过得不好。” 秦蓁没有理会地往外走。 经过他身边,右臂却被一把攥住,她挣扎不得,宋玦皱眉道:“既然过得不好,为什么要和离,你可以不用吃这份苦的。” 被攥住的臂膀有点疼,秦蓁突然哂笑,这笑声太冷,宋玦猝不及防,心中莫名一紧,她已经甩开了他的手,“宋公子不用模糊事情始末,分明是和离在先,秦家被人算计在后。更何况,宋公子你说错了,我过得最不好的日子,不在太学,也不是现在,正是在你们宋府。” 宋玦的手僵在半空中,他道歉:“对不起。” “和离之时我说过,你不欠我,这声对不起太多余。”秦蓁冰冷的声音没有一丝温度,“我们家虽然没落了,可也不需要你们的同情怜悯和那些所谓的补偿。” “是我对你不好……”他的声音很艰涩,几乎吐字困难。 秦蓁摇头,“再说这些都没有意义,那些往事我一点也不想回想了。秦蓁有事在身,不奉陪了,宋公子自便。” 这是她第二次在他面前头也不回地离开,每一声“宋公子”,都像一声讽刺。 若是重来一遍,他不会这样,一点都不给她机会。如果他知道,他的心会这么不安的话。 墨汲认真地询问了一遍自己女儿的意愿,“你也老大不小了,这个年纪正该嫁人了,朕问你,你真的决定要和温如初在一起一辈子?不后悔?” “呃……”每次被问起终身大事,墨廿雪都斩钉截铁,这还是头一次犹犹豫豫,摇摆不定,“要是我以后后悔了,那怎么办?” “……” 墨汲默了半晌,“那还能怎么办,你是朕的心头宝,来日你皇兄继位,你还是他们宠坏的妹妹,都会给你做主,若是姓温的对你不好,大不了一脚踹了这穷小子,再找一个就是了。” 虽然温如初将来不大有可能是穷小子,但墨廿雪听了心里还是很感动。 “那就温如初了。” “那好,朕替你观察一阵,要是他确有才华,朕提拔他做个官也是应当,这事先就这么定了,回头朕把聘礼扔到温家。” “……”这回轮到墨廿雪无语了,为什么要娘家出聘礼,这不是婆家的事吗?还有,父皇说“扔”,好粗暴好直接。 墨廿雪糊里糊涂先暂定了婚姻大事,她自己只觉得有点惆怅,不料雪海阁的两个丫头却炸毛了。 “什么?公主,不可以!” 墨廿雪瞄了一眼比自己还激动的浅黛,“为什么?” 沧蓝长叹,“这件事,不说将来,公主说不定明日就后悔了。” 她语气里的确定让墨廿雪嘟了嘟嘴。 不过,第二天墨廿雪从榻上爬起来,立刻就后悔了! 沧蓝和浅黛对有这么个主子表示很无力,墨廿雪死马当活马医,找她们商议对策:“你们说得对,这件事我决定得确实太草率了,虽说我当日的确说过那样的话,可毕竟是终身大事,不能随便应承。现在的情况……要不,我逃婚吧?” 浅黛奉劝一句:“公主,您要悔婚,趁着皇上现在没下手直接说不就完了吗?” “我当然可以直接说!”墨廿雪低吼,“可是现在情况不一样了嘛,温如初都知道了,那怎么办?” 沧蓝一直没说话,突然温婉地与墨廿雪对视,曼语道:“公主以前,不是一直很喜欢温公子的么?” “那是以前,现在不一样。”墨廿雪蹙眉,回答得有点苍白。 “哪里不一样?” “总之、总之就是不一样!”墨廿雪怒了,拍桌! 以往要做出一副穷凶极恶的模样,沧蓝都会配合地摆出惊恐状,但这一次却没有,“公主现在想象一下,若是沈公子得知了你和温公子的婚讯,会怎样?” 四两拨千斤。 是啊,会怎么样呢?会不会还在牵肠挂肚,会不会伤心? “我……我好像有点明白了……”第一次有一个人,只要想到他会伤心,她都感同身受。 第39章 深情总似无定云 “公主……” 两个丫头看着公主发傻,傻了片刻,墨廿雪深以为然地点头,“我觉得你们说的好像有点道理,沈阙那个混蛋不能就这么走了,我得跟他说清楚。” “说、说什么呀?”浅黛一面用拳头堵着笑一面隐忍问道。 墨廿雪握拳,“本公主行得正坐得端,一是一二是二,喜欢就要说出来!” 终于开窍儿了,将要累瘫的沧蓝浅黛靠着背坐在了地上。 风吹庭前闲花落尽,霞绯颜色,尘埃里泛着旧香。 “明天,我先跟父皇说。” 和温如初的亲事还要考量,不能随意就这么定下了。 说完这话之后,她心中挤压的块垒阴滞陡然尽消,却多了份惊愕,“你们说,我要是喜欢两个人,会不会显得太……” 沧蓝将天机道破:“公主,我们跟在你身边这么多年了,难道不知道,你从来不是真心喜欢温公子的?” “呃?” 浅黛托着粉腮道:“公主小时候捡到过一个小叫花子,你们感情很好,可惜他不喜欢公主,后来跑了。公主那时候又伤心又生气,后来气不过,便下定决心要找一个比小叫花子好一千倍的夫君。公主找了几年,才发现了温公子那颗沧海遗珠。可是公主,如果连接近的目的都不纯的话,那么这样的喜欢怎么可能是单纯的?” “公主一开始是迷恋追逐,后来便成了习惯。而且公主你一向恋旧,就连旧习惯也不喜欢改。”沧蓝雪上加霜,添上最后一根稻草。 这么说,她们一直旁观着她那些执迷疯狂的举动,从来都不提点她? 沧蓝看出墨廿雪的想法,唯恐她恼怒,又切切道:“我们只是以为,公主既然看上温公子的才华,假以时日也许真能酿成一段良缘,可惜……”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截胡了。 风萧萧兮易水寒,悲壮得好想去投湖啊。墨廿雪咬了一晚上的被子。 后半夜好不容易睡着了,结果睡过了,一觉醒来日上三竿,墨廿雪穿戴整齐,日头又转了几转,她待要去跟墨汲说,昨天的谈话不算数了。 却晴天霹雳。 “什么?朕已经把聘礼扔到温家了,你这时候跟朕说你不嫁了?” “你已经提亲……”墨廿雪一口老血哽在喉,“父皇你日理万机,怎么这件事办得这么勤?” “废话,朕闺女的亲事,可不得快点办吗?朕昨日还找了太卜定了良辰吉日,先把这事定下,所以赶早挑了大担聘礼直奔温家而去……” 墨廿雪要哭了,“不啊,你去找温儒退回来啊……” “送出去的东西,收回来不大好吧,何况还是朕送的。”墨汲迟疑,见女儿一脸颓丧失望,又不免好奇,“你昨日才跟朕说好了,今日怎么突然反悔?” 墨廿雪摇着他的龙袖,想了个损招:“那你就跟温儒说,聘礼原本是送到沈家的,只是顺个道儿,结果送错了……” “你又瞧上了沈阁?”墨汲表示脑仁疼。 墨廿雪哭得梨花一枝春带雨,“沈阙。” “那二傻子不是走了么?” “他才不是二傻子!” 一见自家女儿这么护短,墨汲登时不明白了,“以前你对温如初死心搭塌的九头牛都拉不回来,现在这是怎么了?” “就一句话,东西,你到底要不要回来?” 墨汲面露为难,“呃,这个,丫头,咱颜面还得要啊,不能这么玩儿吧?再说那温儒享有天下盛名,朕要出尔反尔,人不说我欺负了他?朕看温如初也挺好的,你以前也很喜欢,要不……” “不要!”墨廿雪绝望了。 这什么老爹,办婚事的效率也忒高了吧?简直无福消受。泪目。 墨廿雪只好扭头回雪海阁,跟自己的丫头们商量对策,“要不,我真逃婚了?” 沧蓝摁住她的手,“公主,这事不好吧?毕竟是皇上下的聘礼,要是您逃了,天下人怎么看待皇家、看待皇上、看待您?” “那难道我真要嫁给温如初?”墨廿雪哆嗦了一下,以前倒真没觉得,昨晚上过后,突然怎么也不肯接受这个现实了。就算要跟温如初成亲,不跟沈阙说清楚,会死不瞑目吧? “为今之计,公主须从温家入手,徐徐图之。”沧蓝建议。 先瓦解温家想要结亲的渴望,进而顺水推舟地提出悔婚,两家相安无事,自然就不妨事了。只不过沧蓝不知道的是,温如初现在好像对她有了意思,墨廿雪苦恼怕到时候闹得不好看。 “你们说,我怎么这么大意呢,他走的时候,我说一句,哪怕一句挽留的话也好啊。” 公主开始自怨自艾了。 坏事传千里,不过短短一日,整个南幽都知道了墨廿雪和温如初的婚事。简直石破天惊。 这一日里,洛玉书就再也没有见过自家三哥。 他心里也苦:三哥啊三哥,老四这是被你坑惨了,你要是一去不回头,我把偷跑的锅甩给谁啊? 见谁都镇定自若的洛四殿下,唯独遇到洛朝歌时,才会流露出这种苦大仇深的表情。他突然不高兴了,一群属下表示秒懂。 他贴身的护卫凤啸突然道:“王爷,属下一直认同三殿下的看法,温如初只怕并不仅如我们所见。他突然反口,要迎娶墨家的公主,这事定有蹊跷。许是冲着三殿下来的。” “此话何解?”洛玉书镇定神情,挑了挑眉。 凤啸执剑,端正一礼,“太子殿下曾经说起过,三殿下自来了幽都,便刺客麻烦不断。三殿下此前调查,但收到的情报却不多,所以他猜测,这是一个隐匿于光明之下的人。全南幽,温如初,最不可疑,也最可疑。” “最不可疑,又最可疑?”洛玉书重复了这句话。却似有些玩味,粉红薄唇边敛起灼灼桃花。 温如初三年前来幽都,名声大噪,风头无量,也许,是伪装呢。 “我那个爱美人不爱江山的三哥去哪儿了?” 凤啸摇头,面露难色,洛玉书轩眉上挑,难得几分深究,“难道他要去光明正大地抢婚?” 凤啸怔愣一瞬,“应该不会吧。” 但现实往往比话本故事还要曲折,洛玉书满心满意以为自家三哥会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举动来,已经准备好了人手替他收拾烂摊子了,岂料他的人还没机会出手,墨廿雪突然出事了。 这倒是桩奇闻。 据可靠消息,墨廿雪是被一个轻功绝顶的人掳走的,而且跟着公主的十余名影卫被迷药迷得晕头转向,回宫后神志不清地跟墨汲说:公主跑了。 不是被掳走的,是她自己跑的。 这是影卫们的一致口供。 墨汲从别处得知了事实真相,怎么会信他们信口雌黄,当即勃然大怒,差点没发配这群人去充军。还是李公公见缝插针,说了几句好话,略略平复了皇上的几分怒火,下令全国范围内搜寻公主。 未免墨廿雪失踪一事惊动太多,怕北夜和云州钻了空子,找人也得暗中进行。 尽管这件事被墨汲一手压下,但北夜和云州的人毕竟不是饭桶,这堵透风的墙,一眼便能窥破。 落花嫣然,燕宿雕梁,洛玉书捻着一根柳丝道:“难道是我三哥把人劫走的?” “好像不是。”凤啸想了想,“前日属下刚得到消息,夜帝急召,三殿下已经动身回北夜了。” “走了?” 洛玉书皱眉,欲哭无泪,“我早就知道洛朝歌这人靠不住,把我生拉硬拽地拖到南幽,转眼就撂挑子跑了。” 凤啸实诚道:“属下一直以为,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只要南幽的公主在,他定会回来的。” 说到这里,洛玉书脸色更苦了,“可现在庙也跑了。” “……” 这倒是个问题。 墨廿雪一觉醒来,周身如在跌宕的船中,沉浮起落,不知几个来回。晃得头晕目眩不说,最令人无可忍受的是,她全身软绵绵的没有力气,像是被下了毒。 一想到这个可能,她惊吓地叫了声。 四周是光溜溜的木板,头上是一方草席制成的顶,拱成月牙的形状,大约是一条乌篷船。 浑身脱力,这种任人鱼肉的感觉真的很不好,她满心以为,自己遇到了人贩子,登时一片绝望。 “丫头,吃饭了。” 终于有人声了,墨廿雪一惊,这声音听起来像个六十来岁的猥琐老爷子,瞪着眼睛等那人进来,紧跟着一只蜡黄的手掀开了藏蓝色的帘,一个白胡子的旬旬老者走了进来,他手里端着一碗米饭,放了点青菜和白肉。 “你是谁?”墨廿雪警惕地看着这个人。 虽然这老头看着慈眉善目丝毫不猥琐,但……人不可貌相。 “哼。”这声音殊不客气,甚至带点高傲,虽然年事已高,但那双眼却仍然黑白分明,甚至有些澄空秋雁的渺远辽阔之感,“在抵达我家之前,你不用知道我是谁。” “你家?”难道真不是人贩子?墨廿雪吃惊了,“你家在哪儿?还有,你抓我到底要干嘛?” “我们现在正过河北上,你说我家在哪儿?”老者说起话来,眯着眼,神情冷傲又狡猾,像只披着虎皮的狐狸。 “北北北……北夜?” “对了。” “你抓我去北夜干嘛?你该不会……” 老者见她一脸惊恐,怕她多想到时候想尽办法逃亡,或者跟自己唱反调,他把饭菜推到她跟前,靠着船壁坐下来,搓了搓手道:“你这女娃忒没良心,可偏偏,我那不开窍的小徒弟就喜欢你这个没良心的小娃娃。他这一走就是几年多不来看我老头子,没办法我只能自己去找他,就顺便给他带点见面礼。” 墨廿雪一颗心被他唬得七上八下,难道老头子说的见面礼,就是……她? 第40章 改头换面为试情 “可我不认识你的小徒弟!” 被莫名其妙绑上贼船,任谁的心情都不会好过,而墨廿雪现在还不能发火,因为对方虽然看起来是个年逾花甲的白发老头,但武力值不可小觑,尤其是在她极其被动的现状之下。 见小姑娘忍着怒火不发作,粉面两腮鼓胀得宛如柿子,怪老头的心情显然不错,“你见了便知道了。” “能……不见么?”墨廿雪按捺火气,决定善意地同他打商量。 “不行。”老头摇头,银白的须发绑得很不规矩,但不规矩里却透出几分旷达不羁来。 “那怎么不行?”墨廿雪明眸含水,轻咬着自己娇软的唇,“你家徒弟喜欢我,跟我有半文钱的关系,凭什么我就一定要见他?要是见了我不喜欢,你难道还打算强逼我?我好歹是一国公主,我誓死不从的。” “都说了见了便知道了。” 老头有些不耐烦,紧跟着他贴着船壁,神思不在地喃喃:“这要我说,若老头我是个大姑娘,我也会喜欢啊,多俊俏的小伙啊……” “噗——” 小船沿着并不宽敞的江面一路北上,远望如湖绿水蓝之中一点芥子,远雾朦胧,将江花的妖艳染上几分撩人的隐约。 墨廿雪头晕脑胀,跌宕的小船上,一直吐了一路。 到了对岸,弃舟从车,墨廿雪看到一辆候在码头的马车,忍不住抽了抽嘴角,“想不到你准备得还挺齐全的。” “哼。”老头儿这声哼声里多少有些得意。 其实这时墨廿雪的力气已经恢复了三成,走路不成问题了,但跑动什么的却还是奢求,看来怪老头把这个药力发散的时间掌握得非常好。 但这也是墨廿雪十八年来,双脚第一次踏上异国疆域,南北通商已久,这里的码头人烟繁华,往来的船只商队熙攘如云。但若仔细看,其实也没什么,北夜的山还是山,北夜的水也还是水,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同。 就这样,她不甘心地闷头上了马车。 从南幽出来,赶路便赶了三天,好在这怪老头的住处毗邻南幽,剩下的马车路段倒不是那么令人难以忍受。这一路上,墨廿雪的力气在渐渐恢复,她无数次想要跑,但怪老头把车赶得比她的千里马尘霜还快,要跳车……呵呵,她认怂。 入目柏树苍翠,远望之山峰如簇,连天巉碧,掩映之间重楼叠檐的山门露出几方边角,还有那山门前默默孤郁的老钟,噙了一将吐未吐的寒烟,于黄昏之中垂垂迟暮。 怪老头和她站得很近,似乎防备着她,怕她跑了。 见她一直看着远处的寒山寺,突然太息:“我那个不争气的小徒弟说,要是娶不到你,下辈子就在那儿待着好了。” “呃?”墨廿雪一怔,有点不敢相信,眸中很有几分惊疑。 怪老头和她对视,沉重地点头:“他是认真的。” “那要是他真做了和尚,我看行。”墨廿雪感念道,“你们师徒几年不见,想必平素也是聚少离多,让他在这住着,你们做个山邻也挺好的。” 老头憋了一口郁气,神色古怪地说道:“我同意了,他爹也未必同意。” “这倒是。” 老头推着墨廿雪往山里走,他跟在身后,墨廿雪被这双灵敏的眼睛盯着,想跑都跑不了,只能趁着上砧板之前,最后努力一把了。 她边走边道:“你的小徒弟有家人,怎么会跑到深山老林来给你当徒弟?” 这是挑拨离间的开始,征兆很明显了。 老头转了转眸,墨廿雪提着杏黄色的裙摆往上走,顺手折了几片横生的冬青叶,老头识人断事无数,焉能看不出这个故作镇定的丫头的紧张? 他意味深长地摸了摸自己的下颌,微微一笑,“说起来,还要托你的福。” …… 秦夫人的病情吃了药未见好转,反倒加重了不少,大夫看过以后,都说秦夫人忧思过度、心结难解。 秦蓁请不起人照料,但这段时间春锦阁收货急切,锦娘本就是她的恩人,自然不好不去。折中之下,她用瘦弱的身板背起了母亲,每日南门到东门一个来回。路程迢远,过路人都佩服她一个弱女子的毅力,称赞这是个孝义女子。 有一些认出她的人,对秦蓁的看法也有了改观,也不禁为她坎坷的身世唏嘘不已。 这日她照例背着秦夫人回家,才到家门口便看见了门前久候的宋玦,他来回踱步,偶尔往大门张望,但一回眸,看到从外边归来的秦蓁,明显愣了下。 秦蓁背着重病染身的秦夫人,将她往上托了托,低声道:“娘,到家了,我带您进去歇一歇。” “我不累。”秦夫人心疼,又气自己不争气,喘着气道,“累的是你。” 秦蓁摇了摇头,路过宋玦之时目光甚至没瞟一眼,她背着秦夫人,拿钥匙开了门,匆匆而去。 没过许久,又返身出来给关门。 宋玦赶紧跟上,趁着秦蓁没拢上,顺手一推,秦蓁将门半阖,她就站在门里边,神情疲惫,“宋公子有事么?” 不过这么短短几日,她瘦得形销骨立,两颊有些微凹陷,只有那双美丽的眼睛,还有几分清明。 他一出声,声音突然哽住,“婉兮……” “宋公子找错人了,这里没有秦婉兮。”她淡淡地道,“您该去别处,或者,去解语楼。” “那天我不是去找女人的……” “不管是不是,与我都没什么干系。”她拉着门阀的手瞬间收紧,唇内的肉被咬出一丝腥味,“你,于秦婉兮是陌路,于我,是彻底的陌生。我知道你们家的人都想补偿我,包括你,可是,真的没有这个必要,和离意味着两清,宋家没有任何对不住我的地方。” 说罢,门扉重重一合,落下几缕积灰,里头门栓闷响,已被死死扣紧。 他扬手敲门的动作生生一滞,苦得说不出话。 从什么时候起,他的心开始这么不安,这么惶恐,这么寂寞?好似注定了他宋玦命中该有此劫,姹紫嫣红开遍以后,她袖手离去,他泥足深陷。 不可自拔,又可笑地借口弥补,奢图靠近。 …… 墨廿雪现在苦逼地成了哑巴。以前动不动就说人家“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如今轮到自个儿,方明白个中滋味真是不好受。 这怪老头不是一个人,他还有个如花似玉的看着三十上下的俏娘子。老头称她“绡绡”,又称她“老婆子”,墨廿雪便好奇心作祟,问了一个女人的年龄。 怪老头洋洋吹嘘道:“她啊,也就比我小五岁,今年五十八了。” “……”她要捂下巴了。 墨廿雪如今表达意思很费劲,须蘸着茶水在桌上写字,这还是绡绡提供的“好主意”。 绡绡剜了怪老头一眼,嗔了声,转头又笑道:“小姑娘你不用怕,这个药只能暂时麻痹喉腔,让人发不出声音,其实没什么大的坏处,主要是我们家老头子想让你考察一下徒弟,怕你一出声泄露身份,所以才出此下策。” 知道是下策就好。 但为了避免泄露身份,墨廿雪还生平第一次穿上了这么粗糙的衣服,脸上贴上了一张不知道什么皮的皮,流云飞墨般的秀发也用什么蜡打过,油光瓦亮的,别说她父皇派的人找不找得到她了,便是墨汲亲自站到她跟前,也认不出了…… 这副鬼样子。 往铜镜前一站,陌生的人脸,丑得让她没勇气看第二眼。 她不甘心地在桌上写:你的易容术太厉害了。 这不是第一个人这么夸她,绡绡笑得风情万种。 其实墨廿雪也看出来绡绡是个好说话的人,便又写道:如果我看不上你的小徒弟,能把我送回南幽么? “这……”绡绡和老头对视一眼,老头提步走开,这话不想搭,绡绡便负责任地答道,“其实我们也不是坏人,要果真如此的话,我们便送你回去。” 墨廿雪想这感情好,等过十几天,成婚的日子过了,回去也无济于事,还免了旁人说她老爹的闲话。像是一笔不错的买卖,她假意观摩几天那个小徒弟,惺惺作态就可以了,很简单。 她想得很美满。 老头和绡绡挺会享受,年纪大了以后避入山林野间,这里依山傍水,环境清幽,竹舍三两间前后相拥,门前一溪漂碧流水,水上驾着五丈长的竹桥,出入都要过桥才能方便。桥墩下系着一只不大的小船,终年停泊,已显陈旧。 墨廿雪又等了两天。 第三天,夫妇俩在竹舍前摆了棋盘对弈,这两人都是个中高手,一个步步为营心思缜密,一个攻势凌厉落子如飞,精妙的对局看得墨廿雪目瞪口呆,好几次想大叫,但一张口才发现自己是只悲催的小哑巴。 下棋下到一半,精妙之处,绡绡玉手执白,凝视棋盘,似在不动声色地思索,墨廿雪也跟着她在想。但她是半个外行,想到一个地方,也不敢出声提醒。 此时一道流珠溅玉的声音突兀地闯入耳中,墨廿雪脑中嗡嗡成鸣,只剩下那声淡逸如水墨的—— “师父。” 第41章 纵使相逢应不识 初林晨晓,白衣男子站在不远处,那一片竹桥上幽静的曦光里。 他置身的地方,似泛着昭槿鹿葵的清香,那里的氛围浸透了一种诗意的灵韵。 “……” 墨廿雪第二次发现自己是只悲催的小哑巴,要不然此刻她应该大叫:麻蛋,怪老头的小徒弟是沈阙?! 她一根手指头激动地指着他直颤,却又想到绡绡的叮嘱,和自己即将与他周旋几天的计划,生生把指头收了回去。可心底仍然热血沸腾,她想了他这么久,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啊。 沈阙对她这个奇怪的动作看了眼,对着她目前的这张脸,眉峰攒起,绡绡执着白子招手道:“过来过来,师母这局就要输了!” “嗯,好。”沈阙很从容地走来。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墨廿雪总觉得,他和以前不太一样了,就如同暴发户和簪缨世家的区别,他好像释放了一些压抑的东西,整个人看上去那么灵光出尘、秀逸不凡,那身雪衣能发光似的,就像,就像月下的凝光竹,珠玉生华,如圭如璧。 一傻眼,再回神之际,棋局已经终了。 墨廿雪愣愣地看着怪老头悔之晚矣的神情,绡绡将黑白子分拨装入两个精致的檀木盒,沈阙的折扇敲着棋桌,闲散地笑道:“师父,我们三年不见,你何时收了个关门弟子?” 他笑着冲墨廿雪颔首。 墨廿雪心如鹿撞,却还忍着一股惊涛骇浪,若是……若是她嗓子不那么哑,脸皮不那么丑,头发不那么油,她不敢保证自己还能忍着什么都不做。 老头闻言反问:“你怎么知道是关门弟子,不是小妾?” 他敲扇子的手一顿,看了眼已经目露凶光的师母,再看一眼浑然不知的老头,凑上前低笑:“师父你敢吗?” “……” 绡绡满意了,老头气急败坏地站起来,“臭小子!混账小子!翅膀硬了,到处埋汰你师父!” “哈哈哈。”沈阙笑得很开怀。 老头子愈发气得脸色涨红,郁闷得要喝水,冲墨廿雪吩咐道:“你去泡点儿茶!” 这么生硬的使唤语气,墨廿雪可从未享受过这种“礼遇”,但居然觉得挺好玩的不想拒绝,她走上前,折腰在棋桌上写下几个字:要多少? 她的食指纤长白皙,根本就不是干活的手,而是娇生惯养保养出来的。 不过沈阙仿佛奇怪的不是这个,他问的是:“你哑了多久了?” 墨廿雪转了转眼珠,要写字,老头替她回答了:“不久,就几个月。” “难怪,”他意味深长地看了眼墨廿雪,“不会手语。” 他的目光很专注,但也灼灼,墨廿雪被看得浑身不自在,哆嗦了下,彻底站直了,没等老头说要多少茶水便进去泡茶了。 当她泡了茶端出来,老头先给自己满杯,轮到沈阙的时候,他轻细地皱了下眉头,“师父,你这新弟子泡茶的手艺,真不怎么样。” 你敢嫌弃?墨廿雪心里剐了他一刀。 不过她表面上却是一副得了批评后的委屈模样,这让沈阙十分后悔说错话了。 老头喝了一口,确实放下了杯盏,“你闻一口就知道了,我却还要尝,到底是不如你们这种王孙公子喝的茶多。” “师父,茶都喝过了,”他两只手肘撑着桌角,眸光沉下来,“你总该告诉我,你叫我来做什么?” 老头一激灵,捧着水杯吹了吹,茶香浓郁,他尴尬地低头,目光却往墨廿雪处瞟了眼,然后飞快地说道:“就是,我刚收的这个关门弟子,我看她模样周正,心灵手巧,所以想给你们搭个线……” 这话说得墨廿雪就不乐意了,模样周正?他老婆把她弄成这副鬼德行,真难为他怎么还有脸皮睁着眼睛说瞎话。 沈阙愣了,不过只有极短的时间,他恢复方才的从容和沉寂,“你明知道,我心有所属。” 他的“心有所属”?墨廿雪的心猛烈一跳,突然如擂鼓阵阵,不可抑制不能收拾了起来。 “哎你听我说,我这个新徒弟……” 老头话没说完,沈阙突然沉怒起身,拂袖而去。 见他人影转过竹舍左畔的回廊,隐匿不见,老头一边长叹一边摇头,冲墨廿雪耸肩道:“看到了?我那不开窍的徒弟?” 墨廿雪点头。 “这么多年了,我就从来没听他的嘴里提过别的女娃,也是够痴情。”作为师父,某怪老头开始自卖自夸,绡绡连连使眼色让他收敛,却没堵住他的口若悬河,“女娃啊,这种痴情的种子现在打着灯笼都难找啊,你可要抓紧了,仔细把握着,他师娘当年……” “你够了!”绡绡怒了,杏目焚火,将怪老头提着耳朵揪走了。 明明她才远来是客,怎么最后得个空落落的?一个人都没有了。 墨廿雪叹了一口气,将桌面上的杯盏收拾好,正要拿进竹舍里屋,却在一转身间,眼尖地发现地上的一根杏黄穗子。她放下东西,将穗子拾起来,上头绑着一块玲珑的黄龙玉,应该是扇子之类上的坠子。 嗯,扇子? 是沈阙落下的? 墨廿雪匆匆地攥着扇坠去找人,往他方才的地方踅去,转过檐角,几串风铃摇曳,荡着清脆的声音,而远处却又有一缕凄凄的箫音飘来,她举目望去,碧水漪澜处,竹光如幻间,纤白长袍如浮冰碎雪,他指下吹出的音调,长长短短的,煞是好听。 她想也没想就凑上去了。 竹舍的一畔自然是竹丛,簇拥着的翠秀与凝光竹不同,但分明是一群,却仿佛要更寂寞些。 连同对着它吹箫的人也是寂寞的。 尽管她压低了脚步,箫声却还是在她靠近之时戛然而止,他回身望来,挑了挑眉,“还没问你,你叫什么名字?” 墨廿雪不会说话,也没有纸笔,干脆就摇了摇头。 “是没有名字,还是不想告诉我?” 墨廿雪亮出两根漂亮晶莹的手指,意思是我选第二个。 他偏着头,语声上挑:“你骂我二?” 这么歪解人意,墨廿雪先是一愣,紧跟着便连连摆手,不是这样的。 沈阙这人也不知是真蠢还是假蠢,盯着她连连摆动的玉手,又道:“我还二得不行了?” 墨廿雪丧气了。 她早就该知道,沈二这人人如其排名,一定是二到没边了,墨汲一直骂他是“二傻子”,她终于能体会一二,心道还是父皇圣断高明。 不过她这一低头,登时油腻发亮的发便撞入了他的眼,紧跟着又是便是桐蜡的味道扑鼻而来,他捂着鼻子后退两步,但又怕伤她的面子,重新走回来,憋着一口气道:“你可以先去,洗个头发。” 低着头的墨廿雪暗暗得意,夺过他的一只右手,在上边一笔一划写道:你帮我洗? 少女的手指柔软漂亮,手背还有浅浅的梨涡似的旋儿,不过当墨廿雪摊开沈阙的手的时候,却还是吓到了。因为这不是一双常人,或者说,不是一个公子哥该有的手。 他的手指修长有力,骨节分明,如果墨廿雪道行再浅些,便会以为他这么多年在外边游学,风餐露宿的,吃了不少的苦。但现实是,他的手心里分布着大小不一的茧子,拇指下的厚茧尤其硬,自然状态下呈半弯曲,而且手背上有依稀可见的剑痕,种种迹象表明,这是一双使剑的手,而且交手经验丰富。 墨廿雪一直不傻,可他把她当傻子耍。 差一点就没忍住,差一点泪水就要落下。 她本来怀疑,那个轻薄戏弄他,又平白无故给了他一所宅子的人不是他,可其实就是。 墨廿雪泪眼婆娑,不小心抽了一声,沈阙抿了抿薄唇,他没有说话,他在等着她说。 诚然他骗了她,可相比于他骗了她的,会武功这种事实在微不足道,除了牵引她一点点发现,他没有其他办法可以想。 因为,他已经没有勇气坦承。 她把泪水忍了回去,然后拉着他往河边走。 沈阙一直跟在她身后,亦步亦趋,除了紧跟着她,他还在揣摩她的心思,是生气?是愤怒?是失落?总之无论哪一种,都不该是现在这样佯作不知吧? 在他的印象里,墨廿雪不是一个有了事情会忍气吞声的人。 水荡波澜,墨廿雪蹲下来,掬了一捧清泉,不过她实在是不忍心看到水中的自己,皱眉冲沈阙招手,示意:你还不快过来给我洗? 沈阙摇摇头,被打败了似的蹲在她旁侧,一手捞过被她放下来的长发,昔日如云似柳,而今满手油腻,这个心理落差怎生克服? 他把她的头发浸在水里,墨廿雪顺从地背过身去,歪着头让他洗。 沈阙的动作有种令人着急的慢条斯理,但同样也很温柔,仿佛生怕弄疼了她,他将蘸了水后的发放到手里,边搓边说:“我师母平素最喜欢弄些易容术之类的东西,想必这是她新做出来的桐油,却拿你做了试验,不过很好洗,你不要介意。” 他的语气之中有点歉然。 墨廿雪恍惚之中觉得有点不好,他会不会是发现了什么? 为圆这个慌,她只能硬着头皮编下去,便抓了一颗石子在地上写:没关系,那也是我师母嘛。 他看着那行扭曲的字,握着她长发的手生生一顿。 第42章 为伊消得人憔悴 这短瞬间的停滞并没让墨廿雪发现异样,继而他弯起薄唇,轻笑道:“也对。” 阳光晴柔,竹外溪流簇着白花,潋滟金色的碎浪。 墨廿雪很享受这一刻,他温柔地一丝丝缠发绕指,泉水洗涤过,油腻渐渐随着水飘走,许久后,他说道:“过来,躺在我的腿上。” 她怀疑自己听错了,可是回头一看,他的脸色无比认真,甚至沉肃,她迟迟不肯点头,沈阙耐心耗尽,攀过她的肩往怀中一拉一带,墨廿雪想惊呼但叫不出声,这时才终于感觉到沈阙强大的武力,不是她能应付的,她有点挫败,但又有点欣喜。 沈阙一手锁着她的腰,墨廿雪就安分地躺在他的腿上,仰着面眺望远处碧蓝寥廓,头上冰凉,虽夏末已至,但炎气还未散尽,洗得还算舒服。 心里突然蹦出一个念头,她慢慢拧过小脸,他正专注地给他洗发,目光沉迷幽和,淡淡的映着一片水波。 她有了一个认知:也许,他是知道的。 沈阙不喜欢对女人温柔,唯她而已。 他不喜欢去解语楼那种脂粉堆砌的地方,甚至还警告她也不许去。她曾以为,他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风流成性,不过,很显然不是这样。 想到这里,墨廿雪突然傻兮兮地笑了起来。 她笑得不自知,沈阙也跟着薄唇漾起,手上的动作轻得如笼着一层绵软的云。 墨廿雪享受了片刻,然后听到他说,“洗好了。” 她陡然睁眼,才发觉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而她还一直在傻笑…… 还好贴了一层皮,她脸红也看不出来,不自然地迅速坐起,别过身开始拧头发。 长发虽然是湿的,但拧不出水,墨廿雪虽尴尬但就是不愿回头,沈阙觉得她现在的样子有说不出的娇憨可爱,善意地提醒了一句:“放心好了,我都拧干了。” 呃?什么时候?墨廿雪大惊,她刚才是睡着了吗? 她暗恨地咬咬牙,忸怩地扭回来,沈阙忍着笑,似乎有点辛苦,那广袖似乎有点颤。 墨廿雪鼻子哼气,捡起方才用的石子在地上画了一只猪头送给他。 沈阙坐过来,看到地上那十分抽象的画作,突然出声:“你有什么想问我的吗?” 不得不说,这个话题拐得十分成功,墨廿雪一时不大好意思,便伸出脚将地上的猪头擦去了,又写下一行字:你跟师父说,你心有所属? “嗯。” 很流畅自然的回答。 墨廿雪再写:她比我好? 沈阙对着这四个字想忍住笑有点困难,她入戏太深了,他只好陪着她演:“他是个热情又冲动的小呆瓜,不比你温柔善解人意。” 墨廿雪傻了。 这混蛋竟然说自己呆? 她有点吃自己醋了,鼓着腮帮子继续写:那你还喜欢? 沈阙“嗯”了一声,“那时候眼光不好,觉得她挺可爱的,就算她平时高傲张扬,又喜欢欺负我,不让我做这不让我做那……” 打住,沈阙说的这个人真的是她吗?她什么时候欺负他了?还不让他做这做那的。不都是他不让她去解语楼,不让她喜欢温如初的吗,这这这……反了啊! 话没说完,沈阙自己打住了,他偏头含笑,“你要是对我们的事情感兴趣,今晚酉时三刻,便在出竹桥左转遇到的第一颗桑树下等我。” 有什么事情不能现在说?可他眼眸如渊,看得她一时傻眼,竟愣愣地答应了。 弦月如钩,泻下一天一地的浩漫银辉,夏末的蝉鸣嘶哑却不遗余力,但已是处红衰翠减,苒苒物华休。 墨汲现在一贯的沉稳有点架不住要崩溃的态势,墨廿雪已经丢了好几日了,幽都的地皮都快掀起来了,却连人影都没找到,最多再过一天,他可能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 阖宫上下阴云覆罩,转眼间婚期将至。 墨廿雪推开竹舍的篱笆门,走入绡绡的房间,她还没睡,靠着南墙捣腾着手里瓶罐,似在等谁。 墨廿雪冲她一阵笔画,绡绡会意,反问道:“你想让给你能说话的药?” 知己难求!墨廿雪眼睛雪亮,小鸡啄米式点头。 绡绡摇头失笑,“那你是相上我们家小徒弟了?” “……”墨廿雪说不出话。 她的脸纠结在一起,有点难看,女儿家的心事隔了一张脸皮也藏不住,绡绡自然洞若观火,她会心一笑,善心地从一摞瓶瓶罐罐里挑出一只扔给她,“吃这个,喝水吞。” 月光照过墨绿的树林,斑斓的叶扶疏交错,她沿着竹桥左转,脚步轻悠,心里却没那么轻,只是想想等下要和他见面,便有种要私奔的罪恶感。 终于看到了他说的那棵桑树,墨廿雪心中一喜,便匆忙奔去,不过脚步才方拿起,粗实的树干后便徐徐走出一道白色的人影,面容清俊,但那双眼睛却有点迷离,甚至魅惑,藏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似喜非喜,似情非情。 墨廿雪像被人打了一棍,她讪讪的不敢动了。 沈阙的手里攥着一只小铲,他走到桑树前对她招手,“过来。” 白衣上浸着一缕清淡的松香,墨廿雪闻着,觉得有点迷醉,此刻,哪怕他要她去打家劫舍,没准她也会答应。 沈阙坐在地上开始挖土,他不说话,墨廿雪也就不好出声。 东西埋得很浅,铲子没挥几下,便露了端倪,外边是层明黄软缎的包袱,他从土里拈着东西一角提出来,笑道:“这么多年了,没想到还在。” 墨廿雪差点就出声问“这是什么”了。 沈阙把包裹放到地上,却不着急打开。 疏林如画,一片阴翳暧昧地追逐地上的月光,浑不知月移影动。 他静默良久后,终于徐徐地吐出几个字:“我不是沈阙。” 什么?墨廿雪一惊。 她神色惶然,他叹息一笑。这丫头一点也不会伪装,她若真是师父的弟子,怎会不知他的身份,还露出这么惊讶又害怕的表情…… “若再在南幽待几天,也许你自己就会发现,我不是。”他一语捅破,也揭穿了她的面具,“你是南幽的公主,而我的家国,在北夜。” 他的话信息量太大,墨廿雪现在脑中一片混乱,本能地出声:“你一定是在开玩笑。” “公主,一点都不好笑。”他正色道。 “你怎么看出我是……”既然被认出来,墨廿雪也不想继续伪装下去,作势要撕脸上的皮,但才摸到一片边角,只是轻轻一扯便肉疼地乱叫。 沈阙刚挖了土,手有点脏,便没有及时制止,“师娘的易容皮要用特质的药粉才能揭下来。” 墨廿雪苦涩地放弃抵抗,“早知道被你看出来,我就不扮丑了……” “这不怪你。”沈阙大方地承认,“我第一眼就认出来了,是我没有说破。” “什么?” “公主,”他低头,神色自失,“你不想戴着面具生活,其实,我也不喜欢。” 话已说得清楚透彻,没有理由再怀疑,他真的不是沈阙。墨廿雪回忆过往种种,他的出现,他的追逐,一切的一切都显得微妙而巧合,还有那个突然出现的老六…… 等等,要是没记错,那个老六叫他…… “呀。”墨廿雪像踩了老鼠似的弹起来,她反应过激,让沈阙心里很不安,他抿着唇等候了片刻,墨廿雪才强打镇定坐回去,一双水波荡漾的玲珑妙目紧紧凝视他,等着他的下文,来印证自己的猜测。 月光如霜,他的声音化入了风中:“你没猜错,我姓洛,行三。” “你!你……”墨廿雪简直要二度弹起来,她实在是不可置信,“你是……是……” 他不答话,墨廿雪凑上前,攀住他的两只手,他有一瞬间的睖睁,不明其意地看着她,眼神有些莫测。 墨廿雪自己笑出来,尽管握着他的手,却如坠梦中,久不清醒,“我是不是听岔了?沈二,我竟然听到你说、你说自己是洛朝歌?” 他的手一片冰冷。 但墨廿雪浑然不觉,也不知道她身前的人其实比她还要紧张万分,已是所有的镇定与从容都灰飞烟灭。 “你很冷吗?” “嗯。” 秋仍未至,风还是热的,怎么会冷?墨廿雪抬起头看他,月光穿过桑叶的缝隙映亮了那张白皙的脸,美好的轮廓,神秘的气息,颤动的眼睑,还有抿得发白的唇。 墨廿雪紧张的时候就会这样,所以她想,他在紧张? 甚至,那双眼不敢与她对视。 了然于心,她咧着嘴拥上去,执拗的胳膊抱住他了的颈。 在她软玉温香的娇躯贴上来的那一刹那,他微微睁大了眼,眸中有些错愕的情绪。 怀里的少女嘻嘻地笑,“这样,还冷吗?” “公主……”他声音喑哑。 墨廿雪皱眉打断他,“别说废话,现在,我给你自由的陈述罪状时间,你这个骗子,把你骗了本公主的,都给我如实招来!不说我就掐死你!哼!” 第43章 便胜却人间无数 她现在这模样,十足十是娇嗔,而且拥抱这种福利,是很多年不曾有的,以至于素来沉稳内心波澜不惊的洛三殿下,一片心湖荡漾,刹那间忘了反应。 他不说话,墨廿雪微怒,“你说不说?” 她抱着他的脖子,柳眉直竖,乌圆的杏眸流光婉转。 洛朝歌突然低笑,“公主这种逼供的方式,比严刑拷打高明多了。” 墨廿雪一怔,才想到她现在的举动的确过于亲昵,面颊滚热,她悻悻然地欲收手,却被他突然使力带入更深的怀抱,促起不妨地撞上了他的肩胛骨。 他顺手环住她,声音低迷:“故事太长,说不清了,你问什么,我答什么,可好?” “也行。”墨廿雪觉得自己亲自审问会比较全面,省得他还有什么掖着骗人的。 “你堂堂北夜的皇子,去我们南幽做什么?” 不得不说,她掐的问题很准,单刀直入,一语中的。 洛朝歌抱着她的手僵住一瞬,然后,他哑着嗓子道:“找你。” “找我?”墨廿雪被钳制着,但温暖的包容感却一点也不讨厌,她反倒觉得他衣上的松香清幽冰凉,很是享受,“你、你以前,认识我?” “嗯。” “嗯?” 墨廿雪一声尾音拔高以后,洛朝歌陡然松手,在她困惑的注目之下,他终于将地上搁置已久的包袱打开了。 满心以为里边会有什么金银珠宝的墨廿雪,在看到一个平平无奇的锦木盒子时大失所望。 他没再多言,只是轻声道:“我十岁那年,有一次……贪玩,偷跑出去,被一个伪装成商队的人贩子团伙拐走过。” 直觉告诉墨廿雪,这是个不同寻常的事件,果不其然,“他们带着我一路渡江南下,想把我卖到幽都的地下黑市。不过,我侥幸逃了出来,当时身上没有银钱,也饿了几天,满身狼狈……” “后、后来呢?”墨廿雪的嘴唇在发颤,她想到一个不可能的可能。 “后来,我被一个公主捡回去了……”他说得很慢,也字字清晰,唯独却垂着眸不看他,幽静如夜花盛雪,月光下泛着极致温宁的浅辉。 “原来是你。”墨廿雪的声音哽咽了,只是哽咽过后,她突然暴怒地一拳头砸在他胸口,“后来你为什么一声不吭地走了?走了就算了,为什么又要回来?” 原来她从头到尾被蒙在鼓里,小时候是小叫花子,后来是沈阙,却没有一刻,是他自己。 她雨点般的拳头不断落下,洛朝歌被砸得咳嗽了一声,下一瞬捉住她的玉手,诚恳地道歉:“对不起。” 他说:“因为,你跟我说,要我当你一辈子的面首。” 堂堂三殿下,说这话的时候竟有一丝一闪而过的局促和脸红…… “什么什么?”墨廿雪惊呆了。 她记得那时候,她和他挺要好来着,一起出游,一起玩闹,同桌吃饭,什么都共享,简直把他捧在手心里疼。也许是心疼他伶仃孤苦流落异乡,也许是单纯喜欢他浅笑温柔回眸生花,那时单纯无忧的岁月里,她把所有的真心都花在了他身上。 后来,李公公瞧着事态不对,便单独叫住她,叮嘱道:“公主,要是一辈子都和小叫花在一起,您也愿意么?” 小丫头自然不懂情爱,他问得直白也委婉。 墨廿雪没想过一辈子那么远,可是她不想和小叫花分开,遂点了点头。 李公公不能容忍门不当户不对的不知来历的小叫花子配自己看着长大的公主,便又切切道:“他身份低微,不能当驸马,公主要是真铁了心想留着,也只能让他当个面首。” 那时候她还小,不知道什么是“面首”,只觉得要是能和他在一起,怎么样都是好的,所以,她故作高傲,指着小叫花的鼻子说:“你,以后就当本公主的面首了!” 她不知道“面首”的含义,可他却是知道的,墨廿雪现在已经不记得他那时候的表情了,但,那之后没多久,他便不知所踪,想来是很生气的。 墨廿雪把这一段原委说开。 他仔细地听完,最后松了一口气似的,“原来如此。” 墨廿雪观他神色,小心地问:“所以,你真的生气了?你是因为这个一走了之?” “不全是。”他突然一眼望来,眸中几许离离寂寞,几许深不可测,“那时候,洛朝歌除了身份一无所有,他的确,配不上公主。” 只有让自己变得更好,才会站在世间最显眼那一处,等待她的注目检阅。他是个意思吗? 他是说,他学书学画,成为那么好那么优秀的人,是因为她吗? 她的脸更红了,然而意识到自己脸红,又有点恼羞成怒,“哼,十年前的事情我可以不计较,后来呢,为什么又变成沈阙来骗我?” “要是不这样,也许会被幽皇打出去吧?”想到她那个极其护短,在儿女的问题上丝毫不讲道理的老爹,洛朝歌苦笑连连,“我来南幽见的第一个人,是我舅舅,也是沈相,是他要我扮成沈阙掩人耳目的。” 沈相竟然是他的舅舅? 很好,这锅扔得非常完美。墨廿雪暗暗地咬牙想。 除了这两次,还有第三次呢,扮成黑衣人,调戏她,轻薄她,给她送宅子。 “骗子太高明,难怪沧蓝和浅黛说,你是一朵天外浮云。”墨廿雪冷哼,“我们这种凡人,自然只有被耍得团团转的份儿,要是浮云不自己亲口承认,我还得被骗一辈子呢。” “……”他哑口无言。 弦月升往桑树顶端,似炸开了一朵硕大的雪莲花,笼罩在头顶,两人身上清光莹莹,树影婆娑。 洛朝歌突然启唇,“我已经给幽皇报信了,你在这里。” “什么?”墨廿雪惊愕。 洛朝歌淡淡地点头,“为免打扰师父安居,我只说你在这襄明城中,没说确切地点,若是我的人送信足够快的话,今晚幽皇便会得到消息,不出三日,便会有人前来接你。” 这会她是真傻了,“难道你一早就知道我在这里?” 他坦然承认:“我若是不知道你被师父带来了这里,哪里有闲情逸致跟他在这里打太极。” 墨廿雪突然觉得心里甜甜的,故意板着脸道:“难道你和你的怪师父,是连着手来掳我的?” “这个就是冤枉了。”洛朝歌摇头,“是他自己要看徒媳妇儿,与我无关。” “呸,谁是你媳妇!”墨廿雪啐了他一口,他识相地往后坐了一点,薄唇弯弯,笑意浅浅,既好看又欠揍,还是沈阙的模样。 “那,我要是被接回去了,你怎么办?”虽然只住了短短几日,但她确实挺喜欢这里的,环境清幽,剖开暧昧红尘,远离世俗喧嚣,每一刻都能得到内心极致的安宁舒逸。 洛朝歌突然一脸惋惜,“你回去,自然要和那位才高八斗的幽都公子成婚,我还是不去凑热闹了。” 他装模作样,她乐不可支,“那还不都怪你!本来我是打算多留几日等到婚期过后的,谁让你多事告诉了我爹?” 他眉梢一动,陡然又坐起将她的纤腰一把勾过来,沉吟低笑,“那你,真不嫁了?” 额尖就要碰触一起,但热度好似已在传递,墨廿雪满脸酡红如酒醉,羞于启齿的话,在他暧昧的呼吸里,竟被牵扯着勾了出来,“回去嫁给谁,檀郎在这里啊。” 这一辈子再没有这么愉悦过,他听到这句话,突然放肆地笑起来,墨廿雪本来就已经羞赧难当,被他这么一笑,登时又羞又恼,急急地起身,跺脚道:“我不理你了!” 说罢再不回头地转身离去。 远去的倩影窈窕美好,在她周遭,月光里的尘埃漂浮着,如细微的银火,隔着薄如蝉翼的衣料,将心烧得滚烫。 他努力想找到平素的状态,可惜,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终究失败,他低头认栽…… 总算得到了女儿的消息,墨汲一颗惴惴不安的心算是平复了不少,李公公见他揉着眉心,神色有些疲惫,出于对墨廿雪的关心,多嘴问了一句:“这是谁送来的消息?” 就是提到这个人,墨汲眉间的褶痕才更深了几层,“洛朝歌。” 烛光明亮,灯罩上飞舞着几只白翅蛾,御桌上,一张纤长的信条被揉成团,遭嫌弃地被扔在一边。 李公公摇着拂尘的手一顿,脸色也微变:“难道是他劫走了公主?” 墨汲沉默许久,复又看了眼信条,沉声道:“若是他,劫人倒不至于,中间大约另有隐情。等朕的人将廿儿接回来再说。” 既然是洛朝歌送信来,那公主的安危大略是不用担忧了,李公公稍稍放下悬着的心,却又担忧另一桩事,“那公主的婚事……”只剩下五天了。 墨汲一手按住御桌,“温如初么,还能如何,廿儿真不喜欢,朕还能强逼了她?” 说罢,又是一叹,“朕只怕,廿儿看上的人,是这个北夜大名鼎鼎的靖王三殿下……” 第44章 往事后期空记省 夜雨潇潇,北国一片明月夜,澄云万里,幽都水雾多情,格外湿润些。 他撑着一把竹骨伞,牵丝细雨汇水成流,沿着八角玲珑的伞檐滴落。他另一手里扣着匕首,将红衣女子抵在阒无一人的长巷里,青石斑斑,溅落白梅水花无数。 烛红泪青丝尽湿,下颌滴着水,秀丽清冷的眸漾着分波澜,“你要杀人灭口?” 纸伞上扬,他尖削的下巴如玉分光,“你多事了。” “所以不能留我?”烛红泪笑出了泪。 伞下的男子,轻音疏冷:“你喜欢上了洛朝歌。” 这不是问句,是肯定句。 “呵,我喜欢上了洛朝歌,”烛红泪无情嘲讽,“难道你对墨廿雪便没有一丝一毫的动心么?” “我与你不同。” 青衫男子将匕首撤下,转身远去,“我即便爱一个人,也不会让她影响我的决定。这一次,我放了你,因为我们是同样的人。” 迷蒙的水色,黛瓦轻掩门扉,他转身推门而入,偌大的牌匾,端正地题着—— 温宅。 不日以前,她心仪的人也曾这般靠近地站在她跟前,神情淡淡地说:“第一次,在碧玉河,看似死手,实为试探,第二次,在雨巷,虽是刺杀,也留余地,第三次,也只派了四十个人动手。烛姑娘,你处处对我手下留情,为什么?” 为什么? 她没有回答。她想,那么睿智的人,他一定知道为什么。 不过可惜,他不愿道破罢了,宁愿不知道,因为也许,那会是个牵累他的包袱。 …… 烛火里,照壁灯暖,绡绡一直看着自家老头喝酒,她也是看不过,才出声道:“你别一直喝的,徒弟的伤怎么样了?” 怪老头眯了眯眼,“那点芝麻大的轻伤,他自己就能解决,要我看什么。” 绡绡作势推了他一把,“你,没心没肺。” “我不光没心没肺,”怪老头放下酒盅,呵呵一笑,“我还没羞没臊!”说罢便凑着一张老脸要亲…… “蹬蹬蹬——”一连串的脚步声在竹屋外的回廊里响起。 墨廿雪跑得飞快,差点撞破了人家的好事。她捂着胸口,呼吸着新鲜空气,脑中有点空白。 诚然,她并不是一开始便蛰伏在外的,只是路经此处,陡然听到绡绡说了一句“徒弟的伤”,她心中一紧,不由自主地停下来了。怪老头的回答让她安心不少,本来是想继续听几句,确认无误了再离开的,却不料,这怪老头,真是老不知羞!一把年纪了还…… 墨廿雪红着一张脸,本来睡意阑珊,又被绡绡叫过去洗脸,摘除脸上的皮,折腾到大半夜,也才堪堪落了枕,闭眼就着了。 次日醒来,伸了个懒腰,起身发现自己床头的桌上搁着一个锦盒,是他昨天扒出来的那一个。 这人!大半夜的潜入女儿家的闺房! 越来越过分了,墨廿雪暗自恼恨,又不禁好奇里边是什么东西,锦盒没有落锁,她轻易掀开,却在瞧见里边的东西时,终究忍不住红了眼眶。 一把折扇,一支断骨笛,一缕青丝……一段年华。 墨廿雪少不更事时,仗着公主身份,喜欢强人所难,她总是把自己觉得好的东西强塞给别人,也不管别人需要与否。于小乞丐,她给的都不是什么珍稀之物,也就是这些——锦盒里琳琅满目的物件。 她记得,那一缕青丝,还是她练功的时候,没留神剑举过了头顶,挂在了发上,他失笑,在给她解发之时,又因不懂女儿家的发髻信手割断了一缕,她气了一整天,他却把她的头发小心翼翼地收藏了。 锦盒里的发,用红绳穿缀打了结,绑得煞是好看。 彼时拂晓,洛朝歌也方醒,一般人不知道,这个洛三殿下偶尔有点起床气,赖床也是常有的事,当他睡眼朦胧的状态下,没等到掀被子,却被一个娇软的身躯砸得脑中一片空白。 他懵了半晌,试探着抱住了她的纤腰,意识到这是谁后,笑容忍不住绽开。 “公主,没人告诉你,大早上的时候,千万不要对一个男人动手动脚么?” 某人理直气壮地趴在他的胸口,“现在到底是谁动手动脚啊?” “算你赢了,”洛朝歌的起床气被磨没了,“大早来叫我做什么?” 墨廿雪有点不大好意思,忍着没说。 “卿卿,”他突然暧昧地凑过来,耳梢里落入了一缕热风,浑身僵住的墨廿雪只听到一句,“你想你的檀郎了?” “……” 羞愤难当的墨廿雪一把推开这个不害臊的男人,果然有其师必有其徒,上梁不正下梁歪! “起床了!”她开始拉扯床上不肯起来的人。 洛朝歌无奈,“公主,你要在这里,我起不了。” 某女一怔,想到大早上孤男寡女出现在一处,其实不大合适,她干干地咳嗽两声,“那、那我先出去了,你等下来、来找我。” 她出去了,但是同手同脚地走的。 穿戴整齐的洛朝歌推出竹门,野芳馨香缕缕,晨光里幽袅沉浮,他看到对岸的杏色身影,勾起唇脚步轻快了起来。 墨廿雪用镰刀在削竹子,洛朝歌第一次看见她干这些粗活,有点好奇,“你做什么?” 她就坐在溪边的石头上,流水淙淙,铮然有声,她假装满不在意,“给你做笛子啊。” 洛朝歌很满意,眯了眯眼,“你怎么知道,我会吹笛?” “你不是除了弹琴无一不精嘛。”墨廿雪揭他老短,甚为志得意满,轻轻吹起了口哨,还要故作安慰,“不过这也没什么嘛,尺有所短寸有所长,我不会笑话你弹琴还没我好的。” “……” 他在身边沉默许久,墨廿雪有点后悔,难道是她说得过了? 一瞄眼,他笑容款款,哪里有生气? 墨廿雪松了一口气,一边忙活起来,“说真的,你真的没有弹琴的天赋么?” 会吹箫会抚笛的,应该不是乐盲啊,难道是在弹琴这方面……手残? 她疑惑地看向他垂放一边的手,修长如玉,莹然荡着水波的光华,这么好看的手,要是会抚琴该有多好啊。 洛朝歌看出她的想法,伸出五指看了看,“我不想学。” “……” 学霸的理由总是很奇葩,这个意思对吗? “呃?” “我拜师的第一日,师父便告诉我,琴为心声,太能泄露一个人的情感,而我生性散漫,个性软弱……我不能留一丝让敌人看出我的软弱的余地。” 墨廿雪其实有点怀疑她的耳朵是不是坏了,她从来不觉得北夜叱咤风云的三殿下是个软弱的人。 “我突然想起来,我好像,不太了解你。” 洛朝歌指尖停顿,他偏着头望来,“怎么会不了解?” 来不及反驳,他一语追踪又至:“我的名姓。” “……洛朝歌。” “年龄?” “二十。” “身份?” “北夜三殿下……” 他两手一摊,“你看,你不是很了解嘛。” “……”墨廿雪忍无可忍,“你问的这些,天下每个女子都能回答!” “所以,你的情敌很多。” 墨廿雪被这人打败了,“好了,不说这个,其实我是想问你,那拐走你的人贩子团伙,你是怎么逃出来的?”他三言两语一笔带过,太过简略,她心中总是不安。 洛朝歌落寞一瞬,她仿佛真能从他的眼睛里读懂一丝脆弱,刹那间心弦寂寞,涌出无边心疼,他反问:“你真的想知道?” “嗯。” 他仰着头,半声喟叹落地,水声里撒下一圈动魄涟漪:“那根本不是什么人贩子团伙,我在被绑走的第四天,就知道他们是我父皇派的人。” “你爹……你父皇?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总是这样,他若伤心,她便一道难过。 “南幽的码头纠察极为严格,我被绑了手脚,关在一口棺材之中,几天没喝水,话也说不了,过了境之后,我在棺材底下,摸到一样物事。”任何人说到这样的事,都该心有余悸,或者因为是父亲主使而感到悲哀,只不过,他除了落寞寂寥,没有一丝颓丧与阴郁。 “那东西,是一只凸起的金色狮子,反刻在棺材里边,是我父皇常用的图腾。他大约以为我没见过。我在知道是他带人要将我卖往南幽的黑市之时,有点难过。虽然从小便知道他不喜欢我,而真正死心不再苛求父爱,还是那一次。 “在棺材里足足躺了两天,不吃不喝,那群人怕我死了,在一个隐蔽的破庙休息时,便放我出来透气。他们之中有一个人特别喜欢喝酒,当时所有人都分散去找寻食物了,只有他一个人看着我。他喝酒,我便找准机会主动上前,和他一起喝。 “那是我人生之中第一次喝酒,是北夜的青花酒,味道苦不堪言。那时我只知道,我一定要喝倒他,我才有机会逃出去。 “青花酒有一点奇特的地方,它的酒劲压在苦味之中,若无惧苦楚,其实也没有想象之中那般烈性。我喝了足足半坛,他才露出醉意,我趁着机会打晕了他。也是他轻敌,错看了我。” 墨廿雪早已不知不觉将削竹的镰刀扔了,她会神听着,后来,仿佛所有的青花苦酒都灌入了心里。 她却强颜欢笑,“那其实也挺容易嘛,喝倒一个人就可以逃出去了。” “不,”他回眸望了她一眼,“那时候,回来的人有三个,我杀了一个。” 第45章 此情无计可消除 他眼眸中的一丝晦暗不明瞟得墨廿雪心中一痛。 仿佛能从这双眼睛里,穿越岁月的山峦隧洞,窥见那个年仅十岁的小少年,手握匕首,满身鲜血,又绝望又狠辣,一定也如现在这般瘦弱,只是更稚嫩些,更青涩些,让人动容不忍。 她握住他的手,尽可能以最温柔的方式,“是我错了,不该逼你说这些,你不喜欢那段过去,就永远不要回忆好了,让它永远尘封。” 洛朝歌淡淡一笑,“没什么,原本我只是怕说出来,吓到你。” “我才不会被吓。”墨廿雪嘟囔了一句,歪着头靠在他的肩膀上,喃喃道,“那一年,幸好我去外边找我四舅……”是要多机缘巧合,才能遇上他!把他捡回去,后来的点滴相处磨合,她应该,对他不错吧。 她不自觉地翻过这一页,许是怕触痛了身边的这个人,但她自己却不知道,“我爹的人就要来了吧,我要走了,你呢?” “你希望我去哪?” 墨廿雪鼓着粉腮,有点怒意:“难道你不跟我去幽都吗?” “呵呵,”洛朝歌眯着桃花眼招摇地笑,“舍不得我,可以直说的,不用这么委婉。” “……” 墨廿雪感念道,“你说得很对,我果然是了解你的,原来北夜的浮云,也是没皮没脸的。” “你先走,我会跟上的。”他敛住笑容,正儿八经地回了一句。 “唔,那好吧。”墨廿雪沉吟着点头,“不过,”笑靥如花,明眸善睐,清澈的眼波盈盈如水,“在走之前,三殿下你难道不给我送什么分别礼物?” “你想要什么?”对于投怀送抱,他向来不怎么抵抗,便顺水推舟地勾住她香软的肩,一把带入怀里,说话的声音也温柔得引人沉溺。 “譬如,你的字画啊。” “一般的东西,太俗。”洛朝歌中肯地点评,见墨廿雪有点沉了脸色不大高兴,他展颜而笑,“放心好了,给你的礼物,早就准备好了,只不过,现在不能给你。” “真的真的?是什么?”她的眼如明灯骤亮,写满欢喜。 “说出来就没惊喜了,小呆瓜。”他轻轻一吻,落到她饱满莹润的额尖。 墨廿雪的眼有点闪躲,但到底没有闪躲,当滑腻柔软的触感落到额头上时,便如一道闪电刹那劈中了自己,紧紧攥着襦裙上的拳。他离去时,才发现墨廿雪早已呆若木鸡。 “等下吃完饭,我送你去城里。” “嗯。” 一点没从那个吻里回过味来的墨廿雪已经不知道自己答应了什么了。 林间微风清幽,竹香如墨,寒山寺传来一道钟声,隔了一座山头仍然清晰可闻。 墨廿雪想到了什么,突然噗嗤一笑,“你师父说,要是娶不到我,你就去寒山寺当和尚?看不出来,你对我还是势在必得啊,嗯?” 这话分明是戏谑,是取笑。 洛朝歌抚了抚唇,指尖一点,“事实会向你证明,全天下我最不可能当和尚。” 墨廿雪大笑,“我很期待!” 要是她不答应,墨汲是不会轻易把她送出去嫁人的,所以,到时候他要不要做和尚,还不是看她?他那么笃定? 三殿下,太过自负不太好哦。 绡绡的厨艺不错,墨廿雪就着清汤寡淡也能吃了个全饱,暮烟吐紫,他携着她的手散步在襄明城中。 这是墨廿雪第一次进北夜的城,民风和乐这一点与南幽并无殊异,不过生活方式却是小同大异,墨廿雪感叹道:“你父皇把北夜打理得很好。” 洛朝歌牵着她的手轻轻一顿,“这里,即将是我的封地。” “嗯?” “你可以理解为,以后这里都是你的。” 他话里话外都在占她便宜,墨廿雪有点嗔怒,“哼。” 他真当她不知道,北夜的三皇子,即将被封靖王? 靖,平定。洛临对他寄予怎样的厚望,一个字便可解释。 “那小女子就先行在幽都恭候靖王殿下大驾啦。”墨廿雪有点不满,她总觉得,洛临一定是故意的,他肯定觊觎南幽,遂诚心让洛朝歌成为头阵之中的牺牲品。 他怎么会不懂她的心思? 她是他们来日反目成仇兵戎相见啊。 “若是与你为敌,我倒宁愿去寒山寺做和尚。”他的声音很低。 墨廿雪没听到,拉着他的手在城里转圈,虽然她现在是有点生气的,不过主要目的还是——她吃多了,要消食…… 晚烟初照,大队人马秘密潜入了襄明城,洛朝歌从手底下的探子得知后,神色淡薄地吩咐了一声,待探子远走,他转过身,解下肩上的披风为她拢上,“过江时风大,现在气候转凉,要多注意些,我不希望下次见到的是一个病蔫蔫的公主。” 墨廿雪眨了眨明眸,“你早点来。” “嗯。” 说不出太多煽情之语,他在她肩上拍了拍,“我走了。” 人潮纷乱,他一个人孤独远去,背影单薄,随时能被风吹走的模样,她突然酸了眼眶,接下来便是一片模糊不清。 “公主。” 身后有人叫她。 墨廿雪一回头,二十几人跪在她身前,说不高调也还是高调了,墨廿雪无奈地耸肩,“我们走吧。” 只有作常服打扮的李将军,看到公主身上那件男人的披风,眼眸黯沉一瞬。 过江南下的时候,正好能看到头顶那冷冰一样亘古不落的明月,寒光撒彻在江面上波澜壮阔的水影里,将绯红如火的江花都染上凄艳的色。 墨廿雪抚过肩上的披风,雪白的冰丝触手冰凉,和他很不一样,可还是能轻易想起。 他,在做什么? 而远在幽都的墨汲得知爱女无恙,本应是龙心大悦,却在收到李将军的飞鸽传书后,便是另一副表情了。 李公公不解,“皇上因何叹气?” 墨汲将信纸伸到烛火里,火舌舔吻之间仓促化为灰烬,“她小时候,喜欢和一个来历不明的小乞丐混在一起,后来看上了温家的小子,不日前又喜欢上了沈家的老二,朕从来不曾过问,不曾反对,可唯独这个洛朝歌……为什么偏偏是他?” 听墨汲这话,李公公眼皮一跳,有点惊心动魄,“皇上的意思是,公主……” “朕怕这次,她来真的。”墨汲说来也有几分挂不住圣颜的惭愧,“你说朕堂堂帝王,怎么竟然会惧怕一个毛头小子呢?” 李公公抿唇道:“皇上是怕,公主着了那位三殿下的道,被他拐走了女儿吧。” 被说中心事的墨汲脸色微红,咳嗽了一声后,又猛盯了李公公一眼,紧跟着便不说话了。 姓洛的小子要是敢来,他必然会好生“招待”,要当他女婿,那待遇自然“不同一般”。 …… 南幽的某个不知名的酒肆里,酒保招待着最后一个客人,本来打算招待完这个客人后就顺利打烊的,可是这个客人却喝了不知道多少碗了,也没有醉的意思,更加没想过走。 酒保就杵在原地,既不敢上前劝她走,也不愿留她一个女子过夜,傻愣愣地呆看着她喝。 烛红泪的绯红长袖浸了酒水,她的眼神已经有了几分迷蒙,但仍然锐利,仍然冷清。 幽都第一美人,是实至名归的美。 屋棚外,洛玉书看了许久,一直沉默不语,直到凤啸靠近,挨着绵密的一道树影,压低声音问道:“王爷,一个女人喝酒,有什么好看的?” 洛玉书手里握着折扇,眉梢淡淡一挑,道:“你不觉得,这女人很好看么?” “属下从来不知道,原来王爷也是个会看脸的人。” 洛玉书摇了摇头,“这个女子,屡番出手害我三哥,却又明显对我三哥暗生情愫,我想她喝闷酒,一定是因为现在很矛盾……不过我对这件事没什么兴趣,全天下倒贴洛朝歌的女人不在少,我确实看得腻味了,就是这个女子,她的来历我颇为好奇。还有最神秘的,她和温如初关系匪浅。” 凤啸不明其意,“那能说明什么?” 洛玉书一柄修长的折扇敲到他的头顶,“这都不明白么?这位烛姑娘,可是云州的温远峥亲手布在幽都的棋子。以女臣之身,深入紫明府,这双虎狼般的眼睛盯着幽都,姓温的自然可以高枕无忧。温如初,你觉得他和这位烛姑娘往来密切,是巧合么?” “您……什么时候发现他们有往来?” “秘密。”洛玉书回眸笑得颇有几分魅色。 烛红泪和温如初暗度陈仓,他怎么知道的?只怪他有这世上最灵敏的鼻子,能轻易嗅出蛛丝马迹。 “那我们要看到什么时候?”凤啸不解。 洛玉书有点无奈,耸肩叹道:“三哥的桃花运太盛,做弟弟的我看不过去,想勾引她。” “……” 没等凤啸反应过来,那位冷魅又风流的四殿下已经摇着扇子去勾引了。 霎时间雨点又倾盆而至,为了避雨,凤啸赶紧逃窜,避到了远处的另一间草房子里。他不禁感叹:要说风流成性,三殿下哪里比得过这位正主?他还是躲远点,以免看破好事惹祸上身。 第46章 最难姑息是此心 烛火一荡一荡,风吹雨斜,红衣女子的凤眸半阖,试图挽救藏不住的妩媚,可仍旧藏不住。 洛玉书远观,觉得这个女子很美,当他走近,才发觉,她比自己想象的还要美。 以前虽然不服,但现在,他不得不佩服他的三哥,这种美色,他竟然也看不上。 烛红泪一只玉肘撑着桌案,一手吊着一只玲珑的黄釉雕花酒壶,眼眸深深浅浅地落下,迷离地看着眼前的人。他们是一样的人,冰冷的气质,妖娆的面容。 “你是谁?” 洛玉书坐到她对面,微笑,“我叫,玉书。” “玉书……” 流丹的红唇道出这两个字,轻盈而平凡的两个字,也仿佛染上了唇香。三分余韵,他陡然心如擂鼓。 酒未喝,却已经醉了。 …… 墨廿雪一直回到深宫,她肩上披着的雪白披风也没褪下,李将军暗中使眼色,她仿佛浑然不知。 一直到见了墨汲,墨汲直面问道:“你身上的衣服,是谁的?” 墨廿雪看了眼这身披风,雪白的底,祥云锦绣的暗纹,摩挲起来沙沙的痒,丝绦如雪,他的身量高出她太多,走的时候甚至拖曳在地上,然而,她还是没有解下。 想到他,墨廿雪甜蜜地傻笑起来,忘了回答墨汲的问题。 墨汲心中咯噔一声:不好。都说洛朝歌那小子善用心计,长于惑人,但凡见过他的女子没有不动心的,看自家女儿这模样,铁定是着了道了。 他板着脸,沉声问道:“是洛朝歌的?” 见墨廿雪转着眼珠不答话,又哼了声气,“你们怎么认识的?” 墨廿雪傻兮兮地看着他笑,“爹啊,这次不改了,就是他了。” 趁着墨汲一愣神儿,她飞快地撩起衣摆,小鹿似的往外跑。墨汲看着自己闺女宛如发疯的行为,心明如镜,彻底明白了,北夜的三殿下……会使妖法…… 一路冲回雪海阁,几只秀挺的白花,顶着纤长的花萼细细垂下,墨廿雪的发间勾住了一片花瓣,明月底下笑颊粲然的公主,与前不久哀愁的公主,如脱胎换骨。 浅黛最多嘴,“公主,我都打听到啦,你这次遇到洛朝歌了?” “不要直呼他的名字。”墨廿雪皱了皱眉。 浅黛呼吸一滞,却听公主傻笑道:“以后,他就是你们的驸马了!” 浅黛也傻了,墨廿雪趁着机会跳进了雪海阁。所有人都发现了,公主这次回来,心情出奇的好,半分没提到温公子的大名,解下披风后,便自己提了一桶水,要亲自洗。 这么多年来,从未见过公主自己动手做粗活,更别提是给一个男人洗衣物的了。 浅黛不敢搭话,硬生生将沧蓝推了出去,墨廿雪蹲在月明下白花俨然的院落里,麻利地搓洗着披风,沧蓝跟在她身后,小声道:“公主,才认识几天功夫,您便把自己又交出去了?” 墨廿雪被呛得咳嗽不止,“什么叫‘又’?” “公主,难道不是去找沈公子的吗?” 是啊,她是要找沈阙的啊,可是她找到了啊。 只不过,他假扮沈阙这件事,三言两语含糊其辞,说得不是很明白,墨廿雪自己也不懂,她想了想,下次见面的时候,还是要问清楚。 沈阙喜欢装疯卖傻,但洛朝歌却是个不折不扣的聪明人,聪明人虽然偶尔任性,但都不太喜欢麻烦的事,尤其要这么迂回婉转地试探,深入浅出地勾引…… 难道,他有什么别的目的? 一念疑窦起,她突然没心情洗了。将冰丝披风扔入水桶,挽着绣袍回寝宫睡觉。 天不亮的时候,洛朝歌遇到了一个棘手的问题。 有人捧着雪鸽捎书前来:洛玉书失踪了。 洛朝歌蹙了蹙眉,问传信的人:“怎么会失踪?他身边的凤啸呢?” 传信使者长跪不起,“凤啸传来消息,四殿下……似乎……对南幽的烛红泪动了心思……本来四殿下不过出手试探,与烛红泪一道喝酒解闷,凤啸一直候在门外,却不知怎的,突然人就不见了,酒肆里的酒保也被杀了……” “被杀?” 洛朝歌重复了这两个字。 “现场如何?”他又问。 信使不知,实诚地摇头,“这个,属下不知道,但凤啸此刻已经带人包围了现场,殿下可以亲自去探查。” “好。”洛朝歌看了眼手中的纸条,“我即刻动身。” 他拢了拢身上与上次一式一样的雪白披风,走出几步,又回身吩咐了一声,“这件事,不用告知皇上了,知会太子一声就行。” 被杀的现场很简陋,这个酒肆建在幽都城外五里地,毗邻官道,林木葱郁,酒招旗萧萧,洛朝歌没进门,便嗅到了一丝异样的气息。 “烛红泪,当晚真在此处喝酒?” “是。”凤啸低眉,因为保护不力有几分自责。 当然他的自责眼下解决不了根本问题,洛朝歌大致看了眼,突然淡淡道:“走吧。” “什么?”凤啸有点愕然。他尝听人言,这个北夜的三殿下,行事有几分不同寻常之处,如今一见,虽明知他心中有数,但凤啸还是不敢苟同,“殿下……您这是要……” “我肯定我四弟没事。久留无益。”他神情有些淡漠,甚至冰冷,说完这句话便拂袖而去。 洛朝歌的贴身扈从卢越紧紧跟去,同凤啸相似,卢越也并不能理解为何洛朝歌轻易离去,难道他放任四殿下的生死不顾了?这并不像他。 洛朝歌没走几步,低低地问道:“你是不是也觉得,对这件事我彻底放弃不作为了?” “卢越不敢。” 层林耸翠,阴影里英俊的侧脸半偏过。“酒保是自杀。” “什么?”令卢越真正觉得惊奇和不可思议的是这一句。 仅仅只是提到这件事,洛朝歌的脸色已经很不好看了,本来只是简单的对垒,现在却被人攥了筹码在手中。世上,原来真正光明的算计,已落了下乘,有人偏要用阴谋伎俩,他奉陪到底便是。 墨廿雪收到了一封信。 是温如初寄来的,说要邀她相见,商量婚事后续。 婚事自然是不成了,佳期已逝,墨廿雪心里对温如初是歉疚的,原来是她穷追不舍,把公主的高傲踩到尘埃里,勇敢得一意孤行,不听任何人劝告。可后来,他好不容易动了心,她却…… 她拿着信跟沧蓝商量,沧蓝诚心道:“公主,您不怕温公子恼羞成怒,要报复您?” “如初不是这样的人。”不管怎么样,曾经,她觉得他是人间极致,墨廿雪信任温如初,“最多,他是想问清楚吧,本来就是我对不住他,说出去的话又不想作数,他生气也是应该的。何况,温儒是那么有名气有声望的大儒,他肯定也觉得面子挂不住吧。” 沧蓝听完这番话,她突然觉得,其实公主早已做了决定,她之所以来与她做所谓的“商量”,其实不过是发发牢骚而已,她不愿面对温如初。 就连墨廿雪也不是很明白,她为何一想到温如初,就想着逃避。明明,她不是这样不负责任的人。 墨廿雪去牵了自己的白马,晃晃悠悠地出宫,长天碧蓝,几缕流云浅薄,巍峨的帝阙被远远甩在身后,她骑着马,但是悠然而行,马鞭挥得有气无力。 也不知转到了哪一条街,身后突然一沉,有人跨上马来,紧跟着她楚楚可怜的腰被人搂住,身后温暖的胸膛贴过来,不留一丝缝隙的紧密,她两颊烧红,却故作挣扎,“放手!” “你去哪儿?”他不但不放,反而笑吟吟地把头靠过来,挨着她细密的鬓发,吻住了她的耳尖。 墨廿雪被吻得一个激灵,突然恼恨地把他往后推,“你给我下去!” 洛朝歌不知她何故生气,臂膀将她搂得更紧了些,“不是你让我早点来的么?我都来了。”他好像,还有点委屈? 哼,他还委屈。 “谁让你骗了我这么久?” 他怔了一怔。转瞬间嗤笑道:“我坦诚之日,你没说要找我算账,现在把名分定下来了,便想着来教训我了?” “呸,谁跟你定了名分。”墨廿雪啐他一口。 “你不要我了?” 身后的禁锢突然释放,墨廿雪大不自在了起来,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疲惫,她心疼不已地抢了他一只手握着,“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 “嗯。” “是、是什么?”墨廿雪说话都不大利索了。 洛朝歌顺着她的腋下,伸手握住缰绳,手臂一抖,策马而行,狂奔起来,风声呼啸往后而去,墨廿雪的人声变得断断续续:“你来我们南幽,却不用你的真面目,肯定不是你说的那样简单。” “呵,”身后传来一声哂笑,“你信温如初不是坏人,却觉得我另有图谋?” 风声紧凑,逼得他语气中的森冷无所遁形。每次他要是这么和她说话,必定就是生气了,墨廿雪突然觉得委屈。 明明生气他欺瞒的是她,他不解释不哄哄也就罢了,怎么竟然反过来指责她? 她不信任他? 他从小乞丐变成沈阙,又从沈阙变成洛朝歌,她从来不曾了解真正的他,谈何信任?他要是不曾卸下心防,她怎么走得进去? 他的人生经历,绝对不是她耳濡目染和他口述的那样,简单得近乎是一张白纸,到底是怎样的压迫,才能逼得人成长得如此惊人? 洛临不喜欢他,寥寥几个字,她难道就不会去想——为什么? 墨廿雪哼哼道:“靖王殿下,你的目的难道不是云州么?” 洛朝歌握着缰绳的手一紧,及时勒住,然而马蹄停下踢踏之音时,早已过了东市,到了人烟僻静处。 第47章 若转身便告绝情 “我的目的?”他噙着四个字,笑得有点冷。 墨廿雪感知到背后一凉,他已经翻身下马,她突然慌乱,也跟着下马,“我说的、有错吗?” 他不答话,她喃喃:“我……” “没有错。”洛朝歌吐出一口郁郁的气息,将缰绳牵了放到她的手心,墨廿雪捏紧了,垂眸不语,他将她的一缕鬓发别在耳后,“所以,不要去找温如初。” “为什么?” “我很敏感,在我说完这句话以后,我感觉到,你生气了。”他弯了弯唇瓣,“你生气了,所以,我也生气了。” 他的语气,哪里有生气的意思?可是墨廿雪就是感觉到,他是真的生气。 “我不想因为这点小事和你不愉快。”她粉唇淡淡一扬,“除了父皇以外,任何男人,都没有你值得。所以,不要生气好不好?” 第一次,她想解释。 “真的?” “真的。我只是……很对不起如初。” “你可以不用把他唤得这么亲密。”某人的脸色一派山雨欲来。 “呵,吃醋了?”墨廿雪抱着他的脖子,踮着脚虽然吃力,但好歹也算搂住了,他仍然面色不佳,她笑嘻嘻地也唤了他一声:“阿阙。” “哼。”某人鼻子一哼,“要见他也可以,不过,必须在我的眼皮子底下。” “你也怕他对我不利。”墨廿雪不满他们不相信自己看人的眼光。 洛朝歌的指尖伸入她乌黑的发丝,头皮一阵温暖触感,墨廿雪呆了呆,他终于放心,“你的‘也’字告诉我,你身边还有聪明的人在。” “我一直特别相信我看人的眼光。”她痴慕地亲了他一口。 不过某人不买账,“用了三年去喜欢一个错误的人,你的眼光真的很不错。” “……” 也许四弟的事,我尚可以从中斡旋,但若是你…… 深巷里狗吠声清晰可闻,墨廿雪孤独地牵着白马,没走多远,前边的温宅的门陡然被推开,青衫公子跫音迟缓,仿似一幅隐然如晦的画。 不过十几日不见而已,墨廿雪发现,他憔悴了许多。 心底的不安的歉疚滚成了沸腾的汤,她咬牙逼着自己靠近。 温如初走下石阶,羸弱的身体仿佛轻薄的宣纸,“公主,你来了。” “我……”贝齿紧咬,说不出话来,墨廿雪牵着缰绳的手有点发颤,她在考虑着,要不要说完道歉的话就夺路而逃。可是,这样多没面子! 她是公主啊,她趾高气扬地跟洛朝歌说了,她要去见温如初,难道见面的方式就是这样的?她逃之夭夭?何况现在,某人正躲在暗处不知道哪里窥探她呢。 想想都不甘心。 “如初,对不起。” 好容易挤出一句道歉的话,温如初拂了拂笑意,苍白的唇开阖:“公主为何要道歉,你是被那个贼人掳走的,又不是自己要逃婚。公主受惊了,是如初保护不力才是。” 他把罪责揽到自己身上,可也同时堵住了墨廿雪的口。 她该怎么说?难道大街小巷传遍了她和洛朝歌的事,唯独温如初不知道么? 墨廿雪有点惊愕,“怎么……不是……”确定自己说不出残忍的话,她不愿勉强自己,无奈地摇头道:“这不怪你。” 高墙黛瓦之上,某人捏紧了手,皱着眉大是愠恼。 墨廿雪说完这句话,又觉得更歉疚了,这下不光是对温如初的,还有对自己和洛朝歌的。 青烟如荒野上见风而长的蔓草,一瞬间吞没了整个石巷。 很长一段时间内,墨廿雪没有听到温如初说话,她巴巴地杵在原地,许久听到不到回声,她甚至想着,要是洛朝歌看到她这副蔫蔫的模样,铁定是要嘲笑自己的。他本来就不赞成她来见温如初。 “公主,婚事,就此作罢好了。” 在等了这么长时间之后,墨廿雪突然听到温如初如是说。 他眼神执着,但也伤感。 墨廿雪的心莫名不安,愧疚感更浓郁了,“……嗯。” 温如初也是惊艳过时光的男子,当年他在幽都骑马而过,雍容淡静,他是风华无量的幽都公子,她从未见过,他这般失魂落魄的模样,颓丧得,仿佛浑然无意红尘。 这样的温如初,谁见了都会心疼吧? 把温如初变成这样的人,会是别人眼中的千古罪人吧? “对不起。” 不远处的青衫公子摇了摇头,“不用了。公主,其实我先前一直不肯答应你,并非真正只碍于身份,而是,我在你的眼中看不到纯澈的喜欢……后来,沈阙来了,于是就连原本公主施舍在我身上的注意,也被渐渐倾斜到了他的身上,那时我觉得,若是我就这么一直不说话,可能,就会终身遗憾。” 他说话的声音很轻,很静。 她仓促地又说了一声“对不起”,在他挥手之际,夺路而逃。 太难面对了。 她想过,若是温如初一改常态暴跳如雷,臭骂她一顿,或者他冷眼拒绝她的歉意,从此一刀两断,她都能泰然面对,只是墨廿雪没有想到的是,她见到的会是这样一个温如初。 柔软,受伤,落寞,忧愁…… 墨廿雪自己都没注意,她是往月河街的方向发足狂奔,跑得气喘吁吁,便停下来,俯着身大口喘气,身后的声音悠悠的:“你心疼了?” 她不说话。 叹息声如雨似雾,就在她自己都没有察觉之时,已经跌落入了一个厚实的怀抱,他叹道:“本来我是想说几句温如初的坏话的,不过,我要是说了,会显得很不懂事,和幽都公子比起来,会显得很小家子气。所以我必须夸赞一句,温如初确实挺会做人的。” 原本愧疚感充盈心头的公主绷不住地笑出来,又憎又恨地对他表示唾弃:“原来你也知道,你很不懂事。” “我是怕你后悔。” “我才不会后悔。” 她能感受到身后的心跳,在几声之后,突然变得有几分急促,他说:“有三年的时间,我都在想,要是一辈子庸庸碌碌、战战兢兢地生活,会怎样?我得出的结论就是——不如剃度。至少得个清净,混个洒然,活个自由。” 这么沉重的话题之后,他画风一转,变得滑稽起来,“但是我思考人生的时候,公主殿下在苦苦地追求别人。一开始我是不信的,记忆里的公主,高傲得像只小孔雀,哪里有她弯腰的时候……呵,当真正见识的时候,却醋得当时恨不得便直接找温如初打架了。” 墨廿雪认真听着,中肯地点评一句:“看来是醋得很嚣张。” 他满目怜惜地抚了抚她的发,印上纯粹的吻,埋在她的青丝间细细碎碎地说:“可我不信,我比不过他。但冷静的时候又突然觉得,若是没有身份,没有光环,也许我平凡得便如同沙漠里一株毫无生气的蓬草……公主殿下的垂爱,到底是因为那些外物,还是因为一颗心?” 后知后觉的墨廿雪也反应过来了,他在向她解释变成沈阙的缘故。 心中满满地一酸。 “舅父恰好有事请我帮忙,便让我扮成他儿子的模样。真正的沈阙,也许死于流亡,也许避入山林,毕竟谁也不知道,这个身份掩人耳目也不错。我借着这个身份,进入太学,接近你,也试图接近目标。” 他说的目标,要是墨廿雪现在还不明白指的是谁,就真是傻子了。 她一点也不关心他为什么要伺机接近温如初,他有他的立场。 只是,“沈相找你帮什么忙?” “自然还是为了幽都的事。”他扳住她的肩转过来,眼神坚定醇和,墨廿雪楞楞不动,他轻声一语,“我不会做对你父皇不利的事,即使只是因为你。你信任我么?” 墨廿雪没有直面回答,“那你告诉我这么多,不怕我把你和沈相的欺君之罪捅出去?” “我相信你。” “那么,礼尚往来。” 洛朝歌挑了挑眉梢,清俊的面容翻出一丝狡黠的笑,“礼尚往来不该这样。” “那是怎样?” 他托着她的纤腰,可怜楚楚的一把,风流疲坏的笑容却丝毫不让人讨厌,“探手抱腰看,我应早知道会有今天。”便在墨廿雪一愣之际,他两片薄唇辗转落下。 她双眼发直,只听到某人戏谑道:“回礼呢?” 说“礼尚往来”四个字的人,简直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舟车远去,行人如潮,乱纷纷的街市之上,没有人留意少男少女互诉衷肠的一幕,这在南幽,太也寻常。墨廿雪忍住绽放的唇角,正好接着他托着的手臂,踮起脚将樱桃小嘴凑到他的脸上…… 醉月楼的生意很是不错,老板最近最大的工作,就是趴在柜台上数银子。必定要一边数,一边笑,顺带着对客人点个头招个手,然后继续笑。 洛朝歌携着墨廿雪掀开他们四个昔日常坐的雅间的轻红湘帘,却在看到里边的两人时,两个人都还是愕然了。 酒菜已经上好,一人西向坐,一人北向坐,也正望来。 是宋玦和林复。 第48章 入骨相思知不知 温酒清香,竹色波光荡漾。 “你们……”墨廿雪惊疑不定。 林复坐在长凳上,把手一招,举起了手里的酒樽,“我和宋玦也是怀念之前大哥在的时候,所以想来喝几杯,没想到,啧啧,大哥真没出息,说好了要走,结果还偷偷跑回来。” 这其中原委,墨廿雪想想都觉得不可思议,如梦初醒。她真的和大名鼎鼎的洛朝歌做了三个月的同窗? 洛朝歌淡淡一笑,牵着她的手坐下。他一眼便看出,宋玦兴致缺缺,明显是来喝闷酒的,便是老友重聚,在他的脸上也看不到丁点欣慰和高兴。 “林复,我听说你从太学退学了?” 林复瞅了他一眼,将杯中物喝到嘴里,细细品着,颇为享受地说道:“大哥,你上次说的话,我认真想了想,我这个人喜武恶文,太学这种地方,多留无益。” 说罢,他又看了眼神色闷闷的宋玦,摇头叹息:“这位仁兄,”一掌拍在他的肩头,“原本说好了要自学成才,努力考上科举的,结果……现在每天跑到秦家门口蹲点,都蹲成南幽都一道风景了,人皆笑谈,气得宋大人差点又把他关祠堂。也是我,幸得今日拜会宋府,顺手解救了一下这悲催的宋公子……” 沉吟着的洛朝歌瞥着宋玦,眼眸里意味不明。 对于秦蓁身上发生的事,墨廿雪再了解不过,至于秦蓁对宋玦的态度,她也再了解不过,蹙着含翠的眉尖,“宋玦,她不想要任何人的歉疚。” “不是歉疚……”宋玦垂着眼睑,声音低哑,“一开始我以为是……可是……” “我有很多话想对她说,可是一转身的时候,却再也没了机会,是我的错……” 秦蓁嘴上说不怪他,可是至少,在和离以前,他不信她真的没怨过他。毕竟,当日秦婉兮便说过,他不该娶她。 是有恨的吧。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这句话来自波澜不惊的洛朝歌。 他说的是实话,想想他自己,大概也就是这八个字。 宋玦扬起眼愣愣地看着他,“大哥……” 他点了点头,算作答应。不想因为自己个人的私事败坏了大家的兴致,转而问道:“大哥,你现在的身份,待在幽都合适么?” 他一句话问完,林复突然拍桌,惊愕道:“你知道?” 林复的表情明目张胆地表示:他以为宋玦是个傻的。 宋玦白了他一眼,扬唇道:“有点脑子的也一早就看出来了。”反嘲笑林复,和最后知后觉的墨廿雪,公主的脸色有点苍白,宋玦继续说下去:“大哥第一日上课时,那句‘探手抱腰看’……我后来想,大哥既然那么‘不学无术’,为何独独将北夜三殿下这句题画诗背得朗朗上口,而且平素正经时,言谈举止处处都是马脚?” 他没说完,墨廿雪表示听不下去了,一巴掌盖在自己的脸上,颓丧地自我检讨:“是我太蠢了。” 洛朝歌觉得有点好笑,虽然他一向觉得宋玦是这三人里边最聪明的那一个,但是……墨廿雪竟然排到了最后,也是意想不到的。 他拨开墨廿雪遮脸的玉腕,墨色的发轻细落下,习惯性地攥了一指绕在骨节处,他才反问道:“既然看穿,为何佯作不知,还叫我‘大哥’?” 这个问题,问的是宋玦和林复两人。 宋林对视一眼,异口同声地答道:“不管是沈阙还是洛朝歌,我们都认定你。” 这是事先商量好的回答,他们早知道他会有此一问。 洛朝歌是有点触动的,他想,也许,唯有真心能换真心。对墨廿雪是如此,对其他人,大抵也是如此。 酒菜吃完以后,宋玦要继续到秦府蹲着,林复要回家习武,很有默契地相继离开。 澄澈的霞光正闪耀在波光粼粼的湖面,碧玉河的画舫里坐满了宾客,少年少女的嬉闹声不绝如缕。纱幔拂摇,河风骀荡。 “阿阙……” “你可以换个称呼。”某人皱眉,有点不满。 “那我叫你……三哥?” “我不想和墨端那个人相提并论。”不是他嫌弃,是墨老三真的很低端。他继续不满。 墨廿雪噗嗤一笑,折下一枝细柳,叶已泛黄,但绿的余韵仍在,她顺手放在手里编着,轻声细语:“朝歌。” 某人突然没反应了,她惊讶地抬头,他眼眶微热,已经不自然地侧过了身。 墨廿雪体贴地勾住他的手臂,“这里人多,我还是叫你阿阙好了。这次,你还打算送我一件男人的衣服?你知道我回去以后,我爹的脸都绿了。” “你跟他说了我?”他突然侧过脸微微一笑,俊美的容颜牵着河水微光显得有几分惊心动魄。 墨廿雪红着耳根,轻轻颔首,“嗯。” “那不奇怪了。”洛朝歌搓了搓手,似惆怅地叹息一声,“你爹大概,特别讨厌我。” “不会啊。”墨廿雪眨了眨眼睛,“我爹应该可喜欢你了,那幅《春和景明图》他到现在还收着呢。”他闺女能勾搭上洛朝歌,他其实……也很得意的吧。 提到这件事,他笑得风流,“几年前,幽皇寄书北夜,欲修两国之好,本意将他的爱女许配给我们北夜的太子……也就是你看到的,柚子。” “什么什么?”墨廿雪又惊又怒,“不可能!” 洛君承……到现在也才堪堪十二岁!这,怎么可能? 洛朝歌摇头失笑,“柚子当时的反应比你现在还大,跑到我跟前说,定不娶你这个老女人……” “……” 几年前,她也才豆蔻梢头二月初好不好? 该死的臭小六! “我便跟柚子说,没事,大不了把这事推到我头上。” 墨廿雪疑惑地打量着他,他这么说好像真的挺伟大的……“其实,是你求之不得吧?” “对。我求之不得。”他噗嗤地笑出来,“可是那时候北夜因为云州的原因,我大概分、身乏术,实在无法操心婚事一事,便趁着幽皇还没说出这话来,花了两日时间画了一幅三丈长的《春和景明图》送给他,表示对南幽的回应,先堵住他的口。” “后来呢?”照理说,他父皇得了画,本不该过多计较的。 “不过柚子委实被气到了,竟然趁我不留神,偷换了那幅画。现在被你父皇珍藏的那幅,其实是出自柚子当年稚嫩的手笔……虽然我没见过,但大概,你父皇从来不会让人碰的。” 还真是……她还为此挨了罚的。 墨廿雪哭笑不得,“我觉得,我和小六可能八字不合。” “你们的八字要是合的话,我父皇大概稀里糊涂就会应许这门婚事了。”他挑了挑眉梢,“不过我找人算过,我们的八字,倒是合得天、衣无缝……” 墨廿雪:“……”三殿下,成语是这么用的吗? “八字都合了,看来三殿下您的准备是很齐全的嘛。”皮笑肉不笑地瞪着他,“那您要不要,现在直接到我父皇面前提亲?” “看来,”他玩味般地一笑,“急的不止我一个人。” 到底是谁在急啊?墨廿雪满头黑线…… …… “洛朝歌看来没有我想的那么重情重义,现在一点动静都没有。” 洛玉书听到一个好听的女子声音,清冷如月,很畏惧眼前的黑暗,他甩了甩头,在极致短暂的一个瞬间后,眼前陡然亮起,他脸上的黑布被人摘了。 极力适应刺眼的强光,逆着光,红衣如火的女子半蹲在他面前,笑靥冰凉,如浸水的寒铁。 “红泪……” 烛红泪皱了皱眉,“我们不过喝了一回酒而已,不至于如此。我和你不熟。” “我……”洛玉书挣扎间发现自己被绑在一根肥粗的柱上,四下简陋,看样子是个年久失修的庵堂,观世音的巨像也残痕斑驳,地上杂草蔓生,芊芊凝碧。 “明知道你是云州的人,我还是大意了。”洛玉书苦笑。 “传闻,四殿下有世间最灵敏的鼻子,难道你就没有察觉,我在你酒里放了点不该放的东西?”烛红泪撑着双膝站起来,腰间银光如鳞的软鞭珠玉生辉,将青丝都簪上了碎影。 “我早该察觉到的……”洛玉书颓然闭眸,仰头靠在身后的柱上,“红泪,你绑我,想做什么?” 想到那个可能,他声音都哑了,“是为了我三哥吧?” 烛红泪冰冷的眸一转,紧跟着银鞭抽出,猛然落下,“嚓——”一声巨响,银鞭已经落到了他的肩上,洛玉书疼得脸色发白,但紧咬着已经出血的嘴唇,就是没有说话。 那藏蓝色的长袍上,一道粗长的血痕,已经冒出了鲜红的血液。 烛红泪复又蹲下来,一只手掐住他的下颌,给他看自己最凶恶的模样,最残忍的目光,她阴冷冷地讽刺:“你看清楚我,洛玉书。你不该信我!” 他被强迫地与她对视,视线平齐,却骤然笑了起来,“你装得再像,也不是。红泪,我三哥不懂你,他只会问,为什么。我却觉得,你的心比谁都脆弱,都善良,都让人怜惜……” “胡说八道!”她压抑着心中的不安,起身提着右手的鞭子,又是毫不留情的一鞭落下! “嗤——” 洛玉书的左肩和右肩都被置有倒钩的软鞭划破,尖利的小刺直狠狠地扎入皮肤里,如跗骨之蛆无孔不入,刺得奇经八脉都是钻心的疼。 “红泪,云州侯到底拿了你什么把柄?告诉……告诉我。” 疼得脸色苍白,汗水淋漓的洛四殿下,妖娆充满蛊惑的面容依旧美得引人沉沦,可是他究竟为什么不死心? 烛红泪握着软鞭的手,不可自拔地在颤抖。 “啪啪啪——”门外传来几个巴掌声,随之而来的又是一人笑语,“来迟一步,错过了一场好戏。” 第49章 不负山河不负卿 烛红泪的银鞭彻底无力地垂落,她敛了敛容,“宁叔。” 洛玉书的视线不甚明晰,大致隐约能看到一个灰褐色的衣影,佝偻着脊背,须发生风,他在闻到第一缕气息的时候,有些迟疑地唤出他的名:“云州的鬼影军师,宁封?” 云州一共四大军师,这个不过其中之一,但他却是最狠最毒的那一个。 宁封今年已有六十,而且已经久久不出云州半步,今日竟被一个小辈轻易叫出名字,还是冷冷地笑了笑,“北夜的四殿下,这鼻子果然不同凡响。” “自然,”洛玉书苍白地笑,“大老远就能闻到一身老狐狸味。” 烛红泪蹙着轻细如柳叶的眉梢,闷不吭声地后退半步,这功夫,宁封已经移形换影到了他跟前,一手掐住他的下颌,这力道比烛红泪大得多,烛红泪皱眉,“宁叔。” “怎么,难道你会心疼他?” 宁封一声轻描淡写的反问,洛玉书心弦一颤。 烛红泪垂了垂眼睑,恭敬地作揖,声音却泛冷,“这是世子要的人。” “你打着世子的名义,竟然不知道,世子曾勒令,只要抓到洛玉书,格杀勿论?”烛红泪猛然一惊,宁封冷笑地将手上的力道加紧了些,“烛红泪,世子已经不再信任你了。” 手中的洛玉书被掐得呼吸滞闷,苍白的俊脸终于浮出了血色。 宁封瞟了他一眼,对沉默捏拳的烛红泪勾唇冷笑:“北夜的殿下,一个个都生的这般姿色,无怪你动心,只可惜,他留不得!” 烛红泪尖利的指甲陷入了肉中,她闭了闭眸,“难道世子和宁叔不想对洛朝歌留后手,叫他投鼠忌器?” “不是很需要。”宁封的眼眸更深了。 世子的自负比侯爷尤甚,绝对不会对任何人服输,即便三年前曾将五千精兵折在洛朝歌手里,那是他心中最大的也是唯一的隐痛,是他最难忘记的耻辱。 所以,聪明人决不在世子面前提洛朝歌,这条法则,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地谨遵。 但宁封的手终归是松了,他扔了一包药粉给烛红泪,“我有要事在身,明日辰时,将洛玉书的尸首交给我。你应该很清楚,我要杀一个人,不过是反复手的功夫,这只是在考验你的忠诚。” 烛红泪将东西接过,宁封转眼如烟云消散般无影无踪,轻功绝顶,决无愧于“鬼影军师”四字。 洛玉书被绑在柱上,可却一点挣扎的迹象都没有,烛红泪从来没见过这么坚决这么……信任的目光,他以为她不会? “红泪,离开云州吧。” “洛玉书,”她捏着药包的油纸,深深吸了一口气,眸中寂寞堆雪,“这世间,我最难苛求的,便是选择。我从来没有选择。对不起。” 他一愣。 烛红泪捏着他的下巴,一包药粉就此倒入。 就连他闭眼前的最后一道目光,她也没有勇气看。烛红泪杀过人,杀过很多,可从没有哪个人,在阖眼前是用这样的目光看她,便是最后的一瞬间,也没有一点恨,只有惋惜。 “对不起。” 洛玉书的尸首被吊在南幽通云州的相城墙楼上,用五丈长的麻绳捆了,缚着双手,双眸紧闭,发端尽是焦灰和木屑。 云州不少南来北往的商旅,北夜人并不在少数,除却义愤填膺之外,这些怒不可遏欲犯上的声音,不知怎的竟被压得喁喁无声,甚至寂静如死蝉。 洛朝歌收到信函,与其说是信函,倒不如说是战书的时候,洛玉书的尸首据说早被扔到了乱葬岗,教野兽叼走了。 在五个兄弟当中,幽皇最疼爱的是老六,出生即是内定的太子,乳名唤作惜幼,便是洛临希望他上头的五个哥哥都能疼爱他,辅佐他。洛朝歌最喜欢的弟弟,也是老六。 但若说最志同道合、最知己的兄弟,老六还太小,在他的眼里,唯独一起长大的老四才最亲近。 不论如何,他不相信洛玉书有什么意外。 即便,那个为了赢不顾一切的疯子真的什么都做得出来。 “朝歌,你说话。”墨廿雪从未见过他这般失魂的模样,像整个人都被冰冻了。即便秋意未浓,头顶的桑叶仍然墨绿,发梢间晕黄的阳光依旧轻暖似绸。 墨廿雪试着推了一下他的胳膊。 不管是沈阙,还是洛朝歌,都不应该有这么消极无力的疲态。 “我错估了自己,也错估了他。”他揉了揉眉心,“以前我总觉得,他就是太想赢,不折手段也好,屡出奇计也罢,我从来不惧失去,便无所畏惧。只是这一次……” 他没有想到。他以常人的意图揣测那个人的意图,觉得既然开始只是被抓,那么便不会出事,而是用来威胁北夜威胁洛临的筹码。竟是错的。 “朝歌……” “三年前,我已经兵尽粮绝,四面楚歌,他以为我用了什么奇谋,的确太看得起我。”墨廿雪不是很懂他在说什么,可是还是条分缕析,一句句听他说下去,“边城被围一个月,最后一日,我将城中所有的粮草辎重,煮光也烧光,我们北夜的百姓,虽不能抵作士兵,却也不惧作战,每个人挥着农具也要与边城共存亡,这是人和。用最绝望的心,换来一丝绝处逢生的希冀。” “这么多年,他一直不懂。一个上位者,若是不懂得利用人心,阴谋鬼蜮,终究不是长策。” 墨廿雪顺着他的视线,只能看到近处一口水波粼粼的池塘,和几片耷拉着焦黄叶片即将枯竭的莲叶,落珠如雨,滚入清澄水中,将死气沉沉拉扯出摇摇欲坠的生机。 她问:“你说的那个‘他’,是谁?” “原本,只能算我一厢情愿的揣测,但是现在,我已可以确认。”他侧过身,雪白的长袍锦理暗纹勾勒出祥云大朵,他仿佛怕她不信,两只手攀住她的肩,一字一句地说,“云州侯温远峥的独生子,从小寄养在外的云州世子,温如初。” “这?”墨廿雪惊骇地倒退一步。 可是双肩却被他缚住,她只能惊愕地与他对视,心境起伏良久,皱着眉问:“你的意思是,他进入幽都,不是举家迁徙,而是有目的的?” 墨廿雪可以疑惑,应该疑惑,可他却还是失望了一会。 “我四弟若当真殒命在他手上,我不会再纵容,这是底线。” 他将双手放下,离离秋叶掸去一枝寒意,萧飒的白露时节的风,吹得他青丝成舞。十年分别后的再遇时分,还是杏花烟雨的四月春好,惊鸿雪影,一低眉,一失笑,抑扬顿挫的语声,镜花水月般地远去。短短几个月的相识,剥落了青涩的外衣,本以为是甜美,却依旧酸楚难言。 “你不信我。”他太肯定地说了这句话,负手道,“公主,不论动机如何,云州已经彻底问北夜宣战了,我父皇再不喜欢,我也要回去的。” “什么时候?” 她彻底地心神不宁。 “不日便走,公主,这一次,可能不会那么快……” “我陪你。”墨廿雪打断他的话。 “太危险……” 洛三殿下的话未竟,左边脸上贴上来两瓣嘴唇,他傻了一瞬。 “我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第二次,右边脸上也被她亲了,他皱了皱眉,心弦却似乱弹。 “这件事和南幽暂时没有关系……” 没说完这句话,因为他的嘴被人堵住了。洛朝歌微微睖睁了片刻,墨廿雪抱住了他后颈,灵巧的小舌在他的唇上舔了一圈,太甜蜜的触觉,真令人食髓知味不忍放手。 撩火的小妖精却突然收回手了,她偏着头看他,“南幽的公主自然不能不明不白地乱走,不过,我现在暂时不是公主了。” 她说笑着道出这句话,继而沉重地接下去:“这一次,是墨廿雪愿意把性命交托在洛朝歌手上,无怨无悔。所以,你不许拒绝。” 一如以前,他那么信任她。 “我怎么会不信你?”她笑意浅荡,“原来北夜的靖王殿下,也是个笨蛋。” “公主……”他蹙了蹙眉。 “说了不是公主了。”墨廿雪自己也没想到,都这么久了,他还不改口,“我暂时扮作你的贴身小丫头,嗯,名字么,叫我廿儿。” 她在委婉地要求什么。 要求什么呢?他怎么会听不出来? 原本苦涩难言的一颗心,在痛失手足后竟然奇异般地宁静了下来,一往无前的镇定从容,方才是洛朝歌要留给世人的形象。 “廿儿。” “你等等我,我现在就回宫收拾一下。”墨廿雪怕他等不及,特意嘱托他多等片刻,她最迟黄昏时分便能再度溜出来。 他答应了,声音里有丝不易察觉的喑哑,“好。” 第50章 此正秋意绚烂时 墨廿雪发现自己被骗了。 她也是到如今才知道,原来看起来似乎一言九鼎的北夜靖王,也是会骗人的。她被墨汲看穿意图,软禁在了雪海阁。 彼时沧蓝见墨廿雪收拾包袱正勤,又因得知出不了宫门而满头雾水,她便多嘴了一句:“公主,早在昨日,那位三殿下便未卜先知似的与皇上通信了。您今天肯定是走不了的。” 这么说,他是一早就知道,他终将离开,而她定会尾随不弃? 墨廿雪最初的错愕之后,便是一阵冷笑。 “看来我这点心思,早被人家看得明明白白了,就连应对之策,也一早便打算好了。” 她眸中冷凝,气恼又不甘,沧蓝不及思考,便趁着浅黛打盹儿之际推了把她的胳膊,这是她们之间的秘密信号,浅黛登时打起精神,从墨廿雪的床下拖出了一个紫檀色的木箱。 精花雕琢,巧夺天工,木箱上头落了一把锁头,看着有些年岁了,浅黛握着小钥匙,边开锁边道:“这个,也是昨日三殿下让人送来给公主的,说是公主要的礼物。” 打一巴掌再给个甜枣,他确实挺会做人的。墨廿雪努了努樱唇,心头气恼难消,但又按捺不住对木箱里东西的好奇心,只待浅黛打开,那一卷卷画轴映入眼帘时,她失望生气地跺着脚坐到了一边的黄花梨木椅上。 他说过那些字画都是毫无新意的东西,可他还是送她这些东西。 这说明什么,这是敷衍!极其敷衍! 倒是沧蓝和浅黛,看到里头的画卷,眼前一亮,一哄而上地扑过去,尤其大惊小怪的浅黛,两只手捧着一卷画,雪亮的杏眸睫毛扑扇,欢喜地大笑:“居然全都是画!全都是!哇!我好开心!” 沧蓝虽然也开心,但还是警告了她一句:“又不是你的东西,那么开心干什么?” 由此,墨廿雪从她们的兴高采烈之中满足了一丝虚荣心,咳嗽了一声,“把箱子拖过来!” 浅黛迫不及待地要看画的什么,她兴冲冲地使出吃奶的力气将东西拖到了墨廿雪跟前,紫檀色木箱在红毯上拖出难看的痕迹,墨廿雪蹙了蹙青黛的眉尖,将她手里的画卷接过,解了绑画的红绳,顺着卷轴拉开。 她看到的,从花环云鬓,到天庭饱满的雪额,到直挺驼峰的瑶鼻,到鲜艳如果的粉唇,眉眼如山水相逢般秀致而大气,娇花面似幽梅淬霜,香色对襟,摇曳几尺的翡翠绿间蓝流光锦,装扮华贵高雅,但神态灵动俏皮,正牵着裙摆在花间戏蝶。 墨廿雪看得有点愣,但同时鼻尖一酸。 画中人其实完整来说,并不是她。有十年的时间是空挡,他和她没有见过,所以在重遇之前,他也并不晓得她长成了何种模样,是环肥抑或燕瘦。他画的面容有几分难脱的稚气,想必是照着以前的记忆描摹的。 “把画都展开。”她突然吩咐道。 沧蓝和浅黛对视一眼,就趁这功夫,墨廿雪依旧蹲下来自己动手了,一幅,是她,两幅,还是她,从八岁到十八岁,每一幅,形形色、色的罗绮衣裳,或站或坐、或赏花或醉月、或笑或哭的模样,不知凡几,不论年岁。 翻到后来,就连两个丫头都傻了。 沧蓝愣愣地看着自家盘踞在地上又哭又笑的公主,嗫嚅道:“这些……都是你?” 墨廿雪用力地点头,擦干眼泪后却再度笑着哭了出来,“这个笨蛋!” 公主居然骂洛朝歌是个笨蛋?有那么一瞬间,两个丫头不厚道地觉得,笨的是公主…… 箱底还有一封信件,墨廿雪也是眼眸一扫,便抢过去将信纸拖了出来,一经拆开,才发觉不过是薄薄的一层纸,这张纸看上去是新的,应该是昨日写了压在箱子底下送进来的。 他在信中寥寥数语:弦寂此生,以不娶公主为恨,若有命在,一年必归。 什么承诺也不给,就送几幅破画,就要让她等他一年?凭什么? 伏在木箱上嚎啕大哭的墨廿雪,将手中的信纸恨恨地捏住,却又唯恐撕碎了它,谨慎小心得不肯弄皱一处。 墨廿雪终于觉得,洛朝歌是个坏蛋!骗子! 这个禁闭一关就是半个月,墨廿雪断断续续地病了一场,直到第十七日,确定墨廿雪已经死心了不会想着走了,墨汲才将她放出去。 临禁锢解除前,墨汲语重心长表示关怀:”虽然我不待见姓洛的那小子,但他有句话还是说对了,时事动荡,若不能有一个太平盛世,凭他和你身上的责任,是不可能心无芥蒂地在一起的。“ 墨廿雪沉默地笼着一床棉被,抽了抽鼻子,低着头回道:“我知道。但是他骗了我。” “那正好啊,”墨汲打蛇随棍上,“你以后就不喜欢他算了,朕给你找一个更好的。咱们南幽也一片大好男儿,不愁没有愿意当驸马的。” “哎你!”墨廿雪急了,一抬头发现老爹笑得眼如观火,她咬着唇道,“不要,我就想嫁给他一个人。” 墨汲了悟地捋须,长叹道:“朕就知道,女大不中留!要不是昨日他亲口跟朕坦诚,就连朕也未必晓得,原来沈老匹夫竟敢连同北夜皇子一起来骗朕,哼!” 风雅翩翩、卓尔不凡的沈相大人,被她老爹一口一个“沈老匹夫”,也是接受无能…… “幸亏朕早有猜测,这沈阙来历不简单,也是这沈匹夫在朝堂上跟朕频频挤眉弄眼,要不然,朕定治他一个欺君之罪!” 若非墨汲和沈雅臣私下还算有交往,墨廿雪都要怀疑她老爹这回是认真的。 墨廿雪甫一得到出宫的许可,便带了二十名影卫,约了秦蓁在醉月楼喝酒。 两个姑娘也算倾盖如故的交情,喝得脸颊绯红以后,开始酒后吐真言,墨廿雪心里头还窝着一股子火,不好对墨汲和两个丫头发作,便对着秦蓁倒苦水:“你说他怎么总是这样,来了又走,来了又走,把我当什么?” 秦蓁摸着一只酒盅,细腻的紫砂触感,鼻尖酒香氤氲,她倒了一杯,四周静悄悄的,她突然敛容道:“公主每日想着那位沈公子,难道没留意到幽都的异状么?” 她话锋急转,墨廿雪也是丈二和尚,愣愣地翻过胳膊肘来,双眼迷离地问道:“什么异状?” 秦蓁端着一杯酒水走到回廊边,依着漆红缦折的倚栏,漫不经心地道:“我在春锦阁已有些时日,起初只是普通绣娘,后来我发现春锦阁的人手被大幅调走,而我顺利当上了里边的一等绣女。我当时便觉着事态不对,平白无故地怎么少了这么多人,而且春锦阁每月都有不知名的货单发来,要求极为严格,花样从不翻旧。” 墨廿雪觉得自己越听越有精神,她强迫自己坐起来,不得不说秦蓁真的变了,变得果敢、冷静、理智、坚强,原来从一个人到另一个人,无需江山更迭,只要苍天勾勾手指的一个为难。 她继续道:“自从我到了春锦阁,便发现锦娘日夜愁眉不展,满腹心事,货单上的货物若有延迟或者缺件,第二日她的身上便会多无数道鞭伤。我一个人势单力弱,没有深究下去。公主你觉得,这和我家里的那件事有关么?” 如醍醐灌顶,墨廿雪耳梢一动,她往后看了眼,帘随风动,阒无一人,为保险她还是坐到秦蓁的旁侧,低声道:“你的意思是,有人把手已经伸到了南幽的边角,而现在的平静,底下已是暗流急涌?” 秦蓁摇头,“我不知道。但是我打听到一件事。”墨廿雪凑耳朵过去,秦蓁便在她耳畔道:“再过不久,就是云州侯的六十寿诞。” 秦蓁终归是长在市井民间,她的所见所闻,也只能言尽于此,墨廿雪却举一反三地想到:云州的世子处死了北夜的四皇子,已彻底和北夜撕破了脸皮,其心不小。而南幽和北夜南北割据平分中原,明显是唇亡齿寒。如今北夜调兵遣将,她父皇怎么可能一点消息都没有,难道真是…… 墨廿雪悚然一惊,站起身匆匆要走,“我……我找我父皇求证去,改日再和你喝酒。” 她蹬蹬跑下醉月楼,酒才喝了一半,菜却半筷子也未曾动过,秦蓁想起母亲,让店小二将饭菜包了一份,她施施然走下楼,才出醉月楼,迎面撞上一人。 秦蓁恍若没看见一般掠过她,那人却在擦肩而过后张扬地讥笑:“这不是秦家大小姐,前宋夫人么?” 原是冤家路窄。 如今的白隐梅,已是这幽都城中风头无量的杨昭槿的新婚夫人,比出阁之前更明艳倨傲,出门带着两个丫头一个仆妇,以及身后鞍前马后的几个小厮轿夫。在秦蓁见过的女子之中,身份最高贵的自然是墨廿雪,可是堂堂公主,却从来没有仗着身份压人,也从没有如此显摆的阵仗。 秦蓁娥眉颦蹙,不悦地提着手里的饭菜,淡淡道:“杨夫人。” 昔日她在自己面前,也只配弓腰唯诺,可看秦蓁如今眸中这股子冷艳与不屑,白隐梅登时觉得刺眼得很,本想教训她几句,秦蓁已先抢了话:“都说树大好乘凉,可我们秦家人,却只听说过树倒猢狲散。杨夫人找的这棵树,到底是能为你撒下一片浓荫,还是会被人连根拔起,秦蓁等着见证。” 以前,她太看重名声家业那些她觉得不可失去的,才会处处掣肘,如今一贫如洗,反倒无惧了。说来,秦蓁自己也奇怪。 白隐梅从没想过秦蓁会这般伶牙利嘴,她气得鼻子一歪,却只能眼睁睁目睹她从容离去。大庭广众之下不好撕开这事,白隐梅暗中吩咐身边的一个小丫头,耳语了几句之后,小丫头点头,眼神锋锐地跟随秦蓁而去。 第51章 已将执念换深情 车水马龙的长街,人影纷繁,秦蓁感觉手里菜肴的余温在渐渐散去,未免母亲吃冷食她加快了脚步。 她现在住在僻静的南门附近,回家若走近路,便要经过一道几乎无人的青石巷,她想也没想便趟了过去。临了才发现尽头处站着一个人。 秦蓁轩了轩柳叶眉,眸光沉下来,“宋公子。” 宋玦抿着唇,虽然每天都能见到她,即便只是惊鸿一瞥,却还是能发现,她在以他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憔悴,也曾碰触过的细瓷纤手,磨出了无数水泡和伤口。他心底里抽了抽,还是不动声色地低语:“你后边跟了一个人。” 秦蓁微怔,想了想猜到是白隐梅不肯放过她,没等她决定要如何应对,宋玦的目光瞟到她手里的东西,喉咙里便是一阵哽,他后退半步声音嘶哑地让开道:“你先走,这里交给我。” 他的目光大略是悲伤的,秦蓁没见过这样的宋玦,也不知道他因何悲伤,这种时候也不端着捏着,领情地轻轻颔首,“多谢宋公子。” 然后,她施然而去。 转过最后一道犄角,她平静的心还是纷乱了。 在她饱受世道摧残之后,原来觉得最不该再有交集的人,便是宋玦和白隐梅。可她已经选择了安静地抽身离去,为什么这两个人还要苦作纠缠不肯罢休? 将饭菜端出来喂秦夫人吃下之后,秦夫人靠在床榻上,形容枯黄如同槁木,其实若非是怕离去后秦蓁孤孤单单一个人举目无亲,她也早就不想再撑下去了。女儿一转眼已是和离之身,总要有一个归宿,她才好放心长辞。 打蜡般的手握住秦蓁的细弱的手腕,无奈地喘着气道:“婉兮,宋公子,心挺诚的……” “母亲。”秦蓁打断她的话,“我知道你要说什么。”秦夫人咳嗽了下,秦蓁替她顺着脊背,目光执迷地喃喃道:“从我自宋家门出来的那天起,我便知道,这一生,我和宋玦都不再有可能了。” 在宋府的下人们看来,她费劲讨好宋玦的那段时光,是她天经地义应为之事,而在如今的秦蓁眼底,却成了最不知羞耻最自取其辱的事。 “可你总要有一个依靠。”秦夫人也是悔恨难当,不该错信杨昭槿。 秦蓁摇头,“母亲,女儿以前在闺阁里的时候,想的最多的,学的最多的,就是如何相夫教子如何三从四德,其实后来,在太学里没有一个人看得起我,我还痴傻着想要迎合他们,讨好他们。后来我明白了,人活着,高贵亦或卑贱,总该跋扈一次,我想为自己而活,我想过这种求人不如求己的生活。” 她的目光坚定而强硬,秦夫人知道自己劝不动她,头昏昏地便要躺下歇憩,秦蓁将她扶着退回床上,掖好母亲的被角之后,她心思沉重地走出了大门。 他果然还在。 在看到秦蓁的那一刻,他是有点动容的,秦蓁的手攀着大门,五指捏得紧了紧,“宋公子,来日秦蓁定登门道谢。” “虽然这个时候我应该拒绝,或者说‘不用谢’,”他淡淡地笑了笑,走上台阶,与她隔门相对,“但是,我很期待你主动来找我。” 这是以前的那个宋玦,最飞扬的最肆意的模样。 她曾为他一个眉飞入鬓的邪笑而怦然,此时依旧局促,“宋玦,我和你和离的事本就人尽皆知了,此事也过去已久,你再揪着不放,到底为什么?” “因为内疚。” 果然如此,秦蓁脸色一冷,“我不需要!”她蛮力地要去关门。 但到底她是个女子,宋玦抢先一步抵住了门板,她进退不得,气恼不胜,宋玦就这么站在她的近处,语调款款:“婉兮,有些情,是命中注定的一见而生,有些情,是久处不厌的暗中滋长,还有一些比较奇怪的,就像我,可能就因为内疚,而喜欢上一个人。” 说完他便长舒了一口气,事实上,要把这些话说出来并没有他想象之中那么难。 静默了一瞬的秦蓁,指甲抠住木屑后,仿佛将全身的力气都注满指尖,她才能这么扬唇嘲讽:“我同样不需要。” 宋玦打量了她几眼,秦蓁神色淡漠,手却不知放在何处,他心思一动,利落地将她的手从门后拖出来,秦蓁被他弄得全身僵住,他的目光钉在她的五指上,果然,已掐得红肿不堪。 他有点气怒,却隐忍着发不出来,握着她的手沉声道:“如果总是这样做了什么不让人发现,我怎么知道曾经有一个那么笨又一根筋的女人那么受伤!”见她挣扎着收手就是不说话,宋玦怒意隐隐,最终平复眉头,将她重重地扯入怀抱,秦蓁怔愣,被他弄得愕然得不知所措。 她听见他说:“像我这种奇怪的人,我越内疚,就越喜欢你,你要是不想我一直这么纠缠你,就把你自己照顾好一点。” 秦蓁没说话,宋玦孩子气般地加上一句:“当然,别背着我找男人,以你的现在的条件,找不到比我更好的。这点自信我还是有的。” 秦蓁被他气得笑了,软绵绵地让他抱,却提醒道:“宋公子,我虽然是你的下堂妻,但好歹也是完璧之身,要找个比你可靠的男人,并非难事。” 她的语气口吻像在说气话,宋玦的心终归是云销雨霁,想到方才跟着秦蓁而来的那个婢女,他撒了手,扶住秦蓁的肩,“白隐梅气焰嚣张,以后你和她碰见,尽量少说话。虽然我知道她和你们家的事跑不了干系,但是当忍则忍。云州侯六十寿诞之后,杨昭槿必为弃子,当他孤立无援之时,便是绝佳时机。” “你……” 秦蓁疑惑,秀眉颦蹙,宋玦握着她的手放到唇边吹了吹,“本来之前我就发现白隐梅有点不寻常的小动作了,虽然我现在有点感激她算计了咱俩促成了一段姻缘,但当时真是深恨的。我在白隐梅身边安插了一个会武功的女仆,就是那天,你在解语楼看到的那个红衣姑娘。因为男女有别,平时私下来往过多容易引人怀疑,我便把接头的地点定在了那儿。” “可你那天是衣衫不整地出来的……”秦蓁也不晓得自己为何对这件事有如此深的执念,她咬着下唇,目光已经开始躲闪。 宋玦了悟似的噗嗤含笑,攀住她的瘦肩,逼着她与自己对视,“那个女人太凶了,和她说话很累。我就说了一句她模仿烛红泪仿得太东施效颦,她登时拿着鞭子要打我……” 秦蓁怎么会不知道他以前爱慕过烛红泪? 听完这句话,她冷然地一吐眉梢,将宋玦推了出去,刚尝到甜头的宋公子一脸茫然,紧跟着大门被狠厉地摔上。 “宋玦,以后不要上我家的门!” …… 墨廿雪收到了一封信,落款用的是北夜太子的印鉴。 朱砂鲜红,字迹虽然没有大成,但也有几分凛然肃穆的王者气了,墨廿雪秉着十分恭敬以两国邦交为贵的责任感与使命感将信拆开,结果她看到的是—— “公主姐姐,你还在生我三哥的气吗?别奇怪为什么是我给你写信,我三哥他不大好意思,他最近也很忙,通常要深夜才能入眠。可是他听说你病了,很内疚不能陪在你身边,于是就用一盆冷水从头浇到尾,和你一起病了。可是他这样,身体会吃不消的,公主姐姐,你能来帮我劝劝他吗?我三哥他就快不行了……我不能多写,刚刚把他打晕了,估计现在要醒了。惜幼留。” “公主!”时辰已经深了,沧蓝来给她添灯油,见墨廿雪捧着信笺神色忧伤,她正要瞧个究竟,却被墨廿雪伸手挡开。 墨廿雪皱着眉头,问了个不相干的问题:“沧蓝,你说,北夜的皇上是不是很凶啊?” 沧蓝一听就觉得不对,因为公主在皇上和七位殿下的眼中,就是出了名的女膏粱,但凡是家国大事她都漠不关心。可以说,墨廿雪除了知道北夜的那个皇帝叫洛临以外,其他的几乎是一无所知。 那么墨廿雪现在突然问这个问题,极大的可能就是:她要去见洛临? 沧蓝吓得双膝跪地,连声道:“公主不可!难道您忘了皇上一番苦心吗?上次您失踪,皇上也是几宿没合眼了。” 墨廿雪真心觉得她老爹有点小题大做,她是去找女婿的,又不是要上断头台,他一惊一乍的,就好像她的小命被人玩弄在股掌之上似的。 瘫坐在椅上,她揉了揉发胀的眉心,思绪乱糟糟地拧成一团麻,心里头记挂着洛朝歌的病,又怕他因为四弟的事钻了牛角尖,听洛君承的口气,那分明是很急切了。可要她这样相思成灾地等着,未免太煎熬。墨廿雪重重地一叹。 “沧蓝你知道么,我十年前捡回来的小乞丐,我十年后遇到的沈阙,和你们最崇拜喜欢的洛朝歌,是一个人。” 沧蓝傻了。 墨廿雪继续叹息,“所以,前面几次他都弃我而去,事不过三,我怎么可能放过他?” 第52章 意难消寻夫北上 公主说这个话的时候,眼睛里慧黠又深情,以及一点小小的怨恼,很是灵动秀美。沧蓝一直觉得她们家公主是个可人儿,即便没有烛红泪的脸,也总有能打动人的地方。 彼时夕阳在山,帝阙之上的晚霞似乎也比别处更绚丽些,直将汉白玉的石阶涂抹了一层蜜蜡油光。墨廿雪惬意地把折扇握在手里敲打着手心,傍着漆白雕栏,十里长道,举目处疏眉浅落,挂着两滴珍珠般的垂露。 墨汲一身龙袍,自她身后侧向来,遒劲的双手攀住护栏,叹息道:“女儿大了不中留,还没嫁人,这心思就全飞到别人家去了。” 墨廿雪觉得老爹伤春悲秋的实是悲观,为扭转话题,遂一掌拍在他肩头,“老爹,其实我是想问你,为什么北夜现在三军枕戈待旦,而你还安然无忧地坐在幽都无所作为呢?” “你以为朕不想?”墨汲粗厉的眉峰像凝了两道浓色水墨,这神情颇有点惊讶,“你难道不知,这幽都如今是收不抵支,底下的暗河在逼着朕搜刮民脂民膏?” 他说完这句话就默了,他想起来,自己不该对这个女儿寄予厚望的。 “父皇,嗯,”墨廿雪觉得除了一些隐晦的事,她和洛朝歌现在基本上坦诚相见了,既然如此,那便更该信任,她把知道的和盘托出,“我听人说,云州侯并非膝下无子,反而是将他们云州的世子暗中送往别处,这些年周转两国,伺机而动?” 听到这里,墨汲突然脸色一沉,“你听谁说的?” 就在墨廿雪的心思也跟着沉沉落地之后,墨汲脸上的不悦之色也在散去,“是洛朝歌。” 说到此人,墨汲最先想到的就是他在天下间举重若轻的声望,然后,便是拐走了他闺女一颗心的事实。前者让他忌惮,后者更让他忌惮。 “父皇你也知道。”墨廿雪的声音小小的,弱弱的,却没低到尘埃里,她看了眼玉骨精致的扇柄,将扇坠子捏在手心里搓,却已有了几分紧张,“我还知道,在幽都不见光的某个角落,有个地下黑市,那里网罗了很多南来北往的奇珍,而且主人经营已久。之前我也没觉得有什么,现在反而是觉得,和那位世子只怕有些干系。” 墨汲眉梢松了松,“你知道云州的那位世子?” “洛……他、他说,”墨廿雪暂时不打算用“洛朝歌”三个字触怒了自己老爹,“是温如初。” 很长的一段沉默,墨汲没有说话,当墨廿雪再度抬起头之时,却见墨汲隐然地勾了勾唇,不知是喜是怒地道了声:“好一个其心可诛的温如初,好一个诡辩聪颖的洛朝歌。” “父皇你信了?” “为何不信?” 就在墨廿雪不知该如何说话之时,墨汲又说了一句:“即便他不说,朕猜测的也是温如初。此前迫不及待将聘礼扔到温府,也不过是出手试探,他们要拿了你做人质,自然大方应承,否则凭借温方世那种古板淤旧之人,岂会不合八字良辰就轻易答话?” 得知自己终身大事也差点被至亲算计的墨廿雪,虽是有惊无险,但心里还是发毛的。 “不过,那个洛朝歌倒是不负朕望,朕本想借个由头搪塞温家,借机悔婚,他看出朕的心思竟然快人一步。你被带出南幽不出几日,他的人马便暗中潜来了幽都。而且一度在当晚幽都城外截杀了两百地下暗哨,若非留了几个俘虏给朕,手法之利落干脆,只怕紫明府的人都不会知道。” 老实来讲墨汲对洛朝歌是又爱又恨的,墨廿雪沉默了一阵,她并非怪罪墨汲拿她的婚事作玩笑,若非这机缘,她也未必下得了决心去找洛朝歌。就是心里头有点堵,有点滞闷。 “他病了。”她突然坚定了,“父皇,我想,去见他。” “你一个人?” “不,他们北夜的太子给我送了信函,我可以让他的人接我。” 墨汲沉吟着一顿,“北夜的太子,今年才堪满十二岁,可靠么?” “那您手里的那幅《春和景明图》是怎么来的?”墨廿雪不怕死地顶回去。 果然激得老爹老脸便是这么尴尬一红,摆手道:“朕答应便是了,休要再提此事!” 墨廿雪见墨汲松口,已然妥协,她欢喜地抱住墨汲的臂膀,决意再给他一点甜枣,“这次,我肯定把真迹带回来,我们家弦寂的画可是千金难求哦。” “……”得,都弦寂了,这女儿彻底成了兜不住的水,要泼出去了。 墨汲对北夜六个皇子的认知,大致停留在聪颖巧辩的老三、妖孽美貌的老四、心思歹毒的老五,以及尚且不成气候还有点稚嫩的老六身上。然而没等墨廿雪说完那句话三天就被接走以后,墨汲也不得不感叹一声,洛临怎么教的儿子,怎的一个个都这么雷厉风行? 在马车里颠簸一路的墨廿雪,心中的紧张简直盖过了喜悦,分明故里还在南边,她却有种对北夜的近乡情怯之感,是因为他的家国在北夜么?她窃窃的,隐隐的,这么期待着。这一次山重水复后柳暗花明的重逢。 …… 阴暗不见光的地窖,掌心下一片潮湿,即使目不辨物,也知底下青苔遍布,摸上去滑不留手。他靠着背后的岩壁缓缓爬起来,醒来的第一件事,忘了反应,忘了挣扎,只是脑中混沌不明,不知道自己如今是否身在阴曹。 幸得他才站起身,地窖上空被掀了一块砖板,不大的裂口将外边的光线不留余力地抓入,提着软鞭的女子,脚步翩然,轻盈而下,仍是一袭耀眼灼目的红衣,却好似盛装打扮了下,挽着流云般纤长松软的丝绡披帛,银鞭的光华在地窖里失了几分颜色。 他觉得眼前的光影有点刺目,待看到来人时还是紧了紧眉峰,“这是哪?” 烛红泪捏着手里的鞭子,清冷地笑了笑,“你以为是地狱?” “我没死?” 黯淡的影子里,他妖孽般俊美的脸染上了尘埃,面目却有点冷。 没有人知道,烛红泪只有在觉得有危险亦或难过的时候,才会把手里的鞭子握得这么紧,她在想,也许这世上最后一个对她真正用心的人也随着那份信任的摧毁而灰飞烟灭了。 她就只配活在无人涉足的黑色沼泽里。 洛玉书没等到他回答,他的语气也开始变冷,“为什么?” 烛红泪的神色和她的心思很不协致,她露出一抹笑,“四殿下以为为什么?”说完这句话,她便咬紧了贝齿,柳叶眉拧成一线,却不忍教他察觉。 脊背已经生了凉意,可若近前一些,感受到她拒人千里之外的温度,那便更凉薄更冰冷,他终于懂得什么叫羁绊,叫执念,如同他三哥对公主那样的,又如同烛红泪对他三哥那样的。 洛玉书扶着身后一块凸起的青石砖,闭了闭眸,他静静地投下一方影子,道:“果然还是为了三哥。”他苦笑,“只是留我一命,难道你就不怕你们的世子知道了降罪于你?” “北夜的四殿下已死,这是天下共知的事实,他不会知道。”烛红泪凤眸一凛,挥袖而去,“我只是觉得,你有你的利用价值,即便来日功亏一篑,留你也是一条全身而退之策。” 他的视线里,重重叠叠的虚影,分不清是幻是实,灰暗的地窖落下无数细扬着的飞灰,没有比她更艳美的光彩,也没有比那红衣更冷然绝情的颜色。矛盾得引人泥足深陷,落下去才知道是无底深渊,之于北夜,他如今已是百死莫赎。 烛红泪出了地窖,将密函火化。这片世外桃源般宁静的庄园里,秋枫如火,漫山遍野如焚燃不止,而喧嚣的外景之下却是实在的安逸如死,从未有人不请自入。唯有镇宅的几个府兵算有点人气,可惜也从未说过只言片语。这是她寂寞遁世之所,现如今多了一个可以说话的人,可是她却和他说不了什么话,身份注定了的背道而驰,便是苍天,也拗不过罢。 一片枫叶婉转飘落,随着青碧流水而远去,枯坐船头的墨廿雪看到这水中的红叶很是觉得离奇,因为她们南国虽不知有没有,但至少幽都是没有这么美丽的树叶的,她将那片红叶拾起,捻着细长的叶柄把玩。 身后撑船的艄公慢吞吞摇着桨橹,将水波翻出无数细白的梅花。 船上还坐着一个人,正是年仅十二岁的小太子洛君承。 让人觉得不平衡的是,这一路上,但凡洛君承一不提他三哥,她也就不说话,一个人默默地发呆,可惜他已经讲得口干舌燥无处可说了,现在就大眼瞪小眼,干巴巴地望着艄公能顺着这条河走快些,赶紧赶到洛朝歌扎营的地方。 墨廿雪想到一件事,她“咦”了一声,洛君承凛然神色,正襟危坐,以为她又有问了,果不其然,墨廿雪回过头来,云鬓乱在习习晚风里,相映而招摇,“你还没有跟我说过,他母亲的事呢。他说沈相是他的舅舅,那么他的母亲也姓沈?” 竟然是这个问题! 洛君承面露为难,墨廿雪对他的神色表示惊疑,洛君承不自在地咳嗽了几下,随即正色道:“孤乃一国太子,妄议人母实为不妥,你要真想知道,亲自问我三哥去!” 他这反应让墨廿雪很失望,不说便不说,做什么要这么严肃,好似在生气一般? 墨廿雪于是不再指望能从洛君承的嘴巴里套出什么话来了,船上的人更沉默更尴尬,这样一直延续到晚间。 蓬蓬巨花似的军帐,在西北这一带朔气寒风里,透着别样的萧瑟。墨廿雪笼着自己身上烟青色印蓝碎花大氅,随着一名引路的甲卫,不经通报便掀了他的帘帐。 里头连风都是轻柔的,烛光都是微弱的,仿佛都怕惊扰了床榻上闭目养神之人。 尽管来之前墨廿雪便听说他病了,可真正看到真人时,还是酸了酸鼻梁,她匆匆奔去,识趣的甲卫将军帐放下继续在外边守着。墨廿雪跪在他榻边,一个多月不见,他清减了不少,苍白的脸上几乎不见血色。 “怎么还在病着?难道没人告诉你我已经好了么?军医怎么也不劝劝你?” 她握着他的手,洛朝歌感受到温热的触感,意识从朦胧里复苏几许,他半睁开眼时,便看到身侧窈窕的倩影,只是她披着连帽大氅,他看不到她的脸。 “你是谁?” “我叫廿儿,”她已在一边解下了头上的青帽并毫不退缩地与他对视,“思念的念。” 第53章 金风玉露一相逢 “廿儿?” 墨廿雪看到他幽深如墨的眼眸里溢出惊疑和狂喜的情绪,她重新握住他的手,将原本要起身的他摁在榻上,“不要起身,我就这样和你说话。” “柚子带你来的?” 不得不说他真的很聪明,即便想不到她此刻会出现在此,也知道他那个爱犯事的弟弟定会闲不住。她笑靥舒展,“对啊。” “但是,你怎么这么傻,我就是前几天秋时着了凉,吃了几贴药就好了,你做什么要陪着我一起病?难道这里这么多人,竟没有一个告诉你,我早就痊愈了么?”墨廿雪觉得他们军营里的人个个都是一肚子坏水,联合起来欺负他。 洛朝歌不知想到了什么,两根手指捂着薄唇低低含笑,墨廿雪诧异望着他,却听他说道:“没那么严重。” “那你怎么……”墨廿雪起初错愕,但话未竟却又生生忍住不说了,她想到,他一直都是如此的,满腹心计地算计她,给她下圈套,便不满的努嘴道,“不是不要我跟来么,怎么又装柔弱骗同情心?” “想你了。” 某人坦白得太快,墨廿雪脸颊绯红,羞赧地把脸埋进他的掌心。 深夜的月光清寂冰冷,墨廿雪披着大氅走出军帐时,正见绰约的几方宝塔状的影子虚实相生地投掷在泥地上。营中的军士训练有素地巡逻站岗,墨廿雪本无兴趣,但闲着的人的几句窃窃私语,却教她在帐篷外听了个分明。 她没有听壁脚的习惯,但对“三殿下”这几个字却有点敏感,细心地将身腾挪过去,贴着雪白的帐子聆听里边窸窣的声音。 有人讲杯盏放下,语调怅然:“四殿下这一折,咱们陛下跟不知道似的,既不见长歌当哭,亦不见半分怒气,除了这调兵驻守,与云州周旋,竟然没有一点动作。”听声音,这是个三十来岁的中年男子。 提着的一颗心尚未落地,有一人沉闷接口道:“老吴这话说的有理。咱们殿下虽志勇双全,但战场多险恶,回回若有大军调动,便是咱们殿下首当其冲。陛下对这两个儿子不管不问,着实叫人心寒哪。” 不管不问。 若是以前,墨廿雪把心思花在温如初身上,自然不会晓得北夜这些王侯贵胄里的事,可这些日子以来,她却时时关注着北夜的一举一动。她迫切地想知道,洛临为何这样对待洛朝歌,也想知道,洛朝歌那个隐秘不能对人言的生母,究竟是什么来历。 适才和他说话时,她满心久别重逢的欢喜,竟忘了问。可她知道这应该是个会让他为难的问题,纵然再度与他相对,她也未必真能问得出口。 夜里风大,墨廿雪笼着烟青大氅,将手捂进长袖里,常听人说西北边塞之地苦寒难言,生灵稀薄,原来是这般难以令人消受滋味。为了不让自己打喷嚏露出痕迹,她捏住了鼻子。 紧跟着老吴又道:“咱们殿下身子弱,不得已自幼习武强身,只可惜……”他这一叹甚是惋惜悲怀,墨廿雪瞪着杏眸心里头抽了抽,舌下如含着一口吐不出的青花酒,可她只能这么隐忍地听下去,“四年前的那场恶战,终归是元气大伤,此后断断续续病了三年,接着又在南幽屡遭刺杀……我没跟着他去,也不知道那几场刺杀殿下是否受伤,他向来是个打落牙齿和血吞的,可看他现在这情状……” 傻子也该听懂了,墨廿雪此刻懂了。 他不是因为她病了所以才想着一起缠绵病榻,而是洛君承为了骗她同情心同时掩盖他身体真相的说辞。而他早知道自己身体许会扛不住在塞外风沙侵体,才不带她来的。 墨廿雪心弦松动之后,这个喷嚏是无论如何忍不住了,“阿嚏——” 里边几人霍然一惊,面面相觑一眼后,起身要寻外边人,墨廿雪借着轻盈的轻功跳出老远,她气冲冲地要找洛君承算账。 盲人似的横冲直撞,瞎抓了一个士兵,凶恶地问:“你们太子呢?” 营中现在唯一的女人就是墨廿雪,所以即便只是个守门的,也知道此刻这凶悍如泼妇的女人是谁。那人支支吾吾,为了不出卖萌萌的小包子太子,便装了哑巴。 “合着你们就这么点地方,你不说我也找得到,”墨廿雪松开他的衣领子,“我定要将那小家伙摁在地上打屁股!” “这、这可使不得!”守门的小兵吓了一跳,瞪着眼木讷地说道,“你、你是南幽的公主,焉能、焉能打我们北夜的太子?” 墨廿雪冷笑,“我打不得,便叫他三哥帮我出气!” 墨廿雪气急过后,找的第二个人是军营里最德高望重的军医,劈头盖脸地一通逼问下去,岂料那军医也做了哑巴,硬是岿然不动接受唾沫洗礼,也不肯透露一丝。 他的营帐里药香味浓郁,有一味的香味极为独特,墨廿雪虽然没有洛玉书那样灵敏无双的鼻子,也大约嗅得出这是一种珍稀的药材。她在南幽的御药房里给温如初翻箱倒柜地找药时曾寻到过,南幽的那个老御医也是对她暴殄天物而无奈悲叹,她也猜得到,这是一味珍贵的药。 大凡珍贵的药材,泰半是用来医治疑难杂症的,在墨廿雪的世界里一直存在着这样一个认知。于是把“真相”压在心底,悲愁万状地走了开去。 “朝歌病得很严重。难道,洛君承是知道他快不行了,所以才拉着我见他最后一面?”她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为心里有这种不吉利的想法而狠狠唾弃自己,试着将心里头那点不安和罪恶感抹去,然而却抹不去。 洛朝歌梳洗完毕后,晨光熹微时分,他苍白的脸色有了一分好转,正要出帐,却见墨廿雪端着一盘棋笑吟吟地走来,姝影轩丽,宛如灼灼朝霞,他绽了绽唇道:“哪里来的棋?” “问人借的。”墨廿雪俏皮地眨眼,不待他说话,已将棋盘摆在了案头,弯着腰摆弄着边说道,“洛朝歌书画双绝,也不知道棋艺如何,左右现在没什么要事,我想和你切磋一下。” “那好。”他微微一笑,就着猩红小几施然落座。 墨廿雪与他对面相坐,玉手执着白子,却在暗中观摩他的脸色,比昨晚见时红润了些许,她心下稍安。紧跟着落子铿然,黑白局面瞬间盘踞成卧龙交错。 “廿儿,柚子做得不对,你不该来这儿。” 他下棋有点不专心,墨廿雪却全力厮杀,得空了才回一句,“有人说了要娶我的,他纵然是死了,我也要带着他的尸骨回去同我成亲。” 这么狠的话,还真是她的风格。 洛朝歌摇头失笑,“我不会死。” “天意难测。”墨廿雪冷着脸将一片黑子捡入手中,他冷静地看着她,却依旧不骄不躁,从容地继续落子,墨廿雪一点也没有占尽上风的快感,反而有点烦躁,“我向南幽的父老乡亲保证过,肯定把你拐回去,要不然我多丢面子!” “公主还记得抓花生的游戏吗?”说到旧事,墨廿雪有点不自然的尴尬,脸皮又薄起来了,略微一红,他淡笑道,“廿儿看来也很喜欢赌这种游戏。那现在不如拿这局作赌,你若赢了,我去你们南幽当驸马,我若赢了,你做我的靖王妃?” 墨廿雪看着场面上零落稀拉的几片黑子,惨不忍睹的局面,她目测自己赢定了,“好。” 然而事实证明,即便只有寥寥几颗子,北夜的三殿下也能力挽狂澜,下到最后,墨廿雪竟是惨败。她不甘恨恼地趴在棋盘上搅乱了一盘黑白子。 洛朝歌觉得有点好笑,“你知道么,我师父三十年前时,已经是天下闻名的棋局圣手了,时经多年未尝一败。后来觉得高处不胜寒,他一个人独孤求败甚是没趣,才避入了深山。” “所以?”墨廿雪恹恹的。 “所以,我十五岁以后,他便再也没有赢过我。” “……” 墨廿雪在想什么?她什么都没有想! 好吧,她想的是,若是方儒知道,天下最有名的两大才子都曾在他门下读书,该是会很骄傲吧?若是以后事了了太平了,她一定要将她这个未来的夫婿拉到方儒跟前嘚瑟一把。估计从目不识丁的沈阙到谈笑鸿儒的洛朝歌,这心里落差不会比她小的。 她趴在棋盘上,看着他细致地将棋子分拨装好,玉白修长的手指,光如白瓷的肌肤,令人想不心生邪念都难。 她不由一叹,“沈玉白,人如其名。” 他手指一僵,垂了垂眼皮道,“我不是沈玉白。” 想到他不会弹琴,墨廿雪笑露贝齿,“洛弦寂,还是人如其名。哈哈。” “嗯,关于我不会弹琴这件事,你可以尽情嘲笑一辈子。”他乜斜了她一眼。自然他的心里不是很好受的,他有那么多优点,为什么她老捡着他的短板说呢? “要不,我教你弹?”墨廿雪为表安慰,还握住了他的手。 “不用,我怕入了歪门邪道。”他的眼底一派昭然风流。 “呀,甚是可惜。”墨廿雪捉着他的五指,一根一根地摩挲,轻盈的触感激得他心中荡漾,却未免轻薄还要故作忍耐,墨廿雪便是估计戏弄他的,她对他的反应觉得很有趣,也很满意,“我们家弦寂的手真是漂亮呢。” 我们家弦寂…… 轰,脑海中最后一道惊雷炸了,他忽然觉得有些事不能忍了。 第54章 何须浅碧轻红色 墨廿雪反应过来的时候,她的双手已经被扣到了背后,他禁锢的味道很明显,瞳孔也幽深不见底。 这刹那间的感觉,宛如发现了一个新的他。又仿佛与沈阙大同小异。 手心里沁出两道薄汗,香衣浸透,风里有缕缕甜香,她还未准备好,低着头还羞涩了几番,洛朝歌擒着她的下颌,强势不失温柔的吻深深浅浅的如雨坠荷塘,激起轻小的浪花,翻到心尖上。 墨廿雪从未被人吻过,就连他们最亲密的时候,也只是他浅尝辄止地碰过她的额头。 这种突然而来的亲密,紧张,杀得人无措至极。 墨发在紧贴的胸膛前交缠成结,她的呼吸都被人无情掠夺,两只手攀着他的肩,似抵抗,也似任君施为。这个吻持续了不知道多久,墨廿雪在他离去的时候,甚至感受到了一阵陌生的凉意。 “原来,亲吻是这种感觉。”他露出一抹餍足的笑。 墨廿雪杏脸飞霞,流灿娇媚,洛朝歌把她玉颈前的披风仔细系好,冰凉的指尖无意识碰到她的脖颈,墨廿雪下意识缩了缩,某人似乎更得意,“廿儿害羞了。” 他语气里笃定真让人恼啊。 墨廿雪正想反驳几句,忽闻外边有人朗声道:“殿下,主账有要事商议,须速决断。” “嗯。”他散漫地答应了,临别前再抱了她一下,叹息,“你来了我也不能分神多照顾你,你何苦受这些罪,你是南幽的水乡里娇生惯养的公主,西塞边陲的环境要多恶劣便有多恶劣,你哪里是受这些罪的人?” 墨廿雪推了他一把,“嫁狗随狗。” “呵。”她现在倒是会逞口舌之利了,洛朝歌眼眸里均是意味不明的笑意,墨廿雪又推了他一把,“有要事呢,赶紧走吧,我可不是什么褒姒妲己之流。” “那等我。”他有点好笑地说完这句,便转身拖着病体缓悠悠而去。 墨廿雪一个人在营帐里也是无聊,踱了几步,见到他悬在榻边的一柄长剑,镂纹精致大气,祥云螭纹,金色的光芒虽宁静而夺魄。她将剑取下,随意抽开一截,寒刃气势先声夺人,发出清浅的一声龙吟,剑身上用蝇头小篆雕刻的“声悦”二字精美无双。 声悦剑? 亦或声悦其人? 墨廿雪知道在北夜有一种习俗,就是男方给女方某样定情信物时,便会送一些刻有女子闺名的物件。譬如红绸、香囊、玉钗、翡翠,心越诚,送的物件便越珍贵。 难道这是洛朝歌打算送人的?声悦……墨廿雪突然觉得极为碍眼。 她不该随意猜疑自乱阵脚,可有关他的事,总能让她变得有些白目,完全不似平日聪慧。 就在她拿着剑凝眉苦思之际,时辰已经到了用膳时分,送饭菜来的士兵在外问了声,无人应答便自作主张进来了,他看到里头有人先是吃了一惊,再看到墨廿雪手中的剑更是面如土色。 “公、公主,那剑是碰不得的,那是殿下生母的遗物……” “啊——”墨廿雪吓得差点撒了手,好在她最终稳定了心神,将剑抢到了手里,再不敢亵渎了半点,将它重又悬上。 士兵将饭菜放到案头,墨廿雪张口便问:“你说起他的母亲,不说封号,只说‘殿下生母’四个字,是不是不太合适?” 她做了个由头诓骗他,那士兵显然是没见过世面,这么一来便全招了,“殿、殿下生母,没有、没有封号。” “哦?那倒怪了,我父皇虽然花心,但他留情的每个女人也都是有名分的,怎么你们北夜的皇上却不兴这个?”墨廿雪托着下巴问。 那士兵自知已经多嘴,后悔不迭,幸得此时洛朝歌回来了,“他不过是闾左出身,自然问不出什么,廿儿若有疑问,不妨问我?” 士兵登时如蒙大赦,迅速退了出去。 “这么快?”墨廿雪是有些惊异的。 洛朝歌浅浅地弯起唇瓣,将她的手牵着坐到一起,挨挤的两个人竭力汲取身边人的温暖,墨廿雪的发香充盈着狭窄的不透风的空间,她却问了另一个问题:“他们叫你去,是不是云州有异动?” 女人的直觉一向敏锐,她知道那可能是个令他难堪的问题,是以并不成熟地绕过。 但他回答的却没有丝毫敷衍,“嗯。” “云州的凉城和北夜的西境三城共用一条仅有的河水,温如初拨了一万精兵驻守在此地。最狠毒最不惜代价的方法,就是一损俱损、切断水源。我一开始也想过在水里投毒,这是速成之法,但我们三城百姓万民之众,凉城的百姓,也何其无辜,这种轻贱民生之举,我觉得可耻。” 墨廿雪暗暗心惊,“难道温如初这么做了?” 她是在想不到,那个温润如玉的翩翩佳公子,那个镜花水月般迷离出尘的俊逸少年,他是会做出这种事的人。 “他大概知道了四年前为何输给我,不过一计不太漂亮的破釜沉舟。”洛朝歌意味不明地笑了笑,“他断了凉城的所有水源,想与我拼死一战。即便是败,我们北夜的三城也损失惨重,生灵涂炭,他料定了我会为了三万百姓而妥协。” “那你会吗?” 洛朝歌把她抱紧了点,唇瓣落到她的耳尖抵住,呼吸温热,“我若退了,损失何止三万。” 他自然说得不错,但是墨廿雪绝对不想看到那种血流成河的场景,她闭了闭眼。洛朝歌轻声一叹,“温如初只不过是为了赢我,就连他吊着你的心意似是而非的回应,也不过是为了赢的快感罢了。只要能击败我的事情,都能让他疯狂追逐,不遗余力。” “他知道我们的事……”墨廿雪明白,由此看来,温如初出现在幽都就绝不是巧合了。 “那既然温如初是云州世子,那温儒是……” “他是云州的四大军师之一,千面萧寒。”谈及此人,洛朝歌的眉头蹙了蹙,“此人和鬼影宁封倒是平分秋色,温如初自幼是他抚养长大的,这么多年不动声色不露马脚,可见萧寒确有本事。” 墨廿雪摇了摇头,“你还没告诉我,水源的事要怎么解决呢。” 关键的时候,她还真是一点都不跑题,正如同那日烛红泪在碧玉河伏击他们,小公主平日里在娇宠之中长大,但依然果敢得令人心悦诚服。 他一五一十地说了,“我下了第一道令箭,先屯水,不管积攒多少,至少能维持短暂生计。” “嗯,无用功。”墨廿雪点评。 他笑了,“第二道,让人就近调水过来,上报朝廷,此事他们鞭长莫及,但暂且不用惊慌。” 墨廿雪听完仍摇头,“依旧不是什么好棋。” 洛朝歌刮了下她的雪白的鼻梁,墨廿雪没有等到他的“三”,疑惑地望来,“就这两条?没了?” “嗯,没了。”他坦然轻松地答。 “怎么可能?”墨廿雪一点也不愿相信,“这两条一个是缓兵之计,一个远水解不了近渴,哪里是上上策?洛朝歌,你肯定在骗我!” 何况某人的神态真是太过气定神闲,她是傻了才会相信他只这么点能耐。 洛朝歌将她深深抱入怀里,鼻尖清幽好闻的女儿香,他流里流气地将她纤腰紧锁,开始亲吻她的后颈。 “别……” 她试着推拒了一下,他方才罢手,低语道:“云州毗邻西域,一直以来都相交莫逆,不过这西域的毒虽然厉害,但到底只能破坏水质,影响不了这里的沙质。西塞之地处处风沙,地表的水源本来便寥寥,我在来的第一日,就先命人在地下探找水源,天不负苦心,不日前刚刚找到的。若是他们动手快的话,应该明天就能挖到,将暗河的里的水引进边城了。所以以上第一条和第二条,都是我开玩笑的。” “……” 他说罢便扬着头颅,颇有些得意。 看傻的墨廿雪:“你在等我表扬?” “对,你怎么还不夸我?”某人将无耻进行到底。 “洛朝歌,”墨廿雪指着他的鼻子,又好气又无奈,“我发现你有的时候真的挺幼稚的,比小六还幼稚!” 他哼了声,然后睁开眼睛缓缓道:“全天下只有你一个人知道这个秘密。” “你的秘密,难道不与我分享吗?”墨廿雪不知道怎么坦然的又将话题签到了那柄长剑上,她的视线一瞟,角落里悬着的寒剑气势威煞,目露凶光。 洛朝歌垂了垂眼皮,“其实没什么好说,不过就是我那父皇薄情寡义,得了我母亲后又弃之不顾,我把剑留下作个证据罢了。终我一世,我也不会成为我父皇那种最可悲的人。” “你父皇,爱你母亲么?” “少年惊鸿初见,一见倾心。大约是真的曾经动过心的。”他简略地答,“可惜最终还是抵不过岁月的磨砺,他的爱太浅,我母亲的爱太深,所以他们的结局,是一开始就早已注定了的不得圆满。” 洛朝歌看着她,眼眸深彻而悲伤,“我母亲,少时流离多苦,曾经做过营妓。” 第55章 一子千钧杀意显 我母亲,原本是个军妓…… 那么苦涩难言,她心里头一抽,突然明白为何他们包括小六也总对他的母亲这般讳莫如深了,她愧疚地低下头,“对不起。” “我的事,自然都要告诉你,道什么歉?”他失笑着在她的额头上敲了记,墨廿雪吃痛也不能发作,鼓胀着脸窝在他怀里,不知为何,总觉得圈住自己的手臂又紧了紧,仿佛不这样做,他就会颤抖不安。 他说,“那年南幽闹了洪涝,我母亲和舅舅走散了,一路被拐卖各处,她长得美,在押送途中被一个北夜士兵看中,被扣押下送进了军营。这些年我也在各地扎营,军中的腌臜脏乱简直不能想象,我亲眼目睹了,那些营妓们活得连奴隶都不如。 “甚幸,她没来得及受到那些折磨,便先遇到了我父皇,以清白之身委身于他。我父皇年轻的时候,总说用人唯贤不论出身,即便是在女人身上也是一样的,他不在乎她经历过什么。” “后来呢?”墨廿雪观他神色,谨慎地问,“在意了?” “嗯。”洛朝歌低沉地颔首,“那一场战役打了很久,终归是败了。我父皇他一生最看重他的颜面,自然怒不可遏,甚至,将一部分责任归咎到我母亲身上。回皇城之后,又有无数大臣联名上表,说我母亲身份低贱是营妓出身,恐有不祥,才让北夜蒙此大难,应当速做决断,不可姑息。” 怎么能这样? 即便是在最尚儒学的南幽,也没有这群泥古不化的迂腐之臣,北夜竟然…… 墨廿雪嘴唇抖了抖,她简直无法想象以后若在北夜生活会是何种模样,“你父皇真的听信了?” “他那人多情也薄情,不信又能如何?”洛朝歌的声音转冷,“只可惜我母亲那时怀有身孕了,他无奈暂时押下此事,等我出世之时,这个世上,便再也寻不到我的生母了。” “你……你别难过。”墨廿雪手足无措不知如何安慰,倘若他落泪,她便为他揩拭,倘若他痛哭,她便陪他一起,倘若他要生气摔东西,她就给他递物件,可偏偏都没有。 他把心思藏得极深,可却是这般缘故。墨廿雪为自己以前指责他隐瞒太多而愧悔不已。 不管她耳边听了多少洛临的溢美之词,可在这件事上,他的确昏庸得太过了。她只能反抱住洛朝歌,明知道他难过,连安慰的角度都找不到,这样轻柔地一下一下地抚着他的脊背,在他看不见的角落,自己拭干了两滴泪水。 在营中的水源问题解决以后,云州的世子出面,约定两方致师。 主营里一派疾风骤雨,收到挑战的洛君承愤而将挑战帖拍在案桌上,“要打就打,偏来这一招,地点还让他们定了,谁知会不会有什么阴谋诡计。说是致师,难道不是诱敌深入的伎俩?” 副将拱手道:“太子殿下所言甚是。” 洛君承的目光扫到自家三哥,他穿着一袭雪白长袍,凝视着摊在眼前的羊皮地图,目光沉静而稳固,不像监军,更像一个出谋划策的军师。 半晌,他笑了笑,“太子殿下不想去?” “三哥,什么时候了,别拿我开涮。”洛君承皱了皱眉,“我要是不去,岂不真显得我怕了他?何况致师乃是古礼,他把天时地利和道理都占了,我这时候退缩,我方定然军心大动。” 分析得头头是道。 洛朝歌淡淡地扬唇,眼眸扫过这一圈面露为难的将军和谋士,声音有点轻,却如同心上重锤:“看看你们,他不过下了一张帖子,然后高枕无忧地坐在大帐里安逸享乐,你们却一个个急得满身汗。要不是攻城,而是攻心,你们岂不不战而溃?” 他说完,几个献策的谋士登时冷汗涔涔! 洛君承虽然年幼,却早已可独当一面,洛朝歌并未多言,只道:“这件事全权交于你决定。” “嗯。”小少年眼神坚毅,稚幼的脸庞清朗贵介,日后定也是无双风华。 他把这烂摊子扔给老六,便乐得一个轻松。悠闲自得地在营中泡起茶来,清幽的茶香勾陈,墨廿雪趴在案桌上研究棋局,两指夹着一颗黑子,顺带问道:“你倒想得挺美,要是小六一个行差踏错,我们岂不要遭受池鱼之殃?” 洛朝歌抿了口茶水,淡淡道:“至多城门失火,若真到了那种地步,我再祸水东引未为不可。” 听得墨廿雪直摇头,“跟你说话越来越累了。” 南幽的公主到底是金银细软相拥着长大的,四书五经六艺本就不通贯,治国远见也大致没有,若是他跟她说话再隐晦些,她就完全不知东南西北了。 他反而笑了笑,起身走到她身侧,看她举棋不定黛眉微蹙,他随意指了个位置,“下这。” 墨廿雪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定睛一看,果然是一子定江山的绝妙杀招,她惊叹,同时也不服气,“谁让你多事。” “不虚心求教,怎能学成?”他在她的额头又弹了一记,“公主殿下真是娇贵,我在师门的时候也不敢这么横的。” “我才不要你教。”墨廿雪彻底赌气了。 他莫名所以地长叹,直起身道:“我总算能对方儒的一片苦心体谅一二了,太学里一帮纨绔子弟,原来是个顶个的心高气傲。” “沈二,你的‘光辉事迹’要我拿出来议一议吗?” “……好汉不提当年勇,既是光辉事迹,那便不说了。” “呵。”墨廿雪心满意足地继续钻研棋局去了。 致师定在三日后的朔日,平城外十三里地。那里有云州北夜交界的唯一一片绿洲,深秋萧瑟时节,除了被污染的溪水,几乎是蓬断草枯的死寂荒漠。 温如初策着马,徐徐骑行到三军阵前,银白的铠甲在耀眼灼烫的阳光底下迸射出无数斑驳碎光,这俊美的云州世子,褪去一身弱质纤纤的风流和雅,在三军阵前依旧气势凛然,眸若寒星,仿佛每一眼都是一次死亡的宣判。 他是云州每个人的拥护者,他云州铁骑的信仰,他们生来就是为了世子而活,为他骁勇奋战,为他浴血疆场。 所以便是在这危急存亡之秋,也没有一个人露出怯弱之情。 可是温如初的检阅三军,决不像常人那些喊破嗓子,造些虚张的声势,只这么杀意凛冽的一个瞩目,他便轻飘飘地勒了缰绳要转身。 宁封自他身后骑马跟来,双马并辔,他稍稍落后些,轻声道:“世子,不说些什么?” “他们为我云州驰骋疆场之时,我便在不远处的凤鸣山上为他们擂鼓助威,这还不够么?” 温如初的声音有点冷,宁封一时无言。 从小世子便交由萧寒在带,这些年来宁封偶尔与他见过几面,以前的世子是个目标坚定的人,虽然手腕不失残酷,但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且狠心的事,他素来度而行之,不矜不伐,手控乾坤,拥有无坚不摧的自信。 因为自小便是坦途,一帆风顺,所以侯爷的意思,也是让他在历练里多吃苦头,那些年,宁封没少在背地里给他使绊子出阴招,他都迎刃而解,从容以应。 宁封一一为温远峥具言所闻。 云州侯最担忧的,不过是温如初身上藏不住的光华,他愈发自信,甚至自负了。 直到四年前的一役,因输掉人和而功亏一篑的温如初,犹如骤然从云头跌落尘埃,自此意志消沉满面风尘,云州几乎每一个人都曾想法设法地开解他,而走出阴影后,他唯一的念头,只剩下了——击溃洛朝歌。 温远峥亲自示意,扣押了温方世,让萧寒和温如初假扮温方世父子,进入南幽。 名为操纵地下势力,温远峥的另一个目的,却还是为了打磨他。从一个骄傲的冷血的手腕残酷的世子,要如何以全副伪装,变得不沾俗尘高雅翩翩,如何让那双眼染上慈悲和睿智,消泯杀戮和嗜血的戾气。 强极必辱,慧极必伤。 温如初压抑得太久,经年之后的猛然释放,便是更加疯狂,更加将摧毁洛朝歌引以为执念。他已靠这个度过了四年。 见宁封锁着眉头不说话,温如初冷漠地扬着马鞭道:“烛红泪呢?” 宁封垂了垂目,“已在大营外听候差遣。” 温如初不再说话,策着马徐徐而去。 隔了一射之地,白色重叠的军帐前,一抹绮艳残阳下的如火红衣,为辽阔无垠的玄黄荒漠燃烧着凄哀的色彩,她安静地立于一隅,因为早就看到了他,她低眸敛目的模样颇有几分温驯。 可她几时真正温驯过? 温如初眸色森冷,策马走到她面前,讥讽道:“多日不见,又去哪了?”她不说话,他又冷凝道,“若非你的命握在我的手里,我还真要怀疑你投敌了。毕竟,洛朝歌才是你的心上人。” “红泪不敢。”她疏音清灵。 “知道你喜欢上洛朝歌的时候,我是真的很生气,也很难过,红泪,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留你到现在,都不肯杀你?”语如蛇蝎,他笑得轻渺。 “因为,我要让你亲眼看着,你看上的男人是如何败在我手上,如何在我身前摇尾乞饶。” 烛红泪耸然一惊,旋即她抬起头,语调铿锵:“不可能,他便是死,也不会这样。”她咬了咬唇后又道,“温如初,不要以为这个世上只有你有你的骄傲,洛朝歌的骄傲,丝毫不逊于你。” 第56章 燕山雪花大如席 闻言温如初轩眉一掷,他翻身下马,姿态迅捷如风,烛红泪来不及反应,他的一只手肘已经将她抵在了招摇猎猎的旗帜下的木桩上,烛红泪脊背被死死地往上撞,火辣辣的摧骨断魂地疼。 可这么疼,她依旧清冷如霜,除却一双若有似无收紧的眉弯,无丝毫异状。 温如初温柔而狠毒,美玉羊脂般的俊脸,因这些年浸润在南幽的水土之下而格外细嫩,仿佛吹弹可破,堪比处子柔滑。可这样灵秀的一个佳公子,若非深刻了解,并不能想象他的可怕。 “红泪,你我自幼一起长大,不说交情,至少比一般人要亲近些,你不知道你方才的那句大不敬的话已经犯了我的忌讳?” 烛红泪银牙紧咬,眼白处勾勒出几许淡淡的蔑视,激得温如初抵着她玉颈的手更深地收紧。 辽阔黄沙,天地苍茫,残阳下凄黄的军旗似欲飘零,在风里发出悲咽般的呜呜声。 “世子,烛红泪的命是你的,世子要取,随时可以。”她认命般的闭了凤眸。 “不,”他唇畔漾起一丝笑容,狠戾温雅地擒住了她的下巴,五指在她的脸蛋上滑下,“我说过,要让你看到他匍匐在我脚下乞饶的,你包括墨廿雪,我会让你们亲眼见证。” 烛红泪没再多言。 每一次激怒温如初,都要往死亡的边缘更靠上一分。有时候也会不负责任地想,就这样吧,死在他手上,她的每个亲人都死在他手上,至少还能有黄泉相见的日子,总好过这样行尸走肉常存于世,永远卡在这交缝里无处安身。 可那终究不过是一时昏了头的想法罢了,酒醒了,梦散了,依旧只能这么麻木地走下去。 十岁起,她就知道这是她的宿命。 两军致师之日,日头不甚清朗,漠漠莽莽的一片黄沙上,墨黑的云如隐忍待发的怒龙,自天幕勾勒成一笔凌厉恣肆的遒劲曲折。干燥的风吹得人脸生疼,眼底迷了沙子,三军面前仿佛出现了海市蜃楼,他们期待着,只要扑倒敌军,就能获得幻境里绝不仅有的水源。 而在这时,绝没有一个人觉得眼前的迷雾之景会是镜花水月的空幻。 洛君承披着沉重的玄黄铠甲,腰间悬着锋利的古剑,稚朴的脸在风沙里格外沉肃得令人起敬。 事实上,洛君承现在是有点烦躁的,因为他身后的军师已经再三严明,这事三思而后行,尤其到了这两军对峙的场景,他做的每一个决定都成败攸关,妄进不得。他听了不过几声冷笑,因为洛朝歌不在,他实在不想听这身后庸碌无能的迂腐之人说话,多半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他夹着马腹往前走了几步,彻底无视了身后言之凿凿滔滔不绝的军师。 军师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讷讷地住了嘴,颇有几分进退维艰的尴尬。 随着洛君承的这一策马,登时便将自己置于了一马当先的境地,身后的万余将士都唯其马首是瞻,也在这时,温如初冷厉地扯了下唇瓣,也跟着他策马而出。 两军主帅的第一个会面,隔了茫茫的沙尘,温如初勒马停驻,为了体现诚意,他并不想和年仅十二岁的洛君承对阵,第一眼见了便沉声道:“你三哥呢?” 洛君承又是心高气傲的一国太子,自然不能永远活在洛朝歌的光环之下,手扶于长剑剑柄之上,用尚未成熟却稳定老成的嗓音回过去:“无需孤之三哥,纵然是北夜的稚子幼童,亦能胜你!何况今日只为会师,若世子先出手坏了礼法规矩,只怕于天下声名有碍。” 十二岁年纪,却将话说得滴水不漏,温如初眸色一沉。 他私认为,这是洛朝歌教给他说的。 “君承太子,疑我有诈?” 在诸人面前,即便只是一个问句,声音也透着三分捉摸不定的诡谲飘忽,不能细读。 洛君承仔细观摩着他的神色,隔得太远不甚清晰,风一阵怒号,在胡天八月瞬间摇下无数雪花,马后戈壁马前雪,怆凉无比。 将士如巍巍石刻,不动分毫。普通将士的铠甲既不隔热,也不防冷,他们在风雪里肌肉战栗,甚至抽搐,可惜威严的军纪不容易他们有片刻分神和迟疑,必须严阵以待。 洛君承回望一眼,不忍自己的子民受此劫难,他清澈的瞳仁里漫过一丝怜悯,转而化作一股对云州坚不可摧的果敢毅力:“我既然来了,便是有诈,也不畏惧!世子请!” 温如初冷了冷眼色,低声自语:“这太子的气度倒真不输他的几个兄长。” 这么一句似是而非的夸赞之后,他冰凉的扫过身后,“王靖安,出战!” 雪花大如席,哀啸的狂风翻卷着白色浪潮对营帐汹涌而入,洛朝歌的狐裘下露出一只纤长的手,隐隐生了冻疮,茶水的热气在陶盖上氤氲聚伏,不敢触碰一丝外界的寒意。 狂风又跟着一阵涌入军帐,他握着执壶的手微微一顿,紧跟着垂下眼睑,薄唇抿得密不透风。 墨廿雪坐在他对面,给他倒了一杯热茶递过去,因为害怕他病情反复,却又拗不过洛临的强势和他的倔强,只能无奈劝道:“朝歌,要是觉得难受,就回去吧,这里不适合我,同样不适合你。” 他淡淡一笑,“廿儿,我也不是第一次上战场了,甚至四年前,我亲手握过剑,杀过人,还不止一个、十个,全朝纲上下,没有一个人说这战场不适合我的。” 他习惯用毫不在意的表象迷惑人心。 若是可以,墨廿雪真的很想撕了这张表皮,如果不是她如此中意他这副皮相的话,她堵着一口气道:“它就是不适合你,再说多的也没有用!” 这么耍无赖的话惹得他频频失笑后,墨廿雪咬着下唇,目光楚楚地道:“洛朝歌,在你还是沈阙的时候,我就知道,你比谁都孤独。虽然你可能又要讥讽我,但是我还是一直认定我看人的眼光,我从来没觉得林复和宋玦是你可以说真心话的人,也没觉得你真正融入了哪个人群,哪个地域或是哪个圈子,后来我知道了,你是你。” 没头没尾的一句,可他看到了她眼里的心疼、无奈和悲悯,还是心头微怔的。 墨廿雪拥着雪白的狐裘,朝他重重地扑过来,准确无误地撞入他的怀里,声音携了丝哽咽:“你们北夜的皇上真的太没有人情味了,还有那一群昏聩的只知道利用别人剩余价值的老匹夫,他们就只知道欺负你!我都不舍得!他们太坏了!“ 洛朝歌一声低叹,眼眶发热之下却又弯着薄唇,低笑道:“至少我还是有点‘剩余价值’的,要是没有了,我岂不成了北夜的弃子?” “这么艰难……”她坚定了什么,陡然自他怀里爬起来,费劲地勾住他的脖颈,热气如兰麝,映照眼底纷繁,“你和我去南幽好不好?” “廿儿,”他声音沙哑,五指贯入她因为气候恶劣而已有几分枯黄的发丝,温柔得一塌糊涂的眉眼在悄然化成无息的泉泽,只待最后一场吹面不寒的杨柳风。他说,“其实我一直很不甘心。你大约不明白,一个人的母亲是死于父亲之手,该对那个父亲是爱还是恨?” “或者都没有,或者兼而有之吧。我从记事起,就不大知道亲情到底是什么感觉,别人前仆后继地想要把握幸福,可在我这里,一掌可盈却少得可怜。我不甘,他为什么永远看不到我,永远都觉得我可有可无,甚至偶尔念及时,会成了憎恶和迁怒?我一直想努力让他正视我的存在,甚至我想过要把君承拉下储君之位取而代之……一直到来这里,我还偏激地想,我宁可死在荒漠,也不能让他看轻我,即便是恨和怨,也总好过鄙夷和不屑。” 他说话很不流畅,中间咳嗽了几声,墨廿雪给他递上了热茶,才勉力能够说完。 墨廿雪心里说不清滋味,“何必……” 洛朝歌把她的手掌握入掌心,双眸潋滟着一丝秋色波光,浅笑低语:“不过,现在又不一样了。” “哪儿不一样?”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惴惴不安,她简直心如擂鼓。 他笑道:“你来了。” 你是漫天死灰里最生动的风景,由塞外枯槁连接起江南四五月的晴雨,秋意都变得可爱了起来。 “跋山涉水之情,弦寂永不敢负。” “我们都要活得更好,不用证明给任何人,安分跟从己心就好。” 墨廿雪感动得热泪盈眶,她抬起手背给自己擦泪,一边笑一边哭,“太好了,你终于想明白了,我就怕你钻牛角尖。就连我都觉得,为了他们实在不值得。” 他温暖地吻了她发烫的耳垂,继而右手捧起紫砂壶,言归正传:“你知道,这次被温如初派出来挑衅的第一个人是谁么?” “谁啊?” 洛朝歌狡黠地眯了眯眼,十分生动得趣的表情,她看得一愣,继而便更是一愣,他说—— “那个在太学一掌碎了一块大石头,引得人人自危的,王靖安。” 第57章 一骑绝尘赴千里 那位野蛮的读书人,王靖安? 墨廿雪樱唇一撇,嘴里却在发苦,“难道温如初一早就把眼线安插好了?我父皇难道一直被蒙在鼓里么?” “也不尽然。”他微笑,“幽皇心明如镜,不过顺势而为罢了。正如同他多年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对待温如初一样。廿儿,我这个未来岳父精明着呢,他一早算到了,温如初的目的在我不在你,云州的贪心在北夜不在南幽,这是作壁上观的态度。” “要是将云州逼急了,南幽迟早牵连入内。他便稳稳拿住了这一点,适当敲打一下温如初,不至于让场面变得一发不可收拾。”说到这里,他又浅浅地扬起薄唇,眼底如湖光清潋,“他是不是同你说,他的处境也很不好过?” 墨廿雪冥想了下,实诚地将下巴点了点。 洛朝歌嗤笑一声,“这是自然,他骗你同情心呢。” 墨廿雪回过头瞥了他一眼,冷哼道:“我怎么知道,你不是在诉苦,骗取我的同情心?” “呵,”某人理所当然地将她圈住,“那要看,你信他还是信我。” “洛朝歌,你忘了你在我这里已经基本没有信誉可言了?” “……” 洛三殿下被驳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素来狡诈巧辩,倒也不是真被墨廿雪三言两语数落得无言以对,只不过这些事提起来,他心里难免有些歉疚。墨廿雪一点没说错,他骗过她,最狠的是,他连身份都在欺瞒。 墨廿雪在他怀里,懒洋洋地用胳膊肘捅了下他的臂弯,他垂眸下来,黑白荡漾的眼灼似桃华,墨廿雪努嘴道:“温如初这些年倒没闲着,手底下的奇人异士真不少。可相较下来,北夜拥北方沃野,土地纵不若南幽丰饶,但到底割据中原,地大物博。难道竟没有什么拿得出手来与云州一较短长的?” 听得出这话里的洋洋自得,他只失笑不语,黑眸却深不可测。 北风卷着纷洒的白雪,寒衣浸了化开的雪水,一点一滴地渗入,激得皮肤猛烈地直打颤。 洛君承派出了三个人,三战连败。 可饶是如此,洛君承的脸色也丝毫没有崩坏的迹象,眼见着第四个人又要派出,身后的军师心神不稳,规劝道:“殿下,不可再鲁莽上阵了啊!温如初致师是假,动摇我军军心是真,若再这么对峙下去,我军难免意志溃散……” 他这话没说完,因为洛君承肃穆着一张脸,一手勒着缰绳,另一手将手掌往上一招,将其生生打住:“孤看意志溃散的是你!”这一句话令军师彻底木住以后,他摁进了佩剑对前方愣然回头等待指令的青年沉声喝道:“等什么,速去!” “是!”青年谦恭应道,转身纵马而去。 第四个人,不负众望地也败了。 洛君承终于认命般地鸣金,他前往两军对垒阵前,冲温如初面目冷峻地说道:“世子这些年果然没闲着!孤今日大开眼界!” 温如初只浅淡流云般地一笑,并未有半分得胜者的骄矜刚愎姿态。“君承太子,我早跟你说过,让你三哥来。我欣赏你,但你才十二岁,太过逞强了未必是好事。” “这一句,孤记住了。” 大军回撤之时,军师按捺不住心中的不平恼火,但见太子殿下面色不佳,他再多言便极有可能惹祸上身,因而心中盘算再三,还是决定先回营找三殿下商议。 岂料洛朝歌听完后,不过扬眉反问:“太子派了四个名不见经传的人?” 军师沉然大恼,“确然如此。温如初今日选择致师,实为文斗,先挫我军锐气,殿下年岁尚轻,资历尚浅,轻易便着了道了。” 洛朝歌拥着厚重的狐裘,叹息道:“军师,本王这个弟弟,可远不止是个困囿于死局而不知变之人。” “靖王殿下……”军师有点蒙。 “幸得你骨头软,若是今日军师你冒死相鉴,我军岂不是又要痛失贤才?”他的神色很惋惜,喝茶的手也显得温吞,墨眉攒如青峰,而在这种情况下,就说明他不过是在抚慰人心。 事实上,军营里,他这个军师的存在显见就是个摆设。 军师在那一瞬间,仿佛体味到了洛君承和洛朝歌之间难以言明的默契,珠联璧合,其利断金。他喟然失语。帘外,不知何时风雪已歇,星斗满天,斟了一杯银河,正遥遥的似欲满杯而下。 军师离开以后,墨廿雪分开两道雪色帐帘,盈盈轻笑:“我好像,做了一个好梦。” 背临寒风的洛朝歌,挑眉而笑,“来与我分享的?” “对啊。”墨廿雪支着粉腮,明艳的眼生机焕彩,“朝歌,我梦到你不费一兵一卒便大胜了呢。” 回去我们就成亲了。当然,脸皮偶尔薄一下的公主没把这后一句说出来。 不费一兵一卒? 他怔愣。不流血的战争,在如今蓄势待发的形势之下,还可以有这样美好的愿景么? 温如初,但愿你是真的懂得。若我轻易一败,能换你回头,声名颜面我在所不惜。可为何偏拿我身后的家国天下作注?既然输不起,便只有奋力一搏。 夜半,秋末的夜半,烽火突至。 万箭齐发的阴影里,仓皇声、踢踏声、叫嚣声、短兵相接声,联翩沓来。墨廿雪只远远地听到有人高声喊叫了一声“云州兵袭营了”,正想去寻洛朝歌,然而没等跑走便后脑一重,顺利花钿委地。 恢复知觉的时候,她身在马车之中,四肢均被绑严了,嘴里塞着棉布,颠簸之中摇摇晃晃,撞得额头起了青包,生疼生疼的。 她惊恐地看向四周,车帘随马车的游骋而撩起一角,她可以透过这条细缝正巧看到外边广袤的菜畦和蓊绿的原野…… 等等,她不是身在大漠之中么? “呜呜——呜呜——”她奋力发出声音,可惜驾车之人犹若未闻,墨廿雪有点绝望,她想到,自己晕厥以前适逢云州兵袭营,难道…… 她被温如初的人绑了? 一念而起,她便惶恐地想跳车。可惜四肢不得动弹,挣脱不开。她想到洛朝歌,他到底如何了?难道也落入云州之手了? 那么镇定从容、谈笑自若,挥袖间樯橹灰飞烟灭的男人,那么睿智沉逸、一步三思,满肚子弯弯绕的男人,他会……不,不可能。墨廿雪觉得自己不能自乱阵脚。她现在也是自身难保,与其留在死地胡思乱想,不如先想办法逃亡,才有可能打探到北夜驻军的下落。 马车疾驰而去,过了约莫一个时辰,天色渐渐黯淡。 墨廿雪由于惯性差点冲了出去,现在的她完全无法控制自己的四肢,只能一头磕在马车顶的圆木上,额头上的青印又深了几道。 终于有人将帘子掀开了。 她定睛一看,正逢一只玉手撑着车帘,远处皎皎的月色都成了点缀,眼前的女子一袭猩红纱衣,薄如蝉翼,轻绡拂了一道霜雪,发似满城风絮弄春柔,与夜色两厢安逸地飞飏。只是面容清冷,不带半缕烟火气,上翘迤逦的凤眸,吐出零星的嘲弄。 再紧跟着,墨廿雪嘴里塞的东西被她摘下了。 “你怎么会在这里?” 烛红泪冷笑地撇过头去,“公主殿下真是好高贵的气势,纵然这般身陷囹圄,也毫不畏惧。” “烛红泪,你这是什么意思?”墨廿雪蹙了蹙眉,“等等,你是云州的人……你抓了我……那朝歌……北夜的军马呢?” 烛红泪放下车帘,跨入马车内,冰冷的声音自唇中吐出:“北夜的军马,这方圆百里之内,公主恐怕是见不到了。” “什么意思?”墨廿雪心中被她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弄得大不安宁,她不由自主地咬紧了唇瓣,背后的双手在运着内劲挣她绑着她的绳子。 烛红泪何等眼尖之人,嗤笑道:“公主我看你还是莫要白费力气了。你知道我为何抓你,为何单单抓你一人。” 墨廿雪怔住,紧跟着她挣扎的手停下了,“你喜欢朝歌?” “所以,你怕么?”她冰冷地一笑,不怒而凛的凤眸紧紧迫来,扣在手心里的软鞭音社吐信般狂扭了起来。 “你想怎么折磨我?”墨廿雪残余的冷静,逼着她不能轻易露怯,因为她是一国公主。 “会让公主期待的。” …… 林家接到了圣旨,林复初出茅庐,不过短短月把功夫,便升任骁骑营先锋,随军出征。 林大人没想到会这么突然,但好在是几十年为官的老臣,并未失态,待送走圣使之后,林夫人便哭诉道:“皇上他这是什么意思,我们家奚疑刚入骁骑营,转眼正是要与云家联姻之际,他突然降下这道圣旨将我儿调往边关,谁人不知那云州与北夜针尖对麦芒,我儿……” “住嘴。”林大人呵斥了一声,见夫人脸上凄风苦雨,自己又何尝能轻易让独子前往边关?心中大约也是悲愁的,却还是硬着心肠道:“林复是男儿大丈夫,志在高远,岂能一辈子守在南幽无所作为?” 两个人便要相争起来。 林复倒是领旨之后极为开心,作势打住爹娘的争吵之音,劝慰二老:“爹娘放心,孩儿定然四肢健全前去,无病无灾而归,至于和云家那个婚事,我看云小姐转眼就二十了,她要是等不起就另行嫁人了吧,反正我们只是指腹为婚,我跟她连面都未曾见过。” 当然最主要的是,云家的大小姐,在幽都是横着走的母夜叉。江湖传说里,是要多凶恶有多凶恶,貌若无盐,满嘴市井脏话,一点闺秀模样都没有的。 碍于她如此“美名”,正被逼婚的林复觉得幽皇这道圣旨简直就是一道及时雨。 第58章 此日六军同驻马 于是林复仓促离开幽都,对云家连话也没丢一句。 这个烂摊子扔得愁坏了林家两老,逼着云中丞大人亲自上门来问罪。当日所有人都知道云大人是领着自家小女前去的,林家碍于云小姐的名声,本想依林复之言退婚,不过那日以后,也不知怎的,林家见了云大人之后,说什么也不肯退了,定扒着这门亲事,要等林复回来完婚。 幽都里人皆非议,莫非这传言有误?云家小女其实是个国色天香而且知书达理的好女子? 不对啊,众所周知,云小姐不好红妆偏好武,昔年曾死活不肯入太学,而其兄长,堂堂的抚远将军,竟然也曾惜败于她手里,这…… 在林复走的第三日,云拂晓扬着马鞭亦绝尘而去。 云中丞本欲阻拦,但这闺女自幼已被他宠坏了,凡事都好自己做主,他早已不待见与林家的那个婚事,但云拂晓给的理由,只是去边关寒城找自己兄长相助一臂之力,倒让云中丞一筹莫展,也不好说出林复个什么不是来。这么一优柔寡断,他闺女早已策马没了影。 云超拉着几个副将和先锋官在营中商议大事,谈论的正是前几日北夜与云州一战。 林复本来兴味索然,但听到“洛朝歌”三个字之时,还是打起了精神,耳尖地凑进人群堆了。 “将军,此一役北夜损失惨重,不但被下一城,连那个素来心机沉稳百无疏漏的洛朝歌也不知所踪,虽事有蹊跷,但这云州世子手腕之残酷毒辣,却令人不得不防。”一谋士这般说道。 林复心神一跳,皱眉道:“北夜的洛朝歌失踪了?” “不但他,”云超负手轻叹,“连公主也联系不上了。不然皇上不会如此轻易调出这万人之师直下寒城。” “不可能。”林复的右手捏住玄木青花桌沿的镂纹雕角,生生扯下几块碎屑,“洛朝歌是何等人,怎么能轻易言败?何况,那云州世子本来便是他的手下败将。” 云超不知他与洛朝歌的亲故,还是稍稍挑了眉惊讶了番,此人姓林名复,还是他小妹指腹为婚的夫君,他未来的妹夫,他爹未来的女婿,她们家未来的姑爷。这关系自然不同一般。何况林复生得萧昂轩朗,举止言事颇有风骨,不免让人心生亲近之意。 因是北夜之事,虽是一衣带水唇亡齿寒的关系,但到底火没有触及到南幽的眉头,云超的态度显得有几分寡淡,他解释:“云州大军攻入边城之时,才发觉不过是一座空城。原来在不日前,洛朝歌便已秘密将人转走了,短暂的时间,却做到了这种惊人的效果,以至于云州世子脸色难看,驻进南幽之后,便继续与北夜对垒。北夜的太子便在五十里外的另一座庸城与之观望,倒着实让云州世子暗恼于心。” 林复心中一动,似是看透了什么关窍,先前那谋士又道:“这位北夜靖王智计无双,又对云州世子知己知彼,焉能轻易就范?那割让的边城分明只是幌子,云州兵力不足,转眼云州侯大寿在即,抽防回调已成必然,云州得了边城,便如到手了一块鸡肋。届时便左右为难不得所以了。” 这下林复彻底懂了。 云州既已拿下边城,便断然不会再轻易赠出,驻兵把守实为应然。而回调的兵力自然不足十成,那么云州侯温远峥的寿宴…… 但这个时候大哥突然消失,到底是何缘故? 若是宋玦在,他定能猜透一二。当下他便是砸破了脑袋也是万万不能理解的,他自幼习武,早将这副心肠练得直了,再没有一点弯弯绕。 但见云超和那谋士似乎也是满头雾水,他便暗暗有些吃惊。 当晚,一只灰背信鸽飞往了幽都。 云超将放鸽子的林复抓了个现行,林复见是顶头老大,心下虽然不畏,也极不自在,拱手道:“将军,末将想找人前来相助。” “哦?”云超对林复举荐之人起了兴趣,“你说的,莫非是传闻中,你的好兄弟宋玦?” 林复敛目,“正是。” 幢幢灯影下,青年身姿挺拔沉毅,古树般巍然不屈。 云超几不可查地一笑,视线却越过他的肩望向身后那两朵帐篷间,那抹雪白婀娜的影子。末了,又以手成圈置于唇边咳嗽了番,才低低道:“我倒是听说过此人,你们既然交好,叫他来也不是不行,只不过人家也是有父有母的人,不可行强逆背德之事。” “是。” 云超越过他的肩从容坦荡而去。 林复也并未逗留,返身踅回了自己的营帐。 云超绕过两道木桩,对暗处的雪影轻笑道:“我们家的女霸王这终究是忍不住了?” “大哥这什么意思?”黑暗中女子声音冰冷而尖锐,却莫名动听。 云超眯着眼道:“不然,我怎么见父亲家书说,我家小妹将那林家二老踩在桌子底下一通威吓,逼得他们战战兢兢再不敢提‘退婚’二字?敢情你不是真看上了林家那小子?” “大哥浑说什么?!”云拂晓不耐地挥剑砍断地上的一茎衰草,锋刃寒芒,泄了一地清辉,她冰冷刺骨的语调掷地有声,“前头十九年,我并未见过他。只是我云拂晓,不是他林复说退便可退的货物!” “嗯。”云超认同地点头。 他必须认同,因为他妹子凶悍起来,天王老子也拦不住。他不禁默默在心里为林复烧了纸钱。 灰背信鸽转眼便到了宋玦的手里,灯下徐徐展开,看清上头歪扭得不像读过书的人写的字,宋玦叹息了声,天方破晓时便收拾好了行李。 初光映着青石板撒下一路绵亘的金辉,秋光恬淡里,素衣白裳的秦蓁挎着竹篮,正好出门来。门前立着一匹快马,马上拖着包袱,牵着缰绳的,正是打扰多日的宋玦。他神情淡淡,在见到她的是时候,凝眉微笑,眼眸静如琥珀。 秦蓁心念牵起,她走下了石阶。 “你要走么?” 宋玦点了头,“大哥,也就是洛朝歌,遇到了点棘手的事。” 他一向这么重情重义,偏生在她这里冷面冷心。难道现在,她的余温终将他暖化了? 眉如一川烟草,软得横黛隔水,透着晨曦初照的金光,竟有些恍惚与斑驳。 秦蓁最终后退一步,“你,一路顺风。” “道别的话,怪让人伤感的。我不想听,所以才来找你的。”宋玦失落地一笑,“因为我知道,你肯定不会说,甚至懒得与我道别。” 秦蓁正要反驳不是这样的,却被她两臂圈入怀里。 “我要去很久,大概。”宋玦的声音让秦蓁彻底放弃了挣扎,他偏过头,在她胎瓷般无瑕晶莹的后耳根印下轻盈的吻,疏开她手心的拳,临别终归有些不能不叮咛:“我不在幽都的日子,白隐梅会更对你肆无忌惮,凡事能忍则忍,相信我她不会得意太久。我知道以你如今的道行,她实在伤不了你。不过暗箭难防,尤其你母亲现在卧病在床,所以我留了一群暗哨保护你,这是信物。” 他将一枚白玉股佩自腰间摘下,给她系上,慢条斯理的举措,温柔得让人觉得千帆过境,万木逢春。她忘了反应,就连言语都成了奢侈。 西风里,他将她耳边被吹乱的一绺青丝为她别在耳后,瘦弱如黄花的女子,他曾经的妻,目光复杂,仿佛天人交战,而她已然入定,魂魄俱已不在。 “秦蓁,要是我能回来,这辈子,非卿不娶。” 如果不是她,其他的人都没意思了。 宋玦以前那么排斥秦婉兮的靠近,不过是因为,他希望自小到大,至少有一件事是自己能做主的。这件能做主的事,他选择了婚姻。 求了宋母十多年才让她松口,让他能率性一次,冲动一次。 他曾无数次幻想过自己未来的妻子,是他自己选中的,必定是他心上绝色。 可惜最后还是身不由己,被迫娶了秦婉兮。彼时,他无爱,甚至隐然有恨。他排斥她的靠近,一看见他便被想到自己竟被人算计,被人将他最后的一丝婚姻净土也拿捏住,他气极了也恨极了。彼时,他唯一的渴望,就是过了风头,与她两不相干,至此不见。 但真到了那个时候,他却后悔了。 无爱的心,也可以被无声润雨所撼动,他早已坠入深渊做结的网,只是自己未曾发现。 时至如今,她早已终于成了他心上绝色。 “我未必等你。”秦蓁如是说。 宋玦咧着嘴笑,“你的‘未必’用的真好。不过,我这人向来福大命大,来日我完好无损地站到你面前,不许抵赖!” “你可以走了。”秦蓁迅速推开他,返身而去,刻意忽略掉那一颗不能自持的心。为他颠倒潮汐,终成覆水。 第59章 三更灯火五更鸡 云超第一眼见到宋玦的时候,就觉得此人风雅而冷,即便是微笑,也自温和之中抽出几分令人不可逼视的高华。云超纳闷,宋玦的门第并不高,为何比南幽的那种王子皇孙还要气度不凡? 云超接见宋玦之后,说了几句客套话,便一直留意林复的动向。 一众人里,独他蹙着眉有些惶然惊愕,这表情虽是细微,但云超察人观色的火候却已老练,还是能一眼便知。云超将信将疑,对宋玦便存了几分警惕的心思。 宋玦拥着一身惨绿大氅,面容玉质,微笑应道:“将军,宋玦文弱之身,自知无德无能,适逢林兄召唤方前来此地,不知将军对宋玦有何安排?” 云超摸着下巴看他,“我听说你在太学还算学有小成,为人机敏,你随几位军师一道吧。” “是。”宋玦低眉拱手。 众人遣散之后,林复仍在原地打量着他,宋玦走近他,一手在他肩膀上拍了拍,“想什么?” 林复收敛心神道:“没什么。我就一封信,没想到你就来了,真够意思。” 他说着“够意思”,眼底却没有一点欢喜的意思。宋玦了然于心,却佯作不知,只道:“难得再聚,喝酒如何?” “倒真是难得一聚。”林复半是沉默,许久才任由他引路而去,嘀咕了这么声。 两人才出帐没几步,旷天下的牧野荒草萧疏,别有份古朴苍凉的味道。宋玦的一步突然迈小了一点,紧跟着脖颈一凉,他攥着林复的手,两人一起停下。 两个人齐齐转身,身后的雪衣女子,一柄长剑银寒刺骨,眉骨冷秀,星眸如箭,她的武功大约不错,可是军营里要出现一个女子还是比较少见的。 宋玦于是微微一笑,“云姑娘?” 他不躲不避,任由寒剑抵着脖颈三寸处,被她掐着要害。 但他这声“云姑娘”却吓到了林复,“哪个云姑娘?” 云拂晓柳眉直竖,怒极了的模样,仿佛只要林复再多说一句,她就会跳起来把他摁在地上揍。 宋玦失笑道:“你这笨小子,自然是你那位本该绣楼高筑现下却逼得你爷娘不敢退婚,还要拿你兄弟的性命开玩笑的未婚妻。” 林复傻了。 传闻里,云拂晓刁钻泼辣,性急的时候,不管辈分不论亲疏,谁惹了她她便要对谁抡拳头,听说云家现在逢年过节也很少有人拜谒了,即便送礼的,也都是让小厮仆众抬了放到云府门口,不待主人接见便逃之夭夭。因为曾有人看见,云拂晓的一位叔伯曾鼻青脸肿地以袖掩面而出。 连叔伯都敢揍了,她还有什么是不敢的? 武功又狠辣,打起架来,斗到狠处便全然没有章法,为了赢是怎么难看怎么打,像是市井上泼皮斗殴的无赖招数。 林复见到云拂晓的第一眼,忽略掉她现在对他兄弟极不客气的举止,他竟是想到:原来是个大美妞,不是貌若无盐,传言欺我!转眼才又想到:就是太凶了点,要是真娶回去,打不过她就惨了。 云拂晓怒道:“说!你们是不是串通一气了,你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公子哥,怎么可能轻易跑来战场凶险之地?” 这个质问好没道理,宋玦置之一笑:“为了兄弟情,不可以?” “浑说!”云拂晓谅他也跑不了,撤了剑,逼近一步,“你是宋家独子,后无子嗣,没有武艺傍身,身娇体弱,宋大人怎么可能放任你前来边关?” “云姑娘,你这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宋玦有些无奈,“我就不相信,云大人他就能由你任性胡为,敢问云姑娘你是怎么出来的?” 她自然是不听爷娘劝阻,一柄剑,一匹马便扬鞭而去。她向来是这么潇洒红尘、快意恩仇的人。 宋玦不再多言,拉着林复的胳膊道:“喝酒去了。” 林复没有阻拦他,只在走的时候,偷偷回望了她几眼,雪衣女子咬着牙瞪着他,眉眼峥嵘而大气,爱恨自陈于脸上。他觉得好笑,不过,这一点倒是很合他的心意。 没走多远,宋玦淡然道:“才一面之缘,心都丢了。” 林复矢口反驳:“我可不是这么肤浅的人。就是觉得,她还挺凶挺有意思的。” “我觉得,来日你被她摁在床榻上打,也挺有意思的。”宋玦说这句话的时候,依然能保持不苟言笑,林复悚然一惊,继而便红透了半张俊脸,眼睁睁看着他去拿酒了。 锣鼓齐宣,华灯初上,云州街上一片喜乐大盛的景象。墨廿雪看见,雕梁画栋上,无数灼烈的红绸在飘荡,男女老少光影穿梭,衣裳鲜丽。这里的风化习俗比之南幽北夜各有不同,因为云州地处西疆,常年与西域多有往来,他们的文化也在潜移默化之中交织融合,成了眼下这独具韵味之景。 但是墨廿雪欣赏的兴致不足,因为带上了镣铐欣赏,总归是不舒坦的。 烛红泪牵着手镣铐拉着她在城中转,不回头地问道:“我们云州的风物看起来如何?” 墨廿雪冷笑,“不如何。烛大人在我南幽为官多年,可还是时刻铭记着自己的家园故里,这般不忘初心,真让人感动。” “公主谬赞。”她谦逊地低眉敛目,只是回身而去时,凤眸眼尾处生生拉出一条水光淡淡的印记。像是……泪痕。 她带着墨廿雪往前走,穿越无数道人墙,边走边道:“我生在云州,但自幼四海漂泊长大,云州的世子,温如初,我曾经做过他的侍女。” 墨廿雪没想到他们还有过这层关系,难怪以前在太学之时,她总觉得温如初对烛红泪似乎有些不同,与其他人均是大相径庭。 “尽管只在这里生活了六年,但云州的一草一木、一花一叶我都很熟悉,那些年,我魂牵梦绕的,无时不刻不是回到这里。只可惜……” “可惜什么?” 烛红泪没立即回复,而是领着她进了一家酒楼,畅行无阻地登上二楼,找到一间无人的雅间,她自袖中取出金色的钥匙,替她开了锁链。 “你?” 烛红泪垂眸道:“可惜,我的族人,我的父母宗亲,都被温远峥扣在手里,只要我有丝毫反心,他们即刻会身首异处。在云州,我本也是仕宦人家,该一世衣禄无忧,可是公主你看,我与你之间,竟是如此天差地远。你的父皇皇兄疼爱你,太学里的先生迁就你,洛朝歌也喜欢你,公主,人的宿命,从一开始就已成定局,无力回天。” “谁说的?”墨廿雪在太学学了那么四书五经,可最看不起的却还是这什么天定之说,她沉沉一反驳,烛红泪暗吃一惊,就听她说,“烛红泪,你给自己定了死局。难道你一辈子唯唯诺诺,对温远峥俯首称臣,他就会放过你父母兄弟吗?难道他抓了那么多人,就只是在当年为了利用你一个懵懂无知的小女孩?” 至此,烛红泪终于不得不长叹,“公主果然冰雪聪慧。” “我虽不明白到底是为什么,但自来功高便会震主,我方才不过在街上走了一遭,便已知道,这云州对你的爹烛大人的风评很是不错,如此深得民心之人,放在哪一个王侯的眼睛里,都是一粒容不下的沙子,一个对你的位子虎视眈眈的身边人。温远峥对你家拿而不杀,也是畏惧的民心这点罢了,顺手再利用一下你,很值当。”墨廿雪目光如晦。 烛红泪做到一边的黄花梨凳上,玉手斟了一杯清酒,苦涩无边的味道冲入喉腔,她低低地说:“北夜的青花酒真不是浪得虚名。” “苦酒,苦中藏劲,苦后回甘。”墨廿雪也喝过青花酒,同她的心上人一样,她也喜欢这极苦极涩的味道,“不过,北夜的酒好像是不卖给云州的,你这酒是从哪里来的?” 烛红泪给她也倒了一杯,墨廿雪伸手接过,细细喝了,熟悉的苦涩味道一如往昔。 她和秦蓁在醉月楼喝酒时,彼时,她思念着他,如今她和烛红泪在云州的酒楼喝酒,她还是思念着他。原来这青花酒,用来惦记一个人,竟然是再好不过。 “烛红泪,你在惦记谁?” 墨廿雪话甫一出口,便又差点咬断了自己的舌头,暗暗地骂自己真是笨脑袋瓜,她明明知道,烛红泪是她的情敌。 灯烛光里,面容苍白秀冷的红衣美人,面颊带火,不知是酒意上涌,又或是真的想到了什么人。她倚在桌上,艰涩地一笑,道:“他啊,是个傻瓜。” 墨廿雪愣了愣,朝歌是个傻瓜? 然后她想起来,也许有情人之间动起情来,都会说对方是傻瓜。上次收到他的画之时,她也曾用这似乎莫名所以的两个字来形容过他。 “烛红泪,你就这么给我松了镣铐,就不怕我跑了?” “跑?”烛红泪挥手探往腰间,瞬间亮出自己的九节银鞭,“公主要不要一试?” 怎么这个女子说要动粗便能动粗呢?墨廿雪无奈扶额,刚才还煽情来着,这女人变脸的速度比她翻《论语》还快。 “唉,罢了,我听说被你这鞭子打一下要皮开肉绽,我可是细皮嫩肉的不禁摧残。”墨廿雪摇了摇头,暂时打消了逃跑的想法,但见烛红泪执鞭的手似乎有所颤动,她好奇地问了句,“被你鞭子打到是挺疼的,可是我们都知道,这兵器里,鞭子练起来是最容易伤到己身的,你练这个不会很难么?” 墨廿雪不敢想象,要把鞭子练得像烛红泪这么出神入化,是要在自己身上留下多少道伤口。 烛红泪默了默,沉声道:“这鞭子,是他送给我的。” 这个“他”,墨廿雪自然猜得出来,是温如初。温如初是她的世子,她所拥戴的人,想必只送了一根鞭子,她便已然懂得了这涵义吧? 执鞭者,素来心冷如铁。温如初从来不允许她有一丝自己的情感。 第60章 谁家玉箫暗飞声 墨廿雪瞟了眼烛火下碎光微烁的银鞭,眼眸里落了一片水华的淡色。 隔着曼拢轻曳的素色纱帐,窗外的灯火也正是辉煌时,烟花十里,长街纷繁。 “公主,委屈你在这里将就了。” 烛红泪的声音低得有点无奈的意味,墨廿雪悚然,她按着桌角的手不自觉收紧了,看着她道:“什么意思?” 照墨廿雪的猜想,她落入烛红泪的手里,此生再见洛朝歌希望渺茫,甚至可能,烛红泪会用她内含软铁外附勾刺的银鞭招待她。临到头了,才发觉烛红泪从来便不是她想象之中的那个模样。 她是个身世堪怜之人,多少事,她亦身不由己。 映着满墙橙辉的烛红泪,冷秀的面容有种别样的妖冶魅惑,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颊上染了蜜蜡的色泽,鲜艳如果。她偏着头将银鞭挥落在地,掷地有声逼得墨廿雪心头一跳,却听烛红泪淡淡地一哂,“这东西,我早已不配拥有。” 说完这句墨廿雪听不懂的话,烛红泪起身扬长而去,“公主,那个人承诺了会来接你,你暂且安顿在这里便是,不会有任何人打扰。” 直到她身影隐匿在重重帘幕之外,墨廿雪细思其中关窍,错愕不能言语。 洛朝歌会来么? 可既然如此,他为何把她交给烛红泪?他难道就不怕烛红泪对她不利?他难道算准了烛红泪不会动手?可是,她们明明是敌人才是。家国立场不同,还看上了同样一个他。 接下来的几个日子,却全用来了消遣。 墨廿雪第一次如此克己收敛,竟待在这酒楼里哪也未曾去过,酒楼的掌柜旬娘与她日久了自然混得熟络,给她的吃食一应都是最好的,弦月初上的傍晚,几缕笙箫默然飘转了楼头,却不见踪影。 她靠着红漆围栏,嘴里叼着一只茶花饼,听到箫声之时,虽神色未变,但眼眶却在慢慢晕出了丝丝薄红,一曲落,她泪如雨下。 可那箫声断了一曲,却没有彻底终止的时候,紧跟着又是缓慢悠扬的一支箫曲。 吹得仿佛是落日下百花衰减的悲秋,吹的仿佛是千军百战尸横遍野的漠北荒凉,在云州如今漫天喜气里,是如此不适而和谐。 旬娘忙到此时方少了生意,才的闲绕上二楼,见墨廿雪既不动,也不说话,就安静地捏着茶花饼似在凝神细听,她也竖了竖耳朵,外边确实有道缠绵的箫音,与哽咽之中撇出几分思恋的情意。 她挂着笑走上前,因不忍搅扰她此刻闻箫思人的这点念想,便一直安静地候在一隅。 但箫声还没听,墨廿雪静静地说了声:“你们北夜的三殿下,真会折腾人的,难怪如此会招女孩喜欢。” 旬娘卧蚕眉稍稍一动,“公主知道我是北夜人?” “我还没瞎。”墨廿雪没好气地撇过头来,“你们殿下是不是常年沾花惹草?” 旬娘会意,含蓄地笑道:“公主是知道的,我们三殿下自幼学那些四书五经、弓马骑射之技尚且无时闲暇,哪有功夫动那些心思?他头一回就栽在了您的手里,这些年,便从来没正眼见过哪个女子。” 墨廿雪好整以暇地蜷着腿,抱膝而坐,挑眉又问:“哦?我前日靠着楼梯打盹儿时,听到底下有云州人嚷嚷说,他洛朝歌差一点便成了云州的女婿?”没待旬娘答话,她又是冷嘲热讽起来,“你们殿下这算盘精着呢,瞧不上云州这弹丸之地,想做我们南幽的驸马。” 旬娘讪讪道:“公主这话问远了,若真想知道,问靖王殿下便是。旬娘多嘴了。” “我自然要问他……”墨廿雪一句话尚未说完,窗外渡来的笑声戛然而止,风里就连余韵都散了。 他把她软禁在这里,连面也不见,吹了几支破曲子,就这么走了? 墨廿雪快气哭了:洛朝歌,下次最好不要再见了,我一定会打死你的! 她表情纠结,旬娘暗叹着默然后退,“公主,靖王殿下的心意,您信么?” 她心甘情愿受他画地为牢,原本那么闲不住的一个人,肯为他舍弃自由困于浅滩,若是不信,怎么会做到这种地步?可是,他不来给她一个解释吗?他为什么不现身? 箫声那么近,可他,却那么远。 几个飞檐,几座重阁,便是难以逾越的天堑么? 宋玦揉着额头迎向晨起练剑的林复,他的一招一式如吞吐山河,连天衰草凝绿,剑招卷得砂石漫涌如潮。宋玦还未走近,林复陡然变招向他刺来。 又来这招,他有些无奈。 仍然是不躲不避,林复也并未真想伤他,及时收手之后,林复沉声道:“你昨晚去了哪里?” 宋玦淡然负手,“你跟踪我?” “谈不上跟踪,只是辨别你走的方向,正是云州的月光城。” “林将军果然是粗中有细的人。”宋玦依旧坦然淡静。 林复突然皱眉,“若是宋玦此刻出现在此,我自然不必事事提防。不是我不信你,你这人的风评太不好了,奸诈机狡,又从来不肯做出一分对不起北夜的事。更何况这次,你还拿了公主……” 在南幽人的眼底,他简直太过分了。 宋玦将薄唇收敛,将脸上的一层皮徐徐揭下,里边的肌肤要更有光泽些,俊逸的淡雅的面容,如精修的水墨画,迢遥山水之间,烟波秀绝,水雾迷蒙中掩着惊艳。这是洛朝歌。 撕这张人|皮面具的时候脸是很疼的,洛朝歌自然也知道,虽然心下懊恼,还是先称赞了一下自己师母的手艺愈发精湛了,若非林复和宋玦这种自幼熟识之人可以辨出,当真可以以假乱真。 他走近林复,熟悉的面容,却比往昔更从容闲适一些,恍如谪仙临世般令人不可逼视。 “若非如此,你们南幽的帝王一直这么作壁上观可不好,我要为他解决的是大|麻烦,他岂可不费一兵一卒?” 林复摇头只道:“我只是想问,如今的宋玦身在何处。” “我让他暂时不出幽都而已,不过,可能要隐蔽起来几日。” “宋玦他听你的?”林复有点惊讶,他一直以为宋玦和他从来都是意见一致的,这次洛朝歌先斩后奏逼得幽皇调兵遣将的确不太对得住南幽,他们作为南幽臣民,这个时候应该给洛朝歌一个下马威才对的。 洛朝歌安适地微笑,“难道你不听?” “……” 这个时候,林复他没骨气啊,他咬咬牙啊,“听。” “这便是了,你既然相信我无心针对南幽,那便该相信到底,否则一直防着我,我会不太高兴的。我一不太高兴,幽皇他这辈子就别想见到她的宝贝女儿了。” “大哥,我头一回知道,原来洛朝歌也是会卑鄙无耻的。”林复叹息。 洛朝歌眯着眼道:“方才不是还说我‘奸诈机狡’的么?你如此说,我便做给你看看。” 林复喟然失语良久,远天落了一层澄澈无瑕的云朵,沉入荒漠浩瀚的黄沙里,他隔了这么段时间才满心怨恼地吐出一句:“我是个直肠子,不喜欢你们这些绕来绕去的东西。要我如何就说吧。” “你是个直肠子,我就不和你说了。”他借着他的话顺梯而下,将手中的面具贴回脸上仔细粘合紧,“这几日,你要做的事情,就是把我的身份继续藏着。而且‘宋玦’说什么,你一定不能反驳,不但不能,而且要极力鼓吹,让他们也听我的。” 什么? 林复简直要哭,“大哥,我没那么大的能耐,真的。” “若是北夜的军力现在可以抽调,我也不会出此下策,奚疑,委屈你了。”洛朝歌沉吟着一顿,已经将皮贴得极为严密完整了,他换着宋玦的面容,摸着自己的下巴道:“尽可能地拉拢一下你的未婚妻,云超一向最忌惮的就是她。” 虽然不排除有撮合林复和云拂晓的嫌疑,但林复自己也知道,云拂晓在这里也相当于说一不二的人物,就连他也不能不顾那位云家小女的目光在这里横冲直撞。所以清晨练剑之时,他择了个露水深浓的时辰,一个荒野无人的角落。 他失魂地回返大营,边关驿站里正打着响鼻的马儿,听到一声尖锐的唿哨便欢快地撒蹄子而来,林复抚了抚它背上的鬃毛一跃而上,对洛朝歌扬鞭拱手道:“大哥,我先行一步了。” 彼时,洛朝歌的马正严谨地用绳子栓了在棚里踱步,他看到这马儿,便想到了某个人,几不可见地笑了一下,竟一声都再未理会林复了。 他一向是这么个见色忘义的人,林复省得这马和墨廿雪又有什么干系了,分明昨晚才见了,今早又在他面前睹物思人,欺负他没有佳人作陪么? 林复抖了抖,眨眼间打马而去。 第61章 平底狂风起波澜 寂寞的长夜,疏离的枫叶将最后一丝不肯落幕的暮光劝归,只余焚烧过后的残红。洛玉书脸色惨白地匍匐在地上,黑暗如死亡一般的岑寂,将人的理智和希望悉数磨灭。他大口喘着气,昔日妖冶俊美的四殿下,正以一种介于生死两界之间的姿态苟延残喘。 “洛玉书,你断水绝食,故意引我来看你?” 意识急速地衰减,一向嗅觉灵敏的他,习惯了地底的潮湿青苔的咸味,此刻竟短暂地一片空白,在嗅到她身上的檀香时,残余的理智告诉他,还是镜花水月,他已经离辞世不久了。 肩膀似乎被人扶了起来,紧跟着有触感的,是他的唇。 被人狠狠地撬开了齿关,温软的唇瓣凶恶得如来自一匹饿极了的狼,但她不是夺舍,反而将衔于檀口的甘霖不容置疑地灌入他的口腔,水流一经流入,终于,他微微错愕地睁开了眼。迷迷蒙蒙的光亮,尘埃碎屑在光里飞舞,还有艳阳般的大红的衣裳,轻薄流云似的曳在地面。 “终于肯睁开眼睛了?”烛红泪有些气喘,声音却仍然是冷的。 洛玉书淡淡地阖上了眼帘,虚弱地笑了,“我是北夜的罪人。” “那又怎么样,难道就能用死来惩罚自己?”烛红泪对他的傻真是无奈,她抱着他的头,强制地让他枕在自己的膝盖上,红裳轻盈地覆落在他的眼睑处,她轻声道,“是我错了,不该将你关在这里。那些人,他们也不知道要如何安置一个北夜的殿下。” “如果你现在给我利落的一刀,也挺好的。”他闭着眼眸苦笑。 “你觉得你有罪,哪里有罪?” 若说有罪,何人比得过她? 她这么一个早已没资格行走于世的人,尚且渴望生存,他为什么要放弃? 烛红泪磨了磨自己干涩的嘴唇,终于又淡然接了下去,“你放心,没人知道你还活着,你三哥也不会为了你做傻事,北夜有你没你,都是一样的。” 北夜有你没你,都是一样的。 这句话真恶毒。但洛玉书觉得,她说得一点都不错,他苦涩地推开她,挣扎着靠着光滑的石壁坐起来,白中透粉的指甲里塞满了泥屑和碎草的残渣,青色的胡茬在下巴肆意滋长,比蔓草还要离离丛生的态势。 烛红泪心想,她是把一个多么光鲜多么骄傲的洛玉书逼成了如今这副光景啊。 那个给过她极致信任和极致关怀的洛玉书。 理智在那一刻尽数灰飞烟灭,她冲上去将他搂住,红艳的唇死死地堵住他的呼吸。 洛玉书惊愕地看着她,烛红泪的手攥着他后腰的锦带,扯得很紧,辗转的耳鬓厮磨之后,她喘着粗气靠在他的肩上,一字一顿道:“明天的事过后,我就放你出去。你现在必须给我吃饭!” “你改变主意了?还是,另有图谋?” 烛红泪心坎酸凉,他还是生了疑窦吧,是她活该如此。 “随便你怎么想都好。”她将他的手臂绕过自己的后肩,低声道,“靠着我,我带你出去。” 他回到了路面,这里的光更刺眼,景色更妩媚,园中连片的枫树灼烧着眼睛,洛玉书挨着烛红泪的脚步颓靡地往里走去,直至被安顿在一张床榻之上,他虚弱地挽着她的臂膀不放她走。 “不要再做那些傻事了,并不值得。” “就算为了至亲,也不值得么?”烛红泪慢慢地反问了一句,洛玉书挽着她手臂的手骤然垂落,他不语了。她把他的手也塞回被子里,替他拉好锦被,“这是云州外的落孤山,本来是我们家的地盘,不过现在已经不是了。我只留你一天,要是今天有人找到你,就算你命该如此。” 洛玉书没有任何反应,他像是睡着了,安静,沉毅,依旧美得惑人。 宁封有一句话说对了,他们北夜的殿下,的确一个赛一个的绝色,让人想不动心都难。纵然不忿,也身不由主马失前蹄,这种事,哪里是由自己控制的呢? 今日之内,的确有人找到了洛玉书,不过,是在他毫无知觉的情境之下。 温远铮的寿宴,排场之铺张华丽,其奢靡程度让人望而生叹。墨廿雪就在楼上,也被街市上喧天锣鼓震得耳鸣不休,她趴在栏边看着来往的宝马雕车,朱红绸锦绵延十里,沉钟雷鸣乍起,如从春红柳绿之中破冰而来的铁骑金戈。 “旬娘,他今天会来么?” 今日是云州同庆之日,旬娘的酒楼里生意不好,她将一整日的时间都拿来陪墨廿雪了。闻言她恭顺地颔首道:“自然是会来的。殿下等这个机会已经很久了。” 墨廿雪却嗤笑道:“只怕未必吧。” 底下,一对来自南幽的人马正摇摇而过,墨廿雪觉得那旗帜上的图腾真是久违而熟悉,若不是顾及此刻时间不对,她一定向底下人招手,让他们把自己接走。 但是,咦,那两人,是林复和宋玦么? 林复和宋玦作常服打扮混在云超的人马之后,当然今日云超是没有亲自来的,督军的是一个年高德劭的老将军,曾劳苦功高戎马多年,虎目沉凝,凛凛威煞迫人。 林复暗中拉扯着宋玦的袖口,低语道:“都言温远铮为人谨慎多疑,咱们这么一群人难保不会惹了他的猜忌,若是届时有来无回可如何是好?大哥,退路你都定了么?” “放心。”原本已经沉默了一路的宋玦微微一笑。 但他这一笑,林复登时就不淡定了,他差点没把这人踢出人群堆,怒目瞪着他道:“你是谁?” 说好了今日随军前来,现如今洛朝歌人呢? 真是每一次都会利用他,林复牙痒痒的真想揍人。大哥的确太不厚道了! 那个宋玦不怒反笑,且劝慰道:“这你莫要担忧,万事我们家殿下心中自有计较,不会让你们南幽吃了亏的。毕竟,今日要是你们幽皇得不了便宜,来日他这个岳父也不太好认。” 林复细一忖度,觉得此言有理,便暂时放过这个假宋玦了。 “不过,你们家的这个面具做得真是不错,你要是不说话,我一时半会还发现不了。” “宋玦”得意地眯眼笑道:“这个自然,只可惜我不会仿人说话,要是殿下的师母来了,才真叫绝活,保管谁也认不出!” “你一口一个‘殿下’的,你到底是谁?” “等这事了了,你自然就知道了。”假宋玦负手得闲,如在漫步,芦笙管乐之中踩着一地灯火辉光而行,林复只听到他戏谑道:“你们家那位云姑娘可真是个闲不住的主儿。” 林复闻言,皱了皱眉,他自然知道,云拂晓就在人群堆里,穿着与军士们并无二致的铠甲,他无意一回头,就能看见那帽檐下遮掩不住的冰肌雪肤,鼻端隐约不绝的幽梅冷香也卖了个惊天破绽。林复深感无奈,云拂晓看起来那么娇弱,刀剑无眼,可不要伤到才好。 重霄台如起九层垒土,嵯峨如峰岳耸峙,台过六十八阶,每一阶皆用厚重的汉白玉以独运匠心砌成,中三十二阶处另起平台,凡重宾在安顿在此处,余下候在台下。 顶阶处悬着一道长弓,倚石而立,弓弦饱涨,拉至半圆,三支画戟粗的箭羽栓两道长绳固在南楼歌顶,监视洞察之人时刻屏息而待,谁若敢有异动,这弓箭顷刻索人性命。虽看着笨拙,但它从未被拉开过,从无人知威力如何。 起坐觥筹,光影如织,众宾欢飨,若非四境军马林立,他们显得仿佛是在庆祝一个太平盛世。 萧寒独坐一方案桌,兴致却不高,喝了几杯闷酒之后,一人坐过来敬酒道:“萧兄何故愁眉不展?” 萧寒将温如初一手拉扯大,在他心中从来胸藏锦绣诡辩多思的稚子,这些年愈发心思深处不可把控,他虽觉得这是一种成长,却多年来心下时有不安,手里的玉盏被捏出了细碎的裂痕,他喟然长叹:“世子不在,我终究不能放心。” 那人挑唇而笑:“我看你是多年照拂世子,真把他当亲儿子一般待了,我劝你可不要以下犯上起了不该起的心思,太过僭越。” 萧寒不言了。 “云州侯到!”钟鸣三声,有人尖声高喊。 萧寒的视线随着众人一道上浮,那九重楼台似浮在云霄,金冠赤舄,紫绶玄衣,风姿卓然不凡、高贵不能逼视之人,涉云而落。利眉肃目,不怒而凛,单是看着便引人跪地朝拜,俯首而叩。 人活在上位久了,渴望更高的权势,本来便是人心不足。温远铮这尚铺张浪费之习经年未改,云州其实早已怨声载道。萧寒无声叹息,他想,权势熏心,究竟是权势熏了心,还是那颗心本来就向往着更高的地界,一步之后望更进一步,永无止休? 温远铮并未落座,这时紧跟着一斥候兵携着拜帖令箭而至:“启禀侯爷,南幽使者已至。” 第62章 欲为圣明除弊事 温远铮挥袖道:“请人进来。” 就这么简约的四个字,再没有多余的动作,多余的辞色。 顷刻后,南幽的使臣们鱼贯而入。这几十人一进来,重霄台的空间被挤兑得已显羞涩。温远铮高坐端凝,隔着数十丈之远,根本看不清神情,即使有百步穿杨的弓箭手在此,要一箭射中他,只怕箭矢赶至之时,力道已然消减得不足以伤人了。 人虽然是老将军领进来的,但今日的主角却不是他。 林复毫无准备之下,被众望所归地推了出去。 他要命地抹一把汗,深以为此刻正是多事之秋,说错一个字便是杀身之祸,他恶意地往身后瞪了眼,假宋玦嘻嘻一笑,“放心,还有我呢。” 林复于是被赶鸭子上架,拱手道:“末将林复,奉幽皇之命前来祝寿。” 三百年前,北夜南幽,以及如今的云州还不是分庭抗礼的局面,后来前朝崩颓,天下四分五裂,北方由如今的北夜平定,南方则由南幽一统。唯独这西江边陲要塞,易守难攻,再加上南北两方掣肘,互不相让,这百年来竟是谁也没有攫取了其政权。 云州自然常惶惶不自安,到了温远铮这一代,已经动了要先发制人拿下北夜的心思。 温远铮不说话,云州的人自台上脚步匆匆而下,再命人取下南幽送来的行李辎重,如此方可相安无事,林复挥了挥自己的冷汗,心道这云州侯到底还是要顾全与南幽的几分薄面。当然他不知道假宋玦在他身后,笑容隐秘莫测。 宴会的焰火一簇一簇升上了明月高悬的夜空,绚丽的彩光映在墨廿雪纤瘦的身影上,笼着一地清霜的寒色。她把肩上雪白的披风解下,两根手指敲着横栏,落寞地道:“洛朝歌啊洛朝歌,要是算错一步,提头来见吧。” “公主……”旬娘被她说得有些惊愕。 墨廿雪叹息了一声,“旬娘,靖王殿下若是今晚不来,我就离开了。” “您要去哪儿?” 墨廿雪无所谓地耸肩,“自然是要回南幽啊。”见旬娘脸色变了几变,她慧黠地靠近她浅笑荡漾,“不要以为我真不知道他打的什么算盘啊。压着我迫我老爹出手,就这么简单粗暴,我告诉你,他也就是仗着本公主喜欢他罢了。但是本公主的耐性是有限度的,跟他配合了这么久,要再这么拖下去,我未免对我爹太不孝了。” 诚然墨廿雪所言句句在理,但旬娘到底是北夜阵营的,洛朝歌不说放她走,她自己做不了这个主,还是咬咬牙态势坚决地说道:“公主,对不起,靖王说了会亲自向你赔罪,在他来之前,恕我不能放你走。” “呵,真自信。” 墨廿雪的眼眸冷了冷,“你们家靖王,这自信也是他的过人之处。可惜,明日以后,就算他跪在我面前求我原谅,我也未必令他如愿。旬娘,我知道你做不了主,但是我保证,开罪了我的结果不会比他好上一丁半点。” 这话说得,旬娘冷汗直冒! “公主莫要说这些气话。” “气话?”墨廿雪冷笑道,“洛朝歌把我打包送上烛红泪的马车,又把我强制扣押在云州,他有没有问过我的意见?别说他要跟我道歉什么的话,表现得好像很尊重我似的,但我告诉你,本公主恼了,他亲爹来求情也没有好果子吃!” 旬娘低低地垂目道:“夜帝不会来的。” 洛临自然不会。 墨廿雪沉默地吐了口气,转身返回自己的房间,她把旬娘这几日给她备的衣物首饰都放在包袱里装好了,只待五更天一到,他若再不至,她立刻就走,再也不要见他! 黎明时分,窗棂上结了一层细密的霜花,墨廿雪被打更的声音惊醒,窗外仍是人声隐隐,这场欢闹似乎还未散去,但却变了味道。她心中微凉,终于气苦地背起了包袱要走。她转过层楼朱檐,旬娘的一众人都拦之不住。 好容易冲到了门口,旬娘突然喊道:“公主,云州要变天了。” 正是这黎明时分,最不太平。 墨廿雪脚步一收,她愣然回眸道:“怎么了?”心中还是不争气地紧了紧,“他出事了?” 旬娘将她拉回酒楼的犄角,扶着壁柱而立,“公主,靖王殿下竟日不知所踪,我们,早已许久联系不上他了。” “什么?”墨廿雪被她巨石般沉重的一句话搅得心神不宁,“那你为什么今日才告诉我!” 旬娘敛目顺从地退避一旁,“但我总以为靖王凡事心中都有几番计较,本来并不觉得是出了什么纰漏,直到方才消息传来……” 她刻意地停顿,却轻易夺去了墨廿雪完整的呼吸。 旬娘终于和盘托出:“今日三更,太子殿下举大军进攻边城,此刻胜负正是难料,云州侯的筵席也被兵甲推翻,南幽送给温远铮的贺礼,里边装的正是北夜独制的火弹。这些东西爆炸起来,伤了不少云州守兵。但南幽咬死不承认是与北夜暗中串谋,温远铮无法发作南幽使者,否则必将触犯南幽众怒,届时寡不敌众,南幽北夜里应外合,云州的形势会更加不利。” “我不想知道这些。”向来在大事上临危不惧的墨廿雪此际彻底乱了,“我就要知道他是否平安,他现在身在何处。” 来不及等温吞的旬娘回答,她抹着眼睛要往外冲出去。 酒楼里伙计再也拦不住这濒临疯狂的公主,墨廿雪在门槛,撞入了厚实的胸膛,那人闷哼一声,但随即伸开双臂将她箍入怀里,“廿儿!” 墨廿雪心惊肉跳,慢半拍地许久才想来这是谁的声音,她搭着他的双臂,自手心里雪白丝绡的广袖,目光一寸寸挪到他的脸上,这一眼之下她突然哭出来,“混蛋!你怎么来才来!” 洛朝歌的眼底浮着淡淡的青影,像几宿未曾合眼,但眼波里还是满目柔情,他把她的脸捧在手心里,替她拭了泪水,“廿儿,对不起。” “对不起有用?”墨廿雪真想把他一个人扔在这儿回头不顾,她嘟囔着樱唇要揍人。 但他显然不想在这个话题上过多纠缠,“让你见一个人。” “谁呀?”墨廿雪觉得这个当口,他让她见的必是重要之人。 洛朝歌执着她的素手侧身避过,身后天降薄曦,青衫公子清质如玉,步履徐徐,羊脂白的雾色里,温和俊美的面目在墨廿雪眼底渐至清晰。 她捂住了自己的唇。 这自然是此际最不可能出现在此处之人。 “温如初?” 逆光的青衫公子眉骨冷秀华贵,闻言扯着唇清笑:“公主殿下,我踩着自己的土地,出现在这里,也会让你感到奇怪么?” “怎么回事?”温如初语气不善,墨廿雪只好把困惑的目光投向一侧微微带笑的洛朝歌。 温如初淡冷如深泉,负手道:“你在太学之时,我便知你并非沈阙。深藏不露如此,竟不知大隐隐于市么?” 他说话真是殊不客气,洛朝歌挽着墨廿雪的手始终寡淡回应:“那不过是为了试探你罢了,云州的世子,锋芒毕露,锐气太过。所以我第一次见你,便知你并非常人。” 这两人第一次见面的时候…… 墨廿雪回忆一下,那时候是在太学,一个是先生眼中德才兼备的好学生,一个是看似纨绔无所事事的沈相公子,他们可是连一次正面交锋都没有的。 “温如初,说清楚,你怎么会出现在这儿?”墨廿雪警惕地瞪着他。 温如初对她的冷眉横对不可置否,径自迈入店门,就近寻了一张方桌而坐,青衫曳地,笑容冰凉:“自然这位靖王殿下带我来的。” 墨廿雪扭头见洛朝歌似乎已然成竹在心,轻咦地挣脱了他的禁锢,她问:“你把温如初抓了?” 洛朝歌浅浅摇头。 “那怎么回事?” 这种场面,她真的不是很明白。 温如初斟了一杯水酒,遥遥举杯相祝:“洛朝歌,你答应我的事,说到做到!” “君子不悔。”他颔首承了这份恩情。舒然长笑,对旬娘等人吩咐道:“东西可以收拾了,今日撤出云州。” “殿下?”旬娘莫名所以。 “走的路上我会解释。”洛朝歌没有再待下去的打算,墨廿雪抿着嫣粉的红唇,心中主意稍定。 马车平稳地驶出云州之后,墨廿雪终于松了一口气,见洛朝歌形容略带憔悴,她忍不住问道:“你是和温如初谈了什么条件?可是,他不是一向最不喜欢你了吗,怎么会有静下来和你谈条件的心思?” “他只是想赢我罢了。” “所以?” “我先输了一场,才和他谈的条件。” 墨廿雪尤觉不信,“不可能吧,我才不相信你会输给他。等等,你们比划的什么呀?” 说到这里,洛朝歌微笑着后躺,头枕着马车后的软枕闲暇地回道:“今天天不亮的时候,我用三千精兵蛰伏在灵芝山脚下,包围了这个欲暗度陈仓的云州世子。他自然心有不甘,我便说好,我和他单打独斗,他要是胜了,我便拱手放其先行。” 原来是打架。墨廿雪瞅了眼他这纤弱不禁风的身子,叹息道:“我也不知道温如初打架怎么样,但是能让你吃亏,好像也很不错?” 本来洛朝歌觉得事情从简解释,他懒得多费唇舌,但是墨廿雪这么一夸温如初,他登时垮下了脸色,沉沉的黑眸逼视而下:“你也觉得我打不过他?” “是你自己这么说的啊。”墨廿雪心里头对他还有气,故意激怒他。 洛朝歌薄唇一掠,幽深的眸顿时危险下来,墨廿雪暗道不好,要逃跑的瞬间被他臂膀大力地一扯,她完好无损地落入他的怀里,尚未回过魂来,又被人以吻封缄。 她的明眸错愕地闪烁着,抓着他手臂的玉指慢慢收紧,恨不得掐入他的皮肉之中。 辗转厮磨,近得墨廿雪能看清他眼睑下一片青黑的影,他很久没睡过了?心微微疼起来。 洛朝歌呼吸乱了,他安静地抱着她,声音喑哑:“为了输得不那么刻意,我几日没休息了。” 难怪这么疲惫,墨廿雪抱住他的脖子,在他鼻尖上亲了亲,“那就现在睡吧,我守着你。” “好。” 第63章 兵不血刃是谋局 马车一路颠簸,他睡得很不踏实,眉宇始终紧蹙。墨廿雪想伸手替他抚平,但又怕惊扰了他,聪明的人一向警觉,也许他察觉到异状就会迅速苏醒,前功尽弃。 车帘外驾车的是个不认识的人,模样年轻,也生得有几分好看。他在外边奋力驾车,尽可能避开道路崎岖处,使马车快而稳,这作风和洛朝歌也是如出一辙。但墨廿雪发现,未免太快了,这么急着出云州,是为什么? 洛朝歌很快睁开了双眸,平静的毫无水纹的眼波,稳固镇定,又不像墨廿雪想得那样糟糕。 墨廿雪微微俯下头,笑问:“怎么这么快就醒了?时辰还早,要不要再睡会儿?” “不用了。”他叹气,然而从她的腿上坐起身,逼仄的马车空间瞬间更狭窄了,他叹道,“我怕再睡一会儿,你会把我从马车上扔下去。” 墨廿雪感觉被道破了心事,她气虚汗颜,红着脸嗫嚅:“才、不会。” “廿儿,我知道,你现在对我很不满。” 他的口吻里听不出半分半缕的担忧,墨廿雪忍不住想,你难道就没有别的法子吗,非要逼着我失去几天的自由,还什么也不告诉我,甚至背着我迫我爹出手…… 还没有成亲,他就这么算计她。不要说墨廿雪这个骄矜气盛的公主,换了任何人约莫也不能好过。 洛朝歌垂目将她藕节似的手圈入大掌之中,马车摇晃间她趁势冲到他怀里,洛朝歌觉得卢越这个赶车技术愈发娴熟了,便从善如流地将墨廿雪抱住,趁势而上不让她跑了。 “喂,放开我!” 他堵住她呶呶不休的唇,修长的指横在近前,她一个没忍住,就咬了一口。洛朝歌吃痛,但不怒反笑:“那日在营中,廿儿可曾说过,希望兵不血刃地取得大捷?” 她垂了垂眼皮,当然记得,这下连咬他都不舍得了。 “云州和北夜结怨已深,我和温如初更是……这场战役要不流血几乎不能,我只能这么迂回,用了这种伤亡最小的法子。” 墨廿雪温驯了,胀得红灿如海棠娇花的脸收敛了惊艳的瓣,把原本的雍容袒露出来,她伸手勾住他的两肩道:“那你和我说说吧,这些日子,你都干了些什么。” 这段旧故似乎有些长,洛朝歌眼底有几缕回溯的意味。 他靠着侧壁,声色悠然:“廿儿可知,云州的四大军师,为何只出现了两个?” “不知道啊。”墨廿雪暗自腹诽,她要是知道,她怎么还会想着问他。 “当然,”洛朝歌撇着薄唇,窗外疾飞远处的树影在他的俊脸上剜下一道狰狞,“说是四个,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师父师娘早已不过问红尘俗世遁入深山了。” 如果墨廿雪的理解无误,那么他的意思是,那剩下的两个,就是怪老头和绡绡? “千面萧寒,他的易容术还是自我师娘那里偷艺习来的。”他说完这句,垂下头自失地摇了摇,“说远了。我把你交给烛红泪,是因为与她达成了条约,会救她族人于水火,而她用自己的身份将你带到云州我的地盘。最危险的地方才是最安全的地方,温远铮千方百计要掳走你,钳制南幽和我,而我的身边也并不太平,那时将你送到云州,是最好的办法。” 他在外面给温远铮制造外患,让他彻底无瑕顾及城内。 墨廿雪听着红唇一掠,冷冷笑道:“靖王殿下话不要说得那么好听,你要真担忧我的安全,怎么不将我送到南幽去?” 他回头,气息宁远,却清楚可感,墨廿雪被他呼出的气息弄乱了灵台,芳心难守地咬住了牙,她不能在他面前露一丝怯,一丝为色所迷的味道,否则他会得寸进尺变本加厉地取笑她。她已经忍耐了很久了,这人一点也不好。 洛朝歌眼眸暗了暗,“你知道的,我想问你父皇借兵,事实上也不是借兵,只是借个立场,他若是摆出姿态,温远铮必然更加忌惮。廿儿,我是利用了你,而且从头至尾,我都没想过告诉你。” “混蛋!” 墨廿雪一拳砸在他的胸口,隐忍的泪终于都落下来了,“你就这么笃定,烛红泪不会对我动手?” 洛朝歌把她的玉手攥住,“不会。” 她怔怔然的,泪眼迷蒙地看着他,洛朝歌敛了敛唇,低笑浅语:“她,爱上我四弟了。” “什么,怎么可能?”墨廿雪惊得忘记生气了,瞪着圆眼有几分迷茫。 “起初我也以为玉书遭遇了不测,直到启程来云州之前,她找上我,说玉书还在她手里,如果我帮她护住她的家人,她便放我四弟回北夜。”洛朝歌看得出来,红衣女子在提到洛玉书时,那神色的不忍,眉间的惆怅,和唇畔霞染烟水的甜蜜。他看人心一向通透,看女子亦然。 烛红泪说得再无情,也骗不过他。 “先不说这个,”墨廿雪不想从他的嘴里听到别的女人的名字,摇摇手,“你告诉我,南幽的重礼里都是你们北夜的火弹,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不相信云超会轻易把这件事交给你一个别国皇子。” “我假扮宋玦,混入了营中,借先锋官林复之手,自然容易做手脚。”说到这里,他气定神闲。 墨廿雪怒瞪着眼前的男人,“你居然……” 不用说,绡绡的易容手艺,不但萧寒去偷了艺,他也跟着学了一手,竟然拿着这个来糊弄他们南幽的主将!是可忍孰不可忍! 还有那个立场不分的林复,竟然也不拆穿他! 一个个的,都反了天了! 墨廿雪简直要杀人,这群人背地里沆瀣一气,究竟做了什么好事! “不行,我得赶紧给我阿爹写封信,你这个人心太黑了,靠不住,他不能轻易把我托付出去。”墨廿雪望着窗外喃喃。 洛朝歌抱紧她,取笑着在她的瑶鼻上划下,指腹摩擦之间,滑润的触觉如一道密密匝匝的丝网,将她牢靠地拢入其间,墨发如鸦,幽香缠绕,墨廿雪直叹气,悲哀又窃喜地知道自己这辈子也不可能那么有骨气,当一个待嫁终老的老姑娘。 重霄台上兵甲周绕,堵得水泄不通。云州军此时风声鹤唳,持着剑戟戈盾将此地彻底包围。 南幽将士被困重霄台三十二层,上有六十八如临碧霄的神弩虎视眈眈,除却将火弹推卸,老实巴交地候着温远峥回应,已经无法可想。 云拂晓拨开人群护到林复身前,声音虽低而坚定,“等下打起来,你站在我身后。” 被一个娇弱的女子这般护着,林复有点感动,不过感动之余,更多却还是男子汉心作祟而生出一些火气。 “我还没轮到要一个妇道人家挡在身前。” 身后的男子,不用看也知道他一定肃然轩峻,冷目而对。正义得仿佛欲将人逼至犄角旮旯里。 云拂晓有些好笑,但脸上依旧冷若冰霜,严阵以待。 温远峥盘云螭纹山河袖中的手,已经徐徐扬起,冰冷的寒夜,再璀璨纷繁的焰火也暖化不开。这一只手一旦挥下,顷刻间便会横尸百具。 它意味着兵戈和杀戮,流血与死亡。 西边来的商客,被莫名卷入这场中原之战中,除了惊恐屏息之外,更多的却还是委屈,感慨自己时运不齐,只怕将一身血肉之躯尽数交代于此。 温远峥站得太远,难辨神色,但这举袖若降雷霆之势,却令人望而生悸。 “且慢!” 场外重围里传来一声呼斥。 南幽人似乎又看到了希望。 温远峥冷眉横对,巍然不动,那只手停在半空,既未落下,也未收回。 那声音传来的方向,是石阶之下,青衣温彻的瘦弱少年,他最熟悉的,那个眸色阴鸷、行事永远透着三分邪气的独子。温如初。 萧寒的脸色陡然惊峭,莫名复杂。 三十二除下的少年,好似携了一身病态而至,而他每行一步,两侧的长矛便会后退一丈,让出给他的道。 这种殊荣下,焰火斑斓里的温如初尤为诡谲耀眼。他抿着唇,镇定从容地与温远峥狭路相逢。 “你这个时候来,为了何事?”温远峥撤回手,军纪修整,暂时止戈。 温如初跪伏而下,掷地有声:“儿请父侯收兵!” “荒唐!”温远峥挥袖怫然,“你自己将人马折于洛朝歌手中,我尚未问责,今日不知输赢羞耻,敢来对我指手画脚?” 温如初跪直身,眼眸藏锋纳锐,以黑墨悉然吞没,化为无形。 温远峥忽而朗声道:“来人那,将世子押下去!” 第64章 深藏红尘功与名 众目睽睽之下,温远铮下达了这样的命令。 温如初是云州的独子,一向深得温远铮的信赖和疼宠,没想到的是,他竟然下了这样的命令。 这位云州的世子,不声不响地被擒拿双手,拽着拉到一旁。温如初神色不变,甚至,嘴角挂了丝淡淡的讥诮。 楼阁千层,朱甍耸立,南幽士兵按剑的手已经在颤抖。 云拂晓更进半步,青秀的柳眉点翠如墨,不怒,而威严凛然,悬在纤腰勾带上的寒剑,被她握住了剑柄,开锋只差最后一步。 被挡在身后的林复简直百感莫名。 他回眸去寻那个假宋玦,对方却一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态势,镇定自若地一笑,这仪态和宋玦没有半分相似之处,颇有种江湖人的落拓之气。 这人到底是谁? 温远铮凛然挥袖,“绝杀。” 那高悬六十八阶重霄台上的长弓一瞬之间绷紧了弦,援引至满月弧形,声势之浩然沉耸,令在场每一位非云州之人都战栗不安。这三支重箭亦不知所指为谁,竟这般不留余地。 阁楼顶上共十余名引箭力士,却并未露面,只在下一瞬。 “侯爷!” “侯爷!” 无数道嘶声力竭的惊呼纷纷自周遭响起,不过顷刻来不及迈脚的功夫,血溅当场! 紫绶染血,玄衣重穿,温远铮被死死地钉在台上,那一刻,便是云州之人,也捂住了唇失声难语。这穿云弓竖于重霄台六十八层已有百年之久,不但威力惊人,更是云州王权之征。除了历任云州侯及世子,无人能掌控那纵箭的一十八名神箭手。 这十八人,若有一人心思不齐,这箭的准头也会大打折扣。 而现在,它毫厘不差地射中了温远铮! 萧寒脸色惨变,他一个轻功纵上重霄台,“侯爷!” 那一刻他想,侯爷从来只镇定自若,于帷幄之间掌万人生死,可他算计来算计去,却忘了要防,那个最该要防的人。 温远铮的目光看向了一旁被四名士兵钳制着似乎不能动弹的温如初。 萧寒瞬间脸色发白,颤不成音:“世子,你……” 他一手扶植长大的云州世子,云州百姓万民拥戴的世子,他竟在此刻,手刃生父…… 他曾教了他那么多四书五经圣贤之道,手把手教他写下“天地君亲师”,文治武功,温如初这些年虽学有所偏,但也是样样得心应手,除却碰上洛朝歌,从未有纰漏错算之时。 世子,一直是萧寒心中最骄傲的成就。 可是,此刻他在三丈之外,笑意诡谲莫测,黑色的眸浮光深邃,一眼难尽。周遭的士兵也忘了要擒住他,竟畏惧地避却而退。 是了,一个敢弑父逆天之人,心肠如何不冷不狠不毒?可他是云州未来名正言顺的王,今日若有得罪,来日必定死无葬身之地。 温如初将青袖曼卷,娴雅如竹踱步而来,一如太学里最温润清秀的俊逸公子,彼时,他扮演那个角色,也未曾露过丝毫破绽。 “父侯,这些年我并未在您身边成长,”他抹了抹沁血的唇,坦然道,“但我并非什么都没学到。您这弑父杀兄之举,我还是学了一半。” “你……”温远铮不辨神色,手指微收。 台下的南幽人个个皱眉失语,实是难以言喻他们看到这一幕的心情。 假宋玦自怀里摸出一柄水墨折扇,笑意施然地凑到林复身侧,“好玩好玩!” 人命关天,居然还好玩?林复瞪了这人一眼。“赶紧把你的皮撕下来,我兄弟的脸都被你糟蹋了。” 那人摇扇子的手停顿,他沉吟少顷,“好。” 说罢,他一个反手,但闻细微的一声,面具底下秀逸难描的真容已然完整无缺地袒露人前,眼前人有一双熟悉的、懒洋洋的桃花眼,唇若流丹,面如傅粉,遍身江湖俗尘味,翩然如松下轻风。 “你……”林复已经傻得说不出话来了,他只能指着他,心中千言万语,可难以找到说话之机。 那人风流慧黠地眨了眨眼,“且看着吧。我们家老三算得可准可准了呢。” 水墨纵横的扇面,还有洛朝歌的题字,他透过这扇骨之间一排缝隙,时刻留意着台上的一举一动。 “这云州,本来迟早都是你的。”温远铮突然长叹。萧寒自身后拖着他的身,猩红的血在身下盛放,汩汩地沿着玉石阶而下。 一滴一滴,是锋刃上的绝险牡丹,妖冶无情。 温如初冷傲地负手,“可孩儿等不及了。这些年,父侯庸碌无为,圈地为牢,北夜视我云州为眼中钉肉中刺,父侯可曾动过一兵一卒?孩儿是不甘心,这些年处处被洛朝歌压一头,两度惜败其手,难道父侯便没有一次又一次地输给洛临么?我从不有越先人成开疆拓土之功,但我心中所愿,乃天下无人敢以熏心利欲动我云州寸土!父侯,你的荒唐该到此结束了!” 温远铮挥耗库力,一个寿宴动辄暴敛横征,云州生民难以为继。 然而这些,总要付出代价。温如初的眼是红的,这一刻,终于所有的仪容镇定,都悉数灰飞烟灭,他的手里沾了他父亲的血,是一生洗不掉的罪恶。 温远铮大口喘着气,终于微笑,“萧寒,你看,这就是我们的世子。” 萧寒泪水骤落,“是。” “你是对的,侯爷也是对的,洛朝歌也是对的。这个心狠手辣的温如初,才是我们云州真正的王。” “什么?”温如初惊愕地倒退一步。“你……你是谁?” “我去!”台下的林复忍不住咒骂,“这天底下到底还有多少会易容术的,怎么每次都骗我!” “人傻自然被骗!”答这话的人,正是云拂晓。 “温远铮”喘着气道:“世子,我实不愿你背上大逆不道之名,虽则你未必需要。侯爷已远走西域,临去时已将云州侯位传授于你,他说,你来日袭爵,必判他无德无能,而他这一生之绩,都在你一人身上了。往后,切不可与洛朝歌一时较劲,而动云州之根基。他还说,他一直对你深信不疑。” “你是……宁叔?”温如初睖睁着,眼底血丝纤毫毕现,手腕处的肌肉紧可见骨。“为什么?” “我……世子,自古狡兔死,走狗烹,我知你心性,萧寒佐你一路成长,有教养陪伴之义,而我,必然是首当其冲的一个。来日今日,并无分别。”宁封摇了摇头。 “你不会易容术……”温如初喃喃了一句,望向萧寒,萧寒也做不知。 他突然深恨起来了,天寒翠袖薄,冷汗却自额头不绝而出,“是洛朝歌,对不对?” “他确实高我一筹……”无力的青袖垂落,温如初颓然后退了去。他曾想过,洛朝歌为何答应替他控住这局面,为何答应放他回云州,为何以南幽兵力支持他夺位。他还天真地以为,洛朝歌病急乱投医,把赌注下在了他的身上,以为他继位之后便修与北夜两地之好。 终归,他没想透这一层,不知道洛朝歌竟会找上宁封,甚至,找上他父侯。 用这样一场寿宴,将云州侯的帽子推给他,便自此功成身退的父亲…… 多年以前,他也曾是英明的一代王侯,后来呢,后来愈发翻脸无情,苛责生民,甚至多方挑衅征战,劳民伤财,云州怨声载道。 他一直以为,父侯烈士暮年,壮心已矣,昏聩难当,而今才知道,温远铮以己为马镫,让他踩踏而上,将他推上高位。以如此惨烈的方式,让他成为众矢之的,甚至,孤家寡人。 宁封的手没有搭上萧寒,在一场曼卷的秋风里,如枯死的叶折了后路而落,跌入尘埃。 萧寒默了,这一次变故,是他亦始料未及的。原来这一切侯爷与宁封早已合计好,甚至有洛朝歌暗中推动。独独瞒了他和世子两人。 他自是不妨,世子,不知心思该如何复杂,他会如何想? 南幽的使臣终于安然无恙地撤出了云州。 那一夜,温如初在空寂的崇明大殿里,点着三只烛火,一人枯坐到天明。愧悔难当,水米不进。 直至洛朝歌一封飞书传入,他迫切拆封,写的是—— 温如初,你有我永世不可能赢你之处。你有一个好父亲,而我,此世难求。 署名,弦寂。 温如初将烛红泪的家人放了,但没有让烛大人官复原职,反将其驱逐出境,并严令烛红泪,永世不得再回云州。那日在灵芝山脚下,他被洛朝歌带兵围困,定是烛红泪暗中泄密。 这世上,最了解他的人,还是这个红衣女子。 他如今放她一家生路,也放她一条生路了。 洛朝歌疲惫难当,难得睡了个好觉,醒来时,才发觉自己身在树林里的官道上,卢越等人被迷烟熏得昏沉而眠,而那些他自北夜带来的神骏汗血马也不翼而飞。 当然伴随着这些一起消失的,还有那个让他现在颇有几分头疼的公主。 若是响马劫道,一般不留活口,而且只抓了女人,一车细软却未动分毫。 是他小看她了。原来这丫头不知什么时候和南幽的部下取得了联系,竟然就这么跑了。 他扶了扶尚有些昏沉的头,撑着车辕下去,双脚甫一落地,便看见了地上用树枝画的十几个大字,登时脸色便有些隐忍苦涩和复杂起来。墨廿雪用她那在太学练了三年却依旧蹩脚得不能看的字写道—— 洛朝歌,老娘等着你跪着来南幽! 第65章 此间雪色也动人 十二月,车马驶入幽都。 他记得初来时,化名沈阙,那时是烟雨微霏的芳馨四月,荼蘼香浓满路,晚桃花依旧灼灼如霞。 转眼间换了无数光景,但他这辈子都会记得,这一年,他和她真正相识、相知。 墨廿雪在自己的雪海阁待了几天,因为知道他就在幽都的某一处落脚,她忍着相思不肯见他,一面又埋怨他不肯寻来,难道她过分了?可是,分明是他欺骗利用在先,纵然是这么皆大欢喜的结局,可是过程里的可恶,却仍是罄竹难书! 她决不能轻易原谅他! 沧蓝携了一件杏色雪绒大氅,为她披上,窗外摇落了遍天的雪花,无声地铺满了黛色石阶。 墨廿雪蹙了蹙眉,将手里的暖炉握紧了几分,“要是他一直不来怎么办?” “公主,”沧蓝为这个别扭的公主而感到无奈,“我听说,靖王殿下他病了。” “怎么病了?”她下意识地扭回头,难掩关切。 沧蓝摇头道:“风寒。具体的,我也不知,公主要不要亲自去看?” 这丫头素来和他一个鼻孔出气,墨廿雪想了想,终于隐忍克己地回眸望向轩窗外,晶莹的雪落到眼睫上,好似珍珠凝露,玉雪般娇美的人儿,也不知道那位三殿下怎么想的,怎么还放着不向皇上提亲呢? 洛朝歌在飞雪翩跹的廊下摆着黑白子,檐角绮丽的瓦,落下一滴滴莹白的化水的雪球,他笼着烟青色的锦纹飞雀斗篷,青丝落了碎琼般的雪,玉冠润泽,眉眼沉沉,但又有几分愉悦和戏谑。 “三哥。”一人自廊下,撑着一柄竹骨伞拾级而来。 面容美而近妖,没有旁人,洛朝歌似有喜色,但压抑得极深,只指尖一晃之后,才淡淡道:“这个时间,你应该在北夜喝柚子的庆功酒。” 温如初新王上位,琐事不断,他父侯留下的烂摊子也足够他收拾。且暂无余力对抗北夜。 他们终归是胜了的。 洛玉书走上台阶,收拢了纸伞,微笑坐到他对面,“这棋局一个人摆有何意思?三哥,我知道你的棋艺天下无双,就不必在弟弟面前卖弄了,我找你是问你一件事。” “烛红泪?”洛朝歌眉也不挑,轻描淡写地反问,一只黑子落下,铿然一声。 那日她离去之后,洛玉书昏睡之中被洛朝歌的人带走,时至如今,他再也没见过她。 让他深深心动的红衣美人,初遇时,一双冰冷的眼漫过的彷徨和痛色,竟让他感同身受。 被三哥道破心事的洛玉书,赧然而笑,藏青色的广袖掩住了半张唇,眼眸里却隐隐期待。 洛朝歌自黑白棋局中收回目光,见自家四弟脸泛红光桃花满面,他实在是不忍打击他,长叹息之后,将实情道出:“她不在我这里,我也不知她如今身在何处。” “怎么会?”洛玉书脸色骤变,长身而起,“她怎么会不跟着你,她不是……” “不是什么?”洛朝歌淡然地坐在原地,衣落曳地,他仰起头与洛玉书对视,“玉书,她惦记的人,是你非我。你在何处,静候她来找你便是。不必来问我。” 洛玉书皱了皱眉,他三哥虽然一向料事如神,可感情之事,却涉及不深,他自是不信。 “我走了,叨扰了。” 他转身要下石阶,洛朝歌执着白子的手却是一顿,“玉书,跟我何必这么生疏?天寒地冻的,你要到客栈里去?你前些时日在地牢里折腾坏了身子,不要执拗了。我这里的地方还有很多。” 洛玉书点了点头,“我的包袱尚在客栈,我收拾一下就来投奔三哥。” 他前脚出了门去,方觉得他三哥说得确实不错,天寒地冻,他如今身子又弱,恐是受不得寒气,便拢了衣襟,垂目往外走。 檐下一片滴水成冰,最繁华的闹市也清寂了不少。 但洛玉书没走多远,忽闻远处一声惊疑声:“美人!” 这声音,既熟悉又讨厌。而洛玉书最反感的,就是被人说作是“男生女相”,他紧攒着秀长的眉,远处遥遥追来一人,自寒天一色的冰雪里拂风而至。 竟然是这个人!洛玉书看清来人之后,突然僵直了身。 墨端大老远就看到了他朝思暮想的“美人”,生怕晚了一步错过一生,连追带赶,弃了仆从飞奔而来,似天可怜见的,美人竟然也在等他!这阵狂喜,这阵雀跃,这阵苍天待我不薄,他抖落身上的雪花,喜滋滋道:“美人,那日一别,我总以为相逢终有时,果不其然,你……” 洛玉书捂着脸,一只手伸出去打断他的话。 “你到底哪只熊眼看我是个……是个美人?” 墨端睁大了眼睛看了他许久,寻常人要这么打量他,洛玉书必是极反感的,可是今日,他敞开了手任他看,这人的眼睛若是不瞎的话,也早该看出来他是男子了吧? 墨端一丝不苟将他从上看到下,最后腆着一张痴汉脸嘻嘻地笑:“美人果然美得天上少有地上无双!” “……”洛玉书扭头就走。 “哎美人!美人你等等我!”大街上,南幽的三殿下与北夜的四殿下开始拉拉扯扯,纠缠不清。 洛玉书皱眉瞪着身后拽着他衣袖的墨端,“放手!” “不!我好不容易才找到美人你!就不放!”墨端的脾气一上来,也是牛脾气,犟得天上少有地上无双。 “不放我叫紫明府了。”洛玉书威胁。 墨端财大气粗,仗着后台耍无赖:“这地皮都是我家的,紫明府也是我家开的,美人,你现在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从了我吧,美人你不知道,我相思好苦!” 洛玉书涨红了脸,恨不得把这人一掌拍到地里去,如果他还有那个余力的话。 身后一帮跟着墨老三出门的仆从,本以为自家殿下遇险赶来营救,却见自家殿下竟光天化日之下抱着一个男子撒泼装无赖,一个个大惊之余,却齐齐眼观鼻鼻观心地做了傻子,纷纷背过头去表示什么也没看到。 洛玉书终于无奈认命,他方才就该直接在他三哥那儿住下,包袱行李什么的,让下人来取就是了。为何偏和自家亲兄长赌这口气呢?这南幽的三殿下,也太恶心人了! 也幸得此际街上无甚行人,否则来日他也不知还有何面目出现在幽都。 “洛玉书,原来你……” 洛玉书苦恼之际,乍听到心上人的声音,狂喜不止地扭头看去,街道右边的药店里,有这素色茫茫的天地里最炫目的红,艳丽倾城,她脸色苍白,右手提着的药包跌在地上,落入雪里。 “红泪,原来你在这里!”他惊喜万分,要走上去,却被身后的墨端生拉硬拽着挣扎不脱,他心里的喜悦突然凉了,完了,这么丢人的一幕让她看见了。 “原来你喜欢男人!”烛红泪冷然折身而去。 “红泪!”洛玉书眼睁睁看她远去,他使劲掰着墨端的猪蹄,对方依旧没有撒手的意思,他要疯了,“松开!我乃北夜四殿下凌王,在你南幽受你羞辱,我且要问,幽皇墨汲到底担不担这个责!” 这声吼的,不但墨端的随从齐齐睁圆了眼睛,就连墨端本人,也似乎清醒了些,他迷茫地站起来,“你,你说什么?” “柳叶巷第一户,我三哥洛朝歌住在那,要是不信,自去求证!” 洛玉书扔下这句话,便追着烛红泪匆匆而去。 墨端整个人还是傻的,呆呆地看着自己的下人问:“他,他说了什么?” 一人掩面无奈,“殿下,那人、那人是男的。” “哦。”墨端静默了瞬间之后,突然收起衣袖微笑道,“他是男的,也好看啊。”他就是喜欢他的好看啊。 众人:…… 殿下向来风流成性,难道如今,因为遇到了一个长得好的男人而终于……弯了? 洛玉书知道烛红泪刻意放慢了脚,否则以他如今这副破败的身子骨,要追上轻功如燕的烛红泪,是绝无可能之事。 “红泪。” 刻意放慢了脚步,也难以靠上去。烛红泪喜欢的人是他三哥,这是他素来一贯的认知。可是,他三哥方才说,她惦记的人是他? 三哥行事稳而不出差错,那么他便再信他一回。 “刚刚那一幕,是个误会,他以为我是个……”后边那两个字“女人”还是难以启齿。 烛红泪留给他一个骄阳火烈般的背影,没有说话。 洛玉书丧气地叹了一口气,水雾化入冰凉的雪里,烛红泪终于转身,一袭红裳,如一袭嫁衣,脸上泪痕犹在,洛玉书暗暗吃惊,他从未没见过也不敢想,烛红泪会有落泪的时候。是、是为了他么? 下一刻他就知道了,红衣美人执着地奔上前来,出乎意料地抱住了他的颈,洛玉书一阵眩晕和惊愕,紧跟着他的唇被人任性地堵住…… 第66章 再入太学物如昨(上) “唔——” 这不是第一次被这个女人这般强势地摁住强吻了,这一次,他甚至被推在硬质古拙的青墙上,被她紧紧锁住双唇,但烛红泪显见得也是个生手,并未深入,只是在外沿死命堵住,浅浅尝了几口之后,便又分离了。 洛玉书安静地没有一丝动作。 烛红泪也没多说话,拉着他的手就走。 “你带我去哪儿?” “再问!”她冷冷地打断他,“真像个吃软饭的。” 她的意思是…… 洛玉书眼睛雪亮,一点也没有因为她的数落而动怒,反而品出了几分甜意,促狭道:“你又冷又硬,哪有软饭给我吃?” 烛红泪“哼”了一声,没有多说话。直到沿着长街走到一处安僻的所在,宁静的雪絮絮地飞着,她停下来替他把大氅仔细拢上,“我那时,不知道该怎么安顿你,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更害怕世子的人发现你,所以就把你关在地牢里了,这是我最后悔做的事情。” 她说这话的时候,眼神有些飘忽,根本不看他。因为她没有解释,她为什么不放他走。 可即便她不说,答案也是显而易见的,她舍不得。 苍白清冷,比雪花尤甚的脸却慢慢浮出了几缕枫红,比她园中的那群秋树还要艳美,殊华无双。 他心跳疾速,慢慢失了节奏。 烛红泪飞快地一瞥,只发现他的眼睛亮得吓人,她便再也不敢看了,揪着他的衣袖将他往店里拽。方才买的药材已经砸在地上了,现在她要重新再买一份。 洛玉书这才知道她方才为何出现在那儿。 她原来是给他买药。真傻。他如今还是北夜的四殿下,哪样的珍稀药材没有,却要她来这般忙活? 掌柜的还那样坑她,故意抬高价,烛红泪也不讲价,抓了一片金叶子就扔在案桌上。 洛玉书一直没说什么,走出药店门才啧啧了一声,“这么不会当家,以后谁娶了你,可怎么整顿内宅?” 烛红泪捏着药包的手指收紧,她的面上毫无表情,直到过了许久,才淡淡道:“……我不会。” 她闭上了那双狭长美绝的凤眸。“家宅内院之事,我从来没有学过。” 睁开眼后,她把药塞到洛玉书手中,低着头说了一句:“你是北夜的凌王殿下,后院里的女人环肥燕瘦,定有能镇门楣之人,我自然不够瞧的。” 她飞快地说完,便要逃离现场。 但洛玉书哪里会让她走?他第一次看到强势蛮横的烛红泪对他露出这种儿女态,四肢百骸里不知哪里来了气力,竟拽着她的玉手将怀里一带,便不偏不倚搂了个满怀。 烛红泪挣扎得有些力不从心,苦恼之际,洛玉书一只手按住了她的玉颈,轻笑道:“红泪,我今日方知,原来你也是会吃醋的。荣幸之至。” “以后,不许说我的不好。”她使了内力去抱他的腰,似要把这人勒入骨血。 只是手臂却在轻微颤抖,他不知道。烛红泪在他面前,一直很自卑,是他的温柔他的执着,才终于打动了她,可这并不能消泯她心中的怯弱。每一次和他的靠近,对她的勇气都是一次严峻的考验。也幸得,她胜了一次又一次。 自从洛朝歌来幽都以后,每日来他府门口投帖子的不胜枚举。大名鼎鼎的靖王殿下,天下无人不敬仰之至,若是再侥幸能得他一幅墨宝,那便不枉此生了。 唯独没有动作的,便是墨汲。作为幽皇,以及墨廿雪的父亲,他一直在等着洛朝歌主动示好。 果然今日,他的小厮送来了一张长画。 绵延三尺盈余,似精笔细雕,又似信笔勾勒,宣绡干净潇洒,画如其人,山河万里起伏滔滔,北夜南幽之间那条划分南北的河,使得两方泾渭分明。水色烟川朦胧淡淼,鸥鹭相映,山间杂花生树,野芳戋戋,右上方磊落题着八个字—— 山河锦绣,天地春盛。 落款是,洛弦寂。一方朱砂印鉴。 “好一个天地春盛!”墨汲的眼底盈满赞叹,“这才是真正的《春和景明图》!” 他再也想不起来被他束之高阁代表了他被洛君承戏弄的那幅画作了,因为真迹在这里,所有的戏耍都可以得到原谅了。如果洛朝歌此刻趁着他龙心大悦来求娶他的女儿,他定会拍案定乾坤,认定了这个女婿。 不过可惜的是,靖王殿下并没有来。 即便她的女儿表面故作云淡实则已望穿秋水,这个搅乱墨廿雪一颗芳心的始作俑者却依旧没有动作。 他好似一点都不急。但他不急,洛玉书都耐不住性子了。 “三哥,你要再这么坐下去,我三嫂就这么跑了你信不信?” 洛朝歌依旧淡定地摆着他的棋盘,白衣广袖拂过一片纵横交错的局面,“她跑不了。”落下一子之后,便又弯了唇角,“玉书,你是最近和烛红泪相处甚欢,闲心多了,要来管三哥的事了?” 说到烛美人洛四殿下的脸便是一阵薄红。 “我本无心管你的事,但是这件事这么耗着,终归是不如速成的好。我知道你做事一向稳中求快,这一次……” “这一次,”他捏着棋子声如叹息,“这一次,但求稳。玉书,这是你三哥的终身大事呢。” “唉好吧,我就知道,你这个人一旦有了自己计较,旁人的话便无论如何也听不下去了。”洛玉书转移目光,放到棋盘上,这自然是一场精妙的棋局,若非亲眼所见,实难相信它竟是由一个人摆出来的。“三哥最近在练互搏之术?” “也不是最近,”他微微一笑,“我十一岁开始钻研师父的棋路,如今已经熟门熟路了,可以说,我这些年一直在和师父他老人家较量。” 是要多寂寞,才会一个人,总于花前廊下,一个人与自己对弈? 他三哥好不容易找到一个使自己不那么孤独的人呢。洛玉书觉得可惜。 洛朝歌一局棋下完,身旁焚的烟香也已燃尽,他收了手道:“玉书,你也别闲着,这幽都的闲事还挺多,你若有心,便多管管。” “三哥指的是,那忘恩负义的杨昭槿?”洛玉书的眼眸覆落在棋局上,“那个杨昭槿,宋玦的人盯了他很久了,温如初的势力如今已大半撤出了幽都,要对付一个势单力孤的商贾,他这个二品大员的儿子还是很够看的。” “我是怕你闲着。” “哎我不闲,那什么,三哥,我,我和红泪见面去了。” 洛玉书说完,匆匆拂开檐下的草帘而去。 洛朝歌微微叹息,这场大雪,也不知何时能停呢。他想起“廿雪”二字的由来,是说十九年前她呱呱坠地之时,也是天降了二十天大雪,那一年正是旺年,不但南幽,北夜也是难得的载入史册的丰盛之年。 从认定她开始,他就知道,他的心上人是个有福之人。 未几他失笑起来,真是许久没见了,久到开始胡思乱想了,那个娇蛮任性的公主,不知道会不会也对他如此牵肠挂肚呢? 墨廿雪自然是想他的。 想到最后在雪海阁快长草了,雪后初晴,她放下要命的矜持,带了浅黛驾车出门。 这一路畅行无阻,车低调地驶入太学。 她没想过自己为何会来这儿,但想到,某一日,花叶熏熏里,白衣少年翩翩闯入她的世界,就觉得是一个别后重逢的奇迹。她怀念这段无忧无虑的日子,不仅仅是追逐温如初的前三年,尤其是有他的时日,心奇异地被他吸引,在不知他是小哥哥的情况下,也一点一滴为他沦陷。 为表对师长尊敬,墨廿雪弃了车马,吩咐浅黛在外边候着,她提脚溜到了她惯常所在的地方——那棵被她用来攀爬了偷看温如初的榆树。 如今荒叶稀零,萧疏不胜。要掩住她的身着实不易。何况天正北风,吹得她瑟瑟发抖。 在上边躲了许久,方想起自己实是笨得可以,眼下又没有让她想偷窥之人,心虚什么。 正当要溜下树时,底下却传来一人熟悉的笑语:“廿儿,这又是看上了谁家俊俏儿郎?” 她抱着枝干目光往下一探,正见某人一袭雪衣,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心中突然不甘起来,她瞪回去,“笑什么笑!” 赌着一口气,她竟从树梢上一跃而下。 洛朝歌脸色都变了,惶急地要去抢人,墨廿雪却在矮树枝处足见一点,借着巧劲儿翻越而下,稳当地站到了地面上,洛朝歌愣了愣,他停驻的动作显得有些可笑。 墨廿雪果然反取笑回去,插着腰颇有些盛气凌人。 洛朝歌不说话,方才跑得太急,他捂着胸口咳嗽了几声。 “朝歌!”墨廿雪的笑容完全凝住,拥上去抱住他,“你真的病了?” 这丫头,以为他生病是说假的? 他没来得及说话,只继续又咳嗽不停,这声音终是惊动了正在太学授课的方儒,他捧着一卷《春秋》缓步而出,见到庭院里的两人,浑浊的眼便眨了眨,似乎有些不可置信,“沈阙?” 洛朝歌一僵。 两个人都向先生看去。 南幽知道“沈阙”真实身份的人少之又少,况且方儒又是个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全力治学的老学究,自然更加困惑。 他并没有直白地袒露身份的打算,便浅浅颔首,唤了一声“先生”。 沈阙在太学里的学习虽然只能用惨不忍睹来形容,但这声“先生”毕竟还是说明了他是个不忘本之人,方儒也是喜笑颜开,难得对沈阙如此客气,“外边风大,既然来了,再听一节课又何妨?” 洛朝歌和墨廿雪对视一眼,墨廿雪有点好笑,牵着他的手往里走。 事实上方儒不这么邀请,她也早不舍得他在外边这么吹风了。 看看,她就是这么没出息。 第67章 再入太学物如昨(下) 半年前的老同窗大半仍在,见到这两张熟面孔,齐齐发出惊疑声。 其实不怪他们,自打沈阙和公主从这儿走出去之后,他们便再也没有想过这两人还能还会,还以这种似乎已经在一起的方式。 方儒很平和地微笑,雪白的胡须随之和顺下来,他一手指着两张空桌,“到那儿坐会吧。” 墨廿雪大大落落地顺了方儒的意,还示意洛朝歌随着他一起坐,他自然欣然点头。 “今日,讲到《春秋》,习史,当以史为鉴……” 照例是枯燥乏味的开场白,洛朝歌隐隐觉得,若是他当年是方儒来教他读书,只怕今日百无一用,连经史子集都一窍不通了。 方儒在上面授课,墨廿雪就在底下扯着他衣袖,倾身过来,低语道:“朝歌,你现下在何处下榻?” 听这一问之后,他笑正浓郁,“你想与我一道下榻?” “……你!没羞没臊!”她啐了不正经的男人一口。 洛朝歌觉得她这模样娇憨可爱,却到底不忍心继续作弄,存了疑惑回问过去:“问这个做什么?你要来找我?” 按理说,本该是他主动寻她才是。他耽搁了这些时日,其实她心里只会愈发着恼。 墨廿雪急急地回答:“给你送药啊,我们家药房里的库存还是很多的,你缺什么,我都给你送去。才几天,把自己弄得这么憔悴!” 她于心不忍了是么? 洛朝歌浅浅扬着唇角,正要回答,方儒一根教鞭忽然落到他的案牍前,他先是一愣,继而笑容苦涩了起来。方儒好像刻意与他过不去,以前到现在,他竟没有一次逃脱的。 “沈阙,你起来。” 在方儒面目表情的逼视之下,洛朝歌硬着头皮起身,倒是无惧他出什么刁钻问题为难他,只怕这位老先生喋喋不休,将他耳根子嚷嚷疼了。 好在方儒并没有他想象之中那么聒噪,叫他起来,便只训了一句:“沈阙,一别多日,这心浮气躁的陋习总也戒之不去,是何缘故?” 没等洛朝歌答复,他便自己接下去了:“我且问你,僖公十七年,何事?” 墨廿雪单手支颐看着好戏,她想,洛朝歌过多地把自己的才能用在书画兵法上,想必对四书五经虽深读但也并未精通,方儒一个劲儿要人背书更是横加为难,今日能看到不可一世的洛朝歌出丑呢。当日他还是沈阙,当然可以什么都不知道,可现在么,情况自是又大相径庭了。 洛朝歌就是看到她一副看好戏的模样,目光上扬,翻着一点点挑衅的意味,本打算支吾不言,降身份瞒下去,此刻也作罢了。 “十有七年春,齐人、徐人伐英氏。夏,灭项。秋,夫人姜氏会齐侯于卞。九月,会至自会。冬十有二月乙亥,齐侯小白卒。” 侃侃而言,从容不迫。 方儒本意刁难,并未想到今时今日的“沈阙”与往时往日的竟也迥乎相异,瞠目结舌片刻,一回首发现其余学子也均是一副难以相信之态,他便觉得自己这副如见鬼神的形容实是情有可原的。 “未料到离开幽都之后,竟将功课都捡起来了,甚是不错。” 方儒由衷地夸赞了一句。 洛朝歌径自坐下,掩着唇又咳嗽了两声,墨廿雪突然不想在这里多待下去了,他要是一直这么咳嗽,她肯定会心疼死,突兀把住他的手强制地说道:“现在,跟我回去治病!” 他摇了摇头。 “讳疾忌医,你怎么老是这样!”墨廿雪急了。 昔日在小石桥上,他也是如此,可那是,她心有微澜,却难以名状,不明所以,如今看透己心,会为他一点小病小灾而牵挂不已,一刻也舍不下。什么利用,什么安排,她全抛诸脑后,如果能换得他安好,她宁愿被他再骗上十次、百次,甚至是一辈子。 方儒已经走回了原地,他再要说什么也只能忍下,只给了她一个放宽心的目光。 眼眸沉静,白衣孱秀,他就这么安静的坐着,也好似一道孤梅瘦影,疏淡相宜。 此刻桌边的沙漏却已泄尽,方儒尚未发话,底下的学子们欢呼起来,方儒每当遇到这种境况便知是何缘故了,也不惊讶,便散了诸人。 洛朝歌如得囚牢乍放,长吐了一口气,缓悠悠地起身,将一侧的公主也拉起来,相视脉脉,宛如一对璧人。 身边的人三三两两地散去,也有留下来看好戏的。他们是真没想到,那个似乎只对温如初矢志不渝的公主,有一日她这娇美的女儿态也会面向另一个人。还是一个才学完全不值得引人注目的人。即便方才洛朝歌背书还是惊到了他们。 方儒觉得如今的沈阙与先前很是不同。若非这面容依旧,他定要怀疑这人是假的。 气韵高蹈,灼而不艳,恰到好处的清贵,增一分太傲,减一分太俗,这感觉,很是复杂。 方儒也算识人无数,但今日总算服气,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若有人能长到温如初那模样,也定然有人能长到如沈阙这般的。 “沈阙。” 他一声长唤,洛朝歌谦恭地对先生作揖一礼,方儒皱着川字眉道:“我前几日怎听得有人风言风语,说我南幽的幽都公子温如初,乃是云州的那位世子?” 方儒果然是老古板,竟然到现在仍蒙在鼓里。 就连墨廿雪也是一脸无奈,“那不只是传言,而是确有其事。先生,您难道不知道……” 洛朝歌咳嗽了声,墨廿雪知道这声更多的是警示的意味,这事跟方儒说多了也没用,本来对方儒便不该有什么太大的期待的。墨廿雪直是无奈。 方儒被墨廿雪说得一惊一乍,好半晌不能回神:“我,竟教出了一个云州世子?” 洛朝歌觉得有几分好笑,“的确如此,那温如初,给您当了三年的弟子。” 方儒彻底说不出话了,他是震惊的。年老之际,给这么一棒槌,的确一时间接受无能。若是幽皇设这个株连之罪,他身为太学的博士,自然是要被问罪的那一个。 直到走出太学,墨廿雪还忍不住一直笑折了纤腰,她觉得临去时方儒的神情简直太可爱。吹着胡子,气一大口一大口的,十足憨态可掬。 洛朝歌护着她以免她突然蹲在地上,过了许久才压低了声问道:“今日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自然是怀念以前啊。”墨廿雪彻底止住笑,眨着善睐明眸问,“你呢,你又为什么来?” “和以前一样。” “什么一样?”这话墨廿雪听不大懂。 他走了出去,淡淡地回:“原因一样。” 墨廿雪最恨这种掖着一口气话不说分明的人,她追上去热络又赌气是的抱住他的右臂,“到底什么原因?” 他突然停下来,寒风萧瑟里,她纤细的倩影尽在眼前,连发丝都纤毫毕现。 呼吸些微凌乱,他探指去,抚着她冻得通红的俏脸,呢喃低语:“为你而来,一直都是。” 她动容,后来便热泪盈眶,粉拳砸在他的胸口,“讨厌啊。” 不知怎的,心中狠狠地一动,他竟凑上来,墨廿雪尚在感动之时不及警惕,被他猛然打横抱了起来,她花容失色,“洛朝歌!” 方儒收拾一桌经卷的手猛然一颤,但随即又摇摇头。 怎么会出现幻听了呢?公主平白无故,喊什么“洛朝歌”,难道真是这些年人老昏花,就连耳朵也不好使了? 软玉在怀的某人笑得无比风流,桃花眼清波潋滟,甚至掂量着将她上抛了一下,吹了个不甚响亮的口哨。直逼得公主殿下满面羞涩,还要痛声斥骂:“登徒子!” “廿儿,你说话要摸着自己的良心。”他昭昭然笑道,“我若是登徒子,现下从这儿出走,便能找到一群心甘情愿的姑娘,你信不信?” 她自然是信的。 别说祭出洛朝歌的名头,就单凭他这一副皮相,也蛊惑得了人心。 于是她嗫嚅道:“我也没说不愿意。” 洛朝歌朗然失笑,她更是羞赧了,气急败坏地戳着他的鼻子道:“老是戏弄我!” “廿儿,我何时戏弄你了?” 墨廿雪撤回粉拳,捏得紧了才能挤出一丝勇气,“你不跟我提亲,不娶我,还每日这么欺负我……” 洛朝歌于是懂了,他挑眉问:“廿儿如此动容,却是责我不曾给你明媒正娶?” 她没回答,她自然不好意思答话。 洛朝歌反问道:“难道廿儿以为,我真是个柳下惠,抱着你便完全不想对你动手动脚么?” 这个人!墨廿雪气极的时候也恨不得想杀了他。 “不成亲,不给动手动脚!”也该让他知道,她的底线在哪里了。 “提亲这个事自是不难。” 墨廿雪一奇,若是真不难,他何苦拖到今日也未有半分进展? 洛朝歌悠悠地笑开,那一刹那,好似月散了花影,云拂了星光,她一片迷怔。 “那时忧心我纵然得了幽皇的准许,廿儿心里头还怪着我不肯答应,单是求你原谅的法子便让我想破了脑袋,哪儿还有心去想婚事?”他说得很诚恳。 墨廿雪愉悦地笑出来:“三殿下,这天底下还有让您头疼的事?” 他眉梢耸立,这副精致的面容,她看得满心荡漾,将螓首浅浅埋入他的胸怀,熨烫了整片涸燥热的心房,洛朝歌才低下清俊的眉眼,边听她声音幽幽:“以尔车来,以我贿迁。” 你若驾着车来,我便带上财物嫁你。 一生一世,生死不离。 第68章 雪后初霁心意明 洛朝歌先是一愣,被她突如其来的直白杀得措手不及,佳人眼眸清软,含羞带怯。他终是笑出了声:“廿儿,这是你说的。” “自然,公主一言,驷马难追。” 洛朝歌将她温柔地放下来,墨廿雪仍旧幽幽地望着他,脸染流霞,绯灿浓艳,恋慕而痴迷。 直到他又煞风景地咳嗽了声,墨廿雪才脸色大变,瞬间慌了神,“早点回去吧,生病了就不要出来吹风了。” “不算什么大病。”他的食指指腹,不偏不倚地点在她的红唇上,抹了零星艳红的口脂,“我自然要顾念自己的身体,我还想着早点好了,把你娶过门。” “是,你要早点好起来。” 她喃喃道,声音已经低得不复得闻。 两人的马车均候在太学门外,比起墨廿雪的轩扬斐丽,洛朝歌的车则显得低调得多。当是时,浅黛和卢越正起了什么争执,小丫头嚷得脸红脖子粗,但嚣张气焰丝毫不改。 洛朝歌便在远处唤了一声,卢越没料到殿下竟在此际回来,直愣愣地扭回头,自家殿下笑着训斥:“二十来年是白活了,竟跟个小姑娘置这么大的气。” 卢越满面惭愧,最后瞪了浅黛一眼,小丫头回敬了更加不客气的白眼,卢越虽气得七窍生烟,但还是讪讪地退到了一旁。 这两人也是冤家,墨廿雪抿嘴儿含笑,将他推了一把,“快回去吧,这次就先放过你,下次,我要看到一个完好无损、意气风发的靖王殿下。” “好。”他浅浅地弯了薄唇,纤尘不染的雪白袖袍下伸出一只修长的手,将她安静地搂进怀里。 天不知何时又暗了。 墨廿雪贪恋着躲入他的披风之下,树枝清减的瘦影怪诞地招摇,晃入眼波里,像他挥毫点墨的横斜遒枝。 她突然心情不错地建议:“方儒过几日要带着学生去画国子监后院的凝光竹,我们也去吧。” 洛朝歌挑眉:“要我也画?” “自然。”墨廿雪虚荣心大起,“我还奇怪你为何不直接向方儒坦诚,既然如此,我便推你一把。反正来日你做了南幽的驸马,他也是会知道的。” “都依你。”他宠溺地抚了抚她柔软的发,青丝于指尖细腻地滑落。 两人在官道上依依而别后,坐上车,卢越熏了一炉暖香,见洛朝歌正襟危坐,正似闭目养神,他不由好奇:“殿、殿下,公主没怨您?” “呵呵,”他闭着眸轻笑了声,淡淡道:“她要是病了,我还哪有心思管什么旁的事,推己及人,自是一样。” 三殿下这模样实在太坦荡太让人觉得心机深沉,他也是忍了很久才没敢把那句“殿下您是不是装病”问出来。 太惭愧了,作为属下,怎么能怀疑殿下的节操呢? 果不其然,他脑海里转了这么个念头以后,洛朝歌便睁开眼低低地咳嗽了,卢越果然更惭愧。 洛朝歌慢悠悠地启唇:“怎么还不走?” “是是,属下这就驾车。” 卢越抹了一脑门汗,才返身出门,将车帘心虚地放下。 马车平缓地驶了出去。 墨廿雪上了车却与他的状态不一样,她是脸红心跳的,捂着自个儿滚烫的脸,又羞又喜。 “公主这是遇上什么好事儿了?” 浅黛对洛朝歌神往已久,对之前的沈二公子也是过目不忘,一直却实难将这二人联系起来。今日见了靖王风姿,果然是远远一眼,便白衣超秀的谪仙气度,只可远观而不可亵玩。 怎么,竟会差别如此之大呢? 她们家公主目若春水,软绵绵地倚着丝绣褥子,喃喃自语道:“自然是好事,我,我就要……” “哎呀这可真是大喜的事!” 墨廿雪被吵吵嚷嚷的浅黛拉回思绪,哭笑不得地在她后脑勺上轻拍:“哎,要是我去了北夜,你去不去?” 北方到底是天高地远的,小丫头自幼长在江南风物里,看得是六朝古都的繁华,听的是吴侬软语的咿呀,她尚且还有心上人作陪,不至形单影只,小丫头呢? 墨廿雪合计一下,若是浅黛不愿,她便让她留在南幽,为她寻一门妥当的婚事,在她出阁前先将浅黛许了人家。 她想得自以为很圆满了,未曾料到浅黛竟忠心耿耿地道:“自是公主去哪儿,浅黛便跟去哪儿。到了嫁人的年纪,浅黛便在北夜安家。” 多年以后,浅黛实现了她今日之愿,与她北夜的夫君琴瑟和谐举案齐眉。而真正不在北夜过活的,却是今日满心满意要随着洛朝歌相携相行的公主。 不过经年之后,谁都没有遗憾就是了。 宋玦已经许久未见到秦蓁了。 当日他和她在秦府门口作别,转眼便在落日余晖的城门口遇到了洛朝歌。 “大哥?” 惊疑不定的他,总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事。 果不其然,洛朝歌要他留在南幽,一开口他便震悚了,他问为什么。 洛朝歌没详说,只嘱咐他最近隐蔽行事,无论何事切莫露面。 宋玦答应了。 他果然遵照约定未在人前露过脸,虽心知自己的父母双亲因为此事气怒攻心,又矛盾地心忧他的安危,他也暂时不动声色。 但他却很不孝,不现身和父母商议,却日日躲在秦家的某个犄角旮旯里,窥伺着自己的妻子。 这点他做得很不好。 但宋玦也知道,自己未必是个有大出息的人,他喜欢秦蓁,喜欢便放肆了,碍不着别人什么事。 在南幽军民班师回朝之日,宋玦知道自己终得解脱了,这一日他便大剌剌地一如惯常般的站在了秦府阶下。 见了秦蓁,便微笑着好言好语:“婉兮你说过,我若平安归来,你便嫁我为妻。” 这自然不是原话。 秦蓁的手里攥着一支凝光竹制的长篙,但她不下水,拿这个物什便让人觉得惊奇。 很快宋玦便知道了。 她站在石阶下,两旁威风凛凛的石狮子衬得她有种…… 不及形容,那一支长篙猛然打在他的右臂上,宋玦文弱读书人,架不住这一击,疼得“嘶”一声,他傻了。 秦蓁捏着竹篙,喘着气怒叱:“宋玦!再骗我,便永远从我眼前消失!” “婉兮?”宋玦杵在原地,比石狮子还傻了。 张了张嘴唇,然而最终也只能吐出这两个字。 风沉默了,枯败的柳枝上捎来一缕信风,秦蓁的胸脯起伏难平,就快绝望之际,他低着头颅道歉:“我错了。” “我没去边关,我一直在幽都。” “骗人的把戏,宋公子使得挺乐么,秦蓁领教了。”她恼火地扔了竹篙要回去。 “婉兮!”她要真生气了,他慌了神,激动惶然之下攥住了她的一只玉腕,如凝霜雪的香滑,他愣了个瞬息,便将她牢牢控在眼前了。 “我对不起你,不该骗你,但是,你,你不要生气。” 他垂着眸进退维谷,秦蓁突然被气笑了,“我气的不是你骗我。” “嗯?”宋玦猛然抬头,这是真茫然了。 他的眼睛清澈如溪,秦蓁看痴了,“笨蛋,若不是靖王殿下与我说他和你之间的这个约定,你打算瞒到何时?” 即便被戳穿了也不道出实情,是有多傻? 她于心不忍,又怒其不争地在他额头上一戳,宋玦便傻傻的,只听她训斥:“真是个混账。我担心了这么久,你竟一点音信都不透露,你信不过别人,难道告诉我也不行么?” 她说话的声音太凶,可语意又如此矛盾的温柔,宋玦继续傻着。 “唔,婉兮,你的意思是……” 秦婉兮瞪了他一眼,“混账。” 被骂了,宋玦却甜蜜地笑了,他把地上的竹篙拾起来递到秦蓁手里,“夫人。” “……”秦蓁有点无语,宋玦这厮脸皮之厚,她也是第一次领教。 “只要夫人高兴,再打多少下,宋玦都甘心受着。很甘心。” 他眉开眼笑,恍如昨日。 秦蓁翠袖盈盈,竟也跟着笑了出来。 “真傻!” 他们之间,许是落了窠臼的破镜重圆。可其中味,非经历不能体会。若是不这么离一场,宋玦永远是个闷头青,在感情里横冲直撞,头破血流。 “婉兮,再嫁给我一次。” 秦蓁抓着他袖口的手一颤,她垂了垂眼皮,“这一次,不会再如之前一样了是不是。宋玦,我不想再休你第二次。” “不会了不会了!”宋玦的眼亮得骇人。 秦蓁没忍住勾起了唇角,心情是骤雨落芭蕉后的明净如洗。“不过,我要先把杨昭槿和白隐梅送入紫明府。” 他面前的男人笑容隐秘:“不出三日。” “嗯?” 秦蓁想问他用了什么手段,但是这时的宋玦太自信,甚至得意洋洋,她便安静地想,若是不用自己动脑子,她继续懒散地晒太阳就是了。 雪后初霁,澄空碧远。 让人的心也明快了起来。 第69章 千金一画识身份 宋玦给了秦蓁这样一个承诺,自个儿还要去洛朝歌那求证。 “温如初的确撤出了幽都,此时对付杨昭槿,游刃有余。”洛朝歌烹茶煮酒,日子过得颇有闲云野鹤之安适,他将青梅酒煮得幽香四溢,却不让宋玦这个嗜酒之人尝上一口。 宋玦正苦恼着,洛朝歌淡然一笑,“别着恼,这是贿赂岳丈的。” 幽皇墨汲好酒,天下共知。 宋玦暂且收好心思,洛朝歌却急着要去什么地方,直白了当地开始赶人:“温远铮多年耗损财力,温如初自然期望能从别的地方找回来。他在幽都的这个地下黑市,做的些不光彩的生意,是以要有一个光彩的人来权衡多方利弊关系,调节冲突与矛盾之处。杨昭槿在紫明府和刑部积的案子不说一百,也有八十,你从中调和一手,没有云州的暗力,不怕他不中招。言尽于此,我有事要先走了。” “大哥,你果然是没义气的典范!” 宋玦的抱怨成功挑弯了他的眉,“林复难道没告诉过你,他见到过沈阙了?你那个没义气的大哥典范,逍遥红尘,只怕从未有一刻念及你们吧,仔细想想,我对你们还算是仁至义尽了。寒城一事,虽然我提的要求有些无理,但对南幽也无丝毫损伤。我自问也没有对不住你的地方。” “呵。”宋玦扯了扯嘴角,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能让洛朝歌这么心急赶着去见的人,宋玦觉得,他不用猜也知道,何况还带着那两壶尚温的青梅酒呢。洛朝歌甫一出门,便现将酒坛交与了卢越等人,快马送入皇宫。他自己这一边,则施施然上了马车,雍容而行。 国子监和太学又不一样,重楼辉煌,贝阙鳞次,屋后比邻而建一个竹苑,环境清幽,密密匝匝长满了凝光竹,深冬季节,万物颓靡,这翠竹却依旧依依挺立,耸翠叠青。 墨廿雪约了他在此会面,自然是为了赶着上方儒的课,可还有另一方面,十年前,墨廿雪带洛朝歌看的凝光竹,就是这国子监后院的一片。月下成珠光般无瑕的碎点,又如水波般彷徨,摇曳着无数道来回的疏影。 方儒见洛朝歌今日还要来蹭课,捋着胡须想:沈阙许是真的长进了。 李树堂大人亲自监视学子们单独作画,待走到沈阙桌边之时,先不说他和公主相依而坐太不成体统,但是这个人,给他的印象,简直便是差到了极点。 他胡子气得一抖,“沈阙,你居然还回来了。” “唔,大人,沈阙从未来过国子监,‘回来’二字大约有误。” 李树堂简直要气背过去,听听!听听!满肚子不学无术的歪理! 墨廿雪抱着他的胳膊,将头枕上去,笑吟吟地回望着李树堂,“大人,我们已经不是您的学生了啊,可要对我们南幽未来的驸马客气点。本公主一向很记仇的。” 这话说得……李树堂虽觉得一国公主如此放浪形骸实为不妥,但毕竟是皇帝陛下宠在心尖尖上的女儿,她现在自持身份了,竟然拿着来压着师长…… 实在是,不知所谓! 李树堂走开了去。 墨廿雪才终于摇着身边的手臂,央求着撒娇:“快点画吧,我从未见过你作画的样子。” 洛朝歌有点无奈,“公主,您抱着在下的右手,在下还怎么画?” “呃……”墨廿雪脸颊绯红,不好意思地撒了手。 洛朝歌叹息了一声,笔尖蘸了墨水,一横一斜画来,笔下如走龙蛇,她从未见过这么随意的笔法,但他停顿的每一道断口,都能成劲笔苍遒之势,也是令人叹为观止的。 墨廿雪看了几下,觉得这幅画便不大有可能失败了。她便支着粉雕玉琢的下颌,偏着头静静地打量起他来。 垂落的纤长的黑色睫羽,扑扇着连绵细腻的风。清隽的桃花眼,高挺的鼻梁,淡粉的薄唇,若不是怕打岔了,她真想亲一亲这样认真专注的洛朝歌。 在太学里的沈阙,既肆意又压抑,可以无拘无束地释放天性,与人把酒言欢,可同样的,他必须放弃另一些东西,譬如,他的才华便必须隐藏得极好,必须无懈可击。 墨廿雪想看到这样真实的他,小哥哥,沈阙,洛朝歌,每一个都是他。 不知过了多长久的时光,他的笔触最后一顿,凝成了宣纸上横卧的姿态突兀的青石。 他将笔置于笔洗之中,侧身要捏墨廿雪的小脸,墨廿雪一激灵,才想起他终于画完了,她避开这一招魔爪之后,她的目光落在了素色宣纸上,黑白两色的画面,但立体而生动。这是水墨的精髓所在,他一直掌握得出类拔萃。 她由衷赞叹,眸中有某种艳羡的心绪。 “朝歌,你怎么这么天赋异禀呢?” 他莞尔,阳光一照,水墨便干得极快,用洁净的帕子拭了手后,他把墨廿雪的手一拉,“我们等到晚上,看月光下的凝光竹好不好?” “嗯,好。”她羞涩的应承。 身后丛丛浓绿,化作黛墨迤逦的背景,洛朝歌携着墨廿雪的手起身了。 起身则意味着,画完了。 方儒本在观摩着几个不成器的学生作画,一面看一面痛心疾首,耳提面命。直到看到洛朝歌起身,突然有一种想法:看看他的八爪怪物压压惊,才有勇气继续往后看下去。 方儒绕到洛朝歌身后,做了充足的准备,才敢探出头来窥视。 这一瞧不要紧,登时傻怔了。 洛朝歌对身后突兀多出的一个人,似乎并未察觉,直到方儒这个为学几十年可谓师道楷模的博士突然怪叫起来:“这是你画的?” 李树堂远远地听见,也以为沈阙又出了什么惊世之作。 洛朝歌淡淡地颔首,“先生,学生藏拙了。” “藏什么……”方儒的唇在哆嗦,下巴上丛生的胡须自然也跟着战栗,他瞪着眼睛道,“这凝光竹,出自洛朝歌手笔!你……” 李树堂终于惊了。 他快步走了过来,其余学子纷纷伸长了脖子要往这里凑。 洛朝歌无奈地瞥了眼身边巧笑倩兮的女子,她真是让他头疼,定要用这么高调的方式昭示身份么? 国子监里,对洛朝歌书画最推崇的便是李树堂,他定睛看了一眼,这笔锋,这意境,突然怔忡,“你,不是沈阙?” “学生洛朝歌。”洛朝歌谦恭地作揖。 大名鼎鼎的北夜靖王,天下孰人不知? 方儒简直震惊,“你……那半年前来太学的,应该就不是你……” “也是学生。”他微笑着接下去,“学生才疏学浅,仰慕方老治学,入太学一观,果然名不虚传。学生昔日,假借沈阙身份,更加不敢班门弄斧,是以,伪装起来。” 洛朝歌竟给他还当了两个多月的弟子! 方儒简直惊愕难言,历来,他教的子弟便都是国子监于达官显贵子弟之中选剩下的,根苗不稳,少有能成大事之人,温如初当年,也是因为身份低微了一等,才勉强入了太学。可如今,这天底下风头最盛的两个年轻人,都曾是他的门下? “居然是北夜的靖王!” 方儒身后一片不安生的学生叫嚣起来。 “原来沈阙居然不是沈阙,是北夜的三殿下!” “我了个乖乖,他不是一直游手好闲目不识丁吗?” …… 墨廿雪满意这种效果,她可不想太拘了他,她的男人,就该这么出尽风头,赚尽目光。 只要,不是女人的目光。 方儒尚且说不出话,李树堂自是更加无言,毕竟方儒还尚存护犊之心,他可是从头到尾,连沈阙的头发丝儿都被他嫌弃了一回又一回,认为这是烦恼的祸根、好逸恶劳的发端。 洛朝歌低头微笑,“是学生忝列门墙,早已不敢以太学子弟自居。但又实是对南幽的凝光竹情有独钟,不知可否问先生和大人借个地,晚间过了酉时,我会自行离去。” 方儒和李树堂对视一眼,李树堂捂着唇道:“留多久都行。” 留完这句话以后,李树堂咳嗽了声,拂开人群离去。 方儒的脸色才恢复少许,他吐了一口长气,“唉,你瞒得我好苦啊。当日在南山,你分明只有一个人,做个画却还处处提防小心着,真是难为你了。也是先生我有眼不识龙吐珠,早该想到,南幽哪有人会写四凰书!” “是学生不是。” 他越这么说,越谦逊,方儒的脸色便越白,最后方儒说不下去了,扔下这两人满脸沧桑地往回走,“哎呀傻啊,傻啊……” 身边的公主眼中满是神采,她抱着他的手臂不撒手,“朝歌,我们也走。用了晚膳再来。” “嗯。” 他对她的迁就和宠溺,旁人都悉数看在眼底,女弟子渴望得到这样一个男人,男弟子感叹自愧弗如,以后还是要发奋读书才是。以前有沈阙在先生门下垫底,他们才有恃无恐,今后恐怕不用功都不行了。因为方儒以后肯定又有了拿来以身说法的资本。以前在太学,方儒从不把哪个人拿出来和洛朝歌相提并论,但现在,有过同窗之情后,这是想不比都不成了呀。 这个身份暴露得要不得! 第70章 宝马雕车香满路 夜色渐渐深浓了,摇摇欲坠的明月宛如一点浮冰碎琼,月光下斑斓的竹点华泽温润,墨廿雪择了两片竹叶,放在唇边呜呜地吹。 他就倚着一根翡翠凝绿的修竹,秋水出姿,笑容倦懒,却盈满恋惜。 “好听。” 该当表扬的时候,他会毫不吝惜自己的赞美。 墨廿雪沾沾自喜地放下竹叶,灵黠地唤了一声“小哥哥”。 洛朝歌长臂一伸,便成功地将她拽入了怀里,厚重的冬衣裹了几层,但墨廿雪却仿佛还是感觉到了里边胸膛的温暖。 十年之前,墨廿雪在潭水秋月相和的粼粼波光里,遇见了一个满身狼狈、衣衫褴褛的小乞丐。 那时候,他匍匐在地上,满身泥灰,一张玉琢俊俏的脸,黑黝得只剩下一双淬了冷雪的眼眸。 她自小养尊处优,不知民生多艰,那一刹那动了恻隐之心,她将小乞丐带回了幽都。不顾墨汲和几位哥哥的反对,将他安置在她六哥处。 他一直神色恹恹,寡言少语,非必要的时候,连膳食也不肯用。 墨廿雪看了很是心疼,她问他:“小哥哥,你叫什么名字?” 他翻晒药材的手僵了僵,许久以后,才冰冷地回道:“我也不知道,我如今应该叫什么。” 那时候墨廿雪不知道,他这句话里有多少艰涩和流离无主的辛酸。她只是单纯地觉得,这个小哥哥好冷,他不喜欢她。 他不喜欢她,她也不喜欢他好了。 墨廿雪自幼便有一个极好的习惯,对一个事物的热爱往往只有片刻热度,哪个小公公教会了她斗蟋蟀,她便彻底将这件事放下了。 后来也不知道怎么了,寡言沉默的小乞丐找上她,将她拉出了斗蟋蟀的观战圈。 “喂!” 宁逸的九曲长廊,高低绮艳的精雕彩绘,映得少年肤光如玉,眸如琥珀。 墨廿雪看呆了一瞬,他皱了眉似乎有些嫌弃她这么赤露的眼神,极快地挣开了手。 “你的六哥本来就不欢迎我,你现在也腻烦我了,我住不久了,要走了。” 墨廿雪惊呆了,小小的嫩嫩的眼波里隐涌着什么,她也不知道怎么,突然就哭了,泪眼汪汪的扯着他的藏蓝深袖,不让他走。 他被小姑娘的哭声吓到了,手忙脚乱地要给她擦泪,“你别哭,别哭……”隔了许久,她仍哭得天昏地暗,他的安慰收效甚微,他才黯然的自嘲,“我其实早已无家可归了,还能去哪儿,你要是不让我走,我不走就是了。” 她睁着泪水恣肆的圆眼,凝视着他。 他们言归于好。 也是那时候起,小公主开始无所顾忌地宠着他,不管什么世俗礼教,什么男女七岁不同席。她心疼他,也喜欢他,尽管那时候还不是现在这么明媚生动的爱情。 夜色如雾吞吐着,藏纳着一口紫气,潋滟的眼波如湖水迷离。墨廿雪把杏子色织锦玉兰长襦裙以指熨平整,才挑着纤细的眉弯浅溢着笑意问:“你那时候为什么突然又不走了?” 他不自在地掩唇咳嗽,有点躲闪的意味,“被你哭得吓着了。”他藏了半边身在竹后。 墨廿雪却还是飞奔过去,准确了当地扑进了他的怀里,扬着粉白的笑脸灿烂地勾住他的脖颈,吐气如兰:“不行,三殿下,你必须承认,你在很小的时候就把我看对眼了!” 他嗤笑:“你不也是一样?” 这算是一种委婉的承认,这个“也”字用得真是意味深长啊。 墨廿雪不依不饶:“刚来的时候,你对我可凶了,喂你东西你也不吃,带你去散心你也不去,给你裁衣服你也不要,就要用你在北夜的那身破烂衣服,你那时候长得可快了,几个月功夫就穿不了了,但几个嬷嬷跟你好说歹说都行不通,就是不肯换,固执得比谁都厉害,又倔又不可爱……” 提起这些黑历史来,某人直扶着额头说不出话。只是隐约的,那唇瓣又似纤花卷翼般淡淡扬起。 墨廿雪喋喋不休地数落他:“口口声声还说,不想欠我的,一定会还我的,生活在宫里,却把自己弄得一身寒酸,好像生怕用多了我的东西就会怎么样似的。我不过说了句不懂事世的话,你吓得卷铺盖就逃……呵,小时候的洛三殿下,原来是这么风声鹤唳、胆小如鼠的人。” 他乐意被她这么埋怨、数落,很欣然的徜徉在月光静谧的柔织里。 “不是胆小如鼠,不是望风而逃。” “那是什么?” “是我这一辈子,最一往无前的一回。” 他的声音比云的影子还要淡,墨廿雪有点莫名,但当她踏上北国的土地,朝见北夜最尊贵的上位者之时,才终于懂得,他所谓的“一往无前”,是需要怎样的勇气,又耗费了怎样的代价。 月光里的洛朝歌,俊脸如羊脂玉膏,莹光焕然,墨廿雪痴怔地抱紧了他。 洛朝歌眉梢一动,“廿儿,夜黑风高的,你再要投怀送抱,也许我会忍不住要做坏事的。” 墨廿雪的脸迅速烧了起来,但他却并没有放过她的意思,继续淡淡笑道:“可惜这里是传道授业的圣地呢。” “要不是会怎么样?”她赌气,鼓着脸问。 他笑而不语了。 却说今日墨汲得了洛朝歌亲手煮的好酒,渴了好几个月的脾胃登时无一处不舒畅的,饮酒时不住与李公公赞叹:“这小子,不但长着一张巧嘴满口花言蜜语,还有一双会酿酒的巧手呢。” 李公公默了默,表示啥也没听到,梳着拂尘的根须想,本以为皇上是最理智的,还能顶上一阵,没想到被攻略得也太快了,眼下这情境,这是比公主还要一根筋死心塌地啊。 洛朝歌是跟着墨廿雪后脚进的幽都城的,但他并非打算空手套白狼,该备的聘礼一应不少,在博得墨汲欢心的当晚,一股脑统统送入了皇宫。 这些琳琅物件,墨汲自然见多识广,都看不上,扫视了一圈直摇头,“这件事办得不好,没什么新意,倒不如送他的几幅字画,起码还算是有点诚心。” 李公公隐忍着没把那句“您女儿可是说了,只要看到洛朝歌的花车就直接嫁人这种豪言壮语的”在幽皇面前道破。 墨汲看完后,看法又变了一样,“倒是天南海北的零碎都凑齐全了,东洲的渚石玉,西南的黄花碎梨雕,北疆的龙犀角,南境的深水翡翠。看来这些年还真是没闲着。” 墨汲的态度竟也是一时一变,李公公便更加无言以对了。 索性最后墨汲不是嫁女儿,而是送女儿,北夜的花车甫至,便将女儿一跟头推上了车,临了语重心长没完没了地说些撑腰的话,只要在北夜受了委屈,即刻回娘家来。 墨廿雪黑着脸色咬牙道:“未必吧,老爹,我怎么感觉你是要把我当泼出去的水了?” 都说覆水难收,她爹就是这么不仗义啊。 这个告别一点都不真诚。 墨汲讪讪地掩袖不语,几位哥哥也大老远看着,不说一句话。 上车之后,墨廿雪只坐了半截路的花车,车轱辘突然停下,墨廿雪便看到湘帘外伸入的一只玉骨突兀的手,她自然知道是谁的,将头上纯金的凤羽花冠摘下,搭上他的手便下去了。 “怎么了?” 临风吹拂的青丝,映得人影渺渺,他牵着她,她提着红罗裙,绯艳如霞的景致,在繁闹的街市上,也成最引人注目的眷侣。 “花车坐着肯定不如骑马畅快,我知道你肯定不想在里面一个人闷着。” 墨廿雪给他一个赞许的目光,“还是你懂我。” 洛朝歌微笑,接下去:“最重要的是,我在前你在后,说不上话,我很心焦。” “你急什么?”墨廿雪娇嗔道。 他们最终还是同骑了一匹马,出了城上了道,身后悠悠慢慢地又跟上来两个人,也是同骑一匹,不同的却是,握着缰绳挥着马鞭的,是个女子。 同样的艳红色,遇上正主了,墨廿雪便难免有些羞愧。洛朝歌一手抱着她一手策马,微风和畅,他悄然低语:“你的美,是只给我一人看的。刚刚好就够了。” “讨厌!”嗔怪地啐了一声,但还是忍不住在他的脸上亲了口。 还未大典,俨然已是一对小夫妻做派了。 马背上的洛玉书悠悠叹息:“要是哪一日,红泪跟我撒娇,那就不枉此生了。” “闭嘴。”烛红泪恼羞成怒,“再吵把你扔下去。”吃软饭的,不跟她撒娇也就算了,还想反了天? “唔,我闭嘴,你别动怒,气大伤身。”洛玉书赶紧讨好美人。 这两个人的声音大得洛朝歌和墨廿雪听了个分明,墨廿雪吃吃笑道:“我们走快些吧,不要打扰人家。” 洛朝歌自然应许,马蹄一阵惊飞,转瞬便消失在了他们眼前。 烛红泪抿了抿红唇,手肘捅了捅身后的人,“玉书。” “啊?”他有点惊喜,烛红泪很少、极少用这种口吻与他说话,这么亲昵地唤他。 “送你回北夜,我就走。”她的声音冷淡得听不出情绪。 洛玉书的欢喜瞬间被浇了一桶冷水,眼睛也黯然了,“你不肯和我在一起?” 马儿轻小的一个颠簸,也让他感到刺骨的难受,烛红泪为他语气里的软弱而动容,她解释道:“不是的。我父母现在刚刚安顿下来,我出来得太急,要多回去打点一下。何况我也觉得,你父皇未必会答应我和你在一起,就算你今日给了我承诺,但也总需要时间……” 原来她已经思虑得如此周全了。 她越说身后越没有声息,烛红泪有点心慌,“玉书?” 刚拧回头,凶恶霸道的吻便以攫夺之势强横插入,马儿也识趣地举着蹄子不走了,风静,一支梅花盛怒地卷着花瓣,垂落一径冷艳的寒香。 他们都像是吃了一嘴花香。洛玉书揽着她的纤腰,喘着气边笑,“烛红泪,我不是吃软饭的。” “傻瓜。” 她骂了一声,笑盈盈地回身去继续策马了。 第71章 此时此夜难为情 渡江北上,路上几次又遇大雪封山,行程便不得已一耽搁再耽搁。 直至进入皇城,已经次年正月尾了,差点便没赶上年节。 洛玉书入宫以后,烛红泪果然动身要走,洛玉书无奈,“你就不能多留留,陪我么?” “你金银锦绣,吃穿不短,哪有该我操心的事?”烛红泪说起来也是忍了一肚子火气,“看不出来,四殿下在北夜竟然如此受欢迎,入城之时,那夹道相迎的未出阁姑娘只怕也能绕着皇城围几圈了。” 他听闻此言,倾身将如花薄唇凑到她的嫣面近侧,笑吟吟道:“醋了?” “洛四,你说呢?” 她毫不防备地扭头,红唇正与他擦肩而过,这么近距离的接触也是一回生二回熟了,烛红泪没有半点尴尬,推了一把洛玉书,黛色纤长的秀眉卷着薄淡的细浪,她清了声音道:“要是你在北夜拈花惹草,以后再来见我时,便自刎谢罪吧。我一向就是这么不可理喻的女人,你要是能当上皇帝那我随你,要是不能,便一生一世只能有我一个,做不到,今日我离去以后,就不要再来找我。” 洛玉书目光沉凝,终于苦笑着叹息一声,把她弱质如柳摇花细的身拢入怀抱之下,“都要走了,一句软话都没有,烛红泪,你真的很不解风情。” “我哪里会有什么拈花惹草的闲工夫,想你的时间都不够用了。” “当皇帝,对不起,我只是个只爱美人不爱江山胸无大志的混账。” 一字一语都是动容,怀里的女人终于软成了一汪脉脉的水泽。 “洛玉书,我……”想说一些柔情蜜意的话儿,她自以为容易,可真到了张嘴时,才发现自己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她只能说,“只要你需要,我一定在你身边。” 从什么时候起,她会为这么一个人牵肠挂肚、执迷不悔? 大约,是他自愿为她所缚开始。他能嗅出世间最隐秘的味道,怎么会不知那日她往酒里兑了迷药?他刻意的,心甘情愿地落入她的手里。 那时候烛红泪就是动容的,怎么会有人这么傻? 她见过的身边人,温如初爱慕公主,可他同样能将墨廿雪玩弄股掌之上,她对洛朝歌动过心,可依旧能狠下心买通杀手刺杀他。她不相信,这个世上,怎么会有人如此傻,为了初见的人,为了一时迷恋而将自己深陷险境? 纵然是临“死”之前,也毫无怨怪、悔痛、不甘? 九死而不悔,他彻底震撼了她。 她想,纵是不能回应,也不该让他为她而死,她偷偷将他又救下,藏在暂时安全的深山院落里。 那一刻她就不停地扣问自己,为什么不暗中将他交给洛朝歌? 直到终于确信,她好不容易得到一个人毫无保留的信任,她想珍惜。可惜当她想明白了回去找他,在地牢里,他已经奄奄一息。那一刻她才方觉,自己原来是幸运的,庆幸苍天留情,虽是只差毫厘,但到底没有失去。她还有机会拥有他,还有机会和他倾诉。 既然如此,那还有什么不敢呢? 往事旧影重重叠叠浮上心头,她低着眸浅浅地说:“君当作磐石,妾当作蒲苇。” 蒲苇,韧如丝。 她脸颊绯红的动人模样,是洛玉书生命里从不曾有过的风景。他羡慕三哥有一个可以牵挂的人,得到了两情相悦的爱情,而终归只有掌控在自己手中时,才又觉得,此间滋味,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不可言说。 紫金阙,玉楼宫,雕瓦勾栏横陈百般齐伟瑰丽,背临青山腹临水,仿佛浓缩了一个锦绣的天下于这皇城宫殿。比南幽还要气派伟丽,言语文字难以描摹这等震撼。 墨廿雪这个见多识广的公主,在这如仰视九霄的卑渺里,手心濡湿。 洛朝歌一路畅行无阻地牵着她的手,在天使的指引下走上重重天阶,他对她说:“若是紧张,躲在我身后便可。” 墨廿雪反而如被将了一军,立刻恶狠狠地反弹了,“我才不惧!” 但真当面对洛临之时,想要不露一丝怯懦,墨廿雪觉得还是不大可能的。这个皇帝,比她老爹有皇帝样子多了,气派威严,如九天神祇般不可侵犯,锦纹龙腾祥云玄黄长袍,冠冕高峙,当那双眼凝在你身上时,会觉得所有的晦暗的不明的腌臜的,都无所遁形。 这里的天使见了他,都如朝圣般低眉顺耳,无比虔诚信仰。 洛临挥退左右,大殿里只剩下三个人,满室空寂,连一侧滴水的犀角水漏都细腻可闻。 洛临沉声道:“最近愈发放肆了是么,以为在边城立了寸功,便不把朕放在眼底,拉了个南幽的女人要做你的王妃?朕未答应,她永生入不了洛家祖祠。” 上来便是这种程度的挑衅啊,墨廿雪被激起了血性,还正要与他理论理论,洛朝歌却携着她的手对她缓慢而坚定地摇头,墨廿雪心思一惊,继而一痛,她在为他委屈啊,洛临偏激,他难道要一直这么忍气吞声么? 洛朝歌对上座的洛临春风一笑,“父皇错了,我并非求您。” “何意?” “儿臣只是来透个信,您准允自然是好,若是不允,儿臣到南幽做驸马,倒是比这舒坦得多。” 他侃侃而谈,云淡风轻。 洛临冷然沉了脸色,他最不喜的就是老三露出这种万事控于掌心的镇定,分明他不是自己一手选定的储君,他不需要这等君临天下的从容巍然,可是,他的存在早已成了惜幼的威胁。 边关大捷,他在北夜民心稳固,若生了反心,迟早动摇洛君承储君地位。 洛临决不能容忍这样的事发生。 “洛朝歌,你敢威胁朕?” 这冰冷深邃的黑眸山雨欲来、天崩地坼之势,却是他早已习惯了的。 他想到,十年前,从南幽归来后,他的父皇也是这样坐着,露出这样震惊、痛恨的目光,那一天,他被责了三十杖刑,被盐水浸的皮鞭鞭挞了百余次,自从后,对于父爱心如死灰。也是自那时起,他的身体状况急转直下,若非遇到恩师,约莫早已不在人世。 如果不是历经那样的痛和绝境,今时今日的洛朝歌,只怕还在可笑希求着什么认可。 早就该看透了。 “儿臣不敢。” “朕不会承认她,洛朝歌,你若敢忤逆不孝,朕便先废你羽翼。你要知道,朕如果要这么做,你根本不会有今日。朕容你至今,不是为了让你成为朕的威胁。”洛临说道激动处,扶着龙头椅缘咳嗽气喘不已。 墨廿雪躲在了他的身后,不是害怕,她是抱紧了他。 或许是害怕的,却不是为了自己,她真正担忧的,是她的朝歌会想不开,会痛,会难过,会折磨自己,会诛自己的心。 但她没有想到,她身前的人,早已独自面对这样的局面不知多少回了,洛临这辈子给予他最深刻的东西,不是这一身血脉,而是那不知凡几的寒凉的目光,从洛君承哪怕其他人身上转到他之时,便会瞬间凝冰,化作一股怨戾。 他的父皇,还可笑地以为自己是个痴情人呢,这么多年忘不了,把对自己的自责和悔不当初,全罚在他一个人身上,把他作为祸端,来成全心里一个并非无情的自己。 何其悲哀而可笑! 他早已看透,只是不忍拆穿罢了,因为即便说破,又能改变什么? 他的身上还是流着洛临的血脉,这一世都是他的儿子,没有选择。 “我是不是威胁,惜幼说了才算,父皇年迈,早该让贤了。”这大逆不道的话殊不客气,要是洛临现在有这个手腕和决心,他定会当场拿了洛朝歌。 但是洛朝歌说得一点都没错,他已经老了,很多事想起来也只是力不从心。只给自己添堵罢了。 洛朝歌和墨廿雪离去不久,洛临捧茶的手突然一颤,明黄金龙雕纹的茶盏猛然摔碎在地上,“皇上!”有人惊呼而来,洛临只觉得眼皮沉重,倒地的最后一刹那,幻觉里突然看到一抹美丽的雪白身影,颊边的笑容淡若梨花,眼眸温和,好似潺潺溪流,柔婉端庄,濯清涟而不妖…… 墨廿雪整个过程里没有与洛朝歌说过一句话,他也无心多言,每一次面见洛临后,归来都是如此的疲倦。他揉着眉心,神色颓然。 过了府门,入了宅院,绕过穿花回廊,洛朝歌一路送着她到为她备下的厢房。 两个人进门,光线突然暗下来,他哑然地看着她掩了门扉。 “廿儿?” 终于看清,斑驳的已稍显黯淡的夕日余晖里,她隐隐心疼难抑的眸,她发狠似的将舌尖深彻贯入他的齿间,以一种不容推拒的架势。密不透风的房间里,呼吸燥热了。 时机这样不对呢。 “廿儿。”他推开了。 他知道她想用这样的方式来安慰他,可他爱她,舍不得让她受一点委屈。 “洛朝歌,是你的花车把我迎回了北夜。我从未在意过你父皇会怎么想,这里我举目无亲,这里,我信的,我爱的,都只有你一个人。你要娶我,我应许了。就算别人不承认,我也是你的妻子。” 洛朝歌想,他从未见过这么温暖毅然的目光,融化了心尖所有深埋九尺的冰雪,万物回春。 墨廿雪泪水横肆,眼睛却不肯眨一下,紧跟着,她身上的羽衣罗裳纷纷覆落…… 第72章 故烧高烛照红妆 林复被封从三品绥远将军,在南幽正是春风得意马蹄疾,然而每日除却练功、斗鸡走狗之外,唯一的乐子便是到兄弟宋玦跟前挖苦他两句。看他们一道太学出身,他功成名就,宋玦身无功名。 彼时,杨昭槿所在的秦府起了大火,当夜不知名烧起,救火的人桶里的水掺了油,火势更旺、更盛,当夜无一人生还。 秦蓁并未有伤人性命之意,尤其那些无辜的下人,更不该被连坐,但她细想了番,并无可能是宋玦动的手,虽心中不忍,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踏实过日子便是。没将罪有应得的杨昭槿绳之以法,算是一桩憾事,但人死为大,千般罪孽都可以赎清了。 宋玦自是懒得理会林复,因为正头疼该怎么跟秦蓁解释这事,他夸下海口却如此收场,但临走之际没忘了损回去:“我有佳人良辰,自然也算有小登科了,兄弟,还是早早料理自己的婚姻大事,莫打了一辈子光棍才好。” 长街上,林复皱起了眉。 与他许下婚约的云拂晓,他已经亲口说了,要父母退婚,后来她那样气势汹汹地威胁自己的父母,是存了心要报复他,还是单纯地想……嫁给他? 后面那个念头让林复骇了一跳。那么野蛮凶悍的姑娘,要是娶回来,定会家宅不宁。 他想了想,还是自心里又否决了自己。 林复拂开拥堵的人潮,只影却扎入更深的人海里,纷错的青石长街,青烟雾水迷乱,云拂晓看着他一步步远行离去。她沉着火的目光,这一刻化作了一丝无奈。 林复,我嘴硬了。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 对你,倾盖如故。 …… 一丝烛火断续地如曼声低语和呜咽,绮红罗帐,绣衾软枕,墨廿雪细嫩如婴儿的肌肤暗藏了一丝桃花的淡香,圆润的香肩半裸,莹白如玉。她“嘤咛”一声,彻底滚入了床榻里边。 他有点好笑,将这个女人拉过来,“羞什么!” 墨廿雪抓着锦被捂住眼,怎么能不羞啊。昨晚她也就是稍微主动了一点,怎么就被吃得连渣滓都不剩了? 修长香雪般的玉颈,不用看,也知道密布红痕。墨廿雪遮住脸往里边蜷缩了起来,“你,你起开去!” “唔——”转眼软帐里又传来女人羞人的声音。 洛朝歌的眼眸深不见底,墨色浓而不化,却在认真凝视她如画娇颜时,白皙的脸沁出了一丝薄红,不知是什么,墨廿雪被他压在身下,又羞赧又好奇。难道他还有力气? 她眼眸之中的怀疑,是在挑战一个男人的自尊心。 “廿儿,是你主动送上来的,不是我欺负你。”男人的声音沙哑,多了平时没有质感和粗粝美,墨廿雪红透了面颊,催促他,“你、你快些,天都亮了。” 洛朝歌凝眸注视她的眼漫出戏谑的笑,墨廿雪又开始磨蹭了,开始后悔自己的话。 “唔——”又是一声隐忍的闷哼声,他已经彻底完全地进入了紧致幽深的所在。不知怎么的,在他动起来之后,如飞在絮团做的云间时,她还能想到一个不甚贴切的词:曲高和寡。墨廿雪泪崩,她是真的跟不上这个节奏啊…… 转折的柳树下,曲径长廊,水波粼光如碎玉,高照着假山楼阁,飞红泻翠影里,语声窃窃传来。 多嘴的几个丫头害羞大胆地讨论主子的事,都说自从昨日傍晚殿下和公主进了房后,便再没出来,这其间如何多的好事,自然不必详说。到底还是南幽的公主,她们可从没见过哪个人能让三殿下如此上心的。 最后墨廿雪双腿打颤地从房里出来,下台阶时走得急,差点便摔了,洛朝歌见不得她逞强,干脆抱着她软玉娇躯横着打包了,墨廿雪瞪他:“你,你成何体统!” “我的院子,我便是放肆了不成体统了,又能如何?”他挑了挑眉,薄唇似敛烟光。 墨廿雪低头了,是啊,不能如何。 一群人见三殿下这般带着公主出门,捂着嘴笑开了去,又唯恐被靖王殿下撞见,纷纷知情识趣地退开。 洛朝歌将她一路抱上了马车,吩咐了外边的卢越,“驾车吧。” 便又退回马车里,墨廿雪蜷着身似躲非躲,洛朝歌看得好笑,干脆的长臂一伸将她拽入怀中,放到腿上坐好,他伸手揽着她,马车起驾时晃悠了一下,墨廿雪彻底倚入了他的怀。 洛朝歌在她耳边轻语,“本来该让你今日好好歇憩才是,不过怕错过了今日的盛景。廿儿最喜欢热闹了,可知今日年节,皇城里有哪些好玩的?” 闷在他怀里墨廿雪忍不住撇嘴,“再好玩,我也玩不动了。算你行。” “廿儿恼了?”他笑意阑珊地徐徐低下头,靠着胸膛闭眸假寐的女人脸色绯染,年节前后气候正是寒冷,她有点受不住这北夜的风,抱着他的腰直往他怀里缩,怜惜之心大起,吻便自然而然坠落到了她柔软的耳垂,“我抱着你走。” 这话说得,墨廿雪打了一个激灵,原本的睡意也都没有了,她在想,洛朝歌怎么这么能豁得出脸皮呢,这样在皇城里走一圈,有多少人要对他们指指点点。墨廿雪这辈子最不喜欢那些蜚语流言,她瑟缩了下,“我走得动,不要你抱。” 马车缓慢驶入闹市。 人行的光影在花灯彩月里变得迷乱散漫,墨廿雪偶尔听到礼炮的声音,掀开马车帘,窗外一盏盏灯花高照,条幅楹联参差不绝,掬了一捧人间富贵,将年的味道渲染得大肆张扬。 流光溢彩的烟火在头顶盛放,映得她扶着侧壁的身影焕然得如一幅生动的画。 她听到身后传来茫茫的叹息,“廿儿,南幽的烟花,也很好看。” 怎么好端端的说这个?烟花自然是哪儿的都好看,墨廿雪转瞬间灵犀微动,她有点不可置信地拧过头来,“朝歌,难道你要随我回南幽?你不想当北夜的靖王了?” “也不是。”他笑了笑,“我确实不想当这个靖王是真的,可是我更想和你云游这世间。你知道我最羡慕的人是谁么?”见墨廿雪摇头茫然作不知,他也随之望见了窗外的缤纷流光,“是沈阙。朝饮木兰之坠露,夕餐秋菊之落英。他同我炫耀他的自在时,我还要一面微笑,一面假善的祝福他。其实我嫉妒他。不是所有人都能放下心上的枷锁,他可以那么洒脱,可是我不能。” “不过,我再也不是一个人了。我不能让你也戴上这厚重的锁,一辈子拘在此地。” 墨廿雪偏过头去继续欣赏焰火,却表现得十足沉默。 她想,她终于明白,为何一群品画的老古董说,洛朝歌的画作里有出世的意味。看来这群人也不全是混饭吃的。 “廿儿?”他没等到她说话,有些疑惑。 “原来你是在我商量啊,我以为,你已经决定了呢。”她有点不满,因为以前,他的什么决策几乎问过她,甚至利用她,也让她毫不知情。 “你意下如何?” “我说什么你都应允?”墨廿雪的目光移到他的脸上。 洛朝歌牵起了唇,“我把性命交托在你手上,自然你让我往东,我绝不敢往西。” “噗——”墨廿雪大笑不止,“那好吧,本公主也正想到处转一转。” 她粲然如画,朱唇明眸神采奕奕,洛朝歌趁着马车停下缓步下车,“这是第一站,北夜。廿儿,下车了。”昌繁的闹市里,他目光莹润,如亘古里便在的身影,白衣如雪拂袂而至,悠长绵远的呼吸,声声犹如在耳。 如果这个世上有千万个向她伸出手的人怎么办?自然还是只把掌心交给他。 她终于迈出了车门。 双脚着地的瞬间,差点便一个趔趄摔倒在地,他托着她纤细不盈一握的柳腰,鬓发如云下,眉眼盈盈宛似珠玉,她在笑着看他。然后却是娇嗔道:“靖王殿□□力真好,以后不许这么欺负我了。” “这算欺负?”他莞尔,在她耳边说了什么,公主登时满面腮红地将他推开,跺脚怒瞪。 取笑完后,他不再闹她,执着玉人的手,映着月光和灯光的影子而去。 十里的烟火霞盛,丝竹穿缀,笙歌迷绕。北夜的夜市也是琳琅满目,墨廿雪很快醉心此间,最后回去之时自然是满载而归。本来她也觉得自己还能再逛,还是自家夫君苦着脸色道:“廿儿,我已经囊中羞涩了,你别刚嫁来就这么败家。” 墨廿雪插着腰肢大笑不已。 两个人折返以后,墨廿雪便更累了,这一夜瘫在床榻上半点不想动弹。 幸得他也没有再来夜里骚扰她的清梦,这一觉还算安稳,他的手始终横在她腰上,只要她稍有异动,他便立刻会以仿佛是清醒的状态将她拉回去。但清晨墨廿雪起来迎接新年的第一日时,那个睡在她身后的男人却不见了。不知何故,她竟丝毫没觉得不放心。 新年了,她得包饺子呀。 第73章 半世风流尘埃定 洛君承和自家三哥在喝茶,桑树枯影里,小太子把盏言欢,“三哥,无事不登三宝殿,你今天既然来找我,定是有什么不太好的事。若不是因为父皇,便是因为我那位新来的三嫂,对不对?” 日光轻暖,温煦地映衬着他玉色的脸,洛朝歌低声道:“柚子,还记得我问你的那个问题吗?” 即位之后,是放他走,还是杀了他。 洛君承也料到他一开口就没好事,自个儿悠悠叹道:“我便知道,三哥对这个问题总是耿耿于怀。但是你要明白,站在我的立场上,即便兵戎相见,你丧命我手,我也不该放你归于山野。” 这语气很笃定,也很尖锐。洛朝歌并未觉得洛君承说的有什么错,他才是这一国储君,携万民之任,他要留住人才,也要网住威胁。所以于情于理,他都不可能会放过自己。 洛朝歌惘然,却不多说话了。 有人慌慌张张,脚步凌乱地闯入,将满园冬色光景带动地热分了起来,只是这人满脸愁容,进来瞧见洛朝歌也在,便踟蹰着有些犹疑。 这人是洛君承的太子洗马。洛君承与洛朝歌对望一眼,抬袖道:“三哥不是外人,说吧。” 这人方才挥汗道:“启禀太子殿下,皇上……已然行将就木,龙体垂危,现下……” 他后边的话没说话,洛君承猛然地长身而起,披着大氅迅捷地冲了出去。洛朝歌攒着眉峰,也跟着起身,他看着比洛君承云淡风轻得多,可唯独在迈脚时微微踉跄了下,太子洗马欲上前搀扶,洛朝歌疲惫地挥袖,“我怕我去了,他死得更快,还是不打搅了。” 对于那个父亲,他没什么好指望了。 洛临不会想见他,此生此世,恩义就这么了了罢。 洛朝歌在外边找到自己来时驾的车,一路摇摇回府。但没等到过家门,宫里头却传来三声长钟轰鸣,一声,一声,一声,绵远空旷,悲哀沉浑。那是帝星陨落的悲兆。 里头忙活的墨廿雪,不知道这三声钟鸣代表什么,下人们一个个脸色惨白,她也没发觉。弄得满身面灰,她拍着两手粉面,听到门外的车马辚辚之音,欢喜地往外冲出去。洛朝歌形容颓靡,脚步乱了方寸,她眼一怔,突然愣在了原地。 “廿儿。”他看到了满身白面的墨廿雪,风似的上去将她搂入了怀里。 “朝歌……”她不知道发生了何事,但颈边温热湿润的液体流落下来,让她觉得隐约的惶恐和惊悸。她把男人的脊背搂紧,不肯放过一缕细风,“朝歌,我在呢,别,别难过。” “我想过自欺欺人的,可终究还是做不到。”他不能狠心,不能对父子亲情说舍便舍,原来还是在乎的。只怕这么一滴眼泪。他从未流过泪,可今天破例了。 洛临走了。 墨汲对北夜的这位皇上还是惺惺相惜的,不由得面露悲愁,长歌当哭。最后对李公公颤声惋惜道:“这个洛临啊,居然就这么……朕以后还找谁一起垂钓啊。” 昔年烟波江上,一南一北两位皇帝私下会面,所有人都好奇他们说了些什么,其实什么也没说,两个人趁着月色在湖边钓了一宿的鱼。天明时洛临比墨汲多钓一只,墨汲的鱼的斤两却远超洛临,他为此沾沾自喜了许久。事隔经年,他一直想着再有机会,能与那个枭雄相对而坐,手持钓竿,兴味阑珊。 人死如灯灭,加诸在一个死人身上的所有,都成执念。墨汲除却这么喟然长叹,却不再想了。 烟柳画桥,风帘翠幕。 春来后的江南,水乡绵软,吹开烟川上一缕缕起浮升腾的雾色,纯雪般的浮江白棠大朵大朵地自梢头垂落,快板红牙的笙歌韵致里,有清脆的童音菱唱划破水烟而来。 莲舟飞棹,吟啸声起。 行船溯流此处。 春日的长天澹澹地漫着,秦蓁安静地靠着自己夫君的肩,宋玦以为她睡着了,正要停下摇着船桨的手,她却将他的手摁住,闭着眼惬意地说:“不要停。” 宋玦意味深长,失笑道:“夫人昨晚也是这么对为夫说的呢。” 秦蓁的手僵住了,慢慢的,她的脸浮出一层恼怒的薄粉,眼眸却未睁开,她仰面嗔怒道:“没有正形!” 天将破晓,晨曦悠悠的淡薄似霜,宋玦低头吻住夫人的眉骨,怜惜地抱着她的纤腰,微微地喘息:“婉兮,我们回去。” 回去做什么? 秦蓁哂然地勾了勾唇,“呵,你自己一个人回去。也不知道是谁将我带到这地方来的,还说要找洛朝歌的,却整日待在客栈赋闲游手。” 宋玦呼吸滚烫,落入江水里,逝水冰凉,水气袅袅如烟熏,他无奈地投降,“是我错了,夫人教训得是,我们这就北上。” 彼时东边也来了一条船,云拂晓按着剑柄,眼眸望着一川江水有点空寥。 四个月前,北夜之主洛临病逝,虚年十三岁太子洛君承御极为帝。 没过多久,洛朝歌便带着新婚王妃离开了北夜。人皆惊疑,没料到洛君承竟是说放便放,毫不拖泥带水。 就连温如初亦觉得,这个新皇的手腕魄力均非常人可比,是他日后的又一不逊于洛朝歌的敌手。 临行前,枯木吐出一点新绿,洛朝歌站在春风里,满面雍容,“柚子,我会永远记得,你的成全。” 洛君承负着双手,眉目间已有了帝王的沉毅,稳如山岳,“三哥,你可知道父皇临去前与我说了什么?” 他自然摇头。他本以为,洛临一字都不会提到他。 “父皇说,要我无论如何,也留你性命,即便你我同室操戈,你罪大恶极。”洛君承平铺直叙的口吻还是让他微微张了下颌,“三哥,父皇他不知道,所以同我说了这些话。但是对你,我自幼无母,你的陪伴启蒙之恩,洛君承永感于心。所以,我怎么可能会向你动手?” “三哥要的自由,朕作为天子承诺与你,君无戏言。” 洛朝歌没想到洛临弥留之际,对洛君承的嘱托会是这么一句。而洛君承给他的承诺,却尤为沉重。他十三岁时,也不敢如此以一言九鼎的果决说话。 他最终嘱托了一句,留心老五,便飘然远去,不再回顾。 云拂晓怅然地出了会神,身后厚实的胸膛密无缝隙地贴了上来,她敛着粉唇道:“找打?” “你这个野蛮的女人!”林复吐槽。 哪知云拂晓却并没有动手,让身后的人抱着,凶恶地吓唬他:“再不去我家提亲,我就不要你了!” “哎?”林复眼睛一亮,“你答应了?” “废话,亲也亲了,抱也抱了,还……”云拂晓的脸上奇异地沁出一丝红霞,“要是我肚子大起来,那多丢人!” “呵,”林复愉悦地笑起来,“原来你也知道丢人,那你霸王硬上弓的时候,怎么就没想到今天!我还是头一回见到你这种不矜持的女人!” 云拂晓羞恼交加,手肘干脆利落地捣在他的胸口,林复吃痛撒手,云拂晓咬着唇瓣道:“林复!我信不信,我现在就带着你的种跳到江里去!” 林复被她一声吼得傻了。 他的唇抖了抖,“真……有了?” “不要就算了!我打了找别人生!” 云拂晓自然说的是气话,一波江浪打来,窄窄的轻舟摇晃了一下,她脚下没站稳,林复见她歪斜了身,吓得心惊肉跳,赶紧把人往怀里拉,暴吼道:“你开什么玩笑!怀孕了还出来折腾!我马上去提亲!” 他一连吼了三句,但云拂晓觉得这样的林复憨傻可爱,她甜蜜地在他脸上啄了下,“我自幼练的内家功夫,这点奔波不算什么啦,瞧你急的。不是要去找洛朝歌吗,我们早点走,你看前面宋玦他们都快到啦。” 他是真拿这个女人毫无办法,苦笑着摇着头,却还是依言划起了小船。 杏花微雨,远望之好似一树树招摇成簇的烟霞。粉白点映,明灭交叠。 墨廿雪坐在小院里抚琴,头顶正是嫣然含俏的花束,翩跹多情地映着她柳细的身影,指下琴音缕缕,连绵而绯丽,仿佛奏得一曲繁陌,花开似锦。 洛朝歌自厢房走了出来,身上带着江南的迷蒙味,白衣殊华,手捧着一卷《太史长集》,唇畔似笑非笑,“这首曲子该叫什么?” 她浅浅地笑了,“朝歌,你的字,是叫弦寂么?” 她自然最清楚不过了,分明明知故问,他挑了挑眉。 “那这曲就叫——《弦上雪》。” 墨廿雪俏皮地眨着眼,因为已为人妇,又多了温婉贤淑的气质。她的玉指下,七弦银丝落满了杏树坠下的粉红色的雪,满树粉红烟光里,她凝眸浅笑望着他。 他的书卷“啪”一声落在石阶上,黑色的眸荡起一丝波浪。 墨廿雪被人横着抱了起来,“去哪儿?” “睡觉。” 她惊了,“现在是白天!” “这里也没人。” “可是我是孕妇!” “我知道,等下我会轻点。” 墨廿雪满头无奈,回望了眼被尴尬抛下的名琴,“为什么,突然这么有激情?”按照道理来说,他绝对不是这种会白日宣淫的人。 他见她明眸似水,颇有几分不解,便不厚道地笑了:“不是你让我‘上’你的么?” 她一怔。 哎,弦上雪? 终于恍然大悟。 第74章 一生为你所缚〔bl向,慎入〕 沈阙八岁就已经拳打幽都一霸了,那时候,他是引得十二岁以下的小孩人人自危的混世小魔王。 宋玦和林复,识时务者为俊杰,跟着他屁股后边转悠,得谁不顺眼就抽谁,就连后来林复发愤图强要习武术,也是受了沈阙的刺激。 可惜后来,沈阙云游去了。 十岁就开始了仙鹤般的生涯。所有人都觉得,养尊处优的小少爷一定在外边过不久长,不多时便会自己灰溜溜地回来,重新认识人生。 可惜他们都想错了,沈阙这一走,便几乎没有再回来过。 并非没有在外边吃过苦,为了沿街乞讨的叫花,他惹了一场官司,赔净了身上的钱。后来走多了看多了,心中的悲悯慈善磨成了玩世不恭、浮云无意的闲散性子,袖手看这天下沧澜。 再后来,他遇上了洛朝歌。 光鲜的马车,衣锦华贵的少年,眉间藏着一缕极难察觉的落寞失意,沈阙想,也许这是与自己一般的人,心不在身在之处,所以无所归依、落拓难从。 他常跑到他府邸之中,大肆吹嘘自己的行迹与见闻。 当然,落魄的沈二公子也并不容易见到北夜的三殿下。他得了一个人的引荐,也是后来改变他一生、拘了他一生的人,洛君承。 小太子对沈二公子初初的印象并不甚好,也未深交,只单纯觉得这人身上有种既哀怆又鲜亮的活力,觉得倒是能对自家三哥的胃口。遂过府见洛朝歌时,顺带把他捎带了进去。 这样他们方才结下了友谊。沈阙开始日日怂恿洛朝歌,绘声绘色地给他描述天南地北的风情。洛君承时而来洛朝歌府中,也能遇到沈阙,但他总喜欢捉弄沈阙。 直到有一日,洛朝歌答应:“我去南幽,但要借用你的身份。” “我无所谓。”沈阙耸肩,他们两个人生得很像,一般灼灼熠熠的桃花眼,慵懒却幽深,出挑得难言难画。 洛朝歌于是走了。 他临走之前,警告沈阙:“你答应了,我就不希望在南幽看到第二个沈阙。” “呵呵,我是那种人么。” 洛朝歌不可置否。 后来沈阙果然没有打扰他分毫。 就连沈阙本人也不明白,他自以为早已看透名利,觉得世事如尘无挂无牵了,怎么还会羁留北夜,困于方寸之地。 他喜欢住在北夜的客栈,每日叼着一只碧玉青花觞,闲漫的注目过往的车辆。唯独太子的车骑来往时,他会直了眼睛放出雪亮夺魄的光。 他渐渐悲哀地明白,自己对一个十几岁的小少年上了心,动了不一般的心思,隐晦难言,或者在高贵的洛君承眼底,他这点心思是如此腌臜不堪。 纠结了又纠结,他终于悲啊悲地去跟洛君承辞行。 北夜已经不能再久留了。 洛君承稚嫩的面容已然风采胜昔,黑眸粉唇,清贵之中高傲得让人不能逼视。 沈阙是如此羡慕洛朝歌,若是这个冰冷沉肃的少年,也能那样憨呆地抱着他的手摇,那样又傻又聪明,该有多好。 听闻他要走,洛君承只挑了眉梢,“那也好啊,孤给你准备些银两充作盘缠。” 听出他语气中的如释重负,沈阙颓丧地后退几步,蹬在地上的靴子,他从未有一刻觉得那是如此咯脚! 然而直到最终,他也没那个勇气直言,于是挥袖作别:“珍重。” 洛君承转过身,皱了眉。他以为,他欺负他已成了习惯,一时难以戒掉,是情有可原。他终究会忘记。在那御座之上,他谁也不必记得。 沈阙离开了皇城,他重头开始了周游天下的漂泊日子。 经年日久。 他以为自己忘了,但不知道从哪个人的嘴里提起洛君承来,他还是会心微微一阵悸动。 他想,这么久了,可以回去看一眼吧,就在那个酒楼里,静候着喧繁街市上,他翠华御辇之中遥遥一瞥。如此,他也捱得过接下来又不知多少年的飘零。 然而他错了,那一眼,昔日稚幼的小少年,已是如此风华绝代。身似古树挺秀纤长,肃然的眼眸变得锋锐如刃。冷淡了,也……更吸引人了。 沈阙的脚步被彻底绊住了。 他在皇城里逗留不去,难见天颜,却偏偏贼心不死。 他在酒楼之中买醉,醉意阑珊之时,他仿佛看到一个身拥狐裘的锦衣少年,俊冷的面容棱角如琢,逆光而立,他趴在酒桌上目光便只能看到他腰间的青玄双龙佩。 “哈哈,真喝醉了。” 他怎么会来见他呢。 他如今已是这么尊贵在上。 “你怎么会在这里?”少年帝王眉峰如墨,抿着薄唇如是问道。 沈阙虽是醉了,却还是受宠若惊,他没想到,这个早已日理万机多年的少年会记得他。 “来看你啊。”沈阙的手抚向那一片光源,想要触碰眼底细瓷般美好的“幻觉”。 少年的脸微不可查地红了红。 刚才在楼下,一眼瞥到醉醺醺不省人事的沈阙,那一刻也不知道是哪根筋断了,他没做任何嘱咐,便撇下一干随扈就这么拔足而上。 为什么那么冲动? 这一刻,沈阙温热的指腹只差一毫厘便能碰到他。 “皇上!”身后一群人呼呼喝喝,所过之处人仰马翻。 洛君承终于回神,他皱着眉后退了一步,避开了沈阙。 “果然,是幻觉,抓不到呢。”沈阙撑着头,疲软地倒在了桌上,彻底人事不知。 洛君承拢了身上的明黄披风,转身道:“将他给朕带回去。” 少年皇帝毫不留恋地下楼去,然而众人却纷纷傻了:带回去?带哪儿?皇宫?那不是后妃们的地盘么…… 算了,皇上说带回去,那就皇上回哪儿就把这人带到哪儿吧。 当然,皇上是要回宫的。 沈阙清醒时,头还是一阵眩晕,他扶着额头坐起来,周遭陌生的环境让他觉得莫名。博山炉中正焚着沉香,紫气烟袅,这是一座富丽堂皇的宫殿。 这一点沈阙还是知道的。 可他怎么会在这儿? 接着不疾不徐的脚步声响起,他看到朝思暮想的少年披着一身随常的秋海棠色的宽袍,眉目沉静肃远。 沈阙才意识到自己是睡在龙床上,他一惊,然后红着脸迅速翻坐了起来。“我,我怎么会……” “沈阙,朕问你一个问题。” “嗯?”沈阙还处在震惊之中。 “你如今,是南幽百姓,还是我北夜子民?”少年负着双手沉然问,只是黑眸里似乎扣着一丝愉悦。 “哪儿都不算。” “可愿自今日起,入我北夜藉,成为朕的……”少年顿了顿,在沈阙愕然的目光里,他不自在地转过身,“你游历天下,阅闻丰厚,想必也知道不少奇闻。正好,朕缺一个史馆修撰。” 沈阙仍是愣的。 洛君承无奈地一笑,“朕在留你,这个意思还不明显么?” “我……”这个感觉真像是在做梦,他与少年相视而笑,眼角隐隐沁出了浸了风霜的泪水。“为什么?” “朕缺人。” “缺什么?” “缺你。” 沈阙一愣,洛君承扶额失笑,“一定要我说得这么直白是不是?” 洛君承御极以来,从未露出如此生动羞赧的颜色,俊脸薄红,宛如一丝迤逦的艳霞。 “六年零三个月不见了,沈阙。” “是六年三个月又十一天!” “……” 沈阙把日子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忘不了,可是原来洛君承也记得,难道…… “朕还有折子要批,稍候喝了醒酒汤,陪朕去城郊走走。” “是!”沈阙眼睛灿灿的。 洛君承暗中失笑。他人生第一次马失前蹄,遇到了这么一个冤家,少时如此不对眼,可自他走了以后,他却没有一日不惦记的。 拥江山万里,到底是孤单。 好在,我落得称孤道寡这般田地,时至如今还有人陪。三哥,我一点也不羡慕你了。 沈阙记得是被这个少年拘了数十年光阴,他有这世上最少年老成的威仪,他有这世上最铁腕绝杀的魄力,他也有,这世上最暖如初阳的笑容。 此生谨记。 第75章 洛玉书的自白 洛玉书自生下来嗅觉便极其灵敏,可谓万中无一。 也因为这个特点,他从小就不大爱近旁人的身,除却有血亲的父母,以及几个兄弟之外,其余人若想靠近,便必须将全身上下熏满香料。因为这些人的气味,在他的嗅觉感知中能放大无数倍,若有一点浊气,便觉得恶臭难闻。 所以,他从小能亲近的,寥寥无几。 九岁那年,他记得,他三哥从南幽归来,因为与南幽人私相授受暗中往来,被上了无数鞭笞之刑,血痕累累,但固执地撑着一口气,绝不服软。不过区区一少年,竟能抗下这些蚀魂挫骨的折磨,洛玉书觉得震惊。 “三哥,你何苦与父皇闹成这样?那个南幽的女孩,到底是谁?” “是,”他脸色苍白地趴在竹床上,额尖冒汗,却始终微笑,“一生一世最不能辜负之人。” 洛玉书不懂,只是觉得他聪明绝顶的三哥,第一次,很傻。 直到他自己也遇到了那么一个人。 他第一眼见到烛红泪,是在醉月楼,她清冷却落寞地自斟自酌,他便在帘后,隔了老远,纱幔偶尔翩飞,他能窥见里边灼艳绯灿的红绡,绝美清寂的面容,眉尖若蹙。 他问凤啸:“那是喜欢我三哥的烛红泪?” 洛朝歌的倾慕者,他从小到大见过的没有一万也有八千,初初以为,烛红泪并没有什么不同。 只是,也太美了一些。 凤啸肃容道:“是,此女还是云州的暗探,现任紫明府的一等女官。” 她其它的身份,洛玉书都知道。 时风吹帘动,洛玉书恍如嗅到了春芳气息,清新温软,馥郁逼人。 他是嗅觉灵敏的动物,也同样因为嗅觉而轻易赋予对一个人的爱与憎。所以,他对烛红泪有了好感。 长得美又自带体香的女人,是洛玉书的软肋。 他三哥也曾叮嘱:“你涉世不深,几乎不曾接触过人世险恶,你的鼻子,是你的优点,也是你最大的破绽。我担心,你日后为美色所迷。” 他想,他三哥好像是从来不错的。 于是真就这么一语成谶。 洛玉书后来自己都未曾察觉,他对烛红泪的关心过了头。 直到在小酒馆看到她,冷香似雪如梅,缠绕遍身朱砂红绣,她微凛着凤眸,墨色浓深。 如临大敌恍如来者不善。 洛玉书第一次近距离地与她直视,心乱了道行。她问他是谁,他便答“玉书”,也许,只是单纯为了骗她那么亲昵地唤他的名吧。 她如他所愿,可惜唇齿之间流出来的字,依然冰冷得没有温度。 可是也已经够了,他已经陷入了泥淖不可自拔了。 没察觉到酒里有迷药? 他当然知道不是,可盲目地想要信任她。也许这就是三哥说的“为色所迷”。 宁封让烛红泪喂他毒|药杀了他,烛红泪应允了。 可即便是在倒下去的那一刻,他也依旧笃信着,因为他看到了眸中那一丝深埋雪底的不忍和动容。 洛玉书从未觉得,自己的存在有什么必然和必要,自小他就是几个皇子之中最平平无奇的那一个,母亲早逝,洛临对他视同无物,平头百姓说起北夜的龙子凤孙,不论提到谁,他“洛玉书”的名姓也从来是一带而过。但却在瞥见那抹不忍之后,他竭尽全身的力气挣扎着要活下来。 即便他们永远立场不同,即便她永远不会垂怜自己,即便,她和他之间永无可能。 只是他不知道的是,他在暗无天日的地牢里被关了多日,而这些日子,早已让烛红泪转变了心意。 烛红泪每日都会在地牢之上探视,她知道洛玉书水米不进,趴在潮湿阴森的青石板,一日日甜蜜的期待化作了死灰的绝望。 她也从愧疚,完成了心疼,最终那份深深压抑的心疼蜕变成“此生非他不可”的决心。 他们是同样的人,是知己,是彼此的火。 烛红泪心疼这个少年,她终是不忍,将他安置在最好的院落,即便那样会引人注目。所以她必须离开他,必须把他完整无缺地交到他三哥手上,如此才有绝对的安全。 唯独,她暂时不能告诉他,她早已被洛朝歌说服。 洛玉书一觉醒来之时,却发现窗外再没了那漫山满园的红枫,身下的褥子是北夜的馨香,他怔然地,然后便看见自己的三哥施然而入。 “我……我怎么会在这里?” 这时候,温如初的势力已经大半撤回了云州,他也即将袭爵。 洛朝歌坦白:“烛红泪,她临阵倒戈,为北夜立了大功。” 完全没从这句话之中反应过来,洛朝歌心下叹息,他自己要追着那位公主到处跑,无暇分心照顾这个傻弟弟。他心想着这是他们两个人的事,还是他们自己私下处置比较好。 本来他是应该告诉洛玉书,烛红泪答应供认温如初的行迹,有一部分原因是在于洛玉书。 洛玉书自己觉得身在云雾之间,茫然大惑,那一刻,没有人能说得清,他心中是喜是悲,他只知道,他疯狂地想见她,想拥着她,想和她说他的衷肠,想…… 轻雪如絮,飞扬着散了一城。 “洛玉书,我心中没有家国恩义,从来只眷恋那么几个人,只肯为那么几个人驻足,回顾。可是我今天答应你,我会回来。” 在北夜道别之时,漫天白雪如覆,冰凉的大氅落满了银色的花朵。 她的眉,她的发,眼波盈盈似尺水,别离珍重的话说来轻易。 可他知道不易。烛红泪那么冰冷的人,她从来不惯说这些蜜语甜言,可她已经说到这个地步了。 洛玉书心中是感动的,他轻叹着将烛红泪揽入怀中。 离别的雪,纷拂着满树离枝,苍白莹然。 烛红泪这一去,便走了很长的一段时间。可是洛玉书并没有觉得有丝毫不安。 他知道,终有一日,那只美丽冷艳的火蝴蝶,会为他眷恋飞还。 绵软的丝雨牵绕着满城黛色,北夜的四月芳菲时,梅子青黄,川草如烟。 洛玉书身着藏青短袍,城郊狩猎归来,手里还提着一只尖耳朵灰兔,才进城,风垂斜了衣襟,泼墨的青丝略微地凌乱,放旷不羁,妖孽似的俊美无双的脸,不知让多少人惊叫连连。 可惜,这位四殿下早已自称是有主的人了。 烛红泪携着一杆古色古香的长剑,在街市的深处守候,绯娆的红衣,漾起如蝶翼,她拔出寒光冷峭的剑,身遭的百姓便退了几丈远。 洛玉书踢踏的马蹄声在闹市之中终于归于沉寂。 “这是谁家小娘子?”他皱着眉,故作不识。 四个多月,真的太久了,难免他会端着性子与她说话。 烛红泪知道自己对不住他,她摆剑做出起手式,“截道。” “小娘子要什么?” “要你。” 看客们皆唏嘘,怔怔地看着这两个分明是久别重逢却故意装作不认识的人。 洛玉书挑了眉梢,将猎物扔给身后迟来的随从,他拍了拍手,无所谓地道:“可惜在下已有家室。” “我可以做妾。” “当真,愿意为了我受如此委屈?” 她会愿意才有鬼。要是真有那么一个人,她保证那个女人是个倒霉命。 可是她说出口的却完完全全又是另一番话了,“要是你的心偏颇在我这儿,我不介意。” 洛玉书翻身下马,两步上前将她死死地搂住,“我自然偏着你,虽千万人,也永远偏着你。” 漫城的春水绵延,晓寒渐褪,飞烟轻絮,碧树婆娑。 冬来时,我们分离远道,春回时,我们花开重聚。 永不分离。 第76章 林复的洞房花烛夜 林复和云拂晓大婚之日,他喝得跌跌撞撞入了洞房。 说是洞房,但苦逼的就是,不能动。 因为他的新娘子,有了娃。虽然不是别人的,但这套程序完全乱了啊。 林少将军合卺酒喝得不开心,骗云拂晓吃生饺子,看到她一副恶心要干呕的模样更是心疼,当然最心疼的还是,洞房花烛夜本想扳回一城把那被“霸王硬上弓”的仇给报了。现在却只能不了了之。 偌大的婚房只剩下新婚的小夫妻,她坐在一室软红光里,凤冠霞帔掩了无数美好,乌黑得能沁出水的双眸安静地看着他,林复在里边踱来踱去,不好下手。 云拂晓当然知道,待林复踱过来之时,她玩心大起,拽着林复的胳膊一扯,这姑娘自幼练内家功夫,力气大得惊人,林复被她一个猝起不意拉着摔在了榻上。 云拂晓一条腿勾上去压住他,林复一怔,就看见头顶笑得不怀好意的新嫁娘偏着头吃吃的,一根葱管似的玉指点在他的眉心,“夫君。” 这声儿腻的,林复一身鸡皮疙瘩。他颤颤地看着她,“求你,好好说话。” 林复真的很方啊。 云拂晓偏不称他的心如他的意,趴在他胸口磨蹭来磨蹭去,林复被勾起一股邪火,慢慢的,他的眼睛红了。 她笑,“要不要,我帮你回忆一下那天晚上?” “不要!” 林复干脆果断地拒绝。 但是云拂晓并不是在问他,她想到那个晚上就“吃吃”地捂着唇失笑,她俯下身亲了一口林复的侧脸,绯红的口脂涂抹在那片略带黝黑的肌肤上,烛光里显得英俊硬朗,他板正着脸,想要严肃地训斥刚嫁来就对夫君举止无端的云家小女。 不过,还是没有。 舍不得啊。 云拂晓的眼恍如倒映在碧波潭下的星光,脉脉的,缠着一些说不清的情愫。 “林复,那晚,我很疼。” 林复拿眼瞪她,“知道疼你还胡来!” “可是我不后悔。” 不知道为什么,自从林复在心里决定云拂晓实在当不好他的娘子,他不该娶她之后,心里边时常堵闷得慌,就连骑着马自街市摇摇趟过,也时而心不在焉撞翻了人家的小摊。更别说,他路过云家那座大宅的时候了,心中的焦躁和渴望如洪潮奔涌,他不由得驻马深思。 为什么那么想见她? 一个粗鲁的蛮暴的女人,见面就给他立下马威,动手又动脚,最惨痛的时候,她可以直接把男人打趴在地上。林复不好对一个女人动粗,所以把她惹急了,就常常是鼻青脸肿的那一个。 可是他还是想见她,他自觉得自己骨子里犯贱又矫情,他狠狠地唾弃自己。 于是就有了他此生最荒唐,单是想起来就恨得咬牙启齿的一个晚上。 他居然喝醉了,在醉月楼喝得半梦半醒,被几个从天而降掉下来的黑衣人五花大绑,塞入了马车。 他甚至不记得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只知道第二天他衣衫不整一脸蒙圈地醒过来,身上的衣服褪了半截,直裸到腰肌,锁骨以下全是分布均匀细腻的红痕,手臂上也是掐痕,像是谁忍不住强烈的痛楚借来转移知觉的,尤其是那胸口两颗黑紫的葡萄,简直是被“照顾”了又“照顾”,他“嘶”一声,觉得疼死了。 到底是哪个不知廉耻的女人这么饥渴? 于是身边传来了浅浅的呼吸声。 他一扭头,简直要炸了。 云拂晓满脸通红地安眠在他枕侧,与他的狼狈相比,她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过,穿着妥帖的亵衣,呼吸轻小,如鸦似雾的黑色发丝绕着雪白的脖颈,睡容恬静安稳,那只小手扒着他的肩,看起来纯洁极了,无辜极了。 突然觉得,万丈的怒火都没有了。 他内心里的墙塌了。不是他觉得,是他根本就是,犯贱又矫情。 “夫君?”云拂晓见他一脸茫然,似乎在想着什么,她甜蜜地笑了。 林复疲惫地拿手盖住自己的脸,“别叫我夫君,我没有脸了。” 云拂晓的眼映了璀璨的星河,曼妙地落下来,她失笑着把他的手拨开,“我会补偿你的,来,任君为所欲为!” “你怀孕了。” “唔,那过几个月?咱们可还有一辈子呢,等得起。” 现在把话说得那么好听,林复无奈地悲叹:“为什么要用这么……办法?” “因为我的家仆总是跟我说,你在我们家门口徘徊,又不进来。我那么聪明啊,我想你肯定是恼我了,觉得我那么对你父母是不应该。可是我不想退婚啊,就……思来想去只有这种一劳永逸,让你不会赖账的办法了。” 这个女人怎么可以把这种事都说得这么纯洁白莲花呢? 要命的是,林复只要想着对她发火,先自胸腔泛起来的就是舍不得,是心疼。 唉,他也是没救了。 “你那么对我父母双亲,确实不该。” 云拂晓眨了眨眼睛,“可是我没有办法了啊,我不想被退婚。” 说到这儿林复有些不解,“为什么?” 以前觉得云拂晓是爱面子,重视自己的闺誉,但是在深入了解过她之后,闺誉什么的,呵呵。 “因为,除了你,我不会嫁给别人啊。” “我有那么好?” “当然啦。”云拂晓兴奋地抱着他的脖子,大声嚷嚷,“我小时候老被你打得鼻青脸肿,我要是嫁给你,日日和你在一起,才有可能报仇嘛。你知道,我这么拼命地练武功,等的都是今天呢。” 什么? 林复一惊。他赶紧撇清,“这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我什么时候打过你?” “就是小时候啊,你还记得那个脏兮兮的鼻涕虫,把新衣裳染着几朵大泥巴花的野小子吗?” 林复一掌伸出去隔开她,“你等会儿。” 他想起来。十多年前的野帽儿巷子里,常有十多个年纪差不多大的小孩子东窜西往,林复后边有沈阙大哥罩着,完全一副拳打南山猛虎的架势,气派,得意,所有的小屁孩见着他都要点头哈腰,卑躬屈膝。虽然沈阙那时候还不是丞相之子,但其过人的武力值简直秒杀,以一敌十不在话下。林复得了他的真传,从小就拳头惊人,谁不服打谁。 也还真有不服的。 野帽儿巷子里有个脏兮兮的看着差不多的小孩,倔强孤傲,被打得老惨了,但一直不服。 他不服,林复就继续揍他,直到最后这小屁孩离开了野帽儿,他也没求过一次饶。林复后来忘了他,但很显然,他一直没忘了林复,可能,他还要找机会报复回来。 林复想到这茬,简直晴天霹雳,他看着笑容诡异的云拂晓,喉结动了几动,“我们不成亲了吧。” 云拂晓挑眉,“可能吗?” “你不会真的只是想……报仇吧?”林复为自己感到担忧,要是果真如此,要是果真如此……他又能怎么办呢?如果她只是为了报复,她不爱他,可他,爱她啊……要怎么办…… “傻瓜。”云拂晓浅笑,“一点小时候的小仇而已,我就算现在还觉得不平,但怎么可能为了这么点芝麻小事花上整整一生?我嘴硬,可是现在我想承认,我在和你重逢的第一日起,就对你,我未来的夫君动了心了,怎么办呢?可是他要退婚啊,他不要我啊,我那么难过……” 本来还晴天澄碧的小脸越说越垮了下来,她委屈的模样太娇俏太软,林复呆了一瞬间,之后,有理变成了无理,他抱着她柔声哄:“对不起,媳妇儿不哭,是为夫的错啊,是为夫不对,不哭不哭……” 他简直手忙脚乱地要给她拭泪。 云拂晓嚷嚷不休,而实际上,她已经躲在林复的颈窝开始笑了。 哎呀,还是要用点小心机,要不然这根木头什么时候能明白她的心意? 她的手抚着他的后背,唤醒了沉睡的火热。 林复僵了僵,他猛然推开云拂晓,云拂晓委屈地嘟着嘴看他。 “啊,我……” 林复回头看了眼,眼神复杂,他隐忍着不说话,匆匆地又推门出去了。 只能看不能动手动脚,他心里也很委屈啊。他有反应了啊。洞房花烛夜,他的洞房花烛夜伴随了两桶从头到尾的冷水,和一场事后缠绵了几日的风寒…… 第77章 温如初父子 洛朝歌后来同他说,他有他最此世难求的父亲。 最初,他的确是如此以为。温如初幼时,不叫温如初,众所周知,云州侯的独子,名悉彻。 那时候,温远铮还是一个慈父,把他所有对子女的关心照怀,毫无保留地倾注在他一个人身上,是完全的尽心尽意,温悉彻是这样在锦绣堆里度过了几年。 后来温远铮发现了不对。 他站在回廊下,看着六岁的粉雕玉琢的娃娃,拿着一根柳条儿,对着几个跪在地上磕头求饶的奴才踌躇不言,他皱着小眉头在院里踱来踱去,想要罚他们,却不敢罚他们。 温远铮身后的人告诉他,世子纯善敦厚,不忍责人。那两个小奴才,胆大包天竟敢偷了世子的东西拿出去变卖,这等以下犯上的狗东西,便是就此打杀了也不为过。可惜世子的心地实在太善良了。 温远铮安静地负手听着,微不可查地皱了眉。 后来温悉彻惊讶地发现,那两个他不敢罚的小伙伴,不见了。没过两天,他们血淋淋的尸骨呈到了他的面前。 彼时,他还是个六岁的孩子。无波无澜地看了眼横陈的两具尸体,一句话没说。 而那天晚上,他却吐了整整一宿。 温远铮来看他的时候,顺带便说了要他去外头历练。温悉彻迷茫,他从来没有去过外边,也不知道父侯所描述的,沙漠之外那繁华春盛的南幽是如何的美景,他心里头排斥,很不愿意。温远铮的建议,最后变成了死命令,由不得他了。 萧寒带着年幼的温悉彻一路南下,他们在一个安静的秋天,到了幽都。 萧寒叫他习兵法、知诗书,教他学习一切他应该学习的,魄力与手腕,狠心与毅力。 九岁生辰那日,温悉彻收到了来自父侯的家书,几声平淡的问候,他已习以为常,不再觉得自己有的是什么慈父,这个慈父会如何如何地爱惜自己,疼自己。 他捏着信函将它点燃,回身便对萧寒道:“先生,我改名吧。” “叫什么?” “如初。” 如若能有当初。 他已经是个被遗弃在狼群里的孩子了呢。 萧寒面上同意,私下请示了温远铮,云州侯对自己的儿子亏欠良多他知道,听儿子有这种要求,没多言,挥袖便批了一个字,准。 温如初成了温如初,也彻底成了另一个人。 他经营着幽都底下运作的整块黑市,他动辄打杀上百人,抛尸荒野,若有风吹草动,亦是宁杀错不放过的狠戾。萧寒看似不动声色,却在底下暗自担忧,他再发多封书信,直言不讳。得到的都只是云州侯的默许,温远铮要的是这样的儿子,要是未来永远不会屈居墨汲洛临之下的枭雄。 他的儿子,要狠,要决,要野心勃勃。 温如初不负他望,虽然私心里觉得,他还是自己那个软糯的儿子,可是,这是他需要的承欢膝下的儿子,不是云州百姓需要的能引领风云的王。他不能为自己考虑,他要为生民计。 温远铮一步步恶化自己于云州百姓心目中的形象,为的就是有那么一天,云州的世子归来,整顿朝纪,安抚民心,受到万民拥戴。云州的百姓一直在期待那一天。 对内怀柔,对外刚强。 温如初一直让他很满意。 只可惜,他这么满意的儿子,却因为一场注定了的败局而意志消沉。他忘了,除却磨炼,他的儿子迄今为止还没遇到过对手。洛临的那个儿子,是最好的磨刀石。 温如初走出阴影之后,他以名目昭昭的身份进入了南幽,成为了南幽最风光无两的幽都公子。 他开始得意了,因为洛朝歌喜欢的女人,对他有了好感,不管是钟情脸还是才学,总归,他是有一样东西可以吊着这个女人,玩弄她,与她若即若离,逼着她对自己于众目睽睽之下表明心迹,以此来膈应那个远在天边的洛三殿下。 不过墨廿雪还是一个聪明的女人。他身边的女人聪敏如烛红泪者他见得不少了,他本以为墨廿雪是个傻兮兮任他欺哄的笨女人。可惜,她竟然能一直忍着,从未当众严明,她非他这个驸马不可。 直到那个洛朝歌假扮的沈阙出现,她一点点被那个人吸引。 温如初发现,原来三年来,他不过是墨廿雪心底里的一个影子,一个用来亲近和感知另一个人的影子。 呵呵,他居然傻傻的,被人玩弄了。他才发觉,自己对墨廿雪也不全是厌弃和不满,他心里,竟然因为墨廿雪的“移情别恋”而如此焦躁,难耐,想冲到洛朝歌面前将她带回来。 可是他毕竟还是理智的,时机尚未成熟,他按捺住了冲动。 因为父侯的召令,他潜回了云州。 后来的事,具体已如前言,他登上了云州侯的宝座,离他野心里的加冕称帝,万里之遥的路,已是行百里者半九十。 他必将励精图治,功成名就,成一代风云变荡之中的王侯。 他纵火烧了秦家大宅,让曾经为他揽金收财的杨昭槿化作了枯骨。他要毁灭自己曾在南幽辗转多年的证据,也亲手葬送那时的世子温如初。 年轻的云州侯,在上位后,励精图治,果然让云州的生计恢复过来。 但他那个云游的父侯,却再没有回来过。 有一日,云州来了三位特殊的“客人”,他扶着青砖堆砌的古城垛,眺望远处繁盛的烟火,那阁楼的红色长龙似的彩灯下,垂髫小童,被一左一右两个人牵着手,笑容绚烂,在如织的人潮里窜来窜去。 熟悉的人,旧梦之中的故人。 他已经染了一点霜花,而昔日曾为死敌的那个人却愈发温润清朗了起来,他想,他这一辈子,不是洛朝歌歆羡他,而是他歆羡,自己不会再有一个人,痴痴追求自己,恋慕自己,如墨廿雪对他那般死心塌地。他是画地为牢的孤家寡人。 他终于知道,为何父侯不愿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