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荷春芽[重生]》 第1章 庙会 1997年二月十五日,位于两江省谯城涂县西郊的晋狼山上,前往玉皇庙烧香的人挤满了山道。 晋狼山不是什么旅游景点,山上的寺庙也不是什么名刹,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里几乎三百六十天都见不着什么人。不过时值正月初九,就是另一番景象了。 在涂县当地的风俗里,据说正月初九是玉帝寿辰,这一天三百六十五路神仙聚集天宫给玉皇大帝祝寿,也会比平日里更乐善好施普度众生。因此百姓都会赶在这天山上祭拜,期盼接下来的一年有个好兆头。 孙家在这一天也是全家出动,祖孙三代,一大家子十多口人浩浩荡荡往山里开。未满九周岁的孙莲也是这样被父母带着挤在进山的人群里,路边乞讨的算命的卖糖葫芦的,嘈杂声让她脑子一片恍惚。 玉皇庙虽然叫玉皇庙,但供奉的远不止玉皇大帝。大概是多供几座神仙就能多点香火,当地百姓也不太分辨佛道的区别。总之这个据说明朝时修建,经过了红色革命,被扒了盖盖了扒的寺庙,在数代劳动人民的智慧结晶下,成为了一座背靠山崖,左道右佛的奇妙二合一寺院。 孙莲被母亲牵着,先从左院一路拜过玉皇大帝、王母娘娘、四大天王,又绕去右院拜过如来、弥勒、八大金刚,最后穿过烟雾缭绕的后院,顺着一条陡峭的石阶继续向山崖上方攀登。 孙莲记得,在崖壁半腰的位置上有一座小小的观音祠,那才是孙家今年前来祭拜的主要目的。 观音祠不大,跨过门槛就能看见立于莲花座上怀抱男童的观音塑像,案上摆满瓜果烛台,漆成朱红的功德箱里塞满了零碎纸币,正对着前方三个蒲团。 孙母立刻在正中蒲团上跪了下来。 “阿弥陀佛,菩萨保佑……” 当地人真正信教的人少,大多数也就是孙母这种念叨两句的人。真要是念经那是不行的,翻来覆去也就这么两句车轱辘话,重要的是心底许的愿望。和尚说了,心诚则灵,诚不诚是要看功德的。 孙莲不记得这年母亲捐了多少功德,但大底功德和心诚都让菩萨满意了,回去后不久愿望也就实现了。 她站在旁边看,冷不防三婶戳了她一下。 “小莲也去啊。跟你妈一起,好好求求菩萨,指不定早点给你生个弟弟。” 孙莲抬头看三婶,三婶笑眯眯地抱着两岁的堂弟,面上掩不住的得意。 她也不管三婶撺掇她是个什么心态,反正她现在只有九岁,大人说了她便乖乖照着做,在母亲身边的蒲团跪下,轻轻给菩萨磕了三个头,然后双手合十闭眼做许愿状。 她心里琢磨着,三婶这话大抵也就是当应景说个好话,真要是她跟着磕了头家里就要迎来个弟弟,说不定她就不撺掇了。毕竟孙老爷子一女两男,这么多年就老三家一举得男。大姑姑嫁去了谯城做了城里媳妇就是泼出去的水,老二也就是孙莲的爸爸只得她一个女儿,小儿子大孙子,三叔家在家里是老人心头上的双份宠,三婶肯定也不希望这会二哥家杀出个小孙子来跟他们竞争。 其实她也不希望。 以前不知听谁说过,死过一次的人多少都会敬畏鬼神。但孙莲现在跪在菩萨面前,心里却是没什么敬畏。倘若头顶三尺真有神明,那她也不会落到现在这样。 若是真有神明,那就不要让弟弟出生了吧。 不过家里人要是能听到她的心里话,估计除了三叔三婶,都会想着先揍她一顿。 但她也没办法,谁让上一世她就是赔在了这个弟弟手里。做牛做马一辈子,好日子几乎没过上几天,就是死了估计也只是给弟弟换了点交易筹码。现在好不容易重来了一世,还没享受到几天独生子女的关怀,就又要迎来弟弟。要让她心甘情愿送上祝福,也许上一世她还会傻乎乎地接受,但这辈子她是不太愿意的。 然而即便她不愿意又能如何呢?九岁的孩子根本不可能干涉父母的决定,尤其是她的父母。在这种时候她也只能继续维持住自己乖乖女的形象,跟着跪拜,站起,然后像个不知所措的傻孩子一样继续跟着大人们。 只是那样卑微的人生与毫无意义的痛苦她是不打算再品尝了。 既然她已经重生了一次。 在孙莲的记忆里,弟弟的出生可以说是孙莲上一辈子最早的人生转折点。 那时候她正在念五年级,成绩中等偏上。当地人普遍重男轻女,不过独生女的她还算受父母疼爱的。前十年的人生算不上小公主,但也算无忧无虑。但弟弟一出世就改变了家里的一切。她那时太小,不明白父亲在厂里不算正式工,而二胎罚款几乎掏空了家里的积蓄。接着遇上九十年代末的下岗潮,正式工都被大批买断下岗,何况父亲。贫贱夫妻百事哀,大人白天忙着挣钱,晚上忙着吵架,偶尔的温柔关爱也都给了弟弟。哪怕平日里照料弟弟的是自己这个当时也没有多大的姐姐。 孙莲知道自己不时是那种很聪明的孩子,家里的事情占据了她几乎全部的精力,成绩自然一落千丈。最后她只考上了县里一所很差的中学。学校里大部分的学生最后都像她一样没有考上高中,要么去中专又混了几年,要么就像她一样早早就开始出去挣钱。 那年她还没满十六岁,连身份证都没有,自然也没有工厂要她。她就只好在县里一家小饭馆后厨帮忙,后来又跟着潮东回来的同乡去沿海打工。像很多和她经历类似的女孩一样,孙莲几乎没有积蓄,每个月的薪水都按时寄回家里。她很少回家,偶尔回去也是被叮嘱要多帮衬弟弟。 她也在潮东谈过恋爱,但没有一个走到最后。最长久的一个,在跟她回了趟老家后也不欢而散。再然后,父亲叫她回家乡,说是给她在谯城找了合适的婆家。她回去相亲,结婚,并且在市里的商场找了一份店员的工作。她知道父亲收到了一笔不菲的彩礼,父亲说那是为了以后给弟弟娶媳妇用的。直到那时她还觉得,穿着干净用着水果手机的弟弟,就是她和她这个家庭的意义。 她以为她的人生也就这样了,但实际上这只是另一个开始。 父母希望的是一个能挖空小家补贴弟弟的女儿,而婆家正好相反。她无法拒绝父母的要求,婆婆则骂她吃里扒外。她的婚姻没开始多久就濒临死亡,矛盾总在升级,她夹在娘家与婆家的夹缝中不得喘息。从争吵到出手再到习惯性的家暴,一切并没有花费多少时间。当她躺在冰冷的地板上,听见铁门被摔上的声音,感受到血从额角流下覆盖住眼睛时,才突然意识到自己一生如此没有意义。 那时她26岁。 她就躺在哪里,想着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她这么多年到底都都在做什么,又是图的什么? 意识模糊间想起自己有一次在上班时遇见初中女同学,那是那时班里少数几个考进市里高中的学生之一。她说她后来去省城上了大学,现在在那边工作。她看起来青春靓丽,神态举止都焕发着自信与活力,身上的一件衣服就是她半个月的工资。反观自己,她的眼角已经开始有了细纹,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淤青,她没给自己买过几件好衣服,也没像她们一样去哪里游玩过。那一瞬间她就觉得如此不甘心。 她的一生都没有为自己活过,过着对父母言听计从的日子,期盼有一天他们会疼爱自己。 然而即使她现在有了一丝后悔又能怎么办呢? 就算现在想重新开始,她也不知道从哪里开始。 孙莲在意识恍惚中留下眼泪,混着血水流过她干涸的嘴唇。她浑身都疼,但身体连抽搐的力气都没有。一直到她慢慢闭上了眼睛,她想,如果能重活一世的话,她很想为自己活一次。 至少到那时,她不会再蠢到对父母言听计从。 至少到那时,她不会再傻到期盼有一天他们会疼爱自己。 至少到那时,她还能学会让自己去爱自己。 第2章 大年夜 孙莲发现自己回到小时候那天是大年初一的凌晨。 那时他被一连串震耳欲聋的鞭炮声炸醒,从厚重的棉被里钻出来时,发现年轻许多的母亲王桂香正背靠矮柜坐在她旁边。母女两人挤在一块地铺上,旁边床上有一个八.九岁的小胖子同样揉着眼睛坐起来。 这是一间不大的老瓦房,顶部被用纸糊做了简易的吊顶。床铺对面的五斗橱上摆着一台老式黑白电视,和她熟悉的大屏幕液晶完全不同。里面播放的节目似乎是春晚,主持人正.念着辞旧迎新的祝词,和外面的炮竹声倒是相应。 这场景孙莲并不陌生,但现在发生在眼前她还是有点懵。 王桂香看见她醒了,就摸摸她的头问:“睡糊涂了?” 刚从被窝里拿出来的手热乎乎的,孙莲被这么一摸猛然醒了一半。她都不记得有多少年了母亲对她这般宠爱的举动,仿佛期盼雨水的干涸土地终于等到了甘霖。只是这温暖来得如此突兀又不可思议,孙莲突然间就觉得万分委屈,眼泪止不住流了下来。 王桂香被女儿的举动吓了一跳,以为她还在为抢床铺的事情生气,连忙拿手给她擦脸。“多大事啊,弟弟要睡床你就让给他呗。非要跟他争什么?怎么还疼不疼?” 坐在床上的小胖子闻言对她得意地只又做鬼脸又吐舌头,孙莲半天才从那张脸上找出一点成人后熟悉的特征。 这小胖子是陈嘉宇,是大姑姑家的表弟。虽然说是表弟,其实也只比他小上几个月。但每次和这位表弟发生争执,家里人基本都是叫她让步。 母亲在耳边的唠叨孙莲完全不记得,她的脑子里一片混乱,推脱说自己要去洗脸才从房间里走出去。 推门出来外面就是堂屋,正对大门的墙上贴有年画和对联。屋里有一股淡淡的煤气味,在里屋时没有察觉,到了堂屋味道一下就浓了不少。待看到窗户边上正烧着热水的采暖用的煤炉,也就不难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这种带烟囱的铁炉子在孙莲习惯的那个年代已经被淘汰了,但这个年代还是非常经济实用的取暖工具。双扇的木头门被开了一半,不过屋子里热气还没散尽,显然刚开了没有一会。堂屋正中是一张堆满麻将牌的大木桌,原本坐在堂屋里搓牌九守岁的男人们都站在院子里,拿香烟点着鞭炮后就在一边看着火光噼里啪啦炸个不停。 真的是在过年,而且是在爷爷家的老宅。 孙莲渐渐回过神来了。这是孙老爷子还在世时的规矩,每到春节家里儿女都会携家带口回老宅过年。 是做梦吗?还是真的回到过去了?现在是哪一年? 孙莲记得老宅里应该有日历,找了一圈在屋里一角发现了一本一日一翻的日历。日历前面的页数都被撕掉了,留在当前的页数按照情景判断应该是日期交替前的。 「一九九七年二月六号,星期四,腊月廿九」 孙莲向后翻了一页,二月七号果然是正月初一,看来那一年没有年三十。 外面的鞭炮没一会就炸完了,最后几声冲天炮响完后,孙莲出门走进院子。三叔最先看见她,回过头问她出来干什么,是不是也想点炮仗玩。 “我洗把脸。”孙莲回答,向没有灯光的墙角走去。老宅没通自来水时,孙家自己打了一口压井,后来通了水这口压井也没闲置,井水冬暖夏凉,还不用交水费。平常提前打出来的水就储在边上的水缸里,拿两块木板盖着,需要用水就用葫芦瓢舀上来。 两江省的冬田属于湿冷,孙莲掀开木板水缸上面飘着薄薄一层浮冰,孙莲也不觉得刺骨,舀了一大勺就蹲在墙角就着冰水洗脸。零度的冰水拍到脸上,整个人都不禁缩了一下,脑子倒是被完全浇清醒了。 不管是做梦还是什么,现在看来真的是在过九七年的春节了。孙莲回屋时特地照了一下镜子,镜子里那个穿着红色毛线衣的小姑娘倒确实是她本人九岁时的样子。 男人们放完炮竹继续回去搓牌九,这时王桂香也起床了,披着外套去院子对面的厨房。孙家年夜饭吃得早,春晚开始前就结束了,现在守了半夜岁,大家都饿了。按照老爷子的规矩,王桂香这个做媳妇的要去给大家下饺子。 其实真要这么规矩,三婶其实也该去厨房的,不过前两年生了儿子,三婶在老爷子心中水涨船高。这会应该带着儿子在堂屋另一边的卧房里睡觉,大约是不会理会其他人的。 在孙莲的记忆里,每年过年爷爷奶奶会一早去院子对面的屋子休息,三叔三婶带儿子住一间,剩下他们家和大姑姑一家,就只好两家人一起在剩下一间卧房里挤上一晚。这时候男人大多不稀罕睡觉,而是在屋外赌一个通宵,因为按照规矩四五点的时候还需要再放一场炮。等到放完,差不多五六点钟女人也又都起来忙活了,这时再回房打一场呼噜。 孙莲回卧房时,陈嘉宇正在跟大姑姑说要吃猪肉馅的饺子不吃芹菜馅的,看孙莲进来时趾高气昂地看她。孙莲懒得和他计较,怎么说这九岁的壳子里装的也是个二十六岁的芯子。只是被小胖子这一折腾,她倒是隐约有点想起来刚刚母亲话里的事情了。 应该是看春晚时,和表弟因为为什么每年都是她睡地铺的问题吵起来。孙莲这时的性子还没被磨平,自然也有不服气的时候,就和表弟相互推搡,结果技不如人被一下推到地上,后脑磕着了矮柜,疼的她眼冒金星。不仅如此还被闻讯赶来的奶奶骂了一顿,说她这么大人都不懂得让着弟弟。 也难怪看她一掉眼泪,王桂香就觉得女儿是为此在委屈了。 孙莲摸摸后脑,还真有个鼓包。之前一直像梦游一样浑浑噩噩的,现在回过味来,一碰之下还有点火辣辣地疼。 她和这表弟的关系一向也不怎么近,就算这会陈嘉宇还是个白嫩嫩的小胖子,孙莲也不打算在他身上浪费什么精力。 又坐被褥上看了一会儿电视,春晚差不多快要结束了,最后的大合唱也有点无聊。孙莲坐着坐着就开始犯困,这时王桂香端着两盘饺子进了里屋。一盘递给坐在床上的大姑姑,另一盘递给了孙莲。 “趁热吃点再睡。”王桂香说,“不够吃外面还有。” 饺子是白菜猪肉馅的。那年代乡下县城反季节蔬菜不多,主要还是一些白菜萝卜南瓜芹菜等,因此没有孙莲最喜欢的韭菜鸡蛋馅。不过饺子馅是白天孙老爷子拌的,老太太亲手擀的饺子皮,老两口.活了一辈子其他吃食都不太行,唯独包饺子是一手绝活。而且到了半夜肚子也确实饿了,这会吃起来白菜猪肉馅也格外香。 老人家擀的饺皮子大,包的馅也满,孙莲一口气吃了七八个饺子,肚子就被撑得有点鼓起来。她把剩下的饺子端出去,想送回厨房。走到门口就被一只大手接了,孙莲抬起头,就看见父亲孙志强那张标准的国字脸。 “饱了?”孙志强问。“饱了就早点去睡吧,明早还起来磕头呢。” 孙莲点点头,看父亲把剩下的几个饺子拨弄到自己碗里,一边吃一边和三叔大姑爷攀谈。 孙老爷子一女两男,过年按规矩两个儿子孙志强、孙志伟自不必说,大姑姑孙志丽每年也会带着姑爷和儿子回来过年。大姑姑嫁去的人家平常都和公婆生活在一起,大概城里人就是比县里的开明,白天再城里吃过大年饭,晚上就会来县里老宅过个除夕。等到初一中午一家人吃完饭,再各回各家走亲戚串门。 孙莲打了个哈欠,跟长辈们打了个招呼,也没刷牙,回屋钻地铺里睡觉。 肚子是饱的,被窝是暖的,父母也还是关照着她的。这种感觉太好了,好得她有点恍恍惚惚。总觉得这要是个梦,睡一觉肯定就没了。 没过一会,王桂香收拾完碗筷也回来了,孙莲往墙根边上滚了滚,给母亲留出和衣睡的位置。迷迷糊糊又睡了会,牌局大概提前结束,男人们也回来睡了。王桂香护着孙莲又往里侧挪了挪,贴床边空了个位置给丈夫。又过了会,听见外面有鸡打鸣,两个男人就又起来,从堂屋拿了鞭炮去院子噼里啪啦又一阵放,放完回来继续睡。还没安稳一会,王桂香就又起来了。 这一觉身边人来人往吵吵闹闹,孙莲就没有睡熟。等到王桂香出去身边空场,倒是被她抓住机会睡了两小时的囫囵觉。等到天光亮,又有人陆续起床,等到孙莲听见陈嘉宇在床上哇哇喊叫,就知道这觉今天算是到头了。 孙莲睁开眼,她依旧躺在老宅里屋的地铺上,床上张牙舞爪的陈嘉宇依旧是个九岁的小胖子,电视里放的依然是九七年的春晚重播。 孙莲掐了一下自己大腿,隔着毛线裤也被她掐得生疼。 这个新年的早晨太真实了。 她真的回到了九岁时候的新年。 第3章 年初一(修订) 大年初一穿新衣,这是孙莲小时候最喜欢春节的原因之一。 刚记事那会,大多数人家过得都不宽裕,孙莲家也就还算凑合。新衣服自然不会常买,秋冬的衣服所又比春夏贵上许多,因此也就在过年时能添置一套新行头。虽然也都是在县里集市上买的地摊货,比不上日后商场里见过的那些,但也足够让那时的孙莲乐上一阵子。只是那样的快乐,也未能持续到她再年长一些。自从家里有了弟弟,经济就更加拮据,过年的那点小福利也逐渐缩水。一直到孙莲自己挣钱之前,她最常穿的也都是从亲戚家里淘换下来的旧衣。 不过一九九七年的孙莲还是家里的独生女,她坐起身果然看见地铺边角铺着一件长大衣。衣料颜色是很正的朱红色,领口做成花边状,样式说实话有些乡土气息。但比起那些亲戚淘换下来的旧衣,这件完全属于她自己的衣服一直是她最喜欢的一件。 那时她虽然很喜欢这件衣服,却因为一直留着短发,加上常年在外面晒皮肤偏黑,穿上红大衣也并不可爱。最尴尬的一次是在菜场买菜,明明自己穿着这件红色大衣,卖菜大婶家的小孙子却叫了她一声哥哥,让她羞愧得差点钻地缝里去。 孙莲起床穿上大衣,和记忆里一样有些偏大。如果生活还和上一世一样,这件大衣可以一直穿到她初中毕业。 和孙莲相比表弟孙嘉宇的新衣服克就合身得多,虽然也有点大,不过也就是最多穿到明后年的程度。上衣是那几年城里流行的拼接皮皮夹克,下装是他们县城很难一见的儿童牛仔裤,连鞋子都是崭新的运动鞋。对比自己身上裁缝店里做出来的厚棉裤,城里的大姑姑一家多少比他们这些县城的穷亲戚要宽裕许多。 不过现在她倒是不在意这点,和已经习惯的日后相比,有新衣服的春节让她想起很多小时候还是独生女时被父母宠爱的感觉。 与上辈子父母绝情的一面搅和在一起,孙莲觉得自己犹如行走于云雾间,毫无实感。 浑浑噩噩地穿好衣服,去堂屋吃早饭。早饭有年夜饭剩下的鸡汤下面条,也有和夜里一样的饺子。孙莲对王桂香说要吃鸡汤面,王桂香擦擦手就去厨房给她忙活。 炖汤用的鸡是乡下人家自己养的老母鸡,油多肉肥,清水下锅搁在采暖用的铁炉上炖了一下午,捞完鸡肉剩下一锅浮着厚厚一层金黄色鸡油的汤。王桂香看女儿起来,从大锅里舀了满满两勺鸡汤,又添了一勺清水,等煮开了抓一把刚擀好的切面下锅,盖上盖闷一会儿。不一会儿锅盖边泛起白沫,王桂香揭开锅盖,鸡汤的鲜香混着水蒸气升腾而起,光是闻一闻就让孙莲直流口水。等面条煮到褪去白芯,捞出来连面带汤装上大半海碗,撒上葱花,又在上面铺了个煎得油光发亮的荷包蛋。 鸡蛋也是乡下人家的土鸡蛋,煎的时候火候把握得到位,蛋白泛着微微焦黄,蛋黄还是半凝固的状态。王桂香显然还记得女儿喜欢吃“溏心蛋”,这个蛋显然是一早专门给她煎好留在一边的。 孙莲一碗面条一只煎蛋下肚,只觉得是自己二十六年来吃过的最好吃的一顿早餐。在她早就麻木于被父母忽视的时候,一而再再而三发现自己也曾被母亲这么不动声色地宠爱着,让她几乎怀疑上一世是不是才是一个噩梦。 然而噩梦的触感太过血淋淋,用刺痛告诉她哪一方才是真实。她的血和泪都流淌在骨髓深处,除了她自己,谁也无法察觉。 早饭过后是发压岁钱的环节,按照孙老爷子的规矩,要孙辈们先过去给他们磕头。 孙莲也是长大后跟人聊天时才知道很多人家并没有那么多规矩,基本上也就是孩子们鞠躬道声新年好,然后就能收到长辈们一个装着压岁钱的红包。而孙家,红包是没有的,压岁钱都是长辈随身掏出现金。大人们似乎没那么多讲究,仪式的重点都在孩子身上。 陈嘉宇拖了个坐垫往孙老爷子脚下一丢,不用人教就麻利地跪上去趴手背上磕了三个头。吉利话也是张口就来:“祝外公新春快乐,长命百岁,万事如意。”说完一溜烟爬起来,笑呵呵就把手伸到孙老爷子的面前。孙老爷子对这个大胖外孙也是喜欢得紧,从怀里掏出卷着钱的小口袋,数了几张十元纸币塞进小胖子手里。 接着轮到孙莲。其实按年龄排她这个大孙女应该是排在第一位的,但外孙是孙又是客,小辈们的长幼顺序也不是很重要,孙老爷子的容忍度也就更高。 孙莲也习惯了这样,跟着在垫子上跪下磕了三个头,随便说了两句吉利话。从孙老爷子手里接过压岁钱,大致看了下只有三十块钱,显然比孙老爷子给外孙的要少上两张。看来孙老爷子眼里带把的外孙也比不带把的孙女高上几分。 最后是三婶家两岁的小儿子,孙老爷子心窝里的大孙子。两岁的小孩哪里懂什么磕头,三婶把小孩往垫子上一放,孙老爷子就高兴地掏出一张紫色的钞票往孙子度兜里塞。孙莲有许多年没见过老版的人民币了,稍微反应了下才明白是一张百元。 她隐约记着九几年父亲的工资也就是四百块,孙老爷子对家里孩子的偏心顺位可见一斑。 孙莲转身把压岁钱交给母亲,按照规矩这些钱都是要上缴的,多点少点还不是跟他没什么关系。不过每年这点上都如此明目张胆的偏心,其他事情上也可见一斑。也难过老爷子去世后,三个儿女间来往也就越来越少。 磕完孙老爷子就轮到孙老太太。老太太出手倒是看不出偏心,不过大头也都被孙老爷子的给完了,每个孩子都是二十块。接下来就是给叔父辈磕头说吉祥话,三家人间每年都是约好了一样,我给你家孩子五十块,你给我家孩子五十块,一来一回都占了个收支平衡。 孙莲钱过不留痕,左手拿钱右手又上缴母亲。反正按规矩这钱肯定留不住,不如爽快上交还能落个乖巧的印象。 发完压岁钱,孙老太太就带着儿媳妇大女儿去后院厨房准备午饭。剩下三个男人留在堂屋,陪孙老爷子的支了一桌麻将。陈嘉宇趴在他爸旁边,嚷着谁赢了要给他吃喜面。 孙莲对吃喜面不上心,回到里屋开了电视看。没看一会儿就见陈嘉宇又跑进来,手里攥着一叠零钱,大呼小叫喊她一起出去给大人们买啤酒。一副跑腿就我一人不公平,死活也要拉个垫背的嘴脸。 孙莲小时候可没少吃这小胖子的亏,这会也是想直接拒绝。 小胖子陈嘉宇原没有面上表现出来的那么憨态可掬,她记得小时候自己有次跟着他一起去买东西,这小混蛋私吞了找零回来的零钱。回来被大人们发现,自己不单没落得好处,反而跟着一起被臭骂了一顿。简直太不划算。 不过这会儿,显然是在面外看打牌被嫌弃了捣蛋,大人找了借口支他出去。就涂县这个乡下地方,大年初一的早上哪里会有店铺开门? “不去。”孙莲说,“哪里能买啤酒?小店都关门了,大人耍你玩都不懂?” 小胖子不服气:“谁说的。我家那边年初一都有店开门的。” 孙莲想翻白眼:“这又不是谯城。” “总有店开的吧……”小胖子还想挣扎,“我爸说了,啤酒剩下的钱可以给我们买汽水喝,我们可以买雪碧。” 小小年纪就会利诱了,孙莲瞟了表弟一眼开始思考。 她是个从小到大都不怎么经常喝饮料的人。小时候是经济始终处于被克扣的状态,长大后则是习惯性的不会去想。不过是因为小孩子的身体会本能嗜糖的缘故吗?现在被陈嘉宇这么一提,她倒是有点想念那些甜甜的味道。 加上她确实也无聊,电视也不好看。让小胖子跑腿,还是跑空腿,一会回来肯定又要向大人抱怨,指不定自己也要挨啰嗦…… “好吧。”孙莲说服了自己,回忆了下对小胖子说,“不过这老街这边肯定没店开门了,要去我们得去县南那边。” 她说的涂县南边的新街道,住户年轻人多,店铺也比孙家老宅所在的北郊齐全。更重要的是那边有涂县唯一一家超市,不像其他地方都是家庭开的小店,正常情况下都是有营业员营业的。 不过这样一来,就不是两条腿出去溜达就能解决的了。孙莲算了下,就自己和陈嘉宇四条小短腿,一来一回至少要一个多小时。 其实涂县县城部分不大,南北直线距离也没有多远,只是好死不死中间隔了一条铁道。 听说九十年代初时两边的居民都是直接走铁轨上面过,有时遇上火车挡道,就会从停止的火车下面钻过去。那时的人不但自己钻,还带着孩子钻,拖着自行车钻,时间一长总会出现火车突然开动碾死人的情况。 后来县政府在西侧铁路下面建了地道,呼吁当地人不要钻火车底。但一方面当地人钻车底习惯了,另一方面走地道又要绕去西边一段路,结果钻火车底的风气丝毫不减。最后没办法只好把铁道两边砌墙拦上,才逼着当地人改走地道。 不过这样一来,县南和县北就被硬生生分割成了两部分,通行这么一绕路程也就远了许多。 “要走那么远?” 陈嘉宇对涂县不熟,铁路上的往事自然没听说过。不过他也知道县南要绕一条地道,明白可能要走那么远,顿时就有点不乐意,对大人坑他跑腿这件事也有了清醒的认识。 他两条腿一蹬一屁股坐在床边,手里捏着钱,气鼓鼓地不说去也不说不去。 孙莲暗笑他肯定在汽水与跑腿之间做心理斗争。小孩子如此好懂,倒是显得可爱,把以前以前成长时的不愉快都浇灭不少。大概是心理年龄终于拉开了距离,她突然真有几分做姐姐的实感了。 “我们肯定不走去。”孙莲拉他,“后院有自行车,我们骑车去。” 第4章 跑腿(修订) 后院的自行车正好有两辆。 一辆是28寸单杠老式自行车,记忆里应该是孙老爷子的。这种车子立起来差不多可以与孙莲比肩,以孙莲现在只有一米三四的身高,别说骑上坐垫,光是中间那根直杠都足够蔑视她的腿长。不过乡下孩子大多在五六岁时就会在打谷场上玩这种车子,叫做“掏螃蟹”。就是还没车把高的小孩就举着双手抓住车龙头,把整个身子都塞进单杠下的三角空当里,像是半吊在自行车上一样够着脚踩踏板。 孙莲自然也跟着玩过,摔了七八次后也就能跟着歪歪斜斜地掏螃蟹。后来长大了自然就没有再掏过,不过骑自行车这种技能一旦练成就像天赋一样,忘都忘不了。孙莲想她现在掏个螃蟹应该还能做到。 另一辆是26寸的双杠自行车,两条直杠从车把中样倾斜向下,一看就比那辆28直杠的难度小了不止一个等级。孙莲搜索了一下记忆,印象不深,猜想大概是三叔两口子骑过来的。 孙莲扫了一眼陈嘉宇的体型,就去推那辆28直杠。 王桂香正在压井边上洗菜,看见女儿在推自行车,赶忙叫住问:“你推车干什么?” “大姑爷叫嘉嘉跟我出去买啤酒。”孙莲答道,“我们得去县南的超市。” “哦。”王桂香对男人们差遣小孩买东西没什么意见,听见是大姑爷的意思,料想也没花着自己钱,就更没意见了。大年初一县上也没车子,她也不担心,叮嘱了一句“骑车慢点”就继续埋头洗菜。 孙莲推了大车,转头指使陈嘉宇:“我骑大的,你骑小的。” 陈嘉宇自他们俩进了后院就站在堂屋门口不吱声,小胖手扭扭捏捏地搅在一起。等到孙莲让他去推车,他才不好意思盯着孙莲的脸,小胖脸涨得通红。 孙莲好奇问他:“你还去不去买汽水了?” “……我不会骑车。”陈嘉宇扭捏地说。 “……”孙莲这才无语了。 和孙莲这种从小就在打谷场上摔打练习“掏螃蟹”的乡下孩子不同,城里双职工的大姑姑两口子对儿子宝贝得很,小时候下乡来也不让陈嘉宇跟附近的泥蛋娃子们瞎混。而且他上的小学就在他们家属大院的左边,平时上学连马路都不用过,加上平日爱好绝对不包括运动这项,至今也没学会骑自行车这项技能。 不过孙莲倒是记得,等到这个表弟上了高中,骑平板摩托的技能倒是很熟练。 孙莲看着表弟那副扭捏的样子,估计是觉得自己竟然不会骑车有点丢脸。小孩子的脸皮经常薄在很微妙的地方上,孙莲打从刚才意识到这表弟才是真小孩后,倒是看他没以前那么讨厌了,大抵是大人看熊孩子再生厌也带了点俯视的感觉。 她叹口气,把28单杠推回原地,转身又把26双杠推了出来。孙莲估摸着这辆26双杠的坐垫高度,大概是三叔经常骑,坐垫被调的挺高。孙莲比划了下觉得坐上去骑还是比较勉强,不过就是站着骑走,也比靠两条腿走路快的多。 “没事。”孙莲安慰陈嘉宇,“我带你。” “就你?”陈嘉宇看孙莲那个小身板,不太相信。 孙莲呵呵一笑:“你也可以跟自行车后面跑。” 陈嘉宇不吱声了,跟着孙莲一起穿过堂屋向外走。 “哎你们这是要去哪?你俩别摔着。” 大姑父一看两个小孩推了辆26自行车出来,赶忙从嘴里吐出香烟问,期间不忘打了张四条出去。 “买啤酒啊。”陈嘉宇回他爸,“不是你叫的吗?” “去门口小店啊,推车干什么?”大姑父问。 孙莲一听,原来这位城里的大姑爷也没想过乡下小店都要关门过年的问题,知道不是故意耍自家儿子玩,于是又把对陈嘉宇说过的解释又拿出来说一遍。 “反正先往县南去,要是路上看见有小店开门,就不用去了。”孙莲最后说,不过大姑爷明显还不放心。在城里他家从没放过陈嘉宇一个人骑车出门。 倒是孙莲亲爹对女儿放心,县城里的孩子少人管,基本都属于野生放养。孙志强打了一张六饼,挥手叫女儿快走。 “那丫头骑车熟着呢,让他们去。”说着,大概是想让大姑爷也放心,又补了一句,“骑慢点,看着车。” “好嘞!” 有大人发话,两个小孩自然像得了圣旨,也不管大姑爷还要不要说什么,推车一溜烟从堂屋大门跑了出去。 这一片都是砖瓦结构的老宅子,县政府修路也没修进来,得再往前上了大路才能见到水泥路面。孙莲把车停在门口土路上,跨站在车把前,叫陈嘉宇自己爬上后座。 “你可要扶好了啊。”陈嘉宇紧张地说,生怕自己爬一半车就倒了。 “你怎么这么娇气。”孙莲催他,“快上。” 陈嘉宇扶着后座,抬起一条腿架上去,一跳一跳往上蹦。小胖子的体重一上去,孙莲就感到扶着的车把左右一晃,差点没歪倒。她这算是明白陈嘉宇之前为什么对她不放心了,这个体重差简直就是让9岁的孙莲骑车带26岁的孙莲,搁她自己也不放心。 陈嘉宇吓了个半死,跨坐在后座上双手紧紧扶着车座,嘴里直嚷嚷:“要倒了要倒了!你扶好啊!” 孙莲也上了心,两条细胳膊稳住车龙头,说了句“别乱动”,就左脚一踩脚踏板,半站着把车骑了出去。 孙宅前的土路还算平整,不过还是和水泥路没得比。孙莲控制着车子划出一路不规则的s,绕过各种坑坑洼洼。每换一次方向,车子都要向左或向.□□斜几度,吓得陈嘉宇在后面各种哇哇叫唤。 “哎你会不会骑啊!!你别晃!” “要倒了了要倒了!!” “孙莲你能不能走直线!走直线!” 孙莲被他吵得烦,眼瞅着前面有个小坑,硬是没有绕开,反而猛蹬脚踏板加速冲了过去。车速比较快,车轱辘碾过小坑的反震力让整个车都弹了起来。孙莲也不在意,反正她站着,顶多抓着车把的手被震得有点麻,但坐在后座的陈嘉宇滋味就不太好了。 这种自行车的后座只有光秃秃的金属架子,一上一下顿时让陈嘉宇感到屁股生疼。连续颠了几次,不但屁股上的肉被金属条抽得疼,连里面的骨头都被撞得发麻。 等过了这段土路上到水泥路上,小胖子也明白这是孙莲在故意整他了,立刻扭着小胖身子晃车座位表示抗议。结果还没晃两下,车子就向左边一歪。孙莲吓得牢牢抓紧车把,左晃右晃总算是把握住了平衡。 脸色铁青地停车想训斥后面那个熊孩子一番,一回头发现陈嘉宇也被吓得脸色发白。“不作就不会死。”孙莲想起十多年后的名言警句,不由感叹未来人就是比熊孩子看得透彻。 “你要再在后面捣乱,我就把你扔下去。”孙莲恐吓道。 “你骑不好还怪我?”陈嘉宇不服气。“什么破车子,我屁股都被颠两半了!” “你屁股本来就是两半的。” “……” 陈嘉宇揉着屁股,发现这句话竟然无法反驳。当然他还是不服气的。 孙莲翻白眼:“你要不服,等下就我在前面骑,你跟后面跑。” “跑就跑!”被抢白了两句,陈嘉宇也火气上来,“我还怕你不成。” 说着还真的扭身下了后座。 “……你说的。”孙莲盯了小胖子两秒钟。 “我说的!”陈嘉宇今天就要跟她叫上板了!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孙莲一踩脚踏板就冲了出去。本来九岁的小女孩也没什么力气,少带一个人她也落得轻松。 陈嘉宇也不含糊,真的拔腿就跟在后面跑。圆滚滚的身体跑起来,竟然也……果然坚持不到30秒。 一分钟后,陈嘉宇在后面直招手。“等、等我下……” 孙莲不理他,继续向前骑。 陈嘉宇跟后面呼哧呼哧地喘粗气,较劲的心思已经荡然无存。“我、我认输……等我……” 孙莲还是没停下,不过速度已经慢了下来。毕竟她也没真想丢下这个表弟,不过小胖子跟他新仇旧恨算一算,就算她欺负小孩吧,她也要给这个表弟一点教训尝尝。 “你刚刚不是挺能的吗?”孙莲说,“不是说要跟后跑的吗?” “不、不能……”陈嘉宇也光棍,立刻气喘吁吁地示弱。“跑不动……还、还是你……带我……”在他心里跑步的痛苦一瞬间就超越了自行车。 “不带。”孙莲说,“我凭什么带你?” 虽然这么说,但她倒是停下来了。冬天.衣服穿得多,本来就不适合运动,等陈嘉宇终于跑到孙莲面前,小胖脸已经憋得通红。陈嘉宇立刻趴着自行车大口喘气,脸上脖子上都是汗,但还不忘回答问题。 “就、就凭,你是我表姐……”小胖子说,又喘了一会终于把气喘匀了。 这倒是稀奇。孙莲看着小胖子,记忆里陈嘉宇可是一次都没喊过她表姐。这个姐姐的名分,平常也就是给大人训斥时做个偏心的借口,别说陈嘉宇不当她一回事,连她自己也是不当一回事的。 陈嘉宇感到孙莲的目光,自觉这份话说到了点子上。立刻晃着孙莲的大衣衣摆耍嘴甜。 “表姐!大姐!莲莲姐!亲姐!!”陈嘉宇喊,称谓还带升级的,“我姐我错了!你就带我吧!” 孙莲心肝一颤。 虽然这小胖子现在可能只是暂时示弱,但是这句“我姐”听起来怎么就这么顺耳呢?怎么就比他未来弟弟叫得“姐姐”听起来还顺耳呢? 她其实是喜欢做姐姐吗?孙莲问自己,随即就得出否定的答案。 她是个习惯做姐姐的人,毕竟26年的人生里,有16年都送给了自己的亲弟弟。但这个姐姐的身份是对她的束缚,上一世她被父母冷落后有不幸,重生这半日的得到的关爱就有多炙热。可以的话她是不希望再成为“姐姐”的。 但是陈嘉宇的“姐”是不一样的,不是她的不幸也不是她的负担,只是陈嘉宇对她的示弱。虽然只是一个九岁孩子暂时性的小马屁,也是她上一世一次也没赢得过的小小胜利。 这个小小的胜利突然让她有了重活一世的实感,令她一直如飘在天际的旁观感结实摔落地面。她有点狼狈,有点措手不及,但更多的是潮水般拍击而至的欣喜: 她正在重新开始人生,而这一世她一定可以改变许多! 第5章 嘴甜(修订) 小胖子被收拾后果然老实了许多,虽然车子拐来拐去时还会大呼小叫,但抱怨和乱动都收敛了许多。而且一口一个“我姐”把孙莲叫得心潮澎湃,好像胸腔里有一只在演奏凯旋乐曲的交响乐团。孙莲从没觉得陈嘉宇这小胖子这么可爱。 两个人一路骑车穿过老街,向右拐进南北主干道。快到涂县中学门口时,陈嘉宇突然指着前方叫起来。 “我姐你看!有店开门!” 孙莲定睛一瞧,果然在中学前方不远处的小巷口支着一个小摊。 小摊不大,是从巷口的一间瓦房里摆出来的几张木凳,上面放着竹片编织的圆簸箕,里面铺满了零零碎碎的小东西。 孙莲带着表弟停在小摊前,这才看清里面大多都是一些炮竹红包糖果香烟之类的,饮料酒水等瓶瓶罐罐却没有看见。不过这种小店本来就不会把货物全放外面,所以具体有没有还是要问问看。 陈嘉宇兴冲冲的跑进瓦房,孙莲懒得锁车也就在外面等。不一会儿陈嘉宇果然右手拎着一打玻璃瓶装的啤酒出来,后面跟着个六旬上下的老太太,怀里还抱着个2l装的大雪碧瓶。 “你怎么买这么大瓶?”孙莲吃惊道,“我们两哪能喝掉这么多?” “能喝掉,喝不完下午还能喝。”陈嘉宇答,说着把啤酒放进车篓里,接着就从口袋里掏钱。 孙莲接过雪碧瓶,正想着这么大一瓶还能不能塞进车篓,突然发觉不对,赶忙出声阻止了陈嘉宇。 “等下嘉嘉,别忙给钱。” 陈嘉宇钱都掏出来了,听闻赶快又揣了回去。“怎么了?” 孙莲把雪碧瓶子转个圈,商标对着陈嘉宇,小声说:“这不是雪碧,这是山寨货。” “山寨货?”陈嘉宇不明所以,看看瓶子又看看表姐,一脸茫然。“上面没写什么山寨啊?” 孙莲一听就明白陈嘉宇不明白什么叫山寨货,敢情她随口一词就跨越了时间长河。 其实山寨一词其实早在七十年代就出现在粤语地区,而内地则是在九十年代开始出现。不过真正流行开来却是在2007年网络贸易红火之后,因此远在四五线小城市的陈嘉宇小朋友不明白这个词的意思,也是理所当然。 孙莲却不知道这么清楚的缘由,不过这不影响他给表弟解释。 “你看这个雪碧的碧,不是碧绿的碧而是墙壁的壁,所以这肯定不是雪碧那个厂的,这个……” 陈嘉宇一听就明白了,扯着嗓子叫到:“这是假冒伪劣产品!” “……”孙莲心里直翻白眼。 这傻孩子……话虽然没说错,但你能不能不要一惊一乍的? 孙莲赶忙把啤酒也卸下了,一手扯着陈嘉宇一手推着车就往外走。雪碧肯定是不能买了,啤酒她也不想看了。反正小店的老太太已经在跟他们横眉冷对,再让陈嘉宇在这叫唤两声,老太太估计就要打人了。 “啤酒不买啦?”陈嘉宇还不明白状况。 “买了啤酒等下还是要去超市买雪碧。”孙莲只好说,“等下一起买不用看东西。” “哦!”陈嘉宇立刻不嚷了,两个人一起上了车跑走。 等骑车离了一段距离后,孙莲才没好气说陈嘉宇:“你下次能不能别在人家店门口嚷那么大声?我都怕刚刚那个奶奶撵你。” 小胖子陈嘉宇只是人情不够练达却不笨,孙莲这么一说他就明白了。只是陈嘉宇还不服气,小胖子人虽小心中却有正气:“撵就撵,她自己卖假货还不让人说?” 孙莲:“……”他说的好有道理,我竟然无言以对? “我这不是怕她打咱俩吗?”孙莲本来就不是什么口齿伶俐之人,什么是对是错她也不能肯定,于是干脆跳过了大道理,跟陈嘉宇说大实话。“又在她家门口,你喊那么大声,万一他儿子什么在家,我俩哪打得过?” 她说的直白,小胖子到也没逞强。孙莲印象里这个表弟虽然窝里横,但在外也不是个会惹事的种,对他的反应倒也觉得在意料之中。 意料之外的是小胖子的下一句话。 “我姐你真聪明。”陈嘉宇说,“要不是你眼尖,我们就买上当了。” “那当然。”孙莲得意地说,觉得自己是个大人就该对小朋友负责,“那种不知道哪个小厂出来的三无产品,里面肯定都是香精兑自来水,买回去肯定喝坏肚子。” “嗯。”陈嘉宇心有戚戚地说,“喝坏肚子就不好出去玩了。” 两个人一问一答,都不觉得自己说的话有什么不对。 车子一路下坡,顺着惯性冲过大半个地下通道。等到了上坡前,孙莲停下车子叫陈嘉宇下车。 九岁女童的体力本来就有限,驼着快有自己两个重的小胖子,平地还能前行,到了上坡真心无能无力。陈嘉宇也知道上坡得自己走上去,很听话就下了车。两个人一前一后推着车子往地道上面走。 “哎,我姐。”陈嘉宇突然说话,“你能不能也教我骑车啊?” “行啊。”孙莲觉得无所谓,“你不怕摔就行。” “一定要摔啊?”陈嘉宇心有戚戚。 “不摔你还学骑自行车?”孙莲笑道。“怕疼?” “我才不是怕疼。”小男孩要面子,“我是怕我妈,摔破了她又说。” “哦……”孙莲笑,不说是也不说不是。 “真的!上次就是,我们班里人买了个球,然后我们在操场玩结果砸脸上了,我妈就骂我跟别人出去野,还要我带她去学校指认同学……”陈嘉宇自己急了,非扯着孙莲解释她妈有多烦人,”磕点碰点都大动干戈,搞得我好像很娇气一样……” “你还知道大动干戈这词?”孙莲噗嗤一笑。 “电视上都这么说。”陈嘉宇得意地说,然后继续解释她妈平常这么管他到底有多烦人。 其实陈嘉宇说的大多都是实话。大姑妈这个人有多疼爱自家儿子是有目共睹的,说是捧手心怕掉了含嘴里怕化了一点也不为过,要不然陈嘉宇也不会小小年纪就长了这么一副身材。在大姑姑眼里,陈嘉宇这浑身上下都是金贵肉,当然碰哪一下都要心疼。而且她性子急脾气爆,见不得儿子受半分委屈,别说是谁真伤到了陈嘉宇,就算是陈嘉宇自己平地摔个跟头,大姑姑也会把地骂出个窟窿来。 这么一想,要是真带陈嘉宇练车把人摔了,大姑姑就是碍于情面不揍她,估计也要指桑骂槐骂上半天。到时候家里可没人给她这个丫头撑腰,倒霉的还是自己。 这也就是从陈嘉宇嘴里说出来还觉得委屈,孙莲爸妈要是对她能有大姑姑对儿子的半分宠溺,她上辈子就是死也不会心有不甘。 这么说似乎有点斯德哥尔摩综合症的意思,但就如同华夏大多重男轻女家庭出身的女儿一样,在极度缺爱环境下成长,潜意识里反倒会对待自己苛刻的父母产生过度的感情依赖。 他们甚至不会对吸血鬼一般的父母家庭有半分怨恨,越是被父母吸血吮髓,越是对他们偶尔从指缝里漏出的一点关怀感恩戴德。孙莲上一世就是恨不得将自己的全部生命燃烧奉献,来换取父母一次施舍般的首肯。 哪怕这一世,哪怕明白了父母本质里的重男轻女是她一生悲惨的来源,她也无法完全断绝自己对父母宠爱的渴望。 所谓可怜人必有可恨之处便也不过如此。 好在她还是希望改变的,虽然她也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改变好。 在上一世,她自然也看过一些穿越来穿越去的言情小说和电视剧,只是她既没有女主角的倾城美貌也没有超越时代的知识或者金手指。她的内核还是那个连高中都没有考上的孙莲,没有技能也没有文凭,26岁的她并不比9岁的她拥有更多,甚至在某种方面来说26岁的她所拥有的更少。 现在和上一世交恶的表弟有了点变好的苗头,她不由就产生了将这种好处继续巩固的念头。帮助陈嘉宇,和这个表弟搞好关系,是她今生抓住的第一根改变的稻草。 孙莲瞅了眼跟在后面的陈嘉宇,想想还是说:“其实这两天练正好,衣服厚,骑慢点摔了不容易破皮。” “你说的对。”陈嘉宇赞同道,想了下又丧气,“不过衣服蹭破了也要挨骂的。” 陈嘉宇身上穿的皮夹克在当时要卖大几百,相当于孙莲父亲近两个月的工资。孙莲算了下,这衣服要是被摔破一块皮,按家庭收入比放到日后就相当于拿苹果六砸核桃玩,属于熊孩子糟蹋东西的典范。她两辈子都没过过这么奢侈的日子,想想都心惊胆战。 陈嘉宇看她不说话,心料没希望了,但还是有点不甘心:“要不我把皮夹克脱了?” 脱了也是治标不治本的法子,先不说大冬天脱了外套冷不冷,光毛线衣破了个洞回去就没法解释。 “你还是穿着吧,冻感冒了还是要连累我。”孙莲还是否定了这个提议。“你要真想学,大不了我跟你后面扶着。”孙莲说,“这样有个人撑着不容易摔太狠,骑慢点就是倒了你也能站住。” 陈嘉宇一听就很心动:“行吗?” “大概行,不过我不能保证。”孙莲诚实地说,“万一摔了你不能告状说是跟我学车摔的。” “那肯定的,我就说是我自己走路绊了一跤。”陈嘉宇也不含糊,拍胸脯保证。“你是我姐,我肯定不连累你。” 孙莲想陈嘉宇果然比他记忆里的要嘴甜的多,事情真的在一路向她从未预想过的道路上发展。 上辈子他们两姐弟在一起基本就是互相看不顺眼。陈嘉宇嫌弃她欺负她,孙莲也拿这小混蛋没办法。她也讨厌陈嘉宇一副鼻孔朝天的德行,所以每次遇上不是忍无可忍就是绕着他走。这一世重生,从她居高临下地逗了这小胖孩一次,从孙嘉宇竟然示弱叫了她一声姐开始,两个人的关系倒真像是一对相亲相爱的好姐弟了。 这小混蛋果然也是个欺软怕硬的。孙莲喜滋滋地想。 第6章 搞砸了(修订) 从地道里出来,两个孩子就上了县南的大路。 县南的主路是九十年代初新修的,在原本的双向车道两边新增了非机动车道,比原来的道路宽阔不少。并且和十几年后增设了路障不同,现在路面上的车道分割不过是白漆在地面上划了几道线,加上这年代汽车在县城还属于土豪和特权人士配置,正值大年初一的街道自然一片空旷。别说在路上练自行车,就是练开飞机当跑道也足够。 孙莲把自行车交给陈嘉宇,让又叮嘱了他骑自行车的要点。无非是放轻松,感受平衡,握紧车把等等。孙嘉宇有听没有懂,最后两人决定还是先亲身体验一番刚刚说的方案。 陈嘉宇跨上车,抓着车把的手紧张到僵硬。再三确认孙莲扶好后座,才小心翼翼地把一只脚搁上脚踏板。 “我踩了哦……”陈嘉宇说,眼睛直勾勾盯着前方。 “好。”孙莲应答,但车子没有走。 “我真踩了哦!”陈嘉宇再次强调,孙莲一巴掌拍他后背上。 “快踩。”孙莲催促,“我扶着呢!” 被拍了一巴掌,陈嘉宇也不好意思再磨蹭下去。小胖子下定决心,牙一咬心一衡,小腿用力一蹬,链条受力带动车轮,自行车立刻歪歪扭扭向前行驶。 孙莲一路小跑跟在后面,两只手紧紧握着车后座的钢条。她发觉自己有点高估了两条小短腿的性能——陈嘉宇虽然骑得不快,但要靠她的步伐跟上还是挺辛苦的。而且陈嘉宇也顾不上速度,车子向前行进后小胖子就吓得不清,之前说过的掌握平衡啊扶紧车把啊通通忘到了九霄云外。孙莲只好用尽全身力量帮陈嘉宇维持平衡,自觉连吃奶的力气都用上了。 车子东一倒西一歪,陈嘉宇受到惊吓更是手忙脚乱。该平稳握着车把的手失控地乱晃,该踩脚踏板的双脚反倒僵硬地一动不动。这样一来车速立刻慢了下来,加上孙莲在后面使劲,没出十米自行车就不再向前移动了。 “下下下!”孙莲对陈嘉宇喊。 小胖子这才自觉应该下车,又怕下车时摔倒静止的自行车横倒,结果心急之下两只脚同时离了踏板,落地时没撑住身体整个人一下跨坐在在双杠之上,顿时感受到一阵鸡飞蛋打的疼痛。 孙莲还没来得及听见陈嘉宇一声惨呼,就感觉小胖子带着整个车重心一歪,拖住她整个人一起向另一侧倒去。情急之下虽然想用力把车扳回来,奈何陈嘉宇加上自行车的总重量并非她所能抗衡,再被滑倒的车轮一勾,整个人就直接摔在了后轮之上。 陈嘉宇比她更惨,不但被车子压在了下面,又被摔倒的孙莲二次伤害。那年头的自行车都是实打实的钢管结构,重量实打实的不轻,最糟糕的是蛋疼的感觉还没过去,陈嘉宇都不知道自己要先嚎哪里了。 孙莲赶快手忙脚乱地爬起来,接着拽起自行车,又把陈嘉宇扶起来。小胖子一脸扭曲,抿着嘴咬着牙,几乎下一秒就会哭出来。 “嘉嘉,摔疼了没有?” 孙莲也很紧张。没想到出师不利,刚想跟这小胖子搞好关系就闹了个乌龙。说好的不摔跤,结果不但跤摔了,还一杠撞上了命根子,这要是回去跟大姑姑一说,妥妥的要跟她闹翻天。 “你说疼不疼……”陈嘉宇原本有点摔懵了,被孙莲这么一问立刻委屈上涌,憋着嘴就要哭给她看。 孙莲一看就慌了:“哎哎,你别哭啊?” 结果小胖子眨巴眨巴眼睛,硬生生又把眼泪挤回去了。就是小胖脸还皱成一团,嘴巴撅得可以挂油壶。 孙莲这才俯身给陈嘉宇担灰。 小胖子半边身子着地,再爬起来时就地一滚,现在浑身都是尘土。好在涂县的冬天干燥,雨雪都不多,春节这几日更是阳光明媚,即便在路上打滚,粘上的也都是是些干燥的灰尘。 头上、皮夹克上、裤子上,孙莲从上到下给陈嘉宇拍了个遍。又叫小胖子转个身,仔仔细细检查了一番,确定没摔破任何地方,才稍微舒了口气。之前乌鸦嘴说过冬□□服厚摔了不疼,没想到才几分钟就遭了报应。 “我自己担……”陈嘉宇被拍了一阵终于过了痛劲,想到刚刚孙莲也跟着一起摔了跤,结果一声没吭先来问自己,顿时觉得自己在表姐面前丢了面子。 “不痛了?”孙莲还有点不放心,都说蛋疼仅次于生孩子,孙莲还真有点心疼起眼前这个货真价实的九岁小孩来。 “本来就不疼!”陈嘉宇逞强,觉得自己怎么都不能被表姐小觑了去。 他一方面觉得孙莲有点厉害,一方面又觉得自己似乎被比了下去。这让他的小小自尊心有点不舒服。 孙莲却是不知道陈嘉宇肚子里的弯弯绕,看陈嘉宇确实没有要哭的迹象,又在自己拍膝盖上的灰,就当真安心下来,低头开始检查自己的衣服。结果一细看,顿时吃了一惊。 大概是摔倒时长大衣蹭到了车链条,孙莲的新大衣上有道一指长的黑色油灰,这绝不是随手拍拍就能去掉的污渍。那时候乡下也不流行干洗店,她甚至不知道自己这件衣服能不能放在水里搓洗。她的大衣虽然只是集市上买的便宜货,但也是她为数不多的好衣服了。 心疼之余想到回去被母亲看到,很可能还要挨顿骂,孙莲不禁怀疑自己是不是很没用? 以前看小说,女主角重生后总能逆袭的逆袭顺遂的顺遂,无论如何都能创造一段精彩的人生。只有她,不但上一世一事无成,这一世不过是想从九岁的孩子身上寻找一点改变的希望都做不好。她用上一世的26年证明了自己有多么愚蠢,难道还要用这一世来证明她除了愚蠢还很无能?是不是她注定什么都做不到? 就好像她刚刚从无尽的噩梦里醒来,还没安心就从床板上摔下地面,虽然只是一点小事,却让她的精神如同被重锤敲击般破碎。 孙莲脑子里如同魔障一般,理性告诉她这不过是一点小小的意外,感性却接受不了好不容易重生却没有让自己变得更好。 陈嘉宇正暗自不忿自己被孙莲比下去,一抬头却望见他心目中的小大人苦着一张脸,静静地扯着自己的大衣,竟然也露出一副想要哭出来的表情。 八、九岁的小孩虽然已经有自己的花花肠子,但终究想的还是简单许多。看见孙莲的表情,心里那点委屈和丢脸立刻又少上几分。 于是他抓过孙莲的手,装模作样地也给表姐拍起了衣服。 “觉得痛你就哭吧,我可不会嘲笑你的。”陈嘉宇正经地说。然后也看见了大衣衣摆上的油污,不由叫唤了一声,“哎我姐,你衣服脏了。” 他这样倒是把孙莲喊的回过神来,看小胖子一惊一乍的样子,顿时有股自己真的才九岁的委屈感。 “是啊,我今早刚穿的。”孙莲愁眉苦脸地说,“怎么办,这个好像很难洗,我妈回去肯定要骂我了。” 陈嘉宇拿手蹭了蹭,除了把自己手也弄脏了一点外,一点用也没有。不过他倒是没像孙莲那样患得患失,一来陈嘉宇还没因为弄脏衣服被狠狠教训过,二来他也不明白衣服对孙莲有什么特殊意义,三来陈嘉宇本身也不是什么憨厚老实的孩子。所以陈嘉宇眼珠一转,出了个主意。 “要不回去我就去跟二舅妈道歉,说是我抹上去的?”陈嘉宇说,“反正我妈不会为这事揍我。” 孙莲从未想过陈嘉宇能说出这番话,她瞪着眼珠子看自己这个表弟,小胖子的眼睛一如既往贼溜溜的圆。但是这眼睛又和她记忆里儿童时的傲慢、成人时的世故不同,里面闪耀着的幼稚的狡诈,却是那么真实而又温暖。 所以她并不是一事无成对吗? 孙莲的心脏扑通扑通地雀跃着。 虽然她搞砸了自己的小计划,但是她和陈嘉宇的关系真的拉近了。哪怕这种改变并不是她的刻意而为,而是无心插柳般的众多巧合的促成。可是这个世界本就如此真实,真实到它根本不会按照她计划去转动,真实到它确实又在不知不觉中发生着改变。 这个真实的世界告诉她,世事不可能如你所愿。 这个真实的世界又告诉她,但你所做的一切都并非无意义。 孙莲抹抹脸,把差点流出来的眼泪擦掉。她对陈嘉宇摇了摇头,决心要收起刻意的心思,也不再自哀自怨。上一世虽是她的参考,却不是她今生的道标,她应该更脚踏实地一点与这个表弟相处,认真地重获新生。 “不用。”孙莲对陈嘉宇笑道,“你别跟大姑姑说我把你弄摔了就好。” 第7章 很高兴 孙莲以为陈嘉宇摔了一跤后就不要学车了,没想到小胖子比她想象中要坚强的多。姐弟两人都把眼泪咽回去后,心情豁然开朗,陈嘉宇便又跳着要求再试一遍骑车。 刚刚那跤显然没白摔,至少陈嘉宇个人客服了不少恐惧。想着再惨也没有刚才那么惨,孙莲也就同意了让他再试。结果这一次车子歪歪扭扭向前跑了2、30米才停下,陈嘉宇的落地也比之前稳妥许多,虽然一路乱晃从马路右边已经偏到了马路左边,但至少没再出乌龙,两个人倒是都很高兴。 “再来!”陈嘉宇来劲了,感觉自己再来几次就能在马路上飞驰。 孙莲又陪他玩了一次,这一次距离又比上次远了不少。陈嘉宇虽然胖乎乎的看起来很笨拙,但平衡感其实不错。第三次时已经有点能把握住平衡的感觉了,孙莲估摸着若是有辆小一点的车,陈嘉宇学起来应该能快上许多。 当然和她们小时候打谷场上的掏螃蟹小队比起来,又是差远了。 陈嘉宇兴奋地要命,这时候男孩子的皮实劲头就表现出来了。本来孙莲打算带他玩几次就一路冲向超市的,结果硬是经不住小胖子的糖衣炮弹攻击。一口一个“我姐”把孙莲甜得晕头转向,心一软,两个人就这么一前一后玩了七八次。 最后一次,孙莲实在是没力气跟着后面跑了,中途就悄悄松了手。陈嘉宇完全没有发现,还一个人兴冲冲地往前骑。等他叫了几声,发觉背后没人应答时才不由停下车,站好了回头一看,自己早就把孙莲丢在了大老远的后面。 陈嘉宇吓得小心脏砰砰跳:“我姐你怎么能松手呢?” 孙莲也终于赶上表弟:“你骑得太快了我追不上啊!” 陈嘉宇还在后怕:“那你说声我可以停会啊!你知不知道你吓死我了!?” 孙莲被他说得噗嗤一笑:“你怕什么?你都自己一个人骑走了。” 陈嘉宇这才反应过来,看看自行车又看看孙莲,突然哈哈大笑两声,脚底一蹬自行车自己一溜烟地骑跑了。一边骑还一边咋呼:“真的哎!我会骑了哎!哎呦!” 太过得意忘形,差点又摔一跤。还好及时撑住车站稳了。 陈嘉宇没摔跤,自觉尝到了甜头,骑自行车的新鲜感几乎把他淹没。孙莲追在后面好说歹说也没让小胖子从自行车上下来,之前威胁陈嘉宇“你就跟车后面跑”的话算是现世报到了自己头上。 孙莲郁闷地追赶陈嘉宇,有点后悔自己被马屁拍晕了头脑。这小胖子果然还是那个得意起来就讨人厌的陈嘉宇,一点也不顾及一下她这个表姐什么心情。 好在超市就在这条主路边上,陈嘉宇得瑟没有多久就到达了目的地。孙莲暗自庆幸这小胖子没有忘记自己的任务,到底还是老实在超市门口等着她。不然真一溜烟地跑没影了,这个没手机的年代她还真不知道要去哪里找人。 自行车终于又回到了孙莲的手里,孙莲把车在路边一颗梧桐树下锁了。那里已经停着两辆自行车,应该是超市店员的,除了车子原本的锁以外,还用了一根拇指粗的铁链穿过轮胎,绕着树干锁了一圈。 孙莲记起小时候似乎确实是自行车丢失高发的年代,虽然她不觉得大年初一会有小偷来撬自行车锁,但还是老实地将后轮锁锁上,并且将前轮用链条锁一起锁在了那根铁链上。 陈嘉宇根本等不及她锁完车,早就自己一个人蹦蹦跳跳进了超市。 和都市里那些动辄两层的仓储型大卖场完全不能比,眼前的店铺虽然是涂县唯一一家超市,也是省城里开过来的连锁牌子,但这家超市其实并不大。总面积不过一百多个平方,货架摆放得也不密集,东西的种类更是贫乏,撑死天也就是后世那些开在住宅小区附近的便利型超市。 孙莲口袋里没钱,自然没有逛超市的兴趣。她从货架上拿了一提瓶装啤酒,又拿了2l的雪碧,随后便招呼着陈嘉宇拎着篮子向收银台走去。 陈嘉宇这时正在最里层的冷柜附近徘徊。可惜的是这个落后的小县城,大过年的存货没有酸奶也没有冰激凌,听到召唤,小胖子不得不失望而归。 “破地方,连酸奶都没有。”陈嘉宇气鼓鼓地说。 这话倘若是听在九岁的孙莲耳朵里,基本就等同于陈嘉宇又在看不起她;好在现在壳子里的是26岁的孙莲,倒觉得小胖子嘴馋吃不到可笑可怜又可爱。所以她也不会像九岁的孙莲一样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不但能包容陈嘉宇的闹骚,更是顺手安慰他:“乡下比不得城里嘛,回去让大姑姑给你买吧。” 陈嘉宇得到了精神认同也不再继续牢骚。满足地掏钱付款,结账发现还多出三块钱,立刻又跑回货架拿了一盒大大卷一袋跳跳糖。剩下四张五角纸币,陈嘉宇毫不犹豫分给了孙莲两张。 “跑腿费!”陈嘉宇开心地说,“我爸说了,多出来的就是跑腿费。” 敢情这小胖子每次出来跑腿都是收费的,难怪对跑腿这种事乐此不疲。只是以前每次似乎都是独吞,这一次倒是愿意与她一同分赃了。 孙莲心情复杂,突然真真切切意识到,以前不是陈嘉宇太狡诈,纯属陈嘉宇不喜欢她。 说起来也是,搁在她自己也不会喜欢以前的自己吧。那样自卑敏感却又一无是处的小丫头,在面对蜜罐里泡大的陈嘉宇时,一点风吹草动都能激起她脆弱的自尊心。陈嘉宇固然有很多熊孩子都具备的讨人厌的缺点,但她自己也没有好到哪里去。那样截然相反的两个人,相看两厌才是常态。 比起大人那潭被社会世故污染过的浑水,无论往里丢什么都会被浑浊吞没;小孩子的心灵则是一汪清澈浅显的清泉,投入的一切都能在它的水里显现出来。哪怕搅起最底部的泥沙,沉淀后它依然清澈如故。就像小孩的喜恶,来得快去的急,隐藏得也不深。 所以9岁的孙莲与陈嘉宇清晰明了地互相交换着恶,26岁的孙莲却因为无法被陈嘉宇看透而得到了陈嘉宇的喜,孙莲都不知道该不该感到高兴。 不过她确实还是很高兴的。陈嘉宇愿意分跑腿费给她很高兴,陈嘉宇拽了一节大大卷给她,也很令人高兴。 孙莲有很多年没见过大大卷了,这种粉红色的像卷尺一般被收在圆形塑料盒子里的泡泡糖,曾是小时候风靡全校的东西。不过她从小就没有零用钱,这些东西大多还是看别人玩,自己并不怎么接触。等到她稍微有了点自己可支配的钱财时,孩提时代的玩性已逝,大大卷似乎也退出了市场。童年的许多美好,错过了就是错过了。 好在她还有机会重新体验童年。孙莲把大大卷放进嘴巴里大嚼特嚼,酸酸甜甜的味道在舌尖散开,树胶经过咀嚼逐渐在口中变得富有弹性。拿舌尖抵出一截泡泡糖贴在牙齿边缘,胶体经过拉伸在舌尖形成一块小小的泡泡糖膜,这时向外吹气,泡泡糖就慢慢膨胀从嘴巴里冒出,形成一个圆圆的泡泡。这种久违孩子气的游戏,幸福得她整个人都快飞起来。 成年之后孙莲也偶尔会嚼口香糖,但口香糖和泡泡糖是不一样的。口香糖的胶原柔韧性不是很好,无法像泡泡糖一样吹出大大的泡泡,自然也无法带给她童年一样的幸福体验。 两个孩子开心地提着塑料袋,一边吹泡泡一边出了超市。 把物品放入车篓,陈嘉宇再次又蹦又跳地要求骑车。不过这一次孙莲没有答应他,打开车锁后,一点也没有把自行车交给陈嘉宇的打算。 孙莲自顾自推着往回路上走,陈嘉宇跟在后面锲而不舍地提要求。 “我就骑一节,过地道就还你嘛~”陈嘉宇央求。 “不行。”孙莲严厉地拒绝,“车头那么重,你肯定骑不稳。” “试试看嘛,不行再还你。”陈嘉宇不放弃。 “不行,绝对不行。”孙莲把头摇得像拨浪鼓。 “小气。”陈嘉宇耍脾气了,“我刚刚还分大大卷给你呢!” “哦!”孙莲看向他笑,“我还以为你那是给我安慰呢,要不是陪你练车我衣服哪会脏?” “那又不怪我!”陈嘉宇习惯性赖账,“你自己没站好,我又……” 说一半看孙莲瞟他,自觉也有点不仗义。嘴巴一撅,两只小胖手又绞在一起,跟后面扭扭捏捏也不说话了,只是不住地从鼻孔里向外哼着气。 孙莲一看小胖子在跟自个儿怄气呢,不觉好气又好笑。不过她也真不好再顺着陈嘉宇,车篓里装着那么重的东西,她自己扶着都觉得有些颤悠悠的。万一真让陈嘉宇摔了,怕就不是刚才那种原地躺倒的节奏了。 “现在也不知道几点了。”孙莲故意岔开话题说。她估摸小孩子情绪快,忘性也大,指望能一句话给小胖子带偏。 “哼唧。”陈嘉宇表示自己不是一般的小朋友,他是记仇的。 “是不是快中午了,我妈不知道有没有烧好吃的。”孙联继续自言自语。 “……”陈嘉宇不哼哼也不回答,一边走一边拿脚跟踢路面。 “哎,推回去还要走好远……回去不知道大人要不要说。”孙莲也不管陈嘉宇还回不回答,假模假样的叹气,嘴里念念叨叨。 她自己不骑车也不让陈嘉宇骑车,小胖子跟着她走了一截,最后还是忍不住接了孙莲的话茬。 “干嘛要推回去?” 陈嘉宇一开口,孙莲就知道小屁孩憋着的一口气也散的差不多了。回头对着陈嘉宇嘻嘻一笑: “因为车篓太重啦,骑车带你我怕咱俩摔跤,当然就只能走回去啦!” 第8章 大毛 最后还是陈嘉宇坐在后座上抱着雪碧瓶减轻了车篓的重量。 孙莲也不算说谎,固定在车龙头前的车篓本在载重量就不是很大。一提啤酒加一瓶可乐足够压得它颤颤悠悠。而且竖着放进啤酒瓶后,雪碧怎么塞都有点不稳,让陈嘉宇抱着不失为一个减负的好方法。 两个孩子回到家里差不多十一点,家里的四个男人还在牌桌上厮杀。陈嘉宇抱着雪碧回屋里找杯子,孙莲把自行车送回院子,又把啤酒卸下来拎回堂屋角落。至于找零和吃回扣,孙莲决定让陈嘉宇负责。 两个小孩折腾了半上午,这会都有点饿了。孙莲去水缸边洗了手,探头探脑向厨房里张望。王桂香正在灶台边剁一只咸鸭子,看见女儿扒在门框边,就向她招了招手。 孙莲屁颠屁颠地跑过去,王桂香就从剁好的鸭大腿上选了块好肉塞进她嘴里。 孙老爷子家的咸鸭子一贯是二爷爷家送来的,自家养自家杀自家腌。 七个月的麻鸭去爪洗净晾干,大颗粒的粗盐拌上花椒大料炒出香味。炒好的盐抹上鸭子,要像按摩一样细细搓揉,里外都码上一层盐粒就放进缸里腌制七天,然后再在太阳下晒上三到五天。鸭子腌好后还要在房梁上吊着风干几日才能达到最佳风味。 待到吃时不用其他佐料,冷水下锅煮开慢炖,等筷子可以轻易插入鸭肉中便可捞出。冷凉剁成小块就可装盘上桌,咬一口满嘴咸香,每一根肉丝都透着劲道。 这也就是当地人自家养的麻鸭,换成养殖场里批量产出的番鸭,是绝对腌不出这个味道来的。 这时候,麻鸭在当地基本是农户家里散养。几只或者十几只,就放在家门口的田埂或者鱼塘里乱跑。乡下人觉得养鸭不费心思,都愿意养上一些,一来平日里打打牙祭,二来多出去的上集市卖还能贴补家用。 散养的麻鸭不喂饲料,主人早上放把鸭子放出,在院子里撒一把稻谷或者小麦就算喂过,白天就任凭鸭子在塘里水渠边逮一些小鱼小虾。这种让鸭子自食其力的养法,再往后过上七八年就是城里人追捧的绿色纯天然食品。养殖场的鸭子三个月就能出圈,麻鸭却至少要六七个月才能上桌。因此麻鸭没有养殖的番鸭那么厚的油脂,肉质也更要紧实许多。也只有这样的鸭子,才能只用盐就能调出它最大的美味。 孙莲嚼着咸鸭子,陈嘉宇从堂屋小跑过来。两个小孩一碰头,同时张口问话: “你要不要吃咸鸭子?” “你要不要喝雪碧?” 说完话双双一愣,又异口同声说了句“要!”把一旁的王桂香看得瞠目结舌,不懂这两个死对头今天怎么跟转了性一样相亲相爱。 同样不懂的还有大姑姑孙志丽,她就不明白早上还对二弟家女儿看不上眼的自家儿子,怎么跑了一趟腿后就变成了: “妈,给我两个杯子!我跟我姐要喝雪碧!” 搞得她还想了一会“我姐”到底是谁。简直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孙志丽端了两个盛满雪碧的杯子走进院子,就看见自家宝贝儿子从厨房出来,嘴里还咬着半个咸鸭腿。一看见自家母亲,立刻欢欢喜喜跑过来,从她手里接过杯子回头就给了跟在他身后的孙莲。 两个小孩端着饮料叽叽喳喳地回屋去了,留下孙志丽一脸古怪地站在原地发呆。她抬头张望了一眼小厨房,里面王桂香也一脸好奇地望着外面。 孙志丽脸上笑脸一堆,搓着手就进了厨房。 “我说弟妹啊,忙一上午了啊!”孙志丽亲热地喊道,“有没有我能帮忙的啊?” “快忙完了快忙完了!”王桂香也亲热地回答,“你回屋歇着吧!不用管我!” “那哪好,亲兄弟姐妹的,怎么能让你一个人忙?”孙志丽环顾了一圈厨房,拿了一盆花生坐墙根的小凳子上剥了起来,“我就坐这给你打打下手,咱姐俩一起还能说说话。” “那我还要感谢你啦!”王桂香笑呵呵地答道,手里的活又再次忙起来。 妯娌两人能说什么?无非是老公孩子家务事。王桂香和孙志丽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话题就渐渐转到了两个小孩身上。 “你说这还真是奇了怪了。”大姑姑笑,“早上还瞪鼻子瞪眼呢,这回好得跟穿一条裤子似的。” “可不是,昨晚还打架呢。”王桂香也笑。 “所以咋不说是血浓于水呢!”大姑姑感叹道,“现在一家就一个,打得再凶,他俩回头也是亲姊弟!” “是这话。”王桂香说,“长大后他们姐弟俩就要相互帮衬啦!” 孙志丽笑了起来:“那必须的,嘉嘉是男孩,肯定多帮衬点小莲。现在不比我们小时候,家里小孩多。他们要说亲,也就是他们几个了。” 她看了眼往热锅里倒油的王桂香,后者盯着灶台没有答话。大姑姑又高兴起来。 “毕竟现在一家就一个嘛!”孙志丽又说了遍,心满意足地继续剥起花生来。 +++ 除夕的年夜饭,年初一的中午饭,是孙家老宅大年里最重视的两桌饭。 对孙老爷子来说,两顿连起来就等于一年到头吃肉喝酒,是生活富足的兆头,绝对容不得半分马虎。 王桂香在厨房收拾了一上午,加上大姑姑和孙老太太偶尔帮把手,光冷盘就切了八个。只等着孙老太太高呼一声“收桌子——吃饭——”,男人们便推了麻将,拿桌布一裹兜走,空出整张桌面来。 桌子是老式的八仙桌,方方正正可挤八个人。孙志强和孙志伟兄弟两人又去里屋抬了张复合板的大圆桌面支上,再在其上摆上玻璃制的转盘放上,刚刚的麻将场子就变成可供十人围坐的餐桌。 男人们拿酒的拿酒,搬凳子的搬凳子,让孙老爷子和孙老太太先靠里坐了。其他人就挨着孙老爷子一溜排靠外坐了,留下正对厨房的一面,一是方便上菜,二是方便女人们忙好后落座。 孙莲自觉去厨房帮着王桂香搬餐具,陈嘉宇看见了也跟着一块去忙碌。大人们哪里见过陈嘉宇如此主动做家事,纷纷止不住好奇逗他:“嘉嘉今天怎么这么乖?” “我本来就很乖!” 陈嘉宇臭屁道,惹得一众大人哈哈大笑。又招手脚陈嘉宇过去,这个摸摸脑袋,那个捏捏脸颊。 “长大了啊!”孙老太太不住拍着外孙的小胖手,一笑露出满嘴假牙,“过年长了一岁,就是懂事不少!” “是就好了。”大姑爷笑着拿手在儿子屁股上拍了一巴掌,“平常就知道吃。” “哎呦!”陈嘉宇不乐意了,“我爸你怎么打我呢!” 大姑爷的巴掌自然是不重的,不过被大人们哄过去又是摸头又是捏脸,小胖子自然不乐意。大人们自以为宠爱的举动对他来说基本等同受刑,几番挣扎下来,反倒是大人被他逗得直乐。陈嘉宇急了,一指在另一边分筷子的孙莲: “我姐也很乖啊,你们怎么不捏她?” 陈嘉宇义愤填膺,倒是被指着的孙莲不禁一愣。 他大约是觉得自己比较委屈,却不知在孙莲眼里,这番合家宠爱倒是她一辈子没享受过的殊荣。 “呦呵?学会喊人了?”三叔孙志伟像是发现了新大陆,“懂礼貌了嘛!” 孙莲分了碗碟,随便喊了句“嘉嘉”把陈嘉宇从大人身边叫开。 她记得自己这个三叔,从来就不是个会说话的主,经常不知不觉能得罪一圈人。也就家里人还看在孙老爷子份上还给他几分面子,偏偏还自以为人情通达,牌场酒桌都数他管不住嘴。 果不其然,孙志伟觉得自己不过在逗小孩玩,却不知话听在大姑爷的耳里却似在指责陈嘉宇之前没家教。只见大姑爷脸色一沉,不咸不淡回了句:“他俩一年生的,感情好怎么叫都行。” 这便已经是给了孙家人面子了。否则以大姑爷护短的性儿,不帮儿子找回场子,他能把陈字倒过来写。 三叔也察觉自己先前有些失言,好在面皮还算挂得住,于是跟着陪笑道:“那是那是,他们姊弟两个感情好,能玩到一起……” 正说着,看见老婆抱着儿子出来,顿时像看到了救星。 “你看我家大毛就不好了。”三叔说,“叔伯兄弟都比他大太多,长大连个一起玩的兄弟都没有。” 那倒是真的,孙莲想。先不说大毛和她还有陈嘉宇差了八岁,就是后面出生的孙晓君只比他小了三岁,也照样玩不到一起去。 上一世孙家小字辈的几个孩子就没有关系好的。她同学里倒是有堂兄弟跟亲兄弟一样的,但在孙家,光看名字就像一盘散沙。她也孙老爷子死后才从上一辈的对话里听说孙家还有族谱这玩意,至于他们这代应该属“高”字辈更是从名字上完全体现不出来。 陈嘉宇走的是陈家的辈分先不提,孙莲出生因为是女孩,根本没被孙老爷子记进排行。亲弟弟孙晓君则是外公给起名字。 至于三叔家的大毛,那时孙老爷子当时唯一的大孙子,当然慎之又慎,上玉皇庙请的和尚烧了香算了卦,最后定下来叫孙鑫。看样子比起家里排行,还是和尚说“鑫”字多金,能保他大孙子将来富贵更为重要。 值得一提的是,大毛不是孙鑫的小名,而是当地人对还抱在怀里的小孩子的称呼,全称叫“毛伢儿”。有时家里有几个孩子的就顺着大毛、二毛、小毛地叫,像是孙鑫这种老一辈心尖上的大孙子,自然就是“大毛”。 孙莲小学班里就有个同学,不幸堂兄弟里排行老三。被她奶奶扯着嗓子当众喊过一次“三毛”后,这称呼就变成绰号,老有调皮孩子学电视《三毛从军记》里的老班长,拍着他的肩膀比手势:“三毛,八年啦……”可怜那小子不知道有个作家也叫“三毛”,生生被取笑了十多年。 三叔自觉话题转得适时,多少也是自己示了弱,算是给了姐夫台阶。大姑爷也拎得清,明白话题扯上了岳父岳母的心头肉,便也笑着应和。 孙老太太从儿媳妇手里接过大孙子,抱怀里又亲又揉。听见儿子和女婿说话,眉毛一横,老大不乐意起来。 “大一点怎么啦?大一点才好呢!等我们大毛长大,正好叫哥哥姐姐挣钱带你花!”孙老太太吧唧在孙子脸上亲了一大口,“谁叫我们大毛是家里独苗苗呢?” 第9章 回家 中午饭的气氛算是和乐融融,除了三婶没吃几分钟,就被大毛折腾得下桌。吃到一半,王桂香烧完洗手上桌时,三婶还在满屋子围堵自家儿子喂饭。 “嫂子辛苦了。” “弟妹辛苦了。” 大姑妈、大姑爷还有三叔纷纷站起来敬酒,用的是一口量的白瓷杯。王桂香不太会喝白酒,孙志强就给她开了啤酒。几个人你一口我一口,白酒对啤酒干了几个来回,喝得王桂香满脸笑意,似乎半日辛劳就是为的这刻。 桌上杯盏交错,连孙莲和陈嘉宇都以雪碧代酒陪大人喝了好几杯。 一顿饭吃了近两个小时。 酒过三巡,男人们都喝得满面红光。放下筷子也没人下桌,酒杯换成了香烟,又开始唠家常。王桂香去收拾满桌残局,孙莲帮着给每个人泡了茶,然后从院子里拿了扫帚清理地上的一片狼藉。 陈嘉宇果然没能喝掉2l的雪碧,这会正把跳跳糖往杯子里丢,看糖粒在雪碧里滋滋地冒气泡玩。 大姑爷看看自家儿子,又看看孙莲,边好笑边摇头对孙志强指点。 “你看这臭小子整天就知道瞎玩。”大姑爷说,“还是丫头好。懂事!贴心!比我家臭小子不知道强多少倍!” “瞎勤快。”孙志强很谦虚,“也就随他妈,不懒。” “女孩子,就够了。”大姑爷笑道,拿香烟点着自家老婆,“嘉嘉也随他妈,脾气坏!” “你脾气好!”大姑姑佯装恼怒,作势要捶丈夫,两口子你推我搡扭笑作一团。孙莲印象里大姑姑的脾性确实不小,但似乎就是对了大姑爷的胃口,两个人感情一直不错。 “都说男孩像妈,女孩像爸。”孙志伟也插话进来,“二哥性子顺,小莲脾气就好。大姐不饶人,嘉嘉以后一定是个要强的……” “男孩子就该要强点。”孙志强生怕兄弟再说出什么胡话,赶忙接过话茬。“强点好,强点好,强点以后当领导。” 他自忖这话说的顺溜,大姑姑和大姑爷听了也顺耳,几个人都哈哈笑了起来。 孙志伟也跟着笑,一拍桌子:“可不是,要是大毛随他妈就砸蛋了,好吃懒做!” 那边,三婶正哄着儿子,听着就翻了个白眼。不过她也不跟丈夫正面斗嘴,脸一抹就换上一副笑脸。 “大姐嫂子可不都比我好,要不怎么嫁得就比我好呢!姐夫能挣钱,二哥会疼人……”三婶笑道,“我看小莲也不错!勤快,脾气好,将来婆家肯定也嫁得好。二哥你们老了就等着享福吧!” “能享什么福哟!丫头养大了还不是别人家的。” 孙志强刚想回弟妹两句恭维,没想到半路杀出个阴恻恻的声音。回头一望,可不是自家老娘正端个茶杯斜睨兄弟几人。 “你就说大丽吧?一年能来看我几回?”大丽是大姑姑的小名。 “哎哟我的妈呀!”大姑姑这次倒是没恼,站起来一屁股在孙老太太身边坐了,“我这不是离你远嘛!再说,你这不是还有大强大伟陪着吗?儿子媳妇都在一边伺候您老,您还用得着我?” 一边说,一边握着孙老太太的手,撒娇似得有一下没一下拍打着。 “用不着用不着,我跟你爸硬朗着呢。我也就说说……”孙老太太也就抱怨一下女儿,被这么一磨也没了脾气。只是把女儿两只手都握手心里,还是叹了口气。 “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啊……”孙老太太拉长腔调说。 老太太说话时,孙志强一声未吭。孙莲扫完地,端着簸箕出了堂屋。 她了解自己父亲是个不怎么忤逆父母的人,也知道父亲心里有个怎样的结。小时候的她曾经不能真正明白那些话后的含义,不明白那是几代人延续下来的,深入骨髓的观念。但当她理解时,她才更是忍不住失望。 哪怕是独生女时,想要一份父亲毫无保留的爱都如此艰难,也难怪弟弟出生后……比,不如说,不管有没有弟弟,对她来说都不该奢望太多才对吧。 她又想起血泊里寒冷的感觉。 孙莲在院子里找了一块阳光充足的角落蹲了下来。 王桂香洗刷完锅灶从厨房出来,一眼就看见女儿蹲在墙角。 “小莲你干啥呢?”她好奇走过去,没靠近孙莲就自己站了起来。 “我在、看蚂蚁。”孙莲说,转身现出一脸苦相,“蹲得我腿麻了,我妈……” 王桂香哭笑不得地搀着女儿回堂屋,进去跟其他人一说,逗得众人乐不可支。 又聊了一小会,大姑姑一家就站起来告辞。陈家在谯城市里,这年代从涂县坐大巴要一个半小时。初一大巴结束得也早,众人也不挽留,都站起来送大姑姑一家三口出门。 趁着大人们相互客气告辞,陈嘉宇跑近孙莲悄悄跟她咬耳根:“等几天我还过来玩啊,你别忘了给我找小自行车哦!” “你还来得了吗?” “来的了!”小胖子比了个ok的手势,“到时候我带作业来,跟我妈说让你教我写。” 陈嘉宇的生日在年底,因此上学比孙莲晚一届。孙莲倒想一口答应,但上辈子几乎算是半个文盲。虽然小学五年级前她的成绩还算错,但十几年过去还记得多少就不能保证了。 但也不能回绝陈嘉宇的亲近,孙莲犹豫了下还是回给陈嘉宇一个ok的手势,小胖子心满意足地跟着爸妈走了。 大姑姑一家离开后,两个儿子帮着把堂屋的大桌搬回墙边,三叔便也说着要回去的话。孙老爷子一听,又把小儿子拉进里屋叮嘱了些悄悄话,出来孙老太太已经帮着给三叔家自行车篓里塞了一堆的鸡鸭鱼肉的年货。 等三叔骑车载着儿子媳妇离开,孙莲也跟着父母向爷爷奶奶告辞。孙老太太也没让大儿子空手而归,给了两条咸鱼几掉香肠还有一大块咸肉。 东西虽然比三叔家要少上一半,但其实比大姑姑家要强上不少。 孙莲一家也在涂县县城里,因此回老宅没用任何交通工具,靠的是两条腿。这会回去,自然也用的是同样的办法。 她记得这会回家路途不远,虽然也在县南,却只需过了地道再向东拐上一条小巷。上一世孙莲初中就上的地道对面的涂县中学,每天上学走过去只需要十分钟。 熟悉的石板路,熟悉的大铁门,熟悉的葡萄藤。跟随父母走进熟悉的院落,孙莲不由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和记忆里一样,孙莲家所在的院落有四户人家。不是后世那种怀旧小资喜爱的四合院,而是两边并排的四套完全一样的房屋。面南的一侧是一溜排的两层小楼,面北则是一排带烟囱的青砖瓦房,瓦房前面一条明渠就是四家共同的下水道,而中间公用的院子中央一口水井也是四家公用的财产。 孙家在进院门后正数第三间,正对门口有一株葫芦藤,是她幼儿园时看了葫芦娃,吵着闹着要种上的。 房屋虽是两层,但并不大,楼上楼下加起来大概也就70个平方左右。一楼里外分成两间房,外屋做客厅,内屋是孙莲的小卧室。从客厅左边的楼梯可以上到二楼父母亲的大卧房,卧房靠楼梯上方的小隔间是杂物室,大卧房门外还有个十几平方的大阳台。 老房子布局没有厨卫概念,对面的青瓦房就是四户人家唯一通自来水的地方。瓦房房顶烟囱说明那是有烧柴的砖砌土灶的传统厨房。不过县里人已经逐渐不烧柴火,罐装液化气替代了曾经的烟熏火燎。孙家也不例外,土灶早已冷却了许多年,家里做饭还是以窗户口支着的煤气灶为主。 至于卫生间?厨房门前明渠上自家建的小棚、大院对面的公共厕所,大小任选。 从卫生和舒适度来说,大院的房子远不如十年后拆迁新建的小区住宅。不过孙莲本人喜欢这套老房子多过小区,这里有她无忧无虑时代的记忆,有她自己的房间。而十年后拆迁分到的两套小区住房,除了父母住的大套给她留了张折叠床,其他都跟她没什么关系。 孙志强打开门,孙莲立刻开心地冲了进去,穿过客厅,直扑向小房间里自己那张毫无装饰的木板床。 房间很简陋。白石灰的墙壁,水泥的地面,八十年代流行的红色清漆家具。但书架是自己的,写字台是自己的,墙角的小钓竿是自己的,柜顶的羽毛球拍是自己的,整个房间都是自己的。 “这么开心啊?”王桂香好笑地看女儿在床上滚来滚去。 “是啊!”孙莲把脸埋在枕头里,“我最喜欢自己的床了。” “也就一晚上。”王桂香朝着女儿屁股轻轻拍了一巴掌。 “那不一样!”孙莲翻身坐起,“别人床哪有自己的床睡着好?” 她撅着嘴巴,一副不懂事的小孩子委屈样。王桂香想起女儿在除夕夜和陈嘉宇抢床铺的事情,再看现在坐床上晃来晃去的样子,不由好气又好笑。 “那你还跟嘉嘉抢床。”王桂香笑骂,“你这小气鬼。” “我就是小气鬼!”孙莲撒娇道,逗得王桂香轻轻在她脑门上敲了一下。 “要是有了弟弟,你再这么小气可不行啦!” 第10章 星空 王桂香的说话只是无心。 在她看来,一家有几个孩子再正常不过,想要一个男孩也是人之常情。毕竟他们这一代,谁家不是几个孩子互相拉扯着长大的呢? 只是丈夫上班的涂县玻璃厂是国有单位,正式职工需要服从计划生育政策。孙志强虽然不是正式工,但惦记转正名额就不能往枪口上撞。加之前几年两口子也没有余钱,自然一直没有再生。 不过从去年开始,厂里效益就不甚乐观。整整一年人人自危,卖厂的、下岗的、买断的,一时间各种谣言满天飞。等到年底谣言化作确凿消息,孙志强便明白厂里不会再管职工的死活,别说是他想转正,就是实打实的正式工也都要裁掉一批。 两口子回家一合计,都觉得既然端不上这铁饭碗,那也不用再捧着国家政策。加上家里几年省吃俭用也存了少许,不如就趁现在再要个儿子。年前两人把打算跟孙老爷子一说,老两口自然是乐得合不拢嘴。 孙老太太拍着儿媳的手千叮咛万嘱咐,这次一定要再给她生个大胖孙子。王桂香自然满口应诺,喜得孙老太太这次过年特别和蔼。虽然小叔家两口子还是压在他们头上,但比起往年孙老太太一见自己两口子便甩脸色,今年这个年算是过得颇为舒心。 只是王桂香的舒心,却在孙莲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 即便重生回来还不到一天,即便亲戚们总是打着机锋贬低她是个女孩,但重尝被父母关爱着的滋味,孙莲打从心底希望这种生活能持续下去。 然而王桂香的话让她明白,好日子很快就会到头。 孙莲在床上呆坐了好一会,才慢慢起身,做到对面的书桌前。 桌面上有一面没有镜框的镜子,是孙志强直接从厂里生产的玻璃镜切下来的。孙莲房间里没有小姑娘房间该有的穿衣镜,这面玻璃镜就是房间里唯一能映出自己的东西。这面镜子孙莲一直用到离家打工出去,现在拿回手中,镜中映出的那张脸让她熟悉又陌生。 孙莲一直以来都不喜欢照镜子,曾有人说这是一种自卑的表现,她也不反驳。毕竟孙莲一直也不觉得自己属于漂亮女孩的范畴。好比现在镜中映照出的那张面孔,皮肤黝黑面目平常,削瘦的下巴不但不显得小脸精致,反倒衬得她一副畏畏缩缩的模样。也就是那双眼睛,因为心中的不甘与倔强而显得尤为明亮。 再配上那头短得和学校里那些小男生一样的头发,说是女孩,倒是更贴近哪个野地里养大的毛头小子。 重活一世再看,其实她这时确实就是那样的毛头小子吧。 在家里,孙志强从没给女儿买过像是洋娃娃或者毛绒玩具之类的东西。但书架上还摆着他给孙莲做的弹弓,书桌下也有她从城里给孙莲买过水枪。 在外面,她的童年是和大院里的男孩子们玩掼泥巴、拍画片,偶尔也会去更乡下的地方爬树掏鸟窝或翻墙偷桑葚。即使和学校的女孩们玩,也是踢毽子、跳皮筋等跑来跑去的活动。 孙家夫妇也许是在她身上弥补缺少儿子的遗憾,所以一直在把她当男孩来养。她的身上缺少很多被父母宠爱长大的女孩具有的精致,但也许就是因为这份不精致,才能让她咬着牙吃着苦过完了上一世。 而现今这份不精致,将会新生为她的坚韧,让她不再甘心于回到痛苦的老路。 上一世的弟弟孙晓君是九八年初出生的,也就是说今年王桂香就会怀孕。 孙莲见识过父母对弟弟的偏爱,自然也比任何人都明白:孙家夫妇想要儿子的决定,不可能被她一个小丫头轻易说服。 所以寄希望于父母保持现在的态度,不如改变己身。 孙莲在思考,她的脑中万千思绪混杂,以至于晚饭只喝了小半碗南瓜粥。 她小时候虽然看着瘦,但饭量却着实不小。王桂香看女儿少见得如猫儿一般的吃食,不免有些担心。劝说着又盛了小半碗,但胃袋却似被焦虑填满了,无论如何都难以下咽。最后只得推脱说是午饭时吃多了肉食,可能有点消化不良。 “小丫头片子还知道消化不良?”孙志强觉着好笑。 “我知道啊,电视里都说的……”孙莲随口答,“胃胀,消化不良,找吗叮咛帮忙。” 随口得好像这个广告前几天才看过一样。 吃完饭,王桂香叮嘱了第二天要早起下乡,便叫孙莲自己去打水洗脸洗脚,好早早上床睡觉。 涂县的地理位置在华夏属于中部偏南,冬天不通暖气却湿冷得厉害。当地人不富裕,大多数老房子都没有洗浴的条件,秋冬还是以上澡堂为主。澡票两块钱一张,孙家每月不过六七百块的收入,自然也不舍得天天去。 孙莲在厨房端了热水冷水,弄好后搬个凳子坐门槛边泡脚。她本来在潮东养成了每日洗浴的习惯,不过回到九七年,也只能按老一辈的生活方式来。 谯城工业不发达,因此这年代的夜空还很干净。在没有光污染的小县城,抬头就能看见漫天闪烁的星光。孙莲坐在厨房门边,脚丫在木盆里上下踩水,目光不自觉地望向天穹。天顶靠北方向是最容易辨认的大勺子北斗七星,孙莲盯着看了几秒,向着勺柄的延长线找寻,很快找到了一颗明亮的星星。 “是大角星。” 非常不可思议的,孙莲认识这颗星星。明明时光应该已经将小时候的记忆磨得模糊,但抬头看见星空时,却自然而然想起了上学期暑假里,在外公家与二表姐一起眺望夜空的情景。 蒸腾的夏夜里,两个女孩一起坐在院子里的竹床上。床边燃着蚊香,大她四岁的表姐有一搭没一搭地打着宽大的蒲扇。孙莲靠在她边上,望着夏夜的星空,好奇地问东问西。表姐就指着星空回答她。 “那是北斗七星,从勺子口那里向外延伸,就能找到北极星……” “从勺柄一直看过去,有一颗最亮的星星,那就是大角星……” 她的记忆力有什么好吗?孙莲恍惚了几秒,不明白这些上辈子都淡忘的东西怎么突然好像刚经历过一样。细想下去,似乎连表姐后面说的那些知识都还记忆犹新……就好像她浑浊的思维突然变得清澈见底——不像是她十几年前的记忆,而是最近的一样! 她的脑袋里的记忆,是不是除了上一世的,这一世九岁孙莲的是不是也保留了下来? 上一世的她和这一世的她,究竟是怎样成为了一个个体? 其实有一个办法可以简单证明一下。 孙莲脑子里冒出念头,立刻忍不住从泡脚盆里站了起来。 用最快的速度收拾完洗漱,一头扎进自己的房间。拿出书包,掏出语文书,随便翻了几页正好看见一首古诗。 看了眼标题然后合上书,孙莲肯定自己曾背诵过,四年级时她还算是个在好好读书的孩子。闭眼思索了一会,整首诗真的从脑海内浮现出来了。翻开书本一对照,一字不差,连老师布置背诵时的情景都历历在目。 又拿出寒假作业习题册,孙莲看着上面《基础训练》四个大字,深吸了一口气。 小学生的寒假作业当然是不难的,只可惜孙莲是个上辈子没有好好读书的学渣。早早辍学的打工生涯早就让她把大多东西都还给了老师,除了基本加减乘除和认识不少字以外,其余基本空白。 虽然大多数人工作后都会把所学大部分还给学校,只留下基础。但无奈基础与基础的起始点也不同,孙莲的基础太低太低,低到26岁的她其实也不过相当于小学文化水平。说不定还不如正在读书的九岁孙莲。 如果是重生前的她打开这本习题,肯定会有大片的茫然状态。但倘若她重生后,这个九岁的大脑里记着的东西依旧保留着的话…… 孙莲坐到书桌前,拿出铅笔,打开习题册仔细地写了起来。 一连翻做了好几本练习册,发现大部分习题在看见题目后都能想起答案,孙莲差一点感动到想哭。 九岁孙莲应该记得的东西她都还记得。甚至可能有两世记忆叠加的原因,孙莲觉得自己对很多不该特别深的印象清晰到过分,这让她有种自己这一世聪明起来了的感觉。 也许不止是感觉,毕竟她的身体里应该有两个灵魂。一加一的结果,怎么也会比单独的一更多吧? 这样的话,只要她努力,至少她能上个更好的中学。如果她能学习更好一点,说不定还能继续读书。 如果能上大学拿到学历,在潮东那样的大城市,一定能过得比曾经好上许多。说不定就能像电视里的那些白领一样,穿着光鲜亮丽的衣裙,坐在办公室里,过上体面的日子。 如果她能一个人过得很好,也许就能在外面自由地生活。如果她能在外面立足,就能离家里人,离弟弟,离嫁人……全部都离得远远的! 第11章 年糕汤 孙莲盯着练习册,好像透过其看见明亮崭新的未来,眼中放出光芒。 就好像为自己找打了一条出路,或者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孙莲开始专注地填写练习册。在她没注意到的时候,王桂香推门悄悄望了一眼,回身关门上了二楼。 卧室里孙志强正在看电视,见妻子满脸欣慰的笑容,不免问了几句。待到夫妻俩并肩坐在床沿,王桂香把见到的事情一说,高兴之余也不禁有些奇怪。 “你说,怎么就突然用功起来了呢?”王桂香说,“看着也比过年前懂事不少。”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吧。”孙志强不以为意。“以前写作业都要磨到最后。” “呸!有你这么说自家丫头的吗?万一咱家出个大学生呢?” “看把你美得,要能考上大学,老子当然砸锅卖铁也供她上。” “说不定就考上了呢?” “要能考上当然好,不过全县城也没几个女大学生……” “那倒也是,不过你看我大姐家二丫……” “二丫头倒是从小就脑子好。”孙志强倒也承认,“他姐笨,二丫头这是把她姐的份一起聪明去了啊……” 就在孙家夫妇谈论王桂香大姐家的二女儿时,孙莲也同样想到这位二表姐。 虽然印象加深了许多,但不懂的东西依旧不懂。孙莲练习册写到一半,被一道数学应用题难住。自己思考了很久,磕磕绊绊地写上答案,却总觉得没什么底气。换了语文和英语做了一会,也不是百分百的全会。 想想明天要去外公家,孙莲将有疑问的题目抄到练习本上,准备第二天去问二表姐。 二表姐叫胡秀,是王桂香姐姐家的二女儿。和孙莲不同,这位表姐家虽然穷得叮当响,却从小到大都是不折不扣的学霸。上一世的记忆里,胡秀不但初中高中都考上了谯城最好的一中,连大学都是提前录取走的免学费的军校。上大学没花家里一分钱,工作也是包分配,完全是传说中的别人家孩子。 如果不是从上大学后,胡秀就很少回家,工作后更是和家里联系淡薄,孙莲的这位二表姐一定会成为亲戚朋友言谈里的完美女儿。 孙莲上一世小时候和表姐的感情还算不错,每年暑假,两个人都会去外公家小住一阵,但长大后就生疏起来。也许是因为嫉妒,然后还有更多的不理解。 那时的孙莲坚信着女孩就要为家里的男丁付出,虽然知道一些表姐家的事,却和母亲以及其他亲戚站在一侧,甚至觉得二表姐为人太过凉薄。 现在想起来,二表姐却是比她看得透彻,大约是读书多的人思想也比旁人深远。二表姐的人生坚强果断,而自己则是不见棺材不落泪。 这一世她就应该把二表姐当做榜样,好好向她学习才对。 一九九七年,胡秀应该正在谯城一中上学,孙莲的这点题目拿去问她正好。抄完题目,孙莲把练习本用铅笔盒一起拿塑料袋扎好,方便明早一起拎走。然后脱下外套和毛衣,一边哆嗦一边钻进被窝里。 昨天大年夜在老宅睡得不安稳,白天又消耗了不少体力。小孩子的精神头总归不如成年人,孙莲脑袋挨上枕头不久就睡着了。 这一觉睡得她浮浮沉沉,脑袋里千思万绪全都化进梦里。弟弟,丈夫,父母,公婆转着圈的折腾她,她就一个劲的又跑又躲,简直像是把上辈子又过了一般累。早上起床,发现被子被踢到了床脚,自己却满头满脑的都是汗。 简单洗漱完毕,拿大宝抹了脸,孙莲钻进厨房帮王桂香张罗早饭。 早饭吃的是白菜年糕汤。 冬天易存的白菜掰下新鲜叶子洗净切丝,再从咸肉上划下肥瘦相间的部分切成几近半透明的薄片。年糕应该是年前买的,一直拿凉水浸在搪瓷盆里。当地人一直用这种方式储存年糕,不但能保证年糕短期内不会变质,更能完好地保留新鲜年糕软糯的口感。 孙莲很喜欢本地打的年糕,这和后来超市里随便能买到的真空包装货不同。当地打年糕用的糯米是本地种的糯稻,而不是更常见的一年两熟或三熟的长糯米。涂县产的糯稻则是圆溜溜的,一年也只能收一次。这种糯米打出来的年糕,黏性稍逊,但口感筋道米香浓郁。孙莲百吃不厌的一种做法便是拿清水直接煮了,而后蘸上砂糖,每一口咬下去都是蔗糖与麦芽糖合奏的交响曲。 王桂香开了煤气灶,在上面架起小铁锅。一会热锅下油,放入咸肉片煸炒,直炒到咸肉白色脂肪部分变得焦黄,整片肉微微向内卷曲。肥肉里的猪油大多都被炼出,会有轻微的油渣的口感。这是便好下入备好的白菜丝,翻炒至软后再添加温水。等谁滚开放年糕片,就可以转成小火,慢炖到年糕软糯。 收锅也有讲究,王桂香的诀窍是拿水淀粉在最后做一次勾芡收汁。这样收出来的汤汁黏稠,能挂在夹出的每一块食材上,年糕更是吃起来滑腻绵软味道浓郁。 白菜年糕汤端上饭桌,王桂香又从碗橱里拿出切好的咸萝卜。萝卜也是自家切条腌制的,晒干后拿辣椒面拌匀,吃起来清脆爽口。不管是配饭还是佐粥都适合至极。 孙莲一夜睡得拳打脚踢,这会被香味一勾,五脏庙立刻唱起空城计。比起头天晚上的猫食,这会实实在在地吃了一大碗,甚至还有点意犹未尽。王桂香见她吃得香甜,又把锅底剩的一点全倒在她碗里。 孙志强见此也打趣:“听说你昨晚用功了,费脑子,可要多吃点。” “嗯。”孙莲低低应了一声,埋头喝汤。 和母亲不经意的体贴不同,孙莲对于父亲的打趣,从心底有种微妙的抵触。 年糕甜糯,萝卜咸香,一场早饭三口人连汤带水吃得畅快淋漓。等吃完饭也差不多到了八点半。 孙莲这一餐着实吃得有点多,肚子撑得简直想躺在床上挺尸。不过中午之前还要下乡拜年,一家人还需要尽早出门。否则赶在饭点才到,会被亲戚指摘不懂礼数。因此只得一边打饱嗝一边端起三人的碗筷回厨房洗。 孙家夫妻俩则从楼梯间里掏出白酒香烟打包。算了老家的亲朋好友,足足提了两箱十二支白酒外加六条香烟,另外还有大塑料袋装着的各种零碎,少不得还有各种瓜子糖果。 一切准备妥当,孙莲帮忙提了香烟和零碎,王桂香与孙志强一人提着一箱酒。一家人便急火火地出了大院。 王桂香的娘家在谯城另一处的乡下,从涂县过去要先坐一个多小时的中巴,下来再换小三轮颠簸二十分钟。坐中巴也不用特别去车站,车子开出前都会绕着县城带一圈人。等在路口站了十多分钟,远远就能看见一辆破旧的中巴顺着县南大路慢悠悠驶来。中巴车门半开着,售票员腰上挂着挎包从里面伸出半个身子,嘴里一路喊:“谯城,谯城。” 三个人赶快招手。 车停面前,孙志强问:“走逢郢吗?” 售票员:“走。” 孙志强往车里望了眼,车厢里基本都坐满了:“还有座吗?” 售票员:“有座,肯定有座。” 也不管孙志强再问,忙不迭地催三人上了车。 上车后才发现根本没有座位,过年来往县城走亲戚的人多,基本车车都是超载。拉客的也自有办法,第一排靠前的窗口加了一排条凳,便是两三人的位置。发动机盖上垫一层板再拿坐垫铺了,一左一右刚好又能坐两个人。售票员说的有座便是如此,孙家夫妇在发动机盖上坐了,留出中间一点缝隙,带孙莲挂个屁股尖。 车票三块钱一张,孙家不进城里,而是在半途的逢郢下车,便只用付两块五一张。孙志强递了五块钱过去,售票员指着孙莲说小孩也要票,被两口子一人一句我们小孩又没占座抵了回去。这年代不愿给小孩买票的人是大多数,售票员也没纠缠,大概也就是随口一说碰碰运气,逮到老实的冤大头就收一份,逮不到也就算了。 车子一路走走停停,出了县城在县道上又拉了几个人。条凳也被坐满后,售票员又在过道上摆了塑料小凳子,新上来的人便蹲坐在中间。一辆十七座的中巴车硬生生被塞了近三十人,司机才不再继续晃悠拉客,开始全速向着谯城驶去。 冬天车里人多气闷,孙莲坐了一会便觉得有些晕车。王桂香从袋子里掏出桔子剥开,桔子瓣三人分食,剩下橘子皮让孙莲捂在鼻子上。这一路如同煎熬,孙莲闻着橘子皮,忍着恶心,好不容易颠簸到了逢郢附近。 名叫逢郢,其实是二、三十户人家组成的小村庄。谯城周边很多村落都被命名为xx郢,据说是春秋战国时期有荆楚之地的人流亡在此定居,为了纪念故都便以“郢”字命名村子。到了现在,传说也无从考证。 不过这种村子大多都离主路较远,基本没有直达的车子。而且道路基本属于土路,最多铺了一层碎石子。坑坑洼洼不说,有些地方的宽度也只能过拖拉机。以前想要进村只能从进城车里中途下来,然后自己想办法穿过田埂土路,走到里面去。到了九十年代,附近有些人家买了摩托车或小三轮,便干起了拉人进村的活计。 一家三口拎着大包小包下车,立刻有许多辆三轮车围上来。 第12章 比奇葩 一辆三轮车最多坐四个人,平常进村只要三块钱。不过遇上过年,走亲戚的人多,三轮车也跟着涨价。孙志强问了几辆车,最低谈下来也要五块。 付了车钱,三个人又是一路颠簸。孙志强从铁皮车厢前段的小窗口给司机指路,七拐八拐终于停在了外公家门口。等孙莲下了车站到地面上,觉得自己简直就是一只被摇到散黄的鸡蛋,从脑袋到屁股都是嗡嗡的。 大人小孩从瓦房里走出来,看见孙莲一家人下车,个个都笑得合不拢嘴。王家这边,几个儿女也就数王桂香嫁的最远。虽然十点半不到,但其他家都已经到齐了。 “刚刚大娟还跟我说看到田埂那边有车子来,我一猜就是你们回来了!”话音未落,人群后走出一个皮肤黝黑的老太太。 “妈!爸!”王桂香迎上去,和老太太两双手握在一起。 “外婆,外公。”孙莲也跟着喊人,跟着又在人群里辨认其他亲戚,分别打了招呼。“大姨,大姨父,大表姐,二表姐……” 喊了一圈,最后才对墙根边靠着的少年点头示意,乖乖喊了一句:“表哥。” 这便是外公家这边的独苗王煜,到他这辈算是三代单传。 王煜大约十一二岁的年纪,身形精瘦,和乡下人普遍的黝黑不同,皮肤白皙看起来倒是颇为秀气。脸上的神情也是恬淡居多,不像村里大多孩子看见来人都会风风火火凑上去。他身穿一件蓝灰相间的棉夹克,靠在墙根的阴影下,显得不太引人注目。 孙莲向他打了招呼,少年羞涩一笑,挤出脸颊边浅浅的酒窝。他显然对这样的场合不太自在,等人群稍微散开点,他才慢吞吞地走出,礼貌地对孙家夫妇喊了两声。 “二姨,二姨夫”。 王桂香笑呵呵地夸了外甥几句,接着便从大包小包里掏出一个旺旺大礼包塞给王煜。 “二姨特地给你买的,拿好。” 王煜看了眼外婆,直到老太太点头,这才接过礼物,低声说了谢谢。 孙莲看了眼王煜手里的零食。虽然在家父母总说这些零食浪费,基本不会买给她,她也丝毫没有嫉妒这位表哥。 王桂香每次回娘家都会给自己的这个外甥带些东西。其实不止是王桂香,便是其他亲戚朋友过来做客,也都会特地为他准备一点。孙莲小时候觉得大人对王煜特别偏心,甚至比孙家那边对弟弟们的更甚。但长大后也逐渐明白 大人们给王煜的特殊待遇还包着一层同情,毕竟爹妈都不要的孩子,总是脱不掉一层可怜的印记。 王煜的爸爸是王家的小儿子王书宏,比孙莲妈妈王桂香还要小上三岁。 王书宏十七岁在谯城上高中时,不知怎么就搞大了当时在城里打工的王煜妈的肚子。这在当时是不得了的事情,女方从城里闹到乡下从学校闹到家里,结果高中给王书宏做了退学处分,家里也只能先办了酒席算是给女方定下名分。 农村人结婚早,法定年龄前结婚生娃的大有人在,像是王桂香也是不满二十便嫁给了孙志强。两人还是等到两年后王桂香怀了孙莲,才去民政局补的结婚证。因此王书宏若是好好和媳妇过日子,在当地人眼里也不算什么事情。 但王书宏虽然高中成绩本就是在混的水平,退学后却总觉得是王煜妈坏了自己的前程。加上王老爷子当年过度溺爱,他自己年纪小又责任感淡薄,便天天游手好闲不务正业,对家里更是不上心。王煜妈天天在外面上班挣钱,时间一长自然嫌弃起自己这个小丈夫,更是和打工认识的小老板好上了。 两个人都觉得对方对不起自己,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动起手来王煜妈也是巾帼不让须眉。最后一场婚姻闹得两大家子都焦头烂额,终于在王煜六岁的时候离了婚。 王煜被法院判给父亲,但王书宏觉得自己结婚就是被坑,根本不想管这个便宜儿子。从法院出来没多久,就卖了城里的房子,回头又将王煜送到了王老爷子家里,自己则拿着钱溜得不知所踪。 王煜亲爹混蛋,王煜妈也一样奇葩。离婚后同样一次也没有回来看过儿子,虽在一个城市也如同人间蒸发。过了几年,听说小老板在外省已经有了老婆,王煜妈便拖着行李去了外省,想必是打算大战正宫娘娘。 王煜双亲健在却过着父母双亡般的日子,虽然王老爷子王老太太都尽心尽力照顾孙子,家里其他儿女也帮忙支着劲,但总挡不住外人的风言风语。时间长了,王煜似乎便认定了自己是没爹没妈的孩子,性格愈发内敛起来。 孙莲记得上一世王书宏偶尔回来,见到王煜,王煜也不愿意认他。 不止不认,似乎连见着一眼,都会觉得厌恶。 在很多人想象里,没爹妈的孩子多少缺少教养,或是容易在外面学坏。尤其是王煜这种爷爷奶奶带大的独苗,加上一圈亲戚表面上宠着,总是容易长歪。但王煜神奇的没有长歪,虽然学校成绩一塌糊涂,但为人处世却比大多村里散养的孩子都懂礼数。也多亏王老爷子吸取了养儿子的失败经验,对孙子完全是另一套养法。 所以上一世孙莲还会嫉妒王煜受宠,这一世……呵呵,虽然自己以后也会爹不疼娘不爱,但至少现在,和这个爹娘都跟死了没差的表哥比,还算是泡在蜜罐子里的。 王煜一个人拿了大礼包显得更为腼腆。孙莲正盯着胡秀,想着什么时候向二表姐请教作业,王煜便低着头走过来,轻声细语地问:“小莲你,看看喜欢吃什么?” 这便是要共享了。孙莲想了想,拉住王煜向大姨身边穿碎花棉袄的少女走去。 小姑娘比王煜还要大,真是孙莲一早便心心念念的二表姐胡秀——王桂香大姐家的二女儿。胡秀人如其名,长得眉清目秀,配上鼻梁上一副黑框眼镜更是显得斯文。身上的碎花棉袄虽然陈旧,可能是大表姐的旧衣服,但却被她穿得干净利落。长发用橡皮筋在脑后绑了简易马尾,随着她的动作一摆一摆。 “二表姐二表姐。”孙莲把王煜往前推了推,“表哥说要带我们分大礼包,你要吃什么?” “不好吧,小姨买给煜煜的。”胡秀有些迟疑。 “没关系没关系,我一个人也吃不掉这么多。”王煜忙摇头,说着便真的去屋里找剪刀去了。 小姐弟之间的客气没那么多门道,王煜愿意分享,胡秀便也顺其自然。 孙莲自打回了九岁,就觉得嘴巴止不住地馋,除了昨晚自己作到食欲不振,其他时候听见有东西吃都内心口水直流。姐妹俩跟着王煜一起进了屋里,坐在条凳上看王煜拆大礼包。等里面各色各样的小包装倒出来,三个人又凑在一起叽叽喳喳讨论哪个最好吃。 “吃仙贝。”孙莲目标明确。 “那就吃仙贝。”胡秀也同意。 “好。”王煜以表姐妹马首是瞻,立刻拆了仙贝的外包装。 三个人排排坐在条凳上,一人手里拿着一块仙贝嘎吱嘎吱地啃。 仙贝这东西,本质是膨化的米煎饼,若说好吃全靠裹在外层的酱油粉和味精。拿在手里品尝,不一会手指上粘得全是味道精华。孙莲也不顾形象,三个人里数她年纪最小,吃完一块仙贝就津津有味地舔起自己的手指。 待她添完,胡秀从口袋里掏出手帕,仔仔细细帮她把十指擦得干干净净。孙莲还想再吃一块,胡秀却是让王煜把大礼包收起来。 “都是米饼,胀肚子。吃多了等会午饭吃不下了。”胡秀说,“我刚看外公用大灶烧得饭,还有青菜烧肉。你不是最喜欢肉汤蘸锅巴吗?” 孙莲明白她是怕几人一会把零食吃光,王煜没得留。她的内核早就换成了26岁的成人,当然不会在此不知好歹,顺从地放手让胡秀收好零食交给王煜收起。孙莲见时间正好,便回去找拎来的零碎编织袋,从中掏出自己包好的练习册。 “二表姐二表姐。”孙莲重新在胡秀身侧坐定,翻开练习册,“你帮我看看这几道题呗?” “好啊。”胡秀也不含糊,接过练习册看起题目。 上一世的孙莲身心都不在学习上,偶尔假期在外公家遇上,也是各做各的作业,糊弄过去就好。因此对于二表姐是个学霸的认识只局限在概念里,到底学霸和她这样的学渣有什么区别,完全不了解。 先不说胡秀是个进行时的学霸,单说过去时以全校第一成绩考进谯城一中,孙莲这种小学生的题目就难不倒她。三言两语解决了孙莲的疑惑不说,还给她揉开掰碎了解释,更是在此基础上又扩展了几道题考教孙莲。直讲得孙莲啧啧称奇,脑袋没绕过弯的地方,被二表姐一点拨,竟然一片恍然大悟。 时值十一点,大人们在门厅外寒暄完,进屋就看见三个孩子缩在八仙桌一角的条凳上。两个小姑娘头碰头对着练习本比比划划,剩下的一个小子规规矩矩坐在边角,面带微笑,不说话只是注视着那两姐妹。 “这是在做什么?”王老太太惊奇道。 “在做寒假作业。”王煜帮忙回答,“小莲说有题目不会,二表姐在教她呢。” “哦!”王老太太点头,问孙子,“那你呢?” 王煜自然是不好意思说自己就看看,便羞赧地抓抓头,对着祖母呵呵傻笑起来。 “作孽哦!”王老太太摇头,“女娃子都拼命读书,你个不争气地就知道笑!” 第13章 逆鳞 午饭时间,一家人帮忙把八仙桌抬到堂屋正中,摆好碗筷,再从厨房把准备好的菜肴端上桌。 四碟四碗八个冷盘,鸡鸭鱼肉四个肉菜,再在桌子中央垛上酒精炉炖着一锅粉丝羊肉,一海碗浮着厚厚鸡油的山药鸡汤,只等掌勺的再炒上四个荤素小炒,一桌十八个菜的家宴便算齐备。 一般来说,等炒菜前家里的长辈和来人就可以上桌了。先把酒水斟满一圈,再说上几句话,只等家里长辈动了首箸,即可以正式开席。逢郢这边自然也是这个规矩,只是其他人家都是婆娘在厨房里烧锅,而王家却是王老爷子在忙活。因此在菜上齐前,老爷子离不开锅台自然上不了桌,其他小辈也不敢随便坏了规矩。 桌上本就没有小孩子的席位,又得王老爷子心疼孙子,便允许小孩子先拿碗夹菜一边先吃。至于其他人,还只能干坐着等老爷子忙完。 不是不想给王老爷子帮忙,只是老头子看谁伸手都不如自己利索,知道去了也只会徒增嫌弃,也就没人盲目地去做出头鸟。反正谁也不是饿死鬼投胎,等王老爷子的功夫便尽可坐下来拉家常。 据说王老爷子年轻时也曾“君子远包厨”,可惜娶了贫农出身的王老太太。王老太太做饭只会一锅炖,不管色香味还是基本卫生都达不到王老爷子的标准。娶了媳妇也摆脱不了单身汉时的劳碌命,城里知青的王老爷子就只能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只是这一动手就要全按他的规矩来,锅碗瓢盆要摆顺,东西拿了要归位,灶台上不能这样不能那样,一来二去,厨房就变成了王老爷子的天下,除了添柴烧火,王老太太干脆一步也不迈进了。 村里和亲戚中都有人笑这是王老爷子穷讲究,孙莲倒是觉得以后网络年代有个词更适合自家外公——处女座。 孙莲捧了寿碗趴在桌边,让王桂香给她夹青菜烧肉。 肉是王家年前现杀肥猪的肋条,青菜是王家后院里早晨现拔的新鲜菜,小火炖肉大火下菜,肉酥烂菜清甜,配上土灶大火炕出来的焦香锅巴,是在别处拿钱都难以买到的最新鲜的美味。 小孩子们在夹菜,大人就围着八仙桌打趣,一会话题就转到了各家小鬼的身上。 什么王煜今年又没考及格,老师说今年夏天小考中就只能让他报乡下的十七中。胡秀成绩特别好,一中老师说她比班里的学生都要学得超前。孙莲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孙爸爸正待谦虚几句,就听王老太太说两外孙女刚刚在房里做作业。 “小莲还带了寒假作业来写?”孙莲听大姨夫这么问,就点点头。 “她自己早上塞袋子里的。”王桂香笑道,“也不知怎么这两天就特别用功,昨晚还看她趴桌上写字。” “就是不会,带来问二表姐。”孙莲故作天真,学陈嘉宇拍马屁,“二表姐什么都会,可厉害了。” “你二表姐那是厉害!”孙志强接话,转而对大姨夫笑道,“大哥你可要好好干了,等几年就指着你出大学学费了!” “说早了,几年后的事谁知道呢?”大姨夫也不知道是在谦虚还是真心这么认为,“况且小姑娘就是小时候死记硬背厉害,等到了高中都不如男孩聪明。” 听闻,一旁安静端碗夹菜的胡秀便脸色一变,碗筷磕在桌角,发出“铛”一声轻响。 “我怎么不如男孩子了?”胡秀不高兴地问。 她语气生硬,丝毫没给大姨夫留面子。 “怎么跟你爸说话呢!”大姨夫训斥道。 胡秀倒也没再顶嘴。只是她不说话,却瞪着眼睛死死瞪视大姨夫,满脸写的都是不服。大姨夫说话戳中了二表姐的逆鳞——胡秀从小到大都好强,是谁说她不如男孩,就一定要证明给你看的性子。 而这个大姨夫,也不知道是什么病,非觉着自家的学霸女儿不如别家的学渣儿子,也是病入膏肓。 大姨夫被驳了面子本就冒火,再看胡秀一副就要对着干的态度,不由怒从心头起,扬起筷子就要抽人。胡秀反应也快,抬手挡在眼前,筷子一下抽在她的左手背上,疼得她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秀秀!” “二表姐!” 孙莲和大姨妈同时惊呼,一圈大人赶忙隔开父女俩。大姨妈慌忙拉住女儿仔细查看,只见原本白嫩的手背上不一会就肿起一道鲜红的印记。大姨妈心疼不已,忍不住就埋怨大姨夫下手没轻没重。大姨夫平常在家作威作福惯了,刚刚下手完全没留一丝力道。本就被人拉着下不了台面,再听大姨妈埋怨,不禁更是火大。 王老爷子端了两盘炒菜过来就见一家人在拉架,不由眉头大皱。 虽然做了一辈子农民,但王老太爷骨子里自觉是个斯文人,对这种动手的事情始终看不上。他本看不上邻村的胡家,但一架不住村里人都说大女儿小时候被烧聋了耳朵,以后婆家难找;二是胡家当年给的聘礼多,王书宏又是个窟窿需要填钱,否则怎么也不会把大女儿嫁给胡家。只是结婚后两口子在胡家怎么打闹都是胡家的事情,他不好管,但在王家当着她的面打他外孙女,王老爷子就有些不乐意了。 他把盘子往八仙桌上用力一放,板起脸来。 “好好说话,怎么动手?”王老爷子瞪着女婿,“小孩又怎么惹你了?” “外公!”胡秀立刻抓住主心骨。“我爸说我以后上学肯定不如现在,说我考不上大学,我不服他就打人!!” 大姨夫当然没直截了当这么说过,但胡秀知道王老爷子心结,自然明白打蛇打七寸的道理。 说到底,胡秀虽是外孙女,但止不住是个学霸。王老爷子蹉跎一生,最不甘便是觉得自己满腹才学都被埋没在田埂间。他寄希望于儿子,可惜儿子奇葩;寄希望于孙子,可惜孙子愚钝。现在好不容易外孙女是个学霸,多少让王老爷子也能自诩外孙女流有他一半血脉。年轻时未了的心愿都寄托在了这外孙女身上,现在听到这话,怎么能顺气。 “满嘴胡话!”山野村夫愚不可及!王老爷子怒道,“有这么说自家孩子的吗?” “爸……我也没说她一定考不上啊。”被王老爷子怒喝,大姨夫气焰也小了不少。但直接低头面子上也过不去,“这不刚说上大学也要钱吗,我就觉得……” “你觉得个顶什么事!!”王老爷子根本不让大姨夫说完话,“我看秀丫头就很好,肯定能考上!到时候砸锅卖铁都该供她上!!” “那是啊,不供她我还能供谁?就俩丫头。”大姨夫委屈道,“可惜砸锅卖铁,到最后长大嫁人还不都是别人家的……” 他说这话,就是指责大姨妈没给他生出个儿子。孙莲往二表姐身上靠了靠,看她脸色铁青,便安慰式地挽住她的隔壁。 “鼠目寸光!你懂个屁!!秀丫头跟那些个女娃子能一样吗!?”王老爷子简直要被这个女婿气死,粗话都冒了出来。 “也不看看现在是什么时代!*都说过,妇女能顶半边天!!”王老爷子指着外孙女,“秀丫头好好学,照样给你考大学!考研究生!考博士!回来城里机关抢着要她当干部!到时候你就在家给秀丫头招赘,一样不还是姓胡!?怎么就是别人家的了!?” 王老爷子把桌子敲得咚咚响。一家人围着老爷子又哄又劝。孙莲听得目瞪口呆,只觉得外公这番话,虽说得解气,但着实又非常奇怪。 好容易熄了王老爷的怒火,一大家子终于能坐上桌子吃饭。只是一顿饭吃得尴尬不已,桌上虽觥筹交错欢声笑语,但明眼人都能觉察出暗地里的火气。 孙莲、胡秀还有王煜三人捧着盛满肉菜的碗,径直出了堂屋,在院子里的小板凳上蹲坐下来。三人扒了一会饭,孙莲见二表姐脸上闷闷地,便凑近了安慰她。 “大姨夫的话你别往心里去。”孙莲小声说,“他肯定不是那个意思,就是气头上拉不下面子。” “不是那个意思又是哪个意思?”胡秀气鼓鼓地说,“我爸想儿子想疯了,他大侄子成绩考四中都擦边过,在我爸眼里比我和我大姐加一块都强!” 她说的又是大姨夫家那边的亲戚了,孙莲对那群人没什么印象,只得沉默。王煜也不太会接话题,见姐妹俩都不说话,也就跟着安静地往嘴里扒菜。 又扒了半碗菜,二表姐才重新开口。 “你们知道不?”她闷闷地说,“我大姐年后要订亲了……” “大表姐!?”孙莲惊得嘴巴张得老大,“大表姐能嫁人了?” “哪能啊!”胡秀恨恨地说,“我大姐才十八,要满二十周岁才给领结婚证呢!” “那怎么就订亲了?”孙莲惊愕地问。 “还不是我爸!说我上学花销大,大姐嫁出去家里能收一笔礼金。”胡秀愤然地说,“我这两年学费和生活费分明就是大姐给的,他就是嫌我大姐这两年做工没拿钱给他,想着法赶我大姐出门给他换酒钱!” “……” 孙莲沉默了,她知道二表姐说的不是假话。她自忖孙家夫妇没有大姨夫那样疯魔,但之后不也一样拿她做了换聘礼的本钱。 “那怎么办?”孙莲问。 “能怎么办?”胡秀丧气道,“我妈根本管不了事……” 这倒是大实话。孙莲只要想象一下大姨夫的暴脾气,就知道闹不过。大姨妈又是个聋子,说话口齿也不利落,更是做不了任何主。 “说、说不定是大表姐自己想嫁呢?”孙莲努力安慰着说,“也许大表姐也喜欢人家呢?” 在她上一世的记忆里,大表姐婚后的家庭虽谈不上如胶似漆,但也没听说什么不好的事传出。那时大姐夫似乎是在大姨家所在的乡下给人开收割机,日子过得不算富裕,但也不算捉襟见肘。现在她见胡秀如此担心,也只好如此拐弯抹角地劝她放心。 第14章 缺德 孙莲的安慰也不知道进没进去二表姐的耳朵,但她也没办法将手伸到那么远。最后也只好寄希望于上一世的印象没错,至少能保证大表姐嫁人,不是跳入什么火坑。 初一去婆家,初二回娘家,初三到初六则是跟着亲戚安排轮番转。中间轮到孙家请客,王桂香就带着孙莲上菜场买了一堆蔬菜与鸡鸭鱼肉,回来忙活了大半天。 连续吃了一星期的各种家常大菜,即便孙莲是一只吃货,也受不了如此大鱼大肉的轰炸。等到初七初八安定下来,捧着一碗白粥就炒青菜、萝卜干时,孙莲反倒觉得这才是过年间的无上美味。 除了放松一下油腻的肠胃,孙莲这两天也没闲着。先是把剩下的《基础训练》练习册做了,再把有疑点的地方整理出来翻教科书查找。最后还按照二表姐教导的方法尝试举一反三,争取把练习册里的知识抽丝剥茧。 小学的课本本就不深奥,乡下的学校也没有什么奥数竞赛之类的拓展。等到正月初九上山赶庙会,孙莲除了老师布置的日常抄写之类的没有完成,其他倒是已经写的差不多了。 她其实并不太想去庙会,毕竟几日里大人间的闲谈里,也明白家里是铁了心想要二胎。更有亲戚在饭桌上把她当宠物逗弄,当着所有人面问:“你妈给你生了弟弟就不要你了怎么办?” 孙莲上辈子就经常听见这句话,从家里准备要弟弟一直听到弟弟满周岁后。 起初她年龄小,总会当真的哇哇大哭,然后亲戚们就会哄堂大笑,像是看了什么大戏一样满心欢喜。后来她也慢慢懂了亲戚们的心理,便故作懂事地回答:“爸妈才不会不要我。”“弟弟小,爸妈多照顾弟弟是应该的。”久而久之,得不到想要的反应,亲戚们便不再捉弄她。只是表面上没了反应,内心里却依旧被那些逗弄划出一道道伤疤。 现在她的内核是26岁的孙莲,当然不会再哇哇大哭,便只是答不会的,然后站一旁傻笑。大家没了乐子,就装模作样地夸奖孙莲沉稳懂事。但总有几个不屈不饶的,孙莲越是不哭他们就越是来劲。 孙莲被缠得烦了,干脆眼皮一翻反问:“那你说我要怎么办啦?” 那亲戚是个年过中旬的汉子,被问了也不怕,指着王桂香教孙莲:“去你妈那里哭啊,跟她哭说你不要弟弟。” 孙莲看了那人几眼:“真的?你不是当我小孩骗我玩?” 那汉子忙装模作样地给他保证。孙莲内心冷笑,表面上却真点头去找王桂香。那亲戚看见要有乐子,立刻眉开眼笑准备看戏。没想到孙莲走到王桂香跟前,拉拉母亲袖子说: “妈,表叔叔教我说,等你给我生了小弟弟,就叫我抱去痰盂里淹死。” 王桂香一听勃然大怒,捋起袖子就要找那亲戚拼命。那汉子吓得魂飞魄散,自然连声辩解自己没说过这种话。王桂香哪里肯信,拉着自家女儿上前对峙。 孙莲一口咬定就是那人教的,还说那人老缠着他问爸妈不要自己了要怎么办,自己说不知道,那人就给她出了这个主意。其他亲戚自然也见过那人逗弄孙莲,又见小孩说得条理清晰,早就信了*分。 再见王桂香拉着女儿愤然道:“我家小莲才多大,她懂啥?要不是你教的,她能懂这些事?”心中更是把真相定了个十成十。 “缺德啊。”有大妈指着那汉子说,“教人家小孩这种事,也不怕遭报应。” “还好桂香家孩子懂事。”旁边人附和道,“知道什么话能听,什么话不能听。” “这孩子拎得清!”有人竖起大拇指,“这种混话就该告诉爹妈,不能怕藏着!” “可不是!不然天天被混话这么念叨,指不定要带坏。” “缺德!没想到看着挺实诚的大老爷们,说出话这么阴毒!” 大家你一眼我一语,把那汉子喷的满面唾沫星子。那汉子百口莫辩,又是对天赌咒又是发誓,众人才从集体谴责转向分头劝架。毕竟是亲戚,就算平日里走的不多,但总归还要联系。王桂香被劝了半天,又见那汉子耷拉脑袋给她认错,车轱辘话解释来解释去就是自己逗小孩玩,嘴上没个把门的,请嫂子千万别往心里去。 王桂香这才假装大度地认了下来,私下里却和丈夫商议,以后离这个亲戚远一点。 孙莲受惊小狗一样跟着母亲后面,转头见那亲戚还在瞪她,立刻挑衅回瞪了一眼。 “妈!妈!”孙莲故意大声叫道,“表叔叔又瞪我,他是不是想打我?” 众人又是一阵齐刷刷地目光盯住那人。 “哎呦喂,我就看看那小丫头!”那人叫苦不迭,万万没想到一个小孩这么厉害,“也太得理不饶人了,看都不给看了!” 他叫得委屈,姿态也放得低,亲戚们自然也不会老揪着一个话柄。孙莲却真怕那男人动手,一顿饭跟在王桂香身旁寸步不离,直到临走才大大松了口气。 自此之后,她算是跟那表叔叔叫上板了。好在远房亲戚离得远见得少,而且这么件事也算个话题,几个亲戚一传,很快便人尽皆知。大家渐渐回过味,多少也觉得这小孩不太好逗,来把孙莲当猴耍的大人竟然也少了许多。 上一世温吞的性子委委屈屈过了一世,这回玩了个小心机就能扬眉吐气。孙莲不由开始反省自身,想着人活着果然就是应该为自己争一口气。 不过事情的副作用也有,便是王桂香与人说起这件事就夸孙莲:“还没做姐姐呢,就知道护着弟弟了!” 夫妻两人显然都觉得女儿与他们一样,盼星星盼月亮等着家里再添一个弟弟。于是更加保证今年会给她生个弟弟。 孙莲对此真正无能无力。她就算能管天管地,也没法管到父母的床上去。就像二表姐一样,就算有一百个不愿意,面对大姨夫也翻不了天。所以她选择装傻,就顺着大人的话做没心没肺状,心里却盘算着怎么能做个大反转出来。 孙家夫妇当然不知女儿的心思,日子该怎么过还是怎么过。到了正月初九,就照习惯约上了孙家一大家子兄弟姐妹,扶着孙老爷子,搀着孙老太太,浩浩荡荡向玉皇庙进发。 烧完香拜完佛,王桂香从玉皇庙回来笑得合不拢嘴。 一家人下山时,她在供奉玉皇大帝的院子里给全家求了一支签,殿里的道士说是上上签,只需花上二十块的香油钱就能解一年运势。九七年二十块可以够孙志强一家两三天的生活开支,不过既然是上上签,自然不能不解。于是喜滋滋地帮妻子掏了钱包,换得道士一番好话。 道士说,这签面便是说你家接下来一年需得人丁新旺,便可一年事事风顺。风顺的原因是遇到了贵人,有贵人相助,自然家里的气运都会跟着好起来。 孙老太太听完一拍大腿:“你俩今年要是给我生个大胖孙子,孙家可不是人丁新旺又遇贵人吗?我小孙子就是那贵人啦!” 孙莲听着在心里直撇嘴,心想您老那孙子就算今天回去就怀上,生下来也得到1998年去了,等他做贵人气运刚来也就到头了。 这话她自然不敢说,但三婶明显跟她想一块去了,立刻笑呵呵地打趣老太太光顾着高兴不算月数。老太太对小儿子一家真个是没有脾气,被这么拐着弯埋汰不识数她也不生气,反倒解释起虚岁打从娘胎里就该算,只等她大儿媳妇一怀上,就该算贵人进家门。 一家人说说笑笑热火朝天,很快就给贵人的身份拍了板。搞得道士几番想插话进去推销个开光护身符都没找到时机,只得眼巴巴看着十来口人扶老携幼扬长而去。 这场庙会赶得全家表面上都如沐春风,回来再拐弯抹角在邻居间一显摆,好像这事就真的是这么一样了。邻里邻居的自然不会当面泼冷水,就是嚼舌根也需得避开本人,于是当面的恭维便不曾间断。 王桂香听得快活,更是连女儿一起夸:“我家小莲也乖巧。在观音祠里还跟我一起拜了菩萨,求菩萨给她送个弟弟来呢!” “你不知道,我家这丫头就喜欢做姐姐,还天生就是个做姐姐的料!”王桂香一边摘菜,一边跟邻居唠嗑,“这不你看,我老公大姐家的儿子,天天跟在她屁股后面我姐长我姐短的叫!跟她亲热得不得了,放假了还非要过来找她玩,叫她教他写作业。” 她说的正是陈嘉宇。小胖子趁着庙会,背了寒假作业来找孙莲。 大姑姑见儿子平常在家怎么逼都不写作业,这会反而愿意让孙莲叫他写作业,立刻毫不犹豫把儿子从城里送下县城。千叮嘱万嘱咐一定要孙莲督促陈嘉宇写完作业,才答应一星期后来接他。 陈嘉宇也很有意思。可能是为了交他妈的差,也可能是因为两个人头碰头一边写一边说话,比一个人闷头趴书桌上写作业要好受多,和孙莲约了什么时候玩自行车后,陈嘉宇还真认认真真写了一会作业。 剩下的时间,陈嘉宇便跟着孙莲在县城里溜来溜去骑车玩。 “其实两个孩子是同年,差不了多少。也不知道她就怎么能把人家收得那么服她!”王桂香笑得得意,“不是亲姐弟都这么亲,这要是亲的,那还了得!” 第15章 小龙虾 陈嘉宇是真的想抱着孙莲的大腿喊亲姐。 以前他嫌弃孙莲是乡下人,跟这个表姐关系一点也不好。没想到只是为了骑自行车来孙莲家住了几天,愣是让他对孙莲,对整个乡下都刮目相看了。 乡下好玩的东西太多了!孙莲能带他玩的东西太多了!虽然每天早上都要跟孙莲一起做一上午的作业,晚上还要相互抽查背书,但光是一下午的放风,就比他在城里好玩得多! 骑自行车满街疯跑,骑远点到田埂边,还能摘一种当地人叫“毛芋”的野草苗。拨开刚抽出的嫩绿草叶,里面一节毛茸茸的嫩茎,嚼在嘴里是一种特殊的甜丝丝的美味。 路过池塘时,可以看见有的池塘里有一窝一窝的小蝌蚪。这会气温不高,但有的卵已经孵化。陈嘉宇想拿塑料瓶捉一些来养,孙莲就告诉他这时候的蝌蚪基本都是要变癞□□的,青蛙的还需要再过一阵子。 骑进粮站大院里,孙莲就会拿出一个用树杈和橡皮筋做的弹弓。上一年秋天粮站收足了稻谷堆在仓库里,过冬的麻雀就一窝一窝的聚集在附近打转。从地上捡了石子做子弹,也不需要精确瞄准,胡乱一通散射,瞎猫碰死耗子也能打中一只。陈嘉宇就欢天喜地地捡了麻雀捂在手里,让孙莲在麻雀腿上系上一条细绳,就能在家门口养着玩儿。 可惜第二天就被猫叼走了。 不跑远时,可以找哪个菜园子挖蚯蚓,再抓一把米当引子找个附近的池塘钓鱼。扭来扭去的蚯蚓拿手掌拍扁,顺着鱼钩穿过,吓得陈嘉宇又是高呼残忍又是高呼恶心。等到准备就绪,却鱼竿甩得比谁都勤,闹腾半天也就孙莲钓上两条鲫鱼。 除了钓鱼也能钓小龙虾,除了跑得远点要找个田埂边的干净水渠,其他准备都比钓鱼省事。孙莲从家里炒菜的肉丝里偷两条,拿竹竿绑了细线挂在另一头。和陈嘉宇一人扛着一根竹竿在田埂上蹲了一会,一提杆子,上面就挂了个拿大钳偷吃肉丝的小龙虾。九十年代麻辣小龙虾还没流行,城里集市上虽然也有售卖小龙虾,养殖却还没成气候。这时小龙虾作为入侵物种还活的比较有尊严,水渠坝埂各种地方打洞数量甚是可观。两人不一会就钓了一小桶,开开心心提着回家,当做晚上加菜。 王桂香做小龙虾自然不是未来的夜市口味,也不会整个下锅。而是洗刷干净后去头去尾,只留下一节虾尾下锅红烧。冬天的虾本就肉少,去尾的虾子烧起来更是肉缩,等起锅装盘一家人剥开虾壳,个个都不甚满意。孙莲小手一挥,表示下次自己钓的小龙虾要自己亲自料理。王桂香全当小孩子说胡话,也没放在心上。 结果第二天孙莲真的和陈嘉宇又钓了一小桶虾,两个孩子一人拎桶一人拿刷子,硬是把收拾龙虾的活从王桂香手里抢了过来。 县郊的水质很好,小龙虾肚皮都是干净的青白色。孙莲拿手捏着虾背,就着清水一只接一只刷起虾子。陈嘉宇帮她拖了一个大桶,装满清水又撒了盐。孙莲把小龙虾刷完两遍,一起倒进盐水,慢慢养着吐脏。 处理完小龙虾,孙莲又切了一堆葱姜蒜,找母亲要了炖肉的大料、茴香、花椒、干辣椒,白酒等。材料没有上一世自己做时准备的齐全,酱油是散装打的,也不知是生抽还是老抽,不过做个家常简易版的麻辣小龙虾也绰绰有余。 王桂香看两小孩忙活。她倒不惊讶孙莲会干活,毕竟县里不比城市,他和丈夫忙起来时经常顾不上女儿。孙莲从小就练就了一番开火炒饭下面条的本领,虽然大菜没见她烧过,但觉得一锅里炖熟的东西总是能吃。只是看女儿烧虾子即不去头也不去尾,实在不干净,便铁了心要帮她收拾。 孙莲就只好放下手里的事跟她解释麻辣小龙虾,又说了去尾的虾肉会回缩。 “真的?”王桂香始终不信,“我咋就没见过这么烧的呢?” “真的,蜀地那边就是这么烧的,我在书上见过的。”孙莲随便把食谱推给了蜀地人民。 王桂香读书少见识浅,听说是书上说的就少了三分怀疑。再看孙莲准备的材料里果真又是辣椒又是花椒,便真的相信是蜀地食谱了。 其实小龙虾以前还是在两江这边泛滥,走红也是从江陵周边的几个小城夜市开始的。孙莲对这些没什么印象,说是蜀地口味,纯粹也是因为它又麻又辣。 小龙虾在盐水里泡了两个小时,孙莲随即准备开火炒香。 大铁锅里倒上油,等油烧肉下大料茴香等一并翻炒,炒出香味后下葱姜蒜,转中小火炸上一会,让各种材料的香味融入油中后,便可继续下花椒和新的姜片。 王桂香从没见过如此炼油的做法,不免有些好奇,直惊叹会读书的孩子就是知道得多。 孙莲当然不是读书读到的菜谱,这一手全靠上一世在饭店后厨打工习得的一点经验。大师傅虽然不会把压箱底的绝活交给她,但一些不重要的手段还是可以学到的。 第二轮的香料炸完,便可着手炒小龙虾。 讲究点的人家或饭店,下小龙虾前还需要将熬油的各种残渣捞出滤净。不过孙莲自家吃就懒得再费功夫,直接在入味的香油里倒入小龙虾,一番翻炒后加白酒和酱油。因为不知道是老抽还是生抽,干脆闭眼倒了双份。想想又从糖罐子里挑了白糖。涂县这边不吃甜,白糖就只放一点权当提鲜。 不一会小龙虾就被炒得蜷起,孙莲立刻倒入两大碗清水。不一会油水泛着酱油沫子在锅里翻滚,便盖上盖子换中火慢慢煮起来。 孙莲做完这些,拿灶台边的干净抹布擦了手。回头就看见王桂香和陈嘉宇两人正大眼瞪小眼地盯着她,两对鼻孔在空气里吸啊吸,一副陶醉的神情。 孙莲:“你俩干啥?” 王桂香:“这味道怎么这么香呢?” 陈嘉宇:“我姐,什么时候可以吃啊?” 原来是锅里的香气飘满屋子,更是透过门窗飘进院子。 “一会就能吃啦。”孙莲笑着道,“材料不够,我就试着做的,你们可别抱太大希望。” “这么香了还缺东西?”王桂香惊讶。 “是啊,书里讲这东西是复合味的,就是说要很多味道堆在一起。”孙莲也不隐瞒,“咱家没有香叶也没有桂皮之类的,要是能加点四川火锅料或者郫县豆瓣酱也会更好。起锅前能加点芫荽就更好了……” “哎,你等等,芫荽能有!”王桂香喜道,“歪嘴妈那边可能有,你等我给你要点!” 说完就风风火火出了厨房。 歪嘴妈是住在院子第一家的寡妇,姓郑,因为嘴巴左边有疤,导致那块肌肉总是歪的而得名。县里人给人起绰号总带着一股子质朴而耿直的残忍,尽捡着他人的短处特征下手。什么歪嘴妈,聋大婶,汪瘸子,闻大结巴……哪里缺点明显从哪里喊。 歪嘴妈一向脾气火爆,唯独被人取了绰号不恼,反倒乐于解释那疤的来历:自己早年与丈夫打架,被一只瓷碗砸中削掉了一块肉——字里行间竟投着一份彪悍的得意。而歪嘴妈的丈夫前两年被诊断出癌症,不久留了遗书说不想拖累家庭,半夜跳井死了。跳得还是大院里的那口井,早上有人打水才发现,搞得现在院子里的人都不敢吃那井的水。至今一圈人都不知这两口子的感情是深还是不深。 不一会王桂香回来了,果然也借到了芫荽。 原来歪嘴妈冬天喜欢烧一锅肉汤涮蔬菜,芫荽算是她家的常备菜。她去一问果然就有。想着也要不了多少,就找歪嘴妈借了一小把。 一来一回不过五分钟,洗好芫荽再等两三分钟,正好起锅前撒入。 孙莲掀开锅盖,水蒸气便裹着香料与酱油的香气扑面而来。孙莲正待找王桂香要个大海碗,便听厨房外传来一声响亮的吆喝。 “哎呦喂!这是你家小莲在烧菜呢?这么香!” 回头一看,正见歪嘴妈探着脑袋进来张望。 原来王桂香去借芫荽时,提了一句是借去给孙莲做小龙虾用。大院里会自己开火烧饭的孩子,孙莲不是独一个,但基本还是爹妈不在的情况下自己胡个肚饱的程度。今天王桂香分明在家,还让孙莲下厨,做的还是小龙虾,歪嘴妈不由就好奇跟过来看看。 没想到,还没进厨房就扑面而来一股油香! “小孩子瞎捣鼓。”王桂香帮孙莲谦虚,“她姐弟俩一下午就钓了这一锅虾子。” “香呐!真香吶!”歪嘴妈竖起大拇指比划,“就冲着闻着这香,味道肯定是这个!” “哪里哪里,小孩子玩的,我们也没吃过。”王桂香见邻居夸得直白,便和她客气,“要不让小莲给你盛碗,你拿回去也尝尝?” “那哪好意思呢?”歪嘴妈推辞。 “邻里邻居的有啥不好意思!”王桂香大方道。 “哎,好奇来看看的,不好蹭吃蹭喝。” “什么话,我还不去你家拿芫荽了吗?” “一把芫荽值几个钱?” “一碗虾子更不值几个钱!” 两个人你一眼我一语相互客套,最后歪嘴妈一拍大腿。 “哎你看你这人就是实诚!”歪嘴妈乐呵呵道,“那我就端一碗,跟你们家一起尝尝鲜啦!” 王桂香便让孙莲拿饭碗给歪嘴妈盛了几个小龙虾。 歪嘴妈端着碗欢天喜地地走了,王桂香却在厨房里直摇头。 “好吃懒做!好吃懒做!”孙莲听母亲小声嘀咕着。 第16章 打算 晚饭除了麻辣小龙虾,王桂香还炒了两个素菜,煮了南瓜稀饭。孙志强下班回家,见到孙莲的手艺也赞不绝口,说是不用尝,闻了味道就很香。 孙莲就解释了小龙虾怎么去头怎么抽虾线哪里不能吃,又手把手教陈嘉宇吃龙虾。孙家夫妇听着也照做,发现这样烧出来的龙虾确实肉质饱满弹性十足,和前一日王桂香烧出来的完全不一样。 不但如此,这虾的滋味也好,汤汁又麻又辣又香。小县城不像大城市,没有什么来自五湖四海的饭店,几个人都从未吃过这样的味道,不由对蜀地的调味方式啧啧称奇。孙志强吃得尽兴,又叫王桂香给他拿出酒瓶酒杯,一边剥小龙虾一边下酒。 “丫头能干了啊!到底是小姑娘!”孙志强一口老酒一口小龙虾,惬意之余不忘跟妻子打趣,“这手艺,绝对比你当年好!” “我们当年有的吃就不错了,烧菜哪有这么多调料。”王桂香白了丈夫一眼,“你不知我看着小莲炼油,光炒香就放了多少佐料!” 她从大碗里翻出大料花椒等的残渣给丈夫看,又说孙莲从书上看到的,要的料比这还要多。 “是下了下工夫了。”孙志强点头,“就是饭店做,也不比这个强了。” 孙爸爸很少这么直接地夸女儿,孙莲就猜他确实吃得高兴。 “记得我小时候,水田里钓到这个,都碾碎了拿去喂鸭子。”王桂香剥着小龙虾,不是自己手艺不好,实在是没怎么做过这东西。“没想到现在人吃这个,还做得这么好吃。” “你看这汤里油水,能不好吃吗?”孙志强惬意地放下酒杯,“我们小时候哪有这么多油水烧这个,搞到一块猪皮拿来擦锅都能吃一个月。” 孙莲知道孙爸爸这是又要忆苦思甜借机说教,便赶忙拉开话题。 “小龙虾肉柴,没调味是不好吃。要是河虾,清水煮了都鲜。”孙莲说,“不过小龙虾不要钱,吃起来多划算。你说是吧,嘉嘉。” “恩?恩!”陈嘉宇听见表姐说自己,忙不迭把嘴里咬着的一节虾壳吐出,“是啊是啊,等我明天出去,还能再钓一桶!回来还叫我姐烧给我吃!” 孙莲笑道:“天天吃你就腻了!” “不腻不腻!!”陈嘉宇果断摇头,“等我回家就吃不到了,当然要趁现在使劲吃!”说完就继续埋头苦吃。 孙莲也不继续逗他,一边慢条斯理地剥着虾壳,一边活动心思。刚刚孙志强夸她手艺比饭店好时,她就脑海里灵光一闪。 若说她今天做得比她当年打工饭店的大师傅要好,她是不敢苟同。不过运气就在于现在涂县这边很少有人吃过这种味道,吃得就是个新奇。 麻辣小龙虾风靡全国夜市也就是2000年后,距离现在也不太远。这两年,全国各地的国有工厂都掀起下岗潮,涂县地方上的小小玻璃厂自然也不例外。孙志强不是正式工,下岗后更是连买断金都没有。上一世的孙志强之后就一直到处给人打零工,拿钱少又辛劳。母亲则是一直没有过稳定工作,虽然勤劳却找不到合适的活计,家里的生活才会一日不如一日。 生活拮据,两口子自然能抠就抠,又舍不得抠弟弟,那大刀自然也就落到自己头上。若是这一世让孙家夫妇开个夜宵摊子卖麻辣小龙虾,打出名声后,再赶上一波潮流,说不定日子就会比前世好上许多。这样就算是偏心弟弟,自己生活上说不定也能轻松不少。 只是人微言轻,孙志强还没从玻璃厂被裁下来,要两口子现在就放弃工人工资也不现实。而且摆摊也需要投入,就不知两人舍不舍得将本钱拿出来做生意。 不过小龙虾最肥美的时间在夏季,现在还来得及慢慢盘算。 这么想着,孙莲就对这陈嘉宇微笑起来。 “你要是每天钓一桶,我就能变着花样做给你吃。” “真的?”陈嘉宇双眼放光,连孙家夫妇也被她吸引了注意力。 “真真的。”孙莲掰着手指头数给他,“麻辣小龙虾,啤酒小龙虾,孜然小龙虾,蒜香小龙虾,小龙虾炒年糕……” “哇!”陈嘉听得宇直流口水,恨不得当场就抱住孙莲大喊亲姐。 第二天,大清早起床饭都没吃,陈嘉宇就闹着要去钓小龙虾。 孙莲自然不会答应,她还记得大姑姑把陈嘉宇送过来用的什么理由。又是威逼又是利诱,生拉硬拽地总算让小胖子能安稳坐家里写起作业。 只是陈嘉宇身体上安稳了,心却早已飞翔。趴在桌上铅笔刷刷刷写得飞速,质量却令人堪忧。他满心只想早点把差事糊弄完,选择题一眼看不出来的都是瞎选,填空题更是答得随心所欲。等到写完上交检查,孙莲一看,差点没气晕过去。 只见数学练习册上一道题目:1+2+3+……+98+99+100=? 陈嘉宇答:12345 再看下一道题:8376+2538+7462+1624=? 陈嘉宇答:54321 一看就知道是胡乱填写的,连脑子都没过。孙莲气不打一处来:“你就是瞎填也别瞎填的这么明显啊!?胡诌你也稍微带点想象力啊!” 结果再一看语文练习册,想象力倒是有了,只是这想象力显然插上了翅膀,还是六翼大天使级别的。 题目:填写中缺少的部分,补全成语。 陈嘉宇答:刻舟(用)剑,(跑)近求远,不闻不(臭),不(想)思索 孙莲几乎被陈嘉宇气笑了:“你还真是不想思索啊!” 陈嘉宇挠挠头,不好意思地嘿嘿直笑。孙莲不吃他这一套,把作业重新拍到陈嘉宇面前。 “重写!”孙莲说,“不好好写下午就不去钓小龙虾了,钓回来也不烧给你吃。今天要写不完明天就继续写,什么时候写完什么时候吃好吃的。” 小胖子之所以是小胖子,就是有一张停不下来的嘴,没得吃比没得玩还要让他难受。听孙莲放了狠话,便只好重新做好,拿橡皮把放飞的答案统统擦了,取了字典和草稿纸,规规矩矩重新做起作业来。 孙莲前几天已经把作业里的练习题部分做完了,便陪陈嘉宇一起写剩下的词汇抄写和三天一篇的作文。手酸了就拿出之前的书本重新读一遍,算是把之前缺漏的都补齐。检查陈嘉宇的答案也相当于复习三年级的课程,孙莲自然就没有放水。结果两三天下来,陈嘉宇带来的作业竟然也写得差不多了。 孙莲言而有信,陈嘉宇如此听话,便又换着花样给他做了两次小龙虾。吃得陈嘉宇直呼自己辛苦还是有回报的。 几天时间很快过去,很快就到了正月十四,大姑姑过来接陈嘉宇回家。 大姑姑送陈嘉宇来时,是带着一大叠空白寒假作业来的。现在大姑姑来接儿子,发现陈嘉宇竟然把所有的作业都做完了。不但做完了,写得还工整认真像模像样,再看儿子一副乐不思蜀的模样,对比在家一写作业就焉耷耷的样子,大姑姑几乎要对王桂香佩服得五体投地。 王桂香连连摆手:“我可什么也没管,就给两孩子洗洗衣服做做饭。” 大姑姑心中虽也觉得王桂香就是一个乡下村妇,不会有什么见识,但自家儿子的变化却是明明白白,不由得她不好奇。便非要拉住王桂香问个明白。 她平日里是属于那种完全溺爱型的母亲,大姑爷虽然想管儿子却也只懂得拿好处哄。因此虽然望子成龙心切,两口子却见不得儿子受半分委屈,管教逼迫之类的更是舍不得。久而久之,竟是拿这个心头肉没了半分办法。小胖子长成了只在家里横的混世小魔王,想不做作业就不做作业。大姑姑对此不但无能为力,有时为了不让陈嘉宇在放假结束前赶作业熬夜,还会帮儿子写作业。 现在陈嘉宇简直像变了个孩子一样,写完了作业还一点儿也不委屈,怎么不让大姑姑心急如焚地想取这育儿经? 王桂香只好原原本本把俩孩子在家里的活动说了,听得大姑姑啧啧称奇。她倒不认为那小龙虾能好吃到天上有地下无的,只是觉得说不定还是小孩和小孩能更说来话。能对自己宝贝有益的都是好的,本着如此简单的逻辑,大姑姑不由对孙莲的印量也添了几分好。 到了下午,大姑姑要带陈嘉宇回城,小胖子还拖着孙莲的手不放,一副舍不得的样子。 大姑姑劝儿子:“嘉嘉放开小莲姐姐啊,后天就开学了,表姐也不能总陪你玩啊。” 陈嘉宇不松手,孙莲也无可奈何。 大姑姑只好哄他:“乖乖回家啊,你忘了明天晚上护城河上有花灯呢!” 每年正月十五,谯城护城河上的水上花灯是既定习俗,沿街还会有小吃街,场面非常热闹。陈嘉宇是个喜欢凑热闹的,听见便开始动摇。 大姑姑看准了这一点,继续引诱:“给你买棉花糖,还有烤香肠,听说还会放烟花呢!” 陈嘉宇果然被击败了。 只是他还不愿意直接屈服,圆溜溜的眼睛看看大姑姑又看看孙莲,最后说:“带我姐一起去。” 第17章 进城 对于那个时代的华夏大多数孩子来说,正月十五是个让人又爱又恨的日子:正月十五闹元宵热闹,而正月十六正式开学则痛苦。尤其是假期作业没写完,就更为痛苦。 孙莲还记得有一年在外公家过元宵节,她和二表姐在院子里看外公拿竹签和纸糊兔子灯,表哥王煜就在屋里趴在桌子上赶寒假作业。不写完还不给吃饭,十分可怜。 陈嘉宇估计也是上学三年来第一次在假期结束前就写完作业,而且基本都是认真写完,经得起任何人检查。因此闹起大姑姑来也是理直气壮。 大姑姑被他磨得没办法,有觉得孙莲管得住陈嘉宇,小孩多在一起玩玩也好。便真的问孙莲要不要跟着一起去。 面对陈嘉宇的真挚邀请,孙莲其实挺感动的。她原本以为陈嘉宇缠着她纯粹是贪玩和嘴馋。而就算他拖着她也没得吃没得玩,陈嘉宇也不嫌弃,看来几天下来倒是处出了真感情。 而且孙莲也有点想去谯城看花灯。说句不好意思的,上辈子她活了26年,也只在谯城看过一次元宵花灯,还是沾了弟弟孙晓君的光。等她二十多岁在谯城打工时,正月十五的元宵花灯会却已经不办了。 不过虽然心动,但她终归还是不能跟去。先不说其他,单单看完花灯她还能不能及时回到涂县都是个问题。 从谯城回来的中巴,最晚班是六点多。而花灯最热闹的时候肯定在七点以后。而且七点半才开始放烟花,断断续续半个小时就是八点。这年代不比十年后,路上到处跑的都是出租车。现在的出租不但少,基本都是小面包车,而且价格也不便宜。孙莲记得自己上一世临死前,谯城的出租车起步价才不过八块,但现在只要你上车,最底就是十元。 要知道一九九七年谯城的人均收入和二零一四年可不能比。从谯城坐到涂县,不打表也至少要付三十块。这就是一家人至少三天的生活费! 孙莲心中账算得清,王桂香自然也不含糊。母女俩算是几天来头一遭想到了一起,跟大姑姑一说,大姑姑反而笑了。 “报名又不是开学,要赶着不能迟到。小莲看完花灯就在我家过夜,后天一早我再给她送上车。七点多上车,九点不到就能回来。到时弟妹你拎着书包去接她,完了一起去学校报名不就得了?” 一番话直说得孙莲目瞪口呆,忍不住反思自己是不是太死脑筋。看来单凭加固了记忆里也不是就能变聪明的,论脑子拐弯她就不如大姑姑。也难怪大姑姑一个人嫁到谯城,还活得如鱼得水。 “这好吗?”王桂香还是担心,“这又不是走的近,一个人坐车哪放心?” “我给她送车上,看着她走。我家街前面就有车过,肯定不让她坐错。”大姑姑保证道,又对孙莲说,“中途不能自己下车,要坐到底,等人都下了才下,懂不?” “嗯。”孙莲点头。 不过她现在到底还是一个九岁小姑娘,在父母面前没什么说话的分量。大姑姑的建议固然好,她却也只能眼巴巴看着王桂香。她做足姿态,几个大人都从面上看出了意思。相互客气了几番,最后竟然真的让王桂香答应了带孙莲进城。 陈嘉宇自然乐得哇哇大叫,什么都不如有人陪他玩来得开心。 “去了听大姑姑话,和嘉嘉好好相处,遇到事情要让着弟弟,不要给大姑姑家添麻烦。”王桂香对女儿千叮咛万嘱咐,想了想又从兜里掏了十块钱,“钱是给你装着有事用,没事不要乱花,回来我要问的。” 意思就是钱可以装着,但花了挨不挨骂还是另一回事。 孙莲自然满口答应。不过这也算提醒了她,趁着大人互相客套的功夫,又一溜烟跑回自己的房间。 从书桌抽屉里翻出当做存钱罐的茶叶铁盒,再从里倒出一团邹巴巴的毛票和一角硬币。里面唯二两张五毛的是陈嘉宇分给他的跑腿费,孙莲数了下一共四块七毛钱。 和涂县大多数孩子一样,孙莲也完全没有属于自己的零花钱。铁盒里的零钱还是重生前的她一毛一毛攒了许久的家当,现在要进城,她觉得就算是买串糖葫芦呢,回来也不想被父母啰嗦。 想对自己好点,就从小事做起!毕竟在孙莲记忆里,这是她从小到大第一次,一个人去大姑姑家借住。这两天会是什么光景,她心里还真没什么底。 然后就是一个半小时的大巴,等终于开进谯城市区也差不多快四点。孙莲又是一阵颠簸地反胃,想着这晕车的毛病怎么两辈子了还这么顽固。 车停的地方确实离大姑姑家不远,是城区里的一条主干道上。两边栽着修剪过的梧桐树,树枝上光秃秃的,一点春天的影子都没有。 九七年的谯城小的很,大约只有十多年后最核心的一块区域。以后那些将矗立起高楼大厦的地方,现在还是一片农田。老城的砖瓦房也还没被拆迁,新建的小区也都还是普通多层。最高的楼房也不过是市中心一栋十五层高的单位大楼,叫做西杨大厦,算是谯城当前的地标建筑。据说那单位是跟德国人做生意造洗衣机的,在谯城是数一数二的有钱企业。有时还能看见金发碧眼的外国人出入,这在当时算是很富有谈资的一个话题。 不过孙莲没看见金发碧眼的外国人,倒是在路口看见一溜排的抽奖刮刮乐摊位。每个摊位上都挂着红绸布,中间高高垒起的台子上还摆放着一辆黑色小汽车,上面红纸金字写着:“一等奖,价值二十万小汽车一辆!” 每个摊位前都积满了男女老幼,有在买刮刮乐的,有站着拿指甲刮奖区的,有中了东西喜滋滋去兑奖的,更多的是什么都没中唉声叹气的。 陈嘉宇盯着那边兴奋地直蹦哒,一副也想凑热闹买两张刮着玩的架势。大姑姑一向坳不过儿子,就掏了四块钱给两小孩一人买了一张。 也不知道是运气特别好还是其他什么,两个人竟然一人抽中了一袋洗衣粉。 “不错,没打水漂。”大姑姑对此很满意。 “我运气特别好!”陈嘉宇也很满意。 只有孙莲在心里嘀咕:“这抽奖该不是在变着法儿卖洗衣粉的吧……”她上一世给别人做营业员,对各种乱七八糟的营销活动也算是见多识广。 大姑姑家就在离西杨大厦两条路口外的一个单位小区,是大姑父厂里集资盖的福利分房。这里楼上楼下基本都在一处工作,虽然家家户户也都是一门关,邻里关系却是要比未来那些商业小区要更近一些。 孙莲跟着大姑姑刚到楼下就遇到了陈家公婆。 陈老爷子在花坛边跟别人一盘象棋杀得正酣,见到儿媳妇领着小客人便让她自行招待。陈老太太则是在楼道口跟人支了个麻将桌,听牌二五饼,更是不愿关键时刻分神。大姑姑也不介意,带着儿子侄女和左邻右舍打了招呼,就直接进了楼道。 大姑姑家住在三楼,是大约70平方不到的双南两室一厅。单位小区也是近两年新建的,房型已经脱离了□□十年代大卧室小客厅的格局。虽然阳台还是连接着卧室,但客厅却是正儿八经的大客厅。按照二零一零年后的装修风格,做成客厅加餐厅也不是不可以。 不过大姑姑夫妻和公婆一起生活,夫妻俩睡主卧,公婆老两口住次卧,剩下陈嘉宇,便在装修时将客厅沿窗隔了一个六平方左右小单间,把房子做成了三室一厅。 陈嘉宇的房间虽然是隔出来的长条间,但胜在独立。而且客厅原本的窗户也都在他的房间里,采光通风都不是问题。加上夫妻俩又溺爱儿子,因此陈嘉宇的房间虽小,但装修却用心考虑过。孙莲一进门就看见陈嘉宇单人床对面的墙壁上定做的长条形书桌和书架,上面整整齐齐摆了机器人玩具和各种小人书。 “好大的变形金刚!”孙莲感叹。 “才不是变形金刚呢!”陈嘉宇纠正她,从书架上取下一个手脚像野兽的机器人,“这个是战神金刚!是五头机器狮子组成的!” 说着把机器人拆散给孙莲看,果然分成了五个小机器狮子。接着又从架子上拿下另一个机器人。 “这个是六神合体雷霆王!” “哦!好厉害呀!” 孙莲微笑敷衍。她对这些卖玩具的机器人动画并不了解,而且经过上一世充斥在城市与网络的每个角落的好莱坞大片洗礼,更是看见机器人就觉得是变形金刚。 陈嘉宇本着好东西要和表姐分享的小狗腿心态,一屁股坐床上就要给她讲解。孙莲也没事做,就从书架上抽了小人书,一边看一边陪陈嘉宇玩了会战神金刚大战六神合体。 大姑姑不管两个小孩,回来就给大姑父办公室打电话。先说了陈嘉宇在二叔家的表现,不但玩的开心更是好好学习,听得大姑爷心花怒放;再说接了陈嘉宇舍不得回家非要拽着孙莲,大姑爷也没了任何意见,说他俩感情好,那就多一起玩玩。 两口子在电话里闲话了一会,大姑姑便说要要出门买菜。陈嘉宇听闻,立刻手脚并用从床上爬起,双手趴在门框上,屁股撅得老高。 “妈!我要吃楼下的烤鹅!!”小吃货喊,“还要吃糖醋排骨!!” 第18章 元宵节 第二天一早,孙莲是被陈嘉宇一脚丫子踹醒的。 和孙莲房间里朴实无华的双人木板床不同,陈嘉宇的小房间只能放下一张精致的单人床。虽然这床的样式和颜色都非常可爱,箱式构造方便储物,床头还带了便捷的置物架与小吊柜。但单人床就是单人床,一米二的床宽注定了两个小孩睡在上面无法自由打滚。为了最大利用空间,两人昨晚是分头睡的。本来一夜还算安静,结果天刚蒙蒙亮就不知陈嘉宇做了什么梦,一阵拳打脚踢后就解释给了孙莲侧腰上一记,踹得她差点一咕噜从床上摔下去。 忍着把陈嘉宇拖出被窝打一顿屁股的冲动,孙莲看了眼床头的卡通闹钟,正值六点多一点。 想着要不要起床洗漱,就听客厅传来动静,似乎是大姑姑开了卧室的门。声音很小,不过陈嘉宇的房间是用板材做的石膏墙,所以隔音效果并不好。有点惊讶大姑姑起得这么早,孙莲便也不再犹豫,干脆利落地起了床。 要说上一世的磨难带给她的资产,能果断爬出温暖被窝的坚强意志绝对能算上其中的佼佼者。 大姑姑见她没人喊就能主动起来很惊讶,要知道即便上学,陈嘉宇也要磨蹭到将近七点,还要人硬拉带扯地才肯起床。 “我妈基本也都这个时间叫我起床。”孙莲羞涩地笑笑,“大姑姑起得也很早啊,早上有事吗?” “大姑姑还要上班呢!”大姑姑回答,“你以为都像你妈一样在家享清福啊?” “我看昨天大姑姑去我家接嘉嘉,还以为大姑姑也不上班呢……”孙莲不好意思的说。这才想起无论是现在还是十多年后,这个全国同庆的元宵节始终得不到中秋端午一般的待遇,不遇上周末就还是工作日。看来大姑姑去接陈嘉宇也是请了假的,不过她还是想为自己母亲辩驳一番,“我妈也不是在家不上班,她就是找不到班上。” “你懂个啥。”大姑姑笑了,“上班多辛苦。” “上班有本事啊。”孙莲见大姑姑笑,便跟着恭维她,“我妈都说老孙家就大姑姑最能干了。” 小姑娘人长得老实,说出来的话也好听。大姑姑自然听得高兴,但也不愿在小辈面前太嘚瑟,便笑呵呵地拿了围裙系上。 “在外面找活多累呀。”大姑姑说,“白天要上班,早晚还要弄一大家子饭。回去跟你妈说,有福就该享!” “我妈还是想找活干的。”孙莲傻笑,“我看她托人给他找活呢。” 大姑姑听了笑着摇头,一脸无可奈何的表情。见大姑姑进了厨房,孙莲就自己去卫生间洗漱。 她想大姑姑的日子在外人眼里看起来比较滋润,但背地里似乎也没有那么光鲜。从昨天过来就发现,大姑姑的公婆似乎是不管事的那种,娶回来儿媳妇就是纯等着伺候。好在短暂接触感觉脾气似乎还算和蔼,应该不是那种会无端挑刺的人。 不过即使如此,一大早就要第一个起床准备全家早餐,白天再出去上班,晚上回来再做晚饭,吃完饭再洗碗拖地打扫卫生,也是比较辛苦。 大姑姑的滋润,还是需要能干撑着的。 洗漱完毕,见煤气灶上大汤锅里烧着热水,大姑姑手脚麻利地搅拌面糊。再看旁边泡在洗菜盆里的大白菜叶,孙莲就猜到大姑姑要做什么。 “早饭吃疙瘩汤吗?”孙莲站在门口问。那是当地一种将面糊延边滑入滚汤,形成一个个小小面疙瘩的吃食。 “是呀。”大姑姑答,又往面碗里加了点水,“平常你妈做疙瘩汤吗?” “嗯,有时做。”孙莲答,然后走近洗菜池,“我来帮你洗菜吧。” 大姑姑也没阻止她,就站在一边面含笑意看孙莲一片片洗起菜叶。 “要不怎么说女儿贴心呢?”大姑姑感慨,“嘉嘉就什么都不会做,一点也不省心。” “那是你没教他。”孙莲说,“嘉嘉可聪明了,你要教他,准会。” “那倒是。”大姑姑很受用,转而又笑,“教他这些干啥?又不是女儿家要嫁人。” “……”孙莲沉默了一秒,然后也笑了。 “是吧。”她说,把洗好的菜放进沥水篓里,又伸手去拿砧板,“白菜要切丝吧,这个我也会。” “哎呦,行了,知道你能干。”大姑姑赶忙在她手背上拍了一下,“被你妈知道我让你动刀子,她非拿唾沫星子喷我不可。”她把孙莲推出厨房,“你去叫嘉嘉起床,我这边一会就弄好了。” “哦。”孙莲出了厨房,就听身后想起了菜刀刷刷刷的切丝声。 在大姑姑看来,叫自家儿子起床无疑是一件荆棘载途,堪比两万五千里长征的壮举;不过在孙莲这边,就只是被窝一掀,凉爪子往肥嘟嘟的脖子里一塞便解决的小事情。大姑姑那边油锅刚热,陈嘉宇这边已经鬼哭狼嚎地起了床。 而且大概是他鬼哭狼嚎的厉害,其他人也被迫清醒。等陈嘉宇刷完牙洗完脸,一大家子也都陆续起床,没一会就在客厅围坐成一圈。 早餐是白菜蛋花疙瘩汤外加一小碟肉松。 吃完饭,收拾完碗筷,大姑姑和大姑父出门上班。剩下老老小小四个人干瞪了一会眼,陈老太太便拿了零食糖果给两个小辈打嘴,自己和老伴回卧室看电视去了。 陈嘉宇安静了没一会,就觉得无聊,连声抱怨在家没东西玩。孙莲也好奇他这样坐不住,平常在城里都怎么玩。陈嘉宇想了一会儿,非常认真严肃地说: “我姐,我带你出去玩,但你回来可不能跟我妈说。” “那必须的。”孙莲答应他。 “那好。”陈嘉宇点头,从书架上拿了唐老鸭的存钱罐,从里面倒出一堆硬币,塞口袋里就示意孙莲跟他往外走。 陈嘉宇的秘密游乐场在两条街外一条小巷子里,门口没有招牌,而是挂着厚厚的黑布帘,乍一看以为是什么非法聚赌的场所。 进去一看,孙莲不由哑然失笑。毕竟是八.九岁的小鬼,以为会弄出什么幺蛾子,不过是电子游戏厅。心想以大姑姑那般溺爱陈嘉宇的性子,估计别说进电子游戏厅,就是给他买回去电子游戏机也不是什么事吧。 这也就是她没进过九十年代的游戏厅,还以为和十年后在潮东打工时进过的游戏厅差不多。 当然,理论上两种地方应该是一样的,都是给人玩街机的地方。除了以后的游戏厅里街机种类更多,除了常规的电子游戏以外,还有大头贴机、夹娃娃机、篮球机、跳舞机等等……而九十年代的游戏厅里则是山寨街机比较多。 但实际上,光风气来说,两处就天壤之别。九十年代时,虽然小屁孩们也喜欢成群结队钻游戏厅(而且基本都是男孩子),但老板的主要收入对象却是街上不务正业的混子们——毕竟小屁孩口袋里没钱,而老板还附带卖饮料香烟——也就是孙莲和陈嘉宇这会来得早,刚赶上老板开门,不然等到下午主客上门,抽烟的国骂的一会就能将满屋搅得乌烟瘴气。 陈嘉宇两块钱买了十个币,拉着孙莲来到一排机器前,兴致勃勃跟她介绍:这个是三国志,这个是街头霸王,这个是拳皇,这个是……直说的孙莲眼花缭乱加一头雾水。 “你会玩哪个?”孙莲干脆把选择权交给陈嘉宇。 陈嘉宇听孙莲这么问,立刻尾巴翘上天,小胖手一挥:“这边这两排,我基本都会玩!我跟你说,这个我两个币能玩通关!” “哇,这么厉害啊。”孙莲夸他,“那你玩哪个我跟你一起玩。” “好!”陈嘉宇拍胸脯。 陈嘉宇在三国志的机器里投了两枚币,然后问孙莲:“你选哪个?” “什么?”孙莲不懂。 “选大将!”陈嘉宇说,“我用关羽,我跟你说我用关羽可厉害了!” “哦!”孙莲了然,想着果然是三国的游戏,便说,“那我用赵云吧。” “好。”陈嘉宇立刻选好人,手在确定键上一拍,就听孙莲接着说: “赵云比较帅。” 陈嘉宇:“…………” 孙莲操纵着比较帅的赵云,上去就扑街了。陈嘉宇又让她补了两次币,又继续瞬扑了两次,孙莲便放弃了挣扎,老实站一边看陈嘉宇杀敌过关。 陈嘉宇平常看起来胖乎乎的似乎与灵敏一词无关,但打起游戏双手却像涨了翅膀。不但遥感晃得精准,人物走位风骚,abcd四个动作键配合更是完美无缺,也难怪他能吹嘘自己两个币过关。 孙莲观战了一会就有些分神,看陈嘉宇全神贯注的模样也不好打扰,便自顾自地环顾起周边的机器,这才发现店里的游戏机并非只有这些打打杀杀的类型。 正当她想问问老板其他是什么机器时,门口的黑布帘被再次掀开,三四个十来岁的男孩钻了进来。为首的男孩个子不高,梳着油亮亮的三七分,白净的脸上也是三分秀气七份淘气。 只见他一进来,就把两张十元纸币排在柜台上大声喊道:“老板,兑二十块钱的!” “好嘞!” 孙莲眼见老板笑成一朵花,用塑料杯给那个三七分装了满满一杯投币,不由在心中直摇摇头。 “城里的孩子真是败家。”孙莲想,“可千万要看住嘉嘉,别学坏了……” 第19章 纷争 孙莲担心陈嘉宇学坏,陈嘉宇倒是很羡慕学坏的本钱。 孙莲也不知他有没有两个币直接通关——不过时间这么短,她猜大概是没有——一回头就看见陈嘉宇离了三国志,正一脸艳羡地看向那帮小孩。 大姑姑虽然溺爱儿子,但也没有钱到可以让小学生揣着二十块随便花的地步。陈嘉宇的唐老鸭肚子里虽然鼓鼓的,但大多还都是一角五角的,都算上其实也不过几十块。而且又是他自己一毛一毛塞出来的,真叫他一口气花了,小胖子还真舍不得。 三七分给其他三个小孩一人分了一大把游戏币后,也注意到了房间里的其他目光。抬头对上姐弟俩的视线,立刻扭开头做出一副不屑的神态,活脱脱就是在说:“哼,土包子。” 陈嘉宇哪里受过这种待遇,在家里一向都是他鄙视别人土包子的。这会被人不动声色地鄙视,气得小胖脸上的肉都跟充了气一般鼓起来。但陈嘉宇始终是个家里横的角色,看对方有四个人,便也一撇嘴一转身:“哼!”就自我催眠算是已经鄙视了回去。 倒是把孙莲逗乐了,简直想上前摸摸头捏捏脸,好好安慰一下受挫的小朋友。 不过小朋友的优点之一就是情绪消散得快。这边右手抓上游戏街机的遥杆,那边就已经将不开心的事忘到了九霄云外。 陈嘉宇这次选的机器是《拳皇95》,一款当下非常火爆的格斗游戏,而且允许双人对战。孙莲这种游戏菜鸟自然不能和陈嘉宇对战,小胖子便自己塞了游戏币,一个人玩起单机来。 不想打扰陈嘉宇的兴致,孙莲又重新把目光投入旁边那几台画着水果闪着跑马灯的机器。她觉得这东西应该不需要什么操作技术,然而上面连一丁点说明文字都没有。想问问老板这东西怎么玩,结果一回头柜台钱箱锁着,老板也不知道是上厕所还是干什么去了。 这个游戏厅里的机器,一般配置都是一个摇杆加四个按钮。但这几个不同,并没有摇杆,而是台面上两排按钮。每个按钮上都画着不同的图案,有苹果、橘子、西瓜等水果,还有bar和77这样的文字,搞得她一头雾水。不过一看旁边写着“退币”的按钮,稍微一琢磨,大概也明白了——虽然不知道输赢规则,不过一般写着777的大概就是抽奖押注什么的。而且这奖项,大概是可以兑现成游戏币的。 陈嘉宇分给她的游戏币还剩两个,反正也不会玩别的,孙莲就塞了一枚进机器里。 机器吃币后立刻激活,在屏幕中央coin处立刻显示了一个10。孙莲看着那堆按钮,尝试性在苹果上按了一下,数字就变成了9,同时对应的画面中苹果下方多了个1。 孙莲立刻明白,这就是在对应下注了。那么接下来就很好理解,考虑到鸡蛋不能分散在一个篮子里,孙莲又押了橘子和西瓜。直到中央的数字变成了0,再按了开始。跑马灯欢快的跑了几圈,最后停在苹果上。 苹果栏显示x5,孙莲押了4个苹果,win显示里也变成了20。看来对应水果显示的是赔率。 “这还真是赌博机啊……”孙莲咂咂嘴,按了退币,还真咣当当掉下来两个游戏代币。 她有点高兴,想着不如把手头三枚币都还给陈嘉宇好了,回头却见陈嘉宇身边坐了一个男生,隔壁还站了一个,应该都是三七分那边的。两人现在应该是在对战,摇杆晃得像磕了药,按钮更是拍得啪啪直响。走向前一看,陈嘉宇显然技高一筹,对方的血条差不多要见底,陈嘉宇还是安全的绿色。急的一边观战的小鬼哇哇直叫,嘴里连喊: “烧他!烧他!发大招啊!闪!闪!!啊!!往后!!哎呀!!” 再一看,陈嘉宇的角色一招鹰勾爪样的招式,把对方直接打得飞了出去,屏幕上也放出了鲜红的k.o。 陈嘉宇赢了战斗,看见孙莲在旁边更加得意:“我姐你看到了,我超厉害的!” 孙莲向他比大拇指:“特别厉害!” 没等陈嘉宇再得意,第二局又开始了。陈嘉宇立刻兴冲冲地迎战,直接连续两局ko把对方杀得片甲不留。对方不服,换人又投了币,照旧被陈嘉宇打败。接着又换人投币,两个人就纠缠住陈嘉宇非要分个胜负出来。 孙莲把刚刚赢的两枚游戏币给了陈嘉宇,表示姐姐支持你大杀四方。陈嘉宇也没明白孙莲怎么还有两枚币,不过他也没多想,就趾高气昂地去迎接挑战了。 孙莲拿着剩下的一枚币又去了水果机,想着自己一次就下一分,就是输光了也能玩十把,实在是打发时间的好方法。抱着必输的心态,孙莲就光棍地随便投。先是10倍,然后20倍,50倍,越投越大。反正每次只输一点,中了就是白赚,赔了也打发了时间。 也不知是她运气不错,还是老天爷觉得打发时间不算赌就给她开了扇方便之门,一枚游戏币竟让她反反复复玩了许久,最后积分一度回升到22分,然后又被她输回2分。 眼看可能就剩最后两把,孙莲干脆投了个120倍的bar。结果大概真的是运气要爆棚,竟然被她一把押中。孙莲看着coin里的121分,毫不犹豫就选了退币,连中奖后的比大小翻倍都没有理会。 她就是这般胆小鬼,想着翻倍万一输了可就什么都没有了,不如老实抓住已经赚到的份。另一方面也说明,她这个人的赌性还是非常轻的。 这边孙莲一分一分地干着光棍赌徒的勾当,另一边陈嘉宇也是越战越勇。赢了两局后又玩了三盘,依旧大获全胜。这样一来,对方更为不服,便叫了外援,四个人准备轮流上阵跟陈嘉宇叫板。 陈嘉宇若是晚生个十来年,说不定能混个职业电竞好苗子之类的评价。他的手速和反应都是一等一得好,招式秘笈更是背得滚瓜烂熟。四个人里也就三七分能勉强与他抗衡,几盘后总算险胜一场。不过也就因为这一场,三七分似乎更执着分胜负,最后也不管其他三个人,只扬言要与陈嘉宇单挑。 陈嘉宇觉得自己就是高坐王位上的*oss,对三七分的挑衅来者不拒。胸脯一拍就答应下来,结果一掏口袋:嗨哟,没币了。 口袋空空的*oss抓抓头:“算了不玩了,我没币了。” 三七分哪肯放过他,一把游戏币拍台子上:“我有!” 小胖子毫不矜持地心动了,玩得正起劲当然不想回家。回头见表姐还在水果机上玩,便一把抓了游戏币:“输了别想让我还!” 三七分:“输赢都不让你还!” 两个人便又选好角色,在游戏上互殴起来。 按照套路,两个人后面应该要“不打不相识”,惺惺相惜之下就是不成好朋友也该成好对手。可惜陈嘉宇特别爱憎分明,对你好是掏心窝子的真诚,不好时坑起你来一点都不含糊;三七分似乎也是个蜜罐里泡大的小少爷,比起交朋友,自己竟然被吊打才是重点。两个人都憋着一口气,按钮啪啪啪拍得火气十足。 又输了几局,气得三七分忍无可忍,巴掌往台面上一扫,装游戏币的塑料杯被掀翻,里面的游戏币叮叮当当地掉了一地。 孙莲正喜滋滋地往兜里装赌赢的12枚币,就又听见一阵叮叮当当,还以为水果机又要往外吐奖励。愣了两秒才反应过来声源来自后方。回头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陈嘉宇身旁座位上的对手已经换成了三七分,小朋友看起来气呼呼地,旁边三个小孩正满地捡洒落的代币。 “怎么了怎么了?”孙莲赶忙上去问,生怕陈嘉宇受欺负。 陈嘉宇刚才似乎被吓到了,现在被孙莲一问,有些回过神。胖手往对面一指:“他输不起,想打人!” 孙莲一听就明白,这是熊孩子在游戏里吃了瘪,就想上现实里来找平衡了。于是连忙把陈嘉宇护在身后。 开玩笑,这才出来玩了一小会,中午回去要是被大姑姑知道宝贝儿子挨打了,还不都要把黑锅扣在她头上?而且虽然现在的外表是小学生,但孙莲骨子里还是那个26岁的大人。她心理上对小屁孩没有惧意,行动上自然也就显出保护欲来。 对面的熊孩子们拾完游戏币,都纷纷回到三七分身边。四个人聚在一起竟然就把姐弟俩堵在游戏机前面。 老板也不管。在他店里打架的小混混都见多了,何况打架的熊孩子。 陈嘉宇平常在家里横,但在外面遇到事情就是个肉包子。被四个比他大的孩子一围,顿时三分怯怂成了七分,要不是孙莲还在前面挡着估计就要掉眼泪了。 对面的孩子见他如此怂,更是不依不饶。 “就打你怎么了!?”三七分特别横,“游戏币还是我出的呢!” “是你自己要给的……”陈嘉宇瘪嘴。 “阿然给你你就拿,那叫你输你怎么不输啊?”对面的小鬼也不知道哪里学来的句式,完全地胡搅蛮缠。 “就是就是!”另一个也帮腔,“还躲女生后面,羞不羞啊?” “没种!”最后一个大声道,三个熊孩子就大呼小叫地“没种”“没种”地起哄起来。 孙莲想这群小屁孩也不知是从哪里学的这个词,估计连没种是什么种都不懂就瞎嚷嚷。紧皱眉头之余,不由却觉得有些好笑。 陈嘉宇也不知道没种的种是什么种,但这不妨碍他被气得面红耳赤。再看孙莲瘦瘦小小地挡在前面,又真觉得自己特别没种。羞愤之下,小肉包竟然炸了,大吼一声,张牙舞爪地就向前扑去。他发作地快,孙莲一个没拦住就让小肉包扑到了前方。 对面的熊孩子四人组也没料到怂包会反扑,不过几个人反应都算快。三七分见是冲着自己来,立刻后退一步,旁边两人则伸手拦在陈嘉宇身前。 陈嘉宇冲出来时就用上了吃奶的力气,加上营养充足体重喜人,两个小鬼竟然没能顺利截住这份冲力,反而被带得失了平衡。陈嘉宇被拦腰一挡,前冲变成下坠也失去平衡,眼瞅着就要一起摔向地面。 陈嘉宇吓得两手乱挥,慌乱中似乎抓住了什么。只听咚咚咚三声,熊孩子们同时摔成一团。再看陈嘉宇,面朝下竟然没有摔倒脸,因为右手正扒着三七分的裤腰带,算是半稳住了身形。而三七分,穿了三层裤子竟然都没抵御住陈嘉宇的一扒,外裤、毛裤、秋裤,被陈嘉宇三合一扒到了膝盖,只剩下一条花花绿绿的三角裤留下原地,上面还印了个红蓝配色的机器人。 “……” “……” 陈嘉宇呆了,孙莲呆了,其他三个熊孩子也呆了。就剩下三七分一人露着内裤站在原地,脸涨的通红。 “噗嗤!”观战的老板笑了出来。 几人同时回神。陈嘉宇一溜烟爬起跑回孙莲身边。其他几人也丢下了姐弟俩,跑去看三七分。 孙莲拉着陈嘉宇就想撤退,却没想陈嘉宇盯了三七分一会,突然指着他对孙莲说: “哎,我姐你看,他裤头上那个就是变形金刚哎!” “这时你还管变形金刚!”孙莲哭笑不得。 见那四人又要上前,忙从口袋里一把掏出之前赢的游戏币,一股脑全都砸向对面。四人被金属金币砸得忙护住头脸,姐弟俩立刻抓住空当,飞快从游戏厅里跑了出去。 第20章 冲动 两人一路飞奔,转过两条小巷也没见三七分等人追来。孙莲松了口气,就见陈嘉宇气喘吁吁一屁股坐到地上。刚刚一阵狂奔显然刷新了他的奔跑记录,现在两条腿都在打颤。 稍微喘了会气,两人相视又不由捧腹大笑。陈嘉宇第一次在外面没有怂,却搞出这么一桩乌龙,回忆起来真是比电子游戏还有趣。 “那个变形金刚是擎天柱呢。”陈嘉宇还不忘给孙莲科普。 孙莲拉他起来,一巴掌打在小胖子的屁股上:“还惦记呢。” “不是惦记。”陈嘉宇义正言辞地解释,“我就想指给你看变形金刚是什么样的……” “那你也不能扒人家裤子啊。”孙莲逗他。 “我又不是故意的。”陈嘉宇回嘴。 说着两人又笑作一团,一边说笑一边向家走去。 回家后两人自是不提这件事。一方面陈嘉宇要求她保密,另一方面,孙莲觉得以陈嘉宇肉包子的性格,之前的莽劲过后,估计要有一段时间不会再钻那个游戏厅。 中午吃饭时大姑姑听公婆说两孩子出了门,便问她们去了哪里。陈嘉宇假装往嘴里扒饭,孙莲便笑说陈嘉宇带她在附近转悠了一会。又被问下午是不是还要出去玩,孙莲想了一会说:“我想去一中看看。” “一中?”大姑姑和大姑父都来了兴趣。 “我大姨家的二表姐在一中上学。过年时她跟我说,以后也可以试试考一中。”孙莲说,“听说一中特别漂亮,我就想先去看看。” “那你二表姐厉害了!”大姑姑感叹,“下面县里也有好多报考一中的,分数特别高。” “考上的都是一等一的。”大姑父也感叹,又问孙莲,“你期末考试怎么样?” 孙莲说了一个分数,不差但也说不上多好。大姑父摇摇头:“难,这个成绩估计不行。” “嗯。”孙莲也不反驳,而是乖巧地点点头。“二表姐也说我要再努力。” “上学也不是光努力就够的。”大姑父不以为然道。 大姑姑作势瞪了一眼大姑父,转而笑着给孙莲夹了一块排骨。 “吃菜吃菜!”大姑姑说,又骂大姑父,“还早的事,就你废话多。” “好好,不说!吃菜!”大姑爷自知失言。他自然不是在意小孩子听没听懂,只是怕孙莲回去学给父母听,两家尴尬。便也夹了肉丸子给孙莲,“你大姑姑手艺不错的,要是考上一中,你就天天中午来大姑父家吃饭!” 这便是示好了,就是之后尴尬也能拿出来说道。 孙莲哪里不知道大姑父的意思,更知道城里人的大姑父多少也不太瞧得起乡下人。 和以后按照学区划分不同,谯城这时候的小升初还需要参加全市统一的升学考试。谯城一中作为全市最好的中学,每年挑选的生源也是最优质的。孙莲从小就不是学霸型的孩子,成绩没有多出挑,县城的教学质量也没法和城里的学校比。每年的名额就那么多,分数线也在一年年向上攀登。想要鲤鱼跃龙门的学生家长数不胜数,像她这样不出挑的县城孩子,想要和城里的学生竞争上一中,无异于在痴人说梦。 上一世她也这么觉得,上了县城的中学后更是坚信如此。好像自己天生就该是个愚笨的人,读不好书是天赋所限,一辈子做最底层的工作也是无可奈何,不得不用听话和嫁人来证明自己的价值更是迫不得已……她自觉一生劳碌艰辛,同时也足够算得上努力,到头来还是无法得到幸福的人生,只能说是命中注定。 大姑父其实有点说的对,很多事情不是努力就好了的,还要看努力的方向。 所以现在她不再这么认为了,甚至有时回顾往事都不禁怀疑,自己上一世是不是过早放弃了自己? 平心而论,她和二表姐,说不清谁的家庭更糟心。但她上一世大约只懂得在家庭的浑水中随波逐流,而二表姐则是一直想方设法从这浑浊之中脱身。她不知道上一世二表姐最后活得累不累,但她想,至少要比自己活得有尊严的多吧。 所以这一世,她想试试二表姐坚持的路。也许她走不了二表姐那么远,但连尝试都不敢尝试,就和上一世没什么区别了。 至少在她的记忆里,九十年代其实还是很美好的年代,零零年后的飞速也会带来许多新的机遇。 下午等大姑姑他们去上班,孙莲又和陈嘉宇出了门。 这时代没有智能手机电子地图,孙莲熟知的城市又是经过拆迁重建后的,一中也迁到了新城开发区,十多年的变化算得上是翻天覆地。所以孙莲完全不认识现在的路,只能靠陈嘉宇带领。 谯城本地人可以不知道市政府在哪,但绝对不会不知道一中的位置。陈嘉宇虽小,却也不例外。只是等熟门熟路地带孙莲上了3路公交车,上车才发现自己没带月票有点羞窘,只好让孙莲一起付了6毛钱的车费。 到了一中才发现,虽然正直寒假,但这里的初三和高三都已经开始上课了。学校两扇大铁门紧闭,只留下传达室的小门允许通过。看门的老大爷见是两个小学生想进校园,不由分就给拦下了。两人也没硬闯的打算,就在校门口伸头观望了一会。 涂县中学特别小,大铁门看过去就能见着操场,加上右手边四层教学楼就是全部。谯城一中却特别大,大铁门望过去先是一条宽阔的大路,路两边有花园还有假山。正中立着一座铜像,正好将背靠的两栋五层高楼下的通道挡住。只看通道上方的楼层连接部分用金字写着“实验楼”,就知道主体的教学楼和操场还在后方。 两人又在附近转悠了一会,主要都是一些文具店和书店,还有几家卖炸物小吃零食等的杂物店。大概是像她这种来畅想一下未来的小学生也不少,附近书店里竟然还有专门卖历年小升初考卷的。孙莲翻了下,一份要四块八,真是让她倾家荡产也买不起。但她又很犹豫,好像试卷在对她招手,引诱她说:“不买份回去做做,怎么知道你能不能考上呢?” “我姐你要买这个哦?”陈嘉宇翻了几本课外书,发现字太多看不懂,就过来找孙莲说话。 “嗯……”孙莲踌躇,“有点贵。” “二婶不是给你十块钱吗?”陈嘉宇看了下价格。 “我妈不让乱花啊……” “买卷子不算乱花吧。”陈嘉宇以自己妈度孙莲妈,“我妈要知道我买卷子,肯定乐死了。” 孙莲也不知道自己妈会不会因为她把钱花在试卷上高兴,两辈子她都没经历过这种情况。 “主要这个还是六年级的卷子。”想了想,孙莲还是把试卷放下来了,“才四年级就买,我妈大概还是觉得乱花钱……” “是哦。”陈嘉宇觉得有道理,“要是现在就能做这个卷子,我姐你就能跳级了。” “……”哦。孙莲想,刚刚一定有什么在她脑子里一闪而过。 她就是全文盲也是26岁的大人了吧,还真做不出小学生的升学考试卷?孙莲在心里嘀咕,又把卷子重新拿起来。 “买了!”她把试卷卷起来,“走,出去买拉花干给你吃!” “啊?”陈嘉宇一脸迷茫,不过一听有拉花干吃,又高兴起来。 孙莲说的拉花干是一种豆制品。因为豆腐干两面各斜切十八刀至三分之二深,拉开后像节日装饰用的纸拉花而得名。谯城这边会先把拉花干放入油锅煎炸,等到表皮焦脆后,用两根竹签插好,稍微把拉花扯开一点,再放入卤水中炖煮。 因为外皮焦香内里劲道,吸饱了卤汁十分入味,加上方面拿着竹签边走边吃,拉花干在谯城属于街头巷尾常见的小吃。加上价格便宜,特别受到学生喜爱。 卖拉花干的摊子后面就是一家文具店,孙莲留陈嘉宇在门外嚼拉花干,自己就晃悠进去乱逛。这时候的文具已经开始各局特色,花色造型也多种多样。孙莲看见一排顶端做得像魔法棒一样的自动铅笔,可能是花仙子也可能是美少女战士,虽然她不认识但不妨碍她觉得那些笔特别漂亮。她九岁的记忆里浮现出班里的学习委员,她就有一支非常漂亮的自动铅笔,一度让孙莲觉得特别羡慕。 “……?” 回过神就发现自己莫名其妙地买了一支华丽的自动铅笔。孙莲拿着笔走出文具店,对着啃完拉花干的陈嘉宇大眼瞪小眼。 “这笔好漂亮。”陈嘉宇说。 “要三块五呢……”孙莲心疼,“我原来那支就五毛钱……”而且这个开销绝对不能告诉王桂香,这样她从家带出来的私房钱就剩下一毛了。 “那不一样。”陈嘉宇真心地说,“这个多好看啊!” “……你说的对!” 孙莲觉得陈嘉宇今天的话特别能安慰她“买买买”后的罪恶感。不过她重活一世可不是要遗憾自己又没拥有一支自动铅笔的,想必自己脑子一热也是因为如此吧!孙莲认真安慰自己,上辈子偶尔上淘猫她比这还冲动呢! 不过这样一来,晚上逛元宵灯会就没有零用钱了。不过本来有陈嘉宇在旁,她就能跟着蹭蹭小胖子的撒娇,大姑姑就是为了面子也不会只给陈嘉宇买独食。 孙莲想自己真是两辈子看花灯沾的都是在沾弟弟的光,不过陈嘉宇的光,倒是让她挺甘之若饴的。 第21章 学坏 挨骂了。 孙莲坐在涂县中心小学的花坛边,盯着眼前挤成一团的缴费窗口,脸上闷闷不乐。 因为没有手机,正月十六一大早,王桂香就在涂县车站等着接女儿。孙莲下车后听说母亲已经在车站等了好几班车,虽然被埋怨了家里一堆活,女儿还贪玩给她找麻烦,依旧十分感动。 在她的刻意试好之下,母女俩总算一路有说有笑从车站揍去学校。中途孙莲跟王桂香讲元宵花灯会有什么好玩的,气氛更是愈发融洽。 结果快到校门口时,王桂香问了女儿花费的事情,孙莲便从书包里拿了试卷给王桂香看。王桂香一见是小升初的试卷就气不打一处来,直骂她好不省心,一点也不知道家里的困难。 弄得孙莲一肚子的郁闷。 在花坛边无所事事等了好一会,才见王桂香手里捏着缴纳费用单据,从人群里杀出。孙莲慢悠悠站起来走到母亲身边。 “你还不服气。”王桂香自然是发现了女儿的小脾气,便没好气地将收据塞给孙莲,“看看,一学期就要这么多钱,你还乱花,还不给人讲了?” 收据上写着收费412块,包括了学杂费和书本费。这在孙家算是一笔不小的开支了。 二零一年后,基本上八零后都进入职场的时代,有一段带有自嘲与抱怨的话在网上流传得很广。其中有一句是:“我们80后,上小学的时候,大学不要钱;上大学了,小学又不要钱了。” 正是孙莲现在的写照。 这年头小孩上学的费用占家庭收入比重一点也不低,而且在家庭收入大多都需要用于日常生活,余钱微乎其微的情况下,更是一笔不小的负担。 孙莲知道王桂香心疼钱,但她多少还是不服。在她记忆里,弟弟孙晓君比她能乱花钱多了,也不见母亲这样计较过。甚至还叫她帮衬弟弟的花销,毕竟是男孩子不能出去丢了面子。 到底自己这段时间感受到的宠爱不过是自欺欺人吧…… 孙莲低头不语,王桂香看在眼里,便认为女儿大底上也是知道错误的。而且在她心里,孙莲一向是比较乖巧听话的,以前从不会被别人说什么好玩就跟着跑,更不提进了一趟城还学会了乱花钱……怎么想也是陈嘉宇那个熊孩子带坏了。 王桂香越想越觉得是这么回事,中午吃饭时就和孙志强说了。话里话外都是陈嘉宇被大姑姑家惯坏了,以后还是少在一起玩为妙。 孙莲正憋着一股子不平气,心里更觉得重生后也就陈嘉宇对她是真心实意,听见母亲一口一个数落陈嘉宇,突然火气就冒了起来。筷子啪嗒一放,就下了饭桌。 “吃饱了,不吃了。”她气鼓鼓地说,转身就想走。 看她甩脸色,孙志强也把筷子一摔,厉声喝道:“你给我回来!” 孙莲被喝得心中一凛,刚燃起的丁点火气像被泼了凉水,脑袋算计好得失之前,身体已经本能乖顺地走了回去。 她简直想要唾弃自己! 她明明是有怒气的,也确实不想听父母诋毁陈嘉宇。但她就是如此不争气,对父亲的怒斥好像有刻在骨子里的畏惧,凌驾于她的意志之上,竟然连一点反抗的力气都没有。 “讲你两句还长脾气了?”孙志强斥道,“坐下!” “……”孙莲不自觉地缩了下脖子,她的脑子里有个意识在大叫,叫得她脑仁生疼。但她还是坐了回去,像个听话的傀儡。 孙莲把头埋得很低,低到几乎想钻到桌子底下去。孙志强大概还在训斥她,但那些声音根本钻不进她的耳朵。 又过了一会,父母大概觉得她这样的姿态便是认错了,便不再继续,而是重新聊起其他话题。 但对孙莲来说,却只是开始。 她安静地坐着,思考自己如同本能一般的畏缩。她甚至都不明白自己在畏缩什么,或许是曾经26年的积习难改,又或者是害怕自己提前失去父母有限的宠爱。 只是,“这样是不对的”,这样的念头第一次非常清晰地出现在她的念头里,让她恍惚中觉得父母在眼前都变得陌生起来。 这样的陌生令她有些不知所措。上一世临死前,她都没有记恨过父母,却在重活一世时,渐渐有了这样的感觉。 就好像深陷斯德哥尔摩综合症的患者正在一点点痊愈,对原本亲近依赖着的加害者,又重新产生了恐惧和抗拒的情感。像在令人窒息的水下,模糊不清的大脑,不可思议地找回了冷静与理智。 “单位那边确定了?”母亲的声音终于钻进她的耳朵里,孙莲动了动,抬起头。 孙志强点点头,没有出声。而是从口袋里摸出皱巴巴的香烟盒,倒出一支后叼在嘴里点燃。 孙志强烟瘾比较大,有时一天能抽掉一包。孙莲隐约记得他之前常抽的都是一种叫软红河的香烟,大概两块五一包。但刚刚掏出的香烟盒上却是印着如意,是孙莲上一世上中学后,班里的小混混们爱抽的烟,便宜,大概一元一包。 这便是家里经济要开始缩减的证明。她其实并不是小孩子,家里的情况也知道的很多。 坏的情况也许对她来说也是好的机会。孙莲想,她要做点什么。 “爸。”孙莲喊,见他吐了口烟,小心翼翼地发问,“厂里是不是真的要裁人?” 孙志强愣了下,没否认也没肯定。 “小孩子管这些做啥?”他面色阴郁地点了点烟灰,“少让我们操心就好了。” “其实我之前也听大院里的人说过点,说是买断什么……”孙莲斟酌了下,“所以……我就想……能不能少上一年学……” 这在孙家夫妇耳中就似在说胡话了。再往下面的乡镇,不让女孩子上学的人家也有。但在县城里,小学没读完就辍学,夫妻俩是会被旁人戳脊梁骨的。 孙志强正待发作,就听孙莲接着快速地说。 “我不是说不上学,我是说提前一年考初中。之前去外公家我问过二表姐,二表姐说我基础还不错,小学其实不难可以自己学。她就是五年级前就学完了小学课本,提前读了初中的课,所以上一中后也比别人走得远。我就想,就算不如二表姐上一中还能考第一名,但要是能提前一年考初中的话,就能少交一年学费。” “一年学费,能省将近一千块呢……”孙莲眼巴巴地说。 这些话当然是瞎编的,二表姐并没说过。孙莲不过是借用二表姐在家里人的学霸威信,这样说出的话,孙家夫妇也会觉得有道理的多。 果然,两口子都被引发了好奇心。 王桂香想起女儿乱花的钱:“那个试卷……” 孙莲做委屈状:“本来我想先做了,然后拿去给老师看,确定了再跟你们说的。哪知道你们这么生气……”她哀怨地说,“我也是觉得能给我爸省点钱……” “哪轮得到你个小丫头片子给老子省钱!”孙志强说,面上板得严肃,话到嘴边又拐了个弯。“上学哪能这山望着那山高?不跟我和你妈说,自己瞎折腾能折腾出啥来吗?” “我怕你们分心。”孙莲弱弱地说,“我听人家说,大人准备生小弟弟的时候不能操心。之前我奶不是说你们要生小弟弟吗?” 她说的对生孩子一无所知,显得天真又可爱。孙家夫妇对望了眼,都从对方脸上看见了笑意。 “你懂个什么哟!”王桂香好笑地在女儿鼻尖刮了下,“小弟弟哪有那么快?” “小弟弟还没有吗?”孙莲故意问。“那什么时候有小弟弟?” 孙志强也笑:“你想什么时候有?” “嗯……”孙莲一脸认真思考样,过了一小会说,“等我考上初中?” “为什么啊?”王桂香奇怪地问,“你刚刚不是还很想要小弟弟吗?” “因为我今年要学五年级还有六年级的书嘛!”孙莲甜甜地说,“等我考上初中,就能把省下来的钱给弟弟买好吃的了!” “这样啊?”孙志强问。 “是这样!”孙莲肯定地点点头,“而且我要是考得好,以后还能教弟弟读书。” “我家小莲以后一定是个好姐姐。”王桂香高兴地对丈夫说。 “就该是要有姐姐的样子。”孙志强也同意。 “那是肯定的啊,我要做姐姐了嘛!”孙莲露出一张灿烂的笑脸,“我今年肯定为了弟弟努力学习!” “好好。”王桂香鼓励她,“妈妈第一个支持你!” 第22章 开学啦 孙莲觉得自己在一中书店里的灵光一闪像一场赌博,在父母面前的谎言更是如此。好在她的赌运在重生后似乎真的不错。 一九九七年的正月十六是星期六,这意味着到周一开学她又能多饶出一天假期。孙莲下午去学校交上寒假作业领完书,回来就把自己埋进四年级下册的教科书里,一埋就是一晚上再带整整一天。 就像她之前所猜测的,上一世认真读过的书,这一世就像被加强过记忆,拿到眼前满满的即视感。想起来后,就像一分钟前才背完一样清晰。虽然对自己原本就没辙的东西没有任何加成,但仅此一项就为她省去了许多重复学习的时间。 这样的学习速度自然是飞快。尤其是语文和数学,她上一世在六年级前,两门课都能混个中上等。现在回头再看后加上大人的思维理解,更是粗略读完课本就弄懂了七八成。剩下两三成,孙莲觉得只要她拿去问学校老师,应该也会很快弄清楚。 唯一头疼的是英语。 涂县中心小学是在三年级开的英语课,不过乡下学校对它并不重视,甚至没有加入期末考试的主要分数,连寒假作业都没有它的份。这也间接导致了学校大部分学生根本没好好学这门课,这个大部分也包括之前的孙莲。 上一世孙莲最后考上的是涂县中学——虽然说是考上不如说是只有那里才要她那样成绩的学生——不但入学完全不需要参考英语成绩,平常上学也是集体鬼混,连毕业联考都是老师带着学生勉强发出毕业证就好。导致她虽然理论上应该学过初中英语,但也就是记得26个字母的程度。 因此现在她拿起英语课本,对里面的内容记忆,不说干净得像初次阅读,也至少有一半以上看不懂。 她隐约记得自己小升初的英语成绩是30多分,离及格线还有一大截。 如果她初中还是上涂县中学当然没问题,不过她的目标还是考进谯城市内的中学。这样上中学后她就可以选择住校,等母亲生了弟弟她至少有点借口不回去带孩子。 但市内的学校都要看英语成绩的,虽然不算在总分里,但也是有各自的参考标准的。 本来那天说笑完,王桂香和孙志强还怀疑女儿是不是一时脑子热,但过年期间就开始用功,还没开学就读了大半书,也让他们不由产生了一点期望。 尤其是开学头一天晚上,孙莲让夫妻俩给她抽查语文课本里的一些背诵和数学题。发现女儿基本上都能背出答对,这一点期望便真的像一株小树扎根在他们心里了。 不过孙莲似乎也就是在家里努力刻苦一点,在学校依旧是原来的样子。 上学期期末考试她成绩一般,60人的班级里在24名,不前不后不引人注意,新学期的班干部自然也没有她的份。 班长和学习委员这种肯定还是从班级前十名中诞生,生活委员和体育委员则是班主任比较喜欢的外向性格的学生,或者说是在老师眼里在班级比较吃得开的同学。 “才怪!”孙莲同桌的毛茜茜跟她咬耳朵,“上学期也是苗鹏当生活委员,结果我们班连小红旗都拿不到。” 毛茜茜和班主任住在一条街上,说起八卦来特别有可信度。 “我过年时看见苗鹏跟他爸妈来我们院那边,肯定是寒假给康.师傅送礼去了。” 康.师傅是班里学生给班主任取的绰号。因为班主任姓康,头发又是一团乱糟糟的自然卷。也不知道是谁最先说班主任头发卷得跟方便面一样,私下传来传去,不知什么时候班主任的代号就变成康.师傅了。 “也许就是路过走亲戚呢。”孙莲对康.师傅的八卦没兴趣,对小学生之间的勾心斗角也没兴趣。况且班干部还要干杂活,她现在可没有那种闲工夫。 毛茜茜却不这么觉得。她这次考了第十名,成绩比苗鹏要高出五六名,却没有入班主任的法眼。只勉强得了个收作业的小组长的芝麻官,自然很不服气。 “平常也没见国他家来走亲戚啊。我们街上谁家有什么事不知道?他要是有亲戚在那,门口人肯定知道的。” 她说得好有道理,孙莲也一点不想反驳。何况也没时间反驳,她还要忙着背英语呢。 “你最近都不跟我们一块玩了。”毛茜茜见她不答话,又拿起了英语书,觉得有点不开心。“上次她们喊你跳皮筋你也没去。” “有吗?”孙莲明知故问。 “当然有。”毛茜茜嘟嘴。“你这样,康.师傅要给你评语写‘内向,不团结同学’了。” 她说的是每学期成绩单后的本主任写给学生的评语,一般是两种套路。平常课间喜欢在外面跑来跑去的就是:“活泼开朗,希望学习时能更加专注。”;总是窝在教室里或者他很少在外面看见的就是:“内向安静,希望能更加积极参与活动”。 毛茜茜上学期没当上班干部回家哭诉,她爸爸就带着女儿上学校找老师。据说当时班主任给的理由就是成绩单后的评语:“性格内向,不够团结同学,希望能够积极主动融入集体。”说是光成绩好是不行的云云。 结果就是上学期一学期毛茜茜非常积极主动地参加各种活动,值日扫除运动会,结果到了期末还是得了个“内向”的评语,把她委屈得不清。这学期又没当上班干部,搞得她对“内向”一词都有了阴影。 孙莲小时候心思单纯没想过毛茜茜的抱怨,现在一想,八成也就是康.师傅平常走校园里扫一眼得的印象。满校园追逐喊叫的自然大多是男生,于是男生大多给个活泼;女生就是出去玩也就是占据一角跳皮筋之类,平常上课再乖一点,女生大多给个内向就不会出大错。 至于毛茜茜当不上班干部,想想也知道。班级第十名在县城小学也就是上个普通中学的成绩,不算拔尖也够不着前五名的班长学习委员等高职位。听毛茜茜的八卦,估计她家也没给康.师傅送礼,不上不下够不着第一批次照顾对象也就不难理解了。 “康.师傅就是写我活泼开朗也没用啊。”孙莲笑笑,“我成绩那么差,写什么都没用。” “是哦……”听孙莲这么说,毛茜茜也觉得是这样,“你连前20都没进,苗鹏还考了十五名呢。” “所以我得看书啊。”孙莲认真地说。“成绩不好,说什么都没用。” “哎……”毛茜茜故作老成地叹了口气,“等你能跟我一样考到前十名,就能知道康.师傅有多偏心了。” 孙莲听懂毛茜茜在炫耀成绩,也不戳破。 孙莲没有官瘾,对康.师傅的班干部选拔标准没那么多不满,也不在乎成绩单上数字以外的内容。就像她对毛茜茜说的一样,没有成绩其余都面谈,因此不但没有被毛茜茜的危言耸听吓到,反而真的开始“内向”起来。 她之前在班里不算出众,但也还算有人缘。平常和女孩子一起跳皮筋踢毽子,或者和男孩子一起拍卡片掼泥炮。因此在班里也时不时有人来喊她出去游戏。 但没俩天大家就发现,新学期的孙莲面对这些邀请,无一例外地全部选择了拒绝。下课时她很少出去活动,不是在班里看书,就是在做题。要不是同路回家时还能说说话,大家都要觉得孙莲变成木头人了,甚至有人私下说孙莲上学期没考好,被她爸打呆了。 直到第一周的星期五的数学课。 新学期刚开始时,孙莲上课还会听讲。不过她自己看书回忆学习得更快,很快老师上课说的内容就都是她学完的部分了,孙莲便开始在课前划出自己不懂的部分,如果老师讲到这里就听听,不讲的话她就埋头写习题。 一开始老师们还以为她在专心做笔记,但很快就发现并非如此。数学老师在讲台上讲一个水管放水一个水管出水的应用题,就见孙莲在下面奋笔疾书,本子上的数学算式变换来变换去,怎么看也跟水管子无关。 数学老师是一个酒糟鼻的老头,脾气古板。孙莲这样在他看来就是蔑视课堂,目无尊长。数学老师很生气,后果很严重。 他先是下去抄了孙莲的笔记本,发现她在写课本最后四分之一部分的题目,更是恼火。 “有些同学,不懂得什么叫循序渐进。上课不好好听,自己做后面的习题,觉得自己很厉害。但是,就是做出来一两题也不是什么值得自满的事情,学习是要一步一个脚印的!”数学老师抖着练习册,把纸页甩得哗哗作响,“不能自以为有点小聪明,还没学会走就想着跑,还没跑起来就想着飞。” “飞也飞不起来,最后就啪叽一下掉地上摔死了!”他把练习册往孙莲课桌上一拍,严厉地说。 整个班安静了几秒,然后集体哄笑起来。 第23章 实习老师 乔安与何文杰今年都是22岁,是谯城职业技术学院三年级的学生。 谯城职业技术学院是当地唯一一所大专院校。在大学生还属于稀缺资源的90年代,考不上本科的高考生,像两人这样选择就读大专院校的,也算是高考后一条不错的出路。 大专一般三年,最后一学期基本都是根据学校安排出去实习。两人读的都是师范专业,实习单位便被分配到了涂县中心小学。 两人都是班里比较普通的学生,没门路基本进不去好一点的学校。市里的中学基本上还是要求本科生,有限的小学也不能完全消化他们这些实习生,大多数人就和两人一样被安排进了下面乡镇的小学。 不过毕竟是国企都在裁员下岗,铁饭碗都保不住的年代。相比之下,教室就像公务员一样,吃得是国家的皇粮,端得算是金饭碗。因此哪怕是下面乡镇的小学,如果实习能拿个好成绩,等毕业了不管是考其他学校还是留在这里,两人都不会觉得委屈。 涂县中心小学生源就是县城和周边农村,因此学生并不如城里那么多。除了一二年级,其他年级都是两个班。年龄太小的低年级和升学第一的毕业班,学校不放心安排实习生。于是乔安这一批六名实习生,便被化作三组分配到了三四五三个年级。 乔安与何文杰被分在了同一个组,这意味着他们接下来两三个月里就是彼此的搭档。 今天是报到日,其他四人都和带他们的老师好好交流过,安排好工作了,因此早一步回宿舍整理东西。剩下乔安与何文杰,非常不巧的是四年级下午两堂课都是主课,一班的班主任是教语文的康老师,二班的班主任是教数学的黄老师,两人在两个班轮换着上课,一直没抽出空管他们。 两人便在办公室里整出了自己的座位,在那里受其他老师的盘根究底,终于等到下课,康老师和顾老师才一前一后走进办公室。 一进办公室,顾老师就跟康老师抱怨上了。 “你们班的学生脾气渐长啊,说不得讲不得。” “怎么说?”康老师随口问,但却不惊讶。县城里的孩子,调皮捣蛋的多了去。大多数就是来混个学上,家长也不管,他自己也自然只做有选择的管。 黄老师便把刚刚上课的事情说了,讲到孙莲被骂后低着头一声不吭,不认错也不反驳的样子,黄老师不住摇头。 “还想心里觉得自己没错,看那个样子还觉得我委屈她了呢!” 康老师这才有点惊讶了,还以为惹黄老师生气的是班里的调皮鬼。结果竟然是孙莲。 “那小丫头一直挺乖的啊?” 乔安好奇,就忍不住插嘴问了句:“能提前做出后面题的学生不好吗?” “你这是想当然了。”黄老师自然有自己一套经验,“学生要真是学得好当然行,但问题是,这学生一直以来都不是那种尖子生。在班里也就混个中等,放城里好一点的学校都是倒数的成绩。” “那这进步挺大的啊。”何文杰也来了兴趣,“寒假用功了吧。” “是家长寒假用功了才对。”黄老师见多识广,“有的家长觉得小学简单,就在假期提前教小孩。让小孩学了一知半解能做点后面的题,就觉得是提前教育家里出天才了。小孩什么都不懂,也跟着以为自己很厉害,上课不听课自己在那里瞎忙活……” 黄老师说着就不住摇头:“基础没打好,遇到考试就不懂变通了。就像盖大楼,地基都没打好,就想先盖它十八层。这叫拔苗助长。” 黄老师说的严重,另两个实习生面面相觑。两人都是学生,自然没有黄老师这种学校里带了几十年的老教师见得多。再看康老师,也是点头赞同,直说着回头需要注意。 不过也就到此为止,康老师叫了两名实习生过来,与黄老师一起安排两人接下来的任务。 乔安主要跟着康老师,何文杰则是跟着黄老师。两人下周先会在班上旁听课程,然后尝试代课和做代理班主任。知晓自己要做代理班主任的一班正是黄老师抱怨的班级,乔安不禁有点紧张,对那名叫做“孙莲”的学生也不由留了一份心。 他暗自打算,等下周一开始听课,首先就要先观察好班里那些调皮捣蛋的孩子们。 孙莲完全不知道自己这就在实习老师心目中挂上名号了。数学老师对她的当堂嘲讽固然尴尬,但还不至于打倒她。若她只是单纯的九岁,大概会在班级的哄笑中羞愤地哭出来。好在她的内核毕竟是个成年人,调整好心态后,便把那点尴尬忘在了脑后,认为自己该怎么做还是应该继续怎么做。 不过她还是留了个心眼,周末找机会把上课时的事情和父母说了。不管怎么说,她还是会担心老师祭出叫家长*。哪怕是狡诈也好,欺骗也好,以她目前的立场,失去父母的支持会让她前路难行。她必须想方设法,让自己能早点一点脱离目前的困境。 好在她在父母眼里的信用度不错,之前让他们帮自己抽查学习也有了一定效果。孙家夫妇听了女儿的话,多少都觉得老师有点“狗眼看人低”。 “黄老师的意思我也知道,也知道他是为我好。但我就是觉得他不了解情况就那么说,挺过分的……”孙莲委屈地说,“他就是以为我是那种不想听课,又自作聪明的学生。不过前几天我爸帮我测验也看到了,我觉得自己提前学还是挺快的……” 这就算提前上了眼药。 谁不希望自家的孩子是块旷世美玉?即便孙莲是个女孩,在目前还只有她一个人的情况下,孙家夫妇也不觉得自家孩子有什么不好 不过孙志强还是要做出家长的姿态来。 “我们虽然没有做错,但在学校也要给老师面子。”他对女儿说,“下次老师再这么说,你就道个歉。回头等考试成绩出来,老师也就没话说了。” “嗯,爸你说的对。”孙莲乖顺地点头。 她心里也这么认为,只等考试,只等一场考试,她就能更自由一点了。 第24章 收买 周一早自习的时候,学生们都很兴奋。原本这是让大家摇头晃脑读书的时间,今天却拿来介绍新来的实习老师。先不说能无所事事半小时,单是实习老师就不是每年都能遇上的新鲜事,望着讲台上略带紧张站立的两位年轻老师,大家都止不住内心澎湃的好奇。 孙莲对这两个实习老师几乎没有印象,大抵是因为她上一世就不属于会被老师特别关照的学生,不管是实习的还是正式的,只要是老师都交集很少。 不过就像之前已经发现的情况一样,当有相关记忆的人或事物出现时,她的记忆深潭便会被胶东,自己以为忘记的很多事情都会浮上水面。 可惜即便如此,她也只是想起了年轻老师的样貌和一些鸡毛蒜皮的片段。 事不关己,她便没有放在心上。任由班主任在讲台上介绍新来的实习老师,她抬头撇了眼,继续做自己的数学习题。 她做得很快。上周被数学老师点名批评时就写完了四分之三的内容,加上周末,她已经写完了课本上的内容,就剩下习题册最后一点点了。她想抓紧时间写完,就像完成一项任务一样。 哪怕才被点名批评过也无所谓,反正最坏的状况也就是叫家长。她总觉得自己没时间继续做一个乖宝宝。虽然她仔细思考过各种拖延弟弟出生的办法,但她毕竟无法扭转父母根深蒂固的思想。 就算她做到了,父母没有在四月份怀上弟弟,但五月呢?六月呢?七月呢?也许这一世她改变了历史,孙晓君没有出生,但总还有其他人会代替那个位置。 不管那个位置上是谁,何时会到来,孙莲都深刻地感受到本能的恐惧。她所能做的就是抓住每一根可能拯救自己的稻草。 毛茜茜在书桌下小心翼翼地捣了捣孙莲:“别写啦……老师……都在看你呢……” 孙莲这才停笔抬头,发现其实不止老师,不如说教室里所有人都在注视着她。安静的教室里,只有一个人书写的刷刷声着实清晰。见她终于抬头,班主任才似笑非笑地走下讲台,在她的座位前停下。 “上周要不是黄老师跟我说了,我还没注意到,我们班有同学能超前学习了。” 班主任抽出她在写的数学习题册,翻了翻发现基本都答满了,而不是像数学老师抱怨的那样有选择性地答题,心中略感惊讶。不过他也没有在面上表现出来,而是平静地将习题册放回去,同时将嘴边的嘲讽也咽了回去。 “不过也稍微注意一下新老师吧,说不定以后有问题还要请教人家呢。”班主任走回讲台。 孙莲虽然做好了被老师嘲讽也要我行我素的准备,但事情并没有向那个方向展开,也让她微微松了口气。 也许她一直都不知道,康.师傅比黄老头要更宽宏一点? 不过这样一来,她反而不好意思继续埋头写习题了,否则总有些不知好歹与刻意挑衅的感觉。她只好收拾了课本,一边神游一边呆望着讲台。 “乔老师还要何老师,这学期会和大家共处很长时间,有时候我和黄老师没空,大家有问题可以直接问他们。”没有理会孙莲的安心,班主任继续介绍实习老师。最后郑重其事地问,“知道了吗?” “知——道——了——”学生们在下面拖长嗓音回答。 “那么下面就让乔老师和何老师给大家做个自我介绍吧。”班主任把讲台中央让出来,“请我们乔老师先说?” 乔安上了讲台,开始用洪亮的声音作自我介绍。 为数不多的记忆里,孙莲觉得乔安是个很有热情的实习老师。现在他站在讲台上,身穿一件蓝灰色的棉夹克,发型是九十年代很流行的郭富城式中分头,看起来很有这个年代独有的青春气息。 上一世用孩子的眼光看实习老师,总觉得很有需要仰视的大人,与学生有着天然的距离感。这一世用成人的眼光再看一次,就明白实习老师也不过还是半个学生,算上实际年龄,更变成了比她还要小上几岁的大男孩。不但仰视没有了,距离感也没那么可怕了,甚至站在讲台上微抿嘴唇轻皱眉头等用来掩饰紧张的小动作,都变得有些可爱。 “……希望在学校的这段时间里,大家不仅能把我当做老师,更能够把我当做好朋友!”乔安一口气说完发言,眼睛瞪得溜圆。 上讲台的发言似乎是提前准备好的,从头至尾一气呵成,背诵的痕迹特别明显。孙莲见实习老师两眼直勾勾盯住前方,大气都不敢出的样子,想着其实台上台下两方人都在相互紧张,特别有趣。连嘴角都不自觉地勾了起来。 不过毛茜茜却没有这种感觉。在她孩子的目光里,乔安那些生硬的小动作以及瞪视前方的表情,就带有几抹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攻击性了。 “这个老师看起来有点凶啊。”小姑娘稍微歪了歪脑袋,在孙莲耳畔小声嘀咕道。 “不会的。”孙莲随口答,“说不定就是紧张,私下里也许是个好人呢。” “会吗?”毛茜茜半信半疑,转而摇摇头,“我还是觉得有点吓人……” 孙莲刚想说这哪里吓人,就听见三声啪啪啪。原来是班主任见大家都呆愣愣地没有反应,只好带头鼓的掌。如此班上的学生才陆续反应过来,零星掌声响起,渐渐汇聚成一片整齐的掌声。 接下来上台的是何文杰。 孙莲觉得这两人大概是在同一家理发店剪的头发,说不定就在谯城职业技术学院门口。理发师一定也是个比较随便的新手,不然她都不知道为什么两个脸型完全不同的人会留着同样的发型。虽然长得更加秀气,但何文杰的额头比较短,加上他又带了一副金丝边的眼镜,便显得有一点呆滞。如果换成斜刘海或者顺分…… 孙莲单手托着腮,脑子里开始转圈儿冒出十多年后那些影视圈小鲜肉,想着把那些或长或短的发型一个个贴讲台上的呆滞男孩脑袋上去。 “何老师看起来人比较好吧……” 孙莲正在神游,就听毛茜茜评价道。 哪里看出来的?孙莲用眼神询问,她觉得自己说不定和真正的小朋友之间有审美代沟。 毛茜茜读懂了她的眼神,很认真地说:“何老师讲话比较温柔,不像乔老师那么凶。” “……”孙莲看了毛茜茜两秒,最后确认这孩子真的是用声音大小来判断人好坏的。 不过声音太大眼神太凶而被判定为可怕的乔老师,只用了两节课就推翻了自己在毛茜茜心目中的印象。因为这个实习老师——可能是因为他会是未来一班的代理班主任的缘故——铁了心要和小朋友们搞好关系,不惜动用收买的手段:课间时候在走廊溜达,给在那里踢毽子的几个女生发了一小把麦丽素。 孙莲那会正在教室里抄单词,自然没得到这个好处,还是毛茜茜临上课回来献宝似的塞给她一颗才知道的。 “乔老师人可好了。”毛茜茜开心地说,“还跟我们踢毽子玩。” 你早自习时可不是这么说的啊!?孙莲捧着一颗麦丽素瞪眼望她。 毛茜茜大概也觉得自己叛变得太快,又或者见者有份她不该太小气,想想又从手心里拿拨了一颗出来给孙莲。 “再给你一颗好啦……”毛茜茜噘着嘴说,“我就这几颗啦,谁叫你不出去的呢?” 孙莲看毛茜茜一副忍痛割肉的模样,便也不好再笑话她。而是拿了一颗麦丽素丢入口中,细细品尝起来。 只一入口,麦丽素最外层的涂层立刻在舌尖融化,巧克力特有的甜味与苦味瞬间流过味蕾,在其上炸出一片幸福的烟火。等巧克力的美味冲击稍微退去,底层便浮起一股奶香。因为最内层的麦芽糊精充满真空气孔,麦丽素嚼起来有点膨化食品的口口感,同时又带着浓郁奶香的粘黏感。让人吃完一颗,忍不住还想再来一颗。 可惜一共只有两颗。孙莲吃完两颗麦丽素,意犹未尽地舔着牙齿,似乎还能从齿缝中挖掘出更多巧克力的美味出来。 也难怪毛茜茜倒戈得这么彻底,比起白萝卜丝调味的无花果肉,麦丽素绝对算是这个时代乡下小学生零食中的奢侈品。而且学校门口小卖部卖的最红火的无花果肉只需要一毛钱一包,而麦丽素则要一块钱!而且一小包里还没有多少! 这样一想,小乔老师也算是为了自己日后的人气大出血,而且收效甚好。就不知道在二班的小何老师会采取怎样的收买攻势了,毕竟这两位实习老师,似乎都是卯足了劲想做好…… 卯足了劲?等等……孙莲的脑子里的记忆又被翻动了一下。 因为与上一世的自己无关,所以印象不是很深。不过就在刚刚,她想起一件事情。有关成绩排名,有关金钱,而且绝对能扯上这一世的自己。 ——春游。孙莲记忆里唯一一次全班同学分头去了不同地方的春游。根据考试成绩,两个班的前十名会去江陵玩,而其他学生则是老规矩去西郊的晋狼山。 仔细回忆一下,自己当初就是去晋狼山的那批普通学生,可以肯定的是,班主任必须带队。那么去江陵那边的优等生就是实习老师们带队了吗? 该不会连主意都是他们出的吧? 孙莲越想越觉得有可能。所以现在的问题是:什么时候考试?还有去江陵玩要花多少钱?父母会不会给他钱? 第25章 刁难 钱不是万能的,但没有钱是万万不能的。 这是孙莲上一世时,同在潮东打工的小姐妹经常对她说的话。 那时小姐妹见她每个月发工资,都会将大半钱转账给父母,只留下自己日常的开销,就经常用这话来劝说她。可惜上一世她一心一意想做父母口中乖巧听话的女儿,从未将那些劝解听入耳中。以至于在外打工好几年,回乡时全部身家竟然只有一千四百块。 现在想来实在是傻的透顶。 这一世她倒是有心思为自己存点小金库,可惜只有九岁,想赚钱都没地方去。存几块钱小金库,还被她一时头脑发热买了只华而不实的自动铅笔。 孙莲咂咂嘴,打开表面已经磨损脱漆的文具盒。文具盒是她上小学时王桂香带她在县里供销社买的,原本上面印着哪吒闹海的图案。虽然一直小心翼翼地使用,但近四年过去,金属的盒身已经有些变形,脱漆露出金属的部分也长出红黑色的锈斑。重生之前的小小孙莲一直挺羡慕其他同学好看的铅笔盒的,不过重生回来后她就放弃了这份羡慕。 铅笔盒有两层,像个小小的双层饭盒。上面一层的小托盘有些许变形,不过不影响使用。孙莲常用的铅笔与橡皮就放在上面一层,下层则是她的一些宝贝:带有橙子味道的小香珠,用彩色吸管折成的塑料星星,还有那支非常漂亮的自动铅笔。 毛茜茜一眼就看见了那支铅笔,夸张地“哇”一声叫了出来。 “这个铅笔好漂亮啊!”毛茜茜整个人都趴倒孙莲这边,“比徐琳那支还要漂亮!” 徐琳是一班的学习委员,父母都是涂县本地的老师,一个在本校,另一个在涂县中学,在这个小县城里算是有文化人家了。她自己的成绩也很好,每次考试都在班里的前三名。孙莲印象中,徐琳跟她们那群上了涂县中学的学渣不同,最后是去市里读书的。虽然那之后再没交集,但想必应该过得不错。 徐琳是真真正正的独生女,徐爸徐妈打从心底独宠她一个。吃穿用度在涂县小学里都是一等一,是真正的小公主。 毛茜茜说孙莲的铅笔比徐琳的还漂亮,在班里就是最大的赞美了。 “好看吧!”孙莲把玩着铅笔,心里也很开心。心态和以后那些买到了限量色号的唇膏的妹子们差不多,忍不住想要晒一把。“我过年时在一中门口买的!” “好看。我在这边都没见过这个样子的。”毛茜茜回答,眼睛直勾勾盯着铅笔,“等会你也借我用用呗。” “我还没上芯呢,用不了。”孙莲宝贝地摇头,小心翼翼把铅笔放回去,“我打算等现在这支用坏了再换。” “我这有铅笔芯!”毛茜茜自告奋勇地说,“我借你!” “不用。”孙莲拒绝。 “没关系,不要你还。”毛茜茜大方地说,“我借你两根,等下让我用一小会就好。” 孙莲有点无语。她是真不想把那支铅笔弄脏,要知道那可是她之前的全部小金库。但毛茜茜那么兴奋,她又怕不借给毛茜茜,等会小丫头心里不是滋味。 孙莲上一世跟毛茜茜做了十几年的朋友。孙志强和毛爸爸下岗前都是玻璃厂的,两个女儿小学同班,初中同校,工作后偶尔回来还一起吃个饭什么的。毛茜茜本质不坏,就是有点心眼小,要不然也不会因为当不上班干部就一直耿耿于怀了。 孙连不想直接拒绝她,便换了个问题打岔:“你怎么知道这边没有这个样子的?” “这边几个店我都去看过了。”毛茜茜果然被岔开了注意力,“之前我看到徐琳那个笔,就去找过了。门口的小店,涂中那边,还有新华书店和供销社,那边都没这样好看的笔。” “不会吧。”孙莲明知故问,她其实也暗搓搓逛过那几家,“不过我看一中那边也就一家卖这个笔,估计买的人不多。” “挺好看的啊,怎么不多?”毛茜茜不理解。 “贵。”孙莲言简意赅。 “多贵?”毛茜茜刨根究底。 “三块五。”孙莲说,毛茜茜夸张地吸了口气。 “三块五啊……那我妈肯定不给我买。”毛茜茜沮丧地说,“上次我要她给我买两块钱的小人书,最后她都没给我买。” 孙莲心想说小人书和自动铅笔是不一样的,转念一想也难说,说不定在毛妈妈眼里这些都属于华而不实的东西。便把到嘴边的话吞了回去。 “哎,要是一两块钱我还能自己买。”毛茜茜叹气。 “你还有一两块钱哦!”孙莲半真半假地羡慕,“我妈都不给我钱的。” “前段时间我妈让我自己出去吃早饭,我没舍得吃,偷偷存下来的。”毛茜茜吐吐舌头。 涂县这边的早餐,两毛钱一根油条,三毛钱一个肉包,若是奢侈点一块钱可以买八个鲜肉锅贴。毛茜茜存了两块钱,可见着实饿了好几顿。 听得孙莲直摇头:“这样不行,不吃早饭长不高!” 她上一世就又瘦又黑又小,和他高高壮壮的弟弟截然相反。孙莲总觉得既然弟弟能长出一副大个子,说明老孙家和老王家的血统应该还有救。自己若是能及时拯救自己,说不定还不算迟。 可惜毛茜茜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孙莲直呼“孺子不可教也!” 毛茜茜:“孺子是谁?” 孙莲:“……我也不知道,电视上说的。” 毛茜茜:“我觉得你最近读书读傻了。” 孙莲:“……我今生的理想就是做书呆子。” 毛茜茜:“上学期你还抄我作业呢。” 孙莲:“这学期我借你抄。” 毛茜茜:“……我分数比你高。” 言下之意是抄你的我不错一片? 孙莲:“……哦!” 意思是等下次考试就不是了。 毛茜茜:“……” 孙莲:“……” 两个人大眼瞪小眼,都觉得自己与对方之间出现了严重的交流障碍。 孙莲放弃交流,回去找自己的练习册玩。毛茜茜觉得自己被撇下了,扭头去找其他人说悄悄话去了。 上午最后一节是英语课,教书的是名年轻的女老师,据说是前两届刚开英语课时从市里请来的。孙莲也就在英语课上没有其他课那种提前学习的劲头,不但认真听课,笔记更是记得认真。 不是她不想超前,实在是她上一世30分的英语成绩完全开不了任何金手指。除了之后信息时代常见到人尽皆知的几个单词,她连怎么念出那些词都不懂。小学英语是不教音标的,初中教音标时她又没好好学,因此就算给她一本字典,她也查不出这些词的读音。 当然,倘若她能有课本对应的磁带会好很多。然而磁带并不包含在书本费里,需要学生额外购买。另外她也没有随身带的播放设备,就算买到磁带也只能在家用老式录音机播放,总不能让她扛到学校来听英语吧。 别无选择的情况下,孙莲也只能把英语课堂的时间利用最大化。笔记方式也是绞尽脑汁,恨不得能把英语老师发出的每一个音节都记下来。管他标准不标准,总之先用汉字标上再说。 如此全神贯注听课的结果就是,其他老师在说一班有个女生天天上课写其他课作业、提前写后面习题、看上课无关的书时,只有英语老师一脸不可置信地惊叹:“不会呀?我看那学生上课很专心啊?” 于是其他老师更气了。这简直是明晃晃的挑衅,看不起其他老师啊! 副科老师们还好点,反正那些学生上这些课本来也就是混,大多都见怪不怪懒得管了。但数学老师就没那么淡定,尤其是之前他还全班点名批评过孙莲“没学好走就想飞”,这会看她死不悔改的架势,怎么看都是在打他的脸。 可惜就算上课训斥了她也不会改,罚站了也是一脸委屈地拿了书站在后面继续看。想要刁难她一下,突击提问确实有效。只是等她恍惚两秒,问清了题目,竟然又都能答出来。反而衬得她听不听课都无所谓了。 想要叫家长吧……想想看这可能就是家长教的,若是遇到不讲理的。家长一来一问,题目都能答出来为什么我家孩子不能提前学?更是助长气焰啊! 黄老师很为难。 一来二来他不能总针对一个学生,毕竟还有其他更调皮捣蛋的没有管。而实习生也在跟着他听课,黄老师多少还想在后辈面前保持点风度。这个风度还包括,他不能故意出个超纲题来给学生下绊子,不然实习生看出来了丢面子,讲题时下面学生听得也懵。 好在黄老师教了几十年书,见过的题比孙莲两辈子做过的都多。回头冷静下来一想,就算当堂即兴写一道不超纲又有难度的题不容易,稍微准备下这种题目却是大把抓。 尤其现在城里的小学开始流行奥数,其中大多都是知识点不超纲,但思考方式需要更加灵活的题目。这种题目对有一定奥数思维习惯的学生来说不会太难,但对县城里这些只学了最基础部分的学生来说,就不是一时半刻能绕过来弯的了。 黄老师对自己准备的下马威很满意。 作为人民教师,他觉得自己当然喜欢学习好的孩子。但有些好苗子就是被自以为是的家长带歪了。如果放任不管,不让她明白家长并不能教给她全部知识,从此在学校不思进取为所欲为的话,以后不知道会长成怎样一副目无尊长的样子。 他这不但是在教书,更是在育人! 黄老师在黑板上写出准备好的奥数题,敲了敲黑板:“孙莲,你上来做一下这题。” 孙莲抬头一看,只见黑板上写着: 桌上有三个托盘,第一个托盘里有7个白球和5和黑球,第二个托盘里有5个白球和7个黑球,第三个托盘里有8个白球和4个黑球。已知:第一个托盘总重63克,第二个托盘总重67克,托盘净重20克。问:第三个托盘总重多少克? 第26章 答题 孙莲站在讲台上,脑子里一片嗡嗡声。盯着黑板上的数学题,她是真的有点懵。 这是什么?小学四年级的题目?她这几天真的在书上看见过类似的题目吗?用小学生基本的加减乘除法,真的能算出这题吗? 她多少也觉察到了,数学老师对自己很有意见。对可能会到来的刁难——不管是留堂罚站还是喊家长——都有足够的心理准备,至于突击提问,也当做是对自己的一种练习。她也有想过答不上来的情况,可以发现自己复习的不足,但那都不是现在这种情景。 发觉不足和一无所知是不同的,孙莲感觉自己正面对着从未见过的怪兽,危险的獠牙向她落下,她却连转身逃跑都做不到。 她的茫然自然也被教室里的其他人收入眼底。不过学生们也都很茫然,差生们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他们自己大多做不出题目,见到孙莲做不出也不觉得尴尬;好学生们则拉开草稿纸,咬着笔头跟着思索起来,也没有心思去嘲笑讲台上的可怜虫。 黄老师决定再等半分钟,孙莲若还在发呆就让她下去。他不用罚站也不用斥责,只需把题目讲解完毕后不留痕迹讽刺几句:“我们有些同学以为自己埋头把课本上的基础习题写完就算超前学习了。殊不知不懂变通不会举一反三,遇到问题脑子就转不过来玩,说明只是死读书读死书而已。”就够了。聪明点的学生自然知道谁才是为她好,就是榆木脑袋后面上课也没底气再造次。 黄老师想的正得意,没想到坐在最后排旁听的实习生插了一嘴。 “那个,黄老师……二元一次方程组,小学这边还没教吧……” 黄老师非常想直接对乔安翻个白眼,但他准备这么久就是为了稳住脸面的,自然不可能这么做。于是他强忍怒意,挤出一丝微笑:“小乔老师这是想多了。虽然有些题目我们可以用初中以后的知识点来解答,不过这里是四年级,还是应该从四年级的知识点上寻找解答方案的。” “是是,黄老师说得对。”乔安指缝里夹着圆珠笔,不好意思地点点脑袋,“我这是还没转换好自己的角色呢。” 黄老师也不跟他计较,笑呵呵安慰道:“年轻人没经验,多学多看才能多成长。” 他正待多显摆几句,余光里却见孙莲慢悠悠举起粉笔。两人均是一愣,不由停下话头看过去。只见她虽然每次落笔都在犹豫,却确实是开始答起了题目。而且一下笔就不像是小学生的算数应用题,倒像是初中生回答代数题的习惯。 孙莲写:设白球=x,黑球=y。 在谯城地区小学生的教材里,四年级还没教学生设未知数。这个知识点要到五年级下册才开始接触,六年级才开始学一元一次方程式。孙莲一上来就设了两个未知数,显然是初中二元一次方程组的答法,倒是让两名老师都同时一惊。 其实孙莲自己也很惊讶。 本来她已经满脑子都是浆糊,绞尽脑汁也没能在小学记忆里找到有用的答案。甚至有些被迫承认上一世自我放弃时的借口其实是真相的压力,她好不容易组建起来的自信心在动摇,很快就要在地面摔得粉碎。 然而就在这时,她听见了乔安的问话:“二元一次方程组,小学这边还没教吧……” 二元一次方程组。孙莲一个激灵。 这个关键词激活了她想要完全抛弃的上一世的未来。在那个毫无所学的初中课堂上,在课桌下一边编织毛线围巾一边钻进耳朵里的课堂上的话语;在她完全无可救药之前,偶尔复习功课时映入眼帘的几幅画面。那是非常模糊,几乎如同烟尘一般随时会消散的印象。但即使这么一点,孙莲也像是得到了启示一般,在迷雾之中看见一道光芒。 她其实不记得二元一次方程组怎么解,不过黄老头也说了,这道题本质还是四年级的算数。无论如何,站在那里空想是毫无意义的,她不是那种拥有跳跃性思维的天才,不试着写下去谁也不知道会怎样。 她一步一步写:7x+5y=63-20,5x+7y=67-20;7x+5y=43,5x+7y=47 然后呢?孙莲又愣住了,模糊不清的记忆里,她确实找不出二元一次方程组怎么解的答案。她设下未知数,却不知道未知数的真相。她感觉背后渐渐急出了一层白毛汗,握住粉笔的手在颤抖,无意识地一点一点敲在黑板上,发出哒哒的轻响。 黄老师很好奇,同时还有点紧张和不满。 原本他以为孙莲就是个父母自作聪明教歪的孩子,想着多少似乎也有点小聪明,只要将她扭回正轨,他依旧可以把她当做听话的好学生来看待。到时候学生的成绩比上学期有提高,也是他教导有方。这年头县城里有文化的父母不多,小学初中都没毕业的农民更是一抓一大把,但他没想到,孙莲的父母私下教孩子的内容竟然涉及到了初中。 相比数学老师的不满,实习老师的好奇就比较简单。他没想那么多,只是刚刚还觉得黄老师的题目是不是超纲了,这边就有学生用同样超纲的方式在解起题。回想起刚来报到时,办公室里的讨论,乔安禁不住有点好奇接下来会怎么发展。 只是虽然各有心思,但两人也都发觉孙莲的答题进入了一个僵局。她的答案写的比较高,需要稍微抬头才能完全将二元一次方程组映入眼帘。这会正半仰着脑袋,脸上神态一片死寂。黄老师站在她旁边,更是将她的表情看在眼里,觉得现在正是发表他批评教育的时机。于是便趁着这个机会敲了敲黑板,口中略带不悦。 “有些同学超前学习固然好,但不要忘记我们现在是四年级课堂。课本上的基础内容没弄懂就试图卖弄高年级的知识,这是好高骛远的表现。不是说提前记住一些东西就可以高枕无忧,死读书读死书都是愚蠢的表现,活用当前知识才是……” 黄老师的话戛然而止,因为孙莲在他眼前又重新举起了粉笔。如果他知道正是自己刚刚那段发言给了孙莲再次尝试的信心,下一次他肯定先把孙莲赶下讲台再发表言论。 孙莲的算式写得很工整,上下两排对应的十分整齐。她轻咬下唇,死盯着黑板,心想既然黄老头言之确凿可以用四年级的算数知识解决这个问题,那么干脆就放弃求解未知数吧。 有时候面对问题,人们欠缺的就是这样一点灵光。放弃回忆初中知识,再用另一种目光看那两道方程式,再看看题目,孙莲突然就豁然开朗。 孙莲觉得自己绝对是傻透了,这果然是一道四年级的题目。不管他再怎么变,本质上都是(7x3-5)/2=8这种程度的小学算术题。原来答案就在题目最后的提问当中,管他什么x管他什么y管他什么未知数,都只是要知道8个白球和4个黑球的问题而已。 她又开心起来。自信心像是长了翅膀一般高高飞起,答出这一题比答出一整本数学练习册还要令人高兴。不是因为她想起一点初中的内容,恰恰相反,没能完全从解未知数的角度得出答案,反而让她欣喜地觉得:我这一世,是不是真的有点聪明? 之前的犹豫一扫而空,孙莲刷刷刷在黑板上写完答案。写下最后的数字“69”后,孙莲长长舒了口气,转过身的笑脸无比灿烂。 “谢谢黄老师的教导。”孙莲甜甜地说,“黄老师说的对,只有活用当前知识解题才能说明掌握了知识。刚刚想用二元一次方程式投机取巧是不对的。” 她是得了便宜还卖乖。不过这番话也算是承认了数学老师之前的说教,算是保全了他的面子。果然黄老师的脸色好看了许多,他点点头,甚感欣慰地对孙莲说:“你能明白这点最好了。好了,下去吧。” “是。”孙莲清脆答了一声,一溜烟跑回自己座位。坐下后还略带夸张地拍了拍自己的小胸脯,心有余悸地对同桌说,“吓死我了。” 毛茜茜看她像在看外星人:“这题你怎么做出来的?我都没做出来。” “嘿嘿。”孙莲得意地跟她咬耳朵,“本来我也以为做不出来,不过二元一次方程式写出来后,我就突然,灵光一闪!” “二元一次方程是什么?”毛茜茜一脸懵懂。 “初中的知识。”孙莲小声说,末了补充了一句“我在我表姐书上看到的,就记了一下。” “哦……”毛茜茜应了一声,显然不是很相信她的话。在她心里,要是看了眼哥哥姐姐的书就能会做题,那孙莲早就说全班第一了。 肯定是找人开小灶了。她撇撇嘴在心里想,孙莲也太小气了,明明偷偷学了还要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实在是太虚伪了。 “好了,大家不要说话,都看着我。”这边两人窃窃私语刚停,那边数学老师在上方敲了敲黑板,“下面我们来讲解一下这一题。” 所有人的注意力被吸引过去,课堂又回归了正轨。 第27章 开小灶 当天放学后,孙莲被黄老师叫去了办公室,虚心接受关于聪明学生误入歧途的实例教育。黄老师说得是情真意切苦口婆心,孙莲听得是心猿意马神游四海,连续说了二十多分钟,直到办公室里的老师都快走光了,黄老师还没有停止的意图。 坐在对面的康老师也想走,但作为孙莲的班主任,留着隔壁班的班主任训斥学生,他却回去赴三五好友的酒场子实在有点难看。遇到不知情的人进来,说不定还以为黄老师才是一班那个尽职尽责的班主任,那就多少有点尴尬了。所以他也只好在一边偶尔附和几句“黄老师都是为你好”,“不能这么任性”,“聪明归聪明好学归好学”等等,来彰显一下自己的存在感。 孙莲这段时间整理记忆也渐渐回过味来了。四年级这里,黄老头是属于十分负责加十分古板那一类的,而康.师傅,说好听是五分负责加五分开明,说直白就是教书就是上班混着合格就行。 从一般学生和家长的角度来看,当然是黄老师作为班主任更好。事实也是如此,二班的氛围就总比一班更严肃点,数学平均分也比一班要高上一点。不过对于孙莲来说,有个睁只眼闭只眼的班主任才比较适合现在的她。 孙莲虽然打定主意无论黄老头说什么她都一定“当面承认错误,私下绝不改正”,不过被训斥了这么久她也有点精疲力竭了。 “那个,黄老师……”孙莲小心翼翼地打断,为了表示尊敬,她还郑重其事地半举起右手。 县城这边的孩子顽皮归顽皮,但真敢跟老师抗议的其实不多。毕竟县城里的父母虽然大多没文化,却几乎都把读书当做一等一的通天路。殊不见没到开学放榜家长会,都会有几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拧着自家小子的耳朵,在老师面前点头哈腰作保证:“老师你看这小子,不听话你就打!不用客气,不打不成才,您就放开手了打。”有时一边说还会一边用大耳刮子给老师做示范。 在这种风气下,黄老师倒是没怎么见过多少在挨训时还会举手发言的学生。不过孙莲到底不是那些野猴子般的臭小子,黄老师顿了一下,还是点点头给孙莲留出说话的空隙来。 孙莲肚子里七转八转,面上却腼腆地笑了笑。 “我觉得黄老师说的很对,最近上课我也觉得自己做的不太好。以为自己先把课本上的东西看完了就是学好了,还是黄老师让我明白学习不能只停留在表面。”先认错,给黄老师捧足面子,再给谈话做好基调,接下来还可以做个小转折给自己辩解一点。 “不过主要还是我觉得黄老师平常上课,肯定还要顾及其他没有预习过的同学的进度。我就觉得都是自己知道的东西,稍微有点得意忘形了。”孙莲一边说一边留意黄老师的脸色,见他不但没有面带不满,反而露出一丝欣慰,就知道自己的表态还算令人满意。 果然,黄老师点点头:“你的进度确实比班里同学要超前一点,这是好事。但太过骄傲就不好了。” 康老师都跟着补充:“黄老师说的对。我之前就跟你们说过吧,虚心使人进步,骄傲使人退步。” 孙莲连连点头称是,同时还不忘给自己争取权利的主要目的。 “然后今天黄老师出的那个题,让我觉得茅塞顿开。”她用了个成语,教语文的康老师很满意,“我就觉得,就像黄老师说的那样,知识还是需要活用的。所以我就想,要多做做像黄老师布置的那种题目。然后,要是遇到想不出来的……”孙莲不好意思地说,“能不能单独拿来问黄老师啊?” 黄老师一乐,觉得自己的教育果然起到了作用。这样学习好,懂事理,尊敬师长,知道自己所学还是离不开老师的学生,真是他所喜欢的。当场面色转晴,笑呵呵答道:“当然可以啊。” 见孙莲又激动地向他道谢,黄老师心中充满了自得。又问:“不过你知道哪里找这种题吗?” 这倒是个问题。孙莲呆住。就算对学习这种东西不擅长也不熟悉,孙莲也能用胳膊肘想到那种题肯定不是平常习题册上能找到的。不过黄老师的意思也很明显,孙莲立刻眨巴眨巴眼睛渴望地看向黄老师。 康老师见状呵呵一笑,道:“让我们黄老师给你出啊!” 孙莲在办公室待了足足有一节课的时间。从办公室出来后终于长长舒了口气,脸上的笑意掩都掩不住。 当初被刁难固然委屈,但跟得到的相比却又不值一提。不但解决了黄老师的针对,似乎还刷新了原本的固有印象。可能是之前频繁的刁难也间接证明了她确实和班上其他人进度不同,黄老师表示以后会给她单独布置作业,说是要好好测试一下她的真实水平。连康老师都表示如果之后语文考试的成绩也能保持住的话,他也可以考虑学黄老师给她开开方便之门。 虽然康.师傅教学生本来就很开方便之门,管理也算的上是半放养,但孙莲想想心里还是有点小激动。 这是开小灶啊!这是不是说明,她现在的形象其实还有点小天才? 孙莲觉得自己的自信心都要膨胀得飘起来了。 接下来的两周,黄老师给了她一本手抄各种题目的练习本,孙莲每天对着那些题绞尽脑汁,遇到不会的就去找办公室找黄老师。一来二去出入愈发频繁,连导致办公室里的其他老师也都对她面熟起来。现在大家都知道四年一班有个叫孙莲的小姑娘,特别受教数学的黄老师喜爱。 黄老师对外也从原来抱怨为主变成了炫耀为主,见人就喜欢吹嘘自己如何慧眼识才,发现小姑娘聪明过人,又怎么担心小姑娘骄傲自大好苗子长歪,费尽心思循循善诱,才有孙莲现在这样。 这期间语数外都各自做了一次随堂小测验,孙莲有史以来拿到了第一个双百分,不过是数学和英语。数学自然是没有辜负黄老师的练习,英语则是主要都是连线填写等基层内容。因此只有语文,作文被扣了2分,最后拿到了98。 不过总的来说,各科在班里都是第一名,三位老师都很满意。 中午回家,孙莲把试卷拿回去给父母看,孙志强和王桂香乐得合不拢嘴。两人虽然喜欢儿子,但现在没有比较,自然女儿好也算好。这点倒是比二表姐那个酒鬼老爸要好上许多。 为了奖励孙莲,下午王桂香就去菜市场剁了肉馅,回来又在厨房煮了糯米饭。等孙莲晚上放学回家,就见王桂香已经将煮好的糯米饭拌着鸡蛋肉馅葱花,搅了满满一瓷盆。又在煤气灶上起了油锅,将拌好的糯米饭揉成小团,再丢进温油中慢慢炸透。而一边的另一个瓷盆里,已经堆了十多个炸好的糯米圆子。 刚炸好的糯米圆子外皮焦香酥脆,有点像锅巴的口感更是带着肉香。一口咬破,里面就露出晶莹的糯米饭,送入嘴里则是另一番软糯,好迟得能让人把舌头都一起吞下去。 孙莲听说这是双百分奖励,更是高兴得不能自已。就搬了小凳子坐王桂香身边,一边吃糯米圆子,一面说学校里的事。 涂县这边,一般过年过节时才会炸圆子。倒不是说原料有多贵,主要还是费油和麻烦。这边孙家平白无故地架起油锅,那边自然也就有邻居好奇上门。 王桂香正盼着有人上来听她唠嗑,一见歪嘴妈探头,便迫不及待将她招呼进来。然后孙莲就变成了王桂香的炫耀道具,又道是老师看重又道是自己努力。直呼自家孩子自从过了年,人长大了心也沉稳了学习上更是开窍了,等两年说不定还要考大学。 王桂香说的快活,歪嘴妈也传的起劲。一来二去,结果就是孙莲最近回家,还没走进大院,就会有附近邻居对她喊:“哟,大学生回来啦! 这年头考大学不是什么容易事,真正的千军万马过独木桥。邻居的吆喝里有几分真心积分调侃自然不言而喻。一开始孙莲还有点尴尬,几次三番后也就当做普通招呼泰然自若了。 唯一不太满意的大概是毛茜茜。她自觉自己这次考得也很好,虽然是并列,但也挤进了班级前五。但一想到同桌的孙莲考了第一,毛茜茜就觉得心里很不是滋味。尤其是作为孙莲的同桌,她没两天就发现了黄老头在给孙莲开小灶。现在孙莲考的这么好,一定是老师们都在偏心。 毛茜茜很委屈,中午毛妈妈烧了她最喜欢的茄夹子都没能止住她掉眼泪。弄得毛爸毛妈面面相觑,又是哄又是骗才把真相从女儿嘴里挖出来。 结果毛爸爸听完女儿抱怨后,不但没开导安慰女儿,反而一板脸,端架子教育起她:你看看人家,上学期二十多名,这进步多大啊。再看看你,只取得了一点小进步,说明还不够努力。爸爸妈妈对你这么好,就是想你能把心思都放在学习上啊!别人家的爸爸妈妈没有我们这么疼孩子,所以别人家的孩子才知道要多努力。你看看,你怎么能嫉妒人家呢?你应该要向人家学习啊! 孙莲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就成了毛爸爸口中的“别人家的孩子”,毛茜茜觉得自己受到了双重伤害。 不过小姑娘内心流血,面子上还决心要摆出毫不在意的模样。可惜小孩子的表面工作太过浮浅,孙莲又是察言观色活了两辈子,很快就感受到了毛茜茜的小情绪。 孙莲想哄毛茜茜,毛茜茜哼了一声装作没听见,去跟别人说话了。 第28章 两件事 四年一班这两天发生了两个大事件。 第一件事:班主任宣布月底一班和二班要来一次综合测验,每班前十名可以在春游时和实习老师去江陵玩。 第二件事:毛茜茜和徐琳打了一架,两个小姑娘在课桌间的走道上又掐又抓,毛茜茜的手背上都被抓出了两道血印子。 不过这两件事本质上又是一件事。 简单来说就是康.师傅宣布了测验后,之前前五名的好学生就兴奋地围了个小圈圈,讨论谁去过江陵那里好不好玩。那会孙莲正好抱着练习本去找黄老头开小灶去了,便没有参加。毛茜茜问大家要不要等孙莲一起说时,其他几人就很不以为意。 尤其是原来的前三名,本来第一名就是三人之间的事情,突然冒出一个孙莲,几个人心里都不是很服气。然后徐琳就说:“不用吧,她以前都没进过前20的,这次也不知道是不是瞎猫捉到死耗子。” 毛茜茜虽然最近都在对孙莲闹小脾气,但好朋友只能自己鄙视,别人看轻那是不可以的。于是毛茜茜果断翻了白眼,嘲笑徐琳酸溜溜。 然后两个人就掐起来,紧接着就打起来了。 孙莲回教室时,班里已经把两个小姑娘拉开。两人各坐在教室一角,一边抹眼泪一边还在互相拆台。徐琳就说毛茜茜虚伪,自己明明背后也酸溜还要人前还要装好人。毛茜茜就说徐琳虚荣,天天看不起这人看不起那人,一点也见不得别人好。徐琳反驳说你自己觉得别人看不起你是你自卑,不但自卑还厚脸皮,看到好东西就凑上去之前还吃了自己的牛奶糖。毛茜茜气得直跺脚,说你才是有点小东西就拿出来炫耀,恨不得全校人都知道。买了一支破自动笔还能在班里炫耀半天,孙莲有一支比你的好看多了,也没见孙莲天天拿出来炫。 孙莲先听□□是自己,再看毛茜茜手背上两道血痕,不由又感动又心疼。正打算拖毛茜茜回自己座位,结果就听见自己成了第二发□□。 这就是传说中的躺着也中枪吧……孙莲无语望天,想着还是先把毛茜茜哄回来。结果毛茜茜还是不理她。 孙莲快被她搞得没脾气了,感觉自己和毛茜茜之间一定有特别严重的代沟,不然不会不懂这孩子现在到底是在护着她还是在恨着她。 尤其毛茜茜还有自己的坚持:“我才不是为你说好话,我就是看不惯徐琳那副高高在上的样子而已。” “是是,我知道,我懂。”孙莲表示你说什么都好。毛茜茜又不屑地哼了一声。 “早看不惯她了!”毛茜茜一边吸溜鼻子一边说,“天天在那里显摆,就好像她是大小姐。” “就是就是。”孙莲顺着她。 毛茜茜看孙莲一脸敷衍样,腮帮子又要鼓起来。 “好啦好啦。”孙莲说,“要不我把那个铅笔借你用,你拿去给徐琳炫耀?” “又不是我的,我才不要。”毛茜茜气鼓鼓地说。 “……”孙莲看看毛茜茜,再看看自己的文具盒,想着小姑娘都为她打架打出血了,是不是干脆送给毛茜茜得了。毕竟这东西虽然在小学生眼里看着稀奇,其实真在大人那里也不是很忙贵重物品。“那我送你吧?” “真的?”毛茜茜一听喜笑颜开,不过立刻又果断摇了摇头,“不行。我爸说了,不能随便拿人家的东西,尤其是人家喜欢的东西。”毛爸爸说的是君子不夺人所好,毛茜茜背不下原句,不过这点原则还是记得很清楚的。 “真不要?”孙莲把笔拿出来逗她。 “不要!”毛茜茜斩钉截铁地说。 孙莲笑起来,觉得毛茜茜有时候特别气人,但有时又真是特别特别可爱。 “这样吧。” 孙莲想了想,从练习本上撕下一页纸,又把纸裁成二十四张小纸条。接着再其中一张写上“大奖铅笔”,另两张写上“再抽一次”,后面又接着写上五张“无花果”,然后混着其它空白指条,一起折成差不多大小的纸头。 她把那堆纸头在桌面上一通乱拨,直到看不出哪张纸是哪张纸,然后才笑着对毛茜茜说:“那我不送你,给你抽一次奖吧。” “抽奖?”毛茜茜疑惑。 “就是你在这堆纸团里随便拿一张,打开看看上面写的什么。要是抽到大奖我就把铅笔奖励给你,要是再抽一次就是再给你一次机会,要是无花果的话,放学我就买一袋无花果给你。”孙莲笑嘻嘻地解释,“不过要是抽到空白就什么都没有了哦。” “哦!这个跟城里的抽奖好像啊!”毛茜茜立刻明白了。 “你看出来啦,就是跟城里学的。”孙莲夸奖她,“你要是抽到铅笔,就不算我送你的了,怎么样?要不要玩。” 毛茜茜有点动心,城里的抽奖她早就想玩了,但是一张要两块钱呢。现在孙莲让她抽,奖品又是她喜欢的…… “好吧!”毛茜茜握着小拳头,“那你打算多少钱抽一次?” “不要你钱啊。”孙莲看她这么有原则特别想笑,明明蹭零食时就没这么有原则。 “那不行。”毛茜茜正儿八经地摇头,“要是都给我白抽,抽完了肯定就都是我的了,那哪是抽奖。”她说完还特别认真的给孙莲算了一下,“那个铅笔就要3块5了,一口气抽24张肯定能中,这样一次要一毛五你才不会亏本。” 孙莲惊讶了,没想到玩个抽奖毛茜茜还跟她讲起了生意经。 “不用买24张啊,中间有两张是再抽一次,可以省两次钱的。”两人正头碰头研究,冷不丁脑袋上传来一个声音。抬头一看,前座的两个男生正侧过身伸长脖子看她们两个。说话的叫陆岩,没说话的叫王晶。 “不能这么算吧……”孙莲见两人围观,觉得这么算很没意思,“那要是第一把就抽中铅笔,我就是两块钱一抽都要亏啊。” “那是运气不好。”陆岩说。 “不过本来就是玩的运气。”王晶也说。 “两块钱一次,人家大奖是小汽车。”陆岩补充。 “但是要是两毛钱我就能玩。”王晶想了想说。说完两个人互看了一眼,又同时点头,“嗯,两毛钱能玩。” 孙莲看他俩一唱一和,就举起铅笔问:“你俩也想要这个铅笔?”她以为只有小姑娘们会喜欢这种华丽的东西。 结果两人一起摇头:“不想要。”“我就想看看毛茜茜能不能抽到。” 原来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孙莲在内心抹了把汗。 毛茜茜却对前座的提议很赞同:“两毛钱一次可以!两毛钱一次我就玩!” 没见过这么上赶子送钱的。孙莲把那堆纸头推给毛茜茜:“第一次开张大吉,我送你免费玩两次。第三次再玩就收钱。” “真的吗?”毛茜茜惊喜道,“那我抽了啊!” “抽吧抽吧。”孙莲想本来就是给你白抽着玩的,结果你自己提了价还反过来感激我,小朋友的心思真是奇妙。 毛茜茜不知道孙莲正在腹诽自己,她正趴在桌面上,眼睛死死盯着纸条,一副要看破纸背透视到里面去的架势,可惜左挑右挑还是不知道选哪张好。 前排看热闹二人组则在一边指指点点:“选这张!”“不不,还是选这张!” “别说话!”毛茜茜紧张地说,小手一拨,从里面翻出一张,“我自己选!” 说着就把选出的纸条紧紧捂在手心,接着装模作样吹了几口气,才小心翼翼地打开。 纸条上写着:“再抽一次。” “哇,十二分之一的概率你都能抽中。”孙莲惊叹道,毛茜茜也觉得自己运气特别好。喜滋滋地又抽了一张。 结果打开一看,是张空白。毛茜茜垂头丧气,旁边两人也捶胸顿足,直呼手气不好。搞得好像是他们自己在抽奖一样。 这么一番折腾,前后左右的同学都发现她们在玩抽奖,不由纷纷好奇凑上来。几个小脑袋把孙莲的课桌围了个严实,再听陆岩和王晶的解释,更是叽叽喳喳来了兴致。 毛茜茜在众人的围观下又抽了一张,结果又是一页空白。这下里面就剩下21张纸头了。 “再抽一次!”毛茜茜不服气道,从书包里翻出两毛钱拍在桌上。孙莲哭笑不得,毛茜茜这是完全被激发赌徒心态了。 毛茜茜抽奖,毛茜茜开奖,毛茜茜得到了一袋无花果。周围人纷纷鼓起掌来,毛茜茜特别开心。 孙莲看着桌面上的两毛钱,心道无花果才一毛钱一袋,你还这么高兴,明显这是亏了啊…… 结果还没等她过完心理活动,就有另一只手拍了两毛钱到桌子上,孙莲一看,是旁边组的女生。 “我也可以抽吧!”她问。 孙莲其实不是很想让别人抽的,她一点也不想把那支铅笔给其他人,而且毛茜茜连抽四张,现在的概率已经到二十分之一了。不过大家都一脸可以地望着她,她也只好硬着头皮答应下来。 还好幸运女神目前青睐的依旧是孙莲,女生抽到的是一张空白。接着又来一个人,抽中了一包无花果。 “可惜了可惜了。”大家七嘴八舌地感叹,孙莲却真不愿再抽了。虽然毛茜茜她们都很有良心地表示不会让她亏本,但按照这个抽一张少一张的概率,还是她亏本的概率比较大吧。 不过呢…… 孙莲眼珠子一转,感觉自己发现了一个小商机。 第29章 盈利 下午上学时,孙莲去校门口的小卖部买了两袋无花果丝做为奖品。虽然本质上是拿两毛钱买了一毛钱的东西,但中奖的两人特别开心,一点也不觉得自己亏本。这就像是买彩票,两块钱没中不会懊悔,但只要中了就会觉得运气特别好吧。 剩下四毛钱,孙莲拿它买了两袋糖豆。糖豆一袋有十几颗,是一种纽扣大小的巧克力外表裹上各色糖衣的小零食。这种巧克力口感比较劣质,又是加了大量砂糖的代可可脂,吃到嘴里既不美味也不健康。但便宜好看而且有甜味,县城这边的小朋友们都喜欢。 她把糖豆倒进从家里带来的空罐头瓶里,透明的玻璃瓶里装着五颜六色的扁圆形糖果,煞是好看。 另外从家里带来的还有半个白酒纸盒,是中午孙莲跟王桂香说要做手工,王桂香找给她的。 毛茜茜叼着无花果丝,看孙莲又撕了几张练习本纸,做更多的抽奖小纸条。最后还拿了一张白纸,郑重其事地在上面写上了: 特等奖:门口小卖部玩具挑选一个 一等奖:魔法棒铅笔一支(不要就换成三元钱) 二等奖:小人书一本 三等奖:麦丽素一袋 四等奖:香水橡皮一个 五等奖:无花果肉一袋 阳光普照奖:糖豆一颗 毛茜茜好奇:“这是还要抽奖吗?” “是啊。”孙莲笑着答,把折好的纸条夹带着上午的一起撞进纸盒里,使劲摇了摇。接着抱着纸盒对前后左右笑着问,“上午那个抽奖,你们还要不要玩?” “什么什么?”上午参与过的几个人都探过头来。 孙莲把写好的说明页给大家看:“回去我想了一下,只有两种奖品太不好玩了,而且抽到空白也太可怜了。”说着她从玻璃瓶里倒出两颗糖豆,一颗给了毛茜茜,另一颗给了上午参与的另一个女生。“这个给你。” “为什么要给我糖豆?”两人不明白。 “你们两个上午都抽到空白了吧。”孙莲笑着说,“阳光普照奖就是说,只要参与抽奖,什么都没抽到也会给一颗糖豆。这样大家就不会空手而归了嘛。” “原来是这样。”毛茜茜把糖豆塞进嘴巴,甜丝丝的令人笑逐颜开。“这样等于每张纸都有奖了啊。” “孙莲你真好!”另一人也心满意足地说,感觉好像占到了小便宜。 孙莲一笑:“而且啊,两毛钱一次大家都玩不了几次,我觉得一毛钱一次就够了。” “噢噢!”在大家的惊叹声里,孙莲的抽奖小店便开张了。 孙莲的想法很简单。看早上都有人兴致勃勃来玩,就知道在城里流行抽奖的这年头,小孩一定也会有样学样。不管大人小孩,人类对于赌运气这种事永远乐此不疲,而她在空白奖那里还给了一颗糖豆,就好像孙爸爸会说的“给个大棒给个枣”,可以给予失败者一定的安慰补偿。这样的做法可以降低参与者的挫败感,鼓励他继续玩下去。 至于降低抽奖费用,反正多写几个纸条子降低概率就好。大家吃到了糖豆子,也愿意多来抽几次。 和她想的一样,班里很多人都跑过来找她玩抽奖了。 和她想的不一样,班里跟多同学,口袋里竟然还真有几毛钱。 想想也是,在她败家前,她也是怀揣四块七毛钱巨款的人呢!班里同学能揣着几毛钱,又有什么稀奇的? 孙莲上课收摊下课摆摊,两节课就抽完了一罐子糖豆。除了欠下一块橡皮四袋无花果,到没有其他大奖。第三节下课还有人来找她抽奖,孙莲推脱说糖豆发完了,要去小卖部补完糖豆再抽。 上课时粗略一算,投资4毛,除掉奖品费用糖豆费用后,大概净赚1块3,利润率是300%。 伟大*先驱马克思先生说过,资本如果有百分之五十的利润,它就会铤而走险,如果有百分之百的利润,它就敢践踏人间一切法律,如果有百分之三百的利润,它就敢犯下任何罪行,甚至目着被绞死的危险。孙莲的利润率已经可以让她甘心被绞死了,所以她放学后除了奖品,还一口气采购了四包糖豆一包麦丽素,小卖部的阿婶看她买的多不但饶了她一毛钱,还额外送了她两块纸包牛奶糖。 晚上回家孙莲偷偷折了一大堆小纸条,分了两堆,找了塑料袋装在书包里。第二天下了早读就在课桌上摆起了小摊子。 这次她还加上了六等奖麦丽素一颗,和抽满十次送一块牛奶糖活动。 这一天班上像狂欢一样,所有人都加入了抽奖行列。前一天没能玩上的人,回家都敲了小金猪,数着一毛一毛的硬币来玩。第三节课下课时,二等奖出现了,抽中的是班里的一个男生,兴高采烈跟孙莲约定放学去书摊挑一本《七龙珠》。 等到中午孙莲已经收到了十五块六毛钱,净收入十块一毛钱。 这可是十块钱!孙莲觉得自己简直就是大资本家!刚开始还有点暗搓搓的鄙视自己是不是在坑小朋友,现在除了一点嘲笑自己特别没出息,剩下的就只有给自己的机智点赞的喜悦了。 不过显然机智的不是她一个人。模仿是生命进化的本能,山寨是世界人民的智慧。到了下午,徐琳也把自己的铅笔贡献了出来,开了一个更高级的抽奖摊。说更高级是因为人家是股份集资式的,找了五六个同学同工出资共同宣传。不但如此,徐琳更是用家里的饼干罐做的抽奖盒,上面还包了白纸,用水彩笔画了星星和蝴蝶,更用红字写了大大的“徐琳抽奖”四个大字。声势浩大夺人眼球,一上来就把孙莲的生意抢了一半。 气得毛茜茜直骂徐琳狡诈偷别人的主意,有给孙莲出主意也画个宣传画,好像孙莲的小摊有她一份一样。 孙莲谢绝了毛茜茜的好意,又气得毛茜茜觉得孙莲木头不知好歹。完美诠释了什么叫皇帝不急太监急。 等到晚上放学,孙莲玻璃瓶里的糖豆还剩十多颗,麦丽素也还有小半袋。算了下下午的净收入只有八块六了,其中一半是被徐琳那边抢走了。徐琳那边虽然不知道投资比,但显然也尝到了甜头。眼见着孙莲那边的人气还没被自己完全吸走,便开始了小学生打压政策,几个人凑在一起大声地说起了悄悄话。 “孙莲那边抽了一天都没看到一等奖,肯定是没把一等奖放进去。” “孙莲那么小气,肯定舍不得她那支铅笔啦!” “哎呀,那不是在骗人吗?” “就跟考试作弊一样吧。” “孙莲考试作弊了吗?” “没作弊怎么能从二十多名一下考到第一呀。” 孙莲看了眼毛茜茜,毛茜茜果然一副想咬人的模样。 “乖,别听他们造谣。”孙莲给毛茜茜顺毛,又把剩余小半盒纸条的纸盒递给她,“来,给你拆。”拆了消消气。 “干什么?”毛茜茜不明所以。 “我拆的话他们肯定说我作弊。”孙莲说,“反正下午我们也不抽了,你就一直拆到一等奖或者特等奖出来,让他们闭嘴吧。” “好!”毛茜茜一听,干劲十足。前后左右最先参与孙莲抽奖的也上来围观帮忙,大家以一个我一个,七手八脚很快把半盒纸头拆完了。里面果然有一张一等奖和一张特等奖。毛茜茜和几个小伙伴一起抖手里的纸条,兴奋地仿佛刚打完一场翻身仗。 “自己抽不到还造谣!” “偷人家的主意厚脸皮!” “考不过人家就牙酸!” “说人家没放,还以为都跟他们一样!” “会这么想,说不定就是自己没放呢!” “你说谁没放!” 几个人鄙视的明目张胆,徐琳那边自然也不高兴。很快两边开始你一言我一语的小学生对掐,最后更是集体起哄起来。 “拆开看!拆开看!”毛茜茜小圈子不依不饶,“不敢拆就是有鬼!” “拆就拆!”徐琳小圈子不服气,纷纷掏出纸条拆起来。 那边徐琳等人拆得起劲,这边孙莲便把剩余的糖豆和麦丽素分给帮她说话的前后桌:“谢谢大家,这个是拆纸条的劳务费。” 孙莲笑嘻嘻地说,唯独没给毛茜茜。毛茜茜脸蛋一鼓又要说话,孙莲已经从铅笔盒里拿了那支铅笔塞给她。“没忘记你你是大功臣啦,别小气,你看这个铅笔才配得上你。” “我才没小气。”毛茜茜嘴一撇,立刻又摇头如拨浪鼓,“不行,不行。我爸说了不能随便拿别人东西。” “你看刚刚徐琳他们污蔑我,你要不带头帮我拆纸条,我一个人拆肯定累死了,而且还吵不过他们!”孙莲硬是把铅笔塞进她怀里,言之凿凿地说,“我就不给你糖豆麦丽素做劳务费了。不过你帮我出气,还帮我出主意,我就送你谢礼,这叫礼尚往来。这是好朋友才能收到的礼物,不是乱拿。” “哎?”毛茜茜眨眨眼,“是这样吗?” “是这样。”孙莲肯定毛茜茜很想要这支铅笔,而她自己,因为毛茜茜的契机,收货远不止这一支铅笔。 “哎呦,毛茜茜你要是不好意思,”前排陆岩指指自己,“那就不如送给我吧。” “想得美!这是孙莲送给好朋友的!我才是那个好朋友!!”毛茜茜蹦起,一把将笔塞进自己的文具盒装好,“她是跟我好!又不是跟你好!!” 第30章 迂回 事实证明,人类无论大小,都很容易对抽奖这种东西上瘾。次日孙莲一到学校,就有同学问她今天抽什么。 孙莲摇摇头说:“什么也不抽。” 对方十分讶异:“为什么啊?” 孙莲早就想好了借口:“耽误我下课做题啊。” 当然这也不完全算是谎话,毕竟耽误了一天,黄老师给她的习题进度就落下去了。虽然了解思路后,解题速度也会加快,但总归还是会碰到一些脑子转不过弯的情况,这些题孙莲都打了勾存着准备去问黄老师呢。 不过更多的原因还是…… 孙莲环顾一圈教室。和她预料的一样,除了徐琳之外,班里又陆陆续续多了两三处玩抽奖的。 这东西没什么技术含量,就是一开始班里没人想到这么玩而已。一旦有人开了头,加上大家也不是笨蛋,算算就觉得做庄家很能赚,模仿者自然如雨后春笋一般向外冒。 这还只是因为涂小的学生们普遍口袋没钱,能凑出买初始奖品钱的人不多,有了徐琳这个竞争对手在,后起的又不能学孙莲空手套白狼。这才把开奖小集团控制在了一只手的数量。若是放在城里小学,大家口袋里都多少有几块钱。说不定早就变成半个班都是抽奖摊的价格大战了。 不过即便这样,小朋友们也琢磨出了自己的生意经。有说自己开奖率更高的,有阳光普照就从糖球升级麦丽素的,有打着男子汉专抽不带女孩玩的,还有坐在靠窗座位的,在窗户纸上挂起了海报写着抽满十次必开大奖的……真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搅合得班里好不热闹。 然后班主任上课时一眼就看见了那张海报。小朋友们千算万算没算到班主任不会放任他们在班里玩赌博行为,被康.师傅勒令检查所有人书桌,凡是发现搞抽奖的,都被揪着领子提溜回办公室去了。 康.师傅只看证据不听解释,没收了全部小纸条,并且全班点名批评,然后又让每人写了400字以上的检讨当众诵读。 毛茜茜在书桌底下狂对孙莲竖大拇指,孙莲也在内心给自己疯狂点赞,两人都觉得幸好自己等人收手得早。孙莲更是觉得自己简直如同诸葛先生再世,未卜先知神机妙算。 不过一开始,她也只是担心大家会把事情闹大,然后班主任肯定不会任由发展,迟早要料理这群小崽子们;没想到的是,在事情尚未完全发酵前,小崽子们就先自己作死了。 不作就不会死,人类的经验总结总是那么正确! 事情告一段落。毛茜茜得到了自己梦寐以求的魔法棒铅笔,非常满意。孙莲的资产从一毛钱变成了十八块七,更是满意得不能更满意。两个人都是心情大好,感觉背书做题都充满力量。孙莲继续开小灶,毛茜茜偶尔跟着孙莲蹭蹭小灶,原本的前五名抱团小组见了,自然也不甘人后。这么互相较劲之下,一班的学习氛围竟然高涨起来。搞得黄老师在二班班会上直斥自己班的学生不够努力,竟然还没有康老师班上的人来向他问问题的多。直骂得二班前几秒咬牙切齿,卯足劲不想输给一班。 结果到了月考时,不但两个班的尖子生成绩都拔高了一节,互相咬得死死的,连平均分都比之前的小考有了提升。把康老师和黄老师都乐得合不拢嘴。 孙莲这次也是第一名,数学满分,英语满分,语文作文被扣了一分,总分299。不过学习委员徐琳也是第一,数学满分,语文满分,英语写错一个单词99分。而且就小学生的成绩构成来说,徐琳第一名的含金量似乎比孙莲的还要高点。 徐琳特别得意,感觉自己终于报了一箭之仇。 孙莲对于自己好像一直拿不到满分的作文感到悲伤。她明明非常努力了,难道作为一个成年人,她的文字运用能力还不如小学生吗? 泪流满面的孙莲拿着试卷去问康老师怎样提高作文水平,结果康老师指着她的作文说:“写作文要表现自己的真情实感,而不是故作老成。不知道是谁教你的,你看你的文章里,就是缺少一点小学生该有的童稚。你才是四年级,还远远没到要表达沧桑感的年纪。” 孙莲:“……”感情还就是自己内核是成年人的错了吗!?这真是一个悲伤的故事。 孙莲这边心情复杂,毛茜茜那边也是五味杂陈。 毛茜茜这次考了第四名,只比第一名低了两分,而且第一名并列所以已不存在第二名。自己这是妥妥的进步了啊!但是依旧没超过徐琳这座旧大山,也没有超过孙莲这座新大山。 毛茜茜心酸牙酸眼睛酸,回家后就在沙发上滚来滚去嚎哭,最后又是被毛爸爸拎起来做了一翻教育。而且别人家的孩子更是从孙莲一人变成了孙莲加徐琳两人,毛茜茜收到伤害翻倍。这也是一个悲伤的故事。 不过后来毛爸爸给她买了一只毛绒绒的染色小黄鸡做宠物,算是进步奖励,毛茜茜才破涕为笑。可惜的是小鸡大多因为不良商家用色素染过,根本活不长,毛茜茜刚跟小鸡培养出了感情,还约了孙莲周末去她家玩小鸡,小鸡就一命呜呼了。 这是一个更加悲伤的故事。毛茜茜为此哭了整整两天。 孙莲吃晚饭时和父母说了这件事,孙家两口子却笑得不以为意,直说毛爸毛妈太会惯孩子。 “乱花钱,买那养不活的东西图什么。”孙志强做严父状,“小孩子学习是本分,怎么能一点小进步就跟父母要这要那呢?” “就是,有一块钱不如割二两肉回来吃。”王桂香做慈母状,“还是我们小莲好,从来不向我们要求什么,自己就知道努力学习了。” “……”孙莲不知道说什么,埋头扒饭。 她并没有打算找父母要什么。虽然孙家两口子也会为女儿的优秀高兴,王桂香也愿意多切半斤猪肉回来犒劳女儿。但像毛茜茜爸妈那样给女儿特别奖励的感觉还是不一样,要了也不会给和不想要之间也不一样。 她其实已经习惯了这种感觉,也告诉自己不去计较,但她心里还是有点不舒服。 听话乖巧令人放心的女儿,和被双亲无私宠爱的女儿,果然她还是做不了后者。但也不想完全成为前者了。 孙莲放下碗:“康老师说这次月考的前十名,春游可以跟乔老师他们去江陵。” “江陵?”王桂香看了眼丈夫,又问,“那不是还要坐火车去了?” “这就不知道了。”孙莲老实说。江陵离他们也就两三小时的车程,她不知道学校会不会安排大巴,“不过康老师说要每人先交八十块钱。” 王桂香嘶了口气。八十块钱?够一家人小半个月的菜金钱了。孙志强也顿了顿,他的香烟钱一个月也就是七十来块,没想到小学生一个春游就要花他一个月的烟钱。之前涂小的春游都是上晋狼山,徒步前进,没有路费没有门票,给孩子准备点凉菜饭盒,再买瓶汽水背着就好。现在一两块钱的事情变成了八十块,两口子都有点难以接受。 “学校规定一定要去?”王桂香问。对他们来说,若是能省下这笔钱自然是好的,但要是学校强制收费,那便只好为了脊梁骨出血了。 “不是强制。”孙莲摇头。这方面没法说谎,事关八十块钱,保不准孙家夫妇会去学校询问。 听说不是强制,孙家夫妇都暗地松了口气。虽然知道一般来说,没有孩子不想参加这样的活动,王桂香还是试探性问女儿:“你想去?” 她不想花一笔无谓的钱,但也不想做过于刻薄的母亲。更不想遇到县城里其他人家问为什么你孩子没有去江陵,家里不至于拿不出那点钱。她觉得孙莲作为乖巧的女儿,应该能体会她们的难处。能自己说不想去,让他们好下台,那是最好的。 结果孙莲却点了点头。 “我想去。”孙莲低着头说,“前十名都去了,我不想跟差生一样去晋狼山。” 王桂香这才想到不去江陵的话,孙莲还是要去晋狼山。 涂县就那么小,人口少圈子小,附近就有好几户孩子正在涂小上学的人家。若是在山上遇到,王桂香用想的都知道背后有人要怎么嚼舌根。就是对外说是女儿不想去,别人说不定都不信。说不定还要反过来怀疑她之前在外炫耀女儿成绩好,是不是吹牛。 怎么说都是掉面子的事。 她正纠结,孙莲却又开口了。 “不过八十块也太贵了。花这个钱,还不如花三四十块给我买几本五年级的参考书,到时候我在家做题呢。” “咦?”两口子都是一愣。刚刚还觉得女儿这事上有点不省心,突然就峰回路转了。 他们不知道,这正是孙莲想要的效果。 她固然对江陵充满兴趣,但是去的代价过于昂贵,她并不想在这个节骨眼上被父母埋怨。而且她也很需要父母在学习上给她一些支援。只是一开始就提出买参考书的话,父母不一定会舍得出太多。但如果有前面八十块的铺垫的话,两人说不定就会觉得三四十块也并非不可接受。 她现在需要的东西很多,只靠自己真的做不到。 第31章 实习老师 这次的分批春游是六名实习老师共同提议的,经过三个年级的班主任审核,提交教导主任和校长,都觉得是个可行的主意。在大家一开始的计划里,都觉得这个是个既可以调动班级里的学习积极性,又能够与学生拉近关系的活动。 六名实习老师也很上心。九十年代网络还不普及,在涂县这种乡下地方更是两眼一抹黑,实习老师们便各显神通,有人的找人,有渠道的挖渠道,查资料的查资料,善于规划的做规划。最后不但选定的路线景点都确定了学生半价票,还以低价租到了大巴车,准备工作可说是非常完美。 只是没想到临近收费时,还是出了一些突发状况——有学生表示不去。 原本孙莲以为只有自己一个特例,然而事实却是每个年级都有一两人是这个情况,合计一下便是五人不去。 不管去不去大巴车的费用都不会减免,虽然已经找学校申请了一点补贴,但几名实习老师还是希望不要出现这样的窟窿。毕竟多出来的补贴,他们还可以买一些瓜子零食之类的,或者换成其他福利分给学生。而且难得的集体活动不参加,总觉得会和集体产生隔阂,并且让孩子的童年留下遗憾。 于是几个老师一合计,决定分别去找不去的同学好好交心,寻找缘由各个击破。 一问之下才发现,其实不去的理由还挺统一的,一个字:穷。 比如五年二班选择不去的小班长,是一个扎麻花辫的小姑娘。听说在二年级还有一对双胞胎的弟弟。只看穿着大几号的旧衣服就知道她家里经济吃紧,双亲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拿出八十块供她出去玩乐的。 再比如三年级一班的小队长,黝黑精瘦像个猴一样的男孩,单看样貌就能猜到他的父母都是种地的农民。两口子一年收入也就三千多块。虽然除了他以外上面还有姐姐可以帮衬一点,但勤俭惯了的双亲还是恨不得能一分钱掰成两半花。 还有就是孙莲隔壁班的学习委员,虽然是独生子,但父亲进城做工时,被机器搅断了一条胳膊。家里医药费花了一大笔,单位赔偿还没定数,家里又失去了劳动力,更是不可能在这个节骨眼上掏一笔额外开销了。 这些都是家里真正拿不出钱来的。几番谈话下来,心酸得几名二十出头的年轻实习生恨不得自掏腰包帮他们解决困难。 可惜实习老师本来也没什么薪水,大家手里也没多少余钱。最后决定每位实习老师在原本分摊基础上再多出四十,这样就能给三名学生垫上费用了。 问题是剩下的两名。涂县本就不大,直接或间接了解下,就知道家境也没到吃饭也要数着米粒的地步。这样的家庭,让实习老师再自掏腰包垫付,大家是不太愿意的。但这样的情况,和孩子谈心根本没有任何用,最后决定还是要和家长谈一谈。 孙莲听说乔老师与何老师要去家访,头摇得像拨浪鼓。开玩笑,她就是打着不去春游,好向父母要钱买参考书的算盘。这要真是让两名实习老师去家里了,以孙家两口子好面子的性格,最后肯定还是一咬牙让她去了。那她再想找机会要三四十块的书本费,就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了。 虽然也确实有点想去江陵玩,但江陵在她的新人生计划中的比例几乎为零。 “不去不行吗?”孙莲眉头都皱在了一起,“跟我爸妈无关,我就是自己不想去。” 乔安不相信有孩子不喜欢出去玩,何文杰也觉得孙莲说的话是家长教出来的。看两个人苦口婆心,一副不用担心交给我们的模样,孙莲第一次觉得热血年轻又负责的小老师们好麻烦。 “真真的。不止江陵,我连晋狼山都不打算去。”孙莲摆出好学生的架势,做最后的挣扎,“我就是想留在家里做题看书,一天时间在外面光玩了,我真受不了。” 两人见她说的情真意切,着急的样子也不像是假的,倒真的信了三分。但这动摇不了两人劝说的决意。 乔安:“学习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偶尔放松一下也是需要的。” 孙莲:“但学习是只争朝夕的事情啊,上课时康老师不是也说了吗?学习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我得抓紧时间啊。” 乔安:“……” 乔安表示这个小姑娘说得好有道理,我竟然无言以对。 何文杰:“你这样把自己绷得太紧也不好,俗话说磨刀不误砍柴功,要学会张弛有度,偶尔也让大脑休息休息。不然总让大脑紧盯着一件事情,会降低效率的。” 孙莲:“我一直都有转换大脑的。数学做累了我就去看看语文书,语文读累了我还能背背单词。背单词时我还能起来走走,活动活动筋骨。这些都是大脑不同区域的工作,轮换着来也是一种张弛有度啊。” 何文杰:“……” 何文杰表示我只是一个没考上本科的大专师范生,学霸的世界我果然还是有点不懂。 两名实习老师败下阵来。但两人不会放弃的,一名合格的崇高的人民教师,从来不会放弃任何一名学生! 孙莲从两人的眼里读懂了这份意志,心想你们这种热情上一世怎么不对我用用呢?果然学霸就是好,各种层面上都是老师们的重点关注对象啊!知识改变命运,名人名言果然没有骗人。 孙莲只好举白旗投降。她算是看出来了,不管她这边如何坚定,只要两名老师不放弃,第二天的家访简直就是定局。然后等着她的都是败局。 孙莲想了想,照实说话:“你们去家访,我会很困扰。就是我爸妈这次答应去了江陵,回来后又要怎么办呢?” “你们要去家访,为了面子,我爸妈肯定是同意的。但……” 她说话时,让人觉得面前的并不是一个不懂事的小孩,不是孩子单纯的是或否,而是更加条理清晰,思考得更为长远的大人。 对面两人听闻都是一愣,互看一眼,顿时脑补了一万字的双亲不愿出钱春游,老师执意家访劝说,小学生之后备受责难的情节。 乔老师一瞬间想拍着胸脯保证,叫孙莲在家受了委屈来找她;但转念一想自己就在涂小实习三个月,以后在哪还不确定呢。于是又萎了下去。 孙莲不知道他俩具体脑补了什么,不过但见两人脸上都浮现出一丝顾忌而不是前面单纯的一腔热血,也稍微能猜到点。她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而且我是真的不想浪费时间在春游上。”孙莲见两人都不再坚持,便继续劝说,“而且我跟爸妈也商量过了,我不去春游,那个钱里,我就能拿一点出来买参考书。我觉得这对我来说,比去江陵玩一趟要有意义多了。” “参考书?”乔安想起黄老师给孙莲开的小灶,“奥数?” “不是。”孙莲羞涩地说,她还是第一次在外人面前含蓄表达要跳级的*。“我想买点五、六年级的书……” 两个人果然立刻明白。何文杰啧啧称奇,觉得乔安班上竟然有个想要跳级的学生,实在是有趣。回头写在实习报告上都很有意思。 不过乔安却想到了另一层,隐隐让他觉得有峰回路转的可能。 “这样吧,今天先这样,我们也先不定要不要家访。”乔安说,“等两天,让老师看看有没有什么两全其美的办法。” “好。”孙莲自是点头。 孙莲其实不觉得有什么办法。两个人毕竟只是实习生,社会经验还不如她,很多事情上就有些想当然。就算两人拿出让父母又出钱给她春游又出钱给她买书的主意,也只会让他们对自己产生负面印象。 图了一时的痛快,却留下一堆麻烦,那她宁愿一开始就不要这份痛快。所以孙莲决定坚持自己的原则,无论如何都不打算让步。 不过事实证明她有点多想了,最后乔安也没有再提出家访的要求,孙莲也没有去江陵。四月五日春游那天,她向班主任请了病假,待在家里看了一天的书。 大家都知道事实如何,但谁也没戳破。 王桂香给了女儿一张崭新的五十块钱,是孙莲重生后接触到的最大面额的钞票。虽然王桂香叮嘱了买书后的找零要退给她,而且会检查书的价格,但孙莲还是忍不住激动半天。 她打算周一开学时咨询一下老师,然后周末再去新华书店好好选择。 星期一上学时,毛茜茜告诉孙莲,另一个五年级的女生也一样没去。她直呼江陵有多好玩,孙莲和那个女生没去有多可惜。孙莲就笑着听毛茜茜说旅行中的趣事,心中却有点好奇那个五年级的是什么原因。 不过毕竟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孙莲的这份好奇心也就持续了不到半节课,便回到了正常的学习生活中。 然后在那周的星期四早晨,早自习结束时,乔安让孙莲跟他去一趟办公室。 “乔老师叫你做什么?”毛茜茜好奇问她。 “不知道啊。”孙莲也犯嘀咕。 “会不会是你没去春游,乔老师要算后账了啊?”毛茜茜推理。 “怎么会。”孙莲笑道,起身往办公室走,“去了不就知道了。” 孙莲想的很简单,事情都过去了,再揪着这事也改变不了什么。而且实习老师还真能和她这个小学生计较不成? 她想到对,也想的不对。乔老师确实没跟她计较,不过也没有放过那件事。 “这些给你。”乔老师在办公室里笑着搬给她一个小纸箱,“托人收集费了点时间,今天才叫人给我带过来。” 孙莲低头看那个小纸箱,里面是满满一箱旧书。有的封皮上还有圆珠笔乱画过的痕迹,最上面一本封皮上印着《小学五年级数学精选》。 “怎么样?有没有用?”乔安笑着问她,话里都是得意之色。 “有用!”这真是太惊喜了。孙莲一把抱住纸箱,抬头对乔安露出个灿烂的笑容,“谢谢乔老师!” 她觉得,年轻热血又有责任心的实习老师,真是太棒了! 第32章 生计 乔安的同学,实习期间几乎遍布了谯城地区的各个乡镇。他给孙莲的旧书,基本就是靠这些同学你一本我一本收集而来。其中有五六年级的旧课本,还有一些毕业生用完的辅导书与作文精选。最让人惊喜的是,其中还有从三年级至六年级的英语磁带。显然每天在教室后面听课的乔老师也注意到了她的英语短板。 这些书成了她的助力。王桂香给她的五十块,孙莲就用它给自己买了本英文字字典,又从乔安给她的书里挑了两本九成新的辅导书。她把三本书加十七块二的零钱拿给王桂香,算是自己的花销。 王桂香没有起疑,核对了书背的标价便觉得没问题。又隔了两天,孙莲把乔老师送她的旧书连箱搬回家,说是乔老师看她超前学习,就给她找了点以前学生的旧书。 “那你可要好好谢谢人家老师。”王桂香高兴地说。学校老师这么照顾自家孩子,她打从心底感到高兴。而且这么多书,能省下好一笔书本费呢。这样一想,她又有了主意。 “还是老师想得周到。”王桂香笑着对孙莲说,“等等我就打电话问问你大姨和外公,看看你二表姐和表哥读过的旧书有没有能拿过来的。” “好啊。”孙莲觉得可以问问,就是不知道二表姐家里是不是早把小学课本当废纸卖了。至于表哥,呵呵,除了课本以外她不觉得王煜能有其他书。 其实孙莲怀疑自己现在的行为是不是有点像上一世的弟弟——满嘴胡话哄骗着从父母口袋里掏钱。不过虽然良心上对这种行为很不齿,孙莲内心深处却总觉得她不想方设法藏一点小私房的话,以后再开口就会变得越来越困难。大约是她现在特别自私,特别小心眼吧。 但她这种担心也不是无来由的,离五一劳动节还有一周的时候,涂县玻璃厂的裁员潮就正式拉开了帷幕。第一批下岗的就是临时工,然后正式工开始买断。除了每天进出讨钱的工人之外,工厂几乎处于瘫痪状态。孙莲印象中,这个玻璃厂,最后虽然没有立刻倒闭,但似乎也一直半死不活地拖着,拖到她从潮东打工回来,便连厂房都被推平盖成住宅小区了。 孙志强和上一世一样失去了上班的地方,家里的经济立刻面临危机,从即将紧缩瞬间变成必须大力紧缩的程度。孙莲不止一次在晚饭时听到父母讨论接下来要不要出去打工。 “咱家不能做生意吗?”孙莲认为自己之前盘算的计划可以拿出来了。 “做什么生意?生意那是能随便做的吗?” 孙志强完全没想到女儿会这么说。他和妻子都是那种觉得铁饭碗才是正道的老实人,没了工作首先想到的也是去找别的打工,做生意这样的花花肠子从头到尾都没生过一点。在他们眼中,如果能有个工作安稳做一辈子,便是最大的幸福了。 “我觉得做饮食不错,卖点吃的什么的,门槛也不高。”孙莲回答。 “小孩子家家的,不懂别乱说话。”王桂香觉得不妥,小孩子能说出什么见解来? “才不是乱说呢!”虽然早预料到父母不会听她的,孙莲还是想挣扎一把,“现在到处都裁人,活肯定不好找。既然如此不如自家干啊。” 她说的也是下岗潮后即将面对的事实。孙家夫妇难得发现女儿说起大人的事情,竟不像寻常小孩子一样天真,一时竟接不上话来。 孙莲接着说:“像毛茜茜爸爸他们正式工,都拿了好几万的买断金呢!他们这些人,一下拿了这么多钱,要是再有别的生计,日子就不会比以前难过,当然就更舍得花钱改善生活。这时候若是做生意,卖点吃喝,肯定比前两年有人舍得掏腰包吧。” 她这话便是在上一世经历的基础上,说一半留一半了。既然在劝说两人听她的,那些因为下岗潮后找不到生计,越来越困苦的人家,孙莲自然不会提。不过说出来的一半也是真实,而且就她上一世所知道的,没有蹲在原来的坑里等死,跳出来另谋出路的夫妻店,很多都在这段时间里做得有声有色。 孙莲拿毛茜茜家做实例,又是和孙志强一个厂的,两口子竟也觉得有些道理。但问题也是很明显的。 “没个手艺,又能卖什么?” “你们觉得我寒假时烧的小龙虾怎么样?”孙莲眨眨眼。 “还不错。”这大概算是夸奖。 “我把菜谱写给你们,咱家就做小龙虾呗?”孙莲咬着筷子说,“我看的那本书上,就说小龙虾带啤酒是巴蜀那边夏天的夜市菜,专门做晚饭和夜宵生意的。现在马上五月,搞搞弄弄就夏天了……” “哪有你说的那么简单。“孙志强皱眉道,“你以为拿出去卖就是锅里烧好了端出去就行吗?” 话虽说得严厉,但却不是让孙莲闭嘴。孙莲就知道父亲多半已经被她拨得有点心动,只是面子上,总不能真的听小孩子指挥。 孙莲决定趁势再加把柴。 “我是小孩不懂那么多,所以就想得简单。不过我觉得到时候烧虾子的佐料拿纱布包了,不让人家瞧见我们配方。这种复合型味道,一般人也尝不出来咋弄的。涂县这边还没见过卖这种口味的,咱们独一家多少能让人有新鲜感。” 她笑嘻嘻说,好像自己就真的只是突发奇想而已。说完就继续吃自己的晚饭,不再继续在这话题上做纠缠。 上一代的人很多都是死脑筋,而且做生意的成本也不少。三言两语想说动他们,不如给个方向让他们自己想明白。孙莲只是想让自己这一世的家境好过一点,不至于学业上遇到困难,父母就让她退学。但若是没办法做到,她也不打算耗费过多的精力在其上。 不过大约是孙莲的话还是起了作用,又或者夫妻俩出去找活确实碰了不少壁,五月的第一个周末,王桂香来问孙莲小龙虾的完整配方。 她不说要不要做生意,孙莲也不问,就干脆拿了作文本的纸,在上面写了需要的各种配料。除了最基础的麻辣小龙虾,她还额外写了小龙虾炒年糕。涂县人还是习惯吃主食,孙莲觉得自己加这一点也算是照顾本地人口味。 菜谱里有很多香料需要额外买。涂县这边物资不够丰富,王桂香和丈夫大概还有其他事情需要进城,两口子便一大早赶中巴进了谯城。 父母都不在家,孙莲午饭就只能自己解决。 冰箱里有前一天剩下的米饭,还有鸡蛋,还有一把苋菜。孙莲原本想简单炒一个蛋炒饭凑合下,看见材料后却动了别的心思。 拎着录音机,又拿了两个鸡蛋进厨房。孙莲从面粉袋里取出半碗面粉,又从玉米面袋里同样盛出半碗。鸡蛋分离蛋清蛋黄,把蛋黄和两种面粉一起倒进面盆,用水搅拌成半流体的糊状。接下来就该把另一只碗里的蛋清打发。 家里没有蛋抽,电动打蛋器这种高级货更是想都别想。不过孙莲上一世跟厨房师傅学过一种筷子打发绝技,现在正好派上用场。 说是绝技,其实也就是个功夫活。就是先拿三根筷子夹在指缝里,以此模拟蛋抽,然后努力转动手腕,将蛋清一直打到硬性发泡的活计。如果用电动打蛋器,这样的两个蛋清大概两三分钟就能打到硬性发泡,不过靠手的话,孙莲打算跟它奋战一刻钟。为此她特意拎来了录音机,里面正插着五年级英语配套磁带。 插好电源,点击播放,孙莲一边听着录音机里课本的朗读声,一边准备用三只筷子打蛋清。 后厨的师父当初教她时,是要在蛋清里添加塔塔粉的。这玩意家里自然也没有,不过厨房台子上有白醋,孙莲记得这东西也可以稳固蛋清。然后是白糖,加完后便让筷子如摩天轮一般翻转起来。打了一会,等蛋清出现纹路后再加一次白糖,等再发泡一些有加入一次。 孙莲对这个三筷子打蛋手法不是很娴熟,上辈子有蛋抽和电动打蛋器的情况下她也就随便跟着师傅练着当个玩。因此当她终于把蛋清打发到可以插入筷子时,英语磁带都放完了半盘。师父当年可是只用了十分钟,现在她的效率没有及格。 而且老实说,她这会手腕酸痛,以至于有一瞬间她怀疑自己准备做平底锅松饼是不是脑抽。 不过好在蛋清还是打出来了。孙莲分两次把蛋清和面糊搅拌均匀,然后从土灶上拿出平底锅放到煤气灶上。 这不是以后常见的有涂层的不粘锅,而是王桂香拿来煎锅贴的铁锅。 锅底抹油加热,然后倒进拌好的蛋糕液。小火慢煎几分钟,等一面煎出微微金黄色,再小心翼翼地翻面。这时候不能心急拿锅铲按压,而是要等它自己慢慢凝固。如此反复几次,一碗蛋糊最后煎出四个盘子大的松饼。 孙莲从冰箱里拿了蜂蜜浇在上面,自己吃了三个。还剩下一个,她拿纱罩把碟子盖好,放在客厅的饭桌上。 如果孙家夫妇回来得早,可以先尝尝这个。 第33章 生意经 孙家夫妇进了一趟城,回来后似乎下了做生意的决心。听说是现在城里的活也不好做,那边下岗买断的员工更多。每天招工的地方都挤满了人,最终定下的就那么几个,剩下的都只能再等着下家。 不过和孙莲想当然的找个铺面做大排档不同,孙家夫妇选择的是投入更少的流动摊。两口子保守惯了,根本不敢将积蓄全部投出去做生意。只是一时半会找不到更好的活路,城里的亲戚也说现在流行下海做生意,夫妻俩才决心一试。 回涂县后,孙志强就从外面买了辆二手的三轮车,又找人在后拖车上做了活动架子。而王桂香则负责学习烧虾子。为了把味道做到最好,孙家连续两周每天晚上都吃小龙虾,吃得孙莲一闭眼,睡梦里都是小龙虾在她头顶挥舞着大钳子转啊转。 时值涂小的期中考试,孙莲开口询问帮忙,孙家两口子却坚持赶她回去看书。 这也是孙莲上一世,甚至是半年前都没得到过的待遇。 搁在之前,两人都是觉得女孩儿总归是要勤快点的传统型父母,哪怕是孙莲不愿意他们也会使唤她帮忙打打下手。毕竟那时夫妻俩都觉得自己不指望女儿什么,只图她学习马马虎虎认得字,然后手脚勤快以后才能找个好婆家。 但今日不同往日,涂小的老师们都说孙莲以后大有出息,弄得两口子也跟着期盼起来。 尤其是其中考试后的家长会,让王桂香狠狠露了把脸。以前都是她坐在下面听老师夸奖别家孩子,听别家家长上讲台讲述经验。没想到这次竟然轮到自己,虽然站起来讲话时紧张到她结结巴巴,但那些坐着的家长哪一个不是看着她面带艳羡?而且结束后还有老师单独跟她谈话,话里话外都是她家女儿的聪明劲是涂小上上下下独一份的。 “哎,可惜我嘴笨。”家长会结束都两三天了,王桂香还在给邻居感叹,“老师叫我起来讲讲小莲在家怎么学的,我哪会说啊,只得说都靠她自己用功……回来一说,我家那口子还埋怨我,说我没给丫头长脸。非说期末家长会,他要替我去。你说一直以来都是我去家长会,他怎么就说要去了呢?” 说着还做出埋怨的模样,只等着邻居接她的话茬。 “那不是一班家长会,去了都是挨老师骂吗?管你在外面是做书记的还是当厂长的,孩子不争气,见了老师不都跟孙子样的低头挨训。”邻居果然不负她所望,一口一个笑道,“若是我家孩子也像你家小莲一样,我家那口子肯定也是抢着去家长会。” “是这理。”几个妇人一起蹲水渠边摘菜,直说得王桂香心里愈发得意起来。 相较起王桂香的得意,孙莲就没那么意气奋发。 期中考结束那周,小乔老师还给她弄来份五年级的期中试卷。班里的几个老师都知道她在自学五年级课程,也各自放了上课时间,让孙莲趴在办公室里被围观着写了三份试卷。 结果在老师眼里相当不错,每门课都在八十五以上,尤其语文更考了92分。只有孙莲自家知自家事——这个成绩就已经说明,她上一世在小学五年级时,成绩就已经下滑到八十分以下了。 所以她愈发紧张起来,生怕自己的一点优势不足以弥补前世留下的窟窿。因此孙家夫妇表示不用她帮忙后,她便真准备不去管他们,全身心埋入课业里。 然而五月底孙家的小龙虾摊位开张时,还是让孙莲不得不在意起来。 两口子在三轮车后的货架底下放了满满一桶烧好的小龙虾,又拿铁盘在货架上铺了一层,看起来红红火火油光发亮,便半骑半推去了涂县菜市场边。那里每到傍晚都有大大小小的卤菜摊,还有跳着箩筐卖大饼馒头的,两人都觉得是做生意的好去处。 然而第一天,孙家两口子只卖出去五斤多的小龙虾,摊子几乎无人光顾。 第二天稍微好点,还有一位回头客,但合起来也没卖出十斤。 第三天和第二天也差不多,虽然有些尝鲜的,但更多的是看一眼就走掉的人。 好不容易烧出的小龙虾卖不出去,为了防止浪费,每天烧的量也越来越少。孙莲眼见两口子每天晚饭都来不及吃便推着车出摊,到了七八点回来还剩下一堆,终于忍不住跟出去看看两人的生意到底是怎么个做法。 这一看,她也多少有了点想法。 首先这地方,虽然人流大,但来往的都是买菜回家的人。小龙虾这东西,凉了总没有热的好吃,外带回去再放上一会,味道也就打了折扣。 其次夫妻俩一辆三轮车,货架为了防蚊虫都是拿纱窗隔上的。这样虽然干净了,但离远却看不清里面红通通的是什么。 再者当地人吃小龙虾一般就是干炒红烧,这时期巴蜀风味尚未风靡全国,对当地人似乎也没什么吸引力。 最后便是两口子做生意的态度,虽然有客人上门时笑容满面,但其余时间便坐在摊位后,没有一点积极推广的迹象。 孙莲等晚上夫妻俩回家,便把这些情况和他们提了下,没想到孙志强听完便拉下了脸色。 “谁让你管这些事了?”孙志强拍着桌子骂道,“我和你妈辛辛苦苦,不都是为了挣钱给你上学?不好好在家读书,掺和什么大人的事?做生意是你这个黄毛丫头能懂的吗?” 孙莲被骂呆住了,也不知道自己一片好心戳中了父亲身上哪片逆鳞。她看向母亲,王桂香也只是给了她一个疲惫的笑容,显然心中也不是很好受。 这便是被迁怒了。孙莲想可能是生意不好给两人带来了压力。 “爸。”孙莲平了平心里的委屈,轻声细语地喊了声。像柔软的羽毛挠在人心窝里,好似拳头打进了枕头中,软软的使不上劲。 孙志强叹了口气。 “爸,我先前在新华书店蹭书看时,有看过人家说做生意的。”孙连撒谎道,“反正试试也不要钱,你要不听我说说?” 她自然没读过什么生意类的书,但她上辈子给商场做营业员,有见过那么多形形□□摆摊开店的例子,这辈子自然要比许多人更有超前经验。 “你说。”孙志强揉揉眉心。心想丫头虽小到底读书也知道点东西,就听来参考一下吧。 “首先,咱家摊子选的位置。”孙莲拿出自己事前准备好的纸,上面拿铅笔画出了菜场附近的简易地图,“咱家摊子现在在大路边上,这边靠近菜场正门口,来往人多但都是买菜的。我觉得咱家其实把摊子往东门小巷这边摆摆更好,这块有几家小饭店,往里还有个卖砂锅羊肉串的棚户区……” 夫妻俩原以为这丫头只是小孩子异想天开,却见她准备的认真,说的也像是深思熟虑过的事情,少不得也认真对待了几分。觉得不妥处,还提出解释,一家子渐渐竟一同探讨起来。 孙莲在和父母的讨论中才知道,东门巷口这边虽然有不少拍档小摊,但基本属于一个萝卜一个坑,都被人占好了地盘。孙家作为后来者,突然想在那里扎一个位置,少不得要和原来的那些摊主起冲突。 次日,孙家的小龙虾没有出摊。孙志强找玻璃厂的熟人划了几块玻璃,又把扯上的货架拆了板材。终于把原来对外侧的纱窗改成了透明玻璃,这样一来,铁盘上的小龙虾便让人一目了然了。 王桂香上集市买了一张折叠桌,几个塑料凳,等到星期五晚上,少见的一家三口一起出了次摊。 这次出摊选在了菜场与东门巷□□界的路口,说好是两边都靠着点,说不好是两边都不靠。但这块区域本就不打,孙莲相信只要将东西推销出去,稍微拐弯多走个三五十米,大多数顾客还是愿意的。 孙志强停好三轮车,王桂香便从车架上搬下挂着的折叠桌,又把纸箱板写好的招牌放到货架顶上。招牌上书“孙氏龙虾,巴蜀风味”,是孙莲拿墨汁写的,中规中矩算不上好看,只能说是干净醒目。 不止如此,车停稳后翻开后侧的木架,又成了一个下放煤气罐上摆煤气灶的小平台。灶头上加着两口黝黑发亮的大铁锅,一副现烧现卖的架势。 打得也便是这个主意。 前几天铁桶里的小龙虾都是在家里烧熟后带来的,今天则是烧到五成熟便和汤汁分离放置。摊位一铺开,孙志强就麻利地打开煤气灶,铁锅烧热后从铁桶里勺了龙虾和汤汁出来。汤汁一接触滚烫的锅面,发出滋啦一串声响,麻辣鲜香裹着油烟水汽便向着路面四方铺散开来。 “好香啊。”有路人停下脚步。“这是在烧虾子?” “着味道倒是没闻过。”也有人靠近了询问。“真是巴蜀那边的味道?” “是从巴蜀那边饭店买来的秘方。”涂县小,是不是本地人一眼便看得出。三口人在家已经商量好说辞,这会有人上来问。孙莲便像个小大人一样迎上去,摇头晃脑地说道,“巴蜀那边虾子跟我们本地烧法不一样,用料特别讲究。保准鲜香咸辣麻,五味俱全。” 她说的可爱,周围人便笑问:“是不是真的啊?” “是不是你尝尝就知道啦。”孙莲也笑起来,“我爸说我家今天开张,马上第一锅就送大家尝尝鲜。” 五成熟的小龙虾回锅加热,没一会就热气腾腾地出锅。此刻已经有人被香味和孙莲的推销勾起好奇上来问价,孙志强便一边嘴里招呼着客人,一边把第一锅小龙虾分别拿套了塑料袋的塑料碗盛了三碗,一大碗交给孙莲,两小碗让王桂香端了向着东门巷口的排档摊走去。 第34章 喜事 主动推销和现场制作的策略都起了作用,小吃棚户那边有人尝了送过去试吃的小龙虾后过来购买,菜场附近也有闻香而至买一点尝鲜的顾客。因为要重新炒制半成品,三轮车前竟然渐渐围起了一小圈人墙。孙莲担心这些人拦着生意,便上去请大家排队。 涂县这边可不流行买东西排队,有人觉得稀奇便跟着拍了,也有人觉得麻烦抱怨不停。不过毕竟是没见过的东西,大多数人也不缺这点耐心。更有人天生喜欢凑热闹,看孙家摊位上人头攒动,便忍不住跟过来看,一来二去便也跟着排起了队伍。 这和前几天的冷清光景完全不同。王桂香送了两波试吃后,干脆便留下来收钱称重。孙莲也从书包里拿了纸笔,有要送去小吃摊那边的便先称重收钱,在单子上按排队顺序写了号数和位置,保证等一会给他们送去。 孙志强架了两个灶头齐上阵,速度倒也说得过去。 只可惜担心会如前几日一样卖不动,孙家这一次出摊的量并不多。不到七点,白天烧好的小龙虾便售卖一空,一家三口收摊时都笑得合不拢嘴。 “还是小莲头脑灵光!”孙志强嘴上夸赞,心中更是暗叹女儿要比别家同龄的孩子聪慧许多。只可惜不是个儿子,想到这更是忍不住摸了摸女儿的脑袋,“若是个男孩就更好了。” 但他自然还是高兴的,更吩咐妻子去菜场门口的卤菜摊斩了半只咸水鸭。虽然傍晚出来前,一家人便吃了个早晚饭。不过架不住心情好,回去喝点酒吃点菜也是快活的。 孙莲意外的发现父亲的话语竟没有在自己心底再掀起风浪,似乎在重生回来的三个多月里,她已经开始去习惯父母的那种态度。大概是两世对比下,她承认自己永远无法成为父母心中等同于儿子一般的存在,于是少了许多期望,便也少了许多失望。 因为自己也曾经是那样的价值观的追随者,所以她更了解那种几代流传下来的,扎根于血脉中的偏执有多么难以扭转。 比起那些,她更欣喜于自己的判断。帮助父母做好生意,和学习一样,都说明她上一世的经历并非毫无价值。这些价值能让她今生变得更好,这便是她如今最希望看到的。 孙家夫妇只是老实,却也不是笨蛋。两人虽不懂开拓,守着划好的生意却也不会出错。时间长了偶尔也会冒出点想法,比如和棚户区那边搞好了合作关系,直接可以在那边点单送过去之类的。孙莲眼见生意步入正轨,便不再多管,重新全心全意埋进五年级的课本里。 等生意做了一周,两口子在家核对账目,发现按照这个势头,净收入比当年在玻璃厂的双职工挣的都多。 两人喜不胜收,每天更是忙得不亦乐乎。家里的生计也开始好起来。 现在的孙莲算是教师办公室里的红人,有时她拿着五年级的题目去办公室,自己班上老师不在时,偶尔还会有别的老师帮忙回答。到月底时,乔老师还拜托了五年级的老师,让他安排孙莲跟五年级一起做次月考。坐在高年级的教室里后排有点微妙,但好在孙莲的心理素质算是被敲打磨练过,没有影响正常发挥。 等成绩下来后,孙莲的总成绩有了近十五分的涨幅,排名也能挤进五年级的前列。虽然涂小的前列在城里的学校不算什么,但考虑到月考又增加了新教的内容,尤其孙莲还一直在四年级上课,这份进步便显得分量十足。 乔安便拿着这份成绩去找了康老师,想在自己实习结束前,跟康老师研究下学生能不能跳级。乔老师想得很简单,自己也算是给孙莲这株疯狂成长的小树苗额外浇水施肥的园丁,当然希望能在离开前看见她开花结果。 康老师则有点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感觉,本来跳级这个事情,走流程上报学籍变动之类就很麻烦。而且学生身上的光环总比老师多些,康老师本来是打算家长不管他也不提的。 不过这件事,若是实习生提交上去,他这里也不太好看。乔安又很殷勤地请他喝了顿酒。康老师酒劲上头心里高兴,当下便应允了向上申请。 不过在此之前,自然还是要征询家长意见。没两天,康老师便找孙莲交代了一下大致情况,让她通知父母次日来学校一趟。 这真是盼了许久的惊喜。孙莲谈话完回教室时,忍不住脚步一奔一跳,大有人类若是走在月球上,差不多也就是她现在这样的感觉。 毛茜茜看她一副乐上天的样子,立刻凑上来问发生了什么好事。 一般来说,没确定的事情不该随便对外说。但孙莲正在开心头上,实在想找人一同分享,又觉得和毛茜茜说不算大肆宣扬。于是见毛茜茜凑过来,便笑嘻嘻跟她咬耳朵:“康.师傅问我要不要跳级。” “你要跳级!?”毛茜茜惊讶地大叫出来,声音一下就改过了班里的嗡嗡声。 她这一喊,如同在教室里架起了小喇叭。跳级这种事,一般大家都是“隔壁大婶弟妹的同声家的二哥的表嫂家的小舅子家的孩子”这样的存在,突然听说自己班里可能出这样一位,大家纷纷围拢过来,七嘴八舌开始问个不停。 “孙莲你要跳级啊?” “康.师傅让你跳的吗?” “上次你跟五年级一块考试了吧。” “那是跳五年级了吧。” “废话,六年级马上要小考初了啊。” “跳级了岂不是同学都比你大了?” “五年级哪个班好啊?” 孙莲目瞪口呆看着同学把她和毛茜茜围得水泄不通,都不知要怎么同时回答这么多问题。好在有毛茜茜在她身边。只见毛茜茜趾高气扬,好像跳级的是她自己一样,开始把自己知道的都一股脑倒出来。遇到不知道的情况,还会自我猜测,猜完还扭头问孙莲“对吧?” 直唬得孙莲一边不住地点头“对对对”,一边内心后悔自己怎么就忍不住非要跟毛茜茜咬耳朵呢? 经过这么一闹,不出一节课全班都知道了康.师傅问孙莲要不要跳级。接着这个消息又从一班飞到了二班,从四年级飞到了五年级。等到第三节课下课,一班窗口已经趴了几个五年级生,都是听了传言下来看传说中的跳级生的。 其中还有孙莲月考时插班见过的学生,站那里跟不认识她的其他学生指指点点。 孙莲觉得自己有点像动物园里的大猩猩,被一帮人隔着栅栏围观。好容易挨到放学,便第一时间抓了书包一溜烟跑回家。 因为生意愈发兴隆,孙氏龙虾的摆摊时间便也拉长了。最近两周,夫妻俩从四点左右就推着摊车出去,等到八点左右卖光了才回来。好在两口子也要在下午提前吃饭,也好提前给女儿预留的晚饭。 孙莲回到家,按习惯先做了一小时的作业,然后掀开饭桌上的纱网罩开始吃晚饭。边吃还边思考等父母回来后怎么和他们说今日的惊喜。 她不知道的是,就在她思考的同时,孙家夫妇已经从来买菜的人口中知道了这个消息。 事情还要从一刻钟前说起,那会孙莲班上同学正跟双亲一起出来买熟食,正巧路过孙家的摊位。其中的妈妈真巧之前与王桂香在家长会上见过,这会碰面,自然要寒暄几句。 一来二去,旁边的孩子也弄清楚这便是孙莲的父母。乖乖叫了叔叔阿姨后,跟着便插了句嘴:“孙莲可厉害了,康老师都让她跳级呢!” 孙家夫妻自然不知道这件事,不过这不影响两人在外面谦虚。等送走了对方,王桂香便按捺不住与丈夫说道起来,两人都既觉得情理之中又意料之外,总的来说就是个惊喜! 王桂香更是惊喜得上了心,恨不得见着认识的都拿来炫耀两句。结果一得意就有点忘形,给小吃棚户那边送小龙虾时,脚上一没留神,就被绊了一跤。这一跤摔得结实,身上也被小龙虾浇了个满怀。 王桂香手脚并用爬起来,揉着屁股往回走。感觉周围人看自己,完全就是看好事变闹剧的模样,指不定还要背地里笑话她。 孙志强却很关心妻子,见她摔地结实,便问她要不要紧,需不需要回家歇歇换身衣服。 “我没事,真没事,”王桂香连连摆手,“不就摔个跤吗?多大个事。我当年怀小莲,骑车给你送饭那会,也没少摔着,不也没事。” 她从三轮车底下掏出抹布擦身上的汤汁,又解了孙志强的围裙给自己挂上。这样一来,也算是暂且看上去没那么狼狈。 “那哪能一样?你这岁数跟那会能比?”孙志强把炒勺递给妻子,“得了,正好你这一身围裙,就在这边颠勺好了。跑路这事我去,也省的溅我一身油。” “也好。”王桂香笑着跟丈夫换了位置,把送去摊位那边的小龙虾递给他。 她真觉得没事,除了屁股坐地上震得生疼,其他没一点问题。但丈夫体谅她,她心里也觉得像吃了蜜一般。 最后一个小时相安无事,孙氏龙虾的生意也没被影响。八点不到就卖光了存货,两口子便利落收了摊,慢悠悠骑着车,边说边笑往家走。 等夫妻俩进了大院,正好看见孙莲蹲在水渠边洗碗。 “小莲呀!”王桂香招手便喊,“等下是不是有什么好消息要跟爸妈说呀?” “你们怎么知道?”孙莲一愣,随即也猜到了三分。“有人跟你们说了啊?” “人家同学都知道了,就我们不知道。”孙志强也笑道。“你这是出名了啊!” “你们没回来嘛。”孙莲擦干手,见王桂香解开围裙后衣服一片狼藉,不禁惊呼出来。 “没事,别跟你爸一样一惊一乍的。”王桂香笑道,摆摆手,“我先去换个衣服,有什么话你俩不准先说。” 说着就上了二楼,留下父女两人相视一笑。孙莲发现今天父母心情似乎都挺好,看来自己跳级的事情果然对家里也是一件喜事。 正这么想着,楼上突然传来一阵惊呼。不一会,只见王桂香面色铁青,一只手捂着腹部地走下楼。 “她、他爸……” 孙莲见母亲满头冷汗,早没了几分钟前快活的样子,甚至说话时,嘴唇和声带都在颤抖。 “见……见红了……”王桂香说。 孙志强手里的车钥匙,哗啦一声落在地上。 第35章 疑问 见红?也就是说……怀孕了? 孙莲只觉得脑袋里嗡的一声,仿佛被千斤巨石猛砸了一下。她呆愣在原地,眼睁睁看父亲又扶着母亲慌张进了屋,手脚却不知该如何反应。直到两人在屋里翻箱倒柜拿了一叠现金出来,孙莲才稍微有点回过神。 没等她进屋,孙志强又搀着妻子走出来。 “小莲你看家。”孙志强对女儿说,“我带你妈去趟卫生院。” “哦……”孙莲呆愣愣地答。 王桂香站在一边,看丈夫走到墙角推了自行车。她心中忐忑,虽然发现女儿罕见的没有露出精明样,却也没心思细究。 “没事,爸妈就去卫生所看看。”王桂香只道是两人慌张的模样吓到了孩子,勉强挤出个笑容。 “嗯。”孙莲依旧木讷地点点头。 夫妻俩便不再多留,骑了自行车往县卫生所驶去。 孙莲这才晃晃悠悠地回到房间,拿出作业本,却一个字也写不下去了。 这是几月?是六月了啊…… 孙晓君是什么时候的生日?1998年1月23日对吧,毕竟她打死也不会忘记弟弟的生日吧。 这么说,其实三月份底四月初差不多就该怀上了吧。开学时母亲是不是还问过自己想什么时候要弟弟?她那时怎么答的?上初中后吧…… 母亲答应了她吗?有吗?没有吗?但不管有没有,两个人都没有把自己当时的回答当做一回事吧…… 她怎么办?她会不会又要如上一世般变成弟弟的附属品? 她脑子里乱哄哄的,各种思绪飞来飞去,几乎要涨破她的头盖骨。 不能慌,不能慌,不能慌。 早就做好心理准备了,不是吗? 现在又在受打击个什么劲? 孙莲用力摇了摇头,又去厨房拿冷水洗了脸,站在院子里吸了好一会凉气,才慢慢平复下来。 这一世的自己是不一样的。孙莲给自己打气,至少现在的自己,一定比上一世要优秀许多吧,至少父母在做决定时,也会稍微觉得打压自己会有点可惜吧。 这样安慰着自己,就像自我催眠一样。孙莲重新坐回书桌前,拿起了课本。 孙家夫妇到了十一点多才回来。 小孩子的生物钟早早就进入了睡眠模式,孙莲不想先睡,便一直强撑着写习题。可惜最终没有扛过睡意,不知不觉趴在课本上睡着了。她睡得很浅,门锁里钥匙转动的响声一出现,孙莲便一个激灵从椅子上跳起来。 “回来了?”她从房间里小跑而出,正对上孙家夫妇一脸疲倦的面孔。 不过虽然面色疲惫,两个人的心情却不沉重,看来并没有出现什么不好的状况。 王桂香见女儿跑出来迎接他们,再看穿的整整齐齐的衣服,就知道这孩子一直在屋里等他们回来。 “怎么不去睡?”王桂香有点心疼,“明早还上课呢。” “你们没回来我睡不着。”孙莲拉着母亲的手,“你们去卫生所了?什么情况?有事吗?怎么见红了?还有,什么叫见红?” 她连珠炮一般问了一大串问题,夫妻俩才觉得什么话都没交代,就自顾自把女儿一个人留在家里,大概有点吓到她了。 “没事。”王桂香拍拍女儿的手,笑得很温柔,“爸妈就是担心小弟弟生病,去找医生给他看看。” “咦?”孙莲故作不懂,“哪里有小弟弟?” “这里。”王桂香拉过女儿的小手放在自己腹部,轻轻抚摸着,“小弟弟现在还在妈妈肚子里呢!” 孙莲立刻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妈你怀孕啦!” “是呀。”王桂香笑道,“已经一个多月啦!” “一个多月?”这次孙莲是真的惊讶了,一个多月的意思是,母亲的这次怀孕是在五月份的时候?“我、我怎么……不知道?” 王桂香噗嗤一声笑出来:“傻丫头,这事跟你说有什么用。” “我……我是姐姐,有……知情权嘛……”孙莲吞吞吐吐地说,舌头有点打结。这好像和上一世的时间完全对不上了。 母亲肚子里的这个孩子,真的还是孙晓君吗? 一个她原本不想见到的人,突然真的可能已经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孙莲恍惚间从心底涌出一阵寒意,不由自主感到害怕。 她自认为虽然一直不想要弟弟,但并没有真的做过任何妨碍弟弟出生的举动……不,其实说出想初中再要弟弟时就已经是在阻止了吧…… 这和杀人一样吗? 这和杀人不一样吧! 王桂香突然发现女儿脸色发白,像是遇见了什么可怕的东西。她把手伸过去,覆在孙莲额头上,体温相接时,孙莲如受惊一般猛地向后畏缩。 “怎么了?”王桂香好奇地问。 “啊……没事……”孙莲向后退了一步,有点不知所措,“我就是想……你们为什么不跟我说……” 她像是在竭力隐瞒什么一样,然后突然又放弃了挣扎,将脑袋深深垂下。 “我就是想……你们是不是有了小弟弟,就不跟我亲了……” 她说不出真话,也没力气编造谎话,所以只能这么说。 但在孙家夫妻眼里,这句话就解释了之前的全部。两人相视都不由一笑,王桂香更是蹲下身子把女儿抱进怀里,一下一下地拍着她的后背。 “说什么傻话呢,傻丫头。”王桂香贴着女儿的脸颊说。“不管是小莲还是小弟弟,我们当然都一样亲啦!” “嗯。”孙莲闷闷的声音从王桂香肩头传出,她伸手环住母亲的腰身,任由她柔声说那些哄小孩的话语。 孙志强趁着两人腻歪的时间,给全家人烧好了洗澡水。以前这都是王桂香的活计,两人去了一趟卫生所,孙志强是怎么也不让妻子乱动了。 甚至什么洗菜烧饭拖地的事情,都不希望她去做,省的沾了凉水弯腰受累等等。孙莲这会心情已经恢复,一边洗脸刷牙一边看夫妻俩斗嘴。 王桂香虽然嘴里说着这完全是不让人好好过日子,脸上却笑得满足。 “没听大夫说吗?这次就很危险,虽然没出大事情,但后面必须要注意了!” “小心点不就没事。”王桂香干笑道。“我不烧饭你爷俩喝西北风去?” “你刚摔跤那会也觉着没事呢!我就不该信你!”孙志强却不饶她,“烧个饭还算个大事,我弄虾子时顺手就给你烧了。” “那也得每天早上起来弄早饭啊。”王桂香说,“你起得来?小莲吃完饭还得上学呢!” 孙家每天早上起得最早的是王桂香,六点半不到就在厨房准备早饭。孙莲六点四十五左右起来,洗漱吃饭到七点一刻出去上学。起得最迟的是孙志强,以前上班要七点半起床,下岗后就干脆改成了八点。 平心而论,孙志强可以偶尔早起,天天早起他是不乐意的。 “自己烧呗,我小时候……”孙志强说,回头见孙莲一边刷牙一边眨着眼望他,想想又把话吞了回去。 “……这不简单!”孙志强想了个好办法,从口袋里掏出一块钱递给女儿,“明个起,早上自己出去买吃去。” 孙莲正在刷牙,嘴里都是泡沫。见孙志强递钱给她便安静地点头接过钱。 “别乱花。”孙志强叮嘱道,“一天给你算五毛,一个大肉包一碗稀饭,吃得饱饱的。” “嗯。”孙莲点头。 门口三毛钱一个肉包个大皮厚,绝对吃得饱,不过明天早上她选择吃豆浆配油条。 大院门口的早点摊子,现炸的油条扭在一起,一整个能有她小臂粗。面粉被炸得金黄油量,香气四溢,一口咬下去香酥又带较劲。孙莲每天早上走那里都会被那味道勾得咽口水。再配上香浓的甜豆浆,和以后都喜欢掺水的寡淡味道完全不同,每一口都豆香十足。如果把油条泡在豆浆里,等面筋中的空隙吸满汁水,一口咬下感觉豆浆裹着面筋在嘴巴里爆炸,简直是神仙般的享受! 而且两样加一起只要四毛钱,她还能多出一毛零用。 王桂香眼瞅着孙莲一脸畅想美好早餐情景的表情,一脸哭笑不得。感情她每天早上起来辛苦做饭,还不如丈夫用五毛钱打发让女儿心动,也难怪大家说小孩都觉得别人家的饭香。再看丈夫一脸事情解决的轻松样,只得摇头叹息这爷俩不会过日子。 孙志强却不觉得不好意思,乐呵呵拉妻子上楼睡觉。 “咱家生意现在那么好,吃点喝点穷不了啦!” 等两人说笑着上楼关门,孙莲这才突然“啊”了一声——今天晚上事情太多,结果康.师傅让他喊家长的事情,她到最后也没说。 不过算了,都这么晚了,跳级的事情也不一定要明天就弄,她可以明天中午放学回来后再说。 她如此想着,回去睡觉休息,完全没料到第二天中午,家里又是另一番景象。 第36章 帮忙 “要不怎么说年轻人娇贵呢!我们那会,挺个大肚子不照样上地里干活!” 中午放学,孙莲刚进大院就听见自家屋里传来熟悉的大嗓门。 由于厨房与主屋分建在两侧,大院里的人家习惯了敞开大门。因此王老太太一吊嗓子,声音就传遍了整个院落。 “奶奶来了?” 孙莲背着书包进屋,果然见孙家二老都坐在客厅里。两人一左一右在对门的正座坐了,孙老爷子在那里沉默抽烟,孙老太太则手里捧着个大茶缸,嚷几句话再喝一口水。 “爷爷好,奶奶好。”孙莲喊人。 二老听见喊话又见是孙莲放学回家,便点点头算是表示自己听见了。两人都一副不打算搭理孙女儿的架势,心思全在斜对面坐着的王桂香身上。尤其王老太太刚刚说话被打断,这会便顺势喝了口水,重新念叨起儿媳妇来。 王桂香也不回嘴,任由她叨唠。无论王老太太说什么,她都摆出一副顺从而讨好的笑容。 “对对,妈您说的是。”王桂香附和道,“我也跟大强说了没事,他就是听不进去。” 说话间,孙志强从厨房端了炒菜进来,见孙老太太还在训儿媳妇,便苦笑着劝道: “我让您别操心,您非要过来看。现在来看了,您又不高兴。” 孙老太太本就不高兴,听儿子说她不高兴,心里就更加不高兴。 “我就说说怎么啦!你这媳妇金贵了,劳不得动不得,这会说也说不得了?” “哪能呢!”王桂香赶快接话,生怕弄得家里不快,“妈您唠叨我,还不都是关心我嘛?别说今天才过来唠叨几句,要是每天都过来,我们还高兴都来不及呢!” “那可不敢,怕你俩拍扫帚赶老太婆出去。”孙老太太丝毫不领情,白眼一翻,“你也别往脸上贴金,我这过来,也是关心我孙子。” “都一样都一样。”王桂香干笑道,“您孙子我儿子,都是身上掉下来的肉。” 孙莲在内心翻了几个白眼,知道这事没法掺和,回房间去了。 一家三口本来就不如三叔家受老两口待见,上辈子在孙晓君出生前也是这么鸡蛋里挑骨头。此刻孙老太太在外面嚷嚷,孙莲也不敢关门,怕被训斥为嫌弃老人家。 不过听她嚷嚷了一会,孙莲也算是弄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原来孙莲早上上学后,孙志强便去谈好的店铺收小龙虾。王桂香就按照往常的习惯,在家把前一天吐完脏的小龙虾拿出来洗刷。结果孙志强回来见妻子又是弯腰干活,又是手浸在凉水里,便气得又发了一通火。 这火发的贴心,王桂香也不生气。只是这么一来,两口子就发现了一个问题:这生意,靠孙志强一个人是做不下去的。 先不提在家洗洗刷刷烧虾子的活计,孙志强自觉多累点无所谓。只是在摊上收钱烧虾送餐,就不能指着一个人。就算孙志强长了三头六臂,也没法一人分成两个,一个看摊子一个跑棚户。 两人琢磨了一会,便提议让孙家老两口来帮忙。也不用老人家干别的,白天的活孙志强自觉多干点了,等上了摊,让老人家坐一边收钱,偶尔端个盘子递个碗什么的也不会太累。 其实这活请个人也行,但小本生意总不想多花冤枉钱。而且孙志强还觉得,毕竟是为了生儿子,当初老三媳妇怀孕时,孙老太太还直接上门伺候过。现在请老两口过来,说不定还能帮忙照看下媳妇。 两人想得好,便直接去了孙家老宅。 孙老太太原本听说儿媳妇怀孕了,自然高兴得喜上眉梢;再一听还要两人去帮忙做生意,便有些不乐意了。还好她虽然面上不快活,但孙老爷子说来看看,所以她还是跟着来了。 只是过来后,嘴巴便没有停。 “想想看还是不妥。”吃饭时孙老太太还在嘀咕,“你说你们这晚上一干就到八点,我跟你爸九点半那是必须睡觉的。我们老两口还得跟你团团转,这怎么受得了?” “这是……辛苦二老了。”孙志强没他妈嘴巴灵活,被说了也不知道怎么应答。 这显然不是孙老太太心目中的答案。只见她环顾饭桌一圈,眼珠一转,筷子一拍,乐道:“这不还有小莲吗?” “啊?”孙莲此刻正数着米粒往嘴里扒,听见奶奶指名她,不由一愣。 “小莲不到五点就放学了吧。”孙老太太笑道,“你们要不就稍微出迟点,等小莲放学了就去给你们帮忙。你们一家三口子,遇到事情,自然是要往一块使劲的。” 孙老爷子也觉得这个办法不错,点头道:“是这个理。” 孙莲心里咯噔一下,连忙看向父母。只见孙家两口面面相觑,脸上的表情说不出的复杂。 “我和桂香也不是没打过这个主意。”最后孙志强说,“但是小莲最近学习正好,万一耽搁了就可惜了。” “女娃子再好能有多好?”王老太太翻了个白眼。 孙莲觉得这会自己不说话,可能就要被卖了,赶忙开口。 “那个……”她一出声,孙老太太脸色就不好看了,但孙莲哪管的了这些。“康老师昨天就叫我跟你们讲,让你们这两天抽空去趟学校……” 孙老太太嗤一声笑出来,等不及地打断:“哟,刚说学习好,这都叫家长了。” 在她印象里,老师叫家长那都是丢人的事情,只有那些在学校调皮捣蛋的差生才会被叫家长。 “妈,不是这样的……” 王桂香皱眉。她和丈夫自然知道女儿所说何事,本来是件值得骄傲的好事,被孙老太太这样嘲讽,她一个做妈的多少也会不高兴。 “不是这样是哪样?”孙老太太不依。 “是班主任问我愿不愿意跳级,让我爸我妈去学校打个申请。”孙莲连忙说,把话补齐,“要是同意的话,下学期五年级的课我就不用上了,直接跟六年级他们一块上课。” “什么?”孙老太太觉得自己一时耳背。 “就是说小莲现在成绩特别好,老师觉得现在班里都是埋没了,让她提前跟高年级一块学!”王桂香忙不迭说道。 婆婆看不起自己儿子儿媳妇都不要紧,这会看不起她女儿,王桂香只想用女儿的优秀压压婆婆的气焰。 “老师真这么说?”孙老爷子来了兴致。 “可不是!”王桂香斩钉截铁地说,说着还站起来跑里屋拿了孙莲的书包,又从里面拿了课本。 “看看,看看!知道这上面写的什么不?都是五年级六年级的课本!”王桂香得意地指给二老看,“这还都是学校老师主动给小莲找的,让她自己先学着!你说我们小莲,学习好不?” “那是挺好的。”孙老爷子点头,拿树皮一样的手慢慢摩挲那几本旧书的封面。 他原本和老伴的心思一样,觉得丫头再出息也就那个样。不过跳级到底不是随便哪家的孩子都可以的,他虽然大字不识一个,但说跳级的孩子都厉害还是知道的。 王桂香见孙老爷子点头,好似打了场胜仗,心中的底气也愈发足了起来。 “谯城一中你知道不?咱们县里考上一中的孩子,大半都上了大学。”她明知故问,见老两口点头才心满意足地继续说。 “我大姐家的二女儿现在就在一中,而且每学期考试都是这个!”她比了个大拇指,“第一名!一中里的第一名!还拿奖学金!” 她雄赳赳气昂昂地比划完,这才把心里憋的话吐出来:“就那二丫头上小学时也没被老师说能跳级,懂不?” 意思是孙莲的成绩比当年的胡秀还要好,以后自然也不会比胡秀差,直夸得孙莲一阵阵心虚。 不过心虚之上更多的是兴奋。她没想到父母对她的态度在不知不觉间已经变成这样,没想到王桂香会为她说话。 毕竟上辈子,他们可是毫不犹豫就安排她在家洗衣做饭照顾弟弟了。 “是个争气的!若是个小子,就更好了。”孙老爷子总结道,算是认可了孙莲的优秀。 孙志强也趁热打铁:“所以,我俩后来一琢磨,觉得大人累点也好,小孩子耽误怪可惜的。被学校老师知道了,指不定还要上门做思想工作。” 他说的是那些早早让家里小孩辍学的人家,有的还会被学校找上门。若是家里真的揭不开锅或者学的一塌糊涂还好,稍微好点的,出去面子上都挂不住。 “要我说,都这么好了不也正好,又不是不让她上学。”孙老太太却有不同意见,“都比人家超前了,回来少学两小时也掉不到后面去吧!咱就是不跳这个级,按部就班上不也挺好?” “妈,话不是这么说的……”孙志强干笑。只是他虽然觉得不妥,却不知怎么反驳。 孙老太太却越想越觉得有理:“咱就不跳级,提前学了这学期咱就轻松点,多帮帮家里忙。到时候考一中也不耽搁,给家里帮忙也不耽搁,不比埋头不问事要好?况且做那个出头鸟,有啥好的?” 她说的理直气壮,更是谈起了枪打出头鸟的调调,孙志强一时更是不知道怎么接。 孙莲看出来了,于是她开口为自己说话。 “爸,我提个建议你看成不?” “什么?” “就像奶奶说的那样,我要没跳级就能照顾家里生意,是两全其美的法子。” “是这理。”孙老太太点头,觉得孙女儿这才像话。 “不过我跳一级,家里就省一年学杂费,就是一千块。”孙莲没搭理她,转而跟家里算起账来,“不如咱家就拿这一千块出去雇个人,反正就晚上两三个小时,一个月你就给他开一百多块也有人愿意干。” 第37章 人多 “那怎么行?”孙老太太一听还要花钱,头一个跳起来不答应。她是不知道孙家的小摊子现在能赚多少钱。但就因为怕儿媳妇累着,就每个月往外掏冤枉钱,她是做梦都要被气醒。 不过孙志强夫妇却觉得孙莲所说虽然不是最好的办法,却也不失为没办法后的办法。毕竟这个建议,从经济角度上衡量,似乎和孙老太太的提议没什么两样。但从实际角度,女儿没耽误学业,说出去脸上也有光。 两人交换了个颜色,都把猜中了对方的心思。孙志强便点点头,表示这样也行。气得孙老太太只拍桌子骂儿子儿媳妇败家。 两口子也不好跟老人家置气,便任由孙老太太唠叨。孙莲也要了自己的效果,更是不想再吸引冒头。这一来就成了孙老太太的独角戏,虽没人跟她唱反调,却也没人应和了。 又这么唠叨了会,倒是把孙老爷子火气唠叨上来了。 “吵吵吵,就知道吵!”孙老爷子碗筷一放,“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是想怎样?” 老爷子一发话,全家都安静了。别看孙老爷子平日里默不吭声,但到底还是一家之主。这么一拉脸色,孙老太太多少还有点发憷。 “我这也就说说。”孙老太太下不来台,“这眼瞅着生孩子什么都要花钱,这会把钱往外人手里送,不是败家吗?” “这事你就别掺和了。”孙老爷子敲敲桌子,孙老太太见他真不待见自己说话,便知趣地闭了嘴。 孙老爷子又转向孙志强:“不过你妈说的也对。家里眼见着就是用钱的时候,能少花冤枉钱就少花冤枉钱。” “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孙志强赔笑道,“真要让小莲落下功课,好不如让她跳级,省下学费来雇人。好歹面上也……” “老头子还没到老糊涂的时候!”孙老爷子怒目一瞪,张口数落,“本来觉着你这边三口人,怎么着互相腾挪总能空出手来,也不至于非要折腾我跟你妈这身老骨头!” 这便是两边都要打一耙的意思了。孙志强低头受教,脸上却终究还是露了难色。 “但这总归要想办法解决的。”孙志强愁道。 “让老三媳妇来。”孙老爷子说,“老三媳妇最近也没事干,你就当小莲说的那样雇的人,给外人多少就给她开多少钱。” 三叔一家确实也在县南,不过更靠县郊一点了。 孙老爷子这么一说,孙老太太也豁然开朗。 “可不是!”她一拍大腿,“既然要花钱,就不该平白便宜了外人!” “这合适吗?”孙家夫妻听了,不由面面相觑。几番说话下来,包括孙莲,这会都多少也觉察出一点味道来了。 老人家到底还是偏心小儿子家,白受累的事情自然不愿意做,但若是有好处,肯定还是肥水不流外人田。只是花钱请自家人多少有点吃力不讨好,明明付了钱却还欠了人情,而且使唤起来也无法像雇工一般有底气。 “弟妹平日里要带大毛吧?”王桂香试探着问。 “这好说。”孙老太太笑道,“正好你也干不了活,平常白天,我和你爸就过来帮忙打打下手。老二有什么事,趁你爸还能动多少帮衬点。我就给你们做中午晚上两顿饭,即照看你,又能看着大毛。”她顿了顿,又补充道,“正好老三,晚上下工了也过来,我们就能早走,他就等这七八点后一道接儿子媳妇回家。” 她这会倒是说得情真意切,一点也没有之前半分不愿意的样子。不过孙莲一家也听得明白,这是不但要让他们出三婶的工钱,还要管三婶一家三口两顿饭呢。 “我看挺好。”孙老爷子点头,“一家子,就是该这么相互帮衬着。” 他这么说,就算给事情定下一个基调。哪怕王桂香不开心,孙志强也不太乐意,互相帮衬的大帽子扣下来,却也不得不戴着。 早知如此不如一开始就默默雇了人去,也省的一番口舌,最后倒是便宜了老三一家子。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想到这,王桂香又撇了一眼女儿,觉得当初不如也问问孙莲的意见。丫头虽然人小,头脑却比他们这些大人灵活得多。两口子转不过弯的经济算盘,孙莲一下就戳中了重心,连生意最开始也是她一个劲提议劝说,才点醒的两口子。 回头王桂香把自己的想法跟丈夫说了,孙志强摇头叹息:“马后炮顶个屁用!” 孙莲倒没有父母那般不快。她不在意孙老太太偏心三叔一家,也不在意肥水流没流进外人田,反正那些最后都不是她的东西,她只要能安稳上学,早点考去谯城就好。 不管众人心底各自如何,事情还是如孙老爷子安排的一样定了下来。当天孙志强干脆就没去出摊,刷好的小龙虾继续丢盆里养着,只等晚上去三叔家详谈。 下午没事,孙志强就亲自去涂小见康老师,把跳级的事情也确认好。 康老师知道县城这边的家长文化水平低,申请之类的文件康老师都委托了乔安等人准备好。孙志强过去就在下面签了大名,这事就算定下来了。 “等这次期末考试,学校会安排你跟五年级一起考。到时候成绩没问题,下学期就直接升六年级。”乔安给孙莲透底,“之前就安排你跟着五年级一块月考过,应该没什么大问题。” 看来之前期中考和月考时,乔安就已经在做自己的打算了。 “谢谢乔老师。”孙莲郑重地给乔安鞠了一躬。她知道对方虽然只是个实习老师,但对她却做到了最好的照顾,自己的心里也是相当感激的。 “是你自己优秀。”乔安也挺高兴的,“就是不能看着你进六年级有点可惜!” 实习老师六月底就要回谯城了。难得做了一回伯乐,千里马也挑出来了,就是见不到它驰骋沙场,乔安心里还是有点遗憾。 孙莲看出他的心思,笑道:“明年我要是考上一中,就去谯城请何老师吃饭呗!” “到时候还不知道何老师在哪个学校呢!”何安也笑道,“不过就冲你这句话,到时候放榜那天,何老师可是回去一中找你的名字的!” 两个人说笑间就定下了约定,不期然间就有点不像是师生,反倒隐隐有几分知己的感觉了。 晚上孙志强又和孙老爷子去了三叔那边。三婶本就在家闲着,听说有钱拿还管饭,婆婆还能帮忙带带大毛,自然没有不同意的份。满口答应次日就去帮忙。 第二天中午孙莲一回家,果然看见王老爷子和王老太太都早早过来了,三婶也带着大毛一块到了家里。 王老太太在做饭,孙志强就和孙老爷子在一边说话。三婶弯腰夹着儿子腋下。陪他用一根筷子逗地上乱爬的小龙虾玩。只要小龙虾大钳一挥,大毛就兴奋地各个直笑。 孙莲看了一圈,才在楼上卧室见到坐在床上的母亲。 “不舒服?”孙莲有点奇怪。王桂香是个勤快的人,这么躲在卧室着实是少见的情况。 “没事,就嫌楼下人多吵得慌。”王桂香看见女儿回来笑逐颜开。 她现在见着婆婆和老三家的人心里还有点憋屈,总觉得自己被占了大便宜,因此见他们高兴,自己兴致反而就更低了点。 孙莲表示理解,她在楼上都能听见大毛清脆而尖锐的叫声。 午饭几乎像过节一样丰盛,鸡鱼肉蛋买了半桌子。还炖了一只鸡,说是为了给王桂香补身子。王桂香看老三家母子二人几眼,回头便只陪笑着对婆婆的关心表示感谢。 三叔中午一向是工地管饭,即便如此午饭桌上也挤了六人半。有半个是因为大毛现在吃饭还属于不安分的,趴桌上啃了没两口,就需要三婶捧着碗满屋子追着喂。 一顿饭吃得鸡飞狗跳,直到吃完饭,孙莲想回房间看会书,家里也没安静下来。 孙莲挣扎了一会,也没法在大毛一时大笑一时尖叫的环境里学习。尤其等了一会,大毛又跑到她的房间里,三婶追进来,哄着儿子看这看那。 大毛正是刚刚可以表达自己意思的年龄,现在看什么都好奇。三婶也没有自己妨碍别人的自觉,母子俩就把孙莲房间当做早教课堂,咿咿呀呀说个不停。 “三婶。”孙莲有点受不了了,放下书,“能带大毛出去玩吗?” “哎呦!”三婶叫了一声,一副刚刚才觉察到房间里还有别人的样子,讪笑道,“不好意思,打扰大学生学习了啊!” 她说得响亮,好像发自肺腑一般的情真意切。孙莲见她浮夸,也不好跟她计较。不然等一会吵起来,十有*孙老太太还是站在三婶那边。 “没事。”孙莲也干笑,“我刚也不打算看书了,就想小眯一会。不然下午上课打瞌睡。” “那好,行,你睡。”三婶爽快地笑道,便真抱着大毛出去,还顺手把门关上了。 “咋了?”孙老太太见儿媳妇抱着孙子出来,好奇问。 “没啥。”三婶笑道,“小莲要睡觉,嫌我和大毛吵呢。” 第38章 拼命 三婶的话音不低,关了房间门也听得清楚。孙莲知道她是故意说给孙老太太听,也猜得到孙老太太会怎么回话。不过她不在意,她没有跟这些亲戚搞好关系的心思,也没有要从老一辈那里争宠的*。只要能让她顺利度过这一年,能让她考去谯城,她就心满意足了。 隔着一道墙,孙老太太和三婶的说话声也渐渐小了下去,孙莲拿两团卫生纸堵了耳朵,伴着模糊的背景音,还真的小憩了片刻。 下午上学时,她把藏在书架里的小金库拿出来收进书包。她想自己中午那样说了三婶,三婶说不定会故意趁着她不在家翻她的东西。她就这么几十块钱的家当,不想被揪出来,说不定还要被怀疑是偷拿了家里的钱。 孙莲自觉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没想到晚上到家后的景象,还是让她吃了一惊。 没想到不是三婶给她找了不顺心,而是孙老太太笑逐颜开地给她点了一把怒火。 孙志强和三婶还有孙老爷子一块去了摊上,王桂香在楼上小睡,楼下只有孙老太太带着大毛在她的房间里。 她的书架倒是没有遭到祸害,但她放在抽屉里的英语磁带被拿了出来。孙老太太抱着小孙子,就坐在孙莲的床上,看小孙子一把一把将磁带盒里的线型磁带条拉出来。那些被蹂.躏过的磁带条,就散落在地上,有几段上面还印着鞋印。 大毛乐得咯咯直笑,孙老太太哄得一脸慈祥,孙莲感激脑仁里青筋都要爆出来了。 “你干什么!”她大吼一声冲上去,一把将大毛手里的磁带盒抢过来。声音大得连楼上的王桂香都吓了一跳。 孙老太太也被吓了一大跳。她就瞪大眼看着孙莲抢过磁带,又弯腰把地上其他被拽得乱七八糟的磁带盒收拢捡起,一时工夫竟然不知道做什么反应。还是大毛被抢了手上的东西,呆愣愣几秒大哭起来,才收回孙老太太的注意力。 “哎,你这丫头什么毛病?”孙老太太怒道,一边用手拍着大毛的背一边哄着,“怎么一回来就大嚷大叫的没个规矩?” 孙莲两只眼睛就像火烧了一样,好像是重生半年以来第一次有如此激烈的情绪。她也不答话,就是把那些磁带盒拿到书桌上,用铅笔头插入磁带轴里,一点一点把散乱的磁带条往回卷。 她一边卷,一边眼泪就不受控制地滚落下来。 孙老太太见她不理自己,也不由火气上头。不管大毛也在嚎哭,孙老太太将孙子往床上一放,就要径直走过去抓孙莲的胳膊。 王桂香一下楼就看见婆婆一手抓着女儿胳膊,一手劈头盖脸要往下扇的画面。她心头一紧,就要上前阻止,却见孙莲已经早一步抬起胳膊挡住,更是用力一推,把孙老太太直接推了出去。 孙老太太踉踉跄跄向后退了几步,正好一屁股坐上床头,吓得一边的大毛把眼泪都憋了回去。 “小、小兔崽子!”孙老太太气得不轻,“反了天了,你还敢给我还手?” 王桂香赶忙上来拉架:“怎么了怎么了?”再看孙莲也一脸眼泪,倒是不知道先哄谁才好了。 “看你养的的丫头!”孙老太太把床单拍的嘭嘭响,“回来人都不喊,上来就动手!像什么话!啊!像什么话!” “谁让你带大毛拆我的磁带的!”孙莲喊道,一句话重复了好几遍,“谁让你带大毛拆我的磁带的!” 王桂香也看见了孙莲桌上的那堆磁带条,什么事情立刻便清楚了。她这段时间来,早就习惯了孙莲平淡恬静的样子,好像除了除夕夜和陈嘉宇抢床铺之后,就再没有事情能让孙莲失态。 “几盘破磁带而已,弄坏了不听又咋的?看把你金贵的!” 孙老太太不识字,但这不妨碍她知道地摊上的旧磁带两块钱一盒,五块钱能买三个。 况且她自觉带大毛进屋玩时,还贴心地想着孙女儿上学的书不能弄坏,才特地拿的磁带。没想到孙女一回来就闹事,好心当做驴肝肺! 孙老太太越想越来气:“不是说要好好学习吗?正好少听点情啊爱啊的流行歌曲,把心思用到正途上!” “这是学英语用的!”孙莲气急败坏地说,“是我们班老师特地给我从城里带的!” “什么?”孙老太太觉得没听清,看看儿媳妇,意思是叫她解释一下。 王桂香赶忙上来看了看孙莲手里的磁带盒,又苦笑着去扶孙老太太。 “哎呦,妈,您不识字不知道。”王桂香哄道,“这都是小莲上学用的磁带,用来听英语的。”说了又怕她不明,顿了顿又解释道,“现在城里学校都抓这个,小莲要考一中,英语成绩也算分的。” “我这要不能听了还得花钱买。”孙莲见王桂香还会维护自己,心头稍微平复了点。但还是咬牙切齿的补充,“回头我还得跟老师解释,我奶奶把我磁带扯坏了。” “你这孩子怎么瞎讲话呢?”孙老太太觉得挂不住面子,听孙莲这么说更急,“我扯你磁带了吗?扯也是大毛扯的!” “你不翻我抽屉,大毛怎么可能扯到?”孙莲气极反笑,“大毛才多大,他不懂事你也不懂事?” 这在大人眼里就有点没家教了。不等孙老太太发言,王桂香就先训斥道:“怎么跟奶奶说话呢?没大没小了!” “不这么说我怎么说!”孙莲这会真是不想做乖巧女儿了,“难不成我还谢谢她扯坏我磁带?等我英语成绩不够考不进一中,是不是还要谢谢她扯我后腿?” “听听什么话!”孙老太太觉得自己应该气晕过去。 “闭嘴!”王桂香也又气又恼。气得是女儿竟然连自己的话都不听,恼的是她还真不希望出现女儿话里的情况。 这么想着,她心头对婆婆的埋怨也多了几分。但又无法真去责备长辈,便只好先把孙老太太哄出屋去。 孙老太太抱着大毛回了客厅,语气里还满是不忿。孙莲听见王桂香跟婆婆保证等下一定好好教育女儿,拿手背擦了擦眼睛,决定等下一步也不退。 没想到王桂香转身回来,第一句就软了语气。 “奶奶不识字,不知道你这东西重要,不是故意的。”她柔声道,“你先给它卷回去听听看,要是真不行,就叫你爸给你买两盘新的。“ 孙家最近的日子还算好过,王桂香在花销上也大方了点。 孙莲听说还能给她重新买磁带,心里好受了许多。但她还是不答话,一边默不作声地噘嘴卷磁带,一边努力把挂在睫毛上的眼泪眨回去。看起来虽然接受了判决,但心里依旧满是委屈。 “乖。”王桂香哄她,“等下去给奶奶道个歉。” “我不……”孙莲扭过头,拒绝放低姿态。 王桂香怕她钻牛角尖让全家人下不来台,便在一边不停地哄。“小孩子要知道轻重,尊敬长辈。跟奶奶和好了,这样下次奶奶也知道你东西重要,肯定就不拿给大毛玩了。” 孙莲眨眨眼。 “道歉也行。”她噘着嘴说,“但我要给门上上把锁,平常我出去上学,就锁门。” 这就是要防着家里人了。王桂香愣了愣,觉得不太好。孙莲却不依不饶。 “反正我奶奶偏心大毛,不拦着他们,就是大毛真要闹着撕我书,我奶奶还真会拦着?”孙莲说。她完全没压着声音,任由外屋的孙老太太听个囫囵。 孙老太太气得直拍桌子,正待喊上几句,就听屋里孙莲突然落了狠话。 “不锁也行。但只要我看见大毛或是三婶、或者其他谁再碰了我任何东西,我就跟她拼命。大不了我豁出去跟他往死里磕,磕不过大人我还磕不死大毛?或者你们谁先打死我。”孙莲恨恨地说,“大不了大家都别过好日子了。” 她说的恶毒,一时间里外都沉寂下来。孙老太太心中直道这丫头恶鬼附身,像是以前村里脑子有病的二愣子。王桂香也突然发现自己有点不认识女儿,或者说才刚刚认识女儿。 “行,咱们出去找锁匠吧。”王桂香最后叹了口气,拉着孙莲的手出了门。 当天晚上,孙莲的门上就多了一把锁。虽然只是一把普通的挂锁,却让孙莲觉得自己心头都多了一层保证。 孙老太太不高兴,一晚上都在各种角度指桑骂槐。孙莲做足了油盐不进的态度,气得孙老太太吃完饭也没心思跟小儿子唠嗑,就拽着刚歇到的孙老爷子回了县北。 临走前,孙莲还听见孙老太太对老伴嘀咕:“不得了,不得了。你都不知道那死丫头有多凶狠,整整一副阎王殿门口的讨债鬼样子,说是恶鬼上身都不过分……” 孙莲却不觉得难听,反倒嘴角弯弯勾起。 她?恶鬼吗?说不定死过一次的自己,现在真的是只恶鬼也没错。 毕竟在看见英语磁带被毁掉的一刹那,她是真的从心灵深处发出一声哀嚎。就像手里最后一根救命草被人抽走,一瞬间恨不得咬住那人的脖颈一道同归于尽。 那时她就明白了,那些人在乎她也好,不在乎她也好,只要是挡她的路就是在要她的命。 她不需要被这个家庭接受,也不需要被这个家庭喜爱。哪怕被当做恶鬼敬而远之,她所渴求的也只是紧抓着自己的命。 第39章 暑假 回收的三盘磁带,两盘还能继续用,第三盘沾满了大毛的鞋印的那段,播到那里只能听见一串唧唧溜溜的杂音。孙志强摆摊回来,听说孙莲房门上锁的事后,忍不住想啰嗦两句,就被孙莲委屈又倔强的理由堵了回去。 王桂香怕爷俩吵起来,便执意把丈夫拉去一边。先是安抚,再细细说了傍晚的事情。 “像是着了魔一样。”王桂香担忧地说,“我就从没在小莲身上看见过那股狠劲。为了两盘磁带,我真怕她跟妈干起来。” “是不是有点惯坏了?”孙志强问,毕竟女儿以前从没这么表现过。 “你惯着了?”王桂香白了丈夫一眼。这一个月来,两人都忙着生意,每天与孙莲的交集也就中午一顿饭的功夫。平心而论,别说惯,就是关注似乎都比以往少了许多。两人又不像有钱人家的父母一般,会给女儿零用钱,经济上也就更提不上“惯”这个字了。 “别是学魔障了。”孙志强皱眉嘀咕道。乡下人都有点神神叨叨的,涂县虽然是县城,许多人却也不能免俗。“要不带她上山烧个香?找个和尚看看?” 王桂香本来也这么想,听丈夫一说,心里却生出几丝退意。毕竟不管是魔障还是恶鬼上身,说出去都不是好听的话。本来在外说的是家里女儿聪慧,若是闹成驱鬼之类,别人还不知道要怎么看自家的笑话。 就这么一琢磨退缩的功夫,王桂香倒是想到了其他理由。 “又或者是期末考试压力大了。”王桂香越想越觉得可能,又小心翼翼地说,“学校不是说了吗?考得好才跳级。虽然老师都说小莲成绩可以,但毕竟小孩子心思细,爸妈昨天在饭桌上又那样说,不让她跳级啥的……为此还说雇人的钱从她省的学费扣……” 孙志强哑然失笑。 “这还当真了不成?”虽然经济账上算是这个理,但夫妻二人却没有这笔钱是女儿出的感觉。现在猜想小孩子说不定真把这事当做自己的事,不由觉得滑稽得很。 夫妻俩都叹了口气,不想闹出什么事情来。 “再看看吧。”两人轻声说。 孙莲不知道自己这只恶鬼差点真的被揪去驱鬼,一如既往地吃饭上学睡觉。好在她只是不管其他人的看法,能躲出一片清净读书,自然也没兴趣和其他人掐个你死我活。 房门也只是在她不在家时上锁,平常读书也就是掩上了事。偶尔王桂香会借口学习辛苦进来给她送点零食,每每此时见到的也都是孙莲埋头做题的情景,便真觉得女儿只是执着学习而已。 “小孩子脆弱。”后来王桂香这么给人抱怨,“人家把她学习的东西弄坏了,她就担心拖累成绩。一着急,真是人的话都听不进去。” “这才是爱学习的孩子啦,老吴家儿子你把他书撕了他还偷着乐呢!”听她抱怨的歪嘴妈打趣道,“要不怎么是你家孙莲成绩好得要跳级,老吴家儿子不及格天天吃竹笋炒肉呢?” 她说的老吴是巷口那家,儿子和孙莲差不多大。每次考试成绩都能让老吴甩竹竿追着他揍两条街,在邻里间也算是另一种的有名。 王桂香听她这么说,回来学给孙志强听。夫妻俩笑成一团,心里的大石头也跟一块放下。 这样不知不觉又过了大半个月,孙莲如愿以偿地平稳迎来期末考。 和之前准备的一样,孙莲被安排在五年级考场考试。小学课本上的知识点不多,孙莲做了乔安给她的精选题册,回头再做涂小的试卷,一路下来就没有什么没见过的题型。 孙莲从考场出来就知道自己考的不错,一路蹦蹦跳跳回家,看起来就比往日高兴不少。孙家夫妇都当她是舒缓了压力,也觉得自己当初判断不错。看她如此自信,孙家夫妇就知道女儿跳级算是铁板钉钉的事了。 这时全家人也习惯了孙莲出门上锁的做法。孙老太太和三婶虽然颇有微词,但也只道这丫头脾气太坏,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也懒得去触她的霉头。 一周后成绩出来,成绩在五年级里排了第二名,只比第一名少了半分。正式的学籍变动通知也拿到了,隔天孙志强就没出摊,和妻子商讨了半天要不要请两个年级的老师吃顿饭。 两人商讨了一会,都觉得这般有光彩的事情,别人家求也求不到。不好好感谢一下老师,会被知情人笑话不通人情。 既然要请客,孙莲就被父母抓去问班上老师的情况。两科主课的老师肯定是要请的,英语考一中也很重要。然后请了两个年级的老师,要不要也请教导主任和校长?虽然没直接打过交道,但毕竟是领导,是不是要给点面子? 最后通过康老师,一个接一个,除了教导主任全家进城去了,其他人倒是都聚到了县政府不远处的一家饭店。 两口子按次序给桌上的校长老师敬酒,转了半圈落到孙莲下学期的班主任身上。康老师在酒桌上比课堂上要有热情的多,两边一番吹捧,相互间都觉得熟络了许多。 孙莲假期后要升上的六年一班班主任姓张,是位年近四十的中年女人。和乡下大多风里来雨里去的女人不同,张老师皮肤白皙风韵犹存,看上去倒是和王桂香的年纪相差不大。 “张老师这一届可厉害了。”康老师介绍道,“这次第一名也在张老师班上,加上我们这位跳级生,说不定明年能出好几个考上一中的。” “康老师真会说话。孙莲还是你们班出来的,我这是空手捡了个便宜。”张老师笑靥如花。回头又对孙志强举起酒杯,红唇微启,将小瓷杯里半杯白酒一口干下,“不过说来说去,还是学生自己争气!小孩子聪明又肯努力,才会有这样的成果!” 她话音铿锵有声,孙家夫妇跟着连连点头。 一顿饭间吃得是宾主尽欢。等第二天附近的摊位问起前一天怎么不出摊时,孙志强又是好一顿吹嘘。 “连校长都说了,我家小莲啊……”孙志强竖起大拇指,“十几年里,都能数得上这个!” 要说之前周围人听说孙家的女儿要跳级,肚子里还有点半信半疑,这会见他酒也请了,反倒是把那点怀疑都打散了。周围人又是好一番艳羡,直赞他养了一个好闺女。孙志强被周围人捧得飘飘然,见客人都借口多送两只虾。客人得了便宜,自然也跟着夸耀几句,还有人说着要蹭蹭孙家的喜气,多买了两斤回去给小子补补头脑。 这一天虾卖得比往常都要快,不到七点就回了家。 孙志强觉得女儿真真给自己长了脸,对她不和亲戚亲热的举动也有了新解释。 “小孩子心思都在学习上,人情世故多少就差点。”他这么跟孙老爷子说,“也不图她八面玲珑,等长大见多了,自然也就好了。” …… 孙老爷子这两天出去打麻将也觉得脸上有光,听儿子的话也就顺耳许多。孙莲又不多和他们接触,依旧整天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读书写字。家里原先紧绷的气氛倒渐渐平缓下来。 孙家这样长脸的事情,自然很快便在亲戚朋友间流传开,连陈嘉宇都很快听说了表姐跳级的事情。 小胖子特别得意,出去和小伙伴玩都要夸耀一番,若是听谁说到成绩,更是会插上一嘴:“这算啥,我姐才厉害呢,老师都让她跳级。” 可惜城里小孩见识广,跳级虽然罕见但还不至于吓到人家,最后反倒是陈嘉宇自己成了众矢之的,被人群嘲: “你姐厉害又不是你厉害!” “你这么笨,你跟你姐肯定没有血缘关系!” “那你可要离你姐远点,别把笨蛋传染给你姐啦!” 气得陈嘉宇回家哇哇大叫,大姑姑千哄万哄,最后亲自把儿子送来涂县,让他跟着孙莲耳濡目染培养一下读书精神。 可惜孙家现在白天人满为患,孙老爷子和孙老太太又疼外孙,没事就喜欢拉他过去说说话。陈嘉宇学习精神没怎么培养出来,耳朵倒是要先培养出一层老茧出来。 关于这点,孙莲自觉是呕心沥血想办法了。 为了不让大姑姑失望以及拯救陈嘉宇的耳根子,孙莲每天上午拽着陈嘉宇读书写作业,下午就骑自行车出去满涂县溜达。 去水库钓鱼,下河沟掏山蟹,拿竹棍裹了蜘蛛网黏蜻蜓,趴树下挖土知了,蹲澡盆下塘采莲蓬…… 孙莲算是想着法子丰富陈嘉宇的暑假生活。除了连续吃了五天麻辣小龙虾后,小胖子再也不想见到小龙虾以外,陈嘉宇在孙莲家几乎可以称得上乐不思蜀。 就是学习的进度有点被这小胖子拖慢了。不过难得见着陈嘉宇,孙莲也愿意多陪这个表弟玩一会。 她现在已经开始复习六年级的课程了。这部分是她上辈子学得很烂的部分,孙莲把也没有之前一鼓作气学完一本的底气,于是就一边赔陈嘉宇玩,一边慢慢琢磨那些上辈子不明所以的地方。 不过即使慢慢来,等大姑姑来接陈嘉宇回城时,孙莲也已经看完了整本六年级的语文书,里面该背的课文也基本都背了一遍。 不得不说,似乎是大脑一直在全功率运转的关系,她觉得即使没有前世印象,她背诵记忆的能力似乎也增强了许多。记得以前听人说过大脑就像齿轮,越用越灵活,不用就生锈。她觉得自己上辈子那么蠢,差不多就是这个道理。 自认为变聪明的孙莲觉得读书都成为一件开心的事了。正好家里事情都有其他人,她也就理直气壮做个懒汉,哪怕孙老太太唠叨她一天到晚十指不沾阳春水,她也左耳进右耳出,安安静静做一个爱学习的米虫。 相比于她,陈嘉宇则是回家三日就打回原形。本来和大姑姑定好每天上午写作业,实际情况却是每天上午宁愿对着书桌发呆也不动笔。连续两周下来,陈嘉宇的寒假作业毫无寸进,大姑姑只得又过来请孙莲出山。 不过这次不是送陈嘉宇过来,而是带孙莲进城。 孙莲这时却有点为难。因为按照往年的习惯,这会二表姐大概会去外公家里过暑假。放在以前,下乡和进城间,孙莲肯定选择进城——毕竟涂县本身就够乡下了。不过现在,孙莲倒是更偏向下乡,这样她就能带着一堆书本去找胡秀,顺便问她考一中有没有什么技巧了。 她这边犹豫,那边王桂香就好奇问了。孙莲支支吾吾说了自己的盘算,王桂香却像看傻瓜一样看了她半天。 “叫你天天闷屋里也不出来听人说话。”王桂香噗嗤一声笑出来,“你去了外公家,秀秀也不在。人家这学期升初三,一中到八月就提前开学了。” “咦?”孙莲真是没听说。她这段时间因为各种原因,和家里的交流真是特别少,以至于有些消息确实闭塞。 “而且听说秀秀这个月也没回去。”王桂香又说,“秀秀说留学校打工了。” …… 孙莲最后选择跟大姑姑去谯城小住一段时间。 陈嘉宇见孙莲过来十分开心,牵着她的手要带她去谯城四周玩。直说上次就带孙莲玩了半天,这次肯定带她去更多地方看看。 “我们还能去吃肯德基,然后还可以去儿童乐园,还有游泳池……”陈嘉宇掰着手指头跟孙莲说,“前段时间我还自己骑了我妈的自行车出去!” “你还真能干了。”孙莲笑道,“跟你出去,你不会又扒人家裤子吧?” “裤子?”陈嘉宇眨了眨眼睛,恍然大悟。“哦,你说那个变形金刚啊……”他像是想起什么,原本高兴的表情突然变得愁眉苦脸起来。 “还说呢,现在我都不敢去那边的游戏厅了。”陈嘉宇脸颊上的肥肉都失落地耷拉下来,“上次我偷跑过去几回,被其中一个人看见了一次,非拽着我叫我等什么人过去。” “然后?”孙莲问。 “然后我把游戏币都给那小子了,叫他放我一马!”陈嘉宇义正言辞道,“傻子才等呢!万一他们打人怎么办!?” “你做的很对!”孙莲竖拇指,“好汉不吃眼前亏。” “那是!”“可惜那个厅就不能去了。”陈嘉宇也一点不觉得自己怂,而且想起这件事,他还觉得对方太过小家子气。“我姐你说,怎么有人这么记仇呢?我都不记得那个变形金刚长什么样子了!!” “那是因为被扒裤子的不是你。”孙莲严肃地说,说完实在又绷不住想笑,“真的,我也记不住他长什么样子了,就记得裤头上的变形金刚了!” “是吧。”陈嘉宇气鼓鼓。 “不过也是你样子好记。”孙莲又逗他,“是不是那个游戏厅你,就你最胖了啊?” “才没有呢!”陈嘉宇跳脚,小胖子固然胖,但不喜欢别人说他胖,“哪里……!” 他想举出一个反驳的例子,举了半天,又垂头丧气地看孙莲:“我姐……我是不是真胖的那么明显?” “……”孙莲很想安慰小胖子说不明显。但她看着陈嘉宇肉滚滚的脸颊,怎么也说不出口这句违心话。 陈嘉宇从眼神里接受到了她的脑电波。 “我要减肥!”陈嘉宇义愤填膺地说,中午吃饭都少吃了半碗红烧肉。 “表姐支持你!”孙莲鼓励他,心底估算让小肥肉变成小鲜肉的可能性,能不能比她出去买刮刮乐中辆小汽车高点。 事实是,两个都不高。甚至没有她和陈嘉宇在街上乱逛,就遇到二表姐的概率高。 此时穿着白衬衫校服裙的胡秀,正在家电城门口发传单。和冬天见到时相比,胡秀此时更显得清爽利落。她嗓音清澈,又不怯懦,见到来往行人都会热情地塞上一张。孙莲站那里看了一小会,她手里的那摞传单就下去了四分之一。 看见孙莲,她先笑着打了招呼,然后约等会发完后去找他们。孙莲点头应下,便继续个陈嘉宇在街上乱逛。 “谁啊?”走出去一小段,陈嘉宇问。 “我表姐。”孙莲答。 “那岂不也是我表姐?”陈嘉宇关系理得很顺。 “你说的对。”孙莲肯定道。 “她在这做什么?” “勤工俭学吧。” “什么是勤工俭学?” “就是暑假打工挣学费。” “哦!” 陈嘉宇又看了一小会,又问孙莲。 “你表姐是不是成绩不好?” “怎么说?”孙莲奇怪。 “有次老师说‘不好好学习,以后只能去扫大街,当营业员''。”陈嘉宇认真地说,“我觉得发传单跟那两个也差不多。” 孙莲翻了个白眼,心想说好的行行出状元呢?老师你这么对小学生灌输职业歧视思想,校长知道吗? “没那回事。”孙莲真心实意地说,“我表姐成绩可好了,比我都好。” 陈嘉宇瞪大眼,不相信世界上还有比能跳级的表姐成绩更好的表姐。孙莲觉得陈嘉宇的世界观特别可爱,一点也不打算纠正。 “表姐的表姐,可不比表姐还厉害吗?”她笑着说。 “是这样吗?” 陈嘉宇觉得逻辑关系肯定不是这样的,不过反正表姐说了她的表姐更厉害,那就更厉害吧。 于是回头再见到胡秀时,陈嘉宇显得特别有礼貌。 礼貌得见两个姐姐说悄悄话,自己就屁颠屁颠去肯德基买甜筒吃去了。 胡秀确实是在勤工俭学,而且听她的意思,她打的还远不止这一份工。如果不是她才十四岁,连身份证都没有,她可能还会打更多的工。 “那不是没时间学习了?”孙莲担心地问。 “平常上课就不打工了。”胡秀说,“就趁着现在存点生活费,上学期拿了奖学金正好交学费。” “二表姐你……真的好强。”孙莲佩服得五体投地。 自己还在家想方设法不干活抠时间读书的时候,这边胡秀已经一边打工一边做学霸了。她现在甚至有点担心,等上了中学,自己真的要全靠这一世的知识时,她能不能在一中里站住脚跟。 “我也没办法。”胡秀说,声音低低的,几乎就要被街头的嘈杂声覆盖。“我肯定不能再找家里伸手要钱,我爸那人……”她嘴巴蠕动了几下,似乎不知道要怎么说接下去的话。 “听说前段时间他跟我妈闹矛盾,我妈一气之下喝了农药。”最后她还是开口,第一句话就把孙莲吓了一跳。“说是不想活了。” “没事吧?”孙莲大惊失色。 “发现的早,卫生所给洗了胃。没事。”孙莲发现二表姐对这事的反应并不激烈,反倒有种旁观者的冷静。 “我姐跟我说后,我俩回去看她,你猜她怎么说?”胡秀苦笑了一下,没等人问便自己回答,“她说我爸骂她是只不会下蛋的鸡,她也觉得周围人都这么笑话她。你知道她耳朵不好,平常人说话声音小她根本听不见,她就觉得周围人都在避着她说悄悄话。所以她就觉得活在世上受人糟践,不如死了算……” 这件事在孙莲上一世的记忆里完全没有印象,大概是那时的她只是一个小丫头,而胡家又瞒着不说,因此就没在她的记忆中留下任何痕迹。 “后来我问怎么闹成这样,我姐才给我说……算了,都是给人看笑话的事。”胡秀叹了口气,“我跟你说什么呢,你又不懂。” 孙莲心想其实这对烂事她很懂的,但胡秀不想说她也不追问。而且比起烂事如何发生,她更好奇胡秀怎么做。 “就是尽量不要亏欠家里,省得他觉得卖你的时候理直气壮。”说着胡秀笑起来,似乎是想象到有天事情发生时,家里鸡飞狗跳的样子。“你不指望他,就不会受制于他。自己能走得远,自然是越远越好。” …… 孙莲最后还是知道胡家发生了什么。 原来是年前大姨夫准备给大表姐订的婚事。 可能是因为即将订婚,大表姐就和准姐夫把该干的不该干的事都干了。说好了要给一万一的彩礼钱,结果五月份的时候就查出大表姐怀了孕。这下准婆婆那边高兴坏了,觉得这下大表姐是非嫁不可,于是就打起了原本彩礼钱的算盘。不然俩家就干脆拖着,看谁能拖过谁。 大姨夫原本就看中那笔彩礼,被大表姐这样一乌龙,全搅黄了。气得大姨夫在家拍桌子砸板凳,说大姨妈生不出儿子就算了,连女儿都教不好。气头上就把新账旧账一块算,大姨妈又羞又愤,这段时间见人便觉得是在嘲笑她,一时想不开就…… 虽然胡家刻意隐瞒,但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就像胡秀说的一样,都是给人看笑话的事,邻里邻外谁不拿这事嚼舌根? 这个笑话通过三姑六婆的宣传,在胡家牵扯到的关系圈中疯转了一遍。虽然王桂香没从亲姐姐那里听说,最后还是个八竿子打不着的远房说的这事。 每个人在诉说时都带着一副看热闹的嘴脸,临末又会假惺惺地说:“可千万别在胡家跟前说哦,老胡这次面子可算丢光了。” 可见胡家的保密工作做得再好,也只是暂时糊住了眼前。 “之前还说老胡二丫头在一中,没想到转过脸大丫头就把脸都丢尽了。” 孙莲当时在屋里写小升初的模拟卷,耳尖的在外屋说话声里扑捉到了“一中”两字,仔细听了才发现是在说大姨夫家的事情。 她想起当时二表姐一句轻轻的“算了”,还有浑身上下恨不得离那个家十万八千里的态度,忍不住就想:二表姐肯定不是像这些人一样觉得大表姐丢人,而是不屑与只想着把大女儿卖出好价钱的大姨夫为伍。 没有理由,她就是觉得二表姐是这么想的。 …… 九月份开学时,孙莲直接上了六年级。 开学第一天,毛茜茜就跑到六年一班找她好生抱怨了一场。大意就是孙莲竟然自己偷跑了太不够朋友,你这么讨厌,我以后都不想理你了。 孙莲笑着说:“你又不是今天第一天知道我要跳级。” 毛茜茜鼓起脸:“听说归听说,看见你真跑到六年级来了,我心里还是不舒服。” 孙莲说:“你不会是看我不在,就寂寞了吧?” 毛茜茜说:“呸呸呸,我才不寂寞呢!好像谁稀罕跟你一起玩!” 孙莲说:“好好好,你不稀罕我,我稀罕你成了不?” 毛茜茜说:“哼!” 毛茜茜揪着孙莲墨迹了十分钟,最后打上课铃,噘着嘴蹦蹦跳跳回五年级去了。 孙莲看她特别可爱,和六年级这些普遍高她半个头一个头的同学们完全不一样。 五年一班里有一半人都在考试时见过这个低年级女孩,因此新学期看张老师把孙莲安排进第一排时一点也不惊讶。不过不惊讶不等于不好奇,不出半日孙莲就像被查户口一样挨个问了一圈。 孙莲也不烦,一边应付一边在课本上划重点。六年级和四五年级不一样,她底子薄,虽然趁暑假从头到尾复习了一遍,但还是打算上课时先跟着老师的步骤走。然后她发现六年级老师的课程讲得很快,不是四年级那种按部就班的教学模式。仔细一想也就明白,毕竟六年级还要准备小升初,这是为后面预留出综合复习的时间呢。 孙莲挺喜欢这个模式,觉得跟着系统的过一遍,正好弥补她上辈子没好好听课的短板。然后下课和放学她就可以开始做各种小升初的综合题,之前乔安给她的一箱书竟然不知不觉间快被她写完了。 她是个外来插班生,同学五年,班里的人际关系和小团体早已成型,孙莲很清楚自己无法轻易融入其中。不过好在她也没打算融入,为期一年的六年级课堂不过是她这辈子人生中短暂的一瞬。她只想在这里安静地听课,安静地做题,然后安静地离开涂县这个小县城。 一开始班里还有淘气的男生要欺负她,不过孙莲每次都会淡定地用眼睛看着对方。就像是成年人俯视熊孩子一般,不但无法让那些男生感到有趣,反而有点发毛。时间长了也有人会做一点过分的事情,这时孙莲就干脆直接去找老师。在她条理清楚的指控下,那些小学生的推脱几乎毫无作用。 于是渐渐的,她人在班里,却自成了一个小空间。只有偶尔有人还不死心,会一边做鬼脸走过她身边,一边说:“丑女,书呆子!” 孙莲就抬起脸一笑:“比你聪明就好。” 气得那小鬼牙痒痒,想回嘴,孙莲已经继续做自己的题去了。 最初还有人气得牙痒痒要回最,被孙莲说有种看成绩之后,还真的跟她立下赌约。那时大家还好奇这个插班跳级生能不能跟上高年级的课程——毕竟之前的成绩只有老师们知道——结果月底考试时,这个小所有人一岁的女孩考出了全班第一的高分,再有人被讽刺时,能梗着脖子挑衅不服的就寥寥无几了。 孙莲以为六年级的日子就会这样波澜不惊地度过,一直到她考上一中离开涂县,哪怕是母亲生下弟弟也不能改变。 然而变动还是很快到来,而孙莲甚至不知道判断这件事是好还是坏。 ——王桂香怀孕四个多月了,孙老太太托关系找个了可以做b超的小诊所。全家人满怀希望能看见个健康的小孙子时,诊所里的大夫告诉他们,王桂香肚子里的是个女胎。 这简直是晴天霹雳。孙老太太完全不接受,当时在诊所里就闹了起来。 第40章 奇迹 从知晓王桂香肚子里胎儿的性别开始,孙莲就明白这个孩子的命运已成定论。 一群人从小诊所闹到回家,每个人的情绪都好像是天塌下来一般。大门少见地关上,大约也是怕邻居笑话。在封闭而狭小的十多平方的客厅里,跳脚的、咒骂的、叹息的、还有歇斯底里和伤心欲绝的,各种负面情绪塞满了每一寸空间。 “打掉!不打掉你还准备留下来吗?” “是是,已经跟大夫约了……” “约什么!还不能趁早就趁早!” “妈……这不月份大了,需要手术吗?” “金贵!难怪人家说越是不中用的月金贵!” “您老消消气,你看这……” 孙老太太心头窝着一把火,拍着大腿骂儿媳妇肚皮一点也不争气;孙老爷子吧嗒嘴抽烟,吐一口烟雾就跟着叹一口气;连孙志强这次也顾不上怀孕中的妻子了,手指无意识地叩着桌面,嗒嗒嗒嗒地宣告他心中有多烦躁。 安静而沉默的只有王桂香,她垂着脑袋,一副做错事的模样。如果仔细看,还能发现她眼角挂着泪痕,眼白边缘更是布满血丝。她就脸色惨白地扶着肚皮坐在角落里,哪怕被婆婆指着鼻子骂也不还嘴。 孙老太太哭嚎道:“你还摆这死人脸给谁看!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家出殡呢!” 孙莲盘腿坐在房间床上,支着耳朵听外屋一片鸡飞狗跳。心想这可不就是出殡吗?外面这群人在吵嚷的,可不就是她妹妹的葬礼吗? 虽然她从未见过这个妹妹,也从未期盼过她的诞生。但在这一刻,孙莲却突然从灵魂深处涌出一阵情感,对这个注定夭折的妹妹有了不可明喻的感情。 ——这个因为她的重生而昙花一现的生命,是在她努力改变命运时,从亿万可能中脱颖而出的奇迹。 而这个小小的,刚刚成型的奇迹,即将用自我的凋谢向她证明一件事——你的存在,便是原罪。 无关你是怎样的人,会有怎样的人生,会创造怎样的未来,只是因为没有如长辈期望中一样带着他们的命根子出生,因此在他们眼里自然也就没有你这条命。 孙莲感觉自己坐不住了,于是她干脆倒在床上,把自己像个虾米一样蜷缩起来。据说在母亲体内的胎儿也是这样的姿态,是一个人缺乏安全感时的自我保护。 她想象那孩子隔着羊水听见外间的恶意,想象她对于可能受到伤害的不安。然后孙莲想,趁着什么还不懂,什么还不知道,不让妹妹来到这个世界也许才是更好的选择。 外面孙老太太的叫喊声逐渐停了,然后是脚步声与开门声。不一会外面的客厅又重新回归安宁,孙莲想也许母亲还在外面,也许不在。她其实不是很想知道。 她想知道的是,当初她蜷缩在母亲温暖的羊水中时,同样是外面那群人,是不是表演过类似的戏码。 孙老太太当天回了老宅,第二天也没过来。 第三天王桂香去那家黑诊所做了引产手术,接着在那边又躺了三天,期间只有三婶帮忙炖了一锅蹄髈汤,用保温桶盛了半桶让孙莲送去。期间不管是孙老太太还是孙老爷子都没在过问半分,甚至孙志强也只是埋头叹气打理家里的事情与生意。 第二周王桂香出院回家,脸上再没有一周前的那种生机。好像人生的一切都随着肚子里胎儿一同被抹杀,消失得无影无忌。 第三周,王桂香重新操持起了家务。 第四周,她已经打算跟丈夫一起继续出摊了。 那天晚上,孙志强给三婶结算了十月份的工钱。三婶极力劝说王桂香再多休息半个月,那其中也许大多是她舍不得手头这份收入的私心,但也有几分作为生产过的女人自知的担心在其中。王桂香领了她的好意,但还是让她无需再来帮忙了。 孙老太太和孙老爷子带着失望走了,三婶与三叔也带着大毛走了。孙家从三口之家到人满为患,再到回归清静,也不过就从六月到十一月,短短不满半年的时间。 孙莲隐约还记得上一世孙晓君诞生前,家里喜气洋洋的气氛。 孙莲记得那时王桂香喜欢坐在床头一针一针给还未出生的儿子编织毛线帽,孙老太太也经常煲了鱼汤鸡汤送来说是给儿媳妇补补身子。那时每个人脸上都挂着笑容,欢天喜地得如同过年。 孙莲真的感觉自己很幸运。 幸运她上一世还有后悔药可以吃,幸运她在这一世能遇到这个妹妹——虽然她没有诞生,却亲身为她演绎了和上一世截然不同的这个秋天。 这令她不得不坦然接受与承认,作为一个女儿,她当年一定是在众人的失望与哀叹中诞生的,是不被任何人欢迎的毫无价值与意义的存在。而这份意义与价值,甚至不仅仅局限于她自己,还关系到母亲,关系到家里的每个人。 就像孙老太太哀叹的一样,“一只不会下蛋的母鸡”,最后也逃不过被宰杀炖汤的结局。 毕竟这个家里,所有没有命根子的活物,大约也只是牲畜罢了。 …… 自从王桂香堕胎后,孙志强觉得家里几乎事事不顺。 先不提王桂香身体似乎突然差了许多,或是亲戚朋友交谈间话语深处隐藏的奚落,就是他原本得心应手的生意,最近都变得不太好起来。 这是理所当然的。 入秋之后,气温开始急速下降,喜欢夜晚在外面摊子上喝上几杯啤酒的人也少了许多。那些烧着砂锅,吃起来连汤带水的摊子还好点,小龙虾这种剥着剥着就一片透心凉的食物,选择的人自然也就更少。 另外十月份的小龙虾尚且肥美,十一月的小龙虾还算有肉,到了十二月便连货源都成了问题。 眼见着生意不好做,两口子便买了鹅回来改做盐水卤味。可惜做卤味的摊位不止一家,两口子的手艺也称不上一流,生意也就是不温不火地勉强维持着。若不是前几个月小龙虾生意火爆,家里经济不愁,孙志强怕是要被愁出满嘴水泡来。 唯一的好消息是孙莲期末考试终于超过一班的学霸,拿到了第一名。家长会时,张老师特别点名表扬了孙莲,并且让孙志强上台分享了一番育儿经验。 孙志强有去年妻子的经验做参考,这次到校前着实做了一番准备。上去先是谦虚女儿还需再提高,然后又强调学习还要靠努力与勤奋,接着惭愧自己与妻子养家忙碌无暇照顾女儿,最后欣慰两人从小就注意培养女儿独立自强的精神,因此女儿现在才能自觉且合理的生活与学习。 一番话说得抑扬顿挫,起承转合如行云流水。只听得讲台下面的家长茅塞顿开掌声如雷,门口偷听的孙莲差点把眼珠翻进肚子里。 孙志强终于在外人面前长了脸,心里就特别高兴。回家路上就绕去菜场买了一斤芝麻小麻花,又切了十块钱的猪头肉。卤好的猪头肉一半拿青椒丝炒了,一半直接蘸上辣椒酱,再炸上一碟花生米,就是最好的下酒菜。 就着菜,晚饭孙志强喝了四两白酒。 “给你老子长脸了!”孙志强放下酒杯,仿佛几个月来的阴郁第一次从脸上一扫而空。他拍拍孙莲的肩膀,笑道:“我家小莲就是不错!比那些家的小子强多了!生个儿子又屁用,最后还不是不如我闺女!” “呵呵。”孙莲被他拍得生疼,只能干笑回应。 她想听这样的肯定想了两辈子,现在终于听到了,却再也激不起原先的感动。 若是能早一点对她说,哪怕只是早上两个月,她会有多开心啊! 孙莲想,但是这样也好,等到她终于放弃认清现实时再听见,她便不会因此迷失自己了。 他知道父亲心中憋了火气,现在又喝了酒,才抑制不住地爆发出来。这时他说出的话也许是一时发自肺腑的真心,但等这波情绪平息之后,这份真心还能不能继续留在这个家里,她又不得而知了。 “爸。”孙莲不想听孙志强抒发内心,于是她打算岔开话题,“现在天冷了不好做小龙虾,我看卤水鹅也有好多家在卖,咱家摊上的东西能不能换换?” “换换?”孙志强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想到女儿的成绩,想到之前小龙虾的生意,他这会对自己女儿的话,不知不觉间就有种莫名的看中。 孙志强打了个酒嗝:“换什么?” 孙莲指指桌角的麻花:“马上元旦、接着就过年了,我觉得卖点个小点心挺好的。冬天容易放,平常买回去当零嘴或者招待客人都好用。” “这又哪会做了?”孙志强哑然失笑。 “书上会教啊。”孙莲理所当然道,“还记得之前留给你们那松饼不?就是之前照书上做的。” 她现在有种把书本当万金油的做派,什么解释不了就是书上的。不过孙家两口子也不深究,只是真问她哪本书时,孙莲就推脱是新华书店蹭书看时看的的。 也许是孙莲之前摆摊的那些主意给了孙家两口子信心,又或者是因为大夫说王桂香最近一年半载都不好怀孕,总之家里现在没有什么经济开销上的需求,孙志强最后琢磨了一番,倒真的对此动了心思。 孙莲便自告奋勇陪两口子进了一趟谯城,按照前世后厨的记忆,教他们选择各种工具模具,又挨家挨户问了糕点铺桃酥店,最后又三百块挑了一台双层燃气烘炉。 孙莲当初打工的几家店都不是做精致菜肴的,因此她会的点心也不多。基本还是以中式的各种面点为主。最后一番筛选下来,放到摊子上卖的也就大块的桃酥,鸡蛋大小的梅干菜烧饼,以及裹着豆沙与枣泥的两种糕饼。 东西不多,但除了桃酥和县城另一家撞车,其他几样到都还是独一份。 孙家夫妻现在做生意也比以往精明了几分,知道东西不能藏着干等人上面。摆摊时间也从傍晚改到了白天,夫妻俩上午下午轮换着看摊子,一天下来也能卖个七七八八。 时间一长,大家也知道原来卖龙虾的那家改去做小点心。有人好奇来尝了,觉得不错。尤其是糕饼以前要去城里的店铺才能买到,梅干菜烧饼也是之前没尝过的口味,竟然渐渐在县城里打出了名气。 孙莲依旧做的是推上一把就不管的生意。回头还是该钻书海钻书海,该战题库战题库。 由于是六年级考生,孙家夫妇都默契的不去干扰女儿。虽然张老师和其他老师都说以孙莲现在的成绩进一中基本没有问题,但孙家两口子还是渐渐觉得有点紧张起来,甚至比孙莲自己还要紧张。 现在不止整个孙家所在的大院,大院所在的巷口,就是巷口往外这条街上,街坊们都知道孙家有个成绩特别好的女儿,说不定就是这片第一个考上一中的。孙家夫妇可不希望这个当口,有什么意外妨碍女儿的考试发挥。 在这样的氛围中,新年便过得不算精彩。 本来大姑姑还想送陈嘉宇到涂县找孙莲,也被王桂香用女儿要考试给劝说了回去。而胡秀同样也会在六月中考,一中更是只象征性放了一周寒假。因此两姐妹除了年初二一起吃了顿饭,也没有其他再多交集。 胡秀没有意外肯定会直升一中的高中部。孙莲听她说高中部和初中部只有教学楼不在一起,但宿舍和食堂还在一块。 “那我下半年就能去找二表姐玩啦!”孙莲很高兴,“到时候我有什么不会的就拿去问你,你可千万别嫌我烦呀!” 她现在一点也不怀疑自己能考上谯城一中,模拟的试卷她后来又央王桂香带她进城买了几套,甚至初一的知识,她也已经开始提前接触了。 整个九八年的上半年,孙莲觉得自己就像是机器上的一块齿轮,生活轨迹没有半分曲折的地方,全部都在按部就班的转动与前进。 学校的课程在四月就完全结束,剩下来的时间就留给学生自由复习。这时县城小学与市里小学的区别就更明显了——在市里的六年级生忙着复习上补习班焦头烂额的最后冲刺阶段,涂小六年级的教室里,一大半的学生都已经无心学习。 好在经验丰富的张老师早就做好了应对措施:还在学习的学生集中在中间两列与前两排,即自己的眼皮子底下。中游的学生则向后铺成一片过渡带。余下那些被放弃的学生则丢在后面,张老师对他们的要求也不多:上课随便睡觉下棋还是看杂书,只要别发出声音打扰到其他学生就好。 造成这般状况的缘由也不难理解:涂小这边,七成左右的学生都只准备混个毕业证,然后从县南的涂小转区县北的涂中。剩下的三成学生里,一成可能干脆毕不了业要留级一年,一成会去再下面的乡下中学,最后一成还要再被谯城其他几所高中瓜分一遍,最后能上一中的大概不会超过五人。 当然这说的是平均情况,最差的一年也不是一个没考上的都没有。 不过张老师他们却不担心自己会成为最差的一年,几个老师在私下里就点出了十名学生,作为应该能考进一中的重点培育对象。 孙莲自然也在其中。不过她发现自己并没有像以前那样,因为发现自己可能会做成功这件事而激动不已。 可能是因为她的心态改变许多,不再如往常一样患得患失;又可能是因为她渐渐走到了比以往更高的位置,再往上攀爬的速度就没有之前那样快速,因此成就感也会渐渐没那么激烈了。 好在不管如何,她依旧能清晰地看见自己是向上进步着的。那么只要不停下脚步就好了。 …… 一九九八年六月二十五日,小升初的全市联考开始。 联考即是意味着这场考试是谯城以及周边县市一同进行的。只要考生的户口属于谯城范围,那么只需根据联考排名即可。这种排名看似公平,不过由于城乡教育水准相差较大,真正能够金榜题名的学生,大部分还是来自于谯城市区。而且一中在招生时,也会给谯城市区几家重点小学一些额外名额,因此像胡秀那样从下面乡镇考过去学生的寥寥无几。 那一天,涂县小学全体停课,开放了整个学校作为考场。五年级不上课,毛茜茜就一早蹲在校门口,看见王桂香送孙莲来学校,便紧张兮兮地跑去给她加油。 “你可一定不要紧张啊!”毛茜茜说话声音都在颤抖,好像马上进考场的人不是孙莲而是她。 “一定一定!”孙莲点头应答,被她的表情逗得想起以前电视上看见的笑话,“等会进考场,我就告诉自己我叫不紧张!” 毛茜茜大概没看过这个笑话——可能不是这个年代的——所以她没有理解孙莲话中调侃的意味,反而更加严肃了几分。 “到时可别写错名字了。” 孙莲:“……” 孙莲仰头望天,王桂香见她俩没再说话,便又让孙莲检查铅笔橡皮带好了没。 “都检查了好几遍啦。”孙莲无可奈何地说,“你们就别操心了,我肯定能考好的。” 她向母亲与王桂香挥挥手,甩着书包走进考场。 第41章 这是半篇同人文 听说应该放防盗章,那么放吧! 晚上替换更新本章,然后会放新的防盗章~ 提前买也不吃亏,更新肯定比这字数多。 ==== 《与世界和平结婚的男人》 黄金世代,人们以此称颂雄英高中六年前的一届毕业生。从入学开始就时常被卷入各大事件,每次都能化险为夷,这样逆境里成长起来的少年英雄,总体资质在雄英创办后的历届里名列前茅。 其中最有名的便要数继承了“和平象征”称号的英雄deku——绿谷出久。 绿谷出久,24岁,拥有神秘的增强系个性,是继欧鲁麦特之后第二任的和平象征。虽然在职业英雄事件解决排名上,英雄焦冻与英雄爆心地也与其不相上下,但若论救助与形象,还是绿谷出久更为突出。 当然这不是说焦冻与爆心地的救助行动与外在形象欠佳。作为职业英雄自然也拯救过许多人,两人也是粉丝中公认的高颜值。只是前者始终摆着一张鲜有表情的冰山脸,后者更是连续五年荣获笑起来吓哭小朋友第一名大奖;相较之下,英雄deku不但长相可爱,笑容阳光,对民众的亲和力也更高。会在新一任和平象征选举中拔得头筹,也不是什么难以理解的问题。 而且和其他两人不时有男女朋友的绯闻不同,英雄deku至今还没有爆出过任何绯闻。哪怕是走得很近的英雄轻灵,也在被媒体怀疑后,迅速公布了与英雄英格尼姆的恋情,完美洗清了嫌疑。 粉丝是一种虽然都喜欢自家偶像洁身自好,但若始终看不见绯闻,又会化身为嫁不出女儿的心急如焚的老妈的矛盾生物。这种矛盾在积蓄到一定程度后,便会转化为强烈的八卦需求,从民间快速延伸到职业媒体。 以至于现在每一个见到英雄deku的媒体人,把话题递到deku嘴边时,都会忍不住问一句:“请问英雄deku先生,最近在恋情上有什么计划吗?” 可见把数亿国民急成什么样了。 而英雄deku的回答也是五六年如一日,像教科书一般的敬业标准: “啊,并没有什么计划呢。比起恋爱,我更倾向于把精力全部投入到英雄工作中。” “或者说,最近的恋爱计划,便是全心追逐和平女神呢!” 媒体人在职业性的标准答案前败下阵来,心里盘算着下次如何再接再厉。只是不管是跟拍、街拍、偷拍,还是正面问,侧面问,迂回其他人问,都得不到任何想要的答案。英雄deku的生活就像他自己所说的一样简单:家里,事务所,事件现场,永远的三点循环,哪怕偶尔不在这段规律之中,也不过是什么英雄职业外的副业需求,或者是雄英同学会之类的集体活动。 不愧是英雄deku,不愧是和平的象征,不愧是日本英雄的楷模——与世界和平结婚的男人! 这个新称号流传开后,也就英雄轻灵略带担心地给他打了电话。 “没关系吗?小久?”丽日在电话里问,“会不会太累了点?” “怎么会呢?”绿谷笑道,“成为像欧鲁麦特一样的英雄,可是我的理想啊。现在做的还不够呢!” “你知道我并不是担心这点……”丽日犹豫着说道,她可能是全国关心英雄deku的人中,唯一一个知道真相的,“你就真的不打算对爆豪说……” “丽日同学!”绿谷大声打断她,阳光从他的脸上褪去,露出战斗时一般严肃的压迫感,“我觉得现在这样就很好!也请丽日同学,不要再提这件事了!” 绿谷出久不会有什么最近的恋爱计划,因为他的恋爱计划早在很小很小的时候就开始了。 也在很早很早的之前就结束了。 英雄焦冻与英雄创世子的婚礼是最近电视与网络媒体上的头条新闻。 两个人成长于雄英高中同一个班级,又是前no.2英雄之子与大财团千金间的强强联合,从高中交往到现在,中间虽也有过破折,但结局美好,是粉丝心目中王子与公主的童话故事的现实再现。 轰焦冻给a班所有人发了喜帖,八百万则再三强调所有人都不准缺席。所以大家就很给面子的全都到了。 绿谷出久也捧着悉心挑选的礼物,穿着贴身的西装前往。他的头发打理得比去电视台录节目还要郑重,希望自己能配上轰和八百万豪华婚礼的现场。只可惜不但蓬松的自然卷不够服帖,连前往的道路都一波三折。 等他终于解决完顺路的突发事件抵达婚礼现场,a班的众人基本已经到齐。绿谷抓着乱蓬蓬的后脑勺向大家道歉,只看他衣服上战斗过的痕迹,不用解释所有人都知道发生了什么。 都是职业英雄,自然没有人会真责怪他。象征性地罚酒三杯,罚的是盛在高脚杯里的淡金色香槟。绿谷举起酒杯,透过泛着透明气泡的液体,看见同样淡金色短发的竹马。 爆豪胜己很有时间观念,也没有遇到突发状况,因此他是最早到达婚礼现场的一批人。和他同时到达的应该是切岛锐儿郎,两个人就站在绿谷正前方的不远处,手里同样托着一杯香槟,似乎在低声说着什么。 见他望过来,切岛开心地举起手中的酒杯,咧嘴对他露出一排招牌式的鲨鱼牙。 绿谷微笑示意,然后一杯接一杯喝下了托盘里的全部香槟。 东京最著名的电视台向英雄deku发出了访谈邀请,节目适时将进行tv与网络的双重现场直播。观众可以通过电视台官方平台向英雄deku提问,运气好被选中的话,可以得到deku的现场解答。 电视台与事务所双重宣传造势,节目播出的当天,收视率达到了近一年来的历史新高,网络平台也几乎被狂热的粉丝挤爆。 绿谷出久穿了和轰焦冻婚礼上类似的西装,今天他的运气不错,来途没有遇到任何敌人。当然就算遇到了,也可以在电视台重新换装。 前半段的访谈比较严肃,问答的都是一些电视台提前准备好的话题。等到进入自由对话环节,气氛便逐渐轻松起来。你来我往说了一段时间,看见主持人狡黠的笑容,绿谷就知道今天还是逃不脱老妈逼婚的环节。 “饶了我吧!”绿谷故作无奈地举起双手,“近期的恋爱计划还是追逐和平女神。” 他姿态放得光棍,笑容又温暖亲民,主持人似乎也是个英雄deku的粉丝,不由竟跟着一起笑了出来。 “拿不到八卦消息,粉丝们可是很不甘心的。”主持人假装为难地说,“既然deku先生自认为没什么可说,不如我们来谈谈其他英雄如何?” 绿谷挑眉看向她,主持人显然提前做过充足的功课。 “上个月英雄焦冻与创世子结婚,算是了却了无数粉丝心中的一件心事吧。”主持人笑道,“听说黄金世代的英雄们都去了?” “是呀,你知道的很清楚。” “这算不算是你们最新一次的同学会?” “嗯……”绿谷想了两秒,“大概算吧。大家平时都很忙,还是创世子再三强调,大家才抽空齐聚。平常同学会时,人都不一定能来全。” “听说焦冻与创世子从高中时期就交往了?” “是啊。他们两个算是当时班里第一对公认的情侣了。” “但是公众们还是过了好久才知道的呢!” “没办法,因为职业的关系。”绿谷微笑,“一方面不同英雄分布在不同事务所本就很难碰上,另一方面,起步阶段,大家都不希望把私人信息过多暴露于公众面前。毕竟作为新晋英雄,大家还是希望公众能多关注我们的本职工作,所以尽量想避免各种意外。” “我想这一点大家也很理解。”主持人点头,“据我所知,同样确认恋情的黄金世代英雄还有轻灵与英格尼姆吧……” “啊,这个还要怪我,本来他们也不想那么早曝光的。不过都是被我连累了……” “哈哈哈,是了。”主持人笑起来,“当时有媒体拍到了你和轻灵在咖啡店约会……” “并不是约会啦。”绿谷苦笑,“只是刚巧遇上了,就一起喝杯咖啡而已。高中时期,我和轻灵还是英格尼姆,我们三个人经常一起行动。所以彼此关系都很好,是很好的朋友。” “原来如此,但是被大家误会了。”主持人大笑。 “是啊。”绿谷也跟着笑,“结果只能害他们提前曝光,不然误会继续下去,就算英格尼姆不对我有意见,我也要不停对其他同学解释了。” “这么说当时有人打电话怀疑你了?” “这倒没有。大家都是英雄,挖好朋友墙角这种事,相信还是做不出来的。”绿谷无奈地摊开手,“但是确实地被嘲笑了一番啊,说什么都是因为我不找女朋友的错。” “确实是这样没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