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双群侠传》 第一章 围城壹 秋风萧索,黄叶遍地。 南宋绍熙三年(1192),信阳西北,临近淮水之滨,有个小小的县城,唤作里县。南宋偏都临安已久,宋金连年征战,兵祸不休,这里县虽非要冲,但紧临淮水,自也是兵戈不断。 隆兴和议后,金内耗多起,南宋也无心北伐,此间才略得太平。只是兵祸遗毒,十室九空,背井离乡,生机难复,此时这里县城中百姓已不到六百户,不足三千人,多是些老弱病残,妇孺儿童,城内贫苦潦败,了无生气。 时正深秋,花木凋残,绿意消褪,更显得四下里一片清冷。 城北有所府第,朱门高墙,甚是醒目,此时天色尚早,东方微亮,府前的两个灯笼还未熄灭,小城四下里一片寂静,正是睡梦犹酣之时,府中书房里却已传出了吟哦之声。 语音稚嫩,读书的还是个孩子,书声朗朗,念的是阙《八声甘州》: “故将军饮罢夜归来,长亭解雕鞍。恨灞陵醉尉,匆匆未识,桃李无言。射虎山横一骑,裂石响惊弦。落魄封侯事,岁晚田园。 谁向桑麻杜曲,要短衣匹马,移住南山?看风流慷慨,谈笑过残年。汉开边、功名万里,甚当时、健者也曾闲?纱窗外、斜风细雨,一阵轻寒。” 烛光之下,念书的孩子不过五、六岁年纪,眉清目秀,长的甚是可爱,犹自睡眼惺忪,摇头晃脑的将这阙词念毕。 他对面坐了位中年文士,面皮白净,颌下三绺长须,手执一本词集,正自看得入神。 那孩子迟迟不见父亲说话,终于忍不住道:“爹爹,这词好怪,故将军不就是死了的将军么?怎地死人还能喝酒?” 那文士吓了一跳,道:“你说什么?” 那孩子道:“前几日爹爹讲过,‘物故’便是人死了的意思,我想这故将军大概也是死了的。” 那文士哈哈大笑道:“这将军么,如今自是早已死了,此处‘故’作过去讲,词里意思是他以前是位将军。你可知这将军说的是谁么?” 那孩子道:“娘亲没说。” 那文士摇头笑道:“你娘只知要你读四书五经,叫她帮教一天,果然敷衍。” 原来这文士姓沈,名天青,虽是文士打扮,却是行伍出身,早先更是辛弃疾麾下部属,颇受辛弃疾的赏识。 辛弃疾于淳熙八年被谏官王蔺以“用钱如泥沙,杀人如草芥”十字弹劾罢官,就此闲赋在家。沈天青虽未受牵连,却也是仕途不顺,从军已逾十三载,只做个小小的指挥使。 这沈天青对辛弃疾大人奉若神明,敬重有加。今年正月,辛弃疾门下范开编订印行了一本《稼轩词甲集》,送与沈天青数本。 沈天青如获至宝,自己终日手不释卷之余,更是叫独生爱子沈放每日读习。 平日里沈放读书习字都是母亲施教,所学都是《大学》、《论语》,四书五经之类。如今沈天青突叫孩子每日读背辛词,其母大为不喜,道:“词为小调,难登大雅之堂,你看当下市井传唱,曲风浮糜,所言尽是男欢女爱,粗俗不堪。孩儿年方五岁,你便教他这些东西,是想你沈家也出个柳三变么?” 北宋之前,词确实为“正经”文人所不屑。词配乐而歌,但配的非阳春白雪王朝正声,而多为番外胡曲夹杂琵琶调。隋唐时期逐步定调,称燕乐杂声。 多为伶人歌姬在宴席、勾栏吟唱。销金之所,糜乐声声,活色生香,金迷纸醉,种种艳词小曲,大行其道,词名声不佳,自也是难免。 五代有宰辅和凝,早些酷爱写词,入仕高举后,特地叫人把以前写的词作全部付之一炬,所谓“相国厚重有德,终为艳词玷之”,认为写词玷污了自己的人格。 北宋欧阳修,其后人为其整理文集,将其中一些词作定义为“他人伪作”也是怕玷污了大儒的形象。 自东坡之后,词的地位虽有上升,气象日新。但在文人墨客看来,词终是小道,所咏上虽也有边塞之情,山水之乐,忧国之恨,市井传唱,终究也还是以男女之情居多,不入大雅。 沈天青辩夫人不过,只好委曲求全,自己亲自教习,并与夫人约法三章,沈放每三日可跟自己学辛词一首,所教内容也须夫人审过方可施教,更不得耽误四书五经的研习。 两月之前,沈天青突然调任到里县来做指挥使。新官上任,公务繁忙,好说歹说教夫人代自己上了一课。 谁知夫人出工不出力,词是教了背了,内容却是一句不解,沈天青想到夫人孩童心性,不禁菀尔。 沈放见父亲脸露笑容,不知何故,突地想起,展卷念道:“夜读《李广传》,不能寐,因念晃楚老,杨民“什么”约同居山间,戏用李广事,赋以记之。这将军就是李广么?” 他不识杨民瞻的瞻字,便念作什么。 沈天青摸摸沈放的小脑袋,意甚嘉许,道:“不错,这故将军正是说的李广,你可知这李广又是何等人物?” 沈放摇头不知,沈天青笑道:“这李广可是大大的有名,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好生的英雄豪气!” 顿了一顿,又道:“李广本是将门之后,他的祖上有个叫李信的,在秦国做大将军,曾生擒燕太子丹。李广自己臂长擅射,勇武无双。他曾经只带了一百多人追击匈奴首领,遇到了匈奴数千人的大军。他带的士卒都惊慌的不得了,他却临危不乱。说,此时我们若跑,必然被敌军追到,定难活命。反而叫部下解鞍下马,迷惑敌军。敌人以为另有埋伏,果然不敢出击。到了晚上,敌人害怕被汉军趁夜围困,竟全都吓跑了。又有一次,他打了败仗,被匈奴抓住。他装作伤病无力,待匈奴兵不备,抢了匈奴年轻人的快马,一个人跑了回来。临危不惧,可称智勇双全。” “李广清廉耿直、更是爱兵如子,终广之身,为两千石四十馀年,家无馀财。带兵打仗,饮水吃饭都要在兵将之后。待部下甚为宽厚,士卒都愿意在他手下效命。他死的时候,一军皆哭,天下百姓,知与不知,皆为垂涕,可说是深得人心。哎,就是这样的名将也有闲赋在家,不得用之时。”叹了一口气又道:“甚当时、健者也曾闲?古今同慨,古今同慨啊。” 沈放自然不知沈天青说的是李广,却是勾起了自己的不得志之情。辛大人慷慨激烈,矢志北伐,却不为朝廷所用,自己更是官小职微,报国无门,念到“甚当时、健者也曾闲?”这两句词,不禁黯然。 沈放见父亲神情落寞,插言道:“如此说来,这李广也与辛爷爷一样是个大英雄!” 沈天青展颜笑道:“英雄那是自然,和辛大人一样,我看倒也未必。有句话叫冯唐易老,李广难封。汉朝时候只要你战功积累够了就可以封侯,李广一生守边四十余年,与匈奴七十余战,却始终不能封侯,这其中大有文章。” 沈天青接道:“李广此人虽然勇武,却也刚愎自用。李将军列传中说,广行无部伍行陈,就善水草屯,舍止,人人自便,想来他带兵从心所欲,号令不严,更无章法,实非帅才。还有此人心胸不免过于狭隘,这阙八声甘州所言之事便是一例,他因为打了败仗,被革去官职,解甲归田。有天他出去喝酒打猎,回城晚了,到了霸陵亭,看守的霸陵尉喝醉了酒,不许李广通过。李广身边有人就说,这是当过大将军的李广大人,谁知那霸陵尉嘲笑道,今将军尚不得夜行,何乃故也!遂止广宿亭下,就是不让他过去。后来李广又重新拜为右北平太守,与匈奴作战,广即请霸陵尉与俱,至军而斩之。” “如此心胸,不免叫人扼腕。李广自己与别人论及自己为何不能封候。说道大概是因为自己当陇西太守的时候,诱降了八百造反的羌人,当日又将这些羌人尽数杀死。祸莫大于杀已降,这大概就是自己不能封侯的原因。其实他不能封侯,多半还是性格使然,远非诛杀降卒如此简单。” 沈放听的高兴,追问李广其事。沈天青兴致亦高,此时天色渐亮,沈天青灭了烛火,又与沈放细说典故。 两人正说的高兴,忽闻远处马蹄声响。此时天色尚早,城中百姓多半还未起身,城中一片寂静,马蹄声虽远却甚是惹耳。 沈天青心中奇怪,如此之早,不知是何人纵马飞驰。 侧耳倾听,马蹄声更急,越响越近,竟似朝着这边疾弛而来。 沈天青心念一动,莫非有军情来报?闪念间,一个箭步,抢出门外。 沈天青所居府第是前任所留,书房在后院偏厢,待他刚刚走到前院,一人一马已直冲入府、 马上人一身是血,策马飞奔,显已尽了全力。瞥见沈天青出来,滚鞍下马,竟是战立不住,一个趔趄摔倒在地。 沈天青早已认出此人正是部下都头秦化,今日当值巡河,见此情形,淮水之上,必有变故。当下抢前一步,将秦化扶起。 果听秦化急道:“金兵来犯,河哨失守!”他伤势颇重,一路疾弛而来,早已是强弩之末,全凭一口气支撑。这八字说完,再也支持不住,一口血喷将出来,登时晕了过去。 沈天青早有不祥之感,待听到金兵来犯,仍不由得脸上变色。 宋金虽已久不动刀兵,然两国积怨仇深,军中一日也不敢懈怠。沈天青矢志报国,更是念念不忘兴师北伐。 此刻听到金兵来犯,隐隐心中竟是有些莫名的兴奋。但念头一闪,便知不妙,自己手下只有五百余人,另有守河的七、八十人,总数不足六百。这六百人更是接手未久的散兵游勇,懒散惯了,操练也是不严。若真是金兵大举来袭,实是不堪一击。 沈天青终究是久经沙场的老将,处变不乱,一探秦化鼻息,知道性命无碍。站起身来,拉过秦化之马,拍马出府,直奔城楼而去。 出了府门,这才惊觉,眼前白茫茫一片,竟是起了大雾。沈天青心下恍然,难怪河哨失守,竟不及报。想是金兵趁雾而来,攻了个措手不及。 转念间,已上了大街,周围嘈杂声渐响,想是逃回来报信的不只秦化一人,城内诸军都已得了消息,开始调动兵马。 第二章 围城贰 沈天青上了城楼,向城外张望。眼前大雾笼罩,却是什么也瞧不见。 城头当值副使陈起见沈天青赶来,禀道,已派出探马,却还没有消息传来。 过不多时,另一名副使武元成、两名都头何啸风、罗勇相继上得城来。武元成带着两名亲兵抬着一人,却是从河哨逃回报信的另一军士,众人齐齐围上,待指挥使大人问话。 沈天青见那军士伤势不轻,精神却还健旺,想来没有性命之忧,当下问道:“当时情形如何,你细细道来。” 那军士道:“禀大人,今晨我随秦都头沿河巡视,刚到乌龙口。突然从河边芦苇荡中冲出一批人来,我们猝不及防,当时就被砍翻几人。我和秦都头仗着马快突围出来,本待跑回哨营求救,没等到那边便听见里面喊杀声一片,我和秦都头不敢耽搁,飞奔回来报信。” 沈天青皱眉道:“敌人有多少?是何模样?” 那军士道:“那时雾大,实不知有多少人马,敌人都是黑衣结束,蒙着脸,瞧不出是什么模样。” 都头何啸风奇道:“蒙着脸?你又怎知是金兵?” 武元成接道:“除了金兵,还能是什么?蟊贼不成?” 那军士道:“遇袭之时,秦都头大声喝问对方来历,那些黑衣人,没有一个说话,想来是这些金狗听不懂我们说些什么。” 另一名都头罗勇也插言道:“此地与金国一水之隔,除了他们也无人与我大宋有如此仇恨。只是敌人渡河,便算有雾,目不见人。但那战船近岸,又岂能毫无声息,难道你们竟未听见?” 那军士摇头道:“实是未见有船。” 沈天青道:“适才他说敌人早于芦苇荡内埋伏,想来用的是小船。”略一思索,又问道:“敌人可有马匹?” 那军士道:“没有,否则我和秦都头未必能逃的出来。” 罗勇惊道:“难道金狗是想掘河不成?”黄淮水患一直为华夏痼疾,每每黄淮泛滥,沿河之处田毁屋塌、生灵涂炭,惨不忍睹。 北宋亡后,南宋据河以守,更是对河岸严加防范,唯恐金兵掘河。故此言一出,人人变色。 沈天青沉吟道:“未必,掘河事大,不但我大宋百姓受苦,水后道路尽毁,金军也难行进。金国地远,又隔淮水,运转粮草不便。此时麦谷刚收,正是粮仓丰实。以金军日常之所为,定然要抢夺粮草,岂肯轻易淹去?趁雾夜袭我河守,当是蓄谋已久,却不知所图何事?若是要大举攻我,为何至今也未闻金国有何兵马调动?”突地想起一事,问那军士道:“你适才说那些人皆都黑巾蒙面?” 那军士点头道:“万万不假,那些人都蒙着脸,一言不发,见人就杀,端的是凶恶的很。” 沈天青奇道:“埋伏夜袭,穿着黑衣掩人耳目也不稀奇,但以黑巾蒙面却是大有古怪,莫非这其中另有隐情?我等先入为主,遭袭之后便认定是金军来犯,莫要中了旁人奸计?” 武元成笑道:“不是金军那是最好,宋金多年未战,大人一来便刀枪相见,岂不是太不给大人面子!” 沈天青初来乍道,又生的白净,仪容俊美,更好着儒服,对下属也不苛刻,威信未着,下属诸将多有不服者。沈天青此时存疑,众人只道他是怯敌。 那武元成魁梧粗鲁,初见沈天青便未将他放在眼里,此时见沈天青有此发问,更存了小视之心,忍不住出言讥讽。 沈天青皱眉不语,自己上任不久,又素来信奉以理法治军。部下多是粗人,视亲厚为可欺者,多有不服。这自己也是知道,本待慢慢调教,武元成如此说话,他又怎么听不出弦外之音。只是此时紧要,也不便与他计较。正待说话,有人叫道:“探马回来了!” 众人齐向城外看去,只见城外道上一骑破雾飞奔而来。沈天青急令开城。 不多时探马奔上城来,单膝跪倒,道:“禀指挥使大人,金兵战船近岸,前面几艘船上还有马匹。岸上人马正在集结,约有千人之众,后面战船还在陆续开来,小的先行来报!” 沈天青挥手道:“再探,再报!” 那探马领命下城,一干众人面面相觑,众人先前或多或少还是心存侥幸,均想此地偏僻,宋金又多年不战,自己怎会就如此倒霉,首当其冲? 此时听到金国战船都开了过来,那是明明白白的开战无疑,想到金兵强悍,都不由的哑了。 武元成却是毫不为意,笑道:“大人,当下该如何是好?” 指挥副使陈起倒对沈天青素来佩服,见此紧要关头,武元成还是不知轻重,挑衅主将,狠狠瞪了他一眼,道:“下官也觉蹊跷,金人南下,何曾从西北取过信阳?” 众人都是点头,这正是大伙困惑之处。信阳地处要冲,东连淮南西路(今ah),南通荆湖(今湖北),北接河南,与金国隔淮河相望,历来是宋金南北之争的要害之地。 但里县在信阳西北最偏僻之处,与信阳城更有山脉隔断,道路难行。金人南下,向来是走东侧渡河,一马平川,直指信阳,便是当年完颜亮全面南侵之时,也是先取信阳,再扫荡西北。 武元成冷笑一声,道:“人家便从此来了,你道如何?” 沈天青沉声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率众进了城楼,沈天青心思电转,从城头走到城楼之中,心中已经有了计较。于案上摊开地图,众人围拢上前。 沈天青道:“金兵知我城小兵弱,兵贵神速,必定要一举拿下此城,以为根据。我等不可坐以待毙,当要主动出击,攻其不备!” 众人面面相觑,都道,你莫是吓的失心疯了? 陈起干咳一声道:“大人三思,我等只有五百兵马。莫说金兵大军压境,就是这千余人的先锋,人数也比我等多了一倍。我等若是出战,岂非以卵击石,螳臂当车,自取灭亡?” 何啸风也道:“如今之计,我等当据城固守,一面派人前去信阳报信。信阳府在此处的信鸽还有十余只,况且此地距信阳不过七十余里,快马急行,一日一夜,援军便能赶到。那时里应外合,也多几分胜算!” 众人一起点头称是。 沈天青却摇头道:“信阳城中也无多少兵马,须自东营调遣。与此处又有山脉阻隔,岂止七十里。寻常急行军,也须两日以上。眼下驻守之将乃田士文,此人素来优柔寡断。必要等上峰号令才会调动兵马,其中颇多周折。只怕六七日,援军也未必能来。这里县弹丸之地,金军一来,难以坚守。县中还有几千百姓,若等得金兵围城,定然全都逃不了性命。如今我等只有主动出兵,重创先锋,挫其锐气,教金军莫测我虚实,也好为百姓逃亡赢取时间!李知县,唯公方当此大任。” 这里县的知县姓李,名宗汉。得了消息吓的命早丢了半条,喝令家丁快快收拾细软,招呼两个小妾赶紧起床准备逃命。鸡飞狗跳忙了半天,才想起要找沈天青商议,问个究竟,金兵多少,已到了何处,又该怎生是好? 本待说服沈天青带人保着自己逃命,见沈天青在布置军务,对自己毫不理会,急的是满头大汗。听见沈天青招呼自己,连忙挤上前来。 事实上,按宋时官制,李宗汉才是一县之长,沈天青该受他节制。 宋时由来是文臣压制武将,且官制极为复杂。县令、知县虽品级可能不一,但却同为一县的最高长官。管理一县行政、军政事务,如当地驻有戍兵,一般就会兼兵马都监或监押,兼管军事,又称“知县事”,简称“知县”。 李宗汉深谙为官之道,知沈天青耿直,这两月也不与他冲突。来时本准备以官级压制,此际听沈天青安排,却是一喜。 按理说,敌军来袭,自己身为一县之长,当死守城池。但沈天青这么一说,自己带百姓逃亡,更交待的过去。当即大义凛然道:“好,便依指挥使之意。” 沈天青也不客套,道:“这就有劳李知县速速带同满城百姓逃奔信阳。叫衙门里的差丁衙役督促百姓快走,一应累赘物件都要抛下,逃命要紧,此外请雷县尉带手下弓箭手前来候命。” 宋时军政分开,知县衙门除了衙役捕快,还专门设有武装弓手,专司镇压反民强盗。由专人分管,并依县之大小,分别派遣。 按当时规定:县一万户以上者,派武装弓手五十名,七千户以上者四十名,五千户以上者三十名,三千户以上者二十五名,二千户者二十名,一千户者十五名,不满一千户者十名。 此事由县尉专管。里县城小,仅一千余户,但地处边境,流寇众多,这弓箭手倒是有二十五人。此时用人之际,沈天青便叫李知县将弓手调来一并守城。 李宗汉自无异议,沈天青不叫自己陪着守城已是莫大的福气,连声应声去了。一边下城一面冷笑,心道,你叫我先走,只为掌权,当我不知?听说那金兵一个个都是身高丈二,青面獠牙,何等厉害!你们还要找上去和人拼命,此际还想着功劳,当真是不知死活。 快马赶回府衙,招呼家人赶紧收拾套车。等到马车出了府门,才想起叫过个人来传雷县尉城楼听命。又叫了个衙役去招呼百姓逃命,匆匆交代几句,忙不迭的招呼车夫快快赶马出城。 沈天青待李宗汉出去,叹了口气。虽然自己来此时日不多,对此人却已知之甚稔,知道此人贪生怕死的很,留在城中,以他官位,凭添掣肘。 唯恐有失,又叫过罗勇道:“罗都头,此人办事实不足信。以防万一,你去另派人手,带十名兵丁去催督百姓逃命。” 又叫过陈起,令他叫人速速快马前去信阳报信,飞鸽传书不足以言事,人还是要派。 片刻,罗、陈两人回来,言道已如指挥使大人所令从事。 沈天青一直低头看图,等两人回来,已有主意。对众人道:“此去淮水不过四、五里路,中间除了一处双龙岗,都是平地。敌人自以为得计,不虞有它,必沿大路长驱直入。陈副使你带二百人绕道火速前往双龙岗埋伏,敌人来时莫去管他,待敌人过去即在路上多设绊马索,守住两边山头,待敌人回头再杀出痛击。武副使,你带一百名弓箭手出城两里于路左埋伏,待敌人逃向你处,乱箭射杀。何都头,你带三十人也去城外右边树林中埋伏,敌人若逃向你处,即放火烧林。罗都头,你带一百人,随我出城迎敌。” 片刻吩咐已定,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却无一人应声。 武元成先道:“大人,城外两里皆是刚收过的麦田,该处一览无余,不知我等要怎样埋伏?” 陈起亦道:“那双龙岗不过是两个土坡,高不足十丈,只怕难以掩人耳目。” 第三章 围城叁 沈天青道:“不妨,如此埋伏,平日里必然被人看破。不过两位忘了,此间大雾,一时半刻也消褪不尽。敌人既然可以趁雾偷袭于我,我等自也可以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你等只要与敌人保持距离,不要发出声响,敌人断然发现不了。” 陈起眉头紧锁,又道:“当下城中只有这五百士卒,此番倾巢而出。若是金兵不是如大人所料,先出一千先锋,而是大军齐至。我等有大半兵马撤还不及,县城必然顷刻失守,还请大人三思。” 沈天青点头道:“陈副使所言不错,此举风险不小。我思其一,敌军夜渡偷袭,又知我里县城小兵寡,夺了里县便可依据而望信阳,定然不会等待大军集结,贻误战机,必火速前来;其二,敌强我弱,又于河岸先胜,军必娇纵,我等出其不意,必令其慌乱;其三,此时大雾遮掩,敌人不知我虚实,更不辨地理,突然遇袭,必定崩坏。狼奔豕突,乱军之众,虽人倍于我而不足虑;其四,若我能先痛击敌先锋,必叫敌军惊惧,再不敢小觑我等,亦不敢再轻举妄动。此时我再据守城池,则有事半功倍之效,能拖到援军到来也未可知;其五,百姓迁移,移动极慢,我等此举,只望能将金兵阻得一阻,也好教百姓更多生望。” 罗勇迟疑道:“既然这里县万难守住,为何我等不弃了县城,和百姓一起去往信阳,沿途也好保护。” 武元成怒道:“你这是什么屁话!” 沈天青摇头道:“里县虽小,却是信阳门户,岂能轻易拱手相让?我等能多守一刻,信阳便多了一刻准备。何况我等能坚守到援军到来也未可知。我等在朝中为官,食君俸禄,报效国家,责无旁贷。大家依计行事,这放弃二字切莫再说。” 拔剑在手,高声道:“众将士,金兵残暴,数屠我百姓,我与金人之恨,不共戴天,今日正要叫金狗血债血偿、有来无回!” 众将轰然答应,各自领命而去。 沈天青顶盔挂甲,带同罗勇领着一百士卒最后出城,顺着官道行进。 城外大雾更浓,数丈之内不能见人。刚刚行出里半,又有探马来报:“金兵先锋,已近双龙岗。” 罗勇喜道:“果如大人所料,金狗孤军深入,此番定要杀他个片甲不留!” 沈天青微微点头道:“传令下去,众军不许骚动,有违令出声喧哗者,斩!” 众兵将肃立于浓雾之中,周围白茫茫一片,过了良久,始终不闻有何动静。 众兵将一个个心中忐忑,越等越是心慌。 罗勇站在沈天青身侧,见他面色严峻,眼神却是静若止水,不由得暗暗佩服:“想不到沈大人临危不惧,大智大勇,我等都看错他了!”紧了紧手中缰绳,只觉手中冰冷,想是不自觉的出汗,掌心都已湿了。 突然浓雾之中隐约马蹄声响,众人屏息凝气,大气也不敢出。只闻大雾之中马蹄声清脆,随即密集脚步声响,只是杂乱无章。 沈天青眉头一皱,他久历军旅,行军操练,这士卒行进之声熟的不能再熟。大军行进,都是步履划一。这金军行进,步伐怎如此杂乱? 众人视线死死盯着前方,眼前雾气弥漫,却还是什么也看不见。 前方敌人已近,沈天青无暇多想,长剑在手,缓缓举过头顶。 众人眼光都盯在剑上,知道这把剑一落,便是击鼓杀敌之时。 众人心跳加速,热血上涌,前方马蹄脚步声更近。突然浓雾之中,两匹马奔将出来,刹那之间,双方打个照面。 来敌打头之处并排两骑,都是一身黑衣,左首之人,身材瘦小,以黑巾蒙面。右首之人,身材却甚魁梧,浓眉大眼,满脸虬髯,想是自持身份,不愿蒙面。身后众人,都是一色的黑衣蒙面人物。 双方于雾中同时瞥见对手,心情却是各异。宋军埋伏已久,心下早有准备,金兵却是骄横自得,毫无防备。 宋金交战多年,宋军积弱,两军一战,往往一触即溃,甚至望风而逃的宋军比比皆是。 此番金兵积心处虑,趁着大雾偷袭河哨,兵行神速,当真是迅雷不及掩耳。料定宋军此时就算已经得到消息,想必也是乱成一团。万料不到,宋军不但未怯,更是主动出击,在大雾之中埋伏。 眼前宋军军容齐整,杀气腾腾,立于浓雾之中,纹丝不动。身后雾中不知道还有多少兵马。 敌兵大骇之下,惊惧齐生。 沈天青长剑一挥,呐喊一声,当先策马上前。 宋军将士齐声呐喊,跟着猛冲而上。 金兵忽遇埋伏,斗志全无,阵脚立刻松动,前面的兵士竟一个个转身就逃。 沈天青也是惊讶,对面的金军竟是望风而逃,当真是叫他大出意料。但军阵之上,也容不得他多想。两军相距不足五丈,沈天青马快,倏忽即至,长剑一挥,径向当先蒙面汉子斩去。 那人中伏,显是吃惊不小。腰间挂着把长刀,竟似不及拔刀招架。眼见沈天青这一剑便能要了他的性命,那人桀桀怪笑,身形一晃,竟从马上一跃而起。身手之矫健,匪夷所思。 沈天青微微一怔,两匹马已交首而过。那人空中一个翻身,已落在沈天青马上。 沈天青更惊,两军交锋,马上将断无轻易弃马之理。此人不但弃马而起,更能在空中跳到自己马上。招法怪异,不似阵前交锋之法,倒似传言中的武林功夫。 沈天青虽惊不乱,知道形势危殆,此人立在身后,自己背心尽在敌人掌握。危急之中,不假思索,俯身拧腰,长剑回扫。 那人刚刚落到马上,沈天青长剑已到腿侧。哈哈大笑,叫了声好,单足一点,待要跳回自己马上。宋军蜂拥而至,却早把马冲开。 那人抽刀在手,落下地来。一名宋兵长枪刺到,那人侧身避过,顺势一刀,将那宋兵砍倒。再找沈天青,已被数人隔开。 沈天青一剑逼退那人,自己也是惊了一身冷汗。无暇他顾,策马前冲,挥剑刺死一名金兵。 身后宋军跟着杀来,所过之处将金军冲的七零八落,纷纷溃败。 金兵沿官道而来,官道容不得大军并行,化作一字长蛇。前面的金军溃败,后面的金军不知前方情形,只知是中了埋伏,更是慌乱,争相四下逃窜。 当先那虬髯大汉高声约束,但金军四下奔逃,竟是无人理他。 沈天青暗暗称奇,金兵历来训练有素,更是凶野好战,临战而怯者寥寥。此部为先锋,更应是精锐中的精锐,虽然中伏,但慌乱至斯,连首领也镇制不住,却是大异寻常。 沈天青召集部属,高声喊杀,却不再向前冲杀。浓雾之中,金兵四下溃散。 道路两旁,右边不远便是树林。金兵多如惊弓之鸟,怕有埋伏,多半都向左边田地空旷处散去。 武元成率领一百弓箭手早已在此埋伏多时,听得前方喊杀声起,不多时大批黑衣兵将逃奔而来。当下喝令放箭,一时箭如飞蝗。 宋时最重弓弩,习练最多,也最是犀利。虽只百人,雁字排开,箭矢射去,真是当者披靡。 金军又遇埋伏,大雾之中,乱箭射来,连敌人也看不见。但闻身旁中箭者不断哀号,叫人如何不怕。 当下前方金军又掉转头来,身后之人不明所以,仍不断向这边涌来,于是自相残踏,死伤无数。 待到金军知道前方也有埋伏,更有弓箭犀利,又回转过来,朝路右逃去。未到林前,何啸风早带人埋伏于内,当下依令放火。 见到火起,金军更惧。弓箭虽然可怕,总也强过被活活烧死。于是金兵又再退回,被武元成又是一通乱箭射杀。 待到金军将领好不容易止住乱军,退出里外,收拢兵马,一千多人,竟已折损了大半有余,残兵败将已不足三百五十人。 遭此大挫,那领头的虬髯汉子又惊又怕,再不敢小视宋军,贸然前进,当下带着余下众兵朝来路撤去。 此时武元成、何啸风也都领兵与沈天青会合一处,众人心悦诚服,齐向沈天青道贺。 沈天青道:“此时道贺,为时尚早。敌军军心稍定,当整饬军马。敌将遭此重创,必去了小觑我等之心。不敢造次,定然要回去与大军会合,方敢再行来犯。我等随后跟近,待敌人到了双龙岗,陈副使率军狙击,我等前后夹击,定要全歼敌之先锋!”当下拨马前行。 武元成几人都上了战马,跟在沈天青身侧,带着士卒,向前追击。 武元成哈哈大笑道:“大人神机妙算,不过我等为何不三面夹击,逼得那金兵都跑进树林,然后一把火烧他个干净?” 沈天青摇头道:“孙子有云:行火必有因,烟火必素具。发火有时,起火有日,时者,天之燥也,日者,月在箕、壁、翼、轸也,凡此四宿者,风起之日也。事发突然,县城太小用于火攻的器具燃料一时准备不足。前日刚下过雨,今又大雾,气候不够干燥。昨夜观星月,也无大风之象。是以难起火势,确是不宜火攻。况且敌军中伏,已然如惊弓之鸟,见林必不敢入。若引得敌军背林死战,毕竟敌众我寡,不免弄巧反拙。” 武元成这才叹服,沈天青却是面色凝重,毫无得意之色,皱眉道:“先前敌军中伏之时,惊慌失措,观之竟似一群乌合之众。敌之先锋精锐,怎地如此不堪一击?” 第四章 围城肆 罗勇也道:“不错,适才我见那大胡子将领高声约束部下,竟然无人理会。金兵治军甚严,此事确实有些蹊跷。” 何啸风道:“想来是这些金狗素来瞧不起我大宋官兵,突然遭此重创。出其不意,吓破了胆,难免溃败。还有这金军向来欺软怕硬,要说他们有多凶悍,我看也未必。多半是些当官的自己没用,每战必败,便去吹嘘金兵厉害。要不然,想当年岳元帅、虞元帅哪个不是以少胜多,杀的金兵抱头鼠窜?” 话一出口,便知失言,忙道:“沈大人,我可不是说你!” 众人知他素来心直口快,都是哈哈大笑。阵前紧张之地,这一些,都叫众人宽心不少。 沈天青亦笑道:“嗯,但愿如此。看金军伤亡颇重,逃跑时更是行伍混乱,毫无章法,也决计不是诈败。” 说话间,又有探马来报,道:敌军整顿人马,缓缓后撤,往河岸方向去了。当下众人加速前行,没过多久,前方号炮声响,杀声四起。 众人知道前方陈起已截住敌人厮杀。也不须沈天青号令,齐齐拍马,带兵杀上前去。 金军才脱险境,不敢停留。急急要回河上与大军会合,亡命逃窜。未到双龙岗,前面人马突然纷纷跌倒。原来是陈起等人遵照号令,已在地上设了绊马索。 绊马索绊马厉害,绊人也毫不含糊。金军吓破了胆,一根根绳索在地上,刚起来又被绊倒,又是自相踩踏。 金军又乱,带头的虬髯金将心中恼怒,更是惊惧,暗道:“事先早就得了快报,说这里县只有五百多兵马,可适才前方所遇之敌又何止五百?轻易就将我这一千多人斩杀大半,怎地此地还有伏兵?这里县到底屯了多少兵马?此番若逃的性命,必要将那报信之人抓来碎尸万段,方泄我心头之恨!” 号令部属,不要惊慌。摆下阵势,等了片刻,大雾之中却是毫无动静,心下稍安,心道:“这定是南蛮故布疑阵,此地若有伏兵,怎地来时却没有动静?此时也不见有人杀出,嘿嘿,想骗我回头,哪有那么容易?” 这虬髯头领也是久经沙场的大将,当下也不离开大路,号令部属缓缓前行,遇到绊马索就拔了去。走了没多远,果然连绊马索也没了。 那虬髯头领暗暗得意,心道这南蛮也无甚了不起,仗着人多,又有大雾之助,杀了自己一个措手不及,但要论到排兵部阵却也平平。 前面已是双龙岗,陈起带着二百精兵,早已伏在山下。待敌军先头过去,一声令下。号炮声响,乱箭齐发,一轮乱箭之后,率兵杀出。 金军惊魂未定,一再遭遇伏击,早吓破了胆,哪里还敢应战,一个个争相逃命。那虬髯头领高声号令,却哪里约束的住。 待到沈天青带兵赶到,四下围合,更是以多打少,不到一炷香功夫,金军几已全军覆没。 剩下百十名金兵被分隔成几团,眼看也要丧命于刀剑之下。 沈天青纵马挥剑,身先士卒,远远看见陈起、罗勇围住一人厮杀。那人一脸虬髯,正是那带军的头领。当下催马上前。 那虬髯头领舞动一把大刀,极是悍勇。陈、罗两人合战仍是大落下风。 沈天青马快转眼奔到近处,待要加入战团。斜刺里一匹马杀将出来,马上一人,身材瘦小,手舞单刀,正挡在沈天青面前。 沈天青认得此人正是先前遇到的高手,知道此人厉害,更不打话,一剑迎面刺去。 那人嘿嘿一笑,突地勒住马头,单手在马背上一捺,腾身而起,脸上背下,竟是仰面倒飞出去。一掠丈余,空中一拧身,单刀凌空劈下。 那边陈、罗两人双战那虬髯头领,正自招架不住。罗勇突然瞥见头顶一片黑影压下,还未看清来人,已被一刀砍中颈项。 那人就势落在他的马上,顺手将他尸身推落。 那边虬髯头领跟着挥出一刀,逼退陈起。两人齐齐拍马,突围而去。 周遭宋兵再上,那瘦小汉子回手一扬,立有几名宋兵栽倒。众军惊惧,稍缓的一缓,只听那瘦小汉子哈哈大笑,两人已跑的远了。 沈天青心知此人有异,止住众人不教追赶。剩下的金兵只余几十人,宋兵恨金人入骨,竟不肯停手,眼见这几十名金兵也要身首异处。 突地一名金兵扯去面罩,大声喊道:“我是宋人,莫要杀我,莫要杀我!” 旁边的宋兵微微一怔,又有几名金兵扯去面罩,大叫投降,说的都是汉话。 这边沈天青已也听见,号令众将停手。 未死金兵纷纷弃械投降,有士卒将先前呼叫之人带到沈天青面前,看那人果然是宋人模样。 沈天青心知有异,号令众将,清点兵马,留何啸风清扫战场,自己带着众人回去城中。 众人回城,来到城楼之中,沈天青即刻叫人将俘虏带上问话。 查问之下,三十多名降兵,却几乎都是宋人。不单是宋人,其中有几个竟是信阳本地城中的地痞流氓,其余也多是些信阳附近的帮会盗匪。 问他们何以敢公认造反,却支支吾吾说不清楚,只道是有人给钱便铤而走险。 沈天青眉头紧锁,暗暗称奇,心道:“此事当真是蹊跷,其时金国之内,汉人要占九成,在金国为官的也大有人在。步军之中,更是十有八九都是汉人。这本不稀奇,但南边的地痞怎会混入北面的金军,而且此仗胜的如此容易,分明是一帮乌合之众。金人攻我,又怎会找这些下三滥角色来打头阵?” 正没头绪间,陈起押着一个五花大绑的中年汉子走上堂来,报道:“禀大人,降兵中有人供出此人是个头领,特押来请大人发落。”一踢那人后膝喝道:“还不跪下!” 那人膝盖微屈,竟不跪倒。 陈起大怒,一把按住那人后颈,发力按落。那人脖项挺直,却是纹丝不动。 沈天青看那人面色黝黑,运劲与陈起相抗,额头青筋暴起老高,牙关紧咬,一脸彪悍之色,当下挥了挥手道:“罢了。” 陈起忿忿退在一旁,那黑脸汉子侧身而立,满脸都是倨傲之色,沈天青也不生气,问道:“你可也有名有姓?” 这话问的甚是轻慢,那黑脸汉子果然大怒道:“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你爷爷焦五是也!” 众人大怒,武元成拔刀出鞘。沈天青却是不以为杵,摆了摆手又问:“那却不知你是汉人还是金人?” 那焦五猛听此问,语为之结。 沈天青哼了一声,又问:“不知你父亲爷爷、列祖列宗又是汉人还是金人?”也不待焦五回答,突地拍案怒道:“你既是汉人,怎么不知廉耻,竟与那金人勾结,引狼入室,残害我自己同胞?作出这卑鄙无耻的下流勾当,你还有何脸面立在这里?” 那焦五面色惨白,沉默半响,终于慢慢跪倒在地,道:“是我错了,焦某禽兽不如,你杀了我吧!” 沈天青道:“你罪大恶极,自难留你。但这其中原委,你也要细细道来,为何你等身为宋人,却去助那金狗?” 焦五羞悔交加,刚才一股彪悍之气早已烟消云散,垂首不语,想了一想,终于道:“焦某本是亡命之徒,和大哥轰雷手赵宣一起在小南湖落草,干些没本钱的买卖,时间长了,手下也有了百十名弟兄。前日里,突然有四个人来找大哥,叫大哥带着兄弟们帮他去做件事,言道事成之后,给我们五千两银子为酬。” 沈天青插话问道:“那四人是何模样?你可认得?” 焦五摇头道:“我一个也不认得,但大哥好像认得那个带头的瘦子,对他恭敬的很。我问大哥那人是谁,大哥却道你还是不知道的好,似乎对那人甚是忌惮,我也不敢再问。” 沈天青皱眉道:“瘦子?可就是今日那打头之人?” 焦五点头道:“正是此人。”顿了一顿,见沈天青不再追问,又道:“我和大哥猪油蒙了心,便答应下来,那瘦子叫我俩带着弟兄们昨日晚些时候在青蛇湾会合,叮嘱我们要黑衣蒙面。等我们到时,那瘦子已经等在那里,还带了二、三百人,也都是一色的黑衣结束。这时我才隐隐约约觉得不对,陆陆续续又来了四百来人。等人到齐,那瘦子说话,竟是要我们去偷袭守河的官军。 “我和大哥有心不干,但那瘦子手下人多势众,大哥又极怕那瘦子。我和大哥争了几句,最后大哥道,我们落草为寇,本就是造反作乱,跟朝廷官府作对。今日干了这票买卖,五千两银子大伙分了,下辈子也不用愁了。到时候大家找个地方隐姓埋名,也不用再天天提心吊胆。 “那瘦子见我们答应,很是高兴,拿出张地图。图上所画便是宋军沿河的布防。他说宋军每日巡河都是分作两队,从小坝口出发,一左一右,每队只有二十人,小坝口营中也只有几十人。叫我和大哥带人去乌龙口埋伏,待巡河官兵过来,就把他们杀了,不可放走一个,完事后回小坝口会合。 “我和大哥依计行事,从水里顺河而上,在乌龙口埋伏。下半夜突然起了大雾,待官兵过来,我们突然杀出。那时雾大,我等又甚是慌张,虽然人比官兵多出几倍,还是叫两个骑马的跑了。然后我们赶去小坝口,那瘦子已经带人杀光了那里的官兵。大哥不敢说走脱了两人,只道已经将那队人马尽数杀了。那瘦子很是高兴,叫我们原地休息。” 沈天青暗暗点头:“原来金兵不知走脱了秦都头和一个军士,自以为奸计得售,故而轻骑前来,毫无防备。阴错阳差,倒教我军得了先机。”又想这姓焦的一伙在小南湖为寇,水性自然精熟,也不需用船就能渡水而上,那瘦子倒也是知人善用,布置得当,是个角色。 第五章 围城伍 焦五接道:“那瘦子叫我等坐下休息,却不许摘了面巾,更不许与周遭的人说话。我和大哥急着拿钱走人,便去寻他,见有几人围着那瘦子,也是要钱。 “这时我和大哥才明白,原来他带的那七百多人也是他花钱请来。先前惧他人多,此刻才知不是。当时我和大哥若说不干,想来这些人也不会为难我们。只是如今官兵已经杀了,后悔已是无用。五千两银子却还要落在这人身上,于是我和大哥也上前要钱。 “那瘦子推三阻四,只是不给。后来说的僵了,便道,此事一了,答应你们的一个子也不会少,难道你们连我姓彭的也信不过么?这时我才知他原来姓彭,原先说杀了巡河的官兵就可拿钱,眼前却说什么此事了了才给钱,这不是过河拆桥么。 “我当时恼了,便要翻脸动手,却被大哥劝住。其余众人似乎对这姓彭的也甚是害怕,见他恼了,都不敢纠缠。那姓彭的朝河心射了三枝响箭,便和几个人坐在一起,低声言语。也不知说些什么,我和大哥有心要走,又舍不得他许下的银子。” 众人听他张口闭口都是银子,心生厌恶,都道:“那人明摆着是利用你们,哪里会有什么银子,你等爱钱如命,活该送了性命!” 沈天青却心道:“这姓彭的恩威并施,将这数百草莽玩弄股掌之上,好生厉害。自己虽不是江湖中人,却也多闻江湖之事。听焦五所言,他虽不识此人,但他大哥和其他一些首脑人物却对这姓彭的甚是惧怕,此人当是江湖中极厉害的一个人物。江湖中人最重信义,草莽之中也不乏心思缜密之人,这些人甘心为那姓彭的所用,自然也是信他。焦五等人有五千两,想其余之人也少不了。此人出手如此阔绰,又与金人混在一起,实不知是何来路?” 焦五又道:“过了好一会儿,只听河中水响,有好大的战船驶了过来。从船上下来的虽然也是黑衣蒙面,但听闻说话,竟然都是金兵。我等大吃一惊,万料不到此人竟会与金人勾结,只是如今已经上了贼船,说什么已是晚了。” 说到此,不住摇头,显是后悔不已,停了停又道:“那姓彭的上前去和一个大胡子金兵将军说话,叽哩咕噜的也不知道说的什么,原来那姓彭的也会说金国话。然后有金兵从船上抬下好几口大箱子来。那姓彭的叫我们过去,打开箱子,里面满是银锭。 “他道,你们看,这银子不是来了么。我姓彭的是何等样人,怎会失信于你们。眼下银子都在这里,你们也别急着拿,再劳驾诸位帮个小忙。你们随着金兵一起去把里县围了,也不要你等出手,就去摆摆样子。只等金国大兵一到,原先说的价钱我统统再加一倍,你们拿了银子走人! “我等都想我们已经杀了官军,如今又和金兵搅在一起,这通敌叛国的罪名已是板上钉钉。此人若是说话算数,大伙拿了银子,也不算血本无归,除此之外,已是无路可走。 “我们上了马便一起朝里县进发。谁想走到半路,突然队伍乱了。我等只知是中了埋伏,跟着众人逃命。大雾之中,到处都是官兵。官兵不停放箭,我大哥毫无防备,一箭穿心,当即便被射死……”说到此处,心中又悔又恨,想到结义大哥,语声哽咽,终于落下泪来。 沈天青见他动了真情,不免也是唏嘘,心道:“此人倒也是个至情至性的汉子,只可惜不辨是非,不分善恶。结果为奸人所用,一步步深入泥沼不能自拔,虽不可怜,却也可悲。” 话听至此,已知大概,只是这焦五所知,也是有限,心道:“原来这姓彭的召集这些草莽盗匪,却是叫他们帮忙围困县城。叫这些人去杀河岸守军,是叫这些人一步步入了套儿,欲罢不能。那河上只有七十余宋兵,又何必要出动五、六百人。想是要叫这些人人人手上沾血,立了投名状,再也不能退缩。否则直接叫这些流寇来攻打县城,这些人虽是十恶不赦,却也未必敢做。” 一念未完,一念又生,又道:“只是这乌合之众虽多,却终究不是攻城拔寨之才,想靠这些人打下县城,那是决无可能。适才他说敌人大军在后,恐不是虚言。兵法固然有云:兵贵神速,出其不意,但行事如此诡异,却也是大悖常理。金国若要攻宋,又怎会找这些人物充数,难道是事发突然,金国大军调动不及,要让这些人拖住我等?金国若有心攻宋,定必筹划良久,又怎会军马调动不及?这里县贫困潦败,就是信阳也不是攻守的重镇。向来金兵攻宋都是从东部渡河直逼建康,剑指临安。此次来袭信阳,却不知是何道理。” 越想越是混乱,浑然没个头绪。挥了挥手,正要叫人将焦五押了下去,一人快步跑上堂来,正是留下清扫战场的何啸风。 何啸风一路赶来,大口喘息,报道:“禀大人,小人奉令清扫战场,收治伤患,雾气仍大,进展不快。又得探马来报,小坝口金兵大船不断过来,人马在岸边集结,人数众多,怕不下五千人。正在整顿军马,看情形马上就会前来。小人不敢久留,先行回来报信,死者不及掩埋,与伤者一并带回!” 众人相对无语,都道果然来了。沈天青神色如常,问道:“适才一战,我军伤亡如何?” 何啸风见大人不问歼敌,先问己伤,爱护部属之心拳拳,心下感动,回道:“我军阵亡五十四人,伤四十二人,歼敌一千零五十二人,俘六十七人。我军大获全胜,大人英明神武,小的五体投地,恭喜大人!贺喜大人!” 众人齐声道贺,以不足五百人,杀敌千余,自己只伤亡不足百人,这一战打的确是精彩之极。 沈天青面无得色,摆手道:“敌人大军转瞬即至,众位稍事休整,待敌军来犯,再杀他个血流成河!”众人齐声答应。 有人送上饭菜,众人一早起身御敌,至此已有两个多时辰,滴水未进,这时见饭菜送上,才感觉饿的慌了。 沈天青却不先食,问道:“兵卒饭食可已派下?” 送饭之人道:“早已送去,饭菜早已烧好,见众位大人审问金贼,故未送上,刚刚热过,请大人吃吧!” 沈天青微微一笑道:“有劳了。”这才举着开食,众人虽饿,却都无心吃饭,匆匆吃的几口,都说饱了,武元成却是食量颇大,吃了一碗又是一碗。 沈天青吃的仔细,一碗白饭吃完,又教添了一碗。 众人吃罢饭食,各去准备,整饬部属,加派岗哨,预备滚木擂石诸般守城之物。 此时日渐高升,浓雾渐渐散去,沈天青带着几名亲兵沿城巡视。里县虽小,毕竟是久经战事,城墙修的也甚是牢固。 一行人沿着城墙巡视,见守军斗志昂扬,显是适才大胜激励不小。未到南门,突然听到前方城楼下喧闹,一群兵卒围成一团,中间有人高声喝骂,更有嚎哭之声。 沈天青带人下城过去,围观众兵见他过来,纷纷让开。 只见圈子中一名军士手拿皮鞭,正在抽打一个兵卒。 那兵卒被吊在一棵树上,上身赤裸,满是鲜血,一道道皮开肉绽都是鞭子抽出的血痕,被打的着实不轻。 沈天青皱眉道:“怎么回事?” 那手拿皮鞭的军士犹自余怒未消,气哼哼的回道:“禀大人,这厮是小的部属,先前出阵迎敌,他便贪生怕死,不敢上前。已被我骂过一顿,回到城中,竟然还想逃跑,被我抓住。今日不打死这厮,不能算完!”说着狠狠地朝地上吐了口唾沫,抬手又是一鞭,骂道:“直娘贼,叫你小子当逃兵!” 沈天青暗暗皱眉,临阵脱逃,大伤士气,两军交战,若有逃兵,当时便要砍了脑袋。此时里县危如累卵、千钧一发,此等行径更是不能姑息。 那兵卒又挨一鞭,剧痛难当,身体扭动,张嘴惨号,只是叫的久了,声音嘶哑,但闻喉头嘶嘶之声,这一下竟没能叫出声来。 沈天青摇了摇头,看那兵卒浓眉大眼,个子矮小,满脸稚气未脱,上身赤裸被高高吊着,两边肋骨高高突起,瘦弱的不成模样。心念一动,脱口问道:“你今年几岁?” 那兵卒被打的久了,神志早不清醒,恍若未闻,那军士抬手又是一鞭,骂道:“还他妈的装死!” 沈天青挥手止住那军士,那兵卒又挨一鞭,吃痛之下,倒是清醒了几分,沈天青又问:“你今年多大?” 那兵卒努力睁大双眼,想看清眼前之人,气若游丝,好半天才明白沈天青所问,张了张嘴,好半天才从嘴里挤出几个字来:“十、十二……” 众人都是一楞,古时男子二十岁称弱冠,代表正式成年。十五岁称束发,不过实际上十六岁就基本算是成年了,可以当兵打仗。战乱之时,还有些十四五的孩子也进了军营,但如何也没有十二岁就从军的道理。 那军士更怒,道:“你明明十六,满嘴撒屁,还想蒙骗大人!”提鞭又要抽打,沈天青皱了皱眉,止住军士。待要再问,一马飞奔而来,马上军士大声叫道:“禀大人,金兵杀来,已到了北门!” 沈天青挥了挥手,令道:“先将此人放下收押,你等速回去城头守卫。”带人策马而去。 那军士骂了一声,扔了鞭子,转身离去,围观的兵卒各归各处,却没一人想起把那兵卒放下。 第六章 围城陆 沈天青弛回北门,上了城墙,只见城外黑压压一片。金兵不断开来,行到近处,两翼人马从中分开,露出中军方阵,两翼兵马源源不断朝两边散去。 沈天青知道金兵散开是要从四面围城,己方兵力有限,金兵当然会从多处攻城,好叫己方顾此失彼。 沈天青不动声色,冷眼看着金兵摆开阵势。 身侧武元成看的清楚,低声道:“四千八百士卒,另还有两百马军,不下五千兵马!”看阵识兵,乃是兵家常识。武元成骁勇善战,一望便知。 陈起亦道:“操练有素,都是精锐!” 沈天青恍若未闻,待两翼兵马散开,中军方阵在城下扎住阵脚,旌旗招展,刀枪耀眼。 武元成突道:“大人,似乎有些怪异?” 沈天青点头道:“不错,各色旗号鲜明,却不见牙旗将旗和辨识军旗。” 众人恍然,再看,敌人中军之中,果然没有主将的旗号。 古时传讯不便,旗号十分重要,攻防进退都要听从旗令。一般旗帜共分牙旗、将旗、号旗、阵旗和联络旗这五类。 牙旗乃统帅旗帜,是全军至要之所在;将旗为领军将领旗帜,一般都绣有主将姓氏;号旗颜色种类众多,为行军布阵战时号令的传讯旗帜;阵旗和辨识旗主要是辨别各色兵种建制。 主将的牙旗至关重要,若是名将,将旗字号一立,便能鼓舞三军,震慑敌手。两军交锋,若是牙旗一倒,立刻军心涣散。陆游《将至金陵先寄献刘留守》诗:“别都王气半空紫,大将牙旗三丈黄。” 此时眼前金兵竟是没有主将的旗号,当真是匪夷所思。 沈天青暗暗摇头,此番金兵来袭,真是怪异百出,静待敌将上前说话。 果然金兵扎住阵脚,中间一马独上前来,马上一人,锦袍金甲,头顶金盔,一脸虬髯,正是先前逃脱那将。 武元成哈哈大笑道:“败军之将,又来送死么!” 那人却不恼怒,拱手一礼道:“沈兄用兵如神,沙鲁图败的心服口服。如沈兄这般人才,竟只做个小小的指挥使,当真是暴殄天物,辱没了阁下。如能归顺,本帅定会保举沈兄做个大大的官儿。若沈兄这等才智,想来自有鸿图大志!怎能埋没在这小小县城之中?”一口官话,说的竟是十分地道。(宋朝官话是河南开封和洛阳话,要学的地道确实不甚容易。) 众人都是一楞,心道我们大人的姓名你也知道了。 武元成大怒道:“这厮好生无耻,待我一箭射他个对穿!”抢过一弓,搭箭欲射。 沈天青摇头道:“莫急。”高声回道:“沈某确有鸿图大志,那就是要驱除鞑虏、还我河山,将军美意,只能心领了!” 沙鲁图哈哈大笑道:“我也知沈兄风骨,定然不会归降,只是英雄相惜,明知无望,也想试得一试,决非轻贱了沈兄!” 沈天青心道,这厮假惺惺的也不知想玩什么花样,你如此拖延,倒是正合我意。信鸽飞去,此时想军情已报至信阳。你拖的越久,我等越是有利。也笑道:“将军败而不馁,也是英雄。” 沙鲁图微微一笑,却再不搭话,策马而立,也不回归本阵。 金兵严阵肃立,五千人在立,却无一点声响。 城头众人不知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见金军军容齐整,纪律严明,实是大大的劲敌。敌人数量远胜于己,既已摆开阵势,却又为何不来攻城,不由低声议论。 正奇怪间,一马从城右跑了过来。马上人一身黑衣,身材瘦小,正是那姓彭的。 沈天青心中顿起不祥之感,心道:“又是此人,不知他又有何手段?” 那姓彭的汉子跑到沙鲁图面前,低语几句,便即退开。 沙鲁图抬头道:“此来匆忙,但久闻宋国礼仪之邦,本将军也不敢失了礼数,略备薄礼,还请大人笑纳。”言毕哈哈大笑。 沈天青皱眉不语。 沙鲁图拨转马头,回到己军阵前,单臂一挥,两军散开。从方阵之后走出一大群人来,扶老携幼,看模样却都是大宋的百姓。 沙鲁图哈哈大笑道:“此来身无长物,听说这里的李知县太没义气,居然带着满城百姓弃沈兄而去。本将军看不过眼,把他们尽数抓了回来,待沈兄处置!略当薄礼,还望沈兄笑纳!”言毕笑的更是欢畅,得意之极。 沈天青暗暗叫苦,看当先一人,身材臃肿,正是知县李宗汉。手中捧着一物,黑黝黝的看不清是什么物事。 两边金兵大声喝骂,催促他前行,身后一大群人,正是逃出去的里县百姓,看数量不下两千。 沈天青心中难过,自己带兵迎敌,正是为了这些百姓能逃得性命。谁知天不遂人愿,不知怎地,这些百姓竟又叫金兵都抓了回来。金兵明明在北,百姓向南,中间隔着县城,怎么会抓到这些百姓?这金兵也当真是神通广大。是了,只怕这又是那姓彭的带人所为,这人好不毒辣,难道真要将里县中人赶尽杀绝不成? 沈天青深吸一口气道:“多谢将军美意,只是我里县的百姓不只这么多吧?”金兵驱赶过来的百姓不少,但皆是些老人妇女,童子残弱,青壮的男子却是一个也没有。 沙鲁图哈哈大笑道:“沈兄好眼力,呵呵,还有些人粗野顽劣,不服教化。我劝他们回来与沈兄同甘共苦,他们竟然不肯。本将军只好替沈兄略为惩治了一番。礼我已经送到,沈兄还不开城收礼么?”号令部属,驱赶着百姓朝城下涌去。 他如此说话,想是其余千余百姓都遭了他的毒手。 武元成啐道:“不好,金狗要驱百姓攻城!” 古来征战,常有此法,逼着本国的百姓攻打本国的城池。守军若是手软不敢射箭,敌人便尾随而上。守军若不开城,便逼着百姓攀爬云梯,趁乱攻城,最是狠毒不过。 眼见得百姓越来越近,李宗汉跑在当先。众人万料不到,如他这等肥胖之人,居然也能跑的如此之快。他奔跑虽快,手中抱着的东西却不敢扔下,想是金兵胁迫,若是敢放手,便要了他的狗命。 奔到近前,有眼尖之人突然惊道:“是陆押官的首级!” 那陆押官正是派去信阳报信之人。沈天青长叹一声,自己还道运筹得当,或有转机,谁知道一步步全在别人的掌握之中。如同落网之鱼,奋力摇摆,不过是垂死挣扎。此时已谈不上拖延不拖延,里县之亡,转眼之事而已。 两干百姓已到城下,里县城小,护城河也无,百姓扑在门上,李宗汉高声叫喊:“开城,开城,快快开城!” 众人在城上看去,百姓哭天呛地,其状惨不忍睹。若不开城,这终究是大宋百姓,若是开城,后面金兵虎视眈眈,必定趁势破城而入,一时众人都向沈天青望去。 沈天青望着城下,只见百姓身后,沙鲁图举手为令,金兵已是蓄势待发。 沈天青眼见城下死尸遍地,哀嚎遍野,皆是这城中百姓。白发苍苍的老者,行动不便的妇孺,似乎每一张面孔自己都认得。 银牙咬碎,长叹一声。心道,辛大人说的对,慈不掌兵,吾终究不是名将之资。沉声道:“开城。” 众人皆惊,武元成忍不住道:“大人,这城门万不可开,城池一破,这许多百姓也决计逃不了性命。此间惟有据城死守,我等一个个战死在这里,也对得起他们!” 沈天青道:“吾等守城乃为守国,守国乃为百姓。如今这满城百姓俱在城外。”目光渐渐坚毅,道:“更何况守城需要人力,单靠我等这些兵马,如何守得住偌大的城池。如今形势已变,但还当以百姓为先。” 城下百姓号哭不绝,沈天青心意已决,绝境之中突然只觉胸中壮怀激荡,豪气满腔,竟生出无比的气力来,拔剑在手,道:“传我号令,调一百军城门候命,随我出城。城门小开,待我等出尽再放百姓入内!百姓进来立刻关门!武副使,余下之事,你与陈副使一力担当!今日我等不求瓦全,死力一战!” 众人都是大惊,陈起进前道:“大人,万万不可,城门一开,敌军转瞬即至,百数人万万不敌。” 沈天青摆手道:“不要说了,敌众我寡,但城下皆是我大宋子民,更是城中士卒之父母兄弟。就算以卵击石,也没有不救之理。” 陈起默然,却又摇头道:“里县城小兵微,断然守不住。就算放百姓进城,覆巢之下,又安有完卵?” 沈天青沉声道:“待得百姓进城,你等立刻关闭城门,紧守不出。此次金军大张旗鼓,踪迹难掩,只要你等能坚持三日,当还有一线生机。” 众人皆是默然,知沈天青这话未必当真,那援军又哪能来的如此之快。以敌军之势,里县这弹丸之地,又岂可能坚守三日。 众人都知道眼下已是穷途末路,不能直说而已。 一旁武元成却是虎目圆睁,道:“还请大人留在城中,武某愿领兵出城!” 沈天青心中犹豫,自己身为主将,此番出去,凶多吉少。但陈起文弱,武元成失之鲁莽。开门既已是错,若不能守住,救助百姓入城,岂非得不偿失。 摇头道:“里县城破只是早晚之事,我等现今只有戮力同心,誓死一战。城可破,却也不能叫来犯的金兵如此轻易得手!我领兵出城,城门一开,金兵必定立刻冲锋,抢占城门。你素来掌管弓箭手,要指挥弓箭手尽力射杀!为百姓拖延时间,你可明白?!” 武元成大声道:“末将明白,今日不教金狗之血涂遍这里县的城墙,武元成誓不为人!” 沈天青手在武元成肩上紧了一紧,点了点头,再不言语,下了城墙。 门前一百士卒已经肃立在旁,一双双眼睛看着沈天青走到军前,目光如炬。这一百选卒都是自告奋勇,并无人强迫。说要一百,实际却站了一百二十余人。众军无人说话,个个满脸都是坚毅之色,在沈天青身前排开阵势。 沈天青心中激颤,都说宋军羸弱,贪生怕死,你们如今看看,可是这样。我大宋有的是视死如归,慷慨赴义的好汉子。剑举过顶,高声道:“你等大好男儿,今日随我杀敌!开城!” 众军轰然响应,知此去有死无生,却无一人畏惧,发声狂吼,声嘶力竭。 第七章 围城柒 城门一开,城外百姓蜂拥向前。早有数十名宋兵手持盾牌抢先出去,堵住门口,两面一分,将百姓挤到两旁,中间空出一条通道来。 城外都是些老弱病残,哪当的住如此挤迫。立有几人被挤倒在地,乱足踏来,不住哀号。 只是门前势危,若是众百姓一涌而入,沈天青等人被挤在城内,金兵转眼杀至,城门难保,此时靠盾牌挤出一条道路,好教沈天青能率众杀出。 但门前百姓见城门洞开,后有凶蛮金军,哪里忍的住,争先恐后,挤入城来。 李知县被裹挟在人群之中,他身子肥大,前番不要命的奔跑,早耗尽气力,怀中又抱着首级,更是笨拙。先前空地之上尚好,如今钻入城门,竟被挤倒。 周围百姓哪个还记得他是知县,纷至沓来,瞬间将他淹没。 沈天青隐约看见,心里只有唏嘘。盾牌手勉强开出一条道路,一片混乱中,沈天青带着众人跃马出城。门前守卒撤盾退回,城外百姓潮涌而入。 阵前金兵早已蓄势待发,一见城开,沙鲁图一声令下,两翼各一百精骑,各领两百步卒,包抄而上。 金兵此番而来,只带了两百马军。金兵对宋,屡战屡胜,靠的就算马军。此时两翼两百骑杀出,迅雷不及掩耳。 沙鲁图一早领兵疾进,吃了大亏,虽然所伤多半是纠集来的乌合之众,却也是引为大耻。此番大军再来,势要将这里县移为平地。这沈天青大是劲敌,只是里县终究不过五百守军,以五千精兵吞灭此城,又算得什么。 沙鲁图憋了一口恶气,早打定主意,今日只出六百精兵,定要拿下这城。是以虽将里县团团围住,却叫四下按兵不动,此时城门一开,立刻派军抢关。 两百铁骑声势已是不弱,马蹄声急,若战鼓若轰雷,风卷般杀至。金军马阵距城门不足五十丈,转眼已经奔到阵中。 《孙子兵法》有云:“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自古攻城都是最下之策。 而若情非得已,必打攻城之战,也有三策。上策仍是不打,绕城而过或是直接策反,不战而屈人之兵。中策围而不攻,耗尽敌资,借势围城打援。最下之法,才是垒土筑台,云梯强攻,投石器,挖掘地道,水火攻法。 而以马军抢关,乃是另一奇策,正适合此际。此间守将妇人之仁,终究还是差了一筹。 沈天青一马当先,身侧三十余人,各挺长枪,一字排开,其余众人却是分成两纵立在身后。 眼见金兵越来越近,敌人一张张狰狞的面孔也看的清楚,沈天青等人纹丝不动。 突然城头一声大喝,箭如雨下,奔在前面的十余骑金兵应声倒地,更有马匹翻倒,后面的避让不急,跟着撞倒。 里县有一百弓箭手,另加雷县尉的二十名弓手,此时大半已被调到了北门之前。众兵卒见指挥使大人以必死之气概带军出城,正是其身正,不令而行,虽明知守城无望,却无一人退却。 武元成手持硬弓,一箭将冲在最前面的一名金将射落马下,高声督战。 众弓手人人红了眼睛,一枝接一枝不断地朝金兵射去。 黄土滚滚,不断有金兵落马。 但金兵势众,更是马快,倏尔已有十数骑冲到近前。 沈天青却不接战,带着众人让出一条通道。金兵先头十余骑拨马不急直冲而过。 两侧宋兵侧面冲上,人人所持皆是丈余长的长枪,两下合围,将十数金兵围在一处,尽数刺死。 此时金兵大队已冲到近前,沈天青长剑一挥高声号令,宋兵阵势再变,六十人为一阵,结成一个圆阵。阵内三十人也结成圆阵,大圈套着小圈。沈天青居中指挥。 此时百姓才有小半入城,金兵已冲至城下,将宋军团团围住。 宋军在沈天青率领之下,牢牢护在城门之前,半步也不退却。 此时敌我难分,城上已不能放箭。只是城前狭小,圆阵扼住了要害,金军一时却抢不到城门之下。 金兵虽数倍于宋军,大多却被堵在外围,接战不上。 沈天青一声号令,外层圈阵放开一口,立刻又有数十金军杀入阵来。 圈阵却又合拢,反将进阵的金军围在当中。外侧的宋兵只守不攻,内侧的宋兵杀上前来,转眼将阵中的几十金兵刺倒。 沈天青号令不断,圆阵变幻,时聚时散,聚时拒敌于外,散时放入敌军,回身即刻杀死。于数倍于己的强敌当中,一时竟是坚守不退。 沙鲁图远远看到,越看越是心惊,暗道:“都到南蛮贪生怕死,软弱不堪,今日所见,何以如此勇悍?竟比我大金精锐尤有过之,这姓沈的却究竟是何许人也?先前我等大意中了他的埋伏,虽也是足智多谋,但此时以不足百人,竟阻得我六百精兵不能前进一步。据平地演阵法以少敌多,纵使往日号称用兵如神的岳武穆,只怕也不过如此。此等人物居然只做个小小的指挥使,究竟是南朝昏庸,还是江南之地,人杰地灵,真的有这许多英雄好汉?” 陈起趴在城墙向下看去,只见宋兵结阵大战金兵,血肉横飞。其状之惨烈,自己从军二十余载,不但见所未见,简直闻所未闻。武元成双手紧紧抓住城头砖石,一双虎目圆睁,几乎要滴下血来。 此时城下百姓只余百十人还未入城,但也有金兵终于冲破阵势,来到城门之前,当下挥刀砍杀百姓,抢夺城门。 说时迟,那时快。宋军虽据守门前,杀伤敌寇,但沈天青所带百人转眼已死伤大半,再结不成阵势。 沈天青大声号令,宋兵突然抢回城门之下。蜂拥而上,转眼又将攻到门前的十数名金兵斩杀。 守军高声招呼沈天青进城,沈天青仗剑守在最前面,喝令身边虞候,令他带人回城。 那虞候亦是悍勇,早杀红了眼,如何肯退,喝道:“大人有令,你等退回城去!”挥刀砍翻一名金兵,反而冲上前去,身侧还有不足二十余人,竟无一人肯回去城内,人人与沈天青并肩死战。 沙鲁图铁青着脸,自古英雄重英雄,两军交锋都是尊敬对方的好汉。原先沙鲁图对沈天青的溢美之言,本多拖延之意,未必肺腑,此时却也不由得暗暗佩服。 只是此时以众敌寡,却迟迟不能奏功,羞怒之情更胜相惜之意。身后数千兵将,对那宋将所为,尽皆看在眼里,一般的鸦雀无声。想也是人人敬畏,这仗就算赢了,自己脸上也没多少光彩。 正自着恼,身旁马蹄声响,几骑突然冲出,当头的正是那姓彭的,沙鲁图心念一动,大声道:“要活的。” 那姓彭的却是毫不理会,几骑快马冲去,转瞬即到城下。 沈天青等人兀自负隅死斗,突然几条黑影冲到近前,刀光闪动,身边立有几人栽倒。 眼前刀光一动,横剑一架,虎口剧震,长剑几乎脱手。定睛看时,眼前一人,正是先前会过的黑衣瘦小之人。 此时这人已经脱了面罩,四十多岁年纪,脸上一点表情也无,面皮惨白,颧骨高高隆起,便如已经饿了十天半个月的痨病鬼模样。 沈天青早知此人厉害,也不打话,一剑刺出。 那人嘿嘿一笑,微一侧步,突然刀交左手,右手一探,竟朝沈天青剑上抓去。 沈天青见他竟然敢空手来抓自己兵刃,心道你如此托大,待你抓住我剑,我立刻回手,不将你手掌也削了下来。 略一分神,那姓彭的手臂忽然暴涨一尺,直抓沈天青脉门。这一招他使来看似轻描淡写,却是极高明的外家功夫。 沈天青一生在军中为官,哪见过如此高明的武林功夫。急忙缩手,手中一麻,长剑已被那人夹手夺过,掷在地下。 沈天青一招便丢了自己兵刃,知道自己功夫和此人相比当真有云泥之别。 但他一生戎马,性格更是外柔内刚,虽知不敌,却绝不慌乱。俯身拾了把长枪在手,一式凤点头,弓身拔背,单足点地,前虚后实,长枪斜挑,牢牢守住了门户。 这一式本是岳家枪法,不但军中,民间会者也是不少。 那姓彭的见他临危不乱,这招使得甚是干净利落,显是下过苦功,点了点头。 身旁却有几人叫好,沈天青斜眼一瞥,这短短功夫,随着自己的二十几名宋军竟然都已尸横在地,城门却已关上。几个黑衣人站在一旁,有高有矮,抱臂站在一旁,看着他两人。 沈天青心知这几人与那姓彭的一路,想来也是武林中的高手,自己只怕一个也敌不过。斜眼一瞥,随即收回目光,仍是牢牢盯住那姓彭的,竟是丝毫不乱。 此时城门前金兵收拢列阵,领头的金将面色难看。两百铁骑加四百精兵竟没能从不足一百人手中抢下城门,不知回去将军要怎生责罚。带军后撤,避开城头弓箭。 一道道目光都集中在沈天青身上,看此人细皮嫩肉,一副书生模样,实不信他能率不足百人就将四百精兵拒之门外。 其余几名高手也是站在一旁,显然无意上前相助。沈天青远远不是那姓彭的对手,几人都是高手,自然一看便知。 沈天青深吸一口气,长枪一抖,分心便刺,那姓彭的嘿嘿一笑道:“好一招‘青龙取水’。”手腕一翻,又是用手去抓枪尖。 沈天青不待枪势用老,枪锋一偏,一式“云横秦岭”横扫而出。那姓彭的手臂一沉,在枪杆上轻轻一推。 沈天青只觉一股大力涌来,长枪几乎脱手,身子顺势转了半个圈子,长枪一缩,猛地刺出。 这招“白蛇吐信”,正是岳家枪的精华所在。 那姓彭的哈哈大笑,突然连出数刀。 沈天青只见刀光闪动,每一刀都砍在自己枪杆之上,一刀便削断一截,还未能看清对方的刀法,手中已只剩下尺把长的一截木棍。若不是此人手下留情,一双手早被砍了下来。 但此人不下杀手,自然不会有什么好意,定是要生擒自己。 沈天青心如死灰,心道,难道我会让你擒住要挟部将不成?你将我瞧的忒也轻了。手腕一转,半截枪杆猛地向心口扎去,决心一死,誓不能教此人活抓了自己。 那姓彭的呵呵一笑,欺近身来,一指点在沈天青胸前,沈天青顿时动弹不得。 只听那姓彭的道:“沈大人,乖乖的跟我走吧。” 注1:北宋时按照当时国家统计的资料,一般县城五千到二万人,一千到五千户,户均5口以上,这个数字到了南宋突然锐减,《宋会要辑稿》所载,从绍兴二十九年到淳熙十六年这三十一年间,户均在1.5口到2.2口间徘徊。很多史学家认为这是只统计男丁甚至壮年,不计女子,或是为了应付朝廷税赋才用的分户手段,有兴趣的朋友可以研究一下。 注2:宋人不会称官员为“老爷”或“大人”,因为“大人”只用来称呼父亲,见官称“大人”之风是从元朝开始的,明清相沿。小说为方便读写,学者通人勿究。还有一个“您”字,如今使用广泛,但唐宋以及之前的书籍文章诗词中,都找不到这个字。“您”出现在书籍中,最早也要到元朝,并且指的是第二人称复数,“你们”之意,乃是来自包括契丹语、女真语、和蒙古语在内的阿尔泰语系。 注3:北宋南宋是后人说法,当时的人绝不会说,文中出现多为方便说明或是区分。 注4:自秦时起,历朝历代,都会以某一种语言为全国通用之语,便是如今我们习惯所说的“官话”。但实际上,秦称“雅言”,宋称“正音”,“官话”一词,乃是明清时才有。自隋唐科举制度建立,标准普通话的地位更高,读书人必学王朝正声。上古时代,五帝时期和后来的夏、商时期,中原黄河流域地区是华夏先民的主要活动地带。夏建都在洛阳,然后殷代建都也在洛阳周边。所以历代雅言标准音的基础就是在洛阳,这一点一直到唐、宋、元、明都是如此。但此处所说的是“洛阳读书音”,并非古代的洛阳口语,更不是今天的洛阳方言,而是洛阳太学里教学采用的标准读书音,是古代的唯一标准语音。因此南宋陆游《老学庵笔记》中说“中原惟洛阳得天地之中,语音最正。”但又认为即使是洛阳的读音亦并非纯正,如洛阳语“谓弦为玄,谓玄为弦,谓犬为遣,谓遣为犬之类,亦自不少。” 宋朝的官话是取开封与洛阳话的综合,应称“正音”,书中一律以更为通俗的“官话”相称。 注5:文中何啸风说,歼敌一千零五十二人,其实宋人正确说法,应是一千五十二人。零字在古时乃雨落之延伸,有少、零碎、零落等意,但不能与数字0等同。公元前4世纪,中国算术已有零的概念,名叫“无入”,表示虽看不见但是已经进来了,不过还没有专门符号。 12世纪宋代蔡沈《律率新书》中用方格表示“零”,秦九韶在其着作《数书九章》中大量使用符号“〇”来表示零,但都只为表空之用。而为什么“〇”,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以算筹计数之时,空位往往就手放上一枚铜钱,形似而已。而零钱一词的由来,大约也于此有关。零真正添加数字“0”的含义,要到19世纪的清代。书中不会强调这些细节,随性之处,第一章开篇,权作赔礼。 注6:宋时一两银子相当于如今的六百到一千元。文中我们统一按照一两银一千元,一两金一万元。后文有较详细注解。 第八章 密书壹 那姓彭的擒住了沈天青,心中得意,一只手已搭在沈天青肩上,突然头顶一人高声喝道:“且慢,彭惟简,你也来接我三招!” 那人突然听到有人叫出自己名字,不由吃了一惊,抬头看处,一人从城头一跃而下。 里县虽小,城墙却也有七、八丈高,众人都道此人不要命了么,这么高的城墙跳下来还不摔个手断腿折。 却见那人落到半空,突然伸手在城墙上一按,身子斜斜飞出,轻飘飘落下地来,已在沈天青和彭惟简的身后,伸手已从一名金兵手中夺了把长枪来。 那金兵骑在马上,竟被他一伸手就夺了枪去,不由大骇。 见那人身材也不甚高,浓眉大眼,面色黝黑,穿着一身宋兵步卒的衣服,貌不惊人,粗手大脚、好似个种田的庄稼汉子。 身边众敌环伺,此人竟似视若无睹,一枪在手,也不见他作势,一枪刺出,也是一式“青龙取水”,直刺彭惟简胸口。 此时那人离彭惟简还有一丈多远,那枪不足六尺,一枪刺出,枪头距彭惟简还差了四尺。 彭惟简却是脸色大变,枪虽未至,枪风激荡,扫在面上,竟是隐隐作痛。 彭惟简大骇,知道此人武功远胜自己,当下退了一步。 那人跟着踏前一步,一式“云横秦岭”,枪尖横扫。 彭惟简脚未落地,枪尖已到胸口,心中更是大惊,不知那人一步怎能跨出如此之远,长枪已到胸前,急急挥刀,一式“顺水推舟”,砍在枪杆之上,长枪立刻荡了出去。 彭惟简心下更怕,这一刀挥出,长枪便即荡开,别人只道是自己挥刀架开,自己手下却是清楚,这一刀过去,似是碰到了对方长枪,却又似什么也没碰到。 那人身随枪走,转了个圈子,反身长枪刺出,正是一式“白蛇吐信”。 彭惟简见那人三招,都是适才沈天青所使,连次序也是分毫不错。但这三招在他手下使出来,自己竟然毫无还手之力。眼见这一枪刺来毫无声息,枪头笔直一线,竟连一丝晃动也无。心中大怯,哪里还敢招架,当下双足一点,身子急急后跃。刚跃出一尺有余,突然背心一震,却已经撞到城墙之上。 他只顾躲避眼前之敌,浑没注意已经退到城墙之下,这一下毫无防备,撞个正着,如同背后被人猛击了一拳。直撞的他气血翻腾,不暇他顾,长枪已至,当下身子硬生生横了半尺,堪堪避过。 那枪擦着肋下钻了过去,轰的一声大响,枪尖竟是破墙而入,那人挥手一送,白蜡枪杆节节崩碎,木屑横飞。 彭惟简闪身避开,那枪不过是寻常兵器,此人竟能刺入城墙,当真是神乎其技。要知里县虽小,但城墙非比其他,都是坚固无比,便是斧凿也难破开。 众皆惊惧。彭惟简心有余悸,已认出此人,冷声道:“燕长安!你终于出来了!” 那人逼退彭惟简,身子已在沈天青身旁,一掌拍开了沈天青的穴道,开口竟是道:“沈大人你一身是胆,燕某好生佩服!我要和你结为兄弟,你看可好?” 沈天青被彭惟简一指点到立刻动弹不得,此时被燕长安拍了一掌又立刻活动自如,心中大感神奇,心道:“这便是传说中的点穴解穴之术么?”听燕长安开口便是要和自己结拜,更是吃了一惊,看他一身宋兵装束,却想不起自己军中有此人物。 燕长安见沈天青脸露迟疑之色,登时不喜,恼道:“大人看小的身份低微,高攀不上么?” 沈天青素来稳重,虽知此事太过儿戏,但此人刚刚救了自己性命,又怎好驳他面子,看此人性格,也不是与他细细说理之时,当下应道:“大侠厚爱,不敢请尔,固所愿也。” 燕长安道:“我就不喜欢你们读书人咬文嚼字,说话不清不楚,干脆一些,到底是行还是不行?” 沈天青当下答到:“在下乐意之至。”他知道此人定然不是自己部下,因此也不说本官,用了句江湖中的口吻。 燕长安这才哈哈大笑,道:“如此甚好,今日咱们就当着这好多人结为兄弟,也不要什么香烛,咱们给老天爷磕头作数!”说着一拉沈天青,双膝跪倒,道:“在下燕长安,今年二十九岁,你多大?” 此人桀骜不驯,想到什么便做什么。见沈天青豪勇,只觉投缘,当即便要结拜。 此时阵前几个汉人对垒,一众金兵都退在一旁,见他两人言语,不明其意。此时见两人突然跪倒,更是惊讶。 彭惟简素知燕长安行事肆无忌惮,见两人竟然在众人面前跪倒结拜,简直不把己等放在眼里。和其余几人对了个眼色,都是一般心意,各挺兵刃,逼上前来。 众人皆知燕长安厉害,谁也不想单打独斗,自是一涌而上。 沈天青被燕长安一拽,哪里抵挡的住,随着跪倒,心道这江湖中人行事,当真古怪的可以。心下暗暗叫苦,这大军之中,跪倒在地,不是等着被人砍头么。 奈何那人手掌之下,自己毫无招架之力,心中一横,今日大势已去,两军阵前结拜而死,也是人生快事。 心下也喜他为人爽直,听燕长安问自己年龄,当下认认真真答道:“兄弟三十有五。” 燕长安,道:“好,大哥,我们这就给老天爷叩头,从此就是兄弟!”两人便对着城墙磕下头去。 待二人磕了两个头,彭惟简几人突地一齐出手,两把单刀,一把长剑,一枝判官笔,齐向燕长安身上招呼过去,另有一双手掌,却是打向沈天青。 一众金兵方始明白原来这两人竟是在阵前结拜,金兵素来也景仰好汉。眼前这两人一个武功高强威风凛凛,一个足智多谋英武忠勇,都是大大的好汉。见两人结拜,众人都是替两人高兴。突见彭惟简等人出手偷袭,都是不满,大声鼓噪,城上宋军更是骂声一片。 燕长安跪在地上,心道此时起来,前面两个头不是白磕了?身子不动,左手一拉沈天青,平平在地上滑出两尺,两人齐齐磕下头去,结义算是成了。 彭惟简几人一击不中,更不打话,各挺兵刃围住燕长安。燕长安哈哈大笑,道:“大哥你先前出尽了风头,方今便看看小弟的手段!”身子一长,一脚直踢当中一人面门。 那人不敢硬接,退了一步。燕长安身子一转,反腿踢向彭惟简,彭惟简刚刚在他手下吃了亏,兀自心悸,也退了一步。 燕长安双臂一分,分打左右两人,那两人不敢托大,也各退了一步。 燕长安进步又是一掌,打的却是左侧拿判官笔那人。 那人身手亦是不凡,见其余几人都是不敢接招,心中暗自发笑,心道你们平日里个个眼高于顶,吹嘘自己厉害,今日竟然连接人一招也是不敢。身形轻晃,手中判官笔连消带打,直点燕长安“太渊”、“大陵”、“神门”三穴。 这三处穴道都在手腕,三穴连成一线,那人笔尖颤抖,连打三处穴位,正是他的得意招数,唤作“凤凰三点头”。 燕长安冷哼一声,手腕突然一翻,已抓住了判官笔,运劲一拉。 那人大惊失色,兵刃怎肯脱手,也是运劲回夺。 燕长安突然松手,就势一送。 那人正自用力拉扯,突然失了抗力,判官笔回撞过来,正中胸口,张口一口血喷了出来,已是受了内伤。 这一下兔起鹘落,同时之间,燕长安分袭五人,四人退后,只有一人还手,更立被打成重伤。城头宋兵大声喝彩,武元成叫的尤其之响。 燕长安却是面无得意之色,方才几人向他出手,他已知道眼前几人个个都是高手。只那持判官笔的稍逊一筹,是以适才动手对别人都是点到为止,对此人却是尽力施为,果然一举伤了对手。 只是几招一出,更看出其余四人个个身手不凡,那不使兵器之人尤是厉害。冷笑道:“无影拳韩复,冷月刀宋雪鱼,江中神剑霍远,果然都是大有来头,燕某人好大的面子。” 这几人除了彭惟简都未曾与燕长安打过交道,刚一交手,就叫他看破了来历,心下都是一惊。无影拳韩复名气甚大,当下也抱了抱拳道:“燕大侠,久仰大名,幸会幸会。” 燕长安冷哼道:“幸会什么,我可不认得卖国求荣的奴才!” 韩复脸色一变,看了看身边几人道:“诸位看怎么办?” 先前几人同时出手偷袭,只盼一招就结果了对手,如今叫别人看出了身份,倒不好意思再一起出手。 燕长安哈哈笑道:“你等不用顾忌,反正你们早就不要脸了,还是一起上来吧,以一对一,你们都不是我的对手!” 几人脸色更是难看,彭惟简道:“燕大侠自然没把我们几个看在眼里,他既已如此说了,你们还等什么?”单刀一立,一招“踏雪寻梅”直劈燕长安胸前,这一招五式,将燕长安整个上盘都罩在刀下。 燕长安叫了声好,侧身让过,还了一掌,韩复几人互看一眼,齐齐加入战团。 此番再战与之前已是不同,四人围住燕长安,都使出了看家本领。 冷月刀宋雪鱼刀厚势沉,使的是一路“冷月刀法”,大开大阖;江中神剑霍远剑走轻灵,守的滴水不露,偶尔攻出一招便是极尽凌厉之作;无影拳韩复使的是祖传的“无影神拳”,他内力深厚,拳法朴实,一招一式有板有眼,燕长安攻出的招式,倒有大半被他接了下来;彭惟简刀中夹掌却只是与他游斗,出手更是阴险刁钻。 第九章 密书贰 燕长安越斗越是心惊,这几人武功比之自己所想只高不低。尤其是彭惟简一身武功绝不在韩复之下,更兼此人心机刻毒,出手狠辣,教那三人正面对敌,他游走在外,伺机出手,所攻皆是燕长安要害,招招致命,端的是毒辣无比。 又斗了片刻,韩复打的兴发,突然一招“排山倒海”双掌推出,直击燕长安小腹。 燕长安眉头一皱,退了一步。 彭惟简哈哈大笑,几人都是一楞,彭惟简笑道:“此人内伤未愈,今日累也累死了他!” 韩复几人将信将疑,此前见此人长枪破墙,内力何等的深厚,怎么也不似身有内伤的样子。此人受了内伤,先前又为何不见你提起?这彭惟简惯常诡计多端,自己切莫急功冒进,上了此人之当。几人一般心思,出手反倒缓了下来。 彭惟简浑没想到自己名声太差,这一下适得其反,却是万万没有料到。心念一动,出手一掌已是带上了内力。 燕长安果然不敢硬接,退了一步。 彭惟简掌刀齐下,招招都是全力施为,内力尽吐,掌风猎猎,刀声呼呼,燕长安顿时左支右绌。 这一下,韩复几人都看了出来,燕长安不知怎地,果然不敢使内力与人硬拼。当下几人依样施为,刀剑出拳都是注入了内力,这一来劲速齐增,招招更是致命。 燕长安展开身形,靠脚下步法与几人周旋,已全然落了下风。突地韩复一掌劈来,又是硬碰硬的打法。料想这一下燕长安又要退开,是以只使了七成力。 突然燕长安大喝一声,也是一掌拍出,两掌一交。 韩复大惊,急急发力。轰的一声,韩复被震的倒退了五步方始站住身子,吐纳几口,却无大碍,心中大喜,知道燕长安确是内力不足,这一仗己方却是赢定了。 那边燕长安一步不停,飞身而起闪出圈外,一掠丈余,怒道:“小贼,你敢!” 原来沈天青立在一旁,见燕长安眼看不敌,心中焦急,有心上前相助,只是高手过招,他哪里插的下手,绕着众人打转,跃跃欲试。 一旁那使判官笔之人,一招之下便受了内伤,心中对燕长安恨之入骨。此时也站在一旁,见沈天青过来,更不打话,出手就是一笔。 沈天青毫无防备,眼见这一笔点中,不死也要重伤。燕长安一眼瞥见,当下一掌震退了韩复,飞身扑来。 那使判官笔之人耳听霹雳一声大喊,抬头看燕长安巨鸟一般扑落,竟是吓的腿也软了。被燕长安一掌打在头上,头骨碎裂,立时毙命。 燕长安哈哈大笑道:“我刚和他结拜,你就要害我兄弟性命,当真是岂有此理!”突然一张嘴,吐出口血来。 原来他此前确是受了内伤,先前枪刺城墙,用的是股巧劲,本是有心立威,教旁人不敢与自己比拼内力。谁知还是被彭惟简看出破绽,眼下救人心切,与韩复对了一掌,真气一乱,压不住伤势,终于支撑不住。 彭惟简几人见他吐血,无不大喜。彭惟简哈哈大笑,慢慢走上前来,道:“燕大侠,你好生会演戏,我等倒差点教你骗了!那物事你是乖乖的交出来,还是叫我们兄弟打你尸体上来拿?” 嘴上似乎与燕长安商量,突然一式“左右逢源”,唰唰两刀,分砍燕长安两臂,他毕竟忌惮燕长安厉害,趁他受伤,便要先砍断了燕长安的两臂。 燕长安伸指在刀背上一抹,单刀立刻滑了出去,这一手“四两拨千斤”使的甚是精巧。 彭惟简冷笑一声刀锋反抹直划燕长安胸口。 燕长安一指捺出,又吐了口血,见他刀锋抹到,待要避开,一口真气却怎么也提不上来。眼见要伤在刀下,突然旁边伸过一剑,架开了单刀,却是沈天青出手相助。 彭惟简一声冷笑,欺前一步,突然飞起一脚,正中沈天青胸口。喀嚓声响,顿时将肋骨踢断了几根,沈天青闷哼一声,身子直飞出去,重重撞在门上。 就在此时,头顶一声轻叱,从城楼之上又飞下一人。衣裾飘飘,云髻峨峨,赫然是个女子,手中却是抓了一根长绳,眼看落地,忽然身形一个转折又拔起三尺,手中青光闪动直刺彭惟简顶门。 彭惟简挥刀格挡,只听叮叮当当之声不绝于耳,两人以快打快,那人连攻七剑,彭惟简却也还了五刀,那人这才落下地来。 沈天青、燕长安同时叫出声来,沈天青叫的是“夫人”,燕长安叫的却是“落花仙子”。 原来从城上飞身而下的竟是沈天青的夫人,沈天青与她结发九载,从来不知她会武,更是如此高手。此时危殆,夫人竟在此地现身,心下如何不惊不急。他先前被彭惟简踢了一脚,伤势不轻,此时情急之下喊了一声夫人,血气上涌,顿时晕了过去。 场中突然间又生变故,却是人人也没有想到。原来沈夫人在家听到金兵来袭,她终究是妇道人家,夫君又是守城主将,虽是放心不下,却也不好到军前来,只是不住叫家丁打探消息。待到得知丈夫竟然带兵出城,如何还坐的住,匆匆赶来。 到了城头正见沈天青被一脚踢飞,她夹手夺了一剑,脚下有绑旗杆的绳索,当下一拉绳飞身而下。守城众军只见人影一闪,竟没能看清是谁。 沈夫人落下地来,见丈夫昏死过去,心中怒极,无暇去看丈夫伤势,一腔怒火都发泄到了彭惟简身上。一剑刺出,剑到中途散作五道剑花,将彭惟简上盘牢牢罩定。 彭惟简一见她出手,立知此人也是不可小觑,当下挺刀迎战。 韩复等人却退在一旁。他们几个怎么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对付燕长安也就罢了,对付一个女子却是不肯再一起出手。 这沈夫人本名梅盈雪,早年也是江湖中名气甚响的一位女侠,剑法既强,更是亭亭玉立、明艳端庄,江湖人称“落花仙子”。九年前突然在江湖上销声匿迹,再无所闻。 她与沈天青在洛阳一会,彼此一见钟情,就此结为伉俪。沈天青不知梅盈雪会武,只知她父母双亡,有个姐姐早就失散。梅盈雪也是绝口不提往事,就此退出江湖。 五年前诞下麟儿,更是一意相夫教子。若论武功,她还不及这彭惟简。九年不摸刀剑,武功更是荒废不少,此时仗着一股怒气出手抢攻,一时倒也未落下风。 彭惟简斗了两招已知其底细,见她来势凶猛,也不与她抢攻,刀法翻滚,牢牢守住了门户。 斗了片刻,梅盈雪果然招式渐缓。彭惟简大喝一声,接连三刀,步步进逼。 梅盈雪不敢直撄其锋,连退三步,这三步一退,顿时落了下风。 此时城头之上,武元成早已按捺不住,又见沈夫人下城应战,怒道:“这城里的男人都死光了不成?哪个随我出城救沈大人回来!”从守军中站出十几个人来。 武元成见再无旁人应声,当下带人下城。 陈起欲言又止,两人素来交好。武元成知他心意,道:“我定当救沈大人回来,这城中之事,就拜托你了。”再不言语,转身下城而去。 他这一去,又如何再能回来?两人多年好友,陈起默然无语,牙关紧咬,面色一片惨白。 彭惟简占得上风,眼前三人已是板上之肉,心中得意,哈哈大笑,单刀中宫直入,刀尖闪动,将梅盈雪上身尽皆罩在刀下。 梅盈雪只见眼前刀光晃动,竟是看不出虚实。自己已经退到城门之前,再无处可退,正无计间,忽闻身后燕长安沉声道:“盘花盖顶。” 梅盈雪不假思索,当下一招“盘花盖顶”护住顶门。当的一声,彭惟简果然一刀从上劈下,梅盈雪一招挡住,身后燕长安又道:“如封似闭。”梅盈雪依言长剑回圈,正是一招“如封似闭。” 彭惟简适才一招“胸有成竹天灵俱裂”似是攻击对手前胸,实是迎头一击。这一招快刀袭胸,敌人难当其锋只有纵身后跃,自己跟着一刀直劈而下,万难避过,伤在他这招下的成名英雄也是不少。 谁知竟被燕长安先行叫破,自己一刀不中,自然而然的进步抱刀使了招“顺水推舟”。忽然剑光闪动,敌人长剑竟是回圈过来,自己这一步正好送到了对方剑下,急急后跃,饶是如此,胸前已被长剑划到,前襟裂开,险些见血。 燕长安又道:“平沙落雁。” 梅盈雪一剑得手,对燕长安大为佩服,闻言抢前一步,俯身长剑平削。 彭惟简倒掠一丈,单足还未点地,敌人长剑已经削到脚上,大骇之下,挥刀一挡远远跳开。 梅盈雪暗叫可惜,自己久不习剑,身法迟钝,否则这一剑早将彭惟简脚踝削断。 彭惟简脸色铁青,燕长安与自己交手不过十余招,对自己的招法破绽竟已是了如指掌。这女子明明不是自己对手,他三言两语,几乎就叫自己断了一只脚,今日若不杀了此人,只怕后患无穷。冷冷道:“韩先生,你们几位就在此看热闹么?”挥刀又上,此次使的却是一套“乱批风”刀法,一刀快似一刀,再不给燕长安出声指点的机会。 一旁韩复几人对望一眼,齐齐踏上一步,梅盈雪不是彭惟简的对手,是以几人都是冲着燕长安而去。 燕长安嘿嘿一笑,大喇喇道:“燕某已无还手之力,你们过来立功便是。” 几人直若未闻,燕长安内伤不轻,他们人人看到,只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如他这般高手若是濒死一击,只怕谁也没把握接架的住。 几人都是一般心思,慢慢逼将上来,谁也不愿先行涉险。 第十章 密书叁 正在此时,突然城门又开,十余人冲了出来。一众金兵本已退出几丈,让出一片地方给几人比武,此时突然见城门又开,也不须号令,齐齐拍马抢上。 韩复等人一怔,随即跃开,乱马冲来,可不管你是敌是友,纵使几人都是高手,却也不敢托大。 彭惟简大怒,心道眼见大功告成,你们偏偏又出来捣蛋。心中虽怒,却也不敢挡在奔马之前,当下一刀逼退梅盈雪,也跳到一旁。 从城门中出来的宋军只有十几人,当先之人正是武元成。只见他须发皆张,手中横持一把大刀,一步抢出门来,迎面金兵一马已经冲到。 武元成大喝一声,抢前一步,侧身扭臂,大刀挥出。那马冲来迎个正着,刀利势沉,立时将马头斩下,刀势不竭,又将那马上金将齐胸斩成两截,那马去势未减,又奔出数步,轰然一声撞在大门之上,血水狂喷。 城门之上、城门之前立时红了一片,更有漫天的血雾弥漫,一时竟不消散。 武元成哇哇大叫,道:“哪个再来送死!”声若惊雷,阵前几千人人人听的清楚,众人哪里见过如此威势。 被斩的金将更是金军阵中有名的勇将,冲在前面的金兵齐齐勒马,去势本急,立有几匹马头颈扭转,收足不及,翻倒在地! 燕长安看的清楚,也是咋舌不已。阵前交锋与江湖中人的功夫大不相同,武元成天生神力,这一刀之威,只怕自己全力施为也不过如此,不由高声叫好。 武元成大声怒道:“好个屁,还不快扶沈大人进城!” 燕长安被他呵斥却也毫不着恼,他两人都是一般的火暴性子,却又都是见机勇决的果敢男儿。心中了然,此时沈天青的性命最是重要,当下也不多说,伸手抱起沈天青,闪身进城。 彭惟简等人看到,待要阻挡,隔着众多兵马却插不下手,眼见大费周折,最终功亏一篑,人人脸色难看。 彭惟简朝地上狠狠吐了一口浓痰,回头奔回本阵,与沙鲁图错肩而过,看也不看他一眼,沙鲁图一样的脸色铁青。 彭惟简心道,我等本来已经控住了大局,那后出来的武将虽勇,却又如何是我们的对手,你手下一群饭桶,平白坏了我等好事。 沙鲁图却心道,你等以五敌一,也没占到半点便宜,还死了一人,回来居然还敢给我脸色看!两人心中都是大大的不喜。 梅盈雪退后一步与武元成并肩而立,道:“武副使,我来助你!”沈天青曾在家中设宴招待部下众将,她也作陪,因而认得武元成。 武元成大笑道:“这里男人不曾死绝,用不着夫人出马!”反手一推,将梅盈雪推向城门,道:“武某是个粗人,一向对沈大人没个礼数,往日多有得罪,夫人勿怪!” 身后十余众兵齐齐道“请夫人回城。” 梅盈雪见眼前一个个热血汉子,眼角潮湿,勉强忍住眼泪,知道多说无用。终究记挂丈夫生死,对众人裣衽一礼,闪身入城。 身后金兵呐喊,又攻了上来,两面士卒奋力关门。金兵冲来,十数名宋兵立被杀死大半。城内守卒齐声呐喊,奋力推动,城门却又缓缓合拢。 武元成挥动大刀,当者披靡,转眼城下宋军已只剩他一人。他越战越勇,大刀挥舞,又将一人斩于马下。迎面一将跃马杀到,武元成就地一滚,大刀一挥将那人也斩死,飞身上马,将敌人尸身推落。他夺了马,刚刚掉转马头,两名金兵迎上,一个回合又叫他双双砍死。 金兵四下围上,一将从背后杀至,只道有机可趁,一枪扎向武元成后心。 武元成听的后面风响,也不回头,马上微一侧身,单臂一夹已将长枪夹在肋下,大喝一声,猛地一拽。那金将撒手不及,被拽下马来,武元成补上一刀将他戳死。 武元成跃马横刀,周围金兵一时竟不敢上前。 武元成哈哈大笑,拍马向前,竟朝金军本阵冲去。 大阵之中两支百人队斜刺杀出,迎头截住。 武元成挥刀砍杀,势不可挡。 杀了直有两、三柱香功夫,武元成身被数十创,单刀匹马,一身征袍早被鲜血染的通红,从城门堪堪已将冲到金军阵前,杀敌数十。 几名金兵长枪刺来,将他跨下马刺死,武元成奋力爬起,弃了大刀,拔腰刀在手,又砍翻几人,终于力竭。 众金兵围上,长枪齐刺。 武元成无处可退,立被数枝长枪刺穿。他好生了得,腰刀驻地,竟不跌倒。 几名金兵挥刀杀至,却见他动也不动,双目圆睁,竟是已经死了。一众金兵齐齐停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竟无一人敢上前。 沙鲁图面色阴沉,武元成目眦欲裂,死死瞪着他,距他马前已不足二十步。怎么也想不到这小小县城,怎么有这么多英雄豪杰,虽不知武元成姓名,但此人悍勇实是生平少见。他面色愈发难看,策马上前,叫部下收了武元成的尸身,带马走到城前高声道:“宋军听了!” 此时沈天青被燕长安和夫人救回城中,他受伤虽重,却不致命。燕长安给他接上了断骨,又用夹板固定住,所幸没伤到内脏。不多时沈天青便醒转过来,挣扎在城上观战。见武元成血战而亡,沙鲁图上前说话,勉强上了城墙,众守军见到他都是高声欢呼。 沙鲁图见城头宋军突然欢呼,又见沈天青走上前来,心中更是烦躁,面上却是不动声色,高声道:“沈大人听了,我大金国最敬重勇士,你等来收了此人尸身去吧,此时天色已晚,你我明日再一绝雌雄!”抱拳一礼,也不等沈天青回话,转身而去。 身后众军带着死伤者跟着退去,转眼走的干干净净。 众人虽不信沙鲁图之言,见金军退去,还是去抢了武元成和其余宋军尸体。沈天青受伤不轻,交待陈起等人,严加防范,几名亲兵抬着自己和夫人带着燕长安一起回府。 回到府中,沈放听到父亲回来,连忙来看,见父亲躺在床上,受伤不轻,小嘴一撇,哭出声来。 沈天青把他叫到身前,一只手抚着他的头顶,拥他趴在自己胸前。适才城外死战,沈天青一刻也没有想起家人,早存了必死之心,浑没想过自己还能得见爱子。此时将爱子揽在怀中,心中一酸,几欲泪下。 沈天青教子甚严,沈放自记事起父亲便没抱过,此时被父亲搂在怀里,不由哭的更加凶了。 梅盈雪在一旁怕孩子压到沈天青伤处,待他俩亲热一会连忙将沈放抱了起来,沈天青挣扎起身道:“夫人,来见过燕兄弟。” 燕长安上前一步,扶沈天青躺倒道:“自家兄弟还客气什么?大哥快快躺下!” 梅盈雪心下奇道:“燕长安怎么变成了你的小弟?”她去的较晚,并未看到燕长安与沈天青结义,燕长安之名她却是听过,日间更是多亏他的指点才打退了彭惟简,当下上前施礼。 燕长安哈哈大笑道:“没想到赫赫有名的落花仙子梅女侠,竟然做了我的嫂子,哈哈哈哈,沈兄弟你福气当真不小,若叫江湖中人知道,不知道要有多少英雄要来找你拼命!” 梅盈雪摇头道:“燕大侠,你再胡说八道,看我不老大耳刮子打你!”一边拉过沈放道:“快叫燕叔叔。” 燕长安一身武功天下少有敌手,今日沈放认了这么一个叔叔,他日必定受益良多,梅盈雪更想这里县危在旦夕,自己夫妻不知生死如何,此人若能出手,沈放或许能有活命,连忙叫过沈放给燕长安见礼。 沈放依言叫了,燕长安摆了摆手道:“我叫燕长安,你叫什么?” 沈放答应道:“我叫沈放,沈天青的沈,放屁的放。”他毕竟小孩心性,此时突然调皮。 燕长安闻言大乐,道:“你放屁很厉害么?哪天和我比比!” 梅盈雪和沈天青听沈放出言粗鲁,本待生气,听燕长安也这样说话,不由相对一笑,心道这两人倒真是一对,小的不通世事,大的却也不正经。 当下叫人把沈放带了下去,摒退下人,几人重新见礼,沈天青道:“今日多谢兄弟救命之恩,却不知兄弟如何到了这里?” 他知燕长安性情,也不与他多客气,救命之恩轻轻带过,便问燕长安由来。 燕长安略一迟疑道:“我说来兄弟莫要生气,你这县城诸般祸事只怕都是由我而起!” 沈天青和梅盈雪一听都是一怔,沈天青道:“大哥言重了,这金国贪图我大宋江山早已不是一日两日,哎,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江南富庶之地,又有谁不想要?” 燕长安摇头道:“你当我吹牛么?”伸手入怀,掏出一个尺把长的象牙盒子,轻轻抚摩道:“这些人前来只怕便是为的这个!” 沈天青看那盒子不过尺把长,厚不过两寸,却不知里面藏的何物,心道常听说江湖中为了争夺武功秘籍杀的血流成河,难道这里面藏的便是什么盖世武功么? 燕长安笑道:“你也莫要猜了,我也不知道这里面到底是什么东西。” 沈天青与梅盈雪更是惊讶,静听燕长安说话。 第十一章 密书肆 燕长安将盒子在手中把玩,道:“我本是江湖中的浪子,四海为家,居无定所。半月前我到了燕京(今bj),没事杀了几个金狗,闹的京城大乱,四处抓我,那帮衙门里的饭桶怎么找的到我,他们把城里搅的天翻地覆,我还是逍遥自在。那天我出去闲逛,却见一个大宅子前正在挂匾,吹吹打打,好不热闹,上前一问是什么御赐丰王府匾额,我心里有气,便想半夜进去把那什么鸟王一起杀了。” 沈天青和梅盈雪面面相觑,均想这义弟当真是胆大包天,想那王爷府戒备何其森严,这许多事情必定是从这丰王府而起了。 燕长安果然道:“天一黑我就入了王府,抓了个小厮,问出了那鸟王的所在,那小厮是个汉人,给我讲的甚是详细,还说自己是被抓进府里当差的,我便也没伤他性命。 “按他所说去到书房,一个年轻人正在里面和一个汉人大官说话。两人说的都是汉话,那大官张口闭口都是王爷,原来那什么丰王才不过二十六、七岁。我也管不了那么多,既然是鸟王没错,便冲进去杀人。 “谁知那汉人大官竟然会武,出手挡了我两下。那小鸟王转身就跑,跑了两步却又回头,想抢桌上这个盒子。这可是他自己送死,我一掌打飞了那个大鸟官,就来抓那个小鸟王。那小鸟王倒也练过几下拳脚,我一下没抓到他,被他钻到桌下,我便顺手取了这盒子。 “这时候外面的官兵已经冲了进来,几个官兵我怎会放在眼里,一掌劈碎了桌子,正要补上一掌要了那小鸟王的性命。突然几人出手攻到,竟然都是难得一见的高手。我吃了一惊,没想到他王府中竟然养了不少高手。”顿了一顿,道:“今日你所见的那个彭惟简便在其中。” 沈天青心道,这便是所谓的阴错阳差了,燕大哥本想去杀人,却无端抢了这么个东西,那丰王不顾性命也要回头抢了这盒子走,这里面定是大有古怪了。也是天命如此,如果那丰王不是冒险回来拿这东西,燕大哥恐怕也想不到要去拿这么一个盒子。 燕长安接道:“我和那几人过了几招,知道这几人虽然功夫不弱,却还阻不住我,手上加劲,还是要抢先杀了那小鸟王。突然门外又进来一个和尚,这人一来,那几人都退下了,这臭和尚竟然要和我单打独斗。 “他妈的,这臭和尚功夫好生古怪,我连换了七套拳法,竟然占不了他上风。我也打的恼了,便想试试他内功如何,和他对了一掌,那和尚内功也好生厉害,还有一股阴劲,一掌之下我便受了内伤。不过那和尚也讨不了好,被我一掌打的吐血。 “我知道今天是杀不了什么鸟王啦,虚幌一招,出门上房走了,彭惟简那几个家伙跟在后面大呼小叫,他们不知道我受了伤,只敢大叫,可不敢来抓我,哈哈哈哈哈。” 沈天青和梅盈雪看着燕长安,脸露关切之意,燕长安知道两人所想,笑道:“不妨,今日只是牵动了老伤,那韩老头苍蝇也打不死的功夫怎么伤的了我。我出了王府,知道这京城是不能呆啦,趁夜出了城,想找个地方疗伤。 “谁知彭惟简这群龟儿子竟是阴魂不散缠上了我,我一路向南,竟然甩不掉他们。一停步就有人围上来,一路上又杀了不少人,好在里面没多少好手。彭惟简等人也没看出我身上有伤,不敢亲自出手,只是调集金兵来浪费我的力气。我心想,我一路南下,他们有了防备,不如折向西南行,看这帮龟儿子还追得上我。” 他一口一个龟儿子,对彭惟简几人是骂不绝口,端起面前的茶碗喝了口茶,又道:“谁知不管我到了哪里,却总是甩不掉这帮龟儿子,前些日我终于过了淮河,到了这里。这下倒无人来烦我,我只道进了大宋的地方,他们失了眼线,终于跟丢了我。谁知道这些人不动声色,竟找了这么多人来! “我一直在城中疗伤,听到金兵来攻城,不知道何事,便找了身宋兵的衣服混在城头,等彭惟简这个龟儿子出来,我才知道,原来还是冲着我来的。他妈的,一块破布,到底写的什么东西,大哥看看吧。”说着将那盒子递给沈天青。 沈天青伸手接过盒子,不由的心中紧张,为了一个盒子金兵竟然不惜大动干戈,这盒子里到底藏了什么东西? 轻轻推开盒子,里面却是一块淡黄色的绸布,展开来不到一尺宽,也只两尺来长,上面歪歪扭扭写满了字,几乎全是金文,只几个汉字。写的却是人名,有:张汝霖、张仲愈、马惠迪、赵曦瑞、张汝弼等等。 沈天青奇道:“这张汝霖、张汝弼、李晏都是金国的重臣,这几个名字想是各自自己手书,前面这些却不知写的什么?” 燕长安笑道:“原来大哥你也不识这鬼画符。” 沈天青道:“这是金人文字,陈副使幼年在北方长大,或许识得,可给他看看?” 女真人本无文字,初受契丹政权节制亦使用契丹文字,女真文字依阿骨打之命参照契丹文字与汉族文字形成,于金天辅三年(1119年)诏令颁行,此即后世所谓女真大字。 燕长安道:“不妨,我也想知道这劳什子写的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沈天青叫人速去请陈起过来。 几人虽是谈笑自如,却都知道这小小的淡黄绸子上有个极大的秘密,为了这个秘密,里县千余百姓,五百多兵将眼见都要丢了性命。 过了一炷香功夫,陈起飞马赶到,沈天青也不客套,问道:“陈兄,你可识得金国文字么?” 陈起闻听指挥使大人有事找自己,不知何事,飞马赶来,沈天青张口却是问他懂不懂金文,楞了一下道:“属下倒是认得一些。” 沈天青将那绸子递了过去道:“你来看看。” 陈起接过看了一眼,随即啊了一声,又慢慢看了一遍,双手竟是抖个不停。 几人看他模样,不用问也知道这上面所书实是非同小可,沈天青道:“写的什么?” 陈起定了定神,道:“这是一封反书啊,上面说明年三月,王郊外围猎之时,伏兵刺杀麻达葛,立吾睹补为王,刺血为誓,永不违背。后面列的都是人名,有孛术鲁,禅赤,纥石烈志浩、崇尹,粘割斡特剌……”他一个接一个读下去,都是些金人的姓名。 金人文字不发达,事情写的极是简单,却也十分明白。 沈天青听陈起读了几句已知大概,突然放声大笑,燕长安、陈起等人都是一楞,沈天青又笑了两声,挣扎着坐了起来道:“燕兄弟,真是天佑我大宋,我等就是再多死一次,也是值了!” 众人此时都已知这是一封金国大臣意欲造反夺位的密函,却不知沈天青何以如此高兴,陈起更是不明所以,问道:“大人,这书信从何而来,可真?” 沈天青道:“金人如此大动干戈,定是万万不假,你们可知这上面提到的都是什么人?” 几人之中除了沈天青不是一介武夫便是妇道人家,对金国内部的事情几是一无所知。 沈天青知道众人不解,当下说道:“这麻达葛就是金国当今的皇帝金章宗,要谋反做皇帝的这个吾睹补是他同父异母的兄弟。这吾睹补本是家中长子,长麻达葛五岁,但在世宗皇帝面前,却是这麻达葛更受喜爱。大定二十六年四月皇帝诏赐麻达葛名璟,十一月又诏立为皇太孙,那是定下来皇帝死后要他来当皇帝了。 “同年赐吾睹补名珣,这吾睹补大定十八年已经被封为丰王。泰和元年,金章宗继位,加封其为丰王。据说吾睹补此人极聪惠,网络了不少名士在堂下,却不知为什么,不讨皇帝喜欢。看来此人是不甘心当个王爷,想要杀了皇帝,谋朝篡位了。 “这吾睹补想来已谋划甚久,看名单上签名的人几乎网罗了当今金国朝中的大半重臣,这里面有丞相,有枢密使,有平章政事,有参知政事。此事一举,不管成也不成,金国上下必定乱成一片,正是我挥师北上之良机!” 陈起恍然大悟也道:“正是如此,不管他反与不反,成与不成,这反书上的人都算有把柄落在了我朝当中,就算这人造反成功,也不敢叫天下人知道自己杀了亲兄弟,到时候我们兴师北伐,大有裨益。” 沈天青道:“反书上所列人物,几已是金国半壁江山,也难怪那丰王如此兴师动众了。” 燕长安道:“只是既然如此,他们抓我一个也就罢了,何以要出动大军把县城也围了。燕某高来高去,这些金兵未必顶的了什么用场。” 沈天青道:“呵呵,为官善谋者无不心思缜密,心狠手辣。他们不知你不识金文,只道这东西既然已经到了你的手里,秘密自然已经被你知道。凡是和你接触过之人,只怕都有嫌疑。你逃到城里,这满城百姓自然人人都躲不了干系。依这些人的手段,当然是宁可错杀一百,不可放走一个。只是兵马调动颇费周折,难怪那厮积心处虑,召集了许多反贼要拖住我等。” 燕长安不知彭惟简召集绿林中人袭河围城之事,沈天青又细细说了一遍。 燕长安怒道:“这厮竟然如此可恶,我还道甩脱了他,原来这厮鸟故意不来惹我,叫我好留在这城内,这次我倒上了他的大当,此人罪大恶极,燕某不杀此人誓不为人!” 第十二章 密书伍 沈天青道:“眼下之计,此物事关重大,比我等性命要紧的多,定要送到朝廷手里。”众人都是默然,眼前金兵大军压境,将县城围的是水泄不通,要将这密函送出确是难似登天。 陈起道:“城中信鸽还有几只。” 沈天青摇头道:“万万不可,信鸽远远不如人稳当,变数太多。兹事体大,如此重要的东西,又怎能落在禽羽身上。” 很多人不解信鸽既快,为何还总要飞马报信?其实倒也简单,信鸽不受山川河流之地势影响,自然快过奔马,但也易被截获,变数过多。 城池附近多埋伏猎人弓手,见可疑鸟便射下来,情报不免落入敌手,还有空中猛禽,也要杀伤信鸽。是以信鸽传书,都是简单信息,一次放出多只,所言也极是简单。 至于飞马信使,也有被拦截之虞,情况危急,可自行毁了密报。为防信息泄露,西周时起便不断有各种保密之法,黏土封、绵纸封、火漆封、数目字、阴符阴书等。汉朝之后,有巧匠可做小盒,若不按正确步骤打开,内部情报即自行销毁。 但机关一重,信鸽却又背负不起。 梅盈雪沉吟片刻突道:“我倒有个主意。” 燕长安忙道:“嫂子快说。” 梅盈雪看着沈天青道:“我们可以使个声东击西之计,先请燕大哥从北门出城。那彭惟简等一干好手必定会一起出手,要拦住大哥,小妹可稍迟从南门出城,带着密函去信阳求救。” 沈天青望望燕长安,犹豫道:“只是适才燕大哥受伤不轻……” 燕长安道:“不妨,我先前已运功调息。弟妹好计策,那群厮鸟眼睛都盯在燕某身上,那彭惟简虽然诡计多端,也绝想不到这重要之物我会转交别人!” 沈天青道:“那要教大哥和夫人涉险了,眼下只有如此。我修书一封,你到信阳城,去见安抚使郑挺郑大人,请他速速领兵来救。” 他虽是放心不下夫人,却是以国事为重。此时他已知夫人原来也是武林高手,眼下城中能当此大任的也就只夫人与燕长安两人。当下也不多言,和夫人对视一眼,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之中。 陈起道:“我的马快,便请夫人骑去。” 梅盈雪道:“燕大哥你出城调走彭惟简等人便请回来,万勿恋战。” 梅盈雪此言却是多有深意。一来燕长安宁折不弯的性子,加之毕竟内伤未愈,与人动手,恐有闪失。二来丈夫重伤在床,独子也无人照看,敌人不知何时攻城,燕长安在旁,或许能救得丈夫孩子性命。 燕长安知她心意,点头道:“弟妹放心,燕某不死,定照看大哥父子周全。” 沈天青摇头道:“我死不足惜,只是这密函定要送到郑大人手中!” 当下修书一封与密函一并包了,几人一起吃了晚饭,燕长安和梅盈雪各自运功调息。 到了半夜,燕长安单人匹马出了北门。他有心招摇,故意策马缓缓而行。 金兵在城外一里处扎营,此时营中漆黑一片,竟无一点灯火。 燕长安暗暗奇怪,心中冷笑,暗道就算你有何埋伏,又怎么吓的住我? 策马慢慢进了大营,营前竟连一个站岗的人也没有。燕长安又行了片刻,已在大营当中,周围却还是静悄悄的毫无动静。 燕长安心下着恼,暗道,你们不肯出来么,那我就逼你们出来。跳下马来,走到一个营帐之前,伸手一拉,他何等神力,一拉之下,大帐立刻倒了,里面竟是空无一人。 燕长安这才惊了,又拉倒了几个营帐,一样的空空如也。 突然身后有人影一闪,燕长安立刻瞥见,闪身追去,却又找不到了。 燕长安冷笑一声,见帐就拉,一路过去拉倒了几十个营帐,还是一个人也没有看见。 突然有马嘶哀鸣之声,燕长安回头一看,原来自己下马拉扯营帐,不知不觉走远,自己的马却被什么人砍倒在地。 燕长安怒气勃发,大声喝道:“彭惟简,你给我滚出来!” 四下里一片寂静,却无人应声。燕长安站了片刻,突然展开身形向前急冲,冲了几十丈,果然听的身后衣诀声响。 燕长安哈哈大笑,突然身形一转,斜斜掠出,已截住了一人,笑道:“好朋友,还不现身么!” 他既知有人暗暗尾随自己,索性发足狂奔,埋伏之人轻功原逊于他,一发足奔跑,立刻露了行踪。 那人跟着燕长安狂跑,已经有点跟随不上,突然听得一声大笑,燕长安已经挡在了自己身前,如何不慌。连忙收足,却几乎已经撞到了燕长安身上。 燕长安飞起一脚,那人如何躲的过去,一脚正中胸口,喀嚓喀嚓也不知道断了几十根骨头,远远飞了出去,眼见是不活了。 燕长安收足而立,身前身后人影闪动,已有十几人围了上来。 燕长安环视一圈,除了江中神剑霍远日间见过,其余人竟是一个不识,看模样身法也都是江湖中人物。哼了一声,对霍远道:“姓彭的呢,快快叫他出来受死。” 霍远一言不发,捏个剑诀,却不敢先行发招。 呼的一声风响,却是一根熟铜棍从侧面砸下,终于有人忍不住先行出手。 燕长安身子微侧,反手已搭在棍上。 那人棍子一晃,忽然棍头翻将上来直指燕长安面门。 燕长安叫了声好,手腕翻转还是来拿棍头。 那人见他以手博棍,有恃无恐,不敢叫他抓住棍子,棍头一缩,进步反撩,却用棍尾撩他胫骨。 燕长安抬足踏下,身后利刃破风之声,一刀自左攻入,一钩自右钩到。燕长安足底在棍上一点,退后一步,已撞到使刀那人怀里,那人大惊,回刀反剁。 燕长安一扬手已捏住那人脉门,轻轻巧巧将刀夺了过来。反手一刀格开另一人刺来之枪,顺肘一撞,那失刀之人立刻飞了出去。 燕长安一刀在手,更不停步,“力劈华山”迎头直劈霍远。 霍远侧身避过,还了一剑。 燕长安毫不理会,后发先至,一刀斜砍。 霍远大骇,此人对自己出剑竟不理会,一刀砍来,却是两败俱伤的打法。只是对方刀快,抢先半步,不敢冒险,回剑来挡。 燕长安不等招式用老,挺刀直刺。 霍远有心象日间一样,以内力逼迫燕长安避让。谁知燕长安一刀快似一刀,自己竟无还手之力,只得退了一步。 燕长安刀光翻滚,将他牢牢罩住。 霍远不断挥剑格挡。 燕长安出手必变,两人以快打快,眨眼已经交换了十余招。 霍远退了五步,未能还得一招,两人兵刃竟也未相交一次。霍远暗自心寒,出了十几招对方兵刃竟未和自己相交一次,他对敌无数,却从来没遇到过如此情形。 此时周围十几人赶上,一人冲上,一刀砍下。 燕长安听风声已知此人武功泛泛,反手一刀,两刃一交毫无声息,自己手上陡然一轻,却是自己的刀被一分为两。 燕长安咦了一声,对手所使竟是一口宝刀。不慌不忙,半截断刀粘住对手单刀翻手一搅。 那人不由自主,手腕跟着一翻,燕长安手腕再一转,要教那人兵刃脱手。 此时侧面又是一刀砍来。燕长安借势一拉,引过挡了一刀,只听哧的一声,砍来那刀也是断成两截。 燕长安一楞,以刀断刀本不稀奇,但似这等竟无金铁相击之声,触刃即断,真是难得一见的宝刀。退了一步,却见使刀的是个白发老者,高鼻鹰目,却不似中原人士。 燕长安笑道:“刀不错,借来使使。”抢前一步,夹手来夺。 那老者翻刀横削,燕长安仍是伸手来抓。 那老者大喜,心道我这宝刀削铁如泥,你伸手来抓定把你手掌削了去,刀势一慢,有心引他来抓。 燕长安呵呵一笑,突然左手双指一夹已经夹住刀背,往回一拉,右手半截断刀顺势斩落。 那老者宝刀被他夹住,大吃一惊,运劲回夺。眼见燕长安一刀砍下,竟是舍不得弃刀后退。略一犹豫,燕长安刀法何等之快,刀光一闪已将那老者拿刀的胳臂砍了下来。 那老者痛的几欲晕去,左手一伸来抓自己胳臂,竟还是不肯失了宝刀。 燕长安恨极为虎作伥之辈,见他眼中尽是贪婪欲求之色,心中厌恶,飞起一脚正中那老者胸口,那老者胸骨尽断,哼也未哼便断了气。 燕长安夺刀在手,手上竟是一沉,那刀竟是沉重无比,一口刀怕不下六、七十斤。 燕长安扫了一眼,那刀黑乎乎的毫不起眼,也不见有何异样,心道:“这刀如此沉重,武功稍差便使它不动,那老者武功并不如何高明,使这刀甚是勉强,想是宝刀在手,实在忍不住不用,只是他功力不够,使此刀反教自己武功减了几成,若不是此刀如此之重,适才他回夺之时,闪躲迟钝,也不至被我砍断了胳臂,鸟为食亡,人为物死,当真是不智之极。” 其余众人都知道此刀厉害,见他宝刀在手,一时都不敢上前。 燕长安哈哈大笑,冲入人群,挥刀砍杀。先前他招招不与霍远长剑相碰,此刻招招却都是朝对手兵刃上招呼。 只听哧哧之声,片刻之间,除了霍远和那使熟铜棍的汉子,众人兵器几乎都被他宝刀削断。 燕长安杀的性起,突然挥刀朝那使熟铜棍的汉子砍去。 那汉子挥棍招架,又是哧的一声,熟铜棍顿时短了一截。 燕长安原本还怕损了宝刀,手下留了五分劲,谁知此刀犀利,当真是无坚不摧,竟连鸽蛋粗的铜棍也是一刀即断。燕长安喜不自胜,出招更是凌厉。 那使熟铜棍的汉子突然发一声喊,众人四散逃去。 霍远皱了皱眉,转眼场上突然只剩自己一个,好汉不吃眼前亏,当下转身也跑。 燕长安众人之中只认识他,又知此人也算个首脑人物,打了这么半天,却未见彭惟简几人的影子,也要问个究竟,当下紧紧追去。 霍远轻功甚好,东转西折,燕长安一时竟是追他不上,两人越追越远。 那霍远却怎么也想不通,此人明明身受内伤,为什么自己偏偏却还是打他不过!被追的气苦,突然高声道:“里县眼看城破,你苦苦追我干什么!” 燕长安一楞,道:“你说什么?” 霍远脚下不敢稍停,口中道:“金兵大军正在攻城,彭惟简杀你兄弟去啦,你不管你大哥死活了么!” 第十三章 密书陆 燕长安道:“那金将不是说明日再战么?难道他说话竟然当放屁!” 霍远啐道:“你看看眼下是什么时候了!” 燕长安这才恍然,原来此时明月微偏,已是丑时,按理却已经是第二日了。心中怒骂一声,这金贼好不奸猾! 记挂沈天青生死,立刻回头朝县城奔去。他追霍远委实追出不近,奔了一炷香功夫才远远看到县城,果然火光冲天。 燕长安心中更急,奔的更快。前面喊杀声渐响,城外密密麻麻围着大队金兵,却是按兵不动。北城城门却已洞开,想是金兵已杀进城去,外面包围的金兵是防有人逃出。 燕长安一步不停,直掠进城。外围的金兵只见灰影一闪,他已经进了城门。 城内火光冲天,杀声一片。门前几十名金兵正围着几个宋军厮杀,燕长安认得陈起也在其中。当下冲上前去,手起刀落砍翻了几名金兵。 那陈起浑身是血,早已支撑不住,见他过来,挣扎道:“那姓彭的半夜带人翻进城来,杀了守门的军士,开了城门,这城是守不住啦,燕大侠你快去救沈大人!” 燕长安脸色铁青,将几十名金兵砍死大半,其余金兵吓破了胆,争相逃散,看陈起伤势,已难活命。 陈起拉过身边一人,道:“你也跟燕大侠去救大人!”把手中剑也给了他。 那人一身鲜血,面色黝黑,却是先前被抓住的盗匪焦五。 燕长安不识,只道是寻常兵卒,知道陈起无救,起身直奔沈府而去。 焦五跟在后面,却怎么跟得上他。原来一番大战之下,士卒疲惫,看守不严,那焦五趁机挣断了绳索,想要逃走时,正赶上金兵杀入城来。见一群金兵围攻陈起,危难之时,生死关头,他竟是幡然悔悟,弃暗投明,出手帮陈起御敌。若不是有他相助,陈起怕还撑不到燕长安回来。 焦五出手之时尚存心思,眼下陈起临死叫自己去救沈大人,把剑也给了他,那是把他当自己人看待了。他胸中只觉一团热火,跟着燕长安去的方向追去。 燕长安一路狂奔,四下里都是金兵,破门入室,屠戮百姓,就连三岁的孩子也不放过,一个个尽数刺死。燕长安一生刀头舔血,却也从未见过如此凄惨景象,小城之内,哀声不断,哭声凄绝,催人肝肠。只是他一人之力,却如何救的了这许多人?思及这些人等尽是因为自己而死,悲愤之情不能抑制,仰天不断长啸。 脚下不停,突然一口血喷将出来,原来他一路飞驰,终是又牵动了内伤。 燕长安牙关紧咬,脚下却更是迅捷,不多时终于到了沈府。沈府上下却不闻有什么动静,燕长安心存侥幸,到了后院,却见一个老仆死在地上。冲入内室,只见沈天青仰面倒在血泊之中,手中兀自牢牢抓着一把长剑,一双凤目犹睁,却已死去多时。 燕长安站在门内,直觉浑身发麻,身体僵硬。他与沈天青阵前结拜,却是真的敬重极了此人。相处时间虽短的不能再短,却已把沈天青引为生平至交。此时人在眼前,却已是阴阳相隔,人鬼殊途。 燕长安只觉胸中空空荡荡,四肢麻木,竟似没了知觉。他一生勤练武功,百病不生,何曾有过如此模样。此时竟如大病一场。默立片刻,脑子里乱成一团。 耳边寂静一片,慢慢的耳边又有了声响,却是外面的杀声震天。燕长安陡然间清醒过来,猛地想起,沈天青还有个孩子,那是沈放,沈放在哪里? 燕长安跌跌撞撞,接连撞破了几扇大门,却始终未见沈放。转到后厢,终于在一间小屋之内,见到沈放躺在床上,身体别无异状,紧闭双眼,似是睡的正熟,嘴角却有一缕血痕挂了下来。 燕长安抢前一步,撕开沈放胸前衣服,只见他雪白的小胸脯上印着一个碧蓝的掌印。俯身在沈放胸前,过了好半天,忽然听到极其微弱的一下心跳。 燕长安知道孩子性命只在片刻之间。不及多想,跳上床盘膝坐下,将沈放身体扶至胸前,双手贴住沈放后背。他不顾自己内伤未愈,便要运功为沈放续命。 掌心贴住沈放后心,内劲到了沈放体内却如泥牛人海,毫无反映。燕长安咬紧牙关,真气源源不断送了过去。 突然床侧屏风之后一声轻笑,一人闪身而出,身材瘦小,正是彭惟简。他哈哈大笑,得意已极,一跃而出,一掌直拍燕长安后心。 突然燕长安回转身来,一口血都喷在彭惟简脸上,一掌推出与彭惟简对了一掌。 彭惟简偷入城来,杀了沈天青,又下重手击伤了沈放,躲在床后。知道燕长安回来必要用真气给沈放续命,运内力与人疗伤那是凶险之极,真气传输之时,稍有风吹草动都能要了两人性命。 彭惟简奸计得售,眼见燕长安果然运功给沈放疗伤,已然是自己俎上之肉,跃出一掌就待解决了这个生平大敌。哪知燕长安运功之时,竟能回身。一口血喷来,躲闪不及,只觉脸上剧痛,这一口血竟喷的自己皮开肉绽。 还没回过神来,燕长安一掌打来,正打在自己掌上。这一掌好不厉害,喀嚓一声,自己手腕折断。更是胸口憋闷,似乎要爆开一般,知道受了重伤。 实不明白燕长安怎么还有如此功力,更能在运功给人疗伤之时出手伤人。难道此人一直都在作假骗我,真是阴险狡诈之极!双足点地,倒跃而出,撞破大门,吐出一口黑血,哪里再敢回头,连滚带爬的出了院子。 燕长安一生历险无数,盘膝坐倒之时便已想到,彭惟简是何等功力,这阴寒掌力又何等厉害,打中一个弱小的孩子,怎会不死?定是圈套无疑。只是沈放命在旦夕,若不施救,立刻性命难保,此时无暇多想,当下伸出两掌,却只有一掌与沈放相连。 彭惟简果然现身偷袭。燕长安恨极了此人,痛下杀手,却还是没能杀了他。 知道此人狡诈,只怕惊魂略定,还会再来。只是掌下沈放生死一线,移动不得,此时再无别法,只有先救这孩子,就算死在这里,也不能叫沈天青断了香火。当下沉心静气,双掌贴住沈放背心,真气入体,先护住了沈放心脉。 过了盏茶功夫,沈放竟是毫无动静,呼吸若有若无。燕长安心急如焚,只是真气不断送过去。练武之人把真气视若性命,此时燕长安身有内伤,更是连番消耗内力,真气亏损极大,此时即便收手功力也要大损。只是沈放一命全在自己手中,虽然全力施为也未必救的了。燕长安想到兄长惨死,竟是不管如何也不肯放手。 正在此时,门外一人嘿嘿冷笑,道:“燕大侠,你好生厉害的紧啊!彭某人佩服的真是五体投地!”正是那彭惟简去而复返。 燕长安心道这次真的是大势已去。此时自己真气大半在沈放体内,若是突然撤掌,那自然是两人一起毙命。终到穷途末路,反而心下坦然,对彭惟简理也不理。 彭惟简嘿嘿笑道:“燕大侠真是好大的架子,呵呵,我就先砍下你一只胳臂来,看你还如何嚣张!”拔刀在手,慢慢走上前来。 他受伤也是不轻,嘴上虽说的凶横,几次吃了燕长安的大亏,却是一点不敢大意。到了近前,正要举刀砍下,突然一人道:“这人害死了我大哥,叫我先来刺他一剑!” 彭惟简吃了一惊,回头看去,一人手提宝剑站在门前。 仔细一看,依稀认得是小南湖的强盗头子。虽然不知道他的姓名,却是认识无疑。前番中伏此人就没了消息,不知怎么到了这里,心道:“你大哥?那是轰雷手赵宣了,他怎么是死在燕长安的手里,是了,此间事情都是因这姓燕的所起,你说你大哥死在他手里,却也没错。” 当下笑道:“原来是二当家的,正是,此人害了你兄弟,你正该刺他一剑。”闪身让在一旁,彭惟简诡计多端,对燕长安甚是忌惮,心道此人岂是如此好杀的,你来试试,正合我意,燕长安么,只要死了就成,死在谁手里么,有什么好争的,嘿嘿,将来传言出去,有人信你个没名的小子杀的了燕长安么?他以己度人,还道焦五是为了争手刃燕长安的名头。 燕长安目不斜视,也不去看进来的是谁,只想定是彭惟简的同伙无疑。焦五走上前来,挥剑过顶,骂道:“奸贼,拿命来!”一剑却是朝着彭惟简顶心砍下。他本使的是刀,长剑在手,使的却还是刀法。 这一下变生叵测,就连彭惟简也没有想到。两人距离如此之近,这人一剑忽然朝自己砍来,电光火石之间,猛地侧身,让过了顶心。长剑斩下,正中肩膀,鲜血迸溅,差点将整条胳臂都卸了下来。 彭惟简痛极,飞起一脚踢在焦五腰腹之间。 焦五浑然不觉,提剑又砍。 彭惟简被他砍中右臂,一只手已经举不起来,刀也脱手,只得退了一步,怒道:“你疯了么!” 焦五挥剑乱砍,真的势如疯狂。他武功不强,江湖上的名声更是低微,与结义大哥却是情同手足,真要比亲兄弟还亲。一生更是多蒙赵宣照顾,自己兄弟两人莫名其妙被这彭惟简骗去围打县城,害了大哥一条性命。后被沈天青一番话说的醍醐灌顶,这焦五早存了死志。 听陈起之命来保护沈天青,好不容易找到地方,正撞到彭惟简要杀燕长安。这彭惟简是他最恨之人,一剑斩他不死,虽知道自己武功差他太多,仍是咬牙猛打。 彭惟简不备之下,被他一剑斩伤。见他势如猛虎,倒也有几分寒意,退了几步。但他武功毕竟高出焦五太多,卖个破绽,一掌打在焦五肩上,他虽然先前受了重伤,这一掌仍然顿时将焦五肩骨打碎。 这下两人都是少了一臂,焦五更是不敌。 彭惟简一拳打来,焦五躲闪不及,长剑又被打落。 第十四章 密书柒 焦五双目通红,如欲喷出血来。突然大喝一声,猛扑上前,一把抱住了彭惟简。两人齐齐摔倒,焦五翻在上面,挥拳就打。 彭惟简不防他突然不要命的打法,躺在地上,躲闪不便,脸上立刻挨了两拳,连牙齿也打掉了一颗。彭惟简恼羞成怒,手掌按到焦五肋下,掌力一吐,已经震碎了他内脏。 焦五大喝一声,停了一停,鼻孔嘴角立刻流下血来,仍是挥拳击落,却已是软弱无力。 彭惟简又挨了两拳,总算脱身出来,刚刚站定,眼前一人冷冷的看着他,正是燕长安。 彭惟简大惊失色,转身就跑。 燕长安自焦五出手之时便缓缓收回真气,至此终于能动。见彭惟简跑出,却也无力追赶。他连番恶斗,又耗费真气救人,早已是强弩之末。但那彭惟简更是惊弓之鸟,怕极了燕长安,见他站起,哪里还敢多想,立刻溜之大吉。 燕长安去看焦五,却已经气绝,脸露笑容,显是这最后几拳打的甚是畅快。 燕长安抱起沈放,先前他连着用功总算略有成效,保住沈放心脉不断。但沈放伤重又岂是轻易可以救活,眼下需不停以真气助他气血循环,只是再不能被人打断。 燕长安略一思索,抱着沈放进了旁边一间屋子。这一招甚是行险,那彭惟简此去定会寻找帮手,以他的性格必定会回来看看,燕长安偏偏就藏在旁边屋内,连门也不去关。 过了好一阵子,外面脚步声响,又进来几人。随即听到隔壁房内有人拳打脚踢,把屋内的东西打个稀烂。彭惟简高声咒骂,折腾了一会,几人又走了出去,却无人去旁边屋内查看。 一人冷笑道:“我就说那燕长安又不是猪,怎么会在这里等你!”听声音正是无影拳韩复。 另一人讥道:“若不是你想独占功劳,那燕长安又怎么跑的了,呵呵呵呵,怎地彭兄牙也咯掉了一颗,难道那点子竟如此硬不成?” 彭惟简哼了一声,脚步声响,想是愤而出门。其余几人哈哈大笑,跟着都去的远了。 燕长安出了房门,外面惨呼声犹自未绝,喊杀打斗声却已没了,想是守城的宋军已尽数身死,金兵在屠杀剩下的百姓。 燕长安想了一想,转身将沈放放回屋内,自己提刀去抱了沈天青尸体。回到院中,对着沈天青的尸首拜了几拜,随后将尸体沉入井中。自己提了刀,使出“壁虎游墙功”滑入井内。 那井甚深,燕长安滑了几丈,提刀朝井壁刺去。他想在井壁上挖出个洞来,自己便可躲在这里运功给沈放治伤。否则带着沈放出去,外面千军万马,更有彭惟简等一干好手,势难逃的出去。 井壁是青石所砌,厚达半尺,后面便是沙土。那刀锋利无比,轻轻松松就刺透了青石。 燕长安担心沈放,心下焦躁,刀刺破青石后用力拖削,力道用的猛了,刀身忽然卡住。燕长安用力一板,只听喀嚓一声,手上一轻。 他心里一惊,自己着急掘土竟别断了宝刀。这下失了宝刀更难挖洞,心下大悔。只盼断的不多还可使用,小心抽刀出来,眼前突然绿光一闪,带出来的刀身竟是完整的很,却是变了一个颜色。 燕长安大奇,细细去看,原来那刀刀身之内,竟然还藏了一刃。 外面的刀从刀柄处崩断,新露出来的这件兵刃宽两寸有余,和原来的刀身一般长短,天衣无缝的镶在刀中。似刀非刀,似剑非剑,如剑一般两边有刃,却又是弧形。 原来的半截刀身还卡在石壁之中,燕长安心道外面的这刀已是不世之神兵,竟然里面还藏了一剑。这刀中藏剑,只怕那使刀的老者也不知道。 燕长安索性连刀柄也抖落,将那剑完整取了出来。那剑竟也不轻,比寻常刀剑重了许多。 此时天色还晚,虽然有月亮,在井下几丈也是漆黑一片。这新得之剑光芒闪亮,在黑暗中发出绿莹莹的光来。近身寒气逼人,柄处刻了两个字,样子古怪,燕长安却不认得,料想是剑的名字。 无暇多看,心想还是挖洞要紧。挺剑又刺入井壁中,这次他加了小心,唯恐剑不吃力。谁知剑一插上井壁,微一用力,立刻直没至柄,这剑竟比原先那刀更是锋利! 燕长安大喜,三下两下在井壁上划出一个大大的“口”字。收了宝剑,手指插入割出的缝中一板,顿时将一整块井壁带着厚厚的泥土拉了出来。燕长安将石土丢入井中,又拔剑砍削,在井壁上掏出一个大洞。 燕长安比划一下,已足够两人容身。 当下出井抱了沈放进来,从厨房找了些瓜果以作充饥之用,又砍了半截门板挡在井壁。这样从井上望去,一时也不易看出下面有甚古怪。 收拾停当,燕长安随手将剑插在门板之上,抱过沈放继续为他续气。 燕长安全心为沈放治伤,催动真气,渐渐已入物我两忘之境。 他本身负内伤,一番激斗后又强提真气给人疗伤,早已是强弩之末,只靠一股心念支持。此际静下心来,本以干涸的真气突又一丝一丝冒将出来。 燕长安也是吃惊,想不到久久不能突破的修为壁垒此际竟有松动,只是无暇顾此,仍是专心给沈放续气。 眼见沈放呼吸慢慢有力,正有好转,突然隐约听到井上有人说话。 燕长安吃了一惊,心道今日真是阴魂附体,竟是不得片刻安宁。心中默念井上之人千万莫要下来。 可事总与人愿违,过了片刻,听到井上声响,有人滑了下来。 燕长安缓缓收敛真气,撤了一只手下来。心道不知下来的是什么人物,凝神倾听,来人使的也是“壁虎游墙”功夫。身法轻巧,几无声息,轻功显是不弱。 慢慢的那人已经到了井下,突地停了下来,显是发现了井上的洞口。 燕长安暗暗运气,心道你过来我就是一掌,先下手为强总是不错。 外面那人却甚是稳重,停了片刻也未见有何动静。 燕长安突然一惊,细听之下,外面呼吸之声竟是两个。两人一呼一吸都是间隔老长,呼吸间却是不前不后,如一人一样。 燕长安暗暗叫苦,听呼吸之声这两人内功都是不弱,呼吸都如此同步,这两人联手当更是默契,大是劲敌。 正捉摸间,扑地一声轻响,挡住洞口的门板突然翻倒,敌人甚是小心,竟是先发暗器要打倒门板。听声音,那暗器甚是细小,却带着整个门板翻倒。 燕长安想也不想伸指一点,正点在门板边上。那门板一转,里外换了个方向,却还是稳稳的站着。 外面两人齐声噫了一声。 燕长安一皱眉头,暗骂自己愚蠢。原来宝剑还插在门板上,门板里外调了个个,却是把一把宝剑送给了敌人。 门板一转,眨眼之事而已,里外的人却都没能看到对方。 过了半晌,始终不闻外面两人再有何举动,两人的呼吸却陡然急促起来。 燕长安奇道:这两人好生古怪,呼吸突然加快,那是心乱了,可是这里又有什么能叫他两人害怕?若是害怕,又为何不跑? 正狐疑间,突然外面一人说话道:“周风桐、周风梧兄弟,不知……不知……”声音苍老,说话之人显是年纪不小,但语音颤抖,显是怕的厉害,不知了半天也没说出下句。 燕长安却更是大惊,心想:“周风桐、周风梧兄弟?那是岭南双鹰么?这两人成名多年,武功更在无影手韩复之上,自己纵使不伤,对付这两人也是棘手,这两人怎会来此?” 过了片刻,另一人声音道:“我们哥俩个,实不知…实不知是前辈在此,还望前辈高抬贵手,饶了我们两个冒犯之罪。”话音中夹着格格之声,竟是吓的牙关打颤。 燕长安心下更奇,心道:“难道他们把我认成别人了?周风桐、周风梧兄弟都有四十多岁了吧,他们还要喊前辈,那是什么人?世上哪有如此凑巧之事,只怕其中有诈。” 又过了一会,先前一人似是鼓足了勇气,道:“见过前辈之事,我们兄弟万万不敢泄露半句,我们兄弟今日一人断下一手,这就去海边扬帆出海,再不敢踏进中原半步,请前辈……” 燕长安皱眉心道:“这周风桐、周风梧兄弟也是大有来头的人物,如此演戏真太也过分!”实搞不清这两人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忽听外面喀嚓喀嚓两声响,似是利器砍在肉骨上的声音。 随后一人道:“多谢前辈饶命,我们兄弟这就出海去了。”衣诀声响,显是两人飞身离井。又过了好大一会,始终不闻外面再有什么动静。 燕长安心中大奇,心道这两人竟真的走了?突然想起,伸手一指,依样葫芦,那门板又转了回来。 宝剑仍然好端端地插在上面,扑通扑通从剑上又掉下两件物事来,竟真的是两只血淋淋的手掌。 燕长安惊叹莫名,暗忖难道那两人真的是周风桐、周风梧兄弟?莫非他们真的砍下了自己一只手出海去了?他们定是把自己当成了这剑的主人,那人却又是谁,人没露面,一把剑就能吓的两个武林高手断手远遁? 燕长安看着那剑。那剑即是在这没有一点光亮的洞穴中,仍然发出绿莹莹的幽光,光芒闪烁,吞吐不定,一片黑暗中那剑好似陡然间活了一般。 注1:麻达葛与吾睹补先后为帝,麻达葛便是金章宗完颜璟(1189-1208)称章宗宪天光运仁文义武神圣英孝皇帝,吾睹补为金宣宗完颜珣(1213-1223)称宣宗继天兴统述道勤仁英武圣孝皇帝,书中情节,多为杜撰。此外章宗乃是庙号,此处只为写作方便,知者勿责,不知者可知一二。 注2:关于尺,一丈为十尺,而尺各个时期的尺度不一,最早商朝时候一尺约等于今天的十六点九五厘米,战国二十二点七厘米,秦、汉、晋都为二十三厘米左右,唐为三十一厘米,宋为三十点七二厘米,明为三十一点一,清和今同为三十二厘米左右。下同。 第十五章 牢狱壹 入夜时分,燕长安出城不久,沈夫人梅盈雪也出了南门。 她骑着陈起之马,那马确是神骏,纵马飞奔,片刻已将县城甩在身后。眼前营帐连绵,已是金军大营。 梅盈雪双腿一夹,那马奔驰更疾,闯入营中。早有金兵看见,齐来拦阻。 梅盈雪挥剑护身,只是催马前冲。突然一处营帐后跃出一人,挥刀砍来,正是冷月刀宋雪鱼。 梅盈雪见来人刀法精熟,挥剑接了一招,不肯恋战,拍马便走,立刻将宋雪鱼甩下。 宋雪鱼抢过一马,随后追去。人群中又冲出几人阻拦,梅盈雪拨马绕开。 那营盘也不甚深,片刻梅盈雪已出了大营。心中暗喜,金兵虽众,却显是准备不足,竟然轻易逃出。 身后数十骑追来,梅盈雪回手一扬,登时打倒两人。余人见她手有暗器,追的都是慢了。只有宋雪鱼和另外两人冲在前面,剩余的金兵拨转马头,竟不再追。 梅盈雪催马狂奔,将宋雪鱼三人越甩越远。前面远远有个树林,拍马进了树林,不顾林中树枝交错,俯身马背之上,仍是一路疾行。 突然前面道中闪出一人,身材高大,精赤着上身,挡在马前。 梅盈雪想也不想,夹马前冲,心道你若不让开,定然叫马踏死。 马飞驰正快,这一冲之力怕不下千斤。那人大喝一声,高高跃起,一拳挥出,正击在马首之上。这一拳好不厉害,竟是硬生生打碎了马头骨,那马轰然倒地。 梅盈雪双足一点,从马上飞身而起,已经过了那人头顶。一掠两丈,单足在树上一点,借势便待跃起,突听头上有人说话道:“下去吧。”头顶风声,有人袭到。 梅盈雪一心赶路,不愿与人纠缠,见那人一拳连奔马也打死了,知道来者不善,施展轻功,欲甩脱那人。谁知落足之处,道旁树上也还伏的有人,只得落下地来。 一落下地,三条人影已将自己围住,一人阴阴笑道:“小娘子如此匆忙,不知要到哪里去啊?”声音又尖又细,说不出的难听。 梅盈雪听那人说话便是心生厌恶,拔剑在手,看另外两人。一人身材瘦高,也是一脸阴毒之相,另外一人是那力毙奔马的壮汉。 先前那人又道:“在下花尾蜂李健,这二位是竹叶青杨振,赛金刚鲁铁雄,大家都是好朋友,这里四下无人,大家亲近亲近如何。”嬉皮笑脸,越说越是下流。这花尾蜂本是采花的淫贼,见梅盈雪丰姿绰约,说不尽的成熟风韵,语言间竟不自禁的不三不四起来。 那高大汉子鲁铁雄皱眉道:“上头叫咱们将人抓了回去,这就动手便是,哪里来那么多废话。”言语之下,显是对那李健瞧不过眼。 李健脸色一变,斜眼道:“鲁兄弟看小弟不顺眼,小弟理会得,不过杨大哥在这里,只怕还轮不到你说话。” 那杨振站在一旁,却是一言不发。这几人一言不合,竟先内讧起来。 梅盈雪见他两人拌嘴,抽个空子,拔足便走。没奔出两步,一人挡在自己面前,正是那杨振。此人一言不发,脚下却颇是不弱。 梅盈雪一剑刺出,那杨振却不还手,退了一步。 那边鲁铁雄与李健斗嘴,却也不敢真的与他破脸,见梅盈雪想跑,被杨振截住,出手就是一拳,道:“想跑么!” 梅盈雪见他拳劲刚猛,当下出剑刺他腋下。 那鲁铁雄身高马大,出手却甚是灵活,一个“倒踩七星”收拳绕步,“钟鼓齐鸣”分打梅盈雪头顶两侧。 杨振和李健在旁各自又退了一步,这两人都是心机奇诡之人,有心要鲁铁雄先出手,也好看看梅盈雪的武功家数。 梅盈雪一剑刺出,将鲁铁雄逼退一步。她长剑在手,鲁铁雄甚是吃亏,当下从腰间扯出根铁鞭,迎面砸到。 铁鞭沉重,梅盈雪不敢伸剑去挡,反手剑刺他肋下。 鲁铁雄跳步避过,梅盈雪不待他落地,抢前一步削他腰间。鲁铁雄急忙缩身,还是慢了半步,长剑在腰间一带,立刻见血。 一旁李健嘿嘿笑道“鲁兄弟这招“以身喂剑”果然厉害。”他与鲁铁雄积怨颇深,见他吃亏,竟是出言讥讽。 鲁铁雄怒吼一声,挥鞭又上。他听李健说话,又恼又怒,出手猛攻,全然不顾章法,破绽更多。 梅盈雪接连两剑,逼的他手忙脚乱,突然俯身回首,长剑自下而上反刺他咽喉。这一招“小伶横陈”正是她的独门妙招,鲁铁雄招式用老,这一剑再躲闪不开,闭目待死。脖子上一凉,那剑却擦着脖子过去了。 梅盈雪见此人虽粗鲁,却不失是条好汉子。自己九年不与人动手,与丈夫夫妻恩爱,孩子又聪明乖巧,陡然要取人性命,竟是下不了手。 她手下留情,李健、杨振两人却也看出。李健怪笑道:“嘿嘿嘿嘿,没想到这女子对鲁兄弟倒也是有情有意,想是看鲁兄弟你身材壮硕,喜欢上你了,鲁兄弟艳福齐天,羡煞我也,羡煞我也,哈哈哈哈。” 鲁铁雄对他怒目而视,突然抛下铁鞭,转身就走。他心知这女子饶自己不死,那是再不能找她动手。有心去找李健的麻烦,却也知武功未必高过李健。杨振更必定不会帮自己,恨恨离去。 这时马蹄声响,却是宋雪鱼带着两人追到,见鲁铁雄满脸怒气走了,不知何故,问道:“你要到哪里去?” 鲁铁雄不答,大步走去,片刻走远。 宋雪鱼看了李健、杨振一眼。两人对宋雪鱼甚是忌惮,李健垂下目光不敢与他相对,杨振却是神色如常,道:“鲁兄弟没打过这女子,心中憋闷,是以走了。” 宋雪鱼哦了一声,突然眼前银光一闪,有暗器打来,冷哼一声,挥刀打落,身旁一人却已栽下马来。梅盈雪夺了那马,催马便走。 原来梅盈雪见宋雪鱼带着两人赶来,这宋雪鱼武功甚是高强,自己未必敌他得过,见他与人说话,当即出手偷袭。袭向宋雪鱼的暗器也知难以伤他,只是要阻他一阻,身子飞起,却是主攻他身旁一人。 她一剑刺出,那人武功也是不弱,拔刀挡过,顺势提刀反剁。梅盈雪竟是不躲那刀,被一刀砍在肩上,她的剑却已刺入那人前胸,长剑透心而过。 那人当即毙命,死时犹大睁双眼,却是死也没想到这样一个弱不禁风的女子竟能使出如此不要命的打法。 梅盈雪夺马便走,没跑出两步,一人凌空扑来,却是另一匹马上的汉子。 梅盈雪双手齐扬,那人正待挥掌击落,突然眼前亮光闪闪,凑个正着。怪叫一声,半空中一个筋斗倒翻出去,摔在地上,扭了几扭,便即不动。 原来梅盈雪号“落花仙子”,最厉害的却是暗器。一手“相思落花柳叶镖”煞是精绝。镖不过三寸,其薄如纸,呈柳叶之形,射出时如飞花坠地,路线奇诡。 那人不知,贸然扑去,被梅盈雪打的直如同刺猬一般。 她举手之间,连杀两人。剩下三人都骇了一跳,万料不到她竟如此厉害。迟得一迟,梅盈雪已经策马冲了出去。 宋雪鱼只得催马再追。这一次刚刚追上梅盈雪,还未搭话便被她杀了两人,大是沮丧。 杨振与李健共骑一骑随后跟去,几人惧怕梅盈雪暗器厉害,却也不敢追的太紧。 月光如洗,树木不断倒退,三匹马电闪而过。 追了一会,前面一个急弯。宋雪鱼几人绕过,前面连着又是几个弯路,却看不到梅盈雪的踪迹。想来是被树林挡住了,听着前面马蹄声响,循声拍马追去。 前面那马却如同疯了般狂跑,宋雪鱼等人不断打马,仍是越离越远。 宋雪鱼心道那马一路过来,也没见如何神骏,怎么这会跑的如此之快。眼看追赶不上,听声音那马突然慢了下来,心下大喜,心道你不惜马力,终于把马跑伤了。 跑了一会,前面一马停在道边,马股上鲜血淋淋。 宋雪鱼这才知道上当,李健赶上道:“那娘们跑不了多远,定是进了树林。” 宋雪鱼怒道:“你既知她进了树林,为何不早说!”一肚子怒气都发作到他身上。 李健不敢还嘴。 杨振道:“那女人狡猾的很,不过也逃不出多远,我们回头细细查找。” 当下几人拨马回头,没走多远,杨振喜道:“在这里了。” 只见道中地上点点鲜血,月光下看的清楚,知道是马身上淌下之血,李健喜道:“只要顺着马血,总能找到那娘们下马的地方。” 宋雪鱼横了他一眼道:“不用你废话,还不快找!” 三人一路寻去,果然在一个拐弯处看到大片血迹。几人下马细细查看,知道是刺马之处,又走了几丈,道边有倒伏的草丛,草上还沾的有血。 杨振伸指蘸了,舔了一舔,道:“是人血,在这里了,想来她受伤不轻。” 几人大喜,进了林中细细察看。没走几步,又看到地上有足印,看大小正是个女子,知道找对了方向。 那杨振颇精通追踪之术,在林中钻来钻去,始终不曾错了方向。 第十六章 牢狱贰 三人在林中走了好半天,突然听到前面水响。眼前一条不宽的溪流,月光下,乌泉溅浪,如鸣佩环。对面不远,树木掩隐之中,隐约有所破庙。 杨振在小溪边仔细查看,果然发现有人下水的痕迹。三人相视一眼,淌过小溪,朝破庙而去。疑心梅盈雪就藏在里面,忌惮她暗器厉害,又是敌暗我明,不敢大意。三人分作三路,慢慢靠近。 那庙甚小,破败不堪,似是早已荒废了。走到近前,闻听里面有木柴燃烧的噼叭声,庙里显是有人。两扇庙门虚掩,虽是破烂,却还完整。 宋雪鱼打个手势,叫李健、杨振一左一右守在庙门两旁,自己拔刀在手,在门上轻轻一推。那门吱呀一声开了。 庙中火光熊熊,一人坐在火前正对着庙门,听到门响,猛一抬头,却是个孩子。稚气未脱,一脸惊愕,精赤着上身,身上满是伤痕。 宋雪鱼探头扫视了一圈,那庙甚小,不过两丈余见方,正中一个神龛,里面坐着一个真人大小的塑像,帝王装束,却不知是什么神邸。两旁挂着红缎,前面摆着一张供桌,却已经缺了一条腿,歪倒在地上。此外庙中空空荡荡再无别物,庙顶破了个大洞,月光透过庙顶冷冷的照在地上。 宋雪鱼慢慢走了进去,那孩子满脸惊愕的看着他,身后李健、杨振站在门口,却不肯跟进来。 宋雪鱼知道他两人心中所想,暗自冷笑。一步步走近神龛,见那塑像断了一只手,露着里面的泥胎,问道:“这里供的是什么神仙?” 那孩子摇了摇头,宋雪鱼问:“你可见有什么人来过么?”那孩子又摇了摇头。 宋雪鱼转过身来又问:“你在这里干什么?” 那孩子勉强答道:“我,我,我身上湿了,在这里烤火。” 宋雪鱼点了点头,又问道:“你真没见到个受了伤的女人?”“人”字出口,忽然身形一晃倒跃而起,空中转身,一刀劈下。喀嚓一声大响,那神像已经被他劈成两半,轰然倒地,后面却是什么也没有。 那破庙地上满是灰尘,宋雪鱼一进来便已看出,除了那赤脚的小孩,还有另一人的足迹,虽然有遮掩的痕迹,又怎瞒得过他这样的行家。这破庙甚小,只神龛后勉强能够藏人,他进来问那孩子几句,不过是叫梅盈雪放松警惕。 只是他一刀劈出,本以为梅盈雪就躲在后面,谁知后面只是个神龛。神像一倒,露出后面的木板,被香火熏的漆黑,只有神像遮挡的地方还露着密密木纹。 宋雪鱼大失所望,回过头来,刚想说话。突然身后一声大响,还未及反应,后心一凉,一剑已透胸而过。 宋雪鱼回手一掌,打在身后那人身上。那人飞了出去,重重撞在墙上。 飞出之时,长剑一并带出。宋雪鱼胸口鲜血狂涌,他慢慢转身,只见被自己打飞之人正是梅盈雪,神龛之上却已破了一个大洞。 原来梅盈雪毕竟是躲在后面。只是却不是神像之后,她把神龛向前挪了半尺,自己藏在神龛木板之后。 宋雪鱼惨然一笑,似是笑自己愚蠢,扑通一声栽倒,再也不会动了。 这一下奇变陡生,李健、杨振两人都是一惊。还没回过神来,宋雪鱼已经身死,梅盈雪被一掌打飞,撞在墙上,又重重落在地上,也是一动不动了。 宋雪鱼武功非同小可,濒死一掌,两人竟是同归于尽。 李健咋了咋舌,过了半晌,始终不见两人动弹。慢慢走上前去,伸足在宋雪鱼屁股上踢了一脚,宋雪鱼身体跟着晃了晃,果然是已经死的透了,李健嘿嘿笑道:“哎呀哎呀,宋大侠我踢你屁股啦,怎么还不起来给小人一刀。” 宋雪鱼一路对他颐指气使,他始终怀恨在心,见宋雪鱼死了他真是说不出的开心,俯身拿了宋雪鱼的冷月刀,看了一眼,突然道:“着!”把刀扔了出去,那刀转了个圈正扎在梅盈雪的大腿上,梅盈雪仍是动也不动。 李健这才施施然走了过去,叹了口气道:“好个标志的小娘们,可惜叫这小子一掌打死了。”俯下身来,摸索,道:“看不出这小娘们还真是有点意思,舒服舒服。” 这时杨振才走了过去,道:“别摸了,你个色鬼,赶快看看有那东西没有!”此人极是阴险,唯恐梅盈雪是诈死,见李健飞刀刺她也不放心,此时见李健在她身上肆意胡来,才相信梅盈雪是真的死了,过来叫李健找东西出来。 他站在李健身后,看着李健在梅盈雪怀中摸索。突然李健向后一倒,眼前银光暴起,身上也不知道中了多少暗器,跟着就见梅盈雪一跃而起,刀光一闪,一刀已透胸而过。 梅盈雪毕竟还是诈死,她中了宋雪鱼一掌,着实受伤不轻,知道再难对付李、杨二人,于是就势躺倒装死。只盼两人过来查看,能够一击得手。 李健掷刀,甚至羞辱于她,都忍了下来,等的便是此时。待杨振也俯身来看,当下双手齐扬,把身上的柳叶镖都打了出去。 那李健首当其冲,一张脸立被打的稀烂,更多柳叶镖打的却是杨振。 那杨振隔着一人,视线被挡,哪里躲的开,立刻身中暗器无数,跟着被梅盈雪一刀透胸而过。 李健此时还未身死,一双眼睛却已经被打瞎了,脸上直没一块好肉,躺在地上手足乱蹬,不住后退。 梅盈雪脸如寒冰,慢慢过去,唰唰两刀,已将李健两条胳臂砍了下来。 李健大声惨呼,梅盈雪又是两刀,将他两条大腿也砍断了。 那李健再叫不出声来,一时却还不断气,没了四肢的躯体不断在地上扭动。 梅盈雪再不看他一眼,回头走了两步,突然一交跌倒。 片刻之间,宋雪鱼三人接连死于非命,烤火那孩子吓的脸都白了,见梅盈雪摔倒,犹豫了一下,还是过去,伸手要扶。 梅盈雪摇了摇头,那孩子见她满身是血,也不敢碰她,返身去把两个破蒲团拿了过来,给梅盈雪垫在头下。 梅盈雪微笑道:“好孩子,你不怕坏人,不告诉他们我的所在,很好,很好。” 她使计甩脱了宋雪鱼等人,在树林里走不出多远,却越走越是无力。先前肩膀上中的一刀伤的着实不轻,流了不少的血,她渐渐有些头晕眼花。知道自己失血过多,而宋雪鱼等人定会寻来。 坚持又行,好不容易走到溪边,看到破庙,当即进来。那孩子在庙里烤火,她也无暇与那孩子说话,把神龛移了出来,自己藏在后面。 刚刚布置完,清扫了一下痕迹,已经听到外面有人声音,当下藏了进去。对那孩子摇手示意,叫他莫要泄露自己行踪。这孩子是否能忍住不说,那是一点把握没有,但她也始终不能狠心杀了。只盼老天保佑,宋雪鱼几人不会为难这孩子。 那孩子甚是老实憨厚,见她温言道谢,人又是高贵淑丽,一张脸涨的通红,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他见梅盈雪弱不禁风的模样却接连杀了三个坏男人,小小心中对她是佩服之极。想了一想,出去拿破碗舀了碗水来,梅盈雪喝了两口,精神一振,柔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怎会在此?” 那孩子脸又是一红,支吾道:“我……我……我叫小狗儿。” 他声音甚小,梅盈雪一时也没听明白,问道:“什么?” 那孩子脸更红声音更小,道:“我姓萧,我爹就叫我狗儿。” 梅盈雪这才知道原来他说的是萧狗儿,想这是小名,不知道大名是什么,看他模样似乎是个流浪儿,彼间无家可归的孩子比比皆是。 一些孩子自小就死了爹娘,不知道自己大名那也是常有的事情。却不知道为什么这孩子一身是伤,看他上身的伤痕,好像是被人用鞭子狠狠抽打过,不知道他招惹了什么人,竟被打的如此之惨。心下怜惜,也不再问他名字,问道:“你没家么?怎么到这里来了?” 那孩子道:“我没家,我爹娘早就给强盗杀啦,我跟人逃荒到这里,这些年一直在前面那县城里要饭吃。三个月前,一个好心的老叔叔问我,愿不愿当兵,当兵有饭吃,我就去了。谁知道昨天打仗,我吓坏了,不敢跟着他们杀人,被李队长骂了一顿,回到城里,我怕的厉害,就不想当兵了,被李队长抓到,吊起来用鞭子狠狠抽我,后来来了一个好心的大官,不叫他打我了,他们把我吊着,也不放我下来,后来我自己挣脱了绳子,就跑到这里来了。” 这孩子正是日前在县城中被人鞭打的士卒。 宋朝军队之中,借机中饱私囊,乃是家常便饭。前任指挥使吃空饷,少招了几十名兵丁,却不上报,这些名额的军费就都落入了他的口袋。待到自己调任,怕新来的指挥使察觉,便临时拉了些人来凑数。 里县人丁稀少,壮年男子更少,这孩子确是只有十二岁,因为骨架生的高大,也被人骗进兵营当兵。 梅盈雪心中一惊,这孩子说的是里县么?问道:“你是从县城里逃出来的?” 第十七章 牢狱叁 那孩子点了点头道:“我也是刚刚跑出来,那里好多人在打仗,可怕的很。我一直跑到这里才敢停下来,阿姨你也是从那里逃出来的么?” 梅盈雪看他模样不似作伪,只是金兵围城,他却又如何能逃的出来,于是问道:“你是如何逃出来的?” 那孩子摸了摸脑袋道:“城里有口井,夏天水深,如今秋天水少。水少的时候有条大水沟可以一直通到外面的河里,我顺着河就到这里了。” 梅盈雪摇了摇头,县城之中竟然有这么一条天然的密道,当真是谁也没有想到。咳嗽了几声,知道自己再活不了多久,眼下无人可托,惟有眼前这孩子,柔声道:“孩子,阿姨求你件事成不成?” 那孩子从三、五岁就开始以乞讨为生,到如今十二岁,受尽了欺凌侮辱。到了军中,更是被人吆来喝去,拳打脚踢,一生之中从未有人如此和颜悦色的对自己说话。 眼前这神仙般漂亮的人竟然要让自己帮忙办事,说话更是温柔客气,真是受宠若惊。一时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只是不住点头。 梅盈雪想了一想,道:“狗儿这名字是小名,阿姨给你起个名字吧,你一个人孤苦伶仃,年纪又小,我就给你起名叫平安吧,萧平安,望你将来能够顺顺利利,平平安安。” 那孩子也不知道什么,只是不住点头。 梅盈雪又道:“阿姨没什么能够给你,就要你帮这么一个大忙,阿姨好生过意不去。” 伸手入怀,取了那象牙盒子出来,道:“我叫梅盈雪,是里县指挥使沈天青的内人,你拿着这个去信阳城,把这个交给信阳安抚使郑挺郑大人,请他派兵去救里县。只能交给郑大人手里,别人谁也不能给,你记住了吗?” 萧平安道:“把这个盒子给郑挺大人,别人谁也不能给,叫他派兵去救里县。” 梅盈雪点了点头道:“不错,你这就去吧,一路小心,越快越好,知道吗?”从衣上割下块布来,把那盒子包了起来,道:“藏好,莫要让别人看见。” 这孩子年纪甚小,眼下天下甚不太平,别人看他手里拿了这么一个盒子,定然要抢。见他上身赤裸,又道:“你把那个坏人的衣服脱下来穿在身上。” 萧平安依言站起,要去剥那宋雪鱼的衣服,刚走了两步,突然地上一只手伸了过来,正抓中他脚踝。 萧平安猝不及防,一个趔趄。身前人影一晃,一个巴掌重重打在自己脸上,手上一松,梅盈雪给的盒子也被人抢去。随即一脚飞来,正中小腹,他闷哼一声,飞了出去。 一人冷哼道:“好,好,好,好的很,这东西终究还是在你身上。”却是杨振。 他身中暗器无数,更被一刀透胸而过,竟然还是未死。此时挣扎起来,抢过萧平安手中的玉盒,一脚踢飞那小乞儿,待要去结果了梅盈雪,却是举步艰难。胸前创口血不断的涌出来,他受伤甚重,一动之下,又牵动了伤势。 梅盈雪眼见变故突生,想要站起,她气力早竭,却哪里动的了,见杨振双手撑膝,不住喘息,盼此人就此倒下,再也不要起来。 杨振也在看她,见她也是动也不能动,心下稍安。潜运内力,颤巍巍的伸出手,并指在胸前灵墟、神封两穴上点了两点。 两下点过,不断喘气,几乎又要倒下去。勉强撑住,胸前的血却是慢慢止住了。喘息片刻,那杨振终于一步踏出,缓的一缓,又是一步踏出。 梅盈雪知道大势已去,一双妙目冷冷的看着他,却是说不出的鄙夷不屑。 那杨振嘴角挂着狞笑。他心中也是恨极了梅盈雪,这次一连跨出了三步,眼看再一步就能到了梅盈雪身前。这一番恶斗,赢家终究只有自己一个。 突然一刀斜着砍来。他但见寒光一闪,有心要躲,一双脚却如有千斤之重,勉强移了半步,一刀砍在脖子上。 刀是宋雪鱼的冷月刀,拿刀之人却是萧平安。 他被杨振一脚踢飞,杨振重伤无力,这一脚却是踢他不死。眼见这恶人一步一步走向梅盈雪,终于忍不住咬紧牙关,捡起地上冷月刀,上前一刀砍下。 杨振已是强弩之末,哪里避的过。虽然萧平安人小力薄,但那冷月刀何等之利,砍到颈部,登时将他动脉砍断,鲜血狂喷。 杨振勉强伸手按住脖颈,只觉热血喷涌,将自己的生命一点一点都抽了出来。 他看了萧平安一眼,到死也不肯相信,自己竟会死在这狗一样的乞儿手中。眼睛越睁越大,终于直挺挺倒了下去。 梅盈雪只道无幸,此人恨极了自己,不知道还要如何羞辱自己,闭目待死,突然一蓬热血喷在自己脸上。睁看眼,正看到萧平安一刀砍死了杨振。 萧平安一刀砍下,自己先吓的傻了,他虽然昨日在军中也见了不少杀人之事,可今日自己动手杀了一人,他小小年纪,哪里不慌,刚才仗着一股热血冲上来杀人,此刻冷静下来,只觉浑身冰凉,整个人都呆住了。 梅盈雪知他心中害怕,柔声道:“好孩子,不要怕,你救了阿姨,阿姨好生高兴。” 萧平安颤声道:“我,我,我杀了那个恶人。” 梅盈雪点头道:“不错,那是个十恶不赦的坏人,你杀的好,你若不杀他,你我都要被他杀了。”她知道这定是萧平安生平第一次杀人,是以不住出言安慰。 萧平安见她说话有了些气力,喜道:“阿姨,你好些了么。” 梅盈雪知道自己适才死里逃生,免了受辱,心下激动,勉强振作精神,只怕已是回光返照,再无时间,当下道:“孩子,你先去把那恶人的衣服换上,快快去信阳,莫忘了我的话。” 萧平安点点头,还是过去从宋雪鱼身上剥下上衣,穿到身上,他身材甚高,虽然还是长出一截,却也不怎么别扭。 收拾停当,看着梅盈雪还舍不得走,显是放心不下。 梅盈雪微微摇头道:“阿姨没事,你快去吧。” 萧平安这才依依不舍的出门而去。 梅盈雪躺在地上,看这孩子虽不愚钝,却也不是聪明之人。自己绕道而行,此去距信阳还有五六十里,须得翻山越岭,途中只怕还有变故,也不知这孩子是否能把密函送到。 自己油尽灯枯,却已是无能为力了,心道只盼天见垂怜,能保得丈夫、爱子能够不死。想到丈夫爱子,脸上突然浮现一丝暖意。那暖意留在脸上良久,终于慢慢消退,一点一点僵硬了。 四五日后,这一日天未正午,信阳城门前突然来了一个叫花子,上前打听安抚使大人的府邸。 守门的军士见他形容肮脏,上衣虽是上好的缎子,却松松垮垮极不合身,胸前更有一滩血迹,形状甚是可疑。口口声声说要见安抚使大人,唯恐此人小小年纪也会对大人不利。当下自己带着他去往安抚使府邸。 一路上套那孩子话来,那孩子只是闭口不言,这孩子正是萧平安。 到了安抚使府,请门房进去通报。过了好一会才有一个又矮又胖的管家慢吞吞晃了出来,尖着嗓子问道:“是哪位要见我家老爷啊?” 那军士上前一步,赔笑道:“是这位小哥,小的看他形迹可疑,是以带过来请大人发落。” 那管家斜了他一眼,道:“你既然知他形迹可疑,还带他过来干什么?” 那军士碰了个大钉子,好生没趣,踢了萧平安一脚,道:“听见了没?还不快滚!” 那管家冷笑了一声,也不去理那军士,问道:“你叫什么名字?要找我家老爷有什么事啊?” 萧平安迟疑了一会,道:“我……我叫萧平安,有东西要给安抚使郑挺大人!” 那管家叱道:“我家老爷的名讳也是你叫得的么!你有什么东西拿来给我好了。” 萧平安摇头道:“除了大人,旁人谁也不能给的。” 那管家上下打量了萧平安几眼,心道:“什么东西?莫不是我家老爷在外面有什么风流债,如今孩子定是带着信物找上门来了?也不知道老爷认也不认。” 这管家没事喜欢去茶楼听书,书中不少认亲的故事。他满脑子的男盗女娼,想象力倒也丰富。又想不对,老爷姓郑,这孩子姓萧,再一想,或者是跟的母姓,这才要认祖归宗么。越想越对,又想到若是老爷认了,将来这孩子就是公子了。颜色顿时和了几分,道:“那你在这等着。”转身入内。 又过了片刻,那管家走了回来,这回脚步快了不少,脸上也多了几分笑容。原来他进去一通报,郑挺立刻传见,神色似乎颇是高兴。 这管家更是确之不疑,又知道大人只有两个女儿,还没有儿子,老爷如此高兴,必是肯认,当下出来,笑道:“老爷有请小少爷。” 萧平安心想这官儿倒也不如何难见,当是个好官,跟了进去。 那军士也想尾随进去看看安抚使府,被那管家一眼瞪了出来,吐口唾沫,骂了声,悻悻去了。 那宅子极大,管家带着萧平安走了好一会,两人却不去大堂,朝内宅走去。 那管家心想:“在内宅见客,这还能有跑?我带小公子进来,这也是大功一件,老爷一高兴,必有赏赐。” 到了一间屋前,那管家进去通报,然后转身带萧平安入内。 那屋子也不甚大,当中摆了把圈椅,有张桌子,左瓶右镜,墙上挂了几副字画,一个满面红光的中年人正坐在当中的椅子上。 萧平安心道这一定就是安抚使了,还怕有错,问道:“你就是郑大人么?” 第十八章 牢狱肆 那人微微一笑道:“我便是。”挥了挥手,叫管家退下。 那管家心道:“你们定有好多话说,那还少的了的?”强忍笑意,退了下去。 郑挺又道:“你说有什么东西要当面给我?” 萧平安点点头,从怀中取出一个布包递了上去,又道:“梅阿姨还说,里县被金兵围住了,请大人派兵去救人。” 那郑挺一把接过那布包,解开一看,果然是个象牙的盒子,喜不自胜,随口问道:“什么梅阿姨?” 萧平安道:“梅阿姨也是从县城里逃出来的,大人快派人去救她!”他此时还不知梅盈雪已死。 郑挺正色问道:“刚刚你说什么?” 萧平安道:“里县被金兵围住啦,大人快去救他们。” 郑挺忽然变色,一拍桌子道:“什么人敢在这里妖言惑众!来啊!”突然从门外冲进来两个身强体健的军汉,郑挺道:“拿了下去。” 萧平安目瞪口呆,不知何事。两个军汉过来,一人一只胳臂将他按倒在地拖了出去。 郑挺面露喜色,站起身来,一路去到后院。来到一间屋前,房门半掩,也不叩门,推门而入。 这屋子要大的多,四面墙上摆满了书,靠窗书桌之前坐了一个二十八、九岁的贵介公子,拿着一个玉狮子的镇纸正在把玩。见他进来,呵呵一笑,道:“你这假狮子,倒比真狮子还要威风。” 中原之地,本无狮子。东汉汉章帝时,西域大月氏国进贡一头金毛狮子。因其威猛,以为是与麒麟一般的异物,引为神兽。古称其为狻猊,谓龙之五子。晋郭璞注曰:“狻猊,狮子。亦食虎豹。” 佛教传入之后,狮子成为吉祥之兽,更为天下人所爱。汉唐之前,石狮形象多立于帝王陵墓、贵胄坟宅前。唐宋之后,石狮进入民间,坊市牌楼夹柱石上也多刻此物。宋元以后,坊市不存,一些大户人家仿照坊门样式,开始在门前安置石狮。 至于镇纸挂坠一类的小器物更多,皆是取其辟邪之意。但其实,中原的狮子全靠番邦进贡,数量稀少,真正见过狮子的宋人,却是少之又少。 那郑挺满面堆笑,道:“严公子说的是,如今这假的,瞧着都比真的好。” 那严公子笑道:“郑大人此言发人深省。那物……” 郑挺道:“本官幸不辱命,如今完璧归赵。”竟将那无数人以性命相托的象牙盒子恭恭敬敬的递了过去。 严公子呵呵一笑,双手接过,推开盒子看了一眼,道:“此番有劳郑大人了!” 郑挺道:“严公子太客气了,史大人的朋友本官怎敢怠慢!”两人相视大笑,郑挺又道:“这群刁民倒也真胆大包天,竟敢偷到严公子头上,当真是活得腻了!” 严公子看了郑挺一眼,道:“这盒子里是什么东西,郑大人不想看看么?” 郑挺笑道:“本官生平喜欢的事情只有两件,一件是升官,一件么,就是发财。别人的事情,本官向来是不关心的。” 严公子也笑道:“大人快人快语,日后定然飞黄腾达。” 郑挺道:“承公子金口,托福托福。” 那严公子听到金口两字,笑的更是欢畅,道:“这贼倒也厉害,我重重围困,竟然还让他把东西送了过来。” 郑挺道:“别看这孩子年纪小,如今四处不太平,年纪越小越是奸猾!” 严公子奇道:“是个孩子?” 郑挺道:“正是,本官一会就将这小贼千刀万剐,替公子出气!” 严公子摇了摇头道:“不用,不用,这孩子辛辛苦苦把东西给我送回来,正是大大的有功,说不定哪日我还要当面谢谢他呢。” 郑挺不明其意,赔笑道:“那本官就把他关了起来,等到哪天公子想见了,就给公子送去。” 严公子道:“如此甚好,呵呵,你可莫要亏待了他。”正色道:“此事给郑大人添了不少麻烦。”伸手入怀,掏出两张纸来递了过去,却是一张房契、一张田契,这比金银却又贵的多了。 郑挺道:“公子既是史大人的朋友,略尽微劳,那是义不容辞,公子实在是太见外了。”一面客气,一面眉开眼笑,双手接了过去。 严公子道:“这次惹的麻烦不小,不知郑大人要如何善后?” 郑挺笑道:“这还要请严公子帮个忙,公子回去之时不妨把淮河开个小小的口子。我当上报圣上,这里县的知县李宗汉和指挥使沈天青二人玩忽职守,致使淮河决口,满城百姓守军尽皆被水淹死。请圣上治他二人之罪。” 严公子拱手道:“那沈天青倒也是条汉子,如此这般甚好。邂逅幸与高贤结契,今遽相别,后会有期。” 郑挺还礼道:“不敢不敢,本官恭送严公子北归。” 萧平安被两名军汉架下,一时吓的不知所措,半天才回过神来,叫道:“我没说谎,我说的都是……” “真的”二字还没出口,一个军汉早一拳打来,正中面门,顿时口肿鼻破,鲜血直流。鼻子又痛又酸,连眼泪也打了出来,还好鼻梁未断,再不敢出声,叫两人拖着直行。 走了好远,进了扇门,一股凉风扑来,里面却是又冷又黑。下了几阶台阶,终于看出这是个牢房。心中更怕,两个军汉带着他走到最深处,一个驼背的狱卒开了扇门,一个军汉用力一甩,把他扔了进去,道:“好好看着,一会大人来提!” 那牢房不过一丈见方,甚是狭小,都是大石所砌,一边角上有堆稻草,另一边靠墙放了一个便桶,满屋都是骚臭潮霉之气。 萧平安缩在墙角一动也不敢动,看着两个如狼似虎的军汉走了出去,终于哭出声来。 哭了一会,他究竟年纪幼小,涉世不深,只道那郑大人真的是以为自己撒谎,哪里知道这是个天大的阴谋。心里只道大人还要问我,到时候说清楚便是。 过了几日,却始终无人来提他,也没人来给他带上手铐脚链,只有那又老又驼的狱卒每日给他送两顿饭来,都是些清汤寡水。 他忍不住向那狱卒打听,那老狱卒摇摇头,指指耳朵又指指嘴,原来他不但又老又驼,更是又哑又聋。 萧平安心里焦急,记挂着梅盈雪的生死,只是被关在牢里,却又有什么方法可想。 如此又过了几日,他突然想到,十有八九是那郑大人终于知道了消息,已经带人去救梅阿姨他们去了。如此一想,心里顿时一宽。想那军汉说郑大人还要再审问自己,为何一点动静没有,大概正是因为郑大人带兵出去了,根本不在城中。 越想越是有理,顿时心宽了不少。又过了不少时日,始终是没有人来问他,每日只是两顿难以下咽的饭食。 萧平安在牢房之内,无事可做,整日的只是胡思乱想。为什么郑大人还不来?难道仗还没打完么?那自己不知道还要关到什么时候。 一日突然想起,郑大人是不是看出了自己是个逃兵?对了,定然没错,自己还穿着兵卒的裤子。郑大人是什么安抚使,官比县城里那个好心的官还要大,定然是知道了。 想起自己被人吊着打时,有人说逃兵是要砍头的,这下自己多半是性命难保了。只怕就是要等秋后问斩,一张脸顿时吓的白了。 其实宋时历代对逃兵之罪各有处置,宋史志第一百四十六兵七(召募之制)载,“逃亡之法,国初以来各有增损。”一般而言平常之时如果士兵逃跑,一般逃跑满三天或者七天才是死罪。 不过又有“帝曰:临阵而亡,过十日而首,得不长奸乎。安石曰:临阵而亡,法不计日,即入斩刑。”那是说如果是在打仗的时候临阵脱逃,立刻就是死罪了,从来没有再等秋后问斩的道理。 这些萧平安自然不懂,平常听人家说的都是“押入大牢,秋后问斩”,只当杀人都是如此,自己被押入大牢,下面定然就是秋后问斩了。 可是天气一天一天凉了,却始终没人来拿他问斩。 无人来斩他,天气却是越来越冷。这牢狱一半建在地下,甚是潮湿,平常也较外面为冷,现下已将入冬,更是冷的刺骨。他只得每日钻在稻草之中,却是又刺又痒,更有不知道多少虫子和他睡在一起,饿了就拿他开饭,实是不堪其苦,但离了稻草却又冷的厉害。 一天夜里,实在睡不着,突然跳起来手舞足蹈,出了些汗,倒是暖和了不少。想起军中教过自己一套拳,当下依式练了起来。 他练的是套太祖长拳,相传是开国太祖赵匡胤所创,甚是寻常,于当时流传甚广,军中也有教习。 只是他从军不足两月,学的似是而非,招式也早忘了大半。他也不管练的对与不对,反正也无旁人看着,按照自己记得的一招一式打完,出了身汗,倒头又睡。 从此每天没事便打这套拳,反正闲来无事,他性本木讷,整日里就是这套拳,打来打去,也不厌烦。 如此又过了一些时日,天气更冷,就算他拼命打拳也还是冷的厉害。这天那老狱卒突然拿了件旧棉袄给他,那棉袄虽旧却还结实,只是年头久了,已分不出颜色。 萧平安见他给自己棉袄,一时还不明白。那老狱卒张嘴一笑,做了个穿衣服的样子。萧平安这才醒悟,连忙把棉袄穿上,只觉此时天下再无比这老狱卒更可爱之人。 那老狱卒呵呵干笑了几声,转身走了,这晚萧平安睡的分外之香,说不出的舒服满足。 自此之后,他还是每日打拳,打拳时棉衣总要脱下来放在一旁,他舍不得棉衣,生怕弄破了。这是他生平穿过最好的棉衣,里面塞的严严实实都是芦絮。 宋元时棉花才在中原大面积种植,但秦汉已有棉布,乃是西域传来,甘肃边陲一地早有种植,只是产量不高,甚至有时只作观赏花卉。 宋时有钱人穿貂裘皮衣,穷人则是穿缊袍,多半是在衣中填充旧絮和乱麻。南方也有填木棉者,最次等的便是填些柳絮芦絮。二十四孝中闵子骞单衣顺母,闵子骞的继母给他穿芦絮衣服,被他父亲发现欲休妻,闵子骞为母求情,成全大孝。 萧平安自然不知道这个故事,往年冬天,他时常只能以稻草取暖,在他看来,有芦絮的衣服已经是不能更好。 那老狱卒还是每天过来送两顿饭,有时候萧平安想和他说话,老狱卒也听他说两句。只是他见识浅薄,也说不出什么。其实老狱卒本就又聋又哑,听他说话也就是做做样子。 萧平安倒不觉难过,他自小就开始流浪乞讨,日子过的着实凄惨,狱中虽苦,对他而言却也不如何难熬。这里更无人来欺负殴打于他,吃的虽然不好,但他以前吃的又何时好过?他性子又钝,浑没有少年人的活泼好动,没有自由也不在乎,每日里就是打拳,要么就是发呆。 第十九章 牢狱伍 转眼冬天也过去了,天气渐渐转暖,由暖又转冷,然后又慢慢变暖,越来越热。 这天傍晚,牢房里突然热闹起来。这是安抚使府里的大牢,偌大的一个监狱里到如今也只有萧平安一个犯人。这天却从外面押进好多人来,各个牢房都被塞进了好几个人。 萧平安的牢房里也被塞进来一人,那人一头乱发,满脸络腮胡子,是个三十多岁的中年汉子,样子凶恶蛮横。 这人进来就先给了萧平安一脚,骂了声:“小兔崽子,滚。”立刻就占了萧平安的草窝。萧平安的棉衣叠的整整齐齐放在一旁,这人一把抓过,枕在头下,仰面躺在稻草上,算是把萧平安的位置彻底占据了。 萧平安躲在一旁,听别的牢房里众人都在说话,乱七八糟也听不清楚说的什么。离自己近的一间牢内,也关了五、六个人,却挤作一团,小声低语,更是听不见。 到了晚上,老狱卒送饭过来。那人一跃而起,抢了过来,先看了一看,晚饭是一碗白饭,上面扔了几根青菜,还有一碗能照出人影的清汤。那人呸了一口,拿了自己那份,几口吃完,倒头又睡。 萧平安也不敢再打拳,缩在另一边,提心吊胆,过了许久才迷迷糊糊睡了。 到了早上,突然听见有人大声叫骂。萧平安睁开眼来,却是那中年汉子站在牢门前破口大骂:“李庭弼,你个龟孙子,有种给老子出来,你想把老子一家都饿死,老子跟你不能算完,你个没人性的乌龟王八蛋,老子出去定要把你大卸八块,还要拿了你的臭肉去喂狗,呸,你的臭肉只怕连狗也不吃!还有那贱人,老子要先把她奸了,然后……” 语言恶毒,越骂越是不堪,旁边牢房里关着的众人齐声鼓噪,更有人大声叫好道:“陈大哥,骂的好,奸的好!”一干犯人大声吵闹,却也没有人来管。 萧平安缩在墙角,心道:“原来这些人都是一伙的,那个李什么弼是谁?这些人不知道犯了什么事被关来这里。”见他骂的凶恶,害怕他找自己麻烦,只是缩在墙角一动也不敢动。 王八蛋乃是忘八德谐音而来,孝悌忠信、礼义廉耻是为八德,忘八德三字都是平声,远不如王八蛋骂的爽利,一来二去,倒让甲鱼背了骂名。 那陈大哥骂了好半天,终于累了,坐下喘了几口气,左顾右看。过了半天,旁边一间牢房里有人轻声问道:“陈大哥,这狗官抓了我们,不知道要如何处置?” 那陈大哥粗声道:“大不了把咱们都杀了,你怕什么?” 那人迟疑了一下道:“我不是怕,只是几个小崽子和孩子他娘已经三天没饭吃了,不知道还能撑几天。” 一人道:“你家嫂子还不是一样,这狗官不叫咱们活了,哪还有什么办法?” 又一人道:“不是说朝廷让开仓放粮了么?怎么放了半天就不放了?” 一个年纪较大的老者道:“为什么不放?今年大水,不光信阳,附近的几个城也都遭了灾啦,粮食多值钱那!那狗官要把粮食拿到别处去卖钱!” 一人道:“这不是没有王法了么!” 那老者冷笑一声道:“王法?这信阳城,安抚使就是王法!” 先前一人道:“听说这都是那狗官的老婆出的主意!” 更远一间牢房里一人大声说:“那还有假,宋大叔的女儿在府里当差,她说那狗官什么事情都听他老婆的!” 众人一阵哄笑,一人突然叹气道:“大宋朝从来不让一个官儿在一个地方做过三年,咱们好不容易把郑挺尸喂饱了,又来了个李挺尸,他新官上任哪有不大贪特贪的道理?” 立有几人同时说道:“那可未必,天下乌鸦一般黑,郑挺尸更不是个东西!” 萧平安越听越奇,他们说的郑挺尸就是把自己关在这里的安抚使郑挺么?他们怎么说他调走啦?这是为什么,那我为什么还被关在这里? 那老者笑过,叹了口气道:“咱们这次聚众闹事,罪名可是不小,只怕那狗官要杀几人才行。” 一人怒道:“什么聚众闹事了,那狗官不肯放粮,找他评评理也不行么?” 这时那陈大哥却不出声了,看了萧平安两眼,突然问道:“小兔崽子,你在这里干什么?” 萧平安见他突然对自己说话,吓了一跳,没敢开口,那陈大哥瞪眼道:“你是聋子还是哑巴?不会说话么!” 萧平安哆嗦了一下,道:“我……我……我是个逃跑的兵儿。”他我了半天,脱口而出,认了自己是个逃兵,他心里却也是确信不疑,自己定是因为这个才被关在这里的。 陈大哥呸了一声,道:“大宋朝都坏在你们这些龟儿子手里。”对萧平安挥了挥拳头,萧平安个子不小,他也看不出此人年纪幼小,还不到当兵的年龄。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诉苦者有之,谩骂者有之,唉声叹气者有之,莫衷一是,越说越远。 等到送过午饭,说话的人立刻少了很多,叹气的人却多了不少。那陈大哥躺在稻草上也不说话,只是看着屋顶发呆。 接下来几日,还是一般模样,也无人来审问这些人,众人不再隔着牢房交谈,一个牢内的人却越来越多的聚在一起窃窃私语。 终于一天有人道:“我们这次干的确也卤莽,现今还是夏天,去城外挖些野菜,一时也未必就饿死了,如今关被在这里,只怕都要杀头。” 他一出声,立刻有人附和,一人道:“冲进安抚使大人的家里是闹着玩的么?你们还敢砸大人家的东西,这不是犯了死罪么?” 一人怒道:“砸什么东西了,刚冲进院子就被官兵围住了,不就是一个水缸?砸缸的时候也没见你说什么!” 又一人道:“就是,李大嘴你胆小怕事,当时就不要跟来!” 那被叫作李大嘴之人道:“你当我想来么?不是陈大哥硬叫我来,我会来么?” 和萧平安关在一起的陈大哥怒道:“你说什么?我什么时候逼你了!” 另一人小声道:“陈大哥你说的,一起去找狗官算帐,哪个不去就是乌龟王八蛋!” 先前一人道:“胡老四,你好生不要脸,当年你家小翠被张员外家看中了,要抢了去,是哪个帮你抢回来的?” 那胡老四小声嘀咕道:“那又如何,还打伤了张员外家的管家,后来不是赔了五两银子才了事?” 先前一人怒道:“好啊,现今你说真话了,你不是心疼小翠,是心疼那五两银子!” 又一人道:“我们不是说陈大哥不好,只是这事做的是急了一些!” 陈大哥越听越怒,道:“你们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什么叫急,你们家还有粮下锅么?难道我们就任由那狗官把咱们往死路上逼?” 那李大嘴低声道:“那也不能造反啊,你陈大光棍一条,一个人吃饱了全家不饿,我们可都是有老有小!”原来那陈大哥名字便叫陈大,他声音虽小,周围的人却人人听的清楚,顿时吵骂起来。 那陈大涨红了脸,双手抓住牢门,似乎想冲出去和那人动手,只是那牢门都是碗口粗的木头,哪里摇晃的动。 如此又过了几日,突然进来几个军汉,把牢里的人带出去好多,李大嘴、胡老四都在其中,余下的众人也不知道是祸是福,更是惴惴不安。 又过了两日,又带走几人,这次牢里还剩下不到十个人,都是言语间偏帮这陈大之人,这其中自有蹊跷。萧平安事不关己,自然也不会注意。 那陈大越来越是沉默,整日里一句话也不说。 萧平安初时几天,不敢稍动,过了几日,看他也不管自己,也不和自己说话,倒放下心来。 一日终于忍不住在墙角又比划着打拳,那陈大视若无睹。于是萧平安每日又开始打拳,只是只敢在自己睡的那一角来打,不敢动作稍大,生怕惹闹了陈大。 又过了几天,牢里终于只剩下了陈大和萧平安两人。这天,萧平安吃了中饭又起身打拳,还没打了两招,陈大突然跳了起来,一个箭步冲到萧平安面前,重重一记耳光打在萧平安面颊之上。 这一掌好不厉害,萧平安毫无防备,猛地摔了出去,重重撞在墙上,立时头破血流。 陈大骂道:“他妈的,没事跳来跳去干什么?小兔崽子,再跳我打死你!” 萧平安被一巴掌打的懵了,见陈大大发雷霆,吓的脸色煞白,动也不敢动,头上鲜血慢慢流下。 自此以后,陈大脾气越来越坏,稍不顺心,就对萧平安拳打脚踢。他五大三粗,一身蛮力,出手甚重,每一拳每一脚都要让萧平安疼上好几天。不到一个月,萧平安身上已是青紫不堪,惨不忍睹。 这还不算,萧平安的饭食每日也要被他吃去大半。萧平安原先每日里虽然也吃不饱,但也不至于饿着,如今饿肚子却已成了家常便饭。 萧平安不过十二、三岁,正是长身体能吃的时候,与之相比,每天挨上几拳几脚倒也算不得什么。每日只是觉得饥饿,只好整天蜷缩成一团。即便如此,也躲不过陈大的拳脚相加。 这一切送饭的老狱卒都看在眼里,只是他一个又聋又哑的老驼子又能怎么样? 第二十章 牢狱陆 这天他躺在地上,一只不知名的小虫爬过他面前。萧平安一伸手捏住了那虫,这一动弹只听自己肚子里翻江倒海的声音。 他没有饭吃,只喝了一肚子的水,看着手里的虫子,嘴里突然一阵的泛酸。想起以前乞讨时常见一些老乞丐躺在太阳底下晒太阳,一边晒一边抓虱子,抓到了就放到嘴里吃了。心想,或许这虫子也能吃。 这个念头一起,顿觉肚子里更是饿的不能忍受。看那虫子倒也肥大,在自己手上不停扭动,却又恶心之极。 犹豫了片刻,想起每日吃饭时,也少不得在饭汤里吃到虫子,终于一咬牙把虫子放进嘴里,狠狠一口咬下。 突然整个人也跳了起来,原来那虫子不但有股怪异之极的味道,更是刺辣无比。他只觉舌头上,嘴巴里如同被数不清的针同时扎了,火辣辣之中又带着奇臭无比和种种难以言述的恶心味道。 一张嘴吐了起来,他肚子里只有水,又能吐出什么了。吐个不停,吐的尽是酸水。只是呕吐之时,整个胃似乎也要翻了出来,难过之极。萧平安趴在地上,一时之间,憋闷至极,几乎气也喘不过来。 陈大见他忽然跳起,倒吓了一跳,见他这副模样,笑道:“你这个小兔崽子,胃口倒真不错!”原来他在一旁冷眼旁观,萧平安吃虫子他也看在眼里。 倏尔又过了数月,慢慢天气又凉了,萧平安的棉袄自然也上了陈大的身。随着天气变冷,陈大也越来越凶恶,几乎每日都要找萧平安的麻烦。 萧平安每日被毒打,吃的又少,晚上睡在冷冰冰的地上,终于生起病来。 那陈大见他躺着不动,初以为他是装病,踢了他几脚,见他动也不动,又看了看他的脸色,才知道他是真的病了。冷笑一声,朝地上吐了口唾沫,回自己稻草堆里去了。 中午、晚上送来饭食,萧平安也无力取食,动也不想动。陈大老实不客气的代他吃了。 如此过了两日,萧平安已是出的气多,进的气少。也无人管他,送饭的老狱卒隔着牢门看了他好一会儿,终于摇摇头走开了。 或许他也觉得萧平安还是死了的好,或许这样还可以少受一些罪,少吃一点苦。 白日里有短短半个时辰,外面的阳光会照进来,那两尺来宽的一块地方自然是被陈大占去。萧平安恍恍惚惚看见自己的棉衣放在一边,他冷的厉害,忍不住伸手去抓。 刚刚抓到手里,陈大已经瞥见,冷笑一声,伸脚踏住。 萧平安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竟不肯放,拼命想拽过来,要与那陈大抢夺。 可那棉衣如同生了根一般,他就是拽不动,他心里愈加渴求,眼里只有那件棉衣。可身体里再没有更多的力气使得出来,突然“嘶拉”一声,那棉衣撕扯开来。 萧平安看一大团芦絮飞舞出去,漂浮在阳光里,落在地上,稻草上,他的身上。 萧平安慢慢放开手,他的眼神终于黯淡下去,再没有生的希望。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萧平安却又迷迷糊糊的醒了过来,恍惚中自己似乎睡在稻草上,身上还盖着自己的那件旧棉袄,说不出的温暖。 萧平安心想,这是在做梦么?希望这个梦不要醒过来了,他说不出的疲倦,转眼又睡了过去。 半梦半醒中,有人把他抱在怀里,撬开他的嘴给他喝水,还喂了他半碗饭。 慢慢的过了几日,萧平安身上好似又有了些许力气,这天那人又给他喂饭。他努力睁开眼来,把那人看个清楚。 那人也是一脸的大胡子,乱发披肩,粗看和陈大一模一样,但细看过去,那人眉目细长,甚是温和,却是与陈大截然不同。 萧平安想:“陈大终于被放掉了,他们关了别人进来,是这人救了自己。”勉强咧开嘴朝那人笑了一笑,那人也朝他笑笑。萧平安看见自己身上果然盖着自己的棉衣,破了的地方已经补上了,和原来一模一样。他心中说不出的高兴,笑着笑着,迷迷糊糊又睡过去。 第二天,萧平安醒来,有了精神,觉得自己又活了过来。睁开眼,自己睡在原来的稻草堆里,另一边的墙角也铺了一点稻草,却不及他这边的多。稻草上盘腿坐着一人,双手垂膝,闭着双眼。 萧平安犹豫了半天,终于小声道:“谢谢你救了我。” 那人却不说话,萧平安也不敢再说。过了好一会儿,那人睁开眼来,见萧平安正看着自己,对他笑了笑,问道:“你好些了么?” 萧平安低下头,仍是小声道:“多谢你救了我。” 那人一只手捻着胡子,一边笑道:“不是我救你,是你自己命大。” 萧平安傻傻一笑,再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那人问道:“你在这里多久了?” 萧平安掰了掰手指,道:“差不多有两年了吧。” 那人点了点头道:“你大病初愈,不妨慢慢走走,长长精神。”说毕又闭上了双目,不再看他。 萧平安依言慢慢站起,只觉浑身上下每一根骨头都痛,每一块肌肉都酸,说不出的难受,扶着墙慢慢走了几步,终是虚弱,慢慢转身走了回去,又想躺倒。突听那人说道:“不要停。” 萧平安吃了一惊,那人说话自有一股威严。萧平安逆来顺受惯了,别人要求他的事情他多半不敢拒绝,虽然手足酥软,却也不敢不听。于是回过头来又走,绕着牢房走了一圈,精神竟然大振,似乎身上也没那么酸痛了。 又走了两圈,那人道:“今天够了,你坐下吧。” 萧平安停下脚步,看那人微笑着看着自己,指了指自己面前,萧平安走过去在他面前坐下,那人问道:“你犯了什么事情被关在这里?” 萧平安看他和颜悦色的看着自己,终于忍不住哭出声来。 那人柔声安慰,萧平安抽抽噎噎把自己自小死了爹娘,怎么流浪到里县乞讨,后来又怎么当了兵,怎么想逃跑被抓住,又怎么逃到外面的破庙里,怎么遇到了梅盈雪,又怎么送信到这里,然后被关到这里,原原本本说了一遍。 他本不是善言之人,两年多没有和人说话,这一番话更是说的磕磕巴巴。他一直以为自己是因为是逃兵才被关在这里,也这样对那人说了。 那人越听越是惊讶,连连发问,对那象牙盒子更是问的仔细,只是萧平安从没打开过盒子,也说不明白,那人见他确实不知,也不再问,只是不住称奇。 末了,萧平安问道:“这里的安抚使大人换人了么?他们为什么还不杀我?”他一直担心自己会被砍头,此刻终于有人可问,好容易讲完自己之事,连忙问了出来。 那人道:“关你的郑挺么?这人早调到别的地方去啦,好像还升了官,至于你么?你今年多大?” 萧平安想了想道:“应该是十五岁吧。”其实他入狱两年,如今也才十四。 那人笑道:“这就是了,你年龄幼小,本不该当兵,虽然犯的是死罪,却也不能判你死罪,是以就要把你关在这里。” 萧平安闻言心中一块大石总算落下地来,他本来一直担心自己要死。此时听说不是死刑,心顿时宽了,也不去问会关多久,反正他也无处可去。在这里如果没人打骂,日子却还算过的不错。 他久未说话,想到什么就问什么,那人也不嫌烦,一一作答。 萧平安终于也知道此人原来姓杨,名紫。也是因为得罪了新任的安抚使被抓来这里,至于何事他既不说,萧平安自然也不敢问。 中午狱卒又送过饭来,那人把自己的饭又分了些给萧平安。 萧平安满脸通红,也不会推辞。等到吃过了饭,那人又闭目养神。 萧平安虽觉此人和蔼可亲,好的不能再好。但他自小孤苦,早学会了看人脸色,见别人有事,自己总是不敢出声打扰,于是自己倒头又睡。 睡了好半天,醒来时那人还在打坐,萧平安还是不敢打扰,起身又走了几步,感觉精神比上午又好了很多。 好久没有动过,忍不住又慢慢打起自己那套拳来。这套拳他不间断的差不多打了一年多,已经甚是熟练,一遍打完,又打了一遍。 两趟拳打完,已是浑身出汗,停下手来,看那杨紫真笑吟吟的看着他,顿时满脸通红。 杨紫笑道:“脸红什么,你的拳打的不错啊。” 萧平安虽不大懂事,却也知道自己这套拳实在是贻笑大方,脸更是红了。 杨紫正色道:“你当我是笑话你么?非也,非也,这套拳你打的很是熟练。只是你师傅教的不好,有几招教的不大对。还有这套拳你似乎学的也是不全,但你使出来时自己知道有所变化。象那招‘双抄封天’变‘弓步冲打’,中间少了一招,你却知道沉肘垫步再变‘弓步冲打’,这实是难能可贵。你学武倒是颇有天分。” 萧平安突然跪到地上,磕了两个头,却说不出话来。 那人笑道:“你是想要我教你这套太祖长拳么,那容易的很,你也不需磕头。” 却也不去扶萧平安,等萧平安又磕了七八头才把他扶了起来,笑道:“你真是个傻孩子,磕这么多干什么?我又不是要做你师傅!” 当下把这套太祖长拳细细跟萧平安说了一遍,补齐了他不会的几招,又指点了他不少打错的地方。 萧平安并不愚蠢,只是浑没自信。明明会了,杨紫问他懂不懂时,他也不敢点头说会。 杨紫也不生气,慢慢教他,如此过了几日总算把一套太祖长拳练全了。 第二十一章 牢狱柒 自此萧平安练这套拳更是起劲,那杨紫每天倒有大半的时间在盘腿打坐。两人都没事时,便在一起闲聊几句。 论才智识见,萧平安比杨紫不足万一,但两人在一起,倒是萧平安说的话多,不管他说什么,杨紫总是听的津津有味,如此一晃就是半年。 这一日杨紫又在盘腿打坐,萧平安自在一旁练拳。练了一遍又一遍,突听杨紫在旁叹了口气,道:“你每日只打此拳,也不觉得腻烦么?” 萧平安停下手来,看着杨紫却不知道如何回答。他在这狱中无事可做,这套太祖长拳是他唯一的消遣,没事就打,从来也没想过腻不腻、烦不烦。 杨紫笑道:“就算你把这套拳练得滚瓜烂熟,能打的过人么?” 萧平安茫然摇了摇头,他只道自己这辈子都要在这狱里度过,从来也没想过和人动手打架的事情。他性子又甚是懦弱,被人欺负了,也不敢还手。象陈大、李队长等等,殴打欺负过他的人着实不少,他却从来没想过找这些人报仇,就是背地里想想也不曾有过。他练拳只是无聊而已,从来也没想过练拳去打人,听杨紫问起,傻傻一笑。 杨紫道:“所谓熟能生巧,这套太租长拳你练熟了,自然也大有用处,武林中只靠一套寻常拳法也能称雄的人也大有人在,只是练习武功,既要有技巧,更要有力量,这力可不是蛮力,也不是你这么练可以练出来的。” 萧平安还是一脸茫然,他对武林、江湖这些懂的实在太少,杨紫语中暗含传他武功之意,他却是懵然不知所以。 杨紫摇头道:“你来打我一拳试试。” 萧平安红着脸摇了摇头。 杨紫道:“只是叫你试试。” 萧平安只是不敢,杨紫沉下脸来,似乎要生气,萧平安这才勉强答应,两人对面而立。 杨紫笑道:“无妨,你伤不了我,只管尽力打来就是。” 萧平安这才蹲了个马步,拿拳头在杨紫胸前比了比,然后一拳击出。他这一拳也没敢使出全力,“砰”的一声,这一拳打在杨紫胸口,就如打中了一块钢板。 萧平安只觉拳头剧痛无比,好像骨头都断掉了一般。 杨紫似笑非笑的看着他,道:“如何?” 萧平安佩服之极,道:“你好厉害,你的胸口好像放了块石板。” 杨紫哑然失笑道:“那你再打一次试试。” 萧平安哪里还敢,直是摇头,杨紫笑道:“这一次保你不痛如何?” 萧平安问道:“那你会不会痛?” 杨紫微微点头,道:“你这孩子良心倒好,你放心,我自然也不会痛。” 萧平安甩了甩手,这次他胆子倒是大了不少,又是一拳击出。这拳打在杨紫小腹之上,软绵绵的如同打在了棉花堆上,毫不着力。 萧平安一拳打出,拳头象被吸住了一般,陷在杨紫腹中竟是拔不出来,萧平安大感神奇,看着杨紫满脸皆是崇敬之色。 杨紫微微一笑,收了内劲,萧平安这才拔出拳头来,杨紫道:“你如今每日练拳,练的都是外功,可以把身体练的敏捷灵活,但别人打你一样会痛,我教你一样功夫,你练会了,别人再打你不痛,好不好?” 他知道萧平安脑子里根本没有打别人的意思,故而对他说别人打你你不会痛,这点果然大合萧平安心意,扑通跪倒,就要磕头。 这次杨紫却没有叫他磕头,一把拉住了他,道:“你不用磕头,我不是要收你为徒。只是在这里左右无事,又看你天性纯朴,肯下苦功,是以教你这套内功,你我总是有缘,只是这缘分也不知是好是坏。我传你武功之事,你对任何人也不能提起!记住了么?”说到后半句,忽然声色俱历。 萧平安不明所以,只是不住点头,杨紫微微一笑问道:“你可还是童子之身?” 萧平安一脸茫然,杨紫知他还是童男,不解此事,道:“我传你的内功是道家心法,是以要先问你一问。你不懂那是最好,女色最是练武者大忌。你心地淳厚,很好很好,我这就传你入门的心法。你用心记住了。” 萧平安又是不住点头。 杨紫开口道:“予观夫旁门内家之道,皆言气聚丹田,开府集气,散之百骸,尊泥丸膻中关元三府,重任督奇经八脉,修数十载,聊胜庸人哉。此予皆视之左道,不值一哂。” 讲完之后,见萧平安一脸茫然,心知他一句也没听懂,微微一笑道:“刚才我给你讲的是这门神功开篇的话,作这心法之人,实乃古往今来,武林第一心高气傲之人,他言道,我看武林各家的内家功夫,都是说要气聚丹田,开具气府,然后将内气散入四肢百骸,炼气之道以泥丸膻中关元三穴为起转承合之基,以贯通任督奇经八脉为最上乘。却不知如此修炼,就是练个几十年,也不过比寻常人强那么一点罢了。在我看来,这分明是炼气的左道,不值一提。” 萧平安丝毫不懂武功,哪里明白这内家的道理,不知道此人之言当真是惊世骇俗,把江湖传承千百年的内家修炼法门贬的一无是处。 杨紫自是知他不懂,只是这秘籍他得来不易,更不敢与同道切磋,种种心思困惑无人与言。今日顺口说起,也不管萧听不听的懂,继续言道:“上面说的是练功想法,下面我跟你说这门功夫的总纲,你好好记下了,思静远,敛体气,以衡其身;绵绵若存,用之不勤,以养其精;揣而锐之,不可长保,故挫其锐;专气志柔,涤除玄览,以解其纷;至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以和其光;无中有,有中无,道法自然,遂同其尘;至则,道冲而用之,渊乎似万物之宗。” 萧平安听的一头雾水,浑然不解其意。 杨紫道:“此际你也不必明白这其中的道理,下面我教你吐纳打坐的法门,你照做就是。” 当下教他如何收敛心神,气守丹田,如何想象内息的游走。这内功入门却不繁杂,重点要人心无杂念,萧平安心地淳朴,学起来倒也不难。 如此而行,每日里萧平安总要有大半时间陪着杨紫一起打坐。初始萧平安坐立不安,甚是难熬,慢慢的心思平静,只觉得四下静谧,空无一物,每日里打坐也不再觉难熬。 打坐之外,还是打那套太祖长拳,杨紫也不管他,如此转眼又是一年。 这几日天气越来越热,牢房都是大石所砌,只有一个小小的窗子通风,便如一个大蒸笼一样,到了晚上也是躁热难当,难以入睡。加之蚊子臭虫在此时分外猖獗,往年每到这个时候,萧平安总是睡不多时便被热醒,要么就是被蚊虫叮醒。 而今年他睡觉却是格外的香甜,每日都是一觉睡到天亮,他自己也有发觉,心道:“杨伯伯讲的果然有理,躁胜寒,静胜热,清净为天下正,我修炼了那个功夫,果然连睡觉也香了!” 杨紫始终不许萧平安叫他师傅,萧平安便以伯伯相称。 这一日杨紫又盘腿打坐,行气几个周天,缓缓起身,见萧平安又在抓虫。 狱中大大小小的虫子无数,甚是讨厌,虽知抓也抓不完。但萧平安平日无事,便四处捕捉,他抓了虫子却不立刻捏死,而是拿稻草编个篓子。 待存的多了,再倒出来,虫子四下逃窜,他上去一阵乱脚踩死,虽每次都有漏网之鱼,他却玩的高兴。 杨紫已见萧平安如此玩过数回,也不知有何乐趣,叫他乐此不疲。适才他打坐运功,只觉甚有进益,心情大好,见狱中有根木棒,三尺来长,手指粗细,乃是从梁上掉下,伸手拿过,挥动两下,道:“你抓了多少了?” 萧平安见他发问,忙道:“有二百多个了。”这一年杨紫有空也教他认了几个字,数数也能数的明白。 杨紫脚下一扫,将面前杂草扫开,道:“好,你都倒在这里,我变个戏法你看。” 萧平安难得见杨紫肯陪自己玩耍,大喜,道:“好啊,好啊。”走上前来,拿过小篓,看看杨紫,道:“我倒了?” 杨紫有心试炼武功,凝神静气,点头道:“好。” 萧平安将篓子倒扣地上,又拍了几下,突然将篓子提起。 那篓子里装了二百多虫,大大小小,一到地上,立刻四散逃窜。 杨紫看的清楚,手腕一抖,木棒点出,一次便点中一只。只见他手中木棒陡然间如变作百条千条,如倾盆暴雨倾泻而下,每一记落地都是一般轻重,堪堪将虫子点杀。 多半的虫子还不及芝麻大小,爬行又快,那棒头不过手指粗细,便是停住不动想点到也是不易。 杨紫几下刺出,已知其难,精神竟是一振,展开身形,手中木棒不断点出,将身前三尺之地尽皆罩住。 初始爬向外面的数十虫子无一逃出,随即爬向四面的虫子越来越多。杨紫展开功夫,手下不停,数息之后,终于应接不暇,开始有虫子逃出圈外。 杨紫尽力点刺,数息之后,眼前已无活虫,只是约莫也跑了几十只。微微一笑,收手而立。只见地上密密麻麻,都是虫子尸体。 杨紫抚须而笑,心道,自己突发奇想,原来倒还真是不易,不过这也真不失一个练剑的好法子,日后无事,倒不妨多来几次。 第二十二章 牢狱捌 萧平安一旁拍手道:“杨伯伯好厉害,一口气打死了一百八十九只。” 杨紫闻言脸色一变,看了看他,奇道:“你怎知道?你瞧的清我出手么?”他放才所使,乃是一门极高深的剑法,自己兴之所至,尽情出手,便是自己也不记得出了几剑,这孩子如何能看的清楚? 萧平安道:“伯伯你出手好快,我就看黑乎乎一片,都是棍子。” 杨紫松了口气,笑道:“那你怎知是一百八十九只?” 萧平安道:“我数了。” 杨紫低头看去,那虫子细小,他使力虽然不大,多半也已经和泥土混在一起,更是有不少虫子死在一处,如何数的清楚。心道,多半是这孩子信口胡说,自以为数的明白,也不和他计较,一笑置之。 殊不知萧平安竟未数错。这一年以来,萧平安日夜勤练不缀,不知不觉间,目力竟是越来越强。方才杨紫出手,他确实看不清棍子来去之势,但棍尖每次触地却是看的清清楚楚。 他如今不但目力变的惊人,脑子似也灵光不少,练起那套“太祖长拳”也越是得心应手。只是这些变化他自己浑然不觉,杨紫更是一无所知。一套“太祖长拳”而已,日日练,月月练,傻子也会了。 这天萧平安早上醒来,杨紫竟然还在睡觉。也不敢喊他,自顾自的练了趟拳,练完拳又去抓虫玩。 过了大半天,几乎已快到了午饭时候,杨紫却还是躺着不起。萧平安这才觉得奇了,上前探问。一看之下,吓了一跳,杨紫面色惨白,竟是病的极重。 萧平安急了,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倒了碗水想喂杨紫喝下。杨紫摇了摇头,示意他别管自己。 萧平安几乎已要哭了出来,但他丝毫不懂治病之法,就算他懂,这牢狱之中什么也没有,却也是无计可施。 中午那狱卒再来送饭之时,萧平安突然一把抓住了他,指指杨紫道:“他病了,你快给他找医生来!” 那老狱卒吓了一跳,拼命挣扎,一面使劲打着手势,似乎叫萧平安莫要管那人。 萧平安如何明白,牢牢抓住了那狱卒不放。争执了好半天,杨紫突然道:“放了他吧,你叫他也是无用。” 萧平安见他可以说话,连忙放了那狱卒,回来看他。杨紫已经盘膝坐起,脸色还是一样的难看,张了张嘴,似乎无力说话,闭目用功。 萧平安守在一旁,紧张的不知如何是好,也不去吃饭。 晚上那狱卒没来送饭,萧平安也不觉饿,一直守在杨紫跟前。 到了半夜,杨紫突然身子一晃,张嘴吐了口血,萧平安不知是凶是吉,见杨紫要倒,连忙伸手扶住。 杨紫睁开眼勉强对他笑了笑,萧平安扶他躺倒,觉得他的身体竟是冷的厉害。犹豫了一下,拿了那棉袄过来,杨紫点了点头,萧平安便将棉袄盖在他身上,杨紫慢慢闭上眼,缓缓睡去。 萧平安却不敢睡,守在跟前,看他仍是冷的发抖。这牢房之中闷热的厉害,可看看杨紫的样子,犹豫再三,萧平安又抱了些稻草围在他身边。 又过了大半夜,天几乎已经快亮了,杨紫醒了过来。萧平安忙又倒了碗水,这次杨紫喝了半碗。然后示意萧平安扶起他,坐起身来,又继续运功。 萧平安一直不睡,吃了碗饭,这一次杨紫直到傍晚才睁开眼来,见萧平安还守在自己身前,对他笑了笑道:“好孩子,伯伯不碍事了,你去睡吧。” 萧平安大喜,拿出留下的饭菜给他端过来。 杨紫吃了小半碗饭,萧平安又扶他睡倒,自己这才躺倒睡觉。 他一天一夜未曾合眼,却也睡的并不塌实,夜里又醒来几次,杨紫却动也不动,一直睡着。 萧平安醒来后,每每心中紧张,要听到杨紫的呼吸声才能再次躺倒,唯恐他突然断气。 第二日杨紫神色大好,仍是继续打坐。 萧平安喜形于色,知道他是不会死了,仍然身前身后的服侍。如此过了几日,这几日里萧平安每天晚上却都睡不安稳,每每还是被热醒咬醒,他心道:“伯伯教我的内功真是神奇,我才几日没练,就又睡不着觉了。” 这一夜半夜又醒来,迷迷糊糊的去小便,睡眼惺忪中突觉有异,看向杨紫那边,空空如也,杨紫却不在了。 萧平安吃了一惊,睡意顿消,四下里扫视了一圈,这牢房小的可怜,更是没什么东西遮挡,哪里也藏不了人,那杨伯伯却到哪里去了? 萧平安一时竟是傻了,心道:“杨伯伯莫非是神仙?嗯,定是神仙看我可怜才来救我,我这里过的好了,神仙伯伯定然是回去了。”心下说不出的难过,躺倒在地上,却再也睡不着觉。 过了一个多时辰,萧平安半闭着眼,正昏昏欲睡,突然外面人影一闪,定眼看时却是杨紫回来了。 萧平安大喜,正要出声招呼。杨紫身子一侧,竟从牢门间的缝隙挤了进来,那牢门间的空隙甚小,就是萧平安半个脑袋也挤不过,杨紫身子较他又宽大的多,却如何挤的进来。 萧平安吃了一惊,心道:“原来伯伯不是神仙,他是梦游啊!” 他听人说过梦游的事情,说梦游的人能干出好多平时干不出的事情。能倒立着走到房顶上去,还能拿刀杀人,那么钻过牢门自然更不在话下。而且梦游的人无论去什么地方,最后都会回到原来睡觉的地方来。听说梦游的人不能叫醒,必须等他自己醒过来。因为都说梦游就是灵魂出窍,要是惊扰了他,魂就回不来了。 看杨紫脸上,果然似是满脸肃杀之气。此时天色尚黑,但萧平安自炼气之后,目力越来越强,此时看的清楚。只见杨紫一脸阴沉之色,说不出的古怪,与他平日和蔼慈和的模样判若两人。 萧平安心中害怕,不敢再看,紧闭双眼,唯恐惊扰了他。 杨紫闪身进来,在萧平安面前站了片刻,见他呼吸均匀,仍然好好的睡着,也自回去倒下睡了。 第二日,杨紫一切如常,便如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般。 萧平安也不敢问。日间杨紫却不再叫他练拳,整日里只是叫他盘坐炼气。 这天夜里,萧平安惴惴不安,唯恐他又梦游。 果然到了半夜,杨紫突然轻轻叫他的名字:“萧平安,萧平安。” 萧平安不敢应声,杨紫坐了起来,萧平安听到脚步声响,杨紫朝着自己走了过来。萧平安甚是害怕,怕杨紫梦游时会把自己杀了,却又不敢喊他,唯恐他的魂会回不来。正紧张时,背心突然一麻,然后什么事情也不知道了。 到了半夜他又醒了过来,这次杨紫还是不在牢房里,萧平安心道:“杨伯伯定是梦游无疑了。”倒也不那么紧张了,心道:“这梦游倒也有趣,半夜里还可以跑出去,不用被关在这里,就是自己却也记不得什么,呵呵,外面那些人要是看到伯伯,定会以为见鬼。” 又想:“伯伯出去还是莫要被人看到的好,否则人家一害怕说不定惊扰了伯伯,伯伯的魂就回不来啦。”胡思乱想了一会,又睡了过去,第二日又醒来时,杨紫果然已经在牢里了。 这几日杨紫的表情却越来越是难看,总是阴沉着脸,也不再和萧平安说话。 萧平安只道他是因为梦游休息不好,自己一个人惯了,自行打坐练拳,也不觉闷。 每晚,杨紫还是一样的梦游,萧平安睡觉的时间却是越来越长,有时候又是一觉睡到天亮。他自己只道是自己练功累了,睡的沉些。 这一天晚上,睡前萧平安又在练拳。杨紫突然道:“你过来,我考考你功夫练的怎么样了。” 萧平安依言过去,拉开架势,杨紫摇头道:“我不考你的拳脚,我要考考你的内力如何了。” 萧平安楞了一楞,杨紫又问:“你练习内功到如今可有什么感觉么?” 萧平安想了想,道:“开始没什么,最近感觉身体里真的好像有个什么东西在跑来跑去。只是不听我的指挥,我想让它到哪里,十次倒有九次不成,伯伯你教我的这个东西真是好玩。” 杨紫面露喜色,道:“不错不错,你用功的很,不枉了我的一番教诲。你来,心里想着那股气,把它运到拳头上来,朝我手上打上一拳试试。”又教了他一些运气至拳,如何发劲的诀窍。 萧平安不住点头,按着杨紫所说,缓缓运气。准备了老半天,杨紫也不心急,一直举着手等着他。萧平安终于一拳击出,这一拳打在杨紫手心,“砰”的一声大响,显得甚是有力。 杨紫却皱了皱眉头道:“你莫要紧张,心里一定要想着那股气,待气到了拳头上再出拳,你再打一次。” 萧平安只道自己练得不好,叫杨伯伯失望,心里大是不安。这一次准备了更久,又是一拳击出。 这一次声音更响,杨紫的脸色却更是难看,过了一会又道:“你过来,站好,我打你一拳试试。” 萧平安听说他要打自己,只道他是要继续考较自己武功,点了点头,站直身子,等他来打。 杨紫板着脸道:“你还是要运气,把气聚在小腹之上,你若是不听话,我这下打的你可痛。”又问道:“准备好了么?” 萧平安凝神运气,如他所说把气聚在小腹之上,过了半天才点了点头。杨紫也不作势,一拳击出,似乎毫无力道,打在萧平安身上。 萧平安却一连退了好几步,然后重重撞在后面的墙上,这一下好不疼痛。龇牙咧嘴,小腹里如同翻江倒海一样,不住翻腾,眼泪差点也掉了下来。 杨紫默然不语,半晌又道:“你过来,我看看,打伤了你没有。” 萧平安好不容易站了起来,走到杨紫身前,杨紫见他嘴角竟有血迹,脸色更是难看。伸手搭在萧平安手腕之上,静听他脉搏,过了好一会,才笑了笑道:“没事,你过去睡吧。” 萧平安只觉心里有些说不出的恶心,当下转身回头,正要躺下,突然背心一股大力涌来,身子突地腾空飞了出去,“砰”的一声撞在墙上,然后直直的落下地来,一动也不动了。 杨紫缩回手掌,摇了摇头,又从牢门挤了出去。 过了好大一会,杨紫又回转回来,这次身上却背了一人,到了牢门前,伸手轻轻一扭便扭断了门锁,闪身入内,把背上那人扔在草堆上。 那人也是一头的长发,满脸大胡子,和他的样子倒有八九分相似。 杨紫转身站到萧平安面前,萧平安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杨紫默立片刻,终于开口道:“你这孩子对我倒是有情有义,只是咱们都上了人的大当啦,这鬼经害人不浅,你要怪就怪那写经之人吧!”长叹一身,转身而去。 注1:闵子骞单衣顺母,闵子骞兄弟二人,母卒,其父更娶,复有两子,子骞为其父御车,失辔,父持其手,寒,衣甚单。父则归,呼其后母儿,持其手,衣甚厚温。即谓其妇曰:“吾所以娶汝,乃为吾子,今汝欺我,去无留。”子骞前曰:“母在一子单,母去四子寒。”其父默然,而后母亦悔之。 注2:“师傅”一词最早见于春秋战国,指的是从事教学工作的人。“师”意为师长,“傅”指的是太傅、少傅。早先“傅”教育的对象,都是皇宫贵族的子弟,而平常的老百姓称教书先生为老师,不能随便叫“师傅”。到了宋朝时期,“师傅”这个词汇意义开始扩大,民间的学子也可以称自己的老师为“师傅”。 而“师父”一词自唐代开始流传,基本含义即老师,也可用于对出家人的尊称。“师父”一词在感情色彩上要强烈得多,所谓“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元明之后,随着佛道兴盛,“师父”两字的使用率才开始越来越高。到了现代,“师父”仍用于武术、戏剧等传统技艺领域。而“师傅”一词却延伸为对士农商各行各业人的尊称,比如“司机师傅”、“渔农师傅”等。可以说经历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文中类似地方,都用“师傅”二字。 第二十三章 中毒壹 牢中,萧平安躺在地上,毫无声息。过了良久,突然啪啪两声,有手指敲在已经打开的牢门之上,随即一人笑道:“有人在家么?” 嬉笑声中,一个身材魁梧的敞怀大汉迈步走了进来,四下看了一眼,在地上那大胡子尸体身上踢了一脚,蹲下翻看他的尸体,特意在脸上摸了几下。 随即又在萧平安身上摸了摸,见他气息全无,不过是个寻常的小犯人,慢慢直起身来,又在狱中翻找。 稻草之下,角落之中,就连便桶里也拿几根稻草搅了一搅。萧平安的黑棉衣更是给扯的稀烂,似是一无所获。自语道:“好个牛鼻子,什么也没有,你堂堂的一门长老,把自己关在这黑狱之中干什么?” 默立片刻,突然笑道:“我倒也是傻了,这牛鼻子既然找了个替死鬼,自然是不想回来了,又岂会留下什么东西。”转身正待出去,突听地上哼了一声。 魁梧大汉吃了一惊,纵身倚墙而立,摆个门户,却见地上萧平安摸摸脑袋,慢悠悠站了起来。 汉子眉头紧锁,先前他明明查看的清楚,这孩子气息全无,已经死的不能再死,怎地此时竟然站了起来,奇道:“你没死?” 萧平安被猛击一掌,顿时昏去,此时悠悠醒转,尤觉天旋地转,见牢房里突然多了一人,“杨伯伯”却躺在地上,一时不知发生了什么,听那汉子问话,犹犹豫豫道:“我,我,我不知道。” 魁梧汉子见他回话,倒放下了心,想道:“原来这小子真的没死,呸,这个臭牛鼻子,算什么武林高手,连个小屁孩也打不死,平白吓老子一跳。”见他回话好笑,忍不住道:“你既不知,我告诉你,你已经死了,这就跟我走吧。” 萧平安大惊道:“我死了?你是勾魂的黑无常老爷么。” 魁梧汉子哼了一声,道:“你看爷爷长的黑,就道爷爷是黑无常么,老子偏偏是白无常。”其实狱中一团漆黑,萧平安又哪里看的出他是黑是白。 萧平安只道自己真的死了,他一直以来独自苦苦求活,小小心中,却对死没多少惧怕,闻言虽是一惊,反倒不如之前慌乱。 看看地上的“杨伯伯”,慌忙过去,喊了两声,又推了两下,见“杨伯伯”动也不动,身子已经僵了,他自看不出此人已经不是他“杨伯伯”,心中难过,眼泪立刻滚滚而下,哽声道:“伯伯,伯伯,伯伯也死了么。” 魁梧汉子心中大奇,他自然看出这孩子痴痴呆呆,只怕对自己玩笑之话信之不疑。但却不见害怕,反倒是对地上死去的假伯伯念念不忘,也算是有情有义,这牛鼻子倒狠得下心,下的去手。 看他哭了一会,道:“今天遇见我也是你的福气,跟我走吧。”他倒起了扶弱之心,想顺手救了这孩子出去。 萧平安只道是白无常老爷要带自己上路,不敢违抗,当下站起身来,他不知是何规矩,倒也有些害怕,闭上眼等着白无常老爷勾魂。 那魁梧汉子见他模样,倒是楞了一愣,随即明白,忍不住好笑,一巴掌拍在他头上,道:“臭小子,给我自己走!” 带着萧平安出了牢房,到了外间院子,却是一个狱卒未见,一把抓起萧平安飞身过了院墙。闻他身上又酸又臭,赤着上身,满身泥污,皱了皱眉头,瞥见一户人家院中晾晒的衣服,飞身进去拿了两件,回来叫萧平安穿上。 带他寻了个客栈,店家见萧平安蓬头垢面,浑身恶臭,心中厌恶。但见那大汉人高马大,一把钢针一般的大胡子,豹头环眼,甚是凶恶,哪敢多话,连忙开了间房。 古时交通不便,对人口流动管制也严,寻常人离居地百里,便需报告。但彼时没有如今的身份证,出门在外,全靠“符牌”和“传信”证明身份。 符牌乃是身份证明,但也只限官吏僧侣才有,寻常百姓只有户籍登记。传信便是介绍信,由持者所在的乡里书写,记录持有者姓名、居地、身份、出门事由等。这一制度最早便是商鞅变法所推出的“验”和“传”,商鞅还因此留下了作法自毙的典故。 宋时官员有“鱼袋”、僧侣有度牒,寻常百姓出门,全靠“凭由”证明身份。“凭由”便是宋朝使用的传信,相当于汉唐之“过所”、明之“路引”。 出门在外,入城住店时都需查看“凭由”,验明身份,登记在册,官府会定期查验。 法虽如此,遵从者却是寥寥。客栈大多也是敷衍了事,只有入城或是被巡视官兵抓到,才会仔细查对。 江湖中人出来行走,所带的“凭由”,十个倒有十二个是假的,那大汉自然也不例外,萧平安更是什么也没有的黑户。那店家也不是傻子,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那大汉到了屋里,也不管萧平安,倒头就睡。 萧平安不明所以,为什么白无常老爷不带自己去地府,反到客栈来了,他也不敢问,就坐在床边等着。 直到日上三竿,那汉子睁眼醒来,看萧平安坐在身前,直勾勾看着自己,倒吓了一跳,劈头打了一巴掌,道:“你不去睡觉,在这里吓爷爷!” 萧平安一脸茫然,那大汉才知道这孩子实在太过胆小,没他的话竟然什么也不敢干,硬生生坐了一夜,更觉这孩子傻的有趣,道:“既然不睡,就跟我出去先吃点东西,奶奶的,怎生如此的饿了。” 那客栈就有酒饭,那大汉直上二楼,叫了一桌酒食,放口大嚼,那时的饭馆,一楼多是散客,二楼都是包桌。 萧平安畏畏缩缩不敢上前,他生平从未在饭馆吃过饭,见那大汉据案大嚼,满桌的鸡鸭鱼肉,他肚里直觉有一万多只手在挠,看了看那大汉。 大汉瞪了他一眼道:“还不过来吃,要老子请你么?” 萧平安这才敢过来,他也不懂规矩,双脚蹲在长凳上,满桌的菜,也不敢动整鸡大鱼,见面前有盘炖肉,颤巍巍伸出手去抓,手伸到一半,啪的一声,却是大汉用筷子打了他手一下,皱眉道:“用筷子。”浑不管自己手抓了一根鸡腿,正咬的满嘴是油。 中华饮食博大精深,餐具也是种类丰富。中原八千年前有勺、四千年前有叉,最晚三千年前就有了筷子。 只是筷子在先秦时代称为“梜”,汉时称“箸”,明代才开始称“筷”。先是明代江南水乡的船家忌讳“住”,反其道而用之,将“箸”唤作“快”,才逐渐流传开来。 事实上宋人是该称呼“箸”的,你说声筷子,当时的人是不懂的。李白诗“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陆游诗“老子斋居罢击鲜,木盘竹箸每随缘。”此处枝节,不必深究。 萧平安这才知道拿起筷子夹菜,他一直吃饭都是用手,筷子使得着实蹩脚,夹了半天,好容易夹住了,小心翼翼拖回来,快到嘴边,却又啪的一声掉在桌上。 偷瞥了那大汉一眼,见他正举碗喝酒,忙不迭伸手抓住,一把塞到嘴里,只觉满嘴肉香,从未吃过如此好吃之物。 此时正是中午,楼上食客不少,他两人一番举动,都被楼上客人看在眼里,当下有人窃喜,指指点点,背后说道。 这时店小二上菜来,见了两人模样,心中好笑,他摆上菜盘,嘴里道:“这位猴儿爷,小店有规矩,还请坐下来吃。” 他故意说的大声,果然周围几桌客人一起哄笑,那小二听众人大笑,心里更是得意,突然惨嚎一声,跪倒在地。 周围众人吓了一跳,都回首来看,只见那大汉仍然举着酒碗,另一只手却抓着一根筷子,筷子穿透那小二手掌,又穿透了底下桌子,将他手掌牢牢钉在桌上。 那小二不住哀嚎,众人齐齐收回目光,不敢再看,闹市之中也敢动手,肆无忌惮,岂能是寻常人,唯恐一个不慎得罪了那人,先前笑的大声几人更是心中忐忑,唯恐此人突然就过来找自己麻烦。 十指连心,手掌对穿,那店小二痛的眼泪鼻涕齐流,跪倒在桌前,嘴里不住口道:“爷爷饶命,爷爷饶命。” 那大汉自顾喝酒,理也不理。楼上吵闹,小二不住哀嚎,早惊动了楼下众人。 不多时,闪身上来两条大汉。彼时大的饭馆客栈,乃至青楼无不雇有保镖打手,专门对付寻衅滋事之人。 上来的两人步伐轻盈,落地无声,显是有两下子,两人一脸怒气,杀气腾腾,上得楼来,两边客人连连避让。见这两人凶神恶煞一般,胆小的客人已经慌忙下楼去了。 两人来到桌前,只扫了一眼,齐齐脸色大变。一人慌忙抱拳道:“在下占山虎候彪,不知哪位大侠到此,多有冒犯,恕罪恕罪。” 那客栈饭庄甚大,饭桌桌面都是上好的杉木,那是可以做砧板的木料,甚是坚硬,此人竟用一根筷子就扎个对穿。他两人一眼看到,立知自己功夫差的远了,哪里还敢嚣张作势,当下小心赔话。 那大汉撇了两人一眼,冷哼一声,显是看他两人不上。那候彪好生尴尬,好在行走江湖多年,也是八面玲珑,眼珠一转,对旁边的萧平安一抱拳道:“这位小哥,请教这位大侠高姓大名。”他心道,你定是自恃身份,不肯回我,那我问你身边之人也是一样。 萧平安见他向自己施礼,连忙还礼,他也不懂规矩,学着人家样子抱拳晃了两晃,手里兀自抓着一双筷子,慌忙答道:“这是白无常……大人。”他想了半天,加了大人两字。 候彪又再抱拳道:“原来是……是……是白大侠。”他只道萧平安说的是绰号,思索再三,实在想不起江湖中有哪位叫这个字号,只好称了声白大侠。 说话间,脚步声响,却是先前另一大汉见势不妙,匆匆下楼又叫了人来。当先一人一脸富态,穿着绸缎的万寿袍子,满脸堆笑,走上前来,连连拱手道:“罪过,罪过,不知怎地得罪了两位大爷,在下这里的掌柜,给两位赔个不是。” 大汉抬起头来,对掌柜身后三人看也不看,勉强回了句:“掌柜的有礼。”他一眼看出这掌柜并不会武功,见他礼数周全,说话客气,当下回了一句。 掌柜的走上前来,连连道:“失敬失敬。”转身道:“怎地拿这些粗茶淡饭招待贵客,还不快去换了来,叫石大师亲自掌厨。”他还道这大汉是借饭菜不合口味寻衅滋事。 大汉摆手道:“那倒罢了,你这店太阔气,做小二的也是眼高于顶,觉得我这小兄弟不配在这吃饭,叫人家猴儿爷,嘿嘿,他是猴儿,那我是什么?” 第二十四章 中毒贰 他寥寥几句,那掌柜的已经了然,狠狠瞪了那店小二一样,抱拳道:“好汉息怒,此事全怪小店管教不严。”回头道:“告诉管事的,这李小二嘴上刁滑,口出无状,得罪了贵客,坏了名声,砸了小店的招牌,这就结了月钱,叫他走罢。”又道:“叫管事的支他一两银子看伤,”转头对大汉又是一礼道:“小店疏于管教,坏了好汉心情,今日的酒食都算我的,你大人大量,还请饶了他罢。” 大汉摇头道:“你莫要问我,他骂的又不是我。” 那掌柜微微一怔,随即明白,仍是满脸堆笑,对萧平安一抱拳道:“还请少侠饶了此人。”一踢那小二,那小二眼泪汪汪,一迭声道:“我嘴贱,我嘴贱,小爷饶命,小爷饶命。” 萧平安倒是慌了,连连摆手道:“不怪你,不怪你。”他行乞多年,被人喝来骂去,早习惯了,却也不觉有什么不妥。 那大汉看了看他,正色道:“你看着这小二的眼睛,你记得,别人轻贱你不打紧,这世上有的是有眼无珠的小人,你自己轻贱自己才叫人看不起。” 萧平安似懂非懂,他倒是听话,真的去看那小二双眼,那小二如何敢与他对视,低下头只是求饶,萧平安看着这适才还趾高气扬说笑话的小二,心中一动,似是想到了什么,却又想不明白,只是又点了点头。 那大汉哈哈一笑,声音甚大,那小二哼了一声,那筷子却已拔了出来,那大汉在他手背点了几点,连血也止住了,道:“念你初犯,年纪也不大,没伤你骨头经络,去寻些跌打的药敷上,半个月就好。” 那小二不住点头,下楼去了。 那掌柜不住称谢,那大汉摆了摆手,带着萧平安出门。出了门那大汉道:“我叫韩谦礼,你叫我韩大叔就好,以后莫要再叫我白无常,让人笑话!” 萧平安连连点头,此际他当然已经明白,这大汉是个活生生的人,哪里是什么勾魂的无常了。 韩谦礼又带他去泡了个澡,剪了个头发,又给他买了件新衣。人靠衣装,再看萧平安,虽说不上英俊潇洒,身材高大,浓眉大眼,却也并不难看。 萧平安记事以来,自己从未如此干净,这么新的衣服更是摸也没有摸过,如今穿在身上,只觉浑身僵硬,连坐立行走也不会了。 韩谦礼看着好笑,心道这当真不就是沐猴而冠么,那店小二倒没说错,你还真是个小猴儿。 顺着大街往前走,虽是几经战乱,这信阳城中仍是热闹繁华,今日恰逢集市,各种吃食杂货摊子叫卖,琳琅满目,热闹非凡。 萧平安看的眼花缭乱,他还未到过如此大的城市,未曾见过如此繁华的街道。 卖货的主人见他好奇,又是一身新衣,只道是有钱的主顾,着力向他叫卖。 以往萧平安看到什么新奇的玩意,还没等他靠上去,摊主早赶他滚蛋,如今竟有摊主对他说话,更是满脸带笑,反吓了他一跳,连忙躲到韩谦礼身后,韩谦礼哈哈大笑。 韩谦礼也不心急,两人走走停停,又走了片刻,韩谦礼却觉肚子好不舒服,心道,莫非是那鬼店东西不干净,吃坏了肚子。看路边有一大药房,对萧平安道:“你在此等我,不要乱跑,我去去就来。”不想知道他自己是去拉屎,索性让他留在外面。 韩谦礼进了药房,随意买了包跌打伤药,便找店伙计借茅房,那店伙计自领着他去后院。 萧平安站在街上,他倒是听话,就留在原地,也不乱走。 过了一会,突然街左边一阵骚动,街中的人乱成一团,纷纷避让,哈哈大笑声中,一匹快马飞奔而来。 这集市之上,人头攒动,如何跑的了马。众人唯恐被马踏到,纷纷闪躲。 街心有个挑担卖菜的老翁,被人一挤,担子里的萝卜白菜掉了一地。老翁心痛,连忙去捡,待看到飞马过来,吓了一跳,慌慌张张想跑,却是脚下一滑,一跤摔在地上。年老体弱,竟一时爬不起来。 那马奔到近前,老翁堪堪站起,无处可躲。眼看那马直撞过来,突然人影一闪,一人冲了过来,一把将那老翁推开,自己却是摔倒在地。 那马骤然一惊,双蹄扬起,对着那人就要落下。 街上众人齐齐惊呼,看那马蹄落下,地上那人不死也要重伤。突然那马一声嘶鸣,竟然飞身而起,往前一跳,双蹄却是稳稳落地。 一人站在马前,伸手抓住马嘴下方,那马变的乖巧无比,竟是伸舌头去舔那人的手。 那人正是韩谦礼,地上那人却是萧平安。 原来萧平安站在一旁,见那老翁势危,不急多想,扑过去将他一把推开,自己却是摔倒在地。眼看被马踩中,韩谦礼刚好出来,一个箭步赶上前来,伸手在马腹下一托,那马借势高高跃起,避过萧平安,落在地上。 那马上的是个一身锦袍的青年,油头粉面,一脸酒色过度的衰败气色,见有人挡在马前,抬手就是一鞭。 韩谦礼一瞥之下,已知缘由,这人敢在闹市纵马飞驰,又穿的华贵,定是哪个有钱人家缺少管教的公子哥儿。心中厌恶,见鞭子打来,顺手抓住,随手一扯。 那青年只觉一股大力,毫无招架之力,头上脚下摔下马来。他倒是练过几下功夫,见势不妙,就势一个“鹞子翻身”,想双脚落地。 韩谦礼冷哼一声。那青年刚想翻身,手上突然一股暗劲涌来,腰背一直,再翻不了筋斗,脸孔向下,重重摔在地上。 这街道之上铺的都是条状的青石,甚是坚硬,那青年一头撞在地上,顿时头破血流,连鼻子都撞歪了。 人群中有人惊呼:“何人大胆,敢伤我们家公子。”却是两个家仆,一个保镖模样的汉子冲了过来。 三人被马甩下,这才赶到,见公子被人拉下马,摔了一个狗啃屎,那保镖张嘴呵斥,冲上来就要动手。 韩谦礼看也不看,一脚飞出。那汉子腾云驾雾般飞了出去,不偏不倚正落在一个卖油条的摊子上。卖油条的堪堪避开,却见那人一屁股坐在自己锅里,那锅里一锅的滚油,就听那汉子鬼一样大嚎。 剩下两名家仆吓了一跳,哪里还敢上前。那青年从地上挣扎爬起,满脸血污,气急败坏,疯狂骂道:“狗杂种,敢打你家大爷,今天不弄死你,老子就不姓……” 他姓什么还未出口,韩谦礼已经一把抓了过来。那青年出手格挡,功夫竟是不俗,但他哪里是韩谦礼对手。 韩谦礼毫不理会,任他手掌切在自己臂上,一把已经抓住青年衣领,拉到身前,噼噼啪啪一顿耳光。正手打完反手一记,反手打完正手又是一下,反反复复,十几巴掌打完,转身就走。 那青年满嘴是血,一口黄牙掉了大半,站在原地,兀自一张脸左摇一下右摆一下。 韩谦礼带着萧平安就走,他也不怕人来寻仇,自顾慢条斯理朝前走,一旁有好人心低声劝道:“大侠快跑,那是李家的三公子,可惹不得。” 他小声提醒,头也不敢抬,说完就走,想是这李家三公子平常所作所为虽然天怒人怨,但家里势大,无人敢惹。 韩谦礼冷冷一笑,不加理会,却是对萧平安道:“小猴儿,你倒是侠义心肠,就是太过不自量力,方才若不是我,你小猴儿变作猴儿饼,哈哈哈哈。” 萧平安道:“谢谢韩大叔救我。” 韩谦礼斜了他一眼,道:“你要记得,没有本事,就不要出去招惹是非,无端害了自己性命。” 萧平安道:“我没有惹事。” 韩谦礼冷笑一声,道:“那公子哥儿嚣张跋扈,岂是讲道理的人,刚才若不是我,他就要纵马踏断了你腿。” 萧平安道:“为什么,我又没有惹他。” 韩谦礼道:“你挡了他马,就是惹了他了。你以为他是个讲道理的么?你真是毫无眼力,狗屁不通。那公子哥儿骑的是匹好马,大街上纵马飞奔,你以为光靠的胆大么。他也是个练家子,虽然定是学武不肯卖力,但打你这样的小子,十个八个也不在话下。看他模样,家里更是个有势力的,这种人你惹的起么?” 萧平安抬眼看看他,小声道:“那我不该救那老人么?” 韩谦礼倒是一时语塞,若是权衡利害,瞻前顾后,能惹的人才去行侠仗义,那分明是欺软怕硬,又岂是真英雄所为。回答不出,于是心中大是不喜,给了他一个爆栗,道:“住嘴,我好心教你,你还敢回嘴!你这蠢孩子,搁江湖上定然活不出五里地。”突地一笑,道:“你看,我说的不错吧,你惹的麻烦来了。” 果然身后马蹄声响,两匹马追了上来,一人高声道:“兀那汉子,且住!” 韩谦礼、萧平安回过头来,见两匹马小跑而来,当先一人是个二十多岁的青年,面皮白净,书生打扮,身后是个铁塔似的壮汉,那书生行到近前,道:“两位为何打伤了我那三弟?” 韩谦礼看他相貌,与那纨绔公子倒确有几分相似,冷冷一笑,道:“只因老子今天心情不错,没想杀人。” 第二十五章 中毒叁 那壮汉怒道:“好恶贼,还敢嘴利。”挥起马鞭就打。 突听一人高声叫道:“住手,住手,快快住手。” 那壮汉的鞭子偏了偏,擦着韩谦礼身子划过。韩谦礼动也没动,却见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赶了过来,脚下不见如何使劲,足下一点便是一跃丈余,未及到身前,便拱手道:“韩大侠莫怪,韩大侠莫怪,老朽教子无方,叫韩大侠见笑。” 韩谦礼看了他一眼,道:“李老头,果然是你。” 那老者满脸堆笑,道:“不知是韩大侠来到小地,未及远迎,还望恕罪。” 韩谦礼道:“白马银枪,信阳李家李炫义,这里人一说我便猜到是你,你称霸一方,这些年可过的舒坦,可教出来的孙子也太不成样。” 先前两人见家中长辈赶来,齐齐下马,站在老人身后,他此话一说,那两个年轻人都是脸有怒色,那壮汉更是对韩谦礼怒目而视。 李炫义道:“我这最小的一个孙子确是顽劣,哎,我也是老了,管他不住,今日所幸韩大侠遇见,否则还不知酿成什么大祸。” 韩谦礼道:“你知道就好,嘿嘿,一言不合,就想拿鞭子抽人,这还得了。”说着有意无意看了那壮汉一眼。 李炫义道:“都怪老朽,都怪老朽,韩大侠既然来了,还请到舍下盘桓几日,好让老朽也尽尽地主之谊。” 韩谦礼道:“那倒算了,你李老爷的酒我可不敢喝,你那孙子闹的一条街鸡飞狗跳,你若不管管,只怕这信阳城里,人人还是骂你。” 李炫义道:“韩大侠提醒的是,那街上损失的商户我李家自会赔偿。” 韩谦礼拱手道:“既然如此,韩某别过了。”朝李炫义身后瞥了一眼,见占山虎候彪也躲在人群之中,候彪见他眼光扫来,连忙低下头缩回人群里去了。 此人在他出了酒楼就一直尾随到此,韩谦礼却是懒得理他,冷笑一声,挥手别了李炫义,带着萧平安出城去了。 那书生和壮汉站在李炫义身后,兀自愤愤不平,那壮汉道:“爷爷,这就放过那厮了么?” 李炫义道:“人家已经手下留情啦,元杰这孩子是娇惯坏了,你们爹爹走的早,奶奶母亲太过溺爱。你俩倒是还好,只是平时也要劝劝你们三弟,这姓韩的有句话倒没说错,你们做错什么,到头来被人指着脊梁骂的,还是我这几根老骨头。” 那书生道:“三弟就算万般不好,他也不该如此之狠,三弟的牙足足被他打掉了十七八颗。” 那壮汉一挥马鞭,道:“正是,爷爷怕他何来……”话未说完,突然咦的一声,他马鞭挥起,本想甩个响儿,一抖之下,那马鞭竟然断成几截。 他先前对韩谦礼挥鞭恐吓,难道鞭子擦身而过,已被人家趁机震断,这是何等功夫!登时惊的呆了。 李炫义道:“知道厉害了么,千里追风韩谦礼,又岂是好相与的。” 那壮汉喃喃道:“难怪,难怪。” 李炫义冷笑一声,道:“你们当是我怕了他么,呵呵,韩谦礼啊韩谦礼,自有人来取你性命,我又何必要费力气。” 韩谦礼带萧平安出城,出来城才问:“你是何人,怎么被关在那里,你那杨伯伯又是怎么回事?” 两人沿着官道一路向南,萧平安将自己的来历如此如此说了一遍,杨紫教自己练功一事也不隐瞒,末了问道:“我杨伯伯也死了么。”眼眶泛红,甚是伤心。 韩谦礼行走江湖多年,久经历练,一听之下,便知萧平安所言非虚,一问之下,各种关键却是比萧平安自己还明白,心道,那牛鼻子想是为了躲什么人,躲在牢中偷偷练功,这孩子倒也真傻,如今也不知道就是他害了自己,还念着伯伯的好,真是被卖了还想着帮人数钱,当真笨的可以。 也不去对他解释,听到萧平安说杨紫教过他武功,便问道:“你杨伯伯教了你什么功夫?你练给我看看。” 萧平安自不知拳法不能轻易示人的道理,听他问起,当下就在道中打起那套太祖长拳。 韩谦礼见他有板有眼,基础打的甚是扎实,点了点头,只是这等粗浅功夫又怎么入得了他眼,看了几招便道:“可以了,还有什么?” 萧平安茫然摇了摇头。韩谦礼也不再问,心道,定是那牛鼻子练功之余,随手教了这孩子两招。他本是狱中避祸,别有心思,又会教什么好东西了。 萧平安见他不说话,自己想了想,又道:“伯伯还教了我打坐呼吸的法子。” 韩谦礼大吃一惊,道:“什么?”这一惊非同小可,要知一门之中,最紧要的便是内功心法。一般的宗门教派,内功都是内门弟子核心弟子才能习练,内功一门艰难深奥,各种穴道经络行气之法,须得内功有一定根基的高手亲自讲解,手把手相授,初练之时,更要时时看护,免生意外,这牛鼻子怎地随随便便把内功也教了! 压抑心情,装作随意道:“那你练给我看看。” 萧平安依言坐下,按杨紫所传之法,开始呼吸吐纳。韩谦礼看他姿势,确是正宗的炼气之法,心中大疑,看了一会,见大道上前后无人,道:“你自顾运功,莫要管我。”也在萧平安身后盘膝坐下,伸掌与他后心相贴,道:“我看看你功夫练的如何,我掌心有热气进到你体内,不会伤你,你莫怕。” 萧平安点了点头,这法子杨紫对他也使过,虽不知何意,但那热气进来也不难过,相反还有暖洋洋的舒服之感。点了点头,自顾运功,他这功夫练的极熟,又是心思简单,片刻即心神内敛,浑然忘我。 韩谦礼内劲入体,要感觉他体内内息流动。手太阴肺经、手阳明大肠经、足阳明胃经、足太阴脾经连探了四处经络,一无所获。他知道萧平安习练不久,想来就算练出内息,也是弱小不堪,须得仔细查探。 手少阴心经、手太阳小肠经、足太阳膀胱经、足少阴肾经、手厥阴心包经、手少阳三焦经、足少阳胆经和足厥阴肝经十二正经一一探查过去。自己真气浑如泥牛入海,没有激起半点内息流转的反应。 韩谦礼摇了摇头,心道,自己真是愚蠢,这孩子哪里会半点内功,想来是日日看杨紫练功,自己跟着有样学样,徒有其表而已。 缓缓收了内力,站起身来,看萧平安还是盘膝坐着,双目微闭。心头火起,心道,你装模作样装的倒像,正待一脚踢过去,突觉不对,看萧平安神不外游,精气内敛,如木雕泥塑一般,一动不动。 心中大奇,又看了一会,萧平安别说身体手脚,就连面皮眼皮也是一动不动,这浑然已是物我两忘的境界。 须知炼气之道,最难的就是排除一切杂念,收敛心神,只有内息在体内流转,没有一丝气息外泄。真正的高手练到极高深处,人如木石一般,甚至有鸟兽在练功之人身旁身下筑巢,只当人是死物。 他先前只道这孩子是装模作样,此时看来,如此的神定气凝,又怎是寻常之人能够做到。 当下也不去扰他,自己坐到一边,凝神思索,他想道:“虽不知这孩子体内为何一丝内息没有,但这孩子练过内功之说,恐非虚假。若不是这内功太难,这孩子还未入门,就是这功夫另有奥妙。而且这功法定非牛鼻子的本门功夫,能叫他看的上眼的功夫岂会差了,是了,这牛鼻子处心积虑躲在狱中,只怕也是为此,修炼别门心法,那是宗门大忌,是以他要躲躲藏藏,掩人耳目。至于为什么要教这孩儿,若真是别派的内功心法,倒越发说的过去了,想他本门内功已有不俗造诣,另换功法虽不须推倒从来,但内息搬运的心法不同,也是另起炉灶,此乃大事,他举棋不定,定要找个人来试试,这新的功夫究竟如何。” 韩谦礼貌似粗鲁,实是心思缜密之人,他一番推敲,竟然离题不远。心中思索这些关节,不由越想越是欣喜,心道:“我莫名见这牛鼻子在狱中进进出出,一时好奇进去一观,才出手救了这孩子,难道是老天要送我一个天大的机缘么。”想到此处,心中火热。 也不心急,待萧平安慢慢练功完毕,两人上路又行,韩谦礼方才问道:“你那杨伯伯教你功夫,可有什么口诀么,说来我听听。” 萧平安道:“有的。”想了一想,摇头道:“我不记得了。” 韩谦礼看看他,忍不住想一脚踢飞了他,强行作了个笑脸,道:“不妨,那你跟我说说,你是如何行气的。” 萧平安道:“就是从这里,到这里,再到这里。”一边说一边在身上比划。 韩谦礼忙道:“不急,不急,有空再对我说好了。”他心道,你这么比划,又有谁看的懂。好在他习练已久,想来法门已经记住,只要细细盘问,仔细推敲,多耗些时日,总能琢磨出来。 想通此节,心情大好,先前他只想问清这孩子牢中之事,就将他丢下,眼下却是怎么也不肯了,越看萧平安越是顺眼,忍不住哈哈大笑。 第二十六章 中毒肆 行到下午,到了个小镇。时间还早,韩谦礼却不急着走了,寻了个客栈住下。 吃了饭,韩谦礼又叫萧平安说那内功修炼之法。 萧平安吃了一肚子饱饭,心下感激,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把知道的一股脑都说了。 好容易说完了,韩谦礼眼睛瞪的比鹅蛋还大。心道你便是如此修炼的么,没练死你真是奇事。 萧平安全然不懂武功,连字也认不得几个,如何讲的明白高深的内功心法。很多穴道经络完全不懂,要靠韩谦礼一一指点来猜。说话更是颠三倒四,东拉西扯。 韩谦礼大摇其头,心道,内功心法,气息体内游走,稍有差池就是万劫不复,这叫我如何敢练?听闻之前有位武学宗师,就是着了人家的道儿,强练错了的武功心法,人都练的疯了。 但想了半天,越觉此功有玄妙之处,处处与自己所知的不同,就算不是绝世神功,也是独辟蹊径。即便不练,拿来参考一下,也定是大有裨益。 心中暗道这武功心法,必定在那牛鼻子身上,倒是要想个法子,抢了过来,好好研究一番,才不至走岔。 他心情不佳,正要倒下睡觉,突听萧平安喜道:“是伯伯,是杨伯伯。” 韩谦礼奇道:“什么?” 萧平安指指窗外道:“是杨伯伯的声音。” 韩谦礼将信将疑,伸手想开窗去看。手到窗前,变掌为指,轻轻一点纸窗,立时破了一个小洞,他探眼去望。 只见对面房门开了半扇,一个中年文士打扮之人正跟店伙计说话,问那伙计道:“你说何人要见我?” 萧平安也挤到窗前,学着拿手指也捅了个窟窿,对着看去。见对面房中那人正是杨紫,只是此时衣冠整齐,一头长发梳的整整齐齐,包了块方巾,满脸的大胡子也剃的干干净净,整个人都年轻了不少。相貌端正,眉目祥和,也就四十多岁模样,气度谦和,如学究宿儒。 萧平安一时反不敢认,听那店伙计恭恭敬敬道:“回这位先生,是两个背着长剑的道士,说是老先生的晚辈。” 杨紫哦了一声,道:“他们衣服是何模样,胸口这里是不是绣了个有山有云的图形?” 那店伙计忙道:“正是,正是。”停了一停,又道:“那两位道爷甚是客气,此时坐在外面等候。” 萧平安听那人说话,正是自己念念不忘的杨伯伯。心中大喜,也忘了自己正在屋内,张嘴就要喊。 韩谦礼一眼撇见,吓了一跳,连忙一伸手掐住了萧平安的后颈,。他怕这傻小子不管不顾,喊出声来,定然惹出麻烦。这一下下手甚重,捏住他后颈凤池、天柱两穴,内劲一吐,常人被这一抓,立刻就要昏厥过去。 可萧平安不但没晕,反而回头看了他一眼。 韩谦礼大骇,手上又加了两分劲,萧平安这才慢慢软倒。 韩谦礼长吁了一口气,心道,这孩子果然有些邪门,皮糙肉厚,难怪那日牛鼻子打他不死。心中又是一喜,暗道:“这真是刚想睡觉就有人来送枕头,我正琢磨要拿你的秘籍,你倒立马送上门来,天下竟真有如此好事。” 趴在窗上又看,此时那店伙计已经转身而去,那杨紫房门却是未关。 没过多久,脚步声响,那店伙计领着两个道士走了过来,其中一个道士高声道:“是紫阳师伯么,松风、涛风前来拜见。” 杨紫出门来,道:“原来是两位师侄。” 那松风、涛风两个道士齐齐上前见礼,礼数甚是恭敬,松风道:“我遥遥看见背影像是师伯,涛风却还不信,几年不见,师伯你老人家越发英明神武,风流倜傥了。” 杨紫哈哈大笑,道:“我倒是有几年没回山了,进来说话。”引着两人进了房门,随手把门关了。 韩谦礼有心过去偷听一番,却又怕漏了痕迹,心道,这牛鼻子的功夫不错,虽然没见他动过手,但看轻身功夫,略微还在我之上。这两个年轻道士看着步伐稳健,应也是身手不弱,眼下还是小心为上,就算他身上真有武功的秘籍,也只能伺机徐徐图之。 耐心等了约摸半个时辰,对面房门响动,两个道士走了出来,回身道:“师伯留步,早些休息,明日我俩伺候师伯一起回山。” 那杨紫应了一声,两个道士又客套两句,转身走了。 韩谦礼慢慢坐回桌前,心道,不好,这牛鼻子要是回了天台山,我可不敢跟去。 想了片刻,把萧平安拉了起来,扶他在桌前坐好,先伸手掩住了他嘴,然后在他耳后揉了两揉,萧平安慢慢醒转。韩谦礼道:“你莫要大声大叫,先听我说话,明白么。” 萧平安满脸茫然,点了点头。 韩谦礼道:“你信我的话不信?” 萧平安连忙点了点头。 韩谦礼道:“很好,很好,你听我说,你这个杨伯伯不是好人,对你更没安好心,他姓杨不假,却不叫杨紫。他是紫阳道人,是天台剑派的长老,也是天台剑派的掌门师弟。他在那牢狱之中是为了躲避仇家,临走时怕你泄露秘密,还要将你打死。” 说完,看看萧平安。萧平安一脸木然,瞪大了双眼。 韩谦礼道:“我放开手,你千万莫要声张,让他听到,定过来把你我一起杀了。”他知道这傻小子一根筋,说杨紫过来杀他,他未必立刻就信,但说连自己一起杀了,这傻小子就会多想一想。 果然萧平安张了张嘴,小声道:“不会的,不会的,杨伯伯是好人。” 韩谦礼心中骂道:“臭小猴儿,先前问你信不信我,头点的倒干脆。”耐住性子道:“你好好想想,他是不是经常偷偷跑出去,怕你知道,还要把你弄晕?那牢门根本锁不住他,他要是个好人,为什么自己跑到牢房里来?还有我救你那晚,你是不是刚转身就被人打了一掌,那时候牢里,除了他哪里还有别人?” 萧平安脸上阴晴变幻,他隐约觉得韩谦礼的话句句都有道理,却不信和蔼温和的杨伯伯会想打死自己。想到杨紫的循循善诱温和可亲,再看韩谦礼五大三粗,一副凶狠模样,心中摇摆不定,反倒是不信的居多。 韩谦礼看他神情,知道这傻小子不肯相信。他脑子不会拐弯,更是缺了阅历,所见都是直来直去,没见过笑里藏刀口蜜腹剑的人物,一时让他明白倒是也难。心念一动,不动声色道:“我知你还不肯信,我带你悄悄跟着他,你自己瞧瞧他的为人如何?” 这次萧平安连忙点了点头。 韩谦礼又道:“不过路上你什么都要听我的,这人坏的很,要是被他发现,你我两个都要被他杀了。” 萧平安又点点头,韩谦礼道:“那便睡吧,明天我们起的晚些,等他们走了再说。” 没多久,韩谦礼沉沉睡去。 萧平安辗转反侧,却哪里睡的着,满脑子都想着昔日牢狱之中,杨紫对自己如何之好,折腾了大半夜,终于昏昏睡去。突然看到杨紫提着一把刀,朝自己砍来。 萧平安猛地醒转过来,一身冷汗,再睡不着。 次日天明,对面的杨紫等人果然早早就离店而去。韩谦礼带着萧平安出门,吃了早饭,结了店钱。顺口一问,杨紫和两个道士是朝西北而去。 韩谦礼本是准备南下ez,此际也跟着折返朝西,问明那杨紫和两个道士是骑马而去,也去镇上买了匹马。 宋时马贵,宋初马匹便少,军队也少骑兵,以致对辽金的骑兵总是落于下风,便是《清明上河图》上,有人物1643人,牲畜208匹,而马不过20匹。 宋太祖时一匹好马要卖到80贯钱,一般的马也要20贯。到了南宋,马匹更贵。绍兴三年,南宋在广西买马,每匹约20贯,还加上所赏的银、丝织品等。 《建炎以来朝野杂记》甲集卷18《广马》载:“马必四尺二寸以上乃市之,其直为银四十两。”一匹肩高133厘米的马,居然价值四十两白银!然后马的肩高每高一寸,增银十两,有至六七十两者。 这还只是买马的费用,马匹还要饲喂,是以那时有马的都是有钱人家。马价既高,偷盗马匹便是大罪。一般马匹都有主人烙印,若是偷马被人抓到,杖毙者有之。 作为行路之用,不管是卖还是租赁,都是驴子居多。但韩谦礼身材魁梧,又好面子,岂会骑驴。萧平安不会骑马,只能与他共乘。 两人一骑顺着大道慢慢前行,韩谦礼极善追踪之术,循着马蹄印一路追去,道中行人不多,蹄印清晰,倒也不虞追丢。 看马蹄印记长短有致,蹄印也不甚深,想来三人行的不疾不徐,并不急着赶路。直追了有四、五十里,道上蹄印突然断绝。 韩谦礼知道有了变故,当下回头细细查找。果然回头走了有一两里地,又见到了马蹄踪迹。 韩谦礼四处观望,看道路一旁荒草遍地,远远的有个树林。他下马查探,在不远的草丛中看到有马蹄痕迹,倒伏的野草,更有大片的血迹。 韩谦礼冷笑一声,叫萧平安下马,两人步行朝林中而去。 第二十七章 中毒伍 走了足足大半个时辰,终于到了林边,那是个不大的松树林子,入林探视,没走出多远,就见到两匹马正在林中吃草,附近却空无一人。 走上前去,那马久经驯养,也不怕人。只见两匹马马鞍马背上都是鲜血。韩谦礼在四周仔细查探,突然朝着一个方向快步直行,来到一个土包前,猛地停住。 萧平安快跑几步,追了过来,看了眼土包之下,随即一声惊呼。只见土包之下,赫然躺着两个道士。 两人绕过土包,见那两名道士胸前都是血迹,一剑穿心,已然死去多时。两人双眼圆睁,神情惊讶,似临死也不信竟会突遭毒手。看两人道袍左胸前,果然绣的有云雾缭绕之山峰图形。 韩谦礼思索片刻,问萧平安道:“你看如何?” 萧平安犹犹豫豫道:“死了?” 韩谦礼一愣,随即气道:“废话,我问你怎么死的?” 萧平安道:“想是遇到了歹人。” 韩谦礼道:“那你的杨伯伯呢?” 萧平安四下看了几眼,松了口气道:“想是跑了。” 韩谦礼道:“那歹人会不会放过他?是不是一定要追?” 萧平安想了想,连连点头,突然想起了什么,道:“我们快去救他。” 韩谦礼反手给他脑袋来了一巴掌,骂道:“你个笨蛋,你看看这尸体从哪里来的?” 萧平安摇了摇头。 韩谦礼道:“这两人是在方才的路边就被杀了,然后那人用马驮着尸体来到这边,又把尸体扔在山包后面。”冷笑一声,又道:“你若是那歹人,要追你杨伯伯,又怎有时间处理尸体。这两人突然遇刺,连还手的机会都没有,下手的自然是他们亲近之人,这才毫无防备。我问你,哪个和他们走在一起,又是他们的亲近之人,叫他们不会防备?” 萧平安颤声道:“是,是,是杨伯伯。” 韩谦礼哼了一声,他有意自己不说,反一句一句去问萧平安。知道此子思虑单纯,极信那紫阳道人,自己说了他多半还会不信,不如自己去问引他来答。听他亲口说出杨伯伯三字,知他心底已经动摇,也不说破。 低头看那两道士,两人神色差异,显然都是甫一遇袭,便即丧命。这两剑出手当真是又快又准,这紫阳道人的功夫果然比自己要略胜一筹。只是此人为何要杀了同门师侄,也不肯回山,身上定是有大秘密怕同门知晓。 眼珠一转,心中已有计较,心道你想藏起尸体,我却偏偏不遂你心意。当下用一马驮了两具尸体,自己和萧平安骑了另一匹回到道上。 下的马来,依旧一匹马一具尸体,安排得当,轻轻一拍两马后臀,让两匹马依旧顺着原路向前而去。 心想不管是不是老马识途,就算这马到不了天台山,此去不远已是天台剑派的势力范围,总有人发现的了。 暗地里阴了紫阳道人一手,心中高兴,一拉萧平安上了马,调转马头,回头而去,笑道:“我们找你杨伯伯去。” 萧平安一愣,韩谦礼不待他说话,自顾道:“这牛鼻子杀了人,自然是要回头,他本来要去哪里,如今自然还去哪里,我们ez路上等他便是。” 当下纵马疾驰,路过早间那小镇,也不停歇,径直穿过。又行了有四、五十里,天色已晚,到了一处驿所,当下住店歇息。 次日早晨,韩谦礼刚出房门,院外进来一人,那人似是有些眼熟,看了韩谦礼一眼,低下头匆匆走了,韩谦礼倒也没在意。 吃了早饭上路,却低价卖了马仍是步行。他心道,大道之上,骑马的人甚少,太过醒目,那紫阳定然也是步行,我们一路慢慢过去,莫要错过了。 一路与萧平安说话,见他当真是什么都不懂,说话更是幼稚,常引得他捧腹大笑。 眼见日近中午,身后驿道上突然传来马蹄之声,却是辆马车从后赶来。 天气炎热,道上满是黄土,马车过处烟尘滚滚。韩谦礼皱了皱眉头,拉着萧平安闪到一旁。 不多时那马车已到近前,擦身而过。韩谦礼伸手拂了拂浮起的黄土,嫌弃尘土肮脏,又往后站了一步。 这时前面马车突然停了下来,赶车的车夫是个四十多岁的黝黑汉子,头戴范阳斗笠,回头冲两人道:“两位可是往ez方向?可要搭个便车么?” 韩谦礼心中冷哼了一声,心道,难不成是冲着我来的,这手段却不高明。 宋时出入多是牛车驴车,马车相对较少,各地之间穿行的马车多半是有钱人家自家的车辆。少数一些客驿往来的马车更不会在路上随便拉人。 路上若有想搭车的旅客,需早早站在路边摇手示意,赶上车上还有空位,主家也不嫌弃,车夫又发善心,或许会有马车停下让你上去,但绝无马车停下来邀你的道理。当下冷笑一声,道:“不必了。” 那车夫仍不死心,道:“到前面驿馆,两位只收三十文钱,如何?”那马车拉车的两匹高头大马,甚是健壮,红漆的车厢油光锃亮,车轴牢固,滚动声音甚小,是辆一等一的马车。这个价钱就只跑上二三十里,三十文也是白菜价了。 韩谦礼道:“没钱。” 这时车厢的窗子突然开了一扇,一个书生模样的中年人探出头来,看了韩谦礼一眼,看他身材魁梧,凶神恶煞一般的相貌,连忙缩头回去。 那车夫甚是尴尬,却还不肯走,半天道:“算你俩运气,车上还有两个空位,你们上来吧。” 韩谦礼仍道:“没钱。” 这时车厢的窗子突然又开了,却探出一个黄脸汉子,满脸不耐烦的神色道:“你磨蹭什么,他既不收你钱,你上来便是,停在这里是什么道理,老子还急着赶路呢。”低声骂了两句,缩回了头,听不清楚,好似在骂那车夫多管闲事。 韩谦礼脑里突地一闪,想起早间出门遇到那人,原来就是前日酒楼那个护院的占山虎候彪。想通此节,微微一笑,带着萧平安走到车前,伸手撩开车帘,上了大车。 车上人正议论纷纷,见他上来,戛然而止,显然在说他的坏话。 那车不大,堪堪容得六人,此时已经坐了五人。一个中年书生,边上靠里坐个略有些发福的丰满少妇,怀里抱着个七八岁大的孩子,正睡的熟,似是一家三口。 那少妇瞥他的眼神尽是不屑之色,显是看不起他这个又没钱又小气的男人。书生另一边靠外的是方才说话的黄脸汉子。这三人坐了一排。 另一侧只最里面坐了个白发老翁,一身万字的绸缎长衫,轻摇羽扇。无名指上戴着个硕大的翡翠戒指,仪表堂堂,贵气十足,想是此人身份不同,另外三人不敢和他同坐。 韩谦礼哪管这么多,带着萧平安走到里厢坐下。萧平安坐在最外面,他居中,与那书生坐个对脸。 不待两人坐定,马车又行。 韩谦礼坐在车内,目光不断朝几人打量,众人见他无礼,却也不敢说话,只那老翁哼了一声,又往车里移了移,显是对他厌恶。 韩谦礼一个个看过去,心道你们几人中定有埋伏我的高手,我倒要看看你有什么手段。 时值盛夏,此时又是正午,煞是炎热,马车过处一路烟尘滚滚。又不敢开窗,那车厢如同蒸笼一般,几人都是汗如雨下,不断摇扇。 萧平安坐不多时也是满头大汗,想起昔日在牢房之中,自己只要练功就会不热,当下沉心静气,盘腿练起功来。 韩谦礼见他练功,心里一动,心道:“你个小猴儿倒是提醒了我。”看着对面那中年书生笑了笑,道:“谁派你来的?” 那书生吓了一跳,慌道:“你说什么?” 韩谦礼道:“你当我瞎么?”突然一伸手抓住了身旁老翁的肩膀,咔嚓一声,竟是将锁骨和肩胛骨一起捏碎了。 这下两人都是吃了一惊,对视一眼,韩谦礼咦了一声,那老翁却是一声惨叫。 韩谦礼见萧平安练功,自然想到,这天气如此般热,但练过武功之人自与常人不同。扫了一眼,见书生夫妇和那黄脸汉子都是一头大汗,唯有这老翁气定神闲,不见脸上出汗。心中认准了此人,跟那书生答了句话,突然出手偷袭。 谁知那老翁竟然半点功夫没有,更是人老骨脆,肩上骨头竟给他生生捏碎了。 这下众人都是大惊失色,韩谦礼更是脸上尴尬。那老翁不断哀叫,显是痛的厉害。 韩谦礼忙伸手在他肩膀点了几处穴道,那老翁疼痛立减,终于能开口说话,又怒又怕,道:“你发什么疯!” 韩谦礼道:“误会,误会。”他倒也不是蛮不讲理的歹人,误伤了好人,心下难免愧疚。 对面那黄脸汉子怒道:“岂有此理,人家一把年纪,你竟下此毒手。” 书生此时胆子也大了几分,道:“正是,正是,朗朗乾坤……” 众人吵闹,萧平安自然惊醒,那赶车的听到后面动静,车也慢慢慢了下来。 韩谦礼扬声道:“赶你的车,莫管闲事!”他运足内力,吐气开声,车厢里众人如同头上响了个炸雷。 那书生“朗朗乾坤”下面没等出口立刻憋了回去,众人只觉耳畔嗡嗡作响。 那赶车的也吓了一跳,不敢停车,赶车又行。 第二十八章 中毒陆 韩谦礼扫了众人一眼,那书生、妇人、黄脸汉子都是一个激灵,都低下头不敢看他。 那老翁更是吓了半死,伸手到袖里想掏钱袋,嘴里不住口道:“好汉饶命,好汉饶命。”啪的一声,却是从怀里掉出个皮袋,皮袋摔在地上,立刻有冰水躺出,原来这老翁怀里揣了个冰袋,难怪不见出汗。 韩谦礼冷声道:“吵什么,我伤了你,大不了陪你见官就是。”他心知这些人吃硬不吃弱,还得先吓唬住了,再作计较,嘴上说愿去见官,心里却想,等到了驿站,我抢了这马车就跑,你等岂奈我何。 宋时战祸频起,要道之上,驿站甚多,每四五十里便有一个,供官差商旅往来歇脚换马。 众人听他说愿去见官,心中稍定,心想原来不是强盗,还好还好。 萧平安却吓了一跳,他不明所以,听说见官,心里一凉,心道,坏了,难道又要坐牢! 韩谦礼心里好生没趣,心道:“莫非真是我多心了不成,那赶车的车夫没人管束,只是想多赚两个钱,被我几句话一堵,拉不下脸,这才捎我两人一程?” 一众人各怀心思,马车得得,又走了半个多时辰,慢慢停下,却是已经到了驿站。 萧平安和韩谦礼两人靠外,先行下车,韩谦礼有心想等车上几人下来,抢了马车就跑。 那老翁坏了胳膊,行动不便,韩谦礼毕竟伤人在先,过意不去,就手扶了一把。最后下车的是那妇人,怀着抱着孩子,更是不便,见他在车下,随手就把孩子递了过来。 韩谦礼顺手接过,刚刚抱到手中,就觉胸口一凉。他大喝一声,双臂齐扬把那孩子扔了出去。 那孩子空中桀桀怪笑,身形一展,落在车顶之上,手中握了一把明晃晃的匕首。看那人脸孔粗陋,斜眉歪眼,塌鼻阔口,哪里是个孩子,分明是个长不大的侏儒。 韩谦礼后退一步,前胸鲜血狂涌,知道这一刺伤的不轻,他若是再慢的一慢,只怕已经躺在这里。 那侏儒一击得手,心中大是得意,闪身跳下车来,却是骑在了那妇人头顶,寒光闪闪的匕首架在那妇人脸上,骂道:“你这个蠢婆娘,叫你带我到驿站,谁叫你一路把我抱在怀里,奶奶的,热死我了!”那妇人吓的面无人色,不住发抖,望望身边那中年书生,那书生楞了楞,突然大叫一声,回头就跑。 那侏儒嘿嘿怪笑,手上一转,落下地来,啪嗒一声,那妇人的整个头颅已经掉下,正落在他手上。怪笑了两声,远远把那头颅扔出。 那书生正没命的跑,突然面前一物落下,落在怀中,双手捧个正着。看清是老婆脑袋,更是没命的狂跑,连脑袋也忘了扔下,跑出百十丈,才想起尖叫。 那侏儒得意之极,他知道韩谦礼已受了重伤,不去管他,先杀了那妇人,这才转过头。看韩谦礼靠在马车之上,正慢慢想朝驿站里面退去,嘿嘿笑道:“韩三爷,我若是你,就站在原地不动,你不觉得伤口发麻,不大对劲么?” 韩谦礼面色冰冷,他伤口一痛之后立刻麻木,早知是中了毒。这侏儒更是一口叫破自己来历,勉强问道:“阁下是哪位?” 那侏儒也不着急,韩谦礼已经重伤中毒,拖的越久对他越是有利,道:“韩三爷真会说笑,我这等人又哪里配有什么字号。” 韩谦礼顿时醒悟,江湖上有一种人,专事暗杀,从不以真实面目示人,甚至很多连名字都没有,这些杀手无不阴险毒辣,手段诡异,防不胜防。皱眉道:“不知是什么人要买我这条命?” 他靠在车上,背着一只手,不断点在车上。身后站着萧平安,他心中默念:“小猴儿,小猴儿,这次你可要机灵一点,我这条命可就落在你手里了。” 那侏儒故作惊奇道:“咦,韩三爷招惹了谁,自己还不知道么?” 韩谦礼呸了一声,道:“原来又是那对狗男女,竟然连阁下这种人都能搅在一起,也不怕人笑话么。” 那侏儒不以为耻,笑道:“韩三爷这你可就错了,人家名门正派怎会认识我等样人。” 韩谦礼气道:“那你来惹我作甚!” 那侏儒仍是笑道:“只是人家传出话来,要是有韩三爷的踪迹赏银千两,若是杀了韩三爷,他夫妻俩愿为这人做件不违江湖道义之事,若是活捉了阁下么,呵呵。” 韩谦礼道:“那便怎样?” 那侏儒道:“人家夫妻愿意作保,让这人去他门中做个供奉。” 韩谦礼冲着那侏儒身后道:“呸,你们这两个贱人,下的本钱倒真不小!” 那侏儒却不上当,冷笑一声,刚想说话,韩谦礼已经一矮身钻进车内,大喊一声:“跑。” 萧平安已上了车头,他没赶过大车,学赶车的双手一抓缰绳,大喊:“驾!驾!”那两匹马甚是驯良,拔腿就跑。 韩谦礼长吁了口气,心道:“这小猴儿不枉我一番教导,终于开窍了。” 眼前寒光一闪,却是旁边赶车的车夫拿刀砍来。那马正往前一窜,这一刀跟着落空。 那车夫还待追击,韩谦礼见他身手,知道武功稀松平常,随手摸到个冷冰冰之物,顺手掷了过去,道:“着。” 车夫见黑乎乎一物飞了过来,没等打到脸上已溅了几滴冰水,冷冰冰不知是何物,吓了一跳,慌忙跳开。 那侏儒见到手的鸭子要飞,拔脚来追。他人小腿短,如何追的上。那侏儒跳脚大骂,眼见那大车绝尘而去。 韩谦礼躺在车内,撕下块衣襟,先把胸前伤口包扎了。那侏儒想生擒了他,这匕首只想让他中毒,却没想要他性命,是以刺的不是要害,即便如此,也是失血不少。 他处置了伤处,当下盘膝坐倒,想运功逼出那毒。谁知一提真气竟是毫无反应。他心中大惊,又试了一试,一口真气怎么也提不上来。 他心知不妙,那侏儒毒剑当真厉害,竟让他功力全失,浑身毫无力气,莫非是江湖传言的“十香软筋散”?若是此物,没有解药他只能愈发虚弱。 在伤处摸了两把凑到鼻前闻了闻,果然若有若无的有淡淡香气。心道难怪那侏儒愿意与他闲扯,不肯上前,想是等他毒发软成一团,自然手到擒来。适才自己若是慢得半步,此刻只怕已经落入敌手。 随即心中不住叫苦,那侏儒既是杀手,追踪之术自是了得。那驿站有的是马,怕不要片刻就能追的上来。自己当下功力全失,还不如个寻常村汉,再被追上那定是在劫难逃。 挣扎坐起,叫萧平安停了马车,自己驱车向前。过不多远,前面不远有座小山。思量一番,径直赶车直奔小山而去。 两人赶车进山,天色已黑。行不多时,山路越来越窄,已经容不下马车前行。 韩谦礼当下弃了马车,带着萧平安朝山上爬。他失血中毒,身子着实虚弱,爬的还没有萧平安快。勉强向上爬了几十丈,见一边山坳,内有个山洞,当下走了过去。 那山洞不过丈把来深,两尺来宽,勉强钻的进去。韩谦礼停下脚步,不断喘气,把萧平安叫了过来,道:“我是跑不远了,你自己逃命去吧。”一面说,一面看萧平安脸色。 萧平安摇头道:“我不走,我陪着你。” 韩谦礼神色稍和,仍不放心,道:“那两个坏人转眼就能追到这里,我们逃不了的。” 萧平安道:“那我也不走。” 韩谦礼道:“坏人来了,也像白天那妇人一样,砍了你脑袋,你不怕?” 萧平安想起日间所见,兀自心惊胆战,犹豫道:“怕。” 韩谦礼道:“那你还不快跑。” 萧平安摇了摇头,道:“我不走。” 韩谦礼本已存了打算,如今要想死里逃生,一线希望却还是要落在这孩子身上。只是能否托付,还需试上一试,这孩子要是不顾自己,想自己逃命,当下就杀了。 见这孩子不惧危险,愿意舍命相陪,很是高兴。解下身上包袱,道:“你把这包袱里的干粮拿出来,我们先吃上一点。” 当下两人坐在洞前,把干饼各啃了两张,还剩了三张饼,一张给了萧平安,两张自己揣到怀里。 韩谦礼道:“你仔细听我说,一会那两个坏人必定追来,我躲在这山洞之中,我自有办法拖住他两人,你就守在这山洞边上。你放心,我有法子,叫他们也不敢害你。我们跟他们耗上一耗,这两人急着追我,必定没带什么东西,你要饿了就掏饼子吃,他们必然来抢你,你就让他们抢去,他们吃了干饼子,定想要喝水,刚才我们进山的地方有条山泉,他们定然叫你去打水,若是他让那个车夫去,你就把这个水囊给他们。” 说着掏出个水囊,递给萧平安,这个水囊已空,却是已经被他下了药在里面,只要灌水进去,喝下便要中毒。犹豫了一下,想提醒萧平安万莫要喝这里面的水。那侏儒性格阴毒,多半要如此相试,想了一想,还是罢了。 这孩子太过愚钝,若是知道,势必露出破绽,一切看他造化吧。刚刚说完,就听山间马蹄声响,韩谦礼啐道:“奶奶的,来的好快。” 果然过不多时,就看一高一矮两人踏着月色一步一步走了过来,那侏儒嘿嘿笑道:“哎呦,这么巧,韩三爷,你也来这山中踏青啊。”那高个车夫哈哈大笑。 侏儒皱眉道:“你笑什么?” 那车夫道:“我听大哥话说的妙。” 第二十九章 中毒柒 韩谦礼眼神一扫,却是心里一凉。只见那车夫腰间挂着一个硕大的水袋,他倒是忘了,那人扮作车夫,烈日之下赶车,那是何等之酷热,岂有不备个大水袋之理。想了半天的计策还没等使已经被破,叫他如何不气,骂道:“你个三寸丁谷树皮,倒是孝顺,一路跟着你爷爷。” 那侏儒最恨人说三寸丁谷树皮几字,面上却是一丝不见怒容,道:“一会不见,韩三爷可憔悴多了,哎呦,哎呦,你看韩三爷站都站不住了,还不赶紧躺下,老子来伺候伺候你。”一步步踏上前来。 韩谦礼冷笑一声,道:“你道十香软筋散就能迷倒我?你当我今年才出来行出江湖的么?” 那侏儒闻言脚下一顿,嘿嘿笑道:“原来韩三爷身上也常备着十香软筋散的解药。” 韩谦礼道:“你不妨走过来看看。”也不理他,慢慢退进了山洞。 那侏儒一时摸不清他底细,虽看他脚步虚浮,却又怕他是故意引自己上当。 那山洞狭小,他也不敢贸然进去。眼珠一转,看了一旁的萧平安一眼,道:“咦,韩三爷,这里怎么还有个小崽子,是你的种么?” 韩谦礼心道,糟了,却是忘了小猴子。 那侏儒见他不答,又看萧平安也是身材高大,浓眉大眼,和韩谦礼颇有几分相像,更信了几分,笑道:“待我先宰了这小崽子,发发利市。” 韩谦礼怒道:“你敢。” 那侏儒道:“不敢,不敢,哎呦,哎呦,我怕死了。”对那车夫一使眼色,那车夫会意,一把拔出刀来,朝萧平安走去。 韩谦礼叹了口气,知道骗不了那侏儒,道:“你莫杀他,他和我素不相识,只是我顺手救下的小孩子。” 那侏儒哪里肯信,道:“韩三爷真是侠义心肠,随手救个什么人都要带在身旁。” 韩谦礼道:“我说了不认识他,你们想那好处,冲着我来便是,还不放了他走。” 侏儒道:“莫急,莫急,只要韩三爷出来我自然放他,韩三爷若不出来么,我数一二三,一呢我们先吓唬吓唬这小子,二呢,我们砍下这小子一只胳膊,三呢,我们再砍这小子一条腿,你看好不好。” 韩谦礼怒道:“你敢。” 侏儒道:“我不敢,我不敢,一!” 那车夫挥刀从萧平安面前劈过,吓的萧平安一声惊叫。 韩谦礼突然哈哈大笑道:“好,你杀了那孩子便是,咱们大伙两个竹篮打水,都是一场空。” 侏儒道:“你说什么?” 韩谦礼道:“我杀你的力气没有,杀自己的力气也没有么?”他知道那侏儒已然看破自己虚实,只是处心积虑想活捉了他换那供奉的身份,心中暗暗道,大不了我撞墙自杀,大家一拍两散。 他这一说,那侏儒果然忌惮,伸手阻住了那车夫,走到一旁寻了块大石躺了下来,道:“好,好,韩三爷果然够光棍,那大家就如此耗着便是。”心想你中了软筋散,我就跟你耗上两天又如何,不要两天,再过一天,保管你软成一堆烂泥,自杀的力气也没有。 韩谦礼知他心思,这样耗下去,定是对自己不利,只是眼下无计可施,只好多挨的一刻便是一刻。 那侏儒叫那车夫坐过来给自己捶腿,片刻竟然鼾声大作,只是他一边打着鼾一边眼睛还在滴溜溜的朝山洞那边扫。 他们彼此防范,却无人再顾及萧平安。萧平安无事可做,倒却是真的睡着了。 眼看月上枝头,又月影西斜,再接着太阳也露了出来。萧平安睁开眼,找块石头撒了泡尿,转回头拿过自己的包裹,寻了那张饼出来吃。 那侏儒和车夫都没带吃的,见他突然拿出饼来,顿觉饥肠辘辘,那车夫咽了口唾沫,肚子里一阵咕噜咕噜的响。 萧平安大口吃饼,看那车夫盯着自己,肚子里发出熟悉无比的声音,不假思索,呸呸两口吐在剩下的饼上。这是他乞讨多年学到的法门,你吐了唾沫上去,别人自不会来抢。 那车夫大怒,冲过来,一把夺过那张饼,远远扔了出去,顺手给了萧平安一个耳光,骂道:“直娘贼,这般聪明!” 那侏儒皱了皱眉头道:“莫管他,你去找些吃的来。” 那车夫道:“好,我去抓头野猪来烤了吃!”转身顺着山路去了。 那侏儒看看他大大咧咧的模样,皱了皱眉头,对萧平安道:“你也去。”他心中认定了萧平安是韩谦礼的儿子,也不怕他逃跑。萧平安倒是听话,乖乖跟着去了。 过了约莫大半个时辰,那车夫垂头丧气的走了回来,道:“奶奶的,别说野猪,连个山鸡兔子也不见!” 那侏儒瞪了他一眼,道:“你这样大大咧咧的过去,狗熊也给你吓跑了!”看他模样心中有气,倒是越发觉得饿了。 又过了半个多时辰,那车夫气道:“那小兔崽子也不回来,定是自己逃跑了。” 那侏儒道:“不会,他爹还在这里。” 就听山洞里一人呸道:“不错,你爷爷在这好好的。”韩谦礼唯恐洞外两人硬闯,一夜也是未曾合眼,此时心道,这小猴子定然是跑了,也罢,算他还有两分机灵。 话音未落,只听脚步声响,那侏儒和车夫循声望去,正是萧平安回来了,手里还提着个湿漉漉的篮子。 那车夫两步赶上,道:“算你小子识相,知道跑不出你爷爷的手心。”劈手夺过他手上枝条编的篮子,看了一眼,里面满满的都是蘑菇,车夫道:“咦,这么多蘑菇。” 韩谦礼听见那车夫说话,心中大喜,心道:好小猴儿,不枉我一番教诲,弄些毒蘑菇来毒死了这俩贼厮鸟,甚好,甚好。 却听那车夫道:“老大,这小崽子怕不是拿毒蘑菇来害我们。” 韩谦礼心里一沉,暗道:“奶奶的,如今当坏蛋的都这么聪明了么!” 隔了片刻,那侏儒道:“你当我傻的么,毒蘑菇也分不清!这是草菇,这是平菇、红菇、黑平菇、金针菇、松口蘑、双孢菇,奶奶的,你真好本事,这羊肚菌也给你找到几个。” 韩谦礼气急大怒,心道:“真一个毒蘑菇没有?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那侏儒哈哈大笑,道:“居然还知道洗干净了拿来,不错不错,大爷一个高兴,待会饶了你狗命也不是不可。” 见那篮子里蘑菇下面还有十几个黄精,也是洗的干干净净,顺手拿起一个,一口咬去,香脆甘甜,甚是爽口。更是高兴,当下叫那车夫点起堆火去烤蘑菇,见萧平安还站在面前,皱眉道:“你干什么?” 萧平安道:“你们留下一些,剩下的我和韩大叔吃。” 那侏儒和车夫对视一眼,齐齐放声大笑,那车夫骂道:“滚你娘的蛋吧!”一脚将萧平安踢飞出去,正摔在洞口。 韩谦礼一眼撇见,不住摇头,心道,死不足惜,死不足惜。 不多时,蘑菇烤熟的香气四溢。那侏儒两人饿了一夜,就着黄精,把一篮蘑菇吃的干干净净。 那侏儒心中高兴,心道:再耗个半日,这韩谦礼定然束手就擒。对那车夫道:“我先睡会,你牢牢盯住了,不要让他耍什么花招。”当下躺在大石上闭目欲睡。 过了片刻,突然听那车夫咳嗽,道:“好痒,好痒。”那侏儒刚要睡着,被他一叫,惊醒过来,正待呵斥,突然觉得喉咙也是一阵奇痒。忍不住咳了两声,旋即感到喉咙里一阵剧痛,火烧似的疼,又痛又痒,想再咳却连咳也咳不出来,只觉从咽喉到腹部如同烧着了一般。 他翻身而起,见那车夫已经躺在地上双手扼住自己咽喉,不断抽搐,口中不断喷出墨绿色的液体,恶臭逼人。 那味道一入鼻,他只觉胸中不由自主的一阵翻腾,迅即一股液体也自喉部涌了出来。这一吐便如江河泛滥,一发不可收拾,直吐的他浑身的力气都被带了出来。 他倒伏在地,体内绿色的液体带着如同铁水一样的烧灼狂喷出来。口中嗬嗬几声,双手勉强抓住喉咙。触手又粘又湿,却是喉咙都烂了开来。抽搐几下,便一动不动了。 韩谦礼在山洞内看两人突然倒下,心中诧异,起初尚疑心两人弄鬼,随即觉得不对。挣扎走出洞来,看两人躺在地上,满地的绿色液体。两人喉咙连嘴都是皮开肉绽,烂出好大一个洞,露出满嘴的牙齿,死状恐怖,正是中了自己的剧毒“绿蚂蚁”。 他先前将这毒药放在水囊中给了萧平安,只是自己并未告知,这孩子怎么福至心灵,竟然神不知鬼不觉药倒了两人?他心中高兴,忍不住哈哈大笑,忙问萧平安缘由。 萧平安见两人突然喊叫跳起,随即死的如此凄惨,早吓的呆了,听韩谦礼问起,更是瞠目不知所对。 原来萧平安去找吃的,路过山溪,自己先喝了个饱,又拿水囊灌满了水。然后找了些蘑菇黄精,折枝条做个篮子,铺上树叶,就用水囊里的水泡着洗了。他哪里知道水囊里早被韩谦礼下了毒,那侏儒两人更是毫无防备。 韩谦礼也是连叫侥幸,若不是这笨孩子歪打正着,以那侏儒的阅历性格,要想下毒还真非易事。 当下去那侏儒怀中搜寻,果然腰间缠着一个不小的包裹,打开来却是几个小瓶,一个四四方方的油布包,他打开小瓶挨个嗅了嗅,果然有十香软筋散的解药。 此时倒也不急服下,打开那油布包,里面却是两本书,上面一本竟然是教人种花的一个小册子。他还道另有奥妙,仔细翻看了几页,实实在在是本种花养花的册子,呸了一口,随手扔到一边。 拿起下面一本,见封皮写着“六合刀”三个大字,起初也未在意,随手翻了几页,突然心惊。细细看去,暗道:这难道是全本的六合刀不成? 百余年前六合刀法在江湖中赫赫有名,但自从六合刀一门内乱,分成沧州六合、开封六合、京兆六合三家,刀法就此拆散,三家各得一部分。自此六合刀之名大不如前,但眼前这本六合刀竟似全本。 。 第三十章 中毒捌 韩谦礼翻看几页,越看越是肯定,这定是全本六合刀无疑,不由心中狂喜,还用油布包了,塞进怀里。 又去翻看那车夫身上,那人身上的包裹更大,除了散碎银两,多是一些杂物,倒也有一个方形的小盒。打开来,却是个金光闪闪的圆筒。 韩谦礼心中狂跳,小心翼翼拿起来,那圆筒不过鸡蛋大小,中间有个机簧,前面盖了块有十九个小洞的铁片。 韩谦礼哈哈大笑,这竟是江湖中罕见的暗器“暴雨梨花钉”。内藏十九枚透骨钉,更是淬有剧毒,击发迅捷无比,虽然只能使用一次,但一旦击发,三丈之内,无人能躲,出手必伤人命。据说当年威震江南的威远镖局总镖头金刀林镇南便是死在这暗器之下。 韩谦礼连声大笑,高兴之极,拍了拍萧平安,道:“带着你这小猴儿,果然运气好的不得了,坏事也变了好事,杀了两个蠢货不说,还得了一本刀谱,一件暗器,不错,不错。” 看看那侏儒的尸体,想到那侏儒一番算计,却成了送财童子,心中得意之极。在他看来,那侏儒丑陋不堪,偏偏却爱养花;得了一本绝世的刀谱,可是受身材所限,根本无法习练;身为一个见不得光的杀手,偏生要做梦去做一门一派的供奉,一生所求,无一样是命里之物,实是可笑之极。 当下把两人尸体扔进山洞,收拾下山,见一匹马还拴在林中,顺手牵了。韩谦礼心道给这侏儒报信的不是李炫义就是那占山虎候彪,李炫义家大业大,跟自己也算半个熟人,犯不着为区区赏金就和自己结怨,多半还是那侯彪,此人有名有姓,有根有底,待有时间再慢慢去寻他晦气不迟。 将东西收拾一番,那本养花的书留着无用,随手扔给了萧平安。心道,老子做事光明磊落,此番你也有功,自然有赏,哈哈,哈哈。 萧平安不识字,但看书里都是画的花草,也觉有趣,揣了入怀。 当下两人出了山,仍是一路向南。 路上韩谦礼寻了把刀,开始习练那六合刀法。果然与平日见过的几路六合刀法不同,甚是精妙。 也不急着赶路,晓行夜宿,每日只行二三十里,慢慢朝ez方向而去。 路上有空也问萧平安那内功法门,萧平安说来仍是颠三倒四,韩谦礼耐着性子,一点一点摸索,越觉着实深奥,心痒难挠,却又不敢照练,心道:还是抓紧找到紫阳那牛鼻子再作计较。 约莫过了半个月的功夫,这一日两人停在一处山岗之上,遥望前面不远有个小小的镇子。韩谦礼心情大好,道:“小猴儿,看那边,你看到什么了么。” 萧平安道:“有个镇子。” 韩谦礼点头道:“不错,是个镇子,你的杨伯伯就在那镇上。” 萧平安啊了一声,似是不敢相信。 韩谦礼笑道:“你不信么?” 萧平安连连点头。 韩谦礼道:“哈哈,我要是不说,你个小猴儿猜一辈子只怕也猜不到。” 萧平安突道:“那边有个鸟。” 韩谦礼吓了一跳,道:“你说什么?”他江湖人送绰号“千里追风”,一手易容装扮,逃跑追踪的本事少有敌手。这追踪一样靠的就是只养熟的鹞子,这鹞子他极少示人,寻常都是飞在空中,宿在野外,养的甚是驯良,但凡见过的人物,有此鹞子断无追不到的。猛地听萧平安道破,心道:你这小猴子莫非是个天才,装作傻子来骗我! 萧平安道:“大叔,这鸟一直在我们头上飞,套来烤着吃好么?” 韩谦礼忙道:“不好,不好。”想到这一路之上,萧平安对各种套鸟抓鱼,偷鸡摸狗,找寻野果的本事天下少有,想了一想,正色道:“鸟都是神仙养的,见了要恭恭敬敬,你以后切莫再抓来吃,罪过不小。” 萧平安啊了一声,对韩谦礼所言,他不敢不信,想到自己不知道套了多少鸟,心中不免发慌。 韩谦礼看他样子不似作伪,心道:得吓住了你这小猴儿,万一哪天真把我鹞子套了去,岂不是天大的冤枉,道:“你不信么,普天之下,为什么只有鸟能飞,因为神仙会飞。” 萧平安连连点头,更多信了几分。 韩谦礼松了口气,心道,这紫阳牛鼻子定是躲在那小镇之上,我功夫不是他的对手,须得智取为上,小猴儿练的这内功着实怪异,总的想办法弄来看看,若是真没机会,倒也不必跟紫阳牛鼻子翻脸。他那天台剑派也不是好惹的,好在得了这本刀谱,我练个几年,也能武功大进。只是小猴儿这脸骗不过他,那日在客栈见过,我只怕他也认的出来,须得改个模样才成。 江湖中的易容之术着实诡异,传言有个人扮作一个大富翁的模样,跑到他家住了几年,富翁家里几十口人居然一个也没有看破。还有传闻一个人装作一个门派的掌门,混进这个门派十多年,把一帮上上下下几百人全都骗过了。 但此类多是传闻,且不说一个人的言语行为日常习惯极难模仿,就是脸孔想装的一模一样也是绝无可能。 江湖中的易容之术流传数百年,起初多是下九流的贼盗掩人耳目之术,后来不断衍化出诸多法门。 最常见的容易之术乃化妆改扮之术,通过改变头发形状,涂抹颜料改变肤色,垫高拉扁鼻梁,口腔塞入棉球由瘦变胖,黏贴或是修剪胡须等等,配合改变体型,装老装小扮胖瘦扮高矮,掩盖自己本来面目,外人一时实难看破,此法最是寻常,但也有高下之分,真正的高手可以片刻之内改头换面,就是熟识之人也难看破。 另有一种靠面具改变模样,只是面具毕竟不是真人脸孔,难免刻板僵硬,倒是最骗不得人。传闻江湖中有一种极好的面具,乃能工巧匠以人皮秘法做成,色泽弹性与真人无异,戴上即能化作他人。只是传闻此面具为求贴合,必要以新鲜的活人面皮现剥下使用,最多过的两日,面皮干枯便再无效果。此法过于阴毒,江湖人人得以诛之,已久不闻踪迹。 此外还有一种易容术最是高深,乃是医术高明之人,直接于脸孔之上动刀,割皮修骨,彻底的改变一个人的模样。此法大费周章,且是永远改变一个人的相貌,更少有所闻。 韩谦礼把自己扮作个五旬老者,头发花白,一张脸又老又黑,花白胡须,微微驼背,一副饱经沧桑的穷苦人模样。 把萧平安却装成了一个高大结实的小胖子,从狱中出来一个多月,萧平安衣食无缺,过惯了饥一餐饱一餐的日子,有得吃他是绝不浪费,一个月下来,足足胖了十几斤,倒也结实健壮。韩谦礼稍加装扮将他又增肥了十几斤,整个人圆润了许多。 萧平安看看镜中的自己,一张圆脸,红光满面,不由眼圈一红,小时候他见过地主家的少爷,就是这副油光滋润的模样,一直是他的心中梦想,今日突兀成真,大是喜慰,几欲泪下。 韩谦礼不知他心里所想,踢了他一脚,道:“你难过什么,又不是变不回来!” 那小镇唤作石渡镇,镇上不过百余户人家。韩谦礼带着萧平安在镇里走了两圈已知大概,等到天色已晚,他瞄了镇上唯一的一家饭店,带着萧平安大步走了进去。 那饭店毫不起眼,不过是个一层的平房,名子倒是起的大气,叫作太白醉仙楼。掌柜是个四十多岁的富态中年人,见有人进来,头也不抬道:“对不住了客官,小店已经打烊了。” 韩谦礼走到柜台前,道:“我们不吃饭,来找掌柜的给个事做。” 那掌柜的抬起头,看两人一副穷人模样,大是不喜,道:“哪里来的穷鬼,这里没事给你们做,快走,快走。” 韩谦礼微微一笑,伸手拿起压着账本的镇纸,随手一掰,断成两截,再一掰,断成了四块。 那镇纸也不值钱,是最次等的青石,却是坚硬无比。掌柜的眼也直了,道:“一个月一两银子,两位爱做什么就做什么,包吃包住,可好?”那时京城里一个店小二一月最多也就二三百钱,这一两银子说出来,掌柜的已经心疼的想要上吊。 太白醉仙楼突然多了个跑堂的小孩,一个管账的先生,虽都是生面孔,却也无人注意。 韩谦礼每日过了饭点,店中无事便四下转悠,没两天,周边的七姑八姨、三哥四叔都混了个脸熟。 饭店斜对面,隔着两间屋子有个摆摊卖字画的,主人是个黄脸老秀才,代人写信兼卖书画,韩谦礼瞧了他几天。这一日,他在街上闲逛片刻,便去那摊子上,墨迹了半天,讨价还价三文钱买了张字。 韩谦礼拿着幅字回店,心中暗笑道,三文钱就买紫阳道人一幅字,当真是便宜,便宜!这牛鼻子字画都卖上了,显是想在这里久居。呵呵,若不是我的鹞子神奇,谁能想到堂堂一派长老居然混在这小镇市井之中。 探明了紫阳道人就在此处,韩谦礼倒耐下心来,他白天在店里喝茶看着掌柜的干活,晚上习练刀法,只觉每日都有进益,心中也是大喜。 萧平安更是乐得自在,看着饭店,每日都有鱼肉,晚上照旧练那韩谦礼看不懂的内功和韩谦礼看厌了的太祖长拳,日子更是滋润。 两人都是满意,唯有那掌柜每日愁眉苦脸,小心翼翼,不知这两位打的究竟是何主意。那凶神每日盯着自己干活,不敢有半分懈怠,这一个月下来,店里倒是多赚了三五两多银子,实不知是喜是忧。 注:鱼符,乃是最早的政府官员身份证,出现于隋唐时期。鱼形,分两瓣,中用丝线穿,可挂载腰间。质地多为金属和木制。上面刻有官员姓名,所在衙门和官居品级。六品铜质,五品银质,三品以上为金质。装鱼符的袋子叫鱼袋,五品以上才配有。后来武则天篡国夺权,将李姓唐朝改为大周时,改用龟符。金龟婿一词便是从此而来,能有“金龟”的男子,最低也得是三品大员。唐李商隐诗《为有》:“为有云屏无限娇,凤城寒尽怕春宵。无端嫁得金龟婿,辜负香衾事早朝。”。 注:《清明上河图》上有多少人,众说纷纭,有说人物815人,也有说五百,七百多的。日本作家齐藤谦所撰《拙堂文话?卷八》统计,《清明上河图》上共有各色人物1643人,牲畜208头。 第三十一章 镇斗壹 倏尔又是一个多月,这一日晚间,韩谦礼正在院中练刀,突然空中一声啾啾鸟鸣,却是鹞子示警。他甚是小心谨慎,每日练功之时,总让鹞子防备外人。 他听鹞子叫声,当下收刀闪到屋檐之下,等了片刻,纵身上了房顶。只见大街之上,两条人影一闪,往镇西头去了。两人一前一后,前面的是个瘦小汉子,后面一人发髻盘在头顶,灰色道袍,却是个道士。 看那两人方向,正是扮作卖字先生的紫阳道人住处,韩谦礼心道:是找紫阳的么,这又是什么人来了?见那后面的道士步法轻盈,落地脚下一点声息也无,知是高手,不敢跟的太近,远远缀在身后。 没过多久,那两人果然在紫阳道人房前停下脚步,脚尖轻点进了前院。 那房子不大不小,二进院落,门房后一个稍大的院子,正中工字主屋,再接一小院,后堂茅屋,外围一圈篱笆墙,不过四五尺高。韩谦礼见那围墙甚矮,主屋斜前方有棵大树,当下上树,居高临下,朝院中望去。 此时主屋之中还亮着灯,那瘦小汉子落在院中,咳嗽一声,那道士却是悄无声息的潜到门侧。 屋内传来人声:“何人来此?”正是紫阳道人声音。 那瘦小汉子声音甚是清脆,回道:“信阳城的老朋友,别来无恙。” 紫阳道人道:“什么信阳城,阁下莫非认错人了?” 瘦小汉子道:“是否认错,一见便知,还请开门一叙。”手中寒光一闪,随即反手背在身后,却是一把鬼头刀,门一侧的道士也是手提长剑,作势欲扑。韩谦礼在树上将他动作看的清楚,心道:此人好生狡猾,想趁紫阳开门之时偷袭。 紫阳道人道:“夜半三更,多有不便,若无要事,请明日再来吧。” 瘦小汉子道:“深夜前来,自然是有大事。” 紫阳道人道:“哦,何事?” 瘦小汉子道:“人命关天的大事。” 紫阳道人道:“此话何意?” 瘦小汉子道:“三个多月前,我和兄弟在信阳城踩盘子,想在安抚使府上做上一票,却不想见到阁下在安抚使大牢里进进出出,只道大伙都是线上的朋友,若你也看中了此处,有个先来后到,让你就是,本想和阁下亲近亲近,怎想阁下竟然突施杀手,我兄弟一条命交待在你手上,这笔账总该算一算吧。嘿嘿,老子的黑煞掌滋味也不好过吧。” 韩谦礼听的清楚,心中恍然,暗道,紫阳这牛鼻子运气实是不好,他把自己关在牢里掩人耳目,本也是步妙招,只是安抚使府邸树大招风,打他主意的黑道高手着实不少。他若是耐住性子就在牢狱里不出来,倒也无人察觉,可他忍不住要半夜出来行走,这才被人看破。 韩谦礼自己也是路过信阳,想从安抚使府顺手牵羊,这才凑巧碰到,只是他却是认得紫阳。又想,这汉子说的轻巧,什么让给别人,想是疑心紫阳也是黑道上踩点的朋友,试探一二,心中必是存了黑吃黑的心,只是没想到紫阳道人有秘密在身,心中有鬼,竟是先下手为强,不过这瘦小汉子却也打了紫阳一掌,然后逃得性命,如今找上门来,还邀了个道士助拳,这是找场子来了。 黑煞掌,两兄弟,又使鬼头刀,这人莫非是龙虎双煞程英、程杰兄弟么?使鬼头刀应是哥哥程英了?这兄弟两人功夫可是不弱,看那道人功夫还在这程英之上,这次紫阳牛鼻子只怕难讨了好去。 果然紫阳道人道:“原来是程英兄弟,这突施杀手四字用的倒好,若不是你在暗处一言不发先给了我一掌,你们兄弟两个只怕一个也跑不了。” 那瘦小汉子程英嘿嘿笑道:“原来阁下倒认得我们兄弟两个,你一手排云掌的功夫,想是天台剑派的高人了,却不知你在安抚使府里盘桓这些时日是得了什么好处?啧啧,天台剑派的高手都肯躲到安抚使的牢里,你这好处只怕是不小。” 那躲在门侧的道人凝神听两人说话,双眼微眯,时有精光一闪。 韩谦礼心道:原来你到此际还不知这紫阳道人的底细,想来你找上门来,一半是报仇,一半也是疑心紫阳道人得了什么好处,有心来分一杯羹。 看那埋伏的道士模样,多半也是被这好处打动了,能让天台剑派高手出手的东西,相必不会差了。只是你们万料不到,这紫阳牛鼻子却是得了本武功秘籍,偷偷躲起来练功。 紫阳道人冷笑道:“我惹了些麻烦,这才躲起来避祸,哪里有什么好处,程兄弟这次只怕是看走眼了。” 他这话半真半假,那程英如何肯信,也是笑道:“什么麻烦竟然能叫天台剑派的高手心虚?你天台剑派如日中天,连少林昆仑都要给你们几分面子,又有什么麻烦你们对付不了的了?” 紫阳道人道:“你既然不信我也没有办法,如要进来,就请自便吧。”吱呀一声,房门却是开了,灯光照到院中,那程英退了两步,看地上却只有他一条影子。想来紫阳开了房门,却也是躲在一旁,不以面目示人。 灯光照在程英脸上,他又退了一步,道:“既然开了门,主人却躲在一旁,这岂是名门大派的待客之道?”他不敢上前,显是忌惮紫阳伏击。 紫阳道人道:“我被阁下打了一掌,现下奄奄一息,病榻之上,寸步难行,有心无力,失礼之处,还望莫要见怪,就请尊驾自己走进来吧。” 韩谦礼暗暗一笑,心道,这牛鼻子倒也狡猾,那程英定也疑心他内伤未愈,先前便有试探之意,此际牛鼻子自己也这样说,虚虚实实。 这下倒叫程英更是琢磨不透,他已见过紫阳几回,浑不似有伤在身的模样,想来那黑煞掌力,早已被他逼出。 果然程英脚下一动不动,笑道:“我听阁下声音倒是气力充沛,精神十足。” 紫阳道人道:“回光返照也是有的。” 程英眼珠一转,道:“既然寸步难行,那不知这门是怎么开的?” 紫阳道人道:“天台剑派虽然不大,朋友却还是有几个。” 屋外几人都是一惊,程英暗道:不好,我倒是忘了,我能邀人助拳,他又如何不能,不知他房里有几个人,今日倒真不能轻举妄动。 树上的韩谦礼也是惊疑不定,心道,莫非屋里还有别人?凝神去看,屋前灯光之处,屋侧窗子,都无人影,想是屋里人有意避过了,他离的甚远,也听不到屋内声音。 过了片刻,紫阳道人又道:“门我已经开了,尊驾为何还不进来?” 那程英脸上阴晴不定,显是拿不定主意,就在此时,那埋伏在门侧的道人侧过身来,对程英轻轻摇了摇手指。 程英心中大定,知他贴在墙上,听的清楚,屋内只有紫阳一人。当下笑道:“好,既然主人不便,我们明日再来便是。”单刀护在身前,一步一步朝门前走去。 未到门前,果然渐听到屋内喘息之声,声音粗重虚浮,想是内伤未愈,心中大喜,对那门旁的道士打个手势,嘴上道:“我们后会有期。”单刀盘旋,一式“塞外飞雪”,护住头顶前胸,一步抢进门去。那门前道人就地一伏,一个翻滚,也跟着闪进屋内。 突然屋内一黑,就听一声惨呼,却是那程英声音,随即兵刃相交之声,叮叮当当如疾风骤雨一般,屋内一片漆黑,长剑互击之声夹杂人撞碎桌椅的脆裂声,突然一人道:“住手,你是紫阳道人,我是点……”声音就此戛然而止,屋内一片寂静,再无声息。 韩谦礼躲在树上,见两人进屋,须臾便分出了胜负,那程英和那道人想是双双毙命,心中暗道,这紫阳道人当真厉害,想来他躲在屋内,门外有两人埋伏他早已知道,待两人进屋,立刻灭了灯火,更是在屋里把桌椅之物做了陷阱,那二人眼前骤然一黑,被他突袭得手,后进去的道人不察,自是大落下风。 高手相博,差之毫厘便定生死,紫阳道人在屋内或许根本就未曾睁眼,早适应了黑暗。一明一暗,生死立判。后进去的道人想是交手几招,从功夫上认出了紫阳,堪堪叫破,就想道出身份讨饶。哪知紫阳道人毫不留情,不待他话说完,仍是取了他性命。 韩谦礼唯恐紫阳道人出来查看,不敢久留,悄悄滑下树来,顺着大道而去。 第二日,紫阳道人仍和往日一样在街前卖字,浑若无事。 韩谦礼经昨日之事,对紫阳更是忌惮,心道这牛鼻子倒是胆大,居然不逃走。不敢再去街头招摇,更是约束萧平安少要外出,萧平安本是个木讷性子,自是遵从。 突突又过了十余日。这一日午后时分,饭店里也没有食客,韩谦礼搬了个椅子在门前纳凉小睡,迷迷糊糊还没睡着,突听一阵马蹄声响。睁开眼,却见小镇东边五六匹快马飞驰而来,看马上人都是一色的蓝布道袍,头挽发髻。 韩谦礼眼快,瞥见当前的道人胸前绣着个云雾绕山的图形,精神一震,睡意全无,心知是天台剑派的正主儿到了。 第三十二章 镇斗贰 果然六匹马堪堪越过饭店门前,六人一起翻身下马,十二只脚同时落地,稳稳扎在地上。 韩谦礼心头一惊,自奔马上跃下纹丝不动倒也不足为奇,但这六人动作如此整齐划一,显是训练有素,配合无间。看六人中,最前面是个高大壮实的中年道士,一张方脸,棱角分明,双目炯炯有神。身后五名道人都是二十七八岁年纪,有高有矮,人人背负长剑。 此时刚过正午,街道之上行人本少,但两旁店铺内都还有人在,突然见六匹快马冲进镇来,有好热闹的人便出门来看,见来人人人带着兵刃,虽都是道士,却掩不住的江湖彪悍之气,胆小的立马又缩了回去,剩下几个胆大的也往屋檐下靠了靠。 见当先的壮实道人跨步朝摆摊卖字画的紫阳道人而去,不由就有人为紫阳担心。都道,宋老先生向来老实本分,莫要有什么事才好。 紫阳道人化名宋元,来此镇不久。但平素谦和温良,与人为善,又是满腹学问,能书善画,代人书信,价钱公道,镇中之人对他都是敬重。 那壮实道人到了摊前,躬身一个稽首,道:“纯阳有礼,拜见师兄。”言辞诚挚,甚是尊重。 紫阳道人正在写封家书,他头顶遮阳的棚子破了一个洞,阳光透过正照在纸笔上,看他笔锋飘逸,写的一手行书,书信不长,已到末端。 紫阳不急不躁,直到写完最后一笔,方才停手,抬头看了对面那道人一眼。 纯阳道人道:“质而不野、不激不厉,师兄的剑法更见深厚。” 紫阳道:“你能看出不激不历,想来这几年功夫大有长进,只是这行书在楷草之间,要的是如水流云,无少间断,但又要刚劲峻拔,合规合矩,你师兄我行事刻板,这飘逸二字始终与我无缘,剑法一道是比不上你正阳,留阳师兄。” 纯阳道人正色道:“师兄严肃庄重,豁达凝练,掌门真人曾跟我说,天台剑法,紫阳师兄得山形,深沉厚重,巍然如岳,正阳师兄得天空云意,云淡风轻,去留无痕。都是本派的门中翘楚。” 道家“真人”二字,不能滥用。庄子《南华真经》云:“何谓真人?古之真人,不逆寡,不雄成,不谟士。若然者,过而弗悔,当而不自得也。若然者,登高不栗,入水不濡,入火不热,是知之能登假于道者也若此。” 须得道法精湛,境界超绝之士,方能称“真人”二字。若是修为不够的道人,敢妄称真人,不但贻笑大方,甚或要被人打上一顿。 眼下江湖,能称“真人”的无非几大道家正派掌门,也就衡山派陈观泰、华山派、全真派掌门、龙虎山掌教天师等寥寥数人。但纯阳提及掌门,用上“真人”二字,乃是尊敬,也并不突兀。 紫阳道人道:“你此来何事?” 纯阳道人道:“师兄离山三年,久无音讯,掌门真人放心不下,特叫我等来请师兄回山一叙。” 紫阳道人道:“掌门师兄还说了什么?” 纯阳道人略一犹豫,看了看四周,道:“别的也没什么,只是说许久不见师兄,甚是想念。” 紫阳道人摇头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如此乱世,仍然你争我夺,又有何意义,就算天台剑派做了天下第一,数十年后,你我也不过一抔黄土。还请回去转告掌门师兄,就说紫阳看破江湖名利,只愿平平淡淡,安度此生,这天台山我是不会再回去了。纯阳师弟,我辈之人修道,人法天地,道法自然,武学本是旁枝末节,莫要因小失大,失了本心。” 二三十步外,韩谦礼早已缩回饭店之内,趴门上偷看,听紫阳说话,心中暗道:好个道貌岸然的牛鼻子,我要是不知你底细,这几句话就叫你骗过了。 纯阳道人却是神色凝重,道:“多谢师兄教诲,小弟修炼不够,险些坠了魔道。”他性格豪爽,天性爱武,每日勤学苦练,近来打坐之时常有心浮气躁,欲跃起大喊大叫之感,猛听紫阳这番话,心中却是一凉一惊,还道是师兄有意指点,当下恭敬拜谢。 紫阳道人伸出手去,搭在纯阳肩头,道:“本门戒律第六条说的什么?” 纯阳道人闻听本门戒律四字,心下一惊,不由自主道:“天台弟子,不得欺瞒师长。”话音刚落只觉肩头一紧,一阵剧痛。 紫阳道人化掌为抓,顿时将他肩骨捏断。 纯阳道人大叫一声,翻身倒跃而出,肩膀剧痛难当,仍是不肯相信,颤声道:“师兄,你这是何意?” 他身后五名道士见忽生巨变,带队而来的师叔受伤,伤人的却是派中长老,一时都不知所措,但见纯阳道人落在身前,五人对视一眼,齐齐上前,护在纯阳身旁。 紫阳道人却是神色不变,道:“掌门师兄还说了什么?” 纯阳道人脸上满是惊愕之色,实是不知自己哪里有错,想了一想,终于道:“掌门真人说,不管师兄在外面惹了什么麻烦,师兄是门中长老,天台剑派一派上下,定当全力维护。” 他临行之时,掌门真人却是交待,紫阳师兄迟迟不归,恐有什么顾虑,紫阳为人骨子里甚是孤傲,就算有事,怕连累宗门,恐也不肯说,不到万不得已,不须挑开此节,这本是掌门所嘱,自己并未做错,紫阳师兄却为何突下毒手? 紫阳道人默然片刻,良久方道:“我五岁上山,掌门师兄大我五岁,对我多加照顾,说是半师半友也不为过,这些年天台一派在掌门师兄带领下是愈发兴旺了,紫阳老矣,江湖风波恶,师弟还是请回吧。” 纯阳道人脸上阴阳变化,终于愤声道:“掌门真人情谊深重,一心只为师兄着想,师兄却百般推脱,难道,难道师兄真做了什么对不起本门之事么?”他性子耿直,却不是傻子,见紫阳一昧推脱,更是下手毫不留情捏断了自己骨头,心中不由大起疑心。 紫阳道人不答,看纯阳脸色不似作伪,心道:掌门师兄想是心中顾忌,这些人倒是什么都不知道。开口道:“师弟莫要猜忌,紫阳岂有不顾同门之谊之理,只是确有难言之隐,待过得半月,我自会回山一趟如何?” 纯阳道人冷哼一声,若是紫阳先前便如此说,他恐怕当即便是应了,此时心中有疑,怎肯再信他,道:“两个月前,派中松风、涛风两位师侄被人害死,尸身被人送到山下,紫阳师兄可知此事?”他心中愤懑之情愈重, 紫阳道人听“尸身被人送到山下”,面色仍是不变,道:“竟有此事?” 纯阳道人冷笑道:“同门身死,紫阳师兄倒是无动于衷,松风、涛风想是被极亲近的人偷袭,乃至死不瞑目,送到山下时,眼中还有血泪!” 紫阳道人仍是不为所动,道:“生老病死,不萦于怀,才是本道。” 纯阳道人再不言语,单手一挥,道:“结阵。”身后五名道人锵的一声长剑出鞘,五剑出鞘,只有锵的一声,五人有前有后,将纯阳道人围在当中。 紫阳道人道:“纯阳师弟,你要以下犯上么?” 纯阳道人道:“莫要多话,拿你回山,一切请掌门真人定夺。”自己也是拔剑在手,他右手被废,左手持剑,跃跃欲上。 紫阳道人摇头道:“若你手臂完好,你六人组‘雪花剑阵’,我不是对手,现下你只有五人,这‘梅花剑阵’却阻不住我。” 韩谦礼看的清楚,心道,这纯阳是个戆直汉子,不明白这其中关键,天台掌门和这紫阳两人只怕都是心知肚明,只是有些事不宜明言,是以都是嘴上一套,背里一套,若是叫门中长老回山,又何必动用这么多人。天台剑阵天下知名,这本意就是要借剑阵逼紫阳就范,谁知紫阳也不是易与之辈,心中瞧的明白,出手就伤了一人,叫这剑阵威力大减。这两人尔虞我诈,都是诡计多端,倒真不枉了同门师兄弟一场。 突听身旁一人惊呼道:“是杨伯伯。”却是萧平安也趴着偷看,听声音却是认出了紫阳。 韩谦礼吓了一跳,一伸手点在萧平安颈前人迎穴与水突穴之间,这是俗称的哑穴。韩谦礼怕他不知轻重叫了出来,若是被外面的人发现,他可大大不妙,不急解释,索性点了萧平安哑穴。先前掐他不晕,怕他还有古怪,这一下倒使了五成力。 萧平安吓了一跳,再张嘴却发不出声音,吓的不轻,顿时将杨伯伯忘了。 韩谦礼道:“你们逃狱的事发了,如今衙门抓人来了,你切莫声张。”他知道萧平安不通时务,先说句话把他吓住了。 萧平安果然捂住了嘴不敢声张,他过了几个月舒坦日子,实不想再回去牢里。他却没想到衙门抓人,又不是抓鬼,来的怎么会是道士。 韩谦礼侧身给他让了点地方,道:“你看着就是,你此际样子大变,他们认你不出,我们不要出去就没事。”萧平安连连点头,却把脑袋又朝里缩了缩。 纯阳道人知他说的不虚,却是不惧,反激起胸中斗志,长剑一挽,舞个剑花,道:“我还没死,一只手照样使得了剑,雪花六出,剑转!”踏前一步,身侧五人齐声应道:“雪花六出,转!”身形晃动,六人分居一角,正是雪花六出之形。 就在此时,突听一声长啸,声振长空,良久不绝,前音未落,后声又至,后声甫出,前音回响层叠而来,当真如虎啸龙吟。 纯阳道人喜道:“正阳师兄到了。”循声望去,不过十步外,一杂货铺之内,一个身材矮小的白发道人缓步而出,他身材矮小,却一副睥睨天下之气。走到近前,长袖一拂,啸声立止。 纯阳道人和五名弟子齐齐施礼,道:“见过正阳师兄。”“拜见师伯!” 注:早先行文不够严谨,多有真人之类不合适的称呼,在此特别注明一下,就不一一修正了。 第三十三章 镇斗叁 那正阳道人走到近前,更不多话,左手引个剑诀,一指紫阳,手刚抬起,寒光一闪,一剑已经刺到。 紫阳哈哈一笑,倒跃而出,道:“好一招‘孤云出岫’,正阳师兄,多年不见,见面就要动手么?” 韩谦礼不远处瞧的真切,只见寒光一闪,竟没看清正阳这招如何拔剑出手,心中大骇,心道,天台剑法果然厉害,这天台掌门原来还伏了暗手。 正阳道人道:“休再花言巧语,今日与你恩断义绝!”他声如洪钟,一言既出,又是一剑刺出。 紫阳道人在摊前桌下一抄,也是一剑在手。剑鞘横拨,挡住来剑。顺势剑鞘搭住来剑,轻轻一推,剑鞘绕了半个圈子,末梢横扫正阳胸前肺俞穴。同时长剑已经出鞘,剑光点点将正阳上盘尽数罩住。 正阳左手剑诀不变,化指为勾轻轻巧巧取过剑鞘,下面飞起一脚将摊案踢起,将紫阳一招寒星漫天尽数挡住。手腕一抖,剑鞘穿案而过,直打紫阳前胸。 两人相距不过三尺,中间隔着摊案,那剑鞘破案而出如强弓劲弩射出,间不容发。 紫阳后退一步,长剑平举,剑鞘套剑而入,摊案碎裂,两人各自又退一步。 这几下兔起鹘落,便如同门演练过的喂招一般。韩谦礼看的连连咋舌,心道,这两个牛鼻子竟然如此厉害,若不是练了六合刀法,这几招换了我只怕定要挂彩。 正阳道人道:“打的好,本门剑法你倒没有搁下。”挥剑又上。 紫阳不答,长剑出鞘,两人又斗在一起,两人一脉同源,对彼此的功夫都是了如指掌,也不试探,招招都是杀手。 纯阳道人和五个弟子站在一侧,也是看的目驰神迷,两人分明使得的一路剑法,出手却全不相同。正阳道人剑法飘逸辛辣,变化多端,一招使出必有变化。紫阳道人却是招招四平八稳,重如泰山。 纯阳心道,掌门真人一云一山之说果然不假,若不是亲眼得见,我绝想不到正阳师兄这招“长河落日”使到一半竟能变“浅水浮萍”,紫阳师兄这招“猿猴献果”接“越女扶莲”,竟毫无中间痕迹,如同一招一般,印证自己所学,一时竟看的呆了。 此时天气忽变,未见黑云,却突然下起雨来。 正阳道人斗的兴发,哈哈大笑,剑法愈是灵动,一招快似一招。那雨渐大,片刻正阳道人身上道袍已都是水痕,那紫阳道人身上却几一点痕迹也无。却是正阳道人剑光如网,将落向紫阳的雨滴尽数挡落了。 正阳棋逢对手,对手剑法精妙,与自己本身一脉,彼此却走了两个极端。此番较量彼此更是动了杀机,剑法中诸般精妙不断涌上心头,越斗越是心喜。催动剑招,雨滴打在脸上,说不出的清凉惬意,豪兴大发,突然漫声吟道:“浮天水送无穷树,带雨云埋一半山,今日龙王布雨,助我云埋你山!” 剑招一变,一式“盘根错节”削紫阳足底,招未使老已变“玉带横围”,横剑平切。 紫阳身形拔起,长剑反撩。 正阳道人哈哈大笑,突然冲天而起,长剑“雄鹰搏兔”,俯身掠击,这一连三招本是门中寻常剑法,此时在他手中使出却是三招合一,成了真正的杀手。 紫阳是同门中人,见他使“玉带横围”,自然要使“飞鸟投林”,连躲带攻,正阳突变“雄鹰搏兔”,紫阳飞身而起,正是撞在剑上。眼看胜负已分,纯阳道人大声叫好。 两人身形一错,正阳落下地来,却是脚下一个踉跄,几欲摔倒,右腿一道剑伤,深几见骨,鲜血狂涌。 这一下变生肘腋,眼看正阳道人招数得手,却突然形势反转,受伤落地。看紫阳左臂衣衫破烂,也中了一剑,只是略见血迹,高下立分。 原来紫阳使“飞鸟投林”却是虚招,作势要飞起,双脚站住地上却是一动不动。正阳道人凌空下击,让他轻松避过,一式“白雨跳珠”,挥剑反撩,正中正阳大腿。 那雨来的快,去的也快,此时已是雨势已小。紫阳道人笑道:“黑云翻墨未遮山,白雨跳珠乱入船,本门剑法以正大立根,以奇诡散叶,山不动,云不停,你这云却埋不了我的山。” 正阳勉强退后一步,点了几处穴道,勉强止住了血,默然片刻,面露纠结之色,半晌方道:“谢师弟你手下留情。”紫阳这一剑本可断了他右腿,眼下只是让他皮肉失血,功夫大打折扣,自是还念旧情,手下留情。 他性格豪爽,一是一,二是二,也不虚假,道:“若是师弟还念旧情,有什么事情我们回山说个清楚,只要师弟没有对不起天台之事,我们还是同门兄弟。” 紫阳道人摇头道:“师弟有难言之隐,还望师兄莫要相逼。” 韩谦礼心道,这紫阳道人当真是狡猾,他知道今日敌众我寡,若是重伤了正阳,双方再无余地,只能拼个你死我活。这一剑让正阳右脚动弹不得,与杀了他也没多大区别。他一句难言之隐,又叫同门猜疑,心中为难。此人心机之深,一言一行都大有文章。 果然正阳道人脸上似有为难之色,他也不是奸诈狡猾之人,只道紫阳是念旧情不肯伤己,他也不信紫阳会杀了本门松风涛风两个师侄。若是紫阳下手,又如何会送尸体到天台山下?他却不知是韩谦礼暗中插了一脚,只是掌门师兄有令,一定要带紫阳回山。 正犹豫间,突听远处一阵马蹄急响。循声望去,自镇西一队人马飞奔而来,看人影绰绰不下十五六人。众人心知有异,都是停手观望。 不多时人马驰到近前,齐齐勒住,一群人却不下马,反是圈转马头,将天台众人围在圈中。当先的却也是两个道士,都是灰色道袍,四十多岁年纪。 纯阳道人上前稽首道:“原来是点苍派的道友,不知围住我等,有何见教?”他一眼瞥见两个道人袖口之上都绣着一枝长剑和一座山形,知是点苍派的印记。 只是点苍派远在大理苍山边陲,甚少踏足中原,今日竟然遇到,这些人将自己和同门团团围住,甚是无礼,心中不免有气,今日门中纷争,不愿多事,强行忍住,言语之中也还客气。 当先一个道人面皮黝黑,眼睛细长,拿着一根马鞭,笑道:“原来是正阳、紫阳、纯阳三位道友,贫道云弄子。”一指旁边道人道:“中和子。”那道人一张黄脸,一副痨病鬼模样。 纯阳、正阳、紫阳三人听他一口道破三人来历,都是吃了一惊,不想这点苍派不入中原,消息却如此灵通,他们三人竟是认的一个不差。 正阳心道,听闻点苍山有十九峰,掌门以马龙峰为号,号马龙子,其余能以十九峰为号的不是掌门师兄弟就是派内长老耆宿。这两人号云弄子、中和子,想来也是十九峰之一。看了看余下众人,多是二十多岁的汉子,应是低辈弟子,当下抱拳道:“道友,有礼。” 韩谦礼听的清楚,心道,点苍派的人?突然脑子里灵光一现,前些日子紫阳所杀的道人临死前岂不是喊他是点什么,原来他想说的是他是点苍门人!不对,那程英兄弟不过是个独行的小偷,手底下功夫虽然不错,可出了淮南西路知道字号的都不多,他哪里去认识点苍派的高手?这伙人整整齐齐,显示有备而来,来者不善,只怕有好戏看了。 云弄子摆了摆马鞭,甚是轻浮,道:“罢了,罢了。不知几位高手在此作甚么?” 正阳道人见他无礼,心中恼怒,哼了一声,道:“原来这石渡镇是大理地界,我倒是孤陋寡闻了。”言下之意,你们大理的人有什么资格来管我们大宋国的事。 纯阳道人见对方人多,自己这边还有要事,不愿撕破脸皮,道:“敝派掌门与贵派无影神剑卓青行师兄甚是交好,许久不见,时常挂念,我们师兄弟几个无事在此切磋剑法,倒叫贵派见笑了。” 云弄子听他提到无影神剑卓青行,脸上倒是一缓,旁边的黄脸中和子却笑道:“几位同门切磋,居然打的血流成河,自己师兄弟动手都打的如此认真,难怪天台剑派威震武林,佩服,佩服,你等可要跟着好生学习。”跟随众人一阵哄笑。 人群中天台剑派的一名弟子大怒,跃身拔剑,骂道:“哪来的妖人,找死!”他跳到中和子马前,恼他口出无状,辱没三位师叔师伯,下手也不留情,一剑直刺中和子大腿。 中和子冷笑一声,身上不动,突然飞腿踢出,他腿短,那天台弟子剑长,但不知怎地,那天台弟子剑还未到,胸前已经中了一腿。 这一脚好不厉害,那天台弟子翻身跌倒,在地上连着滚了十多圈,这才停住。刚刚下过雨,地上都是烂泥,这一下整个人如同从烂泥里挖出来一样。 那弟子随即站起,看看自己浑身上下,竟是不见伤势,这一脚用力极巧,他虽翻的狼狈,竟是毫发无损。 第三十四章 镇斗肆 一众点苍弟子不断哄笑,一人道:“原来这就是天台的‘大笑神剑’,当真厉害,厉害。” 一人道:“有何厉害?” 先前那人道:“这‘大笑神剑’出手之时势如雷霆,遇到对手立刻滚地葫芦,等站起来又是神气活现,叫敌人活活笑死,杀人于无形,就是旁观之人一不留神也要中招,那还不厉害?” 众人都是哈哈大笑。 天台众人都是怒极。正阳有心发作,却是脚上无力,眼下自己和纯阳一个伤腿一个废臂,倒都不是这中和子对手,看向紫阳道人。紫阳却是眼看别处,视若无睹。 正阳心中郁结,道:“好,好,点苍派高手果然名不虚传,这笔账天台剑派记下了,日后少不得要登门讨教!”手底无力,场面话却不能不说。 纯阳道人却是怒道:“阁下这是何意,莫不是找茬来了?” 中和子阴恻恻道:“你这门下弟子上来就要给我一剑,难道我要坐着不动挨上一剑不成?” 纯阳道人心道,若不是你讥笑我等,我门下弟子又怎会对你出手,但毕竟是自己门下出手在先,不悦道:“以道友武功,这一剑又如何放在心上。” 一旁云弄子道:“呵呵,师弟下手是重了些。你我都是三清一脉,开开玩笑,也就罢了。” 正阳道人冷冷道:“好说,好说。若是无事,还请诸位让开,我等过去。” 云弄子道:“倒也不忙,贫道有几句话还想问一问。” 正阳道人道:“你要问什么?” 云弄子道:“却不是问你。”转头望向紫阳道人,道:“不知镇西头那屋旁有棵大树的宅子可是道长住的么?” 紫阳道人不看他,也不回话,却对先前说笑话的那点苍弟子道:“你倒说的好笑话,再说一个来听听。” 那弟子见紫阳道人突然对他说话,话里不善,心里一惊,想往后缩,却忘了自己在马上,行动不便,突觉脚脖子一紧,浑身麻痹,紫阳道人已经窜到身前,将他整个身子倒提起来,远远一掷。 那人面朝下贴在地上游鱼一般朝前滑去,直溜了十多丈才一头撞进了一个马槽子。马槽子前栓了头驴正在喝水,突然飞来一人,吓了一跳,举蹄乱踢,那点苍弟子犹自动弹不得,被踢的不断哀嚎。 天台五名弟子见他摔的滑稽又狼狈,一起放声大笑,虽然人数不敌对方,笑声却大了几倍。 中和子却是冷哼了一声,方才紫阳说话他便知紫阳要对那弟子发难,那弟子就在他身侧,自是存了回护之心,见紫阳身形闪过,当下伸掌去捞。 谁知紫阳身形突快,自己竟是捞了个空,虽然紫阳占了个脚踏实地的便宜,终究是自己输了一招。 云弄子道:“紫阳道友反应好快。”话里之意却是讥紫阳先前无动于衷,此时见火烧到自己身上,才出来给天台弟子卖好。 紫阳道人道:“道友有事,还请明言。” 云弄子道:“此番东来,沧浪子师兄也与我等同来,这几日却不见了踪迹。” 紫阳道人道:“想是走散了,诸位去找便是。” 云弄子道:“如今倒不必找了。” 紫阳道人道:“为何?” 云弄子道:“因为沧浪子师兄就被埋在道友院中。” 紫阳道人摇头道:“这倒是见了鬼了。” 云弄子道:“紫阳道友难道不知?” 紫阳道人道:“我怎么会知?” 云弄子道:“不知紫阳道友和我沧浪子师兄究竟有何冤仇?” 紫阳道人皱眉道:“我连你家沧浪子师兄是高是矮,是胖是瘦都不知道,又如何与他有仇?” 云弄子道:“道友既住在那里,院子里被埋个人岂有不知之理?” 紫阳道人道:“且不说你师兄是否真埋在我院中,我这白日都在镇上卖字,院里发生什么我又怎么知道?” 云弄子道:“这么说有人嫁祸道友?” 紫阳道人道:“只怕当是如此。” 云弄子道:“我师兄被人一剑穿心而亡,这凶手的凶器却是做不得假,紫阳道友的佩剑可借一观否?” 紫阳道人道:“只怕不妥。” 云弄子道:“紫阳道友若有忌讳,我的长剑也放在你手中便是。” 紫阳道人沉默片刻,似是心下犹豫,终于道:“此事莫名其妙,我实不愿背这无稽之罪,长剑在此,此剑乃先师所赐,今日解剑之辱,日后定当报还。”解下长剑,递了过去。 韩谦礼心道:紫阳牛鼻子果然聪明,他一番做作,人若是新死不久,创口凶器对照,或能辨个八九不离十,这过了这么多天,伤口早已溃烂,又能分辨出什么。 果然云弄子接剑过去,装模作样看了几眼,将剑递还,道:“倒是有五分相似,又有五分不像。” 纯阳道人一旁怒道:“好道友,是来消遣我天台剑派的么。”此时他心里已然认定,紫阳道人必是与这点苍派结下了梁子,不愿连累宗门,看这点苍派一昧无理取闹,咄咄逼人,那能是什么好人了,心中恼怒,心道点苍派是个什么东西,边野小地的帮会也敢和我天台剑派为敌! 云弄子道:“不敢,只是沧浪子师兄乃我派中长老,兹事体大,不得不谨慎从事,眼下既然难以说清,只有,只有……” 纯阳道人道:“只有什么?” 云弄子道:“只有请紫阳道友随我到点苍一趟,交由掌门发落。” 纯阳道人呸了一声道:“当真是岂有此理,你杀了人会埋在自家院子里么!点苍派是个什么东西,我派的长老是你说带走就带走的么!”他心中所想,终于骂了出来。 云弄子道:“那只有手下见个真章了。” 纯阳道人气急,不顾肩上有伤,上前就是一剑,那云弄子翻身下马,长剑出鞘,还了一招。 韩谦礼一旁听的不住摇头,心道:这点苍派定是另有所图,就凭具尸首就要硬绑别派的长老,这分明是没打算讲理。 场上两人斗了几招,纯阳道人右臂已伤,左手持剑,武功大打折扣,不多时已是险象环生。正阳道人气急,看了紫阳道人一眼,道:“同仇敌忾,其余事过会再说。” 紫阳道人点头道:“你去助纯阳师弟。”身形一晃,却是朝着中和子一剑刺去。 正阳道人微微一愣,随即恍然,对方就这两名高手,自己虽然行动不便,但与纯阳以二敌一,就算不能取胜,也不至失手。那中和子不是紫阳对手,只要撑到紫阳取胜,以三对一便是稳操胜券。心中了然,当下拔剑上前。 中和子见紫阳剑到,不敢托大,下马还击。 他使得是点苍派的镇派剑法“溪山三十七剑”,点苍派所居苍山,有十九峰十八溪,这“溪山三十七剑”便由此得名。只是号称三十七剑,实际却不止三十七招。 点苍立派二百余年,这套剑法也是千锤百炼之作。 两人出手都快,一个交错已经斗了十余招。紫阳道人出手狠辣,与先前对正阳道人时又大有不同,剑法犀利,更是含着内劲。 两剑相交,中和子只觉手腕发麻,知对手功力较自己为深,不敢与他搏力,心有忌惮,手下更弱了几分,不多时便落了下风。 另一边正阳、纯阳双战云弄子。他两人一个伤了右臂,一个伤了右腿,此时合力,心中都想能站到一起,互为依靠,这样对敌才能化劣势为优势。当下纯阳奋力连施几剑,意欲逼退云弄子,让正阳占据自己身侧之位。 那云弄子知他心意,不退反进,“云弄秦岭”、“暮春霞移”、“青烟莫残”,连着三记杀招,倒把纯阳逼退了几步。他居中而立,一左一右分战两人,也是大占上风。 紫阳道人和云弄子两人偷瞄对方战局,形势都是了然。眼下谁先打败了面前对手就是占了先机。当下手上加劲,着力狂攻。两人一般心思,各自对手顿觉压力大增。 中和子眼见不敌,突然虚晃一招,索性展开轻功与紫阳游斗。 紫阳一出手,他三分抵挡,七分却是逃跑,战局一时反被他拉了回来。 紫阳却似不急,见他躲闪,剑招竟然也放的缓了。 中和子心中大奇,心道,你难道见追我不上,自己放弃了?正犹豫间,紫阳又是一剑刺来,他仍是不接,只是闪身躲开。 刚刚跃身着地,突见紫阳左手一扬,道:“着!” 中和子大骇,只道他使暗器伤人。两人相距不过丈余,这个距离暗器打来如何凶险。急忙拧身跃起,长剑挥舞将身前护个严实。却不见暗器袭到,心知不好,余力已竭,只得落下地来。 紫阳早欺进身前,一剑直取前胸,眼前他躲不过这剑,突然一剑横来,叮的一声将来剑荡开,却是云弄子到了。 原来另一边正阳和纯阳两人双战云弄子,形势也是不妙。正阳右腿受伤,行动本就迟钝。 云弄子忽然弃了纯阳,对正阳一力猛攻,正阳招架不住。纯阳慌忙来救,挥剑刺向云弄子后心。 云弄子似是棋差一招,功亏一篑,未能一举拿下正阳,见纯阳长剑刺来,只得向前一跃。 纯阳见他让开,心中大喜,眼见和正阳会合一处,实力大增。却听正阳大喊一声,“不好。” 云弄子借势前跃,与正阳错身而过,人在空中,反手剑从腋下刺出。纯阳迎面而来,险险与正阳撞到一起,两人贴在一起,互生掣肘,躲避不及。 云弄子一剑刺来,从正阳右肩透过,又刺入纯阳左肩,一招之下,天台两大高手齐齐中剑。 云弄子一剑得手,毫不迟疑,立刻反身攻向紫阳道人,堪堪赶上替中和子挡了一剑。 第三十五章 镇斗伍 云弄子一声长笑,与中和子双战紫阳。云弄子武功本就不在紫阳之下,又有中和子相助,渐渐占得上风。 一旁正阳和纯阳两人又遭重创,已是无力动手。紫阳道人且战且退,退到几人身侧,突然开口道:“雪花六出,剑转!” 身后五名天台弟子,齐声答应,长剑齐出,逼退云弄子两人。紫阳身形一晃,站到一侧,五名天台弟子分站五角,将云弄子两人围在圈内。 中和子笑道:“这便是大名鼎鼎的天台剑阵么?”见身前一人正是先前被他踢飞的天台弟子,长笑一声,又是飞腿去踢。 那弟子却不躲闪,动也不动。 中和子心道,你莫非被我吓的傻了,这次我再不留情,这一脚踢不死你也要你重伤。忽然眼角余光一扫,两剑齐至,攻的正是自己视力不及的死角。侧身闪过一剑,手中剑拨开另一剑。 他两招使出,正是余力将竭,新力未生之际。眼前那一身泥污的天台弟子一剑平刺而来,正是他咽喉要害。心中大骇,硬生生止住身形,倒退而出。 那弟子一剑跟来,中和子见对方剑尖与自己喉咙只差五寸,终于再递不出。闪过这剑,这才长出了口气,对面这弟子功力只要再高个两分,只怕自己就要交待了。 身后猛的一撞,却是云弄子被紫阳三人合击,也是败退而回。两人背心一触,虽知是自己人,也不免心中都是一惊,没想到这须臾之间,两人都是险险中剑。 这下两人再不敢大意,背靠背凝神对敌。 这天台剑阵着实厉害。六人分据六角,彼此间隔不过两步,不管敌人如何进攻,总有三人齐上。三人之中必有一人藏在死角,当面之敌绝不恋战,只待身侧两人攻上,再作致命一击。若是着力攻相邻两人,其余四人更是一起围攻,始终是以多打少的局面。 几名天台剑派弟子更是习练有素,配合无间。剑招之间,彼此呼应,威力大增。 此时天气突变,风起云涌,竟又下起雨来,且是越下越大。疾风骤雨中,云弄子两人越斗越是局促,那剑阵不知不觉又缩小了一圈。 云弄子突然放声大笑,道:“好剑阵,果然好剑阵。” 韩谦礼藏在一旁,也是惊讶那剑阵厉害,听云弄子说话,心道,这牛鼻子也疯了,看你俩大落下风,说不定马上性命不保,怎地还如此高兴。 云弄子哈哈笑道:“你们也见识见识我派的阵法!” 话音刚落,周围的点苍弟子齐齐围上。先前这些弟子都已下马,眼看两位门中高手被人围攻,却是动也不动。 此际围拢过来,原本是一十四人,那先前被驴踢的那个汉子伤的着实不轻,不能上阵,另有一人也站在一旁,其余十二人又将天台六人围在圈中。 这些汉子虽不作道士打扮,但衣着都是点苍门下,点苍弟子多是练剑,这些人也是人人背剑。但此际无一人拔剑,刷刷声响,却是从背上腰间各亮出兵刃。一半人手中几根铁管,咔咔几声拼出的都是长枪,另一半人手中光闪闪,竟全是蝴蝶双刀。 长枪本是战场兵器,擅于群战,江湖之中,使长枪的人物极少。 蝴蝶双刀也不是常见的兵刃,只有南派武林中有人习练,蝴蝶双刀不过一尺多长,刃宽且厚利于格挡和反手进攻,仅在刀尖前数寸开刃,是近战利器。 江湖中人若非生死相博,谁也不愿与人贴身近战,所谓一寸短,一寸险,若无时时与人拼命的胆色,谁又会去学这蝴蝶双刀。 此时云弄子两人已是险象环生,尤其是云弄子。紫阳有两名天台弟子相助,只攻不守,连下杀招,云弄子左支右绌,一个不察,小臂中了一剑,虽不甚深,却也是鲜血直流。他发一声喊,外围点苍弟子长枪齐出,天台弟子只得回身应付,云弄子和中和子两人趁机跃出圈外。 步战的长枪通常都是七尺二寸,点苍众弟子使的便是这般长短的梨花枪,枪法却是常见的“杨家枪法”。这枪法在宋时流传甚广,虽不是什么高明的武学,但也有独到之处。 天台弟子手中剑比对方长枪短了一半还多,只能防守。见对方枪法并不精奇,当下齐齐抢上前去。一旦近身,长枪立生掣肘。使枪的点苍汉子却是不退,身侧手持蝴蝶双刀的点苍弟子立刻迎上。蝴蝶刀又比长剑短了一半,贴上前来,格挡切削。 如此一来天台弟子各自为战,剑阵的威力顿失。点苍弟子都是以二敌一,不管敌人如何变化,始终是两人缠住一个,不叫对手结成互助之势。 使长枪的点苍弟子近战则拆开长枪,变短棍和短枪对敌。一旦天台弟子离开距离,立刻变长枪远攻。片刻功夫,五名天台弟子已经越来越远,再结不成阵势。 正阳、纯阳、紫阳,还有旁边的韩谦礼都是高手,看了片刻都是疑心大起,纯阳皱眉道:“师兄,你看这点苍派的打法,莫非是有意针对本派剑阵不成。” 正阳不答,只是微微点头,点苍派这打法哪里是什么阵法,只是看准了天台剑派的剑阵需多人配合才有效果,以长枪逼迫阵型散开,以长短兵刃配合以少打多,生生把这剑阵扯开了。 此法看似简单,却也要长期习练,看点苍弟子习练有素,显是有备而来。 纯阳咬牙道:“这点苍派果然没安好心,可惜这次出来的人少,若是有“三十六天罡剑阵”在此,我看你怎么破?” 此时紫阳也是面对两名点苍弟子,那两弟子知他厉害,倒也不敢上前,紫阳眼神一扫,场上局势也是了然,知道今日不妙,见那两个点苍弟子不敢上前,也不去逼,脚下却是朝着马匹移去。 云弄子哈哈大笑,和中和子两人齐上,挡住他去路。 眼见天上雨越下越大,众人一团混战,不大会功夫,已经有天台弟子受伤,再打的片刻,五名弟子已经个个带伤。 但五人心知情势危急,咬紧牙关,出力死斗。 紫阳被云弄子两人缠住,那两人下手却不狠烈,似有心看他功夫,拿他练招一般。 正阳纯阳两人心急如焚,却是有心无力。 突然听得马蹄声响,两匹快马飞驰而来。那两马来的好快,初闻声音还在镇外,眨眼已到了镇中。 正阳一眼瞥见,见一红一白两匹高头大马,甚是神骏。马上两人,一个青衣中年男子,器宇轩昂,剑眉星目,鼻若悬胆,英气逼人。一个白衣少妇,眉目如画。虽是大雨之中淋的湿透,两人却是仪容不乱,风姿不减,真好一对神仙眷侣。 正阳心中大喜,高声道:“是萧琴双侠么?天台正阳在此!” 那双骑进了镇子,见一群人正在混战,本已放慢了马,听正阳说话,红马上的青衣男子朗声道:“原来是正阳兄在此,萧某有礼了。”声音清亮,大雨和一片打斗声中仍然是人人听的清楚,显是内功不浅。 场中众人见又有人来,更是与正阳相识,都是慢慢停手,五名天台弟子趁机跑回正阳纯阳两人身侧,会合一处。 云弄子和中和子对视一眼,也跳在一旁,但仍是一左一右,牢牢看住了紫阳。 云弄子低声道:“萧琴双侠?是衡山派的萧登楼和洛思琴么?” 中和子也小声道:“衡山派和天台剑派素来交好,这两人只怕来者不善。” 一旁偷看的韩谦礼却是吓了一跳,他东躲xz,怕的正是这两人。眼下突兀见到,如何不惊,小心翼翼的把身子缩了回来,不敢再在门边偷看,把门上弄了个缝。 萧平安不知何意,开口想问,却忘了自己说不出话。张嘴却听不到自己声音,一时没明白过来,又是一阵心慌。韩谦礼正自心烦意乱,顺手给他脑袋上来了一巴掌,暗骂道,臭小猴儿,遇到你就没好事! 来的两人正是衡山萧登楼和洛思琴。两人与正阳乃是旧识,更是多年好友。萧登楼见了场上局面,不知何事,心道,这淮南西路地界还有人敢跟天台剑派动手么,看这局面天台剑派还吃了不小的亏。正阳,纯阳,那位是紫阳道人么?有这三人在场,居然还连正阳和纯阳都伤了?留神去看点苍派众人,却一个也不认得。 身旁洛思琴小声道:“师兄,是点苍派的高手。”两人本是同门师兄妹,更是一对佳侣,只是在外洛思琴都是称呼萧登楼师兄。 萧登楼点了点头,朝云弄子两人抱拳道:“原来是点苍派的高手,不知几位因何误会?” 纯阳接口道:“这帮点苍派的好汉,仗着人多,硬说本门紫阳师兄杀了他们派中的长老,要抓紫阳师兄回大理问罪!” 云弄子知这两人都是高手,衡山派也是有名的玄门正宗,不欲多树强敌,忙道:“我派沧浪子长老确是被人杀死埋在紫阳道友院中,我等别无他意,只想请紫阳道友到大理,当着掌门真人之面说个清楚。” 第三十六章 镇斗陆 萧登楼微微点头,已知大概。衡山派和天台剑派素来交好,两派中人多有来往,自己夫妇两人更是与正阳许多年的交情。正阳道人性情豪爽,为人侠义,也是夫妇两人不多的朋友。看天台众人,除了紫阳外人人挂彩,正阳纯阳两人伤的着实不轻,心中也是有气,道:“原来点苍派请个人都是要见血的么?”语气颇为不善,他为人傲气,喜怒形诸颜色。 一旁那被驴踢过的点苍弟子此时站在一旁,他被紫阳道人羞辱,更是受伤不轻,对天台众人心中怨恨,巴不得将眼前众人杀的干干净净。见突然旁生枝节,这一对年轻人看上去弱不禁风,更是言语傲慢,当下道:“兔儿爷,点苍派就是这么霸道,你怕了么?” 兔儿爷一语到了明清专指娈童男娼,东汉王允《论衡·奇怪》中载“兔舐毫而孕,及其生子,从口而出也。”这三字对着男人说,历来都不是好话,那点苍弟子见萧登楼生的俊朗,故意出言相辱。 萧登楼只看了他一眼,对云弄子道:“天台点苍都是名门大派,有事还望能好好商量。”他是劝架的意思,口气却是冰冷。 那点苍弟子本来还存了几分小心,怕这两人杀将过来,见萧登楼竟然毫无反应,只道他是个怕事的主儿,更是无所忌惮,道:“兔儿爷,你口气倒是不小……” 他还想再说,云弄子怒道:“住嘴。”他虽不知萧洛二人底细,但江湖中成名的人物自有几分能耐,先前这弟子口无遮拦他不及阻拦也就罢了,如今再让他胡说八道,那是有意架梁子了。 中和子呵呵两声,道:“贤伉俪有言,本当从命,只是派中长老被杀非同小可,我等两人也不好擅自做主。”他也不欲得罪两人,与衡山派结仇,但凭这两人叫他们住手那却万万不能,眼前己方大占上风,这一对夫妇年纪不大,就算名门传人,功力只怕也只泛泛。 萧登楼和洛思琴对视一眼,突然齐齐飞身跃起。 点苍众人一惊,只道两人要出手偷袭,各挺兵器。 见两人却是掠向一旁。十余丈外有个石碑,一丈多高,半截埋在地下,也不知是哪朝所遗,碑上文字早已模糊不可辨认。 萧登楼和洛思琴两人身在半空,两个起落,已在石碑之旁。两人身形同时落下,长剑出鞘,萧登楼伸掌在洛思琴脚下轻轻一托,洛思琴又再跃起,两人齐齐出剑,同向石碑上划去。 只见风雨之中,剑光如闪电惊雷,所过之处石屑横飞,剑走如龙蛇乱舞,身腾如凤翔九天。片刻功夫两人跃回原处,神色不变。那石碑之上赫然多了一行字,写的却是“化干戈为玉帛”六字。 那六字一笔一划如快剑长戟,森然相向,字字入石寸余。石碑面上如何坚硬,就是工匠用锤凿也要颇费力气,长剑本是轻脆易折之物,能用剑在石碑上刻字,那驭剑之术已是炉火纯青。 紫阳、正阳、云弄子几人更是骇然,用剑在石碑上刻字自己也能做到。但这六字入石一般深浅,六个字笔力书法一般无二,却是两人所作,这配合之精妙已不是言语可以描述。 萧登楼和洛思琴单人武功只怕比紫阳、云弄子两人还要弱上一些,但这两人联手紫阳和云弄子两人就算齐上也断然不敌。 萧登楼冷冷看了那多嘴的点苍弟子一眼,随即对云弄子道:“衡山天台同气连枝,天台有难,衡山不能不管。”一句话说的斩钉截铁。 云弄子和中和子对视一眼,心中暗暗叫苦,想不到这萧琴双侠竟如此厉害,眼下局面顿时扭转,有心出手,知道不是对手,就此离去,却是心有不甘。 正没思量处,街道西边又走来一人,却是个乡下老农,穿个破旧的没袖衫儿,一只左手齐腕而断,慢慢走到那石碑之前,摇头道:“老祖宗留下的东西,谁人在这里乱涂乱画。”伸出手去,慢慢在那六字上抹过,他手过处,石屑纷纷落下,那六个字一点一点消失,片刻功夫那石碑已是平滑如镜,六个字就和没存在过一般。 云弄子和中和子都是大喜,道:“是卓长老到了。”门下一众点苍弟子齐声见礼。 韩谦礼也是吓了一跳,知是点苍无影神剑卓青行到了。 这卓青行是俗家身份,不在点苍十九峰之列,只是门中长老,但却是与天台点苍掌门齐名的人物。 韩谦礼心道,这卓青行成名时也是江湖中有名的美男子,却何以变作了这般模样,这手抹平石碑的功夫当真是匪夷所思。 卓青行慢步走来,萧登楼几人不敢怠慢,都是躬身见礼,卓青行道:“亏你们都还是成名的人物,一群人在这里打打杀杀,叫人看得笑话。” 云弄子和中和子都是低头不语。 卓青行对紫阳道:“我与你掌门师兄云阳道人也是旧识,沧浪子之事或有蹊跷,他这几日鬼鬼祟祟,想有什么诡异事情,这事不去管他,你既然有心归隐,大理风光秀丽,世外桃源,你可愿跟我去看看?” 众人见他轻描淡写就把沧浪子长老的事揭过一边,却仍是邀紫阳去往大理,都不知何意,紫阳沉默片刻,道:“却不知卓师兄当我是朋友还是犯人?” 卓青行哈哈笑道:“你我也是多年相识,自然是朋友。” 紫阳道:“好,那我恭敬不如从命,就跟卓师兄走一趟。” 卓青行道:“好,好。”翻身上了一马,紫阳也找了匹马骑上,两人也不与众人招呼,并骑朝镇西去了。 场内众人见卓青行突然出现,三言两语就带走了紫阳道人,面面相觑,都不知说什么好。半晌功夫,纯阳道人冷冷道:“云弄子道友,今日的好处,日后必定报还。” 云弄子不答,中和子却是冷哼一声,此时雨势渐小,点苍众人纷纷上马,也朝镇西而去。 天台众人见点苍派一行远去,仍是愤愤不平,几名弟子各自裹伤,正阳朝萧登楼和洛思琴两人抱拳道:“今日多谢贤伉俪了。” 萧登楼摆手道:“正阳师兄说哪里话来,我们也没帮的上忙。” 正阳受此大挫,也不想多提,便道:“两位从哪里来?” 萧登楼道:“却是从信阳过来,正阳师兄可曾见到个……” 正阳截口道:“是那千里追风韩谦礼么?” 萧登楼喜道:“正是,师兄可有此贼消息?” 饭店里萧平安看了看韩谦礼,想问是找你么,韩谦礼神情紧张,对他理也不理。 正阳叹道:“此人杀了两位爱子,人神共愤,两位已追了三年,江湖之中哪个不知,我若是瞧见此贼,定当抓了送去给两位。两位来此,可是得了什么消息。” 萧登楼显是有些失望,道:“不错,有人告知,这贼子往ez方向来了,还带着个小乞丐,我夫妻两人这才追来。” 韩谦礼偷听的清楚,心中火气,心道:定还是那占山虎候彪使鬼,老子要不把你卵黄捏出来,老子跟你姓候! 正阳道:“说来惭愧,我本当助两位一起追赶,只是眼下我兄弟俩人都是重伤,门下弟子也都有伤在身,紫阳师兄被点苍派掳走,我等要速速返回宗门,向掌门真人报告此事。等我事情做完,定当带门下弟子来相助两位。” 萧登楼拱手道:“不妨,不妨,师兄有心,足领盛情,师兄门中之事紧要,师兄但请自便。” 正阳也不与他客套,当下和门下弟子也是策马出镇,朝东边去了。 萧登楼和洛思琴低语了几句,返身却是朝饭店这边行来, 韩谦礼见两人朝这边过来,心中大惊,随即心念一转,却是一喜,心道,这两人一路奔波,想来是要吃饭,这倒是个好机会。提着萧平安快步跑到后院。 萧平安听正阳说韩谦礼杀了人家孩子,心中又惊又怕。看他满脸都是狐疑之色,韩谦礼拍了他一掌,道:“别信那牛鼻子胡说八道,你看我是坏人么。” 萧登楼想了想,先是点了点头,看韩谦礼面色不善,连忙又摇了摇头。 韩谦礼道:“对嘛,我自然是好人。”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纸包,塞到萧平安手中,道:“一会外面那对夫妻进来吃饭,不管他们点什么,你把这药粉都给他们加上一些再端上去,明白么?” 萧平安看了看韩谦礼,韩谦礼作势欲打,萧平安连忙点了点头。 韩谦礼不敢久留,把萧平安推回店里,转身回房躲了起来,趴门上偷瞧,果然一会功夫萧平安出来后院,径直去了厨房,又不大会功夫,端个托盘出来。 韩谦礼终究忍不住,窜出来一看,托盘上放着两个海碗,一大一小,满满的都是面条。韩谦礼问:“他们点的?” 萧平安仍是不能说话,点了点头。 韩谦礼又问:“东西放进去了?” 萧平安张了张嘴,又点点头。 韩谦礼大喜,这才想起萧平安的哑穴未解,也不去管他,心想,这孩子笨头笨脑,说话反容易露了马脚,如此倒也甚好,拍拍他脑袋,叫他抓紧送进去。 第三十七章 镇斗柒 韩谦礼躲在窗后,沾湿手指,在窗上弄了个洞偷瞧。果然见萧登楼和洛思琴两人坐在店内,萧平安送上面去。两人想是一路奔波真的饿了,拿过碗来就吃。 韩谦礼心中乐开了花,赞道,小猴儿,果然是我的福将,强忍着看两人将面吃的精光。此时外面雨小,却一直未停,萧登楼和洛思琴吃完了面,仍是坐在一起说话。 又过了片刻,韩谦礼整整衣衫,大摇大摆的走进屋去,径直走到萧登楼两人桌前,大喇喇坐了下去。 萧登楼和洛思琴见他穿着账房先生的衣服,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都是不喜,萧登楼冷冷道:“这是你坐的地方么?” 韩谦礼道:“两位真是健忘,连我都认不得了么?”他故意粗着嗓子说话。 萧登楼看他面生,皱眉道:“你是哪位?” 韩谦礼粗声道:“两位追了我整整三年,对面却不相识。” 萧登楼和洛思琴闻言脸色都是一变,萧登楼就要起身拔剑,洛思琴按住他手道:“师兄,且听他如何说。”对着韩谦礼道:“此事犯我夫妇忌讳,这种玩笑还是莫开的好。” 韩谦礼嘿嘿一笑,摘下颌下假须,又在脸上揉了几下,然后恢复本来声音,道:“两位看我这易容之术还过的去么?” 萧登楼和洛思琴见他拿下胡须便认了出来,萧登楼不怒反笑,道:“好,好,果然有胆色。” 韩谦礼叹了口气道:“那日之事,实不怪我,两位何必苦苦相逼。” 萧登楼怒道:“我那孩儿不是你杀的么!” 韩谦礼委屈道:“我好好在店中吃饭,你那孩子无人照看,跑去撩我的马,被马后蹄踢中,就此身亡,这如何能怪的了我?” 洛思琴道:“你在店中吃饭,马为什么不栓好,任它乱跑?” 韩谦礼道:“我那马甚是驯良,向来不须拴住,它好好的在河边吃草,哪里有乱跑?” 洛思琴道:“哼,驯良?也亏你说的出口,若是驯良又如何踢死了我儿子!”说到儿子,情绪再是控制不住,眼圈一红,就要滴下泪来。 韩谦礼道:“我绰号千里追风,谦礼是我的名字,追风是我那马儿名字,那马是塞外神驹,天生异种,我从小养大,甚通人性,平日我说话它都听的明白,我叫它吃饭他就去吃草,我叫它快跑它就飞奔,就是放到无人的地方它也会自己回来,平日也是温良,若无人威胁定不会无端伤人。” 洛思琴冷笑道:“我儿子不过五岁,也能威胁到你的神驹么?” 韩谦礼道:“那日我不在跟前,怎知怎么回事,你两人二话不说,一剑就杀了追风,又要取我性命,岂不是太过霸道!”他声音渐高,显是对爱马之死,也是耿耿于怀。 萧登楼道:“如果我没记错,那日可是你先对我夫妻出手。” 韩谦礼道:“我不知马踢死了你家孩儿,只见你杀了我马,我岂有不恼之理?” 萧登楼冷哼道:“那你又为何要跑?” 韩谦礼急道:“你夫妻两个,还有个帮手,三个人打我一个,我打又打不过,说你们又不听,我不跑难道等死不成!” 洛思琴道:“那你此刻倒是不怕了。” 韩谦礼呵呵一笑,道:“不错。”招手把萧平安叫了过来,道:“此乃我大弟子,玉面,啊,不,黑面毒手小肥龙萧平安是也,徒儿,还不见过两位大侠。”此时他成竹在胸,心中高兴,心想:小猴儿虽然笨了些,但做事甚合我心意,而且运气这般好,收做徒儿倒也不无不可。 萧登楼和洛思琴见是先前端面过来的小二,又听黑面毒手四字,脸色都是一变。 果然韩谦礼道:“我这徒弟下毒的功夫天下无敌,今日两位落到我的手里,我也不想伤两位性命,我马误伤你子,马也被你们杀了,前事我们就此揭过,一笔勾销如何。” 洛思琴怒道:“你拿你的马比我儿子么!” 萧登楼哼了一声,道:“你当我是初出茅庐的雏么?” 韩谦礼道:“寻常的毒药自然骗不过两位,却不知两位听说过‘一日醉’么?” 萧登楼和洛思琴更是一惊。 韩谦礼笑道:“百花谷百花宫用毒之术天下无双,谷中有‘一日醉’、‘百日醉’、‘千日醉’,这‘千日醉’么,就是头牛怕也不愿去吃;这‘百日醉’么,寻常人倒也吃不出来;至于这‘一日醉’,据说神仙也分辨不出,吃下去盏茶功夫,人便如大醉之烂泥。哈哈哈哈,不知真也不真。” 萧登楼和洛思琴对视一眼,齐声道:“不真。”寒光一闪,双剑齐出,两剑一左一右架在韩谦礼脖上。 他们两人一边说话,暗中都是潜运内力,查看体内情况,却是不觉异样,虽不知怎么回事,仍然双剑齐出,制住了韩谦礼。 韩谦礼笑声未停,张大了嘴楞在当场,脖子处只觉寒气透肤而入,又痒又冷,一动不敢再动。 萧登楼道:“看来阁下是买了假药。” 韩谦礼呵呵干笑两声,心中也是惊疑不定,这药他花了重金买来,决计不会有假,但若是不假,又如何没麻倒这两人。 洛思琴道:“师兄,不要与他啰嗦,今日就杀了此贼。” 萧登楼点头,就待一剑刺下,忽然旁边萧平安一把抱住韩谦礼道:“不要杀我叔叔。”他情急之下,突然竟能开口说话。 萧登楼和洛思琴一愣,长剑却是未离韩谦礼脖颈。 韩谦礼看了萧平安一眼,心念一动,道:“你没下药?” 萧平安咬了咬嘴唇,却不回答,只是他这般模样,人人已知大概。韩谦礼大怒,骂道:“臭小猴儿,这次被你活活害死!” 萧平安终于道:“他们,他们不是坏人。” 韩谦礼怒道:“你怎么知道他们不是坏人,你看他们长的人模狗样,就不是坏人么!?” 萧平安垂头不答。韩谦礼哪里知道,那日他们在山中毒杀了侏儒杀手和车夫两人,两人中毒喉舌溃烂的恐怖模样着实吓坏了萧平安。 萧平安只道方才韩谦礼给自己的就是那种毒药,他看萧登楼和洛思琴两人温文尔雅,突然想起了信阳城的大官和破庙里的梅阿姨。如今他已经知道沈天青和梅盈雪也是一对夫妇,这两人他印象颇深,看萧登楼和洛思琴两人,自然想起。他不是因人是丑是美来定好坏,而是认定沈天青和梅盈雪是好人,这两人与他们一样,自然也是好人。 萧登楼和洛思琴不知他两人关系,一个说是师徒,一个却叫叔叔,听两人说话,显是韩谦礼叫萧平安下毒,不知为何,萧平安竟是没听。心中都是庆幸不已,那一日醉之名他们都是听过,无色无味,最是难防,这无名小镇,两人又全无防备,就算一般的毒药,只怕也要中招。 萧登楼冷哼一声,再不犹豫,挥剑斩下,叮的一声,长剑荡开,却是洛思琴挡了一剑。 萧登楼道:“你这是为何?” 洛思琴沉默半晌,终于道:“这几年你我两人穷追不舍,就为了心中这点寄托。扪心自问,此事我也有责,没能照看好孩儿,这韩谦礼虽不是什么正人君子,却也不是十恶不赦之徒,这几年他之前的所作所为你我也知道一二,今日他只当毒倒了我们,却也没有加害之心,罢了,今日就放他去吧。” 萧登楼手中长剑不住抖动,心中激动,难以抑制,终于放下剑来,道:“走吧。”言语无力,显是心灰意冷。 韩谦礼不承想死里逃生,哪敢啰嗦,慢慢后退,看身前的萧平安跟他过来,忍不住就要给他一拳,但想到一路上的点点滴滴,这拳头终究打不下去,重重哼了一声,转身去了,这小猴儿忘恩负义,卖友求荣,是个大大的奸臣,却是再也不想要了。 一时饭店之内鸦雀无声,那掌柜的见萧登楼拔剑就已经吓的躲在柜台之下,兀自不敢出来。 萧登楼沉默半晌,终于慢慢坐下,叹了口气,道:“你说这话不过是叫我心安,又怎能怪你,那日我照看英儿,却只顾和店堂里的女老板调笑,不承想英儿自己跑了出去,才有此大祸,你嘴上不说,是怕我心里更加难过。” 洛思琴红着眼眶,握住丈夫之手,将头靠在他肩上,两人一动不动。 许久两人才分开来,洛思琴见萧平安还站在对面,自己夫妻两个真情流露,却都被他看在眼里,倒也有些不好意思,道:“你过来坐吧。”对他倒是全无恶意。 萧平安犹豫一下,走了过来,却不敢坐,站在一旁。 洛思琴见他腼腆,更是奇怪,问道:“你为何不跟了那人走?”他不知两人究竟是叔侄还是师徒,也不愿再提韩谦礼名字。 萧平安原本是想跟韩谦礼走,韩谦礼却是不理他,心中难免难过,听洛思琴问起,低头道:“韩大叔不要我了。” 洛思琴暗道,原来真是他叔叔,那倒不要紧,道:“不打紧,他或许生气,你自己回家就是。” 萧平安摇头道:“我没有家。” 洛思琴奇道:“你有叔叔家人,如何没有家了?” 萧平安只是摇头。 洛思琴心知有异,对这孩子却是没来由的关爱,当下耐着性子询问。她人美心善,说话温柔,倒与那梅盈雪当真相仿,萧平安不会作伪,将自己身世所遇原原本本说了。 洛思琴和萧登楼两人越听越奇,想这孩子境遇倒也不俗,更见心性淳朴,毫无杂质。 萧平安对武功江湖之事浑然不解,紫阳道人那奇怪内功自也未讲,萧登楼和洛思琴也未注意。紫阳和天台剑派,天台剑派和点苍派的恩怨,都与他们无关,也无意深究。 好容易听萧平安说完,洛思琴道:“说来这孩子倒是与你我有恩,我看他心地倒也不坏,我们山中倒也不小,自有用人之处,我看不如带他回去,就算做个杂役,也胜过流落街头。” 萧登楼自不会拂爱妻之意,当下两人带着萧平安离了石渡镇,萧平安无依无靠,自然也无意见。两人三年不曾回山,此刻思归,自是归心似箭,一路直奔衡山。 路上洛思琴教会了萧平安骑马,他终归是少年心性,一旦学会了便是乐而不疲。 骑马其实并不难,马匹驯化多年,除了一些特例,大多性情温顺,早已习惯被人骑乘。 其中两个要诀,一是控马,以双足、手中缰绳指挥马前行、左右、立止。二是卸力,马不管小跑还是快跑,都会上下前后颠簸,人在马上,要以腰腿力随之起伏,称作“压浪”“推浪”。 但骑马其实很辛苦,腰背臀部酸痛不说,大腿内侧也会被磨的皮开肉绽。 萧平安初学兴奋不知,骑法又是不得要领,等一日下来,才觉浑身酸痛,连马背也下不来。 洛思琴瞧着好笑,但看他强忍着一声不吭,也是微微点头。 次日一早,萧平安走路也是瘸的,但还是咬牙上马,也不叫苦。洛思琴自身后看他背影,忽然没来由的一阵心酸,默默出了会神,策马上前,耐心教他御马之法。 第三十八章 拜师壹 隋唐以来,武林中人开宗立派,多选名山大川。一来山间地广且贱,易于开拓;二来山中越往高处空气越是清新,对内功修炼大有好处,山中清幽,更让人心平气和,不易走火入魔;三者江湖难免是非仇怨,山川之地王法松弛,更是地势险峻,易守难攻。 只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想占据一山又谈何容易,能占山立派的多是僧道两家。以传道之名,得朝廷首肯,建立根基。 唐时,少林寺十三棍僧因护驾有功,受到唐太宗的封赏,赐田千顷,更是免了税赋徭役,并称少林僧人为僧兵。从此,少林寺名扬天下,被誉为天下第一名刹。 能于武林屹立不倒的宗门多是巨富,想在那高山之上开门立户,建造屋舍谈何容易,自然需要大笔金银。常言穷文富武,门人弟子的诸般用度,吃喝拉撒,兵刃器械,丹方伤药花费也是不菲。 大的宗门俱是广纳田地,宗门周围数十甚至数百里,都是其产业的并不鲜见。还有的宗门更是涉足商旅各行,名下产业无数。 唐宋年间,少林寺有土地一万四千多亩,寺基五百四十亩,楼台殿阁五千余间,僧徒达两千多人,盛况空前。既是当时佛道两教的最大宗派,更是持江湖之牛耳的武林胜地。因田地甚多,又没有赋税徭役,更有天下善男信女的供奉,少林之财力也是天下罕有。鼎盛兴旺,其中高手更是层出不穷,一时无两。 衡山乃上古时期君王唐尧、虞舜巡疆狩猎祭祀社稷,夏禹杀马祭天地求治洪方法之地。天下道教“三十六洞天,七十二福地”,有四处位于衡山之中。 衡山派的道观即建在最高峰祝融峰上,衡山派立派逾二百年,虽一度人才凋零,盛景不在。近年开始蒸蒸日上,也还有根基二百多亩,一千多殿阁,一千余门众,在荆湖南路乃至江南西路一带仍是声名赫赫,无人敢惹。 ez到衡山足足一千余里,萧登楼夫妇归山心切,一路疾行,也用了二十多日方才来到衡山之下。 神州五岳:东岳雄、西岳险、南岳秀、北岳奇、中岳奥,衡山独得一个秀字,当真是峰峦叠嶂,河山如画。 黄庭坚有诗云:万丈融峰插紫霄,路当穷处架仙桥。上观碧落星辰近,下视红尘世界遥。螺簇山低青点点,线拖远水白迢迢。当门老桧枝难长,绝顶寒松叶不雕。 行了片刻,前面遥遥一个山门,牙檐飞翘,气势不凡,牌匾上四个大字“南岳衡山”。 三人行到近前,洛思琴一指牌匾上方,白玉匾额之中一个叶子状的图形,道:“你可知这是何物?” 萧平安挠了挠头道:“好像一个鸟头。” 洛思琴倒是微微一怔,随即笑道:“师兄你看,这孩子果然与我派有缘,寻常人又有谁看得出这是个鸟?”对萧平安道:“你说的不错,天有二十八星宿,每七宿为一方,七星化形,东为青龙、西是白虎、北乃玄武,我南方便是朱雀,这朱雀之形既是衡山之徽记,也是我衡山派的印记,你日后若出来行走江湖,见到衣服上有这印记的,都是我衡山弟子,你提我夫妇两个,自当相助。” 衡山周环绵延八百余里,空中看,其形正如一只巨鸟翱翔,只是当时之人却不知如何得晓。 入得山来,草木葱翠,鸟鸣涧中。由此向前已是山路,尽是台阶,三人将马栓在山下,此地已是衡山派地界,自有衡山的弟子前来处置。 萧登楼夫妇重归故地,心情大好,洛思琴指指点点,给萧平安讲这山中的诸多妙处。她学问甚好,诸般典故信手拈来。 萧平安也不懂石上书法如何精妙,更不懂山水何来豪放孤寂之情。他字也识不得几个,从小到大只知道山里有鸟,水里有鱼,都是果腹之物,却浑不解山水之美,更遑论山水情,只是连连点头。 萧登楼看妻子脸色红润,笑靥如花,兴致盎然。心中突地一动,这几年我夫妇两人风餐露宿,四处奔波,妻子整日的愁眉不展,眼见鬓边悄然有了白发,人死不能复生,自己所做究竟是对是错?那小镇之中,妻子放走韩谦礼,就此心情大是不同,难道这便是人所说的放下么?他知妻子爱子之心尤胜于己,夜宿荒山,晓行水畔,一个触怀就会泪下,她若能想通,倒是好事,看她与萧平安并肩而行,心中突然一痛,心道,如果我那孩儿不死,也能长到这般大,与我夫妇两个并肩登山……。 三人缓步上山,萧登楼夫妇想到马上就见同门,脚下不觉越来越快。两人都是轻功高明,身轻如燕,山路之上,如履平地,眼看前面将到南天门,猛然想起还带着个孩子。回过头,哪里还有萧平安的影子。 两人相视一笑,洛思琴道:“这孩子只怕才到延寿亭,我去接他上来吧。” 五岳之中,衡山最矮,却也有一千三百多米。山路盘旋,自山脚到祝融峰却不下二三十多里,常人上到这里也要三个多时辰。萧登楼两人快行了大半个时辰,自是早把萧平安远远抛下。 萧登楼道:“不必,你也歇息片刻,等他自己上来便是。” 洛思琴点头,两人并肩坐在山石之上,轻声细语,只觉说不出的安静平和。 过了不到半个时辰,突然山下脚步声响。洛思琴看了萧登楼一眼,奇道:“是那孩儿来了?” 萧登楼摇头道:“他半大孩子,又没练过功夫,哪能如此之快,当是他人。” 话音未落,山路上一人急匆匆的跑了上来,却不是萧平安是谁。 洛思琴惊喜道:“果然是这孩儿。”迎上前去,见他气喘吁吁,大汗淋漓,想是尽力全力,这三个多时辰的路一个时辰跑将上来,倒真是难为这孩子。心中怜惜,拿出手帕给他擦汗。 萧登楼见他一路赶来,倒也颇有韧性,看妻子给他擦汗,面带微笑,心中突然一念升起,这孩子倒也姓萧!看他浓眉大眼,粗手大脚,却与自己夫妇没半点相像,心中突然一阵说不出的心烦意乱,想上前安慰几句,却又想远远离开此人,再不相见。 洛思琴见萧平安眼圈泛红,眼角还有泪水,奇道:“你怎么了?” 萧平安低下头,抹去眼角泪水,小声道:“我以为你们也不要我了。” 洛思琴这才明白,心下怜惜,道:“傻孩子,我们不过走的快了一些,你慢慢赶上来便是,累坏了吧。” 萧平安摇头道:“我不累,我有力气。” 洛思琴搭他脉搏,脉象平稳,虽是气喘大汗,却浑不似气力不济的模样,也是惊讶,心道这孩子没练过武功,体力竟如此之好,笑道:“师兄,你看这孩子腿脚倒是健壮。” 萧登楼嗯了一声,道:“既然到了,那就走吧。”不去看他,转身提步又行。洛思琴本想叫萧平安歇息片刻,见丈夫先行,当下拉着萧平安手跟上。 萧平安只觉一只柔若无骨的柔荑牵着自己,自己毫不费力,却是比刚才全力飞跑还要快上许多,心中大是羡慕。抬头看洛思琴一张吹弹可破俏脸,白里透红,真如仙女一般,忍不住小声问道:“方才你们是在等我么?” 洛思琴看他眼眶又红,微微一怔,道:“是啊,怎么了?” 萧平安轻声道:“从没人停下等过我……” 洛思琴只觉心里没来由的一酸,一时寻不到话说,只将他手又紧了一紧。 不一会三人已到南天门前,过了此门已是衡山派的宗门所在,过南天门到祝融峰还有四五里路,所居者皆为衡山派师徒。 寻常游山之人自然也能登顶,只是夜晚以后南天门之上,却是不留外人。 南天门前站了四个衡山派的道人,都是背负长剑,英姿勃勃,其中一人看到三人奔上山来,渐渐看清,喜道:“是三师伯四师姑回山了。”几步迎上前去,高声见礼,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萧登楼笑道:“你这小子,还是这般上蹿下跳,你师傅可好?” 那弟子连声道:“好,好,我师傅可想师伯呢,几次想下山找你们,师公只是不允。师公嘴上不说,可也实在记挂两位师伯,两位回来,师公师傅可要高兴坏了。” 萧登楼点头道:“我这就去拜见师傅。”想了一想,道:“这孩子是我收留,本性倒也纯良,你带他去后山十方殿,叫陈管事找个事与他做吧。” 萧平安张口结舌,突兀分别,既有吃惊,更有不舍,一路之上,两人对他尤是照顾,洛思琴知书达理,心思细腻,与韩谦礼大是不同,心中不觉甚是依赖,只是他心思简单,只是觉得难过,却不知说什么好。 洛思琴一路之上,观萧平安虽是沉默寡言,却甚是懂事。更是天性淳朴,懂的体贴照顾别人,每到客栈打尖之处,端茶倒水,甚是勤快。此时分别,倒也有些不舍,柔声道:“你且跟着他去,过些时日我再来看你。”跟着萧登楼快步而去。 那弟子目送两人离开,回首对萧平安一抱拳,道:“在下林子瞻,敢问阁下高姓大名。”那弟子也不过十三四岁,比萧平安还要小些,生的眉清目秀,一双凤眼甚是灵动。 萧平安学着他一抱拳,道:“在下高姓大名萧平安。” 林子瞻笑道:“萧兄弟真会说笑。”对那三名弟子道:“我带这萧兄弟去后山十方殿,若有人问起,你们就说是三师伯交待的。” 其中一人笑道:“你去便是,这里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你不在,我们耳根还清净些。”另两人都是跟着一笑。 第三十九章 拜师贰 衡山后山十方殿乃掌管衡山派一应用度、统辖杂物杂役之处,看似不紧要,权力却是不小。 那陈管事乃衡山老祖火凤燎原烈云子陈观泰的远房侄儿,武功不高,为人却甚是精细公正。当下给萧平安派了个担柴担水的活儿。 这倒不是故意刁难,其实他与萧登楼关系甚好。十方殿名下,分为“食、器、医、杂物”四支,不过三十七八人,却要管全派五百多人的吃喝用度。 那“医支”要懂医药,“器支”和“杂物支”皆是收管财务器具之处,经手财物,自然不宜让新人接手,且这三支也不缺人。 “食支”管五百多人的吃喝,却是只有七人,天天叫喊缺人。山上的烧柴米面用水都要从山下运来。只是这些大半是山下的店铺雇人送到山上,也不须他下山去挑,只待山下送来,他清点便是。别看只是收些柴火清水,实是个有些油水的肥缺。 萧平安也不在意做什么,他身材高大,也有力气,更是吃苦耐劳。他流浪多年,突然有了个家一样的地方。衡山派盛景不再,山上空房甚多,陈管事特意给他选了个不小的屋子。 每晚睡在自己的床上,盖着崭新的棉被,萧平安只觉所谓天上人间也不过如此,当然“天上人间”四字他是说不出的。 如此匆匆一过便是数月,眼看树木凋残,檐挂冰霜,已是深冬。 十方殿极少衡山派的内门弟子,都是附近山下的村民或是门人亲眷,多是朴实憨厚之辈。萧平安与这些人甚是相得,他本性纯厚,踏实肯干,每日挑水担柴,不叫他干的活也干了。旁人有事叫他帮忙也是从无二话,十方殿上上下下对他都是交口称赞。 山中无杂事,天黑的比外界还早,萧平安倒是有大把的时间。他也不爱乱跑,没事就呆在后山,或是自己屋里。每日仍是坚持练那紫阳所授的心法,他不知有何妙处,但若一日不练便觉浑身不舒服。 萧登楼和洛思琴一直不曾来看过他,倒是洛思琴叫人给他送了不少吃穿用物,他虽也时有想念,却也不敢擅自去找,衡山派这般大,他连他们住在哪里也不知道。 转眼冬去春来,这一日,时值正午,萧平安从山下扛着一副担子走上山来。这日乃是十五,是山下送米面蔬果肉蛋的日子,他下山盘点,见东西众多,挑夫却少了两个,原来一对兄弟家中有事,临时找不到人。 他本是耿直性子,更没有雇主佣人的心思,当下帮挑了副担子。这几个月来,他只觉吃的饱穿的暖,身上好像有使不完的劲儿,将那两人的挑子并作一副,挑了就走。 那送货的账房连叫:“使不得,使不得。”那挑子一副就不下百五十斤,这两副并作一副,怕是不止三百斤,就是寻常平地,一个壮汉也走不了几步。这登山而上,如何使得。若是摔伤累垮了衡山派的主顾,自己如何担待的起? 萧平安却似没听见,只顾埋头上行,他步伐仍是轻快无比。这三百多斤的重量压在身上竟然浑若无物,不多时,已将那些挑夫并账房远远甩开。那账房啧啧称奇,心道:衡山派果然名不虚传,一个做杂役的小厮都如此厉害。 不知不觉已过了南天门,他离了大路,转头朝右,去往后山。道上却是多了不少弟子,这条路前方是望日台和后山十方殿所在,平日倒没有多少人来往,怎知今日如此多人,竟连山路也堵上了,他挑着担子,行动不便,只得跟在身后。 他身前之人行的不快,他这一副担子巨大,甚是惹眼,身后便有弟子不满,道:“哪来的野人,把路都堵住了。”其实堵路的是前面众人,他却是不管,自管埋怨萧平安,身后弟子倒是齐齐称是。 萧平安也觉不好意思,好似自己真堵了路一般,一迭声的道歉,身后那弟子见他言语客气,又穿的是本门十方殿的衣服,心中倒不好意思,忙道:“无妨,无妨。” 萧平安也觉好奇,问道:“各位师兄这是要去哪里?” 那弟子道:“你不知道么?七师叔的弟子林子瞻要和二师伯的弟子秦晋在望日台比武,大伙赶着去瞧呢。” 一弟子道:“秦师兄入门多年,堪称我们八代弟子的第一高手,” 另一弟子道:“我看还是林师弟厉害,你不知道前些日子,林师弟把王剑飞师兄也打败了。” 先前那弟子道:“王师兄如何能和秦师兄比。” 萧平安心念一动,林子瞻这名字好生耳熟,突然想起,不就是那日带自己到后山的弟子么,那人对他甚好,可惜此后一直未曾见过。 心中思想,不知不觉跟着众人上了小路。这是登望日台的路,再想回头却是晚了。身后都是衡山弟子,也转身不得,心想,此际时候还早,去看了比武再回十方殿也不迟。 望日台是衡山观日绝佳之处,地势平整,能容纳千人,上建有一十丈余宽的高台,是衡山弟子聚会习武的所在。 此时望日台上人头攒动,门中弟子怕是来了一半还多。人群大多拥在比武台前,只有少数人不愿与争,远远站在高处,或是直接坐在周围树上。 萧平安不懂规矩,只知道小时候在街上看戏,需得挤到前面才看的清楚。众人见他挑着这么大一副担子,虽不知装的什么东西,多轻多重,也怕他碰到,纷纷让开,倒让他轻轻松松挤到了最里面。 到了台边抬头去看,台上却是无人,想是比武的两人还未到。他也不着急,放下担子,周围众弟子议论纷纷,都是猜那两人谁能得胜。 萧平安不知秦晋是谁,也不知他们比武为了什么,只想林子瞻对自己不错,也盼他能获胜。 身旁一弟子突道:“不知他两人为何突然要比武,还弄的如此兴师动众。” 一弟子道:“听说林师弟切磋赢了王剑飞师兄,门里有人夸他是八代弟子翘楚,秦师兄就不爱听了,想是要教训教训他。” 又一人道:“你们知道个屁,大师伯和二师伯关系好,三师伯四师姑是一对夫妻,七师伯也和他们交好,可二师伯和三师伯不对付。本来二师伯徒弟最多,三师伯四师姑一个徒弟没有,这两年七师伯倒收了不少徒弟,如今他弟子如此风光,二师伯如何开心的起来,师傅不高兴,徒弟能干看着么。” 身旁一人冷哼一声,道:“胡言乱语,这些事情是你能说的么?!” 先前说话那人心知自己说错话,不敢回嘴,慢慢朝人堆后面缩。 再过片刻,已无人再来,一弟子不耐烦道:“怎地还不来。” 一弟子笑道:“子瞻师弟不早就来了么,是秦师兄还没到。” 另一弟子道:“秦师兄架子真大。” 身旁一人冷哼道:“我师哥架子大,你有本事,也可以啊!”却是个女子,原来那人是和秦晋一个师傅,自然帮着自己师兄说话。衡山派流传多年,与后起之秀天台剑派不同,天台剑派人数虽多,却不过三代。当今衡山掌门是衡山派六代传人,收了七个弟子,正合朱雀七星之数,除这七人外还有其他的长老门下,也有十五人,这二十二人便是衡山的七代弟子,其中朱雀七子名声最为响亮。 衡山派这些年日新月异,八代弟子中个别年纪大的已经有人开始收徒,只是多半的八代弟子年纪尚轻,这九代弟子也还没有几个。 一般武林各派,弟子都是分作三个层级。最低的乃是“外门弟子”,也有门派称为“山门弟子”,“入门弟子”。人数最多,来源最广。此乃一门一派未来之基石,择徒主要有三:一为门派弟子血亲,也称“嗣生”;再有门派弟子师傅看中的根骨绝佳孩童,称为“选生”,又因如此带上山的孩童一般都是家境贫寒,也称“廉生”;再有就是仰慕门派风范,带礼金拜师求艺的富庶人家子弟,称作“贡生”也称“礼生”。相较之下,“礼生”择徒最严,人数也是最少。 各大门派广有田产,并不缺少银钱,但对心怀不轨,意欲拜师偷艺的不轨之徒防范尤深。 在衡山派,外门弟子的年龄限制是二十三岁,过了这个年纪,若是不能更进一步,就要被赶下山去。这些人所习都是衡山派入门功夫,真正的镇派绝学都无缘得见。离山之后,可保有衡山派外门弟子的身份,严禁开馆授徒,私传武学,但在外惹了麻烦,衡山派酌情也会帮扶袒护。 能留下来的转为“内门弟子”,又称“登堂弟子”“研修弟子”。弟子能否转为内门,全看资质悟性用功与否。一般而言,入门两三年,基本都能看出高低根骨,不合适的都会被劝退,在派中滞留到二十三岁的,其实寥寥无几。 对于内门弟子,除却少数镇派绝学,已可尽学衡山派武功。外门弟子学艺,乃是统授,虽也是派中长老点拨,却是十数人一组,并无真正师承。内门弟子则是一个萝卜一个坑,都会拜在一位长老门下,算是正式列入门墙,可在派中典籍留名。 也只有进了内门,才能依照师承,排定门中辈分,列为八代或是九代弟子。入了内门,不管何等出身,都不需再向门派缴纳银两,相反还有例钱发放。 更进一步,便是“真传弟子”,又称“入室弟子”。乃是内门弟子中极优秀者,由其师推荐,半数以上的长老认可,掌门点头,方可列为真传。一派真传,乃是门派未来延续之希望,门派都会倾尽全力培养。 衡山派如今一千多人,外门弟子近七百,内门弟子不过百余,真传入室弟子不过数十。今日的两位主角,秦晋与林子瞻,便都是真传弟子。 众人正等的不耐烦,突然一人朗声笑道:“这位师兄弟,借头顶一用。”一人如大鹰一般从众人头顶跃过,伸足在一人头上轻轻一点,空中轻轻巧巧一个转折,已经站在高台之上。 这人二十多岁年纪,一身紫色绸袍,头上同色的束发丝带,剑眉入鬓,目似朗星,仪貌堂堂,一表人才。 台下众人轰然道:“秦师兄来了。” 一人高声道:“秦师兄,明明我头最大,为何不借我的。” 旁边一人小声道:“你头大,秦师兄脚又不大。”那秦晋甚重仪表,不免有些脂粉气,此人话里有话。他小声嘀咕,台上秦晋自然听不见,他看看台下,道:“林师弟还没到么?” 左侧台下一人飞身上台,眉清目秀,正是林子瞻,对秦晋躬身一礼道:“师弟已在此恭候。”他两人都是俗家打扮,衡山派虽也有道观,却不强迫弟子入道,门人中也是俗家弟子居多。 秦晋看了看他,道:“林师弟,最近可风光的很啊。” 林子瞻忙道:“小弟不敢。” 秦晋道:“有什么敢不敢,你小小年纪,已是锋芒毕露,正是我衡山中兴之幸,我派眼下蒸蒸日上,就是要敢上一敢,争上一争。” 第四十章 拜师叁 林子瞻道:“师兄教训的是。我听闻师兄这次下山,剪除了化龙山的一窝剧匪,连杀十余名恶贼,大快人心,人人都道师兄‘玉面神剑,江南无双’。” 秦晋面露笑意,道:“也算不得什么,我年纪大你几岁,本不想与你动手,只是江湖之上,危机四伏,高手如云,今日却是想告诉你为人处世,韬光养晦的道理。我等八代弟子,早先入门的都已开始行走江湖,你等留在山中,少了照拂,我也想看看你们修炼可有懈怠。” 林子瞻躬身道:“多谢师兄指教,小弟当牢记在心,不敢懈怠。” 秦晋道:“好,你出手吧。” 林子瞻退后一步道:“小弟不敢。” 秦晋笑道:“你我交手,还叫我先出招不成。” 林子瞻知道他不肯先动手,当下道:“得罪。”抢上一步,双掌合十递了一式“南海礼佛”。 秦晋还了半招“苍松迎客”。他们同门师兄弟动手,礼数都是不缺。 林子瞻双手一分,变“钟鼓齐鸣”,分打秦晋两侧太阳穴。 秦晋赞了一声,道:“好。”跨步上前,用肩去撞林子瞻前胸。 林子瞻知他年纪大过自己,气力更胜一筹,不敢硬拼,错步拧身,“霸王卸甲”反打秦晋后颈。秦晋侧头让过。 两人一个使得是“落花芙蓉掌”,一个使得是“雁山拳”,都是衡山派的本门功夫。 台上两人穿花绕步,掌影纷飞,拳风霍霍,打的甚是好看。台下众人不住叫好。 两个衡山女子站在台前分外惹眼,年纪稍长的一个面如桃花,稍幼的一个也是清秀可爱,年长的那个道:“秦师兄真是英俊潇洒,你看这招‘巧燕穿云’,秦师兄使出来行云流水,这么好看,就算被打上一掌也是值了。” 年纪稍小的那个道:“原来是倩姐姐动了春心,还不抓紧叫五师伯前去说媒。” 那叫倩姐的女子面上一红,啐道:“死丫头,乱嚼舌根,你日日偷懒,又重了好几斤,看我不告诉六师叔,叫你一个月天天吃菜。” 那小些的女子小嘴一噘道:“我分明瘦了好不好。”眼珠一转道:“我看秦师兄虽然生的英俊,你看林师弟,眉清目秀,还不失英武,比秦师兄也不差啊。” 那叫倩姐的女子笑道:“原来你是看上了小林子,还不快回去叫六师叔下聘礼。”衡山派女子本少,两人又天生丽质,自然引人注目,年纪较大的叫宋倩,较小的叫唐婉,都是入了门的内门弟子。 她两人身边向来不缺殷勤追随者,此时身边也是围了一圈人。一人道:“林师弟还是个孩子,师妹看我怎么样?”说话的是个身材魁梧的年轻人,故意抱着胳膊,露出胳膊上结实的肌肉。 唐婉瞥了他一眼,撇了撇嘴,道:“林师弟要是凤凰,你连山鸡也算不上。” 一人多嘴道:“那能算什么?” 旁边一人起哄道:“自然是山猪。” 众人哄笑声中,台上却是已经分出了胜负。林子瞻使的“落花芙蓉拳”一共七十二招,从头使了一遍,到最后一招“流水落花”,秦晋抢先一步,不等他招式使完,已经跳到身后,反手在林子瞻脖颈上轻轻一拍。 林子瞻知道他有意让自己一套拳法演完,自己功夫和师兄差了不是一点半点,面上一红,躬身道:“秦师兄武功高强,小弟五体投地。” 秦晋道:“这‘落花芙蓉拳’是本派一位女前辈所创,招式繁复,极为精妙,只是你是男子,使这拳法时过于刚猛,拳法本身以柔克刚的道理却被你忽视了。此外师弟你经验太少,我有意引你按拳法一招一式使来,你也按部就班,两人对敌,要让对方摸不透你所想才好,你招招在我预料之下,如何能赢?” 林子瞻点头道:“多谢师兄教诲。” 秦晋道:“无妨,本就是要指点你功夫。你拿把剑来,我看看你剑法如何。” 林子瞻少年心性,轻易落败,本就心下不甘,也不推辞,回身取了把剑来,躬身一礼,道:“请秦师兄拔剑。” 秦晋道:“不用,你来。” 林子瞻也不客气,一剑指出。秦晋之觉眼前寒光一闪,剑尖已经到了自己咽喉,猛的扭头,堪堪避过。 台下众人齐声喝彩,一人道:“林师弟这招‘天外飞雁’当真使的漂亮。” 另一人道:“剑法倒是其次,你看林师弟和秦师兄隔了三丈有余,这一招拔剑滑步,转瞬即至,深得本派剑法步伐之精妙。” 又一道:“厉害却还是秦师兄厉害,你看秦师兄举重若轻,这一下避的多巧,就是这一丝之差,林师弟就刺他不着,当真是老道之极。”众人都是点头称是。 秦晋却是吓了一跳,心道这小师弟剑法怎如此犀利。方才看他拳法,弟子之中,最多也就中上而已,想是因为年轻,才被众人高看,倒存了小觑之下,但这迎面一剑,剑法之老道,时机所抓之准,就是自己也不过如此,当下再不敢大意,凝神对敌。 林子瞻年纪虽小,对剑法的领悟却着实不凡,一剑在手,形势顿时不同。他使的“风雨雁回剑”乃是衡山镇派剑法,内门弟子人人都要习练,秦晋自也是了如指掌。但此刻林子瞻使来,他竟是左支右绌,堪堪才能避过。 他本来以掌对剑,是想夺下林子瞻长剑,在众人面前大大的露个脸。可眼下别说抢剑,竟连还手之力都无,只能仗着对剑法熟悉,不断躲避。林子瞻使发了性,剑光闪闪,将秦晋完全罩在剑下。 台下众人也渐看出端倪,秦晋竟是大落下风,此前他赢的太过轻松,众人都是万万想不到,一时台下竟是鸦雀无声。 堪堪又斗了二十余招,林子瞻突然清啸一声,身形一展,凌空下击,剑光点点,连刺秦晋上身缺盆、云门、俞府、神藏、紫宫、玉堂等十三处大穴。 秦晋大骇,心道,他怎么连“寒秋落雁”也练成了!“ 风雨雁回剑”虽是内门弟子人人可练的剑法,但镇派剑法何等厉害,四十六路剑法中,越往后剑招越难,很多弟子终其一生也未必能将四十六剑完全掌握。 林子瞻使出的这招“寒秋落雁”名列剑法最后的七大杀招之一,秦晋自己也不过刚刚练成,见林子瞻突然使出此剑,心中竟然一怯。足尖点地,身形猛的倒窜而出,即便如此,仍是慢了半分。 林子瞻才学会此招,第一次拿来对敌,更是控制不住,长剑刺出,已经透衣而过,虽未刺到要穴,却也将秦晋胸口刺破。 秦晋中剑,虽不严重,却也有血渗出,台下众人人人看的清楚,都是愕然,稍过片刻,喧哗之声四起。秦晋面红耳赤,也不言语,回身拿了一剑回来,道:“再来。” 林子瞻失手伤了师兄,心中已经慌了,哪里还敢再战,忙摆手道:“小弟输了,小弟不敢。” 秦晋心道,你刺我一剑,台下人人看的清楚,你此刻说输了,不是折辱我么,今天我要打的你服。朗声道:“‘北雁南飞’,刺你后心。”一剑刺出,剑到中途,突然绕个圈子,刺向林子瞻后心。 林子瞻慌忙避过,秦晋道:“‘雁栖南山’,刺你灵台穴。” 他一招一招喊出来,剑法越来越快,声音刚出,剑已经刺到。林子瞻已无斗志,见秦师兄剑招越来越狠,他毕竟还是个十四五岁的孩子,心中大怯,勉强还了两招,越打越怕。 突然秦晋叫道:“寒秋落雁。”剑光点点,将林子瞻上盘尽数罩住,林子瞻再不及躲,秦晋手腕抖动,在他胸前连刺十三剑,剑剑都是轻轻划破破肉。 萧平安在台下张着大嘴,看的高兴,他不懂武功,只觉两人打的好看,也跟着众人喝彩,先前见林子瞻获胜,也代他高兴。忽然场上形势徒变,秦晋一剑一剑狠狠刺在林子瞻身上。 他不知秦晋手下留力,只是刺破表皮,只见林子瞻胸口都是鲜血,还道他想杀了林子瞻,情急之下,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大喊一声:“不要杀人。”顺手抓起脚下的半副担子,抬手扔了过去。 台上秦晋听有人喊不要杀人,心中也是无语,心道哪来的傻小子,杀人有这么费事零碎的么。一念未完,突然一大团黑影迎面飞来,未到身前已是劲风扑面,心中大惊,知道不是人,却不知什么暗器能有这么大。侧身闪过,顺势挥剑横削。 那担子里装的都是大米,不下一百五十多斤,但装米的不过寻常麻袋,哪里经的起他长剑一划,顿时破裂开来,漫天白米飞溅。秦晋一剑扫中,只觉手腕一麻,长剑几欲脱手,又见满天的白色颗粒,吓了一跳,心说好诡异的暗器。怕还有后招,远远跳过一旁。 这一下突生变故,众人都是一惊,再看台上的暗器原来是一包大米。心中好笑,又是骇然,将这么一大包米一掷数丈,这力气当真不小。 一时众人都朝萧平安那边看去,萧平安身边众人倒是一般的心思,都离他远了点,台下本挤的密密麻麻,现下他身边一空,更是惹眼。众人见他穿着门中杂役的衣服,年纪也不大,都是暗暗称奇。 第四十一章 拜师肆 台上林子瞻惊魂稍定,看到台下萧平安,知他出手相助,抱拳道:“多谢萧,萧大哥。”他本想喊师兄,突然想起萧平安应该不是三师伯的徒弟,连忙改口。 秦晋倒是对他不敢小觑,问道:“你是何人?” 萧平安见人人看向自己,一时手足无措,窘的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头也不敢抬,连秦晋的话也没有听见。 秦晋见他竟然对自己不加理会,心中恼怒,又道:“你是何人?” 林子瞻听他语气不善,忙道:“秦师兄,这位萧大哥是三师伯,是三师伯带上山的。”他也不知萧平安和萧登楼的关系,只能含糊一下。 秦晋哦了一声,道:“原来三师叔收了徒弟。” 他这一说,台下又是一片哗然。萧登楼和洛思琴分列衡山朱雀七子的三、四位,两人双剑合璧,衡山派中除老祖外别无对手。只是不知何故,其余五子都是徒弟众多,唯独他们两人一个徒弟也没有收。众人听萧平安是萧登楼的弟子,都是吃了一惊。 秦晋道:“好,你上来,我领教领教三师叔的高徒有何本事。” 萧平安这才知道他是对自己说话,连忙摇手道:“我不,我不。” 众人见他一掷之力惊人,又相貌平平,是三师伯的徒弟,穿的却是杂役的衣服,当真是大象希形,大音希声,神鬼莫测。都想看他和秦晋对战,不住鼓噪,哪里管他愿意不愿意,身边众人围上,半推半请,将他硬生生推了上去。 秦晋倒也不敢小看与他,道:“你比兵器,还是拳脚?” 萧平安慌道:“我,我,我不会武功。” 众人见他慌乱,只道他是演戏,看他演的这般逼真,都是哄笑。 秦晋听众人不住发笑,脸上更是难看,道:“好,你没有兵器,我们就拳脚分个高低。”上前一步,一掌打在萧平安胸口,反手又是一个耳光,啪的一声脆响。 这一声响过,望日台上一片死寂。就连秦晋也呆了,他一掌本是试探,谁知萧平安竟然躲也未躲,顺手一个耳光,萧平安慌里慌张,想躲也没躲开,啪的一声,打个结结实实。 台下众人面面相觑,一人道:“这戏过了吧?” 另一人道:“这萧师弟定是诱敌之计,你们没看秦晋师兄脸色大变?这其中必有机巧。” 又一人道:“萧师弟行事出人意表,匪夷所思,定是高手。” 台上秦晋心道,此人难道真的不会武功?不可能!刚才他那一掷之力如何厉害,只怕内功高我甚多,又岂是不会武功。恼他装傻充楞羞辱自己,上前又是一掌,这次萧平安勉强侧头避过了脸颊,却是后颈又被打了一下,火辣辣好不生疼。 秦晋见他仍是畏手畏脚的样子,心中更怒,心道,好,你既然想演,我就陪你演到底,看你能挨的几下。当下拳脚不停,不住朝萧平安身上招呼。 萧平安只练过一套太祖长拳,更是从未和别人动过手,哪里招架的住衡山派的拳法。开始还想挡的几下,接连挡空,连连被揍后,失了信心,只顾双手抱头,护住脸孔,任他拳脚相加。 秦晋越打越觉不对,他拳脚过去,明明打的结结实实,对方却似毫无反应。心中恼怒,拳脚越重,他一加力,却觉对方身上有股弹力,打在对手身上的劲道都被卸去。他越打越惊,心道,此人小小年纪,内功怎如此深厚。 林子瞻开始摸不清萧平安底细,也只道他是戏弄对手,越看越是不对,忙上前到:“师兄手下留情,萧大哥真不会武。” 秦晋心道,你也来消遣于我,怒道:“滚开。”手上又加了几分劲,拳脚越来越重,拳风猎猎,脚影重重。 此人台下众人也都看出不对,心道秦师兄拳脚如何厉害,这半天打下来,大树也打倒了,怎地这萧师弟还站的稳稳的。 又打片刻,秦晋已觉气喘,手脚打过去觉得对方身上隐有反震之力,愈来愈强,竟是让自己手脚有些发麻。心中不断叫苦,哪里来的怪物,练的这身的内功!眼下骑虎难下,人家站着让自己打居然还打他不过,这说出去叫他如何有脸再在衡山立足。 心念一动,拳拳都朝萧平安脸上招呼,萧平安虽是双手抱头,终有缝隙,又哪里躲的过他精妙拳法,不多会便被打的鼻青脸肿,脸上尽是血污。 台下众弟子都觉这比武越来越是看不懂,若说秦师兄赢了,人家还站的稳稳的。若说萧平安深藏不露,又如何会让别人打的一张脸猪头一般。 萧平安起初还好,对手一拳一脚打在自己身上,倒还支持的住,但眼下一拳一脚都打在脸上,打的他晕头转向,疼痛难当。不明白对方为何如此凶残,越打越怕,只当对方要杀了自己,渐生惧意。 秦晋连斗几场,眼下越打越累,突然脚下一滑。先前他刺破米袋,这台上都是大米,此时踩到,一不留神竟是差点滑倒。 萧平安见对手突然身子一滑,前胸正在自己面前,心中一发狠,一头撞去。 “嘭”的一声响,秦晋直飞出去四五丈,地上弹了两下,躺在台上,一动不动了。他万万想不到,挨打的木头桩子也会突然出手伤人。毫无防备,被一头撞在胸口,咔咔两声,肋骨顿时断了几根,他眼前一黑,就此人事不知。 台下众人见这场匪夷所思之战突然结束,萧师弟一招制敌,秦师兄躺地不起,又是一阵惊叹。 一弟子颤声道:“铁头功,铁头功!” 旁边一人伸手给了他一个爆栗,道:“我衡山派哪里来的铁头功!” 一人道:“师弟你看,无用之招打中你多少也是不妨,你大可不必理会,真正的功夫一击便能致胜,这个道理你要好好记住。” 旁边一人道:“师兄说的是。”心中却道,胡说八道,挨上这么多拳脚我早死翘翘了,哪里还有什么机会一击制敌。 众人议论纷纷,见秦晋躺在地上仍不起来,突然一名弟子大惊道:“不好啦,秦师兄被打死了!” 众人闻言都是大惊,比武事小,打死了同门师兄弟那还得了,场上顿时大乱。 突然场外树上人影一闪,两个起落已经到了高台之上,却是个长身玉立,仙风道骨的中年道人,伸手一搭秦晋脉搏,道:“稍安勿躁,他只是昏迷过去。”他言语平和,场上众人却是人人听的清楚。 场中众弟子心下大定,齐齐行礼,道:“拜见大师伯。”来人正是衡山七子之首的云中神剑江忘亭。 江忘亭看了看萧平安,又看了看林子瞻,开口道:“你们两个跟我去长老殿。”随手指了指台下几人:“你们几个送秦晋十方殿医治,再叫人去请你们二师伯、三师伯、七师叔长老殿见我。” 长老殿中,林子瞻将方才之事一五一十说了,江忘亭比武之初就在一旁观看,见他没有隐瞒什么,也是点了点头。 萧平安低头站在一旁,心乱如麻,知道闯了大祸,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 江忘亭却不去问他什么,只顾闭目养神,过了半个时辰功夫,一个三十多岁长相敦厚的年轻人急急赶到,见林子瞻一身是血,眉头一皱,道:“没事么?” 林子瞻见了来人连忙施礼道:“拜见师傅,没事,都是皮外伤。” 来人正是林子瞻的师傅,七子之末的长风剑客陆秉轩,他见林子瞻虽然胸前全是血迹,但看出血的部位颜色,知道伤势不重,微微点了点头。 说话间,门外脚步声响,两人快步走了进来,一男一女,正是萧登楼和洛思琴到了。 两人回山以后事物繁多,也未及有暇去看萧平安,突然有弟子来报,萧平安打伤了人,伤者竟是八代弟子中的佼佼者秦晋,心中又奇又惊。 洛思琴听了却大是心急,当下拉了丈夫匆匆赶来。进来就见萧平安畏畏缩缩站在一旁,满目惶恐之色,眼眶、脸颊、嘴角额头全是肿的大包,一张脸比猪头还大了三分,鼻子歪在一边,想是鼻梁骨也断了,一脸的血迹。 洛思琴立刻大怒,看了江忘亭一眼。江忘亭和萧登楼见礼,客套两句,对洛思琴的眼神只若未见。 洛思琴心道,你叫人带秦晋去治伤,平安伤成这样,为何不治,他鼻子歪了你们也看不见么?心中有气,上前待要帮他正过鼻子,突然心念一动,未去碰他鼻子,只是道:“好孩子,别怕,什么事说来给阿姨听。” 萧平安听她柔声安慰,鼻子一酸,诸般委屈终于涌上心头,正想说话,外面一人高声道:“哪个小兔崽子打伤了我徒弟?!”说话间,一个身材不高,略显矮胖的道人走了进来,正是秦晋的师傅,七子之二的摘星手奚章台。 江忘亭道:“师弟莫急,坐下说话。”师兄有命,几人都是两旁落座。 大殿之上,中间有一主位,两旁分列了二十二张椅子。江忘亭坐在左手第一张椅子上,萧登楼和洛思琴右侧错开一排,坐了右手二三位,陆秉轩坐在洛思琴下首,奚章台哼了一声,坐到江忘亭下首。 江忘亭咳了一声,道:“子瞻,你把方才的事再说一遍。” 第四十二章 拜师伍 林子瞻当下把刚才的事又说一遍,他也是聪明之人,自己和秦晋的比斗一笔带过。只说自己败在秦师兄手下,萧平安急着救人,被逼上台比试,萧平安一直挨打,并未还手。后来急了,才一头撞倒了秦晋。 江忘亭见他所说与先前并无不同,只是说话的用词变了不少,也不理会。 奚章台却是越听越气,勉强听他说完,怒道:“嘿嘿,老三的徒弟果然厉害,任打不还手都打败了我徒弟,好,好,这样不中用的徒弟还要来干什么,还治个屁伤,抓紧打死了算,省的出去丢人现眼。” 林子瞻听他语气不善,急道:“此事都怪我,不怨萧大哥。二师伯若是生气,罚我好了。” 奚章台看也不看他,道:“闭嘴。” 陆秉轩皱眉道:“同门切磋,胜负平常事,二师兄何必如此生气。” 奚章台道:“我哪里生气了,我高兴的很。同门切磋,需要打断三根肋骨么?” 洛思琴道:“这两个徒弟伤的可也都不轻吧。”林子瞻和萧平安一起站在三位师傅身后,萧平安自不必说,林子瞻一身的血,看着倒比萧平安还要吓人。 江忘亭道:“算了,同门切磋,失手也是难免。三弟,你这徒弟出手不知轻重,日后还需严加约束才是。” 萧登楼觉他话里仍有偏袒之意,但寻思林子瞻和萧平安看着模样凄惨,实没有秦晋伤的重,大师兄这样说也是给二师兄面子,点了点头,道:“大师兄教训的是,不过这孩子实不是我徒弟。” 江忘亭道:“哦,原来是四师妹的高徒。” 洛思琴也是摇头,道:“这子是我俩从山下带回,倒是不曾收为弟子。” 奚章台皱眉道:“不是你们弟子,那为什么此子竟会‘仙霞劲’?” 萧登楼和洛思琴齐道:“什么?” 奚章台冷哼一声,道:“若是寻常手段,秦晋又怎至于被一头撞断三根肋骨?若不是‘仙霞劲’,他岂能任打不还手撑了这许久功夫!” 江忘亭看了看萧登楼,道:“不是你弟子?你传了他‘仙霞劲’?” 萧登楼连忙站起,道:“回大师兄,小弟不敢,这孩子确实是不会武功,我也没有教过。” “仙霞劲”乃衡山内功绝学,只有正式的内门弟子才能习练,习练之初还要报掌门许可。未经拜师授艺本已是大过,更何况是本门内功心法。 奚章台冷哼一声,道:“不会武功?如此说来,我教的徒弟真的是猪不成?” 洛思琴道:“这孩子真的不会武功。” 江忘亭皱眉道:“三师弟不会骗我,但这孩子分明打伤了秦晋,秦晋是本门弟子翘楚,若是不会武功又如何能做到?此子你们从何处带来,莫不是身怀别派功夫,骗过了你们?” 堂上几人除萧平安不懂外,余人都是一惊。江湖中带艺投师本是寻常,但拜师之时以前学过什么要尽数说与老师知道,不能隐瞒,若是其中有利害关联,不便收录,老师也会明言。但若是隐瞒不说,那就是包藏祸心,是杀无赦的大罪。 突听一人道:“原来是别派的奸细,胆子倒是不小。”话音未落,一人飞身而来,一把抓住萧平安,头上脚下,将他在手上转了个圈子。 众人都是一惊,洛思琴惊道:“师傅,手下留情。” 那人身材高大,满头白发,连眉毛都是白的,三绺长须,满面红光,哈哈大笑道:“倒真的是不懂武功,却也是天生神力。”来人正是火凤燎原烈云子陈观泰,他早已闻讯过来,众人说话听的清楚,当下出手相试。 他一抓之下,萧平安慌慌张张,显是外行人的反应。将他抓起,头上脚下转了一圈,却是内劲从背心透入,若是练过内功之人,突然遇袭,内力自生感应,那是决计做不得假。 他一试之下,萧平安果然是个不通武功的门外汉。但转圈之时,此子奋力挣扎,却也叫自己多加了三分力气。 不知紫阳传给萧平安的究竟是什么功夫,竟连陈观泰这样的高手也是辨识不出。 萧平安被人抓起,吓了一跳,喊也不及,又被人放回原地,脸上一麻,却是陈观泰顺手点了他面上穴道,把他鼻梁正了过来。 江忘亭几人一齐参加师傅,陈观泰道:“罢了。”看了萧登楼和洛思琴一眼,道:“此子年纪虽然有些大了,但这习武的根骨倒还不错。” 萧登楼知道师傅意思,却仍是迟疑,洛思琴忍不住拉了拉他衣袖,萧登楼拱手道:“弟子愿意收此子为徒。” 陈观泰笑道:“好,好,傻小子还不上来拜师?” 萧平安茫然不知所措,林子瞻连忙推了他一把,萧平安这才明白,上前给萧登楼磕头。 他不懂规矩,一连磕了十几个,还待再磕,萧登楼咳了一声道:“够了。”此子实在愚钝,还没拜师就叫他丢脸,收他为徒,也不知是对是错。只是师傅师兄弟在此,发作不得,面上着实尴尬。 萧平安磕完,又转过来给洛思琴磕头。 洛思琴一笑,等他磕了三个,伸手扶起,笑道:“你拜的是三师兄,我算不得你师傅,但你头都磕了,以后少不得我也要教你些东西。” 陈观泰抚须笑道:“今日老三收了徒弟,老四你也要抓紧,你们都多收几个徒弟,我山上也能和从前一般兴旺。” 几人都是点头称是。衡山派自四代起宗门就一蹶不振,到了陈观泰这一代,终于恢复些元气,如今更是有蒸蒸日上之势。 萧登楼却是知道师傅另有深意,师门之中只自己和师妹没有徒弟,虽然师兄弟和睦,但毕竟人单势孤,师傅如此说也是为了自己好。 陈观泰对林子瞻道:“你先带你萧师弟下去。”衡山派中,先入门者为大,因此拜师之后,萧平安倒成了林子瞻的师弟。 两人出殿等候,出了门林子瞻才笑出声来,一拍萧平安道:“萧师弟,恭喜恭喜!” 萧平安被萧登楼收为弟子,那是直接入了内门,也算是因祸得福,传了出去,还不知要羡煞多少人。 萧平安不知这其中之难,但也觉得高兴。他自有记忆,便是颠沛流离,这几个头一磕,却似寻到了家。 大殿内陈观泰坐到中间椅上,道:“听闻最近点苍派和天台剑派不知为何竟然相互仇敌,派中弟子一旦相遇便大打出手,近来已死伤多人。老三,你回来之时曾说遇到过这两派的人,你说给你师兄听听。” 萧登楼当下将小镇所遇说了一遍,他到时双方胜负已分,前面的缘由也不清楚,只知道点苍派卓青行出来,带走了天台长老紫阳道人。只是彼时双方还算克制,虽有人受伤,却无人送命,眼下听闻伤亡,想必是矛盾愈发的深了。 江忘亭皱眉道:“点苍派远在大理,甚少来中原内地,又如何与天台结下梁子?” 古说中原,天下九州,中原居中,原本所说的中原乃是洛阳一带,南宋绍兴十一年(1141),南宋与金国签订了“绍兴和议”。根据“和议”中的约定,南宋将整个中原地区都拱手让给了金国,其中包括唐(今河南唐河)、邓(今河南邓州)二州,但汉族百姓,一般而言,不管身居何处,都习惯以中原自称。 奚章台道:“师兄不知,说来怪异,这两年,来这边的点苍弟子倒是越来越多,而且多在淮南西路一带活动。” 洛思琴道:“天台剑派天台山,本属淮南西路,经营多年,更是占了不小的地盘,这点苍派横插一刀,难怪天台要不高兴。” 陆秉轩道:“敢问师傅,我派当如何处置?”衡山派与天台剑派多有来往,与点苍派却是无甚瓜葛。 陈观泰抚须道:“你们看该怎么办?” 奚章台道:“我派与天台交好,若是遇见,自然要相助天台剑派。” 江忘亭道:“不妥,我等虽与天台交好,但也与点苍无仇,不宜无端树敌。” 陆秉轩道:“我们也不必怕那点苍派,那大理边陲小地,也不是我等族人。” 江忘亭道:“不是怕他,我派如今师傅带领之下,正是欣欣向荣,勃勃生机之际,还宜韬光养晦,不断壮大宗门才是。” 陆秉轩道:“弟子不加历练,人多也是无用,衡山派的威名也该让江湖上的好汉再知道知道。” 陈观泰望望萧登楼道:“你的意思呢?” 萧登楼道:“两派结怨,必定不是小事,我想还是要先弄明白这其中缘由。” 奚章台道:“师傅问的是眼下该当如何,若是明天弟子就遇到两派相斗该当如何。” 萧登楼道:“我觉得不妨听听双方道理,他们若是不说,我们两不相帮也不违了江湖道义。” 奚章台道:“我衡山派又不是县官府尹,还要替人审案子。” 陆秉轩道:“我看既然是点苍派动手在前,多半是他的不对。” 江忘亭道:“点苍一直是大理第一大派,在那边过的好好的,大理国与我大宋国也是交好,又怎会与天台结怨?” 奚章台道:“他既然是大理第一,说不定也想做个中原第一。” 陆秉轩轻笑一声,道:“二师兄说这点苍派想做武林盟主么。” 洛思琴道:“七师弟就会说笑,哪里有什么武林盟主。” 江忘亭也笑道:“江湖之大,能人辈出,名门大派林立,不说少林、昆仑、丐帮、铁掌帮、华山、崆峒、峨眉、五台山、恒山、点苍、天台,还有百花谷、蜀中唐门、欧阳、南宫、柳、盛四大世家,哪个不是声名赫赫,门下高手如云,谁又服的了谁?这么多年,还真没听说出过什么武林盟主,倒是村野的百姓爱说什么天下会盟,武林霸主。” 陆秉轩笑道:“大师兄说二师兄是山野村夫么?” 奚章台哼了一声,师傅在坐,也不好跟小师弟计较。他相貌寻常,倒真似个寻常百姓,又因有一人在坐,对此言甚是敏感,看了陆秉轩一眼,知他是因为徒弟之事,有意挤兑。 第四十三章 拜师陆 陈观泰沉默不语,半晌才道:“武林盟主么,那倒也不是未曾有过。” 众弟子都是一惊,齐声道:“武林盟主?” 陈观泰道:“你们可知我衡山派为何这些年会如此衰落,不要说少林丐帮,就连天台这样的宗门都把我们比了下去。” 江忘亭道:“我只知是从三四代老祖我派就日趋势微,这些年师傅励精图治,我派蒸蒸日上,想来不过多久我派就能恢复昔日荣光。” 陈观泰笑道:“哪里有这么容易。这本是江湖密辛,更是我中原武林的奇耻大辱,伤怀之至,老一辈的人多不愿提起。” 萧登楼道:“还请师傅指点。” 陈观泰道:“我既开口,自然是要说与你们知道。不到七十年前,金兵凶蛮,我大宋岌岌可危,国难之际,我武林中人终于忍耐不住,少林、丐帮、昆仑、还有我衡山四派广发英雄帖,号召武林各派齐聚嵩山。” 目露回忆追思之色,半晌才接道:“那是几百年来,武林从未有之盛会。我那时不过七八岁,刚刚开始炼气,师傅放心不下,也带了我去。当时嵩山之上到处都是来自各处的武林高手,但凡江湖上有些字号的门派,只要不是穷凶极恶之徒,尽皆可以上山与会,盛况之空前,如今想来还是叫我心潮澎湃。” 陈观泰一笑,又道:“说是四派主持会盟,其实只有三家,昆仑地处偏远,向不问中原之事,只是挂了个名目。英雄大会筹备了两年,武林中绝大部分的好手都是与会,大会一连开了一个多月,终于商定了几件大事,第一件,武林各派以国家兴亡为重,齐力抗金。” 萧登楼和陆秉轩齐声道:“好!” 江忘亭道:“正是,这才见我武林中人的根骨豪气。” 陈观泰道:“不错,国仇家难之下,我武林中人也是义不容辞。我武林中人不比兵马军队,但胜在武功高强,高来高去,各派高手以刺杀金军大员为主,其余各地弟子协助官军抗敌。第二件事,江湖各派各人搁置恩怨,十年内江湖颁禁杀令,只要是抗金的人,不论门派,过往,不许寻仇,更不许妄杀。” 奚章台道:“这个倒怕是难了。” 陈观泰道:“不错,那时江湖之乱,尤胜如今,强势的宗门势力众多,门户之见,地域之争尤烈,江湖中的仇怨着实不少,若是不加约束,自己人早就打起来。当时嵩山之山,日日有人比武较量,流血受伤。” 陆秉轩道:“师傅你老人家,一会武林,一会江湖,这不是一回事么。” 萧登楼笑道:“师弟你出外不多,这江湖三教九流、市井中人、商旅商贩,凡在天下走动,市集聚合的,都可以称江湖中人,金、皮、彩、挂、评、团、调、柳、风、马、燕、雀,那是数不胜数,而我武林一脉则是以武为主。” 陆秉轩道:“师兄说的‘风马燕雀’这些我倒也听过,不过这些不也是我武林中人干的么。” 萧登楼道:“我武林中人也要吃饭,各行各业,各门各宗都有,自不足奇,不过江湖之中可不是全靠武功,很多人不会功夫照样混的风生水起,纵使你武功高强,江湖中也有的是骗你害你的手段。”他石渡镇上,差点让萧平安毒倒,江湖上各种邪门歪道,千奇百怪,防不胜防,绝不是你有武功就万事大吉。 洛思琴道:“小七你若是有兴趣,哪日来我俩家中,我烧几个菜,你们师兄弟好好聊聊。咱们现下还是好好听师傅说事。” 陆秉轩笑道:“好,好,一定,一定。” 陈观泰道:“不妨,你们都多些江湖历练,出去行走,我也放心。这第三件,便是推举出武林盟主,成立天下会,由少林方正大师任武林盟主,我衡山三祖梁漱秋和丐帮帮主洪元庆为副盟主,各派选代表高手入长老会,共同决策议事,长老会的人便是一方一地的主责之人,再筛选精英为执法队,管束各方。 “我武林中人多是谁也不服的性子,这盟主副盟主三人众望所归,倒也无甚争执,但这下面的长老会,执法的精英会就麻烦,各派都想塞人进来,不为权利,也为宗门面子,更是谁也不愿居谁之下,吵吵闹闹一个多月,终于定了长老会的人选,执法的精英会实在定不下来,索性交由各地自己去建。” 说到此,陈观泰苦笑一声,道:“我武林中人其实一盘散沙,本来这会开了一个月还是开不完,你争我吵,各怀心思。那是靖康二年(1127),突然山下传来消息,金兵攻取东京,连徽、钦二帝都掳走了。方正大师也是摇头苦笑,道,我们空谈误国,争来争去,连皇帝都被人抓去了。众人都是汗颜,草草散会,回去整顿势力,准备与金人死拼。初始之时,凭着一腔热血,倒也做成了几件大事,连杀了金国多名大将高官。 “但金人注意之后,也是寻找北方的武林中人应对,这江湖中自然也有唯利是图的败类。更可气的是大宋官兵无心御敌,反倒对我去帮忙的武林中人各种猜忌。此后两年,各门各派都是损失不小,而所谓武林盟主根本指挥不动,下面各地自行其是,有些门派更是金也不抗了,只顾自己保存势力。我衡山派是发起之派,老祖更是副盟主身份,是以我衡山弟子奋勇当先,总是身先士卒,伤亡更是惨重。方正大师,我派老祖和洪帮主三人见大宋形势越来越差,天下会形同虚设,也是焦虑,商议之下,决定干件大事,召集数百高手,北上刺杀金太宗完颜晟!” 江忘亭摇头道:“皇帝哪里是这么好刺杀的。” 陈观泰道:“是啊,只是当时人人都觉大宋大势已去,兵力哀衰,靠军队驱除金狗是绝无可能。只能行此险招,若是万一侥幸成功,金国必乱,也能解我燃眉之急,再图来日。谁知……”说到此,一声叹息。 金太宗完颜晟乃是病死,众人都知此事绝对未曾成功,听他叹息,仍是心中凄凉,想来一众前辈英雄此去定是凶多吉少。 果然陈观泰道:“好容易召集了二百多英雄,分几路潜到上京左近,那时金狗的都城还是上京会宁府,各路英雄人物众多,不敢贸然入城,在城外寻了个寺庙集结。谁知盟中竟然出了叛徒,走漏了消息,英雄们刚刚集结,忽然一万多金兵冒了出来,将寺庙团团围住,一通乱箭然后放火,可怜我大宋二百多英雄好汉,连上京都没进去,就死在城外。一场血战,只跑了数十人,方正大师、我派老祖双双战死,洪帮主断了一臂,侥幸逃生。我中原武林一脉就此元气大伤,各宗各派,门下高手十不存一,我衡山也是就此一蹶不振。” 奚章台道:“却不知是何人出卖消息?” 陈观泰摇头道:“无人知晓,此事已成悬案,只是当时与会各派中,泰山派此次行动出人最少,便被大家怀疑,泰山自然竭力否认,但此后各派各门多与泰山派为敌。” 江忘亭道:“难怪泰山派日薄西山,比我派还要大大不如。” 陈观泰道:“这是非曲直也无人能够说清,泰山派离燕云十六州最南的瀛州不过三五百里,乃金人入侵的必经之地,泰山派早习惯了金人来回,抗金之心本就不强,但若说他们投敌卖国却也不至于。武林遭此重创,总得有个发泄的对象,泰山派不肯出力,乃至成了众矢之的,只怕自己也是万万想不到。只是这数百年难得一见的武林盛会,从头到尾都是一片狼藉,种种荒诞不经,错漏百出,更是酿成惨剧,说是惹人笑柄也不为过,是以这么多年来,前辈众人始终不愿提及。” 萧登楼叹道:“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 陈观泰道:“点苍想称霸武林那是痴心妄想,但若是想在中原占据一席之地倒也未尝不可。中原富饶辽阔,我大宋虽饱受战火侵凌,但毕竟物华富足,人杰地灵。点苍想搬到中原也不稀奇,有一良地,对宗门的发展大有裨益,想当年昆仑源起吐蕃,宗门更是在极北大山苦寒之地,门人都收不到几个,若不是迁到西宁州,又怎能成为如今与少林比肩的宗门。” 陆秉轩道:“师傅的意思,点苍想将天台取而代之?” 陈观泰道:“这倒未必,中原如此之大,要占个开宗立派的地方虽然不容易,却也不是不能,万万没有去抢人家地盘的道理。你想人家搬来此地,为的是壮大宗门,无端树敌,打的门人死伤大半,岂不是得不偿失。” 江忘亭道:“只是新来乍到,唯恐本地的人不服,展示展示一下实力也是有的。” 陈观泰道:“这倒也是不假,只是点苍和天台之争,我总觉得有些诡异。这天台剑派的云阳道人虽然比我小的一辈,却是个极厉害的人物,聪明智慧,老谋深算,年轻之时武功已不在他师傅之下,如今想必更是高强。那点苍掌门我所知不多,只知性格倒是敦厚,轻易不下苍山,但他派中有一个无影神剑卓青行却甚是厉害,此人一直在我大宋境内活动,约莫二十年前,不知何事被人断了一手,就此蛰伏十多载。 “近些年听闻他复出江湖,虽然少了一手,功夫却比以前高了不少,此人也是足智多谋,为人深藏不露。这两家却是谁也不弱,眼下两派相争既然多是在淮南西路一带,你们也告诉老五老六一声,约束门人弟子,尽量避开此地,莫要随意涉足,若是遇到双方争斗,也是尽量避开,不得随意出手。忘亭,这两派究竟为的什么,你也要去查个明白。此事暂且便如此处置罢。” ” 第四十四章 拜师柒 几人商议完,萧登楼和洛思琴出门,林子瞻和萧平安还等在门外,萧登楼道:“今日起你便是我门下弟子,你收拾一下,子瞻你带他四处看看,我派的规矩说与他知道,明日开始练功。” 萧平安道:“我,我还想住在‘十方殿’那里,行么?” 洛思琴道:“本来门中弟子多是住在‘会仙桥’那边,你既舍不得‘十方殿’,还住在那里便是。”衡山上此时空房甚多,这孩子既喜欢十方殿,倒也不是什么大事。 第二日萧平安早早来到大殿,萧登楼见他来的甚早,点了点头,殿内摆有香案,萧平安规规矩矩施了拜师之礼。 昨日已定了此事,但也需正式拜过祖师,只是萧登楼不愿张扬,大殿之中,除了他与洛思琴,竟是一个同门也未请。礼毕之后,萧登楼和洛思琴带萧平安回自己住处,他两人喜欢安静,住在祝融峰左侧,离会仙桥也不算远。 带萧平安进到屋内,萧登楼看看萧平安,见他身子健硕,却是摇了摇头,道:“你今年已经十六岁,筋骨都已长成,早过了学武的年纪,若论资质,衡山派中,只怕你要倒数。只是事在人为,人笨些不要紧,根骨差些也不要紧,唯独不能懒惰,习武乃是与天争锋,砥砺前行,千般痛,万般苦。你若是吃不了苦,早早说了,我如今赶你出师门也来得及。” 萧平安一直以为自己已经十七,还是洛思琴帮他算了年纪。 萧平安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道:“我不怕吃苦,我一定好好练。”他自小颠沛流离,如今在衡山落脚,那是一万个幸福如意,只道萧登楼要赶他走,心里登时慌了。 萧登楼神色稍和,道:“若不是看你还有几分心性,我也不会收你。未学艺,先学做人,特别是我练武之人,力量远胜常人,日后出外行走江湖,你须得记得,行侠仗义、扶危济贫,若是敢仗势欺人,为非作歹,我第一个就不容你。” 萧平安连连点头,道:“我记住了。” 一旁洛思琴笑道:“还说‘我’,该说‘徒弟’了。你也是的,上来就凶巴巴的,莫要吓坏了孩子。我衡山派规矩不多,门规就那几条,待会师娘会一一说给你知道。” 萧登楼嗯了一声,道:“起来吧。” 萧平安这才爬起。 萧登楼道:“天下武学,无非内、外、技、意四种。内炼气,不通气理,不修内力,不过一莽夫而已;外练筋骨皮肉,身乃储气之器,若无体魄,也难成高手;技乃招法,拳脚刀剑,各有变化,习练越是纯熟越能展现内力、体魄之威力;意乃学武的至高境界,看似虚无缥缈,却最是高深,内功拳脚刀剑招法无不有意境其中,意的揣摩只能于经验中不断磨砺,靠的是领悟力的高低,外人极难教授于你。我衡山派以内家功夫见长,剑术独树一帜。今日我先教你内家炼气的入门心法,你用心习练,待有小成,我即可禀明师傅,传授你‘仙霞劲’,内功一途是武功根本,一日不可懈怠,你多练一日就强上一分。”当下传授他气功入门的吐纳之术。 入门之术,甚是简单,不过百十余字,萧登楼知他不甚聪明,耐着性子讲了足足一个多时辰。问道:“都记住了么?”萧平安还不识字,洛思琴已打算开始教他,只是非一日之功,眼下这入门口诀需叫他死记硬背下来。 萧平安摇了摇头,萧登楼看他样子,心道,真是朽木一根,想这几句话,我英儿四岁开始学,我说了两遍便都记住了,突然火起,道:“这都记不住,要你何用!”收萧平安为徒,五分是因为师傅之命,三分是洛思琴意思,依他的眼光,倒真是未曾看上萧平安。 洛思琴一旁见他生气,忙过来道:“莫急,莫急。”对萧平安柔声道:“你记住了多少,背给师娘听听。”如今萧平安已经拜师,她也不称阿姨,改叫师娘。 萧平安低声背道:“吐纳者,呼吸也。吹嘘呼吸,吐故纳新,为寿而已矣。双目微闭,含光内视,眼观鼻,鼻观心,心观丹田。观丹田者,观丹田之气是也。止念功夫,有念即止,使前念消除,后念不生,日久自然心底清静无物……”竟是一字不错。 洛思琴笑道:“傻孩子,这不是都会了么,干嘛不说,惹你师傅生气。”随即明白,道:“你不敢是不是。” 萧平安点了点头,他一字不差的背完,自己也是吓了一跳,他字也不识,只道读书都是状元郎文曲星才会的事情,万想不到自己竟也能背诵书来。只是这口诀与当日紫阳道人曾经教过的入门功夫大同小异,又没有多少字,他记住也确实不难。 洛思琴心下了然,这孩子常年流浪乞讨,心中无半点自信,旁人问什么,就算有十成的把握也不敢应承,只怕万一出错。笑道:“以后师傅再问,有什么就说什么,不要怕,所谓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就算你做错了什么,师傅也不会恼你。” 她一语既出,就觉不对,这终生为父四字只怕触动丈夫心事,偷看了萧登楼一眼,见他脸色没变,连忙道:“你既然会背了,不妨就在此地打坐,习练一二。” 萧平安闻言坐倒,这吐纳的法子虽与紫阳所授有所不同,却是大同小异,他早练的纯熟,当下依法运气,搬运周天,不多时便已入定,物我两忘。 洛思琴含笑看了片刻,见他一动不动,暗暗点头,又过了半炷香功夫,萧平安连晃也不曾晃过。心下大奇,心道:这孩子莫不是睡着了?仔细看去,见他面色平静,连眼皮也几乎是一动不动,呼吸均匀,一吐一息气息悠长,分明是已经入定。 心中骇然,学武多年,从未听闻有人第一次炼气就能入定。须知吐纳之术虽是入门之学,但人心多思,想摒除杂念,一片清明谈何容易,越是聪明之人反是越难过这第一关,这孩子虽然木讷迟钝,但也不是全无思想之人,怎地练功入定如此之快? 萧登楼也觉异样,近前来看,与洛思琴对视一眼,洛思琴小声道:“恭喜师兄,收了个天纵奇才的徒弟!” 萧登楼满脸苦笑,这孩子什么资质他自是心里清楚,虽说不是傻子,但也绝算不上聪明。但这孩子修炼内功,一次便能入定,那是万万做不了假,难道这孩子是真正的大智若愚,大巧若拙,平常比不过寻常人,练起武来却是罕见奇才? 待他一个周天搬运完,轻轻唤醒萧平安,道:“你到外面来,我看看你的拳脚。”萧平安练过太祖长拳,他只是听说,却未见他练过。 萧平安这趟拳练的甚是熟练,“双抄封天”、“冲步双掌”、“回首双刁”、“魁星踢斗”、“进步冲捶”、“弓步冲打”一招招使开来。 萧登楼见他一招一式有板有眼,显是根基扎的甚牢,也是不住点头。 待他一趟拳打完,道:“你这套拳打的倒也熟练,只是这‘太祖长拳’平时练练强健身骨尚可,对敌却是太过寻常。我衡山以剑法闻名,但未练兵刃,先学拳脚,我现下教你一套‘回雁八打’,这套拳法虽只有八招六十三式,却是甚难,但若是学会了,再去学别的拳脚却是容易很多。”当下一招一式教他。 如此学了数日,将八招说的清楚,叫萧平安自回去练习,叮嘱他早晚吐纳,白日练拳,不可懈怠。 这日萧平安听了一下午课,一直没空小解,憋的难受,好容易师傅放自己离开,顺山路走了几步,看四下无人,寻了棵大树下撒尿。 撒完了尿抬头只见头顶一个大蜂窝,心道,这个却好,摘下来有蜂蜜吃。 如今初春之时,正是山花初开,山上的蜂蜜尤其香甜,以往他流浪之时,见了蜂窝必定要将它弄下来吃了。这许久不见,不免技痒。 那蜂巢也不大,也就两个巴掌大小。这高山之上他不敢放火烟熏,寻思我爬上树去,脱下衣服,连蜂巢带蜜蜂一把给它包圆了,回去拆了蜂巢吃蜜,蜜蜂泡死在水里,找个鸡蛋一起煎,味道也是好的不得了。 想到就干,他脱下衣服,顺着树爬上去,眼见爬到蜂窝之处。山路之上却是有人说话,一人道:“你那徒儿怎么样了?”听上去却是江忘亭声音。 萧平安不敢作声,这个大师伯甚是严厉,前些时候在长老殿着实吓的他不轻,趴在树上,只望他们抓紧过去。 另一人道:“这孩子丢人丢到了家,输给谁不好,输给老三的徒弟。”正是奚章台。 江忘亭道:“他打伤你徒儿的时候可还不是三师弟的徒弟。”两人说着话,脚步却是停了下来。萧平安听他二人谈到自己,更是缩在树杈之后,大气也不敢出。 奚章台道:“那又如何,如今不是了么。” 江忘亭道:“那孩子倒也奇怪,一点武功没有,竟能打断了秦晋几根肋骨。” 奚章台道:“想是我那徒儿太过大意,师傅亲手试过,说那孩子半点武功不会,自然不假,多半是皮糙肉厚,有把傻力气。” 江忘亭道:“师傅到底还是偏爱老三。” 奚章台道:“那是当然,他不断催老三收徒弟,还不是怕他在派里没有根基。” 江忘亭道:“老三四妹是该多收些徒弟,我衡山一派要壮大起来,眼下八代弟子中真正能成气候的还是不多,林子瞻这孩子倒是不错,秦晋也是个好苗子,倒是这次的事别挫了他的锐气才好,你也要好生引导。” 奚章台哼了一声,道:“这臭小子到如今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输的。他比你那大徒弟还是差的远了。” 江忘亭道:“楚乔人这孩子少年老成,我倒是对他放心,这次我让他去淮南西路探查消息,看看他做的怎么样。眼下这些孩子还年轻,还是大有可为。” 奚章台道:“点苍和天台斗的正凶,你要叮嘱他多加小心才是。” 江忘亭道:“嗯,对了,这次出事,秦晋听到那萧平安是老三的徒弟才一意逼他出手,不会是你对他说了什么吧。” 奚章台道:“说什么?没有啊。” 两人又继续朝这边走,从萧平安藏身的大树下走过,谁也没有抬头,江忘亭道:“你对老三有怨气,气色也太过明显,别说我们同辈的师兄弟,就连下代弟子都知道你们俩个不合。” 奚章台道:“我哪里有和他不合?” 江忘亭叹气道:“我们都知你对四妹一直有意,只是感情的事勉强不来,这么多年,人家孩子都有了,你何必还是耿耿于怀。” 奚章台道:“孩子不是已经死了么。” 江忘亭道:“这是什么混账话,同门师兄弟,你怎能如此说?” 奚章台忙岔开话题道:“这掌门的事情师傅还没决定么?” 江忘亭道:“这有什么好急,师傅老当益壮,离去位身退还早着呢。”两人声音渐低,渐去渐远。 等他俩走远,萧平安才溜下树来,再顾不得那蜂窝,一路小跑回了十方殿。 陈管事给他挑的屋子临近山崖,视野极好,前面还有一个不小的院子。 他甚是用功,回来便是继续苦练,只是那“回雁八打”甚难,招数虽不多,但招法精奇,出拳出脚的部位大异寻常,他练来练去始终不得要领,招式生涩不能连贯。 他虽然悟性不佳,韧性却强,不住演练,却是越练越差。他练的过狠,到了晚上已是筋疲力尽,更是摔打的浑身酸痛,随便吃了些东西,想起这几日倒没练自己的打坐功夫,当下坐在床上按照紫阳所教练习起来。 吐纳之际自然想到萧登楼所教的吐纳法子,不觉两者合一,他心思本迟钝,身体的反应倒比脑子来的快,一呼一吸之间,似乎与平日不同,只觉身体内气息游走更是舒畅,不知不觉便是一个多时辰过去,他睁开眼来,只觉神清气爽,浑身的酸痛都不见了。 心情大好,无心睡眠,走出屋外,继续练那“回雁八打”,说也奇怪,此际再练,日间种种体会不到的关键细微却是豁然开朗,先前做不到的动作眼下却是轻描淡写,先前想不明白的变招如今水到渠成。 他越打越是顺畅,不知不觉已东方既白,竟是整整练了一夜,日光一出,顿时觉得浑身疲敝,跑回屋里,倒头就睡。 等他起来,却已是下午,去找了些吃的。他如今是内门弟子,身份已经不同,十方殿陈管事也不问他,其余人见了他也是客客气气,十方殿主管一切餐食杂物,什么都有。 他先前在厨房帮忙许久,更是和食支的人交好,要了些大米干粮,索性自己煮米烧饭,他也不挑剔好坏,吃饱就行。 吃饱喝足又继续练武,白天再练,那生涩的感觉又生,昨晚练熟的招式也忘了不少,他也不明是何道理,只道时好时坏本是正常之事。 坚持练到晚上,又去打坐运气,打坐完后再去练拳,果然那种随心所欲的感觉又来了,于是又是一路练到天亮。如此一来,他倒形成了习惯,总是夜里练拳,白天睡觉。 如此匆匆过了十余日,这日上午萧登楼和洛思琴突然来访,两人在长老殿议事,结束了便顺道来看萧平安,他两人接连十多日也不见萧平安来求教,心中也是奇怪,不知他功夫练的怎么样,若是不懂,又为何不来问。 到了萧平安门前,却见房门紧闭,还是从里面闩上。萧登楼皱了皱眉头,用力拍了几下,过了片刻,萧平安睡眼惺忪的开了门,见是师傅师娘,连忙问候。 萧登楼见他果然是在睡觉,心中大是不喜,眼下已是日近三竿,习武之人最重晨练,以为其时清气上升浊气下降,是最好的修炼时分,用功之人总是天不亮便起身吐纳炼气,待到日出便练拳法剑招,然后才去早饭,此子睡到这般时候,想是把自己交待的早晚炼气,日间练拳全当了耳边风。强忍怒气,道:“你功夫练的怎么样了?” 萧平安迷迷糊糊,点了点头。 萧登楼见他浑浑噩噩,面上一沉,洛思琴见他要发怒,忙道:“小孩子偶尔贪睡也没什么,先别生气。”问萧平安道:“你这几日可有练功?” 萧平安看萧登楼脸色难看,忙道:“有练有练。” 萧登楼脸色稍和,道:“你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说来听听。” 萧平安想了一想,摇了摇头。 萧登楼道:“不管什么,只要是不明白的地方,都可以来问。” 萧平安仍是摇了摇头。 萧登楼顿时恼了,世间学问,不管是文是武,越是钻研疑问越多,你疑问越多,反证明你学的精到。常人习武,初学乍练,总有领悟不到的地方,他教的‘回雁八打’本就极难,若肯用功,困惑自然极多,眼下这孩子一句问不出来,那怕是根本就没练过。 洛思琴自也是深谙此理,心道:莫非这孩子行乞多年,无人管束,已变的懒懒散散,不肯用功?尽管心里不喜,仍是柔声道:“你既有练,那就练一下给师傅师娘看看。” 萧平安点点头,走到院中,练起那套“回雁八打”,但见他身轻步捷,拳脚虎虎生风,一招一式圆转自如,跃起如雄鹰搏兔,盘卧如猛虎下山,疾拳若白蛇吐信,缓手若流风回雪。这哪里像是个初学乍练的孩子,就是练了二三年的弟子怕也使不得如此圆润自如。 萧登楼和洛思琴越看越是心惊,两人面面相觑,萧登楼默然良久,叹道:“只怕师妹你说的对,这孩子还真是个练武奇才。” 第四十五章 传武壹 时光荏苒,花开花落,倏忽已是庆元二年(1196)。 这一天,夔州路重庆府丰都县城北,平都山上(丰都平都山又称名山),一主一仆正沿着山道慢慢行来。主人一身儒衣,是个三十多岁年纪的书生,生的甚是俊郎,气宇不凡。仆人挑着一副担子,是个十四、五岁,青衣小帽的书僮,也是眉清目秀。 其时春意正浓,山间花红叶绿,百鸟齐鸣,山泉潺潺,端地好一副山野风光,主仆二人一路观赏沿途景色,不知不觉竟是错过了客栈。 眼看天色将晚,山间天气说变就变,远处飘来几朵乌云,没过多久天空乌云密布,远远传来轰轰的雷声,眼见大雨将至。 这才急了,加紧赶路。没走出多远,大雨倾盆而下,山路崎岖,雨后更是难走,不多时两人已是跌了几交,浑身泥水。只是他们此时已在深山之中,前后无人,两侧都是山石,也无处躲避,只得硬着头皮继续前行。 约莫又走了小半个时辰,主仆两人已是疲惫不堪,大雨如注,一点也没有要停的意思。 山路起伏,两人翻过一个山冈,又往下行,雨水顺着山路流淌,山石本滑,大雨奔泻更是滑不留足,山风阵阵又刮的甚猛,两人当真是苦不堪言。 又行片刻,前方隐约似有火光,两人精神大振,朝着火光行去,山间看火似近实远,走了一会火光却又看不到了。书生知道是被山路挡住,看准了方向不停。 果然不多久,火光又现,两人直走了差不多半个时辰才走到近前,却是个破烂不堪的长廊。建在一处山泉之上,绵延十余丈,颇有气势,只是年久失修,倒有大半倒在地上,长廊中间有个亭子,保存的却还完整。地方甚大,雨水却落不进去,火堆便点在这里。 主仆两人走到近前,火堆前一个满脸大胡子的魁梧汉子正在烤火,见到两人笑道:“他奶奶的,终于又有人来,赶快来坐。他奶奶的,对着这根烂木头,可憋死我了!” 主仆两人这才看到回廊边上,堪堪能遮蔽风雨的地方还坐着一人,一身的黑衣紧身打扮,侧身望着外面的山泉,对他们几人看也不看一眼。 那书生心道:“此人一口一个他奶奶的,甚是粗鲁,不过为人倒也爽直。”拱手谢了,两人围着火堆坐了。 那人道:“这里也没有外人,你们脱下外衣烤烤吧,咱们来的太早啦,只怕还要等两个时辰。” 那书生闻言一楞,心道:“此人难道是与什么人有约,莫非把我错认了?” 看那人四十岁不到,脸上斜斜一道刀疤几乎从额头划到嘴角,敞开衣襟,露出毛茸茸的胸膛,腰间鼓鼓的不知道藏了什么物事,背靠着柱子,摊着双腿,神情甚是豪迈。 书生心里打鼓,看此人模样,只怕绝非善类。又偷瞥那另一人,那人挽着袖子,露出小臂上健硕的肌肉,身边也放了一个不小的黑布包裹,脸上也有刀疤。 那魁梧汉子道:“你莫要管他,这人只怕是个哑巴,我和他在这里一个多时辰了,也没见他说过一句话。” 书生收回眼光,不敢再看,那书僮全没注意这些,脱的只剩内衣裤,只管拿着自己的衣服在火边烘烤。 书生不敢多说话,对那人笑了笑,那人却甚是热情,显是无人说话,已经憋了许久,看了看书生的行李,突然一拍大腿道:“你带的定也是金子,他奶奶的,偏生我这般蠢笨,不过那主儿明明白白说的是五百两银子,你们怎么想到带金子上来?” 这下书生更是大吃一惊,难道这两个人都是坐地分赃的强盗不成,自己只怕是进了贼窝了。 那书僮此时也听得明白,看了书生一眼,脸已经白了。 那书生怕叫那人看出破绽,只是赔笑,想找个借口告辞,偏生那雨仍下个不停。 那人见他只是笑,不肯说话,皱了皱眉头道:“这位公子,莫不是瞧不起在下不成?”言语间甚是不悦。 书生忙道:“不敢不敢,小生前几日咽喉生疮,刚刚才好,不敢大声说话。”说话声果然有些嘶哑。 那人神色顿和,笑道:“不妨,咱们小点声说便是,这半天可憋死我了,你说这么大雨,那主儿会不会迟到?” 书生又哪里知道他所说的主儿是谁,只得含糊道:“只怕不会吧。” 那人一拍大腿道:“正是,人家是什么身份!莫说是下雨,就算是下刀子,也定然不会迟来片刻,这就叫什么君子一句话,快马抽鞭子也撵不上。” 书生连连点头,那人抱了抱拳又道:“我是疤面三郎毛彪,公子怎么称呼?”那书生也不知道这毛彪是何许人也,拱手道:“久仰久仰,小生谢少棠。”远处坐着那人却是眉尖一动, 毛彪道:“谢少棠?”摸了摸脑袋,显是想不起江湖中有这么一号人物,嘿嘿一笑,道:“这名字倒没听过,公子是家传的功夫还是另有门派?” 谢少棠赔笑道:“贱名不足挂齿,比不上毛兄威名远扬,如雷贯耳。” 毛彪哈哈大笑,显是甚为受用,又待发问,突然侧耳道:“又有人来了。”谢少棠一楞,回头看去,却哪里有人,毛彪突然笑道:“腾云驾雨,迎波踏浪,原来是朱大哥来了。” 只听亭上一人哈哈大笑,道:“毛兄弟好灵的耳朵,你倒来的早。”话音未落,一人从亭上跃下,肩上挑着一个不小的挑子,落在地上竟是一点声音也无。 此人穿了身墨绿色绸袍,淋的透湿,贴在身上,更突起一个肥肥胖胖的大肚子,甚是富态,却是个十足的生意人模样,与那毛彪似是旧识。 毛彪起身相迎道:“襄阳一别已经有两年多没见哥哥,可想煞小弟了。” 那姓朱之人脸色一板道:“想哥哥也不来看我,不是有口无心的么?”言毕哈哈大笑,两人交情显是非比寻常,见面着实亲热。 毛彪引着那人在火边坐下,谢少棠忙拉过小僮,给他腾出些地方来,那人点头相谢,看面孔却是不识,问道:“这位小哥是?” 毛彪接口道:“这位是谢少棠谢公子,很是……很是那个有义气。”此人委实话是不少,抢着替人介绍,只是又不知人家是谁,总算在江湖中混的久了,捧了一句这人很有义气。 又给谢少棠引见那姓朱之人,这个他倒是熟的不能再熟,道:“这位是夔州朱心武朱大哥,轻身功夫天下无双,夔州城他认第二,无人敢认第一!这是在下的拜把子大哥,大哥你怎么也来了?”此人说话颇是有点前言不搭后语。 朱心武笑道:“口无遮拦,乱吹大气,这里是什么地方,来的都是些什么人?兄弟这两下子怎么敢贻笑大方。”说着有意无意看了远处坐着那人一眼,那人仍是一个姿势,似是对几人毫无兴趣。 毛彪笑道:“朱大哥太客气啦,你只有两下子,我就更没脸混啦。” 朱心武正色道:“咱俩情趣相投,我大你两岁,蒙你看得起,叫一声大哥,论武功,大哥可不敢说高过了你。嘿嘿,不过比喝酒么,你就不行了。”转身从挑子一头拿出个不小的食盒,打开来里面竟是有酒有肉,道:“来来来,你我兄弟先喝上三杯。” 这人倒也真对得起他这大肚子,竟挑了不少酒食上山。一样一样摆开,五香酱牛肉,一整只三黄肥鸡,一只东坡肘子,竟然还有半条羊腿,酒是上好的竹叶青,招呼道:“来来,此刻方早,咱们先吃点垫垫肚子,待会只怕要好好卖卖力气呢。” 谢少棠见他豪爽,也不好拒绝,几人团团坐了,那人酒量甚大,和那毛彪连干三杯,又给谢少棠满上一杯,道:“我这兄弟就三杯酒量,我们来喝几杯,莫要管他了。”再看毛彪,果然脸已经红了。 几人吃喝一会,接连又有人来,不多时功夫,前后接踵而至连来了三人,三人中一个老翁先到,再是一个壮年汉子,最后是个颇有几分姿色的女子,三人随身都带了个不小的包袱。 此时外面雨已经渐渐停了,朱心武倒是好客,见有人来便招呼一起吃喝,来的人略有犹豫,却也无人拒绝。后来三人显是心有戒备,各人坐下吃喝,却无人再互通姓名,酒肉虽然不少,奈何多了几张嘴,转眼酒肉殆尽。 众人坐在火前,都不主动说话。只那毛彪三杯酒下肚,量浅易醉,谁也要搭上几句,别人知他酒喝的多了,也不愿理他,他自己却是越说越来劲,说着说着言语不觉粗俗起来,陡然说道:“现今世道成什么样子,真是人心不古,世风日下,妇道人家,一个个不知廉耻,偷汉子养小白脸,真是什么事情都做的出来。” 宋朝之时礼教甚严,女人一般不能在外面抛头露面,女子地位甚低。只是江湖中却也不乏女性,而且大凡敢出来闯荡江湖的女子都有几下真功夫。比如峨嵋派、恒山派,两派上上下下都是女子,立派都已愈百年,威名远播,江湖中谁也不敢招惹。 第四十六章 传武贰 出来行走江湖的妇孺老人、和尚道士、乞丐书生,这几类人最是招惹不得,不是自己厉害,就是同门成群,势力巨大。 虽然草莽中人多半粗俗,但人在江湖,到处卧虎藏龙,须得言语小心,最怕祸从口出,此地若是没有女人,开开玩笑也就罢了,这毛彪口无遮拦,却忘了几人中就有一个女子。众人不自觉都偷眼去看那女子,果然那女子脸色铁青,一只手已经按到了腰间剑柄之上。 朱心武与毛彪交好,知他为人,连忙打圆场道:“毛兄弟这话就差了,我朝礼教兴邦,最多贞洁烈女,更多女中豪杰,想当年梁红玉梁夫人击鼓破敌,杀的那金兀术丢盔卸甲,何等的英雄豪气,这巾帼自古便是不让须眉。”那女子听他以梁红玉相比,神色顿和,手也从剑柄上移了下来。 谁知那毛彪却不知吃错了什么药,竟是不依不饶道:“正是,正是,你说奇怪不奇怪,那梁红玉是当妓女的出身,却是贞烈无比,还封了什么安国夫人,可你看看如今这些好人家的女子却一个个淫荡败坏,不知廉耻,你说奇也不奇!” 他这番话一说,连朱心武也是满脸通红,原来他急着开解,顺口说出,却忘了梁红玉本是风尘出身,这下大是尴尬。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那女子果然神色大变,看了朱心武一眼,连他也疑心上了,心道你两人摆明了是一伙,没来由的说这腌臜话来消遣我,难道真以为我是好欺负的么! 看了看众人,众人却谁也不想生事,见她目光扫来,却一个个都把眼神移开。那女子冷笑了一声,道:“这里的都是爷们,看着他欺负小女子么?”她做事倒也小心,对方是两个人,自己孤身一人,欲要激起众人的扶弱之心,先行找下帮手。 此言一出,众人都觉脸上有些挂不住,那老翁干咳了一声道:“这位兄台说话确是有欠思量,想那人和人哪能一样,自然是有好有坏了,兄台大概是见过些淫恶的女子,不过也不能一棒子把普天下的女子都打杀了,世上还是好人多的么。”此人倒是精细,说起话来轻飘飘两不得罪。 另一个三十多岁的精壮汉子却也是一般的直脾气,道:“这位兄弟说话是不好听,就算你吃过女人的苦头,也不能在此胡说八道,你没有母亲姐妹么!”言语间却是摆明向着那女子。 朱心武脸还红着,也不好插话,那毛彪倒真是酒来疯,此时众人言语间已多火药味,他却还是浑然不觉,争辩道:“我哪里胡说八道了,我也没吃过女人亏,就是说个理。世道一乱,人心就变,那还有假来?不信你们问问这位公子,他是读书人,说出来的话总该有道理吧!” 谢少棠如坐针毡,看这些人三教九流,形迹可疑,多半也不是什么善类,一边的小书僮更是吓的面无人色,缩在人群后面。众人知道他是谢少棠带来的佣人,对他也不怎么在意,倒是几人不住打量谢少棠。 他避犹不及,此时毛彪竟把一颗烫手的山芋抛了过来,还没想好接是不接,不想那女子在一旁也道:“这位公子是读书人,岂能和你一般见识,我们便听听人家怎么说!”这下众人的眼光倒都盯在谢少棠身上。 谢少棠看了众人一眼,知道麻烦上身,躲也躲不掉,干咳了一声,道:“这位毛兄说的不错,正所谓版荡识赤臣,患难见真情。平常这世上不乏伪善虚假之人,只有到了性命交关之时才能看出真本性来。”他此言一出,那女子和那精壮汉子脸色都拉了下来,那老者摇了摇头,朱心武一张脸是哭笑不得,只那毛彪却是大声叫好,道:“正是,正是!” 谢少棠不理众人,自顾又道:“说到乱世,现今算是乱了,不过百十年前,金兵肆虐之时,却又要惨了很多。我在书上读了两个事儿,倒想说给大家听听。这第一件么,发生在大名府,当时金兵打来,众百姓争相逃跑,有一对夫妇一起逃命,路上又遇到了强盗,强盗凶恶的很,拿着钢刀,见丈夫身上带着盘缠,就一直追着他不放,这时候那女子突然回过头来,挡在强盗面前,一把抱住了那强盗的腰。” 毛彪道:“她是跑不动了,要求那强盗饶命么,这妇人倒也愚蠢。”众人都是点了点头,心道强盗劫财,岂有道理好讲的,这女子定是吓的傻了。 谢少棠摇了摇头,道:“不是,就见这女子回过身来,一把抱住了那强盗,死活不肯松手,一面招呼丈夫快走。那强盗用刀砍在那女子身上,那女子血流如注,却就是不放,那强盗也真狠心,一刀刀砍下,那女人咬紧了牙关,死死抱住,直到死时也不肯放手。等到那强盗甩脱了女子的尸身,那女子的丈夫已经跑的远了。” 故事虽短,谢少棠说来却是张弛有度,紧张之极,众人都是一阵唏嘘,那毛彪怒道:“这女子倒真刚烈,但他那老公却真不是个东西,有舍了老婆自己逃命的么!这等男人留着何用!” 那女子笑道:“你说了这半天,就这一句还像人话!” 那毛彪也没留意弦外之音,兀自愤愤不平。谢少棠又道:“这还算不得惨,这女子虽义勇殉夫,死的倒也算痛快,下一个女子所经之事却又凄惨的多了。”毛彪道:“快讲快讲!”此时众人都知谢少棠开头似是帮着毛彪说话,其实却是在为女子树碑立传,只是他故事讲的好听,人人都是大有趣味。 谢少棠道:“这个故事发生在河北,当时天下大旱,算了,大家看(注1)吧,这玩意根本发不了。” 这个故事听完,人人只觉如鲠在喉,说不出的难受郁闷,那女子沉默半晌才道:“真傻,真傻。”也不知是说那少妇还是那旅客,这时突听一个清脆的声音说话道:“好故事,好故事,就是太惨了些。” 众人只顾听谢少棠说事,竟没注意又有人来了,听到人声,都是一惊,往外看去,亭外山道上传来脚步踢嗒之声,山中静谧,此人似是拖着鞋皮,拖拖拉拉而来。 听声音此人是从这亭子下面,顺着山路绕行上来,众人均想,还道此人耳目厉害,把声音都听了去,却原来就在我们脚下,只是泉水潺潺,众人又被故事吸引,此前倒无人听得他的动静。 不一会儿,一个人头慢慢从山道上冒了出来,却是个十岁左右的孩子,一头乱发随随便便在头上打了个结,也不知有多久没有洗过,一张脸更是黑多白少,面孔甚是削瘦,满面病容,只一双眼睛甚是灵动有神。 施施然晃了过来,身材倒也不算矮小,穿着件青布的衫子,料子不错,却也脏的不成模样。趿拉着鞋皮走过来,见了众人,嘿嘿一笑,道:“好多人哈,来给我腾个地,他妈的,这么冷的天还要叫我出来,快给我烤烤火,要不就要冻死了。”一边说一边挤了进来,看了一看,却在谢少棠身边坐了下来。 众人见他大大咧咧好像是到了自己家里一样,不知他来路,谁也没有出声。 谢少棠往旁边让了让,看这孩子年纪幼小,心里不由为他担心,心道:“看他模样分明是个小乞丐,不知怎么到了这里,这些人都不是好人,你不知厉害,撞了进来,只怕大大的不妙。”让那孩子坐在自己身边,倒是存了相护之意。 那孩子在火前伸出手掌,似乎真的很冷,看到面前有个食盒,不由大喜,伸手要提过来,看了看众人,却又缩回了手,叹了口气道:“你们倒是吃的干净,也不知道留点给我。”显是知道里面空了。 谢少棠心道这孩子好生聪明,那孩子看了他一眼,似乎是猜到了他心中所想,摇头道:“这又有什么稀奇,你又是什么人?来这里干什么?嘿嘿,你故事倒是讲的不错。”言下之意,似是知道谢少棠和这些人本不是一路。 注1:这两个小故事其实都出自纪昀的《阅微草堂笔记》卷八如是我闻二,说的其实是明朝时候的事情,此处借用一下,关公战秦琼,诸君莫笑,原文附之如下: 奇节异烈,湮没无传者,可胜道哉。姚安公闻诸天台公曰:明季避乱时,见夫妇同逃者,其夫似有腰缠,一贼露刃追之急,妇忽回身屹立,待贼至,突抱其腰,贼以刃击之,血流如注,坚不释手,比气绝而仆,则其夫脱去久矣。惜不得其名姓。又闻诸镇番公曰:明季河北五省皆大饥,至屠人鬻肉,官弗能禁,有客在德州景州间入逆旅餐,见伏俎上,绷其手足,方汲水洗涤。恐怖战悚之状,不可忍视,客心悯恻,倍偿赎之,释其缚,助之着衣。手触其乳,少妇艴然曰:荷君再生,终身贱役无所悔,然为婢媪则可,为妾媵则必不可,吾惟不肯事二夫,故鬻诸此也,君何遽相轻薄耶?解衣掷地,仍裸体伏俎上,瞑目受屠,屠恨之,生割其股肉一脔,哀号而已,终无悔意。惜亦不得其姓名。 第四十七章 传武叁 众人见这孩子奇怪,面面相觑,却也猜不出他的来路,那孩子突然耸起鼻子嗅了嗅。道:“什么味儿?”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见那孩子煞有其事的样子,都使劲嗅了嗅,心道:“难道是谁放屁?”此事最是尴尬,自己如不装作去嗅,旁人定要疑心自己。 那孩子突道:“是你!”指着对面一人道:“你带了什么药来?” 那人五十多岁年纪,头发都已花白,精神却甚是健朗,正是那老翁,闻言一惊道:“你怎么知道?” 那孩子道:“我是什么鼻子,拿出来瞧瞧。” 那老翁不知他来路,看了众人一眼,心道:“既然是那人所约,就算给这些人看见,他们也不敢来抢。”犹豫了片刻,终于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玉匣子,郑重其事打了开来,里面金丝绒的垫子上,放着一颗龙眼大小乌黑乌黑的药丸,异香扑鼻,显是价值不菲的灵丹妙药。 那孩子看了看道:“你也拿近一点,黑灯瞎火的,我哪里看的清楚。” 那老翁皱了皱眉头,不知他来路,略一犹豫,真的绕过火堆,把那盒子拿到孩子面前。 那孩子笑道:“这还马马虎虎。”突然一伸手把那药丸拿了起来。 那老翁大惊,忙道:“快放下!” 那孩子笑道:“你忒也小气,看两眼又看不坏。”作势要放下,突然一张口,把那药丸放到嘴里,嚼了两口,咕嘟一声,咽了下去。 那老翁脸都绿了,瞪大了眼睛,显是不相信他竟会做出如此之事,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茫然问了声:“你吃了?” 那孩子道:“是啊,吃了。” 那老翁又道:“你真的吃了。” 那孩子道:“我又不会变戏法,自然是吃了。” 那老翁情急之下,一把抓住了那孩子脖子,道:“吐出来,你快给我吐出来。”他情急之下,竟是没了理智。 众人看着他两人,都是一脸的古怪,心道这孩子不知是什么来路,这老头带了灵丹妙药,那自是要加倍奉承那人,不想竟被这孩子吃了,叫他如何不急。这孩子好生胆大妄为,也不知是什么来路,眼下药被吃了,如何吐的回来,这老翁定然饶不过这孩子。 众人乐得看戏,连远远坐着那黑衣人也回过头来,想看这戏如何收场。 那孩子叹气道:“不就是颗大还丹么?我不知道吃过多少了,酸不拉叽的,一点也不好吃,你们这些鸟人,没事竟找这些难吃古怪的东西给我吃,他妈的,你不会带两块糖来么?。” 此言一出,众人更是惊讶,朱心武心道:“这大还丹是少林寺的疗伤秘药,珍贵无比,就连少林弟子见识过的也是不多,这老者是何许人也?” 那老翁闻言却是大大地松了口气,连忙松了手,道:“原来你是燕大侠的孩子,那就好,那就好。”显是放下心来。 那孩子呸了一声,道:“你一把年纪,怎么胡说八道,少爷我姓沈,什么燕大侠、燕老侠的!” 那老翁又是一惊,颤声道:“你不姓燕?你不姓燕?那你不是燕大侠的儿子?那你怎么把我的药给吃了,你怎能怎能……”这老翁屡遭变故,说话已然语无伦次。 那孩子摇头道:“哎,你一把年纪,却如此沉不住气,我又没说不认识他,他是我叔叔,你反映如此迟钝,难怪要姓尉迟。”朱心武突然心头一亮,难道竟是河南尉迟家的尉迟玄邺么? 这孩子自然就是沈放了。里县城中,燕长安勉强救下了他的性命,逃出城外,在破庙里找到了梅盈雪的尸体,知道密函已失,将她的尸身与沈天青葬在一处,草草竖了个碑,随即金兵掘河,燕长安也只好带着沈放逃命。 燕长安本寻思折头北上,再将密函夺回,但沈放伤的着实太重,久久不能痊愈,令他无暇他顾。思量之下,燕长安一路西下,遍寻名医,为沈放治病。 一路而来,找了数不清的大夫,人人都说,这孩子病的古怪,已是无救。 沈天青家破人亡,仅留此一子,燕长安如何肯弃,四处求医问药,好不容易寻了一个以气续命的方子,需他每隔几日便要以真气为沈放驱寒,同时以人参燕窝灵芝熊胆等大补之物续命。 只是此法亦不能治本,真气驱寒还好,虽大耗内力,他也不惧。但那人参燕窝灵芝熊胆无不是贵重之物,这般吃法,寻常大户人家也吃穷了。燕长安放浪不羁,行走江湖,身无长物,又哪里有什么积蓄,眼看竟为钱财所困。 他如此身份自然也不能去偷去抢,走投无路之下,却是沈放出了个主意,叫他学那先生教人武功。 燕长安初闻摇头苦笑,武林中人个个眼高于顶,都要面子,谁肯低头跟他学武。但他实在没有赚钱的法子,经不住沈放推波助澜,只好一试。 谁知消息一出,一时竟是应者如云,连燕长安都啧啧称奇。只是他一路寻医问药,不能在一处久留,思来想去,索性每到一处,就定个场所时间,有意者人请自来,过时他也不候。如此一晃四年,今年就到了这平都山之中。 那老翁果然是尉迟玄邺,见这孩子叫出自己来历,这才相信这孩子和燕大侠颇有渊源,一颗心总算放回了肚里,赔笑道:“沈少侠,不知燕大侠何时能来?” 沈放嘻嘻一笑道:“他么?该来时自然就来了。” 尉迟玄邺闻言一楞,心想这孩子古怪,还是少惹他为妙,自己带来的灵药被他吃了,虽相信他是燕大侠的侄儿,却也怕他突然跑了,这孩子定要牢牢看住了才行。 沈放道:“你尉迟家有套刀法叫什么‘惊神九式’,虽然不怎么好看,将就着也还过的去,只是单刀看手,双刀看走,你这手上的功夫却真的不怎么地。” 尉迟玄邺听他一言一语,悉逢肯綮,正是点出了自己祖传功夫的软肋,连连点头道:“少侠说的一点不错,我家祖传的这路刀法确实手上的功夫欠妥。” 沈放道:“那你就是想学学手上的功夫了?” 尉迟玄邺道:“正是,正是。” 沈放道:“你不是有个儿子么?干什么不叫你儿子来学,你这么大年纪,一个时辰能学的会么,要是学不会岂不是浪费了五百两银子?” 这是谢少棠才知道,原来这许多人聚在这里,都是要跟这孩子叔叔学功夫,五百两银子一个时辰,这学费当真贵的吓人。 尉迟玄邺道:“老朽尽力学就是。” 沈放摇头道:“你这老头子一点也不好玩,你儿子倒是好玩多了。” 尉迟玄邺奇道:“你见过犬子?” 沈放道:“若不是你儿子缠了我叔叔两天,我叔叔只怕还不肯教你。我叔叔说啦,你儿子人品不错,也是大人了,你不该再把他当小孩看,你儿子这么孝顺,知道你爱武成痴,这才千方百计找了我燕叔叔,求他收了你的银子。你以后对他可要好些了,人各有志,你儿子未必定要学武,好好读书,将来能做个好官儿造福一方,也不差啊。” 尉迟玄邺初听他言,神色大变,越听却越是惊讶,不住点头。 原来这尉迟玄邺祖传的刀法,在江湖上颇也有些名气,只是刀法虽强,手上的变化却配合不上,武功始终不能上一个层次。听说燕大侠收钱教武,立刻动了念头。 江湖上人人秘技自珍,想拜个明师谈何容易,他自己爱武成痴,有这样的机会怎肯错过。何况他尉迟家有的是钱。只是听说燕大侠却不是有钱就肯教。他此次前来,也是心中无底,听说燕长安一路寻访名医,一咬牙又拿了颗大还丹来。 此时一听,才知原来自己儿子体贴父意,已经帮自己求来机会。自己只有一个孩子,天性却喜静不喜动,喜欢读书胜过练武。自己恨铁不成钢,对这个孩子有些严厉,父子间不免有些别扭。自己求武心切,心事重重,却都被孩子看在眼里,也不知他用什么办法,竟找到了燕长安,更说服答应教自己功夫。想到儿子孝顺,心中又是宽慰,又是后悔,眼角不觉湿了。 沈放又道:“我叔叔说啦,你这门刀法不错,只是差在没一套好的掌法配合,我这里么,倒是有套拳谱。”说着语音一顿又道:“不过么,我武功低微,年纪又小,自然是不能做人家师傅啦。” 尉迟玄邺闻言一楞,听这孩子之意,竟是要自己拜他为师,这叫他如何拉的下老脸。又听说有拳谱,这又不知真假,自己一番辛苦,就是想学一套好武功。这孩子偏生古灵精怪,处处刁难,却不知道燕大侠怎么还不来。神色尴尬,一时不知说什么是好。 沈放叹气道:“你这老头真是不好玩,胆子又小,若生平只做那和事佬,就算你武功通天又是如何?”尉迟玄邺脸上一红,这孩子说自己做和事佬,想来是说自己先前不肯帮那女子了,这话也让他听见了,不知道这孩子躲在这里有多久。 他毕竟也是老江湖,看到沈放身上衣服是干的,前襟却湿了一片,想是适才谢少棠讲故事时这孩子已经来了。不知道躲在那里,蹲着听故事,前襟拖在地上,因而湿了,等故事讲完,才跑了出来。 第四十八章 传武肆 沈放又道:“算了,算了,不跟你玩了,这本拳谱你拿回去看吧,以后见了燕叔叔,你大可告诉他我今天是如何刁难你的哦!”说着从怀里掏出本薄薄的册子来。 尉迟玄邺闻言大喜,他只知道付五百两银子可以跟燕长安学一个时辰功夫。自己想学一整套掌法,若真是招式繁杂,只怕真如先前沈放所言,一个时辰绝难以学会,若是只学了一半,那岂不更叫人难受? 此时听沈放如此讲,似是燕长安已经准备了一本拳谱,自己可以拿回去慢慢研习,如何不喜,一张嘴笑的几乎要咧开了,道:“沈少侠对老朽好的很,好的很,哪里有什么刁难。”伸手要拿。 沈放却是把手一缩,皱眉道:“我是吃了你一颗大还丹,但一颗大还丹也就值三百两银子吧,你还差我二百两银子,没付钱就要拿货么?” 尉迟玄邺连连点头道:“老朽糊涂,老朽糊涂了。”打开随身带着的包裹,解开一看,果然尽是金锭,五十两一锭,共有十锭,让沈放看了一看,又把包裹寄上,双手递了过去。 沈放摇头道:“我说了大还丹折得三百两银子,你还给我这么多金子干什么?”其时金贵,这里五百两金子足抵得上五千两银子了,足足比燕长安所约之数还多了十倍。 尉迟玄邺笑道:“老朽也不知道大还丹能作价几何,这些钱就请一并收下吧,燕大侠行侠仗义、劫富济贫,用的着的。” 沈放听他说的有趣,忍不住笑道:“我燕叔叔就算劫富济贫,劫的人也是为富不仁,莫非你也是为富不仁么?”说着将那册子递了过去。 尉迟玄邺哪里还有心与沈放斗口,急急翻了开来,果然是本拳谱,粗粗一看,不但招法精妙,更是与自己祖传的刀法息息相通,有异曲同工之妙。 越看越是心喜,不由心花怒放,突然想到,不知是什么拳法,怎会如此与自家刀法相得益彰,翻到封面,却是空白,看书中图文也是新写,大是惊奇。 沈放看他神色已知他心意,笑道:“我燕叔叔自然是看过了你的刀法,才创出这套拳来教你,你以为顺便找本破书糊弄你么?” 尉迟玄邺大吃一惊,武林中人都知道,要学拳不难,想自己创出一套拳法,那就难如登天了。不但武学要有一定境界,更要有通变之才。 尉迟玄邺叹服道:“燕大侠果然武功盖世!才智无双!”突然看看面前众人,脸色不由一变,自己先前看到拳谱太过高兴,却忘了这里还有这么多人,自己拳谱在手,若有人心存恶意,那可大大不妙,他骤得秘籍,患得患失,心思立刻多了起来。 沈放看他忙不迭的把拳谱往怀里藏,不由笑出声来,道:“这拳法就我燕叔叔和你两人会,你要是被别人抢去杀了,谁使这武功就是不打自招么,你人不坏,还怕我燕叔叔不给你报仇么?呵呵,你要这么害怕,赶快回家收起来吧。” 尉迟玄邺连连点头,竟真的对众人一抱拳道:“诸位久侯,老朽要先行告辞了。”对沈放拱了拱手,下山而去,沈放虽小,他却半点也不敢失了礼数。 沈放摇了摇头笑道:“这老头倒也不坏,适才倒不该太难为他,嘻嘻,大美人,你的银子带了没有啊?”却是对着那女子说话。 那女子虽不是绝代佳人,却也是颇有姿色,若是别的男人如此叫她,不免显得轻薄下流,只是沈放不过十岁,那女子嗔笑道:“你这小鬼,嘴巴倒是厉害。”见他给了尉迟玄邺拳谱,尉迟玄邺欢天喜地的去了,倒也不敢得罪于他,解开身边的包袱,果然里面也有五十两黄金。 沈放点了点头道:“好,既然有钱,本少爷就指点你几招吧。”说着慢吞吞的走上前来,伸了个懒腰。 那女子见他介有其事的模样,不由笑出声来,道:“你教我也要五百两银子么?” 沈放晃了晃脑袋道:“是啊,明码实价,童叟无欺哈,不就是‘连云二十四手’么?有什么稀罕。” 此言一出,众人脸色都是一变,先前出言帮过那女子的精壮汉子脱口道:“‘连云二十四手’,你是连云山庄的人?” 那女子却是看了毛彪一眼,道:“小女子月满西楼盛云英。” 那精壮汉子抱拳道:“幸会幸会,在下沧州常坤。” 毛彪大吃一惊,酒醒了一半,看了朱心武一眼,朱心武也是脸色尴尬。 连云山庄是武林四大世家之一,南海南宫家、福建欧阳家、利州盛家、济南柳家,都是数百年基业的豪门,连云盛家近年虽然有每况愈下之势,但瘦死的骆驼也比马大。更何况四大世家同气连枝,江湖上敢惹四大世家的着实不多。盛云英也是出了名的女侠,更是连云庄主盛秋煌的独生爱女,岂是好惹的。 毛彪这才回过味来,自己刚才一番胡言乱语,真是惹了大麻烦,人家若真是记恨,只怕将来祸事不少,暗暗懊恼。 盛云英看看沈放,道:“难道燕大侠也会‘连云二十四手’?” 沈放笑道:“我燕叔叔当然不会,他要是也会,只怕你们定要疑心他做贼。” 盛云英脸上一红,心道:“这小鬼果然厉害,言语上倒真不能得罪了他。”虽听他揶揄,还是笑道:“沈公子严重了,燕大侠什么功夫,连云山庄这么点微末道行,在燕大侠面前原是不值一提。” 她心下小心,不敢得罪沈放,知道他古灵精怪,索性连称呼也改了,省的他借题发挥。嘴上说话,心中却是不住狐疑,自己会来,这燕长安如何知道?若是不知,又是谁教的这孩子知道连云二十四手? 沈放嘿嘿笑道:“这二十四手听说自从你祖爷爷这一代就丢了三招,不过你那父亲倒是很了不起,功夫厉害的很。我叔叔叫我问你,你是自己来的呢,还是盛秋煌叫你来的?” 盛云英道:“自然是小女子自己来的。” 连云山庄久负盛名,‘连云二十四手’更是独步天下,可惜从祖上一代遗失了三招,致使这门绝学威力大减,这些年连云山庄越来越是势微,四大世家之中已是稳稳垫底。 一族之人,始终想补全这门功夫,只是自创武功谈何容易,想出的招数不少,却无一能与原先的相配。 这一代山庄庄主盛秋煌也是高手,近几代数他功夫最强,只是他性格木讷,本不是聪明绝顶之人,让他自创武功,那是难上加难。 盛云英偶然听了燕长安传武的消息,心中突有此念,他山之石或许便可以攻玉,于是也上得山来。 沈放点了点头,道:“嗯,那便好,我叔叔说,如果是你自己来的,我倒可以教你一教。你若是盛秋煌派来的,就哪里来回哪里去罢。今天呢,由我来陪你切磋三招,你爱学不学,不过呢,我燕叔叔也说了,‘连云二十四手’玄妙精伦,他虽然想出了三招,却也不能保证合你们之意。因此呢,我先练给你看看,你要是觉得成呢,就留下金子,你要是觉得不行,那是我教的不好,你明白了么?” 盛云英连连点头,她明白燕长安这是给双方都留个余地,言明这是盛云英跟燕长安自己切磋,与连云山庄无干,毕竟连云山庄也是偌大的声名,哪能拉的下脸向别人求教。让沈放来教,就算教的不对,也和燕长安没有关系。 想通此节,暗赞燕长安想的周全,一推手把面前的金子先递了过去,道:“沈公子言重了,小女子对燕大侠佩服的很,能得赐教一二,哪敢心存他念?” 沈放笑道:“你人长的漂亮,说话也如此漂亮,哈哈,这三招我就演给你看看吧。”拉开架势就要演练,盛云英忙道:“就在此地么?” 沈放道:“那又如何?我燕叔叔说啦,这三招除了你们盛家的人也没人看的懂,他们要是看的懂,也不需要偷学你们家功夫啦。” 盛云英哦了一声,心道:“此话甚是有理,别人就算看到了招式,对自家功夫如何运气行劲之法一窍不通,也只能看个热闹,不知其余二十一式更难明白这门功夫的精要,若有人凭一鳞半爪就学去了祖传的绝技,那自家这套功夫忒也不值钱了。”当下点了点头。 众人见他两人要在这里演习武功,本来都想回避,见两人却不在乎,自然没人愿意走开。这沈放年纪虽小,毕竟是燕长安的侄儿,众人都想看看他的武功究竟如何。 只见沈放拉开拳脚,左边一拳,右边一脚,姿势笨拙无比,便如野猪上了滑轮,笨驴上了钢丝,拳打脚踢,软绵无力,更是没有半点功夫的架子,比村野莽夫打架尚且不如。 好容易三招打完,竟然气喘吁吁。众人面面相觑,自己是浑然不懂,不知道这其中的妙处,一起看向盛云英,盛云英却也是一脸的哭笑不得,显然这三招她也是莫名其妙。 第四十九章 传武伍 沈放叉着腰喘了半天气,才道:“你没看懂是不是?那老家伙说了,你爹来了,大概两遍就能看懂,你么?我起码要连打五遍,他妈的,连打五遍,不累死我了么!老家伙这次定是出鬼,居然赌赢了,害我要在这里打什么破拳功夫。”显是心中大为不满,嘴里燕叔叔突然变作了老家伙。 盛云英不敢多言,赔笑道:“沈小哥辛苦。” 沈放摇头道:“打赌输了,那还有不辛苦的,上次那老家伙输了,我叫他倒立着跑了三十里地,嘿嘿嘿。”显是想起以前打赌大获全胜,心情大好,又打了一遍拳。 旁人看的不住摇头,他此次所打和适才打的一路拳竟是没半点相同,更是毫无章法,这次人人可以断定,这绝非什么武功套路,心中都是惊异。 盛云英脸色难看,道:“烦劳沈公子再演一遍可好,这次能不能再慢一些。” 沈放也不多言,又接连演习了三遍拳法,所谓拳法,无非是这里比划一下,那里比划一下,最后一趟,甚至连动也懒得动了,站在原地,东摸一手,西抓一爪。 三遍拳打完,自行坐倒,喘着粗气道:“这可真累死我了,你千万别说没看懂哈,我是没劲了!” 众人面面相觑,费劲心思,却怎么也想不懂其中有什么奥妙。就连远远坐在一旁的黑衣人也是手中比划两下,随即不住摇头。 盛云英皱眉道:“小女子实在愚钝,委实看不出其中奥妙,还请指点一二。” 沈放突然捧腹大笑,道:“哈哈哈哈,我随便乱打的王八拳,你们居然还真以为是高深武功,还要费神思想。哈哈,哈哈,我的高深武功,你们都学去了么,哈哈哈哈,真笑死我了。” 盛云英深吸一口气,强忍怒意,道:“遮莫燕大侠这是消遣小女子来了!” 沈放看看她,突道:“云淡风轻、波澜不惊,磐石明月,清风大江。” 盛云英惊道:“你说什么!”沈放所念,却是他连云山庄一门武功的总诀。她手按剑柄,后退一步,显然若是沈放回答不合她意,她就要拔剑伤人。 沈放道:“你莫要吓我,我胆子很小的。盛秋煌跟燕叔叔曾经打了一天一夜,又说了三天三夜,这几句话是你父亲亲口跟我叔叔说的。” 盛云英哦了一声,松开剑柄,脸上竟是一红,道:“适才我误会了,得罪莫怪,得罪莫怪。”偷人武功,那是江湖大忌,一旦发现,门人弟子立刻便要出手以正门户。 沈放道:“不妨不妨,本来我就是要逗你生气。” 盛云英皱眉道:“不知小公子这是何意?” 沈放道:“你想着刚才之事,让自己很生气,然后练练你的二十四手试试。” 盛云英将信将疑,犹豫片刻,还是走出几步,默立当场,突然脚步一晃,双手连拍,众人见他掌法飘飘,直若穿花蝴蝶一般。 她越打越快,周围地上雨大风吹都是落叶,一片片被她带起,落叶飘荡,却不吹走,尽在她双掌之间,越聚越多,竟然团成一团。突然只听她轻叱一声,双手齐扬,那团落叶呼的飞出,重重打在山石之上,砰的一声响,片片飞碎。 众人都是骇然,那毛彪暗暗吃惊,心道这女子功夫绝不在自己之下。盛云英一掌推出,呆立原地,费神思索,良久才终于回过神来。 沈放道:“你可曾是明白了什么?” 盛云英低声道:“我似有所悟,却又不是想的十分明白。” 沈放叹了口气道:“真是古怪,这次倒又让他赢了。这老家伙怎算的这么准,我随便比划两下,再跟你念首平仄不齐狗屁不通的诗,你居然真的说什么懂了,奇怪,为什么你们都懂,就我不懂?” 原来他只是按照燕长安所说,来这里依样画葫芦,至于其中关键,他竟然是一窍不通。 盛云英道:“不知燕大侠还有什么话没有?” 沈放道:“你倒是聪明,他倒是真有话说,他说如果到此你有所悟,我就再说些话给你听,若是你不明白,那就算了。哎,你干什么这么聪明,你不明白岂不是好,我又能赢十串糖葫芦。你是真的明白吗,不是诳我?” 盛云英道:“不敢,不敢,我确有所悟。” 沈放道:“好吧,我叔叔说,当年他跟你父亲比武论道,倒是大为投机,你父亲说了你们家功夫的这个要诀。说你们家功夫是从道家的法门而来,讲究的是谦和冲淡,清净淡泊,精神内敛,喜怒不惊,你们这一门的武功都以此为总旨。你家这套二十四手的绝技,掌法繁妙,奇招层出,但总觉得缺了些什么。我叔叔对此倒也想不明白,但他后来和人动手,见了别人的一套掌法,倒是似有所悟,他让我再问问你,你们家缺的这三招,是缺在哪里?” 盛云英道:“缺的却是前三招。” 沈放道:“那便是了,我叔叔说,这‘连云二十四手’,江湖传言当年打遍天下罕有敌手,但看你父亲使来,虽也精妙,威力却是平平,好像也不是什么无敌的功夫,但偏偏招数又极为精奇,试想一门功夫,就算少了一招两招,岂能就威力大减?” 盛云英拍手道:“正是,小女子也有所疑,这二十四手一直传的犀利无比,却不知为何到了我辈手上,却也泛泛,甚至还不如本族一些其他功夫。” 沈放又道:“我叔叔说,若是你家丢的是前三招,遮莫是把前面的总纲也丢了,他猜想,你们家这二十四手,莫非和你门内的其他功夫不同,却不能讲究平平淡淡,倒是要刚猛一些才好。我叔叔毕竟不知你这功夫的诀窍,他说也只是猜猜而已,大姐姐你可以回去跟你族人再商讨商讨。完了,就这么多了。” 盛云英不住想他话中之意,心中越来越是明晰,心道,此人之言,大有道理,本族功夫一直是家传祖训,一脉相承,前辈怎么讲,后人就怎么练,从未有人怀疑。 但谁说一族功夫,就不能有两种风格路数?刚才自己带着三分怒气发掌,感觉确是与平时不同。不管成是不成,今日这几句话已是大有所得,越想越是欣喜。走上前来,深深给沈放施了一礼,道:“燕大侠天生奇才,小女子心服口服。”他这一拜,自然是给燕长安拜的。 沈放笑道:“这么说你倒是满意了?嘿嘿,那老家伙倒真不是吹牛,我还以为他这次真要骗钱,他妈的,原来练个武功这么简单。” 盛云英笑道:“沈公子没有学过‘连云二十四手’,不明白这里面的难处。沈公子聪明过人,将来成就定然不凡。” 沈放摇头道:“你莫笑话我啦,我这个模样能多活几年已经不错啦。” 盛云英一惊,想起适才尉迟玄邺送药之事,心道:“燕大侠满江湖的找灵丹妙药,便是要给这孩子治病么?不知道这孩子得的是什么病。”唯恐犯人忌讳,也不好问,只好道:“你如此聪明可爱,将来定然吉人天象。”这番话却说的甚是诚恳。 沈放嘿嘿一笑道:“死么?没死过,不知道难受不难受,大概和睡个长觉也差不多,也没什么了不起。这么说,你这金子不打算要回去了。”他小小年纪,谈起生死竟如老和尚一样世故,众人都道,想来你小小年纪,也不知道死有多可怕。 盛云英笑道:“若是不够,还可以加点。” 沈放点了点头,却把包袱里的金子拿出了一半,推给盛云英道:“既然如此,我燕叔叔说啦,你们家的功夫厉害的紧,他是佩服的很,他斗胆议论几句,你盛家的功夫,只有盛家人才有本事补齐,金子不好意思多拿,你拿一半回去吧。” 盛云英心中大是感激,沈放这番话是大大给连云山庄面子,若是外人知道连云山庄的独门绝技还要燕长安点拨,连云山庄又有何面目与四大世家并列,于江湖中立足。 燕长安故意叫沈放在众人面前说出这番话来,就是要叫江湖中人知道,就算燕长安在“连云二十四手”上出了力,但真正补齐“连云二十四手”的还是盛家的人。眼前这些人都是见证,这番心意,却又比点拨之情来的重了。 知道感激的话多说也是无益,也不去拿那金子,对沈放道:“姐姐这就走了,以后你有时间,一定要和燕大侠来连云山庄坐坐,姐姐一定亲自下厨给你们做些好吃的。”她年纪做沈放阿姨还差不多,却自称姐姐,一是真的表示亲密,二是不敢和燕长安一个辈份,她一连两个一定,那是诚心诚意想邀二人去山庄做客。 沈放笑道:“真的么?你别看我年纪小,个子也不大,我可能吃的很,小心把你家也给吃穷了。” 他这话倒也不全是玩笑,他如今每日不知道要吃多少大补之物,寻常的有钱人家倒真经不起他如此吃。 盛云英笑道:“一言为定,何时你来,不把我们山庄吃穷可不许你走。”两人玩笑了几句,盛云英心中兴奋,无意久留,告辞下山去了。 第五十章 传武陆 此时天已微亮,众人都看着沈放,心道:“难道燕大侠今天不来了?我们的武功都要这孩子来教?不知下个他要找谁。” 沈放却在谢少棠身边躺倒下来,道:“可真累死我了,好啦,我的事情完啦,你们等燕叔叔来吧。”对谢少棠说道:“你没事么?要不陪我在这里玩会吧,这些人闷的很,就知道什么武功武功。” 谢少棠对沈放大有好感,赞他聪明伶俐,心道:“看这孩子如此,他的叔叔燕大侠,定是奇人,当要一会。”有心见识一下这个燕大侠,心道有这个孩子相护,自己也不会有什么危险。 他原先见沈放孤身一人,年纪幼小,存了照顾之意,此际却想要孩子照顾,心中一想,自己也不禁有些好笑。和沈放说了会话,沈放虽然年纪幼小,见识却是不凡,每每都有独特之见,虽未必就对,却也独辟蹊径,谢少棠更是称奇。 等到红日将出,突然山下传来一声长啸,朱心武喜道:“燕大侠到了,正是卯时,燕大侠果是信人!” 毛彪奇道:“大哥怎么知道是燕大侠到了?” 朱心武笑道:“约在卯时,咱们自己心急,一个来的比一个早,燕大侠言而有信,一诺千金,自是准时到了!” 只听一人笑道:“什么人在这里奉承我,定是那夔州朱黑心,你又卖了多少假酒?”方才声音还在山下,转眼人已到了附近。 朱心武冤道:“哪有此事,我做生意那一向是货真价实,童叟无欺。” 哈哈大笑声中,一人突然如一只巨鹰般掠起,空中轻轻一个转折落到亭内。此人也不甚高,人人却要对他仰视,形容粗犷,一脸胡子根根戟立,长的也不好看,眉眼口鼻间却说不尽的英雄豪气,正是燕长安。 这几年他倒是蓄须了,落在亭内,正是红日破云而出之时,哈哈大笑道:“你不是说金盘洗手,专心做买卖了么?怎么还想来学武功?”两人竟是旧识。 朱心武道:“燕兄你多年前救了兄弟一命,我天天也想着见你一面,只是神龙见首不见尾,好不容易知道你的所在,爬我也是要爬来的,这坛酒我已经给大侠留了三年了。”打开挑子,原来他里面还带着一坛子酒,始终没有拿出,此时拿了出来,道:“这是进贡给皇上的百年紫馨液,可一滴水都没掺!” 燕长安哈哈大笑道:“你这小子千里迢迢来见我,不会是只想给我送坛酒来吧。” 朱心武也哈哈笑道:“本来确实也是想顺便学手功夫的,不过既然我这兄弟也来了,我倒省了这份心啦,我年纪也大了,也不想在江湖上混了,咱这手功夫再练也就这样。” 燕长安奇道:“你兄弟?” 朱心武道:“正是,”拉起毛彪之手道:“燕兄你是我的大恩人,救过我一家老小的命,我感激的话也不说了,我这辈子就欠两人情,一辈子也还不清,一个是你,一个就是我这兄弟,他叫疤面三郎毛彪。” 燕长安点了点头,看了毛彪一眼道:“疤面三郎毛彪?”看他脸上果然好长一道刀疤。 朱心武道:“是啊,他也是救过我一家之命!年轻时我张狂的很,谁都不放在眼里,有一次我以前的一个朋友,说以前的朋友,以前是朋友,如今已经不是啦,铁臂拳罗旷。他带着毛兄弟来我家作客,呵呵。可那时候我和罗旷是拜把子的兄弟,好的不得了,几个人在城里喝酒,多喝了几杯,也不知怎么就得罪了震三山雷老爷。” 燕长安道:“震三山雷万霆?” 朱心武道:“正是此人,燕兄你也知道,这老爷子脾气古怪的很,得罪了他那是没好啦,他撂下话来,我一家老小要是还想活命,三天之内就滚出夔州去。我那时年轻,知道不是雷万霆的对手,又咽不下这口气,心想大不了一家大小都给你杀了就是,就是不走。 “过了三天,雷万霆果然找上门来,我那好兄弟罗旷说好帮忙,一见雷万霆转身就跑了,屁也没放一个。岂只是他,平日里一干称兄道弟的朋友全跑的干净,唯独毛兄弟不走。毛兄弟那时候和我还没结拜,就是跟着罗旷来看我,跟我可一点交情还没有,他见罗旷跑了,破口大骂罗旷。雷万霆也不认识他,见他大骂罗旷就说,你倒是很有种,看在你是条汉子份上,你走吧。我这毛彪兄弟不但不走,还请雷万霆饶过我,那雷万霆又岂会听人劝。” 毛彪一旁脸涨的通红,道:“都是好久以前的事情啦,还说他作甚?” 朱心武正色道:“这事我从来没跟第三个人说过,你对我的恩情我还需要说么,今天说给燕兄听,是要让燕大侠知道我有这么一个义气深重的好兄弟。” 顿了一顿又道:“当时我们俩就和雷万霆动上手,那雷万霆真是厉害,我俩联手也没在他手下走出二十招去,我给他打的动也不能动了,眼看一家老小就要送命。雷万霆却还是对毛彪兄弟另眼相看,说他只要不管此事,就放他走人。毛彪兄弟就是不肯,道,要是雷万霆愿意放了我一家老小,他愿意以死相替,那雷万霆被他惹恼了,说道,你叫我饶了他一家也可以,我恨这小子入骨,恨不得吃他的肉,今天你割十斤肉下来,我就饶了他们!” 燕长安怒道:“这雷万霆如此可恶!后来又如何?” 朱心武道:“如何?我这兄弟二话没说,叫人拿了个称来,脱下衣服,拿了把刀子就朝身上割去,一口气真的割了十斤还多,面不改色。那雷万霆也怕啦,转身就走,从此在街上见了我都要绕路。十斤肉,嘿嘿,十斤肉,我这兄弟撑到雷万霆出门才倒下来,差一点就救不回来。那时候我和他又有什么交情了?就是请他在我家住了几天,喝了几顿酒!” 拉过毛彪,轻轻拉开他的上衣,道:“这就是毛兄为兄弟做的!”只见毛彪胸前肋下累累的尽是一块一块红中发黑的大疤,又道:“我这兄弟也不如何健壮,胸前肋下割的见了骨头,又从大腿、胳臂上割,一面割一面说这块肥,可以红烧,那块瘦,炒着却是最香。就这样割了十斤肉下来!”说到这里,伸手擦了擦眼角,显是禁不住流泪。 一旁谢少棠听的清楚,正色而起,一躬到地,说道:“我佛舍身饲虎、割肉喂鹰,这位毛兄所为当真是仁侠义勇,世所难有,请受我一拜!” 朱心武和毛彪不知他究竟是什么人,都是一愣,连忙还礼。 燕长安看了谢少棠一眼,点了点头,道:“正是,来,我们几个敬毛兄弟一杯。”举手拍开了泥封,朱心武想的甚是周到,酒杯也带了不少,当下一一摆出,给每人倒了一杯,燕长安摇了摇头道:“我就用坛子喝,来,毛兄弟我敬你一坛。” 那毛彪先前话多的不得了,在燕长安面前却窘的手足无措,慌忙端起杯子就喝,一杯酒几乎倒进了鼻子里。 燕长安放下坛子,突道:“那边的朋友怎么不过来喝上一杯?”远远坐着那人始终没动,见燕长安发问,连忙抱拳道:“小的在这边喝也是一样。” 燕长安点了点头,伸手拿起个杯子,道:“好,你就在那边喝。”抬手一扬,那杯子呼啸一声,如强弓硬弩般射了过去。 那人见他掷杯过来,刚想去接,却见那杯子来势凶猛,竟带着呼啸之声,骇人之极,哪还敢伸手。眼见那杯子直朝额头打来,连忙一缩脖子。 那杯子到了他面前突然斜飞而起,擦着他的眼角越过额头,随即直直落了下来,正落在他头顶,满满一杯酒却没有洒出一滴。 那人大惊失色,这酒杯来势如此诡异,若燕长安真是有意暗算,自己此刻已经是个死人,吓的一身冷汗,连忙抄起酒杯喝了。 燕长安动了动嘴角,似是笑了笑,问道:“你这朋友的事情说完了,你来这里干什么?” 朱心武道:“不瞒大侠,我和毛兄弟甚好,每年毛兄都要来舍下盘恒几天,可是这两年却一天也没来过。我担心毛兄出事,一打听才知道,毛兄和衡州的铁马银钩吕南仁结下了梁子,连着几次败在他的手下。我这兄弟脾气硬的很,非要打败这人不可,就在衡州住了下来。我去了衡州却没找到毛兄,心想既然来了,就去会会那吕南仁。我存心找碴,和他动上了手,这人武功也不见如何厉害,只是他银钩十三划,这最后一招‘夜雨十年’甚是了得,我也败在他手下。这才想起找燕大侠来,看能不能学个破这招的法子,不想在这里见到了毛兄弟,那我这功夫倒不用学啦。” 燕长安点了点头,对毛彪道:“既然如此,你先来吧,你们几个就请到那边等上一等。” 第五十一章 传武柒 谢少棠心道:“他传人功夫,想是不想别人看见。”招呼小僮一起走开,沈放拉了他一把道:“不打紧,我们一起看。” 谢少棠倒是也有心想留下来看看,看了燕长安一眼,燕长安笑道:“公子自便。”对毛彪道:“你想学破钩的功夫?” 毛彪道:“实不相瞒,那吕南仁武功也不比在下高出多少,只是他那招‘夜雨十年’甚是厉害,我和他交手五次,每次都是败在他这一招之下,我若能破了他这一招,他便打我不过。” 接着又道:“这一招我已记下了,这就演给燕大侠看看。”从背后抽出一个包裹来,打开来里面却是放着一把厚背砍山刀,和一枝护手钩。他拿起那钩道:“那吕南仁的钩和这枝不同,不过差别不大。” 燕长安点头道:“听说他使的是鹿角钩。” 毛彪连连点头,心道原来燕大侠也知道此人。不再多话,持钩立起,突然纵身向前,手中钩绕了个半弧,似是要伸出去钩人头颅,使到一半,突然钩头急沉,左右晃动,只见银光点点,实不知要击向何处。 突然钩法又变,毛彪一个矮身,护手钩在掌心转了个圈子,钩尾戟尖戳出,虚点几下,突然钩身又翻了上来,一搭一挫,一提一分,使到此处突然收手道:“这里他脚法突然有了变化,不知怎地就到了我的身后,然后又转到身前,这步法我却使不出来。” 当下换了个位置,又接着推出一钩,这次钩法更快,只见寒光点点把毛彪整个人都裹在其中,忽然钩影散去,毛彪持钩而立,谢少棠心道:“不是说只有一招么?这么使了这么多?” 毛彪一招使完,又连使了两遍,练完竟是有点气喘,道:“在下实在快不了了,那吕南仁使这招比我足足要快了三分。” 燕长安点了点头,凝神思索,半炷香的功夫,突然把手一伸,地上那厚背砍山刀飞了起来,落在他手中,燕长安道:“你使的就是此刀?” 毛彪眼也直了,燕长安竟以内力把刀吸了起来,自己这刀足有三十四斤七两五钱,这份功力当真是已入化境,连忙点头道:“正是,在下使的是少林达摩刀法,是少林俗家弟子。” 燕长安嗯了一声,道:“你看好了。”突然立刀直劈,劈到一半,突然脚下一个侧步,刀绕着身子转了个圈子,刀锋向内平平推出,手腕一翻,正正反反自上而下连削九刀,接着突然挺刀刺出,刀尖堪堪碰到毛彪胸口突然定住,道:“力大降十会,以不变应万变,你明白了么?” 那毛彪想了好一会儿,突然面露喜色,道:“在下懂了,他绕着我转圈,我只须使‘夜战八方式’,他便寻不到空隙;他钩法变化多端,同时攻我上中下三路,我使‘闭门造车’便能守住门户;我刀不停手,他的钩就搭不上我的兵器,他的挫、钯、分、搭就使不出来;我刀重他的钩轻,我横推直打,他便不敢硬接;若他后退,我使‘仙人指路’就能占得上风,这招‘仙人指路’以刀使剑招,他定然万万想不到!” 突然跪下给燕长安磕了个头,两年多困扰他的难题片刻之间迎刃而解。燕长安教他的这几招都是再寻常不过的招式,合在一起却是化腐朽为神奇,生出无穷妙用来。 他领悟了这一招,对不同功夫的融会贯通却是进了一大步,日后细细琢磨,想必受用无穷。狂喜之下,对燕长安佩服的无以复加,当下跪下行礼。 朱心武一旁笑道:“毛兄弟,你领悟了此招,这下武功突飞猛进,要把兄弟远远甩下了。” 毛彪站起身来,笑的一张嘴也合不拢了,燕长安收了手,将刀还给毛彪,却把护手钩拿了过来,问道:“不知道毛兄弟和那吕南仁有何恩怨?” 毛彪摸了摸脑袋道:“其实也没什么,那年我路过衡州,听这吕南仁的徒弟在外面胡吹大气,说什么打遍荆湖南路无敌手,嚣张的很,就出手教训了教训那几个小子,事后觉得不过瘾,又找上门去打了他几个徒弟,就这么和他结下了梁子。” 谢少棠一旁听的清楚,忍不住道:“韩非道,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而人主兼礼之,此所以乱也。义气相争,持艺自高,也难怪江湖如此多是非了。” 燕长安又看了谢少棠一眼,这次对他笑了笑,谢少棠心中颇有些忐忑,自己书生习气,想到什么就说了出来,这话颇有责备之意,只怕那毛彪听着要不高兴。沈放拉了拉他的衣袖,偷笑道:“你莫急,你这话咬文嚼字,我叔叔和那毛胡子多半听不懂。” 燕长安点头道:“如此说来,你们之间也没什么深仇大恨了,这吕南仁我倒也听过他的名头,这招‘夜雨十年’确实不同凡响,只是适才所见,这招应该还有变化。” 毛彪和朱心武闻言都是一惊,心道,什么?这招还没使完么? 燕长安提钩在手,一钩钩出,使的正是毛彪方才使的钩法,只是这招倒了他的手里,大不相同。只见钩影纵横,一招一式虎虎生风,使到毛彪先前最后一式却不停顿,身子突然飞起,头上脚下,护手钩连转了几个圈子,突然钩头一顿,似乎钩住了什么东西,钩硬生生停住不同。随即一个鹞子翻身翻落地上,钩在前,进步抬膝,做了一个顶撞的动作,手中钩轻轻一划,就此停住。看了毛彪一眼道:“你可明白了?” 毛彪目瞪口呆,脸上汗水直流。燕长安又道:“先前这位公子所言极是,我们江湖中人一言不合就杀个你死我活,确是太不应该。毛兄弟义气深重,有时却也太过卤莽,气这一物害人不浅,毛兄弟还请三思。” 毛彪喃喃道:“原来吕南仁接连五次都是饶我不杀,我他奶奶的真是不知好歹。”突然跳了起来,道:“不行。”对燕长安抱拳一礼道:“多谢燕大侠提醒,毛彪没齿不忘。”转身飞奔下山。 朱心武忙道:“毛兄弟哪里去!” 毛彪也不回头,道:“衡州,吕大侠大人大量,不和我一般见识,我要去给他磕头赔罪。” 朱心武哈哈大笑,对燕长安躬身一礼道:“燕大侠,我们就此别过,下次你路过夔州,一定要来舍下坐坐。”飞身而出道:“毛兄弟等我一等,我与你同去!” 谢少棠叹道:“真是一对好汉子!” 沈放笑道:“做买卖的,你的挑子也不要了么?”远远传来朱心武的声音道:“挑子里的东西是小叔送给小兄弟你的见面礼,下次一定要来夔州坐坐。”声音已在数十丈之外。沈放打开那挑子,里面底层赫然全是一条条的金条,怕不下五百两。 沈放摇头道:“见面礼就五百两金子,这姓朱的是土匪强盗么?你这样的兄弟怎么不多认识几个?” 燕长安道:“你莫看他不起,他做起生意来不知道有多厉害,夔州一半的客栈、饭庄、酒楼、茶楼都是他家的,你说他有钱没钱?”拿起金条下压的一张纸,只见上面写道:“我知兄长急需用钱,不要跟我客气。”心中也是一暖,他英雄好汉,若非实在无法,又岂会有这传武之谈,江湖中还不知有多少人以为笑话。朱心武知恩图报,却也是大好男儿。 随后过来那精壮汉子常坤,却是问的内功心法,他无门无派,有本内功心法,却苦于没人指点,一些简单的功法口诀也难明了,几人之中,倒是他的功夫最低。燕长安给他讲了一个时辰,那人也满心欢喜的去了。 第五十二章 传武捌 此时只剩那远远坐着的黑衣人,他来的最早,却半点也不着急,等到众人都下山而去,才提了包袱过来,双手递上,满脸堆笑道:“燕大侠辛苦了,在下淮南周立。” 燕长安伸手接过,掂了一掂,包袱甚是沉重,约莫也是一百两黄金,比他要求之数,足多了一倍,燕长安也不问他为何多给,直接问道:“你又想学什么?” 周立道:“小人使的是铁骨折扇,想学一门专破铁尺和鹤嘴镰的功夫。” 燕长安道:“铁尺与鹤嘴镰同使?那是福建‘下九流’的功夫?”一旁谢少棠和沈放正在说话,两人都对武功没什么兴趣,此时日头渐高,谢少棠听到燕长安说话,不由笑道:“‘下九流’的功夫?那还用学么?” 沈放笑道:“那是个门派,名字就叫‘下九流’,收的徒弟都是下九流行当里的苦人家孩子,在福建名气很响,咱们不管他们,马上就完啦,你一会有好戏看。”说着朝他挤了挤眼,谢少棠不明所以,听说快完,却也高兴。 周立道:“不错,小人听说燕大侠会一门‘铁笔破军’的功夫,小人就想学这个。” 燕长安道:“你知道的倒是不少,‘铁笔破军’是判官笔的功夫,以短打短,以直藏曲,倒是能克制铁尺和鹤嘴镰,只是你本门功夫使的是折扇,不是很合适吧。” 周立道:“大侠明见,我也练过判官笔。”从腰间取出两枝判官笔来,双手递给燕长安,自己又从身上取出一对。 燕长安点了点头,拿起判官笔便教他这路“铁笔破军”的武功,这套武功共有三十六招,招式甚是繁复。燕长安讲的甚是仔细,一个时辰转瞬即过,燕长安却没有停的意思。 那周立暗暗高兴,心道:“我比别人多拿了五十两金子,待遇果然不同。” 直讲了两个时辰还多,这路“铁笔破军”才堪堪讲完,周立只是凝神记招,短短两个时辰学一整套武功,那是绝无可能,他用心记忆,心想先死记下来,然后笔录慢慢研习就是。 燕长安教完,问道:“你记住了多少?” 周立又问了几处不明之处,燕长安细细讲了,周立喜不自胜,连连点头,燕长安又道:“你既然已经记下来,就在这里练练吧。” 周立心道两个时辰早就过了,难得你还肯指点,那自是求之不得,当下持笔练了起来,他在判官笔上确实下过苦功,学来甚快。 燕长安在一旁不住出言指点,直到日近中午,这一套“铁笔破军”周立已使的得心应手,知道以后只是火候上的功夫了,习练之下,更觉这套功夫高明之极,正是铁尺和鹤嘴镰的克星。 眼看已是下午,这套功夫自己学了足有三个时辰还多,不知燕长安何以如此厚爱,抱拳道:“多谢燕大侠成全,我还有一百两金子,不日定当奉上。”心道,你如此教我,定是看在钱的份上。 燕长安笑了笑道:“好,既已练好,你动手吧。” 周立一楞,心道你还愿意陪我过几招,心中更喜,道:“请燕大侠指教。” 燕长安摇头道:“你我性命相博,说什么指教不指教?” 周立闻言神色大变,赔笑道:“燕大侠玩笑了,在下哪里敢和你动手?” 一旁沈放早已躺在了地上,叼着根草棒,一副百无聊赖。谢少棠索性翻开本书,已看了小半日。先前说最后一人,还道马上就完,谁知道一直等到下午,又不能打断,确是等的厌了。此时沈放突然跳了起来道:“嘿嘿,碧眼破獍齐东林,你真当我叔叔是傻瓜么?” 谢少棠闻言一惊,道:“枭鸟食母,破獍食父,均不孝之物也。此人何以以此为号?” 沈放道:“你这公子学问真好,什么都懂。这人原来叫碧眼金雕,因为他父亲觉他心术不正,有意不传他几招绝招,竟被他毒杀了,此后江湖上的人就叫他碧眼破獍。” 燕长安道:“你罪大恶极,奸杀掳掠,做的坏事当真不少,我不去找你,你倒找到我门上来了,你想学‘铁笔破军’对付谁,难道我真不知道么?” 那周立一脸无辜,道:“燕大侠,只怕你真的认错人了,我哪里是什么齐东林啊,我叫周立,是福州人,‘下九流’在福建横行霸道,我看不过,才想学这‘铁笔破军’的功夫,委实冤枉啊。” 燕长安冷笑道:“你还想骗我么,今下福建‘下九流’门下最有名的当是铁尺铜镰丘胜丘老爷子,丘老爷子是六扇门的三大高手之一,你就是折在他的手上,被关进大牢。你倒是有点能耐,居然又跑了出来,你如今学会了‘铁笔破军’,只要多下功夫,丘老爷子很快就不是你的对手啦,我今天若放你而去,岂不是养虎为患!” 那周立仍是大喊冤枉,道:“那齐东林禽兽不如,我也恨不得能生啖其肉,只是这人我见也不曾见过,燕大侠你确实是误会了。” 燕长安道:“你这人阴狠毒辣,就算明着不是丘老爷子对手,也定会想些恶毒手段暗地下手,若是叫你害了丘老爷子,那真是没有天理啦!” 那周立道:“我真的是叫周立,既然燕大侠误会,我没有办法,只能实话对你说了。福建‘下九流’的仇万三和我有夺妻之恨,他也是使铁尺和鹤嘴镰,因此我才要学这铁笔破军,却不想叫燕大侠误会了。” 燕长安微微一楞,道:“天下竟有这么巧的事情?” 那周立却就是要等燕长安这一迟疑,突然一个箭步窜了出去,一把抓起了谢少棠,手中笔尖正点在谢少棠太阳穴上,嘿嘿笑道:“燕大侠,齐东林出了名的狡猾,你该多加小心才是。” 注1:这两个小故事其实都出自纪昀的《阅微草堂笔记》卷八如是我闻二,说的其实是明朝时候的事情,此处借用一下,关公战秦琼,诸君莫笑,原文附之如下: 奇节异烈,湮没无传者,可胜道哉。姚安公闻诸天台公曰:明季避乱时,见夫妇同逃者,其夫似有腰缠,一贼露刃追之急,妇忽回身屹立,待贼至,突抱其腰,贼以刃击之,血流如注,坚不释手,比气绝而仆,则其夫脱去久矣。惜不得其名姓。又闻诸镇番公曰:明季河北五省皆大饥,哀号而已,终无悔意。惜亦不得其姓名。 注2:宋时所谓的银票并不成型,银票一物要到明清时才逐渐流行开来,最初也只是很少的一些商人用于大宗交易,在集市、客栈、食肆等场所,银票根本花不出去,很不方便,直到有山西人在各地开银庄,利用各地金银的成色等等来赚取利润,银票才慢慢通行起来,那还是很久以后的事情了。宋朝时出现了最早的纸币交子,后又有钱引、会子、关子等,有发行、使用时间和地域等等的限制,都不是很成功,社会上使用最寻常的货币仍然是铜、铁钱,也有夹锡钱,不过五百两银子,数额不小,如果真有人拿铜、铁钱过来交易,那真是和燕大侠开玩笑了,至于金、银、铜钱的换算关系,在此参考一些朋友的算法,即是1两金=10两银,如此算来比较简单,至于准是不准,就另当别论了。古时一斤是十六两,宋时的一斤要比如今重一些,大致比例是1:1.19,五百两银子要有三十点一二五斤,折算成当今的斤两,还要重些,这也不难理解为什么以前保镖的运送银两都是一车一车的了。 秦汉以后,至明朝中期以前,主要的流通货币仍然是铜钱。古代中国并不盛产白银,银矿稀有品味低含银量低,且提纯难度大。史料所载,宋初元丰元年全国白银总产量为21.5万两,后期大体也就是一年20多万两的水平,当时的全国财政收入达上亿两白银,银子作为主要货币显然是不够用的。北宋宋初银钱兑换比为一两银兑一贯钱,到徽宗时,一两银兑两贯钱,至于南宋中期,则是一两银兑换三贯钱。正常来说一贯铜钱为1000文,但宋时流行省陌,“以七十七钱为百”。当时的收入情况,丞相、枢密使一级的高官每月的俸钱“三百千”,也就是300贯,知县一级,月俸15到20贯、寻常百姓一个月能有3贯钱便算收入不错了。按照水浒传的说法,一两银子能买一瓮酒,20斤熟牛肉,一对大鸡,还有余钱,一两银子按照现代的货币折算,应该在六百到一千之间。我们简单来算,南宋一两3000文,燕大侠一个时辰就赚了一百五十万,那是相当厉害了。 第五十三章 话鬼壹 这一下人人没有想到,谢少棠一点武功也不会,如何躲的开。燕长安却也浑没注意,只道此人就算有什么花样,也是对着自己,或是沈放,却不想齐东林看准了谢少棠出手,一个失察,转眼间谢少棠已经落到了齐东林手上。 谢少棠叹气道:“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古人诚不我欺,看别人要打架,我该远远跑开才是,不信古人之言,今日果然糟糕之极。”这谢少棠胆子倒是不小,被人抓在手里,却还有心掉书袋。 齐东林哼了一声,道:“你个臭书生,给老子闭嘴。” 燕长安气道:“你动他一下试试,看我不捏破了你的卵蛋!” 齐东林笑道:“燕大侠出了名的侠义,不会不管这书生死活吧。” 沈放突然扑哧一声笑出声来,齐东林瞥了他一眼,奇道:“有什么好笑?” 沈放摇头道:“亏你也在江湖上混过几年,难道你不知道我燕叔叔大字识不了一筐,生平最讨厌的就是书呆子?你干什么不抓了那个书僮?你抓这个呆子,还敢出言消遣我燕叔叔,要是他真的生起气来,死十个、八个书呆子他可也不在乎,嘿嘿,你嘴巴上还是收敛一点的好。” 齐东林闻言一楞,燕长安不喜欢读书人,他似乎真有耳闻,只是一时又哪里拿的准。 沈放笑道:“你不信么?难道你没听说,两年前,我们路过黄鹤楼,一群穷酸聚在一起念墙上的诗,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我燕叔叔说了句这人字写的真好,倒可以请他喝上两杯,那些穷酸竟然敢笑话我燕叔叔,不是一个个被燕叔叔吊在楼顶上了么?后来来了一群官兵,领头的也是个书呆子,敢说我叔叔大逆不道,有辱斯文,也被我燕叔叔吊在楼上,一串挂了十几个人,黄鹤一去不复返,如今楼上挂秀才,那可好看的很,要不是本少爷劝着,燕叔叔早就一把火烧了黄鹤楼。你抓了一个书呆子来要挟我叔叔,你脑袋瓜子莫非被驴踢过么?” 齐东林脸色一变,燕长安这件事做的实在有名,江湖中人知道的不少,此时听沈放一说,立刻想了起来,当初自己听说也大笑了一场,更没说燕长安什么好话。再看燕长安,果然觉得他神色不对,心中不由大慌。 沈放叹了一口气,道:“哎,不过呢,你抓的这公子故事讲的很好,燕叔叔不喜欢,我倒是喜欢的很。只是我年纪又小,说话燕叔叔未必会听,这可如何是好?” 齐东林也没了主意,应道:“你说如何是好?” 沈放又叹了口气,道:“如今呢,你只好放了这公子,把我抓在手里。我的小命么,燕叔叔那还是在乎的,你想来也是很怕我燕叔叔,自然也不敢弄断我一根头发,我也没有危险,你说是不是?嘿嘿,就算你今天跑了,难道我燕叔叔追你不着?” 这一言一语无不说到了齐东林的心里,只是他心道,我今天跑了又岂会再给你抓到,惹不起你,我远远躲开就是。当下嘿嘿笑道:“沈少侠果然也是义薄云天,齐某佩服佩服。”嘴上说话,手上牢牢抓住了谢少棠,却是一点也不肯放松。 沈放慢慢晃了过来,道:“你胆子这么小,知道你也不敢过来抓我,我好人做到底,自己过来给你抓,你还不放了谢公子?” 燕长安一旁喝道:“放儿,不要胡闹!” 谢少棠也道:“沈少侠,你的好意我心领了,此人恶毒,你莫要涉险。” 沈放笑道:“你看他胆子这么小,敢对我怎样?”慢慢走到两人跟前。 齐东林道:“那是,那是,小的只求燕大侠放过小人,以后再也不来找小人的麻烦,又怎敢对沈少侠无礼。”手上一推,将谢少棠推了出去,一把已经抓住了沈放。 沈放个子只到他胸口,他只得微微矮下身来,用胳臂勒住沈放的脖子,道:“今日还请燕大侠放我一马。”他抓了沈放在手,胆气陡然一壮。 燕长安脸色铁青,哼了一声。 沈放突然笑道:“不知道死活的东西,燕大侠的侄子你也敢抓!”一抬手,已经抓住了齐东林的脉门,喝道:“分筋错骨手!” 齐东林陡然脉门要害被抓,先听到“燕大侠的侄子”几字,心中大惊,这才想起。燕长安那是什么武功,十个自己捆在一起也不是对手,他教徒弟更是厉害,适才教了三个时辰的武功,自己便感觉武功大进。这孩子是他的侄子,整日跟着他,这武功还不知练到了什么地步。 脉门被抓,又听见“分筋错骨手”几字,脸都青了。这门功夫扣住了脉门,立刻就要顺势而上,扭断人的小臂大臂,哪里来得及多想。手腕一翻,手臂一挥,已将沈放推了出去。还要防他飞腿踢自己要害,“骑马蹲档式”一手下垂,紧紧护住了自己的命根子。 沈放借势远远跃出,半空一个转身,落在一块大石之上,笑道:“先前我不是说过么?我的武功么,那是差劲的不能再差劲了,谁叫你离的那么远,我说话你都听不清楚。” 齐东林这才发觉,沈放那一抓毫无气力,就算抓住了脉门却又如何制的住自己?只是练武之人被人扣住脉门,自然而然的反应,都是要将对手立时甩脱,哪里还及细想。等到明白过来,沈放已经飞了出去,眼前燕长安似笑非笑的正看着自己。 燕长安将收来金银并作一担,自己挑了,一行人顺着山路下山,谢少棠道:“多谢方才沈少侠救命之恩,沈少侠当真是才智过人。” 沈放哈哈笑道:“你也叫我少侠,我可担不起。” 谢少棠道:“那我就叫你小兄弟吧。” 燕长安插口道:“你这小东西真是乱七八糟,刚才要是那齐东林不上你当,看你如何脱身!” 沈放嘿嘿一笑道:“比武功么,十个沈放也不是他的对手,比脑子么,他一百个凑在一起,还是乖乖喝我的洗脚水。” 燕长安道:“你就嘴皮子厉害。” 沈放哼了一声,道:“你要管我死活,刚才怎来的如此之晚?” 燕长安道:“不是跟你说了么,山下忠县城里有那独行盗钱没有的踪迹,此人作恶多端,我追过去把他了结了。” 沈放道:“你怎么知道这个什么有钱没钱的在县城,古怪的很,这山上有什么人你也猜的到。” 燕长安哈哈笑道:“你不是自诩聪明么?这一进夔州地界,我时常跟乞人说话,你没注意?” 沈放恍然,突然大急道:“不算不算,原来你都知道了还跟我赌什么?你耍赖。” 燕长安道:“我哪里耍赖了,我说这山上会来什么什么人,是你自己要跟我赌。” 沈放撇撇嘴,岔开话题道:“你不是说两三下就取他狗命么?怎么这两三下打了一夜?” 燕长安道:“不想那贼子一眼认出我来,见面就跑,在城里绕来绕去,险险让他跑了。” 谢少棠道:“不知这钱没有又是个什么来历?” 燕长安道:“此人是个独行的大盗,最是贪得无厌,他原本叫什么我不知道,这没有二字却是江湖给他的绰号,是说只要被他瞧在眼里的钱定要没有。贪财也就罢了,此人下手异常毒辣,曾经把一家十五口杀个干干净净,就为了夺人家的一棵珊瑚宝树。此人被我遇见,那是定然不能放过。” 谢少棠道:“燕大侠行侠仗义,替天行道,真是了不起!” 燕长安道:“也没什么。不知道谢公子是哪里人氏,又要到哪里去?” 谢少棠道:“我便是这丰都左近的谢家庄人,半年前出外访友,这才回来。” 燕长安喜道:“正好,正好,我们也要去丰都那边,此地离了山界,离丰都还有五六里地,只是要过长江,须得等白日才有渡船,既然顺路,一起走吧。” 古代长江最早称江水、南北朝至五代十国时期才开始称长江,北宋至清代则称大江,辛亥革命后方又改回长江。本书中为易区分,都称长江。 谢少棠也很是高兴,道:“能与大侠同行,真是三生有幸。” 燕长安摆手道:“什么大侠,你是读书人,明白事理,比我强的多了。你莫要听先前放儿胡说八道,黄鹤楼上那些穷酸着实讨厌,三番五次羞辱于我,我才吊起来略施薄惩。我对读书人敬重的很,我有个结义兄弟就是读书人,燕某对他佩服的五体投地。” 谢少棠道:“哦,那是何人,有机会倒要一见!” 燕长安神色黯然,没有出声。沈放接道:“那是我爹爹,已经死啦,你是见不到了,他学问也好的很,要是能见到你肯定也很高兴。” 谢少棠叹道:“可惜,可惜。” 燕长安怕勾起沈放伤心之事,忙道:“你们这里山倒是真多,马还没有人走的快。” 谢少棠笑道:“这倒不假,巴蜀之地,四面环山,极是险峻,要不李白要感叹蜀道难,难于上青天。” 第五十四章 话鬼贰 燕长安道:“易守难攻,倒也不错。” 谢少棠道:“有利自然有弊,这难通外域也难免闭塞。当年诸葛武侯六出祁山,北伐不成,与这道路难行,粮草接济不上也是大有关联。” 燕长安道:“谢公子真好学问,我听说这丰都又叫鬼城?” 谢少棠道:“这丰都县因地名而起,隋代因平都山下有丰民洲,山与洲名各取一字组合成县名,建置丰都县。只是这丰都二字与那冥府酆都读音却是一模一样,唐朝开始就有人把这丰都说成是冥府酆都,搞的外人看来,这丰都县已是鬼怪之地。其实按道家《北帝伏魔神咒妙经》所说,冥府酆都其实在北方,所谓天界正北方,过太溟无鞅里数,穷北方之极。只是人素爱探奇,鬼城之说这些年倒是愈发不可收拾了。” 燕长安笑道:“谢公子是读书人,也相信鬼神之说么?” 谢少棠沉默了半晌才道:“鬼神一事实不好说,历朝历代多有怪力乱神之事,正史野史,旁门杂记,多有所闻,其中虽多是以讹传讹,更不乏神棍神婆弄巧之事。但却也有些事情难以常理解释,若是真无鬼神,又何来如此多的鬼神之说?若是全然的无凭无据,又怎能编的如此活灵活现?” 燕长安道:“这么说谢公子也是相信有鬼的了?我却不信,我走南闯北去过那么多地方,若是有鬼,为什么却没见过一个?” 谢少棠道:“燕大侠阳刚神武,想来鬼怪也不敢近身。” 燕长安哈哈大笑道:“既然如此,有我也不怕了。” 沈放道:“东汉有个叫王充的,写了本书叫《论衡》,说没有鬼,我还以为读书人都不相信有鬼。” 谢少棠道:“这倒未必,古来书籍所载,鬼怪灵异之事,不胜枚举,相比之下,说没鬼的书倒是罕见。” 沈放道:“我以前听人家说,鬼总喜欢装成人的样子,晚上出来给人讲鬼故事。”说道这里,突然一阵冷风吹来,猛地想起道:“谢公子,你不是鬼吧?”他终究是个孩子,哪里有不怕鬼的道理,初时兴奋不觉害怕,猛地想到这方面来,立刻浑身起了鸡皮疙瘩。 旁边一人突然接口道:“怎么不是?我家公子还有个名字叫谢必安,你不知道么?就是白无常大人!”说话的却是谢少棠的书僮谢全。 这书童原本胆小的很,心里认定了燕长安和沈放一个大强盗、一个小强盗,要与他两人同行,本就一百个不愿意。只是谢少棠同意,他又有什么办法,只好硬着头皮跟着,也不敢说话。 一路走来,听几人说的高兴,看这一大一小两个强盗倒也不怎么凶狠,胆子大了许多。毕竟也是少年人心性,见沈放害怕,忍不住出言吓他。民间传说黑白无常,黑无常叫范无救,白无常叫谢必安,恰恰与谢少棠同姓,他突然想到,顺手拿来吓沈放。 沈放干笑了两声,道:“你瞎说,谢公子白天还和我们在一起。”嘴上如此说,却也怕无常鬼道行很深,白天也能出来,偷眼去看地上影子。 几人说说笑笑,山路之上倒也不寂寞,又行了片刻,突然那马不安起来,无论怎么催赶也不愿继续前行,站在原地不住打着响鼻。 燕长安突然一跃而起,翻身上了一个山坡。 几人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忽然一声山崩地裂般的虎啸之声响起。 山林静谧,虎威震彻山谷,顿时又有猴子、夜枭等等动物的尖叫之声。听上面山坡上林木晃动,随即恢复平静,只有几只被惊吓的猴子快速越过树梢,不断尖叫。 几人快步赶上前去,只见燕长安站在林中一块空地上,哈哈大笑。地上躺着一只足有一丈多长的斑斓猛虎,不见身上有伤,却已是一动不动了,旁边还扔着一只肚破肠出的死鹿。 谢少棠咋舌不已,书中常有说英雄打虎,只是如卞庄这样的勇士打虎也要靠计谋取胜,燕长安上坡击毙猛虎却不过转眼功夫,看他神色,连大气也不喘一口,心中惊叹不已。 那书僮谢全更是连嘴也合不上了。那虎躺在地上,仍然威风凛凛,笆斗大的虎头,虎牙尖利,四只爪子比人手掌还大。山中霸主的霸气犹存,连连退了几步,再不敢和这一大一小两个强盗站在一起。 沈放蹲下身来,拨了拨死虎,对燕长安道:“死了?” 燕长安数掌毙虎,心中也是得意,笑道:“自然死了。”心道你这小鬼平日对我全然不知尊敬,如今知道厉害了吧! 沈放却摇了摇头,皱眉道:“它好好的在这吃饭,又没招你,又没惹你,你干吗打死了它?” 燕长安笑容顿时僵在脸上,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 沈放又道:“它一定有家有口,就算没有老婆孩子,父母兄弟总是有的吧,你不问青红皂白就杀了它,真是岂有此理。” 燕长安哭笑不得,摇头道:“猛虎吃人,我杀了它分明是为民除害。” 沈放嘁了一声,道:“你怎么知道它吃人了?你没看它吃的是鹿么?” 谢少棠接口道:“人无害虎心,虎有伤人意,这虎吃没吃过人,不大好说。但今日若不是燕大侠,遇到这虎的是我们两个,只怕它这吃人的罪名就要坐实了。” 燕长安哈哈大笑,道:“听见了么,小鬼,要是你遇到了,只怕真要变成小鬼了。”他得谢少棠之助,言语上占得上风,心中大喜。 沈放撇了撇嘴,道:“我可不怕老虎,我会爬树,它可不会。总之是你不对。” 燕长安道:“那烤了这老虎吃肉如何?” 沈放道:“好!” 燕长安又道:“再剥了这虎皮给你做件袍子可好?” 沈放道:“好!” 谢少棠哈哈大笑,当下燕长安剥了虎皮,架起火来烘烤虎肉。 那书童谢全倒做的一手好活,谢少棠的行囊里更是有盐、花椒之物。谢全手脚麻利,甚会烹饪,不一会便是香气四溢。 待他烤好,沈放老实不客气,先抢了块大的。几人折腾了大半日,早是饿了,说说笑笑,吃了虎肉,也不再赶路,就在路边休息。 到了半夜,谢少棠迷迷糊糊似乎听到沈放低声呻吟之声。起身一看,燕长安坐在沈放身旁,握着沈放一只小手,满脸都是忧色。 谢少棠一路而来,见燕长安都是神采飞扬,英雄豪迈,此时见他眉头紧锁,说不出的担心忧虑。再看沈放微睁着双眼,身子缩成一团,似是冷的厉害,面上却是通红,额头渗出细细的汗珠,上牙紧紧咬着下唇,嘴唇惨白,隐隐已咬出血来,谢少棠惊道:“沈小公子可是得了急病?” 燕长安听动静已知谢少棠醒来,也不回头,叹了口气,却不说话。谢少棠从水囊里倒了碗水,喂到沈放唇边,沈放轻轻摇头,显是不想喝。谢少棠想了想,用手沾水,在沈放额头点了几点。 这下沈放勉强朝他笑了笑,燕长安问道:“可痛的厉害么?” 沈放摇摇头,道:“叔叔,你别担心,我不难受,我就是有点冷,一会就没事了。” 他虽说无事,身子却是不住颤抖,两人都知他定是难受,只是不说。 燕长安柔声道:“嗯,你莫要说话,闭上眼睡吧,睡了就不痛了。”轻轻伸手,帮沈放翻了个身,却见他整个背上已经被冷汗浸的湿透,转过头装作没有看见。 沈放侧身而卧,闭上了眼,燕长安再说话他却不应了,似是想装作睡着了。只是他浑身颤抖,又如何骗得过两人,直过了差不多一个时辰,沈放才真的昏昏睡去。 谢少棠与燕长安并肩而坐,谢少棠问道:“沈小公子得了什么病,没有找大夫看看么?” 燕长安叹气道:“怎么没有,大江南北的名医我差不多都已经找遍啦,都说没几年活了,叫我不要浪费力气。这孩子父母都是因我而死,他父亲是我结义兄弟,沈大哥好生英雄了得,却因为我这一个莽汉闹的家破人亡,梅女侠也白白送了性命,他们两人就这一点骨肉,我怎么能眼睁睁看着他死!” 谢少棠奇道:“沈小公子得的病很怪异么?天下竟无人能救?我倒也略通医术,不知可否让我看看?” 燕长安道:“不想公子还会医术,快请,快请。”说着让到一旁。 谢少棠坐到沈放边前,伸手搭他脉搏,约莫半刻钟的功夫,脸色越发惊讶,许久终于放下手来。燕长安看他神色凝重,忙问:“如何。”其实他心里自然清楚,只是关心则乱,看谢少棠显是医术不凡,心中突地燃起了一丝热火。 谢少棠道:“惭愧,这孩子脉象实是奇怪,我观位、数、形、势,其位不浮不浅,与常人无异,其数略快,却也不散涩。其形却是大大不妥,细、弦、濡、脉却是占全了,其形如此,其势自然其涩无比。只是这形势古怪,小公子莫非不是得了什么病,而是伤到了经脉?” 第五十五章 话鬼叁 燕长安惊道:“不错,谢公子果然高明。” 他见谢少棠所言,比大多数的所谓名医神医高明甚多,忙又道:“四年前,他叫人用极厉害的掌法打了一掌,那人却又故意打他不死。当时我用真气勉强保住了他的性命,只道没事了,谁知半年后,这孩子突然病发,幸亏当时是在嵩山附近,我闯上少林寺,蒙德闻大师慈悲,赐了五颗大还丹,才暂时保住了他的性命。原来那人使得是阴寒掌法,寒毒入体,纠缠于肺腑经络之中,那掌法极为怪异,不但驱之不尽,更是散入经脉盘踞不去。此后几年,我只能靠内力压制他体内寒毒,还要以人参、灵芝等物给他续命,燕某一生浪荡江湖,也没什么银钱,只好想出个收钱教人功夫的办法,倒教谢公子见笑了。却不知刚才公子所说脉不妥究竟何意?” 谢少棠这才明白,燕长安收钱教徒实非所愿,以他这样的性格身份,又岂会为钱做事。只是为了沈放一条性命,他却什么也不顾了。 看燕长安虽正当盛年,两鬓却已见不少白发,内功精湛之人,年过六旬,须发不白的人都大有人在,燕长安壮年白发,实是这几年焦虑所致。谢少棠道:“脉管充盈小,搏动较小者为细脉;脉管弹性差、欠柔和者为弦脉;脉体柔软无力者为濡脉、缓脉。种种脉象都是说此子经脉受损甚重。” 燕长安道:“公子可有妙法?” 谢少棠默然摇了摇头,道:“此病深入肺腑,已不是金石药剂所能为之。” 燕长安长叹一声,道:“这一两年情况更糟,原先他几个月才会发病一次,这两个月却已经犯了五次。这病发作起来,着实厉害,偏生这孩子又倔强的很,怕我难过,就是再痛他也不肯喊痛。其实他若大哭大闹我心里反倒能好过些,你莫看这孩子调皮捣蛋,其实懂事的很。以他的性格,但凡能撑过去的事情,他都不会出声。”停了一停,眼睛望着丛林深处,其实就算谢少棠不说,他也知沈放情形越来越坏,只怕时日无多。 谢少棠看燕长安眼角隐隐已有泪光,不敢再看他,知此人好面子,定然不愿别人看他落泪。他纵横江湖,只凭燕长安三字就能叫江湖好汉折腰,奸人破胆,但他心中的烦恼苦闷,却又对何人去说。谢少棠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又忍住。 燕长安也没留意,低声道:“时候不早了,谢公子也睡吧,明日也莫要提今晚之事,放儿面子薄,不喜欢别人知道。” 谢少棠点点头,沉默半晌,突道:“我丰都县有一位名医,叫薛青山,医道甚是高明,莫非燕大侠就是为此而来。” 燕长安道:“不错,正是,正是,这薛神医如此有名么?”心中大感振奋。 谢少棠道:“薛青山杏林高手,丰都左近是无人不晓。只是……” 燕长安道:“公子但请明言。” 谢少棠道:“恕在下直言,丰都县是小地方,又多是乡野之人,没见过什么世面,薛青山医术尚可,也只是治些跌打发热的小病,外面的很多传闻,却是当不得真。” 燕长安闻言心里一颤,他真正是病急乱投医,但凡听到有谁医术高明,那是必然要去看的,这一路行来,不知道见了多少名医神医,只是盛名之下,其实难副,大多是庸碌之辈。知道谢少棠所言极是中肯,定然非虚,只是希望突然湮灭,沈放又是一日坏过一日,叫他更是心乱如麻。 谢少棠道:“燕大侠莫要心焦,此人不行,但我知另有一人,或可医得了小公子。” 燕长安忙道:“公子快说。” 谢少棠道:“丰都城西六十余里,过陈家庄,有一四方山,山中有一寒来谷,听闻谷中有一隐居的高人,岐黄之术,天下无双。” 燕长安道:“不知公子是听何人所说?” 谢少棠道:“这位前辈也是江湖中人,丰都虽小,却也有些武林人物,我也是听人提及。” 燕长安连连点头,若此人是江湖中的前辈高人,那医治之望又多了三分。喜道:“不知公子和他可熟,能否劳烦引见一二。” 谢少棠道:“自当从命,此人虽未见过,但乡下地方,人情简单,拐的几拐,却也能攀上交情。我们也不用再去丰都,明日向西,过二十里便有渡口,我们再过江去往四方山。” 燕长安道:“多谢公子,多谢公子。” 谢少棠道:“我性命都是大侠所救,切莫言谢。” 两人又说一会,谢少棠自回去睡了,燕长安却一直坐到天亮。第二日早上醒来,沈放果然和没事人一样,照样有说有笑。那谢全和他两人也熟了,不再拘谨害怕,他年纪大不了沈放多少,也是年少好动,两人越说越是投机。燕长安与谢少棠并肩而行,给他讲些江湖上的奇闻轶事。 没过多久,一行人出了山道,折道向西,沿着山脚的大路继续前行。 将近傍晚,到了一个小镇,镇名青石镇,就在渡口之旁,寻了家客栈。 几人吃了饭,燕长安果然拿出一个红布包,里面裹着几根人参,无一不是价值百金的上上之品,交给店伙,叫他去熬参汤。 那店伙见一行人甚是与众不同,本已小心伺候,再见他拿出这么名贵一枝人参,更是对几人加倍奉承。沈放却摇头道:“天天叫我吃这些草皮树根,吃的我屎都拉不出来!” 燕长安气道:“什么草皮树根,都是上好的人参、灵芝。” 那参汤需用文火慢慢熬制,四人都在一屋,闲聊几句,谢少棠讲些传奇故事,燕长安也说些江湖轶闻。 说到半夜,谢全却是困的不行,谢少棠便叫他回房安睡,谢全站起身来,突地一个趔趄,却是被绊了一下。低头一看,却是燕长安的一个长长包裹。 燕长安伸手拿过,见谢少棠好奇,道:“这是我的一件兵刃,日常官道上行走不便,是以包裹起来。” 谢少棠道:“哦,原来是燕大侠神器,可以一观否?” 燕长安将包裹慢慢打开,露出一件兵器,正是先前在里县所得的宝剑,道:“倒确是一把好剑,公子请看。” 谢少棠奇道:“这兵器曲柄弧鞘,不是把刀么?” 燕长安慢慢将那兵器抽出一半道:“两面有刃,实是一剑,只是剑身却是弧形,倒也少见。”倒转剑柄,递了过去,又道:“宝剑出鞘,不见血,归则不祥,谢公子这样看便是,莫要整个拔出。” 谢少棠点头称是,接过剑来,手上一沉,那剑竟是出奇的沉重,谢少棠看了好半天,一言不发,脸上惊异之色却是越来越重。 灯光下那剑发出绿莹莹的光芒,剑身绿光流转,竟显得晶莹剔透,宛如上乘的宝石一般。更古怪的是,那剑带着丝丝凉意,隔着刀鞘,仍是感觉触手冰冷。剑身近柄处有两个奇形怪状的字。谢少棠皱了皱眉头道:“飞卢?” 燕长安喜道:“谢公子果然认得,我问了好多人都说不识这两字。” 谢少棠道:“这是先秦的石鼓文,这两个字应是“飞卢”之意,先秦时文字发音、字形都和当今大不一样,这两字读音殊难考证,但字是“飞卢”不假,石鼓文上承西周金文,下启秦代小篆,自唐发现此文字以来,研习书法者都要学习,倒也不是十分冷僻。” 燕长安道:“先秦时?难道这剑竟是春秋战国古物?” 谢少棠摇头道:“这剑虽不知是什么金属所炼,但如此沉重坚硬之物,定要到汉朝以后才有此冶炼手段,先秦的时候是决计炼不出来的。这字想是剑的主人有心复古而题。”谢少棠说话之时始终留意燕长安神色,见他神色如常,似乎颇是奇怪。 燕长安点头道:“这剑非金非木,我也不知是什么材质,总之是生平未见,而且谢公子你再看看,这剑还有一样古怪。” 谢少棠道:“是,我方才也是奇怪,寻常刀剑,都是先锻出刀身剑身,再配上刀柄剑柄,剑柄又分剑首、剑茎、剑箍、剑格、剑锷,剑身也分剑脊、剑从、剑刃、剑锋,更不要提还剑柄内还需有固定的铆合,但这把剑竟是浑然一体,连锻打研磨的痕迹也无,难道这竟是一整块模具浇铸而成?” 燕长安点头道:“谢公子果然好眼力,这也是我奇怪之处,但浇铸出来的器具不经锻打,脆弱不堪,且各部位均一,重心分散,更做不得兵器。好的刀剑各部位刚柔不同,须得细细打造研磨。此剑削铁如泥,实乃罕见的利器,又怎能是浇铸而成。不过剑上这飞卢两字也是非涂非刻,好像是长在这上面,当真怪异。” 谢少棠道:“这倒不奇,古书有载,西域有巧匠,善用染料,可以金石醋水等为料,使字入金石,而外不着,具体的法子不知道,却也不算稀奇。” 第五十六章 话鬼肆 一旁谢全尚未离去,忍不住插口道:“我瞧这剑绿莹莹的如此好看,倒跟云姐姐的那一对翡翠耳环差不多。” 谢少棠道:“听你这么一说,这剑倒真像一块极品的翡翠,不,只怕极品的翡翠也无这般剔透。” 燕长安笑道:“若真是这么一大块宝石,那我还愁钱么。” 谢少棠也笑道:“这剑在燕大侠手里可以斩妖除魔,却比做个摆设有用多了。” 几人又闲聊了一会,参汤到了,喂沈放吃了参汤,各自回房安睡。 次日天明,一行人坐船过了长江,又向西行。行到傍晚,谢少棠道:“离此不远,有个宋庄,有位大儒宋清,宋老爷子与那寒来谷高人素有来往,我们前去,可以寻张拜帖来,去了也好说话。” 燕长安道:“都依公子。” 到了宋庄,那宋清却是出门访友去了,好在家中老妇甚是客气,想是与谢少棠熟识,留几人住下,言道宋先生少则二日,多则三五日必归。 果然第四日傍晚宋清便即归来,这宋先生对寒来谷的神医也是分外恭敬,推崇备至。 燕长安看这人相貌堂堂,器宇轩昂,确是与众不同,心道常言物以类聚,人以群分,那寒来谷的神医虽不知如何,但看他所交之人,想来也非凡俗,心中更多存了几分希望。 那宋清当即修书一封,又留几人住了一晚。次日更是雇了辆大车,送几人上路,直奔四方山。 未到傍晚,已到四方山脚下,有个名唤羊头镇的小镇,赶大车之人道:“过了此镇一两里,便是四方山了,我却是不能相送了。”几人谢过,那大车自回,几人在镇上又寻了家客栈住下。 吃完饭天色尚早,几人在外面喝茶闲话,说了一会,燕长安叫过那店伙问道:“小哥,你可知到寒来谷怎么走么?” 那店伙听他问寒来谷,脸色一变,道:“客官一看就是从外地来的,这寒来谷可不好去的!” 燕长安奇道:“怎么去不得?那里闹鬼么?”他这一路时常见人说鬼,想这“酆都地界”绝非浪得虚名。 那店伙摇头道:“谁说寒来谷有鬼,客官莫要听那些外乡人胡说。这些人明明什么都不知道,就爱乱嚼舌根。” 谢少棠笑道:“只是人人都爱古怪,所谓不胫而走。。” 那店伙口才本好,最爱与人闲扯,偷眼看店里人也不多,掌柜也没留意自己,回过头来笑道:“那都是瞎传的啦,你知道大凡个事,传传就变味了,寒来谷么,风光好的很,哪里有什么鬼了。” 沈放笑道:“那你干什么又说去不得?” 那店伙摇头道:“那说来可就话长了。”回头又看了掌柜一眼,这次掌柜正凶巴巴的看着他。他太爱说话,时常偷懒,掌柜对他甚是严加防范,连忙抬手拿抹布在桌上胡乱擦了两下。 燕长安看在眼里,招呼那掌柜过来,拿出一锭五两的银子放在桌上,道:“今天我们请这小哥说说故事,耽误的事这银子够了么?” 那掌柜满脸笑容,袖子一遮已经把银子抓在手里,他这小店地处偏僻,生意惨淡,有时候几个月也赚不了五两银子,如何不肯。赔笑道:“客官开口,那还有什么不可以的,不瞒客官,这小子故事说的可好,远近有名的。”生怕几人反悔,连忙拿了银子走人,边走边喊:“这上的是什么茶?有这么怠慢贵客的么,还不上好茶来!” 那店伙看见五两的银子放在桌上,转眼就入了掌柜的魔爪,自己连看也没能看得两眼,连连吞了几口唾沫,不住摇头。 沈放笑道:“你莫要眼红,要是你说的清楚明白,听的我叔叔高兴,定然也是重重有赏。”说着燕长安果然又拿出锭五两的银子,却摆在自己面前。 那店伙心花怒放,他生来的唠话口多,没事就爱和人闲扯,往往说的人抱头掩耳而逃。今日竟然有人给钱请他说话,前后更有十两之巨,顿时精神百倍,感叹终于遇到了知音。 那店伙道:“这寒来谷么,确实是没有鬼的,但在进寒来谷的路上有个陈家庄,这陈家庄乖乖不得了,不但有鬼,而且凶的不得了。这总有三十年了吧,听说去过陈家庄的人没一个能活着回来的。这陈家庄有多吓人,跟你说说李地主的事你老就知道啦。陈家庄有田百顷,都是上好的肥田,这田都是李大地主家的,陈家庄刚闹鬼的时候,这李大地主还不信,还是叫管家去收租子,结果那管家去了就没回来,派出家丁去找,也没一个回来的。 “最后这李大地主恼了,派人去请了官府,自己带了十几个衙役一起去陈家庄寻人,结果第二天,李大地主一个人回来了,可是已经疯了,只会说有鬼有鬼啊,说了二十几年才死了。这下一来,谁也不敢去陈家庄啦,如今的他的儿子小李地主当家,一听人说陈家庄就头疼,去寒来谷必须经过陈家庄,是以如今寒来谷也没人去啦。“(宋代除边远山区以外的广大地区都盛行租佃制。) 沈放奇道:“这些人去收租子什么的,应该都是白天去吧,难道白天鬼怪也能作祟不成?” 那店伙笑了笑道:“这位小公子好生仔细,只是大家都是这么说,想来这些人去了白天没遇到人,晚上才被鬼吃了也是有的,反正谁也没亲眼见过。” 谢少棠皱眉道:“这陈家庄是如何闹鬼的,既然有鬼,怎么还会有人住?” 那店伙摇了摇头,又四处看了看,似乎真的是要看看附近有没有鬼,小声道:“大家都说啊,这陈家庄其实早就没人啦,整个庄子的人都变成了厉鬼,要不然哪里有这么厉害!” 燕长安奇道:“你说什么?一个庄子的人都是鬼?” 那店伙点点头,又道:“客官别急,听我跟你老慢慢说,这陈家庄闹鬼要说到三十年前。当时还是绍兴三十一年,金国的皇帝完颜亮带着百万的大军来打我们大宋朝。当时可不得了,守在淮河的宋军望风而逃,金兵一直打到和州(今ah和县),所过之处,我大宋的百姓差不多都让杀光啦。然后金兵在采石(今马鞍山南)准备渡江,要是让他们渡过江去,我们大宋朝只怕就保不住了。 “那时候守长江的刘锜元帅在扬州养病,宋军无帅,眼看大势已去。那完颜亮得意之极,说要立刻杀过江去,灭了我们大宋朝。可是他哪里知道这时候虞允文虞大帅已经来了,早布置妥当啦,等那完颜亮渡江时,虞大帅指挥兵马从岸上,水里一起进攻,还用“霹雳炮”轰击,这一战打的那叫个惨,长江的水都被染红啦,结果我们杀的金兵丢盔弃甲,连那完颜亮也给打死啦!说到虞允文虞大帅……” 这店伙当真话多的不得了,越说越远,竟然扯到了采石之战。只是这一战是宋金史上少有的大胜利,大涨宋朝百姓志气,是以他说将起来,众人听的也觉高兴,也就不打断他。 谢少棠笑道:“完颜亮称海陵,本名迪古乃,大定二年,他被降封为海陵郡王,谥曰炀,金国人已不承认他是皇帝啦。他是被自己的下属谋反刺死的,有说杀他的是完颜元宜,不过这是悬案,如今已经无人知道真假了,你还是说陈家庄吧。” 谢少棠见他又要扯到虞允文身上去,连忙插话挡住。这店伙也没读过几本书,所知都是民间流传之说,说起来似是而非。 当年完颜亮所带军队不过数十万人,哪里有什么百万了,当时虞允文也不是元帅,而是被朝廷派去犒师采石的官员。当时刘锜措置淮东,王权措置淮西,王权弃了庐州(今合肥),刘锜亦回扬州,朝廷上下震恐,命令成闵接替刘锜、李显忠接替王权。 驻守采石的便是王权军,虞允文到时,王权已去,李显忠未到,敌军却已大兵压境。宋师三五星散,解鞍束甲坐道旁,都是王权手下的败兵。虞允文见机行事,当机立断,以犒军的金帛、告命(应为诰命,此处从宋史言。)示军,激励众将,又指挥得当,终于成就一场经典之战。 沈放也笑道:“你还是说陈家庄的鬼吧,说宋金开战你就要听谢公子的啦,谢公子书说的比你可高明多了。”他这几日,精神倒是健旺。 那店伙嘿嘿一笑,也不为杵,道:“是,是,客官说的是,小人扯的太远了。客官知道,山间之民,道路不畅,往来不多,消息也就传的慢些,本来陈家庄闹鬼我们这周边的村镇也无人知道,最先传出这个事来的,是在采石之战的第二年。那一年,有几个过路的客商路过我们这羊头镇,要去成都府贩卖药材,这些客商每年都要来这里一次,和镇上的人都很熟悉,在这镇上住了一夜,第二天上路,第三天晚上,突然领头的一个客商跑了回来,吓的面无人色。” 第五十七章 话鬼伍 说到这里,有意无意探头朝里面看了看,又接道:“这人回来后,语无伦次,大喊大叫,当时这里的掌柜还是个好人,只当他是疯了。第二日请了医生来看,给他吃了点药,这人倒慢慢安静下来。众人问他是怎么回事,他说出件事来,叫大家都是吓的不轻。他说一年多前,采石之战刚完,金兵还未退,他也曾路过陈家庄,那次他只有一个人,也没带什么货,因为世道不太平,兵荒马乱的,可是不做生意又不行,勉强出门跑这一趟,和往常一样,他晚上也是借宿在庄里一户人家。 “到了夜里突然惊醒,发现自己竟然被捆住了手脚,扔在一个黑屋子里,他吓的不轻,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来这里多次,这里民风淳朴,万没有做强盗的道理。他借宿的这家,只有一个老翁一个寡妇,都是老实人,更不会对他下手。正没理会处,门开了,只见几个村民又带进几个人来,都是五花大绑,其中竟然还有个金人。那些村民把几个人扔进来,又关门出去。 “一问之下,几个人都是路过这里的旅客,半夜到了这里,借宿在人家,也是莫名其妙就被带到了这里。那个金人不会说汉话,也没人愿意理他。几人也不知道这些人抓了自己想干什么,胡乱猜测了半天,天慢慢亮了。众人突然发现关自己的屋子竟是好大,屋子里地上满是血迹,血太多,连地面的颜色都变了。血色有的发黑有的还带着紫色,不知道有多少。众人这才害怕起来。 “不到中午,门又开了,进来几个村民,中间正有那客商借宿那家的老翁,这客商连忙朝他呼救。那老翁看看他,神色似乎有些不忍,转头出去了。剩下几个都是精壮的汉子。那年头四处打仗,粮食都被当兵的抢跑了,哪里还有人吃的饱饭。各地乡村里面人人都是面黄肌瘦,这几个年轻人却是油光满面,身上穿着杀猪的皮裙,手里都拿着刀。众人这才明白过来,原来这个庄子里的人竟然已经开始杀人吃肉了。 “当下众人苦苦哀求,那几个汉子直是笑,想是这事情已经做的多了,你想连人都能吃,哪里还会有什么怜悯之心。一个汉子说道,这人既然和老头子相熟,就最后杀他好了,也算对得起他。有人出主意先杀了那金人,领头的汉子却说也要留着,叫他多怕几天。当下选了个胖的就当着他们的面杀了,砍成一块一块,连内脏也都扒了出来,装在一个个筐子里抬了出去。 “几人中早有人被吓的晕死过去,那客商更是魂不附体。说到那些人杀人的惨样,那客商又要发疯,好不容易安静下来。那些人一边割肉一边说笑,说的都是杀人吃肉的事情。原来这些庄民现今不但对路过这里的人下手,平时竟然还去这附近抓人来吃。就这样第二天他们又进来杀了一个,这个村子里人也不少,一天差不多就要吃掉一人。眼看接着两天又吃掉了两人,只剩下那客商和那金人。” 谢少棠叹道:“一逢乱世,人便吃人,人性之恶,莫过于此。” 那店伙道:“谁说不是,人人都是自私自利,但凡有难,想的总是自己。这天晚上那金人突然靠了过来,两人虽然语言不通,却都明白对方心意,靠在一起,相互伸出手去解对方的绳索。那客官做惯了药材生意,一双手甚是灵巧,竟真的把那人的绳索解开了。那金人得了自由,倒也很有义气,把他也放开了。 “那门是用铁链从外面锁上的,链子很长,从里面也能够到门锁,那金人找了个什么东西没费劲就弄开了门锁。可是两人刚出门就惊动了外面的看守,两人拼命的跑,那客商没跑出多远,就被追上。又抓了回来,关回那屋子里,却不见抓那金人回来,想是跑掉了。那客商只道自己这下是死定了,别说自己还想着逃跑,此际屋里只剩了自己一人,怎么也轮到自己了,果然第二天,那几个汉子又来了。” 说到这里,那店伙也给自己也倒了杯茶,仰头喝了,他倒是知道拿捏时机,吊吊人的胃口,接着又道:“现下大伙自然知道那客商没死,不过那客商自己当时可已经死了心了。只道再没活路,想到自己要被人活生生杀来吃肉,怕的人也傻了。浑身一丝力气也没有,软成一团,只有任人摆布。眼看那些人朝自己走来,突然外面呼叫声大起,还夹杂着数不清的马蹄之声。那几个汉子当即变了脸色,一个个冲了出去。就听到外面喊叫之声不绝于耳,有妇孺也有青壮。 “这客商死里逃生,心道莫非是这些人杀人吃肉,消息终于走漏了出去,官兵杀过来了么!等了不大会功夫,外面声音慢慢停了,只听靴声橐橐,几个人推门进来,当头的一人,锦袍貂帽,却是个金国的大官,身后跟的都是金兵。那领头的大官叫人放开那客商,那客商看着那人好生面熟,此际才认出原来就是前晚跑掉的那个金人,此前那人一身平民服饰,却想不到竟然是个大官,也不知之前是怎么落到这些人手里。 “当下那金官把客商带到外面,只见一个大空场上站满了村民,外面围着数百名金兵。地上横七竖八躺了几十具尸体,都是青壮,想是是抵抗时被杀了。其余的村民都被抓了起来,那金官就在场上审问众人。他带着个会汉话的人,追查主脑之人,初始村民都不肯说,接连砍死了几个。 “人群中站出个人来,说出主意的人是我,你们就杀了我吧。那客商一看,那人竟然是自己投宿之家的那个寡妇。想出这狠毒残忍之事的竟然是个女子,真是人人也想不到。那金官冷笑了一声,叫人拉了那女子出来,当着众人的面,叫部下轮奸那女子。折腾了直一个时辰,又命人把那女子捆在一块门板上,连着那几个杀人的汉子一并牵了出来。原来那金官特意交代,把这几个汉子也都活抓了。 “五个人连那个女子都被捆在门板上,脱的赤条条的,然后几个金兵出来,手中拿着都是刮骨的小刀。当着众人之面,一刀刀刮那六人,几个汉子尖声号叫,那女子却是至始至终没吭过一声。从正午时分,一直刮到傍晚那六个人才相继断气。那客商哪里敢看,却又不敢走,金兵残暴,如何对待自己还不知道,心里也是忐忑不安。 “等到那六人都死了,那金官叫人拿出许多铁铲,命村民们中有力的出来挖坑。起先这些人还以为是要挖坑埋死人,可是在金兵督促下,坑越挖越大,才知道这金官竟是要活埋了他们,这才惊慌起来,想要逃跑。金兵挥舞皮鞭藤条,打他们回去继续挖坑,直到了半夜,挖了好大一个坑,当下把村民尽数赶了进去。金兵不住填土,眼看把坑填实了,然后又纵马在坑上踏实。 “这时候突然天降大雨,这些金兵这才停手,派人放火烧了村子,带兵离去。这客商怎敢跟他们走,叫人翻译给那金官听,自己要回家乡去,那金官也不留他,又给了这客商五十两金子,分手去了。” “这客商逃回家里,大病了一场,本不想再做生意了,只是他生意做的甚好,经不住友人的求恳,大宋国又打了胜战,兵戈已休,于是第二年还是又出来了。本不想再经过陈家庄,只是不走陈家庄就要多绕不少路,同行之人自然不肯,没有办法,只好硬着头皮过去。恰恰又是傍晚时分到了陈家庄的所在。众位猜他看到了什么?” 沈放见他说了大半天,也没说到鬼,虽然事情也是古怪惊耸,却不干鬼事,听他又卖关子,忍不住道:“这次他总该见鬼了吧!” 那店伙道:“小公子好生聪明,正是如此,那客商到了陈家庄,只道那里已是一片焦土,谁知道竟然好端端还是个庄子。仔细观看,就连房子的位置样子都和当年一模一样,同行的客商还以为这客商之前讲故事吓他们,都道既然有庄子,就借宿一晚,不用连夜赶路了,还开玩笑说,既然庄子还在,我等还是去那老翁家借宿就是,也顺道看看那个漂亮寡妇。那客商也是奇怪,真的找去了那老翁家,敲了会门,一人过来开门。那客商一见,吓的胆也破啦,也不管其他人了,转身就跑,一路又逃回了这镇上来,原来他看到那开门的,正是当年那个寡妇!” 沈放脸色也有些变了,问道:“这么说整个庄子的人都变成鬼了么?” 那店伙说:“如何不是,当时这客商说完,旁听的人也都不信,都说哪有此事。这陈家庄虽然地方偏远,每年也要出来些人买些盐酒卖些山货之类,也有人去那做生意,若是整个庄子人都被金兵杀光了,这一两年了,四里八乡岂有不知之理。总不成金兵杀光了村子里的人,这些人当天就变成了鬼,可以出来作怪。” 第五十八章 话鬼陆 “镇上卖杂货的一个老头突然说,这么说陈家庄的人真的有些时日不见了。以前有个叫陈扁的汉子经常来我这里买盐,如今可不是有两年没见了吗。咱们镇有个卖酒的张瘸子,今年早些时候去陈家庄那边卖酒,到今日也没回来呢。他这么一说,顿时也有人称是,说道谁谁谁确是好久不见了,往年都是常来这里的。 “越说越怪,当下有人就说要去那陈家庄看看。那客商死活也不去了,见众人要去,就说,你们就算不信我的话,也不要晚上去,最好能白天到陈家庄,这样鬼怪也不能出来作祟。当下真的有好事的汉子,组了十几个人,带了几匹马,去了陈家庄。过了两日,这些人倒是一个不少的回来了,却是一个个灰头土脸,吓的半死,说道,整整一个村子都是鬼,那还有假! “原来这些人真的是白天到了陈家庄,那时候庄子里空荡荡的,不见一个人。众人感觉不妙,却还不信,说道索性去兜上一圈,晚上再来看。到了晚上又来到陈家庄,这时的陈家庄竟是灯火通明,他们壮着胆子进了庄子,突然有眼尖的看到树上有人影飘过,留神再看,哪里是一个,分明是一队人正排着队从树上飘过去。这些人给吓的半死,仗着年轻力壮,连滚带爬的出了庄子。 “于是陈家庄闹鬼的事情就从这羊头镇传了出去,没多久又从别的地方传出了李大地主家的事情,这陈家庄闹鬼的事情就坐实啦。以前去夔州都是走陈家庄穿过寒来谷,这以后都要绕路走,足足多了两天路程。开始还有些人不信,要走寒来谷,听说去的人真的都不见回来,这以后真的没人敢走了,一晃三十年,常路过这里的人都知道陈家庄闹鬼。” 燕长安几人都是称奇,那店伙又道:“看各位客官都是好人家,只是对这里不熟,今天讲给你们听了,这寒来谷可千万不要去了,要去夔州,此去两里就要转弯,万万不能走两山口去陈家庄啊。” 见他终于说完,燕长安给了他那五两银子,谢少棠笑道:“你倒好一副伶牙俐齿,若是去说银字儿,定是一把好手。”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这店伙此后真的下定决心,离了这黑心客栈,去了江南,整日混迹街头茶馆,偷师学艺,卧薪尝胆,终于成了远近闻名的说书先生。此乃后话,略去不提。 那店伙欢天喜地的去了,谢少棠道:“没想到这寒来谷还有如此故事。” 燕长安点头道:“不管有鬼没鬼,这寒来谷总要去的。”他不信鬼神,倒也不如何在意。 谢全看了看燕长安,又看了看谢少棠,脸色无比怪异,见沈放看他,连忙缩回目光,沈放笑道:“我燕叔叔不相信有鬼,你家公子却是相信,你信不信啦?” 谢全颤声道:“我,我,我不知道。”几人笑笑,回房休息。 那店主加意奉承,把几人带到后面院子,换了两间最干净的上房,那店伙掌灯带燕长安和沈放进了房间,放下灯来,却不出去,对两人赔笑道:“两位客官,这里的窗户都是封死了的,不能打开,这是小店的规矩,还请不要见怪。这门么,小的出去后,两位客官就请闩上它,半夜要是听到什么动静,千万不要出去。嘿嘿,小的出去了,两位请安歇吧。” 燕长安看了看窗户,果然是封死的,皱眉道:“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你这里也闹鬼么?” 那店伙连忙道:“客官不要误会,小店可没闹过鬼,只是这里的规矩,一切还是小心在意的好。” 第二日,一行人又待上路,那店伙得了好处,对几人甚是依依不舍。见几人要走,犹豫了一会,突然对燕长安招了招手。 燕长安和沈放随他走到一边,那店伙压低嗓子道:“我看几位客官都不是寻常人,怕是劝不住你们。如果客官非去寒来谷不可,一定记着,一过两山口,如果遇到一个老头跟你说话,问你何时上路,千万不可以回答。那个老头就是三十年前那个寡妇的公公,如今是勾魂的恶鬼。你要是回答了一定活不过当天子时,千万不要忘记。” 燕长安见他神情着实关切,对他笑了笑,拍了拍他的肩膀,谢过了他。回头喊了谢少棠两人。 谢少棠道:“我看这羊头镇只怕也大有古怪,昨天那店家睡前还叫我们不能开窗户,闩好门,无论听到什么声音也不要出去。” 沈放点头道:“正是正是,那店家也这样对我们说来着。”几人都是颇觉古怪,离了羊头镇,果然只有一条小路通往山下,走了约莫一个多时辰,终于进了山。 一条羊肠小道绵延盘旋深入山中,道旁杂草丛生,行不多远,见路边一棵奇形怪状被雷劈死的枯树之上,几只乌鸦忽然飞起,“啊、啊!”尖叫,在众人头顶转了一圈,又落回树上,一双双黑亮的眼睛盯着众人,动也不动。 几人越走越觉阴森,两旁尽是十数丈高的巨竹,明明山清景幽,却透着说不出的诡异。 燕长安皱眉道:“为什么这样荒凉的深山中竟然还会有村庄?” 谢少棠道:“山中之民,原早多为土着,或避祸或长居山里,以打猎为生,时间长了慢慢和外界交流,被外界之民同化,渐渐也以种田为业。其实此处有路连通外界,还算不得深山。此地有人居住据闻已经有好几百年,宋初年,朝廷鼓励垦荒,有新垦荒田不加赋税之令,此地梯田,都是山民一滴血一滴汗开采出来,可谓艰辛。只是到了现下,这些土地多半给地主占去,再返租给山民,山民的日子那是越发难过了。”叹了口气道:“世外桃源,终究不过是南柯一梦罢了。” 几人走出不远,果然一处山坡,一垄一垄的梯田而上,错落有致,依稀还能看出田地的模样,上面稀稀落落长了几棵矮树,其余多为灌木藤草,显是已经荒废许久。 谢少棠用手一指,道:“书上有讲修造梯田,先要“裁作重蹬”。依山势修成阶梯状的田块,再以石块砌在田边。这梯田的开采委实不易,全靠手砸肩扛才能整出一块田地。山中虽不缺水,却离田还远,浇灌要人挑水上山。如此辛苦,种出的粮食却又大半要被地主拿走,年成不好,十不存一,甚至连交租的粮也不够。历朝都说官逼民反,其实种田的农民最是老实不过,若不是真的被逼的活不下去,又怎么会铤而走险?” 燕长安肃然起敬,道:“谢公子说的是。” 谢少棠摇头道:“其实要让老百姓不造反又有何难?轻赋税,兴水利,推广良种,百姓有衣食,自然安居乐业。陈旉、秦湛、蔡襄、韩彦直、赞宁、陈仁玉、王灼、陈翥,我朝的才智之士还少么?李纲、宗泽、朱熹,难道没有安邦的忠臣?岳飞、韩世忠、虞允文,难道没有定国的良将?皇帝昏庸那又有什么办法?” 他这话说来大是大逆不道,竟是把过错全推到了皇帝身上,诽谤朝廷那还得了,谢少棠却是毫无顾忌,又道:“这些皇帝未必都是庸人,我朝徽宗皇帝翎毛丹青,瘦金体的书法天下无双,那后主李煜词赋一时无两,这些人不做皇帝也能名垂青史,可惜生在了皇帝家。哎,我朝偏偏就败在徽宗皇帝手里。” 沈放道:“这么说,叫燕叔叔去杀了那狗皇帝,谢公子你去做皇帝!” 燕长安和谢少棠闻言都是一笑,燕长安道:“你这小猴子,以为我是谁,刺杀皇上,亏你想的出来。” 谢少棠更是笑不拢嘴,道:“皇帝哪有那么好当的?别说当皇帝,就做个三省六部的官员,不知道会有多少人围着你转。名利金钱、美色人情,人人想拉你下水。进了官场,如同掉进了染缸,莫要说刚正不阿,能全身而退也是凤毛麟角。你道要做个好皇帝、好官儿容易的么?须有宁静致远、澹泊之志,不沉湎声色犬马之心,威武不屈、富贵不淫之节、明辨是非之能、更要有不世之才。呵呵,难啊难啊。”正色道:“沈小兄弟,你天资不凡,将来能在仕途大展拳脚也未可知,若能在朝为一良臣,造福一方,也是莫大功德。” 沈放哈哈笑道:“好,你做皇帝,我做宰相,嘿嘿,哪个不服,都拉出去砍了!”丞相是官名,宰相却不是,乃是指的皇帝身边的辅佐大臣,为最高行政长官的统称。 历史学家祝总斌对宰相定义为,一个官职集以下两种权利于一身,就可以称为“宰相”:一是有能与皇帝讨论政务的“议政权”;二是能监察百官执行政务的“执行权”。两者缺一不可。 历朝历代,只有辽国有宰相官名,沈放年纪幼小,分不清其中区别,只道宰相也是官名,谢少棠微微一笑,也不去挑他字眼。 燕长安也笑道:“就你个小猴崽子,也想当官,看你上蹦下跳,一点正形也没,莫要笑死人了,你做官,不正是什么衣冠拜马猴么?” 谢少棠和沈放都是一楞,沈放道:“万国仰宗周,衣冠拜冕旒,哈哈,哈哈,衣冠拜马猴,燕叔叔,你和谢公子同行几天,学问果然大大长进了。”约莫走了两个多时辰,山路一转,前方绿树掩隐之中,隐约有一个村庄,想是那陈家庄到了。 几人仗着谈笑欢和之气,进了陈家庄。庄口一棵死树半躺在地,一个晒谷场长满了青草,隐约看见半个石碾子埋在土里,庄子里一片寂静,一点声息也无,果然是个荒废已久的庄子。 庄子不大,不过三、四十户人家,房子虽然破旧,多半却还完好,大多是茅顶竹墙,山中多巨竹,造屋之物都是就地取材,少有砖石。 第五十九章 话鬼柒 村落中间有一个两层的小楼,甚是惹眼,楼前几根栓马的桩子,大多断了一截,有个破烂不堪的马槽歪倒在地上。大门倒是宽大,半扇门也歪在一边,门头有块匾额,落满了灰尘蛛网,看不出上面字迹,像是个客栈。 羊头镇听那店伙讲时,只说那过往的人都借宿在寻常百姓家,却没有提到这庄上有个客栈。想是他根本没有来过这里,一切都是道听途说。 村庄中阴森森的有几分寒意,几人不敢说话,快步走过。燕长安沿途见一户人家大门紧闭,门上还贴着门神,只是天长日久,早变成了两张白纸,只隐隐约约还有点颜色留在上面。 几人匆匆而过,片刻功夫,已出了陈家庄。又往前走了片刻,先是谢全回头张望,接着几人都忍不住回头去看,那庄子仍然隐约在望,安安静静一无异状。 沈放笑道:“这陈家庄也没什么么,我们不是都过来了么!”全然忘了自己适才过庄之时,始终紧紧拽着谢少棠之手,几把谢少棠的手也拽断了。 谢少棠也舒了一口气道:“山野之民,以讹传讹大概也是有的。” 燕长安道:“既然无事,那是最好。听那店伙讲过了陈家庄离寒来谷就只有三、五里地,最多大半个时辰也就到了,咱们快走便是。”几人低头赶路,自离陈家庄又走了一个半时辰还多,却始终不见有山谷的踪迹,堪堪又行了半个时辰,沈放终于忍不住问道:“怎么还没到么?” 谢全也道:“燕大侠我们莫不是走错路了?” 谢少棠摇头道:“这路上虽是杂草丛生,路却清楚明白,此来只此一条路,当无走错之理。” 燕长安皱眉不语,几人见他不说话,也都闭上了嘴,跟着继续前行,心中却都异样。 又走了一个时辰,突然谢全一声惊呼,伸手一指,道:“那棵树!这地方我们不是来过了么?” 众人也都看见,谢全手指之处,一棵被雷劈死的古树孤零零立在道边,树上那群乌鸦竟然还在树上,一双双黑亮的眼睛盯着众人。突然一只乌鸦“啊”的尖叫,拍动翅膀飞了出去,其余的乌鸦跟着振翅飞起,转眼都不见了。 众人面面相觑,人人认得,这正是他们先前进来之处。 谢全颤声道:“鬼打墙,鬼打墙!这些鬼不叫我们走,又把我们送回来了。” 燕长安看看谢少棠问道:“谢公子你看呢?” 谢少棠道:“只怕我们是迷了路了。” 沈放拉了拉燕长安衣袖,低声道:“燕叔叔,真的有鬼,咱们不要去了吧。” 燕长安缓缓摇头道:“我们再走一次!”对谢少棠道:“谢公子,此处果然怪异,燕某不敢勉强,两位若要回去,自回便是。” 谢少棠摇头道:“做事有始有终,岂有半途而废之理!”转身先行,谢全站在原地连叫了几声,谢少棠始终没有回头,谢全重重跺了跺脚,看了看燕长安和沈放,紧紧追了上去。 燕长安快步走在谢全身侧,低声道:“你放心,但教燕某有一口气在,定要护卫两位周全!” 这一次众人走的甚慢,不住留心四周,只是山路本就盘旋曲折,一会向西,一会向南,一会又折向北。 走了半个多时辰,谢少棠突然停住脚步,伸脚拨开路边高高的杂草,喊道:“燕大侠,你来看。” 燕长安过来一看,却是一根白骨,长长一截,燕长安道:“是人的大腿骨?” 谢少棠点了点头,往前走了几步,伸脚在草从中探寻,果然不远处有更多碎骨,还有半个骷髅,再往前却没有什么了。 两人回到路上,也不和沈放、谢全多说,继续赶路,越往前走,道两边发现的人骨越多。 又走片刻,谢全憋不住要拉屎,拉着沈放同去。两人去到路边林中,燕长安和谢少棠站在道上等候,忽然谢全一声尖叫,燕长安飞身跃起,两个起落,已到了两人跟前。 谢全脸色苍白,指着山坡之后,只见后面竹林之中,地上陷进去一条宽沟,沟内累累尽是白骨,说不出的阴森恐怖。 燕长安走过去拿起一根骨头细看,谢少棠几人远远站着,不敢过去。 过了一会燕长安走了回来道:“只怕有百人之多,有些骨上有刀剑之伤,我还找到了这个。”手一扬,却是半截断箭,箭杆几乎已经烂完,箭头却还完好,燕长安又道:“是金人的箭!” 谢少棠瞠目结舌,半晌才道:“难道这里埋的就是那陈家庄的村民?” 燕长安摇了摇头道:“这倒不知,这里死了不少人,却是不假。”当下几人举步又行,行到那梯田之时,天色已经渐暗。 谢全犹豫道:“马上天要黑啦,我们不能再走啦,再走就是陈家庄了,我们在此过夜,明天再走吧。” 谢少棠想了想道:“荒郊野外,只怕更加凶险,既然如此,索性就去陈家庄过夜吧。” 燕长安击掌道:“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谢公子所言,正合我意!我倒要看看这陈家庄究竟有什么厉鬼!” 夜色转瞬即至,片刻功夫,天已黑了下来,山野之中,阴风阵阵,比之白天更要可怖的多。慢慢绕过山坡,陈家庄已在前面,只见白天死气一片的陈家庄此时竟然灯火通明,远远看去,竟似热闹非凡。 几人彼此看了一眼,心中都是惊疑不定,沈放迟疑道:“只怕真的是鬼,我们回头吧!”谢全连连点头称是。 燕长安冷笑一声,道:“原来鬼也会用火!”一拍身上宝剑,道:“若是有鬼,今日我就仗剑斩妖除魔。”后面这句话用内力远远送出,山谷之中回音阵阵,直如龙吟虎啸,只听四面“斩妖除魔”四字不断回转萦绕,良久不绝,到了后来轰然声响,已分不出是人在说话,还是天地震怒,轰雷来袭! 几人胆气都是一壮,燕长安大步先行。众人只得跟上,不一会已经到了陈家庄前。 此时的陈家庄与日间已是改天换地,大不相同。日间荒芜的那晒谷场平坦如镜,没有一根杂草,一个石碾子好端端的放在场心,就连那棵死树也变成了一株鲜活的柳树。清风拂来,万条摇曳,便如从树上伸出了千百双手。 燕长安视若无睹,沿着街道直行。道路两边,有几户人家敞开着门,里面灯火闪亮。 此时一所所房子也变了模样,虽算不上新,却也是整齐干净,只是户户家门紧闭。 燕长安见日间所见贴门神那户人家,此时门上两张半旧门神画,神荼、郁垒一左一右,虽不鲜亮,却也耀武扬威。四下里便如一个寻常的小村庄,只是静悄悄的一点声息也无,莫说人声,连犬吠也没有一声。 几人走在空空荡荡的大街上,身后的影子拖出老长,白白的月光照在街道上,说不出的冷清诡异。 第六十章 话鬼捌 燕长安一人走在前面,昂首阔步,一直行到那客栈处。 那客栈也焕然一新,门前黑漆的马槽里亮晃晃的灌满了水,几根拴马的柱子也完好无缺。门前高高悬起两只“气死风”的灯笼,红红的烛火照在黑底金字的招牌上,“悦来客栈”四个大字笔酣墨饱。门边两幅对联,“生意兴隆通四海,财源茂盛达三江。”黑漆的木门半掩,黑漆有些剥落,半扇门内透着灯光,正照在燕长安脚下。 燕长安半步也不停留,推开门迈了进去。 客栈竟是不小,里面两边呈品字形各摆了三张饭桌,长条的板凳一桌配了四条,迎面是个直通二楼的粗木楼梯,倒也宽阔。梯子下面靠左边立着柜台,背后一个架子,放着些瓶瓶罐罐,柜台上一盏油灯。灯后一个满头白发的老人正昏昏欲睡, 燕长安一步一步走了过去,到了那老人面前,那人还没抬起头来,似乎已经睡着了。 燕长安轻轻将手搁到柜台上,曲指敲了一敲,那老人猛地惊醒抬起头来,似是吓了一跳,随即问道:“客官可是要住店?”那老人一张脸满是皱纹,眼角面上满是黑斑,牙掉了一半,说话嘶嘶作响,唇上颌下白须参差不齐,瞎了一只眼睛,眼眶里只剩白蒙蒙一片。 燕长安沉声道:“不错,正要住店。” 那老人道:“你们四位?” 燕长安道:“不错,正是四人。” 那老人道:“那两间房够不够?” 燕长安道:“不多不少正正好。” 那老人提笔在簿上写了几行,头也不抬,又问:“一间一百二十钱,要住几日?” 燕长安道:“只此一晚。” 那老人又道:“几位打算何时上路?” 燕长安正要回答,突然有人拉了拉自己衣袖,回头一看,却是沈放,沈放朝他摇了摇头,燕长安猛地记起羊头镇那店伙所言,若有老头问你何时上路,万万不能答他,燕长安微微一笑道:“店家问这个干什么?” 那老头道:“几位若是急着赶路,明早老朽可以叫人叫醒几位。” 燕长安哦了一声,正待说话,一旁谢少棠插言道:“如此甚好,我等明日卯时就走。”沈放听的直皱眉头,不住的摇头。 谢少棠见他摇头,不解其意。沈放双手合十在胸前拜了拜,心念道佛祖菩萨玉皇大帝王母娘娘土地公公关圣帝君,诸位神灵多多保佑。燕长安看他作怪,伸手在他头上打了一记。 那老头在簿上又写了几笔,合上簿子,慢吞吞的道:“几位就住天字一号、二号可好?” 燕长安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甚好,甚好。” 那老头道:“几位可要用饭?” 燕长安道:“自然,你们有什么吃的都拿上来便是,有酒没有?” 那老头道:“有上好的大曲。” 燕长安道:“好,先来五斤。” 片刻饭菜已经摆好,一碟兰花蚕豆,一盘豆腐干、一盘回锅肉,一只白斩鸡,一木桶白饭,一大盆鸡蛋汤,一整坛大曲,几人围坐吃饭,上菜的小二白巾包头,生的又黑又瘦,连比手势,却是个哑巴。沈放、谢全想到鬼请人吃饭,吃的都是石头、泥巴,有心不吃,燕长安却是放口大嚼,谢少棠陪他喝了几碗酒,沈放、谢全眼见菜少了一半,顿时把鬼忘了,一顿狼吞虎咽。几人吃完上楼,走到柜台前,燕长安突然回过头来,问道:“听说这里闹鬼?” 那老头仍是低头瞌睡,也不抬头,回道:“老朽不知。” 那哑巴小二,提着盏灯,带几人上楼,谢少棠主仆进了天字二号房,燕长安与沈放进了一号,那小二点着了房里的油灯,转身下楼去了。 燕长安看那房是个套间,进门是厅,中间放了张桌子,墙角有个花架,上面摆了个花瓶,一左一右,两个房间,房间不小,也甚是干净,不见有什么异样。 沈放不敢独睡,抱了被子枕头睡在燕长安床下,不时要找燕长安说话,燕长安答了两句便鼾声如雷。 沈放又气又怕,听到外面风声阵阵,每阵风似乎都裹着数不清楚的鬼怪飘来飘去;睁大了眼,房间里黑乎乎的,不知道什么地方藏着什么鬼;闭上眼,鬼怪似乎就在燕长安床下,想睁眼看也不敢,睁开眼想闭上还是不敢;只好把头蒙到被子里,却又怕被子里也钻着鬼。 折腾来折腾去,怎么也睡不着,越来越是害怕,好不容易熬了一阵,感觉象过了一夜那么长,睁眼看看四下还是一片漆黑,天不知何时才亮。 又过了好久,终于越来越困,正想睡觉,突然又觉尿急,起身想点灯找夜壶,却摸不到火石,房间里黑乎乎的不知道藏着多少鬼,若不是和燕长安睡在一屋,只怕他早已哭出声来。 想起燕长安笑自己胆小,又听燕长安鼾声阵阵,睡的甚是舒服,心中生气,摸到燕长安床前,拉开裤子,突听燕长安说道:“出去尿,莫要尿在我床跟前。” 沈放心道,好啊,原来你果然是装睡,等着看我出丑,呸,我偏偏不叫你如意,故意弄的门啪啪的响,到了中间的小厅,还是摸不着灯,更不敢开门出去,索性就在墙角尿了一泡。 摸回房里,燕长安又在打鼾,爬回被窝,这一回没多久便睡着了。 不知道过了多少时候,突然隔壁一人大声惊呼,正是谢全的声音。沈放惊醒过来,叫燕长安却无人应声,睁开眼,燕长安却已经不在床上,吓的不知如何是好,急急开门出去,一出门便见有光,心情顿时大定。 旁边谢少棠的房门大开,灯光便是从这屋透出,听到谢全挣扎之声,赶进门一看,却见燕长安正抱着谢全,谢全半躺地上,双脚乱蹬,不住挣扎,一张嘴张的老大,嗬嗬的却发不出任何声响,显是被什么东西吓的要死。 燕长安牢牢抱住了他,眼睛却盯在一张床上,床上薄被上满是血迹,下面高高鼓起,却不似人形。燕长安伸指在谢全身上点了几指,谢全慢慢软倒。 燕长安站起身来,一步一步走到床前,伸出手拉住了薄被一角,一点一点掀了起来,被子掀开,现出一大团物事,血红一片。 沈放探头看了一眼,尖叫一声,蹲倒在地,胸中翻涌,几乎把胃里的东西都吐了出来。 被下整整齐齐摆着一团人的内脏,心肝脾胃肾大肠小肠,无不各在其位,只是骨头、肌肉、皮肤全然不见。谢全坐在地上,看了一眼,哼了一声,登时晕了过去。 沈放颤声道:“谢公子被恶鬼吃了!” 注:宋代以前,对医生的称呼较为复杂,一般根据其专科进行称呼,如食医、疾医、金疮医等。宋代始北方人对医生的尊称为大夫。大夫本是官名。唐末五代以后官衔泛滥,以官名称呼逐渐形成社会风气,所以,北方人尊称医生为“大夫”。为了区别于官名,将称医生为“大夫”的“大”读成 dài,而不读 dà。而南方人则习惯称郎中。郎中也是官名,原是帝王侍从官的通称。宋代郎中多是南方方言,北人中原地区多称大夫。 第六十一章 入谷壹 燕长安沉声道:“莫慌,只是内脏,未必就是谢公子的!”环视一圈,窗户都是从里面销上,没有动过的痕迹,门是自己撞破,看了看床下,又敲了敲四面墙壁,一切如常。 拿了碗水,救醒了谢全。谢全醒来就哭,燕长安用力握住他胳膊,道:“别怕,你看见了什么?” 谢全道:“我……我……我半夜起来尿尿,点……点了灯,就……就看见谢公子床上有血。我吓死了,就大声叫喊,然后你就进来了。公子被恶鬼吃了,公子被恶鬼吃了!”越说越是语无伦次。 燕长安道:“不要胡说,这是内脏,谁说是你家公子。谢公子定是出去了,你别哭了,咱们一起出门去找!”回房取了宝剑,这剑自他在里县所得,从未用来对敌。宝剑在手,心中更是冷静,知道不能放下沈放和谢全两人。 几人一起下楼,本想叫谢全拿灯。谢全浑身发软,灯未端起,就几乎翻倒。一只手伸了过来端起了油灯,走到前面,却是沈放。 燕长安微微惊奇,却见灯光下沈放眼角含泪,紧咬下唇,满脸尽是坚毅之色。心中顿时明白,谢少棠凶多吉少,反激起了沈放的恨意侠气。想到沈天青有后,此子不枉费自己一番教诲,重情重义,心中大慰,胆气更增。 几人去柜台寻那老头,空无一人,另寻了几个房里也是空空如也,就连床也没有一张。心念一动,去了厨房,里面灶台案板倒是一应俱全,只是那案板上不知道积了多厚的灰,燕长安探手到灶底一摸,伸出手捻了捻,确有烧过的柴烬,又掀起锅来,锅底漆黑,显是烧过不少饭菜的老锅。又看灶台,却是干净的很,除了些灰尘,却没有油烟的痕迹。 冷笑一声,知道是有人从别处拿了饭菜在这里热了一下,这里的一切都不过是摆摆样子。热火烧菜,那自然是人非鬼无疑。 谢少棠生死未卜,偏生敌人只是装神弄鬼,不肯现身。燕长安心头火大,一掌打塌了灶台,转身出门。 沈放和谢全跟在身后,都看在眼里,忍不住问道:“是人不是鬼是不是?谢公子是不是还没死?” 燕长安哼了一声道:“定然是人,待我寻出来,一个个把他们变成真鬼!”转回前屋,又一个一个房间找过,半个人影也没见到。 出了客栈,跃起摘下高挑的灯笼,给沈放两人一人一个。正想说话,沈放提灯一照,地上隐约有几滴鲜血,顺着血迹,一直向庄头走。 没走出多远,就看到庄口那棵柳树上一条白白的影子正随风慢慢晃动。燕长安飞身而起,两个起落已经落在柳树之下。 只见离地一丈多高的树杈上吊着一人。一身白色的中衣,白色袜子,自下而上却看不清面目,只见胸前一片血红。 燕长安顿起不祥之感,跳到树上。那人却是被用自己的头发吊在树上,一张脸拉扯的不成模样。显是死前看到了恐怖之极的事物,看面目不是谢少棠是谁? 燕长安伸手扯断了树枝,抱着谢少棠的尸体跃下地来,尸体甚轻,腹腔空空如也,竟真是被人掏空了内脏。 身后沈放和谢全跑到跟前,看到谢少棠的尸体,谢全顿时晕了过去,沈放楞了半晌,终于哭出声来。 燕长安慢慢站直身子,突然仰天长啸,如龙吟九天,如虎啸山林,四周数不清的野鸟惊起,足足啸了盏茶功夫。突然燕长安双手一拂,收了啸声,阴沉着脸,满目的杀气,回身走回庄子。 寻了一户人家,一脚踹飞了房门,进门见物就砸。那屋里无人,只正屋中间放了张桌子,上面摆了盏油灯。灯还亮着,灯油还有少许。 燕长安将桌子一脚踢的粉碎,回身出来,又去一户,依旧是一般模样。这家却连桌子也没有,只有盏灯放在地上。 见那墙壁也有异,燕长安一掌过去,登时将墙打塌。那墙松松垮垮,只是用几根草绳把竹子扎在一起,又刷了一层草皮。 燕长安连拆了十几所房子,还是一无所获。心中越来越是憋怒,突然回到街道之上,大声骂道:“什么混帐在此,还不给我滚出来!” 四处一片寂静,只有回声不断传来。燕长安怒不可遏,回身进了一户人家,拿了油灯点着了房子,风助火势,不一会附近的几所房子也都着火。 只听火中噼啪声响,都是竹子爆裂的声音,原来这些房子,大半都是竹子匆匆搭就。但不管燕长安如何破坏,却始终无人现身。 沈放救醒了谢全,两人来到街中。燕长安一手提剑,一手垂在身侧,胸口不断起伏,满腔的怒火无处发泄。忽地一侧耳,皱眉道:“你听。” 这时沈放也已听到,远处嘀嘀哒哒竟然传来了乐声,有锣有笙有古琴、唢呐,乐声欢快,竟是十分的热闹喜庆,好似迎亲常吹的“凤求凰”!沈放奇道:“有人迎亲?” 听声音是从庄后传来,当下寻声找去。 燕长安心急如焚,恨不得立时追上。但沈放、谢全两人都是人小步短,要丢下两人,燕长安却又不敢。 追了半炷香功夫,那音乐声始终在他们前面不远,但眼前一片空旷,却什么也看不到。 转眼离庄子已远,身后仍能看到火光。前面那声音一曲既了,歇了一会,又吹打起来,这一次却在偏东方向。 燕长安几人调头又追,没走出多远。谢全突然大声尖叫,手指前方道:“鬼火!鬼火!” 前方果然几点绿荧荧的火光飘来飘去,燕长安虽不懂磷火之说,走南闯北,这东西却不知道见过了多少,当下沉声道:“谢全莫怕,那不是鬼,你放心,这里没有鬼,是有人在捣乱,我定要杀了这些人给谢公子报仇!”双手一扯,撒开了衣襟,敞开了怀又行。 谢全不住点头,却听到牙关咯咯作响,想是吓的打抖。跟着那声音又走了一会,那声音突然没了,四下里一片漆黑。 燕长安冷笑一声,坐到路边。 果然没过多久,那音乐声又起。几人追追停停,那声音忽左忽右,忽东忽西,带着他们大兜圈子。只要追的稍近,那声音立停,过了一会再响起时,已远离了他们。 燕长安带着两人,心想这样如何追上。眼看天已要亮,那声音突然又停了下来,这次等了好久也不见再响起,听声音却是没入了一片竹林之中。 几人在林中四下搜寻,突然沈放大声喊叫,燕长安和谢全过去一看,沈放将灯笼往下照,下面一条埋满白骨的深沟,正是白日他们所见。 顺着白骨沟搜寻,一路到头,一无所获。又折回头来,这一次没走出多远,拐了一个弯,前面突然出现了一块巨石。走近细看,藤萝遮隐之下,巨石之后,赫然有个山洞。 此时天已微亮,燕长安上前查看。那巨石半截埋在土里,生满了青苔,听后面洞内似乎有东西响动,伸掌在石头上推了推,左右的沙石滚滚而下,那石头却是纹丝不动。 燕长安皱了皱眉头,叫沈放两人退后。在巨石左右拍了几掌,突然吐气开声,一掌拍出,轰地一声巨响,那巨石应声而倒。 尘土飞扬中,洞里呼呼地窜出了数条黑影。燕长安何等眼力,立刻看出是几只狐狸,身上竟然都还穿着衣服。 接二连三的有狐狸窜出来,一个影子竟是红的,分外惹眼。燕长安一伸手抓个正中,随手一挥,又打死了两只。抓在手里的狐狸屎尿齐流,臭不可闻。 沈放和谢全都吓了一跳,等着几十条狐狸跑完,才靠了过来。见燕长安手上抓着那只狐狸身上穿了件大红的小袄,袄上金丝绣的凤凰,头上竟然还带着一顶小小的凤冠,甚是精致。沈放看了看燕长安,惊讶道:“是狐狸娶亲,你抓到了新娘子!” 燕长安一把把那狐狸扔到地上,那狐狸翻身起来,转眼跑的无影无踪。 燕长安拿过沈放手里的灯笼,自己跳进洞内,那洞却不大,骚臭无比。洞内地上散落着各式各样的乐器,只是尺寸小了很多,竟然真的还有一顶花轿,也是甚小,却是已经摔破了。 燕长安随手拿了个笙出来,转手给了沈放。沈放翻来翻去看了两下,忙不迭的扔了。 燕长安嘿嘿笑了两声,却不说话,心中明知是人在做手脚,却一点看不出破绽。 沈放和谢全却都已认定了这必是“狐狸娶亲”,今晚撞到了一窝狐狸大仙,见燕长安脸色,不敢多说。燕长安在前,两人在后,出了那沟。 燕长安默然不语,下手之人自然是人。只是那几个吹奏乐器之人他追了半夜,竟然一个没有追上,更是抓不到半点蛛丝马迹,若真是一帮武林高手,就算追上了只怕也奈何不了人家。 想到谢少棠惨死,全因自己,折腾一夜,连个敌人影子也未瞧见,他生平从未如此憋屈。摇了摇头,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沈放走到他身前,拉住他手道:“燕叔叔,这不怪你,咱们再找!” 燕长安心下大慰,回过头来,看看沈放,突然脸色大变,问道:“谢全呢?” 第六十二章 入谷贰 几人各有心事,一前一后而行,此时天色已亮,两人浑没注意谢全竟然没有跟来。 连忙回头去找,沈放一路喊着谢全的名字,却始终无人应声。两人一直找回到那人骨沟边,见谢全正趴在沟边上,似乎要往上爬,却是僵直的一动不动。 沈放喊了几声,谢全毫无反应。两人心知不好,几步奔到近前,燕长安伸手一拉,竟没扯动,触手又冷又硬。 两人下沟细看,竟是一个石人,身上穿的衣服、头上戴的帽子,脚上穿的鞋子都是谢全之物,眉眼五官神情也和谢全一般无二。两臂上举,一足抬起,显是正要往沟上爬,神色也不见恐慌,仿佛突然之间就被人变成了石头。 燕长安心中也不知是何滋味,不管这石头人是不是谢全,只怕都是凶多吉少。敌人连害谢少棠主仆二人,自己竟是束手无策,心中又是不安又是恼怒,提起手掌就要往石人上拍下,却被沈放死死抱住了,燕长安苦笑一声,道:“你道这就是谢全?” 沈放没说话,却重重点了点头,燕长安心里又何尝拿的准,两人坐在沟边,都是默然。 过了良久,沈放突道:“我们回陈家庄吧,好歹把谢公子的尸体收殓了。” 燕长安点了点头,两人出了人骨沟往回走,这一次走的甚快。但两人在林中走了足足半个时辰,竟然还没出了竹林。 燕长安停下脚步,见林中巨竹一丛一丛,中间道路错综复杂,皱眉道:“这竹林怎如此古怪,莫不是奇门遁甲之术?” 沈放道:“奇门遁甲?” 燕长安道:“昨日白天这里还很正常,为何此际如此古怪。是了,昨日我们是从谷外过来,今日是从陈家庄过来,却是在这竹林背面。不对,适才你和谢全是如何进来的?” 沈放摇头道:“我也不知道啊,我跟谢全走着走着就进来了。” 燕长安皱眉道:“想是这阵法进来容易,出去却难。”拔出宝剑挥手将一根竹子砍断,带着沈放又行,走了片刻果然又见到刚刚被斩断的竹子。 燕长安略一迟疑,换了个方向又行,每隔数丈便挥剑砍断一根竹子。再走却发现竹间还有大量的荆棘,想就算是他把这些竹子都砍完了,只怕也出不去。 又走了半个时辰,越走燕长安心中越凉。开始尚还能间断遇到标记的竹丛,再走的一会,几棵砍倒的竹子却是出现在自己对面,连再走近也做不到。 燕长安知道自己不懂阵法,越陷越深。想到江湖传闻,这五行八卦奇门遁甲有八门,困人这是其中一门,更有杀伤的手段。 他不敢再行,立足思索。突然沈放拉了拉他的衣袖,燕长安问道:“怎么?” 沈放看着燕长安的眼睛认真道:“你是天下最厉害的大侠,人和鬼都不敢当你的面行凶!” 燕长安一楞,随即哈哈大笑,摸了摸沈放的头笑道:“你道叔叔灰心丧气了么?就这两下子想吓住燕长安?还差的远呢!” 沈放也是展颜一笑道:“我们一定要给谢公子和谢全报仇!” 燕长安正色道:“你不怕鬼了么?” 沈放想了想道:“怕,但鬼也不能乱杀好人!” 燕长安点了点头,胸中气概又生,和沈放一问一答,心境已平复下来。凝神思索,径直选了一个方向,每遇岔路都朝左边走。 又走了大半个时辰,沈放越走越慢,燕长安才知不对,见他脸上汗水淋淋,心中顿急,问道:“又不舒服了么?” 沈放笑了笑,慢慢坐倒道:“就是有点累了,歇歇就好。”坐了一会,连坐也坐不住了,终于躺了下来,蜷成一团,脸色惨白,不住发抖。 燕长安守在他身旁,握紧了双拳,不忍去看他。过了好半天,沈放似乎好了些,勉强要站起来。 燕长安道:“再歇歇吧。” 沈放显是无力之极,于是又躺倒下来,突然问:“燕叔叔,你带我去寒来谷,是想给我看病么?” 燕长安道:“是,谢公子说有一人定能治好你。”想到谢少棠,心里不由一紧。 沈放咧嘴笑了笑,似乎连笑也十分费劲了,道:“你还记得少林寺么?” 燕长安点点头,不知他何意,沈放又道:“你带我去少林寺吧,那老和尚挺好的,我想跟着他做小和尚,你和他说的来,他一定不会拒绝的。” 燕长安转过头来,装作怒道:“胡说八道,做什么和尚,你这样调皮,哪个寺敢要你?” 沈放却不接他话头,又道:“真的,我又不乖,又老生病,还总是惹你生气,你带着我连老婆也讨不到。这几年,你越来越老啦,你喜欢到处跑,带着我却哪里也去不了,我也不想再走啦,你送我去少林寺吧。” 燕长安越听越是不对,沈放自从跟了他以来,不是和他抬杠就是和他吵架扯皮,事事要和他对着干,从没有如此跟他说话。突地想起,以前两人经常一起在野外脱的赤条条的洗澡,如今沈放却连睡觉也穿的严严实实,只道他是大了,不好意思。此时突觉不对,伸手解开沈放衣服。 沈放抬起来手想拦他,手伸到一半便举不起来。燕长安解开他的上衣,只见沈放身上,从胸口以下半个身子已经全都黑了。那黑色似是由里到外,黑的发亮,触手火烫,又扯下沈放裤子,那黑色直到膝上,燕长安几乎晕了过去,颤声问道:“多久了?你为什么不说?” 沈放摇头道:“已经有好多天啦,我活不了啦。这里的鬼厉害的很,燕叔叔你不要再回来了好不好?我去了那边会跟谢公子说的,他是好人,不会怪你的。” 燕长安眼泪在眼中打转,他自懂事起便没哭过,当日沈天青惨死,他悲愤欲绝,却也未尝流泪,今日对着这孩子,竟再也忍不住。怕沈放看到,转过头伸手抹去,越抹却是越多。 突听沈放道:“怎么天又黑了,鬼又要出来了!燕叔叔,你快走,快走!”越说越是急促,竟是喘不过气来。 燕长安大惊,此时日头正高,他怎么说天又黑了。再看沈放,大睁着双眼,转动着脑袋,似乎真的什么也看不见了。一摸额头,冰冷一片,扶起沈放伸手贴在他背心,将真气送了过去。真气入体便如石沉大海,一点作用也没有。 沈放挣扎道:“鬼来啦,鬼来啦,燕叔叔快走。”突然连连咳嗽,随后大口大口的吐出黑血来,身子软软瘫倒,连坐也坐不直了,就此人事不省。 燕长安不断催动内力竟还是粘不住他的身子,看着他软倒在地。 突然背后脚步声微响,声音虽细,又怎逃的过燕长安耳朵。燕长安此时悍怒之情不可抑制,翻身而起,大喊一声,空中一个拧身,一拳击出。却在那人面前硬生生顿住,眼前那人一动不动,燕长安拳虽收住,拳风仍然激得那人两耳边如丝秀发轻轻扬起。 那人一袭红衣,亭亭玉立,衣诀飘飞,丰姿绰约,五官虽非最美,却配合的恰到好处。神色淡定,轻嗔薄怒,竟是个风华绝代的女子。冷冷看着燕长安,上下扫视了他一眼,冷冰冰道:“登徒子,你想做什么?” 燕长安从未与女子站的如此之近,对方更是明艳不可方物,不自禁面上一红。女子说话冰冷,拒人千里之外,燕长安喃喃不知所对。手缩了回来,把先前扯破的衣服朝一起拉了拉。 那女子低头看了沈放一眼,又看了看燕长安,点了点头道:“原来是个傻子,那是你孩子?你孩子被蛇咬了,你不去找药草救他,一个大男人却在这里哭鼻子,世上竟有你这般没用的男人。” 燕长安心灰意冷,也无心和她纠缠,挥挥手道:“不是蛇毒,你走吧!”也不管她是不是敌人,此时心情坏到了极处,只记挂着沈放的生死,第一拳没能打出去,再也不想出手。却忘了,此是迷阵,那女子是如何进来,他挂念沈放安危,竟是心神大乱。 那女子冷笑了一声,竟然真的转身就走。在附近草丛蹲下身,不一会儿回转过来,手里抓着几株淡蓝色的小草。走到燕长安和沈放跟前,踢了燕长安一脚道:“没用的男人,让开,不知道毒蛇藏身七步之内必有解药么?” 燕长安此时也知这女子有异,被她踢了一脚,吆来喝去,也不着恼,只心道,天见垂怜,难道这女子真有救放儿之术。 那女子拿出个小小的铜臼,将几根草折成几段扔在里面,又给了燕长安一棵,道:“不够,你再去找点来!” 燕长安迟疑了一下,那女子斜了他一眼道:“还不快去。” 燕长安竟是不敢违抗,真的拿起那草去附近找寻。那草在附近长了不少,他连拔了几十株回来,交给那女子。那女子将草尽数折断放到臼里,拿出根铜棒不断敲打。 燕长安将信将疑,心道这随处都是的野草竟然能救放儿的性命? 第六十三章 入谷叁 过了片刻那女子将草渣取出,扶起沈放撬开他的嘴巴,将草汁灌了进去。轻轻启合沈放的下腭,助他把药液吞下肚去,手法甚是娴熟,喂完之后,起身欲走。 燕长安连忙道:“这就行了么?” 那女子道:“你怕我毒死了他么?好,我在这里等他醒来就是。”竟真的坐在一旁的石头上,看也不看燕长安一眼。 燕长安不敢多说,心知此人有异,她叫自己走开寻草,定是趁机在臼里放了别的什么药物。沈放转眼就死,她如此作为,当非歹意,能有奇效却也未必,当下更不敢得罪于她。 等了半盏茶功夫,沈放一声咳嗽,竟真的醒了过来,那女子见他咳嗽醒转,起身又走, 燕长安如何肯放,连忙背了沈放追去,道:“姑娘留步!” 那女子慢慢前行,却是一步不停,燕长安追到跟前,又道:“姑娘留步,在下还有一事相问?” 那女子皱眉道:“你喊谁姑娘?没大没小,你今年多大?” 这女子越凶,燕长安反而越不敢得罪,老老实实答道:“三十三。” 那女子冷笑一声,道:“黄毛小儿,不知天高地厚,叫声姥姥还差不多。” 燕长安眉间一皱,心道难道是什么前辈高人,细看那女子,姿容艳丽,皮肤白皙吹弹可破,怎么也不像前辈宿老。 那女子看他脸色,又是一声冷笑,道:“你倒我是占你便宜么?那你莫要跟来了!” 燕长安如何肯舍,背了沈放,又追上来,那女子突然停住脚步,冷冷地看着他。 燕长安无法,低声道:“姥姥。” 那女子微微一笑,转身又行道:“我转眼便死,你叫我声姥姥也不吃亏。” 燕长安一惊道:“什么?” 那女子道:“什么什么?” 燕长安只好道:“姥姥,你说什么?” 那女子道:“这孩子要死有我相救,我要死却没人来救,只好去死。” 突听一人道:“妙啊,妙啊,这样我路上倒是有伴。”却是沈放,声音绵软无力,但比先前显是好了很多。 那女子看了沈放一眼道:“你这小鬼,做的好白日梦!” 沈放道:“莫不是姐姐自己说的要死么?”他略见起色,居然就开始顽皮。 女子道:“你这小鬼这般可恶,姑奶奶定是一脚踢你到十八层地狱,岂会留你在身边。” 沈放笑道:“我看你比我也大不了多少。”眼珠一转,道:“你长的这般好看,倒是和我婶婶好像。”” 天下女子自是无人不喜欢别人说他好看,但听还有人长的和自己相像,那岂能不问,那女子忍不住道:“你叔叔是谁?” 沈放道:“便是背着我这人了。” 女子斜了燕长安一眼,冷笑道:“你说那根黑木头么,只怕是瞎了眼的母猪也瞧他不上。” 沈放道:“那是不假,想我叔叔粗手大脚,邋里邋遢,身无分文,连个茅草屋也没有,那寻常女子如何看的上他。我看也只有姐姐这样的眼光才识的他好。” 沈放这前言后语委实相差太大,那女子一愣,呸了一声,道:“我何曾说过他好?” 燕长安脸色尴尬,道:“姑……你莫听他胡说,在下并未娶妻。” 女子哼了一声道:“笑话,你娶未娶妻,与我何干。” 沈放呵呵笑道:“此际自然无干,等你当了我婶婶,那就大大相干了。” 女子脸色一沉,沈放年方十岁,久病之下,看着还要瘦小,加之童言无忌,什么都敢说。心知这孩子花样百出,甚是狡猾,若是接他话,不知道还有什么古怪。当下哼了一声,加快脚步,不再理他。 燕长安看那女子脸色难看,暗暗伸了伸大拇指,夸沈放说的好。 两人在背后弄鬼,那女子不回头却也猜中,心中恼怒,却又不能回口,只好装作没听见。沈放牙疼一般不住嘀咕,不知道又在说些什么,想来没有好话,不胜其烦,突然停住脚步道:“就是这里了!” 燕长安停住脚步,这片刻功夫,竟已出了竹林。眼前又是一片树林。 却见那女子掏出根绳子,走到一棵树下,甩手把绳子扔到一根树杈上,绕了一圈,打了个结。 燕长安正要开口,沈放在背上用力掐了他一下,燕长安啊了一声,回头看他。沈放朝他做了个鬼脸,燕长安立刻明白,把沈放放下地来,两人并肩坐在一块大石上,燕长安道:“此人莫非要上吊?” 那女子心中更气,却听沈放又道:“美女上吊,此事千载难逢,须找个好位置细细观瞧!” 女子回头一看,两人竟真的在一块石头上坐了下来,沈方双双放在膝前,老老实实好一副乖巧模样,他左看右看,不住点头道:“婶婶果然风雅的很,上吊也穿的这么漂亮,难怪人死了都要穿身新衣服,果然精神的很,不错,不错,燕叔叔,我死的时候也要穿身红的好不好?” 燕长安点头道:“是好看,是好看,若是有阵风来,真好比神仙一般!” 沈放叹了口气,道:“可惜神仙马上要变鬼。” 那女子只道燕长安是个莽夫,却不想燕长安若不是智慧过人,年纪轻轻又怎能练出如此出神入化的功夫。她自然不是真要上吊,可眼下竟让这一大一小闹的骑虎难下,不由脸色越来越是难看,忍不住就要发作,硬生生忍住,冷声道:“你们两个过来!” 燕长安和沈放晃晃悠悠过来。 那女子道:“寻常人见有人上吊,是不是要上来问问缘由?” 燕长安道:“正是,正是。” 那女子怒道:“那你为什么不问?” 沈放嘿嘿笑道:“我叔叔不是寻常人。” 那女子横了他一眼道:“你这小鬼,再说话把你舌头割掉。” 燕长安忙道:“不知姑娘为何要寻短见?” 那女子一跃而下,一脚将那堆石头踢飞,狠狠盯着燕长安,冷笑道:“姑奶奶家拉犁的黄牛死了,没牛耕田,种不出粮食,只有饿死,长痛不如短痛,饿死不如吊死!” 沈放哦了一声,道:“原来婶婶是叫我叔叔去给你耕田!” 那女子怒道:“你再喊一句试试!”她自己说不出口,但那一句定然是那“婶婶”二字了。 燕长安也是愕然道:“你叫我去耕田?” 那女子大睁双眼,道:“对!就是要你们这两头蠢牛耕田!还有你个小鬼!你耕是不耕!” 燕长安看看沈放,沈放摇头道:“你莫看我,我还是个孩子。” 燕长安无奈道:“我耕。”此时他哪里还不明白,这个女子虽是有心刁难,却也必有深意。人家救了沈放在先,若不是她,自己还困住竹林之中,更是一个女子,使不得强,只好先应下来。 那女子带两人走了几步,穿过树林,竟真的到了一块田前。那田不大,也就五六亩左右。土地干硬,长满了青草,不知道有多少年没有动过了。田头放了一张锈迹斑斑的铁犁。 那女子冷笑道:“就是这里了,燕大侠快动手吧,再晚就来不及了。”这“来不及”三字说的轻飘飘的,燕长安想问,看那女子脸色,知道定然问不出来,不去自讨没趣,真的下田耕起地来。 燕长安生下来拿的就是刀剑,什么时候碰过锄头锨犁。但他觉得不就是耕田么,有什么难的。谁知道一动起手来,全然不是那么回事。 古时犁地都是配合耕作,一人扶犁,一人、多人或是牲畜在前面用力拉扯。此际燕长安只有一人,那女子高高坐在田头,脸上似笑非笑,如九天仙女,自然决计是请她不动,沈放奄奄一息,更是指望不上。 他倒也见过人家犁地,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推着铁犁走了一趟,已是大汗淋漓。 他内外功均至臻境,寻常扛个人奔上几十里也不会出汗,只是耕地他实在太过外行,全然不知如何使劲,犁头插在地里直朝下走,想抬起来却又离了地面。 好不容易一行耕完,回头一看,自己也觉丢人,好一条草蛇灰线,歪扭七八,没一寸是直的,深者可以埋人,浅的埋只苍蝇也要露半个肚皮。 硬着头皮转过头来,又耕了一行,这一行大有长进,勉强象个样子。回到地头,看看那女子。 那女子板着面孔,不等他说话,先道:“燕大侠,我劝你还是老老实实多出点力,你看你耕的什么样子,怕是只猴子来也比你干的好,你这样耕要是错过了什么,可怪不得我!” 燕长安心中再无怀疑,这块田地只怕真有什么古怪。先前得罪了这女子,她定是不肯痛痛快快的告知,要向她求恳,又怎么拉的下脸。况且就算自己拉的下脸,只怕也是与事无补,此女分明就是要看自己出丑。 只好直了直腰,推犁又行。 又推两行,燕长安已是灰头土脸,狼狈不堪,偷眼去看那女子,那女子见他看来,故意转过脸去。沈放坐在一边,手里却是多了个苹果,和那女子竟然有说有笑,不由他啧啧称奇,这小鬼哄人的本事当真不小。 无奈回头又耕,耕了几趟他倒是越来越是顺手,也没先前那么累了,心中不免得意,心道就这个也想难得倒我? 第六十四章 入谷肆 干了足有半个时辰,燕长安只觉腰酸背痛,浑身说不出的难受。他既要让犁不歪,又要用力推动,更要在地上翻出沟来,确是难极,若非他武功高强,只怕一个人真的应付不来。 这次回到田头,终于支撑不住,放下犁来,走到那女子面前,道:“姑娘,有水么?”他早已看到那女子喝水,沈放甚至有个苹果,问却还是要问的。 那女子扔了个水囊给他,看他仰面喝水,突道:“好好一人,干什么留这么大胡子,还这么脏,养虫子么!” 燕长安听她话里有松动之意,忙道:“你不喜欢,我这就剃了!” 那女子脸上却是一红,道:“你的胡子,爱留不留,管我高兴不高兴。” 燕长安却没听出别的意思,忙道:“你看着不高兴,难免心情不好,那自然是我的不对了,我这就剃了它便是。” 那女子脸上更红,虽然她背光而坐,不容易看的出来。但那女子自己心里有鬼,不敢在和他多说,跳下石来,走到田中一处,伸脚在一处划了一道丈余长的线道:“你要是赶时间,不妨先从这里犁吧,看你犁地真是难看死了,我要去歇歇,一会再来,你可不许偷懒。”说完转身就走,走了两步却又回过头来道:“你要想偷懒躲滑,不妨跟着我来试试。”嫣然一笑,翩然而去。 燕长安见她走了,长吁了口气。身后另一人也是一声叹息,不用回头也知道是沈放,见他一脸怪笑的看着自己,心中大气,道:“都是你,没事逗那女子做甚。这下可好,咱们变黄牛在这里耕田,不是咱们,是我。你这小猴崽子倒是舒服的紧,居然还有东西吃!” 沈放一脸坏笑,啃着苹果,也不说话。 燕长安歇了片刻,去到那女子划定之处。走了几步,忽觉脚底有异,似是碰到了什么坚硬之物。拔开那块土来,下面现出一块铁板,板上一个硕大铁环。 燕长安大喜,知道终于找对了地方。拉开铁板,现出一个地洞。洞甚深,边上靠着一副竹梯。 这暗洞藏在一大块荒地里,没人指点,真的是万难找到。喜不自胜,招呼沈放过来,再想找那女子,却是踪影全无。 燕长安略一思索,带着沈放顺着竹梯下去。底下却是一条密道,密道甚宽,可以容得下四、五人并行,高也过人,地道中伸手不见五指。 沈放的灯笼早就扔了,两人只好拉着手摸着道壁慢慢前进。走了好半天,前面突然有亮光,快行过去,前面地上却放着一盏油灯。 沈放拿起那灯嘿嘿笑道:“婶婶果然有情有义,还留了盏灯给我们。” 燕长安瞪了他一眼道:“莫再胡说八道,那女子非比寻常,还未必是敌是友!”两人举灯又行,前面不远突然多了个凹口,墙上架着一副竹梯。 燕长安爬上梯子,顶上又是块铁板。推开铁板,探头一看,却是人骨沟附近,知道不是所在,回归地道继续又行。 走了又一炷香时间,见个凹口,同样有梯子上去。这一次却是到了陈家庄,墙倒屋塌,一片废墟。 燕长安也不出去,返回地道中继续前行。 行了百余丈,又见个梯子,却是明显与前番不同。梯子异常之高,爬上去一看,却是在一片山坡顶上,四周都是密密的竹林,排列的甚是古怪。 燕长安出去观看,见那竹林分明就是前番困住自己的迷阵,不敢乱走,还是老老实实回到了地道中。那地道未曾见尾,想来真正的秘密还不在此处。 地道在山谷下到处穿行,工程甚是浩大,也不知道花了多少力气,用了多少人工。又走了半个时辰,终于到了尽头,这一次却无竹梯,迎面一道铁门将去路堵的严严实实。 燕长安发力一推,那门动也不动,显是沉重之极,正待运内力强打,沈放却道:“这门大概破坏不得。”说着指了指手上的油灯。 燕长安接过油灯一看,只见灯上刻了两行小字“精铁门户,毁之不祥。”字迹犹新,显是刻上不久,字迹又细又浅,似是什么很小的尖物刻成。 燕长安点了点头道:“既然是门,附近定有机关。”当下两人在石前左右寻找,找了大半天,仍是一无所获。 燕长安突地想起,又拿过那油灯,掂了一掂,那油灯似乎要比寻常的灯重了不少。 将灯举起来看,果然看到灯座下有个小小的可以滑动的铁片,推开铁片,一截二寸来长两指粗细的铜管滑了出来。 燕长安细细看那铜管,打造的甚是精致,握在手中沉甸甸。铜管一端有条细细的黑线,仔细一看,铜管却是两根拼接而成。黑线正是结合之处,轻轻一转,突地从一端管壁上弹出几排形状各异的曲齿。那铜管原来是把巧夺天工的钥匙。 知道开关定是在巨门之上,当下细细再寻。果然在铁门底部一处突起之下摸到了一个圆洞,这圆洞藏在视线不及之处,寻来确实不易。 燕长安已知就里,当下将钥匙旋回管壁,又变成一根铜管。插入那圆洞之中,轻轻一转,钥齿弹出,就听到喀嚓喀嚓的机关合拢之声。再拿住铜管一转,咯吱咯吱声响,那铁门缓缓的移了开去,后面却是一个山洞。 燕长安看那铁门足有一尺多厚,平平整整,实想不出这机关是如何造就。想来机关构件都是藏在这铁块之中,却又不知如何装入,若是坏了更不知要如何修理。奇工巧思,叫人叹为观止。 突然那铁门又响,慢慢退回原位。两人连忙退开一步,大门回位之后,喀的又是一声轻响,却是从上面又掉下一个圆管,拣起一看,又是个一模一样的铜管钥匙。 沈放叹道:“谁家若装了这门那还怕什么小偷强盗。” 燕长安却不说话,就凭这道铁门,只怕就算有千军万马也别想攻的进来。这还只是门户,里面不知道还有多少机关陷阱。 想到陈家庄所见的诸般怪异,更是对这里的主人大生忌惮之意,他深吸口气,闭目片刻,吐出口气来,道:“走吧。” 此时心中只有一个想法,此人才智越高越是为患。既然寻到这里,定要为民除害。只是心中还有一事悬疑未决,那出手相助的女子不知是何人,若是外人,如何有这里的钥匙,若是此间人,又为何出手相助?百思不解,索性不想,带着沈放大踏步走出洞去。 那洞也不很深,不多时已经出了洞口。外面已是傍晚,眼前火烧一般的晚霞映衬之下,满目葱翠。 洞在一处山腰之上,一条小路盘悬而下。山坡之上尽是层层叠叠的梯田,田里长满了绿油油的庄稼。一道山溪奔流而下,汇入下面一条蜿蜒的小河。河水在不远处聚成一个不小的湖泊,湖畔绿树环绕,树林之中隐隐露出一个村落。几处炊烟飘起,真好一处世外桃源。 两人只觉神清气爽,竟不觉看的痴了,沈放突然拍了拍燕长安的后背,道:“燕叔叔你看。” 燕长安回头看去,只见两人出来的山洞洞口赫然挂着一块白布,上面用红笔写着一行大字“恭迎燕大侠大驾光临寒来谷。”燕长安冷笑道:“寒来谷、寒来谷,真是……真是……。” 沈放道:“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燕长安笑道:“正是。”突然面现忧色,他百般辛苦终于找到了寒来谷,本是万千之喜,突然想到一事,不由心里好是为难。 沈放看他脸色,已经明白他的心意,正色道:“这里的人这么坏,害死了那么多人,还害死了谢公子和谢全,我死也不要他们救!” 燕长安摸了摸他的脑袋,沉默了半晌,慢慢道:“你伤也要治,我人也要杀!” 两人相视一笑,举步下山,顺着小河而行。走了片刻,前面绿竹之后突然现出一座小桥。 小桥那端,一人扛着好大一件物事也朝桥上走来。燕长安和沈放快走两步,正好在桥上挡住那人。 那人是个壮汉,精赤着上身,露出身上一块一块的肌肉,赤着双脚,高挽着裤腿,腿上满是泥巴,似乎刚从田里劳作回来,双肩上扛的竟是一头大水牛。 水牛四蹄被他拢在胸前,牛腹压在他肩膀之上,牛嘴蠕动,嘴角白沫片片,正在吃草,似被他扛着甚是舒服。 那人也不抬头,道:“借过,借过。”那桥不过两人多宽,两边也无护栏,那人扛着头牛,桥上再容不得别人通过,此人扛着头牛,按理燕长安自然该给他让路。 燕长安冷笑一声,寻常百姓就算力气再大,扛这么一头牛也断无如此轻松之理,更何况他进谷就是找碴来了,又怎会让路。 那人见他不让,急道:“牛蹄子伤了,快劳驾让一让可好。” 沈放笑道:“你一个人一个畜生,我们两个人,岂有人给畜生让路的道理?” 那人怒道:“你这小鬼,骂我是畜生?”此人浓眉大眼,高鼻阔口,一张脸晒的黑里透红,听沈放话里有话,顿时大怒。 沈放哧了一声道:“畜生又怎么了,畜生可以帮人耕田,有用的很。说不定今天就是畜生我们也让了,人能和畜生一般见识么?可是偏有些人连畜生也不如!” 燕长安点头道:“正是,持强凌弱,滥杀无辜,那是比禽兽都不如!” 第六十五章 入谷伍 那汉子脸色大变,突地一挫肩,双臂一展将那牛朝燕长安掷了过去,道:“来,来,来,让我领教领教,看你功夫是不是和嘴一样厉害!” 那牛掷来,呼呼风响,一头大水牛再加一掷之力,那是何等之巨。燕长安冷笑一声,迎前一步,右手一伸,已托在那牛腹下,挥手一送,那牛腾云驾雾般飞了出去。 那汉子本想试试燕长安武功,看他能否接下那牛。谁知燕长安竟是挥手把那牛打了出去,眼看那牛飞的比两三个人还高,这一下还不摔成了牛肉饼。 心痛那牛,不由惊呼一声。只见那牛在空中转了个圈子,却是四蹄稳稳的着地。摇摇尾巴,晃晃脑袋,一边吃草去了,这一下惊的连话也说不出了。 燕长安道:“无耻小人,再来吧!” 那汉子哪里还敢再有丝毫小觑燕长安之心,退后一步道:“请指教。” 燕长安不愿与他多话,伸手一拳打出。 那汉子突地脚步一滑,已经到了燕长安身前,侧步递招,一式“双星拱月”直打燕长安胸前,使的是“沧州劈挂掌”。招未及身,一手鹤嘴,一手鹰爪,竟是变了个方向,前攻面门,后打脑后,却是“形意拳”功夫。 燕长安单臂一隔,一式“弓步冲拳”,使的是“少林罗汉拳”,针锋相对。 那汉子不敢硬接,使开了拳法,只是游斗。出招必变,五战拳、昭阳拳、连环拳、功力拳、潭腿、柔拳、六合拳、圆功拳,片刻间已连换了十几套拳法。 谁知他换的多,燕长安换的更多,燕青拳、螳螂拳、八卦游身掌、炮拳、地躺拳、梅花拳、通背拳、醉八仙、猴拳,观潮拳、金刚拳、七星拳、练步拳、心意拳、长锤拳。 他每打出一种拳法,燕长安便要攻出两套拳法。又斗片刻,他每出一招,燕长安便要有四、五套拳法攻将过来。自一出手先攻了一招之后,翻翻滚滚已打了五、六十招,自己竟然一招攻不出去。被燕长安打的毫无还手之力。 看燕长安模样,手下显然还没尽全力。越打越是心寒,突然连退两步,招式一变,出掌凝重,一招一式却又绵绵密密,守的滴水不漏。又过几招,攻势渐增,手心竟是隐隐发蓝,掌风隐隐发寒。 燕长安嘿嘿笑道:“好贼子,果然是一路。” 他不下杀手,就是想引出此人的真实武功。先前他已看出,此人功夫与那当日的彭惟简似是一路。此时见了对方这阴寒掌法,心中更无怀疑。沈放一家之仇,谢少棠主仆之恨,一起涌上心来。呼呼两掌,下手再不容情,终于使出了自己的独门绝技“断龙掌”。 这路拳法全走的刚猛路子,半由师授,半是燕长安自己参悟而成。共有九招八十一式,招法大开大阖,配合他深厚的内力,端的是威猛无俦。 那日在里县独斗彭惟简、韩复四人,若不是他身有内伤,使不出这路拳法,就算那四人联手,也未必是他的对手。身形一挫,一招“旷野寻龙”击出。 那汉子只觉如同置身于荒郊野外,天地穹隆,自己包裹其中渺若尘埃,浑身上下尽在燕长安掌影笼罩之下。掌风猎猎,扫在脸上如同刀割一般,心下大怯,哪敢招架,脚下不住后退。 先前两人躲闪腾挪,连换了几十种拳法,却始终没有离开那小桥,此时燕长安的“断龙掌”一出立刻将他从桥上逼了下去。 燕长安岂肯让他逃脱,接连三掌“龙骧虎步”“双龙问鼎”“龙血玄黄”将他牢牢罩在掌下。 那汉子惊的魂飞魄散,勉强又退了两步。眼见一掌打来,出手一挡,却挡了个空。燕长安左掌从右掌下穿了出来,眼看就要拍到那汉子肋下。 突然一人从燕长安身后倒掠而过,一拉那汉子,两人腾云驾雾般后跃而出,间不容发的躲过了这一击。 燕长安大吃一惊,来人从他身后掠过,他竟毫无知觉,若是有心出手偷袭,只怕自己已没了命在。此人面朝着自己拉着一人倒掠而出,竟能一跃三丈,武功只怕远胜自己。 定神看去,那人鹤发童颜,却是个花甲老翁,一身葛衣,面容清朗,飘然若仙。那老翁放下那汉子,呵呵一笑,对燕长安抱拳道:“多谢手下留情。” 燕长安冷哼一声,这个老翁只怕是除燕京那和尚外他所见的第一高手,不敢有丝毫大意,抱拳道:“前辈过谦,在下并未容情。” 那老翁笑道:“大侠果然是性情中人,适才你这一招应是‘断龙掌’吧,不知江南龙啸天和阁下如何称呼?” 燕长安又是一怔,这“断龙掌”是自己看家功夫,甚少出手,今日就出了一招竟已被这老翁看了出来,点了点头,道:“不错,正是‘断龙掌’,江南龙老正是家师。” 老翁哦了一声,又道:“这‘断龙掌’我许多年前倒是见过,只怕原先远无此威猛。” 燕长安道:“这套拳法在下机缘巧合,另有所悟,是以有所变通,愧对先师。”实则这掌法到了他手里,经他改过,威力大增,与原先已不可同日而语,他甚是尊师重道,言语恭敬。 那老翁连连点头,道:“龙啸天竟然教的出如此出色的徒弟,我看你武功似乎不是出自一家?” 燕长安点头道:“在下师傅很多,确非一人调教。” 那老翁点了点头道:“不错,你武功博杂、技兼百家,却又自然圆润,浑然天成,想来已融会百家,自成一派。” 燕长安道:“不敢。”他一面答话,一面苦思冥想,却怎么也想不起眼前这老翁是什么人,看此人的武功谈吐,当是江湖中赫赫有名之人,怎地自己却不认识? 老翁回头看了看身后汉子,道:“不知我这孽徒因何得罪了大侠,还不过来赔罪?” 那汉子进前一步,抱拳道:“你好厉害,我打你不过。” 那老翁笑道:“老朽教导无方,这个徒儿实在是不会说话,老朽代他们给大侠赔罪了。”说着躬身一礼。 燕长安侧身闪在一旁,不受他此礼,道:“前辈高人,燕某万万不及,只是前辈纵徒行凶,滥杀无辜,燕某就算不敌,今天也要讨个说法!” 想到谢少棠惨死,这些年这些人更不知道害了多少人命,说话更不客气。既要对敌,那老翁之礼他自不能受,言语也不在以后辈自居。前辈两字照敬,自己却已改称燕某。后辈对长辈出手那是大大不敬,若自居晚辈不免在气势上便落了下风,高手过招,枝微细节也不能马虎。 那老翁呵呵笑道:“老朽已经有十多年没和人动手了,哪里还打的动?” 燕长安踏上一步道:“前辈请。” 这时先前那汉子在后面对那老翁低声道:“师傅,给他点颜色看看!” 那老翁脸色一沉,道:“还敢胡闹!” 燕长安再不多言,一声“得罪”,欺身而上,还是一招“旷野寻龙”。他知道这老翁厉害,出手就是“断龙掌”。这一招先前已经使过,掌法九虚一实,后招却是迎胸的双推掌一击。 那老翁微微一笑,对漫天的掌影竟是看也不看,提掌当胸。 燕长安心道此掌虽是最后的双推掌最为刚猛,但先前的九掌掌掌可以变成实招,那老翁更是见过“断龙掌”,又何以如此托大?微一犹豫,那老翁突然手掌一翻,连拍三掌,竟是反守为攻。 三掌都是打向燕长安胸前,所趁之隙正是燕长安虚变实之际。 燕长安万想不到,对手时机抓的如此之准,心知掌法已被看破,索性和他比比内力。这一招还是变双推掌迎上,掌风一交,立觉不对。对方的掌风竟如把快刀,从自己掌力之间穿入。知道不好,急急撤掌退后。 燕长安闯荡江湖二十余年,竟连听也没听说过这样的掌力,对手明明拍出的是掌,为什么能打出细细一道的手刀?眼睛一瞥,见那老翁出掌之时,五指分开,仅食指、中指并在一起,掌中若有若无三道缝隙,掌心微微向里扣着,出掌着实别扭,打出的掌力却是怪异无比。 大敌当前,燕长安斗志徒升,脚下一滑,又进一步,从犹未散尽的掌风中穿过,双臂一展,一招“百龙之牙”打出。 这“断龙掌”在他手上,除了“旷野寻龙”几招保留了原来这套掌法的大概之外,其余各掌,都是大有变化。 这一次那老翁果然不能预判他拳路,回了一招“无孔不入”。 两人招数都是精妙绝伦,燕长安向前滑了一步,那老翁也退了半步。两人掌力交织在一起,细细绵绵连成一线,也不知道各自打出了多少掌。掌风交错,两人之间竟是嘶嘶作响。那汉子一旁瞠目结舌,早已看的呆了。 燕长安掌法又变,左手“怒魄龙精”施以刚猛掌劲,右手“龙行空破”却似有似无柔到了极处。左手如怒龙直撞长驱直入,右手却如金龙盘柱,曲折诡异。 第六十六章 入谷陆 那老翁叫了声好,双手环抱连划了十几个圈子。燕长安感觉两手如同进了一个极大的漩涡,一股大力却是将自己双手往内挤压,同时向里吸去。 燕长安微一挫肩,突然变招,仍然是那两招,“怒魄龙精”却移到了右手“龙行空破”变到了左手。 那老翁噫了一声,双手也是一反,变吸为吐,燕长安掌力内搓,那老翁拳劲外吐。 燕长安进不得半分,那老翁却也推他不出,两人僵在一处。 突然燕长安大喝一声,双臂一扬,身形掠起,双脚连环踢出,这招“惊龙在天”却是“断龙掌”中唯一的腿招。 那老翁脚跟一旋,绕到了燕长安身后。燕长安知道踢他不中,腿法也不使完,一个盘旋也落下地来。 这几下兔起鹘落,待到两人站定,却是换了个位置。 燕长安朝脚下看去,那老翁立足之处正是自己起手之时脚印所在,半分不差,而自己与老翁先前足迹却是差了两步。 那老翁呵呵笑道:“老朽已尽了全力,此番便算平局如何?” 燕长安摇头道:“是我输了。”那老翁信手拈来,内劲一吸一吐,自己尽在其掌握之中,况且对手收发于心,显是未尽全力,问道:“这是什么掌法?” 老翁笑道:“此乃‘三分掌’。” 燕长安点头道:“果然妙绝。” 那老翁似是看出他心中所想,缓声道:“燕大侠正当盛年,老朽年老力衰,这拳法大耗内力,若是真的拼命,老朽只怕还是要输。” 燕长安默然不语,似乎心中好生难以抉择,又过了好一会,终于道:“前辈风范,燕某心折,还请前辈交出行凶及首恶之人,燕某就此罢手。” 那老翁一指竹林中一个凉亭,道:“这其中只怕有所误会,请燕大侠移步亭中,我叫几个徒弟过来,当面分解清楚,你看如何?” 燕长安略一思索,点头道:“便依前辈之言。”适才交手,他已知这老翁武功定是胜过自己,也无须玩弄什么花样,况且他素来任侠豪气,就算有什么伎俩,他却也不惧。 老翁对那汉子道:“你去把那几个都叫过来。”对燕长安道:“请。”当前先行。 燕长安带着沈放和老翁三人亭中坐定,老翁道:“还未请教大侠姓名。” 燕长安抱拳道:“晚辈燕长安。”沈放跟着一抱拳道:“我是沈放。” 老翁摸摸沈放头顶,显是对他甚是喜爱,笑道:“老朽顾敬亭。” 燕长安惊道:“前辈是不厌庄主!” 顾敬亭道:“我已久不在江湖走动,没想到还有人知道我的名号。” 燕长安恭敬道:“前辈壶口诛七霸,一夜连闯五营,杀金将十五人,实乃我后辈之楷模。” 说话间,竹林外脚步声响,一行人走了过来。当前一人,身材高大,头戴纶巾,身披鹤氅,手持羽扇,四十岁年纪,白面须髯;身旁两人,一人是先前与燕长安动手的放牛大汉;另一人却是个矮子,短手短脚,一个大头,身宽体胖,活脱脱一个肉球一般。三人身后还有三人,当中是个瘦高个子,书生打扮,手拿折扇。左边一人灰色长衫,相貌俊朗,正是谢少棠;右边一人却是先前所见的红衣女子。最后还跟着一人,青衣小帽,正是谢全。 沈放一眼撇见,欢呼一声,奔了过去,一把抱住谢少棠,喜道:“是谢公子,你没死,没死!”一把又抱住谢全,又摇又蹦,笑道:“我就知道你没死!你们好会演戏,教教我好不好。” 谢少棠见他真情流露,也是感动不已。一把将他抱起,一行人走上前来,齐齐给顾敬亭见礼,都是口称师傅。 顾敬亭一指最前面身披鹤氅之人,对燕长安道:“这是我二徒弟,姓孔,字飞卿。” 那人对燕长安抱拳一礼,对顾敬亭道:“师傅,我如今姓诸葛了。” 身后那女子噗嗤一声笑出声来。 顾敬亭摇摇头,一指那矮子道:“这是我三徒鲁长庚。”一指那大汉道:“四徒吕鑫。” 鲁长庚和吕鑫一起抱拳道:“燕大侠有礼。”吕鑫又道:“跟你打架甚是畅快,哪日再来打过。” 身后那瘦高的书生笑道:“两位都是高手,应当说切磋才对,打架那是村野莽夫所谓,不妥不妥。”说着对燕长安也是躬身为礼。 顾敬亭道:“这是我五徒李承翰,六徒柳传云,七徒谢少棠。” 谢少棠上前见礼,连道:“惭愧,惭愧。” 那红衣女子柳传云却是哼了一声,只斜了燕长安一眼。燕长安一一回礼。 顾敬亭一楞,皱眉道:“莫使小性子,还不快给燕大侠赔礼。” 柳传云一千个不愿意,对燕长安道:“燕大侠,小女子得罪啦!” 沈放拽着谢全跑回燕长安身边,笑道:“婶婶,咱们又见面啦,这会咱们再玩些什么?驴拉磨好么?” 柳传云满脸通红,怒道:“你这小鬼,再敢胡说!” 顾敬亭奇道:“婶婶?你认识传云么?什么驴拉磨?” 柳传云忙道:“师傅,你老人家莫要听这小鬼胡说八道,这一大一小狡诈奸猾,都不是好人!” 顾敬亭道:“传云,你素来娴静稳重,怎么也跟着他们胡闹?” 一边那赤身汉子吕鑫插言道:“师傅你是有所不知,你光看六师妹在你老面前文文静静,其实平日里坏的不得了,这次的主意多半都是她出的!” 顾敬亭皱眉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你们是如何得罪了这两位朋友,还不从实说来。” 谢少棠道:“师傅莫要生气,说来此事却是怪我。” 顾敬亭哦了一声,道:“你说。”他知道这小弟子做事素来沉稳,此中必有缘故。 谢少棠道:“那日我途经平都山,偶然结识了燕大侠和这位小兄弟,燕大侠英雄侠义,盖世豪杰,我们一路相谈甚欢。” 沈放插口道:“我聪明伶俐,我们也是相谈甚欢。” 众人都是莞尔,谢少棠摸摸沈放头顶,道:“对,对,我们也是相谈甚欢。后来我见此子身中寒毒,一看之下,竟是本门‘凝冰掌’力所伤。我虽懒惰懈怠,这本门功夫却是认得。” 顾敬亭惊道:“什么,此子中了‘凝冰掌’?为什么不早说?”一把拉过沈放,手搭脉搏之上。 众人不敢作声,片刻,柳传云小声道:“弟子已经喂了他一颗纯阳丹。” 燕长安更是紧张万分,这几年他无事不为沈放担心,此际正主在此,让他如何不急。 过了半晌,顾敬亭收回手掌,摸摸沈放头顶,道:“暂且无有大碍,待我回去再给你细细查看。” 沈放道:“没事,我早就习惯了,我要听故事。” 顾敬亭道:“什么故事?” 沈放道:“就是谢公子变死人,狐狸娶亲儿,谢全变成个石头人,还有这个漂亮婶婶要上吊,逼的我叔叔做牛耕田。” 顾敬亭看看几个徒弟,几人都是低头不语,神色尴尬,柳传云更是脸都红了,顾敬亭叹了口气道:“你们倒真闹出不少故事,那你继续说。” 谢少棠道:“是,是,都怪我,都怪我。我见此子伤势,恐怕伤人者大约应是我那未曾见过的大师兄。” 燕长安吃了一惊,道:“大师兄?” 谢少棠点头道:“不错,听燕兄所言,那人十有八九是大师兄。” 顾敬亭叹了口气,道:“此人之事,容后再说,你继续讲,后来怎么样了。” 谢少棠道:“是,当时我想燕大侠虽是通情达理之人,此子毕竟是我门中人所伤,中间缘由,我也不好辩解,不如索性请他们两位到谷中来,有师傅在,自能救得了这孩子,大师兄这其中的缘由还是由师傅去说。” 顾敬亭点头道:“不错,是该如此,那你们怎又动起手来?” 谢少棠道:“本来我是想请这两位到谷中来,可一日无意间见到燕大侠兵刃,竟是宝剑‘飞卢’。” 顾敬亭霍然站起,惊道:“飞卢?” 谢少棠道:“剑身弧形,刻有‘飞卢’二字,我断断不会看错。” 顾敬亭看向燕长安,燕长安也是满腹疑惑,但知这变故必是从宝剑而来,当下取出宝剑,递给顾敬亭,道:“前辈请看。” 顾敬亭拿出剑来,眼神一扫,喃喃道:“果然是飞卢剑,果然是飞卢剑,你这剑是何处得来?” 燕长安见顾敬亭面色沉重,知道事关重大,便将当初里县之事原原本本说了一遍。 众人听到金兵突袭小城,沈天青运筹帷幄,城门前勇将浴血,兄弟结义,惊获金人绝密,又遭夜袭,后来水淹里县,满城百姓沈氏夫妇尽皆身死。众人既是惊叹又是难过。顾敬亭将沈放搂在怀里,长须也是微微颤抖。 末了,燕长安对谢少棠道:“莫非此剑有什么蹊跷?” 谢少棠道:“燕兄有所不知,此剑主人乃是师傅生平大敌。师傅五次三番叮嘱我们几个,若是见到有身携飞卢剑之人,定要远远避开,千万不可与之来往。是以那日我陡然见到此剑,又不燕兄来历,怕燕兄与我师傅对头关系匪浅,便不敢带燕兄来此。路上我借机寻了几位师兄商议。商议之下二师兄和三师兄都觉得燕兄来历不明,此谷中不但有我师徒,还有众多百姓,万万不能让燕兄来这谷中。五师兄却想和燕大侠切磋切磋,四师兄留在谷中,那日却是没来。” 第六十七章 入谷柒 说道此,那五师兄李承翰拱手道:“惭愧惭愧,我兄弟几个不知高低,笑话笑话。” 燕长安微微一笑。 谢少棠又道:“二师兄道冤家宜解不宜结,看燕兄也不是易与之人,叫我离了二位,燕兄寻不到这寒来谷,此事自然罢了。这时六师姐道,燕大侠的事先放一边,这孩子中了本门凝冰掌,却要想法给他救治。师傅时常告诫我等,凝冰掌伤人狠辣,切莫要以此为恶,师傅的教诲自然不能不听。” 顾敬亭对柳传云微微点头,意甚嘉许。燕长安也是面露感激之色。谢少棠接道:“六师姐又说,但防人之心也不能没有,看这姓燕的武功高强,五大三粗,脑子未必有多灵光。此际我已露了寒来谷的风声,只怕他七问八问七绕八绕终究能找上门来。” 柳传云咳了一声道:“谢小妹,该说的说,不该说的莫要胡说。” 谢少棠道:“是,是,六师姐道既然如此,我们索性布个局儿,把燕大侠引到谷中来,顺手擒下,问清楚事情再报与师傅知道。” 顾敬亭道:“飞卿,大器,你俩素来持重,做事怎地也如此鲁莽。” 谢少棠忙道:“不怪二师兄和三师兄,是我等一起商议的。六师姐说此事极易,燕大侠是,是,是那个江湖汉子,胆气过人,只要稍加引诱,故布疑阵,不怕他不入了圈套。我们师兄弟几个各有手段,将他引到谷外,进来二师兄所布迷阵之中,他自然束手就擒。”他有几句吞吞吐吐,想来柳传云又没说燕长安什么好话。 顾敬亭哼了一声道:“原来如此,你们几个是见猎心喜,手痒痒了吧。” 孔飞卿几人连忙站起,齐称不敢。 谢少棠道:“师傅明鉴,确是六师姐的计划天衣无缝,我们几个有些得意忘形。” 沈放偎在顾敬亭身前,听的眉飞色舞,道:“那狐狸是怎么回事?”此事他印象最深。 话音刚落,亭外突然响起唢呐之声,滴滴答答,夹着喇叭声响,又有笙管,好不热闹。众人循声看去,哪里有什么乐队,却见李承翰折扇遮面,唢呐之声突然拔高,像一根钢丝抛向空中,耍了个花腔,突然声消曲散。李承翰哈哈一笑,道:“献丑献丑。” 沈放连连拍手道:“这本事好玩的很,你教我好不好?” 李承翰笑道:“你若在此多住些时日,自然可以,只是你不能说是我教你的。” 沈放奇道:“为什么?” 李承翰叹气道:“你要是学会了这个,只怕要闹的谷里鸡犬不宁,人人不得安生,你是个孩子,他们不好打你也不好骂你,定然要来找我出气。是以这个决计不能叫外人知道。” 沈放哈哈大笑,果然已经想出了几十个捉弄人的办法,眼珠一转道:“这谷里只怕只有你会这本事,我就算不说,别人难道猜不出来?” 李承翰也笑道:“你就说是自己原本就会的好了。你不说,我也不认,旁人总不能押咱们送官。” 柳传云忍不住插言道:“你这小鬼,你以为我们这五师哥老实么,他干什么愿意教你?现今谷里就他一人会这本事,他才不敢施展。你要是会了,他定忍不住要去捉弄别人,只怕那时帐却都要算到你的头上。” 沈放一听,脸上大有忧色,他倒也颇有自知之明,心道:“以本少爷的本事,只怕过不了半个月,这谷里有些什么古怪事情都要算到我的头上。这姓李的看上去一本正经,要是真的背后弄鬼,只怕不用嫁祸,别人也要疑心是我,那倒真的大大吃亏。”栽赃嫁祸本是他拿手好戏,若是叫别人以其人之道还施其人之身,那可大大的不妙,一时眉头紧锁,心想得想个什么法子,好叫此人奸计不能得逞。 众人看他神情,忍不住都笑出声来,李承翰也是呵呵一笑,坐回原处。 燕长安恍然,原来李承翰竟是精通口技,那一日只他一人在领着几人大兜圈子,他带着沈放谢全两人,自然追他不上。如此惟妙惟肖,实是神技,心下叹服,又问道:“不知那陈家庄为何白天晚上差别如此之大。” 李承翰道:“这故布疑阵的功夫却是三师兄的本事了,鲁师兄,你说说吧。” 那矮个师兄鲁长庚对燕长安抱了抱拳道:“我是师傅的三弟子鲁长庚,我最不成器,没事就喜欢做些手工粗活。燕大侠看到的陈家庄、狐狸衣服花轿乐器,都是我带着几个帮手搭做的。”他说话中气十足,声音甚是宏亮。又道:“陈家庄本是个废弃的庄子,大侠白日所见,便是真的,晚上要它变新却也不难,我只是在里外贴了一层薄薄的木板,旧的自然就新了,倒是那客栈,颇费了一番功夫。” 燕长安赞叹道:“果然是鬼斧神工,佩服佩服。” 鲁长庚笑道:“燕大侠过誉了,我不过是个小小木匠而已。” 李承翰也道:“鲁师哥不单是木匠,还是铁匠,机关之术,天下少有。燕大侠,你们进谷的那道门也是鲁师哥做的,自从有了那门,休说外人别想进来,就是里面的人想偷跑出去也不容易。”笑着看看柳传云。 柳传云柳眉微蹙,道:“师兄看我作甚?” 燕长安赞叹不已。他身边一人站起道:“在下复姓诸葛,名胜,字飞卿,隆中人士,乃诸葛武侯之后,喜好奇门遁甲、五行八卦之术,今日有幸得识燕大侠,不胜之喜。” 燕长安心道这谷中果有精通奇门遁甲、五行八卦之人,看这人羽扇纶巾,三绺长须,凤眼生威,鼻挺唇薄,甚是潇洒俊逸,谈吐不凡,更是诸葛孔明的后人,不由肃然起敬。 突听扑哧一声,却是柳传云又忍不住发笑。 诸葛飞卿皱眉道:“六师妹,为何我每次与人见礼,你总要窃喜?” 柳传云笑道:“你明明是福建人,却总爱说自己是隆中人士,你明明姓孔,干什么老说自己姓诸葛?” 诸葛飞卿道:“这倒奇了,难道我不知道我自己姓什么?莫要在客人面前败坏我声誉。” 几人都是憋住了不笑,诸葛飞卿见众人神色,恼道:“跟你们解释过多少次了,我本就姓诸葛,因为年轻时不懂奇门遁甲、五行八卦之术,愧对祖先,是以假说自己姓孔。如今既然术有小成,自然可以回归本姓了。否则我干什么不姓陈姓李,偏偏姓孔,自然是因为诸葛孔明。你们这些人,总是嫉妒我乃武侯之后。” 众人都不接声,沈放看了看顾敬亭,顾敬亭笑着朝他摇了摇头。 燕长安道:“诸葛兄名门之后,燕某佩服!”他被困在竹林多时,若无柳传云相救,断然走不出来,这佩服二字却是真心实意。 诸葛飞卿大喜,燕长安武功高强,见识自然也是不凡,比自己这些鱼目混珠真假不辨的师兄弟那是高明多了,有他认可,这些师弟妹的话可以不理。当下呵呵一笑,连连拱手道:“不敢不敢。” 诸葛飞卿道:“其实一路行来,我等也都看出燕大侠有情有义,绝非歹人,是以这困阵和杀阵具未发动,只是阻住燕大侠去路。本想让燕大侠知难而退,便就算了,可不知六师妹为何突然改了主意,现身指点将燕大侠带了进来。” 燕长安忙对柳传云拱手道:“多谢姑娘。” 柳传云哼了一声道:“你莫要谢我,我不过是看这孩子撑不过去,万一有个闪失,师傅又要责骂。” 此时迷团已解,沈放忍不住问道:“谢公子的那个尸体,你们是怎么弄的?”他声音略低,显是心有余悸。 柳传云道:“他的尸体自然是他自己弄的,我们师兄妹几个各有所好。谢小妹么,他学过医术,解剖个把人那是小菜一碟。至于那尸体么,却是在青石镇附近挖的一个死人。是他自己去挖的,可不干我事。”知道挖尸一事,师傅必要责骂,当下先逃了罪责。 沈放奇道:“可那尸体为什么长的和谢公子一模一样?” 柳传云笑道:“一模一样么?那我要谢谢你啦,其实弄的仓促,我又不爱碰死人,做的还是差了些,好在被吓死的人脸变的厉害,稍微有些瑕疵,你们也看不出来。只是那尸体死了有一天左右了,要瞒过燕大侠的眼睛倒是真费了点功夫。” 燕长安奇道:“姑娘竟然懂易容之术!” 柳传云道:“这有什么希奇了,难道象你只会吃饭打架么?说到武功,这谷里多半的人都不会武功。武功厉害有什么了不起,我们不放你,你进的来么?” 燕长安不敢与她理论,忙对谢少棠道:“原来谢公子也是云老前辈的徒弟,我这下倒是看走眼了。”相处这些时日,他自然看来,谢少棠就算练过些许武功,也绝非高手,看其余几位师兄却是人人武功不弱。 谢少棠道:“惭愧惭愧,我跟随师傅还没有几年,皮毛也没有摸到。” 燕长安道:“武功高低,本无什么,谢公子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博古通今,我也是佩服的。” 柳传云轻笑一声,道:“你当谢小妹真是好人么,什么陈家庄吃人肉闹鬼,狐狸娶亲儿,这些勾当都是他想出来的。” 沈放奇道:“原来那店伙计讲的故事都是你编的么?我还道真有个陈家庄。” 李承翰接口道:“陈家庄以前倒确是有的,只是金兵来时,杀的杀,跑的跑,庄子就此荒废了。七师弟志不在武,他是想读书考状元的。” 吕鑫道:“正是,好好的武功不练,非要去考什么状元,你若真做了狗官,看你如何回来对师傅交待。” 顾敬亭道:“人各有志,少棠看不惯奸臣当道,文官贪腐,武官畏死,他有志为清流,报效国家,也是好事。” 燕长安道:“正是,我大宋少的就是好官,若是官都如宗泽大人岳元帅一般,怎能叫金人欺到头上!” 李承翰道:“可惜现下十官九贪,余下那一个还被众人排挤。” 谢少棠道:“但求无愧于心。” 顾敬亭点头道:“你有此志足矣。今日之事,你等几人小人之心,更是做事鲁莽,你等可知错?”诸葛飞卿几人皆低头称是。顾敬亭叹了口气,道:“此前此剑之事也未曾对你等明说,才有今天的误会,今日你等都在,我便把这剑的来历说与你们知道。” 第六十八章 敌众壹 众人都是凝神倾听,顾敬亭道:“那是二十一年前,此前江湖中出了一伙盗匪,专劫各地的富豪,更是出手狠辣,满门大小鸡犬不留。江南江北,三年多来犯案四十多起,竟是没有留下一点线索,江湖人称无影盗。那年我路过随州,忽得少林德念大师传讯,说大师偶然访得了那大盗行踪,交手之下,竟是不敌。那贼人嚣张狂妄,大师便与那人定下一月之期,五月十五正午于天台山之上伯台峰顶再决一胜负。德念大师当下广邀好手。” 燕长安奇道:“此事只怕有诈,若那人真是作奸犯科的大盗,三年都没留下什么马脚,定是心思缜密之辈。若是被德念大师识破,就算杀不了德念大师,何以还敢相约比斗?” 顾敬亭道:“正是,我当初也如燕大侠所想。但邀约之人是德念大师万万不假,我更是在随州一酒楼之上亲见的大师。大师言道,他追踪贼人消息,一路从临安府追到ez。一个月前,ez连发两起大案,手法如出一辙,一看便知是无影盗所为。大师周边寻访,在随州城外见到那人,看他形迹可疑,身上还有血迹,便上前问询。那贼人好不嚣张,竟是直认不讳,道便是本公子所为,你能如何?大师大怒出手,却是不敌,情急之下约他再斗,那人竟是应了,才有了这天台山之约。少林众多高手,唯德念大师常年行走江湖,匡扶正义,嫉恶如仇,大师常言,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除魔即是卫道,江湖之中,大师的话实是无人可以不信。” 燕长安点了点头,不再言语。 顾敬亭接道:“到了五月十四,我和大师一起到了天台山,天下叫天台的山倒是有好几座,这天台山本是大别山脉的一部分,此山声明不显,但山中有天台剑派,那时淮南西路一带,天台剑派一枝独秀,门人弟子众多,天台剑派掌门云阳道人更是德念大师好友。除我和云阳道人、天台剑派长老七绝剑宋长庚之外,大师还邀了九位好手。有恒山派仪清师太、岭南大摔碑手周苍、淮南鹰爪王左一峰、点苍无影神剑卓青行、平凉铁枪李元耀、黄河二鬼童盛、童林兄弟、五虎断门刀彭天寿、信义镖局阎王斧郑聪,周遭三百里内的好手几乎都到齐了。 “岭南大摔碑手周苍恰在平凉访友,周苍老爷子武功高强,比德念大师还要高出一筹。你在里县遇到的周风桐、周风梧兄弟便是周老外孙,当时正跟着周老爷子历练,也跟着上山。大摔碑手是少林绝学,周苍乃是少林俗家弟子,和德念大师交情匪浅,听闻之下特地赶来。这些人不是带着朋友就是带着徒弟,也有三四十人,众人相见,心中都是大定,都道有这许多高手,对头再凶也绝讨不了好去。 “待到五月十五,我等早早去到那伯台之上。那伯台方圆有五六亩大小,甚是平整,两面有密林包裹,一侧临着悬崖,中间却是个练武场,想是平常天台弟子习练之所。加上天台剑派的一众高手弟子,那日台上足有六七十人。直到中午,却还不见人来。大伙等的心焦,眼见马上就是正午,突见远处山路上一人姗姗来迟,初见尚远,眨眼之间那人已到近前,再一眨眼,那人已上得峰来。 “书生打扮,模样甚是俊俏,削肩猿臂,宽肩细腰,看不过三十岁年纪,孤身一人,腰间悬着这把飞卢。德念大师一见此人,便上前招呼道,施主来的正巧。我等都是吃了一惊,没想到正主竟是个如此人物,更是单枪匹马。那人见了德念,哈哈一笑道,没想到你倒约了这许多朋友,正好,正好,今日可以打个痛快。 “我等都是心中有气,心想果然是狂妄之徒,难怪敢与德念大师约斗。当下恒山派仪清师太一跃而出,道我先来讨教阁下高招。我等倒也不敢小觑了此人,毕竟听德念大师所言,两人当日动手,打了半个时辰,德念大师连对手武功家数也未能瞧出,只觉不似中原路数。此次邀约众人,以天台剑派长老七绝剑宋长庚、恒山派仪清师太、岭南大摔碑手周苍三人武功最高,先前商议便是由这三位先行出手试探,瞧清对手家数再做计较。只是本是商定由周苍先行出战,没想到仪清师太却抢先冲了出去。 “恒山派以剑术和轻功见长,派中又都是女弟子,镇派绝技七十二路‘回风舞柳剑法’号称江湖守御第一。仪清师太跃出,却是未曾拔剑,而是以掌对敌。呼呼两掌将那人罩住,使得竟是佛门‘大伏魔拳’。那年轻人上身不动,脚下一晃便已避开。周苍一旁说道,仪清师太果然老辣,这年轻人上山之时脚步轻盈,似是闲庭信步,不见如何作势,却是足下流云,一步三丈,显是轻身功夫妙至毫巅。仪清师太以力打快,以攻代守,正是不叫他发挥足下优势,以刚制柔。 “鹰爪王左一峰道,只是这‘大伏魔拳’走的纯是刚猛路子,仪清师太毕竟是女流,没有阳刚之气,这拳法难免不对路数。更何况‘大伏魔拳’拳拳必尽全劲,最是耗力,仪清师太此举只怕是弄巧成拙。周苍摇头道,不然,仪清师太虽是女流,却是性格刚烈,更是内力绵长不逊我等,你看她以拳代掌,走的是刚中带柔的路子,招招相连,更是借力使力,越打倒越是省力。” 燕长安点头道:“这周苍果然是高手。”大凡武功练到高深,必然刚柔相济,刚中有柔,柔中带刚。 顾敬亭继续道:“果然仪清师太越打越快,掌风猎猎将那年轻人圈在一丈之内,那年轻人东摇西晃,如同大风中的一片落叶一般。仪清师太数道掌力都是堪堪擦着他身子掠过,稍稍正的一点,便能打在那人身上。天台剑派宋长老身后一弟子道,我还道这人有多厉害,原来就是仗着脚下快些,根本不堪一击。那弟子说话声音虽小,我等几人却都是听的清楚,点苍无影神剑卓青行有意无意轻笑了一声,天台宋长老有些不高兴,道你学艺不精,不要妄自议论,惹人笑话。” 一旁沈放忍不住插口道:“爷爷你讲故事真好听,比我燕叔叔好多了,他讲故事,就是啪啪两掌,敌人瘫倒在地。若是两个敌人,就啪啪啪啪四掌,两人瘫倒在地。那天来了一群人,他啪啪啪啪啪打了一夜蚊子。” 众人忍不住都是大笑,燕长安、诸葛飞卿等人却知顾敬亭讲的都是武学境界的大道理,相互印证,对于自己武道的理解却是大有助益。 顾敬亭呵呵一笑道:“你既爱听,我就多讲些。果然场上战局突变,先前仪清师太攻了三十余招,那年轻人只是躲闪,此事他突然止步,仪清师太双掌已到,那年轻人双手一翻,两人双掌一交,那年轻人双臂一沉,已拿住仪清师太双肘,这关节乃要害之地,一招便被人擒住,仪清师太如何不惊,一脚‘撩阴腿’直踢那年轻人胯下,那年轻人双臂一送,将仪清师太推了出去。” 燕长安惊道:“仪清师太一招便败了?不知那仪清师太武功比前辈如何。” 顾敬亭知他心有比较之意,沉吟片刻道:“我那时武功大约也就与你相仿,仪清师太的功夫却是比我还要强些。” 燕长安脸色微微一变,他知道顾敬亭说是当年和自己相仿,那定是比自己还强上一筹,自己行走江湖多年,只道武功已少有敌手,没想到却还是井底之蛙,想到武功还有诸多境界,胸中又是一热。 顾敬亭道:“仪清师太是女流,更是修道之人,情急之下连‘撩阴腿’这种功夫都使了出来,那是实在没有办法了,双肘一旦被人拿住,对手稍一发力两个胳膊就是废了。‘撩阴腿’看似狠毒,其实简简单单一招‘铁马栓’就能挡住。那年轻人双掌一送,将仪清师太轻轻推开,那自然是手下留情了。仪清师太心中自然明白,一时楞在当场。那年轻人道,我一直游斗,突然出手,师太未加防备,这下不算,我们再来比过。 “仪清师太沉默不语,两人动手过招,要的就是你不防备,更有甚者,诸多招式还要故意留下破绽诱你大意,这恰恰都是正大光明的功夫。仪清师太也是高手,自然明白这其中的道理,自己输了就是输了。只是先前自己攻的顺畅,对手始终只凭脚下步法精妙,一昧闪躲,突然出手,自己一时大意,输的却是有些冤枉。自己说到底也是成名的人物,一招就败在别人手下,那是说什么也不肯承认的。 “仪清师太本还有些犹豫,听年轻人如此一说,倒冷静下来。迟疑片刻道,阁下武功高强,我认输了。众人听她竟然出口认输,都是惊讶。我却见周苍大袖之下,双掌不断比划,脸上却是越来越难看。周苍号称大摔碑手,擒拿摔斗的掌上功夫天下少有敌手,他一招一式看的清楚,显是在模拟化解那年轻人的一拿一捏,但似乎不管他想到什么招数,竟似都破不了那年轻人看似简简单单的一招。” 第六十九章 敌众贰 柳传云道:“拿人双肘倒是不奇,少林大缠丝手、淮南鹰爪功、八卦掌、梅花拳都擅拿人关节,恐怕也算不得奇门绝技。” 顾敬亭道:“你未见那人出手,自然想象不到,那年轻人这招未必有多奇妙,却是胜在一个快字。先前仪清师太一息(相当于现代的三秒左右)间能打出六十四掌,已是快的目不暇接,武功稍差之人,只觉眼前漫天掌影还没散去,仪清师太双手已被人拿住。就算我等几人,也是只看到那年轻人双手一沉,仪清师太便被制住。后来我再见到仪清师太,问起此事。师太道,她只觉那年轻人双手一格,两人手腕上的肌肤似乎刚碰到一起,两边肘间‘天井穴’已被拿住。她冷静之下,略一回想,便知自己就算十足小心,怕也挡不住这招,当下干脆认输。” “那年轻人却道,你是恒山派的?听说你们有一套什么‘回风舞柳剑法’,为什么不使来瞧瞧?他这句话说的甚是轻佻无礼,仪清师太当即变色,冷笑道,恒山派的剑法不是你想瞧就能瞧的。那年轻人呵呵一笑,道只怕由不得你。突然闪身欺上,一指直点仪清师太眉心。仪清师太一伸手,手中突然多了一剑。 沈放拍手笑道:“多出来一把剑,这位师太会变戏法么。” 顾敬亭道:“不是,那年轻人佯装攻仪清师太眉心,却神不知鬼不觉拔出了仪清师太背后的宝剑,又递到了师太手里。师太手里多了一物,剑柄圆润,感觉熟悉。这剑名为青虹,是仪清师太师傅所赐佩剑,师太用了几十年了,自然下意识一把握住。这下更是吓的师太一身冷汗,这人手段简直匪夷所思,当下打起精神回剑反击。 “她一剑在手,声势大振,但那年轻人掌法凌厉,逼的她只能防守,终于使出回风舞柳剑来。这套剑法果然精妙,那年轻人一时倒也攻不进去。两人越打越快,那年轻人连换了十余种掌法,燕青十八翻、二郎拳、岳家散手、形意拳、开门八极拳。与先前不同,再无一招收势,招招紧逼。再打片刻,仪清师太已经跟不上,只能一套回风舞柳剑牢牢守住门户。 “这时天台剑派长老宋长庚突然对云阳道人、德念大师和周苍道,我看情势不对,这人分明是有意在诱仪清师太使剑。德念大师突然恍然,道,此人想偷学‘回风舞柳剑’!云阳道人道,偷学倒是未必,若这剑法如此便能偷学去,这剑法也不值钱了,不过此人观摩我辈武功之意却是无疑,还请周兄出手吧。 “周苍也不推辞,慢慢走下场去,开口道,这位小哥且住,老头子来领教两招如何?他已看出眼下仪清师太疲于招架,完全身不由己。那年轻人一声轻笑,双掌轻轻一推,仪清师太借势跃开,略一喘息,头也不回,下山去了。那年轻人道,这师太好硬的脾气。周苍笑道,仪清师太本来如此,老而弥辣,换老头子来比划比划。哎,老头子年纪大了,蹦蹦跳跳的可比不过你,咱们来个文比如何?” 柳传云笑道:“这周老爷子好生狡猾。” 顾敬亭也是微微一笑,道:“周老爷子那是出名的足智多谋,倒也不是耍无赖,那年轻人道,文比如何比法?周老爷子道,这文比么,我们来比比掌法,我在这里划个圈子,你我先后站在圈内,我打你三拳,你打我三拳,谁要是出了圈子便算输了,如何?那年轻人问道,若都出了圈子呢?周苍笑道,我年老力衰,占你个便宜,若是都出了圈子,或是都没出圈,也算老朽胜了如何? “那年轻人哈哈大笑道,你这个老爷子倒也有趣,好,便依你,谁先打?周苍道,树讲枝叶为源,人以礼仪为先,春秋有序,自然长者当先,就请小哥先进圈中接我三招。说着左脚为轴,右脚一旋在地上画了个圈子,那圈不足二尺来宽,勉强站下一人。众人都是大声喝彩,这伯台之上平常是天台弟子习武之所,土地甚硬,周老爷子这个圈画的浑圆不说,更是入地五寸,两侧圈底一点多余的渣土不见,整个圈子如同工匠雕琢过一般。周苍老爷子绰号大摔碑手,不想足下功夫也是如此深厚。” 燕长安道:“周老爷子内力不凡。” 沈放道:“就是倚老卖老,爱占人便宜。” 李承翰道:“小家伙,周老爷子这可不是占人便宜,而是大占便宜。他画了二尺见方这么小一个圈子,便如同折了那人的羽翼,叫他的轻身功夫不得施展。老爷子以大摔碑手闻名,掌力定然了得,不但以己之长还要断人长处。老爷子先攻,以他内力,那人一个不慎就要受伤,就算不出圈子,换他再打,功夫也要打个折扣。更何况老爷子还言语安排,和局也算他赢,这天下的便宜都被他占尽了。” 顾敬亭道:“不错,如此一来,人人都知周老爷子大占便宜,这也是江湖经验,老爷子看准了此人桀骜不驯,眼高于顶,必然上当。果然那年轻人施施然入那圈中站好,全然不以为意。周老爷子退开几步然后一步一步走上前去,每走一步,地上都印出一个深深脚印,一连七步,一个脚印比一个深。等走到圈前,嗬的一声,双掌推出,他这招叫‘迎风七重浪’,他借七步之势,劲力重重相叠,风声雷响。掌未到,掌风已吹的那人衣衫猎猎作响。 “那人却是一动不动,轰的一声巨响,周老爷子双掌结结实实打在他前胸之上。四周烟尘四起,众人齐声惊呼,不知道那人是不及防备还是过于托大,竟也不去招架,这两掌打在身上,老虎大象也打死了。待到烟尘散去,却见那年轻人仍然好端端的站在原地,我和德念大师都看到,此人双脚已深深陷入地下。这人竟以‘移花接木’的手段,生生将这掌力都化到了地下!” 吕鑫惊讶道:“竟真有此等功夫。” 顾敬亭点头道:“我等也是惊的呆了,江湖之中二两拨千斤、借力打力、隔山打牛的招数都不出奇。但这‘移花接木’的功夫都是只见传闻,从未见人能真正将打在身上的力道尽数化去,有此奇功,还有谁伤的了他?” 燕长安沉吟片刻道:“这次只怕是那年轻人占了便宜。” 顾敬亭击掌道:“不错,燕大侠所见高明。云阳道人皱眉良久才道,这年轻人早有防备,这两掌的来势力道看的清楚,而且这功夫必要调动内力在体内运转周天,绝非随时都能使出。德念大师道,即便如此,也是神乎其技。我等皆点头称是,无影神剑卓青行道,需以快出奇,叫他不及防备。鹰爪王左一峰道,若是内力雄厚,摧枯拉朽,他也化解不去。说完,两人又一起摇头,想那年轻人身法快如闪电,他若不想被你打中,你岂能轻易得手。至于内力,周老爷子一身内家功夫炉火纯青,在场之人只怕少有人能胜过。” “周老爷子却是不为所动,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半晌功夫,突听他身上浑身骨骼声响,那响声越来越密,越响越大,如炒豆子一般,头顶丝丝白气,清晰可见。” 诸葛飞卿奇道:“周老爷子已练到‘三花聚顶’么?” 顾敬亭笑道:“哪里有这么夸张,‘三花聚顶’那是道教说法,是修仙人的功夫,怕只是传闻而已。周老爷子这是内外兼修,他身上骨骼脆响,那是‘一串鞭’的外门功夫,传闻这功夫练到极致,浑身骨骼如爆竹声响,周老爷子声如炒豆,那也是高明的不得了了。他头顶白气是内力催动之下浑身火热,将头上的汗水生生化成了白气。老爷子这下子出了全力,纵使获胜,怕也要将养数日,身体才能恢复。” 沈放咋舌道:“老爷子这么拼命。” 顾敬亭道:“是,周老爷子与德念大师情谊深厚,是以全无保留。眼见老爷子头顶白气越来越多,突然他大喝一声,仍是‘迎风七重浪’,双掌推出,这次他却是起势,想是打中之后,再催动内劲,七浪重重,一浪高过一浪,不信那年轻人还能化去。谁知那年轻人眼看掌到胸前,突然向前半步,前胸抵住双掌,老爷子掌力还未及吐,突然一股力道涌来,老爷子连退五步,忙深吸一口气,运功调息。他这一招竟硬生生被憋了回来,若是那年轻人有心暗算,多加几分内力,让他内息紊乱,只怕老爷子就要重伤。” 鲁长庚道:“这招他倒胜的机巧。” 李承翰道:“不错,此人虽然狂妄,却不是无脑之人。” 顾敬亭继续道:“那年轻人笑道,如何,老爷子,还有一招,你还打不打?周老爷子道,自然要打,打字出口,突然脚下‘卷荡风云’横扫,左手‘力劈华山’,斜劈而下。” 第七十章 敌众叁 柳传云笑道:“老爷子想是输急眼了,说好三招,这却是两招了。” 顾敬亭道:“不错,此时老爷子也知若是寻常出手,定然逼不出此人,索性行险。那圈子不过二尺见方,他下盘横扫,上盘斜削,敌人除了翻身后跃别无他法。众人都道这次那年轻人必被逼出圈子,老爷子虽然赢的难看,却是比输了的好。刚想喝彩,之见那年轻人膝盖突然向后一弯,险险避过了下盘一脚。” 燕长安惊道:“膝盖向后弯?这怎么可能?” 谢少棠也道:“是啊,人的膝盖骨骼经络所限,只能前屈,如何能向后弯!” 顾敬亭道:“当时我等也是惊的呆了,心道此人莫非不是人!后来我多方打听,才知道这是西域胡人的‘脱骨游身拳’,据说是天竺一位高僧所创,天竺有一术,唤作‘瑜伽’,便是将身体练的极其柔软,据说技法高深之人,能将整个人缩进一个水罐之中。这高僧所创拳法更是诡异,处处与人体构造格格不入,出人意料,防不胜防。据说此术是西域胡人的不传之秘,中原少有人识得。我中原也有缩骨功,但与这‘脱骨游身拳’相比,却是大大不如。” 柳传云皱眉道:“这功夫把好好一个人练的和条没骨蛇一样,真是恶心至极。” 燕长安微微一愣,他只想这功夫如何高明,却不想柳传云却觉得恶心,女子心思,果然大是与男人不同。 顾敬亭又道:“周老爷子脚下扫空,上盘不免一晃,那人腰部如同折纸一般扭曲过来,身子贴着周老爷子臂膀如游蛇一般钻了过去。竟将这两记杀招一齐避过。那年轻人险之又险避过此招,笑道,你进来,换我打你!周老爷子脸色难看,却也不得不依言站到圈中。那年轻人更不打话,一掌击出,他穿着儒生的长衫,袖口甚阔,但他一掌击出,袖口却是被扯住一般,晃也不晃。 “周老爷子不该怠慢,双手齐出,三掌一交竟是一点声音也无。那人内力显是非同小可,周老爷子前番内息大乱,勉强调息,一接掌力,面上如同醉酒一般通红。那人突地身形一闪,到了老爷子身侧,伸手轻轻一推。周老爷子正全神发力相抗,前方劲力突消,肩上一力涌来,虽然力气不大,却再也站立不住,趔趄几步出了圈子,险险跌倒。” 诸葛飞卿道:“此人虽也使诈,却是赢的漂亮。”众人都点头称是。 顾敬亭接着道:“那年轻人哈哈大笑,道看来是我胜了。周老爷子也知他已手下留情,叹道自古英雄出少年,可惜,可惜。他言下之意,这年轻人武功高强,为人却是不行。那人只是笑道,老爷子你很有意思,改日有空我请你喝酒。周老爷子再不言语,退回本阵。我忍不住道,看此人出手,点到为止,却不似那穷凶极恶之人。云阳道人道,此子看似豁达,其实心思缜密,不下杀手,那是我等人多势众,是以留有余地。我点点头,心中却是狐疑,这年轻人眼神清澈,说话行事坦然自若,绝不似奸恶之人。” 沈放道:“嗯,嗯,我觉得这人也不像坏人,坏人说话眼珠乱转人说话若是眼神飘忽,十有八九是在说谎,我叔叔教我的。” 顾敬亭摸摸他头,笑道:“不错,不错。”却不知他是夸沈放说的对,还是说那人确实非是歹人,又道:“这下我们这边连折两阵,众人都向宋长老看去,他是我们这边的第一高手,眼下只能靠他。宋长老缓缓站起,身后一弟子递过一硕大的剑匣。那剑匣又宽又厚,看里面插了好几把剑。宋长老将剑匣负于背上,反手一拍,一道惊鸿冲天而起,他手一伸,一剑在手,横剑当胸,道,吾有七剑,此剑名‘秋水’,剑长三尺六寸,合三百六十周天之数,剑宽一寸八分,合半数天罡,剑重七斤十二两,合地煞之数,这十年行走江湖,我只带此剑,还未曾有人逼我使出第二剑,今日我就以这七剑领教阁下高招。 “说罢一声长啸,飞身而出,一式‘长虹经天’,飞身下击。那年轻人笑道,来的好,侧身避过。宋长老手腕一抖,数点寒星,将那年轻人牢牢罩住。身在空中,点点刺刺,连出二十余剑,待到余力将竭,不待身子落地,长剑在地上一点,飞腿连踢。那年轻人一一闪过,宋长老以剑柱地,以腿化剑,腿使剑招,上下盘旋,连攻了十余招,竟是脚不沾地。那年轻人也飞腿去踢宋长老手腕,宋长老手腕一翻,长剑翻起地上沙土直射那人面门,顺势提剑横削。” “那年轻人让过沙土,哈哈笑道,打的倒是好看,比刚才那位师太确是强了一点。只是花样太多,你那一招‘长虹经天’,一心要取我性命,虽多了三分凌厉,却少了七分圆润。我若持剑在手,足有三处破绽可以伤你,一在左肩,一在右腿,一在后腰。” “宋长老却是不为所动,道,但凡出招必有破绽,你又怎知我没有后手?你拔刀吧!我等看他剑鞘是弯的,不想这是把剑,都道他是使刀的。那年轻人道,却也不急。宋长老呵呵一笑,突然反手将手中剑插入地下,反手一拍,一剑在手,却是一把不足二尺的短剑,上前一步,分心便刺。那年轻人侧身让过,反手点他手腕灵道穴,一面笑道,你的第二把剑这么快就出来啦。宋长老也不言语,手腕一翻,短剑反撩,那年轻人缩手退开。” 诸葛飞卿道:“这宋长老倒是聪明,大凡空手对白刃,都是贴身肉搏,用小擒拿手锁拿手腕关节,若是让人欺近身来,长剑反而施展不开,所谓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险,短剑攻击范围虽小,方寸之间却是少有破绽。” 顾敬亭点头道:“不错,之前仪清师太对阵之时,我等已经看出,这年轻人脚步诡异,出手快若闪电,近身擒拿贴身之技炉火纯青。宋长老换了短剑,那人果然施展不开,几次险险被剑划中。宋长老精神大振,连下杀手。那年轻人突然长啸一声,飞腿直踢宋长老腰间。宋长老侧身让过,那人腿到中途突变半式‘鹞子翻身’,脚尖直挑宋长老下颚。 “宋长老仰头堪堪避过,那人身子一拧,双拳打向宋长老后心。宋长老刚欲伸剑横削,那人已化指只点他后颈。两人片刻间拆了十余招,那年轻人招招攻敌必救,围着宋长老不断游走,出手必变。宋长老左支右绌,顿时落了下风。先前两人贴身缠斗,此时一拉开距离,宋长老的短剑立刻威力大减。 “宋长老突然后退一步,反手又抽出一剑,短剑交到左手,右手却是一把长剑,与先前那把一模一样,想是一对雌雄双剑。宋长老两剑在手,长剑攻敌,短剑防守,顿时又将局面拉了回来。那年轻人却是不急不躁,忽而远攻,忽而抢到身前,脚下愈发快捷。宋长老毕竟没有一心二用之法,两剑在手,却是配合不来,越打越是别扭。那年轻人更是对长剑打短,对短剑打长,显是游刃有余。果然又打了十几招,宋长老双剑交叉护住门户,连连退了几步。那年轻人也不追赶。” “宋长老将两剑也插到先前那剑之旁,抱拳道,若是比武,老朽已经输了。那年轻人道,无妨,还有四把剑,一发使来看看。宋长老也不客气,伸手抽出一把阔剑,剑脊足有七寸来宽,那剑却是无锋,倒更是一把铁尺。先前宋长老的剑法变化多端,阴柔辛辣,此刻手持重剑,剑法大开大阖,更是灌注内力,大剑挥舞,隐有风雷之声。 “那年轻人倒也不敢大意,连退了几步。宋长老大剑挥舞,如同一扇大门,那人始终找不到空隙,只能左右躲闪。宋长老大剑劈、砍、斩、削、刺、挑、拍、压,那人却也轻松避过。两人来来回回打了半柱香功夫。宋长老突然停手笑道,公子跑来跑去,若是想耗我力气,那便是想多了,这剑我就算挥舞一天也不嫌累。那人哼了一声,道我不过看看你的路数,再来过,若是我再退一步,便算我输了。” 诸葛飞卿道:“此人果然狂妄,宋长老一激,便是上当。” 吕鑫道:“不错,那大剑相必甚耗力气,那宋长老吹牛皮能舞一天。” 李承翰道:“我若是宋长老,只怕也唯有出言相激。想那大剑远不如小剑灵动,小剑尚且奈何不了人家,这大剑只怕只能给人吹吹风。” 柳传云道:“此人既然敢夸海口,必然是有真本事,他的飞卢剑还未曾出鞘呢。” 吕鑫一拍脑袋,道:“不错,听师傅说这飞卢剑削铁如泥,那个什么大剑估计也不是对手。” 燕长安道:“却也未必需要动宝剑。” 柳传云哼了一声道:“那依你之见,该如何破它?” 第七十一章 敌众肆 燕长安道:“重剑无锋,不妨以掌力摧击剑脊。” 顾敬亭哈哈笑道:“燕大侠果然见识不凡,我等众人倒一时都未想到,皆道此人托大。先前打了半柱香时间,面对大剑只能步步退缩,此刻夸下海口,一步不退,这番说不定就要败下阵来。宋长老也笑道,好,我们一言为定。当下挥剑横削,长剑若是劈刺,敌人还可以左右躲闪,他大剑横扫,敌人只能后退,若是高高跃起,他这一招‘横扫千军’接‘盘花盖顶’,正中下怀。 “谁知大剑扫过,那年轻人果然不退,一招‘覆雨翻云’,左掌自下而上,正打在剑脊之上。大剑脱手飞出,然后之见宋长老腰间银蛇一闪,一道寒光直奔那人咽喉。原来宋长老竟然也是料到那人会出此招,将计就计,顺势弃了大剑,拔出腰间软剑,直刺那人咽喉。眼见这一剑就要得手,那人虽变不惊,应变奇速。他‘覆雨翻云’这招先前只使了半式,左手‘翻云’,此刻右手‘覆雨’变曲指一弹,正中剑身。那软剑一歪,去势稍偏,将那人的衣领削去一块。” 诸葛飞卿叹道:“宋长老好深的心机。” 吕鑫道:“确是有些阴险。” 顾敬亭道:“那人却是笑道,不错,这才有点意思。突然伸指直取宋长老双目,宋长老横剑去挡。那人却是虚招,飞起一脚正中宋长老右手手腕,软剑也脱手飞出。这一脚好不厉害,但听咔嚓一声,想是宋长老手上断了几根骨头。宋长老一声不吭,左手又抽出一剑,直刺过去,他未换右手,想是受伤不轻。 “此番动手,那年轻人再不容情,使出了那路诡异‘脱骨游身拳’,两条手臂如没有骨头一般,往往从不可思议的角度打将上来。宋长老不住后退,眼看招架不住,突地右手一伸,从地上拔起一剑,双剑齐出。右手剑到中途,突然离手,又从地上拔起一剑。手掌勾打,三剑齐攻。这时宋长老终于显出真功夫来,他三剑来回换手,绕着那年轻人上下飞舞,煞是好看。那年轻人似是也来了兴趣,手下渐缓,凝神看他剑招。又斗片刻,宋长老将地上软剑和大剑也都捡起,五剑齐出,但见漫天剑光,如同杂耍一般。” 燕长安摇头道:“五剑同施,只怕只是好看,却无力伤人。” 顾敬亭道:“我和德念大师也是这般说,正如此想。场上形势突变,宋长老双手划圈,四柄剑飞旋而出,上下左右牢牢罩住那人。他杂耍式的同使五剑,却原来就是为了这一招。那人身形一闪,间不容发地从四剑间穿过,宋长老迎面一剑刺到,算准了那人所在,眼见那年轻人再无可闪躲,突然他两指一翻,竟夹住了长剑。 “就在此时,宋长老一回手,自那剑柄中又抽出一细窄短剑,一剑刺向那人胸口。宋长老号称七绝剑,原来这剑中子母剑才是最大杀招。眼见那人招式用老,再难躲闪,突然此人腰部生生折了下去,如同突然断掉一般,一脚飞起,正中宋长老下颚。咔嚓一声,宋长老飞出丈余,这一脚将他脖子和下颚俱都生生踢断,宋长老就此毙命。 “云阳道人和德念大师双双跃出,一看之下,宋长老颈骨粉碎,早没了呼吸。云阳道人大怒道,既是切磋武艺,你为何下此毒手。其实众人看的明白,此人险中求胜,最后这一下若有半点迟疑,死的便是他自己无疑。只是此时同仇敌忾,自然无人说云阳道人不对。那人冷笑道,说我狠?你们看看这是什么?他抿着嘴说话,嘴角却叼着一枚钢针。他将那针拿出,那针足有五寸来长,泛着蓝光,显然还淬有剧毒。 “那人冷笑道,好个七绝剑,不想剑中竟然还藏了一枚毒针!自地上捡起宋长老那剑,只见寒光一闪,却是他拔出腰间飞卢,一剑将宋长老那剑斩为两段。他还剑入鞘,将半截断剑扔到云阳道人面前,道,你们自己看吧。只见那剑中空,里面果然装有机簧。原来宋长老最后一剑,不但剑中藏剑,更是还装有机关,一旦子剑拔出,机簧启动,真正的杀手却是从剑尖射出的毒针,此剑之歹毒当真耸人听闻。” 鲁长庚道:“此人这些兵器倒是大有门道。” 谢少棠道:“这宋长老倒是死的不冤,若是性命相争也就罢了,既是比武使出如此招数,那是有些过了。” 柳传云冷笑了一声道:“只怕当时场上,人人都想要了此人性命,又有谁真当是比武切磋了。口口声声比武较量,不过是想看清此人来历底细,顺带耗他力气。” 顾敬亭叹了口气道:“不错,我等事前商议,便是这个计策。云阳道人见宋长老身死,气的浑身发抖,突道,众位同道,我等联手,共诛此贼。原本我等也存了单打不过便群起而攻的心思,此时云阳道人振臂一呼,众人虽有犹豫,还是一拥而上,将那人围在当中。那人皱眉道,德念和尚,这是什么意思?云阳道人道,你一身血债,今日这天台山上,你来得去不得。那人皱眉道,我等江湖中人,刀头舔血,快意恩仇,谁手上没有几条人命。 “我忍不住道,江湖弱肉强食,愿赌服输,就便是求财也要讲江湖道义,你滥杀无辜,满门大小,赶尽杀绝,却也忒过狠毒。那人奇道,什么满门大小,我何曾贪过旁人财物?德念大师愤道,那ez方员外、连员外的案子,不是你做的?那人皱眉道,我从太原府来,一路还未到ez,认识什么方员外,圆员外?德念大师冷笑道,如今你倒怕了装傻,那日在随州你倒是好生胆色,直认不讳!那人冷哼一声,显是不把德念大师看在眼里。” “我寻思这里面怕另有文章,当下抱拳道,敢问阁下,不知当日在随州,阁下究竟认的是何事?我心知此人吃软不吃硬,是以客气相问。那人果然答道,有什么事了,我前脚杀了个贪淫采花的和尚,这个秃驴后脚就赶了上来,还敢转弯抹角问我从哪里来,若不是看你们两个武功截然不同,不是一家,连你的驴头也早卸了下来。德念怒道,好贼子,还敢狂言。我等都知德念大师性格刚烈,脾气暴躁,他不说别的,只顾与这人对骂,此事多半真是误会一场。这两人一个鲁,一个傲,一个只当有事,一个胆大包天,竟是错进错出,稀里糊涂结下大仇。” 沈放笑道:“这两个果然荒唐,倒和小孩一样。”众人都是不语,都知此事到此还未算了,只怕后面还有变故。 顾敬亭果然道:“这时五虎断门刀彭天寿突然上前,道,前番你杀宋长老,这招‘铁板桥鸳鸯双飞’是从何处学来?话音冰冷,似有问罪之意。那人撇了他一眼,道,这等粗浅功夫,还用学么?彭天寿嘿嘿冷笑道,公子既然从太原府来,不知道经没经过开封府?那人哈了一声,道,原来你是那长竹竿的兄弟,仔细一看,倒真是一般的獐头鼠目。彭天寿道,却不知我那兄弟是如何得罪了公子?那人道,你这兄弟劫了人家的镖,还要灭人的口,我看不过去,顺手送他归西。” “两人一来一去,众人才知,原来这年轻人这一路倒是不消停,竟然还在开封杀了这彭天寿的兄弟。这彭天寿一路跟来,早有怀疑,才应了德念之约。适才那人险中求胜,却是使了一招五虎断门刀的功夫,叫彭天寿看出个大概。其实武功到了他这般境地,信手拈来,已没了门派之别,各派武功殊途同归,他若是不认,彭天寿倒也无法。只是此人心高气傲,还不等别人问,自己先什么都说了。 “他这性格,遇到一言不合就要降妖伏魔的德念,俩人不闹出事来,倒才稀奇。彭天寿扫了众人一眼,道,此人一路杀来杀去,怕不是把我中原武林人人都当成了俎上鱼肉。他甚是阴险,却想挑动众人一起出手,全不提兄弟之事。彭氏兄弟本就是山寨剧匪,兄弟俩的勾当人人知晓,那人所说自然十有八九是真。” 鲁长庚道:“彭天寿既是此等样人,为何德念大师还会邀约。” 顾敬亭道:“这彭天寿倒是自告奋勇找上的德念大师,他们兄弟二人虽是占山为王,却扯着替天行道的大旗,平常所劫都是富人,偶尔还救济救济穷人,江湖上倒是毁誉参半,或有侠盗之誉。此时用人之际,就算知他底细,自然也无人推他出去,平白等罪了好手。却不想此人却是另有心思,就是冲着那年轻人而来。” 燕长安道:“什么侠盗,多半是明面一套,背里一套,掩人耳目罢了。” 顾敬亭道:“彭天寿这一说,众人虽未出手,却也没撤了包围。云阳道人道,你究竟是不是那无影盗还未可知,今日你欺上门来,杀我派中长老,我天台剑派誓不与你甘休。宋长老虽然出手过于毒辣,终究是派中长老,于自家地界被人所杀,这个仇是结的大了。彭天寿冷笑道,大伙别被此人骗了,莫看他似是个翩翩书生性情耿直,却是阴险无比。他说的话,我看没一句可信,我问你,你一个突厥人,跑到中原来干什么?” 第七十二章 敌众伍 “此话一出,大家都是吃了一惊。大宋长期被金人祸害,中原之民对外族之人大都心怀厌恶。此时再看那年轻人,果然那年轻人鼻梁高挺,眼窝略有内凹,与汉人是有稍许不同。那人冷冷看了彭天寿一眼,道,我是哪里人,与你何干?我知那彭天寿是有心挑拨,突厥人原来是蒙古草原上的游牧民族,有个突厥汉国。早在唐朝就被唐玄宗联合回鹘给灭了,族人十不存一,四散逃窜,全没了根底。若说中原百姓不喜异族,那也是金人,辽人,这突厥人到如今恐怕知道的都不多了。 “当下我问道,不知阁下如何称呼。那人道,我是林倚天。我道先前林兄弟误杀宋长老,虽是形势所迫,但毕竟是在这天台剑派自家山中,我厚颜请阁下在此盘踞一年,我与你结庐在此,也算告慰宋长老之灵,两位看如何?我寻思宋长老被杀,云阳道人必定不肯甘休,我留此人在此住上一年,江湖中天台剑派也留得面子,此事大事化小,不管两人愿不愿意,只要不撕破脸皮,总还有的商量。云阳道人呵呵一笑,道,如此甚好,林兄弟武功高强,贫道甚是佩服,若是有幸坐而论道,不亦快哉,言中竟有交好之意。” 柳传云奇道:“这道人怎么突然这么好说话了,只怕其中有鬼。” 顾敬亭楞了一愣,道:“想是见这林倚天武功太高,这样的对头能不得罪自然最好。” 李承翰道:“我看这云阳道人定是没安好心,留在天台一年,他背里暗里,不知有多少办法可以置之死地。” 燕长安道:“那林倚天定然不肯。” 顾敬亭叹道:“不错。那林倚天笑道,大好河山,塞北江南,我林倚天想去哪里,谁人留的住我?谁人两字出口,他身形突然一晃,等到留的住我几字出口,他人已经从人群中钻了出去。大伙知道他轻身功夫厉害,却不想身法如此诡异,众人仓促合围,彼此更无默契。见他脱身,云阳道人不住冷笑,一声长啸,道,布‘天罡剑阵’。 “话音未落,他身后一众天台弟子飞跃而出。锵的一声,三十六把剑齐齐出鞘,整齐划一。这三十六人显是训练有素,原来云阳道人早有准备。林倚天闪身出了包围,却不逃走,好整以暇的转过身来,似是还想嘲讽两句。 “刚刚转身,一剑迎面刺到,剑如电闪。使剑的是个二十多岁的紫袍道人,五官端正,相貌堂堂,剑法中正,显是下过苦功。只是和仪清师太和宋长老相比,那是大大不如。林倚天抢前一步,就要夹手夺他长剑,忽然锐风扑面,又是一剑刺来,与此同时,身后两剑,左右各有一剑,五剑齐至。 “林倚天跨前一步,变爪为肘,一肘逼退那紫袍道人,顺势大踏一步,身后五剑一齐落空。不等他站定,左右又是六剑同刺,左边三人一使‘猿猴献果’削他脖颈,一人使‘玉带横围’斩他腰间,一人使‘盘根错节’削他脚踝,右边三人如法炮制,一样的上中下三路齐攻。林倚天一式‘巧燕穿林’,倒跃而出,身在半空,正要下落之际,地下又是六剑齐至,同使一式‘举火燎天’朝他身上刺去。 “林倚天硬生生强提一口真气,身子一扭,又拔起丈余,避过长剑,远远落下。脚刚着地,却是十二人迎面杀至,六人在前,六人在后。两步抢到身前,前面六人突然弯腰,后面六人脚尖在其背上一点,飞身而起。六人同使‘长虹经天’凌空下击,地下六人俯身使‘乱披风’剑法,长剑闪闪,不断削他下盘。 “眨眼功夫,林倚天已被剑阵层层围住。这天罡剑阵六人一组,一共六组,都是合击之法。二人三人乃至三十六人都能配合成阵,人数越多,威力越大,当真是千变万化。这三十六人更是配合无间,林倚天一时险象环生。突听他一声长啸,叮叮当当之声连响,身前十二人突地齐齐退开,其中七人手中只剩了半把断剑。却是林倚天拔剑在手,剑一出手,立刻削断了七剑,将十二人逼退。林倚天手中绿芒闪动,显是一把宝剑。先前第一个出手的紫袍道人道,点子宝剑厉害,莫要与他斗力,组‘梅花剑阵’,原来此人竟是天罡之首。 “一声令下,剑阵再变,这次却是五人一组呈梅花之形,那紫袍道人站在一旁,高声道‘寒英坐销落’。七朵梅花齐齐转动,场中三十五人脚步不停,四组三面围住林倚天,三组横斜,却是阻住了下山的道路。林倚天道,‘北斗七星阵’么,门道倒是不少。他此言一出,众人才看出,原来天台这七组剑阵,所站方位竟是北斗七星之位。那紫袍道人见他识破阵法,赞道,果然有几分见识,‘寒夜客来茶当酒,寻常一样窗前月’。他看似念诗,实是阵法的号令。” “天璇位五人前三侧二,三剑齐出。林倚天仗着宝剑厉害,挥剑横削,三人却是佯攻,突地散开,侧面两人剑尖寒光点点刺他肋下。林倚天反手一挑,将剑荡开。就这电光火石的一瞬,天枢、天玑二位已从两侧包抄而至,也是前面三人出手,六剑齐出。 “林倚天却是不理,转身一剑挥出,当当当当当五声,却是身后天权位五人后发先至。那五人长剑与他一触即收,一击不中,立刻跃开。紫袍道人高声道,‘竹外一枝斜’。玉衡、开阳、摇光三位轮番攻到,都是一触即退。 “又斗片刻,七星运转越来越快,突地天枢五人五剑齐出缠住林倚天,身后的摇光位五人刚刚攻过,此时突然回头,也是五剑齐出,一刺头颈,一刺前胸,一刺腰眼,两剑分刺双腿。北斗七星天枢在勺头,摇光在柄尾,本是离的最远,此时摇光突然回击,如蝎子摆尾,当真是又快又狠。 “林倚天匆忙回身,险险被剑刺中,撇见中间一人长剑短了一截,却是之前被自己削断,此刻反留了一隙破绽,当下闪身穿过。先前他一剑出鞘便削断七剑,此番斗了半炷香功夫却是一把剑也没有斩断。” “我等都道此人已是黔驴技穷,眼见破不了此阵。场上突然又变,林倚天突然哈哈大笑,发足向一侧奔去。剑阵跟着追上,奔了数十丈,林倚天突然回头朝另一侧飞奔。左右跑了两趟,剑阵已不成模样。这三十五名天台弟子毕竟武功有高有低,这两趟一奔,顿时有人被落下。 “那紫袍道人知道不好,高声叫道,站住,别跑。情急之下,诗也来不及念了。那林倚天哈哈大笑,突然脚下一住,身后一个天台弟子正奔过来,眼见收步不急,就要撞到林倚天身上。林倚天反腿一踢,那弟子闷哼一声,远远飞了出去,一动不动,不知死活。林倚天反身冲回,回剑入鞘,掌劈拳打,肘击腿踢,一出手就有一人飞出,其余弟子纷纷散开,场中却已横七竖八躺了十多个人。不住有人哀嚎,想是都被打断了骨头,再也站不起来。 “这一下场上形势瞬间逆转,云阳道人一张脸铁青,恨恨道,诸位,今天是来看热闹的么?三道人影闪出,其中一人正是五虎断门刀彭天寿,另外两个却是黄河二鬼童盛、童林兄弟。彭天寿使一把虎头斩山刀,童盛手持双刀,童林却是使的一把钢叉。 “童林钢叉平胸横扫,彭天寿、童盛齐攻下盘,这三人配合默契,想是合作过不少回了。云阳道人却是后发先至,童林钢叉未到,他的长剑已经刺到林倚天后心。旁人都道天台剑派的第一高手是长老七绝剑宋长庚,这云阳道人一出手,竟尤在宋长老之上。眼见围殴之势已成,德念大师、淮南鹰爪王左一峰、点苍无影神剑卓青行、平凉铁枪李元耀、信义镖局阎王斧郑聪也是跟上。我跟周苍老爷子对视一眼,老爷子苦笑一声,跟着跃出一掌拍出。” 顾敬亭摇头道:“那时我实是不想出手,这分明是场糊涂仗,眼见仇怨越结越深,但箭在弦上,毕竟这边都是朋友,无奈只得也凑上前去。此行高手尽皆出手,这些人带来的朋友弟子也是一拥而上。场地虽大,林倚天毕竟只有一人,一群人涌上来,能冲到近前的不过几个,其他人倒被堵在外面。 “几个愣头青冲的快,竟把云阳道人也挤了出来。而那童氏兄弟和彭天寿早趁势躲到了后面。平凉铁枪李元耀最是憨厚,一马当先,连接了林倚天两掌,双掌虎口鲜血直流,却是把手也震破了。更有两三人也被打断了手腿。打断手的还好,远远躲开,被踢断腿的一人躺在地上,反被自己人踩了几脚,幸好有人救了出去,否则怕被自己人生生踩死。云阳道人气沉丹田,道,请诸位英雄分居两侧,困住此人,正面交给我天罡剑阵。左边请周老爷子统领,右边请敬亭兄维持。” 第七十三章 敌众陆 柳传云笑道:“师傅,你还被盯上了。” 顾敬亭摇头道:“他是看出我无心出力,给我架了上来,我若不应,就是得罪了大家。” 谢少棠道:“这道人倒是心机深沉。” 沈放奇道:“爷爷你为什么不劝劝他。” 顾敬亭道:“旁人认准之事,你若当时便去劝他,只是平白等罪朋友而已。” 诸葛飞卿道:“师傅已经劝了,只是江湖之上,向来是谁的拳头大谁便有理。这云阳道人若是孤身一人,只怕早就跑了。” 顾敬亭道:“是,这云阳道人心机深沉,我平常也是看他不透。当下按云阳道人之言,众人两侧合围。云阳道人、德念大师、彭天寿、童氏兄弟、左一峰、卓青行、李元耀、郑聪几人上前围攻。有正面‘天罡剑阵’为助,两面夹击,那林倚天顿时险象环生,不多时肋下便中了一剑。虽不甚深,却也是鲜血直流。他脸色越来越阴沉,突然道,你等莫非道我不会杀人么。”说着话声一顿,讲了这许久,这倒是他首次停顿。 众人心知说到了关键处,都是静静不语。良久顾敬亭方道:“他飞剑出鞘,一剑就杀了五丈之外的彭天寿。” 众人齐声道:“飞剑?”李承翰道:“师傅是说,此人掷出宝剑,刺死了彭天寿?” 顾敬亭摇头道:“不是,那彭天寿甚是狡猾,虽是围攻,也远远躲在外围。那林倚天被剑阵所困,离他大约还不止五丈。他一剑出手,我等也只当他是掷出宝剑,寻常人与人斗技,不到万不得已怎会让剑脱手,我等还倒他打的急了,竟把宝剑当了暗器。那剑去势虽也不慢,却不能与暗器相比,那彭天寿身子一侧便是闪过,然后那剑空中一旋,彭天寿的头就掉了下来。 “当时场上混乱,只有少数人看到彭天寿是怎么死的。然后那剑一个转折直奔童盛而去。那童盛见宝剑竟然空中拐弯,吓的魂不附体,竟是躲闪也忘记了。那剑却又是一转,先把他兄弟童林的头斩断,然后自他后心穿入,透胸而过,又飞回那林倚天手中。” 燕长安奇道:“这世上真有仙家飞剑?” 顾敬亭道:“这些年我始终思索,这和神仙鬼怪之术还是不同,当是极高明的内功法门。只是这究竟是如何做到,我也是百思不解。” 燕长安抱拳道:“请前辈赐教。” 顾敬亭站起身来,道:“内功练到一定境界,就可以隔空伤人。”说着一掌推出,两丈外,一株小树被拦腰打断。顾敬亭道:“比如江湖中常见的劈空掌,其中高手三丈内可以打人重伤,只是但劈空掌一半外门功夫,一半靠的内力。单说内劲,都道内家高手摘花飞叶,皆可伤人。” 起身走到亭边,伸手摘了一片竹叶。甩手一掷,那竹叶激射而出,打在三丈外一棵小树上。“啪”的一声响,那树猛地一晃,竹叶竟插入树中半寸有余。 众人齐声喝彩。燕长安心道,先前我还想,顾前辈功夫不过高我一筹,我若是全力相博,还有两分胜算,此际看来,只怕就算我拼了命,也是半分没有。 顾敬亭道:“我以内劲包裹这竹叶,一鼓作气打出,但凡练过内功都能做到,只是功力有深有浅而已。练到这般程度,不过是初窥门径而已。” 慢慢解下腰间粗布腰带,走到亭外,又道:“气沉丹田,内力运转,一瞬激发,各路武功都是如此。更上一层,内力深厚,可以源源不绝送出内力,就可以束布成棍。” 他慢慢伸平一臂,那腰带慢慢立了起来,三尺长的腰带慢慢成一条直线。众人知让这布条慢慢立起来,却又比一下抖的笔直难上百倍,都是大声喝彩。 顾敬亭以带为剑,抬手连劈,连断三根粗竹。随手缠回腰间,坐回亭中,道:“这与摘花飞叶一般,都是借助外物,将内力导出,我也不过才臻此境。更进一步,听闻前朝云南大理有奇人,可以不借外物,单以自家内力,化无形之剑气,成盖世奇功,号称六脉神剑,虽不知其化形之剑几何,又能维持多久,但想既能修成剑招,气剑应也不会短过三尺,最少也能维持半息时间。当今武林,还未闻何人能到此境界。” 顾敬亭续道:“但那林倚天所施手段更是匪夷所思,虽也是依仗有形之物,但能飞出七丈,脱手能达一息半时间,更是变化多端,便如有一双无形大手拿着一般。试想,就算能练到以气化形,又如何能化成人手一般灵活,传闻先朝佛家有擒龙功,道家有控鹤功,都可以隔空取物,杀人无形,想来那林倚天所使,大约也是一类的功夫。那剑出手,剑身更是绿芒大盛,飞转如意,转眼间便杀了一人,真如仙剑一般。” 燕长安道:“莫不是安有绳索之类?” 顾敬亭道:“绝非绳索,若是绳镖之类,场上这些人断无看不出之理,更何况那场上人群混乱,若有绳索必然有人碰到。” 燕长安将飞卢剑取出,双手递给顾敬亭道:“我也曾运足内力,这剑绿光倒是也渐盛,也请前辈一试。” 顾敬亭道:“好。”拔剑出鞘,潜运内力,那剑果然绿光越来越亮。顾敬亭直试了十多息时间,不断催动内力,额头微微见汗,那剑却并无多大变化,顾敬亭叹了口气,收了内力,道:“我这仅只是催动剑上之光,那林倚天出手,此剑外一圈绿芒,肉眼可见,想来是我功夫还差的远。”将剑还给燕长安。 燕长安道:“此剑我也是偶然得来,今日赠与前辈。” 顾敬亭摆手笑道:“燕大侠实是豪爽,此剑既是你所得,当是与你有缘。只是老朽有一言,燕大侠日后行走江湖,这把剑还是莫要轻易显露的好。此事虽然亲历者不多,但这么多年来,只怕知道的也不少。” 沈放拍手道:“给我,给我,我要,我要。”他觊觎此剑已久,此剑锋利无匹,他若拿去胡闹,定要惹出祸来,燕长安岂敢给他。 顾敬亭笑了笑,继续说道:“林倚天飞剑一出,大半人都是心生惧意。云阳道人道,今日不杀此人,后患无穷。他运足内力,声音远远传出,人人听的清楚,明白他的意思。此人绝非善男信女,今日已经结了梁子,若是让他走脱,日后必上门报复,惹了这么一个煞星,哪个还睡得着觉?当下众人就算心中胆怯,仍是围上砍杀。 “林倚天一剑在手,如虎添翼,下手更是再不容情。先前有云阳道人、德念等一群好手缠住他,他被困在场中。此际众人大有惧意,不敢离他太近,反给了他可乘之机。他脚下不停,在人群中穿进穿出,每到人处,一剑击出,不是兵器被斩断,就是人被刺中。片刻之间,已让他或杀或伤了二十多人。 “那人冲到我身前,一个天台弟子在他面前,无处可躲,我只好递出一剑。林倚天只看了我一眼,却是放过了那弟子,反身将一旁的一个魁梧大汉一脚踢飞。众人害怕,纷纷散开,圈子越扩越大。他哈哈大笑,宝剑突又飞出,这一次却是朝着德念去。 “德念使一柄禅杖,见飞剑刺来,挥禅杖压住剑身。那剑如活的一般,贴住杖身,顺势削落。德念右手放杖,待那禅杖落下,抬左手抄住,他这招‘脱袍让位’本是破人削手夺杖的常见功夫,顺势使出,却忘了并无人想夺他禅杖。刚刚抄住禅杖,那剑突地挑将起来,从他胸口反挑至下颚,鲜血狂喷,想是割开了整个咽喉。这次众人看的清楚,那林倚天左手食中二指搭右手脉门,右手掐剑诀,他手腕翻动,那剑飞腾变化,又杀了德念。 “这下众人更慌,不少人更是口呼,剑仙,剑仙。此时形势危急,若是有一人逃跑,只怕顷刻就要大乱。云阳道人大喝道,莫要慌乱,他飞剑出手,需要运功相控,他若再敢施术,飞剑离手,便是他丧命之时。诸位,我等三人一组,飞剑若来,打落便是!” 燕长安赞道:“这道人见识不凡。” 顾敬亭点头道:“这云阳道人我并无深交,此人平常甚是和气,不显山不露水,韬光养晦,那日所见,见微知着、随机应变、指挥若定,实是天生的领袖之才。他这一喊,众人心中都是一定,当下依言寻身边之人,三人靠在一起。云阳道人自己和左一峰、卓青行三人并肩齐上。林倚天收回长剑,四人斗一处,随即周苍、李元耀、郑聪三人也齐齐攻上。紫袍道人指挥的剑阵只剩十多个人,列阵守在一旁,这下又回到了之前的局面。 “这六人中左一峰和周苍都是手上功夫,并不使兵器。斗了片刻,左一峰鹰爪手拿他肩膀,林倚天回剑一立,左一峰拧身换手抓他腰间,两人一错身的功夫,林倚天突然关节一反,一剑切到左一峰胸前。我在旁边看的清楚,却是不能不救,当下一剑刺出,挡开了那剑。这下我再不能置身事外,七人合战。 “我们七人战他,竟还是占不到半分便宜。一则他身法太快,有一门极诡异的步法。二则他的宝剑削金断玉,除了李元耀的铁枪和郑聪的阎王斧,旁人根本不敢与他兵刃硬碰。三则他的’脱骨游身拳’招招出人意料,一旦近身,在他步法宝剑’脱骨游身拳’下决计抵挡不住。又斗片刻,我们几人心下忌惮,包围越来越松,几乎都是一击不中,立刻退开,待旁人补上。 “林倚天哈哈大笑,道,瓦鸡土狗,不过如此。趁着空隙,飞剑出手,旁边天罡剑阵中一名弟子,正看的目眩神夺,冷不防一剑飞来,顿时丧命。我等一愣之间,他飞剑又杀一人。 ” 第七十四章 敌众柒 “左一峰见他连杀两人,大怒上前。我等没想到他如此冲动,只慢的一慢,左一峰一人如何是他的对手,更是空手对宝剑,被他一剑断手,又一剑穿心而过。这时卓青行大喝道,诸位齐上,给左老爷子报仇。我们六人冲上前,卓青行突然反身就跑,一愣神的功夫,李元耀和郑聪也跟着奔去,我和云阳道人还有周苍都楞在原地。 “林倚天哈哈大笑道,我生平最恨无耻小人,飞剑直追卓青行。李元耀和郑聪突然从两侧杀出,一枪一斧都压到剑上,卓青行回头一剑,也压住那飞剑。原来卓青行竟是使诈,故意引那飞剑来追。云阳道人挺身一剑直刺林倚天,林倚天飞剑出手,勉强侧身让过长剑。手腕猛的一转,那边飞剑突如风车般旋转,从郑聪胸前滚过,郑聪翻身跌倒。 “此时云阳道人已连刺九剑,林倚天险险避开,却不防周苍已在身后,双掌齐出,重重打在他后心之上。林倚天强撑一口真气,回过身来,一口血喷到周苍脸上,随即一手探出,一把捏碎了周老爷子的喉咙。他这边中掌,那边宝剑立刻跌落地上,卓青行一把捡起,奋力甩手一掷。那剑飞了数十丈,远远落下山崖去了。” 诸葛飞卿道:“这点苍的无影神剑倒也是个角色。” 顾敬亭道:“江湖上但凡能闯出些名头的人物又有几个好相与的,这几人事先显然并无时间商量,大约只是眼神来回,便是能不声不响把林倚天绕了进去。那卓青行想是怕林倚天还有召回宝剑的手段,索性一得手就将宝剑掷出。宝剑落到山崖之下,纵他有天大的本事,也追不回来了。” 吕鑫道:“亏他倒舍得这么一把宝剑。” 柳传云笑道:“四师兄真是耿直,那剑是死的,人是活的,只要杀了剑主人,那剑在山中,还能飞了不成。” 吕鑫拍拍脑袋,道:“正是,正是,还是小师妹脑筋灵光。” 顾敬亭道:“我见那林倚天重伤,虽又杀了郑聪和周老爷子,但这边除了云阳道人,还有卓青行和李元耀。边上更还有五十多人,大局已定,实不想见林倚天死在他们手上。看地上,已是死伤了三十多人,德念、周老爷子想来都是死不瞑目,一场糊涂仗竟打的如此惨烈。我心灰意冷,也不与云阳道人多话,转身下山去了。可谁知……” 谢少棠道:“莫非后面还有故事。” 顾敬亭道:“岂止是还有故事,若与后面相比,前面这些怕连开胃小菜也算不上。我道那林倚天被周老爷子全身掌力打中后心,吐血数升,更是失了依仗的利器,已是俎上鱼肉。岂知我还是小看了这林倚天。据说云阳道人倒没想杀他,只想先将他擒下,谁知林倚天半点没有束手就缚的意思。他抢了一剑,大战一场,打了云阳道人一掌,断了卓青行一手,又杀了李元耀,其余死在他手上的高手又有三十多人。 “他自己身上中掌,中刀,中剑不知几何,却偏偏就是不死,更是逃下山去。此人就此下落不明,想来纵是未死,也是重伤难愈吧。后来人讲,那一战林倚天真如鬼魅一般,无论怎样你都杀他不死,他要杀你,只需一招。你说在里县,那周风桐、周风梧见了此剑,当下断臂退走,想来毫不稀奇。当时这两人都在山上,还不过是毛头的少年,这一战只怕是把胆也吓破了。” 鲁长庚道:“这却是为何?难道周老爷子那两掌没有伤到他?或者他身上还穿了什么宝甲?” 顾敬亭道:“哪里来的这么多宝贝,况且大摔碑手掌力何等厉害,你就算真挂两块碑在身上,也给你连骨头一起打断了。据人所说,那林倚天眼见走投无路,突然连使数套奇功,俱是惊世骇俗,众人这才知道,原来他竟是魔教中人。此人身负魔教奇功,仗着步法奇妙,剑法诡异,更有一副铁打的身躯,硬生生杀出了一条血路。” 燕长安奇道:“魔教?” 顾敬亭道:“不错,你等未曾经历,数十年前魔教入侵中原,当真是人人谈魔色变,后来中原武林,上下一心,终于将魔教铲除。我瞧那林倚天的功夫路数,出自西域不假,但招数正大光明,倒不似魔教手段。想是众人怕他怕的厉害,他又是来自西域,自然想到魔教。” 众人都是点头称是。 顾敬亭又道:“还有一事,我下山不久,还没到ez,就听闻无影盗的案子破了。淮南东西两路、江南东路等六路十七府的五十四位捕头齐聚徽州,靠着一个养蜂的奇人,捉到了贼人马脚。五十四位捕头带着五百多兵丁出手拿人,一伙贼人杀了十多个,跑了两个,捕头和兵丁折损大半。 “一查贼人相貌,其中有三名失踪多年的独行大盗,其余有五人却都是有名的大侠,其中一人更是扬州无方庄的副庄主。如此顺藤摸瓜,原来主犯竟是号称天下仁义无双、广纳天下英雄豪杰的扬州府无方庄。无方庄当年方圆三十里,号称英雄三千,食客无数,江湖中颇有侠名。 “朝廷震怒,命大将田文带三万兵马围剿无方庄。到时山庄已是一片焦土,从庄内清出死尸一百四十一具,应都是奴仆下人,无方庄主龙雁飞等一干主犯却是一个不见。田文只能如实回报。哎,约了个贼人却是无辜之人,天下扬名的大侠原来才是剧盗,当真是世事无常,造化弄人。 谢少棠道:“这个将军倒不贪功,没有拿着这些下人的头去谎报军功。” 顾敬亭道:“不是他不贪功,田文掘地三尺,也未能找到一两银子。无影盗作案三年,所劫富户有真凭实据的就有四十八家,其中五六人皆是号称富可敌国之辈,所得银钱不知几何。这钱的下落不明,叫他如果敢谎报上去。所谓朝廷震怒也就是个由头,大家都是看中了这批不义之财。只是这么多年过去,这些钱财却没有半钱踪迹。江湖中都道事发仓促,这许多银钱必然转运不及,应还在扬州府之内,即便如今,扬州府还时常有寻宝之人。” 沈放拍手道:“这个抓贼的故事想必也极好听,爷爷你再讲。” 顾敬亭笑道:“天色不早拉,你跟燕大侠一起去寒舍吃个便饭,以后有空我细细再给你说。” 晚饭之后,谢少棠、柳传云等人各去休息,顾敬亭和燕长安进了沈放之屋。 顾敬亭除去沈放的衣服,细细检查一番,又以内力探他体内状况。沈放只觉浑身暖洋洋的好不舒服,多日劳累,困倦疲乏,眼皮渐重,不多久便呼呼睡去。 顾敬亭手不离身,良久良久,方才一声叹息。 燕长安带着沈放奔波多年,颠沛流离,早把这孩子当成了自家骨肉一样,一路行来,终于在此看到了希望。他心急如焚,盼着顾敬亭说话,却又怕顾敬亭说出不好的话来。顾敬亭这一声叹息,顿时让他心凉了半截,他强自镇定,道:“还请前辈明言。” 顾敬亭道:“燕大侠莫要焦虑,此子没有性命之忧。这是我本门功夫所伤,时间拖的虽久,却也不能治。只是……” 燕长安急道:“只是什么?” 顾敬亭道:“只是此子受伤之后,医治却不得法,反伤了经脉,坏了根基,今后武学一途,只怕难有进益。” 燕长安是痴武之人,把武功看的比什么都重,更想的把一身功夫传给沈放,好让他将来能报仇雪恨,此时听沈放坏了根基,如若五雷轰顶,颤声道:“就没有别的法子么?” 顾敬亭叹了口气道:“本门内功的修炼法门叫‘焚冰诀’,人有任督阴阳二脉,本门内功阴阳分修,各自大成后再阴阳交汇,融会贯通,一举打通任督二脉。与这‘焚冰诀’相配的有两套掌法,走阳脉的拳法是‘龙阳烈火掌’,走阴脉的便是‘凤回凝冰掌’。‘烈火掌’伤人,劲道入体压制人体阴脉循环,人高热不退,若不及时救治必内腑焦灼而亡。‘凝冰掌’伤人,入体则压抑阳脉,人体寒畏虚,渐至血脉凝结。 “此两掌出手就伤人命,俱是有伤天和。只是这‘焚冰诀’是祖师所创,更是本门内功的根基,学了‘焚冰诀’自然就会烈火、凝冰掌。我也只能约束门人,若不是生死大仇,性命相博,决不能以此技对人。这两门功夫各依阴阳之变,‘烈火掌’伤人,若要施救需以阴克阳,需以纯阴内力压制阳脉毒火。而‘凝冰掌’伤人,救之却是要以阳化阴,要以纯阳内力慢慢化去阴毒。此子受伤之后,却是被人用纯阳内力生生压制阴毒,阴毒未能化去,反而愈压愈强,以致越治越伤。每次反复都要更加厉害,若是再过的月半,只怕阴毒侵入内腑,那是神仙也救不了了。” 燕长安心中难过,如鲠在喉,道:“在下不通此理,病发之时,只知以内力压制。确如前辈所言,这阴毒是越来越强,先前初始,我运功片刻便能压抑阴毒,到了如今,足足要运功半个时辰方才勉强能压制的住。不曾想,反倒又是我害了这孩儿。” 顾敬亭沉吟道:“此子当初受伤颇重,你又不知此法,本无幸理。只是你内力高我那孽徒甚多,所练内功又是至刚至强,这才压制的住。也正因此拖的太久,阴毒缠绵,又被纯阳阴虚两种内力反复侵蚀。此子筋脉受损极重,救算医好,也是经弱体虚,将来怕是多病多灾,就是寿命,恐也较常人为短。” 燕长安垂首无语,两人默然相对,好大会功夫,顾敬亭方道:“我择徒不慎,授艺不严,教导无方,致有今日之灾,当真是羞愧无地。今天我那孽徒的事顺道也一发说与你知道。这孽徒是我路过彭城收养的一个弃婴,那时金人入侵,城中一片废墟。他那时不过四五岁大,小小年纪,乱军之中,艰难求活。我见他时,他手里抱着一个两岁多大的女孩,却已死去多日。他浑浑噩噩,只有一口气在,我好不容易救活了他,他应是伤了脑袋,之前的事什么都记不得了,更落下个时常头痛的毛病。 “我乃以彭为姓,给他起名惟简,倒不是说他是捡来的,是希望他这辈子能简简单单,不再受这么多痛苦之事。我救了他之后,本想寻个人家安置了他,可他始终跟在我身后,不愿离开。日久天长,我就收了他做徒弟,我那时四处奔波,风餐露宿,饥一顿饱一顿,他实也没过过几天好日子。 “他长大以后,性格越发偏执,行事愈加不择手段。若是有人冲撞了他,立刻就要翻脸伤人,且出手狠毒。我骂过他几次,但即便出手责打,他也改不了性子。唯独对我却是恭恭敬敬,凡事不敢顶撞,我几次想逐他出门墙,终究狠不下心。 “十五年前,有好友约我在益都府一个村落伏击金兵。我带着他前往,刚到益都,他便与人口角。那不过是一家三口的乡下人,泼水溅到了他身上。吵将起来,他竟然将那夫妻两个的腿双双打断。我听到声响过来,一见之下,也是怒不可遏,一脚将他腿也踢断了。本想让他离开,但埋伏的金兵就要来了,无奈将他放在一破庙之中。 “谁知传的消息有误,本来我等以为埋伏的是一队百人金兵小队。谁知这百人之后,竟然还跟了五千多兵马。我好容易逃了性命,却也受伤不轻,等养好伤再回去找他,那村落一片焦土,他也踪迹全无。我只当他已经丧生乱军之中,这么多年,心中还始终愧疚,却不曾想,他不但没死,反而投靠了金人,更是害死了你兄弟。哎,都是老朽之过,日后你再遇到此人,便替我清理了门户吧。” 燕长安道:“那彭惟简甘为鹰犬,丧尽天良,又岂是前辈教导之过。”顿了一顿道:“若不是我盗了秘书,潜到里县,又岂会引狼入室,害了兄弟一家。” 两人不约而同朝床上望去,沈放面色苍白,呼吸时断时续,睡的正沉。 两人一时相对无语,只闻窗外唧唧啾啾,一片虫鸣之声。 第七十五章 刺客壹 江头未是风波恶,别有人间行路难。 岁月如梭,几度寒暑,这一年已是宋嘉泰四年(1204)五月。宋宁宗赵扩即位已经九年。当初帮助他当上皇帝的两人,赵汝愚和韩侂胄,经过一番争斗后,韩侂胄终于占得上风。将赵汝愚等人一并贬逐,又大肆排除异己,一时朝中在无人敢与韩侂胄作对,真是权倾一时。 而金国自从金章宗即位后不久,蒙古即在西北兴起。金从明昌六年(宋庆元元年)起便不断出兵进攻蒙古部族。而蒙古日益强盛,金朝兵祸连结,不堪其苦。 金泰和三年(宋嘉泰三年)秋、冬,金朝境内又发生起义。金章宗于九月末下诏出兵镇压,一时内外交困。 此时南宋方面认为时机已到,韩侂胄主张乘机北伐,鼓励诸将,并起用辛弃疾等一干主战派元老。 南宋决意北伐却使淮河一线的百姓大为惊恐,不断有百姓举家向南迁徙,一时长江之滨南下的百姓络绎不绝。镇江府虽在江南,每日渡江的百姓天晚不及赶路,都宿在当地。 一时镇江府客栈的生意兴隆旺盛,却也愁坏了店家。生意上门自是好事,但上门的人实在太多,难免手忙脚乱。镇江城内最大的一家客栈“同福客栈”更是人满为患,几个月来门槛已经踏断了几条。 这一日,南下而来的百姓出奇的多,这同福客栈里早已挤满了人,却还不断的有人上门投店。店家实在接待不了,连掌柜的也出来张罗,叫这些人去投别的客栈。客人们却道,哪里都住满了人,只有你这同福客栈最大,便是没有客房,在大堂将就一晚也可。 同福客栈甚大,二楼是客房,一层中间是个宽敞的大堂,摆了不少桌椅兼卖酒食,有个门直通后院。虽已五月,夜晚却还有凉意,那掌柜的为人和善,便答应下来。于是客栈的楼下大堂里也到处坐满了人,众人无事可做,便三三两两聚在一起闲聊。 眼看天色已晚,突然有又人来投店。掌柜的暗暗叫苦,迎出去一看,却是两个少女。 年纪稍大一点的那个面莹如玉,眼澄似水,明艳不可方物,楚楚动人,乌黑秀发只用根木簪绾起,一身白衣虽显得旧了些,却是点尘不染,真如九天仙子一般。年纪稍轻的那个也是肌肤胜雪,樱桃小口,杨柳纤腰,头上挽了个双平髻,用粉红的丝带绑了,穿件淡黄的衫儿,更显俏丽可人,两人都是背负长剑。 掌柜的见惯了南来北往的人物,见两人容貌出挑,又是带着兵刃,知道定是宗门帮派里的人物,得罪不起,满脸堆笑,迎上前去。 那年轻些的少女见掌柜的出来,又看到大堂里满满当当的人,蹙了蹙眉头,道:“大胖子,你这里是不是也没地方了?” 那掌柜的信奉和气生财之道,人也长的富态滋润,虽然已年过四旬,身材保持的也还算不错,被她一句大胖子叫的真如五雷轰顶,硬生生憋进去的肚子一下又弹了出来,尴尬道:“这位小姐说的是,委实没有房间了。” 那少女一双大眼冷冷的盯着他,那掌柜的后退了一步,心道不好,这刁蛮小姐要发飙,那少女突然笑道:“那我们俩也在这大堂上暂住一晚如何?” 那掌柜的大大松了一口气,边上那稍长的女子却犹豫道:“这,这怕是不妥吧……”说话甚是温柔,两人终是女子,在如此混杂之处过夜,实是不雅。 那少女皱眉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师姐你好麻烦哦,要么逼他们腾出间房来,谁敢不让,就宰了好了。”说着就要拔剑。 那掌柜的和那年长女子都吓了一跳,年长女子忙道:“那就在此将就一晚吧。” 那少女笑道:“师姐这么说,小妹自然从命。”当先走了进去,妙目一扫。见大堂上人满为患,每张桌子边都挤满了人,还有几个实在无处可呆,只好靠墙坐在角落里。 却独独靠墙角有张桌子,歪歪斜斜趴了个衣衫敝旧的少年,正是呼呼大睡,身边却是一个人也没有。 那少女眉头一皱,径直走了过去,一拍桌子。 那人吓了一跳,抬起头来。只见一张脸又黑又脏也不知有多久没有洗过,满头的乱发已经打结,这么一个又脏又懒的少年本该让人讨厌,可他一双星目,嘴角若有若无的笑意,却又叫人觉得有几分亲近。 那少女刚想问他何以敢独占一张桌子,突闻一股异臭。若臭鼬之屁,又若鲍鱼之肆,中人欲呕。心中顿时明白,难怪无人敢与他同桌,这恶臭谁又受的了。当下也不和他罗嗦,又是一拍桌子,手指往对面远远一个角落里一指,道:“你,那边去!” 那少年揉揉眼睛,看清了她的模样。见她容貌秀丽,不可方物,柳眉倒竖,轻嗔薄怒。大约是自惭形秽,也不敢还嘴,乖乖拿起旁边一只又长又宽的木头盒子,去角落躺了下来。 这一下大快人心,附近几桌的客人都是不住点头,心道这少女为民除害,声张正义,当真是侠义可亲。 早有店小二过来,把那桌子椅子擦了又擦。那少女招呼同伴坐下,自己实不愿意坐那少年坐过的位置,走到另一边坐了。 谁知刚一沾凳子,喀嚓一声,那凳子竟从中断成了两截。那少女一个趔趄,就要摔倒。那少女临危不乱,手掌在桌子上一按,就待借势翻起。 谁知,又是喀嚓一声,那桌子也垮了。少女眼看摔倒,此时方显出功夫来,脚下一个错步,不知怎地仍是好端端的站着,脸上又羞又怒。 凳子也就罢了,可这桌子刚才那大笨牛一样的少年也能趴在上面,何以自己一按就会碎倒,定是有人使坏。一双大眼在人群中扫来扫去,众人见她发怒,都低头不敢与她对视。 那掌柜的不明所以,不住叫苦,不知道这刁蛮少女要如何发作。连忙招呼小二过来收拾,那年长女子道:“掌柜的,可还有桌子没有?” 那掌柜一脸苦笑,他连自己房里的桌子椅子都搬出来了,哪里还有桌椅? 正挠头间,中间一桌一个妇人道:“两位姑娘,不嫌弃的话就来这边坐坐如何?” 那边桌上也坐了不少人,其中两三个女子。看情形是一家人,父母亲带着一个儿子、两个女儿。 当下那妇人叫子女腾出一张长凳来。白衣女子出声道谢,拉着黄衫少女坐下。这白衣女子与黄衫少女明艳不可方物,周围人忍不住都是多瞧两眼。 黄衫少女吃了暗亏,余怒未消,只顾打量堂里众人。 东边角上一张桌子,半边坐着三人,都带着长剑。居中一个年轻人,长的倒也算英俊,见那少女看过来,微微一笑,对她扬了扬眉毛,神态甚是轻佻。 黄衫少女大怒,狠狠瞪了回去。旁边一个同伴拍了那人一下,低声说了句什么,于是三人呵呵而笑。 那少女更怒,转头不看,心道,还是适才那少年最是可疑,往角落里看了一眼,那少年又在呼呼大睡。。 白衣女子和那妇人寒暄几句。原来这家乃是泗州人,听说又要打仗,犹豫了好久,终于决定举家搬到临安,去投奔一个远房的表亲。这表亲多年不见,也不知去了究竟如何,说起无奈之下背井离乡,甚是难过郁闷。 听旁边桌上一个青年说道:“北伐北伐,天天说北伐,却不知道打这仗干什么。” 他身边一文士模样的中年人道:“这位小兄弟是什么意思?” 那青年道:“我们大宋朝这些年日子过的好好的,有吃有穿,干什么还要去打金国。” 那中年人道:“那河北本就是我大宋的地界,打过去,自然是要收复河山。”南宋与金隔淮河为界,这人说的河南河北其实是指淮河南北。 那青年道:“打来打去,都是皇帝家的事,跟咱们又有什么相干。” 那中年人脸色一沉,道:“小兄弟这话就不对了,想那河北还有上千万的人口,那都是我大宋的百姓,被金人奴役,在座的诸位,哪个又没有在河北的亲戚朋友。” 这时边上一张桌子上一个山东口音的中年汉子带着个年轻人,两人正用饼卷着葱吃。听他们说话,那中年汉子放下饼道:“这位公子说的极是,你们河南人是过的舒坦,却不知道河北人过的是什么日子。我祖上久居河北,金狗占了去,哪里把我们当人了,起先是赶尽杀绝,进了村庄,男人尽数杀死,女的长的稍有姿色便被掳走,后来稍微好了一点,不再杀那么多人,抓到了大多拿去当奴隶,运气好点的被驱丁赶走。我父亲兄弟姐妹五个,还有爷爷奶奶,一大家几十口人,十几年下来,几乎死光,我那时才几岁,我爹娘带着我,九死一生才逃过河来。” 那少女插口问道:“什么叫驱丁?” 那汉子道:“什么叫驱丁?就是把住民都赶走,不叫他们在原来的地方住了,他们女真人过来,把我们的田和房子都占了去。” 那少女又问:“那赶到哪里去呢?” 第七十六章 刺客贰 那汉子叹气道:“金狗只管赶你,又管你去哪里安身了?这也就罢了,谁叫我们打了败仗,地方给人占了呢。可是金狗实在太过没有人性,早先还叫我们都改穿他们女真族的衣服。还要把前面的头发剃了,象他们一样留辫子。要是不肯,抓住就要砍头。” 身旁一人接口道:“你说的这是老皇历,易服剃发,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了,早没有了。” 周围人听他话中有代金人辩驳之意,都是不喜,纷纷看去。那人也知这聪明卖的不妥,缩回头去。 那汉子接道:“我们汉民的日子过的当真比狗都不如。金狗在各个地方都设了大大的地牢,汉人稍有违抗就抓进去,刑法之严,前所未见。金狗对我们汉人强抢豪夺,无人过问。而汉人偷盗一钱以上就要被处死,在大街上拾了别人掉的钱也要处死,路过人家田里拔了人家的菜和庄稼一样是处死。” 那少女惊讶道:“偷棵菜也是死罪么?” 那汉子道:“如何不是?我父亲就是从金人大牢里放出来的,他又犯什么法了?有个女真有钱人在大街上殴打我们汉人,他瞧不过眼,哼了一声。立刻就被抓了进去,关了他两年多,这才放出来。一条腿已经瘸了。这河北还能呆么?我们一家好不容易逃到河南来。” 他身边那年轻人道:“大宋要北伐,那太好啦,我这就要从军去,回去把那些金狗一个个碎尸万段,给爷爷一家报仇。”说着重重哼了一声。 旁边一个湖北口音的书生接道:“呵呵,当兵?你以为我们真能打的过金人么?” 那年轻人怒道:“你说什么?” 那书生道:“还不到四十年,隆兴元年(1163年),咱们孝宗皇帝不是打过一次么。结果怎么样?还没怎么打,自己人就内讧起来。邵宏渊那狗贼不服李显忠将军,不出兵支援不说,反而说天气太热,不该打仗。结果宿州一战一败涂地,后面更是节节败退。最后还不是割地赔钱?” 那年轻人虽不知史实,也知他说的不错,摇头道:“毕竟今时不同往日。” 那书生道:“我们大宋百姓比金人多了不知道多少,可为什么就是打不过人家,每战必败,少有胜绩?当官的不管用,咱们干着急有什么用?” 不等那汉子接话,又道:“就说我们襄阳,去年金国突然在沿边屯兵聚粮,又关闭襄阳榷场,禁止金宋边贸。驻守襄阳的江陵副都统郑挺郑大人可吓坏啦,连上了几道折子,要求内调。不知道他托了什么关系,真的给他调走啦。后来才知道,金国哪里是想来打我们,实是北边蒙古蛮人崛起,自己国中起义暴乱频频。内忧外患,陈兵境上,其实是怕咱们去打他。只是我朝现今这些官儿都被金人吓破了胆,哪里敢和金人打仗,你也别去投什么军啦,这仗啊,我看根本就打不起来。” 那山东汉子和年轻人如何肯信,问身边的一个男子道:“这位兄台,此人说的可真么?” 那男子甚是老实,只是支支吾吾不肯张嘴。 另一张桌上却有人大声道:“这位先生所言不错,我朝确有些猪狗不如的官儿,不过如今大不一样啦。万岁爷和韩大人都铁了心,一定要北上恢复江山。镇江这边,刚刚还给韩将军修了庙。”此人说的韩将军便是韩世忠。 他身旁一人道:“万岁爷也想打么?” 那书生道:“官家也是想打的,这金人霸道无比,将我朝视作下邦,一切礼仪规矩都要照着他们的来。对官家也是毫不客气,官家自然也不高兴。” 自秦始皇创“皇帝”一词,历朝历代,称呼一国之君都是“皇帝”“皇上”“陛下”“圣上”,唯独宋朝,好称作“官家”。读书人与做官的尤其爱说。 传说是因为宋太祖赵匡胤得位不正,恐天下人反对,故自称“官家”。乃是取蒋济《万机论》言:三皇官天下,五帝家天下。兼三五之德,故曰官家。 一人道:“当下镇江府正在给韩元帅建庙,三月份辛弃疾辛大人又被派到这里做知府。听说辛大人正积极准备北伐之事,已经定制了一万套军服,要招募一万兵卒呢。这位兄弟要想当兵,不如就去投奔辛弃疾大人好了。” 那年轻人喜道:“果有此事么?你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 那人道:“我是贩酒的,这镇江府一个月都要跑个七八回,怎么会不知道了。不信的话你可以问问这里的掌柜的。” 后面店小二接口道:“这位爷所说不错,如今辛弃疾大人在我们这里做知府。他上任那天我亲眼见过,辛大人足有一丈多高,长的英明神武!” 那年轻人嘿嘿笑道:“好,好,我也听说过辛弃疾大人,他是个好官,天明我就去投军。” 角落里一个老者叹了口气道:“天下总没几年太平,这仗要真打起来,老百姓还不知道要吃多少苦。打仗都要钱,钱从哪里来?还不是要从我们身上榨出来么?” 那书生道:“老丈说的极是,‘隆兴’之败,史浩大人就说,钱不够,打不动。” 那老者道:“什么都要收税,征了我们这么多钱,还说没钱么?这叫史浩的是什么人,一定是个大大的奸臣。” 那书生道:“老丈这可说错了,给岳爷爷平反昭雪的就是这位史大人,他可不是奸臣。老丈又说的不错,历朝历代,也未见如今这般重的税赋。夏秋税、经总制钱、月桩钱、版账钱、耗米税、大斗收税、预借、科配、籴。此外各种敲诈、勒索,老百姓的血汗钱一多半都进了官家口袋。可为什么还说钱不够,官太多啦,你看这满大街的官儿,你随手抓上一把,十个人有五个是官儿。” 那老者道:“公子这么一说,倒也真是,我们那里县太爷光押司就四五个,衙门里都坐不下。” 书生道:“我朝这官确实是多了一点,早先太祖皇帝是因为怕有人擅权,因此多设官职,彼此节制。如今倒好,铺天盖地的官儿,管的事越来越少,每月白花花的银子俸禄倒是越发越多。如此还不满足,还要各种克扣索要贪拿。这国库里的钱都进了他们口袋,哪里还有钱去打仗。” 远处墙角坐着一人,插口道:“嘿嘿,这位公子知道的可真不少。” 那书生闻言一惊,他卖弄学识,说的兴起。却忘了这么多人,谁知道有没有朝廷的耳目,莫不要惹火烧身,连忙住嘴不语。 过了好半天,一个四川口音的高个汉子叹了口气道:“嘿嘿,朝廷的事情么,我们也就不说了,当下老百姓日子难过,却还有更厉害的呢。” 旁边一人问道:“那是什么?” 那四川人目光在众人面上一扫,掠过边上那三个带剑的人,脸色微微一变,看墙角一桌还有四个劲装的大汉,脸色又是一变。 旁边那人看他模样,笑道:“你这人胆子倒小,这里一没有官兵,二没你家乡人,你怕什么?” 那四川人怒道:“谁说我怕了,你胆子倒大,你知道‘玄天宗’么?” “玄天宗”三字一出,如一阵寒风掠过,大堂里气氛立刻变了。就连那四个劲装大汉脸上都是一紧,只那三个年轻人相视一笑,似乎不以为意。 那少女奇道:“什么是‘玄天宗’?” 那四川人笑了笑,却不肯说话了。 角落里一人突然道:“你们都说玄天宗不好,为什么在我们简州却不是这样?我们简州也有个玄天宗的香堂,那里的香主姓黄,单名一个觉字,最是仁义不过。刚来时,我们也怕这玄天宗,毕竟都是会武功的粗人。过了一段日子,这玄天宗的人也不见凶狠霸道,不去欺负别人,也不向穷人要钱。开了些店,也都是本本分分的做生意,有时候见了穷的过不下去的人家还要救济救济。时间一长,大家对这个玄天宗也不怎么怕了。 “简州城里有个有名的恶霸叫孙士林,我们都叫他孙扒皮,是个人都要被他扒下层皮来。他是知府大人的外甥,谁也不敢惹他。就在前年,他看中了一户人家的闺女。抢走了人不说,还把那家人痛打一顿,八十多岁的一个老娘生生被他们打死了。那闺女的母亲一气之下投了井。那闺女她爹疯掉啦,竟去找玄天宗的黄香主主持公道。听说玄天宗刚到简州的时候,这孙士林就找上门去,送了厚厚一份大礼,那黄香主也收了。大家都想有钱有势的都是一伙的,虽然不欺负咱们穷苦人,可又怎么会帮你个小人物去得罪孙扒皮。 “可这次大家可都想错了,那黄香主听说此事,勃然大怒,带人找上门去。我们都围在外面看,就听里面噼里啪啦的响。过了好半天,黄香主出来了,带着那个闺女,手里还提着个东西。我们一看竟然是那孙扒皮的人头。这还得了,我们都劝黄香主快跑,这孙扒皮是知府大人的外甥,这可惹了大祸啦。那闺女的爹不知道说什么好,不住给黄香主磕头,抢过那孙扒皮的人头说,众位乡亲你们都看清楚,这孙扒皮是我杀的,可和黄香主一点关系都没有。 “那黄香主一言不发带着他直朝知府大人家去了。进去后老半天,知府大人亲自送黄香主出来了,还客气的很。后来听说那知府本来是要立刻翻脸,可是冲进来的官兵都被黄香主打倒了。黄香主说,知府大人要是不服,尽管来找玄天宗。那知府听了这话一点脾气也没有了,乖乖送两人出来。自打这以后,简州城里的人有了麻烦也不去找官府啦,都去找黄香主解决。人家做事一碗水端平,谁有理帮谁,还总是偏向穷苦人。我们简州城里的人都说该让黄香主来做这里的知府才对。这玄天宗哪里坏了?要是天下多几个这样的帮会,我们老百姓的日子就好过了。” 第七十七章 刺客叁 此人说完,有几人都是不住摇头,这中间就有那四川人。这些人大约都知道些玄天宗的事情,而显然这人所说,和他们平日里知道的大是不同。 那黄衫少女却道:“这么说来,这玄天宗行侠仗义好的很那!” 那四川人忍不住哼了一声,道:“别的地方我不知道,我们绵州可不是这样。你当我胡说么,你看看我身上这道疤。” 扯开上衣,只见胸前一道刀疤从胸口直到肋下,伤口虽已愈合,仍是触目惊心。 那四川人道:“要不是我命大,这一刀就送我见了阎王。我是绵州人,在乡下种了几亩果树。自打玄天宗来了后,就叫我的果子别卖啦,都卖给他们好了。我心想你能全包了倒省了我不少麻烦,哪有不肯的。谁知道果子给了他们,他们却不肯给钱。第一年是这样,后面两年也是这样。我去要钱,开始他们还说等等就给,后来索性不让我进门啦。可是到了秋收的时候他们还是来拉我的果子,辛苦几年,种的果子都给他们抢去了,却一点钱也不给,这叫我还活的下去么。 “那天我气不过,就是不让他们抢我的果子,又骂了那人几句。那人拔出刀来,一刀砍在我胸口。我当时就晕了过去,他们只道我死了,把我扔在果园里,抢了我的果子就跑了。我醒过来,回家一看,我一家七口,老老小小给他们杀的一干二净。” 说到这里,那汉子终于忍不住泪下,擦了擦眼泪,又道:“我见一家人都被他们杀了,哪有不发疯的。冲到官府告他们,结果被官老爷一阵乱棒打了出来。他们早就和官府勾结好了,官府又怎会帮我们?我从官府出来就去铁匠铺买了把刀,砍我那人在酒楼喝茶,我冲过去就把那人砍死了。那人会武功,比我厉害多了。他砍了我五刀,但还是让我砍死了。然后我就逃到这里来啦。玄天宗的爪牙到处都有,但诸位要说玄天宗是好人,我死也要争这个理。这里要是有玄天宗的狗杂种,就出来把老子杀了吧!” 众人见他面红耳赤,又自承杀了人,一时都不敢说话。 黄衫少女却点头道:“你倒也是一条好汉,这样的坏蛋早该杀了。不过怎么你们有的说好,有的说坏,这玄天宗到底是个什么样子?” 那四川人身边一人道:“我也是四川的,嘉定府人,我们那里有个知府包大人。包大人爱民如子,秉公清明,那是难得的好官,我们都说包大人是包龙图再世,有他做知府,那是我们天大的福份。可是就在一个月前,包大人突然被人刺杀了,下手的就是玄天宗。因为包大人不叫他们在嘉定为非作歹,不受他们的贿赂,还抓了他们一些人,这些人就下了毒手。此事嘉定府人人都知道,如今只怕整个四川都知道了。” 他还没说完,身边的一个同伴拉了拉那人衣角,不叫他多说。那人摇了摇头,自顾端起面前酒杯喝了一口,假作镇定,却也不敢再说。 就在这时,突然砰砰有人敲门。 此时已近子时,客栈的门板早已合上,小二听见有人叫门,心中暗骂,还是起身开门。 大门一开,一股冷风吹了进来。众人一齐看去,却见三人走了进来。当中一个身着紫袍,三十多岁年纪,脸色略有些苍白,剑眉入鬓,嘴唇略薄,甚是英俊。左边一人二十多岁,身材高大,相貌却是寻常。右边一人也是二十多岁模样,眉清目秀,英气勃勃。三人都是背负长剑。 此时掌柜的早已回去休息,小二也知道这三人来路不小,看看大堂里满满当当的人,脸上甚是为难。中间那人对那小二看也不看,那眉清目秀的少年倒是对小二笑了一笑。 那紫衣人站在门前,扫射一圈,突然迈步朝里走。众人见他脸色冷峻,又是一表人才,都是不敢出声,见他过来,连忙让开。 只见他径直走到中间那三个带剑年轻人桌前,冷冷道:“滚。” 左侧坐着的青衣年轻人勃然变色,伸手按住剑柄,中间那人却是起身抱拳道:“原来是秦大侠,点苍饶韦光,幸会幸会。” 那紫衣人理也不理,道:“我数三声,一。”显是决意要赶这几人走。 饶韦光一愣,心道,哪来的这么大火气,一张嘴就要赶我们走么? 身旁青衣年轻人再按捺不住,拍案而起,道:“姓秦的,你莫要逼人太甚,我点苍派也不是吃素的。” 他话声一落,大堂之上更是鸦雀无声,但凡走过几天江湖的都知道,这点苍派也是偌大的名头。 那紫衣人冷笑道:“你们点苍派爱吃什么与我无干,你气势汹汹,莫非是要动手么。”他自己凶恶,反倒说别人气势汹汹。 饶韦光道:“秦大侠,你年岁既长,又出道多年,玉面神剑在江湖上也是响当当的字号,不怕江湖上的好汉说秦兄以大欺小么。”他同伴已经报了点苍派的字号,这反叫他骑虎难下,若是就这样服软让开,岂不是坠了点苍的名头。 那紫衣人冷哼一声,微一侧身,道:“好,林师弟,让给你领教领教这几位点苍派的高手。”他身侧那眉清目秀的青年应了一声,却是一动不动,想是不愿出手。 饶韦光看了姓林的青年一眼,却是眼角一抖,半晌方道:“原来林少侠也来了,呵呵,久仰久仰。”想是知道这位也不好惹。 突然一人道:“几位都是成名的人物,在这大庭广众之下动手,岂不是惹人笑话。在下也是无名无姓的人物,不如就让在下领教一下这位小兄弟的高招。”说话之人乃是桌上年纪最大那个,指的却是姓萧的高大汉子。 饶韦光见他说话,大喜道:“正是,正是。” 那紫衣人目光一扫,见那人三十多年年纪。一身黑衣,一双手平放在桌上,甚是粗大。见他看来,眼神一对,目中精光闪动。呵呵一笑,道:“你竟然选他,呵呵,好,好,萧师弟,你来试试。” 身后那姓萧的高大汉子却是连连摆手,道:“不,不,师傅交待,切莫要惹是生非,与人结怨。” 那紫衣人脸色一沉,道:“什么叫惹是生非,这几个是点苍的贼子,与我衡山派势不两立。你这么多年初次下山,正该历练历练。” 这紫衣人正是衡山派秦晋,那姓林的乃是林子瞻,两人这些年在江湖中已是不小的名气。还有一人正是萧平安,这却是他上山八年初次下山行走。 那坐着的黑衣人突然站起身来,道:“既然这位小兄弟不愿出手,我们来日方长。”绕过桌子,径自出门去了。 剩下两人对视一眼,饶韦光冷笑一声,道:“周师弟,既然有人喜欢咱们坐过的热板凳,咱们让给人家便是,哈哈哈哈。”大笑几声,跟着走了出去。 三人出门,此时外面一片漆黑,夜风中带着丝丝凉意。那青衣年轻人兀自愤愤不平,道:“五师兄,咱们三个何必怕他!” 饶韦光道:“先前我也觉得那高个最易对付,但大师兄挑战之后,我瞧那姓秦的神色古怪,那高个小子说不定有什么花巧。” 那黑衣人道:“你们当我是怕了么?” 饶韦光俩人齐齐道:“小弟不敢。” 那黑衣人冷笑一声,道:“那秦晋我也不惧,我走不过是因为我瞧见了一只黑鹤。” 饶韦光奇道:“黑鹤?” 黑衣人哼了一声,抬头看天,口中缓缓道:“浮云遮月,牛星在天,黑鹤既然来了,还不杀个血流成河?”呵呵笑了几声,自顾朝前走去, 秦晋看三人出了门,也不理会,却朝先前那两名女子座上走去,抱拳道:“峨眉派的两位师妹有礼,衡山秦晋。” 两女子齐齐起身,还礼道:“峨眉叶素心、水灵波见过衡山三位师兄。” 那年纪稍长的是叶素心,那少女水灵波生性活泼,忍不住道:“秦师兄如何认得我们是峨眉门下。” 林子瞻笑道:“因为白日我们已经见过两位同道的三位师姐。” 同桌那妇人是个心思灵巧的人物,见他们叙话,当下带着家人移到空出来的那张桌上。 秦晋也不客气,坐下身来,道:“怎么几位未与同门同行。” 水灵波道:“谁爱跟她们一起。” 叶素心忙道:“我们俩走的慢,让师姐们先行。”话未说完,脸上竟自一红,玉容流霞,丽色生春,更显娇美。 林子瞻心中暗笑,这俩个一看就是初出茅庐,连谎也不会说,嫌你们走的慢怎么还会走到你们后面去了,道:“师兄且坐,我去沏壶茶来。” 秦晋皱眉道:“哪有师弟坐着,师兄去沏茶的道理?” 一旁萧平安刚刚坐下,一听连忙站起道:“我去,我去。” 林子瞻道:“萧大哥你坐,一壶茶而已。”萧平安却已站起身去了,林子瞻只好坐下。 第七十八章 刺客肆 水灵波看这秦师兄似乎对那萧师弟甚是不待见,心中暗笑。看了看叶素心,轻笑一声,叶素心却是眉头微蹙。 片刻功夫萧平安提了壶茶来,此时那小二也合衣躺在柜台之后,叫他自去后厨。自是寻不到茶,打了壶凉水。叶素心见他提壶过来,伸手接过,替几人都倒了一杯。 三人还饿着肚子,林子瞻又去找那小二。那小二不情不愿给三人找了小半桶稀饭,十几个馒头。 对着两个如花似玉的姑娘,秦晋和林子瞻两个都是只喝了半碗粥,一人吃了一个馒头便罢。萧平安全是毫不客气,张嘴大嚼,变戏法似的,拳头大的馒头两口就下了肚。 别说水灵波和叶素心两个,店里其余人也都看傻了眼。这店家的馒头甚是实在,四个便有一斤,萧平安连吃了十六七个。 水灵波眼都直了,道:“萧师哥,你好能吃。” 萧平安努力咽下口干馒头,道:“我小时候是个乞丐,总是没有饭吃。师傅也说,粮食种出来不容易,可不能浪费。” 水灵波和叶素心浑没想到他如此实在,素昧平生,这也说了,更是丝毫不觉有何丢人,实是直爽的紧。 叶素心想他必是吃过不少苦,低声道:“萧师哥慢点吃。” 萧平安嘿嘿一笑,咚咚咚,又把半桶粥也喝个干净。 秦晋脸色尴尬,道:“我这师弟性子直,倒叫两位姑娘笑话。” 水灵波道:“哪里哪里,萧师哥胸怀坦荡,半点也不做作。秦师兄你好大的名气,这一路过来,老听人说起,江湖年轻一辈中有九龙三凤,秦师兄位列其中,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五岳除去嵩山、恒山,其余三家都是三清一脉,彼此都以师兄弟妹相称。 秦晋脸上难得露出笑意,道:“那是江湖上的朋友抬爱,我这林师弟年纪虽小,却也是九龙之一,少年得志,那才是了不起。” 林子瞻忙道:“小弟敬陪末座,全是仗的师兄光彩,实在是惭愧惭愧。” 水灵波倒不知这九龙三凤都是何人。听秦晋如此说,看了林子瞻一眼,看他年纪倒和自己相仿,竟也是成名的人物,再看他相貌清秀,脸上稚气未脱,不由一笑。 林子瞻本就有些不好意思,见她对自己一笑,美目流盼,若鲜花初放,明艳照人,脸上又是一红。 水灵波看他样子尴尬,更是好笑,知道不妥,强忍笑意,道:“秦师哥你笑起来多好看,刚才你干嘛凶巴巴的,可吓坏我了。” 秦晋道:“师妹不知,那是点苍派的弟子,与我衡山派向来不对付。” 水灵波道:“我们峨眉离的远,不知中原之事,那点苍不是大理的宗门么,怎会惹到贵派头上。” 秦晋道:“师妹有所不知,这点苍派七八年前已经占了舒州一带,在天柱山上成了一处分宗,如今已是门人众多。与我衡山结仇一事,牵涉甚多,说来却是话长。” 水灵波道:“越长越好,此处无事,闷也闷死了,若不是什么隐秘,秦师哥你就讲讲呗。” 秦晋见她天真烂漫,娇媚可人,心中暗道,还好我早娶了师妹,否则倒要叫这小姑娘迷住,微微一笑,道:“也没那么长,这点苍派确是长居大理,与我中原武林少有来往。但十年前突然大批人马到来,都是聚集在淮南西路舒州一带活动。那里本是天台剑派的掌握之地,点苍大批人前来,两派难免有些摩擦。我衡山与天台剑派素来交好,但这两派相争外人倒也不好插手,是以对这两家纷争,初始我衡山倒未参与。七年前,点苍终于在舒州天柱山开立宗门,成立分宗,更是邀请武林同道前往观礼,我派掌教真人想,同是武林一脉,既然开了山门,也不可缺了礼数,当下派大师伯的门下首徒楚乔人楚师兄前去贺礼。” 水灵波笑道:“人家开宗立派,你们只派个晚辈前去,只怕人家要不高兴。” 秦晋道:“他乃是开立分宗,并不是真的开宗立派,其间主事的是点苍派的长老云弄子。若论辈分,此人比我师傅还要差了半辈,楚师兄乃我八代弟子第一人,他去倒也不算小瞧了人家。” 水灵波道:“听说天台剑派也是厉害的很,人家把宗门开在他家门口,他们可忍得了这口气么?” 秦晋道:“师妹说的极是,这天柱山和天台山虽然还隔了四百多里,但同属大别山脉。说是开在人家家门口,倒也不错。天台剑派自然不会高兴,更恼怒的是,天台剑派有位紫阳道人,本是天台掌门云阳道人师弟,不知怎地,竟然去了点苍。点苍更是放出风来,要在开宗当日正式邀请紫阳入派,拜为门中长老。” 水灵波道:“不但抢人家地盘,连人也抢跑了,这天台剑派怕不要气死了。” 秦晋道:“想来定是如此,况且那几年点苍和天台争执颇多,双方弟子都有死伤,点苍此举定有折辱天台的意思。但出乎意料之外,天台剑派的云阳道人却是大张旗鼓,派了他师弟正阳、留阳两位前去道贺。” 正说着,突然一声鼾声响起。此时已是夜深,行旅之人一路困乏,大多已俯首瞌睡,大堂上鱼龙混杂,那掌柜的想的周到,特意叫人多点灯火,怕有贼人浑水摸鱼,店家倒说不清楚。 即便如此,众人也是多加小心,不敢睡的太死,故而真正呼呼大睡的倒没几个。出门在外,人人都是小心谨慎。这下鼾声就在身边,秦晋脸色难看,原来却是萧平安忍不住趴在桌上睡了。 水灵波笑道:“这位师兄倒是爽直。” 林子瞻也是面露尴尬,师兄和人说话,师弟呼呼大睡,难免有些说不过去,当下桌子下伸手悄悄捅了捅萧平安。 萧平安扭扭身子,口中道:“好吃,好吃。”却仍未醒,林子瞻手上加劲,萧平安这才哎呀一声醒了过来。 水灵波忍不住发笑,连叶素心也抬起袖子掩住嘴角,显是想笑又觉无礼,倒是欲盖弥彰。 秦晋脸色愈发难看,哼了一声。 萧平安睁开眼,还不知发生何事,见秦晋脸色不善,林子瞻不断朝自己使眼色,这才知道自己不该睡着,忙坐直身子。 秦晋叹了口气道:“我这师弟初次下山,倒教两位师妹笑话。” 水灵波道:“哪里哪里,却不知这位师兄吃了什么好吃的,如此念念不忘。” 萧平安摸摸脑袋,茫然不知何意,心道,这小姑娘怎么知道我做梦吃了好吃的? 叶素心不愿见他难堪,道:“想这天台剑派也是没安好心,定是想观礼之时闹出事来,好叫点苍颜面扫地。” 秦晋道:“我等当时也是那么想,是以典礼那日,来人虽然不少,却都是小门小派。稍大点的宗门帮会,除了我们衡山和天台,却是一个没来。但那日天台众人却是一团和气,就连正阳、留阳和紫阳三人也是谈笑风生,浑若无事。天台更是备了份厚礼,观礼之后便下山去了。” 水灵波道:“这天台掌门倒真好肚量。” 叶素心道:“这却是他的厉害之处,旁人以为他要去闹事,都不愿去趟这淌浑水。人人不去观礼,这点苍自然是大丢颜面,他目的已经达到,自然无需再闹。” 秦晋道:“这位师妹果然聪明,想来云阳道人正是此意。” 水灵波道:“那后来你们又怎么和点苍派有了睚眦?” 秦晋道:“师妹有所不知,我派楚师兄上山道贺,但却一直不曾下山。我派自然去找点苍要人,点苍却一直推说不知。想那山上都是你点苍派之人,我楚师兄只见上山不见下山,你们又百般推脱,这人定必是被点苍害了。” 水灵波奇道:“点苍派为什么要害你家师兄。” 秦晋道:“这却不知,但楚师兄武功高强,一般人定是害不了他。” 叶素心秀目流转,突道:“莫不是天台剑派害的,意欲嫁祸点苍?” 秦晋看了她一眼,道:“那却不会,正阳、留阳两位道长早早告辞,我师兄还去相送。那日观礼的人众多,倒有不少人看见。那日典礼颇长,晚间我师兄还在山上住了一夜,第二日人才失踪。” 叶素心心想,只怕下了山再悄悄回来也是有的,不过天台剑派既然和衡山派交好,定然不会行此大不韪之事,平白得罪盟友,想是我多心了。只是名门大派全都不去,衡山派相隔甚远却偏偏去了,还要在山上住上一夜,这其中只怕也有蹊跷,莫不是和天台商量好的,这人留在山上另有图谋? 秦晋不知她心中所想,自顾道:“人既然在点苍门内失踪,我等自然要找点苍要人。点苍却是支支吾吾,只推说不知,想必是心里有鬼。楚师兄是我派中翘楚,此事掌门真人和大师伯都是大发雷霆,大师伯亲来天柱讨要说法。和点苍的无影神剑卓青行见了一面,想是没有结果,大师伯愤愤下山,鄙派就此和点苍不和。” 第七十九章 刺客伍 水灵波心道,这么说来,你们倒也不能断定人是点苍杀的,心中猜测自然不便说出,点了点头,哦了一声,道:“秦师兄此行,也是拜寿去的么?” 秦晋点头,刚想答话。吱呀一声,楼上门响,听脚步声音,一人道:“辛大人三思,在下不远送了。”几人都是练武之人,耳目远较常人敏锐,听辛大人三字都是一愣,姓辛的人本少,能叫辛大人的更是没有几个,那人更是赫赫有名。除了萧平安不知,几人倒都是朝楼上看去。 只见二楼之上,一扇门开了半扇,一老者走了出来。肤硕体胖,身材高大,红颊青眼,目光有棱,长须飘飘,昂首阔步,年纪虽老却仍是虎虎生威。脸色严峻,似有不豫之色。他也不与那门里之人回话,径直走下楼来,大堂一角坐着的四个劲装大汉齐齐起身迎上。 那老者几步下得楼来,楼梯角上席地而坐一个老翁,怀抱一根竹杖,正自瞌睡。见他下来,忙不及收腿,却还是被蹭了一下,哎吆一声。 那老者道:“老人家小心。”伸手相扶。 那老翁突然嘿嘿一笑,声音怪异,如同鸟鸣一般。 那老者微微一愣,眼前红光一闪,却是那老翁的竹杖迎面打来。这一下变生肘腋,眼看那竹杖直奔老者眉间,突地寒光一闪,一剑刺来,剑尖点在竹杖之上。 那竹杖一偏,擦着老者头颈掠过,那老翁反手圈打,又被一剑荡开。 四个劲装大汉齐齐抢上,将那老者护在当中,退了几步。 那老翁见一击不中,收回竹杖,斜眼去看。一少年横剑站在身前,正是先前那身带恶臭的少年。 他手中那剑却是有些怪异,一边似剑,一侧如刀,剑首又如钩。 老翁眯着眼道:“嘿嘿,不错,不错,你如何瞧出来的?” 那少年笑道:“你来的挺早,只是一直占着楼梯口,有座位的时候也不去坐,装着睡觉。常人睡觉哪有你这般呼吸均匀,尺子量过的一般。” 那老翁道:“倒是个聪明孩子,可惜聪明的孩子都长不大。” 那少年挡了两剑,知道对手厉害,不敢回身,道:“你们护着辛爷爷先走。” 四个大汉忙不迭的护着老者就要朝门口走,那老者听少年喊自己辛爷爷,心中不免奇怪,停步道:“你是何人?” 那少年道:“家父沈天青,辛爷爷莫要多问,此人还有同党,你等速速带大人离去。” 那老者颤声道:“天青,天青,你是沈小官的孩子,你叫沈放?你回头让我看看!” 那少年持剑之手微微颤抖,却不回身,只道:“爷爷快走。” 秦晋突然站起,道:“辛大人,是稼轩公么?” 护着那老者的大汉其中一人道:“正是镇江知府辛大人。”那老者正是鼎鼎大名的忠臣文豪,有词中之龙美誉的辛弃疾。 突发争斗,这大堂之上却是人人惊醒,秦晋扫视一圈,道:“这位小哥的话大家都听见了,此间还有乱党,若有谁人乱动,不要怪我剑下无情。” 那老翁嘴角带着一丝冷笑,道:“就凭你么?”话声未落,眼前已经多了一人,眉清目秀,笑吟吟的模样,道:“还有我。”正是林子瞻。 先前出手那少年得他相助,回过头来,他虽是满脸污垢,却是掩不住的清秀相貌,神采飞扬,正是沈放。 辛弃疾看他依稀便是沈天青的模样,心中更是激动,双手微颤,想要伸手摸摸他的脸颊。 多年之前,惊闻自己这个得意门生玩忽职守,致一县百姓命绝,他始终不信。今日突然见到弟子遗孤,老人竟是情难自己。 身侧几个汉子催道:“大人,此地不宜久留,请随我等快快离去。” 沈放道:“这贼人还有同党,都在这大堂之中,辛爷爷但去无妨,谁人敢跟出去自是贼人无疑。” 秦晋道:“我已说过,谁要乱动,立杀无赦。”不知何时他已经到了几人身前,躬身给辛弃疾施了一礼。 辛弃疾还了个礼,知道此地不是说话的地方,道:“好孩子,此间事了,定要来我府中一趟。” 沈放点点头,四个大汉拥着辛弃疾出门,随即马蹄声响,不一刻便去的远了。 那老翁叹了口气道:“如今爱管闲事的年轻人真是越来越多。” 林子瞻笑道:“老人家不要倚老卖老。”突然长剑出鞘,直刺老翁前胸,他先前见这老翁和沈放过了两招,知道此人武功不弱,先下手为强。 那老翁抬手仰天打了个哈欠,伸了个懒腰,堪堪避过那剑、他侧过身来,面前却是秦晋,秦晋冷哼一声,也是一剑刺出。 那老翁伸手拿竹杖一抹,叮的一声,秦晋长剑滑到一旁,却是和林子瞻伸过来的长剑架到一起。两人都是一惊,老翁这招四两拨千斤使得甚是巧妙,两人长剑相交,齐齐退开一步。定神去看,却见那老翁已经坐到了他们原先的桌前。 叶素心和水灵波两人只觉眼前一花,身边已多了一人,骇了一跳,齐齐站起跃开。 那老翁伸手拿壶给自己倒了一杯茶,见萧平安却还坐在原地,奇道:“你怎么不跑?” 萧平安也奇道:“我干嘛要跑?” 老翁一愣,随即哈哈大笑。沈放、秦晋、林子瞻三人抢到桌前,叶素心和水灵波对视一眼,也是长剑出鞘,五人将那老翁团团围住。 那老翁却不理会,喝了口茶,道:“年轻人莫要着急,毛毛躁躁可是要吃大亏。” 秦晋冷笑一声,道:“毛躁二字可许多年没听有人对我说过。”话音未落,突觉背后一硬,一个什么硬物正抵在自己后心“灵台穴”上。 偷眼再看身边几人,人人背后都站着一人,对面制住水灵波之人正是前面给他们让座的妇人,原来那一家五口都是刺客。 萧平安看两位师兄两个姑娘都是脸色难看,这才知道不好,待要站起。老翁一把按住他手臂,萧平安已经站起,运力相抗。 那老翁咦了一声,手上加力,萧平安身不由己,又坐回凳上。 那老翁道:“莫急,莫急。”面带微笑,一只手握着茶杯,片刻功夫,那杯中有热气冒出,越来越浓,老翁笑道:“我若真想杀他,你们几个娃儿挡得住么?” 秦晋见他露了这手功夫,心中更是一凉,原来这老翁武功远在他预料之上,道:“阁下究竟何人?” 沈放此时也被人制住,道:“此人称自己叫黑鹤。” 秦晋大惊失色,道:“你是黑鹤前辈!” 那老翁哦了一声,道:“你倒真认得我?” 沈放道:“那个自然,你既然无心杀辛爷爷,我们就没有仇怨啦。你放了我们,大家各走各路可好。” 黑鹤道:“我虽不想杀他,你们坏我好事,却也不能就此作罢。”顿了一顿,又道:“你喊他爷爷?” 沈放道:“这个倒不须你知道。” 黑鹤冷笑道:“你都在锅里了,还敢嘴硬。” 沈放眼珠一转,道:“那人想是走了,我助你演这场戏,你该谢我才对。” 黑鹤呵呵两声,道:“你这娃儿倒也有趣,你又如何猜到的?” 沈放道:“开始我倒真是不知,但刺中你竹杖那一剑,你竹杖一偏。旁人只道你是被我长剑推开,我却明白你功力深厚,远非我可比。你若是有意伤人,我那一剑定然阻不了你。” 黑鹤道:“不错,你这娃儿脑子不错,手下却马虎的很。” 沈放见他说自己功夫不好,也不以为意,道:“然后我又看这位大姐不断朝楼上看,辛爷爷出来的门里定是有人。” 黑鹤更奇,道:“你连她也瞧出来了?” 沈放笑道:“这位大姐破绽更多。她带着两个女儿,三人扮作中等人家,姿色也都不错。但三人身上却是一点香气也无,出外的女人哪个不涂脂抹粉的。” 水灵波虽被人自后顶着大穴,却忍不住仍出言道:“那有什么稀奇,我和师姐都不擦粉。” 沈放道:“两位天生丽质,又是江湖中人,自然不同。” 水灵波身后那妇人道:“你臭烘烘的一个小子,鼻子倒是灵光。还有么?” 沈放道:“自然还有,你们一家五口,就算男人不爱说话,坐下之时应该也是男人朝外,你坐他身旁。但不管是先前,还是换位以后,都是你两个女儿朝外,你朝里对着这位老爷子,扮你老公那个却是两次坐了不同的位置。” 那妇人哦了一声,道:“这倒确是疏忽了。” 黑鹤道:“你这么聪明,猜猜楼上那位是谁?” 沈放道:“这个我却不知。” 黑鹤嘴角一抹笑意,道:“你真不知?” 沈放道:“不知。我只知此人已经走了。” 黑鹤道:“好,既然如此,你也跟我走吧。” 沈放道:“这却不行。” 黑鹤道:“为何不行?” 沈放道:“我答应辛爷爷,要去府上拜见。” 黑鹤嘿嘿笑道:“我要你跟我走,阎王老子来了也不行。” 沈放道:“辛爷爷是我父亲师长,我若不去拜见,失了礼数,怕我父亲的兄弟要不高兴。我叔叔若不高兴,我师傅也要生气。” 第八十章 刺客陆 黑鹤皱眉道:“你叔叔是谁?” 沈放道:“长安古道马迟迟,高柳孤燕鸣。” 黑鹤眼角微微一眯,道:“原来是他,那你师傅又是谁?” 沈放道:“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 黑鹤吸了口气,上上下下看了他几眼,道:“难怪难怪。”又道:“你既是他们的后人,为何功夫练的如此之差。” 沈放苦脸道:“前辈,我功夫是差,你老也不要一直说来说去好不好,我不要面子的么。” 秦晋和林子瞻却也是不断打量沈放,心道,看这少年适才出手,身手敏捷,剑法精到,为何这老翁却如此看不起。 黑鹤道:“你这般聪明,想来是他们两个教的不好,不如你跟了我去,我教你几手功夫如何?” 沈放道:“哎,我天赋异禀,天下高手人人喜欢,都想收我为徒,我又怎么拜的过来。” 此言一出,连黑鹤也忍不住呸了一声,道:“臭不要脸的小子,有你哭着求我的时候。”伸手一拂,桌上灯光一暗,随即又再亮起,他人却已到了门口。 那妇人哈哈笑道:“你这娃儿倒也有趣,我劝你老实应了,我家老爷生起气来,那可是吓人的紧。”几人跟着出门而去。 秦晋几人突然从鬼门关上走了一遭,都是有些后怕,林子瞻道:“此人就是黑鹤么?” 秦晋忙道:“师弟慎言,前辈不喜此称呼。”话音未落,啪的一声,一物飞了进来,正打在林子瞻脸上。 林子瞻想躲也没躲开,那物打在脸上倒也不痛,却是臭烘烘的,竟是一只鞋。 林子瞻骇了一跳,心道这人武功好生怪异,这鞋来的如此之慢,为何我却躲不开。心中又想,这黑鹤二字又不是我一人说了。 念头刚起,啪的一声,却是一只鞋正打在沈放脸上,沈放却是不以为意,高声道:“多谢前辈赐鞋,日后千万记得经常洗脚。” 门外那妇人轻笑一声,再无声响。 沈放对几人抱歉道:“适才多谢诸位相助,沈放感激不尽。” 秦晋和林子瞻一齐还礼,秦晋道:“说来惭愧,一点忙也没有帮上。” 沈放哈哈笑道:“我不也是一点忙也没有帮上,大家彼此彼此。” 秦晋林子瞻见他为人爽朗,听黑鹤的口气,此人更是名家之后,也都存了结纳之心。秦晋道:“在下秦晋,这是我师弟林子瞻,这是峨眉叶素心师妹,峨眉水灵波师妹,我师弟……” 沈放接口道:“萧平安是么,几位,幸会幸会。” 萧平安站在一旁,奇道:“你怎么认识我?”两 人对视一眼,沈放未觉得如何,萧平安却是微微一楞。只觉沈放面容似曾相识,倒似真在哪里见过。 叶素心在他身旁,道:“沈兄弟耳朵甚灵,把我们的话都听去了。” 水灵波撇了撇嘴,道:“哼,靠家中长辈吓唬人,了不起么。” 沈放拱手道:“在下学艺不精,刚才又是落在人手,被逼说出家中大人名讳,实是无奈之举。想几位哪位不是名师之后,倒叫几位见笑了。” 叶素心见他客气,怕师妹再说出不好听的话来,忙道:“不知沈少侠和辛大人是何关系。” 沈放道:“家父沈天青,曾在辛大人麾下为官。” 秦晋和林子瞻都是拱手道:“原来是将门之后。” 萧平安却是浑然不觉,出门在外,一切应酬自有两位师兄出面,他也就上前做个样子。他当年被骗去当兵,着实是糊里糊涂,连主将的名字也不知道,只知是姓沈,反是梅盈雪的名字一直记在心底。 沈放道:“我还是放心不下,要去辛爷爷府上看看,咱们就此别过。多谢诸位相助之恩,带了个海外的水果,半个送与诸位尝尝鲜。”说罢放了个不大不小的包裹在桌上,与众人拱手作别,出门而去。 见他出门,几人回过身来,林子瞻道:“师兄,可要上楼看看?”秦晋点头,当先上楼,几人跟上。 叶素心见沈放留的包裹还在桌上,伸手拿起,那包裹里却是臭不可闻。微微皱眉,顺手拿了桌上油灯。 几人上楼,进了辛弃疾出来的房间。那房间甚大,中间一个饭桌,上面却是空空如也。一旁有个半厅,摆着一张茶几,仍放着两个茶杯。厅一侧有扇窗户开着,却是无人。想是先前有人与辛弃疾在此吃茶说话,随后辛弃疾下楼,此人却是跳窗走了。 几人也不下楼,就在这楼上坐了。 萧平安突然一拍脑袋,道:“我知道了。” 几人吓了一跳,林子瞻道:“萧大哥知道什么?” 萧平安道:“方才那人有意留情,没使出真功夫。” 叶素心和水灵波见他这般后知后觉,又一副认真模样,忍不住也是好笑。水灵波更是一下没憋住,笑出声来。 秦晋脸色铁青,先前几人出手,惟有这个萧师弟坐着一动不动。眼下又见他出丑,心中大是不喜。 叶素心见他神色不对,忙道:“先前沈兄弟留了这个包裹,说是海外的水果。”打开来,一股臭气扑鼻,正是先前沈放身上的味道,众人忍不住掩住口鼻,看桌上包裹之中却是半个黄绿色的圆球,上面长满尖刺,几人面面相觑,却是谁也不识。 水灵波气道:“这个小坏蛋,拿个刺猬球来臭我们。”她自己看着倒比沈放还小,却叫人家小坏蛋。 叶素心道:“沈兄弟说是水果,大约不会骗我们,秦师兄你见多识广,可知这是什么?” 秦晋伸手摸了一下,触手甚硬,道:“看颜色倒是树上长的东西,只是我也未尝见过,这外皮好硬,想是和核桃一样,能吃的都在里面。” 水灵波道:“我可不吃,不是坏蛋也是个小气鬼,哪里有送人家东西送半个的道理。” 林子瞻道:“他说是从海外而来,想是个稀罕物件,管他那么多,切开来看看便是。”提剑上前,一剑将那圆球分开。见里面黄乎乎的一坨东西,一破开来,臭味更浓。 林子瞻退后一步,道:“这沈兄弟只怕是鼻子不好,这东西分明早就烂了。” 水灵波哼了一声,道:“那小坏蛋鼻子可不要太灵,人家抹不抹粉他都知道。” 秦晋也是掩着口鼻,看了萧平安一眼,道:“萧师弟,这是海外来的水果,你要不要尝尝?” 萧平安也觉难闻,但师兄说话,他却不曾多想,捏着鼻子上前。伸手掐了一块,那东西倒是软烂,伸手便揪下一块。他咬牙放进嘴里,嚼了两口,眼睛一亮,那东西竟是奇香无比,忍不住又掐了一块。 众人见他真吃,忍不住都问:“如何?” 萧平安见水灵波离自己最近,将手里的一块递将过去,道:“好香的果子,好吃。” 水灵波连退两步,如临大敌,手按剑柄,道:“你这个吃屎的家伙,离我远点,莫要过来。” 次日早上,镇江渡口之上,人群往来,多半都是南下的客人,三男两女却是乘船北上。大船之上,只有十多个人,甚是空荡。 这几人正是秦晋一行,他们在客栈停了一夜,赶早就来渡口乘船。此时秦晋与两位姑娘站在船首,林子瞻和萧平安却是远远站在船舷一侧。 叶素心笑道:“师妹还不让他们过来么?” 水灵波噘嘴道:“吃屎都香的家伙,我可不要和他们说话。” 昨晚林子瞻和萧平安分吃了那东西,秦晋和两个女子却是无论如何也不愿尝试。 几人救了鼎鼎大名的辛弃疾,都是心中兴奋,就连秦晋也是面带笑容,开心之极。 叶素心道:“秦师兄,沈兄弟昨日说那两句话,他家中长辈是谁,你可知道么?” 秦晋道:“若是我没有猜错,他说的叔叔当是燕长安燕大侠,另一人我却也不知。” 叶素心道:“长安古道马迟迟,高柳孤燕鸣,名字倒是对得上,小妹孤陋寡闻,这燕长安却是何人?” 秦晋正色道:“师妹有所不知,这燕长安燕大侠十年前可是赫赫有名,他武功高强,更是侠义无双。他曾经三日三夜不眠不休,大雪深山追七寇,只因为这七人奸杀了一个镖局趟子手的遗孀。他还曾夜盗十三户,就为救济两湖受灾的百姓。他一人一剑闯荡江湖,行侠仗义,路见不平,必然拔刀相助。对酒当歌,快意恩仇,来去如风,我辈提到燕大侠那是人人敬仰,心悦诚服。” 水灵波眼里放光,道:“如此人物才是真男人大英雄,他现下何处?为什么我们却未听过此人名字?” 一人道:“燕大侠八年前突然销声匿迹,再无人知他下落。”却是林子瞻拉着萧平安凑了过来。 水灵波一时倒也忘了赶他,道:“可惜,可惜。” 秦晋笑道:“对了,两位师妹,不知此次峨眉前来祝寿,却是哪位带领?” 叶素心道:“是慧静师姑,她怕要晚几日才到。” 秦晋道:“我三师叔和四师叔也会来,此际离寿辰还有一个多月,想是慢慢来也赶得急的。” 水灵波道:“柳老爷子真有一百岁了么?” 林子瞻笑道:“那还有假,武林四大世家,济南柳家堡,响当当的字号,人家说是百岁寿辰就是一百岁,少一天也不会。” 水灵波咋舌道:“好厉害。” 林子瞻道:“那也没什么了不起,再过七十七年,我也有一百岁。” 水灵波笑道:“再过九百七十七年,你就有一千岁。” 第八十一章 刺客柒 叶素心道:“师妹,莫要胡闹。过江再过泗州便是金国地界,小妹两人不通世务,还要三位师兄多多照拂。” 秦晋道:“那是自然,我等同去拜寿,正好同行。” 林子瞻道:“什么金国地界,分明是他们抢占了去,如今我朝声势渐起,不日定将收复失地。” 秦晋叹道:“哪有这么容易,过了长江,金人耳目众多,师弟说话切莫随意。” 林子瞻道:“师兄放心。” 说话间,船已靠岸。几人下船步行,此处距济南还有一千二百里,一个多月的时间虽宽裕,却也耽误不得。 秦晋寻了辆马车,谈了价钱,连两个姑娘的一并付了。一行人直奔泗州。南宋水路运输甚为便捷,但往北去马上便是金人地界,水路大多不通,更没有驿车来的快捷。只是金人的驿站远无宋人之多,若论富足,金界却不能与南宋相比。 一路之上,几人倒是言谈甚欢。只萧平安不大会说话,他还是上山之后,洛思琴教他念书识字,更是多年不曾离山,论见识不要说秦晋林子瞻,就连叶素心和水灵波也是比不上。 秦晋寻的这辆马车套了匹老马,一日也行不了七八十里,足足六七日才到泗州地界。那车夫却是寻了个驿站不再走了。 林子瞻问道:“此时天色未晚,为何不继续走了。” 那车夫道:“客官有所不知道,前面泗州城已是金人所辖,当下过去,天已晚了,夜间进不得城,就是傍晚也盘查甚严。我等在此休息一夜,明日早间便能送几位到城下,早上进城的人多,盘查也松些。” 次日天明,车夫送几人到了城前,自己调转马车回去。 几人早把兵刃并作一处,藏在根扁担里,行李并做个挑儿,萧平安挑了。一起进城,那城门甚是高大。此时只开了两侧小门,一边过行人,一边过车马。 过车马的那边摆了张桌子,坐了个官员在那笔录抄写,凡是夹带货物的商人都要从那边入城,登记交税。过往行人,也要查验“凭由”,还要交两文的过税。 宋商税分住税与过税,进出城门便是过税,且费用不低。靖康元年(1126),进出开封规定“金每两价钱二十贯,银每两一贯五百文。”银每千钱(文)的城门税为四十钱,金每千钱为十钱。金人有样学样,而且收的更狠。 秦晋几人从人行处进城,见门前站了一排金兵,手握长枪,看着众人入城。 叶素心、水灵波两人都未见过金兵,不敢多看,低头跟着林子瞻,快步走过。 秦晋走在前面,眼看已经进了城门,突听身后有金人喊话声音,回过头来,却见两名金兵长枪一架,拦住了林子瞻三人。 一个头戴官帽的金人头领笑嘻嘻的从门口走来,对叶素心叽里咕噜说了几句。 秦晋眉头一皱,回转身来,心中暗道,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却不知是哪里出了差错。 回到众人身前,却听那金人头领身边一个汉人说道:“我们谋克大人问你,从哪里来,到哪里去?”谋克是女真话,百夫长之意。 叶素心小声道:“从镇江而来,到泗州投亲的。” 那汉人译了,那统领突然用蹩脚的汉话问道:“你,多大?” 叶素心皱了皱眉头,看那统领色眯眯的样子,分明是不怀好意。一旁的林子瞻却是大怒,紧握双拳,怒视那统领。 那统领见他这般模样,顿时大怒,抽腰刀出鞘。 就在这时,突然一人高声道:“住手。”从门内快步走出一人,四十多岁年纪,一身锦袍,看了众人一眼,对秦晋抱拳道:“几位可是衡山门下?” 秦晋抱拳还礼,道:“尊驾是?”他和林子瞻、萧平安的衣服上都绣有朱雀图案,武林中人大半认得,倒也不奇。 那人道:“在下柳家堡柳冲让,几位是前往济南的么?” 秦晋道:“正是,我等专为柳老太爷祝寿而来,这两位是峨眉派的高足。” 柳冲让道:“果是贵客,险些失了礼数。”回身对那统领说了几句,讲的却是女真话。听他说话语气毫不客气,那统领脸色难看,不住点头,带着两名金兵悻悻退了回去。 柳冲让回身道:“还没请教几位高姓大名。” 秦晋见他轻描淡写就将那金将喝退,也是吃惊,道:“在下秦晋,这是我师弟林子瞻、萧平安,那两位是叶、水两位师妹。” 他与这柳冲让素不相识,不明他来路,不愿冒昧讲出叶素心和水灵波名字,这与那日见沈放却是不同。 柳冲让肃然起敬,道:“原来是玉面神剑秦大侠和南风孤雁林少侠,失敬失敬。” 秦晋连道不敢,谢道:“还要多谢柳先生解围之恩。” 柳冲让道:“秦兄言重了,诸位为我柳家老祖祝寿而来,这本是我等分内之事。此地是金人管辖,虽然众位都有通天之能,但诸位远道而来,若是万一有什么不愉快,柳家堡岂不是罪过罪过。” 秦晋这才明白柳家堡早料到南方武林人物入关,难免遇到纠纷之事,索性专门派人来此以防不测。这柳家堡倒是深谋远虑,考虑周全。忍不住问道:“这宋金一线各城,柳家都有人么?” 柳冲让道:“这东边盘查的紧,人便多些。”言下之意,自是各城都有,轻重不同而已。 秦晋连连赞叹。 柳冲让道:“在下职责在身,不能远离。顺此大道直行,一百余丈路边有个来福客栈,乃我柳家堡包下。诸位提我名字即可入住,此际也有几位朋友在那。几位若是不急,待凑足了十二个人,我堡中有大马车送诸位一起去往柳家堡。” 秦晋道:“贵堡想的如此周到,那我等恭敬不如从命了。” 几人告辞顺着大道直行,林子瞻道:“这柳家堡好大手笔,迎宾迎出六七百里,还包送到家,这本钱当真下的不小。” 柳家此举有个名目,叫做“八仙迎客”,亦称“八仙郊迎三百里”,乃是江湖上迎接宾客最隆重的礼节。 主家多为门派帮教之主或是德高望重之人,而负责出迎的通常为八人,多是自家高手,也有本家好友,八人分四对去远道迎宾。起初“八仙迎客”专对贵客,所迎宾客声望、身份须在主人之上。 但流传至今,已是不拘来客身份,乃是主家好客之意。迎宾之人也分三六九等。柳家此次派出的人远不止八人,更是远迎七百里,礼数极尽周全,更显财大气粗。 叶素心笑道:“想来他的职责只是帮前去拜寿的人过关,这马车直接送到柳家堡岂会人人如此,只怕我们都是沾了两位的光。” 水灵波看看林子瞻,道:“原来你绰号叫南风孤雁,为什么叫南风不叫北风东风?孤雁孤雁,难听死了。” 萧平安道:“我觉得挺好听啊,我们衡山不就在南边么?” 水灵波白了他一眼,道:“谁跟你说南方就吹南风?” 说话间几人到了前方,果然有个同福客栈,报了柳冲让的名字,店家果然热情招待。按他们意思,给开了三间客房。萧平安和林子瞻一间,两个女子一间,秦晋自己住了一间。 未去房里,秦晋道:“林师弟,听那柳冲让的话,想是这里已经住了几位拜寿的同道,你去打听打听,若是有相识的朋友,也好前去拜会。” 此时时候尚早,几人回房收拾一下,还是回到大堂喝茶。不多大功夫,林子瞻急匆匆跑了进来,一张脸似是忍俊不禁,趴到秦晋耳边,待要小声耳语,秦晋皱眉道:“林师弟你笑什么,有什么话就在这里说,左右又没有外人。” 林子瞻强忍住笑容,道:“禀过师兄,听说火凤凰颜姑娘也住在这里。” 秦晋脸色一变,陡然坐直,道:“什么?”看了看叶素心三人,呼了口气,道:“我想萧师弟和两位师妹难得出来一趟,正该多些历练。眼前离寿辰还早,我们还是自己前去,自由自在。北方也是人杰地灵,此去名胜甚多,我等也好好游历一番。不知两位意下如何?” 萧平安道:“可是人家的马车不要钱。” 秦晋皱眉道:“少说废话,又不是你掏钱。” 叶素心和水灵波对视一眼,叶素心道:“我们都依秦师兄。” 秦晋道:“如此甚好,事不宜迟,我们回房收拾一下,这就动身,林师弟,你去租个马车,我们直奔泰安。”说罢转身急匆匆回房去了。 叶素心跟着回房,水灵波却是不动,对林子瞻招招手道:“林师兄。” 林子瞻本已要出门,见她招手,连忙过来,问:“师妹何事?” 水灵波道:“你说的那火凤凰是谁?” 林子瞻面露难色,道:“师兄不让我说。” 水灵波俏脸一寒,道:“好,你那么听话,那就不要说了。” 林子瞻心中略一权衡,秦师兄的脸和眼前的娇媚少女面孔一闪,毫不犹豫把师兄卖了,道:“火凤凰颜青姑娘,出自永州名门,也是九龙三凤之一,她先前喜欢秦师兄。” 第八十二章 刺客捌 水灵波道:“秦师兄不是有老婆了么?” 林子瞻道:“是啊,颜姑娘从小就认识秦师哥,就有些喜欢。可后来师哥娶了嫂子,因此如今就有点怕这个颜姑娘,总要躲着。” 水灵波笑道:“想是这个颜姑娘长的不好看。” 林子瞻道:“那师妹你可想错了,这颜青姑娘可是个大美人。” 水灵波眼珠一转,道:“那和我比谁好看?” 林子瞻道:“你们不一样,颜青姑娘是英姿飒爽,你是,你是……,你们都挺好看。” 水灵波哼了一声,道:“我看你有眼无珠,连屎也吃的人,哪分得出好坏。” 林子瞻忙道:“但我细想一下,还是你好看。” 水灵波嫣然一笑,随即脸色一板,道:“你眼下想明白了?可惜晚啦,找你的马车去吧。” 林子瞻果然找了辆马车,几人匆匆上车,出城而去。 水灵波坐在车厢之内,忍不住想笑,憋的辛苦,索性把头藏在叶素心身后,却越是忍不住。 叶素心被她感染,初还镇定,突然抬头看到秦晋一本正经的面孔,终于忍不住噗嗤一笑。这一声笑出,两个姑娘再忍不住,笑的芙蓉花开,花枝乱颤。 秦晋慢慢回过味来,狠狠朝林子瞻看去。林子瞻哪敢看他,对萧平安道:“萧大哥,你冷不冷,要不要把窗子开了。” 萧平安奇道:“我不冷,你把窗子开了,不是更冷了么?” 突听一阵马蹄声响,片刻追到身后,马蹄声顿缓,与马车并肩而行,有人敲了敲窗户,道:“有人么?”声音清脆悦耳,是个女子声音。 萧平安道:“谁啊?” 外面那女子道:“是个长的不如你身边那位好看的人。” 水灵波脸上一红,忍不住看了林子瞻一眼,林子瞻脸露尴尬,道:“是颜青颜师姐么?” 女子笑道:“原来是小林子,不请姐姐进去坐坐么?” 林子瞻看了秦晋,秦晋一脸愕然。萧平安却道他们相识,道:“是林师兄的朋友么,这车子还宽敞的很。”林子瞻这次找了个两匹马拉的大车,比先前那辆是宽敞多了。 那叫颜青的女子又道:“小林子,你还没想明白么?” 林子瞻大窘,知道早上的说话都被这人偷听了去,顾不得再看秦晋脸色,忙道:“师姐请进,师姐请进,车夫大哥,麻烦停车。” 萧平安见他邀人,叫停了马车。当下开了车门,只见马车外,一匹高大红马上笑吟吟坐着一个一身红衣的女子。身材高挑,淡扫娥眉、明眸善睐、琼鼻朱唇、巧笑嫣然,头上只插了根孔雀开屏绕流云的钗子,耳上各有一个水滴之状金线裹珍珠的坠子,英姿飒爽却又透着娇媚。旁人一身大红的衣衫穿在身上,看着不免俗气,这女子穿来却是更衬的人美肤白,气质华贵。 车门一开,也不见她作势,红影一闪,人已进了车内。自顾在水灵波身边坐下,看了看水灵波和叶素心,道:“好标致的美人,这两位是?” 林子瞻忙道:“这两位是峨眉派的高足,这位是叶素心师妹,这位是水灵波师妹。” 颜青道:“失敬失敬,原来是两位师妹,初次见面,身边也没什么东西。两位天仙般的人物,这两枝钗子权当见面礼吧。”从怀中取出一对钗子,那钗子做工甚是精巧,纯金打造,钗尾作蝴蝶之形,镶着蓝红的玛瑙,金线流苏,坠着两颗指头大的珍珠。 水灵波伸手接过,道:“是漱芳斋的钗子么,好漂亮。”叶素心见她接了,也道谢接过。 颜青见叶素心一袭白衣,温柔恬淡,真如出水芙蓉一般,心中也是暗暗喝彩。但看她衣衫敝旧,素面朝天,头上只简简单单扎了两根丝带,丝带边缘更是已有些磨损。与旁边一身新衣的水灵波大相径庭。心中也是惊奇,峨眉也是名门大派,按理说专程出来拜寿的弟子不该如此寒酸,此事自然不好多问。笑道:“妹妹真好眼光,这是两个月前我在临安买的,跟我不大相称,两位妹妹戴起来倒定是好看。” 水灵波道:“这漱芳斋的钗子我们那边倒是少见,就有些商贩捎带过去,也没有你们这里时新。” 颜青道:“想是你们那边太远,这漱芳斋的钗子都是黄大师亲自设计,每样都不超百根。黄大师从来不离临安,等新款出来,到外面却都要等的好久。我住的离临安也远,就是买的多了,有些什么新货,人家倒也给我留上几件,妹妹要是喜欢,什么时候咱们一起去逛逛。” 水灵波道:“好啊,好啊,我听说临安繁华的紧,只是此来匆忙,倒是没能路过。”两个女子竟越谈越是投机。 聊了半天,颜青看看萧平安,问:“这位也是衡山派的师弟么,看着倒是面生。” 林子瞻道:“这是萧平安师弟,是我三师伯的弟子,这次倒是初次下山。” 颜青道:“原来是萧叔叔的弟子,那洛阿姨也没少教你功夫了,他两位的高足定是了不起。” 萧平安也知她夸奖,忙道:“不敢,不敢。” 颜青道:“不要客气,我颜家和衡山派甚是相熟,你也叫我师姐好了,你们一路风尘仆仆,想是饿了吧。”伸手取出个包裹,打开来,一个朱漆的食盒,打开盒子,分作三层。一层摆了卤香的牛肉烧鸡,一层放了各色花式的点心,最后一层还有桃子苹果葡萄。 伸手撕了条鸡腿,递给萧平安道:“萧师弟人高马大,要多吃一点。” 萧平安早上吃的少,早是饿了,见黄灿灿的鸡腿递过来,连忙伸手接住,一口咬下,香酥多汁,还带着余温,谢道:“多谢师姐,师姐真是好人。”啪叽又是一口,两口下去,鸡腿就剩了根骨头。 颜青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左右逢源,把人人都照顾周到,惟是对坐在里面的秦晋只若未见。 秦晋见他五人吃的开心,唯独自己无人搭理,重重哼了一声,道:“林师弟,萧师弟,长路漫漫,不许懈怠,还不与我打坐练功!” 注1:在金初战争的年代中,金军进入中原大肆烧杀掠夺,城市和农村遭到严重破坏。“虏骑所至,惟务杀戮生灵,劫掠财物,驱掳妇人,焚毁屋舍产业”。金兵所到之地,无不被其害,人口逃散,城市农村都被摧毁。当时北宋都城东京,猫犬残尽,黄河南北,两河、京东和淮南,农村被烧毁;破瓦残垣,田野荒芜。人民有的被掠为奴隶,有的成为驱丁。并强行把女真族的习俗加在汉人的头上,其中突出、为害深的是“薙发易服”,金元帅府下令髡发,禁民汉服,稍不如式,即被斩首。 但此律一出,招来强烈反弹,北宋割让的地区百姓坚决不干,都起来造反。据建炎二年(1128年,金天会六年)二月宗泽《乞回銮疏》记载:河东、河西不随顺番贼,虽强为剃头辫发,而自保山寨者,不知几千万人。建炎三年二月,五马山寨义军将领马扩应诏上书称: 时方金人欲剃南民顶发,人人怨愤,日思南归。 直到天德二年(1150年,绍兴二十年)金廷正式下诏,命:河南民,衣冠许从其便。 但女真统治者以对待奴隶的办法对待北方人民,于诸州郡大起地牢,严刑峻法,视民如草芥,始终未变。宗翰采用大同尹高庆裔的建议,凡窃盗赃一钱以上的皆处死,甚至在市上拾遗钱和行人拔菜圃的葱皆被处死。 注二:南北朝时,“官家”就有皇帝的意思。后赵石虎对皇帝石勒不满,欲取而代之,遂问手下道:“官家难称,吾欲行冒顿之事,卿从我乎?”“五帝官天下,三王家天下。家以传子,官以传贤。”一句最早出自《汉书·盖宽饶传》。 注三:宋代商税分住税与过税,前者为交易税,后者是对货物流通过程中经过税场及城门所纳之税。北宋建国伊始,即“首订商税则例,自后累朝守为家法”。在商税则例指导下,北宋国都东京之“外城二十门皆责以课息”。 进出城,百姓,军吏皆要纳税。京师开封城门曾达到“民所赉物,无细大皆征之”的程度,熙宁七年(1074)三月,开封府监门官郑侠曾上奏神宗:“凡出城门之人,但是一二顶头巾,十数枚木梳,五七尺衣着之物,似此等类,无不先赴都务印税,方给引照会出门。一日之间,至数百道引目,出门不过收三五文税钱,并须得引照会,门头方肯放过,不然即断罪抽分,大可骇笑。”“出引”即出据纳税凭证,有此门头才放进出城。 第八十三章 师徒壹 几人一路向北,过了一日,颜青俨然已是众人的首领,就连林子瞻也是服服帖帖,听话的很。 秦晋见她当自己直若空气,心中气恼,又无办法,只好日日车上打坐练功。好在萧平安也是如此,一有时间便盘腿练功,倒也不显他一人尴尬。 这两匹马的大车比先前那老马拉的车子快的多了,但有颜青带队,每到一处,都要游玩一番。拖拖拉拉,过了十余日,一行人才进了泰安城。 此地离济南已是不远,颜青道:“今日我们便在此住下,此地离泰山不远。既然来到,岂能错过。柳太爷大寿尚早,我们不妨登山一观。”几人自是赞同。 找了间客栈住下,时辰尚早,三个女人要去逛街。秦晋推辞不去,林子瞻不去吧,心痒难揉,去吧,又有些害臊,便硬拉着萧平安陪着。 那泰安城倒也不小,街道上车水马龙也是热闹。几人一路闲逛,见大街之上,十个人中倒有九个都是汉人。彼时金人都是剃去前额头发,编着辫子,甚是好认。 当初金人也想剃光汉人的头发,但反抗激烈,海陵王和金世宗之后便没人提了。 街上也有做生意的金人,汉话说的倒比一般南方人还好。若不是时常有一队队的金兵来往巡视,还以为还是大宋地界。 三个女子看店里摆的货物,虽价格不高,却远较南方为差。颜青几人倒是一样也看不上眼。 一条街逛了大半,水灵波看街边有人摆了个摊子,铺了块白布,上面写着“铁口直断”四个大字,笔酣墨饱,剑拔戟向,倒是出手不凡。水灵波拉拉颜青道:“姐姐你看。” 颜青笑道:“妹妹你自家是玄门中人,还要找人看相,看姻缘么?” 水灵波脸上一红,道:“姐姐不要取笑,我是说这几个字写的倒好。” 颜青看了几眼,道:“倒是还入的眼。” 看那摊子上坐着一老一少两个道士,老的那个满头白发,穿件洗的发白的蓝色道袍。袖口上满是补丁,针脚凌乱,想是自己缝的不好。一张脸倒是端正,鼻梁高挺,双目有神,三绺长须,不下六旬,颇有些仙风道骨。少的那个不过十三四岁年纪,倒也眉目清秀。只是一头黄发乱蓬蓬的,身材瘦小,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一对眼睛倒是大而有神。 说话间,倒是有个肥胖的妇人走了过来。在摊前小凳上坐下,那老道士正闭着眼打盹。 小道士见主顾上门,忙推推老道士,道:“师傅,师傅,有人来了。” 老道士啊了一声,睁开眼来。看了面前的胖妇人一眼,道:“为师刚到王母殿前,仙桃还不曾吃上一个,徒弟急急呼唤,所为何事?”嘴角还带着口水,忙伸衣袖擦了。 小道士恭声道:“有贵人来访。” 那胖妇人听他说贵人两字,心中也是高兴,张嘴道:“你给我算算……” 老道士哈哈一笑,摆手打断那妇人道:“你道我是那寻常算卦的江湖郎中么,错了错了,贫道不算生死不算富贵不算姻缘。” 胖妇人道:“那你算什么?” 老道士道:“贫道只算凶吉,也是你我前世有缘,我已等你多日了。” 胖妇人道:“呸,谁跟你前世有缘。” 老道士忙道:“此缘非彼缘,贵人莫要误会,元宝,你去借碗水来。”旁边那小道士应声去边上,不一会端了碗水来。 老道士将碗递给那妇人,道:“贵人拿好。” 那胖妇人见是一碗白水,不知何意。 老道士道:“你看着这碗,一会自有分晓。” 几人驻足旁观,林子瞻轻声道:“我猜这碗水一会便要变色。”几人都是一笑,这江湖手段他们倒也都知道,那道士在碗里放了药粉,过得片刻,那水自然就会变红。只萧平安奇道:“你怎么知道?” 林子瞻道:“萧大哥看下去便知。” 那妇人拿着碗,望着碗里,那碗水映着她一张胖脸,看了一会,啊了一声,揉了揉眼,突然一声尖叫,差点把碗扔了,老道士抢先一步把碗拿在手里,随即放到地上,问道:“贵人看见了什么?” 胖妇人道:“刚才,刚才,刚才那水变红了!” 老道士道:“红的?” 胖妇人道:“开始只有一点,后面血红血红。” 老道士变色道:“血红?” 胖妇人见他变色,更是吓了一跳,低头看地上那碗,还是一碗白水,颤声道:“血红血红。” 老道士深吸了一口气,又道:“你还看见了什么?” 胖妇人摇摇头。 老道士道:“你再好好想想。” 胖妇人皱起眉头,过了半天,道:“确确实实没有了。” 老道士道:“你没有见到碗里有什么活物,游来游去的么?” 那胖妇人突然一拍脑袋,道:“是了,是了,好像里面有条蛇。”低头看那碗,往后靠了靠,差点从凳子上摔下去。 老道士神色凝重,道:“蛇?看来你这番冤孽不小啊。” 胖妇人已经怕了,道:“道长,这是怎么了?” 老道士道:“你仔细想想,这一个月来,府上可有杀生么?” 胖妇人道:“鸡啊,鸭啊什么的算不算。” 老道士道:“鸡鸭鱼猪都不算,应是有灵的物事。” 胖妇人想了想,道:“那委实没有,道长,我这人最是心善,每月都要放生的,就是鸡啊,鸭啊,我也吃的不多的。” 老道士道:“我也知道不是你,是你家里人,他们有吃过什么不该吃的东西么?” 胖妇人陡然眼前一亮,道:“是那个杀千刀的,我家那口子半个月前去山里他大舅子家,回来跟我说吃了好大一个山乌龟!跟我说有这么大!”伸出两只手,比了一比,足有面盆般大。 老道士突然厉声道:“闭嘴!” 胖妇人吓了一跳,不知何故。 老道士四下看了一眼,道:“休要胡言,什么乌龟,那是赑屃,是龙子!你家里人胆大包天,把龙王的儿子给吃啦!” 那胖妇人居然知道赑屃,道:“是驼碑的那个么,我倒是在庙里见过。可不真是龙的儿子!这个杀千刀的,就知道吃,我就说不对,哪里有这么大的乌龟,这可怎么办啊!”说着说着眼泪就要下来。 老道士摇头道:“我只道你是冲了狐黄白柳灰,念在你我前世有缘,想助你一把,没想到你惹了龙王。”说完不住摇头。 胖妇人急了,道:“道长,不是,神仙,神仙,神仙你要救救我啊。” 老道士道:“你家里这几日有什么变故么?” 胖妇人道:“前日我家旺财死了,养了十几年啊,没病没灾的,突然就死了。” 老道士摇头,又看了那妇人一眼,道:“哎,既已取了一命,也就罢了,难道还要斩尽杀绝么?” 胖妇人一听斩尽杀绝四字,差点晕了过去,一迭声道:“神仙救命,神仙救命。” 老道士道:“罢了,罢了,这个你拿去,埋在院子中,埋二尺七寸,一寸不能多,一寸不能少,再种棵树在上面,要选那易活的树,不能种果树,还有三年之内这树就算死了也不能移走,切记切记。”从怀中掏出一个木头盒子,又道:“这盒子千万不能打开,不能经男人之手,定要记牢。” 胖妇人连声道谢,伸手抓过,老道士却不松手,胖妇人悟道:“我给钱,给钱,要多少。” 老道士看那妇人手上一个碧绿碧绿的镯子,道:“这岂是钱财能买来之物,我修道二百年才攒了这么一盒,念在你我有缘,五两银子,不能再少了。” 胖妇人惊道:“五两?太贵啦!” 老道士脸色严峻,道:“命重要还是钱重要?” 胖妇人犹豫道:“可我这命也不值五两银子啊。” 老道士看看她脸,道:“这倒也是,算你二两银子吧。” 那胖妇人掏了二两散碎银子,一把抓过那盒子,转身就跑,边跑边骂:“这个杀千刀的,就知道自己享受,吃独食,这下惹出祸来,还要老娘收拾!二两银子,二两银子,看回去我不剥了你的皮!” 颜青几人都笑,见戏已演完,一起离去,萧平安却是奇道:“真有神仙么?” 林子瞻笑道:“萧大哥不知,这都是假的。” 萧平安道:“那妇人家有什么,他不是都说对了么。” 叶素心道:“萧师兄,这都是江湖上的伎俩,他手上凃了药粉。手指浸在水里,水一会就变红,再拿过来,浸别的药粉,水又变白。至于那妇人家里有事,人若无事,谁来算卦。那妇人又脸带焦虑,那老道士连哄带骗,她自然自己找事凑上去。” 萧平安道:“可是她家不是有个叫旺财的死了么?” 水灵波笑道:“那旺财想是一条狗,一条狗活个十几年,那是活到头啦,不死才奇怪。” 颜青也笑,道:“萧师弟,你倒真是有趣。” 几人回了客栈,找秦晋出来一起吃饭,萧平安兀自想不明白,秦晋看他皱眉思索,不知何事。林子瞻说了,秦晋气的脸白,心道,一眼看不住你就出去给我丢人。 第八十四章 师徒贰 山东是圣人故里,泰安也是名城,不乏美食。泰山三美,山间的赤鳞鱼都甚是有名。颜青是永州豪门之后,有的是钱,当下挑了家最大的酒楼进去。 小二迎出,见几人气度不凡。走在前面的颜青一身上下,更显华贵,满脸堆笑,道:“几位爷,实在不巧,今个楼上客满,我给你楼下挑个靠窗的雅座,你几位看可好。” 颜青眉头一皱,林子瞻忙道:“不妨,不妨,楼下就楼下好了。” 水灵波道:“楼下热闹些,也挺好。” 于是小二带几人窗边坐下,道:“几位爷想吃些什么?” 萧平安见那小二嘴上在问,手上已不停往桌上摆菜,奇道:“不是还没点么?” 颜青道:“这叫‘看盘’,是摆给你看的,不是叫你吃的。” 其余几人都笑,唯独萧平安还是不明白。 颜青解释道:“这是唐朝就有的规矩,宫廷里传出来的法儿。吃饭之前,厨子先把几道样菜摆出来,叫你看看样式。这菜是不能吃的。皇帝桌上的‘看盘’乃是九道,是以外面不管什么场合,也不能多于此数。这个法子我朝初期也流传开来,大的酒楼都爱如此。如今却是见的少了,想不到这里倒还存着。” 那小二道:“客官真是行家。” 颜青道:“你们有什么先报一遍来。” 宋时多半饭店会把菜名刻在板上,挂在门外,也有挂在门里,但大的酒楼,反不刻菜名。客人要问,便由小二报上菜名来。这小二报菜名各地都是一绝,小二不但要口齿伶俐,还得遍晓天下名菜,客人听了不满意,自己报出菜来,小二得应答得出,厨子得做的出来,方是好买卖。 那小二知道来了挑嘴的贵客,抖擞精神,一口气道:“小店备的有干果蜜饯、前菜酱菜、卤水凉盘、热菜烧菜、炖菜膳汤、点心面食、酒水茗茶,小的看你是外地来的贵客,吃的山珍,见的海味,什么虎皮蚕豆、怪味大扁、奶白葡萄、福字瓜烧里脊、万字麻辣肚丝这些咱提也不提,单说说咱这山东的名菜你来挑选,诗礼银杏,一卵孵双凤,八仙过海闹罗汉,孔府一品锅,神仙鸭子,带子上朝,怀抱鲤鱼,花蓝桂鱼,玉带虾仁,油发豆莛,红扒鱼翅,白扒通天翅。” 众人听他报完,都是叫好,颜青道:“干果蜜饯你拣时兴的上来便好。后面你说的这些山东名菜,一样上一盘来。你这有些什么酒水?” 小二见她大方,道:“你来咱们山东,孔圣人的老家,当然得喝孔府酒,你先来二斤?” 颜青道:“先来五斤,不够再说,快快上来。” 小二应声去了。颜青见萧平安欲言又止,一路过来,知他食量甚大,问道:“萧师弟还要吃什么么。” 萧平安道:“师姐你点的太多了,我吃不了。”一路上来,众人一起吃饭,最后剩下的萧平安不肯浪费,几乎都塞进肚里。 颜青笑道:“又没叫你吃完,难得过来一趟,以后还不知会不会来这地方,能尝的当然都要尝一尝。” 说话间,见旁边桌上来了一老一少,却正是在街上骗钱的两个道士,两人坐下。那叫元宝的小道士低声道:“师傅,真要在这里吃么?三思啊!” 老道士道:“今日是你生日,咱们也开了张,便破费一回。” 水灵波离他们最近,听的清楚,掩嘴一笑,心道,这老骗子带个小骗子,人却倒不讨厌。 有小二过来招呼,正要说话,却见一身穿长衫的中年男子走了过来,问那老道士道:“两位要吃些什么?” 那老道士道:“有些什么?” 长衫男子道:“小二,你给报上一报。” 那小二如同刚才一般,说了一大串,那老道士显是根本没听明白都是些什么东西,强作微笑,道:“也不用这么麻烦,随便来几样便好。” 长衫男子道:“客官,你这随便我们可却难了,要不你看那边,那边也是两位,要不你也照来一份如何?” 老道士看那边桌上,一盘鱼,一盘炒肉片,两个素菜,点点头道:“好,那个青菜不要了,换只鸡罢。再来半斤酒。” 颜青斜眼看到,心想,这长衫男子当是个管事的,倒不知为何对这两个道士如此客气,我们坐下他也不曾过来招呼。也不去管他,酒菜已经端上。颜青给几人敬酒,还是不理秦晋。 几人点的菜多,满满当当排了一桌子,更是盘子摞着盘子,碗堆着碗。几人谈些江湖上的琐事,又问水灵波、叶素心一些峨眉山的人文故事,倒也聊的甚是开心。 不知不觉,半个时辰功夫,旁边的老少道士已经吃完。 那老道士叫小二结账,那小二满脸带笑道:“好嘞,承惠你老四两一分银子,掌柜的说了,一分免了,四两就得。” 那老道士吃了一惊,道:“什么,四两银子?” 颜青几人听见,也是一愣,四两银子便是十二贯,抵得上寻常百姓三四个月的收入,看那道士不过点了几个菜,这店莫非是黑店不成! 那小二道:“不错,足四两。” 老道士冷哼一声,道:“你们欺我没见过世面么?” 那小二道:“不敢,不敢,我来算给你老听听,这四个菜一共二百四十文,加半斤酒七十文。” 老道士点点头,道:“是啊,我们就吃了这么多,何来的四两银子。” 小二道:“你老还点了一壶茶,这壶茶却要三两九钱九,掌柜的还给你去了个零头。” 老道士皱眉道:“我哪里点茶了。”看桌上确实有两个茶杯,小道士喝的干净,自己却是一口没碰。 小二道:“你老不是说要和那桌客人一模一样,只换只鸡么。你老这壶是中品的福建小龙团茶,快马从福建运来的,小店根本没有,还是去隔壁的茶房借来的。” “团茶”,乃是把煮熟的茶叶晾晒干后,研磨成粉,再放入茶模里压制成块状或团状。 福建“龙凤茶”乃是御贡茶,原先均为八斤左右一块的“大龙团”,后蔡襄做“小龙团”,更是极品,一斤要黄金二两,更是有价无市,王公大臣也喝不上。 嘉佑七年(1062),仁宗赏赐重臣,每人一饼,欧阳修也得了一个,当宝贝一样的珍藏着。“自以谏官供奉杖内,至登二府,二十余年,才获一赐,藏以为宝,时有佳客,出而传玩尔”。言下之意,自己根本舍不得喝,而是有客人来的时候,拿出来给大家看看。 时过境迁,如今“龙团”也入了寻常百姓家。只是此处酒楼的“小龙团”自也非真品,不过是挂着旗号。即便如此,也是贵的吓人。 但有一节,宋时饮茶与如今大异,称作点茶,共分九步。 先是烤茶,将茶团饼烤软;二是碾茶,将烤软或蒸青好的团饼茶研磨成粉;三筛末,去除残渣;四煮水;五点茶,便是取茶末入茶盏,以汤瓶注入少量沸水;六调膏,调成糊状后,再注入沸水,水要喷泻而入,不能断断续续,水呈适中;七击拂,用“茶筅”边转动茶盏,边搅动茶汤,使盏中泛起“汤花”,称为“战雪涛”;八候茶,点茶工序繁琐,主客都要有耐心去等;再品茗。 宋人喜好斗茶,一比汤色,纯白为上,二比汤花,看色泽和水痕早晚。若汤花匀细,紧咬盏沿,久聚不散,称为“咬盏”,乃是最佳。 喝个茶如此麻烦,又要专人伺候,好茶再加人工,这价钱自然高的吓人。 老道士心知上了人家的当了,哼了一声,道:“好,你去叫你家掌柜的来跟我说话。” 小二答应一声,去得片刻,一个瘦高老者走了过来,带笑道:“客官何事?” 老道士看看他,皱眉道:“你是掌柜的?那刚才跟我说话的那人是谁?” 掌柜道:“那是小店的东家。” 老道士深吸一口气,道:“好,好。”伸手入怀,摸了半天,算上先前骗来的二两银子,也只凑了三两一钱银子。老道士道:“还欠你九钱,来日再来还你。” 掌柜道:“小店小本买卖,概不赊欠。” 老道士一咬牙,道:“好,我把此剑抵在你处,一个月内当带钱来赎。”反手取了个长布包出来,拉开布包,露出把剑来,那剑也甚旧,剑鞘磨的光滑,鞘尾的吞口还缺了一块。 一人道:“我店里又不捉鬼,要你桃木剑何用。我最讨厌的便是你们这些道士和尚,装神弄鬼,坑蒙拐骗。”却是那长衫男子走了过来。 老道士见他,强忍怒意,道:“阁下是谁?为何害我?” 长衫男子笑道:“这可奇了,我何曾害你,你点不来菜,我帮你一把难道还帮出毛病了不成?” 老道士道:“只有三两一钱,你看怎么办!” 长衫男子道:“这吃白食的么,我店里也见的多了,别人都是打一顿,我却没那么野蛮粗鲁,你给我磕几个头,一个头便算一钱银子。九钱银子么,九个头就够了。” 老道士怒道:“你不要欺人太甚。” 一旁的小道士元宝突道:“我给你磕!” 长衫男子道:“你也行,来,磕吧。” 元宝恨恨站起,那老道士伸手拦住。 突然一人道:“你们谁也不要磕,四两银子我给。”说话那人浓眉大眼,身材高大,正是萧平安。 同桌几人都是一愣,虽不知为何,但那店家着实欺人太甚,几人早存了出手相助之心,只是想看看这两个道士怎么应对。 此时见萧平安突然站起来,倒是吃了一惊,一路行来,萧平安显不是个大方男人,看着也不像有钱人。 萧平安从怀里掏出个布包,打开又是一层,连开了三层,才是一个绣花的荷包,却像是女人用的东西。从里面找出四两散碎银子来,递给那掌柜道:“你点点。” 他在山上,因是正式的内门弟子,每月有一贯的例钱。平常洛思琴也给他些零花钱,这次下山又给他一些。他以往不曾下山,这些钱都小心翼翼的收着,荷包是师娘给的也不舍得扔,七八年倒也存了几十两银子。 第八十五章 师徒叁 那掌柜的看了那长衫男子一眼,那男子点点头,掌柜的伸手接了,就手将老道给的银子退了。 那老道士也不客气,伸手接了,看看他们一桌人,对萧平安打个稽首道:“多谢小友仗义相助。” 萧平安忙摆手道:“没事,没事。” 元宝也上来道谢,萧平安道:“除了师傅父母,谁你也不要跪,别人轻贱你不打紧,这世上有的是有眼无珠的小人,你自己轻贱自己才叫人看不起。” 众人都不想他竟能说出如此话来,都是吃惊,却不知这是多年前韩谦礼跟他讲过的话,他倒是一直记在心里。 那长衫男子听他说有眼无珠的小人,又不好发作,转身要走。突然林子瞻伸手拦住,道:“我等都是三清一脉,不但会捉鬼,还会让人变鬼,店家要不要看看。” 长衫男子道:“你这是何意?” 林子瞻道:“我就瞧不得别人弄鬼,你这么喜欢作鬼,我倒想抓上一抓。”突然伸手扣那人脉门。 那长衫男子吓了一跳,脚下一滑,摔了个四脚朝天,林子瞻却并未碰他,手伸到一半就缩了回去,轻笑一声。 那老道士也是一声冷笑,带着元宝转身去了。 几人也不再吃饭,结账离开。秦晋道:“那人不会武功,林师弟你倒不必去试。” 林子瞻道:“我也知道,不过吓他一吓。那老道士倒是个高手,却不知为何要如此隐忍。” 秦晋道:“想来自有他的道理,此人不愿露相,我们也不宜多事。” 水灵波道:“那老道士会武功?” 颜青道:“我也是他走时才看出来,他走动之时,双肩一丝晃动也无,显是下盘极稳。” 林子瞻道:“他取剑之时,手腕翻转灵动,剑法当是不俗。” 叶素心叹道:“江湖之大,真是到处都有奇人。” 颜青却看萧平安一脸愁容,道:“萧师弟,你怎么了?” 萧平安道:“今天花了好多钱。” 叶素心嫣然一笑,玉颊生晕,道:“他明明就差了九钱,谁叫你都付了?” 萧平安一拍脑袋,道:“是啊,我给九钱不就够了么!”后悔不迭。 几人哈哈大笑。 一宿无话,第二日几人同登泰山。东岳泰山是五岳之首,但并不高,也不过一千五百多米。 一路上山,清水鸣涧,水流潺潺,重峦叠嶂,钟灵毓秀,倒也美不胜收。登山之乐在于登也,登山才乐,下山乐的那多半是大小和尚和大小道士。众人青春年少,结伴同行,自是兴致勃勃。 快到山顶,眼前山路陡然陡峭,两侧石壁高耸,中间一线天的陡峭台阶扶摇直上。 颜青突然对秦晋道:“秦师兄,此地便是泰山十八盘,号称天门云梯,有台阶一千八百二十七级,直通南天门,你可敢与我比比,看谁人先爬上去?” 秦晋见她一路不理自己,突然开口,就要比试。见山路上也没有什么人,微微一笑道:“好啊,峨眉派以轻功着称,我们就六个人一起比比看,看谁先到南天门。” 几人都是少年心性,都是欣然赞同。水灵波心道,你们年纪比我大,但我峨眉轻功独树一帜,比爬山我和师姐倒不吃亏。看看林子瞻,心中也存了比较之心。 颜青道:“好,那我们就一起比比。我喊一、二、三。”突然快数道:“一二三,开始。”脚下一点,箭一般射了出去。 水灵波反应最快,跟着冲出,叶素心跟上,秦晋和林子瞻对视一笑,齐齐踏上石阶。萧平安却是还没反应过来,不是要比赛么,怎么都抢跑呢。 水灵波身材轻盈,习练峨眉轻功甚是相得,派中前辈也是赞许有加。存了争胜之心,两个起落已经追上了颜青。 颜青见有人追上与自己并肩,还道是秦晋追来,斜眼一看,却是水灵波,倒是吃了一惊,心道,这小姑娘脚下功夫倒是不弱。 两人并肩而上,顿时有了相较之意。脚下不断加快,眨眼功夫,两人已经上了六百多级台阶。 水灵波毕竟年纪还小,一口气接不上来,慢了一慢,颜青已经超了过去。随即又奔了百阶,已经被颜青甩下二十余阶。她发力想赶,却是越拉越远。知道追赶不上,脚下一慢,身边两道人影一闪。一人径自追去,另一人却是与他并肩而行。看追去那人是秦晋,与自己并肩之人却是林子瞻。 水灵波见他上来,强提一口气,脚下加快。林子瞻却是不紧不慢的跟在她身旁,开口道:“再过百五十级,颜师姐就要慢下来啦。” 水灵波见他全力奔跑之际,仍能吐气说话,更是神情轻松,心中暗道,这小子内功居然高我如此多,道:“你怎知道?”她一开口说话,脚下更慢。 林子瞻道:“永州颜家跟我派甚是交好,两家的子弟是极相熟的,颜师姐跟我们较量过,可不是一次两次了。” 说话间,最前面的颜青已经上到一千三百余阶,秦晋落后四五十阶,她和林子瞻已经差了七八十阶。水灵波道:“你这么厉害,干嘛不追上去?” 林子瞻道:“颜师姐要赢秦师兄,我何必跟着凑趣。” 水灵波道:“胡吹大气,我看你分明就是追不上人家。” 林子瞻笑道:“我要是能追上怎么办?” 水灵波道:“你能追上算你厉害,若是追不上你就是头猪,吃屎猪。” 林子瞻脸色尴尬,心道就吃个水果被你说到当下,你自己不敢吃罢了,道:“好,我要追上,你以后可不许再说我和萧大哥吃屎。” 水灵波道:“快去,快去。” 林子瞻精神一振,脚下一点,便是七八级台阶掠过,转眼就将水灵波落下。 水灵波要瞧他们胜负,咬牙跟上,虽仍是远远落在身后,倒还勉强跟的上。抬眼去看,颜青离山顶已不足二百阶,秦晋离她不过十余阶,林子瞻却还差了五十多阶。那颜青果然脚下已经开始放慢,秦晋始终保持十阶之差,林子瞻却是越追越近。 颜青眼看南天门几字已在眼前,前方不过几十阶台阶,深吸口气,全力冲去。眼见最后一阶就要迈过,身边一声轻笑,一人抢先一步踏在顶端,恰恰领先了她半步,正是秦晋。 颜青脸上一红,身旁又是一人掠上,林子瞻尽管全力追赶,仍是比颜青慢了两步。 水灵波见三人已到山顶,自己却还差了七八十阶,面上挂不住。开始她冲的过急,此际却是再无力气了,又奔了二十余阶,身边一人赶到,拉起她手,对她微微一笑,却是叶素心到了。 两女携手登顶,水灵波拍拍胸口,道:“还好,还好,我不是最后一个。” 叶素心轻笑道:“萧师兄可不比我们慢。”看身边一个身材高大的汉子,正是萧平安。 颜青功亏一篑,倒也不着恼,知道这最后半步还是秦晋有意相让。此时天气已经渐热,几人一番疾奔,三个女子都有些气喘,香汗淋漓。秦晋和林子瞻也是额头见汗。独独萧平安却是神定气闲,浑若无事,连大气也不喘一口。心中暗暗称奇,不由道:“萧师弟根基打的倒牢。” 她这一说,人人都看萧平安,水灵波心道,是啊,这笨小子怎么如此轻松? 萧平安见她夸奖,倒是不好意思,摸摸头道:“这山也不比我们衡山高,我倒是爬惯的。” 叶素心知他面子薄,道:“这泰山倒是比我们峨眉矮的多了。”峨眉万佛顶足足一千余丈,自是比泰山高的多了。 林子瞻道:“是啊,我看也不如我衡山秀美。” 颜青笑道:“人家可是五岳之首,你们这分明都是嫉妒。” 几人哈哈而笑,继续朝上走,过南天门前面还有段路方到玉皇顶,几人自是慢慢踱步过去。 玉皇顶有玉皇庙,供奉的是玉皇大帝,几人都是道派弟子,虽都未尝入道,却也不敢失了礼数。 拜了出来,叶素心奇道:“我听五岳皆有宗门,这泰山派也是鼎鼎大名,但看刚才那些道士,却不似身有武功。” 颜青道:“妹妹有所不知,这泰山非比寻常,乃历朝皇帝封禅祭祀之处,这山顶却不敢拿来建设宗门。泰山派据说是在中天门下黑龙潭左近,我们方才从中天门一路上山,却不曾绕道。妹妹若有兴致,我们下山之时,不妨顺道过去拜会。” 林子瞻道:“颜师姐,我听说泰山派日渐衰微,如今人都已经没有几个了,也不知是真是假。” 水灵波奇道:“泰山乃五岳之首,号称天下第一山。咱们四岳剑派哪个不是弟子众多,泰山派就算混的再差,也不至于没有几个人吧。” 秦晋道:“林师弟所说怕是不假,江湖上已许久不曾听到有泰山派的人出来行走。” 叶素心道:“那是为何?” 秦晋摇头道:“我也不知,想是因为此处被金人占了去,人才凋零。” 叶素心道:“或许如此,如今北方只有少林、恒山、华山三派。听说恒山和华山虽然偏远,也是大不如前。师伯说,恒山派如今也不过两百来人,对了,那柳家堡倒是人丁兴旺。” 水灵波道:“少林也还是厉害。” 秦晋和林子瞻齐道:“少林底蕴那是不同。” 颜青道:“你们这么一说,我倒更想去泰山派看看。” 第八十六章 师徒肆 几人一路下山,绕过中天门,到了黑龙潭附近,果然看到一处不小的道观。 走到近前,见门上“青玄观”三个大字,水灵波道:“这便是泰山派么?怎么写着青玄观。” 颜青道:“进去问问不就知道了。”当先进了道观,见一个道童正在院中扫地,林子瞻上前问道:“这位道友,这里可是泰山派?” 那道童道:“原来倒是,只是早租给我们青玄观了。你们要找泰山派么,他们还有两个人。你们出门,顺着院墙一直往西,有片竹林,边上有条小路,上去有个小道观便是。” 几人面面相觑,出了观门,水灵波道:“姐姐,我们还去么?” 颜青笑道:“去啊,我倒更想看看什么宗门惨的就剩两个人,连家底都租给别人家。” 按着那道童所指,果然竹林上面有个破旧的小道观,不过两间屋子一个小院,连大门也没有,只一个门洞。 进了院子,就看见一个小道士正在劈柴,却正是昨日见过的小道士元宝。 颜青笑道:“元宝,要债的来了。” 元宝吓了一跳,扔下斧子就朝里跑,道:“师傅,师傅,要债的又来了。”跑了一半才回头来看,见是颜青几人,停下脚步,笑道:“原来是你们,吓死我了。” 一间屋内有人说话道:“原来是衡山,峨眉,颜家的几位小友,快快请进。” 几人都是一愣,心道,不料人家早看出了自己底细,这老道士果然有几分门道。 进了那屋,见里面甚是简陋,只地上两个蒲团,香案前供了张三清画像。昨日那老道士坐在一张蒲团上,见几人进来,道:“诸位随便坐,是来泰山游玩的么?” 几人看地上仅一张蒲团,哪里有可坐的地方,那蒲团漆黑一片,也不知道有多脏,几人都是站着。倒是萧平安见几人不坐,自己一屁股坐到那蒲团上。他身高马大,啪的一声,那蒲团竟给他坐断了。 老道士看了一眼,道:“哎,你坐坏了元宝的宝贝蒲团,念在你昨日帮忙的份上,也就不叫你赔了。” 水灵波笑道:“前辈你这么会做买卖,昨日为何那般尴尬?” 老道士叹气道:“我泰山门规,三不许贪人财物,六不得与不会武功之人动手。人家把我设计的明明白白,我倒是真没有办法。” 水灵波掩嘴偷笑,心道,不许贪人财物,你昨日不是还在街上骗人。道:“前辈知道是谁?可要晚辈几个帮前辈出出气么?” 褚博怀笑道:“泰安就那么几个人,我自然知道,他背后弄鬼不敢露面,却是他怕我,可不是我怕他。” 秦晋躬身道:“晚辈秦晋,请问前辈怎么称呼?” 老道士道:“老道赤阳子褚博怀,忝为泰山派第六代掌门。” 几人虽已猜到,还是一惊,萧平安也连忙站起,几人齐齐躬身参拜,褚博怀身子坐着未动,双手微抬,道:“罢了罢了,又无外人,何必如此拘泥。” 几人只觉一股柔和之力自下而来,托着自己,竟是拜不下去。几人都是骇然,心道这泰山掌门内功如此厉害。褚博怀却是眉毛一挑,多看了萧平安一眼,一指元宝道:“这是徒弟宋源宝,也是我泰山第七代弟子。” 元宝胸脯一挺,道:“还是首徒大弟子哦。” 秦晋心道不好,泰山与衡山派建派时间相仿,若是细论起来,这元宝是七代弟子,自己几人岂不是要叫人家师叔。 褚博怀看他神情微变,知他心中所想,笑道:“泰山派如今就我师徒两人,你们平辈论交便是。” 宋源宝倒是乖巧,当下抱拳道:“师弟见过几位师兄、师姐。” 水灵波忍不住道:“掌门前辈,你这派中为何人丁如此稀少。” 宋源宝道:“自然是我师傅择徒太严,非骨骼清奇的练武奇才,我师傅是不会收的。” 水灵波笑道:“那你也是骨骼清奇了。” 宋源宝眼睛睁的大大的,道:“正是正是。” 褚博怀看看众人,对颜青道:“我看姑娘你倒是资质非凡,比我这大徒弟还要强上不少,不如也拜入我泰山门下,我让你做首徒如何?” 宋源宝听一句话就要撸了自己的大弟子,急道:“师傅,三思啊。” 颜青心道,他们几个是衡山峨眉的人,你不敢打主意,却来骗我,你这泰山派穷成这样,有人愿来才怪,道:“我可不要做尼姑。” 褚博怀道:“非也非也,佛门女弟子叫尼姑,恒山派才是佛派,要落发,女子入了道门,一样称道人,三清一脉,男为乾道,女为坤道,人家要尊你一声道姑,我泰山素来开明,你若是不愿意入道,做个俗家弟子也是无碍。” 颜青道:“我自己有师傅啦。” 褚博怀道:“那打什么紧,放鹤老人功夫虽然不错,跟我们泰山派可还是不能比的。” 颜青奇道:“你怎么知道?” 褚博怀道:“荆湖南路那边除了衡山派便是放鹤老人还有点门道,你呼吸绵长,换气之时两短一长,自然是跟陆天鹤学的功夫。” 颜青心道,这穷酸掌门倒真不能小觑,口里道:“我要拜也是拜在衡山门下,你这泰山派离我家太远啦。” 林子瞻道:“是啊,是啊,我四师姑可喜欢你呢。” 秦晋撇了他一眼,林子瞻连忙住嘴,颜青狠狠瞪了秦晋一眼。褚博怀道:“可惜,可惜。” 宋源宝怕师傅非要给自己弄个师姐进来,让自己做师弟,忙道:“几位是要去柳家堡拜寿的么?” 秦晋道:“正是。” 水灵波道:“你们泰山派也要去的吧,不如我们一起,路上也热闹。” 褚博怀道:“人家又没请我们,干嘛要去。” 宋源宝急道:“怎么没请,大红的帖子不是去年就送来了么。”他显是非常想去看个热闹。 褚博怀道:“啊,那是请帖么?我还当是要债的文书,早就丢了。” 颜青笑道:“前辈一起去吧,也给个机会,让晚辈们能伺候一二。” 林子瞻道:“是啊,颜师姐家钱多的用不完,咱们正好帮她花花。” 褚博怀道:“好,那便去一趟吧,想那柳家堡也是四大世家,我要不去,也虚了他的面子。” 宋源宝眼睛睁的更大,道:“有钱人?颜师姐很有钱么?” 林子瞻笑道:“也没多有钱,几千万两银子还是随便拿拿的。” 宋源宝正色道:“颜师姐,你出尘绝世,天赋异禀,一定要拜入我们泰山派门下。” 说定了明日出发,几人自回客栈住下。这日早晨秦晋晨起吐纳,只觉这几日用功,内力似有长进,心下甚喜。运功多坐了一会,待到出门,已是天色大亮。 正看见林子瞻和水灵波并肩走进院来,那水灵波举着串冰糖葫芦,蹦蹦跳跳,兴高采烈。猛然见他,忙将冰糖葫芦藏到身后,低声叫了声秦师兄,一溜烟跑回房去了。 秦晋看看林子瞻,跟他进房,见萧平安还在呼呼大睡,皱眉道:“习武之人,怎能如此贪懒。” 林子瞻道:“师兄这可是错怪萧大哥了,萧大哥彻夜练功,快到天明才睡。” 秦晋道:“晚间浊气上升,呼吸污浊,晨间清气上升,万物生机,如此练功岂不是本末倒置。” 林子瞻道:“师兄说的是,我也跟萧大哥说过,他只说习惯了,早起的鸟儿有虫吃,他却是不懂。” 秦晋看了他一眼,道:“不错,早起的鸟儿有虫吃,不但有虫吃,这不连峨眉派的小姑娘也吃到了。” 林子瞻顿时面红耳赤,道:“没有,没有,师兄莫要拿小弟取笑。” 突听一人道:“吃什么?”却是萧平安醒了。 等到中午却还不见褚博怀师徒过来,正着急,宋源宝匆匆跑来,道:“师傅突然有事,要耽搁几天,还望几位等上一等。” 此时离寿辰还有十日,几人倒也不急。谁知一连等了两、三天仍是不见人来。到了第五日,褚博怀才带着宋源宝姗姗来迟。此地到柳家堡还要两三日,唯恐路上还有意外,急急上路。 颜青雇了辆大车。宋源宝看颜青的红马自己跟在大车之旁,神骏非凡,甚是羡慕。 那马名叫“烈风”,乃是颜青爱马,宋源宝一通吹捧,说的颜青高兴,便叫他去骑。宋源宝骑了马,再不肯坐车,更是对颜青死心塌地,不断怂恿颜青入门。 好在泰山派这一对师徒出门,褚博怀仍是一身道袍,宋源宝却是俗家打扮。若是个小道士在道上纵马驰骋,难免叫人看着奇怪。 泰安离济南已是不远,没两日已经到了济南境内。这日宋源宝仍是一个人骑马跑在前面,那马奔的兴起,将马车远远落下。 此处一条官道,众人倒也不虞他跑丢。褚博怀见萧平安、水灵波、叶素心几人都是初出茅庐,涉世不深,便给诸人讲些行走江湖的门道。他见识渊博,又是说话风趣,众人都是听听的津津有味。 正说的高兴,突然前面有人打斗之声,一人大呼小叫,拳脚呼呼,水灵波开窗一看,道:“是小元宝跟人打架。” 几人一起下车,见前面道旁,宋源宝正与一黑衣汉子打的难解难分。那黑衣汉子三十多岁年纪,身材不高,却甚是壮实,敞着怀,露出黑乎乎的一把护心毛。两人你来我往,打的甚是热闹。 那汉子使得一路“通臂拳”,一拳一脚都是劲力十足。宋源宝使一路“八段锦”,想是畏惧那人力大,不敢与他正面相交,只是躲闪。 第八十七章 师徒伍 水灵波见宋源宝落在下风,心中焦急,道:“小林子,帮忙。”她情急之下,师兄也不叫了。 林子瞻笑道:“不急,不急。”颜青看了两眼,却道:“萧师弟,你上去试试。”她倒是一直好奇,想看看萧平安功夫。 萧平安摸摸头道:“师傅交待,这一路之上,切莫要惹是生非,与人结怨。” 颜青不满道:“有人欺负小元宝,你不去帮忙,当真好没义气,亏元宝还师兄大哥的叫你。” 秦晋也是摇头,道:“你又是这句,三师叔别的话就没说么?” 萧平安想了想,摇了摇头。 林子瞻道:“那四师姑可有说什么?” 萧平安低下头,脸色泛红,小声道:“师娘说早晚还冷,叫我记得添衣。” 水灵波噘嘴道:“你这么没有义气,还练武功干什么。” 萧平安道:“我看这人打不过小元宝的。” 水灵波微微一怔,再看身边几人都是笑嘻嘻的,也不着急,这才明白。又看两人相斗,见那黑衣汉子拳脚凶狠,却连宋源宝一片衣角也碰不着。心中略定,心道,看不出这傻小子倒挺有眼光。 秦晋道:“‘通臂拳’讲究冷弹脆快硬,沉长活柔巧,重猛轻灵抖,涵虚粘连随,出手之时前手尖、前脚尖、鼻子尖要三尖正,这汉子拳脚松斜,这功夫显是没练到家。” 那黑衣汉子早扫见来了一群人,见是敌人一路,心中已是慌张。又听秦晋说出自己功夫底细,心下更惊,突然反手抽了把单刀出来,唰唰两刀,欲将宋源宝逼退。 宋源宝见师傅和一众师兄师姐都到了,有恃无恐,岂肯让他跑掉,双手一分,去抓对手单刀。 那汉子反手一刀,又快又急。 宋源宝不想他刀法如此犀利,吓了一跳,缩手慢了,衣袖倒被削去一块。他毕竟年纪尚小,险险被人砍中,心下倒有几分虚了,闪身避过,却又不肯放那人走,兀自纠缠。 那人一连三刀,逼的宋源宝步步后退,一时倒是险象环生。 此处也是金人管辖,对汉人盘查厉害,带着刀剑平添麻烦,是以几人的兵器都藏在车里。叶素心见宋源宝不敌,回车取了他的剑来,道:“元宝,接剑。”将长剑扔去。 那黑衣汉子见有人送来兵器,抢前一步,单刀一挑,想将那剑挑飞。单刀未到,突然手上一震,单刀反弹回来,几欲脱手。斜眼一瞥几人,却看不出端倪,心知有人用暗器打歪了自己单刀。此人劲道厉害,出手更快,自己连是什么暗器都未看到。若是有心,想是打飞自己单刀,甚至废去自己一条胳膊都是不难。知是高手,心中大寒。 秦晋和颜青却是看的清楚,一颗细小石子正打在刀身之上。那石子不过绿豆大小,若不是两人眼力厉害,看也看不清楚。看黑衣人功夫稀松平常,自己用块大点的石头打歪此人单刀也是不难。只是如此细小的石子,让单刀反震回去,恰到好处,那却是万万不能。知是褚博怀出手。 看褚博怀却是好整以暇,摸着胡子,笑嘻嘻的看。 宋源宝趁着空档,伸手接过长剑,挺剑回刺。他一剑在手,心中大定,使开剑法,又与那人斗在一处。 那黑衣人见他剑法精妙,心中暗暗叫苦。又斗了十余招,对手剑招比自己刀法高明的多,招数劣势显而易见。突然心里一动,挥刀斜劈。 宋源宝只得横剑招架,锵的一声,他长剑荡开,借势挽个平花,消了力道。 那黑衣人却是借着刀势,横刀回砍。 宋源宝手上无力,只好退开。 黑衣人一刀得手,更不迟疑,又是三刀砍出。他欺宋源宝年幼力小,以劲力欺他。先前他两人拳脚相拼,宋源宝虽是不敌他力大,仗着脚步轻灵,招数比对手高明,倒也有惊无险。此刻黑衣人故技重施,换了刀招,形势却是不同。兵刃既长,更是锋利凶险,眼看宋源宝已被逼退丈余。 林子瞻突然道:“小元宝你加把劲,打赢了颜姐姐有赏。” 宋源宝道:“此话当真。” 颜青道:“打赢了赏你十两银子。” 宋源宝道:“好。”挥剑又上。 那黑衣汉子仍是大力劈砍,宋源宝剑法却是一变,手腕连抖,剑尖点点寒光,分刺那人头颈双肩胸口。 黑衣人吃了一惊,心道,他剑法怎么突然这么快了。不敢大意,舞刀护住上盘。刚取守势,眼前剑光突然消失无踪,对手竟失了踪迹。心中大骇,退了两步,左边剑光一闪,一剑横削自己小腿,待要躲闪,却已迟了,脚上一凉,也被刺了一剑,鲜血直流。急忙连退几步,摆手道:“我认输了,我认输了,少侠住手。” 宋源宝见他服输,笑嘻嘻回过身来,一溜小跑到颜青身旁,道:“颜姐姐,我赢了。” 颜青给了他一个爆栗,道:“装傻卖乖,一说有钱,你本事倒突然就大了。” 林子瞻拍手道:“好高明的泰山剑法。” 水灵波却问道:“小元宝,你干什么和人家动手。” 宋源宝回身一指那黑衣汉子道:“他见我年纪小,想抢颜姐姐的马。” 林子瞻笑道:“火凤凰的马也敢抢,你功夫不灵,脑子也不灵光么。你还楞着干什么,不赶紧跑,想找场子么?” 那黑衣汉子兀自站在原地,小腿鲜血淋淋,却也不敢包扎。听林子瞻说火凤凰,吓了一跳,心道是永州的火凤凰颜青么?后面又听人家让自己走,心中又惊又喜。本想落在人家手里,只怕就是不死,也要吃顿苦头。犹自不信,见几人自己说笑,连看他也不看一眼,才知人家根本不把自己放在眼里。拱了拱手,回身就跑。 他脑子倒还清楚,不敢往前走,心知这些人往前,更是骑马坐车,不免还要碰到,当下朝来路回去。跑过几人身侧,突觉劲风拂面,吓了一跳,后面却是无事。心知这些人难惹,也不敢回头,一溜烟的跑了。 宋源宝跟人打了一架,又赢了十两银子,心中高兴,可也不敢再骑马乱跑,乖乖上了大车。 颜青笑道:“你这小元宝,油嘴滑舌,功夫倒还练的不错。”又道:“前辈,那人从你身边跑过,你大袖一拂,是暗劲伤了他么,你这掌门,忒也小气护短。” 褚博怀笑道:“哪有,哪有,又不是什么大罪,想抢马而已,还没有抢到。” 萧平安却是犹豫道:“我看见……”知道不妥,连忙住嘴不说。 几人见他不说,水灵波反是奇道:“萧师兄看见什么?” 褚博怀也觉有趣,看萧平安道:“你看见什么,说来听听。” 萧平安摸摸头道:“我看见前辈拿了他一个包裹。” 褚博怀哈哈大笑,真的取了个包裹出来,道:“不错,不错,小家伙果然有几分门道,这居然也能被你看到。”他偷人东西被人揭破,倒没有半点不好意思。 颜青噘嘴道:“褚掌门,你好歹一门之主,倒好意思偷人东西。” 褚博怀正色道:“恃强凌弱,强取豪夺,不教训一下怎么行?”看看萧平安道:“你这娃儿,眼睛是怎么练的,我这袖里乾坤别说是你,老江湖也瞧不出来,就是方才那小子,只怕到此刻还是不知。” 林子瞻道:“前辈有所不知,萧大哥天赋异禀,一群蜜蜂飞过,他都能数出有多少只。” 褚博怀道:“难怪,难怪,看看这小子都带了些什么。”把那包裹打开,翻了两下,掏出个红木的盒子。打开看了一眼,抛给颜青道:“没用的东西,你们几个小姑娘分了吧。” 颜青道:“我才不跟你分赃。”顺手接过,打开一看,却是眼前一亮,俯身嗅了嗅,喜道:“是‘水容丹’!” 水灵波急忙探头来看,也是喜道:“这便是‘水容丹’么,有这么多颗,快分快分。” 叶素心却是不懂,问:“‘水容丹’是什么?” 颜青道:“这是百花谷炼制的秘药,稀罕的很,可是有钱也买不着。” 林子瞻也忍不住问道:“百花谷的药?有什么用?” 水灵波道:“这东西神奇的很,研磨成粉,调上些水,敷在脸上,可以让皮肤水嫩,好用的很。” 林子瞻哦了一声,登时没了兴趣。秦晋却是抬头问道:“男人也使得么?” 水灵波白了他一眼,道:“休想休想,我们还不够分。” 颜青喜不自胜,道:“这东西要用木盒保存,等到了前面镇上,我去买两个盒子来,咱们再分。” 褚博怀笑道:“这下不说老头子为老不尊了么?” 颜青道:“前辈做的好,这样的武林败类,就是要给他一点教训。否则无法无天,肆无忌惮,还不知要祸害多少好人。” 水灵波也道:“正是,正是,他若是知道悔改,回头是岸,还要多谢前辈。” 褚博怀又翻了两下,突然咦了一声,拿了个铁牌出来,道:“这小子原来是玄天宗的人?” 第八十八章 师徒陆 几人都听过玄天宗的名头,接过那铁牌传了看了。入手甚重,一面刻了圈云纹,中间有“玄天”二字,一面一圈回字纹,中间刻了个犀牛头。犀牛头正中有个“辛”字,下有“山东东路”四字,下面更有小字,乃是“第五十二”,做工甚是精致。 秦晋道:“听说这玄天宗甚是霸道,不知是真是假。” 褚博怀道:“你等在南方不知,这玄天宗确实非同小可。如今北方各路各府,都有玄天宗的人马,只怕昔年丐帮全盛之时也没有他们人多。” 颜青咋舌道:“比丐帮人还多,我可听说丐帮乃天下第一大帮,有数十万帮众。” 褚博怀道:“天下行乞之人都归丐帮管,但不是所有的乞丐都入丐帮,更不是都会武功。若以武林中人算,丐帮练过武的能有个八、九千人已是不错了。再把身强力壮能动手的都算上,勉强能凑个两万多人。” 林子瞻道:“便是如此也很厉害了,少林寺也不过两千多人。” 秦晋道:“两千多人不过是少林寺内的僧人,少林还有众多俗家弟子,更有关系密切的佛门子弟。天下寺庙何其之多,我看少林人一点也不比丐帮少。” 叶素心道:“想那丐帮是天下穷苦人多,少林是佛门弟子多,这玄天宗为什么也有这么多人?” 褚博怀道:“这玄天宗十几年前突然崛起,迅速渗透这北方各地。一个他教内高手甚多,每到一地,当地的门派大多不是他的对手;其二不管你是何门派出身,只要愿意都可以加入玄天宗,他是来者不拒;其三这玄天宗异常富有,还会做生意,钱财实力也不容小觑。这么多年来,入了玄天宗的高手真是数也数不清了,不少小的门派干脆全部拜进了玄天宗。” 林子瞻道:“高手多?难道比少林、华山、恒山的高手还多么?” 褚博怀道:“玄天宗做事倒也审慎,这些大的门派他们倒不去招惹。就比如这柳家堡,我听说当年玄天宗进这山东东路,主事之人一到便去拜会柳家堡主。言语客气,还送了不少礼物。” 颜青道:“原来也是欺软怕硬之辈。” 褚博怀正色道:“这玄天宗虽是鱼龙混杂,但却是组织严密,管理精细,背后必有高人,绝非乌合之众。” 秦晋道:“他们教主却是何人?” 褚博怀道:“这个却无人知晓,这玄天宗秘密甚多,你们以后若是遇到定要多加小心,我看这帮人志气不小。”顺手把铁牌丢给了萧平安。 萧平安拿着铁牌翻看,看了半天,道:“铁的?” 众人见他半天冒出这么一句,忍不住都是发笑。水灵波笑道:“萧师兄,我倒是想问问你,你练功为了什么啊?” 颜青也道:“是啊,我见你日日都勤练不休,车上炼气,住店后一定要找地方练功。子瞻说你一练就练到半夜。我师傅还常夸我练武用功,跟你一比,可差的远了。” 萧平安见众人都看自己,脸都红了,连忙摆手道:“没有,没有。” 水灵波笑道:“什么没有,我们是问你为什么练武?” 萧平安摸摸头,想了半天,方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师傅师娘叫我练,我就练了。我练的好,师傅师娘就都高兴。” 众人谁也不想他竟如此回答。宋源宝赞道:“我还道我最会奉承讨师傅喜欢,谁知跟萧大哥一比,我是瞠乎其后!哎,差的远了。” 褚博怀挥手就想揍他,可宋源宝这次聪明了,坐在颜青身边,离师傅远远的,叫他打不着。褚博怀道:“你还讨我喜欢?我每天不被你气死两回都算好。你看看平安,程门立雪,尊师重道,再看看你。” 颜青见宋源宝拿自己当挡箭牌,笑道:“源宝聪明伶俐,可也不错啊。”嘴上夸他,手上却使劲把宋源宝朝褚博怀那边推。 褚博怀突然停口不语,随即道:“前面有人来了,想是柳家迎宾的人到了。 众人侧耳倾听,良久果然前面马蹄声响,奔到近处,一人高声道:“是来柳家堡的贵客么。” 秦晋开了窗子,道:“泰山掌门褚老前辈带弟子、衡山弟子、峨眉弟子、永州颜家子弟在此,来的是哪一位?” 来人道:“真是贵客,贵客,在下柳家堡柳冲之,见过前辈,诸位师兄师姐。” 众人见果是柳家堡的迎宾之人,都下了马车。见前面四五匹马,当前一人二十多岁年纪,剑眉星目,丰姿英郎,相貌堂堂,一身白衣,腰间坠了一方玉佩,一望便是价值不菲。身后四人也都是青年,俱都相貌不俗,衣着得体。 柳冲之见了颜青、水灵波、叶素心三人,眼前一亮,心道我们山东何曾见过如此娇媚的姑娘,对叶素心尤其多看了两眼。 林子瞻见他偷瞄着三个姑娘看,大是不喜,重重咳了一声。 柳冲之醒觉,脸上一红,道:“这三位便是衡山派的师兄么,贵派的萧、洛两位前辈也是刚刚才到。” 萧平安喜道:“我师傅师娘来了么。” 柳冲之看了他一眼,见他相貌寻常,说话也不见文雅,拱手道:“原来师兄是萧琴双侠的高足,失敬失敬。” 林子瞻道:“这几位是我师兄秦晋,火凤凰颜姑娘,峨眉叶师妹、水师妹。” 柳冲之看向颜青,眼睛放光,道:“原来你就是火凤凰,久仰久仰。”语气却是大大不同。 秦晋和林子瞻见他这般模样,心头都是不喜。 褚博怀笑道:“你们有话,不妨都到车上来说,前面还有多远?老道士已经饿了。” 柳冲之忙道:“不远,不远,此去十多里便是柳家堡,你们几个去迎迎别人,我带这几位去堡里。” 林子瞻有心不让柳冲之上车,柳冲之却是毫不客气,自顾钻上车来,坐到颜青对面,一路找话说。颜青饶有趣味,听他说东说西。 十几里路没多久便已到了,柳冲之打开车窗,道:“欢迎诸位贵客莅临我柳家堡。” 众人朝车外看去,却见一堵高大的城墙,比泰安、泗州的城墙还高。一扇巨大的城门,两侧列队站着二十多个劲装大汉,雄赳赳气昂昂。城头也见来往巡视的持枪大汉。 水灵波道:“原来柳家堡还在城里,这却是什么城。” 柳冲之道:“没有什么城,这便是柳家堡了,诸位若有兴致,我带诸位在堡中走一走可好?” 几人都是欣然应允,下了马车,果见城门之上“柳家堡”三个大字,两边城墙远远延伸出去,倒比一般的县城还大。 柳冲之带着众人直朝大门走去,门旁守卫躬身施礼,道:“九少爷。” 柳冲之也不理会,自顾带着众人进城。过了城门,一条笔直的街道,街道两旁商贾林立,各式挑子幌子,客栈杂货、女红字画、粮食药铺、铁匠木工样样俱全。街上车水马龙,人头攒动,比几人先前去的几个城都要热闹。 几人一路走一路看,水灵波道:“颜姐姐快看,这里居然连漱芳斋也有。” 颜青道:“怕是假冒的字号。” 柳冲之笑道:“在柳家堡别说是假冒字号,就是他卖的东西不时新,我柳家堡也容不得他。” 水灵波咋舌道:“这么厉害么。” 路上有早先来到的武林中人,有认得几人的,都出言招呼,有的还要上前说上几句。直走了大半个时辰,才到街头。 前方赫然又是一道城墙,比外面那城墙也矮不了几分。门前也是站了一排劲装大汉。 柳冲之道:“此处进去便是我柳家堡内城,平常只有我柳姓的族人亲眷才能入内,外人入内需要验明身份。待会管事的会问诸位几句,不过走个过场,得罪之处,诸位莫怪。” 颜青哼了一声,道:“架子倒是好大。” 柳冲之连道:“莫怪,莫怪。” 到了门前,一个五十多岁的灰衣人坐在一张桌子前,见柳冲之带人过来,起身道:“冲之弟弟来了,这几位是?”这柳冲之年纪不大,辈分却是不低。 柳冲之将几人姓名一一通报了,那人对褚博怀躬身行礼,道:“原来是泰山派的掌门,快快请进,快快请进。”抬手放众人进城。 颜青道:“倒也不见多么麻烦。” 柳冲之笑道:“今天运气不错,是我全哥当值,他跟我关系甚好,又有褚掌门在此,他便不多过问。” 颜青奇道:“他是你哥哥?”外面那人足有五十多岁年纪,只怕做柳冲之的父亲也差不多。 柳冲之道:“我们是表亲,我柳家人丁兴旺,我年纪不大,又是嫡系,辈分却还可以。” 过了城门,里面又是另外一番光景。青石铺地,街道干净整齐,一户户民宅也尽是飞檐斗拱,广梁的大门,浑不似寻常人家。 越往里走,府邸越是气派,街上也是行人不少,不时有人与柳冲之打声招呼。 又行片刻,前面一个小湖。跨过一座桥,绿树环绕中一个大宅,红墙掩映,一眼看不到头。 柳冲之道:“此处便是我柳家祖屋,嫡系子孙多住在这里。几位都是贵客,今日就请在宅中歇息。明日我叫人带褚掌门见我家长者。离祖爷大寿还有几日,几位若有兴致,小弟带着城里城外逛逛。柳家堡离济南府不过三十里,趵突泉、千佛山、大明湖,都是值得一看。” 第八十九章 师徒柒 有下人带着几人入宅,只见院井门廊一处接着一处,花园水池到处都是,直绕的眼也花了。 宋源宝咋舌道:“这都是他家的么,这也太大了。” 颜青哼了一声道:“光大有什么好了,你看这池子回廊乱七八糟,这太湖山连三丈高都没有,这青石也能拿来在内院铺地么?这里建个亭子,岂不是把后面房楼上的窗子都挡住了?哎,这木槿、紫薇、万寿竹、白兰、海棠、桂花、三角梅,这等烂大街的花草也好意思种在院子里。” 宋源宝和萧平安连连点头。 下人照几人所说,先带众人去见萧登楼洛思琴夫妇。一晃多年,萧登楼脸上多了些沧桑之色,却更见沉稳,洛思琴却是变化不大。 萧平安神情激动,他不擅言辞,虽只是两个月不见,却大是想念,见了两人不住磕头行礼,却说不出话来。 两人见萧平安真情流露,也是欢喜。萧登楼看萧平安精神奕奕、双目有神,想是一路功夫也未搁下,微微颔首。 洛思琴拉着颜青手笑道:“你个小妮子,怎么也跟他们走一起去了。” 颜青笑道:“岂止,岂止,我还把整个泰山派一起打包带来了呢。” 过了两日,这天上午,萧平安和宋源宝坐在祖宅院中一处水池之旁,百无聊赖。此时距离寿辰不远,各派各派的人物大多到了,寻亲访友,彼此相熟的自然成群结队。 颜青带着水灵波、叶素心两人又认识了一大波姐妹。秦晋和林子瞻名气不小,也被一群人叫去。唯独萧平安和宋源宝谁也不识,无处可去。 宋源宝道:“颜姐姐真是个好人。” 萧平安道:“是啊。” 宋源宝道:“你说有没有什么办法,叫她当我师姐啊。” 萧平安道:“我们不都喊她师姐么。” 宋源宝道:“我是说要她也拜入我泰山门下。” 萧平安道:“我猜颜师姐不肯的。” 宋源宝道:“是啊,我们太穷了。”两人都不说话,过了一会,宋源宝道:“我又饿了,萧大哥你再请我吃炸糕好么。” 萧平安道:“又要我请,颜师姐不刚给了你十两银子么。” 宋源宝叹气道:“刚到手就被师傅要走了。” 萧平安奇道:“褚掌门为什么要拿你的银子。” 宋源宝道:“师傅说,我年纪太小,身上不能放钱,这是我泰山派的修行之法。” 萧平安点点头,只觉甚是深奥,道:“好,我请你,不过你只能吃两个。” 突听身后一人笑道:“这两位衡山派和泰山派的高徒真是好功夫。” 两人吓了一跳,回过身来,却是柳冲之站着最前面。他身旁站了个明眸皓齿的少女,十四五岁年纪,项上带着一串圆润至极的粉色珍珠,道:“什么功夫?他们何曾露什么功夫了?”两人身边还围了几个少年,都是神采飞扬,英气逼人。 柳冲之笑道:“自然是小气的功夫。”他身后众人哈哈大笑。 宋源宝知两人说话被他们偷听去,站起身道:“萧大哥,咱们走。” 柳冲之忙道:“开个玩笑,开个玩笑,我们要去城里转转,两位要一起去么?” 宋源宝对他甚是不喜,道:“不去。” 柳冲之不以为杵,道:“颜家师妹呢。” 宋源宝心道,好啊,原来你是打颜姐姐的主意,眼珠一转,道:“颜姐姐跟水姐姐她们一起去看什么泉去了。” 柳冲之道:“趵突泉?” 宋源宝道:“好像是。” 柳冲之道:“去了多久了?” 宋源宝道:“有半个时辰了吧。” 柳冲之道:“趵突泉是济南名胜,两位来此一趟,岂可不看。” 宋源宝道:“我们没钱,也不知道那什么泉在哪里,去了又没有饭吃。” 柳冲之道:“宋师弟说什么话来,你们是我柳家堡的客人,岂有让客人破费的道理,我们一道去,你们看中了什么,都算我的。”回身道:“我带这两位兄弟去济南府里玩玩,你们自己去逛吧。” 他身旁的明艳少女噘嘴道:“你说好陪我去买鞍鞯马鞭的。” 少女身边的几个少年却是都盼他走,一人道:“柳大哥陪陪远道而来的朋友也是应该的,鞍鞯马鞭么,我们这么多人,一定给小师妹挑个最好的。” 柳冲之道:“正是如此,你们可要照顾好我小妹。” 几个少年都道:“柳大哥放心。” 那少女气的跺脚,道:“你这个见色忘义的坏蛋。” 柳冲之道:“呵呵,舍妹口无遮拦,两位莫怪。”拉了两人就走,也不理那少女背后生气跳脚。 趵突泉在济南府中,济南府又在柳家堡东三十里。柳冲之给两人寻了两匹马,三人拍马飞奔,不到一个时辰,已经进了济南府。 那济南府也甚是热闹,大街上不能奔驰,三人牵着马前行。柳冲之急着去趵突泉找颜青,宋源宝却是好整以暇,不急不慢,这里看看,那里瞧瞧。萧平安自然跟着宋源宝,他虽然年纪更大,却是依着宋源宝玩耍。 宋源宝在一个卖靴子的店铺前停步道:“柳大哥,我们进去看看可好。” 柳冲之道:“时候不多,咱们还是先去趵突泉看看为好。” 宋源宝道:“我知道颜姐姐最喜欢……”突然住口不说。 柳冲之听他说颜青喜欢,却没了下文,忙道:“就进去看上两眼,也不打紧。” 进了铺子,宋源宝看了半天,道:“这靴子倒是不错。” 老板道:“客官真好眼力,这是刚刚到货的时新款式,小牛皮缝制,防水透气,少爷穿起来一准儿精神。” 宋源宝看了看自己脚上的布鞋,道:“哎,我的鞋都破了,颜姐姐见了定然难过。” 柳冲之当即道:“掌柜的,还不快给我小弟拿一双。” 宋源宝道:“算了,我一个人穿新鞋,萧大哥也要不高兴。” 柳冲之道:“两双。” 出了门,柳冲之问:“却不知道颜姑娘到底喜欢些什么?” 宋源宝道:“我颜姐姐武功高强,巾帼更胜须眉,又是豪爽的脾气,最不喜欢文绉绉的酸书生。” 柳冲之哦了一声,他相貌俊朗,平时都爱作书生打扮,心中不免一紧。 宋源宝又道:“我姐姐又是大户人家,知书达理,更不喜欢不通文墨的粗鲁汉子。要我看么,倒是柳大哥这种柔中带刚,刚中带柔的最讨颜姐姐喜欢。” 柳冲之大喜,顿觉前面这十几两银子花的不亏。 第九十章 师徒捌 三人到了趵突泉,萧平安看泉水翻腾,他从未见过涌泉,奇道:“这水是开的么。” 柳冲之笑道:“萧兄弟真会说笑,这下面有水眼,泉水喷涌,一年四季不绝。”嘴里说话,一双眼不住在人群众扫来扫去,却哪里找的到颜青。 几人看了一会,宋源宝只觉索然无味,道:“这便是趵突泉么?我看也不如何好看。” 柳冲之道:“是,是,却不知道颜家妹妹在哪里?” 宋源宝道:“这泉没甚好看,我都不爱看,颜姐姐见多识广,肯定更不放在眼里。” 柳冲之道:“正是。”想了一想,道:“那颜家妹妹不知道是往大明湖还是千佛山去了。” 宋源宝道:“我猜要去定是去了大明湖。颜姐姐跟峨眉派的两个姐姐一路,峨眉派也是玄门正宗,想来不会特意去看佛山的。” 柳冲之拍手喜道:“正是,正是,叶师妹和水师妹也来了么?宋小弟果然聪明,这趵突泉既不好看,咱们还是去大明湖吧。” 宋源宝白了他一眼,道:“却也不急,你看此际已是中午时分,颜姐姐又不像我,穷的饭也吃不起。” 柳冲之大悟,道:“对,正是,正是,此时颜家妹妹该要吃饭了。”随即皱眉道:“可这济南府里饭店如此之多。” 宋源宝嘁了一声,道:“我颜姐姐是什么人家,自然是去最好的饭店。” 三人在德胜楼吃了饭,自然没寻见颜青,又去大明湖。大明湖乃城内众多泉水汇聚而成,离趵突泉不到两里,水面甚大,足有六七百亩。岸边更有花草亭阁,三人转了大半圈。岸边游人如织,柳冲之寻的眼也花了,哪里有颜青几人踪迹。眼看天色渐晚,只得回程。 到了柳家堡城外,正待入城。萧平安突道:“那不是水师妹和叶师妹么?” 柳冲之道:“哪里?” 萧平安伸手一指,柳冲之和宋源宝看去,只见城门西侧,远远一棵大树之下围着几人,却哪里看得清面目。 柳冲之道:“萧兄弟没有看错?” 宋源宝策马过去,道:“萧大哥怎会看错。”几人走的近了,果然见树下两人,正是水灵波和叶素心。对面站着三个女子,一个气势汹汹,正对着叶素心指指点点,她身旁站着两个道姑。 走到近前,听那女子大声道:“哭什么,你还有脸哭,峨眉派的脸都给你们娘俩丢尽了。 三人只见叶素心双眼通红,脸上犹有泪痕,真若梨花带雨,我见犹怜。水灵波在一旁也是满脸通红,和那女子对吵,但显然不是那女子对手。 双方听见马蹄声响,见有人过来,那两个道姑拉了拉身前女子。那女子回过身来,二十多岁年纪,长的倒不难看,但满脸蛮不讲理,咄咄逼人的神色,见了三人,开口便叱道:“哪里来的闲人,快快滚开。” 柳冲之见她欺负叶素心两人,本就不满,听她言语无礼,怒道:“好大的胆子,竟敢欺负我们柳家堡的客人。” 叶素心见是萧平安和宋源宝,忙伸手在脸上擦了擦,道:“没事,没事,这是我三位师姐。” 柳冲之哦了一声,看那两个道姑和凶恶女子身上果然都绣有峨眉派的印记。峨眉山是佛教四大名山之一,普贤菩萨的道场。但峨眉派却是道教创立,峨眉派的印记便是一座山中一个太极之形。 一个道姑道:“算了,琼英师妹,今天有外人在场,此事改日再说吧。” 那叫琼英的女子看了众人一眼,道:“柳家堡又怎么样,今日非要叫这贱人把剑交出来不可。” 水灵波气道:“吕琼英,这是叶师姐的剑,凭什么要给你。” 吕琼英道:“这本就是我吕家的剑,她又凭什么拿走?” 一个年纪略长的道姑看了柳冲之一眼,见他满面怒容,道:“今日算了,师妹走吧,也须当给柳家堡几分面子。” 吕琼英哼了一声,狠狠瞪了叶素心一眼,道:“我倒看你能躲到什么时候。”带着两个道姑愤愤而去。 柳冲之见他们走远,道:“好不讲理的女子。” 水灵波道:“多谢柳公子相助。” 柳冲之忙道:“不妨,不妨。” 水灵波道:“元宝,你们先回去吧,我陪叶姐姐再待一会。”犹豫一下,又道:“这是我门中之事,你们莫要对外人说。” 宋源宝道:“知道,我把马儿留给你,一会你们骑马回来吧。”下了马,将缰绳递给水灵波,自己和萧平安共乘一骑。 柳冲之还想再说两句,被宋源宝一把拉走。 进了城门,没走几步,正看见颜青带着几个女子,拎着大包小包,兴高采烈,正从一个店里出来。 柳冲之大喜,叫了声:“颜师妹。”迎了上去。 颜青见是他们三个,笑道:“小元宝,你干嘛跟萧大哥骑一匹马,不怕压死它么?” 柳冲之道:“颜师妹今天干什么了?” 颜青道:“什么也没干啊,一直逛街买东西,你这柳家堡好东西倒真不少。” 柳冲之一皱眉头,宋源宝已经下马跑过来,道:“哎呀,柳大哥,我还道颜姐姐去看泉水了,累你白跑一趟。” 颜青奇道:“什么?” 柳冲之忙道:“没事,没事,对了,颜师妹,这济南府的趵突泉和大明湖可去过了么。” 颜青道:“还没呢,倒是想去看看。” 柳冲之喜道:“那明日我带几位一起去看看如何。” 颜青上上下下看了他几眼,皱眉道:“明日你柳家老祖大寿,如何能出去游山玩水?” 回了柳家,晚间颜青径自去找叶素心和水灵波两人,带着大包小包,一股脑扔到两人床上,笑道:“他这柳家堡好东西还真不少,我瞧这几件衣服,你们两个穿起来再合适不过,你们试试。” 水灵波大喜,拆开来一件件翻看,雀跃道:“多谢颜姐姐,颜姐姐最好了。” 颜青打开一个包裹,拿出一套红裙,在叶素心身上比划比划,道:“果然还是白色最衬妹妹,不过妹妹长的好,穿什么都好看。” 叶素心面上一红,轻声道:“多谢姐姐。” 颜青笑道:“自家姐妹,什么谢不谢的。”她性情虽是豪爽,却是心细如发。叶素心手上窘迫,她如何不知。 但一路行来,叶素心骨子里自有一股傲气,就连水灵波要给她买东西她都不要。叶素心身上几件衣服,唯独白色那件还拿得出手,大寿之上,她总不好一身白。今日出门,她故意未喊叶素心、水灵波两人,给两人买了不少衣服来。 注:看盘乃是宋朝的一个习俗:在上酒之前,酒楼伙计会先给你端上几盘“看菜”,然后才换上下酒的正菜。宋人笔记《武林旧事》《都城胜纪》《梦粱录》都提到这个习俗。周密《武林旧事》载,“酒未至,则先设看菜数楪,及举杯,则又换细菜。”耐得翁《都城胜纪》与吴自牧《梦粱录》均载,“初坐定,酒家人先下看菜,问酒多寡,然后别换好菜蔬。”若不识规矩,对“看菜”动了筷子,那是会被人取笑的:“有一等外郡士夫,未曾谙识者,便下箸吃,被酒家人哂笑”;“亦有生疏不惯人,便忽下箸,被笑多矣”。 “看菜”的饮食习俗,大概源于宫廷礼仪。宋朝的宫廷宴会,照例要摆放“看菜”。《东京梦华录》记载的皇家寿宴,赴宴的大臣桌前,“每分列环饼、油饼、枣塔为看盘,次列果子。惟大辽加之猪、羊、鸡、鹅、兔、连骨熟肉为看盘,比以小绳束之”。下酒的正菜要等到喝第三盏酒时,才会端上来:“凡御宴至第三盏,方有下酒肉。” 第九十一章 拜寿壹 晚上萧平安照旧练功,但不知为何,这半月以来,总是觉得心浮气躁,胸中憋闷,无论如何行气,总觉得不舒畅。 这日也是如此,迟迟不能入定。他开门出去,在院内走动。此处是他人宅院,他也不敢乱走,就在花园内缓行。突听花园假山背后有人说话。 一人道:“半夜三更,你不睡觉,把我叫到这里来,若是有人看到,又要传闲话。”萧平安认得是秦晋声音。 一人道:“我们又没做什么事,你怕什么。”却是颜青。 秦晋道:“没事你喊我来干什么?” 颜青道:“我就想问问,你干嘛老躲着我。” 秦晋道:“我哪里有?” 颜青道:“睁眼说瞎话。” 秦晋叹气道:“我都是成过亲的人了,不能不小心一点。我不打紧,人家乱说,却是对你名声不好。” 颜青道:“我才不怕。” 秦晋道:“你怕什么,你整天大大咧咧的。女孩子家也得有个女孩子家样子,你看看你,疯疯癫癫,将来谁人敢要。” 颜青气道:“你倒教训起我来。” 秦晋口气立刻软了,道:“我也是为你好。” 颜青道:“那你为什么不喜欢我。” 秦晋道:“我自然喜欢你的。” 颜青道:“那你为什么要娶那个母老虎。” 秦晋叹气道:“你还不明白,我打小就认识你,又大你八九岁,始终当你是妹妹一样。” 颜青道:“哪里有八九岁,整八岁都没有。” 秦晋道:“是啊,八岁,你也不小啦,也该找个正经人家谈婚论嫁。” 颜青道:“人人都传说我喜欢你,哪里有人敢要我。” 秦晋气道:“什么人人都说,还不是你自己说的。不知道你怎么想的,对外人胡说,搞的你嫂子如今盯我盯的死死的。这次若不是掌门之命,她都不肯放我出来。” 颜青道:“这样的母老虎还留着作甚,还不抓紧休了。” 秦晋道:“休要胡说。” 颜青道:“你又凶我。” 秦晋道:“我哪有凶你,我是为你好。” 颜青叹气道:“算啦,我知道我脾气不好,没人喜欢。” 秦晋似是忍不住发笑,道:“你省省吧,追着你的人不知道多少,你这才来了几日,天天都有人来院里找你,那个柳冲之还给元宝骗了几十两银子。” 颜青道:“那臭元宝该狠狠打一顿。” 秦晋摇头道:“你带着几个师弟师妹,整日不务正业,还给他们起绰号。林师弟你叫他‘墙头草’,萧师弟你叫人家‘大木头’,小元宝你高兴了叫他‘小滑头’,不高兴叫他‘臭元宝’。我说你这爱给人起外号的毛病能不能改改,哼,还不知背地里叫我什么!” 颜青眼珠一转,道:“才没有。” 一旁萧平安听的清楚,暗暗发笑,心道,你叫大师兄“假正经”,自然是不敢说。 秦晋道:“好了,好了,你早点回去睡吧,明日还有大事,不要耽搁了。” 颜青道:“人家过寿,又不是我,耽搁什么。你就是怕人家看见,叫你面子上不好看。” 秦晋道:“好,好,好,是我怕了你啦,快走快走。” 萧平安听两人出来,连忙躲到一旁。他虽不聪明,却也不蠢,知道如此遇见定然大家尴尬。 等秦晋两人走了,他又走了几圈,始终不能静下心来,只觉胸中一股气息想要出来却又冲不出,说不出的憋闷。心道莫非是这些日子饭吃的太撑了?哎,颜姐姐是个好人,就是菜点的实在是太多了。 次日风和日丽,是个极晴朗的好天气。 巳时时分,萧平安和秦晋、林子瞻、颜青、水灵波、叶素心、宋源宝几人一起去往大殿。柳家堡虽然广大,但沿途彩旗招展,大批的人都朝一处去,却也不怕找不到。 过了一个大大的花园,又过了条小河,前面一个巨大的庑殿顶房子。到处都是鲜花彩带,柳家迎宾的弟子谈笑风生,招呼前来的各人。 秦晋上前通了姓名,有柳家弟子带着他们入殿。那大殿建在一处高台之上,好生气派。到大殿前面不多不少正是九十九级台阶,两旁苍松翠柏,大殿前面一个大大的广场,乃是大块的汉白玉铺就,中间有大型的浮雕,刻的是松鹤延年,左右各一个巨大的香炉。 入的殿来,大殿更是宽敞。一根根支撑的大柱林立,屋顶足有六七丈高。梁柱之间挂满彩带,熏香阵阵。已有乐人早早到此,不住演奏音乐。殿中早已摆满了桌椅,上面堆着各种蔬果。 有柳家弟子带着诸人入座。柳家精心准备,万事想的周到,座位安排井然有序。大殿正前方高出下面一尺余高,正当中摆了一个大大的几案,两侧相对各摆了三十多个几案,都比下面的案子要大上不少。想是留给紧要人物的座位。 下面的座位自然是越靠近前方越好。秦晋和林子瞻还有颜青在小一辈中名气都是不小,那弟子带着众人走到中间靠前的位置,道:“几位便请这里就坐。” 几人见那座位上都放着一块竹牌,刻着众人的名字。 萧平安和宋源宝跟着秦晋想要入座,带人的弟子却道:“两位的座位却在别处,请随我来。” 宋源宝心道:“不好,定是那柳冲之要报复我俩,给我们扔到后面去。”萧平安却是乖乖听话,那弟子带着他俩却还是朝前面走。林子瞻奇道:“为什么萧师兄的座位这么靠前?” 水灵波道:“这小元宝定是出卖了颜姐姐,呸,卖友求荣。” 颜青无奈道:“妹妹莫要瞎说,我不是也坐在这边。” 那弟子带着萧平安两人走到很是靠前,更是居中的位置,方请两人坐下。这下连萧平安也看出不对,道:“莫不是带错了我们?” 那弟子道:“没错,没错,两位不是萧平安少侠和宋源宝少侠么,你们看名牌都在这里。” 萧平安看去,果然几案之上有自己名字的竹牌。宋源宝一拉萧平安道:“无妨,叫我们坐我们就坐。”拉着萧平安坐下,拿起桌上的水果便吃。 大殿之内不断有人进来,下面越坐越满,不断有人落座,彼此都是不识,却都点头微笑。萧平安、宋源宝身边来的却都是和尚、尼姑。一群光头之中,好在也有一些带发之人,两人倒也不显得突兀。 宋源宝心道:“定是那柳冲之不怀好意。”但人家究竟想干什么却又猜不出来,心道,管他作甚,如此多人,想他也不敢怎样。 渐渐下面越坐越满,渐渐再无人进来。突然哐哐几声锣鼓响,随即乐声大作,先前演奏音乐声音不大,此时声音忽响,众人都停了交谈,往前方台上看去。 只见一个长须飘飘,相貌堂堂的红衣老者走上前来,高声道:“老朽柳家堡柳一巽,多谢诸位远道而来,诸位辛苦辛苦。”他声音洪亮,大殿虽大,却是人人听的清楚,想是内力深厚。 萧平安不识,道:“就是这人过大寿么。” 身旁一中年文士笑道:“你看他哪里有一百岁,这是柳家如今的家主袖里江山柳一巽。柳家按‘鹤立九霄,一飞冲天’排辈,过大寿的是霄字辈的仅存一人,柳霄阳柳老爷子。” 宋源宝抱拳道:“多谢前辈赐教,敢问前辈是?” 中年文士抱拳道:“不敢,不敢,不才莆田南少林俗家弟子姚呈希。” 萧平安和宋源宝都是抱拳道:“久仰久仰。”他俩不识别人,却不知这姚呈希号青龙佛手,乃是南少林俗家弟子中一等一的高手。 姚呈希看他两人神色,知道不识自己。但能坐在前排,想来也是名家之后,笑着还了半礼,道:“幸会幸会。”他为人甚是洒脱,不以两人年小而有轻视,也问了两人姓名。 台上柳一巽继续道:“今日我柳家老祖一百寿辰,诸位不辞万里而来,我柳家上下蓬荜生辉。”客套一番后,单手一扬,乐声缓缓又起,道:“有请少林戒律院首座德元大师、丐帮帮主史嘲风、昆仑派长老楚卿文入席。” 说话声中,从前方一侧门中联袂走出三人。中间一人是个身旁大红袈裟的清瘦老僧,左边一人身材高大,鹑衣百结,手持一根绿色竹棒,右边却是个一脸严峻的白须老者。 台下众人齐声欢呼,当今武林之中,这三家声望最隆,众望所归。 待三人坐定,柳一巽又道:“请泰山派掌门褚博怀、华山派掌门岳思彰、衡山派萧琴双侠萧登楼洛思琴夫妇、恒山派长老仪清师太入席。” 萧平安和宋源宝见自家师傅出来,也跟着高喊。看华山派岳思彰六十岁上下,身材高大,略显富态,满面笑容。恒山派仪清师太六七十岁年纪,却是神情严肃,不见一丝笑容。 台下窃窃私语,一人道:“听说泰山派人都没有几个了,为什么还是泰山排在前面?衡山派还上来两个。” 一个和尚道:“想是因泰山派掌门亲至。” 先前一人不服道:“华山派岳掌门也来了,我看华山派眼下强过泰山百倍。” 宋源宝听他如此说话,顿是不喜。身旁姚呈希笑道:“中岳嵩山是少林所在,没有嵩山派,四岳以东岳为尊,这是其余三家一早商量好的,当时确是泰山最强,若说今日么。”他看了萧平安一眼,道:“这四大宗门我看倒是衡山最强。” 五岳之说,始见于《周礼·春官·大宗伯》:“以血祭祭社稷、五祀、五岳。”相传秦始皇封禅泰山,汉武帝乃定五岳之山。至汉以后,五岳的地位在群山当中与众不同,能在五岳立派的,也都是真正传承有序的名门正派。 台上几人已经落座,萧登楼和洛思琴便坐在褚博怀之旁。褚博怀则是靠着丐帮帮主史嘲风坐下。 史嘲风见他坐下,笑道:“牛鼻子,你又骗了多少人家?” 褚博怀也笑道:“我孤家寡人,只好自己出手,哪里及得上史兄,天下几十万人帮你伸手要钱。”两人把臂而笑,显是交情匪浅。 第九十二章 拜寿贰 柳一巽又念道:“请五台山住持晦光大师、峨眉派长老慧静师太、九华山明觉大师入席。” 萧平安知道慧静师太是水灵波和叶素心的师伯,不由多看了两眼。慧静师太也是五十多岁,看模样倒和仪清师太差不多,也是一脸严肃,不苟言笑。晦光大师却是胖乎乎,笑眯眯的模样。明觉大师身材矮小,竟还有些驼背。 宋源宝奇道:“四大佛山,为什么没有普陀山的人来?” 身后一人笑道:“普陀山没有我武林中人,乃是正宗的佛门弟子,你居然连这都不知。” 宋源宝回头一看,见说话的是个眉目俊俏的小尼姑,脸上一红,也没还嘴。 待几人入座,柳一巽又道:“请铁掌帮副帮主霍稚权、点苍派慈云观主云弄子、天台剑派长老正阳道长入席。” 一个彪形大汉和两个中年道人一起出来。左边一人,正是天台的正阳道人。正阳道人与萧登楼夫妇交好,私下早已拜会过,这正阳和云弄子两人萧平安倒都见过。只是匆匆一面,又是时日漫长,已是记不清了。 姚呈希道:“前面都是底蕴十足的名门正派,如今这三家却是正当时的后起之秀,倒也是端的厉害。” 一和尚道:“点苍为何与他们同列,点苍不也是立派两百多年了么。” 另一个和尚道:“师兄有所不知,来的这点苍云弄子却是点苍分宗的观主,他们这分宗也不过七八年。”嘿嘿一笑,道:“况且点苍派远在大理,轻易也不涉足中原,崆峒不也没人来么。” 台上又道:“请蜀中唐门唐无伤、百花谷流云飞袖花沐容入席。”声音一出,台下竟是少见的一阵沉默。只见一个一身紫裙,笑靥如花的美貌女子,和一个白巾包头的山羊胡子老者,并肩走了出来。 宋源宝身后的小尼姑道:“这百花谷的花姐姐真是漂亮。” 宋源宝道:“人家过大寿大喜的日子,这老头干什么还戴个白头巾进来,不是惹人家晦气么。” 姚呈希吓了一跳,小声道:“小友噤声,那老者是唐家二当家,四川人不论男女,头缠白巾,那是为了纪念诸葛亮。百花谷和蜀中唐门乃是江湖中最为神秘的门派,百花谷各种奇药,唐家一手暗器毒药,那是防不胜防,江湖上极少见这两家的人走动,但却是谁也不敢招惹。百花谷是这一百年左右的事,唐门怕是三百年都不止了。小友说话一定小心,宁可得罪少林丐帮,也不要去惹百花谷和唐门的人。”他们其实离台上甚远,姚呈希仍是小声说话,唯恐被人听道。 柳一巽又道:“请净空禅寺虚全大师、长江三十六水寨总寨主入江龙盛千帆、沧州擒龙手韩天宇、铁剑门门主望日神剑郭澄阳、黄河四侠丁剑天、丁剑地、丁剑人、丁剑和四位老爷子……” 这次他一口气报了十多人的姓名,不是一门的宗主便是雄霸一方的名侠。这些人随行的门下弟子众多,喝彩之声连绵不绝。 姚呈希点点头道:“这盛寨主倒是亲身前来。” 萧平安不明所以,见台上一人,五十多岁,身材不高,粗手大脚,貌不惊人。正自谦让,让虚全大师走在前面,问道:“左边那个?他不该来么?” 姚呈希压低声音道:“小友不知,此等盛会,这入席的顺序最是难定。武林各派,除了少林、昆仑、丐帮,是谁也不服谁,把谁放在后面都是不好,只能按照建派的年月来论。还有一些独来独往的高手,便如方才的沧州擒龙手韩天宇和净空禅寺虚全大师,这两人辈分武功,都远在前面不少人之上。只是这两位淡泊名利,不愿与人相争罢了。这座次既要看背景,也要看人物,更是难排。是以此等场合,若不是交情特别,各门各派的掌门帮主多不会亲身前来。” 萧平安道:“那索性大家一起进来,和和气气岂不是好。” 姚呈希道:“如此小门小派自是高兴,可人家大派不干啊。”呵呵呵一笑,道:“玩笑玩笑,尊卑有序,此乃普天下的规矩,柳家堡绵延数百年,自是深谙其中之道。” 萧平安道:“这盛千帆很厉害么?” 姚呈希点点头道:“今天来的武林各派,多的数百年,少的数十年。这长江三十六水寨聚集还不到十年,却已能与一众豪强同列。”顿了一顿,又道:“长江横贯东西,支流无数,数百年来,这还是初次有人能一统江河,我对这盛寨主也是佩服的很呢。” 堂上又是一批人入席,眼看台上座位将满。台上有人彼此寒暄,台下气氛也更加热烈,场内已有些嘈杂。 柳一巽稍停了片刻,待场内渐静,才又大声道:“请福建欧阳世家家主欧阳立谨、南海琼州南宫家家主南宫志群、兴元府连云盛家前辈盛世谭入席。” 立刻有人齐道:“四大世家怎么此刻才出来。” 有人道:“人家这是自谦之意,四大世家同气连枝,放在最后,方显得交情非比寻常,不拘俗礼。” 姚呈希却眉头微蹙,道:“为何几大家的家主都来了,唯独连云盛家却是请了老人来?” 宋源宝道:“想是有事来不了呗。” 姚呈希摇头道:“老祖百岁寿辰何等大事,况且柳家的帖子一年前就散出去了,怎么也不该不来才是。这盛世谭倒是比如今的盛家庄主盛秋煌还要高了一辈,倒也绝非怠慢。” 宋源宝道:“那就是了,你看这老爷子年纪这般大,说不定是这柳老太爷的好朋友也不一定。” 姚呈希道:“那倒也是,只是此等场合,家主也该露面才是。” 待这些人都落座,左边三十多个位置已经堪堪坐满,只最前面丐帮帮主史嘲风和衡山萧登楼中间还空着个位置,对面三十多个座位却还是无人。众人都猜,不知是留给什么人物。 柳一巽又道:“请大贤辛铁柱、陆子虞、杨长孺、宋应、黄全涛……”接连又报了十多个名字。 此番出来的却都是文士打扮,一个个气态沉稳,书卷气十足。 萧平安自然一个不识,奇道:“这些是什么人?” 身旁姚呈希好生羡慕,道:“这柳家当真了不起,竟能将这些人一发请来。你们两个孩子不知,只这前面三位便要吓死人了。这位辛铁柱乃济南幼安先生的次子,陆子虞乃陆放翁的长子,这又是杨万里的长子。俱是饱学之士,其余诸位也都是有名的文士,当真了不得,了不得。” 萧平安和宋源宝以及身侧众人都是武林中人,对这些文人倒是多半不识,一个和尚道:“看来武林中的好汉就是这些了。” 一人道:“你还要多少,这江湖上有些字号的不都来了么,你看大名府的铁背金刀赵老爷子也到了。” 先前那和尚道:“好像没见青城派的人。” 回话那人道:“师兄你倒是健忘,那青城派跟峨眉不和。柳家堡跟峨眉上百年的交情,跟青城也不怎么对付,如何会来。” 说话间台上右侧座位也已经坐满,不是当世的名士便是一方的富商巨贾,却无一个官吏。想来柳家结识的官家定也不少,只是如此场合未必方便露面,武林中人对他们倒也不去在意。 待这些人也落座,却从两侧一气上来三五百人,齐齐站在台前,有老有少,皆是男子,乃是柳家自己的族人,柳一巽高声道:“请诸位起身,恭请老祖入席。” 众人精神一震,纷纷站起,知道寿仙翁要出来了,都朝台上看去。只见一位须发皆白、红光满面,身穿大红万寿袍的高大老者昂首阔步走上台来,正是柳家老祖柳霄阳。 台前五百多男子齐齐跪倒,高呼:“老祖福如东海长流水、寿比南山不老松。”台上台下众人跟着齐声祝贺迎接,一时场上欢呼之声震天。 柳霄阳哈哈大笑,道:“诸位免礼,老朽今日能与诸位欢聚一堂,万千之喜。”他声如洪钟,竟将满场的喝彩声都压住了。 宋源宝咋舌道:“这老爷子好厉害,看着比我师傅还精神。” 柳一巽上前几步,虚扶一下,请柳霄阳在正中席上坐定,随即转身道:“诸位入席。” 众人坐下,少林德元大师却自席前转了出来,双手捧定一尊玉佛,上前对柳霄阳双手合十道:“少林寺恭祝柳老太爷万寿无疆,福禄绵长。特献玉佛一尊。” 柳一巽上前谢礼,道:“这是当年玄奘法师自天竺带回的玉佛之一,如此厚礼,诚惶诚恐。”一旁有下人接了玉佛下去。柳霄阳也是满面笑容,拱手为礼。 德元回坐,丐帮帮主史嘲风已走上前来,道:“少林寺家大业大,咱们丐帮可都是穷鬼,没什么好东西,从海里捡来的一只贝壳,还望柳太爷莫要见笑,你老爷子福如东海,寿比南山,还得再活两个一百岁。”一挥手,台下两个乞丐抬着个大大的物事跃上台来,果然是一个贝壳,足有一丈多长,中间合缝处如波浪起伏,通体皆白如玉,端的神奇。 柳一巽笑道:“这个砗磲怕不下几千岁了,我说为什么世上宝贝越来越少,原来都被史帮主捡了去。” 突然离宋源宝不远,一人笑道:“少林丐帮这两件礼物当真非同小可,下面便是泰山派了,听说泰山派穷的叮当响,看这回那光杆掌门定要出丑。” 宋源宝对他怒目而视,那人年纪也小,光顾与身边之人说笑,却是根本没看见。 说话间,史嘲风已经回席。褚博怀走上前来,他身材高大,仙风道骨,倒也气势十足,走到前面。伸手却拿出把带鞘长刀,双手捧上,道:“泰山派恭祝柳老太爷天地之寿,如月之恒,如日之升。特敬上长刀一把。” 台下却是一片哗然,柳家堡虽是武林世家,但大寿之上,送人兵刃却也着实不妥。 柳一巽却仍是满脸堆笑,接过刀来,眼睛一瞥,神色随即一变,猛抬头看了褚博怀一眼,轻声道:“这是?” 褚博怀点头道:“正是。” 柳一巽不再说话,转身将长刀递到柳霄阳桌前。 柳霄阳呵呵一笑,伸手接过,抽刀出鞘,看了一眼,随即站起,拱手道:“褚掌门,多谢,多谢,贵派真有心了。” 先前少林丐帮送的都是重礼,柳霄阳却是端坐不动。褚博怀送了把刀,柳家老祖却是亲自起身相谢。众人更是哗然,都不知究竟是何宝刀,能让柳家老祖也如此动容。 柳一巽见众人议论,朝柳霄阳看了一眼。 柳霄阳缓缓坐下,点了点头。柳一巽这才道:“诸位稍安勿躁,待我说来,四十三年前,有贼子冒充我柳家外族子弟,混入我柳家堡来。此贼甚是狡猾,骗得我柳家上下信任,偷了我柳家宝刀秘籍,更是放火烧毁我柳家半座祠堂,趁乱逃走。此贼随即不知所踪,蛰伏十年后出来,更是为祸武林,杀人劫色,无恶不作。却又功夫高强,狡猾无比,当年五路一百余位好汉追杀也未抓住此人。‘杀人捣蒜毒药穿肠’柳清言的名字大伙都听过吧。” 第九十三章 拜寿叁 此言一出,台上更是乱成一片,众人议论纷纷,不断有人高叫道:“原来是这个恶贼,可是褚掌门杀了此贼么?” 柳一巽道:“不错,此贼已经伏诛,今日大伙要一起谢谢褚掌门,为武林除此大害。” 台下夸奖赞颂之声不绝,这柳清言显是作恶不少,天怒人怨。 柳一巽对褚博怀又是一礼,道:“多谢褚掌门。” 褚博怀道:“柳兄严重了,我也是前日偶然得知此贼消息,机缘巧合才除了此贼,此贼身上只有一个包裹,我未去翻动,一并请柳兄收下。”拿出个小小布包,递给柳一巽。 柳一巽闻言一喜,双手接过,两下打开包来,翻了两下,果然拿出厚厚一本册子来。看了两眼,大喜过望,道:“果然在此,褚掌门对我柳家这番恩情,永世不忘。” 包裹里零散东西不少,褚博怀既当着众人面拿出来,自是表示自己从未看过里面物事。这柳家的武功秘籍丢失一直是柳家堡的心腹之患,虽然柳家传承不断,不至失了武学精粹。但毕竟是一门的武功机密,被别人得去始终是个祸端。柳家这么多年,一直苦寻不得,如今完璧归赵,实是喜从天降。 如此一来,泰山派着实出来不小的风头。随即各派继续送上贺礼,都是极为贵重。衡山派萧登楼代衡山派送了一对玉马,也是价值千金。 眼看台上众人纷纷献上礼物,突然大殿之外一人高声道:“玄天宗恭贺来迟,特献上骏马百匹,大玉海一座,象牙十二根,明珠一斛。” 众人闻听玄天宗,都是一惊,听送的礼物,更是一惊,心道这玄天宗出手果然豪阔。都朝殿后看去。 只见殿外一个青衣中年男子带着个二十多岁的蓝衫青年大踏步走进殿来,身后跟着五六个壮汉,肩上挑着挑子。 那青衣男子身材瘦高,相貌清癯,大步行来。进的殿来,也不见他作势,脚下却突然加快,膝盖不弯,如在地面滑行一般,转眼已经上了台子,对柳霄阳拱手道:“玄天宗山东东、西两路堂主司徒晓峰祝寿来迟,但请责罚,柳老太爷仙福永享,子孙万代。” 柳霄阳并不起身,拱手还了半礼,道:“呵呵,不妨,不妨,既然来了,就请入座。” 台下又是一片骚动,姚呈希惊道:“司徒晓峰,是大笑青龙司徒晓峰么?此人竟也入了玄天宗?”见司徒晓峰自去史嘲风和萧登楼之间坐下,心道,原来柳家早知道此人会来,座位都给人家留好。 待到众人礼物送完,已是正午,柳一巽终于双手一扬,道:“开席,上菜。” 立刻有女仆壮汉托盘抗坛上前,佳肴美酒,流水一般送到诸人案上。 萧平安和宋源宝终于瞧出不对,旁人案上都是大鱼大肉,整鸡肥鸭。唯独他们这边,都是些瓜菜豆腐素面点心,酒也没有,只有素汤茶水。这才明白,为何这边座位如此靠前,乃因都是僧道两家。 宋源宝看见旁人桌上大块的牛羊肉,吞了口口水,道:“萧师兄,我想吃肉。” 自古以来,牛是农耕的重要劳力,中原汉族都是禁杀耕牛。各朝都有明文规定,只有老死病死的牛才能杀了吃肉,且要报官府知道。若是私杀耕牛,其罪不小。汉朝律法,“不得屠杀少齿”,犯禁者诛,要给牛偿命。 金人少作农耕,初始也不使此法,后汉族的官多了,知道其中利害,便也禁止杀牛。但这柳家堡雄霸一方,又岂把这些律令放在眼里。而且其实宋时吃牛甚是寻常,富家有的是牛肉不绝的法子。 萧平安看过去,道:“我也想吃。” 身旁一个和尚不喜道:“你是哪家的弟子,怎生此妄念,更不晓得持戒。” 萧平安见他不满,忙道:“我是衡山弟子。” 那和尚看了他一样,便不再说, 宋源宝身后那个眉清目秀的小尼姑轻声道:“这位师兄你们就当它是肉,吃着就有肉味了。” 宋源宝咬了一口,道:“还是菜味。” 那小尼姑道:“想是师兄心不诚。” 宋源宝忍不住回身道:“你吃过肉没有?” 小尼姑双手合十,道:“善哉善哉,出家人岂能杀生吃肉。” 宋源宝撇了撇嘴,道:“你连肉味都不知道,还来教我。”转脸不去理她。 萧平安道:“不知道为什么和尚不许吃肉?” 那和尚见他还说,又瞪了他一眼。 姚呈希夹了一块素茄鲞,道:“我中土佛学本是西方天竺传来,原也无戒荤腥之说,南北朝梁武帝非常推崇佛教,是他说和尚不能喝酒不能吃肉,这才能真正做到不杀生,后世都以此为戒了。我佛门中人修行,不但不能吃肉,还要戒荤。这个荤,佛教叫作‘腥’。佛经里荤字也不读‘昏’,要读成‘熏’,指的是气味熏人的蔬菜。荤乃蔬菜之臭者。《梵网经》讲得清楚:若佛子不得食五辛。大蒜、葱、慈葱、兰葱、兴渠五辛,荤就是这的这五种蔬菜。” 萧平安听的云山雾罩,只能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众人开怀畅饮,越吃喝越是热闹。渐渐有人离席,拿着酒杯去找相识之人。 宋源宝眼珠一转,道:“萧大哥,咱们也去给颜姐姐敬酒。” 萧平安道:“你我又不会喝酒。” 宋源宝道:“那你会吃肉不会?” 萧平安顿时明白过来,跟着宋源宝去往秦晋等人那边。 好容易挤到近前,却见颜青和水灵波、叶素心身边围了好一群人,都是年轻的各派精英少年,人人争着给三个姑娘敬酒。 秦晋和林子瞻面红耳赤,跟人大声斗酒,想来已经喝的多了。颜青三人脸色潮红,更显得娇媚可人。想是推辞不过,每人都喝了一些,但三人中颜青和叶素心还稍微能喝得一点酒,水灵波却是不胜酒力,已经有些站不稳了。 颜青三人显是越来越烦,奈何上来的人越来越多,宋源宝和萧平安两人挤也挤不过去。 几人不远处,正坐着峨眉派吕琼英三人,吕琼英满脸鄙夷之色,道:“招蜂惹蝶,毫无廉耻,真和她母亲一模一样。”宋源宝听见了,朝她作了个鬼脸道:“好臭,好臭,谁人胡乱放屁。” 吕琼英大怒,道:“你说什么?” 宋源宝转过头去,却不理她。吕琼英待要起身,却被身边的道姑拉住。 宋源宝看众人把颜青三人围的死死的,眼珠一转,大声道:“颜姐姐,叶姐姐,水姐姐,你们家长辈来了。” 话音刚落,忽的一下,围着三女的众多男子齐齐散开,举着酒杯低头跑开。 颜青见是宋源宝和萧平安,喜道:“小滑头,这次你倒是干的聪明漂亮。” 水灵波道:“原来是小元宝,还不快来敬你水姐姐一杯。” 叶素心忙伸手把她手中杯子拿下,道:“师妹你已经喝的多了,不要再喝了。” 宋源宝道:“我可不会喝酒,我跟萧大哥是来吃肉的。”见三女子身前案上大肉几乎未动,老实不客气,坐下抓起块羊腿就啃。 颜青笑道:“原来你那边没有肉吃,我说你小子怎么突然知道关心起姐姐来了。这柳家也是,净弄这么些大鱼大肉,谁吃的下去。” 一人道:“今日来的都是江湖汉子,有几个师妹们这样的神仙人物,怠慢了几位,我敬几位一杯。” 宋源宝不回头也知是柳冲之又钻了过来。柳家子息众多,都在人群中充作主人给客人敬酒。 宋源宝心想,让我跟萧大哥坐在和尚堆里的定然是你这个绣花枕头。手里抓着羊腿,也不去理他。身边林子瞻却抢先一步拉住了柳冲之,道:“你小子送人靴子,我和秦师哥为什么没有。”不等他说话,一口酒已经灌了下去。 宋源宝只顾大口吃肉,吃了一会,看旁边萧平安已经停了下来,奇道:“萧大哥,还有好多,你怎么不吃了。”一路过来,萧平安饭量是他两倍,唯有这个肚子叫他甚是羡慕。 萧平安道:“我这几日炼气之时,总是胸中憋闷,怕是吃的太多了,今日要少吃些。” 叶素心一旁听见,吓了一跳,道:“萧师兄,炼气事大,怕不是吃多吃少的事情,你若觉得不对,要抓紧找你师傅问问,莫要走了岔道。” 萧平安道:“哦,原来如此,那我晚上就找师傅师娘问问。” 叶素心不放心,道:“正是如此,你可切莫大意,炼气功夫可马虎不得。” 众人眼花耳热,突听一人高声道:“诸位若是酒足饭饱,我大殿之外河水之旁,搭的都是台子。南北大戏,各种杂耍,诸位尽情观看,还不尽兴的朋友咱们继续畅饮,今日我们不醉不归。”他运足内力说话,人人听的清楚。 一人跟着道:“南北大戏有何好看,我辈粗人看不懂那文绉绉的大戏,还不如大家来比比武功,才是热闹。”却是司徒晓峰的声音。 众人听说比武,齐声叫好,一起鼓噪起来。 台上史嘲风道:“今日柳老太爷大寿,舞刀弄枪像什么样子。” 一人哈哈大笑道:“我辈武林中人,哪有那么多讲究,比比也不伤大雅。史小弟,你先来跟我喝了这杯。”却是老寿星柳霄阳说话,史嘲风也六十多岁,却还被他叫作小弟。 第九十四章 拜寿肆 武林中人都是好事的性子,又是几杯酒下肚,鼓噪高喊比武之人倒是越来越多。 司徒晓峰道:“正是,正是,我辈都是好武之人,如此盛事,正要以武助兴。” 褚博怀道:“我们这些老胳膊老腿谁不知道谁,打起来有什么好看。” 司徒晓峰道:“我们比试自然不像样子,我看今日诸位都带着自家后辈前来。依我看不如就让这些年少才俊出来比比,诸位带他们出来,不就是要长长见识,历练一二的么。” 柳一巽道:“司徒兄此言甚好,长江后浪推前浪,这江湖迟早是下面这些孩子们的天下。近年各派青年才俊层出不穷,这九龙三凤,今日也来了五条龙,两只凤凰。我看天下才俊,今日倒是悉会于此,今日看他们比比,日后必是一段佳话。” 铁掌帮副帮主霍稚权道:“两位高见,却不知这么多人,却又如何比法。” 司徒晓峰道:“我们一来图个热闹喜庆,二来看看各派的后起之秀。我看三十岁以上的就莫要比了,他们大多久在江湖闯荡,大伙该见的都见过了。我看不妨分成三十以下,二十以下两组,只要年龄合适,不分男女门派,尽可上台来比。” 霍稚权道:“那刚好二十岁的呢。” 司徒晓峰道:“二十岁之上都算一组,二十以下需不满二十才行。” 褚博怀道:“今天场上不下三四千人,这三十以下的倒是也有两千多,若是人人上台,却要比到什么时候。” 柳一巽道:“人越多越好,我巴不得诸位在此比上一年,住上一年。” 萧登楼道:“难得诸位有此兴致,既然比武,还要好好商量,定些规矩出来。既要公平公正,也要保证各个小辈安全,免生意外。” 柳一巽道:“还是萧大侠想的周到,今天大伙喝的醉醺醺的,原也不能动手。咱们今晚商量商量,我叫家丁去把演武场整治出来。明日开始,就照司徒兄所说,只要不足三十岁的,尽可来比武。我柳家再出个彩头,两组最终获胜的英雄少年,我柳家都奖一百两金子。”顿了顿,又道:“凡胜得一场,也有十两。” 司徒晓峰笑道:“好,好,既然柳兄如此大方,我玄天宗有一颗凝心丹,也拿出来,二十岁以上的哪位小英雄若是独占鳌头,就送与他。” 凝心丹三字一出,场内突然一静,随即喝彩声大起。 颜青奇道:“凝心丹是什么?好像很了不起的样子。” 秦晋低声道:“岂止了不起,这凝心丹据传是上古奇方。服上一小点,再运气练功,有事半功倍之奇效,更是定心养神,不易走火入魔。这凝心丹甚是珍贵,江湖中已很多年没有见过此物了。”言语中也是羡慕之色。 台上司徒晓峰又道:“德元大师,久闻少林洗髓丹之名,对经络初开的年轻人甚是有效。可否请大师也拿一枚出来,送与二十岁之下的获胜后辈。” 德元大师面色如常,只是轻轻点头道:“好。” 史嘲风道:“司徒老兄,你莫要看我,我是穷人帮的头子,剩菜剩饭最多,值钱的东西却没。” 点苍云弄子笑道:“史帮主还是这般小气,好,既然诸位都有意提携后辈,我点苍派也来凑个热闹。我这有两把名剑,都是剑大师所铸,这把‘长歌’就送与二十岁之上的胜者,这把‘流云’就送与二十之下的胜者。” 司徒晓峰抱拳道:“还是点苍云弄子道友爽快,我待这些后辈多谢多谢。” 褚博怀和萧登楼坐在一起,见他们三言两语便敲定此事,对视一眼,都是心道,这几人备了这么多好东西,只怕是早有打算。但随即又觉,如此安排,叫各派的年轻人比上一比,却也没什么坏处。倒显得武林世家的本色,见大家都无异议,彼此一笑,也不多话。 柳一巽道:“好,那便如此,明日辰时,我们都去演武场给这些后辈助威。咱们先看二十岁以下的小辈一试身手。诸位青年才俊,今日养精蓄锐,明日一展风采。” 晚间师傅,萧平安去找师傅师娘,想问内功修炼之事。两人却是不在,想是议论明日比武之事去了,等了许久也不见回来,只好作罢。 第二日萧登楼夫妇叫来几个衡山弟子,交待几句,又匆匆而去,也不及问。过了一会颜青自己跑来,却未见水灵波和叶素心,颜青眉飞色舞,甚是高兴,见了几人就问:“你们都去比么?” 秦晋道:“我过了三十啦。” 颜青白了他一眼,道:“我又没问你。” 宋源宝脱口而出道:“颜姐姐,你多大了?” 颜青瞪他道:“女孩子的年纪是你能问的么?” 萧平安插口道:“是啊,颜姑娘你二十二岁,比我还小二岁,林师兄说你该叫我们师兄才对。” 颜青看看林子瞻,道:“原来又是你多嘴。” 林子瞻忙道:“刚才萧师伯来过了,叮嘱我们看看就好,莫要上台。” 颜青奇道:“那是为什么?” 林子瞻道:“萧师伯说拳脚无情,若有损伤难免与人结怨。我们与人比试,还不如多去看看别人家的功夫。” 颜青秀鼻微微一耸,道:“没劲,萧伯伯是越来越胆小了。”望望宋源宝道:“你也不比么?” 宋源宝道:“我当然要比,师傅还说,我要拿个第一回来。这次赢了钱,我能得一半。” 颜青喜道:“好,那今日我们都去给你助威。” 到了演武场,还未进门,就看见到处都贴着红纸。不少人围着观看,几人上前看了,却是比赛的规矩。倒也简单,场内分了八座比武擂台,也不须报名,只要年龄合适可任选一台上去。获胜之人可以选择连战,也可以下台休息。但若选连战,等挑战者上台便不能反悔,否则便要算输。输者不能再去别的台上比试,赢者也不能再换擂台。一对一较量,不能使暗器。服从决裁,不得谎报年岁。直到最后没人挑战,如此决出八位高手,再争第一等等。倒也没出奇之处。 几人草草看了,进去里面。只见那场地足有十余亩大,此时场上高搭着十个高台。左侧正中搭了个最高的看台,足有七八丈高,上面摆了几十张椅子,有遮阳的大伞,各有几案果盘,想是给各派首脑人物观战预备。场内人头攒动,欢声笑语,显是众人兴致颇高。 眼看辰时已到,观战高台上柳霄阳、德元大师、史嘲风、司徒晓峰、褚博怀、萧登楼夫妇等人都已就坐,却不见昆仑的楚卿文几人。 萧登楼仍和褚博怀坐在一起,低声道:“怎么没见楚长老,慧静师太和盛家的人。” 褚博怀也低声道:“昆仑向来不爱与中原武林打交道,昨日晚间议事不是也没来么,只怕此际已经不在柳家堡了。那盛世谭我昨日见他就觉此人满腹心事,怕是家里有什么事情,大概也回去了。慧静师太却是未见。” 百花谷的花沐容坐在洛思琴身侧,拉着洛思琴的手,显得亲热的很,听两人说话,笑道:“慧静师太这不是来了么。”伸手一指,果见慧静师太带着几个徒弟自场外而来。进了场几个徒弟分成两拨,各自散开,慧静师太自己上了高台,也不跟众人招呼,板着面孔,自顾坐到一旁。 柳一巽见台上人已到齐,起身道:“诸位且听我言,蒙诸位赏光来贺我柳家老祖大寿,不想又有今日比武之盛举。这天涯海角,江南塞北的各派高手聚在一起,看少年英雄在此崭露头角,一举成名,必是日后江湖中的一段佳话。我都恨不得年轻个五十岁,第一个上场,拿个第三第五回来。” 台下众人都笑。柳一巽道:“昨日少林德元大师,史帮主我们商量一宿,定下了这些规矩。”跟着将那红纸上的规矩又说了一遍,然后道:“此次以武会友,虽论胜负,不较生死。每座高台上都有一位高手坐镇,既作监督,又作保护之人。若是发现有人弄虚作假,营私舞弊,自然要赶他出去。但若有人敢暗箭伤人,或是居心不良,要伤人性命,也别怪主事的无情。” 台下有人喊道:“我们都知道了,还不快快开始。” 柳一巽笑道:“好,那便开始,今日比二十岁之下,八座擂台,恭候诸位少年英侠。” 他一声令下,八处擂台之侧,早有人跃跃欲试,声音刚落,已经有人抢先上台。 宋源宝摩拳擦掌,就要上去,林子瞻一把将他拉住,道:“你干什么。” 宋源宝道:“上去比武啊。” 林子瞻道:“你个傻瓜,也不先看看别人路数,你不是要拿第一么,这么多人,自然是越晚上去越是保险。” 宋源宝道:“早上晚上有何区别,我泰山派堂堂正正,岂会缩在后面看人下菜。” 颜青啪的给他头上来了一记,道:“少要胡说八道,我还不知道你,胜一个人也有十两,你就是想多赚些钱。” 宋源宝心思给她看破,摸摸脑袋道:“颜姐姐你又打我,我还要上台拿第一,叫你打伤了怎么办。” 第九十五章 拜寿伍 颜青道:“我若这么一掌就打伤了你,你还拿个屁的第一,上去肯定叫人打死。我们先四处看看,我刚才看见水妹妹和叶妹妹也都来了,正好先找她们。” 带着几人一个一个擂台看去,果然在一个擂台边上看见水灵波和叶素心。见叶素心双目通红,显是哭过。颜青心中奇怪,拉着两个女子躲到一边,好半天才回来。 回来之时,颜青面色也不好看,几人怕是女孩子的私事,也不敢问。 眼前擂台之上,两个少年正在较量。一个十八九岁模样,一个也就十四五六。台上主持的高手却是萧平安和宋源宝都认识的青龙佛手姚呈希。 宋源宝心中高兴,心道我和这人面熟,他必定向着我,当下认准了这个台子。 台上两人武功都是一般,打了片刻,却是年小的一个赢了。姚呈希问道:“你是继续挑战,还是下去休息?”那少年道:“我倒不累,还可再比。” 宋源宝见颜青在跟水灵波说话,没有留神自己,看看台上那少年,眼珠转转,翻身上了台子,对姚呈希一抱拳,道:“姚前辈,晚辈也来试试。” 姚呈希果然对他笑道:“你也要比,好好,看看你本事如何。你先报上门派姓名。” 宋源宝又对那少年抱拳,道:“泰山派宋源宝,请。”他刚才台下看的清楚,这少年武功比自己差的很多。 那少年却道:“柳家小子柳天赐,功夫浅薄,如何敢跟各位比试。今日上台不过是为抛砖引玉,我定然不是这位泰山派仁兄对手,我认输便是,这就下台。”原来他是柳家弟子,先前第一个上台,乃是柳家特意安排,怕冷了场面。那大点的少年见他年纪幼小,似是好欺,上得台来,不想却被他打败。此时见了宋源宝,却又主动认输。 宋源宝奇道:“你这就认输了?”那少年已经下了台,也不回答,钻进人群中去了。 宋源宝看看姚呈希道:“这算我胜了么。” 姚呈希道:“自然算你胜了。” 宋源宝低头看手,似是不好意思,道:“我听说赢了有钱。” 姚呈希又好气又好笑,一指擂台下方,有张桌子,前面坐着一人,正提笔写字,道:“都给你记得清清楚楚,不会少了你的。” 说话间,一人跳上台来,却是个身材魁梧的大汉,满脸刺猬也似的大胡子,瓮声道:“太原穆铁雄,前来领教。” 姚呈希看了看他,皱眉道:“你今年多大?” 那大汉道:“三十七,怎么了?” 台下本就看他不像少年人,听他一说,立刻一阵哄笑。姚呈希气道:“今日只许二十以下的上来比,二十岁都不行,你没听么。” 穆铁雄道:“那我啥时候能比。” 姚呈希再懒得理他,手一伸抓住他衣领,将他扔了下去,那穆铁雄比姚呈希足足高了一头还多,被他一把掷出,竟连半点反抗的余地也没有。姚呈希道:“比赛的规矩贴的到处都是,没听明白没看明白的再去看看,若再有这样的浑人上来,不要怪我出手太重。” 宋源宝见他看自己,忙道:“我十四。” 姚呈希点点头,道:“后面上来的也记得,先把门派姓名年龄都报一下。大家都是名门弟子,我想也不会有人弄虚作假。” 宋源宝点点头,又道:“这一局也算我胜了么。” 姚呈希道:“他没有资格,自然是你胜。” 宋源宝笑道:“好极好极,又有十两。” 姚呈希脸色突变,气道:“他没有资格,你们根本比都没比,有什么钱!” 宋源宝道:“先前不是也没比么。” 姚呈希看看他,道:“好,那前面的也不要算了。” 宋源宝忙摆手道:“好,好,这个不算,这个不算,就这个不算。” 台下众人又笑,秦晋林子瞻颜青等人也是忍不住,就连叶素心脸上也少了些许愁容。台上姚呈希脸色铁青,看别人擂台上都有人在比武,打的好好的,偏偏自己这里怪事百出,看看台下,道:“还没人上来么。” 当下有个十七八岁的少年跳上台来,道:“铁掌帮张松山,十八岁,前来讨教。” 姚呈希看这个还像些样子,点点头,道:“好,你们来比。” 张松山也不客套,上前就是一拳。他见宋源宝不过十四岁,又长的瘦小,觉得定是好欺,只想三拳两脚还不就打发了他。 宋源宝看他出手有力,脚下却不灵活,当下展开“八段锦”,与他游斗。 那张松山看他不敢正面与自己放对,越发觉得他没甚本事,一套“铁掌连环手”打来,也是虎虎生风。 宋源宝只是躲闪。台下人见张松山出掌有力,倒也下过苦功,零零散散也有人叫好。 两人交手,竟是打了两炷香的时间。宋源宝一味游斗,看似毫无反击之力,张松山却已经开始气喘吁吁。他自己却还不明白,看似就差那么一点,为什么偏偏就打不着这小子。这小子还没二两肉,我只要打中一掌,定能叫他躺下。 又斗片刻,张松山出掌越来越是没力。台下颜青几人看宋源宝只怕连五分力也没使,心中都道,这孩子倒真是无赖。 又斗了几招,宋源宝见张松山再无力气,寻个破绽,一脚踢在张松山胯上,张松山一交跌倒。 姚呈希早看的不耐烦,道:“泰山宋源宝胜了。” 那张松山犹自不服,爬起来道:“我没输,我还能打。” 台下一人骂道:“说你输你就输了,还不快给我滚下来。”显是他门中长辈早看出端倪。 姚呈希问道:“你是接着比,还是下去休息?” 宋源宝气喘吁吁,道:“我有点累,这人好厉害,追的我好辛苦,不过我还能打。” 台下倒不是所有人都看出他使诈,见他气喘吁吁又说肯比,倒真有两人同时跳上台来,想捡便宜。两人一个黑脸,一个壮实。 姚呈希一指一个黑脸少年,道:“你早的一点,你先战。”两人几乎同时跳到台上,他却是看的清楚,黑脸少年要早了一点点落足台上。这两人看身手倒是比刚才那张松山高明一些。 那黑脸少年道:“沧州伏虎拳郑思明,十七岁,请赐教。”他也是一般先下手为强的心思,不待宋源宝回礼,已是两拳击出。 宋源宝仍是一套“八段锦”与他游斗,偶尔还上两招。 郑思明功夫虽比前面的张松山高上一些,却也高的不多。宋源宝照旧磨蹭了两炷香功夫,才寻个破绽将他击倒。 先前跟黑脸少年一齐跳上来的壮实少年却还是没看出高低,心道这小子就是脚步厉害,这两人都是自己大意被他打倒,我定要捡这个便宜。见黑脸少年落败,急忙跳上台来,道:“泗州坎山门赵长荣,十八岁,你不需要休息了吧。” 宋源宝气喘的更加厉害,为难道:“勉强还能打。”赵长荣道:“好极,好极。”挥拳又上,两炷香的功夫,又被宋源宝打了下去。 高台之上,百花谷的花沐容忍不住格格娇笑,道:“褚掌门,那边台子上那位便是高徒么,当真有趣的很。” 褚博怀道:“正是,你看老头子教的好不好。” 花沐容娇躯乱颤,越发笑的直不起腰来,道:“好,好。” 那边台上姚呈希却是气的要疯。二十岁之下,虽然筋骨已经长开,毕竟练功还不够久,历练也是不足,往往差距极大。比斗起来,分胜负甚是容易。看别人擂台上,此刻只怕十几个都比过了,自己这边才比了几人。他何等眼光,如何看不出宋源宝弄鬼。见他又赢一场,只好又问:“你是休息,还是继续打?”实是恨不得一脚踢这孩子滚蛋。 宋源宝看他神色不善,忙道:“我要休息,我要休息。” 姚呈希点头道:“那你下去好生休息,我不叫你,你就莫要上来。” 宋源宝连连点头,下了擂台。颜青啪的又是一巴掌,道:“你做的好事,不好好比试,就会装鬼。” 宋源宝叹气道:“颜姐姐,你打我越发顺手了。我这是策略好不好。” 颜青道:“你有什么策略,你道人家都是傻子么,看不出你装腔作势。” 宋源宝道:“有本事瞧出来的,没十足把握,也不会轻易上来挑战于我。看不出的上来自然任我拿捏,下面这么多人,还怕没人给我赢钱么。” 林子瞻道:“你莫得意,那主裁大人已经盯上你了,你下面怕没这么好便宜可占。” 萧平安却夸道:“小师弟打的好,师傅说过,做人要留三分余地,你知道容让别人,那是极好的。” 身旁水灵波和叶素心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叶素心前番愁眉不展,此际倒是难得展颜。 一人道:“宋师兄,你好厉害。” 众人看去,却是个眉清目秀的小尼姑,宋源宝认得是宴席之上坐在自己身后之人,道:“你是谁?” 小尼姑道:“我是恒山派的方慧。” 宋源宝得意道:“你能看出我有本事,也算你有些眼光。” 方慧笑道:“我是说宋师兄扮猪吃老虎的本事厉害。我师傅说你武功若不能比敌人高个十万八千里,如此玩火,迟早被人狠狠打屁股。” 宋源宝道:“你师傅是谁?” 方慧道:“我师傅是仪清师太,就在那边高台子上,你要不服气,可以上去找她。” 宋源宝哼了一声,道:“我才不和你一般见识。” 第九十六章 拜寿陆 说话间,台上两人已经分出胜负,却是个少年道士获胜。他连赢两场,又被人打了下去。 见这几个功夫也就泛泛,几人索性一起去别的擂台转悠。见各个擂台之上,也不是多强的人物,心想,这些少年倒都沉得住气,想都是不肯早早暴露底细。 秦晋道:“我略摸一数,这二十之下也就三五百人,又不是都会上场,我猜到得下午,有些真本事愿意比斗的就要上场了。” 林子瞻道:“秦师兄言之有理。” 秦晋道:“我看这里面,倒真有几个不错的小子。元宝你不要大意,一会咱们去吃点东西,你好好睡上一觉,下午才是动真格的。” 颜青道:“你看到哪些人还不错。” 秦晋道:“我也没看几眼,有个柳家的小姑娘,一个点苍派的小子,还有个少林的小和尚都是不差。这洗髓丹和流云剑的诱惑不小,我看不少人在各个擂台转来转去,想是都在搜集情报,寻个好占的擂台来。点苍的那小子盯你好久了,下午估计定要寻你交手。” 宋源宝道:“管他点苍点黑点白点什么,我才不怕。” 颜青笑道:“你既然不怕,为什么声音压的这么小。咱们先去吃饭,要不然小元宝下午输了,又有借口。” 宋源宝道:“呸呸,我才不会输。” 比武到了午时也是停了,众人吃饭休息,到末时再开。 萧平安几人都小睡了片刻,再回来时,宋源宝选的擂台之上已经有两人在比斗。边上果然有几个穿着点苍派衣服的人立在一旁,当日在镇江见过的饶韦光也在其中。 见几人过来,饶韦光扭过头,就当没瞧见,中间一个穿着道袍的少年却对宋源宝挤了挤眼。 宋源宝哼了一声。秦晋微微一笑,对宋源宝道:“你莫要急着上场。” 宋源宝道:“为什么?他既然找上了我,躲又躲不掉。” 秦晋道:“你看,此刻各个擂台边的人已经不再乱走了,想是各自已经看好了地方。大家都想先赢下这轮,进了八强再说。有点苍派的人在这里站着,别人想必就不会来了。他帮你把别人挡走,岂不是也挺好么。” 宋源宝看了秦晋几眼,道:“秦师兄,真看不出来,原来你这么阴险。” 秦晋道:“臭元宝,你胆子大了,敢跟我开玩笑,我不会打人屁股的么?” 又过了一个多时辰,不断有人上去挑战。上上下下,转眼台上又有两人分出胜负,随即再无人上去。获胜的是个十九岁的壮实少年,乃是华山派门下,名叫熊飞,手下功夫着实不弱,三拳两脚便将先前一人打的落花流水。见无人上来,只道众人怕了自己,在台上走来走去,洋洋自得。 那几个点苍弟子低声议论几句,随即中间的少年道士翻身上了擂台,打了稽首,道:“点苍权小龙,十七岁,前来领教。” 熊飞道:“好,我先让你三招。” 权小龙道:“多谢师兄。”走上前来,一脚飞踢那人。 熊飞侧身让过,道:“一招。” 权小龙右腿反撩,才踢到一半,突然哎呦一声,脚又垂了下来。 熊飞只道他是扭到了脚,停下不动,刚想发问。权小龙左脚突然飞起,正中熊飞颚下。这一脚好不厉害,熊飞身子打了个璇儿,直飞出去,重重落在地上,已经昏了过去。 权小龙哈哈大笑,道:“果然你也就能让我三招,三招以后倒是起不来了,承让承让。” 姚呈希过去在他身上推拿几下,熊飞醒了过来,才知道自己已经输了。心中大怒,有心大骂,看底下几个点苍派的门人站在一起,终究没骂出口。恨恨下台,却不肯离去,站在台边,狠狠盯着权小龙。 姚呈希问道:“你是要战,还是休息?” 权小龙道:“自然要战。” 等了一会,始终无人上前,姚呈希看看宋源宝,道:“你上来吧。” 宋源宝道:“好。”纵身跳上擂台。 权小龙道:“你这个装腔作势的骗子总算肯上来了。” 宋源宝道:“我装腔作势不假,骗子两字却要原样奉还。人家好心让你,你却诈伤骗他,好是没羞。” 权小龙先前所为,台下众人看的清楚。那熊飞虽然略显骄横,却也不失光明磊落。若是江湖相斗,使此招数骗人倒也罢了,既是比武切磋,这招胜得大不光彩。听宋源宝这么一说,倒是人人向着他。 权小龙见激起公愤,却也没有想到,看看宋源宝,哼了一声,道:“我不与你斗口,你我两派都是剑派,我们比剑如何?” 宋源宝问姚呈希道:“可以比剑的么。” 姚呈希道:“只要你俩愿意,比什么都成。” 宋源宝道:“好,比剑就比剑。” 当下两人各自下场拿了把剑上来。两人都瞧对方极不顺眼,也不客套,回到场上,立刻动起手来。 点苍和泰山都以剑法闻名。宋源宝一招“苍松迎客”直刺对方前胸,权小龙竟不闪避,一式“青龙取水”反刺宋源宝下腹。 两人剑法都快,眼见一招之下就要两败俱伤。突然两人一齐挥手,双剑一交,各自退开一步。 宋源宝举剑再上,权小龙挺剑相迎。一招试过,两人都知对方不易对付,再无保留,各尽全力。只见两道身影如猿猴跳跃,裹着两团剑光在台上纵横飞舞。此刻还在正中,转眼已经到了角上。长剑相交之声不绝于耳,如珠落玉盘,若雨打芭蕉。 两人这番比拼却是精彩,更是打出了真火。一时高台之上,众人目光也都被吸引过去。 萧登楼赞道:“褚掌门,你这徒儿剑法可当真不错啊。” 洛思琴道:“是啊,若不是那点苍弟子要大上两岁,气力占优,你这徒弟已经能赢了。” 一旁云弄子忍不住道:“我点苍弟子可还没尽全力。” 褚博怀笑道:“彼此彼此。” 说话间场上形势突变,两人连攻几招,突然一齐退开。宋源宝嘴角带笑,权小龙却是脸色阴沉。 两人一番急斗,都是有些气短,各自调整呼吸,长剑遥遥相对。突然权小龙身形一矮,滑步上前,挥剑横扫,却是换了路剑法。他先前使得是点苍“溪山三十七剑”,剑法奇诡,变化多端。此刻使得却是一路“达摩剑法”,招式大开大阖,横劈竖砍,凶猛无比。 “达摩剑法”在江湖中流传甚广,论招数精奇远远不如点苍“溪山三十七剑”。但招式简单,力道更足。 宋源宝连接几剑,连连后退。他气力本就不及对方,此刻对手如刀斧一般使剑,招式虽然简单,他却结架不住。连挡几下,不敢再与对手比力,不住后退。 权小龙占了上风,更是步步紧逼。眼见宋源宝连退几步,已经到了擂台边上,身后再无处可退,想找个空档钻出来。 权小龙知他所想,牢牢站住脚步,将他死死困住。 既无退路,宋源宝只得长剑格挡。权小龙一剑重过一剑,宋源宝苦苦支撑。 权小龙面露狞笑,狠狠一剑砸下。 宋源宝举剑要挡,剑举到一半,手上无力,长剑突然脱手。 权小龙看的清楚,心中大喜,哈哈大笑,道:“你还不死么。”抽回长剑,就要刺向宋源宝肩膀。 却听宋源宝也是一声轻笑,矮身转了个圈子,他右手长剑落下,正落在左手之中,盘膝反指,长剑已经点住权小龙喉咙。 台下萧平安等人高声叫好,一人声音最是响亮,却是熊飞。 褚博怀笑道:“哈哈,还是我的徒弟赢了。” 云弄子哼了一声,道:“好狡猾的小子。” 权小龙脸色难看,却是动也不敢动。对手长剑就点在自己喉头,只要轻轻一送就能要了自己性命。宋源宝笑道:“你服了么?” 权小龙紧闭双唇,却怎么也不肯说出这服了二字。 宋源宝收剑站起,道:“管你服不服,反正是我赢了,你赖也赖不掉。” 权小龙脸色煞白,慢慢又变的铁青,重重哼了一声,跳下擂台,头也不回的去了。 宋源宝撇撇嘴道:“真是输不起啊输不起。” 饶韦光却笑道:“宋师弟果然好武功,佩服,佩服。”也不待他回话,带着几个点苍门人一起转身而去。 宋源宝赢了这场,再无人上台向他挑战。此时其余擂台之上,也已经决出来七名优胜。柳一巽哈哈大笑,道:“想不到这么快就决出了八名好手,你们休息片刻,接下里你们八人抽签交锋。” 宋源宝下了擂台,得意洋洋,颜青却不住摇头,道:“这八个人里,你年纪最小,力气也最小。你的弱点众人都已知道,只怕这第一名你是想也不要想喽。” 宋源宝道:“我岂是你能看得透的男人。” 水灵波道:“呸,你算什么男人。” 过了片刻,柳一巽叫八人一起上台,站在一侧,准备抽签。 宋源宝见八人之中,倒有两人认得,一个竟是柳冲之的妹妹,先前在府内池边见过一面。另一个却是宴席之上讥笑泰山派拿不出贺礼的少年,原来此人却是南宫世家的子弟。 另外五人,一人是南少林的俗家弟子,一人是天台剑派弟子,一人是欧阳世家的弟子。四大世家除了盛家倒是都有人进入前八。剩余两人一个来自铁剑门,一个来自华山派。 第九十七章 拜寿柒 柳一巽拿出一个木盒,道:“这里面有八张纸条,分别有一到八八个数字。一三五七算一组,一对三,五对七。二四六八算一组,二四相对,六八相对。你们谁先来抽。” 那南宫家的弟子道:“我年纪最大,我先抽吧。”上前从盒子里拿张纸出来,展开念道:“不错,不错,我是五号。” 柳一巽道:“下一个谁来。” 宋源宝上前一步道:“我不抽,我就要跟他打。” 那南宫家的弟子看看他,奇道:“你要跟我打?” 宋源宝道:“正是。” 南宫弟子道:“为什么?” 宋源宝道:“因为我是泰山弟子。” 南宫弟子哦了一声,似是想起什么,呵呵一笑,道:“好,我跟你比。” 柳一巽不知他俩有何积怨,笑道:“你们要比也不是不可,可也要看他们同意不同意。” 其余六人一起道:“同意,同意。”那南宫弟子年龄最大,功夫也是最强,其余人避犹不及,见宋源宝主动请战,哪里有不肯的。 接着几人继续抽签,南少林的俗家弟子抽了一号,天台剑派弟子抽了三号,欧阳世家的弟子抽了二号,铁剑门弟子抽了八号,华山派弟子抽了四号,柳冲之的妹妹最后一个,拿了六号。 分组既定,八个人就在离高台最近的台上比试。却是一场一场来,不再分开比试。 第一场一对三,南少林的俗家弟子对上天台剑派的弟子。两人选择比拳脚,打了一通,居然两败俱伤。一个伤了左臂,一个伤了右臂,都要将养数日。 林子瞻笑道:“先前还说小元宝傻,谁能想到这两人竟然一齐退赛,他只要赢下一场,不就稳进前二了。” 秦晋道:“那南宫家的子弟可不好对付,我看这八人之中,倒是南宫第一。” 颜青道:“那小子鬼的很,只怕还有什么花样。” 第二场是二对四,欧阳家的弟子对华山弟子,两人选择比剑。斗了半炷香的功夫,华山弟子接连几招华山剑法的杀招,逼的欧阳弟子主动认输。 第三场便是宋源宝对上南宫家弟子。那南宫弟子笑道:“我倒是想起来了,先前我开开玩笑,语出无心,小兄弟莫要在意。我是南宫家南宫云平,我们就比比剑法,点到为止,如何。” 宋源宝道:“那有什么不好,自然是点到为止。” 南宫云平呵呵一笑,随即抽出把大剑来,那剑足有四、五寸宽,比寻常剑要宽了几倍,他剑拿出来,自己也是想笑。先前宋源宝战权小龙他虽然未看,却也听人说了,南海剑派以犀利见长,轻薄细剑乃是特色。但南宫云平自小却是拜在铁剑门门下学艺,兼通两家之长,铁剑门却是大剑路数。他常备两剑,一轻一重,心道,你这小鬼以为我南宫家使得是薄细利剑,不以气力见长,你这算盘可打的错了。 宋源宝见他拔剑,也是一惊,苦脸道:“比剑就比剑,你拿块门板出来干什么。” 南宫云平一声轻笑,道:“宋兄弟,请。” 宋源宝道:“我既然让你,索性让到底,你先进招吧。” 南宫云平心道,你这小鬼油嘴滑舌,真是不知死活。我铁剑势大力沉,江湖中人都知道,对付重剑需招招强攻,不能让重剑施展开来。势头一起,那是再难抵挡。你这小鬼自己要找难看,可怪不得我。重剑平推,一式“推窗望月”送了过去。 宋源宝道:“来的好。”举剑直刺南宫云平肋下。 南宫云平见他剑法果然又快又准,也是叫好。重剑微微一侧,已经将来剑挡住,脚下倒踩七星,就要使“云横秦岭”反手挥剑横削。突觉剑上沉重,这招竟使得甚是生涩。低头看去,却是宋源宝的长剑平搭在自己剑上。 南宫云平恍然,心道,原来你是想玩这个花巧,你使得又不是软鞭,岂能缠住我的重剑。当下重剑一立,要叫他无从借力,剑刚立起,突觉手上大力涌来,重剑几欲脱手。 原来宋源宝待他立剑,便跟着变招,长剑剑身跟着一送,借着重剑翻转之力,待到重剑堪堪垂直之时,突然加力一送,重剑借着惯性又往上摆。南宫云平一个不察,重剑险险脱手。 两招一过,南宫云平顿去了小觑之心。心道这小子果然有些门道。退后一步,“吴刚伐木”举剑斜劈。 宋源宝抢前一步,仍是长剑搭上轻轻一压,又将剑势引开。 转眼间两人已经交换了十余招。南宫云平越斗越是心烦,他手里重剑比寻常剑要重上数倍,出手本就不如寻常长剑快捷。宋源宝见他出招便是长剑贴上,稍稍一引,自己剑招就要落空。 又斗片刻,南宫云平更是心惊。起初宋源宝长剑贴上来,自己只要稍一变招就能将他的剑甩脱。但斗了一会,宋源宝的长剑却是粘的越来越紧,有时自己连变数招才能甩脱对方长剑。 南宫云平见他精神全在重剑之上,脚步变幻,始终抢在自己身侧,不与重剑正面相对,长剑自两旁过来,自是更容易压制自己重剑。心内突然一动,重剑反撩。 宋源宝果然上当,跳到南宫云平身侧,长剑仍是压在重剑之上。南宫云平回肘猛击,这一下又快又狠。 宋源宝却是轻轻一笑,闪身跳开,原来他在南宫云平身旁跳跃,始终防备南宫云平另一只手偷袭。 南宫云平一击不中,手中重剑却是一歪,砍在地上,那剑甚是沉重。他力气用在左手肘击,右手一沉,剑势立刻拿捏不住。 众人看的清楚,都道可惜可惜,颜青道:“小元宝毕竟年小力弱,否则趁南宫云平这下重剑失控,抢上前来,立刻就能逼南宫云平重剑脱手。” 萧平安道:“我瞧好像不是。” 林子瞻道:“哦,萧大哥你怎么看。” 萧平安道:“宋师弟脚步比南宫云平快上一些,这下又是有备躲闪,若想抢攻自然是来得及的。但那南宫云平此时重剑被他打法克制,更是被重剑所累,失了平衡灵动。若是南宫云平失了重剑,他反没了优势。我看那南宫云平脚上手上力量都要强过宋师弟,就算空手,宋师弟也未必能有胜算。” 秦晋点头道:“萧师弟,你平常不出山门,却想不到眼光如此独到。” 萧平安道:“我随口瞎说,也不知道对是不对。” 颜青道:“他若是能夺下南宫云平的重剑,定要假装自己胜了,那南宫云平还好意思和他争辩么。” 林子瞻笑道:“这倒也是,怕是斗的凶险,小元宝也没想起来。” 秦晋道:“不错,元宝既要防备重剑,欺近对手身前,又要防备别人另一只手,着实凶险的很。只怕他也来不及转这许多念头。” 台上两人又斗了几十招,南宫云平手中重剑越来越慢。这剑舞动着实耗费力气,更有宋源宝不断缠上来雪上加霜,又斗片刻,他重剑越来越难摆脱宋源宝长剑纠缠。 南宫云平也明白关键所在,平常他使重剑,绝不会这么会功夫就觉费力,那是因为重剑使开,自有惯性助力。此刻相斗,不但重剑不能施展,更要时时刹车,加倍的耗费力气。但让他弃剑换掌,或是换把剑再打,他又如何拉得下这个脸。 又斗两招,突觉剑上一轻,宋源宝突然主动退开。 南宫云平立刻明白,我自己费力,这小子又如何不费力。他使得也不是四两拨千斤的功夫,全靠眼力和腕力与我周旋,这小肌肉的使用更是辛苦,此番他定是手已经酸了。我只要再撑的片刻,他自然束手就擒。想通此节,突然精神大振,挥剑又攻。 宋源宝果然剑上无力,就算搭上重剑也再难把剑引开。 南宫云平突然身形跃起,凌空下击。 宋源宝不敢硬接,退后几步,又是到了擂台边上。 南宫云平哈哈大笑,下盘“骑马蹲裆式”,重剑平推。 宋源宝眼看退无可退,突然嘿嘿一笑,长剑一斜,已经架住了重剑。 南宫云平心下一惊,这小子怎么还有力气,难道先前是使诈骗我?还没回过神来,宋源宝脚下一滑,已自南宫云平裆下滑了过去。南宫云平知道不好,再想回头,却已晚了,宋源宝长剑已经点在自己后心。 南宫云平长叹一声,弃了重剑,道:“是我输了,我问你一句,你手上可还有余力?” 宋源宝嘻嘻笑道:“我使得是泰山‘缠丝剑法’,都是借力打力,全不费力的,只是我学艺不精,带不动你重剑而已。” 南宫云平倒是豁达,笑道:“那是你年纪太小,你再练几年,到了我这个年纪,自然就行了。” 宋源宝也笑道:“我知道你轻剑比重剑厉害,倒是我占了你的便宜。” 南宫云平道:“不妨,输了就是输了,你若是觉得赢的不过瘾,有空到琼州来,我再和你好好比比。” 宋源宝道:“好,一言为定,我听说琼州的龙虾比我脑袋还大,那是一定要去见识见识的。” 注:武侠小说中,大侠出门住店吃饭,一定要点大侠套餐,二斤熟牛肉,五斤好酒。古代重视农耕,禁止屠杀耕牛吃肉,这不少人都知道。《宋刑统》中明确规定,“诸故杀官私牛者,徒一年半。主自杀牛马者徒一年”。但宋时牛肉却并不罕见,屠牛吃肉,屡见不鲜。其中最重要的一点,《宋会要辑稿》:“盖一牛之价不过五七千,一牛之肉不下二三百斤,肉每斤价值需百钱,利入厚故,人多贪利,不顾重刑。”私自屠宰一头牛,获利可达五倍,自然管不住。《夷坚志》中就说:“恩州民张氏以屠牛致富。” 宋初富庶,耕牛数量也是大增,由于屠杀耕牛的事情太多,甚至朝廷根本不管。《宋会要辑稿》里面说,宋真宗年间,大臣郑志诚从洛阳到首都开封,一路上到处可见售卖牛肉的人。若是依法见一个抓一个,监狱里都关不下。1031年,山东莱州知州张周物上奏宋仁宗,直言耕牛保护的矛盾现状,“官禁屠牛,而州场税膀有收算之文”。一方面,朝廷明令禁止宰杀牛,严禁杀牛的口号响遍大街小巷;另一方面,地方官府却默认征收牛肉税来增加税收。这便是所谓“牛肉税”。宋仁宗听了,也觉很不合理,才叫停了此税。 南宋对屠杀耕牛的管制比北宋严格。但由于暴利所在,难以禁绝。一般而言,繁华城中,大的酒楼一般不会出售牛肉,对有钱人而言,也是吃羊肉居多,毕竟羊肉比牛肉要贵。但到了乡下地方,乡野小店,牛肉就很常见了。也就是说,犯法肯定犯法,但乡村野地,有的是人敢。 第九十八章 比武壹 接下来六号柳冲之的妹妹对八号铁剑门的弟子。 原来柳家小妹叫柳冲莹,却是拜在华山门下。不但有家传的武功,更学了华山的剑法。 她选择与铁剑门的弟子比拳脚。铁剑门只有一门剑术是本源,其他武功都只泛泛。勉强撑了百余招,被柳冲莹连连打中。虽未受伤,却也不好意思再打,只好认输。 宋源宝的对手不能再战,柳冲莹休息一会,便又对上华山派的弟子。这倒算是同门之战,两人自是比剑。 若论剑法倒是华山派的男弟子技高一筹,但柳冲莹手中却是一把宝剑。连着两次削断了华山弟子的长剑。华山弟子连换两剑,怕她又削断自己长剑,出手畏手畏脚,又是败了。 柳一巽见自家的子弟杀进最后决战,也是欣喜。此时天色已晚,自家子弟又比对手多战一场,起身道:“你们打了一天,也是累了,今日便到此为止,大殿之上,还有大坛大坛的美酒没有喝干。咱们回去继续畅饮,明日再战。” 次日宋源宝与柳冲莹对战,两人一使泰山剑法,一使华山剑法,打的也是精彩。 斗了百十来招,宋源宝又是退到擂台边上,故技重施,卖个破绽,想引柳冲莹上当。 谁知柳冲莹未曾中计,一剑横扫,差点把宋源宝的脖子削断。 宋源宝无奈只得倒跃而出,落下擂台,就此认输。 颜青见宋源宝晃悠悠过来,笑道:“臭元宝,怎么输了?” 宋源宝痛心疾首道:“唉,我大意了,没有闪。” 颜青看他嬉皮笑脸,哪里有半分懊恼的模样。再看台上褚博怀与人谈笑,似也是毫不介意,大觉可疑,将他拉到无人之处,道:“你玩什么花样,还不从实招来!” 宋源宝道:“嘿嘿,嘿嘿,我本想来个置于死地而后生,不想那女子好生狡猾,居然不上我当,气死我了。” 颜青道:“呸,我信你才有鬼,你和你师傅那小气模样,要真是到手的一百两黄金飞了,你俩还笑的出来?” 宋源宝道:“我是真输了,师傅打落牙齿朝肚里咽,台上那么多人,他也是强颜欢笑。” 颜青道:“强颜你个大头鬼,你再不说实话,我以后再不理你这个小滑头。” 宋源宝见躲不过去,吞吞吐吐,道:“颜姐姐,我错了,昨晚那柳冲莹来找我。她不讲武徳,给我钱叫我输给她。” 颜青本来也只是怀疑,万想不到真是如此,竟是惊的呆了。半晌才道:“她给你钱你就认输,难道你就没有一点骨气气节么?这比武论道,何等神圣之事,是钱可以收买的么?” 宋源宝摸摸头道:“本来我也是这么说,可她给的钱实在是太多了。” 颜青一巴掌打在他后颈之上,伸手就要拔剑,道:“你这个武林败类。” 宋源宝忙道:“颜姐姐息怒,息怒,我下次再也不敢了。” 颜青怒道:“还有下次!” 宋源宝道:“万万不能有了。” 颜青看看他道:“她究竟给你了多少钱?” 宋源宝道:“五十两黄金。” 颜青道:“胡说,你赢了都有一百两。” 宋源宝道:“一百五十两。” 颜青斜眼看他,道:“我看你是真想死了。” 宋源宝忙道:“确确实实是一百八十两,再多一两我都不是人。” 颜青叹气道:“你是真没见过钱,一百八十两黄金就把自己卖了,还有那‘流云剑’你也不要么?” 宋源宝道:“我又不蠢,剑我自然要的。不过她也不傻,说这剑要是给我,不是明摆着告诉别人有鬼么。是以她给了我一把‘莫问剑’。嘿嘿,我也没吃亏,你看这不是么。”说着拿出把长剑来,果然与先前拿的已是不同。 颜青摇头道:“那洗髓丹呢?” 宋源宝道:“那东西我才不要,师傅说修行当恪守本心,莫要借助外力,再说我资质这么好,还要什么洗髓丹。” 颜青莫名的火起,一巴掌打在他头上,道:“我叫你资质好,我叫你资质好。今天你把双手拽住耳朵,要是敢放下来,我定要剥了你的皮。” 众人看颜青一脸怒色,身后宋源宝双手抓着自己的耳朵过来,都是莫名其妙。萧平安悄悄问道:“你怎么了,为什么要拉住耳朵。” 宋源宝正色道:“颜姐姐刚传了我一门武林绝学,萧大哥要不要一起练练?” 萧平安连忙摇头,道:“我是衡山弟子,不能乱学别派武功。” 接下来便是二十岁以上三十岁以下的比拼,本来颜青倒也没想比试,但让宋源宝气的头痛,一怒之下,又要比了。 众人纷纷出谋划策,林子瞻道:“我瞧秦师哥的计策甚好,咱们也找个大门派占下的场子,去收渔翁之利。” 几人都是说好,便在各个擂台转来转去。这二十以上三十以下的弟子甚多,足有一千五百多人。按理说比斗当更加激烈,谁知各派众人却都打的一样的算盘,谁也不肯先行出手,都作壁上观。八个擂台倒有一半空着。 更可气的是,几人走到一处擂台下。却有四五个年轻人一起围了过来,道:“这个擂台我们华山派和点苍派先占下了,几位若要比武,还是到别处去吧。” 先前少年弟子比斗,各派来的少年子弟毕竟不多。此刻参赛的青年人一多,大门派立刻显出优势来。他们弟子本就众多,来的又都是精英,凑在一起自是比一般的宗门强横。 颜青气道:“居然都占起地盘来了,岂有此理。” 正生气,突然听到身后有人叫道:“叶素心,你给我站住。” 叶素心回过头来,眉头皱起,正是同门师姐吕琼英追了过来。她也不回话,只看着对方。 此刻吕琼英身后只跟了一个道姑,气势汹汹走上前来,道:“叶素心,你跑什么?” 叶素心正想说话,水灵波抢先道:“师姐你又来干什么,昨天师伯不是说了么,叫我们不许吵架,有事回山门再说。” 吕琼英道:“谁说我来找你吵架,我有空么。” 叶素心道:“那师姐有何指教。” 吕琼英道:“我问你可敢跟我上台比上一比,输了你就把剑交出来。” 水灵波道:“说来说去,你还不是这个意思。” 吕琼英道:“怎么了,我辈武林中人,你连动手都不敢,还要什么宝剑。” 水灵波气道:“你知道叶师姐不是你对手,你干嘛不直接上来抢。” 吕琼英冷哼一声,道:“你要是不服,你替她打也行。” 颜青一旁虽听的不十分明白,却也猜个八九,见她咄咄逼人,摆明了欺负叶素心,也是火大,道:“我跟你比。” 吕琼英斜了她一眼,道:“我们同门说话,你插什么嘴,你算哪门子蒜。” 颜青道:“今天就让你认识认识我!” 吕琼英道:“不必了,你谁不知道,你不就是那个整天追着人家有妇之夫不放的贱女人么。” 颜青怒极,上前就要动手。叶素心突然上前一步,道:“好,我跟你比,你若是赢不了我,以后此事再也休提。” 吕琼英道:“好,赢了,剑还我,输了,剑给你,我们一言为定。” 宋源宝见旁边一张擂台正空着,持裁的正是姚呈希,忙道:“这里有个空台子。” 吕琼英不虞有他,几步奔了过去,跃身上台。颜青对叶素心道:“叶师妹,你莫要怕她,今天我定要给你出气。” 叶素心点点头,咬咬牙,终于也上了擂台。 吕琼英见她上场,提剑就刺,叶素心闪身躲过。 姚呈希见台上突然上来两个女子,一言不发,立刻就动上了手。再看台下,又是宋源宝几个人,心中暗暗叫苦。 两人艺出同门,知根知底,也不试探。吕琼英出手招招都是狠招。叶素心心中思虑繁杂,她功夫本就不如吕琼英,再有杂念,顿时落了下风。 堪堪又接了二十余招,情势更是不妙。吕琼英一连三招,叶素心左支右绌,应对已经不及。 宋源宝眼见不好,眼珠一转,突然开口道:“好恶毒的女人,看暗器。” 他声音响亮,台上吕琼英自然听到。认得是师妹同行一伙,虽不信他敢出手偷袭,仍是持剑退开。哪里有什么暗器,见果然上当,看看姚呈希,怒道:“这你也不管么?” 姚呈希看看宋源宝道:“你瞎喊什么?” 宋源宝手一指水灵波道:“她抢我糖葫芦。” 姚呈希气道:“胡说八道,她哪里有什么糖葫芦。” 宋源宝道:“她嘴巴快,已经吃下去了。” 姚呈希懒得理他,道:“你再出声捣乱,就给我滚远点。” 吕琼英冷哼一声,提剑又上。 叶素心勉强收敛心神,和她打作一处。 峨眉派以剑法着称于世,镇派剑法称“天秀剑法”,此外还有一套“落英神剑”,取落英缤纷之意。因为派中俱为女子,这套剑法不仅攻守凌厉,一招一式,姿势优美,更是好看,反更被峨眉弟子喜欢。 叶素心一袭白衣飘飘,长剑飞旋,进退之间,凌波微步,罗袜生尘,真如九天仙女一般。吕琼英一身黄色衫儿,长的也不难看,剑法更是快的叫人目不暇接。 这两人一打起来,顿时将四周的人都吸引过来,见两人剑法精妙,不断喝彩叫好。 第九十九章 比武贰 高台上众人自然也都朝这边望来,看了片刻,沧州擒龙手韩天宇忍不住道:“咦,慧静师太,贵派的弟子怎么自己打起来了?” 慧静仍是一脸肃然,道:“有规矩说自己人不能打么?” 韩天宇吓了一跳,知道这个道姑不好惹,忙道:“没有,没有。” 台上两人堪堪斗了二十多招,叶素心又是落了下风。 姚呈希也看出不对,这两个女子分明是技出同门。但年纪稍大这个出手凶狠,咄咄逼人。她功力明显为高,却是下手毫不容情,一招一式都是直取要害。年轻那个出手却似颇多顾虑,守的七八招,也不见得能攻出一招,更是避开了对手紧要之处。 她武功本不如别人,还要相让,自然越打越被动。那年长的女子气势高涨,越打越狠,年轻的满脸委屈,越打越是激动,眼圈都要红了。心知有异,暗道,这场上虽是争第一,却哪里有同门比拼,就算不是同门,这女子下手也太过狠辣。 秦晋等人自是焦急,颜青忍不住问道:“水师妹,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水灵波愤愤不平道:“叶师姐不叫我说,可我实在气不过。叶师姐母亲也是我峨眉弟子,是我峨眉默云师太的三弟子,默云师太共有五个徒弟,大徒弟死的早,二徒弟法名慧英,便是吕采薇师伯。她是默云师祖的侄女,也是吕琼英的姑姑。默云师太有把宝剑,叫‘摇光’,乃是我峨眉七剑之一。 “师太临死前,把剑传给了叶师姑。她在时,倒没人提此事。但叶师姑前些年突然生病死了。她死后没两年,吕师姐突然来讨要宝剑。她说这剑本就是吕家之物,虽是给了叶师姑,但如今叶师姑死了,就该还给吕家。叶师姑死的突然,就给叶师姐留下这把剑,叶师姐如何肯给。吕师姐就处处刁难。 “吕师姑现今在派中位高权重,师姐师妹们都不敢得罪她,都刻意疏远叶师姐。这几年叶师姐在山上总被欺负,日子愈发难过。在山中吕师姐还有所收敛,这次下了山,她越发过分。我气不过,就和叶师姐两人自己走,谁知道来到这里,她还是不肯放过。” 秦晋点点头,多少已经明白。峨眉有七剑,以北斗七星为名,向来是门中重要弟子所有,更是未来派中地位身份象征,远非一把宝剑如此简单。但叶素心想来在派中地位不高,不肯交出此剑纯粹因为是亡母遗物。 颜青气道:“你们慧静师姑也不管么。” 水灵波低头小声道:“慧静师姑虽然不高兴,但她不喜欢叶师姐,反倒对吕师姐偏袒些。” 颜青想不通慧静师太为什么会不喜欢叶素心,知道定有原因。水灵波不方便说,也不好多问。 两人说话功夫叶素心已经被逼到擂台一侧,闪躲空间更是狭小。吕琼英一连三招,叶素心勉强躲开两剑,最后一剑已经划破了衣袖,隐约见到白衣上有血渗出。 姚呈希见她败象已呈,又见吕琼英凶狠,怕万一闹出事来,当下就要喊停。 吕琼英一剑得手,却是得理不饶人,长剑虚点,突然斜刺而出,赫然又是一记杀招。 叶素心心中气苦,知道打不过。突然悲从心来,心道,我母亲之剑我死也不给,让你杀了便是。竟不去躲。突然就听一人道:“刺她左手天泉。” 叶素心本是心灰意冷,听人说话,不假思索,一剑点出。 吕琼英呀的一声,退了开去。她本想一剑重伤了叶素心,自己有姑姑撑腰,慧静师太她也不怕。眼见叶素心已无还手之力,突然一剑反刺回来,正是自己剑法破绽所在。更是后发先至,大出意料,慌忙退开,仍是险险被剑刺中。 这一下大变突生,众人见叶素心绝地反击,险些反败为胜,都是大声叫好。 秦晋几人却是听的清楚,林子瞻道:“萧大哥,是你出言提醒么?” 萧平安脸上一红,道:“我看叶师妹危险,忍不住说了。” 秦晋道:“你怎地看出她左上臂是破绽所在?” 萧平安道:“她出手很慢,我就看到了。” 秦晋几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道,那吕琼英剑法快如闪电,单论剑法,只怕比我等也是不差,你居然说她剑法很慢! 颜青喜道:“大木头,好小子,看不出你还有这一手,还愣着干什么。继续说啊,让叶师妹好好教训教训那个丑八怪。”萧平安论年龄比她还大,她高兴之下,却是小子小子的叫着起劲。 萧平安道:“这不公平吧。” 说话间,吕琼英提剑又上,叶素心挡了两招,又是不敌。 萧平安忍不住道:“右腿阴谷。” 叶素心听的清楚,先前得他提醒一剑奏功,此时想也不想,挥剑直刺吕琼英右腿阳谷穴。 吕琼英一剑逼的叶素心单足立起,自己侧身进步,挥剑要反刺她后心。右脚刚刚点地,还没等侧过身来,叶素心已经一剑刺到自己右腿腿弯,自己这一步如同送上去被人刺一般。大骇之下,右脚猛点地,身子倒跃而出,怒道:“是谁?” 先前她便听见有人提醒,台下几乎都是同辈中人,她却不信有人能看出自己破绽,只道是凑巧。这次又是如此,下面定有高人,眼见自己要胜,忽然有人出来搅局,叫她如何不气。 一双大眼不断朝台下众人扫去,看了一圈,除了水灵波边上的颜青一伙,显是再无可疑之人。但那几个都与自己年龄相仿,也就秦晋略大一点,想必也看不破自己功夫破绽。要知那人是在自己变招之前先行喊出,峨眉剑法变幻莫测,纵是本派的高手也未必能猜到自己下一招会使什么,此人大是诡异。她也不是草包,想了一想,对姚呈希道:“主裁前辈,有人作弊,你也不管么?” 姚呈希却是听的清楚,知道是萧平安所喊,他自己如何不知道这中间难处,也是大吃一惊,脸上却是丝毫不动声色,道:“确是有人提醒,你要我怎么做?” 吕琼英道:“请前辈让台下众人谁也不许出声。” 姚呈希摇头道:“那怕是不能,我也无此权力。” 吕琼英气道:“他出言提醒,那不是两个打一个么,这如何公平。” 姚呈希道:“你看这四方擂台,哪个台下面没有人出言提醒?”擂台之上比武,自然都有台下的亲朋好友助威,更是不乏人大声喊叫提醒,只是大多是些踢他,揍他,小心,打他屁股一类无关痛痒的话。台上台下之人功夫基本相仿,又有谁能来得及提醒,你一句喊完,台上可能已经打了两招。象萧平安这样直接喊出人家下一招破绽的却是绝无仅有。 吕琼英急道:“那等乱喊能一样么,此人分明知道我武功家数,我要使什么功夫他都知道。”其实萧平安哪里知道他峨眉剑法,只是他眼力过人,预判清楚,所喊都是她换招之时自然会去的方位抑或是破绽所在,她不及细想,只道他也精通峨眉剑法。 姚呈希道:“这就奇了,你要使什么功夫他怎么会知道,怕是凑巧了吧。况且他说话你也听到,你不使那招便是。” 吕琼英抿嘴不语,她哪里听不出来这个主裁分明偏袒对手,但人家说的却又有道理。她也不信有人能知道自己所想,只怕这两招真是凑巧碰上。就算被人识破,自己和师妹同时听到,大不了自己也变招便是,这人总不能招招看破。 当下回转身来,出手又攻。交手十余招她又占上风,待要下狠手,突然台下那人又喊:“悬枢”。 悬枢是腰间大穴,也是人体枢纽。吕琼英先前侧身攻叶素心左臂,此刻只要回转身来就能绕到叶素心身后,自是大占便宜。但此人喊出“悬枢”,自己若再拧身去对手身后,对手一剑就能伤了自己腰部,连忙回身跳开。但这一步跳开,先前好容易取得的优势却又拱手送还。 吕琼英心中恼怒,但知道那主裁不肯帮自己。她不去想自己咄咄逼人惹人反感,只道是主裁怕那人厉害,不愿得罪。她不识得萧平安声音,打斗之中又不能回头去看,只道是有高手助阵。当下强忍怒气,挺剑又上,她自觉委屈,下手更狠,绝招连出,一招一式更无保留。 姚呈希大皱眉头,提气凝神,只待若有危险,便出手阻止。 叶素心打了半天已经有些不支,先前受伤之手虽然流血不多,如今却渐无力气。吕琼英凶狠攻来,她不敢硬接,连连闪避,突然脚下一滑,一个趔趄。 吕琼英如何肯放过如此良机,挥剑直削叶素心左腿。 叶素心左脚打滑,这腿滑出,本就不听使唤,如何还避的开此剑。 吕琼英咬牙切齿,毫不留情,一剑削出,想是削断了叶素心腿也不顾了。 台下萧平安高声道:“仙人栽树!” 第一百章 比武叁 叶素心眼见师姐凶狠,自己一条腿只怕不保,听萧平安提醒,想也不想,长剑朝擂台地上刺去。她身子失去平衡,这一下长剑驻地,倒是支撑住身子不再滑倒。 吕琼英也听到这几字,心思电转,想那“仙人栽树”是常见功夫,乃是长剑直直朝地下刺出,这招对付躺倒在自己身下的敌人方才有用,此处使来浑不知道理。眼前机会难得,不及思索,又想反正这招也伤不到自己,仍是一剑扫出。却听“啊”的一声,吕琼英丢了手中宝剑,连退几步,持剑的右手手腕鲜血淋漓。 原来先前叶素心滑倒,吕琼英算准了她身体后倒,自己俯身横削,对手必无法躲避。谁知叶素心长剑拄地,身子仍是后倒,剑已脱手插在地上。她略一犹豫,才一剑扫出,却不想剑锋还未触到对手腿,手腕先扫到了地上插的长剑。 她出手甚重,叶素心拿的又是摇光剑,锋利无比,一碰之下,立刻将她手腕划破。好在擂台上都是夯实的硬土,长剑入地不深,被她手腕一打歪倒在地。否则她这一剑下去,叶素心定要受伤,但她一只手只怕不保。 叶素心自己也不知道何以有如此变故,但见吕琼英长剑脱手,立刻抢回自己长剑,一剑指到吕琼英胸前,道:“师姐,承让。” 台下林子瞻惊的脸也白了,望向萧平安道:“萧大哥,你也太神了吧,这都算到。” 萧平安却也是一脸惊愕,道:“叶师妹赢啦?” 颜青满脸也是敬佩之色,道:“不都是你教的么,你真好生厉害。” 萧平安道:“我不知道啊,我只想叶师妹失了平衡,要长剑拄地才能挡住这招,她怎会自己伤了手腕?” 原来他一句话喊出,台上两女反应有快有慢。叶素心深信不疑,当下照做。吕琼英却是楞了一愣,待她脑里转了一圈,仍是先前一样出手,一进一出,却恰巧自己送到了叶素心剑上。 远处高台之上众派高手见如此分出胜负,也是惊讶。他们离的甚远,自是听不到萧平安说话,只道叶素心都是自己机变。最后获胜这下纯属意外,台上众人倒是人人看的清楚。 铁剑门门主望日神剑郭澄阳道:“峨眉派这两位高徒剑法着实练的不错。” 众人都是点头。 台上吕琼英满面赤红,见师妹长剑指着自己,怕她有心报复,倒也不敢乱动。 叶素心也懂见好就收,收回长剑道:“多谢师姐相让。” 吕琼英见她长剑收回,脸色苍白,恨声道:“这下不算。” 叶素心虽是温柔忍让的性格,但也是冰雪聪明的人儿,也不去争执,只道:“还望师姐信守诺言。”也不等她说话,自己下台去了。 吕琼英楞了片刻,俯身拾起自己长剑,从另一侧跳下擂台,与同来的道姑一起去了。 叶素心待她走远,才走到萧平安身前,万福一礼,道:“多谢萧师兄相助。” 萧平安脸顿时红了,连摆手道:“没事,没事。” 水灵波上前,拉开叶素心衣袖,见她雪白手臂上一道伤口,足有四五寸长。伤处皮肉外露,鲜血仍未止住,半截衣袖都是湿了。心中又恨又痛,道:“她倒真下的死手!” 萧平安也是关切,见她伤势不轻,忙掏了怀里汗巾出来。他平日身上也不会带此物,乃是此行师娘洛思琴特别嘱咐,叫他备在身上。 刚拿出来,就见颜青和水灵波都掏了丝巾出来,两条都是洁白如雪。萧平安那一条青色汗巾还是师娘给的,用了四五年,已经有些褪色,边角都有磨损,实是自惭形秽,忙不迭往回去藏。 水灵波却是一把抢过,道:“小气鬼。”拿了给叶素心擦去血迹,又上了金疮药,拿自己的丝巾扎了。将萧平安的汗巾却扔给叶素心,道:“师姐你洗了还他。” 叶素心伸手拿过,攥在手心,却是脸也红了。 她两人一下台,擂台上顿时又空了,姚呈希看看萧平安,道:“萧小弟,你功夫不错啊,要不要上来比比?” 萧平安忙摆手道:“比不来,比不来。” 宋源宝嘻嘻笑道:“姚前辈,我萧大哥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 颜青狠狠瞪了他一眼,道:“谁叫你把手放下来的。” 高台之上,丐帮帮主史嘲风见一半擂台还是空着,有心让司徒晓峰难看,道:“司徒兄,你看下面这些弟子都不愿意比试,该如何是好。” 柳一巽笑道:“这些孩子们倒也聪明,都想着坐收渔翁之利,不急,不急,等上一会自然有人上来。” 华山派掌门岳思彰笑道:“我看这都是八个擂台惹的祸。” 百花谷花沐容道:“还是岳掌门老辣,这些孩子们也知道第一难拿,都在转脑筋打八强的主意。” 黄河四侠的老大丁剑天道:“不错,这千百个各派精英,能拿个前八也是足够炫耀了。” 司徒晓峰道:“这个容易,我来把规矩改上一改。”突然扬声道:“诸位好汉,大家且听我言。”他吐气开声,声音远远送了出去,声音也不甚大,但不论远近,场上众人人人听的清楚,就如同有人在耳边说话一般。 司徒晓峰继续道:“我们商量了一下,现下要把规矩改一改。大家可随意选擂台比试,打赢了也可以更换擂台,也没有擂主之说。一直比到场上最后一人。另外,台上之人可以对台下之人挑战,若是不应战的,自动失去参赛资格。其他先前的规矩,一样有效,诸位可听明白了。” 规矩一改,半炷香后,果然上场之人大增,台上挑战台下之声更是不绝。 萧平安几人就留在原地,此时台上已经有几人交过手,出手倒都是不凡,眼见一个英俊少年连赢两人,姚呈希照例问他:“你是再战,还是先休息一会。” 今日比武与昨日又是不同,少有人愿意连续交战,就算不累也要下去保存实力。台上这少年已经连赢两场,想来也该下去了,那少年看看台下,突然道:“我想请火凤凰颜女侠赐教一二。” 颜青猛的听见有人挑战自己,呵呵一笑,跳上擂台,道:“你胆子不小,敢挑战我!” 那少年躬身一礼道:“在下南宫云飞,久仰火凤凰颜姑娘大名,恨未识荆,今日有缘相见,实是三生有幸。在下不才,出身南海蛮荒之地,粗陋寡闻,能得见姑娘这样神仙般的人物,已是万千之喜,平生之幸。在下万万不是姑娘对手,只求切磋一二,比武输赢都是其次,在下……” 台下众人听了一半,都明白过来,心道:“原来这小子是想借此认识人家,他奶奶的,这么聪明的法子,我怎么没想到。” 颜青道:“要打就打,说什么废话。”视线越过南宫飞云,一眼瞥见台下宋源宝又偷偷把手放了下来,大喝道:“双手举起来!谁叫你放下的。” 那南宫云飞见颜青柳眉倒竖,杏眼圆睁,轻嗔薄怒,一张脸白里透红,说不出的好看,不觉已看的傻的。猛的听她大喊一声,吓了一跳,准备了半天的词都忘了,不自觉就将双手举了起来。 颜青见他高举双手,分不清是什么怪异功夫,又见他浑身上下破绽百出,眉头一皱,上前就是一脚。 南宫云飞不知道她为何发怒,又要自己把手举起来,全然不知所措,颜青一脚飞来,躲也没想起躲,“啪”的一声踢个正着,身子高高飞起,直接摔在擂台之外。 姚呈希倒也干脆,道:“火凤凰颜青获胜。” 颜青莫名其妙,不等他再问,自顾走下擂台,道:“都什么乱七八糟的,不堪一击,不比了,我要休息。” 台下众人面面相觑,半晌才有人问:“怎么回事,你看清了么?” 众人都说不知。 却听一人缓缓道:“‘移魂大法’,这定是‘移魂大法’。” 众人都吓了一跳,一个高大男子本想上台,又被吓了回去。这一日再无人敢挑战颜青。 这几日萧平安都未练功,想找师傅问问,晚上却始终找不到人。 次日再战,上台的弟子功夫越来越强。秦晋带着林子瞻和萧平安各处看人比武,也觉收益甚多。 此时能在台上获胜的多半是大门派的弟子。这些大门派内功、外功、拳脚、兵刃俱成体系,更有名师财力,门下弟子众多,与一般小门派相比,自然是更易出高手。 小门派纵使也有一门绝学厉害,总不能面面俱到。而派中高手不多,日积月累,自更不能与大门派相比。只是三十岁之下,众人功力还相去不远。 此时众人在一处擂台之下,台上两人双刀对双剑打的甚是精彩。场人众人的目光倒都被吸引过来,一时其余擂台边倒是人稀了不少。 台上两人都是大大有名,正是江湖九龙三凤中的两龙。使双刀的是大名府的双煞断魂刀秦烈,使双剑的又是一名南宫世家的子弟,名叫南宫云傲。这次南宫家子弟来的不少,更是不乏高手。 两人彼此都是闻名已久,却是从未见过。但九龙之中,就这两人使双兵刃,这次遇到,终于忍不住出手较量。 两人武功果然高出同辈一筹,此时斗到酣处,更是展开身法,扑高跃低。若两只雄鹰飞腾相搏,刀剑寒光闪闪,不断相撞。 江湖中这九龙三凤均是年轻一代的翘楚,更皆是品貌端正身手不凡。秦烈高大威猛,一脸刚毅。南宫云傲一袭白衣,高鼻薄唇,一脸冷傲。 这两人动起手来,引得场上的女子都是大呼小叫。这女子鼓噪起来,那是比男人厉害的多,一时莺声燕语响彻校场。 萧平安几人也是看的眉飞色舞,突然一人道:“这不是秦兄和林师弟么,林师弟,咱们要不要再比比?” 几人看去,却是个书生打扮的年轻人,轻摇折扇,身边跟着七八个少年,有男有女。 第一百零一章 比武肆 林子瞻拱手道:“原来是墨兄,小弟是你手下败将,如何还敢较量。” 那人哈哈大笑,道:“林师弟客气,走吧,再打二十招,秦烈必胜,也没什么好看的。”轻笑两声,带着几人走了。 水灵波直皱眉头道:“这人好讨厌,是谁?” 林子瞻道:“玉扇书生墨梅生,此人也是九龙之一。” 水灵波道:“你输给过他?” 林子瞻道:“一年前和他交过手,我输了半招。” 秦晋道:“一年前你‘风雨雁回剑’七大杀招还只练成四剑,如今不是又练成一剑么。”衡山“风雨雁回剑”有七剑甚是难学,功力不到,难以练成。七年前林子瞻已经习会一剑,这六七年过来,也不过增了四剑。 林子瞻微微一笑,道:“他铁扇打穴之法我以前见的不多,师傅教了我破判官笔的一些法门,我如今对他,不使雁回剑也不怕他。” 水灵波噘嘴道:“那你干什么不跟他打。” 林子瞻道:“我已知他底细,何必再打。” 说话间,台上分出胜负,果然是秦烈胜了一招。南宫云傲却是丝毫不见不快之色,跟秦烈抱拳结纳。秦烈也是哈哈大笑,两人相携下场。 几人正待换个擂台再看,突然几人拦住去路,当前的一个一袭白衣,肌肤赛雪,却要比衣服还白,一头如云乌发只用一根金色丝带束起,面如桃花,清丽可人。 颜青道:“原来是林家妹妹,你也要和我比比么?” 那女子道:“正是。” 颜青笑道:“我以为你昨日就会来找我,这次你倒沉得住气。” 那女子道:“今日也不晚,此处正好没人,上来吧。”脚尖一点,轻飘飘飞起,她白衣飘飘,姿势曼妙,这一跃若御风仙子,台下众人都是看的痴了。 颜青跟着跃起,那女子在前,她跃起在后,两人却是一起落在台上。白衣女子固是轻功绝美,颜青也是风姿绰约,不遑多让。 台上主裁的高手哈哈大笑,道:“好,好,刚比完两条龙,又上来两只凤凰,我铁老头今天也跟着你们风光。” 水灵波道:“原来她也是一只凤凰,却不知道是哪一只?” 林子瞻道:“她是玉凤凰林楚玉,是铁掌帮帮主林离方的独生爱女。” 水灵波看了他一眼,道:“你倒知道的清楚。” 林子瞻脸色一变,忙道:“我也是听人家说的。这位主裁是铁背苍龙铁金全,一手降龙拳甚是厉害。” 水灵波道:“我又没问他,三只凤凰,还有一只是谁?” 林子瞻道:“彩凤凰么,我倒是没见过。” 水灵波皱眉道:“看你那点胆子,我又不生气,你为什么不敢说。” 秦晋笑道:“水师妹莫要误会,这彩凤凰是谁只怕江湖上真没几个人认识。” 水灵波奇道:“你们九龙三凤不都大名鼎鼎么?” 秦晋道:“唯有一人例外,便是这彩凤凰花轻语,据说她是百花谷的人,迄今为止只在江湖上露面过一次。” 水灵波更奇,道:“只露面过一次?那为什么她能名列其一?” 秦晋道:“因为她只出现过一次,便是约战贵州玉树夫人。”此处所说贵州便是如今贵阳,唐时称矩州,宣和元年(1119年),方更矩州为贵州。 这下叶素心也是惊道:“她打赢了贵州玉树夫人?” 秦晋道:“玉树夫人是前辈高人,出了名的高手,她自然是打不赢的。” 水灵波道:“那有什么稀奇,我也能败给玉树夫人啊。” 秦晋道:“但玉树夫人和她打了足足六个时辰,从傍晚打到日出,花轻语无力再战,才算胜了她。” 水灵波道:“六个时辰,怎么可能?” 秦晋道:“这花轻语上门挑战,两人关起门来打,据说是足足六个时辰才出来。” 水灵波嘁了一声,道:“那谁知道真假,六个时辰,累也累死了。” 秦晋笑道:“这玉树夫人的话和百花谷的名声却是没有人敢不信。总之这花轻语神秘的很,除了知道她不足十七岁,其余的事情一概不知。” 水灵波眼珠一转,道:“你们这九龙三凤不是还要看长相的么。” 秦晋不知道她小女孩家心思,随口答道:“百花谷的人相貌又怎会差了。” 水灵波道:“那可不一定。”望望台上,又道:“怎么她们还不打?” 宋源宝笑道:“这玉凤凰倒也有趣,她要和颜姐姐站在碗上比,柳家的人拿碗去了。” 原来擂台之上颜青问林楚玉要比拳脚还是兵刃,林楚玉却道:“我和你毕竟是女流,轮刀舞剑的让人笑话。” 颜青道:“久闻铁掌帮掌法高明,比掌法也是一样。” 林楚玉道:“拳脚自然要比,只是就这样打未免难看,久闻永州颜家梅花桩的功夫独树一帜,我看不如这样,我们取六十四个碗来,分作两色,将这些碗摆在地上,你我各占三十二,我们各自只能站在自己颜色的碗上,谁被打下去便算输如何?” 颜青笑道:“亏你想出如此古灵精怪的法子,好,就依你。” 众人见两大美女对战,更想出这么新奇的法子,还没开打已是不住叫好。 过了片刻,果然有柳家的人拿着碗来。都是那种富贵人家盛饭的小碗。不过拳头大小,四五寸高。那人做事仔细,想着两人的名号,拿来的碗一半红色,一半白色。 颜青道:“碗来了,谁来摆?” 林楚玉道:“就请铁老爷子帮个忙如何?” 铁金全笑道:“好,你说怎么摆我就怎么摆。” 林楚玉脚尖在擂台上画了一线,正在擂台当中,道:“相烦铁老爷子就以此线为界,红白各占半边,碗口朝下,相距二尺,八卦居中、三星桩、九宫桩在左,五行桩、七星桩在右、五组桩首尾相连。” 铁金全道,好,接过碗来,就站在原地,随手抛去。一个一个碗落在地上,正是三星五行北斗八卦九宫之形,每个碗相距都是二尺,分毫不差。 林楚玉赞道:“铁老爷子这手功夫可俊的很。” 铁金全哈哈大笑,道:“这小孩子摔碗惯盆套圈圈的玩意,我倒是几十年没玩过了。” 颜青道:“摆好后还能移动么?” 林楚玉一笑,道:“自然可以,比的就是阵法攻伐。” 颜青点点头,心里倒是明白了几分。 宋源宝皱眉道:“这女子花样好多,只怕颜姐姐要吃亏。” 林子瞻道:“铁掌帮帮主号称铁掌水上漂,铁掌,轻功双绝,这林楚玉想必也是得了真传,不过你颜师姐是放鹤老人的弟子,梅花桩的本事也是了得的很。” 宋源宝突然大声道:“我明白了,她定是想突然打碎颜姐姐的碗。” 林楚玉朝台下看了一眼,道:“哪里来的小鬼,在此胡言乱语,不要说打碎别人的碗,就是碰到别人的碗也要算输。” 颜青道:“那好极了。”她倒是也担心林楚玉会使这招。 林楚玉道:“铁老爷子已经摆好,咱们这就上吧。” 颜青点头道:“好。”单足一点,已经站在当中的一个红碗之上。那碗本就不大,碗底朝上更是只有半个拳头大小,她单足而立,却是稳如泰山,晃也不晃一下。 林楚玉叫了声好,也落在她对面一个白碗之上。 颜青也不客气,一掌递出,打向林楚玉面门。 林楚玉侧身闪过,却不还击,脚下连踢,已经将两个白碗踢到红碗阵中。 碗底虽小,但两人展开步伐,仍是轻灵迅捷。一般的梅花桩相距也就一尺多些,两人比试的距离却要更大一倍。颜青脚下五行步换七星步,都是正统的梅花桩走法。林楚玉却是展开身形,脚步错落,不成规矩,全不似梅花桩的套路。 颜青立刻明白,对手这是要把阵地延伸进来,有立足之处才能抢上进攻。如此比斗倒和下棋一般,也是有趣。当下身形拔起,脚下轻点,也把两只碗踢了过去。 两人都是居中而立,脚下都是八个碗在身侧,林楚玉踢了两个碗过去,突然一掌发出,打向颜青脑后。颜青闪身让过,脚下轻送,又送了两只碗过去。此刻她已经有四个碗在对方阵中。 林楚玉一声轻笑,却是跳向左边,脚下不停,连续将脚下白碗踢过线去。 颜青猛的明白,双方都是三十二只碗,居中八个,两侧都是十二个,林楚玉此时大量踢碗过来,显是要阻断自己和右边的联系。见她脚下飞快,已经踢了四五只碗过来,自己就算抢上前去也失了先机,当下如法炮制,也去自己右侧踢碗过线。 刚踢了两只,林楚玉已经抢到身前,连发三掌,逼的她退回本阵。 见她退回,林楚玉脚下横扫,将两只碗一齐送到中间本阵。此时她中间已经有十只白碗,再加上左侧横切进来的五只,十五只白碗对着中间八只红碗,已有压倒之势。 颜青这才明白对方用意,当下闪身退回,只顾不断将自己左边碗都踢到中间。 第一百零二章 比武伍 林楚玉也是如法炮制,不多时双方这一侧的十二只碗已经尽数到了中间。 颜青毕竟慢了不少,此时林楚玉本阵有八只碗,十二只碗已经过线,与先前五只白碗连成一片。 等到颜青跃回,她的脚下阵中只有十六只碗,另有四只已经陷在白碗阵中。 林楚玉眼见阵势已成,脚下倒踩八仙步,掌影飘飘不断朝颜青打去。 颜青前方只有对方阵中的四个红碗可以立足,且更是在白碗包围之中。不敢反击,只好连连退让。 林楚玉脚下一拨,两侧的两只碗向前移,又把一只红碗吞了进去。 颜青脚上连点两下,推了两只红碗上前,与前面的两只斜斜连成一线,算是勉强筑了一道防线。自己此时只有十五只碗可以立足,对手却是有二十五只碗连在一起,知道已经落了下风。 有心去救右边的十二只碗,但林楚玉牢牢挡在当中,只能冒险从她头上掠过。但这招凶险的很,就算过去,对手一旦反过身来,那边只有十二只碗,比这边的情形还要糟糕。当下熄了此念,脚下连拨将后面的碗连成一线,这样身后有纵深之利,叫敌人不敢冒进。 林楚玉果然不攻,而是从后方将白碗挑上前来,仍然是从左侧压上。 颜青见她左边又多了五只碗,已经绕过了自己前面四个碗的阵线,心中也是暗暗叫苦。自己原先只当她是想比轻功身法,却不想打的是如此算盘。自己从未想过这以碗布阵的打法,远远不如对手计算周祥,此时已是大落下风。 此时林楚玉不断调兵遣将,从后方将白碗源源不断送上前来。就连自己左边剩余的七只碗也已经到了前方。三十二只碗牢牢控住了场上大部分的地盘,随即如楔子一般不断将白碗打入红碗阵中。 眼见最前面的四只红碗也要被敌人包围,颜青突然跃步向前,一脚横扫逼退对手。眼见对方大兵压境,若是退让,身后地盘必定要被不断蚕食,只有牢牢守住防线。好在防线之后只有四个白碗,敌人还不敢进来。 林楚玉再度上前,颜青仍是连续进攻。 这次林楚玉却不再退,使开三十六路铁掌功与她打在一处。两人都是掌法精妙,又都是穿的长裙。进退之间,步步生莲,一团红影如云,一片白影如雾,煞是好看。 林楚玉手上不断加劲,越打越快。 颜青此时脚下只有六只红碗,脚步已大受制约。 林楚玉却是进退自如,全无顾忌。斗了十余招,突然啪的一声响,却是颜青落足重了,竟将自己一只红碗踩碎。好在身形立刻弹起,总算没有踩到地上。 林楚玉也不追击,而是又踢了三只碗上前,随即才上前强攻。连攻十余招颜青又退了两步,最前面四只碗又被蚕食了。这下她身后只剩十只碗,落步之点已甚是局促。 林楚玉一声轻笑,连发两掌,突然脚下横扫。先前她便是以这招逼的颜青跳起,落地时踩碎了自己一只碗。如今又是这招,颜青却没有办法,只得又是倒跃而起。 林楚玉后退一步,脚尖连点带勾已经带了四只白碗上前,又将四只红碗吞入阵中。 此刻颜青只剩六碗,脚步可去之处已是一目了然,眼见大势已去。 林楚玉也不着急,步步紧逼,却绝不冒进,稳扎稳打,不多时又将两只红碗吞没。后面白碗连续调上前来,已成合围之势。 颜青心中暗暗叫苦,自己不该一时托大,应了她的古怪打法。对方既然如此提议,相必早已预算周祥。此时她已看出,若是单论武功,对方却不是自己对手。见林楚玉又攻上来,突然身形跃起,脚下两只红碗一齐碎裂。 林楚玉见她突然发力跃起,立刻恍然,颜青是想弃了这处边角,跃到右侧去,那边她还有十二只红碗未动。岂肯让她如愿,身形跟着飞起,发掌连击。 颜青只得扭身回了一招,两人空中对了一掌,一齐下落。眼见落足之处,一圈白碗包围之中,只有四只斜成一线的红碗。林楚玉突然横扫一脚,将颜青下落之处封住,叫她落不到那四只碗前。 颜青身子已经落下一半,身子勉强一扭避过这招,下落之处却已都是白碗所在。一咬牙,反手在林楚玉腿上一勾。反手这一搭,一口气泄了,下落之势更急,一脚已经落在台上。 林楚玉被她一带,身子一偏,脚尖勉强沾到一点碗边,却是丝毫借不到力,也是滑到地下。两人都落地,但她在颜青之后,自应是赢了,却听铁金全高声道:“此局颜青获胜。” 林楚玉脸色一寒,正要说话。铁金全笑道:“姑娘莫急,你看颜姑娘脚下。” 林楚玉这才看去,颜青满面笑容,落足之处却是在一个碗底上。正是她先前被逼之下无意踏碎的那一只,那碗已经碎成几片,但碗底还是完好,此时颜青站在上面,脚却是丝毫没有着地。 林楚玉眼见功亏一篑,更是败的凑巧,心中自是不乐,也不和颜青招呼,纵身下台去了。 台下众人这才想起叫好,颜青也笑盈盈的下得台来。宋源宝迎上前去,夸道:“颜姐姐厉害,我就知道她不是你的对手。不知道你和她有何恩怨?” 颜青道:“恩怨?没有啊,只是她是玉凤凰,我是火凤凰,既然遇到,总要较量一下,她不来找我我也要找她的。” 这一日到了下午,比武的人渐少。此间适龄的青少年也有一千五百多人,这一日半比过,倒已经有六七百人出过手,四五百人败下阵来。加之又可以挑战,有些实力的倒基本都露过面了,剩下的多半看看别人功夫,自知不敌,也就不愿再去献丑。如此一来,这日也悄悄过去。 第三日风云突变,一个蓝衫青年突然杀出。年纪也不甚大,不过二十四、五岁,连败六个擂台上的擂主。六场比斗胜的都是成名的高手不说,更是连换了拳脚以及四种兵刃。此刻在第七个擂台上对上了秦烈,又换了一根软鞭。 兵刃之中,鞭索一类最是难练。这青年使来却是如心使臂,圆转自如,鞭影飞舞,翩若惊鸿,婉若游龙,更是变幻莫测。此时再无别的台上比斗,人人目光都被吸引过来,擂台周围围的是水泄不通。 高台之上,众位高手也是一齐瞧向此处。福建欧阳世家家主欧阳立谨对司徒晓峰道:“我说司徒兄你倒怎生舍得,竟拿出颗凝心丹来。原来是带了这么个徒弟,左手拿出来,右手又拿回去,还赚了个名声,你这生意做的倒真是不亏。” 那秦烈与他欧阳家倒是颇有渊源,此刻见秦烈落了下风,忍不住出言讥讽。 司徒晓峰笑道:“哪里哪里,他资质寻常,这两下子贻笑大方,再说,他也不是我的弟子。” 长江三十六水寨总寨主盛千帆也是笑道:“这样资质寻常的弟子我看全天下也找不出几个,司徒兄手上若有富余,不妨送我几个。” 褚博怀道:“不是你徒弟?那是什么来路?” 司徒晓峰道:“此子叫秋白羽,乃是本教巡察特使带来的弟子,我见了也要客气的。” 百花谷花沐容娇笑道:“恭喜司徒兄,看来最终这青少年第一还是归了你玄天宗。” 褚博怀哼了一声,道:“那可还不一定。” 花沐容道:“这秦烈看着也不成啦,剩下的还有谁是他的对手?” 丐帮史嘲风也道:“秦烈若败,场下弟子也就墨梅生还可一战。” 褚博怀道:“使扇子的那小子么,花样不少,却没几下真本事,我看他比这秦烈还要差的一些。” 司徒晓峰道:“想来褚兄是对自家弟子有信心。” 褚博怀道:“我那弟子再练个四五年倒是不怕这秋白羽,眼下么,却还差的远。” 司徒晓峰微微一笑道:“那却不知褚兄还看好哪位?” 褚博怀不答,有意无意朝萧登楼看了一眼。萧登楼只顾观战,却似没有看见。 司徒晓峰也不言语,含笑观战。 此时擂台上秋白羽突然长鞭一卷,已经带飞了秦烈手中一刀,秦烈连退几步,出声认输。 那秋白羽耍动长鞭,秦烈那刀在空中左右飞舞,却不落下。 秦烈见他玩弄自己之刀,半分没有归还的意思,怒气勃发,狠狠瞪了他一眼,下台去了。 秋白羽笑道:“秦兄莫要生气,宝刀还你。”长鞭一抖,那刀划了个弧线,直朝秦烈落去。 秦烈听刀风响,也不回头,微微侧身,长刀已插入背后鞘中。 秦晋见他要走,一把拉住,道:“胜败兵家常事,再看看如何。”他与秦烈却是旧识,两人又是同姓,关系倒也不错。 秦烈见是他,脸色稍和,道:“可惜秦兄年龄差了一点,不然上去替小弟出气。” 秦晋摇摇头,淡然道:“此人功夫高强,只怕未尽全力,我也未瞧出他深浅。” 颜青等人见那秋白羽相貌俊美,却满脸都是轻薄戏谑之色,显不把台下众人看在眼里,又见他把秦烈的刀用鞭子玩耍,更是不忿。 台上秋白羽道:“还有哪位不服?不妨上来耍上两招。”他言下之意,竟是把台下少年英雄都当做了耍猴的,台下自是一片鼓噪之声,越来越响,却是无人应战。 第一百零三章 比武陆 墨梅生也站在擂台一侧,他身边众人似是邀他出手,墨梅生只是脸上含笑,脚下却是一动不动。 宋源宝气道:“哪里来的鸟人,居然比我还讨厌。” 颜青突然高声道:“你鞭子厉害,可敢换件兵器来战?” 秋白羽台上听的清楚,见是个一身红衣的美貌女子,倒是也认得她,笑道:“原来是颜姑娘,我已经换了五件兵刃,再换一件有何不可。” 颜青道:“那我给你挑件兵器,再来领教两招如何?” 秋白羽道:“全依姑娘。” 颜青道:“好,你等着。”转身去了,片刻即走了回来,秦晋道:“师妹不要闹了,你不是他的对手。” 颜青理也不理,纵身上了擂台。秋白羽近处瞧她,更觉娇肤白里透红,吹弹可破,眉目如画,美艳无双,笑道:“不知颜姑娘替在下挑了什么兵器?” 颜青道:“是一件奇门兵器,就怕你不敢使。” 秋白羽只见她手中有把带鞘柳叶刀,不知她说的兵器藏在何处,仗着武功高强,心道既然能藏在身上,不是短刃便是铁尺一类,自己虽用的不惯,却也不怕,笑道:“越是奇怪倒是越好。” 颜青道:“好,你就用这个吧。”手一翻,台下众人都是一愣,随即哈哈大笑,颜青手中哪里是什么兵器,分明是一双筷子。 秋白羽笑了一半,也是无奈,道:“这不是筷子么?如何算的兵器?” 颜青道:“你没听说过少林筷子功么,碗筷锄头板凳,哪样不是兵器?” 秋白羽倒也知道少林武学广博,各种稀奇古怪的东西都能当兵器使。但就算少林的筷子功用的好歹也是加粗加大的铁筷子,颜青手里这一双寻常大小不说,柳家家大业大,这双筷子还是象牙的,只怕一碰就断,如何当的兵器。见颜青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嘴上忍不住应声道:“好。” 颜青笑道:“秋兄果然艺高人也胆大,你拿去吧。” 秋白羽见她一双柔荑如玉葱白藕,指尖如笋,比手中的象牙筷子还要白上几分,伸手来接,心道,你这样让我来拿,岂不是想我摸上一摸,你既然好心,我何必客气。不从上面去接,反而手心朝上握去。只听颜青一声冷笑,刀光一闪,一刀已经劈了下来。 秋白羽吓了一跳,好在应变神速,手腕一翻已经将一双筷子抄在手中,随即急忙缩手,险之又险的避过一刀。 颜青一刀占的先机,更不容情,刀光闪闪顿时将秋白羽牢牢罩住。一团白光之中,只见秋白羽东倒西歪,若狂风摇柳,大浪摧舟,随时随地都会倾覆一般。但不论颜青如何变招,始终差了几分。 高台之上,花沐容咦了一声,道:“是‘醉仙步’么?” 净空禅寺虚全大师眼里精光一现,道:“不错,正是‘醉仙步’。” 花沐容道:“原来是九尾狐狸的徒弟。” 史嘲风摇头道:“不是,他兵器拳脚都不是一路,想是学了不少人的功夫。” 虚全大师望向司徒晓峰道:“却不知他这‘醉仙步’从哪里学的?” 司徒晓峰道:“这我倒也不知。” 虚全大师也不追问,双手合十,低念一声道:“善哉善哉。” 擂台上颜青翻翻滚滚攻了几十招,始终连对手一片衣角也碰不着,突然停刀不打,笑道:“原来你也就会逃跑。” 秋白羽道:“不跑就不跑,再来。” 颜青见他果然受激,柳叶刀斜劈,刀到中途突然分出三道刀光,分袭上中下三路,这一招“阳关三叠”是她的得意功夫。心道,你若不躲,定然要叫我斩上一刀。 秋白羽一声轻笑,双手一分,两根筷子作判官笔使,抢点颜青右臂天泉、曲泽、间使三穴。 颜青没想到他突然反击,更是出手如电,后发先至,只得缩手挥刀反切。 传统的筷子都是七寸六分长,一头方一头圆,取人有七情六欲,天圆地方之意。秋白羽此刻用来当判官笔使,虽然短了一些,反是更加灵动。双手连点,天府、侠白、尺泽、孔最、列缺、太渊、神门、灵道、大陵。所攻都是持刀手上穴道,更是集中在手腕左近。 颜青见他认穴奇准,出手稳如泰山,一丝晃动没有,知道他打穴功夫厉害,就算一只筷子让他打中也是不妙。心中顿时怯了,退了一步,挥刀护住门户。 秋白羽抢身向前,连点她上身多处大穴,缺盆、库房、紫宫、天池、赝窗、神封,那天池、赝窗、神封三穴都在乳中左近。 颜青见他出手肆无忌惮,竟连胸前穴道也不顾忌,又羞又怒,挥刀反劈。江湖中打穴之法颇多禁忌,若是和女子动手,不是生死相搏,当要避过一些敏感之处,否则叫人不耻。 台下众人见他去点女子胸前穴道,不断有人破口大骂。 颜青听台下大骂之声,禁不住脸上更红,恼怒之极,刀势愈发凶猛。突然手背上方合谷穴一麻,已被敌人筷子扫中,手指一松,握不住柳叶刀。 她心中怒极,丢了单刀,见地下一根长鞭。正是先前秋白羽留下,抢鞭在手,挥手就是一鞭。 那鞭子足有一丈二尺,以生牛皮牛筋混合金丝缠绕而成,甚是沉重。颜青挥舞起来倒也虎虎生风,只是她从未练过鞭法,出手全无套路,但鞭长力猛,秋白羽倒是被远远逼开。 颜青只觉长鞭毫不趁手,她不肯认输,有心去捡地上柳叶刀再战,心思一分,手下又慢了几分。 秋白羽长笑一声,突然筷子一伸,竟将鞭梢夹住。 颜青奋力回夺,秋白羽面带微笑,一双筷子牢牢夹住梢头,运力相抗,这下两人倒比起劲力来。 颜青手上发力,顿时将他手拉近了几分。 秋白羽单手上举,知道自己力大,却怕筷子吃力不住,反手一卷,将长鞭绕到手上,用力一拉。 颜青只觉一股大力扯去,立足不稳,向前一连跨了两步才勉强稳住身形。知道气力远非敌人对手,见柳叶刀就在脚下,突然弃了长鞭,弯腰去捡刀。手刚刚碰到刀柄,只觉手腕一麻,腕间阳池穴已经被人按住。 秋白羽一击得手,笑道:“颜家妹妹,可服了么。” 颜青怒道:“放手。” 秋白羽道:“你还未认输,我怎么能放。” 颜青气道:“我认输了。” 秋白羽却还不放手,口中道:“我看你心里没认。” 台上花沐容摇头道:“这小子真太也嚣张,看着可气。” 史嘲风道:“如此轻浮,实非正道所为。”台上几个老者都是点头称是,司徒晓峰却似没有听见。 华山派掌门岳思彰道:“这火凤凰的功夫也还算不错,只是太过心浮气躁,她下套给人家,打着打着,自己倒先乱了分寸。” 铁剑门门主郭澄阳道:“听说百花谷也有一只凤凰,为何此次未见?” 花沐容叹气道:“这小妮子本来是要来的,谁知等到今天也没见人影,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郭澄阳道:“怎么,贵派的弟子也这么不听话么?” 花沐容道:“我派最有规矩,独独这小妮子却是古怪的很,没人猜得到她想干什么。” 郭澄阳笑道:“可惜,可惜。” 此时台下秦晋几人气的脸也白了,宋源宝更是破口大骂,秦晋道:“林师弟,你上。” 林子瞻早不愿忍耐,听师兄说话,闪身上了擂台,他不愿失了礼数,道:“放开颜师姐,亮兵刃。” 秋白羽见他年纪不大,一张脸涨的通红,便如个毛头小子,笑道:“你是什么东西。” 林子瞻见他仍不放手,心中更怒,长剑出鞘,一剑刺出,正是“风雨雁回剑”中的杀招之一“寒秋落雁”。 秋白羽丝毫不将他放在眼里,突然眼见剑光一闪,对手已经到了自己身前。一剑刺来,刚看清剑光,剑尖一晃,突然幻作十三道,自己缺盆、云门、俞府、神藏、紫宫、玉堂等十三处大穴尽在对方剑下。心中大骇,放手倒跃而出。 颜青又羞又恼,抢了柳叶刀在手,就要反击。 林子瞻道:“颜师姐先下去,我给你出气。”他一剑递出,脸色如常,一如平时,但话语站姿之间,别有一股肃杀之气。 颜青点点头,下了擂台,水灵波抢上一步,拉住她手。 秋白羽早去了小觑之心,上上下下看了林子瞻几眼,道:“你是谁?” 林子瞻道:“衡山林子瞻。” 秋白羽道:“原来你就是南风孤雁。好,我就来领教领教你衡山派的功夫。”一伸手道:“剑来。” 台下一把剑抛了上来,众人这才注意,原来擂台一侧站了个白袍老者。此时擂台周围水泄不通,偏偏此人身边人都离他好远,似是不敢靠近。 高台之上,众人看的清楚,史嘲风道:“风雷手杜如晦?此人也入了玄天宗?” 司徒晓峰道:“秋白羽是特使带来的人,自要小心保护,免生被人欺负。” 史嘲风冷哼一声道:“你玄天宗不去欺负别人便要谢天谢地。” 第一百零四章 比武柒 擂台上林子瞻和秋白羽已经打在一处,林子瞻知道对手厉害,出手就是“风雨雁回剑”。 他这些年勤练不缀,剑法愈是精纯,此番打足精神,长剑霍霍,将衡山剑派飘逸峻秀的精髓尽数发挥出来。一柄长剑在他手中若一条青龙,夭矫飞腾,便如活的一般。 秋白羽脸上戏谑之色早消,凝神应战,一把剑大开大阖,挥动之间隐有风雷之声。 此时台上主裁仍是铁背苍龙铁金全,见了两人剑法,迟疑片刻,叫台下扔了自己厚背砍山刀上来。身为主裁之人,不得叫场上有重伤陨落,但看这两人剑法,只怕自己空手却插不进去。 高台上史嘲风道:“果然是风雷剑。” 司徒晓峰对褚博怀道:“原来褚兄说的是此人,嗯,不错,抚凌波而凫跃,吸翠霞而夭矫,倒是颇得衡山剑法的精粹。” 褚博怀微微一笑,却不言语。 萧登楼眉毛微动,道:“原来司徒兄对我衡山剑法也知道的这般清楚。” 司徒晓峰道:“衡山剑法如雷贯耳,谁人不知。” 林子瞻与秋白羽相斗,只觉对手剑法沉稳,妙招迭出,论剑法之精奇,倒也不在衡山剑法之下。对手长剑剑身之中留有七个孔洞,剑起之时,作风雷之声,初时还不怎地,打到后来,风雷之声大作,竟是叫自己心神不守,渐渐心浮气躁起来。知道对手这剑法古怪,当下沉心静气,不去听那声响。但心神略分,顿觉手上吃力。秋白羽年龄要大过他,内功想是也练的精纯,手中风雷剑更是重过他手中之剑,渐渐已经落了下风。 林子瞻知道如此下去,劣势难挽。突然一声清啸,腾身跃起,头前脚后,手中剑光暴涨,正是衡山七大杀招中的一招“鱼沉雁渺”。 秋白羽见他飞身杀到,人在空中,身子尤在旋转,剑光点点如繁星一般,竟不知他要刺向何处。想也不想,脚尖一点后掠而起。 林子瞻单手在地上一拍,借势而起,“雁影分飞”又是一记杀招。 秋白羽身形刚起,突觉左右两道人影,知道对手这招将身法使到了极处,竟化出一个虚影来。两道人影却有一道是假的。身在空中,瞥见右边的影子似是黯淡的多,当下举剑朝右边刺去,一剑击中,径自透了过去。知道猜错,强提一口内劲,一个千斤坠硬生生朝下落去。 刚刚下落,左边果然一剑横来,险险扫中。脚下一实,站住身形,刚想挥剑反刺,突然头顶风起,心生不祥之感,想也不想,就地一滚。 打斗之中就地翻滚大是狼狈,若不是情非得已断不会使出此招。秋白羽全凭直觉,身子刚刚翻开。夺夺之声,如雨打芭蕉,先前落足之处剑光闪闪,一连十余剑,尽数刺在地上。却是林子瞻一招“凫居雁聚”凌空下击。 秋白羽勉强避过这招,心中寒意大起,心道,这小子这几招怎地如此厉害。 林子瞻一连四记杀招,已是掏出了压箱底的功夫。此刻占了上风,如何肯错过良机,也不待身子落地,长剑在地上一点,已经借势而起,电射而出,长剑连划,正是七杀招之一的“鱼笺雁书”。 这是他最近才练成的一招,剑法之繁复无以复加,便如书法大家奋笔疾书一般,剑光点点,自成文章。 秋白羽身子还未站起,只觉漫天剑光泼洒而来,竟连天空也遮住了。深吸一口气,不再站起,反向地上倒去。身子躺倒,长剑快舞,也不成招式,只是尽力挥动护住全身。 只听长剑不断相交,如暴风骤雨一般。林子瞻长剑连被挡住,起初还瞧得见空隙,自己只要再快得半分,便能寻隙而入伤了对手。但数剑一过,对手剑身力道不减,自己后招却已慢了。知道自己终究功力不及对方,尽管大占上风,却仍是不能毕全功于倾力。心知良机已失,当下收剑跳开。 台下众人被这一番疾风骤雨般的剑法惊的呆了,此时才想起叫好,一时呼声震天。 玉扇书生墨梅生身边一个少女望向墨梅生,满脸都是崇敬之色,道:“墨师兄打败了这个林子瞻么?墨师兄你真好厉害。” 墨梅生满脸难掩惊讶之色,道:“哦,是,是,侥幸而已,侥幸而已。” 秋白羽这几招狼狈不堪,心中又羞又怒。本来还怕他还有厉害后招,见林子瞻持剑跳开,想是后继无力。翻身站起,全身都是灰土,当真恨的是牙痒痒,飞身而起,长剑平胸刺去。 他这一剑灌注全力,剑起之时闻的一声唿哨,剑到中途去势突快,那声音陡然变得尖厉,如同怪啸一般。 林子瞻知道厉害,不敢硬接,侧身避过,突然地上一道黑影跳起,如毒蛇一般,径朝自己面上扑来。 这一下快如霹雳,林子瞻硬生生一个铁板桥,身子平倒,那物擦着自己脸孔掠过,劲风犹自刮的脸上生疼。 原来秋白羽不但手上剑到,更是顺势踢起地上长鞭。那鞭稍是纯钢所制,包着牛皮,劈面打来,比疾弓劲弩还要凶猛,林子瞻堪堪躲过。 秋白羽抢上一步,挥剑劈下,林子瞻身子自膝处弯曲平倒,勉强支持住身子未倒已是极致。一剑过来,眼看再不及躲,千钧一发之际,脚后跟猛地一蹬,身子平射而出。 秋白羽一剑擦着他身子落下,将他脚上沾的泥都削了一片下来。恼极了他,见他如此境地仍能避过,心中又惊又怒,一步追上,挥剑又刺。 林子瞻力道已竭,身子倒飞,再无躲闪之力。 主裁铁金全一声惊呼,道:“住手。”他先前林子瞻躺倒之时便要出手,没想到林子瞻仍能足跟蹬地避开一招,只道胜负已分,却不想秋白羽竟是不肯放过。再想出手,已是不及。眼见林子瞻就要中剑。 秋白羽恼极了他,一心要在他身上留个记号,狠狠一剑刺下,夺的一声,却是一剑刺空,深深扎入台上土中。 第一百零五章 比武捌 再看台上已没了林子瞻身影。原来林子瞻倒退之下已经到了台边,正是秦晋等人所在。一人见他危急,突然抢上一步,伸手抓住他背后衣领,将林子瞻拉下台来。 秋白羽见台下救人的却是个身材高大,浓眉大眼的青年,看衣服知是林子瞻同门。心中犹自怒气未消,戳指道:“你是什么东西,竟敢插手我们比斗。” 宋源宝在一旁道:“你才是个东西,暗箭伤人,好不要脸!” 秋白羽先前踢起长鞭,倒未多想,此间比武禁止使用暗器,但那长鞭本是自己之物,也算不得暗器。擂台比武又没有说不许使两样兵器,自己也不算犯规,脑里只顾想这些,倒也忘了反骂回去。果然台下有人鼓噪,说他用了暗器,破了大会规矩。 林子瞻此时已经翻身站起,道:“多谢萧大哥又救我一次,对不起几位,我没能赢他。” 颜青道:“没事,让他小人猖狂,我们不与他一般见识。” 宋源宝却是不依不饶,道:“如何不算暗器,他若是捡起来拿在手里,自然算他兵器,这扔出去打人不是暗器是什么?”台下倒有不少人恼秋白羽狠毒,都是出言附和。 台上铁金全朝高台上看去,随即道:“长鞭也是秋白羽的兵器,这次不算犯规。” 宋源宝道:“这都不算暗器,那什么才算,是他的就不算么。好,林师兄你再上去跟他打,这次你带我上去,我也不算暗器!” 秋白羽怒道:“好,你上来。” 宋源宝道:“我又打不过你,干什么要上去。有本事你下来,我们一群人保证不打死你。” 秋白羽更怒,有心下去教训教训这小子,但看他周围有林子瞻、颜青,秦晋他也认得,还有刚才救人的小子似乎也不简单。若真下台,被这帮人群殴,那定是讨不了好。倒也不敢下去,只顾与他对骂。 台上众人只见他们争吵,却不知道说的什么。 司徒晓峰看看褚博怀,道:“看来你说的这人也是不行。”不管怎样,林子瞻败给了秋白羽,这是不假,眼看台下叫的出名字的人物只剩个玉扇书生墨梅生。此时这人似乎脸色不对,虽然不知原委,但显然没有上场较量的意思,这第一想是玄天宗的没跑了。 褚博怀道:“小林子功夫不错,可却不是我说之人。” 司徒晓峰道:“原来衡山派还有高手?”不由看了萧登楼和洛思琴一眼。 萧登楼和洛思琴见他看来,只若不见。 褚博怀道:“两位真不叫孩子试试?凝心丹没什么大不了,天下诸派都在此,还真能教这十几年的玄天宗压下去了么?” 萧登楼拱手道:“二师伯的弟子秦晋功夫尚可,只是他已过三十岁,却是比不了了。” 褚博怀道:“你明明知道我说的不是他。” 萧登楼道:“平安么,他从未下山,还缺历练。” 百花谷花沐容似也不愿见第一被玄天宗拿去,问洛思琴道:“褚掌门说的是谁?” 洛思琴道:“是小徒萧平安。” 花沐容拍手道:“原来是嫂子和萧大哥的徒弟,那自是不凡,我看看,便是刚才那个出手救人的小子么,不错,不错,果然一副英雄气概。” 洛思琴道:“妹妹说笑了,我这徒弟从未下过山,如何敌得过玄天宗的高徒。” 花沐容道:“就算没下过山,自己同门师兄弟总要较量较量的,不知他战绩如何?” 洛思琴道:“同门打打闹闹的,若是只比拳脚剑法,这几年间,他好像倒是不曾输过。” 花沐容哦了一声,道:“如此厉害?那我倒想瞧瞧。”想衡山近年声势大起,听说门下弟子已将近千人,这数百弟子之中,打斗不曾输过,那端的是了不起了。 司徒晓峰一旁听的清楚,却是哼了一声。武学一途,除了勤学苦练,更要时常与人切磋较量,经验日增,才能不断提升技艺。一个山都没下过的小子要说打遍同门无敌手,也不是就不会有。但纵使寻常宗派也少见此事,更何况衡山人才辈出,小一辈更有秦晋林子瞻这样的人物。他只道这几人是借题发挥好驳他面子,笑道:“既然贵派有如此高弟,何不遣上来看看?” 萧登楼道:“同门打闹如何当的了真,小徒学艺不精,万万不敢献丑。” 司徒晓峰呵呵一笑,愈发觉得他们是在吹牛。 褚博怀道:“萧师弟不肯伤你面子,你这次倒是走运。否则这次你想巴结上峰,拿这颗凝心丹出来,只怕鸡飞蛋打,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司徒晓峰不防心思被他道破,他倒确是存了送凝心丹给秋白羽的意思,又想送的不露痕迹,脸上却是神色不变,道:“人家不愿我有什么办法,否则这个什么萧平安若是上去,别说赢了,就算能撑个一百招不败,这凝心丹我就送与褚兄又有何妨。”他见了林子瞻功夫,心想这萧平安纵使厉害,也厉害不过林子瞻,秋白羽若是认真去斗,一百招定能取胜。 褚博怀斜眼看萧登楼,道:“哎,不想人家如此小看我等。” 花沐容笑道:“褚掌门你也莫要激啦,洛姐姐,你就叫你徒弟上去试试便是,他名不见经传,就算输了也不打紧,万一赢了那岂不是一举成名,你们师傅脸上也大大的光彩。” 丐帮史嘲风一直听他们言语,见褚博怀不住激萧登楼夫妇,心道,萧平安这个名字真未听过,想是初出茅庐不假。博怀兄虽甚是圆滑,眼光却是不错,能叫他如此看重只怕真有几分本事。他与玄天宗司徒晓峰也不甚友好,更不愿玄天宗独占鳌头,当下也道:“正是,萧兄弟不妨叫徒弟试试,比试有规矩在,也伤不了你徒弟。” 萧登楼身边天台正阳道人也道:“不打紧,萧师弟,就比比看,也叫徒弟多些阅历。”这几日这正阳道人似是心事重重,坐在台上,除了跟萧登楼说上几句,多半时间倒都是一言不发。 萧登楼见台上众人都看自己,若再拒绝,连丐帮帮主泰山掌门天台好友的面子都要一齐伤了,看看洛思琴,洛思琴也点点头,于是道:“如此便叫平安试试,赢他是赢不了的,长长见识历练一番也好。” 第一百零六章 破障壹 萧平安听师傅叫自己上台。他甚是听师傅之命,这些年在山上与同门也时常比试,倒也不觉得什么,当下上了擂台。 颜青、水灵波、叶素心和宋源宝四人却是吃了一惊,宋源宝道:“萧大哥成么?那小子坏的很,如今恨上了我们几个,下手恐怕不会客气。” 颜青更是急道:“大木头,快下来。”她情急之下,“大木头”三字也大叫出来。 叶素心听她说话,眉头不自觉就是一皱。水灵波看的清楚,暗暗发笑,悄悄在叶素心腰间捏了一把,小声道:“师姐,你不是看上这根‘木头’了吧。” 叶素心脸上一红,狠狠瞪了她一眼,对萧平安道:“萧师哥莫要与他一般见识。” 颜青道:“秦师哥,要不你也劝劝萧兄弟,这秋白羽不是好人,莫要有什么闪失。”她所想和宋源宝一样,秋白羽绝非善男信女,如今梁子已经结下,秋白羽下手岂肯容情。 叶素心跟道:“正是,这第一的虚名争他作甚。” 秦晋和林子瞻却是都笑,林子瞻道:“诸位莫急,若论武功,萧大哥绝不在我和秦师兄之下。” 水灵波睁大眼睛,道:“萧师兄这么厉害?”一路之上,她只是觉得这个萧师兄甚是憨厚有趣,却没半分觉得他有什么厉害,吃饭横扫千军倒是真的。 颜青也是吃惊,一路之上所见,萧平安颇有不凡之处,根基牢固,眼力惊人,练功勤勉,先前支招叶素心更是见识不凡。但若说他能和秋白羽一战,她也不信。 秦晋道:“不错,你们看看便知。” 秋白羽见上来个身材高大的年轻人,又知是衡山派一伙,眼睛一眯,心道,来的好,果然已经起了恶念。 铁金全见他空手上来,问道:“你们要比什么?” 萧平安道:“我选么?那比拳脚吧,刀剑容易受伤。” 秋白羽冷笑一下,心道,你怕受伤么,呵呵,我这拳脚只怕你也消受不起。道:“好,我们就比拳脚。”不愿与他啰嗦,伸手就是一拳。 萧平安依着同门比武的规矩,正自抱拳行礼,不防他一拳打来,上身仍是抱拳为礼,双脚向后一滑,轻描淡写避了开去。他膝盖不弯,这一招使得行云流水,台下也有人叫好。 秋白羽见他倒也沉稳,这一下虽不见多难,却也颇有气度,更是不喜。他先前赢的狼狈,此番交手只想快刀斩乱麻,瞬间打败对手,才出得胸口恶气。当下展开身形,出手就是“风雷拳”。 这“风雷拳”又分“风掌”与“雷拳”两路,他此时双手展开使得是“风掌”。手掌五指并拢,手腕翻动,风声猎猎,越打越是响亮。这路掌法看似阴柔多变,如疾风一般诡异莫测,其实走的却是刚猛路子,一招一式饱含劲力。 萧平安展开“回雁八打”,与他相斗。这“回雁八打”虽是衡山派的入门功夫,但却蕴含极深的拳理。虽只有八招,却是招式繁复,此时萧平安这路拳已经练的炉火纯青,信手拈来。 斗了片刻,秋白羽见他拳法似是寻常之极,但自己不管如何变招,竟然始终拿他不下。心中不免着急,凝神想看他拳法破绽,越看越是奇怪,见萧平安翻来覆去,使的好像都是一招。 台上史嘲风笑道:“这便是‘回雁八打’么,你这徒弟根基扎的倒是牢固。” 萧登楼谦道:“这孩子生性驽钝,虽然用功,却是不会变通。” 褚博怀笑道:“他就使了一招,那姓秋的小子二三十招也使出来了,这不变应万变的功夫却是了不起。” 少林德元大师道:“此子隐约已经摸到返璞归真四字门槛,当真是后生可畏。” 众人见他说话,倒都吃了一惊,这几日德元大师虽然一直坐在台上,却甚少出声与人交谈,多半时间眼也不睁,几天下来倒是初次评点小辈武功。 司徒晓峰道:“能入得了大师法眼,真是难得可贵。不过我看这小辈守的牢固,不知道攻起来如何,龟缩起来再经打也是赢不了的。” 此时台下众人也有人看出端倪,颜青道:“萧师弟莫非一直使的都是一招么?” 秦晋道:“不错,他使的是我衡山派‘回雁八打’的‘伏雁式’,虽只是一招,却是模仿大雁伏地休息时的守御之姿,又分七形十三变,一共九十一种变化,乃是我衡山一切守御功夫的基础。” 颜青道:“想不到萧师弟未曾下过山,这对敌的经验却也是不俗。” 林子瞻道:“师姐有所不知,萧大哥在山上,每日找他比武的人都要排队,这架他可没少打。” 宋源宝咋舌道:“排队找他打架,萧大哥人品这么差么?” 叶素心道:“小元宝你明明知道人家是瞧萧师哥厉害,才想找他比武,偏偏喜欢胡说。” 水灵波笑道:“没想到叶师姐这么了解萧师兄。” 叶素心脸上一红,也不去理她。 几人对面台下突然一人出声道:“使雷拳。”却是白袍老者风雷手杜如晦。 台上秋白羽突然退后一步,左手呈鹤嘴之形,右手握拳,抢步上前,左手打萧平安太阳穴,右拳打萧平安肋下。左手先至,要逼萧平安矮身,右手趁机攻击肋下,这一招叫“左右逢源”,一式两打,端的巧妙。 萧平安知道厉害,右脚退了一步,不等脚步踏实,反向转了个圈子,避过了这招。 秋白羽变肘横打,两手都变握拳,一起击出。此时他打法大变,招式越来越是简单,劲力却越使越足。 台上花沐容道:“这风雷手倒是有点见识。” 沧州擒龙手韩天宇笑道:“这风雷拳就是他的独门功夫,他不清楚还有谁清楚。那秋白羽毕竟年纪还小,这风掌使出来,虽然也是变化莫测,但力道上始终还是差了一点。看似使得飞快,劲力不到,变招之时难免生涩。姓萧的小子看准了他掌法连接上有毛病,只守不攻,倒是防的轻松。杜如晦如何看不出来,他叫弟子变雷拳来打。这雷拳可变鹤嘴,可变正拳,乃是雷公钻配雷公锤的路子,实是把兵器的招数变成拳脚来使,走的是小巧打穴带刚猛硬砸的路子。这一下刚柔并济,姓萧的小子倒不好应付。”他是拳法名家,说起来自然是头头是道,众人都赞他说的明白。 萧平安见他突然变招,左右手两种截然不同的套路,更有虚实变化,守了几招便觉吃力。连连后退,眼看到了擂台边上。见敌人声势渐起,当下使出“冲雁式”与他抢攻,他身高臂长,一连数招,又把局面板了回来。 台上褚博怀笑道:“司徒兄,你不是说衡山派的小子连一百招也撑不到么。” 司徒晓峰也笑道:“一百招还没到,你急什么?” 眼见台上形势变化,萧平安招数层出不穷,变化多端。倒是秋白羽越打越是简单粗暴,萧平安看似抢攻,实则虚招居多,秋白羽一招一式却都凶猛异常。两人一时却是谁也奈何不了谁。 秋白羽越打越是急躁,心道,这小子寻常,也没见什么特别的本事,为何我偏偏拾掇不下。突然飞身而起,双足盘起,单爪下击。这一下招数凌厉,却不是“风雷拳”的手段。 萧平安见他突然跃起,凌空下击,也是吓了一跳,不敢硬接,撤步就要躲开。 秋白羽身在空中,手臂突然暴长。先前萧平安明明已经避开,全没想到对手手臂竟能突然长出一截,缩身不及,肩膀已经被他手背扫中。知道不好,沉肩要卸去力道。 秋白羽嘿嘿冷笑,指尖已经搭住萧平安肩头。 萧平安只觉肩上一麻,连忙反手击出。 秋白羽五指反扣,要抓萧平安胳膊。 萧平安见躲不开,沉肩朝对方怀里直撞。 秋白羽手臂如没有骨头一般,绕过萧平安手臂,已经在他胸前连击两掌。 萧平安大喝一声,双掌推出反击,秋白羽哈哈一笑,闪身退开。 这一下变生肘腋,众人都是一惊。沧州擒龙手韩天宇忍不住脱口道:“鹰爪功、缩骨断续功、大缠丝手、八步崩拳,这小子怎么什么都会?他不是杜如晦的徒弟么?” 司徒晓峰笑道:“杜如晦那几下功夫,怎么当的了人家的师傅,怎么样,褚兄,这可还不到一百招吧。” 少林德元大师眉毛一挑,看了看萧登楼夫妇,见两人神色如常,也不说话。 场上主裁铁背苍龙铁金全见萧平安中掌,当即站到两人中间。 秋白羽见他插了进来,便道:“是我赢了。” 铁金全道:“莫急。”问萧平安道:“你怎么样?” 萧平安吐纳几下,道:“不痛。” 铁金全道:“我是问你可有受伤,是否还要再打。” 萧平安道:“没事,来吧。” 秋白羽心道,我这两掌下去,碗口粗的树也打断了,你居然说不痛,当真是好厚的脸皮,当下道:“我打中他也不算,难道要打死他才算赢么?” 铁金全道:“当然不是,只要分出高低即可。” 秋白羽道:“他胸前的要害都被我打中,还要如何分高低?” 铁金全道:“你打中他之前,他的肩冲却也先打中你一次。” 秋白羽道:“那是我故意受他一招,如何能作数。” 铁金全道:“规矩便是如此,既是拳脚,只要未伤,他愿意打便不算输。” 第一百零七章 破障贰 秋白羽怒道:“好,我就打到他服。”上前就是一拳,他含怒出手,奇招迭出,不多时又打中了萧平安两拳一腿。 萧平安沉着应战,却也还了他一掌。 秋白羽被这一掌打的生疼,心中愈发恼火,心道,这主裁也不是好人,分明是向着这臭小子。突然脚下发力,踢起地上土块。 萧平安躲的虽快,沙土未曾入眼,却也移开了视线。被秋白羽趁机又是三掌打在身上。萧平安见他使诈,心中也是有了火气,出手刚猛,也不容情。 两人越打越快,渐渐已是打的多,躲的少。秋白羽每打中萧平安两下,萧平安也要还他一拳。 眼见两人呈互殴之势,花沐容笑道:“萧大哥,你这弟子倒也生猛。” 司徒晓峰嗤之以鼻,道:“被打了这么多下,还不肯认输,倒也太过无赖。” 褚博怀道:“光打到有什么用,要有力气才行,你看那姓秋的小子一张脸铁青,只怕被打的更惨。” 台上秋白羽果然暗暗叫苦,只觉对手拳脚如同铁锤一般,打上一记就要痛上半天。自己拳脚更重,打在萧平安身上,萧平安却似浑然不觉。又打了十几招,终于忍不住跳开一旁,道:“且住!” 萧平安见他喊停手,也是住手不打。 铁金全道:“怎么了?” 秋白羽道:“他穿了什么宝衣宝甲在身上,我还打个屁!” 铁金全也是眉头微蹙,此番比斗本是仓促,规矩也是定的不细,虽然没有不许穿护身衣一说。但比试拳脚,一方有护体宝衣自然是大占便宜,问萧平安道:“你可是穿了什么宝衣么?” 萧平安道:“什么是宝衣?我没有啊。” 秋白羽道:“还要耍赖,你脱了衣服我看。” 萧平安皱眉道:“我干嘛要脱。”武林中人虽然不拘小节,但当着这么多人面脱去上衣,终觉不妥。 秋白羽更认定他有鬼,看着铁金全,只不作声。 铁金全知他心思,道:“你解开衣服给他看看。”他倒是也怕萧平安是衣服里有古怪,失了公允。 萧平安见主裁说话,当下解开上衣,却不脱下,扯开怀,此时天气炎热,他只穿了件粗布外衣,里面什么也没有。铁金全道:“你看清楚了?” 秋白羽见他肌肉健硕,但衣服里面确实什么也没藏,也是暗道古怪,自己明明打中了他这么多拳脚,为什么身上连个红印子也没有,道:“你倒是长了一张好牛皮,如此耐打,你又不肯认输,这要打到什么时候,我们比剑。” 铁金全看看萧平安,萧平安见他是问自己,便道:“剑法我也会。” 秋白羽道:“好。”回身已经拿了剑来。 萧平安未想比武,剑却是在房中未曾带来,当下林子瞻拿了自己长剑给他。 秋白羽一剑在手,仍是“风雷剑法”,萧平安也是使“风雨雁回剑”。 秋白羽跟林子瞻斗过一场,知道衡山派这剑法精奇,论招式还在自己剑法之上,不欲与他缠斗,斗了片刻,抓个空档,突然双手持剑,直劈下来。 萧平安横剑一挡,“叮”的一声轻响,手中长剑已经短了一截。原来秋白羽手中竟是一把宝剑,用力相撞一下,却是将林子瞻的剑削断了。 秋白羽得势不饶人,一连三剑,剑剑不离萧平安要害。萧平安怕他宝剑厉害,不敢格挡,只好不住躲闪。 台下宋源宝急道:“你仗着宝剑厉害,算什么本事,你等下,萧大哥换我的剑来。”他得了把莫问剑,此刻就拿在手上。 台上秋白羽岂肯让他换剑,步步紧逼,毫不留情。萧平安闪躲一个不及,胸腹之间衣衫已被划破,险险就刺到皮肉。 铁金全见秋白羽下手凶狠,毫不留情,也怕萧平安有失,但此刻叫停,只能判他作输,只得凝神戒备,时刻准备伸手阻止。 萧平安心中也是一阵慌乱,心道,他宝剑如此厉害,可如何是好,心念突地一动,倒跃而出,长剑平平垂在身侧,一动不动。 秋白羽见他突然全身放松,架势也不摆,稍稍一愣,随即进步就是一剑刺出。他大占上风,全然不惧萧平安还有什么花样。 萧平安见他剑来,也是一剑刺出。两剑竟是剑尖相撞。那宝剑剑尖不过比针大上一点,两人斗剑,一万剑中也未必会有一次剑尖碰到一起。秋白羽猝不及防,他用的乃是刚剑,锋利坚硬,却不易弯曲,这一下力道立刻倒挫回来。虽没受伤,也是吓了一跳,脚下步伐跟着也是一乱。 秋白羽只当是凑巧碰上,反手又是一剑。 这一剑斜刺而上,萧平安单足点地,单手高举,一式“高山流水”,长剑自上朝下刺出,剑尖又是点在一起。 这一下秋白羽心中大骇,萧平安长剑先前被他削去一截,剩下的前段自然比剑尖要宽大,但也是极细狭的一线。用这么一线迎击自己剑尖,看那力道通贯而来,显是两剑一线,分毫不差。这是何等眼力和剑术,心中惊惧,不敢再攻,回剑退开。 台上众人都是吃惊不小,花沐容道:“这也是衡山功夫么,好生了得。” 铁剑门门主郭澄阳笑道:“原来先前他都是戏弄对手。” 长江三十六水寨总寨主盛千帆道:“是啊,剑尖对剑尖,眼力,手力,角度,精准,确一不可,他有如此精准剑法,那姓秋的小子如何是对手。” 黄河四侠中的丁剑人也道:“不错,便是我等和那小辈对上,想用残剑点对方剑尖,怕也要打足十二分精神,这小子才练剑几年?” 司徒晓峰脸色难看,看向萧登楼,道:“高足果然是深藏不露。” 众人中只有萧登楼夫妇和褚博怀知道萧平安眼力大异常人,是以才使得出如此古怪的招数,也不点破,都是装作没听见。 萧平安见秋白羽退后,也不追击,只是凝神看他手中长剑,他思虑单纯,一心想着我剑尖对剑尖,便不怕你宝剑厉害。但这招数煞费心机,一点杂念也不能有。 秋白羽见他不追击,一双眼睛只是死死盯着自己长剑,不知他心里想的什么。只觉此人身上一样接着一样,都是匪夷所思的怪事。慢慢将右手剑换到左手,一步步走上前去。 萧平安见他长剑换手,也不在意,会双手使剑之人甚多也不足怪,全神贯注,只是看着对手长剑。 秋白羽走近几步,一剑刺出。这一剑却是毫不犀利,更不见快速。 萧平安也是一剑指出。两剑剑尖又是碰在一起,双剑一交,秋白羽手上却是毫无力道,手中风雷剑脱手而出。 萧平安浑没防备,手上一空,忍不住身子向前一倾。 秋白羽突然弃剑,等这就是这个机会,伸左掌在萧平安眼前一晃,右拳突然翻将上来,直打萧平安下颚。此处是脆弱之地,这一拳他更是尽了全身力气,若是打中萧平安,就算不死也要让他重伤昏厥。 萧平安视线被对方左手所遮,下颚处一股冷风袭来。知道不好,硬生生顿住身形,大喝一声,右手顺势一横,挡在下颚下方。刚刚摆好架势,对方拳头已到,正打在自己手臂之上,这一下好不厉害,几乎将自己小臂骨头也打断了。强忍疼痛,手臂轻推,长剑已架在秋白羽脖颈之上。 秋白羽只道一拳奏功,全无防备,只觉脖子上一冷,已经被剑抵住。 萧平安一招得手,自己也是一愣,想是自己赢了,不愿拿剑威胁对方,随即收回长剑。 剑刚收到一半,秋白羽又羞又恼,见他胸前门户大开,突然一掌击出,正中萧平安胸口。这一掌好不厉害,萧平安更是毫无防备,连运气也来不及,硬生生受了一掌。 萧平安只觉胸口剧震,一股大力涌进身来,旋即体内内息感应,全身内劲都向胸口涌来。这一下胸中如同要爆开一般,他脑中一片空白,下意识双足一分,双掌推出。 秋白羽一掌得手,自己也是一愣,见对方双掌推来,待要阻挡,却听许多人齐声道:“快躲。” 萧平安双掌还未推出,浑身骨骼咯咯爆响,分明是劲力汇聚到了极致,高台之上众高手看的清楚,齐齐叫喊。 秋白羽只听到对面萧平安身上怪响,全然没明白发生了何事。眼见这两掌就要打中自己胸口,突然白影一闪,一人飞身而来,双掌齐出,与萧平安对了两掌。 四只手掌相交,却是一点声息也无。静了片刻,萧平安如被重锤轰中,又如被一只巨手抓起掷出,砰的一声远远飞出,重重砸在地上。那白色人影也是一连退了数步,勉强拿桩站定,正是风雷手杜如晦。 高台上几条人影同时飞下,一晃之间,已经到了台上。一道灰色身影和一道青色身影几乎同时踏足台上,灰的是褚博怀,青衣人是玄天宗司徒晓峰。随后两人齐齐落在萧平安身旁,正是萧登楼夫妻。 第一百零八章 破障叁 褚博怀看了杜如晦一眼,怒道:“小辈比武,你插什么手?” 杜如晦不答,脸色发白,显是一口真气还未调匀。司徒晓峰道:“褚兄莫怪,白羽身份非同小可,杜长老怕有失职之罪,情急出手,还是先看看萧小弟如何了。” 褚博怀知道不是追究的时候,适才千钧一发,杜如晦如不出手,看萧平安那两掌力道,这秋白羽是生是死真不好说。终究还是记挂萧平安状况,急步朝萧登楼夫妻身边走去。 台下秦晋等人见巨变突起,都是关心萧平安生死。 颜青和宋源宝都要上台,被秦晋一把拉住,道:“萧师叔到了,咱们不要上去添乱。” 萧登楼夫妻半跪在地,萧登楼手指搭在萧平安脉门之上。洛思琴神情紧张之极,看看萧平安又看看萧登楼,眼圈都要红了。见杜如晦还站起一旁,怒道:“滚开,他若有个好歹,我定要叫你好看!”洛思琴性情甚是温柔,如此疾言厉色,那是怒到了极处。 杜如晦不敢回嘴,往后退了两步。 萧平安突然咳嗽一声,睁开眼来,呆了一呆,随即一口鲜血吐出。洛思琴见他睁眼,刚要高兴,又见他一口血吐出,心中更急。萧登楼沉声道:“你脉象冲乱,莫要激动,听我话,气在膻中,意守泥丸,将燥热之气逼向关元。” 萧平安只觉胸中似有万股烈焰焚烧,直欲发狂,忍不住想跳起来手舞足蹈,但身体却又似有万斤之重,浑然不听使唤。听师傅说话,挣扎坐起,双足盘膝。他甚听师傅的话,知道师傅是要救自己,纵使此刻难过的要死,也是遵从。 这一下坐倒,自然想着此前千万遍练功的法门,气息想要在体内运转周天。念头刚起,就觉全身十二道正经内内劲冲盈,似要破体而出,勉强保持脑海空明,不去想那诸般苦楚。知道体内经脉都在乱撞,无力一齐约束。当下先去循手太阴肺经,只觉一股内息自少商过太渊,然后列缺、孔最、尺泽、侠白、天府一路向上,到灵门转向中府,再无处可去,不断冲撞。他试着疏导内息慢慢流回少商,稍一引导,各处穴道如针刺一般,手臂顿时麻痹,连动也不能动了。 萧平安心下骇然,他修炼内功从未遇到如此事情,又想看看其他经络。念头刚起,手阳明大肠经、足阳明胃经、足太阴脾经、手少阴心经、手太阳小肠经、足太阳膀胱经、足少阴肾经、手厥阴心包经、手少阳三焦经、足少阳胆经和足厥阴肝经十二正经齐齐作痛,整个身子都麻痹了一般。 唯有一股热气从胸口升起,越聚越多。他憋闷之感更强,如同喘不过气来一般。不禁张口要大口吸气,喉咙却也似被堵住一般,一点气也进不来。胸中那团热气不断膨胀,越胀越大,胸中早觉容纳不下,憋闷难当,如同要爆开一般。 萧登楼见他脸上肌肉扭曲,豆大的汗珠不住渗出,一张脸如蒸熟的螃蟹一般通红。默运内功,伸出手去,与他后心相贴,手一贴上,直觉炙热无比,一股力气推来,竟将自己手弹开。 两人内劲一触,萧平安浑身剧颤,突然眼睛大睁。 萧登楼见他作势欲起,怕是已经走火入魔,再顾不得其他,急道:“褚掌门,司徒兄助我。” 褚博怀和司徒晓峰双双上前,盘膝坐下,正要伸手与萧平安相贴,突然褚博怀道:“不对,住手。” 萧平安觉得胸中难受之极,仿佛想吐,但一股东西已经到了喉咙口,却始终吐不出来,说不出的难受,浑身气息不断上涌,至“天突”就被挡住。体内燥热难当,冲击之力一浪高过一浪,突然胸中一股热浪喷薄而出,不由自主抬起头来,仰天长啸,声音如虎啸龙吟,直入云霄。 褚博怀一拉司徒晓峰和萧登楼,三人一起跳开。洛思琴见三人突然离开,不明何意,急问:“怎么了?”随即便听萧平安一声长啸,心中猛然想到一事,看向萧登楼三人。 褚博怀不住摇头,脸上尽是不可思议之色,道:“恭喜两位,你们这徒弟当真是了不得。” 台下颜青与秦晋对视一眼,都是满脸惊讶之色,忍不住异口同声道:“莫非……?” 萧平安盘膝而坐,身子渐渐挺直,保持仰天之姿,啸声不绝。练武场中人人屏吸凝气,一时除了萧平安的啸声再无别的声响。 这一啸足足维持了半炷香的功夫,方才渐弱下来。 高台之上的一众高手又有多人落到擂台之上,史嘲风、花沐容、正阳道人几位与萧登楼、褚博怀交好的高手都是忍不住下来观瞧。史嘲风道:“好足的内劲,怕只有德元大师当初可以一较长短。” 花沐容站在洛思琴身旁,笑吟吟看着萧平安,道:“你这徒弟果然不同凡响。” 正阳道人也上前拱手道:“恭喜萧师弟,令徒将来成就必不可限量。” 萧登楼连连拱手,口称不敢。 此时宋源宝几人也悄悄上了擂台,见萧平安应是性命无碍,倒都放下心来,宋源宝忍不住问道:“师傅,萧大哥这是怎么了。” 褚博怀道:“他十二正经内息大成,内外贯通,气冲十二重楼,这是已经破障了。你可要好好练功,不然被你萧大哥越甩越远。” 宋源宝道:“这就是破障么?” 褚博怀见秦晋颜青几人都围过来听,道:“你还差些火候,怕你好高骛远,还没仔细教过你。我等武林中人炼气,一生有九道关卡,不过各门各派路子不一,原来也没有统一的说法。百余年前,我朝出了一位奇士,名叫张拟,此人是皇佑年间的翰林学士,围棋国手,他写了本书叫《棋经》,又叫《棋经十三篇》,那是大大的有名。但世人不知的是,张拟酷爱武学,更是在围棋之上,一生四处拜访武林高手,他是天下名士,虽然自己不会武功,但武林中人都以识得他为幸,但凡有所问,必有所答。 “晚年他写了本书叫《江湖杂录》,记录了不少江湖中的逸闻和他自己的见解。这本书里他提到内功九重境界,虽然各派内功都有差异,但他的九重境之说,却被各门各派认可。他认为内功修炼有九道关卡,这九道关与他《棋经》中的围棋九品相通,每一关都是一个境界之差,这九道关便是导息、破障、舒经、灌顶、身知、通络、阴阳、周覆、天人。” 宋源宝道:“说了半天,原来萧大哥也才第二关。” 褚博怀忍不住给了他一巴掌,道:“口无遮拦,你可知道这破障有多难么。破障一关,不但与你修为有关,更有天地人和的机缘感悟。炼气之人,有一半之数穷极一生,也无法度过此关。衡山派内功,出了名的难练,象平安小弟这么年轻就臻此境界的,只怕派中也没有几个。”他和萧平安差了两辈,加小弟二字,那是长辈爱护之意。 颜青道:“我也早过了破障关,更别说秦师兄。据我所知,眼下衡山派弟子,过了破障关的可也不算少,萧师哥比我还大一些,也算不得稀奇,何以大家如此惊讶?” 褚博怀道:“你等破障之时,内劲破喉,可能支撑半炷香功夫么?他发声如龙吟虎啸之响,穿金裂石,直入云霄,此乃内劲精纯之像,更是难得一见。”一炷香约是两刻钟,半炷香的功夫足足一刻钟之久。 颜青和秦晋都是摇头,秦晋摇头道:“萧师弟当真是习武的奇才,他内劲之充沛,实属罕见。” 林子瞻道:“颜师姐,萧师弟八年前上山,次年才拜在三师伯门下,修习我派内功,还不足七年。” 宋源宝咋舌道:“这么快!” 褚博怀也是吃了一惊,道:“是么,他如此资质,怎修习内功如此之晚?可惜,可惜。” 林子瞻小声道:“萧师弟幼年过的并不如意。”他与萧平安交好,萧平安幼年的经历也未瞒他。 褚博怀点点头,道:“平安刚刚破障,起码要静坐一个半时辰,劳烦柳兄先叫大伙散了,我们几个留下来就好。” 柳一巽道:“正该如此。”当下劝众人离开,片刻之后,擂台上只剩萧登楼夫妻,褚博怀师徒和秦晋颜青几人。其余人都是恭喜萧登楼夫妻后便即离开,萧平安内功进阶,此是大事,若流连不去,平白惹衡山派忌讳。 等众人都散去,萧平安仍然闭目端坐一旁,褚博怀才继续道:“我辈炼气,其实就是练的经络,人体有十二正经,又有奇经八脉。这九重关第一关称导息,乃是入门的功法,也称守拙境,是要依体内十二正经练出十二道内息,便算有十二重境界,十二道内息圆满,便是导息大成。此境界中,已能控制内劲在诸经中游走,修炼者身轻足健,气力,耐力远超常人。若是运功,可以透拳脚伤人,也可运气护体。 “待到导息圆满,便是破障关。此时修炼者体内已有十二道内息,这些内息拘束于体内经络之中,不能与外界相通,最终会堵在天突之处。天突上方便是喉管,喉管又叫喉轮,在道家叫作生死玄关。你摸摸喉骨,都是两个扣住的,气息突破此处,便是破了十二重楼,内外畅通。 第一百零九章 破障肆 “起先炼气,内息只能在十二经络中游走,内外通合之后,便可跨越经络,引导内劲冲击壁垒,引经入府,内功修炼事半功倍,一日千里。这关说难也难,说容易也容易,有一半的炼气之人一生也被挡在这关之外,也有人轻轻松松便能过去,因此又称若愚境。我倒真是佩服二位,居然教出如此厉害的徒弟。” 萧登楼夫妻齐齐拱手道:“褚掌门谬赞了,说来惭愧,这一别两月,我们也没想到平安竟然进展如斯。” 颜青道:“是啊,萧师弟这几日气息不畅,还以为自己是吃多了。” 褚博怀道:“这孩子心思真纯,胸怀坦荡,有此成就也是当然。”微微摇了摇头,叹道:“七年破障,当真是后生可畏!” 宋源宝忍不住道:“那一般人要几年?” 褚博怀道:“寻常人破障,十年已算快了。” 颜青道:“小元宝,你别打岔,好好听你师傅说话。” 宋源宝撇了撇嘴,褚博怀呵呵一笑,道:“过了破障关,便可引经入府,纳十二道内息入丹田,这也是修炼内功进展最为明显的阶段,称为舒经,又叫斗力境。这十二正经如同十二条小河,打通一道经脉,水势就大了一倍,好比斗力,你两河之势,自然强过人家一河。待到打通六道经脉,内功修为已经不凡,已经可以隔空伤人。但这十二经相通,越到后面越难。十二经入府,还有一道难关,称做灌顶,也称小巧境,十二正经大圆满。需将十二正经全部贯通,体内经络内息交融,返璞归真,至刚可以生出至柔,至柔也可变作至刚,圆转如意,浑然天成。 “再进一步,便是身知,又称用智境。我辈武林中人,无不把身知作为毕生所求。此境要打通任督二脉,一旦功成,出手内力自然灌注,气由心生,随心所欲,更可自主激发护体。到了这个阶段,摘花飞叶,皆能伤人,别人寻常手段再难伤你。此境已是绝难,非才智卓绝之人势难达到。” 宋源宝道:“这不是才第五重么,怎么大伙都这么没志气,路走到一半就知足了。” 褚博怀笑道:“能练到身知,那已是凤毛麟角,你可知练到身知有多难。张拟书中道,此境非一甲子功力不得越。六十年功力,还得是资质超绝之士,苦练六十年。每日一半时间拿来炼气,一日不可或缺,才能臻此境。过去武林之中炼气,多半把此境当做最高境界,放眼当今武林,只怕能臻此境界的也不多了。” 宋源宝道:“那后面还有什么?” 褚博怀道:“身知后便是通络,又称通幽境。人体有十五别络,其中‘十二经脉’与任督二脉各一支别络,再加上脾之大络,共十五支,合称‘十五别络’。这十五别络网络全身,有沟通表里内外的作用。但这络不同经脉,别说修炼,一般人找也找不到。但据张拟讲,他见过通络境的高手,那高手言道,这通络关练成,你武功不会见半点进益,但不过此关,永远无法打通剩余奇经六脉,内功一途就此止步。但这么多年来,也不知还有没有人到此境界,不过大半宗门之中,连通络的功法也是没有。” 宋源宝道:“我派有么。” 褚博怀道:“我派玄门正宗,原来自然有的。” 宋源宝摇头道:“那就是没有了。” 褚博怀叹气道:“我派几经祸乱,东西丢了不少,不过据我所知,关于通络的武功秘籍,江湖上少之又少,不知贵派是否还有?” 萧登楼道:“这个我还真的不知,我派掌门手中的仙霞内功也只到第五层。我等离此境界遥不可及,倒也无人问起。” 褚博怀点点头,又道:“若能过了通络关,便可修阴阳,又称具体境。此境更难,要打通奇经八脉的剩余六脉,然后阴阳交汇。奇经八脉共有任脉、督脉、冲脉、带脉、阴跷脉、阳跷脉、阴维脉、阳维脉八条。难在打通,要将冲脉,带脉等等剩余的六脉,一道道融进先前的十二正经和任督二脉之中。也有六重境,张拟当年曾见的高手也未能跨过此境。 “阴阳之后便近乎传说了,据说练完十二正经和奇经八脉,还可以练浮络和孙络。称周覆,又叫坐照境。浮络是体表部位的脉络,孙络是络脉最细小的分支。传说若能练成,洗骨伐髓,刀枪不入,是真正的金刚不坏之躯。再进一步,还有天人,又称入神境。到了这个境界已经是天人合一,无上境界,怕是和神仙也差不多了。这坐照入神,我猜多半也是子虚乌有,别说有人练成,就连修炼的功法也是闻所未闻。” 宋源宝道:“若是没有,那人怎么写出来的。” 褚博怀道:“张拟多半也是猜测,据说他晚年自己编了一套内功法门,叫作《白马经》,吹嘘能一直练到入神境,却是已经失传了。” 颜青忍不住道:“如此奇功,怎会失传?” 褚博怀笑道:“这张拟资质所限,自己更是一点功夫都不会,全靠想象推测写了这本书出来。他死前又在这本经上加了‘左道’二字,叫《白马左道经》,白马非马,又是左道,想是他自己心里也半点谱也没有,只当一笑,又有谁会真的去练。” 几人因为萧平安刚刚突破,又是受了些伤,需要静心修养,在柳家堡又多住了几日。这天晚上,萧平安已是恢复如初,带着一个大包去找师傅师娘,到了门口,听见两人正在里面说话。 洛思琴道:“这司徒晓峰日日拉着我们喝酒闲聊,不知道打的是什么主意。” 萧登楼道:“我瞧他所说多半事关时局,不仅问在座诸人的看法,还要问我等派中同门的心思。另外你看那秋白羽,不知道学了多少家的功夫,我瞧这玄天宗定有图谋。” 萧平安到了门口,见房门虚掩,当下敲门,叫了声:“师傅师娘。” 洛思琴道:“是平安么,快快进来。” 萧平安推门进去,见师傅师娘笑吟吟的看着自己,当即跪倒,道:“多谢师傅师娘救我性命,这是他们给我的几样东西,想,想,想请师傅师娘收下。” 洛思琴笑道:“傻孩子,你是内功大进,突破十二重楼,哪里有什么性命之忧。” 萧平安放下包袱,打开来,一把长剑,一个小小的象牙盒子,还有一个木盒。 洛思琴知道是长歌剑,凝心丹还有柳家的一百两黄金。玄天宗杜如晦心急救人,差点伤了萧平安性命,司徒晓峰倒是毫不犹豫拿了凝心丹出来。 洛思琴道:“这些东西都是你赢的,你自己收好,你心里有师傅师娘,我们比什么都高兴。” 萧登楼也是好奇,伸手拿起长歌剑,拔剑出鞘。只见剑身如一泓清水,流光浮动,纤尘不染。萧登楼曲指一弹,剑音清冽,宛若龙吟,余声绕梁,良久不歇。赞道:“当真是把好剑。”还剑入鞘,道:“这把剑重七斤二两五钱,以你眼下武功,还是有些重了。你要好好用功,方不辜负此神兵利器。”将剑放回桌上。 萧平安道:“请师傅师娘收下。” 萧登楼笑道:“你日后行走江湖,正需一把好剑,师傅本想向掌门替你求一把,不想倒是省了心思。” 萧平安见师傅师娘不肯应承,面露焦急之色,心下激动,却不知该如何说,半晌方道:“师傅师娘待我亲如一家,给我地方住,教我武功,教我认字,告诉我做人的道理。我以前什么也没有,报答不了,今天师傅要是不收,我就不起来。”他本不擅言辞,说了两句,眼圈突然红了,眼眶里泪花闪动,眼看就要落下泪来。 洛思琴见他真情流露,眼睛也是微湿,道:“好孩子,不枉我们一番教诲,你也大了,日后出去闯荡江湖,这些东西都用的着,师傅和师娘什么都不缺。” 萧平安不知如何开口,突然趴下,只是磕头。 萧登楼看了洛思琴一眼,洛思琴会意,上前把萧平安搀了起来,萧登楼道:“难得你有这份心意,长歌剑你自己拿去,日后你行走江湖,正需有利器防身。这金子甚多,我跟你师娘且先替你保管,日后给你成家之用。” 萧平安这才站起,洛思琴摸摸他头顶,柔声道:“你这孩子学武太晚,能有今日之成就,也是下了苦功。如今你算跨过了一道门槛,可你切莫骄傲自大,须知江湖上胜过你的人多如牛毛,便是在年轻一代中,你也算起步较晚。别人不说,就是那秋白羽,内功也要比你深厚,若不是凑巧,你想赢他也难。” 萧平安连连点头,道:“徒儿记下了。” 师徒三人又聊了几句,萧登楼道:“你刚刚突破不久,这几日不要急着用功,早点回去休息吧。” 萧平安答应一声,带着长歌剑去了。回了住处,忍不住拔剑试练,他力气本比旁人巨大,长歌剑虽重,却也使得有模有样。舞到兴处,一剑削出,将院中一棵小树拦腰斩断。 剑断小树,竟是毫无声息。萧平安还怕伤了剑锋,月下照看,只见剑身雪亮,竟连一丝痕迹也未留下。萧平安大喜,左看右看,当真是爱不释手,晚上索性抱着长剑睡了。 洛思琴打开那小小的象牙盒子,见里面一颗龙眼大小的银色丹药,晶莹剔透,异香扑鼻,道:“这便是凝心丹么,果然神奇。” 萧登楼也接过看了几眼,道:“这东西如此罕见,也不知道那司徒晓峰何处得来。” 洛思琴道:“怕是褚掌门说的不错,这司徒晓峰只当秋白羽无人能敌,却不想输给了我们家平安。师哥你近来内功大进,难得平安一片孝心,这凝心丹你便用了吧。” 萧登楼笑道:“你我还要贪图小孩子的东西么,这凝心丹还是给平安留着,等他再大一些,根基扎的牢固,还给他用,这孩子有出息,本性又善,我心里比什么都欢喜。” 洛思琴微微一笑,合上盒盖,起身关了房门,回来靠到夫君肩上,只觉心意相通,温柔无限。 第一百一十章 破障伍 镇江府下丹徒,一艘竹筏顺流而下,筏子上一个渔翁引吭高歌,唱道: 一竿风月,一蓑烟雨,家在钓台西住。 卖鱼生怕近城门,况肯到红尘深处。 潮生理棹,潮平系缆,潮落浩歌归去。 时人错把比严光,我自是无名渔父。 唱的乃是陆游的一阙《鹊桥仙》,唱歌那渔翁年愈七十,仍是身体硬朗。声音嘶哑,日暮溪中,夕阳残照,风平浪静,绿波轻柔,两岸垂柳野花,别是一番田园风韵。 待他唱毕,筏子上一个衣衫敝旧的少年拍手笑道:“老人家,当真唱的好。” 渔翁道:“见笑见笑,山野村民,闲来无事,哼上几句,又有什么好。” 少年道:“斜风细雨,自由自在,还打了一船的鱼儿,如何不好。” 渔翁笑道:“托小哥的福,今天这几网收成倒还不错。”说话间筏子已经靠岸,渔翁道:“小哥你从前面大路一路向南,再十几里就是丹徒县城了。” 那少年拿起船上一个长长宽宽的木头盒子,跳上岸去,道:“老人家,我们后会有期。” 渔翁哈哈大笑,竹篙一点,筏子又荡回水中,突然一物自空中落下,正落在他敞开的怀中。伸手一摸,却是二两多重的一块碎银,渔翁大叫道:“小哥,给的太多啦。” 几声笑声传来,那少年已去的远了。 这少年正是沈放。那日他离了客栈,去到辛弃疾府上,见一片平静,知道无事,思虑再三,实不知如何面对辛弃疾说出父亲之事,最终留了封书信去了。 他此次出谷却是要去jdz,顾敬亭收了他做徒弟,又正式销了彭惟简的大弟子身份,余下弟子各进一位,他做了老七。六师兄谢少棠多年前果然金榜得中,现任江南西路jdz知县。眼看已经官满三年,与顾敬亭师徒书信往来,信中诸多郁郁之词,言治下盗贼频起,事务繁多。顾敬亭颇是担心,又见沈放年纪已大,便叫他去jdz看看。 沈放这么多年终于能够出谷,自是喜不自胜。除了见师兄,祭拜父母,自己心中更有一番打算。那便是要去到金国,寻那彭惟简踪迹,以报杀父之仇。还有那狗官郑挺,金国王爷,一样的要将他们大卸八块。 只是他也知道,这么多年过去,想寻仇也是不易,自还是先去见过师兄。他也不心急,一路游山玩水,倒也自在。到了ez,更是一时兴起,登船从长江顺流而下,到了镇江,意外听到有人欲对辛弃疾不轨,才有客栈之事。 沈放顺着大道一路向南,眼看天色已晚,就在城外寻个客栈歇了。 镇江在长江之畔,江中就能捕到河豚、鲥鱼和刀鱼,这长江三鲜三月四月最为肥美,此时虽略过时节,却也不得不尝。 第二日进来丹徒县城,寻了个酒楼。 上楼还未坐定,小二见他衣衫敝旧,洗的发白,不似有钱人模样,道:“小店……” 不等他说话,沈放拿出锭约莫五两多的银子摆在桌上,道:“你们这都有些什么?” 小二道:“小店是镇江府望江楼的分店,自然是江鲜最为地道。” 沈放点了一尾鲥鱼,两个素菜。鲥鱼为长江三鲜之首,又以镇江江面所产最佳。东汉名士严光(子陵)以难舍鲥鱼美味为由拒绝了光武帝刘秀入仕之召,更是扬了鲥鱼的美名。 鲥鱼一身细鳞银白如雪,据说它自己对这鳞甲甚是珍爱。李时珍《本草纲目》有载“一丝挂网即不复动”,爱惜鳞片尤胜性命,故又有“惜鳞鱼”之称。鲥鱼出水即死,宋时鲥鱼也是珍贵,每年鱼期所获的第一尾鲥鱼都要进献当地父母官,以示敬重。 那小二刚刚下去,就听的楼梯上脚步声响,一个女子缓步走上楼来。一头秀发只用根白色丝带束起,斜压了一根白羽,眉如远山黛,眼如秋波横,白雪凝琼貌,明珠点绛唇,延颈秀项,皓质呈露,一袭白裙,更无别的装饰,当真是人淡如菊,绰约如仙子,浑似姑射真人,天姿灵秀,意气高洁。 楼上众人见她一步步走上楼来,都瞧的呆了,那女子脸上若罩了一层严霜,面寒似水,对楼上众人看也不看,自顾在窗边坐了。小二点头哈腰的一旁伺候。那女子轻声道:“你们的什么三鲜各来一份,其余的捡清淡的来几个就好。”她声音清脆,轻柔悦耳。 小二赔笑道:“这位客官,刀鱼河豚都还有,这鲥鱼不巧刚刚卖完了。” 女子皱眉道:“怎么到我这里就卖完了。” 小二道:“客官有所不知,这鲥鱼三四月多,五月已经少了,捕到的鱼大都送到镇江府。小店一日也就十多条,刚刚最后一条被那位小哥点去了。”说着有意无意朝沈放这边看了一眼。 女子道:“那让他让出来便是。” 小二道:“只怕人家不肯。” 女子道:“这鱼的钱我多一倍给他,有什么不肯,你去说罢。” 沈放和那女子只隔了一张桌子,两人对话听的清清楚楚,也不等小二过来,道:“姑娘既然想吃,给她便是。” 那女子瞥了他一眼,见他衣衫敝旧,头发也梳不整齐,松松垮垮挽个发髻,拿方青色缁撮包了,长的倒不算难看,便似个穷酸读书人模样。只当他是想讨好自己,眼中不屑之意一闪,便不看他。 沈放微微一笑,下楼去了。却是直奔后厨,进去便问:“要送的食盒在哪里?” 一个正帮厨切菜的年轻人伸手一指案上一个大红的食盒,道:“黄老爷家的么,怎么才来?” 沈放过去,打开一看,道:“为什么没有鲥鱼?” 那年轻人道:“没说要鲥鱼啊。” 沈放皱眉道:“这还要说么?” 年轻人道:“这可糟糕,你们没说,我们也没预备。” 沈放道:“那可不成,老爷怪罪下来,我可吃罪不起,你快拿条来。” 年轻人道:“这马上出锅最后一条,哪里还有。” 身后一厨子插口道:“黄老爷家要,给他便是。上面那个穷鬼就点了个鱼,还有两个青菜,一会叫小二推了他便是。” 年轻人道:“好,好。”转身从蒸锅里端了盘鱼放到盒里,道:“你倒面生的紧,小六子呢?” 沈放道:“老爷说小六子每回拿回去的菜都是冰冷,不叫他送了。” 年轻人道:“正是,正是,那小子自己贪玩,每次都磨磨蹭蹭,上次菜冷了,黄老爷还怪罪我们,你快走,快走。” 沈放拎起食盒出门,到了门外,见店前马槽前栓了匹白马,高大神骏,通体雪白,一根杂毛没有。心念一动,拉住个伙计道:“我家小姐的马喂了么?” 那伙计摸摸头道:“没说要喂啊。” 沈放道:“你看我家小姐爱啰嗦么,你们自己做生意,脑子都不灵光。” 那伙计道:“好,我一会给它加点草料。” 沈放道:“这附近有水没有,小姐叫我把马刷刷。” 伙计道:“前面左转就有口水井。” 沈放道:“好。”径自过去牵了马,走了几步,翻身上马,出城去了。 出了城便纵马飞奔,那白马果然神骏,跑的又快又稳。沈放心中得意,直跑了四十余里,见路边有个水塘,垂柳之下一方大石。这才下马,将马栓到树上,拿出食盒,坐到石上大快朵颐。待到吃完,索性就在石上打个瞌睡。 过了一个多时辰,听道上一匹马飞奔而来。沈放做贼心虚,不免抬头去看,见是匹红马。 那马到了近处,突然停住,马上一个淡黄衣衫的女子,脸上戴着面纱,只露出一双秋水般的明眸。 沈放见不是那白衣女子,倒放下心来,却听那女子道:“这是你的马?” 沈放道:“不是。” 黄衣少女点点头,四下看了看,道:“此地就你一人?” 沈放也四周看了看,道:“不错。” 黄衣少女道:“那这马的主人呢?” 沈放道:“想必正在寻她的马。” 黄衣少女微微一怔,随即忍不住格格笑道:“原来你是个贼,偷了人家的马。” 沈放伸手点点前面的食盒,道:“这个也是偷的。” 黄衣少女乐不可支,道:“你这人倒也有趣,你干嘛要偷她的马。” 沈放道:“因为她要抢我的鱼吃。” 黄衣少女秀眉微蹙,道:“她会抢你的鱼?胡说八道,什么鱼?” 沈放指指面前只剩半根鱼骨的清蒸鲥鱼,道:“就是这一条。” 黄衣少女道:“原来她鱼没有抢到,反倒叫你抢了马。” 沈放道:“非也,非也,是偷,不是抢,我瞧她厉害的很,抢不一定打的过她。” 黄衣少女笑道:“你倒是机灵的很。” 沈放道:“姑娘过奖了,咦,你面纱上怎么有个毛毛虫?” 黄衣少女呀了一声,一把将面纱扯了下来,露出一张秀美绝伦的脸来。肤色温润如玉,眼神清澈如水,清丽淡雅,无一丝人间烟火之色,此时一脸惊慌,更衬的娇美可人,我见犹怜。 沈放笑道:“哎呀,我看错了,原来不是毛毛虫。” 黄衣少女知道上当,慢慢将面纱戴了回去,道:“原来你眼神不好。” 沈放道:“正是,正是。” 黄衣少女道:“那这双眼就不要要了。”突然一扬手,手中长鞭已经卷到沈放脖颈前。 第一百一十一章 破障陆 沈放一低头,躲了开去。 那长鞭一丈多长,尾端系了个小金铃,舞动之时金铃玎珰,甚是悦耳。长鞭自沈放头顶飞过,鞭稍突然如毒蛇一般昂起,小金铃直点沈放左眼,却比先前快了数倍。原来先前一鞭不过是虚晃一招,打眼这下才是本意。 沈放大骇,百忙之中抓起石上筷子,伸手一拨,正拨在金铃之上。触手只觉手上一麻,鞭稍荡开,筷子却也应声而断。心道,这女子下手好狠。 黄衣少女见未能打中沈放,也是吃了一惊,道:“看不出你还有几下功夫。”手腕一抖,长鞭突然化作几个圈子,径朝沈放头上罩去。 沈放见那圈子转的似是甚慢,知道定有厉害后招,上身不动,身子平平向后移去,他这下潇洒之极,如在水面滑行一般。 黄衣少女马鞭圈子越转越小,仍然紧紧贴着追去。 沈放已经退到大石末端,眼看人要自石上摔下。突然一伸手,自鞭圈中穿过,去抓鞭稍金铃。 黄衣少女一声冷笑,鞭圈突然一紧,都朝沈放手臂上缠去。 沈放两指离鞭稍金铃不过寸许,往回一缩,间不容发从鞭影中收回手来。 黄衣少女手腕一抖,啪的一声响。鞭稍横扫,用鞭高手甩动鞭子,鞭稍可以轻易超过音速,便会啪啪作响,端的是快速无比。她这一下甩出,真如电光火石一般。 沈放脚尖一点,人已自石上弹起。“啪”的又是一声响,长鞭倒卷回来,缠他左足。沈放强提一口气,左足缩回,右足踢出,随即左足迈出,右足再踏一步,竟在空中又走了两步。 轻功一旦施展,跃起后,空中无从借力,变招最难。黄衣少女见他竟然跳到高处还能在空中连走两步,也是吃惊不小。但又见他空中姿势歪歪斜斜,分明不是内家路数,而是纯粹靠腰腹腿脚之力的勉强施为。 即便如此,也是难得。暗赞一声,手上却是毫不放松,反手一抖,长鞭直劈而下。 沈放刚刚落地,反身转了半个圈子,堪堪避过,口中道:“姑娘是我错了,哎呀,哎呀,姑娘饶命。” 黄衣少女见他好整以暇的避过,嘴上虽是讨饶,一张脸却是笑嘻嘻的模样,心里有气,心道:“倒要看看是你的身法快,还是我的鞭子快。”当下一鞭紧似一鞭。 沈放道:“哎呀,好险,好险。”脚下却是不紧不慢,一一避过。黄衣少女骑在马上,只能正面对敌,见久攻不下,心下不耐,突然翻身下马。双足落地,鞭子立刻快了数倍,劈、扫、抽、卷、抹、缠、挂、抛,只见一团鞭影将沈放裹在当中。此时那鞭稍的金铃已不听声响,鞭稍破空之声却是连绵不绝。黄衣少女手腕上下翻飞,长鞭一刻不停,如一条黑龙上下翻腾。 沈放道:“姑娘饶命,我们近日无怨,往日无仇,若也是看中了那条鱼,拿去便是。” 黄衣少女恼他呱噪,不胜其烦,眉头渐渐皱起。她不住加力,沈放却是越打离她越远。 要知道长鞭是以长击短,以柔克刚的兵器,离的越远威力越强。鞭稍舞动之时常人看也看不到,这沈放此时已经退到一丈四五开外,正在长鞭威力最大的圈子内。可不管自己如何出招,始终沾不到他一片衣角,看他脚步虽是诡异,却也不见多快,为何偏偏自己打他不中。 沈放兀自叫道:“姑娘累了吧,歇歇再打可好,对了,还未请教姑娘芳名。” 黄衣少女更怒,道:“我的名字是你问的么,今日定要杀了你这小贼。”她分神说话,手上一缓,沈放却似闪避不及,险险被长鞭带到。 她心里忽的一动,刚才这下他却不似作伪,自己这招毫无章法,他为何差点没能避开。凝神看他身法,见沈放脚下变化,一双眼睛却始终盯着自己,竟是一刻也不移开。不由脸上一红,突然明白过来,心道:“你可笨死了,出鞭之时若是方寸小变化,手腕动作,收招变招之时肩膀晃动,不管是手腕还是肩膀,必然与出招的反向相反,这臭小子分明是瞧准了自己出手,占了先机。” 心里想的明白,当下肩膀一沉,通常她肩膀下沉,必然是要扬鞭上挑。沈放果然侧身跳到一旁,突然鞭影一闪,长鞭横扫而来,却是黄衣少女虚晃一招。 沈放急急一个铁板桥,长鞭堪堪擦着鼻尖掠过。还没等直起腰来,长鞭已经斜劈而至。他不及变招,危急之间,双掌猛的一合,已经夹住鞭稍金铃。 黄衣少女见他抓住鞭稍,顺势一抖,就想将他甩脱。 沈放身子突然跟着鞭子飞起,轻飘飘浑若没有一点分量。 黄衣少女见一挥之下对手竟是应声而起,倒吓了一跳。对手是个男子,若和自己比起力气,倒未必是他的对手。见他跟着鞭子飞起,正中下怀,心道:“这是你自己找死,可怨不得我。”手腕一抖又在沈放手腕上缠了一圈,随即挥鞭朝大石上抽去,要借力将沈放砸到石头上。 鞭影一闪,却见沈放双脚稳稳站到石上。 女子眉头一皱,挥鞭一甩,沈放跟着又是飞起,如同粘在鞭稍上一般,不管她如何变化,竟是甩他不脱。 女子只觉自己挥鞭之时,毫无阻滞,长鞭飞舞,带着沈放如同风筝一般,知道他是借力飞起,但这手轻功也是骇人的很。 突然一人冷冷道:“你们玩够了没有?” 黄衣少女停手看去,见道上一匹黄马,马上一个白衣飘飘的美貌女子,秀眉微蹙,正冷冷看着两人。 黄衣少女哼了一声,道:“柴霏雪,又是你。” 白衣女子柴霏雪道:“花轻语,你让开,你站住。”后面半句却是对沈放而说。 沈放见这白衣女子正是酒楼上遇见,自己偷了人家的马,眼下被抓个正着,哪有不赶紧跑的道理,柴霏雪“住”字刚刚出口,沈放脚下一点,人已上了白马,笑道:“我还有事,你们聊,你们聊。”一挥手拉断了拴马的绳子,双腿一夹,白马忽地跃出。沈放心道这白马甚是神骏,自己只要跑开,这两个女子定是追赶不上。 柴霏雪冷哼一声,看他已跑出十余丈,突然口中一个唿哨,清声道:“小白,回来。” 沈放胯下白马听到喊声,一点犹豫也无,掉转头,几步奔了回来。沈放措不及防,见两个女子正在面前,花轻语笑道:“这么快就回来了? 沈放道:“实在是良心不安,决心洗心革面,痛改前非。” 柴霏雪道:“滚下来。” 沈放乖乖下马,将缰绳递将过去,拍怕马颈,道:“小白,你忠心耿耿,真是匹好马,好马。” 柴霏雪见他笑嘻嘻,一副无赖模样,心中厌恶,冷冷道:“你自己先砍下两只手来。” 沈放看看自己双手,苦脸道:“这我怎舍得。” 柴霏雪道:“你若等我动手,掉的就是你的脑袋。” 花轻语一旁道:“好威风,好霸道。” 柴霏雪看了她一眼,道:“你还想打么?” 花轻语道:“不错,此前没有分出胜负,今日正好再打一场。” 沈放见两人果然认识,又突然不合,心中大喜,心中十二分盼着两人这就打起来。 柴霏雪道:“好,待我杀了他先。” 沈放眼珠一转,道:“花女侠,我罪有应得,莫要连累了你。” 花轻语哼了一声,道:“我会怕她?” 柴霏雪道:“你不要废话,先把手砍下来。” 沈放道:“我朝律法,窃盗赃满五贯文足陌,处死。姑娘这匹马价值万金,我死不足惜。” 柴霏雪拔剑出鞘,冷笑道:“你既然知道,还敢偷!” 沈放叹了口气,脸上满是忧郁之色道:“实不相瞒,我结发的妻子病在旦夕,我见你的小白神骏,一心只想回去看她最后一眼,却是什么也不顾了。” 柴霏雪知他胡言乱语,看了他一眼,正想说话,一旁花轻语插口道:“你刚才可不是这么说的。” 沈放道:“刚才又没人拿剑指着我。” 柴霏雪道:“他刚才怎么说?” 花轻语笑道:“他说你一副自命不凡的样子,不把别人看在眼里,看着就有气,就是要消遣消遣你。” 柴霏雪嫩若凝脂的粉颊上微微泛红,望向沈放,又看看花轻语,道:“你妻子就是此人么?哪里要死了?我瞧着倒是活蹦乱跳。” 花轻语轻叱一声,长鞭已经卷到。柴霏雪手中剑光一闪,正撞在鞭稍金铃之上。 花轻语手指一勾,鞭稍金铃跳起,打向柴霏雪“太阳穴”。 柴霏雪侧头闪过,顺势下马,道:“你这三脚猫的鞭子就莫要使了,拿你的天青剑和地红绫吧。” 花轻语道:“三脚猫的鞭子打你两只脚的耗子岂不正好。”嘴上不肯服软,手中却是不敢大意,回到自己马前,一伸手取下把剑来。长剑出鞘,一剑刺去。 柴霏雪还了一剑,两人剑未相交,突然齐齐变招,剑势突快,如狂风骤雨般斗在一起。 第一百一十二章 破障柒 沈放听见“天青”二字,眉头就是一皱,见花轻语手中长剑通体靛青之色,心道,这就是天青剑么,不知道地红绫又是什么?见两人剑法各擅胜场,花轻语剑法轻灵,招式变化多端,虚虚实实,极尽繁复。柴霏雪剑法却是稳中带狠,一招一式,皆有法度。 沈放在寒来谷有顾敬亭和燕长安亲授武功,这两人都是见多识广,对武林各门各派的功夫如数家珍。是以沈放眼界之广也是非同小可,但看两女相斗,却是一点端倪也看不出。 看了片刻,见两人一时半刻也分不出胜负,心道:“此时不跑,更待何时?”偷偷溜到一旁,伸手在花轻语红马后臀上轻轻一击,那红马慢步跑起。 沈放笑道:“两位慢慢比试,在下家中锅里还炖着猪肉,先告辞了。”脚下一点,已经上了马背,双腿一夹,马已窜了出去。 花轻语和柴霏雪看似打的不可开交,彼此却都留了余力,斜眼瞥见沈放竟然又抢了自己的马,心中大怒,跳后一步,道;‘停,待会再打。’ 柴霏雪道:“你要打就打,你要停就停么。”见花轻语的马也被抢走,却是没来由的高兴,看看花轻语,笑道:“果然是家贼难防。”仍是一剑刺去。 花轻语却收了长剑,躲也不躲。柴霏雪剑到身前,果然硬生生顿住。花轻语看着沈放已经跑出几十丈外,冷笑道:“你跑的了么?”突地一声长啸,吐气开声道:“石榴,回来。” 沈放策马逃走,几步跑出,感觉红马蹄脚有力,一蹬步便是丈许,神骏不在先前的白马之下。心中暗喜,突然听到花轻语一声呼唤,胯下红马竟也毫不犹豫,掉头飞奔回去。 沈放心中大叫倒霉,怎地今天遇到的马都是如此听话,眼看马将将奔到两女身边,知那马就要停步。突然身形一掠而起,空中一个转折却朝柴霏雪骑来的黄马背上落去。 眼见身子要落到马上,突然一道寒光斜刺而来。沈放不敢下落,脚尖在马鞍上一点,人已朝前窜出。却是柴霏雪早防备他有此招,见他贼性不改,果然又要抢马,上前就是一剑。 沈放落地,头也不回,展开轻功朝来路跑。 柴霏雪和花轻语对视一眼,齐齐上马追去。 沈放听身后马蹄声响,知道两女追来。此处是在官道之上,两旁树木之后都是荒地,也无处可躲,只得硬起头皮往前跑。 他展开轻功,初始之时,倒也不逊奔马。跑了一里多地,身子活动开来,愈奔愈是舒畅。他心道,左右也不是多大的仇恨,我跑的狼狈一些,一会停下说几句好话对付过去便是。 柴霏雪和花轻语在身后追赶,起初都是面带笑意,跑出两三里地,见沈放始终在马前十余丈,距离倒未拉近。花轻语忍不住道:“这臭小子腿脚倒是不慢。”两人座下红马和白马都是神骏异常,虽是未尽全力,但这三里地跑下来,寻常人早已追上了。 柴霏雪道:“追上他还不容易。”一催马,顿时拉近了两三丈。花轻语不肯示弱,同样策马加速。 沈放正跑的兴起,突闻身后马蹄声突近,心中突然起了好胜之心,展开身法,身体前倾,脚尖猛点地,两三个起落,又将距离拉开。 柴霏雪、花轻语两人见他窜起之时身体几乎伏到地上,蹬地一步便是三丈有余,好似“八步赶蝉”的身法,又有些“草上飞”的味道。又追了一里,两匹骏马竟然仍然未能追上,花轻语笑道:“你要能跑的赢石榴,我今天倒服了你。” 沈放全力飞奔,两旁树木不断倒掠而过,三五里下来,已经感觉一口气接不上来。脚下渐慢,身后马蹄声“嘚嘚”之声已经到了耳后。 正待驻足不跑,突然心念一动。身后三匹马在追,柴霏雪骑着白马,花轻语骑着红马,两人并排,黄马空骑跟在身后,但身后马蹄声却只有两组。侧耳去听,果然紧追自己的两匹马落足几乎不差分毫,最后面的黄马落足明显不及前面两马快捷,已经被甩下十余丈。 他心头突然一亮,身后两马四蹄落地,间隙之间,一起一落,似有韵律其中。他留神去听,不知不觉脚下跟着蹄声起落,“哒”的一声,他左足蹬出,空中已经换了口气,“哒”的又是一声,他右脚踏出,又是一口气呼出,几步踏出,他心中突有所悟。 柴霏雪和花轻语眼见已经追上,与沈放不过三丈距离,但又奔了两里,竟还是隔了三丈。 花轻语皱了皱眉头,正要拍马,柴霏雪突道:“莫急,就这么跑,你瞧这小子古怪的很。” 花轻语听她提醒,又看了两眼,也道:“他好像……”说了半句,转头去看柴霏雪。 柴霏雪点头道:“不错,他当下的拍子和我们的马一模一样,这小子好像领悟了什么诀窍,你瞧他先前气息已经接续不上,现下却是丝毫不见颓色,身法看上去似不如之前流畅,但他换气之时都是咱们马蹄落地之际,这小子在学马跑的功夫。” 花轻语心下一动,凝神去看沈放步法,似有所悟,心道:“不错,起初他一步不停,看似很快,却被马越追越近,眼下似乎有所停顿,马儿却追他不上,欲速不达,张弛有道,这里面倒是大有文章。” 柴霏雪又道:“或许只是巧合,我们就这样追追看。” 花轻语斜了她一眼,见她一双眼也是紧紧盯着沈放足下,心知她也是想瞧这中间的道理,拿来印证自己的功夫,两人都是绝顶聪明之人,也不说破,压着马紧追。 三人三马足足跑出去三十余里,沈放突然翻身倒跃而起,两女收势不急,从他身下掠过。沈放空中一个转折已经骑在最后的黄马背上,他也不跑,等两女转头回来,愁眉苦脸道:“两位何必苦苦相逼。” 柴霏雪见他面色苍白,呼吸凌乱,心道,这小子就会作鬼,装作可怜模样,这三十多里虽是疾驰,但习武炼气之人,就算筋疲力尽,也不会如此气喘,道:“你这小贼,今日非要砍下你的手来。” 沈放道:“冤枉,我什么也没干啊。” 柴霏雪道:“我的马不是你偷的么?” 花轻语道:“还有我的!” 沈放道:“两位的马不都好好的骑着么?” 柴霏雪道:“还要狡辩,你眼下骑的马也是我的。” 沈放无奈道:“那偷马该怎么处置?” 柴霏雪道:“你不是精通大宋律法么?你盗窃当死,本小姐宽大为怀,就要你一双手好了。” 沈放道:“法也不外乎情理,就没得商量么?” 柴霏雪道:“法重如山,谁跟你商量。” 沈放叹气道:“那没办法,麻烦柴小姐也把双手砍下来吧,我数一二三,我们一起砍。” 柴霏雪冷笑,道:“你怕是疯了吧。” 沈放拍拍座下马,道:“你说这匹马是你的?” 柴霏雪道:“没错!” 沈放道:“这马后股上分明有个振字的烙印,你的小白身上可是什么也没有。”自唐代开始,便实行马籍制度,马身上要有烙印,在膊、髀、颈处,谓之马印。 柴霏雪叫人说破,嘴上却半点不肯服输,道:“是我刚买的不成么?” 沈放笑道:“那主人当真客气,不但马卖给你,还送了个包裹。”说着一拍马鞍边上,果然有个绣着“振远”二字的包裹。 柴霏雪声音又大了三分,道:“便是卖家送的!与你何干!” 花轻语一旁笑道:“原来是贼喊捉贼,你们倒真好一对。” 柴霏雪怒道:“你说什么?” 沈放道:“花姑娘,还有你,你拦路打劫,意欲伤我性命,也是死罪一条。” 花轻语皱眉道:“你这臭小子好不知趣,居然又来惹我!” 沈放道:“不敢,不敢,你看我们三个都有官司在身,不如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咱们一人一匹马,就此分道扬镳岂不是好?” 柴霏雪道:“呸,今日打落你这满嘴的伶牙俐齿。”正要亮剑出手,突然一阵马蹄声响,不远处十几人飞卷而至。 当先的是两个中年汉子,都是身材魁梧,满脸胡须,豹头环眼,一个腰挂弯刀,一个马鞍边插着一对短枪,身后十多人也都是身手矫捷的汉子,不多时已到了近前,人群中一个汉子一指柴霏雪,高声道:“就是她!就是她!说要买马,我不允,她抢了就跑!” 十多人将三人围在当中,沈放叹气道:“早说你不听,如今主人家追上来了。” 第一百一十三章 破障捌 柴霏雪扫了众人一眼,冷哼一声道:“是我抢的又如何,好好跟你说不听,还敢追上来啰嗦,当我不会杀人么?” 众人见她容貌端丽、服饰考究、气质出众、婉若冷月仙子,说话更是凶蛮,摸不清她来路,气势不由弱了几分。领头腰挂弯刀的汉子冷笑道:“好个嚣张跋扈的女子,你究竟是何人指使?” 柴霏雪微微一怔,不知他言下何意。 身旁使短枪的汉子道:“大哥,跟她啰嗦什么,擒下再说。”说着已经将马鞍上双枪擎在手中。身后众人齐齐亮出兵器,刀枪耀眼,声势大振。 花轻语道:“这两个是贼,跟我可不相干。” 众大汉兵器在手,又是人多势众,顿时胆气大壮,一个汉子道:“看你们三个分明就是一路,三个狗男女,还能赖得掉么。” 花轻语怒道:“你嘴里不干不净些什么!” 另一汉子道:“那小娘们长的倒是好看,不知道这一个怎么样。” 身旁一汉子笑道:“你看她戴着个面纱不敢见人,不是个钉鞋踏烂泥,也是个翻转石榴皮。” 一汉子道:“我看……”话还没出口,突然身侧人影一闪,啪啪啪三声。三人齐声惨叫一起跌下马来,正是方才出言不逊的三个汉子,一个个捂着脸摔倒在地。 花轻语出手连打三人,又跃回马上,冷笑道:“你看什么?” 那汉子吓了一跳,忙道:“没什么,没什么。” 使弯刀的汉子也是一惊,对方连伤三人,自己只看见人影一闪,这下如果打的是自己,只怕也是避不过。不想对手竟如此厉害,心里不由一寒。 地下三人颤巍巍站起身来,一个个兀自捧着脸,原来花轻语不但给了三人一人一个耳光,顺手还卸了三人下颚。三人奇痛无比,却又张不了嘴,只能不住哼哼。 使双枪的却是个莽汉,见手下人吃亏,提枪就要出手。被使刀的汉子一把按住,使刀汉子道:“姑娘好快的身手,不知师承哪位?”他听花轻语声音,年纪显然不大,功夫练的如此高明,定是名师之徒,倒去了小觑之意。 花轻语道:“要打就打,废话什么。”抬手就是一剑。 那使枪汉子没想到她说动手就动手,大吃一惊,慌忙侧身躲闪。 花轻语这剑却是虚招,见他俯身马上,长剑一平,在他背上拍了一下。 那使枪汉子骇了一跳,只道已经中剑,一声惨呼。 突听一声长笑,一人道:“好功夫,小心你的左手天泉,右手天井。” 花轻语回转身来,只见身前三丈外一匹黑马,马上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见她回身,道:“小心了。”也不见他作势,突然一道黑光劈面打来,却是直奔花轻语面门。 花轻语看的清楚,那却是根新摘下来的树枝,不过五六寸长,一分粗细,还带着两片树叶。宋时一丈为十尺,一尺为十寸,一寸又为十分,一分粗细不过零点三厘米多些,正是枝稍最细的部分。这么小的一段树枝别说当暗器,就算想扔远也是不易。此人一掷三丈,这份功力当真了得。 花轻语长剑刺出,正点在那树枝顶端。树枝齐齐自中间一分为二,花轻语只觉手上毫不吃力,那树枝来势虽快,却是软绵绵的没有一丝力道。心知有异,果然那树枝一分为二,左右两边的树叶突然离枝而出,分打她左手“天泉穴”,右手“天井穴”,来势比先前的树枝还要快上几分。 花轻语长剑一圈,绕着身子转了两转,再伸平长剑,两片树叶正粘在长剑之上。 白发老者拍手笑道:“好一招‘分花拂柳’,你就是百花谷那个彩凤凰吧。” 花轻语一招便被他看破来历,倒也不惊奇,道:“老前辈,你这手暗器功夫也高明的很啊。”知他无意伤人,却也佩服他手法高明。 一旁马上众人齐齐给老者见礼,使刀的汉子大喜,道:“师傅,你老人家可算来了。” 老者道:“你们几个有眼无珠,怎么跟百花谷的花姑娘对上了?” 使刀汉子道:“师傅,就是他们抢了咱们的马。” 老者看看花轻语几人,面色一沉,道:“胡说八道,花姑娘怎会抢你的东西。” 使枪的汉子插口道:“不是她,是穿白衣服的那个。” 老者哦了一声,多看了柴霏雪和沈放一眼,问花轻语道:“这两位是姑娘的朋友么?” 沈放抢先道:“正是,正是。” 柴霏雪见老者看她,也是不客气的回瞪回去,口中道:“谁认识她!” 花轻语白了沈放一眼,瞪了柴霏雪一眼,道:“这两人我可一个也不认得。” 老者笑道:“如今的年轻人倒都有趣的很。”转向柴霏雪道:“这位姑娘想是要马有急用,不想下面的人做事笨手笨脚,倒惹恼了姑娘。这马本当送给姑娘,只是这马身上有些古怪,常犯毛病,不如还给老朽,剩下这些马中姑娘任选一匹可好?” 柴霏雪不想他说话如此客气,倒也有些不好意思,道:“前辈客气了,我自己的马已经找了回来,倒是不必了。”她虽是客套,语气仍是冷冰冰的。 沈放笑道:“季老前辈是找这个么?” 老者微微一怔,看了看他,道:“你认识我?”先前他只道沈放是两女的朋友,对他倒并未留意。 沈放道:“临安府振远镖局总镖头多臂天王季老前辈哪个不知,看看马屁股上这个‘振’字也晓得了。”翻身下马,将缰绳递给老者,道:“完璧归赵,老前辈看看可少了些什么。” 那老者正是振远镖局的总镖头季开,伸手接过缰绳,在马上扫了一眼,知道东西还在,心中大定,笑道:“果然英雄出少年。”身旁使枪的汉子插口道:“师傅,他怎么知道我们要找什么,还是打开看看,小心他偷梁换柱。” 沈放笑道:“行镖之人不宿生店,兵不离手,货不离人,又怎会因一匹马兴师动众,老前辈要不放心,还是打开来瞧瞧。” 季开不理自己徒弟,也笑道:“这位小友倒是机智磊落,不错,老朽此次确是保了趟暗镖,东xz在这马鞍之中,不想却被这位姑娘抢了去,我等还当是遇到了贼人,没想到原来是误会一场。” 柴霏雪这才明白,自己随手抢了匹马,阴差阳错马鞍里居然有保镖的红货,难怪这些人要拼命追来,还问自己是何人指使,好在这季开性格倒是稳重,虽知自己有错,却也不愿道歉。 沈放道:“我等鲁莽,倒叫前辈担心了。” 季开本是忧心忡忡,这镖藏在一个寻常镖师马上,居然还能被人识破抢去,还道是遇到了道上顶尖的高手。追上来见花轻语竟然是百花谷的人,更是吃了一惊,脸上装作无事,心里却不知道转了多少道弯,谁知三言两语居然只是误会一场,大是庆幸,笑道:“不错,老朽方才急的眉毛都烧断了几条。” 沈放见他诙谐,更是毫无架子,说话直爽,心中也是佩服,道:“只是耽误了前辈的行程,不知道前辈要去哪里?” 季开道:“实不相瞒,这货是要送到扬州府无方庄去的。” 沈放、柴霏雪、花轻语三人同声道:“扬州府无方庄?” 第一百一十四章 无方壹 季开抚须道:“你们倒都知道无方庄。” 沈放道:“那无方庄不是早成了一片焦土了么?” 季开对那使刀汉子道:“你先带人回丹徒县城去,再留匹马下来。” 那汉子应声去了。等一群人去远,季开方道:“不错,前月有人找上门来,要我五月十七这天丑时,准时把一件物事送到扬州府无方庄去,我倒也是吃了一惊。” 沈放道:“贵镖局押镖,还能限定日子时辰的么?” 季开道:“定在什么日子前必须送到那是寻常,限定日子必须哪天哪天到的也不是没有。但这约死在丑时倒真不多见。只是人家出钱的买卖,又不是做不到的事情,自然要依着人家。” 花轻语忍不住插口道:“是个什么样的客人?” 季开道:“是个临安城里的教书先生,一查他又是个小贩所托,转了几转查到个混迹的泼皮就再无下落了。”顿了一顿,方道:“做我们这行生意的,本是忌讳盘查东家底细,只是诸位也知道这无方庄牵扯多年前武林一桩公案,我等倒也不敢大意。” 花轻语道:“那个泼皮嘴这般严么?” 季开道:“只怕是天下最严的了。” 花轻语皱眉道:“什么泼皮这么嘴硬。” 沈放笑道:“自然是死泼皮了。” 花轻语这才明白,却狠狠瞪了沈放一眼。 沈放只当没看见,道:“如此说来,季老前辈也是心中好奇,想去看个究竟了?” 季开道:“这无方庄宝藏的故事传了几十年了,老朽早些年经过扬州,倒也去看过。山庄所在,仍是一片废墟。想是当年死的人太多,地皮也没人敢买。无方庄的事情都是江湖传闻,越传越神,假假真真,我却也不都信。任他有天大的秘密也与我无关,我此去不过是受人钱财,忠人之事而已。” 柴霏雪突道:“这无方庄我也是闻名许久,不知可方便一起去看看么?” 季开道:“老朽说这些,正是想邀请三位一起去看看,老实说,这事倒真叫我心里没底。” 花轻语迟疑道:“我还有事要赶到济南府去,只怕会赶不及。” 柴霏雪道:“本来也没要和你同行。” 花轻语哼了一声,道:“好,季老前辈,咱们这就走。” 季开笑道:“也不急这一日,离约定的日子还有两三日,从这里到扬州府才五六十里地,绰绰有余。姑娘要去济南府,那也是正好顺路的。”看看沈放道:“这位小兄弟意下如何?” 沈放道:“我自然要去,听说无方庄下面埋的都是金银珠宝。我要运气好挖出个十两八两,岂不也是美哉美哉。” 花轻语笑道:“你倒不贪心,十两八两便知足了。” 沈放正色道:“我说的可是金子,不是银子。” 于是几人上马回奔丹徒,几人并排骑行,季开和柴霏雪在前,花轻语和沈放在后。行了片刻,花轻语忍不住问道:“臭小子,你躲我鞭子那轻功倒是古怪的很,跟谁学的?” 沈放道:“那是我自创的功夫,叫‘柳风飘絮’,怎么样,厉害吧。” 两人说话声音不小,前面季开也是听到,接口道:“哦,沈小弟年纪轻轻已能自创武功,当真是了不起,了不起。” 花轻语冷哼一声,道:“不愿说便算了,吹什么牛。” 柴霏雪道:“那你后来逃跑那几下也是你自创的了?” 沈放道:“不错,我刚刚想明白,还没来及取个名字。” 柴霏雪道:“原来‘八步赶蝉’和‘草上飞’也是你创的功夫。” 沈放道:“非也,非也,‘八步赶蝉’虽然平稳,却略显笨重,‘草上飞’刻意讲究落地无声,轻手轻脚,又失了劲道,与我刚刚领悟的步法那是比也不能比。” 季开听他说起“八步赶蝉”和“草上飞”长短倒是头头是道,好奇心起,道:“沈小弟练成了什么轻功,可否也让老朽开开眼界?” 沈放此前一直在思索从那马蹄声律中领悟的步伐,见他问起,也有心再试,道:“还请前辈指点。”突然自马上跃起,掠到一侧树上,随即反身跃向另外一边。 此处官道有两丈来宽,可容两辆马车并行,他在两边树上不断反复跳跃,几人策马不停,越奔越快,沈放回来之际始终从自己空马之上掠过。 季开见他飞跃之时流畅之极,落向左边便是左足落在树干,随即脚掌借力,落到右边也是右足落下,便如人原地左右跳跃一般。如此直奔了数十丈,他一个翻身又落回马上。 花轻语冷哼了一声,道:“猴子蹦么?我还道你练成了什么高明功夫。” 季开道:“不错,小友身法果然已将‘八步赶蝉’和‘草上飞’的功夫合二为一,更是添了足尖脚掌的韵律变化,足尖、前掌、后跟、脚踝、小腿、关节、大腿腰腹运转自如,全不见承起的滞涩,当真是好悟性。” 柴霏雪道:“可惜中看不中用。” 季开道:“我看沈小弟纯是以腿脚腰腹发力,一跃两丈,这腿上的力道当真不小,莫非沈小弟是要用这个练习腿劲的么。” 花轻语道:“绑沙袋穿铁鞋跳深坑,那是外门功夫练的蠢笨傻把式,跳不了三丈远,那也能叫轻功么?”突然也从马上跃起,也是左右树上跳了几个来回。只见她衣裙飘舞,起落之间毫不费力,更是说不出的曼妙身姿,空中或是凝立不动御风滑翔,或是飞旋转折,身法百变,看似轻描淡写,却比沈放还要快了几分。 花轻语落回马上,季开高声叫好,道:“百花谷的‘花海迎波踏浪’,果然如仙女散花,飘逸非凡,老朽今日眼福不浅。” 花轻语道:“轻功身法要以经络为源,以精御劲,以气使力,才能源源不竭,出神入化。” 季开道:“不错,花姑娘所言极是,内力才是轻功修炼的根本。内力高一分身子就轻一分,身轻如燕,才能蹬萍渡水、走谷沾棉、踏雪无痕。不过沈小弟的功夫也踏实的很,若是两人近战之时,有此脚力变化,也是大占便宜。” 柴霏雪点头道:“不错,我等晚辈内力尤浅,比斗之时多半还要靠腿脚功夫闪躲,内劲多半还在手掌兵器上。” 花轻语道:“内力修为总能愈练愈深,不辩门径,何窥堂奥?这路走错了,将来不过是蠢材一个。”忍不住望望沈放,道:“你当真没练过内功?”她系出名门,见识不浅,也隐约看出,沈放武功纯是外门路数,没有内功底子。 沈放嘻嘻一笑,道:“我是外门高手。” 柴霏雪嗤笑一声,显是看沈放不起。武林之中,外门终不入高手之流。沈放这个年纪还未开始练内功,将来成就也是有限。 花轻语眼珠一转,道:“你喊声师傅,我教你啊。” 沈放笑道:“‘天香诀’女人练的,功法纯阴,阴阳不补,又何足道哉。我知道的内功心法,繁若星河,懒得练而已。” 花轻语不喜,道:“胡吹大气,也不害臊。”她百花谷的“天香决”名满江湖,知道也不稀奇。但一个大男人,只好面子,信口开河,不求上进,最是叫人生厌。 季开也道:“百花谷武功非同小可,虽更适合女子,但男人也不是不能练。” 沈放道:“几位字字珠玑,果然是三人行必有我师,我决定就给这身法起名叫‘三人行’,以纪念诸位。” 花轻语道:“滚开,莫要算我。” 柴霏雪道:“也莫要算我。”回手提起马背上一个长长的木箱,入手只觉甚重,怕不下六七十斤,眉头微蹙,抬手朝沈放扔去,道:“什么破东西扔在我的马上。”她内力虽是不弱,掷过木箱,倒也有些费力。 沈放伸手接过,道:“哎呀,吃饭的家伙,可莫要摔坏了。” 当晚季开在城中邀月楼宴请三人,席间带了三个徒弟,给诸人介绍了。使刀的那个叫孔江龙,使枪的叫孔山虎,乃是一对亲兄弟。季开徒弟似乎众多,这两人已排在二十多位。还有一个瘦瘦高高的中年人,名叫江万青,乃是二师兄。 扬州乃是富庶之地,季开又是有意结纳,着意奉承,自是不怕破费。山中走兽云中雁,陆地牛羊海底鲜,满满当当摆了一满桌,连个缝儿也不见。 沈放见了,似是眼也看的花了,只是摇头。 花轻语瞧他模样,冷笑道:“呆子,没见过这么多吃的么,既然有人请你,可要多吃一点,不要馋了又去做贼。” 沈放摇头道:“我本没什么见识,确是未曾见过如此排场。只是此番西来,京西南路去年遭了水患,淮南西路自去岁冬日至今滴雨未见,这两处百姓过的好生凄惨,莫说这一桌酒肉鱼鲜,便是粮食也是见的不多。”说着轻叹一声。 屋中一时鸦雀无声,花轻语脸色也是一变,就连一旁斟酒服侍的侍女也是站立不动,不敢出声。 第一百一十五章 无方贰 过了片刻,江万青开口道:“沈兄弟当真是悲天悯人,仁义忠厚。哎,这世人各有各的缘法,这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五阴炽盛,就连神仙菩萨也救不了,何况我等俗人。” 孔江龙道:“什么怨憎会,什么五阴啥啥啥,江大哥说话,我半句也听不懂。这受难的人多了,咱们江湖上的汉子,刀头舔血,谁敢保证又没有那一天。有道是,是,是什么,娘的,今天有酒今天喝,管他娘的明天喝什么!” 孔江虎却是一声冷笑,道:“这么说,咱家师傅请你吃饭还请错了!老子有钱,花钱喂狗也轮不着你管。” 季开狠狠瞪了他一眼,怒道:“胡说些什么!”对沈放三人抱拳道:“我这弟子粗俗无礼,口无遮拦,叫几位见笑,沈公子说的是,如今天下皆难,实不该如此奢靡无度,倒是老夫大意了。” 柴霏雪一旁回礼道:“季先生言重了,有道是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有人饿着,天下人就都不吃饭了么?”略一犹豫,道:“我家长辈说,人行天地,无愧于心,君子有节,矢志不渝。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善念存乎一心,信守一生。不骄不躁,不沮不馁,自强不息,厚德载物,胸中有大志,腹中藏锦绣,不以口舌之利,不学矫揉造作,建功立业,修身治国平天下,才叫是真男子。”说完,看也不看沈放一眼。 花轻语拍手笑道:“说的好,说的好,这几句说的好,可比某个只知嘴上讨巧的傻子高明多了。” 江万青道:“师傅素来仁义,每年都要捐钱捐物,救济百姓,临安城那是有口皆碑,这次上路之前,老爷还捐了两千两修桥铺路。” 沈放一笑,起身端起酒杯,双手一拱,道:“在下言出无意,不想坏了诸位雅兴,当罚,当罚。” 孔江龙哈哈大笑,道:“不错,不错,该罚,该罚,我来陪你一杯。”伸手一捅自己兄弟。 孔江虎也是起身,举杯道:“我也陪一杯。” 三人对饮,连干三杯,沈放脸色已经有些红了,说话不觉更是大声,众人推杯换盏,席上登时热闹起来。 柴霏雪先前出口,此后仍是冷冰冰的不爱说话,更没吃几口便说饱了,也不顾旁人,离席而去。那江万青甚有分寸,对席上各人都是照顾周到,显是个极会做事的。 季开毕竟辈分不同,看着众人嬉闹。孔氏兄弟却是拉着沈放不住劝酒,沈放几杯下肚,似是变了个人,胡言乱语。三人牛皮一个吹的比一个大,喝的昏天黑地。 花轻语看他三人模样,满脸都是嫌弃之色,坐了片刻,跟柴霏雪一样找个借口回房去了。关上房门犹听得三人吵闹之声,更是生气。 次日天明,众人一起上路,不经镇江府,直奔长江渡口。沈放和孔氏兄弟有说有笑,倒是成了好友一般。 过了渡口,一行人继续北上。众人都是骑马,剩下已没有多少路途,也不着急,按缰慢行。季开与两女走在最后,沈放和孔氏兄弟走在当中。 花轻语道:“季老前辈既然走的暗镖,为何还带了这么多人?” 季开笑道:“老朽一出门,人人知道我是接了生意,若是一个人不带,倒反显得东西贵重,勾人下手。” 花轻语道:“有季老前辈在,振远镖局的东西也有人敢抢么?” 季开道:“哪里哪里,镖局干的是刀头舔血的买卖,靠的不是功夫,而是江湖朋友的帮衬,老朽这么多年旗号不倒,靠的全是低调行事,专走软镖。” 花轻语道:“什么叫软镖?” 季开道:“保镖的有软硬之分,软镖就是提前跟路上的朋友都打过交道,逢年过节不缺了礼数。真有买卖路过人家地头,也备些礼物,大家彼此礼让三分,谁也不砸谁的饭碗。这硬镖就是全凭本事压人,手底下见真章。江湖之上,卧虎藏龙,咱们穷保镖的能有几分能耐,敢跟道上的兄弟硬来?自然是广交朋友,和气生财。” 花轻语道:“原来干劫道的这么容易,不用动手也有钱进来。” 身前一汉子笑道:“姑娘说笑了,咱们总镖头那是客气,合字上的朋友有几个好讲道理的?如今这南北二十三路上的好汉都给咱们振远镖局面子,那也是咱们总镖头打出来的。你不去拜山,也有人上门来找你,总得叫你露两手。要是手底下不硬,这些个朋友哪个不贪,岂是这么好打发的。” 北宋二十三路,南宋只有十六路,1208年(嘉定元年)宋宁宗又改为17路,把利州分为东、西两路。但振远镖局的生意也做到北方,故还是习惯说二十三路,其实金还有十九路,宋金两国合计应是三十五路。 孔江虎道:“这硬镖也有讲究。”伸手一指前面镖车上一杆大纛,道:“先前姑娘不是奇怪,为何咱家这旗子只升到一半。走硬镖,若是把旗子升到杆顶,叫做贯顶旗,长槌打锣,这叫威武镖。若是旗子只升一半,打七星锣,这叫走仁义镖。如是旗子放下,锣也不打,马摘铃,车轱辘打油,偷偷摸摸,便是偷镖。咱家上路,从来都是打的半旗,走的仁义镖路子,这叫既有本事,又有义气。” 季开道:“胡吹大气,什么仁义镖,也不怕两位姑娘笑话。咱家有什么功夫,走的都是软镖,全仗道上的朋友给面子。” 孔江虎和那汉子吐吐舌头,不敢再说。 突然前面江万青高喊一声:“啊一喉。” 前面的众人纷纷下马。花轻语奇道:“怎么不走了?他喊什么?” 柴霏雪道:“他说前面有情况,咱们遇到劫道的了。” 花轻语道:“你怎知道?”去看季开,果然季开也是脸色一沉,道:“柴姑娘说的不错,走,咱们上去瞧瞧。”催马上前,只见前面路上摆着几根荆棘,在地上摆了一个十字。 花轻语奇道:“这就是劫道的么?” 旁边一人道:“这叫恶虎拦路,是道上的朋友摆下阵势,要跟当家的聊几句。你若是跨了过去,就是不给面子,要刀枪相见了。”却是沈放也跟了过来。 花轻语看看他,又扫了柴霏雪一眼,道:“这些作奸犯科的勾当,你俩倒一个赛一个的清楚。” 江万青低声道:“师傅,点子在那棵树后面。”说着朝右边使了个眼色。道路右边数十步外,果然有棵大树。 身旁孔江龙道:“弟子过去看看。” 季开不动声色,只是点了点头。 孔江龙大声道:“招子放亮点!把合住刁枝子,我去教猴崽子亮亮相!”说着朝那树走了过去。 花轻语忍不住问道:“他说的又是什么?” 沈放道:“他说眼睛都放亮点,看住了那株树,我去教他出来。” 花轻语道:“他既然知道敌人所在,悄悄摸过去便是,干什么还要叫出来让人家知道。” 季开道:“人家划下道来,说明了要和咱们商量商量,还没打算动手,自然没有保镖的先出手的道理。” 说话间孔江龙已走到树前。那树长的巨大,要三四人才能合抱,只见孔江龙停下脚步,抱拳道:“合吾一点,合字上的朋友,在下是临安府振远号唱戏的,途经贵宝地,还请行个方便。” 他显是见到树后有人,照着江湖上的规矩,先报了门户。保镖不说保镖,对外都称唱戏的。怕的是人家说你以艺压人,挑你的刺眼。他开头喊合吾一点却是自己镖局里的暗语,是告诉众人树后只有一人。镖局众人听的清楚,却更是紧张,有些人已经将兵器亮了出来。自来敢劫道的,越是人少越是高明,敢把一大群人都不放在眼里,手底下的功夫定然弱不了。 那树后之人似是说了什么,只是声音甚小,听不清楚。 孔江龙仍是抱拳道:“当家的一定要破盘吗,还请留条道让在下走,日后也好相见。”他声音洪亮,众人倒是都听的清楚。 季开眉头一皱,心道,怎么还没说上两句就要破脸,什么点子如此强横? 那树后之人又说了句什么,孔江龙突然冷笑道:“当家的一定要看在下的上等土风子,说不得,也只能献丑了。” 花轻语皱眉道:“他又说什么?” 沈放道:“上等土风子就是庄稼把式,那人显是自恃武功高强,要孔兄露两手看看。” 果然孔江龙双手抱拳,突然拳分两路,向前一步,一式“野马分鬃”打将出去。 他一步迈过半个身子已经到了树后,沈放、花轻语、柴霏雪见他身法轻盈,出拳毫不拖泥带水,都点了点头。 突听“啪”的一声,孔江龙一步自树后退了回来,一只手捂着脸,满脸都是难以置信之色,显是一招便被人打了个耳光。 树后一人笑道:“猴崽子,知道厉害了么。”声音沙哑,似是个老者。 孔江龙先前随口说了句猴崽子,显是惹得这人不高兴。但这一耳光打过,他如何扯的下脸。神色一变,双臂一展,脚下“老树盘根”,手上“拨草寻蛇”,又攻了进去。 他脚下使得是少林罗汉拳,手上劈挂掌,这两招使得更见功力,拳脚呼呼生风。 第一百一十六章 无方叁 众人只见他一步抢到树后,还没等眨眼,孔江龙屁股朝后一个趔趄出来,接连踉跄几步才勉强拿桩站住。 花轻语眼尖,一眼瞥见孔江龙屁股后面一个鞋印,显是被人一脚踢了出来。只是他明明面对人家冲进去,却被踢中屁股出来,树后那人功夫显是高他太多。 孔山虎见兄弟吃亏,大喝一声奔上前去,两人一左一右,又攻了过去。 只听“刺啦刺啦”两声,兄弟两人又一起退了出来,却是一人少了一只袖子。 这对兄弟本是莽汉,吃了亏却是不肯服输,挥拳又上。又是“刺啦刺啦”两声,兄弟俩退回树外,又不见了两只袖子。孔山虎哇哇大叫,兄弟两人又冲进去。 如此三番,两人裤子上衣也被扯了去,只剩条大裤衩。两人露着毛茸茸的胳膊大腿兀自不肯服输,只是进到树后,连片刻也呆不住就被打了出来。 季开对身边江万青点点头,江万青脸上毫无表情,几步走了过去,手中一把长刀,道:“两位师弟回去,待我来领教领教。” 孔江龙兄弟对这个二师兄倒是不敢违逆,虽是忿忿不平,仍是退了回来。 江万青道:“请。”突然长刀出鞘,闪电般一刀劈出。他人离大树还有两丈,一刀出手人已在树后,只听刀刃破空嗖嗖风响,如疾风一般。 沈放吃了一惊,心道,想不到这二师兄如此厉害,这功夫可比孔氏兄弟强的多了。 但也就一息功夫,刀声忽停,江万青一个倒跃自树后跳了出来,脚尖点地,刀光飞舞,护住上身,又抢了进去。这一次刀声更烈,约莫两三息功夫,江万青又是一步退到树外。 众人见他气息稳重,长刀在手,一丝不乱,倒是没见吃亏。 江万青默立片刻,长刀垂在身侧,一步一步走向树后。数息之后,刀声突起,这一次刀刃破空之声细微,几不可闻,夹杂衣袂舞动之声。江万青穿的是黑色的紧身劲装,这衣袂之声多半是那人所发。这一次足斗了四五息时间,突然声响全无,等了好半天,也不见江万青出来。 花轻语忍不住道:“我去瞧瞧。” 季开道:“不必不必,自家的事情怎能劳动客人,我过去看看。”当下慢步走了过去,他脚下虽慢,却是一步不停,一直走到大树之后。 沈放几人等了好半天,始终不听树后有什么动静,正自奇怪,却见江万青走了出来,径直回到大路之上。 沈放见他仍是一脸木然,毫无表情,也忍不住问道:“江兄,如何,需要帮忙么?” 江万青摇头道:“多谢沈兄弟好意,原来那人和师傅认得,两人还在说话。” 又过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听季开大笑之声,随即两人自树后走了出来。 季开身旁那人身材矮胖,宽袍大袖,似个商人模样,看年纪也有六十多岁。两人又低语几句,随即拱手作别。 季开一个人回到路上,和众人上马又行。到了前面,绕过地上荆棘,也不去触碰。待走出里外,季开才道:“那是个多年不见的朋友,故意跟我开个玩笑,倒叫几位受惊了。” 沈放笑道:“前辈客气了,我身上什么值钱的都没有,倒是不怕的。” 花轻语道:“那是,你做惯了贼,见了打劫的如同一家,只怕高兴还来不及。” 一路之上,柴霏雪仍是极少说话,冷冰冰的,只季开说话才答上几句。走了约莫两个时辰,已经到了扬州府。 进了城,时候还早,寻个客栈歇了。 季开道:“约在后日丑时,我们倒是到的早了,扬州也是繁华之地,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几位若是无事,不妨四处走走。” 李白诗“烟花三月下扬州。”杜牧诗“十年一觉扬州梦。”苏轼也云“墨云拖雨过西楼。水东流吗,晚烟收。柳外残阳,回照动帘钩。”扬州城有“淮左名都,竹西佳处”之称。 湖中烟波浩渺,二十四桥月笼寒纱,当真是说不完的扬州美景,道不尽的古城神韵。这里的湖便是瘦西湖,只是瘦西湖的名字要到清朝才有,之前称作保障湖。乃是隋、唐、五代、宋、元、明、清等不同时代的护城河连缀而成。宋时扬州运河往来,河道湖泊众多,如何称呼,多已不可考。 沈放、花轻语、柴霏雪三人都不曾到过扬州,但两女谁也不愿同行,三人各走各路。 沈放在湖畔玩了半日,晚上回来又被孔氏兄弟拉住喝酒,喝的醉醺醺。次日睡到正午,刚刚起来,季开便差人来寻他。 到了院中,见花轻语和柴霏雪都在,季开道:“明日才是约定之期,我寻思左右无事,不如先去无方庄看看,几位意下如何?”三人自无意见,当下季开只带了江万青,五人出城向北。 那无方庄原来并不在扬州城内,而是在城北十余里外。 几人策马而行,路旁一条大河,联通南北,河道虽宽,里面却浅浅窄窄看不到多少水,花轻语好奇道:“这是条什么河?我见它一直通到城里,如此宽大,怎没有水?” 季开道:“这便是隋炀帝开凿的运河了,原先可以一直通到燕京的,只是我大宋败给了金人,北方被他们占去,朝廷担心金兵顺河而下,修了许多的闸坝涵洞,把许多河道都截断了。前些年我来时,还是满满当当的水,河上都是商船,想是这两年朝廷又想北伐,跟金国关系紧张,关了闸坝,这运河又断流了,故此水也越来越少。” 沈放道:“这应是邗沟,早先是春秋末年吴王夫差所修,由扬州到淮南,引长江水入淮河。隋炀帝大修河道,又重修了邗沟,与他的运河联通。他修的大运河就是永济渠、通济渠、邗沟、江南河四段,从燕京直通临安,向东可到京兆府,绵延三千四百多里,端的是了不起。扬州府也是得了运河之利,南北枢纽,才有这般商贾往来,笙歌繁华。” 季开赞道:“沈小弟真好学问。” 柴霏雪冷哼一声道:“有什么了不起,此人骄奢淫逸,穷奢极欲,修河只为四处游玩,搞的生灵涂炭,民不聊生。他老子好容易统一天下,在他手上没几年就败的干净。” 沈放笑道:“话是不假,不过他修的这运河还是大有用处。” 季开道:“柴姑娘果然也是博学多才,通晓史实,这隋炀帝的墓就在前面不远,反正不赶时间,不如我带几位去看看?” 带着众人折道向东,走了四五里,一路小溪绿树,田园茅屋,当真也是风景如画。 绕过一片树林,前面一个不大的土包,季开道:“几位请看,这便是隋炀帝的陵墓了。” 几人见那土丘不过一丈多高,宽不过两丈余,前面倒伏着一些石碑石像,杂草丛生,一片荒芜,哪里有半点皇帝陵墓的模样。 花轻语皱眉道:“这便是皇帝墓么?” 沈放道:“隋炀帝南巡扬州时被部下所杀,草草下葬,如今这个墓还是唐朝以后修建的,萧皇后死后,唐太宗李世民将她也合葬于此,唐朝的人给隋朝的人修墓又如何会下力气了,不过做个样子而已。” 花轻语道:“我看这墓碑和石像,怎么都是朝北,不是该朝南的么?” 柴霏雪道:“他是亡国之君,想这是无颜见列祖列宗之意,此处也没什么好看的,咱们还是去无方庄吧。”当下季开带着几人又朝西行。 沈放又问:“昨日我在城中闲逛,见不少房门紧闭,还不断有人赶着大车出城,这些都是怕打仗,出去避难的么?” 季开道:“如何不是,这扬州府地处要冲,又有运河可运兵马粮草,若是北伐,想是必经之地,老百姓怕的厉害,自要早作打算。如今还只是听到风声,若真打将起来,这扬州府只怕一多半的人都要跑的。” 沈放摇头叹息,又走了四五里地,前面下方树木葱茏之中突然隐约现出一座府邸,季开奇道:“这里便是无方庄所在,何时又起了一座宅子?” 沈放道:“想是自有不信邪的人,过去瞧瞧便是。” 季开眉头微蹙,无方庄一把火化为焦土,死了上百人,此事扬州府人人皆知,在此盖房造屋,岂不是自寻晦气。见脚下道路仍是坑坑洼洼,杂草遍地,心中暗道,若真是有人在此安家,又怎会任这路破破烂烂,不敢大意,当下控缰慢行。 又走了片刻,行到路边高处。居高临下,只见坡下不远果然好大一所宅院,楼阁纡连,院墙高耸。歇山顶的阁楼飞檐斗拱,画栋雕梁,丹楹刻桷,楼阁台榭,转相连注。更有假山水池,水榭歌台,朱栏曲槛,穷尽雕丽。院墙两侧碧溪潺潺,院落之后更有一个大湖。当真是得天独厚,气派非凡。 沈放赞道:“好一所宅院,季前辈不是说此处一片废墟么?” 季开道:“这无方庄我有十多年未曾来过了,当年还是被好友拉来,确实是一片废墟,断壁残垣,这宅子我也不知是何时起来。” 第一百一十七章 无方肆 柴霏雪道:“去看看便是。”当先拨马下坡,几人随后而去,不多时已经到了府院门前。只见门楼高耸,左右两只石狮比人还高,汉白玉的台阶,门头当中一块黑底大匾。上面却是空空如也,一个字不见,朱漆的大门紧闭。 花轻语道:“大白天的紧闭着大门,当真古怪。” 沈放道:“我刚才在山坡之上看,倒是没见一个人影。” 季开下马四下看了看,道:“看来这府中平时也没有什么人出入,有几处马车的印子,只怕还是一个多月前所留。” 季开绕步回到府门正前,只盯着柱上的一对对联,良久不语,几人见他出神,跟着也去看那对联,见刻的是“游心无方挥袂九野生风,抗志云际慷慨气成虹霓。”不知有什么古怪,叫季开看了许久。 半晌季开才道:“沈小弟,你饱读诗书,可知这两句话是何意?” 沈放道:“这是三国曹植称赞孟尝君的话,说他云游四方,三国为相,举手投足震惊天下,英雄豪迈。” 季开点头道:“不错,当年无方庄礼贤下士,不问来历出身,号称英雄三千,江湖都称当世孟尝。这无方庄的名字便是从此句而来,取不拘一格之意。” 江万青忍不住道:“如此说来,莫非是无方庄的人回来了?” 季开道:“无方庄是朝廷钦点的大案要犯,纵使还有余党,也不敢如此明目张胆。” 柴霏雪道:“敲门问问便是。” 季开摇头道:“不必了,人家既然要我明日丑时来,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明日再来拜会。”这几句话他运足内力,声音远远传了出去。 沈放几人留神倾听,院内毫无动静。季开说完,回身上马,几人循原路而回。 一路再不耽搁,不多时已经回到扬州城内。刚到客栈左近,见客栈周围围了好大一圈人,指指点点,议论纷纷,言语中尽是“杀人了!”“死了好多。”“凶恶的很。” 几人顿起不祥之感,季开分开众人,快步入内。客栈门口站了三五个捕快,将众百姓挡在外面,见季开过来,正要出口阻拦,一个捕头模样的汉子快步出来,迎上前道:“季爷,你回来了,快进来看看。” 沈放几人跟着进去,到了中间院中,只见地上摆了一排死尸,一共一十七具,全是振远镖局的人,孔氏兄弟也在其中。 季开俯身去看众人尸体,见一个个都是利刃划断咽喉,部位深浅尽皆一模一样,他神色不变,脸上没有一丝异样,只是不住道:“好快的刀,好快的刀。” 那捕头低声道:“诸位兄弟在店中各处被杀,尸体又被扔到院中。盘问了掌柜伙计,一点动静都没听到,现场一点格斗的痕迹也无,连诸位带来的马也杀了干净。看血迹是一个时辰之前,想是季爷刚走,贼人就来了,还在孔兄弟的身上留下了这个。”说着递过张纸来。 季开伸手接过,展开一看,是张极寻常的白纸,上面写了个大大的“肆”字。 江万青一张脸铁青,恨恨道:“好狠毒的手段,这是要把我们几个一网打尽了。” 季开道:“不是,就你我两个,剩下的两个说的是咱们的马。三位小友,陡生变故,恕老朽不能相陪了。万青,你取五十两银子给这三位小友,老朽若是命大,他日还有相见之时。” 花轻语道:“如此歹毒的恶人岂能放过,” 沈放道:“季老前辈莫要客气,我与孔家兄弟一见如故,定要为他们报仇。” 柴霏雪一言不发,却也没有半分要走的意思。 季开道:“好,好。”声音终于颤抖,回身道:“有劳捕头大人帮着将这些兄弟们的尸身都收殓了,他日还有重谢。”摸了几锭银子递过去。 那捕头伸手接了,一迭声道:“应该的,应该的,季爷你还请节哀,小的加派人手,一定找出贼人给季爷出气。” 宋时捕快属于“吏役”一类,是官府中地位最低的一级,压根谈不上是官,只能称“公人”。 宋代沈括《梦溪笔谈》中载“天下吏人,素无常禄,唯以受赇为生。”说的便是这些人朝廷根本就不发报酬,只有靠平时勒索为生,地位着实不高,属于“贱业”。甚至严格规定他们的后代不能参加科举考试,以免有辱斯文。即便他们脱离捕快行业,其子孙也亦不准应试。名门望族,都严禁本家族人去做捕快,若有违抗,家谱除名,死后连祠堂也不得进。 宋神宗时才开始给吏员发工资,以纠正不良,史称“重禄法”。但捕快所得也是少的可怜,是以捕快遇到季开这样黑白两道都吃得开的人物,那是万万不敢得罪。 季开适才给的金子足有二十多两,埋一百个人也够了,这是大大的赚了一把。至于严查贼人,那不过是嘴上一说,人家这样的事情岂是他掺和得了的。嘴上说的好听,脚下抹油,赶紧带手下先退了出去。 季开道:“难得三位小友古道热肠,老朽先谢过了。这贼人与那无方庄定然脱不了干系,纵是龙潭虎穴我也要闯上一闯。你我好生歇息半日,晚上就去赴这鸿门宴。” 江万青道:“那贼人丑时想必准备充分,咱们何不此刻就杀上门去。” 季开道:“我等还只是怀疑,没有真凭实据,如何上门寻仇?说是明日,左右只剩几个时辰。晚上过去,见面是敌是友,自然图穷匕见。” 到了晚间,季开就在屋中摆酒,请沈放三人吃了晚饭,约定子时一起出发。 过了子时,季开却不喊沈放三人,带着江万青出了客栈,打马直奔无方庄。 刚出扬州城,远方便是一阵轰轰雷响,抬眼看天空阴云密布,风声猎猎,显是大雨将至。行到山坡之上,突见前面地上摆了几根树枝,挡住道路,两人勒马不行,江万青道:“好贼子,出来见见吧。” 山坡旁树林之中一人笑道:“季老前辈好不客气,说好一起,怎么叫也不叫我们一声。”三人从树林中走了出来,正是沈放三人。 季开吃了一惊,道:“你们怎么……” 沈放笑道:“有百花谷的人在,季老前辈那点蒙汗药只能当当佐料。” 季开哦了一声,道:“我倒是忘了,百花谷各种灵药天下无双,花姑娘自是得了真传。”一声长叹,道:“那凶手刀法出神入化,此去凶险,一个不慎就是有去无回,你我萍水相逢,三位何必定要涉险。” 沈放道:“前辈说哪里话来,无方庄下遍地金银,我等岂可错过。” 季开道:“好,好,没想到老朽一把年纪,半只脚踏进了棺材,还能遇到三位这样的朋友,当真是足慰平生。好,我们就一起去看看这无方庄究竟有哪路神仙鬼怪。” 不多时已能看到府院,只见烛火通明,果然有得人在。几人下了山坡,来到府前,只见府门仍是紧闭,门旁挑着四个灯笼,照见门头的匾额,此时却是有了“文范遗风”四个大字。 花轻语问道:“这无方庄原来的主人姓什么?” 季开道:“乃是姓龙。” 花轻语道:“挂出来的匾额,如今主人姓陈了?” 古时府院都要挂匾额,《说文解字》语:表经义、情感为“匾”,表达建筑之名称性质为“额”。又按《宋史·舆服志》中载:只有宰相和亲王的住宅能称之为“府”,寻常官员只能称为“宅”,百姓称之为“家”。不能随意书写,逾越则是重罪。但也少见有人直接挂个牌子,写上某姓之家,而是多加褒誉,以彰显门第,或是添诸吉祥风雅之语。 “文范遗风”四字,出自东汉陈实。陈实写作陈寔,乃是东汉名士,谥号“文范”。梁上君子的典故便是出自此人。 饥荒之年,有小偷去陈实家偷盗,陈实发现了,整理衣冠,召集儿孙训话道:“夫人不可不自勉。不善之人未必本恶,习以性成,遂至于斯。”儿孙问何人,陈实手指房梁,道“梁上君子是也。”贼人惊惧,下地求罪。陈实给了他绢两匹。事情传开,当地盗贼遂绝。后世一见“文范遗风”四字,便知这家主人姓陈。 但宋时多见“义门传家”,而“文范遗风”四字渐少。唐陈氏第七十世陈旺以“至公无私”立家,以勤俭耕读传家,孝义相处,建书堂、立家法、敬友邻、睦家人,为天下敬仰。唐昭宗御笔亲题“旌表义门陈氏”,自此陈氏有“义门”之称。 季开道:“虚虚实实。”对江万青点头示意。 几人站在台阶之下,沈放仍是将木盒从马上取下,负在背上。 花轻语皱眉道:“什么破东西,整天背来背去的。” 江万青上前拍门,刚敲了两下,院内一个苍老的男人声音应道:“什么人?” 江万青道:“在下临安府振远镖局,有货物送到府上。” 老人嘟囔几句,似是在埋怨不该这么晚送来。 江万青道:“东主着急的很,我等紧赶慢赶,一刻也没敢耽误,还请老丈行个方便。” 门内老人道:“那你等等。”不多时,侧边一扇小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弓着身子葳葳蕤蕤的老仆探出头来,问道:“什么东西?交给我便是。” 江万青道:“东主所托,要亲自交给此间的主人。” 老仆道:“那请几位随我来。”仍是半开着小门,等几人都进了门楼,又把房门闩好,拿起地上一盏灯笼,当先引路。 门楼边是个小小的门房,看来是老仆所居。过了门楼,下来几级台阶,迎面一块汉白玉的照壁。 季开眼神一扫,见雕的却是孟尝君的诸多典故,三国拜相、鸡鸣狗盗等等。雕工精美,人物传神,显是出自良匠之手。 第一百一十八章 无方伍 照壁是为宅子驱挡野鬼之意,雕的多是珍禽异兽,神仙花卉,取富贵吉祥之意,雕孟尝君的只怕也是绝无仅有。心中暗暗冷笑,此间主人定是与无方庄脱不了干系,唯恐旁人不知,还要故意处处留下蛛丝马迹。 绕过照壁,是个大大的院子,方砖铺地,平平整整,却是空空荡荡,连个花盆水缸也不见。院子足有四五丈长,正对着一处大厅。 厅内灯火通明,听一个年轻人的声音,气冲冲,正说话道:“你们一个个来历不明,赖在我家中不走,究竟是何道理?” 几人都是诧异,进了大厅,见厅内两排座位上倒坐了七八个人。中间站着个二十七八岁的年轻人,面如冠玉,相貌俊朗,真比女人还要俊秀,此时高声说话,显是满腹怨气。 坐着那七八人都是老者,一个削瘦,一个白白胖胖,一个老农模样,还有一个光头和尚,一个道人,另外两个一个短衫,一个黑衣,最上首坐了个胖胖的老商人,正是沈放几人前日在路上见到的劫道之人。 众人有的面露笑容,有人一脸严肃,也有人闭目养神,对那年轻人的话个个都是充耳不闻。那矮胖商人见季开等人进来,脸上仍是笑眯眯的,也不与季开招呼。 沈放心道,原来季老前辈早埋伏了暗手进来。 那年轻人见又有人进来,心中不耐,问道:“你们又是什么人?” 那老仆躬身道:“回禀少主人,这几位是临安府振远镖局的客人,说有东西要当面送交主人?” 那年轻人脸色稍和,道:“什么东西,半夜三更的还急着送来?不能等到明天么?” 季开道:“实是东主交待,要在今日丑时送到,这不刚到丑时,所幸还未来晚。” 年轻人道:“还有这种事?是什么人要你送的?又是什么东西?” 季开道:“东主不肯露面,我等也是不识,这东西言明要交给贵府主人,我等未敢擅自查看。” 年轻人皱眉道:“今日古怪的事情为何这般多?什么东西,你拿来看看。” 季开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小的布包,递上前去,那年轻人伸手接过,两下拆开,里面却是个小小的玉匣,打开玉匣,又是个手指粗细的玉筒,上有泥封。 年轻人奇道:“这是什么东西?”见那泥封完好,当下捅破封口,里面却是一卷白纸,抽出来要看,看看众人,还是背过身去,展开看了两眼,转身皱眉道:“老先生拿张白纸来,不知是何意思?” 季开道:“白纸?我等只知这里面有物件,却不知是什么东西。可借老朽一观否?” 那年轻人随手递过,道:“你看。” 季开拿过看了两眼,见果是白纸一张,不过巴掌大小,卷成一团,对着灯光查看,也不见什么痕迹,递还那年轻人,道:“还真是白纸一张,这究竟是何道理。” 年轻人接过白纸,塞回玉筒,随手扔到堂前案上,冷哼一声道:“我看也是岂有此理,几位真是镖局的么,莫不是和这几位不速之客都是一伙的么?”说着看了厅堂上众人一眼。 季开一个个看过去,道:“这些朋友倒都面生的很。” 年轻人道:“不管你是真是假,既然东西送到了,那就请回吧。” 季开如何肯走,道:“不知贵府是哪位当家,可否出来一见?” 年轻人看了他几眼,道:“我府中谁人主事与你何干,我看你半点不像走镖的,你混进本府,究竟意欲何为?” 季开道:“实是东主交待,要亲手交给此间主人,适才公子索要,不便不给,但终要见见主人,方可安心。” 年轻人脸上怒意渐增,道:“此处只有家母和在下居住,夜半三更,家母怎好出来见客?你等快快离去。”说着对堂上众人连连挥手。 坐在中间的一个黑衣老者突道:“咦,下雨了。” 众人朝外望去,果然雨滴阵阵,片刻间已是大雨瓢泼。另一个短衫老者道:“哎呀,天公不作美,偏偏这时下起雨来,下雨天,留客天,还请主人家宽容一二,叫我等在此歇息一夜。” 那年轻人怒道:“先前不下雨的时候你们怎么不走?也没人请你们进来。夜半三更你们一个个闯进府来,又赖在这里不走,究竟是何道理,你等莫不是打劫的强人,不怕王法的么?” 先前沈放等人见过的矮胖老者道:“实无他意,只是原来此间的主人乃是我等故交。今日见宅院再起,本想来道贺一番。谁知惹得公子猜疑,我等绝非歹人,只望能见见主人就走。” 年轻人道:“你们说的什么无方庄我闻所未闻,跟你们说了多少遍了。这宅子我们也是上了人当,图便宜买了下来,果然各种古怪。如今家里人都搬了出去,只有我和老母在堂。你等偏不相信,还要纠缠。” 黑衣老者道:“既然来了,还请主人家见上一面,若真无半点关系,我等自不再打扰。” 年轻人道:“在下陈少游,此处也是陈家的府院。实不知你说的是何人,你们又有何关系。你们有的说有仇,有的说有恩,有的说是故交,我看没一个当真。诸位既然要见家母,此时实不方便,都请明日再来。” 短衫老者道:“此时大雨,贵府又在荒郊野外,我等也无处可去,还请通融一二,我等在此处等到天明便是。” 陈少游又怒道:“好,好,好说歹说你等就是不听,你们在此等便是。丑话说在前面,我这府中过了丑时,总有怪异事情,若不关起门来睡觉,说不准会出什么事情,你等就在此厅上,若是随处走动,出了事情可怪不得我。” 好几个人同声道:“公子放心。” 年轻人脸带怒色,拂袖而去,那老仆提着灯笼跟着去了。 季开找个椅子坐了,只是暗中看看众人,也不与人说话,对那矮胖老者更是视若无睹。 厅堂前门大开,外面暴雨如注,水珠连成一线从屋檐不断泼洒下来,也无人去关门,众人各怀心思,都是沉默不语。 过了约莫半个多时辰,江万青见那玉筒就摆在堂前案上,忍不住走过去拿了起来,道:“真的只是张白纸么?”抽出那纸又看,看了几眼,显是没看出什么端倪,又放了回去。 刚刚放下,那短衫老者已经过去拿了起来。他查看的分外仔细,不但对着灯光细看,还去门口接了些雨水洒在纸上,折腾了半天还是放回原处。 隔了片刻,那黑衣老者和道人也去拿了看了,一样也是未曾看出什么门道。 又过了半个多时辰功夫,短衫老者突道:“好痒好痒。”伸手不住朝脸上抓去,挠得两下,越抓却是越痒,感觉脸上湿湿的好不难受。 突听季开道:“放手,不要去抓。”闪身已经到了短衫老者身前,见他指甲已将脸上皮肉抓破,脸上血流如注,血色中带着脓水,看去甚是瘆人。知道是中了剧毒,不敢直接用手碰他,撕下一块衣角,裹在指上,随即在他身上连点几下。 短衫老者身不能动,喉咙中努力挣扎,似想说话,突然一口血喷将出来。季开急忙侧身,险险被血喷到。短衫老者随即直挺挺的翻到在地,抽搐几下,便再一动不动。 堂上众人齐齐围了过来,矮胖老者道:“好厉害的剧毒,他是如何着了道儿?” 光头僧人突然道:“玉筒和纸上有毒!”他一言既出,先前碰过玉筒和白纸的几人都是一惊。那黑衣老者和道人更是大惊失色,随即盘膝坐倒,显是想用内功逼出毒来。 江万青脸色煞白,见两人坐倒,连忙也坐下运功。 季开也是默运内力,半晌方道:“奇怪,好像也无异状。” 花轻语一言不发,伸手掏出副又轻又薄的麂皮手套,戴上后又拿起那玉筒,从怀中掏出几个小瓶,打开瓶盖,将瓶内粉末撒了一点在玉筒之上,连试了五样粉末,两种液体,轻声道:“这玉筒上没毒。”众人见她手段精巧,都是信了几分。 那僧人道:“那就是在纸上了。” 花轻语随即掏出四根银针,将玉筒内纸卷挑出,铺开纸来,用银针刺穿钉在案上,奇道:“这不是有字么?”众人看去,果然那白纸上依稀一行小字,写的却是“五月十七”四字。 季开摇头道:“老朽先前看的清楚,确实不见字迹。” 沈放道:“五月十七,不就是今天么?” 季开道:“我也不知何意,只是先前看时确无此四字,你们几位刚才可看到有字么?”却是问江万青几人。 那黑衣老者和道人先后站起,都是摇头道:“确是没有。” 沈放道:“我听说有种树汁,配以秘药,写到纸上,字迹可以几个时辰后才显现出来。”这隐字之法多种多样,柠檬汁写字,需加热方能显现。以墨鱼汁写字,几日便会消退。眼下这纸上花样,想是更加诡异。 柴霏雪道:“季前辈是哪一天接的这个物件?” 季开道:“三月十三,已经两个多月了。” 柴霏雪奇道:“怎会如此久,临安到扬州不过六百多里,岂能要两个月时间。” 第一百一十九章 无方陆 季开道:“我也不知为何,但那人确是如此交待。” 柴霏雪一双妙目瞧着沈放,道:“这个先不去管他,可有什么树汁写字可以两个多月不显,打开来没一个时辰就出现的么?” 沈放点头道:“不错,我也没有听过如此神奇的法门,定是那公子中途掉了个包。” 季开哦了一声,道:“是了,那公子先前背过身去看信,若是掉包,我等倒真看不出来。” 沈放看了季开一眼,道:“如此说来,这里面的东西只怕季前辈早已看过了。” 季开脸色微微一变,随即笑道:“沈兄弟果然聪明,不错,这玉筒我锯去底下一截,看了里面的东西,又加了个塞子上去,里面确是只有一张白纸。” 沈放见他坦然认了,也是一笑,道:“想是人家算准了你会偷看,说是张白纸。你为证清白,定要再拿过来看一遍,才给了人家机会,我看这纸上多半是有毒的了。” 季开道:“这事关系重大,没有什么规矩可言,我就算不要,那公子也会要我拿看,我终究还要上当。还请花姑娘看看,这纸上是否真的有毒。” 花轻语点点头,仍是一个瓶子一个瓶子的试过去,试了几样,待一滴液体滴下,那纸上突然冒出一股青烟,花轻语急伸长袖遮面。 不待那团烟散开,季开双掌虚合,那团青烟在掌中聚成一团。季开紧走几步,双臂一扬,那团青烟已被扔到门外。外面雨下的更大,烟团被雨一打,发出一阵滋滋之声。 众人面面相觑,都知那纸上定有剧毒。那黑衣老者终于忍不住道:“这位姑娘,请教这是什么毒药?可有救治之法?” 花轻语思索片刻,方道:“这恐怕是‘百花百蛇化津散’,乃是取奇毒之花的花粉和奇毒之蛇的毒液晒干而成的粉末混合所制。平常碰到无事,一旦吸入体内,或是遇水化开,立刻毒发。毒发之后最多半个时辰,若无解药,必死无疑。” 黑衣老者忙道:“姑娘既知此毒,可有解药么?” 季开,道人,江万青三人都是望向花轻语。 花轻语摇头道:“这‘百花百蛇化津散’配方多变,可以是数种花毒蛇毒混合,也可能是几十种,据传说最多可以有百种毒花百种毒蛇。若不知具体是何种毒花毒蛇,根本无从配制解药,实不相瞒,就算知道,解药也不是一天两天配的出来。”随即又道:“诸位也莫要心急,这毒药若不见水,只需过上十二个时辰,自然没了效果,方才这人中招,也是因为他沾湿了雨水,才令得毒药化开。” 话音未落,江万青突然一声大叫,伸手朝脸上抹去。 那矮胖老者长袖拂出,隔着衣袖点了他的穴道,随即变指为掌,一掌打在江万青胸口,江万青随即软倒,一动不动了。 季开摇头不语,众人虽知江万青毒发无救,那矮胖老者一掌将他打死只为他少受苦楚,仍是人人如鲠在喉,说不出的滋味。 那道人瞧了两眼,问花轻语道:“这位姑娘,他这是?” 花轻语见江万青脸上都是汗珠,摇头道:“想是他太过害怕,运功之时出汗太多,这汗液化水,一样激发了毒性。” 那道人点点头,看看屋外,下意识朝内又走了几步,道:“他奶奶的,今天居然还下大雨。”慢慢坐回原位,顺手要端起身旁几上茶碗,突然想起,急忙缩回手来,嘴里骂道:“他奶奶的,我就知道那小子不是好人,满嘴的胡言乱语,定是那姓龙的孽种。”看了沈放几人一眼,又道:“依我之见,就该直接动手,有一个算一个,全都宰了。” 隔了半晌,中间座上一个长须削瘦老者道:“要干你自己去干,这种好处见不着,惹的一身骚的事情,我可不做第二回了。”说着有意无意看了那矮胖老者一眼。 那道人莫名其妙中了别人的毒,心情恶劣,见他说话似是针对自己,恼道:“既然如此,你还来干什么?” 削瘦老者看也不看他,只是道:“我爱来就来,不爱来就不来,还轮不到阁下操心。” 两人身旁坐着个老农模样的老者,一头花白短发,见两人言语不合,不去相劝,反是添油加醋道:“我瞧两位说的都有道理,不妨比划比划,谁手上利索,咱们就听谁的。” 矮胖老者沉声道:“此时咱们在别人手里,诸位要是觉得活的腻烦,不如自己给自己一刀,倒还来的爽快”。 坐在对面当中的一个白白胖胖的老者道:“不错,如今我等当同仇敌忾才是,如此争执,正中了敌人之计。”他声音甚是嘶哑,吐字也不清楚。 黑衣老者也已坐回原位,道:“此间必与当年的无方庄脱不了干系,哼,人家算计咱们,咱们也不是酒囊饭袋,当年没找着的东西,说不定如今倒送了回来。” 道人道:“不错,谁为刀俎,谁是鱼肉可还不一定。” 僧人道:“人家胆敢找上咱们,必定有所依仗,此处是人家的地头,还是小心为上。” 矮胖老者看看季开道:“季大人怎么看?”他这么一说,堂上众人都朝季开看去。 那削瘦老者道:“季大人?哦,原来你就是当年那个官儿。” 胖老者也道:“多臂天王季老爷子原来是公门中人,难怪振远镖局黑白两道通吃,人人都要给几分面子。季大人当年破了如此大案,怎地没有飞黄腾达么?”沈放三人更是一惊,虽知季开只怕也与无方庄大有关联,却不想他竟就是抓到无影盗之人。 季开见众人都看自己,笑道:“那些都是陈年旧事了,老朽早已告老还乡,如今也是寻常百姓而已。那无影盗之事都是讹传,想那贼人何等厉害,岂是老朽对付得了的。老朽职小官卑,功劳都是上面的,不背口黑锅已经谢天谢地了。” 削瘦老者哼了一声,道:“你倒也算有几分自知之明,公门里那帮酒囊饭袋顶个屁用,若不是靠着我等,你们连人家的毛也摸不着。” 季开丝毫不以为杵,道:“正是,正是。” 花轻语道:“原来季老前辈就是当年查案之人,这无影盗究竟是怎么回事,可否跟晚辈说说?” 那老农道:“不错,你定是知道的清楚,不妨说来听听。” 季开道:“陈年旧事有什么好说的,眼下身在险境,还是等脱困之后,几位若有兴趣,咱们再聊不迟。” 沈放道:“眼下我等毫无头绪,那年轻人放任我等在此,必有图谋,说不定正等着咱们四处查探。这庄子不小,我等贸然出去,反中了别人圈套。我看还不如就在此戒备,以不变应万变,待到天亮,咱们又多几分把握。” 矮胖老者一拍大腿,道:“不错,那小贼定是希望咱们四处查探。此人擅于用毒,又是在自己家里,定是布置了不少鬼蜮伎俩。此时外面大雨,又是一片漆黑,咱们眼睛耳朵都废了一半,反是在这厅上更加安全。” 僧人道:“既然如此,就请季施主说说当年之事,这里既然与无影盗相关,说不定也能听出些许线索。” 季开道:“好,那我便说说。那已是三十多年前,算算应是三十二年,我当时在大理寺,刚刚升为大理寺正。”众人都点点头。 沈放心道,大理寺正是从七品,那是大理寺下直接审理案件的官员,已是审案官中品级最高的一种。掌审理具体案件或出使到地方复审案件,官已经不小,更是大有实权的人物。到了地方,几与钦差大臣无异。没想到这季开官做的如此之大。 季开继续道:“那年也是五月,江南西路洪州界内犯了无影盗的第一件案子。那时还没有无影盗这一说,也是后来才知。洪州有个巨富叫洪七城,‘七城’是他的绰号,是说七个洪州城加在一起,也比不上他的身家。此人早年贩卖私盐起家,后来买卖越做越大,盐、酒、茶叶、药品、香料、铜、铁、粮食没有他不插手的买卖。这些行当虽都是朝廷禁榷,但总要商人打理买卖。此人朝中也有大大的靠山,当真是富甲一方。 “此人贪生怕死的很,有钱以后,更是雇了不少高手保镖,护院武师。便是如此地方一霸的人物竟在一夜之间,叫人灭了门。全府上下二百三十七口,死的干干净净。就连在外打理生意的两个儿子和十几个管事也不例外。家中上下值钱的东西被洗劫一空。约莫估计,银钱珠宝最少也有六千万两银子。” 沈放三人都是一惊,其余几人却是神色不变,只那老农哼了一声,道:“六千万两,六千万两!” 季开道:“不错,只少不多。这还仅是搬走的现钱,此人还有些字画古董,不知其收藏也不得估价。还有带不走的大量田产房屋,店铺买卖。这洪七城着实也是天下数的着的有钱人。此事一出,自然是天下震惊,且不说所失钱财数目巨大,一夜连杀二百三十七人那还得了。当地州官不敢隐瞒,当即上报。圣上下旨大理寺督办,事情落在我头上,我自是不敢怠慢,星夜赶奔洪州。 第一百二十章 无方柒 “即便如此,我到达已是事发四日之后。自然先去看出事的人家,当地州官知道事情重大,现场倒是什么也没有破坏。清点死者,洪家亲眷一共八十二人,奴仆下人一百零五十五人,死在洪府宅子里的二百零一人,死在外地的三十六人。洪家上下,自然不止这二百多人,还有许多奴仆,想是这些人所知甚少,又不住府中,因而得以活命。 “死者除了护院的武师外全无武功,会武的一共四十人,其中登山大圣罗衮,虎尾蝎子赵文忠两个都是身手不凡。贼人手段之狠,当真是骇人听闻,死者家中有未满月的孩子,居然也被一掌打死。” 胖老者动容道:“登山大圣罗衮,虎尾蝎子赵文忠?” 季开道:“不错,这两人都是江湖上有名的人物,手底下也着实不弱。但所有死者不管是否身负武功,都是一击毙命,半点打斗还击的痕迹也无。从现场痕迹看,当日行凶的应在二十三人到二十五人之间,中间或有两个女子,一个定是女人,一个也可能是身材瘦小之人。 “盘查洪州所有商铺客栈、酒楼食肆、青楼窑子赌坊,还有洪家周围五里所有住民,都是一无所获。都说没有见到大量生人来往。找了洪州附近几大帮派,丐帮的人也打听了,都没有半点有用的消息。但这其中,最诡异的还是赃物的下落。” 僧人道:“不错,六千多万两银子,那就是三百七十五万多斤,就是大车来拉,也要七八千趟。就是都装好了车,几日也未必拉的完。” 近代的马车牛车,有橡胶轮子,能拉一千五百余斤,甚至两千斤。宋时有太平车,能载数十石(约两千斤),但那要骡马二十余,牛五七头。寻常一两匹牛马的车,能拉三、五百斤,已是不易。 胖子道:“你这算的还全是银子,哪里有这么多银子,多半还是铜钱,那分量又要再加几倍。” 黑衣老者道:“正是,这完全讲不通,如此多的金银运出去,四周百姓岂能毫无知觉,难道周边的人都被买通了不成?” 柴霏雪道:“这么多的东西要短时间运走绝无可能,想必是还藏在某处。” 季开道:“我当时想也是如此,想那么重的东西不及带走,定是埋在哪里。附近方圆两里之内,地下水中、各家房屋,水井路下,都叫人搜了,却是一无所获。” 沈放道:“我猜东西定不是藏了起来。” 季开道:“哦,沈小弟有何高见?” 沈放道:“适才季前辈说行凶之人只在二十三人到二十五人之间,再无旁人是么?” 季开道:“不错。” 沈放道:“如此说来倒是讲的通了,这洪家的钱想必早已运走,也绝非是集中几日,而是分作数次甚至数十成百次。钱财运光那日就是贼人行凶之时。” 季开击掌道:“不错,沈小弟果然聪明,后来推想之下,另有他案印证,方知果然如此。贼人早已混入洪家,将一干主事人等全部制住,洪家产业遍布洪州以及周边各地,贼人逼迫洪七城不断将银钱吐出来。洪家本是商人,每日各地买卖往来的货物无数,他的家产就顺着这些货物一道运了出去。贼人计划周密,更是下手极有分寸,甚至洪家名下的所有不动产业商铺等等秋毫无犯,只要现钱。是以各地商家管事毫无察觉,各地买卖经手的钱财本定期都要缴到洪州来,也无一人怀疑。直到家财搬空,贼人才下手灭门,当真是心思缜密,心狠手辣。 “只是当时各种情形一团乱麻,贼人下手不着痕迹,完全没有线索可循,要查的东西又是太多,等隐约猜到此节,为时已晚。再去寻洪家出入赶车的,不是已经被杀,就是真的毫不知情。贼人心狠手辣,但凡可能留下一丝马脚,定必杀人灭口。 “这边还在焦头烂额,没过两天,消息传来,梧州也发了一起案子。一样的城中巨富,一样的惨遭灭门。这一家虽不如洪家势大,却也死了百十口人,丢了三千多万两的银子。梧州在广南,距离洪州足足一千五百多里,算下路上传来的时间,梧州一案就在洪州案后一天。这下我才知事情何等之大,这伙贼人不知势力几何,究竟有多少人手,竟然是同时四处作案。 “果然不到一个半月间,全境之内,足有十六起案子报了上来。因案件都是下手干净,全无线索,一点贼人的头绪没有,才开始称这伙贼人为无影盗。一时之间大宋境内,大凡有点身家的富人无不自危。” 道人点头道:“不错,那些有钱人当真是吓破了胆,一个月里,居然有三个财主托人找我,要请我去做保镖。” 季开笑笑,对那削瘦老者道:“这位仁兄前面所言不假,朝廷之中多是酒囊饭袋。各地官吏良莠不齐,多半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这十六起案子遍布各地,一时看也看不过来。各处过来的文书千奇百怪,看似都是线索,却全无一条有用。甚至有巴州的官员报来,声称是狐仙作案。说那富翁放火焚山,烧死了一窝狐狸,狐仙因此报仇。 “一个半月后,终于再无无影盗作案的消息传来。我等那些日子每日如坐针毡,唯恐突然进来个人就说哪里哪里无影盗又犯案了。如此过了半年,仍是没有新案再发,大家都是松了口气。只道这些人事情做成,已经散去了。虽然还是不停查访,终究是松了口气。” 季开顿了顿,又道:“如此又是一年,无影盗的案子虽然还是悬在头上,但实在找不到线索,也开始逐渐淡了。到了下半年八月,突然从河那边金国传来消息。无影盗故技重施,一个月内连劫二十一户。这帮人显是有了经验,下手更快更狠。听到这个消息,我等倒真是百感交集,不知是喜是忧。喜的是这伙人跑去了别国,忧的是这些人并未洗手,谁知道什么时候又杀个回马枪来。” 沉默半晌,摇头道:“这伙贼人手笔之大,当真是闻所未闻。这三十七家巨富何等了得,这劫到的银钱已是以十亿计。寻常人家,要这么多的金银又有何用。更何况我等四处搜查,也没听说哪里突然冒出巨富之人大肆挥霍,钱财又来路不明。要知道劫财之人,无不是花钱如流水,干的是刀头舔血的买卖,一旦事发,那是必死无疑。是以拿来的钱财无不大把大把的花出去,吃喝嫖赌,买田置业,只求今朝有酒今朝醉。从来瓦肆青楼、名城赌坊,都是抓到大盗最多的地方。但无影盗窃去的这十亿两银子却似蒸发了一般,丝毫不闻有什么动静。” 十亿两银是什么概念。历朝历代,宋朝之富是出了名的。但即便是在大宋最富裕之时,一年国库的收入折算也就五千万两白银上下。这十亿两,相当于大宋最少二十年之岁入。 众人都是不语,黑衣老者和那胖子口中念念有词,似在默算这十亿两银,摆在一起究竟有多吓人。 沈放点头道:“这无影盗当真是不同凡响。” 柴霏雪哼了一声,道:“想来你是很佩服人家了。” 花轻语道:“那个自然,你瞧他贼眉鼠眼,若不是没有本事,早学人打家劫舍去了,如何还只会偷偷摸摸。” 季开道:“话分二说,不单是沈小弟,老朽对这无影盗也是又敬又畏。这为首之人不单运筹帷幄,算无遗策,计划手段,排兵部署,用人调度,管制约束,各方配合,种种细节,无不考虑周全,滴水不漏。你想如此大的手笔,不知要调动多少人手,各处踩盘谋划,下手精准,更是管制诸人,半点风声不透。此人当真是有不世之才。” 众人细想他所说之话,都是不住点头。柴霏雪却是哼了一声,道:“不世之才,此等人也配么?真正的不世之才你等何尝见过。” 沈放道:“哦,莫非姑娘见过么?” 柴霏雪脸上突然一红,粉颊生晕,灿若流霞,随即傲然道:“那个自然” 沈放道:“如此高人,我倒也想见识见识。” 柴霏雪道:“呸,你也配么?” 季开又道:“金国案子一发,我等也是紧张。但如我朝一样,无影盗一轮案子做完,又是销声匿迹。实不相瞒,也不怕诸位笑话,我是越查这案子,越是怕那无影盗。只觉此人思虑之深,下手之恨,当真是天下罕有其匹。查到后来,感觉此人真是无所不能,无所不知,但凡我等能想到的,人家无不比我们想的周到周祥,更是处处想在我们前面。每到夜深人静,我总疑心此人正盯着我,说不准突然就站在我身后。如此人物,我怎敢与他为敌。但这是朝廷交待的差事,又岂容我推脱。那一年多我是心力交瘁,日日心惊胆战,多次想要辞官不做。” 众人见他此时说话仍是心有余悸,却没一个笑他,人人都想,我若真的有这么一个对手,只怕也要睡不着觉。 季开接着道:“转眼又是一年,这年元旦刚过,又发了一起无影盗的案子。只是这次是在鼎州,被杀的钱氏一家虽也是大富,却与前面那些不能比,所失不过几百万两银子。初始听闻,我一度以为是有人冒充无影盗作案,但去了查看,果然是无影盗的手段,旁人决计模仿不来。 “但此案却是破天荒的得了一个线索,那鼎州的官员甚是干练,事发当即禁闭城门,一个人不许外出,挨家排查。意外抓到一个小偷,审讯之下,这个小偷案发当日竟然就在钱家。他潜入钱府,本是想顺手牵羊偷些东西,谁知正巧遇到无影盗灭门,慌乱之中,他躲在水池之下。这个小贼有个绝招,白天混进别人府中,躲在水中,用芦管呼吸,夜晚偷些小物件,白天再趁乱出去,倒也没失过风。也因而得以幸存。 第一百二十一章 无方捌 “我自然大喜,提审那小偷。他在水池中听到贼人说话,一共只有两句。第一句是,八十三口,齐了。第二句是,记得一年之内,你等都不要回庄。据那贼人所说,说话那人是山东口音,八念作把,三念作伞。此时事关重大,再问不出别的消息。当即将那小偷也杀了,此线索连我总共只有三人知道。” 花轻语插口道:“这便是你怀疑无方庄的原因么?” 季开道:“不是,只凭一个山东口音,一个回庄,如何晓得所在。天下山东口音之人何其之多,金国占了北边,不知道多少山东人跑到南边来,这称庄子的更是到处都是。” 花轻语点点头,道:“然后呢?” 季开道:“随后一个月,鼎州竟然又发了一起案子。这户人家相对家底更少,所失一百万两都不到,更何况无影盗还从来没有在一个城里连做两票的例子。当下老朽便留了神,寻思当今天下的大户几被抢了一半,剩下的无不小心谨慎,犯案更难。此外他先行闯入人家,威逼转移财物的法子已经被我等知晓。诸多富人已经有了防备,想了应对之策,再作大案已是不易。 “这两下对照,老朽猜想,这无影盗多半是要换了路数,找那些一般的富人下手。抢了就走,干净利落,不再作长线。只是如此一来,目标更是分散,叫我等也是难办。但买卖既小,出动的贼人也必分散,又不值得长期铺垫经营,却也更容易露出马脚。” 沈放点头赞道:“季前辈也是洞察秋毫,只是贼人做惯了大买卖,又何必做这等小生意?” 季开道:“那些富户跟洪七城之流自是不能相比,但一票买卖也是几百万两银子,也不算少了。此时也是凑巧,朝中一位重臣请了位高手相助,便是这位胡先生了。”说着对那矮胖老者一抱拳。 那矮胖老者道:“好说好说。” 沈放不由多看了那老者几眼,道:“原来你老就是鬼头蜂王!”花轻语和柴霏雪也是神色一动,其余众人却是没什么反应,显是认识此人。 矮胖老者道:“老夫正是胡群立,没想到如今居然还有后生晚辈知道我。” 季开道:“胡先生是养蜂高手,他想了个法子,寻些可能被贼人盯上的富人,在其家中银钱之上,留下些印记,借此追查贼人下落。” 花轻语摇头道:“做记号么,这有何用,想那各家富户,都习惯在自家钱上印上记号,贼人得了金银,多半要拿去融了再铸。” 胡群立道:“没错,寻常记号自然没用,但我的记号却不一般,乃是我自己酿的蜂蜜。一个月之内气味都不会消散,贼人只要带走银钱,我的蜜蜂就能找到银子下落。” 季开道:“四月下旬,池州又有富商被劫。此家正被胡先生做过记号,当即调集人手追查过去。一路追到徽州,果然在一所宅子里寻到了贼人下落,一共十五人。此时我们已从淮南东西两路、江南东路等地调集了五十四位捕头,又从徽州调来五百多兵丁,出手拿人。 “可我等还是小看了这伙人,这帮贼人好生了得,第一批闯进院子的捕头兵丁,没一个活着出来。老朽一狠心,叫人放火,外面乱箭伺候,如此射杀了五六人。” 顿了一顿,季开又道:“实不相瞒,那贼人宅院混在民居之中,因怕走漏了风声,未敢叫百姓疏散,这一把火起,殃及池鱼,连周围的百姓也死伤不少。其余贼人趁乱突进人群,我知此机若失,只怕将来再难抓这无影盗,当下约束部下死战。 “那一场大战当真惨烈,对手无不武功高强。我带的捕快兵丁如何是对手,只是仗着人多,又带了渔网石灰,巷子里还埋了捕兽的夹子,总之各种手段都使出来。打了半夜,五十四位捕头死伤大半,我也被砍中两刀,刺了一剑,几乎丧命。那些贼人当真凶扞,个个负隅顽抗,宁死不降。十五人杀了十三个,终究还是有两人跑了。”说到此,季开也是唏嘘不已。 老农笑道:“季大人想必早有计较,放火的东西一早预备齐全了。”想那当官的行事无所不用其极,这种事当真再寻常不过,又岂会真的顾忌百姓性命。 季开也不理他,继续道:“交手之时我已经认出,与我交手的匪首正是山东人,江湖上更是赫赫有名,便是无方庄的副庄主武雄。我装作不识,打到后来,突然大喊一声,原来是无方庄的贼子。那武雄心神一乱,被我一剑刺中。此人好生勇猛,见自己脱身无望,突然一刀砍到自己脸上。” 花轻语奇道:“一刀砍在自己脸上,莫非他是失手了么。” 沈放道:“想必是想毁了自家容貌,叫人无从对证。” 季开道:“不错,此人正是此意,但我岂能叫他如愿,知道生擒无望,索性一剑刺死。如此一来,无方庄便是无影盗的事倒有七分已经坐实了。当下我飞报朝廷,请朝廷出兵围剿。可这无方庄的龙庄主当真也是飞扬果决之人,待田文将军带人赶到无方庄,此地已是一片焦土。龙雁飞竟然杀光了家中奴仆等不相干之人,自己和亲眷同党早已逃之夭夭了。” 柴霏雪道:“自己人也下的去手?这无影盗当真是罪有应得。” 花轻语道:“这龙雁飞就这么逃掉了么?” 季开道:“不但逃了,而且他抢的这十亿银子也石沉大海,再无踪迹。想是此人早就留了退路,已不在我大宋境内,据说有人在西夏见到神秘富豪,疑心便是这龙雁飞,但多半也是讹传而已。” 突听窗外有人冷笑,一个苍老声音道:“季开,你倒编的好故事,你满嘴谎话,不怕死了进拔舌地狱么?”正是那老仆声音。 堂上黑衣老者、道人、胖子和削瘦老者一齐站起,众人都是凝神戒备,胡群立道:“好朋友,终于舍得露相了么?”朝季开递了个眼色,示意那人就在厅后。 季开道:“若我讲的不对,尊驾何不出来说个对的?”脚下不丁不八,潜运内力。 突然厅上烛火猛地全熄,老农大声道:“不好,有暗器。” 话音未落,嗤的一声响,厅上亮光又起,却是沈放手中拿着个火折子。 众人心中大定,齐齐闪身围在沈放身前。季开对沈放点点头道:“沈兄弟,做的好。”他出言改了称呼,两人差了四十多岁,此刻却以沈兄弟相称。 此时外面仍是大雨哗哗落个不停,厅内突然一黑,众人难免惊乱,敌人又在暗处,一个不慎便要中招。点火人人都会想到,但应变如此之快,却实属难得,火光复燃如此之快,倒叫对方措手不及。 果然那老仆骂道:“臭小子,坏我好事。” 老农道:“一共六盏灯,六件暗器,两人所发,厅后一人,厅前一人。” 胡群立低声道:“五件暗器,前门那人一颗菩提子打灭了两盏。”几人微微一怔,不少人连厅内究竟有几盏灯都未注意,这胡群立不但听出暗器数目,连什么暗器也听了出来,这耳力当真是非同小可。 季开笑道:“主人家连盏灯也舍不得点么,不免忒也小气。” 后厅外老仆道:“那三个小辈,我家公子说了,你等与此事无关,这就出门去吧。” 众人立刻都朝沈放三人看去,道士道:“三位小友,莫要中了此人诡计,无方庄作恶多端,绝无放过你等之理。” 沈放看看花轻语,又看看柴霏雪,季开道:“沈兄弟你等确与此事无关,是否出去,你等自己斟酌,即便出去,也要小心提防。” 老仆道:“我可没耐心等你,我数到十,你等再不出来,就别怪我不客气了。一。” 沈放低头不语。花轻语冷哼一声,道:“我知道你贪生怕死,要逃跑你自己去吧。” 老仆道:“二。” 嗤的一声,堂上又亮起一根火折子,却是拿在柴霏雪手里。 老仆道:“三。” 沈放突然走出人群,众人只当他是怕了,要自己逃命。沈放却朝后走,在案前点亮了灯,灯光比火折子之火亮了许多,沈放举灯一照,随即道:“毒烟。” 众人一惊,定眼看去,果见厅后隐约有淡淡的烟气正飘进来。 老仆声音道:“可惜,可惜,这次可放你不得了。” 道人怒道:“好贼子,又来毒你道爷。” 胖子道:“咱们快跑。”举步就要朝厅外跑,黑衣老者想要跟上,抬眼见大厅门外大雨瓢泼,又立刻停了脚步。 沈放大叫一声:“小心。” 那胖子已经到了门口,闻言一愣,突然一阵疾风扑面,骇的魂飞魄散,好在脚下已收,就地一滚,只等叮叮一阵急响,一团暗器尽数打在他先前立足之处。胖子爬起身来,惊魂未定,连忙跑回众人身旁。 注:宋朝岁入究竟有多少,很多人认为,超过一亿两白银。但笔者查了一些资料,这个数字可能水分极大。例如《宋史·食货志》中说:“治平二年,内外入一亿一千六百十三万八千四百五。”但这个数字绝非白银。《宋史·食货志》载;“岁赋之物,其类有四:曰谷、曰帛、曰金、铁、曰物产是也。这一数字乃是铜钱、白银、绢帛、谷米、草料等物资的总和,并不是单指缗钱。而且,由于不知银绢谷草的具体比例,根本无法折算成钱贯。可考的一类数据大多存在不同物品换量的问题。再考虑北宋到南宋铜钱不断贬值的问题,宋朝正常时期的岁入折银,大约在三千万两银到五千万两银左右不等。 也欢迎专家指正。 注:《东京梦华录》:东京般载车,大者曰“太平”,上有箱无盖,箱如构栏而平,板壁前出两木,长二三尺许,驾车人在中间,两手扶捉鞭驾之,前列骡或驴二十馀,前后作两行;或牛五七头拽之。车两轮与箱齐,后有两斜木脚拖;夜,中间悬一铁铃,行即有声,使远来者车相避。仍于车后系骡驴二头,遇下峻险桥路,以鞭唬之,使倒坐缍车,令缓行也。可载数十石。宫中车惟用驴,差小耳。 第一百二十二章 尔虞壹 削瘦老者道:“我等一齐冲出去,他暗器打不了人多。” 黑衣老者看了他一眼,道:“我等中了剧毒,沾水就死,出去送命么?” 削瘦老者看看老农、和尚、胖子几人,道:“我们几个走。” 季开摇头道:“敌人敞开大门,定是早做了布置,门外必有凶险。” 沈放仍是举灯看那飘进来的烟。 花轻语道:“装模作样,你也懂用毒么?” 沈放摇头道:“我不大懂,只听说越毒的烟便越重,下沉越快,可是真的?” 花轻语道:“不错,是有此一说。” 沈放笑道:“你看这烟下沉甚快,想来剧毒的很。” 花轻语气道:“便是如此,你高兴什么?” 柴霏雪道:“想是剧毒死的快些,他高兴可以少受折磨。”众人虽知她是玩笑,看着那烟仍是只觉毛骨悚然。 沈放道:“不是,此人从后面吹进烟来,这烟进来便沉,想飘到咱们这里还要一点时间。呵呵,今天大雨,他们不敢从屋顶放毒,倒便宜了我们。”他似是得意忘形,声音越来越大。 花轻语气道:“你干嘛这么大声,怕人想不到么。” 外面老仆一声轻笑,道:“小娃儿,聪明的紧啊。” 沈放突然沉声道:“动手。”突然朝后掠去,他身形已是不慢,但刚掠出一丈,身旁已经两道人影闪了过去,轰的一声,随即厅外掌风大作。 等沈放冲到屋外,只见一道人影落在院中,哈哈大笑,随即没入对面一所屋中。 胡群立和季开两人站在厅外廊上,此时众人都已跟了出来,胡群立笑道:“小兄弟你果然所料不错,这老贼想爬到屋檐高处放毒,可惜他武功不差,没能留他下来。” 季开道:“惭愧惭愧,我不敢沾水,否则定能拦下他。” 胡群立道:“不妨,眼下怎么办?”却是去看沈放。 沈放沉吟片刻,道:“我瞧他这府中,似乎人手不多。” 花轻语道:“废话,他们要是人多,早冲进来动手,把你砍成十七八段。” 花轻语容貌清丽可人,说话也是温柔婉转,细声细语,偏偏对沈放横挑鼻子竖挑眼,左右不对付,众人都是莫名其妙。却不知花轻语因为初见沈放就被骗去面纱,更是恼他张嘴没一句真话,认定这臭小子刁滑成性,看着就叫她生气。 季开道:“小友意思,既然敌寡我众,也有忌惮,我等不如反客为主,直捣黄龙?” 沈放看了一圈,就前方仍是个方正的院子,只是比前一进小了很多,不过三丈多长,二丈多宽,四周有回廊相通,两侧回廊都有月洞门通往后面。 沈放道:“非也,非也,若照我的意思,这里乃是宅院交接之处,空空荡荡,难设埋伏,我等可以在此等到天明,再做打算不迟。” 胡群立道:“季兄你看如何?” 季开沉吟片刻,摇头道:“只怕不妥,此处空旷无所遮挡,对我等也是一样,敌人尽可以从四面八方出手偷袭。” 削瘦老者道:“不错,与其受制于人,还不如追过去,打他个措手不及。” 胖子道:“这里究竟有多少人我们可不知道,人家故意引咱们上当也未可知,这么大的一个宅子,总不能就两三个人。” 僧人道:“我瞧前面这位姑娘说的有理,若是敌人高手众多,根本不惧与我等对战。” 道人道:“不错,他们若是再跑了,难道又等三十年不成?抓住那个老乌龟,先逼他把解药拿出来。” 黑衣老者听到解药二字,也道:“正是,我们这么多人一起,只要不分开,敌人未必能拿我们如何。” 胡群立道:“好,这雨已经小的多了,但只怕一时半刻也停不了。先前那老贼到对面房里去了,咱们先追过去看看。”也晃着了一根火折子,当先顺着回廊过去,其余众人贴着里厢,一起跟去。 沈放道:“柴姑娘,我的火折子湿了,你有多余的么?” 柴霏雪皱眉道:“就你事多。”仍是停步,从怀里又掏一只给他,花轻语见两人停步,虽是脸露不耐之色,仍是停步等着。 见前面几人已经走开,沈放突然低声道:“小心有诈。”两女神色不变,都点点头,随即三人跟上众人,仍是缀在身后。 胡群立已经停在门前,那屋大门只开了半扇,里面黑漆漆一片。 胡群立也惧里面还有机关埋伏,闪在一旁,先扔了根火折子进去,见那屋比前面的厅小了很多,开间不过一丈多些,进深也不过两丈。屋子最里面似有一个佛龛香案,此外空荡荡的别无他物。 众人侧身将里面看个清楚,僧人奇道:“似是个佛龛,如是寻常人家的佛堂,当修在静谧之处,如何会在正厅后面?” 黑衣老者道:“这定是那贼人布下的局儿,他们又岂是寻常人家。” 道人道:“管他什么,先进去看看。”嘴上说进去,脚下却是一动不动。 胡群立道:“不错,见怪不怪,其怪必败。”缓步走到门前。那门只开了小半扇,不足二尺来宽,胡群立一只脚先跨过门槛,轻轻落步,见无异状,另一只脚才也迈了进去。 那屋内别无他物,一览无余,却是无人埋伏,想那老仆进去,一早已从后门走了。 众人不见变故,当下也鱼贯而入。沈放三人跟在后面,他们十一人进了房子,顿觉挤迫。 老农道:“咱们快快找门出去,此处狭窄,施展不开,不要让人一锅端了。” 黑衣老者道:“这里有门,只是从外面锁上了。” 胡群立道:“季兄,你看这是什么?”说着举高火折子。 众人见他面前是个长案,摆着几盘水果香炉,两侧各有一个烛台,正前方一排排都是供的牌位,一排九个,共有九排。 僧人道:“原来是个灵堂。” 季开道:“为何这些灵位都是面朝里?”台上的牌位果然一个个都是面朝墙壁,只露出一块光板。寻常灵位都是正面写祖宗名讳,背后写生平事迹,眼前灵位背面却是空空如也。 削瘦老者冷哼一声,随即哈哈大笑,道:“装神弄鬼,连自家祖宗也如此不敬,龙家的脸只怕早已丢光了。”他扬声说话,声音在夜空雨声中远远送了出去。 众人知他有意出言挑衅,此处若真是无方庄龙家的后人,定必不愿受此侮辱,只是夜色茫茫,丝毫不闻外面有什么动静。 突然屋内猛的一亮,众人一惊,一起看去,却是那胖子点燃了案上烛台,要去看那灵牌。胡群立忙道:“不可。”一把按住他手。 那老农恼道:“你脑子坏了么,点什么蜡烛。” 花轻语向前一步,看了两眼,道:“这是寻常蜡烛,没有毒的。”众人这才嘘了口气。 那胖子也吓了一跳,知道自己鲁莽,道:“我瞧这灵牌古怪,想看看后面究竟写的什么。” 胡群立道:“这房里的东西还是莫碰的好。”看那灵牌一层一层,相距甚短,此处光线又暗,就是绕到旁边也看不清楚。 沈放道:“柴姑娘可带了镜子么?” 宋朝称镜子为照子,因开国皇帝赵匡胤之祖名赵敬,为避讳谐音,北宋诏令全国讳“敬”之同音字“镜”为“照”。由此宋镜从此均称“照子”。 南宋绍兴三十二年,南宋朝廷下诏不再讳“敬”字,但28年后,即绍熙元年,又一次下诏避讳“敬”字,宋镜上的铭文也都是用“照子”二字。 柴霏雪顿时明白,伸手取出面小圆铜镜,伸到一块灵牌之后。众人都要围拢去看,胡群立道:“不要都挤上来,碍手碍脚。”黑衣老者等人似是对他颇是畏惧,都让开了些。 胡群立道:“柴姑娘,上面写了什么?” 柴霏雪一手持镜,一手拿着火折子,看了片刻,摇头道,也是空的。换了块灵牌去看,摇了摇头,随即又看了几块,道:“都是空的,一个字也不见。” 僧人道:“这倒是古怪。” 胡群立道:“姑娘镜子借我使使。” 柴霏雪点点头,将镜子递过,胡群立一个一个看去,足看了一刻钟功夫,将镜子换给柴霏雪,道:“果然都是空的。” 季开道:“我等还是继续往里面去,这些古怪暂且不去理他。” 黑衣老者道:“好,我来打破这门。” 突然案上啪的一声轻响,随即轰的一声,半扇前门突然合拢,众人吃了一惊,胡群立大声道:“莫慌,快破门。” 听“哐当”一声巨响,随即又是“哐当”“哐当”两声,黑衣老者气急败坏道:“他娘的,铁的!” 随即前门也传来连续“哐当”暴击之声,季开扬声道:“先住手,全是铁的。” 道人道:“连墙也是铁的!” 削瘦老者跃起,在房顶伸手一按,随即落下,气道:“房顶都是铁的,怎地又中了别人圈套,那老贼藏在哪里?” 沈放凑近香案,看了片刻,季开道:“不错,声音是从案上发出。” 沈放道:“谁有银针?” 花轻语当即递了根银针过来,沈放提起银针在左边烛台侧边站定,慢慢伸手将银针朝蜡烛刺入。 众人见他小心翼翼,也都屏息凝气。 第一百二十三章 尔虞贰 沈放手上银针入了半寸,突然手上一硬,银针被硬物所阻,知道所想不错,收回手来,将银针还给花轻语,道:“好高明的手段,这蜡烛是空的,中间铁管,铁管和底座连接,底座又通过这香案连到地下,管内有丝线之物,蜡烛上面一层烧断,就会触动机关。” 花轻语奇道:“小小丝线能吊动如此重的机关。” 沈放道:“机关发动,靠的是巧劲,一片羽毛之力便能驱动数百斤的大石,不足为奇。这里有一丝羽毛烧焦的味道,应就是鸟羽搓的短绳,此物虽韧,却是最怕火,一烧便断。” 道人看了胖子一眼,怒道:“都是你这头肥猪坏事。” 那胖子知道惹祸,低声道:“我怎知道。” 沈放道:“不怪这位老丈,这机关发动应不止一处。就算咱们不点蜡烛,只要进来,人家自然有办法叫铁门关上。” 突然那老仆声音又起,道:“臭小子,你究竟是什么人?” 沈放道:“我倒一时也没想到,这‘悬河九重山’之阵居然还有人会。” 老仆似是又吃了一惊,半晌方道:“‘悬河九重山’你也知道?” 沈放道:“我也是随口一猜,没想到竟然真是此阵。” 胡群立喜道:“小友你知道这是何机关,可有破法?”一边说话,一边侧耳去听那老仆所在。 老仆沉默片刻,道:“你不要找了,我在外面,这机关你若是能破,我倒真服了你。你小小年纪,不知是何人所教,能叫出名字已是不易。” 突然一个女子声音道:“你莫要痴心妄想了,此阵机关无人可破。季老鬼,还有胡老鬼,今日叫你们这帮狗贼,一个个死无葬身之地。”声音清脆婉转,虽然话语凶狠,却仍是说不出的好听。 胡群立道:“你是何人?” 女子恨声道:“龙家未亡人在此,二十九年前的旧账,今日终于该一起算算了。” 季开道:“那玉盒玉筒就是你托镖的么?就是你引我等来此?” 女子道:“不错,我早早寻你,就是要你把人都一个一个约来。只可惜人来的还不够多,季老鬼,你把当日来做事的人名字一个不少写一份出来,我叫你死的痛快一些。” 季开道:“你是贼,我是官,我抓你天经地义。你无方庄抢了四十三户人家,杀人过千,妇孺老弱都不放过,这笔血债又何处去讨?”他面朝西面墙壁,此时几人已经看出,这西边墙上有个小洞,声音便是从洞里传出。 外面老仆一声冷哼,道:“信口雌黄,无方庄哪里是无影盗了,分明就是你们栽赃陷害。” 季开道:“你又是何人?” 老仆道:“沧北双鹤王希仁,你可知道么。” 季开道:“原来你就是哪日逃走的贼党之一,王希义呢?。” 王希仁道:“呸,你才是贼,我兄弟若还在,双鹤联手,早杀了你帮这帮禽兽。” 季开道:“你俩若真这么厉害,那日在徽州,为何夹着尾巴跑的比狗还快?” 王希仁道:“既然你这么爱说故事,我也说个故事给你听。也叫里面的几个小鬼死的明白。” 屋内沈放突然走到灵牌之前,凝神思索,片刻又朝地上看去,一块块地砖细看,胡群立见他似有所思,当下打手势叫众人让到一旁,让沈放仔细查看。季开道:“好,你说,我倒要看看你还能如何颠倒黑白。” 王希仁道:“我兄弟本是河间府人士,因在当地得罪了豪强,又不愿在金人治下苟且,于是便逃到江南来。只是我兄弟家贫,过的河来,已是身无长物,除了两下功夫,又不会别的营生。那几年当真过的穷困潦倒,凄惨无比。大宋境内,我俩举目无亲,也不知有何处可去,想起听人说过扬州府有个无方庄,最是仁义,广纳武林豪杰,便去投靠。到了无方庄,我俩都是乡下人,如何见过如此大的宅子。当年的无方庄占地三十余里,庄舍绵延数里,到处是楼台亭阁,房屋客舍,大湖流水,随处可见各种珍禽异兽,看得我俩眼睛都是花了。” 季开呵呵两声。 王希仁道:“你笑什么?笑我没见过世面么?” 季开道:“非也,我也曾来过无方庄,如你所言,当真是气势恢宏,世所罕有。只是你可曾想过,这无方庄如此豪富,钱却是从哪里来的?” 王希仁道:“天下有钱人远非无方庄一家,你不妨都去问个清楚明白。” 季开道:“别人我不知,我只知道无方庄除了三十里内的庄户土地,也不事商贾,却是一富数代,钱财便似花不完的一般。” 王希仁沉默片刻,方道:“你不用绕圈子,你说无方庄的钱是抢来的,只是到了这一代,抢的更凶,只是你完全错了。” 屋内众人听的清楚,沈放和花轻语、柴霏雪见其余众人都是竖起了耳朵,神色凝重,显是关心无比。沈放心道,看这些人的神色,当年无方庄的事情定然有鬼。 季开道:“你既替他开脱,不妨说说看。” 突然外面传来那俊俏公子陈少游声音,道:“你等处心积虑谋算我无方庄,无非还是为了庄中的宝藏。今日倒不妨告诉你,这宝藏确是有的,只是你们这辈子也瞧不着了。” 季开笑道:“宝藏,你当我等是三岁孩子么,这意外挖到宝山,一大堆金银财宝搬不完的故事就莫要编了。你无方庄就是无影盗,不但你上代是贼,你龙家祖祖辈辈,都是小偷强盗!” 陈少游怒道:“放屁!你可知道我龙家祖上是谁?” 季开道:“不就是跖么。”他说的跖自然就是盗跖,《庄子·外篇·胠箧第十》中的强盗祖宗,盗亦有道的典故便是由此而来。 他绕着弯仍是骂龙家祖宗是贼,陈少游如何听不出来,傲声道:“你莫要相激,我今日既然开口,自然会说给你知道,我祖上并不姓龙,而是姓陈,开我无方庄的第一代先祖便是陈棱。” 屋内众人面面相觑,谁也不知道这陈棱究竟是何人物。 沈放仍在不断查看地下砖石,突然接口道:“莫非是隋朝时镇守江都的大将陈棱么?” 那公子道:“咦,你也知道!” 沈放道:“隋炀帝死在扬州,众叛亲离,惟有陈棱将军知恩图报,为其发丧并改葬于吴公台下。陈将军骁勇善战,大破流求国(元代后才称琉球,今台湾。)更是爱兵如子,那是大大的豪杰。” 陈少游道:“多谢公子赞誉。” 沈放道:“不敢,原来贵庄的财富是隋炀帝所留。” 陈少游沉吟片刻,方道:“不错,正是如此。” 沈放道:“那便说的通了,那隋炀帝下江南,各府各州,官员商贾无不竭力奉承,进贡的财宝不知有多少。史书载,隋炀帝南下,自己的大船长200尺、宽、高各45尺,便如水上宫殿一般。随从的浮景舟、五楼船、三楼船、二楼船、朱鸟航、苍缡航、白虎航、玄武船、艨艟、艚舟、八舴舸、舴艋舸各色船只,总数五千一百九十一艘。这些船上一半装的都是财宝,这许多钱到了贵庄祖上手里,真是几十辈子也花不完了。” 陈少游道:“公子真是博学强记。” 胡群立与季开对视一眼,道:“我等都是江湖中的粗人,也不懂你这老八辈子的事是真是假。”黑衣老者和老农几人更是竖直了耳朵,唯恐漏了一句。 沈放道:“我看八成不假,史书载,大业十四年,隋炀帝被宇文化及所杀。这陈棱次年被李子通陷害,便去投奔杜伏威。杜伏威忌惮于他,不敢收容,就将他杀了。此事却说不通,陈棱是当朝大将,那杜伏威不过是崛起三五年的叛贼,农民出身,两人更是几番交手,仇恨非小,彼此性情更是了如指掌。即便陈棱要转投他人,又怎会去找杜伏威?原来陈棱根本未死,只是诈死更名,做了地方土豪,更是连地方都未换一处,真是胆色机智过人,这方符他一世英雄的本色。” 陈少游道:“公子举一反三,见微知着,当真是了不起。” 沈放道:“过奖,过奖,打断了王先生说话,还请继续。” 王希仁哼了一声,还是继续道:“你们此时明白了,无方庄何等富有,岂会把金银看在眼里。” 季开道:“那可未必,天下有钱人都是多多益善,钱自然是越多越好。” 胡群立也冷笑道:“只怕越是有钱越是爱财。” 王希仁道:“你们不要拐弯抹角,我只讲我自己所知,其中曲折黑白,诸位自有论道。我兄弟两人到了无方庄,当时下人进去通报,好半天才有个年轻的英俊公子前来招呼。那人丰神俊朗,谈笑落落大方,叫人如沐春风,当下好酒好菜招待我俩,也不问我俩来历本事。” 扫了众人一眼,又道:“此后十余日,这公子带着我们扬州城里城外游山玩水,他见识广博,天文地理,琴棋书画,当真是无所不通。我两个都是粗人,他说的事情咱们一半都不晓得,可却都听的津津有味,不管什么事情从他嘴里说出来,总叫人欲罢不能。过了半个月,这公子不来了,只是每天有各处的英雄好汉来拜会我等,整日喝酒玩耍,这样过了一个月有余,我兄弟对我说,兄弟,咱们走吧。我说,此处呆的好好的,干嘛要走。我兄弟说,兄弟你也不想想,咱们来了一个多月了,此间的主人别说见面,连话也没捎来半句,咱兄弟在人家心里是什么分量,自己还不清楚么?咱们知趣一点,自己走罢,莫要等人来赶。 第一百二十四章 尔虞叁 “我一听一想,果然如此,此间虽然日日好酒好菜,但总不见主人,那自是瞧我们兄弟不起了。当下我们兄弟两人告辞要走,伺候的小童奇怪,问,两位住的好好的,干嘛说走就走?我道,我们来了月半,你家主人连个脸都不露,这是待客的道理么?那小童奇道,客人说哪里话来,你们一到,我家主人不就陪了两位大半个月么?” 众人听他说了一半,多半已经猜到,季开道:“不倨不傲,礼贤下士,这龙雁飞确也是个人杰。” 王希仁道:“你可不配提我家庄主名字,那时我兄弟两人方知,原来那温文尔雅自称龙雁飞的公子就是此间主人。我兄弟又喜又恨,喜的是人家绝无怠慢之意,恨的是我兄弟有眼无珠,竟然看不出除了无方庄主,还有谁有龙兄弟这样的豁达风姿。当下我两人便安安稳稳在庄中住了下来。龙庄主时常也与我兄弟两人把酒言欢,却始终不曾有什么事情叫我们去办。我俩若有所需,不出两日,必定给我们置办的整整齐齐。 “如此过了一年半,这日庄中副庄主断肠刀武雄来寻我哥俩,说要去徽州收账,问我俩愿不愿一起同去。我俩在庄中一年多,什么事也没做过,早闲出鸟来,自然要去。可谁知刚刚到了徽州,还没等去办事,当晚便被人围住。 “你这狗贼一上来就放起大火,更是设置了强弓硬弩,我们同行哪里有十多人,就我们兄弟和武雄大哥,带着两个不会武功的账房!两个账房出门就被射死,我兄弟两人和武大哥勉强逃出屋外,你这狗贼石灰粉,捕兽夹,渔网,没一件光明手段。武大哥奋力死战,让我兄弟先走,我俩怎肯,怎奈实在抵不过你们人多,武大哥当场战死,我和兄弟身负重伤,勉强逃出重围。可怜我兄弟身中数箭,又被砍了几刀,连肠子都流了出来,当晚也未能撑过。” 说到此,王希仁恨声道:“等我养好伤,赶回无方庄,所见已经是一片焦土。你们真好狠的手段,居然一个也不肯放过,什么叫龙家人跑的干净,除了龙庄主生死不知,龙家上下你们饶过一个了么?天见可怜,让我遇到了龙家主母,她已有身孕,总算为龙家留下骨血。这二十九年,我等日想夜想,全是报仇雪恨。季老贼,你们抓不到无影盗,故意栽赃陷害,无方庄上百条人命。今日你落到我们手里,不把你扒皮抽筋,挫骨扬灰,难消我心头之恨。” 季开叹道:“你也算条好汉,只是你入庄不久,那无方庄暗地里的勾当你如何晓得。可怜被人蒙在鼓里当枪使,你却还浑然不觉。” 王希仁道:“呸,你如今还要胡言。” 屋内胡群立看看沈放三人,小声道:“这无方庄就是无影盗无疑,沈兄弟莫上他当。” 沈放已经看完地下,转到灵牌之前,凝神思索,对胡群立之语好似未闻。 季开冷冷道:“你无方庄若不是无影盗,为什么无方庄一灭,无影盗再无踪迹?” 王希仁沉默半晌,方道:“或许那无影盗已经做够了生意。” 黑衣老者忍不住压低声音问道:“如今我等已是瓮中之鳖,他为何迟迟不来动手,反来翻这些陈年旧账?” 花轻语摇头道:“人家早已动手了,你不觉得头有些晕么?人家早放了迷烟进来,就等着咱们晕死过去,一个个生擒活捉。” 几人闻言大惊,果然觉得有些头晕目眩,黑衣老者气道:“你既知道,何不早说。” 花轻语道:“胡老爷子叫我莫要声张。” 胡群立道:“你等稍安勿躁,贼人这毒烟无色无味,花姑娘也才察觉不久,怕你等知道惊慌,此际咱们别无他法,只能看沈兄弟的。” 众人都去看沈放,那胖子忍不住道:“沈兄弟,还没好么?” 道人道:“你给我闭嘴,莫去打扰他。” 王希仁道:“几位怎么没声音了,都睡着了么?” 花轻语突然大声道:“不好,有迷烟。”众人微微一怔,随即明白她心意,跟着吵闹怒骂。 王希仁哈哈大笑,道:“此刻才发觉么,可惜晚啦!再过片刻,就叫你等知道我的手段。” 屋中众人更急,沈放突然跃起,站到香案之上,伸手朝顶上第二排居中的一块灵牌摸去,微微一提,感觉那灵牌果是牢牢焊在底座之上,顺手一转,咔嚓一声响。 老农喜道:“成了。” 众人听机簧声响,人人大喜过望,但跟着却是一点动静也无,众人笑容僵在脸上,面面相觑。 花轻语哼了一声,道:“我等居然信这个笨蛋。” 季开道:“诸位莫急,沈兄弟既然知道机巧,再试便是。” 花轻语道:“不要试出毒箭刀枪才好。” 沈放微微一笑,已经落下地来,笑道:“毒箭刀枪是没有的,毒蛇蜈蚣蝎子毒虫却是很多。” 花轻语和柴霏雪都是脸色一变,花轻语甚至朝柴霏雪身边靠了靠,只觉柴霏雪身子也在发抖,嘴里却道:“别怕,这个坏蛋是吓咱们。” 季开道:“如何?” 沈放轻声道:“这是‘悬河倒转九重山’之阵法机关,我故意说错,叫他们不做提防。我已经启动机簧,你们按我所说,站到这几个位置上,待到我喊一二三,一起使千斤坠。” 季开和众人都是大喜,当下按沈放所言,在地上九块砖上站定,沈放轻轻数道:“一、二、三。”九块方砖上众人脚下齐齐使力,只听咔嚓一声,地面突然陷落下去。原来地上竟是两块大铁板,突然翻开,众人脚下一空,身不由己,直落下去。 那陷阱足有七八丈深,众人一齐下落,仍是有先有后。沈放三人功力最弱,摔的最快。 沈放第一个落到下面,扑通一声,下面竟是水池,沈放心思电转,只来得及喊了一声:“水。”只听扑通扑通声响,众人先后落下。 好在那水并不甚深,站起只到大腿,众人都是武功高强,倒无人摔伤,一个个站起身来。老农道:“他娘的,还好不是毒刺枪阵。” 突听两声惨呼,却是那黑衣老者和道人声音。众人大惊,火光一闪,却是胖子晃着了火折子。只见黑衣老者和道人伸手在脸上猛抓,连声惨呼。 花轻语皱眉道:“这两人毒发了。” 沈放道:“季前辈呢?” 季开声音道:“我在这里,多谢小友提醒,又救了老朽一命。”却见季开站在胡群立肩上,原来两人下落最慢,听沈放高喊“水”字,两人都明白过来,当下胡群立先落下,让季开落在自己肩上。 季开险些中招,见黑衣老者和那道人不住惨呼,心底一寒,忍不住问道:“花姑娘,为何他两人此番毒发如此快速?” 花轻语道:“沾水越多,发作越快,想他两人整只手都泡湿了。” 胡群立手一扬,那黑衣老者和道人应手而倒。 僧人突道:“这两人死在水里,那这水?” 花轻语知他所想,道:“不会,人死毒消,除非将毒血再晒成粉末。” 胡群立四顾四周,见一条甬道横贯地下,又看看身下水面,见水光晃动,略一分辨,道:“这是活水,朝下游走。” 当先朝一条甬道而去。那甬道不过三尺来高,却有三五丈宽,水也有二尺多深。 季开小心翼翼落到水中,举着双手,眉头微蹙,这甬道要矮身进去,水里顶上不到半尺,稍有不慎就要沾到,就算拿衣服裹了,只怕也不能尽保安全。 正犹豫间,花轻语递过一物,道:“季前辈先用此物裹住双手,只要不长时泡在水中,保你无事。” 季开伸手接过,见是一条长绫,似丝非丝,似布非布,拿在手里分量却是不轻,知不是凡品,喜道:“多谢姑娘。”双手一绕,将双掌都裹在里面。 众人矮身前行,直走了十余丈,水势渐落。又走十丈,前方突然豁然开朗,已是一条一人多高的洞穴,脚下水深已不足一尺。 众人直起身来,又过数丈,甬道已到尽头,前面黑漆漆一片。 胡群立撕下一块衣角,寻块石头包了,点着衣服,随后向前抛出。借着火光,众人见眼前豁然是个巨大的洞窟。 胡群立不知前面多少远近,是以用力不大,待那石头落下,知道这洞窟甚大,又包了一片衣角点着,这次远远掷出,火光在空中如流星划过。 众人都是眼力过人,已经看出那洞窟直径数十丈,上方也足有数丈高,脚下水流化作瀑布直流下去。水声哗哗,下面却是个深潭。看水面离洞穴还有十数丈,潭水黝黝一团墨色,显是极深。 洞穴一侧石壁之上有条台阶石道,不过一尺来宽,蜿蜒而上。再看洞窟上下,到处是这样的沿璧石道,石道之上,更有众多的洞穴,黑洞洞的不知道有些什么。 众人停住脚步,削瘦老者道:“这山庄之下怎有如此大的一个洞窟?只怕还有古怪。” 老农突道:“你们看这洞璧之上,到处都是甬道洞穴,这莫非是无方庄的藏宝之地?” 众人脸色都是一动,沈放道:“咱们从害人的屋子也能通到这里,想必不会是藏宝贝的地方。” 老农点点头,突然变色道:“沈兄弟倒是什么都清楚,适才铁屋下面怎会有水,害死了他们两个,你为何不说?你究竟是什么人?”突然伸手朝沈放抓去。 第一百二十五章 尔虞肆 人影一闪,一人挡在两人当中,一伸手,两人手掌握在一起,道:“有话好说。”正是季开。 那老农心底却是一惊,自己出手迅捷,怎被人轻易就握住了手?怕他还有后招,急急运劲一抽,谁知这下却拉了个空。季开手上轻飘飘的却是毫无力道,老农自己手上的力道尽数倒挫回来。 心知不好,这下劲力回挫,自己毫无防备,臂上定要受伤,突然手上一股柔劲传来,登时将他力道卸去,季开道:“兄台莫要冲动。” 老农身子一晃,随即站稳,不由脸上一红,心道原来这姓季的如此厉害。 季开道:“沈兄弟是我路上偶遇,绝非歹人。我等在此,屡遭暗算,全靠沈兄弟洞察秋毫,数次相救,你如此说话,岂不叫人寒心。” 沈放也皱眉道:“那机关发动,本应是打开房门,我怎知道他们还有后招。” 胡群立也道:“不错,沈兄弟足智多谋,眼下你看该当如何?” 沈放道:“只能四处看看,总要想办法从这里出去才是。” 胡群立道:“好,就这么办,咱们先往上面走。” 沈放道:“先等一等,咱们还有多少火折子?” 胡群立道:“不错,沈兄弟说的对,此处漆黑一片,还是要省着点用。” 火折子本叫火摺子,乃是极巧妙的物件,取韧性十足的藤蔓,先在药水中浸泡多日,然后取出反复捶打,待打去汁水残渣,只剩韧丝,再泡药水,拿出晾干,再加入棉花、棉籽、芦苇缨等物继续捶打,再加硝、硫磺、松香,樟脑等易燃之物,最后折成长扁筒或拧为绳状,密封在竹筒或是带隔层的金属圆筒之中,使用时一晃即着,既可用来点火,也能用来照明。 好的火折子暗藏一截硬木,顶端浸泡煤油,一点就着,最长可以燃两刻钟长短。 但火折子并不便宜,柴霏雪拿出的火折子是临安“正工斋”所制,一根便要十两银子。一般江湖中人还是火石、火刀和火绒三者带的多些。纵是有带火折子,也是寻常货色居多,里面不是藤蔓丝而是裹的草纸,作点火之物尚可,若是拿来照亮,眨眼便烧完了。 胡群立带了一根火折子,扔进铁屋后又捡了回来。季开也有一根。柴霏雪有两根,给了沈放一根,自己一根也用了一半。花轻语、削瘦老者、胖子各有一根。但削瘦老者那根却是寻常货色,当不了火把,僧人和老农却是只带了火石。 季开道:“沈兄弟提醒的好,咱们当下一共只有六根火折子,其中两根已经用了一半,其余的也都用了一些,算来也就还能再点八、九刻钟,也就不过一个时辰多些。此处深在地下,伸手不见五指,若无光亮,大是凶险,我看此处都是石头,也难找到引火之物。咱们动作快些,一个时辰之内,必须要寻路出去。” 僧人道:“实在不行,衣服也可以脱下来烧。” 沈放道:“衣服也烧不了多久,我刚才借着亮光约莫扫了一眼,这些台阶螺旋而上,这一圈下来,起码有七八个洞穴。看这高度,从此地至顶,起码还有二十多个洞穴,如果出路就在洞穴之内,一个一个的寻去,也要不少时间。大家自己的火折子还是拿在自己手里,咱们轮番探路。” 僧人道:“我们何不直接去最上面,一个一个找过去,岂不是多费功夫?” 沈放道:“既然都是顺路,自然要看一看,莫要错过了什么。” 胡群立道:“好,一切看看便知,我先来。” 花轻语道:“胡前辈和季前辈是中流砥柱,手里的火折子还是留在最后,我先来吧。” 僧人道:“我等一群男人在此,岂能让你们女孩子家前面冒险。花姑娘火折子给我,我来开路。”不待花轻语说话,拿过她手中火折子,当先走上洞边石壁台阶。 季开道:“好,正该如此。我等勠力同心,同舟共济,定能找到出路。” 众人贴着石壁向上,走了二十余丈,石道边一个洞穴。僧人伸火折子一照,见里面甚宽,又是一条甬道,当下深吸口气,缓步进去。 众人见他无事,才一个一个跟进,那甬道也是甚长,没走几步,僧人道:“你们看这是什么。” 众人近前去看,却见石壁上凿了个石洞,二尺多宽,三尺来高,一尺半深。洞口是道铁门,洞内空空荡荡,看洞璧也是乱石突兀,毫不平整。 众人见无异状,继续前行,见甬道两边尽是这样的石洞,有大有小,小的便如第一个般,大的足有数丈见方。 胖子道:“原来这里竟是地牢。”说话间,已经走到尽头,这甬道足有二十余丈,粗粗一数,竟有二三十个石牢。 花轻语道:“这无方庄果然不是什么好人,竟然在地下设了这许多暗牢。” 胡群立道:“但这地下哪里来的这么多的石头?” 沈放道:“我瞧这全是大块的原石,想此处原来有座小山,咱们如今是在山腹之中。” 削瘦老者道:“咱们走了没多远,应该还在大宅之下,而且这附近哪里有山?” 沈放道:“我看那铁门早已锈烂的不成模样,此处必是开凿极早。莫说扬州,淮南东路一带都少有高山,此处原先定有座小山,上面不高,下面却是很大。有人把上面全部推去,在下面建造了这些东西。” 季开道:“这开山凿壁可不是一般人能干的了的。” 胡群立道:“这些不去管他,咱们还是先找出路。” 当下仍是僧人在前,众人出了洞穴,继续朝上行去,又走了二三十丈,又有一处洞穴。这洞穴却是不大,不过一丈多宽,一丈来深,五六尺高,里面也是空无一物。 继续前行,下一个洞穴却大了许多,仍然是一条笔直甬道,四五长,两侧各有一个石洞。这些石洞大了很多,看似可以住人的房屋,外面也没有铁门遮挡。见洞中找不出别的东西,众人看过便退出来,继续朝上走。 如此绕石壁已经走了一圈,一路所见,不是小的石洞,就是甬道两侧带房间的中型石洞,一连看了七八个洞穴,仍是一无所获,到处只见光秃秃的石头。 僧人手中火折子已经烧完,那老农倒也知趣,不等众人去说,抢先问柴霏雪要了火折子当前带路。 沈放却突然止步,开口道:“且慢,先前只怕我是猜错了,咱们该往下才对。” 季开犹豫片刻道:“已经走了三分之一,索性先看完便是。” 沈放道:“不是,上面没有出路,不必再费功夫。”伸手拿过老农手中的火折子,带头往回走。 众人见他果断,虽是狐疑,仍是跟在后面。 花轻语皱眉道:“要上也是你,要下也是你,你这次就想对了么?” 沈放不答,自顾往回走,那台阶甚窄,悬空一侧又无护栏,下面便是深潭,众人虽都是武功高强,却也不敢大意。 不多时众人已经回到先前出来的甬道,沈放脚下不停,继续朝下走去,又走二十余丈,前面赫然又是一个洞穴。沈放道:“我猜这又是一个暗牢。”大踏步走了进去。 众人先前每进一洞,都是提心吊胆,见他此番托大,季开忍不住道:“沈兄弟小心。” 说话间,沈放已经进了甬道,只有一根火折子,他一走远,身后立刻一黑。众人连忙跟上,进了甬道,见一边石壁上铁门隔着石洞,果然又是一处暗牢。 胡群立道:“沈兄弟,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沈放道:“先前我也是先入为主,被这些人吓住了,只当此处也是害人的陷阱。但看了暗牢我便有了疑心,在这石壁间开凿门户如何之难,若单为了害人岂不是得不偿失?如此阴森的地方,谁敢进来,进来谁又敢不加提防?布置陷阱机关又怎如外间方便?而且看这铁门和石上痕迹,也不是今人所建。上面那些洞穴,规律都是一个小洞穴搭配一个可以住人的石室,分明就是守卫驻守和放置杂物的地方,此处只有一条石阶上下,当真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僧人道:“有理,原来此处是他无方庄先祖所建的地牢,只是那犯人在下,出口应该就在顶上才对。” 沈放道:“也不是。”看了那老农一眼,笑道:“不想原来还是被老丈说中了。” 老农奇道:“我说中了什么?”随即道:“老头子先前多有失礼冒犯,口不择言,小兄弟赎罪则个。” 沈放道:“非也,非也,确实是老丈言中,此处应该正是无方庄祖上藏宝的地方!” 季开等人同声道:“什么?” 沈放道:“诸位想想,什么样的犯人至于要做这么大的工程去看管?天下什么都缺,还缺关人的黑狱么?这里完全是在地下,建造的如此隐秘,不知耗费了多少人力,天下只有一种地方才会如此舍得花钱,季老前辈,你说是什么地方?” 季开道:“不错,金库,只有更多的钱才值得花大价钱去守。” 第一百二十六章 尔虞伍 沈放道:“不错,想这牢狱只是顺带而已,下面定然还是守卫的石室,那藏宝的宝库,必然就在最下面。” 老农和胖子都是喜形于色,道:“正是,正是,咱们还不快快下去。” 沈放笑道:“急什么,那是好几百年前啦,这洞窟定是陈棱当年所修。他手掌大兵,掌管一域,推倒座山,建个宝库自是轻而易举。但这六百多年过去啦,纵有钱财,也早被搬空了。” 季开道:“这倒也是,看这洞穴台阶,不知道多少年没有人来过了。你看每间石室都是干干净净,一点杂物都没留下,显是人家走时还刻意打扫了一遍,唯恐漏了些什么。” 削瘦老者叹气道:“只怕真是如此,那咱们还是抓紧上去,早早出去才是。” 沈放摇头道:“顶上原来是有出口,但此际定然不在了。” 削瘦老者道:“何以见得?” 沈放道:“龙家的后人不知是何原因,想是不要这里了,才会搬完了里面的财宝。试想天下哪里还有比这更保险的金库,有钱自然还是存放在这里。既然弃了此处,出去的门户怎么还会留下?” 老农恨恨道:“原来如此,我说当年怎么一点钱也没有找到,原来都藏在这里……”说到一半,急忙住嘴。 季开道:“如此说来,要想出去,咱们只有回那铁屋,或者回去看看甬道上游。” 沈放道:“我瞧这两处大约也是死地,龙家的人必然在那边等着咱们。” 胖子急道:“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就在这里等死么?” 沈放道:“咱们不妨还是去那宝库看看。” 胡群立道:“都搬完了还看什么?” 沈放道:“这么一个绝好的地方,若是你,你舍得就此弃了么?你就算今天走了,留得青山在,总还有能回来的一天。” 胡群立道:“不错!明上的路毁了,还有暗道!” 花轻语道:“咱们来的不就是暗道么?” 沈放道:“上面这宅子是新修的,这暗道也是新修进来。但当初修建之时,自然想到,这宝库虽是易守难攻,也要防备有人堵住出口瓮中捉鳖。这宝库必然还有一条路,不经这石阶也能直通地上。” 胡群立道:“沈兄弟所言不错,咱们先下去看看,此处既无别的机关,咱们也不害怕,若能找到密道最好,就算找不到,再回来便是。” 沈放前面先行,果然再往下去,仍有几处放杂物的小洞穴,几个能住人的洞穴。眼看离下面潭水越来越近,石阶终于到了尽头。 最后一个山洞,穿过一条几丈长的甬道,眼前突然一阔,两扇半开的巨大石门突兀而出,石门之大,足有十余丈高,后面黑漆漆不知有多深。 沈放道:“好一扇大门,看来这龙家的钱当真是不少,咱们进去看看。” 僧人见他举步就要进去,忙道:“小心,这宝库里定有机关。” 沈放笑道:“书上才这么写,这里堆的都是金银,常常搬进搬出,怎会乱设机关。宝库就这大门难进,此刻里面已空,人家门也没关,大伙尽管放心。” 花轻语道:“那你走前面。” 沈放道:“小心谨慎点总是没错。”从地上捡起块石头,贴着地朝门内滚去,只听石块在地上滚碌碌滚动。沈放笑道:“你看,没事。” 话音未落,只听飕飕声响,门后如疾风骤雨一般,夹杂箭矢撞击石壁之声,直两三息功夫方停。 季开脸色也是一变,道:“沈兄弟,这是?” 沈放也是瞠目结舌,皱眉道:“这伙人真不讲究,哪里有宝库大门还藏机关的道理,当真是岂有此理!” 胡群立笑道:“沈兄弟真会开玩笑。” 沈放道:“这次肯定没有了。” 季开道:“我先进去。”他见此处甚是干燥,取了手上长绫,还给花轻语,拔剑在手,一手拿着火折子,慢慢走进门里。过了片刻,听季开道:“大伙进来瞧瞧。” 众人知道确无危险,鱼贯而入,见里面一个巨大的山洞,火光所到之处,全是一排排的铁架。架子都是一人多高,分成几层,都架着木板,此际木板上空无一物,积的满满都是灰尘。火光尽处一团漆黑,竟不知这山洞有多大。 沈放看看两侧,见门后左侧摆着数排弓弩,摇头道:“这定是后来人加的,先前决计没有。”呵呵笑道:“这么粗糙的玩意,也好意思放在这里,还不如丢块西瓜皮,真是丢人到家。” 花轻语道:“刚才你若是被射成个刺猬,那才叫丢人到家。” 柴霏雪道:“你乱七八糟的东西会的还真不少,跟谁学的?” 沈放道:“我有五个师兄一个师姐,人人都有七十二般变化,三十六样神通,我每样都会一点。” 柴霏雪和花轻语一起白了他一眼。 胡群立道:“这些木板倒还能用,咱们先做些火把。” 众人随身都带着兵器,当下拆下木板,削出一堆长棍,又削了些木屑,点了堆火。 不多时已经人手一根火把,一时火光大亮,但仍是照不尽那山洞。看山洞里面也不过七八丈高,但前方和两边都看不到头。 众人站成一列,隔着铁架并排前行巡视。每行一段便会有一巨大石柱,想是洞穴挖的实在太大,为防止垮塌,部分不敢挖断,便留作支撑的柱子。 直走了半刻钟,仍是未到尽头,所过之处,尽是一排排的铁架,往两边走了走,也有二十七八丈宽。 胖子咋舌道:“真是见了鬼了,这架子上摆的都是钱么?” 老农道:“我看有的铁架子并无隔板,想来象牙珊瑚玉器古玩什么的也是少不了。” 又走片刻,前方终于看到石壁,到了尽头。季开皱眉道:“这里如此之大,纵有出路,又如何寻的出来?” 胡群立看看沈放道:“沈兄弟可还有什么办法?” 沈放为难道:“这可就难了,出路定是有的,只是要一点一点的查看,我也想不到这里竟会如此之大。” 众人都是不语,这倒也怪不得沈放,众人谁也没见过如此大的洞穴,做梦也想不到竟会有这么大的藏宝库。过了半晌,胖子突道:“咱们先前进来的时候可觉得气闷么?” 季开摇头道:“没有,怎么?” 胖子道:“我认识个倒斗的兄弟,他跟我说,地下的墓穴,若是长年封闭,初一打开,绝不能进。里面都是毒气,常人进去片刻就死,须得打开甬道,放里面的气出来,换外面的气进去,才能无碍。” 削瘦老者道:“你忒也胆小,咱们都进来这么大会功夫,不是屁事没有么。” 季开道:“言之有理,想这宝库还在用的时候,门定必是关死的,外面水潭之上有入口通气,这里面却如何通气?若是密不透风,那进来的人岂不是个个要死?” 胡群立点头道:“不错,如此说来,这洞穴的出口必定不小,而且能通气进来,既然如此,我倒或许能找出路来。” 沈放道:“前辈有何高招?” 胡群立笑道:“老夫绰号蜂王,自然有些吃饭的手段。”从怀中摸出一个四方的木盒来,打开盖子,抬手一扬,就听嗡嗡声响,一群胡蜂如黑云一般悬在空中,个个都是一寸来长,黄黑相间,威风凛凛。 胡蜂又叫“马蜂”,个头比蜜蜂大出很多,雄的无毒,雌的却是带有螯针,连着毒囊,剧毒不过。民间常言“青竹蛇儿口,黄蜂尾上针。”这黄蜂便是胡峰。 花轻语最是怕虫,见突然这么大一群胡蜂飞出,一只只更是面目狰狞,配着嗡嗡的声响,吓的脸色一白。连忙拉住柴霏雪的手,只觉柴霏雪也是手上紧绷,显是发怵。 胡群立道:“两位莫怕,我这蜂儿都是驯熟了的,没有我的号令,绝对不会蜇人。”放下手中火把,口中突然嗡嗡作响,似与那胡蜂言语一般,片刻之后,将手一挥,那胡蜂立刻四散飞去。 沈放赞道:“传说公冶长懂鸟语,前辈连虫儿的话都能讲,当真更是了不起。” 胡群立笑道:“雕虫小技而已,咱们稍等片刻,看看蜂儿们能否找出路来。” 当下众人各自坐倒,这一番奔走,虽然不累,但也消耗不小。 那老农却是不肯休息,又去看那些架子,一边看一边不住摇头叹息。 此时距离众人入宅已经过了一日一夜,众人滴水未进,虽是武功高强,却也觉饥乏。见此地倒也安全,众人纷纷解下水袋来喝,只是却无一人想起带些干粮。 胡群立招呼众人过来,从怀中掏出一个皮囊,打开来,隐隐一股甜香。 削瘦老者喜道:“是蜂蜜?好极,好极。” 胡群立道:“此物乃我指挥蜂群必备之物,乃是精选百花之蜜,虽管不得饱,吃了也能长长力气。” 众人大喜,依次上前,胡群立本也不多,每人分了一点。 众人多半就手服下,唯独柴霏雪和花轻语仔细,都是倒入水囊,摇匀了再喝。 第一百二十七章 尔虞陆 那胖子一口吞了一半,见了两个姑娘举止,剩下一点,也倒进水囊,笑道:“还是两位姑娘仔细。” 胡群立道:“这蜂蜜过于甜香,本应是泡水饮用,若能加些柚子果肉,味道更佳。” 柴霏雪道:“只是冲泡蜂蜜,要用温水,热水和凉水都不算好,可惜烧水太也费事,倒糟蹋了胡老前辈这么好的蜜儿。” 胡群立笑道:“两位姑娘果然是大户人家,见多识广。姑娘若是喜欢,待出去后,老夫送你们一人一罐。” 众人上前分食,季开仍站在一旁,花轻语见道:“季前辈,水是可以喝的,只要不碰到外面皮肤便不妨事。” 季开点头称谢,他也未带水囊,借胡群立的喝了两口,润了润口舌,便不再饮。 沈放坐在胡群立身侧,开口道:“前辈,在下有一事不明,可以讨教否?” 胡群立道:“沈兄弟不必客气,你我一见如故,有什么想说,你尽管开口便是。” 沈放道:“我前面听季前辈讲那无影盗之事,倒有几处不明。” 胡群立看看他道:“何处不明?” 沈放道:“季前辈说是靠沾了蜂蜜气味的银两追查到贼人所在,我想那天下富人不知几何,这富人家里的银子更是数不胜数,前辈要有多少蜂蜜才够使?其次贼人难道是一路带着银子逃跑,几百万两银子,十几个人又如何带的走?” 胡群立面带微笑,却是看了看季开,季开笑道:“沈兄弟聪明过人,咱们这番话骗的过别人,可骗不了沈兄弟。” 胡群立点头道:“沈兄弟所言不错,这故事听着确是过于凑巧。实不相瞒,我本是江湖散人,因朝中一位大人于我有恩,他几次相请,我实在抹不开面子,才答应帮忙。但我一江湖人,除了会几下武功,又有什么破案的本事。见过季兄后,我对季兄也是大为佩服,季兄细致入微,才思敏捷,这天下若真有人破的了无影盗的案子,必非季兄莫属。不过我这运气倒着实不错,我掺和进来没多久,就得了消息,无方庄就是无影盗。” 沈放道:“这消息倒来的凑巧,敢问是如何得来?” 胡群立沉吟片刻,方道:“是有人送来两封信。” 沈放道:“两封信就叫前辈信了?” 胡群立道:“其实一封就叫我信了,三月中我收到一封信,只有四个字。” 花轻语一旁侧耳倾听,忍不住问:“什么字?” 胡群立道:“无方无影。” 沈放道:“两位不曾想到也可能是人栽赃么?” 胡群立道:“我们自然不敢轻信,但数日后,又送来第二封信,信上只有一个时间,一个地点。” 沈放道:“可是告诉前辈无影盗下手的时间和地点?” 胡群立道:“不错,正是如此。三天以后,如信上所说,无影盗果然又犯一案,时间,地点,一丝不差。” 季开道:“兹事体大,我等自然还不敢轻信,但有此线索,无方庄定然要查。我等暗查无方庄,发现他的副庄主武雄是山东人,其元旦之后便离开无方庄,种种迹象又与鼎州案子的线索不谋而合。随后又在徽州发现此人下落,见其果然是在一处人家徘徊,同行之人更扮作商户潜入人家踩盘子,证据确凿,我等才出手拿人。” 沈放道:“原来如此,却不知那送信来的是什么人?” 季开摇头道:“这个实是不知,想是那人也怕无影盗厉害,自己不敢露面。我和胡兄商量之下,才编了这么个故事掩人耳目。” 胡群立突然笑道:“我的蜂儿回来了,看来是找到了。”果见几只胡蜂飞了回来,在胡群立面前左右飞舞。 当下众人跟着胡蜂往回,走了一半附近,见一群胡蜂围着一根石柱,胡群立道:“是这里了。” 削瘦老者见手中火把微微晃动,喜道:“这上面有风,定是这里了。” 众人围着石柱查找,片刻花轻语道:“这里!”石柱上一块石头被她取了下来,下面露出块铁板,中间有个拇指粗细的圆洞。 季开皱眉道:“地方倒是不错,但这机关似要有钥匙才能启动。” 沈放上前看了两眼,道:“原来是‘周天同心锁’。” 老农喜道:“沈兄弟原来识得,可打的开么。” 沈放看了花轻语一眼,摇头道:“只怕打开了有人又要说我是贼。”说话间已经掏了根圆筒出来,这锁却是和寒来谷地道的一般无二,他跟鲁师兄学了三个月,此时闭着眼也打的开。 不多时咔嚓一声响,石柱上果然露出一道门户来,里面一条甬道直入地下,有台阶斜着延伸出去,十多步后便被遮挡。 几人互看一眼,削瘦老者道:“我先下去看看。” 胡群立道:“小心。” 削瘦老者仍是先扔了块石头下去,见无异样,当下擎着火把下去,他倒也谨慎,早拔了把匕首在手。 众人见他顺着台阶下去,不多时听他道:“这下面原来是条地道,怎地岔路如此多?” 胡群立道:“好,你先莫动,待我们下去一起查看。”正要下去,突听下面一声惨呼,随即再无声息。 胡群立止步,闪到一旁,沉声道:“你可无事么?” 半晌过去,仍是一点声息也无。 老农皱眉道:“是中了机关还是遭了暗算?” 季开道:“没听到有机关发动之声,想必是有人暗算。” 僧人道:“我等才找到密道,怎地就有人下面埋伏?” 胖子突道:“咱们中有奸细!” 一言既出,众人都是一惊,都是退了几步。季开与胡群立站在一起。沈放花轻语三人站在一处。其余老农,僧人和胖子却是各占一角,彼此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半晌老农方道:“只怕当真如此,咱们彼此提防,谁也信不过谁,倒让旁人钻了空子。” 季开看看胡群立道:“胡兄?” 胡群立摇头,轻声道:“当日行事,需要人手甚多,我喊的人各自又有朋友,大家彼此忌讳,都是蒙着脸,我也不是尽数认得。” 僧人沉吟片刻,方道:“我是伤心公子皇甫端立。” 胖子惊道:“皇甫端立!你怎么做了和尚?” 皇甫端立笑道:“做和尚好处多多,你做了便知道。” 胡群立道:“皇甫先生我是认识的,这些年你倒是变化好大。” 胖子忙道:“我是笑面郎君郑温。” 胡群立看看他道:“原来你是摧心掌胡老二的朋友,他刚才死时倒不见你如何伤心。” 胖子呵呵笑道:“如果死的是我,只怕他还会笑出声来。” 花轻语哼了一声,道:“好一对狐朋狗友。” 胡群立道:“如此说,你倒也是不假,你奸了胡老二的老婆,你们二十年前就不说话了。” 郑温笑道:“他跟他老婆想要算计于我,只不过我也不是傻子,叫他赔了夫人又折兵而已。” 几人一齐望向那老农,那老农摇头道:“你们莫要看我,我是什么人,胡兄最清楚不过。” 胡群立点头道:“不错。” 沈放突然笑道:“如此说来,倒是我们三个最是可疑了。” 季开道:“若不是沈公子,我等在那铁屋中就中了暗算。这位花姑娘是百花谷的人,也决计不会和无方庄有什么关联。” 柴霏雪冷笑道:“原来季前辈是怀疑我了?” 季开道:“绝无此意,姑娘一看就是大家闺秀,恕我眼拙,却不知是哪一家的千金?” 柴霏雪傲然道:“这个你们不需知道。” 胖子嘿嘿笑道:“你是不敢说么?” 柴霏雪瞧了他一眼,道:“就凭你还不配。” 沈放突然道:“我也可以担保,柴姑娘跟这无方庄当无关系。” 花轻语看看柴霏雪,也道:“我也担保。” 胡群立摇头道:“不是我信不过两位,这无方庄大有古怪,咱们还是小心点好。” 柴霏雪脸色一变,俏脸上如罩了一层寒霜,道:“好,我便说给你听,只是你知道后莫要后悔。” 胡群立嘴角一抹轻笑,道:“不妨,姑娘直说便是。” 柴霏雪摇头道:“我只说给你一人知道。” 老农冷笑道:“你花样当真不少。” 柴霏雪却不理他,走到胡群立身边,低语一声。 胡群立神色突变,一脸笑容突然僵在脸上,半晌才慌忙拱手,道:“老朽……在下老眼昏花,姑娘莫怪,莫怪,莫怪。” 众人见他前倨后恭,连说话都不利索了,更是老朽也不敢叫,竟然对后生晚辈说了句在下,都是大吃一惊。看柴霏雪仍是脸带冰霜,虽仍是猜不出她来历,但定是来头不小。 胡群立犹自道:“在下,在下……” 柴霏雪道:“我又没怪你,你该如何还是如何。” 胡群立这才回过神来,狠狠瞪了郑温一眼,道:“都是自己人,不要胡乱猜忌,反乱了自己阵脚。” 皇甫端立道:“那如今该怎么办?” 胡群立道:“不妨,他有手段,咱们也不是任他揉捏,咱们也下去。” 郑温忙道:“下面有埋伏。” 第一百二十八章 尔虞柒 胡群立道:“怕什么!”当先走入地道,季开随即跟上,沈放和花轻语、柴霏雪也跟在身后,其余三人略一犹豫,也是跟了下去。 那台阶不过十几步已经到了地下,迎面是一个转角,过了转角,面前是一条笔直的甬道。火把所照,对着甬道尽是黑洞洞的路口,一字排开,火光所及便有四五条,前面想是更多。 那削瘦老者趴在甬道边上,身下满是鲜血,胡群立也不管地上尸体,自怀中又取出木盒,放出蜂来,嘴中嗡嗡作响,随即一挥手,道:“去。” 见那群胡蜂盘旋片刻,也不分散,突然齐向中间一条路飞去。 众人大喜,老农道:“有这上百的哨兵,还怕他何来。” 花轻语奇道:“这小东西也会传声报警么?” 胡群立道:“这倒不会,我也没叫它们前去探路。” 花轻语道:“那是何意?” 胡群立恨恨道:“自然是寻到那人所在,让他尝尝蜂刺的味道。” 过了片刻,突听一阵呼呼掌风响,胡群立喜道:“抓住了。”当先追去,众人紧随其后。追了几步,那路就到了尽头,前方又是两条岔路。 季开道:“不好,是个迷宫。” 前面胡群立却是毫不迟疑,朝左边一条追入。没过几步,道上又分出三条岔路。胡群立毫不迟疑,选了中间一条,他有胡蜂留下的讯息,丝毫不惧迷路。 如此追了片刻,突然前方火光一亮。胡群立和季开大喜,脚下加劲,没等靠近,前面火光突灭。电光火石之间,两人已经奔到近处,见地上脚印凌乱,一地都是胡蜂尸体。 身后三条人影一闪,也到了身后,正是沈放三人。他三人武功及不上胡群立两人,还好有火把余光,不至跟丢。 花轻语扫了一眼,道:“哎呀,蜂儿都被打死了。” 胡群立脸上不动声色,冷冷道:“本来就是送来让他杀。” 众人见他言语古怪,正待要问,身后突然又是一声惨呼。沈放道:“不好,是那个和尚。” 说话间身后人影一闪,又有一人追至,却是那老农。季开皱眉道:“他武功不弱,怎么最慢。” 老农道:“他和那胖子胆子小,见如此多岔路,想是一时不敢快跑。” 胡群立沉着脸道:“畏首畏尾,活该如此!” 季开道:“这也难免,还是回去看看。”他记得来路,当即回身,没奔回多远,见前面火光,持剑在手,脚步稍慢,又走几步,见一人躺在地上,正是那和尚皇甫端立,胸前插着一柄长剑,正中心口,想是已经气绝。 甬道一边,那胖子郑温面色苍白,靠墙站着,手中提着一把单刀,一手捂着持刀的手,胳膊上也有血淌下来,两人的火把都扔在地上。 季开四下看看,不见敌人踪迹,问:“怎么回事?” 郑温犹自惊魂未定,道:“是龙家那小子和女人,从背后突然暗器打来,好不歹毒。” 老农道:“人呢?” 郑温道:“和尚在后面,吃了暗器,被那小子一剑杀了。那女子功夫平平,不是我对手,一击不中,转身跑了。” 胡群立道:“那你怎么伤了。” 郑温道:“我也中了暗器。” 胡群立过去,撕开他臂上衣衫,果见手臂之上钉着一枚铁蒺藜。好在入肉不深,不敢用手直接去取,拿出个银的小夹子,夹住一拔,见血色暗红,点头道:“倒是没毒。”拿出个瓷瓶,倒些粉末在伤处,随即站起身,道:“倒不严重。” 郑温自己撕条衣衫包了伤处,道:“和尚使铁尺,打飞了几个,不想崩到我身上。” 老农道:“既然伤的不重,干嘛不追,让他们跑了。” 郑温脸上变色,狠狠瞪了他一眼,道:“要追你追。” 胡群立皱眉道:“咱们已经死了六人,你们还闹个屁,再如此,莫怪我翻脸。” 季开从和尚尸体前站起身来,道:“十三颗铁蒺藜,中剑前已经死了。” 老农道:“那剑怎么没有带走?”伸手去拔。 突然一人道:“小心。”一掌打向老农,却是沈放。 那老农如何会被他打中,一翻手已经刁住沈放手腕,两根手指如铁钳一般,冷笑道:“臭小子,终于露馅了么?” 季开急道:“沈兄弟,这是为何?” 沈放道:“你看看剑柄上可有什么?” 胡群立道:“什么?”走到近前,举火把去看,突然一震,道:“竟然藏了毒针!” 那老农犹自不信。胡群立道:“还不放了沈兄弟,他叫晚一步,只怕你就完了,这贼子好有心机,剑柄上藏了根毒针,更是漆成黑色。” 那老农松开手,自己去看,见剑柄中间果然有根针尖突了出来,不过露个尖,更是涂的漆黑。莫说在这黑暗洞穴之中,就是白天只怕也不易发觉,心中不由一阵后怕。如此设计,这毒针之毒自不必说。讪讪道:“好毒的诡计。” 沈放手腕犹自生疼,哼了一声,道:“倒还不如前辈的手狠。” 老农换了副笑脸道:“小兄弟,老夫多有得罪,蒙你几次相救,若能出去,必有厚报。” 沈放转身不去理他,季开道:“我都未发觉,沈兄弟如何看出来的?” 沈放道:“人家故意留下剑来,自然要提防一二,至于剑柄上有古怪倒是简单,你们不觉得这剑柄上缠的缑绳太多了些么?” 众人看去,果觉那剑柄上的缠绳似是多了些。只是各人用剑习惯不同,剑缑乃是缠在剑柄上的绳子或是布条,主要是防滑之用。有诸多剑道高手不屑此法,认为反影响握剑。但也有剑派高手说,人手有大有小,手指有长有短,若不是量身定制的宝剑,根据手掌大小缚以剑缑,自然是有益无害。 但这精巧细微之处,一般的用剑之人也分辨不出,还是各凭喜好者居多。眼前这把剑一看就是寻常打造的凡品,裹了剑缑,当真是再寻常不过。 季开道:“沈兄弟当真是心细如发。”他这样的老江湖竟然都没看出破绽,沈放这见识眼力倒真是非同小可。 胡群立道:“此处都是迷宫,咱们合作一处,莫要再走散了。” 花轻语皱眉道:“这许多路,如何走法,咱们索性还是退回去算了。” 胡群立道:“不妨,我蜂儿还有几只,找出路来应是不难。”当下仍是放了蜂儿出去,这次倒不须等待,几人跟着蜂儿七绕八绕,果然一路畅通。没多久,前面一条直路,想是已经出了迷宫。 花轻语赞道:“前辈这蜂儿倒真了不起,我谷中也有好多蜜蜂,不知道是不是也能养的这般聪明听话。” 季开笑道:“胡兄这可不是寻常蜂儿。” 胡群立道:“我养蜂六十年,方才摸到一点门道,身上带的这些胡蜂都是我自己育养的异种,外面绝不会有。姑娘若是愿学,待此间事了,我教你便是。” 季开道:“胡兄这手绝技天下不知道多少人想学,只是胡兄眼界太高,到今天还是一个徒弟没有,今日肯教,花姑娘还不快快拜师。” 胡群立道:“我这两下子,怎当得了百花谷人的师傅。”他话如此说,心中却是一动,忍不住多看了花轻语一眼,心道:“这小姑娘冰雪聪明,倒也真是个好苗子。” 花轻语犹豫道:“我就是问问,我好怕虫子的。” 胡群立也不再说,一行人顺着甬道前行,每隔一段便有一处台阶,显是正逐渐朝地面上去。两旁璧上留有孔洞,想是当年放置火把油灯的所在。一路也再无机关陷阱。 走了一炷香功夫,前面突然现出一道石门。 季开在石门上拍了两下,只觉甚是厚重,刚要说话,突听轰隆隆一阵响,那石门竟然自己开了。 眼前灯火通明,却是个大大的圆形石屋,两边一圈台阶,当中摆着一把椅子,一个妇人坐在当中,身旁一老一少,正是王希仁和陈少游。 季开道:“怎么,自己把门开了么?” 王希仁眼睛在沈放身上转了一圈,道:“连‘周天同心锁’也难不住你,这石门也就算了,你们三个小家伙究竟是何来路,为何和这些贼人混在一起?” 妇人道:“这几个年轻人屡次坏我等好事,管他什么来历,今日都要死在这里。”妇人声音清脆,面容虽显苍老,却是风韵犹存。看眉眼五官,当年定是倾城倾国的容貌,若是年轻几十岁,只怕把柴霏雪和花轻语都要比了下去。 胡群立道:“你们就三个人,我们这边七个,你说这话不怕风大闪了舌头么?” 王希仁道:“此处天罗地网,你就有一千个人,今天也是要死,看招!” 众人闻言都是一惊,突然刀光一闪,一颗头颅飞起,一人从身后跃出,与王希仁三人站到一处,哈哈大笑道:“我早说有奸细,你们却是不信。”正是那胖子郑温。 地上一具无头尸体,手脚还在抽动,却是那老农被一刀砍死。 第一百二十九章 有情壹 沈放、柴霏雪、花轻语三人大惊失色,齐齐退了一步。看季开和胡群立,两人却都是面无表情。 柴霏雪冷笑一声,道:“好一个贼喊捉贼,原来你自己才是奸细。” 胖子笑道:“我可不是奸细,我才是王希仁。” 他身旁那老仆也笑道:“其实我是王希义。” 沈放道:“你胆子倒是不小,竟敢混到我等中间来,你也不怕露馅么?那郑温呢?” 王希仁道:“郑温么?此时大概已经烂了。他早早到了扬州府,被我们兄弟撞见,他为求活命,说愿意给我们做内应。本来我兄弟倒想在他身上下点毒,就如他之言试上一试。谁知这家伙贪生怕死,该说的不该说的全都说了。我兄弟才知,原来你们彼此也不熟悉,那用他还不如我自己来。我跟他体型相差不大,胖子么,长相都差不多。我故意躲在暗处,声音又故作嘶哑,不是常常相处,想必也认不出。” 沈放道:“果然胆大心细,佩服,佩服,这么说先前那和尚也是你杀的?” 王希仁得意道:“那和尚蠢的很,居然敢走我前面,这么大个靶子,我不戳他个对穿,岂不是辜负他一番美意。”说完仰头哈哈大笑。他兄弟两人兵不血刃,轻松解决了对方七名高手,此际敌我之势已经扭转,忍不住得意。 笑了半天,却见季开和胡群立两人竟是无动于衷,眉头一皱,呵呵怪笑道:“两位真好城府,这装死人脸的功夫倒是不错,两位如此,是不肯叫老夫开心么?何必如此吝啬?” 胡群立淡然一笑,道:“笑面郎君郑温与我相交多年,就算化成了灰我也认得。你比他矮了半寸,穿了垫底的鞋子。他皮肤黝黑,你脸上抹黑了,耳朵上可还白的很。” 胡群立此言一出,众人更是一怔。 王希仁眼睛一眯,他本就肥胖,这一眯眼,只露一条线,眼光却是犀利闪亮,呸了一声,道:“死要面子,你若真早识破,又岂会让我连杀两人。” 胡群立冷笑道:“这事本来知道的人就嫌太多了一些,有你帮忙,倒省了我几分力气。” 众人听他不冷不热的说话,心中不禁都是一凉。 柴霏雪、花轻语两人都是脸露不虞之色,朝沈放身旁靠了靠。 季开看在眼里,低声道:“几位勿怪,胡兄行事不依常理,却非凉薄之人,此中必有缘由,日后再与几位解释。” 王希仁却如何肯信,只当他是吹牛找面子,笑道:“胡兄嘴上倒是不肯吃亏。” 胡群立道:“我进来大堂,便已认出你不是郑温,只是带着你,对我等却也大有好处。” 王希仁皱眉道:“有何好处?” 胡群立笑道:“这宅子着实有几分古怪,但有你在身边,只要盯紧了你,还怕什么陷阱花招?” 王希仁见他说话淡定,浑然不似作假,却不肯相信自己一番算计,真的尽落入旁人掌握,哼了一声,道:“原来你不是见死不救,而是借刀杀人,真好朋友,真好的心肠。” 胡群立道:“彼此,彼此。” 王希仁道:“就算如此,此际咱们四对五,你们还有三个小鬼,季老鬼么,你看看这是什么。”突然伸脚在地上一踢,咔咔一阵响动,,突听哗哗水声吗,周边墙上突然齐齐垂下一道水帘。 季开等人站在石门前台阶之上,水帘当头而下,几人一起跃身,已经来到石屋当中。 花轻语又将长绫递过,季开略一犹豫,只缠了一手。此是花轻语的宝物,他一扯之下,根本扯它不断,若是两只手裹在一起,如同绑住自己双手一般,还如何交手。心中焦急,脸上却是神色如常,拔剑道:“速战速决,我来对付这王希仁,胡兄你缠住王希义,沈兄弟你们三个先抓住那老妇人。” 他一剑指出,王希仁还了一招,胡群立也不迟疑,一掌劈向王希义,四人打作一处。 那妇人仍是坐在椅上,冷眼看沈放三人,陈少游道:“三位真要跟我们为难么?” 花轻语道:“若不是我们命大,此际已经被你们害死了几回,还有什么好说?” 陈少游道:“前番大厅之中我就劝诸位离去,奈何几位不听。” 花轻语哼了一声,道:“你一边说话一边放毒,又能安的是什么好心了。” 一旁季开四人已交手数合,此际季开终于使出了真功夫,一把长剑逼的王希仁不住后退。 胡群立一双肉掌对王希义单刀,也是不落下风。仍有余暇看沈放这边,就几人还未动手,皱眉道:“沈兄弟,莫要跟他们多话,先拿下他们两个,那女的武功很差!” 沈放三人都是一愣,看看中间那妇人。三人见她好整以暇的坐在当中,面对三人毫无惧色,只当她也是高手。 胡群立又道:“她坐在椅上,肩朝左歪,定是腿脚不好,你们不必怕她,先对付那小子。” 柴霏雪看那妇人,见她果然肩膀略为倾斜,腿脚不好之人,积年累月偏向一边,难免会有此状。若是武功高强之人,纵是残疾,身子平衡,也不会如此,心中暗暗佩服胡群立眼光毒辣。 那妇人微微一笑,她虽是脸上不少皱纹,皮肤也微微泛黄,这一笑仍是如梅花吐蕊,水仙初绽,说不出的清淡怡人,开口道:“不错,妾身不会功夫,你们尽管动手就是。” 陈少游踏前一步,挡在母亲身前。 几人说话,季开几人都在留神倾听,季开突然开口道:“三位一路相助,老朽已足领盛情,无影盗非比寻常,三位自己做主就好。” 王希仁知道他正话反说,有意动摇三人,岂肯让他再说,笑道:“你还是先担心担心自己的好。”突然发足横扫,此时四周壁上大水不住挂落,中间地上已经开始积水,他一足扫出,一片水花直扑季开。 季开不敢大意,持剑手背到身后,身体倒掠而出,空中一个转折,却是凌空下击,攻向王希义。 王希义对胡群立也略处下风,见季开杀到,不敢硬接,滑步躲过,也和王希仁汇合一处。 胡群立突道:“且慢。” 王希义道:“此际要投降已经晚了。” 王希仁道:“不妨,先听听他要说什么?” 胡群立对王希义道:“你把解药拿出来,我也解了你身上之毒,咱们再一决高低。” 王希义微微一怔,随即冷笑道:“我中了你毒?你当我三岁孩子么?” 胡群立道:“意舍和胃仓之间,你一试便知。” 王希义不住冷笑,手却不由自主朝肋下摸去,触手直觉一阵刺痛,心下一慌,连忙扯开衣服去见,见肋下半个铜钱大的红点。王希仁见兄弟神色,知道果然中招,瞥了一眼,皱眉道:“你被他的蜂儿蜇了?” 王希义摇头道:“没有,一百零七只蜂,都被我拍死了。” 胡群立道:“寻常蜂儿就算黑灯瞎火,也伤不了你这样的高手,我干嘛送蜂儿给你杀?” 王希义道:“请赐教。” 王希义惊道:“那时你便下了毒?” 胡群立摇头道:“你我对掌,掌风飞溅,若是下毒闹不好毒了自己,再说你这样的人物,若是有毒,岂会毫无防备。” 王希义道:“不错,我们就交手一招,你应该没有下毒的机会。” 胡群立道:“我这毒名为牵机,交手时沾到你身上的花粉不过是个引子,除了能探探你的下落并无用处。但在甬道之中,我放出蜂儿,就是要引你打死。这蜂儿死时,会放出一股气体,这气本也无毒,但一旦和花粉混合,立成奇毒。” 王希仁道:“好高明的手段。”知道他所言多半是真,看看兄弟,一时倒是犹豫难决。 此时季开有毒在身,只要让他沾到一点水,自己这边就是稳操胜券。兄弟联手,胡群立定然不是对手,但若解了季开之毒,他兄弟两人却打不过。 胡群立道:“你想好了,再过一盏茶功夫,就是我的解药也救不了他。” 王希义忍不住道:“大哥。” 那妇人也听的清楚,道:“王大哥,此人毫无信义,不可信他。” 胡群立道:“我们各有忌惮,你拿解药来,今日就此作罢,改日再约地方,分个死活。” 王希仁望了那妇人一眼,胖胖一张脸上肥肉不住抖动,突道:“我这百花百蛇化津散只要服了解药当即就好,你这解药多久才能见效?” 胡群立看了花轻语一眼。花轻语道:“不错,百花百蛇化津散只要服了解药便不惧水,过了十二个时辰,毒性自解。” 胡群立点头,道:“一个时辰保你无事。” 王希仁道:“好,你先把解药给我,一个时辰后,我给你解药。大家解毒再战,今日只能有一拨人走出这里。” 胡群立道:“你当我初出茅庐的雏么?” 王希仁道:“那你如何肯信。” 胡群立道:“当然是同时换过解药。” 第一百三十章 有情贰 王希仁冷笑道:“胡兄倒是好算计,我这边给了解药,岂不是立刻把命送给几位。” 此时水已过了脚面,季开插口道:“你先把这机关关了。” 王希仁看看脚下,道:“好。”朝陈少游打个手势。 陈少游看那妇人,那妇人眉头微蹙,点了点头,当下陈少游伸足在地上踢了两脚,四周水声渐止。 王希仁道:“兄弟已足见诚意,就看胡兄的了。” 胡群立道:“这可不够。” 王希义忍不住急道:“那你说如何?” 胡群立道:“你开了机关,放我们出去,我们改日再战。” 王希仁道:“今日定分生死,岂能让你们走脱。” 胡群立道:“好,既然如此,继续打吧。” 王希义道:“且慢。” 胡群立冷笑道:“你有何高见?” 王希义一时却说不出话来,双方谁也信不过谁,倒是他处境最糟,胡群立说一盏茶的功夫,万一是真,自己岂不是转眼就死? 那妇人突道:“姓胡的,你擒住了我,待一个时辰后,人换解药。” 胡群立微微一怔,随即道:“你一个可不够。” 王希义急道:“龙公子也抵给你们。” 妇人皱眉道:“王二哥?” 王希仁道:“嫂子勿惊,只是权宜之计,到了时辰,我兄弟必用解药换两位过来。”转脸对胡群立道:“在二位手上我也不放心,就请这三位朋友做个中间人,到时我解药也交给三位。”却是又把沈放三人拉了进来。 胡群立看看沈放,道:“好,就这么说。” 那妇人倒也干脆,点点头,陈少游推了她椅子,两人一齐走到沈放三人身前。 胡群立道:“还请花姑娘点了那小子的穴道。” 花轻语道:“好。”伸指点了陈少游两边“肩贞穴”,陈少游双臂垂下。 花轻语道:“我百花谷点穴的手段有些不同,别怪我没告诉你,莫要试着用内劲去冲。” 点穴乃是武林中极高明的功夫,人体上共有四百零九个穴位,寻常被人或硬物碰到,最多就是一麻,要想封住穴道,叫人失去活动之力或是局部受限,须得以内劲透体而入。 点穴要用内功,不习内功的外门高手也有打穴的功夫,却是用的蛮力。 人体诸穴,其中十二正经加任督二脉共三百六十一个穴位,四十八个经外奇穴,其中死穴三十六个。外家高手,主打四十八奇穴和三十六死穴,虽封不住穴道,却也能叫人致残送命。 江湖各派的点穴功夫都有独到之处,不识其中玄机,贸然以内力冲穴,一个不慎,就要伤上加伤。 王希仁道:“如此胡兄可满意了?” 胡群立道:“好,一个时辰后,解药换人。”自怀里掏出个小瓷瓶,扔了过去,道:“刺破皮肤,放血出来,待黑血放尽,用药敷上,其余内服。” 王希义一把抓住,王希仁也过去帮兄弟治伤。 此时屋中只有台阶上没有积水,几人都站到台阶之上。王希仁兄弟远远坐在另一面。 季开又用长绫包了双手,此时屋内灯光明亮,见那长绫呈血红之色,道:“原来这就是姑娘的地红绫,老朽再借用片刻。” 花轻语道:“前辈尽管用便是。” 沈放突道:“季老前辈,我有一事不明。” 季开道:“你说?” 沈放道:“季老前辈既然知道这镖与无影盗有关,为何还要来此涉嫌?” 季开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人家既然找上门来,岂容老朽退缩。” 妇人嗤了一声,道:“季老鬼,你倒真是好厚的脸皮。当年你做了什么,还要遮遮掩掩么?”看看沈放三人道:“你们真以为无方庄就是无影盗么?” 胡群立道:“你莫要想妖言惑众,沈兄弟不会信你鬼话。” 季开道:“无妨,让她说便是。” 妇人道:“好,当日之事,我就说给你们几个小辈听听。妾身乃命薄之人,家父乃落地的秀才,虽是满腹经纶,却一生郁郁不得志,去世之时家徒四壁,母亲挨了两年,也跟着去了。我那时才五六岁大,只有一个舅舅,将我卖入青楼。” 陈少游道:“娘。” 妇人道:“你是觉得娘丢人么?” 陈少游正色道:“不管你老如何,你都是我娘。” 妇人点点头,道:“扬州府烟花之地,商贾云集,文人墨客,流连忘返,我入的那家青楼乃是扬州府一等一的院子。老鸨见我长的秀气,又读过书,有心栽培,从小倒未怠慢了我。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样样都寻了高手教我。到我十四岁那年,扬州府评花榜,我已经占了第三,十五岁占了第二,过了一年,又到评花榜之时,人人都道此次我必是第一。” 青楼一语,本指的是精致的雅舍,也作豪门高户的代称。宋开始,已经成了烟花之地的专指,不过比起平康、北里、章台、行院等词更为风雅。 作为上等妓院,青楼中的妓女,一般是艺妓,卖艺不卖身,称为清倌人。当然也有都卖的,称为红倌人。 初期青楼里多是清倌人,接待的都是些达官贵人,风流才子,吟诗诵词、弹琴唱曲。纯粹做皮肉生意的妓院称为“窑子”,档次最低。 唐宋青楼之风盛行,薛涛、霍小玉、鱼玄机、谭意歌、苏小小、李师师都是天下闻名。南宋之后,青楼中真正的清倌人却是越来越少,除非有人背后包养,否则一旦大了几岁,老鸨必然逼你从清倌变成红倌,总要将你榨个干净。 花轻语道:“评花榜是什么?” 妇人微微一笑,道:“你是富贵人家,不知这肮脏下贱的门道。评花榜是评点青楼人家,相互比试,挑选花魁的法子,有以名花为榜,也有分三甲,也以状元榜眼探花为名。” 花轻语仍是不解,道:“比什么?” 妇人道:“自然是先比容貌,身段,再比才艺,诗词歌赋,琴棋书画。每年都是选一处所在,作为花场,一比数日,若是榜上有名,自然身价倍增。呵呵,都是有钱人想出来的法子,拿我们取乐罢了。” 沈放道:“我听评这花榜的,都是天下名士,风流才子?” 妇人脸露鄙夷之色,道:“什么名士,才子,商贾名流?一个个无耻下作,比寻常人还要龌龊丑陋。这流连风月之所的,有几个真正的好人,无非是有几个臭钱,读过几本书的好色之徒。沈公子,你年纪尚轻,切勿近这些风月场所。” 沈放脸上一红,道:“我就是问问。” 花轻语哼了一声,道:“你看他也不像个好人。” 妇人道:“我自小在染缸之中,这世态炎凉见的多了,青楼之中,灯红柳绿,纸醉金迷,你当是温柔乡相思地,其实暗地里都是吃人不吐骨头。我初进去时,院子里有个打杂的老太婆,一副皮包骨头,说不出的吓人,没几年就死了。后来我才知道,那哪里是什么老太婆,她还不到二十岁,更是几年前的花魁,只是染上了病,没人救她,转眼就成了一具枯骨。青楼里每日欢声笑语,其实阴暗之处,多少女子血泪。那好人家的女儿被卖进来,总要毒打调教才能见客,稍不如意,就是一顿毒打,各种你想不出的手段。我自小便知道,这世上没人真对你好,不过是看你有用没用。” 陈少游紧咬双唇,低头不语。 妇人道:“我那年已经十六,早过了梳弄的年纪。那每日前后簇拥的男人,我看去就恶心想吐,坚决不从。我名声已起,那老鸨也不敢逼我。” 花轻语道:“梳弄又是什么?” 妇人脸上闪过一抹红晕,笑而不语。胡群立一旁道:“梳弄是什么,等你嫁了人便知道了。” 花轻语这才知道是什么,一张俏脸顿时通红。 妇人道:“那青楼不比别处,一般的十三岁便被人破了身子,谓之试花,十四岁叫开花,十五岁就叫摘花,已经算晚。我也知道我人苦命薄,无论如何也躲不过这一天,只是能挨一天便是一天罢了。那年的花场,定在城西湖中画舫之上。夜晚湖畔全是灯火,湖里也放的荷花灯,还不住有人燃放烟花,比过节还要热闹。 “百姓都聚在河边,看各家青楼的小船一个个送人上来,我这般的女子就站在船头,让人评头论足。船上不是富商就是官员、名士,扬州城有头有脸的人物十之八九。我那时也和两位一样,脸上嫩的能掐出水来。琴棋书画、诗词歌赋也没人比的上我,其余的姐妹也没想与我争。我身边只有扬州府的知府和一个号称名动京师的大才子,其余十几个富人也只敢远远的看着我。”宋是明令官员禁止嫖娼,但青楼都称卖艺不卖身,却不在此列。 妇人接着道:“我瞧那帮人一个个装的斯文高雅,在那里高谈阔论,忍不住只是想笑。我身边那所谓天下名士连文王武王也分不清,也敢说的唾沫飞溅,那知府大人还不住称好。只是那花魁的头衔我是志在必得,有了它,我又能过一年安生日子,也只能强颜欢笑,附和于他。正烦闷间,突然画舫上乐声突然停了,有人高声道,无方庄龙公子驾到。”说到此,那妇人脸上红晕流转,突现光彩。 第一百三十一章 有情叁 谢谢背水几位朋友。 沈放等人都道:“如此场合,龙雁飞不来倒是怪了。” 妇人道:“你等定然是想,这场合怎少得了龙庄主,可是我选了三年花魁,还是第一次听到他来。三十年前,无方庄在扬州府那是无人不晓,我日日都要碰到人,说自己是龙公子的朋友。说起来眉飞色舞,比他自己中了状元还要得意。但这么多年,我始终没有见过这人,连他是高是矮,多大岁数都不知道。我自然也是好奇,想看看这龙公子究竟是何等人物。 “等了好半天,却始终不见有什么人进来,但所有人都不着急,也不说话,乐人也不奏乐,只是等着。又过了好半天,终于有人叫道,上来了,上来了,原来那画舫分了几层,他这才走到上面。我心想,这龙公子难道腿脚不好么?眼见有一个人从门外进来,一群人围着他,他路过的地方每个人都跟他招呼,迫不及待伸出手去,想碰他一下。他不紧不慢,一个一个都要寒暄两句,有的拱手为礼,有的还握手说上两句。被他握过手的人脸上通红,高兴的像是要飞起来。 “不但席上的客人,就是陪酒的女子,伺候的下人,他也点头招呼。每个人脸上都在笑,好像是得了银子。从门口到我这里,不过十余丈,他却足足走了一刻钟功夫。等他到了跟前,我才看清这个龙公子,他原来这么年轻,也不高,也没有多英俊,穿的也是寻常。但他那高贵的样子,和煦的笑容,温柔的眼神,似乎一下子就看到你心里去。有些人的气质是在骨子里,你没有那个家世修养,就算学一辈子也学不像。” 众人想那龙雁飞的风姿,都是不禁有些出神,沈放道:“想来这人也和我一样英俊潇洒。” 柴霏雪和花轻语齐齐啐了一声。妇人道:“沈公子也是不凡,叫人见了就心生亲近,只是你俩气质却是全然不同。” 沈放笑道:“无妨无妨,自己人终究向着自己人的,你继续说。” 妇人道:“龙公子到了近前,知府和那名士都起身相迎,龙公子拉着他们手一起坐下,乐声这才响起。随后不住有人上来敬酒,他是来者不拒,他也和我说话,却又跟旁人完全不同。旁人跟我说话,不是卖弄就是自己吹嘘,或是夸奖讨好于我,也有的故意对我轻慢,想引我注意。这些人心里想什么,我一眼就看得出来。 “可是龙公子在我身边一个时辰,这些我都感觉不到。他应也是看的出我美的,我给他斟酒,他眼睛看着我的手腕,只是笑,却不轻浮。他对我道谢,却也和对旁人一样,只是礼貌而已。我一点也猜不到他心思。他不管跟谁说话,说些什么,都恰到好处,让人觉得他既不浅薄,又不清高,他好似什么都懂,但什么又都留给别人去说。然后和他来时一样,他突然站起来就告辞走了,好多人送他出去,我感觉身边突然空了,恍然如在梦里,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有这么一个人来过。” 胡群立皱眉道:“你净说这些不相干的干什么?” 季开道:“左右无事,她爱说就说便是。” 对面王希仁插口道:“龙大哥当年的风采岂是你们这些小人理会得的。” 胡群立冷笑一声,道:“可惜金玉其外,败絮其中,骨子里还不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强盗。” 妇人不理他,自顾道:“那晚之后,我如愿得了花魁,但我心里却一点高兴不起来。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一直想着他,我不是爱上了他,却也分不清是什么感觉。心里恼他?却又不觉得他有哪里不好,喜欢他?却又对他一无所知,佩服他?讨厌他?羡慕他?哪样都不对,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什么心思,只是心里却总放不下这个人。 “但我跟他完全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想他又有何用?如此过了一个多月,我实在烦闷,带着丫鬟去大明寺进香。这大明寺我们都是去惯了的,午间方丈就请我们到后面吃斋,我在屋子里,突然听到外面有人说话。那声音我一辈子也忘不了,我也不知道怎么了,突然觉得委屈,终于忍不住跑了出去。他就站在院中,跟方丈说话,我到了外面,一看到他,脑子倒是清醒了。我满脸通红,转身就要回去。他却叫我,是青鸾姑娘么?我那日并没跟他说名字,他定是后来问的了,他知道我的名字,我心里好生欢喜。 “那方丈见了,自己走了,院子里就剩我们两个。我想回去,腿脚却又舍不得,终于开口问他,你为什么不来找我?我也想不到,我怎会问出这句话来。他叹气道,我也想去找你,只是我花不起钱。我听他这么说,脸色当时就变了,不要说别的,无方庄的庄主会没有钱么?我当他定是嘲笑我,心都碎了,转身就走,我想忍住,可是眼泪不争气,自己就下来了。他见我要走,突然一把抱住了我,立刻就亲上来。我使劲挣扎,但他一双手好生有力,我整个人都软了。然后他说,我今日见了你,什么都不顾了,我这就要赎你出来。” 众人见她说这些儿女私话,却是一点不显难为情,言语间尽是真情流露,花轻语和柴霏雪两人更是听的入神。 青鸾又道:“过了没几天,他果然赎了我出去,在西湖边上给我寻了所宅子。谁也不知道是他赎了我走,我住在那里,他时常来看我。我们一起泛舟,一起看月亮,他抚琴,我给他唱歌跳舞,他最爱听《水调歌头》,我常常唱给他听。有时候听着听着,他会突然难过起来,我明白他是内疚不能给我一个名分,像我这样的人又怎么能明媒正娶,进他们龙家的门。不过我也不在乎,能跟他在一起已是老天天大的眷顾。 “我学会了烧菜,下厨做饭给他吃,开始烧的不好,他总一口一口吃的干净,还说自己会被我养成肥猪。那一段日子,真是如神仙一般。那时候我才知道,他说没钱去找我,原来并不是骗我。” 临安的西湖,扬州的西湖,都被称作销金锅。传言唐朝有名妓,有人花一百两银子,只得隔门帘看了一眼,那当真是路过都会破产的地方,但无方庄何等的身家,胡群立忍不住道:“无方庄没钱?你是三岁孩子么?” 青鸾冷笑一声,道:“你们为的不就是无方庄的钱么?地下的宝库你们也看到了,哪里还有一文钱?” 胡群立道:“此际自然是没有了。” 青鸾道:“你错了,三十年前,夫君就带我看过,那地下和你们今日所见一模一样!” 胡群立道:“绝无可能。” 青鸾道:“我当时所想,和你一样,这么大的宝库,再怎么花也花不完。但胡先生总听过坐吃山空这句话,龙家的祖先陈棱是得了隋炀帝的宝藏,埋在这扬州地下,但他志不在此。这宝库之中,除了金银珠宝,还藏了好多的刀枪剑戟,弓弩盾牌。是以无方庄各代,都是广聚人才,招纳贤人。隔了几代,造反的心自然是没有了,但无方庄仁义庄的名声却一直传了下来。 “你等可知,这山庄的花费有多大。三十年前,无方庄号称三十里,真正的屋子客舍不过几百间,其余都已变作农田租了出去。可数百年前,无方庄真是不折不扣的三十里庄园,常居的武者文人数千,路过的食客更是不知泛泛。每日大宴小宴,花钱真如流水一般。此外还要结交官府,处处都要银钱打点。这六百多年,无方庄才能屹立不倒。 “夫君带我进庄,拿一幅字给我看,写的是礼贤下士、吐哺握发八字,落款是太白。夫君说,这是青莲居士亲手所书,龙家一直以为重宝。孰不知,也正是这八字害了无方庄。无方庄历代不敢违了祖训,总要开庄广纳贤才,遇到兵荒马乱,天灾人祸,赈济灾民更是义不容辞。可是六百年来,庄中始终没出过什么像样的人才,不懂经营,进少出多,到了夫君上一代,无方庄早已是日薄西山,难以为继。 “夫君爷爷父亲总算有几分经营的才能,勉强维持。但又赶上金宋交战,到了夫君手上,无方庄已是积重难返。慕名而来的人物住不上几日,也都看出虚实,是以无方庄根本没有多少人物盘桓。只是夫君礼数周到,众人都给无方庄面子,大家彼此心照不宣,也无人戳破。也就不知就里的当地百姓还当无方庄如日中天。那几年不要说宝库里的金银财宝,就连几百年前的刀枪剑戟也都拿出来偷偷卖了。夫君每日量入为出,既要精打细算,又不能丢了无方庄的颜面,他的辛苦又有何人知道?” 第一百三十二章 有情肆 季开道:“原来如此,因此龙公子就动了天下有钱人的念头?” 青鸾淡然一笑,道:“莫急,待我说完,无影盗究竟是谁,大伙自然知晓。先前你说徽州事后,你报到朝廷,一个月后才有大将田文来无方庄。不错,田文到时,无方庄已是一片焦土,但你们可知无方庄是何日被人烧的?” 花轻语忍不住道:“什么时候?” 妇人道:“你等应该知道,为什么我会约你们今日来山庄,季老鬼,你听到五月十七,还坐的住吗?” 沈放道:“莫非?” 青鸾道:“不错,这一个个假惺惺的仁义君子,其实都是十恶不赦的凶徒!无方庄副庄主武雄大哥五月十八在徽州被害,徽州到扬州足足六百里,可是却有一伙人,五月十七丑时就杀进无方庄。男女老少,不管是不是龙家之人,尽数杀死,事后又放起大火!胡老贼,当日领头之人就是你,事到如今,你还要狡辩么!” 沈放三人都是吃了一惊,柴霏雪望向胡群立,道:“此话当真么?” 胡群立冷声道:“不错,那又如何,无方庄便是无影盗,跟你们还需要讲江湖道义么?” 青鸾道:“你口口声声无方庄就是无影盗,那日你们把无方庄翻了个底朝天,你找到多少银两?” 胡群立道:“一万三千四百两,我也正想问你,钱都哪里去了?” 青鸾道:“总算说了实话,二十九年后,你又来此地,还是为了钱罢!想当年朝廷之中,追查无影盗,季老鬼首当其冲,他毕竟有官命在身。可胡老鬼你一个江湖散人,被劫之人也与你非亲非故,你为何也跑前跑后,不遗余力?” 对面王希仁冷笑一声,讥道:“胡先生可是有朝中大臣相邀。” 青鸾哼了一声,道:“胡老鬼杀人越货,黑吃黑干的多,认识的大盗山贼数不胜数,可从没听说认识什么朝中的大臣。无影盗甫一案发,胡老鬼你就兴奋不已,四处打探消息,莫要说你是为了行侠仗义。” 胡群立道:“那又如何,你们家抢了这么多银子,又怎么花的完,我来帮你花花又如何。” 青鸾道:“你总算说了实话,什么狗屁大侠,你纯粹就是为了钱。” 胡群立道:“这也不需瞒你,钱拿出来,这里的人人人有份,就是留些给你们母子,也并无不可。” 青鸾道:“胡老鬼你倒是大方,只是你的算盘全然打的不响,无方庄是真真切切没有钱!” 另一侧王希义也忍不住发话道:“那钱都哪里去了?” 青鸾道:“王二哥连我的话也不信么?” 王希义道:“不是我们兄弟不信你,是大嫂不信我们。这么多年,我们兄弟对你们母子可曾有过二心?龙大哥若是真的一点钱没有留下来,靠你的积蓄,盖的起这庄子么?这地下有个宝库我兄弟都是也才知道。” 青鸾叹了口气道:“不是我不说,实在是有不得已的苦衷,这庄子是他人所盖,机关图纸房契一并送到我手,两位是亲眼所见。这宝库早就空了,我瞒两位有何必要,不是一进庄子就带两位看了么。” 王希仁道:“难道龙大哥还没死?” 青鸾眼睛也是一亮,道:“天见可怜,他没事就好,只是这么多年,杳无音信,他若是还在,怎狠得下心不来看看我们母子两个。” 王希义道:“当年龙大哥想是远遁他乡,如今回来,你看不到他,他未必不曾看过你。”一边说一边看她面色。 青鸾也是惊疑,忍不住朝四周去看,颤声道:“真的么,龙郎你真的回来了么?龙郎,龙郎,你在吗?你怎就不肯应我一声?”她满面潮红,对着空气说话,情绪激动,显示这些话对天已经不知说过几次了。只是四下一片寂静,又有谁人回她。 胡群立冷笑一声,道:“你莫要痴心妄想了,龙雁飞被我一剑刺中胸口,又中了我的蜂毒,早不知烂在哪里了。我就知道你背后还有人弄鬼,哼,鬼鬼祟祟,不敢露面,就算是哪里的漏网之鱼,我也不惧。” 沈放突然插口道:“胡老前辈,她们母子还有这王氏兄弟下落,前辈是不是早就了如指掌?” 众人都是一惊,王希仁道:“绝无可能。” 那妇人也道:“这老贼心狠手辣,若是知道我母子下落,岂有不赶尽杀绝之理。” 胡群立突然放声大笑,看了看季开,道:“季兄,你从哪里找来的这个小子,当真是火眼金睛、洞察秋毫,竟连这也瞒不住你!” 沈放道:“这倒是不难猜,两位做事如此精细,又怎会不知道龙雁飞有个在外的红颜知己。更何况青鸾夫人还有了孩子,那龙雁飞若是不死,或是真留下什么宝藏,只要盯紧了这对母子,那金银财宝自然都跑不了。” 胡群立点头道:“不错,你们从平江府跑到台州,从台州又跑去建州,梅州、韶州、永州、定州,又绕到ez。一年最少也换一处,倒也小心谨慎。” 那青鸾、陈少游和王氏兄弟脸色都是大变,想是胡群立所言一字不错。自己一行人只道隐藏的好,谁知一切尽在人掌握之中。王希仁忍不住道:“那你等为何早不出手?” 沈放笑道:“胡老前辈自然是想着放长线钓大鱼。” 胡群立也不避讳,道:“不错,我寻思龙雁飞若是不死,定然会来寻你。只是这么多年过去,一点动静没有,我那蜂毒无人可解,他岂能不死。只是这宅子究竟是何人所建?何人与你?为何我一点动静也未发觉?难道真是龙雁飞未死,而且还敢回来?你老实对我说,我只取钱财,叫你们夫妻团聚也是不无不可。”他与季开两人武功高出王氏兄弟一筹,双方都解了毒,交手也是稳操胜券。 青鸾道:“我夫君若是未死,必回来取你项上人头!” 胡群立冷笑道:“这宅子起的蹊跷,倒是吓我一跳。我进来这里,你们若是有什么堂堂正正的手段,我还惧你三分。眼下看你依仗的这些东西,哼哼,我能杀他龙雁飞一次,就能杀他两次。” 青鸾脸色潮红,显是想起旧恨,心中怒极,好容易平复下来,看看他道:“我知道胡老贼你想的念的只是一个钱字,可笑你舍近求远,有眼无珠。这钱就在你身边,你为何不去拿?” 胡群立皱眉道:“你说什么?” 青鸾道:“先前我一直想不通,为什么季老鬼和你要诬陷无方庄,后来我才明白,厉害的不是你,而是季老鬼。” 胡群立道:“一派胡言。” 青鸾道:“起初我以为,季老鬼乃是迫于上峰压力,不得不找个人顶罪。可后来一看,此人用心之深,远不止如此。” 胡群立道:“你说。” 青鸾道:“无方庄被你们烧了后,无影盗再无踪迹,可对?” 胡群立道:“不错,这岂不正印了案子都是你无方庄所为。” 青鸾道:“洗手不干的可不是无方庄,季老鬼破了这么大的案子,升迁指日可待,为何立刻就辞官不做了。” 胡群立沉吟片刻,道:“为此事季兄已心力交瘁。” 青鸾道:“无影盗的案子都是巨案,哪一件不要出动数百人手,岂能一点线索没有?是真的滴水不漏,还是证据都被办案的压了下去?” 胡群立微微一怔,双眼微眯。 青鸾道:“天下岂有真的不透风的墙?再高明的强盗,只要有人去查,总能查出根底来,你若是无影盗,用什么法子才能永远不叫旁人察觉?” 胡群立道:“什么法子?” 青鸾道:“自然是再找一个无影盗出来,无影盗既然已经抓住,自然不会再有人去查。” 胡群立点点头,道:“似乎也有道理。” 青鸾冷笑一声,道:“还有,你可知你这季兄有多少家产么?” 胡群立不语。季开也只是呵呵冷笑。 突然人影一闪,却是王希仁到了季开身后,青鸾说话之时,他眼睛片刻未离季开,见他脚下朝来时的洞口移,当先抢前一步,挡住去路,笑道:“季兄莫急,话还没有说完。” 青鸾道:“他逃不掉。”又对胡群立道:“当日跟你说无方庄就是无影盗的,就是季老鬼吧。” 胡群立看了季开一眼,道:“是有人以两封信通报消息。” 王希仁突道:“第二封写无方无影那封,可是黄皮的信封,淡黄的草纸,字是炭笔所写,一笔一划好似用尺子量的一般?” 胡群立大惊,道:“你怎知道?” 王希仁道:“你莫问我怎么知道,这样的信应该只有一封,另一封是何模样,也是送到你手上的么。” 胡群立摇了摇头,看看季开,道:“不是,信封信纸,笔迹完全不同,第二封信是送给的季兄,季兄又拿来我看的。” 青鸾突然一推陈少游,大喝一声,道:“王二哥,你毒已经该解了,季老鬼就是无影盗,你们杀了他,给我夫君报仇!” 第一百三十三章 有情伍 沈放三人就在身前,却无人去拦陈少游,任他离开。王氏兄弟也是一动未动,胡群立看向季开,眉头紧锁,半晌方道:“季兄,这?” 季开摇头道:“胡兄,连你也信不过我么?” 胡群立摇头道:“咱们三十年的交情,自然信你,只是当日那信究竟是何人送来?为何你对无方庄如此了解,他庄中什么布置你都知道?” 季开道:“那信我和你一样,也是一头雾水,无方庄盘踞一方,是朝廷隐患,早有密探安插其中,那些消息又何足为奇。此处你我唇亡齿寒,切莫中计。” 王希仁突然道:“你莫要装了,哪来的第二封信,实话对你说了吧,那封信便是我送给胡兄的。” 一言既出,众人更是大惊,青鸾也是面露震惊之色,道:“王大哥。” 王希仁却不理她,道:“我兄弟倒也奇怪,怎地就随便送封信,你们真就信了,原来你早有打算,当真是好算计啊好算计。” 胡群立道:“你可有证据?” 王希仁道:“我随便写的信,还有什么证据,只是纸上五个字,胡兄讲故事的时候,却是故意漏了一个。” 胡群立道:“什么字?” 王希仁道:“无方即无影,少了个即字!” 胡群立突然放声大笑,看向季开道:“我说这么多年,我总感觉有哪里不对,原来如此,难怪,难怪!” 王希仁哼了一声,也瞧向季开,道:“好算计啊好算计,居然拿着我的信,再去顺水推舟。” 季开不理王希仁,只是对胡群立道:“那第二封信,你不是也见了么。” 胡群立摇头道:“我是见了,但谁人送来,是谁写的,我却不知,前后两封信,截然不同,你莫要告诉我,王家弟弟也写了一封!” 王希义道:“我自然没写过。”话音未落,突然飞身而起,径朝季开扑去,王希仁随即跟上。 两人身法好快,转眼已经到了近处。季开退后一步,突然王氏兄弟齐齐变招,却是攻向胡群立。 胡群立站在原地,还在犹豫要不要去帮季开。两人突然变招,王希仁更是在他视线之外的死角。这一下变生肘腋,纵使他武功高强,仍是未能避开王希仁的一刀。 刀自颈间划过,眨眼,一丝血线浮现,随即越来越大,血如泉涌。 胡群立慢慢坐倒,他看看周围众人,脸上突然浮现一丝诡异笑容,随即他伸手入怀,掏出一个布包来,递向花轻语。 花轻语见他目中尽是求恳之色,略一犹豫,还是过去伸手接过,胡群立道:“养蜂……的法……子,蜂……后。”他喉咙已被割断,每说一个字,就从嘴中、刀口喷出血沫,几个字挣扎说完,大睁双眼,却已是气息全无。 季开见老友身死,却似无动于衷,只是冷笑道:“两位好手段。” 王希仁哼了一声,道:“我兄弟已经忍了二十多年,再无耐心,今日你们一个也活不了。” 花轻语突然抢前一步,到了陈少游身侧,手指连点。 陈少游初吃了一惊,随即明白,任她手指点在臂上,果然几下点过,双手穴道已解。 青鸾道:“王大哥,你这是什么意思?” 王希仁道:“不要大哥大哥的叫了,当日我也不知你是如何找到我们兄弟。但这么多年,你对我们兄弟始终提防,不露半点真话。你我心照不宣,什么也不必说了。” 青鸾道:“我能找到两位大哥,确实是有人指点。但其间故事,和这宅子一样,我是真不知晓,为何两位就是不信。” 王希义道:“咱们也不必废话了,你才智过人,我也看不透。是以你说的话我半个字也不信,咱们往日恩情一笔勾销。”与王希仁对望一眼,笑道:“不想假无影盗倒引了个真无影盗前来,咱们兄弟忍了二十多年,却也值了。” 青鸾道:“好,不管如何,也望两位看在昔日情分上,杀了这恶贼,给我夫君报仇,还有当日来我庄上的同党,一个也不要放过。” 王希仁道:“这你放心,今日在场之人,一个也活不了,拿走无影盗银子的,我们兄弟也一个不会放过。” 话音未落,兄弟两人一齐朝季开扑上。他兄弟两人配合甚是默契,一左一右,季开顿时险象环生。 两人更是不断踢起脚下水花,季开不肯恋战,虚晃一招,突然朝来时的洞穴退去。 王希仁一声轻笑,已经挡在洞口,一连三刀,又将季开逼了回来。 沈放突然道:“助他。”反手自背上木盒中抽出一把怪剑,一边似剑,一侧如刀,剑首又如钩,飞身抢上,直攻王希仁。 王希仁也不回身,反腿踢出,道:“滚开。”这一下又准又狠,沈放硬生生缩回手来,仍是被他腿风带到。 花轻语和柴霏雪一起攻上。 王希义弃了季开,回身迎上三人。他手中单刀神出鬼没,以一敌三,仍是不落下风。 陈少游远远站在一旁,手中持剑,眼睛转来转去,却拿不定主意要去帮谁。 又斗片刻,王希仁突然一声长笑,跳在一旁,季开捂住持剑之手,身子不住抖动,也不知他是碰到了地下的水,还是自己流汗。 王希仁道:“你此刻毒已经发了,自己了结了吧,免得多受苦楚。” 季开沉声道:“拿解药来,你要多少银子我都给你。” 王希仁笑道:“好,好,你终于肯认了么,好极,好极。不过你诡计多端,我实在怕的很,这钱等你死了,还能又飞了不成!” 季开大喝一声,挥剑又上,招招都是玉石俱焚,不要命的打法。 王希仁想不到他突然拼命,一时竟是手忙脚乱,只好绕着石室飞逃,季开紧追不舍。 没等跑完一圈,季开突然长剑离手,狠狠朝王希仁后心掷去。 王希仁听身后风响,侧身让过,那剑直扎入石壁之中。 季开长剑脱手,再忍受不住,伸手朝脸上挠去,随即扑倒在地。地上都是积水,他不住翻滚,突然放声大叫,大口的鲜血跟着喷出。 青鸾就在他身前,血溅了一身,她放声大笑,终于得见仇人之血,心中畅快之极。 王希仁返回身来,站到季开之前,此时季开连挣扎的力气也耗尽了,趴倒在水中,一只眼直直的盯着青鸾。 青鸾看季开凄惨模样,大仇终于得报,只顾仰头大笑。王希仁突然回身一刀,青鸾笑声戛然而止。 众人惊呼一声,陈少游大喊一声:“娘。”扑上前,想按住伤口,但王希仁这一刀几乎将她半个脖颈都砍断了,他如何按的住,只觉温热的鲜血不断涌出来。 青鸾眼中突然流露出闪亮光华,开口道:“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她想再唱了那阙词出来,但咽喉已被割断,张嘴便带出一团血沫,声音几不可分辨,更是唱不得,堪堪念了两句,眼中黯淡下来,头慢慢垂向胸前。这最后一句,“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终究未能说完。 “繁华事散逐香尘,流水无情草自春。日暮东风怨啼鸟,落花犹似坠楼人。”一代红粉佳人,便此悄然逝去。 王希义也是吃了一惊,跳开两步,道:“大哥,你为何?” 沈放三人也不去追,各自凝神戒备。陈少游已是伏在母亲身前,嚎啕大哭。 王希仁道:“她仗着有几分姿色,有个龙雁飞的孽种,当你我兄弟奴仆一般,对我兄弟两人颐指气使,我忍她好久了。方才我已经说过,今日这里的人,一个也走不了。” 王希义道:“她后面定还有人。那送她庄子的……” 王希仁呸了一声,道:“还有个屁人,都是她说来吓唬你我。胡老鬼说的对,背后若真有高手,早解决了季老鬼他们,如何还要这般费事!” 王希义仍不肯信,道:“她一个妇道人家,如何懂这些机关技法。” 王希仁道:“她跟了龙雁飞一年多,龙雁飞岂能不给他留些东西!”话音未落,突然一声撕心裂肺的狂吼,寒光一闪,一剑刺到,却是陈少游含恨出手。 王希仁一刀挡开,冷笑道:“你功夫都是我教的,也敢来送死。” 陈少游双眼圆睁,几欲滴血,恨声道:“为什么!为什么!” 王希仁对他剑法了如指掌,信手破去,偶尔反击一招,便叫陈少游手忙脚乱。 陈少游再不说话,奋袂阔步,怒目切齿,挥剑猛攻。 沈放道:“柴姑娘,你去帮龙公子,咱们一起对付那个瘦子。”怪剑斜削,王希义挥刀一拍,却是后发先至,他功力强过沈放甚多,刀身拍在剑上,登时将剑打落。 沈放顺势沉腕,反撩王希义小腹。 王希义深吸口气,胸腹硬生生缩进三寸,手上单刀横切。 沈放手中怪剑撩空,他侧身拧腕,招式已经用老,低头让过一刀。 王希义见他拧腕持剑,当他必要回身,回归正手,趁势踏上一步,举刀便砍。 第一百三十四章 有情陆 沈放突然手离了剑柄,变掌一拨,怪剑钩头反钩王希义后脑“天柱穴”。 王希义不想他变招如此之快,手中怪剑使出单钩的招数,这一下认穴奇准,只得挥刀挡开。 沈放顺势连劈三刀,他的怪剑一侧便是刀形,这一招“迎风三连斩”乃是快刀门的绝技,一刀快似一刀。 王希义不慌不忙,也是连砍三刀,当当当三声响。 沈放却是一连退了两步。王希义这三刀注入内力,刀剑一交,沈放手中便是一震,只得撤步,消去来力,连退两步,第三刀不敢硬接,手腕一搓,已经贴住对手单刀,顺势一滑,剑首弯钩已经扣住单刀,随即用力一搅。 王希义手腕一紧,沈放便带不动他,正待反手搅飞沈放怪剑,身后破空风声,却是花轻语一剑刺到。剑如霹雳雷霆,电闪而至,竟是带着嘶嘶之声。 王希义大骇,急急跃起,间不容发的避过一击。剑带寒风,自王希义脖颈擦过。王希义脸色一变,沉声道:“真气!你竟练出真气了!” 花轻语剑上带着真气,虽是极弱,但显是已经过了破障关,开辟气府,练出了真气。 花轻语也是机敏,知道己方几人太过年轻,若论武功,难是这两人敌手,待沈放正面迎敌,自己候着机会,全力一击,只盼毕其功于一役。谁知王希义毕竟武功高强,虽是凶险,仍是避开,花轻语脸色一寒,道:“打就打,废话什么。”挥剑又上。 一旁柴霏雪长剑霍霍,接连挡住王希仁攻向陈少游的招数。 原来陈少游悲愤之急,招招都是只攻不守,全仗一股锐气。但他武功本是王希仁兄弟所教,使得剑法王希仁自是了如指掌,稍避其锋芒,便寻到破绽反击。柴霏雪此际赶上,只得替陈少游抵挡。 交手十余招,倒是柴霏雪险险中了一刀,虽然躲开,衣角已被削去一块。柴霏雪沉声道:“龙公子勿要焦躁,反中了敌人伎俩。” 陈少游逐渐冷静,出手替柴霏雪挡住一刀。柴霏雪见他剑法锐利,招数刁钻,是一路七分攻三分守的剑法。退后一步,挥剑再上,手中剑招突变,长剑若春风舞柳,轻柔飘逸。 王希仁见她突然换了一路剑法,看了两招,奇道:“‘回风舞柳剑法’?你是恒山派的人?”一想又觉不对,恒山派不比其他门派,一门中却是佛门弟子,自然也有带发的俗家弟子,但多半不能得真传。柴霏雪自然不是尼姑,但见柴霏雪剑法若轻云蔽月、又如流风回雪,分明又是得了恒山剑法的真传。 这套“回风舞柳剑法”乃是恒山派镇派绝学,号称守御第一,与陈少游攻强守弱的剑法配合,竟是相得益彰,堪堪把局面拉了回来。 沈放与花轻语双战王希义。王希义见花轻语也是剑法精妙,沈放手中怪剑,更是变化多端。斗了片刻,已经看出沈放走的纯是外门路数,手上力道也是不强。花轻语年纪尚轻,内力也是平平。当下刀中注入内劲,每刀使出,都是嗤的一声轻响。 沈放只觉对方手上劲力奇大,刀剑相交,手上就要一麻,不敢与他兵器相交,不断变化招式。花轻语也是一般想法,剑招之中也是虚招居多。 王希仁见片刻之间,沈放已经使了四五路剑法,三种刀法,三样钩法,也是惊奇,道:“看不出你小小年纪,会的倒真是不少。” 沈放全神相搏,哪有余力分心说话。心念一动,此人剧斗之中说话仍是四平八稳,显是游刃有余。自己和花轻语都畏惧他内功深厚,处处掣肘,越打越是不妙。 突然沈放退后一步,反手将怪剑送入木盒,却抽出一对三尺来长的双棍来,上前一步,挥棍就砸。 王希义见他突然换了兵器,更是一对少见的短棍,心中暗笑,年轻人毕竟少了阅历,剑,刀都讲究变化,硬磕硬碰却非所长,武林中不乏鞭锏破剑、棍棒破刀、锤斧破刀剑的功夫,多是刚猛有余,仗着兵器势大力沉压人,但遇到真正的剑法名家,却是破绽百出。 见他挥棍砸来,反手一刀斜斜挥出。他手中刀乃是百炼精钢锻造,虽不是削铁如泥,却也是锋利异常,寻常木棍定是一削即断。只听“当”的一声大响,一刀竟未能将短棍震开。那短棍竟也是精钢所铸,分量着实沉重,借着一挥之力,倒是没输给他的内力。 沈放右手棍被架住,左手棍顺势点向王希义咽喉。 王希义伸手去抓棍头,沈放立即收招,五指翻转,短棍翻了几个棍花,突然指向王希义肋下“腹哀穴”,使的却是判官笔打穴的功夫,也是精妙无比。 王希义挥掌拍开,沈放右手棍又砸下来。 王希义只得退了一步。花轻语压力大减,趁势欺进,剑刺他前胸。 柴霏雪使回“风舞柳剑法”,王希仁一多半的招数都被她接下。但与前番不同,陈少游此时平心静气,一把剑圆转自如,攻守兼备。两人越打越是默契,突然两人一齐攻上,双剑交叉,分刺王希仁双肩。 王希仁脸色一变,脚下也退了半步,左脚在空中还未落下,右脚突然飞腿直踢柴霏雪面门。 柴霏雪只觉劲风扑面,还夹杂着地上的积水,不敢大意,退步让开。 王希仁刀法突变,一刀横削,刀光上下浮动,如同波浪一般。 陈少游大惊失色,他自小跟从王希仁兄弟学武,却从来没见过这招,一时竟呆了一呆。看那刀光起伏不定,实不知他要砍向何处。心中大骇,倒跃而起,面前水波一般的刀影突然翻起,如大浪一般,直卷他双腿。 陈少游稍一迟疑,便慢了半招,空中已不及变化,这一刀若是砍中,定是连腿一起砍了下来。 突然一剑横来,挡了一记,又是柴霏雪及时赶到。 刀剑相交,王希仁手上只觉刀身一颤,望向柴霏雪,一脸惊异,道:“你也练成真气了!” 适才柴霏雪情急之下,飞身一击,剑上竟也是带着内劲。寻常武林中人,未过破障关,也能将内息导入拳脚兵刃,但均要凝神聚气,蓄力而发。能在如此快刀之下,飞剑救人,柴霏雪显是已经练出了真气。 这实在由不得王希仁不惊。要知过破障、开气府、修真气,乃是极难,资质名师悟性机缘,缺一不可。萧平安二十四岁破障成功,已经叫不少高手惊叹。这两个女子都不过十七八岁,竟有如此造诣,实是太过罕见,江湖之中,只怕一百年也出不了几个。 柴霏雪面罩寒霜,道:“你还要发呆么,我可再救你不得!” 陈少游面上一红,自己年纪大上许多,却几次要柴霏雪相救,自觉也是汗颜,怒喝一声,挺剑杀上。 那边王希义也是变招,手中刀如波浪滚滚,顿时将沈放和花轻语罩在当中,王希义道:“不错,看不出你们几个小鬼,竟能逼出我兄弟的‘逐浪刀法’。”他仍有余暇去看兄弟那边,两人连斗小辈不下,更是同时被逼出了独门刀法,都感失了面子。 沈放见他刀法飘忽,眼前波浪起伏,似有迹可循,却又似浑无章法,知道厉害,不敢近身,连退两步。 花轻语仗着剑法精妙,咬牙与他比拼招数,她剑法虽好,奈何功力相差太大,三招一过,顿时遇险。 王希义连着三刀,逼的花轻语手忙脚乱,正要痛下杀手,突然一道劲风扑面,挥手一格,一物荡开,花轻语却也趁机跳开一旁。 沈放站在一丈之外,手中却是一把长棍。他两根短棍竟还有机关,可以接在一起,拿在手中,已有六尺多长,比寻常的齐眉棍还要长出一截。 王希义皱眉道:“你花样倒是不少,长棍也会使。” 沈放道:“你不知道的多着呢,看我‘打狗棒法’!”挥棍当头砸下。 王希义听“打狗棒法”四字,登时吓了一跳,那“打狗棒法”是丐帮绝学,更是只有帮主和继承人才能习练,天下武林中人众所周知,这小子会使“打狗棒法”,他小小年纪自然不会是丐帮帮主史嘲风,难道是史嘲风选定的下任丐帮之主?见他长棍砸来,连忙闪身躲开。 沈放挥棍横扫,王希义看了两招,见他使的分明是一路“荡魔棍法”,乃是从少林的“疯魔杖法”变化而来,哪里是什么“打狗棒法。”道:“这是什么‘打狗棒法’,分明是‘荡魔棍法’。” 沈放笑道:“打狗的不是‘打狗棒法’是什么?”忍不住嘴上占他便宜,手上却是一慢。 王希义见他棍法迟滞,一伸手已经攥住棍稍,怒道:“臭小子,敢……”话音未落,突然眼见寒光一闪,他抓住棍稍,棍尖之内,突然刺出一截枪头,正刺向他喉咙。 王希义大骇,好在他应变奇速,手掌一推,头往后仰,枪尖擦着他喉头划过,那枪尖若是再长一分,定然要他见血。 第一百三十五章 有情柒 不等他回过神来,眼前寒光点点,沈放一式“一树梨花”,长枪迎面刺来。 王希义不防他棍中藏枪,险险中了暗算,此时面沉似水,一伸手又抓住枪杆。 此时沈放以长攻短,花轻语却插不进手,突然奔向一旁,从季开手中取回地红绫。 王希义左手抓枪,提刀手顺势一肘砸下。知道沈放这枪棍乃是精钢打造,他这一肘运足内力,打不弯棍子也要叫他脱手。谁知一肘砸下,棍子突然断成两截,肘击之处应手而落,轻飘飘的竟没有一丝力道。 这一下他全力砸下,突然没了受力之处,好在他武功高强,当即塌肩沉腰,卸了自身力量。刚刚俯下身来,头顶风声,一物直砸后脑。 王希义举棍挡了一记,见沈放手中长棍已经断成三截,中有铁链相连,又变作了根三节棍,自己抓了一头,另两截却在沈放手中。 沈放持着尾端当头砸下,王希义挥棍架住,顺势挺刀直刺。 沈放不想他变招如此之快,只得撒手撤步,回身就走。 王希义险中求胜,更是一招就夺下对手兵器,这兵器诸般古怪,却也做的精巧,那小子倒是当机立断,知道气力不如自己,立刻弃了,也是果决。 见沈放转身,正要追击,突然寒光一闪,自沈放肋下飞出一物,直打自己印堂。竖棍一格,那物贴着棍子斜掠而过,竟是直奔左眼。 电光火石之间,王希义硬生生侧开头颈,那物贴着面颊掠过,终究还是在他脸上带出一道血痕。 再看沈放已经转过身来,手中提着一支九节软鞭。 鞭分软硬,硬鞭与锏类似,常见的竹节钢鞭和水磨钢鞭,当年隋唐大将尉迟恭使的便是十八节紫金钢鞭。九节鞭乃是软兵器,由鞭把、鞭头和中间八个钢节组成,每节用三个圆环连接。 九节鞭柔中带刚,擅长缠人兵器,但甚是难练,江湖中使这般兵器的少之又少。 沈放这九节鞭也是藏在枪棍一端,似是弃了兵器,却暗暗抽了九节鞭出来,回身以身体遮挡,反手打出。 王希义双手分持刀棍,反是门户大开,又没想到竟是如此诡异的软兵器,被九节鞭反弹上来,擦破面颊。 王希义在颊上一摸,在眼前看了看,不怒反笑,道:“臭小子,鞭上干嘛不涂些毒药?” 沈放道:“君子坦荡荡,毒药岂是我辈所为。” 王希义道:“你这几根棍子花样百出,又哪里正大光明了。” 沈放道:“双棍、长棍、梨花枪、三节棍、九节鞭,哪样不是正经兵器?” 王希义道:“这么说倒也不错,这样的兵器你还有多少,都拿出来瞧瞧。” 沈放一拍身后木盒,道:“这盒里有奇门兵器九九八十一件,你才看了几件,只怕你是没命看完。” 王希义自然不信,眉头一皱。对面这几人都是青年才俊,着实有些棘手。特别眼前这诡计多端的小子,甫一交手,便试出沈放果然不会内功,想来不足为虑。谁知打了半天,竟是屡屡在这小子手下吃亏。 沈放兵刃变化莫测倒是其次,这打斗的经验韧劲,反应变化,才智灵性,无一不是上上之选,浑不似个少年人。 心下也是奇怪,没有名师点拨,自身勤奋,绝无可能练成如此造诣,但既有名师又为何不传他内功?突然高声道:“大哥,还要跟这帮孩子玩么?” 一旁王希仁却在不断后退,原来花轻语捡回地红绫,本想回去相助沈放,却见柴霏雪和陈少游步步后退,已被逼到台阶之上,当下突然背后偷袭王希仁。 王希仁占得上风,游刃有余,听身后有人偷袭,也不慌乱,回身一刀,砍中了什么物事。那物竟是轻飘飘没有一点分量,心知有异,回转身来,见一条黑影直扑上来,不明所以,当即退了一步。那物却似活的一般,绕了个弯,缠向自己手臂。 这才看清,却是根长长的红绫。知道是花轻语的地红绫,但这武器他从未见过,知不是凡品,也不敢大意,让了两招。 花轻语一手持剑,一手持绫,那绫诡异莫测,如活的一般,即可抽打,也能缠人,一端还有个小小金铃,专打穴道。 陈少游和柴霏雪见来了帮手,一左一右,也攻上来。 王希仁倒也不敢大意,守住门户,又慢慢退回屋子中间。此时听兄弟说话,道:“好,那就来吧。”唰唰几刀,逼的柴霏雪和陈少游连连后退,他身子跃起,已经跟王希义站到一处。 陈少游和柴霏雪、花轻语并肩而立,陈少游沉声道:“他们有一套合击刀法,小心。” 王希仁道:“你们几个小辈,竟然要我兄弟联手,这番死的也算值了。” 沈放嘴上怎肯吃亏,刚想说话,漫天刀光已泼洒而来。他大吃一惊,全没想到王希仁兄弟两个竟然突袭,而且两人双刀合璧如此犀利。只觉迎面而来一片白光,没有一丝破绽,自己浑身上下,都在对手刀下。脚下猛的一点,身子倒跃而出,这一下他尽了浑身力气,倒跃两丈。但眼前刀光闪闪,反又近了一尺。王希仁兄弟正面杀来,自然比他倒跃更快,就听噼噼啪啪,如同雨打芭蕉般一阵急响。 花轻语三人大惊,他们三人在王希仁兄弟身后,也是全然没想到兄弟两人竟会联手突袭沈放。想要相助,沈放已经退到后面,几人离的更远,眼看乱刀之下,沈放哪里还有活路。 千钧一发之际,沈放反手取出一物,随即弹开,却是一把铁伞,王希仁兄弟一阵乱刀,都砍在伞面之上。 花轻语三人一起赶到,挥剑齐刺,王希仁兄弟功败垂成,倒翻而起,从三人头顶越过。花轻语道:“臭小子,你没事么?” 沈放匆忙间抽出伞来,整个人缩在伞下,一阵乱刀砍来,震的他双手发麻,此时站起身来,只觉腿上一凉,那伞终究不能将他全身护住,左边大腿小腿各被砍了一刀,左肩也是中刀,鲜血直流。咬牙道:“不妨事。” 四人并肩而立,陈少游道:“不能叫他们联手。” 柴霏雪道:“你有法子叫他们分开么?” 陈少游摇了摇头。 花轻语道:“打起来再说。” 沈放一步跨到三人之前,脚一落地,身子一晃,却是站立不稳,柴霏雪见他左腿鲜血淋漓,半条腿都已红了,显是受伤不轻,道:“你先裹伤,还逞什么能。” 沈放举伞当胸,那伞面是金丝铁线为底,中间一层桐油浸泡过的藤条丝织成网状,外罩一层牛皮,内是钢骨,比铁盾还要坚韧。寻常刀剑难伤,此刻牛皮上遍布刀痕,中间钢骨也有变形,但还能使用。低声道:“咱们不是他们对手,需想个法子,逃回地道再说。”此时四人在石屋左侧,离来时的甬道口还有六七丈远。 陈少游道:“沈兄弟,你伞给我,我们先抵挡一阵,你流血不止,先裹了伤处。” 沈放摇头道:“你不知我这伞古怪,用不来的。” 王希仁哈哈笑道:“好小子,真是花样多的很,我看你有多少血可淌。”沈放腿上血滴到地下水里,他看的清楚。沈放若是裹伤,两人自然攻上。沈放强撑,他们也就不急。左右这四人也是俎上鱼肉。起初两人未将四个小辈放在眼里,交手之下才发现竟然如此难缠,倒去了小觑之心,此时胜券在握,反加倍小心起来。 沈放突然冷笑一声,举步朝两人走去。 王希仁冷笑道:“送死来么?” 沈放轻轻转动手中铁伞,道:“这可是你们逼我的,谁死可还不一定。” 王希仁哼了一声,道:“嘴硬。” 沈放道:“你我近日无怨,往日无仇,你放我们走,这里的事情我们绝不会透露半句。” 王希仁道:“我要年轻个五六十岁,说不定就信了你。” 沈放不停转动手中伞,道:“只怕由不得你。” 王希仁冷哼一声,道:“你凭什么,你手里这把破伞么?” 沈放道:“不错,就凭我这伞中一百一十三口‘天哀地伤鬼哭魔愁大灭神针’。” 王希仁兄弟齐齐后退了一步,王希义道:“名字长就厉害么。” 沈放道:“你们若是不信,不妨上来试试。” 王希仁兄弟双眼都盯在那伞上,见那伞黑黝黝的毫不起眼,但先前两人一顿乱刀也没能毁了此伞,确有古怪,再看那伞帽也是圆形,足有龙眼大小,比寻常伞帽大了几倍,越看心里越是没底。 王希义低声道:“这小子兵器也好生古怪。” 王希仁扮作郑温,一路之上,见沈放机关之学甚是精通,“悬河倒转九重山”和“周天同心锁”都难不倒他,若说他不懂暗器,那谁也不信。只是‘天哀地伤鬼哭魔愁大灭神针’,这名字处处透着虚假,但他又岂敢轻易去试。 王希义突道:“你真当我们傻么,若真有这么厉害的暗器,刚才我们砍你之时,岂不是大好机会?” 沈放摇头道:“你们都是高手,又是用毒名家,自然明白,针是小物件,若不是要害,中了一千根一时也不会死。针要杀人只能靠毒,但我这毒也不厉害,没等毒死你们,你们早把我大卸八块。” 王希义道:“你不是瞧不起用毒的么?” 沈放道:“是瞧不起,是以我的毒也不怎么厉害。” 王希仁道:“是什么毒?” 沈放道:“我也说不准,我只知道,你若是中了神针,就好像有好多蚂蚁在咬你,一口一口,然后你们身上的肉一点一点的掉下来。是一点点,一点点的掉,运气好的话,十天八天也未必死。” 第一百三十六章 有情捌 王希仁兄弟神色大变,王希仁道:“黑蚂蚁?” 花轻语和柴霏雪也是神色大变,陈少游见人人脸上变色,忍不住问道:“‘黑蚂蚁’是什么?” 花轻语道:“过去江湖中有位前辈高人叫蚁王,用毒之术天下无双,就连蜀中唐门对他也是敬畏三分。他有三种最毒的毒药,一种叫‘绿蚂蚁’,能叫你肚子里的内脏血肉都化成绿水,然后整个人从里烂到外,最后只剩下一滩绿水;一种叫‘红蚂蚁’,人中了此毒,片刻就从七窍喷出火来,五脏六腑都烧到漆黑;最后一种就是‘黑蚂蚁’,前面两种毒都是中了就毒发身死,‘黑蚂蚁’却是慢慢折磨你,传说有人中了此毒,皮肤肌肉尽数烂掉,整个人就剩下一副骨架经络包着内脏,如此撑了数日才死。” 花轻语声音不大,却是人人都听的清楚,王希仁兄弟神色愈发难看,两人紧盯着沈放手中之伞。 沈放道:“两位想好了么,我流血太多,手已经软了,要是一个不小心。哎,大不了我们四个前面先走,想必不到奈何桥,两位就能追上来了。” 王希仁终于道:“好,你们三个走吧,姓龙的小子不能走。” 沈放道:“好,一言为定。” 花轻语和柴霏雪齐声道:“不好!”花轻语道:“你这个贪生怕死的家伙,要走你自己走!” 陈少游苦笑一声,道:“我母子两人有眼无珠,认了这样的两个叔叔,也是活该如此。适才多有冒犯,几次险险伤了你们性命,咱们本是仇敌,两位有此侠义心肠,陈某已是感激涕零,两位莫要管我了。” 沈放道:“正是,他们自家的事情与咱们无关,还请两位前辈开了出去的通道。” 王希仁道:“好。”走到另一扇门前,在门边一拉,那石门轰的打开,后面又是一个山洞,但有阳光照射进来,当是出去的门户不假。 沈放道:“好,青山不改,绿水长流,请前辈过来,我们这就出去,恭喜两位前辈大发横财。” 王希仁道:“好说,好说。”侧身让开出口。 沈放摇头道:“还请前辈站到这边来,我进了出口,若是前辈一把铁蒺藜过来,我岂不是躲也没处躲。” 王希仁闻言微微一笑,回到石屋当中,道:“你这小鬼不但怕死,而且机灵谨慎,我瞧你定能活到一百岁。” 沈放笑道:“承前辈吉言,两位前辈更加谨慎,定能活到一千岁。” 王希仁心中暗骂,臭小子说我们能活一千岁,不是骂我们是王八么,心中既有计较,也不与他翻脸,脸上带笑,心里把沈放一家祖宗十八代挨个骂了个遍。 沈放哈哈大笑,走到两人身前,突然道:“你们还不快走!”他挡在王希仁两人身前,身后便是出口。 花轻语三人在左,他话音未落,三人已经明白,一起朝出口跃去。王希仁大怒,道:“臭小子,你敢使诈。”他脸色铁青,脚下却是一动也不敢动。 沈放平举着伞,也慢慢退到门口,道:“两位莫要送了。”四人齐向门外退去。 花轻语道:“你个坏蛋使诈也不说声,我还当你……”话音未落,突然四人脚下一声轻响。 沈放神色大变,一把拢住三人,堪堪将伞举到头顶,顶上弓弩声响,箭雨倾泻而下。 沈放单手立刻支持不住,一咬牙,挺身双手托住伞面。 那弓弩虽不及战场上的巨弩,劲道也是不弱。伞面支持片刻,终于有箭头穿过伞面,又被下面的金丝铁线缠住。不断有箭尖射到沈放手上,沈放大喝一声,死撑住不动。 一眨眼功夫,声音突止,再无箭矢落下。 花轻语三人伏在地上,根本未及反应,等明白是中了机关,箭雨已止。站起身来,见洞内地上,五丈之内,地上满满的插的全是箭矢。 沈放铁伞扔在地上,上面也插满了箭,他慢慢坐倒,双手鲜血淋漓,被穿过伞面的箭矢扎的血肉模糊,虽没伤到骨头,却也受伤不轻。挡住这一轮箭雨,时间不长,却已耗尽了全身力气。 花轻语见沈放伤的不轻,尽因全力护住三人,又是感动又是生气道:“这出口还有机关,你为什么不说!”却是对着陈少游发脾气。 陈少游低头道:“原来此处并无机关,我真的不知。” 柴霏雪道:“莫要怪他,他要是知道,怎会跟咱们一起进来送死。” 王希仁、王希义两人哈哈大笑,走上前来,道:“臭小子,叫你知道什么叫姜还是老的辣。” 王希义抢前一步,一把将那伞抄在手里,哈哈大笑,伸手拔去箭矢,上下看了几眼。见那伞果然做的轻巧,伞柄之上有三个突起的木楔子,知道是机关所在,倒也不敢贸然去试,问:“你这伞怎么使的?” 沈放摇头道:“一把破伞你也要抢。” 王希义道:“你说了这伞的用处,我放你走。” 花轻语道:“信你才有鬼!” 王希仁突道:“为何不信?我兄弟只要留下姓龙的小子,你是百花谷的人,沈小弟武学渊博,想也不是泛泛之辈,这位柴姑娘家世想必更是骇人,我兄弟又岂愿多树强敌。” 三人虽还显稚嫩,但花轻语与柴霏雪小小年纪,却都已过了破障关,开辟气府,修成真气,实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后起之秀。沈放武功驳杂,花样百出,显也是得了名师指点。想到三人背后不知站着什么样的江湖老怪,倒也真的叫他忌惮。 沈放沉吟片刻,道:“好,你发个誓来。” 王希义抢先道:“好,我兄弟若是食言定然活不过今日!” 沈放道:“一言为定。这伞柄上从上到下有三个机关,第一个乃是开伞之用,第二个按下,里面的机簧启动,第三个按下,毒针射出,一次便是二十根,你若是按住不放,一百一十三口毒针一气射出,若想少放些,松手即可。”他似是怕王希仁兄弟反悔,一口气都说了出来。 王希义听他说的细致,面露微笑,道:“这伞如何收起来?” 沈放道:“和平常伞一样,伞骨处卡口按下即可。” 王希义依法一试,那伞果然合拢,可以一把抓在手里,见那伞在如此箭雨中都能支持不坏,仍是运用自如,当真是喜不自胜。看伞面破损不少,不由大是可惜,随即想到,这伞面修补又有多难。试着按下第一个机关,他仍不敢全信,伸长手臂,伞面对着无人之处,咔一声轻响,伞面果然弹开。笑道:“算你老实,那这针射完了,要怎么装回去?” 沈放摇头道:“这小小伞柄装了一百多枚针,何等之难,你居然还想要反复去用,未免太过贪心。” 王希义点点头,有些失望,随即释然,心道,这小子话倒是不假,这神针若是能反复装填,那我还怕谁来!嘿嘿一笑,将伞面对着四人,轻轻一按第二个机关,果然又是咔的一声轻响。 沈放四人脸色大变,沈放道:“前辈这是要干什么!” 王希义笑道:“我怎知你说话是真是假,自然要试上一试。” 沈放颤声道:“前辈可以对着无人之处去试。” 王希义道:“那岂不是浪费了神针。” 沈放脸色煞白,突然大声道:“你莫要试了,这神针我已经用了两次,不,我已经用了一多半,已经所剩无几。” 王希义冷笑道:“你个滑头的小子还想骗我,放心,放心,我也不会射完。” 沈放急道:“你杀了我们,不怕我等长辈寻仇么?” 王希义哈哈大笑,道:“只怕留下你们,才会惹祸上门,你们死在这里,才无人知道我兄弟底细。这斩草除根的道理,原来你还不懂。”将伞对着四人,慢慢转动。 柴霏雪、花轻语、陈少游三人看那黑黝黝的伞面对着自己,想到“黑蚂蚁”之毒,脸色也是煞白。 沈放更是吓的魂不附体,竟然朝柴霏雪身后去躲。 王希义哈哈大笑,手指轻按,“嗖”的一声响,自伞柄末端突然刺出一把薄刃,竟是一把手指宽的短剑。 王希义毫无防备,短剑已经刺入小腹,强提一口真气,小腹硬生生缩进三寸,弓身后跃。 沈放藏在柴霏雪身后,手中已抓了七枝柳叶镖,扬手打出,道:“动手。”只是他伤后无力,飞镖打出,虽是极准,却没有多少力道。 王希仁双手连抓,将七枝镖尽数抓住。 陈少游怒喝一声,冲出就是一剑。柴霏雪和花轻语跟着杀出,沈放想站起来,却是一阵头晕眼花。 王希义小腹鲜血淋淋,险险逃得性命,怒不可遏,扔了铁伞,直扑沈放。 陈少游挥剑挡住,花轻语和柴霏雪齐攻王希仁。 王希义一刀逼开陈少游,退后一步,和王希仁站到一起,两人双刀合璧,再不容情,同使“逐浪刀法”,杀招叠出。 不出数招,陈少游臂上已经中了一刀,花轻语和柴霏雪背靠在一起,勉强挡住王希仁,王希义狠攻陈少游,步步紧逼,没过多久,陈少游腿上又中一刀。 沈放挣扎站起,想要上前帮忙,却是毫无力气。 眼见已是穷途末路,突然一道人影一闪,已经到了王希义身后。 王希义如此高手,竟是浑然不觉,自顾砍向陈少游。 那人影伸手在他脑后一捏,王希义立刻如烂泥一样倒了下去。 第一百三十七章 码头壹 这一下巨变陡生,除了门口的沈放和王希义对面的陈少游,其余三人竟是毫无察觉。那人一身青衣,浑身包裹的严严实实,戴着一个纯白的面具,只露出一双眼睛。 王希仁突觉异样,斜眼看一旁,自家兄弟突然倒在地上,一动不动,生死不知。陈少游捂着胳膊站在一旁,陈少游什么武功他再清楚不过,就算王希义大意,最多输上一两招,绝不至于倒地不起。 正疑惑间,却见眼前两女都是面露惊愕之色,目光却瞧向自己身后,心知有异,实在忍不住回头朝身后看去,却是空荡荡什么也不见,连忙又转过身来。 柴霏雪和花轻语此时也看到,王希仁身后突然多了一人,紧紧贴在王希仁身后,王希仁却是毫无察觉。 王希仁虽未见人影,心中却有所感,站立不动,偷眼朝地上望去,果然自己脚下还有一条人影,这一眼直叫他骇的魂飞魄散。跟了一个人在自己身后,自己居然一点感觉不到,这是何等功夫。 一咬牙,反手就是一刀。这一刀自然刺空,他本也无心伤敌,只想趁机转过身来。谁知他转过身子,前面仍是空空荡荡,那人还是跟在他身后。 王希仁连续转身,更是在屋内冲刺跳跃,却始终摆脱不了身后那人。那人如影子一般跟在他身后,既不出手也不出声。 王希仁突然止步,舞动单刀,使出“逐浪刀法”。这刀法诡异,脚步也是千变万化,进退回转,变幻莫测,敌人除非真的是个影子,否则定然不能一直躲在自己身后。谁知他一路刀法使了一大半,仍是看不到那人。 沈放等人更是看的呆了,看王希仁的身法已经是快如闪电,那青衣人却如一张膏药贴在他背后一般,不管他身形如何变幻,始终在他身后。 王希仁已经是汗如雨下,此前他斗了大半天也不见出汗,此刻胸前都已经湿了。 眼看一路刀法都要使完。沈放突然笑道:“我教你个法子,你靠墙站着,不就能看到他了么。” 王希仁眼前一亮,真的想跑去墙边,身后那人终于开口道:“站住别动。”声音冰冷之极。 王希仁果然站在原地,眼睛也不敢眨一下。 青衣人道:“你俩当年为何要背叛无方庄?” 王希仁不敢不答,颤声道:“那年……我兄弟……来这庄上,那龙雁飞……刻薄的……很。我兄弟……才……才写了那封信,本来只是想……戏弄……戏弄于他,谁知竟……竟然弄假成真。”他牙关打战,一句话说的磕磕巴巴。 青衣人道:“好。”伸手一拂,王希仁立时软倒。先前王希义发誓说,若是食言兄弟俩活不过今日,谁想一语成谶。 青衣人视线从沈放、柴霏雪、花轻语、陈少游身上一一滑过。几人见他不动声色连杀两人,王氏兄弟这样的高手在他面前,竟连还手的机会都没有。见他目光扫来,眼中精光湛然,都是心生寒意。 青衣人又看看沈放,道:“你聪明的很啊,能想出靠墙的法子,要不要下来试试?” 沈放道:“我这两天身子有点虚,过些日子再试可好。” 花轻语三人见他还敢油嘴滑舌,都是暗暗叫苦。 果然青衣人冷声道:“油嘴滑舌。”人影一闪,已到了沈放身前。 沈放一双眼睁的大大的,直直看着他,见他那面具之上,一片纯白,也不知是何种材质打造,非银非钢,光可鉴人。此时对面而立,自己的脸孔也映射的清清楚楚,比镜子照的还要明白。只是面具乃是贴面打造,映出他的样子不免也是形状怪异。沈放看着自己倒影,似是好奇的很,伸手摸摸鼻子,他一移动,那面具上似有流光闪过,沈放道:“你这镜子倒是不错,照的我比真人还要英俊。” 那青衣人一双眼牢牢盯着他,突然轻笑一声,身形晃动,转眼已是踪迹全无。 柴霏雪、花轻语、陈少游三人面面相觑,半晌花轻语方道:“那是什么人?” 柴霏雪和陈少游一起摇头。 沈放道:“我知道。” 三人齐道:“是什么人?” 沈放道:“是个高手。” 花轻语啐道:“废话,还要你说?” 沈放道:“是个女高手。” 柴霏雪道:“何以见得?” 沈放道:“她身上香的很。” 柴霏雪道:“还有呢?” 沈放道:“她年纪似乎也不是很大。” 花轻语道:“这你也知道了。” 沈放道:“她虽故意压着嗓子说话,但声音甚是清脆,不像年纪很大之人。” 花轻语道:“那可未必,有些人嗓子就是嫩的很,龙公子母亲不也是么。” 沈放道:“年纪自然是有,总不是很老就是,还有她跟蛇有点关系。” 花轻语奇道:“蛇?” 沈放道:“她那面具别无勾画,但右边眼眶之旁,有一个小小的蛇形刻记,若不是我离的近,还真瞧不出来。” 柴霏雪哼道:“还不是一样有用的没有。” 沈放道:“还有她必定和这无方庄有关系,还有她定是一早就来了,说不定我们在下面乱转时,她正在哪里看着咱们发笑。” 花轻语道:“你少说几句吧,她若是没有走远,定然回来把你嘴巴缝上。”见他双手、腿上都是鲜血,皱了皱眉头,还是过去帮他包扎伤口。见他大腿上一道刀口几乎见骨,心道原来他伤的如此之重,想不到这小子倒也硬气。 掏伤药替他敷上,又撕衣角帮他包扎,药还没撒上,耳边听沈放一迭声道:“哎呀,哎呀,好痛,好痛,你轻点不行么?” 先前花轻语与柴霏雪两人,都道沈放油嘴滑舌,不过有些小聪明,心中都是颇看他不起。但这一夜惊魂,沈放之能,也是叫两人刮目相看。尤其沈放恶斗之血性,更是判若两人,叫两人都是惊讶不已。 但这小子显是坏心眼太多,稍离险境,又不正经起来。口中道:“花姑娘,你平常定是不做家务,这结打的歪歪斜斜。” 花轻语粉面一寒,就听沈放一声惨叫。 柴霏雪一旁道:“活该!” 陈少游带三人顺山洞走了片刻,出口在一处山坡之上,看那宅院就在坡下。此时外面已是傍晚,看红霞在天,远处湖上浮光跃金,水天一色。这一夜惊心动魄,四人重见天日,对视一眼,都是心有余悸,随即回到府前,牵了自己的马。 陈少游一路相送三人,神情木然,满目皆是萧索之意。 沈放握住马缰绳,对陈少游道:“从今往后,你是姓陈还是姓龙?” 陈少游低头不语,嘴角泛起一抹苦笑,片刻才摇了摇头,道:“我也不知。” 沈放翻身上马,笑道:“不管姓什么,你都是你,以后不管去了哪里,当记得我们三个是你朋友。” 陈少游微微一怔,抬起头来,见沈放正朝他笑,不待他再说,沈放转头又问柴霏雪道:“你要到哪里去?” 柴霏雪白了他一眼,道:“我去哪里要你管么?” 花轻语道:“我要去济南府,不知还赶得赶不上,你也北去么?” 沈放道:“我要到jdz去,既然如此,诸位,来日方长,告辞了。”策马而去。 花轻语气道:“这个混蛋,竟然说走就走。” 柴霏雪道:“你要是舍不得,追上去就是。” 花轻语面上一红,气道:“什么舍不得,你又说什么怪话,想打架是么。” 柴霏雪道:“怕你不成。” 花轻语道:“好好好,来,来,来。” 陈少游一旁忙道:“两位姑娘,有话好说。” 花轻语、柴霏雪齐齐转过脸来,异口同声道:“闭嘴!” 沈放策马直奔渡口,待到渡口,已是夜幕低垂,渡船早歇息了,无奈只得回头寻了个客栈,倒头就睡。 直到次日傍晚才醒,坐起身来,只觉仍是浑身无力。他受伤不轻,流血不少,好在都是皮肉之伤,花轻语的伤药也极是灵验。 起身结了店钱出来,见路边有个医馆,进去重新裹了伤处。 那医者是个白发老翁,见他皮开肉绽,大腿一处伤口甚深,露出血红的肌肉,触目惊心,给他清洁一番,换过敷药,拿出卷麻布,一边包扎一边叹气,道:“年纪轻轻不学好,整日打打杀杀。” 沈放道:“我不是跟人打架,摔到人家抓野猪的坑里了。” 老医者皱眉道:“还要骗我,老夫看了一辈子病,刀伤看不出?你不是赤脚帮的人么,你们跟玄天宗打的不可开交,谁又不知道了。” 沈放听“玄天宗”三字,笑道:“赤脚帮是什么,都不穿鞋的么?为什么要跟玄天宗打架?” 老医者道:“赤脚帮你也不知道?” 沈放道:“我是外地人,前日才到扬州府来。” 老医者道:“不知道就算了,左右不是什么好事。” 沈放道:“老神医你就给我说说呗,我出来游历,最爱听些稀奇故事。” 第一百三十八章 码头贰 老医者听他叫自己老神医,甚是受用,道:“我说给你听,你可莫要对外宣扬,这些人都凶狠的很,一不高兴就要提刀杀人。” 沈放道:“放心,放心。” 老医者道:“我们这扬州府,自隋唐通了运河,一日比一日兴旺,这南来北往的货船也是越来越多,货物一多,就需脚夫苦力。还有来往的客商要坐轿子的,这轿夫、脚夫行当也兴旺起来。做这行当的都是穷苦人,起初倒也相安无事。但日子久了,赚辛苦钱的人多,码头就这么大,难免要抢生意吵闹打斗,便开始拉帮结伙。越搞越大,不断斗殴火并,最后就剩了一家,便是这赤脚帮了。 “这赤脚帮已经有了一百多年,当家的叫路海川。祖祖辈辈干的都是这个行当。眼下这几年运河时断时继,生意也差了不少,可赤脚帮也还有四五千人。别看人家人多,赚的都是血汗钱,只在码头搬货运人,绝不欺负旁人,帮里也都是穷苦人出身,便与寻常百姓无异。这路海川也是个英雄好汉,甚是公允,对出力的脚夫也不盘剥,自己也是一件破衫,每日在码头扛货出力。为人仗义,别说赤脚帮上下,这四城的百姓也都个个称好。” 隋唐五代宋元明,脚夫行当一直无人管束。清朝以后,朝廷才插手限制,不但有官脚行,私人脚行也要经过许可。康熙以后,需有“谕帖”,或是“龙票”才能干这行,所得也要有部分交给官府。 沈放点头道:“真是个好汉。”寻常帮会无不自视高人一等,强取豪夺更是家常便饭,这赤脚帮的帮主居然还卖苦力赚钱,倒确是难得。 老医者道:“谁说不是,可是前一阵子,扬州府突然来了个玄天宗,在闹市口开了个香堂。这玄天宗好生厉害,堂下都是会武功的强人,雷厉风行,转眼就把扬州府原来大小的帮会势力整治的是服服帖帖。” 沈放道:“我这一路也听人说起玄天宗,这帮人恶的很么?” 老医者道:“这怎么说,这世道总有强人欺压百姓,像我这医馆,每月都要给人一百个钱,虽是不多,却也讨厌。但世道如此,又有什么办法?我总算年纪又大,别人有了伤病还要求我,倒也没多大麻烦。这玄天宗对付的都是大小帮会,寻常也不与我等百姓为难,原先我缴多少月子钱,如今还是多少,左右是给,给谁不是一样。以前这条街是大刀门管,时不时还有小混混来我店里顺走些跌打伤药、枸杞甘草,这玄天宗来了后,小混混倒也老实了。”压低声音道:“听说这玄天宗外面还干杀人越货的买卖,黑白通吃,可厉害的很。” 沈放也作出害怕样子,道:“是,是,咱们小声些。” 此时医馆里再无旁人,只一个学医的学徒,见店里无人,被老医者派出去买果子去了,老医者倒也不怕,但仍是声音小了许多,道:“然后玄天宗就看上了码头的生意,约了路海川谈,叫他把码头交出来,路海川自然不肯。玄天宗就开始闹事,每日在码头,见了上工的脚夫就暴打一顿。玄天宗那些人都练过武功,寻常脚夫自然不是对手,不少人都吃了亏。但这些脚夫也是暴脾气,干体力活,也有力气,又仗着人多,也打回去,这赤脚帮四五千人,上下一心,也不好对付。听说玄天宗也觉得的棘手,逐渐也消停了些,这几日不知为何,又动起手来。” 沈放点点头,又买了卷麻布,结账出来,寻了个饭店,叫了两个菜。没吃上两口,突然门外进来个光着上身的汉子,肩上搭着一件黑色小褂,径自走到屋内一桌前,道:“几位玄天宗的好汉发发善心,让我吃一口。” 那桌上坐了五人,上位一个花白长须的老者。两个劲装大汉坐他对面。一左一右两个中年人,一个商人模样,白白胖胖,甚是富态,一个文士打扮,相貌倒也端正,只是嘴唇极薄。其中一个大汉回头瞪他一眼,道:“臭要饭的,还不快滚!” 赤身汉子再不发一言,只是站着不动。 那商人模样的中年人看了那汉子一眼,一声冷笑,道:“诸位外地而来,有所不知,他可不是来要饭的。这是扬州府混混的规矩,他要吃一口,就是任你打,只能拳脚,不能动刀枪,他若是吭一声,就是输了,乖乖夹尾巴滚蛋,咱们要是打不服他,就得让他在咱们桌上吃上一口菜,叫他争了颜面,这便叫作吃一口。” 中年文士道:“只为争个颜面么?他倒豁的出去。” 商人道:“这些混混有什么了,还不就是耍耍无赖。” 中年文士道:“好,你们就抻量抻量这小子骨头硬不硬,咱们也看看扬州府是什么规矩。” 两个劲装大汉站起身来,见那赤身汉子皮肤黝黑,肌肉也甚是健硕,一人道:“大哥,你看要几拳?” 另一人道:“三拳叫他哭着出去。”突然一拳打出,正中赤身汉子腹部上方,他这一拳打的甚是巧妙,自下而上,正是大汉胸骨和腹腔之间,更是带着旋转的柔劲,力道直透肺腑。 那赤身大汉身子一抖,已经跪倒在地,身体蜷成一团,张口欲呕。 桌上商人、文士都是一笑,这一拳打过,两人都看出,那赤身汉子不曾运气抵挡。硬生生挨了一拳,也不懂卸劲,根本不会什么武功。 中年文士道:“如此不中用,任打不还手,胡吹大气,我还当他练过金钟罩铁布衫。” 商人道:“先生别急,他可还没出声。” 文士道:“求饶才算么?” 商人道:“只要出声,哼一下都算他输。” 文士道:“好,你们也别欺负他,莫下死手,看他能撑到什么时候。” 一个大汉道:“好。”飞起一脚,正中面门,鲜血飞溅,那赤身汉子鼻梁被踢的粉碎,牙齿也掉了几颗,满脸是血。 他倒真是硬气,闭紧了双唇,一丝声音也没,随即双手抱头,身子蜷成一团。 两名大汉抢到身前,不住发足踢去。他两人倒是尊那文士所说,不寻要害,专向肉薄骨脆处下脚。脚尖脚跟都是直透骨子里的阴劲,片刻之间,那赤身大汉背上已全是紫色,紫中透黑。 那两名大汉功夫都是不弱,不叫他见血,更没让他断骨,但每一下劲力都是直透骨髓。 又踢了十几脚,见那赤身汉子仍是一声不吭,先前说三拳的大汉直觉面子上再挂不住,突然俯身,一抓抓去,登时从背上扯下一块皮肉来。 文士两眼放光,道:“好鹰爪功,使得好,使得好。”抓起桌上酒杯,一杯酒泼在那人背上伤处。 赤身汉子背上肌肉不住抖动,仍是毫无声息。 那大汉得了夸奖,更是下手狠毒,一爪一爪抓去,片刻连扯下十几片皮肉来,腰部以上,已经是没有一块好皮。 那赤身大汉突然翻身,仰面朝天,伸手拍拍胸膛,咧开大嘴,龇出一口带血黄牙,竟是冲他一笑。 使鹰爪功的汉子大怒,一爪抓去,胸前一块皮肉应手而起,连大汉乳头也抓掉了。 那赤身大汉双目瞪着他,虽是满脸大汗,脸上肌肉不住颤抖,仍是露出讥笑之色。 坐在上首的老者突道:“够了,给他留五十两银子治伤,咱们走吧。”起身离去,那文士呵呵一笑,跟着出去,那使鹰爪功的大汉脸色阴沉,只觉甚是没有面子,突然转身,在桌上啐了一口,哈哈大笑,道:“要吃就去吃吧!” 片刻几人走个精光,那赤身汉子挣扎起身,一手撑住桌子,抓起桌上酒壶,对嘴喝了一大口,随即扔下酒壶,转身就走,对那桌上银子看也不看一眼。 沈放看的清楚,见他要走,突道:“这位好汉,若还撑得住,来喝上一杯如何?” 那大汉看他一眼,见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脸色苍白,却是不识,不知他什么意思,看了一眼,转身不理。 沈放道:“哎,既然撑不住,那便算了。” 那大汉伸手抓住鼻梁骨,正了一正,噔噔两步,走上前来,坐到沈放对面,一双眼恶狠狠盯着他。 沈放倒了杯酒,递过去,道:“你莫要凶我,又不是我打的你。” 大汉哼了一声,接过酒杯,一口倒了下去,酒入咽喉,如同一把火一般,到了肚里,立刻如刀子搅动一般,说也奇怪,肚里难受,身上背上却好似不那么疼了。大汉看看酒杯,奇道:“这什么酒,怎么如此带劲!” 沈放给他又倒一杯,道:“你酒量既好,再来一杯。小二,再来一只肘子,一只肥鸡。” 那大汉举起酒杯,见那酒水红彤彤的,也不在意,又是一口喝下,这杯下肚,仍是火烧一般,身上又觉轻快了许多,连胸口的血都流的慢了。 沈放取出药瓶,给他背上胸前撒些药粉,刚刚买来的麻布给他裹起,打碎的鼻子也给他正了正,骨复原位,摇头道:“你这鼻子就算治好,只怕将来也要歪了。” 大汉见他上药裹伤手法甚是熟练,道:“歪鼻子有个什么打紧,兄弟是大夫么?我看对面街上的宋先生也没你手脚麻利。” 沈放笑道:“没错,我是走方的郎中,你干嘛跟那些人斗气?” 第一百三十九章 码头叁 大汉见沈放身边一个大大的木盒,点点头,道:“你这药箱倒是跟旁人不一样。我是吃苦力的脚夫,看这些玄天宗的龟孙子就有气。” 沈放道:“原来你是赤脚帮的,那几个人都会武功,你这下知道厉害了吧。” 大汉伸手抓起桌上肘子,一口咬去,狼吞虎咽几口,才道:“奶奶的,我也想打一顿有什么要紧,谁知道这几个孙子下手这么厉害。” 沈放道:“就算这样,兄台也没吭一声,小弟好生佩服。” 大汉得意道:“那算什么,我自己找上门,还能怂了不成。兄弟怎么突然文绉绉,你不要客气,什么兄台,我叫王大,你叫我王大哥就成。” 沈放道:“王大哥,你们赤脚帮跟玄天宗闹的这般厉害,官府也不管么?” 王大道:“那帮龟孙子岂会帮咱们穷人说话,还劝路大哥把码头交出来。” 沈放道:“那你们路大哥怎么说?” 王大道:“路大哥自然不肯,已经约了这帮兔崽子,明天码头上比一比,谁输谁滚蛋。” 沈放心道,左右无事,去jdz也不急这一天两天,这热闹倒是要去看看,道:“王大哥,我有个不情之请,明晚你们这些好汉大战玄天宗,我想去开开眼界,不知可否?” 王大听他说你们这些好汉,心下高兴,但见沈放伤后脸色苍白,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道:“兄弟,明晚我们都带着家伙,凶险的很,你还是莫要去了。” 沈放道:“我就去看看,又不生事,就算你们打起来,王大哥还护不得我周全么。” 王大大笑,道:“不错,有我王大在,也没人伤的了你。” 沈放道:“全依仗大哥。”知他好任侠,果然一说便中。 王大道:“好,明日戌时你在此等我,我带你同去。” 次日戌时,沈放仍背了木匣在酒店前等。过不多时,果见王大远远过来,他仍是披着那件黑色小褂,上身缠的都是麻布,手中拿着一根扁担,倒也油光锃亮。 两人并肩出城,此时天色也黑,城门已闭,但城边一道小门未关,守城军士见两人也不盘问。 出城顺着大道而行,不多时已到了河岸之上,只见前面远远一处灯火通明,河岸人行人渐多,都是和王大相仿的魁梧汉子。见了王大,都过来招呼,一人道:“王大哥,你昨日这一口吃的当真漂亮。” 王大哈哈大笑,甚是得意。一人见沈放面生,问:“这位小哥是?” 王大道:“这是我兄弟沈放,是个郎中。” 一人笑道:“王大哥昨日还没吃饱么,今天郎中都带来了。” 王大给了他一脚,举了举手中扁担道:“今日总不能与那帮兔崽子干休,当咱们不穿鞋的好欺负么?” 众人都道:“正是!正是!” 一群人吵吵闹闹,不多时到了灯火之处,乃是一个巨大的码头,一半在河岸之上,一面伸在水中,到处点着火把。码头当中空出好大一块场地,堆了个高台,中间面对面摆了八把椅子,此时无人就坐,想是人都还未到。此时码头上尽是拿着扁担长棍的汉子,却不见一个玄天宗的人。 沈放和王大挤在人群之中,听周围人议论纷纷,都在咒骂玄天宗横行霸道,蛮不讲理,听来听去,也没什么特别的事情。又过片刻,突然身后一阵骚动,有人喜道:“路大哥来了。” 人群中分出一条道路,一行人大步走了过来,最前面并排两人,左边一个是个白发苍苍的老者,身材不高,鹰钩鼻子,双目精光湛然。右边一人四十多岁年纪,身材魁梧,方正面孔,浓眉大眼,鼻梁挺直,一张大嘴,虎虎生威。沈放道:“这位就是路大哥么?” 王大点头道:“不错,正是。” 说话间,一行人已从身前走过,上了高台,路海川请那老者坐在中间,又请两个中年人入座,自己坐到老者身旁。对面四张椅子仍是空着,有汉子递上茶来,几人低声交谈。 几人身后又站了十几人,形形色色,看衣着相貌与王大等人迥异,显是那三人的门人弟子。 又过片刻,王大忍不住骂道:“他奶奶的,玄天宗的龟儿子怎么还不来,好大的架子。”身边众人都是出言附和。 突听一人道:“来了,来了,划船来的。” 众人在河岸之上,居高临下,只见河中上游,一艘乌篷船正飞速而来。船上挂着七八盏灯笼,那船来的好快,江面之上如一道流火一般,转眼已经到了近处。 突然一声长笑,四道人影自小船上跃起,如四只大鸟一般跃上岸来,又在岸上一点,已经站在高台之上。 沈放见那四人,倒有三个见过,昨日在酒楼之中的花白长须老者,白胖商人,薄唇文士全都到了。另一人也四十多岁,一身黑衣,眼神如电,脸上一道极长的伤疤。 沈放心道,看这四人轻功,都是不俗,四人就敢赴会,显是艺高人胆大,没把这赤脚帮看在眼里。 路海川站起身来,拱手道:“孙香主,有礼了。” 那白胖商人也拱手道:“我等姗姗来迟,还望恕罪。” 路海川道:“孙香主客气,你等也没有来晚,我给诸位引见引见。”抬掌道:“这位是长江三十六水寨太上长老林源同老前辈。” 白胖孙香主又拱手道:“孙涛见过林老爷子。”赤脚帮约了帮手,他倒是毫不吃惊。 沈放听的清楚,倒是微微一怔,长江三十六水寨那是赫赫有名,陆地之上,帮派林立,豪强诸多,但到了水上,却绝对是长江三十六水寨一枝独秀。 其虽号称是长江三十六水寨,实际上不管是长江、黄河,各大河湖,水上讨生活的盗匪帮派,十有六七都属长江三十六水寨。 只是与一般的宗门不同,这些帮派只是联盟,并无师徒关系,长期以来也是各自为政,交互不多,虽称联盟,却甚是松散。 但近十年来,长江三十六水寨出了个了不起的人物,便是总寨主入江龙盛千帆。此人雄才大略,武功也是高强,将各处水上的帮会捏合一处。长江三十六水寨声势渐起,与往日已是大大不同。 这林源同是长江三十六水寨目前唯一的一位太上长老,与盛千帆乃是半师半友,在水寨之中,地位非同寻常。 路海川又引见另外两人,左手边国子脸,不怒自威的中年人是一鞭断岳常明志。右侧满面笑容的中年人是和气生财王全印,两人也都是淮南一带颇具威望的名侠大豪。 孙涛也将同行之人一一引见,那花白长须老者地位最高,乃是玄天宗淮南东路的副堂主平云剑邓飞,中年文士乃是淮南东路的左护法毒心书生楚江开,黑衣人乃是淮南东路的右护法孤鹰冷秋寒。 他们一行四人,倒有三个是淮南东路堂口派来,本地的人马却是一个未带。 孙涛请邓飞坐了中间,拱手道:“今日路帮主约了我等,如何比试,还请划下道来。” 路海川道:“比试却也不急,今日请了江湖上的前辈们前来,也是想和诸位说道说道。我赤脚帮不过是些穷苦人家,祖祖辈辈在这码头上肩挑背扛,辛辛苦苦混口饭吃,诸位一到此地,就要占了码头,断了这四五千人的生计,这究竟又是何道理?” 孙涛道:“路帮主此言差矣,我等何尝说要断了诸位生计,只要路帮主把码头交出来,我玄天宗来管,你的人每天做什么自然还做什么。” 路海川道:“我们都是出苦力的粗人,怕是听不得管。” 毒心书生楚江开嘿嘿笑道:“原来只有你路帮主才管得么?” 路海川摇头道:“也不是我管,蒙码头上的兄弟们抬举,举我当个头儿。我可也不管什么人,无非码头上的事情一碗水端平了。有个什么言语之争,我出来说两句。众家汉子自己做自己的买卖,也不需给谁交钱,也不需看谁的脸色。” 楚江开道:“如此说来,你也做不得主了,既然你做不了主,还多话什么?” 路海川道:“我所说的,就是码头上的兄弟想说的。” 楚江开道:“我看你这帮主做的也是可怜巴巴,不如就让出来。” 路海川道:“若帮里有兄弟肯挑重担,我让出来又有何妨。” 楚江开道:“你手底下这帮泥腿子还不如你,你要让不如让给我们孙香主。” 台下众人听他说话嚣张,全不把赤脚帮众人放在眼里,都是大声鼓噪,台下骂声一片,那楚江开呵呵而笑,却似浑不介意。 邓飞望望林源同道:“林兄有何高见?” 林源同端起茶碗,慢慢抿了一口,道:“诸位远道而来,到了就要砸人家的饭碗,只怕有些说不过去。” 邓飞道:“这么说是我们玄天宗的不对了?” 林源同道:“不敢,阁下问我意思,老朽不善言辞,看到什么便说什么,若有得罪,也请勿怪。” 楚江开笑了一声,道:“如此说来,贵水寨这么多地盘都是人家自己送过来的了。” 林源同道:“江湖上的规矩,你有本事,占了地方去,自然也没人好说。” 孙涛道:“好,既然如此,我们就依江湖规矩,手底下见个真章。” 路海川摇头道:“我们赤脚帮就是一班苦哈哈,哪里是什么江湖中人,诸位都是武林中的好汉,又何必跟我们这些泥腿子争来争去?” 孙涛道:“路帮主不必过谦,你是嵩山少林寺的俗家弟子,又哪里是什么泥腿子了。” 第一百四十章 码头肆 路海川道:“我这两下子算得什么?赤脚帮上上下下会武功的也没有几个,自然不能跟贵帮相比。” 孙涛看看林源同三人,道:“是以路帮主请了帮手来,诸位都是要与我玄天宗为难么?” 王全印打个哈哈道:“孙兄这是说什么话来,我们过来不过是做个和事老,还望诸位以和为贵,万事好商量。” 常明志却是眉头一皱,将手中茶碗重重放到案上。 路海川道:“孙香主莫要误会,这几位都是前辈,在下请来只为做个见证,自然不能劳烦客人动手。” 孙涛道:“好,路帮主痛快,想必帮中另有好手了,就请上来吧。” 路海川道:“好,赤脚帮的兄弟们,哪一个愿意上来?” 台下一片鼓噪,竟是人人争着要上台来,不多时已有十几个大汉冲上台来。 孙涛几人冷眼旁观,见上来的十几个人虽然都是步伐矫健,年轻力壮,却都不似练过武的高手。 林源同看看身边两人,又望望路海川,眼中也是问询之色。 孙涛道:“既然贵帮这么多好汉都愿比,路帮主你说怎么比,是一个一个来,还是你们这些人齐上?”他此时有恃无恐,他们四个都是高手,就他一个人,这十几个大汉也全不放在眼里。 路海川道:“诸位既然想要码头,自然就要依着码头的规矩来。” 孙涛这才觉得不对,沉声道:“什么叫码头的规矩。” 路海川道:“码头的规矩就是你要抢码头,叫人出来抽红签。抽了签子出来比,我们干什么你也要干什么,做不出就算输。” 楚江开笑道:“你出来个人吃饭拉屎,我们也要照做么?” 路海川道:“自然没有这么容易。” 孙涛道:“比划什么还请路帮主说个清楚。” 路海川一挥手,十几个大汉跑上台来,几个人抬着口大锅,有的人抱着木柴,不多时已经在台上点起一堆火,大锅倒满了油架在火上。 孙涛隐隐觉得不对,道:“路帮主这是何意?” 路海川道:“孙香主不是要瞧码头的规矩么,这扬州府码头上,二百年来,要抢地盘,都要过过这些手段。” 孙涛看看邓飞,小声道:“邓堂主?” 邓飞不动声色,道:“看看再说。” 楚江开却拍手笑道:“支口大锅,煮宵夜吃么?好极,好极。” 人群中一名大汉,越众而出,道:“客人既然不懂规矩,咱们自然要先演示演示,我先给几位来个‘削骨棒’。”此处据说太过血腥残忍,大家换个地方看吧。 台上众人已都明白,这是。。。此处据说太过血腥残忍,大家换个地方看吧。。 看那人面带笑容,此处据说太过血腥残忍,大家换个地方看吧。便如削木头一般,此处据说太过血腥残忍,大家换个地方看吧。。 众人只听刀刃摩擦骨头之声吱吱作响,心中都是不寒而栗。 又过片刻,那人此处据说太过血腥残忍,大家换个地方看吧。,走到孙涛四人面前,一刀将中指齐根断下,摆在当中案上,道:“几位给掌掌眼。” 众人见他满脸是汗,眼角肌肉抖个不停,十指连心,这般割肉剔骨不知何等痛法,却是镇定自若,说起话来连个音都不颤。 邓飞扫了一眼,孙涛转过头去,冷秋寒看也不看一眼,只楚江开看着那断骨,不住发笑。 那汉子回到人群之中,任手上鲜血直冒,也不裹扎。 又一人出来道:“你这一刀一刀磨磨蹭蹭,客人怎看的尽兴,我给诸位来个‘摸铜钱’。”此时那油锅滚油翻滚,这人走到近前,伸手掏了三枚铜钱,扔进锅内,随即探手进去,飞快的摸出一枚。待抽出手来,此处据说太过血腥残忍,大家换个地方看吧。。 那人哈哈大笑,又伸手进去摸出一枚,此时他手已经明显小了一圈,满场尽是焦臭之味。 然后他第三次伸出手去,到了锅里作势摸了两下,道:“怎么没有?”随即哈哈大笑,抽出手来,此处据说太过血腥残忍,大家换个地方看吧。,中间夹着一枚铜钱,胳膊齐肩以下便如一段枯枝,还没有竹竿粗细。 那人还未退下,又一人上前道:“好好一锅油莫要糟蹋了,我给大伙‘炸个果子’!” 先前那人油锅中取钱,送了一条胳膊。这一个说“炸个果子”,却是要整个人都入油锅。 江湖卖艺,常有人演“油锅取物”,却是油中加醋,看似滚油翻滚,却是不烫。但眼下赤脚帮所用,却是如假包换的铁锅滚油,先前那取钱之人,手上一股焦臭之气,人人闻之欲呕。 孙涛摆手道:“路帮主你耍这些手段,就想吓住我等么?” 路海川摇头道:“诸位什么没有见过,想是难不倒诸位,咱们这就抽签,有一位算一位,我路海川抽第一支。” 孙涛摇头道:“这就是比狠,又算什么本事了?” 路海川道:“几百年的规矩便是如此,你们要想要码头,就得按照这个规矩来。” 孙涛道:“我若不肯呢?” 路海川道:“你们玄天宗家大业大,我也知道,但你若不依规矩,就算抢了码头去,找遍大江南北,也不会有人给你们扛脚卸货。” 沈放暗暗点头,心中明白,这赤脚帮名为帮会,其实都是脚夫所组的苦力工人。这些人才是紧要,你夺了码头,无人做事,那是毫无用处。看路海川的意思,当地的脚夫不干,外地的脚夫也别想过来,难怪玄天宗也不敢用强。 楚江开嘿嘿笑道:“我却不信,一个一个宰过去,看你们能撑多久。” 林源同双目如电,看了他一眼,道:“你玄天宗在北边呼风唤雨,但到了南边,诸位还是收敛一点,莫要把事做绝的好。” 邓飞站起身来,道:“好,路帮主,今日领教了。”孙涛也不言语,对路海川等人拱拱手。 楚江开也站起身,却对油锅前那汉子明知故问,道:“什么叫‘炸果子’?” 那汉子瞪大双眼,道:“就是人跳到油锅里,你敢比一比么!” 楚江开笑道:“不敢不敢,我吃素的。”连连摆手,脚下突然一滑,一肩撞在那人身上。 那大汉直觉一股大力涌来,身不由主飞身跌出,他身后正是那口大油锅,眼看整个人就要掉进锅里。突然一物飞来,当的一声大响,正撞在油锅之上,登时将那油锅打翻。 滚油四溅,台上众人纷纷躲避。那大汉摔在火堆之中,连忙爬起,衣服头发已经着了。有人上前帮他打灭,口中自是乱骂不绝。 楚江开见有人出手相救,也不生气,嘿嘿笑道:“哎呀,哎呀,脚滑了,对不住,对不住。” 路海川也是大怒,紧握双拳,见邓飞、孙涛、楚江开几人头也不回的走了,也不好去追,狠狠瞪了几眼。 看那打翻油锅的却是一根短棍,朝台下望去,见短棍飞来的方位,王大之旁,只一个年轻人甚是面生,猜想十有八九是此人相助,对沈放点点头。 沈放却是装作没有看见,他掷出短棍,身边众人都未发觉。沈放裹在人群之中,随众人一齐散去,一路回城,王大骂骂咧咧,讥笑玄天宗的几人都是没种。 次日天明,沈放策马出城向南。他也不着急,按缰徐步,眼看要到渡口,见前面一群人正自吵闹,上前一看,却是一群脚夫,王大也在其中。 沈放与他打个招呼,问道:“王大哥,你们说些什么?” 王大道:“我们路大哥早上相送楚州的两位大侠,到此际还没回来,我等焦急,商议要不要去看看。” 一人道:“想是路上有事耽搁了,再等上一等便是。” 另一人道:“说好今天带咱们跟船去平江府,这么要紧的事路大哥怎会耽搁?” 沈放问:“路大哥往哪边去了?” 王大伸手一指道:“去楚州不需乘船,是往北面去了。” 沈放道:“有多久了?” 王大道:“常老爷子家里有事,早上急匆匆的,去了有一个半时辰了。”顿了顿,又道:“就算送到北边驿道,这老大会功夫也该回来了。” 沈放道:“王大哥上马,咱们一起去瞧瞧。” 王大应道:“好。”人群中又闪出两人,道:“我们也去。”这两人一叫刘宝,一叫张达,素来与王大交好,自去旁边也借了两匹马来,四人三马掉头向北。 沈放问道:“昨日你们就算赢了么?” 王大道:“那个当然,照码头的规矩,他们签子也不敢抽,自然算输。” 沈放心道,玄天宗又岂会理会你们这些规矩,不在背后弄鬼才怪,思念所及,突觉不对,勒住马头,四下观望。 跟着的两人见他突然停步,都是诧异,勒马问道:“怎么不走了,前面不远就是驿道了。” 沈放摇头道:“我瞧着不对。”回头望去,见身后不远一条岔路,一片荒地之后,有一片树林。问道:“路上还有这般隐蔽的场所么?” 王大不知他何意,道:“路上一片空旷,就这么个小树林子。” 沈放当即调转马头,朝岔路奔去,身后两人一头雾水,也跟过来,道:“那边是个乱葬岗,寻常没人去的。” 第一百四十一章 码头伍 沈放不答,催马前行,没走多远,见地上数具尸体,王大惊道:“是胡三哥他们,不好,定是玄天宗的龟孙子干的。” 沈放看没有路海川尸体,知道还在前面,策马向前,不多时已到林边。催马入林,没走几步,果听见前面有人交手,又走几步,只见林中三人激战正酣,一白一黑两条人影围住一个高大汉子,正是玄天宗的楚江开和冷秋寒两人围攻路海川。 楚江开使一对判官笔,冷秋寒使一口九环刀,路海川却是空手,身上已是血迹斑斑,只有招架之力。 王大惊道:“是路大哥!”翻身下马,直冲进去,身后刘宝两人紧紧跟上。 沈放正要上前,眼角一扫,见身旁树后露出一片衣角,想也不想,突地从马背上跃起,身子刚刚飞起,一左一右,一把长枪,一柄朴刀,齐齐袭到。 那长枪一击不中,当即缩回,朴刀却仍是劈下,正中马鞍。那马悲嘶一声,竟是站立不住,翻身跌倒,马鞍几被劈成两半。沈放认得出手偷袭两人正是在酒楼殴打王大的两名大汉。 那使过鹰爪功的汉子此时长枪一缩,随即毒蛇一般扬起,直刺空中的沈放。 沈放反手一探,已从木匣中抽出一柄单刀,顺手隔开。 那人枪与刀一碰,立刻荡开,知道沈放气力不下自己,长枪卷了几个枪花,当胸扎到。 沈放落下地来,见他是一路杨家枪法。杨家枪在大宋甚是寻常,不管是军中还是民间都有习练,但大半学的都不正宗。 这路杨家枪相传是大战小商河的杨再兴将军所创,共七十二路,寻常所见都是四十二路,招数更是差异甚大。 沈放见他出手就是碗口大的枪花,一招“怪蟒出洞”使得甚是精妙,知道他使得乃是正宗的七十二路杨家枪。侧身让到一旁。 使枪汉子大喜,寻常所见的杨家将这招已经使老,他这正宗杨家枪法却是可以变“横扫千军”,就等你闪到身侧,当沈放不识,当即挥枪横扫。 沈放一笑,抢前一步,上身一靠。他本在那人身前三尺,这一步迈出,两人相距已不足一尺,身子靠上枪杆,那枪已发不出力来。沈放顺势一刀劈下。 使枪汉子大骇,弃了枪杆,也是一步迈出,与沈放背对背错身而过,顺势后肘打向沈放。触手冰凉,知道不对,急急收手,跳在一旁,手臂上已是鲜血淋漓。 原来沈放早料到他有此招,竖起刀背挡在身后,他手下留情,未用刀刃,否则这下使枪汉子一只胳膊已经不保。 这几下兔起鹘落,三招之内,使枪汉子已经受伤。那使朴刀的汉子刚刚转过身来,大吼一声,扑上前来。 沈放反手抓枪,一枪刺出,使刀汉子见那枪来势凶猛,比同伴枪法不知高了多少,慌忙举刀去格,却是挡了个空,随即一声惨叫。 原来沈放先前却是虚招,枪到身前,突然拐了个弯,朝地上刺去。那使刀汉子根本未曾瞧见,已经被一枪扎穿脚面,整个脚钉在地上,顿时哀嚎出声。 几乎同时之间,路海川那边也是两声惨叫。 沈放提枪抢上两步,见同来的刘宝、张达已经倒在地上,惨叫翻滚。王大已被那楚江开扣住一手,另一只手软绵绵垂在一侧,显是肩骨已被打碎。 沈放皱眉道:“他们三个都不会武功,你为何出手如此之狠?” 楚江开笑道:“狠不狠跟武功有什么关系,你昨日不是见了么,这帮赤脚的对自己可不是也狠的很么。你小子昨晚坏我好事,今日就送上门来,好极,好极。” 沈放心下一惊,昨日自己在人群中扔出一截短棍,不想这楚江开竟也看到,沉声道:“好,你先放开他。” 楚江开道:“这可不急,我先教你一样好玩的物事。” 沈放皱眉道:“原来仁兄还有如此爱好。” 楚江开摇头道:“你当是那里和那里么,那有什么舒服,我告诉你,最舒服的是这里。”慢慢伸出两指,搭在王大双眼之上。沈放见他其余三指手指都长,唯独这食指和中指指甲剪的甚短,此时双指上都是鲜血,再看地上两人,已经明白,道:“我不信。” 楚江开道:“你脚下‘魁星步’,打算先掷长枪射我大腿,然后上前刀砍我左肩,逼我放手自救么?这两招都不管用,我劝你还是别试了。” 沈放被他识破心思,也是一惊,心道这人倒也是厉害。 楚江开道:“这眼球看似柔软,外边一层却弹力十足,里面又软的很多,又粘又暖。切记你使劲不可太大,若是用劲大了,一下就戳破了。” 王大被他制住,动弹不得,破口大骂道:“有种你就给老子一个痛快,弄不死我,将来我一口一口咬死你个畜生。” 楚江开道:“好极好极,再告诉你一个窍门,你一定要让他生气,越气越好,越是生气,里面越是暖和。” 身旁一人骂道:“卑鄙无耻的小人,我定要将你碎尸万段。”正是路海川,他少了个对手,压力大减,此时分心说话,险险又被冷秋寒划上一刀。 楚江开道:“我好怕,我好怕。”突然双手一送,两指已经刺入眼中,王大长声惨呼。 沈放大怒,长枪掷出,他盛怒之下,出手竟是偏了甚多,连楚江开的身子也未擦到。 楚江开见他这枪歪歪斜斜,力道也是不足,心道,原来这小子是个草包,功夫也差劲的很。突然一刀斜劈而至,如雷霆霹雳,势不可挡,吓了一跳,撒手跳开。却见那长枪却朝路海川后心飞去,到了跟前,枪势更缓,路海川听声辨位,反手抄住,一枪刺出。 楚江开骂道:“臭小子,倒是狡猾的很。”说话之间,沈放已经连砍十余刀,一刀快过一刀。 楚江开嘴上骂人,脚下晃动,一一避过,突然一笔点向沈放小臂。 沈放见这一笔也不如何快,伸手点他手腕“列缺穴”,手刚伸出,楚江开手臂突然暴涨,判官笔忽的一下转了个圈,已经点到沈放“列缺穴”上。 沈放手腕一沉,险险避开,虽未被点中穴道,手背已被划破。沈放大惊,退后一步,舞动手中刀,护住门户。 楚江开也不追击,道:“这两下子也敢多管闲事,今日我心情不错,滚吧。” 沈放深吸口气,只觉左腿发软,他前日左腿上下各中一刀,伤势不轻,养了两日,好了一些,但适才发力,只怕大腿伤口已经绽开,只是麻布裹的厚实,血一时还渗不出来。 这楚江开的武功比无方庄一战的王希义却是差了不少,但那日有花轻语一旁牵制,他武器花样百出,王希义有心看他路数,又不愿冒险,倒和他打的难分难解。 眼下这楚江开却是心思狡猾,明明武功高过他,居然还故意藏拙引他上当。虽然自己左腿发软,但一招便叫他挂彩,想必自己出尽全力也未必是他对手。 一旁路海川一枪在手,顿时将局面拉了回来。他是少林俗家弟子,少林号称博采众家之长,少林弟子若是下山,回寺后第一件事,是到戒律院汇报自己的持戒情况,其次就是去般若堂汇报此行见到的别门别派的武功。据称少林般若堂收录的天下武功不下千种,但有可取之处,必融入少林武学,若论武学典籍之盛,天下无出其右。 少林讲究慈悲为怀,不愿杀伤,以拳、棍最为出名,但枪法也是不弱。路海川性格沉稳,从不炫耀武功,但手下着实不弱。此时一路“拦门枪法”使发,冷秋寒已抢不到身前,被越逼越远。 路海川耳边听的清楚,道:“这位兄弟拔刀相助,路某已足承盛情,切莫涉险。”他见沈放不是楚江开对手,自己帮中一人双目被刺瞎,其余两个也失了战力,对手还有两个汉子一旁虎视眈眈,虽然武功不高,也是麻烦。自己一枪在手,若是逃跑或许还有一线生机,但三名帮中兄弟为相助自己,又如何能轻易舍弃,今日只有拼死一战,可沈放不是帮中兄弟,何苦叫他也送了性命,当下出言劝他。 沈放站立不动,似是心中动摇。 楚江开冷笑道:“你一脸古怪,装模作样,又想玩什么花样?我最讨厌你这种人,明明功夫不高,却爱多管闲事。多管闲事也就算了,还喜欢耍小聪明。你当就你聪明,旁人都是傻子么?” 沈放竖起三根手指,横着走了几步,道:“我已经想好了,打败你只需要三招!” 楚江开微微一怔,随即道:“好,那你来试试。” 第一百四十二章 码头陆 沈放反手将单刀插回木匣,又从木匣中抽出一根短棍,一支钢鞭,随即将木匣放到一旁。 楚江开见他先前打斗之时也背着木匣,此时又换了两件兵器,看那木匣分量不轻,想必里面还有不少古怪,见他放下,不免多看了两眼。 沈放突然高高跃起,道:“一。”双臂齐使“泰山压顶”,短棍钢鞭一起砸下。 楚江开自然抬头去看,沈放人在空中,突然身子一缩。楚江开只觉阳光耀眼,两眼一花。此时日头已高,阳光穿过树梢,正从此处照进来,他毫无防备,自然晃的他双眼一花。知道上当,却不慌乱,听头顶风声响,脚下倒跃而出。“砰”的一声,后心撞个结结实实,原来身后竟是一棵大树。 这一下撞的大树都是一晃,面前沈放双手打空,刚刚落地,楚江开反弹回来。 沈放一拧身,单脚“金鸡独立”,右臂持鞭“倒插柳”,左手持棍“仙人指路”。 楚江开迎面而来,额头撞向钢鞭,胸口迎向短棍,便如自己送上来一般。紧要关头,楚江开脚下一顿,上身一拧,人已朝左边窜出。 沈放道:“三。”突然变招,人已到了右边,抢在楚江开之前,钢鞭“横扫千军”、短棍“盘花盖顶”。他这三招环环相扣,将楚江开每一步都算的清楚,眼见楚江开身在空中,就要中招。 突然楚江开空中身子竟又是一转,一脚踹出,穿过钢鞭与短棍之间的空隙,正中沈放前胸。 沈放闷哼一声,倒飞出去,一连在地上打了几个滚,一时竟起不了身。好在地上杂草丛生,倒也摔的不痛,只是在地上滚了几圈,甚是狼狈。 楚江开冷笑道:“你居然连日头也能拿来使诈,我倒是没有想到。但你拿个木头盒子掩人耳目,骗我走了几步,身后便是大树,我岂能不知你想些什么!” 沈放挣扎坐起,道:“阁下武功高强,才智也胜我百倍,在下甘拜下风……”一口气竟是接不上,顿了顿,方道:“待我回去练上十年,再回来找阁下报仇!” 楚江开哼了一声,道:“你这奸猾的小子,若再练上十年,我倒真未必是你对手,如此祸端,还是早杀了干净。” 沈放手脚并用,在地上倒退几步,道:“先前你说放我走的,怎能说话不算!” 楚江开道:“你手里抓的什么?” 沈放道:“看镖!”双手齐扬。 楚江开吓了一跳,却见沈放两手空空,哪里有镖,又上一当,心中更怒。突然沈放左手又是一扬,却是一条飞爪百炼索,一头呈鹰爪之形,精钢所铸,分为四趾,前三后一,迎面抓到。 楚江开侧身让过,上前一步,判官笔直点沈放咽喉。谁知脚下突然一绊,竟是站立不稳。原来脚下草中,竟藏了一条钢丝,崩的笔直,他毫无防备,一脚绊中。他这等高手,动手之时,脚下如何自然要看的清楚,不明不白之处,必不敢随意踏上。只是此处的草刚才打斗之时,不知已踩过了几回,怎会想到突然多了根钢丝。 楚江开知道不好,耳边风响,沈放一拉绳索,飞爪百炼索的鹰爪倒抓而回。 楚江开身子歪倒,平衡已失,见势不好,索性一个千斤坠,朝地上摔去。鹰爪擦着面孔而过,突然四趾一合。楚江开猛一仰头,仍是被一只钩尖带到,正中左眼。 楚江开翻身退后,左眼一黑,一阵钻心般的疼痛,知道眼睛已瞎,突然放声怪笑。 沈放见他状似癫狂,也是一惊。 只见楚江开伸出手去,一把将已被戳破的眼珠揪了出来,看了一眼,道:“好眼珠,可惜了。”随手扔进嘴里,咬的血浆和黑水四溅。突然大喝一声,飞身扑上。 沈放就地一滚,闪在一旁,手中飞爪百炼索打出,却是流星锤的招数。 飞爪百炼索乃是唐朝才有的奇门兵器,多是飞贼所用。索头鹰爪可以开合,打出时张开抓人,鹰爪前面三趾都是三节,后面一趾两节,一旦抓住,关节立刻合拢,此时拉动绳索,可以攥成拳形。传到后来,爪头多已固定,只做攀爬的飞爪使用。沈放这根却甚是精巧,关节灵动,两根绳索相连,空中还能开合抓人。 楚江开一伸手,判官笔已卷住绳索,顺势一带。这一下他运足内力,沈放知道不敌,立刻松手,弃了绳索。回身到木匣之前,伸手取了怪剑出来。 楚江开恨极了沈放,一招一式尽是狠毒招数,只想在沈放身上戳出几百个透明窟窿。他怒极拼命,沈放登时压力大增,他毕竟有伤在身,左边大腿创口崩裂,又是血流不止。 楚江开狂攻不止,不多时已在沈放身上添了几个口子。 沈放展开身形,与他游斗。此时他弃了木匣,身上少了七十余斤的累赘,左腿伤口绽开,痛过便即麻木,撑过一阵之后,脚下反更是灵便。 楚江开怒意满膺,已失了平常心,一阵狂暴后,气力顿减,出手渐慢,反是跟不上他脚步。 沈放打起精神,怪剑刀、剑、钩奇招迭出。往往十招当中楚江开也认不出一招,越打越是心惊,不明这小子怎地会如此多招数。心中突道,不好,这小子先前示弱,只怕就是要引我上当,此刻看他似也未尽全力,莫非他那飞爪上有什么古怪,想到此节,更觉眼窝中痛不可当,突然虚晃一招,跳在一旁,道:“冷兄,点子扎手,今日罢了。”也不等那冷秋寒,闪身就走,沈放也不追赶。 一旁冷秋寒皱了皱眉头,路海川先前被他两人围攻,中了几招,受伤不轻,此时后继乏力,他又占了上风。但见楚江开说走就走,他无暇看两人比斗,不知沈放深浅,只道楚江开不敌而走。也不敢恋战,虚晃一招,跳出圈外,也没入林中。 那使刀和使枪的汉子面面相觑,全没想到两人说走就走,楞在当场,走也不是,打也不是。 路海川冷冷看向两人,道:“这笔账赤脚帮算是记下了。” 使枪的汉子见他不似要两人性命,如逢大赦,忙抱拳道:“多有得罪,多有得罪。”转身欲走。 路海川道:“两位这就走了么?” 两个汉子心里一凉,知道今日讨不了好,自己两个齐上也打不过一个沈放,何况还有个路海川。 使枪的汉子一咬牙,拿过朴刀,一刀将左臂砍下。道:“如此可够了么?” 路海川脸上阴沉,看使朴刀的汉子也自断一手,道:“若再让我在扬州府看见两位,就不是一条胳膊。” 使枪汉子道:“我兄弟明白了。”带着兄弟转身去了。 此时沈放已慢慢坐倒,他身上被划破数处,原先创口又再崩开,流血不少,已有些头晕目眩。 路海川也好不到哪里去,见那两人离去,也是瘫坐在地,勉强抱拳道:“今日多谢这位兄弟相救之恩。” 沈放摇摇头,喘了几口气,慢慢起身,将伤处一一包扎。他包里伤药不少,随后又给几人处置伤势。 路海川坚决不肯先行裹伤,要他先救王大等人。沈放见王大眼球已破,此生再见不得光明,心下不由也是难过。刘宝张达两人都是多处骨折,但将养些时日当无大碍。 最后才替路海川包了伤口,路海川中了三刀两笔,也是伤的不轻,若不是他身体强壮,早已倒下了。 待给几人看完,沈放更觉无力,靠树坐了,道:“看来路帮主麻烦不少。” 路海川道:“奶奶的,我送完常大侠、王大侠回来,这玄天宗的混蛋藏在路边,引我兄弟去看,连杀数人,我追到此处,却不想还有一人埋伏。” 沈放道:“那路帮主如何打算?” 路海川道:“还能怎么样,跟他奶奶的拼了!” 沈放摇头道:“你们打的过人家么?” 路海川道:“打不过也要打!” 沈放道:“我昨晚看那孙涛,只怕武功也不在刚才那两人之下,那个什么副堂主更是厉害,路帮主怕不是对手。” 路海川道:“武功高强又如何,大不了让他们把我杀了。” 沈放道:“那赤脚帮这四、五千兄弟呢?” 路海川看看王大三人,张口不语。 王大三人双眼乍盲,都是心乱如麻,听两人言语,王大怒道:“有本事叫他们把我们都杀了!” 沈放道:“我看这帮人倒未必做不出来,路帮主,不知道你这四五千兄弟可都还有父母兄弟姐妹?” 路海川沉声道:“自然是有的。” 沈放道:“他们也跟着一起死么?” 路海川不语。 沈放道:“就算人家不杀,你们死了,这些孤儿寡母,老人孩子又如何活的下去?” 路海川道:“沈兄弟有何见教?” 沈放道:“都说战事要起,我见这扬州府不少人家都外出避难,你们何不也迁到外处去?” 路海川苦笑道:“都是有钱人家才有处投亲靠友,举家搬迁,我等穷苦人家只有逆来顺受,这丁零当啷两万多人,又有何处可去。” 第一百四十三章 码头柒 沈放道:“我也就随口一说,那自己打不过,只好找人帮忙。” 路海川沉默半晌,终于道:“我回少林寺去问问师傅,但只怕……” 沈放道:“少林寺若肯替你出头,那自然万事大吉。” 路海川摇摇头,终于还是叹了口气,道:“怕是不能,我决定回来做这帮主。师傅就曾说过,不要与人结怨,也不要说出少林寺来,想师傅早有预见。” 沈放道:“我猜多半如此,少林寺向来以和为贵,轻易又怎肯动刀动枪。” 路海川道:“那还有什么人能帮忙?” 沈放道:“我瞧昨日你请了长江三十六水寨的人,你和那林源同很熟么?” 路海川道:“实不相瞒,林前辈我也才没认识几天。” 沈放道:“这倒奇了,既不相熟,你如何请的动人家?” 路海川道:“我认识个水上讨生活的兄弟,他便是长江三十六水寨中人,我本是请他,谁知他竟请动了林前辈前来。昨晚若不是有林前辈在座,只怕玄天宗那几人也不会轻易退却。” 沈放道:“长江三十六水寨的太上长老,那自然是了不起,这位林前辈已经回去了么?” 路海川道:“倒还不曾,林前辈说久仰扬州府之名,想多玩几天,我已叫人好生伺候。”顿了顿道:“我本该亲自去陪,无奈平江府有事今日必须去一趟,谁知遇到玄天宗的人。” 沈放道:“如此倒是简单了,你去找那林前辈,把码头交给他便是。” 路海川大惊,道:“沈兄弟,这是什么意思?” 沈放道:“人家不辞辛苦,屈尊前来,你以为真是你朋友的面子么?” 路海川沉吟片刻,摇头道:“我那朋友虽也带了帮兄弟,但在长江三十六水寨之中,怕还是排不上号。” 沈放道:“正是,人家肯来,自然也是看中了你这码头。” 路海川脸色不住变化,摇头道:“既然如此,玄天宗和长江三十六水寨又有什么区别?” 沈放道:“路帮主,你以为人家看上你的码头,图的是什么?” 路海川道:“扬州码头之大,天下少有,这两年虽然不如以前,但也是货船如梭,来往不绝,这苦力的买卖也能赚几个钱。” 沈放笑道:“我猜人家也不肯跟你明言,但路大哥你是聪明人,你莫要说你真不知道。” 路海川叹气道:“我隐约也是明白一些,咱们这点辛苦钱只怕人家真是看不上的,但他们究竟所图为何,我却也猜想不透。” 沈放道:“水上难以盘查,运些什么东西方便的很,不管干些什么,总是有利可图,有个这样的码头,大约好多事情都轻松许多。” 路海川道:“这贩卖私盐私货的甚多,我等只管搬脚,也从来不会去管。” 沈放道:“不然,若有你们相助,只怕要便利许多。路帮主,有句话我不知当讲不当讲?” 路海川正色道:“沈兄弟你侠骨丹心,见义勇为,我路海川与你是一见如故,便当你是亲兄弟一般。” 沈放道:“好,我想路兄你管这四五千人,身后还有两万张嘴,想的都是如何让这帮兄弟吃饱饭,养活一家几口,倒没有敛财坐大、自己飞黄腾达之意。” 路海川听他改称“路兄”已是欣喜,听他后面话,更是高兴,道:“知我者沈兄弟也,我祖上都是这码头上的脚夫,脚夫乃是低贱行当,生活不易,我自小耳濡目染,深知其苦,这四五千兄弟就如我亲兄弟一般。穿一样衣,吃一样饭,干一样活,各家各户如同一家一样;你去到哪家,拿起碗来吃,吃完人家给你添上,不需你说,就和自己家里一样;这家嫁个闺女,这家娶个媳妇,人人跟着高兴,人人出力帮你操办;走在巷里巷外,你认识我,我认识你。旁人瞧我们不起,我们自己却知足,有这些兄弟姐妹,便是换个宰相也不干。若是有人想断了码头的生计,叫这些兄弟姐妹丢了饭碗,就算杀了我也是不成,那玄天宗出几十万两银子就想买下码头,却把我等看的忒也轻了。” 沈放道:“路大哥你是好汉子,我瞧这玄天宗和长江三十六水寨所想跟咱们都是大不一样,这些人都是势力庞大,想的自然都是大买卖,人家究竟想干什么,咱们没经历过,自不好说,也猜不出。但我们既不同流合污,却也不用断人财路,我看这码头人家都是势在必得,你给也好,不给也好,都绕不过去。索性就做个顺水人情,你去找那林源同,与他约法三章,他若答应,交给他长江三十六水寨又有何妨?” 路海川道:“如何约法三章?” 沈放道:“码头给他们,他们随意派人进来,但码头脚夫的买卖还是你赤脚帮来干,原来什么价码还是什么价码,他们不许伸手,更不能盘剥。其次,他们江湖争斗,你们赤脚帮概不参与,人家相斗,也不能连累你等。最后,就算他们有货要运,跟你们也要按行市论价。” 路海川连连点头,道:“他们若答应前面两条,这码头交与不交也无大碍,说到底,这码头本也不是我等的。沈兄弟这最后一条却是何意,倒显得我等小气。” 沈放道:“我也正想跟你说,你去和那林源同相谈,他必定说给你个长老什么的做做,你万万不可答应。这样将来玄天宗问起,你也可以推给长江三十六水寨,谁的拳头大,码头就是谁的,但要想你们赤脚帮干事,就要按约法三章的来。你账算的清楚,就是要跟别人说明白,你们不是一伙。” 路海川思索片刻,道:“好,我这就去找林源同。” 沈放道:“那咱们后会有期了。” 路海川道:“沈兄弟要走么,我看你伤势不轻,多将养几日,这许多事我还想请你帮我拿拿主意。” 沈放笑道:“路大哥莫要过谦,你心里只怕也早想的明白,只是拿不定主意而已。码头之事,我所知远不如大哥,哪里还有什么主意,想路大哥终能照顾众家兄弟周全。我还要去jdz,已耽搁好多日了。” 路海川点点头,也不再劝,几人上马,路海川一直送他上船,依依而别。 过了长江,沈放一路向南,此处向西便是建康府,如此名城,沈放自然也想去一观,但思忖再三,此行虽无甚要紧事,却也想早见师兄。 想到年少时平都山之上,雨夜与谢少棠相逢,到寒来谷,一路惊吓,现下想来,不由他脸露笑容。这位师兄在他入谷不久就金榜题名,这倒是已经有四五年没见了。 一路晓行夜宿,这一日已经到了宁国府地界。宁国府唐初称宣州,也曾称宣城郡,以笔墨纸砚闻名。 沈放进得城来,果见四处皆是售卖笔墨纸砚的铺子。寻了间客栈住了,睡到夜半,突然“啪”的一声响,一颗石子破窗而入,正撞在墙上。 沈放立即醒觉,侧耳倾听,院中角落里有鸣虫唧唧啾啾的响,此外却是再无动静。这客栈价钱便宜,房间也甚小,窗户纸也只薄薄一层,此时天空乌云蔽月,房间里也暗的很。 沈放心知有异,也不起身,将衣服结束一番,提过木匣,抽出怪剑,藏在被下,仰面躺下,闭目假寐。 又过片刻,突听门闩一声轻响。 沈放吃了一惊,门外来人想必轻功甚是高强,此人到了门外,他是一点声息未闻,拨动门闩才听到动静,在被中的握剑之手又紧了紧。 随即吱呀一声,房门已被推开。门外那人却不进来,想是那门破旧,门轴转动声音太大,出乎那人意料。 等了片刻,见屋内仍无动静,那人才轻轻踏进屋来。默立一息功夫,眼已适应黑暗。见沈放仰面睡着,鼾声轻微均匀。突然身形一闪,两步便到了沈放床前,手中寒光一闪,便要刺下。 突然一大团黑影迎面罩来。那人大骇,屋里毕竟黑暗,也分不清是什么东西,急忙退了一步。脚下突然一凉,已被兵刃划伤。也是他变招神速,单脚点地,已经撞破房门,飞身院内。若是慢的一慢,只怕整只脚也砍了下来。 那人出师不利,进门就受了伤,想是士气一馁。撞破屋门之声响亮,四面屋内顿起声响,更有人点灯推窗来看。 那人也不迟疑,飞身上了屋顶,刚到屋脊之上,身后人影一闪,却是沈放追来。 天黑无月,依稀见那人一身黑衣,黑巾蒙面,身材适中,沈放笑道:“屋里还有凉茶,朋友何必急着走?” 黑衣人不答,顺着屋脊跑去。沈放紧追不放,两人展开轻功,在屋上飞跃。 清风徐来,衣襟微拂,看脚下一片片屋脊越过,沈放奔的兴起,使出融合了“八步赶蝉”和“草上飞”的“三人行”,虽是背着个极重的木匣,却始终未被落下。 前面那人身法轻灵,落地无声。寻常夜行人只在屋脊之上飞跃,若是屋面之上,不知瓦片虚实,只敢轻举轻放,小步挪动。此人却是毫不顾忌,随意飞驰,一直朝东南角而去。 屋顶之上,一览无余,在屋上奔逃,如何甩得脱对手。看这片屋子甚是密集,下面巷道纵横,那黑衣人若是进了巷子,只怕早甩脱了沈放,可那黑衣人偏偏似无此意,任沈放缀在身后。 沈放似也没想到对手或是诱敌之计,只是追去。 又过片刻,前面黑衣人突然没了身影,连绵的屋脊终到尽头。 沈放掠过最后一所大屋,见前面好大一块空地,那黑衣人正站在当中,朝他招了招手。 沈放却摇了摇头,打了个哈欠,道:“好冷,好困,我回去了。”转身就走。 下面那黑衣人一怔,万没想到沈放一路追来,突然说走就走。如何肯放,几个起落已经到了屋前,飞身上房,但见四下一片死寂,只有乌黑的屋顶,哪里还有沈放的影子。 黑衣人又气又怒,四下看看,突然朝一边飞掠过去,看下面巷子中,果然似有人躲在暗处。 黑衣人落下去一看,却不过是半截木桩。奔了几条巷子,此际夜色正浓,家家户户都在安睡,巷子里莫说是人,就连狗也没有一条。 黑衣人仍不死心,上了房顶,朝来路追去,一直追到客栈,看半扇破门还横在原地,一个伙计正自骂骂咧咧,道:“哪个不吃好草料的货,半夜来拱门!” 牲口才吃草料,这话分明是骂他牲口。黑衣人一腔怒火,无处发泄,又回空地之处。 刚到大屋之上,便见下面空地上坐着一人,却不是沈放是谁。 第一百四十四章 码头捌 黑衣人飞身而下,两步到了沈放身前,怒道:“你在这作甚!” 沈放笑道:“老丈半夜跑进屋来,想请我吃板刀面,在下自然要问个明白。” 黑衣人微微一怔,一摸脸上,蒙面的黑巾已经拉了下来。原来适才回来之时,这黑巾毕竟不甚透气,呼出的水汽也是难受,他随手便扯了下来,此刻已露出面貌,是个五六十岁的老翁,面上无须,一双细眼。既然已经破相,索性也不再遮掩,道:“你还是做个糊涂鬼的好。” 沈放突然跃起,一拳打出,道:“且慢!” 黑衣老者见他出手,正要还招,又听他喊“且慢”,自然而然一慢,沈放拳头已经当面打到,心中大怒,暗骂,好个狡猾的臭小子。伸手去叼他手腕。 沈放翻腕反切老者“手三里”。 老者手肘一沉,掌背打沈放面颊。 沈放左手握拳放在耳前,中指骨节隆起,对准他手背“中渚穴”。 此时天色漆黑,但两人目光如电,一招一式都看的清楚。沈放使“寻梅手”,以抓、点穴位为主,老者使一套少林的“小擒拿手”,锁拿关节。 两人见招拆招,双手齐上,都是在方寸之间变化,越打越快,只见掌影翻飞,十指乱舞。 老者见沈放拳法精妙,显是下过苦功,一时倒是拿他不下。心中不耐,突然双手一分,左手虎爪“黑虎掏心”,右手鹤掌“白鹤舒翅”,一拳一掌,一刚一柔,分打沈放前胸后脑。 相传东汉末年神医华佗在庄子“二禽戏”的基础上创编了“五禽戏”,将“熊经鸟伸”扩展为五禽之戏:一曰虎,二曰鹿,三曰熊,四曰猿,五曰鸟。 后人争相效仿,一时武林中的形意拳法大为盛行。宋时以少林五形拳最为有名,此刻老者所使便是少林五形拳。 少林五形拳为龙、虎、豹、蛇、鹤。有虎形练骨、豹形练力、蛇形炼气、鹤形练精、龙形练神之说。 老者变招之下,沈放果然连退几步,一路“寻梅手”已经招架不住。 老者虎走刚猛,招招进逼,鹤走轻柔,堵他退路,数招一过,已是大占上风。 沈放突然退后半步,也换了一套掌法,招数迅猛,却又飘逸潇洒,圆转自如。 老者连看数招,见他拳法刚猛中又带飘忽之意,轻灵中却又显厚重,端的是一门极上乘的武功。但他居然一招不识,他自问走南闯北,眼界极为开阔,却是不识这路拳法,有心看个究竟,手下不禁慢了几分。 沈放见他手上放缓,突然飞身而起,空中手抓足踢,若飞龙在天,矫健飞腾,更有一股睥睨天下的霸气。 老者见他身在空中,气势逼人,掌影飘忽,竟不知他要打向何处,惊他招数精妙,怕被他虚招所晃,不敢招架,连连后退。忍不住问道:“小子,你这是什么拳法。” 沈放道:“你猜。”跟进又是两招递出。 那老者见他新招层出不穷,更是一招比一招精彩,心中更是好奇,又拆了几招,皱眉道:“你是江南龙啸天的徒弟?” 沈放摇头道:“不是。”两个字说完,手脚齐上,又攻了三招,老者见他越打越快,已来不及思索,道:“不错,有点像‘断龙掌’,可却精妙多了。” 沈放嘴里不说,却也佩服他眼力过人。燕长安当年凭一手“断龙掌”威名远播,这套拳法出自江南龙啸天,到他手上已是大大不同,但燕长安自创的这套武学走的是纯刚猛的路子,没有深厚内力,威力便大打折扣。 这些年,顾敬亭又将自己的“乾坤一气生,裂星破云三分掌。”融入其中,“断龙掌”至刚,“三分掌”至柔,两者截长补短,居然相得益彰,顾敬亭给这套拳起名“断龙问天掌”。沈放出谷,还是第一次使出对敌,江湖中自然无人可识。 老者知沈放拳法厉害,若再相让,让他打发了兴,更难对付。当下出拳反攻,他先前“虎鹤双形”已经逼的沈放变招,此际又将“蛇缠”“猴灵”一并使出。 五形拳虎走刚猛、练筋骨劲力,鹤讲轻巧、明角度攻守,蛇主飘缠、气沉连绵,猴则手眼明快、迅速灵敏,龙写神意、化刚为柔。 沈放的“断龙问天掌”龙形写意,远超这五形拳,老者索性不使,只将虎、鹤、蛇、猴的精要发挥出来,虎若下山扑食、鹤如利喙拾芥、蛇似草行急步、猴若枝上偷桃。 老者在这套拳法上浸淫多年,深得精要,但又打了二十多招,明明已经大占上风,却始终攻不进沈放守御的圈子。 老者心中明了,对手这套拳法实是精妙,对自己克制厉害,但自己所学,已无比五形拳更厉害的拳法。暗自摇头,手上倾注内力,两人手臂一交,沈放如被重锤所击,手臂荡开,隐隐发麻,胸前门户大开。 老者却不乘势进逼,等沈放站定,才道:“你使兵器吧。” 沈放知对方既用内力,拳脚上绝占不了便宜,也不客套,反手抽拿,又是一件奇门兵器。长约二尺,手柄如鞭柄短小粗壮,身如四棱锏,一侧有逆鳞,顶端有一张开的鹰爪,三趾在前,一趾在后,鹰爪之中伸出一截铁笔,倒与奇门兵器“毕燕挝”类似。 老者奇道:“囚龙棒么?也不太像,你这小子倒真多古怪。” 沈放进步横扫,鹰爪中铁笔戳点老者“太阳穴”,使的竟是雷公轰的招数,这雷公轰与雷公钻雷公锤相似,却难了很多,会者极少,当下武林明面上只青城派还有人习练。 雷公轰为一对,一为锤,一为凿,但多作钉形,兼锤法和判官笔透骨打穴功夫为一体,也是极刚猛的功夫,甚是难练。 老者侧身让过,沈放棍稍鹰爪反抓,又是实实在在的鹰爪门功夫。老者见那铁爪分作几节,想是可以开合,便如人手一般,却不躲避,飞踢沈放手腕。 沈放挥棒砸向老者小腿,这一招“投鞭断流”又是锏法中的杀招。 老者见他兵刃也是得心应手,不敢大意,双手一分,一对峨眉刺在手,反点沈放胸前“神藏穴”。 沈放见他一对短兵器,俯低身形,想抢到自己身前来,当下退了一步,挥棒横扫,不叫他欺近。 又斗了十余招,老者见他一根短棍同使钢鞭、铁锏、雷公轰、龙头棍、鹰爪功、判官笔、棍法、挝招,虽每样都不过几招,显是不成套路,但配合他手中奇门兵器,竟是自称一路,变化多端,攻守兼备,自己一时竟抢不进去。 他那峨眉刺不过一尺长,短小精悍,但不能及远,只能对沈放攻过来的手脚下手,自然占不到便宜。冷哼一声,将双刺收起一根,单掌去抓棍子。沈放长棍中间无锋无刺,他也不惧。 沈放见他伸手抓来,不去躲,反将棍送上前去。 老者心知古怪,电光火石之间,见棍身一侧的逆鳞已经竖起,看鳞片锋利,急忙变抓为指,曲指一弹,正中棍身。 沈放手上一震,老者这一弹之力包含内劲,如铁弹子一般。 那老者更是吓了一跳,他先前已经看见这兵器带着逆鳞,逆鳞可以锁人兵器,倒也算常见。待见逆鳞翻起,却是大骇,猛地想起,传闻江湖中有一样盘龙棍,也是身带逆鳞,其中一些鳞片更可以脱棒而出,变暗器打人。若是沈放手中的兵器也有此招,那真是防不胜防,当下更是存了小心。 老者心有忌惮,距离反被拉的更开,眼见沈放棒子也递不到身前,一招落空,突然棒端鹰爪猛地弹出,身后一条黑索,原来那日伤了楚江开的飞爪百炼索便是藏在这棒中。 老者呵呵一笑,这招却在他意料之中,伸手已经抓住绳索,立刻在手上卷了两卷,用劲一扯。 沈放顺势一送,棒子飞出,打老者额头。 老者顺手抓过,这一下变化陡生,老者轻易夺了这奇门兵器在手,心中大喜。握住棒柄,一手抓住黑索,见黑索分作两股,一提其中一根,索头鹰爪立刻合拢,变作流星锤模样。老者见居然还有变化,更是欢喜,挥鞭打向沈放。 沈放已经抽了怪剑在手,抢到身前,一剑刺出。 老者挥棒荡开,只觉轻重适手,端的是一件好兵器。当下收了判官笔,他所学虽不如沈放之杂,雷公轰这样的招法不会,但棒法、鞭法却是都懂,便是流星锤也能使上两招。偷空看了两眼,见手柄处似可转动,试着一转,黑索顿时缩回,心中暗赞当真是做工精巧。 忽然一声鸡鸣,眼看天色将亮。老者再不迟疑,进前一步,挥棒砸下。却见沈放嘴角诡异一笑,不明所以,心头不由一紧。眼看鹰爪中所抓铁笔已到沈放头顶,突然那鹰爪竟脱落下来。 那老者使足了力气,怎想棒头突然脱落,力道立刻岔了,收势不急,棒稍已反弹上来,险些打中自己额头。 原来沈放这棒子另有机巧,黑索收回,需得再转一圈,鹰爪才能锁实,那老者如何知道,误打误撞收回黑索,随手打出,全没想到鹰爪竟会脱落。 沈放却是知道的清楚,猜到棒头必然脱落,当下也不躲闪,挥剑钩向老者后脑。这一招“相见时难”是江湖怪侠“离恨叟”的单钩绝技,从耳后钩打,视线不及,最是难防,眼看那老者就要中招。 老者突然大吼一声,沈放只觉耳内一阵轰鸣,竟是有些头晕目眩,手中怪剑顿时失了准头。 老者弃了棒子,单掌推出。 老者突施“狮子吼”功夫,这功夫他练的也不怎样,远远不到一声长啸,声闻十里的境界。 但两人相距太近,沈放猝不及防,也被震的一阵晕眩,知道不好,却已不及防备。眼看一掌打来,这一掌老者使足了内力,若是打中,不死也是重伤。 注:关于轿子,早些时候,并不是什么人都能坐轿,唐朝规定,士庶不得坐轿,只有当朝一品宰相、仆射在身患疾病时才可以坐轿;其余朝官,不论品位高卑,不许坐轿;即使朝廷命官出差途中患病,也必须陈清中书门下及御史台,经批准后才能乘轿。宋初,只有个别朝廷重臣经皇帝特许后才能乘轿,而到了南宋,大臣已可以随意坐轿。皆因临安气候温湿,石板容易打滑,马匹经常摔倒,宋高宗赵构才特许破了此例。明清之后,阶级壁垒森严,轿子又成为特权之物,什么人能坐什么样的轿子都有严格规定。 第一百四十五章 悲愤壹 老者眼见一掌得手,突然肘上一麻,肘间“天井穴”被一物击个正着,整条手臂都是一麻,劲力全消,软绵绵的拍在沈放胸口。 沈放劲运胸口,已经咬牙要硬吃这一掌,待他怕到胸口,却是全无力道,只怕连个苍蝇也拍不死,不及思索,怪剑已架在老者脖上。 那老者知道暗中伏了高手,只是自己一无所知,连对手藏在哪里也不知道。打中穴道那物细小,想来不过是一颗石子,更是未闻暗器破空之声,却叫自己劲力全消。知道武功和这人相去甚远,待到颈上一凉,不由面如死灰,闭了双目。 那老者闭目待死,刚刚闭眼,颈上的剑却已收了回去,睁目看了一眼,皱眉道:“为何不杀我。” 沈放笑嘻嘻道:“我为何要杀你?” 老者一时语塞,半晌方道:“我来就是为了杀你,你又不是不知。” 沈放道:“你又没杀成,我不是还好好的么。” 老者摇头不语。 沈放道:“你莫要在意,先前比拳脚之时,你不是也手下留情?” 老者道:“我大你几辈,岂能占你便宜。” 沈放笑道:“我英俊潇洒,又岂能占你便宜。” 两人身后黑暗之中,突然传来女子嗤笑之声。 老者心念一动,心道,原来是个女人,却不知道是谁,但暗藏之人不肯露面,他也不敢回头去看。 沈放道:“既然咱们都不愿占对方便宜,今日不如握手言和,来日遇到再战如何?” 老者迟疑片刻,终于还是问道:“你不问么?” 沈放笑道:“我若问你,定然叫你为难,岂不是比杀了你还难受。” 那老者脸色变化不定,叹了口气道:“老夫铁罗汉韩当,希望沈兄弟安好,咱们后会无期。”转身对黑暗之处一拱手,道:“不知是哪位高人在此?” 屋后巷中,黑暗之处未闻声响,突地一只小小的纸鹤飞出,飞的不高,也不迅疾,下面如一只手托着一般,徐徐飞到两人身前,绕着老者转了个圈,轻轻落在他手中,轻飘飘的毫无力道。 那老者见只是一只寻常折叠的纸鹤,通体黑色,只眼部两个白点,脸色突然大变,拱手道:“原来是墨老前辈在此,韩某多有得罪,还望恕罪,恕罪。” 黑暗中一人道:“这小子和我颇是有缘,看在老夫面上,你莫要与他为难可好。” 韩当拱手道:“自当从命。” 黑暗中那人道:“那你自去吧,代我问候你师傅一声。” 韩当连称:“是,是。”倒退十余步,方才转身而去。 沈放笑道:“我道是谁,原来是黑……” 黑暗中一女子笑道:“你是成心讨打么?” 沈放忙改口道:“原来是墨非桐墨老前辈。” “啪”的一声响,黑暗中又是一只鞋飞来,正打在沈放脸上。从巷子中走出两人,前面一人弓着身子,如同个寻常乡下老农,正是镇江所见的黑鹤。身后跟着一位红衣妇人,妇人笑道:“我师傅的名字是你喊的么,你不挨上几下,心里就不痛快。” 沈放笑道:“原来是杀人姐姐,几日不见,姐姐你更加漂亮了。” 那妇人前仰后合,笑道:“师傅,这小鬼真是笑死人,叫人家杀人姐姐,我只怕做他娘还要嫌老,你说这小鬼多会说话。” 墨非桐道:“他奶奶的,能说会道有个屁用,手底下猪狗不如,顾老头的脸都给你丢光了。” 那妇人道:“师傅,你老又说脏话。” 墨非桐道:“哎呀,忘了,我见这臭小子就心里有气。” 沈放正色道:“杀人姐姐这话错了,他奶奶的明明是圣贤之言,何来脏话一说。” 那妇人道:“哦,哪个圣贤说那个,那个他谁谁的?” 沈放道:“《战国策.赵策》中《秦围赵之hd》一文所记,周烈王死了,齐王奔丧去迟了。新继位的周显王很生气,派人到齐国报丧,说,天子逝世,如同天崩地裂般的大事,新继位的天子也得离开宫殿居丧守孝,睡在草席上,东方属国之臣田婴齐居然敢迟到,当斩。齐威王听了,勃然大怒,骂道‘叱嗟,而母婢也!意思说,‘呸!你母亲原先还是个婢女呢!这话被天下传为笑柄,而母婢也,传到民间。一来二去,就变成尔母婢也,再变变就成了他妈的。墨老前辈变妈为奶,高了一辈,境界自然也高了一层。” 妇人笑道:“花言巧语,那齐威王又是什么圣贤了。” 墨非桐却是高兴,道:“原来如此,那这句虽是骂人,却还是斯文的很,不错,不错。” 那妇人道:“师傅你莫听这小子胡说,他逗你开心呢。” 沈放道:“杀人姐姐,小弟句句金石可考。” 那妇人道:“什么杀人姐姐,叫着难听,你还是叫我玉姑吧。” 墨非桐道:“臭小子,功夫不高,不赶紧逃命,还敢追人家,你追了半天,看不出人家功夫比你高强么?” 沈放道:“那自然看的出的,只是有前辈在身后,我稳操胜券,还怕他何来?” 墨非桐奇道:“你怎知是我?” 沈放道:“我是不知,但既然知道那韩当来路,投石示警,自然是帮我,那韩当毫无察觉,自然功夫不及。我又有什么不敢。” 墨非桐突然一板脸,道:“不要嬉皮笑脸,我问你,你武功怎练的如此混账,乱七八糟,没一样瞧的入眼。” 沈放道:“我已经很尽力了啊。” 玉姑道:“我瞧他那兵器倒是有几分门道,你匣子给我看看。” 沈放双手捧过,墨非桐伸手拿过,皱眉道:“七十六斤四两,你整天背个乌龟壳,难怪慢的要死。”翻过木匣,见底下一端空了一截,里面插的都是兵刃把柄,足有十把之多。 随手抽出一把,见是一根短棒,前头一截短矛,两侧一面斧刃,一面呈月牙状,两刃都贴在棍上。见棍端有个机簧,伸手一按,斧刃弹出,再按一下,月牙戟弹出。 墨非桐摇头道:“矛、斧、钺、戟,你开兵器铺么!” 沈放道:“斧头还可旋转,可变钢铲,月牙可以拆下,变月牙双刺,这手柄中暗藏倒刃,反手持月牙,可变单钩。” 墨非桐摇摇头,随手扔下,又抽一支,乃是一根钢鞭,却与先前他对阵韩当那根不同,黑黝黝的毫不起眼。墨非桐皱眉道:“这又是什么?烧火棍么?”他口中发问,手上却是不停,轻轻松松将那件兵器拆解开来。 沈放面带微笑,心中却是一惊,自己兵器之中,就数这把钢鞭最是机巧,零件变化最多,寻常人想拆开一处也难,但墨非桐轻描淡写,便将钢鞭拆个完全,心中更增敬意,道:“这鞭身是多件铁器拼成,都可拆卸,可变铁尺、金刚凿、钻天锥、打穴笔、牛角拐、乾坤杖。” 墨非桐道:“没一样有用。”又抽出三根铁棍,乃是沈放对王氏兄弟时用过,也是可变短棍、双棍、长棍、长枪、短枪、双枪、二节棍、三节棍、中间还暗藏一支九节鞭,这几根短棍两端都有接口,想是前面那些武器多半也可以连接,变短为长。 墨非桐不住摇头,又看了有刀、剑、钩三用的怪剑;可变钢鞭、铁锏、雷公轰、龙头棍、钢鹰爪、判官笔、棍、挝,暗藏黑索、飞爪百炼索、鹰爪、可变流星锤的棒子;还有乾坤伞;单刀;袖里剑;甚至狼牙棒这样的笨重武器也有一根,这些兵刃中大半部件都可以拆卸下来,另组兵器,小的部件又可变作镖、钉、飞刀、回旋镖等暗器,若是一一细算,只怕已有五十多样兵器。 玉姑越看越是惊讶,道:“你花样当真不少,这兵器都是你自己想的么?叫什么?” 沈放道:“是我和二师哥一起想的,二师哥亲手帮我打造。我叫它‘万象’。” 玉姑点点头,道:“若不看这些古怪东西,我定要笑你吹牛,你这一筐东西,倒真当得起‘万象’二字。只是这东西如此沉重,岂不让你身法大打折扣,这么多兵器,你万一摸错了怎么办?” 沈放道:“习惯了就好。” 墨非桐一声长叹,道:“你如此投机取巧,心思都花在这些没用的东西上面,难怪功夫练成这般模样。” 沈放笑道:“艺多不压身,我师姐说了,你多学一样本事,就少说一句求人的话。” 玉姑格格娇笑,道:“听着倒是好有道理。师傅你老人家太过苛刻,我瞧着挺有趣呢。你想江湖常见的兵器就那么几种,这孩子什么都预备齐全,锤斧对刀剑,鞭索对重器,还有各种暗器机关,都有克制,岂不是大占便宜。” 墨非桐正色道:“武功有内外之分,外家功夫易学易成,你练上两年刀,寻常空手之人就任你宰杀。但外家功夫,来的快,去的也快,三十岁便是巅峰。你过了三十岁,筋骨渐衰,气血渐弱,即便用功不辍,也再难寸进。不过在经验技巧上还能更进一步,但力气、长力都已到顶。内家功夫则正相反,过了三十岁渐入佳境,气力、长力不断增长,内家练出来的内劲之强,更是远胜蛮力。江湖之中,你外家功夫即便练到登峰造极,也最多与舒经斗力境下段的内家高手相仿,想打赢斗力境中段的高手,那是想也别想。” 第一百四十六章 悲愤贰 玉姑道:“我瞧江湖上的外家高手也不少呢,你内功再深厚,招数没人厉害,打不着人家,不是一样没用?” 墨非桐道:“话是两说,若你真是招数高明到对手瞠乎其后,别人碰也碰不到你,自然也能立于不败之地。但武学向来要内外兼修,内家高手也要练外功,岂能相差如此之大。你这小子拳脚剑法倒也还马马虎虎,但适才那韩当稍一认真,你打的过么。”说着站起身来,对玉姑道:“你打我一拳试试。” 玉姑笑的弯了腰,道:“那我哪里敢。”突然裙裾一晃,脚尖已到了墨非桐腰眼,她这招裙里腿当真快若闪电,却是虚招,脚尖一晃,突然双手分打墨非桐两边耳鼓。 沈放瞧的清楚,心中大骇,心道,想不到杀人姐姐如此厉害,莫说手上这一招,就是方才那一腿,只怕我也避不过。 墨非桐伸手一拂,玉姑双手已经荡开,随即墨非桐伸手抓向玉姑肩头。玉姑倒跃而出,眼看墨非桐手掌落空,突然他手臂一长,已在玉姑肩上轻轻拍了一下。 墨非桐道:“人体受经脉骨骼肌肉所限,出手的角度力度都有极限,外家功夫,即便你每日拉伸,手脚终有限度所在。但内家只要一口真气所及,却能所不能。方才我手臂暴涨,肩、肘、腕、指节都已脱开,才能长出十寸,打中你肩。若无内劲相护,你骨节断开,自己先受了重伤。想不管拳脚兵器,各路招式,总要匪夷所思、角度刁钻为好。手眼身法步,样样都要灵巧。练过内功的高手眼力、听力、身体六感、快慢、气力、韧性无不越练越强。内家外家,孰强孰弱,还不是一目了然。” 沈放和玉姑齐齐点头称是。 墨非桐看看沈放,道:“你倒好,花了这许多力气在这些东西上。我看十八般兵器你倒练了十九样、二十样,人说十岁炼气,都已晚了。你如此本末倒置,也就猴子堆里称称霸王。我适才看你,脚下虚浮,出手绵软,你学的明明都是上乘武功招数,却是徒有其表。你这内功都练到狗身上去了吗!”越说倒是越气。 沈放苦笑道:“前辈,你这次可看走眼了,我不是练的差,是根本没练过内功。” 墨非桐皱眉道:“胡说八道,顾敬亭一手‘焚冰诀’冠绝武林,燕长安的‘大龙行天诀’也是一等一的功夫,怎会不传你内功,你真是他们徒弟么?” 沈放道:“不是不传,是我练不了。我经脉受损,练不了内功。”顾敬亭与燕长安的独门内功墨非桐竟是如数家珍,也是叫他暗地里一惊。 墨非桐和玉姑听“经脉受损”四字,脸色都是一变,墨非桐道:“你过来我看。”伸手搭他脉搏。 沈放任他握住,墨非桐凝神感他脉象位、数、形、势,脸色越来越奇,突然握住他手,一股真气传入。 沈放知他没有恶意,也不抵抗。真气入体,直入手上手太阴肺经,先过“少商穴”,沈放只觉一根钢针扎到一般,钻心的痛。 墨非桐脸色更加难看,他真气入体,到了“少商穴”便觉滞涩,催动内力,勉强过了“少商”,真气阻滞不前,竟是通不到“鱼际穴”。 “少商”“鱼际”都是拇指上的穴位,一在指尖,一在指尾,相距不过二寸多些,但他内力竟然始终冲不上去。看沈放已经咬住下唇,显是痛楚难当。墨非桐不敢硬冲,缓缓收了真气,忍不住一声长叹。 沈放展颜笑道:“前辈不必叹气,我看你说的未必全对,练不了内功未必成不了顶尖高手。之前没有,那是没有如我般聪明之人。” 墨非桐楞了半晌,点头道:“你说的不错,武功都是人练的,你另辟蹊径,将来能自创一番格局也未可知。”想了一想,伸手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道:“你既有此雄心,我便送本书给你。” 沈放笑道:“武功秘籍么,好极,好极。” 墨非桐任他抓住,却不松手,道:“是不是武功秘籍,我也不知。但说与你知道,给我这本书的人,乃是我生平所闻所见第一高手。他的境界已不是我等可以揣测。此书非同小可,你若是看不明白,交与顾敬亭和燕长安都可,切莫落入歹人手中。” 沈放见他说的郑重,倒是犹豫一下,随即正色道:“前辈放心,我懂与不懂,都会让师傅叔叔送还前辈。” 墨非桐摇头道:“我不是此意,此书你也不必还我,只是不要落入歹人手中。” 沈放点点头,道:“前辈放心。” 墨非桐道:“好,你便去吧,我已跟那韩当说的明白,他今后见你也会绕路而行,你大可放心。” 沈放又是一躬,将布包藏到怀中,告辞而去,走到巷口,突然回头问道:“墨老前辈,那日你是真的要杀辛大人么?” 墨非桐道:“你说呢?” 沈放哈哈一笑,进了巷子,转眼没了踪迹。 墨非桐和玉姑站在原地,玉姑道:“师傅,你倒真看重这孩子,那宝贝也舍得送他。干嘛不提收他做徒弟了?这么个小师弟,我也喜欢的紧呢,他经脉真的受损厉害么?” 墨非桐默然片刻,道:“哎,他哪里是经脉受损,他经络已枯,只怕短不过三五年,长不过六七年。”长叹一声,道:“先前我还道他躲懒偷滑,用功不勤,他体质如此之差,能练到如今田地,已是奇事,他整日背着那万象不放,想也是磨练筋骨之用。” 玉姑惊道:“什么?经脉已枯?师傅说他命不久了么?怎会如此,就没有办法了么?” 墨非桐摇头道:“顾敬亭见识丝毫不下于我,为这孩子,想必已费尽心机。若还有一丝希望,又如何会让这孩子出来闯荡。” 玉姑满脸愕然之色,迟疑道:“师傅,你是说他时日无多,他师傅才让他出来见识一下花花世界,也不枉了来这世上走一遭?” 墨非桐点头道:“怕是如此。” 玉姑道:“那他自己知道么?” 墨非桐又是不语,良久方道:“这孩子表面嘻嘻哈哈,其实内心深沉的很,他知不知道,我也没准,哎,造化弄人,造化弄人。” 沈放回了客栈,此时天色已亮,不愿与店家啰嗦,偷偷取了马,继续南下。 到了晚间,在驿站寻个房间住了,点了油灯,拿了墨非桐所给的布包。打开来见一层层的油纸包裹的严严实实,最里面又是绸布包裹,最里面才是厚厚一本书,蓝色封皮,上有“天地无情极”五个大字,一旁落款是“云龙野叟”。 沈放心道,原来写书之人号“云龙野叟”,这名字倒是耳生,也从未听师傅叔叔提过。但墨非桐如此郑重保存此书,更说此人是所见第一高手,更不仅是所见,连所闻亦是。听师傅讲,墨非桐武功高深莫测,还在他之上。能让墨非桐如此推崇,此人只怕真是非同小可,若是回寒来谷,倒要再好好问问。 打开书来,就第一页只有短短数语,写道:“余过岳阳楼,见文正先生《岳阳楼记》。云同景不同天,同人不同意,心有所感,大道如天,天地无情极。” 沈放见字是手书,笔酣墨饱、落纸烟云、龙伸蠖屈、丰筋多力、银钩玉唾、渴鹿奔泉,一笔一划,直撞入眼,恍若群鸿戏海、惊龙欲飞。心道,且不管武功如何,只观此人字迹,当也是龙翰凤翼、国士无双。 读了两遍,突然一笑,心道,范文正公写《岳阳楼记》,天下闻名。但听闻彼时“庆历新政”失败,范仲淹又因得罪了吕夷简,被贬放河南邓州。这篇文章便是写于邓州,他自己还未去过岳阳楼,只是凭滕子京所赠一幅《洞庭晚秋图》,全凭想象而作。这些典故却不知“云龙野叟”知是不知。 此外滕子京此人也争议颇多,此人在史书中并不起眼,全靠这篇《岳阳楼记》,名垂千古。他被谪迁为岳州太守,乃因着名的“泾州公案”。 滕子京时任甘肃泾州知州,恰逢西夏大举攻宋。葛怀敏率军抵抗,无奈兵败定州。而范仲淹率领的援军却被大雨阻隔,无法及时赶到。泾州与定州距离很近,形势非常危险。生死攸关之际,滕子京临危不乱,征召民兵共同守城,坚持到了援军赶到。 事后,滕子京感念部下守城艰辛,便动用公款犒赏全军,并拨款祭奠英烈,抚恤遗属。一年之后,有人旧事重提,以此弹劾滕子京滥用公款达十六万贯。有趣的是,当宋仁宗派人前去调查时,滕子京竟然一把火销毁了账本。 《宋史》载:宗谅(滕子京,名宗谅,字子京)尚气,倜傥自任,好施与,及卒,无余财。此人官也做的不小,死时家无余财,应也不是贪官。想来“好施与”三字才是真相。滕子京为人豪气,爱结交朋友,在任上结交朋友,赠送官仪,花费不少,也是标准的慷公家国库之慨,这些也在账上。为不给朋友惹祸,索性一把火烧了。 司马光认为滕子京贪腐,挪用的公款大半中饱私囊,范仲淹、欧阳修等人则力证其清白,最终滕子京免遭处刑,只是被贬了官。 滕子京一生未做过什么大官,总是得罪人,更是与火有缘,几次遇火,被贬来贬去。在管皇宫内务时宫中两次失火,不知是不是此事给了他灵感,后来才把账簿也给烧了。司马光与范仲淹不和,不免有落井下石之嫌,只是人家来查你,你竟敢放火烧了账本,能活命也是走了大运。 第一百四十七章 悲愤叁 翻开第二页,已是蝇头小楷,字迹也是结体遒劲,却又是一篇杂记。字也不多,大半篇幅却是勾了副画,画上一江一船,船上似有一人举目而望,远处淡淡几笔,云雾缭绕。 其文曰:泛舟江上,见一旅人垂泪,问汝何伤之哉,其曰,离乡六载,忽见家乡山河之形状,竟尔涕下。然此非其乡,山水或有相似,目之所见,心之所思,或有异同,却无碍情之所投,何哉? 沈放看了半晌,文中所说,他自然明白,但却不知和武功有什么关系,苦苦思索,心道,莫非奥妙是在图画里?仔细去看那图,却不见玄奥,只是简简单单几笔勾画,画功也是一般,看线条也不似什么招式,更不像内功的经络走势。 沈放不得其解,又往后翻,下一页又是一篇杂记。写的是这人在京城观胡人舞乐,自己还未去过西域,但看了舞蹈,听了乐声,心中对西域神驰想象。此篇却未配图。 再往后翻,所写尽是其游历之见闻,配图也不见几幅,多是文字。而篇幅最多的,便是所见名画、名字、名山、名曲之所感。此人想是手段不凡,见过的名作多如牛毛。近代书画自不必说,前代名作也是遍览,甚至还有篇言,见《兰亭集序》之真迹,嗟叹不能言。 沈放心道,世人皆道《兰亭集序》真迹被唐太宗李世民带入棺木,永绝于世,后人所见皆是赵模、韩道政、冯承素、诸葛真、欧阳询、褚遂良、虞世南等名手临本,此人竟言真迹,也不知是真是假。 粗略翻过一遍,也用了差不多两个时辰,见除了这些再无他言,心中不免狐疑。心道,这哪里是什么武功,分明便是一本杂记。 转念又想,若是如此容易让我看出玄妙,墨前辈想必也不会如此慎重,墨前辈自己也说,是不是武功秘籍,他也不知。墨前辈武功见识胜我百倍,他都瞧不明白,我才看了几个时辰,能看出什么端倪才是奇怪。此书必定不凡,我有空慢慢揣摩便是。当下将书本原样包好,思索再三,还是贴身藏好。 闭眼想睡,却又睡不着了,心中胡思乱想,心道,莫非是数目字?曾听二师哥说,有密码一说,一本书中要依数目字去查,才知真正含义;又想,或许纸墨中另有隐秘,听说有秘法,要沾冷热水、甚至油脂、或是月光下珠光下才能显现,其法甚多;再想,或许书本还有夹缝夹层;各种奇思异想、纷至沓来,强忍住不坐起尝试,却止不住脑中思想,眼看天色将亮,才迷迷糊糊睡去。 到了日中方醒,起身又在上路,他知那本秘籍珍贵,路途之上绝非试验的所在,强忍不去动它,只是每日睡前拿出观摩。 如此过了几日,已经入了江南西路地界。jdz原属江南东路,南宋绍兴二年(1132年)才改隶江南西路。 想到师兄已在不远,心中高兴,策马扬鞭,但觉路旁绿树田园,江山如画,心旷神怡。 又行两日,终于进了jdz地界。 jdz唐时称浮梁县,宋真宗景德元年(1004年)方改称jdz。宋时瓷器冠绝天下,时有汝、官、哥、钧、定五大名窑(此说始见于明代皇室收藏目录《宣德鼎彝谱》)。五大名窑中,汝瓷在今hen省汝州,官窑、哥窑均窑址不详。钧窑在河南禹州,定窑在河北曲阳。 金人南侵,五大窑几乎都被占去,大量制瓷匠人南逃。jdz因有大量高岭土,引得众多匠人去往。天长日久,jdz的瓷器逐渐声名鹊起,其青白瓷“光致茂美”,大行其道。 沈放师兄谢少棠在jdz为知县,寻常知县都为七品,而谢少棠却已官居五品。盖因此地唐时为茶叶集散地之一,税收丰厚,白居易在《琵琶行》中写道:“商人重利轻别离,前月浮梁买茶去。”说的就是jdz。唐时浮梁知县便是五品。到宋时,jdz茶叶之外,瓷器又盛,既有税赋之利,这五品的知县便成了惯例。 沈放入城,已是正午,见那城甚大,城内人流如织,处处商贾往来,端的是热闹非凡。 沈放寻个人问县衙所在,那人是个精壮汉子,见他问县衙,却是一惊,匆匆朝前一指,道:“顺着大街直走,前面转个弯,直走到头,再右转便是。”说完拔腿就走,临行看他一眼,满面都是惧意。 沈放大奇,心道,这jdz人如此怕官么?我谢师兄为人公正无私,宅心仁厚,那是大大的好官。想那汉子不是什么正经人物,才如此惧怕。也不多想,当下按照所指而去,行不多时,果然见县衙大门遥遥在望。 心中喜悦,催马过去,突觉异样,此处街上空空荡荡,一个人也没有。 沈放行到近前,见那衙门甚大,坐北朝南,门前一道照壁,刻一似麒麟之兽逐日,此兽名犭贪,乃告诫官吏廉洁之意。照壁后东、南各有一辕门,过辕门方是正门,门前一侧有鸣冤鼓。 鸣冤鼓乃是从登闻鼓而来,史书载周朝就设有登闻鼓,当时称作“路鼓”,此后历朝历代,都有沿袭。 宋初太祖为彰显公义,寻常百姓也可击鼓上达天听。史书载:京民牟晖击登闻鼓,诉家奴失母豚一,诏令赐千钱偿其值。一时引为笑谈,一个叫牟晖的击鼓,宋太宗以为民间有大事,慌忙亲自接见,没想到竟是此人家猪丢了前来诉苦。太宗忍着火气听完,赐一千钱。将人送走后,找来宰相大骂一顿。此后皇城的登闻鼓,若不是兵力、太子暴毙这样的大事,不允许敲打。 登闻鼓直达天听,原本乃是京师才有。相传乃是包拯在开封府首开先河,之后各级衙门才纷纷设立喊冤鼓。古时衙门敞开,若有冤屈,可递状子申诉,官员自会受理,但过程不短,若是击鼓鸣冤,官员须得当即升堂。但随意敲鼓,进来问了,非是紧要之事,必打一顿板子。清代有律令“必关军国大务、大贪大恶、奇冤异惨”方可击鼓。 此刻衙门却是紧闭,只旁边一扇小门开着,县衙前更是连个当值的衙役也无。 寻常县衙白日必是大门敞开,台阶两侧石狮镇守,门前衙役值守,此时天才正午,衙门竟然紧闭,大是有异。 沈放下马,正要上前拍门,突然边上小门中出来一人,一身白麻丧服,低头直走。 沈放瞧去,依稀是谢少棠书童谢全模样,相貌变化颇大,此际更是脸上带伤,鼻青脸肿,却不敢认,犹豫喊了声:“是谢全哥哥么?” 那人猛的一惊,抬头看到沈放,立时认了出来,抢上一步,一把抱住,悲呼一声:“小少爷。”嚎啕大哭。他与沈放幼年相识,一直叫他小少爷。 沈放心里一凉,知道出事,抱住谢全道:“你莫慌,莫慌,是谁人死了?” 谢全双目红肿,痛哭流涕,竟不能语,良久才稍稍平复,哽咽道:“是公子,我家公子走了。” 沈放早有不祥之感,只是仍不愿信,此时从他嘴里听来,仍如晴天霹雳一般,急道:“如何走的?怎会突然走了!为何左右都不见人!”他万般疑惑,竟然也语无伦次起来。 谢全左右看看,一把拉着沈放进了县衙,直往后走。县衙之内,一片死寂,也是一个人影不见。 到了后堂,谢全才停下脚步,关上房门,沈放见堂中摆着一口黑木棺材,周围扯了几条白布。这才相信,谢少棠谢师兄真的故去。眼圈一红,跪倒棺前,泪水滚滚而下。 他与谢少棠虽然相处时短,但谢少棠待他如亲弟弟一般,他则对这个满腹经纶,文质彬彬的师哥由衷佩服。两人亲情之深,非比寻常,斯人已逝,音容宛在,叫他如何不伤心难过。 待他哭了一会,谢全将他搀起,道:“小少爷,给公子上炷香吧。” 沈放点点头,点了四炷香,在谢少棠灵前拜了。古时上香,有“神三鬼四”之说,亲人新丧,前三年是鬼,供奉是要烧四支香,过了三年后则是神,祭奠是则要烧三支香。 谢全待他拜毕,问道:“小少爷你怎么来了?还有旁人一起么?” 沈放摇头道:“就我一人,师傅记挂师哥,叫我来看看。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两三月前,师兄还有信来,都好端端的,怎会突然去世?” 谢全神色惨淡,低声道:“公子是被人杀的。” 沈放脑子里嗡的一声,竟是有些晕眩,深吸口气,定定神道:“究竟如何,你一五一十说与我听。” 谢全道:“两年半前,公子有功,朝廷嘉奖,右迁这jdz知县。公子到任,夙兴夜寐,勤勤恳恳,不到半年功夫,将这jdz积攒几年的案子都断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惩治凶顽,褒奖良善,激励农商。jdz上上下下,气象一新。百姓都夸公子是几百年也不遇的好官。” 第一百四十八章 悲愤肆 沈放点头道:“师兄为官清正,爱民如子,万民敬仰,他信上自己不说,但师傅他老人家多有所闻。但凡师兄来信,师傅开心到合不拢嘴,提起师兄,满口都是夸奖。” 谢全连连点头,又道:“一年多前,jdz突然来了批江湖人物,自称玄天宗,在jdz设了香堂。” 沈放眉毛一挑,道:“好,好,又是玄天宗。” 谢全继续道:“起初这帮会倒也还知收敛,只与当地的帮派作对,抢了人家地盘,有些杀伤,公子警告之后,倒还听劝。那香主也有意交好公子,公子只是道,江湖有江湖的规矩,你们争抢,只要不伤无辜,不欺行霸市,盘剥良善,我自也不去管你。咱家公子毕竟也是江湖出身,这些事情在所难免,也没想坏了人家规矩。可是三月之前,这里的香主突然换了个人,新换之人,名叫解辟寒,表面宽厚,暗地里却是心狠手辣,跟公子多有不和,只是还不曾撕破脸皮。” 顿了顿,又道:“镇上高岭村有一户烧窑的人家,家主姓李,欲烧新瓷,屡试不成,四处举债,越陷越深。十日前,此人突然发疯,烧瓷之时,竟将七八岁的儿子封在窑内,更不可思议的是,开窑之时,满窑胚器全毁,却有一瓶烧成,灿如云霞,精彩绝伦,竟是不可求的窑变之物。那李家窑主捧瓶大笑,当晚就自己吊死在窑内。 “那玄天宗的解辟寒酷爱瓷器,听了便去要买。那李家妇人如何敢得罪于他,低价卖了。谁知过了两天,那解辟寒又找上门去,要她照样再烧一只出来。那李家妇人也懂烧窑,知道想烧出一模一样的窑变之器,那是绝无可能,当即推辞不就。那解辟寒想是威逼利诱,叫那妇人不得不从,于是制胚备火,一切都和丈夫所做一样,到烧窑之时,正待封窑,那解辟寒突道,如此烧制,必不成器。 “妇人道,夫君便是这样教我,他自己也是如此烧的。解辟寒道,你夫君还有一步,我看才是重中之重。突然手下抓了妇人的小女儿来,这家两个孩子,大儿烧死窑中,这小女儿才两三岁大,话也说不全。吓的只是惨呼,撕心裂肺。解辟寒理也不理,将小儿投入窑中,喝令封窑开烧。” 沈放只觉手脚冰凉,只道:“好恶毒,好恶毒。” 谢全道:“那妇人百般求恳,拼死挣扎,被一刀砍死。待到烧完,开窑去看,竟然真的又成一窑变之器。那解辟寒哈哈大笑,得意洋洋,拿了瓶子走了。我家公子听闻此事,怎不气冲斗牛,当即带了衙役捕快前去抓人。谁知那解辟寒武功厉害,更是公然拒捕,大打出手,打的众衙役捕快断胳膊断腿。公子自己也被他们打的鼻青脸肿,昏迷不醒。” 说到此,谢全眼泪又下。半晌才道:“公子不肯屈服,第二日召集兵马,又去抓那贼子,那解辟寒太过厉害,又将官兵杀败,公子又被痛打一顿。那解辟寒口放狂言,更是对公子百般辱骂。第三日,公子仍要去拿人,当差的全都怕了,只三五人跟着前往,还没进门,就被人家打倒,那解辟寒还踩断了公子小腿。 “当晚,公子醒来,去书房写信,信还没写完,有贼人潜了进来,将公子杀死,头颅也带了去。两三日后,才在城外荒地上寻见,已被野狗啃咬,面目全非。此间的事已经报到上面,到今日也无人来问。公子今日晚间就要下葬,那玄天宗还放出话来,谁敢相帮,就叫谁好看。” 沈放听到“面目全非”四字,只觉脑中“嘣”的一声,似有什么东西冲破了。后面的话全没听见,脑海里一阵直透进去的痛,片刻之间,疼痛潮涌而来,头痛欲裂。 他吭了一声,翻身摔下椅子,浑身颤抖,如同当年寒毒发作一般。这种情形自当年寒来谷,顾敬亭去了寒毒之后,已是六七年未曾有过。 谢全见他突然跌倒,大惊失色,上前照拂,灌了碗温水过去。沈放慢慢站起,手抚谢少棠棺木,只觉心神激荡,身上一阵热一阵冷。此时棺木还未封钉,但他心如刀绞,终不忍再去看谢少棠最后一眼,问:“信呢?” 谢全忙取了封信出来,那信上全是血迹,沈放定神看去,上书: 尊师启: 恩师如面,虔请讲安。离谷去远,忽忽七载,怀思成疾,近夜频梦师谷兄姊,醒觉泪涕。然跧处穷徼,日迷汨于吏职之冗,睡不足两辰,鸡未鸣,耳畔众民之声已起,未敢懈怠。看顽瘴痼疾、百废待兴,长叹时光阴,有似赴壑蛇,修鳞半已没。 恩师常言学武为侠,惠及百人,余为仕,作父母官,若清正廉明,惠及一县,何止千人万人,吾时常以此自省,无一日敢忘。 今县中奸人为恶,欺压良善,饕餮放横,伤化虐民,手段之烈,骇人听闻。余为父母官,竟不能止,哀哉、痛哉。昔随恩师,余重文轻武,今忽悔矣,禽兽当道,亦当有搏虎狼之力。 固男儿死耳,不可为不义屈,余…… 信至此,戛然而止,想是刚写到此处,贼人已至,谢师兄未及抵抗,便即身死。他下面想写什么,是想请师傅相助,还是自己要做什么,不得而知,但其不屈之意昭然。 沈放见信上血污片片,悲从心起,眼泪滚滚而下,恐再湿了书信,折了包起,贴身收藏。心中却是百般自责,道,我干什么要去无方庄?我干什么要四处乱跑?若我能一路赶到这里,谢师兄如何会死! 谢全记挂晚上谢少棠要下葬,抬棺的人都还没有,劝了沈放几句,又出去找人相帮。 谢少棠一心为民,也未曾婚配,身旁除了一个谢全,再无别人。过了一个半时辰,谢全垂头丧气的回来,城中帮闲的都惧怕玄天宗,竟连个抬棺的人也找不到。 谢全忍不住不断怒骂:“公子一片仁心,原来全喂了狗!” 沈放看信之后,便是一直沉默不语,眼看天色将黑,起身道:“我们自己来扛。”谢全点点头,正要起身。屋外进来十多个人,都是白衣,人人脸上带伤,还有几个更是拄着拐杖,吊着胳膊。 领头的大汉当先跪倒,对着棺木跪拜,头磕在地上砰砰作响,其余众人一起跪下磕头,就连断腿的也不例外。 谢全跪倒还礼,痛哭流涕,嘴里只是道:“王都头,李都头,你们,你们……” 领头的王都头,道:“我们不来,那还是人么!”起身收拾,钉上棺木,手脚尚好的争着上前抬起棺木。 沈放和谢全抢在前面,抬起棺头。一行人出了县衙,既无鼓乐,更无仪仗白幡。 出了县衙,门前仍是空空荡荡,转了个弯,街上行人渐多,都退在两旁,看着众人。所过之处,鸦雀无声。 人群中可见一些江湖汉子,面带冷笑,抱臂观望。沈放目不斜视,直若未见。 行了几十步,突然人群中一个白发老人,越众而出,跟在棺木之后。 没走出十步,一个汉子从人群中出来,一肩撞在老人身上,老人仰面跌倒,满面都是血迹,却是挣扎爬起,仍跟在棺木之后。 那大汉大怒,正要上前,人群中三个白发老者一起走出,与先前一人手挽起手,并肩而行。四位白发老者,神情庄重,凌然不可侵犯,对那大汉瞧也不瞧一眼。 那大汉也是呆了一呆,随即目露凶光,正要跟上。突然两旁百姓一起涌了出来,齐齐跟在棺木之后。 人群之中,上至耄耋老翁,下至蓬头稚子,不分男女老幼,众皆一脸肃穆。人群中突然有悲声起,随即越来越多,渐至哭声震天,天地齐哀。 不多时身后已聚了数千人,更不断有人赶将上来,四下百姓,倾城而出,人人痛哭。走了两刻钟功夫,前面已是城门,只见城门大开,守城兵卒跪列两旁。 待到出城,身后百姓已过万人,更有百姓自城里城外,四面八方赶来,旷野之上,只闻百姓恸哭,摧人肝肠。 谢少棠棺木已经入土,有杖围老儒上前,高声咏读祭词,言及谢少棠生平,一言一语,催人泪下,四下百姓纷纷跪拜。 沈放与谢全跪在坟前,看四下天地穹庐,一片悲声。 沈放再不流泪,静静待那老者念完,站起身来,背上万象,大步而去。身后谢全高喊:“小少爷,你哪里去?” 沈放头也不回,道:“杀贼!” 绿树听鹈鴂,更那堪、鹧鸪声住,杜鹃声切。啼到春归无寻处,苦恨芳菲都歇。算未抵、人间离别。马上琵琶关塞黑。更长门翠辇辞金阙。看燕燕,送归妾。 将军百战身名裂。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似雪。正壮士、悲歌未彻。啼鸟还知如许恨,料不啼清泪长啼血。谁共我,醉明月? 第一百四十九章 悲愤伍 艳阳高照,济南城外,官道之上,一辆马车正由北向南行来,车内正是萧平安一行人。 那日萧平安一举破障,众人皆惊,没过三日,林子瞻福至心灵,水到渠成,竟也过了破障关,虽不如萧平安那般中气充沛,却也是声势不小。 三日之内,衡山派两个青年高手接连破障,实是罕有。还未离柳家堡的各派群雄,纷纷来贺,想将来两人前途不可限量,都是着意结纳,赠送贺礼,也欲与衡山派交好。 林子瞻久历江湖,人情练达,各种人情世故自不必说。萧平安有师傅师娘在旁,各种谦虚客套,倒也没出什么岔子。 如此过了七八日,萧登楼、洛思琴夫妇和褚博怀才带着弟子一起告辞,离了柳家堡。 峨眉派急着回山,比武结束次日,慧静师太便带着几个弟子一起离开。 吕琼英竟不顾大体,比武场上和自家师妹动手,惹的群雄议论,让峨眉派大丢颜面,慧静师太外面不说,关起门来着实把几人骂了个狗血喷头。回去之时,再不许叶素心和水灵波独自上路。 颜青和她们两个姐妹相处甚欢,左右无事,便也想去四川看看,她家出名门,自己在江湖上也有声名,又是慧心巧语,两三个时辰便讨的慧静欢心,看她比几个徒弟师侄都要顺眼。 四川一说,是从北宋咸平四年(1001年),益州(今成都)、梓州今三台)、利州(今广元)、夔州(今重庆奉节)四路,合称“川峡四路”或“四川路”,其间设四川制置使,四川由此得名。 此时天气渐热,众人开了车窗,一路闲话。 褚博怀武功既高,人又诙谐豁达。一路之上,萧登楼也是忍不住出言讨教武功心得,褚博怀知无不言。两派武功虽大相径庭,但同是道家心法,萧登楼也觉大有裨益。 两派师长说话,几个徒弟自是不敢打搅。萧平安依旧盘起腿来练功。秦晋见他用功,不愿输了面子,也盘腿闭目。林子瞻一旁认真听师伯和人聊天。只宋源宝无事可做,吵着说车里太闷,要出去骑马。 褚博怀突道:“两位高足跨过关隘,正当勇猛精进,在柳家堡多住几日岂不更好?” 萧登楼道:“不瞒前辈,那玄天宗的司徒晓峰不知道打的什么主意,隔天便要来找我闲聊,请我夫妇赴宴,我实是不胜其烦。” 褚博怀笑道:“何止是你,华山、五台、铁掌帮、长江三十六水寨、唐门、百花谷等等,但凡有点家底的,他哪个不请?” 萧登楼道:“丐帮他就没请。” 褚博怀道:“史兄对玄天宗甚是不满,你应也看的出来。这交情他再拉也拉不上。” 萧登楼道:“他玄天宗在北,我衡山在南,原也没多少交情。” 洛思琴道:“师兄这可不是,这两年玄天宗已经朝南推进,各路州府都有足迹。” 萧登楼道:“这玄天宗野心不小,我也知道,不过找我等闲聊,江湖上事谈的却少。” 褚博怀道:“哦?那你们都谈些什么?” 萧登楼想了想,道:“倒是北伐谈的最多。” 褚博怀眼睛微微一眯,道:“他关心这个么?” 洛思琴道:“是啊,我瞧他也不像金国的探子,话又说回来,我等江湖中人本也和朝廷走的不近,彼此都有顾忌,往往敬而远之。想从我等身上探听军机要事,岂不是缘木求鱼。” 萧登楼道:“但话里话外,大家心照不宣。那韩侂胄一心立不世功名,这北伐看来是势在必行。” 褚博怀道:“不错,今年不会,明年刀兵必起。” 萧登楼道:“前辈高见,家师也是如此说。”微微一顿,道:“去岁金人忽然增兵境上,吓的沿线群臣战栗。但消息打探清楚,却是金人内忧外患,防备着咱们去打他。如此一来,韩大人才动了心思。但大宋吃够了金人的亏,也无十成把握。眼下是麻杆打狼,两头害怕。家师说,韩大人必会继续试探,一步紧过一步,若是金人畏缩,明年便会兴兵而战。” 褚博怀点了点头,道:“陈兄博学强记,见识自是远超于我。不知你南方的百姓,又如何看待,都愿北伐成功么?” 萧登楼道:“这倒未必,这几十年,南方还算安定,虽然苛捐杂税太多,老百姓终究是过了些许安生日子。我这一路北上,南边的城镇可比河北热闹多了。” 褚博怀道:“这个自然,南方商贾匠人,诸般技艺,都要好过北边,商贸繁荣,确非北地可比。” 萧登楼道:“前辈也知,人若衣食无缺,生活无虞,有谁愿意打仗?再者大宋跟金国打的还少么?哪回真正占着便宜了?战事一起,又是大量民脂民膏填进去,劳民伤财不说,万一又打输了,金人过河,岂不是又置百姓于水火。实不相瞒,真是民间百姓,十个里面怕有八九个不愿北伐。” 褚博怀叹道:“此也是实情,怪百姓不得。” 萧登楼道:“想来北边的汉人自是希望大宋打回来了。” 褚博怀摇头道:“那可未必。” 萧登楼道:“我在南边,时常听到,金人待汉人如猪狗,随意打杀盘剥,低人一等,大宋收复失地,岂不是大大的好?” 褚博怀道:“南边的朝廷自然是这么说,你这一路过来,可见汉人都是水深火热么?” 萧登楼默然片刻,道:“诚如前辈所言,晚辈一路过来,见城邦安定,百姓也是安居乐业。汉人金人共处一地,倒也和睦,还真不似平常所闻。” 褚博怀道:“也不是没有,金人自觉高我汉人一等,瞧你不起,对你不公,那是少不了的,但这些年,越变越好,却也不是假的。” 萧登楼道:“愿闻其详。” 褚博怀道:“老朽今年六十七岁,绍兴十一年(1141),宋金签了‘绍兴和议’,以淮河为界,将整个中原都送了金人,那时我才三四岁。北方沦陷之初,确如你前面所言,金人视汉人如猪狗,一心赶尽杀绝。此后二十年间,河北的汉人被屠去十之六七,还有大量汉人跑去南边。那些日子,汉人对金人之恨真是不共戴天,宋军北伐,自是倾尽所有的支持。 “但其后金世宗继位,上来就改了对汉人的法令,不再歧视汉人。那时我山东一地,汉人最多,也是起义最密集之地。金世宗派人招抚,只要及时归农,罪名一律赦免,更是配给良种,减轻赋役。起初还没有人信,但后来见他句句是真,逐渐定心归农。 “金世宗此人非同小可,选贤治吏,轻赋重农,尊崇儒学,自己更是勤俭朴素,听闻他从不穿丝绸的衣服,饮食还比不上一般的大臣。他在位二十八年,将遍地狼烟,一片废墟的北边治理的是井井有条,国库充实,民间富足。举国百姓,不管金人汉人都是感恩戴德,甚至有人以小尧舜相称。 “虽这个皇帝骨子里还是以女真人为本,在山东、河北大肆搜刮良田,都给了女真富人。眼下河北山东两地,大半汉人都是家中无田。但这金世宗,确实算得上个好皇帝。说句不客气的话,大宋除了开国的几位君王,现今的几代皇帝,真是比也不能比。” 萧登楼点点头,和洛思琴对视一眼,略显无奈。 一旁林子瞻接口道:“前辈说的是,我曾遇到个胆大敢说的落第秀才,请他喝了壶酒,他大发牢骚,说我大宋除了开国太祖,没一个好皇帝。宋太宗两次北伐输给辽人,从此开了外战必败的先河;宋真宗澶渊之盟;宋仁宗、宋英宗碌碌无为;宋神宗畏手畏脚,左右摇摆;宋哲宗连臣子党争都管不了,再往下更是一个比一个无能。我大宋虽没出过桀、纣这样的暴君,除了太祖,却也没一个像样的明君。” “秀才”一名,始于汉朝察举制之时,公卿、诸州诸官举荐的人才,称为秀才,东汉因避光武帝名讳,一度改称茂才。隋、唐时有秀才科,要高于进士科和明经科,秀才二字不可轻说。明清读书人也要经县府院大考,成了生员,方可称秀才。但宋朝只有解试、省试、殿试,没有功名的读书人都可以称秀才。 褚博怀点头道:“这秀才想是不第,牢骚大了点,但所言却也不虚。大宋这么多皇帝,也有几个想做出番事业来,但真正把百姓放在心里的却没有几个。你们看。”说着朝窗外一指。只见道旁农田之内,大量农人正埋首耕作。 萧登楼几人都往外看,萧平安和秦晋也都停了运功,看窗外农人忙碌,但一片黄土中却少见绿色。秦晋忍不住问道:“为何见不到庄稼。” 褚博怀道:“你们有所不知,山东、河北已经大旱五月,滴水未见,不少地方都闹饥荒,金国皇帝下令开仓放粮,又免了灾情最重地方的税赋。这还不够,有臣子进言,可以行‘区种法’,这‘区种法’是汉成帝议郎泛胜之所创,有抗旱高产之利。章宗皇帝亲到田间试看此法,下令推行。你们看田间很多戴红帽的人,那都是朝廷派下来教授‘区种法’的。” 萧登楼叹道:“这章宗皇帝果然是个明君,想我南方常有水灾,百姓也是颗粒无收,朝廷莫说抚恤,有时连税赋也不肯免。有些重灾之地,实在无法,派下赈灾的粮食金银,还被贪官私吞倒卖。哎,当真是比也不能比。” 第一百五十章 悲愤陆 褚博怀也是一声长叹,道:“明君也算不上,金国皇帝这赈灾、推行‘区种’,多半也是做做样子,这几年光景不好,朝廷又是一昧偏向金人,汉人百姓日子又是凄惨,近几年山东百姓造反也闹的厉害。但此番北伐,我看又是难成。” 萧登楼等人都是点头,他们一行人北上,在城中也听得有百姓造反消息,只是宋时百姓造反再寻常不过。 南宋北宋相加三百余年,农民造反起义,史书所记就有四百三十三次,从建国到灭国,从未间断。大的有王小波、李顺、宋江、方腊。但其余多是小打小闹,一个村子也敢造反,当真是司空见惯。 北方被金人占去,山东河北一带造反的百姓更是多如牛毛,断断续续,从未间断,众人即便听说,也是无人留意。 萧登楼道:“或许也有万一之幸。” 褚博怀道:“我看是难,大宋官兵纪律松弛,积弱已久,过去有过几个名将,现已大多凋零。金人多是骑兵,攻到北方,没了南方地势之利,从未占过便宜。这些都不去说,现下主张北伐的,朝中便是韩侂胄等人,此人只想建功立业,用心不纯,朝中众臣多是怕他,而非服他,私下心思各异,就连宁宗皇帝也没多少北伐的心思。 “至于民间,除了一些文人墨客,心怀家国之恨,民族大义,矢志北伐,也就一些南迁的北民还想北伐回来。其余无人愿意北伐,平白又被盘剥而已。至于河北金国这边,六十年前身受其害的那批汉人死的死,老的老,当下的青壮年,生下来便在金国,看的都是金国皇帝的好,又有几个肯帮过来的宋兵? “最伤人的是,当年不少北方百姓逃到南边,大宋朝怕得罪金人,竟将这些人遣返回去,更是让这些人心彻底凉透。唯一可乘之机,便是这些年,黄河水患频发,各种赈灾河防,令得国库亏空,河北山东两地,各种天灾人祸。这几年大量汉人起来造反,这些造反的自然想要宋军过来。此外北方蒙古部族日渐壮大为患,金朝当下也堪称内忧外患,若大宋兵马指挥得当,也未必不能成功。” 萧登楼道:“希望如此罢。” 秦晋道:“我等在镇江有幸见了稼轩公一面,他老当益壮,虎威犹在。” 萧登楼道:“哦,此人便是济南府人,有勇有谋,气概非凡,文武双全,还写的一首好词。可惜如他这般的人物实在太少。” 褚博怀道:“可惜他背着个‘归正人’的牌子,我瞧这次多半也只是做做样子,难得重用。” 萧平安道:“归正人是什么?” 褚博怀道:“归正人便是从北面逃回来的汉人,乃是淳熙年间,丞相史浩所提。史浩瞧不起南归之士,他曾与张浚言,说中原决无豪杰,若有,何不起而亡金?并蔑称北方归来者为‘归正人’,不赞成委以重任。” 林子瞻道:“当真是岂有此理。” 褚博怀道:“你我觉得荒谬,可朝中如此想的人却不是少数,总是怀疑南归者有异心。宋室南渡以来,对归正官员,始终都是只允许添差官职,而不厘务差遣,就是只给闲官不给实权。” 萧平安道:“这些人能南下,想也是不容易的,分明忠心耿耿不是?朝廷里的人都这么笨么?” 褚博怀笑道:“你这孩子,也是单纯。那朝中的皇上大臣,个个不是傻瓜,这道理如何不懂,此乃庙堂里排挤倾轧的手段,岂又真是讲什么道理。” 萧平安摸摸头道:“原来如此,是我太笨了。” 褚博怀道:“你少在江湖走动,不识这些鬼蜮伎俩,也不为过。” 萧登楼点头道:“前辈说的是,平时只知叫他们关门练功,这天下事倒是讲的少了。” 褚博怀道:“我辈练功,飞檐走壁,隔空伤人,难免自觉高常人一等,那些练到极致的高手自不必说,就算一般的武林人物也是如此。孰不知,空有一身武功,与国与民无益,那又有什么好自夸称道。” 萧登楼道:“前辈教训的是。” 褚博怀笑道:“非是教训。太史公为游侠立传,言,救人于厄,振人不赡,仁者有乎;不既信,不背言,义者有取焉。现下江湖之上,你也叫大侠,我也叫侠客,又有几个真能做到仁义二字,倒是好勇斗狠,恃强凌弱者比比皆是。” 萧平安道:“前辈,什么叫振人不赡?义者有取?” 褚博怀道:“救人于难,济人于贫,才能叫仁,不失信用,不违诺言,才能称义。有仁有义,才能称侠。春秋墨子,阻鲁攻郑,助宋退楚,护一国之民,堪称侠之大者;战国侯嬴舍生取义、朱亥挥槌救赵,是豪侠;秦时张良博浪沙刺暴秦,是豪侠;秦汉朱家施恩不图报,救济贫贱,自己却节衣缩食,是豪侠;新朝原涉廉洁仁孝,救人危难,不伤无辜,也是豪侠。但凡你心系苍生,锄强扶弱,救人危难,自有侠义在肩。” 萧登楼肃然起敬,道:“听前辈一席话,当真是振聋发聩。前辈教给你们做人的道理,你们都要好好记下了。” 萧平安几人同声称是。 萧登楼道:“平安,你难得下山来,此次不必急着回山,不妨跟你两位师兄四处磨砺一番。刚才褚老前辈一番话你定要好好记得,我辈学武,不能恃强凌弱,更要助危扶难,你若不学好,为非作歹,师傅可容你不得。” 萧平安见师傅说的郑重,语气与平日大是不同,身上一震,连忙起身一拜,道:“徒儿谨记在心。” 洛思琴笑道:“师兄干嘛如此严肃,吓到平安了,平安从小心善,怎会为非作歹。” 萧登楼正色道:“平安甚是老实,我倒也不怕他入了歪门邪道,只是他又太过老实,胆子太小,不敢出头。须知有时你见难不帮,见死不救,也和自己作恶无异。” 褚博怀笑道:“我再给你加四个字,要量力而行。你等还小,江湖险恶,不管如何,定要先求自保,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也切不可义气用事,把自己先搭了进去。” 萧登楼道:“不错,也要审时度势,聪明行事。” 萧平安、秦晋、林子瞻三人齐齐答应。 宋源宝插口道:“我也要跟三位师兄去闯荡江湖,行侠仗义。” 褚博怀道:“你跟着凑什么热闹,你功夫还差的远呢,给我老老实实回去练几年功夫再说。” 宋源宝道:“我十四岁以下打遍天下无敌手,二十岁以下的都不含糊,怎么叫还差的远。” 褚博怀伸手给他头上一记爆栗,道:“打遍天下无敌手!你若敢在外面这样说,现下不知道死几回了。江湖之大,高手如云,谁敢称天下无敌!” 宋源宝道:“我这次也比了好多人,跟我年纪差不多的都没我厉害。” 褚博怀道:“这你才见了几个人,你当天下高手都给柳家堡面子的么?这次来的高手虽是不少,但真正厉害的人物你们一个也不曾见到。” 宋源宝道:“少林,丐帮,各大门派,不是都来了,还有什么高手?” 褚博怀道:“既然你们三个也要行走江湖,这江湖上一些不能惹的人物,倒是该说给你们知道。” 秦晋抱拳道:“请前辈赐教。” 褚博怀道:“这柳家堡大宴上来人不少,这些江湖名门大派你们师门自然都对你们说过。一般行走江湖,和尚道士、乞丐残疾、妇孺书生不能惹,这些规矩你们定也知道。你衡山这几年愈发强势,寻常人也不愿得罪你们。若说真正的风险,一个是玄天宗,这个宗门现正大力扩张,门下良莠不齐,却又高手众多,我都觉得棘手,若不是大是大非,倒要尽量回避一二。 “其次是江湖上一些邪派盗匪,这些人本就为恶,行事肆无忌惮,与我正派势不两立,更是出手阴毒,你们也要小心提防。最后莫轻易与官府结怨,我等虽看这些不起,但毕竟身在治下,若朝廷一意跟你为难,你再大的宗门也讨不了好。对了,蜀中唐门和百花谷毒药厉害,也千万不要去惹。” 宋源宝苦着脸道:“师傅你这么一说,江湖哪里还有人可以惹,见了谁都得客客气气。” 褚博怀道:“不错,正是如此,江湖人见面,除非深仇大恨,自然是客客气气。就算你见了是非,也要好言相劝,彼此身后大人门派都是勾连,大家彼此给个面子,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才是根本。你当闯江湖就是打打杀杀么?闯江湖是广交朋友,少树敌人,你朋友多了,以后路自然好走。” 宋源宝道:“不听,不听,师傅你翻来覆去就是这些,耳朵都听出茧子来,又叫我做大侠,又叫我夹尾巴,总之自相矛盾。” 褚博怀笑道:“这其中分寸,要等你大了,自己出去行走江湖,阅历到了,自然就懂了。” 第一百五十一章 悲愤柒 宋源宝道:“师傅,你说些有用的,当今武林,什么人最厉害,我以后见到了,才好恭敬。” 褚博怀道:“这江湖上最厉害的几个人倒是真该也让你们知道知道,也叫你们知道个天高地厚。” 林子瞻道:“请前辈赐教。” 褚博怀道:“眼下年轻一辈,你们九龙三凤风头不小。但你等毕竟功力尚浅,这当打的壮年一代,要推九州八奇武功最高。” 洛思琴道:“日落危楼归晚舟、月下疏桐卧簟秋。” 褚博怀道:“不错,九州便是天下,壮年当执牛耳,现如今江湖上中坚人物最强的便是这八奇。日落乃是少林德日大师,执掌达摩院,应是当今少林第一高手。” 林子瞻奇道:“德字辈的大师,那怎么也和前辈般大了吧,怎地还能称作壮年中坚?” 褚博怀摇头道:“德日尚不足四十五。” 林子瞻道:“如此年轻?” 褚博怀道:“这有何奇?习武之人,若是内家炼气,二三十岁小成,四五十岁才能大成,寿命远较常人为巨,五六十岁才是诸多高手巅峰。这八人正是因为年轻,潜力无穷,才有八奇之誉。” 宋源宝道:“那还有些什么人?” 褚博怀道:“危楼说的是惊涛堆雪风危楼,此人号称剑法如神,乃是华山派的高手;归字说的是万里独行归无迹,此人轻身功夫天下无双,一向独来独往;晚舟是吞天神龙叶晚舟,此人现是长江三十六水寨的供奉,水寨第一高手;月说的是百花谷谷主花月如,此人是八奇中唯一的女子,更是最年轻一人;疏桐是悲秋神剑谢疏桐,此人痴迷剑法,和号称剑法如神的风危楼最是不合,隔两年便要打上一架;卧说的是卧南阳,此人天生跛了一足,乃丐帮耆宿,如今的丐帮帮主史嘲风见了也要叫声师兄;最后是百里簟秋,此人也只四十余岁,母亲是南海琼州南宫家的旁系,据说未出嫁时在南宫家很不愉快,是以此人对南宫家的人向来没有好脸色,但他武功高强,如今倒是南宫家赶着来巴结他。” 宋源宝越听越是委屈,道:“原来大侠名字都是这样的,师傅你给我起名叫源宝,那还有什么指望。” 褚博怀笑道:“你懂什么,起个贱名才好养活,你看人家生个孩子,都起名阿猫阿狗,叫阎王爷不惦记。给你起个名字叫状元,你背的起么?我本来给你起名叫小宝的,你要是不乐意,改回去也成。” 宋源宝忙道:“挺好,挺好,还是叫源宝吧。” 萧登楼也笑道:“我们习武之人,重武轻文,不少人连字也不识多少,如何起的出好名字。这些成名的高手,一多半都是改过名字的。德日大师俗家名叫张阿牛,谢疏桐本名谢大福,不过你等知道即可,万万不可当面喊出。” 褚博怀道:“不错,等你武功高了,你爱叫什么便叫什么。看谁名字好,抢过来也成。那叶晚舟名字就是抢的,被抢那人本来不肯,被他暴打一顿,无法,乖乖改名叫叶曾舟了。” 几人都是大笑,洛思琴道:“此人倒也有趣,想当年,唐朝有个叫刘希夷的,写了首《代悲白头翁》,其中有,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之句,其舅宋之问欲据为己有,希夷不允,竟然被他舅舅用沙包压死了。” 褚博怀道:“叶晚舟这人倒是不坏,就是脾气大了点,哈哈,他可比那宋之问客气多了,只不过打人一顿而已。” 秦晋道:“晚辈倒有一样不明白,为何这八大高手里,一个掌门也没有?” 褚博怀道:“这倒简单,身为掌门,俗事缠身,哪里还能专心练武。”转向萧登楼道:“观泰兄久已不在江湖走动,不知近年武功进展如何?” 萧登楼道:“师傅倒也曾和弟子聊起天下高手,也说过这八人,说此八人也都算实至名归。”顿了一顿,又道:“师傅他老人家已是八旬有五,这些年愈少见师傅演示武功了。” 褚博怀笑道:“这么说来,观泰兄近年武功想必还是大进了。” 萧登楼道:“家师武功这些年确是愈发高深莫测,我等弟子仰之弥高。” 褚博怀点了点头。 林子瞻道:“这八奇就是最强了么?” 褚博怀道:“那可不是,老一辈的高手可还有些健在呢,只是这些人极少露面。八奇之上,老一辈的高手当推天下三绝,三绝有双尊一圣。接连双尊和乾坤一圣,接连双尊是相见别离接云涛,紫气东来连晓雾,这两人都非中土人士,名字也非真名,原为西域魔教的左右接引二使,四十多年前随魔教来到中原,就此定居不去。乾坤一圣便是剑圣寄幽怀,又称万剑归宗,此人是天下学剑之人的心中之圣,据传其剑术已入化境。这三人武功相仿,也是难分高下。” 萧登楼看看萧平安,对几个年轻人道:“褚掌门所言,这九龙三凤、八奇、三绝,乃是青、中、老三代之翘楚。武林之中,卧虎藏龙,高手自然不止这些。前辈教导,一叫你等心存敬畏,知道一山还有一山高,二来也叫你等激流勇进,勤学苦练,有个追赶的目标。你等当勉励自强,不可辜负了褚掌门的教诲。” 萧平安和林子瞻、宋源宝齐声答应,向褚博怀抱拳为礼。宋源宝更是喜动颜色,好似想着自己不日就能声名鹊起,与这些人物比肩。 褚博怀笑道:“你倒真会教徒弟,我随便说说,谁想你扯出这么多大道理来。” 宋源宝眼珠一转,道:“如此说来,倒是没有天下第一了。” 褚博怀、萧登楼、洛思琴三人一齐摇头,萧登楼道:“这个却是有的,当今武林,天下第一应是个叫云龙野叟的人。” 秦晋奇道:“褚掌门前面说的这些,或多或少我还有耳闻,这云龙野叟是何许人也?为何我从未听过?” 褚博怀道:“这怪你不得,江湖上见过此人的凤毛麟角。已经有数十年没有听过此人消息了。” 林子瞻道:“那如何就知他是天下第一?” 褚博怀道:“只因这话是少林上代掌门素深大师和当时的昆仑掌门江入荒一起说的。这两位人物是武林泰山北斗,已是当时天下最强的两人。不到四十年前,江入荒来少林访友,住了几日,突然有人拜山,说要借达摩手抄经一观。那经是少林至宝,号称蕴藏着极高深的武学,传了六百多年,书页早烂,吹口气都会碎了,少林自然不肯,此人也不强迫,却也不走,就是坐在藏经阁前。一连坐了五日,少林高手用尽手段,竟不能逼动他一步,更不可思议的是,寻常的武僧,他还动动手,待到少林的高手前去,他连手也不动,单是气息眼神就将这些高手一一惊退。当时少林执掌般若堂的素苦大师,乃素深大师之下第一高手,被此人看了一眼,竟当场昏厥过去。” 宋源宝道:“师傅你又吹牛骗人。” 萧登楼正色道:“不是,我师傅也是如此对我们几个说的。我等当时和你一个想法,我师傅曾经亲上少林,见过素苦大师,问过此事,素苦大师只回了四个字,句句属实。” 林子瞻咋舌道:“这是如何做到的?” 褚博怀道:“你等功力尚浅,领悟不到,他一个眼神对你们自然无用。但对素苦这样的高手,那一眼却似把他浑身的武学破绽、不足全都看了出来。如同小鹿到了猛虎面前,不知道手脚如何安置,又如案上鱼肉,动也动不得,只能任人宰割。素苦大师自己说,他只觉那人一眼望来,自己手脚身形没有一样合适,摆在哪里都不对,天渊之别的巨大落差让他顿生恐惧,连站立也不会了,当即就晕了过去。也还是那人手下留情,他若想溃灭素苦大师道心修行,当真是易如反掌。” 众人都是不语,努力去想那重境界,只觉莫测高深,不能想象。 褚博怀又道:“素深大师和江入荒闻报,自然大惊,一起去看。两人自台阶上到藏经阁,那人背对台阶,席地而坐,距两人不过十丈,这短短十丈,两人竟是走了半个时辰。等到了那人身前,素深大师恭声道,请前辈入阁观经。” 林子瞻道:“这两位又是如何输的?” 褚博怀道:“事后素深大师问江入荒,你看到了什么?江入荒道,我上来台阶,就看到前面有座小山,再往前走,那山越来越大,还有河流,越靠近山河越大,到了后来直觉高山摇晃欲坠,大河翻滚怒涛,都朝我压来,我若尘土砂砾,小不堪言,不敢再看,只得闭眼。江入荒又问素深,大师看到什么?素深道,起初我看到一人背对我而坐,越朝前走,那人越是模糊,走到一半,那人已没了踪迹,前面空无一物,连藏经阁也看不见了,我努力定神,渐渐眼前千奇百怪,异象丛生,我也不敢再看,只是垂首念经,方才靠近。随后两人齐道,恭喜大师,恭喜施主,得窥武学大道。但这两人至此之后,再未与人动过手,是否真的因此领悟了武功的另一层次,也不可知。” 。” 第一百五十二章 悲愤捌 宋源宝连连摇头,道:“不信,不信,这分明是妖法,师傅你莫非也听银字儿《剑仙传》的么?” 唐宋时期盛行一种名为“说话”的民间技艺,到了南宋时期,叙说内容和表演风格丰富完善,呈现出流派纷纭的局面,分工细致,出现了所谓的“说话四家”。一是小说,又称银字儿,一般认为是由于小说在说唱时用银字笙或银字觱篥来伴奏而得名;二是说公案、说铁骑儿;三是说经、说参请;四是讲史书。 褚博怀摇了摇头,不去理他,又道:“一眼伤人,恍若见泰山江河,或许他们比的已不是武功,而是修行。说句实话,我也琢磨不透,或许话中另有禅机,也或许此人已是坐照入神,入了武学的至高境界。” 萧平安道:“这人什么样子?” 褚博怀道:“素深大师对外人讲,此人看上去像六十岁的善长仁翁,再看又像四十岁的中年大儒,过会再看又像耄耋之年的苍苍耆老。总之此人怪的很,但凡听过此传闻的,都推此人为天下第一。” 秦晋道:“想来这云龙野叟我等想见也是见不到的,那双尊一圣大半也是如此,还是这九州八奇见了面定要小心,切莫得罪。” 褚博怀道:“不错,不过这江湖上,还有两人也是神秘莫测。” 萧登楼道:“是谁?” 褚博怀道:“一个便是这玄天宗的教主,玄天宗如此壮大,能笼络收服如此多高手,这背后主使之人定必是非同小可,此人神秘莫测,至今连他名姓也是不知。” 洛思琴点头道:“正是,那还有一人是?” 褚博怀道:“燕京柴九。在燕京城中有一豪宅,门匾上只有一个‘九’字,金国王公贵族至此也要下马下轿,不管官家白道黑道,无人敢惹。据说当年江湖上恶名昭彰的七大凶徒不信邪,偏要去惹惹看,进去就再也没有出来,七大凶徒就此除名。后来有人发现,天下三绝中的乾坤一圣寄幽怀竟是长年居住于此,此消息传出,自是再无不开眼的人去触霉头。但此宅主人究竟何人,只知姓柴,其余年岁相貌都是一无所知,会不会武也不得而知。” 秦晋道:“听前辈一席话,真是大开眼界,只是还有一人,我辈都极为推崇。” 褚博怀道:“哦,是谁?” 秦晋道:“大侠燕长安。” 褚博怀一拍大腿,道:“不错,倒是忘了还有此人。平安,你今年二十四是不是?你二十四岁破障,已是难得一见,这燕长安却比你还要早上八年。此人二十多年前出道,十四岁就能打败斗力境初期的高手,十六岁破障。此后武功进展之快更是骇人听闻,人人都道其是百年一遇的练武奇才。可惜六七年前,此人突然销声匿迹,他若还在,八奇中定然会有一席之地。哎,天妒英才,只怕也是凶多吉少。” 秦晋道:“或许在哪里闭关练功也不一定。” 褚博怀道:“他这个境界,想突破哪里有这般容易。” 林子瞻道:“江湖之大,两年已经足以忘记一个人了。可一提起当世的英雄人物,大师兄总要说到此人,师兄为何对此人如此推崇,念念不忘?” 秦晋呆了一呆,似是回忆起什么,半晌方道:“我常说恨自己没能见过燕大侠一面,但我却见过他的背影。” 宋源宝奇道:“你就这么懒,不肯绕到前面去看看么。” 秦晋道:“当时我还小,娘亲带我上街,突然一匹马惊了。我不懂事,也不知道躲闪,娘亲扑过来护在我身上。这时我才知道害怕,那马直奔过来,一双眼睛又黑又大,看着好生可怕。就在这时,一个人从旁边冲过来,狠狠和马撞在一起,马被撞翻了,那人也倒在一旁。我吓坏了,只知道哭。” 林子瞻道:“想来这人就是燕大侠了。” 秦晋道:“不错,那时他也才出江湖,武功也不甚高,发觉我们母子有难,已是赶不及从容施救,于是直冲过来,生生与那马对撞了一记。后来才想明白,当时他但凡有一丝犹豫,我和娘亲也是无幸。他显是受伤不轻,却是爬起身来,头也不回,扬长而去。他个子也不甚高,却甚是魁梧,我从未见过一个人,腰杆挺的如他一般笔直,似是什么重担也压不垮。娘亲后来跟我说,此人叫燕长安,乃是江湖上的游侠,有朝一日,他定必名扬天下,叫我一定要记住此人。” 宋源宝道:“他拍拍屁股就走,定是看打伤了人家的马儿,怕旁人找他赔钱。” 褚博怀几人都是一笑。 林子瞻道:“十六岁便破障,难道他六七岁就开始炼气了么?” 褚博怀道:“据说此人拜过不少师傅,炼气应也是极早的。” 宋源宝道:“既然如此,为什么大伙不生下来就开始炼气。” 褚博怀道:“所谓欲速则不达,揠苗助长,反是学武大忌。”瞥了宋源宝一眼,道:“都如你这般好运气么,老道就你这么一个徒弟,吃饭睡觉都在眼皮底下,你才能七岁炼气。须知炼气乃是与天争,一个不慎,就要酿成大祸。幼童灵智尚未全开,知识有限,人体经络也认不全,如何敢教他内功。就算万里挑一,有这般天赋,还须有个好老师,小心谨慎,时时看护,才能免出意外。寻常门派,十二三岁能炼气,已是门中精英。” 宋源宝似是恍然大悟,道:“原来我就是那万里挑一!” 褚博怀怒道:“你算个屁万里挑一,还不是靠老道我用心!” 萧登楼道:“源宝你莫要大意。昔年有一名家之后,聪颖非常,六岁炼气,十五岁已是导息大成,但到了二十多岁,还是不能破障,精神却开始有些失常,三十多岁郁郁而终,终身未能破障。这样的事可不是一起两起,世人皆知早一天炼气,便比别人先行一步,但这一步岂是如此好跨过的。”顿了一顿,道:“练功也要循序渐进,断鹤续凫这样的教训,可不能不顾。” 宋源宝吐吐舌头,道:“总是有人成功的么,别人行,凭什么我就不行。” 洛思琴摸摸他头,笑道:“好孩子,有志气!” 宋源宝得意道:“我就是不缺志气。” 众人正说的高兴,突然马车猛地一停,就听外面有人高声叫嚣:“打劫!打劫!都给爷爷滚下车来!”众人都是一愣,这车上不但有衡山派的两大高手,还有一位泰山掌门,居然还有人敢来打劫,当真是胆子不小。 众人下车去看,见道中站着两个灰衣汉子,一高一矮,都是手持大刀,见几人下车,高个子那个大声道:“呔!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此路过,留下买路财。胆敢说不字,一刀砍下你脑袋来,爷爷我是管宰不管埋!” 小个子一旁拍手道:“大哥此番说的好!” 这一对大汉横看竖看也不似高手模样,就连赶车的柳家车夫也瞧的出来。林子瞻忍不住笑道:“这哪里有山?哪里有树?” 高个子扭头看看左右,果然不见有山有树,大是尴尬,咳嗽一声,道:“大胆肥羊!敢挑爷爷的字眼。” 林子瞻只觉两人好笑,也不生气,道:“你们得先报上字号来,打劫的规矩也不懂么?” 高个子奇道:“什么规矩?” 小个子低声道:“大哥,我听人说过,好像是有的。说完留下买路财,就要自报家门,人家听了你的字号,若还敢不服,咱们才能砍人家脑袋!” 高个子道:“你既然知道,先前怎么不说?” 小个子道:“先前大哥说的麻利,我只顾叫好,倒是忘了。” 高个子道:“好,此时再说也是不晚。你们几个听真,爷爷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神州大侠高大宝是也!” 小个子道:“神州少侠高小宝是也!” 众人不约而同看向宋源宝,忍不住哈哈大笑,就连洛思琴也是忍俊不禁。 宋源宝原本笑的开心,突然脸色大变,闪身出来,劈手夺下两人单刀,挨个扇了七八个耳光,一人屁股上给了一脚,气道:“晦气,晦气,快滚,快滚。” 两个灰衣汉子被一通好打,还没回过神来,已经被踢到路边,那高个汉子嘴里仍嘟囔道:“好,你们几个胆大包天,爷爷也敢打,有种不要跑,一会我虎头山的大队人马杀将过来,必把你等砍成肉酱。” 那小个子机灵不少,早拉了高个子跑到路边野地里,忙不迭去掩大哥的嘴,两人脚下不停,飞也似的跑了。 众人都是好笑,这时才发觉天色已晚,前番只顾言语,不觉已错过了驿站。 赶车的车夫是柳家堡的人,一路只听号令,从不自作主张,见众人不说,就自顾赶车向前。此时车在荒郊道上,只得继续前行。 行不多时,天色已黑,秦晋坐到车外,张目观望,忽见前面不远有灯火,似是个村落,当下叫车夫朝那边去。 走了一炷香功夫,果然到了个村子,秦晋在前,寻了个大户人家,敲敲门,意欲借宿一宿。谁知那家主人见了他们,三句话不说就急急关门赶人,连问了几家都是如此。 林子瞻道:“都说山东乃是圣人之乡,为何这里的人如此冷淡,借宿不说,连口水也不舍得给。” 秦晋道:“想是看我们人多,怕是歹人。” 萧平安道:“那咱们继续赶路便是。” 萧登楼道:“夜不视路,万一伤了马儿也是不好,大伙也都累了。便在此歇息一晚罢。” 褚博怀道:“那咱们就去村头麦场歇下。”当下车夫赶车到了村头麦场,此时场上空旷,只有边角有两个草垛。 车夫卸下马具,喂些草料。萧登楼和洛思琴都骑了马来,白日就跟在车后,此时一并喂了。其余人吃些干粮,地上铺些稻草,或是打坐,或是躺倒,洛思琴一个女子,留在车厢之内。 到了下半夜,众人都已睡了。只萧平安仍是老习惯,盘膝炼气。 丑时过了一半,突然萧平安听噼啪之声,登时醒觉,撤了内劲,睁开眼来,只见村子中间火光大起,谁家的屋子烧了起来。 萧平安吃了一惊,连忙唤醒众人,当先奔去。 褚博怀等人听他示警,都是醒来,见火光熊熊,都跟了过去。几人脚下都快,转眼就奔到近前,见起火之屋在村子当中偏西,也不甚大,只一个小院,三间茅屋。此时屋子周围围满了村民,却无一人上前救火,人人都是冷眼旁观,甚至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 褚博怀等人立觉有异,洛思琴低声道:“情形不对,为何无人救火?若是突然失火,为何这些村民个个衣着整齐?” 褚博怀道:“瞧瞧再说。” 萧平安冲在最前面,却是焦急万分,看无人救火,忍不住道:“为何不救火,屋里可有人么?” 周围村民见他们几个面生,不是本村之人,都是一脸戒备之色,也无人答他话。 那屋子顶上多是茅草,怎经的起烧,轰的一声,靠旁边和前门的两间小屋几乎同时倒塌下来。几乎同时,大屋之内一声女子求救之声传了出来。 此时风助火势,只闻熊熊烈火和柴木噼啪之声,那女子声音几不可闻,但褚博怀众人如何耳力,都是听的清楚。褚博怀皱眉道:“屋里有人?” 话音未落,一人已经冲入火海。 洛思琴看的清楚,惊道:“平安,且慢。” 他们几人都看出这火起的古怪,眼下火势已发,主屋随时坍塌下来,此间更是大旱,无物不干不燥,此时屋内尽是烟火,如何能进去救人?想要阻止,却已晚了。见萧平安一个箭步已经冲入院内,身影再一闪,已经进了屋子。 众人面面相觑,均未想到萧平安如此冲动,看火势越来越大,屋旁十丈已不能近人,此时进去,任你武功高强也无甚用处,人非钢铁,岂能与火为敌。 众人都不说话,直勾勾看着大火,只顾提心吊胆。突然轰的一声,那主屋也倒了下去。 洛思琴只觉眼前一黑,险险站立不住,突听宋源宝喜道:“萧大哥出来了。” 只见浓烟火光之中,一道人影冲了出来,肩上扛着一人,腋下夹了一个孩子,正是萧平安。 他冲出屋来,头发衣服都已烧着,出了火圈,急忙在地上一滚。秦晋和林子瞻、宋源宝三人冲上,将他身上余火扑灭。 洛思琴见萧平安满脸漆黑,头发烧了大半,大是怜惜,连忙取水浇在身上,道:“你这孩子,也太过鲁莽。” 萧平安却是只顾自己说道:“里面还有个男的,已经死了。” 褚博怀俯身去看,见萧平安救出一个妇人,一个不过七八岁大小的男孩,此时都昏厥过去,一试脉搏,知性命无忧。但见这女子和孩子身上却是五花大绑,被捆的结结实实,那男孩嘴里塞着麻布,女子嘴角也有勒过的痕迹,想是也被塞住了嘴,拼死挣扎才吐了出去,否则就连呼救也不得。 萧登楼几人也看的清楚,又见周边村民已在众人身外围了一圈,秦晋皱眉道:“为何要害这妇人孩子?她们犯了什么罪?” 第一百五十三章 反目壹 身前最近的几个村民神色都是不善,见秦晋喝问,不往后退,反向前走了几步,越发把众人团团围住。 秦晋冷笑道:“怎么,想动手么?” 话音刚落,四五个汉子一齐扑上,两人出拳,三人出腿,竟都练过功夫。 秦晋岂会将这些人放在眼里,站起身来,“啪啪啪啪啪”一连五声,五条大汉每人脸上都挨了一耳光。他恼这些人下手凶狠,更是不问青红皂白,手上使劲当真不小。 五条大汉都觉脑瓜一懵,齐齐退了一步,其中两个莽汉不服,晃晃脑袋,又要冲上。 突然一人道:“都退下。”一个白发老者越众而出,六十多岁年纪,一身绸袍,头戴儒冠。 众村民见他出来,都是朝后退去。 老者拱手道:“老朽乃是本村的保正高崇义,不知几位如何称呼?” 褚博怀还了一礼,道:“高保正有礼,我等乃乡野草民,路过贵庄,不知眼前这般,究竟为何?” 保正亦称里正,算不得官,一般都是村庄里的富户出钱雇德高望重者担任,一年一换,但也有村落都是一姓之人,往往保正便是一族族长长期把持。看这村里情形,这高崇义多半也是一族之长。 高崇义道:“我看诸位英姿挺拔,定非常人,可到舍下一叙?” 褚博怀知人多嘴杂,此处不是说话地方,点头应道:“好。” 当下众人随那老者前行,那妇人和孩子已经醒转,一并带去。那高崇义家在村后,却是好大一座宅院。 林子瞻道:“不想高翁竟是如此大户人家,失敬失敬。” 高崇义道:“乡间地贱,比不得城里,寒舍无他,就是大些,倒叫诸位见笑了。” 褚博怀道:“哪里哪里。” 客套几句,进了宅子,过了两个院井,来到大堂之上,分宾主落座。 那母子两人显是怕的厉害,颤巍巍跟在众人身后,也不敢坐,站在一旁。 褚博怀看其家中器具摆设,无一不是精品。中堂一幅《牧牛图》,看题款竟是李唐所绘。 李唐是南宋名家,与刘松年、马远、夏圭并称“南宋四大家”,其南渡后以成忠郎衔任画院待诏,开南宋水墨苍劲、浑厚一派先河,其画作价值自是不菲。 众人寒暄几句,通了姓名。 那高崇义道:“不知诸位从何处而来,老朽不知,怠慢了几位,失了礼数,还望勿怪才是。” 褚博怀道:“高保正客气了,我等都是闲人,从河间府到徐州去,因错过了驿头,在贵庄盘桓一夜。不知适才那户缘何得罪了乡里乡亲,走了水竟无人去救?” 那妇人和孩子分明是被人绑上纵火,彼此都是心照不宣,褚博怀也不点破。 高崇义看看那母子两人,道:“也是老朽管教无方,村里出了这等忤逆。你不妨说说看,看这村里人有否亏待你等?”后一句却是对那妇人所说。 那妇人一个激灵,扑通跪倒,只道:“太公饶命,太公饶命。” 高崇义端起茶碗抿了一抿,又道:“我问村里人可亏待了你?” 那妇人不住叩头道:“不曾,不曾,该死,该死。” 萧登楼见那妇人怕的厉害,知道她乡下女人,少了见识,怕这族长怕的厉害,就算有什么内情也必不敢说,道:“还请高保正明言。” 高崇义长叹一声,道:“说来惭愧,鄙处荒僻,官府管制不严。距本庄三十余地,有个虎头山,山虽不大,却有一伙盗匪。” 褚博怀几人互看一眼,没想到日间所遇两个打劫的莽汉,所言虎头山,居然真有一伙盗匪。 高崇义自然不知他们已经碰到过虎头山的好汉,只是道:“这伙贼人在虎头山落草已有二十年之久,往常倒也还好,我庄里每年银钱粮食供奉也不少了他的,对我村庄倒也秋毫无犯。但这两年,他山寨的人马突然越来越多,声势渐起。来要的月子钱、年供越来越多,诸位也看见,庄子里倒是有几个练过武的后生,但如何是这帮凶狠贼人对手。我等自然不敢违逆,硬着头皮,咬紧牙关,自己勒紧裤带也得把钱粮交出来。 “可是过年开始,这山东就是大旱,本地更是凄惨,从去年九月就没下过雨,去年收成不足平常三成。如此天灾,连官府都免了小村的钱粮。可虎头山的好汉却变本加厉,加倍的来讨要钱粮,想是年景不好,做贼的越来越多,他山寨的兵马倒是愈发壮实。” 萧登楼摇头道:“天灾过后,必是人祸。这做贼的却也是挑年景。” 高崇义道:“谁说不是,可这帮大爷胃口实在太大,庄子里不过百十户人家,如何供养的起。万般无奈,老朽等人只好花钱疏通,请官府派人围剿。” 萧平安奇道:“朝廷剿匪,还要花钱疏通的么?” 高崇义呵呵一笑,道:“这个自然,想哪里有贼人占山为王,朝廷当地的父母官能不知道么?剿与不剿,何时剿,自然都有学问。大的匪贼当官的不但不敢剿,还要去巴结一二,小的匪贼也要看心情,剿了有没有好处。这古来官匪其实一家。” 褚博怀道:“如此说来也是,多花些银子,若是剿灭了,一劳永逸,也不算亏。只是高保正算定那伙贼人不是官兵对手么?” 高崇义长叹一声,道:“褚老先生说的是,我等倒真把那贼人瞧的轻了。官府派兵剿了两回,都是有输有赢,杀了些盗匪,自己却也折损不少,更是攻不下人家山头。后来听说,匪首也去找了当官的,花的银子比我们还多,这匪自然也就不剿了。” 褚博怀几人对视一眼,不想如此荒诞的事情也有。 高崇义苦笑道:“我等消息也不灵光,等到知道消息,还想去找当官的加注,人家门也不让进了。这下我等算彻底得罪了虎头山的好汉,日日提心吊胆,怕贼人前来报复。自己庄里年轻人都装束起来,又从外面请了些会武功的,那贼人被剿了两次,也是大伤元气,一时倒还没来。可这节骨眼上,这家的男人高健,竟然早被贼人买通,作了内应。庄子里诸般虚实,请了什么人,做了什么埋伏,有多少男丁,多少刀枪,一股脑说与那贼人知道。诸位倒是说说,如此小人,该不该杀。” 萧平安道:“即便如此,你们杀了那高健就是,干嘛连这妇人孩子要一起烧死。” 高崇义斜了他一眼,不悦道:“小哥这是教训起老朽来了?” 萧平安面上一红,道:“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这妇人孩子却是无辜。” 高崇义道:“他家里男人通贼,他们不知么?为什么不劝,也不告诉村里?” 萧平安道:“就算妇人知道,那孩子七八岁大,又知道什么?” 高崇义道:“他此际不知,过的几年,长的有力了,还不知么?他若要报仇,那怎么办?” 萧平安道:“那也不能滥杀无辜。” 两人声音越说越大,如同吵架一般,高崇义满脸怒意,举起茶杯,端在手上,却不朝嘴边送。 身旁仆人会意,高声道:“送客。” 端茶送客典故,最早见着宋普济和尚《五灯会元》一书,大约在宋理宗淳佑十二年(1252)左右才有。一般宾主说话聊天,旁边自然有茶,但何时端茶是主人送客的意思,就需要仆人眼力和事先主人交待了。端茶送客一说在清代官场甚是盛行。 褚博怀几人也不愿留,起身告辞,那妇人和孩子眼巴巴盯着众人,褚博怀道:“既然你们庄里不愿容她两人,叫她们到别处去可好?” 高崇义道:“你们愿做好事,带走便是。只是你们两个,今后不许再踏入高家庄半步。”说到后面,声色俱厉。那妇人孩子不住点头,跟着出来宅子。 来到外面,林子瞻笑道:“萧师弟好大嗓门,那高老头气的胡子都翘起来。”有两位师叔在场,他按师门规矩,先入门者为大,就喊萧平安作师弟。 萧平安摸摸脑袋,道:“我说的不对么?他年纪很大,我不该跟他吵架。” 洛思琴道:“讲道理你没错,却也不用跟他争吵,越是生气,人家越不愿听你。” 萧平安道:“我明白了,先前师傅教过,要说服别人,一定不能生气,自己生气,言语就难免说乱。别人听了生气,拉不下脸,肯也变成不肯。” 萧登楼微微点头,见他把自己说话都记得清楚,笑了一笑。 萧平安低头道:“我一时生气,把师傅教的都给忘了。” 洛思琴笑道:“没事,你年纪还轻,以后多在江湖走动,自然都会了。” 宋源宝道:“那这两个人怎么办?” 褚博怀问:“你们两个外地还有亲戚么?” 那妇人小声道:“小女父母叔伯都在济南府。” 褚博怀道:“那便容易了,我们有辆大车,天明叫车夫送你去济南府便是。”又叫宋源宝取了十两银子给那妇人。这师徒两人平常吝啬,帮起人来却不小气,那妇人千恩万谢,直不敢要。 第一百五十四章 反目贰 等到天明,褚博怀叫那车夫送妇人回济南府。如此一来,自己一行人只剩萧登楼夫妇的两匹马,好在前面离驿站不远,再寻辆大车也是不难。 众人离了村子,林子瞻忍不住道:“师叔,咱们不去那虎头山看看么?” 萧登楼道:“还请褚掌门示下。” 褚博怀看看秦晋几人,笑道:“我若说不去,你们几个想行侠仗义的定要埋怨。好,咱们就去见见那个山大王,看究竟是哪路神仙。” 众人环视四周,也不见哪里有山,见路边有骑牛的牧童,上前去问。 那牧童笑道:“虎头山?哪里有什么虎头山,这附近三十里,只有个小山坡,人倒是常说像个老虎模样。” 众人猜想多半不错,问了去路,依言而行。去那处都是小路,越走越是荒僻,走了一个半时辰,果然见一座小山。不过百十丈高,看形状,倒真像只老虎卧在地上。 众人见那山小的可怜,实不像是有恶盗盘踞的地方,但既然来了,索性看个究竟,顺着山路进山。进山才知,这山外面看着不大,内地地势却也险要。 走了一刻钟,秦晋突道:“咦,这里有不少的箭矢,看来还真有人打过仗。” 林子瞻笑道:“如此说来,咱们倒没找错。可这山如此之小,居然官军两次打不下来。这金朝的官兵倒跟我大宋朝的半斤八两。” 秦晋哈哈一声,突然身形一展,大鸟一般扑向一侧树后,随即一声轻笑,从树后灌木从中拉出一个大汉来。 那人神色惊惶,正是神州大侠高大宝。远处草丛中人影一闪,一人连滚带爬朝后跑去,边跑边道:“有种别跑!你们给我等着!”却是神州少侠高小宝。 众人都笑,也不去追。林子瞻道:“咦,这不是神州大侠么?” 那高大宝犹自不肯服软,道:“你偷袭本大爷,这下不算。”他两只手垂在胸前,想是被秦晋点了穴道。 宋源宝道:“分明是你鬼鬼祟祟躲在一旁。” 高大宝打个哈哈,道:“好笑,好笑,这是大爷家的地盘,大爷想横着就横着,想竖着就竖着,还要向你招呼么。” 秦晋道:“少废话,我问你,你这山寨有多少人马?” 高大宝道:“行走江湖讲的是个义字!我神州大侠岂是卖友求荣之徒,哈哈哈哈,哎呦,哈哈哈哈,哎呦呦,哈哈,哎呀!我错了,哈哈,小人错了,哈哈,小的再也不敢了。” 却是秦晋不耐烦他胡说八道,点了他身上“天溪穴”和“食窦穴”。 这两个穴道都在肋下,常人便点中都是酸痛到说不出话。但因人而异,也有万里挑一的人被点中此穴,不但疼痛,还会忍不住发笑。这高大宝偏偏就是这万里挑一。 江湖中常说有笑穴,点中会叫人一直大笑不止。其实人体上共有四百零九个穴位,包括十二正经加任督二脉共十四条经络上三百六十一个穴位,四十八个经外奇穴,其中死穴三十六个,这笑穴却是没有的。 只是有些人怕痒,肋下、腋窝、足心都碰不得,这些人中,有部分若被点中这三处的穴位,有可能会大笑不止。 那高大宝只觉又痛又痒,不住大笑,眼泪鼻涕都笑了出来,不一会便支撑不住,倒地打滚。 秦晋上前给了他解了穴道,道:“我问你话,你一五一十答来,若有一处说不清楚,我点你笑穴,让你这样笑上一辈子。” 高大宝连连点头,忙道:“大爷请问,大爷请问。” 秦晋道:“你这山寨有多少人马?” 高大宝道:“原先有七十八个人,四十三匹马,两个女的,都是老大的压寨夫人。山上原来还有十四头猪,十一头羊,二十八只鸡,都是抢来的。” 秦晋皱眉道:“也不须这么详细,猪啊羊的都不要说了。不是说官兵来剿过了么?那此际你们还有多少人马?” 高大宝道:“大侠高明,连官兵来过了都知道了。实不相瞒,官兵来了两趟,打死了我们三十一个兄弟,还有些兄弟不仗义,自己跑了十五个,眼下山寨还有三十一个兄弟。” 秦晋道:“七十八个兄弟,打死三十一,跑了十五,不是还剩三十二么?” 高大宝道:“大侠英明,神机妙算,确实该是三十二,可十几天前,二当家的看大当家受了伤,就把大当家杀了。是以当下只剩三十一,还有两个压寨夫人也跟了二当家的。原来的马也跑了一半,高三虎那个王八羔子,跑就跑,连山寨里的猪羊也牵走一半。”褚博怀几人都是摇头,心道这山寨果然有些乱七八糟,不成体统。 秦晋见他又要扯远,忙道:“你山寨之中,有多少高手?武功如何?” 高大宝道:“原来是大当家的厉害,如今自然是二当家厉害。原来有两个头目倒也和我不相上下,只是死了一个跑了一个。” 秦晋道:“老实点说!” 高大宝忙道:“还有十几个兄弟倒也马马虎虎,我们是棋逢对手,将遇良才,平日也是各有胜负的。” 褚博怀等人都是好笑,想这山寨如此角色,居然也能扛过两次围剿,这金兵倒也真不怎么样。 正说话间,前面一阵吵闹,二十多个大汉一窝蜂涌了过来,最前面一个四十多岁的汉子,面目狰狞,边行边骂道:“哪里来的不开眼的腌臜混沌,敢惹到爷爷头上来。” 到了众人面前,斜眼打量几人,见褚博怀一头白发,道袍轻扬,仙风道骨,精神奕奕。萧登楼夫妇一对璧人,气质出众。其余几个年轻人也是刚健挺拔。 气势登时一弱,心里咯噔一下,江湖常言,和尚道士、老人孩子、书生女子不能惹,这伙人差不多都占全了,又看人人带剑,显是不好相与的,不由眉头一皱。 那高大宝见当家的带着大队人马过来,有了依仗,顿时气壮了起来,大声道:“直娘贼,还有什么狠毒招数,尽管朝爷爷使出来,想叫爷爷出卖兄弟,那是痴心妄想。今日虎头山的好汉一起在此,定将你等砍成肉酱。” 那狰狞大汉怒道:“高大傻,你给我闭嘴,我叫你俩去高家庄打探消息,你俩半点消息没打听到,倒给我惹了仇家上门来!” 萧登楼笑道:“就是你杀了老大,自己做了当家的?” 狰狞大汉一愣,随即狠狠瞪了高大宝一眼,抱拳道:“误会,误会,纯属误会,在下恶灵神高宗元。不知诸位是哪条道上的朋友,还请亮个字号,路过鄙山,又有何见教?” 他见萧登楼说话中气十足,其余人也是神情自若,显是没一人怕他,说话更是又加了几分小心。 萧登楼哦了一声,道:“你也姓高?我等路过高家庄,听说诸位凶悍的很,特意过来瞧瞧。” 高宗元脸色一变,道:“原来诸位是高崇义那老东西请来的了,好说好说。”一双眼不住朝众人打量。 萧登楼不愿与他纠缠,看看余下那二十几人,见一群人歪歪斜斜,多半面有菜色,拿着刀枪棍棒,却是一点精神气没有,道:“我瞧你这山贼也做的辛苦,不如都散了,回家种田去吧。” 高宗元勃然大怒,道:“欺人太甚!小的们,抄家伙。” 萧登楼道:“且慢,群殴急什么,咱们照江湖规矩,先领教领教当家的本事。” 高宗元看看萧登楼,见他形貌俊朗,谈吐不凡,心里实在没底,道:“谁跟你切磋,既然敢来闹事,咱们不死不休,还讲什么江湖规矩!小的们,给我上。” 身后二十多个山贼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却没一个动手,最前面一个大汉懒洋洋道:“大哥,江湖规矩,人家说要单挑。” 高宗元怒道:“呸,这虎头山上,我他妈就是规矩,你们哪个怯战,回去一个个点了天灯。” 身后众山贼懒懒散散,只当没有听见,竟无一人怕他。先前开口那大汉道:“大哥,咱们可不是怯战,既然在江湖上混,总得讲些规矩,你找大当家比武,我们可也没说什么。” 高宗元狠狠瞪了瞪身后诸贼,回头道:“好,你说怎么比?” 萧登楼道:“平安,你来试试当家的功夫。” 萧平安应声出来,他对“强盗”二字最是愤恨,毕竟当年自己父母就是丧命强盗之手。但眼前这帮强盗实在太不成器,倒是叫他觉得有些好笑。 高宗元见不是萧登楼下场,派了个年轻人出来,虽是对几人来历更加忌惮,却也宽心不小,故意皱眉道:“车轮战么?” 果然萧登楼道:“当家的若打赢了我这徒弟,我们几个拍拍屁股就走。” 高宗元大喜过望,脸上却半点神色不露,故作倨傲道:“这等小辈,我打赢了也不算本事。这位公子说话可当真么?” 萧登楼道:“君子一言。” 高宗元道:“好,快马一鞭。小子,你亮兵刃吧。” 萧平安听他要比兵器,当下拿了长歌剑在手。 第一百五十五章 反目叁 高宗元嘿嘿一笑,取了一对奇门兵器出来,一左一右,都是三尺余长,护手如月牙戟,尾带枪尖,器首如矛却又呈钩状,下有十字交叉反钩月牙刃,刃连铁索,似戟非戟,似钩非钩,似钺非钺。 萧平安奇道:“这便是鸳鸯跨虎蓝么?” 高宗元吃了一惊,他这兵器甚是古怪,江湖中少之又少,居然让这年轻人一眼看出。知道定是出自名门,派中有人传授各种江湖密要。 不过他倒是不惧,这鸳鸯跨虎蓝兵刃奇特,这青年就便听说过,也定是第一次见,若是因此惊惧,倒是更好。当下笑道:“也算你有几分见识,若是怕了,你就此认输,我也不伤你。” 萧平安摇头道:“师傅说兵器越怪,死的越快,江湖中真正的高手没有使这等兵器的。” 宋源宝大笑,道:“萧大哥说的好。” 萧登楼见褚博怀似笑非笑看着自己,略显尴尬,道:“平安这孩子性子委实是直了一些。” 高宗元又羞又怒,更不打话,上前就是一招“饿虎拦路”。 萧平安见他出手,腋下好大一处破绽,当即一剑刺出。 高宗元招式刚使一半,见对手长剑已经刺到,所刺之处更是自己这招的破绽所在,吓了一跳,赶忙回手挡开。 萧平安一招占了先手,“风雨雁回剑”使开,剑剑不离对手要害。 高宗元一时大意,被萧平安抢了先手,见他年纪不大,剑法却甚是老道,看招式更是精妙绝伦,知道所想不错,这定是名门大派的弟子。顿去了小觑之心,展开跨虎篮,左守右攻,堪堪撑住局面。 鸳鸯跨虎蓝是奇门兵器,兼有钩剑索镰刺的妙用,矛尖可刺可钩可打穴道,十字反月牙擅撩、刺、格、挡,自带铁索可套人兵器,护手月牙戟和尾枪也有戳、点、刺、搅、架、托、劈、拦的妙用,尤其擅长近身相搏,兵器上上下下,左左右右浑身都能伤人。 高宗元使开跨虎篮,与萧平安倒也互有攻守。 斗了片刻,萧平安长剑越使越是得心应手,突然一招“寒秋落雁”连刺高宗元上身一十三处穴道、 这一招“寒秋落雁”乃是风雨雁回剑的杀招,当年林子瞻曾用此招差点伤了秦晋。 高宗元陡见他剑法突变,寒光闪闪,胸前要害尽在掌握,心中大骇,跨虎篮乱舞。他臂力甚强,跨虎篮又是粗大,竟将一十三剑尽数挡住。 高宗元惊魂未定,怕他还有后招,急退两步,道:“且住,你有把宝剑,占尽便宜,这还怎么打。”说着一举手中跨虎篮,果然跨虎篮上不少剑痕,左手十字反月牙也被削去了一截。 萧平安道:“好,我换把剑跟你打。” 高宗元忙道:“兵刃无眼,我若伤了你,你家师长必不肯与我甘休,咱们还是来比拳脚。” 萧平安道:“好,那也依你。”回身将宝剑递给林子瞻。 高宗元掷下跨虎篮,道:“你来,我让你三招,省的说我欺负小辈。” 萧平安点点头,他在派中跟同门比武,若是年岁相差太大,都有此礼节,他只道江湖上也是如此,也不客气,上前就是一拳。 高宗元见他这一拳乃是江湖上再寻常不过的“太祖长拳”,心里险些笑出声来,心道,还是我聪明,所料不假,这小子出自名门大派,学了手好剑法,拳脚却是稀松平常。 见他一招“猛虎伏案”,当下使“卞庄刺虎”,脚下轻飘飘躲过。这招“卞庄刺虎”本是侧身躲闪带拧身反劈,说好让小辈三招,大丈夫言而有信,手上这一劈就不使出。 萧平安见他闪到身侧,当即变“拗步听风”双掌横扫。 高宗元骇了一跳,万想不到他变招如此之快,所幸这招“拗步听风”他倒是识得,知道双掌横推,下面就是垂掌变拳擂打,当即跃起身来。 萧平安见他跃起,双足点地,瞬间到了高宗元头顶,飞腿下踢。这一招却是“回雁八打”中“落雁式”的一记杀招。 “回雁八打”号称衡山一切拳脚功夫的基础,共有八式,分别是伏雁式、起雁式、飞雁式、冲雁式、落雁式、守雁式、孤雁式、绝雁式。 衡山创派真人曾言,“回雁八打”练到极致,不惧天下任何一套掌法拳术。 萧平安的造诣自然还远未到返璞归真的境界,但这套“回雁八打”他习练最多,倒也最爱使用,越使越觉奥妙无穷。衡山派其余的拳脚功夫他自也学了一些,只是远不如这“回雁八打”得心应手。 高宗元连番遇险,身在空中,敌人突然跳到自己头顶,凌空下击,更叫他吃惊不小,看对方身法飘忽,脚踢之势却猛如苍鹰搏兔。身在空中,不及多想,双拳击中,正中萧平安脚底。 萧平安借势跃开。 宋源宝笑道:“不是说要让三招的么?” 高宗元哪里还有心思理会宋源宝调笑,刚刚落地,萧平安双拳已经打到。高宗元连退三步,突然挥拳反击,双拳霍霍,身形晃动,飘逸迅猛兼而有之。 两人拳脚相交,一连拆了十五招。十五招打完,萧平安已经退了七步。 褚博怀皱眉道:“想不到此人内功竟有如此造诣,这一套‘天王拳’使得也是颇见功力,咱们倒是小觑他了。” 萧登楼点了点头,却不答话,只顾凝神观战。 此时场上情形略变,高宗元步步紧逼,拳脚带风,显是都带着内劲。 萧平安渐渐不敢硬拼,出手有意回避,一个气势强盛,一个心有畏惧,越打越是一边倒。 萧登楼劲贯全身,只待若有不妙,就出手相助。 突然褚博怀出声道:“前手试探,后手重击,断其中流,击其惰归,腿不过腰,断其中枢。” 高宗元占的上风,颇有余力,褚博怀几句话他听的清清楚楚,心中如被重锤一击,心道,这老道士究竟是什么人?为何我这“天王”拳的破绽他如此了然?连破法也一清二楚! 原来他这“天王拳”看似飘逸,其实乃是纯刚猛的拳法,一虚一实,或者多虚一实,前手试探,后手寻隙猛击。褚博怀所言断其中流,就是要在他变重拳前出招,叫他后手难出。击其惰归乃是要在他试探之时便先行抢攻,腿不过腰,断其中枢更是“天王拳”的命门。因是刚猛拳法,攻击之时,脚步要稳,最怕边腿击打跨部腰间。心神大乱,手下登时一缓。 萧平安得了喘息之机,挥拳又上,却是又回到“太祖长拳”的路数上,一招一式,守的严实,也不抢攻。 高宗元打起精神,还了两招,见萧平安反而打的更慢,心中一喜。心道,还好这小子是个笨蛋,全没明白什么意思,是了,这功夫是一天一天练出来的,若是三言两语就能叫人反败为胜,那这武功也太过容易,就算他听得懂这些道理,想抢攻,想击我下盘,又岂是想做就能做到? 宋源宝道:“师傅,你说的太含糊,只怕萧大哥没听懂。” 褚博怀凝神观战,半晌才摇摇头道:“笨的是你,你仔细看看,此际局面如何?” 宋源宝看过去,果然场上形势又变。高宗元仍想抢攻,却再逼退不了萧平安。 宋源宝奇道:“萧大哥怎么又使‘太祖长拳’,这倒奇了,那山贼好像不会打了。” 褚博怀道:“‘太祖长拳’乃是一套至精至简的拳法,两军交锋,性命相搏,是以少有花巧,直来直去者居多。拳法越是直接,出手越快,你看此时他似是打的不快,却总能抢在那山贼前面,这便是截拳的道理。截断对方拳路,那山贼功夫往往使得一半就要变招,自然越打越是憋屈。平安年纪轻轻,不想对敌经验也是不俗。” 孰不知萧平安在衡山之上,这比武却是寻常之事。他那日意外击败秦晋,名声大噪,不少同门都想找他比试。萧登楼却知道他赢得秦晋纯属意外,本身毫无武功,怎会让他去与同门较量。 待他练了三年后,才同意他与人比试。人选还是洛思琴精挑细选,萧平安逐渐适应后,才慢慢放置不管。 萧登楼夫妇武功见识,衡山一派,仅在师傅和大师兄云中神剑江忘亭之下,乃是衡山派翘楚的人物。两人只收了这么一个徒弟,自然悉心教导,事事考虑周全。 有如此两位名师,萧平安学的又快,才能在同辈弟子中渐渐崭露头角,未有败绩。 高宗元也觉异样,这小子越打越慢,为何我也快不起来。他的悟性却是一般,只觉古怪,却不明何以自己竟被压制。对手一套“太祖长拳”,他全然不放在心上,却不想对手以简就繁,恰恰克制他的手段。 又斗片刻,心中焦躁,突然连出三记杀招。 萧平安避过两招,让过他的左拳,突然一掌硬撼对手右掌。 高宗元心中大喜,心道你终于躲不过去,要和我比拼掌力,他内功已有小成,岂会怕一个小子,当即气贯右臂,一掌推出。 萧登楼和洛思琴都是大惊,齐道:“莫要硬接。” 第一百五十六章 反目肆 “嘭”的一声大响,两人双掌相交,却是高宗元连退了七八步,站立不稳,一跤坐倒。 洛思琴闪身上前,拉住萧平安,道:“你这孩子,他内功高过你,干嘛要去硬拼,快吐纳看看,受伤没有。” 萧平安摇头道:“没事,他就左手厉害,右手还不及我。” 高宗元摔倒在地,更是浑不敢相信,与一个小辈对掌,居然是自己被一掌震倒。想说你们两个人打我一个,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自己连对手一个弟子都打不赢,再说废话,岂不是自找难看。 林子瞻笑道:“看来是当家的输了,你可服么?” 高宗元潜运内力,发觉并未受伤,眼珠一转,已经爬起身来,抱拳道:“小英雄好本事,在下甘拜下风。” 众人倒不想他如此干脆,萧平安这下是占了便宜,但未必就是真的胜过了对手。方才他拳路虽有克制,但也是勉强自保,叫对手不易施展,要打赢对手却是不易。 见他认输,想是怕了众人,褚博怀微微一笑,道:“你这山贼倒也敞亮。” 高宗元赔笑道:“诸位人中虎龙,岂是在下这种土鸡瓦狗可比的。”望望褚博怀神色,小声道:“诸位可是我那堂叔请来?我那堂叔阴险狡诈,诸位千万不要上了他的当!” 褚博怀奇道:“你堂叔是哪个?” 高宗元道:“便是高家庄的保正高崇义。” 褚博怀、萧登楼几人都是微微一怔,全没想到这山贼与那高家庄的保正竟是亲戚。 褚博怀皱眉道:“这是怎么回事,你说来听听。” 高宗元应道:“正是,正是,该当如此。请诸位这边坐下说话。” 领着众人走到路旁,寻了几块山石,请褚博怀和萧登楼夫妇坐在当中,自己坐在下首相陪。一干手下全都遣散开去,这些喽啰们没几个能打,更是没上没下,放在身前平白叫人生气,回去定要狠狠收拾。 林子瞻笑道:“原来你跟那高家庄还有亲戚,你们这叔侄可都不是省油的灯。” 高宗元道:“是,是,想来诸位不知,被那老贼骗了。” 褚博怀道:“少要废话,有什么快说。” 高宗元连连点头,道:“四十多年前,金人残暴,我们祖上活不下去,只好起来造反。打了几年,金朝换了皇帝,突然颁下旨来,说我们这些造反的百姓,只要放下刀枪,回去种田,一应罪名全都免了。我等祖上本都是寻常百姓,人数不多,也没几个真想造反,若不是金人不拿我们汉人当人,抢去田地,大肆杀戮,自然也都愿过安生日子。 “可这大金皇帝所说当不当真,当时谁也不敢信。还有些祖上觉得造反也挺好,吃香的喝辣的,无人管制,逍遥自在,不愿再回去种地。商议之下,最终决定,一部分人回去,看那大金皇帝说话算不算数,另一批人寻了个山头躲避风头。不想那金人皇帝倒是说话算数,投降的那些祖上便在此处落脚,都改姓高,就有了高家庄。另外一批人做惯了山贼也不愿回去,多次商议之下,觉得这样也好,一半人做寻常百姓,种田务农,粮食分些给做山贼的。另外一半人就做山贼,打家劫舍,得了钱财也分高家庄一半。如此一来,各取所需,有我等劫财供给,高家庄自然富的流油。高家庄的粮食肉食也不短了山寨,大伙日子过的都好,这几十年一直如此,倒也相安无事。” 褚博怀摇头道:“难怪我见那高崇义家中如此有钱,原来有你这么个强盗侄儿孝敬。” 高宗元略现怒容,道:“谁说不是,那高家庄家家户户,哪个不曾得了我们山寨的好处。他们给些米面鸡鸭、整猪整羊,又值得几个钱!这些年世道太平,咱这山寨又偏僻,做些买卖也不容易,我这山寨人又多,兄弟们进城快活,花费又巨。就跟堂叔商量,不能再照之前对半去分,风险都在兄弟们身上,山寨自然该拿大头才是。谁知道那老贼嘴上答应的干脆,私下竟请了官兵前来围剿!” 褚博怀几人对视一眼,都是不住摇头。 高宗元犹自气道:“奶奶的,官兵来打了两趟。死了不少兄弟,可那官兵又不赶尽杀绝,围着山下摇旗呐喊,只是不打上山来。我瞧这意思不对,就请当家的下山和带队的长官谈谈。谁知当家的贪生怕死,又是爱财如命,只是不肯。无奈之下,为了众弟兄生计,我只得把他杀了。然后我下山求见长官,人家围着不打,自然是希望咱们识相点,交些供奉,你不破财如何消灾?这几日我正加紧操练,待兄弟们养好伤,再招些兵马,定要杀上高家庄去,把那老贼碎尸万段!诸位英雄,我看诸位都是武功高强,只要能帮我出了这口恶气,在下愿意孝敬一百……不,孝敬白银二百两!” 褚博怀等人齐齐摇头,起身就走。 高宗元急忙站起,道:“价钱好商量,三百两,三百二十两!三百六十两!三百八十两!” 褚博怀带着众人朝来路去,萧登楼也是摇头道:“想不到原来是狗咬狗,没一个好人。” 萧平安道:“那高家庄的百姓不都是无辜么?” 秦晋道:“师弟你瞧的不细,那庄里百姓多半都会功夫,火烧那高健家,几乎全村人都在。这村子里想必是贼性不改,平常也都不是良善之辈,只怕都是平常种种庄稼,隔三差五就要出去做上一回贼。” 身后那高宗元兀自还在加价,已经加到了四百两,只是过了三百两,每次加价已变成二十两。 宋源宝道:“师傅,四百两了,咱们可以出手了吧。” 褚博怀道:“出什么手?” 宋源宝道:“两边都不是好人,咱们索性来个黑吃黑,把两边的钱都抢过来。” 褚博怀道:“这些奸佞小人,任他们自生自灭去吧。” 一旁萧平安问萧登楼道:“师傅,方才我与那山贼交手,他其他也都平常,唯独一只左手甚是厉害,气力大的很,我不是对手。可偏偏右手却又寻常,这功夫怎会练的如此轻重不一?” 萧登楼笑道:“你这孩子,胆子也大,竟还和他对掌,倒吓了为师一跳。你有所不知,我等先前倒小觑了这山贼,没想到他也是内外兼修,内功想也是到了舒经阶段。我看也有二层半的功力,算是斗力境入了门槛,练成了真气。” 萧平安道:“师傅,这真气与内息有何区别?” 洛思琴也是笑道:“那区别可是大了,修炼内功,自导息开始,你在十二经络中修出的便是内息。这股力道用来打人,就是内劲。导息阶段,内息需运功方能生出,撤功即散。而到了舒经境,可以修成三丹田气海,内息可以导入气海,这存在气海中的便是真气。真气在你气海之中,心意一到,便可激发,远胜内劲发力之速,力道也是更强。寻常与人比武,谁会等你慢吞吞搬运内力,练出真气,内功才算有了用武之地。此外你与人疗伤续命,也非真气不可。这里面的学问很多,待你回山,这真气运用的法门,也该好好教你。” 萧登楼道:“这舒经境先前褚掌门也对你说过,要将十二条正经内的内息一一归入丹田。我辈炼气,都是始于丹田。但破障之前,气在胸腹之间,乃假丹田。破障之后,引经入府,开具气府,生成气海,方成真丹田。十二正经又分左右,其实是二十四道,都起在手足之处。 “你过了导息关,就是十二内息已成。过了破障关,内外通路已开。舒经便是要归经入府,气贯丹田。要将内息就近导入泥丸、膻中、关元这三处。手少阳三焦经、手阳明大肠经二经入上丹田泥丸宫。手太阴肺经、手少阴心经、手太阳小肠经、手厥阴心包经四经入中丹田膻中。其余足部六经入下丹田关元。也分十二层境界,打通一经,气力就强上一分。 “方才那山贼,想是打通了左手的三处经络。右手二处,虽斗力境的第三层只完成一半,但一只手三经练成,内力也强大许多。待他右手经络练成,双手自然平衡。当下武林中炼气的高手,除了寥寥数人,都在此境之中。四层以内为下,四层八层之间为中,八层以上为上。过了十一层,那已是顶尖高手了。 “内家为何厉害,外门的绝顶高手,最多也就能打赢斗力境下段一般的内家高手。这内功越往后越是难练,下段内力,差个一两层,还能打一打,到了中段,差了一层差距已经明显。到了上段,一层之差便是天渊之别,判若云泥。中段之下,差了几个层级,有招数、兵刃、地利等变数在内,还能打上一打。到了中段,差了一层,差距已是明显,想要以上犯下,已是极难。” 宋源宝道:“那斗力境巅峰遇到灌顶高手呢?” 第一百五十七章 反目伍 萧登楼道:“灌顶已是斗力境圆满,斗力境遇到灌顶,灌顶遇到身知,看上去都是一步之遥,却只能任人揉捏。”顿了一顿,又道:“好在江湖上,灌顶,身知的高手少之又少,就算碰到,人家也不会与你们一般见识。” 宋源宝想一想,突然道:“如此说来,那缺胳膊少腿的残疾人,岂不是一辈子练不成内功?” 萧登楼也是一愣,道:“你这鬼主意当真不少,问的也是稀奇古怪。那倒也不然,若是四肢残缺,其余完好经络也可去练,只是想登峰造极,达到灌顶身知那是难了。”顿了一顿,方才又道:“虽无此先例,却也就未必不成,习武一道,本是逆天而行,但天却不绝人之路。” 萧平安道:“那弟子若与人交手,如何看他是什么境界?” 萧登楼道:“这却难了,若是对方武功高过你,你想看出对手底细,除了亲身一试,别无他法。” 宋源宝突道:“我倒有个办法。” 萧平安道:“师弟你聪明的很,你说我听听。” 宋源宝得意道:“师傅说过,练到身知起码要一甲子功力。就当他六七岁练功,过破障关要练十到十五年,甚至更长,咱们就算他十七岁破障。余下四十年,十二层境界,开始容易练,两到三年一层,越往后越难。中段就算四到五年一层,上段六到八年一层。萧大哥你看他年岁呗,咱们就算他资质极高,往厉害了猜。二十岁一层,二十三岁二层、二十六岁三层。中段高手,怎么也要三十岁朝上,上段四十五岁朝上,以此类推,反正越老越厉害了。” 褚博怀笑道:“你倒会取巧,说的也还算有几分道理。但也不尽然,学武之人,资质、用功、经历各不相同,进展也是有快有慢,岂能一概而论。方才萧贤侄上中下三段之说也对,我再给你加一条,须得是同门之人相比。须知内家功夫也有高低优劣之分,你衡山派的内功就甚是厉害,进展虽不快,练成后的功力却深,若是遇到不入流的内功,以下对上或许不能,但勉强不输给中段的对手,却也未必不可。方才那山贼比平安高了两层半,不也不是平安对手。” 萧平安颇有些不好意思,道:“我对的是他右手。” 褚博怀道:“你能接他左手不伤,只觉他力大,那是内劲已经相差不大。” 宋源宝道:“反正还是层级高的厉害呗,以后大家不如都挂块牌子在身上,写上什么什么境第几层。大家见了面,该客气的客气,该欺负的欺负,也少了不少是非。” 褚博怀笑道:“若真如此容易倒好了,切磋也就罢了,但若是性命相搏。除了内力境界,还有功法招数,兵器暗器,其他种种辅助手段。更讲究个天时地利人和,还有武功相克。你内力再强,掉到水里,遇到个水里讨生活的好汉,一样敌不过;你拳脚厉害,遇到刀剑高手,这拳头哪里有刀剑锋利?若是遇到百花谷和蜀中唐门的用毒高手,没等动手人家已毒倒了你;你一个人是厉害,人家两个三个,一群人来打你呢?还有你纵便是个高手,若是受了重伤,动弹不得,寻常一个村汉也要了你性命。 “适才平安与那山贼相斗,我等站在一旁,那山贼心有畏惧,一身功夫也要大打折扣。这还只是寻常,江湖中还不知道多少鬼蜮伎俩,防不胜防。再说六十年一言只是个概数,试问谁能一日不断,连练六十年,总有事务分心,实际所费,远非六十年了。” 宋源宝皱眉道:“那要练到什么时候,师傅,你传功给我吧。” 褚博怀一怔,道:“什么传功?” 宋源宝道:“我听人家说,这内功可以传给别人,你把内力输进我体内,我便修为猛增,一举成功!” 褚博怀伸手给了他一个爆栗,道:“不好好用功,整天想着投机取巧,你要再去整天听那些鬼话,早晚便成傻子。内功是你自己一点一点打磨出来,就像一个种子,生根发芽,茁壮,开枝散叶,逐渐壮大成参天大树,我直接搬棵树到你体内,不把你撑爆了才怪。你哪天想死,尽管来找我就是。” 洛思琴道:“如今这些银字儿,当真是教坏少年人。处处都是奇遇,一步登天,人不去自己努力,等着不劳而获,难道个个都是老天爷的孩子?” 萧登楼语重心长道:“人生在勤,不索何获。武功一途没有捷径可走,你自己千辛万苦练出来的本事才是你自己的,才能伴你终身。” 萧平安道:“元宝练功还是挺勤快的。” 宋源宝忙道:“就是就是,你们不问青红皂白,怎就知道我不用功。” 几人说说笑笑,到了下午,又回到大路之上。走不多远,见前面一个驿站,当下过去歇息吃饭。 驿站之内却是人满为患,好容易寻个桌子坐了,见店内倒是不少江湖中人,三五成群,聚在一起闲聊。 褚博怀几人要了酒饭,说起那山贼,仍觉可笑,萧登楼留神听周边众人言语,也尽是些无用的琐事。 突听旁边一个中年汉子道:“几位可听说了么,最近江湖上可出了一件大事。” 身旁一人道:“你是说柳家堡柳老太爷大寿么?我听说江湖上的好汉全都到了。” 先前开口的中年汉子道:“那还有假,我刚刚吃酒回来,少林、昆仑、丐帮,江湖上有名有姓的全都去了。柳太爷这面子当真是不小。不过我说的可不是这事。” 萧登楼看看那汉子,却是不识,也不知是否真是柳家堡的座上宾。 那中年汉子身边几人都是肃然起敬,都道:“原来黄大哥刚从柳家堡回来,难怪有日子没见了,既然不是柳老太爷做寿,不知那又是何事?” 中年汉子得意道:“我这消息得来可是不易,你们此际自然不知,可过不了几日,江湖上大伙都谈此事,到时候诸位不知,可是大大的面上无光。” 身旁一人道:“黄大哥消息灵通,岂是我等能比的,还请说来,叫咱们也开开眼界。” 另一人也道:“是啊,黄大哥,莫卖关子,这顿酒算我们几个请你的。” 那叫黄大哥的中年汉子道:“什么话,我贪你们这顿酒么,这消息得来,我可请人家在城里万花楼过了一夜呢。” 一人道:“黄大哥快说了吧,你这样吊我等胃口,我酒也喝不下去。” 黄大哥笑道:“好吧,说与你们知道,不到一个月之前,扬州府发了件大事。三位少年英侠夜探无方庄,揪出了真正的无影盗,了却了江湖一段公案。” 一人果然吃惊道:“就是扬州府,那个传说地下埋了好多金银的无方庄么?那不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 另一人道:“是啊,那无方庄甚是有名,我倒也曾经去过,只剩一片瓦砾,倒有不少人在那边转悠寻宝。听说当年那无影盗的头子跑了,下落不明,这么多年又现身了么?” 又一人道:“是啊,据说那人姓龙,抢了上百户有钱人家,几百亿两银子,然后跑到西夏风流快活去了。” 一人咋舌道:“几百亿两,乖乖,那要有多少钱!” 黄大哥得意道:“看看,我若不说,你们这些话日后说出去,定要叫明白人笑话。” 几人都道:“黄大哥快说。” 黄大哥卖足了关子,终于道:“此前人人都道那无方庄的龙雁飞就是无影盗,因为案发,杀了家丁仆人,带着大批金银跑了。可谁知竟完全是桩冤假错案,是人做的局儿,那龙雁飞不过是只替罪羊,真的无影盗却是另有其人。你们可知,那真正的无影盗却是什么人?” 褚博怀和萧登楼几人也是一怔,凝神倾听。 众人自然都是摇头不知,那黄大哥得意之极,又道:“说给你们知道,那真正的无影盗就是当年抓住无影盗的官儿!” 众人又是齐齐惊呼,一人道:“原来无影盗是当官的,这不光是贼喊捉贼,还是贼亲自抓贼,找个假的顶罪,当真是好手段,却不知这人究竟是谁?” 黄大哥道:“你们或许听过,临安府振远镖局的总镖头季开便是!” 身旁众人又是一惊,一人道:“难怪难怪,我去过一次临安,那边西溪里边有个大宅子,我初还以为是皇上的行宫,后来才知竟然是那季开的一处别院。我当时还奇怪,一个保镖的如何这般有钱。” 黄大哥道:“有钱?人家那是有金山银山,这事一发,官府听说,立刻就去季家抄家,光地窖里的现银就挖出来一亿多两。当下家产还没清点完呢!” 一人叹道:“一亿多两现钱?那季开我倒也听说过几次,说他功夫高强,对道上的朋友也够意思,振远镖局这些年也是块金字招牌。没想到啊,没想到!” 另一人道:“是啊,当真是想不到,这人手段当真了得,做了这么大的案子,逍遥快活了几十年,如今就算事发,也活的够本。不知是什么人这么厉害,这陈年的铁案也能给翻过来?” 第一百五十八章 反目陆 又一人道:“据说当年皇帝老子都给这案子批过,还写了‘禽兽不如’四字,这下朝廷也被打脸。” 一人道:“打脸怕什么,这季开家里抄出来的财宝还不是归了朝廷,这么大笔钱,打两下脸又算得了什么。况且前朝前任的案子,此际翻案,人人无过,人人有功,高兴还来不及。黄大哥还是说说,究竟是什么少年英侠,竟如此厉害。” 黄大哥道:“其中一人鼎鼎大名,武林中有九龙三凤你们都知道吧,这三凤之中,最少露面却名气最大的,你们说是谁?” 一人惊道:“哦,原来是百花谷的彩凤凰花轻语!” 一人道:“听说她出手第一件事就是大战贵州玉树夫人,已是惊世骇俗,没想到这次手笔更大,无影盗的悬案也能破了。此女神秘的很,连她模样也少有人知道,却不知另外两个是谁?” 黄大哥道:“你这消息就是不准,听说这次花轻语姑娘已是露了真容。真是天姿国色,貌美如花。武功高强,更是机智过人,博学广记。” 一人道:“黄大哥你莫要流口水,这等人物咱们可高攀不上,你还是说说,另外两个是什么人?” 黄大哥挠挠头道:“还有一男一女,名不见经传,想是帮衬之人。”这黄大哥所知,大约也就这些,接下来众人七嘴八舌,开始自己凭空想象,往里面添油加醋,迫不及待去寻别人吹嘘。 萧登楼也道:“原来真正的无影盗竟然是临安振远镖局季开!这真是匪夷所思。” 褚博怀也叹道:“是啊,这厮当真是好手段,把天下人都骗过了。” 萧平安等人对这陈年旧事所知不多,少不得褚博怀和萧登楼又给几人讲上一遍过往的江湖传闻,听的宋源宝直呼过瘾。 说了会闲话,众人出了驿站,雇了辆大车,继续朝泰安而去。 萧登楼几人南下,正好顺路,自是先送褚博怀师徒回山。大车行到晚间,到了个镇子,也不急着赶路,寻个客栈住下。 萧平安过了破障关,正是内力勇猛精进的时候,练功的问题颇多,饭后萧登楼便与他解说,一直说到丑时方毕、 萧平安仍不肯睡,继续练功。 萧登楼知他习惯,每日练功要到很晚,微微一笑,自顾回房,却见洛思琴也未安睡,还在等他。 萧登楼道:“你怎么还没睡下?” 洛思琴笑道:“又去教你那宝贝徒儿了么?哎,有个徒弟,连老婆都不要了。”他们夫妻两个平日在众人面前都是持同门之礼,甚是严肃,只有关起门来,洛思琴才显出小女人本色。 萧登楼道:“你又来取笑,就不是你徒弟么?” 洛思琴道:“我如何教的出这么好的弟子,哎,有些人,当日还百般推脱,就不肯收。” 萧登楼道:“我哪里有不肯收,师傅一说,我不就收了么?” 洛思琴道:“当时你愁眉苦脸,谁人瞧不出来。后来你叫平安背书,他不敢背,你一张脸拉的老长,若不是我劝着,早被你赶出师门。” 萧登楼过去抱住洛思琴,笑道:“好好,夫人有功,夫人有功。”两人调笑几句,萧登楼又道:“平安这孩子练武的天分奇佳,又肯用功,我当日倒真是险险看走了眼。” 洛思琴道:“是啊,他小小年纪就过了破障关,将来成就必在你我之上。哎,只是这孩子就是练武聪明,别的事还是一窍不通。” 萧登楼道:“什么?我看平安不是挺好么?” 洛思琴摇头道:“你们男人家,只晓得功夫好就是好的。我问你,平安今年多大了?” 萧登楼道:“不是二十四么?” 洛思琴道:“是啊,别人家的孩子二十四,孩子都满地跑了。你看子瞻,比平安还小些,整日围着峨眉派那个姓水的小姑娘,大献殷勤。偏偏咱们平安就是傻乎乎的,这柳家堡来了这么多英雄好汉,容貌家世出众的姑娘比比皆是,他不去认识,倒整天跟那小滑头宋源宝混在一起,你说可气不可气。” 萧登楼道:“我当何事,二十四又不算大了。况且这有什么,平安武功越来越高,你怕没人喜欢么?他眼下过了破障关,回去山里,只怕求亲的要把咱们门槛也踏破。” 古时男子二十岁称弱冠,方始成年,但结婚娶妻却早于此时。《礼记》中规定,男女婚配的标准是男二十岁、女十五岁,但其后历朝法定的时间都要更早。唐代,要求男十五岁、女十三岁以上。宋朝也循唐例。 萧平安此时已二十四岁,那是十足的大龄了。只是江湖中人娶妻都晚,很多玄门道派,信奉元贞之说,更是推的极晚。萧平安这个年龄倒也不显突兀。 洛思琴皱眉道:“我认真跟你说话,你就不当一回事,你以为功夫高就有人喜欢么?” 萧登楼笑道:“那是自然,这么多同门师兄弟,若不是我武功高强,你怎么看的上我。” 洛思琴反手给了他一拳,佯装怒道:“论本事,我比不上你么?” 萧登楼装作被打中,躺到床上,道:“夫人厉害,为夫我甘拜下风。” 洛思琴道:“贫嘴,跟你说认真的,这次下山,倒真要让平安多历练历练。他这些年不曾下山,人又老实,这人情世故还有好多东西不懂。” 萧登楼道:“小处倒不算什么,这孩子自小一副侠义心肠,越是大是大非,越辨的清楚。那日在石渡镇,若不是他不肯放毒,咱俩已着了那姓韩的道儿。”此去多年,夫妇两人未再生育,对当年之事却已渐渐释怀。 洛思琴道:“是啊,其实这孩子胆子甚小,真遇到凶险,却甚是敢为,昨日那样大火,竟然也敢冲进去救人。”想到当时火势,仍是心有余悸。 萧登楼道:“是啊。性情这东西却是天生的,先前我还怕他胆子小,见事不敢为,如今倒要教他遇事再谨慎些。”两人闲话一会,拥着睡了。 隔了几间屋子,萧平安连打了几个喷嚏,心道,好生古怪,小源宝又想我请他吃糕么? 断了本门功夫,起身到院内走了一圈,回来又练当年紫阳道人传授的内功。此时他武功见识早非昔日可比,对这内功领悟更多,知与本门内功大相径庭,更是觉不出有何门道,只是一日不练便觉难受。而练过之后,无论再练什么功夫,都是水到渠成,事半功倍。 他心知有异,也想去问问师傅。但入门便学了门规,知道练外门功夫乃是派中大忌,想这功夫如此古怪,倒与传说中的邪派功夫相仿,犹犹豫豫,更不敢去说。 思来想去,只道,反正这功夫也练不出内力,既然无功,想来也是无害。 上了床,盘腿坐定,运功行气,过了半响,却是连连摇头。不知何故,自从过了破障关后,他再练此功却是与以往全然不同,以往运功,虽内息不能成型汇聚,但总能感觉一股热气循经络游走。但此际却感觉不到,不管如何行气,隐隐约约仍有气息往来,但热感全无。 此外以往练过此功,总是心神清明,此际再练,却是越练越是头晕,甚有头痛之感。萧平安暗道,想来这真是邪派功夫,不但没用,练到后来还会头痛,果然不能与本门内功相比。 想到本门功夫,不知不觉运起“仙霞劲”,此时他到了舒经阶段,这舒经的要诀乃是衡山派内功“仙霞劲”的第三层。他自得掌门许可,师傅传授,早将导息直到身知的五层内功心法牢记。 内功修炼乃是水磨功夫,谁也不知何时方能突破,一派弟子也不是一直在山上。这心法乃是一次传授,但是绝不允许外传,也不许抄录。 此际萧平安也得了师傅师娘指点,正尝试打通右臂手少阳三焦经。内息自“关冲”、“液门”、“中渚”、“阳池”,一路到“丝竹空”,这经内息他本已练成贯通,如今要从“丝竹空”将内息导入“泥丸宫”。 “丝竹空”在眉尖末端,“泥丸宫”乃上丹田,在两眉之间,乃是“印堂穴”与“百会穴”延长线之交点,中间只隔了“鱼腰”“攒竹”两穴,算上“印堂”,只需冲破三个穴位,乃是十二经中最易突破的一经。 但不管他如何运功,这“丝竹空”到“鱼腰”不足一寸的距离,却始终内息传不过去。 此前炼气,体内内息如同泥鳅钻厚土,虽有阻碍,勉强还能向前,一点一点钻透过去,可如今却如同遇到了钢板,分毫也渗不进去。 他得师傅指点,知道舒经便是如此,只能水滴石穿,一点一点打磨,他本是耐得住寂寞的性子,也不焦躁。 他突然念起,运起本门仙霞劲,紫阳教的内功却未撤去。仙霞内息正在“丝竹空”努力突破,突地紫阳所授的那股气息直越臂膀,与仙霞内息汇合一处,狠狠朝前方壁垒撞去。 第一百五十九章 反目柒 这一下力道比他之前强了数倍,感觉前面一松,内息竟似朝前进了一毫,虽是几不可察,却实实在在是内息前行。 萧平安吓了一跳,心神一分,内息忽乱,心知不好,连忙抱元守一,收敛心神,缓缓散去内息。 待到回过神来,细细回想,似是紫阳道人所授的内功主动前去助仙霞内息破关,更是效果非凡。 萧平安却是吓的脸色发白,实不想竟然会有如此好事,从来未曾听闻两种内功可以一起习练,说不定误打误撞,已经走上邪路。 静坐片刻,凝神静气,运起仙霞内力,去探右臂手少阳三焦经。却是一路无阻,气息通畅,与平日无二。 心中不解,但那助力效果实在太强,他如何能忍住不试? 思忖再三,终于下定决心,同时运起两股内息。果然如前番一般,紫阳道人所授内息不断导向右臂手少阳三焦经末梢,助力冲关。气息也是起自右臂指尖“关冲”,经手少阳三焦经一路向上,全力撞向壁垒。一息撞过,立刻消散。但只要凝神运功,一息又起。 而同时仙霞内息始终抵在前端,不住打磨,更是寻隙而入,两套功法竟是配合无间,丝毫没有夹杂阻塞之感,更不需他分心二用,一静一动,相得益彰,便如一套功法一般。 萧平安还不敢全信,连试了几次,运转自如,毫无窒碍,先前单练紫阳心法时的头晕头痛之感也无。不由大喜过望,如此运功,比他先前效果足足强了数倍。 直练到天色渐亮,经络渐感酸胀,知道用功过猛,这才收了功法,合衣睡下。 没睡多久,就听外面有人敲门,宋源宝声音道:“萧大哥,太阳晒到屁股了,快出来请我吃糕。” 饭后众人相偕就道,路上萧平安实在忍不住,问萧登楼道:“师傅,你说这内功可以很多门一起练么?” 萧登楼吓了一跳,道:“你怎地会如此问,教你内功第一课就说的清楚,各家内力循经走络之法不通,气息刚柔缓急更是天差地别。你若是原来的功夫不好,换门内功再练,不过多费些功夫。但若是贪多务得、细大不捐,想数法同修,难免身受其害,轻则走火入魔,重则经脉破裂,那是没一个好下场。” 洛思琴道:“说这么大声,吓坏了徒弟,你徒弟就是问问,不明白才问,当师傅的干嘛吓他。平安我知道你练功用功,但也要明白欲速不达的道理,切莫要想投机取巧,入了邪道。” 萧平安道:“这所谓邪道究竟是什么?江湖上哪些个是邪道啊?” 褚博怀道:“你们年纪尚轻,不曾遭遇,几十年前,西域魔教曾大举侵入中原,各门各派深受其害。这魔教所修的便是邪功,多半要借助外物,什么紫河车、童子血、各种毒物,千奇百怪。这些功夫虽然练起来快,却也遗祸无穷。大半修行之人都是性狠好杀,各种怪癖,难得善终。后来魔教被赶出中原,这邪功也逐渐销声匿迹,当下江湖中自然还有。但凡投机取巧,损人利己,有违天道的都是邪功。江湖各派对于修炼邪功之人,向来是毫不留情,见必诛之。” 萧平安连连点头,心下却是心虚,不住暗道,我这练的究竟算不算邪功?我这功夫也没害人,也未借助外物,我也没有性狠好杀,想来不是邪功,但偏偏又修行快的很,究竟是还不是?想到褚博怀说“见必诛之”四字,打了个寒战,更不敢说话。 宋源宝道:“师傅先前说有两个极厉害的人,叫接连双尊,他们便是魔教之人,练的也是邪功么?” 褚博怀吓了一跳,道:“莫要胡说,那接连双尊是出身魔教不假,却是对中原武林有功之人。他们两人原为魔教左右接引二使。魔教入侵中原,他两人就不赞同,后来见魔教大肆杀戮武林同道,惨无人道,终于下定决心,反戈一击。若不是他两人联手打伤了魔教教主,只怕当年的武林浩劫还要更甚。这两人在江湖中名望甚高,更不喜人提当年之事,你们万一遇到,千万不可胡言乱语。” 宋源宝道:“他们两人联手才能打败那个魔教教主,那人岂不更是厉害。” 褚博怀道:“那个自然,魔教教主四字乃江湖忌讳,这四个字外面也不能去说。四十年前,双尊武功自然不能和如今相比,却也是一等一的高手。想当年,魔教高手如云,当真如洪水猛兽。魔教不灭,我等岂有安宁。” 宋源宝道:“原来江湖中有这么多高手,我听人家银字儿,哪里有这么多,高手满天飞,记也记不住。” 褚博怀气道:“整天听书听书,人都听傻掉。江湖何等之大,才智之士如过江之鲫,总有天赋既高又肯用功之人,各派武学也是各擅胜场,自然是相差不大。似云龙野叟和双尊一圣那样的自是凤毛麟角,但越往下自然高手越多,若江湖中就几个高手,哪里还这么多纷争。” 几人说着话,萧平安却又闭目睡着了,他习惯夜间练功,晚间睡的少,白日有空就要睡上一会。众人都已知他习惯,也不奇怪。 倒是秦晋知道后,也想学他这般试试,勉强试了几日,夜里练功毫无异样,白天却是哈欠连天,暗骂这是什么狗屁玩意,再也不试了。 行过正午,又到了个镇子。这镇子却大的多,街道也甚是热闹。几人寻了个饭店就坐。 那饭店也是镇上最大,此时食客倒是不多,想是已过了吃饭时候。几人点了桌酒菜,吃了几口,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挎着个花篮进得店来,挨桌叫卖。 那女孩儿衣衫甚是破旧,脸上满是污垢,篮子里几捆野花也不新鲜。手中拿了根竹棒探路,去了几桌,也无人买她的花,多半见她靠过去就挥手赶开。 那女孩儿摸摸索索,到了褚博怀几人座前。洛思琴见她双眼瞳孔发白,原来是个盲女,一张脸大约几天不曾洗过,还挂着鼻涕在脸上,瘦骨嶙峋,一身衣衫显是大人衣服改的,松松垮垮挂在身上,只因身体过于瘦小,倒显的头是很大。心中大是怜惜,柔声问道;“你这花儿怎么卖?” 第一百六十章 反目捌 女孩儿小声道:“一个钱儿二把。”声音甚是稚嫩。 洛思琴掏出二两碎银,递到她手中,道:“好孩子,这个给你,给我拿一把吧。” 女孩儿抓着银子却是狐疑,问:“娘娘,这是什么?” 洛思琴柔声道:“这是二两银子,你小心收好。” 女孩儿小声道:“我瞧不见,我没见过银子,好心娘娘,给我大钱不行么?” 洛思琴道:“你莫怕,这是银子,能换好多大钱。” 那女孩儿仍是犹豫,小脸满是委屈之色。一旁小二过来倒茶,见了,道:“小包子,你走了好运啦,你面前是位贵人,给你的是块真银子。可不像以前人家骗你,还不快快谢恩。” 叫小包子那女孩儿微微一怔,突然跪倒,就要给洛思琴叩头。洛思琴一把把她搀起,问:“你饿么?可要吃点什么?” 小包子只是摇头。 洛思琴知她胆小,叫萧平安将桌上的菜包了两个,轻轻放到她篮子里。女孩儿小脸通红,从篮子里摸了几把花儿出来,摸了几摸,挑了两把略新鲜一些的,递到洛思琴手里,道:“菩萨保佑娘娘,多福多寿。” 转身往外走,心下激动,连在桌子上碰了两下。未等她出门,门外突然撞进一人来,一身是血,见一个女孩儿挡在面前,一把抓住,回身叫道:“你们哪个敢上来!” 众人见是个文士打扮的中年汉子,一张脸惨白,嘴唇极薄,一只左眼上戴了只黑色眼罩,浑身是血,一手抓着小包子,一只手抓了一对判官笔,脸上肌肉扭曲,一只眼狠狠瞪着外面。 门外嘿嘿阴笑,并肩走进四人,一般高矮,都是三十多岁年纪,身着黄衫,手提朴刀。当中一个,脸上一道伤疤,从眼角直到嘴角,半边嘴唇也少了一大块,露出几颗黄牙,说不出的瘆人。发笑的便是此人,四人一步一步走进店来,那中年文士一步一步退后。 刀疤男子道:“楚江开,你抓个小乞丐吓唬我等么?也不怕丢了你玄天宗的脸面?我劝你乖乖束手就擒,也少吃些苦头。” 褚博怀几人闻言,互相对了个眼色, 那受伤的文士正是先前沈放在扬州府战过的楚江开,此时却是狼狈之极,道:“呸,阮大,你们四个打我一个,就很有脸面么?” 突然一声抽泣,随即哭出声来,却是楚江开抓住的小包子吓的大哭。她得了赏钱,本是兴高采烈,没等出去却被一人抓在手上,自是吓的不轻,稍微回过神来,便发觉紧紧攥在小手里的银子没了,又急又怕,终于哭出声来。 楚江开怒道:“闭嘴,臭丫头,再哭老子一把掐死你!” 那叫阮大的刀疤男子道:“阮家四兄弟对付一个人是四个齐上,对付一百人也是四人齐上。你要是觉得不服,尽管叫人便是。” 他身旁一人道:“他怎么没有帮手,有个使九环刀的,不是被咱们长老宰了么。” 另一人道:“我还道玄天宗有多厉害,原来也不过如此。在南边打不过咱们,到了北边,不一样被咱们追的像条狗?” 最后一人道:“大哥,不要跟他废话,咱们上。” 一旁萧登楼低声道:“阮家四兄弟?那是长江三十六水寨的人,怎地跟玄天宗对上了?” 洛思琴道:“我们一齐出手,救下那孩子应有七成把握。” 褚博怀拿了两根筷子在手,道:“不急,阮家四兄弟也有两下子,看看再说。” 那阮大在店内扫视一圈,见一众食客都已吓跑,唯独靠里边一张桌上,几人坐的稳稳当当,看着他们,连眼神也不回避。心中微微一惊,暗道,玄天宗在北边堂口甚多,莫非这几个也是玄天宗的人?但此番追杀楚江开,一路不停,他应也没机会联络求救才是,虽不见褚博怀几人有何动作,也是不敢大意。 又看了几眼,迟疑片刻,抱拳道:“是衡山派的高手么?在下水上天罡阮大这厢有礼。”长江三十六水寨之人,在外报字号,往往不说明白,而是以水上天罡相称。他见萧登楼几人身上有朱雀标记,当即认了出来。 萧登楼却不答话,举起酒杯半遮住脸。 古时的规矩,走在街上,遇到熟人,若是不便或是不愿说话,可用扇子挡住脸,称作“便面”,乃是礼貌婉拒之意。 江湖之中,有些规矩也是类似,萧登楼以杯遮面,便是与事无关,不会插手也不愿搭讪之意。 阮大登时放下心来,又是一抱拳,这才转身向楚江开道:“楚兄弟,动手吧!” 楚江开看了众人一眼,突然道:“泰山派和衡山派的大侠都在此,难道都见死不救么?” 阮大看看褚博怀,心道原来这一老一小两个道士竟然是泰山派的人。泰山派日渐衰微,掌门在此,他也不识。 褚博怀道:“我等与你玄天宗并无干系,你两派相斗,外人如何插手?谈何见死不救?” 楚江开冷笑道:“我是说这孩子,你们若是袖手旁观,大不了我带这孩子一起去死。” 宋源宝怒道:“你好不要脸,小孩子也拿来要挟!” 楚江开淡淡道:“命总比脸来的要紧。” 阮大看看众人,暗自盘算,心道,看样子衡山派泰山派这几人都不愿出手,显是既不愿得罪玄天宗,也不想惹我们三十六水寨,只是这帮人自诩名门正派,这面子上须过得去。 再看那楚江开受伤不轻,身上犹在淌血,眼珠一转,心下已有计较。道:“好,你既然耍无赖,咱哥几个就跟你耗上一耗,看谁耗的过谁。小二,拿酒菜来。”带着三个兄弟,就近找了张桌子坐下,却是把门口牢牢守住。 楚江开哼了一声,他身中数刀,背上一刀伤的甚重,此时血还未止住,哪里不知越是拖延对自己越是不利。但眼下更无办法,当下也在一张桌上坐下,也叫小二上酒菜。 那小二战战兢兢,给阮大桌上摆了酒菜。阮大低语几句,那小二不住点头,然后躲的远远的,再也不肯露面。 楚江开知道他暗中弄鬼,本来还不觉什么,此际却觉又饿又渴,嗓子直欲冒烟,知道小二定不会送上酒饭,好在桌上还有半壶凉茶,倒了杯一口喝下。 褚博怀几人也不出去,静坐一旁。萧平安一直看着被擒的小包子,甚是焦急,洛思琴轻轻拉拉他衣襟,道:“莫急,我等自有分寸。” 阮大兄弟四人大声说笑,不停吃喝,眼神却不离楚江开左右。 楚江开一脸阴沉,也不包扎伤处,一杯接一杯,片刻将半壶凉茶喝的干净。 他手中抓着的小包子目不视物,不知发生何事,想爬到地上去找丢的银子,却被人牢牢抓住,心中委屈害怕,不断抽泣。 楚江开心下焦躁,突然开口骂道:“死丫头,再哭!再哭我先戳瞎了你眼!” 小包子轻声道:“我,我,我就是瞎的。” 楚江开微微一怔,他只顾要挟众人,全没留意这孩子什么模样,见她答话,这才看过去。见她小脸上,面黄肌瘦,只一双眼睛大大的,但瞳孔发白,毫无光彩。 他心狠手辣,更以戳破人眼球为乐,此际看着一双无神大眼,心中突起异样之感,心神一个恍惚,脸上肌肉抽动,道:“果然是个废物,还不如死了干净。” 小包子脸色黯然,不自禁缩了缩脖子,小声道:“婆婆也说小包子死了才干净,小包子是不是很脏?我看不见,总是摔倒,洗也洗不干净。” 楚江开心中更是烦躁,道:“你别哭了。” 小包子又往后躲,道:“哦,哦,我站开些,莫要弄脏了大爷的衣服。” 楚江开心烦意乱,又想喝水,拿起茶壶,才想起里面已干,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包子道:“我叫小包子,你吃过包子么?包子最好吃了。” 楚江开随口应了一声,突然心里一动,她为何问我吃没吃过包子?哦,她以为包子是很贵的东西,一般人吃不起。看她瘦骨嶙峋的模样,实不知她这些年吃的什么,如何长到这般大。 突然阮大四人飞身扑来,四把朴刀两把当头劈下,左右两刀横扫。楚江开心神恍惚,这四人如何瞧不出来,当下趁机出手。 楚江开猛地回过神来,不敢硬接,起身便要后跃,小包子还抓在手上,左边一刀已经砍到。 使刀的阮家兄弟一脸狞笑,那小女孩在他刀下,他如何不知,只是一个小孩生死,他又如何放在心上。想座上衡山派泰山派几个人嘴里说的好听,不是一样不闻不问? 一瞬之间,楚江开心中竟似转了无数念头,突然伸手一推,将小包子远远推开。刀光一闪,他一条左臂已被齐肩砍下。 一侧两道人影一闪,却是洛思琴飞身过来把小包子抱住,轻轻放到一旁。 另一人乃是萧平安,他长剑出鞘,将阮家兄弟朴刀架开。 第一百六十一章 派斗壹 眼见巨变陡生,楚江开被砍断一臂,强撑着一声不吭,慢慢在桌前坐倒,他又断一臂,大势已去,再无力挣扎。 阮大冷笑一声,道:“玄天宗的蛆虫,如今看你还有什么花样!” 洛思琴柳眉倒竖,她们都没想到阮家兄弟突然动手,几人一时不察,差点相救不得,怒道:“都给我滚。” 阮大脸色一变,道:“诸位不是说好两不相帮的么?” 突然一人道:“不劳褚兄、萧兄,玄天宗的事情自然是玄天宗出手来办。” 从门外走进五个人来,当先说话之人正是玄天宗山东两路总堂主司徒晓峰,身后跟着两个老者。其中一个花白胡须,一脸怒容,正是淮南东路的副堂主平云剑邓飞。 阮大四人想也不想,齐向后门跑去。刚迈出两步,人影一闪,一人挡在面前。 四人举刀就砍,那人身形连晃,从四人当中穿出,头也不回,走到褚博怀几人座前,抱拳道:“褚兄,有礼。”身后阮家四兄弟突然一齐摔倒,再也动弹不得,四人都是头颈朝后,被生生拧断了脑袋。出手之人,正是司徒晓峰。 褚博怀和萧登楼夫妇拱手还了一礼。 邓飞两步抢到楚江开身前,此时楚江开趴伏桌上,已是奄奄一息。 邓飞将他扶起,见他伤势,知道无救,道:“楚兄弟,若不是你,我也难逃性命,你还有什么心事未了,做哥哥的一定代你完成。” 楚江开神智已是模糊,独目看了邓飞一眼,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 邓飞将他抱在怀中,掌心抵在他后背之上,一股真气送将过去。楚江开身子一震,看看邓飞,道:“邓……堂主,你没事……了?” 邓飞点点头,道:“你还有何要说?” 楚江开仰面朝天,看着头顶屋梁,神情茫然,轻声道:“五岁那年,我爹……我爹打瞎了我娘眼睛。我……逃出家去,练成武功。十五……十五岁那年,我回去……把那老东西的两只眼……都戳瞎。自此我……我时常发狂,老是想……戳……戳瞎人眼睛。我……我这辈子,没干过一件好事。邓堂主,我求你……件事,你看成……不成?” 邓飞见他眼神已虚,知道他一口气转眼就散,忍不住也是泪下,道:“你说,哥哥一定代你办好。” 楚江开道:“好,好。”勉强侧过头去,看着一旁的小包子,道:“邓……堂主,你给她……找个好人家,这辈子,莫要……莫要她再受苦。” 邓飞看了小包子一眼,见是个卖花的盲女,点头道:“你放心。”还想问句这孩子是你什么人,回头再看楚江开,一只独目犹是睁着,却是已经气绝。 褚博怀几人见邓飞抱着楚江开尸首,带着那小包子出门,都是唏嘘不已。 萧登楼道:“早知如此,真该早点出手救下那孩子。” 褚博怀叹了口气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此人总算还有一丝良知,临死救下那孩子,也不枉今生做一遭人。” 几人不愿与玄天宗的人多生瓜葛,又在店内坐了片刻,方才出门。 褚博怀见对面墙角躺了个乞丐,心里一动,走上前去,果见那乞丐身上背着麻袋,背后三只,胸前两只,那麻袋不过两个巴掌大小,开的有口,可以盛物。 褚博怀自然知道这是丐帮中人标记,麻袋数量越多,帮中地位越高,帮主不背,以九袋为最高。此丐身背五袋,在丐帮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当下抱拳道:“这位兄台请了。” 那乞丐四十多岁年纪,长的方头大耳,甚是健壮,见褚博怀过来见礼,连忙站起,还礼道:“丐帮山东黎东生,见过泰山掌门,衡山派两位贤伉俪。” 褚博怀几人见他一口道破几人来历,也是略有吃惊,道:“黎兄高明。” 黎东生道:“此番长江三十六水寨突然和玄天宗杠上,事情不小,我帮中眼线众多,消息不敢疏漏。几位进来镇子,就有小乞丐们报给我知。褚掌门是帮主好友,我等自然认得,倒不是有意打听几位。” 褚博怀笑道:“无妨,无妨,这两家如何打起来,不知黎兄可方便见告么?” 黎东生道:“又不关你我,自无不可。” 当下褚博怀几人又回饭店坐下,叫了壶茶,那黎东生有丐帮的规矩,仍是席地而坐,开口道:“诸位想是刚刚从柳家堡来。” 褚博怀道:“正是,我等数日前方与史帮主分手,他眼下应该也还在山东吧。” 黎东生道:“褚掌门还不知么?帮主据说已经过河去了。” 褚博怀奇道:“我倒真不知道,他比我早了四五天离开柳家堡,也没说南下。我还道他好容易北上一次,会多耽搁几天,为何走的如此急?与这玄天宗和长江三十六水寨有关么?” 黎东生道:“那倒不是,帮主另有要事,才急着赶路过江。玄天宗和长江三十六水寨闹了有些时日了。但事发在扬州府,诸位都在北边给柳老太爷做寿,难怪不知。” 褚博怀道:“愿闻其详。” 黎东生道:“二十日前,玄天宗和长江三十六水寨突发冲突。事起扬州府,据说是为了一处码头,那扬州府乃水上要道,码头甚大,原先有个扛脚的自己组了个赤脚帮,掌控码头。玄天宗在扬州府开设香堂后看中了这码头上的买卖,下手要抢。那赤脚帮都是脚夫苦力,没几个会功夫的,就一个帮主路海川手下还有点玩意,但如何是玄天宗对手。无奈之下,这路海川请了长江三十六水寨帮忙,他倒是聪明,又索性做个顺水人情,把码头让给了水寨。 “玄天宗心有不甘,还想找水寨商议。一来二去,谈的不拢,终于大打出手。水寨显是有备而来,帮中太上长老林源同亲自坐镇,以雷霆手段,打败了玄天宗淮南东路的副堂主邓飞,击杀了玄天宗扬州府香主孙涛,还有个护法冷秋寒,其余弟子更是死伤无数,将扬州府的玄天宗势力连根拔起。 “邓飞带着残党,被一路逼到山东境内。诸位适才所见,乃是山东两路的总堂主司徒晓峰出手。到了北边,玄天宗实力不弱,水寨倒也不敢大意,此时多半人手已经退去。这阮家四兄弟伤了楚江开,大约是不想错过功劳,才一路追杀过来。” 褚博怀皱眉道:“那林源同据说在水寨地位甚高,为何下手如此之狠,不留余地?” 黎东生道:“长江三十六水寨这些年势力愈发强盛,想是有立威之意。” 褚博怀道:“这玄天宗可不算软柿子。” 黎东生道:“玄天宗这些年好生张扬,到处开设香堂,招兵买马,眼下又想染指南边,胃口太大,难免江湖同道看不过眼。况且玄天宗建宗时间还短,且多半都是乌合之众,自然也不如那些年深日久的帮派齐心。此次那邓飞一路北逃,他自己境下的泗州、楚州香堂,竟不敢出手相救。这些年,这玄天宗多半都是欺负欺负当地的小帮派,对真正有实力的帮会倒是一个也不曾惹,想也是底气不足。” 褚博怀摇头道:“玄天宗旗下高手不少,刚才那司徒晓峰便极是难缠。这些年玄天宗崛起如此之快,必定也有不俗之处,万万不能小觑。” 黎东生道:“是,故此此次水寨出手,大伙也都想瞧瞧,这玄天宗究竟成色如何。” 几人又聊了几句,拱手作别,褚博怀一行人继续上车向南。一路之上,众人各怀心事,也无人说话。 日暮时分,大车到了泰兴。刚刚进城,一人迎面快步而来,怨道:“磨磨蹭蹭,你们怎么才来?”却是火凤凰颜青。 林子瞻奇道:“颜师姐,你不是跟水家妹妹去四川玩去了么?怎会在此?水家妹妹呢?” 颜青没好气道:“你心里倒只有个水家妹妹,你水家妹妹被人抓走啦!” 林子瞻大吃一惊,道:“什么?” 颜青道:“峨眉派的几位都被抓走了,褚掌门,萧师叔,快快随我前去救人。” 褚博怀道:“莫慌,究竟何事,你细细说来。” 颜青道:“我跟慧静师太她们一路过来,起先倒也还好,道上同行的都是拜寿的武林同道,彼此也都认得,自是相安无事。快到泗州附近,路上人已经少了,慧静师太见后面鬼鬼祟祟跟的有人。我等只道是不开眼的蟊贼,也未在意。可那人一直缀着不放,我等火大,追过去想要教训教训于他。 “那人轻功不弱,一路把我等引到小路之上,突然冒出八九个人把我等围住,自称是青城派的人,要叶师妹把宝剑交出来,还说什么宝剑本来就是他们的。对方有两名青城长老,其余几个功夫也是不弱,我等占不到便宜,夺路而走,打打跑跑,还好在路边遇到个废弃的磨坊,躲了进去。” 第一百六十二章 派斗贰 褚博怀皱眉道:“青城派跟峨眉派素来不睦,有争执倒也难免,但都是名门大派,竟敢伏击你等,如此大动干戈却是不可思议。你说他们索要叶姑娘佩剑?” 颜青道:“是,叶师妹手里摇光剑,是把难得的宝剑,比萧师弟和小源宝赢的剑还要好。她派中的师姐吕琼英为抢此剑,还在擂台上找叶师妹比武。” 褚博怀道:“再是神兵,也不过是把剑而已,青城又不是没有家底,没见过世面,怎会因此与峨眉撕破脸皮?” 萧登楼道:“只怕要剑只是个幌子,这帮人定是另有所图。” 洛思琴道:“真的是青城派么?不要是冒名之辈。” 颜青道:“开始我也不信,但慧静师太认得为首的两个道人,叫什么玄元二仙。围攻我们的人中还有一个使雷公轰,应是真的青城派不假。” 褚博怀皱眉道:“什么?玄元二仙?是广玄子和广元子么,有这两人在场,怎会让你们逃掉。” 颜青道:“那个叫广元子的和慧静师太交手,那个广玄子没出手,大约是自顾身份,不好跟我们几个小辈动手。那广元子也很厉害,慧静师太全然不是对手。我们逃到磨坊里,守住门口,他们一时攻不进来。我也问慧静师太为何,慧静师太却也是不知,她说峨眉与青城向来不和,不是如今这样,而是一两百年都是如此。大家都不知道为什么,总之就是互相瞧不顺眼。 “但两派最多也就有些睚眦而已,门下弟子真正动手的倒是极为少见。慧静师太也不明白为何青城派要来找她麻烦。那磨坊破旧的很,难以固守。那叫吕琼英的讨厌女人突然说,既然对方要的是叶师妹的宝剑,给他们就是。叶师妹的宝剑是她娘亲留给她的唯一遗物,叶师妹最为宝贵,如何舍得。况且敌人要剑,多半只是借口而已,我跟水师妹据理力争。 “峨眉派另外两个弟子也帮着吕琼英说话,我们两个对三个,倒是自己人吵起来。慧静师太说,叶师侄,你就把剑给他们,看看他们怎么说,若是真就此退去,等回到峨眉,禀明掌门师姐,咱们再上青城要回来便是。叶师妹还在犹豫,慧静师太见她不情愿,突然发火道,一把剑而已,同门重要,还是剑重要,如此薄情的逆徒,当真和你娘一模一样。” 褚博怀摇头道:“这慧静师太也是愚钝,不开窍,如何能这样跟晚辈弟子说话。” 颜青道:“是啊,叶师妹气的直哭,提着剑就冲出去,扔在地上。那广玄子拿了剑,看了一会,似乎很是高兴,一直说不错,不错。看他模样倒是真的十分想要摇光剑。我道,既然你们已经拿了剑,那就让开,放我们走罢。那广玄子却道,你自去不妨,但还想请峨眉派的几位道友到青城做做客。褚掌门,你听听,他还是修道之人,这是人说的话么!” 宋源宝道:“不好,这帮坏蛋是要劫色。” 褚博怀道:“胡说八道,你当青城派是下三滥的山贼么!” 洛思琴道:“你莫气,快说,接下来如何了?” 颜青道:“那还能如何,自然继续打了。这次那广玄子想是不耐烦,也出了手。这贼牛鼻子好生厉害,不一会把我们几个都打倒了。他们制住了我们,就要带走。这帮人早有准备,大车都备了两辆。我说臭牛鼻子,你们刚刚不是说要放我走么,我又不是峨眉派的人。” 她生气骂人,张口就是贼牛鼻子、臭牛鼻子,却忘了褚博怀师徒都是道士,萧登楼夫妇也是道家一脉。 宋源宝赞道:“好姐姐,果然能屈能伸。” 颜青瞪了他一眼,道:“你皮又痒痒了是吧,我当然是以退为进,打算跑回来找你们帮忙,你当我和你一样没义气么!” 萧登楼道:“他们真就放了你?” 颜青道:“是就好了,那广玄子事到临头,突然又变卦了,说还是要委屈我几天,过几天再放。” 洛思琴道:“想来他也是怕你通风报信或是寻人前去寻仇。” 颜青道:“当是如此,只是抢人宝剑暂且不论,抓了峨眉派的长老和弟子,这梁子还结的轻么。他们这是跟峨眉派撕破了脸,将来找上门去的又怎会少了。” 萧登楼道:“这话倒是不假,青城派发什么疯,怎会做出如此莽撞的事来?这事便是传到江湖上,他青城派也占不了理。” 褚博怀道:“究竟为何待会再猜,后来又如何了?” 颜青道:“后来他们一路押着我等南下,一路倒未曾亏待我们,只是点了峨眉派几人的穴道。至于我连穴道也没点,只要不跑,他们也任我随意走动。他们一共九个人,除了广玄子和广元子,还有三个中年道人,四个年轻人,那三个中年道人功夫也是不弱。我知道逃不出去,只是整日找别扭,跟他们捣乱。气的那广元子吹胡子瞪眼,不肯跟我在一辆车上,我就偏偏要找他一车。 “到了泗州,不知为何,连住了两晚。第二天晚上,他们来了一个客人,是个瘦小干枯的老者,排场倒是挺大。广玄子和广元子见了他都非常客气,称他作简先生。原来他们在泗州耽搁一日一晚,就是为了等这人。这三个人躲在房里聊了两个多时辰,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第二天继续上路,却不见了叶师妹。我大发脾气,大闹一场,他们没办法,才告诉我叶师妹被人带走了。我问是不是昨晚来的那个简先生。那广玄子不会说谎,倒是认了。我问那姓简的是什么人,干什么要带走叶师妹,他们支支吾吾,就不肯说。那姓简的贼眉鼠眼,反正我猜定不是好事。” 萧平安问道:“那这个姓简的带叶师妹去哪里了?” 颜青道:“那广元子说他们南下了,但吞吞吐吐,我也不知真假。” 褚博怀道:“你继续说。” 颜青道:“到了大宋境内,他们都换了常人打扮,又走了两日,到了扬州。在江边将我放了,马也还了我。我寻思你们早该回来了,当下赶回泰安,谁知山上没有。等了两天,你们才到!” 萧登楼看看褚博怀,道:“褚掌门,你看该当如何?” 褚博怀沉吟片刻,道:“青城对峨眉动手,此事非同小可。峨眉同道被俘,咱们既然知道,自然不能袖手旁观,总要追上去看个究竟。” 萧登楼道:“他们既然愿意放你,想是不再惧你找人前去寻仇。颜姑娘,你从扬州赶来泰安用了多久?” 颜青道:“扬州到此足有一千里地,还要过金宋边境,我一路飞奔,也用了三日半时间。” 古人常言千里马日行千里,多是夸张之辞。马以冲刺见长,耐力却不是强项。当然也有极少数天赋异禀的神驹,一天真的可以跑八百里,但如此拼命定然伤了马的身体。 古时有八百里加急疾报,那是依靠驿站不断换马、换人才能达到的极致。通常一匹马一天连续跑二百里已是不易,好马尽全力一日可跑三百到四百里,但却不能连续如此。 与之相反,倒是人的耐力更强,虽冲刺不及马匹,但若是长途跋涉,反是人更快些。 颜青一人一马,三天半走了一千里,那已是极快。 萧登楼道:“如此算来,就算咱们一样能三日半赶到扬州,也要晚了九日。他们带着峨眉派的弟子,马车前行,但长途下来,并不比骑马慢,想半途追上大约是难。只能在入川之时寻寻机会。若是追不上,我瞧也不要跟去青城派。还是先上峨眉,说清事情,再作打算。” 若是短途,骑马自然追的上大车。但长途则是不然,拉车的马有车轮为辅,负重大减,奔跑起来更有车子自身惯性,走长途倒是不弱。道上驿站又多,换马也是方便。 寻常驿站自然不会为平常百姓提供驿马,但青城派根基不小,只有办法。 褚博怀道:“不错,我意也是如此,咱们这就动身。” 颜青道:“还有叶师妹,她应也是被带着南下,但不知去往何处。” 萧登楼道:“等到了泗州,咱们兵分两路。秦师侄和林师侄,你们两个去打探小叶姑娘下落。切记,即便探到风声也莫要急着出手救人。听颜姑娘所言,那姓简的也非常人,定要小心从事。若是得了消息,可去朱雀阁与我等联络。” 林子瞻面露难色,迟疑道:“师叔,我想跟去四川看看。” 萧登楼眉头一皱,洛思琴却知道林子瞻心思,插口道:“这样也好,秦晋你和颜姑娘一道。颜姑娘见过那姓简的,咱们却是不识,只怕当面错过也不知道。” 萧登楼点头道:“好,那便如此说,咱们这就上路。” 宋源宝插口道:“萧大叔,你说的朱雀阁是什么?怎么联络?” 萧登楼笑道:“到前面泗州,我也要去阁中一趟,想法子把事情先告知峨眉,到时与你细说。” 第一百六十三章 派斗叁 秦晋道:“那咱们先去买几匹马。” 颜青道:“还要你说,我早预备齐了。”带着众人去客栈中拉出几匹马来,她自己的红马却不在其中。 宋源宝奇道:“颜姐姐,你的‘烈风’呢?” 颜青脸露心痛之色,道:“你道这一千多里好跑的么,烈风蹄子伤了,要好好养养,就先留在此处。” 西汉之前,便已有了马镫,但直到元朝,马蹄铁才大量普及。颜青一路疾驰,顾不得爱惜马力,“烈风”的蹄子已经支撑不住。 宋源宝连连点头,道:“姐姐莫要担心,等它脚好了,我回头再给你送去。” 颜青展颜一笑,道:“这还差不多。” 当下众人出城,换马直奔泗州。不到半个时辰,天色已黑,众人兼程赶路,却是越行越慢。一行人中,萧登楼夫妇的马都是好马,其余几人都是一般。 夜道之上,虽有月光,也不敢尽力驰骋,唯恐有坑洼之处,别了马脚。 褚博怀、秦晋、林子瞻两人还好,萧平安和宋源宝毕竟不常骑马,跟在身后,渐渐越拉越远。好在夜间道上无人,相距虽远,倒也不虞失散。 直奔了两个多时辰,宋源宝和萧平安并骑而行,苦苦追赶,忍不住道:“原来骑马这么辛苦,我屁股和大腿好麻。” 萧平安伏在马背之上,道:“我也是啊。” 两人快速奔驰,说话都要大声,一张嘴便灌一嘴的风,说了两句就不再说。 又跑一会,突然萧平安望向右边,道路旁有片树林,其间似有刀剑光影,隐隐约约,以他目力也看不真切,迟疑道:“源宝,林子里好似有人争斗?” 宋源宝放慢马步,朝林中望去。此间道上无有遮挡,适应后尚可勉强辩物。但那林子隔了十几丈,树木遮盖,林间自然是一片漆黑,根本望不进去。皱眉道:“哪里有什么动静,你眼花了吧?” 萧平安凝神又看,半晌道:“错不了,定是有人,咱们要不要过去看看?” 宋源宝略一迟疑,笑道:“看看也不打紧,这半夜三更,定是为非作歹的歹人,咱们正好黑吃黑。” 萧平安道:“我是怕不要是劫去叶师妹的人,莫要错过了。” 宋源宝道:“对啊,萧大哥你怎么突然这么聪明,颜姐姐说拿不准,只是听说那人南下,说不定北上了呢。看看去。” 萧平安道:“咱们还是小心一点,说不定人家比咱们厉害。” 宋源宝道:“怕什么,师傅、萧大叔和师兄们都在前面,不见咱们,也会回来。” 萧平安道:“好,那就过去瞧瞧。” 当下两人调转马头,朝林边行去,大道和林间十几丈都是荒草,两人怕有坑洞,也怕打草惊蛇,将马栓在路边,轻步摸将过去。 宋源宝见林中一片漆黑,越近越是瘆人,打个寒战,忍不住道:“哪里有人,萧大哥你不是要故意吓我吧。” 萧平安奇道:“我吓你干什么?” 说话功夫,两人已到林边,正要入林,突闻林中刀剑撞击之声,叮叮当当一阵响,随即又无声息。 宋源宝惊道:“果然有人!” 萧平安皱眉不语,听那刀剑之声,交手之人武功显是不弱,再看林中一片漆黑,回头道:“我瞧瞧去,源宝你回去叫师傅他们。” 宋源宝点点头,道:“那你小心,偷偷看看,若是凶险,可莫要出手。” 萧平安道:“放心。”慢步入林。 宋源宝见他进去,那林中伸手不见五指,心下担忧,回去大路,纵马急追褚博怀等人,边追边喊。 萧平安进了树林,林中树木繁茂,少有光线透过,四处一片漆黑。他眼力远胜常人,置身黑暗之中,稍待片刻,更清楚许多。当下朝先前打斗之处摸去。 走了三十余步,果见一块地上有打斗痕迹,一片灌木也被砍倒。 萧平安不敢大意,拔了长歌剑在手,一剑在握,胆气顿是一壮。又走了四五十步,突听左侧打斗之声又起。记得师傅教过的规矩,不敢大动作,伏低身形,轻抬脚,低落步,一点一点靠将过去。 前方打斗之声愈烈,夹杂有人怒喝之声。走近几步,见前面林间,三人正在围攻一人。 被围攻的是个身材矮小的白发道人,模样甚是眼熟。此际手持长剑,寡不敌众,只能仗着林间树木繁茂,不住逃避躲闪。看他拖着一条腿,应是已经受伤,且战且退,实在无法才还的两招。 萧平安看了两眼,猛然想起,这道人正是天台剑派的正阳道人。在石渡镇、柳家堡都曾见过,虽未说过话,但知道此人与师傅萧登楼是多年好友。 再看夹击三人,全都是黑衣蒙面,只露出一双眼睛在外。两人使剑,一人使刀。使刀那个尤为了得,追的最近,身材高大,脚下轻身功夫却是厉害。正阳道人几次想绕到树后逃跑,都被他截了回来。 四人你逃我赶,越打越远。突然前方一空,林中现出一块空地,足有六七丈见方,地上遍布树桩,想是树木被人伐去。 正阳道人心里登时一惊,他且战且退,不及多想,待到前面有稍许光亮,隐约觉的不妙,已是晚了。 三人已将他逼到空地之上。先前林间狭小,三人不能合围,此时眼前突然一阔,三人立刻将正阳团团围住,两剑一刀,齐齐杀到。 正阳道人挥剑还击。对手三人显是配合娴熟,使刀的正面牵制,使剑的两人一左一右,寻机攻正阳背后,出手必是狠招。 正阳道人以一敌三,又伤了一条腿,越打越是忙乱。 使刀那人突然刀法一顿,不再抢攻,而是两侧使剑之人突然并肩而上,双剑齐指正阳道人要害。正阳道人挥剑抵挡,使刀之人绕到身后,突然一刀反撩。 正阳道人见三人变了打法,本已留神,知道使刀的定要偷袭。但这一刀撩来,看似轻描淡写,却正是自己守御破绽之处。急急跃身,仍是被刀锋带到,只觉小腿上一凉,伤的虽是不重,却也见了血。 夹击三人一招得手,趁势追击。又斗片刻,正阳道人左支右绌,险险又中一剑。慌乱之间,脚在地上木桩上一绊,身形一晃,站立不稳。 夹击三人有此良机,岂会放过,两剑一刀,齐向正阳要害刺去。 正阳道人临危不乱,深吸口气,长剑灌注内力,猛扫而出。 “当当”两声,两剑荡开。余下一把单刀却是虚晃一招,绕过他长剑,反向他胸前砍去。 正阳这一剑全力挥出,胸前门户大开,眼见这一刀势难躲过,突然一剑伸来,将刀挡住。长剑不停,顺势反击使刀那人小腹,正是萧平安见势不妙,冲出相救。 使刀之人冷不防有人杀出,又见对方剑法精妙,骇了一跳,连忙跳开。 使剑两人也是吓了一跳,各退一步,三人成三角之状,将萧平安和正阳道人围在当中。 几人全神相斗,又是夜间,竟全然没发现身侧伏的有人。夹攻三人都是心惊,免不了四下张望,疑心还有伏兵。 正阳道人得了喘息之机,却是大喜。斜眼看去,身边相助的是个浓眉大眼的壮实青年,夜色之下瞧不仔细,倒似有些眼熟,不敢松懈,眼光仍是放在身侧三名敌人身上,低声道:“多谢小英雄相救。” 萧平安知道对手厉害,也不敢放松,口中道:“衡山派萧平安,见过正阳前辈。” 正阳道人闻言大喜,心道,难怪觉得眼熟,原来是你。萧平安在柳家堡一战成名,更是当场破障成功,正阳道人事后又去道贺,此时一听,登时想了起来,喜道:“原来是萧小弟,你师傅呢?” 萧平安道:“就在前面,褚掌门也在。” 正阳道人大喜过望,他却不知这几人已经跑远,还道就在林中,心情大定。 夹攻三人彼此对视一眼,不知萧平安所言虚实,但听他是衡山门下,也不敢小觑。 使刀汉子低声道:“这小子交给我。五息时间,你们拖住那道士。”当下挥刀欺近,一刀抹向萧平安后颈。使剑两人上前一步,挡住正阳道人。 那使刀之人有心速战速决,对手剑法不弱,年纪却是太轻,定然不是自己对手。只是不知还要多少援兵,又离此多远。他心中盘算,三息之内,若能打退此子,三人合力,还有斩杀正阳之望。他说是五息,其实盘算最多三息时间。 心有计较,手下自不容情,一刀抹出,不等萧平安剑到,手腕一抖,长刀刀尖钩向萧平安太阳穴。 大凡刀法,多是横削竖劈,外展内抹,砍剁并重。使刀之人先前一抹,刀刃向内,自外划弧线反攻对手后脑已是妙招。这一下突然变抹为钩,乃是刀走曲线,以反手刀背刃尖钩划,先点后拉,更是极难。乃是他这路刀法的精要所在。如今面对个二十出头的小子,第一招就使了出来,那是前所未有。此番全无保留,只想一击制敌,压箱底的功夫也拿了出来。 萧平安见他刀光如电,举剑要挡,突然电光一灭,一线刀影突然到了头上。心中大惊,急急缩首,间不容发,避了过去。 第一百六十四章 派斗肆 他不过是一缩头,使刀之人却是大惊。自己这一刀乃是生平绝技,常人只看到前面一抹刀光凶狠,到中途变抹为钩,刀身扬起,只有刀背一线钩回,刀尖在敌人双目之后。莫说是在这黝黑林中,就是白日之间,寻常人也看不到刀路。这小子貌不惊人,怎地能轻松躲过? 心中惊疑,下手却是更狠,刀在萧平安头顶,硬生生顿住去势,刀背拍下。 萧平安侧身让过,长剑斜刺那人手腕。 那人突然一指戳出,斜点萧平安肋下“食窦穴”。 这一招更是阴狠,他手掌自刀下穿过,看似江湖中常见的“托刀式”,刀背微侧,正是抵挡萧平安下方来剑的寻常套路。但手掌到了刀下,突然并指刺出,所袭更是对手外侧肋下。那是全无防备之处,不但有自己单刀遮挡,对手侧身出剑,浑然顾不及此处。 眼见手指已经触及萧平安衣服,突然一掌自上拍下,将他手指打偏,这一下虽仍是戳中萧平安肋下,却未中穴道。 使刀那人眉头一皱,他这招“刀下一指“更是看家绝技,不知助他打败多少对手,对手见他托刀,长剑回圈,显是已经上当,这一指点到,如何还会被破? 他心中惊疑,萧平安却是更骇了一大跳。他也只道对手是托刀挡他刺腕,想要回剑反砍。剑刚扬起,见对方手影自刀下越过,突然消失在视线之外。他眼力奇佳,隐约抓到路数,下意识一掌拍下,只觉肋间一痛,仍是被戳中一指。 使刀汉子杀心大盛,手指搭在萧平安肋下,突然手臂暴涨,变爪抓下。 萧平安猛扭动腰腹,但觉腰腹一凉,衣服连着一块皮肉都被抓下,随即火辣辣的疼痛。 此时萧平安已经慌了,他下山未久,此前与人交手,都是比武切磋,点到为止,从未与人性命相搏。此时陡遇强敌,招招都是要命的招数,交手不过一息,已被人抓破胸腹。若不是躲的快,看那人指上劲力,只怕连肚肠也抓了出来。心中又惊又怕,连退两步。 使刀汉子抢上两步,挥刀猛砍。这刀直来直去,毫无花巧,却是运足内力,将他退路一并罩住。 萧平安只得挥剑去挡,“当”的一声大响,长剑被压的一沉。 使刀汉子一刀劈下,逼的萧平安只能格挡。他年岁大萧平安甚多,更是勤修内力,刀又厚重,兵器也是大占便宜。 哪知一刀砍下,萧平安长剑一沉,竟不脱手。 使刀汉子大皱眉头,心道,哪里来的古怪小子,竟连内力也是不弱。手腕一沉,顺势一搅,待萧平安运劲抵挡,突然变招刺出。 萧平安想躲仍是慢了半步,臂上又被划中一刀,鲜血直流。 使刀汉子一刀得手,更不容情,挥刀连砍。 萧平安只得举剑相架,刀剑锋刃相交,竟是火花四溅。 寻常江湖人刀剑相斗,都是刀重剑轻,刀身厚实,利于劈砍。剑身却是单薄,剑锋虽利,却是最怕重器蛮力砍劈磕碰。使剑之人,少有与刀客硬拼,但此际萧平安被逼无奈,只得频频举剑硬挡。 这还是他初次使长歌剑与人拼命,接连几刀硬接而下,虽是虎口微微发麻,手中长歌剑却是坚如磐石,剑身毫无异状。 萧平安见长剑坚韧,也是一喜,心神一分,背上又被带到一刀。 萧平安更是胆怯,抽个空子,发足就跑。使刀汉子脚步更快,自后赶上,又是一刀砍出。 萧平安哪里还敢应战,急急停步,脚下硬生生转了半个圈子,险之又险躲过一刀,换了个方向又逃。 那使刀汉子脚下穷追不停,眼光却在自己刀上一扫,见刀锋之上,豁然已经有了三四个缺口,最深一处,竟有半寸。 这汉子心中大是心痛,自己手中也是一把好刀,跟随自己多年,怎知萧平安手中长歌剑竟是锋利如斯,几次碰撞之下,人是自己占了上风,手中刀却是吃了大亏。心中怒意大炽,紧追不舍。 这几下兔起鹘落,不过五六息时间。另一旁正阳独斗两人,那两人一阵疾攻,被正阳一一挡下。待四息一过,已经进步反击。三招齐出,两个使剑之人立被逼退一步。 正阳这才有暇去看一旁战局,见萧平安已在逃命,使刀之人紧追不放,知道两人功力相差太远。这孩子好心出手相助,若是万一有个闪失,叫他将来如何面对萧登楼夫妇。当下猛攻一招,就想移过去相助。 使剑的两人知他心意,咬牙缠住,就是不放他过去。 转眼又是数息时间,那人又削中萧平安两刀,却也都伤的不重。 萧平安一心保命,只是逃跑。 使刀之人本想一鼓作气,打了十多息功夫,这口气早已泄了。出手已不如之前凶狠。但看林中一片寂静,始终不见有人前来。心中存了侥幸,心道莫非这小子就是孤身一人,若是如此,还着急作甚,他既然不敢与我相斗,我去杀了那道士便是。想通此节,虚晃一招,吓退萧平安,突然转身朝正阳扑去。 萧平安这才得了喘息,他被砍了数刀,戳中一指,流血不少,但流汗却是更多。此时身上大汗淋漓,倒有一多半是吓出来的冷汗。这十息功夫,时时都在鬼门关前打转,惊悚之极。除了十多年前,置身大军之中,还从未怕的如此厉害。 他惊魂未定,见三人又在围攻正阳。此时三人也发了狠劲,招招狠辣,正阳道人顿时又落了下风。 堪堪斗了十余招,使刀之人抓住空档,一刀砍中正阳道人手臂。 正阳连退几步,受伤不轻,好在不是持剑之手。只是如此下去,自己定无幸理,心中焦急,却不知道为何萧登楼等人还不露面。 萧平安一旁犹豫不决,长歌剑握在手中,竟有些发抖。他倒不是全因畏惧,长歌剑剑重七斤二两五钱,他毕竟内力还浅,这一番激斗,手臂已感有些支撑不住。 使刀之人斜眼看到,只道他是害怕,狞笑道:“臭小子,留的命在,才是要紧。”嘴中说话,手下却是更狠。 正阳想要后退,却又被两个持剑的拦住,心头一凉,心道,莫非这孩子只是吓唬对手,萧登楼等人根本不在此间?那今日绝无生望,这孩子出手与否,也无关紧要,自己又何必连累他送了性命,当下道:“小兄弟你不要出手。” 使剑一人连刺两剑,也出声道:“衡山派与我等无仇,自然放他。” 几人说话,萧平安听的清楚,那两人对他旁敲侧击,他如何不懂,看见云阳道人危殆,咬咬牙,挺剑上前,截住一个使剑之人。 那人怒道:“臭小子,你自己找死,可怨不得我。” 萧平安咬牙不答,使开“风雨雁回剑”,也不抢攻,只是不叫他与另外两人合击。 萧平安这边出手,合击少了一人,正阳道人压力顿减。使剑两人本就擅长合击剑法,此时少了一人,功夫也是打了折扣。正阳虽扳不回局面,却也勉强能守的严实。 使刀之人心中焦躁,出声道:“快快杀了那小子,过来帮忙。” 与萧平安相斗那人却是不答,他和萧平安打了十几招,见这小子虽然武功不及自己,却也是剑法精到,功夫不俗。 萧平安只守不攻,衡山剑法毕竟千锤百炼,破绽本少,一心守御,他竟是攻不进去。有心引萧平安进攻,故意露了几处破绽。萧平安却不上当,一把剑只顾守的严严实实。 越打越是惊讶,心道,这小子果然有几分门道。听到同伴出声催促,眉头一皱,大是不耐,心道你方才夸口五息就解决这小子,打了十多息也未见你得手,这小子厉害的很你不知道么?此际叫我速战速决,哪里有这么容易。心中不快,回也懒得回他。 几人又斗片刻,萧平安渐落下风,正阳毕竟身上有伤,气力渐渐不济,形势更糟。 突然林中一阵脚步声响,一人朗声道:“以多打少,以大欺小,好意思么!” 话音未落,一人如大鸟一般飞身而来,空中一剑逼退那使刀之人,落在正阳身旁。长身玉立,器宇不凡,正是萧登楼到了。 使刀之人接了一剑,知道来人武功怕不在正阳之下,此番功败垂成,当机立断,转身跃入林中。 使剑两人见他说走就走,心中暗骂,虚晃一招,齐齐跟着遁入林中。 萧登楼也不追赶,一旁褚博怀带着洛思琴几人一起走出。 萧平安见师傅师娘都来了,心中大定,一口气登时泄了。长歌剑脱手落地,他手臂酸胀,竟连剑也握不住了。随即身子也是慢慢软倒,瘫坐在地。 正阳也是松了口气,叹道:“这么多年不见,没想到又是萧兄弟前来救命。”八年前在石渡镇上,虽不及如今凶险,却也是靠萧登楼夫妇解围,心中憋闷,不住摇头。 萧登楼拍拍正阳肩膀,笑道:“你就没救过我么?年纪愈大,怎么心眼越来越小?” 正阳哈哈大笑,知道萧登楼是怕自己连番受挫,失了信心。想武林胜败本是常事,更何况自己以一敌三,又有伤在身,并非本事不济。心中不快念头刚起,随即便即释然,哈哈一笑,解了心结。见褚博怀、洛思琴过来,当即上前见礼。 褚博怀见竟然是他,也是惊讶,道:“正阳道友?你怎会在此?方才那是什么人?” 正阳道人摇头道:“说来话长,若不是几位赶来,我这条老命也是不保。” 第一百六十五章 派斗伍 洛思琴见萧平安瘫坐地上,不住喘气。心下担心,过去一看,见他身上伤了好几处,胸腹更是血肉模糊。大是心痛,忙拿伤药给他包扎。 萧登楼也取伤药帮正阳裹了身上伤处。 正阳要过水囊,猛喝几口,方道:“倒是凑巧,几位夜间也在赶路,否则我死在这里只怕都无人知道。” 褚博怀道:“这你倒是得多谢平安,他目力惊人,我等从此过,却都未注意林中异样。” 正阳道:“正是,正是,此番若不是平安小兄弟,定是糟糕。” 褚博怀道:“道友不是早就离了柳家堡,怎么如今才到这里?” 正阳道:“我等与那点苍派不和,故意慢慢行路。昨日道上,突然有人偷袭我等,我带的三个弟子都遭了毒手,我自己大意受伤,杀了一人,夺了匹马逃走。这三人紧追不舍,到了晚上,我只道甩脱了他们,行的慢了,谁知又被他们追上,更是用弓箭射中了我马。他们三人联手,我有伤在腿上,打他们不过,只好一路逃到此间。本想借树林躲避,谁知反被困住。多亏平安小兄弟及时赶到。” 说到萧平安有胆有识,临危不惧,更是有难同当,不肯舍他逃跑,更是满口称赞。 萧登楼、洛思琴听他夸奖徒儿,语出真心。听说萧平安义气为先,不惧对手威逼利诱,锐身赴难,也是欣喜。 洛思琴见萧平安受伤之后,精神委顿,不由又是怜惜,伸手摸摸他头。 萧登楼道:“正阳兄过奖了,莫要宠坏了小孩子。” 萧平安满脸通红,只是道:“没有,没有,都是正阳前辈抵挡,我根本没帮上什么忙。” 正阳更是夸道:“还如此谦逊,你这徒儿真不简单。” 褚博怀道:“对手是些什么人?” 正阳皱眉道:“我也奇怪,这些人藏头露尾,只是不肯以真面目示人。” 秦晋道:“莫非是点苍派的人?” 正阳摇头道:“看武功路数,倒不是点苍派的。但我思来想去,我也未与什么人有生死之仇,这帮人下手凶狠,一心要取我性命,又会是何人?” 宋源宝道:“莫不是点苍派请的人?” 正阳缓缓道:“没有真凭实据,话自然不好这么说,但也不得不防。待我回山,也要与掌门和诸位师兄弟好好商议,杀了我门下三个弟子,此事可不能就此完了。”想到三个弟子,正阳耳后青筋抽动。 褚博怀点点头,暗算一派长老,此事若是私人恩怨那还倒好,若是帮派之争,难免又是一场血雨腥风。 正阳问道:“诸位又为何匆匆夜间赶路?” 萧登楼便把峨眉和青城派的事情说了,不明之处,颜青又插了几句。 正阳皱眉道:“此前来柳家堡,一路之上倒也太平。怎地这不过两月,如此多事?” 褚博怀道:“何止如此,听说长江三十六水寨也正与玄天宗大打出手。” 正阳奇道:“这两派打起来了?究竟是为了什么?” 当下褚博怀又把所见所闻一说。 正阳不住摇头,道:“我派与点苍斗的厉害,如今青城又跟峨眉对上,玄天宗又跟长江三十六水寨交锋。最近这江湖可热闹的很啊。” 褚博怀也是眉头一皱,沉默片刻,问道:“不知道正阳道友那边,玄天宗可也有涉足。” 正阳道:“有也是有的,不过我天台剑派的地方他们秋毫无犯,当时来淮南西路,也上山拜了份厚礼。我派当时与点苍相争,也不愿多树强敌,也就随他去了。” 褚博怀道:“这玄天宗倒是一贯不与大的宗派冲突,此次也是长江三十六水寨先行出手,且看他如何应对吧。” 正阳应了两声,想是自己门派也是多事之秋,对外人的事倒也不如何关心。 萧登楼知他心思,道:“云阳兄,我等要去追青城派的人,你既然也要南下,咱们不如同路过去。” 正阳知他是怕自己一人再遇麻烦,也不好拂他之意,道:“好,那我们同行便是,就怕帮不上什么忙。” 萧登楼道:“能不能追上还是两说。”当下萧平安让匹马出来,自己和宋源宝同骑,他身上有伤,不需驾马,倒也合适。 此番上路,众人不在分开,放慢了马前行。 萧平安在马背上回想与那使刀之人相斗,犹自心寒,对手一招一式,都是大有目的,环环相扣,尽是杀人的狠招,虽只斗了十息时间,却叫他心潮澎湃。 自己与旁人交手,除了与秋白羽、高宗元相斗还有些许凶险,平日与同门切磋,如今看来,真如儿戏一般。他心中不住揣摩,只觉自己武功到处都有破绽漏洞,敌人总有办法置自己于死地,越想越是心慌,却又是欲罢不能。 行到天明,又经过个镇子。下马吃些饭食,又喂饱了马。众人的马连奔了五六个时辰,颜青和萧登楼夫妇的马还好,其余几匹都已显委顿。喂饱了精料,也不敢驰骋。索性又歇了半个时辰。 待到上路,便是一刻不停,直奔泗州。这一日也是行到夜半,剩下余路不多,夜间也进不了城,便在一处驿站停留。天亮又走,不到中午已经赶到泗州。 林子瞻笑道:“小源宝,你不是想瞧瞧朱雀阁么,我们带你去看看。” 正阳道人奇道:“你们朱雀阁已经开到北面来了么?当真是了不起。” 萧登楼道:“也只开了几处,这泗州乃边境要地,是以也有一个。” 宋源宝急道:“为什么你们都知道,这朱雀阁到底是什么,卖东西么?” 秦晋道:“明里对外面寻常百姓,自然是卖东西的。但暗里却是我衡山派联络的地方,你少在江湖走动,所知不多。像咱们离了宗门,在外面闯荡,总需要和派中联系,通报行踪,若是派中有指派,也要能得到消息。大凡大点的门派在各地州府、交通要地都会设置联络据点,小门派多半是暗的,需要你凭暗记去找,大的门派就开敞的多,会在城里买个店铺,挂上牌子,你去到城里,多半一问便知。你看少林,各地寺庙都算他的据点,有些什么消息,你只要是门中弟子,前去打听都能知道。” 宋源宝道:“原来是传递消息的,你们倒想的周到。这消息怎么传?都有些什么?” 秦晋道:“各地据点都有信鸽,和衡山派中往来,店中信息分两样。一个是派中发出的各种消息命令,派中事情,江湖动向等等。这类消息都是明的,你只要是派中弟子,到店中出示信物即可查看。还有一种是你私人的,派中若有师友同门有事找你,可以单独给你发信。不过这信却是要收钱的,发信的要收,收信的也要收。” 宋源宝道:“好玩,好玩,那你们如果在泗州,我在泰安,也能发信么?” 秦晋道:“你不是我派中弟子,但若有信要寄给我,只要付钱,也是可以的。只是各个城中却不能直接通信,所有消息都是传到衡山,再传到各地。比如你在泰安,我在泗州,我要发信给你,要先发到衡山,找个人帮忙再发给你。” 宋源宝道:“原来外人也可以用,当真是方便。” 秦晋道:“自然不是什么人都可以,你是泰山弟子,咱们四岳门派都是一家,你去朱雀阁,掌柜的自然善待于你。只要是我衡山派的朋友,你进店想看些江湖消息,也会有一份专门对外的消息给你,只不过也要花钱去买。” 宋源宝兴高采烈,道:“好玩,好玩,以后我定要试试。” 颜青一旁笑道:“你莫要听他吹牛,哪里有这么好,他们这消息,时灵时不灵。你们就算相距三百里,运气好,你发封信,一个月能到他手上。运气不好,半年也到不了。这朱雀阁的掌柜多半也都懒得要命,东西搞的乱七八糟。明明有你的信,他也会说找不着,一半是真,一半是懒。你在里面能看到的消息,多半都是发霉的。江湖上死头猪,都风干成腊肉了,他消息才姗姗来迟呢。” 秦晋皱眉道:“那是以前,当下七师叔亲自管这事。在衡山上建了个飞雁阁,养了几千只信鸽,安排了几十个弟子去管,自然顺畅多了。” 颜青撇撇嘴,道:“陆师叔才是个懒人,这两年懒得连胡子都不想剪,是不是,洛阿姨。” 洛思琴笑道:“这个我可不好说,你要去问子瞻。” 林子瞻摸摸头,道:“我师傅可不懒,他是觉得留胡子老成一点,只是不知道留个什么式样的好,老是留了剪,剪了又留。” 宋源宝道:“你们这样明目张胆,不怕有人会抢么?那岂不什么都叫别人知道了?” 林子瞻道:“特别重大的机密之事是不会如此传递的,朱雀阁之外,各地还会有一些暗点,真正机密的事情那里才有。其实机密要事本也不会用信鸽去传。这些据点多半还是方便对外对内的联络,其余帮派有些什么事想跟本派联络,也多个方便。其实这个东西,一般都是长期在外的同门才会去用。” 宋源宝道:“真妙,真妙。”片刻神情又是黯然,道:“我们泰山派什么时候也有就好了。” 褚博怀道:“你好好练功,将来泰山派发扬光大的重任就要落到你肩上了。” 宋源宝嘻嘻一笑,道:“师傅是要我当掌门么,要不你当下就让了我吧,好叫我也威风威风!” 颜青在他头上拍了一记,道:“天下武功最差的掌门,人家要排队来揍你。你丢人还丢不过来,有什么好威风。” 第一百六十六章 派斗陆 说话间,萧登楼在前面已经找到了朱雀阁。乃是在一条甚是繁华的大街之上,居然是家卖胭脂水粉的铺子。二层的小楼,甚是精致。 萧登楼拿出块腰牌,报了身份,那掌柜的肃然起敬,连忙请众人到后院奉茶。 萧登楼问道:“可有什么消息么?” 朱雀阁的掌柜多半和衡山派沾亲带故,但不算真正的门中弟子,多半也不会武功,更不知江湖之事。对消息分类,衡山派自有一套分色的规矩,掌柜的多半靠颜色区分事情的重要程度。 那掌柜道:“消息没什么,但三爷来的好巧,有你一封信,昨儿晚上刚到。” 萧登楼道:“哦,这么巧,拿来我看。” 掌柜的离屋出去,片刻功夫回来,拿了一个小小的竹筒。说是信件,因都是信鸽传递,多半都是一个小小纸卷,有时不知收信人所在,往往会数城俱发,内容都是一致。 萧登楼展开看了,却是眉头一紧,将纸卷递给洛思琴,道:“你看。” 洛思琴见他神情有异,接过看了,见上面一行小字:老三,老四,速归。洛思琴也是一惊,道:“师傅发的?” 萧登楼道:“如此称呼,又不具名,自然是师傅他老人家所发。何事紧要,竟要催咱们回去?” 洛思琴道:“我也不知,但师傅亲自发来,想必定有要事。” 萧登楼又拿过纸卷,见是紫色的纸,暗记也是不错,知道不假。纸卷上并未具日期,但掌门亲发,各处人等定是不敢耽搁。 衡山至此两千多里,掌柜说昨日才到,那这信发出最多四日。信鸽一日可飞千里,但不会用一只鸽子飞上两千里。往往七八百里便会有中转之处,换鸽子飞行。路途越短,信鸽来往越是安全可靠。 褚博怀一旁听在耳中,道:“你派中有事,回去便是,峨眉几位道友的事包在老道身上。” 萧登楼皱眉道:“只能如此,师傅发信,想必派中必有大事,我夫妇两人必须星夜赶奔回去。秦晋、子瞻、平安,你们三个留下,一切听褚掌门号令。掌柜的,拿纸笔来,我先写个条子,你抓紧发回衡山,让派中传书峨眉。” 萧平安三人齐声答应。秦晋道:“师叔,可要我等一起回去吗?” 萧登楼道:“派中无其他重要消息传来,想必不需,你们留下便是。” 褚博怀沉吟片刻,道:“给峨眉传书我看还是暂缓。我一路寻思,这山东到四川不下三千里,若真是要对峨眉几位下手,在川中埋伏便是,何苦跑这么远来。这一路之上,岂能事事如意,没个风吹草动?此事着实古怪,我等尚不知缘由,飞鸽传书如何说的清楚。若是只说峨眉派几位道友被青城掳去,峨眉慧然师太又是个火爆脾气,怕是接书立刻就要杀向青城,岂不是弄巧成拙。发信请同道半路拦截也是如此,无端与青城结怨,怕是谁也不愿。咱们没有十足把握,也不能拉朋友下水。还是我等亲自跑一趟来的稳妥,那青城派辛辛苦苦带着峨眉几位入川,想必也不会加害。” 萧登楼恍然,道:“还是褚掌门想的周到,既然如此,褚掌门、正阳兄,我俩先行告辞。” 褚博怀和正阳道人知他门中或有大事,自不阻拦。 褚博怀道:“你多加小心,这一路过来,乱事频发,我总有不祥之感。你衡山实力非凡,但万一若有需要帮忙的地方,你记得传信过来。” 正阳道人也道:“正是如此。” 萧登楼拱手为礼,跟洛思琴匆匆走出,众人相送。 那掌柜的不知道何事,一路小跑跟着,问:“这就急着走么?不留下来吃个便饭么?” 到了外面,萧平安追上几步,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洛思琴见他难过,道:“应没什么事,你莫要担心,此番入川,多加小心,一切听褚掌门的。” 萧平安点头答应,洛思琴这才和萧登楼一起上马,急急而去。 两人刚走,正阳道人也道:“既然如此,我也先行告辞。此番弟子被杀,我总觉背后大有古怪,也要赶回派去。”当下与众人辞别,颜青送匹马给他,也是绝尘而去。 其余众人仍回朱雀阁里坐下,秦晋道:“当下我等该如何,还请褚掌门示下。” 褚博怀道:“我等还如之前安排,你和颜姑娘在此打探那姓简的下落,切记万勿随便出手。有消息可用你朱雀阁与我联络,也可请你派中高手相助。” 伸手入怀,掏出个木牌,递到颜青手里,道:“这是我泰山派的掌门令牌,你且拿好,这江南江北,丐帮弟子众多,打探消息,他们再在行不过。我与丐帮的史帮主还算有几分交情,你拿我令牌,丐帮上下都会买你几分面子。若真有事,请他们帮手也是不妨。” 颜青惊道:“这牌子怎能给我,万一我丢了怎么办,这东西我可赔不起。” 褚博怀道:“一块牌子值得什么钱,你拿着就是。丐帮人物众多,脾性大多怪异。真要请高手相助,你空口无凭,不拿牌子出来,他们未必买账。” 颜青仍是犹豫,她系出名门,自然知道掌门令牌是何等重要之物,自己终究是外人,岂能随便拿走。 宋源宝道:“颜姐姐你拿着就是,泰山派就我和师傅两个,他没有令牌,也管的了我啊。” 颜青忍不住发笑,道:“好,我一定好好保管。”拿块手帕包了,小心藏好。 褚博怀道:“好,子瞻、平安、源宝,你们三个跟着我。咱们这就出发,到了大宋境内,再折道向西。” 林子瞻道:“他们不是去了扬州府么?” 褚博怀道:“这些人去扬州府多半另有计较,若是入川,不须直着南下,一路向西才是最快。如今之计,咱们还是先尽快赶去峨眉山。” 当下褚博怀带着三人步行出城,那马匹已是疲惫不堪,就留在朱雀阁中。几人到了大宋境内,一样寻大车前行。每过一两个驿站,再换乘一辆,不仅轻松许多,也要更快。 几人依计而行,每到驿站,若有空余马车,立刻换乘,一路追去。 驿站向来只对官吏,不会给寻常百姓使用。但江湖各派都有门道,褚博怀到了驿站,掏出块牌子一份文书,立刻有人牵过马来。 褚博怀甚是老道,每到一处驿站,多寻丐帮或是当地人士打听。一是探听青城一伙消息,问是否见到两辆大车同行,有八九个男子带着五个女子,其中三人还是道姑。这批人不但人数众多,更有三个道姑在内,自是惹眼,若是下车,必然有人看到。 二是询问路线,驿站乃是城镇之间相连,褚博怀尽量选直线向西的道路去走,有时要走小路。但如此一来,即使路上少了几个驿站,一辆马车跑的时间长些,也还是比绕路更快。 更是多给银两,叫驿车夜间也不停歇。 如此跑了两日,已过了建康,终于在一处驿站探到消息。一伙像是青城派的人,带着几个道姑,八九日前,确是从此路过。 众人见追对了路,都是振奋。继续前行,此后连连问到消息。众人知道峨眉几人都是无碍,也松口气。只是到了后来,青城一行人所走路线,几与褚博怀所选不谋而合,显是也是想尽了办法着急赶路,也是一般的逢驿换马,尽量抄道而行。 连追了八九日,勉强也只追近了一日路程。褚博怀本也没指望半路追上,算来双方每日最多也就行得一百四五十里,想再快也是不能,从泗州到峨眉足足三千五百多里,加上绕路,四千里也是不止。 入川之后,道路更是难走,再快也要走上两月,反正只要道路不错,一路追去便是。 此时已是六月,几日都是晴天,烈日高悬,大宋境内虽不如河北山东旱的厉害,点雨不见,也甚是干燥。 这一日已将离了淮西南路,进到荆湖北路境内。马车突在道旁停了下来。众人下车去看,见是个十字路口,道路两旁围了不少的旅客,大车,都被赶到路旁。大路两侧数百官兵分列两旁。 褚博怀上前寻了个老者,打个稽首,道:“敢问老丈,这是出了何事?” 那老者见他仙风道骨,一副世外高人模样,不敢失了礼数,抱拳还礼道:“没出事情,是过官军。” 褚博怀哦了一声,看道旁宋军旗号,道:“是信阳军么?” 老者点头道:“道长是明白人,正是信阳军。” 两人所言,其实确切说法乃是来自信阳军的军队。宋时“军”乃是指的行政区划。宋朝一路之下,有府、州、军、监。《事物纪原》谓:“宋朝之制,地要不成州,而当津会之要,则为军,以县兼军使。” 简单的说,便是这个区域因为战略地位重要,划归军管。军是行政区划之名,而非单指军队,当然其军事化色彩浓郁。 唐初,为防御蕃部扰边,政府在屯驻戍边处设置军、守捉、镇等军事管辖区,是为“军”之起源。军所辖之内,百姓亦军亦民,与今天的建设兵团有些类似。至宋朝,军行政区划的属性更浓,一样辖县治民,只是长官多有军权。 要害之地的军,往往可调集征战之兵,都在万人以上。 刚说了两句,就觉脚下地面震动,两旁人群骚动,有爱看热闹的鼓噪道:“来了,来了。” 萧平安三人少年心性,闻说过官军,也是兴奋异常,站在道旁,伸头观看。 远处道上仍是空空荡荡,但脚下震动之感愈强。 萧平安眼神犀利,已看见远处道上烟尘四起,一道长龙由南而来,蜿蜒道上。 道旁众人虽还未见,却已不敢说话,一双双眼直勾勾盯着前方。 第一百六十七章 派斗柒 不多时,听马蹄“嘚嘚”声响,一小队骑兵策马而至,不过四五十人,只是放马慢跑,却也是声势不小。 马上兵将都是轻装,不挂甲胄。领先一杆“宋”字旗号。众兵将目不斜视,从众人面前跑过。道上尘土四起,众人纷纷朝后退去。 宋源宝道:“这便是先锋么?怎么就这几个人?” 大军行进,一般也分先锋,前军,中军,后军。 萧平安幼年被骗当了几天兵,差点把命丢了,虽没学到什么东西,大致的规矩却是明白,道:“这不是先锋,乃是斥候,都是精锐之士。” 斥候便是探子,一般多是单独行动,也有视任务不同,或多或少,结队前往。若是在敌境活动,或是战时,还要改易装束。此间只是行军,按规矩走在大队之前,却没了那么多讲究。 此时后续队列已源源开来,当前乃是骑兵,只见旌旗招展,一匹匹战马排成队列,将大道塞的满满当当。马匹之上,众兵将都是身着铠甲,手持大刀长枪,刀头枪尖都是竖在头顶,光芒闪闪。 众军结成方阵,约莫二百人为一阵,前后阵相距数丈。 大军开来,威压之势非同小可。众百姓躲的更远,看所过军队军荣严整,威风凛凛。毕竟是本国军队,虽也敬畏,但倒是不如何怕。 有人忍不住开口叫好,一人呼喊,众人应和。 约莫小半个时辰,马队过尽。一列列步军开来,虽不及马军威武,人数却是更多,只见密密麻麻尽是士卒,齐步而行,地面震动,声势也是骇人。 又过两刻钟功夫,又有马队行来,旗号更是繁密。 萧平安知道是军中主将行来,说与宋源宝听了。 只见最前方一员战将,顶盔掼甲,魁梧雄壮,五十多岁年纪,威风凛凛,提着一把长枪,按缰缓行。身后大军甲胄鲜明,整整齐齐。 褚博怀望着军中旗号,道:“‘冯’?两位都统制,一姓梁,一个姓方,哪里来的姓冯的?” 身旁一老者小声道:“大宋的将军,那不是天天换来换去的,这位冯征远都统制,上任才一个月。” 褚博怀摇了摇头,暗道,换来换去,兵不知将,将不识兵,如何打仗。 主将旗号之后,仍是步兵一列列行来。紧随主将方阵之后,一个方阵甚是惹眼,虽只有四五百人,却都是身着重甲。行进之间,甲胄哗哗作响,威风八面。 行到众人面前,兵阵中突然一乱,有士兵倒在地上。两侧道路站着的士兵当即有人抢上,将倒下的士兵抬到路旁。 宋源宝忍不住道:“怎地如此不中用,也没跑没跳,走几步就晕了?”此时烈日当空,天又干燥,着实炎热,但打仗的士兵也不该如此娇弱。 褚博怀道:“你懂什么,他身上穿的那叫步人甲,一身甲胄足有五十斤,寻常兵卒都穿戴不了。步人甲乃是重甲,攻守利器,但岂能在行军之时穿戴。这将领在境内行军,想是为了显足威风,才叫步卒穿戴。哎,如此张扬,不懂爱惜兵士,又如何打的好仗。” 宋时的步人甲,乃历朝历代最重之步兵甲,还要携带兵器等物,一身武装要超过七十斤,士卒负荷着实过大。 开禧北伐前,有官员发现两万多人的宋军中,堪披戴步人甲者仅六百一十七人,这其中有士卒懈怠的自身原因,但这步人甲也确实过重。 此时身后大量马车行来,车上无篷,拉的都是大箱子和各种辎重之物,累毂叠迹,叛衍相倾。 待到大军过尽,足足用了两个时辰。宋源宝咋舌道:“好厉害,这么多人。” 褚博怀道:“大约一万五千多兵马。” 萧平安佩服道:“褚掌门当真厉害,这也数的清楚。” 清点兵马人数,乃是军中将领和斥候必会的本事,民间则是少见。褚博怀道:“我随便数数,哪里算的准了。哎,这信阳军也是编制不全,人缺的厉害。” 萧平安莫名其妙,道:“褚掌门这话什么意思?” 褚博怀道:“此间屯驻大军加上临时调集的厢军,应能凑出两万五千人马,但方才过去,不过一万五千上下,既是全军出动,自然是缺了编员。”摇了摇头道:“再去掉运送辎重打杂凑数的厢军,真正能战的只怕连七千也没有。” 林子瞻道:“厢军不好么?” 褚博怀摇头道:“厢军都是滥竽充数,根本就不是打仗的兵。” 宋朝之初有禁军,厢军之别。这厢军创建之初,便是无序,根本不是打仗之兵,而是充作劳役。修城墙的叫壮城军,造兵器的叫院军,疏浚河道的叫清河军,造战船的叫船坊军。整日干的就不是练兵的事,不但活重、钱少,更是地位低下,连苦力也不如。 之前厢军,多半是招安的山贼叛军,官府根本不把其等当人看,只顾压榨。四川的厢兵干的就是向陕西运茶的活。秦蜀之间,重山峻岭,极其难走,官府误期一天就要判一年徒刑,逼死的厢兵不计其数。 禁军却是相反,一入禁军便是终身,六十一岁才可退伍,都是朝廷养着。又无长期监管的长官压制,好吃懒做,也是军纪败坏。 宋金多年大战,禁军主力溃散,南渡之后,正规军改称屯驻大军。原本散落的禁军也成了杂役,跟厢军一般无二。而厢军一如既往,仍是稀烂。 宋代军队编制混乱,管理更是一塌糊涂,还有虚报吃空饷的贪官,各级军队都是人数不整,缺个二三成,那是家常便饭。 宋初捧日军、天武军、龙卫军和神卫军战斗力最强,被称为上四军。按照编制,四个军应有二十万兵力。实际上四军加在一起连五万人都不到,最少时只有三万,不足六分之一。 古时作战,都习惯谎报数字,五千人就敢称一万大军。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这报出去的一万,自是连运粮的民夫也计算了。但即便是惯例,如宋朝一般,军队实际战斗人数如此不足,战力如此羸弱的也是不多。 等到大军过尽,行人围拢上路,自仍是议论纷纷,都道:“看如此阵仗,只怕是真要打仗了。” 一人道:“我村里已跑了六七户人家,都说越往南跑越是安稳。” 另一人叹道:“跑到南边,人生地不熟,又如何生计。” 又一人道:“等着吧,马上定要打仗的钱摊派下来,先把咱们口袋掏空再说。” 众人七嘴八舌,议论纷纷,说起要打仗,十个倒有九个都是愁眉苦脸,方才看热闹咧大的嘴也早抿了起来。 林子瞻道:“我看这军队倒也威猛,虎虎生威。为何就打不过金兵?” 褚博怀道:“两国交战,又岂是三言两语说的清楚。但大宋骑兵太少,交锋之时吃亏也是实情,你们看方才所过,两万多军队,还不到一千马匹。” 宋源宝道:“还好咱们没骑马,否则闹不好倒要叫他们抢去。” 褚博怀笑道:“此时自然不会,但若真打起仗来,他见你可欺,定会下手来抢。” 宋源宝道:“哼,我不去欺负别人已是客气,谁还敢来抢我!” 眼见大军已经走远,众人待要上路,萧平安仍是站着发呆。 宋源宝道:“萧大哥,你怎么了?” 萧平安摸摸脑袋,道:“我在想,这么多人,要是打起来,会武功怕是也不顶用。” 褚博怀道:“那是自然,若是卷入万马军中,任你武功高强,也只能想法保命。” 离了淮南西路,褚博怀却是领着众人一路向北。林子瞻道:“我听水师妹讲,她们来时是从长江水路出川,到了荆湖北路江陵府才一路南上。青城派一伙是不是一样要从水路回川?” 褚博怀道:“蜀道难,难于上青天,这话可不是白说的。四川四面环山,北有米仓山、大巴山;西有龙门山、邛崃山、大雪山;南是大凉山;东有大娄山、武陵山、巫山;四面险塞,却唯独中间一片富庶之地。古往今来,入川只有北、东两路可选,北从陕入川,由汉中入剑阁,不管是金牛道还是米仓道、或是荔枝道,都是艰难险阻,险峻难行。东侧则要经长江三峡入川,夔州路东面和荆湖北路之间隔着长江三峡和武陵山区,山脉绵延数百里,陆上艰难。 “向来出川都是走水路,顺流而下,虽是凶险,却也快捷。但若是入川,这水路可就难了,三峡险绝,从荆湖北路硖州(宜昌)经长江三峡至夔州,这一段四百里,江面狭小,水流湍急,两岸崇山峻岭,风险极大。若想逆流而上,全靠两岸纤夫拉拽,水过深过浅都不敢通行,运气不好,你一个月也走不完这四百里。是以从荆湖北路入川也要走古道。” 林子瞻道:“小子无知,多谢褚掌门掌门赐教。” 褚博怀笑道:“无妨,你急着去救你水家师妹,老道自然明白。你放心,青城派众人若是急着回去,定也是走此路,自硖州到施州(恩施),穿越武陵山区,再从夔州路入川。其实能从金国一路西行,至京兆府,走褒斜道或是故道至兴元府最是简单。但金国驿道驿站却又不行,马车也少,我等汉人,一路驰骋,也有诸多变数,还是大宋境内来的安稳。” 第一百六十八章 派斗捌 林子瞻赞道:“褚掌门真是见多识广,我等马首是瞻。” 褚博怀道:“在家读书万卷,不如出门行路千里。你等年少,此番各处走一走,多些阅历,也是好的。”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一语,出自明代董其昌之口,宋元前还未有。 萧平安对各处地理一窍不通,他不比林子瞻出来闯荡江湖已有数年,去过的地方已是不少。说到行路路径,多半听不明白,不知是何处。 一路之上,褚博怀对几人常有教导。虽不是直接教授武功,但各种武功得失精要,江湖规矩,交手经验,乃至行走江湖的防范法门,知无不言,毫无藏私。 众人都是大开眼界、受益匪浅,萧平安更是大涨见识。 萧平安无事之时,便坐在车内打磨右臂手少阳三焦经,近十日下来,进展甚快,一股内息离“鱼腰穴”已经不远。 褚博怀见他车上也能练功,浑不受颠簸影响,也赞他定力高强。 萧平安几次想问自己所练怪异内功究竟是不是邪派武功,话到嘴边却又都咽了回去。 众人一路不离大道,都在大车之内,倒也平安无事。如此又过了十余日,已到了硖州境内。 褚博怀所说的入川古道,便是如今的施宜古道,全长六百里。此道乃战国时巴蜀联军出川攻打楚国时所走,后代避三峡之险假陆路入川,多经此路。 南宋时因北方被侵占,大量北人南逃,没有土地,大量人被迫朝西入川。朝廷也加大对四川重视,这古道也加以开垦,但仍是艰险难行,比由陕入川的蜀道有过之而无不及。 褚博怀带着众人自硖州登船,渡过长江。此处江流也是骇人。渡船之上,常年行走的旅人讲些这江上的凶险之处,两岸有落石,水下有暗礁,河中有怪鱼,顺江而下,遇到激流,整只船撞的粉碎,任你水性通天,也只有死路一条。 还有商人道:“这长江三峡之上,每年龙王爷要多少生贡是有数目的,有的船家遇到凶险,知道是龙王爷要人,就要推人下水,一个不行两个,直到龙王爷满意为止。” 诸般传闻自然吓不倒宋源宝,他只听的津津有味。但他从小到大,从未坐过大船,江上船行颠簸,行了一半便开始晕船,吐的昏天黑地,好容易上了岸,脚也软了。 宋源宝见萧平安神色如常,大感挫败,道:“萧大哥,你出门坐过船就是不一样……”“倒是不晕。” 四个字还未出口,萧平安弯腰拄膝,一口吐了出来。 过江天色已晚,便在渡口镇上歇下。褚博怀在大街之上又寻了个丐帮弟子,询问青城派动向。 那弟子只是个二袋低辈弟子,听褚博怀是泰山掌门,虽不知褚博怀是帮主好友,也是吓了一跳,倒有八九分不敢相信。此处已是偏僻,怎会有如此大人物过来。 褚博怀说了事由,问有没有人带着几个女子经过,其中三个道姑,那乞丐连连摇头。 若是平时,此人不知,褚博怀急着赶路,也就不问,但既然要在此住一日,就留了客栈名字,叫那乞丐帮着打听,若有消息就去客栈找他。 刚刚吃了晚饭,那乞丐便急急跑来,道:“果然有此事,在镇西头行乞的门中弟子七日前确实见到一拨青城弟子,带着三个道姑两个女子,出了镇子,入山去了。” 褚博怀道:“你怎知是青城弟子?”他询问之时,问的都是有没有见过八九个男人带着五个女子,其中三名道姑,却未曾说过青城派三字。 乞丐道:“那些人都穿着青城派的衣服,背后有个大大的青字图形。青城派甚是有名,怎会认错。” 褚博怀这才恍然,想是这些人快到自己地盘,已换回本派服饰。点了点头,谢过了他,又叫客栈预备了些吃食相送。 丐帮弟子若当你是朋友,尽心为你办事,知无不言,若是和你不对付,任你许下什么好处,什么话也不讲。帮了忙你若谢他银钱,他反是生气,觉得你看他不起。 次日一早进了古道,几人都是身负武功,这区区山路自然不在话下。但觉山势险要,道路狭小,一路奇峰怪石,古树惊藤,走兽飞鸟,别是一番莽荒景致。 萧平安见大半道路都是在山间开凿,工程浩大,啧啧称奇。 褚博怀见萧平安、林子瞻、宋源宝三人兴高采烈,便如游山玩水一般,只是微笑。行到中午,见路旁有道石,停住脚步,道:“你们几个觉得这山路难走么?” 宋源宝道:“这算什么,比咱们泰山还要矮呢。” 林子瞻也道:“也还轻松,寻常人大约是走的费力,我等倒都是走惯了的。”衡山泰山都是名山,众人对山路自是司空见惯。 褚博怀道:“好,既然如此,咱们就走快些。青城派众人领先我等十日,这山道有六百里之遥,正是咱们追赶的好时候,若是这里追不上,那入川之后,更是不要想了。” 林子瞻低首片刻,道:“他们带着峨眉派几位女子,就算不给他们捣乱,想必也不会尽力,我瞧一日能走个六十里便不错。这六百里他们要十日才能走完。既然领先咱们七日,咱们若能三日走完这六百里,就能在施州追上他们。” 褚博怀道:“不错,你等可有本事,一天走上两百里,连走三天,过了这古道么?” 宋源宝道:“那有何难!” 褚博怀道:“好,那咱们便试试。” 萧平安、林子瞻、宋源宝三人都是年轻,闻说只有欣喜,都是跃跃欲试。几人身上杂物不多,除了兵刃、伤药,也就一些干粮水囊。 宋源宝比武把自己卖了一百八十两金子,这金子从泰安出来前,褚博怀已找处寄存,只带了五十两金子出来,否则此际倒是累赘。 整理一番,众人加快步伐,直奔山道。 寻常人在山中,便是缓坡易行的小山,一日也最多行得五六十里。此处古道却是群山连绵,荒芜险峻,道路艰险,如此一日两百里,连行三日,纵是几人武功高强,筋骨强健,也不是轻易可以完成。 继续前行,林子瞻和宋源宝就要发足比赛脚力,被褚博怀喝住,褚博怀道:“此番赶路,比的是长力,切不要有好胜之心。你们三个,源宝略弱一些,平安最强,内功都有不错根基,我有一门借行路炼气的法子,极是简单,一发传授你们两个,这六百里艰辛,不要平白浪费,正好拿来练功。” 林子瞻和萧平安都是大喜过望,随即林子瞻却是面露难色。一路之上,褚博怀待三人如同一家,毫不藏私,凡有所问,必定不吝传授。但内功是一门根基,岂能随意授人,衡山派也有规矩,寻常招数也便算了,这内功却不能乱学。 褚博怀知他心意,呵呵笑道:“我这不是传你们内功,只是个助力的法子。你我两派内功心法截然不同,就算你们想学,我也不敢教啊。” 林子瞻和萧平安这才大喜。褚博怀所授乃自己所悟,起名“行道诀”,乃是借行走起落之时足底反震之力,去冲击体内经络,助人炼气,经络行气仍是依本门功夫。 功法简单,却大是巧妙,褚博怀边行边讲,小半个时辰,萧平安和林子瞻都是会了。宋源宝早已学会,此时自不须再听。 林子瞻依法试行,只觉果然奇妙,虽不似平日静坐炼气那般直接,但也是大有裨益,用了此法,足上经络活跃,连行走的气力也省了几分。林子瞻喜道:“前辈放心,我等只自己习练,绝不传授外人。” 褚博怀笑道:“就是传了也没甚么,这不是什么深奥功夫,只是行走赶路之时,抽些空儿练功,乃是勤能补拙的法子,远不如正常炼气来的快捷。传你们此法,一是长途路上不至乏味,也是想教给你们练武水滴石穿的道理,这功夫虽然对内力进益微乎其微,但天长日久,积少成多,正所谓不积跬步,何以至千里?” 萧平安和林子瞻齐齐正色道:“多谢前辈教诲,我等必不敢懈怠。” 注:马蹄铁,马蹄有两层,和地接触的一层是一寸左右的坚硬角质,上面一层是活体角质。马蹄和地面接触,摩擦和腐蚀之力会叫角质脱落,若继续骑乘,自然要伤到马蹄。钉马掌便能延缓马蹄的磨损,可惜大宋境内还未普及此物。马蹄铁乃是罗马人创新,公元前一世纪便有记载。后晋天福三年(公元938),彰武节度判官高居诲出使于阗,便见回鹘人给马钉掌。隋唐之后,已有铁质马掌,只是使用并不广泛。战国时,便有削蹄,修蹄之法,南方和西北,还会给牲口穿上草鞋,对马蹄的养护中原汉人自有其术。敦煌莫高窟有“福田经变”壁画,绘有人树下翻看马掌,有学者认为就是在“钉马掌”,同样也有学者认为那只是在护理马蹄,作为“钉马掌”的证据还不充分。但中原直到元朝,马蹄铁才广泛普及,应是不假。 南宋词人李曾伯(1198—1269)在《丁亥纪蜀百韵》中写有“劲弓骨为面,健马铁裹足”之句,其自注云“戎师获到羌人马,蹄以铁裹”等。从以上两条可以看出,这项技术对于中原人来说,还是十分新奇,要多记下一笔。 第一百六十九章 入川壹 萧平安一路尝试“行道诀”,果然奇妙。他此际内功已有不俗根基,身体反应,体内内息运转倒是都比脑子来的快。不知不觉之间,本门“仙霞劲”,与紫阳道人所授的内功,三种功法同时运转。本门“仙霞劲”为主,仍是在冲击右侧手少阳三焦经壁垒,紫阳所授内力引导“行道诀”反震之力,一起助力。三者竟是水乳交融,浑然一体。 不知不觉之间,萧平安落足越来越重,反震上冲之力也愈强。他双足落在石道之上,脚下大响,声音在山中远远送出。 褚博怀跟在三人之后,见萧平安练的物我两忘,微微一笑。这“行道诀”乃是要借地面反震之力,自然是落足越重,效果越好,但如此一来,足下和大腿小腿吃力也是越大,此子练功倒真是不遗余力。 此前二十余日,众人都在大车之上,身子不得舒展。今日得以驰骋,更是山幽林静,神清气爽,奔上几里,再走上几里,竟是浑然不觉乏力。 一连走了四个多时辰,褚博怀才叫三人住足。四个时辰,萧平安脚下竟是一直重重作响,丝毫不见衰弱,劲力之足,大叫褚博怀吃惊。他见多识广,知道三人这是憋了几天,正是精神,但六百里不是小数,绝不能一昧消耗,必须张弛有度,才能后劲不绝。 停了脚步,褚博怀叫三人歇息,自己要去寻水,被三人拦住。 宋源宝道:“师傅你这是何意?是不是看不起我们!” 当下萧平安先去灌水,四人都带了水囊,只是路上已喝了不少。此处山中林木繁茂,道边常见山泉,片刻萧平安就灌满了水囊回来,顺便还找了不少山中野果,虽叫不出名字,却都是能吃。 几人带的干粮都不多,褚博怀经验老道,林子瞻也闯荡了几年江湖,萧平安和宋源宝两人山中觅食之手段也是高明,四人浑不为饮食担心。 褚博怀见附近就有山泉,叫几人一起脱了鞋子,用泉水泡脚。山间水凉,泡片刻就罢,却也大有好处。虽不能解乏,却去了脚汗,再走起来,鞋袜干爽,脚也不易得病,这都是出门行路的经验。 歇了半个时辰,几人又再上路。这六百里古道,自也要经过些村落镇子,但群山之中,要寻车马也是极难,也不费神去找,遇到村镇,也是疾走而过。直走到后半夜才停下休息,这一日连走了十个多时辰,不下两百二十里。 睡了两个时辰,众人起身又行。萧平安三人少年心性,自是谁也不肯服输,这一日仍是发力疾走。 褚博怀见萧平安仍是脚下啪啪声响,担心他练坏了脚掌,忍不住出言劝他停下。 萧平安却是不觉异样,他有紫阳所授内功相助,脚上的反震之力尽皆传到经络之中,对肌肉骨骼的冲击反是甚小。褚博怀不知,自是担心他急功冒进,伤了身体。 见萧平安不听,停下休息之时,捏他两腿,见肌肉柔韧,果然不见胀涩淤结,也是称奇,赞道:“你这孩子,身子倒练的壮实。” 这一日一夜仍是只睡两个时辰,又行了两百多里,眼见行程已过大半,想来离前面青城派众人已经不远。 几人之中,宋源宝最是年幼,功力也是最弱,这两日跑下来,已显疲态,话也越来越少。 几人干粮都已吃完,早上起来,褚博怀捡石子打死了好几只鸟,还有两只山鸡。 萧平安几人大喜,拿去洗剥了,架火烤熟,虽没有调味之物,但连走两日,又吃到熟肉,也大是满足,只觉气力又增。 这日行到下午,又翻过一座大山。到了山脚处,突见前面一个大大的村寨,比一路所见都要大上许多。看房屋多是吊脚楼,知是当地土人的寨子。 众人所在武陵山区乃湘、鄂、渝、黔交界,也是土人主要聚集之处。这土人便是如今的土家族,土家族自称“毕兹卡”,意为“土生土长的人”。其先民被称为“蛮”或“夷”。 宋代以前,被称为“武陵蛮”或“五溪蛮”。宋代以后,土家族就单独被称为“土丁”、“土人”、“土民”或“土蛮”等。土家族的名称是民国时期才有。 那村寨正在下山的路上,众人一路行来,山上行人也不曾见过几个,山下所见村落也都极小,眼前这村寨却比中原的大镇也不遑多让。 山上望去,一排排房屋鳞次栉比,街道错落,好生兴旺。 林子瞻道:“原来土人也有这么大的寨子。” 宋源宝道:“我听说土人就是蛮夷,凶狠的很,见到汉人就抓来吃了,是真的么?” 褚博怀道:“哪有此事,那是汉人总被异族侵扰,对外族愤恨,说书的添油加醋。这当地的土人早就跟汉人交好,五代时便跟汉人学习耕种。唐宋以来,土人都是听从朝廷管辖,朝廷任用当地首领酋长自治,称作羁縻。此间土人对汉人,倒是不至凶狠。”土司制度是从元朝才有,宋时仍是朝廷认可的酋长为一族之首。 宋源宝道:“那就好,那就好,这么多蛮人,我倒有些害怕。” 褚博怀道:“土人习俗与我等不同,咱们莫要生事,也不要与他们搭讪,直接过去便是。” 林子瞻道:“既然也服朝廷管辖,又与汉人无仇,青城派想必也是从此过,何不打探打探消息?” 褚博怀道:“话虽如此,毕竟还是异族,历朝历代,朝廷对土人忌惮,土人也对汉人怀疑。一直有蛮不出境、汉不入峒之禁,就是土人不出武陵,汉人也不进来土人地界。只是金人占了北方以后,大量流民无所安置,只得任他们向西而来。这里土人究竟如何,也不好说,咱们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反正青城派定是在前面不远,追上去便是。” 说话间,几人已走到山下,眼见村寨就在眼前,但此时村前道上,却已站了十多个人,似正在道上相候。 林子瞻皱眉道:“冲咱们来的?” 褚博怀道:“过去看看再说。”脚下不停,片刻几人已到村口。 正待入村,果然被道上一排人拦住。当先一人,是个年逾古稀的老翁,白白胖胖,三绺长须,眉目慈和,头缠“人”字形青丝帕,身穿蓝布“琵琶襟”,蓝色裤子又肥又大,打着绑腿,脚穿布鞋,一副土人打扮。身后众人大半是土人青年,一个个雄壮有力,中间还有几人作汉人打扮。 那老翁迎上前来,开口道:“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土人语言接近彝语,但无本族文字,与汉人接触后便通用汉语,氏族之中稍有地位身份者无不学习汉语。 这老翁满面笑容,想是精通汉语,《论语》中的话也会说,一句话虽显得过于文绉绉,却也算应景。 褚博怀打个稽首道:“老居士客气,贫道有礼。” 老翁道:“今早天没亮就听到吉祥鸟叫,知道定有贵客路过,老汉早早在此恭候,果然得见诸位贵人。” 褚博怀见他言语客气,不知何意,道:“老居士过誉,我等乡野之人,谈何贵客,敢问老居士如何称呼?” 老翁道:“老汉阿聚什用,乃是此处的族长。”土人有名无姓,多以自然事物为名,阿聚什用乃是岩下大将之意。 褚博怀拱手道:“失敬,失敬。不知族长有何见教?”他心中也是狐疑,这土人之间多是亲属关系。一族之长便是最大,此人身份尊贵,候在这里究竟是何用意,索性直接问了出来。 阿聚什用道:“小寨有个习俗,若是生了男丁,要请三日之内路过本村的第一个外乡人起个名字。老汉昨日刚刚添了一个孙儿,不想今日吉祥鸟就送来诸位。” 褚博怀点点头,微笑道:“如此自当从命,老道才疏学浅,起的不好,还请老居士勿怪。”他也不知此地土人是否有此风俗,但知异族风俗那是万万不可推辞。土人性情刚直,又是崇拜图腾,信奉巫术,外人若是犯了忌讳,必生事端。 阿聚什用见他答应,也是高兴,道:“请,请,请。”当先引路,带着众人进到寨中。 顺着中间大路一直向前,又朝一处山坡上走。在最高之处有所宅院,倒与汉人大富之家的宅院相仿,也是飞檐斗拱,高楼大厦。 进了宅院,里面格局却与汉人府院似是而非,想是毕竟生活习俗迥异。 进了大厅,众人落座,通了姓名,客套几句,褚博怀道:“烦问老居士,要起个什么样的名字?可有什么讲究忌讳?我等都是汉人,贵族语言却是不通。” 阿聚什用道:“正是想起个汉人名字,老汉自己也有个汉人名字,名叫李敢。” 此时有下人婆子抱出一个婴儿,六七斤重,额头耳上都是细细的胎毛,果是新生之儿。睁着一双乌溜溜大眼,不哭不闹,看样子倒也健壮。 身后跟着一个壮汉,见了阿聚什用叫了声阿爹,想是孩子父亲。褚博怀起身轻轻捏捏手脚,赞道:“筋骨匀称,体格强健,将来必是栋梁之才。” 第一百七十章 入川贰 阿聚什用听他称赞,也是高兴,道:“承蒙道长金口。” 褚博怀道:“《左传》曰:名有五,有信,有义,有象,有假,有类。以名生为信,以德命为义,以类命为象,取于物为假,取于父为类。我看这孩子生来健壮,将来必是孔武有力,一条好汉。不如就取物为假,以山石为物,起名一个岩字,姓李名岩字磐石。不知老居士以为如何。” 阿聚什用念了两遍,喜道:“起的好,起的好。”问那壮汉道:“布所,你看如何?” 那叫布所的壮汉也是咧嘴笑道:“好名字,多谢道长。”他说起汉话,舌头却是有些生硬。 旁边一个汉人打扮的中年人道:“起的好,族长名叫阿聚什用,乃有岩石下的大将之意,道长真乃才学过人。” 褚博怀起身道:“过奖过奖,既然如此,我等还要要事,那便告辞了。” 阿聚什用连忙拦住,道:“岂可如此,得蒙道长起名,定要好好相谢。三日后七月十二,乃是我族人女儿节,大是热闹,诸位何不看看再走?” 褚博怀道:“确有要事,就不打扰了。” 阿聚什用道:“那好,但也请用了餔食再走。” 秦汉之前寻常古人一日都是两餐,午时一餐,称“朝食”或“饔”,申时一餐,称为“餔食”,也叫“飧”,皇室四餐,诸侯三餐。唐宋以后,经济发达,民间也才开始一日三餐。这土人族仍是循一日两餐的惯例,连说法也是沿用,此刻正是两餐时候。 褚博怀不好再推辞,只得带萧平安三人入座。 宴席甚是丰盛,看烹饪也是汉人手法,五味俱全。席间相陪的除了阿聚什用和家中三个儿子,还有两三个汉人,一个族中巫师。席间并无女子,土人自有风俗,成年男女忌坐一条板凳。 席间闲话,三个汉人中竟有两个都是川中的秀才,因为屡试不第,家中也无至亲,就留在此间,做了阿聚什用的宾客。 北宋之时,土人地区地旷人稀,少数富豪之家,多方引诱汉民迁去开荒,规定:凡汉人承耕土地,只要本人提供劳役,不需全家服劳役;所开垦的土地与盖的房屋,可以买卖;客户死亡,妻女可以改嫁;凭文约付货款,不随便勒索等等。 南宋之后,更有大量汉民迁入。五代之时,土人也学汉人种田,但不懂施肥管理之道,只知洒下种子,任其自生自灭。大量汉人来后,带来大量工具和技术,土人农耕才发展起来。 粮食一多,人口跟着猛增,富人也越来越多。这阿聚什用既是族长,也是当地首富。自己学习汉文,也仰慕大朝文化,请了两个秀才教授本家子弟。 褚博怀一眼看出,三个汉人中,有一位显是身负武功。那大汉布所脚下四平八稳,也是练过功夫。只是在他看来,自然粗浅,也不说破。 待到饭毕,褚博怀坚持要走,阿聚什用起身相送,道:“当真可惜,三日前有一批汉人路过。也有几个如道长一般的道人,也是急匆匆走了,倒给老汉留下份厚礼。说这几日若有汉人到来,又若是肯参加女儿节,便将此礼转送与他们。我还道是想送与诸位,原来却是无缘。” 褚博怀哦了一声,道:“是背后有个‘青’字的道士么?” 阿聚什用道:“正是,原来道长果然认得。” 褚博怀道:“留下什么贵重礼物,可借一观否?” 阿聚什用摇头道:“这可叫老汉为难,人家说的清楚,若是有汉人参加我族女儿节,这礼物才能相送。” 褚博怀略一思忖,道:“如此恭敬不如从命,我等就再叨扰老居士几日。” 阿聚什用喜道:“如此甚好,几位肯留下,老汉蓬荜生辉。”当下教下人收拾屋子,请众人住下。 晚间褚博怀几人聚到一处,林子瞻道:“这老头分明与那青城派是一路,要拖延我等,褚掌门为何应他?” 褚博怀道:“人家这是阳谋,必有拿捏咱们的手段,咱们是留也得留,不留也得留。” 宋源宝道:“中间有个汉人会点功夫,不过我看也不怎么样。咱们给他来硬的好了,青城派留下什么,叫他们拿出来看看。” 褚博怀道:“这些人多半不会功夫,我等又岂能恃强凌弱。泰山门规你也忘了么。况且你也莫当这些土人好欺,他们虽然不练武功,但在这山间比猴子还要灵巧,各种手段也是狠辣。若他有心算计你,只怕咱们也要吃不了兜着走。” 顿了一顿,又道:“湘、黔一带古怪甚多,巫毒盛行,湘西有赶尸,黔有蛊毒,都是匪夷所思的玩意。咱们到了人家地头,切切小心,莫要犯人忌讳。” 宋源宝听说“赶尸”立刻来了劲头,缠着褚博怀要听。褚博怀对此却也是所知不多,应付几句,叫他们各自回房歇息,临走又嘱咐道:“这几日都在屋里练功,不要到处乱跑,惹是生非。” 萧平安回到自己房里,仍是盘腿床上练功,练到一半,想起褚博怀所授“行道诀”甚是有用,突发奇想,脚上可以,不知道手上行不行。 试着用双手抵住墙壁,用力推去,运起“行道诀”,果然也有反弹之力循入经脉,虽不如脚底来的显着,却也有效果。心中大喜,当即练功不缀。 如此过了两日,也无人前来打扰。到了第三日,中午有下人来请褚博怀几人。带着几人来到大街之上。 众人只见街上人头攒动,都是青年男女,穿戴簇新。女子都是左襟大褂、衣袖短宽,滚有多道花边,色彩各异,下着内长外短、衣分多层的百褶长裙,走动之时,摇曳生姿,浑身上下,耳、项、手、足都戴满了银饰,背着竹子编的竹篓,里面却是空无一物。男子也是一般的穿戴整齐,一个个神采奕奕。 下人领着褚博怀几人到了沿街一栋酒楼之前。上到二楼,只见一处朝向大街的宽厅之中摆了两排长席,坐满了人,都是土人打扮,一个汉人也不见。 阿聚什用坐在上首,邀几人坐在身边,道:“道长请看,我等这族中之会,也还热闹吧。” 褚博怀道:“如此多年轻人,确是热闹非凡。” 阿聚什用道:“这是我族的女儿节,今日这大街之上,都是年轻人,只要是未曾婚配,都能上去。女孩家背着竹篓,假装卖东西。男孩们若是看上了哪位姑娘,就上前搭讪。女孩家要是看他不错,便答应卖他。两人便携手离开大街,另寻一处谈情说爱。” 宋源宝道:“有趣有趣。” 阿聚什用笑道:“我看三位都是年轻有为,英俊不凡,若是下去定将最漂亮的姑娘都抢了去。三位可要下去试试么。” 萧平安、林子瞻连连摇头,宋源宝叹气道:“可惜我还要练功,不能娶老婆。” 早先道教不仅不禁婚配,不禁荤食,也无出家一说。南宋王嚞创立全真教,才开始有禁食荤食。禁婚配,相传要到金元之时,才有丘处机创立传戒,道家始有出家之说。 南宋时期,全真教多在北方活动。南方道派则首推龙虎山正一道。金丹派南宗,还有茅山宗、太一道、神霄派、清微派、东华派、天心派等。 而当时武林中如衡山、泰山、华山、昆仑、恒山、峨眉等等,各家虽也自称道派,却更多是以武为主,道人身份多半不纯。与以传播道义,以符箓、丹药、斋醮科仪为主的全真教是截然不同。 少林寺虽以武称道,派中弟子却也精研佛法。而武林中的道家,却多半在道义上涉猎甚少。萧平安和林子瞻在衡山多年,两人连《道德经》也未看过。 值得一提的是,佛教也有受戒一说,乃是以燃香在头顶烧出疤痕,称为“烧香疤”,又称“戒疤”。所燃香疤之数目一般有一、二、三、六、九、十二几种。十二点表示是受的戒律中最高的“菩萨戒”。在家众多于受菩萨戒日的前夜、烧戒疤于手腕,出家众的戒疤多烧于头顶。但戒疤也是元朝才有,相传元世祖至元二十五年(1288),沙门志德住持金陵天禧寺时,与七众授戒,燃香于顶,指为终身之誓,后来此事才逐渐演变成惯例。 众人说说笑笑,看街上年轻人嬉闹,大街上热闹非凡。不断有异乡赶过来的年轻人加入进来,也不断有男男女女相携离开。 褚博怀既然愿意留下,也不急躁,跟阿聚什用聊些北方的见闻。 转眼已是太阳落山,突然街上来了一顶轿子。此时街上年轻人多半已经结对,只剩下寥寥几十人,这轿子显得甚是醒目。楼上几人也忍不住去看。 那轿子行到一半,突然停下。轿夫掀开帘子,一个年轻女子抢步出来,口中怒道:“莫要碰我,这是什么地方?”那女子容颜极美,一身淡黄衣衫,竟是水灵波。 第一百七十一章 入川叁 林子瞻楼上看的清楚,惊呼一声,飞身跃下,几步冲到跟前,道:“水师妹!” 水灵波正大发脾气,猛然见到林子瞻,先是不敢相信,随即“哇”的一下哭出声来。 林子瞻见她双手垂在身侧,显是被人点了穴道,还想再问,一个软绵绵的身子已经扑到怀里,水灵波又哭又笑,道:“坏蛋,坏蛋,你怎么来了?我,我……你怎么才来!” 林子瞻只觉轻飘飘的如在云端,只觉怀中软玉温香,一股幽香直冲天灵,话也不会说了,伸手想抱她,却又不敢。 水灵波情不自禁,到了林子瞻怀里才觉不妥,连忙闪身出来。她双臂穴道被点,脚下也是不稳,险险跌倒,一张脸比天边的晚霞还红。 林子瞻一把扶住,对那两个轿夫怒目而视,道:“你们是什么人?” 那轿夫是个中年汉子,先前见他从高楼之上跃下,已是吓了一跳,此时见他横眉立目,心中更怕,忙摆手道:“不干我等事,我就是个抬轿子的。” 台上褚博怀看看阿聚什用,道:“这便是阁下的厚礼么?” 阿聚什用却也是脸露惊奇之色,道:“下面这姑娘是哪里来的,几位认得的么?” 褚博怀看他神情,也不知他真伪,又问道:“那青城派道人留下了什么东西?此际可以看了么。” 阿聚什用道:“可以,可以。”叫下人捧了个木盒过来,双手递过,道:“便在此中,这盒子乃是沉香木所制,想来里面的东西也是价值不菲。” 褚博怀接过盒子,道:“老居士没有看过么?” 阿聚什用道:“若是几位不来,过了今日,这盒子才算送我,自然不方便看的。” 褚博怀点点头,见那盒子也无锁,轻轻掀开,见里面只有一张白纸,打开一看,见上面写着:褚掌门台鉴,我等并无恶意,若来青城,当扫榻相迎。落款为一“玄”字,想是广玄子留书。 褚博怀看了两遍,手指在纸上轻弹,心道,我等追踪青城一众,想来人家也有眼线,自己一行人动向也被对方知晓,青城在中原想必也有类似朱雀阁一样的暗点,消息传来也不稀奇。看信中之意,青城派众人却是不在意他插手此事。 褚博怀收起纸,站起身来,抱拳道:“既然如此,我等先行告辞。” 阿聚什用也不起身,拱手道:“不送,不送。” 离了村寨,褚博怀才问水灵波道:“水姑娘,你们究竟所遇何事?” 水灵波便将离了柳家堡之后经过说了一遍,前面与颜青所言并无差别,随后青城派一行到扬州附近,便折道一路向西,路上自有车马接应,一路马不停蹄,日夜兼程。 一路之上,青城派众人倒也不为难峨眉几人。一直到硖州,过江入了古道,峨眉派几人拖拖拉拉不肯走,青城派广玄子虽是生气,也不用强。 但青城派究竟打的什么主意,却是口风甚紧。一路之上不管几人如何旁敲侧击,只是不说。 三日前,青城众人突然将水灵波放在那村寨不远一个小镇,今日又点了她穴道,叫人送到此间来。从早走到傍晚,等到了村寨,脚上穴道已解,想是对方算计的清清楚楚。 末了水灵波问道:“颜姐姐呢?叶师姐被个姓简的带走,眼下也不知何处。” 林子瞻将自己所知也说了一遍,水灵波知晓秦晋和颜青去救叶素心,也稍是安心。 萧平安道:“褚掌门,眼下我等该如何?” 褚博怀道:“我等定是再追他不上,如今之计,只有先上峨眉,再作计较。” 当下仍是一路急行,三日后终于到了施州。在此又搭马车,继续西进。 众人虽未能赶上青城一伙,但救了水灵波回来,也是心情大定。 没几日,林子瞻和宋源宝又是有说有笑,水灵波也是愁容稍展。 萧平安仍是专心练功,有车也不去坐,跟着大车猛跑。他右侧手少阳三焦经内息已经过了“鱼腰”、“攒竹”离“印堂”也只一步之遥。 褚博怀见他如同不会累的一般,也是咋舌。 自施州向西往遂宁,一路也有七百五十里之遥。一路之上,也是时有山峦阻碍,仍要越山而行。 这日又行在山间,众人突见不远竹林之中,一只黑白相间,圆头圆脑的动物正在啃食竹子,样子煞是可爱。宋源宝道:“妙极妙极,有个白毛熊,不知道味道怎么样。” 水灵波皱眉道:“它这么可爱,你居然想吃他。” 正说话,突然道边跳出四五个大汉,都是黑巾蒙面,开口道:“站住!把身上的钱和姑娘都给老子留下来!” 宋源宝上前三下两下,把五个蟊贼身上洗劫一空,才搜了三四十两银子出来,一生气,连几人兵器也抢了走。 又往前去,到遂宁这一路之上,竟是遇到不下七八拨打劫的贼人。最大一伙足有两三百号人,被褚博怀出手吓了一吓,才知难而退。 林子瞻忍不住道:“这潼川府路和成都府为何如此多盗贼,咱们一路过来可也没碰上这么多。” 水灵波叹气道:“以前还好,这几年却多了。我们四川一带地势险要,民风也彪悍,当年仗着地利,把打进来的金兵也赶了回去。这几年朝廷借口要北伐,不住摊派,官员人人伸手要钱,百姓实在是不堪其苦。川地号称天府之国,只是风调雨顺,物产丰富,但经商之人不多,远没有你们南方北方富裕,如何经得起盘剥。又有大量北方汉民涌进来,没有生计,被逼无奈,只好铤而走险。” 林子瞻摇头道:“又是北伐之名,也没看多少钱用在军队之上,咱们来时见那信阳的宋军,马匹也少,士卒军服也是破破烂烂。” 水灵波加进来后,众人行路明显慢了下来,行了六七日才到了遂宁。进了川境,只觉人情风貌、饮食习惯果然都与东边不同。一路之上,不管男女都是白巾包头。 萧平安在柳家堡听姚呈希讲过,这是纪念诸葛武侯之故。最叫几人吃不消的是,川菜甚辣,就连褚博怀也吃不下去。 萧平安幼年在京西、淮南一带度过。后来在衡山多年,荆湖南路一带,饮食也是辛辣,他却偏偏没学会这吃辣的本事。 辣椒是在明朝末期16世纪末才传入中国的,早在两宋时期川菜已闻名天下,那时候的川菜也是麻辣鲜香,多用胡椒和姜末、葱、韭菜、茱萸、芥末和辣菜调味。 辣菜就是芥菜疙瘩,《东京梦华录》载,汴梁夜市上出售辣脚子,酒店门口还有小贩托着白瓷缸子卖辣菜,这辣脚子和辣菜其实都是用芥菜疙瘩做的。 水灵波见几人吃起饭来龇牙咧嘴,笑的嘴也合不拢。 褚博怀问水灵波道:“如今到了你家地界,咱们该如何走?是取道成都再南下峨眉,还是有别的路径?” 水灵波道:“褚掌门这可问住我了,我平常也少出来走动,认不了几条路。青城山在成都西北一百五十里,若是去青城,必要先到成都。但如果我等直接去峨眉山,就不需去成都,不但绕路,成都东边还有大山,甚是难走。到底如何走,还是请褚掌门示下。” 褚博怀笑道:“我只来过一次四川,还是从汉中,循金牛道而下成都。此次从荆湖北路入川,一路全靠打听,直接去峨眉如何走法?” 水灵波道:“我也只知大概,从遂宁往西南走,过简州,再向西南,到嘉定府便近了。” 宋庆元二年(1196)升嘉州为嘉定府,是如今乐山,属成都府路。 褚博怀道:“好,那咱们就这么走,具体的路子找人问问便是。” 遂宁到嘉定府已不足五百里,又是在四川腹地,道路也是好走,几人一路询问,用了五六日,终于到了嘉定府。 嘉定府有乐山大佛,又名凌云大佛。自唐代开元元年(713年)开凿,至贞元十九年(803年)始成,约九十年之功,高二十余丈,最是奇观。 入得城来,水灵波奔波数月,路上又遭逢变故,好友叶素心也下落不明,此时终回故地,突觉心酸不已。 嘉定府再去峨眉山已不过六七十里,众人一路不停,历经四十余日,终于离峨眉不远。入得城来,已是傍晚,褚博怀叫众人歇息一夜,又去寻了个乞丐打探消息。 这嘉定府中,丐帮有一六袋弟子,名叫穆胜英,辈分最高,闻听泰山掌门前来,急忙过来拜见。 因青城派大约已经回山,褚博怀也不再问下落,只问最近江湖上有哪些消息。 穆胜英道:“我等这是小地方,消息闭塞,外面的新鲜事情多半都不知道,只是兴元府有个事儿。” 褚博怀道:“兴元府?便是连云盛家那边么?” 利州路兴元府便是如今汉中,乃是陕川枢纽,由陕入川的必经之地。当年陆游在南郑幕府抗金,后奉诏入蜀,也是自汉中入川,留下“衣上征尘杂酒痕,远游无处不消魂。此身合是诗人未?细雨骑驴入剑门。”诗句。 第一百七十二章 入川肆 如今武林之中,四大世家之一的盛家根植此地已有四百余年,论时间之久,尤在其他三家之上。 穆胜英道:“褚帮主说的是,这出事的就是连云盛家。这几个月来,盛家突然到处请名医入府,不单是利州路,附近京西南路、夔州路、潼川府路、成都府,就连北面大金的秦凤路、永州军路的名医也都请了个遍。更怪的是,这些名医去了盛家,全都不见出来。” 褚博怀道:“哦,这倒奇了,大夫就算看不好病,也不能把人扣住。莫非是生病之人过于重要,盛家不愿外人知道?” 穆胜英道:“不愧是褚帮主,一猜就中。这生病之人正是当今盛家的家主盛秋煌!” 褚博怀道:“既然盛家如此遮掩,外人又如何知道?” 穆胜英道:“说来也简单,那盛家家业甚大,半个兴元府都是他家的,盛秋煌在兴元府是无人不识。这盛秋煌有个习惯,每日清晨出城练功,回来会在城东一家老字号吃早点,几十年来,只要人在兴元府,风雨无阻,从不间断。而且上个月二十,乃是盛秋煌自己的生日,他也没有露面,这谁还猜不到。” 褚博怀叹道:“那盛秋煌也是内外兼修的高手,怎会突然病重,盛家如此劳师动众,想来是病的不轻了。” 穆胜英道:“古怪的还在后面,上个月突然传出,有人看见盛家自己族人数十人大打出手,还死了十几个。” 褚博怀闻言一惊,道:“怎会如此?四大世家无不规矩森严,岂会容族中弟子内斗,居然还死了这么多人!” 穆胜英道:“这话说出来,外人也都不信,但此事不是一桩两桩,一个月中,盛家自己人相斗,不下七八场,只是这次死人最多而已。” 褚博怀连连摇头,道:“难道是盛秋煌病重难愈,盛家因而内乱?不可能啊,盛家绵延四百年,家中耆宿无数,规矩更是周全。就算盛秋煌死了,再选一个家主便是,这本也是寻常事,怎会引得族中内斗?” 穆胜英道:“那便不知了,如今兴元府戒备森严,外人入城都要严厉盘查,盛家祖宅一带更是禁区,外人探头看一眼都有杀身之祸。” 褚博怀点点头,心道,难怪盛秋煌去不了柳家堡,那盛世谭也是匆匆离去,连比武也不看,原来盛家出了如此大事。 几人又聊了几句,褚博怀装作无意问起青城和峨眉两派,穆胜英道,川中青城、蜀中唐门、峨眉三家各占一地,都是不爱搭理外人的古怪脾气,如今也是一切如常,也没听到有什么消息。顿了一顿,又道:“盛家在利川路,和青城、峨眉隔着个金牛道,蜀道艰难,这几家本也没有多少交往,那蜀中唐门更是谁也不亲近。” 林子瞻插口道:“我在路上听说,这四川境内也有玄天宗的堂口,但却是有好有坏。听说嘉定府有个好官,被玄天宗所杀;在绵州,玄天宗也为非作歹,草菅人命;可简州玄天宗的一个香主却是帮穷人说话,百姓爱戴。这一宗之中,为何有如此差异?这玄天宗在川中,究竟是个什么模样?”他记性甚好,两个月前在镇江渡口所听传闻,地点几都记得,如今入了川境,当即想起,随口问出。 穆胜英道:“小兄弟消息倒是灵通,我们这嘉定府,说起包大人那真是万民敬仰。包大人勤政爱民,那是真没得挑。如此好官,只因不肯同流合污,便被玄天宗所杀,尸体也没有找到。如此狠毒的宗门,能是什么好东西了。你说的什么草菅人命,对玄天宗而言,那是再正常不过,他们若是不草菅人命,倒是稀罕了。 “至于简州,那边确实有个黄香主。此人是前朝名将之后,为人倒是仗义,却不知为何也入了玄天宗。这玄天宗本就是乌合之众,你只要武功够好,就能在宗里找个好差事,人品过往一概不究,投身于其中的也多半不是什么好人。你想名门正派,有根有底的,谁会另投他门。这玄天宗想也只能找些江湖散人或是别派弃徒,反正我对这玄天宗是没有半点好感。” 萧平安道:“这玄天宗还做些什么?” 穆胜英道:“我看他们就做两件事,一是招兵买马,只要会几下功夫,愿意加入玄天宗,他是来者不拒。每到一处,将小门小派一番打压,全部收到门下。其二便是敛财,每到一地盘剥百姓不说,原先附近黑道的买卖尽皆拿过来。为此也是不择手段,抢劫杀人,强取豪夺,坏事可着实干了不少。” 萧平安皱眉道:“这玄天宗如此可恶,怎没有人去对付他?” 穆胜英道:“小兄弟你有所不知,这玄天宗也狡猾的很,每到一地,跟势力强劲的大门大派都是礼数周全,各种送礼讨好。人家占下的地盘也不去碰,正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谁又愿意与他为难。还有就是这玄天宗的实力也不容小觑,他在每一路或两路有一位堂主,这堂主均是武功高强之人,堂下还有副堂主、长老、护法,各地州府城镇则设香主,也都是武功不弱。你说的那简州黄汉,在川中地区也是赫赫有名的高手。至于成都府和潼川府路两路的总堂主,褚帮主大概也听过,乃是小楼一夜听春雨蔡夜阑。” 褚博怀眉毛一挑,惊道:“蔡夜阑!这老怪物什么时候跑到川中来了?” 穆胜英道:“这蔡夜阑七年前跟华山派结怨,一个人搅的华山派鸡犬不宁,华山派出动派中众多高手,都抓他不住。后来华山第一高手风危楼出手,才勉强将他赶走。这几年过去,此人似又练成奇功,如今武功之高,恐怕已不在九州八奇之下。” 褚博怀点头道:“此人确是高手,还有山东两路的司徒晓峰,看这阵仗,他其余各路堂主也定非泛泛之辈。这玄天宗如何能网罗如此多高手!” 穆胜英道:“是啊,大伙也知他厉害,轻易又怎肯与他为敌。就算瞧不过眼,也只能装作看不见。” 萧平安皱眉道:“我就不信他能如此嚣张下去。如此作恶,定有报应。” 穆胜英笑道:“我等也愿如小兄弟所言。”看他神色,显是没把萧平安这话听在耳里。 穆胜英走后,萧平安犹自愤愤不平。褚博怀看看他,欲言又止。 几人回去休息,林子瞻知萧平安又要练功到半夜,嫌他吵闹,自去跟宋源宝一房睡了。 萧平安回到屋里,仍是觉得心里不舒服,到院中打了两趟拳,回到屋里又盘膝练功,渐渐入了空明之境。他右臂手少阳三焦经内息几日前已经过了“鱼腰”、“攒竹”,此际离“印堂”只有薄薄一线。 练了两三个时辰,突然内息前方一空,似是捅破了一层薄纸,内息突然化为一股热气,停留在眉心之处。 萧平安吃了一惊,缓缓收了功力,也不起身,感觉那团热气仍在。过往练功,只要收功,内息即刻消散,可眼下功力已收,眉间那股热气仍在,暖洋洋的好不舒服。 萧平安心道,这便是真丹田么?那股热气便是真气?原来我真的打通一处经脉了。心中喜悦,随手一拳击出,身前六尺开外,桌上花瓶似是一动。 萧平安只道自己眼花,当下深吸口气,又是右拳打出,呼的一声风响,桌上花瓶果然晃了几晃。 这次萧平安感觉清楚,眉间那股热气瞬间传到臂上,一拳打出,比平日运足全力还要有劲道,而眉间那热气也淡了些。 萧平安大喜,起身到院中,打了趟拳,果然右臂力道十足,比左手强出一截。他试着不去动眉间热气,果然右臂力道立减。心道,原来这真气还要省着些用,不知道用完了如何?回到屋内,又运行内息,果然内息入了泥丸宫又化作一团热气。 正试得兴起,突然门外一人道:“一个人练有何趣味,要不要跟我比比?” 萧平安心中喜悦,浑未留意,突听门口有人,心里一惊,忙收了内息。抬头看去,他进出院子,此时房门未关,见门前站了一个身长玉立的俊秀公子,二十七八岁上下,一身白衣,纤尘不染,一头黑发,发髻前端一块美玉,手摇折扇,正笑吟吟的瞧着他。 萧平安道:“你是何人?” 俊秀公子道:“你莫问我是何人,我看你功夫练的不错啊,跟我比试比试如何?”此地乃是川中,此人却是说的一口流利官话。 萧平安摇头道:“我不比,师傅交待,路上切莫要惹是生非,与人结怨。” 俊秀公子笑道:“我和你切磋武功,如何算得惹是生非,比武胜负都是寻常,又怎会与你结怨。” 萧平安道:“那我也不比。” 俊秀公子道:“也对,比武总要有些彩头才好,你若是赢了,我送把宝剑给你。” 萧平安仍是摇头道:“我不要你的宝剑,我自己也有。” 第一百七十三章 入川伍 俊秀公子仍是站在门外,道:“你倒是固执,这却叫我难办了,那我有个峨眉派小姑娘的消息,你要不要听?” 萧平安一个箭步冲到屋外,道:“你究竟是何人?” 俊秀公子退了一步,道:“你莫要着急,我与青城派毫无干系,你大可放心。” 萧平安神色稍和,抱拳道:“请公子明言。” 俊秀公子道:“还没比试你就要彩头,那可不好。” 萧平安道:“好,你要怎么比。” 俊秀公子笑道:“这才是武林中人风范,你跟我来。”也不见他作势,身子倒跃而起,轻轻跃过院墙,面孔仍是朝着萧平安,这一手轻功当真是飘逸之极。 萧平安不敢大意,返身取了长歌剑,也从墙上跃出。 那俊秀公子站在外面巷中,见他出来,轻笑一声,飞身朝前奔去。 萧平安紧随其后。此时夜深无人,那俊秀公子有心看他轻身功夫,展开身形,一路飞奔。 两人转瞬之间已奔出一两里地,那俊秀公子上身几乎不动,脚下也不见如何急促,却是快逾奔马,脚尖一点,便是一丈有余。 萧平安使出衡山派“疾风追雁功”,提气紧追。 两人一前一后,在街道上飞驰而过,此时路上无人,但也有更夫和巡城的士卒。 俊秀公子突听前面脚步声响,身形一展,飞身上了屋顶。 萧平安猝不及防,也听巷子前面有人,夜间遇到巡查的士卒或是更夫,都是麻烦。不愿迎面撞上,硬生生停住脚步,伸手在墙上一按,借势荡起,一个空翻,也上了屋顶。 刚刚站稳,就听下方两声鼓响,随即又是清亮的一声钲响。果然是打更的更夫行来,二鼓一钲,乃是二更天的亥正时分。 再看前方,那俊秀公子已是过了几道屋顶。萧平安提气追去,他小时就爱蹦跳,对飞檐走壁的轻功甚是着迷,“疾风追雁功”练的着实扎实,就连秦晋也是自叹弗如。 月光之下,两人在屋顶纵横跳跃,悄无声息,如两只灵猫一般。 那公子见始终甩他不下,微微一笑,突然调转身形,朝东边而去。这一次奔了一里不到,前面一所宅院。俊秀公子脚尖一点,飞身进了院子。 萧平安略一犹豫,不敢如他般一跃而入,先跳到围墙之上,果见下面院中是个水池,他若是也如那俊秀公子跃入,只怕要跌进池塘。 见池边回廊之上,那俊秀公子正笑着看他,道:“萧兄倒是谨慎。” 萧平安心道,你果然认识我,一言不发,飞身落在他身侧。 那俊秀公子带着他在府中绕了几绕,进了个院子,院中一所大屋,此时里面灯火通亮,俊秀公子推门而入。 萧平安见这府院极大,曲径回廊,那俊秀公子显是熟稔,忍不住问道:“这是你家么?” 俊秀公子在屋当中圆桌前坐下,道:“当然不是,我又不是本地人士,哪来的宅院。” 萧平安见他倒是坦率,扫了一眼,屋中也不见他人,也在他对面坐了,道:“公子不是要比武么?” 俊秀公子道:“是啊,此际夜深人静,咱们动静太大,岂不吵醒了主人家,大是失礼。我看咱们就坐在凳上比一比,谁要是起身便算输了。” 萧平安见那桌子虽也不大,不过三尺见方,但两人对面而坐,也只是勉强可以双手互博。若是用兵器,自己剑长,可占不了便宜。 俊秀公子似是看出他心中所想,道:“你放心,咱们不比兵器。” 萧平安道:“好。” 俊秀公子又道:“这桌上有个花瓶,谁要是打破了瓶子,可也算输了。” 那瓶子一尺来高,小甜瓜般粗细,摆在桌子当中,还插了几朵鲜花。 萧平安心道,你若是真怕打碎瓶子,拿去一边便是。但既然说清规矩,两人都是一般。点头道:“好。” 俊秀公子道:“你先请。” 萧平安心道,隔着这么远,又不能站起,想是只能拆招,我还是先看看他路数。道:“好。”伸左臂虚击一记。 俊秀公子面带微笑,却是不出手相迎。 萧平安见他面带笑容,身子却是一沉,突然醒觉,脚下双腿一分,虽是应变及时,左腿胫骨仍是被对方足尖扫到。 两人都是坐在凳上,小半条大腿连着凳子,伸出去的脚也并不比手长多少。但萧平安腿也放在桌下,自然容易攻击。还好萧平安反应神速,双腿一分,躲过一招。 他双腿一分,上身自然前倾,俊秀公子右手一指朝他额头点到。 萧平安使一招“凤点头”,也是右手并指叼他手背。 俊秀公子手突然顿住,拇指食指相扣,随即弹出,正弹在萧平安“凤嘴”之上。 萧平安五指下啄之力与这一指竟是不相伯仲,丝毫没占到便宜,大拇指和食指、中指同被弹中,隐隐作痛。 那俊秀公子手腕也是一沉,顺势反掌拍萧平安手腕。 萧平安竟不躲闪,任对方手背打在手腕之上。 俊秀公子一掌打中,却觉软绵绵毫不受力。 萧平安已变招,手成虎爪,锁他脉门。 俊秀公子手掌游鱼般滑了出去,顺势压下。 萧平安拧手以肘下压。 俊秀公子手在下,当即使“缠”字诀,靠住手臂,发力一推。 萧平安见他力大,手臂往回缩了三寸,让过来势,待对方力道一衰,立刻挥臂反掤。 两人擒拿、点穴、格挡、掌拍、拳击、指戳、锁扣,使的都是刁、拿、锁、扣、扳、点、缠、切、拧、挫、旋、卷、封、闭的小巧功夫。只出一手,越打越快。打到后来,已是完全凭借手上感觉变招。以“听劲”对敌。 所谓“听劲”,便是以身代目,以触感判断力道去向虚实。 斗了四十余招,那俊秀公子出手越来越快,招式繁复多变,显非出自一家。片刻间已连换了“鹰爪功”、“大缠丝手”、“绵掌”、“形意拳”、“崩拳”等十多路拳掌功夫,到后来连“少林因陀罗指”也使了出来。 萧平安除了本门功夫,就只会一路“太祖神拳”,论拳法变化远远不如,渐渐变了守势,要两三招才能攻出一招。 俊秀公子见萧平安拆招神速,一番勾打,虽显忙乱,却仍守得严实,突地左手也出,伸指点萧平安肘下“会宗穴”。 萧平安已经有些应接不暇,但仍看到他左手袭来,匆忙间想伸手去挡,胸前突然多了一物。却是那俊秀公子出手时顺手一推,将那花瓶推了过来,正挡在萧平安身前。 萧平安记得规矩,不敢打翻了瓶子,突地缩手,身子也往后仰。如此一来,两人距离顿远,对方手掌已够他不到。 那俊秀公子微微一笑,顺手抽出花瓶中一朵鲜花,两指夹住花朵,向前一送,那花枝也有一尺半来长,尾端斜斜削去,正指在萧平安咽喉之上。 萧平安凝身不动,见那花枝上犹挂着水滴,花枝这一指看似轻描淡写,却实是精妙至极的剑法,其速虽快,沾在上面的水珠竟不甩出,这分寸把握着实是妙至巅毫。 萧平安想了几想,只觉就算自己双脚可以移动,突遇此剑,也未必一定躲的过去。当下道:“是我输了。” 俊秀公子回手一勾,用花枝将花瓶勾回当中。笑道:“我突然起意,拔了花枝出来,你想也是不曾提防。更何况这比斗的规矩也是我突发奇想,处处占你便宜,怎能算得你输。” 萧平安道:“好,那再比。”双手击出,他知道论武功变化,自己远不如对手广博,此番出手,使出“回雁八打”中的“冲雁式”和“绝雁式”,横冲直撞,一昧猛攻。 俊秀公子回以“绵掌”,以柔劲化开拳劲。 斗了片刻,萧平安只觉对手掌上粘力越来越强,带着自己拳法已生滞涩,出拳已经不准,突地脚下横扫。 俊秀公子却已防他这招,伸脚底一挡,萧平安自然而然回腿反踢,却忘了那圆桌三条腿挡在下面,一脚过去,“咔嚓”一声,一条桌腿应声而断。 那圆桌有三腿支持,本是极稳当,断了一条桌腿,如何还撑的稳,立时朝俊秀公子那边倒去,那俊秀公子只得伸手撑住。 萧平安歪打正着,反占了便宜,两手打一手,立刻将局面板了回来。 俊秀公子一只手已使不出“缠”劲,当下换“金刚掌”,与他硬撼。 两人拳、掌、肘连番撞击,砰砰作响。 萧平安毕竟是双手齐上,占了便宜,打了十数招,俊秀公子手臂回缩,脚下一点,将萧平安一侧的桌腿也踢断了,顺势一抬桌子。 萧平安见桌子倒过来,也只得伸右手按住边角。那桌上花瓶摇晃两下,就要倾倒。萧平安单手上托,又将桌子扳平。 俊秀公子呵呵一笑,掌力一吐,桌子横撞萧平安胸口。 萧平安也运劲抵挡,一时僵持,桌上那花瓶转了两个圈子,眼看摔倒,被两人手上力道一拨一正,慢慢又稳了下来。 萧平安突地抬手,手背在花瓶上一拨,那花瓶飞起,直打对方面门。 俊秀公子抬手一扬,将花瓶平平托向空中,随即双手齐齐抵住桌沿,猛地掌力全吐。 第一百七十四章 入川陆 萧平安直觉一股大力涌来,右手单掌招架不住,但先前左手拂打花瓶,已不及收回。眼见桌子就要撞上胸口,危急之间,上丹田眉间真气全部涌入右掌,猛推而出。 俊秀公子双掌齐出,只道胜负已分,萧平安若不想受伤,只能起身避开,自己再从容接住天下掉下的花瓶便可获胜。谁知眼见桌子已经到了萧平安胸口,突然桌上一股巨力反震回来,力道之猛,大异寻常。 俊秀公子知道不好,大喝一声,双臂真气灌注,猛推回去。只听“咔嚓”一声大响,那桌面断成两截,两片桌板齐向萧平安撞去。 那两块桌板被掌力所激,如大石一般,萧平安不敢硬接,起身闪过。一块桌面撞在墙上碎成数块,另一块撞在窗上,登时撞破了窗框,直飞去院中。 此时空中那花瓶落下,“砰”一声,也是摔的粉碎。 萧平安和那俊秀公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突然“砰”的又是一声响,却是俊秀公子座下凳子一分为二。 俊秀公子顺势而起,笑道:“这下可好,打碎了花瓶,吵了主人不说,还搭了一张桌子。萧兄弟,你内功不错啊!” 萧平安道:“是我输了。”他刚刚练出真气,初次与人动手,果觉劲力吐出之快,当真是劲随心发,更是雄浑有力。感叹真气之妙,不觉也有些恍惚。 那俊秀公子只道他是被劲道震的发呆,微微一笑,道:“我也起了身子,还打碎了花瓶,这一仗你我不分胜负。”起身走到房中,拿了把长剑出来,递给萧平安道:“这把剑你拿去吧。” 萧平安见那剑形状甚是古朴,鲨鱼皮的剑鞘磨的光亮,知必非凡品,摇头道:“我不要你宝剑,但我那朋友下落,还请告知。” 俊秀公子将长剑硬塞到他手中,道:“你那姓叶的朋友如今应在临安,带走她之人没有恶意,你大可放心。这把剑你拿好,去到峨眉山当有大用。” 萧平安更是吃惊,道:“你怎知我们要去峨眉?带走叶姑娘的究竟是何人?” 俊秀公子又从怀中掏出一块铁牌,也交到萧平安手中,道:“那人是谁我却不能说,这块牌子也给你,就你们几个去到峨眉怕还不够,我劝你先去趟成都,请了蜀中唐门的人再一起前往,他们若是不愿,你就可拿这块牌子出来。” 萧平安见那铁牌甚重,触手冰凉,竟似传说中的玄铁打造,一面刻着一个“唐”字,一面刻着一个“恩”字。皱眉道:“阁下究竟是谁?这里面究竟……” 俊秀公子抬手阻他话语,道:“在下云锦书,你此际不要管这么多,按我所说,请了蜀中唐门的高手同去峨眉就是。萧兄请回,你我定还有再见之时。” 萧平安疑窦重重,但知那云锦书不会吐露更多,只得告辞出来,仍是翻墙到了外面。 出了府院,待要回客栈,走了几步,巷子越来越多,却是迷了道路。原来此前他只顾紧追,那云锦书轻功厉害,唯恐被他甩脱,竟是忘了记路。 此时天还没亮,路上也不见行人,只得一个人乱摸,却是越走越远。好容易天色亮了,见个送水的汉子,上前问路。那汉子奇道:“‘悦来客栈’那是在城西,你跑城东来干什么?” 萧平安循路回去客栈,一路思索,却是不得要领。进了客栈,正遇见褚博怀几人。 宋源宝道:“正在找你,萧大哥你起的好早,到哪里去了?” 萧平安跟褚博怀几人回房,把昨晚之事说了,又把古剑和牌子拿出来请褚博怀过目。 水灵波奇道:“这剑好像叶师姐的那把!就是剑鞘新了些。” 褚博怀拔剑出鞘,见冷光凌人,剑身上有“开阳”二字,转手递给水灵波道:“‘开阳剑’?也是你峨眉七剑之一么?” 水灵波仔细看了一番,道:“除了叶姐姐的‘摇光剑’,我只见过师傅的‘天枢剑’,其余几把都未见过,但看样子,却是差不多。” 褚博怀又看了那铁牌一阵,随即还与萧平安,沉吟半晌,方道:“此事真是愈发诡异,看来除了青城、峨眉之事绝不简单。” 宋源宝道:“咱们去找那人家,把那叫云锦书的抓过来问问就是。” 褚博怀道:“人家不肯说,你又有什么办法,眼下人在不在还是两说,但看他举动,似是没有恶意。看来咱们还是要去趟成都。” 林子瞻道:“此人藏头露尾,说话说一般,多半也不是什么好人。咱们就在峨眉脚下,不如还是先上峨眉再说。” 褚博怀摇头道:“此人说话,必有深意。你们知道那块牌子是什么么?” 几人都是摇头。宋源宝道:“是玄铁的么,好像挺值钱的样子。” 褚博怀道:“何止是值钱,这块牌子价值远超你等想象。那牌子叫‘报恩牌’,如今江湖上是没有了。一百多年前,江湖中却甚是盛行。顾名思义,此牌为报恩所赠,不管是谁拿着牌子,都可请发出牌子的人办事,只要能力所及,不得推辞。当年不少高手和宗门都喜欢做上几块,显得自己知恩图报,义气深重。但此物实是隐患极大,若被居心叵测之人得去,无异引火烧身。据说当年有位武林奇侠,名叫裘烟客,便是发了这么一块牌子,被仇家得了去,结果硬是生生逼死了他。此后就再也无人凑这个热闹了。” 宋源宝道:“那这个就是唐门的‘报恩牌’么?还管用么?” 褚博怀道:“‘报恩牌’一旦发出,便是牌子主人的承诺,那是绝无更改。但这百余年过去,唐家还愿不愿认,恐怕也要看所求何事。但不论如何,这块牌子价值不菲,那剑也非凡物,人家随手就送给你,绝非闲着无事来跟你开玩笑。故而我看,咱们还是要先去趟成都。” 水灵波面露喜色,道:“若是这牌子管用,蜀中唐门的人肯出手相助,那我们还怕什么青城,打上山去,灭了他们才好。” 林子瞻也道:“是啊,我听师傅说,蜀中唐门乃是天下最惹不得的家族,端的厉害。” 宋源宝吐吐舌头,道:“这蜀中唐门倒是人人听着都怕,如此威风,岂不是天下第一了。” 褚博怀道:“蜀中峨眉、青城、唐门三家一直是旗鼓相当,三足鼎立,谁也不敢说谁就强上一头。但唐门毒药太过厉害,这与拳脚兵刃不同,大伙知之甚少,从本性上便有畏惧。而且唐门之人,轻易不出江湖,更是神秘莫测,久而久之,人人谈虎色变。” 萧平安道:“褚掌门的意思是唐门也没有多厉害?” 褚博怀摇头道:“自然不是,唐门实力没有人真正知道。唐门立门三百余年,少有江湖纠纷,门人弟子也极少露面,但大凡有敢招惹他的,必然是满门上下,死个干净。江湖中有此先例,这百十年来,从无人敢去试探。” 宋源宝道:“是啊,我也觉得用毒的好厉害,想想都要头皮发麻。” 褚博怀道:“我们既然要去唐门,这唐门的事,你们自然知道的越多越好。我多讲些给你们听,你们也要多加谨慎,去了不要犯人忌讳。进了成都府,你等记得这三条切莫要犯,第一,不得嘲笑戏弄残疾人。第二,不得随便谈“毒”字。第三,成都府内不得与人动手。此乃唐门在家门口的三忌。” 宋源宝道:“不得嘲笑残疾人?为何特别加这一条,还放在第一,他又不是丐帮。” 褚博怀道:“唐门之中,残疾畸形之人甚多,你们知道即可,切莫要放肆不敬。” 林子瞻道:“前辈放心,我等定当小心。” 褚博怀道:“你们几个我倒是放心,只是提醒一二。这蜀中唐门怕是江湖中规矩最大的世家宗门,最重一条就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寸草不生。’唐门较少让门人子弟出去行走江湖,即使出去,也不会主动与人结怨。外人想请唐门帮忙,那几乎也是缘木求鱼,痴心妄想。” 水灵波插口道:“这块牌子也不行么?我也搞不懂,唐门如此厉害,行事却又为何如此小心谨慎。” 褚博怀道:“行是不行,要去了才知。唐门如此规矩,自然是事出有因,子瞻,你衡山当下有多少人?” 林子瞻道:“这几年新弟子多些,若是记名弟子也算上,一千多人还是有的。” 褚博怀道:“你们这些年是好生兴旺,这江湖之中,自然是少林丐帮人数最多,玄天宗、长江三十六水寨这样的人数也是不少。大的宗门上千,小门派也数百。但蜀中唐门,门下弟子从未过百,少时甚至不到三十人。” 萧平安奇道:“为何如此之少?” 褚博怀道:“其一,唐门武功、暗器、制毒解毒之法,绝不传外人,更不收外姓弟子,即便是姓唐,非此族一脉,也不会收。其二,唐门一脉,始终子息不多,或者是制毒本身对身体有损,唐家后辈夭折者极多,往往六七个孩子才能养活一个。是以这么多年以来,唐门始终人数不多。” 第一百七十五章 入川柒 宋源宝道:“他有钱有势,要人多还不容易?” 褚博怀笑道:“这些消息也都是唐家放出,我倒是觉得,这正是人家聪明之处。唐门武功自成一派,暗器天下无双,但这两样总算还能抵挡,但唐门的毒实在太过骇人。江湖用毒之人不在少数,但论下毒的功夫手段,毒药的毒性花样,首推蜀中唐门。便是这些年崛起的百花谷,单论毒药,也不如唐门。咱们习武,少则十多年,多则数十年,方才有成。但这毒药,只要拿在手上,七八岁的孩子也能要你性命。唐门若是毫无节制,天下谁人是他对手?” 宋源宝道:“是啊,天下无敌岂不是好。” 褚博怀道:“好什么,人家可不似你这般短视。天下武林之大,岂会容一家独大,若是唐门不加节制,人人自危,定会群起而攻之,只怕他唐家早已灭门。是以唐家从立门之日,便有规矩,能习练毒药的唐门弟子不能超过百人。若是人数够了,无人去世,新的唐家后代只能习练武功暗器,不能碰毒。若非如此,不但江湖,就是朝廷怕也容不下他。” 宋源宝道:“既然如此,他唐家为什么不去给朝廷效力,岂不也是一场富贵。” 褚博怀道:“倒是有人动过此脑筋,据说当年金兵南下,大宋就有官员找过唐家,结果却是大失所望。” 宋源宝道:“是唐家不肯帮忙么?” 褚博怀道:“那倒不是,他也是大宋子民,如此紧要关头,自然不会推辞。但唐门之毒,炼制不易,会制毒的就那么些人,而那毒药更是比金子还贵百倍。若想用在战场之上,根本拿不出这么多来。想那砒霜也算厉害,指甲大小便能毒死一人,但你一斤砒霜给一万人吃,给十万人吃呢?唐门当年限定学毒控毒之人不过百,也是大有原因,人力,财力所限,这毒药也绝非想要就要,更不是想多少有多少。” 萧平安叹道:“如此而言,这天道也是公允。” 褚博怀道:“不错,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有利必有弊,有得必有失,向来如此。” 林子瞻道:“褚掌门所说乃是武学至理,晚辈受教了。” 褚博怀点点头,道:“你聪明伶俐,举一反三,这九龙的位置你倒是也担得起。” 萧平安道:“对了,褚掌门,我练成一道真气了。” 褚博怀微微一怔,随即笑道:“力求上进是好,可也不能太过急躁。斗力境这一层一层哪有这么好练。” 萧平安道:“真的,我右边手少阳三焦经已经入了泥丸宫。” 褚博怀怎肯相信,但又素知萧平安为人甚是老实,心道,这孩子莫非练功练岔了,这可非同小可,连忙拉起他手去试。 手掌相握,真气循萧平安右手手少阳三焦经一路而上,果然到了“丝竹空”一路不停,经“鱼腰”“攒竹”直通“印堂”,到了“印堂”只觉豁然一宽,正是泥丸宫已开,气海已成的迹象。 褚博怀瞠目结舌,一个多月前,萧平安破障成功,他就在跟前。如今不过四十余日,竟然一道经络已成。这实在是匪夷所思,闻所未闻,只怕是近百年来,江湖上也无人进展如此之快。 褚博怀心道,这孩子莫非是妖怪不成,这手少阳三焦经通“印堂”,虽是最最简单的一路,但也不能如此快成功,莫不是这孩子急功冒进,练的过于粗糙么。 心中疑窦重重,也顾不得说,一把抓起萧平安脑袋,摸摸两侧太阳穴,又捏捏眼窝,鼻梁腮帮,连牙齿也翻开嘴唇看了。 宋源宝忍不住好笑,道:“师傅,你怕这萧大哥是假的么?” 褚博怀半晌才放下手来,叹道:“老道今日算开了眼界,你当真是天赋异禀,练武的天纵奇才。” 水灵波奇道:“有如此夸张么?” 褚博怀道:“这斗力境气归丹田有多难,你等还未到此境界,自然不知。虽手少阳三焦经入上丹田最是容易,那也是相对之言,我从未闻有人能在四十余日打通此脉。我还道平安这小子急功冒进,把上乘内功练的粗糙,但一看之下,他是气蕴于神,这真气打磨的再精纯不过!” 林子瞻道:“什么叫气蕴于神?” 褚博怀道:“斗力境气归丹田,乃是要把十二经络尽数归入上中下三丹田,形成泥丸宫气海、膻中气海、关元气海,气海一成,对身体、功夫的好处那是多多。只是各派武功不同,修炼的精度有异,这气海也有三六九等。最上等便是气蕴于神,也是最难。下等内功决计练不到气蕴于神,上等功夫若是练功不够精纯,也与此境无缘。中等乃是气蕴于形,下等则是气蕴于外。” 宋源宝道:“这三等究竟有何差异?” 褚博怀道:“那差异当然大了,功力深浅天差地别不说,内家真气通经活络,对身体也有强健之效。这气蕴于神乃是精气尽数内敛,外表没有异样,但却是内在强健,人精气十足,不易衰老。你们见江湖中一些女高手,五六十岁还像三十多岁,那便是气蕴于神之故。皮肤光泽红润,皱纹都不见。” 水灵波两眼放光,道:“这还叫外表没有异样吗!这功夫太有用了,萧师哥你怎么练的,一定要教教我。” 褚博怀笑道:“你峨眉内功也是不差,你好好练去,自然也有此效。” 水灵波脸色一变,道:“我说为什么派中这么多人,就叶姐姐母亲年纪大了也这么好看,原来是功夫练得好。哎,原来这气蕴于神这么难!”她脸色不佳,显是想到派中这么多师叔师伯,也没有几个练出如此境界,其难可知。 褚博怀看看她道:“气蕴于神,江湖练武的女子人人都是梦寐以求,却只有极少数才会成功,你可知为什么?” 水灵波点头道:“我一定好好用功,绝不半途而废,多谢前辈指点。” 褚博怀微微点头,道:“江湖中所见最多的,还是气蕴于形。你们看一些高手,眼神凌厉,精光湛然,或是太阳穴高高鼓起,那都是气蕴于形的表现。再差一点,气蕴于外,看不出什么异样,那是练的最差的内功,还不肯用功,侥幸开了气海。一步步练上去,虽也能算高手,却是最差。内功练成这样,对身子的好处也不见多少。” 宋源宝咋舌道:“这么厉害?那照此之速,萧大哥不是两三年就能斗力境圆满,直逼灌顶了。” 褚博怀道:“哪会如此容易,这舒经一关,在经络之处通穴,如开疆辟土。你早先身体柔软,但舒经自有强身健体、洗骨伐髓之效,每进一层,体内便硬一分,开始你若在泥地中开渠,到后来如石、如金、如铁、如钢,自然是越来越难。平安你又练成气蕴于神,这将来的辛苦还要加倍。天道公允,既给你霸道真气,又岂会让你轻松。” 林子瞻笑道:“萧大哥最不怕的就是吃苦,若论用功,实是我衡山派弟子第一人。我也得好生努力,不要被萧大哥越甩越远。” 褚博怀点点头,一路之上,萧平安练功之勤,叫他也是动容,天道酬勤,武学天赋固然重要,但能攀高峰的无不是心性坚毅之人。 宋源宝道:“是啊,学武功好难,好累,好辛苦。萧大哥,你为何如此卖力?我也算用功了,可跟你比也没法比,你吃饭都想着练功。” 萧平安微微一怔,先前水灵波也问过他这句话,自己说是为了让师傅师娘高兴,还叫颜青等人笑了一番,此际听宋源宝又问,一时又不知如何回答。 褚博怀却是伸手给了宋源宝一个爆栗,气道:“你用功个屁!整日偷懒,居然还有脸张扬,你说,你哪日用功了!” 水灵波看宋源宝可怜,忙道:“褚掌门息怒,这武功越练越有趣味,宋师弟还不懂得,再练练就好了。” 褚博怀道:“是啊,这武功越练越知晓当中的滋味。武功到了一个境界,当真是食髓知味,欲罢不能,便是给个皇帝也不换。你道为何江湖之上,少见高龄之人?武功练到这般田地,知道了武功的妙处,想的都是更进一步,个个关起门来练功,恨不得一日当作两日来用,哪里还有时间和心情做别的。” 宋源宝小声道:“我就不见师傅你时常练功。” 褚博怀大怒,一脚踢去,气道:“孽徒!还敢胡说。” 当日众人又折道向北,直奔成都。嘉定府到成都也有两百八十多里,路上也要两日时间,这一日晚间在路上一个驿站歇了。 吃了晚饭,水灵波却独自来找萧平安,问道:“事关叶姐姐,那云锦书可曾还说了什么?” 萧平安摇头道:“他就说叶师妹应在临安,带走他那人没有恶意,叶师妹如今安好。水师妹你不要太过担心,我瞧那云锦书说话应是不假。”仍怕她不信,又道:“褚掌门也说叶师妹应该无碍。” 第一百七十六章 入川捌 水灵波叹道:“我知道你们不会骗我,褚掌门见多识广,他说没事,那多半没事的。我只是实在放心不下,而且这次叶姐姐伤透了心,只怕再不肯回峨眉了。” 萧平安奇道:“水姑娘这是何意?” 水灵波道:“萧大哥你宅心仁厚,上次又帮了叶姐姐,我们都好生感激。此事我说与你知道,你且莫对外人去说。” 萧平安道:“褚掌门我师傅师娘也不能说么?” 水灵波道:“这三位自然随你心意。事关我叶师姐,我寻思,她此番对师伯同门失望透顶,就算勉强回来峨眉,也定不会开心。我听子瞻说,你师傅师娘就你一个徒弟,对你也是特别的好,我想求萧大哥一件事儿。” 萧平安道:“你说。” 水灵波道:“我想请你跟萧前辈说说,能不能收叶师姐入了你们衡山派?” 萧平安大吃一惊,这改换门庭谈何容易,江湖各派都把颜面看的极重,弟子改弦更张,丢脸不说,更有本门功夫外泄之虞,此乃雷池,岂是等闲。但萧平安心中所想,却是不知为何水灵波会有如此不寻常之意,问道:“水师妹,这是何意?” 水灵波道:“你有所不知,我叶师姐的母亲本是派中高手,与慧静师太、我师傅乃是同辈。据说更本是此界掌门人选,但后来不知何事,叶师姑离山了一段时间,回来后就有了叶师姐。但叶师姐的生父是谁,她却不肯说。我峨眉虽不禁婚姻,但终究是道家一脉,难免有人要指指点点,议论纷纷。叶师姑回山后也是心事重重,郁郁寡欢,跟同门也不交往,自己住的远远的。 “八年前,叶师姑突然病逝,只给叶师姐留下一把‘摇光剑’。叶师姑在时,大家看在她面子上,也不敢为难叶师姐。但叶师姑一去,渐渐就不对味了。大约不少师姑都对叶师姑不满,因此她们的门下弟子也都不愿与叶师姐来往。叶师姑去的突然,诸多后事都未安排,也无人愿把叶师姐收到门下。这么多年,叶师姐都是孤零零一个人住在峨眉山上,远离众人,吃饭也要自己煮,衣服自己洗,煞是清苦。 “一派之中,只有我跟她要好。我是七岁上山,才开始练武。叶姐姐从小就跟她娘习武,武功底子比我好上数倍。但这么多年,无人教她,倒叫我一点一点赶了上来。这些还是其次,这几年,那吕琼英突然跳出来,要叶师姐归还宝剑,更是联络了不少同门,一起欺负叶师姐。我势单力薄,也帮不了叶师姐多少。 “这几年叶师姐被她们戏弄、殴打,不知多少次。师姐无人照拂,衣服也没有几件。去年冬天,那吕琼英故意拿臭水泼脏她衣服。大冬天的,师姐居然穿着湿衣服过了十多天。我从山下回来才知,气不过,跑去跟师傅说了。师傅问过几次,但那些师姐师妹们阳奉阴违,叶师姐又是善良,人家欺负她,也只会忍气吞声。这次下山去柳家堡,也是我百般求恳,师傅才答应。” 萧平安忍不住插了一句,道:“水姑娘,你师傅是谁啊?” 水灵波道:“我师傅上慧下然,就是峨眉掌门啊!你不知道么,你别打岔,听我说。我寻思那吕琼英如此放肆,定然是她姑姑慧英师太在背后搞鬼。慧英师太如今执掌天尊殿,本派除了我师傅,就数她权力最大。她定是怨恨师傅不把宝剑传给她,而是传给了叶师姑,我猜她抢剑是假,多半就是想欺负叶师姐。 “叶师姐在山上如此被欺,这日子过的还有什么意思。这次我千求万求带她一起下山,本想让她高兴高兴,可是又闹出如此事来。萧大哥你没有看到,当日慧静师太几人,逼着叶师姐把宝剑交给青城派的人,叶师姐的眼神,我猜她心都碎了。峨眉派无人对她好,也不当她是自己人,你若是叶师姐,你还想回来么?我寻思既然如此,还不如让叶师姐另投别派,将来也有人照应。你衡山派这些年越来越好,门风也是正气。林师兄跟我说,你师傅师娘在派中地位甚高,陈掌门最喜欢你师傅,他若求恳,定还有一线希望。” 萧平安抿着嘴唇,一言不发,良久方道:“我去说试试,但成与不成,我也没准。” 水灵波道:“你尽力就好,哎,也不知道叶师姐眼下如何。”说到此,一声长叹,看向萧平安,眼中都是感激之意。这一路之上,她对萧平安也是渐渐了解,知道此人话不轻易出口,答应的事情就一定会做到。 所谓大隐隐于市,蜀中唐门便在成都府闹市之旁,进了成都府。一问唐门,众人争相指路,叙述备矣,不但不见不怕,反是热情的很,想是这唐门在成都府口碑着实不错。 众人一路穿街绕巷,寻到一处大宅之前,见门匾上“唐门”两个大字,看两侧院墙,这唐门当真是不小。 褚博怀上前对门房仆役道:“泰山掌门褚博怀前来拜会,还请通禀一声。” 那青衣小帽仆人应声去了,过了好大一会功夫,也不见人来,宋源宝道:“这唐府太大,那小子迷路了么?” 褚博怀瞪了他一眼,宋源宝吐吐舌头,不敢再说,直等了小半个时辰,才有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迎了出来,满面堆笑,拱手为礼,道:“小人乃是唐府管家,当家的说,褚掌门和衡山、峨眉两派高足远道而来,蓬荜生辉,本当倒屣相迎。但当家的这几日实在身子不适,恕不能远迎,还请诸位前去大堂相会。” 褚博怀心道,我只报了自己名字,你们连我们来的有衡山有峨眉弟子都知道了,想是早有准备。当家的就算真的有病,唐家这么多人,还找不出一个接客的么。这管家看上去客客气气,也半点没有带路的意思,想是得了嘱咐,看来此番多半要碰一鼻子灰。还好平安身上还有一块牌子,否则试也不必试了。拱手道:“管家客气了,那我等自己过去便是。” 管家叫家丁开了正门,请褚博怀入内。 褚博怀毕竟是一派掌门,主人虽不出迎,却也不能叫他从小门进去。 几人跟着过了门槛,管家带着穿过院子。又跨过一门,前面赫然竟是个湖泊,湖中有个小岛,湖泊绿树成荫,花草繁茂。 管家道:“褚掌门,你顺着湖西一路向前,前面有个还有道大门,进去两个院井便是大堂了,我家主人已在相候。小的还要出门,就不奉陪了。” 褚博怀道:“管家但请自便。” 见那管家走了,几人顺着湖边而行,林子瞻道:“这唐门里面居然这么大,难怪刚才报个信也要这么久。” 水灵波道:“那报信的和管家都是骑马来回的,你没看见门外面好几匹马么。” 宋源宝道:“他们骑马,却叫我们走路。这唐家好不客气。” 褚博怀道:“区区小事,不伤大雅。唐无意此人可是出了名的老谋深算。” 萧平安道:“如今唐家的掌门便是这唐无意么。” 褚博怀道:“不错,你们在柳家堡所见,乃是二当家唐无伤,也不知道此际他有没有回来。” 萧平安道:“那唐无伤我看上去倒是和善的很。” 说话间,见前面一个假山,下面七八个孩子正在玩耍,没等几人走到近前,中间一个小女孩突然哇哇大哭。 几人走到近前,看是个七八岁大的小女孩,坐在地上,嚎啕大哭,涕泗齐流,似是伤心之极。旁边六个男孩,一个女孩,都在嘻嘻而笑。旁边假山下一块大石上,坐着一个白发老翁,正编草鞋。 水灵波见那女孩哭的难过,那白发老翁却是不闻不问,皱眉道:“有你这么看孩子的么,看小姑娘被人欺负也不管。” 老翁只斜了她一眼,自顾编鞋,对她也不理会。 水灵波气道:“我跟你说话你没听见么,不是你的孙儿么?你怎地不管?” 老翁这才道:“小孩子做游戏输了,有什么好管?你本事倒大,管一个给我瞧瞧。” 水灵波道:“我管就我管。”径朝那小女孩走去。 林子瞻本想劝她莫要多事,但此时水灵波小姐脾气上来,知道拦也拦不住,索性由她。 水灵波走到近前,蹲下身子,还没说话,却见那女孩一只手挂在胸前,手掌弯曲,如鸡爪一般。再看其余孩子,也有几个都是腿脚手上带着残疾,还有一个孩子脑袋奇大,前额高高隆起。 注:古人起名字大有讲究,《左传》载,鲁桓公向鲁大夫申繻询问命名的事,申繻回答说:“名有五种,有信,有义,有象,有假,有类。用出生时的情况命名是信;用祥瑞的字眼命名是义;用相类似的字眼命名是象;借用万物的名称命名是假;用和父亲有关的字眼命名是类。”此外还有诸般不可,不以国;不以官;不以山川;不以隐疾;不以畜牲;不以器币。 注:古时计时不便,城中夜深又多盗贼,还有驱邪之说,巡更的更夫必不可少。宋时“每夜分为五更,更分为五点,更以鼓,点以钲。”西汉时,便已有十二时辰,分为夜半、鸡鸣、平旦、日出、食时、隅中、日中、日映、哺时、日入、黄昏、人定,以用“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十二地支来标明。宋时又将每个时辰平分为初、正两部分,前一个小时为初,后一个小时为正。二鼓一钲,乃是晚上的十点整。 打更人大多是当地街坊、商户筹钱雇佣,多是穷人,甚至还有乞丐,只在街坊一定区域内巡视,并非官府委派。 打更人有时只打更,有时也要报时,说出此时是几更天,在特殊季节,还会加上“天干物燥、小心火烛”等语,不过只是在一更天会说,其余时间会喊别的口号。古人似乎并不怕打更扰民,宋朝用的鼓钲,后来有人嫌其声音不够大,换了锣和梆子,敲起来满城皆惊。一个小时就来一遍,古代城里失眠的人一定很多。 第一百七十七章 并派壹 水灵波伸手掏出块手帕,递到那小女孩面前,道:“小妹妹,你哭什么?” 那女孩怯生生看了她一眼,不接手帕,低下头只是哭个不停。 水灵波把她抱到怀中,拿手帕擦去她脸上眼泪鼻涕,道:“你跟姐姐说,姐姐给你糖吃。” 那女孩又看看她,一边抽泣一边道:“我……们今天……今天玩捡石子,我,我,我总是最后一个,一直……一直输,他们……都笑话我。” 水灵波看地上果然有七八堆细小石子,分作黑白两色,在地上排成数堆。道:“既然这个比不好,你们换别的玩呗。” 假山下那老翁道:“好了,好了,你莫要捣乱,快走,快走。” 水灵波哼了一声,道:“不就是练手眼力么,有什么了不起,干嘛要一直练一样功夫,换换花样不可以么,我教你们个好玩的。”伸脚在地上画了个先天八卦,乾天坤地,西坎东离,巽兑为肩,艮震为足,道:“我教你们跳房子好不好?” 孩子中另一个女孩道:“这个‘乾坤步’,师傅也教过。” 水灵波道:“那你们为什么不练,要一直练这个捡石头?” 一个男孩道:“师傅说今天就要练这个。” 水灵波抬眼看看那老者,道:“那个糟老头子就是你们师傅么?” 几个孩子一起摇头。 水灵波道:“好,既然他不在,你们都听我的。哼,就算在,你们也要听我的。今天后边你们就练这个。”蹲下身低声问那个哭的女孩:“这个你怎么样?不好咱们再换一个。” 那女孩儿已经止了哭声,小声道:“这个我会,我第二好。” 水灵波道:“好,那你们过来排队,咱们来玩跳房子。” 一个男孩道:“师傅知道会生气的。” 一个看上去最大的男孩打了他头一下,道:“好,我们跟姐姐练。”当即拉着几个男孩站到前面。 褚博怀看了那老翁一眼,面带微笑,也不着急,看水灵波带着几个孩子在玩。那手有残疾的女孩果然“乾坤步”走的甚好,玩了两下,已是眉开眼笑。 水灵波拍掌笑道:“都好乖,这才好嘛。都过来,姐姐请你们吃糖。” 七八个孩子立刻一窝蜂涌过来,水灵波真的从怀里掏出包糖,每人分了几颗,剩下的都给了那小女孩。 小女孩儿突然将她一把抱住,在她脸上亲了一下。水灵波也亲亲她脸,道;“好,这才乖,以后你们记得,不要让她老输,你们都比她大,要爱护妹妹,知道么?还有以后一起练功,谁要是一直在后面,你们也要多换换别的玩,让他也赢一赢,好不好。” 几个孩子齐声答应。 水灵波返身回来,路过那老翁身边,头高高抬起,又哼了一声。 林子瞻道:“看不出来,你还挺会哄孩子。” 水灵波白了他一眼,道:“什么看不出来,我看上去难道很凶吗!” 几人继续向前,水灵波道:“对不起啦,褚掌门,我看那孩子哭的可怜,实在忍不住。” 褚博怀笑道:“有什么对不住的,那唐无意叫咱们等了半个时辰,咱们不叫他也多等一会,岂不吃亏。” 一路顺着湖边直行,又走了一刻多钟,果然前面又有个大门,此时大门敞开,几个仆从躬身相迎,将几人一直领到里面大堂之上,坐下奉茶。 那客厅甚大,摆了不少椅子,有仆人远远侍立,却仍不见主人踪迹。 林子瞻皱眉道:“主人呢?莫非等不及跑了么?” 水灵波小声道:“我倒未见过如此小气的主人家,这个糟老头子真坏的很。” 话音未落,厅后脚步声响,一人道:“小姑娘口无遮拦,又编排我的不是。”声音却是有些熟悉。随即一人走进厅来,却正是先前假山前看着孩子玩耍的老翁。 水灵波奇道:“你就是唐家掌门么?” 老翁道:“怎么,不像么?” 水灵波秀眉微蹙,道:“还说在客厅相候,分明就是不守信用。”她胆子倒大,开口就指摘唐家掌门的不是。 那老翁正是唐无意,对水灵波的话丝毫不以为杵,笑道:“客人久久不来,主人着急去迎迎不行么。” 水灵波小声道:“骗小孩子,你分明是在那边逗小孩玩。” 唐无意笑笑,这才拱手和褚博怀见礼。 褚博怀笑道:“唐掌门心情倒好,跟老道开如此玩笑,我看你身子康健,可没哪里不适。” 唐无意在褚博怀身边坐了,叹气道:“小老儿今儿早上还好好的,可一听说褚掌门你带着衡山、峨眉弟子上门,我这头一下子就大了,痛的那是不得了。” 褚博怀道:“唐掌门这话就见外了,老道不过顺道来拜访武林同道,又不是来惹麻烦。” 唐无意叹气道:“褚掌门你不远千里跑来川中,到了峨眉不去山上,反又绕来我唐家,没有麻烦事那才有鬼。” 褚博怀道:“唐掌门消息如此灵通,还有件大事,可知道么?” 唐无意道:“是兴元府盛家之事么?” 褚博怀一直留意唐无意神色,见他如此说,微微一笑,道:“盛家突发变故自然是大事,但那兴元府离此甚远,与你唐门可没多大干系。” 唐无意皱眉道:“褚掌门是说有事与我唐门有关?是玄天宗和长江三十六水寨开战一事?那跟我唐门好像也没什么关联。” 褚博怀道:“四十余日前,在山东,青城派广玄子和广元子两位突袭峨眉派弟子,将慧静师太等六人擒住,押解回了青城。” 唐无意正举杯喝茶,手中杯盖在茶碗上一碰,叮当一声响,仍装作不在意,道:“竟有此事?广玄子他们两个发疯了么?” 褚博怀道:“我初闻倒也这么想,但看他行事,却又正常的很。” 唐无意道:“究竟怎么一回事,还请细说。” 当下由水灵波将事情又说了一遍,褚博怀又补充几句。 唐无意不住摇头,道:“抢了把剑?又辛辛苦苦把人从山东带到青城?若不是褚掌门你亲自开口,我真是不敢相信。青城、峨眉两家虽是一贯不合,终究也是名门大派,又怎会做出如此疯狂之事。” 褚博怀道:“是啊,老道也觉此事古怪,故此特来拜会唐掌门。” 唐无意道:“这是青城派和峨眉派的事,跟我唐门又有何关系?” 褚博怀道:“老道寻思这两家或有误会,想川中贵门与青城、峨眉两派三足鼎立,是以想请唐掌门一道去峨眉,做个和事老。” 唐无意道:“褚掌门古道热肠、侠义为怀,小老儿好生佩服。只是唐门素来不问江湖恩怨,褚掌门又不是不知。” 水灵波道:“那青城派定是想独霸蜀中,他打完了我们峨眉派,只怕就要对你们下手了。” 唐无意笑道:“你峨眉岂是如此好对付的。若青城派的高人对唐门也有念想,不妨叫他们前来试试。” 水灵波道:“我派中都是女子,人也没有他们多,想必是打不过的。” 唐无意道:“那可未必,你峨眉底蕴深厚,绝非泛泛。” 褚博怀道:“两派相争,难免死伤惨重,峨眉青城如此大派,只怕还要殃及不少无辜。唐掌门若肯相助,能将一场争斗消弭无形,岂不也是一桩美事。” 唐无意摇头道:“不问江湖是非,这是唐家祖祖辈辈定下的规矩,岂是小老儿可以更改的。” 褚博怀道:“不是要请唐家动手,咱们只是居中调停,也不算坏了唐家规矩。” 唐无意仍是摇头,道:“青城若是铁心和峨眉翻脸,我若随褚掌门去,岂不还是要被逼着站队,这和事老又岂是好当的。” 褚博怀暗自摇头,心道,先前所想果然不错,唐家一贯的明哲保身,要想请动他们当真不易,眼下只有试试那个牌子看成不成。对萧平安一使眼色,道:“唐掌门可认得这个?” 萧平安当即站起,双手捧着那“报恩牌”,递与唐无意。 唐无意看了一眼,神色突变,一把抓起,翻来覆去,仔细查看。褚博怀也不着急,耐心等他查验。过了片刻,唐无意抬起头来,却不把牌子还给萧平安,而是放在自己身前几上,开口道:“此乃我唐家的‘报恩牌’,不知褚掌门是如何得来?” 褚博怀道:“不是我的,是这位衡山派的弟子萧平安得来,平安,你给唐掌门仔细说说。”他知此牌关系重大,若不说来历,唐无意定要起疑。 当下萧平安将自己所遇一五一十说了,唐无意仔细问了那云锦书的相貌武功,只是萧平安自己也所知不多,十句倒有九句是不知道。 褚博怀道:“此事确实怪异,我等也是一头雾水,唐掌门若是不信,我等委实也解释不清。” 唐无意摇头道:“褚掌门侠名远播,是一言九鼎的人物,我岂会不信。况且这块牌子颇是有些不寻常,诸位若是知道,也未必会轻易拿出。” 第一百七十八章 并派贰 褚博怀哦了一声,道:“请唐掌门明言。” 唐无意道:“这‘报恩牌’是何物,我自不需去讲。这东西乃是我朝前人追慕魏晋遗风,一时心血来潮搞出来的东西。却不想世风日下,人心叵测,此物一出,多半没有好事,遂成绝响。百余年前,我唐门曾遭大难,幸得五位高手相助,才化险为夷。当时的唐家掌门感激之余,也送了五块牌子出去。二十年间,这牌子已收回了四块,只剩一块在外。便是诸位拿来的这块。” 水灵波急道:“那牌子是不假喽,不知还管用不管?” 唐无意道:“小姑娘莫急,待我说完。这余下的一块却不是那人无事相求,相反此人不久就上门要求兑现。但我唐家发现那人大是可疑,一面敷衍,一面追查。原来此人竟是口蜜腹剑,当面一套,背里一套,他不但对我唐门无恩,反有大仇。” 褚博怀都是吃了一惊,水灵波忙道:“那后来呢?” 唐无意道:“那人被我唐门追杀数年,终于伏诛,但他那块牌子却一直是下落不明。” 萧平安道:“莫非那云锦书就是当年你们那仇人之后?” 唐无意摇头道:“应该不是,我唐家历来都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寸草不生。’那人自然不会还有后人。” 众人听他轻描淡写说这几句,却都感觉一股寒意直透心底。褚博怀道:“我等确实不知,原来这牌子还有如此故事。” 唐无意点头不语,一只手不住在那牌子上摩擦。半晌方道:“褚掌门,不知你究竟所求如何?” 褚博怀微微一怔,随即道:“我等只想唐门能遣人与我等同上青城,请青城派放了几位峨眉门人。若是真与青城翻脸动手,却不敢请唐家出手。” 唐无意手指在“报恩牌”上轻敲几下,手掌盖住,已将牌子收起,道:“好,我便陪你走一趟。”双掌拍了三下,道:“叫中周,中秦,中汉三个一起过来。”堂下仆人应声去了。 褚博怀吃了一惊,没想到唐无意竟要自己前去,这面子却是给的大了,忙道:“多谢唐掌门。”水灵波也起身相谢。 唐无意道:“我这个糟老头子坏的很,你谢我甚么?” 水灵波笑道:“谁说唐掌门坏啦,唐掌门英明神武,那是好的不能再好啦。” 唐无意也是绷不住好笑,道:“我不是帮你,这‘报恩牌’一旦发出,那便是一门的承诺。当初那牌子主人为恶,暗算我唐门,他拿牌子来,自然违了江湖道义,我门中自然可以不理。但牌子到了外人手里,只要此人与我唐门无仇,却是拒绝不得。这是一百多年前的规矩,我也不过是依规矩行事。” 褚博怀笑道:“这规矩也要看人,还是要多谢唐掌门。” 唐无意道:“这可叫我惭愧,褚掌门你是急人所难,老小儿是被逼上梁山,高下有别。不知褚掌门如果打算,何时动身?” 褚博怀道:“我寻思还是先去峨眉,请慧然师太出面,在一起前去青城要人。” 唐无意道:“正是,峨眉才是主家,该当如此。既然这般,我也与你们一道去峨眉看看。” 褚博怀本想自己先去峨眉,回来时再叫上唐无意同上青城,此际唐无意自告奋勇,愿意一同前去峨眉,自然更好。拱手道:“如此更要多谢,累唐掌门奔走。” 唐无意笑道:“无妨,我倒也许久没有出去转转,这身子骨都生锈了。” 次日唐无意叫预备了两辆大车,褚博怀带了三人,他也带了三名家中后辈,一行人直奔峨眉。 萧平安和唐家三人六个小辈坐了一车,褚博怀与唐无意单独一车。 唐家三人便是当日唐无意所叫的唐中周、唐中秦、唐中汉三人,唐中周年纪最大,二十七八岁,其余两人比林子瞻还小上一些,都是俊朗英武,一表人才。 六人年岁相差不大,不多时便熟络了,唐门规矩森严,轻易不许门下弟子外出。是以此番出来,三个唐门弟子倒是兴奋异常,一路和萧平安几人说笑玩闹。 两日后已到了峨眉山下,这次直奔山顶。峨眉山是普贤菩萨的道场,《峨眉郡志》云:“云鬘凝翠,鬒黛遥妆,真如螓首蛾眉,细而长,美而艳也,故名峨眉山。”乃是四大佛教名山之一,山势陡峭,风景瑰丽,有“峨眉天下秀”之称。山高一千余丈,峨眉派便建在最高的万佛顶上。 水灵波回到自己派中,前面引路,一直到万佛顶,进了峨眉派山门,到了大殿之前,才叫同门前去禀报。 峨眉掌门慧然师太听报徒弟回来,更是带了泰山派掌门和蜀中唐门掌门,大吃一惊,连忙率众相迎。 见了水灵波,责备道:“你这小妮子,泰山掌门、唐门掌门齐至,你怎地不早点通报,让我等手忙脚乱,失了礼数。” 水灵波见了师傅,心中委屈又盛,想起叶师姐和同门,再忍耐不住,一把抱住慧然师太,痛哭失声。 那慧然师太六十多岁,面目慈和,想是平时对水灵波也溺爱甚多,见她大哭,吓了一跳,忙道:“哭什么,大庭广众,成何体统,也不怕外人笑话。你慧静师姑呢?怎么就你一个回来?” 褚博怀知道事关重大,大意不得,笑着拱手道:“老道士爬了半天山,口也渴了,能赐杯茶么?” 慧然师太知道他有话要说,当即领众人入殿,屏退门下弟子,只留了五个同辈在座,与褚博怀几人一一引见。 峨眉派都是女子,一半都是带发修行的道姑,坐在她下首的一个师太,五十余岁,脸型略尖,面目严峻,乃是慧英师太。 萧平安知道她就是那吕琼英的姑姑,不免对她多看两眼。其余三人分别是慧真师太、慧定师太、慧闲师太,这三人年龄却是更大,都有七十余岁上下。慧定师太和慧闲师太都是面容温和,彬彬有礼。坐在第三位的慧真师太却是体型健硕,手脚粗大,倒像个种地的农妇。 慧然师太道:“不知诸位远道而来,有失远迎,还望恕罪。灵波,究竟发生何事,你仔细道来。” 当下水灵波将事情又说了一遍,此事她已讲过几遍,诸多关键之处,几经盘问,也是说的清楚。 刚说到青城派抓住几人,点住穴道,逼她们坐车赶路,慧真师太已经怒不可遏,怒道:“好大胆的狗贼,我这就杀上青城山去!” 慧然师太连忙劝住。待水灵波说完,峨眉派几人都是脸有怒色。 慧然师太对褚博怀和唐无意深施一礼,道:“两位仗义相助,这一路奔波,贫道好生感激。” 慧英师太道:“此事重大,我等该如何应对,还请掌门示下。”她说话声音也甚是尖细。 慧然师太沉默片刻,道:“此事必不简单,我等也要小心应对。慧真。” 慧真师太年龄虽长,仍是恭声道:“掌门。” 慧然师太道:“我想请你辛苦一趟,去问问尊师默心师姑,我等该如何行事。” 慧真师太道:“好。”站起身,转身出了大殿。 萧平安几人坐在褚博怀和唐无意身后,心道,这慧真师太七十多岁,她师傅不也得一百岁了么。 慧然师太道:“对不住两位,我虽为掌门,但若要和青城刀兵相见,门中尚有一位师姑在,必要知会一声。” 褚博怀和唐无意闻言都是一愣,先前两人还道这慧然师太优柔寡断,举棋不定,这才要问门中前辈。此刻听言下之意,慧然师太早下了要打的决心,此举不过是尊重门中长辈。 褚博怀忙道:“师太说的是,此事重大,还需与青城派当面对质,再做打算。” 慧英师太道:“灵波说话,应不会假,褚掌门一路辛苦,想也是看的清楚。” 正说话,突然一名峨眉弟子冲进大殿,气喘吁吁,惊慌失措。 慧然师太本就心情不佳,皱眉道:“慌慌张张,像什么样子,有什么事。”她也知若无要紧之事,这弟子也不至如此慌张。 果然那弟子道:“不好了,掌门,青城派带着大队人马,上山来了。” 慧然师太猛地站起,道:“好,好,我没去找他,他倒先打上门来了!来了多少人?” 那弟子道:“足有一百多人。” 慧然师太道:“一百多人就想灭了我峨眉么,也把我等看的忒也小了,传令下去,击鼓撞钟。”击鼓撞钟想是峨眉紧急召集弟子的信号。那弟子领命而去。 褚博怀忙问道:“青城派到哪里了?可动手了么?”几人一路上山,却是未见青城门下踪影,想不是错过,就是对方在身后上来。 那弟子道:“还未到万佛顶。”说着匆匆出殿而去。 褚博怀也是眉头皱起,没想到青城派竟会大张旗鼓,上峨眉而来,若真是两派动手开战,倒真是棘手。 身旁唐无意却是神情淡然,浑若无事。 第一百七十九章 并派叁 慧然师太四人垂首而坐,神色也不见焦急惊慌,过了片刻,钟鼓齐鸣,“当当”、“嘭嘭”之声响彻云霄。 又过片刻,慧真师太回到大殿,对慧然师太恭声道:“师傅她老人家说‘知道了’。”仍回原位坐下。 褚博怀见峨眉几人不见慌乱,心中也倒定了几分。 又过了盏茶时分,有弟子进来禀报:“青城派掌门广镇子携门下弟子门外拜见。” 慧然师太站起身来,道:“两位请稍坐。峨眉弟子,随我迎客。” 褚博怀和唐无意都是微微欠身,点点头。看慧然师太领着众人出了大殿。朝外看去,见大殿之前院中,此时已站满了峨眉弟子,不下数百之众,都是手拿宝剑,分列两旁。 过不多时,慧然师太等人回转,身旁身后跟了二十多人,都是一身灰色道袍,当先一人身材高大,与慧然师太并肩而行。 峨眉弟子让开道路,对青城众人都是怒目而视。 片刻几人上了台阶,入了大殿,褚博怀和唐无意也各带弟子起身相迎。 慧然师太各众人引见,那身材高大的道人便是当今青城掌门广镇子。身后二十多人也只有六人跟着入殿,其中有山东出手的广玄子和广元子。另四人也都是同辈的青城长老,分别是广云子、广成子、广雷子、广龙子。这七人除了广镇子年纪稍大,其余六人年纪都是相仿。 广镇子见了褚博怀,乃是意料之中,待到一眼扫到唐无意,却是心头一紧,显是对这唐门之主,颇是忌惮。面上却是不动声色,上前见礼。 他左手包右手,双手合抱,乃是道家的“抱拳礼”,负阴抱阳、蕴含五行,内掐子午诀,外呈太极图,与寻常的抱拳不同,极是郑重。 褚博怀与唐无意齐齐还礼,广镇子含笑问候,寒暄几句,意甚亲近。 褚博怀见他笑容满面,头顶五岳灵形图冠,内着紫色郁罗萧台法衣,下身束以环裙,外罩薄纱鹤氅,罗纹白棉袜,脚踩彩锦浅帮云纹道靴,腰佩玉笏,手持拂尘,甚是庄严郑重。 这法衣又称“天仙洞衣”,还有道靴玉笏,都是斋醮科仪、祀典之时才会穿戴,乃是极庄重盛大的装束。褚博怀也是道家,自然看的懂,心念一动,看其余六人一般的簇新袍子。心道,如此排场,还特意做了新衣,这倒是有趣,且看这青城派究竟转的什么念头。 萧平安几个小辈立在褚博怀身后,众人见青城派来者不善,进来七人都是前辈耆宿,个个看上去都是武功高强。 唐家三人久居川中,知道其中利害关节,青城虽然来人不多,却都是精锐,若是真要动起手来,只怕大是凶险。几人自是心中忐忑,唐中周年龄最大,也最为沉稳,见自家两个弟兄神色紧绷,不自禁也向其余三人看去。 几人一路同行,言语投机,年纪相仿,此时不免有了比较之意。看萧平安三人,却是神色各异。水灵波乃是峨眉弟子,又素知青城派高低,自是担忧,紧张之色溢于言表。林子瞻却是站在水灵波身旁,一副跃跃欲试模样,不时要向水灵波偷偷瞄上几眼。唯独萧平安却是浑若无事,脸色一如平日,半点不见波澜。 唐中周暗自点头,心道,这几年衡山派上升之势极速,看这两位弟子,果然都是有不凡之处。 众人落座,峨眉派和褚博怀几人坐在左手,青城派一行右侧坐下,双方遥遥相对。 慧真师太见几人大大咧咧,神情透着志得意满之色,再也按捺不住,怒道:“广镇子,你掳去我门下弟子,竟还敢恬不知耻,上我山来!” 广镇子微微一笑,道:“贵派慧静师太和几位弟子是在我派中作客,眼下就在山下,我等待如上宾,可不曾得罪。” 褚博怀和唐无意对视一眼,心想这广镇子有恃无恐,竟是直认不讳,既然带着几人,却不上山,分明就是要挟之意。 慧然师太道:“想是我这师妹冲撞了青城派的高人?” 广镇子道:“哪里哪里,你我两派都在川中,是为近邻,本该当亲近。可这些年却势同水火,弟子屡有冲突,师祖前辈若是泉下有知,必也是伤心不已。我派请慧静师太几位上山,也是想怎生想个法子,化干戈为玉帛,绝无恶意。” 慧英师太道:“如此说来,甄掌门倒是真好意了?”广镇子俗家便是姓甄,名意融。慧英师太“真好意”的“真”字说的声音甚大,显有讽刺之意。 慧真师太道:“既然如此,为何要抢去我峨眉宝剑,还绑了我派中长老弟子。”慧真师太身高体壮,说话本就声大,此刻带着怒意,更是如同吵架一般。 甄意融下首坐着广玄子,开口道:“慧真师太不必动怒,慧真师太几位如今就在山下,少时便上山与诸位相见。” 慧然师太看了他一眼,道:“车平野,便是你出手擒下我派门人么?” 广玄子也是成名多年,慧然师太直呼其名,显是怒极了他,一点脸面也不肯给。广玄子车平野微微一笑,也不接声。 慧然师太又道:“甄掌门,今日泰山掌门和唐家掌门都在此地,贵派若是不给一个交待,可莫怪我翻脸无情。” 褚博怀忙道:“慧然掌门请勿动怒,既然甄掌门亲自上山拜会,想必会说个清楚。” 甄意融拱手道:“正是正是,今日乃我青城和峨眉百年来的大事,不想有两位高人前来见证,当真也是万千之喜,天意如此。” 褚博怀微微一怔,不知甄意融话中何意。 慧然师太道:“甄掌门有话还请快说。” 甄意融微微一笑,目光在众人面上一一扫过,待众人目光都聚集在他身上,慢慢开口道:“想这大堂之上,大半人还都不知,我青城和峨眉两派其实大有渊源。” 慧然师太道:“甄掌门也不必兜圈子,你我两派四百余年前本是一脉,你不妨直说便是。”此话一出,除了青城派七人,人人大惊失色,慧英师太忍不住道:“掌门,这?……” 慧然师太举手止住问询,道:“此事我也是接任掌门才知,甄掌门既然有备而来,咱们听他说便是。” 甄意融道:“此事确是机密,两派只有掌门方能知晓。今日凑巧褚掌门和唐掌门也在,我便说上一说,若有不对的地方,还请慧然掌门斧正。” 慧然师太道:“此事为何只传给掌门知晓,其中缘由你自是明白,你既然要说,我自也拦不住你。” 甄意融哈哈一笑,道:“此事说来话长,四百余年前,川中既无青城,也无峨眉。”对唐无意拱手道:“呵呵,当年贵门可也还方兴未艾。” 唐无意道:“甄掌门给我唐家面上贴金,我唐门立派到今天也才三百一十一年。” 甄意融道:“当时川中最大的门派叫作七剑门,就在青城山上。掌门的乃是一对亲兄妹,哥哥姓谈,名空斋,妹妹名为谈念昔。” 说到此,抱拳虚空一礼,又道:“七剑门以北斗剑法闻名于世,谈师祖和谈念昔两人分别收了很多徒弟,七剑门日益壮大,于川中一地渐渐声名鹊起。可就当门派兴旺,蒸蒸日上之时,门中突然发生了一件祸事。七剑门因是兄妹两人当家,门下弟子男女各半,相较之下,反还是女弟子更多一些。这男女少年整日在一起,难免有些互生情愫,这里面就有一对女徒双双爱上了一个男弟子。此事本也没什么,可偏偏那男弟子花心的很,背地里跟两个女子都好上,却又不挑明。 “三人本是同门,师兄弟,师姐们人数众多,岂能一直瞒过去。那两个女弟子知道后,勃然大怒,找上门去,一通争吵之下,两个女弟子竟一齐出手,将那男弟子杀了。那男弟子偏偏又是谈师祖的爱徒,甚至有传说是谈师祖的私生子。谈师祖自然大怒,去找谈念昔理论。可见了面,谈念昔却正火冒三丈,先对他一通呵斥,原来那两个女弟子杀了负心男后,竟双双跳崖自尽。” 褚博怀几人都是暗暗摇头,人间事,大半都是由小变大,终至不可收拾,所谓千里之堤、溃于蚁穴。江湖之上,逞强斗狠,更是如此,一句话便家毁人亡的例子比比皆是。 甄意融续道:“那谈师祖也觉恼火,兄妹便争执起来。谈师祖怒不择言,大约是说了些男子汉三妻四妾也是寻常之类的话。他或许无心,却彻底惹恼了谈念昔。一言不合,两人竟动起手来,谈念昔虽是妹妹,资质却要强过谈师祖不少,武功也较谈师祖为高。交手之下,谈师祖一败涂地。谈师祖自觉颜面尽失,就要与谈念昔分家。谈念昔也是火爆脾气,当下带着所有女弟子离了七剑门,南下上了峨眉山。两年后,谈念昔又带一众弟子回到青城山。”说到此,突然住口不说,而是看了看峨眉众人。 第一百八十章 并派肆 慧真师太忍不住道:“她又回心转意了么?” 甄意融方才接道:“不是,谈念昔上了青城山,直接砸了七剑门的门匾,说,七剑门乃是两人所立,如今既然分家,谈师祖也不能再叫七剑门。谈师祖说也说不过,打也打不过,只好改宗门叫青城派。” 慧英师太冷笑道:“青城派的祖师果然一样的英明神武。”峨眉几人也都是面露笑容。 褚博怀心道如此丢人的事他也直言不讳,想必事情也是不假。 甄意融丝毫不以为杵,道:“如此一来,青城峨眉两家算是彻底结下了梁子,两派弟子也愈加不合。只是两派毕竟一脉相承,门庭可以划开,这功夫却还是一路。贵派的‘天秀剑法’与我派的‘青出’剑法到如今也还有几分相似。” 慧英师太道:“那又如何,你们师祖也不成器,传下来的东西我看也好不到哪里去。” 慧然师太道:“算了,谈空斋毕竟也是师祖兄长,这话也莫要说了。” 甄意融道:“还是慧然掌门明事理。正如掌门所说,过了几十年,谈师祖和谈念昔也都老了,毕竟是骨肉相连,一家之人,慢慢都有些后悔。临终两人又见了一面,聊了些什么不得而知,但随后便传下一张券书。”语速忽然一慢,一字一句道:“言明,后世若是两派都有意愿,青城、峨眉还可复归一家。慧然掌门,我说的这些,可有错么?” 众人都是一惊,齐齐去看慧然师太。 慧然师太仍是神色淡然,道:“不错,前代掌门也是如此对我说。确有券书一事,并且后代掌门皆有留名。但两百多年前,此书已经遗失,究竟写了些什么,已无从得知。你说的复派什么,我可是从未听闻。” 甄意融笑道:“丢了的东西,自然能找回来。” 这下慧然师太也是神色微变,道:“甄掌门手中有券书?” 甄意融伸手入怀,掏出个玉盒,却先递给褚博怀,道:“便请两位掌门读一读。” 褚博怀微微一怔,看向慧然师太, 慧然师太道:“两位掌门请自便。” 褚博怀点点头,接过盒子,入手竟是一沉,打开来,是一绸缎包裹的长条,打开绸缎包裹,现出一卷铁券,乃是铁片相连成简,铁片上刻的有字。 褚博怀展开铁券,与唐无意同看,只见上书: 字谕峨眉、青城弟子同鉴: 峨眉、青城同出一脉,共尊七剑。持此铁券者,可相邀并派。若两派齐心,可复归一家。若有异议,持七剑多者可执牛耳。 落款乃是谈念昔和谈空斋两人。看两人名字似是以剑尖在铁片上刻画而成,笔锋苍劲,谈念昔的名字更是一气呵成,如同在纸上书写无异,功力显是比谈空斋高出一筹。 此后俱是两派掌门的署名,自第一代的谈念昔、谈空斋兄妹,一直到青城第二十五代掌门、峨眉第十八代掌门。峨眉派人数更少,显是派中稳固,掌门时任皆较长之故。 褚博怀和唐无意两人看完,褚博怀大声读了两遍,峨眉派众人脸色都是一变,慧然师太道:“拿来我看。” 甄意融道:“烦请褚掌门转交。” 褚博怀知他是存了心眼,担心峨眉派损坏或者不还铁券,让他们俩中间既做保人又作见证,微微一笑,当下将铁券放回玉盒,双手捧给慧然师太。 慧然师太接过看了,随即又传给门中诸人。待众人看完,慧然师太又还与褚博怀,道:“甄掌门带这铁券来,不知有何见教?” 甄意融接过玉盒,笑道:“想我两派一分已是四百年,这皇朝江山都已数代更迭。若在你我手上,能复归一家,岂不也是武林一段佳话!” 慧然师太道:“那可要叫甄掌门失望了,我派并无此打算。”顿了顿,道:“不但此际无有,往后也决然不会有。” 甄意融似知她会有此言,微微一笑,对褚博怀、唐无意两人抱拳道:“两位掌门适才看了铁券,这铁券可真么?” 褚博怀略一犹豫,道:“大约是不假。” 唐无意也道:“看似真的不假。” 甄意融也不介意两人说话模棱两可,又道:“不知两位意下如何?” 褚博怀沉默片刻,方道:“若是两派祖师有谕,自当以祖训为据。”江湖之上,最是讲究师门传承,一派祖师的话那是万万不能违背,否则定你个欺师灭祖的罪名,人人可以诛之。 唐无意呵呵笑了两声,心道,好在这次一起来了,原来这青城派竟是打的如此算盘!川中本是我三家三足鼎立,若真叫这甄意融得逞,让青城并了峨眉去,我唐门可是大大不妙,今日不管怎样也得想个法子,叫他这事难成。脸上却是不动声色,道:“老祖宗既然有话,那自然是不能不听。” 甄意融拱手道:“两位掌门尊师重道,实乃我辈楷模。” 慧然师太道:“铁券上写的明明白白,‘若两派齐心,可复归一家。’我峨眉与你青城势同水火,谈不上‘齐心’二字。”这些年两派时有冲突,关系自不算好,只是如今这些门下弟子全都不知两派还有如此渊源。 甄意融道:“我也知慧然掌门会有此言,故此这次还带了四把剑来。”解下腰间佩剑,放在面前。跟着广玄子、广元子、广云子各取一剑,并排而放,看四剑形制长短都是一般无二,叶素心的“摇光剑”赫然也在其中。 慧然师太只知铁券之事,连铁券上写些什么也不知道。 这数百年来,两派都是逐渐壮大,今非昔比,此事也逐渐烟消云散,无人提及。传到她这一辈,只有两派分家之事还算知道清楚。至于铁券所书,并派的规矩和七剑的关节一无所知。否则岂能让叶素心一个低辈弟子,整天拿着剑乱跑。 见甄意融拿了“摇光剑”出来,勃然变色,怒道:“原来就是为此抢了我派宝剑去么?这‘摇光剑’是我派之物,岂能与你?”大袖一拂,就朝“摇光剑”罩去。 甄意融微微一笑,也是大袖拂出,两人袍袖相交,都如鼓满了风一般,袖下双掌已经换了一招。 随即两人缩回手来,慧然师太脸上微微血气上涌,冷哼了一声。甄意融却似若无其事,将面前长剑取回,放在身侧。广玄子三人一般也是取回宝剑,防峨眉派再要抢夺。 慧然师太冷笑一声,道:“说了半天,还是要用强么?今日峨眉派上上下下,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甄意融道:“慧然掌门这是为何,你我两派本是一根双生,同归一门有何不好?慧然掌门若是要做掌门,并派之后,这掌门之位便还是你来坐。” 慧英师太道:“若是并成一派,叫什么?还叫七剑门么?” 甄意融道:“七剑门时日已远,自不合适,既要有新气象,我看不妨就叫青眉派。” 慧然师太道:“名字都想好了!可惜你算盘打的再响,我峨眉也不会答应。” 甄意融道:“这铁券上写的明白,‘若有异议,持七剑多者可执牛耳。’如今我派有四剑在手,贵派纵有少许想不通,也不能违了祖师之命。” 突然一人大声道:“这把‘摇光剑’是叶家师妹的,分明是你们抢了去,如何能算!” 众人都是一愣,听说话的是个年轻人,实不想众多高手长辈在座,竟有小辈敢出声责备。一起看去,却是褚博怀身后的萧平安大声说话。 甄意融看看褚博怀,只当萧平安是他门下弟子,敢出此言,定是奉了师傅之命,眉头微皱。 他身旁广玄子车平野道:“褚掌门,贵派这弟子可要好生管教,我等说话,小辈岂可随便插嘴。” 褚博怀笑道:“这位是衡山派高足,可不是老道士的徒弟。平安,你是代你师傅说话么?”他不说“代衡山派”,乃是不想拖衡山派下水,但萧平安师傅萧登楼辈分也是不低,他若在这里说话,自然无人质疑。 可萧平安却是不够聪明,也未听出褚博怀言下之意,自顾道:“我就是自己觉得不对,说句公道话。这把剑本来就是叶家师妹的,你们都是武林前辈,岂能抢小辈的东西。若是抢去便是你的,那跟山贼强盗有什么区别。” 他本不擅言辞,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众人听他把青城派比作山贼强盗,神情各异。峨眉派众人都觉大是畅快,青城派几人脸色难看,褚博怀略显尴尬,唐无意装作没有听见,身后林子瞻、宋源宝、水灵波三人却是喜形于色。 慧真师太道:“不错,我看衡山派这位小朋友说的甚好,诸位如此做派,也不怕丢了宗门脸面。” 车平野脸色铁青,“摇光剑”便是他下手拿来,难免心中有鬼,越想越觉得萧平安这话如同指着他鼻子骂街。突然跃起,一手抓住萧平安手臂,就要将他扔出殿外,口中骂道:“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给我滚了出去。” 众人谁也想不到他竟会突然对小辈出手,就连甄意融也吃了一惊,不愿无谓与衡山派结仇,忙道:“手下留情,莫伤了他。” 第一百八十一章 并派伍 萧平安也是毫无防备,那车平野武功非同小可,眼前一花,手腕已被扣住,所抓正是自己右手“大陵穴”。此穴被制,手臂顿失力道,敌人若顺势一拧,定断了他的臂膀。 萧平安大惊失色,眉间泥丸宫一道真气尽数涌出,尽数冲到“大陵穴”,手上麻痹之感立消,随即反手一挣,已脱了掌控。 车平野一招得手,正要发力将这小子远远扔出,摔他个七荤八素,突地手指上一弹,一股大力涌来,猝不及防之下,竟让萧平安逃了出去。心中又惊又怒,手腕一伸又已扣住萧平安手腕。这一下却是未中穴道,略一犹豫,已见褚博怀站了起来。 车平野随即放手,哼了一声,回去坐下。 这一下兔起鹘落,众人只道他是看褚博怀出面才放过了萧平安,车平野自己却是清楚,心道,这小子什么来路,竟能从我“麒麟锁”手下逃脱?忍不住又看了萧平安两眼。 萧平安自己也是吓了一跳,只觉这车平野的功夫高强,只怕跟他师傅萧登楼也差不多,若真是全力出手,自己定然不是对手。见褚博怀示意自己退下,也不敢再说,乖乖站到褚博怀身后。 褚博怀见车平野竟对小辈出手,心中也是不喜,道:“这孩子是有些不懂规矩,不过话说的倒是不错。甄掌门既有意两家捐弃前嫌,重归于好,又去夺人家宝剑,难免有些说不过去。” 甄意融道:“褚掌门此话差矣,宝剑有德者居之。青城、峨眉本是一派,原先更是就叫七剑门。门中这七把宝剑向来是有能者居之。当年这七剑归属,也都是比武所得。这也合得江湖规矩,又有何不妥。” 褚博怀摇头不语,甄意融虽是强词夺理,但一口咬定两派本是一家,有铁券为证,他和唐无意都是外人,反不好说。 慧真师太怒道:“如此说来,我们也能抢你的宝剑了?” 甄意融微微一笑,道:“诸位若有此手段,有何不可。” 慧然师太道:“好,那甄掌门你想怎样?” 甄意融道:“铁券上写的明白,‘若有异议,持七剑多者可执牛耳。’既然诸位不肯并派,咱们只有按照江湖上的规矩,以武论道。我派现有四剑,贵派也有三把,咱们各出七人,比武论高低。若是贵派胜了,我们拍拍屁股就走。若是我派侥幸万一胜了,咱们就坐下来好好商量商量,定个时日,昭告武林,两派归源。” 慧然师太神色冷峻,甄意融会如此说,自也不出她所料。这些年青城派势头凶猛,门下弟子,不管是人数还是武功,都远胜峨眉。 甄意融提议七人比斗,胜四局便可。眼下峨眉“慧”字辈自然不止大殿这五人,但其余同辈的武功却是差了一截。除了自己和慧英、慧真两位,就要数慧静师太武功最高。可眼下慧静师太已被擒去,想必青城不会轻易放人,如此一来还要另找两人充数。 适才与甄意融对了一招,只怕自己也不是他对手,不管怎么看,峨眉派都是稳输的局面。但自己若是不肯,甄意融定会用强,有铁券在,这也是一门一宗内事,就算褚博怀和唐无意有意相助,也是师出无名,更何况这两人是否愿意与青城破脸还要两说。 但若是真的不管铁券所言,与青城死斗,不惜玉石俱焚,峨眉派必然死伤惨烈,自己这灭宗之罪如何背负的起。思前想后,浑没个主张。 甄意融见她神色变化,显是内心权衡利害,莫衷一是。如此犹豫,倒正合他心意,也不去催。 青城武功与峨眉武功颇多相似之处,他初为弟子便有所察觉。等到当了掌门,才知自己所料果然不错,原来两派竟是一脉同源。眼下他突然意外得了铁券,想到峨眉武功的众多妙处,如何忍得住不起并派之念。 就算不图武功,能将峨眉并入青城,那青城实力之强,就算少林、昆仑也要礼让三分,他身份地位自也大大不同。眼见一切都如自己所料,心中不由阵阵欢喜,慧然师太眼下已是走投无路,能不动刀兵,不伤和气,拿下峨眉那是最好。 等了片刻,又道:“慧然掌门,你我都是明白人,青城、峨眉若能合二为一,有百利而无一害。我两派武功系出同源,这么多年,各有增益,若再能合作推衍,必能再进一步。这是我派的‘青出剑法’,只要慧静掌门答应,我立刻将此书留在山上。”说着从怀中掏出一本书,放在面前几上。 褚博怀心道:“这甄意融好生狡猾,这些好处他反不先说,先将峨眉派逼到走投无路,突然又抛出好果子来,如此动摇人心,想必是事半功倍,效果更佳。” 果然峨眉几人除了慧然师太,尽皆看去,见那书厚厚一本,纸页泛黄,蓝底封皮上“青出剑诀”四个大字。 慧真师太忍不住道:“我听说我派‘天秀’剑法与贵派‘青出’剑法有数招相通,既可一人使双剑,也可两人合击,不知是否真的如此?” 甄意融道:“我亦有此感,想是不假。我等都是修道之人,若是两派合一,自然亲如一家。贵派诸位都是女子,天生的聪明心细,这派中的事物全交与诸位打理。将来若有有难,不管仇怨纷争,自然是我派男子挡在前面。甄某只愿完成祖师遗愿,还望诸位峨眉同道成全。”他不说慧然师太,那是把在座几人都算了进来,只要有一人愿意,他便成功了一半。 慧真师太看向慧然师太,道:“掌门……” 慧然师太打断她话头,道:“咄!何来贪念!本门剑法十二、拳法掌法十七,你已尽数登峰造极了么!自己武功尚且练不完,何以还要贪图外人功夫!”转脸对甄意融,正色道:“峨眉虽都是女流,也不愿附属他人,今日欺我峨眉者,便是你青城,还说甚么将来有难!”这一番话义正言辞,凌厉生威。 慧真师太双手抱拳,恭声道:“谢掌门指点。” 唐无意突然插话道:“我读书不多,敢问一句,‘若有异议,持七剑多者可执牛耳。’这‘执牛耳’究竟是何意?” 峨眉派慧定师太和慧闲师太一直未曾言语,此时慧定师太眼睛一亮,立刻道:“《左传》曰‘诸侯盟,谁执牛耳?’,执牛耳乃是得盟主之位,在上为尊。既然铁券上书,得剑多者当执牛耳,我等敬贵派为尊便是。” 唐无意哦了一声,道:“原来如此,那不是说并派了。青城派人多势众,你们敬一下也是应该的。” 青城派广元子急道:“非也非也,铁券所书,乃是以持剑多者意思行事,可不是说什么会盟,就你我两派,又不是诸侯林立。” 慧定师太道:“那为什么不写‘持七剑多者可定?’或是‘持七剑多者可决?’,祖师立书岂会模棱两可,定不是你说的意思。” 车平野道:“就算‘执牛耳’是盟主之意,那盟主也可下令并派,也没什么不妥。” 慧定师太道:“你们一会是,一会不是,究竟谁说的算?” 车平野忙道:“我们是一个意思。” 慧闲师太也插口道:“春秋诸侯会盟,这盟主可以相约讨伐别国,更要保护他国。我可没听说哪个盟主去吞并他国的。” 广云子道:“此盟非彼盟,广玄子师兄不过是打个比方,岂可咬文嚼字。” 慧英师太道:“咬文嚼字?难道不是贵派甄掌门一直拿着这铁券说事么?” 当下青城派和峨眉派众人吵成一团,青城派虽然人数多了两个,吵起架来却远不是几人女人对手。 慧然师太也不出声,只是心中更是焦虑,即便能在口舌上与青城派纠缠,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她心中瞧的清楚,甄意融嘴上说的好听,两派合一,就算开始峨眉能分点好处,长久必是被青城蚕食,沦为附庸。自己是存了宁折不屈的决心,但峨眉派上上下下数百人,又岂能真的玉石俱焚。 正心烦意乱,褚博怀起身道:“慧然掌门,可借一步说话?” 慧然师太道:“好,褚掌门,这边请。”也不与甄意融招呼,自顾走到殿后。 褚博怀带着萧平安跟在身后,到了大殿后面,慧然师太道:“褚掌门可有良策。” 褚博怀道:“办法我是没有,他拿了铁券出来,我和唐掌门也不好插手。” 慧然师太大失所望,随即疑心顿起,心道,莫非这老家伙见势不妙,想拔腿就走,这是开口辞行来了。脸色一变,道:“褚掌门有话但请明言。” 褚博怀道:“慧然掌门,看这是什么?”叫萧平安取出“开阳剑”来。 慧然师太目瞪口呆,一把抢过,抽剑出鞘,仔细查看。 褚博怀也不着急,等在一旁。 过了好半天,慧然师太颤声道:“是‘开阳剑’!这剑你如何得来?” 第一百八十二章 并派陆 褚博怀道:“这剑可真么?” 慧然师太道:“这剑鞘是后配的,但剑是‘开阳剑’不假。我派号称有七剑,其实只有‘天枢’、‘天权’‘玉衡’‘摇光’四把古剑,其余三把都是仿制。‘天枢’剑乃我佩剑,我定然不会认错。” 褚博怀道:“是真就好,此剑是平安所得,来历也是古怪。等此间事了,咱们有空再说。慧然掌门你好好想想,如今贵派有四把剑,该如何应对。” 慧然师太紧紧抓住宝剑,连连点头,又看了看萧平安,也对他点头示谢。 突地,一个老妇声音道:“好。”声音微弱,几不可闻,可偏偏慧然师太和褚博怀却又听的清清楚楚。 慧然师太脸上立呈喜色,恭声道:“慧然知道了。”对褚博怀道:“大恩容后再谢。” 褚博怀却是吓了一跳,知道左近有高手隐藏,但四下环顾,却不见人,也不便细察,当下跟着回去大殿。 慧然师太将剑藏在身后,脸上不动声色,仍回原位端坐。 大殿之上众人仍在争吵,峨眉派四个女人声音越来越大,青城派六人半天也插不进一句,所说早已离题万里。 唐无意端着杯茶,好整以暇,又是一言不发,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甄意融见两人回来,倒也没去多大功夫,但慧然师太坐下仍是一言不发,任众人争吵,终于忍不住道:“好了,大家都别吵了,听慧然掌门如何说。”他话运内劲,声音虽不响亮,却是直刺耳鼓,争吵几人耳内都是“嗡”的一震,齐齐住口。 慧然师太一双眼,看定甄意融,道:“甄掌门费尽心机,连铁券都找了回来,我等纠结这文字也没多大意义。按甄掌门的意思,有铁券就可重提并派,持四剑以上便可定并派比斗的规矩,是也不是?” 甄意融神色顿和,道:“正是如此,我便知慧然掌门当识大体。这规矩自然也要合江湖规矩,也要贵派应允。” 慧然师太哼了一声,道:“合江湖规矩就好,我派高不高兴,贵派倒是不须介意。” 甄意融道:“岂敢,岂敢。” 慧然师太道:“好,既然如此,请贵派将宝剑拿出来先验一验吧。” 甄意融道:“不错,正该如此。”当下取出宝剑,车平野三人也取剑出来。 慧然师太道:“慧真、慧定,你们也取出剑来。” 慧真、慧定答应一声,也取出随身宝剑。 甄意融道:“慧然师太请看,‘天璇’、‘天玑’、‘开阳’、‘摇光’四剑都在此。我看择日不如撞日,今日所幸还有泰山、蜀中唐门两位掌门在场,咱们比试就放在今日如何。” 慧然师太道:“哪天比都是一样。哦,这就是贵派三把宝剑么,果然与我派古剑一模一样。不过我派也有一把‘开阳剑’,贵派这把莫不是假的吧。” 甄意融不虞有他,道:“久闻贵派仿制了三把古剑,究竟是谁鱼目混珠,拿出来一比便知。”此时七把剑都已亮出,形制长短外观无不一模一样,就算峨眉派想滥竽充数,一试便知真假。 慧然师太道:“好。”反手拿了“开阳剑”出来。 甄意融倒不想慧然师太真的拿剑出来,扫了一眼,笑道:“这把剑倒真也仿的不错,就是这剑鞘差了些。这七把剑的剑鞘乃是取自一条鲨鱼之皮,历经四百年,想找一样的却是难了。” 慧然师太道:“剑鞘有什么打紧,看的又不是它。还请贵派拔剑一观。” 甄意融渐觉古怪,但“开阳剑”一直在青城派,更是千真万确的真剑,朝广云子点点头。 广云子也笑道:“我等不比贵派财大气粗,祖师所传佩剑也能交与门下弟子。我派三剑一直供在剑阁之中,连掌门也不曾拿出使用。”拔剑出鞘,道:“慧然掌门与诸位请看。” 众人见他手中剑出鞘,剑身清亮,如一泓清泉一般,寒光流动,实是一把绝世好剑。 慧然师太微微一笑,也是拔剑出鞘,她手中长剑也是寒光闪动,但却少了几分灵动之气,与广云子手中剑相比显是差了一筹。 青城派几人却是脸色齐变,甄意融、车平野、广元子三人齐齐拔剑出鞘,五把剑交相辉映,随即青城派几人脸色越发难看。 慧定师太和慧闲师太相视一笑,双双拔剑,七把剑放到一起,仍是广元子手中剑最是耀眼。 那剑若不不与其他剑相比,倒也不显突兀,但此时七剑齐列,却明显的格格不入。 慧真师太忍不住笑道:“原来还是青城派鱼目混珠的本事高强,一把假剑也做的这般好,把这么多真剑也比了下去。” 甄意融脸色铁青,望向广云子,道:“这是怎么回事?” 广云子脸色煞白,双目圆睁,死死看着手中宝剑,手已开始发抖,道:“我不知道啊,昨日广玄子师兄才从剑阁取出剑来,一直放在剑匣之中,今日上山才交到我手上。咱们一路上山,我剑未离身啊。” 甄意融知他所言不假,自然想到褚博怀,冷眼看去。 褚博怀笑道:“甄掌门莫要看我,老道对三清起誓,你这剑可不是我拿的。” 甄意融哪里想到这剑竟是萧平安莫名其妙到手,褚博怀也是道人,以三清之名起誓,以他身法地位必定不假。 甄意融心中也不免狐疑,那假剑若不与真剑比较,倒是难辨真假。近百年来,青城派以尊师之名,三剑一直供奉于剑阁,从未用过,难道本来这剑便是假的?若非如此,青城剑阁重地,又哪里有人能偷了去?当下勉强笑道:“褚掌门玩笑了,我岂有此意。” 慧英师太道:“原来贵派就算偷了我派一剑,还是只有三把,不知甄掌门如今又要怎生说道。” 慧真师太大声道:“你可莫要说,你剑鞘是真的,也要算一半!”说完哈哈大笑。 甄意融略一沉吟,道:“既然贵派掌握四剑,并派一事,便请划下道儿。”他一口咬定,不管剑多剑少,今日并派一事却不容更改。 慧然师太冷笑一声,道:“好,今日便了结此事,自然是再好不过。” 甄意融不想她答应竟是如此爽快,也是一喜,道:“好,请慧然师太定个规矩。”心道,这慧然师太也是聪明之人,但眼下我们七人在此,不管单打独斗,还是群战,都是稳操胜券。 慧然师太道:“我们也不必如此麻烦,一局定输赢。” 甄意融微微一怔,道:“这是你我两派家事,外人可插手不得。”他突然想到褚博怀和唐无意两人在座,虽未交过手,但这两人都是一派之尊,定是极不好惹。不管对上谁,他也不敢说定有胜算。 慧然师太道:“当然如此,岂能叫外人插手。” 甄意融道:“好,那我就来领教慧然掌门高招。” 慧然师太道:“你急什么,话可还没说完。我派若是输了,自不必讲,并入你青城派,算你下院还是其他,悉随尊便。” 甄意融道:“若是我输了呢?”先前他已试过慧然师太武功,自觉赢她当有七八分把握,但见此刻慧然师太似是胸有成竹,他倒是渐没了底气,想了又想,还是先问个清楚。 慧然师太冷冷道:“贵派若是输了,便请就地解散,青城一派就此江湖除名。” 甄意融越觉事情不对,缓缓道:“若说并派,乃是壮大的好事,若是解散宗门怕不合规矩吧。” 慧然师太冷笑道:“我派若胜了,自然还叫峨眉派,你等想并入我派,但我等又岂愿要你?自然立刻逐出师门。结果都是一样,咱们何必多费功夫,你直接遣散弟子,一把火烧了山门,大家省事。” 甄意融眉头更紧,心道,莫非这慧然师太是故意乱我心神?还是她先前有意隐藏武功,出手示弱,就等着眼下叫我上当?心中反复思量,虽感觉似有陷阱,但并派的大好良机就在眼前,又岂肯轻易放过。 慧然师太道:“你想好了没有?便是你自己下场么?” 甄意融突然脑子灵光一现,问道:“贵派遣何人下场?” 突听一人声音冷冷道:“自然是我。” 众人都是一惊,大殿之上,突然多了一把椅子。椅子上坐了一个瘦小枯干的老妪,一头白发如雪,散乱批在肩上。脸上沟壑纵横,皱纹交错如网格一般。一双手垂在椅子扶手之上,如同竹竿上戳了一对鸡爪,丝毫不见血肉。一双眼睛却是精光湛然,目光如电。众人都是好手,竟全没看清此人是如何带着一张椅子进来。 峨眉派几人都是大喜,纷纷起身,躬身施礼,道:“恭迎默心师姑。”唯有慧真所说,乃是“恭迎师傅”。 这一下青城派众人固然大吃一惊,褚博怀几人也是吃惊不小,纷纷站起,躬身见礼。 此人是慧真师太师傅,那自是前辈高人,看她模样,只怕没有一百岁,也是九十开外。 第一百八十三章 并派柒 青城派几人互视一眼,面上难掩惊疑之色,并派一事,青城图谋已久,对峨眉上下早已打听的清清楚楚,竟不知道峨眉还有一位“默”字辈的高手。 甄意融与慧然师太这辈人差不多都已年近七旬,派中前辈早已凋零,如今青城派,“通”字辈也还有一人,也是年过九十,却是十多年前就已半身瘫痪,早不能走动了。 众人只道峨眉派也是如此,谁知眼下突然冒出个“默”字辈来,看模样还是生龙活虎。只是这十多年来,从未听说此人,想是刻意隐藏,只怕峨眉派自己很多人都是不知。 默心师太对褚博怀和唐无意两人微微点头,随即眼神在青城派几人身上逐一扫过,青城车平野、广元子几人与她目光一对,只觉老妪一双眼如电光一般,气势逼人,不敢对视,都是低下头去。 甄意融咳嗽一声,微微拱手,道:“不想贵派还有高人在此,失敬失敬。”他心中已转了数个念头,眼下算上褚博怀和唐无意,峨眉一方突然多了数名高手,形势已是大大不妙。只是这默心师太毕竟人老年高,虽然出来的诡异,但有没有力气动手还未可知,倒也不至叫他乱了方寸。 默心师太看他举动,见他只是嘴上恭敬,道:“好啊,想是通灵子小徒孙死的太早,你们这些小辈少了管教,胆子倒是一天比一天大了。” 甄意融勃然变色,道:“我敬你一声前辈,何以出言无状,辱及先师!”他言语发怒,心下却是欣喜。通灵子乃是上代青城掌门,也是他授业师傅,十多年前便已去世。 青城派掌门更迭较多,两百多年前,仅铁券之上所列,两派掌门已经差了三四代,辈分上自然占不到便宜。若真与峨眉派一代代论辈分,只怕甄意融等人连曾徒孙也未必排的上。 只是此事两派心照不宣,也不会刻意拿来比较,默心师太与“通灵子”年龄相仿,又各是上一代的掌门,当属平辈,此刻直称其为“小徒孙”,斯人已逝,自是大大不敬。她此言一出,青城派车平野、广元子一众果然是人人面带怒气,气势倒是又涨了上来。 默心师太冷哼一声,道:“通灵子比我小了五辈,我叫他一声徒孙都是高看了他。若不是他狂妄自大,又怎会教出你这样不知天高地厚的徒弟!” 甄意融眉头皱起,他师傅通灵子乃是上代青城掌门,武功高强,为人却也刚愎自用。在世之时,凡事都要压峨眉一头,性格虽是暴躁,却也谈不上狂妄自大。 默心师太言语不留情面,先前甄意融想着同门士气,倒是隐忍下来,此番再听此言,却是忍不住怒气,当即道:“尊驾背后论人长短,只怕也不高明。” 默心师太道:“我高不高明,你试试不就知道了。” 甄意融先前心中揣测,狐疑不定,多少存了此人人年老力衰的心思,此时听她索战,笑道:“前辈玩笑了,晚辈岂敢与前辈动手。”嘴上示弱,脚下却悄悄进了一步。 他动作虽小,自然瞒不过默心师太,哼了一声,道:“玩笑?你先前上得山来,好不嚣张,杂七杂八说了一大堆,要叫我峨眉派归附,这也全都是开玩笑么?” 甄意融知道此人必是躲在暗处,将众人说话都听在耳里,自己前番咄咄逼人,难免落人口实。也不言语,既然存了出手之意,当下凝神运气。 默心突道:“你那铁券呢?拿来我看看。” 甄意融略一犹豫,拿了玉盒出来,右手持定,却不递过。 默心嘴角一抹冷笑,大袖拂出,甄意融只觉一股劲风扑面,其势沛不可当。心下大骇,心道这老家伙好生泼辣,居然说打就打,正要运功相抗,手上突然一轻,玉盒已经脱手。饶是他应变神速,双手一送,道:“请前辈一观。” 众人只见默心师太一挥袖,甄意融单手一递,玉盒已到了默心手中,只道他是主动送上。 只褚博怀和唐无意、慧然师太几人看出,默心挥袖佯攻,顺势取盒,乃是一手“声东击西”的妙招。褚博怀和唐无意对视一眼,随即微微摇头,默心师太这招举重若轻,想是他两人遇到,只怕也保不住玉盒。这下知道默心武功高强,都是心中大定。 默心师太打开玉盒,拿出铁券,随手将玉盒扔到一旁,看了几眼,不住冷笑,突然双手一合,揉了几下,那铁券在她手中如废纸一般,片刻团成一团。 甄意融惊呼一声,下意识伸手去抓,手到中途硬生生顿住,那老妪团铁成球,生铁在她手下如面团一般,这是何等功力。回想适才夺盒一招,默心师太若是出手偷袭,自己十有八九招架不住,一股锐气荡然无存,比武的念头转瞬九霄云外去了。只觉今日带了百余弟子前来并派,不免太过鲁莽托大。 默心瞪了他一眼,道:“大惊小怪什么,这铁券乃是假的,留它何用!” 众人都是吃了一惊,奇道:“假的?” 默心哼了一声,道:“自然是假的,我问你,这铁券你是从何处得来?” 甄意融皱眉不语,似是心意难决。 默心又哼一声,道:“还不说!”她这一声灌注内力,直送入甄意融耳鼓。 甄意融一个激灵,只觉脑中“嗡”的一声,如被小锤敲了一记,倒退了一步,更是没了斗志,定定神,方道:“两年多之前,有个蒙面人悄悄上我山来,引我出来,开口便跟我说了峨眉与青城渊源,以及铁券之事。我寻思青城和峨眉同出七剑门,此事我也是接任掌门时才知,连众位师兄弟也是从未说过,此人却如何知道的清清楚楚?那人说了铁券,又问我可有并派之想。我不知他是何人,到底又有何意,自然不敢答应。便道,铁券已失两百余年,世道人情已是大变,为何还要重提旧事。那人道,好,既然你不愿意,我只能去找旁人了。我听他言下之意,我若不肯他就去寻峨眉派,连忙叫住他,套问他来历。那人甚是狡猾,关于他身份所图,一点口风不露。” 默心冷冷道:“而且此人武功高你甚多是么?” 甄意融心下一惊,道:“前辈如何知道?”心中突然念起,这一切莫非都是峨眉派布的局?青城派高手此番几乎尽数带来,若是中计,岂不是全军覆没,心思一起,心头登时一凉。 第一百八十四章 并派捌 默心道:“瞧你那点出息,你当我峨眉派算计你么?你这欺软怕硬,怕死贪功的性子,对方若不是武功高你甚多,你岂会乖乖听话。” 甄意融连连点头,道:“是,是,是。后来那人就说,如果我有意并派,先把四剑凑齐。我问他为什么要四把剑。他给了我一个拓片看了,便是这铁券上的内容,我这才信他真有铁券,问他所图。他道,给我两年时间,我若能拿到四剑,他便给我铁券,我若是能并派成功,将来要帮他去办一件事,至于何事,他却不肯说。我道,你若是要我去死,或者帮你去灭了少林派,难道我也要做么。他却道,要杀你举手之劳,要灭少林又有何难。” 褚博怀哼了一声,道:“好大的口气。” 甄意融道:“灭少林或许是吹牛,但他要杀我却真的不费什么功夫。”众人听他说的郑重,心里都是一震,甄意融身为青城掌门,自然已是江湖中顶尖的高手,那人竟让甄意融如此惧怕,实想不出是何等人物。 默心师太也忍不住道:“真有如此厉害么?” 甄意融道:“前辈面前我不敢诳语,前辈必定也不是那人对手。” 默心师太点点头,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我这俩下功夫本也算不得什么。你继续说。” 甄意融道:“今年我总算等到机会,贵派要下山去柳家堡祝寿,而七剑之一的‘摇光剑’就在贵派一名弟子手中。当下我与那人联络,那人道,你们若能抢到‘摇光剑’,可去泗州,有‘摇光剑’,自然有人给我铁券。” 褚博怀暗暗点头,心道,难怪青城派不辞辛苦也要在山东境内出手,原来要凭剑才能拿到铁券。插口问道:“贵派如何与此人联络,如今还联络得上么?” 甄意融摇头苦笑道:“都是此人联系于我,我又怎知他的下落动静,实不相瞒,就连‘摇光剑’下山一事,也是他说给我知道。”顿了一顿,道:“老前辈,我寻思此人行事虽然诡异,但不管如何,你我两派若能合二为一,取长补短,自对双方都有助益。有老前辈在,我等何不好好商议,能合为一家,岂不是好?” 默心摇头不语,半晌方道:“别人都是傻子,唯独你是个聪明人。若是并派真有这么多好处,这四百余年,为何两派始终如此?” 甄意融道:“还请前辈示下。” 默心看看众人,叹气道:“说便说罢,我向来也不主张隐瞒此事,今日果然生出祸端。我乃上任掌门,七剑门渊源也是接掌之时方始得知。此后我与你一般,也是惊奇猜疑,为何这么多年,始终没有并派之举。后来我遍查门中古籍,反复推敲,终于隐约猜到些端倪。四百年前,你我两家一本同源,功法路数都是一样,派中弟子仍有旧情,那时并派自然最好,但偏偏两位创派先祖都是心高气傲,直到临终才有心思。 “但那时接任的二代祖师都曾经历两派之斗,又跟着先祖耳濡目染,彼此敌视,争胜之心甚重。碍于先祖遗愿,倒也谈过并派之事,但谁也不服谁,青城有铁券,峨眉掌四剑,自是难有结果。此后两百年,两派积怨不断,却又各自奋发。我看派中典籍所载,每隔三年,两派弟子就要比试一番,更是将胜负看的极重。有此激励,两派武功底蕴不断水涨船高,都想压过对方一头。并派一事倒成了以强屈人,也是不能成事。 “但打断骨头连着筋,两派渊源还在,情谊尚存。两百多年前,我峨眉突遭大敌,危难之间,青城派不计前嫌,舍命来救。一场大战,两派弟子死伤惨重,但来犯之敌也被全歼。” 众人都是啊了一声。慧真师太道:“青城派舍命救助我派?师傅,真有此事么?” 默心师太道:“我派典籍之上,只写派有大难,得人相助。我思前想后,当时能赶及救峨眉的,只有青城,有能力救峨眉的,也只有青城。我派追慕阁中保存派中英烈佩剑,中间有一批青城派佩剑,你们都未注意么?” 慧然师太道:“见是见了,我等都道是战利品。” 默心师太道:“追慕阁于我派最是特殊,必是对派中有杰出贡献者遗物方可放置在内。若是夺自别派的物件,自有“崇光堂”存放。那一批青城佩剑,都是两百多年前之物。两百多年前,我派又遭大难,这其中关键,你们还猜不透么?” 峨眉派几人看看青城派众人,仍是不肯相信。 默心师太又道:“你们不信我也无法,毕竟我也是推测而已。此后两派掌门有过长谈,应是谈及并派之事,但随后便是没了消息记载。这并派一事必是没有谈成,而自从那一代之后,便没了铁券。慧然,当日我传位于你,关于铁券,我是怎么说的?” 慧然师太道:“师姑只说我派与青城本是一家,有铁券为证。铁券写些什么却是不知。” 默心师太道:“不错,只因我也是不知。我也是方才听褚掌门大声朗读,才想明白这其中关键。甄意融,当年通灵子又是如何对你说的?” 甄意融道:“也与贵派相似,只说两派同源,有铁券为证。”突然惊道:“莫非这铁券真是假的?” 慧真师太皱眉道:“我师傅都说了是假的,你还不信么?” 默心道:“不是,我是说这铁券是假的,但上面的内容却是不假。我方才思想,正是因为这铁券所写是真,两百多年前,两派掌门才会销毁铁券。” 慧然师太道:“这我可又不懂了。” 默心道:“只要想通了两百多年前,峨眉青城两派曾携手抗敌就简单了。当时因有这铁券,又有互助携手之情,两派掌门定是真心讨论过并派之事。但谈了许久,必然是没有谈成,两派掌门都觉两派再无合并必要,才会销毁铁券。甄意融,你派中记载,这铁券可是两百多年前遗失的?” 甄意融恭声道:“是,派中典籍载,两百一十二年前,我派第二十五代掌门遗失此牌。” 默心道:“方才那铁券上还有二十五代掌门名字,想来他是签过铁券的。此物一直放在你派山中,又无别的用处,谁会带着跑来跑去,岂会遗失。你那二十五代掌门想必也是极了不起的人物。又岂会犯此大错。” 甄意融沉默半晌,点头道:“不错,按典籍所载,我派第二十五代掌门简衣清乃是历代最为杰出的人物,文才武功,样样出类拔萃,青城一派也是在他手上才逐渐称霸一方。而且典籍对铁券遗失一事,似是毫不在意,只有一句记载,‘遗落道中’。我也曾想,若是丢了,丢在哪里总大致有数,就算范围再大,有个去处,日后也好找寻。如今看来,显是没有叫后辈弟子找寻之意。” 默心道:“想来是如此。” 甄意融道:“却不知为何说这两位前辈师祖也不肯并派?” 默心道:“这个自是简单。”手一伸,慧然师太手中“开阳剑”已到了她手中,人仍是坐在椅上不动,手腕一抖,长剑突地对甄意融刺出。 只见剑尖点点闪闪,如同风吹桃李,落英缤纷,漫天剑光犹未散去,花丛中突然寒芒一闪,长剑如电击长空,蜿蜒闪烁,毒蛇一般跃起,待到剑光散去,剑尖已点在甄意融咽喉之上。 甄意融背心全是冷汗,这一剑当真是形同鬼魅,自己全然看不清剑势,虽知默心无心伤己,未想躲避,但思来想去,若是真对上这招,自己也只能闪身后退,想不出剑法招架。叹道:“前辈好剑法。” 默心道:“莫急着叫好,看看你胸前。” 甄意融低头看去,只见胸前道袍似有异样,伸手一摸,五块布片应手而落,胸前整整齐齐印了一朵五瓣桃花之形。 甄意融大骇,先前只道那剑光花影都是虚招,只顾看那如雷蛇般的一剑,谁知喉咙一剑之前,早已中招。 第一百八十五章 败逃壹 默心道:“这剑法比那人如何。” 甄意融定定神,知道问的是那给他铁券的蒙面人,沉吟片刻,方道:“只怕还是差了一些。” 默心点点头,道:“这一招叫‘电转星移葬落花’,乃是我派‘天秀’剑法的杀招之一,我此际传你这招的法门,你练练看。” 甄意融隐约知她何意,但能学此妙招,自也是求之不得,微微俯身,恭敬道:“谨遵前辈之意。” 当下默心就当着众人之面,指点了这招的精髓所在,所说甚是详细,招数如何变化,劲道如何运转,如何行气,说的一清二楚。 只这一招便讲了足足半个时辰,终于讲完,默心道:“你记住了么?” 甄意融又想一遍,道:“约莫七八成。” 默心道:“那也是相当好了,你悟性当真不低。如此你便练练看看吧。” 甄意融点点头,退后一步,不敢与默心相对,凝神思索,随即一剑刺出。 众人见他持剑而立,稳如泰山,果然是名家风范,但一剑刺出,却歪歪斜斜,全然不成模样,简直比没练过功夫的莽汉还要不如。 甄意融勉强催动手中长剑,连挽几个剑花,但越使越是艰涩。停下手来,默立片刻,又是一剑刺出,随即剑舞如花。谁知此番再试,比前番还要难看。甄意融摇摇头,收了长剑。 默心道:“不妨,你使得越差,反倒越见你武功不坏。”转身一点水灵波,道:“你是我门中弟子吧,这一招当还没有练过?” 水灵波躬身施礼,道:“回师祖,弟子水灵波,入门才十年,离练这招还差的好远。” 默心道:“我适才所说,你也听了吧,可听明白了?” 水灵波脸上一红,道:“我只懂了三成半。” 默心道:“那也算不错了,你练练看。” 水灵波不敢违抗,走到殿中,拔剑默立,又想了几遍,突然一剑刺中,剑到中途幻作数朵剑花,随即一剑点出,中间也是转了几转。 一招使完,脸也红了,道:“师祖,弟子愚笨,只能练成这么多。” 众人见她剑法虽也是生涩,使得也慢,但依稀有默心适才一剑的影子,相比甄意融,却是强了太多。众人都是高手,逐渐明白这其中关键。 果然默心道:“论武功,论悟性,这孩子自是比甄掌门你差上不少。甄掌门你是不是觉得,你越是按我所说功法运功行气,招式越是艰涩。”她口气渐渐缓和,对甄意融也不再直呼其名。 甄意融点头道:“不错,我按前辈所说功法行气,只觉剑招艰难,手臂全然不听使唤。我寻思,若我不按前辈所说功法行气,倒也能练个七七八八。我可否再试一次?” 默心道:“当然好,你对我来使,我和你拆这一招。” 甄意融道:“好。”拔剑出鞘,剑尖点地。随即长剑刺出,他此番出手,再不见生涩,长剑接连幻化剑花,也是漫天剑光,剑势凌厉,比默心先前一剑似也弱不了几分。 默心微微一笑,手中长剑突然伸出,径直透过剑光,正指在甄意融胸前,甄意融竟是毫无招架之力。 甄意融缓缓收剑,脸上难看,道:“前辈,这是为何?” 默心道:“一派武功,最重要的便是三样,内功、招式、功法,其中又以功法最为隐秘。若是只有招数,没有功法,那是徒具其表,若是只有功法,没有招式,也如无土之木,无源之水。功法乃是行气之诀,是内力配合招式,居间的桥梁,虽不凸显,却又最为关键。粗浅招式自然无关紧要,招式越是精要越需功法相助,各派武功秘籍向来都是一页招数,一页功法,出招之时,各处经脉的内息行走全需依功法行事,方能事半功倍。但天下各门各派内功都有独家之秘,自然也有相制相克,相济相生,若不是本门内功,修炼功法招式多半要打些折扣,当然也有完全不行或是更强的例子,只是都极为罕见,万中无一。”说到此,看了看甄意融。 甄意融沉吟片刻,道:“如此说来,这万一就叫我们碰上了,我两派内功竟是格格不入。先前我以峨眉行气功法使此招,真气运行时快时慢,不是过猛便是迟滞,招式不能成形。再后来我以本门功法驱动此招,虽然样子略有几分相似,却是软绵无力,徒有其表。前辈,我等武功本是一脉同源,为何竟会如此?” 默心道:“说来倒也简单,原先同为七剑门之时,因派中男女弟子都有,内功心法自是刚柔并济。但随后两百年来,峨眉只有女子,青城都是男子,女为阴,男为阳,这内功心法自不能一成不变。各代高手潜心钻研,过了两百年,这功法早已改的面目全非。峨眉至柔、青城至刚,两派已是截然不同,自然越来越是迥异。” 慧真师太忍不住道:“师傅,既然如此,若两人配合,一使青城剑法,一使峨眉剑法,我瞧两者颇多互补之处,不知有用没用。” 默心道:“我若不叫你们试试,你们定是不肯死心。广元子,你出来,你与我这徒弟功夫差不多,你们联手来试试。” 广元子应声出列,他也有心试用此法,却不敢托大,对慧真师太一个稽首,道:“贫道有礼了。” 慧真师太还了一礼,道:“道友不必客气,我看如何出手,我俩还要商量一二。” 广元子道:“贫道正有此意。”当下和慧真师太退后几步,在大殿一角低声商议,两人声音压的极低,但众人仍听到时有争执之语,两人直说了半炷香功夫,仍不见过来。 默心师太闭目静坐,也不着急。约莫又一刻钟功夫,广元子和慧真师太双双来到默心师太面前,恭声道:“晚辈们商量了十二招合击之法,还请前辈赐教。” 默心道:“不要废话。”仍是坐在椅上不动,又道:“你们只要叫我离开椅子便算赢了。” 广元子脸上不动声色,心中却是着恼,心道,前辈将我等看的忒也轻了,莫要说是两人联手,今日便只我一个人,也能逼你下来。仍是剑尖冲下,行了晚辈之礼,突然剑尖一扬,身子抢到一侧,长剑由下而上,斜刺默心。 这一剑取势极巧,剑从椅子扶手间穿过,乃是“青出剑法”中的一记妙招“疏影寻梅”。 默心人极瘦小,那椅子又是宽大,身子一缩,已经让过剑锋,曲指一弹,正中剑身,“叮”的一声,道:“多卖点力气,没吃饱么?” 广元子长剑被她指甲弹了一下,只觉虎口一震,长剑一荡,持剑虎口一张,心下骇然,心道,好厉害的内力。连忙抽回剑来,长剑虚点,刺向默心肩头。 默心沉肩让过,广元子长剑不停,顺势一抹。 众人见慧真师太站在一旁,却不出手,都是奇怪,心道,莫非这人没商量清楚? 转眼间广元子已攻了三招,默心也不还手,只是躲闪。广元子长剑一圈,剑到中途,突然剑锋外展,剑如匹练,又如泼墨一般,剑招极是写意。 默心点头道:“这招还像点样子。”伸手中剑轻点广元子肘间。就在此时,慧真师太突然闪身向前,长剑直刺默心师太腋下。这一剑甚是突然,算准了默心师太会抬手格挡,腋下便是破绽所在。 慧真师太却不缩手,长剑后发先至,已经点到广元子肘上。 广元子大骇,顾不得伤人,倒踩七星步,急急后退。他只退了一步半,已到了慧真师太剑路之上。 慧真师太怕伤了他,急忙撤招,剑未等缩回,默心师太长剑已经搭到她剑下,顺势一挑。 慧真师太站立不稳,一个趔趄,前面一道黑影,广元子倒退回来,慧真师太收势不住,正撞在广元子后心之上。 广元子冷不防退路被阻,全想不到慧真师太会直撞过来,脚下一个趔趄,眼前寒光一闪,已被默心师太长剑指到咽喉。 这两下变化实在太快,众人只见慧真师太和广元子终于联手一击,谁知一招都没使完,两人竟是鬼使神差撞在一起,反把广元子送到了默心师太剑下。 默心师太道:“你俩定是觉得是配合生疏,输的不甘,是么?不妨,再来过。” 广元子和慧真师太也觉输的莫名其妙,对视一眼,左右一分,齐齐跨上一步,双剑齐出。 广元子剑从左来,长剑霍霍,将默心师太上半身尽皆罩住,使得乃是“青出剑法”中的一记“无孔不入”。 慧真师太剑光一闪,剑刺默心师太膝旁“阴陵穴”,这一剑看似毫无花巧,却是剑走偏锋,纯以快字取胜,乃是“天秀”剑法中的一招“乱红飞过秋千去”。 这两招一攻上,一攻下,配合无间,相得益彰。 默心师太似也不敢大意,身子后仰,她人在椅上,身往后仰,椅子两条前腿已经离地。 第一百八十六章 败逃贰 广元子大喜,默心师太这下闪的匆忙,两只椅腿高高翘起,眼看人就要从椅上摔下。以默心师太武功,这一下自然摔她不着,但正是良机,自己只需随手一招,纵使打不败她,也定能逼她起身。当下进步“中宫”,便要一剑刺出。 谁知还未落足,一只脚也伸了过来,却是慧真师太也看出便宜,进“中宫”,欲待进击。 两人足尖一碰,立刻知道不妙,想要各自跳开,手中同时一轻,两人长剑都已到了默心师太手中。 广元子眼见本是优势,却突然莫名其妙失了长剑,忍不住瞧了慧真师太一眼,心道,莫非她是有意出来捣乱。谁知看过去,慧真师太也是一脸不满,显是埋怨他抢了“中宫”之位。 两人只交换了个眼神,手中突然多了一物,却是默心师太又将长剑塞回两人手中,道:“再来。” 广元子两人对视一眼,齐齐退后一步。 这次默心却不等两人先出手,还回长剑,自己长剑一搭,已经搭住广元子手中剑,随手一带。 广元子只觉一股粘力将自己长剑牢牢粘住,身不由己,手中剑已向慧真师太扫去。 慧真师太挥剑格挡,剑未相交,默心师太已经收回长剑,一剑刺向慧真手腕。 广元子手中剑仍是不由自主,去势不同,双剑齐至。这一下倒变成默心和广元子齐攻慧真师太。 慧真师太见两剑势急,默心一剑后发先至,点自己腕间,广元子长剑横扫,却正是腰腹要害。不敢怠慢,手腕一沉,躲过默心长剑,格挡下方来剑。 广元子待默心长剑收回,失了制约,唯恐伤了慧真,急忙收剑。刚刚松了劲道,慧真师太长剑已经打在剑身之上。她面对两剑来袭,手下半分不敢松懈,这一格却是用足真气。广元子长剑猛的荡开,几欲脱手,胸前自然门户大开。 默心长剑一指,广元子想也不想,一招“脱袍让位”,反身绕了半个圈子。这一招方寸之间,以足跟为轴,轻巧转半个圈子,让过来剑,使得也是潇洒之极。 谁知圈子刚转一半,又是和慧真师太碰在一起。却是慧真挡住双剑,怕还有后招,也是回手撤步。两人双双一个趔趄,默心长剑闪闪,将两人圈在当中,随手一剑,便叫两人手忙脚乱。 默心师太剑圈越来越小,广元子和慧真两人更是破绽百出,背心靠在一起,竟是脱身不得。 又斗片刻,广元子终于开口道:“前辈且住,晚辈认输。” 默心师太收了长剑,道:“打的可憋屈么?” 广元子抱拳道:“正是如此,我寻思就算是平常之人,与我合击,配合生疏,也不至如此处处掣肘。慧真师太武功不下于我,我两派剑招又是明明剑理相通,联起手来,怎会如此别扭?” 默心师太道:“我问你,是凡合击之术,最重要的是什么?” 广元子楞了一愣,随即道:“当是配合无间?” 默心师太道:“岂不是废话!合击之术,最重乃是君臣有别,主次有道,最重一个‘让’字。两人合击定有主次,但主次之分随战局瞬息百转,大凡双击的名家,都是时时关注伙伴动静,审时度势。若有机会攻,定是机会更好的一个出手。若是守,也要先让势危之人。俩人联手,最忌‘抢’,忌‘私’。这道理你们自然也懂,但为何方才出手,却是全然违了这宗义?” 广元子道:“惭愧惭愧,适才确如前辈所说,我也想让慧真师太。但一见机会,或是一遇风险,自然按本门武功路数或攻或守,竟总是与慧真师太冲撞。” 默心师太道:“这便是关键所在,若遇凶险或是良机,习武之人自然的递招反应,你功夫越高,这身体的反应越快。你我两派武功四百年前乃是一家,这步法剑招同出一辙,交起手来,他想的位置自然也是你想的位置。但这几百年,我两派功夫又变化极大,两派都将对方视作对手,武功想的都是克制之法,渐渐演变的针锋相对。你我两派为何这么多年,始终难以长期和睦,这武功确也是一大诱因,两派武功自身便如一对宿敌,遇到就要分出高低,难免也引的人的性子变化。你我两派武功遇到一起,自然就是一个‘争’字,一个‘斗’字,骨子里如此,又如何能搭档的好。” 甄意融哦了一声,击掌道:“不错,前辈真是一言点醒梦中人,我初见峨眉武功,就觉别扭,一心想破了其招数。原来两派武功修习的法门、功理都是为了克制对方,天长日久,自然生厌,如同天敌一般,遇到便想拼个高低。我还道是受了两派世仇影响,原来这功夫本身也有蹊跷。” 慧然师太也道:“不错,难怪我门人只要见过青城功夫,都说讨厌的很。原来其中还有此等因果。” 默心师太道:“不错,便如猫狗,到一起就要相斗。除非是将你我两派的武功功法再作大的变化,否则两派相联手对敌,功夫实难相融。两百多年前,你我两派的祖师,想必也是明白了这其中关键,两百年过去,两派已截然不同,却又都独辟蹊径,闯出了一方天地,这并派已不合时宜。想是两位祖师想通了此节,才会弃了铁券。这铁券是先祖所留,损毁不得,但若留下铁券,若干年后,难保还有不明真相之人要起异心。以我所见,以当初两位祖师的见识,必会将此铁券沉入大海或是坠入深渊,从此不见天日,是以我说眼前这铁券乃是假的。” 甄意融:“如此说倒也合情合理,只是这铁券又从何而来?” 默心道:“我猜青城峨眉关联,数百年前,江湖中不乏外人知晓,依江湖的规矩,各代掌门签认券书,多半也会请些高手旁证观礼。这铁券内容泄露出去,也不出奇。若是那蒙面人再来寻你,你可通知我峨眉派,究竟是何高人在背后弄鬼,我倒也想见识见识。” 褚博怀道:“是啊,此人几百年前的东西也翻的出来,当真也是神通广大,若不是默心大师明察秋毫。我等还蒙在鼓里,只怕已中了奸人之计。” 默心师太点头道:“此人想挑起我两派争斗,用心当真险恶。只是他万万也想不到,我峨眉和青城的死结,两百多年前已有祖师解开。” 甄意融皱眉道:“既然如此,当年祖师为何不索性说个清楚,这两百年你我两派也少了纷争。” 默心师太道:“我寻思当年两位祖师见识都是高人一筹,你我两派能有今日,与这微妙的竞争态势大有关联。正是因为有个不相上下的棋逢对手,两派才不断奋发图强,精研武功。两位祖师大约是不想让门下失了上进之心。况且铁券毕竟是先祖所留,不能并派也是违了先祖意愿,不宜对外宣扬。却未想此后不久,蜀中益州戍卒起义,虽很快被宋军扑灭,青城和峨眉两派牵累其中,都是伤亡惨重,各自休养生息,渐渐断了往来。不想百年后,两派纷争又起,想是时过境迁,过往的恩怨已无人能说的清楚,两派武功又是彼此克制,难免叫人心生敌意。” 甄意融拱手道:“多谢前辈指点迷津,我等利欲熏心,险险酿成大错。我回去青城,便卸下掌门之位,闭门思过七年。”此番青城派闹个灰头土脸,他身为掌门,自然是难辞其咎。 众人见他直承自己有贪欲之念,丝毫不假遮掩,也是佩服。又听他要辞去掌门之位,广玄子几人都是大惊,齐道:“万万不可。” 默心师太摇头道:“你能直承‘贪’、‘欲’二字,也是不错,也不枉了通灵子一番教诲。只是你虽有错,那蒙面人用心更是当诛。此人既有如此手段,只怕未必就肯罢手,青城一派还需你主持大局,你好好用心,才是真的赎罪认过。”顿了顿,仍不放心,又道:“你若此时抽身,才是弃青城于危难,才是一派的罪人,你可明白?” 甄意融想到那蒙面之人,不觉背心一阵冷汗,随即点头道:“谢前辈指教。” 默心师太道:“这死罪可免,活罪却是难饶。你等闯我峨眉派,还掳去我派中长老弟子,这笔账可不能不算。” 甄意融知道躲不过去,只得道:“不知前辈要如何责罚?” 默心道:“此事既然是从剑上起,你们的三把剑也留在峨眉吧,等过上三十年,你们再拿回去。” 甄意融点头道:“便依前辈。”这祸事倒是一半从七剑上起,但这剑本身在青城也无人去用,此刻更是绝了并派之想,只是剑乃祖师遗物,终究不能送与峨眉。还好默心师太定了三十年之期,否则倒是不好交待。 默心微微侧身,看向车平野,道:“便是你下手抢了宝剑,掳去了慧静几个?” 车平野上前一步,道:“此事我罪责难逃,今日自断一臂,向诸位赔罪。”抽出宝剑,就朝臂上砍去。 第一百八十七章 败逃叁 众人不想他竟如此刚烈,人影一闪,一人抢到身前,一把将他手腕攥住,却是褚博怀。 车平野摇头苦笑道:“褚掌门,这又为何。”掳去一派长老和门下弟子,这祸端可是不小,传言出去,峨眉派还不声名扫地。自己出手虽是掌门之命,但诸位师兄弟也是商量过一番,如今到了这般田地,总有人要站出来收拾残局,这才存了断臂之心。 广元子上前一步,道:“此事我也有份,不能全怪师兄一人。若是峨眉派诸位不甘,我也砍下一条胳膊来。” 默心哼了一声,道:“我说要你断臂了么?”突然身形一闪,飞身跃过半空,在车平野身上连点数指,随即又飞身回到椅上。 车平野看她动手,已存了一人承担的心思,也不躲闪,任她手指点在身上。广元子却是急道:“你废了师兄武功么?你,你,你……” 他与广玄子同号玄元二仙,情谊非同一般,只道师兄武功被废,简直比自己失了武功还要难受。 甄意融看的清楚,欲言又止,长叹一声。 车平野见他一张脸涨的通红,试着一探内息,道:“师弟莫要冲动,前辈只是封了我丹田气海。” 默心道:“不错,我只是封了你丹田气海,叫你使不出斗力境的内功。我叫个人跟你打一打,也叫你知道被人欺负的滋味。” 众人这才明她之意,青城派众人也都放下心来,皆道:“原来默心师太是要门下来出这口气,这默心前辈想的倒也真与常人不同。” 车平野道:“好,不知道贵派哪一位前来赐教。”他打定主意,让峨眉派狠狠打上一顿,出了这口恶气便罢,这处罚已是甚轻,比自断一臂那是合算多了。 默心道:“我派都是女流,怎好与你动手。小子,你过来,你跟这青城派的高手比一比,若是打赢了,老婆子自有好处给你。”伸手一指,却是指的萧平安。 萧平安连忙摆手道:“不,不,我岂是车前辈对手。” 默心道:“没用的小子,我瞧你方才胆子不是挺大么?怎么一动真格的反而怂了?” 萧平安只是摇头,道:“我不行的,我不行的。” 身后水灵波已是急了,心道,我的萧大哥,你可真是傻的可以,师祖这分明是要白送好处与你。别说那广玄子丹田被封,就算他武功都在,也定然会让你打上几拳。打了人还有好处,如此好事,怎能错过?不住伸手在后面戳他后背。 萧平安却是不解,回头道:“水师妹你干嘛一直戳我,有话要跟我说么?” 这一下水灵波尴尬至极,简直想一刀杀了萧平安,好在她天生聪明伶俐,见众人看向这边,忙正色道:“嗯,正是,萧师兄,我正要对你说,我师祖辈分极高,你师傅也要称前辈,你怎可不听前辈谕令?” 褚博怀也笑道:“既然默心大师开口,你就去比一比,若能侥幸打到车兄几下,也算帮你水、叶几位师妹出气。” 萧平安见褚博怀也开口,只得走到殿中,双手抱拳,道:“车前辈,那晚辈斗胆得罪了。” 车平野道:“无妨,你来吧。” 萧平安恭恭敬敬施了一礼,道:“有僭了。” 车平野见他礼数周全,点点头。 萧平安这才上前,一拳击出。“啪”的一声,打个正着。他自己登时一愣,后招就发不出去。奇道:“前辈,你为何不躲?” 车平野心道,还真是个傻小子,没瞧出人家就是要看我挨打么,挨了一下,只觉他拳头虽也算有力,功夫却还差得远,就算自己丹田被封,这样的拳头让他打上一万拳也不打紧。道:“你莫管那么多,尽管打你的便是。” 默心师太皱眉道:“我是叫你们比试,又不是叫他上来打沙包。你是瞧不起他,还是瞧不起我?” 车平野心头一凌,心道,原来你不但要他打我,还要叫他赢的好看,是了,默心师太想必是看在褚博怀面上,要给些好处,也让这孩子扬名天下。既然如此,我便陪你演一场便是。想通此节,当下道:“好,咱们再来过。” 萧平安上前,又是一掌击出,车平野侧身闪过,萧平安当即变拳横扫。 车平野见他出手稳健,变招却是奇速,功夫倒真练的不差,赞了声好,侧身还了一招。 斗了几个回合,见萧平安拳法连贯,倒也颇有声势,故意慢了半拍,露出背上破绽。萧平安果然跨步向前,在他背上又击了一掌。 默心师太皱眉道:“车平野,这就是你青城派功夫么?我叫你真打!若是再如此乱七八糟,你还是砍了胳膊去吧。” 车平野心里一慌,心道,这默心师太究竟是什么意思?适才自己所卖破绽极其微小,算准了萧平安反应,慢得一点也是不成,这演技已是一流。怎地这老太婆还不满意?虽是想不明白,手下却认真起来。 默心师太道:“这还像个样子,姓萧的小子,你可记住了,赢了才有赏赐,你若是输了,可别怪老婆子什么都没有。”扬手扔了两把剑过去,道:“装神弄鬼,瞧的腻烦,你们还是动兵刃吧。” 车平野吓了一跳,心道,刀剑无眼,拳脚上让让也就算了,这小子剑法不知道练的怎么样,若是练的乱七八糟,让他胡乱刺上几下,可是不妙,先瞧瞧他剑法再说。 萧平安在衡山派跟同门交手,时常也是比了拳脚再比兵刃,早已惯了。伸手接过,却是叶素心的“摇光剑”,此剑比自己的长歌剑却是轻了许多,心里莫名一动。知道不是胡思乱想的时候,收敛心神,当下持剑摆个架势,正是“风雨雁回剑”的起手式。 车平野见他出手不凡,剑势稳如泰山,隐有宗师气魄。心道,这想就是衡山派“风雨雁回剑”,久闻大名,乃是天下少有的剑法,今日正好见识见识。 萧平安长剑出手,直刺车平野前胸,剑到中途,突然闪到一侧,长剑一展,横削车平野下盘。 车平野“金鸡独立”,剑使“探囊取物”挡了一招。 萧平安展开剑法,瞻之在前,忽焉在后,越打越是灵动自如,隐隐已能将衡山剑法潇洒飘逸,剑法精奇的精髓发挥出来。 此次下山,他对阵出手虽然不多,但每一战都是强敌,每战必有所获,再加上日常勤练,从不懈怠,更有褚博怀这样的名师提点。萧登楼教他极是用心,但毕竟是教徒,以“学”“练”“解疑”为主,褚博怀却完全是以“用”为要,教授的都是实战中的法门。 泗州道上,萧平安相助正阳道人,深夜一战险险丧命,事后多次向师傅和褚博怀求教,获益良多。如此一来,不知不觉中,萧平安剑法中一些华而不实之处渐消,对敌之时,剑法更是实用,更加圆润自如。 车平野却越打越是欣喜,初始几招只觉尚可,待十招过后,只觉萧平安剑法连绵不绝,剑势起伏,波谲云诡,不拘一格。 青城“青出”剑法也是以“奇”着称,却是剑走偏锋,惊奇诡异。萧平安所使衡山剑法,也以“奇”见长,却是精奇宏大,凌然正气。车平野久在川中,除了和同门练剑,极少与外人交手,此时见了衡山剑法,两派剑法更有辉映之妙,竟是有些欲罢不能。起初还怕萧平安就是三板斧,谁知萧平安越打剑法越是精妙。 车平野见猎心喜,使开“青出”剑法,打到后来,竟把萧平安真当了对手,剑势纵横,杀的难解难分。 两人越打越快,只见两团剑光如双龙戏珠,翻翻滚滚,攻如长虹贯日,守若空山静月,真是?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打到后来,渐连人影也看不清了。 初始众人都是含笑观看,车平野这样的高手和后辈交手,那还不是如同儿戏一般。越看却越是吃惊。青城派几人印证自身功夫,脸上时喜时忧,时紧时松,表情变化更是夸张。 转眼两人已交手近一刻钟功夫,萧平安几乎已使尽手段,他“风雨雁回剑”的七大杀招已练成六招,此时已经使了五招出来,“寒秋落雁”、“鱼笺雁书”、“鱼沉雁渺”、“雁影分飞”、“凫居雁聚”。 这五招都是在危急之间使出,每招都叫车平野疲于应付,令他扳回劣势,但想要克敌,却总差了半分。这差距极微,似是稍微加把劲便能取胜。萧平安犹豫不决,这第六招他刚刚练会,还未纯熟。此际斗的兴发,见车平野仍是游刃有余,不觉好胜心起。连施三剑,逼的车平野后退一步,随即身形跃起,终于使出第六剑“雁序青空”。 大凡两人过招,若不是功夫高过多少甚多,或者抓住破绽,极少会使凌空下击的手段,人毕竟不比飞鸟,无有羽翼,空中腾挪不易,跃起半空,极易让人抓住空子。 第一百八十八章 败逃肆 但这招“雁序青空”却是大违常理。车平野见他突然跃起,空中持剑,却不下击,心中一奇,手上一顿。 萧平安身在空中,这一下似是用力过猛,眼看已经飞过车平野头顶,突然身法一变,身形竟朝后反掠回去,双臂一展,如大雁一般。 这一下变招实是匪夷所思,大凡人向前跃,空中若无借力,自无突然又回来的道理。 车平野吃了一惊,他毕竟是剑法名家,见萧平安身形回转,已经看出关键,萧平安每向后一分,空中就如同多了一只大雁,萧平安身形不断朝后,凭空一只又一只大雁幻出,如一字雁阵,每一只都是蓄势待发,自己全身上下,尽在掌握。 车平野持剑平胸,凝立不动,知道若是稍有移动,定露破绽,引发萧平安攻击。 此际萧平安身形已倒退三尺,终于力竭,这三尺幻化十一只大雁,已是他功力极致。见车平野知道厉害,也不移动,当下长剑刺出,十一式合而为一,凌空刺下。 只见漫天剑光,如暴雨倾泻而下。 车平野挥剑抵挡,仗着功力深厚,眼明手快,竭力抵挡。 这一阵疾攻,双剑碰撞之声足响了三息时间。 随即人影一分,萧平安已经落下地来。 几个小辈站在身后,也是看的出神。这几招打过,唐家三人已是看的呆了,唐中周终于忍不住对林子瞻道:“原来衡山剑法如此厉害,失敬失敬!” 林子瞻忙道:“哪里,哪里。”心中却是万马奔腾,心道,萧大哥究竟是怎么练的,这才一个多月,竟已到了如此境界,如此下去,岂不叫我望尘莫及? 宋源宝却是开心之极,道:“我萧大哥厉害吧!跟你们说,我和他可是势均力敌。” 车平野深吸一口气,他虽被封丹田,毕竟练功四五十年,功力深厚,这一轮剑雨挡住,自己也是暗叫侥幸。 若萧平安功力更深,后跃更远,幻化雁阵更多,自己已不能固守,只能抢攻或是回逃,不管哪样都是凶险异常。萧平安凌空下击,若是这招使得纯熟,节奏稍有变化,自己也决计不能完全挡住。这一招当真是厉害之极,不觉之间,背心已经见汗。见萧平安落下地来,当即一剑刺出。 萧平安一剑使出,已是强弩之末,气力挥霍一空,落地脚下竟是一晃,不能站稳。车平野已经一剑攻来,只好错步让开。 车平野却不相让,挥剑紧逼,长剑回抹。 萧平安心中已经慌乱,一招“雕心雁爪”使出,却挡了空。车平野长剑反撩,已指到自己胸前。 正待投剑认输,车平野长剑一圈,又是回抹,竟是回到先前一招。萧平安一怔,但他身体反应更胜头脑,当下回了招“雁过留声”,避开一抹,顺势守住门户。 果然车平野长剑圈回,被他挡住,随即车平野剑招又变,连下杀手。 萧平安左支右绌,越打破绽越多,但每有疏漏,车平野就再使一遍,叫他换招应对。 如此又打了二三十招,萧平安倒稍微缓过劲来,终于明白车平野乃是教给自己相斗的道理。连退三步,抱拳道:“车前辈是指点我武功么?多谢前辈。” 车平野微微摇头,心道,也不知你这孩子是真傻还是大智若愚。脸色一沉,道:“莫分心,接招。”挥剑又上。 如此又斗了十余招,萧平安突然明白,自己每每出错,十次倒有九次是自己过于保守,不敢冒险应对,不求有功,只求无过,被敌人一逼,转眼便被抓住破绽,孰不知武道乃是勇道,越是怯弱越是凶险。 泗州道上一役,他第一次与人性命相搏,知道凶险后,出招渐渐瞻前顾后,失了锐气。车平野何等功夫,自然看出他使剑的心魔所在,当下喂招提点。 萧平安渐渐明白,自己越是害怕,反越是凶险,剑势一失,比斗已输了一半,当下打起精神,挥剑反击。 若只论剑法,车平野倒许久未曾如此尽兴。他与峨眉慧静师太也曾交手,但青城对峨眉剑法极是了解,反不如眼前衡山剑派来的新鲜。 斗到酣处,车平野一声长啸,剑法突变,长剑不断划圈,三五个圈子划过,已将萧平安圈在剑光之中。这一招“周而复始”乃是“青出”剑法的绝招之一,更是车平野得意之作。 萧平安见他一个圈子接着一个圈子,剑光如铜墙铁壁,自己被牢牢困在当中,对方剑若流光,运转不停,不知会从何处刺出,突觉自己浑身上下都是破绽。 心中大急,不自觉上丹田泥丸宫真气倾泄而出,热气灌注掌心,手中长剑“嗡”的一声轻响,反手一剑,两剑相交。 车平野手上一震,长剑几乎脱手,剑圈突消,退后一步,满脸皆是震惊之色。 殿上多人惊呼出声,慧然师太也忍不住道:“此子究竟什么修为?竟能激起宝剑共鸣?难道已经到了斗力境,打通经络,修成真丹田了么?” 车平野也奇道:“你已修至斗力境了?” 默心师太哼了一声,道:“大惊小怪,他不过打通了半层经脉,勉强有些模样。你比他多练几十年,让他半层内力算什么?他就那一点丹田气海,此际早已经干了,你犹豫甚么,还不快打。” 车平野暗自摇头,好在衡山剑法精妙,这番比斗他倒也是有所收获,当下又挥剑与萧平安斗在一处。 此番交手,车平野再不指点,只是攻少守多,让萧平安不住进攻。两人已斗了大半个时辰,车平野对萧平安剑法已是略知一二,交手从是从容。 又过十余招,萧平安也瞧出端倪,自己一套“风雨雁回剑”招数已几乎都使过一遍,奈何人家不得。若换别的剑法,本门其余剑法却与这套剑法不可同日而语,别派剑法可又不会。 又斗两招,车平野见他一招“鸣雁直木”,正面攻来,这招他先前已经见过一次,知道他要换“雁行折翼”、或是“雁塔高标”,虽不知这两招名字,如何变化却是清楚,当下退了一步。 萧平安见他退步,突然剑挽繁花,花影中,剑如霹雳雷霆,蜿蜒灵蛇一般刺出,却正是峨眉一剑“电转星移葬落花”。 车平野冷不防见他突然使出峨眉剑法,更是奇绝一剑,微一迟疑,急急后跃。 唐无意哈哈笑道:“好。” 车平野低头一看,胸前衣上赫然留下一个孔洞,虽不如默心师太一般削下五片衣花,却也是着着实实刺中了他。不怒反喜,道:“长江后浪推前浪,年轻人,未来当真是不可限量。” 只听一人高声叫好。 众人看去,却是慧静师太和广龙子两人迈步进来。原来一早甄意融也叫人去放慧静几人上山。 慧静上得山来,一路已知事情大概,进到大殿,正见萧平安一剑制住车平野,她对车平野怒气未消,当即大声叫好。 众人见她虽然脸色不善,气色却是不差,想青城派倒确也未为难于她。 萧平安连忙收剑,道:“对不住,对不住,前辈,我不是故意的。” 车平野连连摇头,心道这傻小子功夫不差,可太也不会说话。 默心师太也是吃了一惊,随即喜道:“不错,不错,打了这么久都不分胜负,使我一招峨眉剑法就赢了。你这孩子甚是合我心意,老婆子甚是舒坦,好,好,好!” 她先前当着众人教授甄意融这一招剑法,知他内功与峨眉内功相克,这招根本使不出来,却没想到,萧平安竟然学会,更是使的像模像样。心中也是惊奇,暗道,是衡山派内功路数与我派相仿,还是冥冥中自有天意,今日就是要叫我峨眉力压青城一头?不管如何,萧平安以此招获胜,她是大为得意。 随后默心师太解了车平野禁制,青城众人谢罪下山不提。 萧平安见众人出门,突然想起一事,追了两步,略一犹豫,又站住脚步。 看殿外一众峨眉弟子无不是喜笑颜开,眼看一场大祸,消弭无形,自是人人欢喜。 待众人离去,默心师太这才对褚博怀和唐无意几人道:“几位古道热肠,千里奔波,老身还要多谢诸位。” 褚博怀和唐无意齐道:“不敢,不敢。” 默心师太道:“还请褚掌门,唐掌门里厢看茶。慧然,你带这小子也一起来。” 慧然师太领几人“紫气阁”入座,这“紫气阁”不大,里面除了几个座位,便只有一幅老君画像。却是峨眉派待客极上礼遇,乃是当年峨眉先祖谈念昔平日打坐修炼之所。 萧平安不敢入座,自站在褚博怀身后。 褚博怀将一路所遇原原本本说了一遍,萧平安意外获得一剑一牌之事也无隐瞒。 默心沉吟片刻方道:“我猜找上青城派的蒙面人,和给你们长剑牌子的那个云锦书,多半是同一伙人。” 褚博怀道:“不错,我也有所怀疑,若不是一伙,岂会如此之巧。也只有甄掌门所说的蒙面人,才有本事神不知鬼不觉偷了‘开阳剑’出来。” 第一百八十九章 败逃伍 默心道:“此人处心积虑,自是想挑动我两派不合,并非真心想让哪一方得利。否则又怎会逼青城山东动手,引褚掌门前来,又交‘开阳剑’与你,还提醒请唐掌门同来,显是他也怕青城真的得手,吞了我峨眉。” 慧然师太道:“师姑放心,弟子就算实力不济,也定不能叫他得逞。” 默心道:“人家要的就是这个,巴不得我们两家斗个你死我活。” 唐无意皱眉道:“实不知,贵派与青城相斗,他又有何好处?” 默心师太摇头道:“我也不知,但七剑门两百多年的铁券,贵门一百多年的‘报恩牌’,这些东西都找的出来,这些人可不简单。我峨眉一向洁身自好,与中原武林来往也少。但这些日子也听说,中原可不太平。眼见大宋铁心北伐,武林中也是争端频起,听说天台剑派如今和点苍派斗的厉害,玄天宗大举南下进入大宋境内,近日又听说他与长江三十六水寨拼斗。我总觉有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虽不知这其中是否都有关联,但只怕江湖这几年安安稳稳的好日子是要到头了。” 褚博怀点头道:“老道觉得也是如此。” 唐无意道:“是福不是祸,是祸也躲不过。这么多年厉害的人物帮派还少么?江湖不还是这个样子?” 几人又说片刻,唐无意借口家中有事,起身告辞,慧然师太送出门外。 默心对萧平安道:“年轻人,你此番出力不小,有没有想求些什么?说给老婆子听听。” 萧平安摇头道:“都是褚掌门出力,我什么忙也没帮上。” 默心道:“你拿来宝剑便是一功,我叫你说便说,啰嗦什么。” 萧平安知她姜桂之性,老而弥辣,想了一想,道:“前辈,我有一事相求。贵派叶素心师妹被青城抓去,又被一个姓简的带去临安,我师傅在临安倒是有个厉害的好朋友,可以出手相助,只是这人脾气古怪,只有看在我师傅面上,才肯出手,我想,我想……” 默心师太截口道:“你想让叶素心转拜在你衡山门下,是么?” 萧平安听她语气冰冷,吓了一跳,支支吾吾不敢再说。 默心师太仍是冷声道:“这话是谁教你说的?” 萧平安脱口而出,道:“是褚掌门。” 褚博怀一旁听到,真是好生尴尬,但又知萧平安性子便是如此,也是无可奈何,笑道:“不错,不错,是老道出的馊主意。” 默心道:“你倒也知道是馊主意。我倒差点忘了,人是青城派弄丢的,本该叫青城派去寻人回来。两位就求此事,可不变了么?” 褚博怀千里相助,本也不是为了峨眉报答,自然并不介意,听萧平安转述水灵波言语,虽觉棘手,但思来想去,也觉叶素心改投衡山也未必不是好事。当下点了点头,道:“也请大师成全。” 默心摇头道:“既然如此,倒也省了我不少麻烦,你们看。”伸手入怀,掏了一个小竹筒出来,道:“此传书已收到几日,若不是今日你们一说,我等还弄不明白。” 褚博怀接过,见是一封鸽书,抽出纸卷,见外封口一行小字“谨呈峨眉掌门”。信鸽体型较小,难以传递重物,信件不比正常书信,外面没有封套,一般给谁的信件,便将人名写在背面,以防无关之人打开。展开纸卷,见上面写的是:“峨眉掌门惠鉴,叶素心师妹今在临安,并无拘束,眼下不便回山,勿念。请转告泰山褚掌门。永州颜家青拜上。” 褚博怀微微皱眉,心道,看书信应是颜青所写,她显是找到了叶素心下落,临安一地倒正与云锦书所说相符,只是既然并无拘束,又何以“不便”回山? 默心道:“此信乃是从衡山派传来,慧然看了,不明所以,适才才交到我手。青城这一闹,方才知道,原来这弟子是被人抓去,如今又不愿回来了。” 褚博怀心中也是狐疑,颜青信中所写模棱两可,倒确实也有叶素心心灰意冷,不愿回山的可能。当下也不出言解释,只是道,原来峨眉早知了叶素心下落,否则适才倒也未必让青城派从容走掉,总还要难为难为。 默心摇头道:“也罢,既然如此,叫她以后不许再使峨眉武功。褚掌门,你奔波四千里,就换了我一个徒弟,还给了人家衡山派,你这生意可做的亏本。”叶素心在峨眉境遇,她多少也有些耳闻,虽有颜青书信在前,但觉得众人早有预谋,难免心中不喜。只是有褚博怀出面求情,此番全靠他们几人解了峨眉大难,恩德不浅,叫她也不得不送这顺水人情。 褚博怀见她应允,也是笑道:“何止四千里,老道总还得回去不是。”顿了一顿,略显迟疑。 默心见他神色,问道:“褚掌门可还有事?” 褚博怀摇头道:“没有,没有,只是突然觉得此事解决的太过轻松,实不相瞒,先前倒真愁坏了老道。” 默心微微一笑,道:“褚掌门当真是古道热肠,那甄意融委实非同小可,将青城派打理的好生兴旺,人才辈出。我虽功力强他一些,毕竟年纪大了,若真动起手来,此番峨眉派凶多吉少。此番倒是全依仗褚掌门和唐先生两位,叫他知难而退。哼哼,唐老鬼不见兔子不撒鹰,他也未必安得什么好心,不过是不愿青城坐大,若是我们两派斗个两败俱伤,他才欢喜。” 褚博怀连连摇手道:“师太言重了,还是靠师太抽丝剥茧,言明利害,那甄掌门虽是被人利用,倒不是不讲道理的人。” 默心冷冷一笑,道:“甄意融此人绝不简单,只是峨眉、青城渊源颇深,不是几句话讲的清楚的。你当我说这些,那青城派真的一无所知么?呵呵,那甄意融又岂是轻信之人。” 褚博怀闻言一惊,奇道:“师太是说?” 默心站起身来,走到窗前,推窗望去,半晌方道:“那居中挑拨之人神秘莫测,但青城派又何尝没有高人?”过了片刻,转过身道:“衡山派的小子,你上前来。” 萧平安依言上前。默心自然伸手在他肩上一推,萧平安习武人的天性,自然运劲相抗,只觉一股大力涌来,连退数步,才拿桩站定。默心见他竟不摔倒,也是略吃了一惊,道:“想不到你底子倒也打的扎实。” 萧不安不知她何意,傻傻不知如何作答。 默心伸手拿出一个包裹,薄薄一片,道:“你方才帮着打赢了那个广玄子,老婆子不能说话不算,这本书就送给你吧。” 萧平安不知该接还是不该,转头去看褚博怀。 褚博怀笑道:“师太一番心意,你接了便是。” 默心道:“这其中乃是一本《大正离天拳》,此功乃是七剑门开派始祖所创,这位始祖天赋异禀,内功远超常人,更有通天奇遇,才创出这套拳法,刚猛无俦,可惜数百年来,青城峨眉两派从无一人练成。时至今日,此功法与我峨眉武学已是格格不入,此番你功劳不小,我便给了你,能不能练成,就看你的造化了。” jdz城外,一条小河蜿蜒而过,一排柳树下,伏着一人。衣衫褴褛,满身血污,手中还牢牢抓着一个木匣。看他身下血迹也将身下泥土染红,已不知在此趴了多久。 忽听有儿童歌唱,嗓音清脆如黄鹂云雀,声振林樾。远远一个小女孩儿,不过七八岁大小,红扑扑的小圆脸,活泼可爱,扎着红头绳,手持一截竹竿,竿头绑着几根布条,赶着十几只鸭子,唱着儿歌,蹦蹦跳跳,一路行来。 行到近前,见地上伏了一人,又是浑身是血,吓了一跳,连退了几步,却不跑开,隔了几步,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不住的看。 突见那人手指似是动了一动,不由惊呼一声,转身跑了几步。回过头来,见那人还是躺在地上,看了片刻,仍是不见动静。 小女孩想了一想,突地跑向河边,将手里竹竿伸进水中,沾湿了竿顶布条,回到岸边,远远将竿子伸过,布条上水滴滴在那人脸上。 此招果然奏效,没滴的几下,那人头果然动了动,努力歪过头来,用嘴去接水。 小女孩见他果然未死,一张脸虽是惨白,不见一丝血色,长相倒不凶恶,看年纪也没有多大,胆子又大了几分。见路边有人种的芋头,芋叶宽大,当下摘了一根叶子,又到河边捧了半叶水,小心翼翼走到近前,小声道:“大哥哥,给你水喝,你可莫要吓我。” 那人勉强抬起头,朝她笑笑,他失血过多,已在此趴了一日,嘴唇也是开裂,有水湿润,说不出的舒服,连身上的伤痛也忘记了。 那小女孩将水倒下,那人浑身无力,竟连身子也翻不过来,只是侧头伸嘴去接,毕竟不甚方便,一兜水没喝到两口,其余都洒在了地上。 小女孩见他还想喝,连捧了两三兜来。那人几口凉水入腹,精神陡然见涨,朝小姑娘笑了一笑,想挣扎坐起,身子一动,突然一阵晕眩,眼皮一搭,意识又是模糊起来。 第一百九十章 败逃陆 迷迷糊糊之中,感觉那小姑娘奋力要拉动自己,只是她年纪幼小,如何拉扯的动,那人脑海里突然醒觉,虽是睁不开眼,却仍努力道:“你……快走,……莫……要……管我。”只是他毫无力气,声音在喉间耸动,连自己也分不清是真的说出,还是只在心中回响。 一片朦胧之间,好似听那女孩在说:“大哥哥,你好重,我拉不动你,我去喊人帮忙。” 那人似是想到了紧要之事,大是焦急,忍不住叫道:“莫要管我,不要连累了你。” 突听一人声音道:“没事,没事,你安心养伤。” 那人突地睁开眼来,眼前一片昏黄,慢慢清晰,自己却是在一个屋中,正躺在一张木床之上,床前一灯如豆。见他醒来,一个花甲老翁走到近前,道:“你醒了?可要吃些东西?” 那人慢慢摇摇头,脑海里逐渐清晰,开口道:“老丈,不知此乃何处?” 老翁道:“此处乃是小窑村,离jdz城三十多里,你放心,他们找不到此处。” 那人一惊,道:“老丈,你?” 老翁道:“你莫怕,那日谢老爷下葬,你在前面抬棺,老汉我看的清楚,虽不知你名姓,但知你是谢老爷亲眷。谢老爷爱民如子,那是大大的好官,那些玄天宗的畜生禽兽不如,老天必有报应。你不要担心,好好在此养伤,这里乡下偏僻,离大道甚远,外人都不打此处过。我住的又远,周围也没三五户人家,他们决计找不到你。” 原来那伤者正是沈放,当日安葬了谢少棠,他满怀悲愤,一腔怒血,回到jdz,径直杀入玄天宗香堂。 那玄天宗的jdz香堂就在闹市之中,沈放也不啰嗦,进门就打,坛内的守卫不是断腿就是断臂,虽未伤人命,下手却也毫不容情。待他打翻了二三十人,解辟寒才露面交手。 此人着实阴险,在暗处瞧了半天,将沈放功夫路数看个大概,方才出手,全然不顾门下弟子伤败惨重。 沈放一股悲愤之意难以遏制,气势恢宏,初始倒也不落下风。斗了近百招,心情渐渐平复,才察觉解辟寒厉害。 那解辟寒武功之高,尤在扬州府所遇楚江开之上,便是与王希仁、王希义兄弟相比也是伯仲之间,更兼阴险毒辣,出手诡异。 沈放仗着万象变化多端,不断拆解武器相攻。解辟寒初时空手,沈放还有守有攻。待到沈放匣中兵器使了大半出来,解辟寒已将他功夫看个大概,也取兵器相斗。 他所使更是一把宝刀,出手便削断沈放长枪。一路“寒极刀法”凶狠霸道,兼且宝刀沉重,势大力沉,两人兵器相交,沈放兵刃必有损伤。 打了数十招,沈放兵刃竟已损毁大半。沈放这才明白,自己与解辟寒功夫相差甚远,若不是解辟寒存心戏弄,自己早已落败。 待到知道厉害,沈放也不敢恋战,连施诡计,舍了乾坤伞,挡住解辟寒视线,趁机放出飞爪百炼索,挂住院外大树,飞身逃离。 解辟寒自然不肯放过,带着手下紧追不舍。沈放心思机巧,一旦冷静下来,奇计百出,在城中不多时便甩脱众人。 随即沈放趁夜黑出城,谁知解辟寒也不是省油的灯,早在城外埋伏。 又一场混战,沈放被解辟寒重重击了一掌,又被刀剑砍伤,身受重创,无奈之下,趁夜色跳水逃生。 好在上游河道甚宽,水流湍急,解辟寒等人深夜不及追赶。 沈放顺流漂下,到了下游,水势渐缓,他被冲入河流一条岔道,总算爬上岸去,终于力竭。 救他的小女孩名叫金锁。那老翁乃是她爷爷,姓王,名斗。金锁父母双亡,家中就爷孙两个。 好在王斗家尚有薄田三亩,平日也打打渔,又养了些鸡鸭,日子倒还算过得去。 沈放虽不知此地是否真的人迹罕至,但解辟寒一记重掌着实厉害,他受伤不轻,只能慢慢调养,便是担心玄天宗追来,也无力起身回避,只得在此住下。 那小金锁与他甚是相得,没事便粘在他身旁,小嘴吧唧吧唧不停,不是跟沈放讲鸡鸭打架,小狗抓鱼,就是要缠着沈放讲故事。 如此过了半月,沈放身子一日好过一日,终于能下地行走。过了如此多时日,也不见玄天宗人追来,想是此地确实隐蔽,也渐渐放下心来。 这一日,金锁放了鸭子回来,又缠着沈放坐在院中讲故事。 沈放给她讲了个鬼故事,吓得她直往沈放怀里钻,怕的厉害,却又忍不住不听。讲着讲着,沈放突然忆起谢少棠,当年寒来谷话鬼,仍然历历在目,顿时心潮起伏,眼眶几湿,硬生生强忍住,朝金锁笑道:“小金锁,哥哥教你认字如何?” 金锁摇头道:“我不学,认字好难的。” 沈放道:“不难的,你这么聪明,肯定一学就会。” 金锁听他夸自己聪明,也是得意,但仍是道:“爷爷说,男人才要读书认字,女孩子家不用的。我爷爷他自己都不认识几个字。” 沈放道:“你不是爱听故事么,要学会了认字,就可以看书,书里有好多好多的故事。” 金锁眼珠转转,道:“有女娲娘娘造人的故事么?” 沈放道:“当然有,若是没有,我怎么知道的?我先教你写自己的名字好不好?” 金锁道:“好。” 金锁爷爷王斗正在一旁编筐,听两人说话,笑道:“好,你好好学,学会了爷爷给你烧大鱼吃。” 沈放笑笑,随手拿根树枝,伸脚在院中地上抹了一抹,挥手写了个“王”字,道:“你看,一横,一横,又一横,再一竖,这便是个‘王’字。你这个姓可了不起,乃是源自上古的‘姬’姓,这三横代表天、地、人,一竖把这天地人都连起来,意思是天地人都要归‘王’管,上古夏商周,最大的官就叫‘王’。你看,是不是挺简单,你来写个试试。” 金锁接过树枝,在地上歪歪扭扭写了个“王”字,她小心翼翼,虽是东倒西歪,倒也似模似样。 沈放道:“不错,不错,金锁就是聪明,一下子就会了。”伸脚将地上两个“王”字都抹了去,道:“你再写一个试试。” 金锁点点头,想着刚才的样子,又写了一个“王”字。 沈放拍手道:“好啊,好啊,金锁会写自己的姓了,了不起,了不起。” 金锁小脸通红,也笑道:“原来写字也不难,再教再教。” 沈放道:“好,我再教你写金锁的‘金’字。”伸手写了个“金”字,道:“你这个‘金’字也好的不得了,金银铜铁铅,都是值钱的东西,写起来也不难,你看,你刚学的‘王’字,下面加两撇,上面加个‘人’字,便是‘金’了。这个‘人’字也很简单,你,我,还有爷爷,都是‘人’,你看,简单吧,这一下,你就学会了两个字。” 金锁兴致盎然,不多时,“金”字也会写了。 沈放道:“还差一个字,金锁就会写自己名字啦!”伸手在地上写了个“锁”字。 金锁目瞪口呆,看了半天,突然小嘴一扁,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当晚,沈放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始终不能入睡,闭目便想起谢少棠来,更想到自己无力报仇,一股股辛酸悲切、愤懑仇怨、酸楚气馁、不甘抑郁之情,五味杂陈,纷至沓来。 他自小便知生父死于彭惟简之手,虽经脉受损,练不了高深内功。但仍然每日练武不缀,小小心中,早存了为父报仇之念。彭惟简,金国王爷,还有那栽赃陷害他死去父亲的狗官郑挺,这些人都不能放过。 这七八年来,他虽然未能练成内功,外门功夫却也练的不凡,更是博采众家之长,有独到之妙。可谁知一出江湖,所遇对手,无不武功高过自己。初始还未如何放在心上,无方庄,扬州府,乃至宣州被袭,虽武功不及,但都叫他涉险过关,毕竟化险为夷。 jdz一败却叫他刻骨铭心,重伤是小,无力复仇之心却重如磐石,压的他透不过气来。 突地沈放想到一事,急急翻身而起,点亮油灯。他身上衣服已经换下,余下东西都在床前一个包裹之中。急急打开,翻出一个层层包裹的油纸包,现出一本书来,正是黑鹤墨非桐所赠的《天地无情极》。见书仍在,沈放这才长舒口气。 沈放当即打开书又看,一字一字试图寻找有武学有关的内容,只是书中所写,尽是游历观赏之辞,别说武功,连跟武功着边的字眼都见不到几个。 如此一直看到日出,王斗和金锁见他眉头紧锁,捧着本书一直在看,不明就里,也不敢打扰于他。 到了中午,金锁忍不住来叫他吃饭,连喊了几次,沈放恍若未闻。他不吃不喝,坐在床前,连姿势也未曾换过。如此到了晚间,仍是点灯细读,又是一夜过去。 待到窗外鸡叫,沈放一声长叹,终于放下书来,仍是原样包好,放入怀中,慢慢躺回床上。 第一百九十一章 败逃柒 沈放百思不得其解,实在想不通这些玩乐之说,与武功会有什么关系。突然念起,心道,莫不是墨非桐老前辈看出自己时日无多,劝自己不妨放下心事,游山玩水,及时行乐?念一及此,陡然之间,更觉心灰意冷。 沈放收了那书,仍是坐在床前发呆。突然金锁蹦蹦跳跳跑进屋来,一张脸上满是泥污,眉开眼笑道:“大哥哥,你看这是什么?”打开个竹篓,凑上前来,叫沈放去看。 沈放低头一看,却是一篓子小虫,认得乃是金蝉。此物长居地下,三到五年,甚至更久才会破土而出。出土便爬上大树,变作知了。此物甚是鲜美,用油一炸,加些盐调味,香脆可口,甚是好吃。他在寒来谷幼时也抓了不少此物,后来年纪渐长,专心练功,倒也少去捉了。 看金锁浑身是土,两只小手指甲缝里都是黑泥,想是费了老大功夫才抓了这么一篓。抓金蝉最合适乃是等到晚间,待金蝉破土,往树上爬时,用灯火照亮,直接在树干上抓取,多时一棵树上能有十几个。 只是此时已是七月下旬,已过了时节,已是大量金蝉破土的尾声,虫子也少了许多。金锁想是连地上的洞里的也不放过,见洞就挖,才抓了这么许多。 金锁笑嘻嘻道:“大哥哥别不高兴,这个叫知了猴,用油一炸,可好吃了。” 沈放这才恍然大悟,小金锁见自己连日看着本书发呆,知道他有心事不开心,她小小年纪,自然不懂沈放为何发愁,却想着能叫他开心,费尽心机,才去抓了一篓子金蝉来。 想到此节,沈放又是怜爱又是感激,抱过金锁,让她坐在腿上,伸手擦去她脸上泥巴,道:“好好的也不睡觉,大半夜你不怕蛇么?下次哥哥跟你一起去抓。” 金锁小脸一扬,道:“金锁不怕蛇,拿根棍子打它脖子,它就跑了。” 沈放不再想秘籍之事,仍是每日陪金锁玩耍,教她认字。又是半个月过去,他身子已是大好,试着练了练拳,只觉手脚松软,力道大不如前。知道自己根骨不好,又是练的外门功夫,此次受伤大伤元气,需得负重加练肌肉筋骨,才能逐渐回复如初。 随即想到自己的万象,那箱子王斗也帮着一并取回,如今打开再看,里面的兵器已是遗失半数,剩下的兵器也多是伤痕累累。 这日吃了中饭,沈放问道:“老丈,这附近可有打铁的铁匠,我有几件兵器想要修补一下。” 宋时,盐、酒、铁、茶叶、等都属禁榷。禁榷便是垄断的意思。铁都是官方专卖,官方垄断。从事打铁、开铁匠铺都需官府批准,私自打铁便是重罪。但各地总有铁匠不尊此令,特别是一些村落,打些农具,多半是私人违禁。 王斗道:“小窑村却是没有,此去十几里外,大窑村村头倒是有个打铁的,不过手艺也不怎么样,你要是不急,还是好些了去城里看看。” 沈放心道,此间jdz是不能去了,就算那铁匠手艺不行,多少也有些器具,实在不行,我自己也能修补一二。此番与玄天宗结仇,不知哪天又要遇到,还是抓紧将兵器修复一二为上。 这万象本就是他与二师兄鲁长庚一起打造,虽与师兄手艺相差甚远,但小的修补却也难不倒他。当下问了大窑村道路,也不耽搁,当日下午便一路寻去。 王斗给他指了条乡间小路,路上几乎不见行人。 这一个多月来,沈放还是第一次离开王家院子。到了外面,才见王家左近果然只有三两户人家,都是离的远远的。周围多半都是荒郊,一侧有座小山,农田也是不多,想是土地贫瘠,地域又小,大户人家也懒得开荒。 顺着小路直行,此时天气炎热,路边倒是绿意盎然,只是杂草灌木为多,大树倒不见多少。 他体力未复,十几里地走了一个半时辰方到。穿过一片稻田,果然见一片树木之中,隐隐有个村落,也有几十户人家。 到了近前,稍一打听,便有人指路于他。只是听他是来打铁,村人无不摇头,虽不明言,显是都觉得那打铁的手艺太差。 沈放也不计较,只想借炉火一用,循路过去,行到另一侧村头,果然听叮叮当当的打铁声响。 那铁匠铺子不大,大门敞开,里面一个老翁正在砧子上敲打。 沈放只瞥了一眼,便是摇头。那老翁在打一个锄头,样子已经基本成型,坯子仍是通红。 沈放见惯了二师兄打铁,眼光自然不差,那铁坯显是火候不够,颜色暗黑,铁坯中都是杂质,看炉火烧的也是不旺,老翁一锤一锤,也是有气无力。 一般的铁匠铺至少也要有三人,一人掌火,师傅使铁钳固定坯器,同时用小锤锻打,一个学徒使大锤将铁坯锻打成型。 宋时铁匠地位不低,这门手艺是货真价实的吃饭手艺,若是在村子里面,也是受人敬重。往往铁匠铺子都在村子当中,有的是人家想送孩子前来学徒。只是看眼前这铁匠铺子,想是实在名声太坏,竟连学徒也招不到一个。 沈放也不着急,耐心等在一旁。那老翁须发皆白,看岁数着实不小,倒还筋骨强健。时值盛夏,常人站在外面也要一头大汗,这老者在铁匠铺中却是不急不慢,一板一眼,叮叮当当,虽不见使得多少气力,却是一刻不停。 待到锄头打完,随手夹起,扔到旁边一盆凉水之中,这是淬火。沈放知道这只是中间一步,这锄头离完工还早,正想开口,却见老翁随手将锄头扔到一旁。 沈放话到嘴巴又咽了回去,倒是不由自主问了句:“老丈,这便打好了么?” 老翁抬头瞥了他一眼,道:“自然是打好了,你是何人,有什么事?” 沈放暗自摇头,锄头虽不比刀剑精细,但垦地拓荒,却也要结实耐用,锄头锋利。一般铁器,都要经过选料、烧料、锻打、定型、抛刚、淬火、回火、泽油几道工序,这还不包括后期的研磨。 铁器定型之后,为使刃口锋利,通常会用钢包住锋刃。所谓好钢用在刀刃上,抛钢又分明、暗,淬火要在定型和抛钢中反复使用,用水先后也有讲究,温度之外,还有加盐加油之法。 淬火后铁器易有裂痕,还需回火煅烧,加强硬度。最后还要泽油,用猪肉或者肉皮摩擦,让器具光泽,不易生锈。这老翁别说抛钢回火,连锻打淬火都做的马虎无比,这样的器具能用才是怪事。 沈放正要开口,村中突然跑来一个年轻汉子,到了近前,高声道:“吴师傅,锄头可打好了么?” 老翁显得颇不耐烦,道:“好了,好了,地上自己拿去,整天就知道催啊催!” 那年轻汉子闻言似乎也不高兴,俯身自地上拿起那锄头,看了两眼,皱眉道:“刚打出来啊,我说吴师傅,你老也多卖点力气,你看这锄头一点锋口没有,叫我怎么用啊。” 吴姓老翁道:“去,去,去,你刨地又不是杀猪,要这么锋利干什么,要锋口快,自己回家磨去。” 那年轻汉子拿着锄头,越看越是不满意,忍不住嘟囔道:“吴师傅,你老这手艺越来越马虎了吧,这简直就一铁疙瘩不是。” 吴老翁道:“打你个口无遮拦的后生,我手艺怎么了,我打的东西你们哪件用坏了?” 年轻汉子犹自不服气,道:“是啊,你老打的是结实,怎么使都不坏,可哪件也不快啊,干什么都费劲,我倒巴不得它坏了,好换新的。城里人家‘宋记’的锄头,那叫一个好使,一下去砖头都能给你刨穿。” 吴老翁道:“呸,使不了两年就坏,那还能叫锄头么,你爱要不要,不要扔地下快滚,一百个大钱也不还你。” 沈放一旁哑然失笑,心道,难怪这吴老翁如此嚣张跋扈,打个锄头才一百大钱,就算不包料,也是菜价了,价钱如斯,能打个样子就算不亏了。 那年轻汉子仍不肯走,道:“吴师傅你老受累,再给我打两下呗。” 吴老翁道:“不打,不打,就是这样,你爱要不要。” 沈放一旁看着有趣,忍不住道:“这位大哥,你若不嫌弃,我帮你回炉打上两下如何?” 那年轻汉子见他是个生人,摸不清他来路,奇道:“这位小哥是哪里人?倒是面生得紧。” 沈放道:“我是外乡人,路过此处,我也学过几年打铁。” 那年轻汉子上上下下打量了他几眼,见他文质彬彬,说话也是读过书的模样,心中暗笑,心道,瞧你这身子骨,虽算不上弱不禁风,也不见有二两肉,岂能挥的动大锤? 他虽是乡下人,也有几分见识,知道打铁甚苦甚难。古来打铁、撑船、磨豆腐被称作天下三苦,都是最辛劳吃苦的行当、若说费力,又以打铁为最,也是打铁最难。 第一百九十二章 败逃捌 寻常打铁的学徒四五年下来,还是只能掌大锤,一个大锤十余斤,举高下砸,还要打在点上,一日数千下,不是年轻力壮断难坚持。 看沈放模样,只怕就算摸过大锤,也没撑过几天,居然也大言不惭敢说会打铁。他性子直爽,最瞧不上巧言令色,耍奸使滑之人,不愿理他,仍是求那吴老翁,道:“吴师傅,家里等着用,还是麻烦你老则个。回头我给你老再送个猪头来。” 吴姓老翁抬头道:“哦,猪头?那你这就拿来。” 那年轻汉子道:“好,好,昨儿刚杀的猪,我这就给你去取,这锄头你老再费费劲。”说着转身就走,对沈放看也不看一眼。 沈放摇头笑笑,也不着恼。 吴姓老翁自顾坐到一旁,突道:“你不是要打么,大刚小子送来的铁料还剩一些,你打便是。” 沈放呵呵一笑,放下万象木匣,进到里厢。见墙角堆着几块废铁,大大小小,有几块还满是锈迹,不知是从何处捡来。沈放随手捡了几块,他打算以“抛钢”之法,锻打出一小块精钢,包在锄刃之上,这是明钢的做法,也较为快捷。 古时炼钢之法进步甚快,春秋后期已有“固体渗碳制钢”之术,战国时期研“脱碳制钢”,西汉后期有“炒钢”之法,三国有“百炼钢”,南北朝又有“灌钢法”。 至宋代此法已颇为成熟,将生铁片嵌在盘绕的熟铁条中间,以泥封炉烧炼,便可成“灌钢”。 沈放也学了此法,只是自己还未完整试过,再去看那炉子,看了片刻,试着拉动旁边风箱。炉中犹有余火,鼓风之下,热气扑面而来。 沈放大吃一惊,二师兄鲁长庚精研炼钢锻造之法,所使的器具也是万里挑一。他先前浑未在意,此时一看,这铁匠铺中的器具虽无一不显破旧,却样样都是精品。炉灶打造之妙,便是二师兄只怕也难望其项背。 沈放心中存疑,自然朝门口吴姓老翁看去,那老翁坐在门前,看着远方出神,却是不曾看他一眼。 沈放细看他模样,看他须发皆白,脸上却是不见多少皱纹,初看上去耄耋之年,再看却又像五十余岁。沈放自忖自己看人还有几分眼光,此际竟连老翁年岁也是拿捏不准。 沈放暗暗称奇,收敛心神,略一思索,往炉中加了些碳,夹了一块铁料入内焚烧,自己鼓动风箱。 炉中火起,煅烧片刻,沈放即将那铁料拿出,一手使铁钳夹住那料,一手使锤锻打。 此时那铁料刚烧片刻,刚刚有些发红,沈放运锤如风,连打了三十余记,那铁已渐凉了。沈放停手再去细看那铁,看了片刻,又送入炉中煅烧。 待铁料通红,又取出锻打,此次一连打了百余记,停下又看,看了片刻,投入炉中又烧,然后又拿出锻打。 如此试了三次,沈放摇了摇头,从地上捡起那打好的锄头,仔细观瞧。果然如他所料,原来那汉子拿来的这些铁料奇差无比,连铁渣也算不上。吴姓老翁那锄头已将其发挥至极致,再想求精,已是不能,若硬去锻造,反而弄巧成拙,只怕连料也废了。 沈放越看越觉那吴姓老翁当真是神乎其技,不说化腐朽为神奇,也是恰到好处,分寸拿捏妙至巅毫。正想开口说话,那老翁道:“你愣着干什么,人家要账的可要来了,你夸下海口,若打不出锄头,人家定要找你晦气。” 沈放朝外看去,果然见路那边,先前那汉子正快步行来。沈放脑筋一转,已有计较,转身将那锄头放进炉中。过不多时,那汉子已经到了铺子前面,果然提着一只猪头,怕不下十七八斤。 那汉子见沈放在炉前煅烧,吃了一惊,眉头一皱,正想埋怨,沈放已经提锄头出来,举锤就打。 那汉子看了两眼,顿时把嘴边的话咽了下去。常人打铁,都是两人配合,大小锤齐上,大锤定型,小锤细致敲打。此刻沈放一人打铁,一只手舞动大锤,铁锤落下,震天介响,火星四溅,那大锤十余斤重,便是膀大腰圆的汉子也要双手舞动,此时沈放一手持铁钳,一手舞大锤,竟是毫不费力。大锤敲过,竟把大锤当作小锤使,敲打细处,一来一去,配合无间。 那汉子瞧的呆了,忍不住赞道:“好手艺。” 沈放将那锄头打薄,随后拿出淬火,然后回火煅烧。然后又再淬火一遍。拿过那汉子提来的猪头,切下片肥肉来,贴在锄上。滋滋声响,猪油渗入其中。待那锄头冷却下来,果然光泽黑亮,锄头尖利,与前番真是改头换面。 那汉子喜不自胜,没口子的称赞。 沈放随口问道:“你这铁料是哪里来的?” 那汉子道:“小哥有所不知,我们这里春秋战国之时,打了好多仗,这地里总能挖到残破的铁器,还有铜器,积攒多了就拿来打锄头镰刀。我家里还有不少,小哥你受累,再给我打几把镰刀如何?” 沈放忙摆手道:“不了,不了,我乃是路过此处,马上就要走了。” 那汉子连称可惜,转身去了。待他去远,沈放朝吴姓老翁,拱手礼道:“小子井底之蛙,冒犯了前辈,望乞恕罪。” 吴姓老翁瞥了他一眼,道:“算你还有几分机灵,没有揭破老叟,能看出铁料性子,算你还有两分眼力。只是你信手一改,那锄头用不了三年,便是一块废铁。” 沈放低头道:“晚辈无状,还请前辈责罚。敢请教前辈尊姓大名?”他话说的取巧,叫人责罚,却又马上问人姓名。 吴姓老翁看看他,道:“我叫什么早已忘了,你便叫我吴烛庸罢,你那木匣里的兵器坏成什么样子,拿出来我瞧瞧。” 沈放惊奇道:“前辈如何知道里面的兵器损毁了?” 吴烛庸道:“兵刃乃主杀之器,你这些兵器伤人不多,打造的却还马马虎虎,只是气息挫败,自然是被人损毁。” 沈放奇道:“隔箱观器,望气知音,天下真有如此奇技么!”突然想起一人,道:“前辈莫非就是制器之术天下第一的‘剑大师’么?” 吴烛庸嗤了一声,道“封万里?那个沽名钓誉的小子也敢叫大师么?呵呵,还天下第一?” 沈放更是惊奇,“剑大师”本名封万里,但他闻名天下,真实姓名却知者甚少,此人号称当世铸剑第一人,就连二师兄鲁长庚也甚是推崇,不想此人不但直呼其名,更是称其为“小子”,言中尽是不屑之意。 知他必是高人,不敢怠慢,伸手拿过木匣,正要递上。突然看到几节握把,心中恍然,笑道:“前辈为何作弄晚辈,想是这木匣伤痕累累,兵器握把也有破损,叫前辈看破。” 吴烛庸正色道:“自作聪明,你没听说过观器之术么?” 沈放想了一想,道:“我听春秋有薛烛、风胡子、烛庸子、曾从子,皆是相剑大师,利善剑刀,能鉴凶吉。”心中暗道,我倒是傻了,原来这位前辈名字乃是从烛庸子而来——“薛烛庸子,见若狐甲于剑而利钝识矣。” 吴烛庸点点头,道:“越王句践有宝剑五,曰毫曹、巨阙、纯钩、湛卢、鱼肠,叫薛烛视之,薛烛品评五剑,其中说鱼肠剑‘逆理不顺,不可服也,臣以杀君,子以杀父。’” 沈放点头,心中却是不信,暗自笑道,专诸以鱼肠剑刺吴王僚在先,越王勾践卧薪尝胆乃是三十余年后事,这薛烛既知故事,再讲道理,自然丝丝入扣。面上仍是恭敬,双手递过木匣。 吴烛庸伸手接过,一件一件抽出,看也不看,随手拆解,但凡可以拆解变形的部分尽皆取下。 沈放瞠目结舌,就算自己对这些兵器烂熟于心,拆解起来,也无吴烛庸这般快捷。 他这些兵器除了锋刃外壁受损,不少内部机簧也有卡顿,吴烛庸一双手却如有法术一般,手到之处,一根根棍棒、一节节机簧、各种锋刃如同活了一般,自己脱落下来,随手摆在一旁,分门别类,一目了然。 沈放心悦诚服,再不敢有任何玩笑之言,恭敬站立一旁。 片刻功夫,木匣中兵器尽皆化整为零,吴烛庸却停了动作,呆呆出神。 沈放不敢出言打扰。 过了好半天功夫,吴烛庸叹了口气,慢慢闭上双目,再睁开眼来,一双眼突然精光湛然,牢牢盯住沈放,道:“‘飞卢’如今何在?” 第一百九十三章 金锁壹 沈放大吃一惊,半晌冲口而出道:“前辈如何知道‘飞卢’?” 吴烛庸道:“‘飞卢’乃是我亲手封在刀中,如今这刀却变成了你这堆破铜烂铁,剑到哪里去了?” 当年燕长安折断宝刀,才得了奇剑“飞卢”,那两截断刀燕长安也未舍得丢弃,二师兄鲁长庚见其器不凡,索性以其为基,回炉溶解,混入精铁,打造了这套万象。 此时沈放对老翁之能心悦诚服,宝刀虽已重新锻造,面目全非,但老翁若说能认出,他是一百个相信。当下沈放将当年之事原原本本说了一遍,连密函之事也未隐瞒。 吴烛庸静静倾听,未插一言,听到当年里县一场龙争虎斗,沈放一家家破人亡,神情也是肃然,待他说完,长吁一声,道:“英雄有时亦如此,邂逅岂即非良图。我已有十一年未铸过兵刃,今日看来要为你破例一回。” 沈放抱拳道:“多谢前辈厚爱,这‘飞卢’剑前辈如何经手,可以告知否?” 吴烛庸道:“十五年前,我经过淮南西路天台山,夜宿山中,突然见一谷中剑气冲天。” 沈放奇道:“剑气冲天?世间真有如此玄妙之事么?” 吴烛庸道:“我先前说观器,你不信是不是。‘器’乃人之所造,自然受制于人,‘器’无善恶,人却有忠奸,世俗之人,说‘器’亦有灵,自是妄言。但如同你们练武之人炼气一般,‘器’亦有气,但与人后天修炼不同,‘器’乃是夺天地之气,与生俱来,万‘器’生则有‘气’,有多有寡,自也有强有弱,各是独一无二,绝无两件相同。” 沈放道:“这是何解?” 吴烛庸道:“你们炼气之人,气强则人强,‘器’亦是如此,气愈强,刀剑越是坚利,自身坚不可摧,对敌锋利难当。若要驱动此‘器’,不但驱使之人要强健,其自身所含之气还需与‘器’之气契合。有些人使用某把刀剑,总比别的顺手,便是此因。只是一般‘器’含气太少,影响微不足道,却也有一些‘器气’达到了极致,已成气象,出乎其类,拔乎其萃,这些‘器’便不可以常理视之,非强人不可驾驭。” 沈放道:“晚辈受教了,还请前辈继续前言。” 吴烛庸道:“我见此异象,自然要去一探究竟,顺着那剑气,却在一熊洞中寻到那奇剑‘飞卢’。那老熊虽不识人间之器,却当那剑是个宝贝,藏在山洞之中,用土盖在其上,时常扒出来用舌头去舔,舔完又在埋好。” 沈放哑然失笑,心道,难怪当年天台山上,一群人谁也没找到此剑,原来被只狗熊偷了去,笑道:“前辈果然好兴致,居然观察如此仔细。” 吴烛庸也笑道:“那熊洞又骚又臭,我哪里有兴致多瞧,这些都是那剑对我所言,它对那熊可着实厌恶。我见了那剑,也是大为震惊。” 沈放道:“是啊,我师傅和燕叔叔都说那剑不知是如何铸就,着实诡异。前辈可知究竟?” 吴烛庸道:“说知道也算知道,却又算不知道。那剑自是非同凡响,我遍查典籍,天工万物,连那剑是何材质也说不清楚。又试了不少锻造冶炼的手段,都不能伤那剑分毫,想绝非是我中土技法所能及。后来巧合之下,我去到吐蕃游历,倒偶然听到些传闻,知道了此剑来历。传言此剑乃是西域魔教圣物,乃是以天外陨铁,在火山之中炼就,在魔教已经传了一千余年了。” 沈放道:“我谢师兄说那‘飞卢’两字是先秦的石鼓文,这么说这剑真是古物了,何以前人造的兵器如今反无人能造了。”说到“谢师兄”三字,忍不住心头又是一痛。 吴烛庸摇头道:“诸葛武侯的木牛流马今人可造的出来么?先人才智自不是我等可以妄自猜度。只是此剑绝无仅有,我瞧也未必真是谁人打造,天地万物,玄之又玄,此物便是天生地长也未可知。” 沈放道:“那剑样子虽怪,却终究不脱剑形,若真是天生,不免也太过凑巧。” 吴烛庸呵呵一笑,道:“呵呵,那倒未必,天地奇绝。长江有鱼,形如飞刀;各地都见肉石,与生肉一般无二;还有些虫子,长的和树枝一样。你看那船,形若大鱼,桨若鱼鳍,舵如尾鳍,究竟是船长的像鱼,还是鱼长的像船?还有那飞蓬草,便如车轮,何不见人说它长的怪异?天地造化,当真是无奇不有。” 沈放连连点头,道:“前辈高见。” 吴烛庸又道:“先前我说‘器’之气,此剑所蕴之气霸道无比,更是主杀伐的煞气,绝非炼器之人可以掌握,只有天生地蕴才会有此等气象。总之我见此剑绝非凡物,又是魔教圣物,当年魔教为祸中原,这剑可是烫手的很。我左思右想,还是打了把宝刀,将那剑封藏起,此剑煞气太重,一旦面世,必要害了不少性命。” 沈放道:“既然如此,前辈何不索性将此剑抛入深海大泽,永绝后患?” 吴烛庸摇头道:“如此神物又岂能遮掩,你没瞧那老熊都会珍藏此物,当个宝贝。所谓夺天地灵气的神物,自有灵性,不管你将其置于何处,它自己总会想办法出来。当年,我将铸好的宝刀也是抛入了大湖,至于后来怎么被那胡人得去,是渔人偶得,还是他也懂观器之术,却是谁也说不准了。你叔叔燕长安之名,我倒也有耳闻,观此人所为,确是个英雄好汉,‘飞卢’剑在他手中,倒也算了了我一桩心事。” 沈放道:“我师傅也说此剑诡异,最好莫要叫它现世。” 吴烛庸点头道:“顾敬亭也是有些见识。” 沈放知他年岁比师傅还大,身为前辈,此话也无不敬之意,点头道:“如此说来,我师傅也懂‘观器’么?” 吴烛庸微微一笑,道:“天下懂‘观器’者寥寥,倒没听说你师傅也会,他是内家高手,自然六感敏觉,远胜常人,有些感觉也属正常。”指指地上拆解开的万象,问道:“这是何人为你打造?” 沈放道:“乃是我二师兄鲁长庚铸就,我和师兄一起琢磨,图样我也还有。” 吴烛庸哼了一声,只是不住摇头。 沈放道:“可是有哪里不妥?还请前辈赐教。” 吴烛庸道:“你是想我再帮你原样打上一套么?” 沈放道:“这兵器粗陋不堪,自不入前辈法眼,若是不易,便是眼前这些修复一二也好。” 吴烛庸道:“你这小鬼倒会激将,这手艺倒是还马马虎虎,只是件件刀不像刀,剑不像剑,稀奇古怪,形都不正,功夫又如何正宗。” 沈放脑中一震,吴烛庸一言似是触动了什么,呆呆竟是不能作声。 吴烛庸伸手拿起一棍,道:“这是什么?” 沈放自然答道:“乃是一截短棍,也可作判官笔、鞭、锏之类的硬兵器。” 吴烛庸慢慢挥动手中短棍,一横一竖,划了个十字,道:“当不得剑么?” 沈放微微一怔,迟疑道:“可以。” 吴烛庸一左一右,斜劈两下,又问:“当不得刀么?” 沈放道:“可以。” 吴烛庸伸手在地上画了一线,不过十余寸上,又问:“你看这是什么?” 沈放看了半晌,不明他之意,也不敢贸然回答,小心翼翼道:“这是一?”边说边去看他脸色。 吴烛庸道:“我又不是和尚,和你打什么机锋,你莫要想这么多,你觉得是什么便是什么。” 沈放听他言中“你觉得是什么便是什么。”突然脑中灵光一现,心道,我总觉自己功力不足,力弱不能克敌,才想出了这套万象来,仗着兵刃奇诡多变,克制迷惑对手。但世上又岂真有克制一说,若说棍定胜过剑,天下还有何人练剑?若说兵刃万化,迷惑对手,对手若真是返璞归真的高手,又岂会被外相所迷?我自作聪明,以为能掩人耳目,混淆视听,却原来不过是骗的自己。 想到此处,又去看地上那一划,心道,这简简单单一划,若是论形,说它是棍可以,说它是剑、是刀、甚至是钩是斧又如何不是? 像我师傅和燕伯伯,何尝不是一根树枝在手,就使得出各种功夫?我贪多务得,什么功夫都是半调子,反失了精纯。我便是会使一百样九流兵器,又怎么敌得过一流的高手。 原来我才是被形所惑,走了条歪路。难怪师傅见我打造万象只是一笑,从来不加指点。随即心念一动,又道,我走了歪路,为何师傅却不说破? 突然想起师傅看了万象曾经说过,“你眼下时辰未到,怎么想便怎么做,待时辰到了,该如何做自然明白。”此前我不明白,如今却似乎有些懂了,我比出谷之时究竟多明白了些什么? 沈放心中各种念头纷至沓来,似是触到了什么,是什么,却又浑然想不明白,只隐隐觉得那东西就悬在脑海某处,却不知如何靠近,他动也不敢动,唯恐连那点痕迹也遗失了。 第一百九十四章 金锁贰 突地手指碰到胸前一块硬物,原来他无意识间,伸手在胸前比划,一触之下,突地一愣,随即明白,那是放在胸口的《天地无情极》。 脑中电光一现,想起书中两段话,“然此非其乡,山水或有相似,目之所见,心之所思,或有异同,却无碍情之所投,何哉?”“云同景不同天,同人不同意,心有所感,大道如天,天地无情极。”心中突然恍然,原来这书说的乃是“意境”,乃是武功的最高境界。 又去看那地上一划,心中默念道,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所谓万变不离其宗,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先前我境界不够,看剑是剑,看刀是刀,被形所惑,若手中无剑,便使不出剑招,若是手中无刀,就不懂劈砍切削。 究其根本,是我根本不懂剑意刀意。自然需要借助外物,靠着兵刃的形、质对敌。我哪里是御器,分明是被器所用。 难怪《天地无情极》中不断提到书画之作,想古往今来,国手画师不知几何,人人所画却都不一样,同是高山,有人所画工笔,栩栩如生,山中石树历历可见,有人却是泼墨,只见山形厚薄,更有人只寥寥勾上几笔,两三根线却也是一座山跃然纸上。原来这些画师画的都是‘神’都是‘意’,却又叫观者一眼便知所画何物。” 沈放长吁口气,知道自己想通了至关紧要一处,却也明白自己只是摸到了“意”的边,甚至根本谈不到摸到二字,顶多是模模糊糊看到“意”之所在,只是眼下也便到此,想要再进一步,却还差的甚远。 虽仍是懵懵懂懂,却是下定了决心,拱手道:“多谢前辈赐教,我想明白了,这些我都不要了,还请前辈为我铸剑一把。” 吴烛庸呵呵一笑,道:“怎么又改主意了?” 沈放想了一想,道:“常听人说,心中有剑,万物皆剑,我心中有剑,看棍也是剑,看刀也是剑,那刀剑棍棒又有何区别?以此推论,刀也是剑,斧钺钩叉自然也是剑,那刀叉虽形态迥然,又何尝不是一物。我有一剑在手,又何须万般兵器。” 吴烛庸摇头道:“若是如此,怎还会有人造那刀枪剑戟。意同形不同,形不同意也不同。” 沈放笑道:“晚辈自然还差的远,只是眼下已经明白该往何处去,假以时日,小子定当叫前辈刮目相看。” 吴烛庸点头道:“这句还说的像个样子。你这堆破烂,还有三十二斤,不过我看能用的不过十三斤七两,罢了,我还有九两铁母之精,一发送与你,只是你打算要把多重的剑?” 沈放道:“自然是越重越好。” 吴烛庸也不劝阻,道:“既然如此,一十四斤,我便与你用足了吧。” 刀尚厚重,剑走轻灵。寻常士庶佩剑,一到三斤而已。武林中人争锋,三、五斤的剑最是常见。内家高手,多喜七八斤的重剑。而这等分量的长剑,若不是形状有异,多半已是神兵利器,江湖上难得一见。 剑过十斤,寻常人想伸臂直举都难,即便内家高手,惯用者也是不多。相较之下,刀就要重的多,厚背砍山刀,龙雀大环刀这样的重刀,三、四十斤也是寻常。 沈放点头道:“那便有劳前辈。”他不修内功,平常背着个六七十斤的大箱子到处跑,本就是想以蛮力弥补气力之不足。 吴烛庸道:“好,那你给这剑起个名字。” 沈放道:“名字?”他向来以为,剑名都是铸剑师所取,不想却是来问自己。 吴烛庸道:“不错,炼器乃是夺天地之灵气,自然要先取个名字。先有名,才是顺天应事,此剑若成,便是上天允了,顺应天道,自有造化,人间当有其位。若是不成,那也是天道使然。” 沈放笑道:“原来如此,那若是炼不成功,岂不是就怪我名字起的不对?” 吴烛庸正色道:“莫要胡言乱语,剑器人人可炼,但出炉是凡铁还是神兵,自有定数,你不要妄言,好好想个名字。” 沈放见他说的郑重,当下收敛心神,沉吟片刻,开口道:“先前我曾用万象之名,今去繁就简,返璞归真,万象归一,我想便叫它归元。万象余铁十三斤七两,前辈又赠我九两铁母之精,这剑便叫‘归元十四’。” 吴烛庸默然片刻,看看沈放,似有些惊讶,道:“不曾想你与此剑竟是如此有缘,我倒是忘了对你说,起名也要有所避讳,‘四’与死同音,恐为天道不喜。” 沈放道:“既然如此,便就叫‘归元’吧。” 吴烛庸道:“好,便叫‘归元’。我已有十一年未曾炼器,想当年我生平第一次炼器也是一剑,名曰‘鸿蒙’,今为‘归元’再开炉灶,倒也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小子,你先去把这猪头收拾了,我还要备些辅料,五日之后,正是十五,子时你助我一起开炉炼剑!” 整整一月之间,铁铺内炉火不熄,叮叮当当的敲打之声不绝。初如轰雷阵阵,再如骏马奔腾,后若晨钟暮鼓。声音越来越稀疏,却也越来越是清脆。 乡下人也是奇怪,不知道这手艺不佳的老铁匠究竟在搞什么名堂,打个什么要打如此久。那清脆的敲击声响彻白昼夜晚,本该极是惹人烦。但奇怪的是,却没人觉得吵。村头新生的一个孩子,整日啼哭。但自这打铁声响起,反是睡的安稳了。 一月之后,打铁的声响终于不再闻,那孩子又开始哭闹。村里的人一切如常,却又觉得忽然少了些什么。 剑已铸就,吴烛庸继续研磨七日。这一日最后一次研磨罢,装上剑格剑柄,归元剑终是大功告成。吴烛庸取山泉之水,洗去剑身研磨之杂物。 此时天方破晓,太阳正自钻出地平,一道光射入铺内,正映照长剑之上。吴烛庸似也满意,持剑出门,对着阳光细看。 沈放也自高兴,这一个月来,两人大半时间都是不眠不休,浸心炼剑。那连绵不断的锻打之声,正是出自沈放自己之手。此时剑成,不负一番辛苦。见吴烛庸持剑对着阳光细看,含笑站在一旁。 自也去看长剑,但不知是连日辛劳,眼睛有些昏花,还是阳光被剑身反射,他忽觉眼前大亮,光亮之中,却似有漆黑一物,自剑中奔腾而起,直扑自己。 沈放情不自禁后退一步,揉揉眼,却是别无异样。 吴烛庸对沈放反应似乎根本未曾留意,眼睛一直盯在剑上,笑意渐消,沉默半晌,终于将剑递与沈放,道:“你来试试。” 沈放见他神色有异,不知何故,接过剑来,入手一沉,竟是几欲脱手落地。那剑整整一十四斤,这分量对他却也不算重,但剑一入手,却觉一股大力拉着手腕往下沉。 当即运劲握住,手腕一翻,持剑当面。只见那剑也不如何光亮,剑身刚直,一丝抖动也无,看上去却也是平平无奇。 沈放心喜,难以言喻,此剑入手便觉不凡。外观虽是寻常,但岂不正合韬光养晦、内秀其中的道理。但见吴烛庸神色有异,迟疑道:“前辈,可是哪里不妥,要不咱们试试此剑?”大凡刀剑新成,多半要劈砍草席包裹之竹竿、或是铜钱、肉块等物,更有狠毒之人,以人试刃。 吴烛庸连连摇头道:“不,不,此剑不可轻试,你看看这里。”轻轻一推,叫沈放手腕一转,换了一面朝向他。 沈放凝神细看,只见剑格之上,打磨的纹路之中,隐隐似有图形,又看片刻,抬起头来,满面都是惊愕之色,道:“这,这是‘十四’二字?”原来剑格之上,剑身中赫然有一处纹路,一笔一划,虽不规整,但清清楚楚,正是“十四”二字。 吴烛庸道:“剑有名,有铭。剑名乃主人所取,剑铭乃是刻于剑身之上的铭文。剑铭多留剑名,多以篆书,若骏、太阿、定秦、赤霄、八服。但也有例外,汉昭帝所得茂陵剑,上铭直千金寿万岁。老朽铸剑,向不留铭。但天道冥冥,想来皆有定数。你先前说归元十四,这‘十四’二字,就非要落在剑上。” 沈放本不信鬼神之事,但面对吴烛庸,却是不敢放肆,狐疑道:“那这是凶是吉?” 吴烛庸沉默片刻道:“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是凶是吉都非一成不变。此剑天生我名,生而有灵,已有入品之资。但桀骜不驯,对你已有不肯雌伏之像。” 沈放奇道:“前辈这是何意?” 吴烛庸道:“你先前接过此剑,手腕是不是一沉,感觉此剑沉重,远不止十四斤这个分量?” 沈放道:“不错,入手只觉剑重,如要压我脱手一般。” 吴烛庸道:“我也不瞒你,人挑剑器,剑器却也挑人。夺天之气的‘神器’更是如此,多有脾性。你不懂‘观器’之术,自以为此乃怪力乱神之语,但我今天所说之话,你要牢牢记得,器强人弱,器必背主,人强器弱,器必不久。” 第一百九十五章 金锁叁 沈放细看那剑,道:“原来这剑也知道我功夫不高,看我不起。不妨,它不服我,我降服他便是。” 吴烛庸道:“你有此志气,当然是好。”微微一顿,又道:“你如今虚弱,此剑新出,发硎新试,未展锋芒,已有桀骜之意。你莫要轻试此剑,莫要血染此剑,更莫要让此剑落败。” 沈放道:“大师之意,我眼下莫要用它是么?” 吴烛庸点了点头,道:“无力,主不服;饮血,主不吉;落败,主不归。” 沈放道;“不归?” 吴烛庸道:“剑名归元,主德不配,剑自归去。” 沈放见他说的认真,心下虽是不信,还是点了点头,道:“晚辈记下了。” 吴烛庸又道:“我知你不信,但此剑乃我生平杰作,你莫要辜负了它。便当它是人一般,你若有耐心,此剑必回报于你。你也莫要沮丧,我看你此际虽仍是羸弱,但未来却是不可限量。我有《器经》一本,乃我平时所学,‘炼器’之外,亦有‘观器’‘养器’之法,你且拿去,你没有‘炼器’之资,但‘观器’‘养器’的法子倒可以学上一二。”说着掏出本书来。 沈放忙道:“小子无知,此书与我,岂非明珠投暗,宝玉蒙尘。” 吴烛庸道:“我又没说送你,先放在你处,你行走江湖,日后若遇到有缘之人,可传授于他,我这衣钵也算有个传承。” 沈放这才接过,怀中已有一本《天地无情极》,吴烛庸这本《器经》更厚,便放在木匣之中,此时木匣已空。归元剑还未配鞘,不宜带着乱走,也放入匣内。 吴烛庸见他收拾已毕,摆手道:“剑既已成,你这就去吧,若是有缘,你我还有再见之时。” 沈放微微一怔,道:“前辈不在此久居么?” 吴烛庸摇头道:“你我在此折腾了一个多月,岂能不惹人耳目,老夫也要换个地方,否则定是不得清净。” 沈放歉然道:“是小子连累前辈了。” 吴烛庸笑道:“我又没什么仇人,谈什么连累,此地我也住的久了,倒是也该换个地方了。你在外莫要提及老夫,便是谢我了。” 沈放点头道:“晚辈明白。”当下与吴烛庸挥手作别,随即出村上路,他此际伤势已无大碍,寻思还要回去jdz,此次小心谨慎,不再硬闯,暗中找寻机会,不管如何,一定要为师兄谢少棠报仇。 出来行了七八里,到了岔路之前,想了一想,还是折道先去小窑村。前番炼剑之前,他已经与金锁爷孙打过招呼,但此番回去jdz,能否全身而退还要两说,金锁爷孙对自己大恩情重,走之前总还是要见上一面。 想到金锁红扑扑小脸的可爱模样,沈放也不禁面露笑容,见路边有个杂货铺子,进去买了些糖果点心,满满提了一包。 行了小半个时辰,金锁家的小屋已经在望,沈放脚下加快,满面春风,到了门前,却见大门敞开半扇。 沈放微微一怔,乡下地方,大门或开或闭,少见只开半扇的。心中突起不祥之感,念头一起,心中焦急,也不顾其他,推门而入。 金锁家不大,前面一道院墙,中间乃是正门,进去是个放置杂物的前屋,过去便是院子。 沈放推门进去,一眼便看到王平仰面朝天躺在前屋地上,胸前尽是血迹,大睁双眼,已然毙命。 沈放只觉脑袋里嗡的一声,他最怕之事还是来了。撒手扔了糖果点心,一步抢入院内,只见院中水缸之旁,躺着一个小小红色身影。 沈放一步抢上前去,伸手抱起,却不是金锁是谁。此时她身上薄薄的衫儿已被鲜血浸湿。 沈放浑身冰凉,牙关止不住不住打颤,只觉怀中小人轻飘飘没有一丝分量。他张嘴想唤一声金锁,却是张口结舌,半点声音也吐不出来。 突地怀中金锁身子一抖,小金锁慢慢睁开眼来,看见沈放,勉强想要说话,嘴角扯动一下,却再无力。 沈放见她未死,心中陡然狂喜,小心抱住,手掌贴在她心口之上,只觉她心跳微弱,好半天才跳上一下。他知小金锁已是命在旦夕,但他一点内功也不会,全然不懂续气之法,一时间只觉手足无措,眼角一湿,竟是乱了方寸。 怀中小金锁已睁不开眼,小手攥住沈放一指,挣扎道:“大哥哥……你……你回来了,坏人……来找你,坏人杀……了爷爷,金锁……好怕,金锁……不乖,金锁……什么……都说了,大哥哥,你别怪……金锁好么。” 沈放眼泪奔涌而出,只是道:“不怪,不怪,金锁最乖,金锁最好,你不要死。” 但怀中小小人儿已经软了下去,哪里还能应他。 突然身后几道人影闪出,各挺刀剑,朝着沈放砍下。 沈放怒吼一声,一手抱住金锁,归元剑在手,回身一剑劈下。冲在最前面一人见一剑劈来,举刀招架,刀剑相交,那刀如豆腐一般一分为二,归元剑去势不减,一剑将那人从头到胯劈成两半。 同时冲出共有五人,后面四人之前面前同伴突地一分为二,肠子内脏洒了一地,齐齐一怔。 沈放双眼都是泪光,朦胧之间,进前一步,又是一剑劈下,后面一人犹自未回过神来,半边脑袋已被劈下,沈放再挥一剑,将那人再从肩到大腿劈成两段。 片刻之间,他连杀两人。此前沈放从未亲手杀过人,即便那日去玄天宗复仇,也未伤人命,但今日出手就是两命,更是将人砍成几段,下手再不容情。他目光冰冷,对地上尸身视若无睹。 归元剑饮血,剑身垂落,似在微微振动,血滴尽皆弹落,竟是没有半分留在剑上。 两人尸体分作几块,小小院子,尸体内脏铺了一地,身后三人何曾见过如此阵仗,尽皆胆寒,远远避开。 沈放也不追击,只觉手脚犹自冰冷,慢慢放下金锁尸身,这才抬眼朝余下三人看去。 那三人见他看来,不自禁又退了几步。只听身后一人骂道:“没用的东西,没见过杀人么。”一人自门口迈步进来,身材高大,四十多岁年纪,长眉鹰目,相貌堂堂,正是玄天宗jdz香主解辟寒。 沈放牢牢盯住解辟寒,眼中如欲喷出火来,咬牙恨声道:“今日你们都要死!” 解辟寒见他似在说话,但光是嘴唇动了两下,却是一点声音也无,只道他是骂人,哈哈大笑,道:“丧家之犬,看你能躲到哪里去。” 沈放只觉浑身如同空了一般,轻飘飘一步跨出,已到了近前,一剑刺出。 解辟寒轻笑一声,闪到一侧。眼前突然一空,沈放却已到了另三人身侧,归元剑连闪几下,将那三人也斩成数段。 解辟寒大吃一惊,他之前与沈放交手数百招,对沈放功夫已知大概。 但此际沈放在他眼前连杀五人,最后这三人更是连闪避也无,从他这边看去,只见沈放脚下虚浮,全然没有力道,就这么随随便便走到三人身前,挥剑砍杀,那三人呆若木鸡,竟连躲也不躲,就这样被分成几段。 看沈放出手,却又浑然没有章法,毫无功夫招法的套路。解辟寒皱眉道:“臭小子,几天不见,长功夫了嘛。” 沈放转过身来,似对他说话毫无知觉,一步一步走上前来,挥剑就刺。 解辟寒见他出手歪歪斜斜,虽是疑惑,毕竟是他手下败将,也不畏惧,出手便去抓他手腕。 沈放见一手抓来,伸剑一撩。 解辟寒不防他变招如此之快,急忙缩手,心道,邪门,邪门,难道他先前乃是虚招,怎地使剑如此之快?不对,这小子武功不过泛泛,怎使得出如此招数? 闪念之间,沈放又是一剑砍来,解辟寒这次不敢大意,退后一步,借机朝沈放面上看去,见他神色木然,脸上着实怪异。 沈放见他退后,跟上仍是挥剑劈砍。 解辟寒这次却是看出端倪,沈放出手全无章法,就连握剑也如门外汉一般,神情迟滞,出手看似软绵绵毫无力道,却是随他应变,变招奇快。 解辟寒心道,莫非此人疯了不成?让了两招,突然伸脚踢起地上泥土。 沈放任泥土打在脸上,连眼也不闭,仍是挥剑砍杀。 解辟寒长吁口气,心道,原来这小子是失心疯了,全然是在凭本能行事,这又有何惧,你脑子完好尚且不是我对手,如今变了傻子,我还拾掇不下你不成。出手反攻,一拳打向沈放耳侧。 沈放果然挥剑砍向他手。 解辟寒这一下却是虚招,顺势反手,结结实实打了沈放一个耳光。这一记虽然未含内劲,却也力道不小。“啪”的一声,打的沈放一个趔趄。 沈放却是不觉,仍是追砍,长剑在手,却如村妇举着把菜刀一般。 解辟寒冷笑一声,看他出手,连使几记虚招,又打中沈放三拳一腿。 沈放却是毫无反应,只顾上前砍杀。 第一百九十六章 金锁肆 解辟寒心下着恼,心道,我跟个傻子打个什么,抽宝刀再手,让过一剑,顺势一刀砍在沈放臂上。这一刀入臂数寸,已伤及骨头。 沈放一个激灵,脑中似是明白了些,一个声响在脑子自语,我是谁?这是哪里?啊!是了,我是沈放,我在金锁家里,这恶人追来杀了金锁一家!我要杀了他报仇!我要杀了他报仇!他脑中略为清晰,一股冲天怒气直灌顶门。眼前之人十恶不赦,人神共愤,定要将他碎尸万段! 沈放踏前一步,一招“星光北斗”直刺解辟寒上身“天突”“库房”“神封”三穴。 解辟寒冷不防他突然有了套路,慌忙使一招“把酒临风”挡开长剑。 沈放剑交左手,盘膝俯身反刺,这乃是一招“贵妃醉酒”接“犀牛望月”,端的是妙招。 但他剑法一出,反更不是解辟寒对手。解辟寒长刀霍霍,将他牢牢压制。 沈放越斗越是焦躁,他只想斩杀眼前之人,滔天杀意不可遏制,但越打越处下风,心中唯有仇恨怒意愈挫愈奋。 当日他赶到jdz,谢少棠已经与他天人两隔,而今日小金锁眼睁睁死在他怀中。沈放心中激愤之情已不是言语可以描述,先前他神智尽失,出手杀了几人,被砍一刀后,神智稍复,但激怒之情却是越燃越烈。 此际出手之间,处处掣肘,这感觉却如火上浇油一般,叫他怒气愈旺。 沈放狂吼一声,剑法大开大阖,全然不去守御,招招都是搏命之法。 片刻之间,身上又中三刀。三刀刀刀深可见骨,血如泉涌。沈放状如疯癫,挥剑劈砍,渐渐又没了章法。双目尽是凶光,喉中嘶嘶作响,如同野兽一般。 解辟寒却是不惧,眼前之人不过是困兽之斗,仇恨又能如何,愤恨又能如何,江湖从来讲的也不是个理字,只有手底下刀剑本事才是真的。 他面带冷笑,全然不为所动,不多时又砍中沈放一刀。 此时沈放一身浴血,地上,墙壁全是溅的他身上之血,沈放全然不顾,只想杀人。他感觉不到疼痛,心中没有哀切,没有恐惧,没有焦躁,甚至连仇恨也没了,唯有无穷怒火。 怒!怒!怒!怒!怒!怒!怒! 他身上鲜血不断滴在地上,洒在墙上,他脑子里越来越是混沌,混沌之中,似有一狂怒的巨兽,仰头咆哮,想要挣脱出来。他心脏如要爆裂,一股狂怒喷薄汹涌,身体发肤,每个角落都被怒气填塞,突地他脑中一声异响,似是有什么东西破裂而出。他呆了一呆,随即一剑挥出。 只听归元剑一声清亮鸣响,如空山幽谷,凤雀长鸣。 解辟寒见他突然顿住,恍若木鸡,只当他已油尽灯枯,正要一刀结果他性命。突然沈放一剑刺来,剑一出手,奇慢无比,比三岁戏耍的儿童尚且不如,再看一眼,那剑更是慢的不可思议,在空中似是凝固不动。 但不知怎地,解辟寒目光竟也是跟着一顿,周遭一切似乎都跟着慢了下来,那剑似是毫无威胁,叫他毫无抵御之心。 突地那剑已不知去向,解辟寒只觉迎面一股怒气而来,那不是常人之怒,而是天神之怒,纯粹磅礴,充斥天地,让他不自禁的颤抖恐惧。越是害怕,那怒意越是狂暴,如同一只大手将他牢牢攥住,教他动弹不得。 脚下地面突如波浪般翻滚,天空陡然转动,越转越快,片刻天旋地转,仿佛乾坤颠倒。解辟寒头晕目眩,只觉站立不稳,魂飞魄散。只道自己做尽了恶事,天怒人怨,如今报应来了。 突然胸口一痛,剑已入体。 解辟寒陡然醒觉,硬生生朝左侧移了三寸,堪堪避过胸前要害,长剑穿臂而过。 解辟寒狂吼一声,飞身后跃,心中惊惧,无以复加。对方剑招一发,自己心神不守,忘了正与人对敌,忘了身处何处,只感到一股滔天怒意,如大海巨澜,瞬间将自己吞没。短短一瞬,各种异象纷至沓来,骇得他肺腑生寒,肝胆俱裂。 高手过招,乱人耳目实许寻常,虚实快慢都能叫人失了判断,但让他心神失控,脑中幻象丛生,当真是匪夷所思,闻所未闻。 解辟寒连连倒退,一直退到墙角,惊恐之意不能遏制,声音发颤,一迭声道:“这是什么剑法?这是什么剑法!” 沈放一剑刺出,只觉浑身力量都离体而去,身子一软,就要跌倒。勉强长剑柱地,撑住身子,手中归元剑剑身不住微震,隐隐有嗡嗡之声,似是欢呼雀跃,兴奋的不能自己。 解辟寒靠住院墙,一动也不敢动,许久才慢慢镇定下来,看眼前沈放却是一动不动。心中如大海翻腾,诸般念头,纷至沓来,不住道:“这是什么剑法?这是什么剑法?天下怎会有如此武功,这究竟是一招剑法,还是有一整套?” 一双眼死死盯住沈放,尽是贪婪之色。但想到那一剑之威,却又一动不敢动。心中反复思索:“这小子究竟会几招这种剑法?他当下如何,可还有力气再发一剑?这小子身怀这惊天一剑,那日江畔却险险被我杀死,那时他为何不用?难道他也是刚刚练成?我若能学会此剑,天下还怕得谁来!” 一时院中死一般寂静,两人都是一动不动。 又过了片刻,解辟寒凝神倾听,直觉沈放连呼吸之声也停了。再忍不住,摆个“夜战八方藏刀式”,一步一步小心靠近。 他走的甚慢,十多息功夫才到沈放一丈之前,再不敢靠近,凝神戒备。 但沈放一剑拄地,垂首而立,一动不动。 解辟寒心道:“这小子莫非昏过去了?妈的,死了最好。不对,谁知道这小子剑法是谁人所授,有没有秘籍在身,若是死了,这剑法岂不是也没了着落!” 心中反复思忖,他被先前一剑吓破了胆,不住疑神疑鬼,又道:“这小子我可是见识过,诡计多端不说,还甚能隐忍,眼下莫不是也装死骗我。” 又等了片刻,终于再按捺不住,大声道:“管你是真是假,我一刀劈死你个小崽子。”话音已落,又等了一息,才突然一刀劈下,刀到中途,突然收手,飞起一脚,正中沈放左腿。 咔嚓一声,沈放大腿骨立断,身子斜飞出去,撞在院墙之上,随即躺倒在地。 原来他早已耗尽力气,已然晕厥,此际被踢断一腿,也未能叫他醒转。 解辟寒大喜过望,抢上前去,突地停住身形,侧耳倾听。屋外有人正飞奔而来,略一犹豫,仍是抢上一步,在沈放胸前一摸,触手感觉是本册子。大喜过望,伸手将那包着《天地无情极》的包裹拿了出来,随即闪身就走。 几乎同时之间,一道人影闪进院来。解辟寒哈哈大笑,反腿踢起地上一刀,直朝沈放扎去。 那进来的人影抢上一步,将那刀抓在手中。就只慢的一慢,解辟寒已越墙而去。 两日之后,沈放才悠悠醒转过来,他仍是躺在金锁家中床上。抬眼望去,门前一人坐在椅上,一身儒衫,头戴东坡巾,正拿着本书看。听他床上动静,回身道:“师弟,你醒了?” 那人正是沈放的四师兄李承翰。当日沈放获准出谷,刚走两天,顾敬亭就担心起来,茶饭无心。几个徒弟看出师傅心思,当下二师兄鲁长庚和四师兄李承翰自告奋勇,出来暗中相护师弟。 知道师傅想叫师弟历练一番,也不现身,在身后尾随。初始也是无事,可谁知两人到了ez,竟自跟丢了。两人只道沈放要去jdz,会一路向东向南。全没想到沈放突然兴起,乘船去了。 两人跟丢了沈放,想到师傅临行左嘱咐右叮咛,不免有些心慌,在ez荆湖北路、淮南西路一带大兜圈子,甚至疑心沈放是不是跑去济南府柳家堡看热闹去了。 后来两人总算回过神来,心想既然追寻不到,索性去jdz会合。等两人赶到jdz,却已是沈放失手后半个月。 两人听说师弟谢少棠身死,沈放上门寻仇被打落水,生死不知,就连谢全,也被解辟寒派人杀害。 两人悲恸欲绝,当即找上门去,他两人武功都在解辟寒之上,将玄天宗一个jdz香堂杀的是人仰马翻。 那解辟寒也狡猾的很,躲在暗处,见势不妙,根本不与两人照面,也不管手下众人,自顾逃之夭夭。 李承翰两人见找不到正主,一怒之下,一把火将香堂烧个干净。两人商议之下,决定让鲁长庚先去江陵府,在那里有些门路,可以给寒来谷直接送信。 谢少棠被杀,与玄天宗这梁子算是结下了,寒来谷众人必要寻仇,兹事体大,必须要师傅知道。此番众师兄弟必要一起出谷,闹他个天翻地覆。至于李承翰则留下探听沈放下落,顺便追查解辟寒去向。 李承翰虽不是追踪高手,却也探听到不少消息,追的解辟寒四处逃窜,沈放的消息却是一直探听不到。 第一百九十七章 金锁伍 追了解辟寒一阵,解辟寒使了个花样,雇了辆大车,骗过李承翰,自己却又跑回jdz来。回来便探到了沈放下落,此时他已知李承翰两人与谢少棠、沈放竟是师兄弟,虽不知他们师傅是谁,想必也不好惹,这梁子已经结下,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想将沈放一并斩草除根。 好在李承翰也察觉有异,半路赶回,抓了个玄天宗的属下逼问,才知道解辟寒来了这里,虽不知他是来杀沈放,也是急急赶来。只是晚了半日,仍然叫解辟寒逃脱。 沈放听闻谢全也死在玄天宗手中,当即又昏过去,他断了一腿,失血数升,身体虚弱之极,又养了十数日才略为恢复。 李承翰知道他此番深受刺激,也不敢离他而去,每日与他闲聊劝解。 又过了半个月,沈放腿骨断成两截,寒来谷的伤药虽是灵验,没两到三个月也难痊愈。他已知《天地无情极》定是被解辟寒拿走,此是要物,必要拿回,将此事也与李承翰说了。苦劝李承翰离开,让他继续去追解辟寒,顺便准备与鲁长庚等人会合。 李承翰无可奈何,只得离开,嘱咐他一切小心,约定三月之后,在临安西湖边的望湖楼相会。至于为何要去临安,却不肯与他明说。 李承翰走后,沈放挣扎下地,去了屋外一趟。金锁爷孙被李承翰葬在屋后田中,沈放在墓前坐了一夜。 眼看日出,沈放轻声道:“金锁,你能听到么,我打跑了坏人,这一剑因狂怒而生,我却想叫它金锁。这一剑也是因你而生,我舞给你看看可好。” 言毕,沈放站起身来,他一只脚不能移动,重心全在右脚之上,脸色凝重,缓缓一剑刺出。停了片刻,才又慢慢坐倒,脸上已是大汗淋漓。 沈放道:“好像不怎么厉害,有些失望是不是?那一剑我此刻使不出来了,但我向你发誓,若再遇到这样的坏人,我一定还会使出此剑,叫你这样的孩子再不会流血。金锁,你泉下有知,你要好好地。哥哥说不定多久就会去看你,到时你定要漂漂亮亮的,笑给我看。” 眼见日升日落,一条人影,两座孤坟,静静的伫立天地之间。 半个月后,日暮时分,一条单薄的身影跨进了临安城。他正是沈放,他腿还未痊愈,走起路来仍是一瘸一拐。 他走的很慢,却一步不停。他实是无法在那屋中居住,一走进院子,便想起那孩儿。 临行前,他又去了坟上,在坟边种了两棵树,一棵是杏树,一棵也是杏树。 沈放在城里不起眼的地方,租了所房子,日日闭门不出,拖着一条伤腿,只是埋头练剑。 当日他在半清醒半混沌之间,使出了惊天一剑。但待他清醒,那剑却再难复,他知那一剑完全是机缘巧合,自己这辈子也未必再能复制那一剑。 但有那一次经历,他对于《天地无情极》的理解却又多了几分,他已经悟到,需由情、物入境,由形化意,领悟其本质,穷极奥妙,以情、物化剑,感天地之穷极,显人间之万象,可成极致之剑。 但这道理却显得过于虚无缥缈,人固有七情六欲,喜怒哀乐,也不乏真情,极情,更有世间万艺千学,异彩纷呈。但这些情、物如何融入剑招,化为招数,却是毫无脉络可循。 这些时日,沈放如走火入魔一般,归元剑无一刻离手,他的手掌早已磨破,血肉已和剑柄粘合在一起,时而牵动腿上断骨,更是疼痛钻心。 他却仍是不肯放手,每日不断舞剑。他使出的剑法时而有招数可循,时而仿佛乱舞,招数时而精妙,时而笨拙不堪,但不管如何变化,他都丝毫找不到那一剑的神韵。 沈放幼年进到寒来谷,拜了顾敬亭为师,没过多久,便知道自己身体所限,无法修习内功。虽觉难过,小小心中,尽是不服气之念,而他的难过,却不是不能练内功的失落,而只是单纯觉得,别人都可以的事情,我却不能,如同差人一等,叫他自尊心受损。 他暗自心道,我便不练内功,也能像燕叔叔一样厉害。日后才能杀了那彭惟简,为我父亲报仇,于是加倍的努力练功。 待他年岁渐长,与几位师兄练习比试,虽诸位师兄对他皆是爱护,不忍伤他信心。但他是聪明人儿,渐渐已经明白,武学一道,缺了内功,确是天差地别。 他少年心性,岂肯服输,此后沈放便换了路数,各门功夫都去涉猎,终于与二师兄创出套万象来。此次出来行走,总以为凭着自己头脑和万象之能,也能行侠仗义。 起初还未如何,在无方庄虽然也受伤不轻,却未叫他灰心丧气。但两次败给解辟寒,金锁惨死,报仇不得,叫他伤心欲绝。 他真真切切体会到什么叫心有余而力不足,对武功的渴求之心,从未如此强烈。经脉枯竭又如何?不能练内功又如何?我既然能使出一次那惊天一剑,必然还能使出第二剑,第三剑。 怀着这番信念,沈放发狂似的练剑,一日猛过一日。大腿的断骨他感受不到,手上的刺痛他感受不到,饮食不继的饥乏他感受不到,日光荏苒日升月落他也感受不到。心中只有一把剑在,不断劈刺砍削,不断展抹钩剁。 使剑多半用的都是腕力,与沈放之前使的组合枪剑不同,归元剑单一把剑便是十四斤。 沈放初时满怀信心,真用起来才知厉害。这十四斤的重剑极难掌控,初练之时,连简单的击刺也是不准,剑法倒似倒退了不少。 沈放知道这是气力不足之故,但归元剑雄浑锋利的好处,他却也体会的清清楚楚。归元剑锋利无匹,一剑斩下,手指粗的铁条也如切豆腐一般。 沈放心道,若能举轻若重,驾驭此剑,以此剑之利之重,寻常兵刃怕是一击便断。 只是如此一来,沈放臂膀手腕受力甚巨。他练剑以来,没有一日不是手臂酸胀,几乎举不起来。 如此又过了一个半月,他腿伤竟已是大好,这日他又练剑到半夜,仍是毫无进展。 月色当空,他坐在小小院中树下,横剑膝上,自语道:“我也曾登上高山,可如今还在山脚徘徊,就连山腰也望不到,但总有一天,我还会去看看那山顶的风景,你也有点耐心好不好?” 这些日子,他除了练剑,偶尔也翻开吴烛庸所赠的《器经》来看,不知不觉真的觉得归元剑真有灵性,能懂他说话一般。 沈放说了几句,自己也摇头而笑,心道,我也是痴了,居然跟一把剑说话,还想它回应与我。 原来武学的意境当真是只可意会而不可言传。我若不是自己悟到,别人与我说起这些,说某样东西若是到了极致,便有了力量,若能融入武功,就可无坚不摧。无形的‘意境’远比有形的招数可怕。世间万物,都是武功,琴棋书画、甚至炒菜做饭,都有至理,都能拿来打架杀人。我如何能懂,又如何肯信? 难怪当初师傅和燕叔叔,他们都不曾与我明言。他们两位应该也领悟到了武学的‘意境’,还有云龙野叟前辈在书中也不去写明。 我若是自身领会不到,硬与我说这些,反是弄巧成拙,我信或是不信,只怕此生都难再涉足此境。 正自胡思乱想,远处突然有刀剑撞击之声。沈放微微一怔,侧耳倾听,打斗之声越来越响,听声音,交手之人正朝这边而来。 沈放起身回到屋内,虚掩房门,朝外窥探。 只听叮叮当当之声更急,随即声音突止,只见远处房上,三条人影,两前一后,正朝这边而来。 前面两个相距甚近,应是一伙,后面追着那人显是武功更高,起落之间身形飘逸,不断拉近距离。 眼见几人越追越近,沈放眉头微皱,只觉身后追着那人似有些眼熟,好似曾在哪里见过。看前面两人已到了自己屋前,电光火石之间,不及多想,打定主意,看准前面一人落足之处,抬手一扬,打出一颗石子,将那人前面一块瓦片打歪。 沈放听他落足之声,已知那人轻功甚是一般,果然那人只顾逃命,丝毫没有看到眼前有变,一脚踏上。 那瓦片登时一歪,那人脚下一滑,急使一个“鹞子翻身”,虽未摔倒,却已从屋上掉下,正落在沈放院中。 身后追赶那人见他突然失足,轻笑一声,抢前一步,也落在院中,正挡在那人身前。 房上另一人见状也是一愣,停住脚步,略一犹豫,仍是跳下房来,与先前那人并肩而立。 只见滑倒那人是个三十多岁的汉子,浓眉大眼,手持一把单刀。 他身边之人却是个乞丐,也是三四十岁模样,衣衫破破烂烂,蓬头垢面,宽鼻大耳,手持一根短棒,身上背着五只布袋。 对面追赶那人头发花白,颌下长须,却是个老者,手持一柄长剑。 那汉子和乞丐本想逃跑,却莫名其妙掉进个院子,这院子不大,对手挡在身前,又不敢贸然跃起翻墙,倒成了瓮中捉鳖之势。 ,还不够么?” 第一百九十八章 金锁陆 那使刀汉子显是已经怕了那人,横刀胸前,却不敢上,开口道:“我帮已经认输,阁下为何还要苦苦相逼。” 那老者哼了一声,道:“你们杀我左右护法,一句认输就揭过了么?” 沈放听那老者说话,果觉有些耳熟,只是仍想不起究竟在哪里见过。在屋中退了一步,压低声音,道:“谁啊?” 院中那老者道:“江湖中人有仇要报,主人家老实呆在屋里,保你平安。”院中三人倒谁也没有吃惊,几人落在院中,声音虽轻,但说了两句话,主人醒来也不奇怪。 沈放“哦”了一声,便不再言语。想了一想,突地想起,那老者竟是玄天宗的平云剑邓飞,此人是玄天宗淮南东路的副堂主,当日在扬州府,赤脚帮与玄天宗谈判,此人便坐在当中。 一想到玄天宗,沈放顿时火起,摸不清另外两人来路,也不声张。仍是透过门缝偷看,只是门缝开的甚小,也看不到全貌。 使刀那汉子道:“贵帮冷秋寒和楚江开两位么,这两人我见也没有见过,如何算到我身上!” 身旁那乞丐道:“俞兄弟,这话咱们已经说过几遍了,邓前辈铁了心,见你帮中的人就要杀,还有甚么道理好讲。” 邓飞道:“不错,长江三十六水寨的人,我遇到了,就都要死。宋长脚,你是丐帮中人,此事与你无关,你走吧。” 沈放在屋内听的清楚,心道,原来这汉子是长江三十六水寨的,如此说来,玄天宗和长江三十六水寨已经打起来了,那汉子先前说他们帮已经认输,这是何意,难道长江三十六水寨已经打输了?他们也是赫赫有名的大势力,这才两个月不到,就已经认输了? 要知江湖上厮混的帮派,要的是脸面,宁可输人也不肯输了阵势。开口认输,那是颜面扫地的事情,将来出去处处都要低人一头,更被江湖中人嘲笑不齿。若不到山穷水尽,那是决计不肯服软。 那乞丐冷笑一声,道:“要走两天前不就走了,我宋大脚岂是贪生怕死之人。我说句公道话,人家既然已经认输,你们教主也应了,江湖规矩,就该偃旗息鼓,握手言和。你得理不饶人,滥杀无辜,须叫天下英雄瞧你不起。” 原来此人名叫宋长脚,绰号也是大脚,看他赤着双足,长裤烂成了短裤,一双腿肌肉高高鼓起,如同铁铸的一般。但此际站立之时,重心偏在一侧,一只脚只点在地上,看腿上乌黑一片,黑黝黝的看不清楚,似是受伤血迹。 邓飞摇头道:“我教中可没什么人跟我说过,不能报仇雪恨。” 那俞姓汉子怒道:“你们杀的人还少么?我帮中第一高手叶晚舟都死在你们手里,还不够么?” 沈放在屋里听的清楚,微微一怔,心道,叶晚舟?是号称九州八奇之中,日落危楼归晚舟、月下疏桐卧簟秋的叶晚舟么?据说此人,乃是江湖中一流的高手,他也被杀了么?这玄天宗如此厉害? 邓飞道:“多说无益,我再问你一次,你走不走。” 宋长脚道:“嘿嘿,要饭的什么都怕,就是不怕死。” 邓飞皱眉道:“你不要以为我怕了你丐帮,你已经伤了一脚,留下来又有何用。” 宋长脚哼了一声,道:“你玄天宗如今威风八面,怕得谁来?只是这长江三十六水寨还有成千上万的汉子,你又能杀得几个?” 邓飞道:“杀一个便少一个。” 宋长脚怒道:“好,那你杀杀看。”飞起一脚,直踢邓飞面门。身侧姓俞汉子见他出手,一咬牙,挥刀便砍。 邓飞左手一搭宋长脚小腿,轻轻一送,宋长脚站立不稳,连忙拿桩站住。邓飞右手剑直刺,荡开姓俞的长刀,去势不减,直刺他前胸。 沈放见他出手,暗暗点头,心道此人是一路的副堂主,果然武功也在解辟寒等人之上。 宋长脚和姓俞的汉子已与邓飞交手数次,知道武功不及。宋长脚伤了一腿,姓俞的受伤更多,已近乎强弩之末。 勉强交手几招,邓飞一剑扫出,已将姓俞的汉子胳膊带到,鲜血喷涌,顺势一肘,正中宋长脚前胸。 宋长脚连退几步,急急运气,仍是没有压住,一口血喷将出来。 转眼之间两人齐齐受伤,姓俞的汉子中剑不轻,手臂无力,连刀也握不住了,刀交左手,道:“罢了,罢了,也不需你动手,我俞英自行了断便是。你莫要为难宋大哥。” 邓飞道:“你倒也是条汉子,你放心,宋长脚与我无冤无仇,只要他肯走,我自不会动他。” 宋长脚急道:“俞兄弟莫要气馁,咱们再和他打过。” 俞英看看兄弟,凄然一笑,道:“大哥保重。”他知道兄弟情深,宋长脚必不肯眼见他身死,趁他人在一旁,也不啰嗦,举刀就朝脖子上抹去。 突然一物飞来,正撞在他手肘“曲池”穴上,力道不大,却叫他仍是手臂一麻,这一刀就抹不下去。只听一人说道:“他不必走,你也不必死。” 几人都是一愣,邓飞眼快,已瞧见乃是一颗石子,是从房中打出,力道不大,认穴却是奇准,退后一步,侧身对着门口,道:“何方高人?” “吱呀”一声,房门推开,一人缓步走了出来,正是沈放。 邓飞见是个身材削瘦,面色苍白的少年,却是不识,见他神色平淡,缓步走出,不疾不徐,摸不着他来路,皱眉道:“你是何人?” 沈放一步步走出,不知何故,竟是心如止水,就连自己也有些奇怪。这邓飞的武功比解辟寒还要高上一筹,自己更是与他相差甚多,但为何自己从从容容,全无惧意? 邓飞见他不答,更觉古怪,倒也不敢轻举妄动,道:“我乃玄天宗淮南东路的副堂主,与这两人有些恩怨。误闯了尊驾宅院,多有得罪,还请包涵。”他年岁大沈放甚多,此时说话却是放低了姿态,简直客气的不能再客气。 俞英和宋长脚也是目瞪口呆,愣愣看着沈放,这觉这少年实在冷静的诡异,就连邓飞示弱之语也未留意。 沈放道:“我与玄天宗也有些仇怨,你认识jdz的解辟寒么?”他声音平静,似是一点感情没有。 邓飞见他直承与玄天宗有隙,毫不顾忌避讳,说话却是不冷不热,言及仇怨,却是一点感情波动也无。年纪轻轻一个人,说话云淡风轻,竟如得道高僧,看破红尘俗世。越发觉得古怪,不自觉回道:“听说过此人,却是不曾见过。” 沈放哦了一声,道:“原来如此,那你去吧。” 邓飞忍不住哼了一声,怒气上涌,疑心顿时去了几分,心道,好个狂妄的小子,还真当把我唬住了不成,你年纪轻轻,就算有什么门道,毕竟功力不深,我岂会真的惧你。道:“那也不急,我还有人要杀。” 沈放仍是平平静静,道:“好,那你出招吧。” 邓飞眉间微微一动,心道,这小子究竟是什么来路,怎地如此有恃无恐,一言不合就要动手?此话一出,倒叫他骑虎难下,若是不战,岂不是颜面尽失,但若是动手,连对手是谁也不知道,这架也打的糊涂。 他生就谨慎的性子,皱眉道:“你是何人?你是小辈,我岂能先出手占你便宜?” 沈放道:“好,那我来。”一剑刺出。 邓飞吃了一惊,见他说打就打,毫不客气,心中不免也是火大。自己年岁既长,说话客气,已是给足了对方面子,此际若再忍耐,实在说不过去。 见他一剑刺来,出手歪歪斜斜,全无章法,奇道,这是什么剑法,怎使得如此之差?虽见他浑身上下都是空门破绽,却是不敢大意,不进招反攻,也不招架,而是退了一步。 沈放一剑指出,见对方后退,想也不想,跟上一步,剑指邓飞腰侧“志室穴”。这一剑直来直去,一丝变化也无,却是两点一线,疾如星火。 邓飞退了一步,后脚刚刚着地,正待撤回前脚。对手突然一剑刺向腰间,正是自己转承之际,后脚力道刚消,前脚力道刚起,腰间空虚,这一剑更是快若闪电,不像剑法,倒似判官笔的打穴之法,又准又狠。 心中大骇,前脚猛点地,身体倒跃而起。 沈放心中一丝杂念也无,见他腾身而起,脚下一滑,剑尖一昂,指向邓飞咽喉。 邓飞身在空中,对手长剑突然就到了咽喉之上,相距不过数分,剑尖寒气直透肌肤。 邓飞深吸口气,那院子极小,这一进一退已到了墙角,那里有院中唯一一棵大树,大海碗粗细。邓飞一伸手,已抓住树干,借力一扯,身子一缩,已藏身树后。 沈放脚步一顿,长剑划个圈子,剑尖钩向邓飞后脑。 邓飞见他变招之快,匪夷所思,此刻两人一在树前,一在树后,他只有半边肩膀露在树外,但沈放仍然一剑刺到,那剑竟是划了个弧线,钩向自己后脑。看他那剑明明是一把刚剑,剑身不易弯曲,为什么剑走的却是弧线?所使却又像单钩之法。 第一百九十九章 金锁柒 邓飞不急多想,双臂一撑,飞身而起,一个起落,人已到了院子另一侧。 沈放慢慢转过身来,面上仍是无惊无喜。 一旁宋长脚和俞英却是瞧的呆了,邓飞何等武功两人再清楚不过,但适才兔起鹘落,竟是沈放一路追击。邓飞只是逃窜,连一招也未回,三次离中剑都是只差毫厘。这少年貌不惊人,怎地剑法如此诡异? 邓飞回过身来,抢上一步,一招“落星飞火”,剑光闪闪,将沈放上盘尽数罩住。他毕竟是千锤百炼的高手,见沈放剑法凌厉,如是一昧守御,让他施展开来,必落下风,当下出招抢攻。 沈放见他剑势宏大,剑路纵横,但却无一剑走的直线,都是斜向拖划,心道,原来他这剑法看似刚猛,走的却是阴柔路数,若是我先前使万象之时,必是用鞭锏破他。心念一起,挥剑就砸,正是一招“霸王卸甲”。 邓飞一招“落星飞火”本是一记妙招,暗藏了十余记后手,对手若是惧他威势,或守或退,都正中下怀。谁知沈放竟是毫不理会,举剑齐平,直接砸下。 邓飞骇了一跳,心道,剑哪有那么使的,剑便是再坚固,毕竟也是极薄一根,岂能如棍棒一般硬劈硬砸?这小子莫非是疯的不成?你用剑脊砸我,又无锋刃,便是砸中也无大碍,我惧你何来,你小子装腔作势,可吓不倒我! 剑势不收,他这招“落星飞火”自然也能化为实招,长剑一圈,连刺沈放“天突”“缺盆”“中府”三穴。 眼见剑尖已触到沈放衣衫,只需轻轻一送,便能透体而出。手上突地一沉,却是沈放长剑已压在自己长剑之上。 他只道沈放乃是虚招,谁知沈放长剑硬是真的平砸而下,他伸剑去刺,恰好将长剑送到对方剑下。双剑一交,沈放借势力压,邓飞手中剑不免一沉。但他毕竟功力深厚,略微一搓,便即守住。 沈放将压他不下,顺势便是一搅。 邓飞不防他变招如此之快,持剑手不自禁一松一扬,胸前却是门户大开。 沈放长剑顺势横扫,邓飞只得退了一步。 沈放长剑却不停手,一直带着身子转了半个圈子。 邓飞见他明明占得先机,不趁机进击,反无端端多转了半个圈子,更是以后背对着自己,越发觉得此人脑子定是哪里不对,上前一步,刺他后心。 沈放拧身回转,突然一剑刺出。他右手持剑,左手虚握,拧身反刺,手中如同拿的一把长枪,这乃是“回马枪”的招数。 邓飞挥剑荡开,见他招法诡异,处处不依情理,打了十余招,竟连对手一点门派路数也瞧不出。心中更是忌惮,出手越是谨慎。 邓飞要看他来历,见沈放剑法也不如先前那般凌厉,心中渐定,有心引他露出本门功夫,又取收势。 两人又斗了二三十招,邓飞心下越是惊奇。见沈放十招中倒有八招不是剑法,或刀或棍、或鞭或斧、或钩或锤,全然不顾是否用的合适,但若说他使的不好,却又着实管用,不管刀棍鞭锤,都似剑术模样。 再看他招式,更是怪异,有的精妙绝伦,有的却是不堪入目,有几招依稀看的出路数,却又似是而非。 邓飞心道,这小子功夫怎如此之怪?先前那一招“闻鸡起舞”分明是铁剑门的功夫,但他脚下步法,手型位置尽皆不对,可偏偏又比原来的招数更快更准。前面他还有一招“投鞭断流”,却使得别扭异常,手臂拖在后面,我长剑一撩,不就把他手也削断了?不对,这小子古怪的很,其中必然有诈。 又斗片刻,见沈放招数更是古怪,一招一式全无脉络可循,有些招式使出来,上上下下全是破绽,而如此这般的破绽更是越打越多。 邓飞越打越是着恼,心道,莫非这小子是在戏耍于我?常人比斗,岂会故意露出如此多破绽?这小子定是有意而为,我和他交手至今,不管我出何等招式,都被他一眼看破,或攻或守,悉逢肯綮。 我这“追柳剑法”乃是一脉单承,我师傅已死了二十多年,天下再无一人懂得,何以他能一眼看破?剑法强处,他必退让,剑法弱处,他一个不漏,都要针对。难道他剑法之强,已远远在我之上? 邓飞心神越打越乱,他哪知沈放这些日子沉浸在剑法之中,头脑确是有些不清不楚。沈放此际浑然不觉自己是在和别人性命相搏,一心只想试验剑招。 将近两个月来,他无时无刻不在思索剑术,却无一人能和他对练演示。此时遇到邓飞这么一个剑术高手,当真是天赐至宝,越斗越是兴奋,越斗领悟越多。 他此际早已忘了敌人,忘了所在,一心只想检验自己所得所想。邓飞倒没看错,他此时的剑法早已不是哪门哪派的武功,他连“器形”的束缚也想摆脱,又岂会再理会什么剑法剑招剑理流派,出手随心所欲,百无禁忌。 只是他这自行发挥的剑法还远未成型,不少招数确是破绽百出。但邓飞先入为主,只道他剑法精绝,那些都是诱敌之术,遇到古怪招数,反不敢还击。 至于邓飞剑法的长短,他如今已摸到了“意境”的门槛,虽使不出那惊天一剑,但看剑法的眼光却是提升了太多。邓飞剑法虽奇,毕竟还不是无暇绝学,自然难不倒他。 转瞬两人你来我往已打到百招开外。邓飞已经看出,沈放剑法诡异,却是劲力不强,想是内力不足。 邓飞有心以内力压制,但看沈放嘴角含笑,一脸诡异,愈发琢磨不透。突然心中一亮,原来这小子是在拿我试招!既存此念,留心看了几招,愈加笃信自己所想。 不由心下着恼,但随即想到,何以这小子竟敢如此托大,莫不是他师长就在屋内?一念及此,背心只觉一凉。这小子剑法尚且如此诡异,他师长那还得了。今日也是倒了霉,怎么阴差阳错就跑到这里来了。 想到屋内有人,越打越是心寒,终于再忍耐不住,一剑逼退沈放,闪身上了院墙。回头一瞥,见那扇房门似是一动,心中大骇,哪里还敢回头,飞身去了。 沈放见邓飞越墙而去,也不追赶,默立原地,慢慢回想,只觉各种所得,大有进益。 俞英和宋长脚两人早已退到墙角,沈放与邓飞两人交手,奇招迭出,时而精妙,时而诡异,两人只觉脑子浑然跟不上。突然邓飞飞身逃走,连句话也不留,剩下沈放站在原地,似是在喃喃自语。 两人不知就里,只道邓飞是败走,但为何沈放也不动弹,只顾自言自语?只觉高人行为举止当真是匪夷所思,不能以常理相论。 约莫半盏茶时分,沈放这才回过神来,见俞英和宋长脚两人乃是站在墙角,动也不动,抱拳道:“两位兄台,失礼失礼。” 俞英和宋长脚对视一眼,双双上前一步,道:“多谢少侠救命之恩。” 沈放道:“两位兄台客气了,两位身上有伤,还请随我进屋,包扎一下才好。” 俞英和宋长脚暗地里都是长舒口气,两人见沈放各种古怪,武功也是奇诡莫测高深,先前说话更是冷冰冰的,不免心中忐忑。此际见他言语客气,丝毫没有倨傲之色,终于松了口气,见他关心两人伤势,更是好感大增。 当下三人回到房中,沈放点了烛火。他自己身上时常带伤,随身的伤药麻布都是不缺。 俞英身上伤口不少,不过都是皮肉之伤,敷了伤药,裹上麻布就好。宋长脚的左腿却是受伤不轻,伤在髀骨,好在骨头未断。 沈放取银针给他放出淤血,又敷了些祛瘀之药,一样包扎起来。俞英和宋长脚见他手法纯熟,更是钦佩。 收拾已毕,沈放问起两人。原来祸端真的是从扬州府码头而起。当日长江三十六水寨接管了扬州府码头,又想拿玄天宗立威,动手毁了扬州香堂,更是一路将玄天宗余党追到金国山东境内。 初始玄天宗似毫无反应,甚至附近泗州、楚州的香堂都不敢出来相助。长江三十六水寨只道玄天宗外强中干,愈发洋洋自得。 谁知半个月后,形势突变,玄天宗突然调集大批高手,直接打上了长江三十六水寨的总舵。打的水寨落花流水,连水寨第一高手叶晚舟都被杀死。 总寨主入江龙盛千帆刚刚自济南拜寿回来,板凳还没坐热,险险逃得性命。 随后玄天宗各地开始围剿长江三十六水寨余党,老窝都被端了,叫其余人等如何不慌。这三十六水寨本就是松散的组织,大批水贼都是加盟其中,并不如何服管,全靠盛千帆经营笼络。此际寨主都跑了,自然树倒猢狲散,大批水贼迫不及待与水寨划清关系。 玄天宗倒也不把事做绝,那些投降服软退出的水寨一概不究。眼看偌大一个水上霸主就要烟消云散,盛千帆无奈之下,只得低头认错,请少林寺住持大师出面求和。 玄天宗连教主也没露面,只派了个使者谈判。双方谈了条件,特使报给玄天宗教主,没几日传下话来,玄天宗与长江三十六水寨化干戈为玉帛。盛千帆仍回总舵当他的寨主,至于他究竟付出了什么代价,虽不为外人所知,但此代价必定不小。 第二百章 金锁捌 这邓飞当时在扬州府参与赤脚帮之争,祸起之时首当其冲,死了一众好友,被一直追到山东境内。自己好友楚江开更因救自己罹难,此番回来,对长江三十六水寨之人恨之入骨。 至于这俞英,本是混迹钱塘江上的水贼,也是时运不济,来临安本是想避避玄天宗的风头,却不巧偏偏被邓飞遇到。 他不是邓飞对手,一路逃跑,又寻自己丐帮的好友宋长脚相助。谁知两人联手也不是邓飞对手,仗着宋长脚乃是本地人,道路精熟,才勉强逃到此间。 沈放一字不漏听完,皱眉道:“这玄天宗如此厉害?” 宋长脚心有余悸,道:“不错,先前我等大约都小看了他们。只觉这些人只顾敛财,不分良莠,广招门徒,不过是些乌合之众。此次水寨一战,玄天宗可算露了家底。从运筹帷幄,到人员战力,长江三十六水寨完全落于下风。起初示弱,却把水寨的底细摸的清清楚楚,待盛千帆刚刚回到总舵便发起猛攻,听说参与的高手不多不少,正是两倍于水寨。据说先有一人,单挑叶晚舟,百招之内,叶晚舟便被打死。水寨人心涣散,一败涂地,玄天宗势如破竹,自身损耗几乎没有。我家帮主说,这玄天宗着实可怕,组织有序,实力强劲,更是大有谋略,眼下这江湖上的文章,恐怕就要改写了。” 沈放默默点头。 宋长脚突然想到,先前沈放说与玄天宗有仇,想是不假,如今说起玄天宗厉害,怕惹他不高兴,连忙岔开话头,道:“沈公子为何在此?” 沈放道:“我也无事,在此暂住些时日。对了,长江三十六水寨落败,你们可知那扬州府的赤脚帮如何了?” 俞飞和宋长脚对视一眼,一齐摇头,道:“这个倒未曾听说。” 沈放点点头,心道,只要路大哥按自己所说,未加入长江三十六水寨,想来应该无碍。想来此事还是因自己而起,路大哥若有闪失,自己倒是心下难安。 宋长脚道:“那赤脚帮听说就一个帮主还算个人物,莫非是公子朋友么,我丐帮兄弟甚多,打听起来也是容易。” 沈放道:“不错,路海川大哥乃我好友,宋大哥若有时暇,能帮我问问也好。” 宋长脚道:“放心,放心,公子就住在此处,最近可不走么?也不要多,两日必有消息。” 沈放道:“我这几日当还在此处。” 三人又聊几句,俞飞和宋长脚告辞而去。 沈放毫无倦意,又回到院中,回想适才比斗,一招一招演示。他得了吴烛庸的提点,决意去繁就简,舍了万象的千变万化,一心练剑。只是顾敬亭与燕长安都是以拳脚功夫见长,剑法虽会的不少,却没有“断龙问天掌”那样的看门绝技。而沈放不能修炼内功,这拳脚功夫威力也是有限。是以这两月以来,沈放不断摸索剑术。 有那惊天一剑在前,只觉自己所学,处处都是破绽,不知不觉便想修补剑术。方才动手之时,不知不觉将这两个月的所得所惑,对与不对都使了出来。有邓飞这么一个剑术高手喂招,两相印证,只觉心中似是摸到了什么。 江湖中有“演攀如相搏”之说,即练武时如与对手相搏,传闻有高手虚想之敌,与自身相斗,如有实质,练功的收益所得,尤胜与真人过招。 此际沈放不知不觉,竟也入了如此境界。 沈放越舞越快,渐渐如入癫狂之境。邓飞突然又站在身前,一剑刺来,他出手还了两招,突然一人自身后而来,一拳打他面门,却是楚江开。 沈放长剑霍霍,一招既出,便有一个交过手的对手出现,将他剑法轻易破去。 沈放越打越快,越打越觉剑法不够用,突然连师傅顾敬亭和燕长安也出手打来,他再想不出招数应对。 陡然之间,眼前金光万道,正是旭日初升,地平之上,一轮红日跳跃而出,驱尽黑夜,天地突然亮起。 沈放呆立原地,阳光照耀他脸孔之上。 沈放突然哈哈大笑,一剑刺出,手中归元剑突然轻轻一震,剑光点点,迎着朝阳跃然而上。 一剑既出,沈放狂笑不止,看定手中归元剑,道:“你也觉得适才那招不错么?这招因日而生,又是我自创的第一招,我便叫你‘烈阳’。” 他持剑之手微微抖动,只觉手臂酸胀难当,却难掩心中喜悦。这一招虽与惊天一剑“金锁”相距甚远,却也远非寻常剑法可比。只是不知距那“意剑”境界还差多远。 远处传来一声鸡鸣,旭日东升,高挂云间,似与他遥遥相和。 第二日晚间,宋长脚果然又来了一趟,说道,扬州府风平浪静,玄天宗已经接管了码头,但赤脚帮丝毫无碍,路海川也好好的,已与玄天宗定了协议,一切照旧。沈放倒也放下心来。 如此又过了半月,一切如常,那邓飞也不曾回来找他麻烦,眼见天气慢慢转凉,已是十月下旬,离三月之约还有十余天。 沈放却再也按捺不住,他只觉剑法修炼已到瓶颈,再想提升已不是几月之功。 心道,如今离四师兄所约,还有半月,我在此许久,倒也该出去看看,说不定师兄们来早了也说不定。若是师兄们未到,我便自己去寻那解辟寒。他是玄天宗的人,一家家打过去,总能找到。 这一日午后沈放拿布包了长剑,轻轻推开房门,走上了临安城的街道。 “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此乃宋代诗人林升所作《题临安邸》,短短二十八个字,说不尽浮华烟云事,道不完国恨辛酸泪。 此际沈放便漫步在西湖之畔,看道上游人如织,湖面画舫如云,好一派繁华兴旺景象,却是不自禁想到此诗。 如今皇帝长居临安,却不敢把叫临安叫做都城,只敢称为“行在”,东京开封才是都城。临安秀美,远非开封可比。建炎三年七月,高宗南渡,幸西溪,水榭歌台,风流碧水,流连忘返,乃云:西溪且留下。君臣上下,声色耽好,只愿长留此间,哪里还有恢复的雄心壮志。 沈放问了几个路人,一路寻到望湖楼来。那望湖楼在昭庆寺前,傍湖而立,原名看经楼,又称先得楼,为吴越王钱俶所建,宋时易名为望湖楼。 此处无有遮挡,登楼远望,一湖胜景尽收眼底,苏轼有《六月二十七日望湖楼醉书》,诗云:“黑云翻墨未遮山,白雨跳珠乱入船。卷地风来忽吹散,望湖楼下水如天。” 沈放见那楼青瓦红木,上下两层,底有高台,歇山顶,朱色单檐,外有栏杆,虽不见如何富丽堂皇,却也是清新雅致。 那望湖楼主楼之旁还有两栋小楼,前面是个院落。沈放走到大门之前,却见门前还有四周都是围了一大群人。 沈放见人声嘈杂,其中各色人等都有,倒似个集市一般。不明所以,也无心管他,自顾到了门前,举步要进。 门前一个青衣的伙计伸手拦住,满面堆笑,道:“这位客官,敢问何事?” 沈放道:“到你酒楼,自然是吃饭来了。”他一路行来,早知店家势利,你若说来此寻人,多半不给你好脸色。 那伙计仍是笑脸道:“呦,那对不住了这位爷,小店近日被人包下了,不接外客。” 沈放点点头,有人包了酒楼宴客实也平常,不想自己今日来的不巧,既是有人包了酒楼,师兄们想必也不会在此,随口问道:“不知是何人包下,要包到何时?” 那伙计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两眼,道:“这位客官想是外地来的,包酒楼的是临安城林老爷家的七姑娘,已经包了一个多月,什么时候结束可还真说不准。” 沈放听说是什么临安城林老爷家的七姑娘,想来此人跟自己师兄们决计不会认识,但听说已包了许久,更是不知何时是个头,也是奇道:“这家的小姐倒是不拘一格,是请客么?怎如此之久。” 唐时女子最为开放,时常在外抛头露面。宋朝则压抑很多,女子难得出外。就算北宋,日常大街之上,也见不到多少女子。 张择端《清明上河图》一千六百多人物,只有二十多个女子,而且多半还是居于室内,可见一斑。 朱熹死后,礼教之风日盛。时风之下,未婚的女子更是不能随便出门,是以沈放才有此问。 其实他也是明知故问,需要做活讨生计的女子,爱游山玩水的官宦富家子女,还有江湖上的女侠,该怎么行走还是怎么行走,也不会去顾忌人言和麻烦。 那伙计噗嗤一乐,道:“客官果然是外地人,想是平常不大出门。七姑娘岂是寻常人家,她去哪里岂有谁人敢说。更何况七姑娘这是招贤纳士,广邀天下能人异士,借下望湖楼,专待有缘人。” 沈放见他眉飞色舞,喜笑颜开,居然拽起文来,勉强能听懂他意思,却又是一头雾水,道:“在下倒真不知,可请赐教一二?” 那伙计见他说话客气,道:“赐教不敢,此事临安城人人皆知。林老爷乃是城中贵人,富甲一方,七姑娘如今在我望湖楼摆下英雄宴,只要你有过人之处,进此院中,若是考试过了。便能上望湖楼见七小姐,见面便有五十金相赠。” 沈放微微一笑,道:“如此说来,倒也有趣,不知都考些什么?” 伙计道:“那可没个定理,你只要有过人之能,进去展示一番,自然有人评定。” 突听一个清脆如黄鹂般的声音道:“李三,你又和人啰嗦什么?” 只听环佩叮当,脚步声响,循声望去,院中袅袅婷婷走出一个女子,不过十五、六岁模样,正是及笄之年、碧玉年华,生的是天生丽质,眉眼如画,清秀可人。 那伙计李三见她出来,连忙低头道:“没有,没有。” 那女子走到近前,看沈放一袭破衫,背着个布包,隔着数步似乎便能闻到穷酸之气,眉头就是一皱。眼光扫到脸上,见他长的也不算英俊,更是略显消瘦,样子也太过寻常,更是看低了几分。正想开口赶人,却看他神色淡然,一双深眸静如秋水一般,站在她身前,从容不迫,不卑不亢。 便这一眼,便将他身上的穷酸之气尽数压过,微微一笑,张口道:“这位公子也是来应征的么?” 沈放道:“不是,多有叨扰,告辞。”转身就走。 那女子更是一怔,她容貌姣好,寻常男子见了,巴结还来不及,此人却似话也不愿与她多说,更奇的是,自己竟不生气,心中更是有些失望。 沈放自顾走开,身后听那女子训斥李三道:“叫你守在这里是玩的么,今日才来了二十多个,更是一个上眼的没有,你居然还有心思跟人闲扯。” 沈放心道:“如此倒有些麻烦,就算我半个月后再来,此人也未必消停。倒不如寻个什么所在,留个记号,或是找人留个话。若说留话,倒是望月楼那伙计合适不过。” 正想转身回去,突然肩上被人拍了一下,回过头来。只见眼前一个贵介公子,二十岁上下,长眉细目,高鼻薄唇,样子倒不难看,衣着华贵,帽子上一块洁白美玉,此际天气已凉,却仍手摇一把折扇。见他回头,拱手道:“这位兄台请了。” 第二百零一章 林府壹 沈放看他面生,见此人倒似个纨绔子弟,只是却不叫人如何讨厌,回了一礼道:“公子客气了。” 那公子道:“小可钱叔同,兄台如何称呼?” 沈放不回他名姓,只是道:“钱公子有何见教?” 钱叔同道:“想请兄台帮忙则个。” 沈放道:“何事?” 钱叔同道:“钱某也想一登这望湖楼,想请兄台帮衬一二。” 沈放道:“钱兄只怕找错人了,在下乃是外地人,莫说此间人生地不熟,就连这什么事情也是不知,如何帮的了公子。” 钱叔同笑道:“兄台连我也不识,自然是外地人不假,就因你面生才是更好。” 沈放看他两眼,心道,好个大言不惭的纨绔公子,倒不疑心他大话,此人想必也是个有钱人家的子弟,浪荡市井,一城之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这样的公子哪里都有几个,倒也属寻常。不愿与他纠缠,拱手道:“在下有事在身,公子还是另请高明吧。” 钱叔同见他转身走了,在身后叫道:“别走啊,价钱好商量。” 沈放走了几步,才想起自己是要回去找那伙计留话,被这钱叔同一打岔,倒差点忘了。 又再回转身来,没走几步,突然一摸腰间,将一只小手握住。回头看去,却是个十一二岁的小乞丐,正伸手掏他腰间荷包,被他抓个正着。 那小丐身材瘦小,一双眼睛却是又大又亮,被他抓到,却是不慌不忙,道:“这位大哥,你抓我作甚?” 沈放微微一笑,松手道:“没事,你去吧。” 那小丐眼珠一转,似是想不到如此轻易就被放了,却不肯走,道:“你没事,我却有事。” 沈放道:“哦,你有何事?” 小丐道:“有人要见你,叫我带你过去。” 沈放道:“那你为何掏我钱袋?” 小丐道:“习惯了。” 沈放见他倒似理直气壮,不由好笑,道:“你不知道偷人财物可是要被砍手的么?” 小丐道:“被抓住才砍。” 沈放道:“你不就被我抓住了?” 小丐道:“我又没偷到,再说你口袋里也没钱。”叹了口气道:“哎,你说说你,挺大一个人,腰包里居然连一两银子也没有,我都替你丢人。” 沈放呵呵一笑,他原本身上还有些银子,jdz落水之时,多半都遗失了,在临安又租了间房子,倒真的所剩无几,道:“你这小鬼,这般讨厌。何人要见我,你前面带路。” 那小丐果然带着他上了一条岔路,顺着个坡,下到湖边。只见一棵大树之下,坐了十余个乞丐,多半都是白发苍苍。 当中躺着一人,身材魁梧,四方脸孔,面上无须,横眉虎目,高鼻阔口,粗手大脚,鹑衣百结,精神矍铄,身旁斜放一根绿色竹棒,一手抓了半只烧鸡,啃的满嘴是油。 沈放走到近前,躬身一礼,道:“在下见过史帮主。” 中间那吃鸡老者抬头看他一眼,又咬了一口,道:“你认得我?” 沈放道:“恨未识荆。” 老者道:“那你怎知我是帮主?” 沈放道:“天下除了丐帮史帮主,还有谁敢大马金刀躺在这几位丐帮九袋、八袋、七袋长老中间。” 老者哈哈大笑,道:“不错,天下就一个丐帮,一个史嘲风,我这个样子倒是好认。你便是沈放?”这老者正是当今的丐帮帮主史嘲风。 沈放道:“正是在下。” 史嘲风上上下下看他几眼,道:“你认得我不奇怪,我认得你,你不觉奇怪么?” 沈放道:“自是有人告诉了史帮主,宋大哥你莫要躲了,出来吧。” 果然大树之后,有人哈哈一笑,走了出来,一双长腿,正是宋长脚。对沈放抱拳道:“沈公子可好,你怎知是我?” 沈放道:“我远远看见个人往树后躲,丐帮我就认识宋大哥一人,不是你还是何人。” 史嘲风道:“举一反三,胆大心细,宋大脚你说这小子倒真是不差。小子,我有事请你帮忙。” 沈放心道今日出门倒忘了看黄历,怎地如此多人找我帮忙,道:“可不可以不帮。” 史嘲风微微一怔,他丐帮帮主之尊,对个晚生后辈说要帮忙,竟然被拒,这当真是稀罕。却不着恼,笑道:“你这臭小子,我还没说是什么事,你干嘛就说不帮。” 沈放道:“帮主麾下人才济济,又有何事办不成的。若真是丐帮都办不了的事情,小子才疏学浅,一无所长,又如何堪当重任。” 史嘲风笑道:“哈哈,我说这事,我帮中这些兄弟还真做不了。先前你去了望湖楼不是,我要你想办法混进楼去。那是富贵人家,见了咱们这些乞丐,拿扫帚往外撵都来不及,如何能叫他们进去。” 沈放道:“史帮主想见那七姑娘?这是为何?” 史嘲风道:“我是要你混进这楼里,然后想办法跟着这小姐,再混到她家里去。” 沈放道:“帮主究竟是要劫色,还是劫财?” 史嘲风道:“臭小子,没大没小,口无遮拦,你不要激我。你先去办,办成了,我再对你说是何事。” 沈放道:“我听常人说到这里,都是说办成了自有好处给你。” 史嘲风笑道:“你这小子,放心,好处自也少不了你的。” 沈放道:“那好处之后再给,前辈先跟我说说是何事。” 史嘲风摇摇头,道:“你倒真做的一手好买卖,好,我先赏你个鸡腿吃。”将手里啃了一半的烧鸡丢了过来。 沈放伸手接住,看也不看,低头咬了一口。 史嘲风点点头,道:“好,你既不嫌弃叫花子肮脏,我也不好意思瞒你。就先跟你说个大概。”压低声音道:“一个月后,林家家翁大寿,会有很多人来,更会有大事发生。我要你混入府去,尽力打探消息。” 沈放点头道:“不知这林家究竟有何特别?” 史嘲风又开口道:“林家家主叫林醒沐,乃是城中巨富,此人究竟有多少财产,旁人只怕吃几斤豹子胆也猜不出。更是长袖善舞、交游广泛,临安城中,不管朝廷大员,还是商贾名士,人人要给他面子。他生了六个儿子,第七个才得了这么个千金,便是七姑娘,真是当做掌上明珠一般。他这六个儿子,个个了得,有官有商,听说还有一个拜在武林高手门下学武。今年乃是林醒沐七十大寿,全家都在操办此事,这七姑娘看几个哥哥都有表现,心里不服,看几个哥哥身边都有能人,觉得都怪自己人单势孤,这才有了念头,想寻些能人相助,在大寿之上,也好出出风头。” 沈放这才知就里,摇头道:“原来这七姑娘是个草包。” 一旁一个背着九个麻袋的白发老者插口道:“你若如此想,可就错了,这位七姑娘包了这酒楼一个月了,你猜才进去几个人?” 沈放知此人必是丐帮极高位的长老,抱拳道:“不知。” 那老丐道:“五个。” 沈放道:“不知道进去的五个都是什么人?” 那老丐道:“第一人乃是个七旬老者,名叫崔致和,面白富态,此人乃是告老的宫中太监总管,胸中丘壑,处事精细,更是人脉极广。第二位是个二十多岁的青年,乃是近年江湖上风头最劲的九龙三凤之一,更是龙中居首,武林年轻一辈的翘楚人物,八荒神龙战青枫。第三人是个中年美妇,人称温氏,在御街旁开了个茶楼,此人常年出入临安名门望族府邸,八面玲珑,左右逢源。 “第四人乃是韩淲,此人是我朝名士,四十多岁,刚刚辞官不做,为人清廉狷介,与赵蕃并称‘二泉’,乃是饱学之士。不过此人只是路过临安,适逢其会,当不会随七姑娘入府。第五人是个七十多岁的胖和尚,生的如弥勒一般,此人最是神秘,我等一时还查不出他底细。”说完,闭上双目,再不言语。 沈放道:“如此看来,这七姑娘眼光倒是不低,这几人虽是各异,却都是行当里的翘楚。” 史嘲风道:“是啊,这林家个个都是人精,要想混入林府,着实不易。此次七姑娘突发奇想,倒是个绝好机会。臭小子,你除了武功之外,还会不会什么别的本事?最好能叫那七姑娘眼前一亮。” 沈放道:“我也没什么本事,先去看看再说。” 史嘲风忙道:“别急,别急,眼下咱们得想个什么方子,万无一失才好。” 宋长脚静立一旁,他那日得沈放相助,更觉沈放莫测高深,心下佩服。眼见帮主有事,又凑巧见沈放也来此处,思前想后,还是给帮主荐了此人。他仅是个五袋弟子,在帮主和一群长老面前难免局促,若是沈放不能成功,他这举荐之人也要被人看低,见沈放要走,忙道:“沈兄弟已有计较了么?” 沈放笑道:“那倒没有,先去看看,我若不讨那七姑娘欢喜,就算一番做作混进去,岂不是还被人家赶出来,不如顺势而为,碰碰运气。”对史嘲风躬身一礼,扬长而去。 第二百零二章 林府贰 见他走远,一老丐道:“帮主,我瞧这小子大是古怪,莫非是表面答应,打算去混一圈就走。人家已经试过,便是不成,帮主也不好怪他。” 另一老丐道:“我瞧这小子倒是有几分门道,巧不巧他便成了。” 先前那老丐道:“我瞧不成,要不要打个赌?” 另一老丐道:“赌就赌,帮主,你怎么看?” 只听呼噜声起,史嘲风却已躺在树下打起鼾来。 先前那老丐笑道:“你瞧,帮主都对那小子不抱希望。” 另一老丐道:“此言差矣,帮主这叫高枕无忧,乃是放心的很。” 沈放转了一圈,又回到望湖楼前,一眼看到那钱叔同仍混在人群之中,不住找人搭讪。沈放想了一想,径自走了过去,问道:“钱公子,你能出多少钱?” 那钱叔同倒没忘记他,见他回来,笑道:“兄台,这是改主意了么?” 沈放道:“你先跟我说说,要我帮你什么?” 钱叔同左右看看,道:“你随我来。”寻了个空旷所在,又道:“一会我便进去里面,跟他们说我会‘梦寻’之术,可以施法叫人睡着,更能在梦中见到死去亲人,你与我帮衬一二,我一摸你脑袋,你便装作睡着,过一会我喊你起来,你就说见到了死去的谁谁谁。哪家没死过人,随便你说便是,等你说完,这事就算成了,我给你十两银子。” 沈放摇头道:“那七姑娘想不是傻子,定要疑心你我串通。” 钱叔同道:“不错,不错,我说这个本事,她们必不肯信,定要自己找个人来叫我试。” 沈放道:“不错,如何就能选中我?” 钱叔同笑道:“所以眼下这外边的人,十个有九个都拿了我的钱,到时候她们出来选人,我挑的人自然一拥而上,选来选去,还不都是我打点好的。” 沈放道:“原来倒未必要我。” 钱叔同忙道:“非也,非也,适才我见兄台和那莹儿姑娘说话,莹儿姑娘对你甚是客气,想是另眼相看,我瞧倒是选你的机会甚大。兄台我一看你就是聪明人,若是真选中你,我比旁人多加一倍,给你二十两!”掏出一锭银子,塞到沈放手中,道:“余下一半,事成给你。” 沈放收了,道:“好,既然如此,我就帮你上楼去。那莹儿姑娘又是什么人?” 钱叔同道:“她是七姑娘的贴身丫鬟,你莫看她是个下人,七姑娘最是信她,多半的事情她都能做主,这选人一事,也是她在主持操办。” 沈放道:“那万一这莹儿姑娘自己要试,你又当如何?” 钱叔同笑道:“我自称仙术,旁人看来,都是邪法,如此古怪的东西,她们如何敢拿自己来试?” 沈放道:“公子高明。” 钱叔同得意道:“还有一样,这七姑娘是林家五娘所生,她母亲过世的早,最是伤心此事,我这个法儿一说,她们必定兴趣极大,定要叫我一试。” 沈放道:“当真是妙极,我瞧钱公子足智多谋,算无遗策,必是名门之后,未敢请教公子家承?” 钱叔同挺胸笑道:“好说,好说,我乃当朝同知枢密院事钱象祖之孙,临安城倒是人人都知道。”同知枢密院事乃是正二品,枢密院副长官,执掌军政大权,那是极有权势之人。 两人商议已定,当下一前一后又回转楼前。钱叔同安排已定,也不拖延,径自朝内而去。门前那李三自然认得他,也不敢拦,钱叔同直入院内。 过了片刻功夫,那莹儿姑娘果然又到了门前。沈放早等在一旁,见她出来,当即迎上一步,拱手道:“莹儿姑娘。” 莹儿见是他,微微一怔,笑道:“原来是你,怎么又回来了?”突然想起,奇道:“你怎知我名字?” 沈放道:“是先前进去的钱公子对我所说,他给了我十两银子,叫我助他施演个‘梦寻’仙术。莹儿姑娘可是要来寻人?实不相瞒,一会蜂拥而上的,都已收了钱公子银子。” 莹儿哦了一声,道:“果然如此。”看了看他,皱眉道:“只是你前手拿了人家银子,后手就把人家卖了?公子这人品?” 沈放摇头道:“钱倒没所谓,只是在下实是闲着无聊,想看看这位钱公子,一会如果在七姑娘面前穿帮了,他是个什么表情。” 莹儿想了一想,掩嘴笑道:“哈哈,你这人坏的很,却也当真有趣。那钱公子什么表情,我猜小姐定也想看看。好,公子请跟我来。” 当下莹儿前面引路,沈放跟着入了院子。那院子却也不小,正中一个大大池塘,旁边假山之旁有个亭子,此时亭中也有七八个人,钱叔同站在假山之旁,仍是摇着折扇,故作风雅模样,见他过来,脸上不动声色,装作漠不关心。 亭中几个女子,也似丫鬟模样,正自说笑,其中一个似是刚自院后楼上下来,见了钱叔同,道:“这不是钱大人家的公子么?” 旁边一人笑道:“姐姐,你不知道,如今钱公子可了不得啦,从什么龙虎山学了仙术回来了。” 几个女子顿时都笑,钱叔同一旁听的清楚,却是洋洋自得,丝毫不以为杵。 亭中摆了张桌子,桌后三张椅子,中间坐了个白发老者,鹰目高鼻,甚是威风,右边是个中年男子,一身儒服,面带微笑,左边的椅子却是空着。此时桌前站了一个黑衣男子,三十多岁模样,相貌俊朗,正自侃侃而谈。 中间那老者道:“听你所言,你本事倒也不小。既然江湖上赫赫有名,武功非凡,不如就给我们露上两手看看如何?” 黑衣男子道:“该当如此。”走出亭外,道:“柳先生,我砍根树枝,可否。” 中间那老者道:“便是砍棵树也随你。” 黑衣男子笑了一声,突然飞身而起。身前一棵大树,乃是香樟,此树在南方,到了冬天也不落叶。 男子身在空中,突然腰间白光一闪,一刀在手,刷刷几声,已将一段碗口粗的树枝分成三段。 落下地来,一截一尺多长的树枝也正自树上落下。那男子伸手一托,树枝朝上抛起。 男子手中刀连披,只见寒光闪闪,刀风猎猎。突地男子还刀入鞘,右手一伸,空中掉下三片木头,正落在他掌中。 众人见那三片木片一般厚薄,几个女子都是拍手喝彩。 亭中那右边坐的文士也拍手道:“好功夫,好功夫。” 那黑衣男子脸有得色,道:“且慢叫好,这不算什么,我要演示的乃是轻功,诸位看看我一苇渡江之法!” 转过身来,面对池塘,单手一扬,三片木板依次落在水面之上。那男子紧跑几步,突然飞身而起,一跃三丈。下落之时,脚下在一片木板上一点,身子又拔起一截。向前又跃了两丈,又在一块木上一点。此次只飞了丈余,眼见碰不到前面一块木板,人已下坠。 此时他离对岸还差了三丈,眼看就要落到池塘之中。突然他手掌一扬,一道飞索电射而出,正挂住对岸一棵大树。单手一拉,人已如大鸟一般落到对面岸上。 那人回转身来,哈哈大笑。 中间那老者面无表情,问道:“你觉得如何?” 身旁那文士道:“这乃是‘燕子三抄水’,勉强抄了两次,哪里是什么‘一苇渡江’。” 那老者道:“我瞧也是,不如卫兄演个如假包换的给他瞧瞧。” 那文士道:“倒也不是不行。”突然身形一展,已从凉亭跃出,纵身一跃,已在池塘之上。 他身子压的极低,离池塘水面不过数尺,下落之处,也是第一块木板之上。只见他单足一点,却是落在木板之上。他一腿独立,一腿平伸向后,脚下木板如被人推了一把,推开水面,径直朝前滑去。 他人站在水面之上,纹丝不动,任脚下木板带着滑行,大袖飘飘,真如凌波仙人一般。这一滑又是三丈,木板力道渐消。那文士双臂一展,单足用力,木板登时沉入水中。他身形却又再拔起,一跃三丈,正站在那黑衣男子身旁。拱手道:“一时技痒,见笑,见笑。” 那黑衣男子目瞪口呆,脸上由红转白,由白转青,突然转身就走。 那文士道:“好走,好走,不送,不送。” 沈放也是咋舌,想不到那文士武功如此厉害。钱叔同却是无所谓,施施然走入亭中,道:“好极,好极,轮到我了。” 中间那老者正想开口,莹儿已坐到左首,笑靥如花,道:“柳老爷子,钱公子可是贵人,若是在林府,早迎了进来。但在这望湖楼,小姐既然有令,咱们守门的总该走走过场,要不咱们也考他一考?” 老者笑道:“莹儿姑娘做主便是。” 莹儿笑道:“我哪里能做什么主,钱公子,这位是柳风骨柳老爷子,乃是我林府的老供奉,钱公子没少往咱们府里跑,想是见过的。这一位乃是卫北狩先生,乃是我们家大公子的好友。这两位才是主审,小女不过装装样子,钱公子能否过关,可还得看这两位大人的哦。” 第二百零三章 林府叁 柳风骨笑道:“什么供奉不供奉,老头子就是个看家护院的头儿。” 钱叔同拱手道:“两位有礼。” 柳风骨和卫北狩两人都知他来历,也不愿怠慢,欠身还了半礼。 莹儿道:“好,那便开始吧,先前咱们已经听钱公子说了。我从外面找了个人来,以示公允,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沈放上前抱拳道:“在下沈放。” 莹儿道:“看你样子老实,想也是个读书人,我再多问一句,你可认得这位钱公子?” 沈放道:“在下乃外乡人,来临安城还没几天,这位公子倒是未曾见过。” 莹儿道:“好,钱公子,请吧。” 钱叔同装模作样走到沈放身前,道:“这位兄台,我这法术名为‘梦寻’,一会我会施法,教你入睡,你若有想见的逝去的亲人,不妨在心中默念,十有八九,其人会入你梦来。你莫要害怕,此术对你身子无害,待会醒来,你梦中见了什么,可一五一十说与这几位知道。” 沈放道:“青天白日,我自然不怕,只是为何说十有八九,还有不灵的么,公子可否说的再细致些,若是因为我弄的公子施术不成,岂不罪过。” 钱叔同心中大喜,暗道此人当真聪明,这二十两当真是花的值,正色道:“你所问极好,须知人死之后,都要去地府报到,但却不是所有人都要去,总有一些福泽之人,积德行善,身后被仙家看中,直接引去仙界,这种人已登仙箓,不能召唤。还有一种,身前也是为善,死后恩怨早偿,因果完全,已再入轮回,也是寻之不得。这两种万里挑一,却也不是没有,是以有个万一。” 一旁莹儿强撑着不笑出声来,心道,这钱公子倒也不是草包,话里话外,文章倒也做的周全,就算有个失手,旁人倒反觉得了好事,此人不去菜市口摆个摊子,实在亏了他。 沈放点头道:“那就全凭公子。” 钱叔同道:“好,那你就去那边躺下。”带他在亭中一边躺下,此时十月下旬,地上倒也不算多冷。待他躺定,钱叔同一手放在他额头之上,道:“你且放松,什么也不要去想。”口中喃喃作声。“摩罚特豆。怛侄他。唵·阿婆卢醯。卢迦帝。迦罗帝。夷醯唎。摩诃菩提萨埵。萨婆萨婆。摩啰摩啰。摩醯摩醯·唎驮孕。俱卢俱卢·羯蒙。度卢度卢·罚阇耶帝。” 沈放离的近,听他叽里咕噜,念的却是一段大悲咒,心中不住摇头,心道,也不知你是真傻还是假傻,你既然是在龙虎山学的道术,怎会念佛经。 果然亭中一个女子忍不住嗤笑一声。 钱叔同不理不睬,仍是喃喃低语,一盏茶功夫,站起身来,轻声道:“此人已经入梦,我等待他醒来即可。”转向那笑出声的女子,仍是轻声道:“这位姑娘,常人都以为佛道两立,其实不然,两者都是超等世界,三清五帝与佛祖菩萨也不是没有往来。我这法术要从地府拘人,却非求十殿阎王,乃是请的地藏菩萨,诸位不知,却也不要偷笑,莫要亵渎了神明。” 那女子见他说的郑重,倒真吓了一跳,怕自己一时不敬,真惹了神明不喜,连忙退了一步,道:“罪过,罪过。” 柳风骨也低声道:“不知要过多久?” 话音未落,沈放竖了个懒腰,已经坐了起来。 钱叔同忙道:“天上一日,地上一年,地下一日,人间六月。转眼便醒的。” 众人信与不信,见沈放醒来,都去看他。 沈放坐起,却是一动不动。众人见他神情黯淡,都是有些莫名,也不出声催促。 直半刻钟功夫,沈放才慢慢站起,对钱叔同躬身一礼,道:“在下见到先父,先父一生行事,无愧于天,此际身死,仍是记挂国仇家恨,问我如今天下是何光景。我道‘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郁孤台下清江水,中间多少行人泪。’西湖歌舞熏得游人醉,天下都把杭州当了汴州。幸有韩公辛公犹记靖康之耻,枕戈待旦,眼前江山,并不见比往日好上多少,却也没差到哪里。” 众人见他神色凝重,虽不知真假,也都不作声,片刻功夫,卫北狩道:“想令尊也是忠良之人,可敬可叹。” 沈放抱拳道:“多谢先生。” 莹儿也不想他竟说如此话来,痴痴看着沈放,突然醒觉,道:“钱公子法术果然高明,我看就请钱公子上楼如何?” 柳风骨和卫北狩对视一眼,都道:“好,好。” 莹儿想了一想,又道:“到了楼上,若是七姑娘也想一观神术,我怕准备不及,不如请这位沈公子一同上楼,可好。” 柳风骨和卫北狩本就是来走个过场,不叫七姑娘有何闪失,又哪里真是管她选什么能人异士,见七姑娘身边的丫鬟如此说,自也无异议。钱叔同更是高兴,看沈放,只觉此人越发顺眼。 当下莹儿带钱叔同和沈放出了院子,绕过一片竹林,到了望湖楼之下。上了高台,进得楼内,一层空空荡荡,莹儿带两人直上二楼。 只见一个巨大厅堂,却只摆了六张桌子,都是直面西湖,此时只四张桌上有人就坐,厅中有乐人舞者正歌舞助兴。最右侧一张桌上菜肴热气腾腾,这张桌子显是莹儿过来路上方才加上。 沈放看那四人,由左向右,第一张桌上是个白面无须老者,想是崔致和,见众人上来,微笑举杯致意。第二张桌上是个英俊青年,将几人一一打量,神情倨傲,丝毫不加掩饰,应是那战青枫。第三桌却是空着。第四桌一个中年文士,也对众人微微一笑,应是名士韩淲。第五桌上一个胖胖和尚,身披灰色僧袍,果然有些弥勒佛的样子,慈眉善目,满脸白肉,反不显老,此时只顾自斟自饮,对上来几人全未注意。 突听一女子声音道:“钱叔同?你怎么进来的?”虽是一口官话,却是吴侬软语,若百灵私语,黄莺鸣涧,说不出的清脆婉转,听在耳朵里如同要化开一般。 宋时官话乃是以开封话和洛阳话为准,这两地口音都算不上好听,但这女子说来,却是叫人有余音绕梁之感。 沈放和钱叔同一起看去,原来大厅分作两块,第一张桌子左边有道珠帘,声音便是从珠帘那边传来,珠帘后可见一个房间,也坐着两人,都是女子,面貌却是看不清楚。她一说话,厅中歌曲顿时住了,乐人留在原地,舞女却都退在一旁。 钱叔同得意道:“自然是莹儿姑娘带我进来的。” 那女子道:“莹儿,这是怎么回事?”言语似是大不高兴。 莹儿道:“回禀七姑娘,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钱公子如今已非吴下阿蒙,他从龙虎山学了门仙术回来,名叫‘梦寻’,能催人入梦,更能叫死去之人来梦中相见。” 突然一人哈哈大笑,却是坐在第二桌的战青枫,只听他道:“‘临邛道士鸿都客,能以精诚致魂魄。’原来唐玄宗与杨贵妃还真见上面了,哈哈,古人诚不我欺。” 他所说乃是《长恨歌》中诗句,杨贵妃死后,唐玄宗思念不已,有临邛道士说能招来魂魄相见,依言施法,果然成功。这里的临邛道士,有人说便是袁天罡。只是此乃传说之言,听那战青枫口气,显是语带讥讽。 珠帘后七姑娘也道:“是啊,如此鬼话,你居然也信。” 莹儿道:“奴婢本来也不信的,但钱公子演示了一下,果然如他所说。” 七姑娘道:“便是拿你身边那人演示么?此人形容猥琐,一看便是一伙,你这也看不出来么?”原来那珠帘做的精巧,从外面看不清楚里面,里面看外面却是清楚的很。 莹儿道:“奴婢倒也疑心的,只是这位公子梦中所见说的真切,奴婢也拿捏不住,只好带上来请七姑娘做主。” 七姑娘哦了一声,道:“能说动你?那他嘴上功夫可算厉害了。我来问你,钱公子真叫你入梦,见了亲人么?”后一问却是对沈放所发。 沈放道:“我确是睡了一觉,梦中也见了一人,不过却非家父。” 七姑娘道:“那是什么人?” 沈放道:“我梦中见到纯阳子吕洞宾,他见我大为吃惊,问我怎么来了。我说一个叫钱叔同的公子送我过来,说能请来先父一见。” 钱叔同听他说话突然与前番不同,心下已经有些急了,又听他说吕洞宾,好在还有“先父”这个扣子,心道,这小子莫不是自作聪明,又在里面加戏,你照刚才说便是,为何还要画蛇添足。连忙咳了一声,叫他莫要得意忘形,节外生枝。 七姑娘听他打暗号,道:“怎么,钱公子,他说的不对么。” 钱叔同道:“对,对,怎么不对,地府人这么多,地方又大,没个引路的人怎么能成,今日便是吕神仙当值。” 七姑娘道:“原来如此,那后来怎么样了?” 沈放道:“吕真人嫌我形容猥琐,又不肯与我说话了。” 珠帘后两个女子都是噗嗤一声,七姑娘道:“嗯,如此说来,再看你倒也有模有样,不怎么讨厌。” 第二百零四章 林府肆 沈放道:“如此还好。吕真人见我说起钱公子,大吃一惊,道,那钱公子张嘴没一句实话,乃是个大大的骗子,你怎能信他之话,还不速速返去。于是我就回来了。” 楼上几人哈哈大笑,连莹儿也是忍俊不禁。 钱叔同一张脸涨得通红,气道:“你这人怎如此无赖,先前怎么答应我的,当真是言而无信。” 沈放道:“我只说帮你上楼,何时答应帮你骗人?你此际不是已经站在楼上了么。” 钱叔同微微一怔,随即哈哈大笑,道:“不错,你家老六打赌说我上不来楼,我这不是上来了么。哈哈,便是你这就赶我下去,我也是上来了,你们这么多人,老六他也别想抵赖。” 七姑娘道:“原来是六哥跟你捣鬼,你既然上来了,我赶你作甚。钱公子,那边请坐吧。” 钱叔同呵呵一笑,果然去那第六桌上坐下。沈放心道,这七姑娘聪明活泼,倒也不算刁蛮,还有几分讲理。跟钱叔同过去,坐他对面,有侍女上前,给两人斟酒。 钱叔同道:“你还不走么?哦,我还欠你十两银子。” 沈放道:“银子也就算了,钱兄你心胸开阔,我敬你一杯。” 钱叔同看看他,突然笑道:“哈哈,你能言善辩,我也敬你一杯。” 莹儿见他两个突然又好了起来,也是好笑,道:“这位沈公子也要留下来么。” 沈放道:“既然上楼的都不赶,我左右无事,看看风景,岂不也是快哉。” 两人旁边那桌上胖和尚与沈放坐个对脸,两人视线一交,胖和尚呵呵笑道:“这位小友当真有趣,敢问高姓大名?我也敬你一杯。”看他桌上有酒有肉,却也是个酒肉和尚。 沈放也是一笑,道:“晚辈姓沈名放,字不弃。如此恭敬不如从命。”举杯与他干了。 古人有姓名、字、号,名字是出生便有,字是成年后方起,字与名互为表里,或是顺承、或为因果。朱熹,字元晦,熹是晨光之意,表天亮,晦则是黑暗之意,表天黑。 但古人有学之士交往,为表敬重,既不称名,也不称字,而是多称号,只是寻常人难有此殊荣。 按周礼,男子弱冠,二十岁方算成年,有表字。但北宋司马光将《仪礼·士冠礼》加以简化,《书仪》之中规定,男子年十二至二十岁,只要父母没有期以上之丧,就可以行冠礼。 沈放的字是师傅顾敬亭所起,他不愿旁人将自己瞧的年少,故而连字一并报出。 厅间歌舞又起,沈放与钱叔同闲聊几句,只觉此人倒也有些见识,也不见纨绔子弟习气,也不以出身为傲,相谈倒也相得。过了片刻,有两名侍从过来,递上两个包裹,放在桌上,看样子甚是沉重。 沈放道:“这是何物?” 莹儿见状道:“能上楼的,七姑娘都要赠予五十金。这里面便是五十两的金叶子。” 沈放道:“我是个俗人,一无所长,能上来喝杯酒已是知足,这金子就不要了。” 一旁战青枫哼了一声,道:“算你还有点自知之明。” 莹儿笑道:“七姑娘对外说了,上楼便有五十金,岂有悔改之理?公子便收了吧。” 沈放道:“既然如此,我便转送了莹儿姑娘吧。” 莹儿吃了一惊,道:“你说什么?”五十两金子岂是小数,她虽得七姑娘宠爱,毕竟也是个下人,虽不愁吃穿用度,也也没有多少积蓄。 沈放道:“你不是听见了么,还叫我再说一遍?难道这金子给我,我不能送人的么?” 钱叔同哈哈笑道:“沈兄当真是妙人,我十两银子你也要骗,如今五十两黄金倒拿来送人。哈哈,你如此大方,我又怎能小气,我这五十两也送给莹儿姑娘你。” 莹儿一听,转眼又多了五十两,饶是她一贯聪明伶俐,处事得体,此时也有些懵了。 珠帘后,一女子笑道:“道衍大师果然神机妙算,前几日你说莹儿姑娘鼻直端肉,主财运,这不应验了么。”声音又软又糯,甚是诱人,应是那温氏了,此人是个女子,与七姑娘也不须避讳。 沈放对面那胖和尚合十道:“善哉善哉,贫僧生平从不打诳语。” 莹儿目瞪口呆,也不知如何是好。 珠帘后七姑娘道:“傻丫头,这么好的事情还不赶紧收起来,别叫他俩转眼反悔。哎,如今你突然有了这么多钱,定要弃我而去,自己逍遥快活去了。” 莹儿摇头道:“莹儿不会的,除非七姑娘赶我,莹儿这辈子都跟在七姑娘身边。”说着眼圈一红,竟似要落泪。 七姑娘道:“傻丫头,我跟你闹着玩呢。你们有点眼力没有,你看那沈公子像有钱人么?钱公子眼睛都直了,你们还不快帮你们莹儿姐姐把钱收起来,快,快,这两人马上就要反悔。” 几个侍女都笑,上前将两个包裹拿下。 莹儿对两人施了一礼,道:“多谢两位公子。” 钱叔同笑道:“无妨无妨。” 不多时夕阳西下,将近十一月,天色已晚的早,不多时便是夜幕低垂。亭中点了烛火,随即撤去众人桌椅,在珠帘前却一字摆了一排矮几,一几一个侍女,端坐泡茶。 莹儿道:“诸位请上座吧,今日又喜添了两位。昨日韩先生讲朱熹先生的理学,我等受益匪浅,愿诸位今日更有高论。” 沈放见众人纷纷上前落座,又听莹儿之言。心道,原来他们白日看歌舞作乐,晚上倒是风雅,品茗夜话,这七姑娘倒也不是只顾玩乐之人。 沈放随钱叔同上前,正要坐下,却听战青枫道:“怎么,这位讲笑话的也有位子么?” 莹儿笑道:“只要是楼上的客人,自然是有的。战公子不见这里有七个位子么。” 道衍大师也笑道:“出手就送人五十两黄金,又会讲笑话的,却也不多。” 战青枫哼了一声。 沈放对他也不理会,他先前便已看到七个座位,从容不迫,走上前,对众人拱手一礼,在钱叔同身边坐了。 崔致和、钱叔同、韩淲等人都欠身还礼,唯独战青枫似是没有看见,一脸倨傲之色。 钱叔同哼了一声,道:“子曰:居上不宽,为礼不敬,临丧不哀,吾何以观之哉!”他说的乃是孔子的话,该行礼的时候不恭敬,遇丧事的时候不悲伤,自然是不合理法,以此嘲笑战青枫不知礼节。 在座几人都是熟读诗书,自然听出他话里意思,崔致和、道衍大师、韩淲几人正襟危坐,都当没有听见。 战青枫自也听的懂,狠狠瞪了钱叔同一眼。 崔致和咳嗽一声,道:“这半月以来,与诸位高贤夜话,当真是胜读十年书。不知七姑娘今天又想聊些什么?”他声音尖细,果然是个净了身的太监。 珠帘后七姑娘道:“今日来了位钱公子,虽是戏谑玩笑,却也大有文章,不如我等今日就聊聊‘道’可好。” 她身旁温氏道:“‘道可道,非常道。’非常之人,自然该论非常之道。七姑娘取题,当真是妙极,妙极。” 七姑娘道:“昨日是韩先生关尾,今日也便由韩先生启首如何?” 韩淲微微一笑,也不客套,略一沉吟,道:“先前温夫人以‘道德经’开篇,常人语‘道’,多以为便是道家之‘道’,我看却有失偏驳。昨日我讲晦翁先生义理,理学又称道学。愚以为‘道’即是路,上至圣贤,下至贩夫走卒,更甚流民囚徒,无一不有自身之道。” 七姑娘道:“先生高论,既然如此,‘道’有高低否?” 战青枫道:“自是有的,韩先生修文道,道衍大师修佛道,我修武道,此皆大道;若贩夫走卒,挑水担柴,耕种游商,皆乃小道;更有那盗窃时妖、插科打诨的优伶、俳优,更是微末之道。”说话之间,有意无意,斜眼看看沈放。男戏子称优,女戏子称伶,俳优乃是以乐舞谐戏为业的艺人。 钱叔同看看沈放,心道,这又是冲你来了,见沈放神色淡然,显是不想理会。看看战青枫,眉头一皱,又想,你这厮倒也猖狂,你说他便是,为何又要带上“时妖”二字。 “时妖”乃是指的坑蒙拐骗的神汉巫婆,此前自己假借“梦寻”一说,此间人人听到,你如此说话,不是把我一发骂在里面?呵呵,沈兄弟让你,我可是好欺负的么。 开口道:“‘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这文道自是天下魁首,仁义之本,但那武道,杀戮征伐,乃祸国殃民之甚。韩非有云,‘侠以武犯禁,而人主兼礼之,此所以乱也。’以力强欺力弱,与禽兽何异?又岂能相提并论。” 战青枫立刻以目瞪他,道:“韩非说的是‘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你断章取义,当我没读过书么。” 道衍大师道:“咄!《华严经》有云,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众生平等,蝼蚁也可与佛祖同列,又岂有高下之分。” 崔致和道:“日月星辰,各在其位,天道方可循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世人各在其所,高下有别,尊卑有序,合应天道,方能长盛不衰。形而上学,未免过矣。”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开始尚好,说到酣处,不知不觉便有争执。沈放一旁静听,只觉这几人果都有过人之处。 第二百零五章 林府伍 韩淲是饱学之士,微言大义,高高在上;道衍大师精通佛理,思虑深厚,所言看似空洞,却又深含哲理;崔致和老谋深算,人情练达,所言尽得为人处世之妙;战青枫和钱叔同两个多半时间都在争吵,但引经据典,也不是无理取闹;那温氏并不对所谈话题发布意见,但场上若有人针锋相对,火药味渐浓,她三言两语,总能叫人克制,若不是有她在,战青枫此刻只怕已在钱叔同身上捅了几千个窟窿;莹儿坐在众人之旁,也不言语,只是微笑;珠帘中七姑娘跟众人都有交互,虽说话不多,但对各人话题主旨却抓的甚是精准。 不知不觉,已是夜深,众人意兴正浓,丝毫不觉困倦,沈放一直默默倾听,觉不少言语颇有感触,倒也有所得。 突然温氏道:“沈公子为何却不说话?” 沈放见问到自己,不好装聋作哑,道:“诸位高贤,见识不凡,句句珠玑,在下才疏学浅,听听就好。” 七姑娘笑道:“难道沈公子真的除了说说笑话,别无它能了么?” 沈放道:“我笑话却也说的不好。” 珠帘中七姑娘微微一怔,她是豪门千金,所见都是上流人物,人人自命不凡,便是家里的下人,也多半识文知理,谈吐有礼。 她先前确有激将之意,却不想沈放浑没有好胜之念,表现之欲,更不惧旁人轻视。 这厅楼之上,都是人中才俊,就连道衍大师也要自恃身份,正襟危坐,倒真无一人如沈放这般随随便便。 七姑娘被他淡淡一句,倒说的有些尴尬,不觉有些气恼,心道,你这是瞧不起我么?好,今日我倒非叫你说。笑道:“沈公子宠辱不惊,单这番气度便是不凡,叫小女子好生心折。” 她此言一出,果然还未等沈放接口,战青枫已怒道:“酒囊饭袋,无一丝真才实学,偏偏大言不惭,装模作样,好不要脸。” 越说越恼,突地一扬手,杯中半杯热茶迎面泼去。两人虽坐的较远,相距也不过一丈,那水汇成一线,却没有一滴飞溅,更是急如星火,如箭一般,直朝沈放脸上打去。 莹儿忍不住一声惊呼,随即掩口,一双妙目满是担忧之色,这一杯热茶泼在脸上,就算没什么力道,也要被烫上一下。 却见沈放仍是淡定自若,将杯中茶喝了一口,右手顺势举起杯子,正迎上那一道“水箭”。水一入杯,他举杯划了个一字,右手拖到左臂之前,一股水箭已全没入杯中,连半滴也不曾漏下。就势划半个圈儿,卸尽力道,右手已回到原位,杯中半杯茶只余一丝涟漪,微微晃动。 这一下当真如流云出岫,潇洒已极。厅上数人,除了那道衍大师和战青枫,都似看的呆了。便是不懂武功之人,也知他这一手极难。都道,原来这人也是个武林高手,瞧着比战青枫还要高明,不知他要如何反击。 哪知沈放只是倒去杯中之水,示意身前侍女,又给自己加了一杯,瞧也没瞧那战青枫。 众人更奇,都道,此人一颗心莫不是铁铸泥塑的不成,怎没有一丝火气? 众人却是不知,若是三月之前的沈放,就算不泼将回去,也要说上一句,“杯中脏了,请与我换过一个。”只是jdz金锁惨死之后,沈放性情已是有了大变,对旁人的讥笑冷眼,全然不会放在心上。 战青枫冷冷一笑,他这一下却也未尽全力,那水箭去势缓慢。沈放这功夫看似精妙,也不过取了准头,有几分卸力的本事,若是真正的高手,杯子不动,也能收了这水箭去。此人连句狠话也不敢回,想心里也是清楚明白。 温氏拍手道:“常听人言,覆水难收,今日倒真见了奇妙,原来这覆水竟也能收。两位真是配合无间,战公子洒的好,沈公子接的妙,我等真是大开眼界。”战青枫有意叫沈放难堪,她如何看不出来,但到她嘴里,轻轻揭过,两人都捧了一捧,更是顾全了主人颜面。 钱叔同也拍手道:“原来沈兄弟你也会武功,咱们倒都是看走了眼。” 沈放道:“我这两下街头卖艺的手段,算什么武功,莫要贻笑大方。” 钱叔同仍是笑道:“我倒瞧是挺好,比那什么龙啊凤的,厉害多了。” 韩淲道:“这位小友不骄不躁,倒确是难得。沈公子以为‘道’是什么?”说着对他拱了拱手。 韩淲一心向学,品行高洁,淡泊名利,素有雅望。沈放敬他才学人品,恭敬还了一礼,道:“后生末学,不敢语‘道’,想问一问先生,我等论‘道’,又为了什么?目的何在?” 韩淲不防他将问题又抛了回来,略一思索,道:“道无止境,更无绝对,我等论道,各抒己见,只为相互印证,彼此切磋,他山之石,可以攻玉,潜心学问,必有所得。” 七姑娘赞道:“韩先生一语中的,尽得我心。” 沈放道:“韩先生所言,后生深以为是。后生也以为,人之所行,便是道,人之所求,便是道。” 众人见他终于肯讲,开了个头,却又低头不语。过了片刻,道衍大师道:“妙极,妙极,大道三千,当寻己道,旁人的道与你并不相干,可敬可憎,可爱可羡,却终不染己道之身,高明,高明。我以茶代酒,敬你一杯。” 韩淲道:“‘路漫漫其修远,吾将上下而求索。’寻道之路难矣,若无坚定之心,又如何得攀大道高山,人之道在己,确是此理。沈小友,我也敬你一杯。” 崔致和道:“不重其言,而重其行,知千道不如行一道。公子妙语。我也敬上一杯。” 钱叔同笑道:“你们都敬,我也凑个热闹。贩夫走卒,看似不懂语道,却行于道上,道无处可存,却又无处不在,正所谓求道不如求己,若问道在何处,今在临安望湖楼上矣。” 沈放举杯笑道:“在下随口一说,哪想了这么多道理,诸位倒是惊才绝艳,出口成章,真叫在下羞愧,我等共饮此杯。” 温氏道:“开始我还不懂沈公子说了什么,听几位这么一解,当真是字字振聋发聩,醍醐灌顶。来来来,我等共饮一杯。” 众人举杯同饮,战青枫面带冷意,待众人杯子放下,才端起抿了一口。 次日仍是如此,日间众人在楼上吃酒闲聊,观景听乐,夜间秉烛夜话,晚了便在楼下客房休息。 沈放多半都不言语,众人知他惜言如金,倒也不强迫于他,连那战青枫也不再寻事,对他少了几分讥刺。 七姑娘身边的侍女丫鬟甚多,但与她情同姐妹、形影不离的就只莹儿一个,而莹儿待人接物,也是滴水不漏。 如此过了两日,韩淲果然告辞而去。第三日,连七姑娘也未露。 到了第四日,莹儿姑娘上楼,对众人道:“近来应试入楼之人已少,七姑娘想请几位到林府作客。诸位若是愿去,定然待作上宾,若是不愿,七姑娘这里也有百金相赠。” 道衍大师、崔致和、战青枫、温氏都说愿去,钱叔同笑道:“我便不去了,那百金么,一样赠给莹儿姑娘,你日后在七姑娘面前,可要替我多说说好话。沈兄弟,你去不去?” 沈放道:“我去不去想也无甚紧要,况且我约了人十一月三日在此楼相会,若去了别处,唯恐错过。” 莹儿笑道:“这有何难,我嘱咐下去,若是公子朋友来了,便请他们去林府相会,林府离此不远,我再叫个马车在此候着,保误不了公子之事。” 沈放拱手道:“难得莹儿姑娘想的如此周全,那在下就厚着脸皮再叨扰一二。我这边还租了个房子,里面还有些杂物要收拾一番,今日就此别过,我明日再登府拜会。” 钱叔同道:“好,你去了林府,我时常也可来找你。我与沈兄弟一见如故,日后定要多亲近亲近。” 当下沈放离了望湖楼,回到自己住处,刚刚进屋,便有人敲门,开门见是宋长脚,也不奇怪。 宋长脚满面春风,笑道:“沈公子果然手到擒来,此番帮主可好好夸了我一通。沈公子回来为何?” 沈放道:“我收拾收拾,明日再去那林府。你转史帮主一声,我若有什么消息,定会及时告知贵帮。” 宋长脚所来便是为此,见沈放不待他问便说的明白,大喜过望,笑道:“那林府在城北,地方甚大。呵呵,临安城百姓私下都叫那林醒沐作‘假木头’,讲他从不肯说真心话,一边跟旁人说家里也没多少钱,一边把房子盖得比皇宫还大,最是口是心非。大富之家,人心叵测,他一家人都鬼的很,帮主叫我等准备了些消息给沈公子,公子看后记得销毁。”说毕掏出厚厚一叠纸。 沈放本是不以为意,那史帮主行事自然思虑周全,只是见厚厚一摞,还是吓了一跳,当即伸手接过。 第二百零六章 林府陆 宋长脚又道:“我等在林府周围,安排了不少帮中兄弟,沈公子放心,那边热闹的很,平日里我丐帮兄弟也是不少,绝不至惹人猜忌。公子若是有什么消息,出门随便见哪个弟子,只需掏出此物,定会帮你把信带到。”说着又递过一物。 沈放伸手接过,见是个小小的竹牌,上面龙飞凤舞,刻了个小人,笔画虽是简单,却隐隐有几分史嘲风的豪迈气概。 宋长脚道:“这是我帮主信物,乃是我帮主亲手所刻,这世间也没有几枚。公子一定收好,若是自己不便出来,只要来人带着此物,我帮弟子都会把信带到。” 沈放点点头,贴身藏了,两人又闲扯几句,宋长脚听说沈放要退了这房子,自告奋勇帮他去办。沈放将租约等物一并给他,随后两人拱手作别。 沈放也无甚东西,只收拾了一个小包裹。晚间打开丐帮给的那一摞纸细看。 史嘲风为他准备的东西极其细致,首先便是一张林府的地图。 沈放一看,那林府果然大的出奇,真得比皇宫也是不差。这林府想是一发规划完全,而非一点一点后来扩建。中间一条轴线,尽是大门、会客厅堂、水池、花园、舞榭、祠堂、佛堂、藏书阁等会客游玩娱乐之所,主人家分居两侧,林家老爷林醒沐的居所在左边正中,旁边是七女和长子、次子的所在,另外四子都住在右边,人人都是一处独立宅院。 其结构虽是简单,但其中楼宇道路不计其数,沈放一时也记不完全。把一些重点位置先看了,其中更有一处古怪,乃是在府邸偏左深处,看大小也是处宅院,但其中并无勾画楼阁,颇显另类。 沈放暗暗留心记了。寻思这张地图大有用处,想了想,还是不要销毁,明日去探探风声,若是林府管查不严,寻个地方藏好便是。 此外便是林府上上下下的人物。大富之家,自然少不了人,林府人丁却是多的吓人,竟有四百三十一口。 要知林府虽大,毕竟是私人的宅子,岂能真比皇宫,那是国之命脉,除了住人,还有朝会政务多般用处,皇宫内院更是嫔妃无数,相加足近万人。 但这林府四百三十一人也是不少,其中林姓至亲乃至沾亲带故之人共八十三口。最紧要的便是林醒沐、以及六子一女,还要四位妻妾。 林醒沐并非官身,按宋律只能娶一个老婆,其余只能是妾。 所谓“三妻四妾”,就是“一发妻二平妻四偏妾”。并不是我们理解的三个妻子和四个妾女。 现人误以为古代男人都能有三妻四妾,其实在清代之前,妻妾成群多半只是官宦之家才有,绝大部分的寻常百姓,仍然是一夫一妻。简而言之,你能有几个妻妾,全是由身份决定,并写入律法,没有士族官宦身份,大张旗鼓的娶妻招妾,都是要被问罪的。 但《庄子》中便有:“灵公有妻三人,同滥而浴”。古时富人之家,多有宠妾,虽无名分,却也有三妻四妾之实。 唐时风气开放,已允许富人置一妾。宋人虽无此说法,但彼时商贾繁荣,富人更多,明里不敢声张,私下却是广置姬妾婢女。 有趣的是,林家六位公子,一个女儿,都是正妻所生。林醒沐原配生下四子,后不幸染病去世。新娶之妻又生两子一女。他有三个侍妾,却无一人为他生儿育女。 林家常驻的宾客教习供奉七十七人,这其中多是林醒沐以及六子一女,四位夫人的亲信幕僚。 那日所见的卫北狩便在其中,写的清清楚楚,他乃是林家大公子的左膀右臂,连擅长的功夫也写的仔细。 再次便是林家请的高手护院,共一百二十人,以柳风骨为首。自无影盗之案发后,天下富豪无不增加府上护卫人手,蔚然成风。 林府之中,常驻的武师便有一百二十人。 最后便是林家的管家奴仆,一共一百五十一人。但这绝非全部,这些多半是林家紧要人物的贴身奴仆,乃是住在府内,常伴主人左右的。 此外还有大量幕僚、仆从、打手并非住在林府,这些人都是临安城人,每日来府上做工。这些人若都算上,每日林府之内,当是不下千人。 饶是沈放记性甚好,这么多人也只记了个大概。想了又想,索性拣重要的几页纸也不毁去,他随手别无长物,此时只有一本吴烛庸所赠的《器经》,这几张纸便夹在其中。 一宿无话,第二日沈放也不着急,先去街上配了个剑鞘,又买了件新衣换了。随意逛了一会,吃了午饭,身上几个铜板花的一干二净,这才慢悠悠过去林府。 那林府就在城北,也临着西湖,果是好大一座宅院。沈放上前与门房说了,不多时过来一个中年人,满面笑容,道:“是沈公子么,莹儿姑娘已交待过了,请随小的来。” 带着沈放一路穿院过屋,穿园过桥,碧槛朱门,重楼复榭,直走了半炷香的功夫才到了一处院落,乃是个独立的院子,院门上书“听玉小筑”四个大字。 那中年人笑道:“这便是七小姐所住之处了,劳烦公子在此相候,一会便有人来接你进去。”说完,自己先入了院子。 沈放等了片刻,听脚步声音,却见莹儿笑盈盈走了过来。 沈放见她也是欣喜,道:“怎劳动莹儿姑娘亲自来接。” 莹儿笑道:“公子出手便送了我五十两金子,便是一千里外奴婢也要来接的。” 沈放道:“我不是什么公子,莹儿姑娘也莫要自称奴婢。” 莹儿看看他,见他换了身新衣,虽一看就是便宜衣服,但穿在身上人却精神了许多,笑着转身,道:“公子请随我来。” 带他入了院子,那院子甚大,房屋也多,更有一道活水,蜿蜒其中。莹儿一路解说,那院中闺房、书房、琴楼、茶轩、水池、花园、客厅、客房、棋室样样不缺。 路过水池边亭子,莹儿笑道:“公子来的不巧,方才小姐还在这里看景。” 沈放看过去,见亭在池边山石之上,前有池塘,侧有花圃,确是一个好所在,见亭前木上刻着一幅对联,乃是“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风。” 沈放道:“果然是好富贵。” 这两句乃是晏殊的诗,博极群书,以文章名一世的葛立方读此诗,赞叹不已,在《韵语阳秋》中说:“此自然有富贵气。” 真正富人家的小姐侍女,多是知书达理,莹儿读的诗词更是比沈放多了许多,这几日相处,沈放自然知道。莹儿果然一听就知他意思,也笑道:“晏同叔有神童之誉,十四岁中进士,聪明绝顶,不知道跟公子相比,哪个更聪明些?” 沈放摇头道:“晏大人宰执国柄,治世安邦之才,岂是区区可比。” 莹儿瞧瞧沈放,见他一本正经,笑道:“公子倒也诚实,若是战公子在此,定要说论武功,晏元献不足挂齿。” 沈放道:“论诚实,我也比不过晏大人。” 莹儿更是笑的直不起腰,道:“公子真是妙人。晏元献以童子科被荐入朝面圣,真宗出题考他,他却说这题目前两天刚刚做过,请皇上另行出题。当官之后,别的官员宴游玩乐,饮酒作戏,他却关起门来读书,真宗皇帝觉得这才是学者该有的风范,大大褒奖,还让他给太子当老师。晏元献却道,臣不是不爱宴会游乐,实是囊中羞涩,若是有钱,定也是要去的。这不知是聪明还是诚实?” 沈放点头道:“能拿自己开玩笑,又不得罪同僚,又岂是聪明而已,此乃大智慧。” 两人相视一笑,在院中走了一圈,莹儿带他到一个小院,推门进去,道:“我家小姐终归是女子,客人不多,客房也没预备几间,公子晚来一日,只剩这间挑剩的,不过此屋虽小,又在院中角落,却最是清净,怠慢之处,公子万勿介意。” 沈放对住在哪里本也不介意,道:“无妨,既然清净,那是最好。” 莹儿道:“公子大量,那公子便在此歇息,过会我会派个丫鬟过来,她叫平儿,公子有何事,尽可对她说。”顿了一顿,又道:“我们府中甚大,规矩也是不少,在府中活动,除了老爷和各位公子,林家本家的人,外人出入都要腰牌,这里有块牌子,还请公子收好。”说着拿出一块绿色玉牌。 沈放伸手接过,莹儿却不松手,道:“还有件事,也要对公子明言,公子这块牌子乃是绿的,只能在小姐这‘听玉小筑’之中行走,若是出门,须走刚才进来时那条道路,且路上不得逗留,府中其余的地方公子也请莫要涉足。” 沈放道:“好。” 莹儿看了他一会,终于忍不住道:“公子是聪明人,自然知道这牌子不是一种,不问问其他么?” 沈放道:“若有什么需要让我知道,姑娘自然会说,又何必我再多问。” 第二百零七章 林府柒 莹儿笑笑,道:“公子果然是非常之人,实不相瞒,这种牌子都是外客所用,牌子上有林家相请之人的所属,公子这块牌子上有‘留玉’二字,旁人一看便知公子是小姐的客人。这种牌子共有两种,一绿一白,绿的如我所说,白的则可在府中随意走动,除了几个极个别的地方,都是畅行无阻,更是随你赏玩停留。公子便是想见见其余的几位公子,也可以凭这块牌子前去求见。” 沈放道:“若是我想见你们家林老爷,也行么。” 莹儿道:“林老爷住‘沐衍院’,这块牌子自是也到得了院前,只是林老爷见不见你,就不知道了。” 沈放道:“我明白了,多谢姑娘告知。” 莹儿这才松手,道:“如此小女便告退了。”走到门前,犹豫一下,也不回头,道:“公子不想知道其余几位拿的什么牌子么?” 沈放笑道:“自然都是白的。” 莹儿道:“哦,公子不生气么?” 沈放道:“我若生气,你家小姐岂不要笑破肚皮。” 听玉小筑之中,院中水池之畔,一栋小楼之上,一个女子正背身梳妆,肩若削成、腰若约素,突然停手不动,皱眉道:“这人莫非真的如此厚脸皮么?还是他明明气的要死,偏偏嘴上不说,故意要叫我也不舒坦?” 莹儿叹了口气道:“我脑子简单的很,七姑娘你们一个个满腹花花肠子,诡计多端,都比猴子还精,我怎猜的明白。” 那姑娘转身,一把将她抱住,伸手去呵她痒,道:“你这臭丫头,敢说我诡计多端。” 沈放一连住了几日,除了平儿伺候他饮食起居,也不见旁人来寻他。 沈放也不出门,趁机把那几页纸又看了一遍,大致记得明白,借口天色已冷,叫人在房里添了个火炉,一把火烧了,只那地图仍是留下。他还无暇在这林府中行走,未加印证,这图还有用处。 沈放所住之处,早起刷牙有盐,出恭也有个单间,便是用来擦屁股的厕筹,也比人家筷子还要磨的光滑。此外饮食起居之物,更无一样不精。 沈放心道,这有钱人的日子倒过的确实不一样,他对这些本无要求,但即便精致奢靡,也不觉拘谨。 第四日,刚刚吃了早饭,平儿便来了,急急道:“沈公子,快随我来,老爷有请。” 出了门没走几步,就看见莹儿,身旁道衍大师、崔致和、战青枫三人都在,只不见温氏。 莹儿道:“沈公子也来了,咱们这便走吧,莫叫老爷和小姐久等。” 战青枫看看他,皱眉道:“居然叫咱们等他一个闲人。” 沈放笑着对几人拱拱手,也不说话。道衍大师和崔致和都还了一礼。 莹儿在前引路,带众人穿过一条长长回廊,又过了几个花园,沿路随处可见飞檐斗拱,雕梁画栋。虽是深秋时节,花园中却仍有奇花异草怒放。 沈放手中有林府地图,此时一走,更清晰了几分。这七姑娘想是甚得林醒沐喜欢,七个子女中,便是她住的离“沐衍院”最近。虽时如此,也直走了半炷香时间。 莹儿将众人带到一大堂之上,请众人入座,有下人斟上茶水。莹儿道:“几位稍候,老爷片刻就来。”说完转身而去,可说是稍候片刻,直等了两个多时辰,仍不见有人进来。 眼见连午饭时间也是到了,还不见人。 四人之中,道衍大师和崔致和一直正襟危坐,那道衍大师闭着双目,好似已经入定,连口茶也未喝。 战青枫早沉不住气,不住在厅中走动,隔片刻便要问那仆人一次,“还没来么?” 沈放坐了片刻也站起身,他见厅上挂了不少字画,他这些年一直钻研武功,对书画所知甚少,但自看了《天地无情极》,自然有了兴趣。 这林府豪富,想来所挂也都是精品,一幅一幅去看。他本无多少鉴赏之力,只见题款多是唐人作品,更有吴道子、阎立本、周昉、韩滉、李思训等人之作。有山水,有人物,有花鸟鱼虫,尺寸也是各异,大大小小,不一而同。 沈放也看不出好坏,但仍是一幅一幅细细观摩,心道,待有时暇,倒要好好学学这笔墨丹青之道。 突听一声朗朗长笑,一人阔步走进厅来,笑道:“老夫来迟,累几位久等,恕罪恕罪。”却是个身材矮胖的老者,长眉细目。面色红润,穿件藏青色的袍子,倒也不见如何华贵。身后跟了个下人,捧着一个木匣。 众人见他满面春风,毫无架子,尽皆起身见礼,沈放和战青枫也回了原位坐下。 林醒沐坐定,道:“适才有人登门卖画,咬定了价钱不肯放松,直磨到方才,幸好找了梁待诏过来,才以五万两卖我。” 崔致和道:“是当朝的画院待诏梁楷先生么?有梁先生出面,谁不给几分面子。恭喜员外,又得佳品,不知是何人墨宝?” 林醒沐笑道:“也是侥幸,得了副徽宗的花鸟,既然有缘,请几位同来一观。” 身后那仆人打开木匣,取出副画,展开来,乃是副三尺斗方,画虽不小,却只画了两只喜鹊,站在竹枝之上,一高一下,似是彼此应和。喙眼翎羽,栩栩如生。旁边提诗两句,字迹瘦长,想就是天下闻名的瘦金体了,旁有数枚印章。 那仆人将画就捧在手中,让众人观赏。 林醒沐自己也看,显是喜欢的很,道:“几位看如何?” 战青枫道:“喜鹊登枝,报喜节节高,实是大大的富贵吉祥。” 崔致和也道:“徽宗皇帝这字当真是不拘一格,自成一家。这题诗更妙,乃是杜甫诗《西阁曝日》,‘凛冽倦玄冬,负暄嗜飞阁。羲和流德泽,颛顼愧倚薄。’说的是厌倦了冬日的冷,喜欢登楼晒太阳,太阳播撒光暖,寒士却生活困顿,贤明的君主应为此羞愧。此画中两个鸟儿正在晒太阳,徽宗此诗又有自省之意,当真是相得益彰。下面这题款,似是个‘开’字,正是徽宗绝妙花押,‘天下一人’之意。论画论意都是绝妙。” 林醒沐眉开眼笑,道:“高见,高见。” 道衍大师合十道:“善哉善哉,贫僧不懂书画,但看这画大半都是空的,却不显简单,倒也应‘留白天地宽’之道理。” 只沈放却不言语。 林醒沐看他一眼,道:“方才进来,见这位公子正在品评书画,想是个中高手,不知公子所见如何。” 沈放缓缓摇了摇头,道:“实不相瞒,在下也不懂书画,只是这画看上去,倒像是假的。” 收藏字画,最怕的自是遇到赝品。林醒沐脸色微微一变,道:“不会吧,方才梁待诏也看了,他在宫中画院,这徽宗的真迹看的多了,岂会走眼。” 沈放道:“在下也不知何故,想是梁先生并未细看。” 林醒沐道:“梁先生倒确是匆匆而来,不知这位公子是如何看出是赝品?是看笔触、精神,还是看的纸张印色?这画是疑临摹伪作,还是使了揭裱手段?” 沈放道:“员外所说,在下一概不懂,就是看着像是假的。” 第二百零八章 林府捌 林醒沐脸色一变,怫然不悦,道:“如今的年轻人都爱哗众取宠,故弄玄虚,装到我门上,胆子忒也大了。”伸手一拂,几上茶杯立刻摔到地上,“砰”的一声摔的粉碎。 这一声一响,下面几人倒未觉如何,厅上阁楼内三个女子却都吓了一跳,其中一人乃是莹儿,低声道:“沈公子这是怎么了,平常他可不是话多爱出头之人,怎惹得老爷如此生气?” 旁边两女子只顾趴在缝上偷看,其中一女子道:“是啊,老爷这好像动了真怒,可没瞧过他如此生气。”听声音正是温氏。 另一女子当然便是七姑娘,此时她倒是颇有些幸灾乐祸,道:“这小子就爱出鬼,爹爹酷爱收藏字画,见识不凡。他跳出来说是假的,不是讥讽爹爹没有眼光么。他若说不出个子丑寅卯,定教爹爹赶了出去。” 莹儿急道:“那可如何是好。” 七姑娘道:“你急什么,赶他又不是赶你。” 温氏笑道:“她看上了沈公子,当然着急。” 七姑娘也笑,道:“你不说我倒想不到,前些日子,人家不是连聘礼都给过了么,足足五十两金呢。” 莹儿羞的满脸通红,皱眉道:“你俩好生没趣,就会拿我开心。”眼珠一转,道:“我的大小姐,你莫要忘了,沈公子可是你请进来的,若是丢脸,你面子上又如何好看,六少爷明日一早等不及就要跑来取笑。” 七姑娘一怔,道:“说的也是,那你下去看看,看情形劝劝老爷。” 莹儿咋舌道:“我怎么敢去。” 温氏道:“莫急莫急,看看他接下来如何说。” 沈放却是好整以暇,端起茶杯喝茶,浑若无事。 崔致和道:“书画一道,学问甚多,沈公子一时看走了眼也是有的,年轻人口无遮拦,员外莫要生气。” 战青枫哼了一声,道:“只怕是眼高手低。” 林醒沐冷冷道:“沈公子可还要什么要说?” 沈放淡淡道:“员外自己也知是假的,何必再装。” 林醒沐道:“哦,你说说看。” 沈放道:“我不懂丹青,但这旁边题字,却是不妥。” 林醒沐道:“如何不妥?” 沈放道:“这其中一句,‘颛顼愧倚薄’。宋徽宗乃是神宗之子,神宗名赵顼,徽宗一国之君,岂不知避讳,将老子的名字题在画上。” 林醒沐变色道:“不错,如此显而易见,我等却倒是大意了。此人手段如此高明,却偏偏留下这天大马脚!分明是骗我钱财,还要羞辱于我,终日打雁,反被雁啄了眼睛,当真可恨,可恨!” 崔致和道:“员外息怒,这破绽太大,反倒不易察觉,此人正是利用了人心弱点。连梁待诏也被骗过,员外又何必自责。” 战青枫道:“这有何难,那人什么模样,走了没有?我去叫他把钱吐出来,把画吞进肚去。” 道衍大师道:“善哉善哉。钱货两讫,岂可反悔。真画假画,只要是好画,又有何差别。” 沈放只是微微一笑。 林醒沐斜他一眼,不悦道:“沈公子见老夫出丑,如此开心么?” 沈放道:“阁下不必装了,你不曾生气,也不是林员外。” 楼上七姑娘也吃了一惊,仔细看去,道:“又是‘影鬼’装的?爹爹这个替身真是扮的越来越像了。” 林醒沐微微一笑,站起身来,转身入内,片刻功夫又走了回来,仍回原位坐下,道:“沈公子如何看破?” 沈放道:“若是林员外真如此好骗,只怕如今这宅子已经不姓林了。” 林醒沐道:“但公子如何知道我不是林醒沐?” 沈放道:“刚才不是,如今却是了。” 林醒沐道:“不错,先前与诸位开了个小小玩笑,方才那人确不是我。只是公子何以如此肯定?”此人相貌说话,言谈举止与先前一人真是毫无二致。 沈放道:“员外万金之巨贾,可以兵不厌诈,但岂可自己出来说谎。谎言既已揭破,再不露面岂不失礼。” 林醒沐哈哈大笑,道:“沈公子聪明过人,崔先生八面玲珑,道衍大师看破红尘,战公子侠肝义胆。小女顽劣,能得诸位之助,当真是天大福气,我也放心不少。诸位尽心做事,我林家绝不亏待。”说完起身拱手,大踏步而去。 随即众人回去听玉小筑,沈放也要同回,却被莹儿叫住,原来是七姑娘要找他说话,就在绣楼之上,仍是隔了个帘子。 那绣楼是女子做针线女红的所在,寻常男人自不合适上去。沈放不知何事,随她去了,还未坐定,就听七姑娘道:“你好生不知礼节。” 沈放道:“哦,请小姐明示。” 七姑娘道:“我来问你,既然知道是来见我爹爹,干什么穿件臭衣?” 沈放举袖闻闻身上,也不觉有何异味,道:“哪里臭了?” 七姑娘道:“臭的,臭的,你都穿了三四天了,当我不知道么?” 沈放淡然道:“原来小姐每日偷窥在下,想看我大大方方来看便是,为何要偷偷摸摸。” 帘子后莹儿和温氏忍不住笑出声来,七姑娘又急又气,道:“胡说八道,谁有闲心看你。” 沈放道:“如此说来,小姐是一直闻到的了,佩服,佩服。” 七姑娘更气,道:“你绕着弯儿,骂我是狗是么?” 沈放道:“在下并无此意。” 七姑娘道:“呸,呸,呸,你分明就是,还不敢认。” 沈放道:“小姐莫要多心。” 七姑娘道:“好,好,好,你又说我小心眼。” 沈放道:“不知小姐找在下何事?” 七姑娘没好气道:“没事!没事!” 身旁温氏笑道:“沈公子适才明察秋毫,小姐甚是高兴,本想叫你上来夸奖夸奖。” 沈放道:“夸我身上很臭么?原来大户人家都是如此夸人。” 七姑娘气道:“我还没开口,你倒是一句接着一句,你莫要觉得能看出副假画,就很了不起。” 沈放道:“自然如此。小姐若是无事,我便回去了。” 七姑娘恼怒,连声道:“快滚,快滚。” 沈放离了绣楼,三个女子,一个生气,两个笑的直不起腰来。七姑娘狠狠瞪了二人几眼,道:“笑,笑,笑,有什么好笑。” 温氏道:“我瞧那沈公子分明是故意惹你生气,小姐聪明伶俐,怎会上他的当。” 七姑娘冷哼一声,道:“我见他就来气。” 莹儿道:“那奴婢这就去赶他出府。”举步就要走。 七姑娘道:“回来。” 莹儿笑道:“原来小姐又舍不得。” 七姑娘道:“呸,你莫要乱嚼舌根,爹爹都已见过,怎好再赶他出去。”沉默片刻,声音突然放低,似是有些害羞,道:“温姐姐,你见多识广,觉得此人究竟如何?” 温氏道:“我倒也看不透。此人宠辱不惊,见了老爷也是淡然自若,年纪不大,这份淡定可着实少见。瞧他说话行事,应也是个诙谐多智的,身上却又透着股深深的忧伤气息。” 莹儿道:“我知道,我知道。他定是出身名门,身负血海深仇。在深山里遇到神秘高人,学得一身武功,下山报仇雪恨来了。” 七姑娘摇头叹气道:“我看你这丫头,当真是疯了。” 注:三妻四妾。中国古代实际上并不存在一夫多妻。从商周时期开始,婚姻制度就实行一夫一妻。当时的礼法非常严格,上到天子诸侯,下至黎民百姓,能娶多少女人都是有明文规定的。根据《礼记?昏义》记载:古者天子后立六宫、三夫人、九嫔、二十七世妇、八十一御妻,以听天下之内治,以明章妇顺。就是秦始皇,也只有一个正妻。 天子除去王后,还可以娶夫人、嫔。御妻等合计120人。这些夫人、嫔和御妻等都被统称为妾。另外还有地位更低的婢和姬,在地位上有很大差距。妻的地位自然最高,几乎与夫相当。妾的地位相对于妻就差很多了,但也能算得上是宫廷内的小主。婢就是仆,一般是身家清白的穷苦人,不得已才卖身为仆。姬则是地位最低的一等,通常是罪人的后代。所以完全被当做财产计算,可以随意买卖、交换。 到了战国时期,普通诸侯都是不能纳妾的。所以出现了一种代替纳妾的结婚形式,叫做媵妾婚。也就是娶一个妻子会附带一群陪嫁。这些陪嫁并不是普通的丫鬟,而是妻子同族姐妹,所以被叫叫做媵妾。媵妾的地位不低,仅次于诸侯们的正妻。 《春秋公羊传》记载——诸侯一聘九女,妾的多少,仍然是和地位相关。 汉朝开始,官员被允许纳妾。汉朝《独断》记载——“卿大夫一妻二妾”“功成受封,得备八妾”。只是不需要像娶妻一样需要六礼,但还是要用小轿把妾接回家。唯一的区别是要从后门进,而不是妻所走的前门。妾虽然比婢和姬地位高,但即使正妻子死了,也不能扶正。如果非要把妾扶正,轻则挨顿板子,重则发配边疆一年半。普通老百姓,即庶人,则只能一夫一妻。 西晋时期官方规定,王公一级的可以置妾八人,郡一级的公侯可以置妾六人,一品、二品官员置妾四人,三品、四品官员置妾三人,五品、六品两个人,七品、八品只能纳一个妾。至于庶人,自然就没有纳妾的资格了。 唐朝社会风气比较开放,所以在纳妾方面就比较宽松。唐《六典》规定,亲王可以纳妾十二人,郡王以及一品官可纳十人,二品官八人,三品官六人等等。庶人如果有条件和能力的话,也可以纳一房小妾。 明朝,普通百姓,只有四十岁之后还没有子女,才可以再娶一妾。“民年四十以上无子听之(《明会典·律例四》)”。 即使是到了清朝,男人也不可以随便纳妾的。按照当时大清的律法:即使是亲王级的大佬,侧福晋(妾)最多也只能有三人。今日所说有钱人妻妾成群的时代,恰恰是在宣称破除封建思想清未民初。 注:画上题诗,普遍认为源于宋代,开先河者,多说是苏轼。此之前的题画诗都是另纸书写。 今日所见画作上多有印章题字,画上文字,“题”“款”“跋”,写在作品的前边,称之为“题”,常见诗文都属这种。作品前的还有年月日、名字,称之为“款”。而写在作品之后的,就称之为“跋”,多为作画感悟或者是对这幅作品的评价。 汉代的墓室壁画和魏晋南北朝的石窟壁画中,就早有墨书的榜题。北魏大同司马金龙墓出土的木版漆画,更有长篇题记。东晋顾恺之的《女史箴图》,也题有图赞式的长篇箴文。以上这种题款,只是为图画作说明而已。至于收藏者更不会将自己的私印和跋文直接录在原作之上,多是另附纸誊写。 唐朝之前,题跋多简练。清代钱杜在《松壶画记》中说:“如唐人只小字,藏于石根石罅。大约书不工者,多落于纸背。至宋始有年月纪之,就是细楷一线,无书两行者。” 苏轼特立独行,落款多文,爱注评语,引领了一时风气。画作上题诗也开始普遍。元朝之后,已蔚然成风。《画尘》记载:“元以前多不用款,款或隐之石隙……后来书绘并工,付丽成观。” 第二百零九章 高手壹 沈放自回屋内,只见厅中桌上,端端正正摆着一块白色玉牌。 沈放一笑,突地心里一动,心道,先前听说梁楷,不知是否真在府中,此人既是画院待诏,那自是极高明的丹青大家,自己真愁不懂书画,何不求教一二。唤过平儿道:“劳烦你去七姑娘哪里,说在下想与梁楷先生一语,不知可否。” 沈放随口一说,本也没报多少希望。谁知刚过一个时辰,他正在门前散步,平儿带着一人进了院子。 那人身形高大,白白胖胖,嘴上乱蓬蓬的两丛胡子,头发稀稀疏疏,掉了大半。远远见了沈放,高声道:“你要见我?便是你一眼就看破了我的临摹之作?” 沈放抱拳道:“在下对书画半点不懂,方才未被阁下妙笔所惑,正是明珠投暗,牛嚼牡丹,不是牡丹不好,实在是我这头牛太过驽钝。” 梁楷笑道:“你想问些什么。” 沈放道:“我常恨自己不懂鉴赏之道,想问一问先生,这丹青的妙处,究竟是在哪里?” 梁楷微微一怔,随即道:“你这话看似问的简单,却叫我好生为难,千头万绪,看来一时半刻我还走不脱了。” 两人这一谈便是三日,梁楷聊的兴起,也不回去,就在沈放屋里住下,联床夜话。 平儿见了啧啧称奇,实在想不明白两个大男人为何有如此多话要说。 梁楷师法贾师古,青出于蓝,善画山水、佛道、鬼神,更以泼墨写意见长。为人不拘法度,放浪形骸,性好饮酒,酒后更是狷介狂放,世人称其为“梁疯子”。 他于宋宁宗时期曾担任画院待诏,此乃最高级的宫廷画师,后宋宁宗特赐金带,梁楷挂带院中,飘然而去。 又过一日,突然平儿来报,小姐有请。 这次平儿直接带沈放到了院中小楼,此是七姑娘的住处,沈放之前的绿牌本可在这院中随意行走。但沈放除了那日去见林醒沐,根本未曾离开过房间。 进了小楼,就见崔致和、道衍大师、战青枫、温氏,还有莹儿,几人都在。 崔致和和道衍大师大师微笑招呼,战青枫仍是阴阳怪气,道:“你倒是不客气,次次都是最后一个。” 莹儿笑道:“不怪沈公子,他住的最远一些,下次我知道了,先叫人去通知沈公子便是。” 沈放道:“那有人又要说,为何先通知他。” 战青枫哼了一声,道:“凭什么先通知他。”沈放先开口,但两人几乎同声说完,在座几人都笑,战青枫对他怒目而视。 沈放自然不去理他,他也不是一昧忍让,处处示人以好之人。不过对战青枫,不痛不痒刺他一句也就算了,此人虽处处和自己作对,却还不算奸恶之人。 莹儿强忍笑道:“两位真爱开玩笑,今日请诸位前来,乃是小姐要亲自见见诸位,还有件喜事要让大家知道。” 几人登望湖楼,至林府都已有些时日,但除了温氏,都是未曾见过小姐真容,此时听说小姐终于肯露面。都是一喜,想看看这闻名遐迩的林府七姑娘究竟是何模样,战青枫更是正了正衣襟,挺直了脊梁。 说话间,楼上脚步声响,三个女子一前两后,款步走下楼来,身后两人也是明眸皓齿,娇艳动人的女子。但众人的眼光却都盯在前面一人身上。只见她身材高挑,高挽云鬓,眉如远山含黛,肤若桃花含笑,发如浮云,眼眸宛若星辰,年岁与莹儿相仿,却更显沉稳庄重。 几人都是喝彩,战青枫一双眼直勾勾地,竟是看的痴了。几人先前都是只闻其声,未见其人,只因她声音好听,自将她容貌也想的端丽。殊不知此际一见之下,这七姑娘天生丽质,比脑子里想的却还要生动几分。 七姑娘微微一笑,跟几人施了半礼,唯独不理沈放,好似他是透明的一般,道:“实是男女有别,今日才与诸位相见,小女子林怀玉,失礼之处,万望海涵。” 战青枫猛地回过神来,连道:“不妨事,不妨事。” 林怀玉落座,道:“小女子孤陋寡闻,能得几位之助,当真是三生有幸。诸位可知,我为何要相请几位?” 温氏道:“还请小姐明言。” 身旁莹儿噗嗤一笑,林怀玉也笑,道:“旁人不知,姐姐你还不知么,成心来给我捣乱。既然如此,就请姐姐说吧。” 温氏也笑道:“那就由妾身来说。诸位也知,再过一月,便是林老爷七十大寿。往年老爷生日,各位公子和小姐都会备上大礼,前年大公子突发奇想,请了不少能人异士在宴席之上祝寿,让老爷分外开心。大伙有了榜样,去年老爷生日,人人出奇争胜。可惜咱们小姐是个女儿家,平时大门不迈,二门不跨的,哪里认识这么多高人。看众位哥哥身边都有能人异士,是以心中不喜,闷闷不乐,才有此次望湖楼之约。” 战青枫脸色渐变,道:“原来七姑娘瞧我等是江湖上顶坛子耍猴儿的。” 莹儿忙道:“公子息怒,我家小姐绝无此意,公子再听温夫人讲来。” 温氏也道:“我说的急了,叫公子误会,该打该打。这第一年大公子是请了些人来表演节目,但第二年却是大变。只因几个公子都是明白人,这正是向老爷表现的时候。林家六位公子,个个能耐不凡,名义上是大哥为长,但几个弟弟却也都有过人之处。正所谓独木不成林,既然兄弟间不分伯仲,这身边有多少辅佐之人就尤为重要。是以第二年,众位公子带的都是身边真正的能人异士,文人墨客,商贾才俊,武林高手,以祝寿之名,介绍给老爷。其实是让老爷看看,不但自己有本事,身边更有能人相助。” 战青枫这才转怒为喜,点头道:“原来如此。” 莹儿又道:“诸位莫要误会,我家小姐本也无意去争这些,本来经营买卖,持家的事情都是男人去管。只是两个月前,六公子跟小姐闲聊,说话惹恼了小姐,小姐才想要找些人来相助,一为争争颜面,二来小姐孝顺,也想让老爷高兴。” 林怀玉道:“便是如此,不是叫诸位去表演些什么。席间我将诸位引见给父亲,其实家父诸位已经见过,诸位讲几句吉祥话就好。开席之后,各位哥哥请的幕僚便会各自敬酒,这便是紧要之处了,这些人敬酒,就是想在老爷面前表现表现,会和你论道切磋,多半不怀好意。到时若有人找上门来,还请几位大展雄风,为我增几分颜面,特别是六哥哥那边,切莫要输给他们。” 沈放这才明白,心道,如此看来,那席间必是一番唇枪舌剑,也难怪在望湖楼上,日日都要闲聊,原来是为此准备。这有钱人家的心思,当真也是无聊难猜。 战青枫却是跃跃欲试,道:“这有何难,只要不是个老夫子来跟我比四书五经,若是说到武功,我怕的谁来。” 莹儿笑道:“战公子说的是,席上大伙规矩都懂,自然是同行之人切磋。否则战公子一个人上去,把几个哥哥的幕僚都打趴下了,叫他们脸上如何挂的住。” 战青枫哈哈大笑。 道衍大师道:“切磋倒也无伤大雅,只是我等只有五人,小姐诸位兄长想是人人宾客不少,若是一涌而上,我等又怎敌他众口人多。” 莹儿道:“这个大师也请放心,若不是有真才实学,那日几位公子绝不敢带来露面,而且你有几人,人家过来也是几人,绝不会在人数上占你便宜。” 林怀玉笑道:“其实大师说的不对,眼下只有四人了。” 战青枫道:“哦,哪一个怕了,知难而退了么。”说着有意无意,拿眼角去瞥沈放。 莹儿道:“自然不是,先前我说有喜事,也好叫诸位知道。大前日我林府的宋总管突发急病,眼见老爷生日还有不到一月,他这一病可坏了大事,千头万绪少了总管可如何是好,把老爷都急坏了……” 林怀玉忍不住笑道:“你这丫头,突然卖什么关子,跟人学会说书了么。” 莹儿道:“是,是,我替小姐高兴。我家小姐想起崔先生之前乃是宫中的总管,岂是一般之人,当下将崔先生荐给了老爷。崔先生不愧是皇帝身边的人,端的是有本事,就两日功夫,把府中上下各项事宜整的是井井有条,各房各院都夸,就连老爷也是赞不绝口。今日老爷把小姐叫去,这是开口向小姐要人啦,咱们先要恭喜下崔先生,崔先生如今已经是林府总管啦。” 这总管一职,看似只是个下人,但如林家如此势力,却是大大不同。一府总管,那是家主身边最信任之人,府中各项用度事宜,都要过手,那是大大的实权人物,就连几位公子也是要着意结纳的。当下众人纷纷抱拳道喜。 第二百一十章 高手贰 崔致和起身回礼道:“哪里哪里,蒙老爷错爱,小姐又瞧我不上,才将老夫一千两银子卖给了老爷。”众人知是玩笑,几人上望湖楼,七姑娘就赠了黄金五十两,那就是五百两银子,这一千两不过是父女开个玩笑。 莹儿道:“崔总管不必过谦,这大寿还没到,你可就给小姐争了好大脸面,眼下我可也管你老管了,日后崔总管可要多多关照。” 崔致和笑道:“那是一定。” 林怀玉道:“我也不欲与几位哥哥争什么,几个哥哥也不会跟我为难,要么就是六哥会使坏。呵呵,就算他不来找我,你们几个也要帮我找到他面前,杀杀他的气焰。道衍大师,灵隐寺有位止静大师,乃是六哥好友,我瞧那日他多半也要来,若是他论起佛来……” 道衍大师呵呵笑道:“能与高僧语道,不亦快哉。” 突听一人笑道:“我说怎么七妹突然找了这么多人来,原来是要对付我,呵呵,你们背地里定下阴谋诡计,料不到让我听个正着。”说话间,一个剑眉星目的锦衣公子迈步而入。 众人听他话语,已知他是林怀玉哥哥,乃是林家公子。看模样也是仪表堂堂。 林醒沐相貌寻常,这一儿一女却都是长相俊美,这公子约莫二十七八岁,却要比林怀玉大了不少。 林怀玉见他便变了脸色,拉下脸来,道:“你怎么来了,莹儿,快将他赶了出去。” 莹儿笑道:“好,好。”一边说赶,一边叫人摆了张椅子,请那人坐了。 林怀玉气道:“好你个吃里扒外的妞子。” 那公子笑道:“你就是小气,我的朋友你个个认识,你的朋友让我看上两眼又如何?” 林怀玉道:“好啊,原来你是打探军情来了,好,都在这里,你看吧,看完快走。” 那公子嘴上说笑,站起身来,收起笑容,对几人抱拳道:“林怀风见过诸位。” 几人见他进来就是说笑,但与众人见礼之时,却是谦恭严谨,彬彬有礼,都是起身还礼。 各人又在坐下,林怀风一个个看过去,不住点头。众人不知他何意,战青枫已露不悦之色。 林怀风突然开颜笑道:“这位崔总管自不必说;这位道衍大师想必佛法精湛;温夫人八面玲珑,临安城无人不晓;这位淡定自若,一表人才,当是见微知着,聪明机巧的沈放兄弟;这位英气勃勃,一不开心就想打人的,想必就是战青枫战少侠。” 众人见他把几人一一认的清楚,也是吃了一惊。 战青枫却是恼怒,林怀风其余几人说的都是客气,唯独到他这里,却是语含讥讽,他如何听不出来,想到对方身份,勉强压下火来,道:“林公子,这是何意?” 林怀风道:“战少侠乃是江湖九龙三凤之龙头,少年英侠,大名如雷贯耳,更是嫉恶如仇,正所谓英雄豪气,一怒拔剑,我岂能不知。” 战青枫神色顿和,心道,原来他是夸赞于我,只是前面话说的有些词不达意,道:“区区微名,不足挂齿。” 林怀风叹了一声,又道:“可惜江湖之中,往往有名无实,欺名盗世者更是比比皆是,特别是喜欢叫自己什么龙什么龙的。” 战青枫不再变脸,道:“林公子是来消遣我了?” 林怀风道:“哎呀,哎呀,我这张嘴,又说错话。我倒忘了战兄号八荒神龙,战兄莫要往心里去,你是真金白银,如何能和那些人相比。我是突然想到最近江湖上轰动一时的一件事。” 战青枫道:“哦,是何事?” 林怀风道:“自然是玄天宗大战长江三十六水寨,号称八奇之一的吞天神龙叶晚舟被人杀了。我师傅说,此人武功泛泛,不过是又会些水下功夫,根本不配名列八奇。如此名不副实,下场早晚也是如此。” 战青枫道:“哦,听说六公子拜了位高人为师,不知尊师乃是何人?” 林怀风道:“这倒对不住战兄,我师傅名讳他老人家不叫我对外去说。” 战青枫点点头,江湖中不少人都是如此,对自家来历守口如瓶,或是避祸,或是藏私,都不足为奇。 林怀风道:“我师傅还说,这武学一道,讲的是真功夫,须得踏踏实实,循序渐进。年少成名,未必就是好事,眼下江湖中这些出名的年轻人,多半有名无实,没什么本事。” 战青枫心中一股邪火,却偏偏发作不得。此人多半是指桑骂槐,但口口声声是师傅教诲,自己若是与他翻脸,岂不是凑上去让他打脸。 林怀风看看战青枫,战青枫憋着一股气,他自是看得出来,笑道:“不过自然也有真正的少年高手,不世奇才。” 战青枫这次理也不理,心道,你便是再说一千句好话,也休想我去理你。 林怀风看看几人,道:“诸位莫要想歪了,我说的这位乃是衡山派的萧平安。此人年纪轻轻,半年之前,还是籍籍无名,但去了趟济南府,拿了个比武第一,更是当场过了破障关。随后又跑去峨眉,跟青城派广玄子打了一架,那广玄子不使内力,竟输了他一招,当真少年英雄,好生厉害。若有机会,我倒想见见此人。” 沈放心中一动,脑海突然闪现镇江客栈中那个相貌平平、浓眉大眼的衡山弟子,心道,原来是他,想不到此人如此厉害。 战青枫再忍耐不住,道:“六公子一口一个年轻人,我瞧六公子年纪也不大吧,可也是徒有虚名。” 林怀风道:“不敢当,不敢当,我哪里有什么名气。” 战青枫道:“远的不说,这临安城里,林家六少爷的大名,是个两条腿走路的,没有不知的吧。” 林怀风道:“如此说来,倒也不假,原来我也是个绣花枕头大草包。” 林怀玉瞧不过去,道:“就你一个大草包,哪里来的‘也’字,大草包你若是闲着没事干,找三哥去,不要来惹我这些朋友。” 林怀风道:“其实我这次来,主要是想见一下这位沈公子。” 沈放心道,这是要冲我来了么,淡淡回道:“不敢。” 林怀风道:“我听说沈公子明察秋毫,火眼金睛,更是直言不讳,当真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有胆有识,性情中人。” 战青枫一边冷笑,心道,这六公子一句好话说完,下面必不是好听的,正好,正好,别停,别停。 林怀玉想必也是如此想,看看哥哥,又偷瞄一眼沈放,突然又不劝架了,抿着嘴忍住笑,正襟危坐。 沈放也见识了他方才对战青枫的手段,也不接口。 林怀风见他不接话,又道:“我还听说沈公子原来也是位武林高手。” 沈放不得不开口,道:“既是道听途说,半多是当不了真的。” 林怀玉皱眉道:“到底是哪个乱嚼舌根,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林怀风笑道:“我直说给你听,乃是钱叔同钱兄所言,你可莫要错怪好人。” 林怀玉撇撇嘴道:“你们俩真是同气相求、臭味相投,我就知道不该让他上楼。” 林怀风道:“是啊,你可知他这一上去,害我输了多少钱?白花花的银子十万两。” 林怀玉反是高兴,道:“那是你活该,早知如此,我一早就让他上来,他还乱说些什么?” 林怀风道:“钱兄说沈公子武功高强,一手接水箭的功夫比战公子可高明多了。哎呀战公子,你莫要生气,这都是那钱叔同说的。” 战青枫再按捺不住,“刷”的一声立起,道:“他比我厉害?好,那就来比比看。” 沈放眉头一皱,道:“战兄,此人分明是挑拨之言,你看不出来么。” 林怀风道:“不干我事,我说的明明白白,是那钱叔同说的。” 战青枫看看林怀风,又看看沈放,心道,那钱叔同是此人同党,未必说不出此话来,他先入为主,倒是信了七分。心里突地一动,更是想道,管他真假,反正我早看着姓沈的不顺眼,借机赶他走人,岂不甚好,有这林怀风在此,旁人要怨也是怨他。 拿定主意,看定沈放,道:“沈公子,你既敢跟朋友胡说,不妨拿点真本事出来。”言下意思,却是坐定了沈放故意叫钱叔同背后说他坏话。 沈放摇头道:“无稽之谈,我也无须分辨。” 战青枫已经火起,道:“你若还是个男人,就站了出来,接我三招,若是不敢,就趁早滚了出去。” 众人听他此话出口,都是变了脸色。此话说的过重,已是伤人脸面,比直接开口骂人还要过分。 林怀玉看看沈放,又看看战青枫,一时觉得让战青枫杀杀那讨厌鬼沈放的傲气也好,一时又怕两人真的反目成仇,道:“六哥,你干什么,捣乱么。战公子,你先坐下。” 沈放慢慢站起,道:“请拿把剑来。” 第二百一十一章 高手叁 林怀风拍手笑道:“好,好,好,忍无可忍,毋需再忍。” 战青枫抬手将自己长剑扔过,道:“拿好,莫要说我欺负与你。” 沈放接剑在手,慢慢拔剑出鞘。 众人见两人真要动手,都是起身,站到一旁,唯有道衍大师仍是端坐不动。 林怀玉气道:“这下你高兴了。战公子,你们点到为止,若是伤到了谁,我可要生气。” 战青枫乃是名声响亮的当代少年翘楚,不说名气,年龄也大沈放甚多,她自是不觉得沈放会有胜算。 莹儿更是着急,一双妙目看看沈放,又看看林怀玉,却是无计可施。 沈放走到厅中,持剑在手。 战青枫道:“让你先攻,不要说我……”“占你便宜”四字还未出口,突然眼前爆起一团亮光。 沈放一招“烈阳”出手。 众人只觉沈放手中突然猛地一亮,如同升起个太阳,眼睛不自觉都是一闭,唯有道衍大师眼中反有一道精光闪过。 待到众人睁开眼来,沈放已经还剑入鞘,将长剑放到几上,道:“我与战兄无冤无仇,也请六公子莫再挑拨离间。”转身出门而去。 身后战青枫目瞪口呆,他只觉一团耀目剑光,根本看不清剑路,只觉如同面对一轮骄阳,一点招架反击的念头都没有。 人岂能与太阳争锋,阳光射下,无所不至,无孔不入,他只觉自己浑身上下都是破绽,尽在对手掌握,自己如俎上鱼肉,沈放长剑予取予求。 崔致和莫名道:“刚才发生何事,为何我觉得眼前一花?” 莹儿也忍不住道:“刚才怎么了,好像太阳照进来……”突地住口不言,此时太阳已经西落,又怎会从前面照射进来。 第二日沈放仍是盘膝坐在床上打坐,平儿见他天天如此,只道他是修炼内功。 她虽不懂武功,却也听旁的武师护院提起过,大凡武林高手,每日都要打坐炼气。她却不知,沈放练不了内功,他盘膝而坐,脑海里想的其实都是剑法,偶尔以手比剑,挥动几下,平儿也只当他是累了,活动手脚。 平儿忍不住道:“公子干什么不去找小姐他们说说话?我瞧那战公子一天都要去上几回。” 沈放笑道:“我又无事,去了也不知道说些什么。”他入府已经八九日,每日无事便思索剑法,更有三日与梁楷彻夜相谈,他脑中此时思虑奇多,但没有一样成型。隐约抓到一些关键,正是入神时候,哪里还有闲心去管什么七姑娘大小姐。 过了午后,莹儿突然来访。 沈放收腿下床,道:“莹儿姑娘,你怎么来了。” 莹儿道:“不打搅公子练功么?小姐看公子整日也不出门,怕闷坏了,叫我带公子在府中转转。” 沈放道:“不打搅,我正也有些累了,正好起身走走,就劳烦姑娘了。” 莹儿笑道:“公子就是客气。”带着沈放出了听玉小筑,门前竟是有辆马车候着,莹儿道:“林府甚大,若是有急事,或是懒得走路,大伙都坐马车。今日小姐叫我带公子到处都走走,咱们索性也坐车走,否则怕逛到天黑了,也逛不周全。” 沈放道:“全凭姑娘。” 莹儿带着他从左侧走起,林醒沐的“沐衍院”他是去过的,这边还有大公子和二公子的宅院,其中二公子的院子倒是比林醒沐的还大,莹儿说道:“二公子酷爱花卉,在院子里种了好多花草,是以他的院子特别大些。” 这些公子的府院两人并不进去,只是大略看看所在,绕到右边,另几位公子的院子也都路过了,其中六公子林怀风的“风青院”离大门最近。 走完这些,莹儿带他来到正门,才开始带他慢慢赏玩。这条中轴之上,会客厅堂、水池、花园、舞榭、祠堂、佛堂、藏书阁等样样不缺。不但建筑精美,更是处处见景,小桥流水,假山叠瀑,倒也叫人心情大好。 莹儿一路与沈放讲说,道些府中的趣事,和景物的妙处。 沈放天性诙谐,虽然近日性子变了很多,偶尔说出几句,也是叫莹儿笑的前仰后合。 不知不觉,眼见天色将黑,马车越走越偏。过了一个竹林,见一条小路,莹儿带沈放下车而行,走了片刻,拐了几个弯,见前面又有个院子。 沈放问道:“这是何处?为何不见名字?”林家众人所住院落都有名字,且都有主人名中一字,一见便知所住何人,唯独这个院子门楣之上却是空无一物。 莹儿笑道:“公子不妨自己过去看看。” 沈放见她笑的古怪,道:“好。”迈步过去,刚到院门之前,突然不知从哪里跳出两人,都是身材高大,面目凶狠,一把拦住,道:“你是何人!” 沈放还未作答,身后莹儿笑着赶过身来,道:“两位勿惊,是我跟沈公子开个玩笑。” 两个壮汉面色顿和,其中一人道:“原来是莹儿姑娘,你可好久不来了,我家姑娘今早还问起两位。” 莹儿道:“这几日事多,七姑娘说啦,晚上来找叶姑娘下棋,正好遇着两位,你们给带个话,我就不进去啦。” 两人都道:“一定,一定。” 当下莹儿领着沈放退回原路,见他一言不发,道:“沈公子莫非生小女气么?” 沈放道:“没有啊。” 莹儿道:“这个院子乃是我府中的禁地,里面住了个大有来头的客人,就算我家七姑娘要进去,也得提前打个招呼。今个小姐要来找人下棋,正好我顺道通禀一声,可不是故意跟你玩笑。” 沈放道:“呵呵,难得姑娘高兴,我怎会生气。” 又走几步,莹儿忍不住问道:“这里面住的何人,沈公子不想知道么?” 沈放道:“既是秘密,我何必多问。” 莹儿道:“其实我也不知,只是我从未见过公子这样的人。说你冷漠吧,你对人又极好,说你热情吧,你却又好似对什么都没有兴趣。”顿了一顿,道:“恕小女子多问一句,沈公子可是有什么伤心之事么?” 沈放微微一怔,道:“哪有此事,我有些倦了,便先走一步。” 莹儿再想说话,一抬头,见沈放已在前面十丈之外,追了两步,眼前沈放已没了影子。 沈放回到屋中,拿出地图,适才去的院子果然便是图上那什么都没标的院落。 次日午间,七姑娘林怀玉在府中水榭设宴,宴请几人,崔致和却不在场。 席间温氏甚是活跃,不住找沈放和战青枫说话,吃了两盅酒,沈放已知今日主要是为调解他和战青枫两人。 他本就无意争执,战青枫也收敛了许多。两人对饮一杯,此事便算揭过了。 他两人芥蒂一去,众人兴致更高,吃完了酒,莹儿提议可以去飞来峰、灵隐寺游玩,众人齐齐称好。 飞来峰与灵隐寺都在北高峰前,有山有水,景色秀美,只是还在西湖西边,众人乘马车前往,也用了半个时辰方到。 此时天色渐凉,山中游人也少。众人入山步行,不多时已经到了灵隐寺,此寺又名云林寺。 相传东晋咸和元年(公元326年),印度僧人慧理来杭州,见这里山峰奇秀,背靠北高峰,面朝飞来峰,似有“仙灵所隐”,就在这里建寺,取名灵隐。到了宋朝,寺庙几经扩建,已是规模宏大。 进了山门,行不远便是一处大殿,供奉的乃是弥勒菩萨。众人进来,就要下拜。道衍大师道:“却先不急。” 战青枫笑道:“莫非是因为与大师长的相象,有些不好意思么?”道衍大师白白胖胖,倒真与这弥勒菩萨有几分相似。 道衍大师道:“阿弥陀佛,公子莫要说笑。进得寺来,先要去大雄宝殿拜了如来,才好去拜其他菩萨。此乃长幼有序,如同你去了人家,也要先问候了家长,再与朋友说话。” 林怀玉道:“有理有理,我只知不能从大门中间入殿,却不知还有这个说法,如此说来,之前倒都拜错了。” 道衍大师道:“过去无妨,只要心诚即可。” 于是众人接着前行,到了大雄宝殿,正要上台阶入殿参拜。 突然一伙人前呼后拥自身后抢了过来,沈放走在最后,被人重重一推,一个仆从打扮的尖脸汉子高声道:“闪开,闪开,快快闪开。” 战青枫大怒,正要发作,却见莹儿拉了他一把,小声道:“我们先让一让。” 几人都觉有异,看了林怀玉一眼,见她脸色难看,已经站在一边,当下跟着让开。 刚刚闪开,那群人已经到了跟前,居中也是个女子,身后跟着七八个丫鬟。看年纪也不过二十上下,正是桃李年华。 只是这桃李未免长的过肥大了一些,看体型足有二百斤,圆圆一张脸倒也不算难看。浓妆艳抹,脸上的粉足能刮下一担。到了近处,反不走了,看了看几人,道:“我说是谁,原来是‘假木头’家的七木头。” 第二百一十二章 高手肆 这“假木头”乃是临安城中人家给林醒沐起的绰号,讥讽他为人虚伪,几人也都知道,但如此当面叫出来,着实有些欺人太甚。 林怀玉却是侧身施了半礼,恭恭敬敬道:“见过杨姑娘。” 两人站个对面,周围人都是一愣。这两人今日穿的衣服竟是一模一样,都是淡青色的华服,式样手工,就连上面的花纹都是别无二致。 林怀玉很生气,那个无良的绸缎庄掌柜,不是说这衣服全临安只有一件吗! 对面那女子更生气,为什么一样的衣服,穿在她身上像朵水仙花,自己却像个胖冬瓜! 林怀玉这边几个,都是忍住不笑,对面一伙人也觉尴尬。 那杨姑娘狠狠瞪了林怀玉几眼,眼里火星直冒,险些在她衣衫上烧出几个窟窿。但终究未有奇迹发生,自己倒是累了,挥挥手,道:“罢了,罢了,你躲远一点,我看你就喘不上来气。” 林怀玉果然又退了两步。 一帮人仍是众星捧月般护着那女子上了台阶。 待那一群人上去,林怀玉这才沉下脸来,一张俏脸气的通红,道:“晦气,晦气,不玩了,回家。” 战青枫皱眉道:“刚才那是何人?” 温氏小声道:“那是当朝杨皇后的外甥女,名叫杨淑环,此人大约是与小姐八字不合,见面就要刁难。上次在柳侍郎家作客,也是此人使坏,叫小姐下不来台。” 林怀玉道:“不说了,说了平白生气,我怕不是上辈子踩过她的尾巴,扒过她的乌龟壳?咱们回去。” 沈放道:“那又何必,你若如此走了,她出来看见,岂不更觉得你怕了她,反叫她心中得意?” 林怀玉停住脚步,深深看他一眼,道:“你说的倒是也有道理,不走就不走,哼,我偏偏不走,遇到了还要笑给她看。” 沈放道:“是啊,今日杨小姐特意穿件一样的衣服来衬托你,岂可拂了人家好意。” 林怀玉嫣然一笑,心中得意,心道,这人虽然讨厌了一些,好在眼睛还没瞎,也知道我好看。不知怎地,心情竟是大好。 温氏笑道:“正是,小姐你窈窕貌美,气死她这头大肥猪。” 林怀玉连连点头,满面春风,就在原地等着。 过了片刻,果然那群人又乱哄哄走了下来,走到跟前,那杨淑环已经有些气喘,看林怀玉还在,似是有些意外,道:“你怎么没走?” 林怀玉笑的比蜜还甜,道:“小妹岂敢失了礼数,自然要等姐姐出来。” 杨淑环想不到她突然如此客气,实在挑不出刺来,哼了一声,心中一时没词招呼。 沈放突道:“这位小姐,我看你气色有些不对啊。” 杨淑环斜了他一眼,满脸都是鄙夷之色,道:“滚开!”也不再理林怀玉,自顾而去。 沈放身后大声道:“小姐你惹恼了菩萨,已是命在旦夕,若是不信,多喝点热水便知。” 杨淑环身边侍从立刻有几人怒道:“哪来的混账东西,先撕了他的嘴。”嘴上叫嚣,却没有一人停步,唯恐远离了自家小姐,少了表现的机会。 众人见他们行远,战青枫道:“你当人家都是傻子么?这等江湖卖艺的手段也拿出来卖弄。” 莹儿笑道:“又没想骗她,嘴上咒她几句也算给小姐出气。” 沈放也不言语,当先上了台阶,众人跟上,在大雄宝殿拜了如来。这灵隐寺依山而建,过了大雄宝殿连一小半也没有,上面还有药师殿,华严殿。 林怀玉想是刚才难得胜了一阵,心情愉悦,一个走字也不提了。 走了几步,温氏突道:“道衍大师,你法名也有个道字,诸位可知临安府有个活佛道济大师?” 道衍大师道:“道济大师盛名远播,岂有不知之理。” 温氏道:“我猜也是,大师也是不忌酒肉,真与神僧一模一样。” 沈放奇道:“此乃何人?很有名么?” 战青枫道:“就算你是外地人,也不该不知,此人临安城妇孺皆知,乃是一代高僧,相传他是降龙罗汉转世,游戏人间,济世救人。如今想必已经成佛了。” 温氏笑道:“看来战公子所知也不周全,这道济大师如今还活的好好的呢。他本名李修缘,乃是台州人,原本在国清寺出家,后来来了灵隐寺,因为吃酒吃肉,被赶了出去,如今在净慈寺为僧。今年净慈寺一场大火,连住持德辉禅师也烧死了,道济大师发宏愿要重建寺庙,只是缺少木头,你们猜怎么着?” 沈放道:“如何?” 温氏道:“他一施法,就从他寺中古井里冒出了一百根木头,如今寺庙已经修好了,你们说灵验不灵验。” 沈放奇道:“真有此事?” 温氏道:“此事临安城人人皆知。净慈寺在西湖南南屏山慧日峰下,寺内钟声宏亮,有‘南屏晚钟’一景,与**塔相望,甚是好找,公子若是不信,有空可以自己去拜会拜会。” 沈放正要接话,突听一人在身后高喊:“公子救命!公子留步,公子救命!” 众人吃了一惊,不知何事,回头看去,见一人狂奔赶来,尖嘴猴腮,正是先前在前面开路的杨家仆人。几步奔到跟前,一把抓住沈放衣袖,道:“公子快快救命,快快救命。” 沈放拂开他手,道:“什么事,慢慢道来。” 那仆人急道:“不能慢,不能慢,小姐适才腹痛,去了趟雪隐,出来就身子酥麻,吃了些热水,愈发止不住的腹痛,此际已是不行了,公子快快随我去救人。” 雪隐乃是禅林厕所之通称,雪,为净之意,隐,为隐处,雪隐,即有净洁隐处之意。“雪隐”一语由来,一说唐代“雪隐”之音与“西净”相近。二谓宋代名僧雪窦明觉尝隐居灵隐寺,担任净头(净洁厕所之职称)之职,而成就道业,故有此称。灵隐寺净头寮之额上,便书有“雪隐”二字。此语原仅为灵隐寺所用,此际刚刚为人所知,正是时兴之语。 几人都是一惊,一起朝沈放看去,心中都是疑道,莫非此人想为小姐出气,竟给人家下毒了!没想到此人竟是如此胆大妄为,心狠手辣。 沈放道:“那我随你去看看,能不能救我可不能保证。” 那仆人听他肯去,连道:“定是能救,定是能救。” 当下众人跟着那仆人下山,到了一处偏殿之后,一间禅房之外,已经围了一圈人,正自议论纷纷。 见沈放几人来了,立刻有人叫道:“好了,好了,人请来了,便是他看出小姐有病,这下可有救了。” 众人进了禅房,只见那杨淑环躺在床上,蜷缩成一团,面如金纸,满头大汗,脸上脂粉冲的是七零八落,更是不住发抖,似是疼痛难当,却连声音也发不出来。 身边几个丫鬟已经吓的发抖,显是担心万一小姐有个三长两短,自己几个定要跟着倒霉。 禅房之中,唯一还算镇定的是个白须的老和尚,身披袈裟,面色平静,只是耳边却有虚汗直淌。 沈放进去,不看那杨淑环,却是先对那和尚躬身一礼,道:“敢问是哪位方丈大师?” 他自然知道此人定是这寺庙住持,却是喊的方丈大师,更显尊重之意。 住持是“住持佛法”之意,乃是一座寺庙的当家人,主管一切寺庙事务。一寺之主,都可以称住持。但方丈却是不然,既要佛法精湛,有法卷传承,寺庙还需有一定规模,僧众不得少于三百人,更需广有声望。方丈自然可做住持,但住持未必就是方丈。一个寺院只能有一位住持,但方丈可以兼任多个寺院的住持。 那和尚却无心与他客套,他听到下面僧人传报,急急赶来,见了杨小姐模样,已是吓了一跳,合十还礼,道:“老衲此间住持慧深,还请施主看看这位小姐。”他不敢啰嗦,这杨淑环是当今皇后外甥女,若是死在他的寺中,岂不是天大的祸事。 沈放看了看那杨淑环,也不上前,只是摇头。 慧深再顾不得高僧法度,急道:“没救了么,没救了么?” 床上那杨淑环见沈放进来,如同见了救星,只是痛的说不出话来,突然听慧深说“没救了!”眼前一黑,险险晕了过去,只觉自己好生命苦,眼看要死,还有好多东西未曾吃够,眼泪更是止不住的流。 那仆人壮着胆子问道:“公子,我家小姐究竟得的是什么病?” 沈放摇头道:“你家小姐没病。” 众人都是一惊,莹儿忍不住去看林怀玉,却看见林怀玉也正看她,两人一番心思,想真是沈放下毒无疑,此人看着人畜无害,想不到出手当真凶狠。眼下只能一口咬定不知此事,只盼他下毒手段高明,死了也查验不出。 杨淑环一句听的比一句糊涂,只拿眼色给身边几个丫鬟。好在其中一个聪明,猛地醒悟,上前跪倒,道:“我家小姐先前得罪了公子,万望公子大人不记小人过,出手相救。” 第二百一十三章 高手伍 沈放道:“我先前便已说过了,你乃是冲撞了菩萨。哎,住持大师,你明明也看的明白,为何不说,想是不信?” 那慧深住持目瞪口呆,道:“哦,这个,这个,我,我,老衲,哎,老衲又怎会想到。” 沈放也叹了口气,道:“事到如今,你们还不说实话么?我来问你,你们在这寺中,究竟做了什么,竟惹菩萨如此动怒?” 床上杨淑环和几个丫鬟、仆人面面相觑,突然一个丫鬟哇的一声,哭出声来,抽泣道:“我家,我家,我家小姐带了几个螃蟹进来,取了蟹黄,中午炖豆腐吃了。” 沈放看看慧深,摇头道:“果然如此,果然如此。” 慧深虽仍是一头雾水,但毕竟老奸巨猾,心道,且任你摆布,若有事到时也都推你身上,也是长叹一声,道:“小姐,你怎好如此,怎好如此!” 沈放道:“寺庙之中,最忌荤腥,你不但破戒,更在此处杀生。灵隐寺乃我佛常来常往之处,连道济大师都不能在此喝酒吃肉,你哪来的这么大胆。” 杨淑环听到“活佛道济大师也不能在此吃肉”,一张脸已经绿了,想到确听过此闻,道济和尚因为吃肉,被赶出此间。只道今日必死,眼睛一闭。 沈放又道:“那螃蟹又叫无肠公子,应在你身上,自然是要叫你肚肠寸断,受尽折磨而死。” 众人看看那杨小姐,忍不住窃窃私语,都是觉得沈放说的果然不错,这岂不正是螃蟹索命来了么。 杨淑环眼泪止不住的往下流,后悔不迭,鬼使神差,偏偏今日自己怎么就想吃螃蟹,吃个鸡鸭鱼肉,便是一刀断头,也胜过肝肠寸断。 沈放长叹一声,道:“还好你此前结了不少善缘。” 杨淑环眼睛突地一下又睁开了。 身旁一丫鬟道:“是啊,是啊,我家小姐乐善好施,今天还刚布施了五十两。” 沈放点点头,这才走到床前,道:“你如今知错,诚心悔过了么?” 杨淑环连连点头。 沈放又摇头道:“但我道破天机,已经不该,若再传你破解之法……” 杨淑环不住点头,又不住摇头,一双眼睛睁的老大。 沈放叹气道:“你求我不如求求我家小姐,她若有命,我不能不从,也少了些许罪孽。” 杨淑环登时眼神越过沈放,可怜兮兮看着七姑娘。不知哪来的力气,竟然一下子坐了起来,几个丫鬟连忙上前搀扶。杨淑环下床站起,突地双膝一软,已经跪了下来,这一下摔的膝盖生疼,竟能开口说话,道:“林家妹子……” 林怀玉强忍着笑,连忙上前一步,双手去扶,道:“没事,没事,你我都是好姐妹,我岂有不帮之理。” 杨淑环热泪盈眶,一把将她抱住,嚎啕大哭,哽咽道:“林家妹妹,还是你好,先前我好对你不住。” 早有丫鬟、仆人一涌而上,将她扶回床上。 沈放道:“你也是该有此劫,但菩萨念你积德行善,本性也是不坏,只是略施惩戒,你只要将腹中余物吐出来,便无事了。” 那尖嘴仆人忙道:“要如何吐出来?” 一个丫鬟道:“我知道,我知道,只要喝些尿,立刻便吐出来了。” 沈放点点头,道:“说的不错,咱们都出去吧,留几个丫鬟服侍小姐。” 当下众人出了禅房,那仆人紧紧跟在沈放跟前,显是怕他法子不灵,人又跑了。沈放在门前找个台阶一坐,也不理他。 过了两刻钟功夫,禅房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丫鬟跑了出来,面带喜色,大声道:“好了,好了,小姐肚子不疼了。” 沈放道:“好,那咱们再去看看。”当下几人又进去禅房,此时禅房内一股酸臭之气,那杨淑环躺在床上,一个丫鬟在旁边拿手帕帮她捂住口鼻。 沈放点点头,道:“看来已无大碍,你要记得,日后吃鱼吃肉都随你所好,螃蟹就莫要吃了,更切记莫要在寺中破戒,你已犯过一回,若是再犯,就是神仙也难保你。此番你罪过不小,最好在寺中开个水陆法会,礼敬一番。” 杨淑环连连点头。 身旁慧深住持听“水陆法会”四字,更是心花怒放,不住点头,道:“正是,正是,老衲好好替你操办个法会,定消了你此番罪业。” 沈放道:“你换个房间,歇息片刻,便无事了,这房子臭的很,我先告辞了。” 那慧深住持一直将众人送到山门之处。 出了山门,几人见沈放仍是一脸淡然,都是莫测高深,走了一会,莹儿终于忍不住问道:“沈公子,方才是你给她下毒了么?” 沈放道:“下毒?下什么毒,我碰也没碰过她。” 林怀玉急道:“那她为何那般模样?” 温氏道:“她是吃螃蟹吃坏肚子了么?你怎知道她吃了螃蟹?” 沈放道:“先前那仆人推了我一把,他手上都是螃蟹的味道,沾了我一身。我便已猜到,只有她才敢带螃蟹来这里吃,而且定是不少,才剥的那人身上都是味道。” 莹儿道:“我只听说螃蟹不能和柿子同吃,可她那模样也不像吃坏了肚子。” 沈放道:“不是,螃蟹乃大寒之物,她又贪嘴,只吃蟹黄,吃的又多。此时天气还不算冷,她却穿的严严实实,想是身子甚虚,虚寒相继,想必已经不大舒服。更兼走几步累了,必要休息,她身子太大,一旦躺下,肚中必然发寒。我先前吓她一下,她必找热水来喝。喝的越多,寒热相激,肚子就越疼的厉害。只是这些都是无害,她忍忍也就过去了。” 温氏道:“杨大小姐岂会忍,她让风吹一下都要疼半年。” 沈放道:“我猜也是如此,再加上我有意吓他,她越是害怕疼的便越厉害。” 林怀玉道:“如此说来,其实她没事么?” 沈放道:“你看她听说有救就能下地,还有力气抱你,可像是有病的人么?” 林怀玉笑道:“她好大的力气,差点把我扑倒。” 温氏道:“最奇怪那老和尚居然也顺着你胡说。” 沈放笑道:“哪里有和尚不爱财的,送上门的法事岂会推脱。” 莹儿道:“是啊,我瞧那和尚送你到山门,恋恋不舍,都舍不得你走,原来是把你当了财神爷。沈公子你好生厉害,可给我们家小姐出了口恶气。” 温氏笑道:“是啊,是啊,今天她不但给小姐下跪,还喝了碗尿下去,更好笑她还对小姐感激不尽。” 林怀玉笑逐颜开,真如鲜花怒放,满脸得意之色,道:“咱们还去望湖楼,今日不醉不归!” 温氏道:“正是,正是,今日我要好好敬沈公子几杯。沈公子你真是可怕,谁若是得罪了你,我简直不敢去想。” 战青枫见他大出风头,脸色难看,道衍大师至始至终却都似漠不关心,只是看几人胡闹。 众人去望湖楼畅饮,沈放顺带又叮嘱了那李三一番。待到曲终人散,已是夜半时分,沈放与众人一起回到听玉小筑,挥手而别,自回住处。走了两步,莹儿追上前来,小声道:“小姐说,今天可多谢你啦。” 沈放笑笑,他住的偏僻,见屋内灯还亮着,只道是平儿替他留灯,也未在意,推门进去。 刚刚进门,一道黑影袭来,在他身上一撞。 沈放猝不及防,来人更是疾如闪电,沈放只觉一股大力涌来,脚下连退数步,仍是站立不稳,急切间俯身在地,伸腿在地上划了个圈子才消去来劲。 定眼看去,灯光之人,一人面带微笑,却正是六公子林怀风。 沈放站起身来,也不见怒色,只是道:“公子这是何意?” 林怀风道:“你还要装么?” 沈放道:“还请公子明言。” 林怀风叹道:“你果然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伸手入怀,掏了张纸出来,抖开了,道:“你看,这是什么?” 沈放见他掏出那纸便知不妙,只扫了一眼,便是了然,那正是史嘲风给自己的林府地图。 自己终究还是历练不足,大大咧咧将那纸带入府来,只道人家不会搜他东西。 一瞬之间,沈放脑子里转了数个念头,跑?林府高手如云,看适才那一撞,自己只怕连眼前这林怀风也打不过。林怀风这一撞,含了内力,更有巧劲,显是功力不俗,人遇力自然反应,自己不会内功,这一下便试了出来。 若是不跑,这地图又如何解释?若是别的也就算了,这乃是府中详图,更有岗哨巡逻路径其上,若说没有歹意,只怕傻子也不会信。 沈放突然又是一转念,心道,不对,若是真来抓我,拿下再说也不迟,何故要先将证据拿了出来。有此真凭实据,岂还需要什么当面对质?他连脸色也未变,看了一眼,轻描淡写道:“像是贵府的地图。” 林怀风哼了一声,道:“你好大的胆子,敢把此物带进府来,当我府中都是瞎子不成。我问你,这地图是何人与你?你混进府来,究竟又为何事? ” 第二百一十四章 高手陆 沈放道:“公子说此图是我的?” 林怀风道:“这图就夹在你那本《器经》中,你还要装么?” 沈放突然变色,道:“你动了我的东西?我的书呢?” 林怀风眯着眼睛看他,见沈放终于露出焦急之色,过了半晌,才开口道:“你的书好好的,我林府自然不会贪图你的东西。” 此言一出,沈放心神大定,却是紧皱眉头,突然转身就往内室走,那林怀风果然也不阻拦。 沈放进了内室,打开床上包裹,他东西不多,都放在枕边,见那《器经》仍放在里面,拿起翻了翻,只是少了其中地图。 这一圈走过,他已完全镇定下来,心道,不管如此,此事必有转机,只是究竟为何,难道这林家如此大方,见人拿这样地图入府也能忍耐?想是决计不能,但不管如何,自己一口咬定不知便是。拿定主意,回到厅中。 林怀风仍是站在原地,道:“原来沈兄还是位炼器高手。” 沈放冷冷道:“若是林府不欢迎在下,我走便是,何故乱翻我东西?” 林怀风一直在看他神色,突然放声大笑,道:“沈兄果然胸怀坦荡,在下多有得罪。” 沈放不为所动,道:“公子前倨后恭,又是何意?” 林怀风道:“坐下说。”在厅中桌前坐了。沈放略一犹豫,过了坐了对面。 林怀风道:“得罪之处,沈兄勿怪。” 沈放不答。 林怀风道:“实不相瞒,说来这麻烦,也是我们自寻。我们兄弟几个,跟妹妹年纪相差都大,除了我,平日话也不多。这两年父亲生日,看我们身边都有好友,她小孩子脾气,难免闷闷不乐。今年乃是家父七十大寿,更是热闹,若还让妹妹孤零零一个,她嘴上不说,心里必定难过。所以我和大哥商量了一下,才叫我激她一激,让她动了也找些朋友热闹热闹的念头。只是我林家毕竟家大业大,难免有人居心叵测,若有人不怀好意,想害我妹妹,那我誓不与他干休。是以几位进府,是否清白,还是要查上一查,得罪之处,沈公子莫怪。” 沈放点点头,心道,他们兄妹见面就吵,却原来实是亲情深厚。 林怀风又道:“这一查之下,果然有人大有古怪。沈兄猜猜,此人是谁?” 沈放道:“这还用猜么,林公子都在这里了,自然是我了。” 林怀风道:“沈兄快人快语,我也不遮掩,沈兄确是其中之一。只因沈兄来历确是诡异,竟探不到半点消息。” 沈放淡然道:“我本就是籍籍无名之人。” 林怀风笑笑,突道:“沈兄师傅想必武功不高,沈兄这惊艳剑法是自己悟到的吧?” 沈放心中一惊,心道,那“烈阳”一剑确是我自己所悟,他又如何知道?皱眉道:“家师武功如何,不劳林公子评说。” 林怀风不以为杵,呵呵一笑,道:“沈兄尊师重道,在下佩服。适才我忍不住一试,沈公子不懂内功,这是做不了假。我倒也是奇怪,你剑法如此之高,为何不懂内功,想是没有名师指点。适才见沈兄因那本书动容,在下才恍然大悟,原来沈兄师傅是位炼器大师。这便说的通了,想沈兄也是精通器理,单凭自己才智,由剑入道。沈兄这般悟性,资质,当真叫我羡煞。” 沈放由的他说,只是道:“这么说我倒要多谢公子了,适才若不是公子手下留情,我已经被你撞死了。” 林怀风愈觉自己猜的八九不离十,追问道:“沈兄那套剑法,可有名字。” 沈放摇头道:“我机缘巧合,才悟到那么一招,第二招都没有,谈什么一套剑法,又哪里来的名字。” 林怀风哦了一声,似是有些失望,却又似有些高兴,道:“师傅果然料事如神,样样都说的不错。” 沈放皱眉道:“公子是来跟我谈论武功的么?” 林怀风道:“是,是,我一时兴起,倒扯远了。正如沈兄所知,既然查不出沈兄来历,我等自然是有些不放心的。” 沈放道:“所以公子就来翻翻我的包裹。” 林怀风丝毫不觉难为情,道:“不是我亲手翻的,不过算到我头上却也不算冤枉。沈兄如此聪明谨慎之人,若真有心对本府不利,又岂会在身边留下什么马脚。只是既然沈兄不在,顺便来看看也不伤大雅,我对沈兄也甚是有兴趣,若能找到些蛛丝马迹,岂不也是快哉。” 沈放道:“我倒第一次听到有人能把偷东西说的如此清新脱俗。” 林怀风拿起桌上茶壶,给沈放倒了杯,又给自己倒了一杯,端杯道:“得罪之处,还请海涵。” 沈放举杯饮了,触手温热,心中更是定了几分。 林怀风又道:“我等本不抱什么希望,谁知沈兄就一个包裹,随手一翻,就见了此物。”说着将那地图放到桌上。 沈放皱眉道:“此图真是从我包裹里拿出来的?” 林怀风道:“千真万确,我亲眼见图从书中取出。” 沈放道:“怎会如此,我日日在这屋中……” 不知怎地,林怀风已丝毫不疑心于他,道:“呵呵,沈兄平日从不出门,每日都是打坐悟道,向武之心,当真叫我汗颜。只是沈兄可不是日日在此,一刻不离,远的不说,今日你去吃酒,昨日跟莹儿府中游玩,前日去见舍妹,还见了家父。这离开屋子的时辰可还不少呢。” 沈放道:“你是说有人嫁祸于我?” 林怀风道:“不错,若是有个贼混进了,又被咱们抓住了,那事情不就结了。” 沈放道:“如此说来,我倒要多谢公子,若不是公子明察秋毫,我倒真是百口莫辩。” 林怀风略显得意,道:“这也算不上什么,只是那贼人聪明过头,栽赃你一样不够,画蛇添足,还放了件物事进来。”回身道:“柳先生,烦请出来吧。” 只听一人呵呵而笑,自另一边屋内走出,正是先前在望湖楼见过的柳风骨。 沈放这屋乃是三间屋子,中间是厅,左右各有一间卧房,柳风骨就藏在另一间屋内。 沈放起身拱手道:“柳老爷子。”心道,好在我没有轻举妄动,有此人在,我定是跑不了,史嘲风的消息上写的明白,这柳风骨已是斗力境上层的功力,一手“裂风掌”霸道无比。 柳风骨还了半礼,道:“沈公子。” 林怀风道:“老爷子给沈公子看看吧。” 柳风骨伸手入怀,小心翼翼掏了个金光闪闪的圆筒出来。 沈放惊道:“地灭神针!” 林怀风哦了一声,道:“沈兄竟然认得。” 沈放道:“真是地灭神针么?相传此物乃魔教独有的奇门暗器,之精巧天下无双。这个,我能拿来看看么?” 沈放如此激动倒不是假的,这地灭神针乃是传说中江湖第一暗器,江湖上恶名远播的“暴雨梨花钉”便是众多仿制品之一。他在无方庄下,扯什么“天哀地伤鬼哭魔愁大灭神针”,多半都是照着此针说的。 但自魔教覆灭之后,此针已绝迹江湖多年。沈放二师兄鲁长庚也常与沈放说起,两人也曾试着仿制,却苦于没有参照。 柳风骨听他竟出口索要,也是一惊,看看林怀风。 林怀风略一犹豫,仍是点点头。 柳风骨小心递将过去,沈放伸手接过,在手中翻看。 针入沈放之手,柳风骨和林怀风两人顿时紧张起来,柳风骨脚下敲没声息已经到了沈放身后。 沈放浑然不觉,只是细看手中圆筒,好半天才抬起头来,道:“果然精巧,看来须得拆开,才能知道其中诀窍。”抬头道:“林公子,这也是从我包里翻出来的?” 林怀风见他手中圆筒有意无意对着自己,突然大是后悔,尴尬道:“沈兄莫要玩笑,这自不是沈兄之物。” 沈放连连摇头,显是大为可惜,将金筒递给林怀风,道:“可惜,可惜。” 林怀风双手接过,背心已经隐约有汗,心道,如此犯险之事,绝不会再有第二回了,转身递给柳风骨。 柳风骨接过,道:“两位公子慢聊,我先去见老爷复命。”说罢转身出门。 沈放目视他离开,仍是意犹未尽,道:“林公子,哪日你用过此针,这针筒可能借我拆解一二?” 林怀风刚想回绝,突然心中一亮,此人如此痴迷,想必炼器之术也是厉害,他若能仿制此筒,那岂不是绝妙。急忙改口道:“那有何不可,沈兄当真是勤勉之人,我还道沈兄生就的冷漠性子,什么都不关心,原来沈兄也有如此着迷忘形之时。” 沈放道:“原来是此筒叫公子看出破绽。” 林怀风道:“不错,此乃魔教之物,沈兄绝非魔教之人,行事武功一看便知。况且这地图也放的蹊跷,沈兄何等聪明才智,区区一张图只怕早记在脑里,如何会大意带进府来。此人栽赃的手段也不高明。” 沈放不置可否。心中却是道,这图到我手中不过半日,又有众多文书,我确是未能细看,入府这么多日,更不该还留在身边。此番犯了如此大错误,正所谓百密一疏,和当日无方庄金库那弓弩一样,我自视过高,大意失荆州,这毛病可要改改,今后当要千倍小心谨慎才是。 第二百一十五章 高手柒 只是地图实乃我物,那神针又是何人所放,此人分明是有意助我,却又是何人? 林怀风见他不语,只道他是猜想何人害他,笑道:“沈兄可有怀疑之人?” 沈放道:“想就在我们几个之中。” 林怀风知他说的是七姑娘所请之人,道:“不错。” 沈放道:“定不是崔先生。” 林怀风奇道:“为何沈兄第一个就将他除外?” 沈放道:“崔致和崔先生想必早与林老爷相识,这府中总管的位子本就是要给他的,自然不会是歹人。” 林怀风又眯起眼来,道:“沈兄此话何意?” 沈放道:“那日假的林老爷以画作试探,崔先生是何等人物,他是宫中之人,岂不知名字的避讳,但那日反与那假老爷一唱一和,有意混淆视听,分明是有意串通。再者,那日两人装作初见,令尊何等人物,也经常行走宫中,崔先生常任宫中总管,进出都要照面,岂能不识。想是令尊本就有意请崔先生前来,只是师出无名,索性拿小姐做个幌子。” 林怀风盯着他看了好一会,才道:“我自诩才智过人,有知人之明,谁知跟沈兄一比,当真是差了十万八千里。此事甚是机密,我几个哥哥都是不知,我若不是凑巧先前碰见崔先生与家父见面,只怕也要蒙在鼓里。沈兄既知此事,可有对舍妹说过?” 沈放道:“我说他做甚,另妹天真无邪,心无杂念,也无有谋利之念,不知道岂不更好。令尊爱护儿女,崔先生人情世故,自然也不会泄露秘密。” 林怀风道:“温氏乃是临安城名人,与各家妇人售卖些胭脂水粉,传些消息,自然也不是他。” 沈放道:“那还有两个,我瞧战兄性情耿直,想来也是藏不住事的。” 林怀风道:“沈兄不以己之好恶度人,林某好生佩服。不错,那战青枫武功不错,相貌也还可以,只是自视甚高,他家境一般,又不是名门大派弟子,他想些什么,沈兄大概也能猜到。呵呵,可惜他只是个癞蛤蟆,要我看,非得沈兄这般人才,才配得上我家七妹。” 沈放心道,原来如此,那战青枫打的是这个算盘,这林怀风显是看他不起,难怪那日要对他冷嘲热讽。道:“沈某乡野草民,怎配得上令妹。” 林怀风道:“我瞧分明是我这妹妹入不了沈兄法眼。” 沈放道:“难怪两位总要争吵,我若是七姑娘,此番也要打你出去。” 林怀风笑道:“玩笑,玩笑,由此看来,便是那道衍大师最是可疑。” 沈放道:“道衍大师佛法精湛,倒似个世外高人,林公子先入为主,我等之中,未必就真有歹人。” 林怀风道:“若是没有这地图、神针,沈兄如此说,我倒也不能不信,但有此物在,定有人存心不轨,那是跑不了的。” 沈放道:“只怕也未必是道衍大师。” 林怀风道:“这府中进出之人太多,倒也难说。不过是与不是,去看看便知,沈兄可要同去?” 沈放道:“好。” 两人出了门,林怀风在前,竟是径直出了听玉小筑。沈放忍不住问道:“道衍大师不是就住在院内么?” 林怀风道:“那和尚我瞧不出深浅,不敢怠慢,我师傅请他去了,此时应在我院内。”嘴上说话,脚下不停,他有心看沈放功夫,展开身形,如飞马一般。 沈放跟在身后,落后丈余,使开“三人行”的步伐,虽追赶不上,却也未被落下。 林怀风听他脚步,也不回头,便知沈放乃是单纯借腿脚之力施展轻功。心道,他果然不会内功,但轻功却也练的踏实,想是平日下了苦功,此人资质上佳,又肯用功,偏生没个好师傅,当真是可惜了。 两人一路飞驰,有巡夜的家丁看到,见是六公子,都是远远让开。 沈放被莹儿带着走了一遍,知道林怀风的“风青院”乃是在府右边,最靠近大门之处。果然林怀风穿过中间花园,斜刺里朝前而去。 突见前面围了不少武师护院,更听前方剑鸣之声。林怀风惊道:“已经打起来了!”身形突地一快,人影一闪,已将沈放甩下。 沈放眼睁睁看他进了前面“风青院”,才知先前此人远未使出全力,心下骇然,心道,这六公子看似个浪荡公子,怎练得如此一身好武功,他师傅究竟是谁? 前面武师见他两人一前一后,都不阻拦,让到一旁,却无一人跟上,都离那“风青院”远远的。想是得了号令,不许前去插手,连靠近也是不允。 沈放也不管他们,跟着林怀风进了院子,耳畔剑鸣之声更急,分明是两大高手正在比剑,双方内力灌注剑身,故而剑起异声。 沈放循声过去,一路都无人阻拦,那剑声呼啸,一个嘶嘶作响,一个如猛兽咆哮之声。 又行几步,眼前突然一个竹林,只见林中巨竹晃动,两道剑光上下翻滚,搅在一起。 沈放停下脚步,只见林怀风站在林外一侧,离他不远,一人盘膝而坐,正是道衍大师。 沈放只瞥了一眼,便不在理会,何以道衍大师坐在这里,他半点也不关心,他全部心神已被竹林中两人吸引过去。 顾敬亭和燕长安也是多少领悟了意境之人,但沈放功夫差的太远,这两人自谁也不会给他展示,如今看这两人相斗,却是初次目睹如此高手之战。 那竹林甚大,都是数丈高的巨竹,此时之见两团剑光,一青一白,上下翻飞。 两人身法惊人,先前还在竹林之左,眨眼之间已到了右边,与原先已经相距十余丈。 两人剑法通神,但打了半天,除了那剑身所带古怪声响,竟无一下兵刃撞击之声。 林怀风也是凝神观战,但此时月色昏暗,林中更是阴蔽,两人身形也看不清,若不是剑光闪亮,只怕连两人踪迹也是难寻。 侧过头来,见沈放站在一旁,目不转睛,似已看的呆了。 第二百一十六章 高手捌 林怀风心道,这小子武功差我甚多,剑法倒是远远在我之上,此际我连人也看不清,难道他反能看到什么,也是古怪,莫非是装腔作势。轻轻叫了声,“沈兄。”沈放浑似没有听见。 沈放初观,也是丝毫看不清楚两人出手,但看了片刻,只觉那青影仿是一条大蛇,另一白影却似一头猛兽,叫人心生畏惧。 脑子突生此念,看两人身法却似慢了些,已渐能分辨交手之人,也是一青一白。白衣之人,是个四十余岁的男子,看不清面貌,青衣之人,身材窈窕,竟是个女子,看面上似戴着个纯白的面具。沈放登时认出,这人赫然便是无方庄中出现的青衣人。 沈放无暇惊讶,只顾看两人比斗,见两人脚下都是一步不停,也不跃起,只是在地上行移游走。 那青衣女子长剑挥动,密不透风,如一条盘起的大蛇,首尾相顾,不见一处破绽,剑尖如同大蛇之牙,伺机而动。 那白衣男子如一头猛兽,步伐比那女子更快,左右晃动,似要寻隙而入。 两人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在林中如同鬼魅一般。白衣男子脚下似是更快,但两人间距始终就是二尺,小半刻功夫,竟是一丝一毫也未拉开。 沈放心道,我在那宁国府,与那铁罗汉韩当交手,他使得是少林五形拳,也是模仿龙、虎、豹、蛇、鹤之形,但那韩当所使,一招一式,虽有虎豹的意思,终究还是人形。 何以眼前这两人竟似真的猛兽一般,两人剑招之快,实是匪夷所思。更奇的是,两人似与剑融为一体,青衣女子剑似獠牙,白衣男子剑似利爪,便如野兽天性相搏一般。但出牙出爪,比那真的野兽岂止快了百倍,更是诡异千倍万倍。 心念一动,难道这两人使的就是“意剑”不成?但为何和自己感悟的《天地无情极》大相径庭,难道我走的路子全然不对,这“意剑”归根结底,还是要融入自然,化身万物? 正自胡思乱想,林中两人突地齐齐变招。 青衣女子飞身而起,她身姿曼妙,腰身纤细,但身形一展,却如雄鹰展翅,有席卷天地之势。身侧风声猎猎,两旁的巨竹如遇狂风,大片的竹叶脱枝而落。那竹叶却不落下,尽被长剑卷起,越聚越多,如一条游龙裹在长剑之外,已看不到剑光。 白衣男子却已收剑而立,如木雕泥塑一般,那股猛兽气息也荡然无存。 沈放一个恍惚,眼前那白衣男子突然没了踪影。凝神再看,那人一动不动,似与竹林已融为一体。这个念头一起,看林中,又没了那白衣男子踪迹。 沈放心中大奇,暗道:“是我眼花了不成?还是此人使得又是意境功夫,竟能化身木石,融入林中,好似隐身了一般。” 空中青衣女子长剑一指,那游龙也似的竹叶飞扑而下,一片片竹叶如龙鳞飞刀,眼见已要刺到那白衣男子身上。 突然林中亮起一团剑光,如日初升,那条竹叶游龙陡然爆开,片片飞散。 青衣女子人已落下,长剑飞入那团剑光,剑光更亮。两人身影都被裹在剑光之中,突地剑光熄灭,林中漆黑一片。 还不等旁观之人回过神来,原地剑光又是大亮,随即又再不见,如同闪电一般,一瞬即逝,却又不听一点声响。 沈放越看越奇,这两人武功显是高过自己数倍,但为何自己觉得其剑意仍显粗犷,尚不如自己“烈阳”细腻,更远远不能与“金锁”相比。两人剑法固然猛威,却没有“金锁”那般撼动天地的霸气。 自己剑法是从云龙野叟《天地无情极》而来,那云龙野叟虽不知是谁,武功也肯定高过眼前两人。但自己并未得真传,只是一路猜测,难道自己随便猜猜,一知半解,使出来的剑法已经高过了眼前两人? 林中剑光又再亮起,这一次直持续了数息功夫。突然身形一分,两人一左一右,各自退开,相隔三丈,凝神对立。 沈放和林怀风两人大气也不敢出,林中更是一片死寂。 突地“咔”的一声脆响,一根巨竹齐根而断。还未等那竹子倒下,周围数十根大竹纷纷倒落。 有的“咔”一声响,有的却是一点声息也无,无数大竹便从下部滑落。那竹越倒越多,转眼已有数十根大竹倒下。 青衣女子在左,她身侧竹都向右倒,白衣男子在右,身旁大竹尽向左倒。数十根巨竹相对倒伏,却没有一根相撞。 倏尔两人已被一片大竹围在当中,两人之间,三丈之地,却是连一片竹叶也不见。 青衣女子长剑平指,身子却是一动不动,夜风猎猎,她身上衣衫却是一点飘荡也无,整个人如木雕泥塑一般,但手中长剑嘶嘶之声响起,愈响愈大。 那白衣男子剑垂在身侧,一动不动,也不闻剑鸣之声,衣角和头发却在朝上飘起,似有风从他脚下直着朝上吹来一般。 沈放心头一颤,知道两人到了紧要时分,正各自蓄力,下一击必是石破天惊。 突然一道人影自外一闪,已落在林怀风和沈放身边,一头白发,正是柳风骨。他站住身形,开口道:“两位且慢,我家老爷有句话想问一问道衍大师。” 竹林之中青衣女子和白衣人浑若未觉,仍是剑拔弩张。 一旁端坐的道衍大师也在凝神看两人打斗,此时回身,双手合十,道:“柳先生请问。” 柳风骨道:“老爷要问一句,大师此来,可是要和我林府为难?” 道衍大师道:“贫僧绝无此意。” 柳风骨道:“好,老爷说了,只要与我府中无关,两位一切自便。” 林怀风急道:“什么?” 柳风骨道:“有老爷手令在此。”说着递过张纸来。 林怀风接过看了,见上面只两个大字“放人”,看笔迹确是林醒沐手笔。林怀风眉头一皱,仍是道:“如此大师可以走了。” 沈放也是奇怪,心道,看来这六公子多半是抓到了道衍大师的什么马脚,此事非同小可,怎地如此轻轻松松一句话便揭过了? 道衍大师也不说话,起身而去。 竹林中突然传来一声鸟叫,却是一只宿鸟飞了回来。 沈放顿觉林中那股压迫气息消散不见,刚想转身,眼前已多了一人,正是那白衣人,见他四十多岁,剑眉凤眼,三绺长须,长身玉立,潇洒之极。只听他道:“你便是那个会意剑的小子?” 沈放心头一震,随即一阵惊喜,难道自己那一招“烈阳”当真已算意剑?躬身一礼,道:“晚辈沈放。” 白衣人道:“使你的剑法我看看。” 沈放抬起头来,“晚辈不敢”四字还未出口,右手中突然多了一物,抬起手来,却是一剑在手。那白衣人道:“来。” 沈放精神突地一振,那白衣人将剑塞到自己手中,自己竟是毫无知觉。随即便是跃跃欲试,他心中正有数不清的疑问,能与这样的高手过招,那是千载难逢,不敢无理,恭声道:“有僭了!”长剑一横,一招“龙啸九天”,想要刺对方前胸。 剑还未伸出,突觉喉上一凉。 白衣人却似没有动过,长剑仍然好端端垂在身侧。 沈放却已明白,对手早就一剑点到自己喉咙,随即又收剑退回,瞬间只觉前胸后背瞬间都是冷汗。 那白衣人道:“别使这些不入流的东西,用你的意剑。” 沈放深吸口气,平心静气,一剑递出,正是那招“烈阳”。 白衣人正对剑光,眼睛却是一眨不眨,待他剑势全发,如一轮圆日之时,突然长剑划了个圈,沈放剑光突然熄灭,待到回过神来,长剑已经不在手里。 白衣人转身就走,头也不回,走出两步,传来一声冷笑,道:“眼高手低,好高骛远。” 沈放呆立当场,却不知他这两句话是何意。 林怀风拍拍他肩膀,跟着而去。 柳风骨却是呵呵笑道:“尊驾若来府上作客,我等当倒履相迎,千万莫再敲没声息进我府来,叫老夫为难。” 林中那青衣女子道:“好说,好说。” 柳风骨拱手道:“两位请自便,老夫还有一堆事要做,便不奉陪了。”转身也走了出去。 第二百一十七章 夜探壹 沈放却仍是留在原地。 那青衣女子道:“你为何不走?”也不见她作势,走了几步,已经到了沈放面前。她四周都是大竹,对她却似平地一般,她那面具在月光之下,只觉白的刺眼。 沈放道:“前辈不发话,我如何敢走。” 青衣女子道:“你倒还记得我。” 沈放道:“已是两次相见,还不知前辈高姓大名。” 青衣女子微微一顿,道:“你叫我大荒落好了。” 沈放倒是知道,《尔雅·释天》有云,太岁在巳曰大荒落,巳便是蛇年,他先前已经见过女人面具上有蛇形图案,这名字自然也只是个代称,也不追问,道:“前辈为何到此。” 大荒落面具后一双秀目看了他一眼,道:“我的事是你问的么?” 沈放道:“那就不问,但我有一事,想请教一二,不知可否赐教。” 大荒落一直看着他,似很是奇怪,半晌方道:“你这小子倒也奇怪,难道真不怕我?算了,你想问什么?” 沈放道:“晚辈想知道何为意境,这意剑又是何物。” 大荒落道:“你这小子倒也惫懒,先前一口一个我,如今有求于我,倒自称起晚辈来了。你也莫套近乎,我可不认识你,也不算你前辈。” 沈放道:“晚辈真心敬佩前辈,真心求教,岂有他意。” 大荒落道:“若不是我知道你诡计多端,说不定就信了你。” 沈放叹气道:“也不知适才哪位前辈是谁?想来求他倒容易一些。” 大荒落奇道:“求他容易?你真不认识他?” 沈放道:“我也是刚刚来这林府,谁也不识。” 大荒落道:“你这小子倒也古怪,明明什么事情也与你无关,却哪里都见得到你。” 沈放道:“想是我眼睛比较大。” 大荒落忍不住笑了一声,道:“胡言乱语,眼睛大跟这个有什么关系。”她声音本是清脆,这一笑出声,更显娇美。 沈放本性洒脱,放荡不羁,此时也是脱口而出,道:“前辈一笑,洋洋盈耳,定也是国色天香的美女,为何要带个面具。” 大荒落面具后双目突然如电般一闪,冰冷如刀。 沈放却仍是面带微笑,仿佛适才那句不是他说的一般。 大荒落道:“你休再胡说八道。方才那人,乃是九州八奇之一的悲秋神剑谢疏桐。”她一句话出口,自己都是一愣,也不知为何,对着这个无赖小子,自己就是生不起气来。 沈放道:“原来是他,原来剑法能与前辈难分伯仲。适才我看两位比试,一个好似小龙,一个好似猛兽,这便是意剑么?怎么跟‘形意拳’‘五形拳’有些相似?” 大荒落道:“你远远看去,也能看出蛇形、兽形?” 沈放奇道:“旁人看不出么?” 大荒落道:“我等这是以物化形,借形生意,以无招胜有招,还算不得真正的意剑。只是这招式旨在对敌,因人因地因势而变,就算你武功与我等相仿,若不是当面对战,感受剑意,也分不出形质。能一眼看出蛇兽之形,你武功乱七八糟,眼光倒是不差。” 沈放听她话中兴趣越来越浓,心道不好,自己的《天地无情极》还未找回,若是此人也存了疑心,我可难办,张口道:“我都是自己瞎琢磨,想了好多东西,也不知是对是错。前辈高人,我说与前辈听听,前辈帮我斟酌斟酌可好?”此话出口,他自己也是忐忑不已。 大荒落迟迟不语,显是内心拿捏不定,半晌才叹了口气,道:“‘意’之境界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你还是莫要说了。” 沈放心中一定,心道,果然如此,意境之道,全凭自身感悟,若是听外人之言,信与不信,都无好处,自己若懂,自不需人讲,若是不懂,讲也未必懂,若是强迫自己去信,反毁了自己道途。 大荒落又道:“你年纪轻轻,竟能自己悟出意境,更是创出招法,实在是后生可畏。想来你确是缺了名师指点,连意境基本的很多东西都是不知。罢了,我简单给你说上两句。第一,‘意’并无准则,脱形便可称为意。其二,‘意’的领悟与修为高低无关,你便是个极好例子,功夫不高,却已经领悟到了‘意’。但肯定修为越高,越易领悟,但也有人到了灌顶,也不懂意境,完全与人领悟力资质相关。第三,‘意’的招法却与修为息息相关,若无修为,你领悟的再多也是无用,简单来说,你脑中有山海,但你不会画画,自然画不出丹青妙笔,方才谢疏桐那句话,你不妨好好记下来。” 沈放道:“前辈适才说自己还算不得意剑,那真正的意剑该是什么样子?” 大荒落道:“该说的我已经都说了,说的更多,对你并无好处。各人理解不同,‘意’也并无高低,蚂蚁也能撼动大象,只是看你如何运用。我和谢疏桐也只到眼下地步,这化形之后,是否就是脱形,脱形之上还有什么,甚至脱形之路对不对,我都不知。”顿了一顿,看了眼沈放右臂,道:“我劝你一句,你莫要对此沉湎太深,你根基太差,若是使的不当,反受其害。还须勤练内功,夯实根基,才是正途。” 沈放心头一惊,他每次使出“烈阳”,手臂都有酸胀针刺之感,眼下手臂虽缩在袖中,却还是被大荒落看出。听大荒落和谢疏桐意思,自己没有内功,果然对剑法制约甚大。 他创出此剑,时常演练,但每次至多使出三次此招,便已是手臂胀痛,酸苦不堪。 初始他以为是归元剑过重之故,甚至另寻了把剑试炼,但结果都是一般无二。这才明白,实与归元剑关系不大,而是这招爆发的力道太过凶猛,以至他手臂承受不住。 沈放知她一语中的,却是不肯服输,心道,这和练力气也没什么两样,幼年举石锁练臂力,岂不也是手臂酸麻胀痛,只要持之以恒,自然水到渠成。低头拱手,道:“多谢赐教。” 等他抬起头来,眼前却已空空如也。沈放眉头一皱,突然又大声道:“宁国府那韩当,可是前辈派来杀我的么?” 四周一片静寂,鸦雀无声。沈放静立片刻,始终不见有人应声,长舒口气,正要举步,只听墙外一个声音传来,道:“聪明是好事,但你要太过聪明,不要怪我心狠手辣。” 沈放回到屋中,苦思大荒落之语,心道,我正是因为功力不够,才想钻研这“意剑”,这剑法分明如此厉害,她为何劝我不要继续?此人与我也不算朋友,她的话到底能不能信? 又过几日,这一日已是十月一初四,与师兄相约的时间已经过了一日,只是还不见师兄们前来。沈放放心不下,出府去了趟望湖楼,寻了那李三问话。确是未见几位师兄前来,又叮嘱了一番,回去林府。林府外果然不少乞丐。他不上前,这些乞丐也对他视而不见。 沈放仍是专心练功,闭门不出。夜观谢疏桐与大荒落一战,虽觉得路数有异,却也叫他大开眼界。 这几日他似有所悟,一日深夜入梦,梦中自己正泛舟湖上,见渔翁歌唱,那渔翁好似镇江那位,睡梦之中,夕阳西下,渔翁那嘶哑的声音似犹在耳,突然舟楫倾覆,他想要浮出水面,手脚却是动弹不得,他眼睁睁沉下水去,那水不知道有多少,他仰面朝天,只见天空朝霞不断离自己而去,周边无边的黑暗包裹过来。 沈放猛的惊醒过来,只见斗室静谧,厅中一盏灯犹自亮着。沈放呆呆望着屋顶,睡梦之中的痕迹正在逐渐消散,梦中的诸多细节逐一离他而去,沈放突然泪流满面,轻声念到“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抬起一手,轻轻划了几下,道:“这招便叫‘渔舟唱晚’。” 他又悟得一招,自是雕琢勤练,这日拿了归元剑在门前试炼,不知不觉已练了两个时辰,正自练的入神,突听一人道:“沈兄,兄弟看你来啦。” 沈放收剑望去,见钱叔同大步而来,沈放嘴角也是泛起笑意,他对此人倒是颇有好感,抱拳道:“钱兄怎么来了?” 钱叔同道:“沈兄是在练剑么?怎么如此之慢?我瞧比我家养的乌龟还要慢些,哈哈哈哈。” 沈放知他随意调侃,没有恶意,道:“随手耍耍,年老力衰,日薄西山,哪里有不慢的。” 钱叔同哪里知道他是说“渔舟唱晚”这一招,摇头道:“你分明年纪比我还小的多,说什么年老力衰,你说话高深莫测,我可怕了你了。” 沈放道:“玩笑玩笑,钱兄怎地想起前来看我?” 钱叔同道:“林员外今日请我家太公前来作客,六公子非要我也跟来,我刚到府上,心想不如先来看看兄弟。”笑了一笑,又道:“老六输了我十万两银子,特意叫我来,岂有好事,我才不急着见他,且叫他等上一等。” 第二百一十八章 夜探贰 沈放已知他祖父便是当朝同知枢密院事钱象祖,将他请进屋内,倒了杯茶。 钱叔同道:“沈兄在此,住的可还习惯。” 沈放道:“还好,还好。” 两人闲聊几句,钱叔同起身道:“我去看看六公子,沈兄可要同去么?” 沈放本不想去,突然想到,说不定能碰上谢疏桐,岂不是能当面请教一二,转口应了。两人出来听玉小筑。门前也停着一辆马车,看记号也是林府的车辆。 钱叔同道:“这林家房子盖的忒是大了,走走都要费力。咱们先去‘云水轩’看看,我跟太公下面人打个招呼,他们要谈完先走,不必等我。” 沈放自无不可,上车同行,既是林府的车子,一路之上守卫也不阻拦,直到了中间花园,过了两个院门,才被守卫拦下。 前面便是“云水轩”,此处是个三面环水的小岛,甚是幽静,周边景色也佳,岛中间有个会客的厅堂,地方不大,却甚是精致。 前些日子莹儿倒也带他从此路过,只是并未登岛。赶车的说了钱叔同身份,守卫道:“多有失礼,主人见面会客,还请两位步行而入。” 沈放看前面,过个院门,走不多远便要上曲桥,本来车子也过不去。笑了笑,跟在钱叔同身后。 两人顺着曲桥走到前面岛上,这钱叔同想是没少来林府,到了岛上,也是轻车熟路,拐了几拐,已经到了一处精舍。 那房子不大,门前站了几人,看模样衣着,既有林家的下人,也有钱府的侍从。钱叔同上前,跟一人说了两句。 沈放并未跟上,随便走走,看那岛上景致,突见精舍之后,一个人自后面走了出来,那精舍后面便是个码头,有船候着,那人自上了一船而去。 转眼钱叔同回来,道:“看样子,太公也还早,咱们走吧,不必管了。” 沈放答应一声,两人回头,走了几步,沈放突然想起,适才所见那人岂不正是林家主人林醒沐。 心中顿起疑云,心道,不对,这林醒沐再有钱,也不过是个商人,宋时商人并无甚地位,同知枢密院事前来,岂敢怠慢?怎地这钱象祖未走,他这个主人倒先溜了?莫非与那钱象祖议事之人本就不是他,这倒奇了,官商见面,本也寻常,有什么要遮遮掩掩? 走了几步,沈放突道:“钱兄,我突然想起一事要办,今日倒不能奉陪了。” 钱叔同略有失望,也不强请,道:“那沈兄自便,咱们下月三日再见了。” 沈放心念一动,道:“林员外生日不是下月初五么?” 钱叔同笑道:“原来沈兄还不知道,今年林员外七十大寿,要连办三场。往年都是两场,林员外跟朝廷官府交道打的多,这些人又不愿与三教九流混在一起,故会提前一日宴请。今年林家自家人又在中间加了一日,这官府众人便都挪到三日了。” 沈放道:“原来如此。”两人在桥边抱拳而别,沈放故意不走,钱叔同也未在意,出门而去。 沈放又转身回了岛上,一路也无人管他,沈放自怀中掏出一个小小铜管,装作打理头发,顺手塞入耳内。几步回到精舍之间,走到窗下,背身而立。 前面几人站的离屋子都远,见他直接站到窗下,忍不住都看他几眼,但适才见他和钱叔同一起来过,都以为是对方府中之人。主人正在里面说话,外面自然无人敢作声,也无人问他,都只当没有看见。 那精舍不大,沈放站在窗外,已隐约能听到里面说话之声。站了片刻,他稍稍侧身,已将耳朵贴上,里面声音顿时又清晰了几分。 只听一人道:“若说市廛所会,万商之渊,列隧百重,罗肆巨千,贿货山积,纤丽星繁,都人土女,被服靓妆,我大金实不能与贵邦相比。”此人声音低沉,略带沙哑,第一句话便叫沈放吃了一惊,心道,原来这人是金国人,金国的人跑到一个财主家,会见大宋朝的军机大臣!呵呵,幸好我回转过来,倒险些错过好戏。 随后一人淡淡道:“简先生真好文采,市井浮华,也无甚足夸。”此人声音更老,说话更慢,自有一股沉稳气质,想必便是钱象祖。 简姓金人又道:“常言国富民强,贵邦这几年倒真好生兴旺。哎,只可惜,如此繁华市井,眼看毁于一旦,岂不也是可惜,可惜。” 沈放听他说了几句,心道,这姓简的汉话说的如此之好,定非女真人,便是这帮甘为鹰犬走狗的汉人,更是可恶。却不知他究竟是何身份,能与军机大臣面谈,想必也是大有来历。但钱大人叫他先生,想不是朝廷中人,哦,是了,便是朝中人,到我境中,若是密会,掩人耳目也是要的。 钱象祖道:“简先生这是何意?” 简姓金人呵呵一笑,道:“贵邦摩拳擦掌,要出兵打我大金,此事路人皆知,又何须遮掩。” 钱象祖道:“简先生言下之意,若是两国交兵,我朝必败么?” 简姓金人道:“钱大人见识超我百倍,何须我再说。” 钱象祖道:“却想听听简先生高见。” 简姓金人道:“贵邦的步兵打不过我朝的骑兵,向来如此。我朝骑兵犀利,天下无敌,敢问大人,贵邦如今有多少马匹。” 钱象祖不语。 简姓金人道:“徽宗时你们连两千战马也没有,如今多了些,曾号称十万,但我瞧真正能上阵的也不到半数。如今山东、关中、河南,原先有些马的地方早归了我大金,你如今只有四川、湖北、云贵还有些马。四川河曲马,湖北利川马尚可,云贵广马又矮又小,完全派不上用场。我听说贵朝向吐蕃买马,广西马你们都要出价二十贯,不知道吐蕃马又要多少。” 按史料载,宋军每万人,能有马一千到两千匹。真宗时,大中祥符元年,“凡内外坊监及诸军马凡二十余万匹马,饲马兵校一万六千三十八人。”到了南宋,这个数字迅速缩水。如今能有一半便是不错。而且这其中并非全能上阵冲锋,还有很多只能运送辎重。战马比寻常马要求高许多,仅就不惧战阵这一条,就淘汰了大量马匹。 钱象祖道:“两国交兵,靠的可不是几头牲口。”战争之上,若是少了骑兵,全靠双脚,自然少了灵活机动,钱象祖自也是明白,只是嘴上不能服软。 简姓金人道:“自是比的国力,贵邦富庶不假,但贵邦每年收的不少,花的却也不少。我世宗、章宗励精图治,如今国库充盈,正当盛世,若是比国力,也是丝毫不弱与你。” 钱象祖呵呵一笑。 简姓金人又道:“若是比人,我大金精兵良将,治世良臣,比比皆是。文有完颜匡、张万公、徒单镒,武有仆散揆、乌古论庆寿等等。”顿了一顿,道:“贵邦人杰地灵,自然也是人才辈出,比如钱大人,史大人。只是贵邦几十年没打过仗,军中却无良将。” 钱象祖道:“哦,简先生为何不提韩大人?” 简姓金人道:“我还未见过韩大人,不敢妄下断语。只是……” 钱象祖道:“只是什么?” 简姓金人道:“听说韩大人刚愎自用,任人唯亲,独断专行,听不得半句非议。但这朝中不服韩大人的,可是大有人在。他使手段贬了赵汝愚,又禁朱仲晦‘理学’,单这两事,可就惹怒了不少读书人。” 沈放心念一动,果真说的是韩侂胄韩大人。 钱象祖不置可否,却是换了个话题,道:“我听说北边草原之上,蒙古出了个铁木真,厉害的很,今年把贵邦钦定的大王脱斡也给杀了,可有此事?” 简姓金人道:“区区游牧蛮民,字也不识几个,成不了气候,钱大人多虑了。” 钱象祖笑道:“是么?听说这帮人嗜食血肉,一辈子也不洗澡,看中了谁家女人,冲过去抢了就跑,实是野蛮,不曾开化。但也听说,这帮人打起仗来,却着实厉害,不在贵邦之下。临安城眼下盛行句话,简先生可知?” 简姓金人道:“想不到钱大人对边陲蛮族如此有兴趣,简某不知,还请大人赐教。” 钱象祖道:“赐教谈不上,不过是个玩笑。近来去蒙古,和从那边回来的商人倒是越来越多了。他们说蒙古人见面之时,都要拍拍对方的马屁股,夸奖对方马好,天长日久,已经成了习俗,便是遇到膘轻体瘦的驽马,也要夸奖夸奖。到了如今,有句话叫‘拍马屁’,专说那阿谀奉承,正与我朝‘溜须’一事凑成一对,煞是有趣,如今朝堂市井,人人爱说。” 简姓金人道:“倒也有趣,不知这‘溜须’又是什么典故?” 钱象祖道:“我朝有位寇凖寇平仲,一日吃饭,汤污了胡须,座上有个下官丁谓,立即上前给寇平仲擦拭,极尽奴颜媚骨。后人便称此为‘溜须’。” 简姓金人笑道:“呵呵,原来就是澶渊之盟只许贵邦赔三十万那位。如此说来,咱们韩大人想是最爱这溜须拍马。” 钱象祖道:“我随便一说,万无此意,简先生切莫按图索骥。” 简姓金人道:“玩笑,玩笑。” 钱象祖突道:“既然金国厉害,王爷为何还派简先生前来,贵国又怕什么?” 第二百一十九章 夜探叁 沈放窗外听的清楚,心道原来此人是金国什么王爷派来,难怪钱象祖这样的大官也肯见他,宋金官员私下有来往的比比皆是,倒也不奇。 简姓金人道:“不是怕,而是不愿打。” 钱象祖道:“那是为何?” 简姓金人道:“汉人太多,眼下大金那边已经是十个汉人才有一个金人。若是吞了大宋,再来这么多汉人,二十个,甚或三十个人才有一个女真人,这比例过于悬殊,必生事端。是以我大金也不想再要贵邦之地,既无心侵占,这仗打来又有何益?无非是杀你些人马,又多赔些钱财。自来只有武将爱打仗,好加官进爵,钱大人,这道理你自然明白。” 钱象祖又是沉默片刻。 简姓金人道:“眼下是战是和,全在贵邦。只是要战,难免生灵涂炭,贵邦更是讨不了好。” 过了片刻,钱象祖方道:“打与不打,也不是我说的算。咱们不谈这些,简先生来了几日,临安的‘西湖醋鱼’可吃了没有?” 简姓金人笑道:“那鱼我吃的不惯,那龙井虾仁倒是味道不错。” 两人又聊一会,都是风土人情,市井笑谈,说了一会,钱象祖起身告辞,起身之际,突然低声道:“此间林员外大寿,听说也请了韩大人,若是简先生还在此处,说不定也可一见。简先生有话,不妨当面跟韩大人讲。” 沈放心念一动,心道,他这是何意?为何要有意透露韩大人行踪?听开门之声,当即走到门前,门一推开,立刻躬身扶住。 一六旬白须老者身穿便服,举步出来,只当他是林家的下人,看也未看一眼。 沈放低头借机去看屋内,却是一个人也未见,先前说话那人也不见踪影。 沈放不敢多看,等钱象祖走了几步,钱家侍从跟上,才过去跟在身后。林家人当他是钱府亲随,钱家众人只当他是送客,其中两人更是对他微笑致意。 这晚夜半时分,沈放偷偷出了屋子,他猜想日间所见简姓金人,定就是那无名院中的神秘客人,打定主意要一探究竟。 他知林府守卫森严,若是被人抓住可是大大不妙,想到那大荒落的装扮,也寻了块木板,削成个面具,也是只露出双眼。寻了两个带子缚了,倒也合适。 只是探查,是以剑也不带,只随身带了铜管,钢丝等小巧之物。出了院子,辨下方向,便向那院子摸去。 他先前有林府布防的地图,何处有暗哨,何处有巡夜,大半知道。出来观察片刻,与图上所述大约吻合,想是六公子虽然截了地图,也还未及更改。 但沈放小心翼翼,只行了百余丈便有些后悔,这夜行之事比他所想要难了许多。自己常听燕长安说起各种夜探潜伏故事,只觉甚是有趣,今日忍不住一试。却不想远比自己所料为难。这百余丈行来,已有两次险险被人看见。 沈放顿生退意,心道,我也是一时冲动,想这夜半三更,人都已睡了,我又能探到什么?正因人都歇息,防那偷盗窃贼,这守卫反更加严密,当真是吃力不讨好。倒还不如想个什么法子,白天去浑水摸鱼试试。 他缩身一处假山之后,心想等下一批巡夜的护院过去,便返回屋去。 等了半晌,迟迟不见巡守过来,心道,这条路上说有守卫来回查探,莫非改了? 正疑神间,突然前面一道人影一闪,没入对面花丛之中。沈放吃了一惊,没想到竟然还有夜行人出现,略一犹豫,闪身跟了过去。 前面那人显是行家,行进之间,一点声息也无。 跟了两步,沈放大吃一惊,那人身材肥胖,虽然穿了一身黑衣,脑袋也包裹的严严实实,却分明就是道衍大师。 沈放心道,此人果然有古怪,这林员外所为,也当真让人摸不着头脑。知他有异,还要将他留在府中,岂不是养虎为患?且跟着看看他想做些什么。 他见道衍身轻如燕,静若处子,动若脱兔,显是武功不凡,也不敢跟的过近,远远吊着。 前面道衍大师曲折隐匿,行走甚速,转弯抹角,竟无丝毫迟疑,遇到护院巡卫,总能寻到合适的藏身之所,提前避过。 沈放心中大奇,怎地此人道路比我还熟?走了片刻,看他所去的方向,也正是那无名小院,更觉蹊跷。 如此又行了半炷香功夫,那小院已经在望。 道衍大师突然加快脚步,片刻到了院墙之下,飞身而入。 沈放大皱眉头,不明白此人先前甚是谨慎,怎到了此地却似毫无顾忌,他直接跳进院内,就不怕里面有埋伏不成?这门外分明也藏着守卫,怎夜里却不见了? 沈放摸到墙下,侧耳倾听,却不闻里面有什么动静。略一犹豫,轻轻跃起,手搭在围墙之上,探身窥视。 只见里面乃是一个花园,建筑四面围合,各有几栋房屋,十余间房,此际倒有六七间屋还透出灯光,却不见那道衍大师的影子。 沈放翻身进了院子,伏在一丛花木之后,四下望了望,却不知道衍进了哪个房间。 大户人家不在乎几个油钱,为起夜方便,多半屋里夜间都会亮盏小灯,沈放屋里也是如此。眼下这院内有六、七盏灯亮着,倒未必是人都没睡。 等了一会,突见左边一间屋子,窗上灯光微微晃动。沈放知道必是有人走动,敲没声息摸了过去,踅到窗下,仍是掏出铜管塞入耳中。 只听屋内有人说话,道:“如此说来那钱象祖倒也未必就跟姓韩的一条心。”果然正是道衍声音。 另一人道:“不错,先前听闻此人是姓韩的一党,对他百般巴结,想来传言有误。”正是简姓金人声音。 沈放心道,原来真的是他,这道衍大师想必与他相识,又不愿旁人知道,为掩人耳目,才相约夜半见面,为方便行事,连院中护卫都撤去了。 道衍大师又道:“此人可好说动么?” 简姓金人缓缓道:“此人狡猾的很,擅能审时度势。如今姓韩的权势熏天,他只会顺其心意,绝不会与其意见相左。” 道衍大师道:“宋国官员,大都是这般货色。” 简姓金人道:“我大金虽也有内斗,但比起大宋那是远远不如。说起官场勾心斗角,党同伐异,排斥异己,这帮人可比打仗厉害多了。” 两人齐声发笑。 简姓金人又道:“今日这姓钱的还给我讲个笑话,你道是什么?” 道衍大师道:“什么?” 简姓金人道:“便是‘拍马屁’。” 道衍大师过了片刻,才道:“这帮人也觉得蒙古那边是个变数?” 简姓金人道:“也不尽然,我瞧此人也没把那些蛮人放在眼里。我大金又何尝不是,便是去年铁木真杀了脱斡,他们也没有真当回事,也就我家王爷忧心忡忡。” 道衍大师道:“我大金册封的王爷他也敢杀,这铁木真胆子倒也不小。” 简姓金人道:“虽是脱斡先动的手,但我瞧铁木真也有试探的意思,我大金事后也未追究,反涨了此人气焰。” 道衍大师道:“蒙古人只会牧马放羊,又不事耕种,更不懂商贾。蒙古东西有大片的草场,咱们瞧着没用,人家当那些才是宝,大不了都封给那铁木真便是。” 简姓金人道:“希望如此。” 道衍大师道:“姓韩的果真会来么?” 简姓金人道:“会,而且就是初四那天。” 道衍大师道:“他如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怎会来给一个财主祝寿?” 简姓金人道:“祝寿不过是个由头,给个面子罢了。他一心与我朝交兵,这钱从哪里来,还不得靠这些富商慷慨解囊。宋人奢靡无度,钱都填了无底洞,此番前来,已见了不少官员,哪个不是家财万贯,赚的盆满钵满。” 那窗子不高,窗下又有一丛灌木,沈放贴在窗下,只能弓着身子,藏了片刻,不觉欠了欠身。又听里面道衍大师说道:“这宋人的确贪婪。” 简姓金人道:“我再说个秘密给你听。” 沈放闻言精神一震,电闪之间,突觉不对,那人这句话有意无意声音大了不少,浑不似要说什么机要之事。一念升起,毫不犹豫,脚尖一点,已经翻身而起。 几乎同时之间,“嗤”的一声,一物打破窗上油纸,电射而出,正打在他面上。 “啪”的一声,那面具从中碎成两半,沈放倒翻一个筋斗,随手抓过两片面具,抖手朝院外掷去。自己翻身一滚,不往外走,反钻回墙下灌木之下。 刚刚顿住身形,“嘭”的一声大响,窗子粉碎,两道人影电射而出。身在空中,此时沈放所掷面具越过院子,两声轻响,显是落在了树上。两人脚尖在地上一点,一前一后,已经朝院外扑去。 沈放见两人追出,听院子右边,有几间房中已经传来响动,闪身到了就近一间屋前,一根钢丝在手,伸手就拨开了门闩,倒退步进去,顺手将门带上。 轻舒口气,转过身来,只见三尺之外,一个白衣胜雪,眼澄似水,楚楚动人的少女,正端坐灯下,似正夜读。此时书卷扣在桌上,却是看着手中一条青色汗巾呆呆出神。 第二百二十章 夜探肆 见沈放进来,那少女也是一惊,第一个反应竟是把手中的汗巾朝背后去藏,随即回过神来,愣愣的看着沈放,满面都是惊愕之色。 两人面面相觑,沈放浑然没有想到竟会如此,饶是他机灵百变,此时也是张口结舌。 他未听这房中有响动,只道此间人睡的踏实,灯火不过是留夜之用。他心思敏捷,知道边上没灯的屋子似是安全,但若真无人居住,一会必要仔细搜查,反不如这有人的安全。 背身进来,只顾看身后有无人看见,谁知此人根本没睡,正在读书,是以一点声息也无。 沈放心猛地一沉,心道,这番完了,我便是扔手中钢丝将她刺死,也阻止不了她一声尖叫,哎,就算行踪败漏,我又怎能伤及无辜。 突听门外一声轻响,有人落在地上,随即一人声音道:“素儿,可听见什么动静么?”正是简姓金人声音。 沈放站在原地,虽知无用,却仍是动也不敢动,两人只隔了一扇门,好在那门甚厚,也无镂刻雕花,倒是瞧不见人影。 那女子一双妙目在沈放身上扫了几眼,沈放也愣愣的看着她。突听那女子开口道:“什么事情?方才我听好像什么东西打破了。” 沈放屏息凝气,只待这女子求救,那人冲进屋来,自己先下手为强,谁知那女子不知为何,竟似要替他隐瞒,这下他更是惊的呆了。 门外那简姓金人似是松了口气,道:“没事就好,方才有贼人闯了进来,打破了扇窗户。” 那女子道:“哦,可曾惊了伯伯?” 沈放心中更奇,原来此人还是她亲人,那更没道理替他掩盖。难道自己真长的这般好看,一眼就叫这女子看中了?心知不是,自己就算长的不难看,却也决计不是一眼就能叫人喜欢上的容貌。 简姓金人道:“那倒不曾,此人倒也狡猾,使个金蝉脱壳,倒给他骗过了。” 此时外面人声,脚步声零乱,显是护卫随从起身搜查。那院子不大,屋子也没几间,片刻听一人道:“没有,想是真的跑了,可要再追?”正是道衍大师声音。 简姓金人道:“算了,毕竟是在他人府中,既然熟悉地形,闹不好是林家之人,还是不要多生枝节。” 道衍大师道:“难道是六公子?” 简姓金人道:“我也不知,总之既然走了,咱们就装作不知。” 道衍大师道:“我还道他武功高强,硬接我一佛珠,如中朽木,原来真是块木头。” 简姓金人又道:“素儿,没事了,你早点睡吧,读书莫要太晚。”他与这女子说话,似是换了一个人,声音甚是轻柔。 屋中女子应道:“这就睡了,伯伯你也早点安歇吧。” 门外简姓金人道了声“好”,随后脚步声响,真的与道衍大师一起走了。 沈放犹觉不可思议,抱拳一礼,却不知说什么好。 那女子道:“沈兄?你不认识我了?” 沈放奇道:“你认识我?” 那女子道:“小女子叶素心,咱们在镇江渡口见过一面。” 沈放听她一提,恍然大悟,随即也便想起,果然是曾见过一面的峨眉弟子,仍是不施脂粉,也不戴什么首饰,一头乌发用两根白丝带简简单单扎起。端坐在前,当真是静若处子,又若空谷幽兰,出尘脱俗之姿,不可言述。喜道:“原来是你,你怎到了此处?” 叶素心眉头微皱,似是不想说此事,道:“沈兄,你头上流血了,我帮你包扎一下。” 沈放伸手一抹,果然额头有血,想是被那佛珠所伤,虽不严重,也是淌了些血下来。 叶素心起身拿了伤药、麻布、剪刀,给他包扎伤口。 沈放顺带将自己怎么进府说了一遍,不知那简姓金人底细,只说自己觉这院子奇怪,想要一探究竟。 叶素心道:“沈兄忒也胆大,好奇心也是太重。其实也没什么,我伯伯乃是金国大官派来游说大宋官员的,有些秘密,是以不想旁人知道。” 沈放点点头,道:“原来如此。” 叶素心道:“眼下不是谈话的地方,你既住在七姑娘那里,明日午后,你不妨在院内散步。我去找七姑娘,咱们假装碰到,那时再聊不妨。” 沈放道:“莫要让人疑心,还是隔两日好。” 叶素心道:“还是沈兄小心谨慎,那便约在后日。” 又等了片刻,叶素心先出门看了看,随即叫沈放出来,沈放上了屋顶,刚刚离了院子,就听有人喊:“是谁?” 叶素心道:“是我,有些气闷,出来透透风。” 那人道:“外面天冷,小姐可要多加件衣服。” 沈放摸回住处,倒头大睡。 算来已是十一月初四,也不见师兄们前来相寻,虽然刚去过望湖楼不久,沈放忍不住还是又去了一次。那李三见他甚是热情,说并未有人来过,若有人来,绝计不会误事,叫他放心。 沈放心想,此时消息已该传到寒来谷,不知会有几位师兄前来,燕叔叔会不会也来,他若是前来,自然不怕那玄天宗。此时未见,多半有事耽误,我再等等便是。 又过一日,午后,叶素心果然装作在院中偶遇到他,跟七姑娘聊了几句,便来他房中叙话。 沈放与她倒茶,道:“前日多谢姑娘救命之恩。” 叶素心道:“哪有那么严重,你不过是好奇心大些,又无恶意,抓住也不过是有些小麻烦,不过能混过去自然最好。” 客套几句,沈放旧事重提,仍是问:“叶姑娘不是去济南祝寿了么,怎会在此?” 叶素心这次倒不回避,道:“祝寿已是数月之前了,我来这林府也有好几个月了。” 沈放道:“姑娘怎么没回峨眉,倒不知姑娘还有亲人在金国为官。” 叶素心看看他道:“沈兄想是也看不起金国之人?” 沈放道:“我听你伯伯说话,他应该也是汉人。” 叶素心道:“是,你们这些大男人都觉得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此番我等去济南府,也见了不少金人百姓,除了相貌与我等稍有不同,不也一样本本分分过日子。” 沈放道:“不错,这金国百姓也一样是人,一样有好有坏。我也不曾仇视他等。” 叶素心道:“是啊,我伯伯也这么说,原先我们汉人跟大理、西夏、吐蕃,这些外族不也时常打仗么?如今不也握手言和?为何和金人不能如此?” 沈放道:“令伯见识不凡,若能天下太平,自然人人求之不得,只怕金人亡我之心不死。” 叶素心道:“不是的,我伯伯也不是官,他是金国王爷的朋友,此番前来就是想劝劝大宋官员,莫要兴兵北伐,金人也不想打仗。” 沈放道:“是么?” 叶素心道:“天下哪个百姓愿意打仗,金国眼下十个人倒有九个不是女真人,我从北边来,听说就是金国军中,也是汉人居多。大家都是汉人,为什么非要你打我,我打你,和和气气岂不是最好?” 沈放也是一愣,他父亲沈天青因金兵而死,自小到大,便觉金人就是敌人,大宋兴兵北伐,收复失地,乃是天经地义之事,从没想过这么多年,北方那些人究竟是算金人还算宋人。既然都是汉人,不过皇帝不一样,这大宋的皇帝又定好的过金国么?点头道:“叶姑娘说的没错,老百姓没有愿意打仗的,都是做官的在背后使力。” 叶素心道:“是啊,我伯伯说了,眼下金国朝中大臣也不愿打仗,是以才会叫伯伯前来,见见这边的大臣,最好能叫大宋熄了北伐之心。” 沈放心道,难道这姓简的真的是为求和而来,想叫天下百姓免遭涂炭?如此说来,他倒是大义之人,只是我那日听他和钱象祖说话,总觉此人心机深沉,恐怕远非如此简单。道:“这些都是他跟你说的么?” 叶素心微微一笑,道:“你们男人说的事情,小女子多半也是不懂的,我只是觉得,能不打仗,大家安安生生过日子,不是挺好么?” 沈放道:“是,当然最好。”顿了一顿,又道:“那日见姑娘一起的,还有几位,他们都到哪里去了?” 叶素心听他问起,略一犹豫,道:“实不相瞒,几个月前,我们几个离了济南府,路上遭人暗算,师门几人都是失手被擒。我幸好遇到伯伯,被带到此处。后来有位颜青姐姐找到我,见我平安,也在此留了几日。我有个好姐妹,还在敌人手中,自然急的不行。颜姐姐说,幸得泰山派和衡山派几位同道鼎力相助,应该无事。” 说到此,面上微微一红,又道:“一个多月前,她托人带消息给我,我同门几位果然获救,我这才放下心来。” 沈放不想其中竟有青城和峨眉派的纷争,只道是路遇歹人,只是有些奇怪,道:“令伯既然救你,为何不救你同门?” 叶素心道:“沈兄有所不知,我与这伯伯本不相识,他是见我面孔与亡母一模一样,这才疑心搭救,抓我们的奸人势力很大,我伯伯也不敢得罪。” 沈放道:“原来如此。” 第二百二十一章 夜探伍 两人又聊片刻,其实两人不过一面之缘,先前话也没有说过一句。只是此间遇到,叶素心一个人寂寞已久,沈放蒙她相救,两人言语投机,颇有相见恨晚之感。 但沈放旁敲侧击,除了那人名叫简云,也问不出什么。 叶素心与简云相处虽久,但他来大宋所为,却也不说。叶素心一个女孩子,本不怎么关心国家大事,自然也不会多问。 此后几日,叶素心时常来找七姑娘,借机也和沈放闲聊几句。 而那七姑娘自从灵隐寺回来,时常找莹儿寻了沈放过去,与战青枫、道衍大师等人一起饮酒游戏。 道衍大师仍是一副世外高人模样,对沈放神色也是如前,想是对他不曾疑心。 待七姑娘知道沈放竟与叶素心相似,也是奇怪,有时便也邀她前来,见沈放和她言语客气,只道两人交情也是泛泛。 只是陪着七姑娘几人玩乐,实非沈放所喜,诸若投壶之类游戏,他更是毫无兴趣。更有战青枫看自己的眼神甚是叫人不快,只觉不胜其烦,后来索性出府游玩,借口避开。 这一日,仍是一早出了林府,他在街上晃了一圈,见街边一个店铺前面,半坐半躺着个老乞丐,一边晒太阳,一边在身上摸着虱子。 他走上前去,往他面前碗里扔了两个铜钱,手中藏着那小小竹牌,低声道:“烦请帮我给贵帮帮主传个话。” 那老丐伸手将钱捞起,头也不抬,道:“一会跟我来,帮主等你多日了,说要亲自见你。” 沈放不动声色,进那店随便看看,过了片刻出来,果见那乞丐已经起身,正在沿街乞讨。 沈放装作逛街,跟在身后,两人一前一后,转眼到了一条巷子,那乞丐在一道门前打了个喷嚏,顺手将一把鼻涕抹在那家墙上。 沈放已经明白,慢步过去,见那户人家房门半掩,当即推门而入。 过了门房,刚刚踏进院中,突然一根竹棒伸来,在他脚下一绊。这一下时机之巧,妙至巅毫,正是他前脚掌刚刚着地,力道正要放上去之时。 沈放被那竹棒一挡,脚下突地一软,人已朝前栽去。他深吸口气,后脚猛地向前踏出,借势就要站起。 谁知后脚刚刚伸直,只觉脚踝外侧“悬钟穴”上一麻,这只脚的力道也是全消,双腿都没了力道,整个人平平朝地上拍去。 摔到一半,沈放右手一伸,已抓住竿头,身子一拧,就要借势站起。谁知刚转了半圈,竹棒上一股大力传来,反向一转,小小一根竹棒却带着他在空中连转了几个圈子,重重朝地上摔去。 眼见这一下定要摔个鼻青脸肿,那竹棒突然在他腰间一压一挑,他身不由主,倒翻了个筋斗,却是稳稳站回地上。 这几下快若闪电,他连连变招,竟来不及看那出手之人,终于站住,见一高大乞丐翘着条腿侧卧在地上,苦笑道:“史帮主何以非要绊我一交。” 那拿竹棒之人,正是史嘲风。此时正嗑着瓜子,地上瓜子壳已经扔了一片,他嗑瓜子也与旁人不同。旁人都是一个一个吃,他是一把扔进嘴里,然后一连串的壳吐出来。 此时他又扔了把瓜子进去,满满一嘴瓜子,却不妨碍他开口说话,道:“臭小子,我见你这几日走进走出的,到处游山玩水,还以为你把我交待的事都忘了。你叫我着急上火,我绊你一交,你不服么?” 沈放苦笑道:“我未打听出什么事来,岂敢相烦帮主,自然是要理个头绪出来,才好回复。” 史嘲风道:“怎么说我倒是冤枉你了,你尽心办事,未曾偷懒?” 沈放道:“帮主交待,我岂敢偷懒。” 史嘲风道:“好,你今日既然来了,想是有了头绪了,说来听听。” 沈放道:“也没多少头绪,只有三件事。” 史嘲风道:“莫卖关子。” 沈放道:“第一件,林家寿宴会大办三日,初三乃是朝廷官府中人前来,初四乃是家宴,初五才是各路亲朋好友。” 史嘲风瞥他一眼,道:“这算个屁消息,随便问个人谁不知道。” 沈放道:“还有第二件,在林府之中,有个无名院落,其中住了一个客人。” 史嘲风坐起身来,道:“你可知是什么人?” 沈放道:“听闻此人姓简,名云,乃是金国一位王爷的使者,这些日在林家,不断密会当朝各路大臣。” 史嘲风眉头一皱,道:“原来如此,还有什么?” 沈放道:“第三件事,这简云说,十二月初四,韩侂胄大人也会来林家祝寿。” 史嘲风一双大眼牢牢盯住沈放,道:“当真么?”宋朝商人地位极低,官员即便因利往来,也不肯光明正大,唯恐惹读书人微词。更何况韩侂胄当朝宰执,又岂是一般官员。林醒沐长子林怀仁在朝中为官,官居七品,乃是殿中侍御史,也算少年有为。但御史一职专司纠察朝仪,寻常官员也不爱打交道。韩侂胄竟会降贵纡尊,出席一个富商的寿宴,倒确是有些出奇。 沈放道:“怕是不假。”将这些日所见,拣紧要的说了,钱象祖与那简云的对话,以及与道衍大师的谈话,说的分外仔细。 史嘲风却仍嫌不够,一句话一句话细细追问,末了,点头道:“此番你可立了大功,你得到的这些消息甚是有用。” 沈放道:“我猜史帮主这些也都知道,最多不知韩大人之事而已。” 史嘲风正色道:“不是,我也得到消息,说有金国探子来了临安,我也猜可能是混在林府之中,却不想身份如此之高,更会假借林醒沐之名,在林家密会朝中大臣,我说为什么最近这么多人出入林府。我叫你进林府,本来是想叫你留意那道衍和尚的。” 沈放奇道:“什么?” 史嘲风道:“金国派进我朝的探子,没有一千,也有八百,我不是带兵打仗的将军,也不是登堂审案的官,如何管的了这么多。先前我下属何长老跟你说不知那道衍来历,其实不是真的。那道衍乃是魔教余孽,真名乃是胥苍双。此人与何长老有仇,故而认得,大家都道他早已死了,不想竟突然露面,而且还想混进林府。我等自然存疑,担心魔教死灰复燃,借着林家势力,图谋不轨。你年纪尚小,不知魔教可怕,也不便与你明言,恐你在他面前露出马脚。只是你如今探听到的消息,又比魔教之事重要多了。” 沈放道:“帮主以为?” 史嘲风道:“如今金国内忧外患,国力衰微,已不敢与我大宋交战。如今听到北伐消息,终于沉不住,跑过来说和来了。你想一想,他若能买通几个大臣,再杀了韩大人,朝中无人主战,这仗不就打不起来。你说那胥苍双与简云密谋,原来他是当刺客来了。” 沈放道:“他当刺客?” 史嘲风道:“不错,此人一双巧手,惯会打造暗器,据说那‘地灭神针’便是出自他手。” 沈放点头道:“说到此事,还要多谢柳老爷子相助之恩。” 史嘲风看看他,道:“还真是什么也瞒不过你,这你也知道了。我也想不到你这小子如此大胆,竟把地图带进府去,早知道就不该给你。你是如何猜到的?” 沈放道:“确是我大意了。猜倒是好猜,史帮主在那林府没有内应才是稀奇。那日六公子趁我不在搜房,就连帮主也想不到我会藏着地图,只能是现场之人救急,当日六公子身边只有柳老爷子在,更况且那地图对林府防卫如此熟悉,不是护卫总管,又是何人。只是可惜了老爷子一筒‘地灭神针’。” 史嘲风道:“那也没什么,那神针本就是个空筒,这神针只能用一次,针用完,就是废物了。” 沈放道:“空的?” 史嘲风道:“否则柳老爷子怎舍得拿出来救你。那神针制作甚难,据说是胥苍双和一个炼器好手合作炼制,为了独霸暗器,他早已将那人杀了。如今这‘地灭神针’是用一筒少一筒,只怕那胥苍双如今手中也不会超过三筒。” 沈放道:“如此说来,他倒是真有一击必杀的本事。” 史嘲风道:“这个自然,若让他接近五丈之内,有‘地灭神针’在手,莫要说韩大人,我估计也难逃一命。” 沈放道:“但那胥苍双为何要跟七姑娘混进府来?有简云在,他入府何须费力。” 史嘲风道:“刺杀韩大人,何等大事,自然要拉个替死鬼。” 沈放道:“你是说他要嫁祸林家?但那六公子明明已经查到了他马脚,为何那林醒沐反要视而不见?” 史嘲风道:“那简云岂会告诉林家,他想刺杀韩大人。林醒沐多半以为他最多就是收买几个朝廷命官。呵呵,这些人一个个尔虞我诈,心狠手辣,又怎会当谁是真正朋友。” 第二百二十二章 夜探陆 沈放点点头,心道,看上去倒真是如此,那七姑娘也是个好人,若因此事落的个家破人亡,岂不是冤枉。 史嘲风道:“此事你知道就好,切莫再对外人提起。韩大人国之所望,我既然知道此事,也不能不管,万万不能叫他们得手。”顿了一顿,道:“特别是林家之人,切莫打草惊蛇,反叫人有了防备。” 沈放点点头,道“一切全凭帮主。还有一事在下也想问问,那日与谢疏桐相斗的青衣女子,究竟是什么来路?” 史嘲风沉默片刻,道:“那女子神秘莫测,我也不知她来历。你听我一声劝,尽量避开此人,切莫与她有什么关系。”沈放未提无方庄之事,史嘲风自然不知两人早已见过。 沈放答应一声,心道,我自然不想去惹她,但几次三番都要遇上,我又有什么办法。 心里清楚此人与那胥苍双定有关联,自己难免还要扯在里面,若最后真坏了他们之事,多半自己还是躲不了干系。只是这些事情尚远,倒也不必眼下操心。 史嘲风道:“你抓紧回去林府,此事甚大,我须找些人好好商议商议。你做事甚是精细,若有什么发现,再来告知与我。” 沈放点头答应,出了院子,未回林府,反是又跑到苏堤玩了半日。 回来林府,到了自己屋内,却见床上摆了十几件衣服,五颜六色,竟连粉色的也有。问了平儿,说是小姐叫人送过来的,沈放撇撇嘴,全卷了扔到一边。 次日林怀玉果然又叫人来请沈放等人去西湖中泛舟,沈放推辞不得。 到了院中,林怀玉见他仍穿着旧衣,顿不高兴,气呼呼先上了马车。 莹儿过来小声道:“沈公子,给你买了这么多新衣,为什么不穿。” 沈放道:“我这件也是新的啊。” 莹儿皱起眉头,假意伸手扇了扇,道:“都快二十天了,你这件青衣就没换过,洗也不洗,我看都有味了,你还好意思说是新衣。” 沈放道:“是嘛,那我改日脱下来洗洗。” 莹儿掩口笑,道:“是啊,这才对。”左右看看,见战青枫、温氏、道衍大师几人都上了马车,压低声音道:“昨日小姐在街上,先是给我们几个都置办了新衣,可把战公子得意坏了。要走的时候,小姐说可惜你不在,也不知合适不合适,不如多买一些,一口气给你买了一大包,又把战公子气坏了。” 沈放挠挠头,道:“这又是何必,我又不喜欢。” 莹儿道:“有新衣穿不好么,公子其实英俊的很,打扮一下,也不比战公子差的。眼下人都势利,你穿戴的好,人家才不敢轻视。” 沈放道:“我便是这样的人,又臭又倔,也装不了斯文。旁人喜欢也罢,讨厌也罢,我都是这个样子。” 莹儿看看他,如同见鬼一般,叹气道:“快走吧,小姐今日又该生气了。” 果然这一日游湖游了一半,林怀玉不知何故,突然又不高兴,早早带着莹儿回府去了。 次日也是无事,沈放突然想起听到的高僧道济诸般传说,一时兴起,去了净慈寺。 快到山门之前,见一老僧,脸色黝黑,更是油光发亮,僧袍又破又脏,几不蔽体,腰间系着个葫芦,手摇破蒲扇,光着脚躺在一块大石之上。 沈放心道,这和尚倒不怕冷,上前施了一礼,道:“敢问高僧,此间可是有一位道济大师?” 那老僧看了他一眼,道:“有啊,不过只怕你是找不到的咧。” 沈放道:“为何?” 老僧道:“蠢材,你既然想来找他,当然找不到。” 沈放笑笑,道:“那若我不想找他呢?便能见到了么?” 老僧道:“你既然不想找他,还问什么。快走,快走,莫挡我晒月亮。” 沈放也不以为杵,心道,青天白日,哪来的月亮,原来是个疯和尚。和尚道士都爱故弄玄虚,真疯的,假疯的,都不出奇。走了几步,山门前有个扫地的小沙弥,上前又问:“小僧人,此间有一位道济大师,今日可在寺中?” 小沙弥道:“施主方才不就见了么?” 沈放吃了一惊,回头看去,大石上空空荡荡,哪里还有人影,沈放奇道:“方才那位便是道济大师么?” 小沙弥道:“是啊。” 沈放四下观望,道:“方才还在,怎么一转眼就不见了?” 小沙弥道:“道济师傅就是这样的,有什么奇怪了。” 沈放心道,莫非此人也是个武林高手?不由啧啧称奇。知道定是再寻他不着,也不进寺,返身回了城中,买了些小吃吃了,才慢悠悠晃回林府。 回到屋中,却见平儿在屋内等着,见他回来,喜道:“公子你可回来了,你有帮朋友来找你,正好在门外遇到小姐,小姐顺路带了进来,可见你不在,小姐就请去她那边作客了。小姐叫你回来就去找她。” 沈放听说有人来寻,立刻想到是自己师兄,心中大喜,只是奇怪自己的师兄,林怀玉干嘛还要请去作客。心中喜悦,不及多想,连忙赶了过去。 未到小姐楼前,便听到里面有笑声阵阵,一人正在说话,听声音正是四师兄。 几步抢进厅中,果然见林怀玉坐在当中,左右分坐了五人,羽扇纶巾的大师兄诸葛飞卿,矮胖头大的二师兄鲁长庚,身材壮硕的三师兄吕鑫,瘦高书生四师兄李承翰,还有一身红衣,如今早已是他叔母的五师姐柳传云,五个师兄师姐竟然一个不少,齐齐到了。五人望向他,都是面露笑容。 沈放眼角一湿,眼泪就要下来,躬身施礼,道:“大师兄、二师兄、三师兄、四师兄、五师姐,你们来了,师弟有礼。”他一个一个叫过去,丝毫不嫌麻烦。 诸葛飞卿手抚长须,道:“来,先坐下,你四师兄正说故事,你莫要打岔。” 柳传云微微一笑,伸手拉他在自己身边坐下。 李承翰道:“那年师弟应该十二岁,村里有户人家,养了只大鹅,那大鹅凶的很,见到过往的孩子就要追,师弟也被追过,心里就特别恨那大鹅。寻个日子,带了些小鱼,设个圈套,将那鹅套住,然后在它脚上栓了块石头,扔到水塘里。他早测准了长短,叫大鹅整个沉在水下,伸长脖子也只露了个脑袋在上面。可怜那大鹅整整七天才被发现,饿的只剩骨头架子,以后见了师弟就跑。后来那家主人知道了,去师傅那告了一状,师傅罚他一天不许吃饭,师弟便怀恨在心。 “后来不知怎么了,那家人种的豆子越长越小,周边人家田里,一起种的庄稼,比他家的足足高了一头还多,那家人百思不得其解,就是种了一辈子豆子的老人家也弄不明白。最后猜到是师弟捣鬼,杀了鸡请师弟吃,然后那豆子就长的正常了。到如今那家人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那以后,敢找师傅告师弟状的就越来越少了。” 众人哈哈大笑,林怀玉斜眼看沈放,俏脸含春,眼若横波,道:“真想不到原来你是这种人。” 沈放面红耳赤,不知如何接口,心道,难道几位师兄就在这讲了我一天笑话?哪里有如此好笑? 诸葛飞卿起身道:“多谢小姐照拂,我等先回去与师弟叙叙旧,改日再来拜访。” 莹儿道:“小姐已经吩咐,又收拾了五间上房,几位若不嫌弃,就请在此住下。” 诸葛飞卿看看几人,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叨扰小姐了。” 几人正要出门,林怀玉道:“你还没跟我说,究竟使了什么法子,叫人家地里庄稼都长不好?” 沈放见几位师兄也看自己,只好道:“我也没做什么,就是看他哪天施肥,晚上跑过去,给他再施一遍。” 吕鑫哦了一声,哑然失笑,道:“原来如此,你倒是不惜本钱。” 几人回了沈放住处,关起门来,几人脸色顿时凝重起来。柳传云拉过沈放,皱眉道:“你这孩子,这才半年不到,怎瘦成这个样子!”众人虽与他师兄师姐相称,但沈放很小入谷,众人看着他长大,实是都把他看做孩子,柳传云更是如此。 沈放眼圈一红,眼泪又要下来,道:“六师哥他……” 诸葛飞卿道:“我们都知道了,只是还没敢告诉师傅,借口说他遇到点麻烦,我们几个才一起出谷。只是那解辟寒好生狡猾,我等追了他两个多月,仍然没有追到。此人一路倒是请了不少人相助,开始来硬的,后来又来软的,麻烦实在不少。眼下这人跑到南边去了,或者已经渡海去了琼州。五妹怕你着急,才急急忙忙赶了回来。” 沈放点点头,回身从包裹里取出一封信,双手捧给大师兄。 诸葛飞卿双手接了,看了两眼,道:“是六弟的信,我给大伙读读吧。”读了几句,双手不住发抖,又读几句,终于读不下去,道:“你们自己看吧。”转手递给鲁长庚。 几人传着看了,人人都是流泪,沈放本已控制不住,见师兄们垂泪,更是泪如雨下。 第二百二十三章 夜探柒 好半天功夫,鲁长庚道:“师弟,人死不能复生,六弟泉下有知,也不愿你如此伤心,那解辟寒必死无疑,就是追到天涯海角,黄泉地府,我等也要挖他出来,祭奠六弟和谢全。” 沈放点点头,向柳传云道:“思思和叔叔好么?”燕长安与柳传云在入谷次年便已成婚,又四年后,生了个女孩,取名思思,乃是思念沈天青与梅盈雪之意。这孩子与沈放甚是相好,在谷中整日缠着沈放,寸步不离。 柳传云拭去眼泪,勉强笑道:“你这一走,思思又哭又闹,折腾了好几天。这次听说要来找你,非要跟来,我好说歹说,才叫她留下。” 沈放不禁莞尔,点点头。他离谷时,小思思还不满三岁,听他要走,哭的稀里哗啦。 柳传云又道:“你燕叔叔还在闭关。”有句话在她心中,却是说不出口,你燕叔叔总觉得对你不起,你父母之亡因他而起,你身体经脉尽毁,也是他所致。所以才拼命练功,想寻个救你的法子。 沈放皱眉道:“怎地还在闭关?” 诸葛飞卿道:“你莫要担心,你出谷不久,燕大侠他便突破关隘。但他似乎还有感悟,仍是继续闭关不出。燕大侠真乃天纵奇才,真不知道他此番出关,究竟能到何等地步。” 沈放道:“难道……?” 诸葛飞卿道:“这没什么不好说的,燕大侠此番出关,武功定会超过师傅,师傅可也高兴的很呢。”顿了顿,道:“你怎会到了此间?” 沈放便将到临安之后的事讲了一遍。众人都是惊奇,诸葛飞卿道:“金人想刺杀韩大人?此事关系重大,看来我等还真要在此多住几天。” 沈放喜道:“有几位师兄师姐相助,更多了几分胜算。” 柳传云道:“只是家宴那日,我等进的去么?” 沈放思索片刻,道:“不妨,过两日我自去找七姑娘说。” 诸葛飞卿点点头,道:“如此便落在你身上,出谷已近半年,来,叫我瞧瞧你武功可曾搁下?” 沈放道:“好。”回身取了归元剑,道:“请随师弟院中试练。” 鲁长庚见他只取了一剑,问道:“你的万象呢?” 沈放微微一笑,道:“二师兄,这剑便是万象残铁所铸,万象已逝,此剑归元,今后我要全心练剑。” 鲁长庚点了点头,不再追问。 沈放带几人来到院中,也不客套,起手舞剑。他也不依套路,兴之所至,将最近领悟的一些剑法尽数使了出来,只见剑光如练,进退之间,信手拈来,虽似不依规矩,却又浑然天成,剑法鬼魅,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剑势磅礴,大巧若拙,隐隐已自成一家。 吕鑫越看越喜,低声道:“想来师弟此番必有奇遇,眼下他这剑法虽还显生涩,有待雕琢,却已经气象不凡,化繁就简,有了大师气象。” 李承翰道:“不错,我看他这剑法底子,还是师傅和燕大侠所授,但用剑的章法神韵却已大大不同,想是自己领悟而来。师弟出来半年,便能举一反三,不受拘束,当真是聪明了得。” 柳传云轻叹一声,轻声道:“想必是他此番遇到都是高手,逼的他如此奋发,师弟此番可吃了不少苦。” 鲁长庚道:“五妹不要担心,师弟性子坚韧,压不垮的。” 沈放专心舞剑,对几个师兄说话充耳不闻,练到酣处,突然剑势一收,沉心静气,一剑指出,剑光突然大盛,正是“烈阳”。 众人只觉陡然被剑光吞没,齐齐吃了一惊。 不待回过神来,沈放又是一招使出,看似风轻云淡,却叫人心神恍惚,似是老骥伏枥,英雄迟暮,眼前昔日重来,心情激荡,又是一招“渔舟唱晚”。 两招使完,沈放持剑而立,手臂微微发抖。 他身无内力,这两招实是竭尽全力,“渔舟唱晚”一招,比“烈阳”还要费力,两招使出,手臂又有不适之感。 大荒落点出他力道之缺,沈放却一心靠勤修苦练跨越障碍。他深信,天道酬勤,大凡武功,不断修炼,熟能生巧,身体也总能适应。谁知事与愿违,不管他如何努力,这两招还是不能反复使出。 诸葛飞卿五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竟无人说话。半晌功夫,李承翰才迟疑道:“师弟,你方才这两招,是从被那解辟寒偷去的书中学的?” 沈放心道,虽是我自己所悟,但确是出自《天地无情极》,当下点了点头,道:“这书是黑鹤老前辈赠我,必要夺回来。” 李承翰道:“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诸葛飞卿干咳一声,看看沈放右手仍在微微抖动,轻声道:“师弟,你练的也累了,先去歇息一下吧。” 沈放其实连汗也没出多少,知道几位师兄有话要说,虽不知为何不教自己知道,还是听命走开。 几人待他走远,柳传云忍不住道:“几位师兄这是为何?师弟他练的不好么?” 李承翰叹道:“岂止是好,师弟剑法已入归真之境,只怕就是燕大侠当年这个年纪,也是远远不如。” 吕鑫道:“师妹你也看到了,他最后那两剑叫人心生幻象,一瞬之间,战意全消。虽只一瞬,但足以分出胜负了。” 柳传云道:“是啊,他练会了如此高明的剑法,我等该替他高兴才是。” 李承翰道:“师妹,方才师弟那两招,招式你可看清了?” 柳传云微微一怔,凝神思索片刻,秀眉渐蹙,迟疑道:“师兄你这么一说我倒是糊涂了,我好似只看到一轮太阳,又感到一股惆怅之意,为何师弟如何出剑,招式如何,一点印象也无?” 李承翰道:“不错,我等也是一样。你自然看出,师弟使得应是意剑,虽说意无常形,但眼下江湖之上,多半是以‘化形’入意,存意去形,以无招胜有招,信手拈来,都是妙招,更是绝无重复,叫人防不胜防。咱们师傅和燕大侠走的也是这个路数。只是所谓‘无招胜有招’毕竟还是有招,有章可循,仍是武功的路数,可适才所见,师弟所使意剑,意形已是一体,虽还粗糙的很,却已近真正的无招之境。” 第二百二十四章 夜探捌 鲁长庚道:“武林中人对敌,靠的都是六感,又以目视、耳听为主,特别之处,还要靠嗅觉、味觉、感觉、触觉感应,再强的高手,也要知晓敌人所在,看清别人招式、行动,方能应对,所谓视其形、听其声、触其力、感其行而应。”微微一顿,又道:“便是“化形”的意境功夫,毕竟也看的到出招,有迹可循。可师弟方才所使的,全然不似武功,倒像弹琴作乐、泼墨书画、投足歌舞,什么都像,就是不像武功。我只看到一轮红日,耳边似有渔夫高歌,心中尽是无力、迟暮之感。我等习武,千锤百炼,遇敌自生感应,但你岂会对太阳出手?又有什么招式能破去心中块垒?这已经是我等想不到的境界。” 柳传云犹豫半刻,还是道:“师弟这两招确是太过古怪,以意惑人,迷乱心神,倒和传言中的‘移魂大法’有些相似。”她说这“移魂大法”四字,声音突轻,武林之中,对妖邪武功甚是抵触,见之不喜。 诸葛飞卿摇头道:“‘移魂大法’据说只是催眠法的一种,须得对手毫无防备,还要借助外物,方能施为。师弟这两招却是坦坦荡荡,有天地自然之气概,‘烈阳’便如日正当空,叫人不能直视。‘渔舟唱晚’如见渔人晚舟、夕阳歌声,叫人心生歧念,沧桑迟暮之感,魂不守舍。这两招当真是如诗如画,妙不可言,却又凛然正气,似有天道威严,绝非邪术。” 李承翰道:“大师兄所言极是,俞伯牙弹琴,钟子期如见高山流水,师弟这剑法倒也有几分相似,只是他剑法一出,我等人人都变了钟子期。” 诸葛飞卿道:“四师弟说的好,我猜想也是此理,音乐书画,妙至巅毫之后,都能左右人心,小师弟剑法,也是得了这般妙处。” 吕鑫道:“师弟他究竟是如何练成如此功夫?” 鲁长庚道:“是啊,师弟练不了内功,受肢体所限,一些上乘的招数都练不了,如何竟会了如此深奥的功夫?” 李承翰接口道:“武学一道,讲究的是循序渐进,按道理说,师弟他绝无可能练成如此招式。这好比一个不会写字之人,突然有一天在地上乱画,竟写了篇《兰亭序》出来。” 柳传云道:“有这么高明?” 鲁长庚道:“是不是真的高明还不好说,‘意境’被称武学招法之巅,但脑子里的东西,千奇百怪,太过玄妙,难辨真伪。千百年来,能人异士辈出,关于意境的法门也是千奇百怪,各有不同,其中更不乏惊世骇俗的想法。但不是所有路都有人敢走,若是功力不到,走了歪路,其祸无穷。曾经有位过了灌顶境的高手,沉湎意境,自称创了盖世招法,拿去跟人比试,竟被斗力境中段的人所杀,他想的武功看似玄奥,对战之时却全无用处。” 柳传云道:“可适才师弟所使,绝非无用之招,其威力非同小可。” 诸葛飞卿摇头道:“只怕也是弊大于利。”顿了顿道:“我问你,如果你是燕大侠的仇人,哪天趁燕大侠不防备,刺了他一剑,又一剑没有刺死,会怎么样?” 柳传云略一犹豫,还是答道:“剑一入体,他体内真气反应立生,除非我拿着飞卢那样的宝剑,否则必然被他真气挡住,重伤不了他。然后我自然就大大不妙。” 诸葛飞卿道:“不错,方才师弟使的武功着实精妙,只怕师傅和燕大侠见了,也要刹那失神。只是师弟毕竟功力尚浅,这奇剑只是初具雏形,便是你我,也最多愣的片刻,仍能躲避后招。”叹气道:“他身怀此招,有害无利,真正的高手他打不过,反倒怀璧其罪。” 吕鑫道:“是,这武功寻常切磋也就罢了,若是仇敌,看到如此武功,不是想生擒他逼问来路,就是要痛下杀手,斩草除根。” 柳传云道:“我等也不必过分担心,师弟练成如此武功,总是喜事。” 诸葛飞卿几人却都是摇头。 吕鑫道:“未必可喜,师弟本不该有此境界,但不知何故,他偏偏就会了。如今师弟好比一个小孩,却举着一千斤重的大锤,我等不知他为何能举得起来,更不知那大锤会何时落下。” 柳传云皱眉道:“如此严重?” 鲁长庚道:“武功一道,讲究内力、功法和招式,半分不可取巧。上乘武功,招式必要有内力辅助,依靠功法将内力传导,才能突破人躯体极限,使出叫常人望尘莫及的武功来。招式若是大车,内力便是拉车的马,功法便是驾车的人。你也知道师弟经脉不好,练不成内功,但眼下他却学会了如此高深的招式。就好比一辆大车,既没有马拉,也没有人赶,却跑的飞快,这还不够吓人么?须知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这辆大车太大太快,连师傅和燕大侠都驾驭不了,更何况一点内力没有的师弟,叫人如何放心。” 鲁长庚沉声道:“麻烦的是我等根本不懂他这功夫,可能真有大患,却也可能一点问题没有。” 李承翰摇头道:“怎会无事,适才师弟两剑使出,手臂不住乱颤,显是用力过猛,已经超出他肌体之能。若是多使几次,只怕就……”硬生生忍住不说,但言下之意,显是反复使用此招,必会对沈放手臂有损。 诸葛飞卿缓缓点头道:“不错,那招‘烈阳’先不去说,‘渔舟唱晚’一招,看似舒缓,却是全身力道已爆发到极致,快到我等看上去竟像慢了。只怕如今师傅他老人家也难做到,师弟他一丝内力也无,定是难以承受这经络内的压力” 柳传云急道:“怎会如此,那我等该如何?” 诸葛飞卿道:“他既然是从那《天地无情极》上所学,眼下只有抓紧将书寻回,请师傅他老人家参看。”见柳传云神色焦急,道:“五妹也莫太心急,只希望我等都是多虑了,师弟只是机缘巧合学会这两招。” 柳传云皱眉道:“黑鹤老前辈也真是,此等绝顶武功怎能就随随便便给了师弟,还任他胡来。” 李承翰道:“这倒怪不得黑鹤前辈,我曾听师弟说过,此书甚是难解,黑鹤老前辈也是一无所知,甚至连这是本讲意境的书也是不知。谁知师弟天纵奇才,居然真的看会了。” 吕鑫道:“那如今该怎么办?” 诸葛飞卿道:“不管这招数是否有什么隐患,都要教师弟莫要使了。 李承翰道:“你有此招,岂会不用?难办的是,咱们也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用然,又如何说服师弟?便是劝他不用,真有生死关头,哪还考虑这么多。” 众人对望几眼,都知李承翰所言不假。 李承翰摇摇头,道:“出谷这才半年,小师弟性子却已变了不少。” 鲁长庚道:“沉稳些也好。” 柳传云皱眉道:“我倒宁愿他轻浮跳跃,没事戏弄人胡闹。” 几人都不言语,半晌诸葛飞卿道:“先不说这个,还是抓紧寻那解辟寒,把书夺回来。” 次日却有一封书信送来,指明要送与诸葛飞卿。沈放心下奇怪,师兄昨日才到这里,怎么今日就有信送来,送与诸葛飞卿看了。诸葛飞卿看后不住冷笑,道:“这玄天宗倒是阴魂不散,请帖倒又送来了。” 沈放不知何事,接过那信看了,啰啰嗦嗦三大张纸,将师兄几人一番吹捧,最后说邀请几人三日后午时,西湖边听风阁一聚,落款乃是玄天宗两浙西路堂主冉雄飞和江南西路堂主柯云麓。 沈放奇道:“这是何意?” 李承翰道:“师弟有所不知,我等一直追查解辟寒下落,此人乃是玄天宗香主,玄天宗自然要保他。先是有几个人找上我等,出手偷袭,被我们杀了几个,知道厉害后,就换了个路数,不断找人上门说情,说只要饶他性命,什么都肯应承。只是六师弟之仇岂能善罢甘休,大师兄也放出话去,必杀解辟寒,谁来求情也是无用。这不,还不肯死心,又有两个什么堂主冒出来了。” 沈放道:“那解辟寒不是跑到琼州去了么?” 吕鑫道:“此人狡猾的很,自己不敢露面,只是叫教中人替他出面求情。这书信上的江南西路堂主柯云麓应是他的顶头上司,想与姓解的交情匪浅,已经露过一面,此人武功高强,但大师兄和四师兄齐上,也不惧他。此番想是不服,又拉了一位堂主前来助拳。” 李承翰道:“便是再多来几个,我等也是不惧。” 沈放道:“宴无好宴,既然如此,我等不理会就是。” 吕鑫道:“去还是要去,我等也不怕他,若是不去,他等也不肯甘休,还是来闹,反是麻烦。” 诸葛飞卿道:“这玄天宗实力倒也强横,教中高手也是不少,毕竟敌众我寡,倒也不须撕破脸皮。他若是肯谈,只要交出解辟寒,什么都好谈,若是不交解辟寒,他人再多几倍,我等也有办法叫他难过。” 鲁长庚道:“先前来过几拨,我瞧除了那柯云麓,其余人未必与这解辟寒有多好交情,无非是一教之人,碍于情面,不能不帮,但尽多少心力,我看就未必。” 李承翰道:“不错,我也是如此想,咱们此刻倒不必急着跟玄天宗破脸,咬定这是私人恩怨,瞧他如何说。” 第二百二十五章 仇敌壹 听风阁也是临安名楼,与望湖楼不同,听风阁乃是在龙井山下,地方不大,甚是清雅。 寻常百姓少有人至,若不是提前订下位子,便是朝廷官员也不接待。敢如此规矩,楼的主人自也是大有来头。 三日后午时,沈放与五位师兄师姐到了听风阁。 几人也不敢托大,早让李承翰和吕鑫将附近探查一番,见确无埋伏,方才入内。 这日听风阁已被玄天宗全部包下,上了二楼,偌大一个厅堂之内,只摆了一桌酒宴。 玄天宗两名堂主早已来了,身边还有四人,都是临安城附近的武林名宿。想是对方打探的清楚,知道沈放这边六人,自己也来了六人,除了两个堂主,更是一个玄天宗的人也没有。 众人假意客套一番,分宾主落座。 沈放见那玄天宗两浙西路堂主冉雄飞瘦小枯干,六十多岁模样,似乎一阵风也能吹倒。江南西路堂主柯云麓却是人高马大,也是六十余岁,满脸的络腮胡子,甚是粗犷,两人太阳穴都是高高鼓起。 请来的四人之中,年纪最长的一位,已是九十高龄,乃是绍兴金算盘周启泰。此人乃少林俗家弟子,论辈分比当今少林掌门平辈,德高望重。余下三人都是四十多岁的壮年,震八方凌惊野乃是梁山好汉轰天雷凌振之后,另两位黑白无常谢阴、范阳,也都是声名赫赫的人物。 待众人介绍一番,周启泰便道:“几位师兄弟相称,原来是系出同门,不知是哪位高人,教出如此了不起的几位高徒。” 诸葛飞卿朝虚空一拱手,道:“家师退隐江湖已久,叮嘱我等,不愿再提旧事。” 沈放心道,这玄天宗想必早已打探过我师兄弟来历,只是我师傅已多少年未现江湖,你等自是不知,轻飘飘一句就想套出话来,哪有如此容易。 果然那周启泰微微一笑,似是意料之中。 雷凌振眉头微微一皱,随即呵呵笑道:“诸位远道而来,我等忝为地主,雷某借花献佛,敬诸位一杯。”站起身来,拿起桌上酒壶,也不见他作势,壶中一道酒箭射出,不偏不倚,正落在诸葛飞卿面前杯中。 众人围坐的桌子甚大,足有一丈见方,雷凌振坐在周启泰下首,离诸葛飞卿最远,但酒箭射出,空中一道白线,不见一滴泼撒出来。 待到诸葛飞卿杯中酒满,雷凌振手腕一抖,酒箭又落到鲁长庚杯中,空中硬生生挪了两尺,中间竟是不停。转眼之间,将六人面前杯中都斟满了。 谢阴和范阳都是喝彩,道:“雷兄真好功夫。” 雷凌振洋洋自得,道:“献丑,献丑。”慢慢坐下,他见诸葛飞卿上来就不给周启泰面子,心中有气,看几人衣着都甚简朴,其中鲁长庚和吕鑫一个工匠模样,一个像个苦力,更有些瞧不起。 心道,你们几个名不见经传,也不知是从哪里跑出来的乡下土包子,给你们脸面不要,还真当自己是回事了。想你们师傅也不是什么有名人物,有心显露武功,给众人些颜色看看。 周启泰坐在一旁,脸上带笑,心中却道,雷凌振这孩子还是嫩了点。谢阴、范阳这两个也是没有城府,你们也不想想,眼下玄天宗什么势力,连长江三十六水寨那样的角色都说灭就给灭了,岂比寻常?但眼下人家两个堂主在此,对这六人都是客客气气。脚趾头也想明白了,你们要碰钉子,只怕讨不了好。他年岁甚大,在他眼里雷凌振等人确是只能称作孩子。 果然诸葛飞卿伸手也拿过一个酒壶,也不起身,道:“承蒙款待,我也敬诸位一杯。”如法炮制,杯中也是一股酒箭激出,正落在冉雄飞杯中,他那酒箭去势更慢,一杯酒斟到杯沿齐平,杯中酒却只微微晃动,眼看已经过了杯面,却偏偏就是不洒出来。 不要说诸葛飞卿是坐着不动,便是这斟酒的分寸,也要比雷凌振强的多了。 诸葛飞卿不动声色,将柯云麓和周启泰杯中酒也斟了,若按顺序,该给雷凌振斟酒。诸葛飞卿却是手腕一抖,那酒箭空中高高划了道弧线,却落去了另一边,到了谢阴杯里。 待到给谢阴、范阳斟满,酒箭才又飞了个大弯,朝雷凌振杯中落去。 雷凌振脸色难看,见酒箭飞来,眼看已经到了杯前,突然伸手端起杯子,道:“在下酒量不佳,还是不要喝了。” 他端杯在前,说话再后,酒杯不但离了桌子一尺,更是在那水箭之上,眼看那酒箭就要落空。 突地空中那酒箭陡然一快,如活了一般,龙抬头也似向上昂起,仍是正正巧巧落在杯中。 雷凌振浑想不到对方仍能变向,这般控劲的功夫可比自己高的多了,只得任他斟酒,口中道:“多谢,多谢。” 诸葛飞卿面带微笑,片刻杯中已满,他却不停手,那酒箭仍继续朝杯中涌去。 雷凌振大窘,他手中端着杯中,若是酒撒出来,不但沾的一手,连身上衣服也要遭殃。见酒已过了杯面,忙提真气,以内力裹持,不教那酒洒出来。 见那酒箭丝毫没有停歇之意,只得开口道:“先生恕罪,先生恕罪。”他功力已到极致,对方却是好整以暇,这一壶酒都倒过来也是不难,眼见杯中酒已高过大半寸,已是自己功力极限,再迟半分,自己就要洗个酒澡,只得服软。 诸葛飞卿微微一笑,那酒箭一转,落入一个空杯,随即收手。 雷凌振已是强弩之末,手中酒已高出杯沿一寸,再操控不得,只得就嘴上去,一口喝了半杯。 冉雄飞举杯道:“请请请。”也不多言,举杯干了。众人也都举杯干了一杯。 雷凌振心中暗暗感激,自己内力难以为续,实在无法,只得就口抢先喝了半杯,论席间规矩,自是大大失礼。对方若借机调侃几句,自己不免更是下不来台。冉雄飞这下轻描淡写,却是替他解了围。 放下酒杯,冉雄飞一阵咳嗽,好半天才止住。抬抬手,身后侍女上前,又给众人斟满,冉雄飞道:“几位远道而来,老夫招待不周,最近老是喉咙难过,酒也喝不了几杯,失礼,失礼。” 诸葛飞卿道:“冉堂主不必客套,有什么事,还请敞开了讲。” 冉雄飞哈哈笑道:“诸葛先生果然快人快语,令师弟之事,我教确是不对,多有得罪,今日给诸位赔礼,我先干一杯。” 李承翰道:“冉堂主且慢。” 冉雄飞举杯胸前,道:“李兄有何指教?” 李承翰也举杯道:“冉堂主义薄云天,要交出那解辟寒给我等,如此大义,我等自是要一起陪一杯。” 冉雄飞咳嗽两声,道:“李兄想必误会了,我何尝说过要交人出来?” 李承翰道:“我等与那解辟寒生死大仇,惟他人头可解。若不是这般,这杯酒我等倒是喝不得。” 柯云麓道:“人死不能复生,几位又何不苦苦相逼。只要诸位讲个条件,我等若能办到,绝不推辞。” 鲁长庚道:“六师弟与我等骨肉相连,便如亲生兄弟一般,此仇非比寻常,柯堂主,你若有兄弟姐妹,自然明白。我等也不是好杀之人,这一路而来,你玄天宗无关人等,我们可没杀一个,恩怨是非都要明白,其他人可以不死,解辟寒绝不能放。” 冉雄飞道:“不错,我瞧诸位也是手下留情,这才想跟诸位攀个交情。解辟寒本无足轻重,但我教中自有规矩,也要护得帮中弟子周全。正所谓冤家宜解不宜结,诸位只要饶他性命,今后就是我玄天宗的好朋友,若有甚需要相帮之处,我玄天宗也是义不容辞。” 李承翰道:“我等也愿交阁下这个朋友,眼下这桩就是大事,冉堂主如能给个面子,帮我等抓那解辟寒回来,我等也愿与冉堂主交好。” 柯云麓皱眉道:“如此说来,好说歹说都没得商量了。” 周启泰插口道:“这道‘蜜汁火方’需趁热吃才好,凉了便失了滋味,请,请,请。”又道:“这道火踵神仙鸭也是本地特色,乃是用金华火腿配以本地麻鸭,文火炖烧而成,甚是滋补,来,大家尝尝。”叫侍女将鸭子分开,每人碗前放了一块。 众人知他有意插口,不叫双方就此翻脸,周启泰一头白发,耄耋之年,辈分又高,人人都要给几分面子。 吃些酒菜,周启泰、雷凌振、谢阴、范阳四人借机敬了六人几倍,又说些江湖上的套话,气氛倒也缓和不少。 与诸葛飞卿又干一杯,周启泰道:“老朽年事已高,难免糊涂,有几句话也不知当说不当说。” 诸葛飞卿道:“请前辈指点。” 周启泰道:“不敢不敢,咱们江湖中人,锄强扶弱、行侠仗义的叫侠,强取豪夺、打家劫舍的叫贼,其实侠也好,贼也好,干的多半也都是犯法的勾当。前些日子,绍兴府千佛手姚广之与飞天遁地腾顺比武,这两人都是闻名的侠客,结果姚广之一剑将腾顺杀了,此事若有人告到官府,姚广之也是个杀人之罪不是。” 诸葛飞卿道:“不错,我等江湖中人,我行我素,快意恩仇,大多不把朝廷律令放在眼里。” 第二百二十六章 仇敌贰 周启泰道:“是啊,想令师弟是官,解香主是盗,这本就是死对头。官要抓贼,令师弟要抓解香主,天经地义。解香主不肯坐以待毙,这也是情有可原。依老朽说,解香主虽下手狠了些,咱们都是江湖中人,手底下谁没个误杀误伤,我瞧此事也不能全怪玄天宗。人死不能复生,诸位划下道来,只要不是镜中摘花,上天揽月,我代两位堂主应承下来。” 柯云麓道:“是啊,诸位也知,令师弟三次打上我玄天宗香堂,解香主都未下死手。实在是令师弟过于刚正不阿,一腔热血,不肯就范,解香主也有教中职责在身,总不能叫令师弟断了生计,万般无奈,才出此下策。” 沈放怒道:“如此说来,我师兄不肯同流合污,反是犯了江湖大忌,你们杀的有理了!” 范阳皱眉道:“这位小兄弟,火气不要这么大。没人说你师弟有错。只是江湖上的规矩,凡事留一线,做官也好,做贼也好,见面留一线,日后好相见。真把路都走绝,谁的日子也别想好过。” 沈放道:“我师兄岂是冥顽不灵之人,这江湖上的规矩岂会不懂。你玄天宗在jdz多年,你们的蝇营狗苟,我师兄可曾斩尽杀绝?你前任香主与我师兄不也是相处无事?” 谢阴道:“是啊,那为何就容不下解香主?莫非是解香主少了孝敬,失了礼数,惹令师兄发怒?” 沈放冷哼一声,道:“我师兄岂是那样的人。”望向柯云麓道:“那两个瓷瓶何在?” 柯云麓略一犹豫,随即一咬牙,道:“罢了,这两个瓶子我随身带来,本是要送与朝中史大人。既然沈兄弟开口,便给了你们。” 转身离席,片刻回来,手中托了一个玉盒,打开来,一对不过手掌大的瓷瓶静躺其中,光照之下,流光溢彩,四周似有云雾缠绕,真如仙器一般。 纵是众人都是见多识广,也不觉有些发呆,周启泰也是眼放精光,道:“这莫非是窑变之瓷?当真是巧夺天工,不可思议,不可思议。” 沈放道:“拿过来。” 柯云麓心中有气,不好发作,看看冉雄飞,还是将瓷瓶连盒子一起递过。 周启泰几人心中都道,原来是为了这么两个瓶儿,想是他师兄索要,解香主舍不得给,才闹得不可收拾。这对瓶子堪称奇宝,天下也未必再有如此一对,若是我,只怕也不肯给。 沈放接瓶在手,一手一只,拿起看了两眼,冷笑两声,突然双手一合,“呯”的一声脆响,一对稀世珍宝已经化作一堆碎片。 众人大吃一惊,柯云麓更是面上一阵抽搐,道:“你,你,你……”你了半天,终究说不下去。 周启泰看看诸葛飞卿几人,却都是神色如常,皱眉道:“沈小弟,这是为何?” 沈放看看众人,道:“诸位可知这瓶子是怎么来的?”也不待他们去猜,将这对瓶子来历说了一遍,道:“如此丧尽天良,泯灭人性,禽兽不如,还能叫个人么?我师兄为何气冲斗牛,为何宁死不屈,这瓶中数条冤魂便是明证!” 周启泰看看柯云麓,道:“这,这?” 柯云麓神色尴尬,道:“这事我知道的也不完全。” 雷凌振看那一堆碎片,犹然可惜,忍不住道:“惨是惨了些,但这般事情哪里又少了。几个草民而已,沈小弟何必如此冲动,可惜了如此一对瓶子。” 沈放看他一眼,怒道:“一两条人命,你自然毫不在意,在你眼里,人哪有瓶子值钱!” 雷凌振脸色难看,自知失言,不好辩驳,只好暗暗瞪了沈放几眼作罢。 周启泰道:“沈小弟息怒。如此说来,解香主实在是有些利欲熏心,行事忒也歹毒。”顿了顿,又道:“你听老朽一句,得饶人处且饶人,冤冤相报何时了,诸位都非凡庸之辈,争执起来,必有损伤。沈小弟,你师兄泉下有知,想必也不愿你兄弟涉险。” 沈放知他所言绝非危言耸听,自己不惧,但终究也要看师兄说法,不由去看诸位师兄师姐。 诸葛飞卿斩钉截铁道:“士有所为有所不为,师弟之仇必报,就算我等兄弟尽皆折在此处,也是在所不惜。” 周启泰长叹一声,看模样想劝这几人着实无望,和雷凌振几人都朝冉雄飞和柯云麓看去。 柯云麓脸色难看,道:“既然如此,咱们只有江湖上的规矩,手底下见真章了。” 诸葛飞卿既然赴会,早料到如此,丝毫不惧,道:“我等恭敬不如从命。” 冉雄飞笑道:“我等替下属出头,也要量力而行,正主儿不见,咱们老骨头也给拆了两根,岂不也是冤枉。” 柯云麓与他同为教中堂主,平日却无甚私交,只是柯云麓既然找上门来,请他做这个和事老,也推托不得。只是解辟寒才是紧要人物,此时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心中难免有几分不喜。见柯云麓和诸葛飞卿说要动手,当即出声拦阻。 柯云麓也不想动手,他跟诸葛飞卿和李承翰两人交手一次,吃了些许暗亏。诸葛飞卿也就比他稍弱一些,加个李承翰那是万万不敌。若剩下三个与诸葛飞卿两人也差不多,那就算加个冉雄飞也不是对手。自己两人手下虽然人多,但能跟这些人打打的却没有几个。这次为表诚意,索性一个没带。 寻思请了几位当地的名人,自己面子给足,此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那是最好。只是想不到这帮人竟是油盐不进,丝毫不肯让步。 他也明白冉雄飞不会全力助他。但众人都是不知,解辟寒其实是他小舅子,别人不帮,他却不能置之不理。此际骑虎难下,也是为难,见冉雄飞似还有话说,忙道:“冉堂主有何高见?” 冉雄飞道:“高见我是没有,只是惹事的没来,劝事的先打个头破血流,传出去岂不叫人笑话。”突然伸筷出去,在桌子中间夹起一颗蚕豆,道:“大鱼大肉我吃不惯,还是这蚕豆最好。只是这年纪大了,牙口不好,又怕咯掉了牙,在座有哪位爱吃蚕豆的,不妨接了去。” 那蚕豆是餐前所上的小吃,小小一碟,炸的酥脆,乃是天下闻名的“兰花豆”。众人都知他这是文比之意,双方借个豆子比个高低,输赢也不伤和气。 诸葛飞卿微微一笑,道:“巧了,我也爱吃蚕豆,既然冉堂主不吃,我拿来吃了吧。”慢慢伸筷子出去。 冉雄飞面带微笑,待他筷子伸来,筷头将将碰到一起,手腕突地一提,叫对方扑了个空。 谁知刚刚提起数寸,对手筷子已经翻了上来,变招之快,似是早有防备。 冉堂主倒不吃惊,若是连这两下子也没有,想必也不敢与玄天宗硬撼。手腕一翻,已将对手筷子压住。 诸葛飞卿只觉一股大力涌来,知道对手内力深厚,手微微一低,化去来劲,顺势筷子贴着对方筷子下部朝上滑去。 冉雄飞见他用筷子来切自己手指,倒是一路单刀破花枪的招数。索性就使枪法,一招“翻天覆地”,筷子下压,筷头反从对方筷子下穿过,顺势一搅。这招仗着内力深厚,一力降十会,就要叫对手筷子脱手。 谁知诸葛飞卿手指轻轻一分,两根筷子从中分开,轻描淡写破了这一搅。随即一根筷子仍去压对方筷头,另一只筷子却直点对手掌缘“后溪穴”。 冉雄飞不防他一双筷子化为两路,自己筷子上夹着蚕豆,却不能依样葫芦,分开迎战,只得往回一缩,避过了这一点。 诸葛飞卿手臂突然暴涨,筷子一伸,已夹向对方筷头。先前两人都是弯着手臂拆招,诸葛飞卿此际手臂伸直,走的直线,自然更快。 冉雄飞见他筷头已到,索性又往回缩了五寸,诸葛飞卿坐在原地,手已伸到最长,差了这五寸便碰不到对手筷子。 冉雄飞这一下甚是讨巧,不免有些无赖。柯云麓和周启泰几人都看的清楚,自是不言语。吕鑫和李承翰却是齐齐哼了一声。 冉雄飞面上也是微微一红,只是自己筷子上毕竟夹着蚕豆,不能分成两路迎击不说,更要小心不能将豆子夹碎,也不能掉了,无形中也是吃了大亏。 只是这比斗的法子乃是自己所选,总不能反悔。电光火石之间,筷子一伸,筷身正打在对手筷尖之上。诸葛飞卿也不与他硬抗,手腕一缩,冉雄飞借势又将筷子伸回原位。 诸葛飞卿微微一笑,又伸筷去夹。冉雄飞并起筷尖,一式“凤点头”直啄对手筷身。 诸葛飞卿却不再躲,筷子迎上,“啪”的一声响,两人手腕都是一沉,这一下竟是不分伯仲。 冉雄飞看的清楚,诸葛飞卿此际已是持剑之姿,筷子已是攥在手中,五指对三指,自然又占了便宜。心道此人好生狡猾。 两人一触即收,冉雄飞筷子上扬,诸葛飞卿翻腕一撩,四根筷子又是撞在一起。这一次诸葛飞卿全力施为,手中两根筷子不逊长剑。 冉雄飞连接两下,毕竟只有三指夹住筷子,虽挡住来势,筷尖一松,那颗蚕豆已经跳起。 第二百二十七章 仇敌叁 诸葛飞卿筷子一伸,就要去夹,伸到一半,突然变了去向。 “啪”“啪”两声,仍是冉雄飞抢先一步,夹回了蚕豆。但诸葛飞卿早一步变招,知道自己离的远,索性不去夹豆子,又是夹住了冉雄飞筷尖。 冉雄飞暗道,此人招数心机无一不是上上之选,难怪柯堂主不愿动手。任他夹住筷子,随即慢慢缩手。 两人筷子搭在一起,此时已是内力相拼。冉雄飞自然占了上风。眼见筷子朝冉雄飞那边移了六七寸,突然停下不动。彼此僵持片刻,那两双筷子竟朝诸葛飞卿那边缓缓移去。 柯云麓心中大奇,看冉雄飞面色凝重,额头青筋微微爆起,显是尽了全力。 他与诸葛飞卿有过交手,知道此人小自己几岁,招数精奇,但若论内力修为,还不如自己。冉雄飞武功更是在自己之上,如今为何反落了下风? 心知必有古怪,偷偷低下身子去看。果然见桌下,鲁长庚的一只手正与诸葛飞卿的手握在一起。 心中既惊又急,惊的是这两人竟有如此传功之法。须知内力相融,借人武功,一丝一毫也马虎不得。纵使是同门,修行的一样法门,也需小心谨慎。这两人师门显是不俗,有一门借力奇功。 急的是眼下变成了两个打一个,冉雄飞如何能是对手,冉雄飞若败,今日难免功败垂成,白做文章。 柯云麓心念一转,也取了一双筷子在手,道:“诸葛先生既然以二敌一,我也来凑个热闹。”伸筷朝两双筷子上搭去,他与冉雄飞功夫不是一路,自然也不敢冒险用传功借力之法,只得直接出手相助。 周启泰几人却是不知道桌下另有门道,只道是柯云麓见己方不敌,忍不住出手相助。 柯云麓眼见筷子已经堪堪搭上,斜刺里又是一双筷子点到,正夹住他的筷头,却是吕鑫出手。 柯云麓眉头一皱,手腕一抖,劲力猛地一吐,就要将对方弹开。 谁知劲力到处,吕鑫筷子朝后缩了一寸,却仍是牢牢夹住他的筷头。 柯云麓暗道古怪,劲力一道道传过去,吕鑫筷子又缩后一寸,但仍是牢牢粘住。 柯云麓见吕鑫一只手与自己相抗,另一只手却是搭在桌上,并未借助他人之力,心中不由啧啧称奇。 他却是不知,顾敬亭这几个弟子,诸葛飞卿、鲁长庚还有李承翰、柳传云几人,都是心有旁骛,多会些奇门诡道,唯独吕鑫只是专心练武,若论武功,几人中反是以他居首。 两人交手这片刻功夫,中间冉雄飞已是渐感不支,对手劲道一道高过一道,不见衰弱,反是愈来愈强。心中不明所以,只道对手先前示弱,其实内力反在自己之上。 又撑了片刻,心中已是动摇,正想张口认输。突地柯云麓手腕一沉,带着吕鑫一双筷子正撞在中间一对筷子上,“咔嚓”一声,四双筷子齐断。 眼见那蚕豆就要掉落桌上,李承翰一双筷子已伸了过去。柯云麓低声道:“冉堂主小心,这帮人会传功借力之法。” 冉雄飞这才恍然,原来并未自己功力不济,见李承翰伸筷子来捡便宜,冷哼一声,双手按住桌面,劲力一吐。 桌中那盘蚕豆突然尽数弹起,那盘蚕豆虽是小干果,也有百十颗之多,陡然弹起,其中一颗已撞中先前一颗,两颗豆子一左一右弹开。 借着这片刻功夫,冉雄飞和柯云麓已将身旁周启泰和范阳的筷子抢过,更是站起身来,伸臂去夹。 空中虽有百颗豆子,满桌的人眼睛却都牢牢盯住先前那颗。 诸葛飞卿和吕鑫已无筷子可用,鲁长庚、李承翰、柳传云三人一齐站起,三双筷子对上冉雄飞和柯云麓。 柯云麓一双筷子截住柳传云与鲁长庚两人,完全不去管那蚕豆去向。他知冉雄飞一对一,定不会输给李承翰。 李承翰也是明白,那颗蚕豆正弹向自己面前,却不伸筷子去接,反是出手用筷尖点冉雄飞腕间穴道。 冉雄飞只得出手挡了一招。 只听“啪啪啪”一阵急响,百十颗蚕豆尽数落在桌上,洒的到处都是。 眼见那颗蚕豆也已落下,径直对着一大碗浓汤,就在碰到浓汤的一瞬之间,一双筷子伸过,将那豆子稳稳夹在中间。 那人慢慢缩回筷子,将那颗蚕豆放到诸葛飞卿面前碗中,正是沈放。 冉雄飞几人面面相觑。半晌冉雄飞又是一阵猛咳,咳的脸也红了,勉强笑道:“老了,老了。” 突听一人道:“一群人抢一颗蚕豆,都穷疯了么。” 众人吃了一惊,以众人武功,竟不知楼上突然多了一人,齐齐看去,只见楼梯前站了一人,一身天青色曳地长裙,面罩纯白面具,秀发披肩,正是那自称为大荒落的女子。 身后楼梯上脚步声响,一男一女两个少年快步上来,都不过十七八岁年纪,眉目清秀,一对金童玉女一般,齐齐站到那女子身后。 冉雄飞和柯云麓齐齐上前,躬身行礼,口中道:“恭迎特使。” 沈放大吃一惊,浑想不到此人竟然也是玄天宗的人,略一犹豫,也是上前一步,道:“见过前辈。” 诸葛飞卿几人见此人来的鬼魅,再看模样,当即明白,定是与那谢疏桐一战的神秘高手,又听原来竟是玄天宗一伙,更是如临大敌。 冉雄飞和柯云麓两人面上却不见半点喜色,柯云麓更是连头也不敢抬。 大荒落瞧也没瞧沈放一眼,只是淡淡道:“冉堂主、柯堂主,既然有人上门寻仇,为何不跟我说一声?”她此际换了女装,声音却更冰冷了几分。 冉雄飞道:“区区小事,不敢劳动尊使。” 大荒落道:“哦,小事,这么说你们已经摆平了?” 冉雄飞略显尴尬,低声道:“这个,这个,还不曾。” 大荒落道:“你也不必说了,我全都听的清楚,也看的明白,此事那解辟寒做的着实有些过分,无端给本教树敌。” 众人听她说的轻描淡写,却又是一惊,心道,原来她早已来了,我等竟毫无察觉,冉雄飞更是不敢抬头,躬身道:“请尊使发落。” 大荒落道:“职份降他一级,斩去一臂,就这样吧。” 冉雄飞和柯云麓连声应道:“是,是。” 沈放突然上前一步,道:“且慢。” 大荒落这才看了他一眼,道:“你想清楚了再说。” 沈放道:“解辟寒罪大恶极,与我等生死大仇,一条胳膊可是不够。” 大荒落冷冷道:“我可不是来和你谈条件的。” 沈放躬身一礼,道:“前辈高人,晚辈万万不敢冒犯,唯独此事不可答应。” 大荒落哼了一声,道:“我需要你答应不成?”望向诸葛飞卿,道:“你们几个怎么说。” 诸葛飞卿起身道:“师弟所说,便是我等意思。” 大荒落“哦”了一声,突地人影一闪,已到了诸葛飞卿面前,大袖一拂,轻飘飘一掌击出。 诸葛飞卿几人早有防备,鲁长庚与吕鑫齐齐跃出,一左一右,伸手搭在诸葛飞卿肩上,诸葛飞卿双掌齐举,与大荒落对了一掌。 三掌相交,一点声息也无。诸葛飞卿三人齐齐退了一步,鲁长庚落足之时,脚下“咔嚓”一声,竟将楼板也踏破了一块。 大荒落却已回了原位,道:“原来是不厌山庄的人,难怪会‘七星聚会’之法。” 诸葛飞卿几人都是一惊,“七星聚会”是师门借力合击的一套功夫,最多能集七人之力,乃是师门绝学,不想竟被她一眼看破底细。 一旁柯云麓却是大喜,心道,这可是你们自己找死,悄悄上前一步,低声道:“属下与冉堂主可以挡住三人。”他适才所见,分明是诸葛飞卿三人联手,也不是大荒落对手,如今这边还有自己和冉雄飞,已是稳操胜券。 沈放上前一步,挡在几位师兄面前。 面具之后,瞧不见大荒落神情,只见她眼皮不断压低,冷声道:“你当真不怕死么。” 沈放道:“生亦何欢,死亦何哀。” 大荒落一双眼牢牢盯住沈放,脑后发丝无风自动。楼上一时鸦雀无声,谁也不敢出声,都是愣愣看着这两人。 大荒落身后那两个少年此时却也是一脸惊奇,看着沈放,突然那少女朝沈放吐了吐舌头,低下身,在大荒落耳边耳语几句。 大荒落脑后发丝又垂顺下来,走到桌前坐下,众人看她走动,更是不敢大意,见她坐下,都松了口气。 大荒落坐在桌前,似有些出神,过了半晌,突听她轻声道:“柯堂主,解辟寒是你什么人?” 柯云麓听她突然向自己发问,吓了一跳,知道瞒不过,只得硬着头皮道:“是属下小舅子。” 众人都是一愣,冉雄飞和周启泰几人脸上都有不虞之色。其实这本算不得什么,但柯云麓有意隐瞒不说,却叫几人出面,假公济私之意昭然若揭,难免叫人不快。 第二百二十八章 仇敌肆 沈放和诸葛飞卿等人却是恍然,难怪这柯云麓如此下力气。 大荒落道:“柯堂主,jdz知县是几品官?” 柯云麓回道:“是五品。” 大荒落道:“解香主可有权力杀朝廷五品官?” 柯云麓已觉不妙,颤声道:“没,没有。” 大荒落道:“那他杀人之前,有没有跟你说过?” 柯云麓额头已经见汗,低声道:“不曾。” 大荒落道:“越级行事,罪该如何?” 柯云麓支吾片刻,已不敢作答。冉雄飞低声道:“视情节后果,重则诛杀,轻者降级。” 大荒落点点头,道:“解辟寒越级行事,致使jdz香堂被毁,更无视教规,逃逸无踪,自今日起逐出我教。江南西路柯云麓堂主统御失职,降半级,仍掌江南西路,罚薪俸三月。” 冉雄飞和柯云麓躬身道:“属下谨遵法旨。” 大荒落起身走到楼梯之前,又道:“此人名叫沈放,自今日起写入我教铜榜,一并传令下去。”不闻脚步声响,人已下楼而去。 那两个少年紧随其后,走了两步,那女子回身对沈放道:“我倒真有些佩服你,能把我家主人气成这样,哎,你以后自求多福吧。” 沈放等人回去林府,说起适才之事,仍是心有余悸。柳传云叮嘱沈放道:“此人武功深不可测,对你只怕已起了杀心,日后遇到,万万不要逞能,一定要远远避开。”沈放点头答应。 如今距大寿之期已不到十日,沈放与几位师兄商议寿宴一事,诸葛飞卿道:“能少说尽量少说,只要我等能进去大宴便可,就算扮作仆人也无妨。道衍之事也莫让小姐知道。” 吕鑫道:“这是为何?” 诸葛飞卿道:“我寻思这林员外既与金国特使勾结,想必相交不浅,未必会信我等之语。此等大事,小姐知道必要说给林员外知道,打草惊蛇反而不妙。如今道衍大师便是刺客,已是敌明我暗,如此良机岂能错过,若是揭破,叫敌人知觉,换了人手,我等反是被动。不如索性将计就计,到时只要不叫他靠近韩大人五丈之内便可。我等五人皆是变数,就算他们还有别的手段,也好防备。” 鲁长庚道:“大师兄言之有理,只是毕竟不知敌人底细,便是这道衍大师也是疑兵也未可知。我瞧不如索性挑明,叫韩大人那日别来,岂不最是简单。” 诸葛飞卿道:“先前我已说过,林员外未必会信我等之言,况且那金人若有此意,想必还会找机会下手,还不如毕全功于一役。” 李承翰道:“那叫大荒落的女人要是也来该如何?” 诸葛飞卿道:“这府中还有悲秋神剑谢疏桐,想必他也不会袖手旁观。就算万一有个差池,五师妹,你与七师弟盯住道衍,我们四个接下那女子。” 沈放道:“还有丐帮史帮主,想必他也会带人暗中相助。” 李承翰道:“如此甚好,有史帮主和丐帮好汉在,此事更容易许多。” 沈放点点头,心中思索一番,便去找林怀玉。到了小姐闺房阁楼之前,请莹儿通禀一声。 莹儿见他,却似吃了一惊,笑道:“你居然来找小姐,今天太阳莫非从西边出来的么?”进去不多时,回来道:“小姐叫你等一会。”掩嘴而笑。 沈放也不知道她笑些什么,等了老半天,仍不见林怀玉下来,心道,想必是恼我平日对她无礼,呵呵,她不过就是个孩子,我又何必与她计较。 又过了半炷香功夫,听脚步声响,林怀玉下楼到了厅堂。沈放见她头发挽起,盘在头顶,插了根梅花簪,与平日长发披肩的模样倒是多了几分庄重。 林怀玉见他盯着自己发髻,脸上微微一红,道:“你看什么?” 沈放道:“小姐今日这头发倒是别致。” 林怀玉喜道:“好看么,这叫朝云近香髻。” 沈放道:“想梳起来也费时间,倒不如平日里方便。” 一旁莹儿险些笑出声来,道:“公子请坐。” 林怀玉道:“坐什么,有话快说,有……”下一句终归有些不雅,强忍住不说。 沈放道:“在下有些话,想单独跟小姐说。” 林怀玉脸上一红,道:“你,你想说什么。” 沈放道:“确有大事。” 一旁莹儿知趣,招呼几个侍女下人退了出去。 沈放见几人出去,走到林怀玉近前坐下,鼻端只觉一股清香,心道,今天小姐怎么这么香?也未在意,轻声道:“在下有个不情之请,四日贵府家宴,不知我五位师兄师姐是否也方便前往?” 林怀玉皱眉道:“就是这事?” 沈放道:“是,还请小姐成全。” 林怀玉气道:“去,去,去,到时候去就是了,这有什么好偷偷摸摸的。” 沈放倒是一愣,想不到如此容易,他本是准备了不少说辞,心道若是不易,只好将有人要刺杀韩侂胄嫁祸林府的事一并说了,只是为免打草惊蛇,道衍大师之事却不能说。 谁知林怀玉随口便应了,准备了一堆话却是全无用处,倒也有些尴尬,道:“既然如此,多谢小姐,在下先告辞了。” 林怀玉一双妙目盯着他,看的沈放心里有些发毛,连忙转身出去,见莹儿站在外面,摇头道:“小姐想是今天心情不好?” 莹儿见他出来,奇道:“说完了?” 沈放道:“是啊,小姐答应我几位师兄那日也去寿宴。” 莹儿不可思议的看他,道:“就是此事?” 沈放道:“是啊,只是今日小姐有些怪怪的。” 莹儿摇头道:“你没瞧见今天小姐穿的什么?” 沈放道:“好像是件红的,她天天换衣服,一天都换几件,我哪里分辨的出。” 莹儿已没了脾气,道:“小姐平日那都是常服,今日换了大袖罗衫,还有长裙。小姐本是想老爷大寿那天穿的吗,今日特意先穿给你看看,还有化了妆你也未见么?哎,偏生有些人却是睁眼瞎子。” 沈放微微一怔,他于男女之事倒确是一窍不通,也全未往这方面想。他与七姑娘一个地下,一个天上,在他看来,七姑娘不过是个有钱人家的小孩,只道七姑娘大小姐脾气,就算不讨厌自己,也决计不会欣赏。 此际听莹儿如此说,便是块石头也明白了,顿时大窘,话也不敢回,匆匆转身跑了。 如此一来,沈放更不敢再去找七姑娘,七姑娘似也恼了他,再不差人喊他游玩。 如此匆匆数日,林府寿宴终于开场,第一日乃是朝廷官员前来,林府张灯结彩,到处喜气洋洋。 钱叔同也到,更是特意前来,和沈放打了个招呼。这一日沈放等人都不在受邀之列,为免麻烦,连门也未出。 又过一日,家宴开启。 寻常寿宴都是午间操办,这一日的家宴却是放在晚间。待到金乌早坠,玉兔飞升,林府中心大湖之上,数万盏莲花灯漂浮水面之上,围拱水面中间一座大殿,灯光水影,到处管乐笙箫,美人蹁跹,真如仙境一般。 沈放等人早早已被请到大殿之上,那大殿十余丈高,殿内巨柱林立,便是容纳千人也不在话下。但看场上布置,今日来人,却不超过三百。 大殿中间有层台,高有尺余,摆了三张长几,中间显是主人之位,左边一张却稍稍高出一些,想是为韩侂胄预备。 台阶之下,左右分作八块,都是前面一张长几,身后短几列成方阵。最前方便是林家几位公子女儿,身后跟着众人的亲眷幕僚,其中左边居首的方阵,最前面却是四张长几,想是四位夫人位置。 四位夫人居左,对面是林府大公子林怀仁,余下二公子林怀义与三公子林怀礼相对,四公子林怀智与五公子林怀信相对,七姑娘位置正好对着六公子林怀风。 几块方阵之中,倒是六公子和七姑娘身后的座位最少,想是这两人都未曾婚配,年纪又轻,家眷和伴当都不能与其余几位相比。 整个大殿,陈设更是奢华,仰尘雕画、绯罗缴壁、紫绶桌帏、四下帘垂锦绣。更不要说屏风、绣额、书画、簇子,无一不是精品。灯盏、熏香、字画、插画更是错落有致,不一而足。更随处有药碟、香球、火箱、香饼,处处异香扑鼻,沁人心脾。 此时天气已凉,大殿之上却是温暖如春。隔上不远,就有一个大大的暖炉。 秦汉之时,已有“壁炉”“火墙”。《西京杂记》记载:“温室殿以花椒和泥涂壁,壁面披挂锦绣,以香桂为主,设火齐云母屏风,有鸿羽帐,地上铺着西域毛毯。”汉武帝时已有温室殿,但想来此法效果也不会太好。 唐宋之后,就以炭火为上。彼时炭价也是不低,林府所用,乃是京西进贡之物,更是高宗皇帝要求的“胡桃文、鹑鸽色”,价格更是不菲。 这大殿一晚烧炭所费,最够中等人家过活几年。 半个时辰功夫,诸位公子、夫人都已到了,眼见两边众人都已入席。 堂上已有数百人,却无一人出声。 第二百二十九章 仇敌伍 林怀玉坐在最前面,果然穿着那日沈放所见的大红罗衫,此际也是正襟危坐,再无半点顽皮之像,莹儿也侍立在旁。 沈放和诸位师兄,以及道衍大师、战青枫、温氏等人都坐在林怀玉身后。诸葛飞卿五人有意无意将那道衍围在当中,道衍入席便低垂双目,对几人视如未见。 沈放盘腿坐在几前,战青枫瞥他一眼,满脸都是不屑之色。沈放知他是嫌弃自己坐的随便,也不去理他。 堂上众人,几乎全是正坐几前,如沈放一般盘腿而坐的寥寥无几。 正坐乃是古法,双脚并拢,臀部放于脚踝之上,上身挺直,双手置于膝上,目不斜视,形容端正。这坐姿并不易学,坐着也着实辛苦,却是礼仪的必须。 坐礼渐渐被取代却是与椅子有关。早先中原并无椅子,大家都是席地而坐。东汉末年,胡床(与马扎相似)自天竺传入。到了唐宋,椅子才慢慢流行开来。 椅子对汉人的生活习惯影响很大,房屋中去掉了席子,摆放的家具更多,窗户也更高。还有吃饭的习俗也随之变化。早先汉人也是分餐制,一人一个矮几,端坐而食。桌椅出现后,聚餐制逐渐成为主流。 但在宋时,重要的仪式场合,仍是行古法。正坐矮几,分餐而食。林家在此方面倒是面面俱到,丝毫不见马虎。堂上众人,个个也是礼仪端正。沈放如此大喇喇的瘫坐在地,确是显得突兀。 沈放坐的随意,更是四下观瞧,见崔致和站在前面,对面林怀风身后,却不见悲秋神剑谢疏桐。在最前面四位夫人身后,人群之中,又见到叶素心身影。 其余各位公子身后形形色色,也不乏武林中人。其中大公子身后,第一排便坐着卫北狩,见沈放看来,对他也是笑了一笑。六公子身后,见到灵隐寺住持慧深大师,也是坐在前排,见了沈放也是淡然微笑,一副高僧模样。他身侧还有一位僧人,闭目端坐,想是林怀玉提到过的止静大师。 又过片刻,突然鞭炮齐鸣,足响了一刻钟功夫,待鞭炮停了,鼓乐喧天,三人并肩走上殿来。 三人同行,众人目光却都不自禁朝左边一人看去。 那人身材也不甚高大,头戴软脚幞头,面容清癯,高鼻长目,唇上双髭修的整整齐齐,颌下长须,面色庄重,不怒自威,正是如今权倾天下的当朝太傅韩侂胄。 场上唯独一人,眼睛却一瞬不瞬盯着右边那人。那人身材瘦小,面色苍白,两边颧骨高高隆起,一双眼如鹰鹫一般。 沈放只觉浑身一冷,一颗心狂跳不已。此人他并未见过,但却不知听燕长安讲过多少次,更不知在梦中见过几回。 沈放心道,沈放啊沈放,你妄自作聪明,金国王爷使者,名字中带个简字,不是那人,还会是谁! 一眼看见,沈放已经认定,这金国特使哪里是姓简,分明是姓彭,他正是当年带兵围困里县,下手杀死沈天青,叫沈放家破人亡的彭惟简。 踏破铁鞋无觅处,杀父之仇、生死之恨,如今恶徒就在眼前!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这一日,风和日丽,萧平安一人一剑,进了嘉定府。 眼见峨眉一事已了,褚博怀、宋源宝师徒打算自成都走金牛道入利川路,再入金国地界,自京兆府一路向西,回去山东。 林子瞻却不愿与水灵波就此分别,借口川中风物宜人,难得一见,要多呆几日。 萧平安却是初次下山这么久,不觉想念山上同门和师傅师娘,又记挂叶素心安危,便决定一人回衡山。见了师傅师娘,还想再去临安看看。当下众人分道扬镳。 嘉定府有个朱雀阁,萧平安上次路过时已经知道,只是上次来的匆忙,一时不及找寻,这次特意过来,想看看门中可有事情。 在街上寻个人问了,果然问到朱雀阁所在。依路寻去,不多远果见一处店铺之上,有个醒目的朱雀印字。 萧平安幼时过的凄苦,早把衡山派当做了自己的家,这八年来第一次远离衡山,在此处看到朱雀印记,竟是有些心潮起伏。 此间的朱雀阁却是个杂货铺子,也不甚大。萧平安进去里面,见只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懒洋洋坐在圈椅之上,见他进来,也不起身,道:“要些什么?” 奔波多月,萧平安身上衡山弟子的常服早已破烂不堪,如今是寻常装束,店家自是不识。萧平安当下掏出弟子令牌出来,道:“前辈,在下是衡山弟子,来此查看消息的。” 那中年人一下蹦起来,抓过牌子,左看右看,边看边笑,道:“哈哈,哈哈,果然是衡山弟子,这都三年了,我还是第一次看见门下弟子,你叫什么,何时来的?来此作甚?” 萧平安道:“禀前辈,在下萧平安,乃是三师傅的弟子。” 中年人忙摆手道:“莫要再叫我前辈,我连衡山派门人都算不上,贵派瞧的起我,把了这个店给我。兄台莫笑,衡山离此地甚远,开张以来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衡山弟子。” 这人甚是话多,拉着萧平安东拉西扯,萧平安也不着急,跟他说些山上的故事,两人竟是越聊越投机。又说片刻,中年人惊道:“你离山已经三个多月了?如此说来,这么大的事情你都不知道?” 萧平安道:“何事?” 中年人急急进去,片刻拿了个竹筒出来,倒出一张小纸,递给萧平安。萧平安接过展开,只见几行小字:嘉泰四年七月十六,衡山六代掌门陈观泰荣归退任,七代大弟子江忘亭继任七代衡山掌门,字告武林同道。 萧平安道:“哦,原来大师伯是掌门了。”心道,难怪那日师傅师娘急急赶回去,想来就是此事。 陈观泰年事已高,早有卸任之想,衡山派弟子人人知道,是以萧平安也不奇怪。 中年人道:“可惜我听说继任大典只是简单操办,一个别派的客人也没请。哎,咱们衡山派如今声名远播,为何还要如此低调。” 萧平安随口应付几句,见没有别的消息,也没有给自己的信,想是跟着褚博怀,师傅师娘倒也是放心。 出了店门,大街上正是热闹,原来今日适逢有节,此际赶集的人正四面八方而来。萧平安瞧着热闹,又无他事,也跟着闲逛。 逛到一处,突然迎面一个老妇,抱着个大花瓶,不偏不倚,正朝他怀中撞来。 萧平安眼力奇佳,看的清楚,脚下一滑,已让到一边。 那老妇这一下势在必取,浑没想到他竟能躲开。不由一愣,抱着瓶子看了他一眼,谁知萧平安也正看她,两人瞧个对眼,面面相觑。 突然老妇哎呀一声,向前一仆,膝盖先着地,身子慢慢倒下去,顺手瓶子朝前一扔,正扔在萧平安脚下,“呯”的一声碎成几块。 萧平安犹自摸不着头脑,那老妇已经呼天抢地大哭起来。 闹市之间,突起变故,片刻便围了一圈人。那老妇见人聚拢过来,越发哭的凄惨。 萧平安已然明白,见势不妙,转身就走。 那老妇早有防备,地上紧挪两步,一把拽住他裤腿,顺势就要抱住。 萧平安使个巧劲,脚下一抖,已将她甩脱。 就在此时,一条大汉适时赶到,虬髯戟张,豹头环眼,生的黑铁塔一般,敞着怀,露出一掌宽的护心毛,雄赳赳,气昂昂,来到当中,先大叫了一声“娘”!倒也情真意切,正要说下一句,“娘你怎会倒在地上”。却见“娘”一把没拉住,那人转身要走,急忙大喊一声,道:“你别走。” 萧平安自然不理,只是此时人群聚拢过来,早把他去路拦住。 那大汉抢上一步,一把抓住他肩膀,手上使力,却如同抓了一块铁板一般。 萧平安肩膀一抖,那大汉手上一震,缩回手来,只觉虎口发麻,仍不肯舍,骂了声:“直娘贼,古怪地。”伸手一抓,却正抓在萧平安背负包裹之上,“当”的一声,一把剑掉在地上。 那大汉见一把剑掉在地上,张口结舌,那老妇也看个真切,也是一愣,随即扯着嗓子,一声大嚎:“杀人啦!” 萧平安一脸苦笑,俯身拿起宝剑,道:“两位,我是个穷人,‘碰瓷’怎找上我来。” 那老妇不理,只是哭。周围一圈已有人忍不住发笑,那大汉脸上挂不住,道:“胡说八道,什么‘碰瓷’,你撞伤我娘,这便想跑么?” 萧平安叹道:“我记事起就在讨饭,一直要到十二岁,你们这又是何必。” 那汉子一愣,肃然起敬道:“原来是一条线上的前辈。” 萧平安心道,这算个球前辈,道:“不敢,不敢。叫这位婆婆也起来吧。” 第二百三十章 仇敌陆 老妇转转眼珠,一下子蹦了起来,周围一阵哄笑,老妇泼意尽发,骂道:“你等这些倒街卧巷的横死贼,快滚,快滚,看什么看,想看老娘的笑话,回家看你婆娘偷人去。”一圈人更笑,有人回口骂她,老妇一发凶悍,骂的那人落荒而走。 那汉子道:“既然都是同道,江湖规矩,你随意帮衬一二,给个瓶子钱作罢。” 萧平安心道,你们明明是行骗被我揭破,还问我要钱,江湖哪里的这般规矩。实不愿与他纠缠,摸了十个大钱出来,递将过去。 那大汉不接,皱眉道:“大哥,这太也寒酸。”见他小气,前辈已变了大哥。 萧平安叹了口气,又掏了二十个铜钱。 那大汉仍是嫌少,老妇道:“挺大的个子,如此不爽利,三十个大钱当的什么,你也好意思拿得出手。” 萧平安道:“爱要不要,就这么多了。” 那老妇还想出言讥讽,突听一人道:“你们两个又在骗人,实在是丢人现眼,还不快滚。”却见一个白衣秀士晃着把折扇走了过来,三十多岁模样,颌下微须,面皮白净,样子倒也斯文。 老妇和大汉齐齐变色,大汉讪笑道:“娄大爷,你老好。”还想再说,早被老妇一把拉走。 那秀士走上前来,拱手道:“在下娄世南,幸会幸会。” 萧平安摇头道:“你跟他们也是一伙的吧。” 娄世南皱眉道:“兄台这是何意?” 萧平安道:“你一早躲在那个卖糖葫芦的后面,我看的清清楚楚。” 娄世南哈哈笑道:“兄台真是妙人。” 萧平安道:“我真没钱,你们另找个人骗不好么?” 娄世南道:“娄某行遍大江南北,还是初次见到兄台这等奇人,在下做东,请兄台喝一杯如何?” 萧平安道:“我不要你请,我自己有钱。”转身就走,那娄世南摇摇折扇,不紧不慢跟在他身后。 萧平安见他跟在身后,也不理会,自顾逛了一圈,他在街上走,行人都远远避开。萧平安只道这些人是怕自己。眼看日中,寻了个小饭店,迈步进去,点了个炒鸡,两个素菜,又要了七八个馒头。 菜刚端上来,就瞧见娄世南慢悠悠晃了进来,也不客气,扯个凳子就在萧平安身边坐下。看他吃饭,口中啧啧作声,道:“妙,妙,妙。” 萧平安着实不能视而不见,道:“妙什么?” 娄世南道:“这道爆炒小公鸡端的是妙。” 萧平安只觉此人好生讨厌,道:“妙也不请你吃。” 娄世南道:“兄台自吃无妨,莫要管我。” 萧平安将几个菜碟拉到身前,也不理他。娄世南翘着条腿,拿折扇瞧着桌子,只是道:“妙,妙,妙。” 忍了半晌,萧平安实想不到这人脸皮竟如此之厚,无奈道:“你说它妙在何处?” 娄世南道:“你莫小看这一碟菜,其中学问可是不少。” 萧平安摇头道:“一盘炒鸡有何学问?” 娄世南道:“你可知你吃的这个炒菜两百多年前还不曾有?你又可知,只有铁锅、素油才炒的出这般嫩滑鲜香好菜?春秋战国秦晋之前,我等先祖只识烤、煮、煎,也只有鼎、镬、釜、甑这般器具。南北朝贾思勰《齐民要术》载炒鸡子之法,用的仍是铜铛,西汉张骞自西域带来胡麻,才渐有素油。及至我朝,铁锅才渐多,这炒菜之法才盛行开来,如今更有生炒、熟炒、爆炒、焦炒、滑炒、清炒、干炒、抓炒、软炒诸般炒法。” 萧平安大是惊奇,道:“想不到你有如此学问。” 娄世南笑道:“记问之学,何足道哉。” 萧平安笑道:“好,看在你这八个字,我也要请你吃一餐。店家,再加两个菜来,你喝酒不喝。” 娄世南也不客气,道:“有朋自远方来,岂可无酒乎。” 片刻店家送上酒菜,娄世南举手连干三杯,萧平安既不喜喝酒,也没多少酒量,勉强陪了半杯。 那娄世南知识广博,各种风土人情,奇闻异事,胸罗万象,更是口才便给,随口道来,都教萧平安听的津津有味。不知不觉对此人好感大增。 眼看酒酣饭饱,萧平安就要起身会钞,娄世南却道:“不急,不急,坐坐再走,再过片刻,有出好戏你看。” 萧平安不知何事,但看他笑的古怪,也就坐着不动,与他闲聊。过了片刻,娄世南望向店外,道:“来了,来了。” 萧平安回头望去,见大街之上,走来一个妇人,衣衫褴褛,蓬头垢面,似是个乞丐,却牵着头羊,一路向店家乞讨。身后有几个童子尾随,不住哄笑。 有店家施舍些剩菜剩饭,那妇人装在碗里,却让那羊先吃。 萧平安看看娄世南,皱眉道:“是个可怜乞丐,有什么好看?” 娄世南不答,待那妇人走近,倒了碗酒,道:“疯婆子,给你碗酒喝。” 那妇人站在门外,不敢进来,伸手接了碗去,口中喃喃道:“官人,喝酒了,喝酒了。”跪倒下来,将那碗酒捧到羊面前,那羊当真伸头去舔,片刻一碗酒喝个干净。 妇人将碗放回地上,也不道谢,又朝前走。 萧平安见那妇人手上腿上都是疥疮,面黄肌瘦,神志不清,着实是一副可怜模样,皱眉道:“她为何带着头羊,还喊那羊叫‘官人’?” 娄世南道:“说来话长,这女人本也不疯,两年前还是好端端一人,夫妻两个开了个豆腐店,将就也能过过日子。这嘉定府有个璩员外,家大业大,远近闻名。这妇人家就住在璩员外家边上,那年璩员外嫌家里房子太小,想要再扩几间屋出来,就商量着想买那妇人家的屋子。你想璩员外有钱有势,寻常人也不敢招惹,若给个公道价钱,那人家也就肯了,可这璩员外仗着势大,把价钱压的极低,那妇人家当家的一怒之气,反不肯卖了。一来二去,想是把璩员外惹的恼了,有一夜,妇人丈夫突然就不见了,床上反多出头羊来。” 萧平安奇道:“竟有此事?” 娄世南看看左右,压低声音道:“这有什么难猜,那家汉子被璩员外找人杀了,弄个羊来冒充。” 萧平安点头道:“想必如此,那后来呢?” 娄世南道:“妇人自然怕的厉害,到处去找,哪里找的到了。也疑心是被璩员外害了,跑去报官。官家自是与那璩员外一路,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又没有尸体,怎知你丈夫就被人杀了,跑了也不一定,一通乱棒给她轰了出来。她一个妇道人家,没几分见识,也不知该如何是好,整日以泪洗面。没过半月,那璩员外来了,拿出张房契,说那妇人丈夫早将房子卖了他,逼着那妇人搬出去。那女人哭天抢地,说房契是被偷去,房子不曾卖得,丈夫也是他杀。那璩员外家丁上前,一通拳脚,将那女子赶出门外。举着大锤过来,片刻就将房子推倒了。那妇人大约是被打伤了脑袋,不知怎地,竟信了那羊便是她官人。人也疯疯癫癫,变成如今这副模样。” 萧平安大怒,道:“如此混账,就没人管么?” 娄世南忙道:“兄台小声一点,这璩员外手眼通天,自己也有一身功夫,平日里装的良善,逢年过节都要施粥。寻常人不知,还当他真是个善人。只是谁若挡了他的财路,要不了多久必定下落不明。天长日久,大家心知肚明,嘉定府哪个还敢与他作对。” 萧平安朝外看去,那妇人已走的不见踪迹,望望娄世南道:“那女子人已疯了,有饭菜还让那羊先吃,也是贤妻,如此可怜,你竟当作笑话?” 娄世南道:“萧兄说的是,起初人人也觉得她可怜,这日子长了,大家只觉她可笑起来。哎,人心皆是若此,不是痛在自己身上,谁人又记的过三日。” 萧平安道:“你一肚子学问,也如此么?” 娄世南道:“萧兄太抬举了,在下不过是个蟊贼,和几个伙伴骗些小钱,璩员外的事岂是我能管的。” 萧平安道:“那璩员外家在何处?” 娄世南吓了一跳,道:“萧兄意欲何为?” 萧平安道:“我就问问。” 娄世南道:“我酒喝多了,胡说八道,你可莫要往心里去。你是外乡人,不知道这璩员外的厉害,可莫要想去生事。” 萧平安道:“你看我像生事的么,你就告诉我,那璩员外叫什么,住在哪里。” 娄世南道:“璩员外大名璩士隐,就住在这条街北头,最大的一所宅子便是。” 萧平安道:“你可知此人最怕什么?” 娄世南笑道:“璩员外是有钱人,自然最怕破财。” 萧平安点点头,心中已有计较,出门朝璩府方向便走。 褚博怀古道热肠,侠肝义胆,这几个月耳濡目染下来,萧平安胆气也是渐壮。他幼时凄苦,如今不同往日,却更瞧不得人家受苦。心道,一个城里的乡绅,有何本事,我找上门去,讨些财物与那女子,也叫她少吃些苦。 第二百三十一章 仇敌柒 行不多时,果见前面有个大大宅院。 萧平安绕着走了半圈,见一角围墙显是新砌,心念一动,见路边一个蹲着喝水的汉子,上前问道:“这位大哥,我记得之前这里有个卖豆腐的,怎么不见了?” 那人抬头看他一眼,道:“你这多久没来了,那家男人不见了,女人也疯了,屋子早卖给了璩员外。” 萧平安再无怀疑,径自绕回璩府大门,刚到围墙之下,听院内似有驴子惨嚎之声,一声惨过一声。 萧平安眉头紧皱,循声到了一处,大约已在三进院子,见四下无人,飞身跃起,上了围墙,往下看去。 只见院内几根木桩之上,牢牢圈住一头黑驴,几个木桩前左右,旁边一口油锅,站着两人,其中一个精壮男人手持尖刀,正生生自驴臀上剥下一块皮来。 萧平安再往厅内看,见一桌客人正在吃酒,主位上坐着个相貌堂堂、不怒自威的中年人,旁边四人,都是富商模样,四个倒有三个肥头大耳。 突地那驴又是一阵惨叫,萧平安见那精壮汉子伸手舀起一勺滚油,一点点浇在那剥开的驴肉之上。那驴浑身抽搐,却是被木桩夹住,动弹不得,只得大声嚎叫。 那精壮汉子浇的两下,便快速切下一片驴肉,旁边一人拿盘子候着,装了几片,就往堂上送去。 萧平安大怒,他也曾听人说过,这叫“活叫驴”,乃是极残忍的一种吃法。这未放过血的驴肉是否好吃且不去说他,如此吃法实是过于毒辣。驴子毕竟不比鸡鸭,也是偌大的一条性命。 见那厅中几人,也都转身朝外看,个个红光满面,显是觉得快活的很。 萧平安心中更怒,心道,这璩员外当真是凶残成性,定是个大大的恶人。 正要飞身而下,突然院后冲出一人,身材娇小,黑巾蒙面,只露出一双水剪双瞳,手持长剑,到了跟前,一剑削断了栓驴的绳子,随即脚踢掌推,将几个柱子推倒。 那手持尖刀的汉子愣神的功夫,那驴子已挣脱开来,撒蹄就朝院外跑,那女子倒跃而起,上了驴背。 萧平安暗自叫好,见那女子骑了驴跑出院子,那两个汉子才明白过来,赶紧要追。 萧平安一跃而下,正挡在两人身前,脚下一勾,手上一带,两人齐齐跌倒,一个四脚朝天,那尖刀那个更是摔个狗抢屎。 那女子刚刚跑到院门之前,听身后追来脚步声响,回过头,正想出手,却见一个高大汉子突然落在院中,绊倒了两人。那女子眼角一眯,似是笑了下,趁机拍驴就走。 摔倒两人都是大怒,爬将起来,一前一后,挥拳就打。 萧平安后退一步,仍就是一勾一带。“嘭”的一声,两人撞在一起,软绵绵瘫倒在地,这一下两人脑袋碰在一起,齐齐晕了过去。 厅中几人看的清楚,见突然有人抢去了今天的主菜,厨子刚想去追,又跳进个高大汉子,三下两下连厨子也躺下了,都是大惊。 其中一个大惊失色,连声道:“有强盗,有强盗。”中间那主人却是神色不变,离席走到门前,拱手道:“敢问这位好汉,有何见教。” 萧平安心道,你说我是强盗,我便做回强盗给你们看看,开口道:“此山是……”出口便觉不对,忙道:“少废话,快拿五十,一百两,不,一千两银子出来!” 他毕竟初次做贼,历练不足,比那神州大侠高大宝尚且不如,一张嘴就出错。想想这是人家,没有山,树也是人家的树,索性直接要钱,开口五十两,觉得少了些,到了一百两才想起,自己是个强盗,岂有只抢一百两的道理。几句话说完,自己倒先淌下汗来。 那中年人身后几个商人面面相觑,都道,这贼人主意变的如此之快,心思实在难猜,还好胃口倒不是太大。 那中年人忍不住一笑,道:“一千两银子么,好说,好说,好汉可否先报个万字上来?” 萧平安看他神情自若,显是半点未曾把自己放在眼里,皱眉道:“你就是璩士隐?” 那人道:“不错。” 萧平安心中有气,道:“好,就是你,那我要一千万两!” 璩士隐早看出他不是强盗,多半是初出茅庐的愣头青,适才打倒那两人,也还算有两下。但那两人不过是做菜的厨子,算不得什么本事,见他越说越是好笑,只怕是个傻子,道:“罢了,罢了,这遭饶了你,快快滚吧。” 萧平安见他愈加不把自己当回事,也是恼了,道:“你这个丧尽天良的畜生,今日定教你知道我的厉害。” 璩士隐听他出言不逊,登时大怒,身上别无他物,顺手摸出锭银子,抬手掷出,骂道:“臭小子,作死么。” 那锭银子足足二十两,出手划过一道银光,比强弓硬弩还要急上几分。直朝萧平安胸口打去,这一下若是打实,怕是骨头也要打断几根。 萧平安冷哼一声,任那银子打在身上,“噗”的一声,如中败革。 不待那银子落下,飞起一脚,那银子带起一声尖啸反朝璩士隐打回。 璩士隐见他让银子打个正着,却是浑若无事,心中已是一惊。待到银子打回,比去势何止快了几倍,怎敢去接,急忙闪身。那银子“啪”的一声打在身后柱上,一半都已没入柱中。 璩士隐更惊,那银子并非坚硬之物,自己家的房柱却是上好的云杉。甚是结实紧密,这人一脚之力,竟能将银子嵌入木中,力道好生了得。急道:“好汉,且住。” 萧平安也不理他,足下发劲,脚下青砖已碎,双脚连踢,数块铺地的青砖立刻飞起,都朝璩士隐打去。 青砖来势远逊银锭,璩士隐怕打到身后之人,伸手拨落。 突地身前人影一闪,萧平安已到了近处,一拳当胸击到。 璩士隐大惊,萧平安踢起青砖之地,离自己还在四丈之外,怎地青砖刚到,他人也到了!见这一拳平平实实,自己却不敢伸手去接,顺手一捞,一块青砖在手,划个圈子,直朝萧平安拳头迎去。 萧平安一拳将那青砖打的粉碎,拳势不收,仍是打向璩士隐前胸。 璩士隐只觉手上一麻,眼前一团碎石散开,一个硕大拳头破石而过,势不可挡。急急一个“沉鱼落雁”身子后仰,猛地后跃而出。这一下尽了全力,身影一晃,已退回厅内。 门边站着那几个客人,其中一个头被碎石崩到,登时头破血流。几人骇的要命,先前两人一言不合就动手,天上砖头乱飞,想跑也不敢,都躲在柱后。此时见璩士隐退回屋内,萧平安举步追入,有机可乘,自然抱头就跑。 萧平安也不去管这几人,举步进屋。 璩士隐连道:“好汉息怒,好汉息怒。” 萧平安理也不理,进去先是一脚踢翻了桌子,又是一拳将张椅子打个粉碎。追着那璩士隐,所过之处,茶几、凳子、花瓶、摆设,只要看到无不打的粉碎。 璩士隐起先还说上两句,见他直若未闻,心中不住叫苦,实不知如何就惹了这么个煞星进来。 躲了几下,屋内已是一片狼藉。璩士隐抽个空子,从后面跑出。 萧平安不紧不慢跟在身后,见东西就砸,水缸花盆也不放过,连院中的假山也打崩了一块。 璩士隐心中气苦,不敢停步,口中只是道:“好汉究竟所为何事?有何好说,有话好说!” 萧平安骂道:“打的就是你这个仗势欺人的王八蛋。” 璩士隐分心说话,险险被他追上,不敢再说,只顾逃命,转眼又进了个院落。璩士隐闪身进了一间屋子。 萧平安顺着回廊过去,见扇门就是一脚,见窗户就是一肘,连踢破了三、四扇门,七八扇窗,骂道:“驴子你也要欺负,当真是禽兽不如。” 前面璩士隐一跃而出,手提一柄龙雀大环刀,一言不发,迎面上前就是一刀。 萧平安一路打砸,乒乒乓乓,口中骂声不绝,也叫他起了真火。心道此人定是有意上面寻衅,实也欺人太甚,一刀劈下,恨不得将萧平安就此劈成两段。 萧平安闪身避过,反掌切他手臂。 回廊狭窄,璩士隐的大刀施展不开,当下退了一步,跳入院中,萧平安自然跟上。 璩士隐使开大刀,虎虎生风,倒也威猛。 萧平安却似闲庭信步,一招招轻松避过。 院外一阵骚乱,一群提刀持棍的家丁涌进院子,见主人手舞大刀,逼的敌人左右躲闪,只道主人家占了上风,又插不上,只在一旁摇旗呐喊。 璩士隐却是暗暗叫苦,自己看似刀法凌厉,裹住了对手。其实人家却是游刃有余,随意闪躲,分明是在瞧他刀法。 璩士隐刀法也只马马虎虎,萧平安看了两招便已知他底细。只是对手刀法隐约有几分青城派武功的味道,却又不正宗。 又斗几招,萧平安已是断定,此人应是受过青城派高手指点,却不是青城弟子。也不再看,上前一步,一掌拍在刀刃之上。 这一拍正是璩士隐变招之时,被他自上而下一拍,大刀险些脱手,胸前空门大露。 萧平安正待踏中宫,欺入他身前,顺手夺下刀来,突听轻叱一声,一人自身后赶到,兵刃破空声响,直刺自己后心。 萧平安听声辩位,闪身避过,来人武功还不如璩士隐,只是这一下时机却是抓的极巧。回过身来,却见一少女提剑攻来,花生丹面,柳眉倒竖,水剪双瞳,一副生气模样,却更显娇丽。萧平安脱口而出道:“是你?” 他眼神极好,这女子一双大眼,身材婀娜,正是方才救走驴子的少女。 第二百三十二章 仇敌捌 那女子一愣,却是不知他是何人。 璩士隐道:“秀儿小心,此人功夫高强。”原来这女子竟是他女儿,唯恐女儿有失,又见萧平安转身背对自己,想也不想,一刀横削。 萧平安一愣之际,想不到璩士隐出手偷袭。刀将及身才猛然反应过来,间不容发之际,身子朝后一缩,已撞入璩士隐怀中,反手一掌。璩士隐浑想不到对手还有此招,这一掌已是避不开。 那女子看的清楚,也是大惊,忍不住一声尖叫。 萧平安略一犹豫,手掌一偏,打在璩士隐肋下。 璩士隐闷哼一声,大环刀脱手,身子腾空而起,随即落下地来,连退几步,嘴角已渗出血来。 身子一晃,摇摇欲坠,那女子抢上一步扶住。 萧平安本无心伤人,一掌将璩士隐打飞,微微一怔,正要说话。 院外脚步声响,一群人冲进院来。足有十二三个,都是头戴结式幞头,圆领皂衫,绑着裹腿,脚穿麻鞋,一副公差打扮。 最前面几个,手提锁链,二话不说,直朝萧平安头上套来。 萧平安浑没想到竟会涌进一群公差,先是傻了片刻,随后第一个念头是还手,接着第二个念头是怎么能打官差?我要逃跑! 他本不是心思机敏之人,两个念头还没转完一半,已被一条铁索套住。随即又是一张渔网罩来,十几个公差一涌而上,已把他粽子一样捆了起来。 璩士隐坐倒在地,见萧平安束手就擒,也是傻了。看了眼女儿,那女子满脸错愕,更是一头雾水。都道,原来这小子也没有多厉害。 他们哪里知道,萧平安幼时被关在牢里,后来被韩谦礼所救,及至上了衡山,多年都一直傻傻以为自己是个逃犯。小时候行乞,更是怕极了官差,做梦都会吓醒。这份畏惧乃是骨子里的,实是根深蒂固。 他在衡山上呆了八年,虽练了一身武功,毕竟还涉世不深,如今见了官差,第一反应仍是害怕。 嘉定府公堂之上,知府大人威严端坐,背后“明镜高悬”匾额烁烁金光,两排衙役手持上黑下红,上圆下扁水火棍,杀气腾腾。 萧平安被捆成一团扔在堂前地上。璩士隐的女儿作为苦主也到了堂上,更是拿了张椅子坐下,冷眼瞧着萧平安。 知府大人姓庞,乃是上任不久的新官。嘉定府上一任长官死于玄天宗之手,他自是知道的清清楚楚,对这些江湖上的角色是又恨又怕。见萧平安样子倒不凶横,清清喉咙,道:“大胆狂徒,青天白日之下,竟敢闯入人家行凶,我来问你,你可有同党?” 萧平安垂头丧气,心中后悔不已,心道,我胆子如何这生大了,竟然大白天跑上门去砸了人家屋子。若不是捕快来了,难不成自己还敢杀人不成! 他幼时一直受人欺辱,只知忍让,胆子着实不大。这几个月下山以来,跟着褚博怀,一路几千里奔波,见识大涨之余,胆气也是大增。听了娄世南一番话,心头火气,一时冲动,寻上门去。待到见了璩士隐活吃驴肉,一发按捺不住。 此时心中又道,我当时为什么不跑?我若是跑,这帮人如何追得上我?追悔莫及,连知府大人问话也没听到。 庞知府见他一言不发,看也不看自己一眼,想是有恃无恐。心中暗暗叫苦,他也为官多年,知道越是上得堂来满不在乎的越是难缠,这小子莫非也是有些来历?但毕竟大堂之上,少不得官爷威严,咳嗽一声,又道:“问你可有同党?” 萧平安这才回过神来,道:“没有,我就自己一人。” 庞知府心中大定,心道原来是个光棍愣头青,顿时面沉似水,厉声道:“你为何犯案,还不从实招来,莫要待我大刑伺候。” 萧平安叹气道:“我就想上门要些钱,给那女子,出口气而已。” 庞知府道:“什么女子,说清楚些。”心道,这小子还是个多情种子,打家劫舍的亡命之徒又找的什么好女人,莫不是哪里包的粉头。 萧平安道:“便是街上牵羊的那个。”将娄世南所说讲了一遍,又道:“我一时气不过,就想去找那璩士隐讨个公道,也没想伤他,就叫他赔那女子些钱,叫她日子有个着落也就罢了。” 他一席话说完,堂上众人表情各异,一众衙役个个忍不住想笑,璩家那女子满脸不可思议,庞知府看他如同一个傻子。半晌庞知府方道:“人家说你便信了?” 萧平安奇道:“莫非不是么?”那牵羊妇人着实古怪,叫他丝毫不曾疑心有假,又问到那屋子确实被璩士隐所占,自是更无怀疑,但看众人神色,却是不对。 那女子道:“璩家小女璩毓秀,既然有人栽赃陷害我璩家,还是我来说说。” 看看萧平安道:“你说那女子,嘉定府人人知晓。她之前确是在我家角上有个豆腐店。两年之前,他丈夫突然跑到我家,说要举家搬走,愿把房子卖与爹爹。我爹自也是愿意,给了他个好价钱,房契银两都已两讫。只是那人说要过两个月再搬,这也是人之常情,我爹自然应允。谁知没过几天,那男的却悄悄跑了,原来他与人通奸,商定了一起私奔,卖了屋子,卷了钱财,走的无影无踪。若不是通奸那家男人不见了妻子,此事倒成了悬案。 “那妇人完全被蒙在鼓里,知道丈夫跑了,房子没了。一时失心便疯了,找了头羊,一口咬定丈夫没走,只是变成了只羊。我爹见她可怜,还给她另寻了个小屋作栖身之所。此事满城皆知,你若不信,问问堂上诸位差爷也可。” 萧平安看看众人神色,心知多半不假,目瞪口呆,当真是分开八片顶阳骨,倾下一桶雪水来。自己谨慎小心,却还是着了那娄世南的算计。自己只道他是个骗财的小贼,不想竟会如此。只是到此际也想不明白,此人为何要害自己,难道只为图个有趣么? 庞知府问璩毓秀道:“令尊当下如何。” 璩毓秀道:“家父受伤甚重,眼下命在旦夕。”说着举袖遮住面孔。 萧平安吃了一惊,心道,我虽然一掌把他打飞,却收了劲力,如何能将他打成这样? 庞知府见他神色,也是好笑,一拍惊堂木,就要判下。璩士隐乃是城中有头有脸的人物,这小子简直就是个傻子,如何判自然一发的清楚明白。突听身后一人咳嗽一声。 咳嗽之人乃是知府身后幕僚,也便是后世寻常所说的师爷。 按其源流,师爷源出周王之官——“幕人”,只是师爷并非朝廷官职,而是官员自己所聘的幕僚。宋时,太祖赵匡胤为加强中央集权,下令幕僚也要由朝廷任命,且要限制数量。 庞知府也是官场上摸爬滚打的老人物,自然明白,这是身后人有话说。 师爷可不是一般官员身边只知掇臀捧屁,希求看觑的人物,能留在这个位子上的,都是精明强干,明辨是非之人。庞知府初来不久,这几个幕僚熟知当地风土人情,自己也是倚重的很。 惊堂木拍过,口风却是一变,道:“如此待我回来再审。”起身去了后堂,那咳嗽的幕僚果然跟上。 庞知府走到堂后,问道:“向先生,可有何不妥?” 那向先生已年过六旬,一把白须,眼皮耷拉着,如同睡不醒的模样,但偶然抬起眼来,却是精神抖擞,道:“大人有所不知,此事却大意不得。我得了消息,那骗人捣鬼的是玄天宗的人,那看上去傻乎乎的小子是衡山派的精英弟子。璩士隐一家看上去是个土绅,其实人家是青城派的关系。这几拨人可一个也得罪不得。” 庞知府只听到玄天宗三字,脑袋就是一懵,他如今最怕的就是玄天宗,来此赴任至今,玄天宗的人还没找上门来,自己正犹豫是不是该主动请本地香主吃饭。 再听下去,果然个个都不好惹,青城乃是本地地头蛇,衡山派如今日新月异,也不是好惹的主。这三方人物搅在一起,事情岂会简单。 最可恨是那小子,装疯卖傻,还说自己是单枪匹马。他衡山派的精英弟子,堂上堂下那帮酒囊饭袋几斤几两,自己再清楚不过。敲诈勒索良善最是拿手,平日里撵个狗都费劲,岂能抓的到人家!奶奶的,这其中分明有诈,就是想算计于我。强自镇定,道:“向先生,依你之见?” 向先生道:“不敢不敢,大人想是一眼看破其中险恶。依老夫之见,咱们不如将计就计,就说那小子既是被人蛊惑,要先去抓那蛊惑之人对质,将那小子先行收押。那什么娄世南咱们自然不会真的去找,这小子么,咱们也不真关,把人都撤了去,牢门也不关,叫他自己跑掉,就说犯人越狱而去。那璩家自己都被打的落花流水,咱们嘉定府狱卒老弱病残,看不住衡山派的高手,他璩家自然也没什么话说。” 注:林怀玉家为什么不烧煤:宋初曾有非常严重的木炭危机,百姓为过冬伐尽树木。宋太宗雍熙二年(公元985年),东亚进入了一个新的小冰河期,淮河流域甚至长江流域的冬季常常是冰天雪地。沈括在《梦溪笔谈》中这样记载:“今齐、鲁间松林尽矣,渐至太行、京西、江南,松山太半皆童矣”,人们甚至砍树砍到了帝王宗庙里。宋仁宗时,一度听取欧阳修的意见,连元宵灯会也取消了。 到北宋中期,北方煤炭开始逐步取代木炭。庄绰在《鸡肋编》中说:“昔汴都数百万家,尽仰石炭,无一家燃薪者。” 《山海经》称煤为石涅,魏、晋时称煤为石墨或石炭。“煤”这一名称在明代李时珍的《本草纲目》中才首次使用。 人们发现煤能燃烧取暖,其实很早,西汉之前,便拿它炼铁。但煤炭燃烧时烟大,用以煮饭,也有烟气,而且不通风的情况下,有一氧化碳中毒的风险。沈括在延州烧石炭,熏的衣服都黑了,写诗抱怨:“化尽素衣冬未老,石烟多似洛阳尘。” 唐乾符中有豪士承籍勋荫,锦衣玉食,极口腹之欲。尝谓门僧圣刚曰:“凡以炭炊饭,先烧令热,谓之炼炭,方可入炊。不然,犹有烟气,难餐。” 宋慈《洗冤集录》中有记载:解煤火毒,中煤炭毒,土坑漏火气而臭秽者,人受熏蒸、不觉自毙、其尸极软,与夜卧梦魔不能复觉者相似。房中置水一盆,并使窗户有透气处,则煤炭虽臭,不能为害,饮冷水可解。或萝卜捣汁灌之,鼻移向风吹便醒。一氧化碳中毒,即便到如今,仍有听闻。 煤炭多产于北方,南宋临安同样燃料短缺,但可惜江南没有煤炭,《鸡肋编》中还叹道“思石炭之利而不可得”。 陆游《老学庵笔记》:“北方多石炭,南方多木炭,而蜀又有竹炭,烧巨竹为之,易然(燃)无烟耐久,亦奇物。” 由此可见,临安的主要燃料,仍然是木炭。就便临安不缺煤炭,考虑到它不但脏,而且有烟气,更是杀人无形,富人家也未必会用。 注:宋人审案,犯人是站着,而非跪着,检索《名公书判清明集》、《折狱龟鉴》、《洗冤录》,均找不到任何“跪着受审”的记录。《折狱龟鉴》“葛源书诉”条载,宋人葛源为吉水县令,“猾吏诱民数百讼庭下”,葛源听讼,“立讼者两庑下,取其状视”。北宋李公麟《孝经图卷》画中,犯人也是站着受审。这与沈天青让焦五下跪却是不同,而如萧平安这般入室行凶,又是抓个正着,自也是五花大绑。 第二百三十三章 缓兵壹 萧平安又被关进了大牢,还没下公堂他便下定决心,一定要越狱。 他一路留心记忆府中路径,各处守卫,又将师傅教过的一些江湖门道细想一遍。 在牢中计划了半夜,只觉计划周详,逃出去的把握当有六成。想到自己竟会逃狱,心中又是羞愧又是兴奋。 待到夜深人静,萧平安行功两遍,只觉精力身体都在巅峰,逃出去的把握又多了一成。事不宜迟,当即起身。 逃狱第一步最难,先要自牢房里出去。自己没学过开锁之法,身边又无利器挫的断铁锁,只能试着打断木柱。只是声音太大,定会惊动看守。好在自己掌功指力也是不弱,一点一点应能开出条路来。即使一天不成,两天三天总没问题。 萧平安摸到门前,瞄准门上柱子,狠狠一掌劈去,“咯吱”一声,门竟是开了,铁锁哗啦啦掉在地上。 狱卒居然忘了锁门,萧平安大喜,探身出来,看看周围,这边牢房里好像就他一个犯人,声音也未惊动狱卒,一切顺利。 来到过道之上,先前自己记得清楚,从过道上去,走几个台阶,便是狱卒值守之处。房间不大,只有一张桌子,几个板凳。看守的狱卒应该不会超过四个。 自己只要能偷偷摸过去,使“绝雁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当可以打倒四人,叫他们一点声息也不出。这样就不用惊醒门外的警卫,外面大门的钥匙应在其中一个狱卒身上,不能忘了搜出来。 此处计划也很周详,只要自己够快,还要避开桌椅阻挡,一气呵成,不叫狱卒出声即可。 萧平安悄悄摸到台阶处,一点声息也无,探头一望,前面室内一个人也没有,桌上却摆着个包裹,正是自己之物,连长歌剑也在其中。 这个倒是在计划之外,没想到要去库房取回自己东西,事实上他连库房在哪也是不知,压根没想起自己还有长歌剑。 没想到这嘉定府竟如此粗心大意,这些东西竟就放在这里。看守也都不在!是逃班了,还是一起吃坏了肚子?不去管他,机不可失,若是等他们回来就麻烦了。 萧平安当机立断,闪身上前,取了包裹,直奔大门而去。前面顺着通道,走六十七步,就是出去的大门,门外有两个守卫。 糟糕,忘了拿大门的钥匙,等等,前面大门好像没关。当真是天助我也,想必是狱卒出去的时候忘了。 萧平安闪身出了大门,眼下只要快跑十二丈,出了院子,立刻上房,出了官府,那便是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使出“疾风追雁功”身形一闪已经到了院门之处。突听有“哗哗”的细流之声,转头一看,一个守卫提着裤子站在墙根。两人瞧个对眼,“哗哗”之声停了。 萧平安大惊失色,千算万算,就没算到有人埋伏在这里,正要出手,那守卫又转过头了,“哗哗”。 还好天色很黑,那守卫又眼神不好。萧平安松了一口气,提气跃上旁边屋顶,不多时已出了官府,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了下来。 心道这嘉定府牢狱守卫如此松懈,当官的果然没一个好人,都是玩忽职守。 次日清晨,萧平安戴了个草帽,压低了遮住面孔,在街上寻那娄世南的踪迹。此番上了如此恶当,定要找他寻个说法。 自己昨日越狱成功,眼下官府里必定乱成一片,想必很快通缉的文书就要出来,自己须得快马加鞭才行。 心下焦躁,在街上转了两圈,哪里有娄世南的踪迹。耐着性子等到中午,寻思此人定是躲了起来,越寻越是气恼,不知不觉,又转到那日与娄世南吃饭的小店。 突见店中一人朝他招手,道:“萧少侠,请过来一叙。”那人一头白发,面色红润,却是耷拉着眼皮,如同睡不醒的模样。 萧平安听他喊出自己姓氏,看那人有些面熟,却不认识,心中奇怪,走到近前。突然想起,昨日公堂之上,这人就站在知府大人身后,分明是个官儿!萧平安吓了一跳,转身就想跑。 身后那人道:“萧少侠莫惊,老夫向若元,此地绝无差役,萧少侠只管放心。” 萧平安将信将疑,问道:“你唤我何事?” 向若元道:“萧少侠可是要寻那娄世南?” 萧平安道:“不错,你可知他下落?” 向若元道:“少侠请进来说话。” 萧平安略有犹豫,仍是进门,坐到桌前,道:“老丈请讲。” 向若元道:“少侠寻那娄世南,莫非是要打他一顿出气?” 萧平安道:“不错,此人害我被关进大牢,我历经千辛万苦,才从牢中逃出来!岂能与他善罢甘休。” 向若元听到“千辛万苦”四字,面皮一阵抽动,咳嗽一声,道:“少侠可知这人来历?” 萧平安摇头道:“不知,我若是知道,岂能上他恶当。” 向若元道:“他与那街上碰瓷的两个都是玄天宗之人。” 萧平安微微一怔,道:“玄天宗?” 向若元留神看他颜色,见他惊讶,道:“不错,少侠是衡山派高徒,对这玄天宗想是也不陌生。” 萧平安点点头,道:“不错,他们的事儿,我一路倒是听了不少。” 向若元微微一笑,伸手一推桌上一个包袱,道:“他们叫老夫给少侠带个话,先前都是误会,这里有白银一百两,权当为少侠压惊。” 萧平安皱眉道:“这是何意?” 向若元道:“为表诚意,自是不敢隐瞒。少侠有所不知,听老夫仔细说来,那璩士隐乃是城中土豪,也不是简单人物。他有一个大伯,乃是青城派长老。此地与峨眉山近在咫尺,青城派也有意扶持,是以璩家在此地也是家大势大。玄天宗来此地两年,争权夺利,与这璩士隐也多有罅隙,只是碍于青城派,不曾撕破脸皮。那娄世南乃是玄天宗此间副香主,昨日他见你从朱雀阁出来,认得你是衡山派弟子,有意挑拨,叫你上门生事。又怕你功夫不高,反要吃亏,是以又暗暗叫了差役上门。” 萧平安冷哼一声,道:“如此说来,他倒还是好心了。” 向若元道:“娄香主本只想开个玩笑,想那璩士隐也有几分见识,不会真对少侠下手。谁知少侠武功高强,那璩士隐全然不是对手。” 萧平安点点桌上包袱,道:“这又是为什么?” 向若元道:“衡山派离此地太远,向来少有衡山弟子来此,娄香主原本以为少侠不过是个寻常弟子,后来知道少侠大发神威,细问之下,才知道原来少侠赫赫有名。” 萧平安奇道:“你说什么?我有名?” 向若元道:“少侠何必过谦,你济南府一战成名,如今风头正劲,可不在当今的九龙三凤之下。” 萧平安倒吓了一跳,脸都要红了,兀自不敢相信,道:“不会吧。” 向若元道:“少侠谦虚淡泊,韬光养晦,旁人若是不说,就连老夫也看不出来。娄香主也是大为后悔,不该与你玩笑,这才拿了一百两银子出来,叫老夫给少侠赔个不是。所幸少侠吉人天相,只是戴了半天枷锁,还请少侠海涵,大人不记小人过,此事就此揭过如何?” 笑了一笑,又道:“越狱一事,少侠大可不必放在心上,我家知府大人也是明白人。另外娄香主也说的明白,此事实与少侠无关,那璩家也都是聪明人,自也不会再找少侠麻烦。” 萧平安只觉甚是别扭,自己明明还是一肚子怨气,这几句话一听,却没了发泄之处。那娄世南不管是真是假,如今又是赔礼又是道歉,自己总不好紧追不放。毕竟没什么生死仇怨,就算抓到了娄世南也不过如此。 心中郁闷,突然想起一事,道:“听说贵地前一任知府包大人也是死在玄天宗手下?” 向若元神色顿时有些黯然,片刻方道:“包大人是个好官,就是过于刚直。” 萧平安心道,言下之意,这包大人秉公执法,不肯同流合污还有错了?不愿与他争持,道:“杀了朝廷命官,官府也不管么?” 向若元略一犹豫,转头四下看看,见身旁无人,才压低声音道:“川中闭塞,民风又是彪悍,稍有压制,便要起来造反,朝中官员评曰‘奸讹易动’,都不愿来此为官。此处距临安又远,朝廷也觉难以节制,历朝历代,管制大多松弛,此中机窍甚多。包大人官居四品,却被放到此处做知府,也是因为在朝中得罪了人。那玄天宗更是手眼通天,咱们这里人人知道包大人是被他们所杀,可报到朝中,却是包大人染病不治身亡。” 宋时州府也分等级,又叫做“州格”,州格只决定州府的品级,跟州府长官的品秩却毫无关系。宋代的知府、知州,从九品官到一品官都有。 萧平安难以置信,还道自己听错了,道:“这也成么?” 第二百三十四章 缓兵贰 向若元瞧瞧他,嘴角一抹苦笑,道:“少侠不知官场的深浅,此事都算不得什么。我朝一路有‘四大监司’,看似全无纰漏,只是事在人为,总有空子可钻。” 萧平安想起自己越狱之事,暗自点头,心道果然当官的总是坏的多,口中道:“川中武林豪杰也是不少,也无人出头么?怎任他玄天宗如此胡作非为?” 向若元道:“有,怎么没有,本地的‘金刀大侠’顾城听说此事,义愤填膺,上门讨要说法。结果被阴长生抓住双脚,活活撕成两半。娄香主跟着杀上门去,顾家一门老小,没一个活命。此事传开,川中这些个英雄豪杰再没一个说话。” 萧平安大怒,道:“岂有此理!岂有此理!那阴长生又是什么人?” 向若元道:“阴长生乃是此地玄天宗香主。” 萧平安点头道:“好,好,好,原来此人才是首恶,我来问你,那包大人也是他杀的么?” 向若元道:“说是也是,说不是也不是。” 萧平安皱眉道:“此话怎讲?” 向若元道:“下手的是他不假,拿主意的却不是他。” 萧平安道:“自然是玄天宗上面的人下令,只是主意定是他自己想的。” 向若元道:“少侠见多识广,听说这玄天宗管的虽不细致,大事却不得马虎,杀包大人这般的朝中要员,自要上面的人点头。老夫说的却不是这个,嘉定府玄天宗香堂,阴长生是香主,管事的却不是他。” 萧平安道:“这是为何?” 向若元道:“阴长生虽是香主,但凡事却都听那娄世南的,这两人关系甚是微妙。” 萧平安道:“老丈说话,太爱兜圈子。” 向若元呵呵一笑,道:“府中一向如此说话,倒是习惯了。不过此事确也蹊跷,那阴长生着实是个奇人,也就是我,旁人只怕猜也猜不明白。” 萧平安笑道:“他如此横行霸道,谁能不知?” 向若元道:“少侠想必是以为老夫吹牛,这阴长生凶悍不假,但其来历却是知者甚少,我瞧此地除了娄世南和我,知根知底的着实没有几个。” 萧平安见他又扣住不讲,要他问话,心道,此人若是在街上说书,只怕要让人活活打死,道:“老丈请讲。” 向若元道:“说也凑巧,这阴长生与我乃是同城,是以前前后后,我倒是知道个八九。我本是上京路会宁府(今jl市)人士,三十六年前,我还在家中做馆,教些个孩儿识字。那一年城中搬来一户人家,造房置业,甚是富贵,主人家姓阴,名茂山,乃是自南方而来。会宁府苦寒之地,南边愿来的人甚少。他又是出手豪阔,想不出名也难。 “这阴茂山为人豪爽,待人接物也是老练,时常还做些善事。时间一长,口碑倒也不错。过了两年,生了个儿子,便是这阴长生。此子生下来就体格惊人,长到四、五岁,已经有三尺多高,更是有力,八九岁的孩子也打他不过。加之左眼有块青记,毛发旺盛,模样着实吓人,连大人见了他也怕。阴长生五岁那年,大年三十,一家人正吃团圆饭,突然一伙人闯入进来,见人就杀,阴茂山被当场杀死。阴长生被母亲抱着从密道逃走。 “原来这阴茂山竟是一个金盆洗手的大盗,原名鹿望山,在江南做了不少没本钱的买卖,随后隐姓埋名,远遁此地。本以为逃的够远,谁知还是被仇家寻到,满门遭殃。那伙人事后清点,才知走脱了两人,又搜到密道,自是要斩草除根,一路追去。那阴长生母亲不会武功,却有股刚烈之气,一狠心,一路逃入长白山中。那是冬日,深山之中,大雪足有半人来高。这个时节,寻常除了猎户,无人敢深入山中。 “雪山之中,易寻踪迹,却也难追。那伙人追了七日,只追到一具死尸,便是那阴长生的母亲,阴长生却不见踪迹。那伙人饥寒交迫,实在坚持不住,又想这女人已死,剩下个五岁大的孩子,在这雪山之中,那是绝无生理。不见尸身,想必是被老虎豹子叼了去。只是却有一样蹊跷,有山中猎户也见到那女人尸体,全身完好,只大腿上少了一大块肉。”说到此,看看萧平安。 萧平安听的入神,这次倒没在意他故弄玄虚,当即问道:“有什么古怪?” 向若元叹气道:“那女子是被生生饿死,腿上却少了块肉,你还不明白么。山中找不到吃的,那是她自己割了下来,喂了孩子。” 萧平安愣了半晌,也长出口气,道:“后来呢?” 向若元道:“后来几年,听说有猎户在山中见到有狗熊带着个小孩。有好事的人悬赏猎户去抓,却是一无所获。再后来,老夫家父也亡故,会宁府再无亲人,索性南下,辗转几十年,才来到此地。两年前,玄天宗来此地设了香堂,我见到那阴长生,他身材巨大,眼带青记,愈发的毛发旺盛,我一眼便认了出来。又听他姓名,知道定是当年那孩子。” 萧平安道:“这人怎会也来了此地?” 向若元道:“不错,我也是奇怪的很,后来多方打听,才知就里。六年前,阴长生突然在会宁府现身,裹着毛皮,蓬头垢面,话也说不周全,进城就问阴家所在。找到自家老宅,这二十多年过去,宅子早换了主人,他想是一直在大山之中,无人说话,口齿不灵,话也讲不清楚。那宅子主人只道他是个疯子,叫家丁赶人,结果一家人死的干干净净。” 萧平安惊道:“什么?” 向若元道:“那阴长生想是在大山之中,又有奇遇,练了一身骇人武功。一群家丁上来打他,他当即还手,出手就把人打的稀烂。那府中之人,哪个不怕,争相逃命,他见人逃就追,追上就一掌拍死。结果那家上上下下几十口,连什么事也不知道就枉自送了性命。这下他自是惹了祸事,开始先是官府追拿,随即一些江湖中人也加入进来。那时的阴长生除了还能简单说两句话,已与野人无异,什么事都不懂,饿了就抢,困了就睡,有人来抓他就杀。 “他武功着实厉害,追上他的人十个倒有九个要送了性命。这事越闹越大,死的人越多,追的人也就更多,高手也是越来越多。他渐渐开始打不过,打不过就跑。此人当真是天赋异禀,不管如何受伤,就是不死。一路向南逃。若是在大山之中,几十人也不是他对手。追的人也逐渐聪明,成群结队,绝不单独行动。滚雪球也似,越聚越多,足足上百人,追了一年。从上京一直追到平阳府,阴长生突然踪迹全无。” 萧平安摇头道:“此人不该滥杀无辜,但依老丈之言,他实是完全不通世事,为什么这些人总要赶尽杀绝。就没人想问问他究竟想干什么,要些什么么?” 向若元道:“少侠所言不错,人人见他都像见了野兽。不是嫌弃,就是憎恶,不是要骂,就是要杀。听人言,他一路逃了上千里,除了追杀他的人,倒不曾杀一个闲人。即便是抢人食物,也不伤人。但若有人想伤害于他,出手必要人命。” 萧平安道:“再后来呢?” 向若元道:“他再露面已经到了四川,便与那娄世南走在一起,两人兄弟相称。此时阴长生已是正常了不少,虽还是不怎么说话,暴戾之气倒是少了许多。他换了衣服,又有娄世南在身边,也无旁人惹他。娄世南此人城府极深,更是出了名的口蜜腹剑,诡计多端。后来这两人一起入了玄天宗,来了这嘉定府。” 萧平安叹道:“果然是个奇人,如此说来,那娄世南才是最坏,他带着阴长生,想必也没安什么好心。” 向若元呵呵一笑,道:“这个老夫就无从知晓了。” 萧平安知他老奸巨猾,问道:“那璩士隐没事了?” 向若元道:“应是无事,今日早些时候,有人瞧见他带着女儿,已经出城去了。” 萧平安道:“出城去了?” 向若元道:“璩士隐也是聪明人,自然知道是玄天宗背后弄鬼。少侠有所不知,这两家如今矛盾一日比一日尖锐,玄天宗也越来越不客气。这一个多月,已经打伤了璩家数名家丁,管事,米庄也砸了一处。璩士隐已忍了多时,这次想必是不愿忍了,要去青城搬救兵去。呵呵,可惜他又走错一步。” 萧平安听他话里有话,问道:“怎么说?” 向若元道:“那璩士隐还是不够老道,早该去青城请人,却不该自己前去。玄天宗老早想对他下手,无非是顾忌城中耳目众多,脱不得干系,如今他出城去。此去青城三百余里,路上他若有个闪失,怕是无人认账。” 萧平安道:“玄天宗还想杀人灭口?” 向若元道:“那老夫可就不知道了。” 萧平安道:“我怎么瞧老丈什么都知道,莫非你也是玄天宗的人?” 第二百三十五章 缓兵叁 向若元道:“老夫手无缚鸡之力,不过是嘉定府幕僚,全指着消息灵通混口饭吃。” 萧平安皱眉不语,显是心中拿捏不定。 向若元笑道:“此事与少侠本无关系,少侠知道就好,那璩士隐也不算什么好人,虽谈不上为富不仁,强取豪夺的事也没少干。” 萧平安道:“那他女儿如何?” 向若元道:“璩毓秀么?那倒是个好女子,知书达理,心地善良。那牵羊的女人眼下还有个安身之处,外面人说是璩士隐发了善心,其实全都是她所为。” 萧平安道:“是,昨日我见她救了那驴子,她定不是坏人。” 向若元长叹一声,道:“不错,可惜,可惜。” 萧平安看他神色,问道:“玄天宗连她也不放过么?” 向若元冷笑一声,道:“娄世南岂是心慈手软之人。” 萧平安思索片刻,问道:“璩士隐父女往哪里去了?他们可追得上么?” 向若元道:“怕不是追,此地到青城还有三百余里,璩士隐必要先到眉山。此间一百余里,到了眉山,已不是玄天宗嘉定府香主掌控之地。出北门,一路往西北方向,过二十余里,圆登山和枹子山之间一条山谷,名叫盘龙谷,去眉山只此一条路可走。呵呵,山谷两边都是大山,若要伏击,此处也是最佳。” 萧平安慢慢站起身来,转身欲走。 向若元忙道:“少侠且慢,你莫不是也要追上去看看?” 萧平安道:“不错,我前去看看。” 向若元道:“少侠莫要冲动,此事实乃玄天宗与青城派之争,少侠衡山派虽也如日中天,毕竟不在此处。正所谓强龙不压地头蛇,还是莫要掺和的好。想那女子在大堂之上,假说父亲重伤,可也没想帮你。” 萧平安道:“我是出手伤了他父亲不假,她也没说我什么坏话。那女子是个好人,就算与我素不相识,也不能见死不救。” 向若元摇头道:“少侠果然是侠义心肠,老夫不会武功,这江湖上的事情却还知道一些。你若以为阴长生和娄世南都和璩士隐相仿那就错了。璩士隐养尊处优,过惯了舒坦日子,况且本身也没多大能耐。那娄世南武功都强过璩士隐甚多,阴长生更是厉害,被他所杀的‘金刀大侠’顾城绝非泛泛之辈。顾城曾与青城派广元子较量,也不过是小败。阴长生武功之高,川中高手都是忌惮。他若不是不通世事,脑子也不算好使,在玄天宗绝不是仅仅一个香主之职。” 萧平安略一犹豫,道:“多谢相告。”转身出门。 向若元大声道:“萧少侠,你忘了银子。” 萧平安道:“玄天宗的钱我不要。” 向若元道:“那你不如将这银子赠于老夫,我送你匹马如何?” 萧平安停步道:“好。” 向若元提了包袱出来,道:“阴长生人称‘铁掌魔熊’,内功深厚,拳脚厉害,那娄世南又给他做了一副铁手套,掌部全是尖利倒刺,能硬撼刀剑,碰到就是一块皮肉。少侠以后遇到此人,定要小心提防。少侠一百两买了匹马,这句话便算送的。” 萧平安出城,策马狂奔,马蹄落处,尘土四溅。 他曾与褚博怀几人经此前往成都府,道路依稀记得,一路飞驰。他小时过的凄惨,尝尽人间疾苦,却是心地善良,更看不得旁人受罪。当年在里县城外破庙,梅盈雪有难,他吓的几乎尿了裤子,仍是鼓足勇气,一刀杀了竹叶青杨振。 如今他武功有成,这一路行来,胆气也是日增。只是听向若元所说,自己定不是阴长生和娄世南对手,此去稍有不慎,只怕凶多吉少。 他在泗州路上密林相救正阳道人,一番生死之战,已知江湖凶险。密林那刀客武功还比不上广玄子。若是阴长生能轻松杀了顾城这样的人物,他武功只怕比广玄子车平野只高不低。自己与那刀客都差了甚远,遇到阴长生岂能讨的了好。 他回想向若元之话,心中又是激动,又是害怕。 一个时辰之后,萧平安已进了山谷。那盘龙谷曲折蜿蜒,连大车也不能走。向若元给萧平安找的更不是什么好马,跑了一个时辰,已经慢了下来。只是快走,再不肯跑了。 山谷两侧重峦叠嶂,郁郁葱葱,道边时有潺潺细流,树木丛生,百草丰茂,空山鸟语,倒也风光宜人。 萧平安跟褚博怀追了四千多里,也没学到多少追踪之法,好在山谷中就一条路,倒也不怕走错。 又走了两个时辰,仍是不见异样,道上连一个行人也没用。萧平安心中不免嘀咕,莫非自己又上了人当?耐着性子继续前行。 川中天黑的晚,此时已是傍晚,日头也还未完全落下去。山间天气多变,不多时下起雨来。起初淅淅沥沥,随后越下越大,道路瞬间泥泞不堪。萧平安坐下那马愈发懒惰,走的更慢。 萧平安也是无可奈何,任那马磨磨蹭蹭。又走了片刻,天色渐黑,突然前面道上,一大团黑黑的物事躺在道中。 萧平安精神一振,催马上前,却是匹马死在道上。他心知有异,下马查看,只见地上一滩血水,那马四蹄蜷曲,一个马头被打的稀烂,白花花的脑子都露了出来。 萧平安心下骇然,这马想是在飞驰之中,被人迎面一拳,打碎了脑袋,下手之人,劲力之强,当真是匪夷所思。 萧平安将马栓在道旁,自己展开身形朝前奔去,此时已是大雨如注,四下雨声连成一片,他也不怕惊动前方之人。 奔出两三里,前面路旁,又见一人倒在地上。 萧平安不敢大意,按褚博怀所说,在原地等了片刻,看前面树木草丛之间,确无动静,才近前去看。 那人面朝下倒在一丛杂草之中,身下尽是鲜血。 萧平安伸手一拉,那人竟软绵绵的拉不起来。萧平安吃了一惊,伸双手,将那人翻过身来,看相貌正是璩士隐。双目圆睁,已经死去多时。 萧平安见他胸口凹陷的诡异,探手一摸,触手一片稀烂,竟感觉不到一点支持。分开璩士隐胸前衣服,只见一个巨大的掌印,几乎与胸同宽。这一掌将璩士隐两侧胸骨打的粉碎,胸部向内塌陷,脏器想也尽被戳破。 萧平安拿手掌比划一下,那掌印比他足足大了几圈。萧平安知道,常人被重拳重掌打中,免不了要向后倒,眼前胸骨竟碎成如此模样,下手之人掌速和力道都是奇强。自己绝无可能办到,只怕连师傅也是不成。 萧平安看那掌印,心中不自禁有些发毛。随即又在地上看到几处脚印,更是大的惊人。想那向若元所言果真不假,这定是那阴长生所为。此人手脚如此之大,岂不是个巨人? 突地萧平安心念一动,璩士隐尸体尚有余温,也未僵硬,显是刚死不久。大雨不停,眼前地上一片狼藉,前面不远,马蹄之印又成一线。萧平安一咬牙,起身又追。 前方道上,泥泞之中,有杂乱马蹄痕迹。一路向前,更是有一双大脚,一步便有四五尺远。 萧平安一路追去,又行了一二里地。前面突听“嘭嘭”之声。 萧平安放慢脚步,凝神戒备。前面绕过个弯,见一根大树之下,站着一人。身高足有七尺开外,身形硕大,双手抱住大树,不住拿头撞去。 此时天色已黑,那人面目已瞧不清楚,黑黝黝一个庞然大物,举止更是怪异,端的甚是骇人。 萧平安心道,此人多半便是那阴长生,可他为什么要拿头撞树,莫非是头痛病犯了么? 不敢大意,又走近几步,听那怪人一边拿头撞树,口中一边喃喃自语,似是分外痛苦。只是风雨交加,离的又远,却听不清楚他说些什么。 突地前方山坡之上,隐隐传来一声女子尖叫。萧平安凝神倾听,片刻又是一声,声音尖厉。 这次萧平安听的清楚,循声看去,数十丈外,山坡之上,树木掩映之中,似有两条人影滚作一处。 萧平安再不迟疑,拔步向前。此间道路狭窄,避不过那树下怪人,必要从他身后经过。 两人相距不远,片刻已到了近前,听那怪人嘴中犹自不绝,说的却是“不打女人,不打女人,不能打女人。”声音含糊低沉,喉头如塞了团麻布一般,仍是一头一头朝树上撞去,“嘭嘭”作响,那合抱的一棵大树让他也撞的枝叶乱晃。 萧平安放慢脚步,只盼那怪人不曾留意自己。越是靠近,越觉那人魁梧。萧平安个子也是高大,但在此人面前却是矮了一大截。他小心翼翼,唯恐那怪人暴起伤人。 蹑手蹑脚走到那人身后,怪人浑若未觉,只顾撞树低语。 萧平安绕过那人,紧走几步,忍不住回头望去。那怪人仍是原样,似是根本未察觉自己。 萧平安这才长舒口气,心道,此人八九是个疯子不假。 走了几步,前面一棵树下,两匹马站在一起。看边上,有条往山坡去的小路。山坡之上,那女子迟迟不闻声息。 萧平安心中不安,展开身形,朝山坡上奔去。 第二百三十六章 缓兵肆 雨已下了不短时辰,山坡湿滑,泥水滚滚而下,好在他下盘功夫扎实,数次脚下一滑,仍是牢牢站住。 片刻功夫,已将到先前所看之处,前面果然挣扎声响。有女子喘息 之声,又有撕裂衣服之声。 萧平安两步赶上前去,见一棵大树之下,一个男子正压在一个女子身上。那男子裤子褪下一半,正用力撕扯女子衣服。那女子不断挣扎,却已是强弩之末。 萧平安大怒,抢上一步,一脚踢去。 那男子已经警觉,侧身躲过,回过头来,夜色之中,一张白净面皮,正是娄世南。 萧平安见他翻过身来,胯下那东西仍是挺着,心中厌恶,恨声道:“你穿上裤子再打。” 看地下那女子,正是璩毓秀模样,大半衣服都被扯去,露出白花花的大片肌肤。萧平安跨上一步,将她挡在身后。 娄世南站起身来,慢条斯理拉上裤子,笑道:“原来是你,早不了,晚不来,偏偏这时候来了。你又何必心急,等我完事了再让你也不迟啊。” 萧平安怒火中烧,见他提上裤子,上前就是一拳。 娄世南侧身闪过,口中道:“且住。” 萧平安微微一怔,突觉脚下一软,却是娄世南脚下暗中使劲,将足下泥土踩落。大雨之下,山坡本就湿滑,萧平安又站在下方。娄世南一脚踩下,顿时将他脚下土地带动,一大块泥土滑落下去。 萧平安虽惊不乱,脚下一点,抢上一步,正待还击。突然迎面一团烂泥打来,黑乎乎一团。 萧平安猝不及防,一时也看不真切,连忙低头让开,仍是被溅了满脸,这才知是一团烂泥,所幸并未入眼。 娄世南怪招频出,还尽是下三滥的手段。萧平安下山以来,从不曾遇到如此无赖的对手,这两下倒叫他手忙脚乱。心中恼怒,落足之处,却又是一滑。原来娄世南早将此处踩虚,他一落地,泥石当即滑落。 萧平安双臂一展,脚下一晃,仍是站定。“呼”的一声,娄世南趁机一脚踢来。 萧平安伸臂一挡,他脚下无根。这一下无从借力,只觉臂上一股大力涌来,站立不住,借势斜跨一步。这次存了小心,落足在一块石上。 娄世南抢得先机,左掌在萧平安面上虚晃,右掌从下方钻将出来,张虎口叉向萧平安咽喉,口中道:“臭小子,教你个乖,跟人打架,千万莫等人提上裤子。” 萧平安瞧的清楚,挥拳砸下。 娄世南突然手腕一翻,变掌为抓。 萧平安收拳反切,却是慢了半步,手背已被娄世南指尖抓到。只觉手背一凉,随即火辣辣的痛。 萧平安虎吼一声,双拳击出。 娄世南双手齐拿萧平安肘下。 萧平安双拳一拧,突然加快,拳变掌,直插娄世南前胸。这一招“双峰插云”,乃是衡山派“雁山拳”中的一记杀招。 娄世南也知厉害,上身一缩,脚下退了两步,手上却是一扬,又在萧长安左臂上抓了一把。 萧平安眼力惊人,见他手掌从面前晃过,中间三指长长的指甲都是挫成尖的,难怪抓到便要见血。 两人变招奇快,数招拆完,娄世南前面一番话刚刚说完,嘿嘿笑道:“你若再聪明一点,多有点耐心,等我弄了她,你再出手,更占便宜。” 萧平安心中更怒,挥拳又上,娄世南一脚踢出,口中仍是喋喋不休。 萧平安再不理会,只顾猛攻,一路“雁山拳”使开,拳脚呼呼声响。 这路雁山拳乃是衡山派独门的拳脚套路,原名“开山拳”,大开大阖,走的是刚猛路子。后来经衡山派几代高手打磨,拳法逐渐刚柔并济,便顺势改名雁山拳。萧平安拳法之中,除了“回雁八打”,便是这套拳学的最是精熟。 娄世南拳、掌、爪变化多端,武功甚是阴毒怪异。 两人拳脚都快,片刻已拆了数十招。萧平安一下未打中对方不说,手臂上又被抓中几下。 娄世南嘿嘿冷笑,道:“臭小子,我指甲上有毒,你眼下回去看大夫,还能有救。”他嘴上轻松,心中却也是吃惊,暗道,我这套“乌龙神抓”甚是厉害,怎地竟奈何不了这小子。他小小年纪,武功怎如此老道!他虽抓中萧平安几下,却没有一记抓实,尽是堪堪带到。 萧平安吓了一跳,连发数拳,逼退娄世南。借机瞥了眼手背之上,只见一道深深血痕,虽是疼痛,却没有麻木发痒之感。只是流血不多,夜色中也看不清颜色。想起师傅和褚博怀所教,不似中毒模样。但事无绝对,这娄世南甚是阴毒,真的有毒也未可知。 娄世南将他举止都瞧在眼里,冷笑一声,道:“我与你无冤无仇,小小玩笑,也赔了你一百两,也是够了。你大好前途,莫毁在这荒山野岭,快快去罢。” 突地身旁人影一闪,一人飞腿踢来,却是璩毓秀起身来攻。 娄世南岂将她看在眼里,一翻腕已经将她足踝抓住。 璩毓秀只觉如被钢钳夹住,脚骨生疼,想收腿也缩不回来。 娄世南嘿嘿奸笑,突地一道劲风扑面,却是萧平安挥拳打来。 娄世南对他却不敢大意,顺势一拉,将璩毓秀挡在身前。 萧平安见璩毓秀衣不蔽体,胸前也是大片雪白露在外面。大雨之下,仅剩的衣服也是贴在身上,纤毫毕现。哪敢碰她,急急收手。 璩毓秀身不由己被当了挡箭牌,心中又羞又恼,右脚被举在半空,一发狠,身子突然悬空,飞左脚直踢娄世南下颚。这一招“纤云弄巧”使的也是精妙。 璩毓秀身子腾空,全身重量都压在娄世南手上。她虽是窈窕,但身材高挑,也有八九十斤。 娄世南手上自然一沉,璩毓秀左脚从他手下穿出,这一下也是猝不及防。 一旁萧平安看的真切,抢上一步,横腿扫向娄世南膝盖。 娄世南伸手一推,将璩毓秀推了出去,单手格挡,挡住萧平安一腿。 璩毓秀空中想拧身落地,只是她离地不高,又是飞腿踢人时被扔出,哪里翻得过身,整个人重重摔落在地。 山坡之上除了几人落足之处,都是缓坡,璩毓秀身不由己,直朝坡下翻去。直翻滚了十余丈,才勉强稳住身形。 只听上面萧平安沉声道:“山下有马,姑娘快走。” 璩毓秀心下犹豫,虽知自己武功差的太多,但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仍想上前拼命。 正犹豫间,山上萧平安不住倒退,娄世南步步紧逼,两人也朝山下来。 原来娄世南也怕璩毓秀走脱,当即追来。 萧平安闪身拦住,娄世南心下恼怒,“呼”的一声,一掌击出,这一掌来的好快。萧平安想挡住此人,不肯让开,也是一掌迎上。“砰”的一声大响,两人对了一掌。 萧平安连退三步才拿桩站定,娄世南却是只上身一晃。 萧平安大吃一惊,想不到娄世南内力竟如此之强。原来此人先前根本就没使出真功夫,心中暗暗叫苦。莫说还有个阴长生,原来这娄世南,自己也打不过。 娄世南踏上一步,又是一掌打来。 萧平安心有怯意,不敢硬接,退了半步,挥掌切他手腕。 娄世南反手一掌,两人手腕相交。萧平安只觉手腕一麻,立被弹开,手腕隐隐作痛。 娄世南挥拳又打,萧平安又退两步。 两人一上一下,萧平安倒退之间,看不到身后道路,脚下不是踩空,就是撞到灌木山石。接连数下打滑,更是慌乱。 萧平安想起师傅之言,越是危急关头,越不能胆怯畏缩。心念一动,眉间泥丸宫一股真气鼓荡而出,双臂一伸,吐气开声,一招“长天雁绝”打出。这招乃是“回雁八打”中他最强的一招。此际全力施为,只见漫天掌影,拳风猎猎。 娄世南不防他突然发难,力道陡然强了不少,掌法更是精妙,与先前一套功夫大是不同。不敢大意,连退两步。 萧平安趁机转身就跑。 娄世南双手摆个门户,正防他追击,却见萧平安转身逃跑,也感意外,心道,我还道这小子是根直肠子,原来也会逃跑。 璩毓秀也瞧出不对,见萧平安要逃,急忙转身。两人一前一后,齐向山下奔去。 娄世南自身后追来,此时大雨不停,道路湿滑。娄世南存了小心,前面两人亡命,不管不顾,反倒比他跑的还快。 那山坡本也没有多高,几人更未到坡顶,片刻萧平安和璩毓秀已望见下面道路,见两匹马仍在树下站着。 娄世南冷笑一声,突然仰天长啸,声音又尖又厉,深山之中,远远传了出去。 倏尔之间,萧平安和璩毓秀已到了山下。两人齐向树下奔去,眼看到了马前,突然从树后走出一人,身材魁梧巨大,正是先前那怪人。 只见他狮鼻阔口,左眼包着一团青记,面目狰狞,粗手大脚,莽荒巨人一般。 萧平安吓了一跳,急忙止步,璩毓秀却是怒叱一声,上前就是一拳。 第二百三十七章 缓兵伍 萧平安更惊,浑没想到璩毓秀竟然不怕,反冲上去动手。这怪人如此可怕,必是阴长生无疑。他马头都能打的稀烂,自己也不敢招惹,璩毓秀上前岂不是送死。 正要出手相助,却见璩毓秀一拳打在阴长生腹部,随即又是一脚踢在腿上,拳脚接连打中,“嘭嘭”有声。阴长生却是一动不动,任她拳打脚踢。 萧平安心中大奇,随即想起阴长生先前自语,说是不能打女人,看来果真如此。低声道:“璩姑娘,你不是他对手,莫要惹他。”他也担心璩毓秀真惹恼了对方,说是不打女人,只怕凡事也有例外。 璩毓秀拳脚上去,如中钢板,知道功夫差了太多,眼中泪水滚滚而下,口中道:“这恶人杀……杀,杀了我爹爹。” 萧平安心中暗叹,轻轻过去,拉住璩毓秀,摇头道:“眼下保住性命再说。” 璩毓秀双目黯淡,垂下手来,任萧平安拉着。 萧平安绕过阴长生,到了马前,伸手去拉缰绳,手刚刚伸出,背后风起。 萧平安急急缩头,一只巨掌自头顶掠过,“呼”的一声大响,如同刮了阵阴风一般。 萧平安闪身一旁,与马拉开距离,回过身来,身前一堵巨墙,阴长生果然跟来。萧平安连退几步,低声道:“璩姑娘,你先走。” 璩毓秀就在马前,却仍是犹豫。一人冷笑道:“走?走哪里去?”正是娄世南到了。 萧平安心中大急,眼下这两人都到了,可如何是好。看那阴长生,虽是挡在面前,却是眉头紧锁,目光呆滞,似有心事难决。 萧平安一咬牙,突然伏低身形,脚下一晃,已绕过阴长生,长剑出鞘,一剑朝娄世南刺去。他思索再三,觉眼下只有这条路好走,成败在此一举,出手就是镇派七剑其一的“寒秋落雁”,更是鼓足内力,全力以赴。 娄世南已见过萧平安武功,虽拳脚路数应变都属上乘,毕竟功力尚浅,并未真将他放在心上。此际突然一剑刺到,剑光点点,竟连刺胸前十三处大穴,剑法之奇,实属罕见。大吃一惊,连连后退。 萧平安道:“还不快走。”长剑一挺,“鱼笺雁书”、“鱼沉雁渺”、“雁影分飞”、一连又是三记杀招。 娄世南见他妙招叠出,一剑快过一剑,剑影幢幢,连风雨都挡在剑外。心中大骇,心道,传言衡山派以剑法着称,果然不假。竟连这毛头小子也练到如此地步!连连后退,四招一过,竟被逼退了十余丈。 璩毓秀权衡利害,也知机不可失,翻身上马,拍马就走。 娄世南大叫道:“莫要让她走了。” 璩毓秀猛抬头,见阴长生如金刚恶鬼站在前方。璩毓秀心神一阵恍惚,不久之前,那人也是这般站在道上,一拳就打死了父亲的马。自己和父亲奋力逃走,还是被这两个恶人追上。父亲打马让自己逃命,却被这恶人一掌打死。 璩毓秀怒目圆睁,心中没有畏惧,只有恨意,打马向前,眼睛死死盯着前面那巨人。 两人相距不过数丈,马还未跑起来,已到近前。 阴长生后退一步,竟让了开去。 璩毓秀也是错愕,马不停蹄,自阴长生身边一跃而过。璩毓秀看那阴长生一双大眼,冷冰冰毫无一丝生气,如同野兽,又如死人一般。 娄世南已经瞥见,满面阴沉,高声道:“璩姑娘,你若走了,这臭小子可就活不成了。” 他运内力喊出,相距不远,璩毓秀听的清清楚楚,心中顿时一怔,正想勒马。只听萧平安也是大声道:“你若不走,何人给你父亲报仇!” 璩毓秀牙关紧咬,再不迟疑,打马而去。眼角泪水滚滚而下,风雨打在脸上,分不清哪是雨水,哪是泪水。 娄世南满面怒容,道:“臭小子,我看你是衡山弟子,不想与你为难,你莫要敬酒不吃,给脸不要。” 萧平安不答,又是一招“凫居雁聚”。 娄世南见他精妙剑法层出不穷,更是一招比一招厉害,心中焦躁,心道,此时不追,就真叫那女子跑了,大是不妙。可瞧不出萧平安剑法,不敢招架,仍是只能后退。 萧平安突然收剑回身,在另一匹马屁股上重重一掌。那马一声长嘶,拔蹄飞奔,顺着道路,奔了下去。 娄世南微微一怔,随即便明白过来,萧平安是叫自己没马可用。这匹马自然跟着璩毓秀跑,有两匹马相换交替,更是难追。娄世南心中恨意大起,沉声道:“你过来拦住这小子!” 萧平安闻言就知不好,心中默念道,莫听他的,莫要过来。 还没念完,沉重之极的脚步声响,阴长生已经到了身前,劈头就是一掌。 阴长生七尺多高,足足比萧平安高了两个头。一掌横拍,萧平安连头、脖子带肩膀都在掌下。 萧平安从未见过如此高大之人,心中畏惧,怎敢抵挡,慌忙低头躲过。 阴长生一掌不中,见萧平安钻到自己手臂之下,突然变爪,抓向萧平安后心。 萧平安不想他变招如此之快,脚下用力一蹬,身子窜出,还未等落地,一只大脚已经扫到。 萧平安身在空中,躲闪不得,只得侧身伸臂格挡,硬生生受了一记。 “砰”的一声,萧平安如被重锤敲打,身子登时斜飞出去。一只左臂顿时麻木,在地上弹了一下,打个滚,才翻身而起。胸中肺腑翻腾,说不出的难受。 萧平安大骇,阴长生九牛二虎之力不说,变招更是极速,身手之快,更在娄世南之上。 娄世南冷笑一声,飞身上了小路。眼前人影一闪,一道剑光亮起,却又是萧平安挡在身前。 娄世南又被逼退,双手一分,一对双刀在手,左打“迎风破浪”,右打“翻江倒海”,刀光闪闪,将萧平安上下盘尽皆罩住。 萧平安见他刀法不凡,长剑回圈,牢牢守住门户,他只求拖延,不求伤敌,只守不攻。一把长剑使开,风雨不透,守的严严实实。 娄世南连出十余招,两人刀剑相交,叮叮当当一阵急响,比周遭疾风骤雨还要密集,萧平安却是一步未退。 娄世南心中怒极,实想不到这小子竟如此难缠。偷眼看阴长生竟又站住发呆,怒道:“快来,杀了这小子!” 萧平安心中早有防备,见阴长生果然过来。身子一闪,已躲到娄世南身后,也不出手,只是借着娄世南躲闪。 娄世南立刻知他心意,双刀齐出,要逼萧平安还招。 萧平安却是打定了主意,只是躲闪,使开“疾风追雁功”,绕着娄世南大兜圈子。 娄世南几次想摆脱去追,都被他缠住。就算勉强前进几步,萧平安必定追上纠缠。 阴长生身材过于高大,隔着娄世南与萧平安捉迷藏,却是显得笨拙。 娄世南突然心念一动,心道,我真是被这小子气糊涂了,我又不是非要杀他,要破他此招又有何难,还是追那小妞要紧。突然站住身形,道:“长生,过来。” 阴长生当即上前,娄世南贴在他身后,道:“顺着这路快跑。”阴长生脚长步大,两步便将萧平安甩下。 娄世南见上了道路,当即绕到阴长生身前,当先追去。如此一来,萧平安再想捣乱,就要绕过阴长生才行。 萧平安不提防他还有这招,见两人舍自己而去。犹豫一下,仍是跟在身后。此时璩毓秀去的未远,这两人功夫不俗,多半还能追上。 跟了一二里地,前面道路开阔,一侧有个缓坡。萧平安趁机足下发力,绕将过去,挡在路上。 娄世南早看的清楚,脚下一慢,将阴长生让到身前。 萧平安抬手又是一招“鱼沉雁渺”,他手中长歌剑锋利无匹,阴长生也不敢直撄其锋,仗着身高臂长,让过一招,随即伸手抓萧平安手臂。 萧平安一招奏功,更不恋战,转身就跑。被他这一拖延,娄世南和阴长生脚步又缓。 阴长生发足欲追,娄世南却是拦住。人若想追上奔马,短程几无指望,只能靠耐力取胜。若按当下步伐,两人奔个一百里也能坚持。但若要尽力飞驰,怕二十里就要耗尽力气。 萧平安想也是明白此节,故意引他们发力。娄世南看他轻功不弱,却不上当。 只是如此一来,萧平安在前,寻到机会就要出手捣乱,也叫他恨的牙痒痒。 此时大雨终于渐渐小了,三人一前两后,又奔出十多里地。其间萧平安又出手五次,有两次都险些被阴长生伤到。仗着脚步轻灵,勉强躲过。 娄世南只盼萧平安先没了力气,他已看出,萧平安也就四、五招剑法特别犀利。但这几招都需消耗内力,再加上轻功的消耗。这小子年纪轻轻,能有多少真气,说不准下一刻就要泄气。 谁知十多里下去,前面那小子竟是越跑越精神,显是根基打的极牢。 娄世南越追越是不解,名门大派的内功多半以深醇为本,虽然难练,进展不快,却是内息绵长。只是萧平安才刚过破障关,连气海也没有,怎能坚持如此长时间。 第二百三十八章 缓兵陆 他却不知道,萧平安进展神速,已经打通一处经络,气海已成。此时萧平安又使出“行道诀”,不是用来练功冲击壁垒,而是回复真气。 到了斗力境,上中下三丹田形成气海,已能储存真气。气海越大,真气越足。这些真气即取即用,最适合突然爆发,也能缓缓导出,补充耐力。只是用完之后,须得再行吐纳,才能补充气海。 这回气的本事高低,也是内家功夫高下的一大要素。萧平安眼下功力尚浅,这回气之速自然是极慢。可偏偏褚博怀又传了他一套“行道诀”的搬运之法,与紫阳道人所授的神秘内功配合,再加上仙霞劲的功夫。他三套内功齐运,融会贯通,竟有奇效。行进之间,真气不减反增。 又奔出数里,萧平安见前面一处狭窄,正适合狙击,当下又停住脚步。 娄世南在身后已经瞥见,眼见如此下去,势必功亏一篑,恨死了眼前这小子,双眼一眯,低声道:“使你的魔掌。” 萧平安见阴长生赶到,依样葫芦,仍是出手抢攻,一招“凫居雁聚”,剑划半圆,将阴长生上盘罩住。 先前他已经试出,除了“风雨雁回剑”的这七记杀招,其余剑法都难叫阴长生回避。前面“寒秋落雁”、“鱼笺雁书”、“鱼沉雁渺”、“雁影分飞”四招已翻来覆去使过几次,这招“凫居雁聚”却是只用过一次。 剑光泼洒而下,阴长生却不退步,双臂一伸,径自抓入剑光之中。“叮叮叮”几声急响,萧平安长剑已接连刺中。只是触手却是坚硬如铁。 剑光登时消散,萧平安长剑回撤,见阴长生手上已多了一双奇形手套。全以精钢打造,背有尖刺,掌心尖细倒齿,寒光流动,一股凶残肃杀之气,喷薄欲出。阴长生面色生冷,脸上一点表情也无。 萧平安想也不想,转身就跑。先前他最多一次,曾连发七招。这一次却是不敢大意,只觉那双手套着实骇人,自己长歌剑也是神兵利器,刺在上面竟是只留下一点浅印。 自己能不断出手捣乱,全仗着剑法厉害,宝剑犀利。阴长生魔掌一出,顿时叫他失了依仗。只是他仍不肯退,心道,我多支撑一分,璩姑娘便多一分生机。 又奔出里余,见是一处窄道,萧平安深吸口气,持剑当道。 娄世南怒道:“臭小子,当真不怕死么?”有心上前齐攻,偏偏道路狭小,只得仍是让阴长生冲在前面。 阴长生面无表情,也不知想些什么,似乎并不着恼,也不曾厌烦。 阴长生踏上一步,萧平安却是先动,竟是迎面而上,突然高高跃起。两人相距不远,这一跃已经过了阴长生头顶。 娄世南看的清楚,心中大喜,心道,臭小子终于下了步臭棋,你身在空中,又在我两人之间,岂不是自己找死。双刀并举,正要出招。 空中萧平安身子突然一顿,如同身后有根绳子拉着,竟又倒跃而回,正是“风雨雁回剑”七大杀招其六的“雁序青空”。 娄世南瞠目结舌,实想不到竟有如此剑法。见萧平安身在空中,幻出一列虚影,阴长生突然顿住脚步,一动不动,凝重之色,前所未见。 突地空中萧平安剑招勃发,数道人影挟着无数剑光,倾泻而下。 阴长生双臂狂舞,双掌在身前筑起一道钢铁墙壁,只听“叮叮当当”之声不绝,如同雨打芭蕉,将周遭风雨之声尽数压过。 突地阴长生一声大喝,双臂一震,猛地拍出一掌。 萧平安身形落地,随即倒跃而回,落足之时,一个趔趄,随即转身狂奔。 阴长生站在原地,也不追赶,只是低头看着自己双掌。这几下电光火石,萧平安一击不中,又再逃离。娄世南却着实吓了一跳,上前一步,见阴长生铁掌之上,密密麻麻,尽是剑痕。心中骇然,不自禁道:“这是什么剑法?”回想适才所见,背心一阵发冷,心道,若是我遇到此剑,毫无防备,这下定要见红。 阴长生放下手里,道:“好功夫。”举步又行。 身旁娄世南更是错愕,他与阴长生相处几年,还是第一次听他说出这般话来。 前面萧平安却更是一身冷汗,他全力施为,使出了最强一剑。这几日以来,他又得褚博怀和默心师太指点,对这招“雁序青空”钻研更深,威力比峨眉山对阵车平野之时,又有长进。 适才面对阴长生,阴长生似是只有招架之功。他自己却是看的明白,漫天剑影之中,阴长生起初是尽落下风,只能抵挡。数剑之后,已开始反击,掌影飘忽,不断试图抓住自己长剑。剑势到了尾声,自己长剑数次险险被他抓住。若非这招“雁序青空”乃是一鼓作气,后续绵长,不至后继乏力,才堪堪闪过。只是剑到尾声,全力进击的一招竟是变了守势。这阴长生的武功之高,还在车平野之上。 萧平安这一剑将好容易回复的真气的尽数用了,连跑几步,顿觉脚下松软。心中骇然,不敢停步,运起“行道诀”,慢慢调息,回复内力。 心道,我做到这般,已经对得起她。眼下娄世南两人已是追不上了吧,我还是见好就收、阴长生若真动了杀机,只怕我性命难保。 又跑出片刻,气力稍长,心中又是犹豫。暗道,璩姑娘所乘,应该也不是什么好马,想必此刻都已跑不快了。也罢,也罢,我再阻他最后一次,若还是不成,她也是命该如此。 这一次跑出六七里地,萧平安又再停住。 娄世南眼露寒光,低声道:“全力出手,抓住这小子,逼他拿出剑法和回气之术。”此人也是机敏之人,已经看出萧平安必是有一门快速回复真气的奇术,这当真是钱也买不来的绝学。 萧平安这次却未抢先出手,“雁序青空”实在太耗气力,已不敢再用。 娄世南和阴长生两人也是一反常态,慢慢走近前来。 娄世南抱拳笑道:“萧少侠,我和你商量个事……”越说声音越小。 萧平安注意力自然被他说话引去,娄世南手背敲没声息的在阴长生背后一点。阴长生突地跨上一步,一拳打出。 萧平安猝不及防,勉强退了半步。只是阴长生一步顶他两步还多,仍是在对方拳下。萧平安长剑斜指,点他上臂外侧“消泺穴”。 武林中有内家高手,可以内力灌注剑尖,透体入穴,伤者不见血,但穴道被封,甚是阴毒。萧平安虽不会此功夫,但剑尖刺穴乃是衡山派擅长武学,对手眼力要求颇高,若是刺中,虽封不了穴道,却也能叫人失了战力。 阴长生却是不管不问,仍是一拳打来。萧平安眼见长剑已经触到对手肌肤,只需轻轻一松,长剑入穴,阴长生这条胳膊重则残疾,再轻也至少一个月举不起来。 心中突然有了犹豫,阴长生手臂肌肉暴涨,高高鼓起,剑尖一滑,已经偏过。 萧平安大吃一惊,知道不好,刚想撤剑。手上一紧,长剑已被阴长生抓住。阴长生就势就是一翻腕,要拗断他长歌剑。那剑登时弯曲,却不折断。 萧平安心思电转,突然放手,剑柄猛地反弹上去,直打阴长生下颚。 这一下阴长生也未想到,长剑反弹之势太快,只得仰头避过。手上一松,长剑冲天而起。萧平安早有准备,高高跃起,接住长剑,就势朝路边树上扑去。 刚刚落到树上,脚下寒光一闪,一把单刀横削过来,正是娄世南赶上出手。 萧平安伸长剑挡开,翻身下树,一只巨掌迎面打来,萧平安只得翻掌格挡。 “啪”的一声,右臂已被一掌打中。这一下好不厉害,萧平安只觉骨头都要裂开,就势翻滚几圈,才卸去力道。随即一阵火辣辣疼痛,斜眼看去,手臂血肉模糊,已被阴长生铁掌上倒刺抓去一大块皮肉。 阴长生和娄世南一左一右,将萧平安困在当中。娄世南双刀齐出,萧平安右臂仍是麻木,手上无力,不敢招架,翻身躲过。 阴长生抢上一步,大脚踩下。萧平安就地连滚带翻,堪堪避过。阴长生大脚落下,地上泥浆积水四溅。 萧平安视线被挡,耳边听风声响,左手撑地,硬生生支起身子,拧身转了两个圈子。双刀砍下,一刀落空,一刀已抹中萧平安肩头,血如泉涌。 萧平安又重重摔倒在地,这片刻功夫,他始终站不起身来,索性俯卧泥地之中。左腿屈膝,右腿贴地猛扫,大片泥浆泼溅。 娄世南怕溅到眼中,以手遮面。退了一步。阴长生却是长驱直入,那溅起的泥浆不过到他胸口。俯身一抓,已抓住萧平安脚踝,就势提起。 萧平安偌大个身子,在他手中却如同鸡仔一般,只觉脚上刺痛,已被铁手倒刺插入。 萧平安知道生死关头,一咬牙,腰腹发力,弓身而起,手中长剑如电,自下而上,直刺阴长生咽喉。 阴长生长臂一双,将萧平安朝旁边树干上掷去。 第二百三十九章 缓兵柒 萧平安勉强含胸缩头,背部狠狠撞在大树之上。那树两人合抱粗细,这一下仍是被撞的一晃。 萧平安落下地来,胸中翻腾,喉咙一甜,一口血已喷了出来。立足不稳,右小腿血流如注,也是一大块皮肉没了。 娄世南见有便宜,抢上一步,横刀就砍。 萧平安强提一口真气,长剑斜指。剑一出手,便觉不对。剑在空中,竟是自己一歪。 原来先前阴长生奋力一拗,虽未拗断长剑,却也让剑身有了形变。 娄世南却是吓了一跳,那剑直指自己颈部,剑到中途,突然剑尖点向肩胛骨。先前见识过萧平安剑法,只道又是奇门绝学,不敢大意,当即收刀后跃。 阴长生一旁已经抢上。萧平安左手一扬,道:“着!” 三人近在咫尺,娄世南两人都道萧平安放了暗器,急急拧身躲闪。萧平安趁机绕过大树,拔腿就跑。 娄世南和阴长生对视一眼,萧平安一看就是老实人,两人谁也不曾疑心此人竟会使诈,居然让其骗过,只怕换个人也不会这般容易。 萧平安死里逃生,更觉庆幸。方才急中生智,这一招却不是师傅师娘褚博怀教的,而是号称十四岁以下打遍天下无敌手,二十岁以下都不含糊的宋源宝教的。心道,小元宝这招果然有用,下次见他,定要多买几个炸糕给他吃。 萧平安发力狂奔,一气跑出数里。见阴长生两人并未紧追,才松了口气,见道边又有个山坡,当即爬了上去。手臂腿上都是伤的不轻,仍在流血,当下撕下衣服牢牢裹住。 看手中长剑,果然有些弯曲,试了一下,连剑鞘也插不回去。心中大是懊恼,他自得此剑,当真是爱若性命,不想竟被阴长生弄成这般模样。 萧平安躺倒在地,大口喘息,此时他已无力用“行道诀”回复真气,气力已然耗尽。 刚躺了数息时间,就听下面脚步声响,阴长生和娄世南已经追到。 萧平安翻身而起,心道,便赌上一赌,后面两人追来,若是娄世南在前,我就再阻他一阻。若是阴长生,此事就算完了。 他长剑已损,不敢在下去对战。见山上石头甚多,捡了几块。抬眼见阴长生和娄世南已到,却是阴长生跑在前面,略一犹豫,看看手中石子,暗骂一声,突然起身,用力掷出。 石子破空声响,阴长生和娄世南早已听见,止步望去,见萧平安躲在山坡之上掷石。 娄世南气的牙痛,一推阴长生,道:“你去追他,定要抓了回来。” 阴长生也不说话,直朝坡上而去。萧平安扔下石头,都被他轻松躲过。萧平安见势不妙,转身就朝坡上跑。 娄世南冷笑一声,自顾朝前方道上追去,璩毓秀武功稀松平常,只要能追上,他一个人也是绰绰有余。 萧平安翻过山坡,眼前一片大山。回头见阴长生不紧不慢跟在身后,只得朝山中跑。 这一追一逃,转眼便是一个多时辰。阴长生也不紧追,始终与他隔了几十丈远。 再行一会,山中已经不见道路,想已是人迹罕至之处。 此时雨已停了,天色已晚,四下一团漆黑,山中泥泞难行。萧平安筋疲力尽,加之受伤,腿脚无力,已经跌了数跤。浑身上下,都是泥污。只是想到身后跟着个恶鬼样的巨人,只得勉力前行。 萧平安视力奇佳,在这黝黑林中,仍能视物,本应是大占便宜。他手脚并用,专捡树木茂密之处,更不是直接上山,而是绕着山腰横着前行,忽上忽下。如此一来,路更是难走,阴长生也更难追踪。 如此一口气又走了一个时辰,身后悄无声息。萧平安长舒口气,寻块石头坐了,还没歇的片刻,身后十余丈外,突然现出一双绿眼。萧平安还道是只狼,随即明白不对,哪有这般高,眼睛分的如此开的狼。可阴长生眼睛怎会是绿的,此人真是野兽不成?骇了一大跳,起身就跑。 又行了三刻功夫,忽闻前方有流水之声。萧平安心中大喜,加快脚步,果然不多远有条山溪。奔到近前,伸手鞠水喝了个饱。他奔走了大半日,水米未尽,嗓子里早已冒出烟来,这清凉的泉水入喉,说不出的舒服受用。 心道,此处林中如此之暗,那阴长生就算如我一般能暗中视物,也决计不能追的如此轻松。想起听猎户说过,山中追逐猎物,除了要看,还要会听、会嗅,莫非阴长生还长了个狗鼻子? 略一思索,踏入水中,朝上游行去。心道,如此一来,叫你听不见也闻不着,看你还怎么追。 那山溪曲折蜿蜒,不过一尺多深。但雨后水量充沛,水流甚急。萧平安顺着行了小半个时辰,见旁边一块大石,飞身到了石上。瞄着岸边一棵大树,飞身跃上。在树杈上行了几步,又跳上另一棵。如此这般,直离开岸边百余丈,方才落地。心中得意,暗道,这样若还是被你追上,我拜你为师好了。 又行片刻,不知不觉已到了山顶。萧平安仍不敢大意,四下望望,一旁连绵大山,此时他已在深山之中,早已辨不清方向。 他心想,玄天宗人多势众,我若是此刻回去大路,定要被他们看到,倒不如在这山中多呆些时日,养好伤再出去不迟。 打定主意,寻了条路下山,仍是朝山林茂密处去。此时天色已经渐亮,萧平安却是越走越慢,气力已是不济。只是仍怕阴长生会追上来,强打精神,下到山脚,却不下山。拐了个弯,又朝另一处山上爬去。 行到半山腰,突听草丛中有哼唧声音。蹑手蹑脚走上前去,见草丛中竟趴着一只小野猪。不到二尺长,圆滚滚,也有十多斤重。 萧平安大喜,上前一把按住,那猪嗷嗷直叫,却是不跑。萧平安见其一只脚爪蜷着,应是伤了脚掌,奔跑不得,大雨中与大猪失散,躲在此处。 萧平安喜不自胜,心道,好运气终于来了。提着那猪,走不多远,又寻了个山溪,当即将那小猪宰了,洗剥干净。 宰杀之时,看长歌剑果然已是不直,大是心痛,心道,不知修好要多少银子。解下手脚伤处布条,见手上伤处发红,当无大碍,右腿伤处却有些青紫,显是好的不利索,从身上又撕两块布裹了。 心中暗自后悔,金疮药虽贵,倒也是应该买些带在身上。他与秦晋、林子瞻一同下山,又是去人家拜寿,全然没想到要把行走江湖的物事预备齐全。 提着那猪,又在林中穿行。半炷香功夫,见一个山洞,刚好能容一人。找阴蔽处,捡了些干柴,进了山洞,解下包袱,掏出火石,片刻就生起堆火,将小猪架上烘烤。衣服也脱个干净,拿根棍子,撑在火边。 他甚是爱惜物事,东西包裹都紧紧缚在身上,拼斗如此之恨,竟也是一样没丢。此时心道,看来以后东西还是要少带一点,打起架来着实不方便,碍手碍脚不说,倒地还咯的生疼。要不捡的这个破香炉就不要了吧。 不知道江湖上的大侠们都是怎么做的,听说有人随身带着上千两银子,那动起手来岂不累赘的很。下次见到师傅师娘,倒要问个明白。 那小猪虽然不大,却甚是肥壮。不多时已闻肉香,猪油滴落火中,滋滋作响。 萧平安食指大动,迫不及待,撕下条腿来,刚想狠狠一口咬下去。抬眼却见一道黑影,一人站在洞外三丈处,如天神天将,更像金刚恶鬼,正是阴长生。 萧平安这一口哪里还咬的下去,举着双手,呆若木鸡。 阴长生一双大眼看着他,脸上仍是冷冰冰,一丝表情也无。 “咕嘟”一声,却是萧平安咽了口唾沫。猛地醒觉,就想站起,突然想到自己浑身上下赤条条,不着一缕,这下就站不起来。愁眉苦脸,心道,你这个傻子,在山中生火烤肉,岂有不被人抓到的么。还有你烤肉就烤肉,脱什么衣服?心中后悔不迭。 既然穷途末路,萧平安把心一狠,死也要做个饱死鬼,朝着手上猪腿,狠狠一口咬了下去。既然吃了一口,顿觉百无禁忌,豁然开朗,狼吞虎咽,三下五下,一条猪腿就下了肚。 伸手又扯下一条猪腿,抬头见阴长生仍是站在原地,也不见有动手的意思。萧平安微微一怔,扬手将手中猪腿扔了过去,道:“也给你吃,我不占你便宜。” 阴长生伸手接过,仍是面无表情,看了一眼,伸到嘴边,一张嘴,整条猪腿都放了进去,上下唇一合,随即拖出一根光溜溜的骨头。 萧平安目瞪口呆,忍不住赞道:“好功夫!”他也是能吃之人,只觉这招比魔掌还叫他钦佩。将整条猪都拿过来,一分为二,一大半都扔给了阴长生。 阴长生接住就啃,两人一里一外,放口大嚼,不多时一口猪吃的干干净净。 萧平安眼瞅着阴长生,慢慢穿上衣服,又把包裹系上。那香炉毕竟也未舍得扔,小心翼翼出了山洞,嘴里念叨道:“我刚刚请你吃过肉,你可不能打我。” 第二百四十章 缓兵捌 阴长生也看着他,庞大的身躯动也未动。萧平安绕过他,轻手轻脚行了几步,回头见阴长生身也未转,又慢走几步,才陡然加快脚步。跑出百余丈,回头一看,阴长生又跟在身后。 萧平安见他缠上了自己,心中叫苦不迭,只得不住逃命。 两人这一跑一追,足足又奔了五日。萧平安不管使什么手段,就是甩不脱阴长生。 他若是累了休息,阴长生便也休息。他打猎生火,阴长生也不客气,上前拿一半就吃。就连撒尿拉屎,也一般照做。 萧平安见他也不似要杀自己模样,忍不住讨饶道:“我认输了,你回去吧。” 阴长生却是充耳不闻,一脸木然,也不知心里想些什么。 到了第六日,萧平安已是越走越慢,他手上伤处已经结痂,右边小腿却是肿胀化脓。一条小腿肿的比大腿还粗,隐约已能闻到一股恶臭。 如此又过了两日,他已是跌跌撞撞,走几步就要歇一歇。他这两日也不曾进食,他不吃,阴长生也不吃。只是阴长生仍是气力十足,萧平安却已精疲力竭,只觉昏昏沉沉,身上忽冷忽热。 这日行到午间,又跨过一道山梁,萧平安突然倒了下去。只觉浑身冰凉,看阴长生站在后面数丈之外,摇头道:“我不行了,你杀了我吧。” 阴长生看了他片刻,随即转身而去。 萧平安心道,原来他是要将我活活累死,眼下我不行了,他才心满意足。他腿上伤处,开始几天还有些疼痛,如今早已麻木,一丝感觉也无,只觉头晕眼花,天旋地转。 萧平安迷迷糊糊,闭目待死。不知道过了多少时候。突然一堆东西扔在自己胸口,睁开眼来,却见阴长生站在身前。低头一看,胸口却是一堆草叶,根茎。阴长生冷冷道:“嚼碎,敷上。” 萧平安倒是吃了一惊,这七八日来,他还是第一次听阴长生开口说话。见他竟是出手相助,心中诧异,正想开口。 阴长生已经转身欲走,脚步一顿,道:“对敌人,要,狠。”说罢大步而去。 萧平安知他说的是刺穴那一剑,心道,我便是不犹豫也伤不了你,但心知他说的不假,自己对个功夫高过自己数倍的高手,竟还想着手下留情,当真是个傻子。 见他头也不回的去了,更是咋舌,心道此人所为当真匪夷所思,既然要帮我,何不好人做到底带我出去? 萧平安挣扎坐起,将那堆草叶、根茎放到一旁。见那堆草叶根茎应是取自数种植物,他尽数认得,只是不知何用。眼下也无别的手段,当下按阴长生所说,拿起来一根一根,一叶一叶嚼碎,有的苦,有的涩,更有的带着辛辣臭气。 嚼碎之后,找几张叶子铺平,敷在右脚伤处,又扯根布条绑了。做完这些,已是气喘吁吁,用光了浑身力气,倒头昏睡过去。 这一觉只睡到深夜,睁开眼来,只觉精神好了很多,伸手轻轻点了点腿上伤处,只觉微微有些疼痛,又有了知觉,知那药草有效。 只是身子仍是无力,倒头又睡。这次再醒来,已是日出,他挣扎爬起,地上还有几根留下来没用完的草药,拿着进了林子。寻到处山泉,先灌了个饱,随后去寻草药。 林中草木甚是繁盛,小半个时辰,又照样子寻了不少。只是有的多,有的少,还有两种,一株也未碰到。 带着草药又回到山泉之处,拿出长剑,咬牙将小腿上肿胀之处戳破,登时淌出一大团腥臭脓肿黄白之物。将脓水挤尽,把脚放入山泉,拨水冲洗,麻木之后渐感刺痛,待疼痛越来越明显。将腿拿出,又将草药嚼碎敷上。 做完这些已是疲惫难当,又躺了两个时辰,起身掷石子打死只鸟,架火烤了,连骨头也嚼碎咽下。 一只鸟下肚,总算感觉又活了过来。此后又连打了几只鸟,终于吃饱。萧平安盘膝坐倒,呼吸吐纳,搬运周天,随着内息在体内游走,力气也是渐增。 萧平安毕竟身体壮实,年轻有力,又有武功根基,如此养了几日,身子已是无碍,右脚伤处也开始结痂。 他也不急着下山,在山腰寻个山洞躲了,慢慢恢复。这一日练完内功,又练了一路拳脚,心道自己毕竟还是武功太差,出来一路之上,几乎遇到谁也打不过,须得苦练才成。 他右侧手少阳三焦经已经打通,算是十二经络打通了半条,眼下开始打磨左手手少阳三焦经。 只是果然如褚博怀所说,经络打磨,越往后越难,虽只通了半条经络,明显感觉左边经络打磨之时,比右边又难了一些。 好在他也不是性急之人,每日练功,总有进益,虽是微不足道,日久天长,总有成功之时。 他风雨雁回剑如今只差最后一剑“衡阳雁断”便能全部练成,试了一试,却是内息乱撞,不能依功法运行,出手歪扭七八,不成套路。 心道听师傅说,这一招甚是难学,须得仙霞劲练到化利为钝,方才好习练,想是我还差得远。 突然想起默心师太给了自己一本《大正离天拳》,说是七剑门镇派绝学秘宝,还一直没有看过。当下从怀中掏出书来。 此等武林秘籍,自然是拿油纸包的仔细,倒是一点未曾淋湿破损。他在峨眉山上,已经偷偷问过褚博怀。习练这套拳法,不是内家功夫,峨眉派与衡山派也无仇怨,只要峨眉派同意,他大可习练。然后回山,记得告诉师傅便是。 萧平安看那书厚厚一本,心中暗赞,果然是镇派绝学,这本书比本门“风雨雁回剑”还厚。 “风雨雁回剑”乃是镇派剑法,都是师傅教授,他只见过秘籍,自己还从未看过。 翻开来,见纸张簇新,想是手抄本。心想也是,既是始祖传书,自然非同小可,默心师太就算再大方,也不会以原本相赠。 见第一页,满幅的蝇头小楷,是一篇前序,乃是那位七剑门始祖亲自执笔,尽是吹嘘卖弄之辞,写的既无文采,又是啰嗦。他识字不多,着实也不爱看书,耐着性子看了一页,一翻后面竟然还有九页,实在看不下去,当下略过不看。 直接翻到功法和招式部分,看了一会,眉头却是越皱越紧,他连看了七八页,竟全是功法,这还只是一招。 萧平安心中大奇,不再细看,只是翻阅,一本书翻完,竟是有些呆了。这厚厚一本,却只有十六招拳法,绝大部分篇幅,都是讲如何行气的功法,招式的图谱说明堪堪不到十分之一。 寻常秘籍,功法就算稍多一些,也不至相差如此悬殊。看那拳法招式图谱倒不复杂,一招一式,大开大阖,想是走的纯刚猛路子。大巧若拙,不讲究花巧,倒也甚对萧平安脾味。 注1:宋朝官员的官职由三部分组成:官+职+差遣。举个例子,北宋熙宁七年(1074),苏轼从杭州通判任上调任为密州知州,这时他的官职是“太常博士、直史馆、权知密州军州事”,其中,太常博士是“官”,只表示官阶,不是实际职务。北宋的太常博士为八品。直史馆则是苏轼的“职”,即馆职、贴职,表示其文学与学术地位,就如今天有些官员,挂着客座教授、博士生导师之类的学术头衔,显得很有学问。宋朝的直史馆为从六品。也就是说,此时的苏轼是一个从六品官员。“权知密州军州事”才是苏轼真正的职务。由于苏轼本人的品秩(从六品)低于密州的州格,所以用了“权知”的字眼。若官员品秩高于州格,用“判”字;官员品秩与州格相等,则用“知”字。此外还可加官员出身,比如“进士及第”、“进士出身”、“同进士出身”,以上三种都需要通过科举考试才授予。 注2:事实上,宋朝对官员的监察非常严格。宋朝政区划置采取三级制,即中央之下设路,路下设府、州,府、州下设县。一般说来,路里设安抚使司(帅司)、转运使司(漕司)、提点刑狱司(宪司)、提举常平茶盐公事司(仓司),统称“四大监司”。帅司主军政,漕司主漕运,宪司主刑狱,仓司主仓储,各管一摊,互补统辖。看上去四个平行的职能部门除了“各管一摊”的分权理念之外,另赋予各司主管官员以监察之权,这就好比朝廷在每个官员的身边同时安装上诸多的“监控探头”,令所有官员都心怀畏谨,不敢轻易欺瞒朝廷,一旦其欺瞒作假的行为被任何一个“探头”监测到,后果将十分严重。但制度和执行往往是两回事。 第二百四十一章 聚气壹 常人读书,多是先通读全文,再细研章节,融会贯通,方能事半功倍。 练武却非如此,须得一点一点,从头练起。盖因大凡武功,多是由浅入深,只能循序渐进,急功冒进,反易受其害。 很多门派传授武功,都是分为几段,若是前面的没有学完,就不会传授后面的功夫。 萧平安沉思片刻,功法习练,最好是有师傅在旁,毕竟是体内经络内息搬运,一不小心,就要酿成大祸。 只是眼下师傅师娘远在天边,况且不是本门武功,想来师傅师娘也不清楚。萧平安心道,无妨,我先练练看,若是太难,回去再问师傅师娘不迟。当下翻开书页,摆在面前,按书上所写,开始运功行气。 练习招式功法之时,却不再是盘膝端坐,而是要站起身子,先按招式图谱摆好架势,再行功运气。待练到动作与内息同步,便基本算大功告成。 江湖中内家所练的拳法,其实多半都是掌法。常言道,宁中十拳,不挨一掌。 拳头相比手掌,虽然发力更猛。但高深掌法多半蕴含内力,内劲若是打入敌人体内,必要留下内伤,可比拳头狠的多了。内家拳法讲究含而不发,多半是打中敌人,才掌力一吐,看似软绵无力,却能打的人筋骨寸断。外家也有此类发力手段,称作“寸劲”。 萧平安这本大正离天拳却是不然,每一招都是一鼓作气,全力以赴,出手即带内劲,走的是纯刚猛的路子。 但如此一来,这拳法的习练却是难了数十倍。要知经络内内息运行,要的是稳如泰山,最怕惊扰。寻常人炼气必要寻清净之所,关起门来,恨不得耳朵也要塞上。 内功有一定根基之后,导息已是熟能生巧,与人动手过招,也能搬运内息。但内外功同时运作,一心二用,毕竟不易,是以多半掌法,都是分招式与发劲两个部分。先击中,再发劲,如此一来,出招更快,也能避免真气和内息的无谓消耗。 但萧平安这门“大正离天拳”却是拳劲一体,出手便是全无保留。 萧平安也是咋舌,此类拳劲一体的功夫他不是没有见过,他衡山“风雨雁回剑”的最后几招,便是如此。须得内劲与招式同发,但毕竟这绝招只有七招,而这路拳法却是招招如此。 萧平安运起仙霞内功,按书中所写,引导内息游走。 这拳法第一招名叫“浩然正气”,变化不多,一招共有七式,但这第一式竟就要五条经络配合,分别是左右“手阳明大肠经”、右侧“足阳明胃经”、左“手少阳三焦经”、右“足少阴肾经”。 先前萧平安武功,多半都是两三条经络配合,唯一一招“雁序青空”才用到七条经络。可这拳法第一招第一式便是五条经脉,着实叫萧平安有些咋舌。 好在他性子沉稳,也不焦躁,耐心引导。只是这拳法路数与他衡山派的功夫大相径庭,行气甚是别扭,内息不听使唤,如同叫骆驼穿针眼一般。总是找不准路子,直练了两三个时辰,第一式也无一次成功。 萧平安凝神练功,又过了半个时辰,只觉经络鼓胀,已感觉不适。知道这是练功过度迹象,当下收功静坐。一刻钟功夫才起身,见天色已晚,去四周转了一圈,打了只兔子回来,烤着吃了。 他经络已感不适,夜间就不敢再练武功,早早睡了。他自破障之后,再练紫阳所授内功,已无清明之感,甚至还会头晕。于是渐渐不再每晚单独练功,作息和练功的规律也和常人逐渐相仿。 躺倒便想起,我以前练功,只要练过紫阳道人传授的内功,学功夫就更加快些,如今有些不灵,但却能配合“仙霞劲”舒筋通络,不知道用这个配合练这神拳如何?打定主意,明天就要试试。 次日天刚蒙蒙亮,萧平安就翻身而起,运气探了下经脉,已无鼓胀之感,当下拿出《大正离天拳》,继续练功。他待“仙霞劲”开始运转,心念一动,紫阳道人所授内功也开始运转,一股劲力果然跟随功夫去约束“仙霞劲”行进。 萧平安又惊又喜,喜的是果然有效,惊的是紫阳道人所授究竟是什么古怪功夫,除了自身导不出内息力道,旁的竟是做什么都成,全不讲什么规矩。 他心中乱想,内息顿时滞涩走歪,臂上微微一痛,如针扎一般,知道不好,连忙收敛心神,慢慢撤去功力。休息片刻后,才又开始运功。 这一次他步步为营,一丝不苟,数息功夫后,终于内息依功法运行一圈,成功将第一式完成。 萧平安大喜,知道这只是第一次顺利完成,离真正练成还相差甚远,离熟练能使更是差了十万八千里。不过终于是开了个头,也是大大朝前跨了一步。 如此这般,萧平安就在山上住下,专心练功。那功夫着实不易,即便用上了紫阳道人所传的内功,两功同使,成功率也不及五分之一。 好在他甚有韧劲,心道,我就不信练你不成,越是失败,越是用功加练。 他在此练功,却苦了这山中的飞禽走兽。几日功夫,萧平安就将这附近摸的清楚,各种飞鸟走兽,兔子、山鸡、狼、獾、鹿、麂、野猪,连豹子、狗熊也各打了一只。不但肉食不缺,还剥了不少兽皮。 这一日他又在山中打猎,一片竹林之中,竟又见到一只黑白相间的大熊。萧平安如今已经知道,原来这东西叫做熊猫。 那熊猫正在溪边喝水,萧平安见他毛茸茸的,瞧着有趣,走近了看。 那熊猫见他过来,不但不跑,反是直起身子,对他张牙舞爪,大声咆哮,声音“汪汪”,倒和狗差不多。 它样子肥胖,两只爪子力气倒也不小。只是岂是萧平安对手,让他揍了两拳,踢了几脚,立刻老实了。躺倒在地,肚皮朝天,一动不动。 萧平安见它似是装死,更觉有趣,心道,不知道尝起来味道如何,突然想起水灵波曾说这东西可爱,心道,叶素心多半也这么想。不懂这些女孩子都想些什么,但这熊猫便不吃了罢,反正我也不缺这口肉。看它蠢笨蠢笨的模样,肉想必也不会好吃。上前踢了一脚,道:“你个笨熊,饶了你啦,快快滚吧。” 过了两日,午间萧平安又捉了只小野猪,正架在火上烤。突然一边树林里一阵晃动,钻出个大胖熊,拖着一根竹子,看样子正是前日遇见的那只熊猫。 晃晃悠悠在萧平安十余丈外趴下,瞅着萧平安烤肉。萧平安瞧着有趣,笑道:“你扛那竹子是送我的么?我又啃不动那东西。”见猪肉已熟,撕了块下来,扔到熊猫跟前,道:“给你吃。” 那熊猫吓了一跳,转身就逃,逃了几步,看萧平安没有动静,又慢慢晃了回来。在地上肉前嗅嗅,又趴到一边。 萧平安哦了一声,道:“我倒是忘了,你是吃素的,那你就在旁边看着吧。”自己撕下一块肉吃了。一只小猪吃了一半,便已饱了。 突然见那熊猫一伸头,咬住地上那块猪肉,双爪捧住,几下就吃进肚里。萧平安恍然大悟,道:“原来你不是不吃肉,是怕烫,不敢吃热的。”索性将半只猪都扔了过去。 过了片刻,那熊猫捡起猪肉大吃。萧平安见它跟别的动物直接上嘴不同,躺倒在地,一只爪子抓着肉慢吞吞往嘴里送,便如人一样,当真是呆萌有趣。 走到近前,伸手想摸摸看。那熊猫“嗷”的一声,朝他龇牙咆哮。 萧平安劈头就是一拳,道:“吃我的肉,还敢跟我大声!你给我吐出来!”“啪”的又是一拳。那熊猫晃晃脑袋,捧起猪肉又啃,任萧平安摸摸脑袋又摸摸肚子,再不吭气。 萧平安笑道:“这还差不多,看你还算老实,我给你起个名,你就叫黑又白好了。” 那熊猫吃完了肉,又舔舔脚爪,“呼哧呼哧”似是喘气,又似叫声。 萧平安道:“你说什么?我又听不懂,就叫黑又白!”伸手作势要打,那熊猫又慢吞吞举起双爪,缓缓将头抱住。 萧平安哈哈大笑,跟那熊猫逗了一会。起身走到一边,道:“我要练功了,你不要捣乱,晚上还有肉吃。”那熊猫竟似听懂了一般,摇摇晃晃,拖着竹子,寻了棵树,蹭了蹭,然后一屁股坐倒。靠在树上,啃起竹子来。 到了晚上,萧平安抓了只鹿,分了一半给黑又白,自己烤了半只。 黑又白毫不客气,半只鹿吃了一半。自此以后,那熊猫想是尝到了甜头,每日中晚,都要跑来蹭吃蹭喝。开始还带些竹子竹笋,后来索性住下不走了。白天一边啃竹子,一边看萧平安练功,晚上还要挤进萧平安洞里睡觉。 萧平安嫌它身上太臭,一脚踢它出去,可第二天早上醒来,黑又白还是睡在他旁边。 第二百四十二章 聚气贰 好在除了第一天,黑又白吃肉并不太多,每次一小块便差不多了,大半时间都是在啃竹子竹笋。 如此过了半个多月,萧平安终于将《大正离天拳》第一招“浩然正气”七式尽都练成。半个多月才练成一招,已可与他“风雨雁回剑”的几记绝招相比。 心中甚是期待,在林中寻了棵碗口粗的树,有心试试这功夫威力。原地立定,沉心静气,气运丹田,右腿前屈为弓,左腿后直箭步,左手虚掌划个半圆,右手翻掌化拳,一拳击出。“砰”的一声响,那树晃了几晃,落下几片叶子来。 萧平安目瞪口呆,这一拳又慢,招式又笨,练时他已经知道,这招式全无花巧,不要说虚招变招,连垫招、引招、伏招、收势都是没有,当真是直来直去,想必全指力道取胜。可谁知劲道也是平平,比他的“雁山拳”也是不如。 萧平安也是傻了,回过神来,运了运气,又打了一拳,那树晃了晃,又掉了两片叶子下来。 萧平安不住摇头,心道,这是什么拳法,出手如此慢,又无变化,别人又不是树桩子,站那里不动让你打么?还有这是什么劲道,就算打中了又有个屁用?这武功怎会一无是处?犹自不肯相信,又试了一次,这次索性一片叶子也不见落下。 萧平安这才信了,这功夫当真是鸡肋中的鸡肋,什么几百年没人练成,恐怕几百年也没人愿练才是真的。还什么镇派绝学,没想到默心师太居然也会骗人。哦,大概她自己没练过,不知就里,也是有的。哎,只是这一个多月,日练夜练,全打了水漂,半点用处也没。 萧平安垂头丧气,回到洞前,见黑又白还躺在一边啃竹笋,竹笋伸在嘴角,模样似是在笑。气的过去就是一拳,道:“吃,吃,吃,你就知道吃。” 黑又白无端被打,很不高兴,又抓起一根竹笋,两根一起伸到嘴里,咔嚓,咔嚓,嚼的口沫横飞。 萧平安躺在洞里,慢慢冷静下来,心道,默心师太何等人物,既是始祖传下,她就算没练过,多少也看过,又岂会骗我。莫不是我遗漏了什么,自己功夫练的不对? 赶紧翻出书来,翻到第一招细看,细细看了一遍,自己却是半点也不曾练错。连连摇头,突然想起,此书前面有一堆话,自己见全是拳经主人自吹自擂,夸耀之辞,便略过不看,莫非是这里遗漏了些什么。 翻开书册,到最前面的序言,萧平安耐着性子,一个字一个字读过去。原来这七剑门始祖名叫谈望丘,本是个盗墓的贼,当然他自己不这么写,而是说自己好慕前人之学,爱于墓中寻前人文章,意外获得一部武功秘籍。他自己也是天赋异禀,终于练成一身惊世骇俗的武功,从此开宗立派,天下扬名。 序中长篇累牍,夸耀自己,当真是不厌其烦。不过此人当年想必也真是厉害,序中记载了他许多战绩,各门各派的高手败在他手下的委实不少。 翻了六七页,终于提到了《大正离天拳》,原来此拳乃是谈望丘晚年自己所创,想是一生武功精华,自己也甚是得意,吹嘘此武功天下少有,比肩少林昆仑武学之巅。 再看几行,果见一行字写道:此拳法,翻山倒海,力转乾坤,功力不足,切莫轻试,切记,切记。 萧平安心道,果然是还有文章。我曾听师兄讲故事,说一群武林高手,抢了本武功秘籍,可怎么练都不对,后来才知道,要净身的太监才能练。 我还道故事骗人,原来却是真的,别人是不知道窍门,我是抱着本书都没瞧见。可哪本武功秘籍,前面要写这么多话!又好气又好笑,接着往下看。 见书中写到,《大正离天拳》共一十六掌,舒经修至四层境界,可习“浩然正气”、“禁暴正乱”、“圭端臬正”、“正点背画”四招;舒经六层境界,可习“量凿正枘”、“安宅正路”、“正法眼藏”、“匡谬正俗”、“正己守道”五招;舒经八层境界,可习“守正不回”、“正色立朝”、“芒寒色正”三招;舒经十一层,可习“执正持平”、“归正首邱”两招;灌顶可习“正本溯源”;身知可习“反正还淳”。 萧平安勉强看完,差点一口血吐出来,抖手就想把书扔了。心道,这开的什么玩笑,原来自己练的那种“浩然正气”,不仅是要动用五道经脉之内力,这五道经脉还需舒经入府,完全打通,就是说最少也要斗力境三层才能显露威能。 这最后一招,竟要身知的功力,我若能练到身知,举手投足龙象之力,谁还练这劳什子大正大歪大鬼的神拳! 当真是哭笑不得,连连摇头,心道,算了,算了,此人自吹自擂,想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武功。想起听默心师太和褚掌门讲,不同内功修炼他派功法,效果各异,通常都要打些折扣。这武功本就鸡肋,再打些折扣,还剩些什么。意兴索然,再没有心情去练。 第二日犹自生气,到了中午,却不见黑又白回来蹭饭。这些日子,黑又白跟他住在一起,早上就自己出去找竹子吃,有时也拖一些回来,但每日必定赶回来蹭口肉吃,萧平安摘的果子,更是偷吃个没完。 今日却不见踪影,莫不是昨天打了它,心中记恨。这也不会,平日打它也不少,哪次也没见它生气。想了想,还是觉得有些不放心,起身去寻。 他知道黑又白日常爱去的竹林就在不远,寻到那处,见大片竹子倒在地上,一片狼藉。心中一惊,心道定是遇到了什么猛兽。只是黑又白虽是笨重,也有把傻力气。这山中除了老虎豹子,别的东西也不是它对手。这山中豹子倒是见过两次,打死了一只。老虎还未见过,只是听过虎啸之声。黑又白运气这么好,真就碰上了? 黑又白虽是又笨又懒又馋,但毕竟相处了这么多时日。萧平安心中也是着急,上前查看。地上却不见野兽脚印,倒是一处有翻滚的痕迹,一直朝坡下去了。 顺着斜坡走了十余丈,地上突然多了一道甚宽的拖拉痕迹。萧平安吃了一惊,心道,莫非黑又白真被老虎拖走了。看印记却又有些不像。 紧走几步,突听头顶呜呜咽咽的叫声,抬头一看,只见黑又白高高趴在一根树杈之上,瑟瑟发抖,显是怕的厉害。 萧平安倒是松了口气,心道你胖的和猪一样,居然能爬这么高。既然见它没事,倒是放下心来,就算老虎还在旁边,他也是不怕。 正想唤它下来,突然瞥见,树上似乎还有个什么东西。刚刚看见,那东西已倒挂下来,一张血盆大口迎面咬来。 萧平安骇了一跳,仍未认出是什么东西。见那张嘴来势如电,比高手的剑法还快。不敢大意,闪身躲过。 立足未稳,一条宽布似的东西已缠了上来。 萧平安这才醒悟,原来竟是一条巨蟒,只因身上花纹斑驳,更是体型硕大,自己竟未看清。一不留神,已被它缠住。 那巨蟒足有四丈多长,比水桶还粗,斗大一个脑袋,铁甲也似的鳞片下一条条钢索一般的肌肉,身子一卷,已将萧平安全身裹住。 萧平安何曾见过如此大的蟒蛇,心中已经慌了。只觉身子陡然一紧,一堵冷冰冰墙一般的物体贴上身来。 那巨蟒实在太大,只绕了两绕,他大半个身子已被缠住,只留两条腿还在外面。 萧平安听人说过,蟒蛇缠住人后,就会勒紧,不多时就能将人勒死。急绷紧浑身力气,双臂一撑,两只胳膊刚刚张开一点,大蟒肌肉一紧,顿时将他力道压了回去。 那蟒蛇浑身上下都是肌肉,缠绕之力当真是沛不可挡。 萧平安心中更慌,再想运力挣脱,腿上突然又是一紧,随即大腿小腿又被绕住。 随即大蟒便朝地上倒去,萧平安双脚已被缠拢,只撑了一下,便站立不住,身体摔倒。 不等倒在地上,蟒蛇身子又绕了几圈,已将他严丝合缝,牢牢裹在中间。 蟒蛇多产在蒲甘(缅甸)、越李朝(越南)、爪哇国(印度尼西亚)一带,过了大理,已是极为少见。蟒蛇偏爱温暖潮湿之处,五度以下,便要冻死。 大宋境内,种属不多,川中也是少见,能长到这般大的,更是绝无仅有。 萧平安自然不知这些,此际只觉巨蟒一条条的肌肉正慢慢收紧,自己身上越来越重,只数息功夫,已感承受不住。那蟒蛇足有五百多斤,但缠绕之力,何止数倍。 萧平安身上如压了数千斤的沙袋,这力道不断压来,更是越来越大,岂是血肉之躯可以相抗。 萧平安紧紧憋住一口气,知道这口气一旦吐出,身子一松,立被大蟒挤压进来,那是必死无疑。只是这口气已憋了不短时间,加之身体被勒的死死的,血液不得流转。一张脸早已憋的通红,胸中更是憋闷难当。 第二百四十三章 聚气叁 眼见已支撑不住,突然树顶一声嘶吼,黑又白直摔下来,正撞在那大蟒身上。 黑又白皮糙肉厚,足有三百多斤,自树上坠下,力道更大。那蟒蛇被砸个正着,身子一晃。 萧平安感觉突然之间,压力稍减,迅速吐出那口浊气。上丹田泥丸宫储存真气倾泻而出,涌入四肢百骸。“仙霞劲”勃然而发,身体顿时硬如铁石,胸口内腑却是一松,血液又得流转。 那边黑又白已连滚带爬,躲到一旁,直立起来,张嘴咆哮,却又不敢上前。它敢从树上跳下,已是很有义气。 萧平安得了喘息之机,心中却半点高兴不起来。自己眼下被缠的死死的,双手也抽不出来,除了运功相抗,没有丝毫办法。可自己那点真气,又能撑到什么时候。 幸亏那蟒蛇身子太大,缠住肩膀身子后,倒让他脖颈脑袋还有些许空隙。鼻端只闻一股腥气,隐约看那大蟒脑袋正趴在自己头顶,一只斑驳的黄色眼球中竖着一道狭长的漆黑瞳孔,冷冰冰的似在与他对视。 萧平安暗暗叫苦,冥思苦想,可是师傅师娘,加上褚博怀,衡山派诸多师叔师伯,师兄师弟,谁也想不到他竟会被这么大的蟒蛇缠住,当真是半点法子也没有。 又撑了半炷香的功夫,萧平安的真气已渐枯竭,身子已是强弩之末。若是这口气松掉,只怕瞬间血液便被阻断,不出三息,自己就会昏倒,然后自然就成了这巨蟒口中之食。 萧平安心急火燎,眼下双手双脚都不能动弹,仙霞劲已不能维持,自己还会些什么,紫阳道人所授内功?好似没什么用处,突然想到,自己还有“行道诀”可以一试。 自己曾经试过,不管手脚,都能将所受外力导入经络之中,不知道其余部位行是不行。他功夫转的远比脑子来的要快,心念一动,已运起“行道诀”,试着将加诸在身上的巨力都传到手脚,再经手心“关冲穴”导入手少阳三焦经,足底经“厉兑穴”导入足阳明胃经。 一试即便成功,那压在身上的庞大力量果然一点点化作内息,涌入经络。 萧平安压力顿减,大喜过望。心道,褚掌门这功夫当真救命,有此法支持,只要经络能承受,便不怕大蟒缠绕。 按先前经验,若要经脉鼓胀,不能忍受,那起码要两三个时辰,这大蟒岂能撑如此久? 萧平安心中已是大定,暗道,臭蛇,等你松我出来,我就回去拿来宝剑,将你斩成十七八段! 突然发觉不对,手上那股内息经手少阳三焦经,自然进了泥丸宫,化作真气储存下来,但脚下足阳明胃经的内息却无处可去,越积越多,况且自己泥丸宫气海也没有多大。 那大蟒如此巨力,比他行路足底反震之力何止强了百倍,片刻经络内息已经充实。萧平安顿时慌了,如此下去,要不了多久,自己已被撑爆,死的只有更惨。 萧平安慌忙就要散去功力,脑子突然灵光一现,暗道,萧平安啊萧平安,你当真是猪脑袋,这不正是练功的良机么。那内息岂不正好用来舒经破穴? 心念一起,左手手少阳三焦经一股内息,蓬勃奋发,过“丝竹空”,直奔“鱼腰穴”,脚下足阳明胃经如法炮制,一样攻穴而去。 只是他毕竟不会分心之法,至多只能同时掌控两股内息冲穴。如此一来,才算真正高枕无忧,那大蟒再奈何他不得。 足足一个多时辰之后,那巨蟒渐渐松了身子,慢慢游走,一副筋疲力尽的模样。想是它也弄不明白,今日这顿美餐,为何越缠越硬,莫不是块石头。 萧平安得了自由,却不站起,盘膝而坐,又半个时辰之后,方才站起身来,满面都是喜色,忍不住哈哈大笑。 就这一个多时辰功夫,他左边手少阳三焦经已攻破“鱼腰穴”,离第二根经络入府,又大大进了一步,左右足阳明胃经也是有所进益。 看黑又白还在旁边,萧平安笑道:“算你还有点良心,没有自己跑了,只是你也不上来帮忙,就算打它不过,起码也上来咬上两口,傻看着有个屁用。” 上前给它脑门上又来了一下,却是一点力气未使。心道你这笨熊倒也命大,想是这大蟒被你发现,才叫你逃到树上。若也是如对我这般突袭,你哪里还有命在。 突然想起一事,皱起眉头,思索片刻,终于下定决心,被那大蟒缠绕虽是可怕,但天下哪里去找比这更好的练功机会。 以“行道诀”借诸外力,在力道上也有讲究,并非是越大越好。这大蟒力道刚好,胜在分散均匀,若再强几分,我便承受不住。像褚掌门那样的功夫,他内力若是全力灌注进来,当即就会将我经络撑爆,可若力道小了,进展又太过缓慢,哪里有高手能日日陪你这样练功,还不如自己走路来的简单。 况且褚掌门只有两只手,也不能如大蟒这般无所不至,简直如同数十位高手一起出手助力练功一般。 别的不说,便是如此大的蟒蛇,只怕世上也难再找几条。 萧平安拿定主意,当下拔步追去。 那大蟒出了苦力,却是一无所获,懒洋洋,半个时辰也没爬出多远,轻松便被萧平安找到。 此时一看,才觉真是长的可怕,大的骇人。跟了一个多时辰,见那大蟒顺着一处悬崖滑了下去,那面岩壁甚是陡峭,虽是爬满山藤,常人也不敢下去,看那大蟒慢慢钻入一个洞中。 萧平安才恍然大悟,没想到这大蟒住的离自己倒也不远。只是谁也想不到,这峭壁之上,竟有如此一个庞然大物。 既然知了所在,萧平安也不着急,他气力也是消耗厉害,眼下也不是动手时候。 萧平安想的周全,既然要拿大蟒练功,总不能时时去找,索性将它抓来,去伐了数十根大竹,又寻些山藤,扎了个大大的笼子。 过了几日,萧平安准备停当,又去寻那大蟒。到了悬崖之旁,却是犹豫起来,毕竟不敢深入洞穴去找那蟒蛇麻烦。 在崖边等了半日,也不见那大蟒出来。萧平安担心错过,回去拿了块烤肉来,就在崖边候着。 到了晚间,那大蟒果然又出来觅食。寻常大蟒,饱食一顿,一个月甚至数个月都不需再吃。这条想是被萧平安折腾一番,这几日都未出门。 萧平安大喜,等它爬到一处空地之上,突然跳将出来,挡在身前,笑道:“臭皮条,我又来啦!”站定了,等它来缠。 蛇蟒之属没有外耳,几乎都是全聋,视力也是极差,但对震动却是极其敏感。那大蟒“见”他挡在前面,当即扭头绕开。 萧平安皱皱眉头,跨上一步,仍是挡在前面。 大蟒仍不理他,只是绕行,口中嘶嘶作响,似是对他嫌弃的很。看情形,它倒是记得萧平安,只是在它看来,萧平安又不能吃,分明是个废物,不值得搭理。 萧平安气恼,一把抓起蟒头,劈头盖脸搧了几个“耳光”。 那大蟒乃是这山中霸主,从来只有它欺负别人,如何受过如此屈辱。当即两眼圆睁,身子一卷,已将萧平安死死缠住。 这一缠又是一个多时辰,萧平安一鼓作气,竟将左便手少阳三焦经完全打通,归入泥丸宫。那泥丸宫气海又壮大了几分,两边足阳明胃经也各打通了一个穴位。 可怜那大蟒又饿又累,松开身躯后,连逃跑的力气也没有了。萧平安也不理它,连拖带拽,将大蟒拉回山洞附近,扔进了竹笼。 第二日,萧平安在山脚下打死一头野猪,足足有两百多斤,扛上山来,扔给大蟒。 那大蟒想也是个有尊严的,毫不理会,只是盘成一团。 到了傍晚,萧平安练完一套拳法,再来看它,那野猪一半已进了大蟒肚子,一半还露在外面,大蟒头颈处涨大了数倍,一张大嘴分出两片,满嘴的尖厉倒齿,牢牢卡住野猪,一点一点往肚里吞咽。 萧平安目瞪口呆,心道,我真是傻大胆,还走了狗屎运,被这家伙缠了两回,我竟是不知,这东西竟能整个把人吞了。那两次它若不是非要把我缠死,直接上来就吞,我此际岂不已经是一堆屎? 萧平安只听人说过,蛇会吞蛋,也是把嘴长的老大,却从未见过大蟒。只道这东西满嘴利齿,也会撕咬。谁知竟是整个吞下,它头也没多大,怎能张开如此大嘴,当真是不可思议。 等大蟒将野猪完全吞下,萧平安更是傻了眼,那大蟒肚子高高鼓起,比平常足足大了数倍,倒似个怀胎十月的孕妇一般。 萧平安气道:“你比黑又白还笨,吃成这个死样子,还怎么跟我练功。” 若不是关在笼子里,定要狠狠打上一顿。萧平安倒是不知,蟒蛇吞了猎物,若是突然遇险,为了逃生反抗,还会将食物吐出。 足足过了半月,大蟒肚子才慢慢小了。萧平安迫不及待拿它练功,这次却学乖了,撕下半边裤子,把裤腿套在大蟒头上,拿藤条扎个结实。 那大蟒由他摆布,直到萧平安隔着布袋又扇它耳光,才一怒缠起。它吃了大大一头猪,气力更足,足足两个多时辰才将萧平安放开。 第二百四十四章 聚气肆 如此一来,萧平安隔两三日便要招惹一次大蟒。平时每日喂些山鸡、鹿腿,只是再不给整块大肉。那大蟒也是来者不拒。 如此练功,“仙霞劲”配合“行道诀”,再加上紫阳道人的神奇功法,萧平安内功修炼当真是一日千里,若不是经络需要放松休息,他简直想日日如此修炼。 紫阳道人所授功法着实怪异,虽修不出内息,但萧平安只要运功,仍能感觉功力增长,只是增长的这功力到哪里去了,却是一无所知。 萧平安想不明白,便不去想他,但知道这功法自有妙处,仍是习练不缀。 萧平安武功突飞猛进,只是这舒经一关大是不易,越往后越难,萧平安用了一个多月,又打通两处经络,之后进展开始越来越慢。 萧平安听褚博怀讲过,倒也有所准备。 转眼又是半月,那大蟒竟也养的熟了,也不待他打脸,萧平安稍有示意,它便上来缠住。只是出工不出力的状况越来越多,必要萧平安再打,才肯发力。 萧平安见它似也没了野性,也没有要逃的意思,有时也放它在笼子外爬爬。 就连黑又白也开始不怕它,甚至敢靠在竹笼边啃竹子。 萧平安见它俩倒像交了朋友,也是好笑,道:“你黄不拉几,个子又大,以后就叫你大黄吧。” 既然起了名字,对那大蟒又好了很多,日日都有大肉。 也是萧平安打猎的本事厉害,轻功高明,手下又快又准,只是几个月下来,附近的野兽也知道厉害,跑的越来越远。 萧平安专心练功,不知不觉,天气已经转凉。大黄整日无精打采,已不爱动。 萧平安内功进展神速,左右手少阳三焦经入泥丸宫,左右手阳明大肠经入泥丸宫,左右手太阴肺经入膻中,左右足阳明胃经入下丹田关元穴,右侧足少阴肾经半路入关元穴。 两个多月,竟已打通八条半经络,上中下三丹田都已开具气府,生成气海,他从斗力半层,竟一跃到了四层半的境界。更是只需再打通半条经络,便能正式跻身斗力境中段。如此神速,说出去真要惊呆世人。 只是过了四层之后,大蟒助力已是不大。当真如褚博怀所说,舒经自有强身健体、洗骨伐髓之效。每进一层,体内经络便似硬一分,开始若泥,渐渐如石、如金、如铁、如钢。 萧平安心道,我眼下还不过四层境界,经络开穴,想来还不到如石地步,已是这般不易,这内功修炼当真是艰难。 可惜大黄力气还是小了些,若能再大个几丈,想必就好使了。想到此,不觉失笑,大黄已经有四丈多长,若是再长几丈,哪还得了,岂不是和龙一样大了。我也太过贪心,这两月所得,已超常人十多年之功,我竟然还不知足。 眼看大黄越来越是萎靡,想到蛇类都要冬眠,否则便要冻死。知道此处不能留它。选个日子,将大黄拖回悬崖之上,看着它慢慢钻回洞中。 黑又白起初慢悠悠跟在身后,走了一半,见一个竹林,地上生了不少竹笋,上前扑倒,抱起就啃。 寻常大蟒,五度便要冻死,大黄甚是奇异,不知从何处而来,想是个头实在太大,着实强韧,在这川中山内,竟也活了下来。只是到了冬季,必得寻个暖和的地方冬眠,否则也是难捱。 萧平安带着黑又白回去山洞,突然想到,我如今已经是斗力境四层功力,那招“浩然正气”已能使了,不如再看看功夫究竟如何。 仍是寻了棵碗口粗的树立定,将拳法回想一遍,摆开架势。循着要义,由下丹田关元,上丹田泥丸宫发劲,心念刚起,只觉真气鼓荡,带动手脚腰身,自己如同失控了一般。一掌疾如闪电,又如飞流直下,“砰”的一声响,那树已经断成两截。 黑又白吓了一跳,连滚带爬,躲到一边。 萧平安瞠目结舌,这一掌着实快的不可思议,他自己都没明白过来,手掌已经打出。更是一掌断树,干净利落。 大凡功夫,常说如心使臂,心到拳到,实则多半还是念头带动四肢,气传骨,骨带筋肉,化为功夫拳脚击出。可适才这一掌,全以真气带动激发,真气运行多快,拳脚便是多快,当真是心到掌到。 萧平安兀自不敢相信,痴痴看着那半截树桩。心道,难怪这拳招如此简单,如此武功,哪里还需要什么虚招,变招,一招击出,一击必中,我自己脑子都差点跟不上,敌人如何来得及反应。遇到此拳,跟这木头只怕也无半点差别。 而这拳法劲力更是骇人,我若有十分力气,寻常招式能使出七八分,个别绝招能用出十二分,可方才这一招使出,足足有二十五六分力,整整强了一倍还多。 如此说来,旁人武功就算比我高一倍,我也能招架,眼下我岂不是能抵挡斗力境六层的高手? 萧平安好半天仍是回不过神来,待到冷静下来,才发觉泥丸宫与关元内气海真气已经消耗大半。心中却是没有半点惋惜遗憾,如此厉害的招式,那是能反败为胜,能保命的功夫,便是一次用完了真气也是值得。 只可惜这武功对内力要求实在太高,还好,我如今有了四层功力,还有三招可学。 飞奔回山洞,拿了《大正离天拳》出来,这次学了个乖,先去看那三掌涉及的经络,看完差点又想把书扔了。心道我这武学生涯,当真是命运多舛,大起大落。 原来四层可学的四掌当中,除了已经练会的“浩然正气”,“禁暴正乱”、“正点背画”两招他分明还有一处和两处经络没有练就,此际能练的,只剩一招“圭端臬正”。 萧平安欲哭无泪,心道我这不爱看书的毛病真得好好改改,可误了大事。 萧平安又用了二十余天,将那三招一并练成,只是有两招还是徒具其表。 本想将后面十二招一并学了,但寻思哪里天天能遇到大黄这样的好事,不说灌顶身知,便是斗力境六层都不知还要猴年马月,这拳法平日若不温习,到时早忘的干净,此际学也没用。 将那本书郑重其事好好包起收好。 此时已是冬天,山上愈加寒冷。萧平安在山洞里铺了个窝,垫些草叶,铺上兽皮,又用兽皮给自己裹了身四不像的衣服。每晚黑又白挤进洞来睡觉,萧平安也不赶了。 熊猫并不需要冬眠,但到了冬天,竹子干枯,熊猫食物变少,便要猎食动物。只是改吃素之后,熊猫狩猎的本事已是越来越差,几十次也未必能撞到一次,只能不断变瘦。但黑又白攀上了萧平安这根高枝,却是吃的太好,肥的几乎流油。 萧平安在山中又住了些时日。如今他内力大进,再使长歌剑,更是得心应手,威力倍增,又去钻研“风雨雁回剑”。 用了十多天,将风雨雁回剑的最后一剑“衡阳雁断”也基本练成。此招成后,这一整套剑法已算大成。但萧平安却又有新的感悟,只觉先前练会的招数还有变化。 想起师傅说过,这风雨雁回剑,你莫要以为此际就算会了,等你功力再深厚些,再使这些招数,又是不同。一派镇派武学,当真是兼容万绪,能深能浅。 这日睡到半夜,突然醒转,见洞外纷纷扬扬下起雪来,越下越大,转眼四下一片洁白。看那雪花一片一片,萧平安突然想起师傅师娘,又想起叶素心、林子瞻、水灵波、宋源宝、褚博怀、秦晋等人。他再也睡不着,抱着腿一直坐到天亮。黑又白靠在他身上,兀自睡的香甜。 烛龙栖寒门,光曜犹旦开。 日月照之何不及此?唯有北风号怒天上来。 燕山雪花大如席,片片吹落轩辕台。 次日,萧平安终于决定下山。想到这一去,或许再也见不到大黄和黑又白,不觉有些难过。有心将黑又白带走,但离了大山,它想必也不会快活。 走前将山洞又多铺了些树叶兽皮,还有不少风干的肉也都留下。这天早上,带黑又白去了那悬崖之处。萧平安摸摸黑又白脑袋,道:“黑又白,你不要整天只知道吃,胖的像个球,连树也下不来。” 看看山下崖璧,清清嗓子,放声道:“大黄,你也要乖乖练功,将来长的更大一些。还有,大黄你要好好照顾黑又白,别叫老虎狗熊欺负它。” 山谷之中,声音远远传送出去,阵阵回声之中,山崖之下,似有什么嘶嘶作声。 黑又白摸摸脑袋,捧着根没有叶子的竹枝,大口啃咬。竹子与一般的植物不同,冬天叶子枯黄,却并不落下,要待春天新叶长出,老叶才落下。只是黑又白拖了一路,枯叶早被抖落。 黑又白似也纳闷,为什么叶子都不见了,想不明白,便不再想,一口口啃着竹枝,眼望着萧平安一步一步下山而去。 高山之上,只听风过竹林,沙沙作响。 第二百四十五章 聚气伍 三日后,萧平安才钻出大山,好容易才遇到个行人。 一问才知,原来自己慌不择路,本在嘉定府之北,被阴长生一追,顺着大山向西,已经跑到了峨眉山区,沿着峨眉山又向南,这一番折腾,如今自己离大理国已是不远。 当即折道向北,走了十多里,过了几个村庄,终于到了个镇子。 未到镇上,就闻到鞭炮硫磺味道,进了镇子,只觉分外热闹,街上行人尽皆喜气洋洋。 萧平安心道,却不知有什么喜事,叫这里的人如此高兴。寻个酒馆坐了,叫了几个酒菜,顺口问那小二道:“今个什么日子,怎如此热闹?” 小二笑道:“客官你真会开玩笑,今个年初三啊,还在年里,怎不喜庆。” 萧平安“啊”了一声,他在山中只顾专心练武,也不曾计日,只知已过了好几个月,却不知具体时日,连过年也是忘了。 一听小二此言,登时想起师傅师娘来,想起昔日在山上过年,和师傅师娘高高兴兴吃团圆饭,初一还有压岁钱好拿,想到这些。鼻子突然一酸,心道原来已经过年了,不知道师傅师娘有没有想我,哎,我居然忘了,本该早点回家才是。 在他心中,如今衡山便是他家,在他心中,再无人比师傅师娘更加重要。心中想家,怕小二看了笑话,随口道:“哦,这么说,已经是嘉泰五年啦。” 小二更是一乐,道:“呵呵,客官你太会逗闷子,要不是今个店里人太多,真跟你好好唠唠。今年是开禧元年啦,去年十二月皇上刚下的诏书。” 汉武帝即位后首创年号,此后形成制度。历代帝王遇到“天降祥瑞”或内讧外忧等大事、要事,一般都要更改年号。改元从下诏的第二年算起,也有一些从本年年中算起。一个皇帝在位时,可以多次改元。明朝以后采用一世一元制,扣除复辟政变者(如明英宗),大致上都是一个皇帝只用一个年号。 川中人过节,倒也与他衡山差别不大,也要放鞭炮,贴春联,走亲访友,只是不吃饺子(宋人饺子写作“角子”)。 王安石作《元日》: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 宋代吴自牧《梦粱录》卷一“正月”条目:“正月朔日,谓之元旦,俗呼为新年。一岁节序,此为之首。” 宋人过年,甚是讲究,自元日直到元宵,足足要热闹大半个月。到了元宵节,必要闹花灯,百姓纵情玩乐,更是热闹。 古时历朝历代,都循宵禁之法。入夜后,百姓不得上街,有官兵巡视,违令者获罪。唯独宋朝不是如此,宋初也实行宵禁,但开封过于繁华,商贾林立,百姓丰衣足食,自要游乐,朝廷屡禁不止。官员商贾百姓都变着法子钻空子。仁宗之后,索性废止了宵禁之法。京城全年不禁,各地依实情不同,时禁时开。 离了酒馆,问了道路,寻思还是去嘉定府。 眼下自己武功大进,阴长生未必打的过,对付娄世南想必已不在话下,这次差点送了小命,不去找找他晦气,心里也是憋屈。又记挂璩毓秀生死,这嘉定府怎么也要去一趟。 在镇上走了几步,突见一个四五岁的孩子,蓬头垢面,缩在一扇门前。旁人家门上都是大红的福字对联,门神年画。这家门上一幅对联缺了一多还半,更是已经发黑,上面最多还能看清三个半字。 那孩子面黄肌瘦,愣愣的看着街上行人,一双黑溜溜的眼睛只朝人手里瞄,见到提着猪肉,拿着糖葫芦的,就要咽咽唾沫。 萧平安一眼瞥见,心下难过,这孩子在想些什么,他已经猜到。幼年之时,他还是个乞丐,也爱躲在饭店旁边,看人吃饭,过过眼瘾,只是越看越馋,越看越饿。 萧平安四下看看,见无人注意,伸手摸了锭银子出来,足足有四两左右,手上使个巧劲,银锭高高飞起,“啪”的一声,正落在那孩子面前。 那孩子吓了一跳,四下望望,一把抓起,满脸惊疑之色,将银子在嘴里咬了一下,随即一跃而起,转身就朝门里跑,大声道:“娘,娘!肉!肉!” 萧平安呵呵一笑,心情大好,出了镇子,还是奔嘉定府而去。 眼见嘉定府城墙已经在望,突听天空一阵鸟叫之声,声音尖厉,甚是洪亮,一声紧过一声。 萧平安抬头看去,他眼力极佳,远远见城西边,空中一只鸟盘旋不去。 那鸟体型也不甚大,叫声却是极响,盘旋片刻,突然朝下扑去,旋即又在飞起,空中身子歪斜,似要掉落。奋力扇动翅膀,才又飞起。 萧平安心中大奇,犹豫一下,心道,我就过去看看,绝不多管闲事。 萧平安展开身形,朝城西而去,离开大路,乃是一片荒地,走不多远,上了个斜坡。就见前面远远几条人影闪动,飞高窜低,斗的正酣。 萧平安见果是江湖人争斗,皱皱眉头,有心不管,终究有些好奇,心道,看看不要紧,看看不要紧,不管闲事就好。 放慢脚步,四处也无遮挡,但自己狂奔过去,定然引人注意。既然是看热闹,还是谨慎些好。走近几步,听兵刃碰撞之上,见有四人,倒似三人联手,正围攻一个。 萧平安又走近些,停下脚步,见被围攻的是个魁梧汉子,四十多岁模样,浓眉大眼,形容粗犷,身穿紫袍,手使单刀,左臂上衣袖翻起,应是被兵器伤了。 围攻三人也都使单刀,一个穿黑袍的老者,花白胡须,年纪最大,出手又快又稳。其余两人也都是四十多岁模样,一个身材高大消瘦,穿件灰袍。一个身材适中,头发掉了大半,只剩周边一圈。 这四人谁也未缠白头巾,想必都不是川中本地人士。 萧平安听师傅教过,若是遇人比斗,决不能靠近五丈之内,若是有恩怨,更是要退开起码十丈。否则比斗之人定要疑心,事后也有麻烦,闹不好更是两边都要得罪。 此际他在十五丈开外,果然围攻三人都只是瞥他一下,便不再理会,中间被围攻那个,自顾不暇,看也没看这边一眼。 萧平安看了几眼,便是大奇,这四人武功倒是一路,都是使得一路精妙刀法,但被围攻那个刀法显是更胜一筹。 黑袍老者刀法辛辣,高瘦汉子刀法稳中藏险,秃顶汉子刀法奇快,而居住被围攻的汉子刀法却似兼具三人之长。 只是围攻的三人都是高手,中间汉子刀法虽强,还是尽落下风,以一敌三,顾此失彼,已是疲于招架。 又斗片刻,黑袍老者虚晃一招,似要退步。让旁边两人夹攻,等高瘦汉子上前,自己突然跟着踏上一步,刀从高瘦汉子肋下刺出。 被围攻的魁梧汉子猝不及防,右肩已被刺中,这一刀着实刺的不轻,刀一起手,就见一股血飙了出来。 黑袍老者一刀得手,当即退步闪开,魁梧汉子和秃顶汉子一般心思,也都闪开一步,呈三角之形,将那魁梧汉子围住。 萧平安知道,这是见敌人受伤,有意退让,一是防止敌人负伤孤注一掷,使出拼命功夫,二是要等敌人流血虚弱。 萧平安看着看着,总觉中间那魁梧汉子似是在哪里见过,只是一时想不起来。 果然那魁梧汉子一挺单刀,对着秃顶汉子就砍,围攻三人,便数这秃顶武功最低。 但他刀一出手,秃顶汉子闪身不接,黑袍老者和高瘦汉子齐齐出刀,逼他回身自救。 魁梧汉子,只得收刀招架。黑袍老者和高瘦汉子又再后退,仍是呈三角之形,将他团团围住。 那魁梧汉子看看三人,骂道:“相好的,大过年的,你们不在家享福,千里迢迢跑来找我的晦气,不怕家里老婆跟人跑了么?” 围攻三人都不接口,只那秃顶汉子冷哼一声。 萧平安一旁却是一愣,只觉这声音也是耳熟,再看那魁梧汉子,越看越是眼熟,皱起眉头,头顶又是一声鸟叫,突然心中一亮,脱口而出道:“韩大叔!你是韩大叔!”喜不自胜,眼前之人,正是韩谦礼。 中间韩谦礼也是一愣,朝他瞥了一眼,见是个青年小子,浓眉大眼,裹着身兽皮,头发乱草一般,却不认得。 围攻三人都是吃了一惊,那黑袍老者站在韩谦礼身后,正好对着萧平安,上上下下看了他几眼,道:“六合门沧州、开封、京兆三家在此做事,阁下哪条道上的朋友,说出来亲近亲近。” 萧平安急走几步,到了近前,道:“韩大叔是我朋友,你们干什么打他,有话好好说不成么?” 黑袍老者三人对视一眼,都觉诧异,先前这小子喊“韩大叔”,还当是韩谦礼子侄,只是韩谦礼孤家寡人一个,从没听说有兄弟姐妹,哪里来的侄儿。 才想打听他来历,谁知接着又听“韩大叔是我朋友”,这辈分愈加乱了,听他后面说话更是幼稚的很,相视打个眼色。 高瘦汉子呵呵笑道:“好好说么,也不是不行。只是……”声音越说越小,突然一刀朝萧平安砍下。 第二百四十六章 聚气陆 几乎同时之间,韩谦礼大喊道:“小心。”他左看右看,也是认不出眼前这小子是谁,只是如此境地,还敢喊自己韩大叔,直承是自己朋友,那必是认识的。不管功夫如何,能不能帮的上忙,这份心意已是难得。 见高瘦汉子说话声音渐小,知道此人使诈,故意引人倾听,待说到紧要处,突然暴起伤人。这招甚是阴毒,就是时常四处闯荡的老江湖,一不小心,也要中计。他急急提醒,只是等反应过来,再到话出口,还是慢了半分。 高瘦汉子刀如匹练,这一刀尽了全力,只求一刀料理了这个不速之客。刀如霹雳,一晃已到了萧平安头顶。 萧平安脚下一晃,轻轻巧巧闪过,顺手反切。 高瘦汉子浑想不到他竟能避开,反击一招,更是如行云流水,急急缩手,仍是慢了半步,手臂已被萧平安指尖扫中,竟是如被鞭子抽了一记,隔着厚厚的衣服,仍是生疼。 这一下,兔起鹘落,场上四人都是惊了,齐齐一愣。韩谦礼想不到这貌不惊人的小子反应竟是如此之快,看反击那一招,显是武功不俗。 围攻三人更是吃惊,几人知根知底,那高瘦汉子出其不意的全力一刀,两人谁也没把握轻松避过,更别说顺势还能反击一记。 四人谁也不知道,萧平安几个月前,刚刚如此被娄世南骗过一遭,差点丢了性命,如今旁人一小声说话,他早早有了防备。 黑袍老者沉声道:“你们拖住姓韩的,我先料理了这小子。”三人之中,以他武功最高,他如此一说,其余两人也是都无异议。 他当机立断,知道拖的越久,变数越多,这小子看上去有恃无恐,谁知道是不是后面还有帮手。嘴里还没说完,人已到了萧平安近前,挥刀就砍。高瘦汉子和秃顶汉子一左一右,又和韩谦礼战成一团。 萧平安看他刀法,果然比方才那高瘦汉子又强了几分,闪身躲过。 黑袍老者抖数精神,一把刀使开来,纵横开阖,深得刀法展、抹、钩、剁、砍、劈的六字要义。 引一段名家之言,刃口向外叫展,向内为抹,曲刃为钩,过顶为砍,双手举刀下斩叫作劈,平手下斩称为剁。此乃刀法的六大根本。 萧平安看了几招,觉得他刀法未必有多厉害,论精妙应不能与本门“风雨雁回剑”相比。但老者功夫却是不俗,功夫老道,攻守平衡,刀法中有些破绽之处,出手便已弥补,显是经过大风大浪的人物。更是对自家功夫长短优劣了如指掌。 萧平安脚下使“疾风追雁功”,手使“雁山拳”,与那老者游斗。 一旁韩谦礼独斗两人,却是越打越慢。二十余招后,索性停手不打了,三人彼此戒备,却都瞥着另一处战局。 韩谦礼以一敌二,已是稍占上风,只是肩膀和胳膊上都挂了彩,一时也讨不到便宜。 眼下战局倒要看萧平安那边,黑袍老者若是赢了,仍是三打一,自己还是大事不妙。黑袍老者若是输了,那局面自是不同。只是这后一种可能微乎其微。 高瘦汉子和秃顶汉子,审时度势,也是一般想法。萧平安毕竟年轻,论功力如何能与那老者相比,更是认定那黑袍老者必胜。 三人各自肚肠,高瘦汉子和秃顶汉子脸带微笑。韩谦礼也是装作轻松,貌似关心那边战局,心里想的却是怎生抽个空子逃跑。 黑袍老者却越打越是心惊,自己刀刀要命,已使出十分功夫,眼见有几招险险就砍中此人,却总是差了几寸。自己浸淫刀法数十载,竟连个后生小辈也拾掇不下。这话传出去,老脸还不丢尽! 转眼已经打了三十多招,看似自己占尽上风,但那小子见招拆招,丝毫也不见慌乱,守的倒是越来越严实,偶尔还能还上两招。 心中渐渐焦急,看萧平安背上还背着一把长剑,却丝毫没有拔剑的意思。他不知萧平安长剑有损,勉强插回鞘里,已不好用,还道他是胸有成竹。更是又气又急,气的是这小子竟敢对自己无视,空手对刀。急的是这小子当真古怪,小小年纪,武功竟如此纯熟,若是使上兵器,自己只怕更占不了便宜。 韩谦礼三人停手观斗,看了几招,更是大吃一惊。三人一般想法:这小子究竟是谁,武功怎如此之高,竟能与赵无极相持。 那赵无极乃是当今沧州六合刀的掌门,出道数十年,威名早着,那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人物。对个二十多岁的小子,以刀对空手,竟是几十招拿不下来,这当真是匪夷所思,只怕说出去谁也不信。 三人停手观战,赵无极已经瞥见,更觉老脸挂不住。突然刀交左手,探右手直抓萧平安肩膀。待萧平安缩肩,左手刀突然反手横抹。 萧平安仰头避过,脚下趁势踢赵无极腰间。 赵无极腰腹一收,已经避过一腿,手中刀自萧平安头顶掠过,突然加快。这一下大异寻常,通常刀法,都是出招快,收招稍慢。 赵无极这一刀过了萧平安头顶,突然快了数倍,左手一挥,手中刀突然没了踪迹。 韩谦礼三人在旁边却是看的清楚,赵无极一反手,刀已藏到肩后,右手一翻,已抓住刀尖,拇指与食指牢牢扣住,一刀点下,刀柄突起处直点萧平安后脑“后顶穴”。 萧平安见他刀突然反背身后,持刀手腕反屈,最多也就能划半个圈反撩,却冷不防他刀又交回右手,更是扣住刀背,用刀柄打穴。好在眼力过人,应变神速,急急低头躲过。 刚刚低下头来,赵无极突然松手,脚下一晃,人已到了萧平安身后。韩谦礼三人之见他手掌似是一刻未离单刀,在刀身上一抹而过,轻轻巧巧已经抓住刀柄,正正反反,连劈六刀。 这一招“暗度陈仓凤点头”接“大江东去浪三叠”乃是赵无极真正压箱底的功夫,更是自己多年潜心苦修而成,绝不在任何一本刀谱之上。练成之后,出手两次,对手如今都已是地底枯骨。这招江湖上决计没有外人识得。 韩谦礼三人只觉背心发冷,这两招当真是使的诡异,先前“暗度陈仓凤点头”双手换刀,刀柄点穴,已是大悖常理,却完完全全是记虚招,就是要骗对手低头。这一步抢到身后,对手头还未抬起,这六刀劈来,岂还能躲的开。韩谦礼大惊失色,想提醒已是不及。 萧平安也是未曾想到,凭着一股直觉,感到脑后刀到,想躲闪已是不及,生死存亡,千钧一发。突然泥丸宫、关元内,双气海齐齐鼓荡,真气喷薄而出,身子半转,一招“浩然正气”已经打出。 赵无极刀已触到萧平安头发,胸口突然一震,身子如离弦之箭般飞了出去。 这几下,其速之快,当真是目不暇接。 “砰”的一声,萧平安手掌打中之处,此时才有一声闷响。 赵无极直飞出三丈外,又在地上弹了数下,方才止住,张口鲜血狂喷。 这一下巨变陡生,韩谦礼三人都是傻了。竟没看明白怎么回事,只道萧平安大势已去,赵无极刀明明已经砍到萧平安脑袋,怎么突然之间,赵无极却飞了出去。 看赵无极张口喷血,三人不约而同,揉了揉眼,又一起看向萧平安。 萧平安死里逃生,惊魂未定,心中连呼好险,庆幸不已,心道这神拳着实好使,出山就救了一命。 高瘦汉子和秃顶汉子见萧平安神情扭曲,嘴角微微翘起,似是抽搐,又似冷笑,表情当真是诡异可怕至极。方才一切,似是全在他掌握之中,目光中无限阴冷决绝。 两人对视一眼,拔腿就跑,连地上的赵无极也不顾了。 赵无极更是莫名,他自己也不知道如何中招。连吐几口血,这才稍微缓的一缓。见高瘦汉子和秃顶汉子两人已经跑了,挣扎爬起,刀也不要了,蹒跚而走。只是胸骨断了数根,内腑翻腾,走的比爬还慢。 好在高瘦汉子和秃顶汉子也是瞥见,犹豫一下,仍是回头将他架起,飞奔而去。 韩谦礼嘿嘿冷笑,也不去追。赵无极鲜血狂喷,显是受了极重内伤。他这个年纪,就算不死,几年也别想恢复如初。自己报仇,有的是机会。 至于其余两人,他更是不放在眼里。相比三人,眼前这个莫测高深的萧平安,反更叫他心惊。 见萧平安一脸狰狞,几分阴险,又带着讥笑之色,愈发觉得此人手段高明,心意难测,竟不敢开口说话。 好半天功夫,萧平安才长舒口气,道:“吓死我了!” 韩谦礼面上肌肉抽动,抱拳道:“这位少年英雄,多谢救命之恩,还未请教高姓大名。” 萧平安这才回过神来,喜道:“韩大叔,我是萧平安啊,你不认得我了?” 一晃八年,韩谦礼样子虽也有变化,毕竟容貌早定,萧平安却是长成了大人。 第二百四十七章 聚气柒 韩谦礼听他一说,这才依稀想起,越看越像,上前一把抱住,喜道:“小猴儿,果然是你,果然是你,都长这么大了,我看看,我看看。”退后一步,双手搭在萧平安肩上,仔细看他脸孔,嘴越咧越大,却是发自心底的高兴,连眼角都有些湿了。 那日在石渡镇,他出了店门便有些后悔,萧平安虽没按他所说下毒,却义无反顾站出来替他求情。 他一个人浪荡江湖,朋友也没有几个,跟萧平安相处数月,虽时常吓唬打骂,心底其实已把他当做亲人。虽是后悔,却不敢回去要人,萧登楼夫妇追了他几年,他算是怕了。 在身后跟了三人一段,见萧平安跟萧登楼夫妇相处甚好,心中慢慢放下心来。思前想后,虽不知萧登楼夫妇究竟如何想,但人家是名门正派,萧平安跟着他们,总比跟这自己要好。 后来多方打听,知道萧平安已经拜了萧登楼为师,更是绝了此念。萧登楼夫妇都是衡山高第,声名地位一样不缺,岂是自己一个浪迹江湖的流浪汉可比。 萧平安也是激动,道:“韩大叔你怎么会在这里?” 韩谦礼道:“臭小子,都长这么高了,都快赶上我了。”伸手比划一下。 萧平安道:“刚才那几个人是谁?干嘛要跟你打架?” 韩谦礼道:“你小子功夫也这么高了!” 萧平安道:“韩大叔你伤要不要紧?” 韩谦礼道:“你小子哪里冒出来的,怎么跑到四川来了?” 两人都是一肚子话想说,连着几句,竟都是各问各的,答非所问。韩谦礼哈哈大笑,道:“好,好,你先问,你先问。” 萧平安也笑,道:“韩大叔,你先裹伤。” 韩谦礼点点头,将手一伸,空中那鹞子已落了下来。鹞子又名雀鹰,体型也不甚大,韩谦礼这只也就一尺多高,灰羽白腹,金爪金眼,甚是威风。 鹞子落在手上,见腹部有血,果然是受了刀伤。韩谦礼取出金疮药,先给鹞子包扎,用刀小心剔去周围翎羽,露出数寸一道刀伤,韩谦礼小心敷上药粉,又用麻布包扎,小心翼翼。 那鹞子头部不断转头,却是乖乖的立在萧平安肩上,任韩谦礼包扎。 待给鹞子治完,韩谦礼才脱下衣服,给自己治伤。他右肩左臂各中了一刀,虽未伤及筋骨,却也伤的不轻,流血不少。 萧平安帮他敷上药,又拿麻布包了。 韩谦礼包扎好鹞子就跟萧平安说话,道:“你问我怎会到了此处?那年咱们分别,我还是到处走走,后来跟人来了四川。三年前,玄天宗来此招兵买马,找上我,给我做了一个潼川府路的副堂主。” 萧平安吃了一惊,道:“韩大叔你入了玄天宗?” 韩谦礼看看他,皱眉道:“你是衡山派弟子,名门正派,瞧不起我们这些歪门邪道是不是?” 萧平安连忙摇头道:“不是,不是,师傅说过,只有好人坏人,没有好门派坏门派,恪守本心才是重要。玄天宗也不都是坏人,我听说四川有个简州的黄香主就是个大大的好人,韩大叔你也是好人。”他一路以来,真正玄天宗的人也没见过几个,多是道听途说,只是玄天宗风评不佳,十个倒有六七个说他不好。 韩谦礼道:“我可不是好人,我干什么要做好人,不做坏人就可以了,呵呵,不太坏就成。这好人么,我可做不来。” 知他说的师傅就是萧登楼,也不想提他,道:“你说的简州香主,那是黄觉,也是我好友,他倒确实是个好人,整天正儿八经,不是写字就是看书,要多没意思有多没意思。” 萧平安道:“方才那些人是谁?怎会找你麻烦?” 韩谦礼笑道:“这事倒也还与你有几分关系,你还记得么,咱们当年在一个荒山上,毒死了一个侏儒。我从他包里搜出一本刀谱,我还夸你运气很旺。” 萧平安忙道:“不是我毒死的,不是我毒死的,我根本就不知道水里面有毒。” 韩谦礼哈哈一笑,道:“是我毒死的总成了吧,我得了刀谱,几年便全练会了,武功比以前高了不少。学了功夫怎能不用,难免在外面跟人动手使了出来,结果风声就传了出去。这六合刀本是一门功夫,后来弟子不合,分裂成了沧州六合、开封六合、京兆六合三家,刀法也就此拆散,三家各得一部分。天长日久,三家功夫遗失更多。我得的这刀谱,却是六合刀全本,比这三家加起来还全。别人也就算了,这三家六合刀岂能不眼红,自然找上我来。我跑来四川,也有躲这些人的意思。这帮人武功不怎么样,毕竟门下弟子甚多,天天纠缠,累也累死我了。” 萧平安道:“他们要这秘籍,反正韩大叔你已经练会了,给他们便是。” 韩谦礼看看他,正色道:“江湖险恶,你可不能一直如此单纯。事情哪有这么简单,这三家就靠六合刀吃饭,岂肯让旁人知晓他功夫秘诀。我刀谱还了有何用,我自己就是本活的刀谱。不杀了我,这三家人只怕睡觉也不踏实。” 萧平安点点头,嗯了一声,类似的话,师傅师娘还有褚博怀都跟他提过,只是何为单纯,何为心机,他性子简单,一时也分不仔细。道:“可这三家人不是也都会么?” 韩谦礼点头道:“不错,你算是开了窍啦,这三家人就算抢了刀谱去,也要彼此猜忌,谁知道哪天就斗个你死我活。他们如今不斗,无非是各有所长,却又各有所短,谁也奈何不了谁。嘿嘿,刀法若是补全了,那可就不一样了。对啊,我还是不够心狠手辣,早知道我把这刀谱印个数本,一家扔个几套。这帮人肯定拿起来就练,练完就自己人先打起来,到时候死个一干二净,我岂不就轻快了。”越想越觉得有理,恨不得立刻去办,道:“你这小猴儿还真是我的福星,这么狠毒的点子你也想的出来。” 萧平安连连摆手,道:“不是我想的,不是我想的。” 韩谦礼呵呵一笑,道:“自然不是你想的,你哪里有我聪明。我也是一时大意,来了四川之后,也没遇到六合刀的人,几年没事,还以为此事已经了了。没想到,这帮人大过年的还跑来找我麻烦。去年这嘉定府出了点事,临时派我来撑撑场面,我就出门逛了个窑子,就被人盯上。他们来了四个人,被我出其不意重伤了一个,剩下这三个,一路追着我。我出来玩乐,身边没带人手,狗屁,嘉定府这边教中弄的一塌糊涂,根本也没个管用的东西,结果我一路逃到这城外来。” 窑子本是最低等的场所,远无青楼高雅。逛窑子只是个说法,他去的并不一定就是低等场所。” 萧平安道:“鹞子?对了,这个还是原来那只么?韩大叔,你这只鸟儿真好,方才若不是它,我还找不到你们。”摸摸肩头的鹞子,甚是喜欢。 韩谦礼一愣,随即哈哈大笑,见他不懂,也不解释,顺着话道:“不错,还是那只,它也有些老喽。这次“小青”受伤不轻,伤好了也不能叫它做事了,要好好养起来。你本事不错啊,我这鹞子,寻常人碰也碰不得,适才竟让你摸它。” 想起当年怕萧平安把鹞子套去吃了,骗他说鸟是神仙养的。此际想想,犹觉好笑。野生的鹞子大多寿命不过几年,不过也有野生的鹞子,活了二十年的例子。 萧平安道:“对了,韩大叔你说去年嘉定府出了事,是璩士隐家么?他女儿怎么样了?” 韩谦礼奇道:“咦,你怎么知道?”突然醒悟,道:“啊,原来他们说的那个衡山派的无名小卒就是你?这帮蠢货,居然说你功夫泛泛,又没有脑……,他们的,一群饭桶,连个名字也记不住!”他硬生生刹住,显是手下人说萧平安没脑子。 萧平安却未察觉,道:“是啊,我被那娄世南骗了,结果还被关进牢里。” 韩谦礼啧啧称奇,道:“你如此武功,那娄世南精的像个鬼,怎会惹你,当真是奇怪。这娄世南武功不错,怎么对付个璩士隐父女,都能叫跑了一个,莫不也是你从中捣鬼?” 萧平安点点头,道:“是啊,娄世南厉害的很,那阴长生更是吓人,我差点死在他们手上。” 韩谦礼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看看他道:“你又说怪话,那阴长生是厉害的很,娄世南怎会是你对手?” 萧平安忙道:“不,不,娄世南也很厉害的。” 韩谦礼道:“娄世南那两下子,没有阴长生,他屁也不算,你连赵无极都打的吐血,还会在乎他?” 萧平安道:“啊,赵无极,刚才那人么,他比娄世南厉害?我怎么不觉得?”他应战赵无极,只觉前面打的比对娄世南还要轻松些,却忘了自己武功这几个月突飞猛进,此一时彼一时。 第二百四十八章 聚气捌 韩谦礼又愣愣看他片刻,见他也不像说谎,连连摇头,道:“真不知道你这脑子怎么长的,算了,不说这个。” 萧平安点点头,道:“原来璩姑娘没事了,那后来呢?” 韩谦礼笑道:“你一口一个璩姑娘,莫不是看上了人家?” 萧平安面红耳赤,连连摆手,道:“不是的,不是的。”心中不知何故,突然想起叶素心来,心念一动,脸上更红。 韩谦礼见他模样,也是好笑,不欲为难他,道:“那娄世南见走了那姓璩的丫头,知道大事不好,回来竟二话不说,抢了璩府的钱物,又卷了教中香堂里的不少财物,都换做珠宝,跟阴长生一起跑了。那姓璩的丫头跑去青城,没多久就带了一大帮人来,青城派掌门亲自领军,还带了十余位长老,来了就把这边香堂血洗一遍。 “那娄世南溜的太快,这事儿闹的又是太大,没办法,这边成都府和潼川府路两路的总堂主蔡夜阑只能亲自出面,本想谈和。青城甄意融却是咄咄逼人,蔡堂主也是火爆脾气,双方眼见就要一场血战。突然峨眉派不知怎听到风声,峨眉派掌门慧然师太竟然带着门下七八名长老,百余名弟子前来,竟是要出手相助青城派!这事古怪的很,这两派不是一直彼此仇恨的么。” 萧平安道:“不是啊,如今青城和峨眉关系很好啊。”当下将自己所知,简单说了一遍。 韩谦礼越听越奇,皱起眉头,迟迟不语。 萧平安等了半天,也不见他说话,忍不住道:“韩大叔?” 韩谦礼猛地回过神来,道:“哦,刚才说到峨眉派来了。此事谁也想不到,蔡堂主虽然神勇,也不愿跟青城、峨眉两派一齐开战。只得忍气吞声,就此事赔了璩家两百万两银子。那璩毓秀要杀人偿命,但娄世南已经叛教而逃,甄意融也知道逼不出人来。我教又挂出追杀娄世南和阴长生的银榜,此事才算了了。” 萧平安道:“这么说璩姑娘没事了,那就好。”知道璩毓秀无事,也算了了他一桩心事。 韩谦礼又沉默片刻,方道:“我先前觉得这事也没什么,怎么听你说了这些,突然觉得有些古怪,这里面好多事情都解释不通。我是这潼川府路的副堂主,那娄世南也算是我手下,我虽不爱管这些事情,但大事要人总得知道一些。这娄世南武功一般,脑子却非同小可。压制璩士隐家,借此打击青城派,本是教中给的意思。但并未叫他真的惹恼青城派,只是让他尽量多做试探。他是聪明人,怎会突然真杀了璩士隐,叫此事不可挽回? “青城派和峨眉派尽释前嫌,这些的大事总会传出来,就算我不知道,蔡堂主难道也一点风声不知么?况且就算峨眉派和青城派联手,教中也不是没有实力应对,长江三十六水寨那样的角色,不也说灭就灭了么。这次轻易让步,日后我教在川中名声势必受损,去年以来,我教不断张扬个性,又怎会在川中忍气吞声?” 萧平安道:“那也没什么啊,青城派甄掌门厉害的很,峨眉派还有位默心师太呢,武功更是了不起,玄天宗不敢开战也不奇怪。” 韩谦礼嘴角微微一扬,带着讥笑,道:“算了,此事先不与你说,我教实力之强,怕你做梦也猜不到。”长叹一声,道:“你我都不过是旁人的棋子,这里面很多事情,大有机巧。”顿了一顿,对萧平安正色道:“以后这件事,你千万莫对外人说,除非是至亲至信之人。” 萧平安点点头,也不知这事到底哪里古怪,但他不是话多之人,这些事情本也不会到处乱讲,道:“对了,韩大叔,你刚刚是不是打算逃跑。” 韩谦礼吓了一跳,道:“你说什么?” 萧平安道:“我师傅说的,说人要是被敌人包围,面上装作若无其事,脚下暗暗使劲,必是打算逃跑。我瞧韩大叔你先前站的地方,脚印这么深,猜你大概是想跑。”说着萧平安伸手比划一下。 韩谦礼干咳两声,还好他面色黝黑,脸红也瞧不出来,道:“哪里哪里,我有一门铁腿绝学,正想使了出来,谁知你一拳制胜,把那两个也吓跑了。”他先前打死也不信萧平安能打赢赵无极,又不知萧平安是谁,更不是正人君子,怎会没有想跑的意思。 萧平安道:“我也觉得我打不过那老头,本想喊你一起逃走,原来韩大叔还有铁腿功夫。嗯,你要打跑那两个,咱们两个打那老头,也不怕他。” 韩谦礼心中翻江倒海,心道,赵无极被你这一拳打的,眼下能不能活还不知道。嗯,他若是能听到你这番话,那是必死无疑。 当下韩谦礼带萧平安回到嘉定府城中,整日与他吃喝玩乐。 萧平安他乡遇故知,也是高兴,既然得知璩毓秀无事,也不去寻她。 在玄天宗香堂之中,萧平安又遇到个幼年认识的人,便是当年酒店的那个保镖占山虎候彪。 当时韩谦礼在路上已经猜到定是此人出卖自己消息,无事后就去找他晦气,只是也算不得真正的深仇大恨,薄施惩戒也就算了。 这侯彪被一番收拾,反是死心塌地跟上了韩谦礼,做了随从,更是一路跟到了四川来,如今也在玄天宗做了个小官,专管教中吃喝用度。官虽不大,却是肥的流油。 这三人吃遍了嘉定府大小饭庄,韩谦礼、侯彪两人日日喝的烂醉。 萧平安又去了趟朱雀阁,这次果然有他一封信。乃是师娘发来,看日子乃是年前发出,问他为何还未回山,叮嘱要凡事小心,一切听褚博怀掌门吩咐。 萧平安赶紧回了封短信,言说有事耽搁,这就抓紧回去。又去镇上铁匠铺,想修复长歌剑。 那铁匠看了剑,却不敢动手,道:“客官这宝剑不是凡品,如今有了扭曲,单敲打已是无用,须得回炉淬火,老朽学艺不精,怕反伤了宝剑,客官还是请良匠出手来的稳妥。” 连住了六七日,萧平安终于忍不住要走。 第二百四十九章 聚气玖 韩谦礼已经留了数次,知道留他不住,这日郑重其事喊他到大厅之上,屏退左右,连侯彪也赶了出去,对他道:“你急着回衡山,我想必日后就留在川中,咱们也不知还能不能相见。我大你不少,临行有些话还是要对你讲。第一条,你日后行走江湖,切记莫要与玄天宗为敌。” 萧平安点点头,这话褚博怀也跟他说过,道:“韩大叔,你放心,我不会跟你为敌的。” 韩谦礼摇摇头,正色道:“我不是因为自己入了玄天宗才出此言。今日我与你细细说说,也叫你知道玄天宗是如何一个庞然大物,为何招惹不得。” 顿了一顿,道:“如今我教在天下诸路,不管金国还是大宋,就连西夏、吐蕃、大理皆有香堂分舵,人数已经过万,教中高手如云。这些都在明面上,大家都看得见。但玄天宗之强,远不止如此。我先跟你说说教中分派。” 伸手入怀,取了一面玉牌出来。道:“玄天宗上上下下,都有一块此类牌子,以标明身份。你来看。”将牌子递过。 萧平安伸手接过,见那玉牌做工细致,一面刻了圈云纹,中间有“玄天”二字,另一面一圈回字纹,中间刻了个狮子头,狮子头正中有个“乙”字,下有“潼川府路”四字,再下面更小的一行字刻的是“第三”,做工精巧。 萧平安看了两眼,才想起自己包裹里也有这么一块牌子,乃是褚博怀随手给的,除了材质,所绘图形,数目字不同,形制却是大同小异。 韩谦礼道:“我教总堂在燕京,先给你说说各地分堂。你看这块玉牌,正面不需多讲,乃是‘玄天’二字,背面这个‘乙’便是我的职级,凡是‘乙’字牌的,便是与我同级。包括这边的另一位副堂主和一位功德长老。各路副堂主最少一个,功德长老未必都有。狮子便是这一职级的图形。‘潼川府路’乃是我任职所在。这第三乃是我的编号。这编号没有大小关系,只和入教的先后有关。 “当今天下,金国十九路,大宋十六路,合计三十五路,加西夏、吐蕃、大理三地各一个特殊堂口,我教如今已有三十二路分堂。这其中如此地成都府和潼川府路,还有山东东西两路,都是两路合一,算作一路。各分堂都是相对独立,别路的堂主也管不到我。但若加起来算,如我一般的人物,教中当下应有八九十人上下。” 说到此,望望萧平安道:“你衡山派眼下,六代传人只有陈老前辈一人了吧,如你师傅一般的人物,还有多少?” 萧平安想了一想,道:“师公一辈确实只有师公一人健在,我师傅师兄弟七人,同辈的还有十三人,不过其中有几个已经不在衡山上了。” 萧平安入门之时,与萧登楼同辈的七代弟子还有二十二人。这些年却有两人病逝,又有几个离山。 除却萧登楼一脉的七个师兄弟,老祖陈观泰其余几个师兄弟的弟子大多声名不显,在派中也是愈渐消沉。 韩谦礼看萧平安心中盘算,一副认真模样,实在忍不住道:“哎,你还不明白么?玄天宗如我一般的人物,可就有八九十人!” 萧平安微微一怔,突然灵光一现,韩谦礼武功高强,当年被师傅萧登楼夫妇追杀,但那是以一敌二。当年萧登楼武功比韩谦礼还要弱上一些,如此说来,玄天宗的高手岂不是衡山派的好多倍。 韩谦礼见他终于明白,伸手将那块玉牌拿回,继续道:“我之上,便是堂主,当下有三十二位。其中如蔡夜阑、司徒晓峰都是名动八方的人物。呵呵,这些人就算碰到你们衡山的朱雀七子,也不含糊。堂主持玉牌,与我这牌子相似,只是刻的乃是麒麟,有‘甲’字,刻所领其路路名,一路只有一位堂主,故而没有数目字。一路的堂主和合并两路的总堂主也是平级,相互也无隶属辖制。若需跨路行事,可自行商议,也可请总堂出面调停。 “我之下,乃是‘丙’级,领黄金制虎牌,为各堂长老,重要管事。再下为‘丁’级,领黄金制豹牌,为各堂护法。‘丁’级与‘戊’级乃是平级,为各地府、州、城之香主,持黄金制熊牌。也是各地只有一人,虽与丁级品级一样,实则地位要高很多。再下乃是‘己’级,领铜制彪牌,为各地副香主。再下‘庚’级,铜制鹰牌,乃是各地护法、大队长、管事。教中低级弟子,尽数编成队,每二十人为一小队,三小队为一大队。再下‘辛’级,领铁制犀牛牌,任小队长。最后乃是“壬”级,领铁制狼牌,乃是最低一层。教中等级并非一成不变,自有一套升降的规矩,你若是有本事,肯出力,自是不愁有出头之日。” 萧平安咋舌道:“怎地如此复杂?” 韩谦礼道:“这便是玄天宗可怕之处,教中自有能人,参照朝廷军队的做法,立了不少规矩,否则如何统御的了如此多的教众。纵观武林,从不曾有一门一派,能做到如此地步。仅这一点,玄天宗已经是前无古人。我适才所说还只是各地分堂,总堂还有一大套人马代教主管辖各地。其中最重要的便是八主四使,这十二人我等都是只知名号,不知其真实姓名。 “总堂分有八部,统辖各地分堂事物,这八部分别是:律部,掌管教中法令,颁发传递教中指令,其主事者名困顿;商部,掌管钱财,生利经营,其主事者名赤奋若;户部,掌管人员,编制招募,考查升降,其主事者名单阏;风部,掌管情报,对外事务,商议谈判,其主事者名敦牂;工部,掌管器械营造,各地分堂、香堂屋舍建造等等,其主事者名涒滩;兵部,乃是教中特殊战力,麾下都是高手,有事时支援各地,其主事者名协洽;刑部,掌管教中刑罚、监察,乃是教众最怕之一部,其主事者名阉茂;经部,掌管教中武功及各门杂学典籍,其主事者名大渊献。这八部涵括教中各项事物,八部之主,律部便叫律主,风部便叫风主。各地都有管事,负责对接这八部事宜,这些管事未必武功高强,有些甚至不会武功,但在教中地位,却是不低。 “八部之外,还有四位特使,东方使辰龙执徐、北方使巳蛇大荒落、西方使寅虎摄提格、南方使酉鸡作噩。八部之主甚少离开燕京,四使却是一直在外,各地八部事宜,四使皆可插手过问。这四人无不是武功奇高,长江三十六水寨的吞天神龙叶晚舟,便是被北方使大荒落所杀。这八部之主和四使均持竹牌,都不以真面目示人,出现时都戴着其代称对应的十二生肖面具。既是好认,却又惊悚诡秘,阴森恐怖。心里有鬼之人,见了这面具出现,只怕生生吓死的也有。” 萧平安听的眼也直了,只觉这些人名和执掌,无不晦涩难懂,偏生又觉得讳莫如深,厉害无比。忍不住问道:“韩大叔,你们教主是谁?” 韩谦礼微微一怔,沉默片刻,苦笑道:“我也不知,莫要说我,连蔡夜阑也不知道,我教教主神秘莫测,大约也就八主四使见过他真容。” 萧平安奇道:“连名字也不知道么?” 韩谦礼点头道:“不错,我看八部之主和四使也是如此,无名无姓,不露真容。大约如此才更叫人害怕,心生畏惧,不敢违抗。” 萧平安突然一拍脑袋,道:“我知道了,你们教主定是哪位武林高手,怕人家认出他来。” 韩谦礼呵呵一笑,道:“你此际脑子倒突然聪明了,只不过不对,这江湖上真正有名的大人物哪个行踪能如此保密?况且教主一直坐镇总堂,每日都要与八主议事的。我教眼下遍布各地,这事务多的不得了,哪有功夫再去假扮别人。你说的事情只有书上才有,你当一个人两个身份如此容易的么,谁身边没群熟悉的亲人朋友,哪能几十年不露马脚,又不会分身之术。” 萧平安仍不死心,道:“我听故事说,这些大人物都有替身的,能装的一模一样。” 韩谦礼摇头道:“你故事听的太多了,我教教主武功之强,据说犹在八主四使之上。江湖上这样的高手屈指可数,若真的是旁人假扮,早被人看破,你当江湖上的各位高人还不如咱俩么。” 顿了一顿,低声道:“更何况教主雄图大略,惊才绝艳,如此人物,天下岂会有第二个。”显是对这玄天教主,佩服的五体投地。 承蒙背水厚爱,望月感激不尽! 第二百五十章 花灯壹 韩谦礼续道:“去年我教大败长江三十六水寨,风头更劲。此前我教只顾韬光养晦,扩充地盘,与各大门派都是以和为贵,江湖中不少人对我教并不如何重视,教中弟子也是良莠不齐,人心各异,说是一盘散沙也不为过。与水寨一战初露峥嵘,眼下不管内外,风气都是一变。教中对此显是早有计划,水寨投降第二日,教中便设立了六道名人榜。” 萧平安连连点头。 韩谦礼笑道:“我说这些,我猜你大约五六分都是不懂。此前我教主旨乃是扩张势力,眼下人手充裕,版图已大,教中部属越来越多,已需立威整顿。这对外立威便是要打个长江三十六水寨这样的对手,对内就是要立下规矩,严肃风纪。教主环环相扣,审时度势,当真是算无遗策。” 萧平安道:“这六榜又是什么?” 韩谦礼道:“六榜分内外两榜,内榜日月,外榜金银铜铁。内榜乃是教内功劳过失奖惩之榜,日榜为功劳榜,对教中有功之人,都可以登录其上,不光有重奖,更是教中扬名。月榜为过失榜,名具罪状,依律惩治,以儆效尤。与长江三十六水寨一战,祸起扬州府,香主被杀,淮南东路的副堂主邓飞等人逃走,泗州和楚州两地香主竟不救援,事后一个被杀,一个下落不明。两人都上了这月榜。” 萧平安点头道:“我七师叔也说过类似的主意,只是其他人都没兴趣。” 韩谦礼呵呵一笑,道:“这些管制的手段,看似简单,但如何推行运筹,大有学问,我等习武之人倒是也不擅长。十个练武的,倒有五个不识字,七八个十年也看不了一本书,有这个脑子,不如做官去了。” 韩谦礼此话决计不假,古时读书认字着实不易。秦汉之前,文字尚且不统一,不识字的人多达九成九。宋时造纸印刷之术,突飞猛进,读书人的比例也达不到两成。 南宋稍好,金国更差,可以说,走在路上,十个人确实有八个不识字。当然,说是不识字,乃是指的不能读书。会写自己名字,会写几个数目字是不算的。 有人或许怀疑,若不认字,如何修习内功。内功可不是白菜豆腐,逛逛集市就能买到一堆。 内功乃是武林最重的密要,流传甚是狭窄。衡山派这样的门派,要练“仙霞劲”,不单要是内门弟子,习练前师傅还要禀明掌门,记录在案。习练之后,更不可外传,偷师更是重罪。江湖中倒是一多半练武的,都没有机会修炼内功。 萧平安连连点头,道:“我也不爱看书。” 韩谦礼正色道:“这可不是什么好事,江湖中奇事不少,蠢事更多,这不肯动脑子就是罪魁祸首。你还是要多读点书,涨涨见识。” 萧平安点头,道:“嗯,我记下了,师傅师娘也这么说,往后我定要多找些书看看。” 韩谦礼道:“还有金银铜铁四榜乃是对教外,只要上榜,便是与我教上万帮众为敌。铁榜最低,乃是对我教有敌意之人,暂不见威胁,见面尽量还是以和为贵;铜榜,乃是对我教有敌意,有冲突,已是本教敌人,见面可先下手为强;银榜乃是我教大敌,号令各地教众追杀,杀之有赏金可得;最顶上一级金榜,乃是教中必杀榜,我教生死仇敌,见之必杀,成者重赏。 “此榜传递全教,每月更新,各地不能私自发榜,必得报到总堂,由律部、风部会签,才能生效。只有东南西北四使在外,可直接将敌人列入榜单。铜铁两榜只在教中流传,金银两榜却是通告武林,若是上了金银榜,那是与我教不死不休了。便是外人杀了,也可来我教领赏,已经有悬赏榜的意思。呵呵,你小子不要不当回事,哪天叫我看见你也在榜上。” 萧平安呵呵一笑,道:“如今这榜上都有些什么人?” 韩谦礼道:“此榜主要乃是对外威慑,不是势不得已,也不会开罪江湖朋友,到当下这榜上总共也没几人。上个月铜榜倒是多了个小子,名不见经传,却不知怎么惹恼了北方使大荒落,被放进了榜单。”铜铁榜并不对外,名字他也就不说。 萧平安道:“就是杀了叶晚舟的那个北方使?” 韩谦礼道:“是啊,北方使一战成名,如今声名鹊起,教中各地堂主、香主正想尽法子巴结,这小子也是倒霉。” 萧平安想想,天下有一万人要跟自己为难,确是有些怕人,道:“我记下了,日后不去招惹你们玄天宗。” 韩谦礼看看萧平安,良久不语,突然叹了口气。 萧平安见他神色有异,奇道:“韩大叔我说的不对么?” 韩谦礼摇头道:“你执拗性子,自己认准的事,旁人岂劝的动你,你此际答应的爽快,只怕遇见看不过去之事,转眼就把说过的话忘了。” 他看看屋外,眼神中突然都是忧虑之色,话音突顿,随即嘴角泛起一抹苦笑,道:“我也是越过越不成器,胆子越来越小,可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我老气横秋的教训于你,其实自己又何尝心定。哎,玄天宗这般下去,将来武林又岂会太平,谁又能独善其身。” 萧平安不知他何意,见他心事重重,也不敢接口。 良久之后,韩谦礼又是一声长叹,道:“罢了,罢了,有些事你的师傅长辈讳莫如深,不去说给你知道。我孤家寡人一个,又何必忌讳。国有国史,家有传承,你可知这武林的过去,又是什么样子?” 萧平安摇头道:“我师公这辈的事情都不跟我们说。” 韩谦礼笑道:“我要说的可比你师公这辈要久远多了。自有人争斗,就有了武。上古时期,三皇五帝,部族征战,武为杀人技,已开始有人教授研习,春秋战国,称‘技击’之术,汉方有‘武术’一词。西周姬昌作《周易》,相传便是内家功夫之祖。” 萧平安奇道:“我师傅说,内家功夫乃是老子所创,是以我等道派都尊他为始祖。” 韩谦礼白他一眼,道:“那是牛鼻子给自家脸上贴金,还有人说老子是神仙呢,怎么不见你们门派出两个飞升的仙人!” 顿了一顿,道:“这源流一说,莫衷一是,老子着《道德经》虽包含大道,却绝非练功的法门,这一千多年前的事,谁又说的清楚。你莫要打岔,好好听我说。” 萧平安连连点头。 韩谦礼继续道:“这武术一脉,起初都是掌握在天子诸侯手中,用以强身健体,训练士卒。千百年下来,武功一道不住积淀,也是越来越强。内外兼修之下,终于有高手出现。韩非子道,侠以武犯禁。上古时的武功,不过强身健体,眼明手快,但有了内功,有了传承,有了可以飞檐走壁,杀人于无形的高手,那可就不一样了。 “《史记》中载,有曹沫、专诸、豫让、聂政、荆轲五位刺客,还有博浪沙张良所找的力士,救赵挥金锤的朱亥。这些人物除却豫让可能差些,其余皆是万人之敌。就连睥睨天下的秦王嬴政险险也丧命人手,这叫天下王者如何不惊不惧。是以法家称要禁武,各朝各代都是如此,有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的侠客在,哪个皇帝又睡的着觉。” 萧平安一脸钦佩,韩谦礼所说他从未想过,自己练武,跟朝廷皇上又有什么关系,但听他一说,却又句句在理。 韩谦礼道:“武学一道,博大精深,又岂只是搏击打斗。习武之人,延年益寿,体格远超凡俗。天地驰骋,吞吐日月。但凡知道了武功的好处,又有谁舍弃的下。便是你,小小年纪,已是炼气有成,这一跃数丈,出手墙倒屋摧,无人能敌的手段,谁不艳羡?” 萧平安见他说到自己身上,局促道:“我,我,我不知道。”他习武自然也觉趣味,但韩谦礼说的这些因强而起的虚荣满足,他倒是真不曾想过。 韩谦礼道:“你这小子也是根木头,天知道你怎地能练成如此功夫!”这些日子他也与萧平安切磋,萧平安毫无隐瞒,他这才知萧平安打伤赵无极,乃是靠的一门精绝拳法。 若论真实功夫境界,萧平安与他还是差了不少。不过即便如此,萧平安如此年龄,竟已是逼近斗力境中段,不过一步之遥,也是骇人听闻。 萧平安以为韩谦礼是责备自己脑子转的慢,连忙低下头去。 他小时候遇到韩谦礼,韩谦礼豪爽性子,喜欢踢打于他,虽是玩笑,却也叫他敬畏,此番遇到,心中还是少年时的想法。 韩谦礼看他神情,也是一笑,道:“又扯远了,总之别的不说,就只延年益寿这一条,不知叫多少人趋之若鹜。活到一百多岁仍是身轻体健的高手层出不穷,这叫皇帝也是羡慕。当年秦始皇为求长生,不知花费了多大力气,历朝历代,不知道多少皇帝求遍天下,也是无济于事。哎,朝廷要禁,习武之人却也要求自己大道,这一争一斗,就是千百年。 第二百五十一章 花灯贰 “朝廷逼的狠了,自然有人揭竿而起,东汉时太平道张角、五斗米道张道陵,号称仙人,应都是不世出的武林高手。武林人拉帮结派,甚至直接起来造反,这威胁自然更大。而时逢乱世,自也有人想借武功谋取天下,一番勾心斗角。汉朝之后,朝廷与武林之争终于日趋平和。朝廷允许武林中人开山立派,传承武学。武林中也严令不与皇家为难。此后借佛道两教的旗号,江湖门派终于开始兴起。到了唐朝,少林因护驾有功,更是得了恩宠,江湖门派也是越来越多,越来越强。” 顿了一顿,韩谦礼道:“这些都是江湖口口相传,未必都对,大差不差而已。总之朝廷对武林忌惮,武林也不愿与天下为敌,双方各有顾忌。武林门派虽多,但也都知分寸,不过分张扬。最早的门派,都是僧道两家,朝廷发下度牒,人人有身份可考,有底子可查,也算对朝廷有个交待。直到如今,僧道两门,与朝廷也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呵呵,便是你衡山派,只怕在朝中也是势力不小。” 萧平安奇道:“是么?我还道咱们武林中人不能跟官府打交道。” 韩谦礼笑道:“这些事情除了门派掌门和少数几个长老,你们这些寻常弟子自然不知。何谓名门正派,可不是指的行事而言,你若没有官家的底子,可永远做不了名门正派。想当年,我朝有个四践两府、九居八座的张齐贤大人,传言他未得仕时,路遇强盗,问强盗要肉吃。强盗见他胆量如此之大,不但请吃饭,还送他金银。说他如此气度,日后必成宰相。其实赠送金银当是不假,遇到的却可不是强盗。张齐贤是山东人,与泰山派有数不清的关系。他大权得掌,可没少给了泰山派好处,此事江湖之上,人人皆知。” 萧平安听他说起泰山派,当即想起褚博怀和宋源宝两人,也不知两人如今怎样,想是已经回了泰山。摸摸头,道:“居然是这样,我倒没听褚掌门说过。” 韩谦礼道:“呵呵,如今泰山派是苟延残喘,想是朝中早无人了。况且朝廷官员勾结江湖匪类,这可是重罪。这些事情自然不能明面上来,有也不会对你说。但天道有衡,既然有君,岂能无臣。朝廷之中,信佛信道的官吏如此之多,你道都是信着好玩的么。这么多年过来,僧道之外,其余的武林门派也是不少,更有四大世家这样的家族,屹立江湖数百年不倒,这背后又怎能没有官家支持。底子厚的直通圣听,稍微差一些的,朝中也是有大臣扶持。大家心照不宣,各取所需,又相互制衡,才能相安无事。” 萧平安连连点头。 韩谦礼又道:“我记得你刚上衡山,衡山派大约也就数百人,如今有一千多了吧。” 萧平安道:“是,我上山时有八百多,如今有一千七百多了。” 韩谦礼道:“是啊,你衡山派这些年好声兴旺,不过也差不多该到头了。” 萧平安吃了一惊,道:“韩大叔这是何意?” 韩谦礼道:“你莫要大惊小怪,你衡山派自家也是知道,如今你衡山派,新晋怕都是外门弟子吧,还有一多半小孩子。” 萧平安想了一想,道:“是,秦师兄他们这些年也开始收徒,来山上的都是六七岁,七八岁的孩子多。这内门弟子的挑选,也是愈发严了。” 韩谦礼道:“朝廷虽许武林各派传承,但却不会叫你坐大。你衡山派先前沦落,在陈观泰老前辈手上才开始复兴,这才多少年,已有如此气象。武林大派,若是不加节制,岂不是心腹之患!你师公也有几个师兄弟,虽如今人都已不在了,但为何他们的弟子远远不能与你师傅这一脉相比?各派发展都是不敢过猛,一山一派若是超过两千人,必要惹祸。 “少林两千弟子,不知道多少双眼睛盯着,稍有不慎,就是大祸。历朝以来,为何对佛家多次举起屠刀,这其中可是缘由不小。是以各门各派到了一定规模,便不能继续扩张。门派弟子一多,不够格的就要被挤出宗门。这些人离了山门,虽还是派中弟子,却要被多方节制,武功连亲生儿子也不敢乱教。便是少林寺,出外挂单的和尚不知道有多少,这些人就算在哪里做了住持,要收徒弟,也要报给少林寺知道。” 萧平安点头道:“是,我派有个李师伯,自己武功也高的很,前些日子还特意把孙子送到山上来学武。我派内功,只有内门弟子能学,还要报给掌门知道。” 韩谦礼道:“实际上这些规矩,多半还是做给朝廷看的,哪个门派不想壮大,为何还要对本门弟子限制?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千百年的江湖规矩,你若是太过分,自有人来打压。少林寺佛门正宗,底蕴天下第一,为何还总有人敢去找少林和尚麻烦,自然是朝中有人觉得他过分了。” 萧平安突然想起什么,惊讶道:“那玄天宗!” 韩谦礼叹道:“你终于明白了。先前丐帮乃是朝廷最忌讳的帮派,但总算丐帮没有山门,门下弟子又分散各地,若非如此,怕朝廷早就要点兵镇压了。可眼下玄天宗如雨后春笋,一发不可收拾,声势已远超丐帮,教主雄才大略,又岂会不知这其中关键!” 萧平安道:“是啊,那是为何?” 韩谦礼望向屋外,透过屋檐,见晴空万里,白云朵朵,轻声说话,言语之轻,似是自言自语,道:“就在这几年,江湖必有大事发生,你我都好自为之吧。” 看看萧平安,仍觉不放心,道:“我本犹豫该不该跟你说这些,你天性太过憨厚善良,实是外刚内柔,易被人利用。如今虽武功练的不差,但江湖凶险,武功高过你的不知泛泛。今后江湖若有大乱,你切记明哲保身,千万不可意气用事,切切,切切。” 萧平安见他言语审慎,表情郑重,实是真的担心自己,也是感激,点头道:“我记下了。”他 与韩谦礼相处时日不长,但韩谦礼是他一生所遇,极少对他照顾关切之人。幼年几月相处,虽时常取笑打骂,对他却也是一片赤诚。 兼之韩谦礼外表粗犷,内里却是心思缜密,人情练达,更是教了他不少人世间的道理。略一犹豫,道:“韩大叔,既然如此,你退出玄天宗可好?” 韩谦礼嘴角一抹苦笑,摇头道:“哪有如此简单。” 萧平安抿着嘴唇,他自然也知道玄天宗这样的宗门,又岂会叫人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韩谦礼看他神情凝重,呵呵一笑,道:“臭小子,吓唬你呢,你有萧登楼夫妻两个照应,衡山派如今又如此强横,哪里会有什么大事。至于我,呵呵,老子生平可也没吃过亏。”稍稍一顿,又道:“还有一事,我要请你帮个忙。” 萧平安听他相求,奇道:“韩大叔何必如此客气?什么事你吩咐就是。” 韩谦礼正色道:“我与你师傅师娘有些宿怨,这你也是知道。他们说我马儿踢死了他们孩子,此事我一直耿耿于怀。我绰号‘千里追风’,那匹追风马我从一岁就开始养起,甚通人性,决计不会突然发疯。你们离去后,我思前想后,总是不能释怀,于是又回了趟邵州,一问之下,我那马儿无人认领,果然被人拿去切了。” 说到此,神色凄然,顿了一顿,看看萧平安,沉默片刻,显是下面要说的话甚是重要,道:“我去寻那屠夫,那人竟是死了,不单此人死了,他老婆也死在一处。” 萧平安道:“生病了么?” 韩谦礼摇头,道:“那屠夫将‘追风’拉回家,当晚便即暴毙,他跟老婆两人全无征兆,突然一齐死了。” 萧平安迟疑道:“那马尸体里有古怪?” 韩谦礼道:“十之八九,他们定是发现马身体里有异,才会被杀了灭口。那屠夫夫妻突然双双暴毙,官府的杵作都查不出缘由,下手之人必是高人。寻常高人又怎会无端的跟个杀猪的屠户为难?况且早不早,晚不晚,偏偏在我马儿伤人之后。天下没有所谓的巧事,凡事必有因果,此事还不清楚明白么?” 萧平安大惊失色,只觉背心发冷,师傅师娘幼子之死,乃是两人生平恨事。萧平安知道的清楚,如今听说此言,分明是说害他们孩子的另有其人。 此事本已经揭过,师傅师娘已经饶了韩谦礼,如今韩谦礼对自己势必不会撒谎。萧平安脸色煞白,道:“我得告诉师傅师娘去。” 韩谦礼摇头道:“我就怕你如此说,你先莫急。此事我比你更想探个究竟,只是后来便出了六合刀的事情,我无暇顾及,一路跑来四川。眼下我也只是推测,无凭无据,又是出自我口,你师傅师娘如何肯信,弄巧成拙,反添怨恨。” 萧平安道:“那我该怎么办?” 第二百五十二章 花灯叁 韩谦礼道:“邵州有个鸳鸯楼,便是当年事发之地,这楼纵使如今不在了,也有的是人知道。你若是有空去到邵州,不妨再寻访一二。只是事情过去已有十载,端的是太久,若有消息,那自然最好。若是没有,此事你就烂在肚里,当我没有说过。” 长出口气,又道:“你若真查到些什么蛛丝马迹,不妨让你师傅师娘细细想想那日之事,想想人物细节。” 萧平安听他话中似有深意,点点头,心道,这邵州我必要去一趟。 韩谦礼道:“你是他二人徒弟,此事托付于你,也算了了我一桩心事。” 萧平安道:“那我明日就要回去了。” 韩谦礼点头道:“你若要回衡山,不如先去成都。我认识个富商,经常往来内地,有大船可以载你顺江而下,又快又是省力。” 掏出一封书信,道:“此人叫严德福,住在成都府城西,甚是好找,昔日我对此人有恩,你拿这书信去,他必会替你安排。” 萧平安正愁一个人道路不熟,有此安排自然最好。 次日清晨,韩谦礼送萧平安出城,两人各乘一马,到了北面之前,远远见一个女子站在城门之下,身旁跟着几个仆从。 萧平安喜道:“是璩姑娘。”下马上前,道:“璩姑娘,你没事了?” 韩谦礼也已认出,那女子正是璩毓秀,此女对玄天宗甚是怨恨,自己过去,徒然尴尬,按住缰绳,留在原地。 璩毓秀粉面含笑,道:“萧大哥,你来了嘉定府,为何不来找我?” 萧平安摸摸脑袋,道:“我听说你没事了,没事就好。” 璩毓秀道:“萧大哥你施恩不图报,小女却不可缺了礼数。” 一挥手,身后家丁捧上一个大大包裹,双手抱住,显是十分沉重,璩毓秀道:“这里是一千两黄金,还请萧大哥收下。” 萧平安吓了一跳,忙摆手道:“我不要,我不要,太多了,太多了。” 璩毓秀噗嗤一笑,道:“莫不是太少了,萧大哥嫌弃?” 萧平安摇头道:“我脑子笨,被人愚弄,把你家都砸坏了,你不要生气才好。” 璩毓秀见几个月不见,萧平安黑了一些,瘦了一些,倒是更加结实,脸庞愈显刚毅,见他说的真切,更是心中感动,道:“那不算什么,那日萧大哥拼命相救,小女子实在是感恩不尽。” 萧平安道:“我也没帮上什么忙,那两个人武功都比我高,我拦他们不住。” 璩毓秀见他丝毫没有居功之色,说来轻描淡写,但自己当日能逃了性命,全仗萧平安相救。 阴长生、娄世南什么武功心性,她心中自然有数。那日大雨之中,不知如何一番苦战,自己回来后,多方打听,始终不闻萧平安消息。几个月后方才突然现身,定是当时受伤不轻。 想到那日,风雨之夜,萧平安刚毅果决,一力维护自己逃生,那高大身影,仿佛就在眼前。眼眶一红,就要泪下,连忙忍住,道:“萧大哥怎会住在玄天宗?” 萧平安回来没多久,璩毓秀就得了消息。只是萧平安整日与韩谦礼在一起,她实不愿与玄天宗的人相见,只是打听消息。知道萧平安今日要走,才来此等候。 萧平安道:“我险些忘了,这位是我韩大叔。小时候,韩大叔救过我性命,我都不知道他来了四川。”回身招呼韩谦礼过来,韩谦礼笑着摇了摇头。 璩毓秀心中顿时释然,先前生怕他与玄天宗有什么关系,甚至想此人是不是投降了玄天宗。这两人一个姓萧,一个姓韩,自然不会真是一家人,道:“萧大哥这是要到哪里去?” 萧平安道:“我出来太久,要回衡山啦。” 璩毓秀听他要去如此远,心中竟是怅然若失,又说几句,已是找不到话说。至于那金子,萧平安是死活不肯要。 萧平安道:“既然无事,我还要赶路,咱们后会有期了。” 璩毓秀犹豫片刻,面上不禁一红,小声道:“萧大哥,你就没有别的话对我说么?” 萧平安哦了一声,道:“对了。” 璩毓秀脸上更红,声音更小,几不可闻,道:“什么?” 萧平安道:“璩姑娘你功夫太差,可得好好练练。我瞧青城派的功夫其实不适合你,你不如练练峨眉派的武功。” 璩毓秀面色大变,狠狠瞪了他一眼,一跺脚,带着家仆去了。 一旁韩谦礼拍马过来,脸上难掩笑意,道:“你小子当真是凭本事光棍,我也是服了。” 萧平安茫然不解,道:“璩姑娘好似不大高兴?” 韩谦礼道:“是啊,你看,她还在瞪你呢。” 萧平安抬眼,见璩毓秀果然回头看他,见他望过来,似是哼了一声,扭头又走。 萧平安不住摇头,心道,女人心,海底针,果然难猜,她武功是练的不好,难道我不该说么? 两人并肩出城,韩谦礼忍不住还是道:“平安,你干什么如此爱多管闲事?” 萧平安道:“什么多管闲事?我没有啊。” 韩谦礼道:“你管的闲事还少么,问你干什么要帮那女子。” 萧平安愣了一愣,道:“咱们练武,不就是要锄强扶弱,行侠仗义么?师傅教导,若是见难不帮,见死不救,也和自己作恶无异。” 韩谦礼嗤笑一声,道:“你们这些所谓名门正派,都喜欢说些漂亮话,我不问你师傅怎说,我问你自己心里怎么想的?” 萧平安想了想,道:“我也不知道,只是我瞧见旁人受苦心里就不好受。” 韩谦礼道:“你师傅师娘就没跟你说过,自己小命要紧么?” 萧平安道:“师傅和褚掌门也跟我说要量力而行。” 韩谦礼道:“这便是了,你以后可要管住自己,你能从那阴长生手底下逃了性命,也是运气。” 萧平安想到阴长生厉害,也是心有余悸,迟疑道:“韩大叔你说我做的不对么?” 韩谦礼道:“我也没说你做的不对。” 萧平安垂首道:“我小时候过的苦,若不是紫阳伯伯,韩大叔你,师傅师娘,还有好多好心人帮我,给我吃喝,我早已死了。” 韩谦礼连连摇头,心道,你师傅师娘想必对你真是好的,我当初待你,也未见有多真心。紫阳拿你试验武功,出手要害你性命,更是没安什么好心,也不与他争辩。道:“你就没遇到过坏人么?” 萧平安想到数九寒天朝他泼水的富人,偷个馒头就打他半死的小贩,街上莫名其妙就拿石头砸他的孩童,抽他藤条的军头,牢狱里打他的陈大,神情黯然,点点头道:“有的。” 韩谦礼见他神色,知他想起了伤心事,仍是硬着心肠问道:“那你如今可还记恨么?” 萧平安想想,道:“恨的,只不过想想也就算了。” 韩谦礼道:“你吃过这么多苦,受过这么多委屈,被人帮了的,又有几次?” 萧平安低下头,轻声道:“不多,可我想有人帮我的。”顿了一顿,道:“有时候特别想。” 韩谦礼没想到他会如此说,沉默片刻,方道:“是了,你是有情有义,想着别人帮你,你也去帮别人。人家对你的好你都记得,人家对你不好,你记得却也不想报复。可天下人却不是都和你一样,你帮的人越多,仇人越多。呵呵,‘强’岂有这么好除的,‘弱’又都值得帮么?你帮过的人,念着回报你的寥寥无几,恨上你的,却如跗骨之蛆,抽冷子就要咬你块肉下来。” 萧平安摇头道:“我也不要他们谢我,师傅说做好事不该图报。” 韩谦礼长叹一声,道:“你若是想当大侠,我劝你死了这条心,想当年我初出茅庐,也和你想的一样,看看眼下。”他望向远处,眼中忧伤不忿之色一闪而过。 萧平安却未注意他颜色,道:“我觉得还是好人多的。” 韩谦礼哈哈一笑,道:“你果然还是那个傻小子。” 他倒也没想一次就说服萧平安,江湖总是如此,一代代人老去,雄心不再,再面对后辈,都是谨慎之言。而年轻者,鲜衣怒马,骄傲放纵,只当你是胆怯啰嗦,直到自己也老去。 如此循环反复,只是江湖上刀头打滚的汉子,有多少不等白头,就倒在刀剑戾气之下。 他真心为萧平安着想,江湖险恶,多一事真不如少一事。正色道:“此番你得罪了那阴长生和娄世南,这两人你可要小心在意。我听到消息,蔡夜阑带人拦住了这两人,竟是没有留住。阴长生武功比我等料想的还要高,蔡夜阑都拦他不下。你若是遇到,千万不要跟他们动手,见了就跑。” 萧平安连连点头。 韩谦礼一直将他送出六十多里,仍不肯分手,在路边客栈住了一晚,第二日又送出二十余里,才与萧平安挥手而边。 韩谦礼立马道上,见萧平安一人一骑,慢慢远去,身形高大,依稀便是自己昔日模样,心中五味杂陈。 第二百五十三章 花灯肆 三日后,萧平安进了成都城。见大街小巷,正自张灯结彩,热闹非凡。 一问才知,后日就是元宵,按往常规矩,要闹花灯。今年不少富商攀比,更是热闹。 萧平安少年心性,见了热闹也是开心,心道,也不急这两日,倒不如看过了灯再走。 萧平安又寻到朱雀阁,果然这里又有他两封信,一封是先前看过的,因不知他究竟在哪里,洛思琴川中几个地方都寄了一封。另一封却是回信。 洛思琴道,知他平安就好,师傅师娘都好,不需他挂碍,山中也是无事,他慢慢回来便是。 萧平安从来没收到过信,这十多天就收到两封,甚是开心。虽无什么要说的,还是回了一封,自是不敢提遇见了韩谦礼。 萧平安琐事不少,他带着一卷豹皮,一卷熊皮,还有不少狼獾鹿皮,除了一卷豹皮比较少见,打算带回去给师娘,其余都卖了。 寻个古董店,连那破香炉也卖了,那老板说,不过是唐朝的器物,又有破损,只肯给三两银子。 萧平安却是大喜,心道,果然捡了个宝贝。出门又去药铺买了包金疮药,买了些麻布。 自药铺出来,见对面有个书店,想起韩谦礼之言。当下走了进去,正要开口。一个老学究模样的掌柜便迎上前来,道:“对不住,对不住,这位好汉,这期早就卖完了,委实是一本也不剩了。” 萧平安心道,我就进来看看,自己都不知道该看点什么,怎么就卖完了,奇道:“什么卖完了?” 唐朝时,已有雕版印刷术。起初多在民间流行,与手抄本并世。北宋毕昇发明了活字印刷术,可惜并未普遍使用。 宋时用最多仍是雕版印刷术,883年,成都书肆已能看到一些“阴阳杂记占梦相宅九宫五纬之流”的书,和“字书小学”,“率皆雕版印纸”。 到了南宋,书籍之普及更是前所未有。 掌柜看他背着宝剑,又是身材高大,器宇轩昂,一看就是练家子模样,也是奇道:“好汉不是来买《神雕大侠奇情记》的么?” 萧平安摇头道:“《神雕大侠奇情记》是什么?” 掌柜的松了口气,道:“《神雕大侠奇情记》是《射雕大侠剿匪记》的后传,乃是当今名士林欢先生所作。如今红遍大江南北,街头巷尾,如好汉这般的英雄大侠也是喜欢,来小店多半是冲着这本书来的。” 这些平日不爱读书的英雄好汉难得进次书店,听说没有,不少人就要翻脸,这街上书店已被砸了两家,这些话掌柜的自不敢说。也正因如此,见萧平安进来,他才急忙自己过来招呼,生怕一个伺候不周,自己小店也要遭殃。 萧平安道:“这般好看么?” 掌柜的连忙摆手,道:“人人各有所好,熊耀华先生的书也是极好的。”想说好,自己店中又是无货,想说不好,将来被此人知道,也是祸事。好在旁人的旧书还存的几本,正好推销出去。 萧平安摇头道:“我不懂这些,掌柜的想是个明白人,你说如今的读书人,都要读些什么?” 掌柜的心道,原来是个不懂装懂,打算买几本书装装样子,附庸风雅的,这样的人也见的多了,笑道:“若是必读的书,那当然是《大学》、《中庸》、《论语》、《孟子》、《诗经》、《尚书》、《礼记》、《周易》、《春秋》,对了,还有一部《道德经》,也是经典。” 萧平安吓了一跳,道:“这么多?”掌柜的说了一通,他名字多半都没听过,《道德经》倒是知道。 掌柜的道:“不多,不多,这前面四本乃是我朝晦庵先生亲点的,后面五本汉武帝时便定下了。这些是读书人都要读的,考功名的题目可都在上头。” 萧平安连连摆手,道:“我不考功名,考不来的,我就随便看看,你给我拿两本好了。对了,《道德经》可以给我一本。” 掌柜的道:“《道德经》不巧卖完了,我还有本读过的,就是旧了一些,好汉若不嫌弃,便宜些给你。” 萧平安道:“便宜的最好。还有什么便宜的。” 掌柜的差点跌倒,心道,果然是个装装样子的,道:“那就再拿本《论语》吧。”知他没有看过,伸手拿了一本过来。 萧平安伸手接过,翻了几页,随口问道:“这句话什么意思?博学而马志,切问而近思,仁在其中矣。” 掌柜的听他把“博学而笃志”读成马志,想笑却又不敢,心道,店里这么多客人,我还急着做生意,哪有功夫教你文章,道:“书读百遍,其义自见。” 萧平安点点头,心道,说的有理,我多看几遍,自然懂了。笑道:“那便是这两本,帮我包了起来。” 他却不知,《论语》微言大义,无人指点,这意思可未必领会的对。 他更不知,掌柜的这句话,乃是出自陈寿《三国志·魏志·董遇传》。人有从学者,遇不肯教,而云:“必当先读百遍”,言“读书百遍而义自见。” 说的便是董遇董季直,附近有读书人请他讲学,他不肯教,却对人家说:“读书百遍,其义自见。” 待书包好,一说书价,萧平安差点叫出声来。两册旧书,竟要两百八十文大钱。萧平安登时后悔,原来书这么贵的!难怪寻常人家,家里想找出张纸都难。 宋朝出版印刷,虽空前繁荣,但成本也是不菲。木版、纸墨、印刷、装订、人工等费用,样样不低,加之印数有限,摊下来成本更是吓死人。北宋书价,一册一百文,南宋物价飞涨,一册书要卖到三百钱。这两本旧书卖他两百八十文,确实未曾多要。 含泪出了书店,又去寻铁匠。成都府乃是重镇,法治森严,此间的匠人都要到官府登记造册,不敢马虎。 管束既严,这匠人就要有本事,否则在城中就混不下去。 萧平安跟那书店掌柜打听的清楚,城中最大的一家兵器铺便是“紫烟阁”,离此不远。乃是取李白诗“炉火照天地,红星乱紫烟”之句。 各朝各代,为防百姓造反,对兵器都有禁令。私藏私造都是重罪,隋唐时,百姓私藏铁叉,都要论罪。但无奈古时贼寇甚多,兵器委实难禁。 宋初也是沿用大唐律例,后期逐渐松弛。到了南宋,更是管制不住,时民间有“弓箭社”,提刀跨剑,招摇过市,也无人管。 唯独两样,铠甲和硬弩是严禁的,发现私藏便要杀头。 那紫烟阁果然不小,足足两层楼面,店内墙上挂刀剑钩鞭,地上摆枪戟斧钺,十八般兵器,样样俱全,明晃晃夺人二目。 宋时不单是武人,文人也爱挂剑,这兵器铺的生意着实不错。 此时店内也围了不少人,几个伙计也是疲于应付。萧平安貌不惊人,又不张扬,一时也无人理他。 他也不着急,自己四下看看。店中所摆,虽也有几样利器,与他的长歌剑却是不能比,看了几眼,便没了兴趣。 突听一女子声音道:“什么川中第一,就拿这些东西来糊弄人么?”声音清脆,虽是语含讥讽,却是分外好听。 萧平安循声看去,见一旁站着个浅黄衣衫的少女,肌肤胜雪,秀发如云,修眉联娟,明眸善睐,延颈秀项,纤腰一握,亭亭玉立,楚楚动人。 店内多是粗鲁武人,这少女站在其间,当真是鹤立鸡群。更是服饰华贵,一看便不是寻常人家。 她身前站着个掌柜模样的矮个胖子,点头哈腰,甚是恭敬,怀中抱着个剑匣,谦声道:“如今宝剑难求,小店也是存货不多,这把‘秋水’乃是剑大师早年所铸,虽不能与如今大师的技艺相比,却也是利器。” 少女道:“他早年的本事马马虎虎,也就骗骗外行人。” 掌柜的肃然起敬,愈发恭敬,道:“自然瞒不过姑娘,只是这剑虽是一般,却也有一般好处,大师对前期铸剑也不满意,只要有人带着前去,确是他所铸之剑,添些银两,大师会另卖一把给你。若是运气好,大师高兴,为你另铸一把也未可知。” 少女道:“这还要你说么,谁不知道,那封万里派头大的不得了,哪个稀罕要去求他。” 萧平安一旁听的清楚,心中也是惊奇,这少女口气不小,封万里莫非就是剑大师真名? 果然那掌柜的更是连连点头,道:“姑娘说的是,大师脾气是怪了一点。”他也有些好奇,问道:“如此说来,姑娘之前见过大师么?” 少女嗤了一声,道:“有些日子,他三天两头往我家里跑,找我师傅帮他试剑,还装腔作势,说什么不明器理,再不炼剑,我都懒得搭理。” 掌柜更是肃然起敬,道:“大师是有十年不曾铸剑了,令师想必也是高人。” 少女摆手道:“算了,算了,你忙去吧,我自己再随便看看。” 掌柜连连点头,知这是不想跟自己说了,见萧平安站在旁边,当即上前道:“这位客官,可要买些什么?” 萧平安道:“我有把剑坏了,想请贵阁修一修。” 大的兵器铺都是自己打造兵器,也能按图形订制打造,自然也会修理,有的店为打招牌,若是本店卖出去的,甚至免费给修。掌柜的也不奇怪,道:“可是本店买的么?” 萧平安摇头道:“不是。”取了长歌剑出来。 第二百五十四章 花灯伍 掌柜的拔剑出鞘,“锵”的一声响,脱口而出道:“好剑!”这掌柜的做了一辈子刀剑生意,倒也有几分见识,听长剑出鞘之声,便知定是一把宝剑。 剑一出鞘,寒光流动,剑身如一泓清泉,却不觉耀目,反是看着和顺舒适。 掌柜的眼神一亮,平举斜举,连换了几个角度,越看越是惊奇。曲指一弹,放在耳边听了一阵,脸上露出陶醉神色,突然翻手,急急去看剑格上方,“啊”的一声,颤声道:“长,长歌!” 萧平安见他如此失色,也是好笑,道:“掌柜的,有什么不对么?” 掌柜的见他似是不喜,顿时醒悟,自己一时冲动,正想出口致歉,一女子声音道:“长歌剑?真的假的?” 掌柜的回转身,见先前那女子走了过来,道:“当是真的无疑,剑光神采内敛,声若凤鸣,数息不散,当真是绝世好剑。” 女子道:“哦,给我瞧瞧。” 掌柜的看看萧平安,萧平安心道,既然是爱剑之人,看看也不打紧,点了点头。 掌柜的这才双手递过,道:“大师十年不曾铸剑,之前所铸,便以长歌、山水、夕照、流云、天青、卧龙、紫电七剑最佳。这把长歌纵不是第一,也稳居前三。” 少女接剑看了看,抖手舞了两个剑花,道:“稍稍重了些,也还不错,我要了,你开个价吧。” 店里人是不少,听掌柜的大惊小怪,早有人围了上来,人群拥挤,这女子随手舞剑,顿把周围人吓了一跳。 萧平安却是看出,这少女剑法着实不弱,信手拈来,出手极有分寸,听她说话颐指气使,摇头道:“这是我自己使的,不卖的。” 少女嗤的一声冷笑,道:“好好一把剑,竟能叫你弄弯了,如此不知爱惜,你也配使剑么?” 萧平安心道,使剑之人必要爱惜宝剑不假,但你怎知我不爱惜,未免太小瞧人,他脾气甚好,也不想与个女子争执,道:“是被人用手拗了一下,我也没想到他如此厉害。” 话一出口,少女和那掌柜的一齐摇头,旁人见两人不约而同,都是奇怪。 少女道:“满口胡话,你是瞧不起封万里,还是瞧不起这宝剑?那人若有本事把这剑拗弯,干嘛不直接把你脑袋拧下来。” 萧平安皱眉道:“姑娘这话什么意思?” 少女道:“好了,好了,我也不与你废话,一千两,卖不卖?” 萧平安也有些生气,道:“不卖。” 少女道:“我说的是金子!一千两金子!” 围观众人一阵鼓噪,有几个甚至惊呼出声,本来听一千两已经吃了一惊,听她报价一千两金子,更觉匪夷所思。 其时五两银子就能买一把好剑,鲁智深五两银子,打了一把六十二斤的水磨禅杖,还加了一把戒刀。林冲买的宝刀一千贯,杨志卖的宝刀三千贯钱。 宋初一两银子一贯钱,此后越换越多。南宋中期,一两银子已可换三贯,即便如此,杨志的宝刀也不到三千两银子。这一千两金子足足是一万两银子还多。 萧平安道:“多少钱也不卖,你快还我。” 少女秀美倒竖,自己明艳无俦,从没见过男人敢对自己如此无理,气急反笑,道:“好,有本事你来拿。”手腕一抖,长剑反背到身后。 萧平安气道:“好啊,想抢么!” 少女听他口气不善,更不肯服软,道:“就抢了你又如何?” 萧平安一伸手,道:“拿来。”进前一步,已将少女左手剑鞘夺过。 那少女早有提防,却不料萧平安出手如电,竟是冲着剑鞘而去,一个不察,剑鞘已到了萧平安手里。心中又气又恼,左手并指,直点萧平安胸前“膻中穴”。 这一下又快又准。谁知她手指还未伸出一半,眼前已失了萧平安踪迹。随即“噌”一声轻响,跟着手上微微一麻,随即又是一轻,长剑已失。 等她回过神来,萧平安已经手拿长剑,站在她身前。 这几下莫说是她,连围观的众人都未看清。 萧平安见她出指,闪身到了她身后,将剑鞘套上宝剑,内力一吐,将她手掌震开,轻轻巧巧取了长剑回去。 那少女目瞪口呆,一双大眼死死盯着萧平安,红唇抿成一线,秀鼻微蹙。 萧平安见她红颜薄怒,当真是俏丽无双,不觉有些不好意思,摸摸头道:“是你不好,非要抢我宝剑。” 少女更气,突然高声道:“师哥,师哥,快来,有人欺负我。” 她高声喊叫,顿把萧平安吓了一跳,不欲惹麻烦,转身就想走。 不想少女喊的师兄,却正是从门外进来,听到师妹声音,笑道:“你不欺负旁人就谢天谢地,谁敢来欺负你?” 萧平安见那人,身长玉立,二十七八岁上下,乃是个俊秀公子,大冬天仍是手摇折扇,吃了一惊,道:“是你?”那人正是先前见过一面,还坐着打了一架的云锦书。 云锦书也是一怔,随即哈哈一笑,道:“萧兄弟,你怎么还在成都?哈哈,还欺负起我师妹来了。” 萧平安也觉不好意思,忙道:“误会,误会。”这云锦书虽是奇怪,褚掌门也怀疑他另有所图,但毕竟赠他宝剑令牌,还告知了叶素心的下落。 那少女见两人竟是认识,突然明白过来,道:“原来你就是那个萧平安!哦,对了,长歌剑是落在你手里。秋白羽那个废物,就会吹牛,半点用也没有。” 萧平安倒不奇怪,云锦书先前也说认识秋白羽,这女子既然是他师妹,认识也不奇怪,只是难道他们两个也是玄天宗的人? 云锦书看看两人,已经猜个八九,笑道:“师妹,你莫不是看上了萧兄弟的宝剑?你也是的,当初封万里上门来,你偏要跟他抬杠,人家送你你赌气不要,如今又要抢人家的。” 少女气道:“师哥你帮哪边的?封万里手里的好剑都卖光了,又装神弄鬼不肯开炉,你又不是不知道。还装大方,随随便便送我一把,当真是气炸了肺。我两手空空,哪有抢他东西!你帮着外人欺负我,我要回去告诉师傅!” 云锦书见她真要生气,忙道:“是师哥不对,是师哥不对,这位萧兄弟也是自己人,既然遇到,不如一起去喝一杯?” 少女道:“呸,谁跟他是自己人!” 云锦书笑道:“这是我师妹沐云烟,萧兄弟多多包涵。” 沐云烟更气,道:“我又没做错什么,干什么要他包涵?谁叫你把我名字告诉他的!” 云锦书道:“萧兄弟,我这师妹温柔和善,知书达理,你竟惹她生气,实是不该。我看你不如诚心诚意,摆桌酒菜,我来作个和事老,我师妹秀外慧中,不会跟你计较的。”对萧平安连使眼色。 萧平安忙道:“好,好。” 沐云烟道:“谁稀罕他请客吃饭。” 云锦书道:“吃饭事小,赔礼才是真的。再说眼下也是该吃饭的时候了。” 沐云烟哼了一声。 萧平安见她答应,对那掌柜道:“劳驾还是帮我打上一打。” 掌柜的伸手接过,道:“好,好,五两银子,客官十日后来取。”通常整修器械,需预付些银子,但此剑非同凡响,自然不提。 萧平安却是吓了一跳,他还急着回衡山,哪里等的了十天。 正想说话,沐云烟道:“只是稍稍淬火打直,你要十天,当我们不懂么!” 那掌柜的吓了一跳,忙道:“明日,明日,请客官明日来取。” 萧平安三人出了兵器铺,走不多远,见路边有个小店,道:“这里有个饭店,两位,请。” 沐云烟见那店面寒酸,一个招牌上又脏又破,心中嫌弃,道:“请人吃饭就去这种地方么?原来是个小气鬼,我才不要进去。” 萧平安神色尴尬,他除了请宋源宝吃过炸糕,倒真不曾正经请人吃过饭,被娄世南骗了一顿自然不算。想起颜青带自己一路,都是挑最好的饭庄,心道,是我大意随便了,忙道:“那换一家,换一家。” 云锦书笑笑,指着招牌上字,念道:“‘粗茶淡饭’,这名字起的倒也别致,不如进去看看,换换口味也是不错。”当先走了进去。 萧平安和沐云烟只得跟上,那门脸甚小,萧平安有些难堪,低头往里走,却与沐云烟碰到一起。 沐云烟狠狠瞪他一眼,吓的萧平安连忙缩到后面,让她先进。 进了店里,三人却是一愣。这饭店门脸不大,里面却是不小,更是有个大大的院子,这大冬天的居然也在院中摆满了桌椅,更奇的竟是座无虚席。 云锦书也是吃了一惊,看看萧平安道:“看这模样,倒是个招客人的所在,想必也有过人之处,萧兄弟这也知道,莫不是以前来过?” 萧平安连连摇头,显是也没想到里面竟会如此。 沐云烟见他傻乎乎的模样,心中高兴,道:“叫你小气,如今后悔了吧。”恨不得这是个黑店,一顿饭吃他一万两银子才好。 第二百五十五章 花灯陆 有小二上前招呼,云锦书看连院中也坐满了人,屋中还有人站着等位,皱眉道:“还有位子么?” 小二看看三人,见萧平安常人打扮,云锦书和沐云烟两人却是一身贵气,不敢得罪,赔笑道:“这前面还要等等,后院还有两个位子。” 云锦书道:“那还不带路。” 小二加倍笑脸道:“里面最低也要一两银子。” 云锦书看看萧平安,笑道:“有人请客,你还怕无人会钞么,不要啰嗦,快快带去。” 小二带三人朝后走,过了一个院子,竟然还有一屋,穿屋而过,又有个院子,都是坐满了客人。 饶是云锦书见多识广,也是奇怪,大的饭庄他也见的多了,无不外面气派,这家店倒是古怪,里面这么大,外面却如此之小。忍不住问道:“你这店倒也有些名气?” 小二笑道:“几位一看就是外地人,咱家在成都府名气还真不小,正宗的开封菜,全城独此一家。公子莫要瞧咱们招牌简陋,里面也是简单,咱家东家祖上三代都是御厨,后来东家只身来到此处,就靠外面一间屋子,一把菜刀,一口锅,做到如今这般大小。东家祖上是实诚人,说门头摆设都是虚的,口味才是要紧。不叫扩充门头,就是要记住这祖训,一菜一汤都要地道,不可怠慢主顾。” 三人都是点头,到了第三进院子,才进了间雅舍。 萧平安不会点菜,云锦书也不客气。三人只是随便吃个中饭,也没想麻烦,点了个苏肉焖鱼唇、一个香酥子骨、一个脆炸玉兰球、一个茄汁虾脯、一个江干绣球扒竹荪,小二又推荐了一个套四宝。 萧平安见他点的不多,暗叫侥幸,心道:“还好,还好,云公子不似颜姐姐那般浪费。”心下又在盘算,不知道这一顿要花费几钱银子。 沐云烟左右看他不顺眼,见他抠抠缩缩,一副没见过世面舍不得钱的模样,心下更是鄙夷,冷哼一声道:“瞧你那胆小样子,你自己选的地方,还怕咱们做局讹你么?” 萧平安不解其意,道:“什么?” 云锦书笑道:“看来萧兄弟不知。”解释道:“眼下这成都府多了样骗人的把戏,乃是跟林先生的《射雕大侠剿匪记》有关。” 萧平安刚从书店老板那里知道有这本书,听云锦书提起,也是好奇,心道真这么有名,人人都看的么,道:“愿闻其详。” 云锦书道:“林先生书中郭大侠遇到黄女侠,黄女侠为试探郭大爷为人,故意点了一大桌菜,却又不吃,有意叫郭大爷破费,瞧他爽不爽气。” 萧平安心道,还有这种人,真是无聊。 云锦书又道:“于是眼下成都府就多了些女骗子,或是装作落难,或是装作轻佻风流,叫遇到的男人请她们吃饭喝茶,还非指点的地方不去。那地方都是串通好的,价钱贵的要命,一顿饭一壶茶,没个十几二十两,根本出不来。” 看萧平安似是真的不懂,笑道:“这些被骗的男人一为美色所惑,动机不纯,二来又要面子,明知受骗也没胆子反抗。” 萧平安看沐云烟一眼,心道:“原来如此,不过你跟云公子一路,自然不会是骗子。” 沐云烟见他来看自己,心中多疑,登时恼道:“你看我干什么!” 萧平安吓了一跳,急忙转过头去,心道,这沐姑娘这般凶,将来定是嫁不出去。对云锦书道:“我听师傅说,这江湖上有‘蜂麻燕雀’四大门,这应是燕子门的人了?” 云锦书笑道:“原来萧兄弟也是清楚。” 不大功夫,酒菜端上,样样滋味都是不凡。那小二推荐的套四宝乃是鸡、鸭、鸽、鹌鹑四只全禽层层相套。个个通体完整,骨头全部拆去,浓、香、鲜、野四味于一体,以青花细瓷的汤盆端上,果然是色香味形具佳。 萧平安不好喝酒,只陪云锦书喝了两杯。沐云烟每个菜尝了几口,便说饱了。云锦书也吃的不多。 桌上剩菜不少,萧平安也不客气,风卷残云,样样吃个精光。沐云烟和云锦书都看的有些傻了,沐云烟道:“你请客倒是真不吃亏。” 随后小二又送上三碗羹来,萧平安奇道:“这是什么?不曾点啊。” 小二笑道:“这叫蝌蚪羹,是拿绿豆粉做的,乃是开封有名的小吃,整个川中也只有小店才有。头几年更是上元节才有的吃,来的客人都是必要吃的。” 《岁时广记》第十一卷记载:京人以绿豆粉为蝌蚪羹。煮糯为丸,糖为臛,谓之“圆子”。盐豉、捻头,杂肉煮汤,谓之“盐豉汤”,皆上元节食也。这几样东西都是元宵节的食谱。 萧平安看那碗中一个个黑乎乎的东西,果然如蝌蚪一般,以卤汁调味,又有杏仁等物,入口即滑入喉中,鲜香可口。就连沐云烟也将一碗吃的干净。 几人吃完,也不急着走,云锦书问道:“萧兄弟怎会还在成都?” 萧平安道:“我在嘉定府耽搁了些时日,今日才到成都府,本打算坐人的大船回去衡山的。” 云锦书道:“如此倒是巧了,合是有缘,我这边正巧有些事,想请萧兄弟帮帮忙如何?” 沐云烟插口道:“干嘛要他帮忙,不要。” 云锦书道:“萧兄弟功夫不错,年纪轻轻,就过了破障关,生成气海,若肯相助,咱们也多了几分把握。” 沐云烟撇嘴道:“这样的人没有一万,也有八千,遍地都是,有什么稀罕。” 云锦书笑道:“多个人总多一分胜算,况且我一厢情愿,萧兄弟还未必答应。” 萧平安道:“不知是何事?”云锦书也算帮过他忙,若不是什么大事,也算还了人情。 云锦书道:“朝中有位吴曦吴大人,萧兄弟知不知道?” 萧平安摇了摇头,若说朝政大事,他见识着实不多。 云锦书道:“吴大人乃是信王吴璘之孙,定江军节度使吴挺之子,忠良之后。吴璘吴唐卿大人与兄弟吴玠,大战金兵,扞卫秦陇、屏障巴蜀,立下了汗马功劳。川中百姓倚若长城,敬若天人。吴曦大人先前也在川中为官,乃是兴州知州兼利西路安抚使。此后朝廷顾忌吴大人在川中声望太高,喧宾夺主,将吴大人召回为宪圣慈烈皇后和光宗修陵。韩侂胄大人矢志北伐,年初令吴曦大人回川中练兵,后又被召回,吴曦大人如今正请愿回川,准备带兵伐金。” 萧平安道:“如此说来,这吴大人倒是个好官。” 云锦书笑道:“萧兄弟忠义双全,自是也有心一雪前耻,还我河山。” 萧平安呵呵一笑,点了点头。其实他对宋金之争几无所知,只是自己师傅师娘等人都是支持北伐,便也跟着支持,其实云锦书说的什么,他几是全然不知。 云锦书道:“吴大人有此雄心,韩大人自然也是高兴。已有消息,吴大人马上会授兴州驻紥御前诸军都统制,兼任兴州知州、利州西路安抚使。不日就会返川。只是这川中,却不是人人都想吴大人回来。我得了消息,有人想从中作祟,逼迫吴大人不能回川。” 萧平安迟疑道:“那这些人想是坏人。” 沐云烟白了他一眼,道:“你又不是金人,这不是废话么。” 萧平安连连点头,道:“那云兄打算如何做?” 云锦书道:“不知萧兄弟肯不肯帮这个忙?” 萧平安道:“既然事关抗金大事,我自是愿意。”他也不问对手是谁,是否厉害,把韩谦礼的话又都丢到九霄云外去了。突然想起一事,道:“云兄,你也是玄天宗的人吗?” 云锦书笑道:“玄天宗整日打打杀杀,烦也烦死了,我怎会跟他们混在一起。” 萧平安道:“好,不知那些人究竟有何手段,你我又该如何应对?” 云锦书道:“这个不急,我还未想好,也就这几日时间。我跟师妹都住在悦来客栈,萧兄弟不妨也过去住,咱们也好生商议商议。” 萧平安喊小二会钞,云锦书和沐云烟见他从怀里掏出个布包,打开又是一层,连开了三层,才掏出一个绣花的荷包来。 沐云烟大是不齿,道:“哪个女人瞎了眼,竟会送荷包给你!” 萧平安道:“是我师娘给的,怎么了?” 云锦书愣了一愣,呵呵一笑。 一顿饭吃了一两二分银子,萧平安取锭碎银付了,又叫小二找回二十多个大钱。 沐云烟见他二十多个铜钱都要计较,愈发瞧他不对眼。 随即三人去了悦来客栈,云锦书和沐云烟已住了几日,两人财大气粗,包了个院子,有的是空房,萧平安自挑一间住了。 沐云烟说要午睡,三人各自回房。萧平安没有午睡的习惯,左右无事,便拿出那本《论语》来看。 到了下午,云锦书和沐云烟来寻他,见他敞着房门,正在读书,都是吃了一惊。 第二百五十六章 花灯柒 沐云烟道:“你竟然还会读书!看的什么,《神雕大侠奇情记》么?是第几册?” 萧平安心道,那书真这么好看么,怎么人人都知道,摇头道:“不是。” 沐云烟哪里肯信,萧平安一看就是个粗人,除了猎奇的银字儿,还会看什么,一把抢过,见竟是本《论语》。看看萧平安,看看手里那本书,惊的眼也圆了。 云锦书已经瞥见,也是大奇,口中道:“萧兄弟文武全才,佩服佩服。” 沐云烟哼了一声,道:“装模作样,还学人看《论语》,你看的懂么。” 萧平安想起书店掌柜的所言,随口道:“书读百遍,其义自见。” 沐云烟微微一怔,又接不下去。这臭小子言下之意,不仅读《论语》,还不是一遍两遍,而是常常要读,时时要读,看他神情,也不似作伪。 云锦书赞道:“高明,高明,萧兄弟至理名言。师傅也说,《论语》和《道德经》,这两本书都能读一辈子。师妹你只怕一遍也不曾读的仔细。” 萧平安大喜,心道读书真是有用,我才读了半个时辰,果然已经聪明多了,连云公子也夸我,道:“《道德经》我也有一本。”顺手掏了那书出来。 沐云烟见师哥又向着旁人,心中更气,脸色难看。本想说两句话考他一考,揭了他的老底出来,谁知萧平安果真又拿出一本《道德经》。看书页翻卷,显是翻了不知道多少遍,话到嘴边,犹豫一下,又咽了回去。 这臭小子当真古怪,若真是熟解《论语》,自己半瓶子醋都没有,若反被他刁难,岂不难看。 萧平安看她欲言又止,却是误会,道:“沐姑娘,你没事也可以多读些书……” 话未说完,沐云烟大发雷霆,怒道:“你取笑我没读过书么!”恨不得把读过的书都搬来,砸在这臭小子脸上,砸他个桃红柳绿,五彩斑斓。 萧平安甚是无辜,道:“我没有啊。” 沐云烟晕红双颊,跺脚道:“就有,就有!” 萧平安不解她为何突然发怒,当真是无理取闹,想起刚刚看过的一句,脱口而出道:“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沐云烟更怒,狠狠一跺脚,转身出门。其实这句话本意并非是歧视女子,只是她自己听在耳中,说不出的刺耳。 云锦书初时还面带笑容,听到最后一句,脸色也是一变。他对萧平安本也没安多少好心,这话也听的刺耳。突然心念一动,我这师妹刁钻古怪,口才便给,经书才艺,尤在我之上,怎么这小子几句话,轻描淡写,就将她气成这副样子,莫非之前都是装傻? 此人貌似忠厚,实则奸诈,不露声色,若不留意,怎知他语带讥讽,心机深沉,当真是不可小视。呵呵笑道:“萧兄弟深藏不露,原来说起话来也这般厉害。” 萧平安怎知他心里想的什么,只当真是夸自己,笑道:“过奖,过奖。” 云锦书前来,本是想拉着他出去走走,见师妹气走,只得作罢,跟他随意聊了几句,告辞而去,晚饭也没来找他。 次日一早,萧平安去到城西,去寻严德福府。打算问问何时有船出发,也好早作打算。 依那地址来到一处大宅子,未到近前,便听鼓、钹声响,梵音阵阵。待到近前,见府前白幡林立,高搭凉棚,棚中十余个光头和尚正埋头念经。 宋初,曾禁止士庶之家在丧葬时用乐和僧徒仪仗前引,但收效甚微。至南宋,大户之家,丧葬之时,请僧道做道场,已是蔚然成风。 萧平安目瞪口呆,看看府门上“严”字,知道自己没走错地方,却没想到遇到严家有人故去。不好上前,站在一旁看了一阵,见府中不时有吊唁的人进入。 萧平安见一户人家门口立着个老者,上前施了一礼,道:“敢问老丈,严家这是哪位大哀?” 那老者看他恭敬有礼,叹了口气,道:“哎,是言老爷和两个儿子。” 萧平安吃了一惊,道:“怎会父子同丧,莫非得了瘟疫?” 老者道:“说来也是凄惨,严老爷行商,常年坐船来往川中江南,谁知今年夏天带着两位公子出门,一去便杳无音信。几月不见音讯,自是凶多吉少,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总要有个确信说法。派了不少家丁一路寻访,得知严老爷在奉节还曾上岸,随后沿途便不闻消息,实不知是在哪里出了差错。如今实在不能再拖,才开始治丧,可怜连具尸身也不能有。哎,长江水路,崖高滩险,浪大湍急,常在河边走,哪有不出事的。” 萧平安唏嘘不已,想来此事,韩谦礼也还不知。古时音讯难通,消息不便,欲访之人,竟尔天人永隔,叫人意外,更叫人心伤。人生无常,生死难料。 昔年杜甫挂念李白,诗云“死别已吞声,生别常恻恻。”想来惴惴不安之意,不尽于此。有心进去上炷香,想想还是作罢,毕竟与人并不相识,难免两下尴尬。遥遥一揖,拜了几拜,转身回去。 路上寻了个丐帮的弟子,说了身份,请他给嘉定府的韩谦礼也带个信。丐帮传讯之法甚多,消息最是灵通,传个话自是不在话下。 回到客栈,云锦书正来寻他,几人一起吃饭。席间沐云烟当他空气一般,连瞅也懒得瞅他一眼。随后三人一起去取萧平安的长剑。 到了紫烟阁,掌柜的早把长歌剑收拾妥当,剑身已经回复如初,更是擦的雪亮。萧平安看着高兴,解开包裹付账。 云锦书看他包裹内,竟放着一叠金叶子,足有十多两,奇道:“原来萧兄弟这么有钱。” 这金子是萧平安在济南府赢来,大半都给师傅师娘带回,自己带了十五两。一路上,几乎都是褚博怀付账,他自己也还有十几两碎银子,这金子倒是一点没动。 想到钱财不能露白,忙把包裹包起,低声道:“这些都要存着,不能乱花。” 云锦书奇道:“你存钱干什么?”江湖人多半都是今朝有酒今朝醉,年轻人手上更是留不住钱,他还没见过跟他一般大小的江湖人士说起存钱。 萧平安微微一愣,他只知道钱不能乱花,要好好存着,存起来干什么,却全然没有想过,只得嘿嘿笑了两声。 沐云烟见他吝啬鬼模样,加倍瞧他不顺眼。 云锦书却是心道,江湖人大碗喝酒,大秤分金,仗义疏财,视银钱为粪土,才是好汉。就便算有吝啬爱财的,哪个又肯直说。这小子言行都是出人意表,当真古怪,我真是越来越猜不透他。笑道:“左右无事,这附近有座古城墙,站在城上,成都城繁华市井,一览无余,萧兄弟,可要一起去看看。” 那城墙乃是隋唐时所留,后成都府越来越大,城墙已在城市之中,又有经修缮,倒成了一个登高看城的绝佳去处。 云锦书对萧平安起了疑心,愈发想探探此人深浅。不住找他说话。萧平安心思单纯,不加防备,几乎是有问必答。 云锦书机智胜他没有百倍也有五十倍,年岁又大,见识又广,没多久便将他出身打听个清楚。见他思虑单纯,心中渐渐放下心来。心道,原来还是个傻子,原先不过是个乞丐,走了狗屎运才拜在衡山派门下,我倒是多虑了。 云锦书心中释怀,更是轻松,指着城下,看比屋连甍,千庑万室,到处都是花灯,道:“明日便是上元佳节,我朝开国以来,太祖便定灯会为五日,不过只在京城,其余各地,多是三日举灯。今晚乃是初会,不可不看。” 沐云烟喜道:“是啊,是啊,我订了个顶灯儿,好看的很,一会记得去取。” 萧平安倒也见过几次灯会,知道热闹非凡,也是开心。 云锦书道:“萧兄可知这元宵节闹花灯的由来?” 萧平安摇头道:“不知。” 云锦书道:“元宵节赏花灯、吃汤圆、猜灯谜、放烟花由来已久。相传很久以前,凶禽怪兽很多,四处伤害人和牲畜,人们就结队猎杀,有一只神鸟,迷路降落人间,意外被不知情的猎人射死。玉皇大帝知道后十分震怒,下令让天兵天将于正月十五日到人间放火,将人畜通通烧死。玉皇大帝的一个女儿国色天香、闭月羞花、沉鱼落雁、风华绝代,更是心地善良,不忍心看百姓无辜受难,就冒着生命危险,偷偷驾着祥云来到人间,把这个消息告诉了人们。众人惊慌失措,有个睿智老人想出个法子,在正月十四、十五、十六日这三天,家家张灯结彩、点响爆竹、燃放烟火。如此一来,天兵天将以为已经放起大火,玉皇大帝也息了怒气。此后便成了习俗,一直延续下来。” 沐云烟嗤了一声,道:“胡编乱造,天兵天将和玉皇大帝都是傻的么,灯、火也分不清。编故事就编故事,干什么非要加个国色天香,好看就心好么?”这传说就一句提到仙女,就被她拿来挑刺,别的稀奇古怪,她倒是不去计较。 第二百五十七章 花灯捌 感谢背水,dongd几位朋友。有人觉得我每句对话都要带上人名,为的是水字数。哎,我这连签约都没有的书,水字数干什么呢。 不可否认,我写武侠,最大的学习对象就是金庸。我尽力不用现代,普通这些词汇。甚至说话一定要带上谁,即使刻板,也是我的坚持。当然金庸先生也不这么用。 还有关于双线叙事的问题,很多人觉得两个主角不好。见仁见智吧。推荐另一位作家村上春树的海边的卡夫卡。 呵呵,这本书还要推荐吗?跟我写对话一定加人名一样,正是多此一举啊。 最后说一句,感谢任何支持和批评。 云锦书笑道:“仙女哪有不美的。” 沐云烟道:“师哥就爱瞎说,故事里是个女人都貌若天仙,哪里有那么多好看姑娘。” 萧平安道:“不是啊,我遇见的颜姐姐,水姑娘,还有,叶姑娘都很好看啊。” 沐云烟道:“你个傻子,知道个什么好坏。” 云锦书笑道:“这江湖之上,自然是姿色平庸的多些。像师妹这样的,肯定是凤毛麟角。” 沐云烟扬眉道:“那是当然,故而我才说,书里故事都是骗人的。” 云锦书笑道:“那也不是,萧兄,我来问你,除了你方才说的几个,你此行见了多少武林同道,单说女的。” 萧平安想想,济南府倒是真见了不少,峨眉派更是一门上下都是女人,心里算算,道:“几百个大概有的。” 云锦书笑道:“是啊,你看,几百个你才记住三个。不是美女太多,而是长的不好看的,咱们男人不爱搭理罢了。” 沐云烟狠狠瞪了师兄一眼,道:“师哥你也是个坏人。” 萧平安连忙摆手,道:“不是的,不是的,师傅说过,不能以貌取人。” 这话沐云烟如何肯信,给了他一个大大白眼,心道,我师兄起码嘴上老实,你连嘴也不老实。心中生气,不愿理这两个臭男人,一跺脚,走在前面。 城墙之上,游人如织,还有卖冰糖葫芦、各式小吃糖果的小贩。有个妇人带着孩子游玩,那孩子不过两三岁大,妇人将他放在雉堞箭垛之上,手扶着,让他看远。 身旁过来一人,与那妇人想是认得,站定说话。说的高兴,妇人不知不觉松了手。 那孩子走路尚且不稳,在箭垛上蹒跚两步,一头朝城下栽去。 这城墙就为看景,修葺的高大,足足十丈有余,这一摔下去,还有活路? 沐云烟远远看到,惊呼一声。 萧平安正和云锦书说话,突听沐云烟尖叫,抬头望去,一眼瞥见那孩子已经失足落下。 萧平安脚下猛的一蹬,身子窜出,空中一拧身,已在城墙之外,一伸手,搭住城垛边缘,使个千斤坠,身子急落,伸脚一勾一挑,正挑在那孩子腰部。 这一脚用劲其巧,轻轻一送,孩子已经被高高抛起。他单手一撑,飞身而起,空中轻轻巧巧将孩子抱住,单足落在城墙之上。 那妇人突然发觉祸端,吓的人也傻了。突然一人飞来,将个活生生的孩子交回自己手里。那孩子丝毫不知自己已经死过一次,只觉腾云驾雾甚是好玩,呵呵直乐。 那妇人一把抱住,嚎啕大哭。 沐云烟只道要眼睁睁看着那孩子摔死,双手捂脸,已不忍再看。突然一人窜出,没等自己反应过来,已经救了孩子上来。 见夕阳之下,萧平安浑身上下,如同镀了一层金光,渊岳其风,麟凤其采,威风凛凛,神武飞扬,好一副英雄气概。不由少女心激荡,对他好感大增,上前道:“萧大哥,你累了么,要不要擦擦汗。”只待他点头,就掏怀中丝巾给他。 萧平安道:“这算得什么,又没使劲,怎会出汗。咦,你刚才喊我萧大哥?” 沐云烟顿时变色,恨不得一脚将他从城上踢了下去。 身后云锦书却是大吃一惊,他正与萧平安说话,听师妹惊呼,两人一起抬头,自己刚刚看清发生何事,萧平安已经飞身救了人上来。 这几下看似轻描淡写,却端的是高明之极的功夫,手眼身法力道缺一不可。 云锦书惊疑不定,他数月前才与萧平安交手过,心道,这才几个月不见,这小子武功怎如此高了,莫非先前这小子故意藏私?心中疑惑,再看萧平安的眼神已是不同。 在客栈吃了晚饭,待到天黑,三人结伴步上街头。云锦书买了两个花灯,和萧平安一人一个提在手上。沐云烟却是在头上戴了个灯球灯笼。 此灯约莫小孩拳头大小,外以金丝镂空,内置蜡烛,以珍珠、翡翠为饰,可以插在头发之上,晶莹剔透,光彩夺目,行走之时,流光溢彩,甚是好看。 金盈之《新编醉翁谈录》载:妇人又为灯球灯笼,大如枣栗,加珠翠之饰,合城妇女竞戴之。能工巧匠之技,当真是叫人叹服。 萧平安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此精巧的花灯,叹道:“怎如此好看?”心念一动,暗道,叶家妹妹戴上定也好看的很。 沐云烟得意非凡,道:“算你还有几分眼光,这叫做灯球灯笼,又叫美人梢。燕京城闹花灯之时,满大街都是,这里么,就少的多了。” 云锦书道:“那是自然,你这里面那根小小蜡烛就要一百五十文,一晚上最少也要烧上两根。更别提你这灯笼上又是金子,又是珍珠翡翠,寻常人家如何舍得。燕京城富人比比皆是,岂能同日而语。” 汉朝时便有蜡烛,比油灯光亮,更是干净,但也价格不菲,汉时是黄蜡,就是蜂蜡,产量不高,西晋石崇炫富,用蜡烛当柴烧饭。 宋朝已有白蜡,品质好的一百五十到四百文不等。寻常人家用的多是白桦树皮包裹蜡油,二十文便可买上一支。还有石烛,乃是用石油制成,更是耐用,只是烟气太多。 石油在中原早有所知,最早称“肥”,称“石漆”、“石脂”,北宋沈括撰《梦溪笔谈》,方定“石油”之名。 灯会之上,多是用的油灯,富贵之家才用蜡烛,而且多半是白桦树皮包裹的次蜡,如沐云烟这样的也是不多。沐云烟又是肤白貌美,一上大街,便引得人纷纷来看。 萧平安也忍不住盯着仔细端详。 沐云烟面上一红,灯光之下,更增俏丽,道:“呆子,傻看什么!” 萧平安道:“好看是好看,你在头上顶个蜡烛,万一把头发烧着了怎么办?” 沐云烟深吸口气,心道:“这就是个傻子,你不要理他,今天开心的很,不要坏了心情,一定要忍住,忍住。” 上了大街,一路之上,沿街商铺都挑着长长的花灯。 此灯叫做“灯槊”,乃是以碗口粗的毛竹制成,削去枝叶,顶端破开,破成十六根或是二十根细条,细条与细条两两对接,压成一个中空的圆球,在圆球中央插一盏蜡烛,外用铁丝固定。 这款灯煞是简单,但胜在整齐划一,高高挑起,远远望去,整齐划一,连成一片,似天兵持戟,也甚是壮观。 上元节闹花灯之时,朝廷府衙出面,各家商户都要出钱,这灯槊也是官府雇匠人统一打造,商户只需出钱即可。 四处可闻爆竹之声,更是有烟花到处绽放,一片祥和喜庆。 走了几步,身旁行人渐多,多半都提着花灯,兴高采烈,都朝一处去。 各地灯会,都会有一条主路,乃是城中最宽最大最长的街道。除了统一的灯槊,主街道两旁商户各显其能,都要费劲心机,搭起灯棚,扎出彩灯,游人便在其中往来观赏。 一些大富人家,还会包下路边的酒楼,带着家人朋友一起看灯。 街上还搭有高台,有各地的戏子艺人表演,处处歌舞不绝。更有游行的花灯队伍,一样是商家富人出钱,组成灯队,来往招摇。 一城之民,倾城而出,皆锦衣华服,笑逐颜开。当真是锦绣襄邑,罗绮朝歌,谁家见月能闲坐?何处闻灯不看来? 越走身边人越多,萧平安三人已经裹入人群之中。行不多时,已听见前面锣鼓喧天,丝竹乐耳,走不多远,已经到了大路。 只见大街之上,灯火通明,照的如同白昼一般。游人摩肩接踵,到处是炫彩花灯,灯槊、绢灯、镜灯、字灯、水灯、龙灯、凤灯、走马灯,琳琅满目,叫人目不暇接。 宋时一年之中,最热闹,最盛大,最隆重的,不是春节,而是元宵灯会。 这一日不管男女老幼,穷人富人,无不欢欢喜喜过节,忘却烦恼,笑逐颜开。 要说不喜欢灯会的,整个大宋可能就毫无情趣的司马光一人了。他家夫人元宵想去游灯会,司马光奇道:“家里不也有灯吗?为什么非要去街上看?” 夫人道:“不光是灯,也能看游人啊。” 司马光只觉不可理喻,道:“看人?家里没人吗?难不成,我是鬼吗?” 不是这位司马相公刻薄,而是他真是这么想的。 第二百五十八章 花灯玖 会抽时间把前面的章节全部调整一下,关于大家说的分段问题,尽量分的细小一点。我自己都是用电脑,手机上看书确实不一样。 开封、临安的灯会,都是在御街之上拉上两排栏杆,只有表演者,和巡游的灯队才能从中间行走,百姓都是聚集在两旁观看。 成都这边,也是一般,只是两旁路都略窄,游人挤在一处,略显杂乱。 萧平安三人跟着人流朝前走,一路看两旁花灯,商户花灯扎成各种形状,有神仙,圣贤,珍禽异兽,无不做工精巧,美轮美奂。 路旁还有商家挂出灯谜,猜中便有彩头,谓之“谜赠”。看了片刻,人群突然鼓噪起来,众人都站在原地,望向街心。萧平安奇道:“怎么了?” 云锦书笑道:“这是游行开始了,好戏开场,你看就是。” 果然过不多时,一阵锣鼓声响,中间道上,舞来一条巨龙花灯,数十名壮汉,手持龙节彩灯,上下飞舞,龙头还不时口吐烈焰,吓的道边众人连忙闪避。 巨龙过后,乃是一辆彩车,车上也是张灯结彩,居中几个艺人扮作神仙,对两旁百姓抛扔铜钱。 此后各式彩车彩灯络绎不绝,更有大批人和沐云烟一样,头顶花灯出场。只是他们头顶的灯要大的多,有的作莲花牡丹之形,有的以铁枝串起。 云锦书道:“你看前面这些,大龙、财神,这都是官府花钱请的,后面跟着这些彩车花灯,都是本地富人置办。你看那些头顶灯的,多半都是家丁,这莲花牡丹叫做灯碗,里面烧的乃是灯油,行走须得小心谨慎。这个铁枝串起来的叫‘火杨梅’,吕原明《岁时杂记》云,此物乃是将干枣磨粉、捣炭为屑,将枣粉、炭屑拌在一起,浇上油蜡,团成圆球,点燃后,一一串到铁树之上。虽是好看,但油蜡滴下,烫着也是生疼,若是不小心掉在头发衣上,也能烧着。” 萧平安连连点头,道:“云兄真是博学强记。” 云锦书心中得意,这“火杨梅”制法,乃是他今日专门找人问的,否则《岁时杂记》这样的书他怎么会看,更不会记的牢靠。又道:“这每年灯会,总有地方要走水。你看大灯之旁,多有云梯,巨桶,桶中都是清水。那穿着黑衣的,便是铺兵,乃是专司灭火的。只是这成都城毕竟不比临安,这铺兵、云梯也是不多。我听说临安如今有‘潜火军兵’,建制称‘隅’或‘火隅’,也有称‘队’,训练有素。如今临安闹灯五日,各地和川中只得三日,也是为此,实是人力不足,担心走水出事。” 正说着话,街心一人突然一歪,头顶灯油泼洒出来,登时将他头发烧着。身旁有人抢过,一盆水泼将过去,旁观的百姓哄堂大笑。 云锦书道:“左右也是这样,咱们到前面去,我已经问过,前面十字路口,最是宽阔,‘棘盆灯’便在那里,最是好看。” 萧平安和沐云烟两人自是以他为首,当下过去。走了两个街口,便见一处开阔场地,约几十丈,期间摆了无数大灯,用棘刺围绕,不教百姓闯入,谓之“棘盆”。 内设两根长竿,皆高数十丈,以缯彩结束,纸糊百戏人物,悬于竿上,随风舞动,宛若飞仙。 内设乐棚,差衙前乐人作乐杂戏。各式彩灯之间,有成都府的各路名妓,吹拉弹唱。更有诸多艺人,抖数精神,顶缸、走索、攀竿、舞剑、唱戏、变戏法,各显手段,精彩纷呈。 场外到处有人燃放烟花爆竹,空中火树银花,当真是: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街两旁尽是楼阁,一户户人家呼朋唤友,举杯相乐,皆是成都府的头面人物。 此处最为热闹,却也最为拥挤,人人挤作一团,水泄不通。 沐云烟起初还很高兴,等到有人接连撞到她身上,顿时心情不好,想寻个楼上去坐坐,却是早都已被人包下,问了两处,都是如此,心中愈是火大。 云锦书突然笑道:“师妹你看。” 沐云烟看去,只见一个酒楼之前,挂着一串小花灯,每盏灯下都有一张小纸,旁边一块牌子上写道:“猜出三题,可得蜜柑二斤,猜出六题,可得香囊一个,猜出八题,可得钱三百文,猜出十题,可上楼一座。满福楼敬启。” 沐云烟喜道:“这个不错,咱们快来猜。” 宋朝,元宵节已有了“益智节”的含义,特色之一就是打“灯谜”。 灯谜又称“庾辞”、“隐语”,南朝梁刘勰《文心雕龙·谐讔》称:“自魏代以来,颇非俳优,而君子嘲隐,化为谜语。其时读书的人毕竟不多,这灯谜既不好想,更不好猜。 吴自牧《梦粱录》载,南宋时制谜猜谜与说书、下棋一样,都可作谋生手段。 云锦书和沐云烟两个都是心思灵巧,在那堆灯笼之中翻看,不多时已经寻了十个出来。 萧平安看了几个,却是一头雾水。 云锦书找管事之人说了,那管事的见他连中十个,也是惊讶,半晌方道:“这位客官,这第十题却不是挂在外面的,几位还得再答一题才行。” 此人分明便是耍赖,云锦书眉头一皱,就要发作。 沐云烟却道:“随你,随你,还有什么谜语,尽管拿过来猜。” 那管事转身入内,不多时果然拿了张纸出来,只见上面写的是:“无边落木萧萧下”打一字。 沐云烟笑道:“我还道什么难题,不就是个‘日’字么。” 那管事大吃一惊,他酒楼挂出谜来,本也没想有人能连中十题,须知此殊为不易,若是真有人答出,必是饱学之士,请上楼坐坐倒也不妨。 只是没想到,今日包了楼上的客人来的朋友太多,如今楼中已是人满为患。有心推辞,找了个由头,拿了最难的一题出来。谁知人家想也不想,便已猜出。 此人也不知这题是何机巧,心道,莫不是蒙的,道:“这谜如何解的,可也得说个明白。” 沐云烟道:“这乃是杜甫的《登高》诗,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南朝宋、齐、梁、陈,齐、梁的两个皇帝都姓萧,萧萧下便是个陈字,无边落木,去掉个耳朵,再去掉个木头,岂不就是个‘日’字。” 那管事目瞪口呆,云锦书冷冷看他一眼,道:“够了么?” 那管事吓了一跳,忙道:“请,请。” 萧平安见沐云烟口齿伶俐,说的那管家心悦诚服,大是佩服,赞道:“沐姑娘,你好聪明……” 沐云烟知他扫兴的本事天下无双,只听了半句,当机立断,急忙出口打断,道:“好,行了,刚刚好,莫要往下说了。”自己抢先一步,进楼去了。 直上二楼,未等走完楼梯,便有两名大汉拦住,道:“你们是什么人,谁叫你们上来的?” 云锦书皱眉道:“自然是店家,快快让开。” 一名大汉道:“今个这酒楼,我家鲁大爷包下了,早跟店家说的明白,快滚,快滚。” 云锦书脸色一变。 那大汉仍不知趣,怪笑道:“呦,小白脸,还生起气了。”挥挥拳头,道:“识相点,莫要找打。” 云锦书一伸手,已抓住那大汉拳头,随手将他从楼梯上扔了下去。他隔着衣袖出手,显是连碰也不愿碰那人。 另一个大汉,见同伴腾云驾雾般的飞了出去,还不知道怎么回事,还道是同伴炫耀武功。 随后就听“乒乒乓乓”的一阵巨响,伴着惨嚎之声,那大汉将一张桌子压的四分五裂。 注1:1949年,新中国扫盲之前,文盲率为80%。学者认为,南宋的文盲率应该在85%左右,依据科举官员等人数推导而来。 注2:杭州岳王庙岳飞像背后有“还我河山”四字,这四字并非岳飞手书,而是清末秀才周承忠集岳飞书法而成。 注3:江湖骗术,有说蜂(风)麻(马)燕雀四门,也有说蜂麻燕雀,金瓶彩挂八门,还有加瓷皮两门,凑做十门的。蜂亦作风,乃是多人伙同诈骗;麻作马,多指单枪匹马骗人;燕便是以美色骗人;雀又称缺,最是规模宏大,假冒官员骗人。这四门都是彻头彻尾的骗子。其余六门,则多是行当里的手艺人。金便是算命先生;瓷是碰瓷;皮是走江湖卖假药。这三类人嘴里没有真话,自被列入骗子一类。另外三样,瓶就是评,乃是说书的先生;彩多指走江湖变戏法;挂是跑江湖卖艺;这三者自身并不刻意骗人,但多与骗子贼人来往,为其打掩护。比如说书场子里和卖艺的人堆里,都会混着小偷,这些人甚至会与小偷合伙,助其偷窃,一起分赃。天长日久,也被归入骗子一伙。 这十门骗术要到清朝才被渐渐归纳成型,但蜂麻燕雀是早就有之。 第二百五十九章 名扬壹 云锦书踏步上楼,面前那大汉吓了一跳,连退几步,高声道:“有贼,有贼!” 楼上一大群人吵吵闹闹,正自交杯换盏,听如此大动静,都朝这边看来。 闻说有贼,一人哈哈大笑,道:“什么人如此大胆!”越众而出,却是个身材魁梧的壮汉,上前一步,伸手便朝云锦书肩上抓去。 云锦书冷笑一声,动也不动,眼看已要触到云锦书肩上,突然身后一人高声道:“有志,快快住手!” 那大汉微微一怔,显是对发话之人敬重,当即缩手。一人从人群中间走出,抱拳笑道:“云公子,什么风把你吹上来了。” 云锦书见是个秃顶的中年人,也是一笑,抱拳还礼,道:“原来是魏兄,开封一别,可有些时日了。” 那中年人哈哈一笑,突然笑容僵在脸上,愣愣看着云锦书身后。 云锦书见他突然呆若木鸡,如同被人点了穴道,连嘴也合不拢,见他如此失态,心下也是惊奇。回头看去,也无甚古怪,不过是萧平安跟在沐云烟身后,一起走上楼来。 萧平安见那秃顶中年人,也是一惊,岂不正是围攻韩谦礼的六合刀家之人。 云锦书道:“这位是萧平安,萧兄弟是衡山派高徒。这是我师妹沐云烟。这位是开封六合刀的掌门魏汝刚魏兄。”他仍是不知魏汝刚为何突然神情古怪,见场面有些尴尬,当下替几人引见。 人群中又走出一人,正是那日的高瘦汉子,也是笑容满面,抱拳道:“云公子……”神色突然也是一变,他自人群出来,正看见萧平安。 身后还有一人说话,却是个老者,道:“云公子来了,老朽身子不适,恕……”此人正是赵无极,在这群人中也算德高望重、 身旁众人见他说话招呼,赶忙让开,赵无极一眼也看见萧平安,笑容更是僵在脸上,他内伤未愈,差点又一口血喷出来。 云锦书看三人眼神,这才明白毛病定是出在萧平安身上。心中更是不解,沧州赵无极、开封魏汝刚、京兆南雄泰,这三人乃是天下六合门的三大巨头。六合刀虽不能与少林昆仑,四岳剑派这些巨擘相比,但在江湖中也是有些名气,门下弟子众多。在沧州、开封、京兆三地都是势力不小。衡山派虽是强横,但萧平安不过是个低辈弟子,怎这三人见到他,如同见鬼一样。 南雄泰抢上一步,与魏汝刚并肩而立,两人今日前来观灯,谁也没有带兵刃。六合刀少了把刀,便如老虎缺了牙,底气更弱了几分。两人望着萧平安,想起他那雷霆一掌,心下更是忐忑。 萧平安神色也是一变,心道,怎么这三人也在这里,面色一凛,凝神戒备。却见三人神色古怪,倒是没有动手的意思,心中不由也松了口气。心道,韩大叔说,六合刀的事情他自会处理,不需我相助,他既这么说,我也犯不着再跟他们动手,只是听韩大叔说这四个人坏的很,不知道会不会找我麻烦。对了,伸手不打笑脸人,我先前得罪他们,如今对他们要客气一些。努力咧嘴笑了一笑。 魏汝刚和南雄泰见萧平安先是面色冰冷,突然脸上肌肉抽动,露出副诡异笑容,似是极乐意看到他们。更是害怕,心道此人变脸好快,这皮笑肉不笑的模样当真瘆人。 云锦书迟疑道:“几位莫不是有什么误会?” 南雄泰瞬间反应过来,忙道:“是,是,误会,误会。萧大侠,这边请,这边请。” 这下连沐云烟也察觉古怪,看看南雄泰,心道,这个什么六合刀的掌门,忒也没点矜持,听个衡山派就软了,居然叫这臭小子大侠,当真是没有见识。 南雄泰领三人走到中间座上,席间众人都是起身相迎,就连赵无极也晃晃悠悠站了起来。 南雄泰向着赵无极身边一个胖子道:“这位鲁员外乃是成都大贾,今日在此设宴招待我等。鲁员外,这位是衡山派萧大侠,这两位是云公子,沐姑娘。” 余下众人也是抱拳寒暄,在座几乎都是鲁员外的客人,先前出手要拍云锦书肩膀之人,乃是鲁员外长子鲁有志,拜在南雄泰门下。 眼见众人争先与萧平安寒暄,云锦书和沐云烟两人都是心中不快。云锦书更气,心道,这小子究竟跟这三人闹过什么鬼,竟叫这些人如此巴结! 云锦书英俊潇洒,气质不凡,走到哪里都是人中翘楚,谁都要高看一眼,不想今日竟叫旁人抢了风头,叫他自是不快。 有人让出位子,请三人上座。云锦书当仁不让,坐了首位,端杯道:“冒昧登楼,多有叨扰,乱了诸位雅兴,我敬诸位一杯。” 众人举杯相和,只赵无极道:“老朽身子不适,不宜碰杯中之物,还望见谅。” 云锦书见他面如金纸,显是重伤未愈,道:“前辈怎伤的如此厉害?” 赵无极脸色微微一变,他见云锦书和萧平安一起上楼,想是熟悉,岂不是明知故问,要揭他短。 有心发作,突然想到,莫不是那小子叫他说的,急忙道:“无妨,无妨。” 一旁萧平安心中过意不去,心道,冤家宜解不宜结,我失手打伤了人家,终究有愧,端杯道:“赵老前辈,晚辈出手不知轻重,多有得罪,还望海涵,我也敬你一杯。”端杯一饮而尽,这才想起赵无极受伤不能喝酒,忙道:“你老不喝也成。” 赵无极脸色更显苍白,只觉他说话句句刺耳,却又不敢翻脸。听他敬酒,自然举起酒杯,刚刚放到唇边,又听他说可以不喝,气的几欲昏去。心道,老子也是倒了血霉,本想看看灯换个心情,竟又遇到你这个煞星,还任你如此消遣。 南雄泰和魏汝刚头也不抬,只当没有听见,心道,这小子好生歹毒,不但出手狠毒,说话也是暗藏机锋。当真是杀人诛心,此人睚眦必报,当真是得罪不起。 云锦书见两人似是一个比一个尴尬,心中全然不知所谓,心道,这两人说些什么?我怎地想不明白,言下之意,赵无极竟是被这小子伤了?这怎么可能,赵无极年过六旬,也是斗力境中段的功力。萧平安不过刚刚破障,这境界差的大了。赵无极便是任他打,只怕也伤不了人家。 突然灵机一动,这小子一直与褚博怀走在一起,莫不是赵无极这三人乃是吃了泰山掌门的亏,萧平安无非是狐假虎威。越想越是有理,虽败在泰山掌门手下也没什么丢人,毕竟也没人愿提这不光彩之事,呵呵一笑,与鲁员外碰了一杯。 身旁沐云烟也是冰雪聪明,岂有看不出场面古怪之理,也是不解,偷偷拉拉师兄衣袖,低声道:“怎么回事?” 云锦书装作不屑,悄声道:“这几人吃了泰山掌门的亏。” 沐云烟登时醒悟,看了萧平安一眼,鄙夷道:“狗仗人势。” 云锦书心中大快,心道,师妹说的好!道:“鲁员外,我再敬你一杯。” 突听一人呵呵笑道:“莫不是我看错了,还是赵兄真的老了,对个小辈也如此客气。” 萧平安和赵无极说话,在座人人都不傻,都瞧出端倪,虽也好奇,终究忌惮六合刀三人名望,都是装作不曾听见。 唯独说话这人,也是鲁员外的嘉宾,年岁与赵无极相仿,乃是本地的高手,一拳断岳王沧元。高高兴兴来赴宴,却见一个病怏怏的人坐在自己上首,心中已是不快。 此际见赵无极唯唯诺诺,对个衡山派的小子都是不敢得罪,心道,六合刀偌大的名气,原来不过是浪得虚名,胆子也这般小,当下出言讥讽。 赵无极、南雄泰、魏汝刚三人脸色一变,鲁有志更是额头青筋高高鼓起,王沧元这句话算是把三家六合刀都得罪了。 赵无极呵呵一笑,道:“长江后浪推前浪,萧大侠武功精绝,老朽使尽浑身解数,仍是输了一招。如今江湖已是他们少年人的天下,哪里还有我们这些老头子的立足之地。” 他也是老奸巨猾之人,见场人众人都看着自己三人,索性把萧平安抬的高高的。这帮人定是不信,呵呵,王沧元啊王沧元,你这个王八蛋非要跳出来,活该你倒霉,自等你碰了钉子去。 南雄泰和魏汝刚对望一眼,脸上不动声色,心下都道,还是赵大哥阴险。 果然王沧元哈哈大笑,道:“赵兄,赵兄,你想是真的老糊涂了。好,如此说来这小子没大没小,竟敢和你动手,我今天就代你教训教训他。” 云锦书大喜,知道这王沧元也是当地一号人物,手底下功夫也是不弱,他们杠上,叫萧平安这小子吃点亏,那是再好不过。面上略显焦急,道:“使不得,使不得,王老先生,你是前辈人物,怎能与小辈一般见识。” 沐云烟和他一般心意,眉飞色舞,也是心道,快打,快打,教训教训这臭小子,莫要打死就好。嗯,打伤也不好,点到为止,点到为止。 第二百六十章 名扬贰 萧平安正夹了块牛肉在嘴里,一时不及说话,冷不防两句话没说完,又扯到自己身上,急道:“哪里,哪里。”他一口牛肉还没咽下去,一张嘴,险些喷了对面一脸。 王沧元更是好笑,心道,这是个傻子啊,笑道:“萧大侠果然豪爽,一听比武,就急着挑地方。当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好极,今个喜庆日子,咱们就在这楼上比划比划,点到为止。老朽身子骨比赵兄还弱,萧大侠定要手下留情才是,莫打坏了我这几根老骨头。” 众人听他一口一个萧大侠,两人一个白发苍苍,一个稚气未脱,王沧元句句都是大说反话,终于有人忍不住笑出声来。有几个年轻人乃是王沧元的徒弟,更是加倍笑的响亮。 萧平安好容易将牛肉咽下,忙摆手道:“晚辈功夫低微,如何敢跟前辈动手。” 王沧元更认定他没有本事,笑道:“切磋切磋而已,萧大侠不必认真。” 沐云烟皱眉道:“又不是要你拼命,大家切磋一二,助助酒兴,你还要推三阻四。” 萧平安这才松了口气,心道,原来是切磋助兴,他见师傅跟正阳道人、跟褚博怀也都有席间论武,这倒是无伤大雅,我还以为要跟我打架。道:“好,那我恭敬不如从命,就当博诸位一乐。却不知该如何比?”想这楼上这么多人,又怎方便动手,难不成还要下去找地方不成。 王沧元满面笑容,站起身来。心道当真是天赐良机,教训教训这个小子,便将赵无极几人一并踩在脚下,这样的好事一年真该多碰上几回。 南雄泰和魏汝刚对视一眼,又看看王沧元,眼中都有一丝怜悯之色。 王沧元道:“劳烦诸位后退几步,老朽借个场子,博诸位一笑。” 众人纷纷起身,王沧元走到中间,深吸口气,突然一脚踩下。 众人见他突然凝神不动,片刻才走一步,正自奇怪,见他一脚落下,楼板上登时破了一个大洞,正是一个鞋印大小,破处平平整整,如同刀劈斧剁一般。 这酒楼楼板岂能不结实,竟被他一脚就踩出洞来,众人见他露了这手功夫,都是叫好,他几个徒弟更是叫的卖力。 云锦书和沐云烟连连点头,都是心中暗赞,单看这两下,这王沧元果然身手不凡。 王沧元心中得意,脚下连连使劲,不多时已走出一个圈子,三尺来宽,周围一圈楼板都已踩破,只留两边各半尺相连。 酒店掌柜的听楼上动静,楼板也被踩破,急忙上来查看,立刻被赶了下去。 王沧元笑道:“咱们就在这圈中推推手如何。” 萧平安点头道:“好。” 各门各派都有推手功夫,乃是两人手臂搭在一起,一只脚也彼此抵住,手臂不离对方,全凭劲力攻防。拆解招数,可比招式,也可比试内力。同辈切磋,长辈指导后辈,都常见此法。倒是最适合在室内和狭小之处来使。 沐云烟见王沧元内力雄厚,不免有些担心,道:“如何算输赢?” 王沧元看看她,笑道:“小丫头,你怕我打坏了他么?我年岁足可做他爷爷,自然不能占他便宜,咱们站在这圈内,谁出圈子便是输了。我已踏破这周围地板,若是使内力,将这楼板踏破,也算输了。” 沐云烟脸上一红,道:“为老不尊,胡说八道。” 众人却是连连点头,心道,原来此人倒不是存心炫耀武功,他年纪这么大,内功自然大占便宜,踏破楼板,如此一来,若是用力过大,内力反激,必然踩破楼面,这是存心相让了。 其实寻常比试推手,脚下移动便算输了,王沧元却是存心要萧平安出丑,岂肯如此轻松放过,须得出圈才算认输。 王沧元哈哈大笑,道:“小子,来吧。”玩笑已经开够,就不再喊他萧大侠。 萧平安下到场内,伸右臂与王沧元相搭,右脚脚背已是相抵。王沧元大大咧咧,道:“准备好了么?” 萧平安点点头,道:“好了。” 两人双臂相交,王沧元只觉对方臂膀甚是结实有力,等了半天,却不见萧平安发劲,心道,这小子如此托大,竟要让我先攻,当真是岂有此理! 心中恼怒,心道不给你点颜色看看,你这小子还不知要猖狂到什么地步。右膝向前一压,随着右臂陡然发力。 萧平安却是等着他喊“开始”,之前师傅与他拆招,都是如此,准备好后,需说开始,方才发力试招。 等了半天,也不听王沧元发力,心道,莫非是他改主意,又不想比了,如此甚好。突然手上一股大力压来,猝不及防,身子已被压下。 萧平安顿时先机,身子已经后仰,危机关头,突然反掌抓住对方手臂,借力就想翻起。 王沧元见他变招奇快,冷笑一声,反将手臂朝前送去。 萧平安本想拉着他胳膊直起身来,王沧元突然送臂,他自己拉扯的力道立刻倒挫回来,立刻向后跌倒。 王沧元顺势屈膝一压,臂上又是一送。 旁人众人都是练家子,见王沧勇举重若轻,这几招应变奇速,招招都是顺势而为,看似轻描淡写,却是不断累积优势。两三个变化一过,已是压倒之势,齐声叫好。 萧平安不由自主朝后倒,王沧元手臂已经伸直,手掌在他臂上继续压下,眼见要将萧平安推出圈子。 萧平安突然左脚踢出,身子反又向后一倒。 王沧元微微一怔,推手比试,虽并在一起的一条腿可以相互倾轧,但绝不许飞腿踢人。眉头一皱,却见那腿却非踢向自己。 萧平安左腿踢起齐膝,右腿自膝盖处突然倒了下来,整个人如同伐倒的大树,身子已与地面齐平,全靠一条右腿膝盖之处支撑。 王沧元身子已不能再向前,两人只有手掌勉强相连。两人推手,若是有一方故意脱手,也算输了。 这一招铁板桥本是寻常招数,多半人使来,都是腰部与地齐平,但萧平安却是自膝部后仰,更是已使到极致,身子几已垂到地上,却能坚持不倒。这腰腹之力,当真是非同小可。 当日林子瞻与秋白羽一战,被逼到绝境之时,差点靠这招反败为胜。如今萧平安使来,身子距地板,比林子瞻当日还要矮了几分。 王沧元不由暗叹,终究是年轻人,这腰腿之力,当真是教人羡慕。只是使出这招,等于已将自己逼入绝境。当下手掌一翻,已经抓住萧平安手背关节,轻轻一送。 萧平安若不倒出圈外,手腕必被折断。虽这下赢的过于干脆,与自己慢慢羞辱他的初衷不符,但一路碾压,却是更显高手风范。 一送之下,触手竟是如握钢铁,竟是推萧平安不动。 王沧元大惊,心道,这小子筋骨怎如此之强,难道练过少林的易筋经!正自惊疑,只觉手上力道拉扯,萧平安反将他继续朝前拉去。 王沧元更惊,心道,这小子疯了么,你已经就要倒在地上,如何还要拉我向下。是了,这小子是想借机将我也拉动,这样他也不算输,倒是好生狡猾,我岂能叫你如愿,急忙收手。 心神一分,只觉手上一紧,萧平安身子一扭,已经借力直起身来,这一下借力拧身,使得却是巧劲,颇有四两拨千斤之妙。 这一下反变成了萧平安在上,王沧元尚未直起身来。 王沧元大惊,他可没有萧平安这般后仰的本事,急忙起身。 萧平安却不乘人之危,等他回直身子,才发力一挤。 王沧元先牵后引,一搓一弹,将他力道拨回。 两人掤、挤、捋、挒、按、采、靠、压、冲,你进我退,你俯我仰,如风摆荷叶,煞是好看。 两人貌似轻描淡写,直如儿童嬉闹一般,却着实是上乘的小巧功夫,力道一触即收,变化莫测,越打越快。 云锦书看的目不转睛,心中却是狐疑,这两人这番比试,与当日嘉定府自己与他坐着比武倒也有几分相似。只是如今萧平安应变之快,招数之精,实在是判若两人。 心中大奇,这才几日不见,这小子怎地进步如斯。 斗了片刻,两人都已闭上双眼,全靠手臂感觉攻守进退。 王沧元额头已经微微见汗,他实想不到萧平安功夫练得如此老道扎实,虽是不落下风,终不如年轻人反应这般快,更是精力充沛。 萧平安却是越斗越是欣喜。他两个月间,内功大进,自斗力境半层一跃到了四层半,只怕天下也是少有,不仅是气力力道,肌肉筋骨、出手之速、六感反应都有极大提升,变化之大,便是自己一时也不能适应。 眼下体内气息流转,虽不施展内功,但肌体却顺应内息变化,拆招之时,只觉内外呼应各是顺畅,六感前所未有之灵敏。虽然闭着双目,只觉一切都看的清楚,听的明白,闻的出,感的到,四周一切,纤毫毕现。 第二百六十一章 名扬叁 出手更是愈发明晰,手脚躯体,每寸骨骼肌肉,都是听话的很,细至巅毫,都是服帖顺从,没有半点滞涩,渐有从心所欲之感。 不知不觉,两人已拆了两炷香时间。王沧元愈发焦躁,心道,这小子竟坚持了如此之久,我就算赢了你,今日也丢尽了脸面。 突听赵无极冷笑一声,王沧元皱眉暗道,他笑什么,你都被此人打成重伤,还有脸笑我。 赵无极被萧平安打伤,如此滑天下之大稽之事,他怎会相信,此时却是莫名其妙信了。 突然心念一动,不对啊,这小子怎么出手越来越快,却没有一鼓作气的意思。我攻必守,我守必攻,既不冒进,也不退缩,倒真和同门对练一般。不对,不对,这小子难道是在拿我练招不成! 这一存疑,感觉愈加明显,萧平安不是试验武学是什么,不由的恼羞成怒,气串两肋,恶向胆边生。心道,臭小子,忒也过分,今日拼着老脸不要,也要叫这小子吃点亏。突地一翻掌,脚下“咔嚓”一声响,一处楼板连接处已经断裂,一掌打出。 萧平安见他突然撤掌,两手一分,按规矩他已经输了,心道,怎么不打了。 他犹未睁眼,只觉掌上突然一股大力涌来,心中念起,不假思索,泥丸宫和关元激荡,一招“浩然正气”。 两人手掌相交,他连出掌也不需要,心念一动,内劲已经吐出。 赵无极看的清楚,忍不住欠身半起,双手紧紧攥拳,心中默念道:“对,对,对,就是这个。” “啪”的一声脆响,跟着“咔嚓”一声。 王沧元出手并未尽全力,他也怕打伤了萧平安不好交待。谁知刚刚出手,对手手上明明一点力道没有,突然就生出一股大力,生生将自己力道压了回来,更是内劲狂暴,排山倒海一般。 骇了一跳,急提真气,却是已经晚了。 “咔嚓”“咔嚓”“咔嚓”接连几声脆响,手臂已断成几截,那股力道丝毫不见衰弱,将他直直推起,狠狠撞在身后墙上。 所幸他最后一口真气提了上来,护住心脉,否则这一掌闹不好就要了他老命。 “啪”的一声,王沧元摔倒地上,也是一口血吐了出来。 楼上鸦雀无声,在座一半商贾名士,一半武林中人,却无一人知其所以。 赵无极等人都是看出,王沧元见久战不下,恼羞成怒,突然使内力伤人,连楼板都已踏坏。萧平安显是未曾防备,眼睛都还闭着。但突然之间,王沧元重伤飞出,只是萧平安如何出手,却无一人看清。 赵无极脸色更白,先前他始终耿耿于怀,不知当日自己怎就输了,总觉这里面有自己眼见得手,心中大意的成分。如今看王沧元飞了出去,登时心如死灰。 他一万个确定,萧平安必是又使出了那惊天掌法。自己事前已经预见,睁大双眼,却还是没看出这招是如何发出。萧平安分明手臂未动,掌力已发,难道他这武功,都不需要运力行宫的么?难道是“气由心生”? 更不可能,那是身知的境界,萧平安纵使厉害,也决计不能到如此境地。只是如此羚羊挂角,无迹可寻的一掌,自己便是再小心谨慎,只怕也避不过。除非离此人远远的,只是不近身,又如何打的到人家,岂不还是有败无胜。 云锦书也是瞠目结舌,眼看萧平安一掌将王沧元打的胳膊寸断,这小子招数进步许多也就罢了,怎地这内力也进展如斯? 到了斗力境,修炼已是滴水穿石,水磨的功夫,岂能如此之快。况且王沧元突施内力,脚下楼板登时承受不住,萧平安若也是以内力伤他,岂有不踏破楼板之理。 莫非是王沧元自己使岔了力道,这种低级错误,刚刚炼气,导息的新手也就罢了,他一个斗力境的高手怎会如此。 又莫非这两人联手演戏给我看?可谁愿意做戏把自己胳膊弄成几截!云锦书只觉匪夷所思,绝无可能,竟是忍不住胡乱猜疑。 南雄泰和魏汝刚两人都是幸灾乐祸,心道,你自己找死,可怨不得别人。两人却是毫不惊奇,如此情景两人已看过一遍,不是这个结果才叫奇怪。 南雄泰笑道:“好笑,好笑,果然好笑。”先前王沧元玩笑说要“博众人一笑”,他如今岂有不借来讥讽之理。 魏汝刚自然也不客气,道:“哎呀,萧大侠,你看你,人家都已说了讨饶,你还真打断人家的几根老骨头。” 沐云烟暗暗皱眉,心道这老头牛皮哄哄,原来是个棒槌,这下那臭小子又有好得意的了。 萧平安也吓了一跳,见王沧元躺在地上,过去想扶,歉然道:“我一时收力不住,前辈莫要见怪。” 赵无极三人对视一眼,心中都道,杀人诛心么,那还少得了的。暗暗下定决心,此生绝不能与此人为敌。 王沧元又羞又气,又是疼痛难当,也不理萧平安,有跟随的徒弟急忙过来扶住,头也不回,下楼去了。 当晚众人离这个心狠手辣的魔星都是远远的,连主人鲁员外一时也不敢上来招呼这位怪客。 第二日乃是上元佳节,晚上更要看灯。 云锦书却是意兴索然,打不起精神,他前一日晚上睡觉怎么也不踏实,躺倒就想,萧平安这臭小子究竟是什么修为,怎与嘉定府所见判若两人?这小子整日跟我装傻,莫不是对我图谋不轨! 沐云烟自然不知道师哥想些什么,到了天黑,又来喊师哥一起看灯,见他脸色难看,奇道:“怎么,师哥,你不舒服么?”怕他果然说身子不适,借口不去,忙道:“出门看看灯就好了。” 她头上又换了个灯,更是好看,若不能去炫耀一番,岂不比杀了她还难受。 喊了萧平安,三人又是一起出门,云锦书终于忍不住问道:“萧兄弟这些日子,武功似乎大进了么。” 萧平安也不隐瞒,道:“是啊,我这几个月在山中遇到一条大蟒,跟它一起练功,进益甚大。” 云锦书大怒,心道:“不愿说就不说,你说谎骗我作甚!你当我没看过《神雕大侠奇情记》么,人家是大雕帮着练功,你就扯条大蟒出来,骗我你都不肯用心。此人满嘴谎话,狡诈成性!当真是不可交,不可交!” 沐云烟一旁笑道:“还说你没看过《神雕大侠奇情记》,瞎吹牛皮。” 这日花灯更多,一盏盏争奇斗艳,尽显奇技淫巧。 萧平安三人转了一圈,又上满福楼。 那鲁员外见了萧平安厉害,虽有些害怕,仍是着意结纳,邀请三人今日再来看灯。他连包了此处三日,云锦书三人自然也不客气。 到了楼上,昨日之人,除了王沧元,仍是都在。 魏汝刚还带了个师弟,名叫魏通,病怏怏有气无力,浑身缠的麻布,看模样比赵无极伤的还重。 赵无极三人昨日小心翼翼,今日却是不敢不来,唯恐叫萧平安不喜。 众人坐定,一起观灯。 满福楼在十字路中心,却非最大的一楼,斜对面广源楼才是成都第一。 此时广源楼上也是高朋满座,皆是川中各地要员以及当地名士。鲁员外替三人一一指点,居中的乃是刚刚到任的四川制置使程松、其余杨震仲、史次秦、王翼、杨骙之等人分列两旁。成都知府也坐在其中。 萧平安这些人一个也不曾知道,听说其中一个吴晛,乃是吴曦之弟,留神多看了两眼。见那人四十岁上下,身材不高,白白胖胖,面皮也是白净,模样也甚是斯文。 此时灯会正酣,街上各式彩车彩灯自楼下鱼贯而过,绕过‘棘盆’,去向街尾。栏杆外人群比昨日还要拥挤,不时有人出声埋怨,还有不少人手提的花灯翻到在地,烧作一团,吓的周围人纷纷闪避。 人群中不时见身穿圆领黑衣的衙役,挎着腰刀,来回巡视。 萧平安突见对面广源楼上又上去一人,满头白发,身材魁梧,龙行虎步,显是个武林高手。上了楼去,与楼上众位官员寒暄,众人似乎也都甚给他面子,纷纷起身。萧平安奇道:“那人是谁?” 沐云烟道:“蔡夜阑啊,玄天宗此地的堂主,你竟不知道?” 萧平安也吃了一惊,道:“他就是蔡夜阑?”不禁又仔细多看了两眼。 蔡夜阑已经在那边楼上坐下,也在向外看,眼神竟也瞄向这边,似与萧平安对视了一眼,嘴角微微一笑。 萧平安让他看的心中一凉,连忙低下头来。 沐云烟道:“坐了许久,有些气闷,咱们再下去走走可好。” 萧平安和云锦书自然依她,三人下楼而去,刚走两步,云锦书“哦”的一声。 萧平安道:“云兄,怎么了?” 云锦书道:“我说方才蔡夜阑怎么朝着这边冷笑,原来是他。” 萧平安道:“你也看见了?不是看我们么?” 第二百六十二章 名扬肆 云锦书道:“咱们籍籍无名,蔡夜阑岂会认得。你先别急,咱们先往前走几步。”带着两人走了几步,堪堪已要走到广源楼对面,停下脚步,假装看灯,道:“你们回头看,咱们边上那楼上是谁。” 萧平安回头看去,见满福楼边上,一栋小楼,二层栏杆之后,坐着一人,身后伴着几个侍女。 那人一身黑袍,四十多岁年纪,剑眉入鬓,嘴唇极薄,相貌俊朗,只是脸色苍白。懒洋洋半躺在榻上,手中抓着一块纯白丝巾,过片刻就掩住口鼻,一阵咳嗽。随后便有侍女上前,将他手中丝巾换过。 萧平安道:“这人生病了么?” 云锦书吓了一跳,道:“你小声点。” 萧平安道:“我声音不大啊。” 沐云烟白了他一眼,道:“人家放爆竹也没你动静大,你真是行走江湖的么,就算没见过,听也总该听过,华山之巅,惊涛堆雪。” 萧平安惊道:“他就是九州八奇排第二的风危楼?” 云锦书皱眉道:“你怎么谁也不认识,再说谁说他排第二,日落危楼归晚舟、月下疏桐卧簟秋,只是好听好记,又不是按武功排名,风前辈武功未必在德日大师之下。他早年炼气伤了肺叶,落下个总是咳嗽的毛病,又好穿黑衣,一看便知,最是好认,江湖中谁人不识。” 萧平安道:“哦,我知道了,难怪方才那蔡夜阑面色不善,我听说他原来跟这风危楼有仇。” 云锦书摇头道:“萧兄弟,你当真是后知后觉。” 沐云烟道:“快走,快走,莫叫他看见咱们。” 萧平安不解,道:“咱们又没做坏事,干嘛要躲,况且他正在看咱们呢。” 云锦书和沐云烟吃了一惊,抬头一眼,果然见风危楼在看他们,脸上带着些许笑意。 云锦书和沐云烟正正颜色,一躬到地。萧平安见两人如此,有样学样,也跟着施了一礼。 风危楼对三人点了点头,随即转过头去。 三人又往前走,等到走出好远,萧平安才道:“风前辈好像认识你们?” 云锦书点点头道:“他曾来拜访我们师傅,一起住过几日。” 江湖中人,总爱吹嘘自己认识哪个哪个,其实这般说的,多半是自己认得人家,人家未必识得自己。 但看适才所见,风危楼却显是认得云锦书、沐云烟两人无疑,还甚是友善。常人若此,难免骄傲得意,云锦书说来却是轻描淡写,丝毫不觉有甚特别。 萧平安道:“想来令师也是鼎鼎大名,不知是哪位?” 其实云锦书却是装作随意,风危楼这样的大人物都对他点头微笑,岂比寻常,巴不得萧平安惊叹,谁知萧平安竟也是无动于衷,道:“师傅告诫我等,不得拿着他的名讳招摇。”心道,若不是师傅他老人家严厉,定说出来吓死你这个臭小子,还有赵无极那帮鸟人,可惜师傅他老人家不让。 萧平安也不追问,反是问沐云烟道:“那方才你干嘛要跑?” 沐云烟道:“风前辈自视甚高,天下人都不放在眼里,唯独对我等师傅敬重。对我俩偏偏要以兄长自居,见了我们,就要教训,说我们练功马虎,空跟着师傅,浪费了大好机会。我都不知道这人这么啰嗦,总之烦人的很。” 云锦书道:“那是说你,可不是说我。风前辈见人爱理不理,肯对你说话,催你上进,你该感激才是。” 萧平安道:“是啊,催你上进,有何不好?” 沐云烟哼了一声,道:“若有机会,叫你也尝尝滋味,看你是不是还如此说。” 云锦书道:“萧兄弟,可知我师傅如何评价风前辈?” 萧平安道:“不知。” 云锦书道:“我师傅说此人‘不错’。” 萧平安果然吃惊道:“如此人物,才是‘不错’么!令师眼光真是好高。” 云锦书要看的就是他这表情,笑道:“师傅他老人家眼界太高,你莫小看这不错二字,能得师傅这二字评语的,天下可也没有几个。” 沐云烟秀眉微蹙,道:“师傅他老人家不苟言笑,更是舍不得夸人,我入门这么久,都没夸过我一次。师哥倒是有两次。” 云锦书道:“有一次是我见机的快,讨了师傅欢心罢了。”呵呵一笑,脸露得意之色。 萧平安摸摸头道:“我师傅师娘倒是经常夸我。” 云锦书和沐云烟都是皱眉,心道,跟这小子说话,当真是对牛弹琴。 突然前方人群一阵骚动,这路上本就拥挤,又发事故,人群顿时崩乱,片刻就有人被挤到在地,哭天抢地之声。 萧平安三人一惊,突见前面人群中一人奔出,怀中抱着个孩子,边跑边喊:“抢孩子,抢孩子啊!”怀中孩子嚎啕大哭。 萧平安眉头一皱,年年岁岁闹花灯之时,因人多杂乱,正是贼人猖獗的时候。小偷小摸的不算,更有诸多贼人,专要拐骗富人家的孩子,借机勒索。更有甚者,对付不出赎金或是穷人家的孩子,生生斩断手脚,或是弄残了肌体,卖到外地行乞,最是招人忌恨。 萧平安幼年之时,这样的故事听了不少,如今想起,自然恼怒。思想之间,那人也奔到近处,身后人群中又钻出四、五人,都是手持长剑,紧紧追赶。 云锦书双眼一眯,突然一笑,伸手在萧平安后心一推,道:“萧兄弟,行侠仗义的时候到了。” 萧平安本就有心出手,被他一推,自然而然站到当中,放过那抱孩子的中年汉子。 那汉子四十多岁年纪,生的面目丑陋,额头上一块硕大疤痕,两人擦肩而过,那人瞥了萧平安一眼,眼神冰冷,却不见慌乱。 萧平安微微一怔,不等他反应,身后几人已经追到,最前面一个三十多岁年纪,孔武有力,满面虬髯,见有人挡在前面,怒道:“滚开。”伸手朝萧平安肩上推去。 萧平安等他手掌推到,微微缩肩,突然提肩一撞。 这一下时机拿捏奇准,那汉子只觉手上一空,力道全失,随即一股大力涌来,手臂不由自主往后一缩,“咔”的一声,肩膀一麻,险险脱臼。 身后几人看的清楚,见同伴突然哎呀一声,显是手底下吃了亏,却都没看清对手出手,都是一惊,各挺长剑,将萧平安团团围住。 周围百姓,早四散逃开。沐云烟眉头一皱,也想上前,被云锦书偷偷一拉,两人反退了几步。 虬髯汉子,猛不防吃了大亏,只道自己是一时大意,怒道:“好小子!”上前就是一拳。 萧平安也不躲闪,伸手在他臂上一拨。 虬髯汉子只觉胳膊不由自主一偏,连脚下也是一个趔趄。他以左手打人,右手还握着长剑,虽变不惊,借势偏踏一步,长剑斜撩萧平安小腹。这一招“倒拔垂杨”使得甚是精妙,长剑自下反撩,也是难防。 萧平安脚下不动,小腹一缩,堪堪让过剑锋,待长剑扬起,力道已竭,突然伸指,在剑身上一弹。 “当”的一声,虬髯汉子只觉虎口一震,长剑几乎脱手。骇了一跳,知道厉害,连忙退了一步,怕他追击,手腕一抖,连舞几朵剑花,护住门户。 “嗖”“嗖”两声,一左一右,两道寒光一闪,却是虬髯汉子的同伴出手相助。 萧平安一见剑光,便知左边之人剑法更强,想起峨眉山上,默心师太的武功,后退一步,间不容发,让过两人长剑,伸两指在右边那人手腕上一推。 右边那人冲的太急,剑招用老,本已收势不住,被他一推,力道虽是不大,长剑一歪,竟朝左边同门刺去。左边之人也吓了一跳,挥剑挡开。 突听一人大声道:“住手。”虬髯汉子三人本欲再上,闻声当即退下。五人站到一处,说话之人年纪最大,三十余岁,眉目细长,抱拳道:“阁下哪位高人,为何阻我华山派擒贼?” 萧平安大吃一惊,道:“华山派?” 虬髯汉子哼了一声道:“此际知道怕了么!” 萧平安回头望望,哪里还有那抱孩子大汉的影子,迟疑道:“你们不是抢人家孩子?” 对面五人,倒有三个齐声发笑,长眉那人道:“贫道岳长青,这几位都是华山同门,我等追的那人名唤花面蝎,乃是专拐幼儿的贼头,我等已追了两月。阁下若还不信,我等均带着华山令牌。伍师弟,你拿出来给他瞧瞧。” 他虽未穿道服,但头顶盘了个“番天印”的发髻,应真是个道人不假。五岳之中,除去嵩山、恒山,其余三岳都是挂的道家招牌,门下弟子俗道都有。 那虬髯汉子便是姓伍,冷笑一声,掏了块铜牌出来,递给萧平安道:“你看。” 萧平安见那牌子上刻着一座挺拔山峰,又有“九代弟子伍天章”七字,与他衡山派的牌子也是差不多,哪里还有怀疑,抱拳道:“真对不住则个,误会了诸位。” 云锦书不知何时又冒了出来,对岳长青抱拳道:“我这朋友一时冲动,被贼人所骗,实是误会,还望诸位勿怪。” 第二百六十三章 名扬伍 岳长青身旁一人怒道:“你又是什么人,我等追了两个月,你一句误会就揭过了么!” 萧平安愁眉苦脸,先前见那汉子眼神就觉有些古怪,只是事发突然,叫他不及细想,道:“咱们快追。” 伍天章气道:“还追个屁,这花面蝎狡猾的狐狸一样,早不知钻到哪里去了,若真如此好抓,我等会追了两个月么!” 萧平安心中有愧,见他气急败坏,也是讪讪不敢接话。 沐云烟也是不肯吃亏的人,见他发横,道:“丢都丢了,还能怎么办!” 伍天章见又出来个小姑娘,模样娇丽,脾气却是一点不小,更是生气,道:“人是你们弄丢的,你就要赔来!” 沐云烟嗤笑一声,道:“笑话,什么叫我们弄丢的,你们抓在手里了么?若真这么大本事,又为什么两个月都抓不到!” 伍天章气结,道:“胡说八道,我们怎么抓不到!” 沐云烟道:“那你去抓啊,跟我凶什么凶。” 伍天章道:“人都跑了,我怎么抓!” 沐云烟笑道:“刚才人家不也是在跑么?你刚才怎么抓,如今还怎么抓呗。” 沐云烟口齿伶俐,那伍天章如何吵的过她,三言两语已被绕在里面。 岳长青道:“这位姑娘莫要无理取闹,你们放走了贼人,总得给我们个说法。” 沐云烟道:“谁无理取闹,我好好与你讲理,你们听也不听,反说我无理取闹!” 岳长青不愿与她斗嘴,望向云锦书道:“阁下看如何?”他已瞧出,这三人中,应以此人为首。 云锦书道:“贵派风长老就在前面不远,我看不如就请风前辈定夺。” 岳长青点点头,道:“如此甚好。” 沐云烟急道:“不好,风大哥也是个护短的人,定要说咱们不是。”她情急之下,脱口而出。 岳长青吃了一惊,上上下下看她几眼,还道是自己听错了,看看几位同门,也是一脸错愕,迟疑道:“姑娘认识我家风长老?” 沐云烟眼珠一转,道:“是啊,认识,认识,大家都是自己人,此事就此揭过了吧。” 岳长青将信将疑,道:“既然认识,那是最好,咱们正好一起前去拜见。” 云锦书道:“那就走吧。”转身拉着萧平安先行,低声道:“莫怕,风前辈不是不讲理之人。” 萧平安闻言心中一定,心道,也不是什么大事,说清楚便是。 岳长青几人见萧平安和云锦书先行,显是怕他们逃走,忙使眼色,两个华山弟子抢在身前,前二后三,将萧平安三人夹在中间。 沐云烟冷哼一声,道:“还怕我们跑了么?”她实不想见风危楼,倒真有想跑的意思。 岳长青赔笑道:“姑娘玩笑了。我两位师弟乃是前面引路。” 沐云烟道:“笑话,我们不认得路么。” 岳长青心知斗嘴决计不是她对手,笑笑便不言语。 上了二楼,见风危楼仍是懒洋洋躺在宽榻之上,身侧几上,放着各色果品。近观此人,却见他一双眼只眯开一条线,如同未睡醒一般。见了几人,单单对沐云烟笑了一笑,手指轻点。 沐云烟当即坐到他身旁,见几上有串葡萄,这个日子却不多见,伸手摘了一个,放到嘴里。 岳长青吓了一跳,心道还好未曾得罪这三人,原来果然认得我家长老,这么多年,可没见风长老对哪个小辈如此客气。上前恭恭敬敬施了一礼。 风危楼看着楼下,一人正在走索,乃是个妙龄女子,撑着一把小伞,在一根跨街绳上步步生莲,闪展腾挪,倒也身手矫健。 他不说话,岳长青也不敢言语,萧平安和云锦书也乖乖站在一旁。 过了半晌,风危楼才开口道:“何事?”他声音甚轻,语气也是轻柔,若不留神倾听,只怕就听不清楚。 岳长青将方才之事细说一遍,他倒也说的老实,没有半分添油加醋。 风危楼静静听完,又不作声,仍看那女子走索。 岳长青躬身站在一旁,腰也不敢直。又过片刻,风危楼道:“他一个阻住你们五个?” 岳长青神色微变,道:“都怪师侄处置不周,我见他功夫高强,唯恐师弟们有失。该叫一人继续追赶才是。” 风危楼看看云锦书,道:“你朋友?” 云锦书躬身道:“回前辈,这位萧平安,乃是衡山派高徒。” 风危楼微微点了点头,道:“叫大哥,莫乱了辈分。” 云锦书更是恭谨,道:“是,是。” 一旁岳长青吓了一跳,心道,什么人,敢跟我家长老称兄道弟。 风危楼这才看了萧平安一眼,道:“你赢了车平野?” 萧平安见他眼睛略微张开一线,目光如电,似是一道剑光射来,心头一颤,下意识就想躲闪,硬生生忍住,抱拳道:“回前辈,并无此事,实是车前辈教导小子剑术。” 云锦书等人却都是一惊,云锦书心道,什么,这小子打败广玄子,这怎么可能?岳长青几人更是难掩惊疑之色,齐向萧平安看去。 风危楼见他已经要躲闪,硬生生竟又忍住,眼角微微一动,半晌方道:“好。给他把剑。” 岳长青想也不想,解下腰间佩剑,双手递上。萧平安却不敢接,迟疑道:“前辈,这是何意?” 风危楼道:“能接我三剑,便饶你。” 萧平安忙道:“晚辈怎敢与前辈动手。” 风危楼并不接话,只是望向楼外,轻轻咳了几声,身后一个侍女递上丝巾,风危楼摆了摆手,并未去接。 岳长青已经将剑塞入萧平安手中,萧平安左右为难,望向云锦书。 云锦书目不斜视,嘴里却道:“风前……大哥要看你剑法,机会难得,萧兄弟可要好好把握。”心中窃喜,暗道,以你如今三脚猫的功夫,被风危楼教训,那还有好。不叫你心下迷茫、痛不欲生、前途黯淡,我云字倒过来写。 萧平安哦了一声,想的却是,能得风危楼这样的人物指点,那自是求之不得,心中已有些跃跃欲试。 此念刚升,就觉一股肃杀之气。心中一惊,情不自禁,手上一带,“锵”的一声,长剑已经出鞘。 这一下众人都是吃了一惊,想不到他胆子这般大,居然说拔剑就拔剑。连云锦书都吓了一跳,心道,这小子胆子忒也大了。 风危楼视线已从楼外收回,正盯在萧平安身上,他什么身份武功,岂会真与萧平安一般见识,本是随口一说。如今天下后辈,哪个敢出来接他一剑。 看了片刻风景,突感萧平安战意升腾,心中顿时不快,心道,如今真有不知死活的小子。剑意微放,萧平安若是被吓住,甚至长剑脱手,他都不奇怪。谁知萧平安竟是顺势拔剑,这下他对萧平安倒是兴趣大增。 萧平安长剑在手,手心紧了一紧,手上劲道传到剑上,只觉比自己所使的长歌剑要韧了不少。 剑身越韧,受力越易弯曲,各派武功路子不同,所使的剑也有不同。衡山派剑法飘逸俊秀,却又不失规正,衡山派的剑多是比较刚硬,长歌剑倒是正合他喜好。 华山派的剑法诡异奇绝,所使剑也是刚中带柔,萧平安如今功夫也是不低,随手一试,便已知道不同。 风危楼嘴角若有若无,似有一丝笑意,道:“取剑来。” 身后有侍女捧过一个剑匣,轻轻启开,却是递到萧平安身前,道:“我家主人请公子选剑。” 众人都觉惊奇,原来都还以为是风危楼自己要用,谁知剑竟送到了萧平安面前。 萧平安微微一怔,随即明白,自己觉得长剑有异,仅仅手指屈伸的几个微小动作便被风危楼看出。心中更觉钦佩,也不客气,伸手取过,拔剑出鞘。 那侍女道:“此剑‘惊鲵’,剑长三尺七寸,宽一寸八分,净重八斤十一两五钱,剑身刚硬,锋利无匹,最适合勇猛擅攻之人。” 萧平安长剑在手,听那侍女之言,心中一动,心道,这女子也好生不俗。 那侍女又道:“不过听闻衡山派剑法俊秀,这把剑锋芒过盛,倒未必合萧公子心意。” 萧平安还剑入鞘,道:“那还有么?” 侍女笑道:“我们这儿,别的没有,就是剑多。”转身又取一剑,仍是放在剑匣之内,双手捧上,道:“‘红袖’,剑长三尺六寸,宽一寸六分,净重六斤四两三钱,剑身柔韧,又不失锐气,攻守兼备。” 萧平安持剑,手腕来回翻动几下,摇了摇头,将剑放回。 侍女不待他说话,道:“萧公子想是觉得剑身太软。”回身又取一剑匣,道:“‘青岚’,剑长三尺七寸,宽一寸六分,净重七斤十两,剑身掺有西域沙金,刚柔适度,不适劈砍。” 萧平安道:“好,那就借此剑一用。”也不再试,伸手取过。退后一步,待风危楼起身。 风危楼盘腿坐起,也不起身,大袖一挥,一股罡风扑面。 萧平安见他与人动手,仍是半闭着双目,突觉手上一紧,剑鞘已到了风危楼手中。 风危楼随手一指,剑鞘末端直指萧平安小腹。 第二百六十四章 名扬陆 萧平安见他也不作势,随意一指,正是自己站立的空门所在,虽不见来势有多快,仍是不敢大意,猛地缩腹。 风危楼手中剑鞘突然弹起,点向萧平安胸口膻中穴。 萧平安缩腹俯身,这下如同把胸口送上去一般,心中大骇,单脚一点,身形飞起,空中连转三个圈子。 他连翻三周,已经到了风危楼斜前方。风危楼手中剑鞘如影随形,又点向他持剑手腕。 萧平安身在空中,一眼瞥见先前取剑的侍女正在身旁,两人动手,这侍女当即退开,只是退的不远。萧平安三个翻身已经到了她身前,身子已经下坠,风危楼又是剑鞘袭来。 萧平安心道,我若是落地,这女子躲闪不及,必要碰伤。突然左手撑住楼板,硬生生止住身形,右手一松,已经离了长剑,风危楼剑鞘擦着剑柄滑过。 萧平安身子一侧,右脚猛踢在剑柄之上,剑如急弓强弩射出,直射风危楼面门。 两人相距不足五尺,长剑几乎就在风危楼面前,加这一踢之力,当真是电光火石,岳长青几人忍不住都是一声惊呼。 风危楼剑鞘一伸,已经搭在剑格之上,长剑去势顿消,贴着剑鞘转了两转,如同风车一般。风危楼随手一抛,剑鞘落地,长剑跟着落下,不偏不倚套入鞘中,竟是竖立不倒。 萧平安望着楼板上长剑,竟似有些出神,半晌突然抱拳道:“晚辈还想一试。” 风危楼道:“可。” 萧平安不去取地上之剑,反对那侍女道:“烦请借‘红袖’剑一用。” 沐云烟已经和师兄站到一处,此际不由奇道:“不是说那把剑太软么?他为何换剑?” 云锦书摇头道:“我也不敢肯定,萧兄弟原本选‘青岚’剑,大约是更适合本门剑法。此际要换一把软些的剑,想必是觉察风大哥剑法太强,刚柔并济,自己剑法一昧走刚猛,利攻不利守,知道自己不敌,反不如韧性更强一些,专心守御。” 风危楼看他一眼,道:“只对一半。” 那侍女取了红袖剑来,又将地上青岚剑收去,对萧平安微微一笑,这次远远退开。 萧平安接剑在手,“刺啦”一声,在身上撕下一条布条,绑在剑柄靠上之处,打了一个结,这才拔剑出鞘。 风危楼顺手拿起几上一根玉如意,仍不见他作势,仍是盘膝而坐,突然人已飞在半空,玉如意直点萧平安咽喉。此番他竟是先行出手。 “如意”一词出于印度梵语“阿娜律”,最早的如意,柄端作手指之形,以示手所不能至,搔之可如意,也有柄端作“心”形,用竹、骨、铜、玉制作,讲僧持之记文于上,以备遗忘。 玉如意传入中原,一说始于魏晋,一说始于战国。 风危楼手上这根,一尺多长,曲柄更是拱形,乃是一整块白玉所雕,玉石虽坚,却也脆而易碎,曲柄弯拱,更是大违剑理。 初有刀剑,便是剑直刀弯,剑号兵中君子,不刚不直,怎称君子。 萧平安早有防备,见他来势看似简单,但暗藏数记后手,自己进退都是不利,当下长剑一横,挡在咽喉之处,脚下却是一动未动。 两器一交,萧平安只觉一股大力涌来,手上竟是招架不住,临危不乱,猛地一提气,全身力道都放在剑身之上。 脚下虚浮,立被推动,双脚如同抹了油一般,直直朝后滑去。 风危楼大袖一拂,一手前指,仍是握住玉如意,抵在长剑之上。 两人一进一退,眨眼便到了栏杆之处。 风危楼先前都未起身,萧平安自然是站在宽榻之前。这几步一滑,身子已经撞到栏杆。“咔嚓”一声大响,栏杆已被撞破。 这一下萧平安却是有意为之,他只觉手上压力越来越大,剑脊已经贴在咽喉之上。风危楼如影随形,轻飘飘飞在空中,分明无处借力。开始一指也不见力道凶横,可这股劲道偏偏迟迟不见减弱。他撞断栏杆,借着下坠之力,才将来劲化去。 心下骇然,这一下风危楼并未使内力,单纯只是握剑前冲之力,却是既刚劲又绵长,叫他难以抵挡。 这一下突发巨响,楼下游人都是大惊,猛抬头,见两条人影,一前一后,飘飘欲仙,飞到街心,突然一人急坠而下。都是大惊,一阵慌乱。 萧平安身在空中,已找准了落足之处,身形一晃,已站在“棘盆”之上。这楼下有几十丈都是荆棘圈起,中间乃是大片的“棘盆灯”。 这棘圈半人多高,下为竹架,上缠荆棘,不叫百姓靠近。萧平安落足未稳,风危楼已经头上脚下,挥玉如意刺到,玉如意虽是曲柄方厚,在他手中却与长剑无异。 萧平安见他头上脚下,俯冲而下,也是骇然。迎上一步,一招“指雁为羹”斜刺风危楼右臂“尺泽穴”。这一招乃是风雨雁回剑中,最适合朝上迎击的一招,虽只是空想,却也是要拿天上之物为食之意。 风危楼对萧平安反击一剑看也未看,与萧平安交手至此,他仍是双目微闭,一副没睡醒的样子,似乎与萧平安动手,实在是过于无聊。但他出手却是丝毫不慢,手上微微一晃,玉如意钩头在前,已经搭在萧平安长剑端头之上。 萧平安只觉手上一沉,似有一座大山压了下来。当即就想缩手,却觉剑端之处似与玉如意沾在一起,竟是分开不得。就只这半息功夫,剑端传来之力已叫他不能抵挡,“红袖”剑慢慢弯曲。 风危楼武功匪夷所思,泰山压顶之势,磅礴之力袭来,都集中在萧平安手上,“红袖”剑反是吃力不多。 以萧平安如今的功夫,双手举起八九百斤也不在话下,但若单手持平,单以腕力去挑,能起三百斤已是不易。更何况如今他是剑前端着力,离身体远上一分,力道何止大了十倍。 风危楼全身分量都压将下来,萧平安只觉手腕欲折,急着想要甩脱,剑端却是沾的死死的,除非自己弃剑,否则定要被压垮。 萧平安牙关紧咬,突然身子一倾,单膝跪倒棘刺之上,双手环抱,捧住剑柄,‘红袖’剑已是剑尖与玉如意相抵。 天下人使剑,绝无双手抱着剑柄这招,看似笨拙无比,偏偏此情此境之下,他与风危楼几乎垂直,这不到两百斤压下来,他双手托举,毫不费力。只是他力道都在手上,更是压的身子下沉,膝间鲜血直流,已被荆棘刺破。 风危楼突然弹身而起,玉如意轻轻一磕,已将长剑挡开,顺势刺向萧平安面门。他若是使千斤坠,运气下压,仍能叫萧平安招架不住,但如今红袖剑剑尖与如意相抵,剑是宝剑,如意毕竟是玉器,已是承受不住。 萧平安见他挺剑来刺,再不敢与他如意接触。抖手就是一剑“寒秋落雁”。他如今武功大进,风雨雁回剑全套都已练成,剑法造诣更是提升极大。 这一剑刺出,逸秀空灵之中,已见阳刚威猛之气。剑化寒星,将风危楼上盘牢牢罩住。 风危楼手上玉如意简简单单划半个圈,萧平安剑光立散。 萧平安知道若让风危楼攻来,自己决计抵挡不住,眼下只有奋力抢攻,以攻代守。“鱼沉雁杳”、“断雁孤鸿”、“鱼笺雁书”、“鱼沉雁渺”连发四招,其中更有两招是七绝剑杀招。 风危楼身在空中,就是不落下地来,任萧平安使出什么剑法,随手一拨一点一推一送,便可破去。 萧平安打发了性,长剑狂舞,招招进逼。风危楼如风中飘叶,蝶舞花丛,又如浪里孤舟,在剑光之中飞舞,如同风筝一般。 两人越打越快,周围百姓还道两人是表演杂技,不住拍手叫好。 楼上云锦书几人瞠目结舌,早已看的傻了。双手紧握栏杆,只捏的那栏杆咯咯作响。若说先前萧平安推手胜了王沧元叫他吃惊,如今萧平安展露的剑法却叫他更是不敢相信。 萧平安两人此刻何止三招,已斗了数十招之多。萧平安虽是尽落下风,疲于招架,却仍未显败像。他踏足棘刺之上,两只脚都是被刺破,鲜血染红鞋袜。 他若是寻常站立其上,便是刀刺也未必叫他受伤,只是此刻功夫全在手上,竟是顾不及脚下。又怕失足落下,力求站的牢靠,不知不觉,已是血染双脚。 可他越斗越是兴奋,只觉自家剑法此前从未触及的无穷奥妙、诸般灵光不住闪现。 风危楼神色平淡,心中却也止不住的欣喜。华山在西北,衡山远在东南,虽四岳并称,但他与车平野一样,从未真正与衡山高手对阵。此番萧平安剑法与峨眉山上已不可同日而语,风危楼也是见猎心喜,见他妙招叠出,竟是欲罢不能,耐心与他喂招。 斗到酣处,萧平安突然仰天长啸,“雁影分飞”、“凫居雁聚”两记杀招之后,突然飞身而起,跳的比风危楼更高。身子到了最高处,突然如被人一拉,反向后倒退,身形不断倒跃间,十数道虚影幻化出来,随即剑雨倾泻而下,正是“雁序青空”。 第二百六十五章 名扬柒 风危楼手中玉如意连划,如文人奋笔,墨客疾书,一团白光与萧平安手中青光一碰,青光顿时消散。 两人都是借势再向上跃起,萧平安泥丸、膻中、关元三气海同时鼓荡,一剑刺出,半空中一道光华,叫所有彩灯烟花都失了颜色,一剑当空怒放,正是风雨雁回剑的最后一剑“衡阳雁断”。 风危楼双眼突然挣开,眼内神采飞扬,身形一顿,终于双足落在荆刺之上。他一手虚垂,一手负在身后,如高山巍峨,巨峰不动。 眼见萧平安长剑已到他胸前,风危楼突然出手,如意指点,似是随意一圈,如小儿涂鸦画圆一般。 一瞬之间,剑光全灭,空中寒芒消散。萧平安已自空中急坠下来。“啪”的一声,背部着地,狠狠摔在地上,手中空空如也,红袖剑已不在手上。 风危楼轻飘飘跃回楼上,盘膝宽榻,一手持红袖剑,一手拿玉如意。有侍女上前,将红袖剑拿去,风危楼自将玉如意放到几上。 楼上竟无一人出声,就是见风危楼跃回,云锦书、沐云烟、岳长青等人仍是傻傻望着下面。 萧平安仰面朝天,只见无数彩灯之上,皓月当空,青天如碧,繁星点点。半晌才翻身而起,跃回楼上,对风危楼一躬到地,拱手道:“前辈剑法通神,晚辈甘拜下风。” 风危楼点点头,道:“七天,将那贼追回。”随即躺倒榻上,双眼又闭了起来,轻轻咳了两声。 萧平安道:“今日多谢前辈赐教,晚辈受益匪浅。” 风危楼不再答话,又是轻咳几声。 萧平安道:“前辈是生病了么,方才比武,前辈倒是不咳嗽的。” 沐云烟一旁听的清楚,伸手捂住自己双耳,不住摇头。 风危楼重重咳了两声,似要坐起,仍是慢慢躺倒,道:“我没病,只是身子不舒服。”见他这么久,倒是这句话字数最多。 萧平安吓了一跳,心道原来我方才在楼下说话,都被前辈听到了,隔了这般远,又是人声吵杂,竟然还是被他听到,前辈耳目当真厉害,道:“我不是成心说前辈有病的,是云兄说前辈老是咳嗽。” 云锦书神情有些浑浑噩噩,似是神游天外,竟没注意萧平安说什么。 风危楼指尖微颤,索性闭上双目,不去理他。身后一个侍女笑道:“主人有些倦了,诸位请回吧。” 萧平安三人当即下楼而去。岳长青几人还是站在一旁,片刻风危楼方道:“看看人家弟子。” “啪”的一声脆响,却是几上的玉如意裂开了一缝。 风危楼似是轻叹一声,道:“你们几个,回山去玉泉院呆上半年。” 岳长青几人都是微微一怔,随后又是喜上眉梢,齐声道:“是。”玉泉院乃是华山派研武之处,虽听说里面苦不堪言,却是大涨武功的地方。见风危楼再不说话,几人小心翼翼退下楼去。 萧平安在前,云锦书和沐云烟再后,沐云烟忍不住道:“师哥,我怎么觉得这小子比你还厉害呢?” 云锦书打个哈哈,道:“啊,是么,是么?” 沐云烟道:“是啊,虽然风前辈明显未尽全力,这小子也确实有几分本事。你说那‘乾元令’是不是也该给他一块?” 云锦书回过神来,道:“这个不急,不急,他一时半刻又不走,晚点再说不迟。” 沐云烟点点头,紧走几步,见萧平安垂手闷闷不乐,一巴掌打在他肩膀之上,道:“被人打废了么,怎么愁眉苦脸。” 萧平安道:“风前辈叫我七天交人,我到哪里去找那花面蝎。我师傅师娘还等着我回衡山呢。” 沐云烟道:“臭小子,今日一战,你可以吹一辈子了,居然还不满足。” 萧平安楞了一愣,道:“啊?” 沐云烟才不想叫他得意,哼了一声,道:“你跟风前辈交手,居然没被打死,还不够你吹的么?” 萧平安连连摇头。三人回到满福楼上,只见赵无极等人都是站在两旁,恭恭敬敬。萧平安道:“咦,几位这是做什么?” 待三人落座,赵无极几人立刻上来敬酒,一口一个萧兄,着实亲热。 萧平安实在推辞不过,喝了两杯,怕他们还来灌自己,假装观灯,视线一扫,却见斜对面广源楼上,蔡夜阑对他微微一笑,端起面前酒杯,朝他举了一举。 萧平安微微一怔,这次蔡夜阑确确实实是看的自己,不好失礼,也是举杯致意。 过了片刻,岳长青几人竟也上了楼来,与几人一番寒暄,着实亲热,就连那伍天章也是客气的很。 几人喝了几杯,岳长青道:“那花面蝎之事,我等也会一起追查,绝不叫萧兄一人为难。” 萧平安大喜过望,跟他连干了三杯。 众人一直喝到夜半,街上行人早散,岳长青几个华山弟子才告辞而去。 萧平安不胜酒力,多喝了几杯就有些微熏。脚上膝盖上流血不少,却无大碍,拿金疮药抹了,麻布一包。加之疲惫不堪,竟是倒头睡了过去。 此时云锦书、赵无极等人也打算回去,将他叫醒,迷迷糊糊起来,突见斜对面广源楼上孤零零坐着一人。 萧平安揉揉眼,见那人披头散发,神情委顿,倒是有几分面熟。再看两眼,那人三十多岁模样,颌下微须,突然想起,那不是娄世南是谁! 萧平安吃了一惊,酒意顿消,定神看去,见娄世南半垂着脑袋,坐在一张大椅上,四周空无一人。远看他身上似有亮光,细看之下,竟是钢索之物,将他牢牢锁在椅上。 萧平安皱眉道:“你们先走,我再等一等。” 赵无极等人微微一怔,随即告辞而去。 云锦书面带笑意,道:“你也瞧出古怪么?” 萧平安点头道:“那人是娄世南,嘉定府骗的我好苦。” 沐云烟道:“原来跟你有仇,那你此刻开心了。” 萧平安道:“他何时出现的?” 沐云烟道:“灯会散了人就出来了,也有大半个时辰了,你睡的和死猪一样。” 萧平安道:“谁送上来的?” 沐云烟道:“自然是玄天宗。” 萧平安皱眉道:“怎么不见阴长生?” 沐云烟道:“阴长生是谁?” 萧平安将这两人关系简单说了,说道,这两人如今反出了玄天宗,正被追杀。 沐云烟道:“难怪,难怪。” 萧平安不解,道:“怎么?” 沐云烟道:“人家这是钓鱼啊,显是抓住了娄世南,没抓到那阴长生,把他绑在这里,引阴长生出来。” 萧平安点点头,朝四下望去,附近一条巷子里隐约有几个人影一闪。 云锦书道:“不用看了,玄天宗到处埋伏的人,此地处处天罗地网,暗藏杀机,咱们耐心看戏便是。” 萧平安点点头,道:“好。”这种事他自然不肯错过。 等了一会,沐云烟忍不住问道:“你们猜,那个阴长生会不会来?” 萧平安迟疑片刻,道:“我猜会来。” 云锦书道:“蔡夜阑不是傻子,他既然如此安排,定是算准阴长生会来。” 萧平安点点头,道:“云兄说的有理。” 云锦书微微一笑,道:“只是这陷阱再明显不过,萧兄弟,你若是阴长生,你会当如何?” 萧平安想了想,摇头道:“我想不出。” 沐云烟道:“若是我,当然是趁着方才人多,先混到附近,找个地方藏起来。” 萧平安摇头道:“阴长生七尺有余,出来就被看到的。” 沐云烟咋舌道:“这么大个子!那就再早点来,玄天宗的人总不能处处都查。” 云锦书道:“这附近能藏人的地方,玄天宗想必都不会放过。” 沐云烟道:“哪怎么办,既然明知是陷阱,又没有办法,干脆不要来了。”顿了顿,道:“旁人既然是要拿他朋友威胁,只要他不出来,娄世南就有价值,人家就不会杀他。” 云锦书道:“他今天若来,这娄世南才有价值,他今天不来,他日如此也不会来,两人交情也就如此,不杀干什么?” 沐云烟噘嘴道:“那你说该如何?” 云锦书道:“我有两个法子。” 沐云烟道:“莫卖关子,看你有什么高明。” 云锦书道:“第一个,等。” 沐云烟慢慢点点头。 云锦书道:“玄天宗已在这附近布下天罗地网,但阴长生只要不出现,就是敌明我暗。这些人埋伏他这般的高手,自然也是心中紧张,时间拖的越久,越是疲惫。疲惫到了极致,定会露出破绽。” 沐云烟道:“不错,第二个呢?” 云锦书道:“放火。” 萧平安吓了一跳,道:“这里都是人家!” 云锦书道:“就是因为这里人多,一旦放起火来,百姓逃命,官兵救火,混乱之时,正好出手救人。至于这放火之处。”看看两人笑道:“倒是咱们这里再合适不过。” 沐云烟也吓了一跳,道:“如此说来,我倒宁愿他选第一条。” 云锦书摇头道:“若是我,就两个都选。” 萧平安迟疑道:“云兄,你当真是聪明,这些法子我一个都想不出来。就是后面这个,有点太狠。” 云锦书心道,你这纯粹就是妇人之仁,成不了大事。 第二百六十六章 名扬捌 萧平安突道:“来了。” 云锦书和沐云烟都是一怔,随即望去,只见长街一头,一人慢步走来。 此刻满月如轮,照的四下一片清亮,长街之上,一半在屋檐黑暗之下,一半地面映着清光。 阴长生就走在月光之下,一条巨大身影似比屋檐还高,背后拖着的影子又宽又长。 沐云烟瞠目结舌,半晌方道:“他就这么出来了?” 云锦书摇头道:“这人不是个傻子,就是个疯子。” 萧平安想到那日道上一战,不由自主,竟是打了个寒颤。 阴长生越走越近,已能看清面目,仍是一头乱发,面上一丝表情也无,一步一步踏在地上,不快不慢,一步就跨出四尺有余。 云锦书和沐云烟都不说话,心里都是一个念头,难怪玄天宗要布下如此大的阵仗。 长街之上,只听阴长生沉重的脚步之声。沐云烟只觉如同敲在心头,心跳加速,一下一下竟跟着他节奏跳跃。 沐云烟也察觉自己异样,摇摇头,正想说话,突然数声巨响。 眼见阴长生已走到长街中段,突然两侧商铺中,墙板破碎,六枝花枪破窗而出,飞刺阴长生。 阴长生身形微微一顿,再迈一步,六枝枪齐齐擦这他身子落空。 黑暗之中,五条人影闪出,手中刀光雪亮,齐向阴长生砍去。 阴长生双臂一分,只听异常可怕的几声声响,五把刀断了四把。更不停步,一步跨过,身后五条人影齐齐栽倒。 黑暗中、两侧店铺中,巷子中,不断有人跳出,各持刀枪,片刻功夫,阴长生前后左右,已都是人影。此前空无一人的长街顿成修罗战场。 长街之上,人影舞动,不住跳跃,如同洪水波涛,奔腾怒海,但其中一人,如巨舟破浪,一直向前,每迈出一步,就有一人或是多人倒下。 兵刃破空,拳脚打在身上“嘭嘭”作响,骨骼折断,血液喷溅,所过之处,人群割麦子一般倒伏。 阴长生如闲庭信步,连步伐都不曾紊乱。 沐云烟咋舌道:“此人果真厉害。” 云锦书道:“前面这些人只是试探,几乎没有高手,本就是上前送死的。” 沐云烟皱眉道:“这有何用?” 云锦书道:“耗其锐气,乱他心神,观他武功,为后面出手之人铺路。” 突然一声清亮唿哨,围攻的人群立刻撤去,地上只留下十几具尸体,一堆的散碎兵器。 云锦书哦了一声,道:“才死了这么几个?” 萧平安道:“后面的人都是试探,伤的多,死的少。” 沐云烟道:“但真正出手想杀他的,都被他杀了。这人也是古怪,怎么我瞧他也不像嗜杀之人,倒不如之前那么可怕了。这人倒更像是个,是个……” 云锦书道:“野兽。” 沐云烟点了点头。 阴长生仍是一脸木然,继续前行。连走数十步,竟是无人出来拦阻,眼看离萧平安等人所在已是不远。 萧平安三人竟也不觉紧张起来,知道玄天宗再出手之人,武功想必更高,厮杀必更是惨烈。 突地阴长生身前数丈,一间屋中联袂走出七人,站作一排,三人持刀,两人持剑,一人持棍,还有一人竟持着一方巨盾。 沐云烟咦了一声,道:“怎么不偷袭了?” 云锦书道:“此地危机四伏,处处都有埋伏,阴长生岂会大意,偷袭也无甚作用,反折了自己锐气。这七人如此露面,反叫阴长生不敢小视。” 阴长生脚下不停,眨眼已到七人身前,持棍之人一声暴喝,如同打了个惊雷一般,一棍当头砸下。 阴长生举左手,竟是硬架,“当”的一声,那棍子竟是熟铜所铸,棍子打在手臂之上,反震而起。阴长生再进一步,一拳打向那人胸口。 持巨盾的汉子闪身上前,举盾一挡,“砰”的又是一声大响。那汉子连退两步,仍是拿桩站定,进前一步,挥盾猛砸。身旁两把刀两把剑,齐齐攻上。 阴长生沉肩撞在盾上,就势避过刀剑,随即又是一拳打在盾上。身后一剑刺到,他侧身躲过,又一拳,仍是打在盾上。 那持盾的汉子连退几步,以盾支地。 云锦书叹道:“此人见机好快,这七人想是配合无间,这持盾之人擅防,若不攻破,其余几人都可放心进攻。只是这是这使盾的功夫不差,只怕片刻也难奈何于他。” 阴长生一昧攻击持盾那人,其余六人都已在他身后,双剑双刀,还有一根熟铜棍分五路打来,持棍的汉子更是贴地横扫。 阴长生突然转身,一脚已踩住棍头。持棍的汉子也是大惊,他长棍横扫,其速势比雷霆,竟让他一脚踩住。旁边双刀双剑齐到,双剑一刺额头,一刺前胸,双刀左右砍向双肩。 阴长生双手一分,手上已多了一双寒光闪闪的钢铁手套,双臂一扬,“当当当当”几声,将刀剑尽数弹开。 众人见他手挡刀剑,却无一人吃惊,想是知道他有这门功夫,齐齐退后一步。 突地寒光一闪,一刀直刺阴长生前胸。阴长生双臂上举,前胸正是极大破绽。出刀之人先前一直未曾出手,出手便是致命一击。他刀使剑招,又快又稳,功夫果然高过其余几人。 阴长生双掌一合,已将长刀夹住。使刀那人突换左手持刀,侧身拉开架势,右掌拍出,正中刀柄。 阴长生双掌铁手套间一声尖利刺耳的“刺啦”之声,长刀猛地挺进,离阴长生胸口已不足三寸。 阴长生突然迈步,他先前右脚已踩在熟铜棍上,左脚迈出,整个人已在棍上。 阴长生七尺多高,使长刀那人要扬手才能刺到他前胸,阴长生这一踏上熟铜棍,登时又高了数寸。 那人长刀扬起,力道已竭,身旁五人刀剑齐上。 阴长生双掌一翻一带,使长刀那人站立不稳,一个趔趄,正挡在阴长生身前。双刀双剑都被阻住。那使盾之人,却是趁势而上,盾在胸前,正撞中阴长生。 使熟铜棍之人被踩住棍子,想掀翻他下去,却觉棍上如压了千斤巨石,只能奋力支撑,想移动一分也难。使盾之人撞中阴长生,阴长生身子一抖,脚下突然又多了数百斤的力气。那使熟铜棍之人再坚持不住,撒手撤开两步。 “呯”的一声巨响,熟铜棍落地,阴长生脚下一分,右脚脚底轻轻一抹,熟铜棍弹起。接在手中,一棍挥出。将三刀二剑齐齐逼退一步。借着扭过的身形,突然反转身,转半个圈子,手中熟铜棍反打,正中巨盾。 一声巨响,使盾汉子连退数步,闷哼一声,双臂已举不起来。 又是一声唿哨,七人齐齐退到屋檐之下。街旁两侧屋檐上突然齐齐飞下数人,手中齐拉一张巨网。月光下,那巨网处处闪着寒光,显然网上绑有刀刺。 眼看阴长生已无路可退,若被铁网罩住,一时半刻也难脱身,只能任人宰割。 阴长生突然斜刺冲出,人影一闪,已进了一间屋子。 外面数人都是一怔,那七人先前正是从此屋中走出,连门也未关。正自迟疑要不要追上,却怕阴长生在屋内埋伏,几人一个个进去,必遭毒手。 正迟疑间,就片刻功夫,又听一声巨响,却是屋头的墙壁被打了个大洞。 烟尘滚滚中,阴长生迈步而出,走了几步,双拳击出,又打破一堵墙。迈步而入,这间屋内显是也伏的有人,只是浑没想到敌人竟是破墙而入。 阴长生刚刚进去,就听里面噼噼啪啪几声,随后一声大响,一人被从窗户扔了出来,重重摔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 众人目瞪口呆,听又是轰隆一声,阴长生又打破一面墙壁,紧走几步,如法炮制,又是破墙而入,一路势如破竹。 萧平安三人我看看你,你看看我,沐云烟咋舌道:“当真是个怪物!” 注:开禧元年六月庚子,进程松资政殿大学士,为四川制置使。书中这个时间提前了半年。比较心虚,怕有识之士来骂,还是标注一下。 第二百六十七章 磐石壹 谁也没料到阴长生竟会如此行事,只听唿哨之声一声接着一声,两侧街上,不断有人跃出,想去前方屋中拦截。 只是阴长生实在太快,屋中又是狭小,容不得多人,玄天宗一番布置,莫名其妙就被他破了。 萧平安三人耳听目见阴长生自对面屋中,乒乒乓乓,一路打将过去。穿楼破壁,势如破竹,挡者披靡,转眼已经进了广源楼。 广源楼中却不闻声响,竟似无人埋伏。片刻之后,只见阴长生已经走到楼上。 娄世南垂首坐在椅上,一动不动,好似已昏死过去。 阴长生走到身前,伸出铁手,扯住他手上铁链,双臂一分,那铁链应手而断。 突然娄世南双掌齐出,结结实实打在阴长生小腹之上。 阴长生身子一震,却是动也未动。 娄世南只道一掌建功,哪知道阴长生浑若无事,吓的魂飞魄散,起身就想逃命。 阴长生一伸手,已将他脖子掐住,他手套上全是尖利倒刺,立刻扎入那人脖颈,鲜血淋漓。 那人抬起头来,满脸惊慌失措,哪里是娄世南。 原来阴长生打过来,楼上敲没声息调了个包。更是趁阴长生不备,一击得手。只是浑没料到,这两掌竟似打在了铁板上。 阴长生手上使力,已将那人脖子掐断。 “砰”的一声巨响,楼板粉碎,一人自楼下冲上,“呵呵”怪笑,满头白发,正是蔡夜阑。更不打话,一掌打向阴长生。 阴长生飞身跃起,手掌在屋檐上一搭,身子倒翻而起,已上了房顶,两个起落,已在十数丈之外。 蔡夜阑微微一怔,不想此人跑的也如此果断,飞身追去。 萧平安想也不想,飞身而出,踏足屋脊之上。扫了一眼,见前面已有三人,阴长生在前,蔡夜阑在后,最后一人却是风危楼。 云锦书道:“跟去瞧瞧。”和沐云烟飞身上房,却见前面萧平安已在几十丈之外。 此人几个月还追不上自己,如今自己却是连追的心思也没了,带着师妹在旁,知道追也追不上,云锦书心中说不出的味道,呵呵一笑,心道,这小子,这小子。 萧平安发足急追,却与前面几人还是越拉越远。 阴长生一步跨出就是二丈。蔡夜阑大袖飘飘,脚下行云流水,潇洒之极。风危楼两只手都背在身后,更是闲庭信步一般,与蔡夜阑始终只差十余丈。 半炷香功夫,眼前突然没了人影。萧平安加快脚步,连越过十几道屋脊,眼前豁然开朗,却是一大片树林。 萧平安落下地来,见林中一块空地之上,阴长生和蔡夜阑已经交上了手。风危楼好整以暇,站在一旁观战,仍是一副没睡醒的样子,见他落下,瞥了他一眼。 萧平安不敢离的过近,站在风危楼侧后方三丈开外。 阴长生仍是手戴铁掌,蔡夜阑一双肉掌与他相斗,却是半点不惧。 阴长生拳脚刚猛,大开大阖,如五丁开山,呼呼风响。蔡夜阑拳法诡异多变,出手如电,或拳或掌,或指或戳,拳如锤,掌如刀,指如剑,出招中途必变,十招倒有八记虚招。 蔡夜阑疾如风火,绕着阴长生不断周旋,阴长生双脚却如生根一般,稳稳扎在原地。 萧平安双手紧握,看的如醉如痴。心道,我先前拳脚只爱使“回雁八打”,只觉这拳最是顺手,本门其他拳法,如“雁山拳”之类,我总觉过于繁复,未必就比“回雁八打”威力更大。原来还是我功夫不到,路数不对。 这两人对招,几乎没有哪一招是完整使完,蔡夜阑这一招“推窗望月”,既无起势推窗的一拨,也无望月收势的一引,只是轻描淡写的一推,却正挡住阴长生一击。 阴长生这招“长虹贯日”只是随手一划,也叫蔡夜阑不敢紧逼。两人拳法似是信手拈来,却见奇效。我太拘泥于拳路,想当然觉得“雁山拳”繁复,其实再繁复的拳法,拆开来还不也是一式一式。 他印证自己武学,越看越是欣喜,想到奥妙处,不禁出手比划。 突听一人道:“看来还是蔡夜阑技高一筹。”正是云锦书。 萧平安猛地回过神来,他一时出神,几是物我两忘。见云锦书和沐云烟都站在自己身旁,对面空地上也站了十几人,看模样正是先前拦截阴长生的玄天宗一众。 萧平安定定神,又朝场上望去,果然场上形势已变,蔡夜阑已不是虚招多实招少,而是虚实各半,脚下更快,出手气势更足。 阴长生已不能稳稳站住,终于被蔡夜阑带动,两人在林中穿进穿出。 又斗片刻,突地蔡夜阑左手掌缘反切。 阴长生仗着手臂强壮,任他手掌切在小臂之上,手臂突然一长,伸掌抓他肩膀。 蔡夜阑也是不退,手臂也是一伸,也去抓他肩膀。 两人手臂灵蛇一般缠绕,蔡夜阑却似忘了,阴长生身高七尺有余,手臂比他长了岂止半尺。眼见自己手才到对方肘间,对手指尖已经触到自己肩膀。 突然蔡夜阑手腕一沉,已将阴长生手臂压下,足下斜踏半步,身子已钻入阴长生腋下,右臂突然自左臂下穿过,直**长生腋窝。 萧平安突道:“不好。” 云锦书和沐云烟都是一怔,不知他是说谁不妙。 阴长生和蔡夜阑身子几乎已经贴在一起,蔡夜阑这一招在视线之外出手,阴长生的视线更被自己肩膀挡住。看似已避不开这招,却突然单臂一夹,已将蔡夜阑左手臂夹住。 蔡夜阑右手已经伸出,却不是插向阴长生腋窝,反是擦臂而过,拇指扣住中指,猛地一弹,一股劲风直刺阴长生左目。 云锦书忍不住瞥了萧平安一眼,心道,这招也能叫你看破?却见萧平安仍是一脸凝重。再看场上,果然变化又生。 阴长生急急扭头,指风未中眼睛,却打着额头之上。就在阴长生扭头一瞬,蔡夜阑一指戳出,“啪”的一声,正中阴长生肩下“天泉穴”。 云锦书惊叹莫名,心道,原来插腋下打眼珠都是虚招,点穴这下才是真正的妙招,难道这也被你看破?望望萧平安,更觉诡异。 萧平安这几个月原来,武功提升太快,先前不管是心思、眼力、手脚,尽皆有些跟不上。因此那日在嘉定府城外,才会觉得赵无极不如娄世南,其实不是赵无极不行,而是他已变强了太多。 这十余天过去,加之又与王沧勇、风危楼过招,他已慢慢适应过来,不但武功更是圆润,眼界也是高了不少。再加他一双奇眼,这一招竟也看的清楚。 蔡夜阑一指点中,刚自心喜,突觉不对,阴长生未等自己点中穴道便已放开他左手,这一下虽中穴道,只能叫他气血不畅,却不能立刻叫他胳膊动弹不得。心知不好,撤步就想跳开,突然肋间“期门穴”上一麻。 原来阴长生也看破先前那招,更是将计就计,拼着受他一指,以伤还伤,试图毕其功于一役。蔡夜阑点中他“天泉穴”,他同时也点中蔡夜阑“期门穴”,随即手掌一曲,双指已经扣住蔡夜阑肋下肋骨,双指如铁铲一般,立刻压入肋骨之下。 蔡夜阑见阴长生手指点来,便知不好,“期门穴”是肋下要穴,乃是足厥阴肝经的终点,此穴被制,半边身子都要麻痹。紧要关头,蔡夜阑体内真气流转,真气反冲入足厥阴肝经,阴长生手指已经点中,蔡夜阑身子猛地一震,一阵剧痛,但穴道总算未被封住。 危机并未解除,阴长生随即扣住他肋骨,顺势就要插入肋下,合掌抓住他数根肋骨。以阴长生的神力,被他扣住几根肋骨一扯,开膛破肚,那是必死无疑。 蔡夜阑泥丸、膻中、关元,气海真气尽出,胸腹顿时坚硬如铁,顺势一记膝撞。 阴长生手上突遇阻力,如遇岩石钢板,知道良机已失,连捏碎他肋骨也是不及,跃步退开。他心中也是惊疑,自己明明已经点中蔡夜阑“期门穴”,缘何此人还能鼓动内劲挡住自己手掌。若是平日,他内功也不弱于蔡夜阑,仍能反制。但此际他一口真气却提不上来,只得退开,一番算计,最终还是功亏一篑。 假冒娄世南那人两掌,打在阴长生小腹要害,毕竟叫他受伤不轻。 蔡夜阑也是暗叫侥幸,心道:“原来他终究还是受了内伤,先前一番设计,总算没有白费。只是一时不察,自己竟然输他一招,更是将自己暗暗练就的奇功也暴露了。” 脸色铁青,挥掌猛击。他多年前败于风危楼之手,乃是被风危楼以指化剑,点中穴道,差点下不了华山。这些年他苦练一门奇功,乃是“移穴换影”,一口真气可以短暂让体内穴道移位。本想再战风危楼,一直秘而不宣,从未展露过,谁知竟在此处露了端倪。 场上只寥寥数人看出方才玄机所在。 第二百六十八章 磐石贰 萧平安心下也是骇然,心道:“这阴长生当真厉害,想来那日道上与自己交手,他根本未尽全力。” 蔡夜阑含怒出手,更是有心要挽回颜面,出招更快。 阴长生左臂酸麻,不能出力,更是不敌,十二余招过后,已是险象环生。 又斗片刻,蔡夜阑一掌打中阴长生后背,阴长生一个趔趄,嘴角已经见血。只是他仍是神情木然,丝毫不见怯意,出手反击。 蔡夜阑越斗越是轻松,不断有拳脚打中阴长生, 众人都看出阴长生拳脚已不如之前刚猛,如今已是挨打之势,却仍是力战不退,脸上不见喜怒哀乐颜色,一丝表情也没有。 蔡夜阑一掌打在阴长生面门,顿时鲜血直流,拳脚打在身上,更是“砰砰”作响。 他拳脚如何之重,就是头牛只怕也打垮了,阴长生一拳一脚承受下来,脸上面皮连抖动一下都无。 众人心下都是骇然,心道,这人当真是铁石心肠,对他自己也这般狠。 蔡夜阑嘴角一抹冷笑,出手丝毫不弱,心中更无半点怜悯之心,更是无端的畅快淋漓。这巨人如此高大强健,更是武功高强,远比他杀的任何一人都更要出色,若能将他一拳一脚慢慢生生打死,这其中的乐趣当真是妙不可言。 蝼蚁尚且偷生,世人若要身死,岂有不心潮涌动。眼下此人面色还是波澜不惊,不知到真正要死的那一刻,他是否还是这般神情。还是不等撑到要死,便也会如常人一般,面露恐惧、绝望、不甘、留恋之色。 “咔嚓”一声,蔡夜阑一脚飞起,已将阴长生右上臂踢断,顺势一记肘打,肋骨也打断了两根。 阴长生退了两步,却仍是站的笔直。蔡夜阑也站立不动,看着阴长生双眼。 阴长生一双眼仍是冰冷,与他对视。蔡夜阑觉得心下更是兴奋,手指竟是有些微微发抖,他年纪已大,该见识过的都已见过,该尝过的都已尝过,已许久没有这种感觉。微微一笑,挥掌又上,心道,阴长生啊阴长生,你定要坚持到底,可千万莫要让我失望。 阴长生左臂麻木,右臂又断,已无力还击,只能躲闪。蔡夜阑若穿花蝴蝶,绕着他拳打足踢,如同打沙包一般。 又打了半炷香功夫,阴长生步伐越来越慢。阴长生突然停步,不在躲闪,慢慢转身,面朝东北而立,仰头长啸。“嗷唔”之声,若大熊一般。声音低沉,也不见悲伤之色,远远传入林去。 云锦书轻轻摇头,道:“狐死首丘,代马依风。可叹,可叹。” 萧平安看着阴长生,眉头紧皱,道:“什么意思?” 云锦书道:“狐狸如果死在外面,临死会朝向自己出生的方向,出生在北方的马总依恋北面吹来的风。” 沐云烟扭头过去,不忍再看,道:“此人好生可怜。” 蔡夜阑呵呵一笑,他终于等到阴长生出声,虽和他想的不大一样,却是开了个好头,耐心听他吼完,冷笑道:“野兽就是野兽,畜生就是畜生。” 阴长生突然转头,对他怒目而视。 蔡夜阑更喜,道:“原来你也有在乎的事,你看你,哪里又像是个人?”闪身近前,一脚踢出。突然人影一闪,一人飞腿踢来,两人双脚一交,那人连退了几步。 蔡夜阑一瞥之下,竟是萧平安,不久之前,此人大战风危楼,他在楼上也瞧的清楚,皱眉道:“你干什么!” 萧平安抱拳道:“蔡老前辈,此人已无力反抗,还请饶他一命。” 萧平安一旁观战,到了后来,心中好生纠结。这阴长生滥杀无辜,与娄世南为虎作伥,是非不分,嘉定府包大人、璩士隐这些人,不管好坏,说杀就杀,委实不是好人。 但他二十多年活在山中,与禽兽为伍,便如自己,若无师傅师娘教养,又哪里明得是非?更何况几个月前,群山之中,此人对自己也有赠药之情,若不是他的草药,只怕自己也是难逃一死。思前想后,实不愿眼睁睁看此人死在自己面前,终于忍不住出手。 云锦书和沐云烟见他突然冲出,却都吓了一跳,蔡夜阑如此武功,杀阴长生之心更是昭然若揭,他上去岂不是送死。这小子当真疯了,以为人人都和风危楼一样,跟你闹着玩么。 沐云烟忍不住道:“傻小子,快回来。” 蔡夜阑眯着双眼,看着萧平安,半晌方道:“衡山派的小子,当真是初生牛犊,后生可畏,后生可畏。罢了,你回去吧。” 萧平安心中也是拿不定主意,他冲出来便即后悔,韩大叔和褚掌门都告诫自己莫要跟玄天宗结怨,又是为阴长生这样的人,实在是不值得。 迟疑片刻,还是道:“此人脑子单纯,比我还要傻些,他做的坏事都是被娄世南所骗。蔡老前辈,娄世南已经被你们抓住,你老人家明辨是非,还是饶过他吧。” 蔡夜阑听他说话,又觉恼怒,又觉好笑,心道此人当真是幼稚之极,不知天高地厚。心念突地一动,暗道,这小子如今风头正劲啊,又是破障,又是大战车平野,今儿又跟风危楼战了一场。 蔡夜阑嘴角泛起一抹笑意,心道,衡山派这次下的功夫不小啊,车平野也就罢了,连风危楼也请来给他搭台铺路。武林之中,为提携后辈,请前辈高手帮衬打上一架,再寻常不过。 只是与风危楼一战,演的着实有些过了。这小子展露的武功岂是一个刚刚破障的小辈使的出来的,最后那两招更不知道事先与人演练过几次。嘿嘿一笑,心道,你们能搭台,我为什么不能拆个台,我虽不打算得罪衡山派,但能叫风危楼颜面扫地,岂不也是快哉。打定主意,道:“你若能接我十招,还有的商量。” 萧平安心中盘算一番,心道,若是十招,我应是接的下来,抱拳道:“好,就依前辈。” 蔡夜阑呵呵一笑,道:“那就来吧。”听萧平安说话,心中已是有些恼怒,眼前这小子当真是不知死活。哦,是了,莫非他师门想的周全,买通车平野、风危楼,都未与他说过。呵呵,今日我不教教你江湖凶险,人心险恶,岂不对你这小辈不住。 萧平安抱拳道:“有僭了。”踏前一步,一拳击出。 蔡夜阑见他这拳四平八稳,却也寻常的紧,伸臂一搭,就想摔他个跟头,突然耳畔风响,一腿猛地踢到,却是阴长生。 场上这么多人,这其中若论谁最不信萧平安能接下十招,第一便是阴长生。他数月之前才跟萧平安交过手,自是不知他进展如斯。是以抢先出手,他双手不便,当下飞腿踢人。 蔡夜阑手呈虎爪,伸手扣他膝侧“伏兔穴”“中渎穴”“风市穴”,阴长生身子一转,让过他一抓,飞踢变侧蹬。蔡夜阑伸臂一格。 一旁萧平安却退了一步。他一招递出,也看到阴长生出手,微微一愣,随即缩手。 果然场下玄天宗阵营中有人跃跃欲试,道:“两个打一个么。” 蔡夜阑微微一笑,道:“你们好好看着,不要插手。”阴长生已是半个废人,萧平安更是不足为虑,此番前面输了阴长生一招,虽场上众人未必都能看出,毕竟扫了颜面,如今以一敌二,正好在下属面前树树威风。 阴长生双臂都垂在身侧,片刻便是不敌,被蔡夜阑伸脚一勾,身子一歪,未等站定,蔡夜阑已一脚踢到。 一人突然闪到身侧,手腕一抖,五指托在蔡夜阑足跟之上,轻轻一送,力道虽是不大,却叫蔡夜阑一脚踢空。随即轻轻一拉,将阴长生拉回,正是萧平安出手相助。 这一招递出,蔡夜阑和阴长生都是一惊。蔡夜阑退后一步,上上下下看了萧平安几眼,阴长生仍是面色冰冷,反就势退到后面去了。 阴长生退后一步,突觉左臂“天府穴”“曲泽穴”“青灵穴”三处同时微微一麻,自己真气跟上,顿将手上“天泉穴”冲开,气行两遍,左臂已是回复如初。 各派点穴功夫都有不同,若不是功力相差极为悬殊,要解穴须得推血过宫,以内力一点点打通。若是本门之人,知道奥妙,点相关一处或是多处穴道,也能立解。阴长生知道有高人相助,神色不显,头也未回。 萧平安见阴长生退开,进步横扫,蔡夜阑让了一招,侧步滑开。萧平安脚步突收,横肘相撞。 蔡夜阑心中更奇,萧平安这两招轻描淡写,却是衔接的天衣无缝,招法不拘泥形式,显是已经明白了的“心中有招,手上无迹”的道理。伸掌一挡,一缩一吐,这一招时机力道都是妙至巅毫,一缩之间,叫萧平安力道放空,猛地一吐就要叫萧平安肩膀脱臼。 萧平安轻轻巧巧转半个圈子,已将力道卸去,反掌切蔡夜阑耳根。 蔡夜阑目光冷峻,突然翻腕,已经扣住萧平安手腕。 第二百六十九章 磐石叁 萧平安大惊,浑想不到对手动作竟突然快了十倍,只觉对手指尖已经搭住自己脉门。危机之间,左臂一压右手,右手急坠,已经撑到地上,身体翻起,飞腿连踢。 蔡夜阑双手连挡,萧平安一手撑地,不断飞腿踢出,双腿更是忽上忽下,蔡夜阑手臂、腰腹、大腿外侧,都在攻击之列。 蔡夜阑不住伸手挡格,疲于招架,脚下竟是一连退了三步。 围观众人都是惊奇,想不到萧平安竟敢与蔡夜阑对攻,更是逼的他连退三步。 蔡夜阑嘴角仍带笑意,萧平安将他逼退,这才翻身站起,脚下却是一个趔趄。蔡夜阑每一记挡格都叫他脚上一麻。脚下一软,就知不好,想也不想,双臂一翻,先护住面门前胸。 双手刚刚架起,一拳已经打在小臂之上,骨痛欲裂。脚下突然一松,想借来势朝后滑开,脚下刚刚滑了一步,脚后跟已被别住。蔡夜阑已欺到身前,反腿别住萧平安右腿,手上顺势一拨,已将萧平安掷出。 萧平安身在空中,索性一动不动,等力道渐弱,才猛地一挺腰,待要翻起。突然腰腹处一紧,已被蔡夜阑抓住。他将萧平安掷出,脚下却是更快,空中已追上萧平安,一把抓住,就势膝盖顶向萧平安后腰。这一招甚是狠毒,若是顶实,必要伤到脊柱。 萧平安知道厉害,猛地拧身,“刺啦”一声,腰腹处衣服尽被抓破,露出皮肤上几道抓痕,有血慢慢渗出。所幸当下乃是冬天,萧平安衣服穿的厚实,这一下险险未被蔡夜阑抓个结实。 蔡夜阑也不追赶,手一松,将一团破衣扔在地上,道:“够了,你退下吧。”几招过后,他已试出萧平安武功的确不俗,年纪轻轻,已有大家风范,难怪衡山派要不遗余力为他铺路,一派的真传弟子,身份已是不同,无端端的他也不想给自己再找麻烦。 其实萧平安眼下还不算衡山派的真传弟子,虽在山上已有名声,毕竟还未曾在江湖上走动,未知心性几何。此番出山,正是萧登楼为他更进一步的有意试炼。 但在蔡夜阑看来,萧平安如此武功,定是真传弟子无疑。 萧平安抱拳道:“晚辈万万不是前辈对手,还请前辈高抬贵手。”他也知道,此际还未到十招,蔡夜阑实在太快,趋退之间,形同鬼魅,自己实不能与他相比。 蔡夜阑冷哼一声,道:“你当我不会杀人么?” 萧平安听他言辞忽厉,心下一惊,心中犹豫,回头看去,阴长生仍是无动于衷,竟似事不关己。云锦书倒显得有些紧张。沐云烟见他看来,对他只使眼色,意思叫他赶紧回来。一侧风危楼却是抬头看天。萧平安心念一动,抱拳道:“前辈,可是还有五招?” 沐云烟叫苦不迭,忍不住道:“这也是古怪,为什么江湖上有争执,总喜欢说你接我几招几招便如何,就不能换个法子么?” 两人交手,看的云锦书目瞪口呆,他自然盼着萧平安输,却又不想叫他送了性命,听师妹说了一半,才反应过来,道:“你说什么?” 沐云烟道:“我说他们干嘛不划拳比个输赢,三局两胜,岂不干脆。” 云锦书故作轻松道:“武林中人不比武功,讲道理么?若是问你可敢接我三百招,还有什么威风。” 沐云烟白了他一眼,道:“师哥你此际又活过来了,方才和个傻子一样。” 云锦书面上微微一红,道:“啊,什么,有吗?”他嘴上轻松,心中却着实有些波澜起伏。 云锦书出身不凡,自己更是天赋异禀,出道以来,虽刻意韬光养晦,不显山露水,但天下少年英雄也见了不少,实无能与自己匹敌之人。 不想此际却突然冒出一个萧平安来。初见也就罢了,那时萧平安刚刚修成气海,虽也不俗,但与江湖中已经成名的少年英雄相比,却也不算如何惊艳。 却不料时隔几月,他再见萧平安,却屡屡叫他吃惊。城楼之上,萧平安飞身救人就叫他吃了一惊,掌伤王沧元更是让他迷惑,与风危楼比剑,让他险些惊掉下巴。如今再见萧平安与蔡夜阑竟也打的有来有去,心中惊诧,竟是无话可说。 萧平安的拳脚功夫倒也算不上如何高明,但临敌应变之快,已有一流高手的风范。实在想不明白,短短数月,这小子武功进展怎如此之快。 蔡夜阑哪里有心思跟他计较还有几招,怒道,这小子当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懒得与他废话,上前一步,一拳打出。 萧平安斜刺急奔两步,脚下一蹬,已上了一棵大树。 蔡夜阑微微一怔,随即知他心意,是要叫自己步法不得施展,心道,臭小子,当真狡猾。身子一晃,追了上去,劈面一掌,心道,可惜自作聪明,在树上更考教轻身功夫,你只有输的更快。 萧平安身子一转,已躲到树干之后。 蔡夜阑收势不及,一掌打在树干之上,那树足有两人合抱粗细,他一掌打去,连晃也不晃。脚下一闪,已抢到萧平安身侧,挥拳猛击。 萧平安脚下一点,已跃上一根树杈。 蔡夜阑眉头一皱,心道,不好,这小子存心躲我五招,耗过去了事,这可有些难办。看准了萧平安所在,突然飞身跃起,空中如一只大鸟,凌空下击。 萧平安见他来势汹汹,更不敢招架,纵身跃上另一根树枝,他身在空中,自然变成背对蔡夜阑,也是不敢大意,看准了落足之处,仍是侧脸留余光防备蔡夜阑。 蔡夜阑冷笑一声,人在空中突然转向,径直朝萧平安扑去,先前那一扑本是虚招,但若没有他惊世骇俗的轻功,寻常人也做不到空中转向。 萧平安大惊,强提一口真气,空中竟也是一扭身子,反扑向另一根树杈。 还未落到树杈之上,身前人影一闪,蔡夜阑已早他一步站定,迎面一掌打到。蔡夜阑身在空中,竟是连变三次方向,更是抢先落足树杈之上。他先前见萧平安使出“雁序青空”一剑,就知道这小子也能空中变向,凌空下击之时,便已将他周围看个清楚,算计得当,知道他必会落到此处,果然如他所料。 蔡夜阑恼他狡猾,不知进退,更不愿与他纠缠,下手更不容情,催动内力,将萧平安牢牢罩在掌下。衡山派天高皇帝远,今天先叫这小子好好吃点亏,涨涨见识。 萧平安脚刚刚落到树上,蔡夜阑一掌已道,只觉劲风扑面,知道这掌含着内劲,若是打实,必受内伤。左手从内向外划个半圆,右手从外向内划圆,突地双掌齐出,正是大正离天拳的第三招“圭端臬正。” 此时下方传来一人声音:“快躲,”竟是风危楼出声。只是他仍然慢了半步,萧平安已和蔡夜阑结结实实对了一掌。 蔡夜阑见他知道自己掌含内力,竟还敢和自己对掌,心道,当真是不知死活,双掌一交,只觉对方掌上力道刚猛无俦,排山倒海一般,竟有将自己掌力压回之势。 蔡夜阑大吃一惊,他本想打上萧平安一掌,叫他吃些小亏,摔下树去,谁知萧平安竟敢跟他比拼掌力,力道之猛,更是大出意料,哪里是刚破障不久的斗力境初层。 说时迟那时快,怎及他细想,蔡夜阑大喝一声,掌力一吐。 “砰”的一声巨响,萧平安猛地飞出,先是撞断拳头粗一根树枝,随即重重摔落,“嘭”的一声,结结实实撞在地上,烟尘四起。 众人见萧平安摔下,趴倒在地,一动不动,都道,死了么? 蔡夜阑站在树上,也是后悔不及,心道,这小子怎如此蠢,功夫又如何这般厉害,方才我那一掌不假思索,起码也有六七成力,这小子当是死定了。衡山派如今非比往日,这倒真是个天大麻烦。 沐云烟大惊失色,想抢上前去,又是忍住,朝阴长生怒目而视,见阴长生仍是一脸木然,毫无关切之意,心中更怒,就要发作。突听一人道:“不急。”却是风危楼说话。 沐云烟忙朝场上看去,只见萧平安肩膀耸动,已经慢慢坐起,盘腿调息,十数息功夫,突然吐了口血出来。 沐云烟心中稍安,她也知道,若是被打中立刻吐血,那定是伤了内腑,萧平安调息之后吐血,那是吐了淤血出来,反是无有大碍。 月光之下,那血颜色虽瞧不清楚,似是殷红之色,就算是黑血,调养几日,也不算什么大事。 蔡夜阑也是看见,见他竟然未死,更似伤的也不太重,又是愕然,又觉庆幸,开口道:“臭小子,知道厉害了吧,方才那一掌,我只使了五分力。你就此退下,我既往不咎,你若再不知好歹,今日就叫你死在这里。”已不愿与他相斗,只盼吓唬住了他。 萧平安略一犹豫,仍是长身而起,飞身上树,站到蔡夜阑对面,道:“多谢前辈手下留情,还有三招。” 第二百七十章 磐石肆 蔡夜阑见他仍敢上来,怒极反笑,心道,就算那一下没伤到你内腑,也是有了内伤。你不好好歇养,还敢上来寻事。我今天耗你一耗,定教你元气大损。今后练武,休想再如此一帆风顺。 衡山派啊衡山派,谁叫你们教出来的徒弟又厉害又蠢,这可怪不得我。双臂一展,直扑过去。 萧平安更是小心,见他作势,便已躲开。好在那树甚大,他绕着树干大兜圈子,蔡夜阑一时也难抓住他。若不是万不得已,萧平安绝不出手招架。他也看出,蔡夜阑出手稍慢,但拳脚更是有力,显是都带着内劲,逼他也以内劲对敌。 又斗片刻,突听树下沐云烟高声叫道:“十招啦,十招啦!蔡夜阑,你可不能耍赖。” 蔡夜阑不知她来历,听她竟敢直呼自己之名,心中大怒,心道,如今的年轻人当真是不知好歹,一个比一个不像话。手下不停,只当没有听见。 一旁玄天宗弟子果然出声反驳,一人道:“说是接下十招,那小子一直跑,如今连七招都不算。” 另一人道:“什么七招,方才还是两个打我们家堂主一个,怎算得数。” 又一人道:“方才这小子已经被打的不能动弹,我家堂主下来踢他一脚,他躲的过么?” 沐云烟大怒,就要和对方吵架。 云锦书小声道:“你说也没用,他是成心想累垮了萧兄弟。” 突然人影一闪,一人飞身而起,脚在树干上一蹬,人再拔起,已在蔡夜阑之上,伸脚踢他面门。 蔡夜阑笑道:“来的好。”伸手格挡,顺势抓他腰眼。 阴长生落足一根树杈之上,大腿正与蔡夜阑齐平,居高临下,双脚连踢。 萧平安看的清楚,微微一愣,随即翻身而上,站到蔡夜阑下方枝上,双手齐出,攻他下盘。 蔡夜阑呵呵一笑,手打脚踢,以一敌二,仍是游刃有余,突然俯身,挥腿横扫。 萧平安见他来势凶猛,后退一步,人已从树上落下,眼看人要掉落,手在树枝上一搭,借势翻起,也用腿去踢蔡夜阑足踝。 蔡夜阑抬腿躲过,左手一伸,已经抓住阴长生一只右脚,用力一拉。 阴长生身子落下,左脚猛踢。 蔡夜阑见他身子从面前坠下,正是大好良机,双手如刀,一招“莲生并蒂”,一左一右,切向阴长生腰间。 突然“砰”的一声,一拳打来,正中前胸。蔡夜阑身子一晃,差点跌落。 这一下巨变陡生,先前阴长生左臂穴道已解,但他上来动手,始终不曾使用,此刻突然发难,蔡夜阑果然中计。 蔡夜阑更是不曾提防,阴长生一手被自己点中穴道,一手被自己踢断,都是真真切切,怎料到他手上穴道竟是已解,更是忍到此刻才出手,此人当真是又狠又毒。 蔡夜阑一个翻身,已从树上落下,一双眼狠狠瞪向风危楼。这么短的时间,不要说阴长生身负内伤,便是完好也不要想自己冲开穴道,作鬼之人想也不须想,只有风危楼一人。 风危楼见他看来,嘴角一抹冷笑,随即转过头去,似是看也懒得看他一眼。 蔡夜阑面沉似水,伸手取过一把刀来,飞身而起,一刀劈出。 阴长生铁拳迎上,拳刀相碰,那刀应声弹起,刀尖一挑,已将阴长生手臂刺破。 萧平安大惊,从背后出拳相助。 蔡夜阑也不回身,反手一刀,立将萧平安逼退,跟着一刀,又将他脚下树枝砍断。随即又是唰唰两刀,连断两根树枝,三根树枝落下,形势大变,阴长生和萧平安没了立足之处,再结不成一上一下夹击之势。 蔡夜阑一刀在手,身法竟是更快。月光之下,黝黑树间,刀光如一条灵蛇,神出鬼没。 萧平安顿觉不对,周围少了几处落脚之处,自己身法本就不及对手,全靠树木遮挡,如今形势已是不妙。双足一蹬,就要落下树去,身子刚展,一刀已横削到头上,危急关头,硬生生顿住身形,猛的一缩脖子。 蔡夜阑手腕一沉,已在他后背割了一刀。 萧平安这才知道不妥,若是自己贸然下树,身在空中,反是跳转不灵,在蔡夜阑神出鬼没的刀招之下,跟块猪肉只怕也没什么区别。 又打几招,阴长生和萧平安两人又各中数刀。 萧平安几处见血,左腿受伤尤重。 阴长生猛击一掌,逼退蔡夜阑一步,伸手一拉,将萧平安拉到身侧,两人背靠大树,同向对敌。 蔡夜阑毫不在意,一把刀左右逢源,将两人都圈在刀下。阴长生和萧平安两人只能躲闪,已无力回击。 沐云烟气道:“要脸么,以大欺小也就罢了,刀也使上了。” 玄天宗那边立刻有人道:“那阴长生手里铁掌不是兵器么?” 蔡夜阑再出数刀,萧平安、阴长生两人已是应接不暇,正要一刀砍断阴长生胳膊。 突然一声“呜呜”声响,声音也不甚大,却直接钻入耳中,一颗心竟也跟着一跳,出手一刀,立时偏了。 阴长生看出破绽,一指戳出。 蔡夜阑退了一步,立刻明白,方才又有人捣乱,低头看去,见风危楼果然手持一只洞箫。 蔡夜阑大惊失色,自己多年前与华山结怨,上华山滋事,就是败在风危楼之手。这已经七年过去,我日夜勤练,只道与他相差已是不远,怎地如今他一声洞箫就能叫我心乱! 不对,他吹萧又不是对我一人,为何那两人却无异状,莫非是我多心?深吸口气,一刀砍出,接连几刀。萧平安肋下果然破绽大露。蔡夜阑目光阴冷,一刀劈下。 突地,又是“呜呜”洞箫声响,蔡夜阑心头又是一跳,手上一顿,萧平安趁机拧腰躲过。 便这一下,蔡夜阑已经确认无疑,风危楼箫声是无法分辨敌我,但时机却抓到极准。方才阴长生和萧平安都是生死一瞬,精神都在自己刀上,便是听到箫声,也是急着保命。自己眼见刀要建功,杀心正盛,更易被他挑拨。 蔡夜阑心中更怒,心道,便是你学了邪法又如何,我便不信,你吹几个不成调的曲子,就能阻的住我。上前一步,横刀就是一抹。 接连几招,萧平安和阴长生却是守得四平八稳。 蔡夜阑微微一怔,心道,这两人怎么突然缓过劲来了?随即便已明白,自己对那箫声心生忌惮,倒已有一半心神分出,等着那箫声响起,打了片刻,一声不闻,反更是紧张,竟大半心神分散,竖着耳朵,等那箫声。 他魂不守舍,手下自然一慢,萧平安两人压力顿减。 蔡夜阑刚刚相通此节,正想振作,突然“呜呜”箫声直钻入耳,一声过后,连绵不绝。只觉似是有人在耳边突然敲起鼓来,每一下都敲在自己两记心跳之间,说不出的烦躁难过。 蔡夜阑连退几步,差点从树上摔下。高手过招,一点偏差便可致命,更不要说自己心跳异样。他方才脑海里不过转了几个念头,纵使手上有那么一丝半点流露,也是微不足道,细不可察。难道这样也能被风危楼抓住破绽? 正自惊疑,两道劲风袭来,却是萧平安和阴长生趁机出手。 蔡夜阑打起精神还了两招,突然箫声又起,他心中更是烦躁惊惧。数招一过,竟被萧平安打中一掌。 玄天宗众人也看出不对,那箫声诡异,叫人听着心里极不舒服,其中有鬼当是无疑。 但吹箫人是风危楼,一众玄天宗旗下竟是无一人敢出声。 又过数招,蔡夜阑心下手上更乱,正想下树停手。突然一声琴声传来,声音缥缈,若有若无,几不可闻,却陡然将箫声冲淡。 箫声一沉,随即一个婉转,慢慢拔高,如笔直一线直抛空中。琴声更轻,似是要避开箫声锋芒,越是纤细,却不断绝。 萧平安几人都是神色大变,连阴长生也面露惊讶之色。 那箫声和琴声都不成曲调,更谈不上好听,拔高的箫声甚是尖利刺耳。但不知怎地,众人却忍不住不去听。特别是那琴声,越是细微,越想听的清楚。只是琴声箫声入耳,立刻叫人心跳加速,烦躁难过。 片刻功夫,箫声已高到极致,陡然转弱,琴声立刻响起,“叮叮咚咚”若清泉鸣涧,越来越快,引的人心跳加速。 箫声渐弱,渐快,片刻已变得活泼起来,似一只黄雀绕着清泉起舞,上下翻飞。 琴声突然拔高几个音节,似是水势渐大,要将那黄雀吞没。 箫声却是丝毫不乱,既不拔高,也不降低,只是节奏更是飘忽,似那黄雀正在细浪之中闪躲,不叫水花溅到。 江湖之中,以奇音诡声乱人心神的功夫不少,佛门“狮子吼”最为知名,萧平安所遇秋白羽使风雷剑,也隐约有这个路数。 但如风危楼两人一般箫琴相和,既符乐理,又带着深厚内力,实是江湖罕见。两人都是将自己的内息流转法门,融入音律之中,在寻常人听来,确是动听之极,但在练过内功的人耳里,却是暗藏杀机。 第二百七十一章 磐石伍 修习内功之人,呼吸吐纳的习惯与旁人迥异,听此音律节奏变化,与自己功法不同,体内功法自然运功相抗。若是修为不及,一旦被音色所俘,与乐声相合,内息当即紊乱,轻则经络受损,重则性命堪忧。 萧平安只觉那箫声和琴声突然变的好听,不知不觉听入耳去,却叫他心旌神驰,不能自持。突地口中“聚泉穴”上一跳,随即肩骨下“周荣穴”也跟着一跳。 这“聚泉穴”在舌中,乃是足太阴脾经的终点,连接“大包穴”,“周荣穴”。此际萧平安身上两处穴道接连跳动,却与平日经络行气的路线格格不入,就这两下,已叫他气血浮动,面上一红。 萧平安心知有异,也不顾正在树上面对大敌,盘膝坐倒,收敛心神,默想本门炼气心法,果然那琴声和箫声立弱。 刚觉心下稍复,面前阴长生突然一口血吐了出来,翻身从树上栽落下去。 萧平安吓了一跳,连忙也跳下树,抢上前去,见阴长生面如惨白,一丝血色也无。他早受了极重内伤,一直以真气压制,又被蔡夜阑一通暴打,早已是强弩之末。如此被这箫声和琴声一催,终于内外伤一齐发作,再抵受不住。 蔡夜阑见面前两人,一个跌落,一个跳下。却连一丝拦阻的想法也不曾有,只觉万念俱灰,想不到自己苦练多年,到头来,竟连人的箫声琴声也是抵御不住。 他虽未被箫琴牵动心神,却也要运功相抗,不敢妄动,已是输了一筹。 萧平安四下一望,只见玄天宗众人,云锦书、沐云烟等人都是盘膝而坐,运内功与箫琴相抗。 这些人中,沐云烟显是功力最弱,她又是飞扬跳脱的性子,定力不足,身子已在微微晃动。 萧平安伸手一搭阴长生脉搏,只觉他脉象冲乱,狂跳不已,心知他已经崩溃,完全被箫声和琴声所惑。只需片刻,纵不吐血而亡,也要神智尽失。 萧平安望向风危楼,见他脚踩七星步,头顶有热气不断冒出,面色严峻,显是已无心他顾。 沐云烟身子摇晃越来越猛,似想起身站起,硬生生忍住,但琴声和箫声一浪推着一浪,片刻又欲起身。 萧平安看看阴长生,看看沐云烟,知道沐云烟只要站起身来,前途就要尽毁。 她身旁云锦书面红耳赤,如同醉酒一般,眼睁睁望向自己,满目似都是求恳之色。 萧平安突然一跃而起,泥丸、膻中、关元气海真气倾泻而出,涓滴不存,仍觉不能与箫琴抗衡。 强吸一口气,也不经经络,尽数纳入胸中,混入膻中气府,双臂一沉,将那口气越压越低。 众人见他突然跳起,都是吃惊。云锦书却是面露感激之色,他只道萧平安武功练的扎实,内功却是还弱。眼下风危楼与人箫琴相抗,内功越深反越是脱身不得,就连风危楼自己也是欲罢不能。只盼萧平安能出手阻拦,风危楼便能趁势脱困。 只是萧平安毕竟也是玄门正宗,内功也并不比沐云烟差,他这一下站起,必要付出极大代价。 萧平安面上血红,如要滴出血来,此时他胸中一团狂躁之气四处冲荡,不断鼓胀,却找不到宣泄之处,愈发狂暴,如要爆炸开来。 又两、三息功夫,萧平安双目、双耳、两只鼻孔已经渗出鲜血。突地萧平安经脉之中,一股内息激荡而出,紫阳道人所授的无名内功竟自行运转开来。胸中气息突似被点燃一般,沸腾翻滚,胸中如火一般灼烧,越烧越旺,如同要将他化作灰烬。 萧平安双臂一张,仰天长啸,全身内劲喷薄而出,若虎啸猿啼,虽只有短短一息时间,但其声穿金裂石,直入云霄,竟将箫声和琴声一起压过。 箫琴之声,戛然而止。 众人都是目瞪口呆,云锦书更觉不敢相信,萧平安一口真气,吞吐阴阳,竟破了当世两大高手的箫琴争锋! 箫声和琴声齐停,萧平安只觉眼前一黑,身子软绵绵倒了下去。 临安城,林府宴上,众人都已落座,只待宴席开启。沈放脸色如常,谁也不知他心中怒火滔天,杀意填膺。 林醒沐满面笑容,一身大红寿字袍,站起身来,正待说上两句,突然外面匆匆跑入一人,却是柳风骨。跑到近前,与林醒沐耳语几句。 林醒沐面露难色,望向韩侂胄,低声道:“丐帮帮主来了,说给我祝寿。” 韩侂胄不动声色,道:“员外家事,自己做主就好。” 林醒沐道:“快请。” 片刻果然见史嘲风带着两个丐帮长老,大步上殿,口中笑道:“林翁大寿,老叫花也来讨一杯水酒吃,富家翁莫怪,莫怪。” 林醒沐起身抱拳道:“史帮主天下奇人,肯赏光屈驾,寒舍鄙庐,蓬荜生辉。” 史嘲风哈哈大笑,道:“林员外真会说话,你不发财当真是天理不容。”抬眼一瞥,自朝沈放这边过来,对林怀玉道:“我瞧就七姑娘这便宽敞,不介意花子叨扰么?” 林怀玉知他乃是请也请不到的江湖奇侠,只是不知何以会要坐到自己身后,自是求之不得,笑道:“小女受宠若惊,史帮主快请快请。”不待她吩咐,早人下人添了碗筷、酒菜上来。 战青枫和沈放还有几位师兄都起身见礼,只道衍大师和温氏未动。史嘲风看看诸葛飞卿几人,竟是一个不识,问道:“这几位是?” 沈放道:“这几位是我师兄。”落座之后,将几人名字说了。 史嘲风也说了旁边两位长老名姓,丐帮帮主之下,有六位长老地位最高,分别是传功长老、执法长老、掌砵长老、掌棒长老、以及左右护法长老。 今天随史嘲风来的,一高一矮,高的是传功长老蒋绪中,矮的是掌棒长老穆清泉。那日在望湖楼与沈放说话的乃是执法长老何安在,他与道衍有仇,彼此认得,今日自然不便现身。 沈放眼光在两位长老身上一扫,那蒋绪中身材与史嘲风相差不大,板着面孔,脸色甚是严峻,不苟言笑,昂首阔步,一只衣袖空空荡荡,这位丐帮六大长老之首的传功长老竟是少了只手。 穆清泉则是一副笑模样,矮矮胖胖,红光满面,若是换身衣服,比林醒沐还要更像富商巨贾。 三人衣衫褴褛,却自有一股威风豪气,于这富丽堂皇的大厅之上,一众锦衣华服之中,毫无半点拘束,都是谈笑自若。 见了沈放几位师兄,史嘲风客气几句,也未放在心上。他试过沈放武功,只道他师兄也相差不大,自不算什么高手。 诸葛飞卿却是一喜,见史嘲风果然现身,心道,有史帮主再加两位长老,今日便是那大荒落来了,我等也是不惧。 随即寿宴开场,林醒沐大富之家,又是七十整的大寿,各种礼数不缺,排场无不做的极大。 崔致和主持号令,各项仪式规矩,有条不紊,滴水不漏。场上庄严有序,又不失温馨祥和,众人都是如沐春风。 待一套场仪走完,林家子女依次上前,跪倒一排,给林醒沐祝寿。林醒沐满面红光,喜不自胜。 随即众人回席落座,这才有侍从家丁撤去“看盘”,端上酒菜。大殿上下,侍者约有百人,各司其职,流水介捧上酒水、菜蔬、肉食。 众人举杯,林醒沐敬三杯酒后,大宴才算开启。 此时宴席气氛仍是严肃,一丝不苟,待韩侂胄和彭惟简两人也和林醒沐对饮几杯。席间才渐渐热闹起来,诸人开始相互寒暄,举杯敬酒。 温氏赞道:“我也常出入富贵人家,但贵府今日之盛宴,当真是耳目一新。” 莹儿也道:“是啊,崔总管接手之后,府里这四司六局才置备的齐整,更是眼光独到。你瞧这大殿上诸般陈设,香烛排办,都是崔总管亲自指点。这宫廷里出来的总管就是不一般,岂是寻常人可比。小姐举荐贤能,这次可是大涨脸面。” 林怀玉听的清楚,微微一笑,娇丽无双,旁人都在吃喝,唯独她什么也没碰。 沈放哪有心思吃喝,眼睛不住朝彭惟简那边瞄去。台上林醒沐和韩侂胄、彭惟简两人不断寒暄交谈,林醒沐和韩侂胄几乎没有吃什么东西。那彭惟简却是不急不慢,每道菜都吃的干净。 林府宴上的菜肴自然精美,分量也是不小,便是食量宏大的壮汉也未必样样吃的干净,可那彭惟简看似瘦小,却甚是能吃,来者不拒。 史嘲风留意沈放眼神,也看的清楚,笑道:“此人倒也能吃。” 掌棒长老穆清泉哼了一声,道:“当真是化外蛮夷,不知礼数,他不知自己在台上,虽只高了一尺,也是众目睽睽么。” 传功长老蒋绪中道:“金人野蛮的很,食量也大,如猪如狗,有甚稀奇。”他与史嘲风、穆清泉三人都是将饭菜倒入一个大盆中,拌在一起,伸手抓食,不改丐帮本色。 史嘲风道:“金人倒不肯浪费,便是大户人家吃饭,也多半吃的干净,这倒是比我朝好的多了。” 第二百七十二章 磐石陆 蒋绪中道:“若论奢靡无度,我汉人当真是当仁不让。” 温氏听他三人说话,也笑道:“不错,便是那个‘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的李绅,据说他做了宰相之后,爱吃鸡舌头,一顿饭要杀三百只鸡。” 穆清泉摇头道:“是么,‘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我还当他真是个好人。” 李承翰道:“此事未见史书有载,多半只是讹传。另有《日华子诸家本草》所说:鸡舌香,治口气。所以三省故事,郎官日含鸡舌香,欲其奏事对答,其气芬芳。此正谓丁香治口气,至今方书为然。这鸡舌香便是丁香,可以遮掩口气,大臣奏事,恐君王不快,口含此物,并非真的鸡舌。只是此人做官后骄横跋扈,渐次豪奢倒是真的。为官残暴,甚至逼得治下百姓逃亡外地,还说手捧麦谷,饱满者总在下面,飘去的都是秕糠。更是无情无义,他未发迹之时,有个族叔,对他多加照顾,他当官之后,却要这个族叔自称孙子。” 蒋绪中道:“这位先生当真好学问。人说‘朱门狗肉臭,路有冻死骨’。今年天寒,两浙旱,两淮、荆襄诸州荒欠,逃难的百姓着实不少,临安城也涌进来许多,缺衣少食,昨日祥符桥下面一日就冻死了五个人。”他将“朱门酒肉臭”念作“狗肉臭”,却也无人笑他。 林怀玉前面听的清楚,忍不住回头道:“真的如此惨么?我家每年冬天不都放粥的么?” 穆清泉忍不住笑出声来,道:“小姑娘,你可知临安如今有多少人没吃没穿么?” 林怀玉道:“有几千个么?” 蒋绪中连连摇头,道:“七姑娘你是天生富贵,不知穷人的苦,眼下临安城七八十万人,穷人不少于二十万,吃不上饭,穿不暖衣,家徒四壁,坐以待毙的,若在算上流民、乞丐,没有十万也有八九万。” 林怀玉惊道:“有这么多?” 蒋绪中道:“下里,西桥,通江桥这些地方,姑娘可去过么?” 林怀玉摇头道:“倒也奇了,你说的这几个地方,家人都不叫我去。” 穆清泉道:“她是富人家的千金,你跟她说这些穷人家的难处,她岂会知道。”言语中不乏讥诮之意。 林怀玉皱眉道:“谁说我不关心,只是我朝有居养院颐养孤老,有安济坊给穷人治病,有漏泽园安葬无家死者。朝廷福泽,前所未有,民间安乐,我亲眼所见,哪里有你说的如此不堪。” 穆清泉道:“哦,小姑娘,老夫倒是小看你了,知道的倒是不少。不错,朝廷设立这三局,本心是好,可天下穷苦人不知泛泛,他如何救治的完,更别说这些局里做官的,只知鱼肉百姓,哪个真心做事。七姑娘想是去过这些地方,见了些仁义善举,但十有八九,都是人家准备好了,做给你看,骗你捐钱捐物的罢了。这劳什子老有所养,病有所医,幼有所依,全是骗鬼的玩意。” 林怀玉脸上发红,道:“我不信。你说,他是骗我么?”说着望向沈放。 沈放眼神飘忽,根本没注意他们说些什么,随口嗯了一声。 蒋绪中道:“呵呵,你见过一家七口人,挤在一个一丈见方的棚子里么?你见过六斤米,一家五口人要吃上两个月的么?你见过为五百文,就能把孩子卖人的么?你见过十岁大的孩子,还没有二十斤的么?你见过一个人脚上生疮,没钱医治,整个人都生生烂掉的么?你见过为了省一口饭,活生生把老娘老父闷死的么?这些生老病死,穷困潦倒,何尝见这些什么局,什么坊出来相助。” 林怀玉脸色发白,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哪天我定要再去看看。” 蒋绪中叹道:“你家今晚这一顿酒饭,若是拿出去换成粮食,不知道临安城要少死多少人。” 李承翰摇头道:“佌佌彼有屋,蔌蔌方有谷。民今之无禄,天夭是椓。哿矣富人,哀此惸独。” 丐帮几人虽不知他念的是《诗经》,更有一半听不明白,却也猜到他是哀叹世道不公,贫富有差,天地之别,都是点了点头。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众人兴致渐高,大殿之上,声响渐大,直半个时辰后,有侍从换去菜肴,端上各式果品、蜜饯,酒也换过,淡了许多,却是清香扑鼻,竟是宫中才有的流香酒。 皇宫宴时,御酒名蔷薇露,赐大臣酒即为流香酒。 酒一般可分发酵、蒸馏、配制三大类,宋时还无蒸馏酒,多是发酵和配制酒,度数都是不高。 但宋时已有白酒之名,以大米加白曲酿造,而非蒸馏,少有能过十五度,价格也是不菲。 是以书中所载,古人酒量都是惊人。武松过景阳冈,喝了十八碗,足足六斤。醉打蒋门神,更是连喝三十碗,十二斤酒下肚,若真是高度酒,怕是早已醉死,哪里还有劲头打人打虎。 一般人家,多是饮用黄酒、果酒、药酒、米酒。林家最不缺的就是钱,这流香酒乃是配制酒,酒中加了不少珍贵花果药材,一斤便值得数十两银子,更是极为少见。 大殿之上,酒香四溢,有贪杯者已是欲罢不能,更有不少人已是面红耳赤。 “当”的一声锣响,大殿之上,言笑渐止。沈放见各家公子身后幕僚宾客皆都正襟危坐,心道,想来好戏开场。 崔致和道:“今日盛会,古稀高寿之期,松鹤之诞,虽是家宴,却有贵客临门,更有群贤毕至,荟萃一堂,胜友如云,高朋满座,岂非盛事。我家员外在此要多谢诸位。”言毕退后几步。 林醒沐哈哈大笑,起身道:“古人云,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所以游目骋怀,足以极视听之娱,信可乐也。人生之欢,莫过于闻道。诸贤胸中皆有丘壑,君子以文会友,以友辅仁,今日不妨一展所能,叫我等一开眼界。”言毕坐回原位,与韩侂胄、彭惟简两人都是相视一笑。 果然不大会功夫,二公子座后,四人直身而起,手持酒杯,到了三公子座前,齐声道:“给三公子敬酒。” 林醒沐六子一女,长子林怀仁,已在朝中为官;次子林怀义、三子林怀礼、四子林怀智都是为商,掌管林家名下茶、丝绸、粮食几般产业;五子林怀信无所事事,只爱游手好闲,席上倒是他身后宾客最多;六子便是林怀风。只是甚少有人知道,他竟是拜在悲秋神剑谢疏桐门下,只道他也跟林怀信一般,也是个纨绔公子。 三公子门下,有一位名士,名叫狄思文,在临安名声也颇是响亮。二公子门下这几人,显是有备而来,一人客套语毕,便道:“闻狄先生大才,在下有一事不明,还想讨教。” 那狄思文四十多岁,一表人才,起身道:“岂敢,岂敢。”见那人也是一身儒衫,心道,不知他是想跟我论些什么,道:“还未请教尊驾高姓大名。” 那人道:“连丹青,微末之人,不足挂齿。” 狄思文心中思索一番,倒是真没听过此人名讳,道:“连兄有何见教?” 连丹青道:“在下想请教,何为‘忠’。” 狄思文轻舒口气,眼下比试方始,自己这个头开的若是不好,岂不是有些丢人,好在此人题目却是正中下怀,清清喉咙,道:“曾子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周礼·大司徒疏》‘如心曰恕,中心曰忠’,尽力为人谋,故为忠。推己及人,故为恕。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孟子云,教人以善谓之忠,为天下得人者谓之仁。” 两人声音响亮,大殿之上,人人听的清楚,听狄思文饱读诗书,引经据典,精妙之处,便有人击掌赞叹。 连丹青道:“先生高论,想来香草美人也在此列。”香草美人乃是忠君爱国之意,语出汉王逸《离骚序》:“《离骚》之文,依《诗》取兴,引类譬谕,故善写香草、以配忠贞,……灵修善于美人,以譬于君。” 狄思文心道,此人当真粗陋,问的如此浅显,也显不得我才学,道:“天为君而覆露之,地为臣而持载之,自是天经地义。” 连丹青道:“如此说来,孔圣人出于宋,生于鲁,又去事齐、晋、卫之君。孟夫子生于鲁,又去魏、齐、宋、鲁、滕、薛,曲意侍奉,这又是何故?” 狄思文脑中嗡的一声,竟有些被此话吓傻了。此人之言,当真是大逆不道,竟敢有辱先贤,孔孟乃是圣人,更是儒家之祖,此人如何敢这生大胆!惊愕过后,只觉其发问着实刁钻,有所谓忠臣不事二主,此人所说,乃是史实,读孔孟者皆之,思前想后,竟是无言以对。 大殿之上,倒有一多半都是儒生,尽皆皱眉不语,有几人更是将头都低了下去,似是唯恐被人点到。 战青枫呵呵笑道:“此人倒也刁钻。只怕孔孟复生,对这几句也不好辩驳。” 林醒沐先也是错愕,随即脸上些许笑意,突然神色微变,韩侂胄就坐在身旁,他乃当朝大儒,闻此语怕是不喜。偷眼看去,韩侂胄却是嘴角挂笑,倒似颇有兴趣。 第二百七十三章 磐石柒 突然一人大声道:“咄!大胆狗才,竟敢妄议圣贤,哗众取宠!” 众人齐齐一惊,循声看去,见几位夫人身后,一人高冠博带,五十余岁,品貌端正,不怒自威。 连丹青心中冷笑,心道,你只知扣我大帽,又算甚本事。拱手道:“恭聆阁下高论。” 那人也不起身,虚抱拳对天一拱,道:“圣祖与孟夫子皆是圣贤,行仁义之道,教化百姓,周游列国。普教天下,天下诸侯都是敬若师长,谈何侍奉二字!” 众人听他开口“圣祖”二字,都吓了一跳,林醒沐也忍不住道:“这位是?” 身旁彭惟简微笑道:“这位乃是孔圣人第五十世孙,当代衍圣公孔元措之胞弟孔元任孔兄。此次随我前来,也来给林员外贺喜。” 他声音似是不大,大殿之上人人却都听的清楚,不少人都是惊呼出声。 孔氏一族身份大是特殊,天下无人不敬仰,便是历朝历代的皇帝也是敬重有加,多有封赐。 1127年(靖康二年),金灭北宋,康王赵构建立南宋,改元建炎。次年,衍圣公孔端友奉诏南渡,宋高宗赐家衢州。金国则册封其弟孔端操为衍圣公,此后南北宗并立。这孔元任便是如今北宗衍圣公之弟。 林醒沐知道此人身份不同凡响,也是忙道:“不敢当,不敢当。” 连丹青更是吓了一跳,心道,原来如此大来头,只是其所言仍是居高临下,将孔孟捧的高高,将彼时诸侯视作无物,却也难叫他心服。但自己这几句本就是鸡蛋里挑骨头,存心找茬,眼下碍于对方名头,也不敢造次。大殿之上,十个儒生倒有九个也是这般想法。 突听一人漫声道:“孔圣人时,诸侯争雄,周天子式微,礼崩乐坏。礼乐征伐自天子出方是王道,彼时自诸侯出,乃至自士大夫出,臣弑其君,子弑其父,天下鲜廉寡耻,哀鸿遍野,圣人当出。孔圣人周游列国,传仁义之道,礼信之言,天下慕道而世风得以扭转,此等教化之功,岂是为一己之名利偏私?更是对周天子之大忠,对世之大忠。 “齐宣王问孟夫子,曰‘汤放桀,武王伐纣,有诸?’孟子对曰:‘于传有之。’宣王曰:‘臣弑其君,可乎?’孟子曰:‘贼仁者谓之贼,贼义者谓之残,残贼之人谓之一夫。闻诛一夫纣矣,未闻弑君也。’孟夫子以天下苍生为重,‘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不义之君,尽可杀之,此亦是苍生之忠,万民之忠。孔孟之圣,忠义千秋。你书也不曾读懂,史不能明辨,反口出妄言,洋洋自得,当真是可笑,可笑。” 一语既出,满座皆惊,就连韩侂胄也是面露笑意,朝这边看来,说话之人在林怀玉身后,仙风道骨,九秋清气,半山晴月,出尘绝世之姿,正是大师兄诸葛飞卿。 连丹青面色一阵红一阵白,突然掩面疾走,出门而去。 众人都朝这边看来,诸葛飞卿却是面无得色,也不再说话。 大殿一时安静,林醒沐身旁彭惟简道:“林员外今日大喜,我家完颜王爷不能亲临,也托我给员外带来三样大礼。” 大殿之上众人,多半都不知彭惟简身份,听“完颜”二字,都是一愣,心道,原来此人竟是金国使臣,难怪今日竟能与韩侂胄大人并排而坐。 不由得都去看韩侂胄,韩侂胄却似毫不介意,若无其事。 林醒沐笑道:“简先生能来,已是万千之喜,何颜再受厚赠。” 彭惟简笑道:“林员外言重,这第一件礼物非同小可,乃是孔兄精挑细选。” 孔元任微笑站起,道:“闻林员外风雅,尤爱香山居士诗赋,老朽有一套香山居士的全集。虽非居士手书,胜在齐整,今日献上,博尊驾一笑。” 大殿之上,众人都是无动于衷,此人身份高贵,送的礼物却是不值一哂。 李杜、元白,皆是一时之最,白居易之诗流传甚广,元稹曾为白居易诗集作序,说道:“二十年间,禁省、观寺、邮候墙壁之上无不书,王公、妾妇、牛童、马走之口无不道。至于缮写模勒,街卖于市井,或持之以交酒茗者,处处皆是。” 模勒即模刻,持交酒茗则是拿着白诗印本去换茶换酒。白居易的诗集只怕街上随便寻个书店,都能买上几本,更值不得几钱。 孔元任似知道众人所想,道:“这套集子共收香山居士诗三千八百余首,林员外不妨多加抄录,广为传播,也是不小功德。” 此言一出,立有几人惊呼,更有数人摇头,似是不信。 林醒沐也道:“孔先生请教,这坊间乐天诗集,少不过百首,多不过一千二百之数,何来三千八百之言?” 孔元任脸有得意之色,道:“唐时印刷刻录之技远落后于今,多为手抄本存世,各家着作,散轶错乱者极是寻常。张若虚如今存诗不过两首,《登鹳雀楼》的王之涣也只见六首。” 二公子林怀义道:“不错,不知乐天先生何以突然多了这么多诗作出来。”适才他门下宾客弄巧成拙,反是出丑,他却似丝毫也未放在心上,仍是谈笑自若。 孔元任笑道:“乐天先生有先见之明,他晚年编好自己的集子,请人抄了五部,分别藏在五处。眼下知道的乃有三处,分别是庐山东林寺、苏州南禅寺、洛阳胜善寺。老朽这套集子,便是从洛阳胜善寺得来,乃是乐天先生亲自校对过的绢本,每册卷首,都有乐天先生手书真迹。” 手一挥,身侧一人双手捧起一个四四方方的包裹,走上前,递与崔致和,崔致和也是毕恭毕敬,双手捧起,送到林醒沐身前。 林醒沐道:“如此厚礼,当真是不敢当,不敢当。先生厚赠,无以为报,多有失礼,当真是颜面无存。”双手接过,却是放到了韩侂胄身前。 众人齐声惊叹,议论纷纷。 孔元任道:“林员外客气,在下倒是也有一个不情之请。” 林醒沐道:“孔兄此言太也见外,但说无妨。” 孔元任道:“久闻临安城卧虎藏龙,老朽生平无甚喜好,只爱黑白之道,在大金也算未逢敌手。今日来贵地,忍不住也是技痒,不知坐上可有哪位坐隐高士,肯赐教一二。”“坐隐”也是围棋之雅称,乃是由自东晋名臣王坦之。 大殿上众人都不作声,若是寻常对弈,好此道者甚众,但此人话中带了“在大金未逢敌手”几字,却叫人不免心中生疑,此是大宋境内,若是输给此人,岂不是输了国体。此人话中有话,必是此意。 数息功夫,仍是无人应声。林醒沐也觉有些尴尬,面露难色。 大公子林怀仁道:“可惜今日乃是家宴,我临安城有位马明令先生,棋艺甚是精湛,今日不在,否则倒能与先生对上一局,我等也开开眼界。” 孔元任道:“马兄棋艺确是不俗,我已与他对过几局,只是不知这城中可还有高手?” 众人闻言都是一怔,孔元任言下之意,自是胜了马明令,在他眼里,马明令怕是不值一哂,连再战的兴趣也无。 马明令棋艺非凡,临安府有“国士无双”之美誉,他若也败了,何人还敢应战。 林怀仁也觉尴尬,再不接口。 孔元任心下得意,道:“方才说话的那位高人,可有雅兴赐教一二?”方才诸葛飞卿一番话,同是呵斥,却要比他高明甚多,有心找个场子回来,对方就是不敢应战,自己也算扳回一城。 这下众人目光都朝诸葛飞卿看去,诸葛飞卿见林怀玉也回头看向自己,道:“七姑娘,要怎生回他?” 诸葛飞卿方才一番话,已叫林怀玉大大露脸,此人是沈放师兄,她平日见到也甚是客气,林怀玉道:“先生自便,此人看着讨厌,也不必理他。”心道,术业有专攻,你是武林中人,自是不必理他,推说不会便是。 诸葛飞卿点点头,道:“那恭敬不如从命。” 林怀玉刚刚转身,端起杯茶来,抖手差点把杯子扔了,心道,我说了什么,怎会叫他会错意?忙回头道:“诸葛先生,其实也不用比。”孔元任连国士无双的马明令都不放在眼里,寻常人岂是对手,此人虽是孔家后人,眼下却是跟金人一道,若是输了,传出去岂不更是气人。 史嘲风也道:“此等小人,投靠金狗,老祖宗的脸早丢光了,你不必理他。” 孔元用浑没想到他竟敢应战,喜道:“好,好,阁下高姓大名?” 诸葛飞卿道:“无名之辈,诸葛飞卿。” 大殿上众人齐齐摇头,原本还抱了三分希望,如今一听,果真是籍籍无名。有通晓当下棋士的,更是沮丧。围棋乃是雅事,上至官家,下至贩夫走卒皆爱,高手之名能传千里。此人闻所未闻,自然难是高手。 第二百七十四章 磐石捌 林醒沐点点头,崔致和一挥手,立有下人在场心摆上一张矮几,棋盘棋子当即取到。 孔元任和诸葛飞卿齐齐起身,走到当中,孔元任抢先一步,在北面坐上落座,道:“北人面南,当仁不让。” 诸葛飞卿不动声色,在南面坐下,道:“汉人北跪,问心有愧。” 孔元任神色大变,他先前一句,有抬高自己之意。诸葛飞卿接着一言,明明是讽他身为汉人,却依附金人,数典忘祖,怎能不问心有愧。 果然听身旁众人窃窃私语,更少不了偷笑之声,心中大怒,心道,此人当真不知好歹,我今日绝不容情,定要胜你二十目之上。 史嘲风哈哈一笑,拍拍沈放肩膀,道:“你这师兄说话我甚是喜欢!”顿了顿,忍不住又问道:“小子,你师兄棋艺如何?” 沈放道:“我只学过几天,应当比我厉害吧。” 史嘲风顿时泄了气,心道,这还有好! 林怀玉也竖起耳朵偷听,闻言也是摇头不止。 此时棋盘上已经摆好四子,两黑两白,分居星位。古时围棋与如今不同,乃是座子制,先行在棋盘上摆下四字,此法对先手优势有一定抑制。 位尊者持白棋,对面水平相当,则白先,对面若弱,持黑先行,但古时没有贴目一说,还是先行者较为有利。 孔元任随手一抓,抓了几颗白子在手。 此是猜先,一般猜先顺序是:先由高段者握若干白子暂不示人。低段者出示一颗黑子,表示“奇数则己方执黑,反之执白”,出示两颗黑子则表示“偶数则己方执黑,反之执白”。 此时孔元任自占上位,又拿白子,诸葛飞卿若不以下位自居,便猜单双,猜对便落子先行。 诸葛飞卿道:“双,呵呵,朝三暮四,如今果然是小人当道。” 孔元任翻开手,果然是七颗棋子,心道,此人难道眼力如此之好,竟然看到,那为何还要故意说错,只损我一句,却不要先手之势么?哦,我一时大意,叫他看出数目,他反不来占便宜,是怕失了锐气信心,此人倒也有几分傲骨。哼,既然如此,今日索性叫你丢人丢的更大。微微一笑,道:“既然诸葛兄如此有信心,咱们都用白子如何?” 围棋又称“黑白”,自来都是黑白对战,都用白子,便是盲棋的下法。 盲棋乃是不用棋盘,不用棋子,单凭记忆对局,围棋与一般棋类不同,落子是越来越多,局面越到后来越是复杂,更有劫争之变,人脑力所不及,已入鬼神之境。 历朝历代都有盲棋之说,但始终不曾有棋手成功对局,有的只是如“王积薪闻棋”一般的传说。现代职业棋手挑战盲棋,几乎也都是以失败告终。 双方都用白子,还算不得真正的盲棋,但其难度也是比寻常高了百倍,若是下到两百手之后,已与盲棋无异。 诸葛飞卿微微一怔,道:“好。” 孔元任一挥手,教人又取一盒白子上来。 大殿之上顿时议论纷纷,围棋乃是国粹,为儒家所钟爱,在座倒是有不少爱棋之人,见两人竟要下盲棋,再也按捺不住,人人都想凑前围观。 只是两人坐在台上,只有林醒沐、韩侂胄、彭惟简三人居高临下,又在眼前,能看的清楚。一老者起身拱手道:“林员外,老夫想请上前一观。” 林醒沐看看韩侂胄,见他面带微笑,点头道:“常老先生太客气了,请看便是。” 那常姓老者上台,站到诸葛飞卿之后,有他带头,立刻有人跟上,片刻已有二十多人上台,大半都站在诸葛飞卿之后。 孔元任对围观之人视若无睹,道:“请。”以食指和中指夹住一枚棋子,拇指虚勾,无名指、小指上扬,整只手状如飞鸟,伸手在对角星位白子边尖了一子,落子即住,棋盘之上,“啪”的一声脆响。 诸葛飞卿在身前白子处也尖一手,他食指与中指夹棋,无名指和小指却是平举,落子声音甚轻,不偏不倚,正在棋盘点上正中。 两人落子如飞,数十子落下,布局已成,棋局上大势已有了模样。两人都是谨慎,各占两角,巩固之后,在向边路延伸。 “金角银边草肚皮”乃是围棋基础,角上落子,最易成活围空,占角乃是贯常下法,但也有高下之分,落子的顺序和谋略也大有奥妙。孔元任谋取实地,下法扎实,诸葛飞卿大开大阖,以取势为先。 围观众人皆是屏息凝气,看模样比下棋的两人还要紧张。 棋盘上都是白子,两人下的又快,一个失神,漏看一手,或是忘了一步,这棋就再难看懂。 二十多人中,已有几人回身下台,这几人棋力不高,布局未完,已经失了棋路,知道相差太远,索性下台而去。剩下的人中自然也有漏看错看,却不肯下去的,毕竟颜面还是要的。 又过十余手,孔元任与诸葛飞卿也慢了下来。 布局之后,便是中盘之战,双方阵势已成,开始短兵相接,各自打入对方阵营,绞杀在一起。 布局之始,诸葛飞卿落子甚是严谨,虽意在取势,也是中规中矩。孔元任见他棋路处处见古法痕迹,想是钻研前人棋谱甚多,当下打入下角,侵蚀对方地盘,故意挑起乱战。 诸葛飞卿守的也是严丝合缝。但正如他所料,诸葛飞卿落子不免保守,被他轻易做活,虽得实地不大,却被他趁机飞出,占了向腹地腾挪的外势,如此一来,场面已是大好。 孔元任占了优势,心中却早去了小觑之心。诸葛飞卿虽略处下风,却是应对自如,论胜负还早的很。 两人虽未言明,但起手就快,默认了快棋的路数,谁也不好意思思考太久。 孔元任又下一字,将自己一角一大块棋引向中腹,开口道:“星参北斗,万国衣冠拜冕旒。” 诸葛飞卿手中不停,“压”了一手,口中应道:“良禽择木,孔雀东南飞。” 孔元任道:“春暖花开,倦鸟归巢,孔雀也可北飞。” 诸葛飞卿道:“不能,西北有高楼、上与浮云齐。飞鸟不能逾,高处不胜寒。” 孔元任道:“呵呵,这般的高楼,北方确是不少。” 诸葛飞卿道:“我有蕲春郡黄梅县江心寺,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 史嘲风也是皱眉道:“这两人说些什么,不好好下棋,怎么斗起机锋来了。” 沈放道:“想是此人见我师兄棋艺不凡,获胜不易,想乱他心神。夸说北边比南边好,都让我师兄顶了回去。” 温氏插口道:“不知他两人棋局高下如何?”此际观棋众人脸上,都是凝重之色。温氏也是看到,顿了顿,又道:“此人既然连马明令也下的赢,就算输了也不打紧,只要不输太多就好。” 沈放几人都是不语,他们坐在台下,别说是白子混战,就算分的清黑白,也看不清形势。只是看围观的几个老者神情,棋局应还是胶着。 孔元任嘴上不依不饶,喋喋不休。他一心争胜,什么手段都使了出来,围棋本是雅事,如他这般话多的,倒实属罕见。 此时已下了一百余手,中盘之后,双方棋子纠缠在一起,已是愈来愈难分辨。 林醒沐、韩侂胄和彭惟简三人已开始小声笑谈,显是对棋局已不关心。 但观棋的二十多人却是不然,这些人都是痴爱黑白之道的痴迷之人,瞪大了双眼,唯恐漏了一处。即便如此,看不懂局面的也是越来越多。 第二百七十五章 磐石玖 又过片刻,孔元任说话却是少了,棋局突生变化,诸葛飞卿竟强势功伐,要屠他左边大龙。 孔元任不防他棋风突变,判若两人,不信他有如此魄力,假意寸土不让,与他劫争。谁知诸葛云飞果断让了两子出去,让他又一角上成活,却死死咬住大龙不放。他若能屠龙成功,自然获胜,若是不成,必是惨败。 又下几手,两人都慢了下来。 此时棋盘之上,密密麻麻,已近两百子,局面早已是犬牙交错,又有劫争,更是难以分辨。 那常姓老人终于也摇了摇头,抬起头来,这才醒觉,身边已只剩两三个老者,便是这两三人,眼睛也已不在棋盘之上。 见他抬头,三个老者看看他,都是相视苦笑,几人携手下台。 常姓老者到了台下,才小声道:“怎么,胡兄也看漏了么?” 那胡姓老者叹气道:“我还不如你,一百四十三手就懵了。” 常姓老者喃喃道:“出神入化,当真是出神入化。” 台上孔元任已半天没有说话,手中一子已长考数息,数息时间对围棋自然不算长考,但两人心照不宣,下的快棋,这数息思考,已是脸面极限。终于一子落下,脸上难掩喜色,突道:“好物都是北多南少,却有一样,倒是你们南边最多。” 诸葛飞卿道:“何物。”他挑起屠龙之战,胜败在此一举,局势更是险要,已无暇分心。 孔元任笑道:“自然是乞丐,我瞧你身边就有三个。” 一语既出,史嘲风和两位长老勃然变色,传功长老蒋绪中张口便骂:“你个撮鸟,嘴巴里化脓生疮,平常吃的都是屎么!” 掌棒长老穆清泉也道:“腌臜畜生,你出门莫要让我碰到。” 史嘲风脸色阴沉,冷笑一声。 孔元任实是得了关照,要在此场合,当着韩侂胄的面,挫挫南方宋人的心气,自己早已夸下海口,眼下棋局胶着,一不小心,竟会惨败。他也知这三个乞丐非比寻常,自己终究不是武林中人,得罪了也就得罪了,自己身后也不是无人照拂。寻思诸葛飞卿既然和他们坐在一起,定然要帮忙说话,更能乱他心神。 果然诸葛飞卿眉头一皱,似要开口,却一时找不到话说。 沈放见师兄面色凝重,知棋到关键,不等他开口,大声道:“乞丐多,正是因你这等人太多!” 孔元任皱眉道:“胡言乱语。” 沈放道:“乞丐苦,背井离乡,居无定所,饥无食,冷无衣。若非穷途末路,谁人愿做乞丐?若不是皇帝昏庸,你们这些读书的没有气节,跪着的人多,站着的人少,叫山河破碎,国恨家仇,哪来的这许多流离失所,惨绝人寰!”他心中愤懑,一番话说的铿锵有力,虽是张口直斥皇帝昏庸,大殿众人竟无人能反驳。 史嘲风冷冷一笑,道:“不错,姓孔的我告诉你,我是天下乞丐的头儿,天下第一的叫花子。我这帮中,北边的人比南边的足多了三成。你缩在曲阜,拿着金国俸禄,甘做走狗,换得锦衣玉食。可知你身边的汉人,一脉同胞饿死街头,尸骨如山。” 注:四司六局,灌圃耐得翁《都城纪胜》:官府贵家置四司六局,各有所掌,故筵席排当,凡事整齐,都下街市亦有之。常时人户,每遇礼席,以钱倩之,皆可办也。帐设司,专掌仰尘、缴壁、桌帏、搭席、帘幕、罘、屏风、绣额、书画、簇子之类。厨司,专掌打料、批切、烹炮、下食、调和节次。茶酒司,专掌宾客茶汤、荡筛酒、请坐谘席、开盏歇坐、揭席迎送、应干节次。台盘司,专掌托盘、打送、赍擎、劝酒、出食、接盏等事。果子局,专掌装簇、看果、时果、准备劝酒。蜜煎局,专掌糖蜜花果、咸酸劝酒之属。菜蔬局,专掌瓯、菜蔬、糟藏之属。油烛局,专掌灯火照耀、立台剪烛、壁灯烛笼、装香簇炭之类。香药局,专掌药碟、香球、火箱、香饼、听候索唤、诸般奇香及醒酒汤药之类。排办局,专掌挂画、插花、扫洒、打渲、拭抹、供过之事。凡四司六局人祗应惯熟,便省宾主一半力,故常谚曰:烧香点茶,挂画插花,四般闲事,不讦戾家。 注2:冯梦龙《古今谭概》有骂孟诗:李太伯贤而有文章,素不喜佛,不喜孟子,好饮酒。一日有达官送酒数斗,太伯家酿亦熟。一士人无计得饮,乃作诗数首骂孟子。其一云:“完廪捐阶未可知,孟柯深信亦还痴。岳翁方且为天子,女婿如何弟杀之。”又云;“乞丐何曾有二妻?邻家焉得许多鸡?当时尚有周天子,何必纷纷说魏齐。”李见诗大喜,留连数日所与谈,莫非骂孟子也。无何酒尽,乃辞去。既而闻又有送酒者,士人再往,作《仁义正论》三篇,大率诋佛。李览之,笑曰:“公文采甚奇,但前次酒被公饮尽,后极索寞,今次不敢相留。” 注3:宋朝已有一整套的社会福利保障体系,堪称前无古人。《宋会要辑稿·食货》中载:北宋崇宁年间,蔡京执政,推行三大福利制度。收治贫穷病患,也称安济坊;收养鳏寡孤独、贫困不能自存者,也称居养院;安葬孤寡死者,也称漏泽园。各大区县和规模比较大的城镇,都必须要设立。只限于那些“鳏寡孤独贫乏不能自理”的群体。理宗淳佑七年(1247年),又于临安创立慈幼局,收养遗弃的新生儿,并置乳母喂养,无子女者可来领养。不过从实际执行的数据来看,难称如意。以居养院为例,各州的居养院,所收容老者少则二十人,多则百人,只有建康府有一千人,但与当地人口相比,完全是杯水车薪,纯属徒有其表。 注4:1055年(宋至和二年),太常博士祖无择上书仁宗皇帝,言将其先祖孔子的谥号加在孔子后裔身上,大是不妥,应当纠正。宋仁宗采纳,“遂诏有司定封宗愿衍圣公,令世袭焉。”此后历经宋、金、元、明、清、民国,直至1935年(民国二十四年)国民政府改封衍圣公孔德成为大成至圣先师奉祀官方止。 第二百七十六章 识剑壹 孔元任实想不到沈放和史嘲风竟会如此说,他身为孔家传人,在金人帐下为臣,内心岂能无所顾忌纠结,只是常人在其面前不敢直言而已。此时听沈放和史嘲风之言,只觉面上一红,心中一阵抽动。 诸葛飞卿有两人帮着吵架,心中一宽,抬手落了一子。 沈放望望上首的彭惟简,陡然想到里县,想到他重伤数日后初次睁眼,眼前便是被洪水淹过的县城。墙倒屋塌,一片狼藉,泥水之中,到处可见泡的浮肿的尸体,男女老幼,无一得免。 那时他不过六岁,吓的捂起眼不敢看。燕长安却拉开他手,道:“你要好好看着,把这些都记下来,日后若遇上有人为非作歹,便想想今日之所见,日后若见世道不公,也要想想今日!” 里县之殇,沈天青之怨,谢少棠之恨,世间疾苦,万般辛酸,纷至沓来。 沈放抽出一根筷子,敲在几上,击节而歌道:“西京乱无象,豺虎方遘患。复弃中国去,委身适荆蛮。亲戚对我悲,朋友相追攀。出门无所见,白骨蔽平原。路有饥妇人,抱子弃草间。顾闻号泣声,挥涕独不还。未知身死处,何能两相完?驱马弃之去,不忍听此言。南登霸陵岸,回首望长安,悟彼下泉人,喟然伤心肝。”他声音嘶哑,如鲠在喉,唱的不算好听,好多句根本不在调上,只是一股凄凉之意,由情而起,由心而发,摧人肝肠,动人肺腑。 大殿之上,鸦雀无声,人人静听他歌声,心中酸楚之意,油然而生。 林怀玉和莹儿都是忍不住回头望,见沈放面色平静,眼神却是虚无缥缈,似是魂不守舍,不约而同又回过身去,心道,他为何如此伤心难过? 一旁叶素心也是呆了,心道,原来他也是多愁善感之人。 孔元任听他突然放歌,先是一惊,随即心中一动,突然莫名想到,他唱的乃是东汉末年魏晋王粲的《七哀诗》。 写的乃是王粲离开长安,一路生灵涂炭,见一妇人将自己的孩子丢弃在乱草之中,哀叹,我自己也不知要死在哪里,如何能与你两相保全。 王粲乃山东微山人,距他曲阜不过一百六十里,自己还曾见过其后人。王粲生前好诙谐,好学驴叫,他死于邺城后,曹丕带众人祭拜,领众人驴鸣送葬。自己幼年听过这个故事,也跟着学驴叫,结果却被家人责打。 孔元任心下更乱,不知自己怎会想到这些不紧要的琐事,眼下还是下棋要紧,岂能胡思乱想! 诸葛飞卿道:“孔先生,你该落子了。” 沈放正唱到:“出门无所见,白骨蔽平原。路有饥妇人,抱子弃草间。” 孔元任心中跟着默念了“未知身死处,何能两相完”一句,再看棋盘,白茫茫一片白子,犹犹豫豫,终是一子落下。落下便是大悔,手按棋子之上,竟忘了拿回。 诸葛飞卿道:“莫非孔先生要悔棋么?” 孔元任手指仍点在白子之上,听沈放一曲既终,心道,兄长如今是金国的衍圣公,一切都在他肩上,我既连书也不大读了,每日找人下棋,为何还要如此?呵呵,“未知身死处,何能两相完”,呵呵,呵呵。苦笑数声,推枰起身,对诸葛飞卿一躬到地。 两人对弈,一方推枰便是认负,这下人人看的清楚,众人都是欣喜。 诸葛飞卿微微一笑,起身还了一礼,走回原位,路过大公子桌前,卫北狩抱拳道:“诸葛兄才智过人,当真是神乎其技,大张我宋人之风,小弟佩服。” 诸葛飞卿听沈放说过府中重点几个人物,对他也是知晓,抱拳还礼。卫北狩有意与他结纳,两人客套几句,对饮了两杯,才放他离去。 有卫北狩打头,立有数人也出声与诸葛飞卿示好,诸葛飞卿谦谦君子,应付自如,也好半天才回到座上。 沈放、鲁长庚等人自也是欣喜,林怀玉更是笑靥如花,想不到沈放的师兄棋艺如此高明,实是意外之喜。 史嘲风也是抱拳道:“诸葛兄弟果然不俗。”心道,功夫不说,沈小弟这个师兄倒也是不凡,哎,大约就是旁门左道学的太好,武功才是不高。在他眼中,唯有武道才是要紧,旁的都不足道。 诸葛飞卿微笑道:“莫无帮主相助,我倒也未必能赢。七师弟,你这曲子唱的也不错。” 沈放微微一笑,请师兄坐回,史嘲风和丐帮两位长老都敬了诸葛飞卿一杯。 众人都是面带喜色,只战青枫显得闷闷不乐。一旁道衍大师则似睡着了,连眼睛都没睁。 大殿之上,众人都觉扬眉吐气,中间台上,彭惟简却也是神色如常,道:“林员外,这第一件礼物,可还入得了眼?” 林醒沐笑道:“此乃价值连城之物。” 彭惟简道:“这第二件礼物,乃是一颗宝珠。”手一扬,道:“呈上来。” 孔元任身后,一人起身,头发中间剃秃,两边和后脑各束一辫,竟是个金人。 捧着个玉匣上台,打开来,取出一物,乃是紫檀木所制,像个鹅蛋之形,却又比鹅蛋大了一倍。 此人将其捧在手中,众人都看的清楚,心中都是惊奇,心道,这想是放宝珠的盒子,倒也奇特,有离的近的,已经看出,那盒子像是蛋形,实是朵含苞待放的莲花。 彭惟简道:“怎么是你,全大师呢?” 那人恭谨道:“师傅昨日突发急病,卧床不起,今日丝毫不见好转,是以未能前来。”此人声音粗大,一口汉话倒是流利的很。 彭惟简皱眉道:“那这盒子你会开么?” 那人道:“勃术鲁愚钝,跟师傅还不到十五年,还差的远。” 彭惟简似是怒道:“混账!你既然打不开,为甚么不叫你师傅打开了再带来!” 勃术鲁道:“师傅说,大宋能工巧匠多如牛毛,区区一个盒子,当算不得事。” 彭惟简神色稍和,对林醒沐道:“林员外见谅,我这些门下疏于管教,做事鲁莽。实不相瞒,这宝珠乃是外邦进献之宝物,平常要放置木盒之中才好,王爷特意寻了个工匠,打造了这个莲花盒子。这盒子紫檀木打造,不用钥匙,全靠榫卯勾连,莲花绽放宝珠出,也甚是精妙趣味。一并带来,想一起赠与员外,岂止全大师偏偏今日生病。不过这奴才说的也是有理,大宋人杰地灵,区区一个盒子,想是难不倒才智之士。” 彭惟简如此一番做作,大殿上众人心下已是了然,此人借口祝寿献礼,分明是出难题来了,存心是要叫宋人难堪。 当下便有一人道:“我来试试。”正是四公子林怀智座后一人。有认得他的,顿时欣喜,道:“原来巧手吕三在此,这次好教金狗碰个大大钉子。” 吕三紧走几步,上了层台,勃术鲁看他两眼,将木莲花递过。 吕三拿在手中细看,越看越是惊奇,脸色渐是凝重。 那物近看,果然如栩栩如生一朵莲花,瓣瓣交合,只见细细一线,如同雕刻而成。 拇指压住,试着按压滑动几下,竟是纹丝不动。心中大疑,心道,大凡榫卯机关无外乎按压推拉,只要移动一块,终有脉络可循,何以这莲花一丝也不能移动,莫不真是雕的一整块木头,拿来戏弄我等? 忍不住抬头望望勃术鲁,见他面带讥笑,话到口边又咽了回去。又翻看一番,望望五公子林怀信身后,道:“李先生,陶先生,一同上来看看如何?” 半炷香功夫,台上吕三、李、陶三人齐齐摇头,面色发红,将那莲花恭恭敬敬递还勃术鲁,下台而去。 众人不用问也是知道,三人这是认输了。这三人都是出了名的能工巧匠,其中李姓之人更是厉害,据说其曾经仿制过鲁班的木鸢,能载三五岁的孩童,离地三尺,飞上数息时间。见这三人都是不行,人人都是摇头。 勃术鲁更是得意,道:“原来大宋工匠,也不过如此。” 此人一副金人打扮,大殿上十个人倒有九个看他不顺眼,听他如此说话,更是惹恼了多人,只是这宴席之上,儒生最多,会武功的也是不少,木匠倒真是没有几个,眼看着他耀武扬威。 鲁长庚摇头道:“天衣宝莲,不过是个玩物,也要故弄玄虚,沾沾自喜。” 他声音不大,林怀玉却已听的清清楚楚,回头喜道:“二师兄认得?可会开么。”她怎么看那勃术鲁怎么不顺眼,猛听鲁长庚之言,心下激动,竟也跟着喊起二师兄来。 鲁长庚道:“这种玩意,我没兴趣。七师弟你若不是太懒,你都解的开。” 沈放道:“不知这宝莲是二百三十九片,还是四百八十二片的,若是四百八十二片,我两日功夫也未必拆的开。” 莹儿喜道:“那劳烦鲁先生去解?” 鲁长庚摇头道:“雕虫小技,无用的很,理他作甚。今日开了,明日又不能替他再开,还不是一样。” 第二百七十七章 识剑贰 温氏道:“那岂能一样?” 鲁长庚奇道:“有何不一样?这宝莲本就是个玩物,拆着好玩罢了,怎能拿作盒子。宝珠放在里面,这宝莲时常要开合,岂不麻烦,谁耐心天天玩它。” 沈放笑道:“我二师兄机关之术,实在太过高明,在他眼里,这根本不算题目,是以压根没朝那方面去想。”对鲁长庚道:“二师兄,那姓简的乃是金朝走狗,借这个宝莲刁难咱们来啦。” 林怀玉再无怀疑,大声道:“你这天衣宝莲是二百三十九片,还是四百八十二片?” 她声音清脆,又是容貌秀美,不说话不少人都要忍不住偷看,此时更是人人都将目光投来。 台上勃术鲁也是一怔,知她是林府七小姐,听她一语道破,更是不敢怠慢,抱拳道:“回七小姐,乃是四百八十二片。” 林怀玉道:“你如此嚣张,我还当是六百二十一片。” 勃术鲁更是大吃一惊,心道,这宝莲还有六百二十一片的么?为何师傅从未提及?难道师傅也是不知?随即疑心大起,她一个女子,岂会懂木刻机关,想是下面什么人碰巧晓得名字,想来诈我,道:“原来小姐见过六百二十一片的,那这四百多片,想必更不在话下。” 林怀玉眼珠一转,道:“你那师傅,什么全大师若要来开,须得多长时间?” 勃术鲁脸色一变,一时竟是不知如何回话。 林怀玉心道,自己果然猜的不错,更是底气十足,道:“莫非你师傅开这宝莲也要两日,担心丢人,今日才不敢现身?” 勃术鲁突觉这大殿好热,自己衣服穿的太多,额头都要冒汗,这种事情又不敢替师傅撒谎,只好道:“师傅自然不须两日。” 此言一出,大殿之人立刻有人故意“哦”的一声,更有一人道:“一日一夜而已,如何要得了两日。” 勃术鲁道:“还请七小姐赐教。”心道,不能再叫下面这些人胡说,此事若是弄巧成拙,回去必被责罚。 林怀玉心中已经大快,故作轻松,道:“那鲁先生就上去教教他罢。”回头却见鲁长庚拉着张脸,突然想到,哎呀,我却忘了,没问鲁先生要多久,若也要一日以上,岂不是为难于他。忙低声道:“若是太过繁复,鲁先生开个头,叫他们知道本事就好。” 鲁长庚搔搔头,道:“这宝莲不过是个玩物,里面根本装不下什么东西,除了拆拆玩玩,毫无用处,怎有这么多人乐而不疲,有这个时间做些别的不好么?” 李承翰笑道:“二师兄若是嫌烦,我帮你一起上去耍耍。”当先站起,伸手去拉鲁长庚。 鲁长庚这才站起,跟他一起离席。 史嘲风奇道:“你这四师兄也会木工手艺么?你这师门倒也真是与众不同。” 柳传云笑道:“我四师兄可不会木工,他上去不过是想要叫人丢脸上当。” 史嘲风、林怀玉等人看看她,都不知何意,却见沈放几个师兄弟都是脸上带笑,心道,不知道他这两个师兄又有何古怪。 勃术鲁见上来两人,心中却是大定,他虽不会解这宝莲,但却知绝不是两人合作之事,心道,这两个也未必有本事,真能解开,上来一个便够,这岂是人多就成的么。笑道:“不知哪一位是鲁大师?是班门弄斧的那个鲁么?”“班门弄斧”四字中哪里有“鲁”字,此人如此说,自是故意消遣。 鲁长庚也不与他啰嗦,道:“拿来。” 勃术鲁见他身材矮胖,伸出一只手,五指又粗又短,心中更是不信,心道,若是边上这个,我还信上几分,你这双手,打铁都嫌太粗,你若能解天衣宝莲,猪也能上树。 笑道:“不急,不急,班大师可要什么器具。”他寻思,我先诈他一诈,此等机关,只能凭手开启,此人若是开口要器具,这宝莲根本不须给他。他故意喊鲁长庚“班大师”,大师两个字更是拉的又细又长。 鲁长庚手一伸,已将宝莲取过,走到诸葛飞卿先前下棋的几上,盘膝坐下,上下翻看。 勃术鲁冷不防宝莲已被他抢去,看他大手大脚,拿着宝莲,大大咧咧,随随便便,心中大惊,心道,如此精细的宝贝,你怎能如此粗鲁,万一弄坏了怎生是好,急道:“你慢些。” 鲁长庚理也不理,翻看一会,突然拿起宝莲,在几上磕了一下,随即放在耳边,如同敲鸡蛋一般。 勃术鲁大惊,心道,不好,这人哪里会开宝莲,分明是想来硬的,他当这是个鸭蛋,想要破壳取“黄”不成,抢上前去,伸手要夺,道:“不可,万万不可。” 大殿上众人也看的不对,看鲁长庚动作,人人也想的是,这人莫非把这个当成了鹅蛋?对啊,只说要把宝珠拿出来,又没说盒子不许弄坏,拆了就是,此人高明,高明。 一人笑道:“这位先生,这个蛋可熟了?” 李承翰身子一晃,已将勃术鲁挡在身后,顺势一扣他手,道:“好好看着,瞎喊什么。” 勃术鲁只觉手腕一麻,如同被上了一道钢钳,却也顾不得手上酸痛,急道:“在下错了,两位好汉,莫坏了宝莲。” 鲁长庚奇道:“坏它作甚?虽没什么用处,也花了不少功夫。”拿起宝莲,双手一搓,宝莲大头在下,旋转开来,他伸指轻拨,那宝莲越转越快。 看热闹的众人更觉有趣,一人道:“原来不是鸡蛋,是个陀螺。”当即有人笑出声来。 那宝莲转的更快,已看不清样子,鲁长庚耳朵贴在几上,凝神倾听。 勃术鲁不住叫苦,心道,这宝莲我也见全师傅打开过一次,双手捧着,足弄了七八个时辰,哪里能如此胡搞? 鲁长庚伸出左手,中指压在宝莲顶端,宝莲仍是旋转不停,大拇指突然反向在宝莲下部一拨。宝莲下方三分之一低处突然停住,上面一截却还在转动。 鲁长庚小指轻轻一点,宝莲上端似有一根针似的木片弹了出来。右手一抄,已将宝莲拿起,双手分持两端,十指齐动。左手拇指压,食指推,中指旋,无名指按,尾指勾,右手拇指连点,食指、无名指一顶一转,中指卡在中间,尾指轻拉。 他十指飞舞,每根指头动作都不一样,众人瞠目结舌,谁也不敢相信,此人竟有如此一双快手。 鲁长庚全神贯注,手指越动越快,那宝莲如同悬空漂浮一般,又数息功夫,鲁长庚突然双手齐住,随手一抛,将宝莲扔给李承翰,道:“好了,给你。” 众人面面相觑,鲁长庚这一番手上功夫,当真是匪夷所思,只是人人看的明白,他抛出的宝莲,仍是如原来一般模样,哪里有丝毫打开的迹象。 见鲁长庚已迈步朝回走,人人心中都道,如此便算完了么? 一人奇道:“他适才做了什么?莫非是嫌这蛋太紧,给它按摩松骨么?” 另一人道:“兄台慎言,小弟肚子险险笑破,怕补不回来。” 林怀玉也是莫名其妙,回头看看沈放,道:“令师兄是开玩笑么?” 沈放道:“我四师兄爱开玩笑,二师兄可是严谨的很。” 林怀玉将信将疑,见鲁长庚已回到身前,仍是道:“鲁先生辛苦。” 鲁长庚道:“马马虎虎,手艺还算不错。” 众人只觉莫测高深,只是那宝莲分明还是原来样子,不知他究竟何意。 勃术鲁也是奇道:“鲁大师不弄了?” 李承翰笑道:“大事已完,剩下的只需一点小小仙术,我来即可。” 林怀玉差点想要伸手捂脸,心道,我倒忘了,这沈放是个什么人,他戏弄起人来当真要命,如此奸诈,师门才排第七,他师兄什么本事,那还要想么。 这两人装腔作势,满堂人都被他们当猴子耍,他们玩的开心,我这脸可要丢尽了。别慌,别慌,一会我抢先跟大家说,此是开的玩笑。 果然大殿之上,嘈杂声渐响,众人都在窃窃私语。 勃术鲁神情尴尬,望着李承翰手中宝莲,道:“那个,那个,好汉,仙术就不必了,宝莲可否还我?” 李承翰道:“眼看大功告成,你急什么。”问崔致和道:“敢问总管,可有红布么?” 崔致和脸上波澜不惊,道:“不知所用多大?” 李承翰道:“能盖住这宝莲即可。” 崔致和点点头,立刻便有下人送上一块红绸,连银盘也带了一个。 李承翰笑道:“不错,不错,想的周到,当真是会做事。”将宝莲放在银盘之上,用红绸盖住。 崔致和道:“可还短些什么?” 李承翰道:“不劳总管费心,眼下万事俱备,只差仙女一口仙气,仙人一根手指。” 大殿之上,不断有人哄笑,一人道:“不错,这便是开锁的法子,你们找个仙女仙人出来,咱们马上打开这宝莲给你瞧瞧。” 另一人道:“我还有个法子,将宝莲埋在地下,过个一百九十九年,也能打开。” 又一人道:“不错,我大宋开此盒的法子不下一千万种,岂曰无人!” 第二百七十八章 识剑叁 勃术鲁愁眉苦脸,道:“这位好汉,仙人难请,我师傅想也好的差不多了,不如还是请他来开。” 李承翰道:“什么话,做人岂能半途而废。仙人难求,那是你,对我却不在话下。”托起圆盘,走到林怀玉身前,道:“七姑娘,请借一口仙气。” 林怀玉脸上一红,小声道:“李先生,不玩了,不玩了啊。” 李承翰笑道:“仙女这般小气,自己爹爹做寿,也要吝啬么?” 大殿之上,众人更是乐不可支,有人道:“不错,不错,七姑娘天生丽质,美貌无双,正是天上仙女下凡。” 还有人笑道:“七仙女,借口仙气也是不妨,也叫我等开开眼界。” 林怀玉面上更红,心道,我也是脑子不好,今日怎答应他师兄弟同来,一咬牙,张嘴在那红绸上吹了口气。 李承翰哈哈大笑,走到层台之上,径直向韩侂胄走去。还差的二丈,身旁突然冒出一人,道:“请留步。”却是柳风骨。 李承翰站定,笑道:“韩大人,你是天上文星下凡,眼下想借你点金一指,不知可否。” 众人都去看韩侂胄,心道,这马屁拍的当真高明,只是不知韩大人理不理你。 韩侂胄看看李承翰,面色如常,只是轻声道:“好。” 柳风骨当即让开,李承翰走到韩侂胄几前,放下银盘,拿去红绸,一指宝莲顶端一处,道:“请仙人一指。”退后一步。 韩侂胄微微一笑,照他所说之处,落指轻轻一点。“咔”的一声轻响,那宝莲突然裂开一缝,随即无数木片次第舒展,一片片分开,真如宝花初放,仙莲方开,片刻已是一朵盛开莲花,现出当中一个金色绸缎包着的小球。 众人齐声惊叹,那宝莲之巧,形态之美,当真是叹为观止。韩侂胄也是点头,道:“当真机巧。” 莹儿大喜,道:“开了,开了。” 温氏看看沈放,道:“沈小弟这两位师兄也好生不凡。” 沈放一直垂头不语,心中想的都是彭惟简之事,对此刻场上之事全未在意,此时听有人叫自己名字,如梦方醒,道:“是啊,是啊。” 林怀玉却是长舒口气,心道,这两人,这两人,当真是吓死人不偿命。 崔致和上前一步,道:“宝莲仙术,我等今日真是大开眼界。恭喜员外,宝盒已如此惊艳,宝珠当更是绝伦。” 林醒沐笑道:“正是如此,请崔总管打开绸缎,也叫诸位同观。” 崔致和道:“好,好。”伸手拿起那金色小球,触手却又放下,脸上少见的掠过一抹惊异之色,望望彭惟简,道:“简先生,宝珠当非凡品,这开启可有什么讲究?” 彭惟简看看崔致和,眉头微皱,道:“我也不知。”一指那勃术鲁,道:“你去开吧。” 勃术鲁见那宝莲打开,早已呆若木鸡,此刻如梦方醒,走上前去,拿起那金色小球。突然脸色大变,急急扯去上面细绳,随即瞠目结舌,面如死灰。 绸布之中,哪里有什么宝珠,只有一个烤熟的鸡屁股。 有眼尖的人立刻看见,大殿之上,沉寂片刻,卫北狩突道:“原来这便是大金国的宝珠,当真是与众不同。” 又一人道:“难怪旁人说我败家,原来我这辈子扔了这许多珍宝。” 还有一人道:“我这就打算贩些宝珠去金国卖,可有同道一起?” 李承翰探头看了一眼,摇头道:“好啊!你等只道无人能打开此宝莲,故意放个鸡屁股进去,冒充宝珠么?”一拍额头,道:“哎呀,简大人,莫不是有人监守自盗,偷去了宝珠,鱼目混珠,李代桃僵。” 那勃术鲁人已傻了,听李承翰说话,当真如五雷轰顶一般,突然回过神来,扑通跪倒,连连磕头,道:“大人,实不干小人的事,我和师傅明明放进去的是宝珠。” 彭惟简微微一笑,道:“这位先生开个玩笑而已,你求我还不如求他。” 勃术鲁这才如梦方醒,不敢起身,地上挪了两步,朝着李承翰道:“小人该死,请好汉责罚。” 李承翰道:“你有何错?” 勃术鲁道:“小人有眼无珠,不识得大宋能人,出言无状,尊驾恕罪则个。” 李承翰笑道:“宝珠乃是灵宝,你心存不良,宝珠发怒,变作了鸡屁股。如今既然知道悔改,也罢,你对它磕三个头,我劝它回心转意便是。” 勃术鲁略一犹豫,心道,我堂堂大金武士,怎能对着一个鸡屁股磕头! 李承翰连连摇头,道:“还在心猿意马,罢了,罢了。” 勃术鲁连忙道:“我磕,我磕。”把心一横,趴倒在地,“咚”“咚”“咚”连磕三个响头。 突然“轰”的一声,银盘上火光一闪,那金色丝绸已经烧没了,鸡屁股也是无影无踪。 众人冷不防吓了一跳,勃术鲁更慌,道:“宝珠呢,宝珠呢!宝珠没了!” 李承翰道:“什么宝珠,不见了个鸡屁股而已,你怕什么。” 勃术鲁已经傻了,道:“那宝珠呢。” 李承翰笑道:“远客谢主人,明珠难暗投。七姑娘,你看你杯中何物?” 林怀玉微微一怔,拿起面前玉杯,只见其中一枚荔枝大的粉红圆珠,映物随颜色,含空无表里,晶莹剔透,浮光溢彩。喜道:“宝珠在此。” 伸手夹出,起身上了层台,双手捧到林醒沐身前,道:“爹,好漂亮的宝珠。” 林醒沐呵呵一笑,道:“你既然喜欢,便拿去罢。”这宝珠大而浑圆不说,更是少见的粉色,只怕真是价值连城的宝物,万金难求,他却似全然不放在心上。 他面上对那金国王爷敬重,人家所赠的宝贝,却随手给了女儿。 林怀玉大喜,道:“谢谢爹爹。” 林醒沐道:“你这几个朋友,当真是了不起,你可要礼数周全,莫慢待了人家。”打开宝莲自是本事,李承翰神不知鬼不觉偷梁换柱,这份本事,可也是非同小可。 李承翰拱手道:“林员外言重了,七姑娘,女中豪杰,巾帼不让须眉,我等也好生敬重。” 林怀玉转身回来,她此番大出风头,不免心中得意,含喜微笑,窃视流眄。 对面林怀风笑道:“七妹,你找的这几个朋友,当真是了得。我敬你一杯。” 林怀玉笑靥如花,鼻尖微微一蹙,举杯轻抿了一口。 史嘲风笑道:“李兄弟,这这戏法可耍的不赖。” 李承翰笑道:“雕虫小技,权当一笑。” 温氏道:“我也实在猜不出,那鸡屁股是怎么变进去的。” 李承翰笑道:“那可不是我的本事,二师兄给我之时,已经掉过包了。” 众人这才恍然,心道,不错,只有能打开宝莲之人,才有本事把里面的东西换了。只是方才宝莲开合一次,竟无人看到,更想不到这二师兄外表憨厚,也会骗人。 彭惟简两次都是无功而返,勃术鲁更是出了大丑,脸上却仍是不动声色,道:“这第三件礼物,乃是我家王爷亲自选的。” 林醒沐道:“受宠若惊,受宠若惊。” 彭惟简道:“我朝有一位铸剑大师,诸位当听说过。” 一人忍不住道:“剑大师么?” 彭惟简道:“不错。” 林醒沐道:“听闻剑大师铸剑之术天下第一,只是如今已封炉十年。” 彭惟简赞道:“员外当真是无事不知。今日剑大师便在此处。” 大殿之上登时一乱,剑大师名气甚大,绝不仅江湖之中,便是朝中大臣,文人墨客,也以收藏他一把宝剑为荣。更传闻金国曾以其剑赠西夏国君,西夏国君视若珍宝,盛邀剑大师去其处传道授业,剑大师理也未理。 林醒沐道:“哦,可否请出来一见?” 彭惟简道:“那是自然。有请剑大师。” 众人引颈去看,却见从殿外走进一人,身材不高,一身布衣,大袖飘飘,形相清癯,萧疏轩举,一头白发,眼中精光湛然,当真是仙风道骨,出尘之姿,叫人肃然起敬。 沈放和鲁长庚对此人闻名已久,见他气度果然不凡,都是暗自点头。 剑大师径自站到台上,别说林醒沐,连韩侂胄也未多看一眼,抱拳道:“老夫封万里,一生痴绝,独是爱剑。惜乎未遇良师,学艺不精,大半生也未入正途。十年前,老夫痛定思痛,封炉行走四方,遍寻高人,尝悟剑器之道,幸得一绝世高手前辈点拨,若有所得,近日铸得三剑。” 一伸手,有人捧出一个大大木匣,放于几上,打开来,三道冷光似欲破匣而出,大殿之上,似是突地一凉。 沈放师兄弟、史嘲风和两位长老、战青枫、卫北狩等人都是一凛,史嘲风皱眉道:“真有如此宝剑!” 传功长老蒋绪中道:“什么人敢称绝世高手!” 掌棒长老穆清泉道:“封万里都要称前辈,想是也没有几个人好猜。” 足球之神归位了,哀痛!我的青春啊。 第二百七十九章 识剑肆 沈放心念一动,封万里这三剑绝非寻常,自己归元剑成时也有异象,但随后便平平如奇。这三剑显非刚刚出炉,难道竟然更胜归元?突然想起《器经》中有一段,细细思索,轻轻摇了摇头。一念既过,便不再想,又垂下头去。 封万里道:“此三剑,一曰‘蔽月’、一曰‘流风’、一曰‘回雪’,说来惭愧,这三剑虽是同出,应也有高下之分,老夫愚钝,竟不能辨。此次南来,遍访名家,只为求一鉴之道。” 环视场上一圈,道:“回雪剑已经有主,若有人能分出此三剑高低,也可拿去一剑,一剑赠与林翁。” 众人听了前半句,还道他也是借题刁难,但听到后面,又觉不是,封万里言辞诚恳,更是拿出一剑作谢,实是诚心诚意。 卫北狩道:“封先生如此说,又何不请那位高人前辈相助。” 封万里叹道:“那位前辈剑法通神,求他一次着实不易。只是此事关我大道,老夫自是厚着脸皮又去求了。但前辈只说,若以武论,此三剑无差,但以器论,或有差别,只是观器之法,却非前辈所长。” 卫北狩吃了一惊,心道,剑法通神?难道是他!道:“观器之学虽是冷僻,却也不是没有。” 封万里摇头道:“都是欺名盗世之徒。”言下之意,显是这样的人已见了不少,却都叫他大失所望。 卫北狩道:“在下才疏学浅,不敢品评大师杰作,但求一观,可乎?” 封万里道:“卫兄乃当今‘鲲鹏剑法’唯一传人,剑法不俗,老夫也是求之不得。” 卫北狩微微一怔,他甚少在江湖上行走,竟被封万里一语道破师承,自是吃了一惊。拱手道:“大师当真是消息灵通。” 走上前去,见木匣中,三剑并列,长短形制都是一般无二,竟连剑身研磨的纹路也是相仿。三把剑寒光流动,却不刺目,反有柔和之感。 卫北狩依次取出三剑,一手持剑,剑身架于小臂之上,沉臂抬臂,仔细观瞧,三把剑轻重手感,全无二致,弹铗而听,声音也是如出一辙。 卫北狩思索片刻,道:“剑之高下,自是比锋刃之力,筋骨之韧。”说着望望封万里。 封万里道:“卫兄尽管试便是。” 卫北狩道:“好。”转身取了一根筷子回来,伸手一拂,筷子已笔直立在几上。 下面当即有人叫好。林府大宴,筷子全是象牙所致,象牙乃脆弱易折之物,他随手一插,竟能插入硬木之中,运劲之巧,足见高明。 卫北狩退后一步,三剑都在手中,右手一剑刺出,已在筷子上擦过,随即剑交左手,换过一剑,也是一剑刺出,随即又换一剑。 待三把剑换过,起先一剑在手,便刺为削,抖手又是一剑,又是三剑轮过。待重头,变削为斩,又是三剑。 只见剑光闪闪,卫北狩运剑如风,眨眼已是九剑出手。收剑退后一步,那三根筷子仍是直立。 封万里手在几上一按,那筷子高高跳起,随手一抄,已经落在手里,见筷子上九道剑痕,六横三斜,具是入筷过半,半分不多,半分不少,点了点头,将筷子递给卫北狩,道:“卫兄剑法果然不凡。” 卫北狩接过仔细查看,脸色也是一变,他手上力道掌控极佳,九剑都是一般轻重,眼见筷子上九道剑痕,三三一列,毫无二致,不管是刺、削、斩,剑尖,剑锋、剑脊,这三把剑实无高下之分。 封万里似是看出他心中所想,道:“卫兄已经尽力,老夫也受益不浅。” 卫北狩脸上微微一红,拱手退回。 史嘲风哈哈大笑,道:“我来瞧瞧。” 封万里喜道:“史帮主肯赏脸,老夫有幸。” 史嘲风笑道:“封大师真会说笑。”也不见他作势,人影一闪,已站在封万里身侧。 伸手便将三剑一并取过,右手并指一捏,将三剑剑尖都捏在手中,左手一张,压住三剑剑柄,突然用力一拗,三剑齐齐弯曲,越弯越大,也是越弯越慢。 过了片刻,史嘲风头顶竟有丝丝白气冒起,三剑已如半轮满月。 众人又惊又奇,温氏忍不住道:“莫非他要拗断这几把剑?” 掌棒长老穆清泉道:“自然不是,帮主心中有数。” 战青枫道:“剑大师的剑若是轻易便能被拗断,也不值钱了。” 穆清泉斜他一眼,道:“你说我家帮主拗不断它么!” 战青枫丝毫不惧他,淡淡道:“帮主自不会做这等煮鹤焚琴之事。诸位瞧剑大师气定神闲,想也是成竹在胸。” 场上史嘲风突然一声长啸,手一松,三把剑齐齐弹回,剑身齐齐轻颤,若有嗡鸣之声。 史嘲风伸手自头上拔下一根头发,扬手抛起,手一伸,一柄长剑刺出,那头发立刻分成两段。 众人多半瞧不清楚,只寥寥数人看的明白,史嘲风竟是以剑尖刺发,一击而断。毛发柔软,遇力便要飘去,寻常人以剑锋断发已是不易,更遑论剑尖,史嘲风当真是神乎其技。 杨志卖刀,夸说吹毛断刃,也是以气力吹发过锋刃,与史嘲风这一招完全不能相比。 史嘲风出手如电,一剑出手,立刻换剑,连换三剑,将那头发分作四段。 史嘲风脸上也不见得意之色,摇头道:“不必试了,此三剑一般无二,都是绝世好剑。” 封万里却是正色道:“史帮主武功,老夫是佩服的紧,只是这‘一般无二’四字,老夫却不敢苟同。天下又岂能有一式一样之物,更何况是宝剑,这把‘蔽月’共锻打了十八万四千三百二十六记,而这把‘流风’堪堪不到十八万整。又怎会毫无差别。” 史嘲风也不以为杵,道:“如此说来,自然是打的回数多的更好。” 封万里道:“那却也不是,就如文章,也决计不是字数越多越好。” 史嘲风道:“铸剑和写文章自然大大不同。恕我直言,这三把剑在任何一人手中,只怕都是无有区别,既然使来都是一样,便是有些微不足道的差别,也无伤主旨。” 封万里道:“史帮主所言也有道理,那位前辈也说,这世上使这三剑,能感觉出差异的,大约还有三或五个,对寻常人自是无异。” 史嘲风哈哈笑道:“如此说来,还是我学艺不精。” 封万里道:“史帮主使得的丐帮竹棒,并非专研剑术,岂是学艺不精。” 史嘲风道:“你说的那人是在燕京吧,他老人家的话,我岂敢不信。我这三脚猫的功夫,本也算不得什么。” 他此言一出,台下又有不少人惊叹私语,沈放也是心中惊奇,不知他们究竟说的是何等人物。 封万里道:“若是让史帮主选一把,史帮主意倾何向?” 史嘲风微微一怔,看着几上三剑,一把把又仔细看了一阵,道:“实话讲,我确是不好使剑,若非要我选,便是这把‘回雪’吧。” 封万里道:“为何?” 史嘲风皱眉道:“这道理我也讲不出,只是感觉如此。” 封万里道:“说来史帮主未必会信,史帮主会选此剑,我大约已经猜到。这三剑我同时铸造,掌火掌锤的都是我的弟子,这‘回雪’剑的掌锤,是我三徒,跟了我十多年了,他父母早亡,我发现他时,他还在城中乞讨。” 史嘲风微微一愣,随即笑道:“这么说,这把剑上也有一股穷气?” 封万里道:“自然不是,世道循环,有因有果。那位前辈也说,纵是那三、五人会觉三剑有异,也并无高下之分,只是喜好而已。史帮主当也明白,江湖中人,多有自己钟爱的一件兵器,未必最好,但最为顺手,这其中细微之处,实难言语。” 史嘲风连连摇头,道:“越说越是玄乎了,我是个粗人,可听不懂你说这些。这剑再玄妙,也不过是件兵器,三剑既然同为大师所铸,为何非要纠结,分个高下?” 封万里长叹一声,道:“我十年不曾铸剑,如今铸了三剑,自己都不能分辨高下,若过不了这一关,日后再难寸近,技止此耳。” 史嘲风抱拳道:“大师慕道之心,叫人赞叹,可惜不能帮上大师的忙。” 封万里躬身一礼,道:“史帮主选了‘回雪’剑,也隐约解了我一道题目,我也要多谢帮主。” 史嘲风呵呵一笑,回转下去。 众人见史嘲风也没能辨出高下,更是无人上前。 封万里连连摇头,满脸失望之色,回身道:“林员外,我本指望能早早解了心中之疑,如今看来,远非一时一日之功。这三剑我会送一把与员外,只是难题未解之前,三剑还是放在我处。”他言语虽是客气,却半分没有商量的意思。 不免有人心道,按你所说,这其中奥妙只怕几十年也未必参详的出,这剑礼物岂不是镜花水月,空中楼阁。 林醒沐却是毫不在意,笑道:“大师果是奇人,自然全随大师心意。” 林怀风突然离席,来到林怀玉身侧,盘膝坐下,道:“妹妹,做哥哥的可有一事相求。” 林怀玉白了他一眼,道:“你欺负我的时候,可没想起自己是当哥哥的。” 第二百八十章 识剑伍 林怀风笑道:“哪有,哪有,说正经事,说正经事。” 林怀玉道:“你也有正经?好,你说。” 林怀风道:“我很想要把剑。” 林怀玉道:“你剑还少么,满满一屋子。” 林怀风道:“加起来也不能跟这三把相比。” 林怀玉道:“那你去问他要啊,跟我说有什么用。” 林怀风道:“卫先生和史帮主都辨不出,我岂有那个本事。上去说的不对,岂不是连你的脸也丢光了。” 林怀玉美目流盼,晕生双颊,笑道:“花言巧语,非奸即盗。只是你算盘打的不响,我又不会武功。” 林怀风道:“明知故问,自是想请你的一位朋友出手相助。” 林怀玉回头看看鲁长庚,道:“是鲁先生么?那你要求他啊。” 鲁长庚不等林怀风说话,已道:“我也不成,我对机关之学最有兴趣,铸兵器虽也会上一些,却远不能与剑大师相比。” 林怀风看向沈放,道:“鲁先生,我说的乃是你的师弟。” 林怀玉眉头一皱,道:“六哥你果然又是来捣乱,他哪里像个打铁的?” 林怀风叹道:“果然是女生外向,如今哥哥当真是难做啊。” 话未说完,一道冰冷目光刺来,先是瞪他,随后又看向沈放,正是战青枫。 林怀玉脸上先红后白,气道:“快滚,快滚。”伸手推他起身。 林怀风起身笑道:“沈兄,真不肯帮帮忙么?” 沈放摇头,淡然道:“我铸剑还是跟二师兄所学,上不了台面。” 林怀风笑道:“我若不是知道你的性子,说不准就信了。但见你那本书,再听你这么一说,我心里更是有数,今日这个忙你可一定要帮。”突然高声道:“大师请留步。” 封万里本已收剑准备下台,闻声看去,道:“原来是六公子,不知有何见教。” 林怀风道:“我推荐一人,他若也不成,只怕此间是真无人可解。” 封万里道:“哦,是谢先生么,好极了,他眼下何处,可请出来一见?” 林怀风眼角微微一动,心道,原来你也知道了,道:“家师另有他事,在下推荐的实则另有其人。” 封万里道:“哦,不知道是哪一位前辈高人。” 林怀风一指沈放,笑道:“便是我妹妹的好友,方才一曲《七哀诗》,声情并茂,情动满堂的这位沈放沈兄弟。” 众人听他说的竟是沈放,十个倒有九个摇头,心道,年纪轻轻,学什么也未必精到。 封万里却并不以年轻为事,道:“这位小友性情中人,悲歌一曲,催人泪下,也是不俗,便请上来一试。” 突听一人道:“是啊,你师兄弟如此厉害,想必没有什么不会的。”却是坐在孔元任身边一人大声说话。 沈放沉默片刻,也不理会人人都在看着自己。先前他心思全未在场上,心中所想,都是彭惟简之事,心中反复盘算,就连适才两位师兄解开宝莲,戏耍勃术鲁,他也是未曾注意。 此刻被林怀风一搅,思绪拉回,想想《器经》所言,倒也有了几分兴趣,道:“好。” 史嘲风见他竟真要上前,忙道:“小兄弟,你也懂铸剑?”他和卫北狩若没有上去过,沈放上去,说不出什么倒也无妨,此际上去,若是没几分真本事,只怕要下不来台。 战青枫一声冷笑,道:“好大喜功,不自量力。” 沈放道:“略懂一些,试试吧。”起身上前。 一旁叶素心见沈放真的上前,也是心下忐忑,心道,沈公子也是,这口闲气争他做什么,先前你师兄接二连三已争了好大脸面,纵是旁人有心挑衅,不理他便是。 封万里见他自场下走来,不紧不慢,从从容容,半分不见怯意,点了点头,道:“不知这位小友擅些什么?” 沈放道:“我什么都不懂的。”站在几前,看那三剑,也不伸手触碰。 封万里见他说话行事,大大与众不同,年纪虽小,却有一股不相称的老成淡漠,也是称奇。 战青枫冷哼一声,道:“故弄玄虚,演的倒是一出好戏。” 只看了两眼,沈放朝向崔致和,道:“崔先生,麻烦帮我找些蚂蚁来,也不需多,十余只即可。” 崔致和点头道:“好。”立刻有几个下人应声出了大殿。 沈放仍是站在三把剑前,一言不发。 就连封万里也不解他何意,众人更是议论纷纷,一人道:“找蚂蚁干什么?” 另一人道:“我怎么知道,莫非此人能跟蚂蚁讲话?” 又一人道:“就算他能听懂蚂蚁说话,跟宝剑又有什么干系?我瞧这小子多半是虚张声势。” 还一人道:“是,方才那变戏法的好像便是他的师兄,说不定此人一会将三把剑都变成蜜糖,蚂蚁爱吃哪个,就说哪个最好。” 封万里见他丝毫没有拿剑的意思,也是奇怪,道:“小友不拿起来试试么?” 沈放似是呆呆出神,听他询问,哦了一声,道:“不必了。” 封万里看他心思似完全不在剑上,心中更奇,更是稍有些不豫之色。心道,这又是什么旁门左道,你剑都不看,如何分辨高下,莫非真有什么邪法?他极具城府,也不多问。 片刻几个家丁已经回来,将一个竹筒交到沈放手中,沈放拔开塞子,见果然有几十只蚂蚁,点头道:“崔先生做事,果然神速。” 此乃冬季,蚂蚁虽不冬眠,却也蛰伏于地下,再不出来,本以为要寻上一会,没想到片刻就送了来。看那几个家丁身上都是泥土,想是刚刚从地上挖起。 崔致和道:“区区小事,沈兄弟看可合用否。” 沈放道:“可以。”随手取过一剑,一剑斩在几上,长剑没入几中,仅留半寸剑锋在外,那矮几三尺余宽,沈放一剑斩下,只有一半剑身没入几中。沈放如法炮制,将剩余两剑也都立在几上。 众人见他这三剑,力度虽也拿捏的好,与卫北狩、史嘲风两人手段却有天渊之别,有人忍不住发笑。 沈放毫不理会,将竹筒内蚂蚁尽数倒在几上。 众人更是摸不透他心意,那蚂蚁甚小,倒在几上更不易看清。 就连韩侂胄也有了兴趣,离席走到近前观看。 彭惟简和林醒沐也走到近前。卫北狩略一犹豫,也跟上前来,站在一旁观看。林怀风和几人也不愿错过,片刻台上已围了十多人,尽是声名赫赫之人。 史嘲风心念一动,暗道,不好,这几上三把宝剑,韩大人站的如此近,若有人有心对他不利,这倒正是良机,笑道:“我也来瞧瞧热闹。”也上台来,站在韩侂胄身侧。 沈放瞄了彭惟简一眼,内心翻腾不已。两人相距,不足一丈,彭惟简面上的皱纹也看的清楚。沈放心道,便是此人杀了我的父亲,此人如此阴毒,却装的如此平静安稳,他和我想象中的样子一点不像,却又似一模一样,此时我只需拿起一剑,一剑刺出,大仇便是得报!微闭双目,勉强将一颗心平复下来。 几人一起朝几上看去,见几十只蚂蚁散落在三把剑的剑锋之间,起初原地打转,随即四散开了。 史嘲风首先看出不对,道:“中间这把!”只见数只蚂蚁转了几圈,突然急急朝中间那剑爬去,不多时已爬到剑上,顺着剑脊爬到剑刃之处,突然敲没声息,一分为二。 近前几人都是看到,林醒沐道:“当真奇妙,这剑自己也会杀生!”几人一起去看沈放。 沈放全神贯注,一直盯着桌上麻烦,半炷香功夫,点了点头,道:“我大致已经知晓了。” 封万里已看出确有不凡之处,连呼吸都有些急促起来,心跳不已,抱拳道:“请沈兄弟解惑。”他古稀之年,对一个年轻人如此客气,当真是前所未见。 沈放道:“解惑不敢,诸位都已看到,三剑并立。有蚂蚁从‘蔽月’剑过,立被腰斩两段;有蚂蚁自‘回雪’上过,一无异处;却没有一只蚂蚁从‘流风’上越过,皆是绕道而行,远远避开此剑。” 卫北狩拍手道:“不错,如此看来,‘蔽月’剑杀气过重,‘回雪’剑过于平淡,‘流风’剑有王者之风,叫人不敢直面。三剑之中,当推‘流风’第一。” 封万里沉默片刻,脸上喜色越来越浓,终于眉开眼笑,道:“卫兄说的不错,理应是如此,原来‘流风’方是第一!‘蔽月’次之。” 沈放摇头道:“不是。” 众人都是一怔,卫北狩迟疑道:“不是么?” 沈放呆呆出神,片刻方道:“蔽月剑主动引蚂蚁过来,然后斩之,岂止是杀气过重,分明是有嗜杀之念,乃是一把妖邪之剑,走了邪路。” 史嘲风皱眉道:“剑在人手,杀人者岂是刀剑死物。” 沈放道:“不错,蔽月剑也不会主动杀人,但若在凶杀之人手中,此剑更利,杀气越重,剑越肯认主。” 史嘲风微微摇头,显是不以为然。 封万里道:“如此说来,回雪剑可排第二。” 第二百八十一章 识剑陆 沈放道:“也不是,流风剑霸气外露,确有些许王霸之气,但教人却是敬而远之,威而不亲,也非贤明之君王。回雪剑任蚂蚁爬过,毫无异样,若是真的道法自然万物,不激不厉,风规自远,当是第一。但此剑开匣之时,一样光华冲斗,实也未达内敛之境,不过是空有其表,如人一般,非是真的谦虚,而是装出来的气度。三剑之中,‘蔽月’稍逊,其余两剑各有短长。” 封万里反复咀嚼他话中之意,连连点头,迟疑片刻,还是问道:“依沈兄弟所见,这三把剑究竟如何?” 沈放道:“万物有灵,天地有度,生时有声,灵者着相,此天地造化。后韬光养晦,深藏若虚,安忍不动如大地,静虑深密如秘藏,此长存之道法。须知刚则易折,柔则长存。器亦如人,内敛者上;寡默者中;张扬者下;不骄不躁,不疾不徐,当方则方,当圆则圆,方为上上。这三剑算是入品,但剑气张扬,气冲于匣,隐含骄纵,不过是下品。” 封万里摇头道:“原来我十年之功,不过还是下品。” 沈放道:“大师莫要妄自菲薄,此三剑皆已入品,已非凡器,也可逞一世之雄。器自天成,如人一般,也需后天之养,这三把剑若是寻了合适主人,未必不能更进一步,只是养器之术太难,更非十年百年之功。” 封万里一双眼紧紧盯着沈放,道:“敢问沈兄弟,如此高论,究竟是从何处学来?” 沈放不答,反是问道:“听大师取名,应还有一把‘轻云’。”这三剑名字,显是来自曹植的《洛神赋》: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 封万里道:“沈兄弟高见,我原本确是打算铸剑四把,其中轻云剑失手不成,只余一个废弃剑胚。” 沈放道:“大师可否携来,可借一观么?” 封万里道:“自是随身带着,只是这一路以来,猜到还有一剑者不少,却无一个有沈兄弟本事。” 挥挥手,立有人捧上一个木匣,仍是先前捧剑之人。沈放见他三十多岁年纪,身材健硕,手脚也甚是敏捷,显是武功不差。 打开木匣,见其中一根剑胚,勉强有个长剑样子,黑黑的毫不起眼。 沈放伸手拿起,伸指一弹,如中朽木,竟没有半点金铁声音。沈放道:“葵铁之精?” 封万里道:“不错,沈兄弟好眼力,我也是费尽心机,才收了二十余斤此物。沈兄弟也知道,此物难得,又不能单独成器,必须掺以玄铁、沙金,是以我索性分作四块。这一块本是最纯,偏偏就是它出了差错。” 沈放微微一笑,道:“毛病果真出在这里,这块葵铁之精实在太好,大师手法也是不差,这剑初具雏形,已不愿与其余三剑同列。” 封万里皱眉道:“如此说,此剑是自己不愿成器?” 沈放道:“这我也不敢保证,但你若肯熔了其余三剑,取其精以供,或许还有一线机会。” 封万里毫不犹豫,道:“好,那我这就溶此三剑,去芜存菁,再铸轻云。” 沈放摇头道:“这三剑已生,如人一般,你说熔就熔,说杀就杀,毫不犹豫,又岂是真正爱剑之人,你既不爱剑,又如何铸的出绝世好剑?轻云剑就算成,也是一把魔剑,妖剑,最多也不过下品。” 封万里身子一颤,眉毛都在抖动,自语道:“我不爱剑,我不爱剑?” 沈放拱手道:“小子愚钝,胡言乱语,大师莫放在心上。”转身慢步走回座位。 众人见他神色淡然,毫无一点自得之意,眉头微皱,却还似有满腹心事,都是称奇。 众人怎么也不会想到,沈放此时一只手缩在袖中,指甲紧紧掐住掌心,他与彭惟简相距数尺,心中仇恨,不能抑制,只能尽力不去看他。对于分辨三剑优劣,本是水到渠成之事,他自己实是毫未放在心上。 叶素心也是惊叹莫名,心道,此番来中原,英雄豪杰,青年才俊也见了不少,能跟沈公子相比的,倒真没有几个。 一念及此,脑海中突然浮现一张憨厚面孔,不自禁的面上一红。 韩侂胄有意无意朝林怀玉那边看了一眼,道:“林员外府中,当真是卧虎藏龙。老夫还有要事,先行告辞了。” 林醒沐自然不敢挽留,当即送他出门。 诸葛飞卿几人见韩侂胄要走,更是留意道衍大师,却见他正襟危坐,自开席到如今,连眼也没有睁过。眼见韩侂胄已走,林醒沐也回到席上,都是奇怪,心道,莫非是史嘲风帮主在此,此人察觉没有机会,自己放弃了?如此倒是也好。 传功长老蒋绪中低声道:“咱们要不要跟出去,护送一程?” 史嘲风摇头道:“他一出此门,自然有人接应,不须我等费心了。” 蒋绪中恍然大悟,道:“原来他们的人也来了。” 史嘲风笑道:“既然攀了高枝,岂有不出些力的道理?” 韩侂胄一走,场上气氛反是更加热闹。此后各位公子依次祝寿,门下争先敬酒,切磋才艺,各展所能,风头虽早被沈放师兄弟抢光,却也热闹非凡。 沈放看了片刻,便瞧出端倪。 林家这几个子女,大公子林怀仁在朝中为官,六公子林怀风醉心武学,七姑娘林怀玉年纪还小,这三人倒是还好,但其余几个兄弟却是心思各异。 二公子林怀义、三公子林怀礼、四公子林怀智都是商人,彼此谁也不服谁,想是关系到将来家业之争,都想胜人一筹。 五公子林怀信应是与三公子林怀礼关系密切,明显帮着他多些。这几家的门客彼此针锋相对,看似一团和气,却是句句语带机锋,几杯酒下肚,更是闹的不可开交。 到了后来,甚至几位公子也亲自上阵,兄弟间拉着手,拍着肩膀,嘴里却是不住揭短讥讽。 林醒沐坐在高处,与彭惟简闲话,不时有人上前祝酒,他来者不拒,对几个儿子的勾心斗角,视若无睹,充耳不闻。 大宴直到夜半方散,沈放回到住处,当即换了黑衣,取归元剑在手,出了房门,径直朝那神秘小院而去。 他早已打定主意,要去杀了那彭惟简。他既然今晚计划刺杀韩侂胄,不管成与不成,都必定心无旁骛,正是下手的好时机。 大殿之上,若不是怕连累林怀玉,又怕混乱一起,反叫对手有机可乘,沈放着实想下手行刺。 沈放并未打算叫几位师兄,不仅是深仇大恨,要手刃奸恶。更是因为燕长安其实看出,顾敬亭对彭惟简仍有愧疚之意,当年他将彭惟简打断一腿,放于破庙,谁知兵败,只道是害了彭惟简。 彭惟简虽性格乖张,对顾敬亭却不曾忤逆,少有顶撞冒犯,也是一心侍候,恭恭敬敬。当日在寒来谷,顾敬亭召集众弟子,将彭惟简逐出门墙,收他为徒,其心情也是沉痛。 燕长安和沈放说的清楚,大仇自有他和沈放来报,不能叫顾敬亭和几位师兄为难。 沈放和几位师兄退席便回,彭惟简尚未离开大殿,几人走时还正与林醒沐客套。 此时林家各位公子也正带家眷宾客回府,路上各处可见马车行人,沈放藏了宝剑,也装作宴后方归。 他带着通行的牌子,一路也是畅通无阻,虽有人奇怪他走的路不是自己府院,但府中宾客彼此交好,夜宿别处的,实也寻常,自也无人管他。 沈放轻车熟路,不多时便已到了那小院竹林之前。临安冬天也不太冷,竹林仍见绿意。 沈放进竹林之中,取块黑巾,先把面目蒙了,在此间出手,自是不能暴露身份。 刚刚戴上,便听道上马车声响,沈放藏匿不动。 片刻一辆大车行来,径直驶到院门,大车停下。一人迈步下车,却是那个带天衣宝莲的金人勃术鲁。随即车上又下来两人,乃是叶素心和跟随的一个侍女。 沈放心念刚刚一动,便见彭惟简也从车中钻了出来。 叶素心和彭惟简说了几句话,带着侍女入院而去。 彭惟简却留在原地,与那勃术鲁说话。两人所站之处,与他不过四五丈远。 沈放暗道,当真是天助我也,悄悄拔剑在手,担心剑身反光被人看到,将剑藏到身后。 就听彭惟简道:“方才你做的不错。” 勃术鲁道:“只是没想到那几人倒真有几分本事。” 彭惟简道:“不妨,让这些人高兴一下,反比我原先想的要好。” 勃术鲁道:“明日我叫人再去查查那几个人底细。” 彭惟简道:“那几人确有古怪,寻常江湖中人,怎懂的这些,特别是那诸葛飞卿,腹中锦绣,我瞧比那孔元任高明多了。这几人都不可小视。” 勃术鲁道:“不错,我瞧着也有些怪异,听说他们跟玄天宗闹的也很僵。” 彭惟简道:“玄天宗这边,咱们还用的着,平日还是要客气些。陈大人那边,事情办的怎么样了?” 勃术鲁道:“这姓陈的老东西胃口当真不小,爱财的我见过不少,他这样贪得无厌的还真是不多。” 彭惟简呵呵道:“这样的人多几个,我也要少费不少心思。” 勃术鲁呵呵笑道:“我瞧这宋人本也没甚好脑子,咱们放个胥苍双出去,果然将史嘲风也引了来,他们还真以为……” 彭惟简道:“这些话烂在肚子里,一个人做梦也不要说!”口气突然严厉。 勃术鲁垂首道:“小人知错。” 第二百八十二章 识剑柒 沈放心中疑云大起,望着彭惟简那瘦小身形,竟是隐隐有些寒意。此人究竟什么身份,大殿之上,竟能与韩侂胄并肩而坐,绝不仅是王府下面一个寻常打手。 看他模样,也是个不小的主事之人,道衍大师这些人显是都要听他号令。此番前来,难道真是为刺杀韩侂胄,叫大宋不得开战?那今日为何又不见动静,道衍大师整场连句话也未说过,难道也只是一块布石,莫非刺杀的地点根本不在此处? 不知怎地,沈放越想越觉彭惟简有些莫测高深,先前听他与钱象祖、道衍大师对话也是这般感觉。此人待人接物,泰然自若,极为老道,一人千面,不同场合对象说话,都是大有文章,话里言间也是滴水不漏,更是善能隐藏。就算在此无人之处,也如此严谨谨慎,处处见有城府。 便是他下面这个勃术鲁,宴席之上,如此不堪,看如今说话行事,显然也是刻意为之。这些人时时都在做戏,究竟所图何事?这彭惟简跟玄天宗又是什么关系?先前大荒落显是相助道衍大师,接下了悲秋神剑谢疏桐,但瞧他话里,跟玄天宗也不过是彼此利用,但能调动大荒落这样的高手,又岂是那么简单。 为何这个彭惟简与大叔说的也不一样,处处都要高上数筹? 沈放思绪如潮,手握剑柄,紧了一紧。他与彭惟简相距不足五丈,如此良机,当真是失不再来。只觉自己心跳的厉害,黑暗之中,“嘭嘭”之声似是越响越烈,急忙收敛心神,凝神静心,长出一口气。 前方彭惟简已经转过身,打算进到院内。 见他背对自己,沈放再按捺不住,心中仇恨之意,化作熊熊烈火。竹林之中,地上已有不少落叶,稍有动作,便有声响。沈放脚下一沉,将脚下枯叶踩实,突然用力一蹬,身形已经窜出。 沈放一跃二丈,人已在步道之上,落地无声。彭惟简和勃术鲁两人都背对着他。 沈放看的清清楚楚,彭惟简瘦小身形就在前方,肩膀似是一沉。心中隐约一种不祥之感,只是此际箭在弦上,已无暇他顾,一剑直指彭惟简后心。 从沈放跃出,到归元剑剑尖触到彭惟简后心,不及一息时间。沈放眼见一剑得手,心中已是澎湃激荡。 突然,彭惟简身形突闪,向前跨了一步,拧转身来,双手一合,已经夹住长剑。 彭惟简一招出手,沈放便知自己犯了大错,低估了彭惟简武功。 在寒来谷,燕长安自是将彭惟简功夫说给他知道。彭惟简虽是顾敬亭曾经的大弟子,跟随的时间也是不短,但彼时顾敬亭忙于抗金大业,彭惟简性子又是阴狠,睚眦必报,顾敬亭教授他武功也不专注,彭惟简的武功练的也是一般。 那日他夜探此处,见彭惟简露了两手轻功,也未见如何高明。只道以他的武功,自己只要抓住机会,不难一击而中。 谁知此刻,长剑竟轻易被他夹住,心中大骇,用力一抽,归元剑却如同生了根一般,纹丝不动。 一旁勃术鲁已经惊觉,见机也是奇快,手一晃,摸出一把不到一尺长的短剑,分心便刺,出招凶狠,功夫竟也是不弱。 沈放一下未抽动宝剑,便知不妙,急切间,突然哑声道:“剑上有毒!”斜着一拖。 彭惟简虽猜到十有八九是假,却也不敢大意,掌中一触,便知归元剑是把宝剑,沈放斜刺里拖拽,也怕伤到手掌,当下双手一分,弃了长剑。 沈放用力过猛,脚下一个趔趄,就势拧身转了半个圈子,正好避过勃术鲁一剑。刚想绕到彭惟简身后,突然后心一震,已中了一掌。 这一掌好不厉害,沈放只觉喉间一甜,一股液体涌了上来,硬生生咽了回去。他强咽下一口鲜血,身形自然一顿,背上一凉,已被划了一剑。 沈放也不回头,脚下一点,斜刺里冲入竹林。 彭惟简冷笑一身,跟着追出,两步便已到了沈放身后。 沈放耳边听的清楚,身后竹叶乱响,知道敌人已经到了身后。突然一个转向,只听“嘭”的一声响,却是彭惟简打断了一根大竹。 沈放奔了几步,便觉胸中憋闷,彭惟简身法更快,紧紧跟在身后,若不是竹林茂密,他不断变向,早已被追上。勃术鲁落后几步,也追了上来。 又追片刻,彭惟简几次都已差点追到,总是千钧一发之际,叫沈放险险避过。 彭惟简脸上不动声色,却已看的明白,沈放脚下已是越来越慢,显是刚才那一掌伤势渐渐发作起来。再追几步,沈放脚下更慢,那竹林已见尽头。 突然沈放脚下一滑,身子一歪。 彭惟简身后看的清楚,抢上一步,伸手抓向沈放后心。 眼见一招得手,突然呼的一声,一根竹子反弹过来。原来沈放假意跌倒,却是拽了一根竹子,突然松手,一篷枝叶,正打向彭惟简面门。 彭惟简缩身一躲,沈放却不趁机跑开,反手一剑,斩断一根竹子,伸手拉过,随手一横,别在两根竹子之间。 一顿的功夫,勃术鲁也追上前来,一剑刺出,他使得乃是一把短剑,沈放侧步闪过,又砍断一根竹子,仍是顺手拉过,挡在身后。 彭惟简弯腰钻过,口中道:“你是何人?” 沈放理也不理,展开身形,左右跳跃,不断砍下竹子,有高有低,挡在身后。 只是稍微阻的一阻,彭惟简两人仍是紧跟在后。 彭惟简朝勃术鲁使个眼色,勃术鲁会意,与彭惟简拉开距离,斜着包抄过去。 沈放只顾砍竹子,未加留意,险些被勃术鲁堵个正着,慌忙掉头。 彭惟简瞅见空档,一个箭步,已到了沈放身后,一掌打到。 沈放脚下突然横着一蹬,身子压的极低,平平窜出,正是“三人行”的身法。 彭惟简冷不防他突然变快,一掌拍空。 沈放这“三人行”的身法全靠脚上发力,横向奔跑起来,甚是快捷,更是难辨去向,脚下连闪,又将两人抛下。 又追片刻,勃术鲁道:“这小子有鬼,怎地在此处兜起圈子来。” 彭惟简眉头一皱,他也看出,不下数次,沈放明明有机会跑的更远,却偏偏又横着绕了过来,就在这一处打转。四下竹林间,已到处是横七竖八的竹竿。 突听勃术鲁喜道:“这贼人跑不动了。” 彭惟简也看的清楚,沈放果然已经站在原地,双手撑膝,大口喘气,心底也是一振,道:“抓活的。” 勃术鲁道:“好。”追上前去,挺剑就刺。 沈放见他追上,也不敢招架,闪身躲开,脚下一滑,已经摔倒在地,连着滚了几滚。 勃术鲁见他摔的狼狈,哈哈大笑,道:“贼子,还不束手就擒。” 沈放倒地,一时竟站不起来,半伏在地上,伸手拉着竹竿,借力才能跌跌撞撞往前爬。 彭惟简见之前已经与沈放越来越近,但不知怎地,却就是够他不到。突觉不对,站定脚步,见四周竹林之间,到处是横竖交错的竹竿,行进越来越难。 自己绕着几个竹子转了一圈,差点和勃术鲁撞在一起,又奔几步,竟绕回了原处。前面沈放早已跑出老远,似是冷笑了一声,脚下突然一快,绕了几绕,人越来越远,转眼已出了竹林。 彭惟简和勃术鲁这才发觉不妙,竹林竟如同变作了迷宫一般。勃术鲁见自己又回到先前一处,不由惊道:“有鬼,有鬼!” 彭惟简沉声道:“是迷阵,莫慌,把他插的这些竹子,一根一根拔了去。” 勃术鲁连连点头,伸手抓住一根竹竿,用力一拉,那竹竿牢牢卡在三根大竹之间,他一拉竟未扯下,心中更怒,挥短剑砍断其中一根,骂道:“什么鬼东西!” 话音未落,周围五六根大竹突地齐齐反弹开来,勃术鲁站在中间,闪了两闪,仍是被一根大竹打中,正中左脸,火辣辣好不生疼。 彭惟简道:“莫要大意,一根根拔了去,看清楚再动手!” 勃术鲁也吓了一跳,脸上又是疼痛,半个眼睛也肿了起来,眼泪花花,忍不住道:“这贼倒也邪门,这就是奇门八卦阵么?” 彭惟简道:“我也不知,瞧着倒是很像。” 勃术鲁道:“真有如此古怪的神通,就这么点功夫,随便弄弄便是个阵法!” 彭惟简道:“先前你我都大意了,这小子装的挺像,也怕咱们看出,不一次摆布成型,而是先是把竹竿弄到附近,借跌爬滚打的时候再布置阵法。我等只道他是伤后无力,被他狼狈模样骗的大意,谁知是另有打算,此人当真狡猾的紧。” 勃术鲁奇道:“小子?大人认得他么?” 彭惟简道:“不就是席上那个识剑的小子,换了身衣服,追了这么久,你还瞧不出么?” 勃术鲁“哦”了一声,道:“这么一说,难怪我也感觉有些眼熟,这小子怎会对大人动手?” 彭惟简道:“我瞧他和史嘲风坐在一起,保不住就是他指使。” 勃术鲁哼了一声,道:“这个臭叫花子。”顿了一顿,道:“这小子既然懂奇阵,干嘛不借机困住咱们,再寻机会下手。” 彭惟简道:“这小子虽不简单,毕竟是仓促布置的阵法,没多大用处,况且他受伤不轻,无论如何也不是咱们对手。” 两人嘴上议论,手中不停,一刻钟功夫,已拆了大半,阵法已破,两人从竹林中走出,勃术鲁道:“大人,可要再追?” 彭惟简道:“算了,那小子受伤不轻,此际多半已经出府去了,咱们毕竟是在旁人府中,还是低调些好。你去跟胥苍双说一声,只怕丐帮就要对他出手,此际不必与丐帮多纠缠,叫他速速先回中都去罢。” 勃术鲁道:“好,小人这就去办。”顿了一顿,又道:“可要再调拨几个人给他?” 彭惟简道:“不必了,他有‘地灭神针’在手,旁人也不敢逼他太甚,一个人回去,倒更是方便。” 勃术鲁连连点头,抱拳一礼,转身去了。 彭惟简回转身来,进了院子,先到了叶素心门前,轻轻敲了敲门,道:“今日累了,早些睡吧。” 听里面叶素心答应道:“这就睡了,伯伯你也早点安歇。” 彭惟简道:“好,好。”这才返身回了自己屋子,推门入内,转身将门闩好,点亮了灯。 他屋中用的却不是蜡烛,而是油灯,那油灯一亮,不见烟气,反有一股淡淡幽香。 彭惟简在厅中又坐了片刻,伸手指在桌上轻点,似是满腹心事。随手打开桌上一个盒子,取了几颗核桃出来,剥开吃了,又喝了杯茶。此人瘦小枯干,却不知为何如此能吃。 大约半炷香功夫,彭惟简才又站起,去往卧室那边。 刚刚跨过房门,一侧墙后突然伸出一把长剑,悄无声息,直刺他咽喉,这一剑也不快,却是毫无征兆,一点声息风声也无。 彭惟简人刚刚穿过房门,又是在自己屋中,先前已坐了片刻,此际完全没有防备,只觉脖子一冷,长剑已经刺入肌肤。硬生生顿住身形,身子急退。 剑尖从他耳后擦着脖子掠过,只差半分便能将他动脉切断,血如泉涌,却是未能伤到要害。 彭惟简刚退两步,一人自墙后冲出,一剑刺来,正是沈放。 第二百八十三章 走马壹 原来沈放出了竹林,将一口血吐出,知道受伤不轻,思索片刻,却是一咬牙,潜入了院子。 他先前已经来过一次,知道彭惟简住处所在,抢先躲了进去,更是潜伏在内室,等的就是这一剑。 可惜自己伤后气力大损,这一剑差了半分,仍是未能建功。 沈放知道,若不能乘胜追击,数息时间,一鼓作气便杀了彭惟简,打斗声一起,彭惟简大批下属顷刻就到,那时毫无胜算。紧跟追上,出手就是一招“烈阳”。 彭惟简颈部流血不止,连退几步,见沈放一剑刺来,剑光耀眼,眼前如同升起一轮红日,眼睛一花,情不自禁双目一齐眨了几眨。 电光火石之间,只觉前胸微凉,知道不好,气海真气翻腾,双手一拂,两股劲风朝沈放打去,脚下一点,整个人已借力朝后滑去。 彭惟简身子滑向后方,沈放握剑紧追,两道掌风擦着耳朵打过,彭惟简这两记只为借力后跃,根本也无暇伤人。 沈放长剑在手,顶在彭惟简前胸之上,只需再进两寸,便能扎入彭惟简心口,可这两寸却如同天堑一般。沈放向前之势已衰,剑仍未能刺入,反离彭惟简心口又远了一分。 沈放用尽全身力气,上身一倾,又将剑朝前递了二寸,他看的清楚,彭惟简已退到厅后,身后便是墙壁,已是无路可退。 果然“嘭”的一声,彭惟简后心重重撞到墙上。 沈放大喜,挺剑送出。 彭惟简突然贴着墙壁,直直拔地而起,长剑自他胸前划过,只割破了外边衣服。 沈放暗叹一声,知道终究还是功败垂成,彭惟简最后这一跃看似简单,却实是高明之极的轻身功夫,原地拔起,身子不能有半点偏差,全靠足底发劲,差的半分今日都难逃活命。 眼见彭惟简身在空中,一伸手,已经搭住房梁,居高临下,冷冷看着他。 沈放知道武功相差太多,也不追击,回身一剑,已将厅内油灯刺灭,这一下刺灭灯芯,油灯不洒,实也是精妙剑法。 屋内登时漆黑一片,只听“嘭”一声大响,却是窗户破了个大洞,屋外月光立刻照了进来。 此际彭惟简才刚刚落地,突地剑光一闪,又是一剑迎面刺到。沈放打灭油灯,顺势踢凳子撞破窗户,常人自然以为他要逃跑,谁想沈放却仍有最后一搏之念,趁着屋内黑暗,又是一招“渔舟唱晚”。 沈放一剑刚刚递出,手腕一股钻心疼痛,长剑几乎脱手,却是被彭惟简狠狠一脚踢中。 彭惟简确是以为沈放已经跳窗而逃,丝毫不曾料到他竟是假跑,又再趁黑偷袭。只是沈放百密一疏,却忘了,房中漆黑,自己最得意的剑法对手却也看不清。 彭惟简丝毫未被他剑意影响,听风辨位,一脚踢出,正中沈放握剑之手,随即进步就是一抓。 沈放被踢中,手臂一扬,胸前门户大开,彭惟简手已经抓到。 一抓之下,沈放胸前衣服尽数抓破,手指正中前胸,顿时也是鲜血淋漓。 沈放见他指力如此厉害,也是一寒,飞起一脚,将一张桌子踢起,人在空中,连环两腿,将桌子踢向彭惟简。自己借势后跃,面朝上,身子平平穿窗而过。 沈放变招也是奇速,眨眼半个身子已经到了窗外,突听“嘭”一声巨响,随即就觉右脚脚腕上一紧,已被彭惟简抓住。 原来彭惟简见黑乎乎一张桌子打来,竟是迎着冲上,眼看撞个正着,上身突然一仰,整个人从桌子下滑过,那桌子重重撞到后面墙上,彭惟简却已滑到窗下,一伸手,已将沈放脚踝抓住。 沈放面朝上,含胸抬头,看的清楚,急飞左脚去踢。 彭惟简冷哼一声,手臂劲力一吐,随即一拖。 沈放只觉脚上“三阴交”“复溜”“太溪”三处穴道同时一麻,气力全无,身子平衡顿失,重重砸在窗框之上。 人还未落下,彭惟简手上使力,已将他整个人抡了起来。沈放偌大一个身子,在他手上竟是轻若无物。 “咔嚓”一声,却是沈放整个身子被砸在墙边书架之上。这一下幸得他已蜷起身子,避开了脑袋,乃是后背和腰撞了上去。即便如此,也是痛不可当。 彭惟简身子一转,又将沈放抡起,这一次却是照着墙壁撞去。 沈放脚上穴道被制,身子被抡起,完全没有还手之力,眼见又朝前面墙壁撞去,只得举起双手,挡住面门,“嘭”的一声,硬生生又受了一记。 沈放无暇去管双臂疼痛欲裂,乃是牢牢抓着宝剑,深吸口气。 彭惟简又将他舞起,这一次甩过头顶,将他半个身子朝窗框下方砸去。这一下若是砸中腰椎,不死也必瘫痪。 沈放身在空中,腰腹崩紧,一剑斩下,他这一下全凭的肌肉之力,平日背着万象和勤奋炼体的好处终于现了出来。 彭惟简见他穴道被制,仍能拧身反击,这一剑直劈自己手臂,只得手上劲力一吐,将沈放扔了出去。 沈放背心在窗框上一撞,随即一个倒翻,“啪”的一声摔在窗外,耳畔刀刃破空声响。 沈放就地一滚,“当当”几声,数把刀剑,一齐砍在地上。 院中已乱成一片,十几人已在窗外,各挺刀剑杀来,更有火把灯笼点亮,照的院中如同白昼。 沈放翻身而起,长剑连出,挡住两人刺来兵刃。 一眼瞥见叶素心也站在一旁,手提长剑,他心神一分,险些被一刀砍中。 沈放见围攻众人中,不乏高手,怎肯恋战,想上房逃走,却被敌人死死缠住,脱身不得,接连几招,已是险象环生。 “嗖”的一声,又是一剑刺到,沈放侧身闪过,人已在院中。 沈放暗道不妙,房前回廊狭窄,敌人不能一拥而上,此际跑到院中,岂不是任人宰割。脚下虚晃,又想闪到回廊之下。未等踏出两步,两把刀一齐砍到,将他逼回,他心思早被旁人看穿。 先前回廊之下,敌人虽多,能凑上前来出手的不过三五个,如今到了院中,那十多人跟出,却仍有七八人站在一旁,并未出手。 沈放扫了一眼,见那几人年纪都是不小,心底一寒。这几个显是高手,见他武功一般,己方已是大占上风,是以好整以暇,袖手旁观。 围攻十数人中,先前那勃术鲁赫然也在其中,他去寻了道衍大师胥苍双说话,刚刚回来,此刻拿了一把虎头刀,出手刚猛,功夫倒也不弱。 沈放先前被彭惟简打了一掌,受伤不轻,适才又在屋中被狂殴一番,气力早已不支。加之先前连使“烈阳”“渔舟唱晚”,手臂又开始发涨,出手已感滞涩。 三个敌人齐齐攻上,他脚下慢了半步,已被一刀砍中后背,只觉背上一股暖意,随即一湿,衣服已粘在背上。知道伤虽不算重,出血却是不少。 围攻众人见敌人中刀,更是振奋,出手更急。沈放左支右绌,勉强挡开几样兵器,冷不防大腿又中一剑。他腿上中剑,移动顿受影响,不多时又被击中数下,虽不致命,也叫他挂彩。 吱呀一声,房门打开,彭惟简迈步出来。 叶素心见他衣服脖子上都是血迹,骇了一跳,走上前来,见伤处已经包扎严实,关心道:“伯伯,可要紧么?” 彭惟简脖颈被剑划过,出血也是不少,打退沈放后,才得暇匆匆止血包扎,见叶素心神色紧张,微微一笑,柔声道:“皮外伤,你莫要担心。” 叶素心听他中气平和,知无大碍,这才松了口气,望望院中,皱眉道:“这人武功也不是很高,如何混进来的?” 彭惟简道:“武功是泛泛而已,为人却是诡计多端,我一不小心,也着了他的道儿。”提声道:“沈放,谁人派你来的?” 叶素心大吃一惊,看看彭惟简,又往院中看去,沈放虽然蒙着面孔,但一经提醒,如何瞧不出来。 叶素心心中惊疑不定,难道此人真是沈放,但沈放为何要对自己伯伯出手?她与沈放虽是相识不久,却是相谈甚欢,对他才识性情都甚佩服,真心将他当作朋友。 突然想起不久之前,沈放也是潜入此地才被彭惟简追查,难道沈放一直包藏祸心,与自己闲聊不过是利用她探听消息? 院中沈放步伐已乱,一使剑之人瞧见破绽,绕到沈放身后,挺剑刺向沈放后心。 此人甚是狡猾,趁着沈放前面有人围攻,敲没声息的出手,长剑慢慢伸出,到了不足一尺之处,才突然用力刺出。 沈放面前有四人同时攻上,他长剑狂舞,堪堪守住,全然不察身后有人杀到,待感到身后剑风,急急侧跃,仍是慢了半步,对手长剑一偏,已刺中肩头。 那人大喜,眼看这一剑穿肩而过,定废了他一只胳膊。沈放突然身子一矮,肩头一道血箭喷出。 那使剑之人大吃一惊,常人背后中剑,定是要向前躲,不叫剑刺的深入。沈放此际突然身子下坠,长剑上翻,却叫他创口更大,流血更多。 正自惊疑,沈放反腿踹出,正中那人小腹,那人登时倒飞出去,倒地不起。 第二百八十四章 走马贰 致背水福音: 感谢的话说过几回,无端生出许多的生分和尴尬,词也找不出几个,我便省略了吧。今天看了几条留言,我感动极了,每条我都仔细看了几遍。请原谅,这本书看的人实在太少,快九十万字,只有25个读者,而且按高人之说,应该还有些是旁的网站打个记号。我基本每天都是上来发个新章就闪,确实很少看其他。叫我想不到的是,背水不断的在给我看稿子,甚至连标点的错误也不漏过。我不知道有几个读者能如此用心的对待作者,也不知道如何表达自己的感激,只能尽我所能,好好的写下去。这个故事一定会有始有终,这是对你的保证。 这是关于两个少年成长的故事,在一个虚构的武侠世界里,他们遇到真实世界里的人和事,每一颗种子都可能扎根茁壮开花。一个人的成长离不开旁人的帮助,如同树木生长的雨露,我很幸运,遇到你这样一个朋友。 几处都做了整改,你建议的确实更少争议。今天改了书名,其实我很钟意《天下无双》这个名字,可惜改不了,希望是一个新的开始。再说一次感谢。 围攻众人中,有三人使长兵器,两根齐眉棍,一把朴刀。沈放身子展开前俯,三人立刻攻到,沈放拧身让过朴刀,又躲过一棍,却被一棍打在腰间。 齐眉棍又称白猿母子棍,棍身韧性十足,出手带着旋转暗劲,打中人身,力道登时散开,皮开肉绽,虽未必深入肺腑,却最是疼痛难当。 腰间更是柔软之处。那人见一棍中的,只道沈放定要翻滚在地,正待抽棍点戳,突觉手上一紧。 沈放中了一棍,却是一步未退,硬生生受了一记,反手已经抓住棍稍,一剑削出。 归元剑锋利无匹,一剑将齐眉棍削断,连那人手指也削下两根。那人高声惨叫,抱着手跳开一旁。 那人的齐眉棍乃是白蜡杆,白蜡树坚而不硬、柔而不折,乃是枪棒的绝佳材料。 白蜡杆却不是树龄越大越好,十八到二十年间的最好,剥皮晾晒之后,还要烘烤,再刷数次桐油,最是坚韧,能弯曲超过六十度不断。寻常交锋,触之即崩走,若不是凑个正着,大斧也砍它不断。但在归元剑下,竟如砍瓜切菜一般。 众人忌惮他宝剑厉害,倒也不敢逼的太近。 皓月当空,院中人影倥偬,激斗犹酣。 彭惟简站在门前,面沉似水。他身前台阶之下,一字排开,站着八人,其中三人,都是一头白发。一人道:“杨兄见多识广,可瞧出这小子底细?” 当中一人,身材不高,伸手抚须,道:“驳杂的很,似是什么都会的样子。” 一人道:“不错,这小子到眼下已经换了十余套功夫,呵呵,竟用剑使刀法、棍法、枪法,这小子倒真有些意思。” 左边最边上一声冷笑,一人道:“可惜没一招学的像,全都是似是而非。” 中间那姓杨的微微一笑,道:“不错,全不是本来面目,虽不算好看,却管用的很。” 他身旁一人道:“嗯,有点博采众家之长,兼容并蓄,化繁就简的意思。” 又一人道:“应变也是神速,果敢的很。” 最先开口之人道:“呵呵,可惜出手无力,底子太差。” 一人道:“不错,他内功即便只有小成,场下这帮人也留他不住。” 一人笑道:“练内功哪里有这么容易,看这小子年纪也是不大。” 杨姓老者右边一人道:“不会太小吧,能练到化繁就简,剑作刀枪,又岂是一日之功。” 这些人中,除了勃术鲁,并无一人去到大宴之上,是以彭惟简虽喊出沈放名字,仍是无人知晓。 杨姓老者点头道:“不错。确是有些古怪。只是看此人眼、手,年纪决然不会太大。” 此时月色虽明亮,又有火烛,毕竟也是深夜,不能与白日相比,这老者的眼力却是过人,竟将沈放身上细节也看的清楚。 一人道:“就是因为贪多务得,内功才练不好吧。” 杨姓老者右边那人道:“看,这一剑他就避不过。”话一出口,突然咦了一声,道:“这小子傻了吗,这一剑最多在他手臂上划个口子,为何反去吃了一记重棍?” 杨姓老者出口长气,摇了摇头,道:“不是,你们看他脚下。” 众人都朝沈放脚下望去,只见沈放抬步,地上便是一个足印,一人登时惊呼一声,道:“这小子流了这么多血!” 杨姓老者道:“不错,他穿着紧身衣,身上的血都顺着身子淌到脚上,连鞋子都浸湿了。”顿了顿,方道:“他不是不知那棍子厉害,而是不能再多流血了。” 众人看着院中地上,一片墨黑足迹,都是楞了片刻,一人道:“这小子当真心有恶虎!” 这下几人都是点了点头。 叶素心见院中之人困兽犹斗,状若疯癫,一招一式都在拼命,心中又是骇然又是慌乱,心道,这真是那个才智过人,说话温和的沈放么? 沈放呼吸已乱,大口喘息,呼出团团白气,手脚更是越来越慢,脚步蹒跚,一只脚已经运转不灵,却仍强撑着不肯倒下。 先前他仗着长剑锋利,尚能反攻一二。打了半炷香功夫,应对十多人的围攻,每一息都是生死之间,更不要说他身上伤口越来越多,他又无内功,气力早已消耗殆尽,只能不住躲闪。 勃术鲁看的清楚,高声道:“兄弟们加把力气,今天生生累死了他!” 他在大宴之上,被沈放师兄李承翰作弄,当场给个鸡屁股下跪赔礼,虽有做戏的成分,却也是莫大耻辱。方才又被沈放在竹林中困了一回,对沈放自已是恨之入骨。 围攻众人却无人响应,方才这半炷香功夫,沈放不知道被刀剑拳脚打中了多少次,却没有一记招数能叫他倒下。你刺中他一剑,他也要还你一掌,已有五人被他打伤退出场外。 众人无一人敢小觑沈放,都知道这小子拼起命来,着实可怕。 一人挥刀砍来,沈放伸剑一挡,刀剑相交,手上一麻,长剑几乎脱手。 那人见他长剑歪斜,胸前门户大开,有机可乘,顺势一肘。 沈放脚下已经站立不稳,躲闪不及,已被撞中,张口便吐了口血出来。 那人一招如此轻易得手,自己反楞了一愣。沈放见他头在自己身前,猛地一头撞去,正中那人后脑。那人“哎呀”一声,头晕眼花,滚倒在地。 沈放也是头晕目眩,更是站立不住。身旁两人看出破绽,双刀齐下,沈放已不及躲闪。 忽然一人道:“且慢。”众人闻声看去,却是叶素心说话。 叶素心见沈放困兽犹斗,越看越是可怜,终于忍不住出声劝阻,话一出口,便见旁人都看自己,脸上一红,小声道:“抓活的。” 那两人手中刀已经砍到,闻听叶素心之语,知她是彭惟简甚为在意之人,不敢不听,急急缩手。 沈放见身旁众人停手,却是想也不想,闪身就朝墙角奔去。 刚刚迈出两步,一人挡在面前,抬手就是一刀。却是勃术鲁知道沈放诡计多端,一刻未曾放松,候个正着。 沈放突然拄剑在地,高声道:“好,我说!” 先前彭惟简问话和叶素心求情人人听的清楚,此时见沈放突然停手,人人都道他是见穷途末路,终于无心抵抗,都是收手退开。 勃术鲁一刀刚刚砍下,眼见收势不及,就要砍到沈放头上,知道彭惟简还要活口,硬生生偏了数寸,虎头刀自沈放鼻尖前掠过。他这招突然变向,间不容发之际避过沈放,颇是不易,自己也觉得意,骂道:“臭小子,算你识……” “相”字还未出口,手腕已被沈放抓住,一柄长剑已经架到脖子之上。 沈放知这勃术鲁武功未必有多高明,却是彭惟简心腹,在场众人,就他一个跟去了林家大宴,想因为他是金人,身份也是特殊。 他自己剧斗至此,早已是极限,旁人更是不虞有他,使个缓兵之计,众人果然上当,被他一击得手。 只是此人再是心腹,终究也是个下人,彭惟简究竟有多看中也不好说,只是沈放也没有别的办法,这稻草有用没用,总要抓上一根。 勃术鲁只觉一把冰冷长剑架在脖颈之上,寒意彻骨,又是惊吓又是恼怒,心道,我早知此人狡诈,怎地偏偏就是我上当。口中连道:“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沈放望向彭惟简,正待开口,突听一声冷哼,身前突然多了一人,一掌打在勃术鲁身上。 沈放心头一惊,只道来人不顾勃术鲁死活,突觉不对,一股力道透过勃术鲁身子,自他背心撞正自己胸口。 沈放如被电击一般,身子登时一麻,手上一松,勃术鲁已被那人拉开。 那人身材不高,鬓发皓然,高鼻长目,一击得手,也不追击,只是朝着沈放呵呵一笑。 沈放后退半步,只觉浑身再无气力,长剑驻地,勉强站定,坚持不倒,喘息道:“好一招‘透骨风’,原来是卫州杨家拳的高手。” 那老者见他一语道破自己来历,也是微微一怔,他这“透骨风”的功夫甚是罕见,虽与“隔山打牛”的气功有相似之处,却又大大不同,江湖中知道的人极少,道:“小娃儿见识倒是不凡,老夫杨熏炫,你今天可不走运啊。” 沈放道:“前辈说的不对,我不走运又岂止一天两天。” 杨熏炫见他一身是血,呼吸粗重,显是受伤不轻,虽蒙着脸看不到面目,一双眼却是镇定自若,众敌环伺之下,仍能处变不惊,谈笑风生,对他更多了几分兴趣,道:“我家简先生问你,何人派你来的?” 一旁勃术鲁死里逃生,恨极了沈放,道:“杨先生,莫要与他啰嗦,先擒住再说。” 杨熏炫点点头,道:“不错,是该如此。”踏上一步,伸手抓向沈放胸前。 沈放早已是强弩之末,见他伸手抓到,反手背剑,勉强将剑尖自肋下穿出,对着杨熏炫手掌。 这一招甚是隐秘,杨熏炫却瞧的清清楚楚,挥手一送,双指一分,已点中沈放胸前“璇玑穴”和“神藏穴”,小指一勾,顺手将他面巾也扯了下来。 第二百八十五章 走马叁 杨熏炫见面巾之后,却是一张苍白不见一丝血色的面孔,看模样,眉清目秀,便似个文弱书生一般。 杨熏炫微微一怔,先前沈放悍勇,场上人人所见,他实是不敢相信,这个看上去有些文弱的少年,骨子里怎如此凶悍。 勃术鲁见沈放双臂垂下,长剑脱手,已无反抗之力,上前一步,一刀劈下,道:“刁钻古怪的臭小子,先拿条胳膊来。” 叶素心见沈放面巾落下,确确实实是他,眉头皱起,见勃术鲁突然上前,要砍掉沈放手臂,急道:“莫要伤他!” 勃术鲁一刀砍下,眼见沈放手臂不保,突然手上一沉,刀锋离沈放肩头还有数寸,却再进不得半分,却是杨熏炫两根手指,牢牢夹住了刀背。 勃术鲁皱眉道:“杨先生,你这是何意?” 沈放心头一震,心道,勃术鲁武功也不算差,这一刀之力着实不小,却叫杨熏炫轻轻巧巧两指夹住,此人武功只怕比大师兄也是不差,自己就算无伤在身,方才那两指只怕也躲不过。实想不到,彭惟简这边竟还有如此高手,今日行事,实在是太过莽撞。随即眼前便是一黑。 杨熏炫微微一笑,道:“你没听到叶姑娘话么?”见沈放一动不动,奇道:“你胆子倒是不小,竟连躲也不躲,你猜到我会出手么?” 沈放脸上似有一抹古怪笑意,却是不语。 勃术鲁怒道:“臭小子,还有的得意么?”却见沈放目光呆滞,伸手一推,手还没碰到沈放肩膀,沈放已倒了下去。 勃术鲁也是一愣,道:“这小子昏过去了?还是死了?” 杨熏炫也是吃了一惊,突然抬头道:“有人来了!” 众人都是一怔,随即两人同声道:“不错,是高手!” 杨熏炫侧耳倾听,片刻道:“四个,等等,五个,不对,后面还有,大家小心。” 话音未落,突地墙外飞进一人,落地一个趔趄,险些跌倒,众人都是吃了一惊,见那人一袭黄色僧袍,身材肥大,却正是道衍大师胥苍双。 杨熏炫显是认识他,见他正落在自己身旁,伸手扶了一把,道:“大师,不妨事吗?” 胥苍双深吸口气,慢慢吐出,方道:“还好。” 说话间,墙上又多了四条人影,一人冷笑道:“胥苍双,今日谁也救不了你!” 胥苍双道:“何长老,倚多为胜,可是胜之不武。” 墙上四人,正中一人乃是丐帮帮主史嘲风,传功长老蒋绪中和掌棒长老穆清泉站在他右侧,左边说话的一人正是沈放曾经见过一次的执法长老何安在。 四人站在墙上,显是也未料到院中竟然站了这么多人,更是剑拔弩张。 史嘲风四下扫视一圈,呵呵一笑,道:“这不是卫州杨兄弟、下九流欧阳兄、青龙鞭宋兄么?呵呵,千手人屠胡一风,铁臂狻猊马海平,果然还有魔教余孽!臭秃驴,好本事啊,竟然藏了这么多帮手!” 杨熏炫和一旁站着的几人齐齐抱拳,道:“史帮主,幸会,幸会。” 史嘲风道:“你们几个也帮金人做事了么?这几个魔教的余党,也是你们一伙的么?” 杨熏炫神色稍显尴尬,道:“这个……” 彭惟简上前,抱拳道:“魔教入侵已是三十多年前的旧事,他等也是被当时篡位的哥舒教主所骗,那人被杀后,魔教已烟消云散,如今道衍大师等人早已非魔教教众,史帮主还请明鉴。” 史嘲风一跃而下,与彭惟简站个对面,摇头道:“一日为魔,终身不改。简先生说的太过轻巧。” 三位长老跟着站到一旁,对面足有二十多人,四人却都是从容不迫,未见慌乱。说话间,四人眼光一扫,已看到地上沈放,几人微不可察,交换个眼色。 胥苍双身旁一人冷哼一声,道:“史帮主好大的威风。”正是那千手人屠胡一风,他也正是场上的三个白发老者之一。 蒋绪中道:“跟你等还需客气么?” 又一白发老者上前一步,与胥苍双和胡一风站到一处,乃是铁臂狻猊马海平,望向院门之处,道:“原来史帮主还有帮手。” 史嘲风几人也回头去看,见五人正进得院来,却是诸葛飞卿几人,不知怎么也跟在后面,也不出口分辨。 史嘲风带着三个长老去听玉小筑寻胥苍双的麻烦,胥苍双武功不过与何安在相若,如何是几人对手,知道不敌,见了众人便跑。 史嘲风几人忌惮他手中“地灭神针”厉害,不敢紧逼,又不及他熟悉道路,竟被他一路逃到此处。 几人在听玉小筑交手,诸葛飞卿等人自被惊动,当下尾随而来,也想看个究竟。刚进院子,就看到沈放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生死不知, 李承翰惊呼一声,道:“师弟!”抢上一步,要看他伤势。 杨熏炫虽不知他底细,但见是沈放一伙,自然是敌非友,当即上前一步,道:“阁下且慢。” 李承翰见沈放一身是伤,早已怒火中烧,心知定是这些人下手,怎会客气,见杨熏炫挡路,劈面就是一掌。 杨熏炫不防他说打就打,出手更是迅捷如电,顿起较量之意,看准他拳路,伸手拿他肘间,一指在上,四指在下,扣他“小海”“曲池”“天井”“肘髎”四穴。 李承翰手臂一沉,将杨熏炫手掌撞开,反掌拍他肩头。 杨熏炫见他变招奇速,沉肩抬手,与他对了一掌。双掌相交,“砰”的一声响,两人各自退了一步,这一掌竟是平分秋色。 两人手掌对撞,杨熏炫只觉手上一热,知道对手掌力带着阳火之力,震退一步,跟着又后退了一步,防他追击。 两步一让,身旁人影一闪,沈放已被人抓过。出手之人,身材高大,正是吕鑫。 胡一风见人被他抢走,上前一步,道:“好朋友,留下吧。”一爪抓出。 吕鑫上身不动,平平朝后滑去,胡一风出手虽快,仍是差了半寸,他一击不中,知道对手抱着一人,倒退而回,自己竟然抓他不到,功夫多半不及对手,当即收手。 李承翰拱手道:“佩服,佩服。”俯身拿起沈放的归元剑,慢慢走回, 杨熏炫略一犹豫,也不阻拦。身后铁臂狻猊马海平和几人都是跃跃欲试,但见史嘲风和三位丐帮长老似笑非笑,瞧着自己,顿时又缩了回去。 吕鑫师兄弟联手救人,交手虽是电光火石,人人却也看的清楚。史嘲风目光一凛,暗道,这两人武功不弱啊,真是姓沈的这小子师兄么,怎地武功相差如此之大?他试探过沈放武功,因无内力,不免对他小看,只道他师兄弟想也不是什么高手,谁知适才所见,吕鑫和李承翰两人实是身手不凡。 场上有一人,却更是吃惊,道:“‘龙阳烈火掌’、‘回风步法’!你们这功夫哪里学的!”正是彭惟简发问。 吕鑫和李承翰对视一眼,两人出手不过一瞬,竟能被人看破底细,不由大吃一惊。 柳传云已经上前,将沈放接过,见他仍有呼吸,心下稍安。 吕鑫道:“你如何知道?” 彭惟简呵呵一笑,上前一步,抬手一掌,打向吕鑫。他与吕鑫隔了三丈有余,吕鑫自然不会去躲,见他五指分开,仅食指、中指并在一起,掌中若有若无三道缝隙,一掌出手,三道掌风吹到面上。 吕鑫更是惊讶,脱口而出道:“‘三分掌’!你是?” 彭惟简笑道:“哈哈,不错,你们该叫我一声师兄才是。师傅他老人家身子安泰?”他满面笑容,似是发自心底的高兴。 身旁杨熏炫、勃术鲁见惯了他不苟言笑的阴冷模样,见他如此表情,倒都有些吃惊。 诸葛飞卿几人登时恍然,沈放叔侄与这位大师兄的恩怨,几人都是清楚。他们几人和彭惟简虽出同门,却是从未谋面,顾敬亭对这个大弟子感情复杂,也不愿提及。几人对这个曾经的大师兄着实是一无所知。是以大宴之上,沈放见到彭惟简能认的出来,他们却是浑然未觉。 眼下明白,沈放独自前来寻仇,个中缘由几人倒也猜的出来。彭惟简乃是师傅一根心头之刺,这其中恩怨着实也不简单。几人面面相觑,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应对这位曾经的大师兄。 半晌沉默,诸葛飞卿才拱手道:“师傅他老人家一切安好。” 他们几人神情有异,彭惟简如何看不出来,只道是他们仍不敢信,也不虞有他,道:“那就好,那就好。这么多年,我一直记挂他老人家,只是不知去向,无处找寻。” 史嘲风和三位长老见几句话一说,诸葛飞卿几人竟和彭惟简认了同门师兄弟,都是眉头一皱。几人虽不惧眼前众人,但这几人若也跟彭惟简有瓜葛,今日却是不妙。只是看先前场上形势,分明是沈放与这些人为敌,更被重伤在地。但动手在前,同门相认在后,这群人究竟是敌是友,却也难讲。几人不约而同,都去看沈放。 第二百八十六章 走马肆 此时鲁长庚已将手自沈放脉门处放开,低声道:“师弟失血过多,脉象虚弱,内伤也是不轻,性命当是无碍,还当及早救治。”伸手掏出颗药丸,捏住沈放下颚,助他服下。 柳传云见沈放面色惨白,一丝血色也无,大是怜惜,皱眉道:“要唤醒他么?” 鲁长庚摇头道:“师弟损耗太大,精力消磨,还是让他多睡一会的好。” 彭惟简看看几人,见五人除了柳传云,神情都甚不自然,略一犹豫,仍是开口道:“原来此人也是小师弟,罢了,罢了,师弟既然不知,我也不会怪他,今日之事,就且饶了他。” 斜眼看了看史嘲风,心道,臭叫花子,今日这笔账,先给你记下了。他一早便怀疑沈放背后有人,自己与这少年素不相识,原来是被丐帮史嘲风教唆。 席间这些人坐在一起谈笑风生,他看的真真切切,此际诸葛飞卿几人也是和史嘲风站在一处,更是坚了他心头之念。 诸葛飞卿几人也不接口,吕鑫看看彭惟简,又把头转了过去。 彭惟简心中大是不喜,他自己忽遇同门,知晓师傅顾敬亭消息,心中喜悦,但见这几个同门脸上,却是丝毫不见欢喜之色,更是对他戒虑重重,提防之意,形诸颜色,皱眉道:“你们几个怎地如此不懂规矩,师兄也不叫一声的么?” 诸葛飞卿四人不语,鲁长庚和吕鑫面上,更有尴尬之色,唯独柳传云冷哼一声,道:“师傅已将你逐出门墙,这师兄二字,再也休提。” 彭惟简身子竟是一晃,伸手摸了下颈间伤处,勃然怒道:“胡言乱语,信口雌黄,你竟敢胡说八道!”他血气上涌,显是动了真怒,脖间伤处竟是崩裂。 柳传云冷笑一声。 彭惟简看她一脸鄙夷之色,更是恼火,一迭声道:“好,好,说不得,师兄今日要代师傅管教管教你等!” 柳传云仍不理会,诸葛飞卿却是上前一步,挡在她身前。 彭惟简勉强压下火气,望向诸葛飞卿,道:“你是二师弟?怎么回事,你说来我听!” 诸葛飞卿再不能装作没听见,只好抱拳道:“彭……简先生,师傅他老人家确是此意。” 彭惟简楞了片刻,他见诸葛飞卿老成持重,不似信口开河之人,心中却仍一万个不肯相信,摇头道:“我不信,师傅他老人家绝不会如此!”眼角不住抽动,停了片刻,又道:“我五岁就跟着师傅,师傅待我情如父子,你等究竟是何来历!”说到最后一句,言辞渐厉。 诸葛飞卿既然开口,反没了顾虑,但听他言语,心中对这个曾经的大师兄却也是五味杂陈,只好道:“师傅他老人家……自有想法。” 柳传云道:“你卖国求荣,投靠金人,事情既然敢做,何必再要惺惺作态!” 彭惟简自鼻中喷出口气,道:“师傅如今何处?” 顾敬亭矢志抗金,他幼年亲历,自是知道的一清二楚,若是因为这个要逐自己,倒不由得他不信。只是在他看来,自己生在金国,长在金国,各为其主,也没有什么不对。 诸葛飞卿稍有犹豫,柳传云已道:“丰都西,四方山,寒来谷,你有胆子就去去看。” 彭惟简道:“好,待我此间事了,自会去拜见师傅。” 史嘲风哈哈大笑,道:“原来你们是不厌庄主的徒弟,好,好,好,顾兄英雄豪气,不惧金狗,这个徒弟踢的好!” 顾敬亭一脉的武功,以“焚冰诀”为根底,沈放多半都修炼不得,倒是各种外门功夫练了不少,顾敬亭还特意为他创了套“断龙问天掌”。只是这套掌法江湖上也无人见过,是以沈放遇敌出手不少,却无一人能瞧出他功夫来路。 前番彭惟简点出“龙阳烈火掌”,史嘲风立时猜出了众人来历,他自己也是吃惊不小。顾敬亭当年声名赫赫,武功不凡,突然退隐,销声匿迹,武林中也是众说纷纭,却没想到,沈放竟然是他的徒弟。眼下看彭惟简和众人就要翻脸,他自是乐得所见。 彭惟简看看史嘲风,怒气竟已消散不见,道:“本门之事,不需帮主费心。诸位,都请回吧。” 史嘲风道:“交出魔教余孽,我等自不与你为难。” 彭惟简摇头道:“此间只有大金国王爷帐下客卿,没有你说的魔教余孽。” 穆清泉道:“阁下原来是个睁眼瞎子,还懂得掩耳盗铃。” 胥苍双上前一步,道:“善哉善哉,你道我等怕了你么?” 何安在道:“不怕最好,咱们这就做过一场,手底下见个真章。”说罢就要上前。 史嘲风伸手止住,道:“简先生,你道人多就有用么?” 彭惟简道:“史帮主武功高强,人多势众,我等自然是不够瞧的。” 史嘲风道:“魔教行径,泯灭人性,人神共愤,人人得而诛之。简先生带着这些人,祸害无穷,不如我替你斩草除根,日后也少了许多麻烦。” 一旁鲁长庚低声道:“史帮主对此人为何如此客气?” 李承翰也低声道:“丐帮弟子遍布天下,与寻常帮派不同,彭惟简为金国王爷做事,也算半个官儿,北方丐帮人数更多,正是民不与官斗,史帮主也怕他报复刁难,这面子总要给一些。” 突听一阵桀桀怪笑,忽而在东,倏尔在西,缥缥缈缈,声音似是尖利,却又微弱,仿佛气若游丝,却直钻入耳,竟叫人遍体生寒。 众人都是一惊,那声音如同鬼魅,竟不知来处。史嘲风脸色也是一变,突然转身,朝向院子左侧,道:“哪位高人,还请现身一见!” “吱呀”一声,一扇门自内推开,一个弓腰曲背的黑衣老妪走了出来,此时未见下雨,她却撑着一把油纸伞,伞沿压的极低,看不清面貌,拄着一根乌黑的拐杖,颤颤巍巍,似乎一阵风都能吹倒。 何安在和诸葛飞卿等人都是一惊,心道,先前难道就是此人发笑?此人明明在那屋内,声音怎会从四面八方传来, 那老妪慢吞吞走到院中,站到史嘲风身前,道:“史帮主发发慈悲,就放过我们这些可怜人可好。” 史嘲风看着眼前墨黑纸伞,半截黑裙下一双红鞋,楞了片刻,方道:“青伞红鞋,不共戴天,没想到你竟然也肯寄人篱下。” 那老妪轻叹一声,转身朝回走,拐杖敲在地上,嗒嗒之声,片刻又回到房前,道:“我等可有得选么?”声音几不可闻,随即关上房门,听门闩响动。 诸葛飞卿等人带沈放回了听玉小筑,吕鑫和李承翰脱去他身上衣服,给他包扎伤口。沈放流血甚多,筋疲力尽,仍是昏迷不醒。 柳传云见沈放身上横七竖八,不知有多少伤疤,有新有旧,心中酸楚,不忍直视,皱眉道:“这孩子,才出来多久,如何受了这么多伤。” 李承翰摇头道:“师弟遇到不少高手,偏偏他执拗性子,明知打不过,也不肯服输,哎。” 鲁长庚一拳打在床沿上,道:“师弟武学奇才,天分奇佳,若不是大师……这彭惟简所累,又怎会练不了内功。” 李承翰道:“我等也是大意了,大宴之上,只顾提防那道衍和尚,没去留意那人。此人在金国王爷帐下,年纪相貌也对的上,我等偏偏视若无睹。” 柳传云道:“算了,莫说是你,我也没想到。” 吕鑫道:“小师弟太也鲁莽,此事为何不先跟我等打个招呼。宴席之上,我就瞧他有些古怪,魂不守舍,只是不知竟是此等大事。” 诸葛飞卿叹了口气道:“小师弟是故意不说,师傅对那人什么心意,咱们也不是不知,他也是怕我等为难。” 李承翰道:“只是师弟还是错判了此人武功,按燕大侠所说,当年此人可还使不出三分掌,如今武功却是大有长进。” 吕鑫道:“他离我三丈外发掌,掌风凝而不散,况且我瞧他还未尽全力,只怕武功还在我之上。” 柳传云道:“当真?怎会如此?” 诸葛飞卿道:“三师弟所言应是不假。此人跟随师傅之时,师傅也还年轻,整日为抗金奔波,教他武功的时日有限,本门内功也是很晚才传他。只是按燕大侠所说,七八年前,此人武功还只是一般,想是这些年突然开窍了,或是有了什么不俗机缘。” 柳传云道:“他跟魔教的人混在一起,倒真有这个可能。” 鲁长庚道:“眼下我等该怎么办?” 李承翰道:“看此人说话,对师傅倒还有几分情义。我看他脖子受伤不轻,竟肯放过师弟,只是他哪里知道,师弟与他可是杀父之仇。” 吕鑫道:“咱们自然要帮师弟。” 说话间,几人都去看柳传云。柳传云看看床上的沈放,半晌摇了摇头,道:“咱们莫要问了,那彭惟简身边高手不少,也不是如此容易对付的。他的事情等长安出关再说。” 第二百八十七章 走马伍 诸葛飞卿道:“如此也好,我们还是先去琼州。我适才探过,如今师弟脉象更差,不知是否与他修炼那剑法有关,不管如何,他那本书要抓紧夺回来。” 鲁长庚点头道:“好,只是琼州不能让师弟去。” 李承翰道:“正当如此,师弟这次伤的又是不轻,又要休养两三个月。师妹,你好好跟他说说,叫他莫要再与旁人动手,最好能说服他先回寒来谷去。” 沈放躺在一颗大树之下,望着手中归元剑痴痴发呆,阳光之下,归元剑光泽似是黯淡了许多。沈放喃喃自语道:“我每战必败,你也不高兴么?胜败兵家常事,你瞧,我都不放在心上。” 诸葛飞卿等人照看了他几日,本想留下柳传云陪他,沈放却怎么也不肯,解辟寒武功虽不高,又被逐出玄天宗,但此人诡计多端,未必没有后续的手段。 诸葛飞卿等人无法,只好反复叮咛,叫沈放千万不要再与人动手,一切等燕长安来临安再说。 只是他们虽然向寒来谷传了消息,燕长安何时出关却不好说,但眼下没有别的办法,只能靠燕长安劝住沈放。 沈放执拗性子,便是师傅顾敬亭说话,也未必如燕长安好使。 沈放已搬出林府,林怀玉大宴第二日就叫莹儿来看他。沈放师兄弟在大宴之上大放异彩,风光无二,她也是面上有光。 莹儿却想不到半日不见,沈放竟是如此凄惨模样,更是昏迷不醒,见到也是傻了。 诸葛飞卿等人自然不会说实话,只说沈放练功有误,岔了内息。林怀玉自己也来看了,也是将信将疑,叫莹儿送了不少滋补的东西过来。 待诸葛飞卿几人离开,沈放立刻也离了林府。本来按诸葛飞卿等人意思,林府倒是个养伤的好地方,看林家风平浪静,对夜间激斗之事显是无心过问。 沈放却是另有想法,他报仇不成,一想到彭惟简就住在不远,心中就是怒火中烧。加之林怀玉待诸葛飞卿等人一走,每日都来寻他,战青枫也时时跟来,冷言冷语,更叫沈放别扭心烦。索性招呼也不打,卷包裹搬出去了事。 丐帮宋长脚听说沈放出来要找住处,当即帮他寻了处所在,地方既好,价钱还便宜,独门独院,还有个小小花园。 此间主人不缺钱,更是得宋长脚有过救命之恩,本来连一文钱也不想要,只是沈放过意不去,坚持要给,才取了极低一个价钱。 眼见新年已过,沈放外伤早愈,内伤也好了不少,虽还是身子乏力,坐卧行走,已如常人。 临安天下脚下,新年自是十二分的热闹。沈放却是毫无玩乐的心思,被宋长脚拉着去御街看灯会,也是看了一半就自己跑了回来。 临安灯会,当今圣上也会现身与民同乐,百姓争睹龙颜,热闹非凡。即便如此,沈放也是无动于衷,不曾有心去看上一眼。他愈加沉默寡言,似是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身子也更是消瘦。 这日阳光明媚,他搬了个躺椅,半躺在院中树下,这是一颗核桃树,叶子早已落光,日光透过树梢,也没有多少阻隔,正照在他手中长剑之上。 自大宴之上,借助蚂蚁分辨三剑之后,沈放对《器经》中的学识更多了几分兴趣,按《器经》所说,没有人喜欢失败,有灵之剑亦也是如此。 沈放虽不能尽信,但心中既有此念,再看归元剑,好似真有些消沉之感。 沈放随即心中也是发笑,剑毕竟是死物,又怎会消沉,这颓丧二字,多半还是应在主人自己身上。自己嘴上不认,但屡战屡败,心中岂能没有波动。 看着剑上映出一张落寞脸孔,沈放正自出神,突听有人大声道:“沈小哥在么?”脚步声响,却是何安在自院外走了进来。 沈放虽识得此人,却并无深交,见他突然来访,起身抱拳道:“原来是何长老。” 何安在笑道:“我还到处找你,你却是舒舒服服躺在这里晒太阳。” 沈放见他言语熟络,透着亲切意味,更是有些奇怪,道:“何长老寻我何事?” 何安在却不直说,自顾道:“你这房子不小,干嘛不找个看门的僮儿。我叫了半天,若不是长脚跟我说,我还道屋里没人。” 沈放笑道:“我穷的叮当响,差点房钱都付不出,哪里有钱请僮儿。” 何安在道:“你又与我说笑,你上个望湖楼就有五十两金子,那日林府大宴,如此风光,林家的赏钱还少的了你?居然跟我哭穷,这才几日功夫,你这富人的毛病也学会了。” 沈放道:“哪里,哪里。”他倒真不是哭穷,望湖楼那五十两转手就送给了莹儿,他连碰也未碰,在林府之中,林怀玉是有叫莹儿送他金银,全让他推了回去。他是桀骜之人,哪里会去在意贪图富家的笼络施舍。更何况在他心中,也从未将银钱看的过重。 何安在东拉西扯,跟沈放闲聊,沈放知他必是有事,也不点破,随着他性子天南地北扯了一通。 又说了几句,何安在道:“对了,此次寻你,只因前些日子你帮了不少忙,帮主答应给你些好处,偏偏找不到你人,若不是长脚说起,我还道你跟你师兄一起南下了。” 自怀中掏出一个小瓷瓶,递给沈放,道:“帮主知你有伤在身,特意拿了些伤药给你。” 沈放接过瓷瓶,立刻闻到一股刺鼻药味,沈放略一分辨便知乃是一般的伤药,瓶子也封闭不严,定是随随便便找的货色。 听何安在对他师兄行踪了如指掌,想来自己住在此处,人家也知道的清清楚楚,所谓寻不到人,多半只是托词。丐帮要找个人,那还有什么难的。何安在此番上门,定是有事寻他,也不说破。这半年多以来,他性子倒是愈加稳重,沉得住气。将瓷瓶收入怀中,道:“多谢史帮主。” 何安在呵呵一笑,似也有些觉得拿不出手,道:“我帮中都是穷人苦哈哈,没什么值钱的东西,沈小哥莫要嫌弃。” 沈放道:“何长老言重了,千金易得,情义难求,能得史帮主记挂,已是折煞晚辈。” 何安在见他客气谦和,对他印象更好了几分。又聊几句,沈放随口问道:“贵帮追那胥苍双,后来如何了?”当日史嘲风等人到时,他已昏了过去,其后事情都是诸葛飞卿等人告知。 何安在摇了摇头,道:“那几个贼人躲在林府,做了缩头乌龟,一时倒也难办。” 沈放道:“小子见识寡陋,不知这魔教究竟做了些什么,叫人如此痛恨。” 何安在道:“你年轻太轻,这些事情不知,也怪你不得。” 沈放道:“还请前辈赐教。” 何安在道:“小友莫要客气。这魔教又叫摩尼教,也称明教。据说本是发源于波斯,南北朝时期传入西域,又至漠北回鹘。唐朝时因回鹘汗国助唐平定安史之乱有功,应回鹘之请,于江淮等地建立摩尼寺,始入中原。初来中原,也无人信他,便假借佛教之名传道,得回鹘商人之助,发展倒也迅猛。直到后来,回鹘被黠戛斯击败,国势衰落,大唐对回鹘和摩尼教的态度有了剧变。唐武宗会昌五年(845)灭佛,摩尼教亦遭严重打击,转入地下,成了秘密教派,开始吸收道教及民间信仰,并改称明教。” 沈放道:“原来也与佛教有些相似,不知为何又和武林搭上关系?” 何安在道:“是有相似之处,起初这魔教主要也是以传教敛财为主。这教派等级森严,僧侣必有从者侍候,甚或生杀予夺,实是凶蛮自利之徒。灭佛之后,这摩尼教就心怀不轨,鼓吹光明战胜黑暗之说,鼓动百姓起来造反。历经五代至我大宋朝,已是根基不浅,我朝方腊、王念经起义造反,都是信的摩尼教。回鹘灭后,后又被西辽占去,摩尼教也逐渐消亡,反是大宋境内势力不小。因整日鼓动造反,教中武林高手也是越来越多。这魔教有不少从波斯、西域传来的邪门功夫,修炼起来,进展远超正派武功,这魔教势力也是越来越大。” 沈放道:“原来如此,只听说数十年前,魔教入侵,我还道真是从外面过来,原来早在我朝扎下根来。” 何安在道:“却也不是如此说,几十年前,大宋境内魔教教徒虽多,却没有领袖人物,也没有教主,各地都是各自为政。孝宗隆兴元年(1163年),金东京(今辽宁辽阳)有僧法通以迷信聚众,金都统府派兵征讨,出兵过万,竟未抓住此人。此事让金国有所悟,与法通暗通款曲,竟将西域魔教翻了出来。” 沈放奇道:“莫非是……?” 何安在道:“不错,金人与我宋国交兵,屡有江湖人士参与其中,或是暗杀大将,或是烧毁粮草,扰乱后方,早已是金国心头之刺。而回鹘灭后,西域魔教也是苟延残喘,日子艰难,两下一拍即合。金人暗中支持,叫魔教深入大宋腹地,与我江湖人士为敌。” 沈放皱眉道:“与整个武林为敌,这魔教真如此厉害?” 第二百八十八章 走马陆 何安在道:“起初自然不是大张旗鼓,这其中隐秘,我等也都是后来才知。魔教也想利用此等机会,谋得复兴,更是看中大宋富庶之地,索性举教搬迁,将西域魔教整个搬了过来。摩尼教信奉世界之始,光明和黑暗之国并存,光明占据北、东、西三方,黑暗占据南方。有二宗三际论,二宗是指世界的两个本原,黑暗与光明,善与恶,三际是指初际过去;中际现在;和后际将来。与佛教三世说如同一般。 “教中除教主之外,有光明、黑暗、善、恶四使,又有三大法王,这八人武功都是奇高。这批人进入中原腹地,一来无人能敌,二来本就是魔教传承正统,各地魔教门徒纷纷归顺。不到半年,势力已是坐大。这其间,金向大宋索要岁币,又要割让城池,张浚不允,孝宗皇帝也是震怒,两国又再交战。隆兴北伐之战,魔教中人肆意阵前阵后,与我江湖好汉为难。此次北伐,打了一年多,大宋又败。但魔教与中原武林的梁子已是彻底结下了,双方愈斗愈烈。” 沈放叹道:“不想还有此等秘辛。” 何安在道:“是,我等中原武林与魔教仇恨,绝非异域流派之争,既有恩怨,更有国民大义。”顿了一顿,又道:“魔教羽翼已成,又有金人背后财力支持,功法更是鬼魅,中原任一门一派都不能匹敌,初始中原武林处处受制。打了三、四年,中原武林终于团结一心,加之对于魔教武功,各派都开始熟悉,才略微扳回些局面。” 沈放道:“只是略扳回局面么,不是说魔教被彻底击溃了么?” 何安在摇头道:“哪有这般容易,魔教教主哥舒大明,一身武功,当真是天下无敌。我那是年纪尚小,不过是个二袋弟子,庐州一战,我帮设下陷阱,埋伏此人。谁知一场恶斗,我帮前前任帮主,还有四大长老,尽皆死于此人之手。此人只受轻伤,从容而去。” 言毕,竟是有些呆呆出神,似乎几十年过去,仍是忘不了当年一幕。 沈放心下恍然,难怪丐帮对魔教恨之入骨,一听魔教余党消息,必要追杀,至死方休,原来是有如此深仇大恨,问道:“那后来如何反败为胜?” 何安在略一犹豫,道:“世人皆说是魔教自己起了内讧,中原豪杰趁机覆灭。其实是先有位高人出面,打败了哥舒大明,并且约法三章,叫此人不能离开断天崖。” 沈放笑道:“还有什么人能强过魔教教主?”突然想起一事,眼前一亮,道:“我听说江湖上有位高人,叫云龙野叟?” 何安在大吃一惊,道:“原来你也知道这位前辈!不错,正是这位前辈,那一年,这位前辈上少林寺,求观达摩手抄经,一举折服少林掌门素深大师和昆仑掌门江入荒。此后大约是素深大师有求,这位前辈去了断天崖。” 沈放道:“怎地还说不准?” 何安在道:“这位前辈神龙见首不见尾,真正见过他的人着实不多,他是否去寻了哥舒大明,又是否有一战,谁也不曾目睹。只是少林寺之事后不久,哥舒大明直到身死,再未下过断天崖。断天崖在河北,离少林寺也不算远,素深大师虽是三缄其口,但老一辈都猜想,当是这位前辈出手所为。” 沈放道:“云龙野叟前辈打杀了魔教教主?” 何安在道:“不是,这位老前辈大约只是打败了他,约束哥舒大明不下断天崖。哥舒大明性格暴虐,对下属极为苛刻,因金国之命,四处挑衅,与中原武林同道为难、被困断天崖后,据说性情更加暴虐。天长日久,魔教教众也多有怨言。两年后,魔教突然起了内讧,据说先是两位使者发难,又说动两位法王造反,联手诛杀了哥舒大明。中原豪杰趁机联手,攻打断天崖,魔教树倒猢狲散,方才一败涂地。” 沈放奇道:“那四使和三位法王,当是教中股肱,怎会突然造反?” 何安在道:“此乃绝密之事,如今怕只有接连双尊知道。” 沈放道:“听说那日有个撑伞的婆婆?” 何安在道:“哦,对,此人或也知晓。” 沈放道:“那婆婆究竟是谁,竟叫史帮主也忌惮?” 何安在道:“呵呵,这个我就不便对你说了。”正色道:“总之你日后若是遇到此人,切莫招惹。” 沈放笑道:“莫非是四使三法王之一?既然魔教余孽,人人喊打,何以没人去找双尊的麻烦?” 何安在顿显尴尬,用力扰了扰头,似是头皮痒得厉害,道:“双尊临阵倒戈,于武林有功,岂能同日而语?”看看沈放面上略带讥刺之意,摇了摇头,无奈道:“好吧,实是这两人太过厉害。” 沈放笑道:“难得长老雅兴,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长老今日何以如此清闲?” 何安在连连点头,道:“对,对,此次前来,还有一事想请小友帮忙。” 沈放道:“何长老请说。” 何安在道:“帮主想请小友回趟林府,传个消息。” 沈放道:“什么消息?” 何安在道:“如今坊间有传言,林员外与金人勾结,意图行刺韩侂胄韩大人。小友只需告诉他们,此事乃是那金国使臣简大人散播出来。” 沈放笑道:“他自己怎会出卖自己?” 何安在道:“他自己当然不会,但他那么多下属,未必个个能守口如瓶,一不小心,说走了嘴也是有的。” 沈放暗自摇头,心道,如此机密大事,岂是一般下属能知道的,这丐帮栽赃的手段也不高明,道:“只怕是贵帮放出来的风声。” 何安在呵呵一笑,道:“这源头确非本帮,我等不过是帮着加了捆柴,淋了两斤香油。” 沈放心念一动,看何安在模样不似说谎,想确实有人散播消息不假,难道是有人暗中提醒韩大人,叫他谨慎小心?道:“贵帮想借机把那些人从林府赶出来?” 何安在道:“不错,小友聪明的紧,一点就透。不管真假,林家知道此事,就不能装聋作哑,若想不得罪韩大人,就得把那帮人全赶出来。” 沈放道:“此事为何找我?我跟林府之人也不熟络,跟那林员外更无交情。” 何安在道:“小友忘了,你还有一个身份,你是那金国特使简大人的师弟。” 沈放眉头微皱,何安在道:“你们关系越是复杂,越叫人琢磨不透,你说话就越叫人不能不信。” 沈放看看何安在,道:“我若是不想去呢?” 何安在笑道:“本就是请你帮忙,小友若不方便,我等自然不会强求。对了,林家近来鸡飞狗跳,已乱成了一锅粥,小友既然是那七姑娘的朋友,不妨也去看看。” 沈放听他话中有话,奇道:“林家有何事?” 何安在道:“这是林家的事,我等外人可不知道,小友若是关心,不如自己去问问看。老叫花子还得出门讨饭,要不今天就得饿肚子了。”哈哈一笑,转身出门而去。 沈放仍是躺在树下,看着头顶树梢,喃喃自语道:“林家能有何事?果然是叫我不得不去啊。” 傍晚时分,沈放入了林府,他身上林府的玉牌还在,前些日子时常出入,守卫倒多半认得。 沈放径直去往听玉小筑,进了林府,他便觉不对,府中果然气氛有异,一片寂静,守卫奴仆说话都不敢大声。道上见了几人,都是低头走路,一副紧张模样。 不多时,到了林怀玉阁楼之下,见大门紧闭,里面似有人说话。沈放也无意偷听,敲了两下门,退后两步。 “吱呀”一声,门开了一线,莹儿露出半张脸来,见了沈放微微一怔,随即喜道:“是沈公子。”当即将门拉开。 沈放见门后,几人相对而坐,林怀玉、林怀风、战青枫、温氏、崔致和几人都在,只是不见道衍和尚胥苍双。人人面色凝重,似正在商量什么大事。 林怀玉见是沈放,眼睛一亮,随即板起面孔,道:“你来干什么!谁叫你来的!”沈放不告而别,她自是心中有气。 沈放道:“哦,你们有事商量,那我改日再来。” 林怀风起身道:“是沈公子来了,快快进来,你见识不凡,正要仰仗高明,以释下怀。” 沈放本就是有意前来,自然不会拒绝,口中道:“岂敢岂敢。”进来寻个椅子坐了。林怀玉扭过头,哼了一声,不去看他,沈放也不以为意。 林怀风道:“沈兄可有何高见?”他显是对沈放有些信心,不待他坐稳便出声相询。 沈放摇头道:“究竟何事?”他看林怀风神情,却是万分焦急,应是有些麻烦。 前些日子他暗算彭惟简不成,丐帮追杀胥苍双,旁人不知,林怀风却没有理由不知道,但看他模样,对此事也没有过问的心思。只是不知道胥苍双哪里去了,若是去了彭惟简处,那想也是跟林怀玉挑明过了。 莹儿奇道:“你真不知道?” 沈放看看众人面色,心道,莫非真有什么大事?道:“我这些日子都在养伤,消息不免闭塞。” 战青枫哼了一声,道:“我还道你有几分义气,原来不是,那你回来干什么。” 第二百八十九章 走马柒 沈放也不理他,望向林怀风,道:“还请林兄见告。” 林怀风似乎也是有些失望,道:“我也还道沈兄有备而来。” 崔致和干咳一声,道:“老朽来说吧,沈公子有所不知,是我家大公子惹上了麻烦,如今下在大牢,五日后便要处死。” 沈放面色也是微微一变,皱眉道:“大公子乃是朝廷命官,怎会突然出事,又是何罪致此?” 也不怪沈放惊讶,宋时重文轻武,文人地位很高,刑法之上,对读书人也甚宽容,即使重罪,多半也是流放,除了谋反,几乎没有判死罪的道理。 林家大公子林怀仁为殿中侍御史,早有功名,若是一般罪名,绝不至问斩。此外历朝历代,死刑都是最重刑法,不可轻判,汉、魏晋,乃至唐朝,死刑的案子都需皇帝亲自审核,各级官员都无权定人生死。 宋时死刑权利虽下放至地方,提点刑狱司、转运使司等,皆可判决并执行死刑,但中央也会对这些案件复审,绝非草率之事。 崔致和道:“事发已有一个月,就在家宴不久。当日,大公子与从政郎朱不弃于闹市驾车,横冲直撞,致十四死四十一伤。此事引发民愤,案子未经大理寺,直接发往刑部,因证据确凿,民怨沸腾,判了个绞刑。” 汉朝之后,规定死刑多要待秋分以后,盖因阴阳之论,取春生秋死,顺应天道之意。 沈放心道,此人也叫不弃,倒是和我一般。 温氏道:“如此此事已传的沸沸扬扬,言语对林府甚是不利。”伸手递过一张小报来。 最早的报纸是唐代的“进奏院报”,也称邸报,各藩镇派驻京城的进奏官根据政府发布的“报状”抄传编发,是藩镇传报朝廷消息的一种地方性官报。 到了宋代,文风盛行,雕刻印刷之术日新月异,官有邸报,民间则出现了小报。 邸报乃是官报,除了一般的诏旨章奏,还报道许多关于宫廷的生活,仕官升迁,镇压农民起义和边关战事、战报等国事动态。 邸报依此分为三类,一是朝政简报,又称为朝报;二是明发上谕,即最近皇帝公开发布的诏书;三是大臣奏章。邸报的审稿和发行制度都比较严格,北宋由枢密院审查,南宋改由门下省编定,若有缺漏,重者可判死罪。 彼时官员文人无人不看邸报,既是谈资,更为知天下事。 但邸报发行有定数,若无身份关系,寻常人也看不到。于是北宋末年,民间便出现了小报,也称作“朝报”。 不过这朝报却是假托的官府之名,实是朝中官吏与钻营者共谋,提前泄露一些朝中秘闻,消息比朝廷的邸报来的还快。 百姓自然喜闻乐见,一经发行,便是大行其道。《西湖老人繁胜录》《武林旧事》均有所载,南宋时,临安城已有专卖朝报的报摊,获利颇丰。 彼时的小报已有人专职贩卖刺探消息,“日书一纸,投之于市,”已经是真正的日报。 小报消息自然有真有假,大观四年(1110年),有小报载宋徽宗斥骂蔡京的诏书,便是彻头彻尾的假新闻。 按理说,伪传诏书,实是死罪,但此事竟是不了了之。无他,这小报背后势力不小,俨然已成为朝臣倾轧、争斗的利器。 沈放接过看了,映入眼帘便是一张图画,印的乃是闹事之中,一辆马车横冲直撞,画中百姓莫不惊恐万状,栩栩如生。 这份小报竟用了大半篇幅描述此事,指名道姓,将林家大公子与朱不弃骂的狗血喷头,说两人嚣张跋扈,肆意妄为,视人命为草芥,丧尽天良,十恶不赦,若不严加惩治,天理难容,云云。 沈放仔细读了一遍,放下小报,道:“大公子知书达理,谦谦君子,绝不会肆意妄为,草菅人命。” 林怀风拱手道:“我代兄长谢谢沈兄,哎。” 崔致和也叹气道:“大公子绝非此等人,我等也是知道。案发之时,大公子与朱不弃都在车中,车子翻后,两人被人拉出,烂醉如泥,一条街上的人都看的清清楚楚。入狱之后,两人当夜便招供画押,不知是酒醉未醒,还是屈打成招,总之被人摆布的明明白白。” 沈放沉默片刻,道:“那车夫呢?” 崔致和连连摇头,道:“那车夫车翻之时,一头撞在树上,当场死于非命。” 沈放又问:“崔先生精通律法,不知这案子判的可对?” 崔致和道:“我也算不得精通,临时取律法《宋刑统》看了,此乃‘走车马伤杀人’,依律‘诸于城内街巷及人众中,无故走车马者,笞五十;以故杀伤人者,减斗杀伤一等;杀伤畜产者,偿所减价。’律法说的明白,若是无故在街上纵马,伤人,按‘斗杀伤’减罪一等。‘斗杀伤’便是故意伤害他人,若是致死,处绞刑,若是使用凶器,处斩刑。此案伤人命十四条,判绞也挑不出毛病。” 说罢拿起身边一书,翻到一页,递与沈放,正是《宋刑统》,此书乃宋太祖建隆年间编订,初名《宋建隆重详定刑统》,此后有数次修订,内容基本未变。 那书上有整段红笔勾划,沈放仔细看了片刻,将书放下,道:“大公子可是得罪了什么人?”他在镇江与花轻语、柴霏雪玩笑,也说过律书,不过只是一鳞半爪,并非真的精通律法。 林怀风叹了口气道:“不错,我等也是如此怀疑,只是大哥被押在大牢之中,我等见也见不得一面,四处打探,这几日才总算理的清楚,却把时间都耽搁了。” 沈放道:“可方便见告么?” 林怀风道:“还有什么不好说,此事当真是飞来横祸。我大哥与从政郎朱不弃交好,这朱不弃乃是前枢密院事何澹大人门生。去年韩侂胄大人派吴曦川中练兵,后又调任回临安,吴曦此人一心回蜀,对韩侂胄巴结奉承,韩大人也有意让他回川,以为攻金策应。但朝中不少大臣以为,吴氏一族在川中坐大,于朝中不利。 “吴曦此人有个绰号,叫‘吴疤子’,脸上有个火烧的大疤。传言乃是他十岁之时,其父吴挺问他志向,此人言语中有不忠叛逆之意。激怒其父,踢了一脚,不巧摔在火盆里,脸被木炭烧伤。何澹大人几年前已经请辞还乡,但仍关心朝中之事,他对这吴曦也是深怀戒虑。认为其怀有异心,加之吴家在川中势力过于庞大,是以不能放其回川。朱不弃知老师心意,与我大哥一同上书韩大人,劝阻此事。韩大人却道,吴氏满门忠烈,上书者都是诋毁之言,弃之不顾。” 战青枫摇头道:“无端疑心人家造反,只怕是欲加之罪,十岁的孩子懂的什么,小小年纪就想造反?” 崔致和道:“不然,蜀中好造反,好兵变,那是由来已久,历朝历代都是如此。川中地势险要,与外界道路难通,‘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天下皆知,‘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最是易守难攻。川中又是富庶,水土肥沃,物产丰富。川民彪悍,不服教化,骁勇善战。一旦川中造反割据,凭地势之险,朝廷也难追剿。有此几样,四川人造反,自不稀奇。 “我朝初灭后蜀,烧杀掳掠,强取豪夺,将川内搜刮一空,惹得蜀中愤恨。不久,便因军中歧视后蜀降兵,军服粗劣,克扣盘剥,士卒哗变,全师雄被逼兵变。其后又有王小波、李顺等人起义造反。朝中都言,川人脑后有反骨,信任不得。吴曦祖父吴璘和其兄吴玠,西抗西夏,北挡金兵,战功赫赫,加之爱惜百姓,德才兼备。吴氏一族在川中声望之隆,一时无两,朝中大臣猜忌,实是意料之中。” 崔致和久在宫中为官,所知着实不少,沈放也是点头,道:“如此说来,这毛病怕就是出在这吴曦身上。” 林怀风道:“不错,可惜我等后知后觉,知道的还是晚了。我大哥与朱不弃上书,此事已过了许久。听闻那朱不弃前不久又上书言及此事,但我大哥并未参与。哪里想到,那吴曦早已怀恨在心,他私下贿赂了右丞相陈自强,陷害我大哥与朱不弃两人,一来报弹劾之仇,二来也吓阻反对他的朝中大臣。可怜我大哥,莫名其妙被牵连在内。此事若不是陈自强在其中作祟,又怎会判的如此之快,一点余地不给。” 沈放道:“这陈自强又是什么人?” 崔致和面露尴尬之色,道:“这个……” 林怀风冷哼一声,道:“什么人?卑鄙无耻之徒!此人家境贫寒,曾做过韩大人的启蒙师,也无才智,五十岁才中进士,六十岁才做个小小的县丞。因为抱上了韩大人这棵大树,厚颜无耻,阿谀奉承,极尽曲意逢迎之能事。突然就一飞冲天,一发不可收,一路连连升级。去年,不,前年,已经做到右丞相。此人人品卑劣,视财如命。去年以筹备军资为名,复置‘国用司’,自任国用使,中饱私囊,掊克民财,州郡骚动。不论官民,对此人都是骂声一片。偏偏韩大人和皇上还觉得此人是个忠臣。” 第二百九十章 走马捌 沈放道:“那事发之后,贵府又是如何处置的?” 林怀风道:“家父听闻此事,也知必是官场倾轧之行。当下找人疏通,也寻了不少官员,礼物也送的不少,这些人也接了。谁知七八日后,一家家又把礼物退了回来。再加上不管如何求恳,都不叫我林家人探监,家父才隐隐觉得不对。当即想去找韩大人,谁知韩大人连面也不见。 “此时坊间有谣言,说我林家与金国使者勾结,意图行刺韩大人。我等都以为韩大人是因此恼了我林家,才有家兄之难,还想寻人解释。谁想到,原来这背后主谋竟是吴曦,撑腰的人是陈自强。这陈自强乃韩大人心腹,韩大人又怎会出面相助我等。一来二去,我等全然找错了门路,白白耽搁了时间。” 沈放装作不知,道:“勾结金人,行刺韩大人?真有此事么?” 林怀风看了他一眼,道:“沈兄开什么玩笑,我林家不过商贾之家,这些军国大事,岂容我等置喙?” 沈放道:“我听人说,这行刺韩大人的消息,可是那简大人手下走漏的风声。”丐帮托他带话,自然是利用与他,但有机会对彭惟简落井下石,沈放自然也不会错过。 林怀风连连摇头,道:“你也听说了?听说你是简先生师弟?” 沈放正色道:“他早被师傅逐出师门,我可没有这样的师兄!” 一旁林怀玉也气道:“真是如此么?我等好心待他,他怎能如此?” 林怀风叹了口气道:“韩大人来家中作客,何等大事,家父岂能不准备周全。事先早探过那简先生口风,他发誓绝对没有陷我林家于不义的意思。更何况此事传出,对他对我林家都没有好处。什么下人无意走漏风声,更不足信,那简先生鬼的很,绝不会犯此等错误。我瞧十有八九,还是丐帮的臭叫花子从中捣乱,想逼简先生出去。谁知这些谣言,可把我林家害的好苦。” 沈放道:“此人本事不小,一半又是他惹的祸,为何不叫他帮忙。” 林怀风哼了一声,道:“他能帮什么,他又不是我朝的官,说话顶甚屁用,还说写信请金国王爷相助。说的什么屁话,等他信寄到,我大哥命也没了!” 林怀玉道:“我瞧他巴不得我林家倒霉,跟朝廷结怨,只能投靠他们,说不定还打算趁机谋算咱们。” 林怀风双眼一眯,半晌方道:“未必就不是如此。我可是听说,他有意无意露过口风,劝过家父,让家父搬到燕京去住,当真是司马昭之心。寻个机会,定要早些赶他们出去。” 沈放道:“我大致明白了,我瞧这律法上说,‘若有公私要速而走者,不坐。以故杀伤人者,以过失论。其因惊骇不可禁止而杀伤人者,减过失二等。’因急事、要事导致的车马伤人,都有免责和宽刑之说。另有惊马失控,突发意外,一样需酌情处置。也不是全无可辩。” 崔致和道:“沈公子说的不错,若真是打起官司,自然有一百种法子辩解,减轻罪责,即便流放,也不至死刑。只是权柄在人家手里,既有人证,又有供状,早早办成了铁案,根本不给你公堂对质的机会。” 战青枫冷哼一声,道:“就是你聪明,我们都是傻瓜,这些我们想不到么!你来了七扯八扯,白白浪费时间。” 温氏道:“沈公子也是好意,理清楚些头绪,总无坏处。” 战青枫道:“说了多少次了,眼下是没有时间了。大公子五日后就要处刑,过了今日,就剩四日。哪里还有什么法子,我还是那个意思,一不做二不休,干净利落。” 崔致和道:“不妥不妥,若是如此做,只怕整个林家都要跟着受累。” 温氏道:“实在太过冒险,那刑部大狱岂是好进好出的么。” 战青枫冷笑一声,道:“对尔等自是如此,对我直如探囊取物一般。” 林怀风道:“若实在没有办法,我看也只有如此。连那朱不弃一起救出来,做的干净些,便是怀疑到我等头上,没有证据,我等抵死不认,官府也不能拿我们怎样。” 崔致和连连摇头,道:“不妥,不妥。” 林怀玉秀眉微蹙,道:“就没有别的办法了么?” 林怀风苦笑道:“如今是当朝右丞相与我林家为难,背后还站着个韩大人,又只剩四五日时间,就算寻得到人肯出面,也赶不及了。” 战青枫道:“不错,我等不妨眼下便筹划一番,若是救出人来,也要速速逃离,这计划也得周祥。” 沈放微微摇头,道:“我看不对。” 战青枫瞪他一眼,道:“没想你帮忙,你老实坐着就好。你若是想去告密,我也不在乎先多杀你一个。” 林怀风看看沈放,呵呵笑道:“我等既然敢当面说,自然是信得过沈兄弟的。在座之人,都是我林家自己人,战兄你莫要冲动。” 沈放道:“劫狱也算不了什么,在我眼里也不算大事。只是我感觉此事还是有些蹊跷。” 林怀风道:“哦?” 沈放道:“我有个六师兄,也曾在朝中为官。”说到此,心中一阵抽动。 林怀风见他突然愣住,不明所以,忍不住问道:“不知令师兄是哪位?官居何职?” 林怀玉本是满怀期待,听他开口,又摇了摇头,道:“算了,官再大又能大的过丞相么?” 沈放神色有些凄然,道:“我这位师兄已经过世了,师兄曾对我说,这世上最聪明的人都在朝中,虽有善恶好坏,却绝对没有一个笨蛋。” 林怀风道:“沈兄到底想说什么?” 沈放道:“此事韩大人既然知道,那大公子的生死其实就在韩大人一念之间。” 林怀风道:“不错,韩大人若是有话,下面无人敢不听。” 沈放道:“此事诸多古怪,大公子怎会白日闹市纵马,两人还烂醉如泥,不能自控?赶车的车夫撞死一人,如何还敢继续驾车?撞死一人,可称意外,连杀十四人,已是屠杀。若是无人驾驭,便是匹疯马,也早该停步。 “还有那车夫偏偏车停人就撞死。林家若真想害韩大人,又岂会在自己家中设宴相请?陈自强收了吴曦的好处,难道就无人知晓?便是死罪,又岂有不教见家人的道理?案发不久,便是新年,迎新之际,诸多要务,为何这案子却能审的如此之快,仅仅是因为民怨沸腾么?” 崔致和道:“不错,这案子是判的太过快了一些,更有诸多不合情理之处。” 沈放道:“我等都能想到的道理,韩大人岂会不知?” 林怀风道:“沈兄意思,其实一直是韩大人要对我林家下手?” 沈放道:“不会,韩大人位极人臣,岂会行如此手段。闹市行凶,栽赃陷害,这都是下三滥的伎俩,手法粗糙,瞒不过精细之人。倒是你说的陈自强之流干的出来,这些人名声败坏,本就不要面皮,做事才敢不择手段。” 林怀玉急道:“那韩大人为何不问,连家父面也不肯见。” 沈放道:“不是不问,而是事情还太小,韩大人还不屑来问。林家死个大公子,或是放了个殿中侍御史,对他而言,都是微不足道。韩大人眼下,只是冷眼旁观,看戏而已。” 林怀风道:“看什么?” 沈放道:“我不懂朝廷大事,人物也所知不多,韩大人要等,无非是看这事会不会闹大。听闻朝中派系林立,大公子和朱不弃两位想也不是无根无底,大约韩大人也想看看,究竟谁人和自己作对,又能做到何等地步。这些事情我都不懂,只是随便猜猜。” 崔致和道:“沈兄之言,老朽越想越是有理,这正是做官人的想法手段。” 注:“近年有所谓‘小报’者,或是朝报未报之事,或是官员陈乞未曾施行之事,先传于外,固已不可。至有撰造命令,妄传事端,朝廷之差除,台谏百官之章奏,以无为有,传播于外。访闻有一使臣及合门院子,专以探报此等事为生。或得于省院之漏泄,或得于街市之剽闻,又或意见之撰造,日书一纸,以出局之后,省部、寺监、知杂司及进奏官悉皆传授,坐获不赀之利,以先得者为功。一以传十,十以传百,以至遍达于州郡监司。人情喜新而好奇,皆以小报为先,而以朝报为常,真伪亦不复辨也。”(《宋会要辑稿·刑法》) 第二百九十一章 折翼壹 林怀风道:“可是无人出头怎么办?知道是陈自强在后面主使,我家以往结识的官员全做了缩头乌龟。听说何澹大人已经赶到临安,但又有何用,他如今也不过是个告老的百姓。眼下朝廷,又有谁敢跳出来跟韩大人作对。朝中这些勾心斗角的勾当我们不懂,但我大哥不能不救,没别的法子,只好用些江湖上的手段。” 沈放道:“有人朝树林里扔了块石头,韩大人恰巧路过,停下看看,若是无事,继续走路,但若是飞起只野鸡什么的,韩大人自然也不在意射上一箭。” 林怀风道:“什么意思?” 沈放道:“你若去劫狱,正中韩大人下怀。朝中官员驾车撞死百姓,此事说大也大,说小也小。但闯入刑部劫人,那是明目张胆的造反。如今韩大人矢志北伐,岂不正在为军饷发愁。” 林怀风脸色大变。 崔致和也是神情紧张,道:“正是,正是,且不可莽撞。” 战青枫皱眉道:“我等出手,岂会留下证据。” 崔致和叹气道:“谁与你讲证据,若是大公子从狱中走脱,咬定林家谋反,进来抄家,那是问也不须问。” 林怀玉脸色发白,道:“此人好狠毒的心肠。” 沈放摇头道:“韩大人可什么也没做,他位居高位,只是俯视全局,随机应变而已。如此局面,对权谋者而言,岂不正是一场精彩好戏。你们若去劫狱,也是自己惹下的麻烦,人家可没叫你走这一步。天下富人这么多,韩大人却只有一个,人家还不至于有意针对贵府。” 林怀玉道:“难道就看着大哥送命不成。” 沈放道:“我想个主意,也不知成是不成。” 林怀玉道:“你快说。” 沈放道:“这第一步,速速寻个人,去大理寺,状告大公子和朱不弃。” 众人都是一怔,崔致和第一个反应过来,击掌道:“好!” 林怀风也是眼睛一亮,道:“沈公子是说?” 沈放道:“是,告他俩贪污也好,杀人也罢,总之最好要有两样,一件是还有同党,一件是有赃款下落不明。” 崔致和道:“不错,大理寺只要接了案子,大公子和朱不弃两位就不能处死。此事发到大理寺,刑部就算想插手,也要等大理寺结案上报。这其中运作的余地可就大了。” 林怀玉喜道:“那然后呢?” 沈放道:“这第二件事,雇些人来,在坊间散布消息,抹黑大公子和朱不弃两位。崔先生,你是从宫中出来,可还有门路,要把消息也传到宫中去,最好叫太后、皇后、嫔妃、侍女、太监人人知道。”扬了扬手中小报,道:“这个东西可要好生利用。” 莹儿道:“公子是想叫这事闹的越大越好,可为什么要抹黑我家公子?” 沈放道:“好事不出门,恶事行千里。世人只愿相信自己所想,何尝在乎什么真相。大公子和朱不弃两位声名不显,官也不大,在临安着实没什么分量。若要人人当个新鲜事传播,说好话是没用的,你讲大公子与人为善,岂有大公子强抢民女,逼死青楼头牌来的香艳刺激?自越是夸张离奇越好。” 莹儿面上一红,道:“公子你又胡说。” 崔致和道:“这也是一步妙棋,宫中最爱传这些闲言碎语,民间百姓更是闻风就是雨。事情一旦闹大,人人关注,大理寺与刑部愈发不敢胡来。这给自己脸上抹黑的故事可要想的出奇。” 温氏道:“我与这小报背后的主家也有些交情,只要多花些银两,怎生说都由得咱们。” 林怀风点头道:“需要花费多少都不要紧,只是人家此番分明是跟我林府作对,只怕……” 温氏道:“不妨,包在妾身身上。” 沈放道:“是,我就提个法子,诸位都是聪明人,临安一草一木,皆在眼下,该如何勾兑,自不需我多言。” 崔致和道:“公子放心,我一会就去找老爷商量,一夜之间,叫临安满城风雨,这些事情却都不难。只是不知接下来再如何打算?” 沈放道:“诸位可知登州阿云案?” 崔致和道:“所知不多。” 沈放道:“此乃神宗年间一案,登州有民妇阿云,早年丧父,后母亲过世,守丧未满,其叔强行将其许配同村韦大。韦大此人极丑,阿云不肯,一日趁其不备,乱刀砍去,但只断其一指,未能杀死。随后阿云被抓,供认不讳。登州知县以‘谋杀亲夫’,定为死罪。 “案子报上,登州知州许遵却认为阿云定亲时,还在服丧,故定亲无效,不算谋杀亲夫,不能判死罪。于是案子又报到审刑院和大理寺。大理寺又推翻许尊之言,认为阿云已经订婚,判‘违律为婚,谋杀亲夫’,仍是死罪。 “许尊不服,认为阿云受审时主动供认,应以自首论处,也该轻判。案子又到刑部,刑部支撑大理寺判决。此时许尊已升任大理寺卿,认为刑部有违‘罪疑惟轻’的原则,坚持应该轻判。于是引来御史台弹劾,指责许尊妄法。许尊更加不服,请翰林学士议论。此时终于闹到皇帝那里。 “宋神宗下旨司马光与王安石两人同议。王安石支持许尊,司马光则支持刑部与大理寺。司马光与王安石本就政见不合,此事闹的越来越大,举国都在议论,朝野群臣皆参与其中。案子吵了一年多,最后还是神宗皇帝出面,支持王安石,判阿云流放,后又遇大赦,阿云重新嫁人生子。这还没完,十六年后,神宗和王安石都已去世,司马光大权在握,又提此事,复判阿云绞刑处死。” 温氏道:“公子这是何意,我还是听不明白。” 沈放道:“这登州阿云案之所以如此被人关注,引人议论,其实归根到底,是有王安石与司马光两位大人相争。看似微不足道的一个民女,背后却是两个朝中的巨擘,明是论法,实则是国之大政、权利方略之争。眼下咱们的情形也是一样,如今场上下棋的只有一个陈自强。第三步便是,咱们得找个够分量的人出来,站在咱们这边。便如王安石和司马光,有人对弈,这棋才下的下去。” 林怀风道:“意思倒是不错,可陈自强乃是韩大人身边的人,谁又敢公然与他作对。” 崔致和道:“听沈公子一说,我倒想起个人来!” 林怀风道:“谁?” 崔致和道:“苏师旦!” 林怀风脸色慢慢露出喜色,击掌道:“正是,正是,此人再合适不过。” 沈放道:“这苏师旦又是何等人物?” 崔致和道:“苏师旦乃是韩大人心腹,原是韩大人地方为官时的刀笔吏,狡黠善辩,甚得韩大人欢心,如今已是知陶门事兼枢密都承旨。此人之贪,比陈自强有过之而无不及,公然卖官鬻爵,他执掌朝中武官的任命之权,自三衙以至沿江诸帅,皆立定价,少则十万缗,多则数十万缗。此人家财不可计数,偏偏还要向韩大人装穷借钱,说生活窘迫,难以为继。韩大人竟然信了,从自己俸禄里拿钱给他,其实他给的那些钱,连给这苏师旦填牙缝也不够。此人只要给钱,没有不肯做的事情。” 莹儿咋舌道:“原来韩大人也有上当的时候。” 沈放混迹江湖,离庙堂遥不可及,听这些人说些朝廷中的故事,也觉匪夷所思。韩侂胄这样高高在上的人物,若不是在林府,他岂有机会一见,更别提听到这些掌故。 林怀风道:“更妙的是,这陈自强刚刚投奔韩大人之时,极尽卑微,为讨好韩大人,不顾脸皮,叫苏师旦作叔叔。如今他身居高位,见了苏师旦,又想装起脸面,偏偏苏师旦根本瞧不起他。以钱帛当能打动此人,只是不知韩大人会不会不喜。” 沈放道:“韩大人眼下只是看客,决计不会过问。六师兄说,做官的宁教下属斗的你死我活,也不愿叫下面铁板一块。说不定韩大人还乐得看他们相斗。” 崔致和道:“不错,沈兄弟当真是对为官之道了如指掌。” 沈放摇头道:“我哪里懂什么为官之道,不过是知晓些人性丑恶罢了。” 崔致和道:“若再说动苏师旦,此事已成了七分。” 林怀玉道:“当真么?” 崔致和道:“只少不多,按素常的例子,朝中若是两派相争,多半都是各退一步,不了了之。别的不敢说,大公子和朱不弃两人性命应是无忧。” 林怀玉喜动颜色,望向沈放,道:“那就好,那就好,你还有什么法子,第四步,第五步,能十二分才好。” 沈放道:“哪有这么多法子。前三步一走,就是朝廷中的博弈,我等只能推波助澜而已。这第四步就需做些实事了,那死去的十四人,和一干伤者,要寻到他们家人,给足银钱,再晓以利害,也不须说透,叫他们知道大公子和朱不弃两人无辜即可,这些人复审时当有大用。然后再把咱们前面造的那些谣都圆回来,本就是咱们自己造的谣,漏洞不妨多一些。寻常人不去想他,一旦有人提醒,自然知道站不住脚。咱们前面第二步抹的有多黑,这民间的反弹就有多大。大公子和朱不弃名声一复,胜算又多了几分。” 第二百九十二章 折翼贰 崔致和点头道:“不错,这几步一走,咱们就可以叫大公子和朱不弃两人‘翻异’了。” 宋朝,犯人否认口供称为“翻异”,如果案情比较重大,则由另一法官或别的司法机关重新审理,称为“别勘”。 别勘可以分为两类:别推(换法官审理)和别移(换司法机关审理)。犯人自己翻供或者家属代为伸冤,都可适用此例。 林怀风心中推敲一番,心情也是越来越好,道:“沈兄一语惊醒梦中人,这几样手段环环相扣,当真高明,细微之处,咱们再请几位兄长那边的先生们商量商量。沈兄弟,咱们这就去见家父。” 沈放摇头道:“我能想到的都已说了,崔先生诸位人情世故胜我十倍,定能策划周全。” 崔致和连连摆手道:“置于死地而后生,搅动民意,针锋相对,此等手段确不是我等循规蹈矩之人敢想。” 沈放起身道:“崔先生客气,既然如此,我也静候佳音。” 林怀玉皱眉道:“你又要走么?” 沈放见她薄嗔微怒模样,说不出的好看,却又叫他心慌,一旁战青枫横眉立目,简直恨不得一口吞了他,只能装作一样也没看见,起身道:“我有师门要事在身,实是不能久留。我就住在城西苦水井后面的巷子里,有事可去那边找我。” 他与林怀风一起出门,低声道:“林公子,那简先生若是出去,他的行踪还请知会我一声。” 林怀风伸手拍拍他肩膀,道:“放心!前些日子你助我得了把‘流风’剑,还未谢你,不想今日又得臂助。沈兄对我林家情深义重,林某自会记在心里。” 一路回去住处,沈放心中思索,只觉自己的法子也算不得高明,只是路子大致不错,先争取时间,再挑起争端,具体如何操作,还要看林家人的本事。 这些法子,没有一样不要用钱,也只有林家这样的巨富才耗费的起。只是话说回来,林家若是家徒四壁,怕也无人算计。 想到这些人尔虞我诈,心狠手辣,无所不用其极,更无端断送了十四条无辜性命,自己出了主意,想这十几户人家多少也能得些补偿,但人命岂是钱财可换,只是自己也只能做到如此。 心中还有一事想不明白,要刺杀韩大人的消息究竟是何人放出,眼下看来,倒真是丐帮嫌疑最大。若真是如此,这丐帮分明是把林府架在火上去烤。 丐帮想逼魔教余党出来,自也无可厚非,只是林府不下千人,若是出事,又不知殃及多少池鱼,家破人亡,妻离子散。 沈放暗暗摇头,心中厌烦,说不出的郁结,只觉世界之大,当真是好人寥寥。 突然脸上一凉,抬眼看去,天空飘下片片白絮,临安城已下起雪来。沈放索性找了个饭馆,寻了个靠窗的位子,看窗外雪纷纷扬扬,呆呆出神。 临安少见有雪,沈放在川中却是见的多了,只是出谷大半年,再看漫天飘落的雪花,心境竟也大是不同,平添了七八分凄凉滋味。 要了半角酒,两个小菜。沈放酒量极为一般,便是这半角酒也喝不完。 西汉《韩诗内传》:凡觞,一升曰爵,二升曰觚,三升曰觯,四升曰角,五升曰散,此处的升为汉制,一升约为如今的二百毫升,加之又是黄酒,更没有多少。 片刻酒菜送上,那店也小,菜式简单,黄酒用一个白铁皮的爨筒温着,沈放自斟自饮。 他在川中多是果酒,这黄酒也喝不惯,加之酒量不佳,更是喝的慢。 那雪倒是越发下的紧,虽不能与北方的大雪相比,却也在地上积了薄薄一层,转眼四周一片洁白。街上行人已少,沈放凭窗而坐,望着外面正自出神。 突见街上,远远有人迈步走来,似挑着什么重物,身后还跟着两名军卒。时正严冬,更有雨雪,此人却是赤裸着上身,双肩上压着一根巨木,双手似被缚在木上,巨木两端还挂着两块大石。 沈放大奇,见那人越走越近,三十多岁年纪,身高几近七尺,虎背熊腰,豹头环眼,燕颔虎须,猛张飞一般。天寒地冻,此人竟还是一双赤足,一步步行来。 沈放看的清楚,见挂在木上的大石,每块都是不小,再加上那巨木,足有百八十斤。再看那大汉上身,处处尽是疤痕,看伤处似是被皮鞭抽打,时日未久,伤口仍未痊愈。 此时店内只沈放一个客人,那小二倚在门口,也看着看壮汉,口中啧啧有声。 沈放问道:“那汉子是何人?何故背着木头石块行走?” 小二里外看看,见路上无人,店中也无外人,小声道:“客官小声些,莫要被人听去。” 沈放见他样子,便知这小二定也是个爱搬弄是非的多嘴之人,道:“我瞧着有趣,你想必知道的清楚,此间没有外人,你说我听听。” 那小二道:“嘿嘿,清楚自然清楚,这事大半个临安城都知道,也没啥可说。” 沈放在桌上放了十几个铜钱,道:“愿闻其详。” 小二眉开眼笑,上前装作给沈放倒酒,将桌上钱都扫入袖中,道:“此人叫秦广,乃是殿前司的步军都虞候,只因得罪了苏大人,被罚扛着木头,绕城行走,从日出到日落,不得歇息。” 沈放道:“哪位苏大人?” 小二看看他,似是惊讶,道:“苏师旦大人啊,还有哪位苏大人?” 沈放道:“他一个都虞候,怎会得罪苏大人?” 小二道:“秦将军武艺高强,力大无穷,也是城中有名的好汉,可惜性子太过耿直。苏大人在城东南新买了块地皮,打算起个新宅子,要叫些兵丁前去干活,秦将军借口练兵不去,惹恼了苏大人。叫殿前司寻他个错处,鞭打一顿,又罚他扛木巡城,日日如此,已有二十余日了。” 正说话间,脚步声响,几人进店而来,当先两个中年道人,身后跟着四名弟子。 其中一名弟子道:“这秦将军倒也是条汉子,竟能撑到这般时候。”这几人显是也看到了秦广,更是知晓此事,忍不住议论。 另一名弟子道:“他早早倒下倒是还好,如此桀骜不驯,反让那狗官更不高兴。我听人说,这处罚本是说的七日,然后加到十日,十五日,这次又加到三十日去了,不知道下次又加到多少。” 又一弟子道:“这次不会再加了,此事动静越来越大,惹得好多人都有不满,听说朝中已经有人出面代此人求过情了。” 先前那弟子转向一个中年道人,道:“师傅,你说这人还能顶上几日?” 小二已经迎上前去,招呼几人坐下,那两名道人坐在一处,其中一人道:“这人身子倒也壮实,只是没练过内功,又受了外伤,这些日子寒气入体,早已是强弩之末,再多撑两日,只怕神仙也难救了。” 沈放将众人话都听在耳中,想了一想,叫过那小二,道:“你给我取一葫芦酒来,要大些。” 那小二点头去了,不多时回来,先给道人那边上了酒菜,又提个大葫芦来,葫芦中灌满了酒,足有二三斤重。 沈放点点头,伸手入怀,取了一颗红色药丸出来,放入葫芦中,用力摇匀。这是他自寒来谷带出来的“阳极丹”,有活血化瘀、祛寒镇痛、滋补精血之效,当日在扬州码头,也曾给王大用过。 沈放提葫芦出门,几步赶上,道:“秦兄,且慢” 那大汉秦广微微一怔,勉强抬头看他一眼,却是不识,摇了摇头,继续前行。他双手被缚在木上,巨木压在双肩之上,头只能低着。 沈放已将葫芦口打开,凑上前去,道:“喝口酒再走不迟。” 秦广气血虚亏,又是每日负重不停,一日之间,水米不进,这二十余日下来,已是不支,全靠一股扞勇之气支撑。陡然闻到酒味,双目不由一亮,深吸了一口,却仍是摇摇头,低声道:“多谢兄台,心意已领,莫要连累了你。” 沈放也是一愣,正待开口,身后两名官兵已上得前来,其中一人伸手一推,道:“什么人,快快滚开!” 沈放心中已经透亮,见他手掌推来,也不避让。 那官兵见沈放似笑非笑,全没将他放在眼里,心中大怒,手上又加了几分劲,变推为拳,一拳打在沈放胸口。 一拳打个正中,却如同打中了棉花堆一般,手上一空,随即一股力道涌来,只听“咔”的一声,那官兵手臂已经脱臼。 沈放虽不能修炼内功,外家功夫却是不弱,那官兵连三脚猫也算不上,哪里是他对手。看准他拳路,胸口一缩,随即踏上一步,一退一顶,轻轻巧巧将他肩膀震到脱臼。 那官兵一声惨叫,连退几句,双目圆睁,又惊又怕,如同见鬼一般。 身旁另一官兵猛见同伴吃亏,他不知同伴已经脱臼,还道沈放身上藏着什么利器,骂道:“大胆狗贼,造反了么!”伸手就去拔刀。 第二百九十三章 折翼叁 感谢背水,dongd几位朋友。 沈放一伸手,已抢先一步将他腰刀拔出,随即一刀将那官兵帽子削下,展开刀法,只见寒光一片,将那官兵牢牢裹住,一片片衣衫,不断飞裂。 那官兵只觉头顶一凉,随即身前身后到处都是刀光,骇的他是魂飞魄散。站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刀光如电,绕着他上下翻飞。 那官兵死死闭上眼,只听刀风猎猎,双腿间一股热流,顺着裤裆往下流。片刻功夫,那官兵只剩下贴身的小衣,全身衣服,都被沈放用刀扫荡干净,刚尿湿的裤子也不例外。 寒风夹着雪花吹来,那官兵瑟瑟发抖,却不是冷,而是怕的要死,只道自己已中了成百上千刀,全身肉只怕都被割尽了。 那骇人刀风终于停歇,那官兵颤巍巍睁开眼来,却不觉身上疼痛,上下看了几眼,自己衣服尽去,身上却连个划痕也是没有。看沈放站在一旁,冷冷看着自己,那官兵想跑,却又不敢,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牙关打战,求饶的话也说不出来。 沈放一伸手,将那葫芦递上前去,道:“装什么死,起来,去服侍秦爷喝酒。” 那官兵慌忙站起,接过葫芦,递到秦广嘴边。 秦广双唇紧闭,看看沈放,半晌道:“好刀法。”侧过脸来,就口接酒喝了,一口酒入喉,只觉如同火烧一般,一股热气直透肺腑。 秦广一个激灵,他是武将,性爱烈酒,这二十多日,别说酒,饭也吃不饱,这一口酒下肚,当真是妙不可言。 这酒入腹如火,实是不曾饮过的烈酒,顿时将他酒瘾吊起,精神大振,连灌几口。他双手被缚,脖颈又被巨木压住,不能仰头,着实不便,侧头喝了几口,还想再饮。 一旁沈放道:“够了,够了。” 那官兵对他不敢有半点违抗,连忙拿葫芦退开。 秦广意犹未尽,只觉浑身隐隐发热,先前刺骨寒意全消,竟似有微醺之感。他酒量惊人,寻常十几斤酒也放他不倒,就算是腹中空乏,也不致这两口酒就有些上头。 哈哈大笑,赞道:“好酒,真是好酒。”他是多年的酒鬼,自然分辨的出酒味,那酒带稍许酸味,显是低劣的果酒,却是劲道十足,比白酒还要厉害,不由他啧啧称奇。 沈放笑道:“不是兄弟小气,这一葫芦酒都是你的,只是秦兄身子大损,每日不能超过十口。” 秦广身为都虞候,也是从五品的官,自不是没有见识之人,立刻明白,这酒中定是掺和了活血的药物,点头道:“多谢兄台。不知……”突然顿住,我得罪了苏大人,此人好心助我,我若在此问他姓名,岂不是恩将仇报。 沈放笑道:“我叫沈放。”走到脱臼那官兵面前,“啪”的一声,给了他一记耳光。 那官兵抱着胳膊,正痛的龇牙咧嘴,见他打来,躲也不敢,一个耳光挨过,手上一轻,脱臼的胳膊却是已经复位。 沈放道:“我叫沈放,你们记住了没有?” 两官兵对视一眼,急急一起摇头,道:“没有,没有。” 沈放目光在两人面上扫过,道:“这都记不住,看来我出手还是太轻啊。” 两官兵吓了一跳,脱臼的那个慌道:“记住了,记住了。” 沈放道:“哦,记住就好,那你们今天出来,可遇到什么稀罕事没有?” 两官兵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犹犹豫豫,不敢作答,好半天功夫,还是脱臼那个小心翼翼道:“没有,今个一切如常。” 沈放点点头,看看那只着贴身小衣之人,道:“那你衣服怎么没了?” 那官兵忙道:“热,热,脱了。” 沈放道:“这么冷的天,你居然说热,你这身子倒是练的结实。” 那官兵道:“是,是。” 沈放道:“你手里怎么有个葫芦?” 那官兵绞尽脑汁,奈何实在没什么脑子,怎么也想不通沈放用意。 沈放道:“哎,这是你自己买来装酒的葫芦,这也要我提醒。” 那官兵道:“是,是,是我买的葫芦。” 沈放道:“这几日跟着秦兄的,都是你们两个?” 那官兵连连点头,道:“是,是。” 沈放道:“那今后几日,劳烦两位每天带着这个葫芦,给秦兄喝上几口酒,如何?” 两个官兵一起点头,道:“好,好。” 沈放面带微笑,道:“莫答应的这么爽快,我不妨也把话说个明白。此事了结之前,两位若不给秦兄酒喝,我就把两位一家男男女女,鸡鸭猫狗,杀个一干二净。若秦兄每日还这么辛苦,我也上门去杀个干净。若秦兄有个好歹,你们全家一样下场。明白了么?” 两官兵面面相觑,见沈放一副斯文模样,说要灭人满门也是面带微笑,更觉可怕,只怕此人真是杀人如麻的魔头。 脱臼那个吞吞吐吐道:“大侠,我等二人不过是打杂的小兵,可管不了这许多啊。” 沈放冷笑一声,道:“你白白净净,可不是整日日晒雨淋的模样。还有你,外面穿着兵服,里面这身衣服可值钱的很。秦兄身为殿前司步军都虞候,即便有过受罚,又何以顾忌两个小兵监管?两位什么身份,真当我看不出么?” 两官兵都是呆若木鸡,秦广看看两人,也是面露讥笑之色。 沈放起身抱拳,道:“秦兄,来日方才,我们后会有期。” 秦广点头,也道:“咱们后会有期。” 两人齐声发笑,沈放转身而回。进了饭馆,也不回座,而是到了那两个道人桌前,拱手道:“衡山派的前辈、师兄,沈放这厢有礼。”这两个道士身上道袍均有衡山派印记,进门他便认了出来。 两名道人哈哈一笑,一人道:“小友古道热肠,正是我辈所为。”先前沈放出门相助秦广,几人都看的清楚,虽是不识沈放,却也对他印象颇佳。其余四名衡山弟子,也是起身还礼。 另一道人道:“小友是何派俊杰,如何认识我等?”虽沈放看似没有敌意,这来历还是要问,先前他隔着窗户,看到沈放出手,刀法不俗,只是还不足以看出沈放来路。 沈放道:“在下无名之辈,只是去年路过镇江,有幸识得贵派秦晋、林子瞻、萧平安三位师兄。今日得见两位前辈与四位师兄,不敢失了礼数,不知秦兄三位如今可好。” 镇江之时,秦晋几人拔刀相助,虽黑鹤墨非桐根本没有刺杀辛弃疾的意思,但也算承了人情。在此见到衡山长辈,他自然不能装作不识。 衡山派几人听他提起秦晋三人名字,神色更是和善,江湖中,不愿提及姓名的怪人很多,也不是大事。 这六人正是衡山派门下,两个道人更是位列朱雀七子其中。年纪稍长,相貌清癯的,乃是五子卫雾阁,另一个身材瘦高的,乃是六子殷长殿。 四名弟子,钟元奎、易中杰乃是卫雾阁之徒,游方、帅胜良乃是殷长殿徒弟,这四人也是衡山年轻一辈的杰出人物。 帅胜良年纪最小,听他提起萧平安,也是喜道:“沈兄认识我们萧师哥么?” 沈放道:“只是匆匆见过一面,我听说这位萧兄弟已经过了破障关,更在峨眉大战青城长老,当真是了不起。”他与秦晋三人实算不上相熟,话都没说过几句,关于萧平安这些话他是从林怀风处听来,当下照搬说了一遍。 帅胜良更喜,道:“是啊,是啊,萧师哥当真了不起。” 殷长殿也是面带微笑,摇头道:“不害臊,哪有自家人吹嘘的道理,没得叫人笑话。” 沈放道:“哪里哪里,我虽还算不得认识萧师兄,听闻此事,也是与有荣焉。贵派有如此才俊,当真是教导有方,不愧是传承有序的名门大派。” 钟元奎二十六岁,四人之中居长,也最为稳重,抱拳道:“多谢沈兄美言。” 卫雾阁道:“沈小友既是我派弟子好友,几个月后,三派论剑之时,也可来我衡山一观。” 沈放奇道:“三派论剑?” 卫雾阁手抚长须,呵呵笑道:“不错,我衡山与天台剑派,还有点苍派,定于六月十五,在我衡山望日台举办论剑大会,三派年轻弟子切磋技艺。” 殷长殿也笑道:“沈小友今日也是巧了,我等可是刚刚敲定此事。” 沈放道:“晚辈听说天台剑派与点苍派乃是死敌,不知这……” 卫雾阁道:“不错,这俩家恩怨不小,时常争斗,江湖人人皆知。不久前,点苍请我派帮着说合,眼下这两派已是捐弃前嫌。日后我等三派也为同盟,守望相助。也正因如此,才有三派汇聚一堂,论道切磋之盛会。” 沈放闻言也是一惊,衡山、点苍、天台均是当今闻名遐迩的大派,两北一南,正在大宋疆域中心,这三派若是携手,大宋境内只怕是无人能敌。此等机密大事,怎会随随便便就告诉自己? 第二百九十四章 折翼肆 沈放心中惊疑,随即便是明白,想是这结盟一事已成,正是要大肆宣扬,叫外人知道。这六月十五的论剑大会想也是借此遍邀天下各派高手,一壮声威之意。 沈放也作惊喜之色,道:“三派结盟,已是许久不见,如此大事,当真是叫人不敢相信。贵派能成就此事,果然是非同凡响。” 卫雾阁道:“哪里哪里,此乃三派共襄盛举,岂只我衡山一家之事。” 沈放正色道:“点苍派乃是大理外宗,天台创派不及百年,还欠积淀,两派又有宿怨。能成就如此大事,自然是靠贵派一力调和,三派之中,自然也是以贵派为首。” 卫雾阁笑意更浓,道:“沈小友也是眼力不俗,不错,我掌门师兄高瞻远瞩,运筹帷幄,此番我衡山派确是出力不少。不过为首之言却是不妥,我三派既为同盟,如同一家,自也没有高下之分。” 沈放道:“如此一来,我等也不须再怕那玄天宗了。” 殷长殿看了看沈放,眼中也是闪过一抹亮光,道:“小友举一反三,洞察秋毫,不错,这一年多来,玄天宗在我大宋境内,可是嚣张的很。” 帅胜良道:“是啊,打赢个长江三十六水寨就敢目中无人,是该叫他们知道知道什么叫传承数百年的大派。” 殷长殿正色道:“休要胡说,我三派携手,只为匡扶正义,相互切磋,共谋进益,岂是与什么人为敌之意?” 帅胜良道:“我知错了,师傅。大师伯接任掌门这才半年,就做成如此大事,好叫我衡山弟子扬眉吐气。” 殷长殿神色更是难看,心道,这徒儿当真是不会说话,就算是话不假,如此说岂不是把自家师傅比了下去,面色一寒,道:“闭嘴。” 卫雾阁呵呵一笑,道:“有小友相助,想那秦广撑过这几日当无问题了。” 帅胜良被师傅训斥两句,本已低下头去,听师伯一说,抬头喜道:“是么?” 殷长殿道:“适才小友出去,我瞧小友在那葫芦里放了些东西,想是活血补气之物。那秦广也是天赋异禀,强健非凡,有药酒之助,当无大碍。” 沈放心下也是一惊,自己放药之时,动作甚小,却也未瞒过这两人,看殷长殿和卫雾阁两人,举手投足都是泰然自若,想也是武功不凡。 殷长殿道:“说来惭愧,我等也有心相助此人,只是我派有根有底,也不好公然与朝中大臣作对。” 沈放叹了口气道:“这秦广也是条好汉子,我朝对良将也是如此,岂不叫人寒心。” 殷长殿也是摇头,道:“若非如此,又岂会被辽人欺凌,被金人羞辱。” 易中杰道:“是啊,我也想不通,我大宋人力、财力、物力无不胜辽、金百倍,为何偏偏就是打不过这两家。” 帅胜良道:“是啊,我大宋如此多兵将,为何却总吃败仗。别说辽金,就连西夏也打不过,那西夏弹丸之地,穷山恶水,兵不过十万,竟然也打的我朝一塌糊涂。” 游方道:“我瞧反倒就是坏在这人多上。”此人文质彬彬,也作文士打扮,与钟元奎三人气质截然不同。 沈放道:“此话怎讲?” 游方道:“我朝仁宗年间,有兵一百四十万,即便如今,也有六七十万,那辽国,最强之时,举国也不过三十万兵,金兵鼎盛之时号称百万,其中十之七八都是强征的我汉人和辽人。若论人数,自是不能与我朝相比。但我宋军编制混乱,良莠不齐,朝廷用兵,更是昏招迭出,百害一利。” 沈放见这游方一副斯文模样,却不想说起话来咄咄逼人,大有指点江山之意,也是肃然起敬,道:“愿聆兄台高见。” 游方道:“其一,我朝重文轻武,太祖陈桥兵变,黄袍加身,是以对掌兵权者忌惮,其后杯酒释兵权,此举对后世影响极重。我朝历来用文官来管武官,武将常常调动,以致兵不识将,将不识兵,一到战时,东拉西凑,兵将上下都是两眼一抹黑,如何打的好仗。” 几人都是点头。 游方又道:“其二,我朝兵将虽多,却是不精。特别是禁军、厢军,根本就是杂役,算不得兵。” 易中杰点头道:“是,我也见过不少厢军、禁军,一个个跟农民没有两样,邋里邋遢,一点看不出能拿刀枪打仗的样子。” 游方道:“其三,大批无用之兵平白耗费钱财,军中贪腐成风,上行下效,将官肥死,士卒饿死。我朝陈襄着《论冗兵札子》,云,治平二年,天下所入财用大数都约缗钱六千余万,养兵之费约五千万,乃是六分之财,兵占其五。我朝十之八九的钱都拿来养兵,不可谓不高。可这些钱一道一道,一层一层,尽被盘剥,根本到不了士卒手中。士卒之苦,令人发指。 “苏轼《乞增修弓箭社条约状》之一云,禁军大率贫窘,妻子赤露饥寒,十有六七,屋舍大坏,不庇风雨。当年的禁军尚且如此,更不要说厢军。士卒温饱尚不能顾,更何况兵刃甲胄。欧阳修云,我朝兵器‘仅能成器,全不堪用,铁刃不刚,筋胶不固。’张方平也说‘徒有其数,实皆滥恶,不足为用’,将士上阵,衣甲皆软脆,不足当矢石。我朝供兵,花费如此之巨,兵甲却如此糟糕,这钱花到哪里去了?” 帅胜良惊讶道:“原来当兵的这么穷么?” 游方道:“将官都在敛财,士卒如何不苦。将官把士卒全当作敛财的工具,克扣盘剥不说,更有甚者,还要叫他们出去干活赚钱,谓之‘买工’。适才我等所见那秦广,不就是不愿叫手下兵卒去给别人做苦力,才得罪了那苏师旦。可惜如他这般的将官,那是寥寥无几。厢军、禁军不去说他,便是(屯驻)大军也都为生计发愁,大量士卒为得温饱,只得出去卖力,采薪织屦,掇拾粪壤,或叫妻女卖笑。试看如此军伍,何以与辽金相抗!” 易中杰摇头道:“我若是士卒,上阵也不会出力效死。” 游方叹道:“岳武穆道,文臣不爱钱,武臣不惜死,天下太平矣。可自太祖以来,多的是贪官污吏,偶尔出个岳将军这样的人物,还被奸臣害死。如今是不管文官武官,人人爱财,大贪特贪,有苏师旦这种人把持大权,掌兵的都是钻营之辈。这其一、其二、其三不过是一鳞半爪,我朝军兵痼疾,实不知几何。只是管中窥豹,可见一斑,我朝如此军队,哪里打的了胜仗。” 沈放赞道:“游兄大才,真知灼见,振聋发聩。”他身负血海深仇,只想练武报仇雪恨。顾敬亭年轻时矢志抗金,眼见回天无力,年岁大后,反不愿提及。寒来谷内人虽不少,却多半是避世之人。况且山中信息闭塞,沈放在此环境长大,若说关心家国大事,宋金之争,那是全无可能。 他出谷以来,大宋想要北伐的事情听了不少,却也不如何关心。此时听游方一番话,只觉甚有道理,说了许多自己不知之事,这几句赞扬,实是发自肺腑。暗中也想,此般大事,自己倒真该多关心一些。 殷长殿笑道:“我这徒弟爱读史书,纸上谈兵,倒叫小友见笑。” 沈放道:“哪里哪里。”沈放说话温文有礼,待人接物也是诚挚,几人虽并不相熟,却也聊的甚是投机。 眼见天色将晚,沈放起身告辞,离了小店,径朝屋舍而去。 小巷深邃,不见行人,墙头屋上已是一层薄雪,身前脚下一行淡淡脚印,留下脚印的人想是早已经过,雪花又将脚印没过。抬眼望去,一处屋檐高高挑起,白的雪黑的木瓦界限分明。 沈放站定,看着那屋檐呆呆出神,也不知心底想些什么。良久,他长叹一声,举步又行。 沈放脚下沉重,踩的积雪咯吱咯吱作响,似想将无尽心事都踩在脚下。 突然一条漆黑巷中,一道刀光亮起,如漆黑夜空中划过一道闪电,势不可挡。 巷子中埋伏有人,这人早算准了沈放步伐,知道只要十七步,沈放就会走到此处。这第十七步踏出,就是沈放重伤之时,此人并未想要沈放性命,只想要擒下沈放。 沈放十六步已经走过,但这十七步却没有落下,这一刀自然劈空。 先前沈放并不是发呆,也不是看着那屋檐出神,而是瞥见前面一处雪花有异。纷纷扬扬的雪花被飞吹起,空中乱舞,但最终都是朝着一侧斜斜落下,前方一处,却有雪花卷回。 沈放心底留神,装着发呆,其实一直在看那处,果不其然,每隔片刻,都会有阵雪花翻卷。那是一个巷子,若是有风吹过,雪花翻卷并不出奇,但不会间隔如此之久。巷子中有人,而且是个高手,这倒卷而回的雪花是被此人吞吐的真气带动。 第二百九十五章 折翼伍 致背水福音,冬天来了,天气凉了,一群大雁往南飞。........好像飞晚了是吧,没关系,我要为你点首歌,碗,兔,四瑞,你就像那冬天里的一把火~~嗷嗷嗷嗷嗷嗷 刀锋贴着沈放鼻尖落下,沈放归元剑已经在手,他已经看清来人。沈放陡然间气冲斗牛,勃然大怒,发指眦裂,一剑刺出! 来人是解辟寒!他对此人之恨,犹在彭惟简之上。 不知多少夜晚,他想到惨死的金锁,小小姑娘临终那句“你别怪金锁”,如刀子一般,一点点割着他的血肉心骨。他从未如此自责,从未如此悔恨。 这仇恨并不因时过境迁而转淡,却化作深深烙印,将他牢牢纠缠,叫他发狂,叫他嚼穿龈血。 解辟寒一击不中,见一剑刺来,虽惊不乱,退后一步,人已没入漆黑巷中。 沈放毫不犹豫,追上一步,挥剑就砍。 解辟寒挥刀挡开。那巷子极窄,不足三尺,刀剑均施展不开,解辟寒选在此处动手,也有忌惮沈放剑法之意。那日沈放惊天一剑着实吓破了他的胆子。 解辟寒不惧沈放拳脚,除去那惊人剑法,沈放武功对他而言不值一哂,窄巷之中,沈放长剑不能施展,如同去了牙的老虎,他自是稳操胜券。 解辟寒只道算无遗策,谁知几招过后,竟是大落下风。沈放长剑如同鬼魅,点、刺、挑、撩、截、带、绞、崩,无不得心应手,狭窄巷子竟似对他毫无影响,更是招招进逼,没有一记守势。反是解辟寒刀法大打折扣,左支右绌。 沈放连攻三招,已将解辟寒逼退七步。突然沈放剑换左手,沉肘提剑穿刺。 解辟寒心中大骇,沈放这招他竟看不出来路,长剑换手不算罕见,沉肘提剑,乃是剑尖指地,屈腕向上提拉,穿剑乃是平剑、立剑以腿、臂、身体同向点出,最后的刺剑更是剑法的基础。 但一沉一提一穿一刺,四式合一,天下绝无如此剑法,沉剑、提剑两式看似连贯,却显多余,一穿一刺更是只顾一处,空门大露。 但在这小巷之内,这四式合璧,竟是相得益彰,妙至巅毫,长剑电击而出,如毒蛇一般,直扑解辟寒前胸。 解辟寒深吸口气,真气鼓荡,挥刀横扫。不足三尺的巷子自然不容他刀划个整圆,但他以肘为轴,硬生生反手一击,刀速更是快了十倍。 “当”的一声,沈放长剑荡开,随即“啪”的一声闷响,却是沈放趁机挥右拳,正中解辟寒面门。 解辟寒体内真气刚刚激发,这一拳虽打的结实,却不曾伤的到他。反是沈放被他刀上力道所迫,后退一步。深巷之中,两人默然不动,心中却都是起了波澜。 解辟寒自不必说,适才虽只几招,却叫他惊魂不定。沈放剑法信手拈来,举重若轻,特别是最后一剑,分明是就势而为,世人自然无人会专门在如此狭小的地方练剑,若非如此,就是此人已入“忘形无招”之境,剑法已不拘泥于“形”。只是这小子剑法怎如此高了。几个月前,除了那惊天一剑,这小子剑法勉强也不过算是中上。 解辟寒眼中寒光一闪,他越加笃信,沈放定是被自己伤后才练了不凡功夫,剑法一日千里。 沈放却也是冷静下来,恨意不减,冷冷看着解辟寒。解辟寒明明已被他逼入绝境,但反手那一刀大是古怪。 黑鹤墨非桐曾与他说过,内家高手,以真气为凭,可加持筋骨血肉,爆发之下,不光力道更强,出手更快,甚至手脚暴涨一截,都不算稀奇。 适才解辟寒显也是强行脱开肘部关节,小臂如软鞭一般疾扫,才使出那一刀。这刀法可从不曾见解辟寒使过,当是一套奇诡刀法。 再看解辟寒手中刀,刀身狭长,雪光映照之下,刀身上似有一股暗流不住流动,这显是一把宝刀。此前也未见解辟寒拿过,这解辟寒显是还有后手 解辟寒冷哼一声,踏上一步,一拳击在墙壁之上。那泥墙腾起大团烟尘,硬土飞溅,几块拳头大小的土块飞打沈放。 沈放见眼前烟尘混着落雪,更有土块呼啸打来,低头躲过,连退两步。 解辟寒穿过烟雾飞雪,一脚侧踢。 沈放挥手架开,只觉手上一麻,知道劲力差了太多。解辟寒飞腿连踢。沈放不住后退,眨眼已出了巷子,回到原路。 地势一敞,沈放立即挥剑反击,解辟寒挺刀架开。 两人此番再斗,出手更快,沈放剑光闪闪,仍是只攻不守。 解辟寒被他气势压制,渐落下风。沈放又是一剑刺来,解辟寒突地迎上一步,长刀突快,后发先至,直削沈放上臂。 沈放却是早已防备,侧身让过。 解辟寒面罩寒霜,打了半炷香功夫,这昔日的手下败将竟是隐隐占了上风,怎不叫他恼怒。终于不再留手,使出“断骨残刀”与沈放相斗。 这“断骨残刀”乃是他压箱底的功夫,确实如沈放所想,这路刀法出手匪夷所思,不少招数都需以内力拉伸骨骼,达常人所不能。 只是这刀法虽然犀利,却也有隐患,每次使过,必要在冰水中浸泡两个时辰,否则必定伤身。若非万不得已,解辟寒也不会使出。 解辟寒狂刀一出,沈放压力大增。这路刀法以狂刀为名,杀戮之气甚重,出手如电,诡异刁钻,更是配合一路奇妙步法,神出鬼没,防不胜防。 沈放见解辟寒左肩一沉,右脚抬起,只道他要向右横跨,可解辟寒一步落下,人却到了左边,反手一抹,差点将沈放手腕削下。 沈放大吃一惊,连退数步,看他步法也不甚快,却是每一步都与寻常路数截然不同,踏足的方位变幻莫测,进退之间更是匪夷所思。 沈放不敢大意,留神看他脚步,见隐约暗合五行八卦的妙处,又有一些醉拳的味道,却又全无规律可循。 寻常人施展身法,肩、眼、跨都有征兆,向前肩必前压,向后肩背上耸,便是有人刻意掩饰,行动之时草蛇灰线,也有脉络可循。可解辟寒这路步法却是处处大违常理,如羚羊挂角,毫无踪迹可循。 解辟寒冷笑道:“狂刀颠步,岂是你小子能看懂的么!” 沈放脸色阴沉,不退反进,既然瞧不出他步法虚实,索性近身缠斗。 如此一来,两人交手更是凶险。不出十招,解辟寒拖刀一点,虽只是勉强挂到一丝,却已在沈放肩上划了一个口子。 “嗤”的一声,沈放长剑却也擦着解辟寒前胸掠过。 解辟寒嘿嘿冷笑,他上次伏击沈放,见了归元剑之威,知是一把难得的宝剑。此次出手,柯云麓却给了他一把名刀“青眼”。此刀锋利异常,果然轻轻一带,就叫沈放见血。 沈放中刀,却是攻的更急,解辟寒心中大喜,心道,你和我比快,当真是自寻死路。 不出三招,沈放右腿又中一刀,但他反手一剑,也将解辟寒左边小臂削到。 两人越打越快,眨眼沈放已经中了五刀,手脚各中一刀,其余三刀都在前胸,有一刀更是险险将他腹部破开。 但解辟寒也中了三剑,一剑刺中他右腿,叫他痛的龇牙咧嘴。 又斗片刻,解辟寒先发,沈放后至,两人又是齐齐中招。 解辟寒看沈放一脸杀气,哪里还不明白,沈放分明就是以伤换伤,存了与他搏命之念,心中登时怯了。 沈放确实是要拼命,解辟寒“断骨残刀”一出,他便知道单凭自己剑法,已不是此人对手。 但解辟寒刀法中却有一破绽,叫他看出,这路刀法刁钻,出手一记若雷霆霹雳,但毕竟关节骨骼拉伸,出招之后需再复位,收势变招便是稍慢。 寻常与人动手,他刀法凌厉,旁人避之不及,自然让他从容变招换式。但沈放看了几招,便不管不顾,旁人要躲,他却迎上前去,避开要害,就是让他砍中,随即挺剑反击。 他剑法也是奇快,解辟寒想不到他如此打法,也是接连中招,只是同是中招,沈放伤势却要重了一倍还多。 解辟寒胆怯,手下不由一慢,沈放趁势狂攻,竟连刺中两剑,却只让解辟寒划了一刀。只是这一刀划在额头,血流如注。 解辟寒不敢再与沈放拼命,“断骨残刀”又是大耗真气,气力两衰,已显颓势,只能不住躲闪。 再斗片刻,解辟寒见沈放满脸血污,一双眼如猎食的恶狼一般,两人眼神一对,解辟寒自心底的一阵发凉。 他与沈放已交手数次,每次遇到,这小子都会拼命,一次比一次凶狠。他实在想不明白,这个看上去有些文弱的少年怎会如此血性凶悍。终于解辟寒再按捺不住,连退数步,高声道:“姐夫,助我!” 沈放突然回身,一招“烈阳”出手。打了这许久功夫,他始终未曾使出“烈阳”与“渔舟唱晚”两招。 第二百九十六章 折翼陆 他心中雪亮,按师兄们所说,这解辟寒应是去了琼州,可如今解辟寒在此现身,他已被逐出玄天宗,还敢偷偷回来,定是有所依仗,而最有可能之人,自然便是他的姐夫,江南西路堂主柯云麓。 柯云麓武功比他大师兄诸葛飞卿还要略胜一筹,他自是不敢大意,这两招隐忍不发,等的就是此刻。 身后雪地之上,果然站着一人。柯云麓一直藏身左近,看两人相斗,此时现身,以他武功身份,自也未打算偷袭一个后辈小子。谁知刚刚站定,前面沈放回转身来,手中爆出一团剑光,皑皑白雪之间,若一轮红日初升,绽出万道光芒。 柯云麓只觉对手剑光之盛,生平未见,竟叫人不能逼视,自己空门大露,尽在对手剑下。心神一惊,随即便知不妙,滑步后跃。 沈放一招递出,才看到柯云麓并未在自己身前,还在二丈之外。想也不想,抢上两步,跟着一招“渔舟唱晚”。 柯云麓退后,见沈放已经追来,出手又是一剑。这一剑风轻云淡,似歌似舞,如泣如诉,一股惆怅之意,顿上心头。 柯云麓一阵恍惚,脑中突然杂念丛生。自己已过知天命之年,武功停滞不前,日渐消磨,早没了争强好胜之心,权利名望,金钱美色,都已渐不放在心上。三年前却又被人半请半迫,加入了玄天宗,看上去风光无限,自己却是越觉无味。对江湖之争,只觉意兴索然,整日只想种花遛鸟,对派中事务,也都不放在心上,日渐消沉。 他越想越偏,只觉身困体乏。突然惊觉,自己正与人交锋,脑中怎会天马行空,胡思乱想!这念头几乎与胸前寒意同时闪现,柯云麓强提一口真气,大袖一拂,身子又朝后挪了二尺。 沈放一剑刺入柯云麓衣袖,长剑不停,仍朝柯云麓前胸刺去。 柯云麓已经回过神来,大袖一卷,已将沈放长剑罩住。沈放只觉手中一沉,如压了万斤巨石,只得回手。 柯云麓也不追击,站立当场,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是波澜起伏,震惊莫名。沈放身无内功,他已是确认无疑,但这样一个不修内力的少年,单凭手中一把长剑,将已入斗力境中段的解辟寒牢牢压制。就算自己亲自出手,面对摧魂夺魄的两记剑招,竟也要退避三舍。此等奇事,江湖中闻所未闻,只怕说出去,谁也不敢相信。 柯云麓心中惊讶,随即竟是一阵狂喜,心中不住道,这是什么剑法?辟寒说的果然不假,这小子有一套骇世绝学。这剑法如此诡异,竟能乱我心神,若不是我无意偷袭,离他远了两丈,虽未必死,定也要伤在他手上。 柯云麓突觉自己古井无波的心中有了起伏,他武功已卡在瓶颈多年,此刻似是看到了一丝光亮,强忍心中激动,道:“交出剑谱秘籍,我不杀你。” 沈放微微一怔,随即立刻明白,解辟寒偷走《天地无情极》,但他没有看懂,完全不知这是本武功秘籍!还道他另有珍藏,难掩心中贪念,冒险回来临安城,带着姐夫一起来夺。沈放淡淡一声,道:“好。” 柯云麓听沈放竟是一口答应,他是成精的老江湖,一个念头闪过,就知有诈。果然眼前又是一团剑光,沈放又是一招“烈阳”出手。 柯云麓已有防备,却仍是侧开双目,不敢直视,更不敢朝那团恐怖剑光中还击,又往后退,待转过身来,眼前又是诡异的动魄一剑“渔舟唱晚”。 先前一剑叫他心生杂念,此番竟叫他沉湎更深,脑海翻腾,不由自主,众多烟云往事,纷至沓来。沈放这两招剑法,直击人心,他年岁已大,心境衰落,对这招“渔舟唱晚”感应尤深。 脑中思想一物,虚无缥缈,无形无质,最难控制,往往你越想集中精神,越是歧念百出。武林高手修习内功,首要的便是排除杂念,按道理说,功夫越高,越能收敛心神,不为外物所侵。 况且人脑也知轻重缓急,两人交战,性命攸关,自然是对敌之意在前,电光火石之间,何以会心有旁骛,且不可抑制。这反常之处,当真是匪夷所思。 眼见沈放剑到柯云麓咽喉,柯云麓这才上身一仰,朝后滑出一丈,堪堪避过。 柯云麓见识不凡,两招看过,已隐约有些明白,沈放剑法竟让他有入魔之像。 武林中人,所谓走火入魔,多半是说修习内功时,杂念丛起,不可抑制,气息岔乱。心魔最为炼气者所忌,往往是修炼遇到瓶颈障碍,久不能突破,渐渐心中焦躁,于入定中突生杂念,越想排除,滋生越多。轻则功力大损,重则神智紊乱,最是凶险不过。 沈放剑法乃是外物,与修炼心魔自是不同,但两者扰乱心神之惑,却是一般无二。 柯云麓对“渔舟唱晚”一招感触极深,虽更易被所惑,却隐隐约约借此抓到关键。与沈放几位隐居山中的师兄不同,柯云麓不但年纪更长,更是经年累月江湖闯荡,见多识广,此番更是与沈放直面交锋,自然领悟更多。 柯云麓猜想,沈放剑法之中,必是有些痕迹,叫习武之人,一见之下,便坠入其中,不能自拔。隐约想到此节,只是距离其中奥妙还差了十万八千里,柯云麓心中百感交集,对这神奇剑法更是渴求。 彼时虽尚没有条件反射一语,但其理却已被人所知。《孔子家语·七十二弟子解》有“习惯成自然”语。不少人喂猪狗之时,都会先敲敲盆子,天长日久,猪狗听到敲盆子的声音,就会流着口水过来找食吃。 所谓惯性,并非是不思虑,而是有更深的意念,比表层的思虑还快的多。在心未动之前,已驱使你身体做出反应,自己甚至意识不到,这与后世所说的条件反射有异曲同工之处。 实际上,早在南唐,谭峭在《化书》中便有鱼闻声觅食的记载。人人都有惯性,习武之人练的就是反应,一经刺激,更是如此 沈放连击不中,心中也是凛然,柯云麓武功比他想的还要高些。他心中明白,先前对解辟寒,这两招剑法或许杀伤更大,但有强敌在侧,自己也未必能杀掉解辟寒。要杀解辟寒,必要先解决柯云麓。 这两招一旦暴露,若是不能打败柯云麓,自己便是黔驴技穷。眼下看来,自己今日已无胜算,更加不妙的是,持剑的右手已开始隐隐作痛。 沈放深吸口气,回身看了解辟寒一眼。 解辟寒满脸错愕,他实想不到,柯云麓出手,竟还是被沈放连连逼退。他先前退到一旁,也未去管身上伤势,冷眼旁观,在他看来,有柯云麓出手,沈放定无幸理。此时见沈放看来,心底一寒,竟不由自主的握紧了手中刀柄,朝后退了一步。 解辟寒退后一步,沈放已经扑上,仍是一招“渔舟唱晚”出手。 解辟寒也是一滞,但这招对他远不如对柯云麓影响之深,微微一怔,回身就跑。 沈放心中也是一黯,果然这两招剑法也是因人而异,解辟寒坏的纯粹,年纪也不算太大,更没有伤春悲秋的情感,反感受不深。沈放追上一步,又是一招“烈阳”出手。 解辟寒头也不回,他早被沈放当日一剑吓坏,正所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见沈放出手,依稀与那日剑招如出一辙,哪里敢招架,只顾奔逃。 他不敢回头,全然想不到沈放剑势如此之快,“烈阳”一出,如光驱尽黑暗,转眼剑光已追到身后。就在此时,沈放剑势突地一顿。 解辟寒魂飞魄散,背心被剑尖点到,只道立刻就要透心而过,谁知恰在此时,沈放力竭。急使“颠步”,斜刺里窜出。死里逃生,连奔几步,这才回过身来。 沈放手臂已垂在身侧,他身无内力,这两招对手臂负担极大,往常各出一招已是极致。如今片刻之间,他已连出六剑,右臂鼓胀,只觉经脉急促鼓动,一下比一下猛烈,似要涨裂开来。 沈放与解辟寒对面而立,沈放眼神如刀,额头鲜血染红了面庞。解辟寒惊魂未定,只觉眼前这少年便如恶狼一般,叫他心悸。 柯云麓在身后看的清楚,沈放右臂在抖,露在衣服外的手背上一道道青筋鼓胀,皮肤下如有数条小蛇在游走。一瞥之下,已知就里,冷笑一声,道:“小子,你那两招莫要使了,再使你这只手就要废了。” 沈放只觉右臂自肩头到指尖,每一条肌肉都在抖动、战栗,如万根烧的通红的钢针正在血管经络中猛刺。突然想起谢疏桐所言,他曾说自己“眼高手低,好高骛远”,说自己功力不足,还不足以驾驭这样的剑法。 沈放嘴角却掠过一抹莫名笑意,比飞扬的雪花更是苍白,更是寒冷。一声冷笑,上前一步,又是一招“烈阳”。 剑一出手,手上一麻,疼痛之感竟是稍减。他已经下定决心,今日不管如何,即使拼掉性命,也要杀了解辟寒,给金锁爷孙报仇。 第二百九十七章 折翼柒 解辟寒见对面那少年突然露出笑容,毅然决然,本能的觉得不妙,脚下一点,倒跃而出。 沈放剑刚出手,肩膀就是一晃,“啪”的一声,一个雪团正中后背肩骨。虽未打中穴道,也未打断骨头,却也叫他钻心刺骨,剑法顿乱。 沈放反复使出绝招,手臂早已不能支撑,先前一剑后已是麻木,倒不觉痛了。此际被雪球打了一记,突然手臂灼痛,若退去的潮水突然裹挟着数百倍大浪的回来。 手臂之中的钢针似是被火烧的赤红,生出了火的爪牙,张牙舞爪,变作了满口利齿的虫子,不断啃食他的血肉,不断长大,更是摇头摆尾,要破体而出。 沈放紧咬牙关,牙龈血涌,满嘴都是血腥味道,眼睛死死盯着解辟寒,也不管身后柯云麓,在喉咙深处一声怒吼,又是一剑“烈阳”刺出。 解辟寒知道这剑太快,根本不及躲闪,只得使开“断骨残刀”,护住要害,刀舞铜墙铁壁,不住格挡。 他操刀狂舞,密不透风,却仍被趁隙而入,“嗤”的一声,腿上已中了一剑。 柯云麓已经闪到沈放身后,冷哼一声,伸手直抓沈放肩头。 眼见柯云麓手掌已到身前,沈放手臂却重若千钧,又似有无数双手,无数条锁链牢牢束缚。 但他在心底咆哮,怒不可遏,拼尽一切,也想踏破这牢笼。 一个小小年纪,天真无邪的小女孩此时就在青天之上,飞雪之中,正看着自己。 他不管不顾,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出剑!出剑! 突地,他手臂如同烧着了一般,一股灼热烈焰自他骨头中熊熊燃起,这火焰转眼将他全身吞噬。 可这熊熊大火中,一颗心却是一片清明,似能看到天地之微,每一处尘埃都清晰可辨,一轮红日之下,一艘渔舟逆流而上,潮声澎湃,似将他全身的血脉都冲刷一遍。 沈放只觉通体舒畅,身上再没有伤处痛楚之感,头、颈、肩、手、胸、腰、腹、胯、腿、脚,一股通透之感遍布全身。 这感觉一起,便如洪流,浸透全身,火与水缠绕一处。手中归元剑突然没了一点分量,掌心一股坚实之感似与他连成一体,水乳交融,不分彼此。 沈放一剑递出,若江河奔流而下,势若奔雷,却又若幼苗破土,悄无声息,微不可查。 一招“渔舟唱晚”跟着突生变化,沧桑寂寞之中,突然锋芒毕露。 沈放也不回身,一招“渔舟唱晚”反刺而出。 柯云麓已被这招逼退数次,虽不明就里,却也有了防备,见他出手,便是大喝一声,声震之下,果然头脑一乱便即清明。面露冷笑,眼见手已抓到沈放衣上,突然剑光一晃,已将他衣袖削落。 柯云麓大吃一惊,急急抬手跳开,沈放这招竟又有了变化。 柯云麓震惊莫名,竟停手楞在当场,袖口衣角飘落,手臂上有血滴下,他浑然不觉,只是脱口而出道:“剑势!剑势!”他声音颤抖,双目圆睁,似是不敢相信自己所见。 昔年王羲之作《兰亭序》,事后再试,始终无原帖之笔锋神韵。王勃滕王阁意气风发,文不加点,一气呵成,成千古名篇,其后作难以过之。战场之上,猛将征伐,气冲斗牛,得虎狼之势,挡者披靡,箭矢不伤,但也难一而再,再而三。此皆是大势所成,顺势而为。 人有气势不难,但剑想有势,却是难如登天。剑法有形、意,形为招法,意为髓理,此两者长存剑中。而势却是可遇不可求之物。势之所成,人、法、物、悟、心、境等等,诸般缺一不可。 灵光一现之下,人、剑、境,内在与外物同契,浑然一体,剑势乃生。能臻此境,必是厚积而薄发,天道有感。再能砥砺心境,自然勇猛精进,此后剑法必是一日千里。 沈放已经入了意剑的门槛,武功却是平平。按常理来说,他对剑法的感悟已是极深,自身的功力却是匹配不上,此消彼长,已是畸形之势。如此状态之下,要想天人感应,万宗一体,使出剑势,几是绝无可能。 但偏偏沈放此际剑气纵横,剑势已成,不但如此,更是与剑招融为一体,挥洒而出。 柯云麓不敢直撄其锋,急急闪退。目瞪口呆之余,只觉眼前这年轻人,当真是匪夷所思。 沈放却是浑然不觉,面无表情,一剑逼退柯云麓,面对解辟寒,又是一招“烈阳”出手。 解辟寒早无斗志,身中几剑,虽伤的不重,却更是动摇惊惧,手下功夫大打折扣。见沈放又是一剑刺来,一团烈日当中,似有什么东西隐藏其中。 心神一分,又惊又疑,不由自主,脚下一慢,那烈日中一道漆黑如夜的影子张牙舞爪,迎面扑来。 归元剑剑身大亮,嗡的一声轻响,剑若一线,直奔解辟寒。 眼见剑光已到解辟寒咽喉,长剑突地一顿,只差一寸,可这一寸竟若天涯,遥不可及。 沈放看的清楚,他只须将手轻轻一送,就能给金锁报仇。他看到金锁就站在解辟寒身后,他离报仇只差一寸,可他自肩膀以下,毫无一丝知觉。 眼睛所见,自己的手臂明明就在这里,感觉却是一片虚无,无处着力,只有无边无际的空洞。 归元剑又是嗡的一声,似有不甘,剑身颤抖,似要拖着沈放的手向前,刺入敌人咽喉。 只是沈放手臂如有千斤之重,将长剑死死桎梏,向前一分一毫也是不能。归元剑嗡鸣之声渐微,消散于漫天飞雪之中。 沈放只听体内手臂处“咔”“咔”“咔”的一连串轻响,似有什么一道道断裂开来,那声音自身体骨骼直钻脑中,说不出的骇人。 归元剑剑身慢慢黯淡无光,突然自沈放手中掉落。 短短一瞬,三人都楞在当场,柯云麓和解辟寒两人呆呆看着沈放,沈放看着地上长剑。 仍是沈放最先反应过来,伸左手抓起长剑,拔腿就跑,他右臂此际全无知觉,已无抵抗之力。 柯云麓和解辟寒对视一眼,不约而同道:“追!”跟着追了两步,前面沈放突然推开一扇大门,闪身而入。 柯云麓和解辟寒齐齐止步,解辟寒面露狐疑之色,道:“这小子傻了么?怎地跑回了自己院子,岂不是等着咱们瓮中捉鳖?”随即便道:“不对,这小子狡猾的很,定是有诈!” 柯云麓默立片刻,嘴角一抹冷笑,他自见了沈放两招剑法,便是心中火热。 沈放几位师兄已中了调虎离山之计,眼下只怕已快到了琼州。沈放与丐帮有些渊源,但事发仓促,他也来不及准备。这么多日,沈放都是孤身一人住在此院之中,这些他早已打听的清清楚楚。柯云麓略一迟疑,冷哼一声,举步走向前去。 解辟寒见姐夫有恃无恐,虽是疑心,也只得跟在身后。 刚刚跨进院子,就听前面厅中一声闷哼,随即“咚”的一声,似有一人摔倒在地。 柯云麓两人大吃一惊,停在院中,对面大厅只开了半扇门,此时天色已黑,厅内没有掌灯,黑漆漆一片。 两人惊疑不定,突听厅内一人冷冷道:“你道找个丐帮的长老就护得住你么?” 柯云麓一听里面声音,神色大变,想转身就跑,却又是不敢,厅中分明是玄天宗北方使大荒落的声音。 解辟寒吃了一惊,心道,果然有丐帮的人埋伏,正想说话,瞥见柯云麓脸色,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他未曾见过大荒落,不知为何这个冷冰冰的女人声音竟叫姐夫如此害怕。 沈放道:“前辈好手段,丐帮的两位长老也是敢杀!” 大荒落道:“你莫要挑拨,我教与丐帮无仇,两位长老早已经回去了。” 沈放道:“前辈武功高强,又岂会把丐帮放在眼里。” 大荒落似是恼怒,道:“多嘴。” 就听沈放又是闷哼一声,再不听言语,想是被点了穴道。 院中一片死寂,似能听到雪落之声。柯云麓站在院中,连大气也不敢喘。好半天功夫,才听厅中大荒落道:“柯堂主,你身边何人?” 柯云麓浑身一颤,躬身道:“属下知错,属下……” 大荒落哼了一声,道:“解辟寒既然已不是我教中人,他的事我不会管。你是他姐夫,要帮他也算天经地义,只要不触及教规,我也就当看不见,你怕什么?” 柯云麓额头已见冷汗,躬着身子,不敢作声。 《史记》中有个典故,叫汗流浃背,是西汉周勃的故事,他因答不出汉文帝的问题,故汗流浃背。 先前柯云麓和沈放交手,虽被伤了手臂,却是一滴汗也未出,此际大荒落冷冰冰几句话,却叫他如坐针毡,心乱如麻。冰天雪地之中,汗却流了出来。 身旁解辟寒更是骇的要死,两句话一说,他自然猜到厅中是谁。北方使大荒落冷酷无情,武功高的不可思议,连八奇中的叶晚舟也死在她手,这些事情在脑海里一过,解辟寒已经是两股战战。 第二百九十八章 折翼捌 又过了片刻,大荒落道:“怎么,柯堂主没听清我话么?” 柯云麓腰弯的更低,道:“属下未遵号令,未能急速回去江西,在临安滞留不去,触犯教规,回去当依律自罚。” 半晌才听大荒落开口道:“去罢,你两人且好自为之。” 柯云麓如逢大赦,不敢回头,躬身倒退出门,带着解辟寒,头也不回去了。 大厅之中,沈放一人颓然坐在地上,厅中只他一人,哪里有大荒落的影子。 沈放几位师兄人人都有绝技,有些是顾敬亭所传,有些则是自身所学。 沈放习武之余,各人的本事都学了一些,虽样样都不精通,却也是不俗。四师兄李承翰有一手口技的本事,仿鸟兽万物之声,惟妙惟肖,可以乱真,学人说话自更是不在话下。 沈放当年入谷就瞧上了这样本事,学了便祸害乡里,年岁渐长后,这本事已尘封多年,不想今日却派上了大用场。寥寥几句,吓的柯云麓两人落荒而逃。 沈放慢慢躺倒在地,心中半点没有得意之情,解辟寒作恶多端,几次三番,自己报仇不成不说,次次重伤,心中着实郁闷。 他右手此时仍无知觉,若是疼痛不堪,反倒不怕,此际没有感觉,却叫他心烦意乱。他粗通医术,但眼下手臂是断了筋脉还是其他,一时也分辨不出,还要等等再看。 他不敢在院中久留,匆匆裹了伤处,换件衣服,拿了包裹,出门而去。柯云麓和解辟寒也不是傻子,心定后,难保不瞧出破绽,还是早早离去为上。 沈放出了巷子,上了大街,索性朝人多的地方去。京城没有宵禁,适才下雪,街上人少,此际雪未停,人却多了起来。还好自己换了衣服,否则满身血污,定要招人猜疑。 沈放打算寻个客栈住下,只是不能离居所太近,上了大街,走了几步,只觉气力不支,越走越慢。 他受伤不轻,多处刀伤还好,右臂却是大大不妙,先前似是燃尽了身体,当时还不觉得,此际出门走了几步,只觉身子发热,越来越烫,烧的他浑身虚空。然后忽冷忽热,竟与当年中了寒毒的情形一般。 沈放知道不好,只想找个地方先躺下,一阵头晕目眩,竟然摔倒在地,这一跤跌倒,再爬不起来。 雪花飞舞,不多时已在沈放身上铺了一层,来往行人只道他是醉酒,也无人管他,都从身边绕过,连多看一眼的也无。 京城之中,巡视的兵卒甚多,醉倒街头的醉汉时常可见,自有这些兵丁将其架走,丢入衙门。待他酒醒后,若说不清楚来路,不是挨板子,就是罚钱。 当然若沈放是老人则完全不同,古风尊老尚贤,老者处处受人尊敬,高寿者见君王都可以不跪。更有甚者,按秦律,百步之内,有老人跌倒,你若不去扶,被人告发,轻则罚钱,重则与伤人论处。 后世虽少见入律法,但敬老之风尚在,绝无老人跌倒,无人过问之理。大秦历律极为严苛,但有些也值得深思,除了老人跌倒,秦律还规定:“有贼杀伤人冲术,偕旁人不援,百步中比野,当赀二甲。”就是说有人行凶,你若是在百步之内袖手旁观,也要被罚二件军甲的钱。见义勇为非乃是本分中事。 不知道过了多少时候,沈放悠悠醒来,只觉有一双小手,正将一块泡过热水的湿布搭在自己额头,那布上一股酸臭之气。 沈放只觉浑身空乏,勉强睁开眼来,自己似在一昏暗小屋之中,身上盖着薄薄一层棉被。 一个小女孩的声音,喜道:“爹,爹,他睁眼了。” 只听一个洪钟似的声音道:“真的,沈大哥你好了?” 此时应是白天,屋内约莫有些光亮,一个高大汉子探头过来,满脸络腮胡子,浓眉大眼,咧着嘴,显得甚是高兴。 沈放听他叫出自己姓氏,面貌也有几分印象,再看一眼,迟疑道:“是刘宝大哥?”他伤后无力,一句话软绵绵毫无气力。 那汉子见他记得自己名字,大喜过望,道:“是,是,正是小的。沈大哥你怎么伤成这样?” 那汉子乃是扬州赤脚帮的人,当日在林中大战楚江开两人,此人也跟他与王大同去。 沈放见真的是他,也是奇怪,道:“刘大哥你怎么来了临安?” 刘宝大字不识,言语粗陋,说话如同爆竹。沈放好容易才听明白。 原来这刘宝父亲早死,唯有老母在堂。大宋欲要北伐,已叫扬州城人心惶惶。赤脚帮依附长江三十六水寨不久,水寨就被玄天宗击溃,刘宝老母更是担惊受怕,非要拉着儿子来临安投奔自家哥哥。 刘宝是个孝子,拗不过老母,拖家带口来了临安,已经有三、四个月。前几日在路上见到沈放昏倒路上,正巧认出。当下救了沈放回家,又请大夫看了,开了几副药。 沈放一直昏睡,灌送汤药也是不醒,至此已过了三日。 沈放听闻自己昏睡三日,也是吃了一惊,闻屋内酸臭之中,果然有中药味道。 沈放自己也粗通医理,闻到其中有“知母”“麻黄”“杏仁”味道,便知来的大夫也是个混饭吃的,把自己内外伤虚亏当成了伤寒来治。 不过也是难怪,名医都是坐馆,不是大富人家根本请不来,刘宝能请到屋里的,不知道是哪里的走方郎中三脚猫。 沈放对路海川和赤脚帮一众也是关心,问道:“路大哥和兄弟们可好?” 刘宝道:“这还要多谢沈大哥,当日水寨要给路大哥个长老做,路大哥依着沈大哥话,坚决不肯。后来玄天宗的人打赢了,也没为难咱们赤脚帮的兄弟,一切都还照旧。” 沈放点点头,他说了会话,精神已是不济。刘宝自己端了碗粥来,那小姑娘喂沈放吃了。随即沈放又再躺倒,只觉右臂酸胀疼痛,说不出的难受,但既然有了知觉,总是好事,迷迷糊糊之间,又睡了过去。 次日沈放醒来,感觉更好了许多,只是仍是无力,跟刘宝说了几句,多半时间还是躺着养神。 第二百九十九章 闾左壹 刘宝的舅舅名叫杨成,是个鳏夫,无儿无女。 刘宝一家六口,老母杨氏,妻子李氏,生了三个孩子,都是女儿,穷苦人家,又不识字,不会取名,就叫大丫、二丫、三丫。那个给沈放拿热布敷头的便是大丫,刚刚十一岁,二丫九岁,三丫刚刚五岁。 杨成也是个破落户,没有正经生计,与人帮闲工,年齿渐大,活也越来越少。 家里也只两间房,一个小院子,自己住在前屋,在灶台边上铺了几块木板当床。刘宝一家六口挤在后屋,那屋子不过一丈六七宽,一丈多长,家里连一张像样的床也没有,只能找些砖石垒个底,架上几块木板。 即便如此,这样的床也只有两张,杨氏和刘宝夫妇各自一张,三个孩子都睡在稻草上。沈放来了,刘宝就将自己那张床让出,自己和几个孩子睡在一起。 沈放从未见过如此贫困人家,当真是家徒四壁,除了地上几块木板,靠墙一个柜子,家里破破烂烂,一件像样的家具物事没有。 刘宝每日早早出去干活,做些什么却是不说,沈放也装作不知。但刘宝每日出去回来,身上就是一身屎尿味,院中还有一个挑子,两个大桶,更是屎臭难闻,沈放也约莫猜到。 刘宝做的是挑粪桶的活计,这活看着肮脏,却是得来不易。 宋朝有街道司,也管处理垃圾,粪溺,招募民夫来做,虽是辛苦低贱,赚钱也少,却是个长久活。宋时从商不易,严查严管,城里的百姓大多没有土地,难寻生计。 丐帮长老蒋绪中说的不假,临安城赤贫的穷苦人不下二十万,大量的游民、破落户、雇工、闲人、**、江湖艺人、私妓、乞丐、流浪者、帮闲。这些人活在最底层,有上顿没下顿,说朝不保夕,那是毫不为过。 刘宝这挑粪的活有的是人抢着干,乃是他舅舅杨成拼着老脸,又送了不少礼才求来。 又过一日,这日中午饭后,跟刘宝说了会话,借机道:“刘大哥,我这右手伤的不轻,我开个方子,你帮我买些药来。” 他清醒之时,便想了此事,手臂虽然还是动弹不得,但既然疼痛,应是未伤根本。骨头既然无事,思索再三,还是先试着活血化瘀。他自己的“阳极丹”过于刚猛,却并不合用。 刘宝大字不识,家里自然找不出笔墨,沈放说了几遍,叫他把几味药名字牢牢记住了,又从身上掏了十六七两银子出来,递给刘宝,道:“这银子刘大哥先拿着。” 他见了屋里光景,自然知道刘宝手上窘迫,听他说要买药,脸上就有为难之色,却不好意思说,沈放身上余钱也是不多,都掏了出来。 刘宝还想推辞,被沈放一把按住,道:“治的是我的伤,自然该花我的钱,刘大哥莫要推辞。对了,你再多买些肉来,还有米面油盐之物,也多买一些。” 刘宝急道:“这如何使得。” 沈放适才吃了中饭,此时宋人已多是一日三餐,但刘宝这样的穷人家仍是一日两顿。 北方吃面,南方吃米,临安城中,家境殷实的人家,则多吃小米干饭或是蒸饭,而穷人家,只能以饘粥面饼度日。 这两日沈放虽是躺在床上,却看的清楚,只自己和杨氏的碗里有些米粒,刘宝夫妻和三个孩子碗里的粥直如清汤无异。 饭尚且如此,更别说佐饭菜肴,自己碗中竟然每顿都有几片肉,杨氏一家每餐只有一些腌菜佐饭。那腌菜不知道腌了多久,颜色漆黑,也分不清是何物腌制,就是如此粗陋的腌菜,每个人碗里也分不上几块。三个小女孩,一个个都是头发枯黄,面黄肌瘦。 刘宝做的活虽下贱,却还算拿的回钱。李氏缝缝补补,整日也不闲着。就连三个孩子,也每天帮着做些杂活。家里有盏破油灯,每每要亮到夜半三更。李氏带着大丫在灯下做活,两个小女才能早些睡下。一家人如骡马一般辛苦。 按理说他一家日子不该如此糟糕,可刘宝舅舅杨成病重,整日卧床吃药。也正因此,他也才想让妹妹杨氏过来临安,一来自己有个照应。二来自己死了,这两间老屋也算是个家业。 可杨氏来了临安,也是一病不起。她年岁已大,从扬州府一路过来,旅途辛劳,来了又有些水土不服,天气一转冷,就生起病来。家里有两个病人,家境顿时惨不忍睹。 沈放看在眼里,心下难过,见刘宝还要推辞,道:“你若将我当作外人,我当下就走便是。” 到了晚上,沈放挣扎爬起,非要和他们一家一起吃饭。他是怕刘宝仍是单独为他做饭,却叫老人和孩子啃硬饼吃腌菜。 桌上果然有肉,三个小孩已是双眼放光。二丫、三丫看爹娘脸色,真的分给她们肉吃,抢到一块,二口就下了肚。大丫夹到碗里,舍不得吃,一小口一小口的咬,二寸来长的一块肉,十几口咬完,还剩下一多半。想了一想,夹起放到母亲碗里。 李氏微微一怔,夹起那块肉,却又放到了刘宝碗中。 沈放双眼一湿,扭过头去,装作没有看见。想到林府大宴,酒池肉林,林家兄弟勾心斗角,脸上在笑,心里却不知想些什么。眼前一家人有口肉吃,却是彼此推让,又发自内心的欢喜满足,孰上孰下又岂是一句话可以说清。 刘宝带回来的自然是猪肉。宋之前,猪肉都属于低贱之物。即便如此,猪肉也要一百二十文左右一斤,穷苦人家也就逢年过节能买上一些。要知道一斤米不过五文钱,一斤猪肉顶的上二十多斤大米。 刘宝一家自到临安,只怕就没买过肉,眼下看家里光景,米也没有多少。救了沈放回来,却硬挤出钱来给他买肉补身子,连老母舅舅也不得尝。一念及此,沈放心中又是一酸。 又过两日,沈放自觉大有好转,拿起归元剑出门。 他这几日虽是举步维艰,脑海中却是波涛汹涌,对柯云麓、解辟寒一战虽是凶险,但他对剑法的领悟却又深了一层。两招意剑功夫各有所得,更见精纯。 沈放心道,“烈阳”绝不仅仅只是乱人视线,剑法如此之快,看准敌人破绽,用来抢攻或是反击,那是再好不过。 “渔舟唱晚”平淡中暗藏杀机,更是叫人防不胜防,招法本就是以克敌制胜为上,若只用来乱人耳目,反是落了下乘。 但真正的收获却在这两招之外,他会的剑法和各种兵器不少。原先杂糅百家,拼凑起来的功夫,如今也有了不少新的领悟,也需演练一二。 出了门,沈放才注意到,这附近所居都是穷苦人家。窄小的巷子两旁,都是低矮的破屋,少见砖瓦,泥墙茅草,穷阎漏屋。脚下都是烂泥,前几日下了两天一夜的雪,如今雪慢慢融化,地上污浊不堪。道上随处可见垃圾杂物,便溺人粪也是时有所见,鼻端总能闻到一股腐臭之气。路上行人,都是面黄肌瘦,低着头走路,拿眼角瞥人。便是小孩子,也不见活泼嬉闹,拖着长长的鼻涕,一脸茫然,瞧着他发愣。偶尔遇到一条狗,也是骨瘦如柴,癞癣毛秃。 这刘宝住的地方,正是丐帮长老蒋绪中提到过的下里。数百户千余贫民,挤在城东这一块狭长的低洼地里,死气沉沉。头顶天空也是一片阴暗,似是阳光也不肯照进这里。 若不是身临其境,怕是谁也想不到,几里之外,却是楼阁锦绣,歌舞升平。 走出一里地,见路边有个土地庙,空无一人,断壁残垣,早已破败不堪。天下的土地庙都小,这一个也算有模有样,只是被一堆破烂房子围在当中,外人少至,渐渐败落。 沈放推门进去,庙里的土地公公塑像半截倒在地上,土地婆婆倒是完好,头顶的屋顶也破了个大窟窿,月光透过屋顶直照下来。 沈放随手将土地公的半截身子放回原位,看了一会,两个像都不大,高不过二尺。土地公慈眉善目,一手持拐杖,一手持金锭。土地婆像略小一些,是个富态婆婆,也是一手持杖,一手拿如意。 年久失修,两个神像都失了颜色,显得灰蒙蒙一团土气。沈放出了会神,脑海中似有熟悉之感,思绪一下甩远。好半天功夫,这才走到后面院中。 后院三面围墙已经塌了两道,还有棵枯树,墙角几篷衰草,愈发显得凄凉。 沈放却是满意,在此处练功,想来不会有人打扰。他取归元剑在手,右手持剑,但竭尽全力也不能将剑举起。归元剑虽重,也不过十四斤。右臂伤势之重,看来尤在他意料之上,沈放摇了摇头,此事也着急不得,只能慢慢休养。将剑换到左手,试练剑法。 自那日死斗之后,沈放还是初次握剑,左手使剑虽甚不习惯,却也勉勉强强。 第三百章 闾左贰 他使得乃是一路“少林达摩剑法”,江湖中流传甚广。沈放一招一式却不再是自己化繁就简后的变招,而是认认真真依照原本招数演练。 顾敬亭和燕长安都不以剑法见长,但见识广博,教的剑法与衡山、华山这些顶级剑派的剑法不能相比,却也不算差。 沈放习得“烈阳”“渔舟唱晚”两剑后,一度对这些剑法武功没了兴趣,如今拿起再练,却有了别样一番感觉。 他伤后未愈,一套剑法练完,已是额头见汗,气喘吁吁。歇了片刻,提起剑来,又练了一路“杨家枪法”。 他以剑为枪,一套枪法练完,自己也是微微一笑。不出所料,他的剑法果然大有进益,以剑作枪,也无雕琢痕迹,生涩之感,如同本就是一套剑法一般。 又练了片刻,气力已是不支。时候还早,沈放也不愿回去。折了根树枝在手,坐在院中,不住思索演练。直到天色已黑,月上树梢,方才起身回去。 此后沈放日日在此练剑,他所学驳杂,刀枪剑戟,斧钺钩叉,诸般种种,皆有涉猎,如今专注于剑,诸般武功却又一一拿来温习。 这日又将“太祖盘龙棍”习练一遍。这棍法相传乃是太祖赵匡胤所创,乃是双节棍的前身,虽不如“太祖长拳”般世人皆知,却也是随处可见。盘龙棍法乃是一大一小,双棍齐施,如今沈放一把长剑使来,却也是得心应手。 一套功夫练完,沈放长吁一声,盘膝而坐,开始冥想。 这些日子他都是如此,练累了便想,想通了便练。 回想适才所练功夫,沈放心道,我之前却是浮躁,一样武功在手,只看到他的短处,不够快、不够多变、不够机巧,却忘了寸有所长,尺有所短。天下武功,有利有弊,再寻常的招数,也有独到之处。这些武功短的数十年,长的上百年,能一直流传,一招一式,果然都大有道理。 沈放手中树枝直指,保持这个动作已经有半炷香的时间。这是适才“太祖盘龙棍”中的一招“仙人指路”。 此际沈放想的却是,这一招“仙人指路”再寻常不过,十几样功夫里都有,形式相差不大,不过换个名字。甚至有几套功夫几乎一模一样,名字也是不改。 天下武学,所谓大同小异。同的是什么,自然是招数的形和质,出手的角度力道乃至攻击的目标都几乎相同。异的又是什么,是变化,这十几招同出一源,但变化各异,有的多达十余种,有的不过两三种,有虚有实,有的招数变的一变,与原先已是截然不同。 沈放只觉这异同之间,变与不变之间大有奥妙,只是一时还想不清楚,待他想通,剑法想必还能更进一步。 沈放放下树枝,看看自己右手。他此时右手仍然不能伸直,疼痛渐减,却仍是没有力道,提不得重物,更使不得剑。 沈放摇了摇头,千头万绪,一无顺心,还有这手臂叫他焦躁,心中一股抑郁恶怒之气,越积越深,越积越重。 眼看天色渐晚,沈放回去刘宝家中,刚到门口,就听里面争吵哭闹之声。 李氏正骂道:“你这个杀千刀的,好好的自家孩子,竟要把去卖人,你良心都教狗吃了。” 刘宝想是理亏,声音小了不少,道:“沈大哥顶天立地的汉子,住在咱家是咱的福分,怎能亏待了大哥。” 李氏更怒,道:“他是人,咱这一家老小就不是人么。那大虫凶狠,还知道顾着崽子,你倒好,亲生的骨肉要卖给人家使唤。屋里这般光景,若不是来了你的什么好大哥,怎生破败的如此模样。你胳膊上走马的汉子,赚不来钱也不去说你,怎地还舍得拿自家的孩儿去换钱。” 刘宝道:“李员外是个好人,家大业大,二丫过去,做个下人,也少吃些苦,怎不是个好出路。” 三个女儿都在哇哇大哭,二丫哭的尤是伤心。 李氏骂道:“没面皮的老畜生,你还说是好人,他家作的孽,铺子里的墨写完了也说不清。赵驼子家的小翠儿去他家有一年吗,说是得急病死了,其实是被生生打死,谁人不知,赵驼子屁也不敢放一个。你要把孩子往火坑里推,我叮叮当当响的婆娘下不去手,这日子也没法过了,你把俺们娘几个一发弄死算了。” 沈放知道事也因自己而起,岂能装作不知,长叹一声,推门进去,屋内吵架两人齐齐住口。 李氏满脸通红,挂着泪痕,见他进来,狠狠瞪了他一眼,随即扭过头去。 沈放自然没有生气,对着李氏却更有几分刮目相看。 彼时养儿不易,幼儿夭折的出奇的多,穷苦人家更是如此,有的甚达半数,刘宝家三个女儿都能养大,李氏功不可没。 她粗手大脚,相貌寻常,含辛茹苦之下,更是老的快。三十多岁,脸上已多皱纹。但性子爽直,吃苦耐劳,体恤夫家,也是个会过日子的。 人都有自私自利之心,只顾为自家着想,本也是常情,知书达理者尚且如此,何况她一个没读过书的妇道人家。即使穷困潦倒,也不肯卖掉女儿,舔犊之情更是足贵。 沈放抱起二丫,柔声哄她不哭,望望刘宝,道:“刘大哥,这是怎么回事?” 刘宝摸摸头,连道:“没事,没事。” 沈放皱眉道:“我都听见了,好好的,怎会想起做如此蠢事!”他本对刘宝印象甚好,前些日子,家里揭不开锅,刘宝连酒也不喝了。 他这样的汉子,干的是粗活累活,唯一的放松享受就是喝两口酒,天长日久,若是一日不喝,真比杀了他还难受。 彼时吃饱喝足打老婆打孩子,不管家里死活,有三文钱也要先紧着自己喝酒的男人比比皆是。肯为老婆孩子戒酒的男人一千个里也不见得有一个。 但一不顺心就想着卖女儿,叫他也有些生气。传说三国时候,刘备逃难,遇猎户刘安,刘安为款待刘备,竟杀了自己的妻子给刘备吃。此等行径,当真是禽兽不如。 刘宝讪讪低下头去,李氏见男人被责备,却是怒道:“还不是为供着你,家里一文钱也没了,你道是为什么。” 沈放微微一怔,这才想起,这么多日,刘宝又不喝酒了,家里吃的也是越来越差,皱眉道:“先前不是给了十多两银子。” 李氏哼了一声,道:“你日日要吃的那些红花,田七,哪一样便宜了。你那几个钱,早……” 她还待再说,刘宝一声大喝,道:“够了!”伸手要打。 沈放上前挡住,看着刘宝一张怒极扭曲的面孔,叹道:“刘大哥,你何不对我说?” 他也不曾想到,红花产自吐蕃,田七产自大理,皆是路远难求,价格也是不菲。摇摇头道:“我已是好了,那药也不必买了,让大哥如此劳心,小弟好生难过。” 刘宝见他神情黯然,急的手足无措,道:“沈大哥莫要这么说,你是天下少有的大侠好汉子,看的起我,那是我几辈子的福分。” 沈放心中苦笑,哪里有我这样的大侠,哪个大侠出手必败,打完架就是半死不活,一年倒有大半年是在养伤。将怀中二丫递给刘宝,道:“快接着,以后莫要再说胡话。我自小没了爹娘,也无兄弟姐妹,看你一家子好生羡慕,你上有老,下有小,都是真心对你的亲近之人,世间还有什么可比。莫说是我,便是天王老子也不值得你如此。” 二丫趴到刘宝怀里,伸小拳头乱打,边打又哭将起来。刘宝也不会哄,又是理亏,只得不住用手拍她后背,道:“天王老子可不曾对我有什么恩情。” 沈放摇头道:“我又何尝帮过大哥什么。” 刘宝正色道:“沈大哥你救了路大哥性命,又给大伙出了主意,赤脚帮四、五千,拖家带口两万多人。这是天大的恩情,岂能说没什么。” 沈放又是一怔,浑未想到刘宝竟会说出如此话来。扬州赤脚帮一事他本也是顺手为之,却不想叫这汉子如此感激。 刘宝、王大、路海川这些江湖汉子,看似粗鲁,话也不会讲,生活困苦,大多自顾不暇,却是真正的知恩图报,有情有义。 次日,沈放伫立街头,身边人潮熙来攘往,他心头却是一阵茫然。他一早便出了门,想要寻些银钱,此际已是傍晚,却是一筹莫展。 若是去林府,想找些钱来自然容易,沈放却不愿去开这个口。在街上走了一圈,却发现自己并无什么生财之道,总不能学那些好汉,寻个大户人家,拔剑进去,就拿钱出来。 他这一日,也是水米未进,此刻站在路旁,只觉自己甚是可笑。不到一年之前,自己踌躇满志,只道凭自己百变的武功和聪明机智,世间也无难事,至于钱财之物,更是不放在眼里。 第三百零一章 闾左叁 可如今事事遭遇挫折,报仇不成不说,就连生活也难以为继,仿佛老天将他的心思一个个都看个真切,然后挨个拿来打他耳光。 临安多水,沈放身旁便是一条小河,沈放顺着河边信步而行,脚步却是越来越重。眼见天色将黑,天边一道金色云霞也越来越暗,渐渐分不清颜色,终于没入黑暗之中。 沈放看着那片云霞消失的无影无踪,心中突然一股无名火气,腾的一下便燃的老高,更不可遏制,突然重重一拳,打在旁边树上,“砰”的一声大响。 他突然发作,路边行人都是骇了一跳,只道他是发疯,都远远避他开去。 沈放一拳打出,也觉不妥,见路人眼光,看自己如同疯子痴汉,他虽不在意旁人眼光,终于忍不住还是长叹一声。 小河之上,架着一座石桥,桥上两个老人正拱手作别,一个一身青衫,身材挺拔,容貌威严。另一个头发花白,一团和气,相貌寻常,却让人一见便生亲近之意。 两人客套几句,转身分别,那白发老者下了桥,自沈放身边走过。沈放恰在此时转身,他心神不属,登时与那老人撞在一处。那老者一个趔趄,险些跌倒。 沈放眼疾手快,一把扶住,歉然道:“得罪得罪。” 那老者略显富态,此际虽未摔倒,也吓了一跳,看了沈放几眼,道:“年纪轻轻,怎地毛手毛脚!” 沈放连声赔罪,道:“老丈说的是,老人家,你可有不适?” 老者摆摆手,拂开沈放,道:“罢了,罢了,也是我不走运,遇见你个冒失鬼。”一阵风吹过,老者抬头看天,见天空乌云压顶,似有雨来,摇头道:“哎,这人呐,要是往东走,就有大风吹,要是往西走,就有大雨落,哪有什么一帆风顺。”说完举步而去。 声音不大,沈放却是听的清楚,心头一震,不由自主道,是啊,这世上哪有什么一帆风顺?人生在世,艰难险阻,波折困苦,岂非寻常。左丘明双目皆盲,孙膑受膑刑双足尽废,越王勾践卧薪尝胆,司马迁宫刑之辱,那战国四大名将的李牧,不也是一只手伸也伸不直。 若论艰难,我这些境遇又算得什么?我如今不过是右臂受了些伤,吃了几场败仗。不见江湖上多少缺手少脚的好汉,那丐帮传功长老蒋绪中,不也是少了一条胳膊么,还不是武功高强,更在六大长老中居首。 我胳膊尚在,年纪尚轻,输几次又怕什么,缘何就开始自怨自艾,颓唐消沉?天未必降大任于我,但我也该动心忍性,增益己所不能。 倒也不是那老者言语如何振聋发聩,沈放他自己也并不服输,一得提醒,精神一振,对那老者背影遥遥一躬到地,道:“多谢丈人赐教。” 那老者已经走远,身后沈放拜谢一声,老人自不可能听见,见他脚下不停,已然隐没于人群之中。 朱富在醉仙楼做掌柜已有十五年,形形色色的人见了许多,今日有一人却是与众不同。 这人是个文弱少年,身形削瘦,一只胳膊微微内曲,衣着敝旧,倒似个穷酸的读书人,开口却是要找个烧菜的活来做。 “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彼时最敬重读书人,便是考不得功名的,走在路上,旁人也要高看一眼。少年人都是心高气傲,读书人又怎肯来做庖厨。岂不闻孟子说“君子远庖厨”,想来也是个不上进的。 账房丁先生颇有些看不起,正想赶人,却被朱富拦住,道:“就叫他试试不妨。” 沈放回到刘宝家,带了一包衣服鞋子。刘宝一家老小,人人有份。三个小姑娘看到新衣服,新棉鞋,喜不自胜,抱着沈放大腿不放。 沈放又取了三两银子给李氏,道:“我在醉仙楼寻了个事做,明日叫刘大哥也随我去。” 李氏惊讶道:“醉仙楼?那可是有钱人家的去处。” 刘宝却是一愣,犹豫道:“大哥自是为了我好,可我这生计也是舅老爷辛苦求来,得来不易。” 沈放道:“我给你找了个帮厨的活计,你跟着我,正好教你些做菜的手艺,日后也多些门道。” 刘宝仍是犹豫,道:“我……我笨的很,学东西不成的。” 李氏插口道:“你这夯货,沈大哥还能害你不成。既然开这个口,定是教的会你,你学好了,日后咱也开个饭店,岂不是好。” 醉仙楼换了一位大厨,这大厨年纪不大,手艺却甚是精湛,做出来的菜麻辣香鲜,乃是川中风味,却又独具一格,叫食客老餮们欲罢不能。 宋时川菜已遍及大江南北,《东京梦华录》载:“更有川饭店,则有插肉面、大燠面、大小抹肉淘、煎燠肉、杂煎事件、生熟烧饭”。只是此类饭店多以面食小店为主,醉仙楼却是正经的川系大菜,鲜的刺激,辣的过瘾,口口相传。没几日,醉仙楼已是门庭若市。 这位大厨自然就是沈放,而他的厨艺则是柳传云所教。只一道“东坡肘子”就叫醉仙楼掌柜朱富给他开出了一个月五两银子的价钱。 猪肉只是下品,却烧的比西夏的小羊羔还要鲜嫩美味,朱富到如今还在得意自己的眼光。只是这个年轻的大厨每日只肯在日落后做两个时辰,也难怪,有本事的人总有些自己的毛病规矩。况且朱富越瞧越觉得这个年轻人不简单。 炒菜如今还是时兴玩意,各家酒楼饭庄都在尝试新花样,朱富也见识过不少高手。旁人烧菜,都是一手颠勺,一手翻炒。这少年却是一只手完成,更是比常人快了许多。 一口炒菜的大铁锅五、六斤重,再加上锅里的食材,分量着实不轻。便是个彪形大汉,炒两个菜也要歇歇手。 可这看上去弱不禁风的少年,却是连着两个时辰不停,一口铁锅拿两个时辰,更是围着火炉灶台,额头竟是汗也不见一滴。 叫沈放意外的是,刘宝竟是颇有厨子的天分。跟沈放学了几天,就已能动手烧几个简单的菜肴。 当然这如果再晚些时候,几乎不敢想象。学厨并不容易,一般而言,跟厨师学徒,一年打杂,三年切菜,三年红案,一年白案,要想上灶烧菜,最少也要耗上八九年。 可沈放不管这些,拿起来就教。况且炒菜这手艺流行未久,各有各的门道,不懂的见了也不敢说。 沈放一来,后厨的厨子小工就都知道,这不是个寻常人。刘宝又是一副笑脸,对谁都客客气气。众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便是不合规矩,也只当看不见。 当然这样教出来的刘宝,技艺不免生疏,但沈放自己这活计都不知道能干多久,又岂能按部就班。 这日酒店打烊,沈放又教刘宝做菜。刘宝突然问道:“沈大哥,你这是在炒菜,还是在练武功?” 沈放奇道:“你如何看出来的?” 刘宝摸摸脑袋,道:“我曾经见过路大哥练功,也是拿个大铁锅烧铁砂,用手插来插去。” 沈放呵呵一笑,道:“路大哥那是铁砂掌的功夫,跟我这个可不一样。”他未与刘宝明说,但刘宝猜的却是不错,沈放来做这个厨子,倒真不是走投无路,而是突发奇想,他手里拿着铁锅锅铲,心里想的却是剑法。 沈放每日练剑,加之伤情大好,刘宝家毕竟局促,索性就搬到破庙去住。 刘宝得了消息,急匆匆赶来,进门就哭,边哭边骂,道:“定是那婆娘又得罪了大哥,待我回去打她个半死!” 沈放忙道:“你胡说什么,我眼下身子大好,正要练功,此处有个宽敞的院子,累家中嫂子何事!” 刘宝这才擦擦眼泪,道:“当真?” 沈放无奈道:“我骗你作甚?”叹了口气道:“刘大哥你为何对我如此之好?” 刘宝脸一下子涨的通红,道:“没有,没有,我人笨,嘴也笨,没什么人看得起。但路大哥说了,沈兄弟你是天下少有的好汉子,能跟着你,那是我的福分。” 沈放心中感动,拍怕他肩膀,道:“你也便如我大哥一样,日后千万莫要再如此客气。” 刘宝跑回家,背了被褥过来,大丫二丫跟在后面,捧着锅碗瓢盆,还有好些日用的东西,就差把家也搬来。 闹的沈放是哭笑不得,好说歹说,才叫他们把用不上的东西又搬回去。 那土地庙破旧不堪,庙中也是四处漏风,沈放也无心打理,由得刘宝折腾了半天,在一角搭了个小窝。 刘宝本是想把土地公土地婆的神龛拆了,被沈放阻住。 第一夜沈放并非合眼,躺在草堆之中,呆呆出神。他爱在庙中过夜,自出寒来谷,也试过几次,这其中自有缘由。只觉身居庙中,自然清净,举头青天,自己与天空近在咫尺。 如此一来,沈放白日就在那破庙练功,晚上来醉仙楼,明着是炒菜做饭,手中却还是试练剑法。 但这些时日,他练剑极不顺畅,一招一式,俱不合意,练不得片刻,便是心浮气躁。他自己不知何故,只觉是遇到了一处剑法上的瓶颈,始终不能突破。 第三百零二章 闾左肆 感谢背水,dondd几位朋友,感谢大家的鼓励。写作是一件寂寞的事,但有时候也不是。再没有比一个人物在你手中诞生,然后被旁人接受,更叫作者鼓舞。希望大家能喜欢书中的人物。ps沈放和萧平安都是主角啊! 他练功受阻,心情不免低落,每日来此间炒几个菜,心情竟是有所缓和。手中拿着锅铲,思想剑法,反比持剑之时多了几分沉静之意。况且他左手终究不如右手有力,来此持锅,倒也有益腕力。 这一日刚刚到了醉仙楼,就见朱富寻来,满脸堆笑,道:“沈小哥,你可算来了,今个来了位贵客,点了道菜,各位师傅都没听说过。”此人也是七窍玲珑,知道沈放不是寻常人,平日里礼数周到,并不将沈放看做雇工下人,就连称呼也是客气。 沈放是随和的性子,旁人待他客气,他自也是以礼相待,笑道:“点的什么?”朱富这么说,想是遇到了麻烦的客人。这些日子,沈放多少也知道些酒楼的规矩。 宋时大的酒楼,酒坊全是官产,如醉仙楼这样的大买卖,背后自然也有官家撑腰。宋初,曾严令官员不得出酒肆,违者可被治罪,却不妨碍官家把这赚钱的买卖都握在自己手里,不过多半会和商人合伙。不做事、不管事、不投钱,却拿走一半还多。 彼时临安城内,酒楼甚多,更是斗的厉害,有时甚至将庙堂里的恩怨也带了进来。出些手段,相互拆台,点个你烧不来的菜,挑挑饭菜的瑕疵,都是家常便饭,就是要砸你的招牌。 这样的客人却是得罪不得,就算人家上门生事,也是文斗,人家划下道儿,自家要保全脸面,就得做出文章。 朱富见他淡定,自己跟着也松了口气,道:“是个老者,气派很大,点了四个菜,轻云、蔽月、流风、回雪,说要正宗的丰都味道。”边说便留神看沈放神色。 沈放微微一怔,心道,这是冲着我来的了,不知是谁人,消息竟如此灵通。年龄大的老者,我可也不认识几个,丐帮的人不会来酒店点菜,林家的事不知如何,但想来崔先生也没有心情跟我开这种玩笑。轻云蔽月,流风回雪,突然想起一人,道:“这位客人此刻何处?” 朱富看沈放神情,倒也猜了个大概出来,道:“我领你去。” 带着沈放上了二楼,到一间屋前,扣门道:“打扰,打扰。”推门入内。 屋内桌前只坐了一人,形容清癯,双目炯炯有神,正是剑大师封万里。 沈放抱拳道:“封大师,有礼了。”他嘴上客气,心中却是防备,封万里与彭惟简乃是一路,自然是敌非友。 封万里却是笑容满面,起身道:“沈公子有礼,冒昧打扰,还请勿怪。” 沈放见他似毫无恶意,道:“岂敢岂敢。” 朱富知趣的很,见两人果然识得,客套两句,叫小二送上酒菜,即便告辞,留两人私聊。 封万里道:“沈公子当真是多才多艺,随手烧几个小菜,也能叫临安城趋之若狂,只是执火东厨,大材小用,可是太委屈了沈公子。” 沈放道:“哦,封大师也以为庖厨低贱,难登大雅之堂么?” 封万里道:“哪里哪里,民以食为天,若无伊尹、彭祖、易牙,我等岂不还在茹毛饮血,大啖生肉。” 伊尹、彭祖、易牙、汉宣帝和詹王大帝五人都是传说中的烹饪之神,厨师之祖。 沈放道:“大师高论。不过伊尹、彭祖还好,这易牙就不提了吧。” 两人相视一笑,沈放话锋一转,道:“大师与那简大人……” 封万里微微一笑道:“沈公子莫要误会,我与那简先生也并无深交,不过是给王爷一个面子。” 沈放神色稍和,道:“哦,不知是哪一位王爷?” 封万里道:“乃是翼王。” 沈放心道,果然是他,这些年彭惟简倒是牢牢抱定了这条大腿。燕长安当年盗去玉盒,这完颜珣乃是丰王,承安元年(1196年),进封为翼王。泰和五年(1205年),又改赐名为完颜从嘉。 完颜珣乃是沈家灭门之灾的始作俑者,沈放自也是打听的清楚。 两人闲聊片刻,封万里果然对彭惟简之事只字不提,此人学识渊博,说话慢条斯理,兼之仙风道骨,气度温和,完完全全一个和善的敦厚长者。 两人说了会话,自然聊到剑上。封万里乃是铸剑大师,见识远非沈放可比。 沈放说话不多,但自从读了《器经》之后,见地也是不俗,寥寥几语,都是恰到好处。 封万里连声赞叹,越谈越是兴起,红光满面,似把沈放当了知音好友一般。 封万里举杯与沈放对饮一杯,道:“闻听沈公子也有一把好剑,不知可否借上一观?” 沈放刚自破庙练剑过来,剑拿布包了,就在身侧,当即取出,递与封万里。 封万里拔剑出鞘,灯下细细观瞧,直半炷香时间。沈放淡然自若,也不出声催促。 封万里终于抬起头来,赞道:“果然绝世好剑,不知此剑是中品还是上品?” 沈放道:“大师何以如此说?” 封万里道:“那日我听公子言,器亦如人,内敛者上;寡默者中;张扬者下;不骄不躁,不疾不徐,当方则方,当圆则圆,方为上上。此剑锋芒不显,已不见张扬之气。” 沈放道:“此剑归元,也是下品。” 封万里面露吃惊之色,道:“当真?为何感觉比我那三把要强上许多?” 沈放道:“剑也若人,秉性也只是一宗,若论基质,此剑却是比不上大师的葵铁之精。” 封万里微微点头,拿着归元剑,竟是舍不得放下,道:“不错,此剑主材乃是玄铁,还有少许铁母之精,分量却是极少,我瞧这铁母之精不会超过十一两。玄铁得其重,但韧性锋利都欠佳,若是铸重刀鞭锏自是上佳,铸剑却非上选。铁母之精性平和,多作辅材调和之用,虽是珍贵,却也不算铸剑极品。沈公子说的不错,老夫的蔽月、流风、回雪三剑乃是葵铁之精所铸,若论材质,天下自是再无二者。” 归元剑在手中轻舞两下,又道:“难道铸剑一道,最终靠的还是材料么?但为何我一拿此剑,就觉如心使臂,得心应手,只觉各处都要胜过我那三剑?” 沈放沉吟片刻,道:“前辈三剑器之初成,发硎新试,锋芒已露,但毕竟新生,若初生之子,自然懵懂。晚辈此剑已有沧桑之意,便如成人,已明事理。与雏子语与与大人语,自有难易高下。” 封万里凝神思索,又看看手中剑,摇头道:“老夫虽已老朽,但此剑明明新铸,未必比我那三剑更早。”边说便看沈放神色。 沈放道:“是,归元剑出炉还不到半年。” 封万里见沈放神色如常,眼角微微一动,随即皱眉道:“还请指教。” 封万里堂堂大师身份,天下景仰,却是一直将身段放的极低。沈放言语分明有自相矛盾之处,他却是不见怀疑恼怒,仍是心平气和,更是一副虚心受教的模样。 沈放对此却似不觉,道:“说来话长,此剑已有三生。初始此剑乃是一位大师临时起意,以玄铁为主,佐以少量精钢,铸成一刀,刀中封存了一把绝世名剑。” 封万里手一抖,杯中酒差点洒了出来,终于露出惊讶之色,道:“铸刀封剑?什么剑竟要如此对待!” 沈放郑重道:“鱼肠剑。” 封万里却似猛地松了口气,道:“原来是刺吴王僚的那把。” 沈放道:“怎么,大师好似有些失望。” 封万里道:“鱼肠称绝勇之剑,因专诸刺王僚名垂青史,自是不凡。只是古之名剑老夫也见过两把,一把纯钧,一把湛卢,虽也是不俗,但青铜之剑毕竟不能与如今精钢之剑相比。东汉之后,铁剑兴起,这青铜剑再无人造了。这其中缘由,自是一目了然。” 沈放呵呵一笑,道:“大师倒是不为所动,但若论价值,只怕我这把归元,再加大师三把神剑,也不值这鱼肠剑的一半。晚辈初闻此消息,可不如大师这般淡定。” 封万里也是一笑,道:“这鱼肠剑想是没落在公子手里。” 沈放摇头道:“如此重宝,怀璧其罪,不见了也好。” 封万里道:“公子也是豁达,那后来?” 沈放道:“后来此刀折断,鱼肠剑也不知所踪。半截断刀被我所得,我与二师兄将此刀溶解,另铸了十多样奇门兵器,名为万象。说来惭愧,若没有我和二师兄画蛇添足,此剑品质或许还能再高一些。” 封万里心中思索,眉头越皱越紧,迟疑道:“大凡器成,不管好与不好,熔炉再造,器质只会越来越差。沈公子所言,我却是越来越听不懂。”顿了一顿,又道:“这些缘由,后人又如何知道?” 第三百零三章 闾左伍 沈放道:“大师耐心听我言,再后来晚辈机缘巧合之下,遇到先前这位铸剑高人,高人一眼认出我带的残破刀剑乃是出自他的玄铁重刀。说实话,当时我也与大师一样,惊叹莫名,百思不得其解。后来这位高人帮我铸归元剑,言谈之下,才说与我知。原来高人铸刀,乃是要隐藏这鱼肠名剑,以‘归藏’为名,刀成后自有韬光养晦之意。鱼肠乃是勇绝名剑,若是隔绝天地,于宝剑有损,故而这位高人在刀上留了一线,取做人留一线之意,此意与韬光养晦四字倒也是相得益彰。但也正因为留了这一线,此刀刚脆容折,未能入品。此后我和二师兄溶刀铸器,因技艺不佳,刀中的养晦之意大半消失殆尽,只有少量留存。也正是这少许灵气被高人分辨,识破来历。” 燕长安和沈放均不知宝刀原来叫做“归藏”,当日吴烛庸叫沈放为剑取名,沈放脱口而出“归元十四”,却是叫吴烛庸也吃了一惊。似冥冥之中,皆有天定。 封万里不住摇头,神情激动,几不能自制,道:“神乎其技,神乎其技,不敢问,这位前辈高人究竟何人?” 沈放也是摇头,道:“恕晚辈不能见告,这位前辈高人三番告诫,不可与外人语。我今日与大师说了这许多,已是不该。”心中却有疑虑,吴烛庸前辈自是化名,但封万里浸淫铸剑一生,定有耳闻,又如何真猜不到。 封万里长叹一声,抱拳道:“足承公子盛情。” 沈放道:“再后来,归元剑成。高人对我讲,熔刀作万象,虽技艺不精,但渊博变化之意也是难得。这份灵气也被高人保留下来,熔入归元剑中。故此归元剑虽也是新铸之剑,却已有不少积淀。” 封万里道:“原来如此,这取灵之术当真是闻所未闻,如此说来,当真是器也如人,有性有灵。” 沈放道:“见石觉坚,遇水思柔,山石水火,如愚等所见,皆非活物,为何吾等见之却有坚强柔弱之感?万物有灵,只是吾等不能穷其妙而已。” 封万里不住点头,似是细细品味沈放言语,良久问道:“寻常好剑,高手以内力注入,有剑发异声,有剑易其色。却为何老夫那三把和这把归元都是不见异样?不闻异声?” 沈放道:“器若入品,便如人入了品阶,上等之人,岂会遇事失态,大呼小叫,形动颜色?” 封万里击掌笑道:“公子高论,容斋先生言,见怪不怪,其怪自坏。这剑有了见识,原来也是淡定自若,从容不迫,惜言如金。想这入品之剑,自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沈放道:“不错,要想要入品之剑开口,那是要些真本事了。”他不能修炼内功,但归元剑在他手上,已有两次嗡鸣,一次创出剑招“烈阳”,一次使出剑势,当日对解辟寒的惊天一剑,更是有凤鸣清声,殊是不易。此等成就,只怕是吴烛庸也不敢信。 封万里终于将归元剑还回沈放,叹道:“常言道,操千曲而后晓声,观千剑而后识器,老夫观剑何止数千,却不料还是瞠乎其后,比公子差之远矣。” 沈放摇头道:“大师何以妄自菲薄,大师见识广博,所言句句珠玑,更皆是自己亲身感悟心得。晚辈却不过是鹦鹉学舌,照本宣科,与大师当真是判若云泥,天渊之别。” 封万里双目精光湛然,看定沈放,抱拳道:“不知公子这等学识究竟是从何‘本’上习得?” 沈放道:“不瞒大师,那位前辈高人着有一本《器经》,有炼器、观器、养器三法,晚辈有幸一观。” 封万里起身离席,一躬到地,正色道:“老朽求借此书一观。” 封万里一头白发,巨匠气度,这一礼之下,沈放却是不为所动,起身躬身,还了一礼,道:“还请大师恕罪,那位高人有言,此道不可外传。” 封万里慢慢坐回原位,似也没想到,自己如此身份,大礼相请,当真是不耻下问,却还是被拒,不禁是神色黯然,难掩失望之色。 沈放心中却是冷笑,他五岁就跟着燕长安闯荡江湖,燕长安那是何等历练,沈放又是聪明,七八岁已经懂得察言观色,听人说话看人眼神表情分辨真假虚实。若不是他天性善良,又年少不羁,若论心智,只怕如今都要成精了。 这封万里自见面便是礼数周全,客气的过分,虽是剑走偏锋,却是不折不扣的想要以势压人,叫他拘束失措。就连这失望的神色,看着也是透着虚假。 自己懂观器之法,又是年纪轻轻,自是有人相授。如此绝学,自也不是想学就学。以封万里阅历心智,这些自然全都在意料之中。 不过封万里也是聪明的很,有些事情,即便你看得出来,要出口拒绝如此身份一个老者,却也不是易事。 沈放自忖若不是这半年多的历练,只怕自己方才也不能如此若无其事,顺理成章的推脱。但不管如何,这《器经》他从未想过给封万里。 吴烛庸老前辈说起这封万里时,语多不屑,想是不喜此人。自古道不轻授,法不轻传,《器经》乃吴烛庸一生精髓所学,自己答应前辈,要为他选个衣钵传人,此人决计不能马虎。此书就连二师兄鲁长庚也未曾给看过,更何况吴烛庸前辈看不上的这个封万里。 两人相对无言,沈放却也不觉尴尬,半晌封万里方道:“不知那位前辈高人还有何说法,如此神技,就这般失传不成。” 沈放不是炼器之人,他自然看的明白,所问之意也是明显,那前辈既然着书存世,自然不想一身本事失了传承。 吴烛庸叫沈放代他选个传人,但此话自然不好对封万里说,实话一说,不是摆明了自己看他不上,沈放面不改色,笑道:“此书我不过借来一观,过些时日,就要还给前辈的。” 此话出口,心中却是后悔,自己适才还是被封万里一番做作所扰,随口回绝。本当一口咬定,书是以前看过,并不在自己手中。此际反被封万里抓到马脚,已是改口不得。 不过沈放已经打定主意,只要过了今天,再遇到封万里就说书已还了,至于吴烛庸老前辈又去了哪里,那就是实在抱歉不知了。 封万里微微一笑,沈放这推脱之言只怕三岁孩子也听的出来,只是自己若追问此人下落,沈放也定是不会说。 沈放看他神色,道:“此书此际说不定就在我身上,我武功不及前辈,前辈大可出手硬抢。” 封万里当即变色,看了沈放一眼,缓声道:“公子把老夫当作什么人了!” 沈放哈哈一笑,起身道:“玩笑,玩笑,大师稍坐,既然是为吃饭而来,不如我去做两个菜,请大师尝尝。” 封万里也起身道:“不必了,公子的菜太过辛辣,老夫着实有些消受不起。”他语带双关,神色倒是如常,自怀中取出两个玉瓶,道:“闻听沈公子受了些微末之伤,老夫这里有两瓶伤药,复血易筋丸,相赠公子,不知合用不合用。” 沈放面色微微一变,“复血易筋丸”是恒山派的秘药,据说有生髓回血、通筋续骨之奇效,乃是世间少有的疗伤圣丹,比少林寺的大还丹尤有过之。 看两个玉瓶色泽温润,便这两个瓶子也是价值不菲,更何况自己右臂之伤,这灵丹正是对症。沈放眼神在两个瓶子上一扫,便即收回,道:“无功不受禄,如此灵药,晚辈愧不敢当。” 封万里摆手道:“两瓶伤药而已,何足挂齿。”也不等他再说,将药瓶放在桌上,转身出门而去。 沈放见他走的干脆,也是出乎意料,看看门口,又看看桌上两个玉瓶。封万里连通筋活络的灵药都拿了出来,自是谋算周详,若说没有所图,那才是怪了。 只是他为何不一早拿出来,难道是不肯挟恩图报,逼迫于我。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封万里身为铸剑大师,对《器经》没有贪念才是奇怪。但看他行事却是挑不出毛病,难道我真看错了此人? 沈放与封万里不过是一面之交,对此人却是早有所闻,江湖中对此人都是大师称呼,敬重有加,便是自己的二师兄也是推崇。自己是遇到吴烛庸前辈之后,听他评价,才看低了封万里一眼。 但按吴老前辈所言,他与这封万里也不熟识,只是瞧不起他的炼器手段。再加上有彭惟简在其中,自己一上来就对封万里戒心十足,莫不是当真冤枉了好人? 沈放伸手拿过一个玉瓶,这“复血易筋丸”炼制不易,恒山派一直引为至宝,秘不示人。当年燕长安也是千辛万苦,才帮他弄到一瓶。只是这么多年过去,早忘了是何模样。 倒出一颗药丸细看,见那药丸半个指甲大小,不类寻常丹药,竟是四四方方。心中顿时想起了几分,凑到鼻前闻了闻,又刮了些粉末用热水冲了。 一股刺鼻味道腾起,沈放深吸口气,看来这真是复血易筋丸无疑。他是久病成医,丹药真假,有没人被人做过手脚,多半也瞒他不过。 第三百零四章 闾左陆 不求推,不求票,背水兄弟除外,哈哈,全靠你一人发电呢,你就是无双群侠传的三峡好人~~不,是水电站~~~为表敬意,这节上个神仙。但希望大家能多来起点给些评论,特别是文章中的一些错漏之处,还请不吝赐教。 沈放看看自己右手,如今这只手能拿的起这个玉瓶,却拿不起锅铲炒菜,更别说拿起归元剑。 沈放心道,管他怎么样,先吃了再说,一口将手中药丸吞下。 叫沈放意外的是,此后几日,这封万里也未再找上门来,似是真的对此事死了心一般。 又过几日,一瓶丹药已经吃完,手臂却仍是不见起色,沈放心中更觉烦躁,却又无可奈何。 这一日离了醉仙楼,沈放仍回土地庙,提了一只狗腿,在庙里架火烤了。天下没有不偷嘴的厨子,醉仙楼什么都有,沈放自然也不客气。他每晚回来练剑到夜半,也要吃些东西。 待狗腿烤熟,沈放将火盖灭,只留余烬温着,自取归元剑去后院习练剑法。 未过几招,心中波动之念又起,剑法又变的滞涩难堪。沈放憋着一股气使剑,即便感觉别扭,也是不停,突然一声怒喝,一剑将院中枯树劈下一段。拄剑而立,大口喘息,半炷香功夫才又提剑演练。 直练了两个多时辰,方才觉得疲惫。回到庙中,打算将那狗腿吃了。可一瞥之下,架子上空空荡荡,烤熟的偌大一条狗腿竟是不翼而飞。 沈放连呼晦气,想是自己只顾练功,狗腿被猫儿叼去了也不知道。土地庙四周没有人家,所在荒僻,夜猫和黄鼠狼都是不少,沈放也见得多了。只是没想到今天如此大胆,这么大条狗腿也偷了去。 摇头无法,却又不想睡,仍是回去院中,持剑试练剑法。 这几日他如醉如痴,只觉摸到一处剑法精要,看似突破在即,但无论如何用功,却总觉还差了一线。 他持剑而舞,一招一式使得极慢,有时一个架势更是会停上半天。但不论他如何努力,始终感觉不着头绪,试了几次,却是越练越差,沈放心中憋闷,忍不住仰头长啸。 突然一声轻笑,一人道:“稀罕,稀罕,如今居然还有练古法的傻子。” 沈放大吃一惊,循声望去,却不知何时,土地庙后门门槛之上,坐着一个老和尚。一顶破帽两头翘起中间凹下,如同一个元宝,一身衲衣更是破旧不堪,腰间系了个葫芦,寒冬时节,手中却还摇着一把破扇。 此际高翘着腿,斜躺靠在门框上,翘起的一只脚上布鞋前端破了个大洞,两根脚趾伸出鞋外,正拿手去抠脚缝,还不时放到鼻端闻上一闻。 沈放微微一怔,这老和尚瘦长马脸,一脸黝黑,面上无须,一副似笑非笑的模样,正是他曾去净慈寺拜会,却当面错过的当世奇人,有活佛之称的道济和尚。 沈放当即笑道:“原来是道济大师,幸会幸会,失敬失敬。”突然话锋一转,道:“出家人不打诳语,晚辈烤的狗腿,可是被大师吃了?” 道济嘿嘿一笑,露出满口黄牙,道:“味道当真不坏,你这醉仙楼的大厨果然有几分本事。” 沈放道:“大师竟然吃肉,不怕佛祖怪罪么?” 道济装模作样朝门后望了一眼,小声道:“莫要如此大声,这里供的是道家的土地公,佛祖他还不知道的咧。” 沈放道:“我还道大师要说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 道济手指在脚趾间猛搓几下,似是痒的厉害,抬头瞥了沈放一眼,笑道:“臭小子不怀好意,你既心有成见,又何必再问贫僧?分明是想看和尚笑话的咧。” 沈放见他目光中带着戏谑之意,似是一眼将自己心思看个对穿,也笑道:“和尚的笑话岂会少了,不缺晚辈一个。” 道济道:“哦,那你港一个贫僧听听。”道济乃是台州人,将“讲”字念作港。 沈放听他言语,又想起温氏等人所传,寻常人道他是个疯癫和尚,实是个性情豁达、学问渊博、行善积德的得道高僧。初见之时,自己也还道是个故弄玄虚的疯和尚,当面错过,但越想越觉此人不俗。 见道济躺卧在门槛上,那门窄小,半个身子都是缩着,眼珠一转,道:“那晚辈恭敬不如从命,便讲一个《伸伸脚》的故事。说昔有一僧人,与一士子同宿夜航船。士子高谈阔论,僧畏慑,蜷缩而寝。那士子其实胸无点墨,僧人听其语有破绽,乃曰:请问相公,诸葛孔明是一个人、两个人?士子曰:是两个人。僧曰:这等尧舜是一个人、两个人?士子曰:自然是一个人!僧乃笑曰:这等说起来,且待小僧伸伸脚。” 沈放嘴上说讲个和尚的笑话,却是暗讽读书人,倒有抬高和尚的意思。 道济兀自将一双脚盘的老高,笑道:“臭小子果然油滑,倒要讨趣,你港贫僧腿长见识短,也要缩着是么。” 沈放道:“大师渊博之人,摆个大字尚且不够。大师适才说‘古法’,不知何意?” 道济解下腰间葫芦,仰头喝了一口,只闻一股辛香之气,葫芦里果然装的是酒。道济砸砸舌头,似是意犹未尽,转头却是骂道:“臭小子,说笑话就说笑话,好端端贫僧摆什么大字,那不是咽气蹬腿了么。什么‘古法’,弗晓得,弗晓得,弗晓得的咧。” 沈放心中更是笃定,道济大师先前所言,必有故事,寻思道,这和尚不能以常理揣度,待我激他一激,笑道:“古人云,只有布施给和尚,没有布施的和尚,佛家子弟,只进不出,如同貔貅一样。” 道济道:“呸,哪个没屁眼的古人港的,嘿嘿,臭小子想使激将法,门也没有。” 沈放摇头道:“昌黎先生曰:事佛求福,乃更得祸。由此观之,佛不足事,亦可知矣。果然不假。” 他说的这几句,乃是韩愈《谏迎佛骨表》中的几句。韩愈说汉明帝后有佛,汉室衰亡,梁武帝礼佛,饿死台城,因此信奉佛教,反受祸患,佛不可信,由此可知。 当然韩愈说的过于尽兴,宪宗听了很不高兴,然后便是“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州路八千。”直接将韩愈踢去了潮州。 道济笑道:“事佛求福,布施得报,尔等当这是跟佛祖做生意么,钱货两讫,童叟无欺?” 沈放不由连连点头,道:“大师高论,若是有心为之,已自落了下乘,有奸诈之嫌。只是‘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真和尚,假和尚,是真是假,吾辈也是难知。” 道济道:“臭小子,如此惫懒,你说世人惯常作伪,忠佞难分也就罢了,开口和尚,闭口和尚,当贫僧没有火气的么。” 沈放笑道:“晚辈哪有胡说,北魏太武帝拓跋焘、北周武帝宇文邕、唐武宗、后周世宗,四次灭佛,不都是这些假和尚害的么?” 道济道:“哦,你再港来听听。” 沈放道:“佛法教人向善,告诫世人不得贪奢淫欲,自是好的。只是佛法一盛,难免良莠不齐,历朝历代,又对佛宗宽厚,赦免税赋,广赐田地,和尚自己肥的流油,叫天下百姓也都羡慕,天下人争先供奉信仰。又有僧人,不知佛理,不修三宝,反贪图富贵,骄逸淫欲,妄解佛法,蛊惑信众。天长日久,不但天下土地,多为寺庙所有,天下百姓也是不事耕种,争相礼佛。 “韩昌黎曰,焚顶烧指,百十为群,解衣散钱,自朝至暮,转相仿效,唯恐后时,老少奔波,弃其业次。若不即加禁遏,更历诸寺,必有断臂脔身以为供养者。天下愚民易被蛊惑,不知佛法乃是修己修心,却被势利之徒诱惑,只道孝敬佛爷就是好的,捐赠香火就是行善积德。剥衣拆骨,油膏焚身,妄求来世。渐至田地荒废,人心燥乱,佛宗又言禁欲,使人丁渐少,国岂能不禁?此非佛之祸,实乃人之祸也。” 道济道:“臭小子,港的倒也有几分道理,这是你自己想出来的?是有人教授与你吧!” 沈放笑道:“乃是晚辈师傅所议,晚辈偷学一二。” 沈放年纪尚轻,又对僧道无感,自是所知有限,先前所言,多是听师傅顾敬亭所说。 四师兄李承翰最是厌佛,言和尚不事农桑,靠四方供奉,吸食人血,反活的滋润自在,更有寺庙僧人,放钱生贷,淫人妻女,最是该死。 顾敬亭笑他偏颇,李承翰不服,与师傅辩论,结果输的一败涂地。两人辩驳,沈放端茶倒水,也听个七七八八。 顾敬亭教导弟子,应自食其力,也要知民之疾苦,众弟子每年也要下田劳作,三师兄吕鑫更是像个农夫多过像个武林中人。但顾敬亭对僧道也并非不分青红皂白,一概排斥,言论也甚客观。 道济道:“你师傅见识不凡,想也是个人物,这‘古法’便是他传你的?” 沈放抱拳道:“说来惭愧,若不是大师有言,晚辈连‘古法’二字也是不知,还请赐教。” 道济也是面露惊讶之色,道:“胡说八道,你若是不知,方才那些架势,还是你自己想的不成?” 沈放道:“确是晚辈自己所想,可是有什么不对?” 道济侧过身道:“这么说你倒是个练剑的奇才的咧,你耍两招给贫僧看看。” 第三百零五章 闾左柒 沈放道:“好,正要请前辈指点。”持剑在手,随手一剑刺出。他不拘一格,兴之所至,一剑便换一套剑法,剑光闪闪,将这段时间自己的感悟尽数使了出来。招数各有变化,远非原先剑法模样,即便与他领悟化繁就简之时的剑招也是不同,剑法更是简单多变。 只是那“烈阳”和“渔舟唱晚”两招,他用左手,却是使不出来。 明月在天,清辉漫地,只见一条人影在院中游龙飞舞,瞻之在前,忽焉在后,招式奇诡,形同鬼魅,一道剑光在手中盘旋击刺,寒气逼人。 沈放只觉剑意抒发,酣畅淋漓,越使越是兴发,偷眼去看道济神色,却见他不住摇头,心中登时生出犹豫,又舞两招,收势道:“大师,晚辈练的可是不对?” 道济拿起葫芦晃了两晃,举过头顶,果然只滴出两滴来,一葫芦酒已是空了,道济仍是凑上前去,咂了两口,方道:“好,好,怎么不好,练好了杀人,练不好被人杀了,你死,他也死,大家都死,死的干干净净,岂不清净的咧。” 沈放眉头微皱,道:“大师这是何意?”世人皆说道济疯癫,但方才所见,却是正常的很,只是此刻言语却叫沈放有些琢磨不透。 道济道:“你满脑子都是仇恨,眼露凶光,满脸杀意,暴戾之气,溢于形外。如此练武,除了伤人伤己,与世更有何益?” 沈放心下一震,他这些时日钻研剑法,满脑子想的都是报仇雪恨,剑法所求早已非克敌制胜,而是一意要置敌于死地,他自己浑然不觉,此时听道济一言,突然回过神来,心中迟疑,口中却道:“武之道,岂非就是刀斩凶虏,剑诛恶鬼,替天行道?” 道济道:“你如此港也不算错,武从戈,从止,止乃脚趾之意,上有一手持戈,本义便是征伐。但只是表面而已。楚庄王曰:夫武,定功戢兵,故止戈为武。以国而论,这武字恰恰是要不动刀兵。你去看历朝历代,明君都是休养生息,以仁治国,不妄开杀戮,就算派兵打仗,也是为的长治久安,大凡穷兵黩武的皇帝,有几个有了好下场?动机不纯,持刀兵鲜有胜者。” 沈放心中思索,道:“大师之意,学武是为了匡扶正义,锄强扶弱,不得已方可为之?”嘴角一抹轻笑,自顾摇头道:“若师出有名,携正义二字便能百战不殆,那我等还练什么功夫。” 他心中自是不信这等空泛之言,解辟寒、彭惟简,哪一个是好人?哪一个不是恶贯满盈,罄竹难书。可这些恶人、坏人都活的好好的,自己一个也打不过,别说报仇雪恨,每每还险些丧命。对这腐儒论调,沈放是发自内心的嗤之以鼻,连带道济和尚也看低了几分,只觉这传闻的活佛神僧也不过如此。 道济似是看出他内心所想,笑道:“若求正义,扶天下之弱,当去学文,治的万世太平,学武何为?贫僧问你,唐宗宋祖与始皇帝相比,孰强孰弱?” 沈放微微一怔,心道,是啊,大师说的倒也直白,若是为国为民,治世太平,武夫何以担之,自然远不如读书人。想了一想,回道:“若论武功,秦皇统一六国,天下无双,唐宗宋祖多不及也。但论文治,始皇差之亦远。” 道济道:“不错,秦仅二世,不过十四年,唐共历二十一帝,享国二百八十九年,我朝开国至今,也有二百四十余年。若论攻城伐战,谁能与秦皇相比,但施政清明,长盛不衰,若论高下,秦又岂能与唐宋相提并论?” 沈放似有所悟,低首沉默不语。 道济又道:“国之武是为百姓安居乐业,国富民强,若是只求兵甲之利,军阵之强,不施仁政,其国必覆。人之武,亦如是。若是只求杀戮,与禽兽何异?再强的禽兽,能打的过人么?一叶障目,不见泰山。正所谓求强则弱,求生得死。”看看沈放,摇头道:“只想杀人的武功,看似厉害,其实刚脆易折。你觉得自己招招都能置人死敌,却不知道有把刀,也悬在你的头上。” 沈放心头一震,自己这些日子苦练剑法,虽有困扰,但自觉所得也甚多,剑法应是强过往日。但不知为何,心中总是隐隐不安,觉得自己剑法中似有什么说不出的缺陷。 这几日,这种感觉愈发明显,如同剑招之中潜伏着一头怪物,三成心思盯着敌人,倒有七分念头在自己身上。 回想自己适才所练剑法,若是对手看破,或是武功远超自己,自己每次出手,只怕多半都是有去无回。一念及此,背心不禁一凉。 道济长叹一声,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你也不是笨人,怎地这欲速则不达的道理也是不懂。你如今剑入魔道,剑中只有杀意,剑分两刃,能伤人,亦能伤己。若是如此下去,别说武功难有进益,秦二世怕就是你的下场的咧。” 沈放如遭雷轰电击,矢口就想否认,张开了口,却是说不出话来,额头背心都是冷汗。心道,我这些时日练剑,的确想的都是如何能一击必杀,招招都想要人性命,不知不觉,已陷入偏执,剑法走了极端。 我心中恍惚,有所觉却又不明所以,不想竟已是入了魔道。心魔所障,我只见剑法伤敌之妙,却不觉害己的破绽。不求伤人,先图自保,我怎地连练武最重要的法则也是忘了? 沈放心中飘摇不定,千头万绪,如一团乱麻一般。他知道济说的有理,习武也是修道,亦是修身,理应顺其自然,着急不得。自己几个仇人,彭惟简和解辟寒、柯云麓,都是武功不低,就是解辟寒也在自己之上,背后更是势力不小,高手如云。 但父母之仇,金锁爷孙之恨,岂能轻了?我经脉受损,谁知还有多少时日,又叫我如何耐心等待,难道这些仇恨都只能靠燕叔叔去报?那我这一生又有何用? 沈放脸色阴沉变化,道济看在眼里,知他心中块垒,并未放下,摇了摇头,道:“你根骨不凡,若能潜心磨砺,未来成就可期。我不知你与何人究竟有何仇怨,竟叫你记恨若此。罢了罢了,拿人家的手短,吃人家的嘴短。和尚吃了你的狗肉,总不好欺负你小孩子。我有一道‘禅定印’,传了给你,日后你练功前不妨先持此印。” 沈放大喜过望,道:“多谢大师指点。” 道济道:“不必谢了,也算不得什么非常手段。”盘膝而坐,双手放于胸前,左掌朝内,左手食指伸出,右手四指将左手食指合抱当中,双手拇指相抵。 又道:“贫僧乃禅宗弟子,结手印修行,乃是密宗的不二法门,且未受传承,私结手印,是为盗如来密法。我这印虽出自佛祖手印,是佛祖菩提树下入定成道时所结,却又有不同。乃是修心养性之法,自在观想,也不须诵经。若有人问起,你可如此答他。” 沈放点头道:“大师放心,我就说自己想出来的。” 道济呵呵一笑,道:“你右手紧握左手食指,感觉食指鼓胀,与心跳同步。再取一碗水放于面前,心中观想,体内血液如水流,自掌心滴落碗中。待到手指不觉心跳,耳边似有水滴之声,静数一百零八之数,即可。” 沈放微微一怔,道:“这就完了?” 道济笑道:“你还想怎样?” 沈放双手比划一下,道:“那条狗腿有这么大,大师再传授些吧。” 道济哼了一声,道:“尺把长的小狗,你楞比划个大象出来,和尚有这么大肚么?” 沈放道:“晚辈只是想问问,大师说的‘古法’究竟是什么?” 道济躺倒在地,双眼一闭,道:“贫僧困了,你莫要呱噪。” 沈放眼珠一转,嘿嘿一声,道:“大师,寺庙之中可是不少人得了风寒?” 道济睁开一只眼,道:“哦,你如何知道?” 沈放笑道:“天寒地冻,风寒最是易发。我闻大师身上,有知母、连翘、羌活、麻黄、桂枝、杏仁、甘草诸般味道,这些草药虽与风寒都是对症,君臣佐使,却不属一副方子,想是得病的人多,症候有别,方子也是不同。” 道济笑道:“好,好,不想你还懂些医术,当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的咧。妙的很,贫僧真愁缺个人用,明日早间,你来城外北郊寻我。” 沈放虽不知何事,也不多问,点头拱手道:“晚辈自当从命,只是……” 道济道:“只是什么?和尚叫你,你敢不去!” 沈放道:“晚辈怎敢,只是晚辈从小有个毛病,心里存不住事,就爱胡思乱想,若是想不明白,就爱钻进牛角尖里,三天五天,怕也出不来。” 道济瞪他一眼,道:“臭小子,好一张利嘴。”顿了一顿,道:其实也没什么,就给你讲讲。这‘古法’顾名思义,乃是上古时期,武道的雏形。起初拳法、拳势、拳路都不固定,刀枪棍棒也都不讲套路,都是只有架势,又称单操。这些架势演练纯熟,对敌之时,从心所欲,可以任意施为。 第三百零六章 闾左捌 “常言道,一招一式,皆有定法,正所谓万变不离其宗,武功套路说到底,都是殊途同归。就拿剑法来说,再高明的剑法拆解开来,也不过是刺、点、抹、削、劈、砍这些架势。如同写字一般,不外侧、勒、弩、趯、策、掠、啄、磔八笔,一个永字便含了这八法,这八笔练好,再写什么字也是不难。” 永字八法,传为隋代王羲之七世孙智永和尚所创,是国之书法精华的归纳总括。这八笔也就是如今的点、横、竖、撇、捺、勾、挑、折。 沈放心中默想,与自己习练时的困惑对照,他先前已留意这不同招式间的同源之状,此时听道济讲说,愈觉欣喜,连连点头道:“言之有理,言之有理,大道至简,万物归元,如此说来,这架势确是武术源流,根本法门。可为何今日武功全然不是这般,这‘古法’为何就不见了?” 道济笑道:“自然是因这‘古法’太难,写字自是不难,但若论书法,行草篆隶楷,哪样想写好也不容易,更不要说把这些字凑在一起,做篇文章。曹子建、王右军、王子安之流,这上千年又有的几个?古法习武,全靠随机应变,就好比你出去做文章,任你才高八斗,也不能每次都做成佳作。 “自然有那讨巧的人,开始研习套路,虚实真假、转承变化,一一推演周祥。便如拿着做好的文章出去跟人比对,自然赢面就高。武道不比文道,你输上一篇文章,至多丢些脸面,你以古法架势对新招套路,输上一次,丢的可能就是性命。这世上从来都是笨人多,聪明人少,懒惰的人多,勤快的人少,日久天长,哪里还有‘古法’的存身之地。” 沈放赞道:“大师说的通透,想来事理也是这般。”忍不住叹气道:“如此说来,这架势原来并没什么大用,反是祖宗上淘汰了的败笔。” 他原先还道自己领悟了武学奥妙,却不想原是败落的东西,不由大是失望。 道济道:“错了错了,恰恰相反,不是没用,而是太过厉害,易学难精。要知江湖对敌,你见过一次的功夫,和没见过的功夫,那可是天差地别。江湖好手,遇见没见过的武功,都要谨慎,谁也不敢托大。少林寺数百年持江湖之牛耳,号称天下武功出少林,何以敢如此夸口?少林弟子若是出山,回来第一件事是去戒律院汇报自己行止,然后就要去般若堂汇报此行见到的别门别派的武功。加之江湖中人慕名拜访切磋,少林存武之广博,当为天下之冠。少林的弟子出门在外,和人动手,少有吃亏的,这广博一样,可是占了大大便宜。 “其实何止少林,天下各派,无不记录别派武功。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就算不知你行气的法门,运功的功法,招数套路,总是知道一二。人之反应,高手与寻常人自是天差地别,但也只是瞬息而已,高手何以为高手,就高在一个‘预’字。能够料敌先机,两人动手,你招招叫人看破,那还打什么打。” 道济顿了一顿,看看沈放,又道:“古法武功,乃是无中生有,随心所欲,招招都是自创,次次出手都是不同,全是世人不曾见过的功夫,岂能不大占便宜。更兼无论别人招式如何精妙,你都有破解之法。最要紧的是,你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下一招会是如何,敌人又如何防备?今日武林中的高手,钻研意境,不也是想摆脱武学‘形’之束缚,无招胜有招,绕了一圈,还是在往‘古法’上靠。” 沈放道:“原来还是胜在出其不意四字。” 道济摇头道:“岂只如此简单,若是新奇就打的倒人,那撒泼的疯婆子,醉酒的莽汉岂不都是武林高手!古法乃是见微知着,由极浅而达至深,你的悟性、基础、心境、场合,诸般机要,缺一不可。这古法也要看人,寻常人物,照猫画虎,胶柱鼓瑟,连门也入不去。须得无拘无束,天马行空的人物,才能发挥其中玄妙。你会摆几个架子,如何就敢称是古法。如你会写了个永字,须还得有恢弘才气,随手一笔,便是锦绣文章,能登堂入室,那才算的上真正古法。呵呵,若是古法这般容易,又岂会尽皆失传。” 沈放道:“如今这些古法都失传了么?” 道济道:“也不能讲是失传,应是根本就未曾有过传承,法无常形,功无常态,又如何流传?况且一两千年之前,就便有几根竹简,也早已烂的光了。这所谓古法,不过也是传说而已,江湖中也未见其实。如今衡山派有一套‘回雁八打’的功夫,倒还有几分古法的味道,不过也是似是而非,投机取巧。另有昆仑派,一套‘玉京长生剑’,也脱胎于古法,独辟蹊径,可惜不曾见过。”站起身来,拍拍屁股,道:“和尚走了,再不走裤子也要被你扒了去。臭小子,明日一早,可莫要迟了。” 沈放躬身道:“大师放心。” 只听破鞋啪嗒啪嗒之声,道济片刻去的远了。 沈放回到殿中,心想,这道济大师定是高人,他所授的法子虽是简单,倒是不妨一试。 当下盘膝坐倒,取了碗水置于面前。按道济所说,双手结了个“禅定印”,心中冥想。 片刻过后,只觉左手食指确有一鼓一胀之感,但他未曾练过内功,也不懂观想之法。只能按照道济所说,努力去想体内有水流之状。 他本是轻灵跳跃的性子,近来虽是屡次受挫,心境消沉,但脑子仍是转的飞快。道济不知他不懂内功,入定的法门却是一字未讲。 沈放坐了半个时辰,只觉手脚酸麻,越想沉静,脑子里越是古怪百出,水滴之声没听到,肚子咕咕之声却是越来越响。 眼看已是二更天,沈放终于支持不住,就势躺倒,四仰八叉躺在干草之中。心道:果然和尚道士这些手段,都是装神弄鬼,骗人玩的,明日我见了大师,定要跟他好好说道说道。 次日一早,沈放出了北门,一路却不见有什么所在,行出两三里,只见道边树木萧瑟,一个人影也不见。连连摇头,暗道,道济大师也是古怪,只叫我到此间来,也不说个去处,这里荒郊野地,叫我何处寻他。 好在此处就一条大路,倒是不虞走错,耐着性子,又行了两里地,穿过个小山坳,坡顶望去。前面突然豁然开朗,只见脚下平原之上,黑压压一片营房,连绵不绝,不可计数,直通到远处山脚之下。 沈放吃了一惊,心道,此处何以有如此大片营寨。再看营寨附近,果有军汉巡弋。但那营寨却不似军营,虽也是一排排,一行行,排列整齐,却与军帐迥异。 沈放愈发狐疑,细细观瞧,见那营帐低矮,其间人影幢幢,几处冒着青烟,似是炊火,左近更是聚的人头攒动。沈放突然明白过来,此处竟是一处流民营。 先前林醒沐寿宴之上,便听丐帮长老蒋绪中言道,两浙大旱,两淮、荆襄诸州都有了饥荒,逃难的百姓都到了临安。不想今日一见,竟已到了此处,更是如此之多。从山坡下望,这一片营地,怕聚集了不下数万人。 第三百零七章 闾左玖 要知临安虽称“行在”,却是实打实的天子脚下,京畿要地。 历朝历代,遇有饥荒,百姓自然都是逃去未受灾害,有粮的所在。但若是饥荒来的凶猛,受灾的地方太多,聪明的百姓都知道朝都城去。 却不是因为都城繁华富庶,粮食也较别处为多。实是朝廷上下,谁也不敢惊扰圣上。谁敢让大批流民涌到天子脚下,一路州府自是竭尽所能安置。 可眼下,竟有数万灾民离临安不过五六里,可见此番灾荒之重之急,已是鱼游沸鼎、水深火热。 沈放去岁一路西来,虽也见了水涝旱灾,可还不至成大灾模样。他南下之后,江西西路一带,更是形势不同,此后他受伤几月,对外面的事情更不关心。如今突然见灾民都到了临安,更是如此之多,自是吓了一跳。 下了山坡,不远便有军卒值守,挡住了去路,未待他走近,一兵卒大声喝道:“什么人!快快止步!” 沈放虽不见围墙壕沟鹿角,却也知朝廷为防流民暴乱,管制森严,也不敢大意,上前抱拳道:“这位军爷,敢问有一位道济大师,可在此间?” 那兵卒神色顿和,道:“你认识活佛?不错,活佛就在里面,你来寻他何事?” 沈放道:“乃是大师叫我前来。” 那兵卒脸色更是和善,一笑道:“那你过去吧。” 沈放拱手谢了,自兵卒队列间穿过,他背负长剑,虽是拿布裹了,却如何瞒得了人,但周围士卒都是只当没看见。显是对道济大师的客人甚是放心。 不多时已到了营寨之前,只见俱是细木茅草搭就的低矮窝棚,一个足有五六丈长,四丈余宽,里面铺着茅草树叶,只中间留下一条过道,每一个窝棚当中都是挤满了人。 看支撑的木柱,树皮尤新,显是就近取材,匆匆所伐,急急搭起,形状粗陋,人在其中根本直不起腰来。 未待走近,便闻一股说不出混合了几百种味道的酸臭之气。 匆匆一瞥窝棚中人,无不形容枯槁,随处可见老弱病残,静悄悄躺在灰暗之中,不闻一点生气。若不是沈放见一些人眼睛还在放光,只怕要以为这些人早已死了。 走了一段便发觉,这营寨极是规整,十个窝棚汇作一处,方方正正,中间都有大路相隔,路上有士卒看守,营间也不断有兵卒巡视。 一片营地中间架着口大锅,此时正有烟气升起。这周围围的人也最多,人虽拥挤,却是也不杂乱。人人拿着盆碗,耐心候着。 看那熬粥做饭的伙夫,还有管事的人员,却一个个都是穿着僧袍僧衣的和尚。 沈放心道,这流民营倒是规规矩矩,与我所想截然不同。想起师傅曾经讲过一本《救荒活民书》,内有诸多救灾赈济之论,可惜自己不感兴趣,过耳就忘,此际也想不起什么有用的主意。 正想寻个人再问一问道济大师所在,突听背后泼喇喇马蹄声疾响,有马飞奔而来。 沈放心道,如此拥挤之处,怎能纵马飞驰。也不欲生事,靠到路旁。 说时迟那时快,那马转眼已到身后,听风声却是径直朝沈放撞来。沈放眉头一皱,又退一步。 突然“嗖”的一声响,马上那人竟挥马鞭抽来。 沈放听的清楚,一伸手已抓住鞭稍,恼此人跋扈,手上一顿,随即就是一拖。他不修内力,但这一下先松后紧,手上力道也是不小,定要摔这人下马。 谁知一拉之下,那马鞭竟是纹丝不动。沈放暗吃了一惊,突然想到,那马来势如此凶猛,到了身后,怎地突然停住。回头望去,随即展颜笑道:“原来是你,怎见面就要给顿鞭子我吃。” 马上那人哈哈大笑,翻身下马,身材魁梧,足足比沈放高了一头,上前一步,将沈放一把抱住,笑道:“哈哈,我一眼便瞧见是你。好朋友相见,不打上一架,怎生算好。”声如洪钟,正是沈放所遇的殿前司步军都虞候秦广。此际一身亮银盔甲,腰跨长刀,更显得英武不凡。 沈放也笑道:“你倒是一直扛着根木头方好,你就不怕打坏了我。” 秦广鼻子一歪,道:“哼,我秦某人认准的兄弟,岂是易与之辈,那日若不是我扛着一堆腌臜累赘玩意,定要与你比试比试。” 沈放摇头道:“我江湖上卖不了两个钱的乡下把式,怎能与秦大哥冲锋陷阵,斩将夺旗的弓马本事相比。” 秦广哈哈大笑,摸摸头道:“沈兄弟真会说话,照顾我老秦脸面。若是战场上相遇,老秦我谁也不含糊。但若市井相逢,野外狭路,我可不是你们这些武林高手的对手。那日你那刀法,可当真看的老秦眼花缭乱。” 沈放笑道:“你怎到了此处,看你模样,当是无事了?” 秦广道:“托了你的福,第三日就把我给放了,说这边厢缺个管事的人,叫我戴罪立功。对了,你那酒真心是好,可还有么,再给我老秦一坛。” 沈放道:“那酒便是寻常的酒,酒里加的药物,那东西可不能多吃。你如今要吃,肠子搅作一团都是轻的,你倒是得了便宜么。如此说来,这流民营竟是秦大哥在管?” 秦广似有些尴尬,挠头道:“我也就管管这些闲人部卒,这么大的事情,哪有我们武官管的道理。管这流民营大小事物的,乃是司封郎官兼国史编修、实录检讨、起居郎史弥远史大人,只是史大人并不常来此间。” 沈放似是听过此人名字,想了一想,道:“是前朝史浩大人之后么?看这营中有条不紊,井然有序,流民安定,果然是贤臣之后。” 史浩其人,素有贤名,他六师兄谢少棠也夸奖过,他自己在镇江渡口也听有人提及此人。 秦广脸上神色古怪,嘿嘿两声,道:“还行,还行,沈兄弟你怎到了此处?” 沈放这才想起,自己还有正事未做,道:“乃是道济大师叫我前来。” 秦广喜道:“我这兄弟果然不凡,连活佛也有交情,活佛就在前面不远,我领你去。” 注:《礼记》中就有写到“诸侯无故不杀牛,大夫无故不杀羊,士无故不杀犬豕,庶人无故不食珍(豕)”,猪的地位最低。士大夫以为猪生于污泥之中,食泔水,乃不洁之肉,故而厌之,饭店里卖的也多是羊肉,驴肉。苏轼道:“黄州好猪肉,价贱如泥土。贵者不肯吃,贫者不解煮。”意思就是说黄州有这样好的猪肉,价钱贱得像泥土一样,富贵人家不肯吃,贫困人家又不会煮,于是就有了“东坡肉”。相比牛羊,猪肉腥臊,口味不佳。南宋之后,烹饪之法大进,又大力推广生猪阉割之法,猪腥臊味大减,猪肉也渐渐为人所爱,酒楼饭店也多了不少猪肉菜。但猪肉比羊肉还是要贱上不少,皇宫之中,不食猪肉,有钱的富人和读书人吃的也少。 阉猪又叫劁猪,最早在东汉就有,公猪去睾丸,母猪去卵巢。阉过之后,猪才能长的更胖,肉质更鲜美。 注:《宋史·食货志》载:“每斗折钱30文”。宋时一石为十斗,一石约五十九点二公斤,折算下来,一斤大米不到三文钱。 注:手冢治虫《多罗罗》:人呐,要是往东走,就有大风吹。要是往西走,就有大雨落。哪有什么一帆风顺,有的只是无尽坎坷。 注:易牙,彭城(今江苏徐州)人,齐桓公的宠臣,以擅烹饪闻名,据传乃是第一个开私人饭馆的人,被尊为厨神之一,但历史上此人人品却不敢恭维。为了讨好齐桓公,他竟将自己四岁的孩子杀了做菜。后来齐桓公病重,易牙与卫开方、竖刁三人堵塞宫门,将齐桓公活活饿死。 注:伸伸脚的笑话乃是出自明末清初张岱所着《夜航船》一书中的序言,但此笑话应是源流更早。 注:佛之三宝:第一宝是佛宝。佛是梵文佛陀音译的省略,意译是觉者,就是圆满觉悟了宇宙人生的实相并能指导众生皆达圆满觉悟的大圣人。第二宝是法宝,法宝是三宝的核心。法是梵文音译达摩的意译,意思是佛教的基本义理。所谓法宝是指诸佛的教法,主要以释迦牟尼的教法为主。第三宝是僧宝。僧是梵文音译僧迦的省略,意译是和合众、法众,一般指出家四人以上所组成的僧团。僧宝就是依诸佛教法如实修行的僧团。 第三百零八章 流民壹 有秦广带路,士卒游民尽皆避让。行不多远,到了一片空地之上。见前方有个小棚,棚内摆着张桌子,前面排了一条长龙,皆是流民,个个衣衫褴褛,双手拢在袖中,兀自不停发抖。 四下还有百姓不断过来,都是老老实实,排在队伍之后,也有僧人在一旁巡视。 沈放走到前方,见桌后坐着三人,左边一人伸手给个妇人号脉,正是道济大师。此际他面容慈和,哪有半点疯癫戏谑模样。另外两人带着帷帽,白纱低垂,看不清面貌,一人着墨绿色棉衣,一人着淡青衣衫,看身形都是女子,墨绿衣服那个正执笔书记。 沈放待道济给那妇人看完,方上前拱手道:“大师,晚辈来了。” 道济抬头瞥他一眼,站起伸个懒腰,道:“怎来的这般晚,下一个你先给看看罢。” 沈放也不客套,上前坐下,见面前是个高大汉子,面黄肌瘦,有气无力坐在对面。沈放问道:“你何处不适?” 那汉子见活佛突然起身,换了个年轻人过来,心中已是大急,只是不敢言语,只好道:“我胸闷的很,肚子胀的厉害,翻江倒海的疼,兴许是肚子里长了虫子。” 沈放双手搓了几下,伸左手进他衣服,在他腹部按了几下,问他哪里痛。 冬日手冷,医生伸手入怀,都要自己将手先暖一暖,此乃医德,也是自学医便须养成的规矩,便是再傲慢的医者也是如此。 那汉子不待他按实已是鬼哭狼嚎起来,连呼痛的忍不住,不管按在哪里都说痛的不行。 沈放问道:“最近饮食如何?” 汉子见他问的多余,将他更看低了几分,道:“这流民营里能有什么吃的,不过是稀粥大饼,饿不死罢了。我这疼的死去活来,就是大饼也几日没吃了。” 沈放道:“你大解可正常?” 汉子脸色更差,忍着怒意道:“几日都不曾有。” 沈放道:“你伸手我看。”将他右手袖子挽起,三指轻轻搭上。 中医号脉,都是用三根指头,盖中医以为人体分为上、中、下三部份,称之三焦,上焦掌心肺,中焦掌脾、胃、肝、胆,下焦掌肾与膀胱。指寻寸、关、尺,食指号的是寸部,对应上焦,中指号的是关部,对的是中焦,无名指号的是尺部,对应下焦。左手观心、肝、肾,右手看肺、脾、肾。 沈放只按了片刻,便收手道:“无妨,乃是食积腹痛,多走几步便好了。” 那汉子勃然变色,怒道:“你这小王八蛋,说这话该剜口割舌,如何大胆消遣你家张爷。” 秦广在旁边听的清楚,更怒,骂道:“混蛋,敢骂我家兄弟,卵黄我给你打出来!”上前就要动手。 那汉子见秦广一身甲胄,比他还高了一头,声如炸雷,一脸横肉,怕是自家十个也不禁他一拳打,吓的胆也破了,哪里还敢言语。 沈放摆手叫秦广退后,道:“我说你乃是食积腹痛,你如何不信?” 那汉子见秦广闪开,身后一群人看着,顾着自家脸面,胆子又大了几分,却也不敢污言秽语,大声鼓噪,低声道:“人家号脉都是听两只手,你只搭一只不说,这营里缺衣少食,谁能吃的管饱?张爷我这半年多没吃过一顿饱饭,你却说我食积腹痛,不是消遣我是什么?” 沈放摇头道:“知水能观木、辨火能识土,你右关滑大,易见沉实。迟缓主寒,实数主热。食填太仓,脉乃促结。食积腹痛之症,显而易见,一辨即知,何须再看?” 沈放乃是久病成医,加之师傅顾敬亭和六师兄谢少棠都是精通医术,教授之下,一身医术比寻常江湖郎中可高明多了。 在寒来谷之时,谢少棠外出为官,顾敬亭又有意磨练,众多村民都是找他瞧病,这一般的伤寒杂症都是不在话下。 那汉子一愣,虽是听的不懂,但知道不是瞎说,犹豫道:“可我肚子里真的什么都没有啊!” 沈放道:“非也,想你是个不安生的,平日吃食急促,饭后又要做活出力,日久天长,你这肠胃也落下根子。如今你吃的虽少,却是安静少动,反易积食不化。你腹内肠食堵塞,须得走动走动,待排下便来,这病自然好了。不过你这暴饮暴食的习惯着实不好,吃饭当细嚼慢咽,饭后也不能太过用力,以后若想无病无灾,还须改了这毛病。” 那汉子目瞪口呆,突然伸手在自己脸上掴了一记,道:“打你个没眼珠的狗杀才,活佛的弟子也敢不信。小神仙,俺是真的服了,你说的一个一个准,搁哪里亲眼看见的一般。小的吃饭是快,一大碗面,三口两口就能吃完,还当是个本事,日常吃完饭就要做活出力。这半年日子艰难,天天吃的不饱,也没事干,人就不爱动,不想原来是这么个故事。” 沈放道:“无妨,你去罢,走动走动就好。” 那汉子忙道:“还请小神仙开副方子。” 沈放道:“不需要啊。” 那汉子看看沈放身边女子,急道:“多少开上一副,能饱肚的最好。” 沈放侧头一看,见旁边淡青衣衫女子正在纸上写着什么,有张大屯,甲三营,食积腹痛几字,一笔蝇头小楷,齐齐整整。暗暗点头,心道,这字可比我写的高明多了。 再看那张大屯,心中已是了然,想是这女子记下方子人物,就有人照方抓药,多半也不要钱,此人也要趁机拿上一些。不由一笑,道:“当真没什么用处,你若真要吃,我给你开个枳壳化滞汤的方子,枳壳一个、厚朴二钱、神曲一钱、广皮一钱、莱菔子二钱、麦芽三钱、砂仁半钱、豉一钱。清浆水二盏半,空煮退八分,纳二药,煎取九分,下豉煎,去滓服。” 张大屯喜道:“好,好,好。” 沈放道:“不过有言在先,这药苦不堪言,最是难吃,食后拉肚放屁不止,也是臭不可闻。” 张大屯皱眉道:“有多难吃?” 沈放道:“黄连你尝过没有?就和黄连拌鸡屎的味道差不多。” 张大屯一下子蹦了起来,连连摆手,道:“那不要了,不要了。” 身旁两个女子都是噗嗤一乐,秦广上前一步,一脚踢在张大屯屁股上,骂道:“还呱噪什么,快给我滚。” 沈放也起身对道济大师拱手道:“还请大师示下。” 道济点点头,道:“马马虎虎,将就还过得去。给他搬张桌子,小娃娃,你去帮他抄写。”顿了一顿,又对沈放道:“人命关天,若有不明之症,莫要自作主张,可来问我。” 沈放点头称是,身旁那女子也站起身来,将手中一张纸揉成一团,道:“这张倒是废了。” 沈放微微一怔,这女子声音竟是好生耳熟,只是她戴着帷帽,自己一时也想不起来。 却听那女子又是一声长叹,道:“我倒是好奇,还有什么是沈公子你不会的。” 沈放留神之下,这次声音一入耳立刻明白过来,奇道:“你是莹儿姑娘!那这一位是?” 突然脚上一痛,已被另一边的墨绿衣衫女子狠狠踩了一脚。 莹儿笑道:“该,居然此际才认出小姐跟我。” 沈放目瞪口呆,神情跟方才那张大屯倒也堪称绝配,惊讶道:“真是七姑娘,你们怎会在此!” 墨绿衣衫女子冷哼一声道:“你来得我们就来不得么?哼,我们来了已有半个月,沈大侠不知又在忙些什么?”一口吴侬软语又软又糯,便是生气也说不出的好听,不是林家千金,七姑娘林怀玉是谁。 秦广传命下去,不多时便有兵卒扛了桌椅来,就摆在道济大师身边,队伍也分成两部。 沈放也不及再与林怀玉两人说话,专心看起病来。 那病人是络绎不绝,虽都是寻常病患,但各地的人物都有,形形色色,不少老者,话也说不明白,却也叫沈放忙的焦头烂额。 也不知道过了多少时候,有人来叫道济、林怀玉、莹儿几人吃饭。看那食盒应是林怀玉自己家中带来,里面饭菜却是简简单单。 秦广一直跟在左右,他自己有处营帐,带众人过去,一起吃了,几人趁着闲暇,才能聊上几句。 沈放问道:“不知令兄一事如今怎样?” 林怀玉正色道:“这倒是真要多谢你,你说的几个法子果然好用,如今家兄虽还是身陷囹圄,境地却已好的多了。大理寺已开始复审此案,那亡故的十四家苦主和四十余伤者联名上书,为家兄鸣冤。此事街头巷尾,人人争相传播。想来过不了多久,自能还家兄清白。” 莹儿道:“老爷没口子夸奖公子,说公子你临危不乱,抽丝剥茧,有王佐之才,我可从未见过老爷如此夸人呢。” 秦广奇道:“是令兄醉酒驾车伤人一事么?此事着实蹊跷,不过后面这故事更是精彩,刑部判了死罪,官家都圈点了的案子居然还能翻案。开始城中百姓无不痛骂你林家,谁不想才过了一个多月,这风口突然又转了过来,你林家倒成了被冤枉的好人。此事当真是有趣的很,难道都是沈兄弟你在后面谋划?” 第三百零九章 流民贰 背水吾友,又是一周了。冬天来了,天气凉了,一群大雁往南飞,一边飞一边想,这都什么时候了,我是不是有点傻?这周我也在思考这个问题,前两天我躺在床上,因为双脚离地了,病毒关闭了,聪明的智商又占领高地了。我想到了一个好主意,于是跑去百度贴吧派送小卡片。我潜伏了两天,终于忽悠来一个读者。可是新的烦恼产生了,这哥们告诉我,他喜欢看单主角,所以跳着看萧平安。我感觉天气凉了,一群大雁……好吧,可是沈放才是第一男主,难道不是嘛!……好吧,是有点不大确定,但已经改不了啊啊啊啊啊,重要的事情说三遍,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其实双线多好啊,一次阅读,双份快感!!所有的配角都很支持啊……没人喜欢沈放的吗,背水,那个,那个,要不那个那个什么一下? 沈放摇头道:“哪里与我有什么干系,林兄本就是无辜蒙冤。你们两人怎会来此?” 他提的几条计策,样样好用,若是以往,只怕沈放自己也会得意。但这段时日以来,他思索越多,越看到自己短处,人并非事事皆能。林怀仁能渐渐脱困,靠的是林家的势力和林醒沐、崔致和等人的老练,他不过是点了条路,若让他主事,却未必就能办的好。 前者是谋略,后者是手段,谋臣能运筹帷幄,却难上阵杀敌,在临安城中呼风唤雨,左右逢源,他还没有这个本事。 莹儿道:“前些日子,道济大师来府上化缘,正巧与我家小姐碰上。小姐听说流民一事,非要跟来看看。这一见之下,如此凄惨,我跟小姐都是好生难受。小姐去求老爷,多多买米,在流民营中放粥。我们自己也跟着大师,大师开下方子,我等记下,叫药房配了送来。” 沈放看看两人,点头道:“此间连个遮风挡雨的地方都没有,叫你们两个吃苦了。” 林怀玉出身富贵,锦衣玉食,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人物,能在此处一呆便是半个多月,更是顶风拒寒,辛苦做事,与最臭最苦的流民混在一处,当真是叫他不敢相信。 道济大师已经吃好,躺在一旁假寐,此际开口道:“不错,这两个女娃娃甚是不错的咧。” 林怀玉仍然戴着帷帽,看不清脸色,道:“不光这里,那日蒋长老所说的下里、西桥、通江桥这几个地方,我也都去看了。我活到这般大,才知道原来还有人是如此过活,我……我……我……”她我了几句,终究说不下去,却是喉头哽咽,听声音已是忍不住哭了。 沈放柔声道:“七姑娘,你当真是叫我刮目相看。你心地善良,纯如白雪,我倒真希望这世间的哀苦伤痛,都能不近你身,叫你一辈子快乐无忧。” 林怀玉双肩耸动,抽泣之声却是更加响了。 沈放见她反哭的更是伤心,一时也慌了手脚,不敢接话。 秦广干咳一声,道:“活佛,你老交待的,每日用石灰掩埋粪尿。靠山那边多派兵卒巡视。不教百姓聚众滋事。告诫百姓莫喝生水。这几件事我都已办的妥当,只是说给这些人找些活做,着实有点难。这大大小小的茅坑已经挖了几百个,还有挑水的活计每天也用不了多少人,况且年老体弱的也干不了,此外实在找不到什么事干。” 中土东周时期便有石灰,古人不知其消毒之功效,只是把它当作可以辟邪去污之物使用。 道济仍是躺着,也不睁眼,道:“跟你港过多少次了,莫要叫贫僧活佛,折寿啊!找不着也得找,若是不动,就如那张大屯一样,迟早生出病来。况且这么多人关在一起,不找点事做,还不知要闹出什么事来。” 秦广道:“是,活佛,啊不,大师。大师说的不错,这些日子,营里滋事斗殴的越来越多,我再想想法子,再不行我把他们编成行伍,当兵丁一般,操练起来。” 沈放道:“我倒是明白些大师意思,这人多加上无事,确是隐患。不是朝中有人管么,有朝廷托底,找些活计岂是难事,说不定还能叫这些人赚些钱花。我闻昔日范文正也在临安做官,皇佑二年,遇到饥荒,流民涌入,文正公便是叫富户寺庙等有钱人出钱,招募流民为工,大造工程,为地方兴利,不仅养活了流民,更是惠及地方百姓。此后‘以工代赈’之法世人皆知。这才一百五十余年,朝廷便都忘记了么?” 秦广见帐中没有外人,重重哼了一声,道:“你是说史大人?人家只管把盖子盖牢,不叫临安城里知道,他就万事大吉。遮掩还来不及,还谈什么‘以工代赈’,这几万百姓的死活又岂放在他们心上。” 沈放奇道:“我看这营中虽是惨淡,但也算经营有方,岂能说是不闻不问?” 秦广道:“流民营我也见过不少,哪个不是饿殍遍野,死伤无数,如地狱一般?往日朝廷收救流民,只给些吃食,过了冬天便赶流民返乡。哪里会给地方御寒,能活下来的流民十不足一。此处流民营处置之好,当真是不可思议,只是岂是那史大人之功?这营中的窝棚,铺的茅草,集中挖起来的茅坑,哪一件不是道济大师指点? “一个窝棚一百人,十个窝棚为一营,一共三十七个营,不叫人员混杂,各营还要留下放粥、活动、便溺的场所,大师事事都计算周详。这三万七千张嘴一天要吃掉多少粮食,朝廷拨下来才有多少,还不都是大师一户户一家家求来。如今大师不辞辛劳,每日还要给人看病医治,若没有大师在,这一日最少也要再多添上千冤魂。嘿嘿,史大人,嘿嘿。” 道济道:“莫要捧杀了贫僧,史大人肯放手叫贫僧行事,已是给了天大面子。史大人也不是没有见识之人,他若肯专心做事,处置这流民营,比贫僧要好上许多。这围墙的道理,不也是一港就通了。” 沈放道:“围墙又是何事?” 秦广道:“这些我也都是听说,这史大人一来,就要修起围墙,把这些人都关在里面。大师听说,劝说不可,流民本就惶惶,再竖起围墙,与外界隔绝,人心必乱。朝廷既然担心流民作乱,就更不可筑墙逼迫。” 沈放暗自点头,心道这道理果不简单,但筑墙乃是安稳之策,虽对流民无益,但对朝廷而言,却是个管制的手段。官场之中,尔虞我诈,勾心斗角,这可不算小事,更不是单凭道理便好做的事情,极易留人把柄。开口道:“史大人一听就懂,更是肯担这个干系,想来也不是寻常人物。” 道济看他一眼,道:“不错,是个人才,只可惜眼下朝中一团乱麻,人祸尤胜天灾啊。” 沈放道:“大师这是何意?这饥荒不是旱涝所起么?” 道济和秦广都是摇头,秦广道:“去岁今冬,虽有天灾,但与过去相比,不能算是厉害。倒是金国那边,大旱的凶狠,山东几地,颗粒无收。” 沈放奇道:“这流民都到了临安城下,还说不重么?” 秦广冷笑一声,道:“你们自然不知就里,这般的天灾,若是往年,连本路都不需出,周边几处州府,就救济过来了。可如今却是数万百姓涌到了临安来,别处反没有多少灾民了,这谣言天天说,人人都以为是真的了。” 沈放和林怀玉、莹儿三人都是惊讶,沈放道:“这究竟是为何?” 秦广道:“为的什么?自然是要与韩大人为难。”也不待几人追问,道:“韩大人如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大权在握,矢志北伐。可这朝中看不惯韩大人的可多了去了,如今借天灾搞出些事来。你们想想,若是官家看到大批灾民在临安城里游荡。这韩大人所言,国库充实,民间安定,士卒骁勇,北伐可期,岂不就是一句笑谈。” 沈放奇道:“竟有此等事!” 道济长叹一声,道:“借天灾以谏陛下,弹劾官员,本就是朝臣谏官的拿手好戏。天降横祸,乃是君王失德,此乃古论,皇帝固然有过,主事的大臣更是难辞其咎。庆历四月,有蝗灾,谏官余靖上书,说‘臣等伏念灾异之来,实由人事,政治阙失,感动天地。’矛头直指参知政事范仲淹,范文正公当年即自请外出巡守,次年出知邠州。如今韩大人位高权重,若是有事,自也是他首当其冲。” 沈放这才明白,仍是不敢相信,道:“这数万性命,就当儿戏么?究竟是什么人如此丧尽天良,不择手段!” 秦广道:“参与此事的人可多了,韩大人刚直,得罪的人可不少。有人推波助澜,也有人落井下石,还有一群等着看笑话。不过这始作俑者却是淮南东路的安抚使郑挺郑大人。十一月初一,官家下诏两淮、荆襄各州遇到荒歉来不及奏请者,允许先开仓贩济然后上报。荆襄一地,旱灾蝗灾齐至,受灾较重。可这郑大人所管的淮南东路不过些许旱情,未致绝收。本不难赈济,可此人不但不去救济灾民,反是抓住机会,逼了一两万人离乡。” 第三百一十章 流民叁 给背水你点个赞,你果然是最让作者害怕的那类读者。我只能说后面的故事肯定更精彩,不过起码还要在等30万字。。。。。。 沈放脑子里嗡的一声,道:“郑挺?此人可是也在信阳做过官?” 秦广不知沈放心中所想,道:“这个倒不清楚。” 沈放道:“朝中可还有同名同姓的大臣么?” 秦广摇头道:“那倒没有。” 沈放道:“好,好,你说,你说。”他胸中愤懑,当年燕长安带他寻到母亲遗体,只道密函半路就被夺走,但郑挺身为地方官,不管信鸽还是飞报,自无不知之理,见死不救不说,事后反还栽赃诬陷,教亡父声名受辱。沈放心中,这也是必杀之仇人。 秦广道:“我要不是这次得罪了那苏师旦,还听不来这些风言风语。总之事情当是不假,朝中有人,就等着给韩大人难堪,而且这人还不少。要不这流民安置,本该临安府出面,就算临安府不接,还有户部的官员在,如何会叫个国史编修来管,想来韩大人手中也是无人。” 沈放也不去想秦广何以知道如此多朝中秘闻,他满脑子想的都是郑挺下落。此人当年不仅见死不救毫无作为,更是事后污蔑父亲玩忽职守,也是他诛之后快的仇人。 宋时官员似乎嘴巴都是不严,当年开封府,如今临安城,有个什么风吹草动,都是人人皆知。朝中秘密,市井百姓也是耳熟能详。 秦广说的事太过惊世骇俗,道济自是知道。沈放、林怀玉、莹儿三人却似一时接受不了,如何这几万人命,不过是朝臣争斗的棋子? 但沈放心中想些什么,却是道济和秦广也猜不到。帐中突然一阵沉默,好半天,莹儿才问道:“沈公子,你说的那枳壳化滞汤,真的是黄连拌那个那个什么的味道么?” 沈放似是舒了口气,笑道:“当然不是。” 众人起身回去,秦广有意拉沈放拖在身后,小声问道:“你右手怎么了?” 沈放如今右臂仍是不能使力,但平常已看不出异状,只是秦广武将出身,眼神犀利,却是瞒不住他。沈放不愿多言,道:“受了些伤,再养些时日便无事了。” 秦广也不追问,心道有活佛在此,沈兄弟自己也是精通医术,当无大碍。 这一日直忙到天色将黒,后面还排着不少人。太阳一落,空地上更冷,道济恐冻伤了百姓,便教众人都回去,明日再来。净慈寺过半的僧人都在此帮忙,道济自与他们一道回去寺中。 林家有马车送林怀玉和莹儿回城,将沈放也一并带上。 进城不久,沈放便先行下车,他还要去醉仙楼烧菜,也不想林怀玉两个知道。两人见他下车不说去向,也不多问。车轮滚滚,突然车厢中一声轻叹。 林怀玉道:“好端端地,你叹什么气?” 莹儿道:“小姐没有瞧见么,沈公子又瘦了,之前他便略显消瘦,这才一个多月不见,更是厉害了,两边面颊都露出来了,衣服看着也是松松垮垮。” 林怀玉道:“那又怎样,你心疼了么?” 莹儿伸手去呵她痒,道:“还不知是谁一天要问上八百回,哎,见不着要想,见着了又装冷淡。这般人儿的心思,才真叫难猜。” 林怀玉想是脸红了,也伸手去呵她痒,道:“叫你个小蹄子胡言乱语,你才是想的不行。” 莹儿喜欢呵人痒痒,自己却是最怕痒,连声尖叫,好容易两人消停下来,莹儿已是上气不接下气,娇喘连连,道:“话要两说,我瞧上过咱家门,咱俩见识过的这些所谓青年才俊,可没一个能跟沈公子相比。那战公子也算才貌双全,气量却是有点小了。还有最近总爱上门的那个毛公子,呵呵,这个可还不错呢,相貌堂堂,才高八斗,说拿个状元也是探囊取物呢。” 林怀玉鼻子里哼了一声,道:“自命不凡的样子,我看着就讨厌,今科叫他名落孙山才好。” 莹儿道:“哈哈,解名尽处是孙山,贤郎更在孙山外。人家十年寒窗,叫你一句话就黜落了,岂不是天大冤枉。” 林怀玉道:“过了州试的举子,哪个不是十年寒窗,二十年,三十年寒窗的也不少呢。” 莹儿道:“是啊,可一朝金榜题名,那就不同了。我听人说,每次放榜,有钱人家都派家丁在底下候着,见了举子前来,就问中了没有,若是中了,就问可有婚配,若是未娶,六七十岁的老头也要抢了就跑,要把自家女儿嫁了。” 林怀玉笑道:“原来小丫头是起了这般心思,好,这回放榜,也叫爹爹派人去候着,管保给你抢个七十岁的状元回来。” 莹儿不敢再去呵她痒,让她抢白的没话说,只好又叹口气,道:“我听说沈公子好像得罪了不少江湖上的坏人,才到处东躲xz的。” 林怀玉果然不再玩笑,道:“他就是太清高了些,动不动就得罪人。” 莹儿道:“那可也不是,他在府中,跟谁都客客气气,倒不像个年轻人。对我们这些下人可没有一个不好,温氏、崔总管,不也拿他做忘年交。平儿也说沈公子是个大好人,温柔体贴,沈公子不辞而别,小丫头还难过了好几天。” 林怀玉道:“你说他老气横秋么,我瞧可不是,可没人比他再会使坏骗人,哪回不气的我头疼。” 莹儿拍手道:“是啊,是啊,那日在灵隐寺,他戏弄那杨大胖子,可把我笑坏了。我瞧这洒脱性子,才该是他本来面貌。可又为何总显得心事重重,暮气沉沉,带着重重辛酸苦楚之气。今日见他,这气息愈发重了。” 林怀玉痴痴发呆,半晌方道:“是啊,我也不知,他年纪轻轻的,有甚么放不下的心思。哎,他为何就是不知爱惜自己?” 两人一时都不言语,只听马蹄声敲在石板之上,哒哒哒哒,哒哒哒哒。 沈放仍是回了破庙,本想再练练剑法,想起日间一直忙碌,倒是忘了再问问道济那观想之法。 略一思索,仍在殿中盘膝坐倒,取碗水来。按道济所授,双手结个禅定印。今日仍和昨日一夜,他仍是不能入定,思绪飘忽。 只是他忙了一日,昨日又没睡好,难免困倦,睡意一浪高过一浪,不住袭来。他昏昏沉沉,突然耳边只听“滴答”一声。 沈放心念一动,随即又是“滴答”一声,待他醒觉,那声音却又停了。 沈放悟性本高,虽未练过内功,但当初燕长安和顾敬亭也没少尝试,一些练功的基础他还是知道,当下沉心静气,去捕捉刚才的感觉。 如此又折腾了一个多时辰,终于又一次听到“滴答”之声。他心中默数,一直数到三十七滴,心神一乱,又再醒觉。 沈放缓缓站起,不知为何,只觉心中平静,提剑慢步走到后院,每一脚落下,都感觉沉稳坚实。 他提剑跨步,信手拈来,一招招剑法滚滚而来,连绵不绝。 次日一早,沈放便去往流民营中。此时已是二月上旬,天气却还是冷的厉害。那营中虽有道济等人殷勤照看,无奈每日还是不停死人。死去的人只能拿张草席裹了,请几个人抬到山后浅浅一埋,连坟茔也没有一座。 死人的人家,有的哀嚎几声,更有的早已麻木,连眼泪也不见一滴。看身边的人咽气了,只是爬起来,寻个人帮忙抬出去。周围的人也是目光呆滞,今日是他,明日或许就是自己。 沈放每每看见,只觉悲从中来,不可断绝,胸口像压了一块大石。 瀚海阑干百丈冰,愁云惨淡万里凝。 营中随处可见奄奄一息的老弱病残,触目惊心,似是头顶的天空都比别处低的多。缺衣少食,饥寒交迫,人们似是看淡了生死,冷漠了离别,却没有谁放弃活下去的希望。 沈放看到嘴里已经剩不下几颗牙的老翁仍在费力嚼着干饼,骨瘦如柴的男女面无表情的在窝棚外晒着太阳,就连卧病在床的人也竭力的睁大双眼,每个人都做着他们认为能让自己活下去的努力。 这些人只想活下去,即使活的卑微,活的困苦。 但在这压抑愁苦中,沈放倒沉静下来,踏踏实实的给人看病。 如此这般,沈放白日在流民营中问诊,晚上回醉仙楼看一眼,便回土地庙练练剑法。 他一日只得睡两个时辰,筋疲力尽,想的事情也是越来越少。 这日晚间,沈放正在醉仙楼厨中炒菜。这几日酒楼生意愈发好了,刘宝厨艺倒也长进了不少,已能获准上灶烧两个菜。 但若有尊贵客人,掌柜朱富还是特意跑过来,要沈放亲自动手做一个两个。 大凡酒楼的头厨,架子都是极大,便是掌柜的也不敢得罪,平日更是难得下厨,多半是巡视指点一二。 沈放却是不然,他若在店中,便是一刻也不闲着,有多少做多少。 那炒菜的铁锅笨重,一两个时辰举着下来不停,可不是寻常人做的到的。 第三百一十一章 流民肆 感谢背水、风样的男人两位的推荐票!今天看有个人说,看见宋朝就不想看,唉,对大宋积弱的偏见如此之深么?套用句话,大宋,是最好的时代,也是最坏的时代。很早很早以前,我就觉得,如果我写一部武侠,那一定是在宋朝。 沈放初来,他年纪轻轻,这酒楼的一干厨子岂会心服。但一段时日做下来,沈放本事既高,又不爱指手画脚,教授刘宝时,有人旁边听到。就只三言两语,也知此人非同一般。渐渐众人见他,都是敬重客气,再不敢轻慢。 沈放将一盘干煸八宝兔倒入盘中,这道菜炒完,他对剑法中刺、搅的手段,却又多明白了几分。 此时突闻外面有人吵闹,平常熟识的一个小二辉哥一迭声道:“二位爷,二位爷,前面乃是后厨,腌臜地方,怎好让两位沾了烟气,脏了衫子。” 一人厉声道:“呱噪什么,就看两眼,又看不坏你。” 另一个清脆男声却道:“算了,算了,不看就不看。” 那有些凶的声音道:“都走过来了,岂能不看,你给我滚开。”听啪的一声,显是那小二辉哥被推到一边。 沈放微微一笑,这天下食客,无奇不有,吃饱了非要到后厨逛逛的,一个月总要碰上几个。 这都还好,只要不是借故闹事,实在拦不住,小二店家也是不管,看来今日倒是又碰上两位。只是不知是吃了谁的菜动了心思,不过倒是冲着自己的面较大些。 这十多天,他已碰上两个,其中一个喝的醉醺醺,跑过来,拉着沈放衣袖,一把鼻涕,一把眼泪,非要沈放跟他回家,好生教教他婆娘。 争执声中,那两人已到了门口,却站住了不进来,那声音清脆,年纪小一些的人道:“鸡毛,我定是被你诓了,我不赌了,我回去告诉颜姐姐,你又欺负我!” 那年纪稍大的人道:“别啊,这都到门口了。再说我哪里有欺负你,你说这炒菜的,拿锅铲的是左手。各人习惯不同,有的用左手,有的爱用右手,可天下还有左撇子呢,那可是只会用左手,你赢面可一点不小呢。再说,凉菜不算,三个菜,有一个左手都是你赢了。更是以一搏十,这天上掉下来的便宜你都不占。” 小一点的那人道:“这世上哪里有这么多左撇子,我就随口一说,你就揪住不放,逼我跟你打赌,不是欺负我是什么!” 年纪稍大的嘿嘿一笑,想的出也是十足的奸臣嘴脸,继续道:“小元宝,你不是要振兴你泰山派?这局你要是赢了,翻手就是一百两,若是输了,不过倒欠我四十两。难怪青姑娘说你就是个小孩,算不得男人,这么好的机会,你居然博都不敢博一下。还有,以后你不许再叫我鸡毛。” 那小一点的似乎还是犹豫,大些的那个已迫不及待道:“莫迟疑了,咱们这就进去,开门大吉,愿赌服输。” 说话间,一人拉着一人闯进门来,身后那个不情不愿的,眉清目秀,正是自称十四岁以下打遍天下无敌手,今年终于十五岁的泰山派大弟子宋源宝。 前面一人,一脸得意,笑的如同刚偷吃了十七八只老母鸡的黄鼠狼,看外表却是长身玉立,风度翩翩,竟是玄天宗的秋白羽。 不知怎地,这两人竟是混到了一起。 秋白羽目光扫视一圈,道:“你们且停一停,方才有道‘麻辣香水鱼’,还有道‘火焰鸡丁’,还有个‘白汤烧羊腿’,都是哪个炒的?” 沈放闻言,看看两人,那宋源宝站在秋白羽身后,一脸古怪表情,却是正冲着他笑。 一群人中,只沈放一个打扮不似个厨子,看宋源宝神情,沈放登时已猜到了八分,这定是个扮猪吃老虎的,摇摇头,道:“你不用问了,三个菜都是我炒的,我拿锅拿铲子,都是左手。” 秋白羽脸色一僵,一张嘴兀自张着老大,直能塞进个大鹅蛋,好半天功夫,突然变色,勃然大怒,道:“好啊,你个臭元宝,你敢串通个厨子来骗我!这笔不算,以往的那些也要一笔勾销!” 宋源宝冷哼一声,哪里还有方才一副受气包样子,趾高气扬道:“你可不要信口开河,借故耍赖,我哪里认得他了,愿赌服输,可是你自己说的。” 秋白羽手指沈放,道:“你说,你是不是早就认得他!” 沈放道:“小元宝么,倒是不曾见过。” 秋白羽气急,道:“好啊,谎你也不会说,你不认得他,如何知道他叫臭元宝!” 沈放叹气道:“你们门外吵的如此大声,是个聋子也听见了。” 秋白羽看看沈放,又瞧瞧宋源宝,越看越觉得两人有鬼,冷哼一声,道:“臭小子,不怕你不说。”沉肩跨步,身后宝剑已滑至肋下,右手一探,已抓住剑柄,他这拔剑之姿甚是奇特。 沈放见他一言不合,就要动手,也是无奈,道:“何必如此大火气。”手中锅铲一伸,已搭在秋白羽手腕之上,轻轻一送。 “咔嚓”一声,秋白羽刚把剑拔出二寸,又被推回剑鞘之中。 这一下举重若轻,秋白羽猝不及防,也是吃了一惊,沈放锅铲刚从锅里拿出,都是油腥,秋白羽手上袖上已沾了污渍,却是更恼,道:“狐狸尾巴藏不住了么!”手掌一翻,长剑激射而出。 他这一招名叫“流星赶月”,两根手指一送,长剑飞出,人跟着进前,抓住剑柄,反手抹人脖颈,乃是由静入动,电光火石的一记拔剑杀招。 沈放手中锅铲一送,已抵在秋白羽肩井之上。秋白羽登时止步,沈放反手锅铲尾端一抬,正打在剑柄之上,又将长剑送回鞘中。 秋白羽岂能还不知是遇到了对手,心中却更是笃信无疑,此人定是和宋源宝串通,想叫自己上当,不由心中更怒。脚下不丁不八,左手握定剑鞘,右手再去拔剑。 沈放锅铲一点,铲尖点他大腿“髀关穴”。 秋白羽不防沈放出手如此之快,急忙跨步让开,突觉肩上一股力道涌来,却是被沈放用锅铲在后肩上推了一记。 秋白羽一脚悬空,站立不稳,只得转了半个圈子,等脚落地,右手自然一送,刚拔出一半的长剑又回去鞘里。 秋白羽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实是不敢相信,眼前这年轻人比宋源宝也大不了几岁,怎地功夫如此了得,竟叫自己剑也拔不出来,就算是那云锦书也定然办不到。 后退一步,心中惊惧莫名,突然想到,莫非此人是易容了,其实是个前辈高人,否则怎会如此厉害? 身后宋源宝也是吃惊不小,嘴中却道:“说你笨还不承认,你就不会退后一步再拔剑么!” 秋白羽听他说话就是来气,更是下不来台,一咬牙,果真后撤一步,拔剑出鞘,不敢张狂,道:“得罪了!” 后厨一群厨子见两人突然动手,早吓的躲到一旁。 刘宝见秋白羽拔出剑来,当即就要上前助拳。 却听沈放道:“不妨。”他虽逼的秋白羽几次拔剑不成,但也试出秋白羽不是庸手,身手甚是矫健,倒起了和他拆两招的心思。 他这一个月来,剑法想了许多,正苦于寻不着对手。 秋白羽暗道,听声音他倒真不似年纪很大,真出了鬼不成,莫名其妙的年轻高手一个接着一个,老子偏不信这个邪。长剑划半个圈子,剑锋点向沈放右臂上端。 他这一招有个名目,叫作“旁敲侧击”,全靠手腕使力,长剑剑锋轻点右侧,待敌人闪避或是格挡,突然变招,刺向对手左手,前虚后实,甚是精妙。 沈放见他剑来,竟是动也不动。 秋白羽双眉下压,心道,他瞧出这是记虚招么,即便如此,又岂敢这生托大,我虚招变实,何等容易,只需再加分力道,你这胳膊岂不就是不保?但想到先前几次三番拔剑不成,也不敢行险,长剑突收,电闪一般切向沈放左臂。 刚刚变招,沈放锅铲已经指向他肋下,此处正是这一招虚实变化的破绽所在。 秋白羽心中大骇,沈放这一指轻描淡写,出手也不凶狠,时机却抓的妙至巅毫。深吸口气,突然反向拧身,长剑回指,就要变“回头望月”。 不待他剑点出,沈放手中锅铲突然挑起,铲尖正对着他手腕外侧“偏历穴”。又是后发先至,秋白羽一条手臂,如同自己送上来一般。 秋白羽抢前一步,手臂扬起,单足点地,提剑下指,就要变招“高山流水”。 沈放眼神朝他膝间一瞥。 秋白羽将他眼神看在眼里,心中大惊,自己想使“高山流水”一招,这脚要先落下去,可沈放眼神,却已经盯在自己膝间。这一脚踏下,岂不正中下怀。急急转半个圈子,想绕到沈放身侧。 刚刚转过身来,却见沈放锅铲一拨,正对这自己鼻尖。 不管秋白羽如何变招,沈放总是快上一步,打了半天,秋白羽竟没有一招能使全了。 而沈放出手,却是招式也无,就是随手一指、一点、一划、一拨、一送,也看不出如何玄妙,却偏偏每一记都叫秋白羽手忙脚乱,应接不暇。 第三百一十二章 流民伍 秋白羽越斗越是心慌,想抽身停手,沈放一只锅铲却如同长了眼睛一般,紧紧追在自己身侧,哪里露出破绽,就在哪里点他一下,晃他一眼。 秋白羽竟是不由自主,越打越快,他招数不能使全,往往出手就要变化,渐渐脑子也有些跟不上了。又斗片刻,几个圈子一转,竟是开始发蒙。 宋源宝也瞧出不对,眼珠一转,突然道:“傻子,还不快放暗器。” 沈放闻言,手上也是一慢。他虽猜多半是那小子胡扯,却也真怕秋白羽手中有暗器,情急之下,孤注一掷。 此处狭小,角落里又挤了一群肥头大耳的厨子,若是他发些暗器,自己躲的过去,可崩溅之下,那些靶子实在太过巨大,万一伤到,也是不好。 沈放手上一松,秋白羽立刻抽个空子,闪到一旁。不敢大意,一双眼牢牢盯着沈放。但看沈放样子,也不似要继续与他为难,心中更觉挫败,抱拳道:“阁下高明,领教了。” 沈放见他一番激斗,气息不乱,显是功底扎实,也是暗暗点头,道:“你功夫也是不差。” 他看秋白羽武功,着实练的不错,方才连使了十余套剑法,武功驳杂,变化多端,显不是出自一家,倒与自己先前有几分相似。功夫,应变,也都是上上之选。 沈放心中暗道,此间狭小,自己剑法又是远胜对方,自是占了不小便宜,若是地方大些,秋白羽又使内功,以力相搏,自己也不能胜的如此轻巧。 秋白羽却道他说的是反话,更觉无趣。再看自己身上,点点滴滴,都是油星,就连脸上也溅了几滴,脸色愈加难看。 宋源宝却仍在一旁添油加醋,道:“你连个厨子都打不过,还吹什么大气。” 秋白羽气道:“他哪里是厨子,他分明是,是,是……”是了半天也没是出来,更是恼火,道:“他分明是个前辈高手!” 宋源宝倒是也觉得沈放不该如此厉害,朝沈放脸色望去,却看不出异样,心道,莫非真是易容术,这面具好生精巧,当真是以假乱真。嘴上却不肯认短,道:“人家分明还没有你大,你倒好意思叫起前辈来。” 秋白羽道:“呸,你懂个屁,这位前辈分明是上乘内功已至化境,上品内力气蕴于神,才使得容颜不老,你瞧瞧人家这气度,是你这样的黄毛小子一般么!要不我总说你眼力差的离谱。败给这位前辈,有什么丢人的,你换个人来看看。”对沈放一躬到地,道:“这位前辈,晚辈秋白羽,敢问高姓大名?” 沈放心中忍不住想笑,面上还是淡定,道:“沈放。” 一旁宋源宝道:“哎呦呦,吹牛你最行了,换个人试试,换我萧大哥你打的过么?” 秋白羽冷哼一声,道:“上次我不过是一时大意,我内功深厚,远在他之上,若不是当日比武,严禁杀伤,早将他打的满地找牙。” 宋源宝哈哈笑道:“我就欣赏你这死不要脸的脾气。” 沈放心道,这两人倒也有趣,摆摆手道:“两位看也看了,莫要再打扰我酒楼生意。”换了个锅铲,将一锅爆炒山鸡铲出,装入盘中。又拿几个萝卜,刷刷几下,刻了五朵萝卜花,也摆在盘中。 宋源宝却赖着不走,看沈放刻萝卜花,转眼就是一个,活灵活现,也是惊讶,道:“你这雕花的本事当真了得,为什么山鸡还要配个萝卜花?更好吃么?” 沈放撇他一眼,道:“更贵。” 宋人早知要精致摆盘,提高档次。除了菜式精美之外,规格高的宴会,还会有“插食盘架”。乃是竹编的食架,造型精美,呈假山之型,再将菜肴糕点摆放假山之上,也是颇具意境。 宋源宝连连摇头,道:“果然是家黑店!” 沈放挥挥手,叫人上菜,回头看他一眼,道:“对了,你们的账结了没?” 宋源宝吓了一跳,随即又理直气壮,道:“这么凶干什么,我们像吃白食的么!” 沈放强忍住笑,道:“他不像,你像!” 宋源宝自觉受了侮辱,还想再说,却被秋白羽一把拽了回来,对沈放赔笑道:“这就去结,这就去结。”急忙拉着宋源宝出门,这才松了口气,压低声音道:“臭元宝,那人究竟是谁,你定是认得。是哪派的高手,究竟是三十岁,还是四十岁,难不成五十多了!” 沈放连连摇头,听两人去的远了,叹了口气,道:“掌柜的,闹事的人都跑了,你还不出来么?” 门外一人嘿嘿一笑,闪身出来,正是一脸富态的掌柜朱富,笑道:“沈公子耳朵真是灵光。” 沈放不待他进屋,自己走去门廊之中,问道:“方才这两个是什么来路?” 朱富道:“我也刚来,怎会知道。” 沈放道:“寻常醉鬼跑到后厨来,岂会惊动你这个掌柜的。” 朱富笑道:“真是什么也瞒不过你。外地来的,就在这前面不远,赁了一个大宅子。来了有十多天了,还有一个女子,模样俊俏的很,出手也是阔绰,每日叫咱家酒楼送吃食进去。” 顿了一顿,压低声音,道:“我瞧还时常有药铺的伙计出入,想是里面还有个病人。只是不曾露面,大约是病的不轻。其他倒是真不知道了。” 沈放道:“每日送多少吃食?” 朱富道:“知道你要问,要的东西着实不少,我瞧七八人也是够了,还特别喜欢吃牛羊肉。” 沈放点点头,心知也是江湖人物,却也无心管闲事,也不追问,随口道:“林先生可好?” 朱富笑道:“好,好。”神色突然一变,愁眉苦脸,道:“公子如何知道的?” 沈放道:“我先前不知道,如今却是知道了。我只是觉得朱掌柜知道的事实在不少,对我么,又太过优渥了一些。能炒几个菜的厨子,天下岂是少了,如我这般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若不是有人照拂,如何做的下去。仔细想想,这临安城,跟我有点交情的有钱人,倒就林府一个。” 朱富道:“是,是,公子当真是心细如发,咱这酒楼名面上是归在都商税院名下,实际却是林老爷家经营着,如今算给了六公子。我其实一早就听过公子大名的,见公子想来玩耍,自作主张就请了公子过来。” 沈放本是随口一试,却不料真是如此,难怪一个月给到五两银子,更是有求必应,掌柜的对自己也是客气的过分。摇头道:“如此说来,林兄也知道了?” 朱富陪着小心,道:“是,是,我也不敢隐瞒六公子,第二日就报与了公子。公子说了,沈公子在此,爱做什么便做什么,说些什么,要些什么,我都照做就是。” 沈放心中也觉别扭,自己本不想靠林家关系生财,才想了这么个主意,谁知道转了一圈,竟还是林家的产业。 林怀风是聪明人,卖自己一个人情,自也不会宣扬,对旁人去说。只是如今既然知道,心中总有些不爽快,摇头道:“既然如此,我今日就偷回懒,先回去了。” 朱富笑道:“公子自便。”见沈放已朝外走,跟了两步,小声道:“公子,明个还来吗?” 沈放头也不回,道:“来,一个月五两银子,干什么不来?” 如此一来,沈放在流民营的时间更长,有时晚上索性不去酒楼。他连日在流民营坐诊,一日便要看近百个病人,大多不过是体虚伤寒之症,却也有些不能辨识的奇难杂症,只得向道济请教。 道济却是一看便知,诸般由来,症状治法,说的清清楚楚。 沈放兴趣也是越来越浓,抽空便向道济请教,有几日索性跟道济大师秉烛夜话,这医术倒也是突飞猛进。 顾敬亭和谢少棠也算杏林高手,但与道济相比,却又差的远了。 这一日午间,沈放桌前,来了一个小小女孩,不过七八岁大,头发枯黄,板结成一团,手臂更是细的吓人,拖着两行鼻涕,脸上又黑又脏,走上前来,却怯生生不敢说话。 沈放突然想起金锁,也是这般大小,心中没来由的一酸,柔声道:“你也来看病么?哪里有不舒服?” 那小女孩见他和善,声音也是柔和,胆子倒是大了几分,小声道:“是,是我娘。” 沈放道:“哦,她在哪里?”朝后望去,身后排着个老汉,显然不是。 小女孩一只手揪着衣角,道:“她走不动。” 沈放已是明白,有不少病人病的厉害,自己已是动弹不得,须得自己和道济亲自前去。看看道济,道济大师点了点头,沈放起身道:“你莫急,我跟你去看看。” 那小女孩步子小,又是体弱无力,心急母亲,急着走路,没走几步,跌跌撞撞,险险跌倒。 沈放俯身将她抱起,只觉一个小小柔弱的身子,怕是连四十斤也没有,轻飘飘的没有一丝分量。 第三百一十三章 流民陆 谢谢背水、风样的男人的推荐,新年好啊! 沈放心中更觉难过,手上不由又紧了紧,似是怕这个轻飘飘的小姑娘一不留神就飘到天上。 那小女孩名叫安儿,在乙七营,离此处着实不近,按她所指,一路寻去。沈放抱着她一路快走,也走了小半个时辰方到。 这流民营中,格局都是大同小异。 安儿带着沈放进了一个窝棚,在中间靠里的一侧,躺着一个妇人,面黄肌瘦,形容枯槁,看模样已是奄奄一息,只一双眼睛还睁着,有些许亮光。 沈放心中一凉,看这光景,这妇人形神涣散,只怕神仙也是难救。 上前查看,那妇人浑浑噩噩,已不能说话,身上都是屎尿臭味,显是下身已没了知觉。 沈放翻开她眼皮看看,又仔细搭她脉搏,数十息功夫,才收回手来。 安儿一直站在一旁,紧张兮兮的看着,周围或坐或躺着一群人,也都木然的看着沈放。 沈放暗叹一声,伸手在那妇人胸腹之间按摩,用手掌滑动助她顺气,又摩擦手足,那女子浑身只剩一副骨架,根本感觉不到肉体温热之气。 直半个时辰功夫,又叫人取些温水来,自怀中掏出半颗“阳极丹”,略一犹豫,又去了一半,碾碎了和在水中,这妇人身子远不能与王大、秦广相比,他也不敢多用。 那妇人经他一番推拿,竟是慢慢有了知觉,沈放将她轻轻架起,将药水灌她服下。 又过半个时辰,那妇人脸上竟有了几分光彩,看看沈放,看看安儿,颤巍巍伸出手来。 安儿伏到近前,那妇人用手摸着她头顶,口中虽还不能出声,满眼却都是慈爱不舍之色。 沈放扭过头去,不忍再看,这女子已是油尽灯枯,只怕三日也难捱过,可面对这幼小孩子,沈放如何说的出口。 那妇人又勉强喝了半碗粥,然后沉沉睡去。 安儿满脸都是喜色,从怀中掏出一个布包,层层打开,小心翼翼,拿出半块糖来,双手捧着,递到沈放嘴边,道:“好叔叔,你治好了我娘亲,安儿请你吃糖。” 沈放张嘴接过,双唇颤抖,险险掉在地上。 安儿见他吃糖,满脸都是幸福之色,道:“甜不甜,好吃不好吃。” 沈放道:“好吃,好吃,真甜,你看我都欢喜的哭了。”强忍着不哭出声,对那孩子道:“你可还有家人吗?” 安儿神情一黯,道:“没有了,都死了。” 沈放喉头如塞了一块大石,再不知该问些什么。 安儿伸手擦去他眼角泪珠,道:“好叔叔你别哭,以后我有糖还给你吃。你别担心,我们边上的王大爷,李大娘,他们都对我好。” 沈放点点头,站起身来,安儿知他要走,想去送他,被他死死拦住。 出了窝棚,沈放将口中糖吐了出来,将一个药瓶里的药丸倒出,拿块布包了,小心将那糖收进瓶子。 他突然想到,那日他去寻金锁,也买了包糖果,不知道尝起来是不是也是这个味道。 沈放迎风大步向前,心中突然暴怒,如同烈火焚烧一般。这都是因为那郑挺,都是因为朝廷中那群王八蛋在勾心斗角!为什么总是善良的人儿困苦,为什么总是柔弱的人儿遭殃,这世间可还有公道! 回到空地之上,却见道济大师、林怀玉和莹儿,还有秦广,四人正对着一个书生模样的年轻人说话。 林怀玉似是恼怒,声音比平日也大了几分,道:“你夸口自己样样都能,叫你调配个米粮也做不好。” 那书生却似委屈的很,道:“是没有米了,岂是我调拨不利。” 沈放深吸口气,上前拱手道:“这位公子是?” 林怀玉冷哼一声,道:“是个什么事都干不好的状元。” 那书生二十七八岁年纪,皮肤白净,剑眉星目,高鼻薄唇,一表人才,此际却是面色尴尬,对沈放拱手回礼,道:“在下乃是今科应试的举子,姓毛,贱字自知。” 汉代取士,无考试之法,朝廷令郡国守相荐举贤才,因以称之“举人”。唐、宋时有进士科,凡应科目经有司贡举者,通谓之举人。至明、清时,则称乡试中试的人为举人。 沈放道:“失敬失敬,在下沈放。诸位相商,不知究竟何事?” 毛自知叹气道:“去岁左右各路收成不好,自上月起,淮南东西两路,江南东路发来的米越来越少。本以为粮商手上还有不少存货,可近日一问,市面上突然已经没有米了。” 沈放突然一惊,立刻便是一个念头升起,望向秦广,道:“莫非又是有人从中作祟?” 秦广摇头道:“不是,是真的缺米了,如今米已是一天一个价钱,市面上的米堪堪够临安百姓所需,还欠上一些。此处营中每日消耗极大,已没有米商肯出手相助了。” 沈放看看林怀玉,道:“便是加钱也不行了么?” 秦广代她答道:“不是加钱的事情,如今米商也在加钱,但这米粮要优先供着城里,这是官面上的事情,谁也不敢叫临安城里乱了起来。” 沈放冷笑道:“好,好,又是安稳第一,乌纱第一。” 毛自知道:“林老爷也说,钱不打紧。只是眼下形势所迫,无人敢轻举妄动,支持这流民营粥场的各大商户也是束手无策,能挤出来的份子实在太少,根本不够这几万张嘴所需。” 秦广道:“余粮还够维持七日,再过七日,若寻不出米来,这数万百姓,只怕一多半也不能保全。” 莹儿道:“史大人有什么说法?” 秦广摇头道:“他有什么办法,能找来的粮食早就找来了,没见他已经多日不来此处了么。” 众人都是沉默不语。 林怀玉叹气道:“往年还有个开镖局的季开,也是个有钱有本事的,也爱做善事,每年就数他和我家放粮施粥最多。去年此人突然出了事,家也被抄了。说他是什么没影子的大强盗,这临安城受过他好处的人可不少,都替他叫屈来着。他若是不死,必不会袖手旁观,眼下倒也是一个盼头。” 沈放闻言一惊,这才想起,自己和花轻语、柴霏雪等人无方庄一场混战,那被疑心是真正无影盗的季开却就是临安人,不想此人在临安,口碑竟是如此之好。 秦广道:“人都死了,还有什么好说。” 莹儿急道:“可就没有办法了么?” 一直沉默不语的道济突然开口道:“或许还有一人有办法。” 沈放和众人齐道:“谁?” 道济道:“财神。” 萧平安悠悠醒转,见自己躺在林中,头顶一轮明月,沐云烟和云锦书都在自己身旁,阴长生也倒在一边。 沐云烟见他醒来,大喜过望,喜道:“他醒了,他醒了,你没事了么。” 萧平安见她眼圈通红,满脸都是泪痕,奇道:“你脸怎么花了,我怎么了?我睡了多久?” 沐云烟竟不跟他生气,道:“没多久,没多久,你方才心跳都已停了,足有半刻钟时间,是师兄按你胸口,又给你救活了。我还当,我还当……”突然哇的一声,又哭了出来。 云锦书手搭她肩膀,将她拉开。 萧平安道:“多谢云兄救命,她怎么了?” 云锦书道:“她没事,是萧兄救了我等,你先自安心,眼下莫要多动,沉心静气。”他此际言语平静,心中却是万马奔腾。他内功已是极强,箫琴压迫之下,反被制更厉。师妹心性跳跃,定力不足,危在旦夕。 他只道萧平安内功尚弱,强撑到风危楼身侧,能干扰一二,便能叫风危楼脱困,故而眼神向其求救。 却不想萧平安竟是燃起真气,将两人箫琴相抗之声硬生生压过。事情是办成,方式却是大出意料。 萧平安感觉果然心口有些不适,慢慢点头,突然想起,道:“风前辈的箫!风前辈呢?” 云锦书伸手一指,道:“在那边。” 萧平安扭头看去,只见身前十余丈外,风危楼背负双手,站在地上。对面隔了三丈多远,站着一个青袍男子,身材高大,戴着一个淡黄色的面具。 两人都是一动不动,晚风微拂,却连衣袖袍子也不见动弹。 萧平安奇道:“那是谁?” 云锦书道:“便是那弹琴之人,玄天宗西方巡检使寅虎摄提格。” 萧平安道:“你认识?”突然想起,道:“哦,想是他出来时候报了名字。” 云锦书脸色难看,道:“我是认识此人,今日若不是你,只怕我和师妹都要毁在他手里,此事他必要给我一个交待。” 萧平安一时不明白他是何意,只是觉得云锦书和自己说话的口气似有了一些不同,只是哪里不对,却又想不明白。看看风危楼两人,道:“他们如此多久了?” 云锦书道:“足有小半个时辰了。” 萧平安点点头,望向摄提格身后,见蔡夜阑一脸阴沉。 蔡夜阑也看到萧平安,见他竟然未死,又是吃了一惊,又看地上的阴长生,胸膛一起一伏,也有呼吸,心中又是一阵怒意,转身道:“娄世南呢!送来送来,送到哪里去了!” 身后数人都是一个寒颤,其中一人道:“早该来了,属下再去看看。” 第三百一十四章 流民柒 蔡夜阑狠狠瞪他一眼,今日费尽心机,就是要杀阴长生。娄世南早点带来,还能要挟一二,如今风危楼已经卷了进来,教中特使也到,哪里还是自己做主。反手就是一个巴掌,正打在那人脸上,怒道:“说去怎么不动!” 那人本有意巴结,不想马屁拍在马腿上,又羞又气又怕,急忙转身就走。 他穿入林中,突然一棵树下惊出一只黄鼠狼,跑出林子,突然见一群人,更是害怕。见风危楼和摄提格那边人最少,身子一窜,就要从两人之间穿过。 眼见那黄鼠狼已要穿过两人身前,突然两道人影一闪,风危楼和摄提格已经换了个位置,那只黄鼠狼却已血肉模糊,尸横在地。 萧平安惊道:“这便是意境的武功么?” 云锦书更是惊讶,和沐云烟齐声道:“你看见了?” 萧平安道:“你们没看见么?两人同时出了手,风前辈好像,好像打出了一座山,那什么老虎打出一道水墙,那只黄鼠狼被挤的粉碎。然后两人就换了个位置。不是,好像不是山,怎么你们这一说,我也觉得看的不明白?” 云锦书轻舒口气,道:“你大约是看的没错,这意境对战,外人一般也瞧不大出,你能有山水之感,说不定就看对了。” 萧平安道:“那他们怎么不打了。” 云锦书道:“意境高深莫测,却也凶险无比,更是耗费真气,若不是有绝对把握,谁也不会一直使用。这功夫更怕被旁人看破,若不是顶尖高手有意切磋,或是性命相搏,谁也不愿把压箱底的东西掏出来。这两人想必已心中有数,不会再打了。” 萧平安点点头,心道,原来还有这种说法。见风危楼神色如常,就连眼睛也还是半张半合,忍不住道:“风前辈为什么总是闭着眼睛?” 沐云烟道:“风前辈是丹凤眼,你知道关老爷么,睁眼就要杀人的。” 萧平安一惊,道:“这么厉害!” 沐云烟白他一眼,道:“这你也信。”压低声音道:“风前辈天赋过人,自小就是那种不用功也什么都好的天才。他太喜欢睡觉,整日懒洋洋的,天长地久,也便成了习惯。” 云锦书也是低声道:“你又胡说八道,这是华山派的敛气之法,精气神丝毫也不外泄。风前辈练功勤勉之极,你看他似是闭目养神,其实是在练功。你莫听我师妹瞎说。” 萧平安连连点头,道:“原来如此。” 云锦书见他还想说话,连连摇头,道:“萧兄,你受伤不轻,还是少说几句。”心道,这小子真的是个怪物,方才明明已经死了,此刻突然又这么有精神。 场中两人慢慢走回原位,擦肩而过,摄提格道:“我教清理门户,风兄何必也要插手。”此人说话,冷冰冰的,竟似一点感情也无。 风危楼淡淡道:“与我无关。” 摄提格道:“如此甚好,你们把阴长生带过来。” 风危楼:“蔡夜阑给我。” 摄提格停下脚步,道:“你要蔡堂主?” 风危楼也停步,道:“他闯我华山。” 摄提格道:“陈年旧事,风兄这是故意刁难了。” 风危楼道:“我华山派就是记仇。” 摄提格道:“风兄有些不讲道理啊。” 风危楼道:“风某就是不讲理。” 场下沐云烟满脸仰慕之色,道:“风前辈好威风。”萧平安也是愕然,心道,这风前辈行事,果然是不依常理。 摄提格也不动怒,仍是冷冰冰道:“好像是我们人比较多。” 风危楼微微一笑,伸手指摇了摇。 萧平安等人身后林中,突然走出十余人,有道士也有俗家,有男有女,岳长青、伍天章,还有风危楼的几个侍女都在其中。 摄提格道:“华山派想与我玄天宗为难了?” 风危楼走回萧平安几人之处,才道:“此事在你。” 摄提格也举步走回玄天宗众人身前,慢慢转身,道:“好。” 风危楼也转身,道:“好。” 突然一人道:“不好。” 摄提格和风危楼神色都是微微一变,这人只说了两个字,第一个字还远在数十丈之外,话音未落,人已到了左近。 摄提格道:“是哪位高人?” 林中一只纸鹤飞出,通体漆黑,只两只眼睛雪白一点,飞的极慢,下面似有只手托着一般。 摄提格声音也是一沉,道:“墨非桐。” 一人已从林中走出,打扮便如个寻常老农,正是黑鹤墨非桐,呵呵一笑,道:“老头子来晚一步,想是错过了不少好戏。”看看风危楼,道:“十多年不见,你倒是进步不小,你这吹箫的本事可大有些门道。” 风危楼抱拳,道:“前辈。” 墨非桐笑道:“要你多说两个字也是真难。”看看摄提格,道:“你弹的古琴?” 摄提格道:“听闻墨先生与我教两浙西路的冉堂主乃是旧识?” 墨非桐面色一正,道:“冉雄飞昔年与我有一饭之恩,岂只是旧识。”微微一顿,又道:“不过在镇江我已经帮他出手一次,不管事成与不成,这笔旧账倒是清了。” 摄提格也笑道:“墨先生这是承认出手不曾出力了。” 墨非桐道:“那人你会杀么?” 摄提格道:“那人也没什么大用,不如留着写几首词也是好的。” 墨非桐道:“我也如此想。”转向蔡夜阑道:“你也长进不小么?为何就吼了那么一声,你若是也加入其中,说不定我当即就过来了。” 蔡夜阑道:“那要叫你失望了,方才那啸声并非是我所发。”他对墨非桐却不客气,连“墨先生”三字也不愿喊。 墨非桐哦了一声,目光在玄天宗众人面上扫视一圈,道:“原来贵教这次来的高手倒真不少,是哪一位,出来见见。” 蔡夜阑道:“却不是我教中人,你看你身后,躺在地上那个小子。衡山派的高足,叫萧平安。” 墨非桐回头看了一眼,眼神在萧平安面上一掠而过,又看看风危楼,道:“当真?” 风危楼点头道:“是。” 萧平安与墨非桐视线一对,登时也想了起来,忍不住道:“是你。” 墨非桐连连摇头,也不理他,道:“怪事年年有,今年真是特别多。如此说来,你们此际两边倒是势均力敌了。” 蔡夜阑道:“不过那小子喊过一嗓子,人就算废了,照我看,日后躺床上不起来,或许还能活过十年。” 摄提格道:“墨先生误会了,我跟风兄并无意为敌,只求他交出我教叛徒来。” 墨非桐道:“哦,原来是缉拿叛徒。这么说,风危楼,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此是人家家务事,你又何必多管。便是地上那个,叫阴长生是么?” 风危楼道:“我没插手,我要蔡夜阑。” 墨非桐摇头道:“你们这几个门派都这毛病,就是不肯说真心话,蔡夜阑惹你华山派都多少年前的事了,你们要报仇不早报了,如今拿来说事,这借口忒也牵强。” 摄提格道:“墨先生高见。” 墨非桐道:“不过咱们江湖中人,全凭喜好,有道理没道理也不重要。你干嘛要装好人,是因为地上那小子么?” 风危楼道:“是。” 墨非桐点点头,道:“瞧不出来,这小子竟然能叫你出手,想来也是个有骨气的。” 风危楼道:“是。”他果然是惜字如金,半个字也不肯多说。 墨非桐看看摄提格,突然笑道:“事情原来如此简单,我倒是懂了。听说这阴长生虽然功夫也不错,却不懂什么事,对你教也不算什么,为何不卖了华山派这个人情。” 摄提格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 墨非桐道:“如此说来,倒也有理。这会子功夫,我倒是想起来了,你们说的这个萧平安,我倒也见过一面。没想到这才几天,已经乌鸡变了凤凰,想来是奇货可居,老头子也是眼馋。这样吧,我拿个人跟你换可好。” 摄提格奇道:“跟我换?什么人?” 墨非桐道:“我本也无事,在城里看看灯,顺手抓了个蟊贼。听说你们打的热闹,也想来瞧瞧,谁知路上见有人押解个人赶路。这几个人想是没干过公差,路子不灵,竟叫人跑了,老头子闲着无事,顺手也给逮了。” 蔡夜阑神色一变,道:“你竟敢下手抢人!” 墨非桐笑道:“我就知道有人要这么说,多留了个心眼,证人也带了一个。”双手一拍。 从林中有走出七八个人,最前面一人正是玉姑,其余几个,有男有女,有几个都在镇江客栈露过面。几人身前,用绳子将三人栓成一串,最前面一人正是娄世南;第二人身材高大,正是先前阻挡阴长生使盾牌的那个大汉;最后一人,一脸奸滑,面上一个大疤,却正是拐卖孩子的花面蝎。 蔡夜阑望着中间那大汉,冷声道:“你都听见了?怎么回事?” 那大汉手脚不由自主发抖,却是不敢撒谎,头也不敢抬,道:“属下无能,请堂主责罚。” 墨非桐道:“你们若是信不过他,跟老头子学学,直接点了穴道,再捆了起来,岂不省事,你们还待他如此客气,不跑了才怪。” 第三百一十五章 流民捌 摄提格看向娄世南,道:“你为何要跑?” 娄世南道:“尊使明鉴,属下是与几位同伴走岔了,实不是逃跑。” 墨非桐道:“我就知道你小子也是个不老实的。”言语笑骂,也不见他生气。 摄提格道:“你已不是我教弟子,属下二字也不用说了。不管怎样,你总是被人家抓到,我只好花些价钱换你回来。” 突然一人瓮声道:“不要换。你放他走,我命给你。”却是阴长生已经坐起身来。 墨非桐看看他,笑道:“想不到又多了一个要讲义气的。” 摄提格摇头道:“既然说换,我岂能食言。” 娄世南突然道:“墨老前辈,晚辈罪孽深重,愿跟随你老左右,洗心革面。” 墨非桐摇头道:“我自己也不是什么好人,教的你好才怪,我教人不会,杀人才是本事。” 摄提格冷声道:“娄世南,你这又是何意。” 娄世南脸上肌肉不住抽动,显是心中犹豫不决。 摄提格道:“我跟你说的明白,只要你配合与我,骗阴长生出来,杀了他,你就能活命。我说话岂会不算。” 他话一出口,众人都是一惊,实不知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若娄世南真与他串通,出卖阴长生,又为何要自己揭破。 娄世南突然猛抬起头,道:“贤弟,你莫要信他鬼话,他是想离间你我。贤弟你今日救我性命,也不负我当年救你一场,兄弟我感激不尽。” 阴长生摇摇头,脸上少见一抹神色,竟似笑意,道:“我信,你做的出来。” 墨非桐看看他,也觉这两人当真是奇怪,道:“这么说,你不换了?” 阴长生道:“换。”缓缓闭上双目。 娄世南大声道:“好,兄弟,我果然没有看错你!你们都听到了,墨老前辈,你是前辈高人,可不能说话不算。” 摄提格冷笑一声,道:“他是够兄弟不假,你这人品却太过卑劣,当真是天地难容。” 娄世南侧身就朝玉姑身后闪,道:“你想干什么,要杀人灭口么,当日若不是你……”突然语音断绝,人自玉姑身后慢慢歪倒下来,双目尽是不可思议之色,缓缓倒地,竟已是气绝。 玉姑也自吓了一跳,不明白此人还在自己身后,怎么突然就死了。 墨非桐已经猜个大概,玄天宗这伙人本来定是想将娄世南和阴长生两人一并杀了,抓了娄世南,假意与他商量,叫他引阴长生出来。如今变生波折,却变成必杀娄世南,阴长生杀不杀倒变的不重要。娄世南死前想说的话想必大有文章。冷冷看着摄提格道:“你这人,还没说好,怎么就把我的人杀了?” 摄提格道:“自是已经说好,你我答应的事情,就是定了,岂容他人置喙。” 墨非桐哈哈一笑,道:“不错,你我说好的事情,他说话屁也不算。如此说来,这阴长生你们可就算放过了。” 摄提格道:“传令下去,阴长生已非我教弟子,过去一切,概不追究。” 蔡夜阑面色阴沉,躬身道:“是。” 摄提格抱歉道:“如此,两位,后会有期。”带着玄天宗众人返身而去。 墨非桐叫玉姑解了绳子,将那持盾汉子也放了。那大汉站在原地,左右为难,也不知如何是好。 墨非桐笑道:“你此际若不追上去,只怕也要算你叛教了。” 那大汉如梦初醒,急忙拔步追去。 墨非桐走到阴长生身前,看他几眼,道:“站起来,跟我走吧。” 阴长生端坐不动,道:“我杀了很多人。” 墨非桐道:“我杀的人比你多的多。” 阴长生道:“有些人不该杀。”他声音沉闷雄厚,叫人不自觉的心中压抑。 墨非桐道:“不该杀的我也杀了不少。” 阴长生不语,面上肌肉不住抽动。 墨非桐道:“若你再碰到不该杀的,他要杀你,你怎么办?” 阴长生脸色更是难看。 沐云烟忍不住道:“自然不能坐以待毙。” 墨非桐看她一眼,微微一笑,道:“小姑娘,聪明的很呐。”看着阴长生道:“还没想清楚么?” 阴长生睁眼道:“我不知道。” 墨非桐道:“好,那你就跟着我吧,哪天想明白了,就随你去。” 阴长生慢慢站起,站到墨非桐身后。墨非桐挥挥手,玉姑将那花面蝎也交到岳长青手中,笑道:“这人背后还有一大帮,你可莫要再叫他们跑了。” 岳长青连连点头。萧平安一旁也是欣喜,心道,这次倒省了我的麻烦。 墨非桐看他两眼,呵呵一笑,转身带着几人离去。 沐云烟见他们走远,吐了吐舌头,道:“这人当真好没有良心,你拼命救了他,他居然连一句话也不跟你说。” 萧平安笑笑,心念突然一动,暗道,我一时冲动,出手相助阴长生,若是日后再见到璩毓秀姑娘,却不知如何跟她开口。 一旁岳长青道:“我瞧此人倒是极不寻常,真是个血性汉子。就算知道这娄世南要害他,仍是愿意慷慨赴义,这等汉子,我若有机会,也愿意一交。沐家姑娘,你莫看此人冷漠,他嘴上不说,只因已牢牢记在心里。” 风危楼道:“不错。” 岳长青连忙低头,状甚谦逊,脸上却尽是喜色,知道这位师叔几年前开始,有个新的习惯,但凡说出“不错”这二字,便是大大的夸人。 风危楼看看沐云烟,道:“你来。” 沐云烟脸色突变,却不敢违抗,小步蹭了过去。 风危楼看看她,道:“云烟,你最近练武可有懈怠?我不用看,也是猜到,方才我箭在弦上,已是不能收手,你自己有多凶险你可自知?你若是用心练功,日夜不缀,方才岂不要好上很多?你难道不知,你能拜入他老人家门下,是何等幸事。他老人家一日教导,胜过旁人十倍,百倍,千倍,我只得在他老人家身边十六日,已是突飞猛进,前辈语道,当真是振聋发聩。 “哎,你当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你可知武学一道,若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你可知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你可知骐骥一跃,不能十步;驽马十驾,功在不舍。锲而舍之,朽木不折;锲而不舍,金石可镂。我不是说你资质不好,你若是资质不佳,他老人家岂会收你为徒。哎,你若是资质不佳,我倒也不至如此难过,你这等美玉良材,自己却不知珍惜……” 这一通话直说了半炷香功夫,风危楼才转身过来,看看萧平安,又是一副冰冷模样,道:“七日之内,不要动内息。”说罢带着众人扬长而去。 沐云烟见他走远,这才长出口气,道:“听见了吧,你这下觉得如何?” 萧平安满面佩服之色,道:“风前辈说的真对。” 萧平安回到客栈,倒头就睡。 醒来见已是清晨,去寻云锦书,见他刚起,笑道:“你怎么才起,不知道早起练功的么?” 云锦书白他一眼,道:“你已经睡了三日了。” 萧平安吓了一跳,道:“难怪我饿的厉害,咱们快去吃饭。” 云锦书见他精神奕奕,只觉有些不可思议,问道:“你身子没有什么不适么?” 萧平安摇头道:“我好的很啊,就是感觉很饿。” 突然门外跑进一人,喜道:“你个大懒猪,可算醒过来了!”一脸喜色,正是沐云烟。 云锦书摇摇头道:“师妹,你就算是再着急,也不能穿一只鞋子到处乱跑。” 沐云烟就在隔壁,听见动静急着过来,这才发觉,慌乱之中,竟是只穿了一只鞋子,不由又羞又恼,恶狠狠瞪了云锦书一眼,道:“如今你也就讨人厌的本事还是年轻一辈的天下第一!” 云锦书微微一怔,脸色有些不自然,随即展颜笑道:“萧兄弟饿了几日,今天想吃些什么?” 注:据《中国救荒史》《中国灾害史·宋代卷》等书载,我国历史上灾害之多,叫人咋舌。宋朝有统计的自然灾害就有874次。其中水灾193次,旱灾183次,雨雹灾101次,风灾93次,蝗灾90次,歉饥87次,地震77次,疫灾32次,霜雪灾18次。而一旦出现大的饥荒,便是流民遍地,惨不忍睹。 从宋初立国开始,富人参与灾荒救济不断。太宗淳化五年,宋廷即颁布劝诱富民参与救灾的诏令:“募富民出粟,千石济饥民者,爵公士阶陪戎副尉,千石以上迭加之,万石乃至太祝、殿直。”捐钱就有官做,只是这捐来的官多半都只是个名头,并不会真正委派实缺。 第三百一十六章 山贼壹 背水吾友:有个朋友说,在手机上看,段落要短。哎呀,真的哦,我怎么没想到,好多段落确实很长,可是太多了,没时间改啊,今天改了前三章,就这样吧。哎,为爱发电,真辛苦你了,我时常想,每日还想着上来给我投票,好几个月了,坚持是多么不容易的一件事啊,哎,我好好写吧。 天府之国一词,出自《史记·留侯世家》,初指秦国统治的区域,尤其是关中平原,秦末汉初被世人约定俗成指成都平原。 川中土壤肥沃、气候温暖、雨量充足、物产丰富,实是不逊江南的富庶之地。成都城中,更是商户林立,金铺交映,玉题相晖,繁华之处,不可言喻。 城东摩河池上,郫江之畔,成都四楼之首的散花楼巍然耸立。散花楼建于隋朝初年,相传为天女散花之处。李白《登锦城散花楼》诗赞道:“今来一登临,如上九天游。” 高楼之上,前瞰大江,西眺雪岭,东望长松,二江合流,心旷神怡。楼中名流雅士,歌舞不绝,起西音于促柱,歌江上之飉厉。 此时萧平安三人便在散花楼最顶上一层,面朝大江摆着四张长几,云锦书坐在左手第二个位置上,萧平安与沐云烟在他身侧。左手第一张几上,酒菜堆盈,座上却是无人。 沐云烟笑道:“师兄你今日也是转了性子,居然舍得包了层阁楼下来,你莫不是发财了么。” 云锦书瞥她一眼,道:“师妹,你不说我倒是忘了,你还欠了我三百两银子未还。” 沐云烟立刻低下头去。 萧平安见阁楼之中,雕梁画栋,到处挂的绫罗绸缎,字画古玩,珠光宝气,席上金杯银盏,象牙的筷子,酒食更是精致。 偌大一个阁楼之上,客人只有自己三人,一旁侍候的店伙计丫鬟倒有十几个。身后还坐了几个乐师,丝竹之声,如在江南。席前不断有胡姬献舞,一个个轻盈曼妙,阿娜多姿。 萧平安从未来过如此奢靡的场所,不觉有些手足无措。 云锦书瞧出他窘态,心中暗暗高兴,道:“萧兄弟,此处风光旖旎。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这胡姬的歌舞,可还过的去么?” 萧平安筷子上正夹了块大肉,刚刚送到嘴里,听云锦书问话,连忙咽了下去,想了想,才道:“她们跳的自然好看,只是我不懂的。眼下还冷,桃花想是还不曾开,月亮晚上倒是又大又圆。”他本无文采,云锦书念了两句诗,他只道也是说的眼下风景。 沐云烟只道他是别有深意,笑道:“眼前霓裳过往,胸中一轮明月。萧大哥说的好!” 云锦书也是一怔,随即心道,哦,他故意装傻,其实是笑我以声色奢靡为傲,落了下乘。是了,在我辈眼里,这市井浮华,又算得了什么,我着意卖弄,却叫他小瞧了。 笑道:“萧兄弟误会了,这花天酒地、歌舞升平,似雅实俗,岂是我辈所爱。实话实说,今日并非是我做东,而是另有他人相请,这主人此际未到,还得等上一等。” 沐云烟故作了然之色,道:“原来不是你花钱。” 云锦书狠狠瞪了她一眼,压低声音道:“三百两!”转向萧平安笑道:“萧兄弟,这酒菜可还合口味?” 萧平安连连点头,道:“好吃好吃,我来四川,吃的菜都是辣的,唯独这家甜的很,好吃。” 云锦书笑道:“我知萧兄弟不爱吃辣,特地给你点的。”看三人桌上,菜肴果然都是不同。 沐云烟道:“你是衡山弟子,居然不能吃辣!” 萧平安颇觉有些不好意思,此话入川以来,已不知有多少人对他说过,似乎荆湖南路的人不吃辣,简直便是大逆不道,只得又解释道:“我小时候在淮南一带,大了才去的衡山。” 沐云烟道:“你个大男人,辣也不能吃,还有什么好说。”言语甚是不屑。 云锦书笑道:“你桌上不也是甜的多么,还说人家。” 沐云烟道:“可我吃的也是正宗川菜,这四川菜,本来就是甜的。” 萧平安奇道:“四川菜是甜的?为何我从未听说?” 沐云烟白了他一眼,道:“你知道些什么,隋唐之时,川菜就是以甜为主,四川甘蔗最多,菜肴多以糖、蜜、茱萸、乌梅调味。陆放翁说,东门买彘骨,醯酱点橙薤。”点了点面前一个小蝶,道:“这个便是橙薤,乃是用金橙切成细丝和酱调味。” 萧平安听的有趣,道:“原来如此,你懂的真多。” 云锦书笑道:“这些都是我和她一道听人说来,只是她断章取义,只说了半截来骗你,你千万莫要上了她当。” 萧平安看看沐云烟,见她一脸认真,又看看云锦书,却是轻笑,一时也不知真假。 云锦书笑道:“太宗年间,有庚辰科的状元苏易简,便是四川梓州铜山(今四川中江)人。太宗曾经问他,‘食品称珍,何物为最?’苏易简说,肥姜、蒜、韭菜切碎,捣成泥,兑上水,加胡椒,加盐,混合均匀,才是无上的美味。状元郎对皇上岂能说谎,这川菜自是以辣为主。川中气候潮湿,人体湿气重,吃辣可以除湿,多年民风都是如此。当然,吃甜也是不假,只是如今川菜,已是辣的越来越多,甜的越来越少,若论地道川味,自然是麻辣鲜香四字。” 民以食为天,川中富庶,物产丰富,川菜秦汉时便已成型,宋时更是扬名天下。古典川菜“尚滋味”“好辛香”,中期则推崇“物无定味,适口者珍”,近代以来,又以“一菜一格,百菜百味”为最大特点。不断变化,推陈出新。 萧平安道:“想不到这吃里面还有这么多学问。”突然想起娄世南,自己与此人相识,也是在饭庄之中,听他说起炒菜的典故,也是学识渊博,只是此人心狠手辣,终究还是不得善终。 想到娄世南,自然想起被黑鹤墨非桐带走的阴长生,忍不住问道:“那天后来出现的前辈究竟是何人?” 云锦书道:“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豪情到碧霄。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黑鹤墨非桐啊,你真没听说过此人么?” 萧平安摇摇头道:“师傅师娘都未说过,那位前辈绰号怎么这么长?” 沐云烟忍不住笑道:“他就叫黑鹤,前面两句诗都是江湖人常说他的话,第一句是夸他英雄豪气,第二句是说他杀戮气重,所过之处,总要血流成河。” 萧平安吓了一跳,道:“血流成河?此人如此凶狠么?” 云锦书道:“凶狠倒也谈不上,此人也很少出手,更是亦正亦邪,行事难以琢磨。江湖传言,他有一次在湘江坐船,正遇到湘江三虎抢劫,他也跟旁人一样,老老实实交出行李财物,大虎见他清贫,包里搜不出东西,不但打了他数个耳光,还朝他脸上吐了口痰。事后湘江三虎知道真相,吓的魂也没了,可这么多年过去,三虎还在湘江为寇,活的好好的。建州彭越,素有侠名,门下弟子甚多,乃建州一雄,却不知怎么得罪了他,一夜之间,满家上下,除了女眷和两个不满十岁的孩子,被杀的干干净净。” 萧平安道:“那彭越既然是好人,就没人出头么?” 云锦书摇头道:“此人莫测高深,岂是好相与的。他曾在雁荡山大战扑天刀李应,百余招将李应打落山崖。这扑天刀李应不过是个二流角色,两人交手百余招,江湖中人都道他不过如此。可没过一个月,他击杀血手人屠彭丑丑于衢州城楼之上,也不过用了百招。那扑虎刀与血手人屠相比,好比小猫之比大虫。彭丑丑一身霸道内功,一手丧神刀法,少有敌手,更是神出鬼没,诡计多端,在两浙为恶多年,手上人命过百,横行无忌。风危楼前辈曾数次出手,都是无功而返,奈何他不得。衢州城楼一战,围观者甚多,据说彭丑丑尽落下风,毫无招架之力,若不是墨非桐有意看他刀法,只怕连百招也撑不到。” 萧平安道:“如此说来,此人武功也和风前辈一样高了?” 云锦书道:“那可说不准,此人行走江湖至今,可还没谁能将他逼入绝境。直至今日,也无人知他根底,真正功夫究竟有多高。” 萧平安道:“我听说如八奇这般的高手,若有棋逢对手的高人,都想切磋一二,一较高下。悲秋神剑谢疏桐隔两年就要找风前辈比剑,就没人去寻此人么?” 云锦书摇头道:“这还真没有,此人性格古怪,有时似饱学之士,有时又粗陋不文。有时出手豪阔,有时却又身无分文。有时待人和善,有时却又暴躁易怒。实是难以琢磨。其背景甚是神秘,大家都疑心他是秘族之人,天下敢招惹他的着实没有几个。你不知此人,想也是你衡山派自诩名门正派,不愿与此人有何关联,是以提也不对你提。” 萧平安奇道:“秘族?” 云锦书道:“你可知道四大世家?” 萧平安道:“这个自然知道。” 云锦书道:“这四大世家都已存世数百年,可谓根深蒂固,但武林之外,还有些家族,比这四大世家的历史可要悠远的多。” 萧平安道:“还有哪些?” 第三百一十七章 山贼贰 云锦书道:“这天下有十大名族,皆是绵延近千年不衰,不管庙堂民间,皆有声望。第一便是曲阜孔家,圣人之后,文脉传承。还有龙虎山张家,道教天师张道陵之后,天师传承。这孔、张两家被奉为儒、道之祖,天下景仰。天下百姓,问姓名都称免贵,唯独这两家不须说这‘免贵’二字。此外陇西李氏、弘农杨氏、河东裴氏、太原和琅琊王氏、陈郡谢氏、清河崔氏、太原温氏、兰陵萧氏。都是真正的名门望族,簪缨世家。” 萧平安连连点头,随即反应过来,道:“可这几家没有姓墨的啊。” 云锦书道:“当然没有,我说的乃是三大秘族,与这十大名族相比,若论渊源,除了曲阜孔家,就连龙虎山张家也是不能相比。与这十大名族声名显赫,天下闻名不同。这世上还有极为神秘的三个家族,世人难寻其踪迹,甚至其族是否真的存在都有人怀疑。但历朝历代,都有这三族的传闻,不少猎奇之士,更是对这三族津津乐道,想要一探究竟。” 沐云烟插嘴道:“你今日废话如此之多,一个姓墨,一个公输,还有一个鬼,你莫要卖弄学问,人家听的烦也烦死了。” 萧平安忙道:“不烦,不烦,云兄所言,叫我眼界大开,我爱听的很。” 云锦书得意道:“不错,此乃古今传奇,哪个男人不感兴趣。” 萧平安道:“是,那这墨家如今也是武林中人么?” 云锦书道:“你可知这‘任侠’二字便是从墨家所来。《墨子·经上》云,任,士损己而益所为也。墨家之祖墨翟,当年与孔夫子齐名,先秦之时,墨家与儒家并列‘显学’。战国时期百家争鸣,有‘非儒即墨’之称。但与儒家不同,墨家如昙花一现,迅速销声匿迹,就连太史公作《史记》,都找不到史料为其立传,你道是为何?” 萧平安道:“是啊,为何好端端的突然就没了?” 云锦书道:“墨家之人,尚义任侠,都是一腔热血,身怀绝技,淡泊名利,特立独行,以锄强扶弱为己任。墨家推尚兼爱非攻之说,但为止战,可以以暴制暴,不敬天子,若天子无道,可以诛之。秦汉之后,墨家之论不容于君王,墨家子弟散作游侠,于乱世替天行道。秦汉开国,都有迁游侠于京城,一次就多达十万人,这其中多半都是信奉墨家之言。暴君王侯,无不畏惧,岂能容之于世。但青史不存,生息不灭,武林能有如今之局面,历朝历代,与官府朝廷争斗无数,始终能保全,全靠制衡。这尚义任侠、替天行道八字,便是武林继往开来之基石。” 萧平安道:“如此说来,这墨家倒是好的很。” 云锦书道:“千古钩沉,好多事也难说清。墨家开游侠之风,行事也过于偏激。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似雪。当年荆轲刺秦王,也有墨家人参与其中。荆轲不愿秦舞阳为副手,一直想等一人,便是墨家子弟。荆轲虽勇,剑术却只一般,当时的剑术名家盖聂和鲁勾践都认为他学艺不精,荆轲自己也是明白。可那墨家弟子终究未能赶上,燕太子丹实乃短视小人,急功近利,逼荆轲上路,终于功败垂成。 “但此事后,秦王大怒,剿杀天下墨家子弟。墨家奋起报复,到处挑动造反。此后刘邦开汉,墨家也是如此,我行我素,一言不合,觉得你有违天道,就要匡扶正义。不管王侯贵族,甚至皇帝,也要刺杀。皇室官家岂甘心为流民所迫,自然要禁绝墨家之言。墨家又推崇节用,节葬,反对铺张,要艰苦劳作,日夜不休,墨家子弟,见人家饭菜做多了要管,见人死了陪葬的东西多了一点,就要把人家的坟挖了,结果老百姓也不喜欢。 “故而墨家为官家所忌,百姓也不待见,千百年来,始终不能名正言顺的行走于世。而武林之中,对墨家也是敬而远之,不敢有什么牵扯关联,甚至不愿把墨家也视作武林一脉。” 沐云烟摇头道:“这些不过是你们一厢情愿,胡猜乱想,那墨非桐可曾承认过么。” 云锦书道:“此事大家心照不宣,说出来就没意思了。” 萧平安道:“原来如此,那公输家又是怎么样?” 云锦书道:“公输家便是鲁班之后,相传鲁班去楚,建造兵器,要助楚伐宋,却被墨子所阻。鲁班乃工匠之祖,在墨子手中受挫,自此便与墨家结成世仇。这公输家更是神秘,相传鲁班有一部《鲁班书》传世,书中包罗万象,机关医道,穷极奥妙,只是学此书的后人,都要鳏、寡、孤、独、残。相传武林中不少歹毒的暗器,都是出自公输家之手,甚至有人传言,蜀中唐门,其实就是公输家的一支。” 萧平安道:“还有一个,怎么这世上还有姓鬼的人么?” 沐云烟道:“说你没见识,姓死,姓丧的都有,怎么没有姓鬼的。” 萧平安摸摸头道:“姓死?姓丧?我不信。” 沐云烟哼了一声,得意道:“死姓乃是源于鲜卑。丧姓源于官位,出自春秋时期楚国大夫丧左,是以先祖官职称谓为氏。至于鬼,字虽是一样,却念作‘隗’,源出有三,一乃夏代巫师,二是源于姜姓,出自炎帝衍支鬼氏的母系任姒之后鬼臾区,以氏族名称为氏,源于鬼方氏,出自商、周时期居于西北方戎狄族之鬼方氏,属于以部族名称为氏。这鬼族据说都住在酆都城,白天是人,晚上是鬼,你若是遇到,管把你血肉都吃个干净。” 萧平安皱眉道:“岂会有此事。” 云锦书道:“你莫听师妹胡说,鬼族乃是鬼谷子一脉,鬼谷子本名王诩,跟鬼半点关系也没有。他乃是战国时纵横家之祖,兵家巨匠,传说他有通天彻地之能,被后世尊为‘谋圣’。其有四学,一曰数学,日星象纬,在其掌中,占往察来,言无不验。二曰兵学,六韬三略,变化无穷,布阵行兵,变幻莫测。三曰言学,广记多闻,明理审势,出辞吐辩,万口莫当。四曰出世,修真养性,形神俱妙,超乎万有,体合自然。” 沐云烟努努嘴,道:“师兄你才是胡说,你就爱传这些谣言,你说的这些,可没一样实在。公输家传人,还有什么鬼谷子传人,江湖中何尝有人看到过了?墨家的人,又有哪个自认过了?再说这些人都是装神弄鬼,又哪里是武林中人。” 云锦书笑道:“反正不管真假,江湖上没人愿意招惹黑鹤墨非桐,这总是不假。” 正说着话,门外突然走进一人,看年纪不到四旬,白白胖胖,相貌堂堂,文士模样,脚步匆忙,却是满面愁容。 云锦书见他进来,起身拱手道:“吴兄可算来了。” 那文士拱手还礼,叹道道:“我已是马不停蹄赶来,云兄弟,这次麻烦大了。” 云锦书皱眉道:“究竟何事,吴兄坐下慢慢道来。”右手朝萧平安一引,道:“这位是衡山派萧平安兄弟,这位是吴晛吴先生。” 那吴晛朝萧平安拱手为礼,道:“久仰久仰。” 萧平安见他礼数周全,忙起身还礼。此人他倒是有些印象,元宵观灯之时,这吴晛也在广源楼上,萧平安远远见过。 吴晛在余下一张几前坐了,长叹一声,道:“我刚刚得了消息,家父与伯母,还有堂弟吴晫,并几位亲眷,在西岭遇到山贼,都被掳去了。” 云锦书吃了一惊,道:“怎会如此,不是说朝中有人从中作梗么,怎地变出一拨山贼来?吴兄慢慢说来。”对萧平安道:“这位便是我与你说过的吴曦大人的堂弟,吴晛兄。” 吴晛道:“想来和程松、王大节几人也脱不得干系。几日前,家父带伯母前去省亲,路过西岭,就遇上山贼,又怎生如此凑巧,其中定是有人串联。” 沐云烟道:“山贼有何本事,敢招惹朝廷命官。更何况一个山岭能有多少强盗,调些兵马,还不手到擒来。” 吴晛连连摇头道:“姑娘不知,你们看。”手向往一指,西方一座雪山在望,道:“那便是西岭,乃是成都左近的第一高山,那山中的盗贼可着实厉害。” 众人见那山顶一片雪白,远看虽不起眼,想必也是巍峨陡峭,都是点了点头,沐云烟道:“原来是座大山,有多少人马?山贼聚集,难道官府就不围剿?” 吴晛道:“这伙贼人有个名目叫灌云寨,实是亦民亦匪。山下不远有个灌口乡,说是乡,其实是个镇子,足有数万人,其中十之八九都是山上的贼寇。平日在家务农,若是打起仗来,一万人不敢说,七八千人那是少不了的。这帮贼人训练有素,寻常官兵都不是对手,官府哪里还敢围剿,山贼不来攻城,已是菩萨保佑。” 第三百一十八章 山贼叁 沐云烟奇道:“还敢来攻城?” 吴晛道:“怎么没有,据说百十年前,遇到饥荒,山贼带兵到邛州临邛郡借粮。守城的官儿半句废话没有,乖乖开了城门,城里的粮食随便搬运。” 萧平安也奇道:“百十年前就有了么?” 吴晛道:“这伙贼人可绝非等闲,据说乃是开国时的义兵,兵败后迁至此处,带兵的大将素有手段,半民半匪,休养生息,逐渐坐大,至今已有近两百年了。” 这下就连云锦书也是惊奇,道:“如此之久,又是势大,看其离此地也是不远,朝廷岂不忌惮,怎容他安稳。” 吴晛道:“起初自然是要剿的,可那灌云寨建在山腰之上,易守难攻,带头的贼人又是熟知兵法,武艺高强,官兵次次都是惨败。那灌云寨自己屯田耕作,也是自给自足,平常也不骚扰附近州县百姓。天长日久,两下竟是相安无事。只是这么一股强盗,自然不能叫上面知道,但灌口乡又不肯交税,故而在朝廷册上,灌口乡不过是个几百人的小村落。好在其地地处偏僻,也是人迹少至,天长日久,大伙都忘了此处还有一伙悍匪。” 沐云烟道:“也是奇谈。” 吴晛道:“是啊,川中之地,民风彪悍,大山又多,这些贼寇往山里一跑,确是难抓。” 云锦书道:“既然贵府几位亲眷被贼人抓去,贼人可落下什么话没有?” 一般贼人劫道,自是洗劫财物,若是连人一起掳去,那就是持作肉票,要继续勒索了。 吴晛道:“便是奇在这里,我吴家在川中也是名门望族,家人遇劫,几个仆人却都放了回来。据家丁说,家父当时就报了身份名字,若是有心勒索,就算不叫家丁带话,这血印箭书也早该送上门了。” 沐云烟点点头,道:“是以吴先生怀疑是朝中有人从中作梗,借盗匪之手,想逼迫吴大人。” 吴晛也是朝廷命官,但云锦书等人与他说话,都是江湖口吻,吴晛也不拿大,几人倒似相熟。 吴晛低头道:“哎,我那堂兄最重亲情,这帮人也是抓准了他的软肋。否则那些盗贼何以一句话都不给,想是不愿留下任何把柄,只叫我等心知肚明,乖乖就范。” 云锦书沉吟片刻,道:“那吴兄打算怎么办?” 吴晛道:“当下之计,自是要想办法救家人出来。” 云锦书道:“吴大人那边?” 吴晛道:“还未敢去信告知,家兄马上要授利州西路安抚使,正是紧要关头,若他得知,恐生变故。” 沐云烟摇头道:“我瞧不对,若贼人真是与朝中某些人勾结,只怕这消息早已送出去了。” 吴晛吃了一惊,道:“姑娘是说……”突然回过神来,道:“不错,这些人本就是要逼我堂兄一直外任,不能回川,想必这边得手,那边已经消息传了过去。哎,我堂兄仁厚,最是孝顺,这帮人只要拿着伯母件首饰过去,堂兄见了,只怕只能委曲求全。” 吴氏一族自吴璘,吴玠兄弟威震四川。仅吴曦就有子十二人,可谓人丁兴旺。吴曦之父吴挺排行第五,官至太尉,乃是兄弟之中最高。眼下吴曦虽被忌惮排挤,仍是一族最高位者,因此吴氏一族上下,都以吴老太太为尊。 沐云烟道:“是啊,我瞧吴先生还是抓紧报个信过去,也好安令兄之心。” 吴晛皱眉道:“可这信中如何措辞,兹事体大,我又不能欺瞒兄长。” 沐云烟道:“你就叫他放心便是,不过区区一伙蟊贼,不足为虑。” 吴晛仍是眉头紧锁,道:“家兄审慎,越是宽慰,恐越是担心。” 沐云烟心中得意,扫视一圈,扮足了戏文中诸葛亮的模样,道:“把人救出来不就好了,吾有一计,定教樯橹灰飞烟灭。” 吴晛见她胸有成竹模样,又惊又喜,道:“姑娘有何高见?” 沐云烟见云锦书和萧平安都是竖起耳朵,更是得意,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们三个扮作富商,从那西岭下过,也叫贼人抓上山去。等到见了那贼人首领,突然出手将他制住,贼人投鼠忌器,还不乖乖交了老夫人和令尊出来。” 吴晛目瞪口呆,连声道:“这如何使得,这如何使得。” 沐云烟秀眉一挑,道:“如何使不得,你乃文弱书生,自然觉得千难万难。我三人可都是武功高强,万夫莫敌的高手,一伙山贼而已,不过是探囊取物,何足道哉。” 吴晛摇头道:“我知三位都是江湖奇人,可此事太也凶险,怎可让几位孤身涉险,深入虎穴。万万不可,万万不可。” 云锦书沉吟片刻,道:“师妹所言,倒真是条妙计,想来贼人也是想不到我等孤身犯险。混上山去,一举将那匪首擒住,应也不是多难。” 吴晛面色凝重,道:“吾闻昔年班仲升也有三十六从者,匈奴使者也不过百人,趁虚而入,才建此奇功。诸位不知那灌云寨险要,山寨之中,寻常也有数千山贼,都是身强体壮,穷凶极恶。此事难矣,绝非儿戏。” 云锦书呵呵一笑,道:“吴兄放心,我等也不是鲁莽之人。”看看萧平安,道:“萧兄弟意下如何?” 萧平安道:“我也觉得沐姑娘计策使得,自是义不容辞。” 云锦书拍手道:“有萧兄弟相助,此事可成。只是事关重大,还当谋划周祥。” 吴晛见三人一般言语,知三人心意已定,只得抱拳道:“如此全仰仗云兄三位。” 沐云烟道:“我都想好了,我们三个,一个扮作富商,一个扮作夫人,一个扮作管家,再寻两个抬轿子的,万事俱备,上山抓贼去也。” 云锦书道:“如此甚是妥当,我扮作富商,委屈下萧兄弟,扮作管家。此事确有凶险,吴兄就莫要去了,在此静候佳音便是。” 沐云烟却是不高兴道:“我干嘛要扮作夫人,主意都是我出的,我要扮个大富翁。呵呵,为富不仁的那种,越坏越好。” 几人并未立刻出发,云锦书与吴晛似还有不少事情要谈,整日不在客栈之中。 这一日距林中一战已过去八日,云锦书已定了出发的日子,打算两日后就走。 这日晚间,萧平安也跃跃欲试,在床上盘膝正坐,开始恢复练功。他记得风危楼之言,这些日子都不敢修炼内功,也担心自己林中燃动内腑,怕是损伤不小。 再练内功自然也是小心翼翼,可运起本门“仙霞劲”,内息搬运两个周天,竟是畅行无阻,连一丝阻涨酸涩也不曾有。 萧平安只道并未留下隐患,也是大感侥幸。那日自己所为,着实凶险,如今想来,也是心有余悸,实不知自己何以脑子一热,就做出如此事来。 见无异样,便引内息继续冲击穴道,自然运起“行道诀”与紫阳所授内功相助。他右侧“足少阴肾经”入“关元穴”在山中便通了一半,但这些时日,进展却是微乎其微。 他知道先前得大蟒之助,实乃可遇不可求的机缘,如今举步维艰,却才属正常。也不着急,慢慢出力打磨。 这三样功夫萧平安都练的纯熟,不需多费心力。抱元守一,引内息不断冲刷穴间壁垒,正是物我两忘之际。 此际行功,顺畅的出乎意料。原本觉得还需一个多月方能打通的两处穴道,竟是势如破竹,接连被他打通。 如此一来,他右边“足少阴肾经”入“关元穴”。赫然第九条经络已通,他已一跃入了斗力境中段。 自己也觉匪夷所思。自他柳家堡破障,这才多点日子,自己竟一跃而入斗力境中段,说出去,怕是鬼也不信。 更奇怪的是,听师傅师娘和褚掌门都说。斗力境每段都是一个分水岭,会有瓶颈存在。为何自己并无特别感觉,这第九道经络打通,也是水到渠成。嗯,或许这道关本就不难。 又是惊又是喜,正待收功。突地眉心一跳,双目只觉一阵清凉,脑中也是如浇了一盆冷水一般,不由身子一颤,打了个冷战。 萧平安大惊,水火之感都是走火入魔征兆,他不知问题出自何处,却知此时不能焦躁,深吸一口气,慢慢一点点收回内息,安抚经络。 “行道诀”本是借力辅助之功,说停就停,“仙霞劲”待他散去功力,也缓缓收了内息。唯独紫阳道人所授的那门内功如今却是不听使唤,仍在体内运转。 萧平安不明所以,双眼之间那股阴冷之气愈发明显,但除此之外,却不见别的异样。 紫阳道人所授的内功修不出有形有质的内息,只有一股热气,感觉倒与内息别无二致。但此际萧平安只觉原先那股暖流突然变了寒气,在浑身经络之中游走。 这寒气却也不重,虽是数九寒天,在他体内也只是略有清凉之感,并不叫人身上发冷,唯独双目和眉心凉意略深。 他此际十二正经已通,那股凉气如同一条清溪,一道经络走完,立刻接上另一道经络,越走越快,片刻十二正经尽数游走一遍。 往常修炼,至此已可收功,此际那股凉气却是毫无停歇的意思,又返回起初一道经络之中,继续行进。 萧平安已是满头大汗,那股凉气越走越快,已完全离了他的掌控。往常他修炼此功法,十二正经游走一遍,至少也要一炷香的功夫。但此际不过数十息时间,十二正经已经过了一遍。 那功法自行运转,萧平安完全成了看客,他也不敢起身强行散功,只有心中暗暗叫苦。心道这果然是邪派的武功,我不听师傅和褚掌门的话,如今果然惹出祸事来了。 第三百一十九章 山贼肆 谢谢背水,风样的男人。 紫阳所授内功自然运行,那股凉气,不断游走经络之中,其速也是越来越快,转眼又是一遍十二经走完。 萧平安心道,快停,快停。可惜事与愿违,那功法丝毫没有暂缓的意思,一遍走完,又是重头来过。 此际天色已晚,客栈中人早已睡下,四周万籁俱寂。萧平安战战兢兢,脑子里一根弦唯崩的紧紧的,唯恐突然之间,自己就要万劫不复。可此际完全身不由己,只能听天由命。 好在除了双眼和眉间凉意越来越重,一股寒气在体内游走,其余尚不见什么异象。他心跳平稳,经络间一股寒气运行虽快,却也不见紊乱,行走有序,并不胡乱冲撞。 那功法如同不知疲倦一般,一遍接着一遍,游走于十二正经之中。一连走了九遍,才终于停了下来。功法刚刚停歇,院外便传来几声鼓响,却是正巧打更人过来了。 萧平安如坐针毡,见那功法终于停了,四肢一展,整个人已瘫倒在床上,连打更的声音也未听见。 直一刻钟功夫,他才慢慢坐起,轻手轻脚,下得地来,试着动动身子手脚,却是全无异样。 萧平安不敢再动内息,心下更是惶恐,入斗力境中段的喜悦荡然无存,心中尽是忐忑不安之意。心道,这邪派武功,无论如何不能再练了,回去衡山,我定要跟师傅一五一十交待清楚,请师傅师娘发落。 成都西南,两百余里,有高峰,峰顶常年积雪不化,雪虐风饕,银妆素裹。 唐代大诗人杜甫盛赞此景,诗曰:“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此后西岭雪山便因此得名。 四日后,一行三骑,自西向东,缓辔徐行,一人看看道边界石,道:“此去再有十余里,便是那灌口乡了。”这三人正是萧平安一行,说话的正是云锦书。 沐云烟道:“可算到了,啃了两日干粮,嘴里都要生出泡来。” 云锦书白她一眼,道:“还不是怪你,非要绕路去什么大口镇,一个破水池子有什么好看。” 萧平安道:“是啊,那镇子在西北边,根本也不顺路。” 沐云烟横了萧平安一眼,道:“大木头,此际知道着急了,还不是怪你,若不是风前辈说了,你七日之内,不能动真气,我们早就动身了,还不是怕你到时候拖后腿,两百十斤一个累赘,谁拉拽的起。” 林中一战之后,沐云烟再见萧平安,只觉顺眼了许多,她意外知道萧平安曾被颜青起了个绰号,叫“大木头”,这几日也跟着叫上了瘾。 萧平安摸摸头,道:“我没有两百斤。” 沐云烟道:“说你两百多斤是给你面子,你又不是女人,身上多几斤肉怕什么。当真是斤斤计较,婆婆妈妈,不如你来扮夫人好了。” 萧平安斗嘴哪里是她的对手,也不敢接口。 沐云烟又道:“你们两个,行事粗枝大叶,半点没有城府,真叫我操碎了心。你们怎知那些人对我等不曾提防?说不定吴先生见过我等,早有人将消息通报了出去。我这一路游山玩水,南北随意,鬼神莫测,正是疑兵之计,叫敌人摸不清咱们底细。此分明是应有之谨慎,怎么到了你们嘴里,反成了我贪玩误事。 “我误什么事了,吴家被劫山上,吴曦大人还在临安,这消息过去,总需些时日。况且案发之时,敌人最是紧张,过得一日,便多松懈一分。你们两个蝉不知雪,短见薄识,反说我不知轻重,心不在焉,当真是岂有此理。” 萧平安被她连珠炮似的一番抢白,欲辩无言,尴尬之极。一眼瞥见她马鞍上挂着个小牛皮的包裹,染作粉红色,做工甚是精巧,连忙夸道:“沐姑娘,你这包裹倒是好看。” 沐云烟喜道:“是么,算你还有几分眼光,好容易买到的呢。” 萧平安道:“定是很贵吧,我瞧怕要五百文。” 沐云烟差点一口血吐出来,将包裹一把攥在手里,道:“看见了吗,看见了吗,陆记的!陆记的!一百两银子买的!木头!” 萧平安吓了一跳,道:“什么!” 沐云烟道:“我们女孩子出门,要漂亮的,东西又多,跟你们臭男人一样,背着个烂包袱皮也敢出去的么!” 萧平安道:“那也太贵了,一百两银子,牛都能买好些头呢。沐姑娘,你太有钱了。” 沐云烟懒得与他一般见识,哼了一声,道:“檐下燕雀,井底之蛙。” 云锦书干咳一声,道:“师妹,我可还借了你三百两银子。” 沐云烟气道:“不就三百两么,又不是不还你,整日念念叨叨,也不嫌烦,回去就还。” 三人又行片刻,萧平安壮起胆子,道:“沐姑娘,我瞧还是让云兄扮作富翁吧,为首之人,首当其冲,也是凶险。” 沐云烟回眸一笑,艳生双颊,道:“哎呦,你这是为我担心么?我可受不起。” 云锦书没好气道:“是怕你露出马脚,坏了大事。” 沐云烟狠狠瞪他一眼。 行到傍晚,一行人终于到了灌口乡。那镇子果然巨大,说是座县城也不为过,城墙虽不甚高,却修的甚是牢固,城中更是商贾林立,人流如织,繁华的紧。 这一路都是沐云烟做主,俨然已是三人头领。寻了个客栈住下,沐云烟嫌弃客栈的酒菜不好,非要出去寻个大的酒楼,又大吃一顿。入城之后,沐云烟慢条斯理,显是一点也不心慌着急。 酒足饭饱,三人回去客栈,萧平安看看路上行人,忍不住压低声音,道:“听说这城里,十有九个都是山贼,咱们还是小心点好。” 沐云烟嗤了一声,道:“你如今想起来了,方才大吃大喝之时,你为何不说,一头牛都给你吃下去了,你这心可比我宽多了。” 萧平安面上一红,沐云烟点了一大桌菜,他又不肯浪费,自然全吃了下去。 回了客栈,沐云烟道:“你们两个别急,先来我房里说话。” 云锦书道:“你又有什么阴谋诡计?” 沐云烟横他一眼,道:“锦囊妙计,不会说话就不要说,好么。” 行到门前,萧平安突然停步,道:“里面有人!” 沐云烟却道:“大惊小怪,当然有人。”推门而入,随即房内突然有灯亮起。 萧平安与云锦书对视一眼,都是惊讶,唯恐沐云烟有失,连忙抢入房中。却见屋中椅上,坐着三人,一个胖胖的富商模样,一个美艳妇人,一个青衣下人模样,沐云烟笑盈盈站在一旁。 云锦书奇道:“这几位是?” 那商人道:“在下李敢,是个富翁。” 美艳妇人道:“小女子李家王氏,乃是夫人。” 那青衣下人却道:“我叫李苟,是蠢笨如牛的管事。” 沐云烟咯咯娇笑,花枝乱颤,险险直不起腰来。 云锦书看看沐云烟,道:“师妹你这招着实精彩,连我等都骗过了。” 沐云烟得意道:“你当我真是一路游山玩水么,我早已安排妥当,咱们出来之时,我已安排这三人也从成都出发,比咱们早到此处一天。明日出门,咱们三个还在店里,启程赶路的就是这富翁一行。这三人就此闭门不出,若是有人跟踪,就叫他们好好候着罢。” 萧平安赞道:“原来我们扮作他们,他们扮作我们,当真是妙计。” 沐云烟看他一眼,满脸无奈之色,道:“你才想明白么,还有,街坊四邻都安睡了,你能不能不要这么大声。”转向那商人道:“可都安排好了?” 那商人道:“姑娘放心,人已经雇好,滑竿就在院中,依姑娘吩咐,都是本地土生土长的人,明日一早,就可以上路。” 次日凌晨,三人来到院中。萧平安见沐云烟贴了两撇胡子,脸色也变的蜡黄,圆嘟嘟一张大脸,浓眉小眼,阔鼻薄唇,一口焦黄牙齿,身材肥胖,一步三摇,活脱脱一个刁钻奸商模样。举手投足,言行谈吐,更是惟妙惟肖,也是啧啧称奇。 他少年时便见识过韩谦礼的易容术,不想沐云烟手段之惊奇,丝毫不在韩谦礼之下。 云锦书却是愁眉苦脸,但见他眉如墨画,面如桃瓣,唇若涂丹,加上一副愁容,微蹙娥眉,更增一番风韵。往院中一站,引的来往的男人忍不住的都要偷瞧。 他容貌化的娇丽,打扮的更是富贵。一袭逶迤粉色水仙散花紫叶裙,外罩品月缎绣玉兰飞蝶氅衣,头插玲珑步摇、彩蝶金钗,项上赤金盘螭璎珞圈,绾臂双金环,绕腕双跳脱,镂金缠丝双扣镯,腰间美玉缀罗缨,红宝石的指环。全身上下,非玉即金,珠光宝气,当真是好人见了也要起了歹心。 沐云烟拍手道:“一夜不见,娘子更显娇嫩,老夫当真是艳福不浅,羡煞旁人,羡煞旁人。” 云锦书气的牙痒痒,又不能发作,压低嗓音,道:“官人,启程吧。” 沐云烟笑道:“夫人有令,启程了,还愣着干什么!” 几人要走山路,山中走不了轿子,妇人小脚又行不得远路,都是用的滑竿。 第三百二十章 山贼伍 感谢背水,dongd几位朋友的推荐票。请教一个名词,什么叫仆街。 滑竿乃是西南山区特有,古时称之肩舆,初始便是以两长竿,中设软椅以坐人,与如今的滑竿如出一辙。 起初肩舆只作山行之用,后来走平路也以它代步。原初舆上并无覆盖,也无装饰,后来加了覆盖,愈加舒适,便成了轿舆。又分出礼舆、步舆、轻步舆、便舆多种。 唐宋之时,山中行走的,多是便舆,为图轻便,虽也有遮挡,却不是严严实实。 沐云烟等人寻的这个滑竿,正面和两侧都有竹帘。那抬滑竿的乃是一对亲兄弟,哥哥名叫余化龙,弟弟名叫余化虎,都是身高体壮,虎背熊腰,看着就有把好力气。 离了灌口乡,行不到三五里,便入了大山。那西岭雪山方圆近千里,重峦叠嶂,千山万壑。从成都便能远眺的雪峰乃是庙基岭,高约一千七百八十丈,当地人称之为大雪塘。 其实雪峰还在西边,离此地还甚远,已近吐蕃境内。 此际山中仍有积雪未化,老树枯枝,白雪乌山,一片萧瑟。 沐云烟一路话语不绝,云锦书心情恶劣,不愿理她,只苦了萧平安。 好在余化龙和余化虎兄弟都是豪爽性子,不多时便与众人熟了,也爱说话,一路倒也不寂寞。 沐云烟笑道:“你说我对你好吧,我们都走路,就你有人抬。” 云锦书自然不去理她,“啪”的一声,将面前竹帘放下。 余化龙呵呵笑道:“这位爷,你老有的是钱,干嘛不多雇几个滑竿,也不须费力走这山路。” 沐云烟道:“你道这钱来的容易么,自然能省一点便是一点。” 余化虎笑道:“老爷就爱玩笑,那夫人如何坐轿?” 沐云烟道:“女人家岂能下地走路,这是面子,面子,懂么?” 余化龙笑道:“老爷这叫怜香惜玉,俺们懂,懂。”他两人着实孔武有力,抬着个人,于山路之上,仍是健步如飞,说话半点不见气喘。 沐云烟压低声音,道:“还有,老爷也不是舍不得坐轿。听说这山里有贼人厉害,切不可张扬,须知慢藏诲盗,钱财不可露白,出门在外,可得小心谨慎。” 萧平安不住摇头,心道,云兄身上那些都是什么,金光闪闪,只怕一千里外也瞧见了,岂不是睁眼说瞎话。 余化龙和余化虎都道:“老爷高明。” 沐云烟似是得意,又似想起了什么,道:“娘子,你身子戴的都是值钱的物事,可要拿衣服袖子遮住了,我听说这贼人眼睛毒的很,隔十多里都能瞧出金光银色来。” 云锦书只好“嗯”了一声。 余化龙道:“大爷也是夸口,哪有如此本事的贼人。” 沐云烟道:“这贼人的本事岂是你们晓得的。你们可知水盗吃鱼的故事么?” 余化龙道:“小的不知,老爷你给讲讲。” 沐云烟道:“相传鄱阳湖多水贼,有的专以劫掠儿童为生,有时候抓来的孩子不知贵贱,也不知家人是否疼爱,水贼就想出了个主意。先将这些孩子饿上几天,然后给他们吃鱼,若是先夹鱼背,多半就是穷人,榨不出多少油水。若是先夹鱼腹,家中稍有钱财,也能赚上一笔。若是一筷子先夹鱼眼窝那块肉,必是富人之家,而且娇生惯养,当是笔好买卖。” 余化龙笑道:“这贼人倒也聪明,只是若遇到个不会吃鱼的,岂不干瞪眼。” 沐云烟道:“鄱阳湖左近的人家,哪里有不会吃鱼的。” 余化虎道:“我觉着倒是鱼背好吃,鱼肚子软囔囔,鱼头更是没有滋味。” 余化龙笑道:“你个憨货,你才吃过几回鱼。” 萧平安一路不多言语,想到要遇山贼,却是有些紧绷,见沐云烟谈笑自若,云锦书更是闭眼假寐,似是丝毫不放在心上,也是佩服。 突然看到前面远远山坳之中,一块大石之上,似是躺着一人,萧平安凝神观瞧,果然是个人躺在石上,道:“前面有人。” 几人都是吃了一惊,沐云烟看了半天,也不见有人影,气道:“大惊小怪,哪里有人!” 萧平安伸手一指,道:“那边山坳之中,第三块大石之上。” 沐云烟极力睁大双眼,也只看到大石上模糊一点,皱眉道:“我瞧就是个破石头,你眼花了吧。” 余化龙也道:“是啊,怕就是块石头。” 萧平安摇头道:“是个人,穿着藏青长衫,只是不见动弹。” 余化虎惊讶道:“这位爷,真要是个人,你这眼力,跟老鹰隼子也有得一比了。” 沐云烟道:“那过去瞧瞧。” 余化龙忙道:“老爷,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荒山野岭的,谁知道是什么鬼狐仙怪,咱们还是赶路要紧。” 沐云烟道:“青天白日,哪来的鬼狐仙怪,老爷我强盗是怕的要死,这狐仙倒没见过,过去瞧瞧,说不定遇到个美貌狐仙,正好给你们回去当老婆。” 萧平安道:“是个男的。” 沐云烟一瞪眼,道:“男的也去看看!” 好在那山坳就在前方,并不绕远,众人吵吵闹闹,已经走近,余化虎哎呀一声,道:“我的爷,还真是个人。” 余化龙道:“是个死人。” 众人吓了一跳,沐云烟道:“你怎知是死了?” 余化龙道:“这大冷天,躺在雪地里,还能有好?” 沐云烟道:“就算是个死人,咱们遇见了,也该将他好生收殓,也是功德一件。” 余化龙和余化虎都道:“老爷仁义。” 沐云烟又道:“说不定这人身上还有什么值钱的东西。” 余化龙和余化虎虎躯一震,齐道:“老爷英明!” 越走越近,果然见道旁山坳之中,一块大石之上躺着一人,一身青色儒衣棉袍,看年岁也不甚大,躺在石上一动不动。 余氏兄弟放下滑竿,余化龙道:“可惜,还是个读书人。” 沐云烟道:“你过去瞧瞧。” 余化龙登时面露难色,犹豫道:“老爷,我听说强盗都喜欢扮作死人,你若上前去看,跳起来就给你一刀。” 沐云烟也似吓了一跳,哼了一声,道:“没用的东西,你看他分明是个文弱书生,就算是强盗,也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强盗,你胳膊比他大腿还粗,怕个球来。” 余化龙被他说的脸上一红,正要说话,身旁余化虎已道:“我去看看。” 沐云烟拍手道:“这才是个汉子,你去看看,搜出些什么金银财宝,到时多算你一份。” 余化虎哈哈大笑,道:“好咧。”顺着道旁斜坡而上,那山坳在斜坡之上,不过两三丈远。 眼见余化虎要到近前,石上那儒生突然翻了个身,坐起身来,伸了个懒腰,道:“茫茫大梦中,惟我独先觉。好觉啊好觉。” 余化虎猛不防吓了一跳,见那人二十七八岁年纪,剑眉星目,一表人才,只是浑身上下,邋里邋遢,一头黑发也是胡乱打个髻儿。余化虎颤声道:“你,你是活的?” 沐云烟已经骂道:“杀千刀的书呆子,赶快给我滚下来,干什么躲在这里,吓本老爷一跳!” 那书生看看众人,笑道:“这倒奇了,小生好端端的在这里睡觉。你等扰人清梦不说,反说我惊吓了你等,当真是强词夺理,凶蛮的很。” 沐云烟道:“呸,君子坐不垂堂,哪有好人在荒野倒卧的道理,分明就是个贼人。” 书生道:“你怎可污人清白,辱没斯文,小生行道困倦,在此歇息片刻,何罪之有。” 沐云烟道:“莫要废话,你是什么人,从哪里来,到哪里去,身上带了什么,一五一十,从实招来,若有半句假话,嘿嘿。” 那书生吓了一跳,将身边一个蓝布包裹紧紧抓在手中,道:“几位是哪里来的英雄好汉,小生穷困潦倒,只有满腹诗书,可没有半点余财。” 萧平安忍不住道:“这位公子莫惊,我家老爷跟你闹着玩呢,此地荒僻,你怎会孤身在此?” 那书生长舒口气,拱手道:“尊翁好心情,险险吓杀我也。小生姓全,名瑾瑜,草字朴智,贱号临渊。小生要去大川镇,行到此处,听闻山中有贼寇,突然胆寒,想等些人一起上路,也好有个照应。失礼之处,还请诸位莫怪。” 沐云烟道:“原来是全不知,你倒也算有自知之明。” 她故意说话含糊,那全瑾瑜也未听清,只道她说的是“朴智”二字,道:“是,‘朴’乃不加修饰,‘智’是通明事理,家父也寄望小生能坦坦荡荡,明辨是非。还未请教诸位高贤如何称呼?” 沐云烟大喇喇道:“李敢。” 余化龙与余化虎也报了名字。 问到萧平安,他脱口而出,道:“萧平安。”话一出口,便知不妙,他这一路之上,怕露马脚,也不敢说话。此际又分心在想自己练功走火入魔之事,冷不防有人问话,脱口就把真名说了出来。 第三百二十一章 山贼陆 沐云烟一瞪眼,道:“苟管事,你如今已经是我李家的人,如何还对原来姓名念念不忘?” 萧平安忙道:“是,是,在下李苟。”心道,我是李苟,我是李苟,怎地又忘记了。这沐姑娘当真刁钻古怪,竟给我起这么个名字,不是骂我是狗么,这名字叫我如何说的出口。 全瑾瑜朝萧平安使了个眼色,笑道:“兄台不忘根本,才是好的,请教表字如何称呼?” 萧平安微微一怔,沐云烟只安排他叫李苟,可没提过什么表字,只好道:“表字靖言。” 古时男子弱冠方有表字,当年梅盈雪给他起名平安,却是没有表字。萧平安也是年过二十,师娘洛思琴才为他选了这么个字。 全瑾瑜赞道:“靖是平安,平安之言,安定之言,好名字,好名字。” 沐云烟心道,原来他表字靖言,五大三粗一人,竟然叫靖言,哈哈,哈哈,不过这名字起的倒还顺口,偏偏要说反话,道:“兀那穷酸,套什么近乎,好什么好,分明是靖言庸违,象龚滔天。我瞧你就是个不学无术的,快滚快滚。” “靖言庸违,象龚滔天。”一语出自东汉班固《汉书·王尊传》,却是说人言行不一,嘴上说的好听,做起事来却是乖违。 全瑾瑜忙道:“员外息怒,息怒,小生好容易等到诸位一行,还请允小生一道同行。” 余化龙道:“是啊,老爷,咱们不是也去大川镇么,正好顺道,多个人也多分照应。” 沐云烟道:“呸,你看他穷酸样子,就是个拖累,能照应个屁。”她扮的这个富翁当真是嚣张跋扈,这半天大约把这辈子的粗话都说了个干净。 全瑾瑜怒道:“士可杀不可辱,小生就算遇到强盗身首异处,就算被大猫叼了去,也胜过与你这般人为伍。” 一行人继续赶路,全瑾瑜紧紧跟在众人之后,余化虎小声道:“这位相公莫要往心里去,咱家老爷刀子嘴豆腐心,说说而已。” 全瑾瑜哼了一声,道:“大丈夫能屈能伸。” 余化龙嘿嘿一笑,也小声道:“刀子嘴自是真的,豆腐心恐怕未必。这位相公,你跟着咱们,可也要小心在意。” 全瑾瑜道:“小生是斯文人,自不会与他一般见识。” 沐云烟道:“你们嘀咕什么,我可都听见了。” 全瑾瑜道:“听见又怎样,大丈夫光明磊落,神鬼不惧。” 沐云烟道:“本来就没有神鬼,你当然不怕。” 全瑾瑜听她说话,便要生气,道:“你当我读书人好欺么?当年我游历北疆,金兵也遇见不少。” 沐云烟道:“金兵又怎么了?” 全瑾瑜道:“金兵不拿汉人当人,若是野外无人之处碰到,多半拿弓箭射杀,岂不可怕?” 沐云烟道:“你如此胆小,难怪不敢一个人行路。” 全瑾瑜道:“说的轻巧,你就不怕山贼么?” 沐云烟道:“那若是山贼和金兵,你愿意碰到哪个?” 全瑾瑜思索片刻,长叹一声,道:“那我宁愿碰上山贼。” 沐云烟嗤了一声,道:“可笑,可笑。” 全瑾瑜皱眉道:“两害相权取其轻,山贼虽毒,毕竟同胞,取财未必伤人性命,理当如此,有何可笑。” 沐云烟道:“你个倒霉鬼,我两个都不愿碰到。” 全瑾瑜微微一怔,摇头道:“你如此诡计,君子欺以其方,难罔以非其道。” 沐云烟道:“失敬失敬,尊驾张口便能说话,举步就可行走,当真是出类拔萃的奇才。” 全瑾瑜气道:“如何瞧不起人!” 沐云烟道:“你个穷酸,想是落第的秀才,功名也没有,你要真有本事,当下应在临安城呢。”今岁是大比之年,此人不曾去临安,身上自然没有功名。 全瑾瑜听的清楚,似正中痛处,气道:“你当我没学问么,我那是不屑为之,十年寒窗,饱读诗书,岂为功名利禄。” 沐云烟道:“好啊,你有何才学,不妨眼下做篇文章出来瞧瞧。” 全瑾瑜连连摇头道:“没有题目,哪里做的了文章。” 沐云烟道:“天地山川,花鸟鱼虫,哪里不是题目。你便以老爷和夫人为题好了,真做的好,老爷有赏。” 全瑾瑜摸了摸鼻子,面色渐红,道:“这文章要仔细推敲,字斟句酌,岂能说做就做。” 沐云烟嗤的一声轻笑,道:“曹子建七步成诗,史青五步成诗、柳公权和寇平仲三步成句,岂不都是说做就做。难道做篇文章,还叫你想上三十、五十年。” 全瑾瑜道:“如此急智,又不是人人皆有,更何况除了曹子建,他人诗作,不过泛泛而已,玩笑戏作,怎登大雅之堂。” 沐云烟道:“寇平仲七岁三步成诗《咏华山》,举头红日近,回首白云低。这两句,你也敢说是戏作。” 全瑾瑜喃喃道:“这定是他一早做下的。” 沐云烟叹了口气,道:“承认别人比你强这么难么?就算是他事先做下的,你有做好的文章,也可以拿出来看看啊。” 全瑾瑜怒道:“寇大人天纵奇才,我哪里不服气了。你句句强词夺理,分明就是故意刁难,无理取闹。” 沐云烟道:“好,那我宽你一宽,让你一让。还是刚才那个题目,你文章没有,识辩总是有的,若是你做文章,你能讲出什么道理来?” 全瑾瑜冷哼一声,道:“看阁下形容骄纵,目中无人,若是寻常儒生,必要说冶容诲淫,慢藏诲盗八字。但依吾观之,孔夫子最是害人,有钱人奢靡,有容者招摇,固然不庄不雅,却非罪也。奸人盗淫为恶,反追苦主之罪,岂有此理?正所谓圣人不死,大盗不止。” 余化龙叫好道:“相公说的好,果然见识与众不同。” 沐云烟笑道:“果然也就骗骗目不识丁的粗人。你骂人前也多翻翻书,这八个字是孔夫子说的么,分明是《周易·系辞上》的话。周易乃是算卜的书,教的就是趋利避害,何错之有?” 全瑾瑜却是脸也不红,道:“不错,不错,是周易上的话,我一时口误,说错了。” 沐云烟道:“好,便当你是口误,那‘圣人不死,大盗不止。’一言,何解?” 全瑾瑜看看她,慢慢道:“这应是《庄子》里的话。” 沐云烟道:“这次倒没张冠李戴,问你怎解。” 全瑾瑜信心大增,干咳一声,道:“此乃《庄子·胠箧》之言,圣人已死,则大盗不起,天下平而无故矣。圣人不死,大盗不止。庄子乃是师从老子,瞧孔夫子就不顺眼。这话是说,就因为有孔夫子这样的伪善假道学,才有强盗作恶。如今儒家,皆是重利轻义,满口仁义道德,却行不义之事,若是这些所谓的圣人都死了,天下就太平了。” 沐云烟叹道:“庄周老先生好在死的早,他若知道你也读他的书,怕是写也不肯写了。” 全瑾瑜瞪她一眼,道:“危言耸听,那你说该当何解?” 沐云烟道:“庄周和老子何等样人,学泼妇与孔夫子骂街么?人家何尝贬低孔子?我见识虽浅,却也听人说过。庄子讲齐物论,没有富贵贫贱、等级尊卑,便没有纷争。不尚贤,使民不争。不贵难得之货,使民不为盗。没有差异,就没有圣人和大盗。此解有三,一曰不以己度人,不拿自己的尺子去丈量他人。二曰平等,君王渔夫,圣人大盗,皆有自己之道,大道都是平等。三曰不争,你若说自己一定是好的,那别人就是坏的。你是圣人,旁人就是大盗,你不是圣人,旁人自然也不是盗贼。” 全瑾瑜砸砸舌头,道:“你这样解也不是不可。” 沐云烟道:“你这脸皮倒是一绝。” 全瑾瑜道:“你只知掉书袋,都是嘴皮上的功夫,你可知‘格物致知’么?” 沐云烟道:“我瞧这四字你也是一知半解,小半瓶醋晃荡,只怕小半瓶也没有。” 全瑾瑜气道:“当真岂有此理,我不给你露点真本事,你真当我肚里没有墨水。” 沐云烟道:“哎呀,生气了,你莫要把你肚子里的小肚鸡肠都倒出来,臭也臭死了。” 全瑾瑜道:“我来问你,昔年司马光砸瓮救人,他救的究竟是何人?” 沐云烟皱眉道:“不就是和他一起玩的孩子么?” 全瑾瑜道:“是个孩子人人知道,这孩子难道就叫孩子,没根没底,没名没姓么?” 沐云烟道:“书上没写,旁枝末节,鬼才知道。” 全瑾瑜得意道:“我就知道,告诉你,这人也是大大有名,叫做上官尚光,后来也位列宰辅。此人原名上官尚,就因为感激司马光救命之恩,才在自己名字里又加了个光字。” 沐云烟道:“真是有了鬼了,你怎么不说霍光、李光弼。” 全瑾瑜道:“就知道你不信,我是如何得知?当年我亲自跑去光山县,那里有个感恩亭,便是上官尚光所建,亭旁还有碑文。还有上官家的家谱中也记载此事,白纸黑字,铁证如山。哈哈哈哈,你服是不服?” 第三百二十二章 山贼柒 背水吾友,224个推荐,你独占198,我个人觉得你可以是核电站,有个词我不知当讲不当讲,那个,什么什么一柱擎天啥的。其实我已经尽力去规范标点符号,可惜校对的时候,主要精力都看在错字,句子上,很多地方都是一逗到底,写起来就是逗号方便~~~~。哎,太长的段落确实自己不默读的话,自己都感觉不到。对不起大家,有机会再修正吧。 关于司马光砸缸,有人认为,宋时并无缸,只有瓮,故而此故事是假的。其实收口为瓮,敞口为缸,如今发现的很多壁画和实物,都证明宋朝早就有直径超过一米的大瓮,多为瓷器,是完全掉的进人的。 沐云烟鄙视之极,道:“呸,你这是什么狗屁学问。” 全瑾瑜洋洋自得,道:“穷青史不载之玄妙,知天下人不知之事,如何不算学问。” 沐云烟道:“矜奇炫博、夸夸其谈、一无是处,说的便是你了。”哼了一声,道:“司马光食古不化,执拗不知变通,新旧党争,仓促激退,废除新法,未懂取舍,以致内斗不休,国之疲敝。大宋之衰,他难辞其咎,莫怪东坡先生也要叫他一声司马牛!” 全瑾瑜惊奇道:“如此之论,也是少闻,不知是哪位高见?” 沐云烟道:“我师傅说的,怎么,你不服么!” 全瑾瑜连连摆手,道:“怎么会,英雄所见略同,小生是相见恨晚啊。敢问尊师是哪一位,可否有机会拜见?” 沐云烟瞥他一眼,嫌弃道:“你也配!” 众人一路听两人斗嘴,倒也不无聊。行到午时左右,远远见前方道旁一个亭子。沐云烟道:“那是个什么所在?” 余化龙道:“回老爷,那是半山亭,这西岭山甚大,山路也不是一条,前方正是几条路交汇之处,来往的客商也多在此歇息。” 沐云烟假装气喘,道:“甚好,老爷已累的不行,给这穷酸吵的头晕,咱们也赶过去歇息歇息。” 到了半山亭,果然见亭子周围团团坐了十余人,看模样都是过往的旅人,形形色色,三三两两,有的在闲聊,有的喝水吃着干粮。亭子当中坐着一个大汉,豹头环眼,锃亮一个光头,相貌甚是威武,身边围了四五个人,正饮酒作乐,眼花耳热,大声鼓噪。 沐云烟皱眉道:“大呼小叫,成何体统。” 萧平安道:“又与我等无关,出门在外,难得如此高兴,随他去便是。”走上前去,和众人招呼,寻了块大石。 余化龙兄弟做事麻利,放下滑竿,将众人安置下来。云锦书也下了软轿,四人围坐,余化龙兄弟离的稍远几步。 刚刚坐定,沐云烟便低声道:“糟糕,咱们遇到贼了。” 全瑾瑜吓了一跳,道:“什么!” 沐云烟道:“你莫要大惊小怪,出门在外,旅人形形色色,岂有这伙人一般,个个都是青壮?你瞧,他们连衣服都穿的差不多,看似坐的散乱,其实彼此都能呼应,那个坐在亭子当中的,便是他们的头儿。” 全瑾瑜皱眉道:“员外有所不知,这川中境内,多贩卖私盐、茶、油的贩子,都是年轻力壮,成群结队,看似凶恶,但这帮人是不扰黎民百姓的。” 沐云烟道:“是与不是,待我一试便知。”朝那亭子汉子高声道:“这位好汉请了。” 那光头大汉正与同伴喝酒,听声抬起头来,道:“员外招呼,可有何吩咐?” 沐云烟道:“我来问你,你们可是贼人?” 四下突然一静,四坐的人都停了说话。那光头大汉也是愕然,似要发怒,转而忍住,道:“员外玩笑了,我等都是良民,岂是歹人。” 身旁有人朝地上呸的一声,道:“死肥猪。” 沐云烟笑道:“玩笑,玩笑,失敬失敬。”回转身来,道:“想是我太过小心,认错了。” 全瑾瑜连连摇头,道:“员外如此问,也太过儿戏,我反倒瞧着这些人也像贼了。” 沐云烟呵呵一笑,意味深长,似是老谋深算,道:“你有所不知,所谓盗亦有道,既然他矢口否认,便是真的强盗,也不好意思再出手劫咱们了。” 全瑾瑜哑口无言,半晌方道:“员外高论,当真是闻所未闻。” 沐云烟毫不客气,道:“无妨无妨,跟着我,你自是不愁涨不了学问。” 萧平安道:“他们为何都带着根扁担?” 全瑾瑜道:“贩卖货物,自是挑着省力。” 萧平安道:“可是未见他们带着什么货物啊。” 全瑾瑜扭头四下看了看,回过头来,脸色已变,小声道:“员外,你一语成谶,我瞧咱们这次是真的进了贼窝了。” 沐云烟道:“你怕什么,你是读书人,要抢也不会抢你。” 全瑾瑜道:“这又是怎么个说法?” 沐云烟道:“跟你说盗亦有道你又不信,这占山为王,剪径劫道的好汉都有规矩,有七不抢,喜丧的不抢,驿使官差不抢,车船店脚牙不抢,行医的不抢,僧道尼姑不抢,鳏寡孤独不抢,书生不抢。” 全瑾瑜道:“当真么,善哉善哉,不想这贼人也尊师重道,知道爱惜读书人。” 亭中那大汉听的清楚,哈哈大笑,道:“倒也不是敬重读书人。” 全瑾瑜道:“那是为何?” 亭中大汉笑道:“穷酸穷酸,钱不多,话不少,口袋比脸还白,哪个要做这赔本买卖。”身旁几人一阵哄笑。 全瑾瑜摆手道:“莫要取笑,莫要取笑,那这车船店脚牙又是如何说法?” 沐云烟道:“这车夫、摆渡的船家、荒郊野岭的店家、脚夫苦力、做经纪的牙行,这些行当多半与黑道勾连,不是通风报信,就是一个窝里吃饭。你在外行走,遇到这些地方行当,可要多加小心。” 那亭中大汉道:“员外爷真是见多识广,敢问这是要到哪里去啊?” 萧平安道:“不敢不敢,我等要去雅州(今雅安)的。”出门在外,一般与陌生人交谈,自然是他这个管事出面。 大汉道:“既去雅州,为何不走大道?” 萧平安道:“这个,这个……”这个两句,却是说不出来。 沐云烟道:“还要顺道去趟大川镇。” 大汉道:“哦,员外是走亲,还是访友。” 沐云烟道:“做点小买卖。” 大汉道:“我瞧几位不似贩货出来。” 沐云烟道:“我得了消息,大川镇有个铁矿要卖,顺道过去瞧瞧。”川中矿产甚多,宋朝的矿场多包给私人,“召百姓采取,自备物料烹炼,十分为率,官收二分,其八分许坑户自便货卖。”矿主可得八成,乃是一本万利的买卖。 大汉道:“原来员外是开矿的,这可是大买卖。” 沐云烟摇头道:“这矿牌岂是这么好买的,我上下打点,这么几年,大把的银子花出去,这矿可还没看到一丁一毫。” 大汉叹道:“是啊,如今世道艰难,生意可不好做。” 沐云烟道:“谁说不是,出来就要赔钱,可不出来又要坐吃山空。” 一旁余化龙笑道:“路上员外不还说生意经厉害,从没做过吃亏的买卖。” 沐云烟大是不喜,狠狠瞪他一眼,随即对那大汉笑道:“玩笑之言,这夯货倒是当真。” 大汉道:“员外何必过谦,看员外面相就是有钱人,财大气粗,养尊处优,脑满肠肥。” 沐云烟摇头道:“养尊处优就挺好,脑满肠肥就不必了。” 大汉道:“乡下人嘴笨,不比员外是真有学问,说错了话,员外莫要见怪。” 沐云烟叹气道:“风餐露宿、披星戴月,辛辛苦苦,才赚些养家钱。真正的富贵,钟鸣鼎食,足不沾泥,咱们哪能相比。” 大汉道:“这话可不是,我看那锦衣玉食、足不出户的都是假富贵,富不过三代,员外这样深藏不露的,才是真的有钱。” 沐云烟道:“这又是何道理?” 大汉道:“家里没富过的,有了点钱,就好讲排场,穿金戴银,狐朋狗党,大排筵宴,唯恐旁人不知道他有钱。可是一张嘴说话,比杀猪杀狗的还要不如。真有钱的却是藏着不说,衣着也是寻常,出门也不张扬,但坐立行走,言谈举止,自有富贵气,一看就不似寻常人。不知在下说的是也不是。” 沐云烟道:“这位仁兄倒是高论。” 大汉道:“员外何必过谦,我瞧你可就是真富贵。” 沐云烟连连摆手,道:“笑话,笑话,我哪里有什么富贵,不过是早年读过几本书。” 大汉朝云锦书斜了一眼,道:“旁的不说,就尊夫人脖子上这赤金盘螭璎珞圈,还有腰间这块玉,只怕就要三五十两银子。” 沐云烟变色道:“非礼勿视,你怎好偷窥我家娘子!”随即低声道:“实不相瞒,那些都是撑撑门面的,都是铅外面镀金,值不了不少钱。” 大汉哈哈大笑,道:“员外当真是聪明,有一手,有一手。” 余化龙突道:“这真正的有钱人还有一样。” 大汉道:“哦,是什么?” 沐云烟道:“你这夯货,又要大放厥词。” 余化龙不以为杵,笑道:“这假有钱的,花钱如流水,这真有钱的,却是小气的紧,一个铜板恨不得掰成两个用,宁肯自己走路,也不肯花钱雇车。” 第三百二十三章 山贼捌 沐云烟怒道:“大胆奴才,反了你了。” 大汉哈哈大笑道:“如此说来,倒是愈发像了。” 沐云烟道:“富人都吝啬小气,这分明是诋毁之言,如何当的了真。” 大汉道:“我倒也瞧出一样。” 沐云烟道:“什么?” 大汉道:“先前我看这几位落座,同是大石之上。这位夫人有软垫铺下自不必说,这五位却是各有不同。这位管事先生和这个秀才,都是掸掸灰才坐下,这位秀才还选了个靠边好放脚的地方。这两位抬滑竿的,看也不看,一屁股就坐了下去。而这位员外爷,虽也是直接坐了下去,却是寻了个平坦靠当中的地方。” 沐云烟道:“哦,这又是怎么说?” 那汉子道:“这两位抬滑竿的苦哈哈,一身破衣,自然是不讲究,哪里都能坐下。这位管事衣服甚新,想是爱惜,怕地上有土,坐的脏了,故而要先掸一掸。秀才衣服虽也破旧,却要拿身份,也要掸上一掸,显得自己也爱干净,另外寻个好搭脚的地方,还要坐的舒坦。唯独员外不同,员外衣衫最新,却是不怕地上不干净,自是穿过就扔,不在乎这身衣衫。这里二十多个人,只有员外一个盘腿而坐,还要把脚收在衣服下面,自是平常约束惯了,不管到哪里,仪容都要端正。” 沐云烟叹道:“不想仁兄观察竟如此细致,不知仁兄是作何营生,莫非是当差作公的么?” 大汉笑道:“我等与当差的倒没少打交道。” 沐云烟似是害怕,身子缩了缩,道:“这个,仁兄眼光如此锐利,想必我等几人身无长物,囊中羞涩,无有银钱,也是瞒不过诸位了。” 大汉道:“不错,看几位随身包裹行囊,不似有银钱重物。” 沐云烟道:“正是,正是。” 突听余化龙余化虎兄弟齐齐发笑,越笑越是大声。 沐云烟道:“疯了疯了,这两个夯货彻底疯了。” 余化龙和余化虎两人大笑声中,突然双双长身而起,手一翻,已各从腰间掏出一把短刀。 沐云烟惊道:“是贼,是贼,原来你们两个才是贼。” 余化虎道:“先前既然你都说了车船店脚牙,我兄弟又怎好叫你失望。” 周围众人见两人突然亮出兵器,纷纷起身避开,那亭中光头大汉却是咧嘴大笑,似是热闹看的有趣,身旁几人,也是不见惧色。 全瑾瑜离的最近,见两人凶相毕露,一张脸登时煞白,一声惊呼,跳到一旁。 沐云烟脸也白了,道:“两位好汉息怒,两位好汉饶命。” 看看萧平安和云锦书两人,却都是无动于衷。心中暗骂,你们两个白痴,这是打劫啊,遇到强盗了,你们是良民好不好,有点反应好不好!这个书呆子都比你们强上百倍。装作惊吓,身子一缩,手在萧平安大腿上狠狠一掐。 萧平安仍在想内功之事,倒有大半心思不在此处,冷不防被沐云烟狠狠一掐,一声惨叫。 沐云烟、全瑾瑜与那大汉搭话,他完全插不进嘴,只觉这装傻充楞的事儿,实在是不好做。猛见余化龙兄弟图穷匕见,撕破脸来,若是平日,只怕一伸手,已将两人刀子夺下。此时念念不忘,自己乃是个寻常富人家的管家,光顾着这茬,反忘了该如何反应。 余化龙看他样子狼狈,也是好笑,道:“你这人忒也没用,白长了这么大个个子。” 萧平安装作害怕,道:“好汉饶命,好汉饶命。” 一旁云锦书却是头也不抬,他被逼着扮作女人,心中老大的不高兴,也不耐烦敷衍。 全瑾瑜半个身子躲在萧平安身后,道:“苟先生莫要怕他们。”见亭里亭外,都是人头,贼人不过两个,胆气也壮了几分,硬起脖子道:“朗朗乾坤,竟敢持械行凶,你们就不怕王法么?” 余化龙哈哈大笑,手中短刀一晃,道:“王法?老子这把刀便是王法。” 全瑾瑜两股战战,口中仍是道:“你们不过两人,我们有四个,可不怕你们。” 余化虎大笑道:“你们一个女人,一个穷酸,一头肥猪,一个傻大个,有甚屁用。” 全瑾瑜想着确是自己人多,道:“耗子急了也咬人,你们莫要逼人太甚,小心我等拼个鱼死网破。” 余化龙和兄弟对视一眼,齐声大笑,余化龙道:“就凭你?” 全瑾瑜挺胸道:“布衣之士也,怀怒未发,休祲降于天,若士必怒,伏尸数人,流血五步!” 余化龙皱眉道:“你叽叽咕咕说的什么?” 全瑾瑜道:“我说,你们若真把我们惹急了,我们一生气,也是很厉害的。” 沐云烟怒道:“闭嘴。” 众人都是一惊。 却见沐云烟朝全瑾瑜怒道:“你个臭穷酸,你自己想死,莫要带上我们。这两位好汉肯出手,那是看得起咱们,你不笑脸相迎也就罢了,竟然唧唧歪歪,大放厥词,当真是不识好歹。” 全瑾瑜双目圆睁,仰天道:“天哪,我前方浴血奋战,不想身后你城门拱手献人,背惠怒邻,弃信忘义。非人哉,非人哉!” 沐云烟道:“你浴血个屁,你嘴上说的畅快,我就瞧不见你双腿一直抖啊抖么。” 全瑾瑜神情尴尬,道:“你我都是读书人,不要一口一个屁股可好。” 沐云烟道:“你歇斯底里,试图负隅顽抗,定是身上带了什么值钱的物件。” 全瑾瑜气道;“你当真是寡廉鲜耻、无耻之尤,我好心助你,你却居然想的祸水东引。小生身无长物,不信你们来搜。” 余化龙听的又是好笑,又是好气,短刀出手,在全瑾瑜和沐云烟面前虚劈两记,嗖嗖风响,道:“都他妈给我住嘴。” 沐云烟摇头道:“两位好汉,莫要与这书呆子一般见识,我等身上着实不曾带多少银两,这里有五十两银子,还请两位高抬贵手。” 余化龙道:“五十两银子,打发叫花子么?” 沐云烟道:“说出来不怕两位笑话,老朽家道早已中落,如今是打肿脸充胖子,不见连轿子也雇不起两顶。”一指全瑾瑜道:“想来他身上才藏的有钱。” 全瑾瑜怒道:“又来害我,小生跟你拼了。” 余化龙和余化虎相视哈哈大笑,余化龙道:“李员外你演的真好,只可惜……” 突然两步走到滑竿软轿之旁,那软轿骨架乃是大竹,椅面椅背乃是藤编,外铺毛毯。两人伸手抓起椅子,齐齐用力,只听咔嚓咔嚓几声,竹椅破裂,接连又是“叮叮当当”数声,几根又粗又长的黄灿灿的金条落在石上。 余化龙和余化虎挥刀劈砍,不断有金条自椅上竹中掉落,不多时石上已是堆了三十几条金子。 两人哈哈大笑,余化龙道:“你们这三头肥羊一路装的倒像,这七十两金子藏在椅子里,当咱们兄弟俩是木头疙瘩不成。” 沐云烟脸色难看,强笑道:“原来金子是从竹子里长出来的,今日倒是大开眼界。” 余化龙道:“少废话,叫你家娘子把金银首饰都撸下来,省的咱们兄弟出手,须是面子上不好看。” 不待沐云烟开口,云锦书已将项圈,钗子,手镯,一发取了下来,扔到石上。 余化虎掂起一个绾臂金环,张嘴咬了一口,吐了口唾沫,道:“呸,还真是铅的,我说怎么瞧着不对。” 沐云烟和萧平安几人已经躲到一旁,沐云烟看着石上黄金,满脸懊恼之色。 全瑾瑜却是喜道:“活该活该,真正活该。” 沐云烟咬咬牙,对那亭中光头大汉道:“这位仁兄,这贼人不过两个,诸位若是肯伸援手,我当以一半黄金相酬。” 那大汉哈哈大笑,道:“不错,这里十九个人,都是我的伴当,个个都是一等一的好汉。”话音未落,周围十多人齐齐站起,呛啷啷一阵急响,各自扁担中果然都藏着兵器。 沐云烟似是松了口气,随即道:“不对啊,我瞧算上仁兄,也只有十七个啊。” 那大汉笑道:“是啊,还有两个在哪里?你们两个还不快把金子给我抬上来!” 余化龙和余化虎齐声答应,道:“是,七哥!” 沐云烟大惊,道:“你,你,你是……” 那大汉大笑道:“说出来吓破你的狗胆,老子就是灌云寨的飞天豹子吕开山是也!” 第三百二十四章 虎穴壹 全瑾瑜惊道:“你们就是灌云寨的山贼!” 吕开山道:“那还有假!小的们,收钱,回寨了!” 众山贼齐声答应,将黄金归作一处,那包裹包了,几件假首饰也未落下。望望全瑾瑜,道:“书呆子,你还要拼么。” 全瑾瑜愁眉苦脸,道:“罢了,你们人太多了。” 吕开山哈哈大笑,道:“我还道你真是条好汉。” 沐云烟摇头道:“你先前还说自己不是贼人,当真是言而无信。” 吕开山道:“此一时,彼一时,你谎话可是说的比我还多。我最恨装穷藏私的阔老爷,你自己犯我忌讳,还有什么好说。” 沐云烟道:“难道我说实话,你们就不抢了么?” 吕开山道:“自然还是要抢的。” 沐云烟道:“那便是了,左右你都要抢,如何还能怪我。” 吕开山身边一人道:“你们废话实在太多,不抢你们都对不起祖师爷。” 沐云烟道:“你祖师爷是谁?” 那人随口一说,却不想她竟反问回来,气道:“我哪里知道!” 沐云烟道:“你做强盗的,老祖宗都不知道,教你个乖,强盗的祖师爷就是盗跖,又叫柳下跖,乃是大圣人柳下惠的弟弟。” 那人拔刀出鞘,道:“好叫你牙尖嘴利。” 吕开山伸手拦住,笑道:“算了,算了,你这员外,胆子不小,倒也有趣。” 余化龙道:“七哥,此人嘴巴厉害的很,秀才都不是对手。” 吕开山道:“那咱们还跟他啰嗦什么,快快回山。” 沐云烟急道:“且慢!” 吕开山皱眉道:“你还有何事,金子可是不会还你的。” 沐云烟暗自皱眉,心道,这帮贼人怎么说走就走,若不能上山,这一番做作岂不都是白费,这群山贼也都是蠢蛋,这几十两金子就知足了,如何成的了大事,绑票不会的么!干咳一声,道:“嗯,这个,哎,其实方才我确实骗了好汉。” 吕开山道:“什么?” 沐云烟道:“其实老夫家中,还是有不少钱的。” 吕开山道:“那又如何?” 沐云烟道:“家中小儿也是孝顺的很。” 吕开山道:“那你倒是福气。” 沐云烟心底已是忍不住破口大骂,心道,好个蠢笨如牛,没有追求的强盗,简直跟萧平安都有的一比!道:“老夫家离此也是不远,骑马半日就到了。” 吕开山道:“那倒是好,你速速回去,也免得家人记挂。” 沐云烟只觉两眼一黑,把心一横,直接道:“破财消灾,我也认了,久闻灌云寨大名,我等也想跟上山去,开开眼界。” 众山贼面面相觑,都是惊的呆了,吕开山摸摸脑袋,看看众山贼,道:“如今肥羊胆子都这么大了么,还是咱们太过好说话?”突然怒喝一声,道:“大胆肥羊,竟敢消遣你家大王!” 沐云烟道:“好汉息怒,好汉息怒,实是在下最近刚看了本《射雕大侠剿匪记》,对诸位占山为王的好汉甚是神往,真的只想长长见识,满腹崇敬之心,绝无怠慢之意。” 众山贼哈哈大笑,一个山贼道:“《神雕大侠奇情记》都出了一半了,你还在看《射雕大侠剿匪记》。故事写的好听,今个回去,叫九儿再读两回听听。射雕大侠把咱们做山贼的写的着实惨了点,不如神雕大侠听着过瘾”。 吕开山道:“我劫了二十年道,还是初次碰到你这样的。山寨岂是你想看就看的,快快赶路去吧。” 沐云烟道:“在下做生意的本钱都叫你抢了,还赶什么路。既然生意没了指望,还不如跟你上山去玩玩。” 一旁全瑾瑜也似傻了,喃喃自语,道:“高人,当真是高人。” 吕开山又是好气又是好笑,道:“快滚,快滚,若再啰嗦,一刀一个,管砍不管埋。” 这吕开山当真是铁疙瘩一块,油盐不进,沐云烟七窍生烟,只好朝云锦书连使眼色。 云锦书不能当瞧不见,只好咳嗽了一声。可那吕开山和一伙山贼,并无一人看他,只好更大力,又咳了一声。 这下吕开山倒是听的清楚,看她一眼,道:“山中风大天凉,你穿的忒也少了,怕是要伤风发热。” 这下就连云锦书都险些跌倒,心道,你除了相貌,哪里有个山贼样子,强盗祖宗的脸都要给你丢尽了,道:“英雄如此关心,叫小女子好生感激。” 沐云烟连连点头,在身后伸出手指,赞他说的好。 吕开山道:“也没什么,你既然身子不好,就叫你家官人速速带你去罢。” 云锦书显是也豁出去了,道:“哎,英雄侠义可亲,可比某些人强的多了。” 吕开山奇道:“夫人这话何意?” 云锦书道:“好汉你上前来。” 吕开山探头上前,道:“什么话神神秘秘?” 云锦书道:“好汉,贵寨中不缺个压寨夫人么?” 吕开山吓了一跳,连退几步,道:“夫人,请自重!” 噗嗤一声,却是萧平安忍俊不禁,笑出声来。 余化龙哈哈大笑,道:“七哥,我瞧是这妇人看上你啦。” 沐云烟道:“你是嫌弃她丑么?如此不给本老爷面子,当真是气煞我也。” 吕开山睁大双眼,看看沐云烟,连连摇头,突然骂道:“男盗女娼,果然没一个好鸟。呸,没得污了我的耳朵,咱们走!” 一群山贼哈哈嬉笑,跟在后面,上了一条山路。 萧平安望望沐云烟,道:“眼下怎么办?” 沐云烟瞪他一眼,道:“怎么办?追啊!” 几人紧紧跟在山贼之后。那吕开山见了,眉头直拧成一股绳。 余化龙笑道:“这几人倒也有趣,咱们怎么办?” 吕开山道:“不管他,走快些。” 山贼迈开步子急行,身后几人似是跟的狼狈,却不落下,就连那妇人,也是不见疲态。 沐云烟见那全瑾瑜竟也跟在身后,皱眉道;“酸秀才,你干嘛也跟着,我们疯了,你也疯了么?” 全瑾瑜正色道:“我生平走南闯北,就爱闻些奇人奇事,遇到的怪人,没有一千也有九百,如诸位这般骨骼清奇的,也是少见,诸位去哪里,我定也要跟去瞧瞧。” 一行人直入大山,山路渐渐崎岖难行,走了一个半时辰,倒是山贼慢了下来,翻过一道山梁,众山贼在个溪边,停下喝水休憩。 萧平安、沐云烟四人,就在山贼几丈外,也不避讳。 吕开山在一块大石上坐下,道:“你们几个也是猪油蒙了心,癞蛤蟆跳油锅,自寻死路。” 沐云烟道:“你才是癞蛤蟆。” 吕开山道:“你倒像个女人,嘴上半点不肯吃亏。” 沐云烟道:“你们定是伙无恶不作的贼人,山上都是人头白骨,尸山血池,故而不敢叫人瞧见。” 吕开山道:“胡说八道,我灌云寨劫富济贫,替天行道,闻名遐迩,可比当年水泊梁山。” 沐云烟道:“自吹自擂谁不会。” 吕开山道:“倒是你们几个,定要上山,究竟是何道理?” 沐云烟道:“实话告诉你,我们乃是朝廷的钦差,就是要上山打探你们消息,好将尔等一网打尽。” 众山贼哈哈大笑,余化龙道:“员外爷,你这谎话真是张嘴就有。” 吕开山道:“你个死胖子,为什么非要上山。” 沐云烟道:“你个死秃子,干什么不叫我们上山。” 吕开山神色大变,身子绷直,阴沉沉道:“你说什么?” 沐云烟和云锦书对视一眼,看看吕开山的光头,似是恍然大悟,齐声道:“你个秃子!” 身之发肤,受之父母,古时除了和尚,光头的多半都是确实长不出头发。 吕开山大怒,一跃而起,道:“小的们,都给我捆了起来,押上山去!” 全瑾瑜慌了,急道:“误会,误会,小生与他等素不相识,绝非一路啊。” 吕开山理也不理,一挥手,道:“还敢聒噪,一并捆了。” 灌云寨的山贼自然不会在雪峰落脚,而是立寨在白沙岗一带,其地名为“阴阳界”。 逶迤千米,西侧寒冷干燥,东边却是温暖湿润。一边是晴空万里,湛湛蓝天,一边是云蒸雾涌,朦胧世界。若阴阳两界分明,变化无常,世所罕见,蔚为奇观。 白沙岗上,尽是裸露的嶙嶙白云岩,银光闪烁,脊顶宽不足六尺,如刀削斧劈,险峻惊人。 越过一段山脊,转而向下,不多时,前面已是一个山谷。 那山谷甚大,只怕容纳万人也是绰绰有余,三面都是悬崖绝壁,唯一的入谷之路,也是开在半山腰上。山道最宽处也不足五尺,狭窄之处,堪堪通人,一侧便是深谷。 当真是个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险要所在。 萧平安几人都是惊叹,有此天堑,难怪官兵攻打不下。 吕开山面有得色,道:“如何?” 沐云烟道:“我若为将,当火攻之。” 余化龙道:“好计策,不过山谷中有大洞穴,还有暗河。” 第三百二十五章 虎穴贰 沐云烟皱眉道:“我重兵围之。” 又一山贼笑道:“谷中存粮,两年绰绰有余,还有瓜果。” 沐云烟沉默不语。 吕开山笑道:“怎么,将军没有计策了么?” 沐云烟道:“吾还有奇策一万九千九百九,但看尔等不失为精良之师,豪杰之士,打算招安你们。” 宋朝造反奇多,仅史书所载便有四百三十三次,但却少有闹大,更没有真正颠覆皇朝。究其原因,宋朝的招安政策也是一大原因。 其一,宋朝军队羸弱,战斗力低下,别看是拿锄头镰刀的泥腿子,但官军发挥稳定,该打不过一样打不过。其二文臣治国,更是以和为贵,能不打仗坚决不打。其三,招安条件优厚,只要投降,不但不追究罪责,还有封赏,乃是入朝当官的一条捷径。其四,国库空虚,打仗太过烧钱,远不如招安来的实在。 沐云烟本是戏言,吕开山却是神色微变,自顾走到前面,再不与众人说话。 沿着羊肠小道,迤逦而行。道旁不时闪出手持长枪的山贼,喝问口令。余化虎走在前面,一一应对。 又走了半个多时辰,慢慢转到山脚之下,离山谷越来越近。一路隐藏在山侧的暗哨越来越多,连口令也变了。先前的口令乃是“山猪”对“麻盐”,进了山谷,则变成了“天青”对“黑狗”。 沐云烟不住大发议论,道:“什么山猪,麻盐,天青,黑狗,不通,不通。” 众山贼说说笑笑,也无人理他。 萧平安道:“这些山贼好不严整,倒比当兵的还规矩。” 沐云烟登时不喜,道:“少见多怪,你当过兵么?一群乌合之众,也就唬唬你们这些外行。” 说话间,山谷中多了一道栅栏,高约二丈,栅栏前有壕沟、鹿砦、陷马坑,中立寨门,门前有提刀持枪的守卫。栅栏之上,也见有人带着兵刃巡视。 如此这般的寨门,竟是连过了三座。随后眼前豁然开朗,一条大路直通谷中,两侧梯田沿山谷而上,此时天寒,田中空空如也,层层叠叠,却更显得规整。道上不时可见行人,有老有少,有男有女,便与寻常村落一般无二。 穿过田地,眼前便是个村落,房屋鳞次栉比,足有千户之多。 吕开山带着几人,一路穿过街道,沿途不住有人与他招呼。一刻钟功夫,到了一处大大竹楼。吕开山带几人入内。 沐云烟大大咧咧,丝毫不以为意,道:“为何不见聚义厅,莫不是瞧不起我等,我要见寨主,当家的。” 吕开山道:“聚义厅是真的没有,你多担待,寨主倒是就在里面。” 沐云烟道:“太过小气,太过小气,难怪不成气候。” 竹楼之中,坐着一人,五六十岁年纪,穿着棉袍,三绺长须,卧蚕眉,丹凤眼,不怒自威,若是红脸,倒仿佛关公一般。正拿着本书看,见了吕开山,看看身后萧平安几人,皱眉道:“劫些财物也就罢了,怎么把人也带进来了。” 吕开山呵呵一笑,道:“寨主,这几个颇是有些古怪。” 那寨主道:“怎么?” 吕开山道:“这几人,男的扮作女的,女的扮作男的,装疯卖傻,非要跟上山来,我一时也猜不透他们用意,只好带上来请寨主发落。” 萧平安、沐云烟、云锦书三人都是大惊,云锦书和萧平安都是暗运内力,要挣开绳索。一提内息,立觉身子酥软,软绵绵如同醉酒一般。 吕开山摇头道:“几位有恃无恐,我倒也不敢大意。路上几位要喝水,我自作主张,加了些‘行气醉仙丸’。这药吃了,平常也没什么,若是一运内息,就不免如醉酒一般,瞬间化作一堆烂泥。” 萧平安三人这才知道,装模作样的倒是这看似鲁莽的吕开山,自己三人才是上了人家大当。 那寨主点点头,道:“是什么来路?” 吕开山道:“这个倒不知道,只是在这个人身上搜出这个。”说着一指萧平安,伸手入怀,拿出一块牌子来,上前两步,双手递上。 那寨主伸手接了,看了两眼,道:“你是玄天宗的人?” 那铁牌正是玄天宗的令牌,乃是萧平安去柳家堡拜寿之时,玄天宗有人想抢宋源宝的马,被众人教训一番后,又被褚博怀神不知鬼不觉取了这块牌子,顺手给了萧平安。 萧平安一直放在身上,自己都险些忘了。萧平安此时一见,自己也有些意外,倒不知如何回答。 沐云烟已经抢先道:“不错,我等正是玄天宗教下弟子,大家都是自己人。” 萧平安身上竟揣着玄天宗的令牌,她与云锦书也未想到,但这并不妨碍沐大小姐立刻就编出故事来。 那寨主呵呵一笑,道:“我灌云寨与你玄天宗井水不犯河水,几位来我处作甚?” 沐云烟道:“久仰寨主大名,想和寨主联手做一笔大买卖。” 寨主道:“哦,你们认得我?” 沐云烟道:“寨主大名如雷贯耳,哪个不知,哪个不晓。” 吕开山忍不住笑道:“那我家寨主姓甚名谁?” 沐云烟道:“这个,前辈名讳,岂能轻言冒犯。” 那寨主淡然一笑,道:“我不是什么前辈高人,我姓谢,名廷隐,我等不与江湖上的朋友来往,这名字倒确无几个人知道。” 沐云烟道:“是,是,谢老前辈,我们教主也是久仰大名。” 谢廷隐道:“贵教教主竟也知道老夫,实叫老夫惊喜。”微微一笑,道:“眼下天也是晚了,你带几位朋友下去,好生歇息,有什么事,你们不妨再多想想周祥,明日你我再说不迟。” 吕开山将几人带入一座竹楼之中,笑道:“这几位乃是稀客,你们可要好生招呼,莫怠慢了人家。” 几个山贼齐声答应。沐云烟没好气道:“废话少说,先拿两盆开水来。” 过不多时,果然有人送了两盆滚开的热水进来,几人随身的包裹也一并送来。 萧平安看看,里面东西丝毫未动,就连那块玄天宗的牌子也还了回来,一册《大正离天拳》也放的好好的,独是少了一把长歌剑。 沐云烟自从包裹中取了些药粉,撒在盆里,只听呲呲一阵急响,面盆上腾起一阵青烟。 全瑾瑜奇道:“几位这是做什么?” 沐云烟也不理他,拿两条面巾扔到盆里,泡了一阵,取出来,与云锦书一人一条,湿漉漉的搭在脸上。 云锦书进屋就将身上衣服扯下,铁青着脸,如今两人躺在椅上,盖着湿巾,都不言语。 全瑾瑜更奇,问萧平安道:“原来贵府洗脸也如此讲究。” 萧平安道:“我这两位朋友是易了容的,眼下要把脸上的东西取下来。”他见识过韩谦礼的手段,大致上也都明白。 全瑾瑜兴奋道:“易容术么,想不到几位竟有如此手段,今日倒真大开眼界。” 过了半盏茶功夫,云锦书坐起身来,手拿面巾,在脸上一阵揉搓,连换了几块面巾,便如洗脸一般。丢弃的面巾之上,有少许猪皮一般的碎屑和面团一般的物事。转眼间,云锦书已恢复了本来面目。 全瑾瑜啧啧称奇,道:“当真是妙不可言。” 说话间,沐云烟也将脸上湿布取下,却不如云锦书一般揉搓,反是从包裹中取出一个木盒,从中拿出一把雪亮小刀,一刀便朝脸上刺去。 全瑾瑜吓了一跳,惊呼出声。 却见沐云烟刀子插在脸上,一丝血也无。 沐云烟手腕轻轻一滑,脸上已经开了条缝,随即一根小指插入其中,只见她面上立刻鼓起一个大包。手指一掀,一块面皮已经翻起。沐云烟手上不停,一手揉捏翻拉,一只手拿刀,不时插入面皮下切削。 全瑾瑜和萧平安都是瞧的呆了,萧平安当年所见韩谦礼的手法,虽与沐云烟有相似之处,却远不及沐云烟细致娴熟。 不多时,只见沐云烟一低头,双手盖住面孔,再抬起头来,已是一张吹弹可破的粉嫩娇颜,手中拿着完整的一张面孔。 全瑾瑜眼也直了,道:“神乎其技,神乎其技。”揉揉眼,道:“姑娘如此花颜月貌,怎舍得遮掩,当真是暴殄天物,珠玉蒙尘。” 沐云烟丝毫不领情,见他一双眼眨也不眨,却是一直盯着自己手中面具,道:“滚开,你个马屁精。” 全瑾瑜摇头道:“以金丝金线为经纬,织就底子,以兽皮覆其上,再涂以药膏,粉底之上,画上眉目纹理,当真是好手段,好手段。” 沐云烟“咦”了一声,道:“看不出来,你这穷酸还有如此眼光。不是兽皮,乃是鱼皮和蚕丝膜混合硝制。” 全瑾瑜道:“我拜小姐为师,你传了我这术法如何?” 沐云烟道:“做你的清秋大梦。你一个穷酸,要学易容术,定是不怀好意,拿去做贼。” 全瑾瑜道:“非也,非也,我打算写在书里,也好流传后世。” 第三百二十六章 虎穴叁 多谢背水兄弟,宫装女子的推荐。各位走过路过的英雄好汉,贴吧知乎什么的帮推推书吧,仆街仆的太惨了,行侠仗义,拔刀相助的时候到了! 沐云烟眼睛瞪的老大,道:“什么你都敢往书里写的么,想是疯了。” 云锦书一路扮作女子,不敢说话,早憋的坏了,此际去了脸上物事,摇头道:“你们这些穷酸,为求自己扬名,什么都往书里写,最是该死。大宋的好东西,都被辽人、金人、西夏人偷去。” 宋人最重文风,印刷之术也是日新月异,文人着书立说的热情空前高涨,更是治学严谨,写些什么,唯恐不精细详实。其中不少涉及工艺制作之术,甚至步人甲、机弩这样的国之重器,也是图解的详实清楚。 宋人自然也知此有泄密之虞,但宋朝善待文人,干不出封笔的事情,只能严禁向异族异地传播。 神宗元丰元年多次下诏,“诸榷场除《九经疏》外,若卖余书与北客,及诸人私卖与化外人书者,并徒三年,引致者减一等,皆配邻州本城,情重者配千里。许人告捕,给赏。” 但收效甚微,大宋有些什么,要不了多久,金人,西夏人统统知道了。而且得来全不费工夫,去趟书店就行。 全瑾瑜道:“此乃人之祸,岂是书之罪?” 沐云烟道:“说的对,便是如你这般沽名钓誉的人之过。” 全瑾瑜知道辩她不过,拱手道:“想来几位的名字也是假的了,请教……?” 萧平安道:“不敢,我叫萧平安。” 云锦书皱皱眉,还是回道:“云锦书。” 沐云烟却道:“你当我跟他们一样么?”看看萧平安、云锦书两人,洋洋得意,道:“莫说我瞧不起你们,如此便懈怠了么,人一问就说,你怎知道他不是奸细,难怪不能成事。” 云锦书没好气道:“你还有心情得意,如今被人一网打尽,你还有什么高招?” 萧平安道:“须怪不得沐姑娘,咱们已经乖乖叫他们绑了,谁想到那人还会给咱们下药。” 沐云烟道:“是啊,你不也上当了么。” 全瑾瑜道:“那两个抬滑竿的兄弟,我早瞧出不是好人,身轻体健,气力惊人。” 沐云烟道:“要你说么,本就是找的贼来。” 正说话间,有人敲门而入,却是拿了菜饭过来。 待他出去,沐云烟道:“假惺惺,这饭菜里不知道又有什么。” 萧平安却是大喜,接过摆在桌上,招呼众人一起来吃。 沐云烟吓了一跳,道:“你这傻子,就知道吃,饭里有毒怎么办?” 萧平安道:“我瞧那谢寨主不像坏人,该不会下毒毒我们。” 沐云烟道:“你知道什么,知人知面不知心,看着像好人的才叫人防不胜防,难怪别人要叫你大木头。” 云锦书也坐下吃,道:“眼下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害我等又何须下毒。” 全瑾瑜也坐下,拿筷子夹了块青菜,道:“正是,正是,先吃饱再说。” 沐云烟冷笑一声,走到门前,道:“既然如此大方,门外想来也无人看守,咱们打开门,这就跑,岂不是好。” 打开门,却见余化龙余化虎兄弟站在门口。 沐云烟道:“你们这两个坏蛋,在这里干什么?” 余化龙笑道:“咱们哥俩怕这山谷里有大虫豹子,惊吓了列位,特来做个保镖。” 沐云烟道:“放屁。”“砰”的一声,重重将门关上,道:“你们看见了,分明当咱们就是阶下囚,有这样的好人么?” 全瑾瑜和云锦书都不说话,只顾埋头吃饭。萧平安道:“沐姑娘,你也来吃些吧,走了一天,也该饿了。” 沐云烟瞥了一眼,见只有两盘菜,一个青菜,一个豆芽,一丝油星也不见,还有一盆白饭。 不仅如此,这三个男人好没风度,两个菜就剩些汤水,皱眉气道:“喂猪的东西,我才不要吃。” 萧平安哦了一声,将最后一根菜叶夹进碗里。 沐云烟更气,道:“你们一群大男人,全指着我一个女子出主意,自己倒是吃饱喝足,还是人么?哼,我也不管了。” 云锦书将碗里最后一口饭吃下,这才放下碗筷,道:“一路都是你做主,你开心还来不及,哪里有我等说话的余地。” 沐云烟气道:“没有叫你说话么,什么主意不是大家商定的,你眼下来翻后账,早干什么去了。” 全瑾瑜打了个嗝,道:“事到如今,我等不可互相埋怨,该当团结一心,共度难关才是。” 沐云烟道:“闭嘴,你继续吃,撑死才好。” 全瑾瑜道:“狗咬吕洞宾,当真是不识好人心。” 云锦书道:“我等又不认识你,不须你来提点。” 全瑾瑜道:“难不成眼下小生不是与诸位关在一处么?” 云锦书道:“早叫你不要跟着,你自己不听,怪的谁来。” 全瑾瑜道:“可你们也没说你们是什么帮派玄天宗啊。” 云锦书道:“这倒奇了,我们是什么人,干嘛要说给你知道?” 全瑾瑜道:“如今你我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自当坦诚相见。” 云锦书冷笑一声,道:“那山贼抓我等之时,不知是谁说素不相识,绝非一路。” 全瑾瑜面上一红,道:“权宜之言,如何当的了真。” 云锦书道:“只怕无心脱口而出,才是肺腑真言。” 全瑾瑜也是不喜,反唇相讥道:“看阁下才是主事之人,居然扮作女子,一言不发,反叫个女人抛头露面,当真是英雄豪杰!” 云锦书怒道:“你当我想的么!” 全瑾瑜道:“那谁知道。” 云锦书更怒,道:“你竟也敢与我争吵。” 沐云烟道:“师兄,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人家说你不好,你立马就要骂回去,人家当然要和你吵架。” 云锦书气道:“还不都是怪你。” 沐云烟自顾道:“打架拳来脚往,寸土必争。平日里恩怨,有仇却不能立刻就报,须得忍个几日,再回敬于他,旁人也不至说你小气。这么简单的道理你都不懂,老大一个人,成熟稳重一点会不会。” 云锦书没好气道:“你寅吃卯粮,出门半年,就把身上的钱花个精光。做事随心所欲,惹是生非,还净出馊主意。你还好意思说我不稳重,我问你,什么叫成熟?” 沐云烟笑嘻嘻道:“你跟旁人说话,他说的话你听不懂,你觉得他是不是傻,这就是不成熟。你跟他说话,他说的你听不懂,你要先想一想,是不是自己傻,这就是成熟。师妹我神机妙算,有时候你脑子跟不上,我也不怪你,多想想不就好了。” 云锦书道:“还钱!” 沐云烟脸立刻耷拉下来,皱眉道:“不就是欠你三百两银子么,又不是不还,天天挂在嘴上,你也不嫌烦,小气鬼。” 一旁全瑾瑜乐呵呵瞧两人吵架,如今半点没有劝架的意思。 萧平安终于吃饱,抬起头来,道:“我瞧也不怪咱们,咱们本来打算的挺好,谁知道那姓吕的如此狡猾。” 沐云烟见桌上两个盘子光溜溜,连汤都被萧平安泡饭吃了,饭盆里米饭也只剩一小团。突觉腹中一阵咕噜咕噜,越想越气。突地冲到门口,一把扯开房门,冲着外面余化龙道:“喂,你!” 川中的竹楼,为避潮湿,都是离地数尺,有的下面还要圈起来养猪。那余化龙此际靠在竹楼台阶之下,昏昏欲睡,见突然冒出一个美貌少女,也是吃了一惊,随即惊道:“你是李员外!” 沐云烟道:“李你个员外鬼,本小姐饿了,给我做个蜜汁脆烧鸡,一个东坡肉,一个芽脍墨鲤,一个笋干豆花,再煮一碗抄手来。”也不容他说话,一通话说完,“砰”的一声,又将门重重摔上。 全瑾瑜干咳一声,道:“如今咱们是人家阶下囚,这好酒好菜就不要奢望了。还剩些白饭,姑娘将就一下吧。” 云锦书道:“这粗茶淡饭,师妹怎吃的下。” 沐云烟道:“你们三个断头饭都吃了,还有心情玩笑?” 萧平安吓了一跳,道:“不会吧。” 沐云烟道:“不会,不会,我跟你逗着玩呢,明个一早,人家就把咱们放了,还每人送上一万两金子,七八十个美女压惊。” 全瑾瑜叹气道:“没想到我半生辛苦,竟毁在山贼手里。” 萧平安见他神情低落,安慰道:“没事,我两次被人关在牢里,不也逃出来了么。” 三人都是一怔,云锦书狐疑道:“萧兄弟你做了什么?” 萧平安也觉失言,道:“我是被冤枉的。 沐云烟盯着他看了一阵,道:“知人知面不知心,你果然是个坏蛋,说,你究竟是杀人越货,还是糟蹋了哪家姑娘?” 萧平安脸上一红,道:“我真是被冤枉的。” 全瑾瑜却是肃然起敬,道:“萧兄弟虎踞龙盘之姿,也非常人。” 沐云烟道:“呸,就他么。” 全瑾瑜道:“几位都不是寻常人,更似是有意要混上山来,不知究竟有何图谋?” 第三百二十七章 虎穴肆 感谢几位朋友的推荐。 沐云烟道:“不告诉你。” 全瑾瑜重重哼了一声,气鼓鼓搬起椅子,自己坐到一旁,再不发一言。 屋内静了片刻,萧平安道:“我瞧全先生不是坏人,又是被咱们所累。” 云锦书道:“说出来也没什么,眼下咱们身陷囹圄,早晚也要说个清楚。” 沐云烟哼了一声,道:“两个叛徒。” 萧平安道:“全兄莫要在意,我们并非歹人,上山乃为救人而来。” 全瑾瑜回转身来,道:“救人?这山贼抓了你们同伙么?” 云锦书道:“也算是吧。” 全瑾瑜皱起眉头,沉吟片刻,突道:“莫不是吴曦大人的母亲一行?” 萧平安三人都是一怔,沐云烟道:“好啊,狐狸尾巴终于露出来了,原来你也是贼人!” 全瑾瑜急急摆手道:“非也,非也。” 云锦书也是目光一冷,道:“那你又如何知道?” 全瑾瑜道:“吴氏一族,在川中素有雅望,名声响亮。前几日吴家一行人,被这灌云寨掳去,灌口乡中已是传的纷纷扬扬。” 云锦书奇道:“竟有此事?你如何知道?” 全瑾瑜道:“想来你们是外地而来,灌口乡中,十户倒有九户与这灌云寨有勾连,这西岭左近的百姓人尽皆知。抓了吴氏一族的人,如此大的事,岂能瞒得住。人多处没有人说,三两个凑在一起,可没有不议论的,你们想是不曾留意打听。” 沐云烟道:“如此说来,人们又是如何议论?” 全瑾瑜道:“吴氏一族在川中深孚众望,灌云寨的山贼自给自足,也不尝恃强凌弱,名声也还不差,此事大家也都觉蹊跷。” 云锦书道:“有何蹊跷?” 全瑾瑜道:“山贼打劫朝廷命官,当地州官却是毫无反应,不奇怪么?” 云锦书道:“你是说有官府在后面指使陷害?” 全瑾瑜道:“官场中的事,我等闲人如何弄的明白。去岁,吴曦自朝中返川练兵,自利州路行军演练。我恰逢其会,倒也偷偷看了几眼。” 云锦书道:“哦,如何?” 全瑾瑜道:“诸位见多识广,想也知道,我朝文尊武卑,太祖乃是兵变得权,对掌兵者最是忌惮。起初武将为免皇家猜忌,大贪特贪,渐成风气,武将无不吃空饷,喝兵血。不管大军禁军厢军,名为朝廷的兵,实为将官的私奴。” 云锦书叹道:“不错。” 全瑾瑜道:“兴州驻紥御前诸军,早已糜烂,多半是关中湖南一带迁移过来的灾民罪囚,加之装备奇差,老弱病残,滥竽充数,根本不是打仗的料。可我之所见,那吴曦带的兵却是盔甲鲜明,旗号严整,训练有素,操练之严,更是叫人吃惊。听人说,这吴曦一不吃空饷,虚报兵数。二不喝兵血,叫兵丁出苦力为他赚钱。三不宽松懈怠,而是踏踏实实的带兵操练。半年功夫,一滩烂泥一般的利州军竟改头换面,有了一战之力。” 云锦书道:“如此说来,这吴大人不仅是良臣,还是能臣。” 全瑾瑜道:“有人却不这么看,此间的州官陆远逊便说,‘知人知面不知心,眼见的也未必为实。’” 云锦书道:“岂有此理,忠臣良将,反遭人诋毁陷害,这些人自己蝇营狗苟,就不许旁人清正廉明么。” 全瑾瑜道:“他若真是如此,反倒不妙。” 云锦书道:“此话怎讲?” 全瑾瑜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眼下朝廷昏庸,官场岂容得下真正的清流?吴曦大人要出任兴州驻紥御前诸军都统制,得知此消息,军中副都统制王大节大人私下便道,‘此人不谋私利,必是有大野心。’” 沐云烟道:“这图谋不轨的大帽子可真扣的好。” 全瑾瑜道:“说者无心尚且听者有意,更何况说者本是有心,这其中的关键谁还看不透。” 云锦书道:“你是说……?” 全瑾瑜道:“吴曦大人与川中宣抚使程松大人的任命几乎是同时传出,可如今程松大人已经坐在成都城中看灯,可吴曦大人的任命却是悬而未决,连文书还未落下。” 云锦书道:“是,这程松来的倒是真快。” 全瑾瑜道:“川中地处偏远,远不能与江南相比,早先朝中的官员都不待见。但来了以后,才知道川中遍地是宝,实是富庶之地,来做官几年,就算不刮地皮,也是赚的盆满钵满。如今说到四川当官,朝中的大臣已是争先恐后。呵呵,以往官员上任,拖家带口,游山玩水,迟个数月半年拖着不到的都有,程松大人却是轻骑简从,马不停蹄,早早到了。他迫不及待前来,自是想将川中牢牢抓在自己手里。” 沐云烟眨眨眼,心道,想不到这书呆子知道的如此之多,是了,这些穷酸做不了官,最爱的就是妄议朝政,过过干瘾。口中道:“你意思是说,吴曦大人不能前来,就是这程松从中作梗么?” 云锦书道:“我朝历来都是文官当道,吴曦大人领的乃是一个武职,何须他等如此忌惮。” 全瑾瑜笑道:“姑娘和公子都是见多识广,如何不知这吴家在川中声望之隆,无与伦比,他只要能回川,说话比谁都好使。这川中利益牵扯之广,又岂是关乎程松一人,朝中不知道还有多少双眼睛盯着。” 云锦书道:“不过这程松倒也有些手段,不是易与之辈。” 全瑾瑜轻笑一声,道:“此人有的是小聪明,却不是做大事的人。” 萧平安插口道:“何以见得?”这程松他当日观灯时见过,五十岁上下,略显富态,皮肤白净,一身儒雅之相,气度倒是不凡。 全瑾瑜道:“此人做官,全靠溜须拍马。庆元三年(1197),他知钱塘县,听说韩侂胄大人以小故出爱姬,立知奇货可居,当即重金买下,夫妻两人都是待之以礼,殷勤照看。后来韩大人果然后悔,他听到消息,连忙把人送去。那小妾自是对他赞不绝口,韩大人大喜之下,立刻给他升了官。此人好谋善断,自是有智慧的。可惜他胸无大志,做官只知伸手要钱,除了巴结上司,结交文人,正事一件不做。天长日久,已是积重难返,论算计敛财,是个中里手,但玩众黩旅,明断不周,实非大才。此人空生了副好皮囊,看上去满腹经纶,实是个草包。” 萧平安道:“如此说来,韩大人看人的眼光倒也不怎么样。” 全瑾瑜道:“韩大人过于自信,自以为秉国之钧、四方是维,克奉厥绪、舍我其谁。”摇头道:“他只爱听好话,身边尽是些投机取巧之辈。” 云锦书道:“那依你之见,这吴大人可能如愿回川?” 全瑾瑜微微一笑,不答,却道:“吴曦若能回川,这程松岂是他的对手。” 正说话,有人推门而入,却是余化虎提着一个大竹篮过来,自篮中一大碗一大碗端将出来,蜜汁脆烧鸡,东坡肉,芽脍墨鲤,笋干豆花,一碗红油抄手,沐云烟点了几个菜,竟是一个不少。 萧平安咽了口唾沫,道:“我也饿了,给我块牛肉就行。” 余化虎道:“我家寨主说了,只听为首的这位姑娘之言。” 沐云烟笑道:“既然如此,不如把我们几个放了。” 余化虎道:“这是说什么话来,既是误会,几位本就是本寨的客人。寨主说了,这‘行气醉仙丸’也和醉酒一般,过得五六个时辰,睡上一觉,药劲便过去了。诸位早些安歇,若是要走,明日再走不迟。” 几人目送余化虎出门,萧平安狐疑道:“他说的是真是假?” 云锦书伸个懒腰,进了旁边一个房间,道:“管他真假,我先睡了,明日自然知晓。”带上了门,“咔”的一声,连门闩也闩上了。 这屋中有三间房,沐云烟自然要占一间,他占了一间,自是要萧平安和全瑾瑜同住。 房中只有一张床,萧平安拿了两条长凳,躺倒下来。睡到半夜,迷迷糊糊之中,突觉一人来到自己床前。不待他睁眼,“风府穴”上已经中了一指,登时昏睡过去。 次日一早,萧平安悠悠醒来,神志一获清明,立刻翻身而起。只见自己仍在屋中,门关的好好的,窗开了半扇,屋中与他睡前并无二致,全瑾瑜在床上仍然酣睡未醒。 萧平安眉头紧锁,他昨夜被人偷袭,自是不假,但为何此人却似什么也没做。 他盘膝坐倒,默运内力,一股内息立刻自经络注入气海,那迷药的药力果然已经自己消了。 萧平安心中一喜,运功两遍,只觉浑身舒畅,也丝毫不见异样。 全瑾瑜自床上坐起,伸个懒腰,道:“萧兄弟,这么早就起来练功?” 萧平安缓缓收功,道:“全兄,你昨晚可见有什么异样么?” 全瑾瑜道:“萧兄你打呼噜震天响,算不算?” 第三百二十八章 虎穴伍 谢谢背水,风样的男人的推荐票。 萧平安不好意思道:“耽误你睡觉了。”心道,我都没有警觉,此人不会武功,想必更是察觉不到,但此人究竟何意,总不是和我开玩笑。 说话间,云锦书推门进来,看了两人一眼,对萧平安道:“那药力过了?” 萧平安点点头,道:“是,不过昨夜有人偷偷进来,点了我的‘风府穴’。” 云锦书惊道:“当真?” 萧平安道:“我刚刚才醒,定然不假。” 沐云烟从旁边冒出头来,道:“为何我等一点声音没听到,你听到有动静么?”后一句却是问的全瑾瑜。 全瑾瑜也是吃惊不小,道:“不会吧,有人进来?我什么也没听见啊,除了萧兄的呼噜。” 沐云烟白他一眼,道:“他的呼噜我都听见了,不是聋子哪个听不见。”看看屋中长凳,道:“你昨晚睡在这个上面?侧卧?” 萧平安道:“是的。”那两条长凳并在一起,也不过一尺多宽,他也只能侧卧。 沐云烟道:“这人当无恶意。” 萧平安道:“我觉得也是,这寨中人若要对我等不利,昨日有的是机会下手。” 沐云烟道:“你倒是也不笨,只是比我还差点。你侧卧在凳子上,要让你昏睡,点‘太阳穴’最是方便,他却费力去点你‘风府穴’。要知‘风府穴’与耳垂齐平,在后脑正中,你睡的又矮,又是侧身,这点中你可是麻烦的多。只是与‘太阳穴’相比,‘风府穴’只会叫你昏睡一晚,对身体却是无害,若是点你‘太阳穴’,你最少也要头痛两天。” 云锦书道:“不错,此人确是手下留情。不过却也不够聪明,还是露了马脚。”突然一拳打向全瑾瑜,道:“好朋友,还不露馅么?” 全瑾瑜刚自床上下来,吓了一跳,慌慌张张伸胳膊一挡。他毛手毛脚,如何挡得住云锦书。 云锦书手臂一晃,自他双臂间穿过,已经按到全瑾瑜胸口。 全瑾瑜一个踉跄,连退几步,身子一仰,摔倒在床上,随即爬起,怒道:“你干什么!” 云锦书这一下打中全瑾瑜胸口,劲力一吐即收,但全瑾瑜若是会武,身体肌肉自然会有反应,除非武功深不可测,决计瞒他不过。见他果真不会武功,微微一笑,道:“是在下孟浪了,全兄,得罪勿怪。” 全瑾瑜摸摸胸口,倒是一点不觉痛楚,道:“罢了,罢了,你我萍水相逢,这屋中又是只有我和萧兄两人,你有疑心,也是人之常情,怪你不得。” 沐云烟皱眉道:“可这人究竟是谁,这屋中东西不乱,地上连个泥印子也没有,哪有外人进来过的样子,不是你小子做梦吧?” 眼下还是冬日,山中又是寒冷,积雪化的甚慢,地面泥泞,若是有人自外闯入,不留下泥印也是极难。 萧平安道:“此人近前,我有警觉。只是他出手太快,我只瞧见个影子。” 云锦书吃了一惊,萧平安武功如何,他自是知道,他都未看清来者,此人武功当是非同小可。摇了摇头,道:“算了,此人若有所图,想必还会再来。若再遇到,大家多加小心便是。” 此时有人送来早饭,几人吃个精光。又过一个时辰,余化龙笑嘻嘻进来,道:“诸位,我家寨主有请。” 随余化龙到了一处大厅,未进门槛,便听里面争执之声,说些什么,却是听不清楚。几人入内,争执之声顿止。 那厅甚是宽大,厅内已坐了六七个人。寨主谢廷隐坐在当中,其余人皆坐在左边,吕开山坐在最下首,上首乃是两个白发老者和一个中年文士,中间两个中年妇人。右边一排椅子都是空着。 谢廷隐道:“几位请坐,昨日睡的可好?” 云锦书自到右边上首坐了,拱手道:“承蒙寨主关照。” 谢廷隐道:“几位远道而来,不知有何见教?” 云锦书道:“有一事相求,前几日,贵寨是否擒了吴曦大人一家六口?” 来前云锦书与萧平安几人商议几句,既然已经叫人瞧破,索性便实话实说,这寨主如此爽快,连毒也解了,想也不是蛮不讲理之人。 吕开山呵呵一笑,道:“还有几个丫鬟下人。” 云锦书道:“诸位若是求财,不妨说个数字出来。” 谢廷隐端起茶碗,沾了沾唇,道:“几位是吴家的朋友么?” 云锦书道:“不错,我等乃是吴晛先生的好友,有什么话,尽可对我说。” 吕开山插口道:“既然是谈和,干嘛鬼鬼祟祟混上山来,几位只怕是想来硬的吧。” 云锦书看了他一眼,道:“莫非阁下才是山寨之主?” 吕开山在旁边几上一拍,怒道:“你说什么。” 他身旁那中年妇人笑道:“老七就是火爆脾气,经不得激。这位云公子不须言语挑动,我这灌云寨七位寨主,自是谢大哥当家。” 云锦书见那妇人言语客气,点了点头,正待开口,突觉不对,此话又何须明言,莫非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心中存疑,眼光在对面几人面上一扫而过,见那两个老者面上一丝表情也无,那中年文士嘴角却是一抹冷笑,两个妇人都是面带笑容。 谢廷隐道:“几位心意,我已知道,诸位远道而来,不妨在此多盘桓几日,这山谷中倒也有几处风景绝佳,可以一观。” 云锦书微微一怔,不想谢廷隐开口便是逐客,显是不想与众人相谈。皱眉道:“谢寨主,这是何意?”他语气已有不耐之色。 吕开山登时怒道:“臭小子,敢对寨主无礼!” 云锦书冷声道:“我敬几位都是英雄好汉,以礼相求,可不是怕了你们。” 萧平安吓了一跳,只见云锦书眼神如刀,看着谢廷隐,竟是没有半分退让的意思。 两人自相遇,云锦书一直是温文儒雅,谦谦君子模样,不想今日竟是如此咄咄逼人。他却是不曾想,这人有了本事,自然也就有了傲气。云锦书更是如此,只是平常与他和师妹在一起,收敛锋芒罢了。 谢廷隐却是不为所动,起身轻描淡写道:“今日便如此罢。”一语既罢,头也不回去了。 厅中诸人接连离座,坐在左首第一位的瘦高白发老者对几人微微一笑,其余几人都是直若未见,相继出厅而去。 云锦书端坐不动,冷哼一声。 吕开山自他身边走过,瞥他一眼,也是一声冷笑。 萧平安几人面面相觑,半晌沐云烟气道:“这伙人搞什么鬼?怎地话也不听一句!” 云锦书哼了一声,道:“师妹稍安勿躁,咱们回去再说。” 仍是回了竹楼,不待坐定,沐云烟便道:“这帮人定是有鬼。” 云锦书道:“不错,这寨主对我等态度,表面上看不出来,却是与昨日大相径庭。” 萧平安点头道:“是,昨日他客气的很,今日却是爱理不理。” 全瑾瑜道:“这还不简单。” 沐云烟斜他一眼,道:“你说。” 全瑾瑜道:“你们说这帮人劫去了吴家老太太,却不索取钱财,那自然是背后有人怂恿,依云公子所言,这人也不难猜,自然是程松与那王大节一流。兹事体大,想来这山寨中也有他们的人,见你们来了,说不定就会再找人家谈谈,拿出些条件来。这帮人满意了,自然不愿意再来理你。” 沐云烟道:“你这书呆子,倒是还有些用处。” 云锦书沉吟片刻,也点头道:“不错,如今吴家这几人,也是奇货可居。只是这山寨既然有坐地起价的意思,何以将我等晾在一边?吴家在川中要钱有钱,要人有人,不管程松等人提了什么,总有商量的余地。” 萧平安道:“吴家老太太还有吴柄都在他们手里。”吴柄便是吴晛之父,吴曦一母同胞的兄弟。 云锦书拍手道:“不错,不错,吴柄也在此间,他们就算有什么,也不需跟咱们来谈。” 沐云烟道:“既然不赶咱们走,显是此事还有余地,多半是人家还想拿咱们抬抬价。” 云锦书道:“得想个法子,见见吴柄。” 沐云烟道:“只怕是难,人家若是肯让咱们见,早就给见了。” 萧平安道:“不知道程松他们派在此间的是什么人?” 沐云烟拍拍他肩膀,道:“你这主意不错。” 萧平安吓了一跳,道:“什么?” 沐云烟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你不是出主意要咱们去杀了他们派来的人么?” 全瑾瑜道:“昔年班超斩杀匈奴来使,叫鄯善王不能三心二意,这倒也是个办法,只是这使节分量若是不够,也是无用,反得罪了人家。” 云锦书道:“咱们先探探风声再说。” 果然如诸人所料,山寨任由几人在山谷中游走,就是出谷也是不问,只是有几个地方却是戒备森严,不让靠近。 至于吴柄等人,问起来,百般推托,也是见不到一面。山寨的几位寨主,更是一个不曾露面。 第三百二十九章 虎穴陆 日间萧平安、云锦书和沐云烟出去打探消息,全瑾瑜却是闷头不出,自己在屋里读书。 救人的事情都是云锦书和沐云烟两人做主商议,谷中又无他事。这几日萧平安仍是一有空便练功,只是紫阳道人所授的功夫再也不敢碰了,少了这股助力,他延经通穴之速又慢了几分。 这一日萧平安三人走在山谷东侧。这几日三人一无所获,山谷中住的人不少,也愿与他们聊天说话,却问不出半句有用的消息。 几人看似闲逛,实则是想探听吴家人关押之处,顺便也想查探程松等人所派使节下落,几日来倒也寻到了几处疑似的所在。 云锦书几人看这谷中习武的人不少,寨中乍看上去只是个寻常村落。但细看之下,却是处处暗藏杀机。屋舍院落之间,彼此勾连,外围松散,越往内越是严密,有几处甚至隐约如军阵一般。 几人越看越是心惊,更是不敢轻举妄动。 山谷中住了几千人,占地不小,民居多在靠南一处,这东边三人还是第一次过来。眼见已出了村落,前面乃是一片树林,一直延伸到远处山下。 三人正想回头,萧平安突道:“那边有人。” 云锦书和沐云烟看过去,果见百余丈外,林中影影绰绰似有人影,但林木茂密,虽大半树没有叶子,也是难以看出很远。沐云烟道:“你这眼神倒是真好。” 萧平安呵呵一笑,他眼力本就极佳,这些时日不知为何,觉得更是犀利了。 云锦书道:“过去看看。”三人遮掩身形,悄悄走将过去。 进了林子,又行了十余丈,就见一棵树下,两人正低声说话。其中一人,正是吕开山,另一个是个老者,六十多岁年纪,头发花白,脸上好大一块青记。 萧平安三人立刻想起,那日在大厅之上,这老者坐在左边第二位,想也是山寨一个重要人物。此时吕开山垂首而立,一直是那老者说话,吕开山偶尔点点头,三人离的还远,也听不清他们说些什么。 三人藏身树后,又靠近数丈,那老者话声渐渐清晰,似是在劝说吕开山什么,只是仍听不真切。 沐云烟仗着身子轻盈,连着几步,又拉近了几丈。林中尽是枯枝落叶,沐云烟一步落下,脚下咔嚓一声,却是踩断了根树枝。 那老者大吃一惊,猛地转过头来,道:“什么人!” 萧平安和云锦书知道行迹已露,齐齐上前几步,与沐云烟站到一处,云锦书抱拳道:“我等三人游玩至此,不想偶遇两位寨主,当真是幸事。” 那老者看看三人,眼中精光一闪即逝,呵呵笑道:“原来是三位贵客,眼下天寒地冻,这林中想也没什么风景好看。” 云锦书道:“是,我等左右也是无事,既然偶遇两位寨主,正想请教一二。” 他心知这两人特意跑到此处说话,定是有秘密,虽未及听清楚两人说些什么,但自己若是转身就走,定要惹两人怀疑,索性上前搭话。 果然那老者面色稍和,道:“有事几位该去寻寨主方是,老朽可什么也不知道。”嘴上敷衍,微不可查的给吕开山施了个眼色。 吕开山点点头,转身便走。 云锦书跨前一步,挡在身前,道:“吕寨主,多日不见,正好亲近亲近。” 吕开山显是心情不佳,伸臂一推,没好气道:“好狗莫挡道。” 云锦书这几日,更是早憋了一肚子火,听他说话难听,心头火起,见手掌拍来,伸手搭住吕开山手腕,顺势一拨。 吕开山未曾防备,被他一引,脚下一个趔趄,借势斜跨一步,挥肘反打云锦书后脑。 云锦书毫不示弱,伸臂一挡,双臂一交,吕开山身子一晃,云锦书却是若无其事。 吕开山本是脾气暴躁之人,先前立足不稳,连着吃了些暗亏,登时发作,怒道:“今日教训教训你这个不男不女的东西。”飞足踢出。 云锦书听他接连出言不逊,脸色一变,也是动了真火,展开拳脚,与他斗作一处。 吕开山拳重脚猛,拳脚击出,呼呼风响,带的地上枯叶也跟着飞起。 云锦书脚踩七星步,身形摇摆,说不出的潇洒飘逸,出手也是轻飘飘的似是没有多少力气。但拳脚击出,吕开山却是不敢直撄其锋。 两人出手都快,兔起鹘落,已经交换了十余招。吕开山更是已连变了三套拳法,云锦书却始终是一路拳脚,举手投足,看似波澜不惊,却招招直指吕开山要害。 十余招一过,反是逼的吕开山连退数步。 萧平安几人都是后退几步,一旁观战。 萧平安数月前与云锦书相识,见面就打了一架,更是别出心裁地坐着较量,自己当时内功固然不敌,拳脚也是弱了几分。如今再看云锦书动手,见他拳法飘逸,出手如电,若论拳法之精,尤在自己之上,寻敌破绽,临阵变化更是无懈可击。 萧平安暗暗点头,心道,云兄果然厉害,怕是大师兄秦晋也不是他的对手。衡山这一代弟子之中,萧平安和林子瞻的剑法都是不错,但若论拳脚,还是秦晋更胜一筹。 吕开山连退数步,突地怒吼一声,脚步一顿,双掌一分,变虎爪之形,猱身欺近一步,挥爪左右连击。他出师不利,落了下风,心头火气,终于使出了看家功夫。 云锦书倒退一步,让开他双爪,右手虚托,左手电闪而出,直切吕开山咽喉。他出手迅猛,口中却是慢吞吞道:“‘五行虎山破’,也不过如此。” 吕开山天生神力,多年苦练这套“五行虎山破”,双手当真比真的虎爪还要刚健,用以对敌,向来是所向披靡。此际突然使出,本想就算不能一击制胜,也能挽回劣势,谁知一招使出,便叫人看破。云锦书更是寻隙反攻自己要害。心中一惊,脚尖一点,后跃而出。 云锦书也不追击,一声冷笑。 吕开山也是一声冷哼,身子刚一落地,立刻反扑上前,挥手便是一招“猛虎探爪”。手未到,一股劲风已经扫在云锦书面上。 两人交手片刻,吕开山已知单凭拳脚,只怕不是这年轻人对手。退后之时,思索已定,真气灌注双臂,猛攻上来。他自恃要比云锦书大了七八岁,自己一身内功,真气也是不俗,眼下不拿来欺负欺负这小子,更待何时。 云锦书知他动了真气,丝毫也不畏惧,反手一格,两人手臂一交,齐齐退了一步。这一下两人以内力比拼,也是平分秋色。 吕开山却是大吃一惊,只道真气加持之下,自己是稳操胜券,谁知一碰之下,对手内力之劲,竟是丝毫不逊色于己。 吕开山如今已打通十道经脉,已是踏足斗力境中段。可眼前这年轻人不过二十七八岁年纪,如何也能有这般深厚内力,难道从娘胎里便开始练功不成! 吕开山毕竟久历江湖,心中虽惊,下手却是更快更猛,接连两拳击出。 云锦书还了两掌,两人此番再斗,声势已是不同,只听掌风猎猎,响彻林中。两人越打越快,拳脚包含内劲,也是越发沉重。 此是密林之中,树木繁茂,两人一发内劲,都有些收势不住,不时有拳脚打在树上。“嘭嘭”作响,木屑横飞,大树摇晃,拳头粗的树更是直接打断了两棵。 那老者原本面带微笑,此际脸色也是渐渐变了,看看云锦书,又斜了眼萧平安与沐云烟,眉头微皱。心道,这几个小子究竟是何来历,场上这小子,这个年纪,如此武功,想来也是名家子弟。 一旁萧平安也是惊讶,低声道:“原来云兄武功如此高强。”他武功大进,见识自也是水涨船高,看眼下云锦书的手段,那日在嘉定府与自己相斗,只怕连一半功夫也没有使出来。 沐云烟白他一眼,道:“你才知道么!”心道,若不是出了你这么个妖孽,年轻一辈中,我师兄只怕是难寻敌手了。 突地只听一声狂吼,却是吕开山打发了兴,忍不住仰天一声长啸。长啸过后,双手连爪,竟是又快了数分。 他使的乃是“五行虎山破”,有七分虎形拳的功夫在内,于这密林之中,甚是贴合,加之他乃是血勇之人,棋逢对手,一番激战之下,竟是热血沸腾,加倍的激发出斗志来。 所谓天时地利人和,武林中人比武,虽不若战场拼杀,却也有地利之说。“五行虎山破”拳法刚猛,却又灵活多变,正如猛虎,虽体型庞大,却善于在丛林之中猎杀。 云锦书见他斗志昂扬,也明此理,避其锋芒,让过两招,这才挥掌反击。吕开山背靠一棵大树,见他掌到,突然身子一矮,已经转到树后。云锦书收势不及,一掌打在树上。 那树足有数人合抱之粗,云锦书这一掌打个结实,树却连一丝晃动也无,反倒震的他手上一麻。 就在此时,吕开山闪身而出,弯腰俯身,双手在地上一撑,虎跃而出,空中双掌齐出,打向云锦书前胸。 第三百三十章 虎穴柒 这一招“饿虎藏凶”乃是他拳法中的一大杀招,效仿猛虎隐身密林之中,突然偷袭,于林中借大树遮掩使出,更是出乎意料。 吕开山卯足全力,这一扑之势当真是迅雷不及掩耳。云锦书招式用老,手掌尚未收回,竟似连躲闪也来不及。 吕开山目露凶光,他与云锦书交手,半点不敢小瞧这个对手,知道自己这一扑虽猛,云锦书也能避开。但猛虎扑食,一扑、二剪、三掀,自己一扑之后,双手变拳为爪,或抓、或剪、或扫,不管对手如何变化,都躲不过这三式连环。 果然云锦书脚下一滑,身形一侧,已经闪到一旁。 吕开山正待变招,突见云锦书右手一抬,自己前胸“彧中穴”上一麻,虽未封住穴道,却也叫他半边身子都是一僵。知道不好,只见云锦书一脚踢来,勉强侧身,以肩膀受了一脚。 云锦书这一脚虽未尽全力,却也将吕开山踢出数丈,直撞到一棵树上。 萧平安惊道:“凌空打穴?云兄如此厉害!” 沐云烟轻声道:“你小声点,我师兄的‘长生劫指’,眼下虽然还不到隔空打穴的程度,打的人身子酸麻那是跑不了的。”斜了萧平安一眼,嘀咕道:“你长的什么眼睛,这也能被你看到!” 云锦书手掌藏在袖中,一指弹出,就连吕开山也没能看清,更何况站在一旁的萧平安。 武林之中,拳脚刀剑,诸般功夫,就要数指法最为少见。少数知名的指法都是出自少林,“多罗叶指”、“拈花指”、“无相劫指”、“大智无定指”等等,无一不是极高深的武林绝学。 此外就只有传说中的“弹指神通”和大理段氏的“一阳指”最为知名,但前者只见传闻,段氏“一阳指”也多年不曾现身中原。 云锦书这“长生劫指”萧平安虽未听过,却也知道非同小可,定是世所罕见的绝学,也是咋舌不已。 只听一声冷哼,却是那老者怒道:“比武切磋,你竟使暗器伤人,真当我山寨中人脾气太好么!” 云锦书也不分辨,抱拳道:“承让,承让。” 吕开山挣扎坐起,这一脚挨的着实不轻,虽未伤及内腑,却也叫他胳膊抬不起来,看了云锦书一眼,道:“好,算你小子厉害。” 他也未看清云锦书出手,但胸口“彧中穴”这一记不似利器所伤,看胸口也是毫无异样,只道是云锦书随手捡了颗石子,也算不得暗器,他倒也干脆,输了便是输了。 那老者见云锦书似是故意不理自己,更是恼怒,道:“好,小辈,我来称称你的斤两。” 云锦书这才转过身来,大喇喇道:“还未请教阁下尊姓大名。”他忍了多日,今日便是要引人动手,闹出些动静来。 也不见那老者作势,身子一晃,人已到了云锦书身前,探手抓他肩头,道:“老夫谢廷云,你好好记住了。” 云锦书也未料到这人身法如此之快,怎敢让他抓到,急急连退两步。 谢廷云一爪落空,脚下不动,手臂突然暴涨一截,仍是朝云锦书肩上落下。 云锦书大吃一惊,发足急扫,腿长臂短,他这一招后发先至,攻敌必救。 谢廷云果然手臂一沉,挡住了云锦书一腿。腿臂相交,云锦书只觉手臂一麻。 谢廷云道:“果然还有两下子,难怪如此嚣张,可惜却是不够。”跨上一步,左手轻晃,突然闪出五道掌影,将云锦书牢牢罩住。 云锦书看不透他这招虚实,不敢贸然出手,双手护在胸前,侧身滑步,想绕到对手身后。 谢廷云一声冷笑,左手拍出,五掌竟都是实招,连拍五掌,将云锦书前后去路尽数封住,右手一指点到。 云锦书不想他出招如此之快,明明是一记虚招,却能变五掌连发,眼见前后都无路可退,突然双掌一合,十指张开,若一朵莲花一般,自下托起。 谢廷云神色微变,云锦书这一招看似莫名其妙,却是暗藏杀机,他十指微颤,似是自己双手不管如何出招,都在他手掌掌控之下。不敢大意,左手虚守,右手却加速点向云锦书眉心。 云锦书双掌猛地抬起,双掌一错,一正一反,正勾上臂,反打小臂。这一下一正一反,出手都是奇快,若是同时打中,定必将手臂从肘间打断。 谢廷云本就是试招,见他掌法果然变化奇快,一晃即收,挥左肘反打。 云锦书双掌一合,又成莲花之形,一上一下,仍是对着谢廷云手臂。 谢廷云已知厉害,在他双手十指所指方向,自己处处受制,当下回手反身一脚踢出。 萧平安也瞧出云锦书掌法大有玄机,忍不住问道:“这又是什么功夫?” 沐云烟知道师兄遭遇劲敌,看家本事也使了出来,哪有心情理他,没好气道:“什么都问,不会自己看么!” 沐云烟想的是,两人正斗的厉害,岂能随意说破功夫。萧平安却是误会,只道沐云烟是考自己眼光,又看一阵,迟疑道:“我瞧云兄手呈莲花之形,一只脚脚尖始终对着对手,身形飘忽,唯独一双手掌稳如磐石,十指摇动,这似是一门以守代攻的功夫。” 沐云烟哦了一声,实在忍不住看向萧平安,一双大眼尽是惊奇之色,道:“你以前见过这功夫么?” 萧平安也是一怔,不知她何意,摇头道:“没有啊。” 沐云烟上上下下看他几眼,连连摇头,道:“真没见过?那你怎地看的如此清楚?难道你这根木头真是天赋异禀的武学奇才,鬼才信啊。” 萧平安摸摸脑袋,道:“我说的对么?我也不知道,就是觉得如此。” 他眼力本就远胜常人,不知为何,最近眼力又提升不少。不仅如此,两人交手,武功招式的轨迹落在他眼中,纤毫毕现,一览无余。脑中跟着推演其变化,一些关键紧要之处,往常别说领悟,就是留意发觉也难,如今却是历历在目,自然而然的被他看了出来。 只是这点变化,就连他自己也还未意识得到,只道是自己武功长进,眼界也跟着提升。 沐云烟如同见鬼一般,道:“你当真是个怪物,这‘莲心静湖掌’岂是如此好懂的,莫说你才看了两眼,有人练了几个月,还不懂其中关键呢。” 萧平安点点头,道:“确实满高深的。” 他嘴上夸奖,沐云烟听在耳里,却百般不是滋味。连连摇头,白了他一眼,气道:“你得意什么!赶紧闭嘴!” 谢廷云身临其境,远不如萧平安看的清楚,却也知道对手这套掌法以静制动,攻防一体,乃是极高明的功夫。对了几招,突然拳法一变,身形一展,绕着云锦书转起圈来。 他内功深厚,脚下功夫也是不俗,两个圆圈一绕。云锦书脚尖已不能对准对手。 谢廷云看不出脚下的细微变化,但仍能感觉云锦书守御架势已乱,飞起一脚,直踢云锦书肋下。 云锦书深吸口气,上丹田气海逼出一口真气,伸臂就是一指。他知对手厉害,不敢藏私,打起精神,“长生劫指”出手。 谢廷云眼见脚要踢中,突见云锦书扬手一指,自己小腹“建里穴”上突然一麻,脚再伸不出去。谢廷云大吃一惊,念由心生,气随念起,真气激荡,已将劲道卸去,脚下连退数步。 这一下众人都看的清楚,吕开山也是神色大变,惊道:“隔空打穴!指法!”随即面色一沉,他本道自己不过是棋差一招,可眼下看来,云锦书适才分明未使出真功夫。 谢廷云也是神色一凛,他虽认不出云锦书的“长生劫指”,但也知道厉害,还有适才的“莲心静湖掌”,有这两门绝学为凭,自己要想拿下此子也要大费周章。 云锦书见他退开,也是松了口气,知道若论武功,自己实不是此人对手,不如见好就收,拱手道:“谢寨主高明,在下甘拜下风。” 谢廷云一番出手,也未能奏功,此际云锦书嘴上认输,倒似得了便宜卖乖,却叫他心中更是恼怒。呵呵冷笑数声,站立不动,也不言语,却有一股白气自头顶冒了出来。 云锦书自然知道这是对方催动内功,眉头一皱,道:“谢寨主何必咄咄逼人!” 谢廷云道:“我瞧见桀骜不驯的小子就想管管,今日替你家大人教训教训你。”身形突然一晃,比先前却是快了数倍,仍是一爪抓下。 云锦书没来由的心底一寒,想也不想,脚尖一点,后跃而出。 只见谢廷云五根手指又瘦又长,指甲烦着黑光,一只手掌黑漆漆的如同泡过墨汁一般。 五指自他身前划过,云锦书只觉一股腥臭味道扑面而来,一闻之下,几欲作呕。云锦书心中大骇,知道此人定是练过毒砂掌一类的功夫,此际催动内力,手掌已带了剧毒。单是这股气息,已叫他不敢直面。若让他打上一掌,或是抓破一处,九成都要不妙。 武林之中,毒掌功夫最是难练,也最叫人忌惮。 第三百三十一章 虎穴捌 为爱发电的背水兄弟受苦受累了!!手握灵珠常奋笔,心开天籁不吹箫! 有朋友好心提醒我,节奏太慢,主线不清晰。其实我自己想的挺明白的,一条主线,沈放与萧平安成长蜕变。两条支线,江湖门派的争斗,宋金两国的争锋。我可以摸着良心说,心,左边还是右边?到目前为止,每一个段落故事都是蝴蝶扇动的翅膀,会卷起日后的风暴。可能不如我炼气了,我筑基了,我金丹了,靠,元婴了,还有谁!或者我裤衩一声,靠,怎么家里人都想害我,搞个发明吧,噫,赚钱了,有钱更要有才华,抄个唐诗三亿首,哇,皇上都惊动了,鬼子打来了!作为穿越人士,搞个炸弹还是挺合理的吧,咱也不要称霸,搞个书院培养下一代,感觉到达了人生巅峰,好嗨呦。诸如此般,太为难我胖虎了,真的不会啊!成长是一个过程,世界是不断变大的,两个倒霉孩子还在低级位面,根本看不到世界的全貌。考虑过使用全知视角的方式打开,想想还是放弃了,无他,死犟,就和我不写玄幻,非要吊死在传统武侠上。沈放萧平安两个傻子继续猥琐发育吧,人生苦短,何必急着赶路?你们羞羞的时候,也没嫌时间长啊!好吧!读者老爷都是对的,都怪我自己,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真的不应该来到这个地方,如果我不到这个地方来,我的小说就不会仆街街,如果我的小说不仆街,我也不会沦落到这么一个伤心的地方,如果不到这个地方,我也不可能悲惨到这步田地。诸位看官,行行好,看十章吧,看二十章吧,然后再给我寄刀片,我剃须刀是飞利浦的。 各位走过路过的英雄好汉,贴吧知乎什么的帮推推书吧,谢谢! 毒掌功夫千奇百怪,但大致可以归为两类。一种是内练,以纯阳或是纯阴的内家功夫为主,以纯阳纯阴内力伤人,伤者内腑受阴寒火毒之苦,须得以独门内功来解,寻常药石都是无效。当年沈放便是中了掌法阴毒。 另一种则是外练,乃是寻剧毒之物,或毒药,或毒虫,或取蒸汽,或融于水中,或掺于铁砂,慢慢纳毒入体,初始分量极少,慢慢增大,直至双掌带毒。 外练的毒掌功夫甚是难练,一不小心就有性命之忧。 练毒掌的人,要纳毒入体,不能服食解药,只能硬抗毒物。毒气毒物入体,若是煎熬不过,服食了解药,不管功力深浅,都是前功尽弃。 此外毒掌功夫,毒不能过肘,要以内力将毒气尽数逼在手肘之下。因此若没有内功,也练不成真正的毒掌。 如何引毒入体,乃是毒掌功夫的机要,武林中的毒掌功夫都是一脉相承,若无修习的秘诀,再多的性命也不够赔。 修习毒掌之人,要忍受诸般苦楚,轻者如刀割火烧,重则若万蚁蛰身,此外身体溃烂、毒疮缠身者更是寻常。 如此磨难,这毒掌功夫一旦练成,也是人人色变,江湖中真正会毒掌的人,都是无人敢惹。 武林中另有一些投机取巧之人,将毒药暗藏指甲之中,却算不得真正的毒掌功夫。江湖之中,只有川中、湘西、黔三地有真正的毒掌传承。门人虽是不多,但天下毒物不知几何,这毒掌的种类也是难有穷尽。 天下毒物,数以万计,不知对手底细,中了毒掌,除非内功精湛,立刻将毒逼出,否则是万难活命。 只是毒掌太过难练,如今江湖之上,练毒掌的人已是越来越少,江南中原一地,更是十多年也未必碰的上一个。 云锦书一知对手竟会毒掌功夫,顿时怯了,连道:“前辈息怒,前辈息怒,晚辈认输了。” 两人毕竟没有血海深仇,这毒掌沾上就是不妙,正所谓好汉不吃眼前亏,云锦书识得厉害,口气顿时真的软了下来。 谢廷云冷哼一声,道:“如今知道怕了,可惜晚了。今日定要叫你吃些苦头。” 萧平安见谢廷云左手漆黑如墨,右手却是如常,也是吓了一跳,随即立刻明白过来。 师傅萧登楼和褚博怀都给他讲过毒掌的厉害,知道今日是撞上了大麻烦,上前一步,抱拳道:“我等多有得罪,还请前辈大人大量,莫要计较。” 谢廷云斜他一眼,道:“在我灌云寨猖狂,岂能轻饶。”也不理他,脚下一晃,仍是朝云锦书扑去。 云锦书哪里敢与他正面交锋,展开身形,在林中只顾躲闪。 谢廷云面露狞笑,似是对如此场面甚是喜好,眼中满是戏谑之意。如同猫戏老鼠一般。他功力远较云锦书为深,看准了他落脚之处,足下突然发力,一个起落,已经挡在云锦书身前。 云锦书也未想到此人身法如此之快,猝不及防,只得先出一掌,先下手为强。 谢廷云对他出掌看也不看,左手一探,抓向云锦书前胸。 云锦书如何敢让他毒掌打到,急急手收回身,先图自保。 谁知谢廷云左手一晃,却是虚招,知道云锦书忌惮自己毒掌厉害,先前一掌看似迅猛,却是毫无力道,身子一侧,右掌已在腋下穿过,直击云锦书肋下。 云锦书杯弓蛇影,实是对毒掌功夫太过畏惧。面对毒掌掌力,他若是与毒掌相触,必须以真气护体,即便如此,若是被打破肌肤,也要中毒。面对毒掌,他自是不愿正面相斗,但为防备万一,一口真气要时刻准备应对。 他也是初次面对身怀毒掌绝技之人,全副身心都在谢廷云左手毒掌之上,竟是轻易便上了当,眼见这一掌如毒蛇突起,已是来不及躲闪。 突地人影一闪,一人闪身在旁,飞起一脚,正中谢廷云小臂。 谢廷云眼观六路,已看见有人过来,却不防这一脚又快又猛。心中也是大怒,心道,不知死活的东西,便让你踢上一脚,我先打的眼前这小子吐血。 心中突起歹意,手上更加了三分力。此时那人飞脚已经踢到,未及近身,已感劲风压迫。谢廷云大吃一惊,此人脚力之大,远超他所想,不敢托大,真气激荡,右手一握,小臂立起,挡住了这一脚。 手脚相交,那人后退一步,谢廷云却也是震的手臂一麻。看过去,一人浓眉大眼,正是萧平安。 萧平安面带歉意,抱拳道:“前辈,得罪了。” 他本是憨厚之人,虽是见云锦书危殆,急着出手救人,难免也有偷袭之嫌,见谢廷云不在出手,当即出言赔礼。他话说了一半,脚下一软,竟又多退了半步,心中也是大骇,心道,此人内力好生深厚。 骇然之外,却又有惊喜,自己进入斗力境中段,果然力道大了岂止一倍。都说斗力境三段,各自都是天差地别,果然不错。 谢廷云却是更惊,上上下下看了萧平安几眼。这几人入谷,他也是知晓,只是始终都是以沐云烟和云锦书为首,萧平安话也没说过几句,又是相貌寻常,无甚特别之处,众人都只道他不过是个随行之人,无足轻重。可这一出手,登时叫谢廷云刮目相看。 谢廷云冷笑一声,道:“看不出你倒也有两下子,既然敢出头,今日就一并教训教训你。”萧平安虽叫他吃惊,但两个毛头小子,就是两个齐上,他也是不惧。 云锦书闪身一步,与萧平安并肩而立,低声道:“以真气护体,莫让他指甲划伤。” 萧平安点点头,面前谢廷云眼神阴冷,面带狞笑,一只漆黑的手掌垂在身侧,浑身都是阴冷气息,叫他心底着实有些发毛。知道今日难以善了,怕是非得做过一场不可。 第三百三十二章 气府壹 谢廷云见两人并肩,随即云锦书又撤一步,两人相隔三尺,互为犄角,与自己三角而立,正是以二对一的最佳距离。 这两人年纪虽轻,但身手不凡,倒也叫他不敢轻视。当下双膝略屈,左脚朝斜前方轻迈一步,脚尖外摆,虚虚点地。 他这一步唤做“踩腿”,伸出去的左脚可虚可实,就看对手如何应对。 萧平安和云锦书见他举步上逼,都是退了一步。 云锦书使“单换步”,左脚后撤,右脚划个半圆,防备敌人从侧面攻来。 萧平安却是使了个“闪展步”,双足同时后撤。 两人步法不同,后撤的距离却是一模一样,与谢廷云进前的一步也是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谢廷云左脚虚划,双足交叉,突然朝左侧连跨三步。萧平安与云锦书也是连走三步,仍与谢廷云面对面而立。 谢廷云却是一声冷笑,双足一蹬,人已扑上,双手一分,一招“野马分鬃”分打两人。 武林中人较量,步法也极为重要,双足为根,若是武功相差太多,高手几步一带,便要露出破绽。 谢廷云几步一试,已经看出,萧平安与云锦书两人功夫都是不弱,但却是各自为战,根本未曾习练过合击之术。 萧平安与云锦书齐齐跨上一步,一左一右,都是飞腿踢向谢廷云腰间。 云锦书眼神一扫,见萧平安出招与自己一模一样,立知不好。果然谢廷云身子突然一扭,从两人腿影中一掠而出,一掌击向云锦书后心。 他这一招故意露出破绽,萧平安与云锦书从未联手对敌,果然都是朝他腰间而去,正给了他可趁之机。 云锦书足下猛蹬,“嗤”的一声响,背心衣服已被抓破,好在谢廷云只是手指勾到,也不是使出毒掌的左手。 谢廷云倒也无心重伤于他,毒掌也不过是威吓,适才他左手分明更快,却换了右手,已是手下留情。 沐云烟在一旁看的清楚,见谢廷云毕竟还是手下留情,也是松了口气。 云锦书虽然不知,却也是一身冷汗,闪开数步,惊魂未定。 谢廷云一招得手,更不迟疑,见萧平安自旁攻到,出掌横劈。 萧平安也不敢直面他左手毒掌,虚晃一招,远远躲开。 谢廷云以一敌二,仍是步步紧逼,打的两人只有招架之功。但萧平安与云锦书守的严实,倒也让他一时无机可乘。 又斗片刻,场上局面微变,萧平安与云锦书两人心情稍定,对毒掌仍是警惕,但畏惧之意却少了几分。 云锦书拳法精湛,“莲心静湖掌”固守之下,坚如磐石。萧平安真气充沛,根基打的极牢,谢廷云的攻势倒有六分被他接下。 谢廷云见这两人如同毛竹,越压越弯,却始终不曾折断,也是暗暗点头。但自己一把年纪,竟收拾不了两个后辈,叫他也是面上无光。手上加劲,攻势更猛,就连左手毒掌也少了几分忌惮。他一发力,萧平安两人压力大增。 云锦书瞧出与萧平安配合不利,反被谢廷云追打,沉声道:“相隔二丈,伺机而动。” 萧平安想起峨眉山默心师太独斗广元子与慧真师太之事,也立刻明白过来。两人对彼此武功都不熟识,更无联手对敌经验,离的过近,反被敌人所趁。距离两丈,敌人只能攻打一人,另一人却可见机行事,或攻或援。 谢廷云也听的清楚,面上一寒,心道,此子也算心机过人,更能当机立断,假以时日,想必也是个人物。重伤他不必,但今日不妨叫他多吃些苦头,日后一蹶不振才好。眼神一扫,心中已有计较,脚下连追两步,仍是朝云锦书逼去。 云锦书不及回头,听身后脚步声响,随即劲风自左侧袭来,自己前方和右侧却是两棵大树挡在那里。突地双足一蹬,反身飞起,自谢廷云头顶倒翻而过,险之又险的避过了一招。 谢廷云脚下一顿,地上半截枯枝突然弹起。云锦书倒翻而过,这半截枯枝正射向他面孔。 云锦书猛一侧头,半截枯枝擦着他脸颊而过。 身下谢廷云转过身来,双手一举,一招“举火燎天”直打云锦书小腹。手刚刚抬起,一道人影自身后而来,双掌拍向他后心。 谢廷云无暇伤敌,向右一跃,避开身后两掌。只听“砰”的一声响,两道掌风都打在树上,打的那碗口粗的一棵树也晃了几晃。 谢廷云堪堪躲过,心中却是大吃一惊。他计算周详,自看出两人不善合击便定下计策,引云锦书逃向左边,有几棵树挡在那边,云锦书只能冒险从他头上飞跃。 他踢起枯枝相扰,就势使“举火燎天”,云锦书已经中计。谁知萧平安竟似看破了他招数,及时赶到。他双手齐举,整个背心都卖给了对手。若不是见机的快,纵能伤了云锦书,也要狠狠吃上两掌。看打在树上这两掌威力,自己只怕也要受些伤势。 更叫他惊奇的是,萧平安明明在他身后右侧,自己追击云锦书,再回头一击,萧平安应在自己身前,怎地突然绕到自己身后去了。难不成他提前一步便猜到自己会使“举火燎天”一招。 说时迟那时快,谢廷云心思电转,脑中转了数个念头,手中却是半点不慢。萧平安情急救人,双掌真气灌注,倾尽全力,这两掌打出,招式已经用老。谢廷云闪在一旁,反腿回踹,这一脚突然飞起,毫无踪迹可循,正是一招“神龙摆尾”。 萧平安刚刚倾尽全力,旧力全出,新力未生,这一脚竟是闪避不开,情急之下,“膻中”气海真气再次激荡,气贯前胸,要硬接这一腿。 可他真气自“膻中”气海激出,未等布到胸前,突觉体内一空,一口真气竟是消弭的无影无踪。 萧平安大吃一惊,真气自“气海”激出,必会散入导向之处,怎会突然消失! 眼见谢廷云一脚就要踢到,一人横扑过来,抱住萧平安就地一滚,险险避过了这一脚,正是云锦书落地施救。 云锦书见萧平安突然一呆,知道不好,奋力将他扑倒,两人在地上一滚,齐齐跃起。云锦书皱眉道:“发什么呆!”眼睛却是盯着谢廷云,丝毫不敢大意。 萧平安惊魂方定,适才他真气突然消失,实是前所未有,闻所未闻之事,顿时叫他乱了方寸。 此际站起身来,急急吐纳两口,感觉上中下三丹田气海,空空荡荡,竟是一丝真气也无了。 他出手几次,用了些真气,但所剩仍是不少,可眼下三处丹田气海空空如也,积储的真气竟是不翼而飞。 他心中惊慌,实不知自己气海究竟有何变故。 一旁沐云烟见两人联手,仍是险象环生,忍不住跃跃欲试。吕开山道:“沐姑娘,你我袖手旁观便是。”原本吕开山站在对面,此际却到了她同侧,离她近了数丈,显是防他出手。 沐云烟狠狠瞪他一眼,道:“谁胜谁负,可还不好说呢。” 谢廷云一击不中,也不追击,眼前两人当真是叫他刮目相看。自己连番出手,都是无功而返,两人武功应变,都是远超他所想。 此际谢廷云眯着双眼,眼神在两人面上扫过。云锦书面色凝重,双唇紧紧抿在一起,剑眉扬起,反是激发了斗志模样。另一个萧平安却是眉头紧锁,眼睛一直盯在地上。 萧平安神情有异,却更叫他琢磨不透,见他眼神竟不是看着自己,似是并未将他放在眼里,谢廷云只觉匪夷所思。 他哪里知道,萧平安此际心乱如麻。萧平安自林中一声长啸之后,也时常担心留下隐患,修炼紫阳所授内功突生异样,已经吓了他一大跳。如今又遇到真气突然消失一事,更是叫他惊骇莫名。 真气乃是攻守本源,与人对阵之时,真气突然消失,无异于釜底抽薪,如眼下一般境地,若真是彼此搏命,自己岂有幸理。 林中一片寂静,几人心思各异,都不作声。 谢廷云乃是占据主动之人,眼下却觉骑虎难下。他毒掌出手,本只是要吓吓对方,不想这两人竟是如此难缠,若是自己狠下杀手,要伤了这两人自是不难。 但两人代表吴家而来,眼下还不是撕破脸皮的时候。更何况这两人武学之精,定是名家弟子,若真是结下大仇,也是麻烦。只是若是就此罢手,自己面子上也挂不住。 突听脚步声响,一人说话道:“原来你们都在这里,却叫我好找。”林中快步走来一人,正是全瑾瑜。 见他过来,场上众人竟是全都松了一口气。谢廷云呵呵一笑,背负双手,左手颜色已是回复如初,笑道:“贤侄,你这几个新朋友,可当真是了不起啊。”也不待众人反应,转身而去。 吕开山也跟着离开。剩下四下却是面面相觑,谢廷云临走轻描淡写一句话,几人却都听的清清楚楚。 第三百三十三章 气府贰 全瑾瑜神色也是尴尬,干咳一声,道:“咳咳,几位怎地和他动起手来?” 沐云烟秀眉倒竖,怒道:“好啊,全不知!原来你真是个叛徒!今日若不说出个子丑寅卯,姑奶奶定要叫你好看!” 全瑾瑜道:“不错,我本是这山寨之人,借机接近你等,不过我也并无恶意。” 沐云烟道:“有没有恶意,是你说的么?谁叫你来的?” 全瑾瑜摸摸鼻子,颇有些不好意思,道:“乃是我自告奋勇。” 云锦书慢慢走过来,道:“难怪你整日窝在屋子里,原来是怕旁人认出你。我早瞧出你不对劲。” 他真气也是消耗甚巨,疲态尽显。回头一眼,见萧平安已经盘膝坐倒,心中没来由的竟是一宽,心道,毕竟他还是不如我。 他却不知,萧平安眼下心中乱成一团,谢廷云一走,急着运起“仙霞劲”,要查探气海状况。旁人不知,都道他是损耗过巨,需要打坐回复气力。 沐云烟道:“你又知道了,事后诸葛亮,那日你试他为何没试出来?” 全瑾瑜道:“我确是不曾练武,云兄自然试不出来。” 云锦书知道师妹就是爱抬杠,也不理她,道:“我瞧你与方才那谢廷云似乎并不对付。” 全瑾瑜道:“何出此言?” 云锦书道:“否则他为何要拆穿你?那吕开山临走还对你笑笑,你在这山寨之中,倒似也还有几分分量。” 全瑾瑜胸脯一挺,颇有些得意,道:“那是自然,我虽然不会武功,但熟读兵书,这山寨里里外外的壕沟堡垒,联防战阵,都是我一手训建。” 沐云烟道:“纸上谈兵,说的便是你了。” 云锦书却知这山寨确是非同小可,只怕是骁勇宿将领兵扎寨,也不过如此。对这全瑾瑜倒也不敢轻视,道:“全兄弟早就盯上了我等?” 他与谢廷云一番恶战,也知这山寨实是卧虎藏龙,更多加了几分小心,对全瑾瑜也是客气些。 全瑾瑜道:“实不相瞒,我在成都便已跟在几位身后。” 一言既出,几人都是吃了一惊。云锦书皱眉道:“那不可能,你若跟了我等数百里,我等岂会一无所知。” 全瑾瑜道:“自然不是一直跟着,我在成都见三位与那吴晛相见,便知诸位定要到西岭来,自回这山中相候便是。三位一入灌口乡,我等其实已经得了消息。” 云锦书点点头,道:“原来如此。” 全瑾瑜叹了口气道:“其实今日就是他不说,我也会跟诸位明言。”顿了一顿,道:“我跟踪诸位,确实是另有所图。” 沐云烟瞪他一眼,道:“好啊,你还想劫色!我云师兄就这么好看么!” 全瑾瑜面上一红,对这什么话都敢说的刁蛮姑娘着实是无计可施,道:“姑娘莫要取笑,其实说来话长。” 沐云烟道:“那你就不要啰嗦,简单点。” 全瑾瑜暗道,若不是你老打岔,我早说完了,正色道:“几位可知我这灌云寨的来历?” 云锦书道:“听闻贵寨已有两百多年?”突然脑中灵光一现,惊讶道:“你姓全,莫非你是昔年全师雄的后人?” 全瑾瑜也是一惊,拱手道:“云兄博闻强记,当真是了得。不错,我乃全家之后,这山寨里里外外,也都是当年后蜀的官兵。” 云锦书道:“愿闻其详。” 昔年全师雄兵变,不久便被扑灭,史书上记载也是极少,云锦书几人更是所知有限,只是“全”姓之人本少,他突然记起,不想一语中的。 全瑾瑜道:“乾德三年(965年),宋平后蜀。攻蜀军北路军主帅王全斌、都监王仁赡、副帅崔彦进等受降,纵容部下抢掠,对待后蜀降兵极为苛刻,不但不发军服军饷,更是肆意抢夺官兵财物。后蜀归降士卒不堪虐待,在绵州(今四川绵阳)揭竿而起。先祖时为后蜀文州(甘肃文县)刺史,路过绵州,正要去京城面圣,适逢其会。因先祖曾在后蜀军中为官,素有威信,叛军便拥立先祖为帅。 “先祖并无心造反,实为叛军所迫,本有心与朝廷议和。谁知那王全斌派来的议和之人朱光绪却不是个东西,将我先祖家眷悉数杀害,财物尽数据为己有。先祖大怒,遂断了归降之念,率军进攻绵州未果,后攻占彭州。成都附近十县军民响应,集结了数万兵马,自称‘兴蜀大王’,设置官属,分守各地。 “川中各地云集响应,十六州皆有兵变。先祖斩杀高彦晖,大败张廷翰,阻断剑阁,大势已成。此后宋军数次平叛,均被先祖击败。只可惜,次年十二月,先祖病死于金堂,余部奉谢行本将军为王,继续抵抗。可朝廷派了刘廷让、曹彬带大军前来,川中各地义军多被扑灭。同盟吕翰也在嘉州(今四川乐山)为宋军所败,退守雅州(今四川雅安)。” 全瑾瑜叹了口气,顿了一顿,又道:“后蜀兵将本就是败军,无力与宋军相抗,眼见大势已去。谢行本将军与吕翰合兵一处,率军进了西岭,一路退守至此。诸位也看到,此处地势险要,易守难攻,虽仅剩四五千兵马,依仗地势之利,倒也挡住了宋军。只是谷中没有粮草,宋军若是围困,终究还是死路一条。 “无奈之下,谢将军也有意请降。但依照宋律,降卒再反,那是唯有死路一条。宋军领军的刘廷让大人却是个好官,深知此事乃是王全斌等人贪得无厌所致,先祖阖家遭遇毒手,更是冤枉。又眼见此处地势险要,若是强攻,损伤难免惨重,若是围困,自己兵马也消耗不起,便有心放叛军一条生路,自己也好早日班师回朝。 “于是刘大人孤身入谷,与谢将军和吕翰商议,约定以西岭雪山为界,叛军不得跨越此界,谢行本将军和吕翰等一干首脑诈死埋名。刘大人上报朝廷,就说首恶已除,兵卒溃散,叛军已平。” 沐云烟瞥瞥嘴道:“古来官匪一家,当官的都是欺上瞒下。” 全瑾瑜道:“刘大人如此做,自是冒了极大风险。他前脚一走,谢将军如果领兵出谷,刘大人少不了一个欺君之罪。只是谢将军也是一个好汉,约束部下,果然终身不曾离开西岭,也不曾暴露自己身份。” 云锦书击掌道:“如此一诺千金的好汉,也是难得。” 全瑾瑜道:“是,刘大人与谢将军都是守信之人,彼此也是惺惺相惜。那五千叛军便在西岭附近开荒种田,数十年后,就有了灌口乡。朝廷当这是寻常村镇,也来收租,却回回都被打了回去。这才明白,原来灌口乡乃是一群悍匪。灌口乡以灌云寨为基,我等先辈自认是后蜀兵将,与宋军又有宿仇旧恨,自不肯服王命。 “后来朝廷多次围剿,但我等先辈皆是兵将之后,训练有素,比朝廷的厢军厉害的多。若是来的人少,便明火执仗相抗。若是大军前来,就退到此处山谷。谷中广积粮草,就是数万大军,也难攻下。一来二去,川中官员也知道厉害,加之与金国开战,自顾不暇,索性听之任之。天长日久,此间官员都知灌口乡是个什么所在,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我灌云寨不出西岭,做什么他们都当没看见。” 云锦书道:“贵寨这番景象,当真也是天下少有。” 全瑾瑜也点头道:“确是如此,川中毕竟离京城太远,才能有此法外之地。” 此际萧平安运气“仙霞劲”,将内息导入上丹田泥丸宫,内息一入气海,自然化作精纯真气,快慢强弱,却都是与平日一般无二。 萧平安也不再试,慢慢收了功法,眼下不是琢磨之地,还需换个时日看看究竟情形如何。耳边听诸人言语,此际插口道:“贵寨既是特立独行,缘何此番又和朝廷中人勾结,将吴家老太太也掳了来?” 全瑾瑜道:“此事容我先卖个关子,我也有一事相求,想请几位帮忙则个。” 云锦书道:“眼下我等几乎沦为阶下之囚,有何事能帮你?” 全瑾瑜道:“几位若肯帮忙,今日晚间,我带诸位去见几个人,这其中缘由,到时便知。” 沐云烟冷哼一声,道:“要我们帮忙,有什么好处?” 全瑾瑜道:“诸位是为何而来?” 云锦书沉吟片刻,道:“好,若是我等力所能及,定不推辞。” 全瑾瑜道:“好,云兄,君子一言。” 云锦书道:“快马一鞭。” 全瑾瑜道:“几位不妨先回去歇息,今日子时,我再来寻几位。” 几人回了住处,那全瑾瑜却是未与三人同行,进了村子便告辞而去。 回了屋中,沐云烟道:“师兄,你便如此信那书呆子么?” 云锦书道:“此人处心积虑靠近我等,定是有所图谋,我瞧这山寨之中,也不是铁板一块,说不定我等此番行事的转机,便在此处。” 第三百三十四章 气府叁 萧平安点头道:“是,那日去那大厅之时,我听他们自己人在里面争吵,想是这几个寨主心思也是不同。” 云锦书点头道:“不错,我瞧这全瑾瑜似乎也有些门道,那吕开山和谢廷云对他也是另眼看待,不管如何,他既然说晚上来寻咱们,咱们不变应万变,先看看再说。” 沐云烟道:“只怕他要咱们做的事情也是不易。” 云锦书道:“不妨,事情越大,越是容易出乱,对咱们却是正好。” 当夜萧平安三人就等在客厅之中。子时刚过,就听轻轻扣门之声,萧平安上前打开门来,果然见全瑾瑜站在门外。 他也不进屋,挥手招呼三人出去。此际竹楼左近早无人来盯防几人,夜色已深,谷中天黑便无事可做,居民都是早早安睡。天空阴云遮月,四下一片寂静。 全瑾瑜领几人出门,却不顺门前小路行走,反是绕到了屋后,行过一个草垛,在一丛灌木中身子一低,随即提起一丛枯枝。 “咯吱”一声,一大块地皮随手而起,那丛灌木下面竟是连着一块盖板。 萧平安三人都是一惊,想不到这屋子不远,就还有这么一处秘密所在。看那门户遮掩的甚是巧妙,灌木就固定在盖板之上,寻常人若不知道,实想不到下面别有文章。 三人上前,见下面现出一道通道,黑黝黝的瞧不出有多深,一副竹梯靠在一旁。 全瑾瑜先行一步,顺竹梯爬了两步,随即手上一晃,晃亮了根火折子,随即继续下行,只听他脚踩竹梯,发出咯吱咯吱之声。 萧平安三人看向洞中,沐云烟秀眉微蹙,看看云锦书。 云锦书面上也有凝重之色。这灌云寨着实秘密不少,全瑾瑜究竟是敌是友也是无从分辨,看这洞穴也是不浅,谁知道下面又有什么古怪。 咯吱咯吱之声突然停顿,想是全瑾瑜已经到了底部。就见一团更大的火光亮起,显是全瑾瑜在下面准备了火把,就听他轻声道:“好了,几位可以下来了,记得把入口盖上。” 萧平安道:“我先下去。”当先踩上竹梯,那竹梯也有些时日了,先前全瑾瑜踩上去咯吱作响,此际萧平安站上去,却是一点声响也无。 沐云烟居中,云锦书殿后,顺手拉回盖板。转眼三人已站在下方地道之中。 那地道离顶部足有丈余,地道一人多高,却足有二丈多宽,两侧有粗大的木柱支撑。密道中漆黑一片,只有近前全瑾瑜手中的火把照亮数丈方圆。 全瑾瑜道:“随我来。”当先引路。三人紧紧跟上,那地道竟是四通八达,越走越远。 萧平安忍不住惊讶道:“好长的地道。”他声音本是不大,在通道中却显得甚是突兀。 全瑾瑜道:“诸位莫要惊讶,灌云寨多次与官兵相斗,也曾有官兵杀入谷来,这地道本是老弱妇孺避难之所。后来越挖越大,越挖越长,便想做成地道,也可防御伏击,渐渐便成了如今这般规模。只是平日甚少用到,有不少已经倒塌荒废了。” 众人一路所见,果然有些通道已经倒塌,通道中一股阴冷霉气,只觉甚是憋闷。 直行了一炷香功夫,全瑾瑜才停下脚步,只见前方又有一架竹梯,全瑾瑜爬将上去,伸手敲了敲顶上盖板,三短一长,连续两遍。 沐云烟轻声道:“师兄,可知道这是何处?” 云锦书摇了摇头,道:“地下岔道太多,曲折迂回,我也分辨不清。” 萧平安道:“应该在竹楼西南一里半的样子。” 三人说话声音不大,却也未刻意隐瞒,竹梯上全瑾瑜也是听的清楚,回过头来,惊讶道:“萧兄弟,你当真是深藏不露。”显是萧平安所说离题不远。 正说话间,头顶吱呀一声,开了道门户,有灯光直射进来。三人鱼贯而上,这通道竟是在一处房屋之内。屋内一人,长身而立,鹤发童颜,正是那日坐在大厅左边首位的二寨主。 全瑾瑜道:“这位是我大伯,全正愚。” 萧平安突然眉头一皱,道:“是你?” 全正愚微微一怔,随即笑道:“好小子,竟能认出我来。” 原来此人正是那日晚间潜入竹楼,点中萧平安穴道之人。只是全正愚也未想到,自己下手飞快,竟还是让这小子认了出来。 云锦书和沐云烟齐齐拱手,道:“见过前辈。” 全正愚道:“无须客套,我这侄儿对诸位推崇备至。几位既然肯来,全某也甚是欣慰,便请随我来。” 几人随着全正愚出了房门,穿过一个院子,进了正房。萧平安三人见那院子甚大,房屋也远较日常所见的房子雅致。 全正愚带几人进屋,直奔左首卧房。只见房中一张大床,一人躺在床上,床边还站着一个中年妇人。 全瑾瑜上前一步,对床上那人恭恭敬敬喊了一声:“爹。” 萧平安三人都是一奇,都没想到全瑾瑜带自己来见的,竟是他的父亲。见床上那人五十多岁模样,仍是一头黑发,面貌俊朗,果然与全瑾瑜有几分相像,只是脸色苍白,似是有病在身。 那人躺在床上,见萧平安三人,露出笑容,道:“老夫全正风,身子欠佳,不能起身相迎,三位小友勿怪。”他说话声音甚轻,嘴唇几乎不动,言语自唇缝中钻出来,细若游丝,显得虚弱之极。 萧平安三人听他说话和气,言语无力,但神情之间,自有一股威严,也都不敢怠慢,上前施礼。 全正愚道:“无须客套,几位请坐。” 几人推让一番,全正愚坐在上首,那妇人乃是全瑾瑜六姑全正楠,坐了次位,两人都是靠近全正风床榻。萧平安三人稍远两步落座。 全正愚道:“此间事情,都与几位小友说了?” 全瑾瑜恭敬道:“只说了个大概。” 全正风轻咳一声,道:“既有所求,明言便是。” 全瑾瑜道:“是。”面朝萧平安和云锦书道:“日间林中不便,故而说的不够仔细。如诸位所见,我这大伯和六姑也乃是此间寨主,分列第二、第五。我灌云寨有七位寨主,都是当年全家、谢家、吕家的后人,眼下大寨主乃是谢伯伯,今日你们所见的谢廷云乃是三寨主。除了吕七寨主,余下两位,一位是四寨主谢廷宗,乃是谢家廷字辈最年轻一人。另一位六寨主吕淑真,乃是吕开山寨主的三姑。” 云锦书道:“那日厅中闻争执之声,莫非贵寨几位寨主之间并不和睦?”他开门见山,丝毫不加掩饰。 全瑾瑜夜半相约,见的又是山寨几位重要人物,显是有些机密,这山寨几位寨主若是不合,己方几人自是大大利好。 全正愚却是摇头道:“一个碗里吃饭,争执自是难免。但全、谢、吕三家乃是过命的交情,云公子不须试探。” 云锦书微微一笑,也不言语。 床上全正风轻咳两声,道:“既然请了云公子几位过来,就无须遮掩。”他说话不多,说话之前,总要咳上一咳,但说话之时,自有一股威严之气。 全瑾瑜道:“是。眼下我山寨之中确有分歧,诸位可知,这次我山寨为何会出手劫了吴家一拨人?” 云锦书道:“正想请教。” 全瑾瑜道:“确实是川中官员所托,要我等拿下吴家老太太,逼吴曦主动请辞。来谈判的人便是兴州驻紥御前诸军副都统制王大节之子,此人眼下还在寨中。” 云锦书道:“果然是程松、王大节这帮人捣鬼。”其实他与吴曦堂弟吴晛早已摸清大概,只是查不出证据而已。 沐云烟插口道:“贵寨历来特立独行,怎会与官府混作一处?他为何寻你等,这程松、王大节究竟许了你们多少好处?” 全瑾瑜道:“吴氏一族在川中盘根错节,势力非比寻常,除了我灌云寨,倒也真没几处敢对他家下手。程松等人托付,确是许以金银。不过这钱我山寨却是不缺的,当年先祖起兵,也囤积了不少财宝,虽不能说富可敌国,一般的财物也不会放在眼里。” 沐云烟道:“那你等又为何答应了?” 全瑾瑜摇了摇头,道:“诸位也知,我等乃是叛军之后,多年与朝廷势如水火,老死不相往来。此番程松等人主动上门,我等也是吃惊。虽然山寨不缺钱物,但他们一来,却勾起山寨中人别的心思来。” 云锦书道:“想是文章出在谢家身上?” 全瑾瑜伸掌在腿上一拍,道:“云公子一语中的,不错,正是如此。”低叹一声,道:“谢家想要认祖归宗。” 萧平安奇道:“认祖归宗?” 全瑾瑜道:“不错,谢家系出名门,族谱已延续一千余年。当年东晋太傅谢安,也是他家亲族。两百多年前,谢行本将军谋反,朝廷仁厚,虽未株连一族。但谢氏思危,以祖训为由,将谢将军这一支清出族谱。如今谢家这一支在荆湖北路澧州一地,也是当地望族。谢大伯三十年前曾去过一次,如今也还有来往。程松等人上门,谢大伯便起了心思,想要借此机会,向朝廷要份诏书。赦了祖上之罪,复了籍册,就能回荆湖认祖归宗。” 第三百三十五章 气府肆 春秋战国时期,秦商鞅变法,便有了严格的户籍制度。汉代“编户齐民”,国中不分南北贵贱,姓名、性别、年龄、身份、籍贯、家庭成员的数量、性别及其与户主的关系、财产(包括奴婢数目)等等,皆要登记在册,每年仲秋统计一次,称作“案比”。 入册之人,皆为公民。公民一词乃是出自先秦,意为国家之民,与属于私人的奴隶相对。到了唐朝,户籍登记之时,已经开始备注体貌特征,以防假冒。 宋朝的户籍档案称做“五等丁产簿”,每隔三年编造一次。已不分“良民”与“贱民”,而是根据居城或居乡,划为“坊郭户”与“乡村户”。又根据居民有无不动产,划分“主户”与“客户”。再以家庭财产之多寡,将主户划为不同户等。 宋时百姓的流动性大大加强,户籍也是开放:一人移居一地一年以上,便可获得当地户口,便是京城也是如此。 灌云寨乃是占山为王的土匪,即便是人口聚集的灌口乡也是不服王命,乡中最大的官不过是个里正。灌口乡人口已不下五万,在上报朝廷的奏折中,却不过是数百人的小村落。 而这个村落所谓人丁的税赋,也多半是灌口乡的外来户。如此违逆,其间百姓自然个个都是黑户,灌云寨一干人等更是如此。 古时人对宗族传承看的极重,不得入族谱那是愧对祖先,九泉之下也无颜见先人。 谢廷隐年轻时还好,如今年齿渐增,遇到一点火星,认祖归宗一念顿时熊熊燃起。 此事说来却也不难,宋时三年便有一次造籍,只要当地官员报上去,编个来由,谢家族人落个大宋百姓身份那是轻而易举。 若是谢廷隐舍得本钱,求当地有大臣报个协助剿匪、赈灾济贫之类的功劳,朝中又有人美言几句,谢行本这谋反的罪名不能平反,但朝廷下个诏书,赦免其后一族之罪,甚至给些封赏,许其复族,却非难事。 云锦书点头道:“原来如此,若只求此事,吴家也可办到。” 全正愚呵呵一笑,道:“那吴柄也是如此说。” 云锦书沉吟片刻,道:“如此说来,谢寨主信不过吴家?” 全瑾瑜道:“谢大伯既有此心思,自然要办的稳妥。请了吴柄与老太太等人上山,也并未得罪,自然也想听听吴家之言。只是那吴柄大言不惭,拍着胸脯说一力承当,万无一失,反叫谢大伯看低了几分。” 云锦书也不言语,吴晛之父吴柄他虽未曾见过,但据闻确非大才之人。 全瑾瑜又道:“吴氏一族在川中自是根深蒂固,但在朝廷却算不得什么。吴曦在朝中无人,好容易搭上了韩大人这棵大树,但毕竟时日还浅,远算不得亲信。程松却是不同,与韩大人相识多年,又有韩大人爱姬这层关系,听说此女也为韩大人产下一子一女,只是秘而不宣罢了。” 云锦书道:“若是平日如此说,那是不假。但如今韩大人铁了心要对金国用兵,正是用人之际。这吴曦大人的分量可比程松他们重的多了。” 全正风斜躺床上,这半天也未言语,此时道:“不错,云公子与聪儿所见一模一样。我等困居荒谷,这朝堂的大事本不甚明了,聪儿却是一直在外游历。眼下宋金一战,势在必行,川中向北可以直逼京兆府(西安),再向西可直取汴京(开封),若是开战,川中必要出兵。这吴曦带兵是把好手,地位自然也要水涨船高。” 他这番话说的甚长,讲到后来,已是气力不济,歇了两歇,才勉强说完。但言之有物,更是条理清晰分明。 云锦书朝全瑾瑜拱手道:“原来此事尚有转机,全仗全兄维持。” 全瑾瑜还礼道:“不敢,不敢。我勉强能够说服大伯和六姑,但谢家人还是偏向程松一伙多些。诸位今日见谢三寨主与吕开山密谈,也是为此。吕家两人对此事都是持中立之姿,不想参与。但谢三寨主想是劝他,借此机会,也可洗涮身份。灌云寨不缺金银,却无处可花费,若能得了朝廷赦免,以后寻个风和日丽之处,做个财主,岂不胜过做山贼百倍。眼下山寨之中,对这‘洗白’一事,倒都有几分心思。” 全正愚道:“若是朝廷不究,我等也愿脱了这山贼身份。眼下的问题是,究竟该押宝哪家。”顿了一顿,又道:“不管程松还是吴家,想来谢兄弟认祖归宗一事不难。事后谢兄弟必要带领亲族回归荆湖。但灌口乡灌云寨还有数万人丁,此事却不得不谨慎,若是押错了宝,只怕后患无穷。” 云锦书沉默片刻,道:“实不相瞒,我临行前与吴晛兄相谈,眼下朝中风浪大致已经平息,最多再过一月,吴曦大人任命诏书必下。两个月后,吴曦大人必达川中。” 全正楠冷笑一声,道:“谢家行事目光短浅,若真是如此,只怕吴曦大人回川,就是先拿我灌口乡开刀。”全瑾瑜这六姑四旬有余,容貌仍是端丽,说话不多,却是咄咄逼人。 全正风又是轻咳一声,道:“云公子如此说,我这心也算放下一半了。” 云锦书道:“却不知那另一半如何才肯放下?” 全正风微微摇了摇头,眼睛微闭,又不言语。 全瑾瑜低声道:“眼下谢大伯归宗之心如铁,势难挽回。他若一走,灌云寨群龙无首,我大伯和谢家之意,都是家父能东山再起,再掌灌云寨。” 萧平安奇道:“莫非……?” 全瑾瑜点头道:“不错,五年前,家父才是灌云寨的大寨主,只因与人交手,受了内伤,缠绵病榻,久久不愈,才将位子让给了谢大伯。” 全正愚道:“谢氏一走,灌云寨人心必乱,灌云寨数万亲族,今后何去何从,这山海重担,唯有兄弟你才能承担。” 全正楠也道:“论武功谋略,行事周全,也只有三哥才能服众。谢氏走后,你若不出马,莫要说吕家,我全家内部,怕也要分崩离析。” 全正风仍是眼睛微闭,面上一丝表情没有,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全瑾瑜轻叹一声,道:“此事牵一发而动全身,既可能是我灌云寨的机缘,也可能是灭顶之灾。我大伯和六姑,还有族中大半长辈,都是希望家父能力挽狂澜。但眼下诸位也都看见了,家父着实病的厉害,也是有心无力。” 云锦书看了全正风好一阵子,沉声道:“令尊这是头部中招,上丹田泥丸宫气府被毁了?” 全瑾瑜脸色大变,道:“你如何知道?” 云锦书道:“你未练武功,自然不懂。令尊眉心凹陷,隐隐发紫,这是气府受创之像。气府被毁,又是泥丸宫上丹田,伤者无时不感天旋地转,难以站立,每日两次,脑中如铁钻搅动,痛楚难忍。” 全瑾瑜已经站起,道:“正是,正是,云兄可知治法?” 云锦书道:“我听说只有一物可救。” 全正愚长叹一声,道:“不错,黔灵山,百花谷,绛仙草。” 萧平安奇道:“百花谷绛仙草,此物能修复丹田?” 练武之人,上丹田泥丸宫、中丹田膻中穴、下丹田关元穴,此乃三大命门,开辟气府,养成气海,修成真气之后更是重中之重。 三处气府有真气护体,本是极为牢固,但一旦受创,几是必死之局。运气好的,也是功力全失,沦为废人。他还从未听说,这三处受损,也有救治之法。 全正愚道:“我等也是遍寻天下名医,折腾了两年,才探听到这个消息。云公子竟然知道此事,看来我等这番,还真是找对人了。” 云锦书摇头道:“我也是偶然听家师说起,是真是假,我都不知。” 萧平安道:“既知下落,为何不求来一试?” 全正愚苦笑一声,道:“那绛仙草乃是百花谷传承至宝,普天下只此一株,我等上门求药,连山谷也未进去,便被赶了出来。” 萧平安摇头道:“如此宝贵?” 全正楠道:“据说百花谷这株绛仙草已有一千二百多年,千年的人参、何首乌尚且难寻,何况这天下仅一株的绛仙草。” 沐云烟奇道:“一千二百多年,草能活如此之久么?不是一年就死了么?” 萧平安摇头道:“多年生的草本常见的很,人参也是草本。” 云锦书道:“师傅当年提起,也说只是古籍所载,就连这绛仙草是不是真有其物也不敢肯定。百花谷有绛仙草,这消息可靠么?” 全正愚道:“人家自然说没有,但我等这消息得来不易,应是不假。” 云锦书看看全瑾瑜,道:“你说的便是此事,要我等助你去寻那绛仙草?” 全瑾瑜一躬到地,道:“请诸位成全。” 沐云烟皱眉道:“你们求不来,我们就能么?普天下就这么一株,人家又养了这么多年,岂肯舍得。旁人还可商量,那百花谷是好惹的么,百花谷主花月如乃是八奇中唯一的女子,武功不说,她谷中毒药也是一绝。人家每年卖卖‘水容丹’就不知道赚多少,你金子掉在地上,人家都懒得捡。” 第三百三十六章 气府伍 背水吾友,君子赠我金错刀,何以报之英琼瑶。我的读者在摸鱼,想去寻他水太深,背水赠我推荐票,眼角如麻泪沾耳,回他什么,小蘑菇,从此钓鱼老空军,不知何故兮,使我神经衰弱。天寒地冻,连着两天钓鱼都空军,唉, 全正愚和全正楠对视一眼,知她所言不假,都是摇了摇头。病榻之上,全正风却是一脸淡然,神情丝毫未变。 全瑾瑜抱拳道:“我也知此事极难,但几位都非凡人,萧兄弟是衡山高弟,两位师承,更是不凡。我灌云寨不过是一介山贼,远不能相比。” 沐云烟皱眉道:“我等消息,你倒是打听的清楚。” 全正愚也是起身拱手道:“窥探之处,多有得罪,还请两位勿怪。尊师名震天下,我等也不敢妄提他老人家名讳,只求三位仗义相助,不管成与不成,我等都当承这份人情。” 萧平安见他如此郑重,也是惊奇,看看云锦书和沐云烟,心道,他们师傅究竟是何方神圣,华山风危楼敬若天人,这山寨全家出言也是如此敬畏。他不喜强人所难,云锦书和沐云烟不肯说师承来历,他也就不问。 云锦书面露难色,道:“不是我等不肯相助,那百花谷行事亦正亦邪,谷中更是武林禁地。师尊亲至,或许还能说上两句,我等三个前去,阿猫阿狗,只怕也是于事无补。” 全瑾瑜看看全正愚,全正愚看看全正楠,此事之难,灌云寨早已碰过钉子,云锦书几人犯难,也是情理之中,三人也是无计可施,总不能逼迫前往。但事关父亲性命,全瑾瑜如何肯就此作罢,正待开口,却听床上全正风轻咳一声,道:“世人诸般缘法,不能强求,此事确是我等想强人所难。既然几位也无把握,便不必提了。” 众人都不说话,屋中一片死寂,只闻屋外呼呼风响。 过了好半天功夫,全正愚强笑一声,道:“折腾的也是晚了,聪儿,你送几位先回去吧。” 云锦书三人站起身来,萧平安看看床上全正风,突道:“所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那绛仙草再好,也不过是一株草,岂能与人命相比。咱们去求求人家,不管人家要些什么,尽量给他做到便是。” 他突然出口,众人都是一惊。 云锦书脸色微变,叹了口气道:“萧兄弟,不是我不肯帮忙,百花谷的人甚难打交道,一言不合,就要反目成仇。绛仙草乃是天下奇物,数百年不闻踪迹,百花谷若真有此草,莫说不会交与外人,便是你知道此事,都是犯人忌讳。” 萧平安抿抿嘴唇,还是道:“云兄所说,我都知道。我也听说,人气府被毁,苦不堪言,经脉骨髓内若有钢针随呼吸游走,被损伤的气府左近,内息紊乱,无处宣泄,便如滚油不住熬煮,每日还有两次气府崩胀之苦,十八层地狱之苦,想也不过如此。熬不过一个月,人定要发疯。可我看这位前辈,我们从来至此,始终不曾痛苦呻吟,就连说话,也是强自镇定,更不肯逼迫我等。我不知前辈这五年是如何度过,但前辈之坚忍,实叫晚辈动容。我等愿尽力一试,就算不成,想几位前辈也不会怪罪。” 他声音不大,屋内众人却个个内心激震,全瑾瑜、全正愚、全正楠三人更是神色哀切,沐云烟揉揉眼,却是眼圈也红了。 半晌,全瑾瑜深施一礼,拱手道:“有萧兄此言,此事不管成与不成,三位都是我灌云寨的至交好友。” 全瑾瑜送几人自地道而回,全正楠替全正风掖掖被角,吹熄了灯火,带上房门。 黑暗之中,全正风嘴唇微微颤动,眼角突然落下一滴泪来。 三日之后,去往泸州的大道之上,四骑并肩而行,三男一女,正是萧平安、云锦书、沐云烟和全瑾瑜四人。 全瑾瑜按辔徐行,道:“诸位放心,此地离百花谷一千多里,虽是山路难行,一来一去,一个多月也是够了。此间我大伯定会保吴家几位周全,一个月后,吴曦大人任命若下,想谢大伯更会小心在意。” 云锦书摇头道:“山寨这边,我倒是不愁,谢寨主也是聪明人,他对我等不闻不问,显是也在等事情变化。我愁的是此去百花谷,该如何计策才好。” 沐云烟见萧平安目视远方,一脸傻笑,登时又不高兴,道:“你又不说话,好人都叫你当了。想主意却都叫我和师兄来。” 萧平安不明所以,摸摸头道:“我脑子本不如你聪明,想的主意定也不如你想的好。” 沐云烟大是得意,笑道:“算你还有几分自知之明,也有两分知人之智。” 全瑾瑜也道:“不错,有沐姑娘之才,云公子之勇,萧兄弟之义,咱们此番定能马到成功。” 沐云烟鄙夷的斜他一眼,道:“全不知,你少拍马屁。”随即又恢复笑脸,道:“不过你这山寨倒也大方,一听我等愿意替你办事,立刻就送了这么一份大礼。” 萧平安奇道:“什么大礼?” 沐云烟道:“装什么傻,没给你么?”伸手入怀,掏了张纸,出来,扬了一扬,道:“便是这个。” 萧平安道:“原来是这张纸,是有一张。” 沐云烟大眼睛眨眨,道:“你不喜欢么,我倒是喜欢的,不如你给我吧。” 萧平安正要开口,云锦书借口道:“萧兄弟莫要上当,这叫‘交子’,你未曾见过么?” 萧平安摇头道:“这纸有何用?” 云锦书笑道:“这便是钱啊,这一张便是五百两银子!” 萧平安吃了一惊,道:“这一张纸如何值得五百两?” 云锦书道:“我说与你知,此物两百多年前才有,便是从这川中而来。川中使铁钱,一铜钱抵十铁钱,一千铁钱,大钱重二十五斤,中钱十三斤,你若是买一匹布,要铁钱两万,要五百斤重,大车也拉不动,岂不是大为不便。” 萧平安道:“那为何不用银子?” 云锦书道:“想衡山派财大势大,萧兄弟也不是为银钱发愁的。这天下银子才有多少?普天之下,银矿也没有多少,开采更是极难,唐之前,一年开采不过两万两。到了我朝,起初有七八万两,后来要给辽、金、甚至西夏上贡,只得拼命开采,但一年最多也就几十万两,最多也到不了百万。出来的钱都在朝廷,大半缴了各国供奉,这百姓手里哪里还有多少银钱。 “况且那银子分量、成色都是不同,寻常人难以分辨,需钱庄才能认准。你若是在店里花费,店家定要压你个最低的成色。你看现今天下,除了花钱如流水的官吏财主巨富商贾,也就咱们这样的江湖中人,大大咧咧,出手就是一块银子。是以你不见天下的店家,见咱们提刀挂剑的,虽是害怕,却也欢喜。” 萧平安连连点头,其实他倒不是不为银钱发愁,他本是个乞丐,上衡山之前,一钱银子也未摸过,在山上多年,也少有机会使钱,怎会懂得这些。 云锦书又道:“既然带钱费劲,川中就有人想了个法子,印了这些纸出来,这一张纸便能换多少多少的银钱。不过这纸只在四川能用,出了四川还要换成真金白银。但此物印制不难,不比银钱还需锻造,便有人钻空,胡乱印制,大家难辨真伪。景德年间(1004—1007年),朝廷允成都十六家商户联合发‘交子’,以楮树皮纸印制,上有图案、秘符、划押、图章等,其余人一概不得发行。但这‘交子’仍是难出四川,陕西等地短暂使过,不久就便废止。” 萧平安道:“如此好的东西,为何就废止了。”一张纸便抵五百两银子,那带在身上,何其方便。 云锦书道:“这我可就说不大来了,我这些也是听高人说来。这钱里的文章可大了,你印这‘交子’可不是胡印,能印多少,需要多少都要精细盘算,你还得有足够的现钱兑换。天下如此之大,莫要说全天下,便是一个四川,你找个人人都信的商户出来,怕也是难,正所谓无商不奸。朝廷自也看这个东西好,便接手过来自印,结果没几年就开始大发特发。川中地区‘交子’泛滥,根本无法兑换。 “徽宗崇宁四年(1105年),又改‘交子’为‘钱引’,也是换汤不换药,印制无拘无束,任意妄为,只是祸害百姓,到如今已是见的极少了。我曾听那高人言,此物乃是个绝佳的好东西,只是运筹谋划必须严刑重律,规矩完备,便是朝廷天子也不能逾越,方才可行。你想印张纸何其容易,哪里造的出许多银钱兑换,若是止不住贪念,肆意胡为,只是害苦了百姓。” 沐云烟插口道:“财神爷还说,其实这些道理,朝廷不是不懂,只是朝廷缺钱,知道不对却还是玩命的印。结果百姓不信,除了川地,难以通行天下。” 第三百三十七章 气府陆 萧平安道:“财神爷?” 沐云烟道:“没啥没啥,也是那位高人。” 萧平安道:“这位高人果真深谋远虑,见识不凡,不知却是何人?” 云锦书呵呵一笑,道:“这我可不能对你说,若是有缘,萧兄日后或许也会碰上。” 萧平安道:“如此说来,云兄手里这张也是无用了?” 云锦书道:“那却不是,此物毕竟也大有好处,总有商户想要去用,只是如今只有寥寥几个商户才发此物,流通圈子也小,但也货真价实。萧兄你看,这上面写明了只可在川中兑换,这里还有个‘昌’字,你在川中,只要看到带这个字的钱庄,进去都能兑出钱来。呵呵,这五百两银子,萧兄真不要么?” 萧平安摇摇头,道:“我不要,我先前不知这便是钱。全兄弟,那纸我放在包裹里,待到客栈,还是还你。” 全瑾瑜笑道:“几位为家父奔波千里,区区谢仪,不足挂齿,待我等回来,自然还有重谢。” 萧平安摇头道:“我也用不了这么多钱,况且师傅说过,行侠仗义,见义勇为乃是我辈本分。我先前不知,这钱我定是不能收。” 全瑾瑜见他神色自若,不似作伪,点头赞道:“萧兄侠义为先,不为钱财所动,果然是英雄好汉。” 沐云烟眼波流转,看萧平安道:“就你是好人么,我和师兄就贪财好利,见利忘义?” 云锦书道:“贪财的是你,我可不贪。” 沐云烟手一摊,道:“好,那你那张也拿来。” 云锦书正色道:“拿人钱财,与人消灾,咱们若是连这五百两也推托,反要叫人小瞧,当我等不肯真心出力。你不闻‘子贡赎人’么?” 全瑾瑜哈哈笑道:“云兄所言极是!” 几人之中,倒是萧平安学问最低,道:“谁是子贡熟人?” 沐云烟自不会放过嘲笑他的大好机会,先给了一个嫌弃的眼神,道:“子贡赎人!还子贡熟人,跟你很熟要不要!《吕氏春秋·先识览·察微篇》,鲁国有律法,国人在外,见本国之民沦为奴隶,若能为其赎身,回到鲁国,就有赏赐。子贡在外,赎回了奴隶,回鲁国却不去领赏。孔子不赞成他这个行为,说,你去领赏,不会损坏你的品行。但你不去领赏,往后愿意帮国人赎身的,会越来越少。另一个弟子子路,救了一个落水之人,那人送子路一头牛,子路受了。孔子很高兴,说以后鲁国人一定会勇于救助落水者。” 萧平安仍是不解,道:“施恩不图报,难道不对么?” 云锦书道:“施恩不图报,乃是圣贤之心,无私之行,非人人所能为也。若以圣贤之德为公德,则道德弥高弥远,凡人不敢及也。所谓动之以情,不如动之以利,为善者获利,自然闻风景从,道德之风树矣。” 萧平安细细品味,果觉大有道理,赞道:“云兄高瞻远瞩,兄弟好生佩服。” 沐云烟一撇嘴,道:“他就是贪财,你还真信了他鬼话。” 全瑾瑜常在川中行走,熟知道路,按他意思,几人先直奔泸州,在合江坐船,沿赤虺河顺流而下,直到仁怀县,从怀仁走山路到贵州。百花谷就在贵州东南不远。 自西岭到泸州,相距五百余里,实际道路却不下七百里。川中道路难行,几人一日也就行得百里,六日后,方进了泸州城。 泸州在四川东南,与渝、黔相接,以酿酒最为知名,又称酒城,城中也甚是繁华。 几人入城,天色未晚,但连日赶路,也是乏了,便寻了个客栈住下。 全瑾瑜财大气粗,包了个最大的跨院,几人都是一人一间上房。 萧平安在屋内仍是练功,这些日子,他演练内功,顺利将内息导入气海,形成真气,并无异样。 接连施展大正离天拳,将真气耗尽,也是正常。实不知那日真气突然干涸究竟是何缘由,只那一次而已,还是以后也会再犯。 正自运功,突听门外一人道:“一个人练有何趣味,要不要跟我比比?” 萧平安微微一怔,随即听出是云锦书声音,缓缓收了功力,笑道:“云兄么,怎么有空来寻我?”起身开门。 果然是云锦书站在门外,见他开门,却不进屋,对他笑道:“你我无事,就在这院中较量较量如何?” 萧平安面露微笑,此情此景,倒与两人嘉定府初识之时几乎一模一样,笑道:“好,那恭敬不如从命。”同道切磋,本是寻常,他也未曾多想。 却不知云锦书已是压抑许久。他师出名门,更是练武奇才,十六七岁便破障成功,自诩当今年轻一辈中的第一人。 但再遇萧平安之后,却是接连震惊,对萧平安已是莫测高深。尤其是林中乱战,箫琴压迫之下,萧平安燃起真气,竟将风危楼两人箫琴相抗之声压过。不论是功力还是毅然果决,都叫云锦书是匪夷所思,震惊之余,更感挫败。 前些日子在灌云寨与谢廷云动手,似乎觉得萧平安武功又有长进。如此下去,这还得了。实不知这小子身上有何鬼怪。 这些时日,炼气打坐都觉心浮气躁,若不找萧平安比上一比,只怕自己要憋出病来。 那院落也不甚大,中间一条十字路,四周种了些花草,此际多半只余树干残枝,但天空明月,倒也甚是光亮。 两人走到院中,萧平安道:“云兄,你说怎么比?” 云锦书道:“先比比拳脚。”话音未落,劈面虚打一拳,他这一拳并未发力,只是轻轻一点。 萧平安一招“南海礼佛”,也是轻轻挡下一招,这招乃是衡山“雁山拳”的起手式,萧平安在山上与同门较量,多半都是这招,既是起式,也是同门见礼。 云锦书见他出招淡定自若,俨然已有大家风范,与嘉定府初见,确是判若两人。一招点过,微微一顿,突然进步一肘。 他这一顿大有讲究,寻常武林中人过招,最讲究节奏变化,他一顿之下,往往便叫对手松懈,随后的一击却是快若惊雷,一顿一惊,着实叫人措手不及。 萧平安却是侧身闪过,出拳打他肋下。 云锦书暗自点头,萧平安举重若轻,显是对敌经验也是不俗。 两人展开身形,在院中斗作一团。云锦书脚下飞快,一步不停,起落间都是脚尖轻轻一点,若蝴蝶穿花,他这步法叫做“蝶闪”,脚步变幻莫测,近身攻防俱佳。 萧平安却是弓马步为主,双足牢牢扎在地上。 云锦书招式多变,双手带出阵阵虚影,似是化身数人,围攻萧平安。 萧平安在嘉定府与他交过手,知道云锦书会的武功极多,“鹰爪功”、“大缠丝手”、“绵掌”、“形意拳”,就连“少林因陀罗指”也使得出来。若论变化,自己远远不及,也不与他争变化,一路“雁山拳”,一路“回雁八打”牢牢守住门户。 萧平安以慢对快,云锦书攻上四五招,他才还上一招。 但云锦书连换掌法,也攻不进萧平安守御的圈子。 萧平安凝神看云锦书出招,新年出山以来,他屡遇高手,眼界大开。见云锦书出招若行云流水,双臂恍若没骨,武功上的要诀,打人之时关节要紧,出手之时关节却是越松越好。云锦书出手,一招一式,无不深合拳理,起转承合,圆润自如。印证自己武功,只觉大有裨益。 云锦书见他双目炯炯有神,全神贯注,应对丝毫不乱,自己一时也寻不到破绽。突地身形一顿,脚尖直指,双手合抱,一式“坐地观莲”使出。 萧平安目光如电,看的清楚,见云锦书身子微缩,左肩前倾,双手虚抱,眼神却是看向自己下盘,招式似是寻常。但浑身上下,无处不是暗藏杀机,分明是一招诱敌深入。 正待撤步防御,眼角瞥见云锦书足尖,脑中突然一动,身形突变,不退反进,挥拳打向云锦书双手之间空门。 云锦书这一招本是“莲心静湖掌”中的妙招,似是诱敌,实是凌厉杀招,却不想竟被萧平安看破。大惊之下,双手一上一下,仍是攻出,他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只是萧平安已经抢入中宫,这一招从原先的七分力,变作全力施为。 萧平安抢前一步,刚刚落足,出拳胳膊还未伸直,云锦书双拳已到,不及伤敌,只好使一招“拨乱反正”,左掌反拨,右手竖格,堪堪挡住云锦书拳路。 四臂一交,两人都是连退了两步。 两人各自退开,都是心惊。 云锦书只觉不可思议,自己这一招大巧若拙,乃是诡异奇招,身形眼神看似诱敌虚招,却是比敌人多想两步,反其道行之,论招式之精妙,已是做到极致,更有数记后续杀招。 他自出江湖,这一招不过使过两次,外人决计不晓,这小子怎能看破。 萧平安却更是吓了一跳,他本来已经上当,但眼神突然扫到,脑海中突起警示,出手虽仍是慢了半步,只能堪堪变攻为守,但若非脑中这灵光一现,自己已经中招输了。 第三百三十八章 气府柒 文中有修改的部分,大多是在起点发的修改了,外站盗版的都是没改过的,特此说明一下。 这一招的反应已经超出他本身武功实力,但偏偏自己就是悟了出来。自己脑中似住了一个小人,能看到自己看不见的招数陷阱,这感觉当真也是匪夷所思。 两人各怀心思,都是不敢轻举妄动,彼此凝神戒备。数息时间,云锦书才又迈步进招。 此番交手,萧平安却更是谨慎,牢牢守住,绝不贪功冒进。 又斗了一刻钟时分,云锦书暗道,自己招数变化,虽都是略胜一筹,但萧平安守的牢靠,要想赢他也没这么容易。 心下不耐,虚晃一招,后退两步,道:“萧兄弟拳脚果然高明,咱们再比比内功如何。” 萧平安微微一怔,面露难色,道:“这?” 同辈较量,甚少比试内功,内息真气非比拳脚,出手难收,一个闪失,便要酿成大祸。 适才两人相斗,也是只比招式变幻,并未使出内功,云锦书的“长生劫指”也未使出。 云锦书面露微笑,一副看穿底细的模样,道:“萧兄弟去岁临阵破障,不过是师门故意布下的障眼法,可是?” 他此际已是确认无疑,萧平安的内功绝非刚刚破障的层次,定是早已开辟气海的一派真传。 武林中出于各种目的,对门下弟子功夫遮遮掩掩的甚多,虽多半都是往高了吹,但也有极个别,为了保护弟子,或是另有所图,故意掩盖修为。 其实萧平安倒是对他实话实说,只是云锦书怎会相信他大蟒缠身这一套,只当萧平安是得了师门授意,故意隐藏武功。 萧平安不知他心中所想,自己近日内息又有变故,实是不愿与他动手。 云锦书当他还想藏拙,道:“萧兄放心,咱们文比,我自有分寸。” 举步进了萧平安房间,取了一碗,倒了大半碗水,走回院中,道:“萧兄弟你看。” 他持碗不动,碗中水突地转动起来,越转越快,中间现出一个漩涡,那漩涡越转渐深,不多时已经可见碗底,而水已到碗边,却不溅出。云锦书突地将手一翻,那碗底似是粘在他手上,碗中水也不见落下。 此际云锦书用的已不是内息,经络中导出的内息运行过慢,不足以维持水速,须得使用真气,他看似轻松,却实是全力以赴。 云锦书静立两息,随即翻过手腕,那碗平平放在掌心,碗中水仍在飞转,云锦书劲力一收,水势顿缓,随即平复。云锦书笑道:“你也是道家弟子,这旋水不落的功夫应该也是常练?” 萧平安点点头,这是驯化真气之法,乃是斗力境才会用到的练功之法,对操控真气大有助益。真气气随心生,刚猛更是远胜内息,却也不易操控,真气在经络中冲撞,也易损伤自身。是以内家高手,都要驯化真气,使得真气更为温顺,输出更加可控。 道门之中,这“旋水不落”便是其中一种修炼法门。不过这功夫却不是师傅萧登楼传授,而是褚博怀所教。 萧平安与师傅萧登楼匆匆分别,萧登楼做梦也未想到,他短短时日,竟能修成真气,自然也不会提前教他这驯化真气的功夫。 褚博怀使这“旋水不落”,能使出阴阳两股劲道,碗中水背道而驰,泾渭分明,如太极图一般。 萧平安也是练了许久,才会了这门功夫,只是他功力尚浅,自然分不出阴阳阵图。 云锦书将碗递与他,自己回屋,又取了一碗出来,与萧平安对面而立,道:“咱们便比这‘旋水不落’,谁先支撑不住,便是输了。” 萧平安接过碗来,平放手中,道:“好。” 云锦书道:“好,一、二、三。” “三”字出口,两人齐齐催动真气。 两人都是全神贯注,这真气离体,自是谁也不敢大意。一息功夫,云锦书碗中水已转动起来,三息功夫,碗中漩涡已现。 而此时萧平安碗中水才刚刚转动加速。又五息时间,云锦书碗中漩涡已经见底。云锦书手腕一翻,碗已经口朝下沾在掌心。 此际只隔了一息半,萧平安也转过掌心,也是滴水不漏。 两人对面而立,云锦书虽未抬眼,也是一清二楚。知道萧平安这衡山内功起势较慢,但加速却快,与本门内功各擅胜场,都有独到之处。 两人都是屏息凝气,这碗一翻过,真气把控更是艰难。两人都是真气源源不断输入,才能保的水转不竭,滴水不漏。 萧平安已经闭上双目,全力催动功力。转眼已是十一息过去,萧平安只觉三处气府真气俱已耗尽,再没有一丝力道可以压榨出来,轻吐一口气,睁开眼来,手腕一转,已将碗翻正过来。 云锦书未曾闭眼,萧平安回手,他已经看到,但他功力未收,仍是保持原样。 又五息过去,云锦书额头不断有汗落下。又过五息,云锦书这才深吸口气,停了真气,翻掌收回水碗。 萧平安赞道:“云兄,当真是好内功。”这“旋水不落”非比寻常,能多撑得一息时间,真气都是差距不小。 云锦书这份功力,与本门师傅一脉的朱雀七子自是不能相比,但比派中一些寻常的师伯师叔已是不差。 云锦书微微一笑,只觉身心愉悦,他并未耗尽真气,但却远远胜出。心道,原来他内功不过如此,就算还有保留,至多也就四五条经络,斗力境下段二层半的样子,那日侥幸逼断箫琴争锋,想不过是这小子不怕死,敢拼而已。 此子悟性不凡,武功也练的纯粹,更是懂得藏拙,实是不容小觑,不过如今他的手段我都已知道,他内力与我相差甚多,这内力越往后练越难,想是只能被我越甩越远。 他心中认定,萧平安在嘉定府,定是隐藏了实力,一直想与萧平安再战。好容易等了几日,见萧平安日日用功,想来气府真气也是积蓄满了,这才前来挑战。却不知萧平安疑心真气有恙,不断试练,此际却并非满功。 萧平安自然不知他心中所想,对他武功也是佩服,见他高兴,只道是比武酣畅,也是替他欢喜。 突听一人道:“大半夜的不睡觉,在这里轰里轰隆,你们还有没有良心。”却是沐云烟和全瑾瑜都站在门外,看着两人。 全瑾瑜笑道:“此处独门独院,除了你我,也吵不到外人。两位变戏法么?” 云锦书笑道:“吵了两位清梦,罪过罪过。” 沐云烟与师兄朝夕相处,自是看出他此时甚是得意,撇撇嘴,道:“你比他大了四五岁,就算赢了也是以大欺小,有什么好高兴。” 云锦书眉头一皱,好容易得来的好心情瞬间跌落一半,看看沐云烟,道:“想不到师妹连萧兄弟生辰八字也问到了,当真是有心了。” 沐云烟脸上一红,好在夜黑也看不清楚,气道:“师兄你就会胡说八道,懒得理你。”转身回屋,重重一声,把门关上了。 云锦书心道,就是因为只差四五岁,他要小我十岁,我倒还真要掂量掂量。 第三百三十九章 气府捌 全瑾瑜见无热闹可看,也转身回屋。云锦书也拱手告辞。 萧平安思索一二,还是问道:“云兄,那日在嘉定府,为何要送‘开阳剑’与我?”此事他已在心中埋了许久,忍不住问出, 云锦书心情大好,笑道:“你莫要问这么多,我怎会害你,如今峨眉派对你岂不是感恩戴德?早些歇息吧,咱们明日再聊。” 几人各自回房,萧平安躺到床上,心中也是惊疑不定。适才比武之时,自己又有非常之举,莫名其妙就看穿了云锦书招数。 想到前些日子与谢廷云交战也是如此,自己似乎总能看破一些对手的路数,可细思之下,却又非自己见识所能及。这一而再,再而三,定非巧合。 细想之下,这几日,自己不管是看人比武,还是自己与人较量,自己内心之冷静,也非往常可比。难道真是自己武功大进,眼界判断都是水涨船高?但古怪也就是这些时日,是在那日练习紫阳所授内功暴走之后。 萧平安陡然坐起,越想越对,自己与蔡夜阑交手之时,还未曾有这灵光一现,就是那日练功暴走之后,接连看穿云锦书的“莲心静湖掌”和谢廷云的武功。 萧平安只觉心跳加速,他练武以来,在紫阳所授的内功上当真是获益匪浅。起初那内功助他清心明性,再练什么功夫都是事半功倍,其后配合仙霞劲,竟能助他打通穴道,引经入府。而今竟似又有了别样古怪。 他心中一阵喜,一阵忧,有心再试试那功法,但一想到那日内息暴走,完全不受他辖制,又是不敢。犹豫了大半个时辰,终究不敢尝试,缓缓躺倒,只是辗转反侧,一夜也未睡着。 次日几人仍是留在泸州城中,全瑾瑜自去寻人。几人要坐船去仁怀,在这川贵一地,就要寻排教。 排教又称簰教,始于唐朝,以湘西一带最盛。长江上游,水流湍急,岸陡浪急,沿岸的百姓生活困苦,山中唯有巨木,便将大木扎成大排,顺流而下,到洞庭湖流域贩卖,换成大米油盐。天长地久,便形成了排教。 排教所认始祖乃是唐时法师陈四龙。传说他祖籍湘阴,非僧非道,法术自成一家。为人行侠仗义,因为有感于排工们生活的艰辛困苦、朝不保夕,从而发下宏愿,在有生之年治理洞庭水路,清除礁石、斩杀水怪。并且教导排工,以黄藤捆绑原木,木排上加橹,且摆上大鼓,以助威祛邪。 排教没有教主,领头之人称作排头,于排上击鼓施法。水道凶险,礁石密布,放排之人,往往九死一生,朝不保夕,兼之身强体壮,无不好凶斗狠,却又极重义气,对排头唯命是从。 初始的放排,都是以原木捆成大排,大排间以绳索连接,十余个大排连成一串,在其中一个排子上搭起窝棚,人便住在此排上。排教的人也因此称为排客子或沙排客、排骨佬,甚至有人长期住在排子上。 后来排教逐渐也发展壮大,除了贩卖原木外,也开始贩卖其他货物,除了排子外,也开始用船。到了南宋,这川中、川南、黔贵、湘西一带,河上的买卖,几乎都是排教控制。 全瑾瑜倒是认识朋友不少,出去没多久,就回来说,已经找好了船,明日一早就可出发,只是上船是在合江,马上还需一个多时辰。 次日上路,沐云烟突然多出好多行李,分在四人马上,才好容易装完。沐云烟自己却是情绪低落,萧平安见她面色不善,也不敢问。 几人天不亮就出门,算来时间绰绰有余,也不急着赶路。云锦书显是心情不错,与萧平安和全瑾瑜高谈阔论。 沐云烟似是不想说话,一个人策马在前。 行出几十里地,沐云烟突地骑马靠了过来,嗫嚅道:“萧大哥。” 萧平安吓了一跳,道:“你发病了么?怎么不叫我大木头了。” 沐云烟睁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道:“萧大哥,你是好人,英明神武,我最佩服你了。” 萧平安只觉毛骨悚然,道:“你想干什么?” 沐云烟道:“借我些钱好不好。” 萧平安奇道:“你不是刚拿了五百两?” 沐云烟一脸幽怨,道:“哎,我不该去逛街的。” 一旁云锦书忍不住笑道:“如今知道后悔了,早让你先把我那三百两还了,你偏偏不肯,否则还能省下三百两。” 全瑾瑜自怀中掏出一张“交子”,笑道:“这张萧兄弟非要还我,我瞧不如转送给沐姑娘。” 沐云烟一把抢过,眉飞色舞,顿时活了过来,道:“这还差不多,算你识相。” 云锦书连连摇头。 行出八十余里,到了合江码头,眼前一条滚滚大河。码头边桅杆林立,不知道停了多少大船。 萧平安只觉胸襟为之一阔,不由欣喜,道:“好大一条河,这么多船。” 全瑾瑜笑道:“这便是赤虺河了,黔贵一地不出盐,吃的盐都是从川中运输,有四分之一都是走的这条河,你瞧见的这些船,有一半运的都是盐。” 赤虺河便是赤水。赤水河,秦汉时称“鳛水”。后汉至两晋,称“大涉水”“安乐水”,东晋时称巴涪水。 唐天宝十年(715)鲜于仲通征南诏,檄文中第一次出现“赤虺河”的名称。明洪武十五年(1382年),方改“赤虺”为“赤水”。 全瑾瑜不多时便寻到了约定之人,那人三十多岁,一脸络腮胡子,身材高大,大冷天也只穿了一件单衣,胳膊袖子还卷起一只,露出古铜色的健壮小臂。 这人名叫陈江河,自称乃是祖师陈四龙嫡传一脉,也是个排头,手下有十几条船,今日正巧有两艘船都要去仁怀。 他与全瑾瑜乃是旧识,见面甚是亲热,想是交情不浅。 几人将马都留在码头之上,自有陈江河安排人去照看。此去怀仁,再去贵州,都是山路,马匹还不如人走的快。 陈江河此次出航的乃是两艘大船,停的较远,需从引堤上过去。刚上引堤,便见一艘船旁,有人正在争执。其中一人乃是船老大,另一人一身黄色百纳僧袍,却是个身材削瘦、白眉白须,慈眉善目的老和尚。 船老大道:“你这和尚,好不明道理,我这船货还没装一半,如何能说走就走。” 那老和尚道:“既然商定今日一早出行,岂能说话不算?若是嫌船钱不够,我再加你便是。” 船老大道:“你那船费值得几个钱,本就是敬你一个修行之人,顺带捎你一程。眼下货来的晚了,最快也要两日后才能出发,和尚你若是真的着急,不妨再寻一艘船去。” 老和尚叹气道:“阿弥陀佛,贫僧也有要事,等不及两日。这码头上我也问了不少人家,直达仁怀的本就不多,如今又急,更不知从何找起。” 行船之人,多不愿意开罪僧道之流,船老大正自为难,一眼瞥见陈江河,喜道:“陈大哥,你也是到仁怀去吧?” 陈江河方才已经听到,笑道:“不错,这位大师,若不嫌弃,就随我这条船去吧,我们即刻就走。” 那老和尚修为精湛,虽是大喜,也不露颜色,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多谢施主。” 陈江河笑道:“当不得,当不得,举手之劳罢了。” 几人上了大船,那船已满载货物,除了船上船工,还有货主七八人,都是经常往来川黔两地的商人。 陈江河找人将几人带入船舱,稍作安顿,自己便指挥大船起航。 那招呼之人看看萧平安几人,却是面露难色。陈江河是排头老大,船上的小事也未关心,他一时好意,多带了个老和尚过来,却不想船舱已经住满了,再空不出一个房间来。 此处到仁怀三百多里水路,船要行五日,无处安置也是麻烦。 萧平安见他为难,道:“不妨事,我等本来三人住在一屋,多这位大师一个也是不差。” 陈江河这是货船,舱房本就不多,沐云烟因是女子,给预备了单独一个小间。萧平安、云锦书、全瑾瑜三人却要住在一起。不过这已是优待,其余那八个商人都只能挤在一个大舱之中。 那人见他随和,解了自己尴尬,也是欣喜,带着众人去舱房安置。那老和尚对几人也是连声称谢。 萧平安坐船不多,放下行李便来甲板看人起锚。 沐云烟、云锦书嫌舱房味道难闻,也来甲板吹风。全瑾瑜自去寻陈江河说话。唯有那老和尚一进舱房,就打坐念经。 大船离了码头,沿江而下,不多时已离了城郭,只见两岸青山对出,碧水微波,当真是风景如画,美不胜收。 第三百四十章 炼尸壹 到了傍晚,陈江河在甲板摆了桌酒菜,请几人吃饭。 萧平安见老和尚孤身一人,便邀他一起,老和尚也不推辞。几人就在甲板上席地而坐,陈江河船上带的东西不少,菜也满满摆了一桌,多半都是鱼虾。 沐云烟道:“这河叫‘赤虺河’,我倒是瞧水很干净啊。” 全瑾瑜道:“‘赤’者,流卷泥沙,每遭雨涨,水色浑赤,河以之名也。‘虺’者一说毒蛇也,这河水中处处有毒蛇出没。我等来的不是时候,到了夏天,山洪暴发,大雨倾盆,这江水滚滚,确是一片暗红之色。” 沐云烟吓了一跳,道:“有蛇?不会爬上船来吧。” 陈江河笑道:“姑娘莫怕,如今天寒地冻,长虫都躲在地下,岂会出来。况且这毒蛇也是山洪带下,要暴雨天气才有所见,也没有传说的那么多,寻常也是看不到的。” 全瑾瑜道:“正是,所以也有人说,‘虺’取的应是‘虺虺’一词,乃是指的雷声,是说赤水河惊涛雷吼的赫赫声威。” 沐云烟道:“菩萨保佑,后面这人说的对。” 几人哈哈一笑。陈江河对那老和尚道:“这位大师,还没请教怎么称呼?” 那老和尚道:“贫僧上虚下全。” 云锦书神色微微一变,随即拱手为礼,萧平安几人跟着拱手道:“原来是虚全大师。” 虚全道:“不敢不敢,还要多谢几位仗义相助。” 全瑾瑜道:“听口音,大师不是川中人?”这老僧说的不是四川话,一听便知。 虚全道:“不错,贫僧乃是自福州而来。” 全瑾瑜道:“一个最东,一个最西,大师这是出了远门啊。” 虚全道:“行路便是修行。” 陈江河道:“大师句句都是禅机。我听说,释迦摩尼也叫两足尊,想也是常行路的。” 全瑾瑜笑道:“陈大哥,你这可就露怯了。佛陀有十大称号,如来、应供、正遍知、明行足、善逝、世间解、无上调御丈夫、天人师、佛、世尊。两足尊便是明行足。明足,乃是智慧圆满,行足,乃是福德圆满。” 萧平安道:“全大哥还懂佛法?” 全瑾瑜得意道:“那是自然,想当年,我还去过天竺,在佛祖出生的菩提树下,还睡了一觉。” 沐云烟一听便觉他是吹牛,再看虚全和尚,面带笑意,只顾吃碗中白饭,也不言语。皱眉道:“大师,他吹牛是不是?” 虚全笑而不语。 全瑾瑜突然笑道:“我定是哪里说的不对,还请大师指点一下。” 沐云烟哼了一声,道:“好继续骗人么?” 虚全放下碗筷,微微笑道:“说说也是无妨。如来生于蓝毗尼花园,此地却不属天竺(印度),乃是泥婆罗(尼泊尔)。净饭王夫人摩耶产期将至,按习俗回母家分娩,途经蓝毗尼园时,在一棵姿罗树下从右胁生下了如来。姿罗树又叫无忧树。如来在毕钵罗树下成道,毕钵罗树便被称作菩提树。这泥婆罗唐时还是吐蕃的属国。” 萧平安也是奇道:“原来如来佛不是天竺的。” 陈江河哈哈大笑,道:“既然曾是吐蕃属国,那如来佛原来是咱们一家的。” 天色渐黑,天空繁星点点,船上已点起灯火。众人秉烛夜话,谈兴却是越来越浓。 沐云烟喝了两杯酒,晕上双颊,更显娇媚可人,问陈江河道:“我听说这长江里好多水怪,究竟是真是假?” 陈江河道:“自是真的。” 全瑾瑜道:“江中水怪我是未曾遇过,大鱼巨鼋却是见了不少。我和陈兄下江陵之时,曾见一怪鱼,头生独角,足有七八丈长,在水中追一怪鳖,所过之处,江水都是红色。” 沐云烟道:“你没逮上来瞧瞧?” 全瑾瑜道:“我倒是想,陈兄不敢。” 陈江河道:“这种异象,我等都尊作江神,见了都要焚香祭拜,岂能抓捕。” 全瑾瑜道:“不过是大鱼而已。” 陈江河皱眉道:“全兄弟,我跟你说过多少次,那是江神化身,你一到船上,就爱胡言乱语,早晚我这船要毁在你嘴上。” 沐云烟道:“我听说长江行船,若是遇到险湍急流,或是江面异象,巨大漩涡。船家就会扔活人下去祭神,一个不成,就扔两个,直到扔完了为止?” 陈江河道:“不错,是有此说法。” 沐云烟望望他,大眼一闪一闪,笑道:“那咱们若是遇险,陈大哥打算先扔哪个下水?”伸手偷偷指了指萧平安。 陈江河哈哈大笑,道:“我可不会扔人下水,若是遇险,我排教向来都是击鼓作法,平息河神之怒。” 沐云烟似是有些失望,道:“如此说来,爱坐你船的人自然很多。” 陈江河摇头道:“我排教川东南和湘黔一带还好,这长江说到底,还是水寨的天下。” 萧平安道:“长江三十六水寨么?” 陈江河道:“正是,这长江上的行船,十有八九都要靠水寨吃饭。” 萧平安道:“听说这水寨没打过玄天宗,已经投降了。” 陈江河道:“这江湖上的事,我也略有耳闻,不过长江上的买卖还是没变。看着吧,这入江龙盛千帆可不是个软柿子。” 沐云烟笑道:“打两下就求饶,把少林寺的住持大师请出来说和,这算什么好汉。” 陈江河正色道:“长江横贯东西,干流便有一万多里,不算吐蕃,自川向西,过潼川府,夔州路,荆湖,江南,北探陕西、河南,南抵黔贵大理。这水上讨生活的大大小小帮派、好汉,何止千家万人,能够一统如此大的江流,当真是前无古人。这样一个人物,岂能是易于之辈?” 沐云烟道:“水寨可没什么高手,连那叶晚舟都是浪得虚名。就算人多,我瞧也不过是乌合之众。” 陈江河道:“我跟你说个故事。盛千帆是个孤儿,幼年在江陵府一户人家做应门的童子。当时他不过六七岁,不小心撞破了家主的小妾与人私通,他知道不好,连夜逃走。那小妾本不是良家人,自家兄弟都是当地的帮派头目,自然寻人追杀。盛千帆不过是个孩童,如何逃得过追查,被人寻到,砍了两刀。 “众人当他死了,弃之不顾。谁知两天后,盛千帆就潜回城里,摸回主家。那一天是八月十五,他躲在小妾屋内,一直到夜半三更,那小妾赏月回来。待她睡熟,盛千帆自床下爬出,连捅一百七十余刀,将那小妾几乎捅成个大窟窿。十年之后,那小妾的自家兄弟和满门二十余口,一夜之间,死的干干净净,那一夜,也是八月十五。你说这样一个人物,会轻易认输么?” 全瑾瑜咋舌道:“倒真是个狠角色。”云锦书也是微微点头,也不做声,似是心有所思。 虚全插口道:“我看施主修的乃是正一道?” 陈江河道:“大师眼力过人,我排教祖师便是正一法师。” 萧平安也道:“大师如何知道的?我衡山也是道家一脉,师傅也说,出门见了同道,定要客客气气。只是我出门遇到不少道士,都分不清楚。” 云锦书笑道:“你衡山乃是武林门派,岂是真正的修道之人,你不研道法,自然不知。” 虚全道:“龙虎山、阁皂山、茅山号称符箓三山,龙虎山乃是正一宗坛,茅山乃是上清派,阁皂宗乃是灵宝派。陈施主船舱门上都贴着符箓,上有天师二字,自然是出自龙虎山正一道。河南道派众多,除了这几家,还有太一道、神霄、清微、净明忠孝道、东华、天心、西河、南宫宗、闾山派、梅山派等等。” 沐云烟道:“我听说那神霄派有五雷正法,可以招来闪电劈人。如此厉害,岂不是要一统江湖了。” 虚全呵呵笑道:“传说而已,修道是修道,武林是武林,岂可混为一谈。” 萧平安道:“是啊,我见了不少道门弟子,都说不会武功。这次我出来去柳家堡拜寿,刚才大师所说的这些门派,也是一个未见。” 虚全道:“不会武功也不稀奇,但凡佛道两教弟子,都会习些强身健体之术,但只为修行,不为搏杀。真正的佛门道门,只为传道修身,多半与朝廷走的太近,自己也不愿算作武林中人,也不刻意传授门下武功。” 全瑾瑜道:“想来大师也是武林高手。” 虚全微微一笑,却是不置可否。 云锦书又道:“大师所言极是,北边原有三大教派,太一道,真大道,全真教。如今太一去了南边,真大道也是式微,只有全真教勉强维持。约莫二十年前,世宗时,对全真青睐有加,还曾为王重阳和马钰两位真人塑像。朝中王公大臣信奉全真的大有人在。但如今的章宗皇帝不喜道教,明昌元年(1190),以惑众乱民为由,下诏禁罢道教。只是全真根基不浅,眼下北国之地,全真弟子仍是众多,不过练武的确是寥寥无几。” 第三百四十一章 炼尸贰 今昔也如旧,惟有背水一如既往! 虚全道:“这全真教的王重阳是个人物,可惜连七十也未活到。他有七个弟子,号称全真七子,大前年,应是金泰和三年,刘处玄去世,丘处机接任第五任掌教。这丘处机我曾见过一面,武功应也是不弱。” 云锦书点头道:“不错,王重阳七个徒弟,如今,马钰、谭处端、刘处玄、孙不二都已过世,丘处机、王处一、郝大通三人还活着。据说这三人武功都是不弱,只是从未闻与江湖中人动手。” 萧平安奇道:“习武又不是坏事,为何还要遮遮掩掩。” 虚全笑道:“其一这些人重的是修道传业,并不在意武功。其次武林纷争太多,若为武林中人,难免太多是非,日日有人上门找你麻烦,还如何传道修行。” 萧平安点点头,心道,说的也是,我衡山派都是练武,少有人学道。想来学道也是如此,专心学道,就没有时间练功,我见过那些道门弟子,道法精通,武功都是泛泛。听说就算少林寺的和尚,也不是人人都要练武。 云锦书道:“全真教的人莫测高深,但龙虎山正一道刚继任的第三十四代天师张庆先,还有临安府有个道济和尚,这两人定都是绝顶高手。” 萧平安道:“比八奇还厉害么?” 虚全笑道:“这九州八奇的名号也传了十多年了,这几位正当盛年,未来江湖迟早是他们的天下。但眼下若论武功,比他们高的虽是不多,可也不少。只是这些高手练功的练功,退隐的退隐,大多已不问江湖之事而已。况且江湖代有才人出,诸位或许还不知道,八奇排在首位的少林德日大师,前些日子与人比武,输了一招,已经卸了达摩院的执掌,宣布要闭关十年。” 萧平安吃惊道:“谁这么厉害?” 虚全摇头道:“乃是少林自家门下弟子,这消息甚是隐秘,我也是偶然得知。” 云锦书摇头道:“我也听到不少传闻,不少久不露面的前辈高人,都是纷纷出山。前些日子,我等还见到了黑鹤墨非桐老前辈。” 虚全微微一怔,道:“墨非桐?他也来了川中?” 云锦书道:“是。” 虚全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乱世大劫将至,风起云涌,闻风而动。天争龙抬头,血引虎下山。” 全瑾瑜道:“好一个乱世将至。” 陈江河道:“哎,打打杀杀,到头来,苦的还是咱们这些穷苦人。” 云锦书道:“陈兄也无须忧虑,便是再打,也打不到这江里来。” 陈江河摇头道:“我什么没见过?五年前,我有一次行船,在龙门峡附近,本是个大晴天,突然水面上出现个漩涡,足有半个江面大,中间往外冒水,好像煮开了一般。附近好十几条船,都朝那漩涡里滑,岸上的纤夫、船上的船工,怎么使劲都是拉不回来。转眼两条船就给吞了进去,一个打闪就没了。我们剩余有三条船上,都是排教的兄弟,我跟另外两个排头拼了命的敲鼓,大把的符箓往下扔。足足挣扎了大半个时辰,那漩涡突然就没了。再看看四周,只有我们三条船留了下来。十几条船,上百条人命,几十万斤货物,说没就没了。” 沐云烟眼波流转,道:“咱们这一路,也能遇到个大鱼水怪才好。” 陈江河呵呵笑道:“若真遇上,只怕姑娘你跑还来不及。” 沐云烟正色道:“我有直觉,定能碰到个大的。” 可惜一路风平浪静,别说大鱼水怪,小鱼也未见到几条。 五日后,眼见离仁怀已是不远。众人从合江上船,沿赤虺河一路顺流南下,临近仁怀,赤虺河却是拐了个弯,折道西北流去。 转道之处,河岸一陡,水流顿时变的湍急,江心水声跌宕,激起浪花朵朵,大船在波浪中上下起伏,甚至有时从浪顶直接跌落。 其实眼下乃是冬季,水势并不算大,即便如此,也叫萧平安几人有些胆战心惊。 几人缩在船舱之中,伸头朝甲板外张望,只见河道肉眼可见的向下倾斜,船头直冲着下方,船速已是飞快,如同要一头扎入江心。船首破浪,激的水花飞溅,如同降了大雨一般。船只四处摇晃,脚下船板不时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 萧平安三人都不曾遇过如此激流,眼见的滔天大浪,耳听的船板嘎吱声响,都是神情凝重,沐云烟更是脸也白了。 全瑾瑜见几人模样,忍不住哈哈大笑,道:“这算的什么,若是去了长江,如此风浪,不过是司空见惯。” 陈江河也站在一旁,道:“诸位莫惊,此处地势由高转低,水流加速,但此际没有雨水,江水也无甚气力,过了这一段,便是好了。”看看沐云烟,笑道:“姑娘莫要一直盯着前面看,这样更容易晕船。你放心,我船上这些兄弟个个身经百战,这点风浪,不过是小菜一碟。” 萧平安看甲板上忙碌的船工,果然是忙而不乱,人人脚步轻快,其中一些人竟是面带笑容,丝毫不见紧张之色。 突然甲板上一声“呦吼”传来。众船工跟着“呦吼”出声。随即有人高声唱起船歌,歌声嘹亮,竟将风浪声也压了下去。只听那人唱道:“太阳出来一朵花咧。”众船工齐和道:“一朵花咧,呦吼!” 那人又唱:“照住东京帝王家咧。”众船工齐和:“帝王家咧,呦吼!” 那人再唱:“正宫娘娘生太子,满朝文武戴金花,左插花右插花,插个刘海戏蛤蟆。”他唱一句,众船工便和上半句。唱歌的汉子声音洪亮,词曲简单,曲调高亢,一唱一和,配合的恰到好处,风浪之中,却也别有一番风味在其中。 一曲未毕,风浪已缓,船已渐渐慢了下来。甲板上船工哈哈大笑。 一人赞道:“当真是豪迈洒脱的紧,这是‘下水号’还是‘平水号’?”却是虚全从舱中走出。 陈江河道:“出苦力的粗人,当不得大师称赞。这乃是‘平水号。’” 沐云烟惊魂稍定,道:“果然好听的很,原来这船上人家唱歌,也有这么多讲究。” 全瑾瑜道:“那是自然,这船工的号子看似简单,其中学问也是不少。船歌简单易学,轻松惬意唱‘下水号’,平常行船闷了唱‘平水号’,若是需要出力苦干,唱‘上水号’,若是遇险拼命,要唱‘拼命号’。船上各样活计,都有歌谣,拖扛、搬艄、推桡、拉纤、收纤、撑帆、摇橹、唤风、慢板。适才领歌的乃是胡老三,天生的一副好嗓子,会唱三百多首船歌,他在这江上的名气,可不比京城里的头牌姑娘差。” 云锦书笑道:“确是与众不同。” 几人正闲聊,突听甲板上一阵喧闹,有人高呼:“有宝贝,有宝贝!” 沐云烟眼睛一亮,道:“遇到什么好东西了。”举步就要过去。 陈江河却是将她一把拉住,摇摇头道:“姑娘别急,不是什么好东西,莫要吓着你。” 沐云烟道:“你船上捞的自然是你的,我又不抢,就看看。” 陈江河呵呵一笑,道:“你看了再说。”带着几人一起过去。 刚出舱门,就见有船工拿出块大大的白布,将一边的船舷遮住了。此时船速已是缓慢,显是要停下船来。几人走到船舷边,探头望去,沐云烟随即一声惊呼,道:“死人!” 行船之人,在水中遇到浮尸,不能喊死人或是死尸,而是喊做“宝贝”,沐云烟不知,还当真的遇到了什么好东西。 行船的不管是渔民还是摆渡运货,遇到水中有死人,都要打捞上来,一则行善积德,二则若是遇尸不捞,不但死者记恨,老天菩萨也要记上一账。 但也有极少的地区,忌讳捞水中尸体,这些地区相信,此乃讨债之鬼,若是碰了,此人的灾祸就要转嫁过来。 古时捞尸,是绝对不会要钱的,尸体捞起后多半是送到义庄,若是家人寻到,要请船夫在家中吃顿素饭,不能见荤腥,但要有酒,临走前还要在船夫中指处绑上一根三寸宽一尺长的红布条。 义庄始于北宋,相传为范仲淹在苏州首创,以俸禄收购土地,用收来的租子赡养族人。 起初义庄对所有本族之人,衣食住行、婚丧嫁娶、读书赶考都给予补贴,后只针对贫困者,并扩展到附近异族同乡。 义庄以田养人,规模都是较大,范仲淹所立义庄到南宋时已有三千余亩,其中村落、私塾、坊市俱全,俨然已是个市镇。 而在一些城镇之中,也有义庄,因城镇之民宗族繁杂,城镇之间的义庄规模多半不大,也没有田地供养,而是靠商户百姓捐助,做些扶危济贫之举,其中安置无主尸体便是其中一项。 那水中浮尸离船不远,乃是个男子,尸体已肿胀开来,面朝上浮在水中,头垂在水下,看不清面目,前胸衣服已经裂开,露出黑青色的一大块鼓胀肚皮,四肢却是伸的笔直,模样甚是诡异。 第三百四十二章 炼尸叁 落水之人,都是先沉到水底,待尸体慢慢腐烂,体内气体增多,才会慢慢浮上水面。是以水面上的浮尸都是身体浮肿,面目全非,形容恐怖。 沐云烟看了一眼,便不敢再看。萧平安见船上船工都围拢过来,有人手中还拿着竹钩,套索,正议论纷纷,却是无人动手打捞,忍不住问道:“不捞上来么?”他幼年四处流浪,倒是也知道船家遇到此事,没有袖手旁观的道理。 陈江河皱眉道:“萧兄弟有所不知,这人是要捞的,但这具尸体有些古怪。男俯女仰,这男的却是面孔朝上。” 通常水中的死尸,都是男俯女仰,盖因男子前胸大腿都是肌肉居多,女子则是脂肪较多,骨盆也有差异,故而在水中,女子一般都是头朝上,男人则是脸朝下。 旁边一个手拿竹钩的汉子道:“大哥,有些邪性啊,捞不捞?” 虚全合十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陈江河看虚全慈眉善目立在一旁,皱皱眉头,道:“罢了,左右不是‘立尸’,咱们再一个时辰就能上岸,捞起来吧。” 他一声令下,当即几个汉子便行动起来。先有一人挑了块白布,盖在那死者头上,随即拉绳索套住躯体。 萧平安问道:“什么叫‘立尸’?” 陈江河道:“这河上的尸体只有一种是不能捞的,便是尸体直立在水中,此是大凶之兆,乃是尸煞,必须修道的高人才能降服。据说大理国有个抚仙湖,湖里面全是直立的尸煞,一到雨天,湖上阴风阵阵,都是鬼哭狼嚎之声。” 沐云烟忍不住去掩耳朵,道:“不要说了,不要说了。” 水上的浮尸自然不会直接捞上船,而是用绳索绑了,提出水面,绑在船舷一侧。 船继续前行,未过多远,又听有人叫道:“又有一个宝贝!” 沐云烟这次再不上当,萧平安几人过去看了,见又是一具浮尸,也是个男子,衣着打扮也与前面一人相似,仰面半浮半沉在水上。 云锦书道:“倒似是一伙人?” 陈江河道:“大约是同船的,只怕还有。”他们适才所过的激流,对大船来说不值一哂,但一些小船却有倾覆的危险,一连发现几具尸体也不足为奇。 果然捞起这具尸体后,行不多远,又远远看到一具尸体,已经快漂到岸边。这具陈江河却未叫人去捞,他们的船大,靠过去太过危险,此处离仁怀码头已是不远,到时与码头上的人说了,自有小船过来打捞。 此后陆续又见了六具尸体,都是与前面那具相似,众船工也不待吩咐,都捞了上来。 此际众人也都觉得不对,看那七具尸体似都是壮汉,又是一样打扮,陈江河连连摇头,道:“我还道有什么船沉在这里,这般看来,分明是仇杀火拼,弃尸江中。” 萧平安和云锦书对望一眼,都不言语。 片刻仁怀码头终于在望,船慢慢靠到码头之上,沉下大锚,搭上跳板。 虚全和尚走到陈江河身前,双手合十,道:“多谢施主一路照顾,也劳烦施主将那些尸体带上岸来,老衲与他们念经超度一番。” 陈江河自无异意,道:“多谢大师慈悲。”他这船货物就是运到仁怀,卸下货物即可,这尸体要送到义庄去,自然是越早离船越好。 七具尸体都盖了白布,抬到岸上,立刻有人围观上来,指指点点。那尸体离了水,不多时便有恶臭散开。 虚全和尚却是丝毫不以为意,在尸体前打坐,念起经来。 萧平安几人都跟着下船,一旁看着虚全诵经,陈江河却未跟着下来,留在船上指挥众人卸货。 一卷《地藏本愿经》诵毕,虚全起身,与众人相别,众人都是躬身还礼。虚全微微一笑,转身大步而去。 全瑾瑜见云锦书神情恭敬,不由奇道:“云兄,莫非你认得那个和尚?” 云锦书笑道:“他自己也未隐瞒,福建净空禅寺虚全大师,乃是如今少林住持方丈虚明大师的师弟。” 一旁的萧平安也是吃了一惊,道:“少林方丈的师弟?” 全瑾瑜皱眉道:“你怎么不早说,睡觉时我大腿还搁在他头上!” 云锦书目送虚全走远,突道:“萧兄弟,看出什么没有?” 萧平安沉吟片刻,道:“这几具尸体好生奇怪,应是一伙人,都是练家子,尸体却是过于僵直,这颜色也看着古怪。” 全瑾瑜在一旁听两人说话,也道:“是啊,水里的死人,要么发白,要么烂的发黑,这几具尸体却都是浑身乌青,莫非是中毒死的?” 云锦书见围观闲人都已散去,伸脚在一具尸体上一踩,随即道:“你们试试。” 他这举动甚是对死者不敬,但萧平安几人知道他定是看出了什么,全瑾瑜反是退了一步,不肯上前。 萧平安俯下身子,用手指隔着白布在一具尸体大腿上戳了一戳,触手只觉如同碰到了木板一般,一点弹性也无。萧平安奇道:“这么硬!” 云锦书道:“在船上我已瞧出不对,我虽没见过浮尸,但人在水里泡的烂了,拖拉吊拽之时,岂能毫无损伤?这几人尸体如此坚硬,四肢笔直,竟是不能弯曲,当真是古怪的很。” 全瑾瑜道:“难怪先前陈兄神情有异,想也是看出不对,这几具莫非是鬼尸不成!” 其实众人所见,倒更似是僵尸。僵尸一词早有,曹植《说疫气》中便有“建安二十二年(公元217年),疠气流行,家家有僵尸之痛,室室有号泣之哀。但此僵非彼僵,能跳跃扑人的僵尸之说,是明清时才有,纪晓岚的《阅微草堂笔记》便有所载。宋时多有鬼怪之谈,但僵尸一说还未有所见。 云锦书摇头道:“我可没见过什么鬼尸,究竟有何古怪,要仵作来验过才知道。咱们还是莫要管了,赶路要紧。” 全瑾瑜连连点头,道:“正是,正是。”他自然是急着赶去百花谷,云锦书此言,正合心意。 几人与陈江河作别,直奔仁怀而去。仁怀乃是个小县城,原属滋州,宣和三年,降县为堡,属泸州郡。 仁怀地处山区,甚是贫困,但此处有个茅台镇,举世闻名的茅台酒便是产自此处。相传远古大禹时期,此地土着濮人,已善酿酒,唐宋之时,茅台已有贡酒进献朝廷。 但众所周知,高度蒸馏白酒明清才盛行起来,宋时茅台镇出的是枸酱酒,乃是由构树果实酿造而成,与如今的茅台酒截然不同。茅台镇酒好,据说靠的就是赤水河的水。 几人已备足了干粮清水,也未在城镇逗留,直接步行入山。此后直到贵州,三百余里,都是山路。 一路之上,都是山间的羊肠小道,险峻之处,只容一人通过,甚是难行。众人第一日也就走上四五十里,这已是全瑾瑜极限,他毕竟不是练武之人。 川中道路客驿远不能与江南相比,仁怀至贵州,三百余里,只有一个客栈,还是在山外。仁怀当夜几人便露宿荒山之中,次日天刚亮便又上路。 行过正午,绕过一个山峰。突听前方路上有打斗之声,萧平安停住脚步,侧耳倾听,云锦书上前两步,与他并肩而立,道:“兵刃碰撞之声,有人相斗?过去看看?” 全瑾瑜迟疑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还是避开了吧。”他心忧百花谷之事,自然不愿横生枝节。 萧平安道:“朝咱们这边来了。” 说话间,就见前方路上,约莫百余丈远,几个人朝这边直奔过来。一个女子在前,三个大汉手举兵刃,高声叫骂,紧追在后。 那女子手提长剑,脚步已有些踉跄,与身后几人距离越来越短,眼见就要追上。 眼看几人越来越近,萧平安突然惊呼出声,道:“璩姑娘?”脚下发力,人已电射而出。他眼力过人,已经看到前面逃跑那女子,竟似是嘉定府的璩毓秀。 他脚下飞快,眨眼便是数十丈掠过,前方更是瞧的清楚,前面那女子云鬓散乱,但仍是一脸英气,却不是璩毓秀是谁! 璩毓秀只顾逃命,耳边听身后脚步声愈来愈近,知道自己气力已衰,片刻就被追上。银牙紧咬,用力握紧手中长剑,只待身后人追近,回身就是一剑。 突然眼前人影一闪,前方一人,与自己擦肩而过。璩毓秀骇了一跳,她只顾逃命,竟未注意前方有人过来。 萧平安闪身而过,已经挡在璩毓秀身后,一伸手,道:“且住!” 身后追兵已经冲到身前,最前面一人四十开外,一脸凶恶之色,手提一把钢刀,见有人挡在面前,挥刀就砍,口中骂道:“给老子……” 下面的话还未出口,一个拳头已经重重打在脸上,这一拳正中鼻梁,打的他鼻梁骨粉碎,鼻涕眼泪鲜血齐涌,脸上如同开了个大染缸,力道不竭,直入脑海,只觉眼前一黑,人已昏了过去。 萧平安见璩毓秀一脸狼狈,手臂之上还有血迹,本已是心中大怒,又见他上来就想要人性命,自是十足的歹人无疑。见他来势,武功不过泛泛,也不躲闪,一拳迎面打中。 第三百四十三章 炼尸肆 后面紧跟两人只见前面突然冒出个人来,自家弟兄上前挥刀就砍,刀若流星,那人竟不及躲闪,刚想叫好,自家兄弟已经直挺挺倒在地上。一人大惊,道:“小心,点子扎手。” 萧平安脚下不停,迎上前来,护腿横扫,将前面一人扫到。挥拳打向另一人面门,那人慌忙举手一格,萧平安却是记虚招,反手一掌,打在他脸上。那人翻身栽倒,牙齿也被打掉了两颗。 璩毓秀这才回过身来,却瞧见紧追自己的三个恶汉都已倒在地上,一个捂着脸,一个抱着大腿,最凶那个四脚朝天,动也不见动了。 萧平安朝她道:“璩姑娘,你怎么跑这里来了?” 璩毓秀这才认出面前这人,竟是自己念念不忘的那人,又惊又喜,秀目圆睁,仍是不敢相信,道:“萧大哥?” 云锦书和沐云烟两人已经飞奔过来,沐云烟远远便喊:“留一个给我!”几步到了身前,皱眉道:“如此好捏的软柿子你竟然一个人捏完了?还有没有义气?” 璩毓秀见又过来两人,前面这个女子肌肤胜雪,琼鼻皓齿,容貌秀丽,笑靥如花。 沐云烟也看到璩毓秀,见她眉若远山,眼如秋水,樱桃小口,秀面潮红,额头带着几颗汗珠,几丝秀发贴在额头颊间,说不出的飒爽英姿。 两人眼睛都是一闪,同声道:“她是谁?” 几人坐到道旁,那两个恶汉知道厉害,救醒了同伴,愁眉苦脸蹲在一旁,动也不敢动。璩毓秀臂上有两处伤,不过都只是浅浅一道,并无大碍,沐云烟帮她裹了伤处。 萧平安待她气息平复,便问她怎会在此。 璩毓秀道:“萧大哥你走后,家里生意都需我照看。你老说我功夫不好,如今我也拜在峨眉门下了。” 萧平安喜道:“是么,那可太好了,可你不是青城派的么?” 璩毓秀道:“青城与峨眉重归于好,更胜往昔,去岁青城甄掌门提议,与峨眉两家互换些弟子。青城没什么女子学的武功,峨眉也少男人的功夫,两家门中各有不少亲眷,正好调剂。如此一来,一家人中,往往既有青城门下,也有峨眉门下,两派盟约,更是牢不可破。我因家中有人在青城山,也得了个机会,拜入峨眉门下。” 沐云烟见两人兴高采烈,心下不喜,皱眉道:“问你为何被人追杀,你啰里啰嗦这一大堆,没一句正题,莫非打算说到明年去么?” 璩毓秀狠狠瞪她一眼,道:“我自与萧大哥说话,怎地要你上来多嘴。”话锋一转,还是对几人道:“两个月前,家里有趟生意,要发卖些丝绸香料到贵州去。物品较多,也请了些个保镖,由家中老管家带路。谁知出门之后,竟是一直杳无音信。我跟飞虎镖局的总镖头陈显觉得事情不对,这才一路寻来。” 云锦书道:“‘飞虎镖局’?可是一身黑衣,背后绣着只插翅猛虎的么?” 璩毓秀道:“正是,几位可是见过他们?” 萧平安道:“见是见了,可惜已经死了。”将船上所见说了。 璩毓秀神色也是一黯,眼圈一红,道:“如此说来,想林叔也是凶多吉少。”林叔便是她家老管家,一直忠心耿耿,如同亲人一般,此番寻来,璩毓秀虽知多半是不妙,乍听此消息,仍是情难自禁,悲从心起。 萧平安安慰道:“我们见那些尸首,都是镖局的人,你林叔说不定无事。” 璩毓秀摇摇头,道:“我与陈总镖头在仁怀码头还访到商队消息,可随后就失了踪迹,想是事情就出在这山道之上。”顿了一顿,又道:“此去前方不到十里,有一个村落,昨日我与陈总镖头前去投宿,问到运货的队伍,村民都说不知,反是说村中闹鬼,叫我等不要停留,将我等直接赶了出来。”说到此,璩毓秀神色一变,似是害怕起来。 萧平安道:“如此说来,那村落大是可疑?” 全瑾瑜道:“是啊,自仁怀去往贵州,只此一条山路,你说的那个村子我也知道,叫做牛家村,过往的商队必经此处。虽未听说他们干过什么杀人越货的勾当,但那村子民风彪悍,明目张胆的设关设卡,盘剥过往客商旅人,也不是什么好去处。” 璩毓秀道:“原先我和陈总镖头也是如此想,我们假装离去,却去村里寻了个闲汉,将他绑到一处野地里。陈总镖头使了些手段,他便吓的屁滚尿流,什么都说了。他说村中这两个月确实没见过我们要找的商队,而村中闹鬼也是真的。” 沐云烟摇头道:“乡野村夫,最爱装神弄鬼。” 璩毓秀瞥她一眼,道:“你先听我说完,再作议论不迟。” 沐云烟不耐烦道:“好,你说,你说。” 璩毓秀道:“他说他们村中,有个猎户,就在一个月之前,去附近山中打猎,却遇到一群鬼尸,好容易才逃了回来。” 云锦书奇道:“鬼尸?”他一听这两字,登时想起水中那诡异浮尸。看看萧平安,萧平安眉头紧锁,显也是一般所想。 璩毓秀不知他两人所想,道:“他是这么说的,说是一群鬼尸,在山中蹦蹦跳跳,个个青面獠牙,他怕的要死,怎敢多看,连滚带爬的逃了回来。本以为躲过一劫,谁知道没过两天,这人便淹死在门前河沟里。” 全瑾瑜皱眉道:“不会据此便说有鬼吧,或许他就是失足落水而已。” 璩毓秀道:“可他门前那条小河,冬天水还不过腰。更邪乎的是,尸体捞上来的时候,那猎户脚上竟穿了一双绣花鞋。” 沐云烟只觉背心有些发凉,干笑一声,强自镇定,道:“呵呵,这人爱好倒是与众不同。” 璩毓秀望望她道:“是绣花鞋啊,小脚女人穿的,天知道他一双大脚怎么塞进去的。听说捞上来的时候,那人整个都是软的,一根骨头也感觉不到,和个大面团一样。” 萧平安道:“那后来呢?” 璩毓秀道:“自然还没完,有懂事的村中老者说,这是被厉鬼上了身了,赶紧把尸首烧了。可烧了以后,村子里还是不消停。每日子时之后,村子里就阴风阵阵,总能听到一个女人哭的声音。有时候哭上两声,有时候要足足哭上一夜,等鸡叫了才停。其他的怪事更是不断,今天这家死条狗,明天那家就死一窝鸡,就连耕田的黄牛都死了两头。死的虽不是人,却也叫村民人心惶惶,还好有个青城山的法师路过,花钱请人家施了法,才渐渐好了。” 萧平安奇道:“青城派还会捉妖么?” 璩毓秀道:“萧大哥有所不知,青城山地域辽阔,宗门林立,武林一脉自是我青城派一枝独秀,但此外修行的道门也是众多。青城山乃是道家三十六洞天之一,正一道起源之地,昔年张道陵在巴蜀大战巫妖,又在青城山结茅传道,后来天师一脉虽然去了龙虎山,但遗留的传承无数,山上知名的道观甚多。这川黔一地,游历的道士更是比比皆是,不知几许。” 全瑾瑜道:“那后来呢?” 璩毓秀道:“我等看问不出什么,便放他回去了。”看看萧平安,突然露出笑容,似是实在忍俊不禁,险险笑出声来,一张俏脸如花绽颜,道:“对了,萧大哥,你若是路过那牛家村,切勿说自己是衡山弟子,切记切记。” 萧平安奇道:“这是为何?” 璩毓秀笑道:“我们抓的那闲汉却是个阉人,陈总镖头问他,原来,原来。”说到此,面带娇羞,似是说不出口,接着“原来”几句,方道:“原来他那个东西就是被你衡山派的弟子割掉的。” 萧平安也是莫名,道:“衡山弟子?我派在此间并无弟子往来啊。” 璩毓秀道:“你倒是忘的快,我问你,有一个叫林子瞻的,你认不认得?” 萧平安陡然间听到林子瞻三字,大喜过望,道:“是林师兄么,他怎到了此地?”林子瞻虽年纪比他小,但入门在先,在外人面前,萧平安都是以师兄相称。 璩毓秀道:“如今你这林师兄可也在川中闯下了不小名号。” 云锦书道:“是九龙之一,号称‘南风孤雁’那位么?” 璩毓秀笑道:“如今人家可不是‘孤雁’了,他与我峨眉的一位师姐联袂行走川中各地,行侠仗义,也闯出个名号来,改叫‘水木双侠’了。”一边说,一边留意看萧平安神情。 萧平安却是咧着大嘴,呵呵傻笑,道:“是水姑娘么?真好,真好。” 璩毓秀没好气道:“人家神仙眷侣,你跟着好什么?” 全瑾瑜笑道:“他行侠仗义,怎去割了人家卵蛋?” 沐云烟皱眉道:“呸,呸,你说话好生粗俗。” 璩毓秀道:“几个月前,你这林师兄和我峨眉水师姐也行经此处。本想寻个人家借宿一宿,却遇到个女子带着个一岁多的孩子要寻短见。林师兄自然上前询问,原来这村中有个恶习,便是‘吃绝户’。” 第三百四十四章 炼尸伍 萧平安道:“什么是‘吃绝户’?” 璩毓秀道:“‘吃绝户’并不鲜见,乡村之中,若是家里的男人死了,又没有别的亲眷,孤儿寡母,孩子幼小,村里人便联合起来,抢她家田地,家产,处处刁难,直到将这家吃绝,逼走。” 沐云烟道:“孤儿寡母,不去救济,反去迫害,这些刁民最是该死。” 璩毓秀道:“妹妹说的是,这牛家村‘吃绝户’干的更是恶毒,不但将她家里田地、东西抢完,还有那光棍汉破落户看这女子美貌,日日夜里去爬她家墙。这女子本就是这村子人,在外举目无亲,眼见没有活路,只能求死。” 萧平安怒道:“如此歹毒,就没人管么?” 璩毓秀道:“这村中人都是沆瀣一气,自然无人出头,好在你林师兄来了。林师兄听闻此事,勃然大怒,闯入村去,将爬过这女子家墙的,有一个算一个,尽数阉了,又将抢过她家产的人家搜刮一番,凑了些银钱。这村里人开始还凶的很,村里青壮拿着斧子镰刀围上来,骂他狗拿耗子多管闲事,被林师兄打倒一地。林师兄说,若是天道不公,他便替天行道,你们若都是畜生,他便教你们做人!然后带着那女子和孩子扬长而去。” 沐云烟拍手道:“说的好,原来你衡山派还有几个能人好汉。” 全瑾瑜也是咋舌道:“他阉了多少个?” 璩毓秀摇头道:“作恶的多了,听说这村子今后,怕是有一半人家日后都要绝后了。” 全瑾瑜笑道:“你这林师兄出手倒是毫不手弱,只怕萧兄弟你就下不去手。” 萧平安也是愕然,想不到一贯笑容满面,甚至有些腼腆的林子瞻一怒起来,竟是如此吓人,问到:“可知他此后往哪里去了?” 璩毓秀道:“这我却不知,听人说来,他们两人大约是往贵州,回衡山派去了。” 云锦书看似不经意道:“萧兄弟,若论武功,这姓林的与你相比,孰高孰低?” 萧平安不假思索道:“林师兄资质胜我十倍,本门的剑法都是一看就会,自是在我之上。” 云锦书眉头一皱,心底自是不信,却是将“林子瞻”这名字在心里又念了一遍。 沐云烟道:“你又扯远了,不过本姑娘就不跟你计较了,然后呢,你怎么又遇到了这三个笨贼?” 璩毓秀道:“我跟陈总镖头寻了个破庙住了一晚。今日一早,我等发现这几个贼人在山中鬼鬼祟祟,行迹甚是可疑。当下想跟踪看个究竟,谁知被他们发觉,便交起手来。我和陈总镖头不敌,只好分头逃走,还好遇见了诸位。” 沐云烟道:“如此说来,你连这几个是干什么的都不知道?” 全瑾瑜道:“无妨,咱们这就来审审这三个贼子。” 沐云烟当仁不让道:“我来。” 走上前去,挨个看了一眼,在最前一人面前停下脚步,那人被萧平安一拳打中面门,此际还在发抖,见她气势汹汹过来,顿起不祥之感,接连打了几个寒颤。 沐云烟道:“不会叫人的么,还要我先给你问个好不成?” 那人不顾脸上火辣辣疼痛,勉强挤出个笑脸,道:“姑娘……” 话未说完,沐云烟脸色一沉,啪啪就是几记耳光,那人一张脸立刻又大了一圈,沐云烟冷冷道:“姑娘二字是你喊的么?” 这几巴掌牵动他鼻梁伤处,碎骨扎入鼻肉,那人“嗷”的一声,脸上如被火烧了一把,扑倒在地,连着滚了几圈。 沐云烟脚下不停,又走到第二人身前,那人一见她过来,就是一个哆嗦,学了个乖,抢先道:“姑奶奶。” 沐云烟看也不看,啪啪又是几个巴掌。 那人捂着脸颊,一脸茫然。 沐云烟慢条斯理道:“我最恨人家骗我。” 那人委屈道:“我什么也没说啊。” 沐云烟道:“先给你提个醒。”走到第三人面前,皱皱眉头,照样也是几个耳光,打的比前面两人还重。 那人也是傻了,道:“为啥呢?” 沐云烟道:“因为你长的最丑!”回身道:“你们都是从哪里钻出来的,先报个字号出来。” 她蛮不讲理,一通巴掌打过,果然几个人都老实的很,争先恐后,知无不言,唯恐说的不齐不整。 原来那三个恶汉乃是亲生的兄弟,老大便是被萧平安一拳打碎鼻梁的那个,叫做沈万大,老二叫做沈万二,沐云烟听着发笑,看看最后一人,道:“如此说来,你就叫沈万三了?” 那人连忙摇头道:“回祖奶奶,小人叫沈万财。” 沐云烟皱眉道:“怎么到你就变了?” 沈万财道:“我们那里说三不好听,没有出息,怕长大发不了财。” 沐云烟道:“你老爹想的倒美,就你们几个废柴还想发财。” 三人一齐点头,道:“是,是,女侠高见。” 沐云烟自腰间掏出一把匕首,插到地上,道:“好,眼下我开始问话,谁要是说谎,哼哼。” 三人齐道:“不敢,不敢。” 全瑾瑜见沐云烟三言两语就将这几个悍匪收拾的服服帖帖,也是目瞪口呆,干咽了口唾沫,低声道:“沐姑娘莫非是在刑部当过差?” 沐云烟道:“你们是何来历?” 沈万大如今脸像火烧一般,想说话又张不开嘴,倒是那老三沈万财口齿最是伶俐,眼珠乱转,抢先道:“小的们都是玄天宗门下。” 璩毓秀一听玄天宗三字,登时心头火气,起身过来,抬脚便踢,每人都狠狠赏了几脚,若不是她先前大耗力气,这几脚下去,骨头最少也要踢断个七八根。 沈家三兄弟都是傻了,心道,为何如今的女子一个比一个暴躁,我朝温柔贤淑的女子都跑到哪里去了? 那沈万财更是叫苦不迭,心道,这不对啊,怎么我们玄天宗在这里不好使么?如今玄天宗如日中天,江湖中好大的字号,他只道报出“玄天宗”三字,眼前这帮人定要吓上一跳。谁知眼前几人毫无反应,反倒是先前追杀的女子过来一顿痛打。他哪里知道,璩毓秀与玄天宗有杀父之仇,没打断他腿已是手下留情。 沐云烟冷冷道:“怎么停了,这就说完了?” 沈万财一个哆嗦,忙道:“没,没,还有,还有。我们哥仨乃是玄天宗播州(今zy)香堂旗下,奉夔州路白堂主之命,随李香主来此办事。” 沐云烟道:“办什么事?” 沈万财道:“究竟何事,连我家李香主也是不知,我兄弟三个不过是区区小队长,更是一头雾水。” 沐云烟皱眉道:“这也不知,那也不知,还留你们何用?” 沈万二忙插嘴道:“是大事,大事,听说夔州路白堂主下令,火速调集此处三百里内的教中弟子驰援,眼下已聚了二百多人。咱们都聚在那牛家村不远的一座山上,李香主叫我等日日在山中搜寻,我猜十有八九。”他贼眉鼠眼的四下望望,压低声音道:“我猜定是这里有什么宝贝。” 沐云烟船上的恶心劲还没过去,一听“宝贝”二字,忍不住就要生气,冷冷看他一眼,道:“这穷山恶水,能有什么好东西?” 沈万财见他不信,急道:“是古墓,古墓,秦始皇的墓就在这里。” 全瑾瑜骂道:“放你娘的屁,秦始皇埋在京兆府骊山,北魏郦道元说的明明白白,‘秦始皇大兴厚葬,营建冢圹于骊戎之山,一名蓝田,其阴多金,其阳多美玉。’简直驴头不对马嘴。” 沈万财小声道:“胡半仙说了,那些都是假的,这个才是真的。” 萧平安道:“那飞虎镖局的人可是你们杀的?” 沈万财神色一变,惊道:“你们也见到了么?” 萧平安怒道:“原来真是你们所为!” 沈万财急急摆手道:“不是的,不是的,是我们在山里挖出来的。那都是鬼尸,白堂主说那是土鬼,叫咱们都给扔到河里去。” 璩毓秀瞪眼道:“你们怎知是飞虎镖局的人?一共几个,可有个白胡子鹰钩鼻子的老者?” 沈万财道:“飞虎镖局没几个能人,但挺会做人,在川东南湘西黔北还有些名气,我等自然识得。一共九具尸体,都是年轻汉子,不见有什么老者。”突然回过神来,道:“跟你一起那个使双铁枪的,莫非就是飞虎镖局的陈显?” 璩毓秀见他神情不似作伪,倒又燃起一线希望,管家林叔自小看着她长大,情谊深重,否则她也不会急急一个人跑来寻人。 几人见再问不出什么有用消息,云锦书点了三人上身穴道,几人聚在一起,低声商议。 萧平安道:“璩姑娘,你先跟着我们,看能不能先寻到那陈显,再帮你寻寻林叔下落。” 云锦书等人知他两人有些交情,出手相助也是应当。云锦书道:“先去寻那玄天宗,这帮人想是好找,再看看那埋人的地方,总有些蛛丝马迹落下。” 第三百四十五章 炼尸陆 谢谢背水的推荐票和提醒!! 众人点头称是,云锦书将沈家兄弟拉过,问道:“那挖出尸体的地方你们可知道?” 三人连连点头,都说知道。 商议已定,即便上路。沈家三兄弟被点了上身穴道,双腿却是无碍,老老实实走在前面。 萧平安借机将自己此番经历说了,只是略过了吴家之事。说完这些,一时无话可说。 沐云烟却挤了过来,找璩毓秀说话,她一直竖着耳朵偷听,此际终于抓到空子,笑道:“璩家姐姐,原来大木头之前就救过你性命,你是怎么说的?” 璩毓秀奇道:“什么怎么说?” 沐云烟正色道:“书上写,男的救了女的,女的若是看他长的好看,就说,公子大恩大德,小女子无以为报,唯有以身相许。若是嫌他长的难看,就说,公子大恩大德,小女子无以为报,只有来生当牛做马再作偿还。” 璩毓秀格格笑道:“你这丫头,倒真会说笑。” 全瑾瑜听二人说话,凑上前来,道:“沐姑娘这话说的真是有趣,你说,我要是救了哪个姑娘,人家会怎么说。” 沐云烟白他一眼,道:“那女子多半会说,公子请自重,你再过来,我就死给你看。” 全瑾瑜讨个没趣,悻悻缩回头去,返身去找萧平安说话。 沐云烟继续跟璩毓秀说话,笑道:“那你看上大木头没有啊?” 璩毓秀面上一红,也不言语。 沐云烟点点头,道:“我说也是,大木头长的这么难看。” 璩毓秀皱眉道:“你莫胡说,萧大哥是好人。” 沐云烟点点头,道:“这话倒是不假,哎,小萧子给我买衣服,一次就五百两。我说不要,他还非要坚持。” 璩毓秀眼睛也圆了,难以置信道:“他给你买衣服?” 沐云烟一本正经道:“是啊,他就这点还算不错。” 璩毓秀回头望望萧平安,突然一笑,道:“如此说来,倒是恭喜你了。” 沐云烟奇道:“恭喜我什么?” 璩毓秀道:“恭喜你找到个如意郎君啊。” 沐云烟嗔怒道:“你胡说什么。” 璩毓秀微微一笑,道:“不过妹妹,你这件衣衫倒是选的好看,样式时新,跟你发式,肤色也搭。” 沐云烟立刻回嗔作喜,道:“是啊,是啊,我选了好久呢,还有你看,我觉得脖子这边再加条丝巾如何?” 璩毓秀道:“我觉得不好,显不出你脖子修长,不如在领口这边加朵珠花儿。” 沐云烟道:“那会不会太花了一些?” 璩毓秀道:“不会,不会,我跟你说啊……” 她两人先前颇有些针锋相对,此际却是窃窃私语,说说笑笑,越来越是投机。旁人也听不到她们说些什么,只觉这女人要好起来,当真比山中的天气还要突然。 行了一个多时辰,天色已经渐晚,出了山路不远,前面果然见有个村落。那村落不小,也有几百户人家。 远远望去,屋脊连成一片,白墙青瓦,如同一条怪鱼一般。此际村中已有炊烟升起,四周群山合抱,中有绿水绕庄,若不知这村民心性,真当此处是世外桃源一般。 脚下路自村中穿过,要继续前行,必须穿村而过。未到村头,便见路边立着一道路障,巨木上缠着铁刺,两个凶神恶煞一般的高大汉子,守在跟前。见几人近前,一个大汉高声道:“一人五钱,交钱过村,不得逗留。” 众人早知这山村扼守要道,肆意盘剥过往客商旅人。也不与他们争执,全瑾瑜自数了四十个大钱递过。 其中一个汉子似是看璩毓秀有些眼熟,又看看沐云烟,吐了口唾沫,嘴里不干不净说了句什么,还是挥挥手,叫众人通过。 几人知道这村子不留外人,也不多问,脚下不停。萧平安见不少人站在自家门口,一脸阴郁的看着众人,眼神在众人身上上上下下打量,多半都是不怀好意。 村中还有不少男人,走起路来,双腿外摆,模样甚是古怪。但出奇的是,此际还是傍晚,不少人家却已是房门紧闭,关上门来。 一路出村而去,云锦书摇头道:“这村中人,都是一脸戾气,想是吃了苦头,仍是不思悔改,怕是日后变本加厉。” 全瑾瑜冷笑一声,道:“他们若再继续疯魔下去,只怕就是离死不远。” 萧平安突道:“这村中好似有些古怪。” 璩毓秀奇道:“什么?” 萧平安摸摸脑袋,道:“我总觉这村子里少了些什么,却又想不起来。” 云锦书哦了一声,突道:“不错,我也想起来了,这村里没狗,一条也没有!” 众人这才恍然,都是一愣。乡村之中,绝没有不养狗的道理,看家护院,那是必不可少,可适才的村子之中,确是未见有狗。 全瑾瑜道:“有鬼,这村子里有鬼,是以才没有狗!”古人都相信狗能看见邪祟,黑狗血更是能克制鬼怪。 沐云烟只觉毛骨悚然,道:“胡说什么,大约都关在家里,咱们没见到罢了。” 璩毓秀道:“是真没有,这么一说,我倒也记起来了,真的不曾见过有狗。” 沐云烟连连摆手,道:“别说了,别说了,人家说不定是习俗如此,你们谁有兴趣,自己回去看好了。” 众人不再提此事,一路向前。行不多远,天色已黑,又踏上山路,绕过一处山坡,果见前面隐约有个小庙。 璩毓秀道:“那庙塌了一多半,破旧的很,只一个后院才能坐人,连个遮风挡雨的地方也没有。” 云锦书道:“不过歇息一夜,不妨。” 璩毓秀轻车熟路,当先引路,到了那庙前面,庙是山神庙,果然已经塌了一半,中间一个神像却还完好。 璩毓秀拜了一拜,几人绕向后院。那庙门已坏,要从边上倒塌的围墙缺口进去,未到近前,看到有火光人影,不想院中已经有人。 沐云烟走在前面,萧平安担心有失,抢先一步,在她身前探头一望,那院墙倒了一片,院中一览无余。只见靠西北角一堆篝火,四个人围坐在火前,看模样都是寻常百姓。 萧平安咳嗽两声,这才迈步进去,抱拳道:“诸位请了,天晚错过了宿头,借贵地歇息一刻,多有打扰,还请行个方便。” 他出来行走已有些时日,这规矩也懂了不少,荒郊野外,又是夜半三更,容易惊吓,若是冒冒失失突然出现,必引人反感,他先干咳一声,便是提醒之意。 火堆前一个老者,看似是领头之人,见萧平安几人都进了院子,才道:“这是个无主的小庙,我等也是过客,说什么打扰不打扰,诸位自便便是。” 萧平安拱手谢了,几人在另一边角上起了堆篝火,也围坐下来。众人走了一天,也是又饥又乏,全瑾瑜和萧平安掏出干粮,众人分食。 知道此行路上补给不便,萧平安和全瑾瑜背的吃食不少,白面烤的面饼,大块的肉干,酒也带了两壶。 其实几人之中,除了云锦书和全瑾瑜,其余几人酒量都是泛泛,萧平安更是酒量欠佳,还被沐云烟取笑,但山中寒冷,喝上两口驱驱寒气,倒也畅快。 先前那火堆之前,看模样应是一家四口,答话的老者六十多岁,身子还算硬朗,一男一女,应是对夫妻,还有个十岁不到的男孩,看衣衫都是破旧,显也是四处奔波的穷苦人。 此际众人将肉干在火上烘烤,香气四溢,倒是立刻把那孩子眼神勾了过来。穷人家一年到头也见不到几次荤腥。那半大孩子又正是最馋最能吃的时候,闻到肉味,不由自主,口水哗哗往下淌。 沐云烟瞧的清楚,从火上拿下块肉,拿块丝巾垫在指尖,假装闻了闻,深吸口气,似是回味无穷。 那孩子将她一举一动都看的清楚,只道人家是馋自己,小嘴一撇,眼泪已在眼里打转。 沐云烟朝他晃晃手中肉干,笑道:“叫姑姑,叫姑姑就给你吃。” 那孩子娘亲也是发觉,拖过孩子,不叫他朝这边看。可那孩子已是馋的不行,奋力扭过头来,嘴巴一张,虽没喊出声来,却是真的打算叫姑姑无疑。 沐云烟格格一笑,扬手将那块肉扔了过去,她运了巧劲,那肉正落在那孩子面前。 那孩子倒也眼明手快,一把抓住,也不等他娘责备,先咔嚓咬了一大口。 沐云烟又从火上取了两块,起身过去,递与那老者,道:“孩子萍水相逢的姑姑给的,可不能不要。” 那老者年岁已大,见识也是不缺,也不慌乱,推辞几句,伸手接了。 沐云烟伸手在那孩子头顶摸了一把,道:“小馋鬼,不怕遇到拐子么,把你迷倒了卖掉。” 那孩子倒也机灵,百忙中回了一嘴,道:“姑姑是好人。” 孩子他娘笑道:“这孩子馋的要死,你要给他肉吃,不用迷倒,他自己就能跟着你,撵都撵不走。” 第三百四十六章 炼尸柒 沐云烟嫣然一笑,道:“几位这是给人盖房子的?”那男人和老者身边都放了个大布包,露出有锯子,斧头。 那妇人道:“姑娘一看就是明眼人,咱一家都是干这个,咱老爹可是这十里八乡的第一号。” 那老者手捻胡须,笑道:“自说自话,也不怕人家笑话。” 沐云烟道:“老人家高寿啊。” 老者道:“六十九啦。”颇有自得之色。 沐云烟赞道:“不说还真瞧不出来,你老年轻着呢,瞧这身子骨,你定能活到一百岁。” 那老者哈哈一笑,开心之极,道:“姑娘真会说话,老头子祖上四五辈,连活过六十的都一个没有,老头子活到六十九,已经是积了大德啦。” 那妇人道:“爹,瞧你说的,明年你七十大寿,咱家一定大办一场。李员外都说了,要来喝你寿酒呢。” 那老者哈哈一笑,意甚欢畅。 这边璩毓秀见沐云烟跟人闲聊,低声对萧平安道:“萧大哥,当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啊。” 萧平安不好意思道:“我也是刚巧最近功夫有所长进。” 璩毓秀皮笑肉不笑,道:“我是说你居然会给女孩子买衣服了。” 萧平安登时面红耳赤,好在坐在火堆之前,本就照的红了,旁人倒也不易看出,急急摆手道:“没有的事,没有的事,你莫听她胡说。” 全瑾瑜一旁听的清楚,凑过来道:“正是,正是,沐姑娘没事就爱欺负萧兄弟。” 璩毓秀却是面上一寒,瞪他一眼,道:“我与萧大哥说话,你多什么嘴。” 全瑾瑜张口结舌,嘴里能塞下一只整鸡,半晌方愣愣道:“萧兄弟,我说错什么了么?” 萧平安也是一头雾水,道:“我不知道啊。” 全瑾瑜只觉甚是没趣,看看那边正和几人谈笑的沐云烟,忽然又来了精神,笑道:“沐姑娘倒真是个好人,我跟你说,你觉得她花钱大手大脚不是,我自己瞧的清楚,其实她钱大半都送给了穷人。她嘴巴凶的很,心地却是真善。” 萧平安哦了一声,颇觉意外,也扭头去看。 沐云烟绝世佳人,说话也讨人喜欢,倒也与那一家人聊的甚是开心。他对着萧平安、还有一众武林人物,都是傲气十足,可偏偏对这几个乡下人却是客气和善的很。又寒暄片刻,沐云烟才起身走回。 那一家四口,老者和女子都是健谈,倒是那男子话不多。 等她走回,那男子却是开口低声道:“爹,咱这次回去,也给自己起个大房子。陈老二家屋后那棵树做大梁正好,还得你去跟他家说说。” 那老者也是高兴,道:“好,好,他家老陈头死的时候,棺材也是咱帮着打的,我开这个口,他不能不答应。” 沐云烟刚刚坐下,一旁沈万财探过头来,满脸堆笑,道:“祖奶奶,那个,那个肉也给我们一块行不。” 沐云烟斜他一眼,道:“滚,再啰嗦面饼也没有。” 沈家三兄弟齐齐一哆嗦,一齐道:“有饼就好,有饼就好。” 那院中也没有遮挡,几人就围坐在火堆之前,闭目养神。那边一家四口,说了会闲话,也都靠着睡了。 天空一钩明月时而被薄云遮过,约莫过了一个多时辰,突然外面脚步声响。萧平安几人登时警觉,也不起身,都是微微将眼睁开一线。 片刻功夫,一行人走进院来,前后一共七人,领头之人,是个四十多岁的汉子,鹰视狼顾,腰中挂着一柄长刀,一脸凶悍之气。其余六人,也是个个身高体壮,气势汹汹。 沈老大见了那人,面上竟是一喜,正想开口,却见沐云烟冷冷的望了他一眼,登时把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那凶横汉子目光扫视一圈,在那一家四口身上一掠而过,对萧平安几人却是一个一个仔细打量,最后将目光落在沈家三兄弟身上,冷笑一声,道:“你们几个,是跟着播州李宝山来的吧,连我也不认识么?” 云锦书抢先一步,问沈万大道:“这位是?” 沈万大不敢不答,道:“这位是夔州路的护法郑明郑大哥。” 云锦书呵呵一笑,起身抱拳道:“原来是郑大哥,我等初来乍到,有眼不识泰山,还望海涵。” 郑明见他一表人才,说话不卑不亢,言语虽是客气,却掩不住一股傲气,倒是看不清他虚实,略一迟疑,举手还了半礼,道:“你是?” 云锦书笑道:“我这位朋友也是玄天宗门下,说起来大家也是一家人。”朝萧平安招了招手。萧平安会意,取了包中那块玄天宗铁牌出来,双手递过。 那郑明见是块铁牌,脸色登时一变,大喇喇道:“不过是个小队长,见我竟敢如此拿大,你是何人部属?”翻过铁牌看了,“咦”了一声,皱眉道:“山东东路?你山东东路的人怎么跑夔州来了?” 萧平安微微一怔,正不知该如何回答。一旁云锦书笑道:“我这朋友虽拿的铁牌,却是司徒前辈的弟子,此次西行,乃是游历。” 郑明神色又是一变,随即居然挤出个笑容,呵呵一笑,道:“原来是司徒堂主的高徒,司徒堂主还是如此深明大义,不肯假公济私,门下弟子也只发个铁牌。” 此人是夔州路护法,拿的乃是黄金豹牌,在玄天宗也算个不大不小的头目,见了几人本想摆摆威风,但一听来人竟是司徒晓峰的弟子,顿时收敛了几分。 司徒晓峰虽然也是堂主,但总领的是山东东西两路,乃是玄天宗教下重镇,离玄天宗总堂又近,身份与一般的堂主却是不同。 玄天宗各堂虽相互独立,但司徒晓峰这样的人物,还是人人愿意与他交好,不敢得罪。 萧平安忙抱拳道:“不敢,不敢。” 郑明道:“这几位都是你朋友?”云锦书要萧平安拿牌子,他自己显然不是本教中人。 萧平安点头道:“是,都是我的朋友,一道出来长长见识。”当下说了几人姓名,他自己与玄天宗的人打过交道,怕露出马脚,便报了萧靖言的名字。 郑明呵呵笑道:“不错,咱们习武之人,就该时常出来练练。”嘴上说笑,眼睛却一直在沈家三兄弟身上扫来扫去,突然眉头一皱,道:“他们三个,是被人点了穴道吧?” 云锦书接口道:“正是,我等在前面路上遇到这三位,被飞虎镖局的陈显所擒,我们几个仗着人多,硬抢下来。只是那陈显的点穴功夫颇有些门道,我们都不会解,只好委屈几位兄弟。眼下幸好遇到郑大哥,还请出手相助。” 郑明神色稍和,笑道:“你们年纪尚轻,这解穴的功夫差些火候也是难怪,我来看看。” 走到三人身前,看看沈万大,见他鼻子歪在一边,摇了摇头,道:“看看你们这几个熊样,连个保镖的也打不赢,当真给你们李香主丢人。” 蹲下身来,在沈万大身上摸了几下,道:“你是被人点了‘玉堂’‘期门’‘大横’三处穴道,我只需在你‘紫宫’‘膻中’‘灵虚’三处推活,便能解开‘玉堂’这处,咦……” 沈万大只觉这金牌护法手掌拍在自己身上越来越重,胸口穴道却半分没有松动的迹象。 郑明已经尽了全力,连真气都使了出来,可不管他如何使力,沈万大身上穴道半分没有反应。 第三百四十七章 炼尸捌 他脸色越来越是难看,真气宝贵,若是平常,他怎会舍得用出来替这几个货色解穴,可眼下却是骑虎难下。 他手上力气越来越大,沈万大已经忍不住大声叫苦。郑明眼下只顾自己面子,岂会在意沈万大死活,又使了半天劲,终于明白过来,这点穴之人,只怕功力不在他之下,这点穴的法门更是古怪,自己怕是就算弄死这沈万大,也解不开穴道。 噗嗤一声,却是沐云烟忍不住笑了出声。 郑明神色一变,拂袖而起,道:“我想起来了,你们几个播州来的,好生不服管教,叫你往东你往西,叫你赶狗你撵鸡!今日叫你们几个吃些苦头,倒是也好。”起身怒道:“你们几个死了么,半点没个眼色,点堆火也不知道么。” 跟着他那几人吓了一跳,连忙跑去一边,三两下点起堆火来,那郑明过去盘腿坐下,对萧平安几人看也不看一眼。 沈万大如被抽去了筋一般,软倒在地,不住哼哼。沈万二和沈万财也有些见识,对视一眼,都是松了口气。心道,还好一开始没喊救命,还好郑明先解的大哥穴道。 郑明这边坐下不久,院外竟又有脚步声响。萧平安与云锦书对望一眼,心中都道,今日怎如此热闹,一拨接着一拨。 这次进来的,却是三个乞丐,都是衣衫褴褛,一头乱发。当中一个年纪最大,约莫五十多岁,眇了左目,稀稀落落一小撮胡子,左右两人都是四十上下,一个右手齐腕而断,另一个竟是缺了鼻子,脸上黑乎乎一个肉洞,甚是吓人。 那郑明见三人进来,手已按到刀柄之上,虽是默不作声,眼神却是一步不离。 中间那个独眼老丐面带笑容,露出一口掉了一半的黄牙,一只独眼肆无忌惮在院中一扫,嘿嘿怪笑两声,带着两丐,却是朝那一家四口而去。 那一家四口早已惊醒,老者看几人形容可怖,笑的阴森,怕是来者不善,俯身就去拿行李,道:“我们这就走,这就走,给几位腾个地方。” 那独眼老丐阴恻恻道:“好啊,那我送你们一程。”突然手中寒光一闪,竟是一柄长刀。刀光一闪,四人哼也不及一声,皆已横尸就地。 这一下巨变陡生,人人反应不及,都是惊的呆了。沐云烟怒喝一声,飞身而起,一脚踢出,切齿骂道:“畜生!” 萧平安目瞪口呆,一时竟是没反应过来。 这一家人活的辛劳卑微,日子刚刚看到些许前景,所求也是不多。老人不过想过一次七十大寿,男人想盖座自己的房子,孩子就想有口肉吃,妇人只想一家安乐。可这一切转眼化为泡影,四条人命,顷刻烟消云散。 那三个乞丐进来,他看的清楚,三人身上都背着麻袋,中间那独眼老丐更是背了七只之多。他认得这是丐帮弟子标志,七只麻袋,在帮主身份已是不低。 丐帮虽都是穷苦人,但颇有侠义之名,褚博怀与丐帮帮主史嘲风交好,此次入川,也多与丐帮弟子打交道,确实不负侠义之帮声名。 他万万没想到,这乞丐竟会对几个乡下人出手,更是下手狠毒,连取四条人命。 沐云烟飞腿踢到,那独眼老丐嘿嘿一笑,伸手去抓她足踝。 沐云烟膝盖一曲,足尖一晃,已一脚踢中那恶丐胸口。 那独眼老丐上身一晃,却是若无其事,道:“好,好,女娃子辣的很,很合我老叫花的口味。” 沐云烟怒不可遏,一脚无果,知这老丐武功不俗,却是毫不畏惧,两掌击出,高声道:“师兄!” 云锦书已经站起,沉声道:“放心,一个也走不了。” 独眼老丐嘿嘿怪笑,还刀入鞘,伸手又去抓沐云烟手腕。 沐云烟变招奇快,手腕一抖,左掌在恶丐眼前一遮,右手穿打。 那独眼老丐胸口一缩,堪堪避过前胸一掌,却觉这掌软绵绵毫无力道,知道不对。果然沐云烟左手看似虚招,却是暗藏杀机,趁那恶丐缩身,头向前伸之际,左手变掌为指,闪电般直插对手双目。 那独眼老丐欺她年少,一时大意,险险中招,急急后仰。沐云烟双指一夹,将那恶丐颌下稀稀落落的胡须又扯下几根。 独眼老丐眼角一抽,张口就是一口浓痰,对着沐云烟吐去。 沐云烟哪见过如此阵仗,见他一张缺齿的奇丑大嘴,突然“呸”的一声,吓的花容失色,一声尖叫,急忙躲开,即便如此,仍觉面上似是沾到了点什么。 独眼老丐一声怪笑,上前一步,挥拳打向沐云烟前胸。他一口浓痰立刻扳回劣势,出手更是卑鄙下流。沐云烟却是不敢招架,连连躲闪。 身旁人影一晃,双拳齐出,将其余两丐逼退一步,闪身而上,已经挡在沐云烟身前,正是萧平安。此际他也是怒极,沉声道:“这个我来。” 沐云烟斗了几招,已知自己不是恶丐之敌,也不犹豫,道:“好,留一口气,让我来收拾。”转身攻向那断手乞丐。 那断手和无鼻两丐正在观战,突然一人冲来,出手分袭两人,掌风刚劲,两人竟是不敢直撄其锋,齐齐后退。随即便见沐云烟杀上前来,将断手乞丐截住。 那无鼻乞丐正想上前助拳,一人挡在身前,一指点出,正是云锦书。 兔起鹘落之间,萧平安三人已经与三丐对上。另一角落之中,玄天宗郑明却是略一犹豫,随即猫腰碎步,竟是想趁机溜之大吉。 刚刚出了院墙,一根铁棍迎头砸到,一人冷笑道:“这么着急,赶着投胎么?”黑暗中一伙人杀出,将玄天宗一干人尽数截住,刀光剑影,登时一团混战。 院中璩毓秀知道自己武功相差太多,上去也是添乱,在一旁握拳观战,大是心急,见全瑾瑜也凑到自己身侧,皱眉道:“你怎么不上?” 全瑾瑜面上一红,道:“我,我不会武功。” 璩毓秀哦了一声,随口应道:“那你跟在我身后,我护着你。” 全瑾瑜脸上更红,好在黑夜之中,也瞧不真切。 萧平安含怒出手,上来就是“回雁八打”的“绝雁式”,他如今武功大进,对这套拳法的领悟越来越深,出手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 独眼老丐见换了一人,年纪也是不大,也未在意,两招一过,却是神色大变。萧平安武功之强,大出他意料之外,冷不防之下,险险上来就被打中。 眼神一扫,一旁沐云烟狂攻不止,显是占了上风,另一边云锦书对那无鼻乞丐,更是游刃有余。独眼老丐心头一惊,暗道,哪里来的几个毛头小子,怎如此厉害!心中虽惊,手下却是不慌不忙,展开身形,出拳还击。 萧平安起初怒不可遏,一股凶悍之气,沛不可当。 那独眼老丐避其锋芒,十几招过后,见他气势渐衰,突然进步反击,拳眼向上,拳心向里,力在拳面,竟是武林中极为罕见的“半步崩魔拳”。 那拳法浑厚有力,萧平安一连被逼退数步。他此际心神逐渐清明,全神贯注,看了几招。见恶丐脚下步步为营,始终牢牢扎根地上,下盘稳健,出手看似变化多端,却总是到了身前才发力进击,拳劲如大江叠浪,不能正面招架。 这拳法他从未见过,但不知不觉,脑中渐有轮廓,似是已依稀抓到些关键。 独眼老丐眼见已将他逼到墙根,正待连下杀招,毕其功于一役。进前一步,刚刚抬腿,萧平安却是迎拳而上,抢先一步,挥腿横扫。 独眼老丐刚刚举步准备落脚,正是这招转承之际,冷不防萧平安竟是大胆钻入拳风中来,抢先攻他下盘,只得撤步后退,让过这一招。 萧平安一招得手,立刻绕步跳到一侧,解了身后之围。挥拳攻上,数招一过,竟堪堪又将局势扳回几分, 独眼老丐越打越是心惊,自己这套拳法江湖少有,招式诡谲,防不胜防,面前这小子虽落下风,却是攻守有序,不慌不乱,全然不惧,难道见过这套拳法不成。 第三百四十八章 凶煞壹 感谢背水与书友的推荐票。 院子那端,兵刃破空相撞之声渐烈,却是玄天宗郑明一伙人被逼回了院子,他带着的六个玄天宗弟子,已经少了三人。 围攻的也是一伙乞丐,当先一人身材魁梧,手舞铁棍,与郑明旗鼓相当,斗的正凶。 其余还有五个乞丐,围住三名玄天宗弟子厮杀,不多时又有一名玄天宗弟子被一脚踢翻,三个乞丐围上,刀、枪齐出,登时将那人砍死。 独眼老丐心中稍定,但眼前这年轻人,一时却也拿他不下,皱眉道:“哪里来的毛头小子,今日老子心情好,放你等去罢,休要多事。” 萧平安全神应战,不敢分心,呼呼两掌打出,百忙之中,仍是坚定的摇了摇头。 独眼老丐见他毫不退缩,冷哼一声,道;“无知小辈,你等可知我是何人!” 沐云烟一旁听的清楚,怒道:“管你是个什么东西,杀人偿命!” 那独眼老丐微微一怔,随即哈哈大笑,似是听到了什么极可笑之话,道:“人?他们能算人么,不过蝼蚁而已。” 萧平安咬牙不答,上前飞腿连踢。 一旁云锦书却是接口道:“你在我眼里,也不过是只蝼蚁。”左脚虚晃,右脚突然飞起,“咔嚓”一声,已将那无鼻乞丐一条腿踢断,随即一掌,正中前胸,那无鼻乞丐闷哼一声,胸口数根肋骨齐断,反插入内腑,口中鲜血狂喷,眼见是不活了。 云锦书一招得手,眼神一扫,身形一闪,已到了玄天宗与群丐围斗之处,只见他拳打足踢,片刻之间,已有三个乞丐倒下。 那剩下的两个玄天宗弟子也是眼疾手快,趁着几个乞丐愣神功夫,将倒地的三个乞丐尽数杀死。 云锦书回手一掌,又打伤一丐,随即飞身而回,一拳打向那独眼老丐后心。 他这几下出手果决,众人还未回过神来,场上形势已是大变。 一边他与萧平安双战独眼老丐,数招一过,已叫那老丐顾此失彼,疲于招架。 沐云烟独斗断手乞丐,也是大占上风。 另一边郑明与那铁棍乞丐仍是胶着之态,而剩下两名玄天宗弟子对上两个乞丐,其中一个还被云锦书击伤,也是占了上风。 破庙后院之中,激斗犹酣。一刻钟功夫,院中情形又变,那两个玄天宗弟子终于将两名乞丐斩杀。这两人也是凶悍,虽是个个带伤,仍是咬牙冲向郑明战团,伺机上前就是一刀。 那使铁棍的乞丐分心之下,虽是一棍将一名玄天宗弟子打的脑浆迸裂,却被郑明趁机一刀砍中左臂,血流如注,忍不住一声大吼。 萧平安与云锦书一前一后,夹击那独眼老丐。萧平安拳脚如泰山压顶,横扫千军,云锦书却是身形飘逸,招招出其不意。 那老丐越打越是心慌,耳听那使铁棍大汉一声怒吼,脸色一变。突然连出三招,逼退两人,伸手入怀,掏了个铁哨出来,放到嘴边,用力一吹。可看他鼓足气力,却不听有哨声响起。 只听一人冷笑道:“你那哨子坏了吧,下次多花点钱,买个好使的。”却是沐云烟站在一旁,冷冷的看着那恶丐。她身旁不远,那断手乞丐已是躺倒在地,一动不动,不知死活。 那独眼老丐几声吹完,面露狞笑,出手挡住萧平安一拳,身形一侧,让过云锦书拳脚,却是只守不攻 云锦书神色一变,道:“不对,是声音太细,咱们听不见。怕是其中有诈,速战速决,莫要与他纠缠。”出手突然加快,左手食指无名指并举,已经使出“长生劫指”。 那独眼老丐一双手牢牢守住门户,冷笑道:“不知死活的东西,一会就叫你看看,谁才是蝼蚁。” 空中一朵乌云飘过,月光为之一暗。突然一阵阴风吹过,院中三堆篝火齐齐一晃。 沐云烟突道:“什么声音?”回头朝身后院墙望去。 璩毓秀只觉有些诡异,情不自禁走到她身侧,道:“什么声音?没有啊?” 突地只听一声巨响,身后院墙陡然炸裂,土石飞溅,烟尘四起。一道黑影自烟雾中一跃而出。 郑明与那使铁棍乞丐首当其冲,听声音便知不对,急急跃开。剩下一名玄天宗弟子却是茫然不知所措,呆站在原地。那黑影一掠而过,一把将那弟子抓起,双手一扯,竟将那弟子自胯间一分为二,漫天血雨,混着肚肠,四处飞溅。 众人具皆大惊,就连萧平安和云锦书也停下手来。 只见院中站了一个披头散发的怪人,身材高大,大冷天仍是精赤着上身,露出一身壮硕的肌肉。此人全身上下竟是铁青之色,火光映照之下,一双埋在乱发中的眼若隐若现,一片赤红。 那独眼老丐嘿嘿冷笑,沉声道:“统统杀了,一个不留。” 云锦书当机立断,道:“先杀此人!”猱身而上,左手呼的一拳击出,打向他前胸。 那独眼老丐并不招架,闪身后退。 云锦书正待追击,突听“呼”的一声,脑后风响,一拳打来,拳未到,拳风已冲荡他发丝飞舞。 云锦书心中大骇,双足一蹬,电射而出。 “呯”的一声大响,那拳风打在地上,烟尘飞扬,连不远处的篝火也是一暗,正是那怪人出手。 萧平安一旁看的清楚,那怪人身形之快,简直匪夷所思,也不见他作势,一步便是三丈,出手更是刚猛无俦,劲风激荡,扑面生寒,当真是有魔神之威。见云锦书堪堪闪过,不假思索,抢上一步,飞腿踢向怪人后心。 那怪人一击不中,眼前失了敌人所在,身子竟是一顿,对身侧萧平安一腿浑然不觉。 萧平安见他竟不知躲闪,腿上更加了几分力道,“嘭”的一声闷响,如中败革。 那怪人身子一晃,萧平安却是连退数步,只觉腿上发麻。 那怪人转过身来,面对萧平安,似是看着什么奇怪事物。 萧平安见他一双赤目,直勾勾望着自己,一张脸铁青僵硬,倒与他船上所见的浮尸一模一样,登时也是一愣。 那怪人突然一拳击出,这一拳毫不花哨,连一丝变化也无,倒与寻常村汉与人斗殴一般蛮打,但拳速之快,劲力之强,却是无与伦比。 好在萧平安虽是发愣,反应还是极速,知道此人势大力沉,不能正面相抗,闪身避过。 身形刚刚拔起,那怪人已伸臂横扫,变招之快,更在萧平安之上。 萧平安身在空中,已不及变招,深吸口气,体内真气鼓荡,气运双臂,双肘一并,护住前胸。 那怪人一脚踢来,正中萧平安双臂。 萧平安只觉一股大力涌来,身子一晃,竟是稳不住身形,身子腾云驾雾一般,倒飞而出,重重撞在背后墙上。 云锦书早已转过身来,站在一旁,虎视眈眈,却是蓄力不发。待那怪人一脚踢中,突地猱身窜出,一指点向那怪人后腰“意舍穴”。 他这时机抓的妙至巅毫,正是那怪人劲力全发之际,所取“意舍穴”在后背第十一胸椎棘突下,旁开三寸,乃是腰肌之上的发力之处。 此际那怪人腿上劲力全发,腰间力道尽数传到腿上,招式已经用老。云锦书一指“平云问道”,用的却不是自己得意的“长生劫指”,而是“少林因陀罗指”,这指法乃是少林七十二绝技之一,虽变化不及“长生劫指”精妙,但力道却是更胜三分。 云锦书一指点中,心头一喜,真气鼓荡而出。 “少林因陀罗指”的指法乃是中指与无名指紧扣,拇指弯曲,小指虚张,全以食指指尖发力,浑身劲力都集中在指尖方寸之间,力道之强,可以洞穿木板。 云锦书这一指灌注真气,劲力一触即发,只觉触手一坚,指尖已碰到那怪人肌肤。这一点相接,随即便如银瓶乍破,铁骑突出,指力喷薄而出,直朝内腑钻去。 随即云锦书却是神色突变,他真气灌注,手臂指尖机敏无比,只觉一指点中,如同插在一张牛皮之上,其坚韧大异常人。 好在他功力着实不弱,勤练这指法功夫,劲力还是透过皮肤,但随即便被肌肉阻住。那怪人一身肌肉竟似没有缝隙的铁板一般。 云锦书指力如一把铁锥,朝内钻入,似是连破几层壁垒,随即便如陷入泥潭之中,力道急剧衰弱。云锦书已尽全力,只能死死崩住食指,只盼劲道能穿过他皮肉,只要越过肌肉阻隔,只需一丝力气,也能封住此人穴道。 可惜事与愿违,云锦书只觉还差一线,指力便能突围而入,可这最后一线却似铜墙铁壁,天堑绝途,他指力已衰,终结还是功亏一篑。 云锦书感觉如同一番苦战,其实不过电光一瞬。那怪人已经挥肘反击过来。 云锦书银牙紧咬,想那怪人身材魁梧,转动不灵,不退反进,身子一矮,已钻入那怪人肋下,右手微微一提,急变“长生劫指”。拇指一曲,食指与中指成剑诀,无名指与小指相扣。一招“梨花落雨”,连点“胆俞”“脾俞”“胃俞”“胃仓”“盲门”五处穴道。 第三百四十九章 凶煞贰 背水你也是个夜猫子啊! 他心道,便是你护身真气厉害,只守得一处,我倒不信,这五处穴道,你一处不落。这五处穴道都在“意舍穴”附近,他指法如风,看似轻描淡写,却是快如霹雳雷霆。 那怪人突然拧身,云锦书堪堪点到“胆俞”“脾俞”两处,仍是如中金石,不得寸进。 大骇之下,那怪人已经一掌拍下。 云锦书全力一搏,全想不到自己明明点中对手大穴,怎会徒劳无功。他此际身在怪人近前,急急闪身。 那怪人身高臂长,一掌已拍中云锦书背心,随即变掌为抓,狠狠抓下。 云锦书闷哼一声,被这一掌打的俯身趔趄。那怪人出手如电,一招得手,跟着就是一拳。 萧平安先前被一脚踢飞,落地也是气血翻腾,呼吸两口,猱身再上,正是云锦书被击中之际。见那怪人五爪如钢钩一般,指甲在月光之下,隐隐发黑,抢上一步,一脚踢出,正中那怪人肘间。 这一脚他也是拼尽全力,怪人手臂弹起,但一瞬之间,仍是抓破了云锦书衣衫,在他背上留下两道血印。 这几下兔起鹘落,萧平安与云锦书招数之快之精,不能说是不强,但却被那怪人摧枯拉朽般压制。那怪人之强悍,叫众人无不咋舌。 院中另一角落,玄天宗郑明见这边几人酣斗,自己悄悄移动脚步,竟又是想跑。刚有动静,那使铁棍乞丐已是一声冷笑,挥棍砸来。 这乞丐先前手臂中了一刀,本已落了下风,此际却是气势如虹,两棍一砸,已将郑明牢牢压制。 沐云烟见萧平安与云锦书连连吃亏,也是大急,咬牙便要攻上,身前人影一闪,却是那独眼老丐挡在身前。 沐云烟虚晃一招,不进反退,一个起落已退到篝火之旁,脚尖一挑,长剑入手,拔剑出鞘,反身回削,一剑将那老丐逼退。 几人兵刃都放在包裹之内,剑身本长,首尾都露在外面。沐云烟看也不看,脚下足尖反踢,连踢两脚,正踢在双剑剑锷之上,双剑出鞘,电射而出。 这几下如行云流水,脚下连踢,力道方位妙至巅毫,更是姿势曼妙,飘飘欲仙。那老丐也叫了声“好。” 双剑飞出,一前一后,直奔云锦书后心。云锦书也不回头,听声辨位,一伸手已经抓住自己长剑。身子微侧,长剑一伸,已托住萧平安的长歌剑,手上挽个平花,长歌剑已递到萧平安身后。 萧平安一反手,长歌剑已在握,两人一左一右,双剑齐出,刺向那怪人前胸。 那怪人竟是躲也不躲,任长剑刺在身上,云锦书一剑刺中,却是如中金石,他手中乃是一把寻常精钢剑,虽也锋利,却仍是刺不透这怪人身子。萧平安剑利,堪堪只刺进半分,比云锦书还有不如。 两人都是瞠目结舌,云锦书万想不到,这怪人不惧指力,怎地连刀剑也是不能伤。 萧平安却是更惊,他手中长歌剑乃是剑大师封万里所铸名剑,此剑之锋利,他自是清楚,自己灌注全力一刺,只怕便是石头也能刺入寸许,难道此人已经练成了金刚不坏之身! 武功乃是攻守之道,进攻固然重要,防御却更是要紧。学武之人,无不知道,未学打人,先学挨打。这护体的功夫又分内练,外练,有道是内练一口气,外练筋骨皮。 武林之中外练的功夫极多,“金钟罩”“铁布衫”“十三太保横练”之类都并不鲜见,便是些街头卖艺的,也会得两手。多是通过打熬筋骨肌肉,药浴,来增强筋骨肌肉之力,运气时,能任棍棒钝器击打,不伤内腑,但对利刃却是无用。 江湖中有卖艺的刀砍不伤,多是靠的钝刀和操刀人使力机巧,当不得真。外练的高手多是筋骨强健,肌肉壮硕,膀大腰圆。 内家则少有肌肉暴涨之辈,乃是以内息、真气护体。初始炼气之人内息生成较慢,运气护体,需要运转数息时间。同时内息尚弱,对肌肉皮肤护持有限,与人交手之际,反不如练外门功夫的能挨打。 但一旦内家练出真气,气随心生,这防御之力就大大提升一步,真气护体,已能与顶级的外门横练功夫媲美。 若能更进一步,内功练到身知用智之境,打通任督二脉,真气冲盈,便是寻常刀剑,若无真气加持,也是难以伤及。这之上还有传说的坐照入神之境,乃是真正的金刚不坏之身。 与外家护体神功五花八门不同,内家的护体少有功法,多是随内力一同修炼,内力愈强,防御力也就越强。 但也有例外,少林的“金刚不坏护体神功”与昆仑派的“先天无极罡气”便是两样护体的盖世神功,据说神功练就,便是灌注真气的宝刀宝剑,也有一抗之力。 只是这两样绝学闻名天下,却极少有人练成,近几十年,江湖上更是闻所未闻。 内练外练之外,江湖中还有不少宝衣宝甲,也是防身护体的重器。据传昆仑派有天蚕玲珑宝衣,比军中的铁盔铁甲还要坚韧。 萧平安与云锦书对视一眼,都是面露惊惧之意,眼前这怪物赤着上身,显是没有什么宝衣宝甲护体。若真是个打通了任督二脉,身知用智境的高手,那还打什么打。 那怪人身中两剑,浑如不觉,连血也不见一滴,挥爪就抓,竟以肉掌抓向两人长剑。 云锦书眉头一皱,沉声道:“他护体神功厉害,刺他穴道要害。”两人也是久经历练,虽惊不乱,一个错步,挥剑又上。 萧平安如今内力大进,再使这长歌剑,更是得心应手。展开剑法,长剑一昂,直刺那怪人左眼,剑到中途,突然一转,散出数道剑光,将那怪人胸前十几处穴道尽数罩住。 云锦书长剑虚晃,也是以剑刺穴,连刺那怪人腰腹和双腿诸穴。 两人出手,却是别有深意,萧平安长剑看似杂乱,却一直围着“足阳明胃经”的上半部穴道大做文章。云锦书也是一直对着“足少阳胆经”和“足阙阴肝经”穴道出剑。 武林中有罩门之说,传言有些人武功厉害,但身体某处却是相对脆弱,甚至一碰就死。 此话自是有些夸张,实际上人体心肝脾肺肾,分属五行,十二经络气息也是不同,武林中人炼气,因功法不同,往往难以兼顾,总有一些经络相对较弱。 越是粗糙的内功心法,越是如此。所谓罩门,便是一人较弱的经络。这一经络之中诸穴,往往都较旁处为弱。 萧平安与云锦书心意相通,自是想试出此人薄弱之处。谁知一番疾风剑雨,那怪人除了对刺向眼睛、下阴、三丹田寥寥几处有所闪避,其余各处竟是毫不为意,任你长剑刺来。 萧平安还是初次见云锦书使剑,只见他手中剑若游龙,行云流水,飘逸之极。一招一式,目不暇接,竟让人有美轮美奂之感,但剑招之中,却又暗藏杀机,凌厉绝伦。 萧平安偷眼看得几招,心中惊诧之情,难以言述,云锦书所使剑法比自己衡山派的“风雨雁回剑”竟是只强不弱。萧平安暗暗心惊,暗道,我说那日他怎不提和我比剑,原来他剑法如此厉害。 一旁沐云烟长剑在手,再斗独眼老丐。她与云锦书所使显是同一路剑法,剑法精绝,变幻莫测。那老丐明明武功胜她甚多,却被她一把剑逼的手忙脚乱。 独眼老丐突地退后一步,长刀出鞘,挥刀荡开沐云烟长剑,随即连劈三刀。 沐云烟不防他突然出刀,刀上内力远胜自己,长剑几欲脱手,见敌人刀光霍霍,急急闪身。 独眼老丐刀法疾如狂风,一招占得先机,刀光闪闪,接连攻到。 沐云烟疲于招架,正危急之时。突然一人闪到独眼老丐身后,一剑刺到。却是璩毓秀悄悄摸到身后,突然袭击。 她武功不高,心智却是不低,知道自己武功还弱,也不直接上前助战,而是躲在一旁,抽冷子暗下杀手。 独眼老丐被她突然一击,只得放过沐云烟,回刀挡住长剑。 璩毓秀见他回身,想也不想,转身就退。 沐云烟得了喘息之机,立刻挥剑杀到,她剑法精奇,施展出来,那独眼老丐也不敢贸然攻上。 那老丐也不心急,仗着内力深厚,步步为营,慢慢又占据上风。刚想上前,使出杀招。突然身后风响,知道不妙,急急侧身。“嗖嗖”两声,竟是两把飞刀从他耳边掠过,直插到地上。 原来璩毓秀身上还藏的暗器,见他气势上涨,突然使了出来。 独眼老丐气的七窍生烟,璩毓秀武功不高,他一看便知,却万想不到这女子如此狡猾,居然身上还带了暗器。 沐云烟却是大喜,趁势进逼,她剑法乃是名家所授,论招式之精,远超独眼老丐。一得空档,展开剑法,那老丐也只得暂避锋芒。 璩毓秀躲在一旁,不住捣乱。两个女子联手,竟是将那老丐死死缠住。 第三百五十章 凶煞叁 感谢背水与书友的推荐票。 两人身后,全瑾瑜缩在墙角,眼睛一瞬不瞬,盯着场上局势。 另一边玄天宗郑明却是渐渐占了上风,那铁棍乞丐一只胳膊受创,又恶斗至今,手臂渐渐乏力。 但那郑明却不趁势反击,反是更加取了收势,一边打,一边偷眼看场中那怪人大战。 萧平安与云锦书两人联手与那怪人相斗,起初两人大落下风,几次险险被那怪人打中。但不久两人就看出端倪,那怪人似是灵智不高,出手又快又狠,却没有多少套路变化。 两人展开身法,不住游走,那怪人出手虽快,但两人几次试探,已约莫知道什么距离安全,不与那怪人近身缠斗。 又是十数息功夫,两人配合更佳,一人袭扰,一人绕到身后攻击。两人进击,都是全力一击,一击不中,立刻回身远遁,绝不纠缠,所攻皆是那怪人要害。 但那怪人神力惊人,反应更是飞快,一身精钢铁骨。萧平安和云锦书两人偶然刺中几剑,似是占了上风,却是连一道伤口也未留下。 眼见那怪人愈发顾此失彼,但脸色却仍是木然,不见一丝表情。萧平安和云锦书两人退,他就追,两人攻,他就反击,两人同时退开,他竟会发愣,似是不知该追哪一个。 一旁独眼老丐久战不下,再看场中,那怪人竟也奈何不了那两个小辈,眉头也是越皱越紧,独眼之中,妖邪之色,一闪而没。突地连出几刀,逼退沐云烟。伸手入怀,又取了那哨子后来,放在嘴中,鼓劲一吹。 仍是不闻有什么声响,但那场中怪人却突然停立不动,双手抱头,似是痛楚难当。 萧平安和云锦书吃了一惊,反不敢上前,扭头望去,只见那独眼老丐面带阴森狞笑,仍是吹哨不停。 那怪人突然跪倒在地,双手紧紧插入发中,喉头发出“嗬嗬”的嘶哑怪声。 萧平安和云锦书两人更觉不妙,异口同声道:“不要让他吹哨。” 突地一声怒吼,如同狼嚎一般,那怪人一跃而起,双目愈发红的吓人,却有两道黑线自眼眶中流出。怪人进来,这还是首次发声,那声音怪异之极,浑不似人会发出的声响。 那怪人狂性大发,低首就朝云锦书撞去。他先前出手,虽也不成套路,但多少还有迹可循,但此际这一撞,却与野兽别无二致。简单之极,纯粹之极。身形比之前,更是快了数倍。 云锦书只一眨眼,那怪人已经到了身前,一头撞来。 云锦书大骇,情急之下,身子一沉,竟从那怪人裆下钻了过去。间不容发的躲过这一撞,单掌一拍地面,身子陀螺般转起,重重一腿,正踢在那怪人后膝之上。 那怪人却是纹丝不动,一伸手已抓住云锦书左脚脚踝,竟见他整个身子轮起,猛朝地上砸去。 云锦书猝不及防,身在空中,更是无从借力,眼见这一下拍到地上,只怕不死也要断上十几根骨头。突然人影一闪,一人飞扑而至,竟是一把抱住那怪人手臂,正是萧平安冒险来救。 萧平安双手牢牢抱住那怪人一臂,整个身子重量都压了上来。那怪人挥出去的手顿时一慢。 云锦书毫不迟疑,右脚一勾,与左脚一并缠住那怪人手臂,身子突地反转。 萧平安与云锦书一正一反,一用双手,一出双脚,同时发力,要绞断那怪人手臂。 那怪人纵是力大无穷,在萧平安两人合力之下,一只手终究支撑不住,手掌一送,已将云锦书甩出。 云锦书空中竟是不及变换身形,重重摔倒在地,左脚更是一阵剧痛,好在未伤到骨头。 云锦书一被甩出,萧平安登时制不住那怪人胳膊。那怪人另一只手挥拳就打,萧平安立刻放开怪人手臂,身子一缩,贴着那怪人身子一转,却是使了一招近身摔打的“缠”字诀。 这一招贴着对手身子移动身形,险险避过一拳,使得也是极妙。 但那怪人膝盖一抬,大腿已经顶在萧平安胯间。 萧平安只觉一股大力涌来,脚下拌蒜一般,斜着摔了出去,胯骨间更是一阵火辣,如同被火烧到了一般。 云锦书深吸口气,心中也是感激。萧平安这一下也是拼死而为,稍有闪失,两人性命都是不保。略一调息,顺了胸中一口气,立刻持剑抢上,一剑直刺那怪人左目。 那怪人比云锦书高了一头,但云锦书剑长,这一剑倒是凑个正着。 但那怪人却是一反手,已将长剑抓住,顺势便是一拽。云锦书万想不到,他竟真能空手抓住长剑,急急松手撤剑。却仍是晚了半步,身子已被拖动向前,迎面一拳打来,无处可躲,只得双手护在胸前,激荡体内真气护体。 “砰”的一声大响,云锦书被一拳打飞。萧平安却是又赶了过来,一脚踢在那怪人小腿之上,脚下不停,眨眼间,已是连续七脚命中。他长剑刺中无效,反觉不如拳脚来的凶猛。 但那怪人躲也不躲,甚至连脚也未抬,一拳砸下。 萧平安只得伸臂硬接一击,只打的他臂骨疼痛欲裂,长剑几乎脱手。 一旁云锦书却是暗暗皱眉,萧平安剑法不弱,内力不弱,手中长歌剑更是一把宝剑,可偏偏对这怪尸毫无作用。 他看了几招便是明白,萧平安真气运用的法门简直是一塌糊涂,拳脚还不易看出,但兵刃之上却是差的大了。萧平安对风危楼使剑,两人都未用内力,他自然不知。如今性命相搏,却让他看出门道。 云锦书心中也是惊疑,衡山派声名远扬,萧平安的师傅萧登楼更非无名之辈,怎地教出来的徒弟,真气也不会用。 他哪里知道,萧平安这一次出来,武功突飞猛进,萧登楼根本没有想到。褚博怀也只当他刚刚开具气府,真气弱小的可怜,也谈不上运用的法门,况且衡山派内功与他派内功不同,他想教也是无从教起。 三堆篝火照的院中光亮,相斗众人身影映在墙上,时大时小,时歪时斜,不住飞舞,如魔怪一般。 说来话长,其实自独眼老丐吹哨,怪人发狂,才不过数息时间。萧平安和云锦书却已是接连遇险,多处受伤。但两人都是明白,莫不能缠住这个怪物,今日众人只怕没一个能够幸免。 两人咬牙死战,但两人拳脚打在怪人身上,却如泥牛入海,那怪人却是随手带到一下,就叫两人疼痛难当。片刻身上已是到处酸痛淤伤,若不是两人内功都有不俗根基,有真气护体,只怕骨头早已被人打断。 眼见萧平安和云锦书就要支撑不住。 沐云烟和璩毓秀也看出不对,那老丐哨子一直不离口中,显就是此物刺激那怪人发狂。沐云烟不断出招,要逼那老丐停了吹哨。 璩毓秀也大着胆子冲上前来,与沐云烟并肩而战。但那老丐一把刀守的严实,两人丝毫无机可乘。 突然巨变陡生,一物自那独眼老丐身后袭来。那独眼老丐正面对敌,又要分心吹哨,周围又没有敌人,丝毫未曾想到背后有人偷袭,那物来的也是不快,还有古怪的烈烈风声。 不知是何物,待到惊觉,急急一侧身,却仍是慢了一步,一根木棍正打在后脑之上。这木棍毫无力道,虽是打在独眼老丐后脑,却几是毫无用处。但偏偏这木棍顶端却是有火,乃是从篝火中抽出的一根木柴。打中后脑之后,火花飞溅,登时将那独眼老丐头发烧着。 独眼老丐大怒,伸手拍灭头顶火苗。回首目光一扫,却见一书生模样的男子站在身后不远,正是全瑾瑜。 那老丐老奸巨猾,开始对全瑾瑜也有留意,但一番打斗之后,全瑾瑜始终缩在墙角,显是不会什么武功,自然慢慢忽略了此人。谁知此人竟在这紧要关头出来捣乱,忍不住破口大骂:“你这贼厮鸟……” 一语出口,人便是一愣。他实是被火烧的一懵,先前已顾不得吹哨,此际开口骂人,浑忘了嘴里还叼着哨子,一个失神,哨子已经跌落在地。 独眼老丐一个恍惚,立刻回过神来,俯身就去抢那哨子。 突然一脚飞来,将那哨子远远踢飞,却是璩毓秀抢先一脚。 独眼老丐当真是怒不可遏,挥手就是一刀。 璩毓秀只顾踢走哨子,脚下无根,这一刀快如闪电,竟是不及躲闪。 突然一人冲上前来,将她一下撞开。老丐刀光一闪,血光飞溅,那人已经摔倒在地,却是全瑾瑜舍命救人。 独眼老丐举刀想要再砍,沐云烟已经赶到,一剑刺来。璩毓秀见全瑾瑜俯身地上,鲜血正自身下流出,悲愤之情,不可抑制,挥剑砍杀,状如疯癫。 一旁萧平安和云锦书一前一后,夹击那怪人,却都已是强弩之末,眼看不敌。就在此时,那怪人身子突然一顿。 萧平安在怪人背后,一剑落空,正想撤剑再攻,突然见那怪人顿住。云锦书也看出端倪,厉声道:“剑给我!” 第三百五十一章 凶煞肆 意外在优书网看到背水帮我推书的帖子,洋洋千言,情深义重。不胜感动感激,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算了,啥也不说了,努力写吧。善哉善哉,愿兄六根常寂静,心如宝月映琉璃。感谢背水与书友的推荐票。 萧平安想也不想,顺势一送,长剑越过怪人,直奔云锦书而去。弃了长剑,左手从内向外划个半圆,右手从外向内划圆,浑身剩余的真气倾巢而出,突地双掌齐出,正是大正离天拳的第三招“圭端臬正。”这两掌如流星赶月,瞬间重重击在那怪人后心。 那怪人被这两掌打中,体内一阵怪响,似是内脏都被震碎,身子竟是向前一跌。 对面云锦书已经接过萧平安长歌剑,全身真气鼓荡,一剑刺出。长歌剑在他手中,光芒大盛,这一剑自怪人眼眶中轻松刺入,直没入脑。 云锦书仍怕他还击,一剑得手,立刻松手撤剑,身子倒跃而出,空中重重一脚,正踢在剑柄之上,那剑尖破脑而出。 怪人自眼窝后脑鲜血狂喷,夜色之下,那血竟是漆黑如墨,带着一股浓浓腥气。 院中一片死寂,所有人都停了动作,呆呆看着那怪人。那怪人头上插着一把长剑,黑血奔流,竟是仍然直立在地,突然向前又迈了两步,这才慢慢软倒。 云锦书也是面露喜色,不想自己一剑就将怪尸杀死。 众人见怪尸终于倒下,都是长出口气。 玄天宗郑明突然一刀劈出,对面那使铁棍的乞丐仍傻傻望着那怪人,似是不敢相信,猝不及防,被郑明一刀砍中。还没等回过神来,郑明抢前一步,已经伸指点了对方穴道。 那独眼老丐更是震惊莫名,那怪人倒下,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眼睛,随即闪身就要越墙而走。脚下剑光一闪,却是沐云烟一剑刺到。 老丐只得反手挡了一刀,劲气一卸,人已落下。刚刚落地,眼前就是一道刀光。却是郑明赶了过来,与沐云烟一刀一剑,将老丐死死缠住。 这郑明先前装死装活,就是不肯出力,此际大局已定,忽然变的神勇无比。 萧平安和云锦书各自最后一击,都是倾尽全力,此际两人对视一眼,同时一笑,又同时瘫坐在地。 两人相识至今,此际这一笑,却是毫无保留。 有郑明上前相助,璩毓秀也垂首退下,她也是耗尽了全力。刚走两步,突听地上一人呻吟一声。低头一看,随即喜道:“你没死。” 抢上一步,将地上全瑾瑜扶起,只见他腹部极深一道伤口,血仍在朝外淌,急忙伸手按住。眼中一阵模糊,泪水已是滚滚而下,又急又喜,口中却道:“你疯了么,你又不会武功,怎地上来寻死。” 全瑾瑜道:“我便是……死,也不能……见……有人伤你一根毛发。” 璩毓秀浑想不到他竟会如此说,只觉心口突地一跳,一股热气上涌,满脸通红,整个人如同被施了定身法一般,竟是不知如何是好。 全瑾瑜等了半天没有动静,睁眼看看璩毓秀,可怜兮兮道:“其实,那个,那个,我觉得我还有救的。” 璩毓秀这才回过神,急忙取了金疮药过来。全瑾瑜伤势看着吓人,却只是皮外之伤。想到他方才那番言语,手上一抖,半瓶金疮药都倒了上去。全瑾瑜杀猪一般的叫。 沐云烟与郑明双战独眼老丐,那老丐已是毫无斗志,数次想逃,都被郑明挡住,越打手下越是疲软,终于被沐云烟看准空档,一剑刺中大腿。 这一剑透体而过,顺势又削下足足半斤肉来。那老丐痛不可当,抱腿倒在地上,不住哀嚎,已失了抵抗之心。 沐云烟也是一身是汗,额头都是汗珠,伸剑一指,道:“如今谁是蝼蚁?” 那老丐竟全无半分骨气,一迭声道:“我是蝼蚁,我狗屁不如,饶命,还请饶命呐。” 沐云烟道:“你刚才杀那一家四口,人家没机会求你饶命么?” 那老丐见她眼神冰冷,心口竟是不由自主的一阵抽动,道:“你不能杀我,我是丐帮长老,我是丐帮长老。” 沐云烟转头看看郑明,道:“你没杀那个拿棍子的吧?” 郑明武功比沐云烟高出不少,但方才萧平安和云锦书两人着实惊呆了他,是以适才与老丐动手,他正面牵制,却是不下杀手,想的便是让出功劳,要讨好眼前这帮人。 此际见沐云烟看过来,只觉这女子一股倨傲之气,溢于言表,却更是觉得这帮人当真个个不凡,笑道:“没杀,没杀,点了穴道。” 沐云烟道:“好。”手中长剑一伸,已是穿心而过。 那独眼老丐独目睁的滚圆,压根没想到,沐云烟说杀就杀,他自己一身武功,此时也未受制,可自己竟是一点反应也无。只因他实是想不明白,自己不过随手杀了几个蝼蚁灭口,怎地就惹来了杀身之祸。更不明白,为何自己已经说了自己是丐帮长老,此人还是一剑刺来。 此际三堆篝火,已有两堆眼见熄灭,众人面面相觑,都有死里逃生,再世为人之感。 院中角落,突然摇摇晃晃站起三个人来,竟是沈家三兄弟。 这三人倒也不傻,知道自己身上穴道未解,根本没有一战之力,见战事一起,当机立断,立刻躺倒墙角装死。 场中人只顾恶斗,竟是无人注意于他。此际三人好端端的,居然皮也没碰破一块。眼下三人起身,更是对萧平安一伙畏惧,急忙上前帮着几人处置伤处。 璩毓秀已给全瑾瑜包扎了伤处,这一刀所幸未伤及内腑,但失血过多,此际全瑾瑜也是面如金纸,精神萎靡。 沐云烟也过来给云锦书看伤,见他背上两道血痕,虽不甚深,却已经有股腥臭之气,惊道:“师兄,你中毒了?” 云锦书只觉背后伤处有些麻木,倒也未曾留意,此际听她一说,果觉有些不对,伤口不深,但眼下周围大块肌肉都已麻木,伸手在背后一摸,只觉肌肤触手火热。 郑明道:“是尸气,我帮你先放血出来。” 沐云烟微微一楞,云锦书点了点头,她这才让开。 郑明取了一银色小刀,在火上一燎,随即在云锦书背上伤处割了个十字,果有黑血流出,挤尽黑血,敷上金疮药,郑明道:“这尸气似毒非毒,但阴气入体,极易伤身,云公子你还需运内力,将那股阴气也逼了出来。” 云锦书点点头,黑血挤出,他更觉有些虚弱,但体内确实感到一股阴冷之气,正从后背伤处扩散,当即盘膝坐倒,运内功祛那阴气。 郑明此际才抱拳道:“两位当真是少年英雄,云公子剑法如神,这样的怪物也能斩杀。” 云锦书正自运功,无暇回他,心中却有一丝疑虑,那怪物真的是自己所杀么?长歌剑贯穿怪尸之脑,他自是喜不自胜。 可此际冷静下来想想,自己接剑之时,那怪人被萧平安双掌打中,自己正面看的清楚,那怪人后背中掌,整个前胸突地鼓胀开来,显是遭遇重创。那内劲凶猛狂暴,更是运转极速,竟是打的怪人身子变形。 出剑之后,那怪物一动不动,任他刺中,剑入头部,也是没有多少阻力。萧平安那两掌就算没直接打死那怪人,也是废了他大半功力。 但云锦书被怪人身子所阻,并未看到萧平安如何出招,只觉那两掌劲力应是不凡,远不似两人较量时的水准。 不由暗暗摇头,心道,这小子使得是什么拳法,怎如此刚猛,若是力道再大几分,岂不是将那怪人也生生打爆了,这小子果然还是藏了一手。 想到萧平安几次三番在自己面前隐藏武功,云锦书是又惊又恼,心道,有这样的朋友吗,做人的诚信呢!他本有心跟萧平安说说真气运用的法门,叫他多加留意,此际打定主意,坚决不去说了。 沐云烟见沈家三兄弟起身就在院内转了一圈,一具尸体一具尸体的探查,点头道:“这三人功夫不行,做事倒还谨慎,唯恐还有活口。” 郑明微微一怔,随即哈哈大笑,道:“沐姑娘,这你可看错他们了,这帮蠢货哪里是探查生死,分明是借机敛财。” 沐云烟奇道:“敛财?”随即明白过来,道:“原来还能这么干!” 郑明笑道:“杀人夺宝,乃是天经地义,辛辛苦苦杀了人,岂能不落些好处。呵呵,几位出身不凡,自是看不上这些蝇头小利。” 沐云烟撇撇嘴道:“几个臭乞丐,能有什么钱。” 郑明道:“姑娘这就不懂了,咱们出来动手杀人,谁会带着金银珠宝,那东西夯里夯当,只是累赘。但谁出来不带点伤药兵器啥的,运气来了,说不定还能碰到些好东西。” 萧平安点点头,暗道,说的也是,想当年韩大叔就是在那侏儒身上翻到了不少宝贝,还有一本武功秘籍。只是人都被你杀了,还要拿他东西,实在是有些下不来手。 沐云烟却是连连点头,高声道:“他们身上有些什么都交给我看看,这帮人鬼鬼祟祟,定有阴谋诡计。” 第三百五十二章 凶煞伍 沈家三兄弟登时脸色一变,沈万财手一哆嗦,刚翻出来的一锭银子又掉在地上。 萧平安却是奇道:“丐帮素来侠义,怎会有如此败类?那怪物又是个什么东西?” 郑明道:“是该问问。”对沈家兄弟道:“你们几个别翻了,先把那拿棍子的提过来。” 沈家兄弟齐声答应,走去院子那边,沈万财伸脚一踢,突然惊道:“死啦!”他嗓门宏大,众人都听的清楚。 郑明皱眉道:“死了?”他自己明明是点了此人穴道,他受的那点伤也绝不致命,怎会死了。 沈万财道:“真的,嘴里都是血,想是咬舌自尽了。” 郑明心道,胡说八道,我教中怎有你等这般饭桶,除非你咬断舌根,断半条舌头也不会死,可自己又怎能咬到自己舌根,这等外行人的蠢话也说的出来。 脸露不耐之色,走上前去,一脚将沈万财踢开,见那使铁棍的乞丐歪着脑袋,横倒在地,嘴里鼻孔中都有血流出,嘴角还有一堆血色泡沫。 郑明心头一寒,蹲下身来,翻开那乞丐眼皮看了两眼,见眼皮内已有黑青之色,定是中毒无疑。 郑明随即自那乞丐身上撕下一块布条,裹在手上,捏住那乞丐下颌,往口中一探,随即摇了摇头,道:“我确是大意了,此人嘴里竟藏了毒药。” 萧平安几人闻言也是一怔,这嘴里藏毒的死士伎俩,江湖中极为少见,丐帮门人更是出了名的松散,这乞丐怎会暗藏如此手段? 见那郑明走回,沐云烟道:“郑护法,你想来知道的也是不少,可要跟我们说说?”她言语虽还客气,却透着一股不容反驳之意。先前这郑明见势不妙,就想脚底抹油,叫她十分的瞧不起。 郑明眉头微微一皱,他自那怪人被杀,心中便有疑虑,但这几个年轻人究竟什么来头,却是全无头绪。特别是萧平安与云锦书两人,武功境界已远超侪辈,如此人物,本该赫赫有名才是,偏偏自己一头雾水。 也疑心几人报了假名,但和所知的人物比较,却也都不像。听沐云烟口气,不由有些生气,但转念一想,还是和颜悦色道:“都是自己人,郑某自当如实相告。” 萧平安道:“如此多谢。” 郑明道:“不过此事我教还在追查,所知也非全部,我拣紧要的与诸位分说一二。两个多月前,我教有弟子在此附近失踪,查找之下,一无所获,却意外发现这半年之中,这仁怀左近,竟有不少武林中人没了踪迹,其中不乏一些高手人物。白堂主也觉事情怪异,加派人手,明察暗访之下,却是发现,这些人失踪,竟然隐隐都与丐帮有关。嘿嘿,史嘲风自诩丐帮英雄侠义,暗地里却是无耻下流的很。” 萧平安眉头紧锁,他对丐帮印象极好,但眼下亲眼所见,却又容不得他反驳。 郑明又道:“半个月之前,我教中人,意外在此间山中发现了十多具尸体。这些尸体各个浑身僵硬,如木石一般,有两具更是坚硬如铁,刀砍上去都是没用。” 沐云烟道:“这些怪尸,是如何发现的?” 郑明道:“说也凑巧,我教出来巡查的探子之中,有一个是土夫子出身,家中有摸金校尉的传承。他在这山中发现有新挖的墓穴,说是墓穴,其实就是个葬坑,埋的极深,还做了伪装。若不是我教这弟子精通此术,还真是发现不了。” 沐云烟点点头,道:“贵教当真是卧虎藏龙。” 摸金校尉与发丘中郎将都是三国时期曹操所立官职,干的就是盗墓发死人财的买卖。三国之后,盗墓之风愈烈,还有了发丘、摸金、搬山、卸岭四大盗墓门派。 当然说是门派,其实都是家族传承,暗地里偷偷摸摸,见不得光。也是活该这埋尸之人倒霉,竟然遇到个挖墓的传承高手。 郑明道:“这几具怪尸分明已经是鬼尸邪祟,白堂主得知也是大怒,当即传令,召集我教附近弟子,准备彻查此事。为叫世人知道,索性将几具尸体抛入江中,若是有江湖中人见到,也会前来相助。” 萧平安这才知道,原来飞虎镖局那些人的尸体,是玄天宗抛入江中,但对郑明之语,却是一知半解,道:“为何江湖中人看见,会前来相助?” 郑明道:“兄弟不知,江湖之中,三教九流,诡异邪法甚多,借此敛财者也是比比皆是。古往今来,这些邪法从未断绝,武林中见的不多,民间却到处都是。但这是人家吃饭的买卖,也无可厚非,不闹出乱子,也无人去管。唯独炼尸一直是各门各派大忌,一经发现,必要诛灭。便是寻常炼尸之人,武林中人知道,也要看个究竟。更何况此次事情怪异,出事的都是武林中人,显是有人把主意打到咱们武林中人头上。武林同道更无袖手旁观之理。” 江湖三教九流,武林只是其中一脉,但江湖之中,各门各派千丝万缕,却也难真正撇的干净。 沐云烟看看那院中怪人尸体,虽未直面,也是心有余悸,皱眉道:“那这是鬼还是人?” 郑明冷笑一声,道:“先前我还未认出,此际倒是想起来了。仁怀县地方不大,却有个不小的帮会,叫做铁枪会。这铁枪会的帮主张九郎人称‘赛张飞’,一身‘金钟罩铁布衫’的外门横练功夫,霸道之极,在这川南湘西黔北之地,也算是一号人物。嘿嘿,此人销声匿迹半年多了,他帮中人还口口声声说他在闭关,一问三不知。他奶奶的,闭什么鸟关,闭眼了才是真的。” 萧平安奇道:“你说他便是那个铁枪会的张九郎。”他一听此言,倒是立刻想起,前几日在船上闲聊,陈江河确实提过仁怀有这么一个人物。 郑明走到那怪人尸体之前,用脚一拨那怪人左臂,果见手腕处有一处长枪盘龙刺青,道:“这张九郎有些名气,不过纯是外家功夫,也就算个二流角色,可适才诸位见了,若不是两位神勇,咱们哪个是他的对手。” 沐云烟道:“可他看上去神智全失,怎会如此厉害。” 郑明摇头道:“这我怎知,但这定是炼尸的邪法无疑。这张九郎和罗独木的尸体还请诸位让我带走。”眼下萧平安和云锦书都是虚弱不堪,众人无人是他对手,但他说话还是客客气气。 沐云烟道:“你只要不拿去害人,带走便是。这人真叫‘独目’?真是丐帮长老不成?” 郑明道:“他是独木桥的独木二字,本不是这个名,瞎了一只眼才改的。” 扫了那恶丐尸体一眼,面露鄙夷之色,道:“他就七个布袋,怎做的了丐帮的长老,不过是大话唬人而已。” 萧平安道:“可他确是丐帮之人不假?” 郑明道:“那是不假,他也是江湖上有字号的人物,独目恶丐罗独木,臭名昭着。嘿嘿,此事定与丐帮脱不了干系,待我等将此事昭示天下,瞧史嘲风这个伪君子还有何话说。” 双手抱拳道:“咱们就此别过,改日我请诸位喝酒。”吩咐沈家三兄弟道:“你们三个,把这两具尸体带上,跟我去见堂主。” 云锦书将沈家三兄弟穴道也解了开来,沈万大和沈万二抬了那怪尸,沈万财背了那罗独木,就要告辞。 萧平安突然道:“郑护法,我与你一同去看看可好?”他思来想去,只觉此事与丐帮有关,若是褚博怀碰到,他与丐帮史帮主交好,定然不会袖手旁观。自己得褚掌门相助甚多,此事也需尽一份心力。 郑明微微一怔,随即笑道:“那是求之不得。” 沐云烟起身道:“我也要去。” 萧平安摇头道:“你不能去,此去必然凶险,若有闪失……” 沐云烟截口道:“怕什么,我武功又不比你差,江湖经验还比你多,我偏要去。” 云锦书干咳一声,道:“正是,就让师妹一起去吧。这山里想来这样的鬼尸更多,说不定还有真鬼,多个人也多分照应。”其实他也有心跟去看个究竟,但自己中了阴毒,虽不严重,却也需抓紧逼了出来。 沐云烟面色一变,沉默片刻,道:“算了,师兄你需人照顾,这里也需要有个人主持大局。你们去吧,快去快回。”望望萧平安,忍不住又道:“喂,大木头,要真是有鬼,你可别傻乎乎的上去拼命,赶紧跑回来。” 萧平安点头道:“放心,我不会耽搁,去看看就回。” 沐云烟看郑明出了院子,压低声音对萧平安道:“什么江湖道义,我瞧这帮人绝对没有这般好心,你跟过去,可要小心在意,莫要轻信他人之言。” 萧平安点点头,当下跟郑明几人而去。走没出几步,那郑明朝他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一笑,道:“刚才那小妞对你不错啊,萧兄弟果然是艳福不浅。” 萧平安皱眉道:“郑兄莫要取笑。”心中却是七上八下,心道,这你可想错了,沐姑娘没事就爱找我的麻烦,岂能是喜欢我?干咳一声,道:“白堂主此际哪里?” 第三百五十三章 凶煞陆 郑明道:“就在前面村里。” 萧平安奇道:“牛家村么,那村子不是不留外人的么?” 郑明冷笑一声,道:“一群鼠辈,都是不见棺材不落泪,还他奶奶的敢编闹鬼的话骗人,宰几个才知道害怕。” 萧平安哦了一声,不喜玄天宗滥杀无辜,但那村落之人他也见了,实在也非善类,心中左右不喜,也不多问。几人顺着山路而去,郑明心急回去报告此事,一路走的飞快。 从这里到村子适才萧平安已经走过一回,跟在几人身后,也不着急,反是运起“行道诀”,配合“仙霞劲”,不断自经络生成内息,又输入气府,形成真气。 他前番损耗过巨,真气已经耗尽,眼下运功回气,随着气府内真气慢慢增多,身体的疲乏之感也是渐消,先前浑身被打的淤青,此际疼痛之感也是淡了。 萧平安的“行道诀”需重踏地面,借反震之力行气。他一旦练功便是入神,落足也是越来越重。 郑明在他身前不远,听他脚步声越来越响,心道,这小子落足怎如此之重?武林中人,身强体健,本该落足如风,想是剧斗之下,气力衰竭,以致步法散乱。也是,那怪人我都不敢直撄其锋,倒真是难为这两个小子了。不过如此看来,还是那姓云的更胜一筹。 此际已是丑时时分,山中一片死寂。郑明脚下飞快,沈家兄弟只得拼命追赶,萧平安落在最后。 又行了一炷香时间,前方郑明突然止住脚步,侧耳倾听,面露惊疑之色。人影一闪,一人已到了他身旁,低声道:“铃铛声?” 郑明见是萧平安赶上,也是微微一怔,心道,这小子耳目怎如此灵敏?点点头,伸手一指道:“右边那座山中。”那声音其实并不算大,若不是深山空寂,声音传的更远,他也未必能听到。 萧平安点头道:“离咱们还有四五里。” 郑明看他一眼,心道,臭小子,尾巴还翘上天了,四五里你也听的出来?只道他是胡猜,略一沉吟,道:“夜间在此地出没,大有古怪,咱们过去看看。” 萧平安也正有此意,点头答应。 郑明对沈家兄弟道:“你们不许偷懒,速速回去村里,把这尸体给白堂主看看,事情也要一五一十,说个明白。” 沈家三兄弟齐声答应。 当下郑明和萧平安折道向右,此间还在山脉入口处,周围都是小山,彼此离的也是不远。萧平安两人离了原先山道,也不再寻道路,而是直接翻山而过。那山势虽也陡峭,但此等小山,对两人实是不足挂齿。 仍是郑明在前,萧平安在后。起先郑明还怕萧平安跟不上自己,但盏茶功夫,两人已经到了山腰,萧平安仍是紧紧缀在身后。 郑明也是心中惊奇,脚下又快了几分。又奔了一刻钟,听脚步声音,萧平安仍是未被甩开。 郑明不由得好胜心起,抬头望望,此际山树无叶,前方隐隐能看到山顶和墨色的天空,不过百余丈远。 郑明深吸口气,展开身形,箭一般朝山顶射去。 他这一尽全力,势如奔马,那陡峭荒山,在他脚下竟若平地。风驰电掣一般,百余丈不到十余息已经奔完,立足山顶,郑明转过身来,也是得意洋洋。 这百余丈山势更陡,夜色之中又不是瞧的十分真切,他却是每一步都恰到好处,不但上山飞快,就连碎石也未踏落一块,正想呵呵一笑。 刚刚笑了半声,就见人影一闪,萧平安已经落在他身旁。残月之下,萧平安竟是面不改色,丝毫不显费力。 郑明登时眼也圆了,忍不住多看了萧平安两眼,心道,这小子当真古怪,刚才还脚步沉重,怎么此际反生龙活虎起来。 他却是不知,萧平安所练的衡山派内功“仙霞劲”,本就是江湖中上乘的内家功夫,回气本快。他又有“行道诀”相助,旁人赶路,消耗力气,他一通急奔,却是在不断回复内力真气,此际他三丹田气府中的真气已经回复过半。真气一复,自然精气完足,这般急奔,反不觉疲乏。 萧平安不知他心中所想,在山顶只是朝下观望。只是山虽不太高,毕竟也是一座山峰,又是深夜,下方影影绰绰,都是树木怪石,也瞧不清楚什么。而那铃铛之声,自先前响过一次,便未再响起。 两人都在巡探,就在此时,那铃铛声又起,这次两人在山顶,听的分外清晰。两人齐齐转向一侧,那铃铛声响过两遍,两人已是判断无疑,当下朝声音所发处而去。 下山之时,两人不敢飞奔,唯恐动静太大,以致打草惊蛇。行到半山腰,就见前方一条小路。 两人知道追对了路,下到路上,更是小心翼翼前行。没过多远,就见前方几条人影,正在林中穿行,看模样却是好整以暇,并不似急急赶路。 萧平安和郑明不敢大意,离了小路,自林中慢慢靠近。 郑明心念一动,自己两人一路追来,算算教程,竟真是五里不到的样子。忍不住又看了看萧平安,心道,这小子蒙的还真准。 萧平安两人绕道越过前方几人,隐身树后,然后就见那几人迎面而来。 最前面乃是一个道士,四十余岁,尖嘴猴腮,嘴边两撇鼠须,头顶混元巾,深色道袍,腰缠黑带,白袜黑鞋,一手持白幡,一手持铃。 身后跟着六人,高矮不一,却都是一脸铁青,神情木然,走路样子也是僵硬古怪,看模样与先前所遇的怪尸张九郎倒有七八分相似。 这六人身上,额头、前后心与双掌都贴着符箓,行走之时,那符箓也随风而动。六人排成一行,紧紧跟着那道士,彼此间距二尺,行进之间,竟是一步不差。 萧平安与郑明对视一眼,想到那怪尸凶威,都是不寒而栗。 临安御街之旁,一条小小巷子,一人快步走来,身形削瘦,眉宇间都是忧郁之色,正是沈放。 他按着道济给的地址,一路寻到此处。按道济大师所说,如今市面上米粮短缺,若还有人能救流民营中数万百姓,只有一个财神。 沈放心中也是惊奇,不知什么人敢称自己叫做财神。可除了这个地址,还有这个名字,道济大师却是再没有第二句话。沈放无法,只得抱着死马当作活马医之心,过来看看。 那巷子甚窄,两边都是人家,看户户都是不大。沈放心中更是狐疑,敢称财神,岂会住在这破旧地方,看周围屋舍,不过都是中等人家。绕了几绕,拐了两拐,前面突然一阔,一堆人围在一处。 沈放上前,看一处普普通通的宅子,门前几个拴马桩,门楣上有“美庐”二字,正是自己要寻的宅子,此际大门却是紧闭。 再看门前那群人,衣着大半都是奴仆模样,却个个干净整洁,鞋帽崭新,手中大多拿着大红的门贴。这些人中好些应是相互识得,此际聚在一处,正议论纷纷。 沈放装模作样凑上前去,就听一人道:“倒霉,倒霉,想来今日又是不见客的了。” 立刻就有一人道:“你叫什么,我已来了三日,也没叫苦。” 又一人道:“你也不算什么,没见韩大人家的门子也是来了三日,不一样门外候着。” 一人道:“哪个哪个,哪个韩大人?” 话一出口,立刻招来一阵嘘声,先前说话那人道:“这临安城里,还能有哪个韩大人!”说着有意无意朝一边一瞥。 沈放一旁听的真切,心中也是一惊,顺着那人眼神看去,果见一侧孤零零也站着个青衣小帽的仆人,却是站的笔直,神态倨傲,显是不愿与这些人混在一处。 沈放心道,难道是韩侂胄大人?怎地拿着他的名帖也进不去门?这财神究竟是何方神圣!难怪临行道济大师跟我说此人难见,我还倒他随口说说,原来如此麻烦。 不行,我若这样回去,定被大师耻笑,得好生想个法子才是。 沈放也不在门口去等,顺着墙根走了一圈,见一处有大树高出院墙,翻身跃上墙头。朝下一看,只见眼前果然是个小小花园,虽是不大,却布置的极具匠心,小桥流水,飞瀑叠泉,虽是寒冬,园内却仍是一片绿意。 正待跃下,突见一角凉亭之中竟是有人,两个老者正自亭中对弈。 沈放顿生犹豫,在墙上矮了矮身子。突听一人说话,道:“鬼鬼祟祟,既然来了,怎不敢下来,如今的贼也这般没胆了么。” 沈放吃了一惊,定神看去,正是亭中一个老者说话。两个老者一个穿玄衣,一个着青袍,两人竟都是看着眼熟。 沈放心中惊奇,仔细辨认,忽然想起,那穿玄衣的正是在桥下碰见,差点被自己撞倒的老者,此人一句“人生哪里来的一帆风顺”,倒是让他解开了一个心结。 再看那说话的青袍老者,龙盘虎踞,坐着也是气势十足,依稀便是那日与玄衣老者桥上告别之人。 第三百五十四章 凶煞柒 背水兄,书友,新春之际,恭祝您和您的家人:律转鸿钧气象新,阖家团聚乐陶融。一年常解韶光贵,春意盎然自奋蹄。 沈放做贼,行迹被人看破,却是半点也不脸红,跳下墙来,整整衣衫,施施然走上前去,拱手道:“晚辈沈放,拜见两位高贤。” 玄衣老者抬头看他一眼,对他微微一笑,也不言语。 那青袍老者却是瞪了他一眼,道:“吵什么,下棋没看见么!” 沈放也不以为杵,微微一笑,厅中有个泥炉,火上架着把铜壶,棋盘边上摆着茶具茶包。 沈放盘膝坐下,取下铜壶,拿过两人面前茶碗,为两人添茶。 那青袍老者伸手在茶案上一指,沈放见是碟晒干的莲子心,知道这青袍老者要加,玄衣老者却是不用,也不须吩咐,拈起几颗放入茶碗,加水研磨。 莲子心有敛液止汗,清热养神,止血固精之效,但也有毒,不可多服。 两位老者不再理他,只顾专心下棋。此际棋盘上已摆了一半棋子,棋局已至中盘。那青袍老者下的极快,到自己便是一子落下,那玄衣老者却是慢吞吞,深思熟虑,好半天才落下一子。 那青袍老者只管自己下的快,也不催促。 沈放点茶的功夫倒也似模似样,只是徒有其表,一百回也不见一次咬盏。那青袍老者不住摇头,道:“真浪费了一饼好茶。” 沈放脸也不红,只当不曾听见,斟好了茶,也去看棋局。他对此道并不甚感兴趣,棋力也是一般,远不能与大师兄诸葛飞卿相比。 看了片刻,却发觉这两位老者棋力也是寻常。那玄衣老者下的慢,棋局也快不起来,沈放也是不急,一旁耐心观看。 青袍老者嫌弃沈放泡茶的功夫不好,却还是端起面前茶碗喝了,那玄衣老者却是碰也未碰。 又下了一个时辰,棋盘上已是密密麻麻,眼见胜负已分。那青袍老者落了下风,已是回天无力。但两人似是浑然不觉,仍是搅在一起厮杀。 沈放又为两人添上杯茶,玄衣老者杯中旧茶倒去,也换上杯新的。 青袍老者拿起茶碗又喝了一口,笑道:“你这侍茶的功夫着实差些,旧茶未动,你该连茶碗一起换过,这留着上一碗的汤底,你身边这位岂喝的下去?” 恰逢该他行棋,他一手端茶碗,一手伸到对方面前落了一子。撤回手来,却不防衣袖拖在棋盘之上,哗啦啦一阵响,登时将棋局扰乱了。 青袍老者哈哈大笑,道:“哎呀,糟糕,糟糕,今日本该大胜,却乱了局面。算我吃亏,让你个便宜,这盘就算小胜你一局罢了。” 那玄衣老者也不着恼,心平气和道:“这倒是奇了,方才分明是老夫占优,足足领先你五六目之多,你何以敢说如此大话。” 青袍老者道:“非也非也,定是你看错了,分明是我局面大好。” 玄衣老者道:“我下了六十多年棋,岂会看错。” 青袍老者道:“你这话是何意?我下棋时间短就下的不好么?当真是岂有此理。” 那青袍老者也是一头白发,连眉毛也是白的。沈放看两个白发老者因棋争执,倒如儿童一般,心中也是忍俊不禁。面上仍是一本正经,听谁说话自己都是微微点头,似是发自心底的赞同。 玄衣老者道:“闻道有先后,入局无高低,我不过说你这局输了,何尝说过你棋艺不佳。” 青袍老者扫了沈放一眼,道:“臭小子,你也看了大半天,你说是谁赢了。” 沈放垂首道:“小子不知。” 青袍老者道:“废物,你是没长眼,还是不会下棋!我看你是小肚鸡肠,一句真话也不敢说。” 玄衣老者笑道:“哈哈,你看他穷凶极恶,气急败坏,方才定是输了,如今故作声势,吓唬于你。小子你莫怕,尽管直言,说出来我把这副棋盘棋子都送与你。” 沈放道:“小子实是不曾留意局面。” 青袍老者笑道:“哈哈,你倒舍得下本钱,可惜这臭小子不识货。” 沈放道:“这棋盘乃是临邛(今邛崃)金丝楠木的树心所制,如此大的一块,树龄当在千年之上。这白子想是砗磲打磨,黑子乃是黑犀牛角所制,均非凡品,难得一见,只怕皇宫大内也不会有。” 早先围棋棋子都是石制,棋字也作“碁”,便是取的此意。宋时棋子多为陶或瓷,陶子染色,瓷子又分有釉无釉。此外亦有象牙玉石所制的棋子,但这些棋子质地易碎,把玩收藏的多,真正拿来下棋的却少。 玄衣老者看看他,似是有些惊奇,道:“想不到你还有几分见识,不过白子不是砗磲,乃是蛤贝。砗磲过于光滑,在棋盘上容易滑动,落子不稳,此外光华过盛,灯光下更是刺眼。” 顿了一顿,又道:“那砗磲虽也是宝,但一个能有丈把长,做几副棋子也有富余。这蛤贝却不过手掌大小,如这般的棋子,一只方可做得一个,这一二百棋子就要两百多蛤贝,可又比砗磲难得多了。” 沈放点头道:“原来如此。” 青袍老者道:“莫要与这个油头滑脑的小子废话,今日定要叫他说出个输赢来。” 沈放道:“复盘乃是围棋入门皆知之技,此局方过,两位若有争议,复盘一看自然知晓,何须小子置喙。” 围棋动辄便是两三百手,复盘看似艰难,实则不然,稍有棋力者皆可轻易完成。 玄衣老者看他一眼,道:“哈哈,你这小子倒踢的一脚好皮球。” 青袍老者却是怫然不悦,道:“你还笑的出来,他分明是笑话我俩棋艺低微。” 沈放道:“黑白一道,寓功伐于方寸,谋略于指尖,既得其乐,又何必管他胜负手段。” 玄衣老者道:“嗯,这句我倒是听出来了,果然是说咱俩棋力低下。” 沈放挠了挠头,道:“晚辈真无此意。” 青袍老者哈哈大笑,道:“哈哈,不错,我是个臭棋篓子。我对面这位么,嘿嘿,能跟我杀的难分难解,自然也高明不到哪里去。” 玄衣老者面色一沉,道:“哼,哪里来的小子!话也不会说,身为晚辈,岂能当面指摘长辈棋艺不精的么,你岂还有礼数!”他一直和颜悦色,此际突然板起面孔,声色俱厉,身上登时升起一股威严,竟叫人不敢直视。 沈放却是不为所动,笑道:“晚辈若是妄评两位长辈棋局,又或是因利谄媚,畏惧滥言,那才是不懂礼数。” 青袍老者笑的更是欢畅,道:“说的好,糟老头子,论口舌之利,你今日可算遇到个对手。” 玄衣老者冷哼一声,道:“巧言令色,若懂礼知节,岂会翻人家墙头。你来此何为?” 沈放起身,双手抱拳,躬身一礼,道:“敢问两位前辈,哪一位是财神?” 玄衣老者摇头道:“谁人如此狂妄,竟敢称神,当真是不知所谓!” 沈放微微一怔,随即道:“这当是他人敬重之言,既非自称,何谈狂妄。” 玄衣老者道:“你信这世上真有神仙么?” 沈放略一犹豫,摇头道:“不信。” 玄衣老者道:“既然不信,还来寻什么?” 沈放身子躬的更低,道:“临安城外,三万七千流民,眼下缺衣少食,猿啼鹤怨,哀鸿遍野,难以为继,朝不保夕,还望财神搭救。” 玄衣老者摇头道:“老夫魏伯言,不知你所说的什么财神。” 沈放叹道:“此事难为,岂不是只有财神能救!”偷眼去看那青袍老者,却见那人正端茶而饮,似是毫不关心。 魏伯言道:“哪里的神仙,安不知求人终是求己。” 沈放道:“小子愚钝。” 魏伯言端起面前茶碗,道:“听你说话,也读过几天书,岂不知君子安其身而后动,易其心而后语,定其交而后求。少年人一厢情愿,你与财神素昧平生,人家为何要帮你?” 沈放默然片刻,突然展颜一笑,道:“多谢前辈解惑,拔刀相助。” 魏伯言皱眉道:“老夫何尝答应助你?” 沈放道:“王亥、比干、赵公明、端木赐、李诡祖、范蠡,此皆凡人,化而为神,何也?岂不正是民心所向,方始为神。能与神列,当是德高望重,心系天下。此间贤德,既有财神之誉,又岂无神之恩德,又怎会对黎民水火视而不见。心之所在,又何须他人来求,求人也好,他求也罢,岂不都是求心求己。高贤至理名言,晚辈受教。” 起身再拜,也不待两人回话,转身几步到了墙角之下,仍是越墙而去。 见沈放走的如此干脆,两个老者对视一眼,那青袍老者突然哈哈大笑,道:“老鬼,你聪明的很,这小子可也不笨。你说他跟你没有交情,如何敢开口请你帮忙。人家先把你一通猛夸,然后把几万百姓性命放你面前,我看你这老鬼如何收场。” 魏伯言放下茶碗,摇头道:“如今淮南东西两路,两浙东西路、江南东路的米早就收光了,各地自顾不暇。江南西路和福建路的米也难过来,所谓百里不贩樵,千里不贩籴。这运米过千里,去掉税费运钱,必是血亏,你又不是不知。况且眼下朝中有人要与韩大人为难,你我也不好明面上出手搅局。可这小子所言也是不假,这毕竟事关数万条人命,岂不是天大个难题。” 第三百五十五章 凶煞捌 青袍老者道:“哈哈,难得有人能给你出道难题,老夫倒也好奇,你会出什么手段。” 魏伯言道:“呵呵,先前小姐推荐此人,你可是不屑一顾,如今看来,你觉得又是如何,可值得一块牌子么?” 青衣老者笑道:“我瞧还是泛泛而已,经脉所限,又能有什么出息。不过能叫你这老鬼头痛,给他一块牌子我倒也不觉得可惜。” 魏伯言道:“眼下如此沉稳的年轻人可是不多见了。” 青衣老者默然片刻,缓缓道:“少年人就该个性张扬,此子正渐渐失了锐气。” 沈放回了难民营,林怀玉见他回来,着急问:“如何?可见到那人了,可有着落。” 沈放摇头道:“我也不知,等等再说吧。” 林怀玉只道他是事情没有办成,也不好追问。 沈放见道济不在,问道:“大师哪里去了?” 林怀玉道:“方才净慈寺的几个老和尚来了,说了会话,大师去秦将军帐里,说要写封信。” 沈放道:“我过去看看。”寻到秦广营帐,进到里面,见道济大师正伏案疾书,未见秦广,倒是毛自知站在一旁。 沈放不敢打扰,也立在身后,见道济下笔不停,文不加点,笔走龙蛇,鸾飘凤泊,端的是一笔好字,便是与名家大儒相比,也是毫不逊色。 此时一封信已堪堪写完,沈放看了两句,只觉文采斐然,笔下生花,忍不住从头看去,见写的是: 伏以焚修度日,终是凡情;开创补天,方称圣手。虽世事有成必毁,但天道无往不还。痛净慈不幸,净扫三千;悲德辉长辞,忽空四大。遂致菩提树下,法象侵凋;般若声中,宗风冷落。僧归月冷,往往来来,如惊栖之鸟;人出山空,零零落落,如吹断之云。鼓声已失,何以增我佛之辉;衣食渐难,大要出如来之丑。欲再成庄严胜地,须仰仗本色高人。 恭唯少林大和尚,行高六祖,德庇十方;施佛教之铃鎚,展僧人之鼻孔。是以不辞千里,通其大众之诚。敬致一函,求作禅林之主。若蒙允诺,瓦砾吐金碧之辉;倘发慈悲,荆棘现丛林之色。大小皆面皮,休负诸山之望;近远悉舟车,休辞一水之劳。慧日峰前,识破山佥崖之句;南屏山畔,愿金灵隐之光。伫望现身,无劳牵鼻。 书写既罢,道济搁下笔来,沈放和毛自知齐声赞道:“好文章。” 道济微微一笑,却是摇了摇头。 沈放道:“原来是要请少林寺派个和尚来做住持,大师德高望重,这个住持为何不自己做?” 道济摇了摇头,也不回他,而是道:“你跟丐帮的人相熟不是,待墨干了,你找个人,帮送到少林寺去。”说罢起身离帐而去。 沈放见道济神色与平日不同,也不敢问,见他出去,向毛自知道:“大师好似有些心事?” 毛自知摇头道:“我也不知,先前一帮和尚,也是竭力劝大师住持。大师却是推托自己时日无多,坚持不就。” 沈放奇道:“大师不过六旬,更是身强体健,何以如此自谦。” 毛自知道:“想是不愿拘束,厌恶繁琐。” 沈放点点头,道济大师倒确是这么个性子。 毛自知道:“既是书信,我帮大师写个封皮。”寻了个封儿,几笔写就。 沈放见他笔力,心中暗自惭愧,道济大师不说,莹儿还有这毛自知,与他们相比,自己一笔字简直如狗爬的一般。道:“毛公子大考在即,怎不专心功课?” 今岁恰逢科举之年,那是国中头等的大事。 宋朝的科举最初是每年举行一次,有时一、二年不定,一直到英宗治平三年(1063年)“百诏礼部三岁一贡举”,自此三年一届的科举考试制度才被正式确定下来。 考试分为三级:一级是由各州举行的解试,于二年秋日开考,然后是礼部举行的省试,多为二三月考,最后才是殿试。 毛自知此时待考,自是已经过了州试,不日就要省试。 唐、宋、金、元时称省试,在明、清时称会试。宋初,殿试亦会淘汰举子,但自从出了个张元,殿试中被黜落,此人一怒之下,竟去投了西夏,又是有真才实学,富国强兵,好水川之战打的北宋一败涂地,题诗道:“夏竦何曾耸,韩琦未足奇。” 韩琦为宋相,乃是当年的榜眼,一时引为笑谈。此后科举,到了殿试,再不黜落举子。如此一来,省试便至关重要,十年寒窗苦,一朝跃龙门。眼见大考在即,这毛自知却还有心来相助流民营,确是难得。 毛自知笑道:“十年磨一剑,又岂是一日一时之功。” 沈放赞道:“毛兄成竹在胸,此番定必高中。” 毛自知道:“承兄台吉言,如今北虏衰微,盛况不再,我辈正当尽心竭力,报效国家,北定中原,还我山河。” 沈放道:“哦,原来毛兄也是主战的么。” 毛自知正色道:“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金虏以弹丸之地,野蛮不从教化之民,披发驱驰,欺我泱泱大国,乃至生灵涂炭,此仇不共戴天。河北还有千万同胞,无不翘首以待。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如今正是王师北上,了却夙愿之机。” 沈放道:“总说要打,这么多年了,还不是不见动静。” 毛自知道:“此次不然,想来不是今岁,就是明年,绝不会再晚了。” 沈放道:“哦,何以见得?” 毛自知道:“其一,各地都在筹集粮草物资,以作征战之需。其二,不断给岳将军、韩将军等抗金名将进爵建庙,民间恢复之情,前所未有之高涨。其三,我朝近来与西夏、蒙古都是使臣频繁,唯独与金国冷淡。其四,各地都在加紧练兵,征调良将。此四者,皆是战争之兆也。” 沈放道:“毛兄高见,可是打的赢么?” 毛自知神采飞扬,道:“我朝人口、工匠、兵甲、富庶,无不超金虏十倍百倍,若不是当年奸臣当道,何至一败涂地。如今我朝励精图治,卧薪尝胆,金虏又是疲敝,内忧外患。” 挥挥衣袖,道:“这些年,金北部除了蒙古人不服管束,北鄙准布等部更是不断袭扰。金兵兴师讨伐,疲于奔命,府仓空匮,赋敛日烦。去岁山东、河北尽皆大旱,民怨沸腾。更何况如今金国之中,十个人便有一个汉人,人心所向,自是一战胜之,还有何悬念?金虏欺我在前,堂堂正义之师,自是攻无不克,战无不胜。” 沈放心道,丐帮的史帮主也是如此看法,觉得金国疲弱,攻守之势已异,如今正是良机。只是我这一路所来,民间百姓,十个也没有一个觉得王师能胜,还有那些官吏富商,也多不看好,相较之下,还是看衰的占了绝大多数。点了点头,道:“当如毛兄所言。” 沈放终究还是忧心粮食之事,白日忍不住又去那宅院,却见府门还是紧闭,门前仍是围着一群下人,也瞧不出端倪,又不好闯进去再问。 如此过了三日,心中越来越是没有信心。 注:目前中国云子、日本蛤碁石和韩国将石乃是最具代表性的三种棋子。云子研发于1974年,棋子质地细腻如玉,色泽晶莹柔和。坚而不脆,沉而不滑。蛤碁石始于1908年,根据其表面花纹分为“雪印”“月印”“实用”三个级别。黑子则为日本特产那智黑石打磨而成。蛤碁石只有一面有纹路,也是比较容易摔碎的棋子。韩国将成立于1948年,表面洁净、平滑、抗摔耐磨。 注:道教有九路财神之说,分别是东边的比干,西边的关公,南边的柴荣、北边的赵公明、西南的端木赐、东北的李诡祖、东南的范蠡、西北的刘海蟾,以及中央财神王亥。北宋时已有财神的年画,但各路财神的确定,要到元代以后。 注:文中道济所书,乃是《致少林长老书》全文。道济在净慈寺,拜该寺第二十代住持德辉禅师为师,升座为书记,即佛寺西序六头首之二,负责文翰事务,写疏状是他的份内事,但是他所写的疏状非同一般,每有新作问世,即在临安城争相哄传。他所写的《化盐菜疏》、《净慈寺募疏》、《募疏榜文》和《致少林长老书》等被收入《济祖文集》中。此外道济的高祖叫做李遵勖,是赵光义的驸马,严格说来,济公和赵光义还算亲戚。 第三百五十六章 书院壹 感谢背水与书友的推荐票。 又过了五日,这日早间,刚到营中,就见林怀玉带着莹儿,喜气洋洋过来,道:“成了,成了。” 沈放见两人脸孔冻的红扑扑的,心中大是感动。这些日子,两个娇滴滴的小姑娘每日天不亮就来流民营,月出方归,每日忙里忙外,就连吃的,也和众人一般。 流民营虽得道济大师大力整治,毕竟是恶困之所,所居数万流民,脏乱之极,就只不避腌臜一条,就叫沈放对两人刮目相看。 道济大师秦广等人也怜惜两个女孩,不叫她们插手脏活累活。偏偏林怀玉执拗的性子,见人受苦,就什么也顾不上。每日也在流民营中行走,帮着照顾伤者。 她娇花一般的一个女子,走到哪里都教这些流民自惭形秽。得了她的帮助,更是感激莫名,营里数万人简直把这两个女孩当作了活菩萨。 沈放看两人喜动颜色,虽已猜到几分,还是忍不住道:“什么成了?” 林怀玉道:“粮食啊,粮食有了,虽然不是大米。这市面上突然多出五万石小米和大豆来,价钱也不高。我和六哥出手抢了一大半,这下熬到春后是不愁了。你倒是好本事,怎么说服的他,那财神究竟是谁,怎有如此大本事!”她连珠炮似的一通言语,与平常简直是判若两人,显是发自内心的狂喜。 众人心情都是大好,就连道济大师也难得面露笑容。 秦广却是面露惊疑之色,道:“都是小米和大豆?” 小米长于北方,南方人素不爱食。宋高宗绍兴末年,甚至有件奇事。完颜亮南侵失败,被部下所杀,金军遗弃大量物资,其中不少小米。宋将成闵部下多为浙江人,不吃小米,结果饿死甚多。 此事乃《宋史·列传·卷一百二十八》所载:时虏气已夺,日虞王师之至,委弃戈甲、粟米山积,诸军多仰以给。惟闵(成闵)军多浙人,素不食粟,死者甚众。 纵使南方人不爱吃小米,饥饿之时,树皮草根也吃了,岂会眼看着小米活活饿死?成闵其人,怯懦贪婪,领兵之时,大喝兵血,却不敢与金兵对抗。 完颜亮死,他带兵追到扬州,故意拖延,不敢接战,金兵渡江后笑之曰:“寄声成太尉,有勤护送。”这样一位领兵之将,所谓士卒不吃小米活活饿死,其中缘由也是不难猜想。 可就这样一个荒谬的谎言,竟是无人揭穿,甚至写进史书。这其中固然有欺瞒诡计,但南方人不吃小米一说,长久以来,也是根深蒂固,深入人心。 直到清朝,仍是如此,雍正二年(1724),江南水患,雍正帝下旨自山东、河南调粮赈灾。河南巡抚田文静上书称,南方人不食小米,还是自山东多运小麦为上。户部尚书张廷玉和吏部尚书朱轼却说,小米煮粥很好吃,南方人也一定爱吃。 雍正一想有理,便下令照办。结果江南果然不待见小米,大量白白烂掉。雍正事后大赞田文静,田文静上书,极尽谦恭。雍正大喜,留下了后世闻名的一道朱批:朕就是这样汉子,就是这样秉性,就是这样皇帝!尔等大臣若不负朕,朕再不负尔等也。勉之!——雍正《雍正朝上谕档·批田文镜折》。 只是田文静后来隐瞒灾情不报,致生灵涂炭,也是晚节不保。 林怀玉乃是土生土长的临安人,只道秦广是怕众人不肯吃小米,道:“是啊,秦大哥也是怕他们不爱吃小米么?” 秦广摇头道:“艰难时月,有口粮吃,已经是菩萨保佑,岂能挑三拣四。只是我怕这小米和大豆的来路有些古怪。” 道济轻声道:“你想的不错,这许多大豆小米,只有一处才有。只是那人既然敢运进临安,自是有万全之策,你等不必过虑,一切都是救人要紧。” 秦广点点头,不再言语。 沈放也是欣喜,连道:“好,好。”心道,此人果然是不愧财神之名,当真是有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手段,他隐约已经猜到,那魏伯言定就是“财神”无疑。 这粮食有了着落,各人要做的事情都是不少,当下众人散去。沈放见秦广眉头紧锁,忍不住问道:“秦大哥,可是有什么不对?” 秦广转头看看,见四下无人注意,低声叹道:“沈兄弟猜不到么,这临安左近,能调集这么多大豆小米,定是喂马的军粮啊。” 马匹饲喂,精料粗料都要齐全,还要有盐。这粗料多是稻草、麦秆、野草,精料则多是豆类、麸皮和谷物。上阵打仗的军马要养膘,吃的精料更多。秦广熟谙军事,立刻便猜出大概。 沈放却是不以为意,道:“便是军粮又如何,人岂不比几匹马来的重要。” 秦广摇了摇头,心道,寻常这话自然不假,但战场之上,马却比人要贵重多了。这番话自不好讲,仍是低声道:“这军粮各地储备的数目都是有数的,突然少了这么多。朝廷又念念对金开战,莫要惹下祸端才好。” 安儿的母亲油尽灯枯,就在新粮运到的那日,悄然没了呼吸。她比沈放预料的还要多活了几日,沈放数次偷偷去看过,知道她是记挂安儿,挣扎着不肯闭眼。她如果死了,就只剩小姑娘孤零零一个。 沈放离的远远的,看着窝棚中有人抬走那女人的尸体,安儿一路跟着嚎啕大哭。沈放不敢过去,不知该如何面对那个天真无邪的孩子,自己终究辜负了她的期望。 沈放离了流民营,回到临安城中,此时才过正午,大街上人头攒动,商铺吆喝叫卖之声。与流民营中相比,这里如同是两个世界。 沈放只觉有些恍惚,站在街头,竟不知该往何处去。正自出神,突地背后被人用力一撞。 沈放有武功在身,自然的闪身跳在一旁,回过身来,见是一条大汉,面目凶横,一脸狰狞之气,走在闹市之中,横冲直撞,旁若无人,身侧行人无不惊慌避让。 沈放不愿与他一般见识,也闪在一旁,见那大汉大喇喇过去,身后负着一把长刀。沈放微微一怔,如今虽刀兵禁令松弛,“弓箭社”之属招摇过市,但临安毕竟是天子脚下,纵是携带兵刃,也要小心遮掩。此人明目张胆,实是太过嚣张。 正自好奇,前面又来两人,都是江湖人打扮,也带着兵刃,一携朴刀,一持哨棒。两人与先前那背刀汉子走个当面,远远便出声谩骂。那背刀汉子张嘴便骂还回去。 街头行人更是惊惧,都贴着街边停了脚步。 那三人骂骂咧咧,横眉怒目,一个赛一个凶横,却没有动手的意思。错身而过,仍不解气,回头边走边骂,直到走的远了,方才闭嘴。 沈放暗觉好笑,听三人骂的凶狠,还道转眼就有人要血溅五步,谁知竟是雷声大雨点小,浑不似江湖人做派。只当是街头的地痞混混,一笑置之。 他心情不佳,也不愿在街上游荡,寻思还是回破庙去。走不多远,却见大街上江湖汉子竟是出奇的多,走不到百余丈,已经见了十多人。都是带着兵刃,在街头走来走去,不时有人相对大骂,只是无人动手。 沈放知事必有因,却也无心过问,也不上前招惹,如寻常百姓一般贴着墙根行走。忽见前面街中一个背影甚是眼熟,沈放心念一动,紧追几步,见果然是魏伯言。 此际沈放已经确定此人必是“财神”无疑,感他相助之情,当即上前拜见。 魏伯言斜他一眼,道:“大白天的,在街上晃荡,你没有事做么?” 沈放不以为杵,恭敬道:“眼下确是无事。” 魏伯言脚下不停,道:“那你随我来吧。” 沈放也不多问,跟在身后。魏伯言年岁已高,脚步却甚是轻健,昂首阔步,直朝城西而去。 自太学与国子监门前而过,过了纪家桥,魏伯言突然停住脚步,面向路西,默然而立。沈放见他神情肃穆,心中奇异,向路西看去,见一所废弃的官衙,墙内隐约露出一所凉亭,翘檐八角。 沈放来临安已不少时日,却从未来过此处。他知如今临安寸土寸金,房子更是奇贵,就连不少朝廷的官员都是租房而住。此处虽靠近西边钱塘门,却是不折不扣的城中心地域。此处竟有偌大一处废弃的宅子,也是出奇。 看那府衙门前宽广,比方才的太学还要大了几分,魏伯言神情庄重,不由奇道:“这是个什么所在?” 魏伯言又立片刻,回身道:“这是大理寺。”他声音甚轻,似是怕惊扰了什么。 沈放道:“大理寺不是在城北么?”突然明白过来,惊道:“是之前的大理寺,这亭子是风波亭!”急急正正衣冠,对着那一角凉亭,低头躬身参拜。 绍兴十一年(1141年)一月二十七,宋高宗赵构暗旨,秦桧和其夫人合谋,以“莫须有”罪名,在此将一代名将岳飞及其儿子岳云、部将张宪杀害。 第三百五十七章 书院贰 羲轮徂迁,百战之将军往矣,岁纪绵邈,千年之风波岿然。补天柱地,世褒匡攘之功。负屈衔冤,身被绞缢之酷。抚事追往,临亭怆怀。 魏伯言待他拜毕,转身继续朝西而去,不多时已经到了钱塘门。魏伯言径自出城,城外便是西湖。沈放跟在身后,只觉心中仍有些波澜起伏。 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尽忠报国、南宋中兴四将之首的岳武穆彼时在民间的声望之高,一时无两。沈放小时候更是没少听父母讲岳飞的故事,想英雄豪气,气吞山河,眼见能直捣黄龙,却被十二道金牌召回,屈死风波亭,英雄际遇如此,怎不叫人扼腕。 沈放此际却是想起岳飞的另一首《小重山·昨夜寒蛩不住鸣》,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 这首词作于绍兴八年(1138),宋高宗和秦桧已力主和议,不准动刀兵。遥想当年,将军夜不能寐,耳听蟋蟀嘶鸣,秋意阑珊。 沈放忽然想起自己在破庙之中,多少夜晚,也是如此的心意难平。他这些时日心境万般变化,如同老了十岁,更平添了许多伤春悲秋的心绪。 魏伯言折道向北,沿着湖岸而行,走不多远,前面一座大宅。沈放看那宅子雄伟,只道魏伯言是来访友。走到近前,却是一个书院,门头“乾元书院”四字韵度润逸,汉魏风骨,竟是朱熹亲笔。 沈放忍不住道:“乾有四德:元、亨、利、贞。元是四德之首,乾元,乃是天道伊始之意。呵呵,这名字气魄不小,也不怕犯了官家忌讳。” 魏伯言道:“教化乃国之根本,何忌之有?” 沈放道:“此处与那国子监、太学,不过一步之遥,有珠玉在前,此间学子岂不是相形见绌?” 宋时教育之风盛行,前所未有。京城有国子监、太学,各地州府皆有公学。民间则有各类私塾、义塾。 而书院自唐玄宗时期始创,东都洛阳紫微城的丽正书院首开先河,但彼时的书院只是整理收藏书籍,撰写文章之所。 书院到宋时终于发扬光大,由朱熹进一步奠定了书院的教育制度,真正成为教育、学术之所。宋时可考的书院便有一百七十三所,江西庐山的白鹿洞书院、湖南长沙的岳麓书院、河南商丘的应天府书院、河南开封的py书院、湖南衡阳石鼓山的石鼓书院、江西上饶的鹅湖书院、江苏江宁的茅山书院,都是名垂青史。 但书院毕竟是民间发起,纵有名士大儒坐镇,仍是远远不能与国子监、太学相比。宋初仅设国子监,学生名额甚少,且只收七品以上官员子弟。仁宗时设太学,范仲淹庆历新政后,太学人数增多。宋神宗赵顼时,扩建太学,学生已达两千四百人。 宋熙宁、元丰期间,推行王安石创立的“三舍法”,即在太学中分置外舍、内舍与上舍,建立了一套品德与学业兼顾、平时考查与升舍考试并重的升舍及诠选制度。 三舍学子称太学生,从八品以下官员子弟和平民的优秀子弟中招收,皆为各地州府推荐,堪称囊括天下英才。 国子监与太学乃是国之最高学府,舍生两年考试一次,考试成绩和当年公、私试分数校定皆达优等,为上等上舍生,即释褐授官,一优一平为中等上舍生,准予免礼部试。两平或一优一否为下等上舍生,准予免解试。 进了太学,不出意外,大半人都能做官。太学之优,可见一斑,是以沈放有此调侃。 魏伯言摇头道:“此间的学子人人入的了太学,可太学的学生未必入得了此间法眼。” 微微一笑,又道:“太学里教的,此间人人都会,此间人会的太学中多半人却是不懂。” 沈放知他不是信口开河之人,也是笑道:“那倒真要见识见识。” 魏伯言眉头微皱道:“你这小子倒是惫懒,不当的事的,若不是有我带着,这里你怕是连门也进不来。” 沈放摸摸鼻子,道:“晚辈江湖闲人,这读书的本事自是远远不如。”他倒是颇有自知之明,书虽有读过一些,但与真正的儒生一比,那是云泥之别。去岁进林府之前,曾与战青枫等人望湖楼论道,其中有当朝名士韩淲在座,众人相谈甚欢。初见且罢,两日之后,沈放心中便是明白,若论学识,自己与这韩仲止怕不是差了十万八千里,倒也叫他对读书人多了几分敬畏之心。 突然想到六师兄谢少棠,六师兄学问之好,应也不在韩淲之下。此念一起,心中突地一阵莫名的焦躁。 魏伯言看看沈放,待他神情稍复,方正色道:“我知你是学武之人,可你这江湖之上的武道,最是无用。我此次带你前来,就是要你明白,这书院里每一个人,所学都比你有用的多,你若用心肯学,未来还是可期。” 沈放神色微变,轻轻一笑,也不接口。心中却是狐疑不定,心道,莫非他也知道我练不了内功,武学一途难成大器,要劝我改弦易辙? 似乎与魏伯言所说不同,这书院的门倒是不难进,大门开敞,只一个老仆守在门口,躺在一张椅上打盹,见两人入内,问也不问一句。 入了大门,未见屋舍,却先见了一方良田,此际自是空无一物。路边一棵大树之下,十几人围着一位耄耋老者,正听他言语。 那老者端坐大石之上,须发皆白,一张脸黑黝黝地满是沟壑,声音洪亮,正说的入神。围站众人,有老有少,有的儒生打扮,有的却如寻常农夫。 那老者一眼瞧见沈放与魏伯言两人,慢慢站起,扬声道:“又有新学子进来么?如今合适的年轻人真是越来越少了,什么人入了你的眼,竟要你亲自带来?” 身旁两个年轻人见他起身,连忙伸手来扶,却被老者一把推开。 魏伯言紧走几步,迎上前去,躬身还礼,道:“陈山长坐着就好,前几日认识了这么个小子,带他来开开眼界。呵呵,这小子傲气的很,可还瞧不起这书院呢。” 山长乃是历代对书院讲学者的称谓,五代蒋维东隐居衡山讲学时,授业者称之为山长,后世沿袭此称,直到清末废除科举后,书院改称学校,山长的称呼才被废止。 沈放跟上前来,见那老者发白如雪,瘦小枯干,一副操劳辛苦模样,一双眼却是炯炯有神,精神矍铄,顿生敬意,躬身见礼,刚刚开口道:“末学沈放,见过老丈。”耳听魏伯言言语,忙又接一句,道:“小子言语无状,实是无心之言。” 老者手抚长须,笑道:“好,好。”上上下下看了沈放几眼,对魏伯言道:“我瞧这小子骨子里一股傲气,果然有几分不服输的脾气,不错,不错。” 沈放被他夸奖,面上竟是微微一红,那老者不过看他两眼,对他性格倒似是已经摸到几分。 魏伯言道:“傲气是有一些,就是有些不大懂事。” 老者道:“少年人,该当且狂且傲,你我当年,又何尝不是如此。” 魏伯言道:“你不是成天挂在嘴边要戒骄戒躁,怎么今天转了性子,莫不是看上这小子,愿意多收个弟子?” 老者看看沈放,笑道:“这小子太过聪明,跟着我可不合适。” 魏伯言道:“哪里聪明了?” 老者道:“这小子过来,眼睛在我脸上一转,躬身行礼时,看我脚下的鞋,抬头又趁机看我的手。” 魏伯言笑道:“山长又不是女人,还怕他看么。” 老者道:“说说你如何看老夫?” 沈放连道不敢。 老者佯作变色,道:“叫你说便说,莫要遮遮掩掩。” 沈放这才恭声道:“老丈起身之时,诸位高足争相要来搀扶,足见老丈德行高举,深得弟子敬重。老丈推开弟子,不肯叫人搀扶,想是性格刚烈,好胜心强,不肯服老。众弟子不敢坚持,想是老丈施教严厉,素有威严。老丈双手筋骨突起,想是时常用力。皮肤多见沧桑,想是常做的粗活。老丈左手中指像外侧弯曲,那是长期执笔之症。老丈说话之际,手指挥动,潇洒自如,我猜老丈惯用左手,而且必是写的一笔好字。 “老丈鞋上新泥,石上也有泥印,看那泥迹,想是刚从那边田中上来。再看诸位高足,也是人人脚下有泥。小子妄自猜度,老丈想是精研种植之道。百科之中,农学其名不显,但看老丈和这几位高足,儒者文质彬彬,一派斯文儒雅,农者顾盼生姿,信心满怀,均非池中之物。有徒如此,老丈必是一业之宗师大匠。小子无状,不敢请教老丈功德。” 一席话说完,众人都是面露惊奇。那老者哈哈大笑,道:“好小子,当真比我想的还要聪明些,还把老头子和这几个劣徒高高捧起。我这几个弟子有儒有农,全不似一路人,他初见之下,却是并无惊疑之色。小小年纪,有如此心性城府,观察入微,沉得住气,倒与那宋家小儿不相伯仲,却又比他会说话多了。” 第三百五十八章 书院叁 感谢背水和念昔两位的推荐票。 魏伯言也笑道:“这小子是有几分贼性。”收敛笑容,正色介绍道:“这位陈时老先生,乃是当今的农学泰斗,这几十年,老先生行遍大江南北,教授农桑之道,活人无数。” 沈放与魏伯言相识正是因为粮食一事,当下恭恭敬敬,再次见礼。 陈时挥挥手道:“罢了,你们去罢。日后若是来了书院,不妨多来跟老夫聊聊。” 沈放与魏伯言告辞而行。魏伯言道:“你可是奇怪,为何这书院之中,还有人教授农桑?” 沈放道:“确是有些惊奇。” 宋时太学以儒家五经为主,民间的私塾、书院也都是以儒学为主。此外朝廷又有武学、律学、算学、书学、画学、医学等专科学堂。可这农学却是少之又少。 魏伯言笑道:“不单是农桑,工匠冶金、商贾买卖,九流十家,只要是有用之学,这书院都教。方才那位陈老先生,我说了名姓你也不识是否?” 沈放略有些不好意思,道:“小子眼拙。” 魏伯言道:“这怪不得你,世间皆以君臣文武为贵,真正大利百姓的反而声名不显。这位陈时老先生乃是如是庵全真子陈旉之孙。”呵呵一笑,道:“陈旉是何人,你也不知,是也不是?” 沈放皱眉道:“可是作《农书》那位?” 魏伯言倒是一愣,奇道:“你倒是知道。” 沈放神色一黯,道:“我六师兄有本《农书》,引以为宝。师兄尝对我说,陈旉此人,精研农桑,惠及百世,叫老百姓都吃的饱饭,叫老百姓都穿的暖衣,这才是真正的大贤。” 魏伯言似也知道谢少棠之事,沉默数息,才道:“不错,正所谓民以食为天。这土里刨食的生计看似粗陋,却是民之根本。你可知道占城稻?” 沈放道:“所知不多。” 魏伯言叹道:“小小一棵稻谷,却叫大宋人丁过了万万之数。大中祥符五年(1012)五月,真宗以江、淮、两浙路遇天旱水稻欠熟,遣人到福建取占城稻三万斛,分发三路,并公布种植方法,择民田试种。此后,占城稻与晚稻配合,谷物产量大增,苏常熟,天下足。何为国泰民安,百姓丰衣足食,自然国泰民安。” 沈放点头道:“先生说的是。” 魏伯言道:“如今人都道这占城稻乃是交趾传来,但陈时老先生说,这稻种其实与占城本地的稻谷也是不同。乃是商贩从交趾带来,又在福建多年培育而成,熟的更快,也更是耐旱,便是如今占城本地的稻谷,也无这般好。这一样的稻谷换个地方栽种,却是大大不同。南橘北枳,气候、水文、甚至泥土,这其中的学问也是叫人吃惊。” 沈放道:“此际我才明白先生所言,‘有用’二字意味,这书院不拘一格,果然大是不同。只是我看天下读书人,都是为了当官,学这农桑之术,岂不是自断前程?” 魏伯言道:“陈老先生门下弟子,你适才也见了,可见他们有何不甘?” 沈放回想一二,摇头道:“那一众人各个双目有神,想是由衷的钟爱所学。” 魏伯言道:“此间人未必都是淡泊名利,但人人都想做出一番事业。” 说话间两人迈过一座石桥,桥下流水潺潺,桥前方终现一道门户,其后,亭台楼阁,建筑规整,井然有序。 魏伯言道:“此间有屋百余间,前三进院落都是讲堂,后二进乃是藏书楼和研习之所。还有亭台论道之所,你随便看看,若是有什么想学的,不妨再来寻我。” 沈放微微一怔,若前面陈时半是调侃,如今魏伯言之语,分明是希望他能在此学些什么。只是为何如此,却叫他有些捉摸不透。 这书院看似无奇,但凭那陈时和魏伯言之语,定是大不寻常,难道此处还有什么武林高手,能教自己绝世武功不成? 沈放一念闪过,自己也是哑然失笑,天下哪里来的这么多高手,武林高手又怎么会进书院。何况先前听魏伯言之语,分明对武功并不如何看重。 沈放自不会直言,知道魏伯言还有事要做,当即拱手道:“先生自便。” 魏伯言转身回头,竟是返回石桥去了,似是此番前来,就是专程送沈放来此处。 沈放也不多想,进了书院。第一进院落便是巨大无比,中心乃是一个大大的广场,几可跑马,两侧通廊之后,尽是房屋,有的房门紧闭,有的开敞,都有人在内讲学。 一入此处,便觉天然一股庄严肃穆之气,沈放脚步也下意识轻了许多。他倒也有兴趣看看此处还教些什么,与旁处有何不同,随意走到左边廊下,一间间屋看过去。每过一处,便透过门窗往内看上几眼,听上几句。 每一室中,多的三五十人,少的也有二十四、五人,少年人居多,也不乏中年学士。连听几处,讲的也多是儒家经典。沈放轻手轻脚,屋内师生皆是全神贯注,也无人注意于他。 沈放对儒家五经并不在意,又看了几处,便移步去到二进院落,此间与前面相仿,只是院中多了些花草树木,两旁连廊后的屋舍更是密集。 沈放照旧放慢脚步过去,第一间屋内却是只有三人,一个七八岁的稚龄童子正伏在案上作画。身后站着两人,其中一人身材高大,白白胖胖,头发稀疏,竟是画院待诏梁楷,另一人年近四旬,眉目细长,一身青衫,正伸手指点那儿童作画。 沈放与梁楷在林府相识,曾接连联床夜话三日。梁楷为人豁达诙谐,书画双绝,胸有丘壑,沈放也大是敬佩。此间见到,自然不能装作不识,沈放轻轻咳嗽一声。 屋内三人都听到声响,那童子第一个扭头望来,却被那青衫男子一掌打在头上。梁楷也回转身,一眼望见沈放,喜上眉梢,道:“沈小弟,你怎么来了?”随即却是眉头一皱,道:“怎生如此憔悴?” 沈放这半年心力交瘁,心头始终压着万斤巨石,又是接连受创,此际面色苍白,比初见梁楷之时气色更要差了许多。 见梁楷拳拳关切之意,溢于言表,拱手道:“见过梁兄。小弟近染微恙,已是好的多了。” 梁楷招手道:“我昨日还说起你,本想去林家看看你,如此之巧,不想今日你倒是就来了。” 对身边那青衫男子,道:“这便是我与你提起过的沈放小友,见识端的与众不同。”又对沈放道:“这位李嵩先生,乃是我至交好友。” 李嵩乃是钱塘人,画师李从训的养子,也是画院待诏,一代名家,在临安正当风时。 沈放上前躬身见礼。 李嵩衣着整洁,一头黑发梳理的整齐,与不修边幅的梁楷截然不同,待人接物也是客气,面带笑容,与沈放寒暄几句。 三人身下,那童子仍伏在案上作画,眼看画完,此际抬起头来,笑嘻嘻道:“白脸哥哥,你瞧我画的怎么样?” 沈放适才已经看了几眼,见他画的乃是一副山水,高峰松石,小桥人家,用笔自如,浓淡相宜,颇有几分神韵。连连点头,夸道:“笔墨雄奇,峭拔劲硬,画的极好。” 那童子笑逐颜开,沾沾自喜,得意道:“师傅,怎么样,人家夸我呢。” 李嵩还未答话,梁楷先笑道:“这孩子三天不打,就要飞上天去,沈兄弟莫要给他留面子,直说无妨。” 那童子噘起嘴来,看看沈放,又瞧瞧梁楷,不满道:“他说笔墨雄奇,峭拔劲硬,这八字对我,岂不贴切,我瞧人家说的挺好,大胡子,你莫要挑拨。” 李嵩板起面孔,道:“公越,你又调皮,好好听听人家怎么说。”对沈放笑道:“小友不妨点拨一二,这孩子顽皮的很,三心二意,不肯用功。” 他与梁楷乃是知交好友,听梁楷提及沈放,赞誉有加,今日一见,觉的这少年除了病怏怏,脸色过于苍白,看上去并无异处,心下也有考教之意。 沈放道:“不敢,不敢,在下并不懂丹青之道,岂有什么见地。”微微一顿,又道:“你这画正面看过去,青山巍峨,气势不凡,但若是侧面再看,却失了些许神韵。我说的或是不当,你这画似是劲道都在皮,而非骨上,故而有形无质。” 那童子姓马,听沈放之言,登时不服,道:“什么叫在皮不在骨,莫要故弄玄虚,你倒画个骨头给我看看。” 沈放摇头道:“你这处画的便好,桥中有骨。”伸手指向画上一处,两指在空处落下,双指微微一并,另那处稍稍鼓起。随即笑道:“你年纪尚小,想是看的山还不多,多出去看看山川大河,这笔法自然就有了。” 马公越左看右看,呆了一呆,摸摸脑袋,道:“你这么一拿捏,倒似真有几分道理,这么说,看来师傅还真没骗我。” 李嵩一指敲在他头上,气道:“劣徒!为师骗你作甚,你只知照猫画虎,临摹前人画作,对着院里的假山水池,凭这个,就想画出大江大河?要知得形易,得神难,得意更不可求。”转向沈放,道:“这位小友真的不懂画技么?” 第三百五十九章 书院肆 沈放道:“惭愧,惭愧。”心下却是感慨,“这李先生不愧当世名家,这一句‘得形易,得神难,得意更不可求。’当真是说到我心里。” 李嵩奇道:“唐大师张彦远《历代名画记》曰:夫象物必在于形似,形似须全其骨气,骨气形似,皆本于主意而归乎用笔,故工画者多善书。说话容易,但能在画中看出骨、气二象,这眼光可不一般,沈小友莫不是专研鉴赏之道?” 沈放道:“在下学过几年武功,武学中,有形意之辨,倒与丹青也有异曲同工之处。” 沈放对丹青一道原本连皮毛也不算懂,若是一年之前,他决计瞧不出什么画中风骨。但得《天地无情极》之助,又与梁楷长谈数日,当真是一日千里。 南齐谢赫《古画品录》有“绘画六法”之论,曰:气韵生动,骨法用笔,应物象形,随类赋色,经营位置,传移摹写。其中“应物象形”便是要求顺应本物,不拘造型。 此节与《天地无情极》之主旨契合,沈放也是领悟最多。以他眼下剑法“形意”的造诣,触类旁通,再看书画,自是多了许多感悟。 李嵩拍手道:“原来小友还是位侠士,塞北江南,西风黄沙,把酒高楼,晓风残月,一怒拔剑,笑傲江湖,问天下谁有不平事,何其洒脱,不亦快哉!”叹道:“想当年我倒也想做个游侠,仗剑走天涯。” 梁楷笑道:“竟有此事?那你如何做了画师?” 李嵩摇头叹道:“我娘不让。” 马公越哈哈笑道:“我也想学刀马,我娘也不让。” 梁楷笑道:“这男人没出息,不是娘管太多,就是媳妇话太多。”转向李嵩道:“你那副怪画呢,拿出来让沈小友也看看?” 李嵩眼神一亮,道:“不错,不错,我正带在身旁,就请沈小弟一观。” 回身走到堂前,取了一个画本出来,从中取出一幅画,道:“拙作《骷髅幻戏图》一幅,还请沈兄弟品鉴。”话中既有请教真意,连称呼也改了一改。 沈放见是一幅绢本浅色扇面,长短都在十寸左右。画中城墙之下,一货郎正舞动一骷髅傀儡,面前一小儿爬行,喜笑颜开,作势欲扑,小儿身后一妇人,面露惊容,伸手欲要拦阻。货郎身侧有一副挑子,身后一女子袒胸露乳,怀抱一小儿,正在哺乳。 画作最奇异之处,乃是那货郎,竟是一具骷髅,头戴软脚幞头、身穿透明纱袍,张嘴似笑。手中那具小骷髅傀儡,单足而立,双手齐招。大小两具骷髅,白骨森森,惟妙惟肖,其状甚是诡异。 其时也有画师画些妖魔鬼怪,但此画却是截然不同,除却那骷髅货郎,都是写实之作,单单那货郎诡异非常。 沈放看看李嵩,见他也正看着自己,面上却是不露声色,显是不想让他有何猜疑。 梁楷道:“我也不知李兄这幅画是何意,画院有人言怪力乱神,奇技淫巧,我瞧也不尽然。” 马公越也探头来看,他想是曾经见过此图,急急开口道:“我知道,我知道,我问了叔父。” 李嵩道:“哦,你说来听听。” 马公越道:“我叔父说,这是江湖术士的障眼法,那个喂奶的妇人是个卖艺的,她操控那大骷髅,扮作货郎样子,大骷髅又能操控那小骷髅,叔父说,这叫戏中戏。” 李嵩白他一眼,道:“得跟你叔父爹娘说一声,叫看住了你,别哪天大街上被人拐了去。” 马公越噘嘴道:“不是便不是,消遣我作甚。” 沈放也是浑然不解其意,看着图画,凝神思索,突然脑海中闪过《天地无情极》中的一篇,隐约似是抓到了些什么,但究竟是什么,却又想不清晰。 李嵩见沈放呆呆出神,面上神情不住变化,分明是若有所思,怕乱了他思绪,轻轻摆手,叫梁楷与马公越也住声不语。 直一刻钟功夫,沈放才慢慢回过神来,轻叹一声。 李嵩眼含期待之色,道:“沈兄弟看出什么?” 沈放道:“我见到一生一死。” 李嵩面露喜色,道:“怎说?” 沈放道:“一词数意,一画百境。相信观画之人,各有所知,勿论画师之意,观者自有心。” 李嵩道:“不错,有画者之见,自然也有观者之见。不知沈兄弟看到是哪一个?” 沈放道:“我看的是画中人,先生画中自成世界,小子妄自猜度,多有亵渎。” 顿了一顿,又道:“这画中五人,先说地上那小儿,他眼中只见小骷髅玩偶,那货郎在他眼中可有可无,与死者无异;小儿身后那妇人,对那货郎既有惧怕又有憎恶,在她眼中,货郎以妖法惑人,与骷髅鬼怪无异,只怕恨不得他死;货郎身后妻子,眉目含笑,在她眼里,货郎以骷髅做戏谋生,那便是全部的价值所在,骷髅就是夫君,夫君也是骷髅;而那货郎,目中空洞,望向骷髅与小儿,嘴间却带笑容,这骷髅戏逗的是儿童,还是他自己,只怕两者具有,他以骷髅为戏,苍天以他为戏,他自己又何尝不是挂线的骷髅。这画上五人,在四人眼里,货郎都是骷髅一具。” 沈放叹了一声,最后道:“画中五人,唯有那待哺的婴儿背对货郎,除了吃奶,别无想法,也只有他眼中没有骷髅,乃是完完整整的生。天地以人为戏,哀民生之多艰,长太息以掩涕。” 众人都是不语,半晌还是马公越先道:“白脸哥哥,你好会编故事,这货郎一家好生可怜,若再加些枝叶,只怕我都要哭了。你说画中五人,唯独那婴儿眼中不见骷髅,这句好有道理,我怎么想不到。” 梁楷望望李嵩,道:“果真是一生一死么?” 李嵩长舒口气,道:“一年之前,我在北门城外,见一货郎,一家三口,一副挑子,便是全部家当,正在以骷髅戏招客。我见那货郎形容枯槁,已是病入膏肓,舞动骷髅傀儡之时,仍是面带喜色。我驻足良久,归来想作画一副,却迟迟不能落笔,一直拖到此时,直到宋家小子送了我几幅骷髅图。” 梁楷道:“宋惠父么,我说你要他的骷髅图干什么,原来是要画这幻戏图。不想原来是这么个意思,你这画意藏的太深,只怕十个与九个都是不懂。” 李嵩呵呵一笑,道:“实话实说,我自己也是一挥而就,未必就有沈兄弟想的这么多,只是我冥冥中觉得就该如此画。”对沈放拱手道:“与君一语,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小兄弟,果然是与众不同。” 沈放拱手回礼,道:“得见神作,是我该多谢先生才是。” 李嵩只道他是客套,对这少年更增好感,他却不知沈放此际面上平静,心中却是掀起了滔天大浪。 就在观画之时,忽然想到,画中是何样一个世界,人物各自想些什么,这个念头一起,突然让他解开了心中一个大大的疑惑。 若以书画文字而论,确实作者与观者都有所见,甚或各执一词,针锋相对。自己一招“渔舟唱晚”,面对柯云麓和解辟寒,效果却是大不相同。 可若是“金锁”呢,他心中笃定,莫说是柯云麓,就是大荒落、谢疏桐那样的高手,也不敢直面“金锁”一击。 他始终不解,为何自己所创的“烈阳”“渔舟唱晚”两招,与当日的一招“金锁”差距何以如此巨大。 此际终于明白,那一招“金锁”就是愤怒,自里到表,别无杂质。而“烈阳”不过是自己看到的太阳模样,这其中差异何止千里。 “烈阳”若也是一幅画,说话的仍是作者与观者,而“金锁”却是画中人自己开口,这便是差别所在。 情到极致,便是无情,至精至纯,便是天地之本。天地至极,便是大道,大道当前,无人可敌。 沈放终于明白了《天地无情极》中要说明的道理,但他却是毫无喜色,甚至心灰意冷。 假以时日,不管是自然万物,还是人生百态,他总能体会接近一样根本,由此创出人力极致的至纯之剑。 但他受经络所限,身体却是无望至纯至净之境地,即便他能创出剑招,也是使不出来。这天地无情极的奥秘看似触手可及,却终究还是空中楼阁,镜花水月。 梁楷不知他心中所想,见他与老友相谈甚欢,也是高兴,问道:“你如何到这里来了,也是入学的么,可没听过书院还有武林高手啊。” 沈放这才回过神来,道:“是魏伯言老先生带我前来,开开眼界。” 梁楷道:“魏先生?你如何认得的他?” 沈放道:“不敢说认识,前些日子,北城外流民营断了粮食,道济大师指点我去寻的魏老。”将流民营之事,说了个大概。 梁楷点头道:“原来如此,此等买卖,也就魏先生做的出来。” 沈放也是好奇,道:“魏先生究竟是何许人也?” 第三百六十章 书院伍 梁楷道:“我所知也是不多,只知人人尊他一声‘财神’,应是个生意人,但做什么买卖却是不知。总之此人极是有钱,熟稔商贾之道,手段通天。天南地北,不管是朝中大员,还是富商巨贾,见他都是客客气气。这书院也是他出钱所建,这花费可着实不少。” 李嵩道:“既然是魏先生带来,不如你我带他走走,书院诸般也说个一二,叫他有个计较。”他猜想魏伯言带沈放前来,自是也愿他入来书院,只是未定所学,他对这少年印象颇好,也要一尽地主之谊。 沈放喜道:“如此甚好,只是太劳烦两位了。” 李嵩摆手道:“我这课也教完了,正是清闲无事,何来劳烦。”对马公越道:“今日便如此,你可以走了,趁东风,放你的纸鸢去吧。” 马公越道:“师父,眼下都是西北风,哪来的东风?” 梁楷笑道:“去去,你师父想写首诗,意思有了,还没找着词,他这慢性子,恐怕又要等个几百年。你莫要气他,快走,快走。” 马公越却是转身拉住沈放衣角,道:“我不,我要跟你们一起走,书院我也熟的很,我也能说给你听。” 几人出了房门,在院中漫步,梁楷道:“此间书院现有学子七百二十三人,其中在太学挂名的便有三百二十人。学子来自天下各处,皆是精英之士,除却熟读诗书,还要有过人之能。太学外舍生入学,尚须纳斋用钱,此间却是一切全免,每月还要例钱发放。魏先生更是不惜重金,遍请天下名师,就连朝中的不少要人大臣,看在先生面上,也会前来授业。” 李嵩道:“这书院与太学不同,魏先生言,既要治国、更要兴邦,儒学固然是国之根本,如兵、农、工、商、诸般杂学,也是立国之基。天下富足、百姓安居乐业、太平盛世,才是他心中所愿。便是我等这微末丹青之术,在先生看来,也能陶冶人性,增色人间。魏先生高瞻远瞩,胸襟广阔,也是叫人心折。” 梁楷接道:“这书院的学子,除了诗书礼易,儒家经典,至少都要再择一科研读,武、律、算、农、画、医、金等等,只要你有意,书院总能给你找来名师。” 转向李嵩道:“我听说魏先生因那宋家小儿,特意请了几名仵作,看来咱们这书院,又要多出一科来。” 沈放进来书院,已经几次听到宋姓学子名字,又听仵作二字,更是奇怪,问道:“请仵作为师?你们说的这宋惠父究竟何人?” 李嵩笑道:“书院择徒甚严,往往一个月也不见一个新人。我们说这人姓宋名慈,字惠父,乃是福建建阳县人士。不过十八九岁,今年年初入得太学。其父宋巩曾任广州节度推官,掌管刑狱。这少年人一入临安,便是一鸣惊人。莫看他年纪轻轻,竟有一身洞察人躯,辨查死因的本事。” 马公越插嘴道:“我知道,我知道。” 李嵩见他猴急模样,也是笑道:“好,好,让你来说。” 马公越得意道:“宋慈是我好朋友,他跟我说的可仔细了。” 看看沈放,见他聚精会神,侧耳倾听,大是满意,道:“宋大哥刚入临安,去大理寺见他家亲戚,正遇上一个案子。数年前,城东补锅的李老实与隔壁卖肉的朱屠户有隙,一日李老实突然暴毙,有人听当日他曾与朱屠户争吵,家人疑心是朱屠户杀人,告到官里。只是李老实身上不见外伤,也无中毒症状,朱屠户辩称冤枉,受刑几次,也未招认。只道他果然冤屈,判了李老实乃是自死,放人结案。此事已过了多年,前些日子这朱屠户与人饮酒,烂醉之下,自夸杀人之事。有多嘴之人告与李家人,李家本就疑心,又来告官。这朱屠户酒醒,自然不认。此人也是个滚刀肉,想这古怪案子,当年尚且查不出证据,如今多年过去,尸骨已烂,更无人能指证与他。” 说到此,故意卖个关子,道:“恰在此时,我宋大哥去了,你猜怎么样?” 沈放乐得陪他玩笑,道:“他有什么办法,叫死人开口说话么?” 马公越拍手道:“正是如此,宋大哥说,若是真被人打死,尸骨上能看出痕迹。大理寺的官员也是不信,许他开棺简尸。宋大哥看了几眼,就说头骨上有古怪。叫人用醋泼在骨上,以红油伞面遮覆,对日观看。宋大哥说,若是生前被人击打,则骨上可见红色荫痕,若是死后折损,则不见红晕。按照宋大哥所说,那李老实头骨后脑之上,果然有一处红迹。宋大哥指了位置,并说,八成是棍棒所伤,力道不大不小,未打断骨头,却是震坏了脑子,脑袋里面淌血致死,外表却是看不出来。那朱屠户听了,他一个杀猪的,岂懂这些道理,听宋大哥所说位置,杀人凶器,样样都对,如若亲见。还道宋大哥通鬼神,吓的魂不附体,当即招认了。” 宋慈能验出死者伤处,犹如亲见,倒也不是匪夷所思。人体致死之处无非那几处。 淳熙元年(1174年),浙西提刑官郑兴裔发明了《检验格目》。后来此书与《检验正背人形图》、《验状》成为官府杵作验尸的标准格式。 《检验正背人形图》,后来称为“尸图”,上面标注出了人体的数十处致命之处和非致命处。验寻死者伤处,也都是按此一一探看。特别头颅、下阴等毛发要害之处,更不会遗漏。 故事中常有脑袋里面钉根铁钉却无人发觉,几乎不可能。 沈放点头道:“也是奇技,想这各行各业,果然都大有门道。” 李嵩道:“他进书院第一天,身上竟带了个骷髅头,吓的授课的吴老先生险些晕了过去。他这喜好实在与众不同,人又是聪明机警,说话不多,句句却都直中要害,一进书院,也是声名大噪。这小子,所学也是怪异,精通人体构造,能画出经络肌肉骨骼。我为画这图还特意叫他给我画了几副骷髅。” 梁楷道:“这还要多谢魏先生,能请仵作来书院为师,魏先生果然是只重贤能,不看虚名地位,叫人好生叹服。” 宋时仵作乃是低贱之人,莫说为师,走街上也要被人嫌弃。 沈放道:“他有如此本事,又何须杵作来教。” 梁楷道:“这还是他自己求来,这杵作一行,面对的十有八九都是枉死之人,这死法更是千奇百怪,谁也不敢说样样皆知。这小子虽是年少,却甚是谦虚有礼,不骄不躁,肯直视自己之不足,不耻下问。” 李嵩点头道:“是,魏先生说,能者为师,我看与夫子的‘有教无类’,也是相得益彰。” 马公越道:“这书院里的怪物多着呢,张大哥摆弄火药,差点把屋子也给炸了,成田兄拿花瓣来蒸香液,结果臭了好几条街,赵维意打造的铁犁,连陈时山长也赞不绝口。” 几人就口聊些书院中的人物,沈放仅是听闻,也觉大开眼界,不想身边这许多看似无奇的事物,样样都有学问,只觉此间果然是卧虎藏龙。 几人在院中转了一圈,却见此处院中大半讲堂都是空着,不见一人。沈放奇道:“方才前面院中堂堂都是有人,为何此处如此清凉?” 梁楷道:“你有所不知,这前院是上的例课,讲的乃是儒家经典,是此间学子人人要学的。只要有课,这学生都要来。这二进院,乃是讲杂科的所在,师生自行约定,时辰却是不限的。” 向后一指,道:“后面三进院,乃是开敞的讲堂。只有亭台轩榭,不设屋舍,时常有重臣名士来此讲学,甚至学子若是愿意,也可以开堂宣讲,不拘一格。讲些什么,并不约束,随心所欲。谁若想听,也是来者不拒。是以这第三进,也叫‘自在堂’。” 李嵩微微一笑,道:“这自在堂深得学子喜爱,时常流连不去,人满为患。今日吴曦大人来讲武学,除了一进院有课的学子,多跑去听讲了。” 沈放微微一怔,道:“吴曦大人?” 李嵩道:“不错,他已来讲过几次,次次惹的这些孩子大呼小叫,疯了一般。” 马公越见沈放惊讶,得意道:“他算什么,韩大人也来过两次呢。” 沈放心念一动,道:“我也想进去听听,不知可否。” 李嵩与梁楷对视一眼,梁楷笑道:“你若是有意,那自是可以,自己过去便是,我和李兄就不奉陪了。”对李嵩招手道:“你那还有一壶梨花白,咱们去分了它。” 沈放想起在林家所听种种传闻,这吴曦在朝中仇怨想是不少,李嵩和梁楷两人多半是不愿与他照面,无端招人猜忌,抱拳道:“好,那我改日再来拜会二位。” 一旁马公越自告奋勇道:“白脸哥哥,我带你去。” 第三百六十一章 书院陆 马公越蹦蹦跳跳在前,催着沈放进了三进院,此处乃是一个大花园,青草池塘,松柏成荫,远比前面二进院落还大, 马公越熟门熟路,在院中小路上拐了几拐,果见前面一处假山之旁,围坐了一大群人,足有七八十人。 众人都是席地而坐,假山之下,站着一人,正自高谈阔论。那人四十余岁,身形矮壮,形容粗犷,满面虬髯,左脸眼下有一处淡淡疤痕,操着一口浓重的四川口音,声如洪钟。 沈放知此人必是吴曦,对此人他闻名已久,林怀风说起此人,自无好感。沈放此际亲见,只觉粗犷豪放,确有几分领兵大将的风采。 马公越到了人群之后,却是东瞧西望,忽然拉着沈放绕到一侧,也不管别人坐的好好的,就往人堆里挤。 沈放虽觉不妥,被他拉住,也只好弯着腰跟着走。好在诸学子都是涵养不错,最多皱皱眉头,一脸嫌弃,也无人说他。 马公越挤到一人身旁,厚着脸皮,挤开旁边一人,拉沈放坐下。沈放见他紧挨着那人十八九岁,一张四方脸孔,皮肤黝黑,浓眉大眼。此间人多,坐的拥挤,唯独此人身侧空空荡荡。立刻明白,此人大约便是那宋慈了。 果然马公越低声道:“宋慈哥哥,我给你带个朋友来了。” 宋慈正听的入神,见他挤来,就是眉头一皱,听他说话,才注意到沈放,连忙拱手为礼。 沈放还了半礼,知道不是说话之所,端坐在地,听那吴曦宣讲。 只听吴曦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昔年武侯六出祁山,屡屡无功,这蜀道艰难,粮草不能补给乃是重中之重。”顿了一顿,道:“你们可去看沈括先生的《梦溪笔谈》,其中说的明白。人负米六斗,卒自携五日干粮,人饷一卒,一去可十八日,米六斗,人食日二升,二人食之,十八日尽。若计复回,只可进九日。二人饷一卒,一去可十六日。米一石二斗,三人食日六升,八日,则一夫所负已尽,给六日粮遣回,后十八日,二人食日四升并粮。若计复回,止可进十三日。前八日日食六升,后五日并回程,日食四升并粮。 “三人饷一卒,一去可三十一日。米一石八斗,前六日半四人食日八升,减一夫,给四日粮。十七日三人食日六升,又减一夫,给九日粮。后十八日,二人食日四升并粮。计复回止可进十六日,前六日半日食八升,中七日日食六升,后十一日并回程日食四升并粮。三人饷一卒,极矣。若兴师十万,辎重三之一,止得驻战之卒七万人,已用三十万人运粮,此外难复加矣。” 吴曦讲的乃是行军打仗之时的粮草配给运送之论,引经据典,信手拈来,一大串数字报出来,似是不假思索。以古往今来的着名战役为例,对战事的讲解鞭辟入里,一丝一毫,也不马虎,更是通俗易懂。 讲到妙处,身旁众学子忍不住齐声赞叹。沈放不知不觉,也是听的入神。 直讲了一个多时辰,吴曦口若悬河,连一丝折顿也不曾有。终于结语道:“这军马粮运,责不在一人,更非简单术算之学。诸位将来若也在军中为将,请一定记住,士卒保家卫国,马革裹尸,可以刀斧加身,可以万箭穿心,却不该死于饥寒交迫。士卒空腹对敌,裸身为国,死不得其所,便是为将之大过。” 众学子齐声欢呼,经久不息。 吴曦已经讲完,却不离去,待声音稍歇,又道:“上次我讲李广,说此人算不得良将,诸位思想的如何,谁先来讲讲。” 前排一人应声而起,回转身来,拱手道:“孟克不才,先行抛砖引玉。”众人应已成规矩,都住声听他说话。 只听孟克道:“李广一生七十余战,斩首不能过万,有守城之功,却无进取之绩,更遑论孤军深入,失陷被俘,更有多次迷途。身为一军之将,只有武勇,不知兵法,带军无方,指挥失当,韬略用兵皆有不足,论功绩与霍去病、卫青更是不可同日而语。太史公有徇私之嫌,青史美言,后世文人墨客跟着赞歌不绝,才成全其声名。我看李广是名将,却算不得良将。” 孟克说完,立刻有大批人击掌应和。孟克团团一揖,回身坐下。另一人立刻站起,道:“不才张易之,孟兄所言差矣。何谓良将?良者,善也,好也,绝也!身先士卒,爱兵如子,勇冠三军,威震敌酋,难道这还算不上良将?封狼居胥,千载又有几人?这战败的豪杰,不知几何,难道都不算良将?远的不说,我问一人,前唐南霁云,是不是良将!” 此人说话甚有煽动之力,立刻有不少人高声应道:“是!南霁云英雄豪杰,乃是大大的良将!” 张易之环视一周,道:“不以成败论英雄,盖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如今世人皆以李将军迷途为笑,可大将军卫青对李将军成见颇深,不教其为先锋,反命其从东路出击,东路迂回绕远,又缺乏水草,势必不能与前军并进,更是连向导也不给,以致李将军迷途。卫青徇私,只想与亲信公孙敖独占功劳,结果功亏一篑,让单于逃脱,回来反说李将军之罪。” 又再一顿,看看众人,道:“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纵过千年,将军雄风犹在。君不见沙场征战苦,至今犹忆李将军。纵过流年,后世不忘。如此豪杰,当不得良将二字么?” 众学子各抒己见,引经据典者有之,慷慨激昂者有之,抑扬顿挫者有之,道理各不相同,却都是言之有物,场面甚是热烈。 吴曦站在一旁,面带微笑,听众人言语,却不出声评论。 沈放耳听的众人言语,只觉有些恍惚。十三年前,秋风黄叶,一盏孤灯,也有个小小人儿,正听李广的故事。 可半个时辰后,剧变突起,一座小城化作泥沼,一个孩儿变作孤儿。 身旁宋慈仔细听人说话,嘴唇紧紧抿作一处,自己却无开口之意。听到赞同之语,便微微点头,若是意见相左,便是微微摇头,极是认真投入。 眼见已是黄昏,诸学子毫无倦意,反越辩越是精神抖擞。吴曦身旁一青衣仆从已经催促几次,吴曦始终面带笑容,此际终于举步离开。 众学子正辨的热烈,见吴曦要走,一人高声道:“吴大人,你何日再来?” 吴曦哈哈笑道:“你家魏先生瞧我这粗人不上,否则给我个教习做做,我就住下不走啦。 众学子一片笑声,正说话那学子仍站在原地,等笑声渐止,又开始言说自己之见。 吴曦离了假山,走了几步,突然停下脚步,略一犹豫,却回头朝沈放这边望了过来,看了几眼,突然迈步走了过来。 吴曦目光始终落在沈放身上,到了近处,面上略带惊疑之色。 沈放也见他看着自己,不知何故,还是起身见礼。他先前被马公越拉拽,弓身穿过人群,稍显突兀,自己不是学院弟子,吴曦瞥见他也是正常。只是吴曦并非此处教习,想也未必识得所有弟子。 吴曦已站到他身侧,旁边学子不知何事,纷纷让出路来。吴曦身材较沈放矮了半头,到了近前要抬头来看,沈放不敢托大,微微躬身,面目与他相对。 吴曦迟疑道:“你可是姓沈?” 沈放吃了一惊,拱手道:“正是,吴大人如何知道?” 吴曦顿显激动之色,一伸手抓住沈放肩膀,连捏了几把,神情激动,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沈放见他伸手,下意识的就想躲避,随即意识到吴曦并无恶意,但对他神情更是捉摸不透,任他抓住自己肩膀。 半晌吴曦方放下手来,眼圈竟是有些泛红,伸手抹了一抹。此际夜色将至,沈放虽瞧不真切,却也见他红了眼眶,更是惊讶。 就听吴曦道:“你是天青兄的孩子!我是吴曦啊,你父亲没提过我么?” 沈放身子一震,如闻惊雷,他万想不到,吴曦竟会说出这句话来,一时竟不知如何应对。他只觉不可思议,难道吴曦真的认识自己父亲! 吴曦语速又急又快,一开口就有些刹不住,一迭声道:“你父乃是稼轩公高足,当年我与他在豫章故郡一见如故,曾彻夜长谈。可惜刚刚相识,就自别离。我曾送给你父亲一把宝刀,你没见过么?黑色鲨鱼皮的刀鞘,刻有松涛二字。” 沈放只觉手掌不听使唤,不住颤抖,他立刻记起,自己家中,确是藏有一把刀,只是沈天青乃是使剑,并不曾用过。 他费力思索,实在想不起父亲闲谈之时,是否提过吴曦此人。但转头又想,自己那时不过五、六岁,记忆早已模糊。 更何况,彼时年幼,对父母的朋友又岂会关心,莫说久不见面的朋友,便是当年曾经家边的邻居,他名字也想不起一个。 第三百六十二章 书院柒 陡然有人提起先父,沈放心神已是大乱,此际不容多想,连忙躬身,再次恭敬见礼,道:“小侄不知,见过吴世叔。”不管如何,吴曦提到那刀,定是与先父相识,那便是长辈,容不得他无礼。 吴曦双手搀扶,不让他下拜,道:“可惜,可惜,我是晚了三年,才听闻天青兄之事。里县惨遭水患,但你父乃是兵马指挥使,不司其职,何罪之有,定是那郑挺借机陷害。哎,可惜我在朝中也只是个闲人,受人排挤,纵是有心,替好友也说不上一句话。” 沈放心情激动,此时已笃信无疑,只是不知该如何开口。 吴曦身旁那仆从似是焦急,一旁轻声道:“大人,咱们该走啦,陈大人怕要等的急了。” 吴曦忽然怒道:“闭嘴!”他声音忽高,周围人都是一惊,随即吴曦神色平复,轻声道:“不急,陈大人也不会到的早,此际赶过去刚刚好。” 沈放拱手道:“吴世叔既然有事,还是莫要耽搁,小侄改日当登门拜会。” 吴曦看看沈放,点了点头,道:“好,那便是明日午后,我就住在安民坊,借的个小宅子,你一问便知。”转身与那仆人去了,两人脚步匆忙,不多时便不见了人影。 马公越从旁边冒出头来,瞪大眼睛道:“你叔叔啊?” 沈放微微摇头,含糊道:“多年曾经相识,已是十多年不曾联络。”他也觉心绪起伏,吴曦竟与自己父亲相识,还似是好友,当真是做梦也想不到。 沈放不愿多谈此事,马公越也瞧的出来,立刻拉身旁宋慈与他相识,三人离了原地,信步在院中走了一圈。宋慈说话不多,却也并不孤傲,与沈放倒也相谈甚得。 三人走到一处假山之后,远远见空地之上,几个孩子正蹴鞠。马公越开心之极,招手大喊道:“大全,大全,带我一个。”急急跑了过去。 沈放与宋慈相对一笑,走近几步,看几个孩童蹴鞠。 见那个叫大全的孩子,相貌甚是奇特,面上好大一块青记。这群顽童多在十岁之下,这青皮少年看着却已有十三四岁。年纪最大,身手也最是矫健,一只皮球如同黏在脚上,上下翻飞,惹的一群孩子不住叫好。 沈放道:“这孩子倒踢的一脚好皮球。” 宋慈道:“这丁大全却也不俗,乃是院中下人家的孩子。莫看其貌不扬,八面玲珑,院中上上下下都喜欢他。兼且敏而好学,有过目不忘之能。你莫看他眼下似是贪玩,其实每日挑灯夜读,鸡鸣即起,可着实用功。借了人的书去看,三日必还,书角页面都是压的平平整整。有些书借时略有破碎,必寻浆糊白纸粘补完全。” 沈放笑道:“他陪这些孩子玩耍,似也别有用心。” 宋慈不解,道:“哦?” 沈放伸手一指一个八九岁穿青花小袄的孩子,道:“这孩子想必也有些门道。” 宋慈道:“沈兄慧眼识人,那是吴潜,秘阁修撰吴柔胜之四子。吴先生当世大儒,可惜主张理学,与韩大人不合,被弹劾罢官。落职之后,专心学问,开办书院,诲人不倦,声望却是愈隆。今岁来此访友,已在书院盘桓月余。沈兄见识不凡,莫非认识?” 沈放道:“我哪里认得。你看,这间十余个孩子,除却丁大全,便属这孩子踢的出彩。” 宋慈又看几眼,道:“倒真是如此,只是……” 沈放笑道:“这是这孩子平常踢的也是寻常是么?这孩子文质彬彬,手脚也算灵活,却是过于死板。这群孩子中,踢的分明中等偏下。今日有此表现,全靠那丁大全喂的好。” 宋慈恍然,道:“沈兄拨草瞻风,沉几观变,小弟叹服。”回头又看片刻,着意看那丁大全,半晌点头道:“此子日后,也当有一番作为。” 沈放道:“这叫吴潜的小子可也了不起。他自己也是心知肚明,但既不张扬忘形,也无受宠若惊之色。这份明悟心性,也是不凡。” 宋慈与沈放相视一笑,道:“书院人才辈出,慈也当努力才是。” 眼看天色将黒,沈放告辞而去。此处乃是在临安城外,眼见天黑,不久城门就要关上。马公越与宋慈在此地也有住所,倒不须赶回城里。 回到书院大门之前,见魏伯言正与那看门老者下棋,前些日子所见的青袍老者也在一旁观看。 沈放进前,对三人施礼,道:“多谢前辈引领,晚辈今日获益良多。” 魏伯言也不看他,拈起一子,放在棋盘之上,道:“莫要废话,去罢,日后若是想明白了再来。” 沈放一路急奔,终在关城之前,回到城里。踏上石板路,他心情稍复,随即便是疑窦丛生。 吴曦决计不是凑巧认出自己。沈放心道,自己就便长的与父亲相像,隔了这么远,吴曦也未必能认得出来。 更何况,按燕大叔所说,自己长的并不像沈天青,反是与娘亲梅盈雪多有几分相似。吴曦表现的实在太过热情,反教他不敢相信。 随即沈放却是一身冷汗,他突然想到,他的身法来历从未与外人说过,如今临安城内,还有一个彭惟简,他若是知道,只怕立刻就要来找自己麻烦。 吴曦当着书院众人来这么一场戏,心意究竟为何,他实是毫无头绪,心道,看来这明日之约还真不能不去。 进城见路边有个卖馄饨的挑子,薄皮浓汤,香气扑鼻,他这一天在书院徘徊,滴水未进,此时顿觉腹中饥饿。 那路边的摊子,桌椅也都没有,沈放就蹲在地上。晚风犹寒,一碗馄饨热气腾腾,汤里加了胡椒,喝到嘴里又烫又麻,一口下肚,立时升起一股暖意。馄饨不大,馅却裹的足,轻轻一咬,又鲜又嫩。 他蹲在地上,一手捧碗。这做惯了桌子,猛地没个依托,倒也别扭。那碗又烫,只能拇指扣住碗边,四指托住碗底,一手持勺。可偏偏此时风大,吹的他脖上围巾直落入碗里,急忙将碗伸开。样子狼狈,沈放自己也觉好笑,想到一事,忍不住笑出声来。 那卖馄饨的老翁见他忽然发笑,也是奇怪,问道:“公子,你笑什么?” 沈放道:“我倒是想起个笑话,太宗、真宗年间,有位张咏张乖崖,发明交子,平定王小波、李顺之乱。文武全才,就是性情有些急躁。文莹僧人《玉壶清话》中说,他在四川,大夏天的吃馄饨,这脖子上的围巾老是掉进碗里。如此三番五次,他便急了。一把扯下围巾,扔进碗里,道,请你吃,请你吃!” 老翁哈哈大笑,笑过却是摇头道:“也就你们读书人爱讲这般笑话,既然大夏天的,谁还戴着围巾?” 沈放也是一笑,也不与他辩驳。此处说的围巾,其实乃是披帛,多是长条形的巾子,搭在肩上。此物多为女子佩戴,南北朝便有,唐时更为盛行。一般的披帛分成两种,一种较宽,较短,直接披在肩上,多是出外时用。一种作家居之服配搭,较窄较长,可以缠在臂上。出门在外之人,也多爱用披帛,做的加倍宽大,夏天可以遮挡阳光,冬天可以保暖。川中日头也是毒辣,盛夏戴个披帛,自然是遮阳之用。 说了会话,馄饨倒不那么滚热,三口两口便是一碗吃完,只觉意犹未尽,又要了一碗。 此际馄饨摊前就他一个客人,老翁又给他盛来一碗,见他和气好说话,也来了兴致,递过碗来,得意道:“我老庄家的馄饨,宰相家都跑过来买,包你吃了还想吃。” 沈放顺着他话,道:“确是与别家不同。” 老翁洋洋自得,道:“那还要说,这皮儿需薄,日头底下,对着人能照出脸来。这肉要用打,不能用剁,还要去掉筋膜。煮汤的水要用井水,水温了就放下骨头。熬上一夜,加水不换汤,几十年就这一锅老汤。馄饨下锅,大火煮八十五息,就要一并捞起。” 沈放面带微笑,听他说做馄饨的法子,竟也是听的津津有味,听他说完,笑道:“老人家把窍门都对我说了,不怕我学了去么?” 老翁哈哈大笑,道:“我说的人多了,有哪个学了去了?这本事是练出来的,老头子做了六十年馄饨啦,你便听去了,舍得六十年去练么?没这火候啊,你还是做不出我这馄饨。” 沈放见他一脸皱纹,说起馄饨眉飞色舞,似乎每一道皱纹中都有故事,忽然没来由的心中一阵感动。 他馄饨吃完,也不急着走,跟老翁闲聊,只觉少有的轻松。 自己身在江湖,总觉身边都是刀光剑影。但世上人何止千万,练武的不过凤毛麟角,在武林中人看来巨大深不可测的江湖,在人间不过是沧海一粟。 这书院陈时、马公越、宋慈、梁楷、李嵩、孟克、张易之,都是各有所长,出类拔萃之人。 就便是这卖馄饨的老翁,也有一样精妙绝伦的手艺,在这隆冬寒风之中,一个火炉,一碗热汤,也能叫人品尽滋味,心生温暖。 或许人生真的不是只有武功,仇恨。自己就算不能练武,也有无数的选择。莫非这就是魏伯言想要对自己说的? 沈放摇了摇头,将这些念头赶出脑外。他如今一门心思只想练功报仇,对其余的事都不愿陷入太深,想的过多。 次日午后,沈放如约到了安民坊,问了吴曦住所,登门拜见。 吴曦居处确是不大,不过寻常中人之居,在安民坊也是毫不起眼。仍是那青衣仆从前来应门,领他直入正堂。 大堂房门开敞,上了两级台阶,沈放就见堂上并排坐着两人。左首正是吴曦,右首一人,身材瘦小,两边颧骨高高隆起,竟是彭惟简。 沈放心头一震,第一个念头便是中了吴曦奸计,立刻就想逃跑。但脚下未动,心中却是冒出无名火来,反是踏上前一步,就要准备动手。 正在此际,就听吴曦笑道:“好,好,好,贤侄来的正巧,我与你引见一位贵人。”侧身对彭惟简道:“此乃我一位故人之后,名唤沈放。贤侄,快快过来拜见简先生。” 沈放脑筋急转,看吴曦面带笑意,彭惟简则刚刚转过头来,一眼便将他认出,脸孔脸孔板起。 沈放察言观色,立刻知道是吴曦从中搞鬼。这吴曦不但对自己底细了如指掌,对彭惟简与自家的恩怨应也是猜到几分,却不点破,反故意将两人凑在一起,定是有所图谋。 但如此一来,他反是不惧,大喇喇走上堂来,看了彭惟简一眼,也不出声。 吴曦皱眉道:“贤侄,过来拜见简先生。”语言似有不快之意,便如同家长见孩子不懂礼节,生气一般。 彭惟简冷哼一声,道:“原来是吴大人的亲眷,难怪如此大胆。” 吴曦装作惊道:“小侄无礼,简先生切莫在意。” 彭惟简伸手拿起桌上茶盏,沾了沾唇,也不去看沈放,道:“吴大人言重了,简某无德无能,又岂能当得沈公子一礼。” 吴曦面现严厉之色,道:“贤侄你怎生得罪了简大人,还不快快过来赔罪。” 彭惟简不待沈放回话,立刻接口道:“吴大人莫要如此说,沈公子能放老朽一条生路,已是谢天谢地,岂敢叫他行礼。” 第三百六十三章 书院捌 吴曦呵呵笑道:“简先生这话玩笑了。” 彭惟简面带愠色,道:“不久之前,此子便想行刺与我,眼下我脖子上还留了一道伤疤。”微微侧过脸来,脖颈之上,果然有一道淡淡疤痕。 吴曦急忙起身,拱手道:“这是为何来,定是我这小侄无知,被人利用。简先生大人不记小人过,看在我的面上,还请饶他一回。” 彭惟简半起身,还了半礼,道:“是啊,我也奇怪的很,沈公子为何气势汹汹,一心要取我性命。” 他当年里县追杀燕长安,害死沈天青。但在他眼中,沈天青根本是无足轻重之人,相貌早已淡忘。别说沈放长的更像母亲,便是如沈天青一般模样,他也是认不出来。 此外沈放的武功与燕长安也是不同,反倒与他自己师承一脉,武学上也未露痕迹。 彭惟简自己改换身份,在大宋境内,替金人做事,本就树敌无数。他根本也想不到,眼前之人,竟是多年前的仇人之后。 此际沈放已冷静下来,冷淡道:“你是金国贼子,杀你还需什么理由!” 彭惟简面色铁青,将茶盏在几上重重一放,怒道:“臭小子,若不是看在师傅面上,当日岂能容你走脱!我好心饶你性命,竟然还敢当面呈口舌之快!” 吴曦坐回原位,皱眉道:“简先生,你说话我愈是听不懂了,我这侄儿究竟做了什么?” 彭惟简道:“你问他自己。” 吴曦看看沈放,道:“贤侄你莫不是误会了,简先生是金国特使,乃是为两国言和而来。两国交兵,不斩来使,岂有对使节无礼的道理。”转向彭惟简道:“小侄年幼无知,又是初来临安不久,人生地不熟,定是被人利用。” 沈放未曾作声。彭惟简却是将吴曦的话听了进去,他本来就以为沈放是被人蛊惑,道:“吴大人,那你可就小看你这侄儿了。人家来了是没多久,却已经攀上了丐帮史嘲风这根高枝。” 他一早便疑心背后是史嘲风指使,那日林家宴上,史嘲风就与沈放师兄弟坐在一处,交头接耳,他一点不漏,全都看在眼里。 沈放心中已有计较,冷哼一声,道:“史帮主名字是你喊的么,丐帮侠义为先,又岂会冤枉了你。” 彭惟简还未说话,吴曦却是怒气冲冲,连连摇头,厉声道:“放肆!你被人诱惑,却还不知就里。谁告诉你丐帮侠义,丐帮坑蒙拐骗,做下的坏事那还少了!江湖上勾心斗角,好勇斗狠,恃强凌弱,有几个好人!就不该让你独自在外游荡!” 望向彭惟简道:“此子胆大妄为,竟敢刺杀简先生,当真是罪无可赦。简先生高义,放小侄一马,吴某感激不尽。” 彭惟简嗯了一声,吐了口气,道:“他与我师门颇有渊源,若是肯认个错,我身为师兄,也不会怪他。” 沈放冷笑一声,道:“你已被师傅除名,五师姐没跟你说明白么?”那日他夜袭彭惟简,力竭昏厥,诸多事情都是后来才知。 彭惟简勃然变色,拂袖而起,道:“臭小子,你给我记着!”他本是极有城府之人,但不知为何,见了沈放竟被气的头痛,对吴曦一抱拳,道:“告辞。” 吴曦急忙起身,道:“简先生息怒。” 彭惟简脚下不停,出门而去,吴曦跟在身后,好半天功夫,吴曦一个人慢慢走回。回到堂上,神色如常,对沈放道:“坐吧。” 沈放见他换了副神色,知他前面都是演戏,也不意外,在旁边寻了个椅子坐了,开门见山道:“吴大人如何认得我来?” 吴曦道:“你还是叫我世叔的好,其一,我与你父确是好友,我俩一见如故,虽未结拜,却有兄弟之义。其二,去年,我见了稼轩公,他特意提到了你。其三,你师傅所在的寒来谷,连川中不远,川渝一地没什么事能瞒的过吴家。其四,你和你师兄几人,在林家宴上出尽了风头,我想不知道都难。如此解释,你可否满意?” 沈放点了点头,他仍不是全信吴曦会是自己父亲好友,但其余几样确都是合情合理。 吴曦又道:“我知道你在林府得罪过简先生,不过你放心,有我在,他这个面子还是要给。我已代你两人说合,你今后莫去招惹他便是。” 沈放闻听此言,心中已是大定。他最怕的是与彭惟简的仇怨暴露,一旦牵扯出燕长安来,彭惟简必要对寒来谷下手。他手下高手不少,又有金人作后盾。寒来谷还有大量平民百姓,实是经不起折腾。 如今敌明我暗,彭惟简仍是不知就里,他正好借机报仇,能多遮掩一刻便要遮掩一刻。 好在当年密函一事极其隐秘,知道的人不多,更不会有人随便拿来说。故而吴曦只知自己父亲冤死,但究竟根源为何,却是一无所知。 而他刺杀彭惟简,吴曦也不过以为是丐帮从中挑拨,却不知他与彭惟简,其实是血海深仇。 想通此节,沈放抱拳道:“多谢吴大人美意。”吴曦见面便使了个小心机,这行事的手段叫他甚是不喜,这世叔二字再叫不出口。 吴曦也不纠结他称呼,道:“区区小事,不足挂齿。” 沈放又道:“家父如今蒙冤未雪,故而家父之名,还请吴大人代为保密,莫陷晚辈于两难之境。” 他未提燕长安之名,燕长安在寒来谷之事,除却师傅、师兄诸位,没有外人知道,就连谷中百姓,也不知他二人来历,他也不担心吴曦会有所知。 寒来谷在丰都左近小有名气,吴曦能知道顾敬亭几人,已是不易。 吴曦点头道:“自该如此,待日后我寻个机会,定替你父昭雪,那时你自可正大光明。” 沈放道:“如此多谢。”他也不着急,吴曦既然费心演了几出戏,有什么谋划今日也该提了。 果然吴曦端起茶盏,喝了一口,道:“你有忠君爱国之情,侠义之心,自然是好的,不过你也不该去刺杀简先生。” 沈放道:“确是我一时冲动。” 吴曦摇头道:“我知你心中不服,你可知道,这简先生所来为何?” 沈放道:“多少听闻一些,金国眼下国力衰退,无争战之心,一心想要议和。” 吴曦嘴角一抹轻笑,道:“朝中群臣,一多半与你一般想法。” 沈放微微一怔,他对宋金纷争也谈不上如何关心,但彭惟简不断拜会大宋朝臣,据说礼物送出去几大车。他嘴上强硬,口口声声金国不是怕打仗,而是觉得打了没好处。色厉内荏,欲盖弥彰,畏惧之意,昭然若揭,又有谁看不出来。 但此际听吴曦之言,却似另有一番解释,倒也让他有了兴趣,道:“那另一半如何想?” 吴曦道:“兵者,诡道也。能为一国之使,不管是明是暗,都不是简单人物。岂会将心思如此简单暴露给你?” 沈放也来了兴趣,道:“愿闻其详。” 吴曦道:“金国怕打仗,想要议和,是假的。金人想暗杀韩大人,这也是假的。金国希望大宋朝臣反对北伐,这是真的。” 沈放眉头紧锁,吴曦所言,与他遇到的所有人都是不同,但隐约之间,他却觉得极有道理,道:“吴大人能否说的再清楚些?” 吴曦道:“他此来示弱,让朝中不少人以为,金人确实无力动刀兵,金人愿意求和,甚至想出刺杀韩大人的下策,更显得心虚气短。其实这些都是故布疑阵。他真正所图,乃是搅动风云,叫我朝中大臣意见相左,判断各位重臣秉性为人,寻求可乘之机。金人不怕打仗,而且知道,眼下宋金必有一战,这一战不可避免。但何时打,如何打,谁来打,打多久,这些才是重中之重,人家却要牢牢抓在手里。” 沈放沉默不语,别的事情他无从得知,但刺杀韩侂胄一事,他也参与其中。从表象看,彭惟简一番动作,的确像是要图谋不轨。故意在林家设局,明暗还有魔教高手神出鬼没,似是一触即发。但到了当日,现场却是一团和气。 沈放又想,此传闻只怕韩大人也是知道,他又会作何想?是不是只会愈加坚定北伐之意?越想越觉吴曦说的有理。 吴曦微微一笑,道:“两国争战,既是兵戎之争,也是谋略之争。简先生来刺探虚实,收买人心。我等又何尝不是在通过他判断敌人虚实。故而这简先生也有大用,杀不得。” 沈放缓缓点了点头,他想的乃是报仇,国家大事,他不在其位,自觉也不必谋其政,但这心思,自是不能明言。 吴曦叫下人添上茶来,自顾摆弄茶盏,任沈放自己思索,半晌方道:“你知道张丘么?” 沈放冷不防他发问,想了一想,摇头道:“耳生的很。” 吴曦又道:“那李丘,王丘,赵丘,宋丘呢?” 沈放已知他是随口发问,接到:“都是不知。” 吴曦道:“那孔丘呢?” 沈放道:“圣人之名,自然如雷贯耳。” 吴曦放下茶碗,道:“不错,世人都有名。但这名字既是你的,又不是你的。你叫沈放,换个姓沈的,也能起这个名字。但古往今来,绝无一人,敢起名叫孔丘,嬴政,李世民。人活一世,当建功立业,青史留名,不能碌碌无为,与草木同朽。”看向沈放,道:“你乃少见的俊才,何以埋没江湖之中?” 沈放呵呵一笑,摇头道:“我不过有几下三脚猫的功夫,算什么俊才,吴大人这是看走眼了。” 吴曦摇头道:“吴某年四十有三,在朝中也混迹多年,自信有自知之明,也有几分识人之智。你才思敏捷,善于变化,还有你那几位师兄,也都是少见的奇才。眼下宋金大战在即,正是用人之际。你们既是长居川中,何不随我一起建功立业,也不辜负你们一身所学。” 沈放至此,终于明白吴曦意图,原来是想拉拢自己和师兄几个,呵呵,自己无甚所长,只怕自己几位师兄才是吴曦真正目标。 这吴曦外表粗犷,说话也是故作豪迈,但实际上,却是心思缜密,眼光独到,胜人一筹。既有野心,又善蛊惑于人,自己若是贪图名利之辈,只怕当时就答应了他。 可惜他对此人一直心怀戒备,更是无心他所谓的丰功伟业。沈放微微一笑,道:“承蒙吴大人高看,晚辈是没什么能拿的出手。我那几位师兄倒个个都有不俗之处,想他们不久便会回来临安,吴大人若是有意,我可代为引见。” 吴曦哈哈大笑,道:“妙极,妙极。得见高人,必要一醉方休。” 两人又聊片刻,沈放起身告辞,吴曦也不挽留,着下人送客。 沈放出了吴府,暗自冷笑,心道,果然是想打我师兄们的主意。呵呵,好的很,你等着便是。 吴曦此人确有过人之处,就便只是对彭惟简的判断,便是沈放不曾想过。此人做事也是直接,招揽之意并不遮掩。身上确有一股大将的气势。 想到诸位师兄,不由也有些记挂,他们被柯云麓和解辟寒骗了一路,眼下或许已经发觉,若无意外,也应该返回临安才是。 第三百六十四章 解围壹 感谢背水、念昔的支持,山高水长,一如既往! 自周代伊始,一直到宋代之前,城镇中均实现坊市制度。“坊”即为民众聚居之处,“市”则是商贸交易之所。坊内不设店肆,市内不住家,坊与市之间有高墙间隔。坊通常只有一门,有专人看管,晨启夜闭,内部还有人巡视。 到了宋朝,城市愈发庞大,也愈加繁荣,连宵禁也逐渐被慢慢废除,坊与市之间的界限逐步被打破。 至道元年(995),宋太宗下令:命时任参知政事的张洎将京城内外的八十余坊改成厢。由此,传统的坊市制度开始向厢市制转变。 吴曦所住的安民坊也是如此,出了小巷便是一条大街,其中商贾林立。沈放自巷中出来,却是一愣。 方才他来时,这街上还是人来人往,这没有多少功夫,街上却已是空空荡荡,两旁商铺尽皆闭门,甚至有的连窗户也挡的严严实实。 沈放自北向南,未行几步,就见前面十字街口,东西两侧,两伙人正凶狠对峙。 两边都有上百人之多,个个面目狰狞,一望便非善类。东边之人皆是白衣,西边之人全着黑衫,个个长刀出鞘,严阵以待。 沈放只道是遇到了城中地痞的械斗,宋时各大城镇,地痞无赖众多,拉帮结伙,欺行霸市,索要钱财。为了争夺地盘,经常大打出手。只是临安毕竟是天子脚下,又是光天化日之下,如此阵仗,也是罕见。 沈放停住脚步,站到墙角,打算寻个隐蔽之处。留神四下一看,却发现周围有不少人正与他一样偷看,或藏身墙角,或是自窗中偷窥,更有几个,竟是大喇喇站在屋顶之上。 其中多半都似江湖人物,还有几个虽是便服,但脚踩官靴,藏在角落中也是一副趾高气扬,一眼便知乃是官府中人。 沈放见此阵仗,知道必不简单,也是来了兴趣,走近几步,驻足观看。 只见两拨人马以十字路东西街口为界,已经列下阵来。最前面却是各放着一张椅子,两人坐在椅上,遥遥相对。先前沈放视线被人群遮挡,竟是未曾注意,西边椅上一人,花白长须,年过六旬,竟是玄天宗淮南东路的副堂主平云剑邓飞。沈放初入临安,便曾与他一战。 此际未过多久,这邓飞却似老了许多,坐在椅上,一张脸阴沉沉,如罩寒霜。 东边椅上,一人四十多岁年纪,瘦长脸孔,脸上隐隐一道刀疤几乎从额头划到嘴角,甚是可怖。 沈放却觉此人也有些眼熟,但在哪里见过,却一时又想不起来。 就在此时,忽然震天阶一阵大吼,双方同时杀出,黑衣汉子如一道黑墙推进,白衣汉子如一股大浪卷来。 街心两端不足五丈,双方发足刚刚起势,冲出不到八步,前头之人已经迎面撞到,恰在街心正中。双方刀剑并举,就见血光飞溅,瞬时就有数人倒在地上。 身后黑白衣汉子不断涌上,刀光剑影,混战一团。 那街道不足三丈宽,路口却是广阔许多,乃是一处圆形的广场,街道在前段如碗口般敞开,众人舞动弄剑,也可容得十多人并排厮杀。 西边黑衣人当先一排人更为凶猛,第一次碰撞便是占了上风,压过街心,冲入白衣人阵中,随即便被缠住。 黑白衣汉子在街心捉对厮杀,战团越扩越大,也向街道南北两端蔓延。 沈放见瞬间已有人到了自己前方七八丈处,他倒也不惧,只是万一被卷入其中也是不妙,索性飞身上了屋顶。居高临下,反看的更是仔细。 他上到屋顶之上,这才发现,此际街口一周的屋顶之上,已是站了多人,稀稀落落,各自占据一个屋顶。街心有几处楼宇甚高,楼上栏杆处也有人凭栏眺望。 见沈放上来,有几人回头看他,彼此都是不识,又齐齐转回头去。 沈放落足的这处屋顶之上,此际已并肩站了两人,都是一袭紫色长袍,胸前有云纹,显是出自同门。 沈放也见过不少门派弟子,但论服饰都远不如这两人华丽精美。两人都是背负长剑,一高一矮。矮的那个三十余岁,略高一人二十七八岁模样,都是剑眉星目,英俊潇洒。两人相貌倒有六七分相似,神情却是各异,年轻一个面色沉静,站在屋顶,泰然自若。矮的那个却是一脸傲然,一副盛气凌人之色。 见了沈放,矮的那个脸上立现厌烦之色,就要开口,却被身边那人微微抬手阻住。 沈放知道自己贸然上了人家占下的屋脊,定是惹人不快,见那人倨傲,也不愿生事,拱一拱手,自走到一侧,远远躲开两人。 就这片刻功夫,街心已是血流成河。 众人挤作一团,每一刀砍下,每一剑刺出,就有人要中招受创。只见人潮涌动,刀光练练,血光飞溅,呼号叫喊之声不绝。 沈放看了片刻,也是愕然。他与人动手,多是单打独斗,还从未见过如此多人的混战。 战局更是惨烈之极,众人挤作一处,不知道哪里就有一刀砍来。 沈放见一黑衣人,手持长剑,瞬间连杀两人,剑法实是不俗。对手见他厉害,一白衣人闪身而至,一刀砍来,刀势凌厉。 使剑黑衣人闪身躲避,却不想正撞到一白衣人身前,那白衣人手起一刀,正砍在他肩膀之上。那人长剑脱手,立刻被先前一人赶上,一连数刀,将他砍翻在地。 沈放只觉心内震撼,想起燕长安曾对自己说,江湖之上,最忌混战,若是以少敌多,切莫恋战,走为上策。 自己出道以来,也曾教训过一些地痞无赖,觉得就算打十个八个也不在话下。此际才知自己托大,混战之中,实是危机四伏。 他此际站在高处,看的清楚,只见人群堆作一处,瞬息万变,谁也猜不准下一步会踏足何处,又会突然遇到什么局面。 一白衣人使一根铁棍,个头比身边人都要高出一头,半赤着上身,敞开了怀,露出毛茸茸的胸膛,两边袖子都撕了去,胳膊比女人腰还粗。一棍挥出,呼呼风响,身边一丈之内,几乎无人可挡。 可一大团人忽然涌到此人身前,黑衣白衣混作一处,这大汉棍长,想是怕伤了自己人,一个犹豫。 身旁一黑衣人见他发愣,天赐良机,自身后上前就是一刀,正砍在那大汉胳膊之上。 他使得乃是一把厚背大砍刀,这一刀势大力沉,登时将那大汉右边胳膊砍断大半,只余些许皮肉相连。 那大汉一声狂吼,猛地回转身来。那偷袭之人见他一只胳膊已耷拉下来,鲜血狂喷,竟然还不倒下。铁塔一个身子回转过来,对自己怒目而视。那人一个激灵,又听一声怒吼,脚也骇的软了。 那大汉铁棍已经脱手,浑身浴血,看着眼前之人,突然一伸左手,抓住右臂,用力一扯,仅余的皮肉也再撕裂。那大汉持断臂在手,抡起就砸。 眼前那黑衣人连闪避也忘了,被一臂砸中顶门,只听手臂与头颅“啪”的一声巨响,那黑衣人已烂泥一般软倒。 身旁诸人见了此等血腥悍勇,虽都是好勇斗狠之辈,也是人人惊惧,不约而同停手观看。 就在此时,一个黑衣小个子突然闪出,身形一晃,已经抢入那大汉怀中,手中短刃一抹。 那大汉只觉腹间一凉,低头就见一个只到自己腰间的小个子一闪而过,随即哗啦一声,腹部横着开了个大口子,鲜血狂喷,肚肠立刻涨出。 那大汉皱皱眉头,笨手笨脚,伸手要把肠子往回塞。却是又被人在腿上砍了一刀,半跪在地,随即又有几个黑衣人扑上前来。身侧也有白衣人上前相救,一团混战之后,人影散开。那白衣大汉双膝跪地,一颗头歪在胸前,已是一动不动。 沈放将一切尽收眼底,也是愕然不已。以他当下眼光看去,这些人武功都不过泛泛,即便有几个高手,放在江湖上,也不过三流而已。 但诸人出手之狠,相斗之烈,却是前所未见,叫他心底也有些发毛。 自开战还不到半刻钟功夫,地上已躺了几十人,其中半数已是一动不动,残肢断骸,触目皆是。 寻常江湖人比拼,多半都是点到为止,打上半个时辰,也未必能见一滴血。即便有深仇大恨,生死相搏,也是自保为上,出手谨慎。若是武功仿佛之人,更是难分难解。 而眼前诸人,多半练的是外门功夫,出手凶狠,更是不畏生死,出手就要将对手一刀砍死,毫不留手。 更有凶悍之人,生死置之度外,挥刀砍杀,丝毫不顾防御。 而混战之下,空间狭小,人挨着人,有些胆怯的,想要躲闪,一脚踏到旁人身前,却是死的更快。 沈放咋舌不已,这些人武功不高,但杀气沸腾。出手必是直奔要害,干脆利落,丝毫不见犹豫。 他先前与解辟寒雪夜恶斗,自问也是忘却生死,但与眼前众人相比,却也是大大不同。 第三百六十五章 解围贰 眼前诸人似已杀红了眼,完全不在乎自己性命,出手必尽全力,生劈猛剁,已无招式痕迹,更是完全未将对手当人。这百十人的混战,与一对人的比拼当真是有天渊之别。 邓飞与那疤脸汉子仍是端坐椅上,已有对方之人杀至两人身侧,但两人仍是一动不动,冲杀之人也不对这两人出手,到了身前,也是立刻绕开。 场上拼斗,凶残之极,看的沈放也是心惊。以沈放所见,这黑衣人群中,相对的高手更多。但此际场上,却是白衣人占了上风。街西邓飞身后,已有不少白色身影,而街西疤脸男子身后,却只寥寥几个黑色身影。 沈放看的仔细,一眼瞥见,前日在街头故意冲撞自己的那背刀汉子竟也在其中。此际身穿白衣,手持大刀,他人高马大,倒也威风凛凛。 沈放看了几眼,见他手下实是稀松平常,暗暗摇头,心道此人定是死定了。谁知过了好大一会,视线中又见此人,举着大刀,竟在追杀别人。 沈放倒是微微有些惊奇,多看了他两眼。只见此人甚是狡猾,始终紧贴着街边,绝不往街心去闯,但也不往人少的地方去,而是看哪里白衣人多,便凑将过去。遇到武功强过自己的,打两下就跑,遇到武功不如自己的,却也不下杀手。 如果黑衣人多,他转身就跑,如是白衣人多,他便立刻冲上。便是此刻追杀旁人,他也是故意放慢脚步,绝不追到身后。 沈放见他在人群中神出鬼没,如耗子一般灵巧。身旁不少人打出火气,都是放声大叫,纵情狂吼。此人却是默不作声,就算在一团混战之中,也是落足极轻,小心翼翼。 再仔细去看,白衣人中,如背刀汉子一般聪明的,大有人在。黑衣人一边却是相反,人人奋勇,个个争先,只知一昧向前,有几个黑衣人冲的太快,陷入一片白衣之中,片刻便被人击倒。 沈放暗暗点头,心道,原来这混战还有这般打法。这白衣人中,显是不少人久经如此战阵,早学的精怪,不但会投机取巧,更有些人结成阵势,互为攻守,进退有序,更是大占便宜,游刃有余。 沈放正自看的出神,突然背后一声风响。听风声此人出手疾如风火,心中已知大概,微微侧身,果见是那脸色倨傲的矮个年轻人出掌偷袭。 沈放见他来势凶猛,左掌拍来,右手藏于腋下,显是预备了后招。 沈放此际已站在屋沿之前,他回转身来,已经背对街心。那矮个年轻人掌已打到,劲风扑面,沈放看似无法,左脚只得又退了一步。这一步退后,已在屋沿之外,一足踏空,人立刻朝下跌去。 那矮个年轻人面露狞笑,他本就想叫沈放出个丑,此际眼见沈放跌落,已是极为满意,手上一松。 沈放一足落空,身子下沉,却未跌落。他身子大半已经在屋顶之外,右脚脚跟却仍牢牢扣住屋沿,稍一借力,身子空中竟是一顿,随即左脚突然踢出。这一脚踢在屋檐之下,屋顶一片瓦片突然弹起。 那矮个年轻人神色大变,沈放竟未坠落,反是仰面对着自己,自己已经收招,胸前空门大露,眼前突然又弹起一块瓦片。 年轻人知道不妙,立刻就想抽身后退。沈放伸手一拨,面前瓦片划了个弧线,直打那年轻人后脑。 那年轻人正待低头躲闪,却见沈放一双眼睛,正盯在自己“膻中穴”上,心中大骇,脚下一点,人已高高跃起。 但他这一跃,已经远远在屋顶之外,待到明白过来,人已朝街心落下。 半空之中,见沈放身子一拧,已经站回屋上,似是还对自己笑了一笑。 街心两派仍是恶斗不止,突然头顶一人落人,双方都是想也不想,挥刀就砍。 那年轻人面沉似水,身子下落,突然飞腿连踢,踢飞两把单刀,随即一脚踩在一人肩上。那人吓了一跳,他却已借力跃起,又落回屋顶之上,与沈放隔了数步,怒目而视。 沈放见他这两下应变奇速,也是不敢轻视,面带微笑,凝神戒备。突然身前人影一闪,却是另一个年轻人挡在面前。此人身法之快,竟连当面的沈放也是不及看清。 这年轻人却是面带笑容,毫无敌意,抱拳道:“兄台好功夫,在下栾星回,家兄栾星来,见兄台器宇不凡,一时技痒,忍不住出手试探,多有冒犯,还请勿怪。” 沈放听他轻描淡写,把自己捧了一捧,自己兄弟无端出手反成了切磋之举,无伤大雅。虽是文过饰非,但见他言语谦和,也无意树敌,拱手还礼,道:“好说,好说。” 栾星回道:“兄台这一招‘悬崖勒马’竟能用在此处,变绝地为伏兵,当真是奇思妙想,别出机杼。” 一旁栾星来恨恨道:“我不过一时大意,他全身力道都在腿上,哪里还有余力攻我前胸要害!这小子虚张声势,好不可恶!” 先前他被沈放一眼吓坏,乱了方寸,却是忘了,沈放身子挂在屋檐之上,无从借力,若仍能出手反击,必是内功深厚,登峰造极。他若要有如此内功,适才又何必躲闪,直接与自己对掌便是。 栾星回道:“我猜兄台若真要动手,当是以手钩住屋檐,在屋顶下拔剑刺人足底,不知是也不是?” 沈放微微一笑,面上平淡,心中却是一震。他的归元剑拿布包了,就负在背上,自与解辟寒对上,他外出之时,若不是情非得已,宝剑便不离身。 适才他确是动了此意,但想双方并无深仇大恨,这念头刚起,便被压下,只是故意看向栾星来膻中穴,吓了他一吓。 一旁栾星来却是一惊,沈放若是借势落下,以手攀住屋檐,自屋顶下挺剑刺来,自己心神被瓦片吸引,更是看不到脚下,这一剑自空隙中刺来,只要穿过瓦片,就能将自己脚底刺穿。一念思及,只觉背心一冷,立眉怒道:“臭小子,好生凶狠狡猾!” 栾星回道:“兄台应敌机变百出,绝非泛泛之辈,敢问高姓大名?” 沈放略一犹豫,仍是回到:“在下姓沈名放,无名之辈,不敢有辱尊听。” 栾星回眉毛一挑,却是奇道:“你便是沈放?” 沈放也感惊奇,他自己说无名之辈,倒也不算自谦,这江湖之上,知道他名字的委实不多,面前这两人更是陌生的紧。但这栾星回却好似真听过自己名字,神色不似作伪,叫他也有些出乎意外。 栾星来也上前一步,与栾星回并肩而立,上上下下打量了沈放几眼,道:“这狡猾二字用在你身上,倒是用的对了。” 沈放对栾星来并不理会,对栾星回道:“你我想是素昧平生?” 栾星回道:“说来也巧,前些日子,我在燕京,遇到一位柴霏雪姑娘。说起天下少年英雄,柴姑娘几次提到兄台,令我也是印象颇深。” 沈放哦了一声,想起与柴霏雪、花轻语血战无方庄,时日虽不算多,但此际竟有隔世之感,自己与初出茅庐之时,心境已是大大不同。他不觉有些出神,但随即便回过神来,道:“原来是柴姑娘的朋友,失敬失敬。”他本想问问柴霏雪可好,话到嘴边,又觉不妥,硬生生忍住。 栾星回见他神色先是恍惚,登时不喜,随即听他说话,却不觉与柴霏雪有甚交情,点了点头,道:“柴姑娘神仙般人,识之乃是在下三生有幸。”边说便注意沈放神色。 沈放一点表情也无,点头应道:“是。”随即转头朝街心看去。 栾星来脸色难看,被栾星回拉了一把,两人也转过身去,继续看两派相斗。看诸般情形,这对兄弟反是年纪小的栾星回当家。 此际场上隐隐胜负将分,眼见黑衣人阵脚松动,渐渐后退,街心白衣人越来越多,战事逐渐离了中心广场,向西边街道上漫延。 邓飞仍是端坐椅上,他身边的白衣人已是越来越多,但仍是无人对他出手。 离了广场,街道忽窄,只有五六人能冲在最前面。就在此时,场上形势突变,邓飞身侧有几人突然跳出,挡住白衣先锋。 这几人虽也是一身黑衣,打扮与诸人相同,但跳跃之间,轻如灵猫,更是头戴黑巾,连面孔也遮的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眼睛,杀气腾腾,凶光外露。 这几人迎上,齐齐拔刀,出手就将冲在前面的几个白衣人砍到。 沈放在屋顶看的清楚,心中一震,这几个黑衣人出手干脆之极,都是一刀毙命,招数绝无花巧,一刀出手,必有一人倒下。 几个黑衣人挡住追兵,下手狠辣,连杀数人。白衣众人见他们凶狠,稍有犹豫,场上形势也是一缓。 那几个黑衣人高声呼叫,身后黑衣一众,信心大增,彼此呼喊,又杀回头来。此际又有人高声号令,黑衣人彼此呼应,也结成简单阵势。 第三百六十六章 解围叁 随即黑衣人立刻反击,此番不再急于攻上,而是三三两两,结成一团,稳步向前。 这一招果有奇效,场面一旦有序,黑衣人中高手更多的优势逐渐体现出来。白衣人群中,也有高手上前应战。但一番激斗,仍是败下阵来。 有一二十人聚在前面争斗,剩余的人都缩在身后,一时场面倒平静下来,看前面众人拼斗。 这些高手打斗之中,出手更有分寸,半刻钟过去,居然连一个受伤的也没有。白衣人逐步后退,黑衣人就带队压上,当先几人更是高声约束,不教身后众人越众追击,仍是步步推进。 沈放站在高处,连连点头,前面这几人,武功虽也算不得多高,但颇有把握形势之能,带领众人步步为营,瞬间扭转了局势。 只见黑白相缠的人流,正缓缓朝街东移去。但黑衣人虽已占了上风,但地上躺着不动的,仍是黑衣人居多。 眼见黑衣人要压到东街,那疤面男子终于自椅上起身,朝街心走去。如同得了信号,一众白衣人立刻退到东街之上。 黑衣人也是停下脚步,邓飞起身,也向街心走,他行进之时,正朝着沈放这边,抬起头来,似是对沈放微微一笑。 沈放知他认出自己,这一笑却无恶意,当下也抱拳还礼。 初进临安,他疯狂练功之后的第一战便是对上此人。事后细想,若论武功,此人还在解辟寒之上。只是当时被自己剑法骇住,又顾忌屋内有人,才抽身而去。 邓飞与疤面男子脚下不停,两人在街心碰面,刚刚站定,疤面男子便冷冷道:“这一仗,是你们赢了。” 沈放听的清楚,也是微觉诧异,黑衣人不过刚刚扳回些局面。双方出动的人数应是相等,放眼看去,地上躺了五,六十人,还是黑衣一方居多。白衣人当前虽是败退,但阵脚未乱,剩的人也比对方多。,明明局面上并不算吃亏,为何就要出口认输。 邓飞道:“好说,好说。” 两边各自有人出列,拉走地上同伴尸体,仍有命在的,就地包扎救治。 邓飞与那疤面男子相对而立,默然无语。片刻两人齐齐转身,带着下属退去。 屋顶上众人也立刻退散。沈放这边,栾星回对他抱了抱拳,栾星来目中仍有挑衅之意,两人也相继而去。 沈放也不理会,但不愿与两人同路,索性仍是站在屋上。 片刻之间,街上黑衣人与白衣人尽皆退去。街上突然冒出一些百姓,手持沙土,扫帚,开始打扫街道。 此间街道都是青石板铺就,这帮人手法甚是娴熟,先是沙土覆盖鲜血,随即便扫掉沙土,再泼水清洗。 沈放待栾星回兄弟走远,这才跳下地来,也不离去,反是饶有兴致看人清扫街道。此际街道两旁商铺纷纷打开店门,卸下门板。对这一切似已习以为常,见怪不怪。 过了片刻,沈放上了大街,也朝东边行去。连过两条街道,沈放停住脚步,就见路边一小酒馆之内,先前那疤面男子正一个人自斟自饮。 沈放举步而入,小酒馆之中空空荡荡,来了疤面男子这般的客人,寻常百姓哪个还敢进来,就连店家小二也战战兢兢,躲的老远。 沈放径直走到近前,笑道:“拼个桌可好?” 疤面男子头也不抬,从牙缝里挤出个字,道:“滚!” 沈放仍是笑道:“这位大爷想是心情不好,不如我耍套功夫,叫大爷开心开心。” 疤面男子斜了他一眼,道:“好,你耍,耍的不好,我便砍了你的脑袋。” 沈放呵呵一笑,突然纵身向前,手中虚划,如同拿着一把钩子,要伸出去钩人头颅,使到一半,突然手腕急沉,左右晃动。 疤面男子眼睛突然瞪的老大,猛地站起身来,惊道:“‘夜雨十年’!你是何人?”眼睛在沈放身上转了一圈,迟疑不决。 沈放站在原地,含笑望着他,任他上下打量。 那疤面男子脸色变幻,眼睛越睁越大,面上喜色渐浓,突然上前一步,一把紧紧抱住沈放,喜道:“你是沈家小哥,燕大侠的侄儿!你叫沈放!” 这疤面男子正是疤面三郎毛彪,当年平都山曾带重金,求燕长安传授破钩之法,后得燕长安演示,才知道衡州铁马银钩吕南仁实是大义之人,屡屡手下留情,当下急着前去负荆请罪。 沈放对此人印象颇佳,适才终于想起,便寻来相见。只是十年前,沈放年纪尚小,如今已是变了模样,毛彪一时却不敢认。 沈放见他终于想起,也是喜道:“小侄拜见毛大叔。”燕长安与朱心武、毛彪都是兄弟相称,他自然也要叫声叔叔。 毛彪喜不自胜,抱着沈放不愿放开,一迭声道:“好小子,好小子,真长成大人了,不错,不错,俊俏的很,俊俏的很。” 沈放见他真情流露,眼睛都是微湿,自己倒有些尴尬,好容易等他将自己放开。道:“毛大叔身子康健,也是精神的很。” 毛彪哈哈大笑,道:“你怎么来了?”望望他身后,不见旁人,道:“燕大侠呢?与你同来了么?” 沈放摇头道:“燕大叔还在闭关。” 毛彪笑道:“我说这么多年,怎不闻燕大侠一点消息,原来是闭门修炼。他武功已经如此厉害,还要闭关,难道要做天下第一不成。” 沈放心中却是一黯,他虽是好胜要强,一心靠自己复仇,此际却也盼着燕长安能在身边。十多年前,里县城破,他随燕长安浪迹天涯。这个看上去并不魁梧的燕大叔在他眼里是无所不能。 即便如今长大,这敬意与崇敬之心也无半点减弱。听大师兄诸葛飞卿说,燕长安已经闭关许久,而且破了一道关隘。 沈放心中既为燕长安高兴,心中却又有一丝失落。他自然不会嫉妒自己的燕大叔。但有高山珠玉在前,自己竟连内功也不能修炼,总让他心中有些难以释怀。 如今寒来谷师傅那边,想是已知道了此间剧变。谢少棠身死,燕长安若是出关知道,想必也是悲恸,定会日夜兼程赶来。如今不闻动静,想仍是闭关未出。 沈放也知内功修炼,半点急躁不得,闭关数年,甚至十年的都大有人在。燕长安迟迟不出关,不是卡在关口,便是武功突飞猛进。勉强笑道:“想是早晚而已。”燕长安终究能站到武林之巅,沈放对此也是深信不疑。 毛彪更是高兴,拉沈放坐下,一连喝了几碗酒。待他好容易平复一二,沈放才问道:“毛大叔怎么与玄天宗打起来了?” 毛彪道:“你在房上都看见了?”沈放在屋顶观战,并未逃过邓飞与毛彪眼睛,只是毛彪未曾认出他而已。 沈放道:“是,对面那邓飞我也曾经见过。” 毛彪略感意外,道:“你认识的人倒是不少。” 沈放道:“我瞧适才毛大叔这边不过是略受挫折,为何就干脆认输了?” 毛彪摇头道:“我与邓飞交手几次,此人武功有独到之处,我俩也难分高下。他带的人中不乏好手,武功多半也比我这边要高。”顿了一顿,道:“我这帮兄弟只知拼命,不晓得避让,再打下去,徒增死伤。” 沈放道:“这邓飞好似也无意赶尽杀绝,毛大叔究竟如何与他结怨?” 毛彪道:“说来话长,想当年,我得燕大侠点拨,与朱心武兄弟赶赴衡州,与吕南仁赔罪。吕大哥性子豪爽,误会揭开,与我兄弟二人言谈甚欢,就此结拜。我等在衡州一住就是半年,朱大哥记挂家中生意,回了夔州。吕大哥对我言道,我年纪已是不小,终日浪迹江湖也非常理。他与铁掌帮副帮主霍稚权交好,便引荐我入了铁掌帮,做了个堂主。” 这铁掌帮太祖年间便即创立,两百余年英雄辈出,于江南一带根深蒂固。当代铁掌帮帮主林离方更是了得,网罗了不少好手,势力愈发强横,隐隐已有直追丐帮之势。 铁掌帮有两位副帮主,十位大长老,八位大护法,下设十八堂。毛彪能任一堂之主,在帮中也算得上一号人物。沈放对此也略有耳闻,他此番出来闯荡江湖,顾敬亭虽已退隐多年,但知名的门派高手,还是如数家珍。 毛彪又道:“我来临安管事已有五年,这临安地下的买卖,都归我铁掌帮所有。” 沈放知他说的多半是盘剥勒索,抽头渔利,吃喝嫖赌,欺行霸市的买卖,也不多问,只点了点头。 毛彪似是文不对题,沈放却是知道,这两派相争,必是故事冗长,也不催促。 毛彪道:“临安天子脚下,能人汇聚,做事需小心谨慎,又是天下首屈一指的富庶之地,每年帮中所获颇丰。是以帮中对此处也特别在意,我虽是管事之人,帮中每年还会派一位帮中元老前来坐镇。这人选并不固定,往往一两年便要换一位。今年来的这位,乃是帮中的左食指,落花流水罗南烈大长老。” 说到此,毛彪微微摇头。铁掌帮以掌为名,帮中十大长老也是以手指排列,左食指,在十大长老中排名高居第三。 第三百六十七章 解围肆 感谢背水,念惜,宫装三位的推荐票。 沈放听他口气,道:“莫非事情是由这位罗长老而起?” 毛彪四下看了一眼,叹气道:“纵不全是,也是根引火的干柴。”连连摇头道:“一个月前,上元灯会,我陪罗长老御街观灯。罗长老是个爱热闹的,我便在翠芳楼包了个大间。不巧遇到玄天宗两浙西路的堂主冉雄飞也来观灯。起初倒也相安无事。半夜之后,罗长老叫了个粉头,半路却被冉雄飞的人劫了去。便起了争执,大伙喝了一夜的酒,眼花耳热,一言不合,就有人动了刀子,双方各有死伤。罗长老也与冉雄飞动起手来,更是打出了真火,最终还是罗长老技高一筹,冉雄飞被打了一掌,悻悻而去。” 沈放也是摇头,上元灯会之时,他也被宋长脚拉去看灯,却是没过多久便回去了,万万没想到,当日竟还发生了此等事。 一个玄天宗的堂主,一个铁掌帮的大长老,为了一个粉头争风吃醋,大打出手,当真也是叫人无语。 毛彪道:“说来此事也属寻常,但未过三日,忽然传来消息,冉雄飞竟是伤重不治,撒手人寰。” 沈放哦了一声,也是一惊,冉雄飞曾与柯云麓一道在听风阁摆酒,请了自己与几位师兄谈判,最终不欢而散。这冉雄飞武功高强,再听到此人名字,不想竟已是死了。 毛彪道:“玄天宗如今风头正劲,死了一路堂主岂是小事。我当即要将此事报与上面知道,罗长老却道,比武死伤,各安天命,自己也不理亏,待看看玄天宗如何应对再说。此事算不得什么大事,不必自乱阵脚。” 沈放道:“这罗长老想必也是怕帮中责罚。” 毛彪道:“自是如此,我心知肚明,也不好开罪于他。如此过了半月,玄天宗那边却是没有一点动静。” 沈放摇头道:“玄天宗去年对付长江三十六水寨,使得也是这招。” 毛彪道:“不错,此际想来,这玄天宗惯会隐忍。此外临安终究是我铁掌帮的地盘,玄天宗人马不多,是以反应不快。我自是忧心忡忡,罗长老却是不当回事,见玄天宗迟迟不见动静,反是得意。有人传闻,罗长老酒醉之后,大庭广众之下,口口声声说道,冉雄飞武功低微,偏生口气大的很,便是被他一掌打死。” 沈放皱眉道:“能做贵派长老,位居高位,想也不是无能之辈,何以如此口不择言?” 毛彪道:“你有所不知,罗长老太爱喝酒,每每喝的烂醉如泥。这话也不是他主动出口,而是上了人家的当,被别有用心之人套了出来。” 沈放摇头道:“不管如何,终究落了人家口实。” 毛彪道:“如何不是,冉雄飞死后十七日,我帮中几处商行忽然被人砸了,大批玄天宗的教众源源不断进了临安,到处寻衅滋事,与我帮中弟子大打出手。” 沈放微微奇道:“对下面的人下手?按江湖规矩,不是该先寻你们当家的商谈么?” 毛彪呵呵一笑,道:“你还不明白么,人家这是借题发挥,正好把手伸进临安来。” 沈放点了点头。 毛彪道:“这几年玄天宗不住扩张,每到一地,都要与当地帮派发生冲突。大点的帮派交好,实力不足的便直接打压。我铁掌帮在江南一带实力雄厚,过往玄天宗都是以示好为主。大约也是为此,罗长老始终觉得玄天宗外强中干,不足为惧。”叹了口气道:“谁知人家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想抢最肥的一块大肉。” 沈放道:“这玄天宗自胜了长江三十六水寨,也是越发的锋芒毕露。只是贵帮也不是易于之辈,在此地经营多年,怎会一直落在下风?” 毛彪叹气道:“你有所不知,当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不久之前,衡山、天台、点苍三派忽然放出消息,这三派结成同盟,团结一致,进退一体。这三家两北一南,正在大宋疆域中心,结成盟友,我铁掌帮首当其冲,受的威胁最大。我帮中一干好手,都被调回总舵,商量应对此事。”连连摇头,又道:“这玄天宗也好不狡猾,正是抓住此时机,忽然出手,打了我等又一个措手不及。” 沈放这才明白,不是铁掌帮不堪一击,实是眼下遇到了别的麻烦。说来也巧,衡山、天台、点苍三派会盟,他竟然还是最早知道的人之一。只是他当时全未想到,牵一发而动全身,此事竟如此快就在江湖上掀起了波澜,而且参与的双方更是出人意料。 毛彪道:“我铁掌帮也不是软柿子,他既然要打,那打便是。”顿了一顿,道:“这一个月大仗小仗打了不少,玄天宗前来的高手越来越多,我帮中也不断抽派人过来,每日都要死上几个。” 沈放皱眉道:“为何不坐下来谈谈,这下面人的命,就如此不值钱么?” 毛彪不断倒酒,一口喝干,道:“江湖上拳头大才是道理,但凡有一方不服气,谈又能谈出什么?打到大家都吃不消了,自然会坐下来谈,只是这谁先开口,大有讲究。打赢了开口,这叫和谈,打输了开口,这叫求和。一字之别,差的可不是一星半点。” 见沈放脸上有不虞之色,道:“你可是想我不顾这些人死活,未免过于冷血?” 沈放道:“适才死了多少人?” 毛彪道:“我方死二十一,伤十五人,玄天宗死二十七,伤十四人。你或许觉得这些人死的不值。”拿起面前酒碗,一饮而尽,道:“他们今日在此拼命,不过是为了自己,为了兄弟朋友,为了妻儿家人能活下去。” 说到此,毛彪脸上肌肉颤动,带着那道伤疤似是活了过来,一甩手,将酒碗狠狠掷出,砸在墙上,摔的粉碎,眼睛通红,望向沈放,道:“你今日可曾见一个大汉,手持铁棍,比寻常人要高出两头。” 沈放点点头,那大汉便死在他眼前,就算跪在地上,也和身旁的人相差无几。 毛彪道:“他叫铁牛,打起架来,从不要命。我对他说,你小子如此蛮干,迟早被人宰了。他摸摸脑袋,却对我说,大哥你放心,咱死不了。他出生就比别的婴儿大上一倍,一个月就把他娘吃的干瘪,连血水也吸出来。他娘痛苦不堪,把他扔进井里想溺死他,泡了一夜,他竟然没死。他是家里唯一一个带把的儿子,他爹狠狠打了他娘一顿,然后没多久,他娘就死了。到了三岁,他更是能吃,没办法,家里卖了他一个姐姐,勉强将他养到十岁。到了十岁,终于他爹也撑不住了,家里已只剩他们两个,另一个姐姐早已饿死。他爹买了包砒霜,下在他饭里。结果他吃了,拉了一夜肚子。第二天爬起来,又是喊饿。一包砒霜,他吃了一多半,他没死。他爹就吃了一口,死了。” 毛彪又倒一碗酒,却是泼在了地上,道:“他从此便以乞讨为生,讨不到就偷,就抢,被人抓到,吊起来挂在树上毒打,一连七八天,可他还是没死。不光爷娘姐妹,十里八乡,人人都盼着他死。就连他自己也觉得自己该死,可他就是不死。入了铁掌帮,他才吃上第一顿饱饭,据说他吃了四十个馒头,五斤大肥肉。他听说自己还有一个被卖掉的姐姐,便去寻,他那个姐姐被卖在青楼为奴,去了没几个月就被毒打致死。从此帮中让他干什么他就干什么,让他杀人,他就杀人,让他放火,他就放火。” 沈放拿起面前酒碗,与毛彪碰了一碗。 毛彪又倒一碗酒,仰头喝下,道:“年轻时,我只觉江湖便是鲜衣怒马,快意恩仇,如今看的多了,他就是这么个玩意。江湖中有数不清的铁牛,穷困潦倒,人人觉得他们该死,就连他们自己也这么觉得。可他们得想办法活,因为他们死了,他们的妻子儿女就没了依靠。这便是江湖,他既是饭碗,又是生意,容不得我等退缩。” 沈放默然无语,只觉如鲠在喉,心中郁结。 毛彪索性扔了酒碗,抓过坛子,抬手倒将下来,酒浆四溅。沈放默默举碗相陪。 毛彪面色通红,已有醉意,口中喃喃道:“我活了半辈子才明白,什么生老病死,什么爱恨离别,这些都不可怕,可怕的是穷啊。” 两人相对而饮,眼见又干了一坛。毛彪起身,脚步已有些蹒跚,道:“不能再喝了,我还得回去,事还多着呢。” 沈放起身送他到门前,道:“大叔若与玄天宗相谈,可否带我去涨涨见识?” 毛彪笑道:“这我可不敢说,若是敞开来谈,带上你自是容易,若是关起门来说,外人怕是带不进去。” 沈放道:“毛大叔见机行事便是,我不过也是好奇。” 毛彪道:“好,你如今住在何处,若有消息,我差人去寻你。” 沈放说了下里那破庙所在。 毛彪微微一怔,随即一笑,拍拍沈放肩膀,踉跄而去。 沈放伫立门前,见人潮之中,毛彪慢慢去远,一个瘦小孤寂背影,与记忆中那个豪气飞扬的汉子,模样再难贴合。 想到毛彪那句“可怕的是穷啊。”,只觉心中积郁,若有所感,呆呆出神。过了好一会,这才想起酒账还未结,叫过掌柜。 那掌柜听说他要给钱,吓的魂飞魄散,一迭声的告罪,还道是自家无意得罪了铁掌帮的好汉。 第三百六十八章 解围伍 感谢背水几位老友。 沈放如今烦恼已是不少,与毛彪一席话,在这份心境之上,更是雪上加霜,只觉闷闷不乐。 沈放回去流民营,正遇见秦广,说了适才所见之事。这才知道,玄天宗与铁掌帮争斗,临安已是世人皆知。偏偏他心神不属,早出晚归,竟是浑然不知。 说起两派恶斗,秦广也是满腹牢骚,破口大骂道,这些乱党贼子,该一个个都吊在门楼上才是。 沈放仍是白天给人看病,晚上回破庙练功。道济所授的“禅定印”他愈加熟练,半个时辰之内,便能听到水滴之声,虽从未听到一百零八之数,却也对他练功大有裨益。 他再拿起归元剑,心境大大平和,剑法之中的暴戾之气渐渐收敛,出剑却是越来越快。 他已有几日未去醉仙楼,这日营中病人不多,他顺道便来看看。随手炒了几个菜,又与刘宝说话。 区区不过几日,刘宝手艺也是见长,已经能正式上灶帮忙了。更可喜的是,刘宝性情豪爽,没多久与醉仙楼上上下下已是打成一片,学艺的劲头也是越来越足。 因沈放的关系,掌柜朱富对刘宝也是照顾有加。与刘宝闲聊几句,听到大丫二丫三丫都吵着要见自己,沈放也是莞尔。 他这段日子忙的厉害,倒是少去刘宝家里。三个小姑娘和他玩的熟了,陡然不见,自是想念。 正说着话,突然一人闯了进来,上气不接下气,朝着沈放急道:“前辈大哥,救命,救命。” 沈放见是宋源宝,摇头道:“你又骗了什么人?” 宋源宝道:“不是的,有坏人找上门了,大难临头,前辈大哥你千万帮上一帮。” 沈放见他神情不似玩笑,一瞥之下,见他肩上破了一处,隐约有血渗出,手提出鞘长剑,气息凌乱,皱眉道:“不急,究竟何事?”他对这宋源宝印象倒是不坏。 宋源宝道:“我是泰山弟子,我师傅被坏人围困,眼下我师傅拖着他们,可撑不了多久啦。” 沈放面露难色,道:“你师傅都不是对手,我可也不成呢。” 宋源宝只道他是不肯帮忙,更是焦急,道:“我师傅受伤了,眼下危在旦夕,求求你了。”情急之下,就要双膝跪倒求恳。 沈放一把将他拉住,道:“好,我随你去看看,不过咱们得有些准备。” 距醉仙楼半里之外,一座不小的宅子,如今大门紧闭,院中却是乱成一团。 厅前灯光照在门前,几步台阶之上,摆着一张椅子,上面坐着一人,仙风道骨,正是泰山派掌门褚博怀。身旁一人手持长剑,一身红衣,娇艳如花,正是火凤凰颜青。此际却是云鬓散乱,额头香汗淋漓。椅子后面还站了两人,都是身材高大,形容粗犷,虽都穿着汉服,却感觉有股说不出的别扭。台阶上半躺着一人,却是秋白羽。此际歪着身子,已是被人点了穴道,动弹不得。 院中两人激斗正酣,其中一人一只袖子空空荡荡,正是丐帮传功长老蒋绪中。与他交手之人,一身黑衣,银发鹰鼻,看相貌却不像中土人士。 交手两人不远,一字排开有十一人,有老有青壮,半数都拿着刀剑,神情轻松,看两人相斗,指指点点,看是胜券在握。 果然场中蒋绪中已是落了下风,那鹰鼻老者突然双掌齐打。 蒋绪中一只手格挡,错步让开另一掌。鹰鼻老者手臂一沾,突然软绵绵将蒋绪中手臂粘住,另一只手突然反穿上来,直拍蒋绪中肋下。 蒋绪中低喝一声,手臂一扬,将那人甩开。 鹰鼻老者手臂回缩,突然反掌推出。 蒋绪中闪避不及,只得与他对了一掌。那鹰鼻老者上身一晃,蒋绪中却是退了一步。 鹰鼻老者呵呵一笑,道:“承认承认。” 蒋绪中神色冷冰,道:“可还不算分出胜负。”他吃了少一只手的亏,被逼与对方对了一掌,对手有心算无心,却不是他功力不及。 鹰鼻老者也是心知肚明,口中却道:“我等也不愿与贵帮结仇,自是点到为止。” 蒋绪中道:“但有老夫一口气在,你休想动褚掌门一根毫毛。” 鹰鼻老者道:“蒋长老误会了,我等怎敢得罪褚掌门,只要将那两个蒙古人交与我等,嵬名博当向诸位请罪。” 一声轻笑,自侧面人群中走出一人,也是花白头发一个老者,抱拳道:“正是,褚掌门奔波数千里,从陕入川,再下江南,这大半个天下也跑了,早已是仁至义尽。这两个本也是异族,褚掌门又何苦定要相护。” 褚博怀道:“宋仁杰,你也莫要说了,怪我有眼无珠,昔日还当你是个有气节的,不想也是投靠了金人。你这名字真该改上一改,莫要姓宋,该姓金才好。” 那宋仁杰面上微微一红,冷笑道:“褚掌门,你瞧你今日还走得掉么?你冥顽不灵,死不悔改,可怨不得我。” 褚博怀身后,一个高大青年挺身而出,道:“好,你们,杀我,别动,褚先生!” 这人不过二十多岁,脸上稚气未脱,但遮不住一股英武之气,一口汉话却说的着实蹩脚。另一人跨前一步,挡在他面前,此人三十岁上下,满脸大胡子,比那年轻人又要高了一头,宽了一倍。 颜青却是瞪两人一眼,道:“滚一边去,废话什么,要丢下你,早不就丢了,还会拖着你走上千里!” 那青年显是甚怕颜青,却又不肯退后,使劲挺着脖子,一双眼狠狠瞪着那宋仁杰。 突听一人哈哈大笑。众人都是一惊,回头看去,见院外一人施施然走了进来,一脸古怪笑意,身材不高,提着把长剑,不是宋源宝是谁。 嵬名博道:“咦,小元宝,你怎么又回来了。”这人不知为何,明明是敌非友,言语之间对宋源宝却似甚是亲切。 宋源宝嘻嘻一笑,随即板起面孔,冲着宋仁杰冷哼一声,道:“刚才谁在哪里大呼小叫,要杀这个,要杀那个,你有本事倒杀一个我看看。” 宋仁杰双眼眯成一线,他追了这几人数千里,一路斗智斗勇,对这狡猾的宋源宝可谓知之甚深,冷笑道:“臭小子,又想使诈。瞧老夫不……”突然住口不语,宋源宝不是一人回来,身后一人正慢慢踱步,跨进院来。 这人一身青袍,身形瘦长,一头银发,面上戴着一个木头的面具,只露出一双眼,迈步进来,不快不慢,对众人视若不见。 宋仁杰看了几眼,越看越觉古怪,这人一步迈出,不多不少,恰是一尺,如同尺子量过一般。走动之时,脚下轻轻声响,一如常人。全没有武林高手脚下点尘不惊的味道。 不管怎么看,此人都是寻常的很,却偏偏给人一种莫测高深之感。他一进来,院中登时静了下来,只听他行走的脚步之声。 片刻那青袍人已走到近前,自嵬名博与蒋绪中之间穿过,对这两人也是不看一眼,眼见到了台阶之下,才停住脚步,看了褚博怀一眼,慢慢说道:“褚掌门,久违了。”声音冰冷,说的极慢。 嵬名博和宋仁杰对视一眼,两人都是神情慎重,此人来的诡异,听他与褚博怀说话,应也是个不同凡响的人物。就只这份淡然淡定,就叫人不敢轻视。两人不约而同,齐齐退了一步,并肩而立。 这青袍人正是沈放,说话的声音却是与平日截然不同,他擅口技,变个声音说话自是容易。 褚博怀也是吃了一惊,只道他是宋源宝寻来的帮手,听他话语,似是认识自己,但左思右想,却无一人对的上号,不敢无礼,抱拳道:“此际惶惶,见笑了。” 沈放回转身来,扫视一圈,道:“谁要灭了泰山派?” 嵬名博看看宋仁杰,拱手道:“这位朋友想是误会了,我等只是来抓两个蒙古人,何尝敢说灭了泰山派。” 沈放道:“谁是你朋友。” 嵬名博眼神一凛,随即仍是赔笑道:“老夫失言,还请见谅。” 沈放突然一声干笑,道:“你怕什么,我虽认识褚掌门,却没什么交情,你们要灭泰山派,我来看看热闹而已。”众人听他发笑,声音中却不闻一点笑意,反觉一股寒意。 嵬名博更是吃不准此人来路,道:“阁下言笑,我等确无此意。” 沈放道:“是么,那岂不是没有热闹看了。” 嵬名博道:“阁下若爱热闹,待此间事了,我请阁下喝上两杯,不知可有此幸?” 沈放道:“喝杯酒倒也不算什么事。” 嵬名博见他言语缓和,更是笑道:“是,是,小事,小事。” 一旁宋源宝见两人越说越是投契,急道:“前辈,这些人真是要灭我泰山派,刚才这人还要向我师父出手。” 嵬名博与宋仁杰身后,终于有一人忍不住道:“装神弄鬼。”他声音虽轻,人人却都听的清楚。 第三百六十九章 解围陆 嵬名博心中冷哼一声,心道,老夫生平阅人无数,此人精气内敛,外表与常人别无二致,就连老夫也瞧不出他修为深浅,显是已至返璞归真,藏真为凡的境界,分明是难得一见的高手。你们这群废物,当真是有眼无珠。却不阻拦,心道,叫这些蠢货试试他的深浅也好。 宋源宝一旁却是喜道:“前辈,有人诋毁于你。” 那开口说话之人是个三十多岁的黑脸汉子,瞧不出沈放厉害,心中猜疑,忍不住说了出来。 话一出口,自己也是后悔,却听宋源宝立刻就来落井下石,更是吓了一跳,看周围人都瞟着自己,急道:“不是我,不是我。” 沈放却是看也不看他,道:“真是有人要灭你门派么,两个蒙古人的事情怎么不说?” 宋源宝不提防忽然竟有此问,显是心虚,退了一步,道:“前辈息怒,晚辈……”话未出口,人突然倒飞出去,飞出两丈多远,却是双足稳稳落在地上。他一脸惊愕之色,正想开口,突然身子一晃,一屁股坐在地上。灯火之下,一张脸涨的通红。 褚博怀惊道:“手下留情!” 院中鸦雀无声,人人都是惊的呆了。嵬名博斜了宋仁杰一眼,宋仁杰微不可见的摇了摇头。两人看宋源宝面色潮红,便如醉酒一般。 嵬名博心中惊叹莫名,自己与宋仁杰近在迟尺,却无一人瞧见此人出手,功夫更是诡异,用内力将这小辈推出二丈,自己也能办到。但待他双足落地,后劲才发,叫他一屁股坐倒,这份功力却是匪夷所思,实不知如何办到。 宋源宝慢悠悠爬起身来,自己也似不敢相信,看看自己双手,道:“师傅,我没事儿。” 褚博怀松了口气,道:“还不快快赔罪。” 宋源宝想是怕了,不敢上前,反又朝后退了两步,道:“前辈恕罪,晚辈说话不得要领,绝非有意欺瞒。” 蒋绪中自忖见多识广,却也是瞧不出沈放来路,一直沉默不语,此际见情形不对,也是出口道:“此子虽是莽撞,却无恶意,还请勿怪。” 沈放微微点头,道:“蒋长老。” 蒋绪中心中也是一惊,道,他也认识我,为何我却想不起来。 褚博怀道:“这位高人,小徒顽劣,说话不知轻重,但决计不敢扯谎哄骗。我这身后两位确是蒙古人,这位嵬名博先生乃是西夏显贵,这位宋仁杰乃是为金国王爷效命。” 沈放笑道:“西夏人?金国人?还有两个蒙古人,好,好,你们国都太小,容不下尔等了是么。” 嵬名博神色登时一变,西夏自称邦泥定国或是大白高国,以党项人为主,相传是汉朝西羌后裔,早先以拓跋部族最为强大,唐时依附中原,改姓李。 宋天圣十年(1032)李元昊开国,建立西夏,弃李姓,自称嵬名氏。西夏乃边陲小国,长期向宋辽称臣。李元昊一时之杰,接连打败宋辽,才有今日之局面,却也是占了宋辽大战的便宜。 李元昊此后骄纵,强抢儿子老婆,被儿子一刀砍去鼻子,失血而死。西夏也是国力渐衰。宋人败与辽、金,都说打不过,败给西夏,却引为奇耻大辱。多次想破国西夏,虽终未成功,却也叫西夏人心惶惶,便又向金国称臣。 西夏如今夹在宋、金之间,处境也是尴尬。嵬名博也是有识之辈,对天下大势也看的清楚,知道西夏国小贫瘠,实不足以与金、宋抗衡。到了大宋境内,也是一路小心谨慎,不愿生事。听沈放之言,却大有兴师问罪的意思,不由望了望宋仁杰。 宋仁杰轻笑一声,道:“惭愧惭愧,久闻江南人杰地灵,我等有心瞻仰见识,乡野村夫,倒叫阁下见笑。” 沈放道:“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这莲花遍地,莲子清香,心旷神怡,岂会有假。”言语甚是自得。 众人见他语言又变和善,却无人觉得轻松,反是都道此人喜怒无常,当真是好生可怕。 嵬名博心道,我究竟不是此国人士,对中原武林知之不多,不知宋仁杰可是识得。看宋仁杰一眼,见他也是一脸凝重。 沈放看看两人道:“江南的武学也有几分门道,诸位当是也想见识见识。” 嵬名博干咳一声,道:“这个,阁下说笑了。”他心中也是为难,此人话中带刺,看来是想伸手管这闲事,但此人莫测高深,如果敢轻易与他动手,可若就此退却,又如何丢的起这个人。 宋仁杰道:“我等仰慕中原武学之心,如饥似渴,但又岂敢与阁下动手,不如叫这些小辈学上两招。”一指那先前说话的黑脸汉子,道:“乌老九,你出来,让前辈指点你几招。” 嵬名博点点头,心道,这宋仁杰果然是个人精,不错,先看看他路数再说。 那黑脸汉子乌老九脸登时白了,嵬名博两人都不敢出手,他此际是个傻子也瞧出来不对。但宋仁杰有命,他又不敢不听,脚下磨磨蹭蹭,不愿出来。 沈放道:“你放心,我只看看你剑法,不使内力。” 乌老九轻舒口气,上前一步,抱拳道:“多谢前辈,那我也不使内功。” 颜青听的清楚,一声轻笑,恰到好处,跟的是不紧不慢,不疾不徐。 那乌老九面上一红,知道自己又说了句蠢话,好在他一张脸黝黑,红起来旁人也不易察觉,嘴中期期艾艾又说不出话来。 沈放归元剑本在身边,却故意不曾带来。宋源宝上前,解下长剑,拔剑出鞘,双手奉上,道:“前辈,请用此剑。” 沈放摇头道:“不必了。”见墙角几株腊梅,开的正艳,迈步过去,从花树上折了根树枝。大拇指粗细,一折两段,只留三尺余长,枝上还留了一截小枝,几朵小小腊梅黄花,更增雅致,慢慢走回。 众人都知宋源宝一口宝剑“莫问”,乃是神兵利器。这人却是弃之不用,反去折了根梅枝过来,当真是高手风范。乌老九箭在弦上,心知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不如索性光棍些,把心一横,硬着头皮,走上前来。 沈放双脚不丁不八,牢牢站定,道:“你能将我逼退一步,便算你赢了。” 乌老九信心大增,心道,你不使内力,又拿根树枝,我只要逼退你一步,我也练了几十年功夫,难道就这般难么? 心中斗志陡升,抱拳道:“前辈,有僭了!”持剑在手,上前一步,一剑刺出。他不敢无礼,出手七分试探,更有三分留待自保。 沈放见他出手稳健,长剑刺出,剑尖不见一丝晃动,显是下过苦功,使得乃是一路“奔腾剑法”。 这奔腾剑法相传乃是百余年前一位江湖异人所创,剑若奔马,纵横开阖,威势惊人。这位异人生平未曾收徒,临终突发奇想,将这套剑法刻在庐山一个山洞之中,更是放出风声,引众人去看。结果自是在江湖上引出了一场腥风血雨。不久这洞中剑谱就被人毁掉,但拓刻完全的已不知多少,此剑法就此在江湖上流传开来。 但不知何故,从这山洞中传出来的剑法,虽也是刚猛犀利,却不复当年那位江湖异人的威势,众人都是疑心那人故意未留下真传。即便如此,这剑法也是难得的一套上乘武功,又是易得,倒是迅速在江湖中开枝散叶,越传越广。 但这剑法如今在沈放眼里,既慢又散,更是破绽百出。待乌老九手臂将要伸直之际,手中梅枝轻轻一点,正中剑脊,长剑立刻荡开。一触之下,沈放便知此人握剑过紧,手腕僵硬,出手动作必大,随手抬起梅枝,点向乌老九肘间“清冷渊穴”。 乌老九长剑被他梅枝点开,只觉力道不大,心中暗自感激,心道,前辈高人,果然一诺千金,说不用内力就不用内力,这力道比我还差了几分。 长剑圈回,想使一招“长河落日”,剑划半弧,剑锋反抹,正待变招,突然肘间似被什么东西碰到。心中大惊,立刻明白,是对手梅枝点在自己“清冷渊穴”上。 心中一阵冰冷,心道,怎会如此,他怎知我下一招要使什么,可若是不知,那梅枝怎会先在自己破绽处候着,这一下若是真剑,岂不已将我手臂废了。他心中震撼,人也是一呆。 沈放却是不动声色,梅枝一触即收,虚点一记。 这一下电光火石,场上诸人,除了褚博怀、蒋绪中、嵬名博和宋仁杰四人,再无一人看清。 乌老九见沈放梅枝虚点,心中更是感激,暗道,前辈这是给我留脸啊。适才我居然出言不逊,如此心胸,这才是真正的前辈高人。闪身让过这一点,又再出剑攻上。 沈放见他剑招攻来,左边腰腹却是空档,梅枝横扫,又是快了一步,不待乌老九反应,沈放梅枝已经收回。 乌老九这才明白自己招式缺陷所在,当下急急变招,将左腹破绽补住。沈放招招都快上一步,乌老九剑法每个变化都叫他看破,手中梅枝提前一步,直指空门,都是点到即止,待乌老九明白破绽所在,便即换招。 第三百七十章 解围柒 打了片刻,乌老九招招不出沈放所料,破招次次都在乌老九出招之前。 秋白羽半躺在台阶之上,见沈放进来,他也认不出来,此际见沈放使了几招剑法,却是明白过来,喜道:“前辈,是你!哈哈,你们这帮蠢猪,敢点你家大爷“阳关穴”、“神堂穴”、“血海穴”,如今我看你们怎么死!” 诸人凝神观战,不想他突然得意发声,倒都吓了一跳。 嵬名博扫了秋白羽一眼,见他一脸喜色,却又带着七分狞笑,一张脸都变了形状,只道他果然认识来人,今日只怕难以善了,心中顿是一馁。 嵬名博与宋仁杰身后,却不是人人能瞧出巧妙,一人小声道:“此人究竟厉害在何处?我瞧乌老九也未落下风,若是嵬名前辈出手,打败乌老九岂须这么长时间?” 嵬名博听的清楚,只觉这句话如同打自己脸一般,怒道:“闭嘴。”他武功高强,眼力自非寻常人可比。沈放招招在先,牵着乌老九鼻子走,根本未尽全力,倒似提点晚辈练功一般。 不过这乌老九的功夫虽也不弱,但手里这套剑法没什么门槛,中原武林会者甚多,想来这人也是识得,能猜出几招也不是难事。 又斗片刻,乌老九一套剑法使开,剑光霍霍,若大江奔腾,但江河之中,始终一帆高悬,引波携浪,遥遥在前,船头一指,大江立刻转向。 嵬名博神色越发凝重,两人交手,便是同门较量,使得一套功夫,也不可能将每一招都算计清楚。盖因人是活的,遇到钳制先机的敌手,自然是更加求变,寻出乎意料之解。但沈放与乌老九翻翻滚滚已打了三十多招,乌老九没有一招不在预料之中,倒似与沈放商量好的一般。 颜青忍不住低声道:“这两人演练过么?还是他未卜先知?” 褚博怀也低声道:“这乃是‘先之先’的境界,你等好好看着,此乃难得一见。” 宋源宝奇道:“何谓‘先之先’?” 褚博怀凝神观战,却也不愿失了教导弟子的良机,道:“高手相争,势必争先。而这争先又有多重境界。第一便是‘先’,乃是料敌先机,先发制人。再一乃是‘后之先’,敌先动,但看破玄机,后发先至。还有一种最是罕见,称作‘先之先’,乃是在对手出招之前,便料到对手的招数。好比两人说话,你想念一首《登鹳雀楼》,‘后之先’乃是待你‘白日’二字出口,人家知道下句必是‘黄河入海流。’而‘先之先’却是你连‘白日’二字都还未说,人家已经知道你要念《登鹳雀楼》。” 宋源宝道:“那不是蒙的么?” 颜青也是目不转睛,秀眉微蹙,道:“我师傅讲,所谓‘先之先’,其实仍是‘后之先’,只不过更加高明。庸手相争,看招式才知变化;高手相争,看眼、肩、足、腰,便能预判招数。而‘先之先’的超凡高手,却是从你呼吸、肌肉松紧、气息变化,甚至从风的流动,气的变化,都能看出端倪。我看这乌老九武功也不算太差,也知道掩饰眼手去向、肌肉松紧,为何还是一招不漏,被悉数看破?” 褚博怀犹豫道:“你聪明的紧,说的一点不错。只是他何以能招招料敌先机……”停口不语,显是自己心中也没有把握。 一旁蒋绪中也是迟疑不定,忍不住低声道:“莫非他是看‘气’?”他声音不大,自己也没信心。但褚博怀、嵬名博、宋仁杰几人都是耳力不凡。听在耳里,身子都是一震,面上更显凝重。 颜青奇道:“体内内息行走之势?”武林中人,只要练过内家功夫,动手之际,即使不使出内劲,也会依照功法搬运内息,这内息的运转自然在一切外在表征之前。 但人体有皮肤肌肉阻隔,内息又是无形无质,其搬运痕迹岂是寻常人可以看破。这望气之说,武林中尽是传闻,却不曾见人用过。 但此际众人看的清楚,乌老九心思一起,身子未见如何变化,后招已被看破。三十余招过来,招招都是如此。此情此景,已经难以常理推敲。沈放出场又是装足了高人的做派,一时褚博怀、蒋绪中、嵬名博、宋仁杰几人都是狐疑。 蒋绪中“看气”两字一说,众人都是心头一沉。 嵬名博与宋仁杰对视一眼,都是心中骇然,这份本事,就算不是望气,也是洞烛先机,入神入微之境,此人定是绝顶高手无疑。 其实众人都是高看了沈放,沈放连内功都不会,如何能有“看气”这般近乎玄虚的本事。 此际他游刃有余,一来他确实识得这套剑法。二来乌老九心存敬畏,出手一招便信心全无,更是莫名其妙感激沈放,只当是后辈向前辈请教。被沈放一引,自然手中跟着配合。 打到后来,已全然没了自己想法,跟着沈放节奏喂招,早已心神不属,只是他将沈放当了圣人,竟连自己也未察觉。 又斗片刻,一套剑法堪堪使完,乌老九心悦诚服。他与人过招,从未有如此体验,招数总被人先前一步破掉,自己却是欲罢不能,如陷在漩涡之中,脱身不得,只得不断变幻招数。 这一番施为,倒比与人激战几个时辰还累。但这一战却是所得颇多,这位前辈如同将他一套剑法,每一招的破绽弱点都点了出来,只怕就是当年创此剑法之人知道的也没有这等清楚。有了今日所得,虽未必能补上这些破绽,但自己功夫清楚明白,日后对敌,又多了几分把握手段。 后退一步,双手抱拳,恭恭敬敬道:“多谢前辈指点。” 沈放也不言语,看他退下。 宋仁杰干咳一声,道:“阁下剑法如神,当真叫我等大开眼界,此人本事低微,想是不能叫阁下尽兴。”说着却是望望嵬名博,这乌老九是他属下,他那意思自是嵬名博也该遣个人出来。 嵬名博暗骂宋仁杰狡猾,这群人中,就数那乌老九武功最差,上去就是个笑话,这人就当玩耍,但若再派上个差不多的,岂不是大不敬,此人喜怒无常的性子,定要生气。但若派个强手上去,万一真惹恼了他,岂不更是不好收场。 终究不好与宋仁杰争执,况且今日也不能就此罢了,至少也要将他真功夫逼出来看看,略一犹豫,道:“伦岳”。 身后一人应声出列,四十多岁年纪,不高不矮,四方面孔,一脸严肃,走上前来,拱手道:“请。”单手一拂,一道银光亮起,手中已多了一把狭长弯刀。 嵬名博笑道:“伦岳天生不爱说话,可不是对阁下不敬。” 这伦岳是他心腹爱将,乃是党项人。先前乌老九武功据说在中原流传甚广,想是认得,但伦岳武功乃是西夏一宗秘传,西夏都没几个人能识得,此人更是决计不会见过。 只是这伦岳着实不爱说话,行事生硬,不免让人觉得傲慢,嵬名博心思缜密,不愿多事,还是代为辩解一番。 沈放道:“不妨。” 伦岳更不打话,上前一步,刀光一闪,使了招“壁垒森严”,刀光如电,在面前竖起道铜墙铁壁。 众人见他出手,却都是莫名其妙,这“壁垒森严”乃是一招纯防守的刀法,上下飞舞,护住全身,叫敌人无机可乘。只是眼下沈放根本是动也未动,他又何须防守。 孰不知伦岳话不多,功夫见识却是不差,方才沈放与乌老九相斗,乌老九剑法诸般破绽,无一逃的过去。他自忖自身刀法虽较乌老九为强,却远非无懈可击,在此人面前,若是贸然进攻,只怕下场也是一般。索性以退为进,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沈放缓缓举起梅枝,突然一枝点出。伦岳虽是虚防,却半点不敢大意,也是全力施为,刀光最盛之时,突然一根梅枝伸了过来,恰从刀缝中穿过,径直点向自己喉头。 众人瞧的清楚,有几人忍不住都是一声惊呼。伦岳刀法声势不凡,守的严丝合缝,众人都到沈放也会以不变应万变,待他自己这招使完,谁知沈放随手一指,这森严壁垒便被捅了个大窟窿。 伦岳却是更惊,自己刀法之中,最擅防御的一招,在对手面前竟如纸糊的一般。不错,看似刀光最密处,正是这一招最弱的所在,但即便有人看破,又有几个敢把手伸向其中! 伦岳不及思索,只得退了一步,却见沈放手臂轻摇,手中梅枝微颤。 伦岳后足点地,见沈放站在原地,手中梅枝乱颤。心下一愣,随即恍然,此人不屑追来,是以隔空演示剑法,这是考教自己来了。 凝神看沈放剑法,却只见梅枝摇曳,根本不知他要攻向哪里。伦岳弯刀在身前划个弧,又后退半步,弓步捧刀,乃是守中带攻的一招。 沈放本是随手一试,却不想伦岳真的遥遥相应,心中不由也是一喜,自己手中毕竟只是一根树枝,先前与乌老九相斗,自己占尽上风,根本不与他长剑相碰,自是无碍。但这伦岳武功远非乌老九可比,看刀上劲道也是不俗,如此隔空相斗,倒是正中下怀。见他“怀中抱月”,重心压的极低,当即梅枝一挑,攻他前胸。 第三百七十一章 解围捌 伦岳见他梅枝扬起,顿觉胸前一紧,此人出手当真是如羚羊挂角,不着痕迹,变招之快,着实是匪夷所思,眼到手起,手起剑到,更无一丝半点的多余动作,举手投足,行云流水一般。 身形一展,连转几个圈子,借势已闪到一旁,反借机拉近了一步,正待出手反击。却见沈放身子早已侧过,仍是正对自己,手中梅枝已经垂下,却是摇了摇头。 伦岳一怔,随即醒悟,自己这招“扶摇龙卷”,连续旋转,刀斩四面八方,乃是以少敌多的妙招。自己想凭此招绕到敌人侧方,却忘了对手剑法何等之快,自己身子旋转,难免背部朝向对手。对手一剑刺来,自己岂不是看也看不到。只觉背心一阵冷汗,连退两步,这才挥刀斜劈。 沈放梅枝一横一抹,随即直直一点。伦岳刀左右连劈,脚下却又退了一步。 此际两人较量已完全落入沈放掌握,他如今对剑法的领悟之强,已不在江湖大家之下。如此比试,只需具备其形,将他劲力不足这块短板反是遮掩了。他手中梅枝又是轻巧,更是使得圆转自如。 又斗数招,沈放只觉从心所欲,这些日子的积淀喷薄而出,一指一划,皆是深得剑法精粹,妙招层出不穷。 伦岳面上已露惊惶之色,出手早跟不上沈放变化,若是当面较量,早已中剑认输。此际勉力支撑,处处慢上一拍,额头已是大汗淋漓。 众人见场上两人之间距离越打越远,沈放随手一指一划,伦岳就是一通手忙脚乱,接上两招,就要后退一步。 两人哪里像是比武,倒似是演皮影戏一般。 褚博怀、蒋绪中、嵬名博和宋仁杰四人个个面色严峻,已无人再去看伦岳,眼睛都盯在沈放手中梅枝之上,一瞬不瞬。 蒋绪中忍不住低声道:“这位究竟何人?” 褚博怀也是疑惑,他见多识广,却也认不出沈放来路,摇头道:“我也不知。” 场上两人手上不停,越打越快。伦岳只觉对手使得越来越不似剑法,反如同拆开来的一个一个架势,毫无修饰,每一刺,一点,一击,都是恰到好处,直指自己软肋。 他已竭尽全力,将自己十二分的功夫都使了出来,但不要说反击,连抵挡也是抵挡不住。 突然“砰”的一声响,后心一震,这才惊觉,自己竟已退到了围墙之下,再看沈放,离自己已有四丈之遥。 伦岳深吸一口气,先前他一步一步远离,但沈放身形在面前却是越来越大,似是退的越远,越觉剑意逼人,叫他连距离也模糊了。想通此节,更觉佩服的五体投地。 沈放道:“你行事过于求稳,刀乃百兵之王,王者之风,有仁有义、唯猛唯勇,你倒是缺了一个勇字。” 伦岳耳中听的真切,若醍醐灌顶,沉默不语,良久方道:“是,是。” 他多年之前,与人一场重要比斗,占尽优势之下,反中了对手圈套,败北之后,声名大损。由此留下病根,出手诸多顾忌,只求安稳,武功不进反退。 他这心病自然也有不少人看出,对他讲了,却是将信将疑,不能改过,要知谨慎与胆怯有时不过一线之隔,便是他自己也未必分的清楚。 如今听沈放寥寥数语,却是死心塌地,决意立刻就改。抱拳恭声道:“多谢前辈赐教。”背身一步步退回,腰始终躬着,不敢抬起。 沈放手臂微抬,看看手中梅枝,他两仗打完,连枝上梅花也未震落一朵。沈放自然不是去看梅花,先前两战,他也是受益良多,愈觉那古法实是玄妙之极。 他如今还做不到信手拈来,都是奇妙新招,但过往所学的一些精髓,却已渐渐融会贯通,开始自成一格。 一旁嵬名博正听沈放与伦岳说话,宋仁杰悄悄走近,低声道:“先前你我太求稳妥,反被褚博怀唬住。如今看来,褚博怀伤势未愈,根本无力出手。嵬名兄,你若能拦下此人片刻,我来挡住蒋绪中,其余人都不足虑,一拥而上,杀了两个蒙古人就走,此事也算成了。” 嵬名博眉头微皱,道:“此人武功深不可测,我只怕也是难敌。” 宋仁杰道:“不妨先试上一试。” 嵬名博心中恼怒,暗道,老夫岂是你好指使的么,若不是你身后那位,我岂能容你猖狂。口中却道:“即便我能挡下一时半刻,但真杀了这两人,此人一怒之下,下面这些人可当不住他一击。” 宋仁杰道:“无亲无故,怎会因两个蒙古人大动干戈。得手后就叫他们先走,你我自保当无问题。” 嵬名博道:“这可说不准,我越看此人,越觉得不是个讲道理的。”沈放对乌老九和伦岳太过友善,反叫嵬名博这老江湖疑神疑鬼起来。 宋仁杰也是面色一僵,显是与嵬名博存了一般看法,江湖怪人无数,越是看着好说话,发起脾气来越是可怕。咬咬牙,还是道:“试试再说,事后嵬名兄只要回去西夏,谁又能奈何你。” 嵬名博心中更恼,道,好你个宋仁杰,当真以为我不知道你心思么,你要立这个功劳,我可不会奉陪。面上却是微微一笑,抱拳对沈放道:“阁下武学,当真是叹为观止,阁下一直是左手使剑么?” 沈放摇头道:“这右手倒真是许久没有用过了。” 嵬名博心道,果然如此!沈放右手不便,一直垂在身侧,甚少动作,他只道是高人脾性,故意只用一手,心中又添了几分小心,道:“我西夏小国寡民,短见薄识,今日得见高贤,实是大开眼界。在下有一不情之请,不知阁下可能答应?” 沈放知此人才是真正高手,兼且主事之人,对上他自己可是没有半点把握。先前嵬名博与宋仁杰两人密谋,却也没逃过沈放眼睛,知道两人必是商量了什么阴谋诡计,但眼下也没别的办法,只能先混着再说。道:“有话直说,莫绕圈子。” 嵬名博道:“在下想请阁下演练一招剑法,叫我等开开眼界,回去见到故人,也好吹嘘一二。” 他如何不知宋仁杰诡计,如他这等身份的高手,若说“请赐教”,那就是摆明了要跟别人动手翻脸,岂是什么试试而已。沈放之前,连斗两人,却连一招真正剑法也未展露。自己言下之意,也是清楚,不愿与你动手,只求你露手真正功夫,就看此人卖不卖这个人情。 沈放心中却是暗喜,抬眼朝嵬名博看去。 嵬名博见他一双眼冷若冰霜,如少年般清澈,却又如耄耋老人般深邃。心道,坏了,不想还是惹恼了此人,哎,我再谨慎言辞,此等人物听在耳里,何尝不是挑拨寻衅。 正想出言缓和两句,突听沈放长叹一声,道:“哎,罢了,能少杀一人,还当少杀一人。”慢慢举起梅枝,那梅枝一点点抬起,枝上梅花突然一颤,花瓣齐齐绽开。 沈放脚下一晃,手中梅枝刺出。梅枝慢慢弹出,枝上花瓣开到最盛,突然一片片散开,花瓣却不落地,飘舞在梅枝上下,随风浮动。片刻那花瓣汇成一条游龙,绕着梅枝飞舞,如同活了一般。 沈放出招并不快,似是要众人看个清楚。他手臂已经完全伸开,那花龙张牙舞爪,似欲要冲天而起。但梅枝轻柔,轻转挪移之间,将那花龙牢牢束缚在其中。 众人目瞪口呆,只见沈放手臂轻挥,片片飞花似有了生命一般,上下盘旋飞舞。突然一顿,那游龙终于脱了束缚,冲天而起。在空中盘旋一圈,俯身冲下,未到地面,突然散作片片飞红,慢慢落下。 沈放梅枝已经收回,一招使完,院中鸦雀无声。 好半天功夫,嵬名博颤声道:“这一招叫做什么?” 沈放道:“天地囚笼。” 他这一段时日在流民营中,目睹无数的生离死别,创伤病痛,心中激愤悲切,压抑无助,诸般心思堆积在一起,终于又创出这一招意境剑法。 他放慢剑速,梅枝又是轻巧,若非如此,左手只怕也使不出这招,但旁人只道他是故意如此,要叫众人看的清楚。 嵬名博连连点头,随即拱手道:“受教了,多谢前辈赐教。”他再不敢托大,开口改称前辈,恭恭敬敬退了两步,这才转过身来,对褚博怀也是拱手为礼,道:“褚掌门,多有得罪。” 褚博怀拱手还礼,道:“好说好说。” 嵬名博又看看宋源宝,道:“小元宝,你考虑的如何,我西夏国的公主可是漂亮的很,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 宋源宝笑嘻嘻道:“好,等我哪天有空了,一定亲眼去看一看,你是不是说大话骗我。” 嵬名博微微一笑,转身便走。身后伦岳带着六人,齐齐上前一步,朝沈放一躬为礼,跟着出了院子,转眼不见了踪迹。 蒋绪中呵呵一笑,望向宋仁杰,道:“宋兄,再见该当何日?” 宋仁杰偷眼看了沈放几眼,突然哈哈一笑,道:“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拱手朝众人团团一揖,带着剩余几人,跟着去了。 眼见一群人转眼走的干净,沈放这才长舒口气。院中却是一片死寂,他高深莫测的功夫着实惊住了众人,谁也不敢先行开口。 宋源宝笑嘻嘻晃上前来,笑道:“我演的不错吧。” 沈放伸手摘下脸上面具,回复自己声音,道:“不错,只比我差了那么一点点。”转向褚博怀与蒋绪中道:“晚辈沈放,见过两位前辈,先前多有冒犯,还乞恕罪。” 褚博怀与蒋绪中两人目瞪口呆。 第三百七十二章 工学壹 感谢背水和念昔两位,有两个人看了,好开心!! 褚博怀与蒋绪中见面具之下,一张年纪之极的苍白削瘦面孔。两人大睁双目,真如白日见了鬼一般。 这人可以作假,那滔天剑意可是做不得假。 也难怪两人震惊,沈放得《天地无情极》之助,被金锁爷孙之死相激,意外使出“金锁”一剑,开启了一扇直指剑道巅峰的大门。 他又是至情至性之人,一番磨砺之下,所创剑法已颇有意境神韵,对剑道领悟之深,已是登堂入室。 武林之中,勤修内力的天才屡见不鲜,但年纪轻轻能将剑法练到如此田地的,着实是数百年也出不了一个。 蒋绪中惊道:“是你!”随即连连摇头,一时说不出话来,好半天方接道:“想不到,想不到,岂只是何长老,我跟帮主可也都看走了眼啊。” 褚博怀也是目瞪口呆,实想不到沈放竟是如此年轻。 秋白羽一旁见无人理会自己,急道:“前辈,前辈,救我,救我,我被人点了穴道。” 蒋绪中上前解了秋白羽穴道,众人回到厅中,颜青望望沈放,实是不敢相信,低声道:“小元宝,你找的这是什么人?” 秋白羽在一旁道:“颜姑娘,前辈这也不是真面目。” 颜青如梦初醒,道:“原来如此,我说他这么厉害,原来不是年轻人。” 宋源宝道:“别理这个傻子,沈大哥,这回多谢你了。喂,你,还不快过来谢谢人家,哎,怎么这么不懂事的呢。” 那两个身材高大的蒙古人一起上前来,其中年轻那个大声道:“好汉子,你,本事高,有,有这么高!”举起大拇指,朝沈放直晃,随即张开双臂,双掌比划,拉开三尺有余,觉得不够,又拉开尺把。 沈放方才进来之时,正好看到这两人挺身而出,虽立刻就被颜青骂了回去,却显是性格豪爽,敢作敢当的汉子。抱拳道:“你们也是好汉子。” 那年轻人大喜,拍拍胸膛,道:“我,术赤。你,什么?我们兄弟,安答!” 沈放这句却没听懂,就见宋源宝一巴掌打在那年轻人头上,道:“又发什么羊角疯,见人就要结拜,安答,安答,安你个头答!这次老子是亏大了,鬼知道我哪根筋不对,竟然上了你的贼船。” 那年轻人将宋源宝一把搂住,道:“你,好兄弟,逃走了,又回来,义厚云天。” 他汉话实在不怎样,好容易学个成语,又觉得薄字不是好词,自作主张,硬改了个词出来。 宋源宝道:“少废话,义薄云天个屁,我救你就是为了钱!钱!钱知道吗,金子银子,你回去以后,黄金白银,抓紧一车一车的拉过来。” 沈放这才明白安答应是兄弟之意,那人是想要与他结拜,笑着看两人胡闹,对褚博怀道:“褚掌门,这两位是?” 褚博怀笑道:“这个是术赤,乃是蒙古铁木真的长子,这个是速不台,乃是铁木真帐下的百夫长。” 术赤乃是铁木真长子,出生前母亲曾为蔑儿乞惕部所掠,后救归,分娩于途,故名“术赤”,为“不速之客”之意。他也因此被人讥笑不是铁木真亲生。 速不台乃是一勇将,与哲别、者勒蔑、忽必来并称“四勇”,天生神力,又有“巴特尔”之称。在蒙语中巴特尔乃是勇士之意。 沈放微微一怔,他倒也听过铁木真大名,那日偷听钱象祖与彭惟简说话,还提及此人,却不料自己竟然这么快就遇到了他儿子。奇道:“褚掌门如何和他们一起,还跑到江南来了?” 褚博怀长叹一声,道:“说来话长。” 原来当然褚博怀带着宋源宝,与萧平安等人作别,一路向北,又到成都,打算自金牛道入陕,回去泰山。 却不料刚出成都,入了金牛道,就遇到有人围攻术赤两人。宋源宝路见不平,当即出手相助。 围攻几人武功倒也不高,被宋源宝打散。术赤两人自是千恩万谢,说自己两个是贩马的,结果在此遇到强盗。 褚博怀也未疑心,如今世道不太平,这种事实也寻常。那金牛道险峻,又只有一条道,便带着两人同行。 谁知没过多久,就有人追来,连着打跑了两拨,来人武功却是越来越高。褚博怀这才知道事情不对,喝问之下,术赤两人才说了实话。 原来一年之前,天庆十年(1203),铁木真大破漠北的克烈部。到了今年,整个克烈部都被铁木真吞并,其首领脱斡在乃蛮边界被杀,其子桑昆逃奔西夏。 铁木真本着斩草除根之念,派术赤和速不台带人出使西夏,请西夏交出桑昆。 克烈部在蒙古最南端,长期与西夏交好。但如今铁木真几已横扫草原,势力越来越大。名为派使者来求,实则逼迫。 西夏一见蒙古使者,自然知道其意,有心交出桑昆。谁知此时金国的使者跟着到了西夏,说道,脱斡乃是金国钦定的王汗,其子也在金国受封,蒙古乃是犯上作乱,要西夏当即杀了蒙古使臣。 西夏畏惧蒙古,却更怕金国,当即便要从命下手。 速不台年纪虽不大,却是久经沙场的宿将,嗅觉敏锐,一早觉察不妙,带着术赤等人逃走。仗着弓箭犀利,勇猛骁勇,竟一路逃到了大宋境内。身边随从却也是死伤殆尽,莫不是遇到褚博怀师徒,想也是没有幸理。 褚博怀知晓来龙去脉之后,心中却是动了心思,想有蒙古钳制金国,对大宋却是十分有利。 听到这里,术赤也是连拍胸脯,道,金人都不是东西南北,蒙古人也恨金人,待他回去,一定全力劝说,叫铁木真相助宋国攻金。 蒋绪中插口道:“你们或许还不知,刚刚传来的消息,你父亲要在斡难河(今鄂嫩河)源头召开大会,会上各部族要为你父亲上尊号‘成吉思汗’,你这老爹要做蒙古皇帝了。”蒙古不叫皇帝,乃是称为大汗。 术赤又惊又喜,道:“真的么!” 蒋绪中道:“不会有假,典礼正在筹备,听说还邀请了我朝前去观礼。” 一旁速不台汉话说的不好,听也只能听懂一半,听到“成吉思汗”四字,急忙追问。 术赤用蒙古话对他说了。速不台欢呼一声,高叫道:“成吉思汗,成吉思汗!阿古伊和!阿古伊和!”起身就要跳舞。被宋源宝跳起来,一巴掌打在头上。 阿古伊和在蒙古语中是伟大之意,蒙古人爱歌舞,心情激动之下,都爱载歌载舞,表达心情。 蒋绪中随口一说,褚博怀却是大动神色。蒋绪中与沈放等人都未到过蒙古,只知是个落后的游牧部族,草场之地。褚博怀却是亲自去过草原,见识过蒙古骑兵的骁勇。 如今铁木真统一各部族,自己这一宝压下去,赚的可太大了。蒙古大军战力之强,绝不在金国骑兵之下,若真能与大宋联手,何愁金国不灭。 收敛心情,褚博怀接着叙说。他既有心相助,当即就辨明了形势,事发仓促,金国想是人手调集不及,所以早先追来的多是西夏人。但看这形势,追来之人武功越来越高,显是对方也知道事情有变。 要回蒙古,自然是从西夏过去最近,次者绕路从金国而过。但眼下金人和西夏联手,两国境内都难通行。褚博怀左思右想,索性退回大宋境内,转道向西,打算先入吐蕃,再去西辽,绕一个圈子,从西辽回去蒙古。 谁知他算盘打的不好,心思被人猜个正着,刚入吐蕃便被敌人围堵。虽打退了敌人,褚博怀却不敢继续西进。 吐蕃王朝乃是xz历史上第一个有明确史料记载的政权,长期依附唐朝。八四二年,奴隶起义造反,推翻了吐蕃王朝,此后数百年,直到元朝统一,xz一地始终是群雄割据,无王无赞普的混乱局面。 吐蕃王朝虽灭,但宋元明时期,百姓仍一直称此处为吐蕃。吐蕃北与西夏、西辽相接,东与宋国相连。这几个势力都压他一头,对谁也不敢得罪。 但褚博怀一群人进入吐蕃,立刻被人围攻,显是当地的领主已得了消息,屈从于金人淫威或是利诱之下。 吐蕃也是以部族为群,领主与寺庙把持绝对权力,以下的百姓刚刚摘下奴隶的帽子,又跟农牧奴攀上了亲戚,根本无自由可言。 在吐蕃一地,若是此间领主与你为敌,那是寸步难行,连口吃喝也找不到。吐蕃又是气候地理恶劣。无奈之下,褚博怀又带着众人退回大宋境内。 褚博怀带着众人一路向东,既然西边此路不通,索性直下江南,打算寻丐帮相助。有丐帮出手,带着两人穿越金国,再回蒙古也是不难。 身后敌人自是紧追不舍,很快嵬名博与宋仁杰两人相继现身。褚博怀武功在两人之上,却也不敢力敌,只能不断逃窜。 第三百七十三章 工学贰 好在他先前刚刚走过一遍入川之路,仗着道路熟悉,一路将敌人甩在身后。 说到这宋仁杰,便是城府如褚博怀,也是压不住怒火,痛斥了几句。 原来此人常居山东,颇有侠名,与褚博怀也是旧识,交情也还过得去。谁知画龙画虎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此人竟是口蜜腹剑,早就暗中投靠了金人,实是十足的阴险小人。 此番褚博怀险险上当,反是多亏宋源宝抢先瞧出端倪,未中此人暗算。 宋源宝得意洋洋,插口道:“他突然冒出来,假惺惺帮咱们对付西夏人,我就瞧出不对。颜师姐,你知道么,咱们在泰安城初见,我跟师傅在饭馆被人算计,也是这个混蛋暗中指使。” 褚博怀点点头,道:“这次倒真是多亏你机灵。”继续又往下说。 一行人逃出很远,但宋仁杰和嵬名博两人也是厉害,一路都不曾落下。更是多次追近,逼的褚博怀交手。 好在西夏在此事上也有二心,国中人虽惧怕金人,但也不愿与蒙古人结下生死仇恨。而这一路之上,日夜不停,接连恶战,宋源宝竟是意外破障成功。 他十五岁破障,如此成就,江湖多年已是未见,当真是一块璞玉。更是聪明伶俐,精灵古怪,泰山派又是式微。 嵬名博却是起了别样心思,三番五次鼓动宋源宝改弦更张,离了泰山派,跟他回西夏去。他心思一多,一路更是频频放水。 到了ez,却巧遇了颜青和秋白羽两人。褚博怀没有明说,但沈放也瞧出端倪,定是这个秋白羽瞧上了颜青,跟在后面纠缠不清。这颜青却似很讨厌此人,半点好脸色也不给。 虽多了两人相助,但颜青和秋白羽武功都是有限,本该也是帮不上大忙。谁知颜大小姐有的是钱,更是熟门熟路,一路不怕花费,遇站换马,遇水买船,白花花的银子砸下去,竟转眼将嵬名博一伙甩的踪影全无。 褚博怀知晓丐帮史嘲风来了临安,当下也赶往临安。临安在望,褚博怀这一路奔波,从嘉泰四年生生的跑到了开禧元年,又是四千多里,眼见胜利在望。 在临安城外,突然遇袭。其中一个老妪,武功极高,与褚博怀一番激斗,竟是两败俱伤。 幸好蒋绪中带丐帮弟子前来接应,才知袭击之人,竟是魔教余孽。那与褚博怀相搏双双受伤的老妪,名叫熊婆婆,竟是魔教当年的三大法王之一。 沈放对此倒不惊奇,那彭惟简与宋仁杰必是认得,他派人出手,也是意料之中。 褚博怀受伤不轻,只好进临安城休养。好在丐帮到了之后,魔教余党也不敢明目张胆的现身。 魔教灭后,余党也是众矢之的,因曾经的魔教与中原武林仇恨太深,但凡有魔教余党出现,不管认识不认识的武林同道,都要守望相助,群起诛之,此已是约定俗成。 史嘲风与几位长老前些日子已离了临安,如今蒋绪中传了消息,急急赶回。谁知史嘲风未到,反是嵬名博与宋仁杰抢先一步,找上门来。 若不是宋源宝机灵,见势不妙,就越窗逃走,寻了沈放前来帮忙,今日众人即便无事,这术赤和速不台也定是不保。 沈放听罢,也是唏嘘不已。褚博怀师徒救人于厄,千里不弃,其中辛苦险阻,可想而知,这才是真正侠士所为。 看褚博怀仙风道骨,浩然正气,更教他肃然起敬,道:“不知褚掌门伤势如何,我这里有一瓶‘复血易筋丸’,不知合用不合用?” 那日封万里给了他两瓶伤药,他只用了一瓶,发觉对手臂并无帮助,剩了一瓶就一直放着。 颜青闻言大喜,道:“‘复血易筋丸’么,太好了!咱们自己配的这些药实在太差,若有此药,褚掌门你伤早就好了。” 沈放当即取了药瓶出来,双手奉上。 褚博怀摇头道:“此乃恒山派秘药,配制不易,恒山弟子手中都是不多,价值千金,实在是太过贵重。” 颜青道:“又不白要他的,多少钱,我给便是。” 沈放心念一动,他也知此药价值不菲,但听褚博怀一说,只怕自己还是小瞧了这两个小瓶,不想封万里手笔如此之大。笑道:“我也是平白得来,不算什么,与褚掌门侠义相比,这一瓶药算的什么。” 褚博怀呵呵一笑,道:“如此老道就厚颜领情了。我也不须这么多,这一瓶满的十二颗,我留下六颗便是足用。” 沈放更觉这泰山掌门端的是心胸坦荡,丝毫无有作伪,更增敬意,又取个小瓶,装了六颗丹药,仍是双手奉上。 这次褚博怀坦然接过。 沈放道:“可还需晚辈做些什么?” 蒋绪中笑道:“不必了,魔教中人不敢明目张胆的出来招摇,明日帮主就会带着两位长老赶到,有我等护送,这两人回去蒙古,当无大碍。今晚已承了你的大情,若接下来还要靠你,我们这两张老脸可朝哪里去搁。” 众人都是一笑,闲聊几句,沈放也将自己的一些见闻说了,特别说到衡山派要点苍、天台三派会盟之事。 褚博怀果然惊讶,道:“这江忘亭我倒是未曾见过,但他刚刚继任掌门,就如此大动作,未免操之过急了一些吧。” 蒋绪中道:“如今我朝与金国之战,一触即发,武林中玄天宗四处扩张,就连魔教也有死灰复燃之象。我倒觉得天下乱象,不出两年,必有大乱。在此之前,未雨绸缪,倒也算不得急躁。” 沈放突然想起一事,道:“对了,那简云与玄天宗也有勾结。”彭惟简对外仍是叫自己简云,当日在林府,大荒落与谢疏桐动手,显是为了帮道衍胥苍双遮掩。 这些事情他也曾说与史嘲风知道,想来丐帮应该也是清楚,除了魔教余孽,可是还有这颗棋子好用。 蒋绪中道:“此事我等早有预料,那简云确与玄天宗有勾连,不过也只是彼此利用而已。” 沈放点点头,既然丐帮不曾遗漏,想也有对策,也不追问。却未留意一旁秋白羽脸色有些尴尬。 蒋绪中叹道:“我倒是不曾想,你剑法竟是如此之高。”微微一顿,道:“你这右手?” 沈放右手仍是运转不灵,适才比武之时,众人只道他是高人脾性,故意只用一手。此际简单几个动作,反叫褚博怀看出毛病。 沈放不愿多谈此事,只是道:“受了些伤,还需养些时日。” 褚博怀点点头,也不追问,道:“你最后一招剑法,老道也不敢评说,但看你之前的剑法,似有古剑术的影子。” 沈放恭敬道:“是,晚辈隐约摸到点门路,还请前辈斧正。” 褚博怀沉默片刻,道:“我等一行自成都至此,辗转四千余里。可若是鸟儿从此飞去,两地不过三千里。但这脚下之路,有高山大湖、田地村庄、大树屋舍,哪里有一条直线给你走?” 顿了一顿,看沈放一眼,道:“最快未必就是最好,人生为达目的,有时候可必须走些弯路,可你若留心去看,这路上处处都有风景。” 沈放细想褚博怀之语,似有深意,一时也不能完全领悟,当下牢牢记住,拱手道:“晚辈受教了。” 褚博怀摆手道:“莫要多礼,你年纪轻轻,有此成就,当真是天纵奇才,日后成就远在老道之上。” 宋源宝忍不住道:“比萧大哥还厉害么?” 褚博怀笑道:“你萧大哥沉稳坚韧,也不是凡俗。你可要踏踏实实,知难而上,若在偷懒躲滑,这两个人你一辈子也追不上。” 一旁秋白羽脸色阴沉,狠狠瞪了宋源宝一眼。 当晚沈放仍回古庙,今日他使了一招“天地囚笼”,虽未拿剑,手臂还是有些不适,想了几招剑法,便沉沉睡去。 次日一早,还未睡醒,便有一大汉寻来,见了沈放恭恭敬敬。一问之下,却是毛彪派来,说铁掌帮与玄天宗已定了和谈之日,就在三日之后。 沈放也觉意外,这几日他多有留意,临安城中,两派仍是纷争不断,时有械斗死伤,本想这和谈还需时日,不想这么快就有了动静,随口问道:“是玄天宗先提的么?” 那大汉啐了一口,道:“呸,那鸟教当的什么事,岂容他说和。乃是临安城中的商贾名人,还有朝廷中人居中撮合。” 沈放点了点头,想是这两派死斗不休,搅的临安乌烟瘴气,终于有人出来说话。 三日后未时时分,沈放来至一处大宅,到了地方,才发觉此处竟是林家的一处别院。 报毛彪名号,有人引沈放进了宅子,穿过几重院落,来到一处大堂之上。那大堂气势恢宏,便与林家寿宴的大厅相比也是毫不逊色。 沈放因在流民营与人医治,稍有耽搁,来的晚了,此际堂上已是坐满了人。铁掌帮居左,玄天宗居右,中间则是此次撮合的临安各路的紧要人物。 第三百七十四章 工学叁 铁掌帮与玄天宗都是不多不少来了二十人,反是说和的人最多,形形色色,足有四五十人。 铁掌帮自是以副帮主霍稚权为首,另有三位长老,毛彪坐在最外侧,这边仅这五人坐着,其余人都站在身后。几日不见,毛彪胡子拉碴,更显委顿。 玄天宗一边最前排也是坐了五人,沈放一眼便看到大荒落,仍是白色面具遮面,一身绛紫长裙,端坐椅上。 她身侧一人,须发皆白,一身青袍,面上也是一个青色面具,将面目挡的严实。面具下沿刻着一条小小青龙,竟又是一位玄天宗的特使,更是四使之首的东方使辰龙执徐。此人居中而坐,峥嵘轩峻,气势逼人。 邓飞坐在末位,其余两人都是五十多岁,一高一胖,沈放却是一个不识。 而大荒落身后,又有两个熟悉面孔,竟是前些日子见过的栾星回和栾星来兄弟。栾星来仍是一脸倨傲之色,顾盼张扬。 沈放对此两人印象不佳,此际又多看了栾星回两眼,只见他身边之人都不敢与他靠的太近,虽是面带微笑,骨子里却也有一股冷傲之气。 居中前排也是五张座椅,五个人中,沈放竟是认识三人。 林醒沐乃是商界巨擘,此处又是他的产业,自然有个座位,乃是在左边最边上。 右侧最后一人也是熟人,乃是灵隐寺住持慧深大师,此际仍是一副高僧模样,巍然高坐。 林醒沐身侧一人,耄耋之年,仍是精神矍铄,乃是绍兴的金算盘周启泰,也是沈放旧识。此人倒是酷爱与人说和,当日听风阁初见,也是做了玄天宗的说客。 居中而坐,却是个面沉似水的老人,一身便服,却遮不住一身官威,其身侧几条大汉,团团护卫,想是朝中大员。 另一人也是花甲老翁,一双眼精光湛然,想也是武林中成名的高手。 这排人身后,除了临安各行各业的一些头面人物,多半也都是江湖中人。 沈放看了片刻,也挤到居中人群之中,寻了个大个子,躲在他身后。他先前未曾想到,进来看见大荒落才突然想起,自己与玄天宗结下梁子,还被挂上了什么铜榜,还是谨慎小心些好。 此际林醒沐正自说话,说的自是一些场面上的虚话,把铁掌帮和玄天宗都夸了一夸,什么英雄侠义,为国分忧,为民解难,都用上了。听的身侧那中年人不住皱眉,忍不住咳嗽一声。 林醒沐会意,又说几句,话锋一转,道:“两派都是声名远播,只是一山不容二虎,这临安城的买卖还请两派早些有个定论。” 毛彪身侧一人开口道:“还有什么说的?这临安府的买卖向来是我铁掌帮掌管,岂容他人染指,你教无端滋衅,还是速速退出临安才是。”这人年过花甲,声如洪钟,正是铁掌帮大长老落花流水罗南烈。 对面邓飞接道:“阁下无端杀我教中堂主,此仇岂能善罢甘休。你等需向我教赔罪,还需让出这临安城的买卖。” 罗南烈冷笑道:“贵教好厚的面皮,技不如人,不知自耻,反要索赔,江湖人的脸面,可都被你们丢尽了。” 邓飞身后一人怒道:“放屁,分明是你这老贼背后下手暗算,你个老不死的岂是家父对手!”此人身着生麻衣,手持哭丧棒,头缠白带,一望便知乃是死者至亲。 罗南烈身后一人也是骂道:“冉丑杰,放你娘的臭狗屁,我家长老一对一,赢的光明正大。你那短命老爹自己没用,怨的谁来!” 那服丧男子乃是冉雄飞的长子,本名冉俊杰,听他辱骂亡父,怒不可遏,就要冲出来动手,却被身旁人阻住。身旁人虽不让他动手,却帮着破口大骂。 铁掌帮也毫不示弱,反唇相讥,大厅之上,登时吵作一团。 居中人群中那老者一拍身旁茶几,怒道:“成何体统!成何体统!” 身旁一人低声笑道:“可了不得,咱们丁大人生气了。” 沈放也低声道:“这位何人?” 旁边那人道:“乃是新任的临安知府,姓丁名常任。嘿嘿,看这位常任能任多久。” 南宋立国一百五十余年,有确切记载的知临安府也超过了一百五十人,平均任职不到一年,走马灯似的换个不停。 临安府皇亲国戚,朝中大臣,贵胄权贵,比比皆是,这临安知府着实不好当。那人想也是门清,故意拿丁常任名字打趣。 周启泰打圆场道:“正是,正是,诸位稍安勿躁,还是说正事要紧。” 邓飞道:“冉堂主乃是我教肱骨,这临安城的买卖,你们必须交出来。” 罗南烈道:“有本事自己来拿!” 冉俊杰道:“还要你这老狗赔命!” 罗南烈身后一人道:“臭小子,老子连你一道宰了。” 众人越说越乱,全无半点商量的意思。而两派的首脑,铁掌帮霍稚权和玄天宗大荒落、执徐,这三人却都是一言不发。执徐微闭双目,连眼皮也不动一下,似是睡着了一般。 居中调停的五人,除了居中的丁常任,也无一人作声,任两派争吵不休。 丁常任发了通火,却也无人听他。 沈放想起毛彪酒馆中所言,眼下这两派胜负未分,被旁人撮合硬坐到一起,显是谁也没有真谈的意思。 又过盏茶功夫,堂上仍是一团乱麻,沈放忽然越众而出,道:“在下有一言。” 大荒落身后,栾星来当即一声冷笑,道:“你算个什么东西!这里岂是你说话的地方。”他在屋顶观战之际,本想偷袭沈放,却是吃了个亏,记恨在心,适才自沈放进门,就一眼盯上了他。 堂上众人见沈放突然出声,除了大荒落、毛彪、林醒沐等寥寥数人,多半都不知他来路,见他年纪轻轻,貌不惊人。居中一群人中,也有人出声道:“正是,哪来的毛头小子,在这里想出风头!” 毛彪冷哼一声,对栾星来道:“你又是个什么东西,这里又岂是你说话的地方!”他装作不识沈放,但对方既然是玄天宗阵营,他如何针对也不算错。 栾星来嘿嘿一声,道:“两位尊使,不知在下可有说话的权利?” 身前大荒落轻描淡写道:“阁下是我玄天宗的贵客,既然请二位前来,自是要一闻高见。”进来至此,还是大荒落首次发声。 她话一出口,众人大是惊疑,都朝栾星来兄弟身上看去,对沈放倒是少了关注。 眼下堂上铁掌帮和玄天宗一左一右,中立的人都在中间。今日两家和谈,事关重大,一般角色便是想进也进不来。霍稚权与大荒落、执徐身后,都是帮教中核心人物。 沈放即便是凭毛彪的关系混进来,也只能站在中间人群之中。但听大荒落所言,这栾星来、栾星回兄弟并非玄天宗之人,两人年纪轻轻,站在最前面,大荒落更称两人为贵客,想是来历非凡。不由都对两人有了好奇之心。 栾星来面露得意之色,道:“在下有没有资格说话,想是诸位都知道了?”笑了两声,道:“可这位?今日来了这么多人,若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要说两句,只怕废话太多,这屋子要盛不下。” 林醒沐咳嗽一声,道:“这位沈放兄弟,乃是老夫忘年之交,才智过人,既然开口,定有计较。” 一侧慧深大师也道:“不错,沈施主宅心仁厚,近日于流民营中救死扶伤,功德不小,听他一言也是不妨。” 慧深大师在临安声望颇高,不在净慈寺道济之下。众人见他法相庄严,言语中多沈放颇多褒奖看重,都是暗暗点头,登时去了小觑之心。 周启泰哈哈笑道:“这小子我看着也顺眼的很,就叫他说几句。你们争了这好半天,屁也没争出一个!老头子听的也是腻了。” 栾星来见中间三把椅上,接二连三有人出来力挺沈放,也是措手不及,眉头一皱,望向沈放,显是大出意料。 堂上其余众人也是吃惊不小,林醒沐和慧深大师虽都不是武林中人,但在临安城都是一言九鼎的人物。听两人口气,对沈放不乏溢美之言,眼前这年轻人貌不惊人,原来却是不能小视。 在座只有毛彪,虽也惊讶,却是心喜,心道,不愧是燕大侠的侄儿,我就知他非同一般。 丁常任皱眉看看沈放,显是也有些意外,道:“好,你说。” 沈放走到玄天宗众人之前,大荒落两道冷冷目光直射向他,沈放装作未见,也不惧怕,对那冉俊杰抱拳道:“在下与冉老英雄也曾有一面之缘,斯人已逝,音容宛在,老英雄肝胆豪气,叫人好不心折。” 冉俊杰虽不识得沈放,但见他提及先父,言语恭敬,也是还礼道:“多承兄台赞誉,可惜家父一世英雄,竟遭了歹人毒手。” 沈放道:“去岁我见到冉老英雄,他老人家一直咳嗽,不知后来可好了些么?” 第三百七十五章 工学肆 众人听他这句,都是摇头。冉俊杰更是心中不喜,心道,家父已仙去,你还问咳嗽不咳嗽,当真是无稽之谈。但对方终究还是一片好意,只得道:“劳兄台记挂,家父这咳嗽来的古怪,找了许多大夫都看不好。” 沈放道:“可老英雄临终前二日,却突然不咳了,可是如此?” 冉俊杰微微一怔,一时竟应对不上,他虽一直在冉雄飞身旁,但冉雄飞比武之后,并无异状,两日后突然亡故,这些细枝末节,他自己也实在是未曾注意。 身后栾星来却是恼道:“臭小子,你问这些作甚,人都死了,你还要给他瞧病不成。” 沈放不去理他,对冉俊杰道:“有句话我本不想说,但听有人大言不惭,竟说冉老英雄武功不及,才被生生打死。事关老英雄声誉,你道我说是不说?” 冉俊杰面上阴晴不定,人过留名,雁过留声,江湖人更是对声名看的极重,沈放口口声声事关冉雄飞声誉,他自是不能置之不理,咬牙道:“兄台尽管直言。” 眉头紧皱,忽然接道:“我想起来了,家父临终前二日,确是不咳嗽了。家父还说,这毛病,治他的时候不好,不管不问,他倒是自家好了。” 沈放点点头,又道:“那令尊近年可有半夜睡不安稳,上腹胀痛,甚有呕吐之感么?” 冉俊杰奇道:“你怎知道?”随即皱眉道:“你究竟想问什么?” 沈放道:“令尊不是铁掌帮罗长老所杀,乃是死于胸痹之症。” 胸痹一词,最早见诸于汉代张仲景《金匮要略》。张仲景提出“胸痹”的名称,归纳病机为“阳微阴弦”,所述病症与现代医学所指的冠状动脉粥样硬化性心脏病(心绞痛、心肌梗死)关系密切。 一言既出,众皆哗然。邓飞身旁胖老者道:“胡言乱语,若是病故,早不早,晚不晚,偏偏就在与罗老贼交手之后,岂有如此巧合之事。” 沈放摇头道:“罗长老一掌或是诱因,但绝非根本。据我所知,罗长老一掌并未打实,冉老英雄离去时也无受伤之状。回去之后,甚至府中无人出来买药,想是也未见外伤内淤。”转向冉俊杰道:“令尊被打中之处可有异样么?” 冉俊杰摇头道:“确不曾有,想是这老贼掌力诡异,不易察觉。” 沈放道:“我前次遇到令尊,便觉奇怪。令尊武功高强,内力深厚,本不易得病。但宴席之上,令尊却是不住咳嗽,却又不见有痰,面上脖颈之处,青筋暴露,我便疑心他有胸痹之症。适才所问,令尊夜半熟睡中腹痛,也是对症。在下学艺不精,又专程问了道济大师,大师未曾亲见,但也说在下推测有几分道理。” 众人对沈放不甚了了,但对道济大师之名却是如雷贯耳,登时便有人窃窃私语。 隐约听一人道:“我便说其中有古怪,那罗长老根本没打到人家,自己还被踢了一脚,难道冉雄飞真是自家有病死的?” 铁掌帮人群中立刻有人说道:“好啊,原来自己是个短命鬼,反来诬陷我家长老。死人也能拿来做戏,贵教这算盘真是打的啪啪响。” 玄天宗有人接口骂道:“这小子胡说八道,如何能信!” 丁常任皱眉道:“你如此说可有真凭实据?” 沈放道:“我认识个朋友,名叫宋慈,惯会辨人死因。如今冉老英魂不远,不管是因内伤而亡,还是死于胸痹之症,我这位朋友都验的出来。” 丁常任道:“哦,可是今年新进太学,来自福建建阳县的那个宋惠父?” 沈放道:“正是此人。” 丁常任道:“好!”转向冉俊杰道:“此事既然是因杀人而起,你既是苦主,本府做主,叫那宋慈验上一验,也免叫令尊九泉之下声名有染,还他个清白,你看如何?”他如此说话,对沈放所说,却是已信了七成。 冉俊杰脸色苍白,此前人人皆道冉雄飞乃是被罗南烈打杀,谁也未曾疑心。即便是罗南烈,也只当冉雄飞是被自己掌力所伤。 如今沈放寥寥数语,却是突起变化。眼下已是一帮一教之争,又岂是他可以做主。 冉俊杰心神大乱,只得朝居中的大荒落和执徐看去。一直未曾动过的执徐此际却是微不可察的摇了摇头。 冉俊杰立刻领悟,高声道:“家父已经入土为安,小儿不孝,岂能再去惊扰。” 古时并不流行开棺验尸,毁损他人尸体更是要判重刑,是以宋慈在书院才会被人当作个怪物。 《孝经》有云:“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自己的身体尚且须得好好照顾,更何况先人的遗体。 《礼记檀弓上》说:“丧三日而殡,凡附于身者,必诚必信,勿之有悔焉耳矣。”意思就是说父母去世以后,应该将遗体恭敬地陈列三日再进行殡葬,还要注意保持遗体的原形,身体各部位都要认真梳洗干净,不要留下遗憾。 《三言二拍·二刻拍案惊奇·卷三十一》:行孝子到底不简尸,殉节妇留待双出柩。记载个故事,一孝子父亲被人打死,不愿损伤亡父尸骨,拒绝简尸,自己铸剑报仇。 彼时礼教之言,深入人心,是以律法也说的明白,若是苦主不肯,“许尸亲告递免简”。 是以冉俊杰出言拒绝,也是顺理成章,即便丁常任也是强迫不得。 丁常任冷哼一声,侧身对周启泰道:“周老先生,你看如何?” 周启泰笑道:“若是能简个水落石出,真相大白,自然是好。可做儿子的不能对亡父不敬,此乃孝道,咱们也当体量才是。”此人人老成精,说话模棱两可,双方都不得罪。 丁常任暗自摇头,心中后悔让此人坐在这里。 但如此一来,铁掌帮自觉得了道理,霍稚权也是咳嗽一声,道:“冉家小友,事关重大,我瞧还是验一验的好。我铁掌帮遇事不怕,却也不愿背这无稽之名。” 邓飞冷哼一声,道:“好,验,这一个月我教七十九人死在你等手中,不妨一一验过。”冷笑道:“也不须请那什么宋慈,金慈,我帮中有的是断头塌胸的尸首,有眼都能看出不假。” 毛彪怒道:“如此说来,你们是不打算讲理了。” 邓飞冷笑道:“铁掌帮居然要讲道理,你说好笑不好笑。” 霍稚权道:“既然贵教毫无诚意,咱们手底下见真章便是。” 胖老者道:“说不得,正要讨教讨教。” 众人七嘴八舌,转眼又吵成一团,越说越乱,随即彼此谩骂,各种污言秽语都窜了出来。 今日乃是说和,自然不能真的动手,如此一来,一帮一教带来的下属更是肆无忌惮,一个骂的比一个难听。 沈放不住摇头,看看冉俊杰。 冉俊杰神情落寞,低下头去。 沈放原本也猜到这个结果,冉雄飞究竟是不是罗南烈所杀根本无足轻重,玄天宗便是要抢夺铁掌帮的地盘,江湖人彼此多看一眼都能打的起来,又岂会少了借口。 丁常任耳听各种低俗叫骂,比市井泼妇尚且不如,越听越怒。他也是聪明之人,这一帮一教阳奉阴违,没有半点和谈之意,他如何听不出来,再难容忍,一拍茶案,吼道:“都给我住嘴!朝廷容得你们,不过是当你们是个虎子,还有些用处。如此嚣张跋扈,给脸不要,当真要造反不成!” 虎子便是夜壶,盖因虎子开口乃是作虎头之形,传说乃是李广射虎之后而作,后遂流行开来。 唐朝以前叫由虎子,唐时避讳李世民曾祖父李虎之名改为马子,宋时又恢复了虎子之名。玄天宗和铁掌帮都是如今势力强横的帮会,但在朝中大臣看来,与一般的市井流氓也无本质之分。 各朝各代,底层的黑恶势力,屡禁不止。大的城镇,所辖百姓太多,官府管起来往往力有不逮,天长日久,便默认了一些帮会。 这些帮会统辖城中各地底层势力,与朝廷勾连,维持市井秩序,甚至替朝廷做一些见不得光的事情。这些帮派出手更狠,比朝廷更会敛财,得了钱财,又去贿赂朝廷官员,沆瀣一气,愈发不可收拾。 朝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纵容合污。但在朝臣眼中,这些帮派终究不登大雅之堂,便如夜壶一般,用的着的时候拿出来,用不着就一脚踢开。 此番言论非是丁常任一人所有,但在此场合公然说出,便有些太伤人脸面。 果然大堂之上,忽然鸦雀无声,人人看着那丁常任,一帮一教的汉子更是不少人目露凶光。 半晌,玄天宗一方,大荒落缓缓开口道:“丁大人是惠州人,四位夫人、两位少爷,还有三位小姐,在这临安城,住的可还习惯么?” 铁掌帮霍稚权接道:“丁大人城西新买的宅子,可听说有些不祥,先前几个主人都是横遭不幸。丁大人初来乍到,有所不知,怕是被牙行骗了。” 第三百七十六章 工学伍 毛彪冷笑一声,也道:“丁大人家财万贯,进城时装钱的箱子足足都有二十七个,这钱财自然是不放在眼里。但大人堂堂金紫之贵,却被下贱之人捉弄蒙蔽,我都有些看不过去,要不要帮大人去说道说道?” 几人说话,分明是将丁常任底细扒个一干二净,言语中赤裸裸的威胁之意,当真是个聋子也听的出来。 丁常任握紧拳头,面皮抽动,脸色突红突白,竟是不敢作声。 就在此时,忽听门外乱步声响,伴着劝解之声,想是有人正要闯上堂来,下面的人拦阻不住。 堂上多半都是武林中人,耳目远胜常人,听得声响,都是惊疑。当下林府这大堂之上,高手云集,玄天宗、铁掌帮这两块招牌放出去,哪个人还敢来捣乱。就便是林醒沐林家,也是非同小可,门外更有一帮一派的高手坐镇。 但听声响,又不似动武硬闯,莫非是今日漏请了什么人物? 正疑惑间,一白发耄耋老翁已大步踏上堂来,一张长脸,颌下白须,双目炯炯有神,身材矮小单薄,貌不惊人,似是一阵风也能吹倒。未上堂前,便已出声骂道:“一帮跳梁小丑,无胆鼠辈,有本事找金人撒野去,关起门来自己打自己人,算什么本事!” 毛彪身后一条大汉怒道:“老不死的,你是什么东西,敢在此大放厥词!” 话音未落,忽然人影一闪,随即“啪”的一声。却是霍稚权起身过来,重重给了他一个耳光。这一巴掌好不厉害,那汉子口中鲜血直涌,连牙齿也打掉了四五颗。 霍稚权神色恭敬,打完下属,一躬到地,恭声道:“此人无知,不识得放翁先生,定会重重责罚,望乞恕罪。铁掌帮霍稚权,拜见陆老先生。” 此际堂上坐着的一众人等已是齐齐站起,执徐、大荒落、周启泰等人都是躬身行礼。就连丁常任也是神情恭敬,急急起身作了个揖。 林醒沐早已起身迎上前去,一把扶住,一迭声道:“陆先生怎地来了,未能出门远迎,当真是罪过罪过。” 沈放也是吃惊不小,他也是不识这老者,但听霍稚权说话,再看众人神色,立刻想到了此人是谁,心头大震,当即也是整整衣冠,远远躬身见礼。 红酥手,黄縢酒,满城春色宫墙柳。 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 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楼船夜雪瓜洲渡,铁马秋风大散关。 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 正是越州山阴放翁先生,朱熹之后,与辛弃疾并领文坛风骚,一生爱国抗金的史学大家,陆游陆务观! 如今陆游已是八十高龄,此际虽仍是昂首阔步,行进之间,却已见颤颤巍巍,白发三千,皓首苍颜。但一双虎目,仍是凛凛生威,叫人一见之下,敬意油然而生。见林醒沐过来,眼睛就是一瞪。 林醒沐吓了一跳,知道这陆游颇多怪癖,自视清高,更是看不起奸猾商贾,见他瞪眼,连忙赔上笑脸。 陆游却道:“你便是那个假木头?你倒是生了个好闺女。”伸出只手,让林醒沐扶住。 旁人若敢当面喊一声“假木头”,林醒沐定要翻脸,此际却是受宠若惊,更没想到陆游竟肯教自己搀扶,连忙恭恭敬敬上前扶住。 这一把扶住,那是得了大儒认可,这往后底气也足了三分。暗自欣喜,心道,想不到今天倒是沾了那丫头的光。 林怀玉和莹儿在流民营所为,已是不胫而走,在临安已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林醒沐扶着陆游走到堂前,堂上鸦雀无声,人人注目。 此际即便不识之人,也被身侧人提醒,人人肃立恭敬。 陆游声名赫赫,品行高洁,在大宋那是人人敬仰。 宋时文人地位极高,即便江湖中的汉子,也是敬佩读书人,轻易不会对书生下手,更何况陆游此等身份。 见他一面,即便这些江湖上成名的人物,事后也要吹上半年。人群之中,栾星回兄弟却是神情各异,栾星回一直看着陆游,似是要看个仔细,栾星来却是左顾右盼,一脸的不以为然。 此际唯有沈放正站在堂上中央,冉俊杰也早已躲到人后,更显他突兀。见场上情形,忽然生出一个念头,大丈夫在世,当如是焉。 陆游姜桂之性,老而弥辣,正在气头之上,见他立在当中,左看右看都不顺眼,脱手就将手中拐杖砸了过来,骂道:“年纪轻轻不学好,就知为非作歹,混迹贼窝!” 沈放突遭无妄之灾,怕陆游年纪太大,闪了腰身,不敢躲闪,任拐杖砸在身上,却留神准备随时出手搀扶。 陆游见他不躲,反是担心欲上前搀扶,气倒是消了大半。 林醒沐搀他走到中央,丁常任也是侧身相迎,虚扶一把,他身侧那花甲老者已让出座来,请陆游坐了。早有下人又搬来一张椅子,让那老者也坐了。 陆游坐定,环视一周,见沈放仍远远站在一旁,脚下横着他的拐杖,瞪他一眼,道:“臭小子,还不把我拐杖捡了过来。” 沈放如梦方醒,急忙捡起拐杖,三步并作两步,急急上前,双手捧上。 陆游却不伸手,看他一眼,皱眉道:“看你穿着儒衫,虽是邋遢一些,也算读过书吧,何以不知自爱!” 沈放平日常着儒衫,打扮成书生模样,他父沈天青生前平日却爱这般装束。见陆游责备,那是长辈恨铁不成钢之意,不敢反驳,唯唯称是。 陆游见他神色恭谨,面上确有几分文气,也不见江湖人暴戾之色,点了点头,随口问道:“你姓甚名谁,是哪一帮的弟子?”他见沈放站在堂上,只道他不是玄天宗便是铁掌帮之人,此际站在中央,想也是个不大不小的头目,便要借机敲打。 沈放恭声道:“晚辈沈放,并非帮派中人。” 陆游听他回话,神色突地一变,眯眼看他,奇道:“沈放?你可识得辛幼安么?” 堂上众人皆都默然无语,听这一老一少相谈,也无人敢出声打断。陆游更是旁若无人,似是对沈放突然来了兴趣,竟是问个不住。 沈放也是一愣,当即回道:“先父曾是稼轩公部属,晚辈在镇江也曾见过稼轩公一面。” 陆游哦了一声,道:“去岁镇江府,幼安邀你府上一叙,你为何不去?” 沈放大吃一惊,道:“先生如何知道?” 陆游道:“我当日便在他府上作客,如何不知。好你个没上没下的小子,竟叫我和幼安从半夜等你到天明,你好生大的面子。” 陆游与辛弃疾甚是交好,过从甚密。嘉泰三年(1203年)五月,陆游回山阴,辛弃疾时任浙东安抚使兼绍兴知府,两人促膝长谈。 辛弃疾见陆游住宅简陋,多次提出帮他构筑田舍,都被陆游拒绝。嘉泰四年(1204年),辛弃疾奉召入朝,陆游作诗送别。路过镇江,又与辛弃疾会面。 此际陆游声音不大,众人却都听的清楚,见他三言两语,竟与陆游也攀上了关系。人人吃惊不小,都是暗道,难怪林醒沐几人都是力荐此人,果然是有不凡之处。 孰不知沈放自己也是震惊莫名,他万万想不到,辛弃疾竟与陆游提过自己之名,当真是叫他受宠若惊。原来那日镇江府,陆游竟也在辛府作客,如今想来,自己一时纠结,当真是错过了大好机会。听陆游言语颇有怪罪调侃之意,更觉尴尬,道:“晚辈惭愧,当日实是抽不开身。” 陆游道:“好,你既与幼安有故,就站在一旁,拿着我的拐杖。老头子看谁不顺眼,你就给我上去打上一拐。” 沈放心头一乐,心道,这不如同给了我一把尚方宝剑么,只是不知好使是不好使。强忍笑意,持拐站到一侧。他面上带笑,心中却是波澜起伏。 沈放年少之时,在寒来谷中,思及以往。常觉父亲不过是寻常之人,郁郁不得志,做个小官,如何就引来弥天大祸。 可年岁渐长,常听燕长安说起父亲之事,才渐渐明白。沈天青虽官职不大,声名不显,却是满腹才华,志存高远,也是人杰。 若非如此,燕长安一世英雄,岂肯与他结拜。镇江见辛弃疾,一听沈天青三字,几乎老泪纵横。眼下连见面不足一刻的陆游也对自己青眼有加,说到底,还是靠的先父余荫。 此际他对先父容貌都已渐渐模糊,但父亲在他心中的形象却是愈发高大。 先父早亡,不曾为他留下一针一线,但时过境迁,其做人的品德,却成了他难得珍贵的遗产。 思之亡父,沈放心中一阵翻腾,眼角微湿,几乎情难自己。 陆游这才看向众人,道:“老夫进城没几天,就听闻你们整日打打杀杀,闹的鸡犬不宁,人心惶惶。好好一座临安城,天还没黑,大街上就没了人影。今天我倒要看看,你们这些英雄好汉究竟想做些什么。方才说了些什么,你们继续说,叫老夫也开开眼界!” 第三百七十七章 工学陆 霍稚权轻咳一声,道:“你玄天宗诬陷我家长老杀你堂主,根本子虚乌有,如今占了半个临安,闹的鸡犬不宁,还请速速退去,换此间一个清净。” 陆游问道:“什么诬陷杀了人家堂主?” 丁常任低声道:“此事便是因铁掌帮罗长老杀了玄天宗冉堂主而起,玄天宗以此为由,要铁掌帮赔礼道歉,并且让出临安府的买卖。” 陆游冷哼一声,道:“杀人偿命,欠债还钱,似乎也有些道理。”他言语中尽是讥刺意味,显是说的反话。 丁常任又道:“不过适才这位沈家小友却说,冉雄飞乃是死于胸痹之症,并非罗长老错手杀死。沈小友还举荐他朋友宋慈前来简尸,可惜苦主家的长子不肯。” 陆游看看沈放,又望回丁常任,道:“你乃是这临安府的父母官,难道查个究竟不是你分内之事么?” 丁常任声音更轻,几不可闻,道:“眼下双方都有朝廷元老撑腰,本官也是有心无力。” 陆游怫然不悦,道:“上梁不正下梁歪,如今这些龌龊事都少不了这些逆臣奸人。” 霍稚权接道:“他既不愿简尸,分明便是心虚,这其中是非曲直还需明言么?”目光一寒,对大荒落道:“颠倒黑白,无端寻衅,杀伤我帮弟子,真当我们铁掌帮是好欺负的么。” 大荒落淡淡道:“一个黄口小儿信口雌黄几句,你便信了么?贵教罗长老德胜楼上,直承此事,口口声声自己如何如何厉害,更诋毁冉堂主武功低微,人丑命短。不下几十双耳朵听见,莫非罗长老这当事之人说话,反不足信?” 霍稚权心中一阵厌烦,强忍住未去看身侧罗南烈。心道,我等也都大意,只道是罗长老误杀冉雄飞不假,可恨我教这个糊涂长老,还管不住自己嘴巴,叫人套出话来,闹的坊市皆知。 转念一想,旁人也就罢了,大荒落与执徐何等武功,他们前来自然要验看冉雄飞尸身,只怕早看出端倪。这应对的法子想也早在计划之中。看冉俊杰方才神色,只怕就连他也是茫然不知。 但如此看来,沈家小子之言定是不假,如今之计,就算偷,也要把冉雄飞的尸体弄出来,最多寻人担个毁尸的罪名。 大荒落见对面罗南烈垂头丧气,霍稚权眉头微皱,面具下一双清水明眸扫了沈放一眼,又道:“这小子与我教有隙,名列我教铜榜,其人说话,焉能取信。” 堂上众人又是一阵骚动,想不到沈放竟与玄天宗有仇,难怪肯站出来说事。但如此一来,自然也有人疑心他居心不良。 霍稚权见堂上众人议论纷纷,心知不能放任对手言辞,道:“冉堂主英雄一世,便是简尸,我等也不敢有丝毫不敬。更何况眼下你我两家杀的血流成河,不知死了多少兄弟。冉堂主泉下有知,想必也不愿见自家兄弟平白送命。先简了尸身,到时我亲自挂孝,再送冉堂主一程。” 他心知玄天宗定不会叫人简尸,甚至将尸身先行毁去,但自己以一帮一教,无数条性命为由,玄天宗总不能不顾大义。 果然玄天宗还未接口,中间说和的人群中就有人抱怨道:“正是正是,你等日日打来打去,百姓惊惧,我店里的生意是一日不如一日。再打下去,不等你们分出胜负,我也该去上吊了。” 说话之人显是这临安城中的商户。两派相斗,这些商户最是有苦难言,若不是双方相斗,殃及池鱼,动静闹的实在太大,朝廷与城中富商名流,哪个肯出来多事。 大荒落摇头道:“一人是义,百人是义,万人亦是义。是义焉有大小?冉俊杰乃是我教中兄弟,你们逼他不孝,就是逼他去死。我玄天宗没有贪生怕死之辈,便是为一个兄弟,也是宁为玉碎。” 冷笑一声,道:“今日我舍得一人,日后便舍得百人,千人万人,一念之差,舍的便是大义。贵帮口口声声仁义,却为了自家安危,就要出卖自家兄弟,岂不叫人寒心。” 她一番话不疾不徐,虽人人知道她是强词夺理,却挑不出一丝毛病。就连陆游也是手抚长须,点了点头。损一人利万人,还是舍万人保一人,在道义之上,此乃亘古难题,怎么说都有一番大道理。 沈放一旁也是暗暗咋舌,他面对大荒落数次,此人冷冰冰不苟言笑,自己虽插科打诨与她胡说八道,其实骨子里着实有些怕她。大荒落高冷之极,却不想口才便给,说起话来也如此厉害。 霍稚权面色难看,他听大荒落一句接着一句,虽都是一面之词,但听着却句句在理,叫人难以反驳。所谓有理走遍天下,无理寸步难行。 便是江湖之人相斗,也知得道多助,失道寡助,也须占个理字。眼下明明抓到玄天宗的马脚,谁知这大荒落伶牙俐齿,虽知她是胡搅蛮缠,自己偏偏竟是说她不过。 只听一人尖细的嗓音道:“玄天宗乃是北国的教宗,如今大举南下,如今连临安府也要染指。”顿了一顿,道:“我听贵教在燕京,与金人过从甚密,不知是也不是?” 说话之人貌不惊人,脸上皱纹交错,如同个贫苦老农,正是铁掌帮十大长老居首的独钓寒江丁青元。 霍稚权身侧另一人也是排名第二的长老,一步登天贺允。临安府毕竟关系重大,铁掌帮此次也是倾尽全力,将十大长老中的前三位都派了出来。只是其中一个却是来了就帮了倒忙。 此言一出,堂上一静,随即便是哗然。霍稚权面露喜色,朝身边人点了点头。身后早有帮中人接口道:“不错,我看你们根本就是金国的奸细,跑来临安,怕不是另有所图吧。” 陆游也是神色一变,看向玄天宗一方,目光已见严厉,道:“我等倒真忘了此节。” 大荒落却是不慌不忙,格格娇笑两声,待众人骚动稍止,方道:“如此说来,稼轩公也是南归之人,也信不得了?柳长老还请睁大眼睛看看,我身后可有金人。我等都是大宋百姓,实打实的汉人,玄天宗固然不肖,这等气节还是有的。” 她身后众人个个挺胸昂头,宋人与金人相貌衣着习俗都是不同,明眼人都是一望便知。玄天宗所带之人,果然都是汉人无疑。 大荒落又道:“你可知我汉人在金国不下四千万之众,处处低人一等,无时无刻,不活在水深火热之中。你可知北地落入虏手百年,被屠者何止百万!哪家没有屈死的亡魂,谁家不见血海的深仇。金人各地大兴牢狱,专为关押汉人,牢狱深达十米,暗无天日。汉人偷根葱,就是多看金人一眼,也要被关了进去。一入牢狱,九死一生。金人将本国人迁入内地,看中谁家的田地便夺了去,看中谁家的姑娘,也抢了去。金人为恶,罄竹难书,身为汉人,哪个不怨,哪个不恨!你等同为汉人,得享了几年太平,却把北地的同胞置于何地?莫说有稍许恻隐之心,思想救北人于水火,反是横加猜忌,口口声声,北人必有异心!我倒想问问,这异心你等是如何看出,就因这几年,金人杀我汉人开始杀的少了么!” 堂上众人都是低头不语,陆游双手微颤,拿起面前茶碗,却不去饮,就愣在手边。 大荒落看丁青元一眼,满眼讥肖之色,道:“我等比你等更盼着王师北上,驱除鞑虏,还我河山。”顿了一顿,斩钉截铁道:“王师若是北上,我玄天宗数万教众,自当揭竿而起,敢效死力!大荒落虽是女流,也不敢后人。” 陆游拍案道:“说的好!这才是大宋子民!”他心中也是一喜,更是激动,玄天宗如今势大,各大城镇均有不少人马,若真能举起义帜,必是宋军一大臂助。 丁青元神情尴尬,摇头道:“漂亮话谁不会说?只怕嘴上说的好听,到时却突然反戈一击。” 面具之下,大荒落似是轻蔑一笑,也不接口,显是不屑与他再辩。 此际另一位长老贺允也忍不住出声道:“听其言,更要观其行。贵教这两年四处招兵买马,抢夺地盘,每到一处都是强取豪夺,丝毫不顾江湖义气。如此行事,竟还妄谈精忠报国,岂不是可笑之极。” 邓飞笑道:“你铁掌帮起初不过是三五乌合之众,在江州占了个小土坡,干些打家劫舍的买卖。能有如今之气象,强取豪夺的事情难道干的少了?弱肉强食,此乃江湖颠扑不破的常理,贵派的发迹历史,人人皆知,贺长老就不必拿到台面上来说了。” 贺允勃然变色,道:“竖子安敢欺我!” 铁掌帮与少林、昆仑、丐帮、五岳等名门大派不同,乃是自一小股贼寇慢慢坐大而来。虽也有两百多年,毕竟出身太过低微。早年更是打家劫舍,恶事做的不少。 第三百七十八章 工学柒 江湖虽惯言英雄不问出身,但实际上,这底蕴深浅,着实重要。铁掌帮如今势力强横,但江湖上却无人将他与少林、丐帮并论,便是比四岳剑派,也是不如。江湖中始终将其视作一伙贼寇,不登大雅之堂。 铁掌帮上下对此都是忌讳,对于帮派一些过往,都是三缄其口,不愿提及。邓飞此际说话,分明有嘲笑之意,便如当着个富家翁,大说特说其祖上乃是个要饭的。 邓飞不屑一顾,嘴上却道:“不敢,不敢,在下无心说漏了嘴,揭了贵帮老底,当着是罪过罪过。” 丁青元冷哼一声,道:“眼下贵教在我江南,已是人见人厌,只需登高一呼,必定应者云集。” 他此话倒不是虚言恫吓,玄天宗这几年扩张太快,着实结了不少仇家,更何况铁掌帮在江南一地经营多年,自是占了地利人和。 邓飞也是冷笑一声,道:“江南雷公派、韦陀门、徽州铁叉会、衢州黑虎堂、建康李家断魂刀、平江府小刀会,贵帮倒是请了不少朋友,只是这些不入流的货色,手下败将,料想也帮不上什么忙。”他话中所说一些帮会,皆是被玄天宗蹂躏过一遍的倒霉鬼。 丁青元脸色突地一变。武林中的惯例,两人或是两派相争,若是相持不下,自都要呼朋唤友,同仇敌忾。 但铁掌帮与玄天宗这般的大帮大派,本身实力强横,请人相助,不但丢脸,更是示弱。况且此等争斗,一般的外援已无足轻重,而同等级的名门大派言行谨慎,也不会轻易插手。 去岁长江三十六水寨被逼无奈,向少林寺求援,已是认了败局。少林也只是从中调和,并未偏帮哪一方。 但也有一样例外,两派相争,自然也有人想得渔翁之利,若是先前的仇家借此出手,却是无可厚非。 铁掌帮本就是底层冒上来的门派,更是深谙其中关键,早已大肆放出消息,蛊惑旁人前来助拳,只是一直遮遮掩掩,不敢明示。却不想玄天宗竟是早已探听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栾星来笑道:“鱼找鱼,虾找虾,什么人交什么样的朋友,这倒也怨不得你们。哈哈,哈哈。”此人相貌也算英俊,偏生说话尖刻,处处惹人厌烦。 饶是丁青元颇有城府,也是恼怒,道:“你是哪家的黄口小儿,口无遮拦,当真是不知死活!”他盛怒之下,仍是头脑明晰,知道此人有恃无恐,必有来历,说说狠话不要紧,还是要问个清楚。 栾星来傲然道:“天上白玉京,五城十二楼。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你有本事,倒是动动看。” 丁青元神色大变,就连霍稚权也是惊道:“你是昆仑弟子!” 沈放一旁听的清楚,也是微微一惊。江湖中谈及武林各派,首推便是少林、昆仑,昆仑名字虽排在少林之后,但若真论历史,昆仑却比少林还要悠远。 相传昆仑派源于吐蕃境内昆仑山,立派已超千年,最是神秘不过。三百余年前,迁至西宁州(今gs省宁县),才逐渐为世人所知。 昆仑甚少与中原武林交往,除了与少林每隔二十年,便有一次比武论道,轻易不踏足中原。 少林常执武林之牛耳,七十二样绝技,有天下武功出少林之语。昆仑数百年间,能与少林武功分庭抗礼,不落下风,自是有独到之处。 昆仑自搬到西宁州,前两百年,不断有中原武林中人,不远千里,前去讨教武功,却是从未闻有谁占了便宜回来。 直到八十多年前,中原武林会盟抗金,遭遇惨败,各派损伤惨重,武林格局也是大变,衡山、泰山等派衰落,铁掌帮、天台派等趁势崛起。 当时有七大高手不忿昆仑派空挂盟主之名,不肯出力,联手前去昆仑,要讨个说法。结果七人中五人重伤,铩羽而归。自此再无人跟去昆仑寻事,但对昆仑派也渐渐疏远。 江湖人都知少林厉害,少林有些什么武功也大致知道个七八分,但昆仑究竟厉害在何处,却是无人知晓,就连昆仑有些什么武功,知道的人都是不多。 但越是如此,江湖之上,越是无人敢对昆仑派不敬。 霍稚权也知道厉害,不敢大意,皱眉道:“不知我铁掌帮何事得罪了贵派?” 栾星来正想张口,身侧栾星回拱手一礼,道:“霍帮主莫要误会,明年又是我派与少林二十年之约,我兄弟二人不过是趁机出来涨涨见识,并无意与贵帮结怨。” 霍稚权神色稍和,道:“如此说来,两位却是不该站在那边,还当在中间才是。” 他一语双关,也有试探之意,自是希望他二人不要偏帮。他对这两个年轻人自不放在眼里,但涉及昆仑,却由不得他不谨慎。 栾星回仍是客客气气,道:“临行掌门交待,我等在中原人生地不熟,幸有玄天宗中有不少熟人,也可关照一二。此行我兄弟二人多承东方使与北方使照顾,站在这边也更自在些。” 他话虽是说的客气,意思却是明明白白,昆仑派如今确是与玄天宗所有来往,而非他两人个人之举。 霍稚权心中登时一沉,不想玄天宗竟然伏了这么一记暗招。栾星来兄弟年纪不大,武功再高,也是有限,不足为虑,但两人若是得了昆仑派首肯可就大不一样。 霍稚权望望大荒落和执徐,实是猜不透对方心意,玄天宗竟与昆仑派有所勾连,这事情却是大了。此事传入江湖,必是一场惊涛骇浪。 只是如此大的秘密,为何要在当下这个场合说出?突然想到,不久之前,衡山派也是高调宣称,已与天台、点苍结成三派会盟。江湖诸多豪强,都在此时合纵连横,加强实力,难道真是大乱将起之象么? 若不是衡山突然动作,叫本帮吃惊,分神应对,临安与玄天宗之争,也不至一直落在下风。霍稚权越想越觉心烦意乱,不论是衡山三派会盟,还是玄天宗竟与昆仑有染,这些大事,本帮事前竟都是一无所知,以致匆忙应对。 如此看来,本帮这些年月着实是日子过的太是安稳,已失了警醒之心。还有帮中花大价钱,养了这么多探子,难道都是吃屎的不成! 霍稚权心念一闪,随即面色如常,对大荒落一抱拳,道:“贵教居然与昆仑派交上了朋友,真该恭喜恭喜。” 大荒落道:“好说,好说。” 霍稚权侧身对丁青元道:“不知道这么多年过来,昆仑派只出名不出力的毛病改没改。”他似是低声与同僚耳语,说话却是人人都听的清楚。 丁青元自然知他心意,呵呵一笑,道:“那可就说不准了,眼下这世道,朋友好交,事可不好办。” 霍稚权又道:“前些日子,衡山、天台、点苍三派剑会,送了拜帖来,咱们是不是忘了回了?” 丁青元道:“对啊,这阵子事情太多,倒真是忘了。” 霍稚权道:“这就是咱们的不是了,我看咱们该去瞧瞧,还得备份厚礼。” 丁青元道:“霍帮主高见。” 两人一搭一档,话自然也是说给玄天宗听。大荒落和执徐两人似是无动于衷,但两人都戴着面具,旁人本也看不出端倪。 栾星来听霍稚权说话,面无表情,随即忽然展颜一笑,道:“依我说,都是江湖中人,哪有这么多道理好讲。大家摆下擂台,打上几场,三局两胜也好,十局六胜也罢,也不是轻轻巧巧分出高低。” 他这番说话,倒是赢得不少人附和,特别是林醒沐身后一众商人。两派打擂,自然就不会殃及旁人。 丁青元立刻接道:“好,我等也正有此意,事不宜迟,咱们明日就比,十局六胜,谁输了,就立刻滚出临安城。” 大荒落轻咳一声,道:“比武我等也无异议,不过既要比武,总得有个规矩,还须请些前辈宿老做个公证。这些都需筹措,岂能说比就比,我看不如定在一个月之后。” 丁青元道:“我等江湖中人,比武不和吃饭一般寻常,还需准备什么?那就三天以后,北方使所说之事都易,交给我等筹措便是。我铁掌帮虽没见过什么世面,这比武还是经常比的,规矩一样不缺。至于前辈宿老,眼前几位还不够格么。” 邓飞道:“那就二十五日之后吧,咱们都是有头有脸的大帮,帮中高手比试,也不能弄的太小家子气。况且两家的事,怎能劳动你一家辛苦出力。” 这一帮一教争执不休,明眼人都是明白,铁掌帮根植此地,召集人手自然更快,玄天宗却是分布太广,总堂远在燕京,抽调高手也需时日,是以在时间上争执不下,只是两人几天几天的还价,显然都是毫无诚意。 座上陆游却是恼了,道:“打,打,打,你们就知道打,打死了人,岂不又有借口闹将下去!一来二去,还有完没完!” 第三百七十九章 工学捌 霍稚权道:“是以我等要严谨一些,立下文书,白纸黑字,比斗各安天命,事后也不能后悔耍赖。我看陆先生最是公允,这文书第一个就该请陆先生过目。” 他本是借机示好,却是惹的陆游勃然大怒,一拍茶案,随手一拂,茶碗跌落,“呯”的一声摔的四分五裂,厉声道:“老夫是你等的文书么!你们那狗屁东西竟要我看!你们有本事,打金人去,自己人打来打去,算什么本事!” 众人见他发怒,须发皆张,怒目圆睁,身形虽是瘦弱,声势却是骇人,诸人噤若寒蝉,都不敢言语。 宋人尚武,便是寻常文人出门也要挂把宝剑,否则都不好意思见人。陆游虽是以文史之名着称,却也不是手无缚鸡之力。 恰恰相反,陆游幼年便开始习武。他自己在《醉歌》中写道:读书三万卷,仕宦皆束阁。学剑四十年,虏血未染锷。 按陆游自己所言,老虎他都打死了八九只,他也以此自夸,诗词中多见射虎、刺虎的豪言。据说他四十八岁高龄,还在汉中杀死猛虎,也是勇力过人。 陆游究竟有没有杀过老虎,杀过几只,已是难考。但陆游曾投身军旅,为南郑幕府。 南郑位于sx省西南边陲、汉中盆地西南,北临汉江,南依巴山,山岭绵亘,常有猛虎出没。 据《宋史》记载:“太平兴国三年,果、阆、蓬、集诸州虎为患。”陆游在此遇到老虎的机会自然不少,但究竟是他一人打死,还是仗得人多势众,就不好说了。 但陆游能文能武,豪迈激昂,却是不假。叶绍翁说陆游:“天资慷慨,喜任侠,常以踞鞍草檄自任,且好结中原豪杰以灭敌。自商贾、仙释、诗人、剑客,无不徧交游。” 正因如此,他突然闯入此间,对两派相争之事痛心疾首,也是顺理成章,而一众江湖人物,多风闻其为人,也是人人要给他面子。 此际他一发怒,果然是虎威犹在,骇的众人不敢大声喘气。但众人心中却又明白,大家不过是敬重陆游声望,场面上过的去便是,这真论起来,可没人听他。 霍稚权闭口不言,大荒落和执徐两人也是端坐不动,都在等陆游消气。 陆游何尝不知这其中机巧,怒火发过,也是无奈,扫视一周,道:“如今你玄天宗既然已经占了半个临安城,索性一家一半,各自偃旗息鼓,再不许相斗。” 身旁丁常任心念一动,心道,这倒也不失一个好法子,两家都进来,不教一家独大,将来也好牵制。点头道:“陆先生高见,” 霍稚权和大荒落齐声道:“不可!” 丁常任怒道:“这也不可,那也不可,当真无法无天,要逼着朝廷出兵弹压么!” 毛彪淡淡道:“所谓一山不容二虎,两家进来,日后只能打的更加厉害。” 丁常任一时语塞,明白毛彪说的不假,气急道:“好,那你们接着打,打死的喂狗,打不死的法办!” 沈放一旁侧身朝陆游一揖,道:“晚辈有几句话想说。”他若要说话,场中人未必再肯听,索性直接对陆游说话,眼下有这么个靠山,自然要好好利用。 果然陆游道:“你说。” 沈放上前一步,故意将陆游的拐杖摆在身前,道:“晚辈愚见,如今两派争执不休,却也该问问这临安城的百姓是个什么意思。” 话音未落,人群中一人冷笑道:“我当什么高见,刀俎还需与鱼肉商量么?呵呵,有句话怎么说来着,与虎谋皮?当真是不知所谓。”正是栾星来出言讥讽。 栾星来此言却是一竿子打翻了一船人,沈放还未理会,人群中已有人不满,低声谩骂讥刺。 座上林醒沐端起茶碗,小呷一口,道:“我怎么觉得这话不错,不管哪家进来,也得有规有矩,临安几千商户,养着上百万人,若是我等都不服,哪家也别想占着便宜。” 林醒沐乃是临安商贾之首,他淡淡说完,身后立刻有人响应。 沈放正色道:“两派既非刀俎,这临安百姓商贾也非鱼肉。既入此城,便都是这城中的一份子,诸位都是求财,谁也不想日日争斗不休,两败俱伤。我听闻铁掌帮掌管此处多年,与商贾百姓,大多和睦,也不是一昧仗势欺人。” 毛彪面露喜色,道:“不错,我铁掌帮在临安多年,处事公平,言而有信,与诸位相处甚是相得。” 邓飞接口道:“江湖上的规矩我玄天宗也是摆的清,做的绝不会比贵帮差了。” 沈放道:“两派都规矩的很,在下有个主意,两派眼下既然各自占了半城,不妨就来个文斗,叫临安百姓做个评判,谁做的好,谁便留下。” 栾星来道:“好极好极,大家都坐下来写写文章,也不见血,只是咱们武林中人不擅此道。我看大家这就散了,赶紧回去读书,回头比试还得及。” 他自觉说的好笑,却无旁人应和。 大荒落道:“怎么个文比?” 沈放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诸位既是求财,不妨就比比这敛财的手段。” 丁常任变色道:“胡闹,你还嫌这帮人盘剥的不够狠么!” 沈放摇头道:“自然不是,如今铁掌帮在城中收的利钱皆是可查,以这个数比为限,此后双方只能少不能多。”顿了一顿,看看众人,一字一句道:“而且不光你要赚着钱,还要帮着各家商户赚钱,让这临安城无依无靠的底层百姓活的更好。” 堂上一片寂静,半晌一人突然大笑,却又是栾星来,只见他前仰后合,似是听了天下最大的笑话,待众人都朝自己看来,方道:“好个哗众取宠的小子,一派胡言乱语,人人都不吃亏,你当钱是天上掉下来的么!” 人群中不乏有人附和,一人道:“正是如此,抽成只少不多,那还怎生赚钱,比谁亏的多还差不多。” 一人跟着笑道:“如此说来,还不如直接大家比比良心。”他自觉说话好笑,却引得玄天宗和铁掌帮的人怒目而视,吓的他连忙缩回头去。 霍稚权皱眉道:“小友宅心仁厚,想的自然是好的,只是这法子却行不通。当年王安石也存此论,说叫国富民富,结果搞的乌七八糟,朝中崩乱,百姓也是怨声载道。想来还是司马君实先生说的对,天地所生财货百物,止有此数,不在民,则在官。他多自我少,我有则他无,哪有两全其美的好事。” 古时重农轻商,农业乃是国之根本,国中有多少土地,能产多少稻谷,能养活多少人口,便可算出。众人便以为这便是定数,故有天下财富有定额之说,此论信服者甚众。特别是一些不知变通,不懂经济的文人,更是奉若圭臬。就连司马光也是持此论。 沈放摇头道:“我看不然,太祖开国,人丁只有三千五百四十万,至徽宗时,已有万万之数。若天下物有定额,如何养活这多出来的数倍人口?诸位可见民间人养蚕,若是放在野外不闻不问,安得如此多的丝绸做衣?我来临安城,听闻两百年前,此处人口不足二十万,我等如今落足之处,根本不在城中,彼时还是一片荒地。如今再看,城池恢弘,周边良田万顷,这又是何理?若天下物有定额,临安城又是抢了何处的福源?” 堂上多半都是武人,这些言论闻所未闻,一个个瞪大双眼,只觉云山雾绕。只陆游、丁常任、林醒沐、大荒落、执徐、霍稚权等寥寥数人,面色严肃,静听沈放说话。 沈放又道:“你看城中的饭馆,若到晚间,都要排位。我在醉仙楼数日,那里要吃顿饭,有的要提前一个月定位子。还有门口打铁的顾老三,生意都排到了明年,光是城中妇女订制的剪刀都打不过来。这四处有的是生意,却没人去做。” 堂上此际有人开始交头接耳,小声附和。沈放所说都是城中日常百态,这些人虽甚少去想,却是个个知道的清楚。 沈放道:“临安城人口不下百万,当真是缺人么?我看不然,我有一位大哥,一身的力气,也肯吃苦,可偏偏寻不得事做,好容易找了个担粪的事儿,就珍若性命。我走在大街之上,触目所及,无事的闲人比比皆是。这些人穷困潦倒,朝不保夕,可这些人都是不思进取,又懒又笨么?” 栾星来见沈放侃侃而谈,越看越觉得此人讨厌,越听心头越是火大,忍不住又出声道:“你罗里吧嗦,究竟想说什么!我等可没空听你在这里假慈悲。” 沈放这次应了他一句,道:“我说如今商家买卖多的做不过来,还有很多穷人找不到事做,若能凑在一处,岂不是正相合。商家能多赚钱,穷苦百姓也有了谋生之计,多条活路。人活着便能生产,生产的多了,自然富足,穷人也有钱使,积少成多,商贾自能更加繁荣。地尽其力,人尽其才,自然生生不息。” 第三百八十章 工学玖 如果在过去,真的存在一个武侠世界,他该是什么样子? 故事的核心是人,是环境下人的变化和成长。 人可以一见钟情,但爱一定是在之后的不断晕染中产生。仇恨也是如此,不会有人莫名其妙就恨上某人。如何江湖险恶,多数的人都会变的现实,隐忍。有些东西不是铺垫,他只是该有的过程。 我试图让笔下的人物真正像人一样思考。但作为带有幻想性质的小说,他也不应该像社会现实小说一样写实,如何平衡这两者的关系,我还想继续尝试。 作为小说,故事是最重要的,我想讲好一个心中的武侠故事。 小说中的人物不可避免会带有一些现代人的思维,我不可能把这些东西全部剔除,只可能尽量减少。这并不容易,远比金庸先生所说,减少现在、速度这些略显过于现代的词汇艰难。 为自己加油。 感谢背水,念昔,宫装三位的支持! 林醒沐身后一人叹道:“沈小哥想的是好,只是你不知这活计也不是人人可做,百行百业,都不简单,就是个跑堂的活计,也得打熬个三五年才能明白做事。” 一人却没这么客气,冷笑道:“你说的轻巧,你当炒个菜简单么,还是觉得打铁容易,一学就会?” 沈放立刻接口道:“倒是巧了,你说的这两样我倒是真会。但你说的不错,这世上,有一技之长的人太少,为何,各个师傅都是敝帚自珍,藏着掖着,唯恐教会徒弟,饿死了师傅。” 一人叹道:“不错,如今都是如此,也不能怪罪哪个。” 沈放道:“前些时日我去了城外的乾元书院,却是大受启发。这书院不单教授儒家经典,更重有用之学,农桑百科,就连我那擅长简尸的朋友宋慈都被招入书院,还特意请了仵作传授技艺。这是这书院虽好,教的还是过于高深,在下有个异想天开之想,你们两派的文比,不妨就从此中来。” 大荒落道:“你是说?” 沈放高声道:“不错,请两家出钱出力,在临安开办学堂,不教四书五经,专教谋生糊口的手段,打铁、制衣、烧菜做饭。哪个不教,就打断他腿,哪个家里不叫孩子去学,也打断他腿。这些穷苦人家的孩子没钱,你们先让他们去学,学会了再去打工还债,甚至不妨先借些钱与他。还有这临安街上,闲着的混混地痞甚多,你们也要严加管束,给他们也谋个生计。开始你两家或要做些亏本生意,但我相信,日久天长,人人有事做,人人有钱花,定能获利更多。” 整整衣襟,对两派各作一揖,道:“在下斗胆,请两派放下刀兵,为这临安城的穷苦百姓也做件好事。” 这些事情在他脑海之中已经想了多遍,此际说来,自是滔滔不绝。他在刘宝家住了多日,周围都是一样的穷苦人家,都与刘宝家一样,过了今天不知明天。是这些穷人太懒么?刘宝一家七口,没有一个懒人,病重的杨成每日也要编两个筐,就连七八岁的孩子都跟着熬夜做活,一家人辛苦操劳,可老母一场病来,家里顿时窘迫,即便沈放不来,怕也撑不了多久。诟莫大于卑贱,而悲莫甚于穷困。他一定要刘宝跟他去学厨艺,就是希望叫他也有个糊口的本事。 堂上又是一片安静,少数人低首思索,更多人却是一片茫然,只觉他所说闻所未闻,果真是异想天开。 彼时人脑中早有定式,学堂那是读书人的地方,乃是高尚之地,岂能与贩夫走卒混为一谈。 毛彪却是神情一凝,看向沈放眼神百感交集。心中暗叹,不愧是燕大侠的侄儿。不知怎地,见这少年站在人群中侃侃而谈,忽然觉得眼角一湿。 沈放说话一直隐隐对玄天宗不利,此际玄天宗阵中一人自觉抓了马脚,笑道:“哈哈,学堂,你莫不是疯了,找些打铁、卖艺的,也敢开学堂,斯文扫地。你干什么不找几个婊子,再寻些黄花闺女去教,学成了,老子肯定第一个光顾。” 陆游怒道:“闭上你的臭嘴,快快将他撵了出去。” 话音刚落,就见一条人影张牙舞爪从人群中飞了出去,掠过大堂,一直飞到门外,重重一声摔在地上,半天也爬不起来。 霍稚权道:“北方使好武功,贵教弟子也生的好一张臭嘴。” 前面大荒落只欠了欠身,众人听霍稚权说话,才知是她出手,都是心中惊惧,想不到这个说话娇滴滴的女子,言辞犀利,动起手来更是怕人。 陆游看看沈放,道:“专职之学么?” 沈放道:“只在一城一地,只在穷苦人家,非是技艺之学,而是营生之学,不必精益求精,出则能用。” 沈放所提议,近似如今的职业技术学院。但这种模式可不是如今才有,早在南北朝宋元嘉二十年(公元443年)便有“医学”专科面世,唐朝“掌百工技巧之政”的少府监开设了各种职校,一边生产,一边训练技术工人。 这些学校都是半工坊性质,与学徒制相似。到了宋朝,更是活跃。但因是朝廷所辖,标准极高。《宋史·职官志四》称:“学生常以春试,取合格者三百人为额。”也就是说,每次考试,全国仅录取三百人,这个数字比科举选上的人还少,根本轮不上寻常子弟。 而且这些学徒学成都是为朝廷工坊效力,并不会流入民间。 丁常任沉吟道:“只对临安穷苦百姓,所学也不必精到,能快速出师为宜,出则为庶民所用。庖厨、铁匠木工也可为师,这倒也是新鲜。” 林醒沐回头道:“孙老,你看如何?” 身后一老者摇头道:“所谓艺不轻授,咱们这些行当,若人人都会,还值什么钱。” 说话之人名叫孙卿,也是临安大贾,与临安城中各大行会都有交情。行会源于隋唐,南宋时,杭州的行会号称多达“四百十四行”,其中工匠所组织起来的行会,又叫做“作”,有“碾玉作、钻卷作、篦刀作、腰带作、金银打作、裹贴作、铺翠作、裱褙作、装銮作、油作、木作、砖瓦作、泥水作、石作、竹作、漆作、钉铰作、箍桶作、裁缝作、修香浇烛作、打纸作”等等,分工之细,也是叹为观止。 沈放道:“恕在下直言,眼下行会众多,收个泔水都能搞个行会出来,名为行会,其实就是固步自封,不叫旁人染指。便是自己人不够用,也不愿旁人来分一杯羹。”摇头道:“也正是这些行会把持,才叫商家不敷用,百姓不得糊口之业。” 孙卿笑道:“公子想的是好,可惜不懂商贾之道。这一行一业,都有利数,会的人越多,货物越多,价格就越便宜,反是得不偿失。” 林醒沐干咳一声,道:“我倒是赞同沈公子之见,孙老想是许久没有出门,眼下临安城中,确是各行各业都缺人,也是满街的闲人无事可做。前些日子,我修个书楼,跟木作行的朱把头打了招呼,也等了半个月才有木工上门。孙卿也不必过滤,我等行事,应求稳妥,不妨先从最缺人的行当入手。至于这其中的尺度,若要行使,自需谨慎。” 陆游沉吟片刻,道:“管子曰,利出一孔,实是大谬。农、工、商相得益彰,方强国力。商贾之道亦然,水涨才能船高。教化不是一日之功,这出来抢饭碗的人也没有这么多,况且天下工匠奇缺,就算临安寻不到活计,去了他处,一样能养活家人。” 孙卿仍是摇头道:“我怕临安城这四百一十四行的把头都不会同意。” 毛彪冷笑一声道:“这城中行会都归我铁掌帮管辖,我等说要做,谁敢不服。” 沈放道:“是,此事官府难为,非贵帮这样的豪强出手不可。” 霍稚权忽道:“沈兄弟这个法子倒也有趣,我铁掌帮愿意一试。”他心中早转了数个念头,眼下玄天宗抢去的地盘,若想要回,玄天宗定是不肯。玄天宗如今实力强横,又添了昆仑派这个变数,帮中自也是忌惮。 眼下这姓沈的主意虽是古怪,想想却也是个法子,我铁掌帮在此经营多年,岂能比不过他?当下出声应承。 众人见霍稚权先行答应,目光都落在大荒落和执徐身上。 这两人却是一动不动,两人面上都有面具,旁人也看不出他们神色。霍稚权知事发突然,这两人必是在以暗语商量,既肯商量,定有转机,也不心急,耐心等待。 果然片刻之后,大荒落道:“好,这个比试我玄天宗也有兴趣,只是若是办学,再为这些人寻到事做,令市井少闲人,商贾大兴,治下太平,一年太短,最少也要三年。” 铁掌帮不比长江三十六水寨,毕竟立派百年,根深蒂固,也是块难啃的骨头。 第三百八十一章 工学拾 霍稚权先前扯上衡山三派,也是别有深意。更何况如今事情闹大,出来说和的人越来越多,临安天子脚下,也不能做的太过火。眼下先将所占地盘巩固,待风声过去,未尝没有新的变化。 霍稚权立刻道:“三年又太长了,我看两年最合适。”若给玄天宗三年时间,只怕早在临安城扎下根来,他自是不能答应。 陆游点头道:“这果然是个法子,商家得利,百姓得利,若真做的好了,你们俩家自然也是得利。只是事关重大,既需约束,也不可尽数放在你两家身上。” 他毕竟是鸿儒大家,思虑周全,打打杀杀这些帮派在行,办学育人这些事情可不能全信于他。 林醒沐道:“此乃利国利民的善举,我等商贾也不可后人,我先出十万两,这校舍和先生,我先负担一半。”说完偷眼一瞥,果然见陆游抚须微笑,心中大乐,心道这十万两却是花的值。 陆游既是首肯此事,日后定少不了过问,自己占个大头,以为多的是亲近的机会,能跟陆游攀上交情,谁还敢说林家一身铜臭。 孙卿见众人都是意动,也不坚持己见,反是见风使舵,道:“这各大行会也不要轻易得罪,好生说道,这教授本事,还需他们出力。” 陆游和林醒沐都是点头称是。 丁常任道:“此举开未见之先河,我当禀明圣上,也拿个主意出来。”顿了一顿,又正色道:“既然定了这个法子,你等可不能再继续打斗,须得签个状子,日后也好践此赌约。” 霍稚权和大荒落都道:“既然答应,自无反悔之理。” 当下众人七嘴八舌,又各出主意,言及如何敲定此事,沈放倒被晾在一旁,仿佛刚才的主意完全与他无关。 沈放也不在意,一旁听旁人议论,忽然栾星回慢慢走来,他对此人一直心怀警惕,见他过来,也不先开口。 栾星回礼数周全,近前拱手道:“沈兄果然不是泛泛之辈,三言两语,叫两大宗门都是有苦难言。” 沈放淡淡道:“是苦是甜,也要尝过才知道。” 栾星回微微一笑,道:“听说你已经领悟到意剑?” 沈放不妨他话题转的如此之快,也是一愣,随即摇头道:“这江湖上的传言,最好还是少信。” 栾星回微微点头,道:“沈兄好似伤的不轻?” 如今沈放身形消瘦,面色苍白,一只右手行动不便,自然瞒不过有心观察的高手,也不掩饰,道:“不劳兄台挂念。” 栾星回呵呵一笑,道:“果然也是个倔强的脾气,是了,若无此心志,也难攀高峰。”微微一顿,道:“我兄弟此来,也想领教领教中原豪俊的本事,只是一路看来,也没几个入眼,沈兄还要抓紧康复才是。” 沈放嘴角一抹轻笑,道:“那栾兄可找错人了,沈某武功低微,要叫兄台失望。” 栾星回看他一眼,似是云淡风轻,话中却有不可违背之意,道:“沈放不必客气,你我必有一战。” 沈放鼻子里哼了一声,算是回应。 栾星回也不着恼,慢慢转身走回。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纷纷献策,倒是越说越合榫头。又过盏茶功夫,陆游起身道:“凡事以和为贵,你等好自为之。”伸手道:“小子,扶我老人家出去。” 沈放连忙递上拐杖,扶着陆游出门。走过玄天宗阵前,只觉一道目光在自己身上一扫,沈放竟是立生寒意,不敢回头去看,却知乃是执徐看向自己。这执徐自始至终也未发一言,叫人莫测高深。 到了门外,陆游低声道:“你今天可给这两家都找了麻烦,日后遇到,还是小心一些。” 沈放点头道:“是,晚辈省得。” 对玄天宗和铁掌帮而言,他今日确实出的不是什么好主意,这些江湖帮派向来都是强取豪夺,个个只想摘桃子,谁肯去种树? 况且此事最大阻力便是各大行会,这些行会有大有小,也不是好说话的。自己说的轻巧,其实做起来谈何容易,做的好,自然皆大欢喜。若是做的不好,赔了本钱也不奇怪。知道陆游特意提早带他出来,乃是关怀爱护之意。 两人出门,林醒沐办事仔细,门外早预备了轿子。陆游也不推辞,到了轿前,回身对沈放道:“你很好,没给你那老爹丢脸。”看看沈放苍白面孔,张了张口,却未问出声,默然片刻,又道:“幼安过度操劳,如今身子也是一日不如一日,他对你和你亡父都是挂念,你若有暇,还当抽空去看他一看。” 沈放眼眶一红,心知陆游定然不会骗自己,低声道:“晚辈记下了。” 玄天宗与铁掌帮忽然握手言和,临安城立刻风传开来,紧跟着谣言四起。更叫沈放想不到的是,他竟也因此事声名鹊起,一夜之间,声名大噪。 流民营中,林怀玉和莹儿缠住他问东问西,连秦广和毛自知也是惊叹。毛自知奇道:“听说沈兄舌战群凶,竟说的一干魔头洗心革面,放下屠刀,要回学堂读书,你究竟是怎么办到的!” 沈放无可奈何,只得道:“我会洗心之法,只要念咒,笨蛋听了立刻变成好人。” 秦广信以为真,问道:“那聪明人听了呢?” 沈放道:“聪明人听了,自然知道是假的。” 注:古时为死者服丧共有五个等级,由重至轻,分别为斩衰、齐衰、大功、小功和缌麻,另外还有更轻的袒免,为五服之外的亲戚或朋友服丧。古代,诸侯为天子,臣为君,男子及未嫁女为父,承重孙(长房长孙)为祖父,妻妾为夫,均服斩衰,为期长达三年。丧服以生麻布,断处外露不缉边。汉代《仪礼》中还规定,父死母在就要杖期,即扶哭丧棒一年。自丧服上便能看出与死者的亲疏,但父为子服齐期,亲兄弟也服齐期,而亲侄为其叔也服齐期,孙为祖父还是服齐期,因此亲疏易辨,但具体关系却难以看出。 注:民国之时,上海滩黑帮头子杜月笙也有夜壶论。抱怨被蒋介石当做夜壶,不用时便一脚踢开。 有朋友好心提醒我,节奏太慢,主线不清晰。其实我自己想的挺明白的,一条主线,沈放与萧平安成长蜕变。两条支线,江湖门派的争斗,宋金两国的争锋。我可以摸着良心说,心,左边还是右边?到目前为止,每一个段落故事都是蝴蝶扇动的翅膀,会卷起日后的风暴。 成长是一个过程,世界是不断变大的,两个倒霉孩子还在低级位面,根本看不到世界的全貌。对于一个小学生,你让他去参加高考,瞬间就会崩溃的,我只是希望笔下的人物尽量能像个正常人。是的,即使是武侠小说,主人公首先也是一个人。 考虑过使用全知视角的方式打开,想想还是放弃了,无他,死犟,就和我不写玄幻,非要吊死在传统武侠上。沈放萧平安两个傻子继续猥琐发育吧,人生苦短,何必急着赶路?你们羞羞的时候,也没嫌时间长啊! 这一章结束之后,上半部基本都了收尾的时候了,沈放身遭的矛盾会进一步爆发,萧平安会回到衡山,然后就是燕京之会。燕京后,上半部就会告一段落,共计二十二章,五十万字左右,。 可能不如我炼气了,我筑基了,我金丹了,靠,元婴了,还有谁!或者我裤衩一声,靠,怎么家里人都想害我,搞个发明吧,噫,赚钱了,有钱更要有才华,抄个唐诗三亿首,哇,皇上都惊动了,鬼子打来了!作为穿越人士,搞个炸弹还是挺合理的吧,咱也不要称霸,搞个书院培养下一代,感觉到达了人生巅峰,好嗨呦。诸如此般,太为难我胖虎了,真的不会啊!好吧!读者老爷都是对的,都怪我自己,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真的不应该来到这个地方,如果我不到这个地方来,我的小说就不会仆街街,如果我的小说不仆街,我也不会沦落到这么一个伤心的地方,如果不到这个地方,我也不可能悲惨到这步田地。 好吧,这一章写的有点长了,但我又很想凑个十章整的,水一波字数吧。 第三百八十二章 孤注壹 过了几日,宋源宝突然带着秋白羽和术赤、速不台几人来醉仙楼寻沈放。 进门就笑嘻嘻道:“沈大哥,我们看你来了,你如今好大的名气,早说也带我去沾沾光不好么。” 沈放见他居然带着两个重要人物,随随便便就进了醉仙楼,道:“你好大胆子,怎敢带着他们两个出来乱跑。” 宋源宝道:“放心,放心,史帮主前个就回来了,如今那些人哪里还敢造次,听说那嵬名博都已经回西夏去了。” 沈放道:“你师傅如何了。” 宋源宝立刻愁眉苦脸,道:“你那药太好使了,我师傅如今身子大好,打我是越来越有劲了。” 沈放笑道:“你也是活该,还不抓紧回去,小心又要挨打。” 宋源宝道:“没事,没事,我跟师傅说过了,带我这个傻子安答出来见识见识,临安如此繁华,来了岂能不开开眼界。沈大哥,跟我们一起洗澡去吧。” 沈放奇道:“什么?” 宋源宝道:“这几日我带他们几个跑了好些地方,该去的也都去了,你猜,他们最喜欢什么?” 沈放白他一眼,道:“你都说了,我还猜个什么,你是说洗澡不是?” 传言蒙古人不爱洗澡,一生只洗三回,出生、结婚和死亡,其实完全就是谣传。蒙古人乃是牧民,逐草而居,爱惜水源,洗澡少是真的,但也不至于一生只洗三回。 成吉思汗所立《大札撒》规定蒙古人不能下河洗澡,更不能在水中便溺,结果却被人传成,不允许蒙古人洗澡,也是荒谬。 但蒙古萨满巫师相信,人若是生病,将洗澡水给别人喝,喝了水的人就会替生病的人死去。 传说成吉思汗的四子拖雷就是被迫喝了三哥窝阔台的洗澡水而死。 而与蒙古、金、辽、西夏这些蛮族相比,宋人对洗澡可谓热爱。后世马可波罗来临安,写道:“行在城中有浴所三千,水由诸泉供给,人民常乐浴其中,有时足容百余人同浴而有余。” 宋人将浴堂叫做“香水行”,一城之中,随处可见,凡门口挂着个壶的都是浴所。 吴曾《能改斋漫录》云:“所在浴处,必挂壶于门。”不但有冷热水之分,场中还有男女仆役搓澡侍奉。浴堂通常前面设有茶馆,供人饮茶休息,后面才是供人沐浴的浴堂。 不少宋人,与三两好友,每日都去泡汤,然后吃茶,乐在其中,就算泡秃噜了皮,也忍不住不去。 沈放被宋源宝一逗,也是抹不下脸,何况他确是好久没有洗澡,整个人都臭了。跟着几人出门,不多时已到了一处浴所,一个黄铜大壶旁,挑着“天水阁”的幌子。 宋源宝付了浴资,众人入内。浴所内有柜子供人存放衣物,浴池有大池,也有单间。 沈放脱了衣服,赤条条朝大浴池而去。到了门口,却见宋源宝四人一字排开,也是赤条条一丝不挂,四个人八只眼,都看着他。 宋源宝突然笑道:“哈哈哈哈,你十两,你十两,你二十。” 秋白羽却是垂头丧气,道:“好吧,再输你二十两。”术赤与速不台两人也是垂头丧气。 沈放这才明白,宋源宝干嘛好心请他洗澡,这浴资不过一人十文,这小子翻手就赚了四十两,想来又是拿他打赌,多半又是赌他年纪,相貌是不是易容。 难怪适才他慷慨代付浴资,想来这术赤和速不台一样,不知道打赌输了宋源宝多少银两,身上只怕一个铜钱也摸不出来。 沈放摇摇头,这小子已经两次拿他赚钱,却只是叫他好笑,半点气不起来。 也不理他,自己下了池子,半躺在池中,水温微烫,却正是舒服。 宋源宝凑到他跟前,笑道:“沈大哥,你莫生气,待我要回帐来,定分你一半。” 沈放道:“你怎知道我是左手炒菜,吃的菜又定是我炒的?” 宋源宝更是笑的奸猾,道:“这有何难,我早已探听的清楚。醉仙楼有个四川来的大厨,是个左撇子,每日只在晚间做两个时辰。我晚上来,又点的川菜,碰不上你才是我活该。” 突听一人道:“好啊,你终于认了,果然还是耍赖!”一人在旁边冒出头来,正是秋白羽。 宋源宝道:“认什么,上次你抵赖,本来也没算。况且这岂叫耍赖,你跟人打赌,自己都不查个清楚,怪的谁来。” 此时术赤与速不台也跟过来,两人都是整个人没在水中,只露张脸出来,一脸惬意。 宋源宝笑道:“速不台大哥第一次来,打死不肯下水,跟术赤说我要煮了他。可泡过一次,就吵着还要再来,还要找人搓灰,非要搓的浑身通红才好。” 宋时搓澡已是风行,北宋苏轼也爱搓澡,却是怕疼,作《如梦令》道:水垢何曾相受,细看两俱无有。寄语揩背人,尽日劳君挥肘。轻手,轻手,居士本来无垢。 沈放瞧瞧他,心中恍然大悟,这小子在临安城十多天,定是不曾老实,又岂是这几日安稳了才跑出来,不知道此处已来过几回。难怪那日还在酒楼胡闹。道:“也不怪你师傅打你,你到处乱窜,不惹祸才怪。” 宋源宝道:“我哪里是乱跑,分明是自有主张。” 沈放道:“你有什么主张?” 宋源宝道:“我看银字儿,只要去酒楼客栈,府院澡堂子,隔着堵墙,总能听到不少秘密。澡堂子又是最好,你想,大家都是赤条条,坦诚相见,自然说的都是真话。你若是想打探机密,可有比此地还好的么?” 沈放道:“哦,是嘛,倒也有理,那你来了几次,可听到什么了?” 秋白羽道:“呸,鸡毛蒜皮,阿猫阿狗。” 术赤听明白了,哈哈大笑。 宋源宝道:“说不定这次就听到些什么。” 沈放泡了一阵,起身拿了块肥皂擦身。肥皂可不是外来词,也不是如今才有,宋人将天然皂荚捣碎研磨,加上香料等物,制成桔子大小的球状,专供洗浴净身之用,俗称“肥皂团”。宋人周密《武林旧事》卷六《小经纪》记载临安已有专门经营肥皂团的生意人。 这边术赤凑到秋白羽身前,鬼鬼祟祟,道:“鸡毛,你,今个油被颜姑娘,揍了,是不?” 秋白羽瞪他一眼,道:“再喊鸡毛,我就宰了你。” 术赤忙摆手道:“鳖生气,鳖生气,我跟你说,你,这样不行。” 秋白羽没好气道:“什么样不行?” 术赤屈起手臂,露出健硕的肌肉,道:“对女人,要凶!你胆子小,不行。” 秋白羽皱起眉头,若有所思。 术赤看他脸色,又道:“你的,武功,厉害,不怕她!” 秋白羽摇头道:“不行,男人岂能跟女人动武。” 术赤急道:“那你讲理,讲道理。”边说便用手戳自己脑壳,戳的啪啪作响,道:“你脑子,好用!” 一旁宋源宝懒洋洋躺在水面之上,道:“使劲,使劲,再使劲脑子就出来了。”又对秋白羽叹了口气,道:“是啊,颜姐姐天天欺负你,我都看不过去。就说今天,你分明没做错什么,被打的如此惨,你干什么不据理力争?” 秋白羽脸上一红,道:“我没法争,她长的太好看了。”随即脸色一变,一把将宋源宝按进水里,骂道:“臭小子,装什么好人,今个还不是你跑去告的状!” 沈放一旁听的好笑,他只觉自己事情繁多,不愿与几人胡闹,还想回土地庙练会剑法,洗干净了就要出去。 宋源宝几人虽是意犹未尽,也只好跟着。 沈放回到放衣服的柜子处,打开柜子一看,里面空空如也,衣服鞋子全被偷了。 一同遭殃的还有宋源宝和速不台,气的速不台是哇哇暴叫,蒙古人民风淳朴,只怕他这辈子也还没遇见过一个小偷。 秋白羽却是幸灾乐祸,道:“哈哈,这回倒好,消息没听着,衣服没了!沈兄,我不是说你,莫要误会,莫要误会。” 宋源宝也是大怒,跟浴所老板大吵一架,却终究无可奈何。 东西在此处被偷,老板自然难逃干系,但丢了多少物品,又赔多少,却是难以说清。为了这等事情,终不至要去见官。 沈放却是冷静,他相信这世上绝无单纯巧合之事,三人衣服被偷,看似寻常,其实大有玄机。 他与宋长脚交往,这贼人的脾性也听说过一些,贼人下手,都是踩探的清楚,特别是此类场所,贼人能自由出入,都是惯犯。下手的目标,定是精挑细选。 自己和宋源宝等人怎么看也不像是有钱人的样子,岂会一起被偷,反是欲盖弥彰。 三人之中,倒是冲着自己来的可能性最大。但自己身上,除了一把归元剑,就数一本《器经》最是贵重。若是偷归元剑,目标显着,倒是容易,机会也多。《器经》这本书究竟藏在哪里,却不好说,贴身收藏的几率倒是最大,想此人等这个时机也是等的辛苦。 第三百八十三章 孤注贰 但沈放早已顾虑此事,将那本书先行藏起,此际不过丢了几件衣服,还有几个药瓶。“复血易筋丸”也是可惜,但终究不是自己之物,丢了也就丢了。在沈放看来,还不如安儿那半颗糖重要。 秋白羽先行出去,给三人寻了衣服进来。沈放也不多言,几人各自返回,速不台和宋源宝兀自骂骂咧咧,余怒未消。 沈放本想就此回去,却被宋源宝拉去喝酒吃饭,美其名曰为他压惊。 几人寻了个小饭店,开怀畅饮。那术赤和速不台酒量惊人,两人喝不惯此间的黄酒,对果酒却是喜欢。旁人喝酒用杯子用碗,这两人却是一人一个酒坛子,拎起来就往嘴里倒,只恨自己嘴巴还不够大。简直想搬了脑袋,直接往脖子里装。 闹到半夜才散,沈放许久未曾这般。宋源宝刁钻古怪,偏偏又善解人意,谀词如潮,一通马屁拍的他险些也找不着北。 最后又骗秋白羽结了酒钱,众人才尽兴而散。 术赤和速不台两个喝了数十斤酒,却是毫无醉意,大呼小叫,说汉人的酒不行,和糖水没什么两样。 沈放回醉仙楼取了归元剑,然后径自回去土地庙。刚推开门,便见神像前背身站着一人,正看着土地公公出神。头顶月光自破洞落下,正照在此人身上。 听到门声响动,此人也未转身,道:“沈公子可知这土地婆婆是哪一个?”声音清朗,竟是剑大师封万里。 沈放道:“我只知土地公公乃是源自社神,各地土地据说都是当地名人死后封神,这究竟是何人就不得而知。” 封万里道:“这土地婆婆是这些年才有,我年轻的时候,各处的土地庙里都是只有土地公公。” 沈放道:“哦,这是为何。” 封万里道:“原先老百姓都不喜欢土地婆婆,这么多年过去,想是又都觉得,土地公公一个人太寂寞了,该把老伴还给他。” 沈放道:“这是怎说?” 封万里道:“传说玉皇大帝派土地公公和土地婆婆下凡,问他们有何愿望,土地公道,愿世上个个有钱,人人过得快活。土地婆却说:世间有富有贫,才是正理。土地公道,那穷人岂不可怜。土地婆说:若人人有钱,以后我们女儿出嫁,谁来帮忙抬轿子呢?玉皇大帝哈哈大笑,人间便有了贫富。这老太婆如此心狠,怎会招人喜欢。” 沈放看看案上泥像,呵呵一笑,道:“我倒觉得这土地婆婆说的都是实话。” 封万里道:“不错,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你若再往南去,土地庙常见有副对联,写的便是,公做事公平,婆苦口婆心。” 沈放道:“说的倒也贴切。” 封万里这才回过身来,道:“小隐隐陵薮,大隐隐朝市。公子年纪轻轻,何以就躲起来不愿见人?” 沈放笑道:“我哪里是不愿见人,实是囊中羞涩,只得借此处安身。” 封万里道:“你若想要钱岂不容易,不过年轻时多吃些苦倒也不算什么。” 沈放这才问道:“大师怎么来了?” 封万里道:“我刚刚听说你在天水阁被人偷了,心想我若是不来,只怕公子账上,第一个疑心的便要是我。” 沈放忙道:“不敢不敢。”心中却道,这倒也不必疑心。 封万里淡然道:“你那本《器经》我是求之若渴,你有此念也是人之常情。” 沈放见他如此淡定,反是有些琢磨不透,暗道,难道真的不是他么?略一犹豫,道:“大师可还得了别的什么消息?” 封万里道:“自然是有一些,否则老夫自己刷不干净,岂好意思前来相见。前日傍晚,柯云麓和解辟寒两人又回来了临安城。” 沈放面色一变,先前这两人被他吓走,随即便是杳无音信,原来竟然已经离了临安城,可为什么如今又回来了。是了,想必是刚刚才明白遇到了假的大荒落,这两人可比自己所想还要蠢了一些。 封万里脚下挪了半步,站到那道月光之外,看看沈放,道:“公子身上难道还有什么东西,竟叫这两人也如此觊觎?莫不是这两人看上的也是那本《器经》不成?” 沈放道:“是,我与此二人有血海深仇,只是这两人既然来了,为何不直接来找我?” 封万里也不追问,而是答道:“你如今有丐帮人撑腰,又跟泰山派掌门搭上了关系,这两人对你倒也有些忌惮。当然,主要还是你那几个师兄。我猜这两人只敢图谋你身上东西,如今倒未必敢害你性命。” 沈放略微吃了一惊,心道,想不到此人消息如此灵通。随即心念一动,突道,不对,彭惟简与大荒落有联系,封万里又与彭惟简一路,此人与柯云麓、解辟寒两人难保也是相识,莫不是勾结了骗我? 随即一想,却又不对,如果真是如此,这三人定是包围过来,将自己生擒活捉,甚至不妨废了再说。这封万里究竟打的是什么算盘? 封万里见他犹豫,也不着急,耐心让他自己思索。 沈放沉吟片刻,方才道:“大师为何辛辛苦苦赶来告诉我这些?” 封万里微微一笑,看定沈放,一字一句道:“《器经》给我,我帮你杀这两人。” 封万里已去,沈放一个人坐在院中,眉头紧锁。封万里突然现身,着实出乎他意料,本来沈放几乎已经断定就是封万里雇人行窃,但眼下看来,却叫他又狐疑起来。 柯云麓和解辟寒回来临安的消息定是真的,两人目标也定是自己的剑法。 但封万里提出的条件却让他有些吃惊,彭惟简还有这封万里,与玄天宗究竟是何关系,想来也不是铁板一块? 他倒是不担心封万里说谎骗他,两人都是七窍玲珑,若沈放真有心交易,也是要见了两人人头才会交书。 只是他却无与封万里合作的心思,此人愈来愈让他看不透,也绝非可以轻信之人。更何况如何报仇,他自有打算。 沈放起身试了几手剑法,褚博怀那日说了几句话,他这几日愈发领悟,自己之前确是想的有些片面,认为古法就是越简单越好,越直接越好,如今看来,倒也未必如此。 敌人不同,交手的目的不同,自然剑法也是不同,是繁是简,是曲是直,还要随机应变,不能墨守成规,这才是古法从心所欲的真谛。 他自觉眼下剑法大进,只要右手能恢复如初,就算仍不是柯云麓、彭惟简两人对手。但对付一个解辟寒,他却是信心大增。 想到柯云麓和解辟寒两人,又想到自己几位师兄,不知何故,竟是杳无音信,更不要说燕长安的消息。但诸位师兄武功高强,又是聚在一处,就算大荒落也是不怕,想来是另有他事耽搁了。 他心念驳杂,剑也练不下去,喝了些酒,精神正旺,也睡不着觉,索性盘膝坐下,结个禅定印。 坐了片刻,心绪稍定,酒意上涌,迷迷糊糊正要睡着,忽听脚步声响。沈放立即醒觉,只听一人自破庙中直穿后院,脚步声重,来者显是未想遮掩。 只见一人自破庙中走出,剑眉星目,竟是昆仑弟子栾星来,对沈放嘿嘿一笑,道:“沈公子这居所,倒也雅致。” 沈放仍是盘膝而坐,看他一眼,随即闭目,仍是双手结印,也不理他。 栾星来却是不拿自己当外人,东瞅瞅西望望,在院中晃了一圈,终于走到沈放身前,看他一阵,开口道:“原来你也懂密宗的手印。”随即摇头道:“可惜这禅定印要配合密宗的心法才有效果,你连内功也未曾修炼,空摆个架子有什么用处?” 沈放这才睁开眼来,栾星来仍是一如既往的讨厌,三句话中必有一句阴阳怪气。只是此人显是打探过一番,连自己不会内功也知道了。 如今知道自己不会内功的人越来越多,倒也叫人头痛。不愿与他斗嘴,顺口说道:“原来昆仑也懂密宗手印?”道济所授这禅定印此番对他助力不小,对佛教密宗倒也有了几分兴趣。 栾星来失笑道:“密宗典籍在我昆仑,比比皆是,你居然问我懂不懂。” 沈放却是奇道:“贵派不是道家么?”传闻西王母住瑶池,而元始天尊的道场玉虚宫也在昆仑之上,故而昆仑又有别名“玉京山”。 栾星来盘膝在沈放面前坐下,摇头道:“这都是无知之人以讹传讹,我昆仑并非道家,若论渊源,倒与天竺佛教有些瓜葛。” 沈放也是来了兴趣,问道:“我听闻昆仑乃是在黄河之源头于阗(今xj和田)?乃是如今西辽所在,何以贵派却说自己来自吐蕃,又与天竺有关?” 昆仑山最早见诸于《山海经》,言昆仑山在九州西北,高一万多里,乃是黄帝在人间的行宫,西王母的瑶池所在。 传说昆仑山是黄河之源,盛产玉石,山上还有不死树和各种奇珍异兽。张骞出使西域,回来对汉武帝说,黄河源头就在于阗,但于阗左近并无高山,张骞以为昆仑山还要在西。 但汉武帝说“河源出于阗,其山多玉石”,岂不正与古书相合,就定于阗南山就是昆仑山。虽司马迁、班固等人都不认同此论,但汉代以后,言及昆仑,说的都是于阗南山,沈放也是如此认为。 第三百八十四章 孤注叁 栾星来笑道:“昆仑山何止万里,横跨西辽、吐蕃,谁能穷尽其源。我派立派千年,最早乃是在吐蕃最西,有一地,名唤克什米尔,此乃梵文,‘克’是水,‘什米尔’是使之干涸之意,克什米尔即是水竭之地。此地乃是风雪苦寒地间的一处世外桃源,天竺各教派都在此论道,其中不乏武道高手。” 说到此,栾星来傲然一笑,道:“都说少林武功源自达摩祖师,菩提达摩于南朝一苇渡江,距今不过七百年。若论源流,岂能与我昆仑相比。” 沈放见他神态倨傲,想是以此为傲,心中倒是信了几分,道:“原来如此,受教了。” 心道,难怪昆仑不与中原武林交往,却偏偏跟少林有二十年之约,原来两家武功竟是同源。 少林武功始自达摩,如今这话越来越少人说。少林毕竟乃是中原武学圣殿,武功源头竟是来自天竺,岂能叫人心甘。更何况数百年来,少林武功兼容并蓄,早非原本模样。 栾星来见沈放点头,更是谈兴大发,将本门又是大夸特夸一番,将少林寺贬的一文不值。 两人促膝而谈,若是外人见到,还当两人是知交好友。 其实沈放却是不敢大意,这栾星来乃是个睚眦必报之人,他岂会不防。见栾星来说话滔滔不绝,完全没有要停的意思,只好打断道:“栾兄夜半前来,不知有何见教?” 栾星来道:“适才见剑大师行色匆匆,从此间出去,我还奇怪,这烂泥一样的地方,有何人值得大师染足。进来一看,原来是你,倒是巧的很,我正有事寻你。” 见沈放归元剑放在脚边,竟伸手去拿,道:“对啊,听说你居然还会相剑之术,剑大师寻你,你们聊了什么?” 沈放现下已经看的明白,这栾星来根本就是个话痨,说话信马由缰,突然就会跑偏,但见他忽然伸手来拿自己归元剑,也是吃了一惊。眉头一皱,却未伸手阻止。 栾星来手握长剑,一提一顿,随即才提在手中,口中奇道:“怎如此重,你使得动么?”江湖人寻常剑不过三五斤,归元剑却是重达十四斤。栾星来显是也未想到归元剑如此之重,第一下竟未拿起。 沈放早已领教他的毒舌本事,也不在意,也不回他。 栾星来好奇心大起,拔剑离鞘,剑只离鞘一截,他也懂得规矩,主人虽未拒绝,也不能将剑完全拔出。 归元剑出鞘,并无异状,栾星来也是面色如常,将剑身对着月光瞧了两眼,忽然神色一变,看看手中剑,又看看沈放。 沈放道:“你要看,看便是。” 栾星来站起身来,拔剑出鞘,看了片刻,伸指一弹,忽然闪身到了院中枯树之前,手中轻舞几个剑花,忽然一剑挥出。 沈放瞧的清楚,目光也是一寒,栾星来看似一剑削出,实则却是连续七剑,此人剑法之精,实乃自己生平少见。 更叫沈放吃惊的是,他如今剑术一道已算得不俗,但栾星来这一招竟连他也未能看的清楚,昆仑派得享大名,武功果然是有不俗之处。 栾星来已经还剑入鞘,走回沈放身前,慢慢坐倒,将剑放回原处,开口道:“好剑,当真是好剑!”身后突然“咔啦啦”一阵响,那枯树断作数截,依次滑落,转眼那棵枯树已经只剩一截树桩。 沈放摇头道:“家里就这么一棵树,你又何必下此毒手。” 栾星来微微一怔,哑然失笑,道:“你这人倒也不那么讨厌。” 沈放道:“你能将剑还我,我觉得你也没那么讨厌。” 栾星来看看地上归元剑,伸手摸了摸脑袋,又看看沈放,道:“娘的,你这么一说,我倒真有些后悔。” 两人相视一眼,都哈哈笑了两声。 仍是栾星来开口道:“前日你出尽风头,想是得意的很?” 沈放道:“我又没做成什么事,有什么好得意?” 栾星来嘿嘿一笑,道:“算你还有几分自知之明,你出了个馊主意,大家不去反驳,无非是都有忌惮,只好各退一步。” 沈放摇头道:“在下出的并非什么馊主意,我是真心如此想,若是天下人人有事做,人人有钱赚,没有贫苦,大家都能吃得饱饭,岂不是好?” 栾星来冷笑道:“你年纪不大,不想真如此幼稚。朝廷都不去做的事,旁人怎会下功夫?你要办什么下等人学堂,待你做了宰相再说吧。” 若是一年之前,沈放定还要和此人辩上几句,此际却是偃旗息鼓,不与他争,只是淡淡道:“那日许多人,但凡有一个听得入耳,我也是知足的了。” 栾星来冷哼一声,道:“如你一般的傻子,我看半个也不会有。” 沈放道:“原来阁下是专程来嘲笑我的。” 栾星来道:“你知道东方使大人如何说你?” 沈放哦了一声,道:“如何说?” 栾星来看定沈放,一字一句道:“东方使说,你这个人,若是不能收服,最好是抓紧杀了。” 沈放不惊反笑,道:“不想东方使如此看重,在下实在是受宠若惊。” 栾星来哼了一声,道:“你倒是不怕死。” 沈放笑道:“看你不像是来杀人的。” 栾星来耸耸肩,道:“我虽看你讨厌,却也不至于要你性命,更何况燕京你那一位朋友也不是好惹的。” 沈放心念一动,心道,听他们兄弟之前所说,他们说的应是柴霏雪姑娘无疑。无方庄之时便知柴霏雪来头不小,一句话就骇的胡群立变色。此际就连栾星来兄弟,这昆仑派眼高于顶的人物也是忌惮,实在想不出她究竟是哪家的大人物。 栾星来见他不动声色,立刻又觉得沈放讨厌起来,冷笑一声,道:“你也莫要得意,以你资质,终究是上不了台面。这乾元之会,你是想也不要想。” 沈放不知他所说“乾元之会”究竟何物,听名字倒仿佛与乾元书院有些关系,料想栾星来必不会说,也不去问。 栾星来慢慢站起,道:“好,话说完了,你也起来吧。” 沈放道:“兄台要走请自便,请恕在下不起身相送。” 栾星来冷冷道:“我不是要走,是要教训教训你,你不起来也由得你,反正一会都要躺下。”他面色突变,与方才如同换了个人,阴阴一笑,道:“你放心,我最多打断你十二根骨头,多一根都不会。” 沈放前几日与栾星来在屋顶拆了一招,并未如何将此人看在眼里,但适才见他剑法,就知自己大错特错。 那日栾星来不过是想他出丑,更是小看于他,出手随意,才让他有了可乘之机。眼下看来,即便不论内功,单论剑法,这栾星来也是个劲敌。知道厉害,沈放却是跃跃欲试。 正待起身,忽听一人说话道:“半夜三更打什么架,吃饱了撑的么?” 沈放与栾星来都是大吃一惊,两人谁也没发觉院中忽然多了一人。急急回身,只见身后院中,那半截枯树木桩之上站了一人。身材高大,一身青袍,正是常与魏伯言下棋的那个老者。 沈放认识这青袍老者,栾星来虽是不识,但能叫他没听到半点声响,定是高手无疑,不敢大意,抱拳道:“不知前辈有何指教。” 青袍老者皱眉道:“我叫你们不许打架,你没带耳朵么,还是明知故问!” 栾星来眉头微皱,道:“在下与这位沈兄弟不过切磋切磋,没坏了江湖规矩吧。” 青袍老者不耐烦道:“叫你滚你就滚,哪里这么多废话。” 栾星来竟是丝毫不惧,道:“前辈先前可没叫我滚,况且家师说,你此去中原,须得懂得江湖规矩,切莫以大欺小。晚辈愚钝,还多问了一句,要是中原武林前辈以大欺小怎么办。” 青袍老者道:“哦,那你师傅怎么说?” 栾星来道:“家师说中原礼仪之地,不会有如此不懂规矩的前辈高手,若是真有,昆仑派也不是好欺负的。” 青袍老者哈哈一笑,道:“嘿嘿,倒真像是邱步云说的话。” 栾星来大吃一惊,道:“前辈认识家师?” 青袍老者道:“你回去问他,郭汾阳要替他教训教训他那不成器的弟子,他服是不服。” 栾星来吓了一跳,脱口而出,道:“剑魔!逆天行,剑魔郭先生!晚辈不知,晚辈知错了!” 郭汾阳也没看他,却是对着破庙里面道:“栾家二小子,你还不出来么。” 破庙中脚步声响,一人走到院中,果然是栾星回。这下就连栾星来也是奇怪,道:“二弟,你怎么也来了?” 栾星回朝郭汾阳一躬到地,道:“晚辈拜见郭老先生。” 郭汾阳挥挥手,道:“罢了,带你哥一起走吧。”他对栾星回说话态度却是好了很多。 栾星回恭声道:“是。”拉了栾星来一把,转身就走,走过沈放身前,忽然对他一笑,道:“沈兄,你这伤可要早些养好,千万莫要叫在下失望。”也不待沈放答话,快步而去。 第三百八十五章 孤注肆 转眼两人已出了院子,沈放拱手道:“前辈怎会在此?” 郭汾阳看看他,道:“你是憋着要和他打一架,嫌我多事是么?” 沈放忙道:“晚辈不敢。” 郭汾阳摇头道:“如今你们这些年轻人,还有什么不敢的。”顿了顿,道:“魏老鬼能掐会算,算准今天有人要来打断你骨头,特意叫我前来看看。” 沈放这才明白,还是魏伯言对自己放心不下,心中忽觉一股暖意。 郭汾阳道:“栾家这两个小子,武功着实不错,我看眼下年轻一辈,除了燕京那个云锦书,真无人是他们对手。栾星来有勇无谋,又太爱说话。但他弟弟栾星回端的是个人物,心思缜密,喜怒不形于色。这个人你日后遇到,一定要小心在意。” 沈放点头道:“是,多谢前辈指点。” 郭汾阳道:“我也没想到他兄弟会来寻你,我方才跟着封万里过来。这也是个难缠人物,他武功远比江湖传闻中的要高,做事也是滴水不漏。哎。”摇了摇头,道:“你小子也是奇了,什么牛鬼蛇神,魑魅魍魉都给你招来。” 沈放忙解释道:“我跟他并无仇怨。” 郭汾阳冷冷看他一眼,道:“眼下没有,将来呢?” 沈放顿时语塞,他已三番五次拒绝了封万里,此人耐心还有多少,还真不可知。 郭汾阳道:“还有那个吴曦。不过此人没几日就会回川,眼下急着招兵买马,不知从哪里听见你的消息。此人你倒不必理他,躲着点便是。” 沈放点头道:“是,我也如此说。”这些时日,吴曦又差人来寻过他两回,都被他躲了过去。 郭汾阳又道:“魏先生让我给你带个话,你好好听着。”望着沈放双眼,严厉道:“魏先生叫你莫要天天想着报仇,眼下多学点本事,将来做个有用之人。” 似是怕他不懂,又解释道:“天下不是只有武功一条路,你仔细想想,那些名留青史的,哪个是武夫?乾元书院中能人甚多,不乏安邦定国之才。魏先生想你也入书院去,好生安定下来,要不了几年功夫,自然有你鲲鹏展翅之地。” 沈放点头道:“多谢魏先生关心,晚辈省得。” 郭汾阳听他说话,显是自有打算,皱眉道:“魏先生的话你也敢不听么!”言语已有不喜之意。 沈放道:“承蒙两位前辈厚爱,沈放自己几斤几两,自己也是明白,我既非练武之人,也没什么文才。沈放身负血海深仇,不得不报,不能不报,只怕两位前辈要失望了。”他如今只有报仇之想,要他熄去此念,不管何人何由,那是万万不能。 郭汾阳见他直抒胸臆,吐了口气,道:“我和魏先生不是不让你报仇,如今你有本事报仇么?你几个师兄倒是武功不差,耐心等他们回来再说。你小子也莫自鸣得意。老夫始终瞧你不上,但你林家别院,对玄天宗、铁掌帮一番话,倒真叫我刮目相看。我也想想瞧瞧,若是给你个机会,你究竟是变龙还是变虫。” 沈放摇头,道:“我有手有脚,为何要假手他人?” 郭汾阳面色慢慢阴沉,道:“小子,二十年了,可没人敢这么跟老夫如此说话。” 沈放道:“晚辈没有冒犯之意。” 郭汾阳冷冷道:“是么。”他脸色阴冷,人却越来越矮。原来他始终站在一尺多高的木桩之上,此际脚下那木桩却如陷在流沙之中,不断下沉,片刻功夫,一根木桩已完全没入土中。 沈放叹道:“家里就这么一棵树,你们就不能换个东西糟蹋么。” 郭汾阳本想立威,却不想沈放不痛不痒来这么一句,登时有些绷不住脸,险险失笑,随即脸色板起,道:“罢了,你这小子,就是教人恨不起来,我话已带到,你好自为之吧。”身形一晃,已不见了踪影。 沈放伫立原地,许久许久,忽然拿起归元剑,拔剑出鞘,慢慢将剑交到右手。 他慢慢抬剑,额头青筋鼓动,但那剑堪堪举到腰间,再不能抬高半分。 沈放木然站在院中,许久才回到破庙之中,合衣睡下。他一夜未曾合眼,只觉身边事情滚雪球也似的越来越多,而敌人和居心叵测之辈,也是不断浮出水面,叫他愈觉烦躁。 次日一早,沈放早早赶往流民营。眼看天气渐暖,流民营中病人也是越来越少,但道济大师仍是一早前来,查看营中情形。 等到中午,吃了饭,林怀玉与莹儿都被毛自知缠着,沈放借机去寻道济,开口道:“大师,晚辈想请大师帮忙看看我这条胳膊。” 道济笑道:“你能忍到今天,倒也叫我吃惊,坐下吧。”他一早便看出沈放右臂不对,但沈放既然不开口,他也不问。 与沈放对面坐下,沈放右手平放案上,道济伸手搭他脉搏。 便如那日黑鹤墨非桐给沈放诊脉一样,道济面色也是越来越凝重,手指在沈放手腕上已经放了一刻钟功夫。沈放并未感觉到有真气入体,想来道济只是单纯诊脉而已。 沈放看道济脸色,装作若无其事,轻松模样,道:“大师不必如此介怀,不过是不能提重物而已,也无大碍。” 道济抬起手,仍不言语,突然伸手拨开沈放鬓间头发,手指竟是有些颤抖。他很快缩回手来,神色更是沉重。 沈放心中已有不祥之感,起身取了面镜子来。秦广帐中自然不会有镜子,但林怀玉与莹儿两人来了后,别说镜子,各种稀奇古怪的东西都忽然多了起来。 沈放拨开鬓间头发,十根里面倒是看到三、四根白发。 沈放慢慢走回道济身前,躬身一礼,道:“请大师直言。” 道济看看他,突然叹了口气,道:“你最近是否觉得身子容易疲乏,夜间睡觉也不安稳,吃东西没有味道,听力也在变弱。” 沈放也是精通医理,立刻便是明白过来,即便是作最坏的想法,他也没有想到竟然会是这般。沈放深吸口气,道:“还有多少时间?” 道济摇头道:“我也说不好,你莫要焦虑,多想些开心的事,未必就没有别的办法。” 沈放勉强一笑,道:“是,多谢大师教诲,晚辈先告辞了。”转身出了大帐。 道济挺直的腰慢慢弯了下去,似是一下子老了很多。 突听一人问道:“沈兄弟怎么了?大师为何一脸愁容。”一人自帐后转了出来,却是毛自知。 道济慢慢摇了摇头,道:“他经脉早就受损,前段又是殚精毕力、勉强为之,如今精气衰竭,人正在快速老去。” 毛自知大吃一惊,道:“怎会如此,沈兄弟年纪轻轻,就无药可救么?” 道济闭上双目,微微摇了摇头,道:“此事也不该对你说,我也是心乱了,你知道就罢,切莫再对外人提起。” 毛自知连连点头,道:“大师放心。” 沈放离了流民营,心中不知想些什么,一路信马由缰,惊觉时发现自己竟已到了风波亭。 他翻墙而入,在风波亭下整整坐了一夜。 几日后,沈放突然去了醉仙楼,找朱富要了两百两银子。 朱富半句话也未问,就取了银子给他。沈放回到刘宝家,将李氏叫到一处,将银子给她。道:“这里有两百两银子,刘大哥花钱太过大手大脚,还是在你手上稳妥。刘大哥眼下炒菜的本事已经有了几分,不过还是在醉仙楼练上两年,然后你拿这钱开个小店,日后也是个长久之计。” 那李氏也是个有决断的,看了白花花一包银子,人却是傻了,只顾推辞不敢要。 沈放道:“你也知我是江湖汉子,银钱来的容易,不过你放心,这钱乃是林家所给,来路清楚,你大可放心。” 李氏手足无措,只是道:“家里人这些日子每日都开心的很,天天都要说起你,说你教会了他这个,教会了他那个。说如今跟酒楼的厨子伙计称兄道弟,街坊四邻见了都比过去客气,这么多年,过的总算有了人样。这些都是大哥你教的,你对咱们已经太好,咱们这辈子也还不起啊。” 沈放笑笑,将包裹塞入她手中,转身正要出门,却见大丫拉着二丫、三丫正从外面进来。 三个小姑娘见了他都是一声欢呼,叽叽喳喳叫喊着围上前来。 沈放抱抱这个,抱抱那个,道:“叔叔今天有事,改天再陪你们玩可好。” 大丫道:“你又骗人。” 二丫道:“叔叔,你头发乱了,我给你绑起来。” 沈放笑道:“好,你可要扎的好看一点。”蹲低身子让她摆弄。 二丫解下他头发,拿手指梳了几下,又给他盘起,大丫和三丫都上来帮忙,七手八脚,帮他把头发扎了起来。 老杨成坐在太阳之下,满嘴已连一颗牙也没有,一双眼木然看着几人。 沈放站起身来,转了个圈,道:“怎么样,好看么?” 三个女孩一齐拍手道:“好看,好看,沈叔叔今天真好看。” 沈放呵呵一笑,出门而去。 第三百八十六章 孤注伍 出城之前,他特意去了西门那边,在老庄的馄饨挑子前,又吃了一碗馄饨。 老庄还记得他,对他露出友善的笑容,给他的碗里,特意多加了两个馄饨。 临安城外,西湖南端,有一南冷亭,虽离雷峰塔不远,却是人迹少至。此际厅中坐着一人,身材不高,面目削瘦,却是化名简云的金国使者彭惟简。 他似已在此等了不少时间,脸上已有不虞之色,突然开口道:“臭小子,我肯见你,已是给了你面子,你居然还敢姗姗来迟。” 前方道上,一人迈步而来,道:“你若不爱等,走便是了。”一样的削瘦相貌,正是沈放。 彭惟简冷哼一声,见沈放走到亭前,两步上了亭子,在他面前直接坐下,更是恼怒,道:“见了我招呼也不打一个,师傅平日里就是这么教你的么!” 沈放道:“别一口一个师傅的,你已经被逐出师门了,还要我再说一遍么。” 彭惟简勃然大怒,道:“竖子尔敢!” 沈放道:“师傅亲口说的,不服你找师傅去。” 彭惟简强压火气,道:“好,好,你找我什么事。” 沈放道:“我带了师傅一本书,如今被两个人夺去了。” 彭惟简嘿嘿一笑,道:“是什么书。” 沈放看他一眼,道:“还能是什么书,当然是师傅的武功心法。” 彭惟简一副不出所料的神色,道:“哼哼,你本事大的很啊,师门的秘籍你也敢丢。我来问你,按照本门的门规,失了师门秘籍该当何罪?” 沈放也哼了一声,默然片刻,方小声道:“限期追回,斩尽偷学者,罚面壁十年。若不能追回,收回武功,逐出师门。” 彭惟简道:“所以你不敢跟诸葛飞卿几个说,却叫我来帮你,是么?” 沈放道:“你也莫要绕圈子,你帮还是不帮。” 彭惟简道:“你怎地不找那史嘲风帮你?” 沈放怒道:“我干嘛要去找他!” 彭惟简呵呵一笑,道:“谁抢了你的书,是不是玄天宗的柯云麓和解辟寒两个?” 沈放难掩惊奇之色,皱眉道:“你怎么知道。” 彭惟简面带讥笑之色,道:“我还知道你昨日去寻过史嘲风,然后铁青着脸出来,还跟丐帮的何长老吵了一架。” 沈放一掌打在石桌上,强忍着没有站起,道:“好啊,你跟踪我。” 彭惟简见他失态,自是幸灾乐祸,冷笑道:“我可没那个闲功夫,不过正巧有人看到,告诉我罢了。嘿嘿,当初那史嘲风叫你来杀我,又许得你什么?呵呵,如今倒好,过河拆桥,怕是人家不肯为你得罪玄天宗吧。” 沈放道:“你既然知道,还多问什么。” 彭惟简道:“你觉得我会帮你么?” 沈放看他一眼,道:“师傅的书你就看着落到别人手中么?” 彭惟简一字一句道:“我又不是你师兄。” 沈放道:“此事对你轻而易举,你可不费什么功夫。” 彭惟简奇道:“何以见得?” 沈放道:“我想你既然能叫动那大荒落做事,想来玄天宗也要给你几分面子。要本书你应该还要的到。” 彭惟简摇头道:“这你可打错算盘了,玄天宗不过是给王爷面子,可不是给我面子。”顿了一顿,又道:“你当我不知你耍的什么心机么?岂是一本书这么简单,若是这两人已经偷学了本门功夫,你除了要把书夺回,还要把武功夺回来,人家跟你这么好交情,命也交给你么?” 沈放冷笑道:“好了,你莫要说了,看一个破玄天宗把你吓成什么样子。” 彭惟简道:“如此小伎俩就莫要使了,反叫我小看了你。” 沈放沉默片刻,道:“解辟寒这狗贼杀了我六师兄!” 彭惟简也是沉默不语,良久方道:“这老六若只是师傅弟子还好,偏偏有了官职,你也知道,江湖人杀了当官的,江湖上只会喝彩叫好。况且那解辟寒就算被逐出玄天宗,有柯云麓这么个玄天宗堂主在,此事也是难办。” 沈放咬牙道:“你如何才肯出手?”不出他所料,彭惟简果然收罗的消息不少,除了沈放与燕长安的关系,云龙野叟的《天地无情极》,其余能打听到的消息,大约都打听的清楚。至于与解辟寒的仇怨,有周启泰、雷凌振这些人知道,守得住秘密才是怪事。 彭惟简道:“我既然不是你师兄,又为何要出手?” 沈放道:“你也无须一再旁敲侧击,那事你自己对师傅说去,我顶多不给你捣乱便是。” 彭惟简面上似闪过一抹喜色,口中却是不快,道:“你居然还想着背后捣鬼?” 沈放气道:“爱帮不帮,我已经约了他们两个前来,就算你不帮忙,书我也要的回来。” 彭惟简皱眉道:“你已经约了柯云麓和解辟寒?” 沈放看看天道:“不错,想再过的半个时辰,就该来了,你若是不肯,此际走还来得及。” 彭惟简狠狠瞪了他一眼,身子却是未动,亭中一时安静下来,两人都不作声。 沈放看着湖心发呆,过了好一阵功夫,突然道:“你看,这一样的水,为何颜色有深有浅。” 彭惟简扫了一眼,道:“少见多怪,天有浮云,云遮住的地方就幽暗深邃,又有什么稀奇。” 沈放抬头看看,点头道:“原来如此,亏你立刻就能想到。”他本是随口一问,彭惟简随口一答,却教他若有所思。 彭惟简见他呆呆出神,也觉这忽然冒出来的小师弟当真性情与众不同,皱眉道:“你武功如此驳杂,真是恩师所教么?我怎么瞧着不像?” 沈放听他言下轻视之意,自不会给他好脸,冷冷道:“这个不需你来操心。” 彭惟简冷冷一笑,道:“贪多务得,博而不精,此乃武学大忌,我瞧你也就止步于此。” 沈放心头一凛,面色也是一沉。他虽是不喜此人,却是无从辩驳。他武功练的驳杂,此外几位师兄各有所长,大师兄诸葛飞卿的奇门遁甲,二师兄鲁长庚的机关之术,四师兄的口技,五师姐的易容术,六师兄的医术,就连三师兄种田的本事,他也要学上几手。可惜这些本事到了他的手中,样样都是稀疏,虽也有模有样,却不能与真正的行家里手相较。 彭惟简见他居然不还口,稍觉意外,干咳两声,道:“师傅,师傅他老家人这些年如何?” 沈放这才回过神来,道:“师傅也老了,以前爱吃甜的,如今也不敢多吃了。” 彭惟简沉默片刻,道:“我记得小时候,有一次,我看见大街上有人卖糖,我想吃,但师傅没有钱。晚上我偷偷出去,把那人的糖都偷了,自己吃了一半,吃到心里直泛恶心,再也吃不下了。怕师傅知道生气,其余的都扔了,然后悄悄回去睡觉。第二天一早,师傅早早出去,回来时候,他身上常穿的那件袍子没有了,却给我带了根糖回来。” 彭惟简也呆呆望着湖面出神,好半天才道:“可我再也吃不下了。” 沈放微微一怔,他本是随口一说,却不想引出彭惟简一通话来,看他仍是一副冷冰冰的面孔,也不知是忧伤还是欢喜。 沈放正想说话,彭惟简道:“你约的人来了。” 沈放回头望去,果然路旁,一片竹林之中,两个人露出身形。这亭子前就一条路,这两人却远远的就躲入了竹林,慢慢接近,正是柯云麓和解辟寒两人。 双方一照面,解辟寒便是桀桀怪笑道:“臭小子,你胆子不小,我们不去找你,你竟然自己赶着送死。” 沈放冷笑一声,道:“那也未必。” 柯云麓已查探过四周,此际直接走到亭子前,看看彭惟简,拱手道:“这位是?” 沈放道:“这位是我师兄。” 彭惟简心中大喜,面上微笑,抱拳道:“彭惟简,柯堂主好。” 柯云麓也是回道:“彭先生好。” 一旁解辟寒冷哼一声,道:“臭小子,你到底有多少师兄弟。” 沈放这次却不理他,只是站在彭惟简身侧。 彭惟简道:“柯兄请坐下再说,如何。”退后一步,一指亭间石桌,那亭中一个石桌,四只石凳,倒是正好。 柯云麓暗道,看此人年纪比那诸葛飞卿还要大些,但那诸葛飞卿不就是大师兄么,其余二到五位我也是认得,老六是被杀的谢少棠,老七就是这刁滑的小子,哪里又来了个师兄,笑道:“好,好,坐下说,坐下说。”与彭惟简对面一礼,一起坐下,沈放和解辟寒却是各自站在身后。 柯云麓屁股刚沾凳子便道:“贵门倒是人才辈出,贵门大师兄诸葛飞卿,二师兄鲁长庚,三师兄吕鑫,都是武功不俗,不知尊驾排行第几?” 彭惟简道:“我原本是大师兄,后与师门失散多年,没了音讯。” 柯云麓道:“这倒是巧了。”心道,当我是三岁的孩子么,你若是大师兄,就算死了,这位子也是你的。 第三百八十七章 孤注陆 彭惟简更是不愿多提此事,道:“两位想是玄天宗的高人,我与贵派北方使大荒落倒也有些交情,想来大家也不是外人。” 柯云麓听彭惟简说认识大荒落,更是生气,他被沈放吓走,一直跑回江南西路,又过了一个多月,偶然听到大荒落消息,才知道上了大当,此时又闻此语,又羞又恼,忍不住道:“哼,怕是连我们家教主你也是熟识呢。” 彭惟简微微一怔,道:“贵教教主?是见过几次,却谈不上相熟。” 柯云麓怒极反笑,道:“如此说来倒是失敬,失敬。” 玄天宗教主甚少露面,也不以真面目示人,更是连名字也讳莫如深。柯云麓身为江南西路堂主,也只是去燕京见过一次,连话也没说上两句。此人当真是厚颜无耻,大言不惭。 彭惟简却不知他心中所想,道:“好说,好说。” 柯云麓道:“不知尊驾相约此来,有何见教。”他见如此局面,自然猜想这彭惟简才是主约之人。 彭惟简也不兜圈子,开门见山道:“我师弟有本书落在二位手中,此乃恩师手书,还望见还。” 解辟寒忍不住怒道:“你说还便还么!” 柯云麓竖起手,叫他不要说话,面露难色,道:“这书么,倒确实有一本,只可惜……” 沈放急道:“可惜什么?” 柯云麓道:“可惜我保管不善,这本书已是丢了。” 沈放怒道:“放屁,你怎舍得……”一言出口,突然硬生生把下面的话收住。 柯云麓微微一笑,心中却是突然起来波澜。那本《天地无情极》此刻就在他怀中,他原先与解辟寒一样,以为这不过是沈放师傅手书的一本游记。柯云麓无门无派,竟然不知云龙野叟其人,还道是沈放师傅的自号。 但与沈放一战后,却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再看这书,书中似是另有玄机。此时一试之下,看沈放反应,暗道自己猜想的多半不错,这本书与那剑法必是大有关系。 彭惟简见两人都是神情有异,突然一念闪过,先前他听沈放所言,便有怀疑,想到那晚沈放两招神鬼莫测的剑法,心道,难道师弟丢的竟是这套剑法!这么多年过去,师傅他老人家竟到了如此程度!开口道:“恩师手书,非同小可,还请柯堂主莫要玩笑,速速还来。” 柯云麓心中火热,心道,如果怀中这本真是剑诀功法,那只要再得到剑招剑式,这套绝学就全归了自己!强忍心中激动,慢慢道:“原来尊驾是为此而来,既然仇深如此,已不可解,我为何还要还你?” 彭惟简道:“我也不和你为难,书给我,以后此事我可以不管。” 柯云麓心底冷笑一声,暗道,此人只怕与这沈放根本不是一路,否则岂会因为一本书,就置同门于不顾,望望沈放,道:“可惜这本书却是不全,不知另一半?” 沈放抬起手来,似是立刻意识到不对,伸手摸了摸头发,脚下不由自主退了半步。 柯云麓斜眼一瞥,已见沈放胸口鼓鼓囊囊,似是藏了什么东西,面上不动声色,心头却是一热。 彭惟简也看在眼里,冷哼一声,道:“柯堂主你是聪明人,我师兄弟的厉害,你也是见识过了,扪心自问,那书你可拿的走么。” 柯云麓左手中指微微一动,他在沈放几位师兄手上,着实不曾讨到便宜,眼见沈放师门的人一个接着一个,如今玄天宗又无人肯真正为自己出头,倒真是让他骑虎难下。看看彭惟简道:“那依阁下之见?” 彭惟简道:“我对贵教也是景仰,既然大伙都是自家朋友,何不化干戈为玉帛。” 柯云麓道:“此事一笔勾销自然是好。”斜了沈放一眼,道:“就不知这位小兄弟是不是也是一般想法。” 为了解辟寒一事,他甚至请了冉雄飞、周启泰等人摆下酒宴求和,本就是有忌惮沈放师兄弟,求和之意。 沈放一声冷笑,道:“我看你是白日做梦!” 彭惟简和柯云麓都是神色一变,解辟寒更是怒道:“臭小子,真当自己是个人物了啊!” 柯云麓呵呵冷笑,对彭惟简道:“看来两位自己也未商量妥当,如此说话,岂非儿戏?” 彭惟简也是暗暗皱眉,心道,我这小师弟可真不是白与的,一句话就叫大家都下不来台,就算你要报仇,话说的这么决绝,这事还谈个屁啊。面色一冷,道:“师弟,你少说两句。” 沈放闭口不语,似是余怒未消,狠狠瞪了解辟寒一眼。 柯云麓见沈放模样,又看看彭惟简,道:“尊驾若能做主,我等也不会再对令师弟出手。”他忌惮的只是沈放师门,彭惟简若能叫其门下诸位袖手旁观,沈放一人他却不放在心上。 彭惟简心道,别的也就算了,甚至你们偷学了几招功夫我也可以装作不知,但你们杀了六师兄,这师傅和诸位师兄弟怎肯罢休,这个我却是不能答应。摇头道:“此事我也做不了主,只能求求变通之策。” 柯云麓神色微微一变,道:“原来尊驾也是来消遣我的么!” 彭惟简道:“不敢,只是两位也没别的好选。” 柯云麓见他不动声色,一时不知他是何用意,道:“那倒要请教。” 彭惟简道:“其中深浅,柯堂主冷暖自知,又何必明知故问。” 柯云麓道:“哦。” 彭惟简道:“你护不住此人。” 柯云麓呵呵一声。 彭惟简道:“你们两个绝不是我那几位师弟对手。” 柯云麓道:“我可也不是孤家寡人一个。” 彭惟简道:“柯堂主你原先的圈子可没什么高手,至于玄天宗么,解辟寒已经被逐出玄天宗。这意思已经明白,贵教不会阻拦你护着自家小舅子,可也不会明着帮你。” 柯云麓冷笑道:“我教的事情莫非你知道的比我还多?”他面带冷笑,却是暗自心惊,彭惟简一针见血,他武功虽是不错,但身边的朋友却没几个高手,解辟寒又犯了教中忌讳,如今愿意帮他的人着实不多。 彭惟简摇头叹道:“你这个小舅子这次实是惹错人了。” 柯云麓沉默不语,身后解辟寒脸色更是阴沉,柯云麓望向亭外,呆呆出神,半晌突然道:“云千重,水千重,身在千重云水中。东西流水,行云无定,犹到梦魂中。” 柯云麓吟的乃是两首词,前一句乃是陆游的《长相思》,后一句乃是拼凑晏几道的《少年游》,都是感叹水云变幻无常。 彭惟简忍不住回头望了沈放一眼,沈放望向亭外,似也有一些出神。彭惟简呵呵两声,道:“柯堂主原来也是多情之人。” 柯云麓收回目光,道:“我早年一事无成,更是得罪了一个高手,被他追杀,奄奄一息之际,是先妻冒死将我藏在地窖之中,救了我的性命。她当时不过十多岁,解辟寒年方四岁,他们二人也有仇家,可比我的厉害多了。一夜之间,惨遭灭门,家人尽被屠戮,就她姐弟两人逃得性命。她给了我两本书,乃是她家传的武功,我练了十年,将我的仇家和她的仇家全都杀了。 “然后我和她成亲,她小我十多岁,可成亲的时候,她看着比我还老。这十年来,她只叫我练功,其他什么事也不让我做,我和解辟寒全靠她一个女人养活,天知道她受了多少苦。她太过操劳辛苦,没几年就一病不起,临终之际,唯一放心不下的,只有这么一个弟弟。我自觉亏欠她们姐弟太多,一直以来对辟寒也少了管束,才有如今之祸。” 柯云麓说话越来越慢,显是想起往事,禁不住的黯然神伤。彭惟简不为所动,只淡淡道:“确是可惜。” 柯云麓抱拳道:“却不知适才阁下所说变通之计,又是如何变通?” 彭惟简道:“师弟生死大仇,不是轻易可解,这大江南北,实无两位藏身之地。但天下之大,不知几何,两位若是南下,飘洋出海,移尔遐逖,自又别是一番天地。” 解辟寒冷笑道:“阁下好算计,一句话就将我们发配的无影无踪。” 柯云麓道:“听闻南海外有流求岛,岛上奇花异果,风土人情与中土迥异,我倒也想去看看。” 彭惟简笑道:“如此甚好,两位吉人天相,此去想来必有一番机遇,不知两位打算何时动身。” 柯云麓道:“便在今日,在此地杀了二位之后!”他“今日”二字出口,一掌已经劈出。“之后”两字出口,身后解辟寒已经拔刀在手,“青眼”刀光如深湖寒潭,一刀朝沈放砍到。 沈放早有防备,长剑出鞘,身子倒跃而出,已在亭外。 解辟寒飞身追出,两人已是多次交手,也不须试探,出手就是断骨残刀。 沈放左手持剑,还了两招,脚下连退几步,已经落了下风。 解辟寒见他左手使剑,右手垂在身侧,心中更喜,使开狂刀,施展颠步,脚步如蝶乱花丛,手中刀如毒蛇扑噬,只盼一刀就将沈放砍倒。 第三百八十八章 孤注柒 沈放不住倒退,离亭子已越来越远。两人偷眼看去,柯云麓和彭惟简仍是对面而坐,手上却是你来我往,拳掌斗个不停。 解辟寒大占上风,但忌惮沈放有两招玄妙剑法,也不敢逼的太近。又斗片刻,沈放左手持剑不利,更是招架不住,渐至连出手还击也是不能,只是不住游斗。 解辟寒招招紧逼,却时刻留意着沈放右手。他知此人实在是诡计多端,半点不敢大意。 又过几招,解辟寒捧刀直刺,待沈放跳开,突地抽刀反抹,正中沈放右腿。这一刀入肉半分,也教沈放腿上鲜血直流。 解辟寒心中大喜,倒不是因为这一刀奏功,而是沈放跳跃之时,右臂果然挥展不开,身形笨拙,才会被他一刀刺中。 沈放脚下一个趔趄,人影一闪,已经入了道旁竹林。 此地在西湖之畔,隔着条路边是座小山,临安山中的毛竹都生的巨大,足有七八丈高,虽仍是寒冬,仍是一片绿意盎然。 解辟寒略一犹豫,江湖常言,逢林莫入,解辟寒久经历练,自然知道关键。心待不追,返身回去相助柯云麓,但一眼瞥见沈放踉跄身形,以及地面之上点点鲜血,心中突然按捺不住。 在亭中柯云麓一句问话,叫解辟寒心中笃定,自己所得乃是一部剑法的功法,需有另一册的剑招相辅,才能穷极奥妙。看沈放背影,越看越觉那半本剑谱此际就在他身上。 解辟寒一咬牙,脚下反快了几分,直追而入。 沈放腿上中刀,没几步便被解辟寒追上,亏的竹林茂密,才让他躲过。 解辟寒见沈放气息凌乱,只顾逃命,更觉胜券在握。又追几步,眼前突然没了沈放踪迹。 解辟寒微微一怔,背心靠住一棵大竹,持刀护在胸前。突然剑光一闪,沈放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一剑刺到。 这一剑与他先前所使截然不同,一剑直刺,不带半点变化。解辟寒猝不及防,险险中招,侧身闪过。见沈放身影一晃,又不见了踪迹。 解辟寒心中大骇,使个“夜战八方藏刀式”,身形缩在刀后,四周看了一圈。 细看之下,立见端倪,之见周边大竹果然有人工摆弄过的痕迹,有的三三两两被拉靠在一起,有的显是别处移来,一眼望去,只觉到处都是竹子,不管他如何变幻角度,视线竟始终看不到三丈之外。 解辟寒深吸口气,知道还是中了沈放诡计,更是江湖中神秘莫测的奇门阵法。 解辟寒当机立断,就要沿原路退回。 刚刚后撤一步,背后破空风声,沈放又是一剑刺来。 解辟寒心道,须得牢牢缠住了他,叫他不能得阵法之利。劲力一吐,刀法更快,又使出断骨残刀。 沈放却是不退,长剑霍霍,招招都是进攻,与解辟寒的断骨残刀竟是斗了个平分秋色。 解辟寒接了三五招,已是心惊不已。沈放剑法与先前已是截然不同,长剑似是随心所欲,但招招都是精妙,每一招自己都从未见过。 解辟寒丝毫看不出对手剑路,渐渐已是变了收势,心道沈放纵有奇招,总有使完的时候。 谁知沈放长剑飞舞,妙招层出不穷,更是招法各异,或大气磅礴,或轻灵俊秀,或诡异险峻,或柔绵缠绝,或开阖坦荡,招招似乎都是为了克制自己招式而来。 解辟寒心中惊惧,无以复加,沈放还未及弱冠之年,但自从两人结仇,每见一次,沈放剑法都是大进一层。 在金锁家中设伏,本以为十拿九稳,谁知沈放一招“金锁”,吓的他屁滚尿流。 雪夜和姐夫两人伏击,一招“烈阳”,一招“渔舟唱晚”,连柯云麓也被折服。 此番再遇,沈放剑法又是大变,虽不如先前惊艳,但妙招连绵不绝,显是一整套剑法,打的自己应接不暇。 解辟寒心中实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他天资也算不俗,刚过四十,已是斗力境中段的高手。在江湖中提到断骨,也算得上一号人物。可与眼前这少年相比,自己学武三十余年,只怕就是个笑话。 他心中憋屈,心道,我练武三十二年,比你活的岁数还大,怎会不到短短半年,就被你追上。心中不忿,手上加力,倒是又扳回几分。 又斗十余招,沈放剑法施展开,愈加凌厉,剑招变幻更是圆转自如。 解辟寒始终瞧不出他剑法路数,一门一派,招数都是特性,只有与本门内功、功夫、心境相符,才是一门精粹的武功。 天下武功无不讲究一个纯字,早年习武,见识不足,要游历天下,开阔眼界,博采众家之长。但年岁一长,无不是认准一路,寻求极致,这与做学问的道理完全一致。 可眼见沈放剑法之杂,当真是耸人听闻,不要说若干招数风格迥异,就是一招之中,也掺杂了无数的变化。 解辟寒行走江湖多年,又有柯云麓这么一个高手言传身教,见识不可谓不广,可眼下沈放剑法,竟看的他眼花缭乱。这几十招斗罢,仅仅他能认出来的武功就不下二十余种。 这二十余种武功,有剑法,有拳法,更有刀枪剑戟诸般兵器,少有能称得上流的武功,不少都是江湖中三流的把式。 可沈放把这些二流三流甚至不如流的武功全都打碎了,这里取一丝,那里取一片,然后拼凑在一起。这些下等武功,更是片鳞半爪,凑在一起,本该不伦不类、格格不入才是。可在沈放手中使来,竟是相得益彰,浑然一体,化腐朽为神奇,更焕发出原先招数都没有的神采来。 沈放剑法如晴云排鹤,又如飞流直下,天马行空,挥洒自如,脚下步伐更是轻捷,哪里有半点受伤的意思。 解辟寒突地明白过来,沈放在此布下阵法,将他引来,哪里是怕打他不过,分明是要困住他,叫他使不出“颠步”,无处可逃。 一念思及,心中顿时气馁,手上又弱了几分。 解辟寒已经心生畏惧,江湖之上,从未听说有只练外门功夫的高手,能力压斗力境中段的内家高手。他内劲灌注刀身,试图以力破法,但沈放剑法诡异,招数千变万化,根本不给他以力相搏的机会。 这竹林阵法也是诡异,自己目力始终看不出三丈之外,进退之间,身后脚下,处处都是掣肘,武功更是大打折扣。 解辟寒越打越慌,他眼下脚步施展不开,全靠内力支撑,才能挡住沈放神出鬼没的剑招。但他也只是斗力境中段的修为,他丹田内储存的那些真气如何拖耗的起。 虽然他只需运起内息,自然经络内能产生真气,但沈放剑法招招不离左右,如何给他缓慢提气的机会。 两人在林中相斗,外面厅中柯云麓和彭惟简已瞧不见。此际两人已经打到了亭子之上。 那南冷亭专为湖边看景而建,也是高大,亭高四丈有余,两人在亭顶交手,四下一览无余。 柯云麓连出两掌,将彭惟简逼退一步,自己占了亭顶,口中道:“尊驾那小师弟方才逃进林中去了,你不怕有个闪失么?” 柯云麓本以为彭惟简既是沈放同门,武功最多也就与诸葛飞卿几人相仿,自己一对一应有胜算,这才抢先出手。谁知交手之下,只觉对手武功深醇,竟丝毫不在自己之下。 看彭惟简武功路数,与诸葛飞卿几人有相似之处,却又不是全然相同。 彭惟简好整以暇,呼呼两掌,又将柯云麓自亭子高处逼下,道:“那小子诡计多端,我瞧该小心的是你那小舅子才是。” 两人再不言语,拳来脚往,斗在一起。 竹林之中,沈放与解辟寒却是斗到了要紧处。解辟寒知道拖的越久,对自己越是不利。当下打起精神,全力出刀,一连将沈放逼退数步。 眼看前方视线似是看的远了些,解辟寒心中大喜,知道沈放这阵法为防旁人看出,布的也是潦草,只要能脱了阵法,回去平地之上,自己也不畏惧。 沈放连退几步,手中剑与解辟寒单刀连磕碰几下,手中一麻,长剑竟然脱手。 解辟寒大喜过望,如何肯放过如此良机,踏上一步,一刀划出。 沈放嘴角却是一抹冷笑,长剑在空中划了个弧线,正落向右手之中。 解辟寒眼睛余光看的清楚,心中大骇,沈放这分明是假意弃剑,换右手出招。 他不知沈放经络之中,实有隐疾。那日雪地一战,解辟寒事后听柯云麓讲解,沈放应是功力不足,勉力使用那两招剑法,若是过激,必然伤害肌体,长则残疾,短则疾痛。 但他也只是以为,那伤势只要好好休养,短期应是无碍,先前两人交手,他见沈放左手持剑,便是心中防备。 他几番与沈放交手,实是怕了此人的刁钻诡计,已经有些风声鹤唳、杯弓蛇影之意。这小子出手太过狡猾,若是比脑子,只怕三五个自己也不是他对手。 第三百八十九章 孤注捌 此时突见沈放长剑换手,心中顿时慌乱。想到“烈阳”之威,解辟寒哪里还顾的了伤敌,急急撤刀,要护住胸前。 沈放剑交右手,抬手就是一剑。解辟寒见这一剑快似流星,也是惊惧,挥刀奋力一格。 刀剑相交,沈放手腕一松,归元剑竟是从手中跌落。 解辟寒大喜过望,沈放长剑脱手,便如小虎没了爪牙,他还有何惧,信心大增,挥刀就要反击。 沈放面带冷笑,归元剑自手上滑落,他理也未理,右手一探,已抓住解辟寒衣袖,左手双指点出,插向解辟寒双眼。 解辟寒手臂一抬,已将沈放右手甩脱,就势挡开沈放左手。只觉沈放手上软绵绵,哪里有半分力气,双手都是毫无力道,这两下全是虚招。突觉腹中一热,一个物体自小腹斜刺而入。 他目光下移,之间小腹之上,归元剑大半个剑身已经没入自己体内。 沈放的换手,落剑,夺目,拉袖,竟然全是虚招。他一再示弱,等的便是此刻,归元剑落下,剑柄在下,眼见剑柄落地,他足尖一踢,这一下动作极小,使力却是极大。 归元剑电闪,直入解辟寒小腹之中。 解辟寒满目竟是不可思议神色,呆呆看着沈放,即便大落下风,他也不觉得沈放能杀了自己。 浑身的力气似乎都在离他而去,他感觉腹中那一截冰冷剑锋,心道,敌人剑看不见的时候才是最危险的,此话果然不假,可为什么剑刺进去感觉却是热的? 沈放一抬手,已将归元剑抽出,顺势一抹。 解辟寒喉咙间闪出一条红线,越来越宽,鲜血慢慢喷溅而出。 解辟寒意识渐渐离体而去,用尽他最后一丝力气,他却是想到,无端端的,我干嘛要带人去杀那个小孩? 南冷亭外,彭惟简和柯云麓已经落在湖边,两人仍是不急不慢。突然柯云麓神色一变,两人都瞧见沈放自竹林中走出。 两人都是目光如电,立刻看到沈放手中不但有剑,还有一把单刀。两人手上齐齐加劲,柯云麓连出数记杀招,掌风烈烈,吹的湖畔只余枯枝的柳枝也是乱晃。 彭惟简却是寸步不让,一手虎爪,一手龙形,反冲入掌影之中,拿柯云麓穴道。 解辟寒单刀被沈放所夺,下场多半不妙。柯云麓岂不关心,只想逼退彭惟简,赶过去看个究竟。 彭惟简心中却也是又惊又气,他一早盘算妥当,留有余力,也有后招,这柯云麓实不是他对手。但柯云麓乃是玄天宗堂主,他也无意与玄天宗结下大怨。 如柯云麓自己所说,他两人交出秘籍,然后远走高飞,对他而言,倒是个上策。但沈放态度过于坚决,非要解辟寒性命,这却叫他为难,有心叫解辟寒让沈放吃点苦头。 他自己心中自有打算,但两头都要压下,他才能把控局面。依他判断,解辟寒应是不敢真下杀手。万一杀了,这个想行刺自己的师弟只要不是死在自己手里,对师门也有交待。 可谁知两人进了竹林,出来的竟然是沈放。解辟寒毕竟也是成名多年的人物,彭惟简实想不到沈放竟能杀了此人,更想不到沈放将此事做的如此之绝。 眼下解辟寒十有八九是死的透了,与柯云麓已是生死大仇,计划不得不变,只能将此人一并杀了。 柯云麓对亡妻用情极深,对解辟寒这唯一的亲人小舅子也是珍爱。他初见解辟寒之时,解辟寒不过四五岁,当真是看着他长大,名是小舅子,真不逊父子之情。 眼下解辟寒似遭不测,柯云麓心中大乱,只想一鼓作气逼退彭惟简。 可数招一过,落了下风的竟是竭尽全力的自己,这才明白,原来先前彭惟简连六成功夫也没使出来。 数招一过,沈放已经到了近前,单刀掷出,直刺柯云麓后心,骂道:“死老鬼,那畜生已被我碎尸万段,下一个就是你!” 柯云麓本还抱一丝希望,听他说话,直若五雷轰顶。心神剧变,手中却是陡然一强,一掌逼退彭惟简,袍袖一卷,已将袭到后心的单刀卷住。上前一步,手中刀光一闪,直劈彭惟简后颈。 彭惟简眉头一皱,沈放这一刀实在多余,他没有内力,劲道不足,时机虽还抓的不错,但怎奈何的了柯云麓这样的高手,反给人送了件兵器。 武林中的内家高手,到了一定境界,自恃身份,与人过招,多是空手。 即便刀剑名家,追求的也是人即是剑,剑即是人的境界。 但高手有兵器在手,毕竟不同,刀剑杀伤之力,远超拳脚,一个不慎,就是重伤生死之局。因此高手相争,若非深仇大恨,彼此心照不宣,也不会亮出兵器。 柯云麓一刀在手,登时将局面板了回来。这把“青眼”名刀本就是他之物,才给了解辟寒不久。宝刀在手,想到解辟寒身死,柯云麓怒气勃发,一刀快似一刀,将彭惟简牢牢罩住。 彭惟简大窘,只得不住闪躲。此时沈放已经赶到,一剑刺出,直刺柯云麓肋下,道:“老贼,看招。” 彭惟简心中不住叹气,心道,这小师弟实是太缺历练,与人动手,你大呼小叫些什么,一开口,气力尽数泄了,如何还与人相斗。只是沈放与两人武功相差甚远,他上来只能骚扰,本也无大用。 见沈放贸然出剑,肋下分明是柯云麓故意露出来的破绽,知道这下要遭算计,抢上一步,伸手点向柯云麓肩后“肩髎穴”。 柯云麓故意露出破绽,见沈放果然上当,出剑刺来,正待反手刀劈沈放手臂,见彭惟简先行一步,一指点来,时机也是抓的极妙。这一下自己可以砍下沈放一只手,却也要被彭惟简点上一指。 柯云麓面沉似水,回转身形,让过彭惟简一指,挥刀反撩彭惟简前胸。出招之际,眼角瞥见,远处有一人飞奔而来,但脚步笨拙,不似有武功在身。 就在此时,情形突变,沈放刺向柯云麓的长剑突然昂起,一招“白蛇吐信”,直刺彭惟简眉间。 彭惟简刚刚出手解了沈放之围,正面对柯云麓单刀,怎么也想不到沈放竟一剑朝自己刺来。 他招数已经用老,这一记已是再闪躲不及,他脑中只有一个念头,我救了他,他却要害我性命。 突然“啪”的一声响,一物飞至,正中沈放左肩“天宗穴“,沈放手臂登时麻木。 归元剑在彭惟简眉间留下一个血点,随即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柯云麓刀已变向,直劈沈放咽喉。他也是心思机变之人,抓住机会,就要杀沈放报仇。 沈放穴道被打中,半边身子都是麻木,躲闪不得。自觉功亏一篑,报仇终究无望,一时万念俱灰,反将生死也看的淡了。 眼见刀要中喉,。突然一道人影闪过,一肩将沈放撞开。 柯云麓刀势不停,一刀将那人齐胸劈开,半个身子几乎都分了开来,鲜血狂喷。 彭惟简稍稍一顿,立刻出手,双掌拍向柯云麓后心。 柯云麓长叹一声,想不到如此变故之下,彭惟简仍是要先对付自己,知道此人心机深沉,又有帮手在后,自己定是讨不了好。双足一点,人已在三丈之外,脚下不停,顺着湖畔奔了数十丈,闪身入了竹林。 沈放摔倒在地,面如死灰,他已经绝望。今日之局,已是他报仇的最后手段,谁知成功一半,最后却还是功亏一篑。 既然失败,他已不想再活,但万万没有想到,突然跳出一人,又救了自己一命。 他望过去,地上一人,已是气息全无,一大滩鲜血,正从那人身下不断涌出,漫延。 仗义每多屠狗辈,来人正是刘宝。 他回到家中,看李氏拿出白花花一堆银子,听了浑家说话,当即觉得不妙。他飞奔出家门,一路询问,竟让他找到了沈放去向。一路狂奔而来,正见沈放危殆。 他脑子里什么也没想,就扑上前去,撞开了沈放。沈放于赤脚帮有恩,沈放是他兄弟,他死的干脆,连一句话也没有留下。 沈放看着那滩血如同有脚一般,一步一步朝自己走近。他突然怕的厉害,想躲,却如同中了魔咒,半分动弹不得,眼睁睁看着那血扑到他身上。 那血一旦沾上,便到了他心里,再洗涮不去。 他心中只是道,金锁和爷爷死了,刘大哥也死了,都是为了我。 解辟寒和彭惟简难道不是坏人吗?我什么都做了,背后捅人刀子的手段也用上了,可坏人还是这么得意,为什么死的不是我? 彭惟简冷冷看着沈放,面沉似水。好半天功夫,他淡淡开口道:“你走吧,我不杀你。” 沈放已经站起,他手上身上沾的都是鲜血,他咧嘴而笑,喉咙里发出“呵呵呵呵”嘶哑干裂的声响。 他目光呆滞,脸上有种说不出的诡异神色。 他顺着湖边而去,归元剑在地上他没有看,地上刘宝的尸体他没有去看,彭惟简站在路边,他也没有去看。 有风吹过竹林,一片沙沙声响。 一人慢慢从竹林中走出,走到近前,弯腰伸手拿起归元剑,叹道:“当真是一把好剑。” 第三百九十章 沉沦壹 绍兴府因有个会稽山兰亭,流芳千古。此地在绍兴西南,相传春秋时期越王勾践曾在此植兰,汉时设驿亭,故名兰亭。 公元三五三年(东晋永和九年)三月三日,时任会稽内史的王羲之邀友人谢安、孙绰等名流亲朋共四十二人在此修禊集会,王羲之“微醉之中,振笔直遂”,写下了着名的《兰亭集序》。 全文二十八行,共三百二十四字,通篇遒媚飘逸,字字精妙,被誉为天下第一行书。自此兰亭也因此文名垂千古。 兰亭本是王羲之的私家园林,此后多次损毁,又再重建。至宋时,兰亭已是一处开敞的园林,因书圣之名,引得文人骚客争先游览。 兰亭在兰渚山,本为镜湖湖口一亭,王羲之移亭湖上。陆游游兰亭,也写道:“酒酣起舞风前袖,兴尽回桡月下舟。”都证明此亭在水中,但同样是陆游所编的《嘉泰会稽志》却说,镜湖在兰渚山一带的流域已经湮废,兰亭已不在湖中。 《嘉泰会稽志》成书于嘉泰元年(1201年),若是所说不错,彼时兰亭周围已经没有大湖。 此际正是盛夏,天热的厉害,祝融南来鞭火龙,火旗焰焰烧天红。林中连蝉儿嘶鸣也是有气无力。可这日兰亭所在,却仍是人头攒动,直挤的是水泄不通。 鹅池之畔,十余人早早前来,占了个绝佳的位置,此际看着众人拥挤,汗流浃背,自己好整以暇,有茶有酒,越发的心情舒畅,连酷热也忘了。 十几人有老有少,个个衣着华贵,带了不少奴仆,在池畔一丛竹林间摆了几张大席,酒肉果品,琳琅满目,铺了一地。 此际中间一个中年文士,正举杯高谈阔论,只听他说道:“当年兰亭之会,都是天下名士,可就是这些名士,也有做不出诗的。四十二人,有十一人各成诗两首,十五人成诗各一首,十六人做不出诗,各罚酒三杯。王献之有没有名,他也一首没作出来!” 说了几句,忽觉鼻端一股异味,转头四顾,见竹林边上不远,一个乞丐卧在地上,正呼呼大睡。 中年文士嗅嗅,越觉味道便是此人身上,皱眉道:“什么臭东西也混进来,来人,将他赶的远远的。” 身旁一人笑道:“算了,算了,那是个混不吝,不要命的烂酒鬼,来此两个多月了,日日喝的烂醉如泥,打也不怕,骂也不怕,皮糙肉厚的滚刀肉,你去惹他,闹起来没完没了,咱们还是不要多事。” 中年文士皱皱眉头,所幸此时身旁之人大赞道:“王兄当真是博古通今,适才王兄已经作诗三首,可叹晚生了几百年,否则也当有一席之地。” 另一人摇头晃脑道:“不错不错,一只大鹅吃饱了,摇摇晃晃入林来。当真是绝妙,绝妙。惟妙惟肖!” 那王姓中年文士捻须微笑,将那乞丐也忘了。 一个头顶高冠,面目俊秀的书生似是看不惯此人出风头,轻咳一声,道:“听说王师北上,已经打进了金国腹地。” 此言一出,果然众人都是转过头来,一人接道:“正是,正是,忍了百十年,今日终于扬眉吐气。” 一富家翁模样的老者却是忧心忡忡,道:“哎,这可惹了大祸了,大金若是恼将起来,岂不又是生灵涂炭。” 一个身材瘦高的老者嗤之以鼻,道:“莫要高兴太早,四月,官军以剿匪为名,入秦州(今甘肃天水)界,其后又入巩州(今廿肃陇西)来远镇。并未盘桓太久,便即退兵,谈何深入金国腹地。” 那富家翁身侧,一个肥头大耳的年幼公子问道:“秦州在哪里?” 瘦高老者道:“利州之北,就在如今宋金边界之上。”顿了一顿,道:“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杜甫这两句诗便是写在秦州,可惜如今秦州人还是看不见大宋的明月。” 那富家翁连道:“还好,还好,那金人是怎么说的?” 瘦高老者道:“还能怎么说,当然是非常生气,金主递书,要我大宋依誓约撤兵,毋纵入境。”呵呵笑了两声,道:“其实人家书信还没到,咱们的兵已经从秦州回来了。” 俊秀书生道:“官军此举不过是试探而已,自然不会久驻。” 王姓中年文士也道:“不错,此番一试,果不其然。” 一人问:“怎么说?” 王姓中年文士道:“你们想,若是几十年前,咱们打过界去,金兵会如何?” 先前问话之人道:“那自是二话不说,打将过来。” 王姓中年文士道:“是啊,可这次呢,金国皇帝给咱们圣上写了封信。呵呵,你们品品。” 众人都作恍然大悟状,一人趁机又拍马屁,道:“王兄一针见血,鞭辟入里,吾等不及也。” 富家翁仍觉心里没底,道:“王先生说,此番官军能胜么?” 王姓中年文士道:“放心,如今大宋与金国攻守之势早异,当下怕的是金人,不敢打的也是金人。大宋此番不打则已,出兵必是直捣黄龙。” 众人都笑,道:“正是,正是。” 独那瘦高老者道:“那可也未必。” 王姓中年文士笑道:“崔翁什么都好,就是胆怯。” 瘦高老者崔翁皱眉道:“总好过盲目自大。”顿了一顿,又道:“眼下朝廷首尾两端,自己也没个主意。昨天说重用主战之臣,今天就变卦。前年韩大人请了辛弃疾出山,先在咱们绍兴做了个知绍兴府兼浙东安抚使,去年又被调去镇江,可今年三月,怎么着?通直郎张瑛犯了事,谏官说此人乃是辛大人举荐,罪责不小,连降两级,从朝议大夫降为朝散大夫。给了个提举冲佑观,又被差知绍兴府、两浙东路安抚使。辛大人也是心灰意冷,推辞不就。” 一人道:“那张瑛犯事,又与辛大人何干?” 王姓中年文士道:“‘任人而所任不善者,各以其罪罪之’,古来如此。昔日秦相范睢,所荐两人,郑安平率部投降,王稽私通外敌,不也连累范相获罪?” 俊秀书生道:“听说辛大人整日愁眉不展,又写了首《永遇乐》,端的是好!” 众人都道:“如果个好法,念来听听。” 俊秀书生摇头晃脑道:“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四十三年,望中犹记,烽火扬州路。可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此人肚中总算还有二两墨水,一阙词也是一字不差,念完只觉意犹未尽,又道:“这阙京口北固亭怀古,这京口便是镇江,北固亭就在北固山上,甚不起眼。想当年我也曾去游玩,见山水无奇,倒是没想着做篇文章。” 众人都笑,崔翁连连点头道:“封狼居胥。廉颇老矣,尚能饭否!哎,造化弄人,造化弄人啊!” 有人道:“崔先生,这又是个什么典故?” 崔翁道:“封狼居胥、燕然勒石,此乃古往今来,武将不世之功勋。汉武帝元狩四年(前119年),霍去病远征匈奴,歼敌七万余,大败左贤王,于是‘封狼居胥山,禅于姑衍’。东汉大将窦宪追击北匈奴,出塞三千余里,至燕然山,令随军班固撰《燕然山铭》,刻石记功。这狼居胥山和燕然山都在漠北之极,已近瀚海(今贝加尔湖)。这千百年来,到过狼居胥山的,不过李靖与侯君集两人!” “封狼居胥”一直被视作中原武将的至高荣誉,能达成着寥寥无几,除了以上几人之外,只有明朝蓝玉、朱棣以及清康熙做到。 竹林外那乞丐不知何时已经醒来,听他说起辛弃疾,抬头望了一眼,随即摇摇头,翻了个身,仍是躺着不起。 一人道:“辛大人也要打到漠北去?” 另一人取笑道:“你当真是胸无点墨,人家辛大人不过打个比方,说说雄心壮志。” 崔翁摇头道:“我看雄心壮志却也未必,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南北朝,南朝宋文帝刘义隆好大喜功,也意欲‘封狼居胥’,率军北伐,结果一败涂地,险些亡国。”顿了一顿,又道:“辛大人写这句,想也是对北伐并非信心十足。辛大人矢志北伐,却也不是盲目之人。” 王姓中年文士道:“当是警醒之意罢,廉颇老矣,尚能饭否,他自己还想着建功立业,如今犯了事,又开始抱怨。” 崔翁道:“辛大人纵使举荐有过,毕竟用人之际。因此摈弃良臣,岂不是又一个廉颇。” 众人都是摇头,一人道:“辛大人带着五十健卒就能在万马军中擒下叛贼,如此有勇有谋之士,朝廷却也不用。”连连摇头。 第三百九十一章 沉沦贰 王姓中年文士却是不以为然,道:“那辛稼轩不过写一手好词,又是垂垂老矣,本也不堪大用。” 崔翁皱眉道:“那你说还有何人?咱们大宋重文轻武,先前还有些家底,早年太祖麾下猛将如云不说,就是百年之前,也还有岳飞、宗泽、韩世忠、吴璘,可如今呢,若是北伐,有哪位良将可用?” 眼看两人要起争执,富家翁举杯道:“横竖都与我等无干,喝酒,喝酒。”杯中酒一饮而尽,身旁一女婢拿起汗巾给他擦汗,气喘吁吁,道:“这天是真热,也是怪了,大热的天,怎还如此多人?” 俊秀书生道:“尊翁有所不知,今日有个人要来游园,这些闲人都是冲着此女来的。” 富家翁道:“哦,是个女子?什么人?” 俊秀书生眉飞色舞,道:“乃是武林中的一位奇女子,名叫花轻语,江湖人都叫他彩凤凰。” 富家翁登时兴趣索然,道:“原来是个卖艺的,可是膀大腰圆,大腿上能跑马?” 俊秀书生连连摇头,道:“非也,非也,乃是国色天香,一代佳人,咱们绍兴府的那些个花魁,和人家一比,真是连土鸡也不如。” 富家翁和其余众人登时来了兴趣,齐声问道:“当真。” 崔翁笑道:“你们几个,可收敛一点,你们这神情若是被她身旁之人看到,定要惹出祸来。” 王姓中年文士道:“哦,原来还是头河东狮。” 崔翁道:“你可知她何以如此大名头,引的半个城里的男人都跑来看她?” 王姓中年文士道:“我和李员外刚来绍兴两日,如何知道?” 崔翁道:“这女子也不过来了七天,已经死了三十八人,你们胆子大,一会来了,尽管上前调戏便是。” 富家翁一个寒颤,手中抓着个酒杯,一杯酒洒出大半,颤声道:“都是她杀的么?莫非是个江洋大盗,为何无人报官!” 崔翁笑道:“如今绍兴府百姓对此女敬若天人,你这话传了出去,不知多少人要找你拼命。。” 王姓中年文士道:“崔翁莫要吊人胃口,究竟怎么回事,快说快说。” 那俊秀书生道:“要说故事,咱们这里谁还说的过吕先生。”对坐在外侧一个中年人一拱手,道:“还有劳吕先生,给咱们开开耳。” 那中年人貌不惊人,坐在边上半天也未发一言,此际笑道:“诸位文星魁斗在此,岂敢班门弄斧。” 崔翁道:“吕先生铁齿铜牙,远近闻名,这说书的本事谁能超得过你。” 吕先生呵呵一笑,脊背一挺,道:“说来惭愧,吕某一生最敬重侠士。多年之前,在下不过是川中一小镇的跑堂伙计。那年,有位谢相公给我说了个故事,叫我说给一位大侠和他带的孩子听。事后那相公给我指了一条明路,在下一咬牙就来了江南。蹉跎多年,才堪堪摸到了这行的边。” 崔翁笑道:“先生生平,也是传奇。” 吕先生道:“不敢,不敢,实不相瞒,在下也正在揣摩,打算把这位女侠的事迹编个本子,就叫《承天女侠传》。” 俊秀书生赞道:“好名字,我等有耳福,今日先听为快。” 吕先生道:“好,那在下今儿便献献丑。”盘膝端坐,神情突地一变,精神抖擞,双目炯炯有神,手掌一抬,虚拍一记,道:“诗云:日出扶桑一丈高,人间万事细如毛。野夫怒见不平处,磨损胸中万古刀。常言道,富贵之家,大同小异,这贫贱之家,却是各有各的艰难。话说这今朝绍兴府中,有户人家,主家姓王,穷人家无人称他大名,就叫王大。夫妻两个,有儿女一双,老母一个。这王大家家徒四壁,靠给人打些零碎的活计,勉强养活一家五口。这王大也是个苦惯的,每日起早贪黑,操持家务。这日,王大去街上买些针头线脑,太阳底下,忽然一阵发昏,双眼一黑,晕倒在地。谁不想,这一倒却是倒出了祸事来。” 这吕先生吐字清晰,说话抑扬顿挫,寥寥几句就叫众人入了故事,听他继续道:“众位看官要说说书人胡说,怎生自己晕倒也能惹出祸事?这天下偏偏就有这不公之事。话说绍兴府有一霸,名唤姜天林,本是个做没本钱买卖的大盗,积攒了大笔的银子,搬来绍兴府养老。这姜天林武功高强,又养了一帮凶奴,大把大把的钱扔出去结交官府。乃是城中一霸,是坏事做绝,为恶一方。” 说到此,有人出声道:“没错,这个姜天林端的不是个人,绍兴府百十年,没出过如此坏的种。”原来这吕先生书说的精彩,已经有人围过来听。 先前那乞丐靠在一根竹上,也听他说书。 吕先生接道:“说到王氏这一倒,正巧遇到姜天林带着几个恶奴,牵着头恶犬,正在街上闲逛。这王大一倒,却是惊了那头恶犬。那恶犬乃是姜天林重金购得,站起来比人还高,凶恶无比。此际上前就是一口,那王大疼醒,见小牛犊大小一只恶犬咬着自己,骇的是魂飞魄散,死命挣扎。可她一个弱女子,哪里争的过那恶犬,直被咬的血肉模糊。 “那姜天林带着恶奴,不但不上前阻止,反边看边是开怀大笑。也算那王大命大,那恶犬逞够了淫威,这才住嘴。王大捡了条性命,好容易挣扎回了家中。王大见了,自然要问,闻听妻子遭遇,心中不忿,就上姜府去。他虽是个破落户,也知道姜府的厉害,不敢前去问罪,只说妻子被狗咬伤,无钱医治,还望姜员外发发善心。” 他此际言说,就是不久前之事,绍兴府几是人人皆知,听他说到此处,周围不少人都是摇头叹息。 吕先生道:“这王大也是个浑人,岂不知什么叫与虎谋皮。聪明些,就该低下头,认了此事。可他偏偏猪油蒙了心,想上门讨些汤药钱。这还能讨的了好,自然是被一顿好打,赶了出去。本以为事情至此,也便结了。可谁知第二日,姜府的管家却是去了王大家,言道,你家娘子街上发了癔症,惊吓了老爷家的狗,如今这条狗茶饭不思,已经瘦了,反要王大赔钱。诸位看官,你瞧这是人话吗?人能惊了狗,才过一日,这狗茶饭不思,就能瘦了。” 围观的人已是越来越多,不少人都出言咒骂。 吕先生待众人声音渐小,方又道:“王大穷的裤子都包不住屁股,哪里拿的出钱。那管家带着两个家丁,二话不说,就将王大闺女带走。原来那姜天林早看中这王大家的闺女,寻个由头,就来抢人。当夜这老畜生就将这闺女糟蹋,这闺女虽是穷人家孩子,却也是个有气节的,宁死不从,争执之中,竟在姜天林脸上抓了两道。这姜天林恼羞成怒,霸王硬上弓之后,还不解气,又把这闺女扔给下人糟蹋,可怜一个黄花闺女,进了姜府,未撑到半夜,就被欺凌而死。” 周围人大多忍耐不住,破口大骂。 吕先生接道:“第二日,这闺女光着身子被扔在城外沟里,王大寻见了,悲从心起,带着儿子就去告状。登闻鼓打的震天响,知府老爷登堂,仪表威严,明镜高悬,两旁衙役威风凛凛,正大光明。诸位看官,你道这官司打的赢么?” 下面有人接道:“绍兴知府拿姜天林当爹,这还要问么。” 吕先生道:“知府老爷不问案情,开口就道,你王大事情发了,我不去找你,你倒是送上门来!有人告发,你乃是惯偷,伙着你儿子王小乙偷东偷西,前日刚自姜府中偷了金锭十个。老爷问你,你定是不肯招,来啊,大刑给我伺候!” 微微一顿,又道:“衙役的棍,乃是催命的符。一通乱棍打下,这王大一条腿被打断,王小乙也被打的遍体鳞伤。知府大人发话,首恶王大收监,从犯王小乙年方十四,暂行发放。” 摇摇头,道:“你道这狗官为何好心,还放了一个,你往下听。这王小乙出了府衙,未走出一百步,几个大汉蜂拥而上,一通拳脚,生生将他打死。” 那王姓中年文士连连摇头,道:“岂有此理,岂有此理!这些事都当真么?” 身旁那崔翁一脸肃容,道:“句句属实,一个字儿也不错。” 王姓中年文士怒不可遏,伸手在席上重重一拍。 吕先生又道:“这边王大父子惨祸,家里也不消停。那王大媳妇自觉自己是个扫把星,祸事都是因自己而起,一时想不开,投井而死。就两三日,转眼之间,好好一户人家,已是家破人亡,就剩下一个七旬老娘。老妇人看看家里光景,寻了个绳子。她一个孤老婆子,手无缚鸡之力,纵有血海深仇,能做的什么,绳子已经挂好,将头一伸。须臾,老婆子睁开眼来,就见眼前一个神仙般的女子,正对她笑。老婆子心道,我这是死了,上天见了仙女么?就见那仙女轻启朱唇,口吐芬芳,问道,阿婆,何事要寻短见?” 第三百九十二章 沉沦叁 感谢吾友背水、念昔、宫装的支持,加我正好一桌麻将!!!!!吾道不孤矣! 王姓中年文士道:“这便是那女子么?” 吕先生点点头,道:“书中暗表,这女子不是别人,正是武林中鼎鼎大名的彩凤凰,姓花,名轻语,此女不是凡间有,九天玄凤落尘来。只见她秀发如云,修眉联娟,眸若星辰,鼻若琼瑶,樱唇涂丹,红脸耀明珠,绛唇含白玉。头戴金翅羽,金簪压双鬓,身着轻罗衫,腰间玉佩环,芙蓉不及美人妆,水殿风来珠翠香。姽婳幽静,婆娑人间。当真是西施见了要掩面,貂蝉见了须低头,昭君无颜去西域,贵妃无语居深宫。” 忽听一声轻笑,一女子笑道:“哪里有这么好看的?”声音如银铃一般,众人忍不住都去看,只见前排不知何时挤进一群人来。 七八个都是少年人,五男三女,个个俊秀不凡。说话那女子站在最中间,容貌也最为出挑,明艳无俦,一双眼睛如同会说话一般。 俊秀书生见围了一群人白听书,身遭挤得水泄不通,大感厌烦,他坐在一侧,看不到说话那人,皱眉道:“你听书就听书,一文钱不要你,哪来那么多话,人家自然国色天香,你能比么。” 那女子噗嗤一笑,也不着恼。旁人有看见的无不暗笑,心道,你个书呆子,也不伸长了脖子,这位可也是天仙一般的人物。 吕先生道:“那老婆子这才知道自己未死,见眼前神仙般一个人儿,说话温柔,满腹的委屈都涌上来,一把鼻涕一把泪,把事情说了大概。花轻语姑娘是越听越气,道,阿婆,你放心,我去代你报仇。老婆子闻听,吓了一跳。那姜天林是什么人,自己一番辛酸,难以自制,说了出来,可不能害了人家姑娘。两人这一闹,街坊邻居都赶过来看。花姑娘做事谨慎,便问,这姜天林可是如此可恨么?” “这街坊四邻,只要是绍兴府人,谁没受过姜家的气?自是一番诉苦,将这姜家的丑事都说了出来。花姑娘听后,问了姜府所在,出门而去,正是侠女豪情沥肝胆,今日扬眉剑出鞘。众人见她一个娇柔女子,竟然真朝姜府而去,都是大惊失色。跟着劝道,姑娘你有所不知,这姜天林可不是一般人。他乃是武林中成名的魔头,武功高强不说,家中还养了百十个恶汉,其中不乏刚勇彪悍之徒。这姜府实是龙潭虎穴,进得出不得啊。花姑娘嫣然一笑,道,侠者,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为情为义,倾尽所有。若是欺软怕硬,知难而退,还能叫侠么?” 王姓中年文士击掌道:“快哉,快哉,不想世间还有这样的奇女子,我定要为其赋诗一首。” 吕先生道:“花女侠只人单剑,直入姜府。姜府一干凶徒,见来了个美貌女子,岂会在乎,不但不怕,反上前调笑。花女侠长剑一闪,就将那好色恶徒耳朵削下,众恶徒这才知道厉害,一拥而上。女侠丝毫不惧,义正辞严道,姜天林丧尽天良,罪不容诛,百花谷花轻语前来诛恶,无关之人闪避,一应阻拦者,同罪!” 崔翁赞道:“说的好,好威风,好煞气!” 吕先生道:“姜府横行无忌多年,无人敢惹,岂是轻与。一瞬之间,姜府跑出数十大汉,将女侠团团围住。女侠一手使剑,一手使一根红绫,展开剑法,只见一道白光,一道红影,如游龙探爪,飞鸿蹁跹。数十大汉被打的东倒西歪,溃不成军。” 一人道:“剑是天青剑,绫是地红绫。”却是方才说话那女子身旁一人出声,这人身材魁梧,四方脸孔,英气逼人。 吕先生首次停了说话,望了那人一眼,道:“当真?” 那男子笑道:“自然当真。” 吕先生道:“好,好,多谢提醒。” 身旁众人不满道:“听书听书,有什么话听完再说。” 吕先生接道:“眼见恶汉躺了一地,这姜府才知道来了高人。姜天林终于露面,却是笑容满面,进来就打了家丁几个耳光,责怪他们不该得罪贵客。” 王姓中年文士笑道:“这姜天林是来软的了。” 吕先生道:“这姜天林雄踞一方多年,岂是只知好勇斗狠的莽汉。这片刻功夫,已经探到女侠来历。上来就说,自己与百花谷某某有旧,细论之下,花女侠还要叫自己一声叔叔。” 那胖胖富家翁拍手道:“哎呀,不好,攀上亲了。” 吕先生道:“此际有好事者也躲在门外偷看,眼见人家攀上了亲,都道这下坏了,江湖人最重辈分,更有道伸手不打笑脸人,这架可打不起来。谁知女侠却是不为所动,反道,认识你这种人,是百花谷的耻辱,你说的那人,我回去定要禀明谷主,查他一查,若是也曾为非作歹,定也不能轻饶。” 崔翁点头道:“好,这才是侠义中人。” 吕先生道:“那姜天林如今变了好脾气,好话说个不停,一口一个女侠,又捧出一百万两金子,说要和女侠交个朋友。” 那英气逼人的男子故意咋舌道:“一百万两金子,这么多!” 他身边一个紫衣娇媚女子也笑道:“有这么多么?”说着轻轻拿手指捅捅身边那眼睛会说话的少女。 那少女似是怕痒,扭身去躲,道:“一百万两金子,你捧的动么?”噗嗤一笑,一指那英气男子,道:“除非是这条牛。” 紫衣女子变色道:“你才是牛。”伸手又去呵她痒。 少女格格娇笑道:“好,好,我是牛,我是牛。” 俊秀书生见这几人说笑不停,心中更加不喜,道:“你们若要说笑,麻烦走远一些,莫要妨得我们听书。” 那少女笑道:“人家生气了,你们还不住嘴。” 这几人长的英俊娇美,服饰华贵,一望即知不是一般人家,身旁众人都有意让开些,除了那俊秀书生,并无旁人出声责怪。 吕先生讲惯了书,对这些窃窃私语完全不放在心上,又道:“那姜天林使尽手段,威胁利诱,不管何等伎俩,都不能叫女侠回心转意。终于恼羞成怒,一击掌,立刻又冲出数十人。这批人却与前面的虾兵蟹将不同,个个人高马大,膀大腰圆,狮鼻阔口,杀气腾腾。围住花女侠,刀枪并举,这一番厮杀更是凶险,刀光剑影,杀的是天昏地暗。” 说到此,声音一低,道:“双拳难敌四手,好汉架不住人多。饶是女侠艺高人胆大,也挡不住敌人一股一股,一拨一拨。眼见女侠已经受伤,血染石榴裙。可女侠丝毫不惧,反是越战越勇。那姜天林也是怕了,叫手下住手,道,你就此离去,我也既往不咎。” 听到紧要之处,众人都是屏息凝气,唯恐漏了一句。 吕先生道:“女侠岂能被他说动,一剑又将一人刺倒。那姜天林也恼了,手一挥,就要下面人痛下杀手。就在此时。”吕先生微微一顿,目光扫视一周,道:“只听一声巨响,姜府大门被打的稀烂,一群英雄豪杰杀了进来。你道是如何?原来这绍兴府也有的是热血的男儿,见她孤身一个女子,都敢直面强顽,人人感动,云集响应,也不管三七二十一,紧跟着就杀了进去。” 王姓中年文士击掌道:“好!” 吕先生道:“开始只是几个,随即便是越聚越多。见犯了众怒,这姜天林才真慌了,见势不妙就要逃走。女侠早盯着他,如何肯放,追上去就是一剑。谁知那姜天林武功竟是奇高,见女侠一剑刺来,也不躲闪,拔刀相抗,几招一过,竟是大占上风。此际冲入姜府的人越来越多,已有人开始放起火来。他恨极了女侠,忽然使个诡计,拉过一个替死鬼,挡住女侠,背后狠狠一刀砍出。女侠被人牵制,眼见无处可躲!” 众人听到此处,一颗心都提了起来。一片寂静之中,却听一人笑道:“哎呀,那我死了没有啊?”正是那眼睛会说话的少女说话,她自然不是别人,正是百花谷掌上明珠花轻语。 俊秀书生正听的入神,听她又来打断,登时发作,道:“你又捣乱,啊,你,你?你什么?”急忙爬起身来,转头看去,见一个明媚少女,亭亭玉立,如出水芙蓉一般,登时目瞪口呆。 围观众人也是一片哗然,过了片刻,忽然一人带头大声道:“花女侠,花女侠,彩凤凰,彩凤凰!” 花轻语笑靥如花,抱拳团团一揖,笑道:“小女子哪有这么威风,谢谢大伙啦。”她既不得意,也不见局促,反是有些调皮模样。 众人见她容貌秀美,哪里是个浴血的侠客,分明是个童心未泯的小姑娘。惊讶之余,更觉见人尤胜闻名,采声更烈。 吕先生知道此际再无人想听故事,开口道:“女侠吉人天相,千钧一发之际,身子一扭,堪堪避过。姜天林见势不妙,虚晃一招就跑。女侠带着几位少年英雄,一直追去,直追出三十里,终于将姜天林杀死。这昔日江湖中的大魔头,绍兴城的一害终于咎由自取,一命呜呼。这回书便是,巾帼不让须眉,侠女独闯龙潭,血战群魔,凶贼授首。”起身对花轻语一揖道:“得见女侠,三生有幸,在下无礼,胡编乱造故事,还望勿怪。” 第三百九十三章 沉沦肆 花轻语笑着还礼,道:“先生客气啦,你说的好听极啦,就是我么,可没你说的那么好。”一侧身,让出身边几人,道:“当日我确是小瞧了这姓姜的,若不是这几位好朋友相助,只怕我真就出不来啦。” 花轻语肯与众人明言,倒不是她爱出风头。如今她在绍兴府实在太过有名,走在街上也被人认出,便是戴着面纱也是无用。适才早已有不少人在背后指指点点,只是一时无人上前相认罢了。 花轻语身旁那紫衣女子叹气道:“哎,就知道不该跟你出来,风头都被你一人抢了去。” 那英气男子道:“那还等什么,咱们还不快跑。”同行几人都笑,齐齐挤出人群,朝兰亭深处而去。 书已讲完,又见了女侠本人,众人都觉不虚此行,渐次散去。那乞丐却又倒头大睡。 花轻语一行离了鹅池,直奔曲水流觞而去。曲水流觞乃是历代文人墨客诗酒唱酬钟爱的一样雅事,大家沿河溪而坐,自上流放置酒杯,酒杯顺流而下,停在谁的面前,谁就取杯饮酒,或是吟诗作对,或是翩翩起舞。 此际镜湖已不复旧观,水也难觅,但兰亭此地岂能无曲水流觞之处,自然有人引水过来。 花轻语与那紫衣女子还有英气男子并肩走在最前面,这紫衣女子也不陌生,乃是铁掌帮帮主之女,玉凤凰林楚玉。 她去岁在柳家堡曾与火凤凰颜青别出心裁一场大战,可惜惜败。而那英气男子也是九龙三凤中的人物,刀下留人雷武龙,也是少年成名,身手不凡。 此人绰号叫做“刀下留人”,只因少年老成,凡事留一线,与人交手之时,从不赶尽杀绝,如此一来,更得赞誉。 三人身后五人也都是江湖年轻一代的好手。其中一个女子名叫苏荃,也是武林望族出身。 其余四人,一人是绍兴本地人,乃是金算盘周启泰的长孙周临风,算是此间的一个主人。此外三人,一人名欧阳宗华,乃是福建欧阳世家传人。一人名庞清,乃是铁剑门的弟子。一人名安忠义,乃是九华山的俗家弟子。这几人虽不能与九龙三凤相比,在江湖上也是小有名气。 几人边走边说话,雷武龙责备道:“你也是,上门去寻仇,也不跟我们几个说一声。若不是我们听了消息,看你如何收场。” 花轻语笑道:“知道了啦,下次人家要打我,我一定叫他等等,先喊上你们。” 林楚玉与雷武龙走的极近,几乎贴在一起,笑道:“你莫要高兴太早,他这么一说,人人当你是杀人不眨眼的女魔头,看你日后如何在江湖上行走。” 欧阳宗华道:“杀两个人打什么紧。” 花轻语连连摆手道:“我可没杀人,都是打倒便罢,那姜天林都不是我杀的。” 雷武龙道:“此人作恶多端,最后被百姓乱石砸死,也算是报应。” 林楚玉笑道:“你眼下知道怕了,当初打上门的时候怎么不怕。不过那人书说的倒是不错。哈哈,那个长胡子的,还要给你写诗呢。” 周临风笑道:“那人是明州的王大光,你听这名字就知道不是个懂写诗的。” 雷武龙道:“写诗自是不容易,写好诗更难。听人说,当年兰亭雅集,就连王献之也是交了白卷,一首诗也没有。” 花轻语白他一眼,道:“王献之那时才九岁,能作什么诗?” 林楚玉道:“鹅,鹅,鹅,曲项向天歌。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人家骆宾王不是七岁就写了《咏鹅》!” 雷武龙突然哈哈大笑。 花轻语奇道:“你笑什么?” 雷武龙道:“我想原来那王献之才九岁,他们不但逼他作诗,还要逼他喝酒,这孩子好生倒霉。哈哈哈哈,哈哈,倒霉的紧,倒霉的紧。你说,你说,这孩子会不会哭。”越想越是好笑,禁不住前仰后合。 花轻语摇头,给他一个大大白眼,道:“我真佩服你,什么事都能笑的这么开心。” 雷武龙道:“说到这读书人,我倒是还有个趣事。” 花轻语道:“什么趣事?” 雷武龙道:“这事是在临安,五月今岁科考尘埃落定。今科状元乃是个叫毛自知的,金榜题名,春风得意。听说这炙手可热刚出炉的状元郎,发榜第一件事,便是去一户人家提亲,结果你们猜怎么着?” 林楚玉笑道:“状元郎提亲,那家人岂不是开心死了。” 雷武龙也笑道:“哪里,这新科状元郎得意洋洋,也是以为手到擒来,却是碰了一鼻子灰。” 林楚玉奇道:“还有瞧不上状元郎的,什么人家如此不解风情?” 雷武龙道:“还能有谁,自然是临安林家。” 花轻语笑道:“这状元郎想是个糟老头子。” 雷武龙道:“那可不是,这状元郎不过二十八岁,一表人才,跨马游街之时,听说扔到他脚下的花能有几千斤。” 林楚玉道:“那这林家的女子可要后悔了。” 花轻语道:“状元郎又怎么样,说不定人家有喜欢的人了呢。” 雷武龙笑道:“你以为大户人家的姑娘跟咱们江湖人物一样,她们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哪里找合心的郎君。”边说边朝林楚玉看去。 林楚玉道:“那可也不是,天下这么大,总能遇到有心人。有道是,易求无价宝,难得有心郎。”脸上一抹红晕,露出神往之色,道:“若是有一个人,能一辈子陪着你看风景,那是什么都值了。” 雷武龙柔声道:“不管白天黑夜,雨雪冰霜,愿我走过的每一个地方,都能看到你的影子。” 林楚玉立作害羞之色。 花轻语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道:“别说了,别说了,肉麻死了。你俩有一个是鬼么?” 雷武龙哈哈大笑,道:“花姑娘,待你遇到喜欢的人,你恨不得人家天天在你耳边这般说。” 花轻语道:“呸,呸。” 雷武龙叹气道:“真不知什么人物,才能入了咱们花姑娘的眼。” 林楚玉笑道:“怎么没有,她不是经常提起一个什么箱子怪。” 雷武龙道:“箱子怪?” 林楚玉道:“她跟旁人可不好意思说,跟我却是说个没完。”故意掏了掏耳朵,道:“这耳朵都听出茧子来。” 雷武龙来了兴趣,身旁四个男子同时竖起了耳朵,雷武龙道:“怎么回事,说来听听。” 花轻语面色飞红,道:“你敢!”伸手就去掩她的嘴。 林楚玉闪身躲到雷武龙身后,笑道:“不好,有人要杀人灭口。” 花轻语面色更红,闪身去追。 雷武龙故意挡在身前,道:“花姑娘,刀下留人,刀下留人。” 林楚玉边躲边笑,两人绕着雷武龙飞转,长裙摇曳,如两只蝴蝶翩翩起舞,又如两朵牡丹盛开。几人齐声赞道:“两位好轻功。” 林楚玉嘴里也不闲着,道:“还不是那个叫沈放的,花姑娘说他整日背着个大木箱,从后面看,好像个有手有脚的箱子走在路上,她每次看到都开心的不得了。” 雷武龙道:“原来是他,如此少年英雄,真该识上一识。” 花轻语见雷武龙在中间偏帮,自己也追赶不上,索性不追,正色道:“你就爱乱嚼舌根,江湖都说是我破了无影盗,其实立功最大是他,我不过不爱占人便宜而已。” 林楚玉笑道:“你这话让咱们电光火石听见,他又要伤心欲绝。” 雷武龙更是乐不可支,对欧阳宗华道:“宗言兄今日怎么没来?” 欧阳宗华道:“家兄忽有急事,已离了绍兴府。” 花轻语道:“不来才好,耳根也好清静。” 雷武龙所说电光火石欧阳宗言也是武林中九龙之一,与雷武龙乃是多年好友。自从见了花轻语,惊为天人,整日跟在身后,花轻语是不胜其烦。 欧阳宗华也觉尴尬,手一指,道:“这便是曲水流觞?”见面前一条小溪,宽不足三尺,摇头道:“怎如此小家子气?” 周临风道:“这几年镜湖水退的太快,原本还是很大一条河,如今就这点水,还是别处引来,留个念想而已。” 几人在水边寻个地方坐了,闲谈几句,苏荃忽道:“今早我见了丐帮执法长老何安在前辈带着几个弟子,急匆匆出城去了。” 几人登时一静,都不言语,半晌雷武龙叹了口气,道:“眼下丐帮正在风口浪尖,这日子可不好过。” 安忠义道:“是啊,谁能想到,堂堂丐帮,竟会做出如此事来。” 庞清道:“怕是有人栽赃陷害。” 欧阳宗华道:“我也是觉得奇怪,林姑娘你消息最是灵通,再给咱们说说。” 林楚玉道:“事情倒是简单,数月之前,播州一带,玄天宗有教中弟子失踪,夔州路堂主一查之下,周边武林人失踪的案子竟不是一起两起,追查之下,意外撞破丐帮长老炼尸。”顿了一顿,道:“此事太过重大,人人三缄其口,流传出来的消息便只有这么多。” ” 第三百九十四章 沉沦伍 雷武龙摇头道:“炼尸一法,至邪至恶至毒,就是昔年的魔教也不敢轻试,一旦发现,必是身败名裂,丐帮究竟发了什么疯,竟干冒天下之大不韪。” 安忠义哼了一声,道:“玄天宗能是什么好人,说的话也能信么。” 周临风道:“人家人证物证样样俱全,听说那怪尸形容可怖,就算死了,尸身还是刀枪不入。玄天宗将怪尸摆在播州城门之外,来往见过的人,没有百万也有十万,还有什么话好说?” 苏荃道:“玄天宗也不尽是恶人,况且对事不对人,此事丐帮确是麻烦大了。” 雷武龙沉声道:“不仅这一事,刚刚自平江府(今苏州)又出了个案子,也与丐帮有关。” 花轻语道:“何事?” 雷武龙道:“平江府有个虎丘,不久前,来了一乞丐,带着头大熊卖艺,那大熊甚是灵异,能持笔写字,甚至默写唐诗。百姓都去看新鲜,这乞丐每日获利颇丰。这日,平江府的知府夫人凑巧也去虎丘游玩,见那大熊果然会持笔写字,也是称奇。她是富贵之人,气色与旁人不同,又带着几个官人,那大熊忽然看着她流泪。这夫人也是个七窍玲珑的,心知有异,叫人取纸笔,对那大熊言道,我乃平江府知府夫人,你若有有何冤屈,可对我言。那大熊提起笔来,就写了‘救我’两字,那乞丐见势不妙,当即逃走无踪。夫人将那大熊带回府衙,查看之下,竟是个人。” 林楚玉道:“采生折割之法?” “采生折割”一词最早出自宋朝,是一种用活人器官祭祀的迷信活动,邪教徒把拐骗或抢来的儿童或妇女杀死,摘取他们的内脏、器官或四肢末端作为祭品供献给邪教神灵。 对这一犯罪现象,官府历来严惩不贷。后有乞丐,以此法炮制活人,故意制造一些残废或者“怪物”,以此为幌子博取世人同情,借此敛财。 雷武龙道:“是,那大熊持笔书道,我乃潭州(今长沙)人士,姓金,名汝利,少时被此丐与其伙捉我去,先以哑药灌我,遂不能言。先畜一狗熊在家,将我剥衣捆住,浑身用针刺亡,势血淋漓,趁血热时,即杀狗熊,剥其皮,包于我身,人血熊血相胶粘,永不得脱。用铁链锁以骗人,今赚钱数万贯矣。” 安忠义怒道:“好毒的恶丐。” 雷武龙道:“此人还不算惨,据他笔诉,这些恶丐还有一法,唤作人犬,更是歹毒。需取三五岁的幼童,先用药烂其皮,使其溃烂尽脱,又割去舌头,叫口不能言。再取一大犬,剥下狗皮,称热将幼童包裹,只露孩头在外。次用狗毛烧灰和药服之,若孩童不死,则皮肉与狗皮融合一处,再拆分不得,遂成人犬。此法十不得一,害死十个孩儿,也未必能成一犬。若活一个,多则七八年,少则三五年,带去城里乡下,唬人来看,牟取暴利。” 花轻语心中不忍,眼圈一红,双手攥拳,绷的指节发白,气道:“世上竟有如此心肠恶毒之人。” 林楚玉道:“这人熊人犬,太过令人发指。但你看街市之上,每多缺手断脚的小乞儿,这天下的残疾固然不少,又岂会似乞丐中如此多?这些孩儿多半都是被人故意折断砍去肢体,每日打的他凄惨,博人同情。”秀眉倒竖,道:“这些恶人还专爱对孩童下手,盖这些小人儿更叫人同情,能要个好钱。” 雷武龙道:“是啊,此事一发,整个平江府都是震动。百姓怒不可遏,在街上见了乞丐就打。平江知府连夜写了折子,递到临安。你们看吧,这接下来,丐帮的日子要更不好过。” 花轻语道:“这真是丐帮所为么?” 雷武龙叹道:“丐帮号称弟子数十万,其实乞丐是乞丐,丐帮是丐帮,可不是所有乞丐都属丐帮。” 林楚玉道:“可天下的乞丐都归丐帮管。” 花轻语仍是气道:“都说丐帮侠义为先,史嘲风也是个大大的好汉,他就不管么?” 雷武龙道:“乞丐本是天下最贱的行当,为了糊口,什么事干不出来?以侠义为本的丐帮毕竟是少数,还有很多人,对外谎称是丐帮弟子,只要是一身破衣,人便信了七八成,这孰真孰假,哪里这么好分辨。史嘲风也是有心无力,天下数十万乞丐,他如何管的过来。你倒是个乞丐都听他话么?况且就算是真正的丐帮弟子,又怎保没几个坏人?” 林楚玉道:“不管如何,这几个月如同捅了马蜂窝,丐帮各种祸事层出不穷。反正如今这丐帮的名声,眼看可真要臭了。” 雷武龙道:“谁说不是。” 众人沉默不言,都觉心情压抑。 片刻欧阳宗华故作轻松道:“眼下倒是玄天宗改头换面,他教主下令,要整顿教风,听说着实杀了几个不服管束,鱼肉百姓的教中高手。呵呵,他这是做够了婊子,要给自己立牌坊了么?” 林楚玉皱眉道:“你说话真是难听。” 安忠义道:“呵呵,这玄天宗好事寥寥,坏事却是做的多了,这名声岂是如此好洗涮的。” 苏荃道:“你莫要忘了,这人可没几个好记性,成王败寇,谁记得你以前什么模样。” 花轻语道:“算了,败了兴致,咱们回去吧。” 一行人原路返回,回到鹅池之旁,见方才说书的吕先生一伙人仍在,此际几人却围着一个乞丐,那俊秀书生正自破口大骂,道:“好你个不知死活的东西,本公子的酒杯你也敢乱动,你这脏手碰过,这杯子还能要么。” 身旁一人大笑道:“李公子,你消消气,你骂他也没用,便是打他也不怕。莫看他瘦骨嶙峋,好一条药店飞龙,却甚是耐打。莫说你的酒,天王老子的酒他也敢偷。” 药店飞龙语出南朝·宋·乐府《读曲歌》:“自从别郎后,卧宿头不举,飞龙落药店,骨出只为汝。” 飞龙说的其实便是晒干的蚯蚓。众人看那乞丐瘦的皮包骨头,倒真如一条晒干的蚯蚓,跟着都是大笑。 李公子甚觉面上无光,恼道:“那就给我打,我倒要看看他有多耐打。” 崔翁劝道:“算了,算了,不过一杯酒,你看他一把年纪,你打坏了他,反坏了自己名声。” 先前那人又道:“何老,这你可看错了,你莫看他头上这许多白发,却是个年轻人,只是长的老态一点。” 何姓老者道:“哦,是吗。”仔细看了两眼,见那乞丐衣不蔽体,一头乱发之下,一张脸泛着酒鬼常见的红彤彤之色,两边颧骨高高突起,果然年纪不大,相貌本是不差,却是没有一点精神,不成人形。连连摇头道:“也是个不长进的,年纪轻轻,就变成这副模样。” 肥胖富家翁鼻子里嗤了一声,道:“这等人还有什么好说,自甘下贱,但凡要些脸面,都不至如此。” 先前那人道:“不错,他就是个酒鬼,只要有酒喝,你叫他干什么都成。”顿了一顿,道:“他也是聪明的很,知道来这兰亭的都要附庸风雅,人人带酒,比酒馆还要好讨。” 李公子道:“是嘛,好,你要酒喝是不是?”伸手拿起酒壶,道:“来,来,来,先给公子学两声狗叫。” 那乞丐一双无神眼睛此际突然发光,死死盯着李公子手中酒壶,想也不想,就是“汪汪”叫了两声。 李公子大乐,笑道:“叫的好,真是一条好狗,本公子有赏。” 歪过酒壶,壶中一道银线,直挂下去。那乞丐立刻凑嘴上来接,李公子故意歪了歪手腕,倒有一半倒在那乞丐脸上。 那乞丐唯恐漏了,歪着脖子去接。李公子哈哈大笑,愈发故意带着酒壶乱转,那乞丐转动脖子,竟是跟的上。除却开始脸上被浇了一记,其余的酒竟都被他接在口里。 李公子道:“瞧不出,果然有几分本事。”从席上扯下一块肉来,随手扔到地上,道:“公子还有赏。” 那乞丐立刻伸手去抓,却被李公子抢先一脚,将那肉踩入泥中,随即笑道:“莫急,莫急,蘸些料才好吃。”移开脚掌,得意洋洋看着那乞丐。 那乞丐迫不及待,他脚刚抬起,已把那肉一把抓在手里,看也不看,就塞进嘴里。 众人见他下贱如斯,都是摇头。 那李公子却是意犹未尽,又道:“听说你很耐打是不是,我叫人打你一顿,你若是一声不吭,我送两大坛酒与你,你肯是不肯。” 那乞丐连连点头。 李公子嘴角一丝狞笑,挥挥手,立刻有两个健仆上前,二话不说,发足便踢。 那乞丐蜷成一团,任两人拳打脚踢,当真是一声不吭。 花轻语几人从旁路过,都看在眼里,花轻语皱眉道:“你这绍兴府的坏蛋怎这么多?” 周临风顿觉脸上无光,上前一步,道:“够了,丢人现眼的东西。” 那李公子见是花轻语等人,不敢造次,讪讪道:“玩笑,玩笑,玩笑而已。” 花轻语见那乞丐兀自缩作一团,忍不住上前,道:“你便是个乞丐,又何必叫他如此作践于你?” 那乞丐慢慢坐起,呆呆望着花轻语,蓬头散发下一双眼呆滞如同死鱼,忽然闪过一道亮光,一把抓住她手,急迫道:“你是花姑娘,我认得你,给我酒喝,快给我酒喝。” 花轻语万想不到他竟敢伸手来抓自己,被他一把抓住,听他说话,更是吓了一跳,慌道:“我不认识你,快放手。” 那乞丐道:“是我,是我,我是沈放,我认得你,你请我喝酒,一壶,不,一杯就好,一杯就好。” 一旁林楚玉满脸鄙夷之色,道:“这贼子哪里听的人家名字,你若是那个沈放,花姑娘可真是瞎了眼睛。” 众人忽觉不对,花轻语突然如同怔住了一般,呆呆望着那乞丐脸孔,连手也忘了抽回。 那人披头散发,双鬓如霜,两侧也是白多黑少,只有中间顶心还见乌发,如同垂垂老朽。 乱发之下,却是一张年轻面孔,憔悴肮脏,被酒气熏的通红。 花轻语星目圆睁,如同傻了一样,随即众人便听她颤抖着声音道:“你是沈放?真的是你!” 淮清楼头花,白下桥边酒。 醉杀少年郎,借问君知否? 第三百九十五章 沉沦陆 背水兄支持半年了吧,每天三张票,从不间断,比我更新还恒定,这就是真爱啊,先让我哭会。每天三千字,写的很辛苦,看的人也是。海贼王连载到现在,我早忘了前面有什么,想来诸位也是如此。我写的还不是爽文,故事的细节多,转折少,进度慢。在这样的条件下坚持至今,实在叫我觉得心中有愧。 有朋友愿意每天花十分钟,看你的文章,给你投票。。。。。不多说了,继续努力吧。 萧平安与郑明两人深夜被铃声所引,竟发现深山之中,有人赶尸。 湘西赶尸,由来已久。相传蚩尤大战炎黄二帝,部下伤亡惨重,因远离家乡,便请巫师作法,将这些死亡将士带回故乡。 湘西赶尸,主要是在沅江流域与武陵山脉一带,往北只到常德,不过洞庭湖,向东只到辰州,向西只到涪州和巫州,向西南可到贵州和大理境内。 而这些区域都是在大山之中,道路难行,而又人迹罕至。 其中辰州相传便是赶尸的源头所在,其下沅陵、溆浦、辰溪、泸溪四县都有传承世家,专做赶尸生意。 赶尸人都是夜行晓止,行进的路线都是安排好的,绝不能随意开路。 赶尸道上有“阴尸客栈”,专供赶尸人歇脚。 赶尸还有三赶三不赶之说。三赶:凡被砍头的(须将其身首缝合一处)、受绞刑、站笼而死的可赶。而病死、投河吊颈自杀而亡、雷打火烧肢体不全,此三者不能赶。 此外诸般忌讳和规矩也是不少。赶尸极是神秘,除了这一行当中人,外人难解其中玄机。 萧平安这一路入川,自也没少听褚博怀讲过赶尸的故事。不想竟在此真的遇见。待那道士带着几人走过,萧平安直起身来,犹豫道:“拦下来问问?” 郑明吓了一跳,道:“你瞧那后面六个,跟你杀的那个怪人像不像?” 萧平安心有余悸,点了点头。 郑明道:“是啊,若这六个也是一般厉害,咱们岂不是赶上去送死。”顿了一顿,道:“眼下离天亮已经不远,赶尸人鸡叫前必要停下歇息,咱们跟上去,天亮再作计较。” 当下两人缀在身后,那道士步伐轻快,走的倒也不慢。约莫半个时辰,又摇动铃铛,口中念念有词道:“阴人行路,生人回避。”连摇九响,连念三声。 萧平安两人也是疑惑,心道,莫非这真是个赶尸的,凑巧路过此地。 又走片刻,两人瞧出不对,那道人出了这座山丘,转了条路,竟也是朝着前面牛家村而去。 郑明一声冷笑,道:“果然如此。” 萧平安疑问道:“郑大哥看出什么?” 郑明沉声道:“我等强入这牛家村已经多日,这村中处处透着古怪,我看多半与这道人也有所勾连。”顿了一顿,又道:“这赶尸的规矩,是决计不能进村镇闹市的。” 萧平安点了点头,这规矩他倒也听褚博怀说过,赶尸人最忌讳与人相见,便是在旷野荒山行走,也要隔会功夫就摇动招魂铃。湘西一带,听到夜间铃声,知道赶尸人经过,都会主动避让。 眼见那赶尸人快到村口,黑暗中突然冒出两个人来,其中一个看着年岁已长,跟那道人说了几句。另一人便领着道人进村,打开一扇大门,那道人带着六个怪人入内,大门立刻关死。 余下那老者,四下张望一下,也进了所房屋。几人悄悄行事,不闻一点声息,这村中果然没有养狗。 萧平安和郑明藏身一个草垛之后,将一切看的清清楚楚。郑明冷笑道:“这老匹夫,果然有鬼。” 萧平安正要说话,突然转身,道:“什么人?” 身后一人刚刚现身,见萧平安转过身来,凝神戒备,也是微微一怔,沉声道:“郑护法,这就是打死张九郎那小子?” 郑明这才发觉有人靠近,急转过身,当即松了口气,抱拳道:“白堂主,正是此人。” 那人点点头,道:“你干的不错,沈家兄弟都跟我说了,想不到这群人炼尸竟已有如此火候。”此人五十多岁,相貌寻常,一身长衫,如同个坐馆先生,正是玄天宗夔州路的堂主白云在。 郑明道:“此事丐帮绝脱不了干系,咱们发个帖子,请各门各派的首脑前来,有这具怪尸和罗长老尸体,定能叫他丐帮吃不了兜着走。” 白云在看他一眼,道:“我看你是昏了头了,你以前吃过史嘲风的亏,以为我不知道?单单这两具尸体能证明什么,不被人家反咬一口就是万幸。” 郑明急道:“那怎么办?咱们不管了不成?” 白云在嘴角一抹轻笑,道:“自然要管,不过总得里里外外弄个清楚明白再说。刚才进来这道士绝不简单,待天明咱们就出手,看看这背后炼尸的究竟是谁。” 郑明道:“刚才那老东西跟他说话,太远我听不清楚,但这村中定是与炼尸的人有勾结,咱们还得小心才是。” 白云在点头道:“这村里没一个好人,我自然知道小心。我教中兄弟眼下分散在各家之中,若有异动,我也不在乎杀他个血流成河。” 郑明道:“正该如此。” 萧平安听他两人说话,只觉心底一寒,听白云在话中之意,根本不在乎这一村人死活,心道,即便这村中人搞些邪术,也未必人人该死,怎能说杀就杀? 正说着话,突然远处村中吵闹声起,未等几人回过神来,四处皆起响声,夜色之中,顿起骚动。 郑明皱眉道:“兄弟们动手了么?” 白云在脸露不虞之色,道:“没我的号令,谁这么大胆自作主张!” 两句话功夫,整个村子已经闹成一片,喝杀叫骂打斗之声,此起彼伏,甚至一处房屋竟有火苗冒起。 三人立觉不对,白云在更是眉头紧锁。他强行占了这个村子,作为驻扎指挥之所,知道村民彪悍,每户人家都安置了人手,一面解了食宿之难,一面也是监视。他曾暗下号令,若有村民不服或有异动,皆可先斩后奏。但此际突然整个村子闹将起来,却只怕不是自己人动手,沉声道:“你去看看。” 郑明点点头,起身朝最近的一户人家闪身而去。 白云在望望萧平安,正想开口说话,突然身后一人高宣佛号,道:“南无阿弥陀佛。” 白云在与萧平安都是一惊,竟有人欺到自己身后,两人竟是都未发觉,急急转身,却见身后路上,站着一个老僧。身材削瘦、白眉白须,竟是萧平安船上遇到的虚全大师。 虚全见是萧平安,也是有些意外,道:“怎地小施主也会在此?” 萧平安躬身见礼,正想说话。身旁白云在却是一言不发,闪身就要走。 他脚下极块,一跃三丈,落在道旁,闪身就要窜入一旁林中。眼前突然一花,虚全已经站在他面前。 白云在似是怕极了这老僧,毫无斗志,更不言语,一见前路被阻,脚下一滑,人已向后平平滑出数尺。空中这才转过身来,正想展开身法,前面一条黄影,仍是虚全挡在面前,双手合十,道:“十五年了,你还要躲到何时?” 白云在更不打话,呼的一掌,一招“直捣黄龙”,向虚全猛击过去。虚全双掌一合,一招“罗汉礼佛”,轻轻巧巧将这一招化去。 白云在所使,乃是“少林龙旋掌”,此掌法在少林七十二绝技之中排名第二十七,而虚全所使“少林罗汉拳”却是少林寺的入门功夫,寻常僧众多半拿来强身健体而已。 白云在掌风霍霍,转眼之间,已连换四五套拳法,“韦陀掌”“大慈大悲千叶手”“般若禅掌”“波罗密手”“千手如来掌”,无一不是少林的高深武学。 虚全却是见招拆招,单凭一路“少林罗汉拳”便将白云在攻势尽数化解。 萧平安见两人如同师徒喂招一般,白云在妙招叠出,如澎湃激流。虚全出手,看似简简单单,却如江心巨石,不管白云在掀起何样的浪涛,打在石上,都是瞬间化作无形。 萧平安暗暗点头,心道,褚博怀说少林武功正大光明,朴实无华、大巧若拙,果然不假。虚全一路“少林罗汉拳”却能克制白云在诸般拳法,正是拳法精湛,已经练到了返璞归真的境地。 细思本门的“回雁八打”,越觉其妙无穷,暗道,原来拳法还可以这样使,果然万变不离其宗,至繁与至简只一线之隔。 场上白云在脚下突然一变,脚步踉踉跄跄,东倒西歪,若狂风摇柳,大浪摧舟,如同醉酒一般。 萧平安微微一怔,随即便是想起,这是“醉仙步”。 当日在柳家堡比武,秋白羽对阵颜青,也曾使出这路步法,化颜青的诸般狂攻于无形,自己对这步法也是无可奈何。 此际白云在使出来,却又比秋白羽高明了不知多少。秋白羽步法虽也诡异,但进退之间,仍有脉络可循,故作醉态的痕迹更是明显。而此际白云在脚下踉踉跄跄,上身俯仰跌撞,整个人如若无骨,身形飘飘荡荡,脚下似不沾地,若浮萍随狂风在水中激荡,全不知他脚步迈向何处。 第三百九十六章 沉沦柒 江湖中有“醉拳”,源于“地躺拳”,跌扑滚翻,形如醉酒,讲究的是形醉意不醉,意醉心不醉。 “醉拳”五花八门,宋时有两路醉拳最为知名,都是出自水泊梁山。 其一是行者武松的“武松醉跌”,以腿功为主,玉环醉步和连环穿心鸳鸯脚。另一路是花和尚鲁智深的“醉打山门”,以拳法见长。 这两路武功在江湖中多有流传,不仅形似醉酒,若是大醉时使出,威力更增一筹。拳法不以规矩,神鬼莫测,也是厉害至极的外门功夫。 醉拳功夫,状如醉汉,拳脚浮夸,甚至有些招数故作痴态,有意激起敌人怒气。白云在这步法却是不然,虽也有醉意,却是潇洒飘逸。 若说醉拳多的是贩夫走卒、狂徒豪杰之醉,白云在这步法却是文人雅士,谪仙逸客之态。两招高下立判。 白云在“醉仙步”一出,脚下神出鬼没,就连虚全一时也抓不住其动作。 虚全却也不慌乱,索性静立当场,任白云在绕着自己飞旋。 白云在数个圈子一绕,见虚全索性双目微闭,双手合十,如同入定一般,手腕一翻,手中已多了一根金钢降魔杵。 这金钢降魔杵一端为金刚杵,另一端为生铁制三棱杵,中段有三佛像,一作笑状、一作怒状,一作骂状。乃是自天竺传来,传入中土后,为密宗常持的法器。 但江湖之中,一些僧人带在身边,既作佛器,也是使作武器。 作武器用的金刚降魔杵比法器大上许多,金刚杵一端有判官笔的诸般妙用,三棱杵一端更长,可以使出鞭锏棍棒的招数。白云在一杵在手,挥手砸向虚全脑后。 虚全却是动也不动,那金刚降魔杵到了中途,果然突然一转,反向虚全颈部刺去。 这一刺急如星火,降魔杵突地一分为四,自降魔杵之上,突发异声,若魔神降世,鬼怪哭天,尖厉至极。 那金钢降魔杵中段有三尊佛头,却是中空,真气灌注之下,能发异声,配合凶厉杵法,催魂夺魄,对敌凛凛凶威。 虚全侧身让过,突然一爪抓出。手在空中,一化二、二化四、转眼漫天已都是掌影。 白云在只觉一只大手迎面而来,漫天掌影,实不知他要抓向何处,心下大惊,急急收杵后跃。惊道:“‘大慈大悲寂灭手’!你练成了大寂灭手!” 虚全道:“善哉善哉,魑魅魍魉,皆是虚妄,天道轮回,皆是佛法。” 白云在一咬牙,真气灌注手中降魔杵,怒叱一声,一杵砸下。虚全反掌迎上。 白云在见他竟然赤手空拳来接自己降魔杵,心头又惊又喜,更加了几分力道,只盼这一击就将他手骨打断。 谁知杵手一交,竟似打在了棉堆里。虚全手腕一翻,已将降魔杵抓在手中,用力便是一夺。 白云在也是奋力回夺,但他显然内力不如虚全深厚,就见降魔杵一寸一寸朝虚全身前移去。 虚全仍有余力,右手与白云在相持,左手已经一掌击出。 白云在正与他夺杵,两人相距又近,只得伸左手与他对了一掌。这一掌打的他气血翻腾。白云在却是突然一笑,右手一板,降魔杵突地从中崩断,三点寒星飞射而出,直打虚全面门。 萧平安不由一声惊呼,道:“小心。”那降魔杵中间突然咔嚓一声,他看出端倪,但话出口还是晚了几分。 眼见虚全就要中招,虚全大袖一卷,已将降魔杵卷起,随手一挥,正挡在面前,“嗤”“嗤”“嗤”三声,那道寒光穿袖而入,随即“夺夺夺”三声响,尽数被降魔杵挡下。 白云在降魔杵中暗器一出,飞身就要逃走。 虚全却是进前一步,一掌击出。白云在头也不回,脚下更是全力蹬出。 虚全掌风已到,白云在却是一咬牙,硬生生受了这一掌,借势飞身,身形又快了数分,直朝身侧林中跃去。 眼前人已要跃入林中,空中却有一物飞来,直奔他面门。 白云在挥拳打飞那物,一口气泄了,人已落下地来。低头再看那物,竟是一颗人头,颌下微须,双目圆睁。白云在也是惊道:“李香主!”三字出口,却是胸口一阵翻腾,一口血已吐了出来。 一人嘿嘿笑道:“白堂主,你的人已经死的差不多了,你却只顾自己逃命,却是太没义气。”随着话声,一人自林中走出,一身破衣,深眉鹰目,满脸皱眉,走路一高一低,左脚竟是跛了一足。朝虚全笑道:“老和尚,我不曾骗你吧。谁能想到,这玄天宗夔州路的白堂主,就是当年的九尾狐狸。” 虚全合十道:“多谢施主提醒。” 突然村中又有一人奔来,边跑边道:“白堂主,大事不好,这村里家家都有地道,丐帮的叫花子突然杀出来,咱们眼下吃了大亏。” 人到近前,话声突然戛然而止,正是郑明。他不知此处也生变故,提着把刀冲到近前,看到一个和尚还有一个老丐,这才发觉不对,急急住口。 那老丐看他一眼,冷冷道:“还有个漏网之鱼,老和尚,这个也留给你杀如何?” 虚全道:“善哉善哉,人命关天,岂可滥杀无辜。” 老丐道:“哦,那这九条尾巴的狐狸你也不打算杀么?” 虚全道:“老衲要带他回净空禅寺,叫他面壁五十年,好消了过往罪孽。” 老丐哈哈大笑,道:“老和尚,说到假慈悲,我最是服你们这些和尚。这条狐狸已经年近六十,你再关他五十年,岂不就是坐定了要他吃一辈子苦。” 白云在面如死灰,气息已是萎靡,他先前与虚全对了一掌,已经吃了些亏,空中逃走硬生生挨的这一掌更是厉害,此际伤势已有些压制不住。 他先前怕的厉害,如今落在敌手,却反是不见了畏惧之意,听虚全与那老丐说话,冷冷一笑,道:“不错,师伯,你还是给我一个痛快吧。” 这一声师傅叫的萧平安也是一惊,不想这玄天宗的白堂主竟是虚全的晚辈。 虚全摇头道:“你早已叛出师门,这师伯二字也莫在提起。” 白云在冷笑道:“净空禅寺一帮假仁假义的贼秃驴,老子岂会稀罕。” 虚全双手合十,不接他之言。 白云在知道今日难逃,双眼看定虚全,道:“净空禅寺待我如何,大师当是知道。” 虚全道:“阿弥陀佛,虚涛师弟纵是有过,毕竟是你师傅,还有寺中一众弟子又有何辜,你造下偌大杀孽,又岂是应该。” 白云在似已豁出去,道:“往日诸般情由,你早已心知肚明,今日我不妨再说一遍,也叫大家知道你这寺院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虚全神色如常,道:“如今净空禅寺已大是不同。” 那老丐斜靠在草垛之上,笑道:“左右无事,说来听听,老缺耳朵发痒,拿你解解闷也好。” 郑明突然神色大变,道:“你是三缺神丐!” 那老丐撇他一眼,道:“还有几分见识,待会倒是不妨叫你死的痛快些。” 郑明闭嘴不言,满目却都是惧意。 萧平安也是吃了一惊,对那老丐又多看了两眼。三缺神丐卧南阳乃是九州八奇之一,江湖中赫赫威风,更是丐帮宿老,如今的丐帮帮主史嘲风见了也要叫声师兄。 不想竟是如此貌不惊人,看他肤色黝黑,此际嘴里叼了根麦秆,露出一口残缺的黄牙,与寻常街头乞丐别无二致。但寻常丐帮弟子,除了帮主背上都负有麻袋,此人背上却是空空如也,一只麻袋也未见。 白云在道:“虚涛那秃驴名为高僧,实是猪狗不如。我父好意与他结交,谁知引狼入室。这贼秃驴与我父小妾勾搭成奸,害我父母家人。为私吞我家产,假意收我为徒,欺我年幼,在寺中百倍虐待。得手以后,便寻思害我性命。那寺监与他沆瀣一气,寄心处虑,百般刁难。还有一众所谓师兄弟,岂有一个好人?若不是我虚与委蛇,忍辱偷生,焉能活到十三岁。” 虚全一声长叹,道:“此事想来你说的不假,但你既已害了虚涛师弟,大仇已报。又为何偷去诸多经卷,更在三十年后,大开杀戒,杀我净空禅寺多条人命。” 白云在冷笑一声,道:“虚涛那老秃驴淫性不改,被我在‘合春散’中下毒,爆体而亡,那是他咎由自取。但寺监玄一、还有那几个贼秃驴,哪一个不是往日虐待陷害于我,哪个又不是作恶多端,死有余辜。” 虚全道:“我念你昔日受苦,难免走了歪路,你随我回山面壁五十年,诸般因果,也好做个了结。” 白云在摇头道:“五十年面壁,一辈子身陷囹圄,你还不如也给我一个痛快。大师,我敬你是有道高僧,若是你早接掌净空禅寺,想也不会叫此寺如此蒙羞。大师,你看我一眼,真心回我一句,我为父母亲族报仇,为我十年受苦血恨,我当真做错了么!” 虚全沉默片刻,道:“种下恶因,未必终得恶果。其实你又何尝没有选择。” 第三百九十七章 沉沦捌 白云在嗤笑一声,似是实在忍不住不笑,道:“选?我有的选么?你净空禅寺什么声望,谁会信我?谁敢帮我?我杀了虚涛下山,多少人追杀于我,可曾有什么武林正道出手相助么?嘿嘿,我何尝不想重头来过,可你等这些所谓的名门正派,正人君子,却不肯留条活路给我走。假惺惺帮我,暗中却向净空禅寺要好处的倒是不缺。可惜我在山上这些年,早已学会了不相信任何人。嘿嘿,我十三岁就被人称作‘九尾狐狸’,你可知为什么?” 虚全长叹一声,道:“如此我再让你一步,你交出少林的武功,也不需再回净空禅寺。” 白云在更是冷笑一声,道:“你又何必惺惺作态,江湖之中,报恩者等不见,报仇的闻风就来,你废我武功,我岂能活过十日?” 卧南阳道:“那是你作恶多端,自该有此报。你杀和尚,是你的本事,如今死在和尚手里,又有什么怨言。” 白云在看他一眼,道:“你杀便是,我玄天宗自会为我报仇。” 卧南阳嗅嗅鼻子,道:“拿玄天宗吓我么?” 白云在道:“不敢,不敢。”他话说不敢,却是一副仇恨之意。 卧南阳道:“你这邪门歪道,叫你一时得意,你们这帮废物,还真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了啊。” 白云在道:“我们是邪门歪道?那你们这些所谓的名门正派又好到哪里,你丐帮在此炼尸,真当天下英雄都是瞎的么。” 他一言既出,眼神死死盯在虚全与卧南阳两人身上。 虚全和卧南阳都是一惊。 虚全道:“炼尸?” 卧南阳离了草垛,走到虚全身侧,咬断一截麦秆,狠狠吐在地上,道:“呸,饭能乱吃,话可不好乱讲,你说丐帮‘炼尸’?” 白云在道:“你派中罗独木尸体和炼就的怪尸都在此,你莫要说你不知!” 卧南阳皱眉道:“这还真不知道。”“还”字出口,他已经一掌拍出,竟是朝向虚全后心。 虚全毫无疑心,只道卧南阳要辩解几句,他实也不信丐帮竟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行这炼尸恶行。卧南阳已经出手,他才惊觉。 只是先前卧南阳走到他身后,看似随意,却是个极好的出手之处。眼见虚全就要中招,突然人影一闪,一人闪身而至,正是萧平安看出不对,想也不想,催动真气,一招“浩然正气”打出。 卧南阳出手偷袭,只道一击必中,却见一人从侧面冲来,认出是萧平安,也未在意,只想一击取了虚全性命。 谁知萧平安一掌打来,掌未到,劲风已是扑面,如刀锋一般,竟叫他脸上一寒。卧南阳大惊,不及伤敌,急急回手,与萧平安对了一掌。 萧平安出手,其实已经晚了。若是寻常人,卧南阳出手打中虚全,仍然来得及挡下一击,但萧平安出手便是“大正离天拳”,拳随心起,势如奔雷,竟逼的卧南阳撤招自保。 两人双掌一交,竟是不闻一丝声响,萧平安连退数步,卧南阳竟也是身子一晃。 这一下变生肘腋,几人都是一惊。虚全已经闪身一旁,看看卧南阳,目光也是一凛,道:“如此说来,炼尸一事,也是真的了?” 卧南阳功亏一篑,对萧平安自是怒极,虽是仓促变招,却是毫不留情,这一掌已使了六成功力,本想一掌下去,萧平安必是手骨齐断,鲜血狂喷,小命不保。 谁知一招之下,虽是自己占了上风,萧平安却是只退了几步,便即站定。他何等身份武功,这一下大出乎意料之外,竟是微微一怔,眯眼看了萧平安一眼,随即转过身来,朝着虚全摇头道:“老和尚,本想给你个痛快,谁知这小子跑出来捣蛋,你命该多吃些苦头,可怪我不得。” 虚全当真是涵养过人,脸上竟不见颜色,只淡淡道:“老衲候教。” 卧南阳冷笑道:“老和尚你不好对付,我自是知道。这白堂主手底下狗屁的功夫,杀他如同杀鸡宰狗,我何须借你之手。你既然已经盯上此事,我诱你过来,自有对付你的手段。” “啪啪”连拍两掌,扬声道:“臭老道,都亮出来吧。” 众人身后草垛突然爆裂开来,麦秆之中,数道人影冲天而起,落下之时,已将虚全围在当中。 一圈共有六人,个个毫无表情,浑身铁青,正是那赶尸人带着的六具怪尸。随即又从草垛下钻出一人,一身道袍,正是那赶尸老道。 此际天色已亮,太阳正从山后升起,已有阳光照在屋顶。只见那六个怪人身上符箓已去,一个个木然而立,血红的眼睛死死盯着虚全,一股阴冷肃杀之气,呼之欲出。 虚全双手合十,道:“以尸为祟,实乃十恶不赦,说不得,老衲今日只好斩妖除魔。” 那尖嘴猴腮的老道站到卧南阳身旁,龇牙咧嘴,道:“呸,臭和尚,有本事你倒是斩给我看。”伸手取了一铁哨出来。 萧平安自然知道这铁哨乃是催动怪尸的法门,急道:“大师,小心。” 话音未落,那道人已经举哨用力一吹。 六具怪尸早已一触即发,一听那无声哨音,张牙舞爪,齐齐伸爪朝虚全抓去。 萧平安急急又道:“小心他们爪子有毒,身上刀枪不入。” 虚全见六尸齐至,闪身避过二尸飞扑,飞腿连踢开两人,触脚果觉坚硬如铁,又两尸扑至,正想出手还击,猛听萧平安喊叫,出手突变,变拳为掌,接连两掌,都拍在怪尸手臂之上,将两具怪尸击退。 萧平安见六尸扑击,虽不如先前所见张九郎那具威猛,却也是疾如风、掠如火,凶悍异常。呛啷一声,长歌剑已经出鞘,飞扑而上,一剑刺向一具怪尸,道:“大师,我来助你。” 那怪尸力道不如张九郎威猛,反应却是更快,见萧平安剑来,竟是闪身躲过。 这具怪尸一让,萧平安已经冲入圈子。萧平安见那怪尸身形,明显比那张九郎灵动的多,也是吃了一惊。 虚全见萧平安抢入圈子,却是吓了一跳。他与萧平安船上一面之缘,虽相处五日,却无深交,也未谈论武功,适才萧平安奋力救下自己,叫他也是心中感激。 但他当时背身而立,并未见到萧平安出手,见萧平安与卧南阳对了一掌,只道卧南阳仓促变招,未尽全力。 此际与这六具怪尸交手一合,却是知道厉害。这怪尸身如铁石,出手如电,更是力大无穷,着实不好对付。 见萧平安进来,唯恐他有失,急急抢上一步,双拳齐出,将跟进的两具怪尸打退。 萧平安见虚全出手,当即对身后不管不问,径直向前,一脚踢中一具怪尸,手中剑划个圈子,连划向两具怪尸双眼。一招之下,将三具怪尸一齐逼退。 虚全见他出手,登时微微一怔。萧平安出手之快,招式之精,已经可望江湖中的一流高手。 见他出手,当机立断,去阻迎面之敌,临敌应变之快,更是大出他意料。虚全难得嘴角一抹微笑,道:“不错,你守住我身后。” 萧平安点头,与虚全背对而立,口中道:“需攻他们眼睛咽喉、死穴要害。” 虚全点点头,双掌齐出,将面前和侧方四具怪尸同时圈住。萧平安面对两具怪尸,仗着长剑锋利,上来就将一具怪尸手臂切开一道伤口。 那怪尸身子也不如张九郎坚硬,但受伤之后,却似是知道了厉害,不与萧平安长剑硬碰,灵智之高,远在张九郎那具怪尸之上。 虚全出手便是“大慈大悲寂灭手”,举手投足,劲道刚猛之极,几具怪尸大力打来,却被他撞的连连后退。 虚全却也是暗暗心惊,这怪尸精刚铁骨,实难对付。 萧平安与虚全联手大战六具怪尸,却是渐落下风。六具怪尸虽不懂合击之法,但扑击凶猛,如野兽一般。这般本能也似的攻击却更是难防,全不能以武林中人的常理相看。 如此一来,萧平安与虚全的武功招式反派不上用场。六具怪尸只对攻向眼睛咽喉等要害之处的招数有所反应,其余不管虚实,都是迎上前一通乱打。 这些怪人拳脚力道惊人,手指上更是带着阴毒,萧平安与虚全也不敢与他们肉搏。 萧平安牵制住两具怪尸。这怪尸虽不如张九郎那般强横,却也是凶威赫赫。 萧平安仗着宝剑锋利,也只能苦苦支撑。 注:王献之参与兰亭之会,着实是个悲剧。后世人想是忘了他当时还是个孩子,清?钱大昕《题宋牧仲法螺秋色卷其一》还以此取笑,写道:“却笑乌衣王大令,兰亭会上竟无诗。”不过王献之这个委屈倒未白受,王羲之酒醒之后,再想誊写此文,却再也无此神韵,但毕竟要为诗集作序,终不好以草稿示人,最终还是又写了一份,而这份“天下第一行书”原稿真迹便传给了王献之,在王家一连传了七代。 注:采生折割。文中人熊等故事,出自《清稗类钞》。就算到了近代,残害儿童,致其伤残,甚至以硫酸毁容,用以牟利的行为仍未禁绝,这些人当真是丧尽天良,毫无人性,真是死一万次也不足弥其罪。 注:毛自知:1177-1213,广西富川人,宋宁宗开禧元年(1205年)乙丑科状元。他在父亲毛宪的授意下,殿试以“出兵抗金,定中原”,“言当乘机,以定中原”作答,建议乘金国势力衰弱之机,北伐中原,恢复故土,坚决主张抗金复国,获得有复国意愿的宁宗赞赏,主战派的平章军国事(宰相职)韩伲胄“大悦,遂擢为第一”。开禧北伐”之后,毛自知与其父毛宪牵连获罪。嘉定元年(1208),毛宪被罢官,毛自知被剥夺状元称号,降名第五甲。须知,历史上,被剥夺状元头衔的状元可是极少。以后数年毛自知一直郁郁不得志,终逝于嘉定五年(1213),年仅36岁。 第三百九十八章 慈悲壹 虚全面对四具怪尸,这四具怪尸联手,却不是简单的人数叠加。八只手,八只脚打将上来,就是虚全这般的高手也是疲于招架。 怪尸不依武功套路,逼的虚全也是不住后退。剧斗之中,只听“嘭嘭”闷响,都是虚全掌力打在怪尸身上。 虚全内力深厚,随手一掌,都有开碑裂石之力,打在怪尸身上,却只能逼他后退,有几招打的结实,将怪尸打翻在地。可随即那怪尸便翻身爬起,挥拳打来,竟是浑若无事。 野兽与人相搏,也知回避躲闪,但凶性一发,便是不管不顾,一意伤人。那六具怪尸竟也是如此,初始还闪避两招,打发了性,却是愈加狂躁,出手更快,力道也是越来越强。 萧平安左右受敌,又惧怕对手爪子抓到,见两具怪尸愈发凶猛,手下稍稍一缓,已被一具怪尸迎面打中一拳。 所幸他及时仰面卸去力道,尤便如此,脸上也是开了花,鼻血齐流,还好鼻骨未断,半边脸瞬间肿的如猪头一般。 萧平安也是火起,一拳打退一具怪尸,先前那具怪尸又回扑上来。萧平安见那怪尸已钻到眼皮之下,气往上冲,狠狠一头撞去,“砰”的一声巨响,两颗头重重撞在一处。 萧平安只觉脑袋一懵,连退几步。那怪尸也是接连倒退,木然的脸孔上也似乎多了些表情,这一下似是连他也撞的懵了。 虚全斜眼瞥见,心头也是一惊,心道,好悍勇的年轻人。突地心念一动,心道,这少年对这怪尸如此了解,想是知道厉害,即便如此,还是义无反顾前来助我。如此心性,当真是难得,今日老衲定要护他周全。 只是他已经面对四具怪尸,即便有心相助,却一时也腾不出手来。 卧南阳嘿嘿冷笑,道:“我瞧你们有多少真气好用,今日累也累死了你。”那怪尸神力惊人,一拳一脚虽无招式奥妙可言,但力大难挡,浑身更是僵硬如铁。萧平安与虚全要击退怪尸,就要使用真气,但如此一来,真气总有消耗殆尽的时候。 又撑了数息功夫,“啪”的一声,却是虚全中了怪尸一拳。 虚全轻叱一声,反手一肘,打的一具怪尸踉跄后退。但同时之间,三具怪尸又杀上前来。 萧平安更是被一具怪尸踢中小腿,骨头差点断掉,脚下虚浮,又被另一具怪尸追上打了一掌。萧平安就地一滚,堪堪躲过追击,背心也是冷汗直流。 一旁郑明见萧平安与虚全与敌人斗作一团,却是又想逃跑,靠近白云在,低声道:“堂主,咱们快跑,这村中人都是疯子,与丐帮勾结,连老头老太太都提刀背后砍人,他奶奶的,七八岁大的兔崽子,居然在我腿上咬了一口。咱们兄弟损伤惨重,好汉不吃眼前亏,回头再找他们算账。” 白云在脸色阴沉,看了卧南阳和那道士一眼,道:“蠢货,跑的了么?”一举手中金刚降魔杵,朝一具怪尸杀去。他先前降魔杵断裂打出暗器,如今只剩半截。 郑明犹豫片刻,咬牙切齿,一抬手中单刀,也杀上前去。 这两人一来,场面立刻大变。郑明举刀,接下一具怪尸,萧平安眼前只剩一具怪尸,压力登时大减。 萧平安精神一振,刷刷两剑,见面前怪尸逼的连退数步。 白云在绕到怪尸身后,右手降魔杵,左手拳,同时袭向两具怪尸。虚全突然少了两具怪尸纠缠,脚下错步,双臂齐震,将余下两具怪尸同时打翻。 萧平安四人瞬间扭转局势,却是人人不敢大意,都知道还有卧南阳和那道士虎视眈眈,若是这两人再出手,几人还是凶多吉少。 卧南阳站在一旁,却无出手之意,反是看看那道士,道:“都什么时候了,还藏着掖着么?” 那尖嘴猴腮道人眼睛几乎眯成一线,冷笑一声,举起铁哨,猛吹不停。 场上六具怪尸突地齐声怒吼,声音怪异,如野狼一般。 萧平安惊呼一声,道:“小心他们发狂。” 六具怪尸一声吼过,目中红光更盛,飞扑上来。 郑明面对那具怪尸,张牙舞爪,之前毫无表情的脸孔之上,此际却是猛地张开大嘴,猛扑上来,竟似要咬人一般。郑明大怯,不敢迎击,转身就跑,反把一具怪尸带离了战团。 怪尸大发凶威,几人压力也是大增。萧平安转眼又被压制,也只得不住跳跃躲闪。 白云在面色阴沉,突地一个错步,与虚全交身而过,顺手一递,已将手中降魔杵送到虚全手中,随即双掌一引,将一具怪尸带开。 虚全手中多了一把金刚降魔杵,情形登时不同。他侧步让过一具怪尸,手中降魔杵一送,已在面前一具怪尸胸前捅了个窟窿。 这些怪尸筋骨强韧,几是刀枪不入,便是萧平安的宝剑,若不是灌注真气,也难伤他们。虚全一击之下,却是势如破竹,立刻叫那怪尸受伤。 就在此时,突地六具怪尸齐齐一顿。萧平安几人都是反应神速,萧平安双手抱剑,猛地挥出,竟将面前怪尸一颗脑袋完全斩落。白云在手上劲力一吐,打的一具怪尸倒翻了个筋斗。虚全却是趁机一杵插入一具怪尸脑门。那怪尸头部黑血狂喷,终于倒了下去,再站不起来。 这一下变生肘腋,转眼两具怪尸倒下,卧南阳和那道士都是吃了一惊。 原来竟是郑明也掏出了一只铁哨子,突然吹响。破庙激斗之时,罗独木的铁哨被璩毓秀一脚踢飞,随后沈家三兄弟收拾战场,这铁哨却被沈万财捡到,偷偷给了郑明。 郑明危急之下,冒险一试,竟有奇效,两个哨子同时在响,却叫六具怪尸有了迟疑。 卧南阳冷哼一声,人已如一头大鸟般掠起,空中一个转折,径朝虚全扑去。虚全挥掌相迎。 卧南阳空中手臂一长,却不与虚全掌力相对,反是抓向虚全手臂。虚全沉肘反拿。 两人都使小擒拿手功夫,卧南阳身子仍在空中,头上脚下,一只手拆解,眨眼两人已攻守了数招。 虚全面前一具怪尸却是猛扑上前,双臂大张,竟是要把虚全一把抱住。 虚全见他双目中黑血直流,一张青脸扭曲的厉害,嘴角都是黑沫,岂敢让他近前,双掌齐推,逼退卧南阳,脚下飞起一腿,正踹中那怪尸前胸。 几乎同时之间,剩余的四具怪尸狂性大发,凶恶扑上。 萧平安皱眉,大声道:“莫吹哨子了,这怪尸要疯。” 郑明也自吓了一跳,心道,下药太猛,这些怪尸真发起狂了,急急停了哨音。萧平安见他慌乱,急忙上前相助。 虚全身前两具怪尸,被踢飞一具,剩下一具却是搅入了白云在那边战局。被踢飞的怪尸却正落在那边,旋即也被卷入,怪尸灵智不高,见人就扑,瞬间三具怪尸齐上。 白云在登时左支右绌,招架不住。 就在此时,卧南阳空中一拧身,却是落在白云在身后,一掌拍出。 白云在先前便受了内伤,陡然间三具怪尸齐至,已是不敌。眼角扫到卧南阳攻来,却已是无力躲闪,不是死在怪尸爪下,就是要吃上卧南阳一掌,左右已都没了活路。 就在此时,虚全一步赶上,双掌齐出,拍向卧南阳后心。 卧南阳嘴角一抹冷笑,眼见手掌已经摸到白云在后心,却是撤掌闪过。白云在背后危机稍解,面前三具怪尸却是齐齐杀到。 白云在大喝一声,一掌切在一具怪尸脖颈之上,登时将那怪尸脖子打断,拧身闪过另一具怪尸一击,最后一具怪尸双拳直击面门,却再也无处可躲。 虚全双足发力,落足之处竟“砰”地一声脆响,身子如弓弩一般,激射而出,人在空中,手中降魔杵已经电射而出。只见光芒一闪,那具怪尸额头已赫然多了一个血洞。 虚全身在空中,只顾救人,突地一掌拍来,正中肋下。 一人哈哈大笑,正是卧南阳。他一招得手,也不追击。虚全空中却似断了线的风筝一般,又如同被一只大手抓住,猛地一扯,向前的身子突然向侧方猛地一歪,随即一头栽倒在地。 卧南阳哈哈大笑,道:“我就知道你必会救他,你也不想想,你死了以后,这几人哪个还能活命。做人蠢到你这个程度,也是早就该死。” 卧南阳出手先攻虚全,却早存了别样心思。他将场上局势看的分明,突然转攻白云在,知道虚全必然来救。明明已能打中白云在,却故意留力不发,算定白云在敌不住三具怪尸,虚全还要出手相救。 故意斜跨一步,正留在虚全身侧。虚全却也看出卧南阳心思,但仍是出手救人,飞出降魔杵,同时身子拔起,为的却是躲避卧南阳攻击。 可惜他自丈余外赶来救人,连环几招,都在旁人算计之下,虽是留了退路,还是棋差一招。 第三百九十九章 慈悲贰 卧南阳这一掌蓄势而发,劲力全吐,正中虚全肋下要害。虚全在空中便已一口血喷出,落地翻滚数周,动也不动。 白云在看的清楚,只觉脑袋中一阵轰鸣,呆呆看着地上虚全身影,片刻之间,竟是一片茫然。 身旁一具怪尸猛扑上前,白云在突然暴起,迎面而上,一拳与那怪尸撞个正着,“咔嚓”“咔嚓”两声,一人一尸,手臂上齐齐传来骨头断裂之声。 那怪尸骨断,浑然不以为意。白云在断骨,竟似乎也是感觉不到一丝疼痛,反是进前一膝,已将那怪尸撞倒。 随即白云在竟是一步骑了上去,挥动双拳痛殴,他也不顾一只手已经断了骨头,只顾拳头拼命砸下。 片刻功夫,怪尸一个头颅竟被打的稀烂,一半都已身陷土里。 卧南阳站在一旁,冷眼旁观,竟不上前阻止,见那怪尸死的透了,反是冷笑一声。 一旁萧平安与郑明联手,也将最后一具怪尸压制。萧平安抽个空档,一剑将那怪尸脑袋劈成两半。六具怪尸竟然转眼间全灭。 那尖嘴猴腮的道人似大是肉疼,走到卧南阳身前,面露不喜之色,道:“你分明能救下一具,为何看着他被人打死?” 卧南阳看也不看他一眼,道:“早晚要死,我便是救下,能活的过一月么?” 道人皱眉道:“这一批已是大有改观,若是平常不用,放个一年也是无事。” 卧南阳不接他话,反是对白云在道:“白堂主,恭喜恭喜,我帮你除了这臭和尚,他日再无人来烦你,你说你要怎么谢我。” 白云在也不理他,迈步走到虚全身边,跪地将他扶起。 虚全面如金纸,双目微闭,已是奄奄一息。卧南阳这一掌正中他肋下,肋骨一根未断,心脉却已被生生震断。 白云在将虚全身子扶正,自背心将一股真气送将过去。 虚全身子一抖,双目略微睁开一线,扫视一圈,慢慢道:“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玄临,你日后若再要杀人,只望能想想老衲。”他虚弱之极,这一番说话却仍是心平气和。 白云在却如五雷轰顶一般,玄临乃是当年他在净空禅寺的法名,已经几十年无人提及,连他自己似乎也是忘了。 虚全伸手正正衣襟,盘膝坐倒,作偈道:“吾心似秋月,碧潭清皎洁。无手堪比伦,教我如何说。”吟毕,阖目长逝。 卧南阳摇头道:“臭秃驴,死了还要作诗!” 白云在深吸口气,抬起头来,道:“你若要杀我,眼下可以动手了。” 萧平安见虚全身死,也是如鲠在喉。虚全慈眉善目,淡泊和善,没有一丝架子,叫人一见便生亲近之意。萧平安与虚全相识不久,但对这有道高僧也甚是敬重。 他心中恼怒,仗剑而来,站到白云在身侧。 卧南阳嘿嘿笑道:“我杀你作甚,你跑到这里来,当我不知道你转的什么心思么?你若是乖乖与我合作,我也不在乎多分你一杯羹。” 萧平安皱眉道:“你胡说什么?” 卧南阳仰头哈哈大笑,道:“你这个臭小子,你真以为玄天宗是来主持正义么?哈哈,哈哈,当真笑掉我的大牙,这白堂主乃是看上了这炼尸的门道,想来捡个便宜才是真的。” 白云在缓缓站起,道:“东西不错,你开个价吧,看我要不要得起。” 萧平安几乎不敢相信自己耳朵,随即又是恍然,自己一直以来,也未曾觉得玄天宗是什么正派。白云在如此心思,反更是合理。只是虚全刚刚为救此人而亡,如今看来,当真是太不值得。 卧南阳道:“价钱好说,你以后跟我做事,我自然不会亏待于你。”他言下竟有拉拢白云在为自己所用之意。 白云在摇头道:“这个怕是不行,我教眼下正整饬教规,严管教众,我一路堂主,周围可都是眼线。” 卧南阳嘿嘿冷笑,道:“原来是瞧不上我这个臭叫花子。” 白云在道:“我教教主雄才伟略,你等怕还不知道我玄天宗的真正厉害。” 卧南阳道:“与我丐帮比呢?”他这“我”字故意拖的长了些。 白云在看他一眼,道:“丐帮自然也是不差。” 卧南阳道:“白堂主果然识得时务,我也不会叫你为难,到时若需你帮忙,自然也少不了你的好处。” 白云在道:“咱们不妨先说说这怪尸。”扫了那道人一眼,道:“便是此人炼的?” 卧南阳一拍那道人肩膀,道:“溆浦李元吉,道号灵吉子,辰州赶尸世家传人。” 白云在抱拳道:“道长果然高明。” 李元吉冷冷瞥他一眼,阴阳怪气道:“我说卧长老,你最好还是杀了此人,你弄死了虚全臭和尚,难道看不出这两人关系复杂,绝非单单有仇如此简单?” 卧南阳笑道:“白堂主是聪明人,此事一码归一码,他自然算的清楚。” 白云在看看李元吉,道:“道长无须挑拨,大事,小事,我还分的清楚。我与虚全大师只有宿怨,他出手救我,乃是为证己道。我谢他救命之情,却也不会记一辈子。他净空禅寺,也未必就此放过了我。” 卧南阳哈哈大笑,道:“你看,你看,跟聪明人说话,就是如此简单。” 白云在又道:“原来赶尸之秘,赶的是垂死之人,想是用药物激发潜能,叫人能一时不死,没了神智,却还能行动。如此说来,什么三赶三不赶,全是糊弄人了的。” 李元吉眯眼道:“大错特错,这赶尸的门道你岂能猜到,你再猜?” 白云在道:“你想是还得了什么法门,能叫这活尸凶残无比。可要这尸体强横,武林中人却是最好,武功越高,制成活尸,威力越是惊人。” 卧南阳击掌道:“江湖中人,名字可以取错,这绰号却是万万不假。你当真是条聪明老狐狸,举一反三,虽不中亦不远矣,高明,高明。” 李元吉道:“他也查了几个月了,猜到也是不难。” 白云在道:“只是你这怪尸想是不能长久,而且炼制不易。” 李元吉道:“这怪尸若是不用,也就能存放一年,这是我方才自己说的,但这炼制不易,莫非你眼前看的都是青菜萝卜不成?” 白云在摇头道:“若是炼制容易,那飞虎镖局一干人等为何没一个成功?这半年多来,你们掳去了多少武林中人?若是炼一具成一具,卧长老何必还要如此费力?” 李元吉嘿嘿冷笑,似是不屑与他再说。 白云在道:“既然炼制不易,区区几具,也顶不得大事,还要背这么大的干系。呵呵,卧长老,只怕这生意咱们还真做不成。” 卧南阳道:“不错,可我也没想要整一支大军出来。你看。” 伸手一指地上一具怪尸,道:“此人叫铁臂凶煞汤威,你听这绰号就知是个三流人物,可适才你也见了,变成怪尸之后,已不下一流高手。灵吉子这秘药太过霸道,寻常人根本抵受不住,武功越高,成功的可能性却是越大。你想一想,若是虚全这老和尚也能炼成一具怪尸,那是何等实力?” 白云在望了虚全遗体一眼,却是眼神冷漠。 卧南阳道:“这老和尚若能炼成,只怕两个我也不是对手。” 白云在摇头道:“此等人物,岂是想抓就抓的到的。” 卧南阳嘿嘿笑道:“事在人为,我看倒也没有多难。” 李元吉突然插口道:“两位说的高兴,这边可有人想逃跑了。” 萧平安已经闪身跃起,他这一跃已是尽了全力,知道若是不跑,定要倒霉,运足真气,使开“疾风追雁功”,身子飞掠而出。 他身法飞快,可有人更胜一筹。 萧平安未等落地,面前已有一人等在面前,迎面一指,笑道:“别急,别急。”正是卧南阳出手。他这一指看似不快,却算准了萧平安身法,直指萧平安眉心泥丸宫,倒如同萧平安自己送上前来一般。 眼见萧平安眉间就要中指,身形却突地一顿,如同有一只大手拉住他衣领倒拽一般,萧平安身在空中,竟突然朝后一滑。 紧要关头,萧平安却是强提一口真气,使出半招“雁序青空”,硬生生止住身形,且朝后滑了一尺,随即长剑一展,直撩卧南阳手腕。 这一下就连卧南阳也是没有想到,轻“咦”一声,曲指在剑脊上一弹。 萧平安长剑一震,就势收回,双足已经落地,斜踏一步,挥剑划半个圈子,要阻敌人反击。 卧南阳却是未动,待他圈子划完,才突然抢上一步,一拳击出。 萧平安不敢与他正面硬拼,后退一步,仗着剑长,挥剑反刺他“肩井穴”。他功力本就与卧南阳相差甚远,又是倒退之中,卧南阳身形奇快,闪身已到了近前,手臂突然暴长一截,挥手已经扣住萧平安脉门。 萧平安大骇,当机立断,掌中剑一搓一扬,长剑已经脱手飞出,剑锋直掠卧南阳脖颈。 第四百章 慈悲叁 卧南阳已将将要扣住萧平安脉门,却不想萧平安如此果断,长剑竟当暗器掷了出来。 这一下近在咫尺,便是他也吓了一跳,急急侧身闪躲,长剑擦着他耳根掠过,似是头发都削去了几根。 卧南阳又惊又怒,实想不到萧平安竟有如此本事。心中怒气大盛,双掌一分,一错,幻出数道爪影,将萧平安整个人牢牢罩住。 萧平安见他突施奇招,漫天爪影,目不暇接,全然不知他要抓向何处,心中也是大急。 “啪啪”的两声,萧平安面颊之上,已经重重挨了两拳,这半边脸立刻也肿的老高,嘴里都是血腥味道,差点牙也打了下来。 突地萧平安后撤一步,身前足尖直指卧南阳,双臂环抱,五指虚张,若一朵莲花。 若是云锦书和沐云烟在此,定要惊掉下巴,萧平安这一招,使的竟然是莲心静湖掌。 卧南阳也是一惊,突然收手,面露惊疑之色,道:“‘莲心静湖掌’?你怎会他的功夫!” 萧平安不答,其实他这一招只是稍稍摸到些门道,徒具其表而已。但突然使出这招,连他自己也是吃惊。 萧平安还是颇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资质绝算不上好,世上确实有过目不忘,见人使过一次武功便能学会的奇才,但绝对不是自己。 可他适才偏偏就做到了,一瞬之间,福至心灵,自然而然便使了出来,连他自己也是楞住了片刻。这莲心静湖掌毕竟他只见云锦书使过几招,一套掌法,只怕四分之一都未看全。 两人一来一去,都是动如脱兔。白云在几人只见转瞬之间,两人又回到了原地,只是萧平安失了把宝剑。 李元吉哈哈大笑,道:“自不量力的臭小子,居然还想逃跑。” 萧平安被逼回原地,也知道武功差了太多,冷眼看白云在,道:“虚全大师因你而死,你就真的无动于衷么!” 白云在眉头紧锁,似是有些意动,突然道:“好,我来助你。” 萧平安本未报希望,猛听他答应,不由大喜过望,白云在武功不弱,再加上郑明,三人联手,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李元吉重重吐了口唾沫,骂道:“果然是个反复无常的玩意,你们就三个人,还想翻了天不成。” 白云在冷冷看他一眼,道:“你连三脚猫的功夫也没有,再多嘴我就先割了你的舌头!” 李元吉吓了一跳,连退了几步。此人一身邪术,但武功却委实不算高明,白云在和萧平安先前看他从地下爬出,身形笨拙,就一眼看了出来。 卧南阳摇头道:“白堂主,你当真是叫我失望。” 白云在道:“是嘛?” 萧平安道:“我们缠住他,郑大哥你先杀……”话未说完,突觉背后“身柱”“至阳”“悬枢”三处穴道一麻,人已站立不稳,一头栽倒在地。 白云在慢慢收回手指,道:“那这般如何?” 卧南阳哈哈大笑,道:“我瞧你站在他身后,就知道你想什么。哎,这小子蠢的像头牛,功夫怎练的如此地道。” 李元吉跟着狂笑不止,道:“这小子体格不错,定能炼成一具好尸。” 卧南阳神色也是一动,却是摇头道:“先不急,这小子来路有些古怪,一会先问问再说。” 白云在道:“这小子乃是司徒晓峰的徒弟,你们若真要动他,手脚可得干净一点。” 卧南阳皱眉道:“司徒晓峰?决计不是,这小子是衡山派的功夫,可为甚么还会那一招。” 白云在奇道:“什么招式?” 卧南阳突道:“等等,先不要动,有人来了。”神情竟是紧张起来,他露面至今,不是阴笑就是嘻嘻哈哈,倒不曾如此郑重。 众人见他陡然变色,也是诧异,回头望去。就见道上一人正缓步行来,一身布衣,便如个寻常老农。 白云在皱眉道:“黑鹤墨非桐!” 卧南阳沉声道:“待会你们都不要多话,这老头子不好对付。” 那人越走越近,弓着身子,一张脸拉的老长,如同旁人欠了他几百两银子未还,正是黑鹤墨非桐。走到近前,叹了口气道:“哎,我紧赶慢赶,还是来晚一步,你们夜里都不睡觉的么?” 卧南阳道:“墨老头,你也来追查炼尸么?可惜功劳被我们丐帮抢了。” 墨非桐瞧了眼白云在,道:“还有玄天宗的人,你们什么时候也这么讲江湖道义了?” 白云在抱拳拱手道:“见过墨先生。” 墨非桐却不理他,而是朝地上几具怪尸看去,眼神在萧平安身上一带而过,最后朝虚全大师看去。虚全盘膝而逝,头垂在胸前,他却是看不清楚面貌。皱眉道:“此人死了?” 卧南阳走上前来,道:“这便是那炼尸的妖僧,墨老头你见多识广,看看认得不认得?” 墨非桐道:“你不认得的?” 卧南阳道:“我瞧是昔年魔教的妖僧,但是何人我却不晓。” 墨非桐笑道:“居然还有你不认识的人。”指指萧平安,道:“这又是谁?” 卧南阳道:“那妖僧的徒弟,年纪不大,功夫倒是不错,被我点了穴道。” 墨非桐道:“哦,咱们瞧瞧那和尚。”迈步走到虚全身旁,抬手要扶正他头颅。卧南阳笑嘻嘻跟在身后。 萧平安躺在地上,将一切看在眼里,眼见卧南阳故技重施,又要暗害墨非桐,不由大怒,突觉身子一松,竟是回复了气力。 他突然醒悟,白云在点着自己穴道,却是暗自留力,只制住自己片刻。萧平安气转全身,身上麻痹尽去,突然一跃而起,高声就要示警。 卧南阳却早已一掌拍下,他阴险狡诈,这一掌掌到中途才突然发力,毫无声息。眼看墨非桐就要中招,眼前一花,却已经没了墨非桐踪迹。 耳边却听墨非桐笑道:“老头子虽不聪明,眼睛却还没瞎。地上那小子叫萧平安,乃是衡山派弟子,虽不知道人品如何,但你说他炼尸我却是不信的。” 一旁郑明听的清楚,恍然大悟,心道,原来这小子是衡山弟子萧平安,什么司徒晓峰徒弟,倒真骗的我好苦。玄天宗的铁牌也就罢了,但听说这小子不过去年刚刚破障,可这身手武功,哪里是个刚过破障关的雏儿! 卧南阳一击不中,竟是毫不犹豫,飞身就走,两个起落已经入了林子,叫道:“墨老头,你杀了净空禅寺虚全,不怕少林寺找你麻烦么!哈哈,哈哈。”他人越走越远,传来的声音却是丝毫不见减弱,只听林中笑声回荡,片刻人已去的远了。 墨非桐也是神色微变,闪身回来,扶起虚全头颅,看了一眼,摇了摇头,叹气道:“连你也折在这里。” 林中脚步声响,四五人从林中走出,当先一人,窈窕佳人,正是玉姑,身后几人似也见过,只是不见阴长生。 玉姑款款走到近前,摇头道:“那人厉害的很,被他走脱了。” 墨非桐淡然道:“那是丐帮卧南阳,你们留不下也是正常。” 玉姑也是一惊,道:“三缺神丐?他丐帮长老,竟敢炼尸!” 萧平安几人把事情缘由一五一十与墨非桐说了。那李元吉果真武功一塌糊涂,被郑明一顿暴打,老老实实什么都说了。 原来这李元吉出身赶尸世家,意外发现了自家赶尸之法,稍加改动,就能叫活尸力道大增。他寻了些将死之人,想试炼此法,却被丐帮卧南阳发觉。 这卧南阳却是心怀不轨,逼迫他炼尸。丐帮暗算武林人物,擒下给他试炼,倒真的捣鼓出些门道,炼成几具威力颇大的活尸。 李元吉跪倒在地,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把罪过都推在卧南阳身上,一口咬定,自己只是试验家族赶尸之法,并无意炼尸,俱是卧南阳逼迫。末了又道:“这位大爷,小的愿意献出这催化秘法,只求大爷给条活路。” 墨非桐在路边一块石上坐了,见他一双鼠目转来转去,摇了摇头,却不说话。 李元吉只道他意动,道:“实不相瞒,如今我已摸到诀窍,若能再给我一年时间,我必能练出更强的尸人。” 墨非桐道:“江湖如你等一般的旁门左道,从未绝过。胆子比你大,心也比你大的比比皆是。却从未有一人成功,你可知为何?” 李元吉微微一怔,道:“想是做的不够仔细。” 墨非桐抬起头来,目中精光一现,道:“因为你这邪法,人人得而诛之,天下绝无尔等容身之地。” 他说话并不凶厉,李元吉却是大惊,转身就想跑。墨非桐随手一拂,正打在他头顶。李元吉双目圆睁,慢慢软倒,实想不到自己的本事分明十分有用,为何此人却是不屑一顾。 萧平安忍不住道:“前辈,丐帮也是正派,弟子怎会……”他幼年也曾行乞,在他心中,丐帮弟子偷拐抢骗的不少,但毕竟也是正派,却也不该如此歹毒,那罗独木随手杀人,卧南阳更是心狠手辣,全然没有半点人性。 墨非桐道:“他是他,丐帮是丐帮,林子大了,自然什么鸟都有。” 第四百零一章 慈悲肆 此文最早是十年前动笔,写了有二十万字左右,这两年重新动手,开始接续。早期阅读的史料不多,有一些常识性的错误,比如金兵中少汉人之类,还有真人、道长、内息、真气此类称呼的差错。一些影响比较大的内容,在起点上有修改,外边一些盗版应该是没有跟着修改这一功能的。如果有在外面看书的,可以来起点支持一下。此书连签约都没有,自然也是免费的。 感谢背水,念昔,宫装三位! 萧平安看着地上六具怪尸,其中两具都是他亲手所杀,其中一具身首异处,此时一颗头颅就离他不远,似乎眼睛还睁着。 萧平安收回目光,这怪尸早已非人,他自也不会有愧疚之感,但却不由自主想到自己练的内功,又想起韩谦礼,迟疑道:“正派有坏人,那邪派是不是也有好人?” 墨非桐也在看那怪尸,又看了虚全遗体一眼,叹道:“把所谓正派邪派这些乱七八糟的都去掉,我们都不过是人而已。”转身对玉姑道:“看来这村里闹出的动静不小,你带人去看看。” 此际村中骚乱之声已停,不时有人冒头偷看,却无人敢过来这边。玉姑带着几人,也不遮掩,大大方方进了村子。 萧平安这才得暇问起阴长生下落,墨非桐道:“他受伤不轻,我留他在成都静养,此次并未跟来。” 饶有兴趣看看他,道:“长生性子沉闷,三天也说不了两句话,唯独提过你两次。今日再看,你小子果然还算不错。” 萧平安颇是不好意思,道:“前辈过誉了。” 墨非桐见他灰头土脸,头发乱如草窝,半边脸肿的比猪头还大,一只眼也青了,肿的直剩一条线,走路也有些一瘸一拐,又是好笑,又是叫人感动。 摇头道:“可惜就是蠢了一点,次次拼到头破血流。打不过不会跑么,卧南阳武功高强,岂是你能对付的?适才我若是晚来半步,你还有命在么?” 萧平安也是心有余悸,摸摸脖子,道:“多谢前辈相救,刚才他们说想拿我炼尸来着。” 墨非桐看他缩了缩脖子,倒似是真的害怕,也不禁莞尔,笑道:“原来你小子也知道害怕。”笑容忽止,道:“以后你再遇到此事,还敢出手么?” 萧平安有些悠悠出神,墨非桐也不着急,半晌萧平安道:“我也不知道,我也怕的厉害,就是有时候管不住自己。” 墨非桐心道:年轻人看见猫狗打架,都觉得跟自己有关系,要管上一管。年纪大了,却是凡事唯恐避之不及,丈母娘跟隔壁打架都装听不见。这本也是人之常情,不过这小子也算有几分英雄本色,侠义心肠。微微一笑,道:“你知道想想,可见还没蠢到家。你对长生有恩,我教你一招逃跑的功夫。” 萧平安连忙摆手道:“不,不,不是,阴兄曾放我一次,实是对我有恩在先。” 墨非桐皱眉道:“哪来这么多废话,我要教你一招武功,你敢不学么!” 白云在甚是知趣,见墨非桐要传授武功,立刻带着郑明躲进树林。 墨非桐随手从地上抓起两把麦秆,道:“看好了。”双手齐扬,两把麦秆相对扔出。他手中如有两道劲风,裹挟着麦秆冲天而起,麦秆在空中纷纷扬扬,片刻接连落地。墨非桐道:“看出什么了么?” 萧平安思索片刻,道:“前辈掌法好生惊奇,这漫天的麦秆,却没有一根相撞。” 墨非桐倒是有些出乎意料,道:“还有些眼力。不过我叫你看的不是掌法。巽,君子以申命行事。巽者,两风相随。风既相随,物无不顺。你看这麦秆飞在空中,为何不会相撞,皆因身旁有风,未待接近,风力相催,自然避开。我传你这招便叫‘巽风雷动’,乃是保命的绝招,你与对手交锋,他不管是拳脚还是兵刃打来,你使这招,都可以顺势而为,逃之夭夭。” “巽风雷动”乃是一招轻身功夫,却甚是繁复。分作闻风、窃意、巽对、身转、雷动、破境六式。 闻风乃是分辨敌人来路,风所何来;窃意听风知音,心绘风流;巽风应流而动;身转脚踏八卦,循奇门变化;雷动迅雷鬼步;破境奇绝,无中生有。 墨非桐一一与萧平安详解,随即与萧平安演示。 萧平安一招打来,眼看拳已触到墨非桐衣襟,墨非桐身形一转,已经闪到萧平安身后。 萧平安也是惊叹,细思其中奥妙,呆呆出神。 他本不是心思敏捷之人,平常学武,总要师傅师娘反复细说,待开始试练,有紫阳的神奇功法相助,才逐渐摸到门道。他往往是身子先会,然后脑子才逐渐跟上,悟出其中诀窍。 但不知怎地,今日看墨非桐演示,对照墨非桐所讲精要,心中竟是分外明晰。 只觉这招蕴涵极深的道理,六式一以贯之,浑然天成,妙不可言。心中赞叹,脚下不知不觉一步踏出,落足本是先天八卦正东离位,脚下一闪,人却是踏在西南巽位。身形不停,后撤一步,反身似是要抢正北坤位,但脚步一错,却是落在东南兑位。 墨非桐见他先是呆呆出神,随即脚下连晃,走出八卦图形,步法诡谲,竟是深得精要。大是惊奇,萧平安是道门弟子,这七星八卦九宫步法,自然是都曾熟习,但这“巽风雷动”步法大违常理,变化无穷,岂是如此容易学会。 墨非桐上前一步,大袖一拂,一道劲风径朝萧平安打去。 萧平安真沉浸步法之中,突觉一道劲风袭来,就想闪避,突然心念一动,反闭了双目,只觉那劲风果然带着巧劲。突然斜跨一步,身子已抢入劲风之中,随即以脚跟为轴,轻轻巧巧一个转身,人已经在墨非桐身后。 墨非桐大袖一卷,身子已到了萧平安身侧,伸掌在他肩头一拍。 萧平安这才回过神来,面色一红,道:“前辈,我练的不好。” 墨非桐看着他却如同看个怪物,道:“你连闻风、窃意都摸到了边,还想怎样?” 墨非桐心中着实是大吃一惊,这一招“巽风雷动”虽是轻身功夫,却是极高深的武学。特别是前面的闻风、窃意两式,闻风知音,循招知意,已是一流的武学境界。此两者与武学经验境界相关,可不是一时半刻学的会的,只能待他慢慢成熟。本也未指望萧平安一蹴而就,能练好雷闪、破境两式,已足以作为保命的手段。 谁知萧平安适才不但做到了听风,更是感觉到他后招,连窃意的边也摸到了,脚下步法若行云流水,分明已是真的领悟了这招“巽风雷动”。 这小子练到如此境地,只需再下些功夫,旁人出招,只要还未真正打中,就算只差得半寸,他都有机会躲避。可自己才讲了小半个时辰,试练了一遍而已,怎不叫他心惊。 萧平安不知他所想,却也觉得自己学的确实比平常快了许多,自己本无此才智,也是有些不明所以。 墨非桐见他一脸疑惑,连连摇头,道:“我还道你笨的很,不想习武的资质如此之高。” 萧平安面上一红,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得傻笑两声。此际他自己也有些迷茫,自家人知自家事,自己脑子绝算不上聪明,平常练起武来,倒是身子比脑子先领会。 可不知怎地,自从在灌云寨神秘内息暴走之后,自己好似换了个人。看云锦书使了几招“莲心静湖掌”,已经看出其中关键,不但如此,适才对卧南阳,自己更是使了出来。 深知自己绝无一点就通,一看就会的本事,可如今这“巽风雷动”也学的如此之快,他自己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墨非桐似是想到什么,悠悠道:“大智若愚,当真难得,若论资质,我见过的年轻人中,怕只一人能与你相比。” 萧平安也不由好奇,道:“是哪一个?” 墨非桐神色一黯,道:“算了,不提也罢。你既已摸到诀窍,不妨再多练几遍。” 萧平安连连点头,继续琢磨,片刻又沉浸其中。 墨非桐微微露出些许笑容,心道,不想这小子还是个武痴。坐回路边石上,此际太阳已高,日光照在他脸上。看萧平安步伐不停,墨非桐也有些呆呆出神。心道,蔡夜阑说他一声长啸,破了风危楼和那玄天宗西方使的箫琴纠缠,难道竟是真的不成?这小子悟性不凡,但功力却还差的远呢。 脚步声响,却是玉姑带着几人回来,身后却还跟了一个白发老者。萧平安停了练功,白云在也带着郑明从林中走出。三人都感觉到玉姑一身血腥之气。 果然玉姑道:“这村里死了不少人,玄天宗的不见一个活口,村民也死了不少。跑了几个乞丐,地下还藏了不少,我嫌他们又脏话又多,全都杀了。这地下还有个密室,里面都是这样的怪尸,不过都死的透了。” 顿了一顿,又道:“这道士果然拿活人炼尸,死有余辜。”她说来轻描淡写,但众人都知,她痛下杀手,不怕跟地下所见大有干系。 萧平安却是望着跟在众人身后那白发老者,迟疑道:“你姓林?莫非是璩家管家?” 那白发老者连连点头。 萧平安也是大喜过望,他听璩毓秀大致说过这林管家相貌,不想竟真的是他。 第四百零二章 慈悲伍 此文最早是十年前动笔,写了有二十万字左右,这两年重新动手,开始接续。早期阅读的史料不多,有一些常识性的错误,比如金兵中少汉人之类,还有真人、道长、内息、真气此类称呼的差错。一些影响比较大的内容,在起点上有修改,外边一些盗版应该是没有跟着修改这一功能的。如果有在外面看书的,可以来起点支持一下。此书连签约都没有,自然也是免费的。 感谢背水,念昔,宫装三位! 玉姑见两人认得,倒也有心吃惊,道:“这人被他们抓来,关在地下做书记,若不是他,差点错过地下的暗门。”望向墨非桐道:“这村里的村民怕都是疯了。” 白云在接口道:“都交给在下便是。” 墨非桐伸个懒腰,站起身来,又看了虚全遗体一眼,轻叹一声。 白云在道:“在下自当送大师遗蜕回净空禅寺。” 墨非桐点点头,道:“好,那便走罢。”带着玉姑等人就要离去。 萧平安见他要走,忍不住问道:“前辈,你就是墨家的钜子么?” 墨非桐哈哈大笑,道:“果然还是个傻小子,钜子隐于世,只有他见你,你是见不到他的。” 萧平安目送墨非桐去远,见白云在目光阴冷,根本不看自己,他对此人也谈不上好感,抱拳告辞,带着林管家而去。 白云在看着几人远走,脸色渐渐阴沉,回身对郑明道:“你去调集人手,这村里一个不留。”言语冰冷至极。 萧平安两人一路回了破庙,已近正午。未进院子,便听里面沐云烟正发牢骚,道:“这个傻子,怎么还不回来,莫不是被鬼吃了?” 云锦书道:“罢了罢了,再等半个时辰,他再不回来,咱们便回去找。你一会说一遍,我丢了也没见你这么着急。”他说话中气十足,想来已是逼了阴毒出来。 沐云烟正待反唇相讥,却见萧平安露出头来,登时变色,道:“你死哪里去了,还知道回来!咱们还要去百花谷,正事你都忘了么!”随即看清楚萧平安模样,皱眉道:“你怎么变了猪样,现原形了么?” 萧平安也不知她何以发火,更不敢回嘴,听她一说,觉得脸上更是痛了。 璩毓秀见了林管家,却是大喜过望,两人抱头痛哭。 原来林贵之和一帮飞虎镖局的镖师确实是被丐帮所擒,因他年老力衰,又不是武林中人,没被拿去炼尸,反是叫他去地下帮忙干些杂活。 璩毓秀本以不报指望,突然见到活人,喜极而泣。与她同来的飞虎镖局总镖头陈显未见下落,想也是逃了性命。 好容易等两人平复下来,萧平安将一夜所历说了,说到虚全被害,几人都是唏嘘不已。 璩毓秀却是忍不住埋怨道:“萧大哥,你打不过就跑,干嘛每次都要把自己弄成这样。” 沐云烟大有同感,道:“是啊,江湖切磋,点到为止,进退潇洒自如。哪个像你,回回半死不活。我认识位前辈,行走江湖几十年,连一根头发都没掉过。” 云锦书道:“你莫听师妹瞎说,那位前辈早就秃了,根本没有头发。咱们在江湖上行走,正要如此历练,才能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全瑾瑜仍然躺在地上,他肚子上好大一条伤口,可不是一时半刻就能长好,能不动就坚决不动,此际歪过头说话,道:“正是,正是,男子汉大丈夫,留些伤疤算什么!身上白白净净,将来都没脸跟儿孙吹牛。”边说边撩起肚子上衣服扇风。可惜没有一人理他,沐云烟还呸了一声。 萧平安本想劝璩毓秀回去嘉定府,璩毓秀却是坚决不肯,定要随诸人齐去百花谷,更搬出林管家来。 林管家名叫林贵之,在璩家多年,璩家的生意多半都经他手,恰恰也接过百花谷“水容丹”的生意,在贵州还认识个经常去百花谷贩药的商人。 云锦书与众人商议也说,绛仙草乃是机密大事,众人若是上门直言,多半要被一顿乱棍打了出来。但若借口大量购买“水容丹”,与百花谷做长久生意,想是不难混进谷去,到时再见机行事不迟。 如此一来,自是顺理成章,璩毓秀主仆也与众人一道上路。 全瑾瑜肚子上伤势不轻,走不了路,众人雇了滑竿抬他,即便如此,一路也是叫苦不迭。 如此一来,众人走的也慢,六日后才离了山区,又行半日,进了贵州城。 贵州原称矩州,更名还不到百年。其名源于贵山,因在贵山之阳(南)而得名。但这贵山究竟指的是那一座山,却是众说纷纭。贵州周围山实在太多,典籍描述又多半含糊不清。 黔中有天无三日晴,地无三尺平之说,贵州也是如此。几人一路行来,便是出了山区,地势也是连绵起伏,走的辛苦。 贵州城墙不高,城中更是寒酸,与成都府当真是比也不能比。在不少人眼中,此地仍是蛮夷之地。战国时夜郎国便曾统治此地,中原称之“荆蛮”,多是苗族、仡佬族、布依族和彝族。 宋初,彝族“石人部落”首领普贵献城归顺,太祖册封其为矩州刺史,此后城中汉人才逐渐增多。 几人入城,云锦书和全瑾瑜见城下围了群人,知是榜文所在,也上前去看。 城中各处城门、官府、闹市皆有张贴榜文之处,传递朝廷要事,官府指令,榜下还有人代为念榜。 据史料载,靖康元年十一月二十五日,宋金战事告急,京城出黄榜,告谕士庶:“金人游骑已及郊畿。”消息一出,自然是“士庶读之,莫不惊惧”。此等消息也敢直言不讳,也不知是宋人太过耿直,还是消息根本隐瞒不住。 此处只有三张榜文,一张最为陈旧,日晒雨淋,字迹都已模糊,还是去年年末,朝廷改年号的榜文。一张乃是不久之前,官府下令,放灯三日的文书。还有一张最新,刚刚贴出,笔墨犹新,内容却是严禁在城中放羊放猪,随地大小便,违者刑责。 全瑾瑜和云锦书看了,也是莞尔。这贵州城委实有些不像样子,几人刚刚进城,就看到街上各种牲口横行,处处脏乱,张贴榜文的城墙之下,也是一股尿骚味道。想这城中官员也是忍无可忍。 沐云烟和璩毓秀见满街来来往往之人,服饰各异,与汉人大是不同,也觉新奇,指指点点,说说笑笑。 不知怎地,这一路过来,这两个女子倒是结成了一对密友,整日聚在一起,说不上三句话,就要笑上一阵。 寻了个客栈住下,林贵之自去寻那贩卖“水容丹”的商人。其余众人山中闷的久了,虽是有些疲乏,但觉此地别样风貌,建筑人文都与别处不同,还是去街上看个新奇。 萧平安也抽空去了趟朱雀阁,此间的“朱雀阁”简陋之极,就是个小小的杂货铺子,即便有人指点,萧平安也险险错过。 那铺子主人见了他,更觉意外,如同看见了什么稀罕物事,拉着萧平安问长问短。阁中也无他的书信,想是前番通过书信,师傅师娘知他无事,也就放下心来。衡山派门下弟子出外历练,数年不归山的也不算稀奇。 等他回去客栈,其余几人还一个未归。到了天黑,才陆续回来,沐云烟和璩毓秀兴高采烈,云锦书和全瑾瑜抱着大包小包,一脸苦笑。 林贵之却是回来最晚,这大半日,他倒是干成了不少事。先去见了那贩卖“水容丹”的商人,请他引见百花谷的商家。贵州城中便有百花谷洽谈生意的店铺,寻常商务在店中便可谈。 林贵之从商多年,不管是气质谈吐,都是不凡,又有当地富商作保,与那百花谷的管事当面一聊,彼此也是有意,又约了明日带璩家主人再去面谈。 林贵之倒不是骗人,这其实也是璩毓秀的意思。之前璩家做的生意很多,但都是粮食、布匹、茶酒之类。璩毓秀却觉女人的生意大有可为,胭脂水粉,衣服饰品,鞋袜针绣,都是好卖的很。眼下有这个机会,倒真想把“水容丹”也弄些来卖,更想把整个川中的货源都抓在自己手里。 次日璩毓秀与林贵之一道出门,天晚才归。 众人打算以璩家做生意的名头混进谷去,耐心等了四日。这天晚些时候,璩毓秀与林贵之满面春风回来,手中已多了一封荐书。 荐书乃是百花谷此间管事亲笔,以此为凭,请璩家主人去百花谷,与族中管事的长老详谈水容丹一事。 诸人见事情出乎意料的顺利,也都是欣喜不已。 第五日一早,众人离了贵州城,雇了辆马车,直奔黔灵山。山在贵州城东南二十余里,远远望去,锐峰岌嶪,秀插层宵,气势不凡。此处山中冬季常绿的树木不少,远远看去,黄绿相间,倒比川中之山多了几分颜色。 按那商人所说,众人需入山,行至九里坡,寻一处道观。那道观后有一道索桥,要去百花谷,必经此处。 辗转数百里,如今眼见黔灵山在望,几人却都有些患得患失,喜忧参半之感,既喜得已到此处,又忧不知此行能否如愿。 第四百零三章 慈悲陆 贵州城外,地势也是忽高忽低,更是时常绕路,远不止二十里,车行了小半日,临近正午时分,才到了山脚之下。 众人叫马车回去,步行入了山中。山道上也不见行人,却比川中山上多了些绿意,山中泉水潺潺,鸟鸣声声,风景倒也秀丽。 全瑾瑜故作轻松,道:“我方才瞧见一只喜鹊儿,咱们此行必是万事顺遂。” 沐云烟却是毫不顾忌,道:“你什么眼神,分明是只乌鸦。” 全瑾瑜道:“非也非也,乌鸦乃是成群,方才分明就是一只,乌鸦体型较大,方才那只个头却是一般。” 沐云烟冷冷瞥他一眼,道:“黑的,全黑的,比你耳根后面还黑。” 全瑾瑜笑道:“其实乌鸦喜鹊都是一属,你抓过来看看,除了个头,毛色,几乎一模一样。”生怕沐云烟抓住不放,与自己继续抬杠,话锋一转,道:“云兄,这百花谷你可熟悉?” 云锦书道:“略知一二,江湖之上,有‘唐毒百药’之说。蜀中唐门以毒药暗器着称,百花谷则以医家百药闻名。百余年前,江湖上忽然冒出一位花千雪前辈,武功高绝不说,更是医术无双,有花容月貌、妙手仁心之称。百花谷秉承花前辈遗志,一直以救死扶伤为任,黔地又多药材,这百年来,百花谷的灵药可是惠及了不少百姓。” 萧平安奇道:“百花谷不是制毒的么?有什么‘一日醉’?”当年韩谦礼曾想用“一日醉”对付萧登楼夫妇,他心软之下,反叫韩谦礼束手就擒,此事他印象极深。 云锦书摇头道:“百花谷做的是天下百姓的生意,专注伤寒杂病,武林中人常用的金疮药一类反是不多。这‘千日醉’‘百日醉’‘一日醉’确是百花谷的方子,却不是百花谷所制。此物乃是百花谷试图复原华佗奇药‘麻沸散’,后方子被宵小得去,假托百花谷之名售卖。百花谷门风正派,害人的东西是不做的。另外黔中多毒虫,百花谷解毒的本事也是天下少有。” 沐云烟道:“他们家的‘水容丹’可真是好东西,百花谷有仁爱之名,这些年名声已经隐隐在唐门之上。” 全瑾瑜插口道:“咱们此去百花谷,说不定还能见到那只彩凤凰。” 沐云烟果然被他带走,道:“花轻语?” 全瑾瑜来了精神,道:“不错,不错。去岁,这女子一鸣惊人,先是贵州大战玉树夫人,随后下江南,就连百年难得一见的悬案‘无影盗’也破了。此后行侠仗义,更是接连做了不少大事。如今她身边跟了一群年轻侠客,前呼后拥,在年轻一辈当中,声望之隆,无出其右。” 沐云烟哼了一声,道:“据说还是个大美人呢。” 全瑾瑜眉开眼笑,道:“不错,此女天生丽质,眉目如画,倾国倾城,当真如凌波仙子一般。” 云锦书也是忍不住道:“你见过?” 全瑾瑜摸摸鼻子,脸上一红,道:“听人说的。”突然神色剧变,龇牙咧嘴,眼睛瞪的浑圆,却是不敢出声。 萧平安撇见璩毓秀却像没事人一般,自他身边走过,正悄悄缩回手来。 沐云烟鼻子里嗤了一声,道:“你们两个,口水都流下来啦,快点擦擦。” 全瑾瑜忙道:“当然比两位姑娘那定是还差的老远。” 沐云烟一脸嫌弃,道:“滚。”伸出一根手指,敲了敲自己面颊,面露遐思之色,道:“不过这武林第一美女倒真是在百花谷里。” 全瑾瑜讨好道:“有两位姑娘在前,什么人敢如此夸口?” 云锦书道:“百花谷主花月如,九州八奇之一,乃是十多年前公认的武林第一美人。” 璩毓秀道:“可惜是十多年前。” 沐云烟道:“我也问过风前辈,这花月如真这么好看么,你猜风前辈怎么说?” 璩毓秀大感兴趣,果然追问道:“风前辈怎么说?” 沐云烟道:“风前辈说,你该问她武功,问相貌作甚?我说那她武功怎么样?风前辈说,他也不知。我说你们八奇不是都见过面么?怎地没动手较量较量?风前辈说,男人岂能跟女人动手。哈哈,我猜他是撒谎。” 璩毓秀奇道:“为什么?” 沐云烟笑道:“因为他脸红了。” 萧平安插口道:“云兄,这百花谷真的都是女子么?” 云锦书道:“当然不是,百花谷已经绵延数百年,有男有女,才能繁衍不绝。只是百花谷是女人当家,若非谷中人,外面的男人贸然闯入,那是必死无疑。” 璩毓秀也奇道:“既然如此,为何不见百花谷有男人出来闯荡江湖?” 云锦书道:“听说这百花谷的传承乃是纯阴一脉,武学只有女子能练,男的只能练个皮毛,自然不会出来丢人现眼。据说百花谷中,男人多会学医,有不少堪比国手,女子之中,倒是人人练武。” 林贵之插口道:“正是,百花谷男人也不少,不过都是赘婿。在谷中地位也低,就连谷中卖药做生意,出面做主的也都是女子。” 沐云烟眼珠一转,道:“书呆子,百花谷美女如云,国色天香,你不如也去做个赘婿如何?一家人也好说话办事。” 赘婿乃是就婚、定居于女家的男子。以女之父母为父母,所生子女从母姓,承嗣母方宗祧。 赘婿身份低微,秦汉时,贫民质子于富家,过期不能赎身,遂被招赘。自然不是高攀的主家小姐,而是主家出钱,帮他找个媳妇,多是与丫鬟侍女婚配。名为赘婿,实为奴仆。 汉有“七科谪”,将赘婿与罪犯商人同列,若是征发劳役,聚兵打仗,赘婿往往都在强征之列。 宋时也是如此,赘婿地位低下,为人笑柄。 《史记·滑稽列传》:淳于髡者,齐之赘婿也。司马贞索引:女之夫也,比于子,如人疣赘,是余剩之物也。把赘婿比作人身上的疣疮,其轻贱可见一斑。多数人觉得赘婿乃是贪图富贵,不肯自食其力,故而看不起。 其实赘婿多半都是身不由己,在主家也是做牛做马,哪里谈得上有什么荣华富贵。 全瑾瑜却是正色道:“若是两情相悦,赘婿又有何妨?”他表情严肃,说的几人都是一愣,璩毓秀看他眼光更是有些怪异。 众人说说笑笑,又都是初来此山,在山中七绕八绕,走的也慢,眼见天色已黑,才到了九里坡。 远远望去,却见两峰之间,隐隐有一道细细黑影,几不可见,想就是那通往百花谷去的索桥。而索桥这端,一处孤峰之上,果然有个小小的道观。 待走到道观之前,立觉与旁处不同。山道两旁,树木齐整有序,显是有人修剪过。一条石板道,虽不甚宽大,却也齐齐整整。尽头一座道观,白墙青瓦,形状古朴,看去平平无奇,但背后高山入云,两侧空临绝壁,道观内有棵大树高出院墙,冠盖如云,倒也有几分离世脱俗的味道。 沐云烟瞧了那道观一眼,道:“你们一路游山玩水,好不惬意,叫你们赶路只当耳旁风,如今天晚,人家先自回去了,都傻眼了吧。” 众人方才远远已经看出,那道观不大,却正好挡在峰前,索桥也是在道观之内。这道观倒就似百花谷的门房一般。 全瑾瑜心道,当真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若不是云大哥拦着,方才你都要追野鸡去了,如今倒怪我等磨磨蹭蹭。 萧平安奇道:“你怎知那道观中无人?” 沐云烟白他一眼,道:“天都黑了,不见灯火,自是无人。这也要问,你是不是傻?” 云锦书道:“那也不妨,咱们先去道观内看看,若是索桥未开,等明日他们人来便是。”几道矮墙自然难不倒众人,但众人皆知百花谷武林禁地,谁也没打算硬闯。 到了道观之前,却见大门紧闭。沐云烟推了一把,纹丝未动,没好气道:“锁什么门,穷山恶岭的,还怕遭贼不成。” 云锦书道:“没见有锁,想是里面闩上,原来有人。”上前拍门道:“道长,道长。” 过了片刻,就听里面脚步声响,真有人前来应门。吱呀一声,门开一线,一个圆圆的小脑袋探出门来,却是个胖乎乎的小道士,扫了几人一眼,道:“干什么的?” 沐云烟皱眉道:“你这小道士好生不懂礼貌,我等远道而来是客,你不道一声辛苦,反气势汹汹,张口就问我们‘干什么’的,当真是该打。” 小道士看她一眼,道:“呦呵,来了个爱作文章的,嘿嘿,你这样的伶牙俐齿,本观恕不接待。”伸手就要关门。 沐云烟早看出他要使坏,一脚踩在门缝之中,叫他关不严实,道:“好你个小牛鼻子,半夜三更,黑灯瞎火,贼眉鼠眼,鬼鬼祟祟,定是正干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本小姐要搜上一搜。” 吱呀一声,门开的反更是大了,那小道士小脸一扬,道:“道家清净之地,姑娘怎可血口喷人,小道霁月清风,人见人爱,你究竟会不会看人!”” 第四百零四章 慈悲柒 沐云烟笑道:“那三更半夜的,你为何不点灯?” 小道士叹气道:“天晚不敢点灯,自然是因为穷。这也要问,你是不是傻?” 众人都忍不住发笑,璩毓秀上前道:“小道长当真是有趣的很,我等欲去百花谷谈个买卖,来的晚了些,不知小道长可否行个方便?” 小道士道:“听你说话,倒是如沐春风。可惜我师傅出门去了,得等他明日回来,验过了身份,才好放你们过桥。” 众人心道,果然如此。璩毓秀道:“既然如此,可否容我等在此暂住一晚?” 小道士看看众人,尤其瞪了沐云烟一眼,道:“眼下观中就我一人,诸位又带着女眷,恐多有不便。” 全瑾瑜自怀里掏出一锭银子,足有五两多重,手里一抛,道:“可这山中天冷,我等着实也无处可去。” 小道士正色道:“与人方便,自己方便,几位里面请。”一伸手,已将那银子攥在手中。 那道观确是不大,除了正殿,厨房,两个道人的卧房,只有两间空屋闲置。好在众人也不在意,两个女子一间,其余人挤了一间。 那房间甚小,几人敬林贵之年纪最大,将床让与他睡。几人也无倦意,闲聊片刻。萧平安借口出去小解,顺道去到院中,想打趟拳,舒展下筋骨。 道观在两峰之间,虽有遮蔽,风也是不小,院中也略有寒意。萧平安便在那颗大树下站定,展开架势,打起“回雁八打”,打过一遍,又将墨非桐所授的“巽风雷动”走了两趟。 萧平安只觉自去了灌云寨以来,自己练武,越发体会到招式的细微精妙之处。但施展之时,威力却并未提升太多,想武学之道,终不是可以一蹴而就,也不纠结。 正想回去房里,“啪”的一声,一颗小石头落在脚边。萧平安抬头望去,却见沐云烟正坐在大殿屋顶,朝他招手。 萧平安也是奇怪,飞身上了房顶,道:“沐姑娘,你怎地爬到人家房顶上来了?这上面凉,你莫要冻着。” 沐云烟微微一笑,道:“傻子,你也知道关心人家冷不冷么?” 萧平安面上一红,道:“对,我忘了,你练过内功,不怕冷的。” 沐云烟话一出口,自己脸上也是一红,好在天黑也看不清楚,见萧平安也未察觉,舒了口气,道:“我在这里看星星啊,你看,多好看。”说着慢慢躺倒,仰望星空。 萧平安也学她一般躺倒,只见天空一片幽蓝,好似缎子一般,满天繁星点点,星光四射,似是触手可及。 萧平安也是微微一怔,他从未仔细瞧过星空,此际在山顶陡然仰望,只觉天似穹庐,星若银河,美不胜收,心绪都为之一静,忍不住道:“原来星星这么好看。” 沐云烟道:“是啊,你瞧南边那颗。”伸手一指,道:“那边有一颗很亮的星,带着点红色的,那是参宿四,它边上有一个,比他还要亮的,有点蓝白色的,那是参宿七。这两颗星星中间还有三颗星星,也很亮,这三颗星凑在一起,冬天最是好认。你顺着这三颗星再往南偏东一点看,那颗星最亮,乃是天狼星。” 萧平安贴着她手朝上望,满天星斗,宛若星河,饶是他目力过人,一时也分辨不清。突闻一股清香,却是沐云烟身上气味,淡淡幽香,说不出的好闻,登时心中一乱,更分不清哪颗是哪颗。 沐云烟却是未曾注意他,只顾自己说道:“那是五车二、北河三、南河三、毕宿五,把它们和前面的天狼星、参宿七连起来,是个大六边形,可是只有冬天才能看的这般清楚。” 萧平安道:“沐姑娘,你懂的真多。我就知道个北斗七星,还时常找不着。” 沐云烟痴痴看着天空出神,道:“都是我娘教我的,今日便是我娘的忌日,已经整整十一年了。小时候,她经常抱着我,坐在院子里,教我认星,给我讲故事,这一颗是牛郎,这一颗是织女。” 萧平安不想触动她心事,道:“那你爹爹呢?” 沐云烟道:“我爹也死了,比我娘走的还早。” 萧平安大窘,手足无措,道:“我嘴笨,不该瞎问。沐姑娘你莫要生气。”他心头一乱,不想沐云烟竟和自己相仿,也是没了爹娘。又恐她生气,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沐云烟却无半点刁蛮火气,轻声道:“没事,都过去好久了。我从小就跟着师傅,师傅可疼我了,师兄大我好多,也处处让着我。我从小也没吃什么苦头,不像你。”悠悠道:“你从小一个人过活,想必吃了不少苦?” 萧平安点点头,想起幼年时种种过往,只是一幅幅画面已不觉苦楚,只余下怀念,他呆呆出神,人也有些痴了。两人都不说话,躺在屋顶,静静看着夜空璀璨繁星。 良久沐云烟道:“你看那颗星星还会眨眼。可惜星星多的时候,月亮就看不见了。你知道吴刚的故事么?” 萧平安摇头道:“我只知道后羿射日和嫦娥奔月,吴刚是砍大树的那个么?”后羿与嫦娥的故事由来已久,西汉《淮南子》便有所载,嫦娥本叫恒娥,因汉代人避皇帝刘恒的讳,才改为嫦娥。 沐云烟道:“射日的可不是后羿,人家就叫羿。”也未瞧萧平安,望着满天星斗,道:“羿是五帝时期的人物,助尧帝射九日,诛杀凶兽,娶了嫦娥。后羿说的是夏朝有穷氏,大禹的儿子启改以国名‘夏’为姓,不称‘伯’而称‘后’‘后’就是夏朝的王。这个羿篡了原先相的王位,才叫后羿。” 萧平安佩服道:“你知道的真多。” 沐云烟瞥他一眼,道:“哪像你,什么都不知道。” 正巧萧平安也转脸望她,两人目光一对,沐云烟却是面上微微一红,转过头去,道:“你别打岔,说到哪了?” 萧平安心道,我没打岔啊,想了想,道:“你说吴刚来着。” 沐云烟道:“是,吴刚本名吴权,是西河人,他有一个妻子,生活的美满幸福。可吴刚听说远方有能长生不老的仙人,于是便背井离乡,去寻觅仙踪。这一去就是好多好多年,他的妻子受不了寂寞,就勾引了炎帝的孙子伯陵,两人私通多时,还生了三个孩子,一个叫鼓、一个叫延、一个叫殳斨。你说这个女人是不是很坏?” 萧平安想了一想,却道:“我觉得也不能都怪那个女子,吴刚出去这么久,她一个人一定太寂寞了。” 沐云烟似是吃了一惊,微微侧头看了萧平安一眼,见他也抬头看着天空,一双眼睛明亮有神,清澈如水,不觉一呆,立刻又转过头去,接着道:“等吴刚回来,知道了此事,气的不得了,一刀就杀死了伯陵。炎帝非常生气,就罚吴刚到冰冷的月宫去,除非他能砍倒那颗桂树,否则永远不能离开。吴刚力气很大,可是那桂花树是不死之树,砍下一块,立刻就会长回去,所以一直到如今,吴刚还在那砍树。” 萧平安道:“这人也是可怜。” 沐云烟笑道:“她妻子也这么觉得,就叫三个儿子去陪他,叫鼓的变成了蟾蜍,叫延的变成了玉兔,叫殳斨的变成了蛇。” 萧平安奇道:“月亮上还有蛇么?” 沐云烟道:“是啊,传说是这样子的。殳斨会制作箭靶,鼓、延会制造钟、磬,他们还会编曲子唱歌。唐玄宗就是听了他们的曲子才作出了‘霓裳羽衣曲’。下雨天的时候,如果你坐在月亮下面仔细听,仔细听,就能听到他们在唱歌。” 萧平安道:“是嘛?哪天我听听。” 沐云烟嫣然一笑,道:“大木头,假的啦,这世上哪来的神仙。” 萧平安摸摸脑袋,道:“说不定真有的。” 沐云烟微微转头,看着萧平安的侧脸,见他一脸憨厚,忍不住想笑,笑意到了嘴角,却是一股莫名的感动,坐起身子,轻声道:“今天的事,你可莫要对别人说。” 萧平安也坐起身来,见沐云烟轻轻跃下屋顶,消失在屋檐之下。萧平安发了会呆,又慢慢躺倒,看着星空。想到沐云烟也是从小没了爹娘,竟是没来由的心里难受。 天空银河沉静,群星无声,他心头却是一团乱麻。 次日等到午后,那小道士的师傅才姗姗来迟,自称齐云子。却是个丰神俊朗的中年道士,剑眉星目,器宇轩昂,举手投足,洒脱不羁,说不尽的风流倜傥。 此等人物,放到京城,还不知要迷倒多少少女妇人,却在这荒山野岭做了道士,叫众人也是吃惊。 此人言语也是和善,嗓音轻柔悦耳,请众人居室坐了。齐云子居室也不大,墙上挂满了字画,萧平安瞄了几眼,也不知是好是坏。齐云子待诸人坐定,唤那小道士,道:“仙桃,去点上茶来。” 沐云烟笑的直打跌,道:“哈哈,你叫仙桃,哈哈,哈哈,原来你是个桃子。” 仙桃一脸幽怨,道:“这有什么好笑,你是不是傻?” 齐云子道:“不得无礼,还不速去点茶。” 众人由璩毓秀出面,将事先商量好的说辞讲了,又掏出贵州城中年百花谷管事的文书。 齐云子接过,细细看了,抬头在璩毓秀身上多看了几眼,道:“你嘉定璩家,倒也有些名气。你父亲遭遇不幸,大是憾事。可这半年以来,你璩家的生意反是更加兴旺,原来璩家倒生了你这么个好闺女。”言下对璩毓秀倒是颇多赞誉。 第四百零五章 慈悲捌 璩毓秀道:“不敢不敢,小女子志短才疏,全靠叔伯管家帮衬。” 齐云子道:“你也无须客套,方才听你所言,有意将川中乃至大理、并夔州、利州两路的水容丹生意一并揽下。此等魄力,岂曰无才。这书信叫你入谷去寻六长老,想山下管事也是看重。你是女子,谈吐相貌都是世上少有,六长老见了也必喜欢。我瞧不出两年,你璩家家业可就要大是不同。” 璩毓秀道:“多谢道长美言。” 齐云子道:“好说,好说。”眼神一扫萧平安和云锦书几人,道:“只是你们这么多人,都是来谈生意的么?” 全瑾瑜道:“这位道爷火眼金睛,实不相瞒,我等三个,听说百花谷都是仙子,国色天香,想来看看能不能碰些姻缘。” 众人都是皱眉,璩毓秀和沐云烟更是狠狠瞪他一眼。 齐云子却似无动于衷,问过就罢,也不深究,道:“既然如此,一会我叫仙桃开了索桥,诸位便入谷去吧。百花谷地方不大,规矩却是不少,这谷中要注意些什么,待你们到了索桥那边,自然有人对你分说。” 过不多时,齐云子叫仙桃引众人出去,全瑾瑜落在最后。齐云子见了,突地小声道:“花非花,花秋墨,花掩菊几位姑娘,都是漂亮的很,你们不妨多打听打听。” 全瑾瑜两眼放光,来了精神,贼兮兮道:“我听说还有位花轻语姑娘。” 齐云子面上陡然一寒,道:“你说什么?” 全瑾瑜吓了一跳,忙道:“没啥,没啥,花轻语姑娘名满天下,岂敢高攀,我就问问,就问问。” 齐云子面色稍和,道:“算你还知道些好歹,快滚。” 仙桃带着众人到了后院,推开一道小门,外面山崖之上,一道索桥临渊横挂山间。沐云烟奇道:“这就行了?怎么你这门上连个锁也没有?” 仙桃很鄙视的看她一眼,道:“你是不是傻,要锁作甚,百花谷叫你进你才能进,还有人敢硬闯么?” 沐云烟点点头,道:“那倒也是。”突然一伸手,去揪仙桃圆嘟嘟的小脸,笑道:“哈哈,桃子,让姐姐看看,桃子熟了没?” 仙桃急忙想躲,却哪里躲的开,被沐云烟一把捏住脸蛋,没好气道:“原来你不是傻,是疯,还不快放手。” 沐云烟得意之极,笑道:“你胖乎乎捏着好生舒服,待姐姐多玩一会。” 仙桃脸上吃痛,终于忍不住,道:“疯婆子,你快放开我,要不我不带你们过桥。” 沐云烟道:“你叫我疯婆子?” 仙桃好汉不吃眼前亏,立刻改口道:“你听错了,是好姐姐。” 沐云烟这才放手,仙桃怕了她,跑到最前面,离她远远的,手一指,道:“这便是望仙桥,上了望仙桥,看你们谁还敢欺负本道爷。”呲溜一声,钻到了桥上。 近处再看,索桥之长,不知几何,有一半都埋在云中。那桥乃是钢索连接,桥面铺以木板,随风摆动,两侧除了几道绳索,再无屏障,倒确有几分骇人。 仙桃得意道:“走啊,走啊,你们不是胆子都挺大么。” 众人自然不会被这索桥吓倒,唯独林贵之没练过武功,一见之下,倒有几分胆寒。 但他毕竟年岁不小,更是走南闯北,见识不少。有萧平安和云锦书陪在身侧,也颤颤巍巍上了索桥。 仙桃走在前面,大是得意,一摇三晃。好在有惊无险,眼看到了索桥尽头,一处短崖,不足三丈方圆,其后一道巨大铁门,镶嵌于绝壁之上。 铁门之前,除了三丈方圆的一块平台,空空如也,连颗树也见不到。 此时铁门已开,后面一条长长通道,望不见尽头。众人这才明白,铁门和通道之内若有埋伏,只怕千军万马也别想闯入此处。 此际短崖之上,站着一个明眸皓齿的二八女子,一见仙桃,便是笑道:“小桃子,你可又是胖了。” 仙桃一步跳到崖上,噘起嘴道:“我这是壮实好不好,你们怎么一个个都这么不会说话。” 那女子展颜一笑,敛袂向前,低头拱手,道:“尊客,万福。” 众人皆上了短崖,璩毓秀在前,上前还礼道:“这位姐姐是?” 那女子道:“奴婢景儿,奉六长老之命,在此等候多时了。”噗嗤一笑,道:“还以为诸位昨日便会到了,倒是空等了一晚。” 仙桃接口道:“我师傅昨日下山去了。” 众人见这景儿生的娇媚可人,衣着也是华贵,虽自认奴仆,但与仙桃玩笑,半点不见生涩。云锦书心道,这百花谷当真有些门道,便是个侍女也是俊秀不凡。 景儿道:“难怪,他又下山找人学画去了?我家长老说啊……”故意一顿。 仙桃嘿嘿一笑,脸更圆了,道:“她又说什么了?” 景儿掩嘴笑道:“我家长老说他画画根本毫无天分,就不要浪费时间了。” 仙桃道:“好啊,又说我师傅坏话,我告诉师傅去。” 景儿更是乐不可支,道:“你去说呗,我家长老正想找他麻烦。” 仙桃眼珠一转,道:“我才不上你当,人已经带到,我要回去了。” 沐云烟见他要走,道:“桃子,过来,你带我们过来,还没谢谢你呢。” 仙桃哼了一声,道:“哼,若不是……”一句话没说完,一眼瞥见沐云烟手里托着一锭银子,足有十两多重,眼睛一亮,眉开眼笑道:“好姐姐,多谢赏赐。”上前伸手要拿。 谁知沐云烟手腕一翻,又将他腮帮上肥肉拿住,笑道:“小坏蛋,招呼不打,就想跑么?” 仙桃先把银子抓在手里,道:“好姐姐,恭祝你日后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千秋万载,一统江湖。” 沐云烟道:“胡说八道,我又不跟人打仗,要什么攻无不克。重说。” 仙桃道:“那财源广进,家财万贯,良田千顷,骡马成群,找个如意郎君。” 景儿又惊又觉好笑,道:“小桃子,没想到你也有被人治的服服帖帖的时候,当真是少见,少见。” 仙桃说了一堆好话,终于拿着银子跑了。景儿带着众人进了铁门。那门后仅几个汉子把守,门后一条山洞曲折蜿蜒,也不知有多长。 景儿道:“诸位小心,这洞里不高,小心碰到脑袋。” 那山洞只一人高,壁上有刀刻斧凿之印,想全是人力开采而出,时不时有低矮之处,确是一不小心,就会碰到脑袋。洞中更觉森冷,只有微光,每隔数十丈,才有一火把照亮。 洞中可闻滴答滴答水声,仔细去看,洞顶和岩壁之上,时见有水渗出,地面边上有道浅沟,水流汇集,向内流淌。 那洞远比众人所想要长的多,却不是戒备森严的样子。沐云烟忍不住问道:“贵谷中人,都是从此入谷么?那要搬送些货物,岂不是大大不便?” 景儿道:“只有初次进谷的客人,才是从此经过。进出我百花谷,还是下面的水路方便,待会出了山洞,诸位便能看到。” 直走了约莫半个时辰,众人才出了山洞。萧平安也是啧啧称奇,这山洞足有千丈长短,横贯整座大山,当真是前所未见。 沐云烟走在前面,却是一声惊呼,随即众人出洞,无不目瞪口呆。 眼前哪里是一个山谷,分明就是一处缥缈仙境。出口在半山之腰,迎面云蒸霞蔚,雾锁群峰,身侧有飞瀑叠泉,飞腾而下,白雨跳珠,水花四溅。 往下看,百花谷却是一片泽国,山下碧波万顷,一望无涯。其中岛屿星罗棋布,若碧海绿珠,浮间其中。当中几座大岛连成一片,远远看去,岛上亭台楼阁、鳞次栉比,路桥坊市,熙熙攘攘。 岛上人流如织,街冲辐辏,朱阙结隅,红尘四合,烟云相连,便是成都府街道也无这般热闹。 最中间两座大岛,中有山峰拔地而起,遥遥相对,其上更有神霄绛阙,紫柱金梁,宫殿楼宇一座座高悬其上,浮云绕阁,直达峰顶。层峦耸翠,上出重霄,飞阁流丹,下临无地,直若海市蜃楼一般。 璩毓秀惊道:“当真是叹为观止,这里莫不就是仙境么。” 景儿笑道:“诸位来的不是时候,眼下天寒,树上还未挂绿。几位有时暇,夏日再来看看。这岛上山上,处处是奇花异草,举目红绿,七色缤纷,百花香气,飘荡谷中,那才是真的美呢。” 顺着山道下到谷底,早有小船相候。 欸乃一声,小舟荡开碧波,那水清澈透明,能看到水下茂草游鱼,更是倒映青山云雾,水天一色。 到了中间大岛,弃舟登岸,没数步,已入闹市。只见街上人头攒动,却有一多半都是女子,莺歌燕语,言笑晏晏,见了众人,多不避讳。见沐云烟和璩毓秀都是生的貌美,不少女子暗中已在指指点点,议论容貌衣着。 宋时大兴礼教,程朱理学更是规矩不少,是以女子行为反不如唐时自在。寻常城镇街上不是没有女子,但数量远远不能与男人相比,女子上街,多要遮掩。 可这百花谷中,街上女子却是一点不比男人少,举止从容,无拘无束。更是美女如云,清秀靓丽的年轻女子,比比皆是。活脱脱便是一个女儿国一般。 沐云烟和璩毓秀更是新奇,道:“你这百花谷当真与众不同,我瞧你们这儿的衣着打扮,倒比成都府还要时新。” 全瑾瑜更是眼也直了,道:“都是吃五谷杂粮,凭什么你这谷里的人就长的这般好看。” 璩毓秀道:“听说你灌云寨的山谷也是气势不凡。” 全瑾瑜连连摆手道:“惭愧惭愧,一个天上,一个地下,莫要提了。” 景儿穿街过巷,将诸人带到一处宅院,道:“六长老这几日事情不少,要晚两日才能见诸位。诸位初来我百花谷,诸位不妨在此间四处走走。若有所需,吩咐奴婢一声即可。” 注:吾心似秋月,碧潭清皎洁。无手堪比伦,教我如何说。偈名《中秋》,宋广利寺僧所作。 注:早先的传说之中,羿与后羿并非一人,射日的乃是羿,窃取夏朝王位的有穷氏才是后羿。唐代《尚书正义》认为帝喾、帝尧时的“羿”是善射者的通称,并非人名。夏代的有穷后羿,则是以羿为名,因篡取了夏的政权,称后羿。后羿与羿都是擅长射箭,天长日久,身份渐渐混淆为一谈,最晚到唐朝,民间已把射日的称为后羿。现代有说法,称射日的乃是“大羿”,此乃今人附会,并未见于古籍。 “后”乃是夏朝最高统治者的称谓,一直沿用到公元前1600年(夏桀末年)。从夏启开始,该禅让为世袭,开始了“公天下”到“家天下”的转变。“后”这个字乃是启新造,其实是反写的“司”字,而“司”字本是一人张口发号施令,有统治,管理之意,古时亦有“父子相继从事某职业”的意思。 第四百零六章 求药壹 如此在岛上住下,景儿整日带着众人游山玩水,游街逛巷。这岛上便如同个与世隔绝的市镇,却着实繁华。街道之上,各种天南地北的物品,应有尽有。 沐云烟与璩毓秀两人整日逛街,一刻不愿闲着,萧平安、云锦书、全瑾瑜三人只好奉陪。 更难得的是,街道之上一片祥和,人人都是喜笑颜开,街上莫说龌龊睚眦,就是脸红争执也是少见。 云锦书也赞道:“人人安居乐业,衣食无缺,此处岂非桃花源么?” 璩毓秀道:“是啊,我看这谷中人人富足,不为生活所困。又人人辛劳,勤奋刻苦。当真是梦幻之地。”众人所见,这谷中各种作坊商铺,街上人来人往,除了白发老者,确是不见一个闲人。 全瑾瑜道:“如此仙境,莫说是赘婿,便是奴仆,一日打上三顿板子,也要抢破头。” 景儿笑道:“公子玩笑了,莫信外人以讹传讹。你瞧我们这谷中,男人可像受气的么?” 全瑾瑜点头道:“确是不假,我瞧大伙都是面带笑容,不少店家也是男人主事,想来此间也并不小看男人。” 萧平安也觉新鲜,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全瑾瑜笑道:“萧兄弟可有什么看中的?” 萧平安连忙摇头,逛了几日,几人或多或少都买了些东西,唯独他是一文钱也未花。 沐云烟听见,一撇嘴,道:“你问他作甚,他要攒钱,准备在衡山上面盖个大房子。” 全瑾瑜肃然起敬,道:“是为派中盖屋么?” 萧平安面上一红,好在一路之上,他被沐云烟揶揄的也是惯了,也不特别尴尬。其实他倒是看中了一样东西,却又怕几人看见嘲笑。此际却是被拨动心弦,趁着几人进了家卖靴子的店铺,自己匆匆出来。 跑到街心一处露天的摊子。吞吞吐吐道:“这簪子怎么卖?” 那摊主是个六旬老翁,见他模样,就是一笑,心知又是个害羞的少年郎,不知道看上了哪家姑娘,笑道:“这叫孔雀如意钗,全都是老汉亲手打的,天下独一份,你要,就算你三两二钱银子。” 古代女子十五岁行及笄礼,可以受笄,将头发梳成一个髻,然后用黑布把发髻包住,再以簪固定发髻,因此簪子原名便是“笄“,发簪只有一根长针。而钗则有两根尾针,可以看做是两股簪子交叉一起。若再在发簪发钗上装缀一个可以活动的花枝,并在花枝上垂以珠玉等饰物,这就成了另一种首饰,名为“步摇”。 萧平安对此一无所知,张嘴就露了怯,好在这岛上民风淳朴,那老翁又爱他憨厚,这价钱倒是给的实在。萧平安却是吓了一跳,脱口而出,道:“什么,要三两二钱!这么贵!” 那老翁却不生气,反是更觉有趣,笑道:“你喜欢那姑娘么?” 萧平安猝不及防,脸一下子憋的通红,连连摇手,道:“不是,不是。没有,没有。”转身就想夺路而逃。 老翁不想他脸皮如此之薄,本想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谁知一句话差点把人吓跑,看萧平安手足无措模样,忍不住就要发笑。 刚刚张嘴,还没出声,却被人在头上轻打一下,一个老妪自他身后转了出来,道:“老鬼,又欺负人家。少年人,你若真的想要,就算你三两银子。” 萧平安又望一眼那发钗。那老翁倒不是自吹自擂,那钗子确是做的精致,钗头是一只通体宝蓝之色的开屏孔雀,翎羽处镶有玉石,惟妙惟肖,栩栩如生,钗身两根金针盘绕,带有云纹。 他这价钱,自然不是真金宝玉,但这手艺端的不俗。 萧平安一咬牙,一把将他钗子抓在手里,从怀中掏出一锭银子,扔到摊上,转身就跑,道:“不要找了。” 那老翁连连摇头,拿起一看,无可奈何道:“什么不要找了,你这锭银子怕还不到三两。” 那老妪也笑道:“这般憨厚的后生可不多见了,哼,若都是像你!” 老翁笑道:“我若是像他,只怕如今大强、二虎、彩云都要跟了别人姓,你那老爹……” 萧平安跑回靴子店,沐云烟几人还在挑挑拣拣,见他满头大汗,沐云烟皱眉道:“你慌慌张张干什么,是抢了人家还是被人家抢了?” 这一日午后,六长老花沐颜终于得暇,景儿领众人登门拜访。 百花谷以花氏一族为首,一干长老管事,都是花姓之人。其中谷主、长老、太上长老皆为花姓女子,除太上长老不问世事之外,其余众人分管谷中事务。 谷中长老共有九人,这六长老专司百花谷丹药的对外售卖,可谓实权在手。 花沐颜不过四十余岁,形容姣好,丝毫不见老态,面上一丝皱纹不见,只是仪态庄重,不苟言笑,即便沐云烟见了,也不敢与她玩笑。 众人齐在客厅坐了,寒暄几句,花沐颜便是开门见山,问道:“你璩家在嘉定府也有些声望,又有青城、峨眉的关系,发你些丹药售卖,也无不可。只是听你所图不小,为何要川中乃至大理,并夔州、利州两路的水容丹生意,一并归至你璩家,岂不是有些人心不足?” 她想是对璩家背景已是了如指掌,言语虽是客气,说话却是直指要害,并不留情。 璩毓秀道:“小女子既敢开口,定能做好此事,也请长老放心。” 花沐颜摇头道:“你年纪尚轻,璩家又值多事之秋,原本更未做过我水容丹生意,还是慢慢来为好。” 璩毓秀呵呵一笑,道:“六长老主持百花谷丹药售卖,身份何等之尊贵。若不是对我还有几分信心,岂会让我入谷,更亲自拨冗来见。” 花沐颜点点头,道:“你聪明的很,你若只是一城一府的生意,自然不须我来见你。贵州管事对你推崇备至,赞誉有加,我邀你前来,也为结个善缘。待你日后慢慢坐大,今日之事,再议也是不迟。” 璩毓秀道:“时不我待,岁不我与,但争朝夕,又何须假以时日。” 花沐颜面色未变,言语中却还是听出不悦之意,道:“年轻人心高气傲,总不是好事。你道世间生意真如此好做的么,每年不知多少人如你一般,孤注一掷,妄图一步登天,结果都是折戟沉沙,富家翁变作桥下丐。我好意劝你,你若是不听,我也是无法。” 萧平安等人都是一惊,全瑾瑜更是对璩毓秀连打眼色。众人是为绛仙草而来,都觉璩毓秀的水容丹生意不过是个幌子,如今跟花家长老搭上关系,已是大获成功,无须再节外生枝。眼下看六长老神色不悦,若是真惹闹了她,岂不是功亏一篑。 璩毓秀却是视若无睹,道:“花长老请看。”林贵之起身,走上前去,双手托起一个小小木盒,递到花沐颜面前。 花沐颜奇道:“这是什么?”伸手接过,却是檀木精雕的一个小盒,四寸余长,二寸余宽,恰恰手中一握。色做深紫,遍体雕刻,奇花异草,栩栩如生,当真更有阳刻“百花谷”三字,触手光滑紧实,端的是小巧精美。 璩毓秀道:“长老还请打开一观。” 花沐颜眉尖微蹙。沐云烟却是心道,这是送礼贿赂么?也不要做的如此明显啊。 花沐颜也似有不悦之意,但还是轻轻打开盒子。盒盖一掀,立有柔光射出,只见盒中垫着丝绒,一颗龙眼大小的丹药正摆在当中,盒内三面都镶嵌铜镜,光线都聚在那丹药之上,黄光流转,更显足贵。 那丹药正是水容丹,花沐颜自家的丹药自是认得,点头道:“璩姑娘有心了。”坊间所见的水容丹,虽也是木盒保存,但多是多颗丹药混在一起,盒子也远无这般精美。 璩毓秀道:“我想请长老看的,却不是这个盒子,长老不妨看看丝衬之下。” 花沐颜道:“哦,原来还另有玄机。”伸手拉起丝绒,底下果然有一张折纸,拿出来打开一看,却是如交子一般的一张纸。 居中印着“百花谷水容丹”六字,周围花团锦簇,各种纹路琳琅满目,下方更有水容丹诸般用法的一段文字。 花沐颜也是眼神一亮,拿在手中仔细端瞧,良久方道:“不错,不错,竟有一十三处暗记,中间这几串印章所盖的数字又是何意?” 璩毓秀道:“水容丹天下至品,女子人人都爱,只是假的也多。诸多不法之徒,见有利可图,便弄虚作假,从中渔利。天下人见之又少,往往不能分辨。就便是我,也买过几次假丹。” 花沐颜道:“不错,这世间的水容丹,倒是假的比真的多,只是屡禁不止,我谷中人又不多,实在也管不过来。” 璩毓秀道:“正是,知道是假的还好,可也有些人,辨不出真伪,只道是这水容丹不好。这两年,此风尤烈,长老想更是清楚。” 第四百零七章 求药贰 花沐颜点了点头,道:“是,去年这水容丹的生意,已经缩水了一成半之多。” 璩毓秀道:“长老手拿这张纸上,有暗记十五处,那加盖红印,一共两个,一个有年月日,乃是贵谷制出此药的时间,另一印章乃是经手贩卖之人,此处盖的是我璩家之印。凭这几样,虽不能杜绝虚假,但也叫不法之徒更难得手。” 花沐颜一直低头看那张纸,迟疑道:“话是不假,想那贼人决计不肯多费此番功夫,况且这纸做的精致,也不易作假。” 璩毓秀道:“连‘交子’都有人仿造,何况此物。这纸防假,只为一项,我此来仓促,也做的毛糙。但若是将川中乃至大理,并夔州、利州两路的水容丹生意都交给我璩家,各城各县只我一家售卖,谁人还能鱼目混珠?” 花沐颜微微点头,道:“如此一来,可称‘专卖’,别无分号,旁人就难绕过你作假。只是如此一来,你又怎管的了如此多地方?” 璩毓秀道:“自然不都是我管。我只需每路放一个总管,给他一分利,每路各城各县,再定一主管,分半分利。我只需管着这些总管即可,算来也没有几个。” 花沐颜面上不觉已带了笑容,道:“只是如此一来,你分出去的多了,再加上还需贩运,店铺,打通关节,花费都是不少,你自己可就剩余不多。” 璩毓秀道:“我打算一颗水容丹,卖价二两五钱银子。” 花沐颜一惊,道:“那岂不是太贵了?” 沐云烟插口道:“是啊,燕京城中也要不了一两银子啊。” 璩毓秀道:“不知贵谷这丹药,一颗要花费几何?” 花沐颜微微一笑,却不言语。 璩毓秀道:“这水容丹也有方士拿来研究,其中不乏黄芪、山药、玉竹、茯苓等贵重之物,也有麦冬、桃仁、杏仁、蜂蜜、地黄等属。依我看一颗水容丹,大约需十五钱。” 这下沐云烟差点蹦了起来,道:“不会吧,十五钱,你莫不是算错了!”南宋一两银子换三贯铜钱,那便是三千个大钱。若水容丹一颗才十五钱,那售卖之时,岂不是翻了两百倍。 花沐颜却是并不反驳,反是微不可察,略点了点头。 沐云烟看她脸色,撇了撇嘴,自语道:“我突然觉得自己好像有点傻。” 花沐颜道:“可就便如此,你反而要卖价更高?” 璩毓秀道:“不知贵谷一年能出多少水容丹?” 花沐颜这个问题倒未回避,干脆道:“一百万颗已是极致。” 全瑾瑜咋舌道:“这是一年一百万两银子啊,难怪贵谷富贵之气逼人。” 璩毓秀道:“这便是了,我大宋眼下百姓有七千三百万之数,金国五千六百万,加起来几近一亿三千万。这其中女子便算一半,六千五百万,除却老人幼儿,用得着此丹的,便算一千万,一千万之中,买得起此丹的,不过百万。但此丹纵是使用得法,一月也要消耗两颗,一年便是二十四颗。你便是有两千四百万颗,也未必够天下女子之需。这还不算边陲大理、西夏,据我所闻,就连吐蕃、蒙古那边的女子,都有人知道此物,苦求不得。” 花沐颜看着璩毓秀,眼神中已有震惊之色。 璩毓秀又道:“我身边朋友,都是抱怨此丹难寻,却没有一个嫌多。如此情形,贵谷去年丹药出手反是下降了一成半。这其中缘由,还需要小女子道明么。” 花沐颜点点头,道:“有些行商,反觉假丹有利可图,转去卖了假丹,还有的真假掺了卖。我谷中也查出不少,尽皆消了籍册,再不与他往来。” 璩毓秀道:“可惜这都是治标不治本,依我之见,贵谷对这些商人,实在是太过纵容。”不等花沐颜答话,接着道:“一颗水容丹在外最高可以卖到一两银子,但贵谷出手,不过二百文,中间这偌大利益,尽被商户赚去。可这些商户一个个赚的盆满钵满,却还不知足,不断做出坑害贵谷之事,这天下的假丹,十有八九倒都是这帮人所为。花长老,恕我直言,天下之大,水容丹独独贵谷一家,缘何反为旁人做了嫁衣裳?” 花沐颜手掌在几上一拍,道:“说的好!百年前,我百花谷始创此丹,又需用钱,总觉黔中荒僻之地,人穷目短,这丹药须得卖到江南各地。可路途遥远,贩运艰难,又无经商之才,故而与商旅合作,对他们太过客气,反是吃了闷亏。眼下水容丹名气已有,来寻我百花谷的商人也是络绎不绝,我百花谷是也该换个路数了。” 璩毓秀道:“不错,僧多粥少,此物又贵谷独此一处。须知用得起水容丹的,都是富贵之家,你便是三两银子一颗,也有人趋之若鹜。价钱根本不是问题,这用在脸上的东西,恰恰最怕掺假。贵谷若能将假丹打压下去,手段一出,这些商户哪个还能翻起浪来?” 花沐颜道:“削减商家,各地都是独家售卖,一丹一文书,二道红印,粒粒可查。我百花谷定个底数,超出之外,谁人本事大,自可另卖高价。但只要城城有货,他这价格也不能登天。不错,不错,璩家小妹,你这几句话,当真是醍醐灌顶,我可要认真琢磨,再好好想想。” 璩毓秀道:“抛砖引玉之言,花长老想必也是洞察秋毫,早有明断。” 花沐颜朝她笑道:“璩姑娘眼光远大,何不将天下的水容丹生意都吃下来?” 璩毓秀笑道:“人贵有自知之明,这商户之争,也血腥的很。就便是川中、大理、夔州、利州这四处,我插足进去,也要坏了不少人的买卖。若不是小女子还有青城、峨眉这两大靠山,也是不敢轻举妄动的。那临安、扬州,你便是叫我去,我也是吃不进的。” 花沐颜面带微笑,看璩毓秀的眼神已大是不同,道:“此事若成,我百花谷自也当助你一臂之力。”眼光在璩毓秀身上不住打转,又看了眼林贵之,赞道:“好个钟灵毓秀的姑娘,是这位先生教的么?你若是我花家女儿,可就好了。” 林贵之拱手道:“非是小奴自夸,我家小姐天生便是此道中人,肯动脑子想事,接手这半年,她想的事情真比我这辈子还多。” 璩毓秀正襟危坐,侃侃而谈。莫说是花沐颜,便是萧平安等人也吃了一惊。众人皆道璩毓秀虽是璩家之主,但毕竟年轻,又是个女子,谈生意的事情,自然是林贵之出面。 谁知璩毓秀不但亲身上阵,更是谈的有声有色,叫几人都是刮目相看。全瑾瑜更是两眼发直,眼睛盯在璩毓秀脸上移不开来。 合作之事,自然不是如此轻易敲定。花沐颜与璩毓秀不再商谈水容丹之事,而是与诸人一道闲聊。 诸人之中,除了萧平安不善言辞,其余几人都是口才便给,能言善道。聊下天下奇闻,谷中逸事,说的虽不是买卖,彼此间的好感却是不断上升。 正聊的兴起,突然一名下人来报,道:“盛姑娘求见。” 花沐颜眉头登时一皱,道:“我正有客相陪。” 下面的话还未出口,就听门口一个女子声音道:“沐颜姐姐,什么客人啊?”门外一中年妇人已经走了进来,体态略显丰腴,容貌端丽,别有一番成熟风韵。 花沐颜起身相迎,却是面带难色,道:“盛家妹妹,你所问之事,我百花谷实是从未听闻,你来寻我,也是无用啊。” 那女子笑道:“我不过找你喝喝茶,下下棋,你又何必着急,此地无银三百两。” 璩毓秀几人见机,就此起身告辞。花沐颜也不挽留,只说改日请诸人一道吃饭。 眼见今日见花家长老,璩毓秀一鸣惊人,着实有些出乎意料,众人也是兴致大好,寻了最大的一处酒店,又邀了景儿同去。与六长老一会,景儿与众人也立时亲近了不少,也是欣然应允。 席间云锦书假装无意问道:“今日遇见那女子又是何人?” 景儿不虞有他,道:“那人叫盛云英,乃是武林四大世家之一,利州连云盛家的大小姐,来了有两个月了,迟迟不肯走,我家主人见她都有些怕了。” 八九年前,平都山上学艺,盛云英还略显青涩,如今却已是风情万种的成熟贵妇。 云锦书、萧平安几人登时想到一事,全瑾瑜立刻接道:“她有什么事么?” 景儿往碗里夹了个丸子,道:“这我倒不知,大概是想求个什么东西,总之是很麻烦。我谷中说没有,她偏偏不信,就是不肯走。” 云锦书试探道:“我听说盛家家主前些日子突发怪病,莫非是为求医而来?” 景儿道:“或许是吧,我百花谷伤药灵验,不在大理的宝丹之下。不过既然跟她说没有,那定是没有了,她盛家也是响当当的字号,我百花谷也不是小气之人。两家又素有来往,岂会骗她。” 第四百零八章 求药叁 大理气候温润,草木繁茂,各种珍奇草药遍地皆是,因而伤药也是闻名遐迩,一直为外伤疗伤上品,但并非如今的云南白药。 如今的云南白药乃是清光绪二十八年(1902年),由民间医生曲焕章研制而成,原名“曲焕章百宝丹”。 酒足饭饱,众人回去宅院,才聚在一起,云锦书道:“看来十之八九,这盛云英也是为绛仙草而来。” 花沐颜的态度已经写在脸上,不管景儿话中真假几许,这绛仙草即便真有,也是秘而不宣,连云盛家大小姐来了,也是碰了钉子。 更何况按照景儿所说,利州连云盛家与百花谷相交已久,近百年不曾断了往来。盛云英乃是为盛家当今家主求药,与自己这帮人相比,孰轻孰重一目了然。盛家都拿不到,自己开口,只怕更是自取其辱。 众人议论纷纷,却是寻不出个办法,最后只得道,先待璩毓秀与百花谷签了合约,交情益深,再作打算。 至于盛云英那边,自然也要去打打交道,探探风声。 众人以嘉定府璩家之名,本想请盛云英吃个饭,却是被拒了个干脆。盛云英对递过去的请柬,连拆也没拆,就退了回来。 又三日之后,花沐颜请诸人赴宴。却是在岛上山顶最高处的百花宫中,百花谷谷主亲见诸人。 几人都是不敢怠慢,肃整衣冠,早早去了。百花宫在谷中最高处,居高临下,眼前云雾楼阁,更觉美如仙境。 大殿之上,分宾主落座。萧平安一行六人,盛云英竟也在座,座位在几人当中,倒是孤身一人,未带随从。 众人敬她年长,依次上前见礼。盛云英欠身还礼,礼数周全,但秀眉微蹙,似是有些心不在焉。 对面则是主人,摆了七张矮几。宋时虽合餐盛行,但正式场合,主人宴客,仍是一人一座的分餐居多。 眼下对面已坐了六人,都是女子,妆容整齐,显都是这谷中的重要人物,主位仍是空着。六长老花沐颜自然在列,她边上坐了一个三十许的美貌女子,见了萧平安却是对他一笑。 萧平安微微一怔,头上却已吃了一记,沐云烟一指凿在他后脑,凶道:“她是谁?干嘛要冲你笑?” 萧平安被她一喝,倒是想了起来,道:“对了,她是花沐容,在柳家堡拜寿的时候见过一面。”连忙还了一礼。 花沐容转身与身边的花沐颜耳语几句,两人看看萧平安和沐云烟,都是一笑。 身旁璩毓秀却是难掩兴奋之色,笑靥如花,全瑾瑜道:“璩姑娘你如此高兴,让旁人瞧出来,定要狠狠杀你的价。” 璩毓秀道:“百花谷主花月如,九州八奇,武林第一美人!一会就要见她,你不紧张么?” 萧平安几人连连点头,这才想到,百花谷主花月如可是江湖闻名遐迩的人物,一行人路上还有谈及,眼下各有心事,反将此节忽略了。全瑾瑜却是哼了一声,道:“我干嘛要紧张,反正不会比你们两位更漂亮了。” 就在此时,百花谷几人齐齐起身,道:“恭迎谷主。” 萧平安几人连忙站起,就见一美艳妇人缓步而来。坐中沐云烟、璩毓秀、花沐颜、盛云英,还有另几个妇人,都是各有千秋的美貌,但此人一来,登时将众人都比了下去。 只见她袭罗绮黼衣,曳缛绣华裳,体态婀娜,肌如白雪,腰如束素,光彩照人。缓步行来,举手投足之间,朱颜熙曜,晔若春华,口譬含丹,目若澜波,婉约绮媚,颦顾生姿,竟是看不出年岁。 一时之间,沐云烟和璩毓秀都有些愣神,似是想不到世间还有如此皓质呈露,令人见之膜拜的女子,当真是天地加宠,独爱一身。萧平安、云锦书、全瑾瑜三人更是不敢直视,大起自惭形秽之感。 花月如轻启朱唇,道:“百花谷乡野之地,几位贵客远道而来,多有失礼,还请勿怪。”嗓音轻柔,洋洋盈耳。 云锦书起身一躬,道:“粗劣末进,后学晚辈,蒙谷主荣招,万千之喜,不胜惶恐。” 云锦书长身玉立,一表人才,说话铿锵有力,言语恭谨得体,花月如身边几人也都是面带笑容,微微点头。 萧平安在一旁,咧着嘴笑,心道,云兄真是了不起,不管跟什么人交往,都能应付自如,说话头头是道,可比我强的多了。 花月如淡淡一笑,若芙蕖初放,桃花新开,道:“几位少年英雄,俊逸不凡,人中龙凤,何须过谦。哎。”轻叹一声,道:“可惜小女不在,否则与诸位一语,也能长些见识。” 几人齐道不敢。一旁盛云英却是略显惊异,道:“哦,是何等贵客,能叫谷主亲自相陪,倒是我眼拙了。”她正自出神,忽听花月如说话,也是微微一怔。 萧平安一行人年纪都轻,唯一一个长者林贵之还是下人身份,今日宴上这些人竟是主客,已经让她吃惊。听花月如言语,竟说遗憾众人不能与爱女一见,更让她有些意外。 她来百花谷已有些时日,知道百花谷主有女花轻语,乃是谷中明珠,爱惜如珍宝。眼下这百花谷的小公主在江湖中闯下偌大名号,愈发的了不起,旁人挤破头也难见上一面。 听说冒冒失失想来谷里提亲的江湖侠少络绎不绝,贵州城里医馆已是应接不暇。只是自己所知,这几人不过是来谈那水容丹生意的商人,嘉定璩家她尚且不放在眼里,缘何却叫百花谷如此看重? 花月如笑道:“盛家妹妹大约是不曾留意。这两位。”皓腕轻抬,玉指微点云锦书与沐云烟两人,道:“乃是天下三绝之一,万剑归宗,乾坤一圣,剑圣寄幽怀的两位高足。” 盛云英登时一愣,萧平安和璩毓秀也是吃了一惊。剑圣寄幽怀那是当今武林顶尖的人物,数十年前已是传奇,江湖上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萧平安望望云锦书和沐云烟,也觉匪夷所思,他阅历尚浅,只觉云锦书和沐云烟所学俱是精妙。但万想不到,竟然会是乾坤一圣的传人,此际看着两人,一双眼睛瞪得比鹅蛋还大。 沐云烟哼了一声,道:“傻小子,怕了么。” 云锦书却是拱手道:“实在是家师有命,不得对外人言,萧兄弟还请莫怪。” 花月如似是知道萧平安等人也是不知,待他们骚动稍止,才又道:“这两位可不是仅靠着师傅名头。云公子年纪轻轻,‘乾坤一元炁’却已经练到斗力境中段,江湖同辈之中,罕逢敌手。这位沐姑娘就更了不起。”嫣然一笑,道:“试问天下,还有谁敢放火烧了寄老爷子的胡须。” 沐云烟面上一红,小声道:“那是小时候的事了。” 盛云英也是点头,看两人目光也是不同,道:“果真是英雄出少年。” 花月如又一点萧平安,道:“这一位衡山派高足,去岁柳家堡一鸣惊人。剑压群雄,更是临阵破障,破障之时,一声长啸,声闻数里,直一炷香时间,想日后必是衡山中流砥柱。” 盛云英点了点头,心道,原来他就是萧平安。柳家堡柳霄阳百岁寿辰,盛家也有人前去祝寿,萧平安的名字她自是听说。只觉此子虽也算不错,但与云锦书一比,还是差的远了。 花月如又点指璩毓秀,道:“这一位乃是嘉定府璩家的大小姐,听六妹讲,此女有陶朱吕氏之才,苏秦张仪之辨,运筹帷幄,智慧过人。我这百花谷诸般灵药,水容丹卖的最多,却不怎么赚钱,你这一来,可给百花谷一年多赚了上百万两银子。当真是巾帼不让须眉,模样也长的俊秀,哎呀,便是我见了,也是稀罕的不得了。” 盛云英不知她与花沐颜商议之事,但听得花月如评价甚高,也多看了璩毓秀两眼。 花月如目光一扫,最后却落在全瑾瑜身上,道:“这位略有不同,乃是‘兴蜀大王’全师雄的后人。生平不爱武功,但除了武功,诗书礼易,琴棋书画,兵法韬略,样样精通。少时便有神童之誉,十五岁解试独占鳌头,次年省试也是名列前茅,只待殿试面君,便能以十六之龄,不教苏辙专美于前。却是弃而不顾,大笑而去。还曾于元晦先生座下听学,五车腹笥,博学多才,天下名士赞誉有加,于俗世却是声名不显。尤擅音律,与当世大儒姜夔先生乃是忘年交。”轻轻一笑,补了一句,道:“灌云寨也是一处绝佳所在,只是少有来往,也是憾事。” 萧平安几人听闻,也是吃惊不小,想不到自己一行人果然是人人皆有文章,沐云烟瞪大双眼,道:“书呆子,你还真差点考上状元啊?” 全瑾瑜却是神色一黯,自己身世被人翻了个底朝天,灌云寨曾来百花谷求药,只怕自己此行所求,早在人家眼底。这最后一句,分明是说跟灌云寨没有交情,言下之意,已是不问自知。 第四百零九章 求药肆 璩毓秀与云锦书对望一眼,两人聪慧过人,闻曲知音,也是察觉此意。璩毓秀本已准备好的一些试探之言,也不敢提。一旁盛云英却也是神色微动。 宴上酒食不多,但样样精美可口。花月如说话不多,却句句叫人如沐春风。花沐颜代主人宴客,言笑晏晏,诸人闲聊些琐事,倒也气氛和睦。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有下人又送上菜来,却是每人一碗汤羹。 沐云烟见那汤竟是绿色,闻之一股浓浓酸臭之气,未等近前,便已掩鼻。 花沐颜看在眼里,笑道:“乡下地方,山野之人,没什么拿的出手的东西。这汤名为‘百草汤’,乃是qdn苗僚所创,别具一格,喝上一碗,对身子颇有益处,诸位,请,请。” 宋人朱熹《记“三苗”》中说:“顷在湖南时,见说溪峒蛮徭略有四种:曰僚、曰仡、曰伶,而其最捷者曰苗。”如今的侗族便属于僚。 沐云烟面露难色,那汤色作黄绿,越看越觉得古怪,更别提味道刺鼻难闻。有心不吃,但看主人又是盛情难却,看看萧平安、云锦书、全瑾瑜三人都已举碗开食。 又望望璩毓秀,见璩毓秀也端起碗来,轻轻抿了一口。忙低声道:“味道如何?” 璩毓秀不动声色,道:“也不算难吃。”顿了一顿,低声道:“此物也算难得,苗僚乃是招待贵客,才会做上一碗。这两族你是知道,热情待客,若是不吃,主人要不高兴。” 沐云烟眉头紧锁,终于还是拿起碗来,举到嘴边,终究不敢张口就喝,沾了沾唇。顿觉一股又苦又臭的味道直冲入口鼻,连忙放了下来,端起面前酒杯,大大喝了一口,望向璩毓秀,皱眉道:“你如何吃的下?” 对面百花谷几人都是看到,都是掩口偷笑,花沐容强忍笑意,道:“方才璩姑娘说的也是不错,不过我等不属苗僚,倒是也没这般规矩。诸位若实在吃不下,不吃便是。” 话音刚落,沐云烟和璩毓秀齐齐把那汤一推。沐云烟看看璩毓秀,皱眉道:“原来你也怕吃,哼,方才还骗我。” 璩毓秀无辜道:“我也不知啊。” 一旁萧平安道:“挺好吃啊,越嚼越香,里面好多牛肉。” 沐云烟眼珠一转,道:“既然你喜欢,这碗也给你吃。”将面前那碗汤直接推给萧平安。 萧平安也不客气,拿过来,三口两口吃的干净。 花沐容笑道:“萧兄弟倒是好胃口,你可知此中何物?” 璩毓秀抢先道:“莫要说。” 反是沐云烟奇道:“是什么,听听又不打紧。” 花沐容道:“那我可说了。” 云锦书和全瑾瑜此际也吃的一干二净,一旁盛云英却是一点未动。云锦书道:“味道是有些奇怪,却也果真与众不同,说来我等涨涨见识也好。” 花沐容道:“此物又叫牛瘪,乃是在杀牛之前,先给牛喂下新鲜草料,草料中混以首乌、葛根、柴胡、参党、当归、防风等物。过小半个时辰宰杀,自牛胃中将方才吃下去的鲜草取出。此际这鲜草刚刚消化一半,将草放于锅中熬煮半个时辰。去渣后便是百草汤了。以此汤煮食牛肉最是美味,更是强身健体,好处多多。” 牛瘪、羊瘪一物,由来已久,南宋末朱辅着《溪蛮丛笑》,有云:“牛羊肠脏,略洗摆羹,以飨食客,臭不可近,食之则大喜。” 实际众人之中,只有萧平安、沐云烟、云锦书三人是真的不知此物,其余几人都是早有所闻。 此际三人也是神情各异,云锦书装作无事,却拿起酒杯连饮了两杯。沐云烟大有劫后余生之感,又拿丝巾擦了擦嘴。唯独萧平安听的有趣。 花沐容本就是想逗逗几人,看看云锦书和沐云烟坐立难安,也觉好笑,见萧平安神色,笑道:“想来萧兄弟还是意犹未尽,可惜这百草汤并不易得,又不知诸位口味,今日倒是备的不多。” 璩毓秀忙道:“萧大哥若是爱吃,我这碗也给你。” 萧平安脸色一红,自然知道不妥,刚想推辞,沐云烟已经端过碗来,捏着鼻子,低声道:“快吃,快吃,你吃下去只臭你一个,放在这边我都吃不下饭。” 萧平安只得接过吃了。 花沐颜也笑道:“这位萧兄弟当真是豪爽的性子。” 众人都是一笑。如此一来,堂上笑意融融,众人倒是少了许多隔阂,气氛热烈许多。 众人相谈正欢,盛云英突道:“适才听闻这位全公子雅擅音律,今日盛会,不知可否抚琴一曲,以飨主人,不负良辰。” 全瑾瑜自花月如说破,始终垂首不语。心事重重,见有人提及自己,这才如梦初醒,摆手道:“雕虫小技,难登大雅,岂肯有辱尊听。” 花月如却是先看了盛云英一眼,目光才又回到全瑾瑜身上,淡淡道:“公子不必过谦,你音律之精,天下罕有。五年前,你与白石道人洞庭湖上琴萧夜鸣,叫风住云散,明月出云,引江上鱼龙起舞,岸上行人落泪,已是人间佳话。” 一言既出,满座皆惊,花沐容奇道:“你是洞庭白衣?” 花沐颜也道:“失敬失敬,我等不知,倒真是怠慢了。” 萧平安与云锦书几人都不知这“洞庭白衣”是何典故,但看诸人神色,哪里还不知晓。这个总被沐云烟挤兑,一副穷酸模样,似是读书不精的好友,竟是如假包换的天下名士。 璩毓秀道:“竟然是你?听说你们在洞庭湖上奏乐,天空本是阴雨,你们琴声一起,竟是云开雾散,是真的么?” 全瑾瑜摇头道:“都是谣传,哪有此事。姜先生情动潇湘,我不过是个陪衬而已。” 沐云烟道:“好吧,我倒是小看你了,你藏头露尾,当真是不够朋友。”斜了萧平安一眼,道:“你们两个一个德性。”萧平安没来由被她一瞪,吓了一跳。 全瑾瑜无奈道:“你也没问那。” 沐云烟道:“少废话,快弹一曲听听。” 花月如微微一笑,道:“去取‘绿腰’来。” 全瑾瑜眉尖一动,道:“绿腰?” 花沐容笑道:“不错,名琴绿腰,琴身桐木中端腰处有一抹翠绿,恰如美人腰。虽不能与号钟、绕梁、绿绮、焦尾相比,却也是传世之宝。可惜我谷中无人有此才智,此琴束之高阁已久,今日公子前来,也叫此琴不至蒙尘。” 片刻一侍女携一木盒前来,花沐容亲自上前,轻启琴盒,双手捧出一具三尺瑶琴。 古籍载伏羲作琴,舜定琴为五弦,文王增一弦,武王伐纣又增一弦,故又称七弦琴。琴长三尺六寸五,合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之数;宽约六寸,意为六合,纳宇宙天地洪荒;厚约两寸,按两仪;面圆底扁,是谓天圆地方。琴身与凤身相应,有琴额、承露、岳山、项、肩、腰、冠角、龙龈。 花沐容道:“可惜此琴角上碰损一处,虽是不大,却也可惜,我谷中也曾寻名匠,却是无人能补。” 全瑾瑜道:“《太音大全集》载:琴有九德,奇、古、透、静、润、圆、清、匀、芳。然奇、古相驳,透、圆相斥,清、芳相争,从未有琴能集九德一身。天道本缺,又何须增补。” 花沐容点头赞道:“不愧当世名家,见解果然与众不同。如此说来,此琴倒是暗合了大成若缺之道,我等也不须再想着画蛇添足了。”双手将琴递上。 全瑾瑜上前两步,整整衣冠,先是细看两眼,道:“也是名家调校。” 花沐容道:“是,前些日子,洛阳刘子期前来拜会,也曾取琴调校,却是未曾奏曲,犹豫再三,言说良琴久不鸣,当以佳曲醒之,他自己修行还是不够。” 有侍女递上银盆,全瑾瑜净手,白丝巾轻轻拭干,这才双手接琴,便在大殿当中盘膝而坐。宋时,琴桌已是普及,全瑾瑜却还是依古礼,将琴头右尾左置于膝上。 众人见他神色端正,古琴在手,整个人的气质都是一变,一个布衣书生,突然有了离尘出世之感。 全瑾瑜正衣端坐,面上神情慢慢平复,乃至波澜不惊,似是每寸肌肤都已松弛下来,一双手虚置琴上,双袖拢于琴后,鼻尖正对琴上五徽,目不斜视,连发丝也不见一丝颤动。 他接琴而坐,已有一刻钟时间,但诸人静静看着他,却无一人觉得不耐烦,反是觉得弹琴便该如此。 只觉全瑾瑜身上一股无名的气息慢慢在大殿之中扩散,人人心境平复,侧耳倾听。 但这沉静未免太久,终于有人渐起惊疑,抬头望去一眼,一瞬之间,人人心绪波动,就连花月如也欠了欠身。 恰在此时,全瑾瑜右手轻动,食指捺下,轻触中间一弦,随即向外一挑,叮咚一声,响彻大殿,琴声清脆,若平湖中投入了一颗石子。 这一声入耳,全瑾瑜左手拇指按住那弦,琴弦颤动,余音袅袅而出,若水面波纹渐渐荡开,越阔越远,一波一波不断向众人冲刷而去。 第四百一十章 求药伍 待到波纹已远,余音已尽,若有若无,又是叮咚两声,若水面风起,被吹散的波纹登时漾出层层涟漪。寥寥三声,琴声悠远,清淡空灵,还未成曲调,却已叫人全神贯注,沉浸其中。 全瑾瑜面上古井无波,左手如山,右手如风,声声琴音缓缓流出。 琴声轻柔舒缓,如有一片柳叶从空中悠悠飘下,轻轻落在水面之上,柳叶虽是轻忽,水面也是生出涟漪。 琴音渐起,池塘畔微风卷起,越升越高,渐至树梢,徘徊于桂椒之间,翱翔于静水之上。 琴声刚起,突又变的绵长,风过树梢,遥遥有炊烟升起,田园之间,似有人倚门而望。 全瑾瑜左手连颤,琴声反复,似于乡村之中流连,不愿离去。双手连挥,形容潇洒,毫无急迫之感,但手下琴声合鸣,倾泄而出。 弹琴主用右手,四指弹琴,尾指不能触琴,基本的指法乃是托、擘、挑、抹、剔、勾、摘、打,这八指融合交互,成指法数十。左手除按弦外,还有绰、注、吟、猱。左右手配合无间,音色才能清正合拍。 全瑾瑜十指修长,一指一动,都是恰到好处,若行云流水,那缕缕琴声似是自己从他手中流出。 琴声渐急,如急风回转,席卷苍茫,故乡已不可望,天地间惟余莽莽。琴中似有千般相思,却不得倾诉,时而辗转反侧,于一处徘徊不舍,时而循流千里,飘荡天地之间。 大殿之上,只闻琴声回响,人人默然不语。 萧平安听曲不多,此际又觉好听,又觉担心,竟是怕全瑾瑜突然出错;璩毓秀神情专注,一双秀美一瞬不瞬,看着全瑾瑜;沐云烟螓首低垂,眼眶中似有晶莹之色;云锦书一脸庄重,微闭双目,似已沉浸其中;盛云英似是呆呆出神,手指虚动,不知在想些什么。 百花谷几人也是神情各异,花沐颜与花沐容都有陶醉之色,其余几人有人面色沉静,有人喜动颜色。中间花月如神色如常,嘴角隐约也有一抹轻笑,却是难辨其意。 琴声渐柔,就在这转轻转柔之间,一股雄壮之气渐渐孕育突起,如同一座高山巍峨面前。 琴声突急,连响数声,似要一线穿云,拔地而起。 这琴声中的雄壮,却带着丝丝寒苦。风雪渐急,要翻山越岭,山峰岿然不动,只任风狂雪暴。 琴音肃穆临霄,排空青云之上,越飞越高。 全瑾瑜双手连拨,琴音如大江大河,倾泻而出,带着风高猿啼,高山巍峨,壁垒威严,山中阴风怒号,似要冲破云霄。 众人一颗心都跟着悬起,越提越高。 就在此时,琴音忽然转弱,如同耗尽了全部的力量,望着一线天际,心中万般不甘,却已开始下落。 众人一颗心放下,似是如释重负,却又觉空空如也。 又是叮咚叮咚几声轻响,高山依旧,风雪如故,似仍在目,却渐远离。 仿佛间,寒雪冰释,春暖花来,似是故乡池塘,有人倚门而望。风已静,一切如同尘埃,散落天涯何处。琴音虚浮,如梦似幻,莫辨真假。 全瑾瑜单手按弦,琴声中无数音符,似正一点一点回到他身体之中,慢慢无声无息,无动无响。余音袅袅,尽付两声幽咽,终至微不可闻,一声轻叹,终于消散天地之间。 全瑾瑜双手虚按琴上,轻轻抬头,殿外清风如洗,一轮明月。 良久良久,方闻一声清脆掌声,花月如轻轻击掌,道:“哀而不伤,催人肝肠,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闻。当真是如聆仙音。” 花沐容道:“我尝听人说,乐曲若是一昧悲苦,催人泪下,不免落了下乘。但今日听公子一曲,哀感顽艳,当真是美的叫人心碎,曲不伤人人自伤,真是境怀高远,直入肺腑。” 花沐颜道:“我初始见全公子也不调琴试调,还怕公子不识琴性,不能尽展所长。但这一曲听毕,绿腰音色饱满至醇之处,淋漓尽致,细微闪灵之处,纤毫毕现。仿佛公子与此琴早已长相厮守,浑然一体,配合无间。” 璩毓秀痴痴道:“这是什么曲子?” 全瑾瑜也似有些出神,道:“蓼莪。” 云锦书轻声念道:“蓼蓼者莪,匪莪伊蒿。哀哀父母,生我劬劳。蓼蓼者莪,匪莪伊蔚。哀哀父母,生我劳瘁。”这几句乃是《诗经·小雅·蓼莪》。 沐云烟眼圈有些发红,只是连连点头。 突然一人高声叫好,却是萧平安见众人夸奖,也是连连鼓掌,真心代全瑾瑜高兴,道:“好,真好,真好。”只是他言辞空洞,与百花谷几人品评相论,实是不可同日而语。 沐云烟虽是触绪伤怀,还是忍不住白了他一眼。 全瑾瑜起身,面无得色,双手将琴还回盒中,团团一揖,拱手道:“献丑,献丑。”迈步回座。 盛云英待他坐定,也赞道:“洞庭白衣,一曲情动八方,当真是名不虚传。”话锋突然一转,却是对着璩毓秀道:“璩家小妹,这百花谷得天独厚,奇峰怪石,碧水深潭,美景如云,诸位可都看了?” 璩毓秀见她眉眼含笑,不明她何意,接道:“这几日是逛了些所在,都是极美的。” 盛云英道:“百花谷千般盛景,自然是以‘琼林苑’为最,不知几位去过了没有?” 璩毓秀摇头道:“还未能得见。”这“琼林苑”三字,她还是初次听说,但觉盛云英必有所图,还是顺着她话说下去,装作兴趣盎然,道:“听名字也是一处好所在,不知是在何处?” 盛云英跟璩毓秀说话,此际眼神却是飘向花月如,道:“这我可不好说。‘琼林苑’乃是百花谷培植诸般珍稀药草的所在,我也只去过一次。” 萧平安、云锦书、沐云烟、全瑾瑜四人一听“培植诸般珍稀药草”八字,都是精神一振,耳朵都竖了起来,齐向花月如看去。 花月如却是轻描淡写,道:“盛家妹妹言重了,不过是个药园子,有什么稀罕。诸位若有兴致,明日叫九妹带你们转转便是。” 璩毓秀拱手道:“如此多谢谷主厚爱。”她心思机敏,知道这“琼林苑”必不简单,赶紧敲钉转角,先把事情坐实了。 几句话一说,席间气氛突然变的沉闷。宾主间说话渐少,百花谷几个女子已在相互窃窃私语,不时抬头看看萧平安几人,不过眼光多在云锦书和全瑾瑜身上,似是品评二人。相较之下,倒是萧平安显得过于寻常,少人注意。 又过盏茶时分,花月如言说倦了,众人也是知趣,当即起身告辞。 花月如起身,原地相送,沐云烟忍不住道:“谷主姐姐,你怎生的这般好看,我瞧你要做个娘娘,母仪天下,才配的过你。” 花月如朝她一笑,道:“我若与你换,你可愿意么?” 沐云烟微微一怔,道:“我可学不来你这高贵气质,变成你这容貌,我连路也不会走了。” 出了大门,盛云英有轿子候在外面,登轿之时,却是故意一慢,对萧平安几人道:“‘琼林苑’大的很,诸位明天要逛,可要看仔细了。” 云锦书待要上前搭话,盛云英已经上了轿子,转眼去的远了。 萧平安等人仍由景儿带路,回到宅院。全瑾瑜迫不及待道:“绛仙草在‘琼林苑’?” 萧平安道:“按那盛家女子所说,多半如此。” 沐云烟道:“她说琼林苑很大,叫我们慢慢逛,我猜她也去过,想是没找到。” 璩毓秀道:“若是园子好大,是挺难找,对了,那绛仙草什么模样?”最后一问却是问的全瑾瑜。 全瑾瑜苦笑道:“我也不识啊,我翻遍了世间的药典本草,问了不知多少老医者,没有一个人见过这东西。” 摇头道:“世间千年不见此物啊。当今最古的本草便是《神农本草经》,成书于汉代,距今也有千年。我千金求来一堆的竹简帛书,一一翻对。书中载药三百六十五种,其中植物两百五十二种,动物六十七种,矿石四十六种。可把那些竹简帛书翻成了灰,我也没见到绛仙草三字。”叹气道:“今人着作就更不必说了,药是多出不少,但也有不少古药材已经见不到了。”说着看了看云锦书。 云锦书摇头道:“你已经问过我几次了,我师傅也是听人所说,有江湖古籍提到过绛仙草一物,但究竟是什么古籍,他老人家也是未曾明言。” 璩毓秀道:“如此说来,就算在咱们脚边,咱们可能也不知道。” 萧平安道:“我也不知道。” 沐云烟道:“你知道才怪,你就知道吃。” 全瑾瑜见众人意兴消沉,道:“但如此灵草,必有异质,若是见到,多半还是认的出的。” 萧平安道:“那明日咱们好好找找。” 沐云烟摇头叹气,道:“大木头,这么宝贵的东西,人家定是藏的严严实实,而且还跟着个人盯着,能给你找到才怪。” 第四百一十一章 求药陆 云锦书点头道:“我看也是如此,而且是故意如此。” 全瑾瑜面色更是难看,道:“你是说?” 云锦书朝他一摊双手,道:“想来全兄也有此感。” 沐云烟皱眉道:“你俩打什么哑谜?” 云锦书叹气道:“你瞧不出来么,今日邀请我们赴宴,为何又请了那盛云英。人家对咱们来历了如指掌,会不知道咱们所图什么?他们算准盛云英必会提此事,顺水推舟,叫咱们去园子里看了,咱们自然找不到绛仙草,也就死了这条心。”摇头道:“这还得谢谢璩姑娘,若不是璩姑娘,人家大约应付也懒得应付我等。” 全瑾瑜道:“找是肯定找不到,但也隐约指向一事。”不待众人追问,便道:“就是这百花谷,真的有绛仙草。” 云锦书道:“不错,所谓欲盖弥彰,我也有此地无银三百两之感。” 全瑾瑜道:“那盛云英定也是这般想,是以徘徊不去。” 沐云烟道:“你们脑子真是复杂,不管如何,明日去看了再说。”突然斜了全瑾瑜一眼,道:“书呆子,原来你弹了一手好琴,还差点中了状元!一路你装疯卖傻,跟本姑娘胡说八道,如今这笔账该算算了吧。” 明月之下,百花谷中,突然凄厉一声哀嚎,惨绝人寰。不知多少人家灯光突然亮起,儿童哭声一片。 次日果然有人一早便来相邀,紫裙飘飘,花枝招展,正是花沐容。 百花谷九位长老,她位居其末,年纪也是最轻。她形容娇媚,看似性格开朗,与人相处实是八面玲珑,不消几句话,便与几人处的熟了。 花沐容带着几人一路离了大岛,搭乘一艘小船,驶向一处小岛。入岛之处,一块巨石,上书“琼林苑”三字。 说是小岛,其实巨大,岛上戒备森严,男男女女,持刀拿枪,往来巡视,与百花谷其余各处大是不同。 花沐容道:“我百花谷地处荒僻,岛上地域有限,难事农桑。谷中百姓多以药材为业,一些珍本多在此岛上育种,培植催苗,在移至别处。” 此岛四面围合,中间一片谷地,因形就势,到处开辟有药园,随处看见暖棚,田地棚中,时有劳作身影。 冬天的温室栽培由来已久,《汉书》载:“太官园种冬生葱韭菜茹,覆以屋庑。”这太官园便是皇家的冬季大棚。 《汉书·召信臣传》中说,召信臣上书,反对温室蔬菜,说“昼夜燃蕴火,待温气乃生。皆不时之物,有伤于人,不宜以奉供养。”劝皇家不要太奢侈。但历朝历代,这冬季的蔬菜从未停过。 当然这些温室的产量有限,花费也大,绝大多数人都是吃不起的。 此际谷中虽也不乏绿意,但一入温室,众人还是大吃一惊。这些温室大的足有二三十丈长短,其中绿意盎然,满目葱翠,密密麻麻种的都是药草。 温室中有多道土墙,散发着热气。花沐容道:“这些都是中空,中间烧的草灰,叫这棚中冬天也不寒冷。花草都要避开这火墙,根系太粗大的更要远离。这烧火的功夫可是不简单,乃是我谷中数百年钻研而来,做这火墙烧火的师傅,拿到外面去,一千两银子一年也有的是人抢。” 萧平安道:“棚中干燥,还得多喷些水。” 沐云烟道:“废话,进来我都热了,能不喝水么。” 花沐容却是咦的一声,道:“看不出来,小兄弟也懂温育之术?” 沐云烟道:“他呀,除了能吃,什么都不会。” 花沐容笑道:“那可不然,小兄弟说的是个‘喷’字,却是一语中的。” 萧平安道:“我们衡山派也有这个,我也爱去玩。这烧草木让屋中不冷,有两处麻烦,一处是不能有烟,这地方一大,烟道做起来就甚是麻烦。还有一样,就是屋里太干,种的草若是只在根上浇水,照样要枯黄,须得喷在叶片之上。” 顿了一顿,又道:“不过我衡山派的温室小的很,就一个师叔祖有兴趣伺弄,他还发现,烧热水,注入铜管,加热更好。只是花费太大,须得不停烧水。” 花沐容点点头,她身旁一个正在棚中劳作的老者却是突然搭腔道:“这位小友说的不错,这铜管热水之法,比土墙堆火要好,只是不易控制,花费也大,铜管极易堵死,我等也在琢磨。小友若有兴趣,不妨多来这边玩玩。” 花沐容笑道:“花四爹,你肯让人来你这宝贝园子走走已是难得,怎么今天改了脾气,竟邀起客来了。”她虽是玩笑,但神情举止,对这老者甚是客气。 那花四爹道:“要什么为什么,我瞧这小子顺眼不行么,今日也无事,老头子索性陪你们一起逛逛。”一拍萧平安肩膀,道:“小子,你看老夫这园子里东西长的如何?” 萧平安道:“这片珠子参长的极好,那边几块地里,落地珍珠、地星宿、羽叶三七、翅茎绞股蓝、金银花、峨参、翠雀花也是长的极好。角上那边天麻、杜仲、艾纳香、半夏、吴茱萸、何首乌、龙胆草、天冬、黄精算是寻常,其实这个时节不放在暖棚也不要紧。不过刚进来的地方,那挂在墙上的金钗石斛、狭叶瓶儿草、八角莲有些没精神。”伸手一指,道:“还有那边的平伐金线重楼、扇脉大花杓兰、鼠斑金线兰,这几种都是养的不好,怕是要死不少。” 他这一串话说出,众人都是又惊又奇。武林中人,惯常在江湖行走,认识些草药不足为奇,但方才萧平安一下报出这么一串药名,还是叫人大吃一惊。 云锦书奇道:“萧兄弟,你衡山药草之学,教的如此仔细么?” 沐云烟却是眉头一皱,道:“大木头,你又唬我,你说那边什么重楼,什么什么兰长的不好,我看分明翠绿翠绿的,你不是瞎说么。” 那花四爹本是随口一说,只想这年轻人夸奖两句,开心开心,谁知萧平安这一番话说出,竟是叫他目瞪口呆,手仍放在萧平安肩头,忘了拿下,道:“你如何看出来的?” 萧平安道:“重楼和兰草都喜阴湿,但若是过于潮湿,土质又肥厚,不见阳光,便会突然拔高疯长。这几样叶片原本都带些黄色,此际变的肥厚翠绿,要不了几天,就会转黄,然后长出褐斑,接着整株枯死。” 一指头顶,道:“这温室顶上,想是盖的竹席稻草,平常可以取下来,叫这些花草晒晒太阳。你们种这平伐金线重楼、扇脉大花杓兰、鼠斑金线兰,想也知道他需要大量阳光,才放在此处。但眼下乃是冬天,正午阳光才能直射到此,可这几样东西,其实是经不起直晒的。但与寻常草木不同,他不但叶子不萎靡,反是大量吸水,长的更大更绿,然后就很快死掉。那几株看模样,已经是没得救了。” 花四爹瞠目结舌,道:“原来如此,我说为何这几本看着好好的,突然就会发病而死,原来竟是如此。你这本事哪里学来的?” 萧平安摸摸头,道:“我派中有位师叔祖,都是他教我的。” 原来萧平安幼年行乞,经常挖食野菜,倒也认识不少草木。遇到韩谦礼之后,两人在荒山之上,阴差阳错,毒死了侏儒杀手。韩谦礼从那人身上翻出一本《六合刀》,还有一本教养花的小册子,随手扔给了萧平安。 萧平安见那厚厚一本,虽是不识字,但里面画了好多的花花草草,细致精微,看着也是喜欢,就一直收着,没事就拿出来翻看。 拜师衡山之后,衡山有位最年长的长老,名叫陈宗贤,乃是陈观泰的师弟,武功不高,已绝了再修炼之心。此人原本学过几年医,但悟性不佳,手下庸庸碌碌,连着医死了几个人,索性也绝了此念。 他本是庄稼人出身,学医多年,所识草木也是不少,每天没事摆弄些花草。他在山上种花种草,萧平安感兴趣也去看,一来二去,两人竟结成了忘年交。 陈宗贤武功医术样样泛泛,但养花种草却是个中好手,不管是树是花是草,到他手下,都是欣欣向荣。 萧平安受他熏陶,也学了个七七八八。一日突然想起,拿了那册子给陈宗贤看。 陈宗贤一见之下,却是大吃一惊。那韩谦礼嫌弃不要的小册子竟是一本古书,乃是唐朝名医张宝藏亲笔所录,名曰《奇本草》。 张宝藏以荜拨入药,治好了唐太宗李世民的气痢,因此功授三品文官为鸿胪卿,乃是古往今来医史上官爵最高者。书中所载,皆是一些罕见草木的栽培种植之法。 陈宗贤以为至宝,仔细钻研,又把自己多年种植花草的心得,也编了一本书,尽数传与了萧平安。 只是萧平安识得花木,却大都不知其用,对医术更是一窍不通。但单论识花辨草,不在当世名医之下。而若要扛锄栽种,更是不逊此道高手。 第四百一十二章 求药柒 感谢背水、念昔两位日日月月岁岁年年。 陈宗贤两年前以八十八高龄无疾而终。萧平安痛哭一场,将那本《奇本草》随陈宗贤葬了,难过了好久。 众人自然不知他这其中故事,还道乃是衡山派有此传承,也是称奇,都道,衡山派传承数百年,果然是底蕴深厚。 花四爹道:“走,跟我去琼林苑看看。” 众人这才知道,原来并非这整座岛都叫琼林苑,而是另有一地。跟随花沐容和花四爹一路直入谷中深处。一路之上,巡守之人更多,最后一段路,路边已是三步一岗,五步一哨。 花沐容道:“诸位见笑,前面所去乃是我百花谷的命脉,最珍稀的药草和良种都是存放此处,我百花谷研制丹药也在此地。是以不得不多加提防,有备无患。” 沐云烟道:“其实也大可不必。” 花沐容奇道:“为何?” 沐云烟道:“因为你们谷主啊,她这么好看,人家送东西还来不及,谁会来抢她东西。” 花沐容掩口笑道:“你这小妮子真会说话,姐姐听见,定要笑不拢嘴。” 沐云烟正色道:“我说真的,我以前问风大哥,九州八奇谁最厉害,他还说各有千秋,我问他,你跟别人都打过,跟百花谷主打过么?” 花沐容奇道:“你风大哥?” 沐云烟吐舌道:“说顺嘴了,惊涛堆雪,华山风危楼,是他让我叫他大哥,可不是我无礼。他还假惺惺跟我说,男人怎能跟女人动手。”摇了摇头,道:“不过也是,她这么好看,谁忍心跟她打,我瞧她才是八奇之首。” 花沐容听她叫风危楼大哥,也是微微一怔,但想到她师尊,倒也说的过去。 这谷地之中,竟然还有一处山谷,其中几处大殿,数十座暖棚,井然有序。 谷口守卫众人,见是花沐容和花四爹带人前来,远远便躬身施礼,但到了近前,仍是尽职盘问。 花沐容也不着恼,耐心说了众人身份,方始得过。 进了山谷,见道旁有数棵大树,高约七八丈,树干都用稻草包起。花沐容看看萧平安,道:“小兄弟可知这是何树?” 萧平安道:“应是‘箭毒木’,又叫见血封喉,它的树液有剧毒,可以擦在弓箭之上。琼州与广南都有,此地过冬有些艰难,不想贵谷也养的这般大。” 花四爹道:“这种货色岂能难倒这位小友,咱们去里面看看。” 两人带着诸人一个温室一个温室的看过去,此间的温室与外面又是不同,房间都不甚大,里面种的花草也少,有些花草甚至是单独一室,都有专人养护。 又到了一处温室之中,一踏入门,便闻香气扑鼻,室中姹紫嫣红,竟是百花齐放,大半的花草都正开着花,甚至还有蜜蜂在其间飞舞。 花沐容道:“诸位或许不知,这好看的花儿可比活命的药草值钱。这些奇花异草,各地都有富商愿意出大价钱来买。” 随手一指,道:“这个叫猪笼草,长的像个瓶子,乃是我谷自广南东路三岭山寻来。你莫看它貌不惊人,却有一样本事,能抓捕蚊蝇来吃。这几年临安城的达官贵人甚是稀罕,家家要摆上两盆,一株就能卖到五十两银子。” 沐云烟却是一眼看到一朵大花,色泽鲜红,孤零零插在一处,足有三尺来宽,奇巨无比,却是不见一片叶子,连根茎树干也无,惊奇道:“那是什么?” 花沐容眉眼含笑,看看萧平安,道:“小兄弟,这棵你认出来,我才说你好本事。” 萧平安皱眉看了几眼,道:“这个我也未见过。” 花沐容和花四爹都是呵呵一笑。萧平安却又接道:“不过却是好认,这应是腐尸花,又名大王花,大花草。乃是产自爪哇国,全株只有一朵大花,其花之大,未有过之。按书上所说,这一株长的还不算大。” 花沐容笑容一僵,随即却是欣喜,道:“小兄弟,你当真是了得,好本事,竟连爪哇国的事也知道。” 天下草木之多,谁也不可能尽数识得,在镇江沈放给了萧平安等人半个榴莲,萧平安就是不知何物。但这大王花偏偏就记在《奇本草》上。 唐代之前,读书人大多以为,所谓爪哇国乃是莫须有一个国度,和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一样。天长日久变作了笑话,说人记性不好,常说将事情忘到了爪哇国。孰不知爪哇与中原一直有往来,东汉便有使节过来朝贡,当时称作“叶调”。 后汉至隋,史书又称爪哇国为“呵罗单”,亦称“陆耶婆提”。到了唐代,来长安的爪哇人更多,又称爪哇国为“诃陵”、“阇婆”。这名字太多,反叫人糊涂。 《奇本草》的编者张宝藏在长安为官,见了不少爪哇人,听闻有此花,也是大有兴趣,仔细询问,收录进来。 他这本《奇本草》专收天下奇花异草,有大半原因,也是因为唐时长安的胡人众多,带来不少奇花异草,都是中土未有,才叫他突发奇想。 既要拿大唐的奇珍与人家比较,也想遍录天下奇异,以作惊奇。只是他这书中之物太过稀奇,大半他自己都未亲眼见过,天长日久,人人只道是信口开河,书籍大多亡佚。萧平安所得乃是张宝藏手书,只怕已是当世孤本。 沐云烟兴趣盎然,道:“它长的这般别致,为何起个这么吓人的名字?” 花沐容道:“自有原因,这大王花乃是胡商自天竺带来,一共五株。这花本是寄生,旁边这棵树便是它的养分,甚是难活。如今我谷中已养死了三株,只剩这最后一株。还有一株卖给了当朝程松程大人,呵呵,听说此人已到川中为官了。” 沐云烟道:“没听说程松有这个雅好,想是买来溜须拍马。” 花沐容笑道:“小妮子聪明的紧,一语中的。这程松买去,正是此意。他放出风去,说自己买了朵奇花,花开四尺,天下无双。寻常大莲也不过十余寸,四尺大花,朝中自然无人肯信,争相与他打赌。引得韩侂胄大人和皇上都有了兴趣,相约花到之日,一同去观,也为众人赌约做个见证。呵呵,这程松本意就是如此,想请皇上去他家走一趟,他身价自又是不同。可惜……” 掩口而笑,道:“可惜他只算错了一件事,小姑娘,你不是好奇它为何叫‘腐尸’这么难听的名字么?咱们近前一观。” 带着众人绕过花丛,朝那大花走去,未到近前,便觉一股恶臭扑面而来,如腐臭的尸体一般,人人都是皱眉。 花沐容早掏出丝巾掩了口鼻,道:“程松大人唯独小瞧了这花的味道,咱们谷中先前已对他明言,此花味道有点特别。” 说到此似是忍俊不禁,笑的花枝招展,道:“据说当日程府,张灯结彩,花红柳绿,朝中大臣足足来了一半还多,皇上也是准时驾到。当着君王之面,程松带花匠兴冲冲开箱取出花来。此花一出,果然是人人惊艳,连呼惊奇。皇上也下座来观,可还没走到近处,一阵风吹来。” 说到此,突然止住不说,面露惋惜之意,不住摇头。 沐云烟道:“姐姐不要吊人胃口,然后呢?” 花沐容笑道:“还能怎样,程大人落了个尸臭相公的名声,一连几日,上朝之时,人人都躲着他走。” 沐云烟也是笑道:“还不是你们故意骗人,说这花味道只是有些特别。” 花四爹接口道:“我们也未骗他,就是特别的很么。”话锋一转,道:“这程松小气奸猾,挑三拣四,毫无信义。我百花谷本就不愿做他生意。” 众人一路看着奇花异草,与花沐容和花四爹谈笑风生,也是宾主皆欢。 又行到一处温室,那屋子与众不同,只有寻常卧房大小,四面除了一门,连个窗户也未见。更稀奇的是,屋中竟有一颗大树,刺破房顶,郁郁葱葱,亭亭如盖。 未进门,花四爹便正色道:“小兄弟,这里面有一株奇草,养的一直不得其法,也想请小兄弟看看。”他一头白发,杖围之年,此际对萧平安说话,却是十分客气。 萧平安见他说的郑重,连称不敢。 推门而入,屋内却是空空荡荡,只见一截粗大树干,一人合抱,似是这屋中就种了这么一棵树。 花四爹自地上拉起一道盖板,下面现出一处台阶。花四爹晃亮火折子,顺着台阶下到地下。 地下室也不大,不过丈许,众人下到其中,几乎已将空地挤满。室内阴气逼人,背后乃是石壁,有水渍渗出。正中一颗大树树根盘曲而下,粗壮的根部一半插入地下,一半裸露在外。 树根之下,盘结之中,累累尽是骷髅。其中一个骷髅,自眼中冒出一棵尺许长的奇草,圆曲而生,有如盘蛇。茎如白玉,分作七节,单叶对生,宽约二指,叶片狭长,通体橙黄,每片叶上都有三个白圈,如同鬼脸。顶端隐隐探出一个小小花苞,其形更是诡异,头顶尖突两角,花托下带着长须,侧面看去,竟如龙头一般。 第四百一十三章 求药捌 全瑾瑜心头一颤,情不自禁攥紧了手掌,与云锦书对望一眼,心中都是一个念头,莫非这就是绛仙草! 沐云烟却突然一声尖叫,连退几步,躲到萧平安身后,颤声道:“蛇!蛇!”。 原来那堆骷髅之中,竟然还藏的有蛇,此际天冷,蛇蜷缩不动,是以诸人第一眼都未注意。 沐云烟一喊,众人留神,果然见骷髅堆里,盘着不少蛇,有的粗如人臂。 萧平安也是吃惊,上前仔细看那叶片,还伸手在茎干上轻轻一摸。 花沐容神色一变,正待出声阻止,却被花四爹轻轻拉住衣角,又对她摇了摇头。 半晌萧平安才收回手来,惊疑道:“鬼面飞龙?” 花四爹手中火折子竟是一抖,颤声道:“小友果然识得!不知可解这飞龙脾性?” 萧平安缓缓摇头,道:“这是上古异种啊,传闻此乃东海仙草,长于峭壁之上,有巨蛇看守,一旦药草成熟,巨蛇吞下,便可化龙而去。” 花四爹道:“不错,不错,这传闻自然是假,但确是此物,小友可还知道些什么?” 萧平安眉头紧锁,迟疑片刻,方道:“此草太过罕见,更不曾听说有人种成过。我也只是在书中见过,若不是今日得见,还道早已绝迹。” 花四爹情急道:“小友再仔细想想,书中可还有什么言语?”顿了一顿,长叹一声,道:“此草难得,有了此物,可炼成一古丹,能治肺痨,若能养成,可活人无数啊。” 全瑾瑜也是动容,道:“能治肺痨?”肺痨便是如今的肺结核,在古时乃是不治之症,天寒之际又是易发,每年不知多少人死于此病。 花四爹道:“千真万确,我等五年前,在东海一处崖壁上,寻到一处洞穴。洞内有一处丹室,只留下一道竹简,便是这治肺痨的丹方。在洞穴深处,一共发现了十一株鬼面飞龙。这鬼面飞龙便是丹方主药,我等拿两株药草试了,炼出的丹药,肺痨病重,呕血斗升的人也能治愈!” 又叹一声,道:“可惜这鬼面飞龙实在太少,余下九株我等不敢糟蹋,都仔细栽种起来,想育出更多。只是这草不见于典籍,什么脾性也是一无所知,我等只得尽量模仿那洞穴之中模样,即便如此,也是连死了八株。眼下只剩这最后一株,东海那山崖,几已被我等翻平。若是这一株死了,这天下奇草,救世良药,就要真的绝了。” 全瑾瑜拱手道:“老先生仁心仁术,心系苍生,当真叫我等钦佩。” 花四爹摇头道:“钦佩有个屁用,若能育出此药,老夫就是立刻死了,也是知足。” 沐云烟拍了萧平安一掌,道:“大木头,快使劲想想,你家长老还教了你什么,可有法子救活这草么?” 一时众人都朝萧平安看去。萧平安道:“书上是写了不少,可我也不知真假。” 花四爹大喜过望,一把扯住萧平安,道:“快说,快说,都说出来,咱们合计合计。” 萧平安看看那花,又看看身旁众人,面露难色,一时也不开口。 花四爹笑容慢慢僵在脸上,渐现不虞之色,道:“原来如此,倒是老头子孟浪了,你是有什么所求么?好,你说,但凡我百花谷能办到,都可允你。” 全瑾瑜、云锦书、沐云烟和璩毓秀主仆也是紧盯着萧平安,心里也是一个念头,这倒真是个好机会,若是要绛仙草,能成么?只是此事说来,也有要挟之嫌,怕要得罪人家。 花沐容神色也是一变,看了萧平安一眼,却是不做声,静待他回话。 萧平安连连摆手,道:“不是,不是,那本书上说了,这是上古异种,所言不能辨真伪,全书中只寥寥数种花草有此注解,想是那写书的人也模棱两可。我是担心这草就这么一棵,我若是说的不对,被养死了,我也赔不起啊。”顿了一顿,正色道:“老丈是为救人种草,晚辈敬佩之极,若不是那本书已随长老安葬,便是送与老丈也是心甘情愿。” 全瑾瑜和云锦书对视一眼,虽觉有些失望,却又觉松了口气。转念一想,只觉自己有些小人之心,原来萧平安根本未曾如此想过。 花四爹神色顿和,重重一掌拍在萧平安肩上,道:“臭小子,养死了又怎地,若不能育种,与死了又有何异?老头子都不怕,你怕什么!尽管说来。” 花沐容也笑道:“这里蛇虫也多,好不舒坦,咱们还是上去再说。” 花四爹道:“对,对,咱们去点上壶茶,好生参详参详。” 回到地面,去了一处大殿,众人分宾主落座,有侍女送上茶来。萧平安一路过来,已在心中细细思索一遍,此际开口说道:“可否借纸笔一用,我先理上一理,免得遗漏。” 花四爹见他谨慎认真,更是欣喜,连道:“好,好。” 萧平安拿了纸笔,就在案上勾勾画画。沐云烟坐他身旁,探头张望,看了几眼,突然一声惊呼,眼睛睁的老大,以手掩口,满面惊容。 众人都吓了一跳,花四爹一口茶差点喷出来,也是着急道:“怎么了?” 沐云烟道:“他字好丑!” 花四爹长吁口气,笑骂道:“小丫头,一惊一乍,差点魂给你吓出来。” 萧平安面红耳赤,小声道:“我小时候穷。” 沐云烟理直气壮道:“这是什么理由,你就是不用功。范仲淹断齑画粥,匡衡凿壁偷光,车胤囊萤,孙康映雪,这帮人哪个不穷,哪个不苦,哪个写字像你一样?” 萧平安哪敢与她争执,默默低头,赶紧涂了几笔,算是大致清楚,匆匆掩了纸张,怕旁人看见。他不过识得几个字,连粗通文墨都算不上。沐云烟与他初见,倒被他唬了一阵,但此后相处久了,早瞧出他斤两。 沐云烟对当日之事引为奇耻大辱,更是对萧平安嗤之以鼻。此后一旦有机会,便要借机嘲笑萧平安。萧平安已是习以为常,憨笑两声,知道越辨越糟,认怂才是上策。 花沐容看看两人,笑道:“龙丘居士亦可怜,谈空说有夜不眠。” 她这句话说的没头没尾,在座倒有一半没听懂,萧平安更是不明所以。 沐云烟却是脸上一红,知道花沐容嘴巴厉害,好在此刻大伙一时半刻没听懂,自己也跟着装傻,闭口不言。只觉都怪萧平安,狠狠瞪了他一眼。 花沐容所念乃是苏轼所作《寄吴德仁兼简陈季常》。北宋名士陈季常,娶妻柳月娥,甚是凶悍。一日陈季常宴客,席间风流才子,大谈花街柳巷。被柳月娥听见,大发雷霆,上去就对陈季常一顿猛挠,又将一帮酒肉下流胚子尽数赶走。 这群狐朋狗友中便有苏轼,东坡先生回去便赋诗一首,嘲笑陈季常惧内。花沐容所念,下面两句就是“忽闻河东狮子吼,拄杖落手心茫然。”便是河东狮吼的由来。 好在萧平安记录已毕,开口道:“书中说,这鬼面飞龙乃是五行颠倒之草,生中死,死中生。不见日月,不沾雨雪,不生于土,扎根于木,不容于水,生处有金,萌发于天雷之火,受命于不死之虫。” 花四爹细细咀嚼此语,渐渐喜动颜色,拍案道:“妙极,妙极,这书中所载,果然有些门道,样样说到妙处。” 萧平安道:“书中所载,也不详细,就这么几句,却不知前辈悟到了什么?” 花四爹道:“我等五年养死了八株,多少也摸到点门道。可惜小兄弟晚来了几年,若早听得此言,也少走许多弯路。” 沐云烟奇道:“你听懂了么?我怎么一句不解?” 花四爹道:“第一,生处有金,采到此奇草时,那山洞中有一截水晶矿脉,这鬼面飞龙都聚集在矿脉最丰盛处。其二,不生于土,扎根于木,这奇草不是长在土里,而是从木上长出,根茎与树根木芯融为一体,诸位适才所见,那古树乃是一棵野山板栗,也是我等自东海移来。” 众人听闻,都是咋舌,方才所见,那棵古树,只怕已有数百年了,枝繁叶茂,不想竟是从东海运来,还是连根带叶,这本钱可下的大了。东海便是海州一带,也就是如今的lyg,至此何止千里。 花四爹又道:“其三,不容于水,这点最是可恨,我等不知,一连毁了三株才明白。原来这飞龙草只能自根部吸食树汁,叶片和茎干都不能碰水,若是沾到,便要溃烂。只是这第一句,萌发于天雷之火,又是什么意思?” 全瑾瑜道:“莫非说的是育种之法?” 花四爹颔首道:“有萌发二字,当是如此,但究竟何意?雷火均是要命之物,草木避之不及,怎能萌发?”眉头金锁,叹气道:“这一株好容易养到冒出个花苞,却是久不见动静,若是能开花结籽,才算真的有了盼头。” 云锦书道:“还有一句,‘受命于不死之虫’,我听说有些果树,便是猴儿吃了果子,排出种子,就能萌芽再生。” 花四爹道:“虫可不一样,个子既小,肠胃又是精细,什么种子也是嚼烂了,化作养分。” 萧平安道:“我见过些别的草木,或有相似之处,不知是也不是。” 花四爹急道:“快说快说。” 萧平安道:“大凡草木开花结籽,都要枝叶长齐,枝干粗壮,有余力给花果供给养分。眼下这株鬼面飞龙,含苞不发,显是积攒的养分还不够。” 花四爹点头道:“倒是有理,听闻有些药草生长极慢,成熟要数十年,甚至百年之久,难道这鬼面飞龙也要等上百年?”思索片刻,摇头道:“不是,既然发苞,便是离开花不远,不至如此。” 萧平安也点头道:“我也这般思想,想来这花是要开了,只是还差最后一点精华。我倒是想到一样,这鬼面飞龙扎根古树根上,不见日月,养分全靠抽取树汁树髓。但这树根也不见死,显是它并不贪婪,树根供应的多,它便吸的多,供给的少,便吸的少。” 花四爹道:“是,一直以来,还未见有飞龙草寄生的树根枯死。这奇草也有灵性,知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若是树根死了,它自己也不能活命。”摇头道:“也幸亏当初我等当机立断,整棵树运了回来,否则只怕早都死了。” 沐云烟奇道:“那为何不在原地试养?” 花四爹叹气道:“原山原水,那自然是最好,只是当时觊觎的人不少,我等也只有出此下策。” 萧平安道:“我猜要想它真正开出花来,就须得这树根爆发充足的生机和养分出来。前辈可知,何等情形之下,树木生机最是兴发?” 第四百一十四章 奇草壹 他与花四爹对视一眼,随即异口同声道:“雷击木,枯木逢春!” 花四爹喜道:“不错,不错,萌发于天雷之火,正是如此。” 全瑾瑜道:“听说春雷萌动之时,天雷击于树上,引发天火,树被焚烧,地面之上生机全无。而地下根基未损,春雨之后,树木努力挣扎,若是枯枝上又长出绿叶,起死回生,便是雷击木,此时的树木,生机最为旺盛。” 萧平安道:“就是如此,大树枝干尽毁,地下根茎还存有大量养分。大树要复生,便会将这些养分尽数吐出。如此一来,那鬼面飞龙就能趁机开花结籽。” 沐云烟道:“可这雷击木罕见的很那,哪有这么巧,就给雷劈到?” 花四爹道:“引雷倒是不难,我早年行走江湖,认识个神霄派的道人,他神霄派有五雷正法,便能接引天雷。咱们若想引个雷下来劈到树上,也是容易,在那树上插个铁旗杆即可。但要这雷劈的刚刚好,既要引发天火,又不能直接将树劈死,那可就难了。” 萧平安道:“若只是想激发树木生机,叫树根吐出养分,却也未必需要天雷猛火。我师叔祖曾说,给树木增肥,然后斩去一些侧枝,也能叫主干肥大,这个时候,树根中养分也是充足。” 花四爹连连点头,道:“不错,不错,看来值得一试。”看看众人,道:“几位若是无事,不妨在我百花谷多住些时日。萧小弟,这些日子,你跟我一起,咱们一起试试如何?若是真要天雷天火,眼下已过了惊蛰,春雷一响,也可以一试。你方才话中,还有‘生中死,死中生。受命于不死之虫。’几句,想也是大有玄机,咱们还须一并参详参详。” 全瑾瑜几人都看向萧平安,急急拿眼神催他答应。看花沐容一路言谈举止,这花四爹在百花谷中,身份定是不低,能搭上这条线,也是一大收获。 萧平安点头道:“好,前辈为苍生谋福祉,晚辈自当效力。” 花四爹喜道:“好,那咱们一言为定!” 琼林苑中规矩很多,天黑之后,非“琼林苑”中人一律不得逗留。花四爹却是硬留了萧平安下来,与他谈论花草之道。云锦书等人则是跟着花沐容回去住所。 萧平安一连在岛上呆了四五日,才被放回。一见全瑾瑜,却是吓了一跳,四五日不见,全瑾瑜胡子拉碴,一脸病容,精神萎靡,明显消瘦不少。 萧平安知他心中所想,歉然道:“这几日那岛上的花草我基本都已见了,却未见有哪个像是绛仙草的。” 全瑾瑜道:“你有心就好,全某多谢了。” 璩毓秀于心不忍,也道:“全公子这几日,想是陡然看到希望,茶不思饭不想,晚上也睡不着,天天念叨着你怎么还不回来。” 萧平安点点头,道:“我明日还要去岛上,再去找找。” 沐云烟道:“大木头,你傻傻的,没有直接问他绛仙草吧。” 萧平安连忙摆手道:“没有,没有。” 沐云烟点头道:“人家其实心照不宣,但绛仙草三字却不好揭破,否则便是逼着人家跟咱们兜底。眼下你还没干出什么事来,人家未必要领你这个情。你须得加把劲,赶紧把那什么鬼脸飞龙弄出一筐来才好。” 萧平安摇头苦笑,道:“哪有这般容易。” 沐云烟道:“什么鬼脸草,有什么好,长一堆骷髅和蛇里面,想想都恶心。” 萧平安道:“那些骷髅和蛇都是没用的,花老爹他们是过分小心了,我已经叫他们都去了去。长虫爬来爬去的,一不小心还要伤了药草。” 全瑾瑜道:“这草还是大有用处,若真治得好肺痨,那也是功德一件。” 云锦书摇头道:“这草如此稀罕,岂能种出许多,杯水车薪罢了。” 众人知他所言不假,微觉失望,璩毓秀道:“有总比没有的强,对了,萧大哥,你这几日干什么了?” 萧平安面露喜色,道:“他这岛上花草当真繁茂,好多花草我都没见过真的,当真是大开眼界。他这岛上还有不少异种,有几颗大王佛莲的莲子,我给它破开了,这几日试试能不能发出芽来。” 沐云烟道:“什么你给破开了?你没有把握,可不要胡乱出手,不要好处没到,先给人惹出祸来。”看看萧平安道:“你又大又笨,我真怕你踩坏了人家的棚子。” 萧平安笑道:“莲子外壳太硬,不易发芽。可以在凹头处开个口子,覆以薄纸,泡少许水,也可入鸡蛋壳,寻鸡孵发。待芽发了,用燕巢泥加天门冬,搞烂拌匀,充作底泥,再灌以河水,晒上太阳,保管长的肥硕。这都是我师叔祖教我的,管用的很。” 莲子一年四季皆可发芽,只要水温在十六度以上。春节也正是最佳时节。就便温度不够,置入蛋壳,寻个母鸡孵化,一样能破壳出芽。他平时不善言辞,此际说起养花种草,却是兴高采烈,滔滔不绝。 全瑾瑜起身团团一揖,感激道:“此番多劳诸位费心,不管如何,回去以后,当力保吴家人周全。” 云锦书起身还礼道:“希望你我都能得偿所愿。”他也未曾想到,此番前来,远比想象中更多波折,但事已至此,只能彼此安慰。 次日萧平安仍一早就被接去琼林苑,这一去,又是六七日。 花四爹召集了一群人,最年轻的也有五十多岁,每日与萧平安切磋商议。琼林苑岛上,一群白发苍苍的老头子整日带着一个高大的年轻人东奔西走,往来也是人人侧目。 百花谷培植药草之精,天下无双。花四爹身边这帮人,不少都是和草木打了一辈子交道,论见识经验,萧平安自是远远不如。但他有《奇本草》为底,又有师叔祖一生的传承,也颇多独到见解。彼此印证,双方都是获益良多。 萧平安踏实稳重,做事认真,一丝不苟,花四爹对他是赞不绝口。 这花四爹熟知草木,医术、炼丹都是不凡。相处些时日,觉得萧平安人品性格都是不错,便有意传他医术。 教了三日后,又主动放手作罢,心道:“算了,世上反正也不缺庸医。”总算明白,为何萧平安只知草木,不通其用,实在是没有学医的天分。 在花四爹主持之下,这些时日,岛上倒是做成了不少事。萧平安指出了一些花草培植的可改进之处,帮着培植的大王佛莲也果真发了芽。 更难得的是,众人终于定下了一个催化鬼面飞龙的法子。再等几日,天气稍暖,便开始试行。 萧平安自己更是受益不浅。此前他很多花草只见过图形,百花谷培育花草之多,叫他是目不暇接。与书本对照,也是见识大涨。 全瑾瑜、沐云烟等人无事,也常来岛上寻他,见他跟一群老头子天天泡在一起,说的话十有八九都听不懂,渐渐也没了兴致。 璩毓秀与花沐颜商谈多日,也定了合作之议。这笔生意极大,事不宜迟,璩毓秀也需带着林贵之返回嘉定府,开始筹措。萧平安得了消息,也赶回相送。 景儿便在宅院内张罗了一桌美酒佳肴,众人与璩毓秀饯行。酒过三巡,又说起绛仙草之事。 沐云烟这些时日在岛上无事可做,早闷的难受,听萧平安说还无消息,鬼面飞龙一事也无进展,忍不住埋怨道:“你个大木头,忒也没用,话也不敢说,事也做不来。” 萧平安无奈道:“我确是未曾找到。” 沐云烟道:“说你笨,你就笨。都说了人家藏的好好的,不可能给你看到。但有两个人,是肯定知道的啊,你寻草不如寻人。” 萧平安道:“谁?” 沐云烟道:“第一个自然是百花谷主,这条路咱们就别想了。花谷主看着就是不好骗的。” 萧平安道:“你是说花老爹也知道?” 沐云烟白他一眼,道:“废话,你说那花四爹掌管岛上花木,绛仙草何等贵重,只怕养起来,也不比那什么鬼脸飞龙容易。此等难事,怎会落在旁人手里?眼下他有求于你,正是你的机会。” 云锦书道:“师妹所言在理,这些时日我等也在思索。” 萧平安挠挠头道:“我猜也是,只是不知如何开口。” 全瑾瑜一旁道:“萧兄弟忠厚之人,不懂开口求人,也是常情。已等了这许多时日,也不在乎多等几天,还是等等看那飞龙草能不能成。” 云锦书沉吟片刻,道:“咱们也不可太过乐观,诸位以为,那绛仙草和鬼面飞龙,孰轻孰重?” 诸人都是微微一怔,随即璩毓秀道:“想来还是绛仙草更胜一筹。” 云锦书道:“不错,依我看来,这两种奇草虽都是濒临绝迹,但还是绛仙草更是难得。鬼面飞龙能治肺痨,自是造福苍生,但对武林中人而言,远不如绛仙草贵重。” 璩毓秀道:“云大哥是说,就算萧大哥帮着培植出鬼面飞龙,人家也不会拿绛仙草相换?” 云锦书点头道:“想必如此。” 林贵之此等场合,一般都不作声,今日少见开口,道:“老夫痴长几岁,又是旁观者清,贸然一句,此事还是要落在那花四爹身上,而且宜早不宜迟。” 全瑾瑜和云锦书都是缓缓点了点头。 林贵之又道:“一则,我观那花四爹,既有医者仁心,又有匠人痴心,唯独在他眼里,鬼面飞龙这般造福苍生的东西,更是可贵。二则,君子之交,固然是讲个‘定其交而后求’,但事情一成,我等便失了依仗,一静一动,全仰仗他人鼻息。以商而论,好比是旁人货还未发,我等钱已经全给了,此乃商家大忌。这诚与信二字,若无利益约束,可是脆弱的很。” 第四百一十五章 奇草贰 萧平安犹豫道:“我瞧他们都不似言而无信之人。” 林贵之摇头道:“在商言商,彼此制衡,乃是为了公平,若无公平,只靠诚信,天下能守着寥寥。更何况,咱们也没跟人提过绛仙草啊。” 璩毓秀点头道:“不错,咱们彼此心照不宣,但终归没有落到嘴边上,人家大可不认。” 沐云烟道:“是啊,咱们可不能做了傻好人,此事还须说清楚才好。”顿了一顿,玉指轻敲粉颊,道:“自然不能明着说,咱们得想些法子,绕着弯子来。” 萧平安道:“怎么绕?” 沐云烟道:“这有何难,我教你个法儿。”嘴角一翘,道:“你日日与他厮混,不妨整日愁眉苦脸,长吁短叹。他心中好奇,定要问你缘由,你就是不说,多耗他几天,日日苦着脸对他。看他实在忍不住了,再跟他说,你爹要死了,急需绛仙草救命。” 萧平安吓了一跳,道:“不是我爹。” 沐云烟白他一眼,道:“喊什么喊,他又不知道。再说了,人家见面就给了你五百两银子,财大气粗,出手阔绰,你就算认了也不吃亏。” 萧平安连连摆手,道:“不成,不成。” 璩毓秀道:“沐姑娘说的夸张了些,却也不无道理,我在这谷中所见,这花四爹声望甚高,几大长老见了,都是客客气气。咱们把事情挑明了,也看看他们真正心思。” 萧平安犹豫道:“这岂不还是要挟人家?” 沐云烟啪的给了他一掌,道:“书呆子是不是你兄弟?他老爹日日受苦煎熬,你看着心里难过,这话是不是你说的?你不要这么虚伪好不好,药草本就是为救人而生,宝贝着干什么,咱们做的本是好事,他若是不给,我抢也要抢了跑。” 萧平安道:“他们要培植出鬼面飞龙,乃是为了救助世人,我理应相助。那绛仙草是他谷中之宝,咱们该当以礼相求,若是以此事逼迫,我总觉得不妥。” 全瑾瑜也是犹豫,道:“咱们想着是公平交换,但人家多半觉得咱们是要挟,若是因此离心,反目成仇,更是麻烦。此事还需审慎,计划周详方好。” 突听一声轻哼。众人只顾说话,全没注意外面有人,循声望去。两人莲步轻摇,入得门来。前面一人,花容月貌,正是百花谷主花月如,后面一个冷哼轻笑的,巧笑倩兮,正是花沐容。两人落步无声,显是一早便已来到屋外。 花沐容进门就瞪了沐云烟一眼,道:“你这小妮子,精灵古怪,你知道那老爷子是谁么?” 沐云烟吐吐舌头,道:“谁啊?” 花月如叹气道:“是我爹,还能是谁?你们胆子当真不小啊。我爹也敢算计。” 沐云烟舔舔嘴唇,突然甜甜一笑,道:“两位姐姐来了,快快请坐,我去给两位点茶。” 花月如瞪她一眼,道:“不须你献殷勤,你给我乖乖坐住了,不许动。”她装的凶狠,却遮不住嘴角笑意。 云锦书抱拳道:“不知两位何时驾到,有失远迎。” 花月如两人自在一旁椅上坐了,花沐容笑道:“你莫要转脑筋了,我们早就来了,你们说了什么,我们都听的清清楚楚。” 众人都是神情有些尴尬。沐云烟道:“这个,我们瞎说着玩呢。” 花沐容道:“你也不须装了,你们能想到的,自然我等也都想到。花老爷也是个心里存不住事的,这傻小子半个字不提,他也忍不住叫我们来看看。” 沐云烟凑上前去,笑嘻嘻道:“是么,老爷子真是好人,老爷子怎么说?” 花月如靠在椅上,意甚慵懒,道:“我爹说,这鬼面飞龙乃是他此生最大心血所系,务必要成功。你们若真是一口咬定,必须拿绛仙草来换,也只得答应你们。” 众人都是一喜,不想百花谷主这么轻松就把底线抛了出来。 沐云烟却觉没有如此好事,试探道:“然后呢?” 花月如又叹口气,道:“然后你们说的这个绛仙草,我谷中根本没有,拿什么给你?事后为免你们抱怨,只好把你们都埋在大树之下,以后逢年过节,多给你们烧些纸钱。” 众人吓了一跳,全瑾瑜却是如坠冰窟,听花月如所言,只怕这绛仙草当真是一场空梦。 花月如眼光落到萧平安身上,道:“你这小子,倒也是古怪,做事果然一根筋。我爹说你定不会如此做,不想倒是被他说中。”摇了摇头,道:“我打赌既然输了,只好认这个霉头。” 众人不知她何意,但眼下似有转机,全瑾瑜更是挺直了腰,愣愣看着花月如。 花月如微微侧身,转向全瑾瑜道:“绛仙草之说,纯属子虚乌有,这三字以后你们休要再提。你父亲被人打中泥丸宫,气府受损,但根基未伤,倒也并无是无药可救。你等在此再住两月,我叫人炼几颗丹药与你,当可解令尊之疾。” 她声音不大,全瑾瑜却是如五雷轰顶,双膝跪倒,道:“多谢……”两个字出口,泪水已是滚滚而下,五年奔波追索,眼下终于得了一句应承,怎不叫他激动。 花月如起身离座,出了房门,轻声道:“莫要谢我,谢你那曲《蓼莪》吧。”余音袅袅,与花沐容两人已不见了踪影。 得了百花谷主应承,此行大事已经完成一半,众人都是兴奋不已。 萧平安次日又回到岛上,此际已经入了三月,惊蛰早过,谷中天气渐暖,草木复苏,花四爹和萧平安已经带人给那古树追肥。 鬼面飞龙如今只剩一株,谷中人人重视。一群老者几乎是寸步不离,日夜照看。萧平安和花四爹索性就住在附近。 十数日后,谷中已是一片翠绿,无数草木欣欣向荣,生机勃勃。萧平安开始亲自动手,修剪那株野山栗。 他这法子,竟是立竿见影,四五日后,地下那株鬼面飞龙,花苞已经可见的大了一圈。花四爹等人极是振奋。 但那花苞越来越大,却始终没有张开的迹象。 又等了七八日,花苞再不见长大。这一日萧平安去寻花四爹,又请了几位老者一道前来,萧平安道:“我这几日看了以前死掉那几株的根槽,那根部都有虫窝的痕迹。那古书上说,‘生中死,死中生。受命于不死之虫。’此物莫非是长在虫子身上的?” 花四爹眼神也是一亮,道:“再仔细说说?” 萧平安道:“我瞧那花苞根本不似花朵,倒与一些蘑菇的样子相近,那垂下下来的丝毛上眼下积了厚厚的花粉一样的东西。莫非这东西不是开花结籽,而是这花粉一样的东西便是种子,沾在虫子身上,然后再变成药草?” 一老者道:“虫草?” 虫草乃是真菌孢子侵入幼虫体内,冬季为虫,夏季为草,又称冬虫夏草。虫草种类其实很多,不下四百余种,川黔一地,本就多此物,众人都不陌生。 清代吴仪洛撰《本草从新》所载:“冬虫夏草,四川嘉定府所产者最佳,云南、贵州所产者次之。冬在土中,身活如老蚕,有毛能动,至夏则毛出土上,连身俱化为草。” 萧平安点头道:“我猜是如此。” 众人当即取出几株死草留下的空槽观看,那药草一死,附着的树根也跟着枯死,都被砍下留存。如今一看,根系所在之处,果然都有一个小小的窝洞,似是藏在木中的虫洞。更有老者认出,应是一种蛾子的幼虫。 众人又商议许久,终于由花四爹亲自动手,取下一段须丝,沾到一只蛾虫幼虫身上,放置木内。 十数日后,那幼虫被一堆白毛覆盖。花四爹等人却是皆有喜色。这变化与虫草变化确是相近,更是要快了许多。 一个月后,自那已变成干尸的虫子头部,突然冒出一截白色嫩芽。众人小心翼翼,将那嫩芽移到地下树根之中。 望着那一截小苗,众人喜动颜色,却没有一人说话,几个白发老者都是眼眶微湿。良久良久,忽然有人忍不住嚎啕大哭。几个白发苍苍的老者抱做一团,哭的像是受了莫大委屈的孩子。 又过些时日,花沐容亲自送了一瓶丹药前来。萧平安等人便决意告辞,赶回灌云寨。 花四爹依依不舍,又留萧平安多住了几日。眼下鬼面飞龙的培育已经摸到门道,虽此物生长太过苛刻,终究难以大量培育,但总算未断了传承。 三日后,萧平安一行四人自水路出谷,景儿也来相送。百花谷水路离贵州城稍远,弃舟登岸,还有三十余里。 萧平安几人,一番奔波,如今也是大功告成,心情也是舒畅。也不急着赶路,堪堪行出十多里,道边一片黑松林,过了这片林子,前方便能望见贵州城了。就在此际,忽听身后道上马蹄声响。 云锦书冷笑道:“果然来了。” 萧平安未知他何意,回头望去,见六人六骑,飞卷而来。马上乘客皆是黑衣结束,连头也包的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眼睛。 第四百一十六章 奇草叁 此处离贵州城不过二十余里,又是大道,路上行人也是不少,见那马来的急,都是惊惧,远远躲到路旁。 片刻六骑已到近处,齐齐勒马,圈转马头,正将萧平安几人拦住。为首一人道:“识相的,把身上东西都交出来。” 萧平安听那人压着嗓子说话,面巾之下,露出的一双眼睛边满是皱纹,年纪似是不小。其余五人中也有两三个老者,能看到鬓间白发,还有两人身材窈窕,应都是女子,拖在众人之后。 沐云烟冷笑道:“劫道吗,倒真是赶得巧。” 那为首之人道:“无须废话,动手。” 当即有三人自马上一跃而下,直奔云锦书、萧平安、沐云烟三人,对全瑾瑜却是看也不看。 萧平安见三人起身,落马,飞转下地,点尘不惊,便知遇到了高手,不敢大意。见一人迎面而来,当即右脚后撤一步,摆个架势。 那人上前就是一招“横扫千军”,挥臂猛击。 萧平安见他来势汹汹,招数看似凶猛,却暗含变招,当即不退反进,抢上一步,也是飞腿横扫。 那黑衣人嘿嘿一笑,反手一格,两人腿臂相交,倒是萧平安手上一麻,退了一步。 萧平安知此人功力深厚,内力在自己之上,展开身法,想要游斗。 那黑衣人却似看透他想法,双臂一展,将他牢牢圈在场中。随即拳脚突快,如雷霆暴雨,叫萧平安不得喘息之机。 另一边两名黑衣人也截住云锦书与沐云烟缠斗,其余三个黑衣人仍是端坐马上,似是胜券在握。 沐云烟所对之人,身材苗条,也是一名女子,出手飘忽。 沐云烟也使出“莲心静湖掌”,专心守御,那人一时也攻不进去。 云锦书对面那人,鬓间银发如雪,出手更是老到,一双拳掌,也将云锦书压制。 萧平安对面那人一番快攻,如疾风骤雨,却尽被萧平安化解,也是斗的兴发,突然双掌齐推,竟是以内力硬撼。 萧平安被他快拳辖制,只得以快打快,不断拆解。此际敌人突然加诸内力,萧平安打的兴起,也是催动内力相争。 两人拳脚越来越重,出手便带着“呼呼”风响,气势逼人,一时马上三人的眼光也尽被吸引过去。 萧平安那对手也是颇感意外,萧平安内力虽是不如自己,但一时竟也拿他不下。两人拳脚相交,自己也被震的手脚发软,极不好过。心中也是啧啧称奇,暗道,什么人探听的消息,这小子绝非去年刚刚破障,分明已有了斗力境中段的火候。 萧平安使开“回雁八打”,渐渐稳住局势,甚至四五招中,已能还上一招。衡山派武功讲究飘逸峻秀,以轻灵为主。萧平安如此硬桥硬马其实已经有违本门拳理,但他如今使来,却是得心应手。 “回雁八打”以架势为基础,强调形固之上的组合变化,招式本是多变,但其基本的形态却又极其稳固,这稳固之中,自然含着强横的一面。萧平安此时出手刚猛,拳法中自然生出变化,尽是他不曾体会过的妙处。 对面那人也是暗暗皱眉,先前萧平安拳法飘逸,确是衡山派的路子,此际拳法未变,却是生出刚猛的变化,拳法中竟是柔中带刚,叫他一时倒有些应对不暇。正想变招,突觉手上一虚,对手打来的力道突然锐减。 萧平安一拳打出,刚刚调动气府真气,突然气海内陡然一空,劲道登时虚了。萧平安背心一凉,如坠冰窟,这紧要关头,前些日子有过的真气突然消弭之事突发,登时叫他心神大乱。 那人还怕是萧平安使诈,倒不敢冒进,又接连递过两掌。 萧平安心神不属,不及反应,硬接一掌,登时被打的身子一矮,几乎挫伤了腰部。 那人立刻看出端倪,手腕一勾,已搭上萧平安胳膊,随即劲道一吐,反手一压,已将萧平安手臂拗住,压的他半跪在地。 一旁沐云烟早已落在下风,突然瞥见萧平安已被制服在地,心中登时一惊。 对面那女子瞧出破绽,单刀直入,左手虚晃,人却已闪到沐云烟身后,右手五指成爪,正扣住沐云烟咽喉。随即那女子便道:“住手,否则废了这丫头。”听她声音,此人年纪也是不小。 云锦书仗着拳法精妙,内力也是不俗,倒是与对面那人打的有来有去,可须臾之间,萧平安和沐云烟接连被制,对面那人也不恋战,抽身跃开,只留云锦书站在场中。 云锦书见沐云烟被制,心中登时火起,道:“你先把人放开!” 那女子冷笑一声,道:“好张狂的小子,” 云锦书面罩寒霜,一双眼如若寒冰,冷声道:“我这个师妹,调皮的很,小时候没少捉弄我,连师傅也敢骗,如今大了,我们也时常争闹。但你若敢动她一根头发,追到天涯海角,我也要把你碎尸万段。” 萧平安一旁也是吃了一惊,只觉云锦书话中冰冷杀气,他与云锦书相识一场,还未见过他如此声色俱厉。 那女子却是不屑一顾,道:“少废话,莫要反抗,把你们身上的东西都交出来。”随手一指,点了沐云烟肩上穴道,叫她双臂都不能活动。 萧平安身后那黑衣人如法炮制,也将萧平安双肩穴道点住。云锦书面前那人上前一步,却看见云锦书冰冷目光。 云锦书走到路边,伸脚挑起自己包裹,直飞那人,冷冷道:“要什么东西,拿了快滚。”他虽不肯叫对方点穴,但还是认了这个局面。 一旁全瑾瑜也摊开双手,示意自己并无意反抗。 三名黑衣人将几人行李包裹翻了个底朝天,各人身上也强行搜了一遍。这几人显是目的明确,先将几人的药瓶全部拿走,随后一样样细看,凡是像药草的尽数取出,其余物品却是看也不看。 全瑾瑜怀中揣着几个药瓶,都被搜去,全瑾瑜意甚不甘,忍不住上前抢夺,被那黑衣人一把推倒。 其中一人抽出萧平安的长歌剑,看了几眼,显是有些意动,但最终还是放回地上。待到几人身上搜个清楚,三名黑衣人上马,扬长而去。自始至终,马上那女子都未说话。 待到几人走远,云锦书一脸阴沉,给沐云烟和萧平安解了肩上穴道。那两人点穴都未施全力,只是封住两人穴道即止。 沐云烟面色潮红,气道:“气死我了,气死我了,当真是欺人太甚。” 云锦书道:“这笔账先给他记下来,哼哼,连云盛家,当真以为我们是好欺负的么。” 萧平安皱眉道:“盛云英?” 云锦书看他一眼,道:“我还道你看出破绽,不愿打了,这才被人擒住。” 萧平安不敢说自己真气突失之事,只好含糊道:“我瞧马上那女子,就像是盛云英姑娘。” 沐云烟没好气道:“什么姑娘,八百岁的肥猪黄脸婆!” 突然一声娇笑,一人道:“你这张嘴,云英若是听到,只怕要气炸了肺。”说话声中,一人自旁边林中走出,容貌艳丽,正是百花谷九长老花沐容。 萧平安见她现身,喜道:“花长老来了,太好了,全兄的药被人抢了,咱们快追!” 全瑾瑜突地一笑,摇头道:“那也不必了,花长老早有预料,四天前,已经遣人将丹药送去灌云寨了。”对花沐容躬身一礼,道:“叫花长老费心了。” 花沐容笑道:“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自该如此。” 沐云烟余怒未消,道:“这帮人无所不用其极,当真是可恶至极,难怪你们不肯帮她。” 花沐容摇头道:“不是不帮,实话说,百花谷与利州盛家还是有些交情,只是她所求之事,我百花谷的确无能为力。” 沐云烟道:“盛秋煌究竟得了什么病?” 花沐容道:“盛秋煌乃是练功走火入魔,伤了神智,并非药石可及。盛家妹子也是病急乱投医,听些风吹草动,就当了救命稻草。此事你们知道就好,切莫要对外人说三道四。” 萧平安几人都是点头。 花沐容又对全瑾瑜道:“你此次回去,就便是医的好了,也需遮掩一二,若是此女知道,只怕也要找你再问个究竟。” 全瑾瑜拱手道:“她若是客客气气,我等自然以礼相待,若是来者不善,我灌云寨也不是泥捏的。”顿了一顿,笑道:“当然,不管如何,此事横竖与百花谷都没有关系。” 花沐容也露出笑意,道:“正是如此,那咱们后会有期。” 目送花沐容走远,全瑾瑜对萧平安道:“你这些日子都在琼林苑忙碌,沐姑娘说你不会演戏,怕露出破绽,故意瞒着你不说,方才倒是叫你受惊了。” 萧平安摆手道:“不妨不妨,我是不会演戏,莫要误了事情。” 沐云烟瞥他一眼,不满道:“都怪你没用,方才你第一个被人抓住,我吓了一跳,才失了手。” 萧平安道:“是,是,都怪我,怪我。” 第四百一十七章 奇草肆 两个时辰后,一行人进了贵州城。刚刚进城,就见城墙黄榜下人满为患,挤得水泄不通。云锦书和全瑾瑜挤进去一看,都是满面惊容。 榜文上写的清清楚楚,为追剿叛匪,宋军于四月入秦州(今甘肃天水)界,又入巩州(今甘肃陇西)来远镇。 宋军打进了金国境内!黄榜之下,欣喜若狂者有之,忧心忡忡者有之,茫然失措者有之,但多半人还是面无表情,听过就罢。 萧平安也是吃惊,道:“宋金开战了吗?” 全瑾瑜道:“这榜文说的不清不楚,当不是开战,只是我大宋袭扰边境,挑衅金军。” 萧平安连连点点头,想起去年从柳家堡出来,师傅师娘与褚博怀畅谈国事。萧登楼转述师公之言,说的便是,宋金各有所惧,韩大人会不断试探金人底线,眼下看来,师公当真是料事如神。 进了贵州城,他仍是急着去朱雀阁,看看有没有派中消息。这次入阁,却叫他大吃一惊,竟有他七封来书。其中五封来自师傅师娘,一封来自林子瞻,另一封竟是掌门亲书。 “兹定于六月十五,衡山、天台、点苍,三派衡山望日台论剑,门下八代弟子萧平安见闻,速返宗门。” 七封书信内容大同小异,但最后两封师傅师娘来信却显有些焦急。萧平安手拿七张纸条,也是有点发蒙,半天才想起问道:“今天是几月几?” 那管事也是一乐,道:“五月二十六啊,怎么,日子还过丢了?” 一旁全瑾瑜歉然道:“险些累了萧兄弟正事。” 萧平安道:“不妨,还有二十日,我定能赶回衡山,只是……”望了望云锦书。 云锦书道:“萧兄弟尽管放心去就是,我已得了消息,吴曦大人已动身入川。眼下又得了灵丹,吴家一事,应是有惊无险。还有一事。”伸手入怀,掏出一个六七寸的玉牌,递给萧平安,道:“今秋十月十五,燕京有一场盛会,这块牌子乃是‘乾元令’,有此牌者才可与会。萧兄弟,此次盛会,非同小可,你一定要来。” 沐云烟道:“你若是敢不来,我就一把火把你们衡山派烧了。” 萧平安见是块玉牌,正面有“乾元”两字,伸手接过,触手温润,想是一块好玉,放入怀中,道:“好,我一定去。” 云锦书拱手道:“山高水长,不尽依依,萧兄弟,你我就此别过。待到十月之时,咱们燕京再会。” 萧平安道:“好。”与众人一揖,他心急如焚,离了朱雀阁,也不顾是在大街之上,便发足急奔而去。 沐云烟皱眉道:“大木头,说走就走,大街上瞎跑什么!”突然一笑,道:“这小子书信也忘了回,不如我代他回了吧。”取过纸笔,一挥而就。 云锦书也是好奇,见她写的是:六月十五,衡山之巅,萧平安一剑东来。 云锦书连连摇头,道:“师妹你又是胡闹,你这信送出去,萧兄弟不把天台点苍一扫而光,定要叫他师傅活活打死。” 衡山派南天门外,望日台上,衡山,天台,点苍三派高手,还有众多前来观礼的各派高手齐聚一堂,黑压压的人头铺满了峰顶。 为此盛会,衡山派大兴土木,特意重修了望日台。一个偌大的擂台摆在当中,之前望日台便是衡山派的演武场,乃是黄土垫成。如今高起的擂台乃是以大块的青石板铺就,更是气势非凡。 衡山、天台、点苍分居南、北、西,恰与三派位置相合,前来观礼的各派高手则是围坐在东侧。 场上各处旌旗招展,衡山尚暗红,天台为白,点苍为青,三色旗帜连成一片,如火如荼。 此际擂台之上,天台和衡山两名弟子剑光霍霍,斗的正烈。 此次乃是以衡山、天台、点苍三派缔结会盟的名义遍邀天下英雄前来观礼,同时三派年轻一辈的弟子比剑切磋。这比剑名为助兴,实则却是三家要借此分个高下。 三派都是名震一方,武功都有独到之处,事关师门荣辱,自是精英尽出,人人竭尽全力。虽是年轻弟子比试,却也是异彩纷呈,高潮迭起。众人看的眼花缭乱,目不暇接,欲罢不能。会场之上,喝彩声此起彼伏,甚是热烈。 南侧衡山派方阵当中,太上长老陈观泰脸色难看,正问萧登楼道:“你那个傻徒弟到哪里去了,怎么到此际还不回来?”今日场合隆重,他特意换了一身道袍,一头白发,更显仙风道骨。 萧登楼道:“平安二十日前还在贵州,已是马不停蹄赶来,想也是快到了。” 陈观泰哼了一声,道:“六月十五,衡山之巅,萧平安当一剑东来!臭小子,牛皮倒是敢吹,这都六月十七了,人呢!” 萧登楼神色尴尬,道:“这回信不是平安笔迹,当是旁人玩笑。” 陈观泰道:“我倒希望是他写的,这孩子是该有些霸气,我衡山弟子不能软绵绵的。” 萧登楼点头称是。陈观泰站起身来,离了衡山派方阵,走到东侧方阵。三派既为会盟,虽是在衡山之上,仍是一发都算作主人,三派掌门各带一位帮中宿老,也在东侧落座。 三派名声响亮,此次江湖上叫的上字号的门派几乎一个不漏,除却昆仑,各大派也都是遣了帮中宿老前来。三派不能怠慢,自然要一起作陪。 此间前三排都是红木高椅,不单座位宽敞,前面还有一条长案,堆满瓜果茶点。此际天气已是炎热,头顶还搭了凉棚。这三排之后,则是搭了个层台,方便众人观看。 见陈观泰回来,江忘亭起身相迎,他如今是衡山派掌门,但见了师傅,仍是礼数周全,不敢有半分懈怠。 陈观泰与江忘亭座位相邻,乃是在正中,他身侧坐着一个白发道人,鹤发童颜,正是泰山掌门褚博怀。褚博怀身侧一个乞丐,乃是丐帮掌棒长老穆清泉,此际他正与褚博怀说话,面上带笑,眉头却是紧锁,似是心事重重。 穆清泉左首一个道人,七十余岁,面容清矍,仙风道骨,见陈观泰过来,也是欠身为礼,此人正是天台派掌门云阳道人。他身侧坐着一个身材矮小的道人,乃是正阳。天台派立派不久,云阳师兄弟几个辈分已是最高。 天台派云阳道人身侧,坐着一个白眉僧人,乃是少林新任达摩院首座德闲大师。少林武学绝伦,达摩院更是其中明珠,乃是专门精研本门武学的所在,与遍录外门武功的般若堂并列。 原本的达摩院首座便是九州八奇的德日大师,只是不久之前,不知何故,德日大师忽然卸任,闭关去了。 德闲身侧坐着一尼一道,一女一男,都是六十多岁,女尼法号仪云,乃是恒山派长老。道人乃是华山派长老,定风剑余明阳,此人少在江湖上走动,声名不显,却是华山派举足轻重的人物,也是惊涛堆雪风危楼的师兄。 最前一排右首,江忘亭身侧坐的却是一个中年儒生,相貌端正,却不似江湖人物,端着盏茶,正看的津津有味,也不和身旁之人言语。 他身侧坐着点苍云弄子,点苍派本是大理境内的门派,多年前占据舒州一地,在天柱山成立分宗。因与天台离的太近,摩擦不断。点苍分宗立派之时,衡山八代大弟子楚乔人前去道贺,却莫名其妙失了踪。衡山派本就与天台交好,楚乔人更被誉为八代弟子第一人,武功人品都是派中翘楚,性情和善,那是当作接班人培养的人物。他这一死,衡山和点苍之间,难免更生睚眦。 三派缠斗多年,去岁衡山派老掌门陈观泰卸任,江忘亭接手之后,第一件事便是说服了天台、点苍两派握手言和,结成三派会盟,才有今日的比剑盛会。 三派都是各有两人作陪,此际云弄子身侧椅上却是空的。空椅右手,坐着青城、峨眉的两派高手。青城派来的是广元子,峨眉则是慧定师太,如今这两派早已握手言和,更是互通声气,亲如一家。此际广元子和慧定两人也是有说有笑。 第一排就坐的,除了天台,都是底蕴深厚的名门大派。长江三十六水寨、四大世家、百花谷等等,也都有人前来道贺,却只能各在后排就坐。 其余一些小的门派更是数不胜数。各派云集,却唯独不见铁掌帮和玄天宗。 此际擂台上比斗已到紧要关头,衡山弟子杀招迭出,逼的天台弟子已经退到台沿,眼看就要跌下台去。 两人眼看分出胜负,那天台弟子忽然飞身而起,空中反手竟将长剑掷出,直刺衡山弟子背心。 那衡山弟子眼见胜券在握,扑的太凶,背后空门大露,回身不及,只得跃下擂台,算输了这一阵。 云台正阳道人笑道:“良回这孩子,倒也争气。”北侧天台派方阵更是一阵震天阶的欢呼。 第四百一十八章 奇草伍 东侧三排之后,乃是江湖各路好汉,这些人与三派各有亲疏,但毕竟都是外人,反是最无顾忌,看的热闹,便高声叫好,声音比天台派还要响亮。越往后排,这些汉子江湖身份越低,却越是敢说。只听一人道:“楚良回这招绝地反击端的厉害,我还当他输定了。” 身旁一人道:“他这一剑要是扎实了,点苍那位不死也是重伤。出手如此之恨,岂不是犯规了么。” 又一人道:“刀剑无眼,说是点到为止,大家功夫相差不大,如何留的住手,这两日比完,挂彩的可不是一个两个。” 一人不屑道:“你们操个淡心,出什么人命,你们当前排那几位都是吃素的么。” 身旁几人都是连连点头,先前说话那人心中得意,道:“前日衡山、点苍那两个弟子,打出了真火,两人背心相向,各从肋下出剑,根本就是同归于尽的打法。结果怎么着,飞来两颗石子,把两人长剑都打飞了。” 一人道:“是啊,是啊,两个都判了输,可究竟是何人出手?莫非是衡山那位太上长老?” 另一人道:“我瞧是德闲大师出的手。” 又一人道:“你瞧个鬼,你坐在这里,连人家影子都看不全。前排几位,若论暗器,如今的点苍掌门才是一把好手。” 先前说话之人嘿嘿一笑,压低声音道:“这三家明面上结盟,这私底下争的可厉害,咱们倒是跟着看出好戏。” 一人道:“是啊,特别是衡山点苍两派,以前的怨恨可是不少,否则那两人也不至拼到要同归于尽。” 另一人也低声道:“赶紧闭上你那臭嘴,让人家听到打瘸了你腿!” 众人七嘴八舌,又一人低声笑道:“天台弟子又赢一场,这下天台和点苍都剩四个,衡山派可只剩了三个。” 一人也笑道:“衡山派费了如此功夫,促成三派会盟,只当自己当定了老大,本想来比个剑,锦上添花,谁知出师不利,人算不如天算,却给旁人做了嫁衣裳。” 身旁一人捅他一把,也是提醒道:“你他娘小点声,叫衡山弟子听见,你还下得了衡山!” 此次比剑,三派都是重视,衡山派忝为东主,更是做足了功课。依照三方商定,三派各出十二名弟子,轮流出阵,同门弟子回避,连赢两场,可下场休息,换其余两派相争,也可继续挑战。如此循环,直到决出最后一人或是一门。 第一日,三派都是各有保留,先派出几名弟子试探。第一阵衡山弟子胜了点苍弟子,随即败给云台弟子。 那云台弟子接着就败给点苍弟子。这点苍弟子随即又胜了一名衡山弟子,成为第一日唯一一位两胜之人。按照规矩,此人可以下场,后续点苍也可派他人出场。 第一日战罢,衡山有四人落败出局,点苍也有四人出局,倒是天台最少,只输了三人。 第二日比斗更是精彩,三派实力最弱的弟子基本都已出局,剩下的都是门中最强的高手。 上午之时,衡山派忽然锋芒毕露,林子瞻和秦晋都是连胜两场,各踢两名点苍和两名天台弟子出局。 而点苍和天台之间,各有胜负,又是各损一人。至此衡山还剩八人,点苍五人,天台五人,衡山派已显出一枝独秀之势。 特别是秦晋,连败两人,都是轻描淡写,显是高出对手不止一筹。 第二日下午,擂台形势忽然突变。江忘亭第一战就又派出秦晋,显是打算毕其功于一役,靠着秦晋打赢其余对手,这样最后衡山派必定剩人也是最多。 点苍派出之人名叫饶韦光,第一日便是他连赢两场。此人与秦晋更是老相识,在镇江客栈,硬生生叫秦晋赶了出去。 按他第一日表露的武功,此人显然不是秦晋对手。谁知结果却是叫人大跌眼镜,饶韦光上来就是不躲不闪,硬生生挨了一拳,随即一把抱住秦晋,一头扑下擂台。 按比试的规矩,这下却算双方都输了。 这兑子之法显是出乎众人意料,点苍云弄子率先拍案而起,言道,不合规矩,要判自家作负。 反是江忘亭出声,道:“贵派弟子勇猛刚烈,有果决之心,我派弟子应变犹豫,输的心服口服。” 但随即三家还是重申了一遍规矩,看的是三家弟子的功底,并非性命相搏,还需以真材实料为本。 可随后衡山派似是受了此事影响,竟是连败两场。此时衡山剩四人,天台五人,点苍四人。紧接着点苍险胜天台一阵,三家都余四人,终于呈现齐头并进之势。 到了今日,适才衡山派又有一名弟子败下阵来,令得衡山派只剩三人。这其中更有萧平安一个名额,形势已是岌岌可危。 那败阵的衡山弟子垂头丧气回归本阵,见了秦晋、林子瞻,垂首道:“是我大意了。” 秦晋安慰道:“无妨,我何尝不是。”望望林子瞻,道:“眼下全靠你了。” 旁边一人道:“萧大哥还没回来么?”却是宋源宝,他跟着褚博怀来到衡山,因与秦晋等人相熟,自己又是孤身一个,索性就坐在衡山派人群之中。 前面洛思琴闻声回过头来,皱眉道:“你们在川中究竟忙些什么?平安怎么耽搁如此之久?” 朱雀阁的书信内容有限,萧平安回信也是简单。起初洛思琴也未在意,如今派中比武不利,连太上掌门都过来问了,叫她也是心急起来。 林子瞻面露为难之色,道:“师伯,我也不知啊。” 洛思琴摇摇头,看看林子瞻身旁,站在两个女子,一个是颜青,另一个却是水灵波,忍不住笑道:“你这孩子,有了水家姑娘,哪还顾得了我们家平安。” 林子瞻和水灵波登时都是面红耳赤。 此际方才获胜的天台弟子楚良回稍事休息,喝了口水,已经回到擂台之上,静待点苍弟子上来挑战。 过了好半天功夫,才从点苍阵中走出一人,一步一步,慢慢走上台来。此次三派比剑,三派弟子都是穿着本门服饰,此人却是一身黑衣,显得甚是特别。 待他上台,四周立刻都是一阵窃窃私语。这人身材不高,一张脸黑黝黝如同锅底一般,面容甚是老成。 东侧前排,云弄子笑道:“叫诸位见笑,此人乃是我派掌门真人门下大弟子费云翼,长的老成了些,其实年纪不大,今年不过三十三岁。”转头看看众人,打趣道:“诸位若是不信,此子的丁簿凭由都带在身上,大可验上一验。” 褚博怀坐在一旁,似是瞌睡,此际抬起头来,笑道:“你若不说,我还真想验验。” 众人跟着笑了两声,三派都是大有根底,自然不会在弟子身份上作假。 但若有仔细推敲,与衡山、云台结盟的,实际是点苍分宗,而这费云翼既然是点苍掌门马龙子的徒弟,自然该算是主宗之人。 云弄子若是不说,旁人知道或略有微词,但他此际抢先说了,自然谁也不会再质疑。 南侧衡山阵中,颜青也道:“此人怎这般大了,还是低辈弟子么?” 林子瞻皱眉道:“我好似见过此人。” 秦晋点头道:“不错,去年镇江客栈,要挑战萧师弟那个。” 水灵波忽然道:“只有我一个注意么?这人上去没带剑啊。” 众人都是一愣,再看台上,那费云翼果然是空着双手。说是三派论剑,拳脚兵刃却是不限,但三派都是精通剑法,有兵刃在手,自然威力倍增。 开场至今,除了秦晋等少数几人,空手与人对了几招,大半都是直接比剑。但即便就是秦晋上台,也是带了长剑上去。 前面奚章台冷哼一声,低声道:“好个狂妄的小子。”他大弟子秦晋本被寄予厚望,却被点苍派使不入流的手段坑了下来,心中大为憋闷,此际又见费云翼傲慢,忍不住也发了句牢骚。 身旁卫雾阁道:“这小子怕是有些门道,一会你们要是对上,可要小心在意。”眼下衡山派除了未到的萧平安,还剩两人,一个林子瞻,一个便是他的徒弟钟元奎。 钟元奎就坐在师傅身后,知道师傅是对自己叮嘱,当下点头答应。 说话间,台上两人已经抱拳为礼,各自摆开架势。 天台派楚良回也看到费云翼根本未带剑上来,心中却不气恼,暗道,此人如此托大,定也是有过人之处,我却不可大意。慢慢拔剑在手,比武的规矩便是如此,默认以兵刃对敌,除非双方协商一致,只比拳脚,不比兵刃。 东侧台下华山派余明阳微微点头,道:“此子不拘外物,定性倒是不差。” 恒山仪云道:“点苍这弟子也不似故布疑阵,你看他静若止水,又是见过了前面功夫后上,大约也是胸有成竹。” 余明阳道:“空手对剑,他这功夫可要高上一大筹才行。” 身旁仪云和正阳道人都点了点头。比武已是第三日,除了包括费云翼在内的少数两三人,多半人都已露过功夫。三派都是传承完备,这些精挑细选的弟子严格说来,彼此相差确实不大。 第四百一十九章 奇草陆 感谢背水,念昔,书友三位,相知无远近,万里尚为邻。 即便是此前秦晋出挑,也多是因一方面秦晋年龄较大,同时江湖历练多年,经验更胜一筹。 楚良回见礼已毕,毫不客气,更不试探,抬手一剑指出,一招“孤云出岫”,直刺费云翼前胸。 天台剑法号称有流云之逸,青山之重,讲究以正大立根,以奇诡散叶。楚良回乃是门下精英,剑法也深得其中三昧。 众人只见擂台上剑光一闪,如雷霆电光,还未及叫好,忽见黑影一晃,费云翼竟是抢上一步,侧身一抓,已扣住楚良回手腕。 这一下兔起鹘落,别说外人没有看清,就连楚良回自己也是莫名其妙。自己一剑刺出,对方毫无动作,自己剑势已开,剑如流星,眼见已经刺到对手衣前。就在这刹那之间,楚良回难免心存疑虑,此人莫非是走神了,我这一剑刺是不刺?说时迟那时快,这些不过都是刹那闪念之间。 佛经有云,一刹那为一念,二十念为一瞬,二十瞬为一弹指,二十弹指为一罗预,二十罗预为一须臾,一日一夜有三十须臾。若以此论,一刹那不过零点零一八秒,那已是快到了极致。 楚良回心思电转,只怕连一刹那的犹豫都没有,长剑立刻刺下,他只管比武,为师门争光,至于错手死伤,那是各安天命。 他长剑一送,剑尖透体而入,可他手中茫然无感,毫无一点阻力,浑不似刺中了人体,仿佛是刺入了一道虚影之中。 那虚影忽地一长,已经钻到自己怀中,随即手腕便是一紧,脉门已被人拿住。 楚良回虽变不惊,虽然眼睛没有跟上,但千锤百炼的身体还是即刻做出反应,抬腿就是一记膝撞。 敌人手指扣住自己脉门,只要稍一发力,半条胳膊就要麻痹,此际留给自己的时间已是少之又少。这一记膝撞,他是尽了全力,只要能撞中对手,自己就能趁势挣脱。 费云翼整个人都钻入他身下,这一撞绝无落空之虞,可膝盖顶落之处,空无一物。这一回楚良回是确确实实没有任何思索的余地,那一记膝撞并未落空,而是跨过预料之中的敌手,正中自己前胸。 常人抬膝顶人,即便落空,也少有会伤到自己。可偏偏楚良回情急之下,尽了全力,他也是内功有成,养成气海的功力,这一下千钧一发,自是鼓荡体内真气相助。 这一顶势不可挡,直接撞中自己胸口。楚良回闷哼一声,翻身栽倒,人未落地,一口血已经喷了出来。 费云翼早已放开楚良回手腕,此际后退一步,抱拳道:“承让了。” 一时场上四下无声,谁也没料到,竟是如此快就分出了胜负。过了好半天,场上忽然爆起雷鸣般的喝彩之声。 费云翼并未露什么高明招数,就是一个快字,多半人根本未曾看清场上变化。但越是如此,越叫下面的江湖汉子情绪高涨。至于费云翼怎么赢的,他们自行脑补,日后自会吹嘘。 南侧衡山派一方也是人人吃惊,陆秉轩皱眉道:“这小子好阴毒的手段。” 身后一弟子莫名其妙,道:“师傅,天台那楚良回不是自己伤了自己么,为何要说点苍那人阴毒?” 陆秉轩未理会他,反是问林子瞻,道:“子瞻,你看清了没有?你给他讲讲。” 林子瞻恭声道:“是,弟子看清了。此人出手确是疾如闪电,看似一下扣住了敌人脉门,却是取了个巧,他实是以食指中指搭上对手手腕内侧,大拇指还在上面,其实只是在对手手腕上摸了一把,根本不是擒拿扣腕。但我等江湖之人,手腕内侧被中指食指搭上,视力不及,全靠肌体感应,第一反应自然就是脉门被扣住。此人诡计多端,是以师傅说他阴。 “天台派这楚良回功夫不错,但看来少在江湖走动,历练不足,以为敌人要扣腕擒拿,急急膝撞反击。我等同辈切磋,此际点苍那弟子已占尽上风,就算要赢,只需轻轻伸腿从外侧一挤,便能破了楚良回的膝撞,就势拿住他脉门,锁定胜局。但此人却偏偏反其道行之,虚张声势后,立刻退后,叫那楚良回狠狠吃了自己一招。这一下不仅是膝撞撞正胸口,他自己内力回挫,这大腿的经脉怕是要受伤。故而师傅说他又有些毒。” 林子瞻对自己师弟说话,身子却是一直对着师傅,言语恭谨。 陆秉轩也未转身,只是点了点头,道:“你上去也要多加小心。”这费云翼赢下天台弟子,接下来又该衡山派出战。 一旁钟元奎道:“师叔,我先上去试试他的根底。”林子瞻年纪虽轻,但这几年突飞猛进,武功已在他之上。 陆秉轩摇摇头,道:“还是子瞻先上。” 林子瞻点头答应,起身结束。萧登楼在一旁道:“先以步法与他周旋,莫要急着出手。” 洛思琴也道:“狮象搏兔,皆用全力。” 林子瞻想了一想,萧登楼是叫自己上去先拉开距离,看看对手掌法,洛思琴则是说,若是出手,就要倾尽全力,点头道:“多谢二位师伯提醒。” 离了方阵,身后水灵波轻声道:“你小心些。” 林子瞻微微一笑,举步上了擂台,对面费云翼已经回来站定,手中赫然握着一剑。 林子瞻相貌俊朗,年少成名,昨日连胜两场,已叫观众印象深刻。当下场中不乏巾帼英雄,怀春少女。方见他上场,就是一阵彩声,更有不少女子目眩神迷,高声尖叫。 陈观泰身边那中年文士一声轻笑,道:“贵派这小子倒是真受欢迎。” 陈观泰笑道:“先生见笑了。”陈观泰已是八十七岁高龄,更是一派之长,当今武林中论辈分、声望已少有人匹敌,对这中年文士却甚是客气。 云弄子身边一人突然出声打趣道:“此子丰神俊朗,谁瞧着都是喜欢。哎,若是比俊俏,我派还是赶紧认输算了。” 说话之人,一副老农模样,一只左手齐腕而断。正是点苍长老无影神剑卓青行。他多半时间都不在座上,此际方回。 另一侧云阳道人微微一笑,道:“卓先生还是嘴上不饶人。”点苍与天台不合许久,但他与卓青行却是相识已久,交情匪浅。 林子瞻与费云翼对面而立,对周遭喧杂之声如若无睹,道:“我当你还是空手。” 费云翼道:“对上你南风孤雁,我若空手,不是扫你颜面?” 林子瞻道:“如此说来,我还要多谢你。” 费云翼道:“好说,好说。” 林子瞻道:“请。” 费云翼不再搭话,拔剑出鞘,他是此次点苍派所伏的最大暗手,但面对林子瞻,却是半点也不敢大意。先前林子瞻出战二场,都是轻松胜出。他本是剑道天才,此番随褚博怀千里奔波,一路得以传授机宜,更是获益良多。如今林子瞻往前一站,俨然已有大家气度。 林子瞻却未拔剑,左足提起,轻轻落在右足之后,他双足交叉,身子已经微微侧过。 费云翼撤右足,也是侧身与他相对。 林子瞻脚下不停,双脚连环,交叉而动,一瞬之间,人已到了费云翼左侧。 费云翼双目一瞬不瞬,牢牢盯着林子瞻。看林子瞻身法之快,仍是叫他大吃一惊。心道,这小子先前比试,果然未尽全力。 林子瞻脚下所踏,乃是玄门正宗两仪阴阳步法,脚踏阴阳,虚实难测,但并非以疾速见长。但此际林子瞻施展开来,竟是宛如惊鸿游龙,瞬息万变。 费云翼虽惊不乱,脚下不丁不八,仍是侧面与林子瞻相对。 林子瞻微微一笑,费云翼动作虽小,脚下沉稳,但移动时却全是靠前脚掌发力。知道自己所料不错,点苍派武功奇诡,但却不以轻功见长。 费云翼见他忽然面露笑容,心中一惊。身前人影一闪,林子瞻身法竟是暴涨一截,一个箭步,已经抢到巽位。 费云翼大惊,乾天坤地,巽兑为肩,这小子明明方才还在自己身前震为,即便他身法神速,一步抢到自己身后,也应是在兑位,怎可能跑到巽位去了? 巽位乃是对角,敌人自然不能直接穿过自己,如此说来,林子瞻看似一步,其实却是走了个直角,自他身后已经绕了半圈。 费云翼心中惊愕,脚下一点,人已斜斜飞出。身后林子瞻如影随形,落足之处,又回到震位。 西边点苍派阵中,中和子身旁一人,相貌堂堂,眉目谦和,气度不凡,正是紫阳道人。他离了天台派,名字却是未改。中和子面露惊讶之色,道:“这小子的‘四象顶角’怎练的如此精到。” 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这两仪步法与四象步法都是道家常见,两仪走前后左右,四象兼顾四角,便是寻常修道的居士,也能走上两步。但此际林子瞻施展开来,竟是快逾奔马,更是神出鬼没。 紫阳道人点了点头,却未接口。 第四百二十章 奇草柒 场上众人只见两人身法突快,一道红光,一道黑影,瞬间就从擂台当中跑到了一角,不少人惊呼出声,随即便是一阵震天阶的彩声。 这比武的擂台极大,足有六丈方圆,两人一步便是丈余,身法更是诡异,明明看着朝左边去了,再一看,人却已到了右边。 林子瞻与费云翼越奔越快,费云翼已扔了剑鞘,长剑反手背在身后,尽力应付。他心中清楚,自己先机已失,更是被林子瞻步法牵制,情形已是大大不妙。 东侧看台之后,一人皱眉道:“点苍这人莫非是个傻子,他明明跟不上人家,方才还知道以静制动,怎地此际却是傻了,跟着对手跑起来?” 身旁一白发老者斜他一眼,道:“你才是个傻子,方才衡山那小子还不够快,他以‘交错步’就能应对。可适才那小子的‘四象顶角’当真吓人,他若不是见机的快,背心已经卖给了人家。一着之差,满盘皆动,此际他哪里停的下来。快看,衡山那小子步法又变了!是‘七星斗转’!这下点苍小子要糟。” 南侧台下,萧登楼也是微微一笑,道:“此人不及子瞻快。” 洛思琴道:“剑法当也不如子瞻。” 颜青奇道:“师伯,你怎知道的?” 洛思琴笑道:“你方才见他拔剑了么?” 颜青道:“他只是慢慢把剑拔出来,有什么奇怪?” 洛思琴道:“你若是拔剑百万次,就知道他差在哪里了。” 话音未落,台上林子瞻已经拔剑,台下众人只见他手也未抬,掌中长剑已经飞出,如同剑器有灵,自己自鞘中跃出一般。长剑一闪,立刻化作数道流光,将费云翼牢牢罩住。 林子瞻一招“寒秋落雁”已经出手。 就连一众衡山弟子,都有不少惊呼出声。不少衡山弟子更是立刻想到,九年前,同样是在此处,林子瞻一招“寒秋落雁”惊艳众人,险些伤了秦晋。 再看台上之人,昔日青涩少年,如今已是衡山栋梁。 费云翼一直严阵以待,知道时机已在对手掌握,林子瞻随时都会出剑。但此际长剑攻来,仍是叫他心中大骇。但也知此是紧要关头,万万不能后退,一咬牙,长剑递出,一招“青烟莫残”,又接一招“雪满阳南”。 点苍溪山三十七剑皆以点苍山中山峰溪流为名,莫残、阳南都是山中溪流,烟笼寒水,雪盖沉溪,这两招已是最强的守御招法。点苍剑法与人对敌,出手便是这两招,宗门之中,怕也是前无来者。 众人不见剑影,只听两人之间如雨打芭蕉,如空弹琵琶,一阵尖锐急响。费云翼虽是守的狼狈,但点苍剑法也是不俗,双招齐发,仍是将一招“寒秋落雁”尽数挡住。 东侧前排,天台正阳道人呵呵一笑,道:“看来还是衡山这位略胜一筹。” 云弄子接口道:“那还未见得。” 就在此时,场上情形突变。林子瞻一招“寒秋雁落”无功,却已是大占上风,想也不想,近前一步,又是一招“雁影分飞”递出。他深明洛思琴之意,不出手则已,出手就是绝招。这一招又是风雨雁回剑的七绝剑之一。 费云翼不退,挥剑反击,一招“云弄秦岭”迎上。这招“云弄秦岭”虽也精妙,却不能与衡山气绝剑相比。 但两人双剑一交,叮叮当当一阵急响,林子瞻竟是连退三步。 点苍阵中,中和子此际面带微笑,得意道:“此子若是败了,那钟元奎不足为虑,衡山派就此出局。” 他身侧一个道人,浓眉大眼,乃是点苍玉局子,也位列点苍十九峰。此际摇头道:“可也不见得,听说衡山派还有个萧平安,身手也是不凡。” 紫阳道人听到萧平安三字,面上微微一动。 中和子笑道:“哪里呢?真有本事不早出来了。与青城广玄子交手,居然还略胜一筹?呵呵,你信么?” 玉局子微微摇头,道:“青城广元子就坐在那边,玄元二仙,相交莫逆,若是空穴来风,他岂能不说两句?” 中和子仍是笑道:“师兄有所不知,听说泰山掌门带着那什么萧平安千里奔波,给青城、峨眉做了回和事老。这两派感激,给个机会叫小家伙扬名罢了。” 几人都是面带笑容,言语轻松,竟是未将林子瞻放在心上,似是已认定此战点苍必胜。 场上费云翼长剑飞旋,已是开始反击,剑如飞虹,逼的林子瞻不住后退。 南侧衡山派中,水灵波大急,抓住颜青衣角,急道:“怎么他忽然反击了,小林子干什么让他?” 颜青摇头道:“不是让他,这费云翼内功好生厉害。” 费云翼剑法大开大阖,与点苍灵动之要大相径庭,却是压的林子瞻透不过气来。 林子瞻只觉对手横削平砍,招招找的都是自己长剑,双剑相交,自己虎口都要一震。费云翼手中浑不似拿着把剑,倒是提着把大锤,一锤一锤,砸的自己是连连退步。 台下陈观泰皱眉道:“这小子该去使大锤,学剑真是糟蹋了。” 身旁几人都是一笑,众人都知陈观泰性格豪放不羁,老而弥辣,此际对个后辈指指点点,显是脸上有些挂不住。 一旁卓青行道:“武功一道,内功才是根本。” 身旁几人都是点头。 场上林子瞻已被逼到角落之中,费云翼手中力道却是更足,似要一鼓作气将林子瞻逼下台去。 林子瞻忽然飞身而起,看似要越过费云翼头顶,逃回场中。但刚刚飞到费云翼头顶,忽然反身倒退。这一下大违常理,空中似有一双无形大手,拉着他退回一般。 台下青城长老广元子也是一下挺直了脊梁,全神贯注去看。林子瞻这一招正是“雁序青空”,当日峨眉之上,萧平安使出这招,险险连车平野也吃了大亏。 秦晋等人更是喜动眉梢,秦晋双手握拳,喜道:“好小子,连这招也练会了!” 林子瞻身子退回,在空中幻出数道虚影,长剑如绷紧的弓弦,忽然之间,剑光如雨,临空下击。 场上众人大多从未见过如此剑法,一时鸦雀无声。这一招如银河落九天,剑光如盖,方圆丈许,根本无处可躲。 费云翼忽然甩手弃了长剑,闷哼一声,双掌齐齐拍出。 只听“砰”的一声大响,林子瞻空中身子忽然一顿,剑光忽灭,人已坠下地来。他这一下摔的极重,一时竟爬不起来。 费云翼抱拳道:“林兄弟,承让,承让。” 林子瞻这才爬起,怕拍身上尘土,也是抱拳道:“费师兄武功高强,在下自愧不如。”他言语平静,没有半点怨恨之意。 费云翼点点头,又抱了抱拳,这次却是真心实意。 这一下巨变陡生,场上仍是鸦雀无声,多半都还未回过神来。 唯独东侧前排人人看的清楚,云弄子道:“贵派弟子这剑法当真是出神入化。” 陈观泰和江忘亭都未出声,林子瞻已经败了,这句话怎么听怎么刺耳。 一旁恒山仪云奇道:“隔空打牛,无形真气?你这门下究竟什么功力?” 云弄子难掩得意之色,道:“云翼也算勤勉,十岁开始修炼本门‘白云苍海诀’,如今已堪堪能摸到斗力境中段的边了。”费云翼露了这手功夫,身旁各个都是明眼人,自然一猜便中,他也不去隐瞒。 众人听的清楚,虽有预料,仍是一惊。此人三十三岁,已将将摸到斗力境中段,虽称不上旷世奇才,也是世间少有,稀罕的很了。 忽听一人道:“胜不骄败不馁,衡山派这位高足前途定是不凡。”却是少林寺德闲大师说话,少林寺出来的僧人大多不爱多言,这德闲大师更是惜字如金,这几日也没说过几句。 第四百二十一章 奇草捌 但他此言一出,众人都是微微点头。这一仗虽是费云翼险胜,但若看年龄和眼下的功夫,林子瞻资质显是更佳。 天台云阳道人道:“段兄当真是深谋远虑,此番比剑,贵派是稳操胜券了。”云弄子本名段玄机,只是知者甚少。 云弄子笑道:“哪里,哪里,贵派也还有四人,论胜负还早。” 云阳道人笑笑,也不接口。 陈观泰身旁那中年文士听两人说话,似是已将衡山排除在外,脸露不虞之色。 一旁江忘亭看出他心意,低声道:“是啊,我方还有一人,还没到认输的时候。” 那中年文士奇道:“不是还有两人么?” 江忘亭摇头道:“本还有个弟子,只是此际仍是未归,想是赶不上了。” 那中年文士道:“可惜,可惜。” 陈观泰没好气道:“这小子回来非打断他狗腿,整日正事不干,四处乱窜。” 江忘亭忙劝道:“师傅莫急,说不定还赶的上。”顿了一顿,又道:“此番这费云翼也赢的辛苦,费力不小。下场未必还会出战。平安若是赶的及,能拿个第二也是好的。” 陈观泰道:“赶得上有甚用,来了也打不过此人。第二要来干什么?此番垫底,衡山派也是认了。”越说越恼,又道:“江湖年轻一辈,九龙三凤,咱家有两个,旁人一个也无,结果打成这样!” 他说话声音不小,显是不加避讳。众人见他鹤发童颜,偏偏一副争强好胜模样,直言快语,知他性情,都是跟着发笑。 这笑可不是嘲讽,陈观泰如此人物,这般说话,半真半假,多半都是玩笑,更显洒脱,众人自然要捧。 忽听左边一人道:“两位说的弟子,可是叫萧平安么?” 江忘亭见说话之人竟是华山派长老余明阳,点点头,道:“正是此徒,不想余长老竟也知道门下劣徒。” 余明阳道:“我此番来,也是想瞧瞧贵派这位高足。” 陈观泰和江忘亭都是微微一怔,身旁几人也都是吃惊,齐向余明阳望去。 余明阳乃是华山长老,身份非比寻常,虽少在江湖走动,但华山威名赫赫,谁见了都要敬上三分,他此际对一个小辈如此看重,自是叫众人吃惊不小。 云弄子呵呵一笑,道:“是那个柳家堡破障,峨眉扬名的萧平安么?我倒也想见见。” 余明阳道:“原来此子名气还真不小。” 众人只道他也是听过萧平安柳家堡峨眉之事,方有此语,此际听来,却似不是。云阳道人笑道:“如此一说,我倒也来了兴趣,余长老缘何识得此小,可否说来听听?” 余明阳笑道:“我哪里认得,乃是听师弟所说。师弟在成都曾与这萧平安过了几招,看了他一套剑法。” 他声音不大,众人却都是吃惊,余明阳师弟不少,但真正一个师傅教出来的,只有惊涛堆雪风危楼一人。他此处说的分明就是风危楼,但风危楼什么武功。 更何况余明阳说的是看了一套剑法,那交手岂止几招。风危楼那是出了名的孤傲,他肯陪一个小辈走一套剑法,这是什么景象? 云弄子呵呵一声,显是有些不信。望望身边青城和峨眉两位长老。青城广元子和峨眉慧定师太也是对视一眼,见云弄子看来,广元子也是一笑,随即摇了摇头。 广元子对萧平安印象也是不坏,但以他峨眉所见,萧平安要想和风危楼动手,那还是差的太远太远。 云弄子点点头,似是心领神会,本想出声,此际也不言语了。 陈观泰望望褚博怀,却是一脸惊讶。褚博怀也是面露吃惊之色,低声道:“这我可也不知了。” 陈观泰皱皱眉头,却对江忘亭低声道:“你去跟雾阁说说,叫他徒弟多耽搁一会。” 此际费云翼已经退下,衡山和云台两边都在商议。衡山派此际只有钟元奎能上,人选没有悬念,但上场之前,师傅交待几句,也是正常。 东侧看台后面角落之中,此际却是围了一大群人,中间一个粗壮汉子,眉飞色舞,哈哈笑了两声,声响太大,自己也吓了一跳,左右看看,见无人关注,才道:“哈哈,好,好,果然是费云翼胜了,你们几个尽数赔来。”望望身边一人,道:“奶奶的,你倒好运气,这都押的中。” 宋时赌风盛行,江湖中人更是十个八个好赌,如此盛会,若没有人私下做局,倒是奇了。 费云翼赢了林子瞻,这当是一大冷门,却叫那坐庄的汉子大捞了一笔。那汉子得意洋洋,显是事先打探到消息。 一人想是输了不少,又气又恼,道:“点苍派当真狡猾,竟然藏了这么一个高手,他如此内功,还打什么打。” 坐庄的大汉道:“那可也不见得,斗力境下段,多的就是以下犯上,什么可能都有。” 他此话一出,周围几人都是点了点头。 朱三光心下得意,嘿嘿一笑,又道:“怎么样,还有买衡山派总赢的么,一赔十,有没有?”他说总赢,说的便是三派最后的赢家。 一人啐道:“朱三光你赚钱也不怕烧手,衡山派还能押么!” 坐庄那大汉本名朱能,因敬佩一位赌场的前辈高人,将自己名字也改了三光,笑道:“下一场衡山对天台,快快下注。” 另一人道:“那叫钟元奎的功夫也还不错,不过不如方才那个林子瞻。看看天台谁上,剩下几个我看也都差不多。这一局倒是难押。” 他身旁一人道:“不管如何,这第一衡山派是别想了。” 朱三光笑道:“不到最后谁知道,怎么样,最后胜出的,衡山派,一赔二十,有没有人下?” 一人呸地吐了口痰,骂道:“狗屁,不知道你还敢赔二十!” 又一人忽道:“衡山派可不算完,他们还有一个呢,叫什么萧平安?” 立刻有人接口道:“不错,不错,此次比剑,这萧平安也算个名人了,柳家堡破障,峨眉大战车平野,他要出场,我就押他一个试试。” 一人嗤之以鼻,道:“你们也动动脖子上的那玩意想想,这三派论剑,几个月前就定了下来。那个叫萧平安的,若是真要他出来比试,天涯海角也叫了回来。岂能到眼下还不见人影?” 先前那人奇道:“许大哥是说?” 那被称作许大哥的汉子一脸得意之色,道:“废话,这还要说?这萧平安根本就是个浪得虚名之辈,他师傅捧他出来,叫他成名,可自己又没什么本事。今日大庭广众之下,出来丢人现眼么?” 一人道:“是啊,我觉得也玄虚,刚刚在柳家堡破障,就跑去峨眉大战广玄子,青城广玄子那是什么人物,伸个指头也碾死了他。” 另一人道:“我听说两人是只比剑法,不用内力。” 许大哥道:“呵呵,祁老二,你手爪子也挺硬,广玄子师弟就在那边,他也不用内功,你去找他比比剑法。” 那祁老二立刻缩回头去。 就在此时,忽然南侧衡山方阵之中,一阵欢腾。 一人奇道:“怎么了,那边衡山派弟子高兴什么?赢了么?不是还没比吗?” 衡山派乃是本次大会东主,望日台上,处处皆有巡视应酬的衡山弟子。一人这几日已混的脸熟,拉住一名衡山弟子问了几句。再回来,满面惊讶之色。 身旁一人问道:“什么事?你怎么傻了?” 那人道:“我听衡山弟子说,你们说的那个萧平安,真的来了。”脸上阴晴不定,忽然一咬牙,道:“奶奶的,三天了,一场也未押中,今天老子跟你拼了。最后哪派获胜,你说多少来着,衡山派一赔二十是么,我押,全押衡山派!” 身旁那人连忙拉住,道:“你疯了不成?” 那人嘿嘿一笑,回头一望,道:“你也动动脖子上的那玩意想想,那小子要是没些本事,衡山派弟子会这么高兴么?” 第四百二十二章 魔功壹 萧平安一路马不停蹄,即便如此,仍是晚了两日才赶回衡山。一路飞奔上山,一路守卫衡山派弟子都识得他,自然无人阻拦,见他归来,都是欢喜。 萧平安直入衡山派方阵,见了师傅师娘,登时心里一酸,扑通跪倒,就是磕头拜见。 萧登楼夫妇见萧平安肤色更黑了些,身子更显壮实,走过来昂首阔步,说话也是泰然自若,与下山之时,言语腼腆,行止青涩,几已是判若两人,都是暗自欢喜,心道,此番历练,这小子可算是长成大人了。 洛思琴见他磕头磕的山响,也觉尴尬,心道,这傻小子,还是那般模样,这大庭广众之下,你作个揖也便够了啊,急忙将他扶起。 宋源宝、颜青等人见他更是欣喜,上前将他团团围住。 宋源宝高兴之极,在萧平安面前直蹦,连声道:“萧大哥,看我,看我,我又长高了。” 萧平安摸摸他头,道:“真的来,你长的好快。” 一旁水灵波翻了个白眼,道:“做梦吧你,你哪里长个了,矮冬瓜。” 众人都是一阵哄笑。宋源宝年纪尚轻,总觉得自己个子不够。 萧平安见林子瞻脸色苍白,皱眉道:“你受伤了?” 林子瞻这一下伤的不轻,大是懊恼,口中却道:“不妨事。”在萧平安胸口打了一拳,道:“衡山派还有你呢,待会你给我出气。” 萧平安还想再问,身旁一众弟子忽然齐齐闪开,还没明白过来,就见一高大身影。 陈观泰虽爱开玩笑,也有严厉一面,特别是对着这些后辈弟子,衡山派的未来希望所在,向来是严加鞭策,唯恐他们不够用功。 萧平安平日也怕这掌门师公,猛地见他出现,登时吓了一跳,慌道:“八代弟子萧平安见过师公。” 陈观泰一脚踢到他屁股之上,道:“臭小子,怎么此刻才来,赶紧上去把他们一个个给我打趴下,要打输了,我一脚把你从这山上踢到十方殿。” 萧平安应声道:“好。” 陈观泰反是一怔,实话说,萧平安这个弟子,他倒是也略知一二。当年正是他授意之下,萧登楼才将此子收入门下。此后几年,他也未曾怎么留意。只知道这孩子爱跟自己师弟陈宗贤混在一起,养花种草。他与这个师弟情谊也是深厚,想他年老,有个少年人陪着一起玩闹,也是个乐趣。只是萧平安小小年纪,别的不学,跑去种地,也是叫他无语。 更何况萧平安学武时已十五、六岁,根骨极差,更是觉得难成大器。此后萧平安在洛思琴精心谋划之下,在派中逐渐崭露头角,叫他也是吃了一惊。 待到萧平安下山,有消息传来,这个本不被看好的弟子竟是一举破障,随后更传他去了峨眉山,与青城派广玄子也打的有声有色。 这些话陈观泰自然不是全信。但他自己几个徒弟之中,他最钟爱之人,确实是三徒萧登楼。爱屋及乌,如今不知不觉,对这个后辈弟子,他已开始寄予厚望。 但此际自己随口一说,却见萧平安坦然应承,单单这份淡定从容已是与一般弟子不同。点点头,道:“点苍出了个小子,内功已快到斗力境中段,方才打败了你师弟,你多问问你师傅,看如何应付。” 他并不觉得萧平安能打败费云翼,但以他眼光,费云翼内功练的好,剑法实是一般,想是力气都花在炼气上。萧平安剑法若是真的比林子瞻还略高一筹,有萧登楼指点,倒也未必就是全无胜算。 他是一派耆老,自然拉不下脸亲自指点后辈对付另一个后辈,话已至此,一切交给门下弟子便是。 萧登楼几人都是起身,相送陈观泰回转。此际钟元奎还未登台,正聆听师傅卫雾阁教导,也站在一处。见萧平安赶到,他心中也是一宽。 钟元奎与萧平安算不上多熟悉,但眼下衡山派形势不佳,适才只剩他一人能战,一人之身,胜负所系,难免叫他心中忐忑。此际萧平安来了,他自也是大大松了口气。对萧平安抱拳道:“萧师弟总算赶上了,你先歇息片刻,待师兄为你开路。” 萧平安入门较晚,在已经成长起来的衡山八代弟子之中,基本都是稳稳的师弟。 萧平安道:“多谢师兄照拂,我不累。” 萧登楼见萧平安衣上满是污渍,一身臭汗,味道远远都能闻到,知道这弟子一路赶回,也是尽了全力。 贵州来衡山一千两百余里,但此乃是直线,实际过来,两千里也不止,一路更是高山大河,艰难险阻。萧平安堪堪赶到,殊是不易。但转念一想,便道:“这一阵还是平安先上。”对卫雾阁道:“师弟,占你个先。” 卫雾阁也是微微一楞,道:“平安刚刚赶到,叫他歇上一歇,顺道也能看看天台和点苍的路数,岂不更是稳妥?” 萧登楼摇头道:“我瞧天台已有针对。”一指台上,道:“天台这弟子叫常风,乃是此次比武少数不使剑的后辈。” 此际天台派弟子已经登台,但那擂台之侧的管事乃是衡山派长老,自然不会跟自家人为难,见萧登楼师徒还在说话,自己反去一旁,装作口渴,倒了杯茶。 那天台弟子想是心中不耐,正瞧着衡山派这边。 到了今日,除却萧平安,仅天台派还有一人未曾露过面。各派弟子强弱虚实,精擅破绽,也大多为人所知。 衡山这边钟元奎身材不高,剑法轻灵,力量却是稍弱。而天台派常风却是人高马大,身形壮硕,手持一根镔铁棍,招数大开大阖,身法却又极快,乃是走的内外兼修的路子。打法便有些克制钟元奎,天台派遣上此人,自是有的放矢。 卫雾阁也明此理,点点头,道:“元奎当不至输给他,只是要费不少力气。但如此一来,平安不免辛苦。” 萧登楼道:“我这徒弟,脑子不灵光,倒是有把傻力气。拼力道倒不输给那常风。”顿了一顿,又道:“眼下那费云翼明显高出一筹,但看此子下场一直打坐,想是正在回气,我瞧其接下来也要避战。天台还剩三人,点苍还剩四人,我派只剩两人。元奎对上常风,消耗太大,再战点苍派,怕是胜算不多。平安先上,咱们保全两人,才能继续周旋一二。师傅既然有命,咱们至少要拿个第二下来。” 他算的清楚,若是费云翼接连避战,萧平安先胜两阵,钟元奎再上。如此一来,不管钟元奎输赢如何,衡山派都有望挤掉天台,至少拿个第二回来。 卫雾阁和身旁殷长殿、陆秉轩都是点头称是,奚章台哼了一声,道:“点苍这帮鸟人,我越看越是窝火,小辈回个气,也摆如此大阵仗。” 众人朝点苍那边望去,见那费云翼坐在前排,正闭目调息,身前身后,左右两侧,都是点苍派的长老。 他眼下虽是场上焦点,但毕竟是晚辈弟子,按情理说,不该坐在一众长老当中。点苍派此举,显是怕他行功之时,受了干扰。 陆秉轩道:“他门下没几个能人,好容易从本宗要了个宝贝,岂能不捧在手心里。” 众人都是一笑,奚章台道:“三师弟想的周全,便如此办。” 萧登楼道:“是,大局为重。”其实萧登楼自己也是存了私心,自己这个徒弟晚到两天,此际反成了师门希望所在。但他心中也是清楚,点苍费云翼如此内力,这第一怕是无望了。但师傅都亲自过来说了,好歹也要叫徒弟赢上几场,不能一上去就要他碰那费云翼。 洛思琴知他辛苦,也是怜惜,道:“你先坐下歇歇,听你师傅讲讲。” 萧平安道:“师傅师娘坐,我不累。”垂首站在萧登楼身侧。 萧登楼知他甚是尊师重道,也就不劝,开口道:“点苍费云翼,内功应已到了斗力境下段的顶峰,已有真气离体,隔空打人的本事。你与他对手,需以快打慢,莫要让他近身。此人剑法很是一般,七绝剑你已会其六,一股脑都给他使出来。快刀斩乱麻,绝不能给他喘息之机。” 眼下三派弟子都已露过面,在萧登楼看来,其他人都不足为虑,就是一个费云翼才是棘手,是以萧平安眼下的对手明明是常风,他反是一句未提。 萧登楼做事谨慎,虽判定费云翼正在回气,下场应不会出战,但以防万一,还是事先交待几句。 洛思琴见他脸上黑乎乎,都是汗渍,掏出丝巾,给他擦了一擦,轻声道:“那费云翼你打的过就打,打不过也不要勉强。”顿了一顿,道:“这是比武,不是性命相搏。”她知道萧平安太过听话,可不能让他傻乎乎和人家拼命。 萧平安点头道:“弟子记下了。” 萧登楼道:“好,你去吧。” 众人对萧平安能不能打过费云翼,自然是不抱太大希望,但却也不是完全绝望。正如那嗜赌如命的朱三光所说,斗力境下段,乃是以下犯上的各种乱象。 第四百二十三章 魔功贰 内功越往上练,差距越是明显。但斗力境下段却是差距最小。正如当年萧登楼教导萧平安所说:内功越往后越是难练,下段内力,差个一两层,差异并不明显,到了中段,差了一层差距已经拉开,到了上段,一层之差便是天渊之别,判若云泥。 中段之下,差了几个层级,有招数、兵刃、地利等变数在内,都能打上一打。到了中段,差了一层,差距已是明显,想要以上犯下,已是极难。 江湖比武挑战,总是少年人居多,也是如此。只因实力相差不大,总有意外发生。 此次比武,萧平安屡屡被人提及,也并非是因为萧平安的内功。 当日宋源宝曾开玩笑说,看年龄便能猜到武功深浅,六七岁练功,十年破障,斗力境下段两到三年一层,二十岁能有一层功力,三十岁便能成为斗力境中段高手。 实际上,幼儿心性不明,修行内功风险极大,寻常十岁之前能够开始炼气的都是凤毛麟角。能在二十岁之前破障,都是绝顶资质。而玄门正宗的内功更是难练,萧平安二十四岁破障,他若不是衡山派弟子,修习的乃是仙霞劲,也不会叫人如此惊讶。 过了破障关,内功修炼更为严苛,是急功冒进,还是精雕细琢,日后的成就天差地别。名门大派很多严师,为叫弟子根基打的牢靠,甚至不许弟子过早突破,打开气府。 此次三派论剑,能代表师门出战的弟子,基本都在三十上下,除却几个特别年轻的,十之八九都是过了破障关。 而萧平安去岁刚刚过了破障关,就算勉强开辟气府,养成气海,功力在这些弟子中也算是垫底。 但年轻一辈,少有如费云翼一般,能将内功练到如此境地。斗力境下段之间,内力差个三两条经脉,虽有优势,却非绝对。比的仍是招法应对,若是招法精湛,功夫老道,大可越级一战。 当日萧平安刚过破障,与那山东虎头山的贼寇高宗元较量,高宗元内功已练到斗力境下段二层半,打通了五条经脉,可依然不是萧平安对手。当然高宗元的家传内功也是烂的出奇,否则他五条经脉之助,怎么也不该输给萧平安。 真正叫天台、点苍弟子忌惮,叫场上观者有兴趣的,乃是萧平安在峨眉与广玄子比剑的传闻。 广玄子浸淫剑道数十年,那是何等高手,不管此事水份多大,人人也是不敢小觑了萧平安。况且先前还有林子瞻珠玉在前。 林子瞻也是刚刚开辟气府的功力,剑法却已是练的炉火纯青。适才若不是费云翼内功实在太强,林子瞻说不定已经获胜。 萧平安举步离了方阵,几步上了擂台。那擂台管事的衡山长老立刻不渴了,高声道:“下一战,天台派常风,对衡山派萧平安。”他说话时运起内劲,声音远远传出,便是最后排的人也听的清清楚楚。 台下众人本已等的有些焦躁,忽然听闻出战的竟不是钟元奎,而是那个被传了几日的萧平安,先是一阵窃窃私语之声,随即竟是掌声雷动,喝彩声不绝于耳,将萧平安也吓了一跳。 原来萧平安晚到两日,一直不曾露面,反吊起众人胃口。此际终于露面,好事之人当即大声鼓噪。当然这喝彩之声,绝非都是善意,更有很多人觉得他徒有虚名,等着看他笑话,反是叫的更加响亮。 那常风已经等的心焦,见上来的不是钟元奎,又听台下人声鼎沸,望望眼前之人,笑道:“你便是那萧平安?” 此次比武,三派都是重视,事先自然都会调查对手。萧平安横空出世,声名鹊起,自然也在调查之列。但他独斗广玄子之事,实在是太过耸人听闻,天台、点苍两派听在耳里,倒是不信的居多。 这常风也不例外,此际见了萧平安,反是欣喜。心道,不想这个好彩头,倒是落到我的头上。萧平安名气越大,打败他自然更有殊荣。 萧平安自然不知他心中所想,更不知就因为自己晚来两日,这衡山望日台上,早已是各种谣言满天飞。见常风面带笑容,也是报之一笑,抱拳道:“衡山萧平安,见过天台王师兄。”衡山与天台本就交情匪浅,如今又是三派会盟,门下弟子都是师兄弟相称。 常风看似粗壮呆傻,心思却细,更是个多嘴的,见萧平安相貌寻常,也无出奇之处,更是不见少年高手应有的锐气精神,道:“萧师弟不必客气,人人都说,我还当你真赶不及前来。” 萧平安点点头,道:“是啊,路不好走,我道上又不熟,还走错了两回。” 其实萧平安为何不见踪影,就连衡山派也不是人人知道,这常风本是随口一说,不想萧平安回答的如此老实,更不知他是从贵州千里之外而来,听他说走错路,再看他衣衫污烂,风尘仆仆,更觉此人有趣,道:“如此说来,萧师弟寻来衡山不易,也是辛苦了。” 萧平安本就是衡山弟子,这“寻来衡山不易”六字,怎么听怎么不顺,场下有人品出味道,忍不住都是发笑。 萧平安只道他是好意,道:“还好,不算辛苦。” 这下场下发笑的人更多。 常风心下更是得意,又道:“萧师弟莫要客气,若是累了,再休息一会比试也是不迟。” 萧平安摇头道:“累倒不累,就是有些饿了。” 此言一出,台下众人再无人能忍得,满场尽是哄笑之声。一人忍不住低声笑道:“衡山这位弟子,倒是憨直的可爱。” 身旁一人道:“憨直个鬼,我看分明就是个傻子。” 周围几人笑的更是大声。 衡山派阵中,卫雾阁摇头笑道:“平安这孩子,还是如此单纯。” 洛思琴一旁笑道:“幸好比的是武,不是嘴皮子。” 陆秉轩也是跟着一笑,几人都是老江湖,什么风浪没有见过。萧平安此际看似出丑,其实不然。只要接下来打赢了,人人都会说他乃是赤子之心,反是常风要加倍被人嘲笑。 奚章台摇摇头,道:“你们几个倒都是心大,那常风手底下也有些真功夫,岂是轻与。”他乃是陈观泰二徒,如今大师兄江忘亭做了掌门,他便是一众长老之首,自是将胜负看的更重些。 场上喧闹声愈烈,忽听一人怒道:“孽障!比武就比武,说这么多废话干什么!”声如炸雷,震的人耳朵嗡嗡作响。 那常风正说的得意,冷不丁被人大声呵斥,吓了一跳,侧脸望去,更是不由自主,哆嗦了一下。发怒之人坐在东侧前排,云阳道人身旁,正是自己的师傅正阳道人。 此际正阳横眉立目,显是真的动了火气。去岁,泗州郊外,他被一众黑衣人莫名伏击,若不是萧平安舍命相救,只怕早已性命不保。每每想到那夜凶险,萧平安血战不退,都对此子分外感激,更是看重。 此际自己徒弟不知哪根筋搭错了抽疯,居然当场调戏萧平安,气得他是火冒三丈,若不是大庭广众之下,只怕早冲上去啪啪两个耳光。 常风吓了一跳,不敢再说,抱拳道:“萧师弟,请。”退后两步,右手持棍,随手舞个棍花,忽然棍尖一压,随即向上挑起。 这一式叫作“饿虎拦路”,乃是杨家枪法中的一招。古有“三分棍七分枪”之说,意为棍法之中,其实有七分都是枪法。枪扎一线,棍扫一片。枪法圈点伸缩扎刺,挞、抨、缠、圈、拦、拿、扑、点、拨。棍法捣劈扫砸,也有挞抨缠圈拦扑点拨。棍法练到精深,必是枪棍一体。 棍四尺到一丈皆有,有道是,一寸长一寸强,常风手中镔铁棍长逾七尺,棍尖一立,萧平安浑身上下,已尽在他攻击范围之内。 萧平安手持长歌剑,也未拔剑出鞘,见常风起个架势,脚下动也未动。 常风起手一招,摆个门户,本是试探之意,见萧平安竟是毫不理会,随随便便站在原地,剑也不拔,大大咧咧,心中登时不喜。正待出手,忽然身子一僵,目中惊现诧异之色。萧平安站在当中,似是破绽百出,但细看之下,竟是无懈可击。 常人动手过招之先,都会先摆出架势,半是防御,半是为进攻预留先机。身经百战的高手,但看对手架势,便能知对手强弱虚实。可此际常风看去,萧平安初看浑身上下似都是破绽,却叫他心中大起不祥之感,但觉不管攻向何处,都是陷阱。这种感觉,他只在自己师傅身上见过,怎不叫他心惊。 常风面沉似水,脸上再无一丝戏谑神色,双手握棍,脚下敲没声息又退一步。他手中镔铁棍是萧平安长剑的两倍长,自是越远越占优势。 萧平安却仍是站在原地,并未跟进。 常风心中狐疑不定,但他自是不信萧平安能到他师傅正阳的境界。深吸口气,心道,这小子倒会装神弄鬼,今日叫你后悔莫及!双手一抖,棍梢抖个圆圈。 第四百二十四章 魔功叁 棍法之中,缠丝扭丝都是精髓所在,高手过招,控棍攻敌,更有个诀窍,称作粘缠圈转。乃是以棍尖划圆,圆圈越大,控敌范围越大,力道也越强,但相对较慢。圆圈越小,控敌圈子变小,力道减弱,但急如星火。 明代戚继光在《纪效新书》中说,这个圈子以一尺为最佳。此际常风手腕一抖,棍梢划个圈子,不大不小,正是一尺。 常风手上不停,一个圈子划过,又接一个圈子。个个都是规整浑圆,恰恰一尺,更是越来越快,棍梢飞旋如风车一般。但怪异的是,他舞动如此之快,却不闻一丝声响。 场上原本还有喧闹余声,此际忽然鸦雀无声。 衡山派阵中,殷长殿面色凝重,眉头一皱,道:“原来这小子也藏了一手。”身旁几人,萧登楼和洛思琴在内,也都是面上一紧。 东侧看台后面角落之中,那坐庄的朱三光刚刚举起酒葫芦,灌了口酒,忽然眼睛瞪的浑圆,一口酒差点喷了出来。 萧平安忽然出场,他临时凑了个局,寻思萧平安名声响亮,又是主动出战,显是胸有成竹,又有主场之利,天时地利人和,给了个二赔一。 昨日常风曾经上场,虽也赢了两阵,却也未见太过特别之处,给了个一赔三。但适才常风这手一露,他登时明白人家是藏拙了。 朱三光又悔又恼,骂道:“他奶奶的,这些帮派,没一个老实的,勾心斗角,原来各个都藏了一手。” 旁边一人显是押的常风,此际裂开大嘴,笑的能看到后槽牙,道:“朱大哥莫急,斗力境下段,有的是以下犯上。” 另一人武功不强,还不知就里,奇道:“两位说些什么?” 押常风那人开心之极,笑道:“你舞个棍子,可有声响?” 先前一人道:“那还要说,给根竹竿,我也能舞的呼呼风响。” 那人更乐,道:“那常风舞的如此之快,为何不闻声响?”此地离擂台甚远,但望日台上空旷,擂台又高出一截,声音本就传的极远,寻常刀剑破空之声,也能听的清楚。此际常风手中一根棍,舞的风车也似,声响该是更大才对。 这下先前那人也有些明白过来。 朱三光恨恨道:“咱们听不见声音,是他力道太大,牢牢压住了棍子。” 下注那人笑道:“这份功力,我瞧比那费云翼也差不了太多。” 周围几人惊讶道:“当真!”几人显是买了萧平安,此际脸色都是有些发白。 前排一众高手之间,云弄子探身朝云阳道人望了一眼,道:“云阳道友,你这门下功夫也不错啊。” 云阳道人微微一笑,道:“远不能与贵派相比。”他语带双关,明面上说的是武功,暗地里却是说的点苍派藏了费云翼这么一人之事。 实际此事见仁见智,门下有高手却秘而不宣,在江湖中实在是太过寻常。如今世道,人人都懂韬光养晦,无可厚非。 点苍叫人有微词,根源之处还是在于,费云翼严格来说,乃是点苍本宗弟子,并非出自点苍分宗。毕竟与两派结盟的,眼下也只是点苍分宗。 场上常风手中棍越舞越快,他倒并非有意炫耀,眼下比武已到尾声,点苍费云翼这样的底牌都已经露了出来,他也无须再遮掩。此战他要全力以赴,一壮本门声势。 不但要赢,还要赢的漂亮,叫众人吃惊。这本就是他上场之前,派中就商量好的。此番天台派也有自己的算计,他便是门中有意潜藏的最大暗手。 先前常风有心情与萧平安调侃,却也是成竹在胸。他走的乃是内外兼修的路子,旁人见他使一根重达三十六斤的镔铁棍,身形又是巨大,都道他是天生神力。可实际上,这常风却是一直勤练内功,这内力迸发出的力道,自然更胜蛮力。 眼下他也已打通六道经脉,虽不能与费云翼相比,却也是不俗。 常风有此功力,自然不把萧平安放在眼里。只听台下喧哗声四起,他知道目的已经达到,明眼人都已看出他内功着实不俗,就便与费云翼,也有一战之力。 正待出手,却又是一怔,这一次险些连手里棍子也扔了。萧平安正对着他,此际却是双目紧闭。 萧平安侧身对着衡山派方阵,但萧登楼等人目光如电,仍是看的清楚,洛思琴皱眉道:“平安把眼睛闭上了?”显是她也觉得有些意外。 陆秉轩也有些莫名,道:“莫非是诱敌之计?” 场下已有更多人发现端倪,窃窃私语声猛地多了起来。 常风忽然觉得,萧平安上台来一举一动都是设计好的,有意装傻跟自己闲聊,甚至引得自己师傅都对自己发了雷霆之怒。动起手来,更是处处显露傲慢之意,此际连眼睛也闭上了,竟似拿自己当玩笑一般。 常风越想越是,越想越怒,心道,奶奶的,我这么老实,你也忍心欺负,实在是过分之极!大喝一声,一棍当头砸下。 “砰”的一声巨响,几乎同时之间,又是“咔嚓咔嚓”一串急响。常风这一棍结结实实打在擂台之上,青石板碎屑横飞,远的已经崩到了台下人群之中。 众人为这声势所惊,再看场上,两人竟又是停住了。常风双手握棍,站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萧平安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他身后,此际一只手正按在他后脑之上。 众人都是一个恍惚,随即才明白过来,神不知鬼不觉之间,萧平安竟已制住常风,完胜对手!可这一下萧平安怎么赢的,却是一大半都是莫名其妙。 这下就连东侧前排一众高手也有些愕然,青城广元子疑道:“‘移形换影’?”随即却是朝褚博怀看去。他看晚辈比武,自也不会全神贯注,难免有些走神,萧平安这一下又实在太快,他竟是没能看清。可思前想后,也想不起衡山派有类似的轻身功夫,忽然想起褚博怀,忍不住问了出口。 褚博怀却也是一脸惊讶之色,摇头道:“不是本门的‘移形换影’,还要高明的多。” 此际已有多人看向褚博怀,泰山派有一门“移形换影”的绝学,乃是名震武林的轻身功夫。萧平安跟褚博怀奔波千里,众人都道,莫不是他传授的。 但随即便听褚博怀矢口否认,言下之意,萧平安展露的手段,似乎还要在“移形换影”之上,更是惊讶。 云阳道人拱手道:“衡山身法,端的是不同凡响。” 陈观泰打个哈哈,道:“过奖过奖。”他看清了萧平安身法,是以更加震惊,因为萧平安所使,绝非衡山功夫。但此际他自不会多此一举,去拆自家的台,索性装傻,来个默认。 萧平安所使,正是黑鹤墨非桐所授绝学“巽风雷动”。 常风舞动镔铁棍之时,声响皆无,但铁棍带动的气流波动却甚是明显。萧平安感受那风流在自己周遭流转,一丝一息,都是清晰异常。不知不觉就运起“巽风雷动”之要诀,闭上双目闻风窃意。 这“巽风雷动”倒没有说要闭上双目,但当日墨非桐传授,为了叫他更清晰的感受气息流动,有意让他闭目练功。萧平安学会此招之后,深觉实是奥妙无穷,这一路之上,时常演练。此际自然顺势施展。 常风只想仗着力大欺人,哪里想到掩盖气流,出棍之时,几乎掀起一阵狂风。萧平安将他来路抓个清清楚楚,巽对、身转、雷动、三式一气呵成,轻轻巧巧已经绕到常风身后,随手一掌,搭在对方脑后。 常风浑浑噩噩下了擂台,数息之前,他还是志得意满,满腹豪情。此际却如同斗败了的公鸡。更叫他郁闷的是,直到此时,他还是不知道自己缘何就输了。 忽听一人哈哈大笑,道:“好小子,好功夫!” 众人循声看去,却是天台派长老正阳道人大声叫好。众人更是莫名其妙,徒弟输了,当师傅的怎如此开心?岂不是爹不疼,娘不爱。再看常风背影,更觉凄凉。 随即便是一片叫好之声。众人虽未看的明白,但萧平安剑未出鞘,一招便将一名高手击败,已是足够他等兴奋。 坐庄的朱三光更是喜不自禁,哈哈大笑,连道:“好,好,这才是高手风范!当真是名不虚传。” 点苍阵中,有一人自萧平安登台,一双眼就紧紧盯在他身上,正是紫阳道人。 此际他身旁中和子也是皱起眉头,道:“这小子果然有些门道。” 玉局子道:“那常风也是大意了,此子先前一番做作,故意装作憨厚,引他上当。”望望紫阳,道:“紫阳兄,你说是也不是。” 紫阳点点头,道:“师兄所言极是。” 中和子道:“再试他一试。”回身道:“鹿安然,这一场你上。”此际衡山和天台都是只剩两人,点苍却还有四人可供调遣。 身后一名弟子,应声起身,正要出阵,紫阳低声道:“使‘巨灵剑法’,逼他使内功看看。” 第四百二十五章 魔功肆 那鹿安然微微一怔,点苍镇派剑法乃是“溪山三十七剑”,“巨灵剑法”虽也是门中绝学,但威力与“溪山三十七剑”相比,还是略有不足。“巨灵剑法”讲究剑中夹掌,掌法倒是比剑招还要繁复。 中和子道:“听你紫阳师叔的。” 这鹿安然正是中和子弟子,见师傅也如此说,当下点头答应。此人在点苍弟子中,除却费云翼,也算是一枝独秀。此际上得台来,心中也暗憋了一口气。 先前萧平安赢的诡异,就连广元子等人都未看清他身法。这鹿安然更是莫名其妙,他不知竟有“巽风雷动”这样的身法,只道是凑巧。又听师傅与师叔之言,隐隐对自己信心不足。此时决意定要赢下萧平安。 他也不多话,抱拳施礼,各自退开一步,随即便是进步拔剑,一剑横削。动作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他倒是记得师叔叮嘱,未使“溪山三十七剑”,而是以“巨灵剑法”对敌。右手长剑横削,左手藏于肘下,忽然打出。 左手伸到一半,忽然一道黑影,却是萧平安剑鞘点来。 鹿安然大骇,他这一招“怀中抱月”接“纤云弄巧”也是派中绝技,左手看似辅助,实乃杀招。谁知自己招式还没递出,已被对手看穿,反攻时机,正是自己暴露杀招一瞬,不早不晚,更是妙至巅毫。 萧平安如今是何等眼力,鹿安然这样的剑法岂能瞒得过他。一招得手,也不追击。 鹿安然急急变招,长剑直指,变“仙人指路”,剑到中途,忽然拧身错步,挥肘猛击。 萧平安照样一眼看破,也不回击,脚下一滑,人已到了鹿安然身后。 鹿安然一肘击空,眼睛才转过来,眼前却是空空荡荡,脑瓜一阵发蒙,连忙转了一圈,却还是没看到敌人所在。 原来萧平安见他转身,自然想到无数应对之招,但还是施展身法,跟在鹿安然身后。 鹿安然连转几圈,连个人影也没看到,耳听台下一阵哄笑之声,连绵不绝。他哪里不知自己此际窘态,两个人在巴掌大的擂台上比武,自己连人也找不到,还有比这个更难堪更丢人的么。一咬牙,身子忽然陀螺般飞转,长剑划圈,连绵不绝。 鹿安然心道,我使这招“搅动乾坤”,你终不是神仙,还能遁形!可他十数个圈子转过,自己脑袋都有些发蒙,但眼前除了四方观众,哪里有萧平安的影子。 台下众人起初都是觉得可笑,好好一个大活人站在身后,比武之人竟是浑然不觉,这场景怎么看怎么可乐。可待鹿安然舞剑飞旋,萧平安却还是紧紧贴在他身后,这就有些叫人毛骨悚然了。 人人都是心想,怎会有如此可怕的身法,这人若是悄无声息的往我后面一站,我浑然不觉,岂不是任他宰割。 东侧台下,一白发老者手捻长须,叹道:“衡山这个萧平安厉害啊,相貌敦厚,却将人肆意玩弄于股掌之中,没有半点怜悯之心。还有方才对那常风!这睚眦必报的性子,哎,此人可得罪不得啊。” 身边众人都是连连点头,觉得此话当真是说到了心坎里。 鹿安然额头见汗,心中慌乱,已近崩溃,他哪里不知,此际自己性命都在旁人手里。正惶急间,忽听一人咳嗽一声,道:“衡山弟子,好好比武,莫要玩闹。”却是台下衡山掌门江忘亭说话。 场上众人都是点头,心道,毕竟是三派会盟,先前天台正阳呵斥门下弟子,衡山掌门也是公义。 其实众人都是误会了萧平安,他实无戏弄鹿安然之意。自学会了墨非桐的“巽风雷动”,他是勤练不缀,只是一路之上,并无人能与他喂招。此时与人比武,对手武功不高不低,正适合他演练身法,跟了几步,体会身法奥义,更觉妙用无穷,一时竟停不下来。 此际耳听掌门师伯说话,萧平安这才明白过来,自己如此做,却是叫对手有些下不来台。急忙止住身形,歉然道:“对不住,对不住,我不是有心的。” 鹿安然眼前忽然就冒出个人来,又莫名其妙说了这么一句。鹿安然只觉一团火自颈下冒起,将自己整张脸烧的滚烫通红。怒喝一声,一剑当头劈下。 萧平安见他浑身上下都是破绽,剑鞘一点,在他手肘上一拨。 鹿安然手肘一麻,长剑劈空。这一瞬之间,脑子倒是清楚很多。长剑反挑,一招“灵蛇倒挂”,自下而上,反刺萧平安肋下。这一招变招奇快,剑法更是诡异,众人都是喝彩。 他这一招使的也是精妙,可惜面对的是萧平安。萧平安见他变招神速,下盘却是不稳,伸脚轻轻一勾。 鹿安然一个趔趄,手上登时乱了章法。此际他已是破绽百出,萧平安剑鞘一指,已点到他背心“灵台穴”。但萧平安脑中一转,心道,适才我光顾着练功,未顾及此人颜面,引掌门师伯发怒,如今还该让一让才是,当下手腕一翻,在他背上轻轻拂过。 鹿安然脚下拌蒜,随即背心要穴感觉微微一麻。“灵台穴”乃是背心要穴,若是重伤此处,定要瘫痪,以后一辈子再难站起。心中惊惧,无以复加,索性就地一滚,远远躲开。 抬起头来,却见萧平安站在原地,动也未动,一张脸上,似笑非笑,却又好似一脸歉意,总之表情说不出的诡异。 鹿安然哪知他心中所想,情急之下,更是先入为主,怎么看萧平安表情,怎么像是嘲笑自己。怒上心头,当真是气不打一处来,心道,我纵是本事不如你,何须受如此侮辱,萧平安啊萧平安,你实在是欺人太甚!一发狠,挥剑又上。 萧平安存了相让之意,见他势如猛虎,出手却是更见滞涩。心道,这位点苍派的师兄虽是勇猛,却不免失了稳妥,此乃练武大忌,我须得提醒他一番。见他右手腋下是个大大的破绽,剑鞘一点,已自剑光中深入。 鹿安然见他后发先至,剑鞘忽然就到了自己腋下,不及伤敌,只能回剑自保。 萧平安见他回剑,也不追击。 鹿安然此际已是不管不顾,存心只攻不守,拼上一命,也要在萧平安身上捅个窟窿。但武者天性,被人打到破绽之处,总不能不避。他展开剑法,起初还记得师傅和师叔之命,想使“巨灵剑法”出来,但萧平安招招看破,所指皆是自己破绽,斗了十余招,自己竟没一招剑法能够使全。越打越是憋屈,哪里还顾得师傅之命,自然是把平常练的最熟的剑法都使了出来。 衡山派阵中,洛思琴大是高兴,满面笑容,道:“出去这一遭,平安眼力看涨。” 宋源宝眼珠一转,道:“我在临安认识位大哥,年纪比萧大哥还轻,剑法还要高上许多。” 颜青一巴掌打在他脑袋上,道:“你个小滑头,见个厉害的,就要认大哥。” 洛思琴也是一笑,知道宋源宝和萧平安关系极好。宋源宝提早几日上山,跟林子瞻等人混在一起,天天都要念叨萧平安几句。他聪明伶俐,又是旧识,自然也讨的萧登楼夫妇欢心,各种礼物,红包银子可没少拿。 又素知源宝与平安交好,此际听他如此推崇佩服,所说之人当也是非同小可。点点头,道:“那是自然。”她倒是并无他意,江湖之大,能人辈出,萧平安眼下虽是进步惊人,却也远没到能小视天下英雄之境。 宋源宝却是误会,当她不信,急道:“真的,真的,他拿个锅铲,站在原地没动,打的鸡毛剑都拔不出来。” 旁人不知,萧登楼和洛思琴还是林子瞻几人却是知道,宋源宝口中的“鸡毛”就是秋白羽。秋白羽的武功委实练的不错,萧登楼也是有些惊讶,道:“那倒真是厉害。” 林子瞻一旁稍是有些不服,道:“哪日见了,倒真想见识见识。” 宋源宝等的就是这句,一拍胸脯,道:“包在我身上,哪日遇到,你们排队,一局二十两银子。”原来他说了半天,还是想借此敛财。 “啪”的一声,果然又挨了颜青一巴掌。 水灵波一旁拍手道:“打的好,打的好。剑法我就不知,打脑壳的本事还是颜姐姐第一。” 萧登楼见几个小辈太过闹腾,咳嗽一声,道:“好好看人家比武,平安还没赢呢,莫要得意忘形。” 其实不怪宋源宝几人胡闹,此际人人看出,台上两人,实在是相差太远。鹿安然拼尽全力,萧平安却是好整以暇。 鹿安然大张旗鼓,张牙舞爪,萧平安却是东边一指,西边一点,就叫他疲于奔命。两人哪里像是比武,倒便如师傅指点徒弟一般。 如此翻翻滚滚,两人已是斗了两刻钟功夫。鹿安然已是倾尽全力,此际烈日当空,他浑身大汗淋漓,如同水里捞出来一般。 再打几招,双目已是无神,他招招被人看穿,斗了近百招,竟是没有一招能够使得周全。先前那股复仇烈火,早已灰飞烟灭。 此际茫然无助,只是盲目出手,知道决计打不中对手,心底已经绝望。更觉萧平安一双眼,无时不在自己破绽要穴上扫来扫去,如同猫戏耗子一般,自己是想停也停不下来。 萧平安却是误会,心道,这位点苍师兄锲而不舍,也是一条好汉。他自己也是这般认死理的性子,只道旁人也和他一样。 第四百二十六章 魔功伍 此际场上鸦雀无声,人人看出鹿安然可怜。其实单论剑法,此人武功也是练的极好,却偏偏碰上了萧平安这样的怪物。 不错,这萧平安定是个怪物,江湖常言道,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先前那常风也就罢了,毕竟出言不逊,对你无理。可人家这鹿安然,上来可没得罪你,至于如此戏耍么? 一时台下群情激愤,倒有不少人站到点苍一派去了。 东侧角落,赌局之上,一人皱眉道:“这点苍剑法,怎如此多破绽?” 朱三光鄙视他一眼,道:“这分明是人的破绽,哪里是剑法的不足。” 忽然几人一拥而上,齐声道:“最后独赢,衡山派一赔二十是不是!押衡山派,押衡山派!” 朱三光脸色一变,白眼一翻,道:“什么一赔二十,眼下是一赔五,不,是一赔三,奶奶的,一赔一!爱下不下。” 场上又战片刻,鹿安然出手已是有气无力。忽然两人之间,多了一条人影,却是擂台上管事的衡山派长老。 两人胜负早分,再打下去,无端得罪点苍。这长老姓白,名世镜,乃是衡山派朱雀七子之外,武功最高一人。此际挥手止住两人,道:“此局便算衡山派胜了,你可愿意?” 他是向着鹿安然询问,毕竟明面上两人还未分出胜负,就便他判点苍输了,也得人家同意才行。 鹿安然也是倔强,紧闭双唇,就是不说“认输”二字,朝白世镜一抱拳,转身就走。 他筋疲力尽,长剑竟已举不起来,倒拖着下场,如同拖着一根扫帚一样。 台下忽然雷鸣般一阵掌声,有人大声叫好,道:“点苍派的小子,汝其勉之,莫要惧他!” 立刻有人跟着道:“勉之!勉之!” 又一人道:“胜败兵家常事,百折不挠的心性才是难得,点苍小子,莫要灰心!” 还一人道:“好汉子!回去好好练功,将来必不输给他!” 喝彩声此起彼伏,竟都是给鹿安然打气。 鹿安然简直是心如枯槁,下场之时,眼泪都差点下来,此际却听轰雷般的喝彩之声,更加不可思议的是,这彩声竟是对落败的自己所发,一阵恍惚,还当自己听错了。 又听几句,确认无疑,心中激荡,两行热泪夺眶而出。百折不挠,坚忍不拔,视死如归,这些个词一个一个闪过,自己也是信了。忽觉豪情万丈,昂首挺胸,大步走下台去。 众人见他振作,挺胸下台,更是不住叫好。 衡山阵中,陆秉轩笑道:“哈哈,平安这孩子,倒是成了众矢之的。” 萧登楼也是摇头道:“这孩子太过老实,让人哪有这么让的。”他们几人熟知萧平安脾性,他心中所想,倒是能猜个大概。 卫雾阁也笑道:“看来此际比武之后,师兄你这徒弟,要博个心狠手辣之名。” 洛思琴道:“先前我衡山派形势不妙,可没少见这帮江湖汉子幸灾乐祸。”摇头道:“晋儿,子瞻,你们江湖历练,可比平安聪明多了,有时间,也多多跟他讲讲。” 林子瞻笑道:“萧师弟让旁人畏惧,也没什么不好。” 台上,衡山管事白世镜面上严肃,心里却是乐开了花。萧平安轻轻松松,拿下两胜,瞧上去,更是连真本事还未使出,如此武功,对上那费云翼胜负还是两说。咳嗽一声,一本正经道:“萧平安,你已连胜两场,是回去歇息,还是继续挑战?” 萧平安堪堪赶到,也无人想起对他说比武规矩,只道白长老是怕自己累了,道:“师侄不累,还能应战。” 白世镜心中更喜,道,看看,看看,这才是我衡山弟子。比武至今,还无人连胜两场后继续挑战,清清嗓子,道:“既然如此,你在此等候,有请天台派遣人出战。” 只见天台派正中,几位长老交头接耳,一时却无人上来。又过片刻,东侧云阳道人朝本门阵中点了点头,在本阵坐镇的留阳道人起身道:“衡山高足武功不凡,天台派此战甘拜下风。” 此言一出,场上又是一片哗然。一人忍不住道:“便是打不过,也要打上一场吧,都是年轻人,岂不是折了自己锐气。” 身旁一人冷哼一声,道:“换你,你肯上么?” 又一人阴阳怪气道:“士可杀不可辱,江湖汉子,死了也不打紧,可瞧瞧刚才那两位,可是比死还难受吧。” 先前那人这才明白,常风与鹿安然下场,失魂落魄之状,人人看在眼里。鹿安然因祸得福,反被赞不屈不挠,多少挽回些颜面。而那常风输的干脆利落,却又不明不白,此际还在那里发呆。 想到萧平安阴险毒辣,以折磨人心为乐,此人也是一寒,道:“是,是,是我也不愿上。” 周遭人都是点头称是。 白世镜道:“既然如此,请点苍再选一人应战。”也不再问萧平安,此际自是趁热打铁,点苍也一并认输才好。 点苍阵中显是已经商量妥当,中和子起身道:“我派遣弟子费云翼出战。” 场上又是一阵欢声雷动。眼下图穷匕见,各派底牌已是尽出,毫无疑问,萧平安与费云翼便是最强两人,其他人再比下去已无意义,众人都等着两人交手。 白世镜道:“好,那便上来吧。” 中和子却道:“我派弟子还在运功,烦请再等上片刻。” 白世镜转头看去,见费云翼仍是盘膝坐在一众长老当中,双目紧闭。眉头微微一皱,适才他竭尽全力,双掌齐出,打败林子瞻,真气自是损耗不小。但真气补充也不是一蹴而就,谁知道你真气用了多少,若是真气补足还须几个时辰,如何等得。此事他无法自己做主,当下望了望陈观泰和江忘亭那边。 江忘亭干咳一声,对云弄子道:“我派弟子乃是千里跋涉赶来,有些辛苦,贵派弟子若也是损耗巨大,咱们不妨明日再比?”萧平安远道而来,风尘仆仆之色,众人都看在眼里,他如此说话,倒是不偏不倚,尽显大家风范。 云弄子笑道:“不必,不必,这么多人看着,岂能叫人扫兴。” 就在此时,点苍派阵中,费云翼双目忽然睁开,目中精光四溢,随即挺身站起,双臂一震,只听凭空“砰”的一声响。 众人本都望向此处,此际听这“砰”的一声,都是莫名。 东侧前排众人却都是一惊,褚博怀也忍不住道:“身震雷音!这小子突破了!” 一旁云弄子难掩得意之情,笑道:“哎呀呀,这小子倒是好运道,居然临阵突破,到了中段了。” 众人齐向他看去,无人说话,都是摇了摇头。内功修炼何等大事,特别是经脉打通之际,更是不能惊扰。脑子坏了才会在比武之时,临阵突破。看这情形,显是这费云翼早到了突破之际,一直压制修为,等的就是在此刻一举扬名。三十三岁的斗力境中段高手,更是临阵突破,此人转眼名满天下,真是想低调也不行了。彼此相交的门派,门下有弟子到了斗力境中段,那自是可喜可贺,可众人听云弄子言语,显是得了便宜还卖乖,都是摇头,却无一人出声道贺。 但如此一来,这比武却是一分悬念也无了。斗力境中段与下段顶峰,九条与八条,看似只有一条经络之差,实则却是大大进了一步。斗力境乃是舒经,十二经,二十四脉,要一一归经入府。 寻常修炼,都是手少阳三焦经、手阳明大肠经二经入上丹田泥丸宫,手太阴肺经、手少阴心经、手太阳小肠经、手厥阴心包经四经入中丹田膻中,其余足部六经入下丹田关元。 江湖有言,上丹田泥丸宫为“花”,中丹田膻中为“叶”,下丹田关元为“根”,三丹田齐备,三气府全开,称作三星归位。 各派武功不同,有重掌上功夫,有重下盘,打通经络的顺序自也不同。但不管是何门派,都需及早将三处气府打开,获益也是最大。因此修炼到斗力境中段,打通九道经脉,必是三丹田齐备,同时有一处双龙交汇。 此际不仅上中下三路均衡,皆有真气相辅,其中一路更是已有双倍之力,已能一窥真正的内家之妙。 各派之中,一旦有弟子入了斗力境中段,将来若无意外,一个长老是跑不了的。也难怪适才点苍如此大阵仗,竟有多名长老给他护法。 如同星火燎原,片刻之间,这消息便已铺满了望日台。 众人神情各异,目瞪口呆者有之,兴高采烈者有之,惊叹者有之,钦佩者有之。甚至点苍阵中,看众人神情各异,绝大多数也都是毫无准备,一无所知。 坐庄的朱三光也是目瞪口呆,赌局也是忘了,口中喃喃道:“这点苍派是志在必得,下了大力气啊。” 衡山派阵中,奚章台狠狠一拍面前茶几,怒道:“他娘的!好个点苍派!” 他身为衡山派朱雀二子,掌门师弟,二人之下,众人之上,众目睽睽之下,竟是骂了句脏话出来,这是真的气的急了。 衡山与点苍两派,因八年前楚乔人失踪之事结怨,关系一直不睦。此番三派比剑,当真是输谁也不肯输点苍。此际见点苍派居然鼓捣出一个斗力境中段,当真是居心叵测,是可忍孰不可忍。 陆秉轩面露难色,看看萧登楼,道:“罢了,此番比试我衡山派认了便是。”费云翼如今已是斗力境中段,莫说武功,身份都是水涨船高,与寻常弟子大是不同。 萧平安去岁才刚刚破障,内功本就是垫底之流,此际胜负更无悬念,先前损了点苍派面子,他也怕点苍趁机报复。 第四百二十七章 魔功陆 洛思琴也是担忧,陆秉轩之言,正合心意,点头道:“是,这差距太大,平安就是不比,也无可厚非。” 萧登楼摇头道:“晚啦,人家处心积虑,为的就是一鸣惊人,岂肯放过。” 点苍派中,费云翼双足一蹬,飞身而起,空中一点一杆点苍旗帜,人已如一只大鸟般飞上台来,正落在萧平安身前。呵呵笑道:“萧师弟,去岁镇江一见,我便知与你必有一战。” 萧平安却是有些含糊,两人镇江客栈匆匆碰面,一直都是秦晋出面说话,客栈里又是灯光昏暗,萧平安根本未注意点苍派几人。此际听他说话,似是认得自己,虽知此人叫费云翼,可自己左看右看,也是想不起来,摸摸脑袋,道:“你认得我?你是哪位?” 两人一说一问,场下众人却觉说不出的好笑。费云翼豪气干云,开口就是宿命一战,调子起的九层楼这么高。萧平安若是面带三分冷峻,七分高傲,淡淡来一句,不错,你我命当如此。那妥妥又是一段惺惺相惜,江湖传奇。可谁也没有想到,萧平安直接问了一句,你谁啊? 数息停顿之后,场上一阵爆笑。不少人笑过,却是对萧平安佩服的五体投地,都道,这小子当真是惨无人道,不但对旁人狠,给自己也是一条后路不留,对手便是斗力境中段又怎样,该消遣还是一样消遣你。 费云翼面皮一紧,尴尬之极。他相貌智慧,本无一样出众,能有今天,全凭的一股誓要出人头地的决心和勤奋卓绝的精神。此际被萧平安忽如其来的灵魂一问,竟是有些懵了。 萧平安也觉不妥,人家认得自己,自己却左右想不起来,自是不该。两人我看看你,你看看我,都觉有些尴尬,都不知该如何开口。 过了好半天,终究是费云翼年纪大上不少,阅历更多,干咳一声,道:“萧师弟武功不错啊,剑不出鞘,就连败两人。” 萧平安道:“侥幸,侥幸。” 费云翼呵呵一笑,道:“萧师弟想是不爱使剑,那咱们比比拳脚如何?” 萧平安道:“好啊。” 费云翼道:“哈哈,那我们就比……”“剑法”二字一下子被噎了回去,他本就是为化解尴尬,随口一说,自己内功已入中段,萧平安唯一机会就是凭借剑器之利,是个正常人都不会答应。但如此一来,终归是显得萧平安心虚,自己也算扳回一城,谁知萧平安竟是一口答应。 他毫无防备,先前准备好的话已经说了出去。此际瞠目结舌,又是楞住。 萧平安道:“刀剑无情,比武还是拳脚来的好。”将手中长歌剑递给白世镜。 白世镜哪里肯接,不断朝萧平安挤眼。 东侧角落,赌局之处,这时众人也都是震惊莫名,一人咳嗽一声,道:“朱大哥,这个费云翼,还能加注么?” 朱三光暴怒,道:“加你个鬼,场上那是个傻子,花钱赌那傻子,你傻还是我傻,你傻就傻死一边去,当我也是傻子么!” 身旁一人挑起大拇指,赞道:“朱三哥,真说的好口彩。” 衡山派阵中,宋源宝也是拿手遮眼,气道:“这坏蛋,明明已经大占便宜,还要阴萧大哥。” 水灵波已经忍不住大声道:“大木头,莫要受他挑拨,比剑,比剑,比剑啊!” 费云翼见萧平安真将剑塞给了白世镜,也是吃了一惊,看看萧平安。忽然明白过来,眼前这小子倒是个明白人,知道怎样也不是自己对手,索性光棍些,这是摆明了已经认输了。 见他如此上道,心中也是点头赞许,道:“好,你放心,我决计不叫你难堪。”这毕竟是衡山派所在,人家既然服软,这个面子一定要给。 萧平安抱拳道:“多谢师兄,请。” 费云翼道:“好。”进前一步,一掌拍出。 萧平安见他来势不快,似是要与自己对掌,当下也是一掌拍出。他适才亲眼见费云翼踏足的斗力境中段,内力自是非同小可,也是不敢大意,运足内力迎敌。 费云翼见他竟是不躲不闪,正面与自己相碰,更觉对手是有意认输。心道,此人如此上路,真不必叫他输得太过难看。手中劲力反是又收了一收,只使了三成力。 两人掌力一交,费云翼只觉一股巨力,排山倒海一般压来。心中惊骇莫名,脑中一个念头闪过,奶奶的,老子又上当了。谁说这小子是去年破障,最多打通一条经脉! 他心中惊讶,怒意却是勃发。他三丹田气海已成,真气满盈,劲由心生,真气打出,只在一念之间,何惧这鬼蜮伎俩。大喝一声,三丹田真气全发,他眼下也是动了真怒,便是一掌打死这阴狠小子,也是他咎由自取。 两人掌力相交,不闻巨响,反是“滋滋”一阵怪声,如同水把投在水中被熄灭一般。 随即费云翼噔噔蹬蹬,连退数步。萧平安却还是稳稳立在原地。 费云翼大步后退,几乎已经退到擂台边缘,一张脸通红,如同醉酒一般,终于止住身形,身子却是不住颤抖,又撑了数息,忽然一屁股坐倒在地。随即便是一口血喷出,瞬间面如金纸。 人常说重病之人“面如金纸唇如蜡”,嘴唇发白干燥,脸色白里发黄,黄中带绿,黯无光泽。这“金纸”说的乃是烧的纸钱,并非金色,而是黄腊之色。如今费云翼脸上,便将这颜色演绎的淋漓尽致。 擂台周遭又是鸦雀无声,这一下大出众人意料。费云翼便是一掌把萧平安打飞百丈,一头栽进万丈深渊,甚或把萧平安打的四分五裂,怕是也无人如此吃惊。 这一战实是虎头蛇尾,众人心中都道,这就完了?说好的棋逢对手,大战三百回合呢? 华山余明阳也觉难以置信,道:“这,这,点苍这弟子突破未久,劲力使岔了么?”萧平安小小年纪,断无可能凭内力胜过费云翼,也只能如此解释了。 就连云弄子也觉得定是如此,脸上一阵青一阵白。派中精打细算,怎料到是如此结果。 陈观泰沉声道:“快去看看贵派弟子,有淤血抓紧逼了出来。” 云弄子这才如梦初醒,也顾不得太多,飞身上了擂台,伸手一搭费云翼脉搏。过了片刻,才收回手来,面色大定。还好费云翼只是被震动内腑,一口淤血已经吐出,只要将养些时日,应无大碍。 这徒弟乃是自本宗借调而来,可不能出了什么差错。 一旁萧平安也是目瞪口呆。他见费云翼是斗力境中段的实力,思前想后,相熟的就云锦书一人与他相仿。对上云锦书,他自是全力施为,无需客气。 如此一来,他却是大大高看了费云翼的武功。舒经境经络打磨,也有高下之分。他自己和云锦书都是最为精深的气蕴于神,而费云翼为求突破,只顾早日打通经络,连气蕴于形也未能达到。若论真气精纯,远远不能与萧平安相比。 更何况萧平安眼下乃是九道经脉全开,第十道也已开启,境界本就在费云翼之上。 眼见费云翼受伤,心中也是关切,更觉懊恼,脱口而出道:“费师兄,你不是中段啊,干什么不早说?” 费云翼此话听在耳里,分明是赤裸裸讥讽他武功不行,脸色剧变,胸口一阵翻腾,险险又一口血吐出来,眼前一黑,竟晕了过去。有点苍弟子上台,手忙脚乱将他抬了下去。 台下观众竟是一阵沉默,好半天才有人忍不住小声道:“厉害,厉害,都打成这样了,还要补上一刀,这小子真够狠啊。” 身旁一人道:“是啊,惹不起,惹不起!” 衡山阵中,萧登楼、洛思琴、奚章台等人却是面色凝重,此事大出乎众人意料,一时都是有些转不过弯来。 萧登楼和洛思琴脸上,更是隐隐有忧色。一旁宋源宝和颜青、林子瞻、水灵波等人却是兴高采烈,大声叫好。 东侧角落,一干赌徒此际也是个个呆若木鸡,赢钱的也忘了高兴。好半天功夫,朱三光长叹一声,道:“若说老谋深算,还得是人家衡山派啊!” 衡山长老白世镜却是不管这些,眉开眼笑,若不是身在台上,自己又是主持之责在身,只怕此际已笑出声来。 他也以为费云翼是突破未久,真气驾驭不当,但胜了就是胜了,哪管他有多可怜。此番点苍派弄巧成拙,实是咎由自取。正色道:“这一阵乃是衡山派获胜,下一战有请天台派。” 天台阵中,留阳道人已经起身道:“这位萧师侄武功端的不凡,我派甘拜下风。”天台派眼下只剩一人,再次弃权,那已是彻底认输。 白世镜点头道:“那还是有请点苍派门下。” 点苍阵中,中和子与紫阳一直在轻声耳语。此际却是紫阳道人站了起来,道:“衡山弟子出类拔萃,点苍也是自叹不如。”点苍虽然还剩两人,但显然不是萧平安对手。 众人见点苍也认输,此次比武终于以衡山获胜告终,都是一声欢呼,衡山派阵中,更是欢声雷动。 东侧前排众人已有人抬手对陈观泰和江忘亭道贺,只是云台和点苍两派多少有些失望,唯独正阳道人哈哈大笑,真心替萧平安高兴。 天台剑派掌门云阳道人也是一声恭喜,眼神却还望着紫阳道人。 他与紫阳乃是师兄弟,紫阳叛出天台派一事,出乎所有人意料,更叫外人莫名的是,天台派似是轻易就默认了此事,事后也未见如何动作。此际云阳望着紫阳,面无表情,谁也不知他心里想些什么。 点苍一众弟子却是有些吃惊,紫阳在点苍派中也是另类,平常都是一言不发,也未收徒,独来独往。今日却是他站出来,宣布点苍认输,也是叫人有些意外。 第四百二十八章 魔功柒 感谢背水,念昔,风平海,dongd几位。 紫阳说完,却无落座之意,反似对萧平安极为感兴趣,高声道:“这位萧师侄好内力,贫道贸然一问,你如今是什么功力?”不知何故,他此问竟是饱含内力,声音虽是不响,却是清清楚楚,远远送了出去。 萧平安早已认出紫阳,他原本一直以为紫阳对自己有救命之恩,授艺之情。嘉定府再遇韩谦礼,过去一些事情又翻出来说了一遍,萧平安隐约已经明白,这紫阳对自己,并非是一派赤诚。不但并非善意,十之八九,还是恰恰相反,包藏祸心。 但在他心中,始终不愿承认此事,还是十二万分的希望紫阳乃是好人,是真心对自己不错。此际见紫阳发问,不虞有他,还是恭敬答道:“晚辈如今打通九道经络,也是斗力境中段。” 望日台上一旁死寂,连林中虫子啃食树叶的声音似乎都能听到。 不错,费云翼也是斗力境,可他已经三十三岁。萧平安呢,虽看上去也是高大魁梧,眼下却不过二十五而已。二十五岁的斗力境中段,这已经有多少年没有听说过了。 东侧前排陈观泰身材那中年文士见衡山派眼见大获全胜,也是面带笑容,此际见陈观泰和江忘亭都是面色凝重,奇道:“贵派弟子武功如此之高,不是喜事么?” 此人有此一问,显是对武林规矩、江湖之事并不怎么相熟,陈观泰对此人不是一般的客气,低声道:“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是福是祸,还真得看看再说。”望望身旁褚博怀。 褚博怀也是摇了摇头。他与陈观泰交好,此番前来,自然聊起入川之事。萧平安开辟气府,修成一道真气,此乃喜事,褚博怀还开玩笑道贺。但眼下萧平安却是亲承,他乃是斗力境中段,九条经脉。这消息太过叫人震惊。就连褚博怀也是一片茫然。 紫阳见目的已经达到,也不再问,坐回原位。 点苍卓青行干咳一声,道:“二十五岁的斗力境中段,当真是不可思议,不可思议。” 陈观泰看他一眼,他自己心中也是疑窦丛生,但此际却不能任他说话,故作轻松道:“也无甚了不起,十多年前,不就有个燕长安,也差不了多少,说不定比劣徒还要高强些。” 华山余明阳摇头道:“燕长安天赋异禀,百年不遇,十多岁便出道,乃是靠的生死历练,一步步飞跃而起。如今各派都是暖房里养大的宝贝,燕长安这等人物,怕是难再有了。” 陈观泰不悦道:“世间从来都不是一花独放,有李白,也有杜甫,有孔圣,还有老子。怎地就再出不了一个燕长安!” 余明阳也是一笑,道:“是,是,老夫失言了。” 正阳道人却是面露不悦之色,道:“长江后浪推前浪,浮世新人换旧人。这小子哪里比不上燕长安?我倒是瞧着这孩子哪里都不错,将来可期!” 云弄子端起面前茶碗,浅尝一口,看似轻描淡写,慢慢说了一句,道:“听说最近魔教有些死灰复燃。” 他忽然没头没脑来这一句,看似随意,其中却有深意。 这东侧前后几排,都是各派高手。不待陈观泰和江忘亭反应,身后已经有人低声道:“不错,好像又有魔教声音。”窃窃私语之声,不胫而走,顿时漫延开来。 萧平安二十五岁便是斗力境中段,这并非绝无可能。但正因为有此可能,更叫一众江湖人物欲罢不能。天下用功的人有的是,他是如何做到的?难道这其中另有诀窍?江湖人对提升内功之技趋之若鹜,自是人人好奇,想要知道其中究竟。 陈观泰面色难看,派中弟子如何修炼,此乃一派之秘,任你说破了天,想瞎了眼,也无须对外解释言说。但一旦牵涉魔教二字,事情却是大大不同。 魔教四十年前为祸,武林家家户户几乎都有血海深仇,魔教一现,天下人人得而诛之。而偏偏魔教之中,以邪法练功,内功修炼之快,远超中土。而这分界线,恰恰就在斗力境中段,过了中段,邪派的各种弊端暴露无遗,又开始落后正派武功。 云弄子轻描淡写说了魔教二字,其用心昭然若揭。若是旁时也就罢了,此际三派会盟,实则已是一家。纵使真有怀疑,也该暗地里说,他如此当众拆台,未免有些太过。 但此际风声已起,全场都是议论之声,更有与魔教仇恨深重之人,说话已开始渐露火气。 萧平安站在台上,仍未想通此节,但闻台下议论纷纷,情形却是有些不对。 陈观泰知道事到如今,已由不得自己犹豫,起身道:“忘亭,你跟我来。”带着江忘亭上了擂台。 众人见衡山两任掌门一起登台,顿时止了鼓噪。 萧平安也觉气氛不对,见掌门师伯和师公忽然上来,两人面色都是严峻,吃了一惊,连忙上前拜见。 陈观泰见萧平安目中似有慌乱之意,心中更是七上八下,面上不动声色,道:“徒孙莫怕,衡山之上,你若与魔教无关,自是无人能欺负于你。”高声道:“取三块石板来!” 台下萧登楼一个犹豫,也想登台,却被洛思琴一把拉住,道:“莫急。”她关切忐忑之意写在脸上,却是比萧登楼还要明显。 立刻有衡山弟子抬上三块巨大石板,就立在当中。陈观泰望望萧平安,道:“你莫要紧张,尽你全力,使仙霞劲,在这石板上打上一掌。” 萧平安不明何意,但师公有命,自是遵从。上前一步,深吸口气,一掌打出。 面前那石板乃是铺擂台的青石板,足有四寸余厚。萧平安一掌打在当中,“砰”的一声闷响,那石板上“咔嚓”一声,顿时现出无数裂纹,一圈接着一圈,如同蜘蛛网一般。 台下众人都是骇然,这石板凭空立在台上,下面并未固定,常人便是能将石板打破,石板也应飞出。可萧平安这一掌下去,石板未动,也未粉碎,却是自中间一点,裂的如蜘蛛网一般。这份功力实是非同小可,比打碎一块石板那是难的多了。 陈观泰与江忘亭本都是神情凝重,此际却是相视一笑,都是大大松了口气,陈观泰笑道:“既然上来了,你也打一块。” 江忘亭笑道:“正该如此。”上前一步,也不作势,一掌打出。他这一掌,声音更轻,那石板也是一般碎作蛛网之状,只是裂纹更细更密。 陈观泰哈哈一笑,去到最后一块石板之前,大袖一拂,不闻声息,那石板也是不见异状。陈观泰也不回头,见萧平安还是傻傻站在一旁,对这个徒孙是越看越爱,先前七八分猜忌担忧,如今加倍化作嘉许疼爱之意,哈哈大笑,道:“傻徒孙,你看如何?” 话音刚落,身后那石板忽然“咔嚓咔嚓”之声大起,也是裂作蛛网之状,却是布满了整个石板。 萧平安看看三块石板,道:“掌门师伯跟师公掌力比徒孙厉害多了。” 这一下就连江忘亭也有些忍俊不禁,笑道:“你这孩子,也是辛苦了,下去歇息去罢。” 陈观泰呵呵一笑,道:“诸位可还有怀疑么?”他三人各打一块石板,留在石板上的痕迹如出一辙,除了功力有高下之分,其余是一般无二。 一门内功,都有独到之处,仙霞劲内力含而不发,力而不泄,那是决计假冒不得。 萧平安又施一礼,正要下台。忽听一人道:“且慢。” 萧平安微微一怔,停下脚步。却又是紫阳道人站起说话。 陈观泰虽不知此人与萧平安有过一段故事,也知道此人是有心刁难,看过去眼光已是不善,道:“紫阳,你还有何话说。” 他年高辈长,对紫阳这些晚辈客不客气,自然是全看心情。萧平安眼下已经证实所练百分之百就是衡山武功,那是谁也不能再欺负于他。也不让萧平安回话,自己亲自替徒孙出头。 紫阳对他目光竟是不加回避,面上笑道:“晚辈不敢,只是听闻贵派这位高足,去岁方方破障成功。这不到一年,却进步如斯。晚辈见贤思齐,虽不敢探寻贵派武功之秘,却也想一开茅塞。” 江忘亭脸上挂笑,心中却已要骂娘,他催萧平安下台,也是担忧此事。 萧平安如今也不是无名之辈,去岁柳家堡战中破障,传为佳话。这望日台上只怕已是人人皆知。这一年不到,从破障练到斗力境中段,这便是衡山开山祖师来了,只怕也解释不了。 台下正阳勃然大怒,拍案而起,伸手戳指,道:“紫阳!人家怎么练功,跟你有个狗屁关系!”他乃是嫉恶如仇的性子,紫阳反出天台剑派,投靠点苍,本已让他生厌。他有多欣赏萧平安,也有多少讨厌紫阳。此际见他喋喋不休,一直找萧平安麻烦,终于忍不住要代萧平安出头。 第四百二十九章 魔功捌 忽听一人哈哈大笑,道:“说来此事,老道倒是知道。那日柳家堡之中,这小辈牵动真气,老道一时好奇,也上前探视。发觉此子竟已是斗力境的功力,震惊之余,却是他师傅暗中求我遮掩。老道才信口一说,此子乃是破障了。哈哈哈哈,其实那时他早已是斗力境的功力。只是太过惊世骇俗,他师傅也不敢叫外人知道。” 萧登楼也是起身,正色道:“弟子小人之心,劣徒侥幸之功,唯恐遭人妒忌,故而令他不得高调宣扬。叫诸位误会,实是为师之过。” 所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江湖之中更是如此。今日事情传扬出去,不知道多少渴望一战成名的后辈要把眼睛盯在萧平安身上。 众人闻听褚博怀和萧登楼之言,都是连连点头。你家里有银钱万贯,难免铺张张扬,但你家里若是有个聚宝盆,不藏着掖着,才是怪事。 泰山派宋源宝十五岁已经破障,堪称不世奇才,可这个消息,除了极个别的亲近几人,江湖无人知晓,也是此理。 紫阳故作恍然大悟状,拱手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当真是要恭贺贵派,出此佳徒。” 众人齐声道贺,三日比武,终于尘埃落定,衡山派独占鳌头。 当晚,衡山派大开宴席,不知放倒了多少猪羊,斟干了多少美酒。但宴席之上,万众瞩目的萧平安却是未曾露面。衡山弟子只道,萧师弟耗力太大,眼下正在休息,不能见客。 待到众人酒足饭饱,人人尽兴,已是深夜。陈观泰与朱雀七子方才应酬完毕,送各位贵客前去休息。 此际连同褚博怀在内,一共九人,急匆匆穿过衡山派大殿,七绕八绕,一直到了后山腹地。 打开一道铁门,一人正坐在当中,正是萧平安。 比武结束,他便被送到此处,有衡山弟子送来酒饭,却是不敢和他说上一句话。萧平安也知不对,心中忐忑,在屋中坐立不安。 陈观泰几人入内,都是神情严肃。齐齐落座,奚章台看看萧平安,忽然厉声道:“孽徒,还不跪下!” 洛思琴登时不满,皱眉道:“是非曲直,还未明白,二师兄何以如此,吓坏了小孩子。” 奚章台哼了一声,道:“照此下去,不消几日,他武功就强过你我,还是什么小孩子!” 江忘亭道:“师弟噤声,有师傅在此!” 奚章台摇摇头,坐回椅上。 萧平安已经吓的不轻,双膝跪在地上。洛思琴柔声道:“你莫怕,师公问你些话,你照实说便是。” 萧平安不知何故,只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一头磕在地上,嘭嘭作响,道:“衡山派对弟子恩重如山,徒弟不敢隐瞒。是徒儿做错什么了么,请师傅师娘重重责罚。” 他情真意切,句句发自肺腑,众人都是有些动容。 萧登楼自进屋便是一言不发,此际面上肌肉抽动,忽然长身而起,对陈观泰拱手道:“师傅,平安年幼无知,纵使有什么过错,我这个当师傅的难辞其咎,愿意一力承担。” 陆秉轩也道:“平安对衡山派忠心耿耿,是个难得的好孩子,天台、点苍其心各异,咱们实在无须理会。” 朱雀七子之中,除却萧登楼夫妇,就属陆秉轩对萧平安最好。他徒弟林子瞻日日与萧平安混在一处,情谊更是非常。此际还未开始,他便忍不住替萧平安求情说话。 陈观泰沉声道:“兹事体大,不是个人好恶。你且站到一旁。萧平安,你此行入川,经历何事,一一道来。” 萧登楼还待说话,陈观泰凛然眼神一扫,只得退在一旁。洛思琴移步过来,轻轻握住他手,两人手心却都是冰凉。 萧平安连连点头,他摸不着头脑,但甚是听话,张嘴就从入川说起,说了半天,江忘亭实在忍不住打断,道:“前面我们都知道了,你便从与褚掌门分别,独自下了峨眉说起。” 萧平安入川一事,前番林子瞻回来,还有此次褚博怀前来,诸人都已知道十之八九。 萧平安口才算不上好,说话颠三倒四,往往想起这个,又忘了哪个,说了半天,又回过头去说一遍。 众人听的耳晕,但与林子瞻、褚博怀所言对照,萧平安句句是实,倒是不须怀疑。 衡山派众人邀褚博怀前来,自然是交情匪浅,他带萧平安入川,知根知底,也是原因之一。 萧平安点点头,便讲自己去了嘉定府,被人所骗,去拆了璩家,结果蒙冤入狱,然后费劲心机,方始得脱。 说到自己如今是越狱之人,不禁又是自怨自艾,有些担心。众人面面相觑,实在忍不住都是想笑。 待说到他大雨之中,恶战娄世南与阴长生,再无一人觉得可笑。默想萧平安武功相差如此之大,却是死战不退,为那女子求得一线生机,当真是侠义本色。 就连奚章台也是动容,皱眉道:“是那有一双魔掌的阴长生?” 萧平安点头道:“是他没错,他太厉害了,我着实不是对手。”接着说到自己穷途末路,阴长生却是饶过自己不杀。然后自己在山中练功,先是收服了熊猫一只,取名黑又白,随后又遇到一条大蟒,自己抓来练功,还给他取了个名字,叫大黄。 众人听他终于说到要旨,都是屏息凝气,一句话半个字也不敢漏过,待到听完。众人都是惊叹莫名,一起望向褚博怀。 褚博怀也觉匪夷所思,他创出“行道诀”,本是利用闲暇行路之时的小技,对回气作用甚大,对修炼内功也有助益。可那是滴水穿石的水磨功夫,他也万万想不到,萧平安竟有如此奇遇。见众人都看自己,慢慢点了点头。随即将“行道诀”也大致讲了一讲。 众人都是内家高手,听褚博怀稍微一讲,便知萧平安所言非虚。只是此子境遇之奇,当真也是耸人听闻。看萧平安讲到那大蟒,一口一个大黄,甚是亲密,更觉匪夷所思。 洛思琴眼中已是含泪,一把把萧平安拉起,让他坐到自己身侧,道:“你这孩儿,这趟可是受苦了。四丈多长的大蟒,你竟敢让他缠你,你这孩子,怎这生大胆。” 萧平安道:“徒儿不辛苦,山里能吃的东西好多,我还剥了好多兽皮。有张豹子皮可漂亮了,我带回来了,给师娘做个披风。” 洛思琴摸摸他头,满脸都是疼爱之色。 褚博怀面上带笑,心中却也疑窦丛生,他自己所创“行道诀”自然清楚明白。此功确实能借反震之力,助力修行。但有一样,这大蟒缠绕,堪称无所不至。这“行道诀”如何能照顾的点滴不漏,更何况还要与“仙霞劲”配合。 按理说,同时运行两种功法虽难,却也不是做不到,但如此险境之下,两种功法并行,将大蟒力道尽数化归己用,且不出一点差错。此事之难,只怕非常人能想。 褚博怀心有猜疑,却是并不打算说出。江湖中人,各有机缘,诸般巧合之事,不胜枚举。萧平安既能成功,就是他的福缘。况且此子宅心仁厚,心地至纯,他也是无比喜爱,又岂会落井下石。 话到此刻,众人疑心尽去。众人兴师动众,怕的就是萧平安真的走上了邪路,或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一直潜伏在衡山派,意欲为祸。 此际听的明白,萧平安境遇之奇,比众人最离谱的猜测还要古怪,但却是堂堂正正,绝无半分邪恶之处。 卫雾阁长叹一声,道:“天下还有如此奇事,褚掌门,你这本事可真了不得,一统江湖,指日可待啊。” 褚博怀笑道:“你这小子,也拿老道打趣。天下哪里去找四丈长的大蟒,老道古稀之年,三丈长的大蛇都未见过一条。”摇头道:“此乃机缘,强求不得。” 泰山派如今江河日下,只剩两人,旁人如此说,褚博怀定是不快。但五岳之中,衡山派与泰山派最是交好,就是泰山派千夫所指,最最艰难之际,也是不离不弃。 泰山派难以为继,褚博怀卖了道观,陈观泰听说,特意送了不少银钱过去,却都被褚博怀退回。褚博怀与陈观泰交好,对朱雀七子也如自家人一般。 此时萧平安嫌疑尽去,又将随后成都一事说了,他大战风危楼,与阴长生双战蔡夜阑,又一声长啸,震扰了风危楼与摄提格的箫琴之争,随后去灌云寨,小村落大战炼尸,又入百花谷,救活奇草“鬼面飞龙”。遇到韩谦礼之时,因为师傅师娘的关系,却是隐过不说。 众人听的是目眩神迷,连连咋舌。谁也想不到,他此行竟是如此精彩。 好容易待他说完,陈观泰哈哈大笑,道:“看见了没,这才是我衡山弟子。明个去拜拜祖师,也取个真传的牌子吧。”站起身来,一拉褚博怀,道:“老家伙,还能喝不能,跟我去再喝三坛。” 拉着褚博怀出门,走到门口,心中高兴,哈哈大笑,回过头来,道:“登楼,这个宝贝疙瘩,你给我仔细瞧好了,别叫他再去招惹什么狮子老虎、鼍龙长虫。我衡山派,可还指望他发扬光大。” 注:古人自然也会喝彩加油,只不过喊的口号不同,“努力”、“卿何独不自勉勖邪”、“汝其勉之”应是比较有代表性的一种助威方式了。《后汉书·王霸传》中,光武帝有勉励其语曰:“颍川从我者皆逝,而子独留。努力!疾风知劲草。 至于“加油”的典故,来自清道光年间名臣张锳,其人重视教育,每到一处为官,便差衙役巡夜。见有秉灯夜读的书生,便赠送灯油。一旦发现这样的读书人,便会大喊:“府台大人给相公添油啦!”。临别之际,还会留下一句勉励的话:“府台大人祝相公读书用功,获取功名。”相传这就是“加油”的源头故事。至于“加油”二字真正成为助威之语,乃是民国之后,有说乃是从张学良资助的东北大学中流传开来。 注:鼍龙便是鳄鱼,唐代韩愈有名篇《祭鳄鱼文》,鳄鱼之称,也是早有。 第四百三十章 童言壹 众人告辞离去,萧登楼夫妇将萧平安带回住处。有些事情不便当众说,萧平安此际功力进展太快,是否会有隐患,也是难知。他身为师傅,自是要问个清楚。陈观泰临行之话,也是暗指此意。 回到屋中,探看了萧平安体内内息、气府,又叫他演练了遍仙霞劲,确认萧平安一切正常,未见何隐患不妥,萧登楼和洛思琴才算真正放下心来。 洛思琴心中喜悦,忽然想起一事,道:“今日那紫阳道人也是奇怪,为何总是揪住你不放?” 紫阳与她夫妇两人在青石镇有一面之缘,对这隐忍善谋的紫阳道人,洛思琴和萧登楼一直是颇有忌惮。 萧平安此来早已想好,决计对师傅师娘再不隐瞒。将当年之事一五一十说了,又将紫阳传授自己的内功说了一遍,讲到自己在灌云寨练功,这内息竟是不听指挥的自行运转,他也是心有余悸,至于气府真气会莫名消失一事,更是叫他欲哭无泪。 说完之后,他仍是有些不信,问道:“师傅,紫阳道人当初真是要害我么?我那时明明就要死了,他要我命,又何必救我。” 萧登楼和洛思琴何等阅历,听他一说,便明端的,洛思琴也是着恼,道:“此人是想借你试验武功,半点好心没存,你日后见他,无须给他好脸看。” 萧登楼道:“还是先看看平安内息可有不妥。”这紫阳显是得了一套他自己也拿不准的内功心法,这才要找人试练。如此来历不明的功法,自是问题多多。 他心中担忧,虽先前已查过一遍萧平安体内内息游走,气府真气,此际仍是不敢大意。叫萧平安运起紫阳所授心法,只在手少阳三焦经一路游走,自己一股真气入体,也在他手少阳三焦经盘桓。 直过了盏茶功夫,两人齐齐收功。萧登楼仍不放心,又连换了足厥阴肝经、足少阴肾经两路探看。 待到这两路探完,萧登楼长舒口气,道:“如此看来,此人传你这功夫,虽是无用,却也无害。你经络正常,但那真气忽然消失的毛病,我也说不准,你哪日再犯,速来找我。”叹了口气道:“此乃极大一个隐患,只盼你停了此功,它自己能好。总而言之,以后这功夫可千万不可再练了。” 萧平安连连点头称是。 萧登楼有心责备几句,但今日萧平安已经受了不少委屈。紫阳这功法又太过奇特,连内息也修炼不出,萧平安以为这不是内功,也是情有可原。又叮嘱几句,叫萧平安回去歇息。 江湖之中,内功都是不传之秘。正因如此,爱瞎捣鼓的人也是比比皆是。一些所谓的功法往往看着也很有道理,练起来全不是那么回事。 紫阳或许也是被人所骗,只是此人阴险狡诈,自己疑心不练,反是找了萧平安实验。萧平安这运气还算是好,这内功只是无用,却也无害,真遇到暗藏致命缺陷的功法,只怕萧平安早已暴毙。 见萧平安掏出一卷豹皮,还有一干给师傅师娘买的礼物,两人也是感动。待他出门,洛思琴笑道:“血战阴长生,大战风危楼、铲除怪尸,该你这师傅干的事,如今都让徒弟干完了,你这师傅的脸将来可往哪里搁。” 萧登楼笑道:“他越强我越高兴,将来他要能成天下第一,我也出去作威作福。” 洛思琴伸手去呵他痒,道:“当初是谁说的,此人朽木不可雕也,要来何用。” 萧登楼佯装皱眉道:“当年他背不来书,我不过说了一句,要你何用。哪里说过朽木不可雕,你日日挂在嘴上,莫不是如今见猎心喜,要抢这徒弟。你若是想要,拿去便是。” 洛思琴格格娇笑,过了片刻,神色稍严,道:“如今师傅他老人家都看这孩儿入眼,你可得好好打磨。咱们谁也没想到他进展如此之快,他这内力有了,运用的法子我看却还差了老远,这些时日,咱们可得好好调教调教。” 萧登楼点点头,继而笑意渐敛,神情郑重,道:“但此番看来,这三派会盟之事,掌门师兄还是操之过急。”顿了一顿,道:“这几日商量事情,大家都是客客气气,但凡是牵涉利益,各个都是寸步不让。” 洛思琴也摇了摇头,道:“事已至此,多说也是无用,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三日后,外人几乎都已下山,衡山派又大摆宴席,为萧平安等人庆功。那中年文士也坐在当中,衡山派大半也都不知他来历,只知他是朝中一位大臣的家臣。 萧平安听人说了,心道,原来我们衡山派朝中果然有人。 萧平安此番再回衡山派,只见山间到处都在大兴土木,门派大殿整饬的金碧辉煌,一派繁荣气象。门中的外门弟子更是多了不少,人人穿着衡山派的暗红色新衣,精神焕发。 听师兄师弟门一说,内门弟子的月例钱都是涨了不少。如今萧平安是真传弟子,一个月可以支三贯例钱,比先前足足多了三倍。 这几年衡山派当真是发展迅猛,日新月异。不过萧平安一直在山上,倒是感触不深,此番久别而归,自然看什么都是大变了模样。他心中也是高兴,心道,我衡山派莫不是发了横财? 曲终人散,各派都离了衡山。却叫谁也想不到的是,这些人刚走,先前不曾露面的铁掌帮,却是副帮主霍稚权亲自带人前来拜山,还预备了厚礼。与江忘亭等人一连谈了数日,才告辞而去。 萧登楼和洛思琴夫妇便开始教导萧平安真气运用之法,同时对舒经之境,经脉疏导,真气打磨的法门,也一一相授。真气收发自如,可疾可徐,配合武功招数的运用当真是五花八门,千奇百怪。 说到细微处,萧平安大有茅塞顿开之感。他内力大涨后,诸般运用全靠自己揣摩,除了几招大正离天拳,真气用的再差不过。 空有斗力境中段的内力,却不能完全发挥,如今有师傅师娘教导,应用之术日新月异,武功又是大大进了一步。 萧登楼和洛思琴却又是大吃一惊,萧平安说话做事,还如以往一般,但学起武来,却是一点就透,领悟力比往常岂止高了数倍。以前萧平安练功,学的慢,但练起来快,如今就连学的也快了。 洛思琴心花怒放之余,也是啧啧称奇,道:“咱家平安这是真开窍了?” 衡山派现有长老二十二人,其中朱雀七子武功最高,又都是出自陈观泰一家。这其中大半缘由,都是因为内功之故。 衡山派曾遭大难,帮中好手接连凋落。陈观泰虽也剩几个师兄师弟,资质多半不佳,武功不高,教出来的徒弟自然也是有限。 这里面对真气的运用便是重要一项,如何用气,如何回气,如何与本门武功配合,皆是大有文章。更莫论舒经过程中的经验法门,有人教没人教,更是差之千里。 萧平安潜心练武,一练便是月半。此间秦晋、林子瞻等人都是相继下山,继续江湖历练。 水灵波与林子瞻相恋,衡山派众弟子瞧的新鲜,争相围观。两人并肩看个风景,身后树林里能藏一百多人。 衡山派还有一些女弟子,其中不乏爱慕林子瞻之人,更是花样百出。水灵波浑身不自在,一日也不肯在山上多住。 此外,萧平安又将《大正离天拳》好好参详一遍。他前番第九条经络打通,又多了一招“禁暴正乱”能使。这套掌法威力无穷,已成他的看门绝技。 至于真气消失一事,这两月却是一次也无。萧平安虽是心中忐忑,却也没别的办法。 这一日萧平安辞别师傅师娘,又再下山。他与云锦书和沐云烟相约燕京再会,此时离十月还远,提早下山,却是另有打算。 他下了衡山,自派中借了匹马,一路马不停蹄,直奔邵州。韩谦礼所说,师傅师娘独生爱子意外丧命之事,他一刻也未忘记。 邵州便是今天的湖南邵阳,在衡州以西,距离不足两百五十里。南宋宝庆元年(1225年),理宗赵昀登基,因其曾被封为邵州防御使,故而以年号名之,升邵州为宝庆府,此地才逐渐规模壮大。此际的邵州仍是不大。 萧平安第三日午后入了邵州城,在城中一问,那鸳鸯楼果然赫赫有名。径自寻去,见那楼就在资江之畔,飞檐斗拱,甚是气派。 传统武侠。南宋光宗初年,大侠燕长安北上燕京刺杀金国官吏,无意间盗得金国权贵谋刺金章宗完颜璟、拥立丰王完颜珣的密函,因此被金兵衔尾追杀,一路南下,直至南宋境内,犹不罢休。信阳边城守将沈天青及其夫人梅盈雪为掩护燕长安力抗数千金兵,最终双双罹难,幼子沈放也遭了投靠金国的武林败类毒手,虽然被燕长安及时救下,性命无虞,但已身中寒毒,侵入内腑,难以拔除,只能由燕长安每日输入真气续命,带他寻访名医,以求根治之法。梅盈雪临死前将密函托付给一个诨名小狗儿的小乞丐,给他取名为萧平安,嘱咐他定要将密函送至附近州县的南宋官员手中。萧平安不负所托,将密函送到后却为贪官污吏陷害,无辜被囚,饱受凌虐,而又因祸得福,在牢狱中有所奇遇,得授神功。两位少年长大成人后仗剑天涯游历四方,于南宋开禧北伐之际,谱写出一段江湖传奇。 作者文笔隽雅凝练,书中两位主角,一个跳脱似杨过而身世如张无忌,一个单纯如狗z种而遭际似狄云,剧情发展跌宕起伏,一波三折,扣人心弦,而且融入了许多南宋时期的风土习俗、世态人情,引人入胜。打斗描写也很精彩,一招一式都交代得清楚明白,动作方位生动具体,配合环境渲染、意象比拟和旁观者的心理活动刻画,令人有如身临其境,更将武学体系与华夏传统文化艺术、哲学思想相融合,琴棋书画、诗酒花茶、三教九流、五行八卦等皆可入武,包罗万象,无所不涉,颇有金氏遗风。传统武侠爱好者强烈推荐。 《无双群侠传》——sdila的书评 第四百三十一章 童言贰 萧平安寻了个小二,开门见山道:“想请你们家掌柜的一谈。” 那小二见他不是来吃饭,心中登时不喜,又听他要见掌柜,愈不耐烦,道:“没空,没空,掌柜的忙的很,哪有功夫见你。” 如今萧平安早非涉世不深的雏儿,天南地北,掌柜的无不八面玲珑,做的就是笼络客人的活计。他来前已问的清楚,这鸳鸯楼能多年不倒,邵州第一,靠的就是有个非同凡响的老板娘。 古时,大的商行店铺,掌柜基本都不是真正的店主,而是店中主事,后面还有东家。而鸳鸯楼这位却是不同,当家的就是一个女子,白手起家,从一个小小的酒馆做成如今的门面,端的不凡。 赛婵娟苏如眉,邵州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也是响当当的一号人物。也知自己问的冒昧,掏出一锭碎银,约莫半两多重,偷偷塞过。 那小二立刻眉开眼笑,手一伸,已拢入袖中,高声叫道:“掌柜的,有贵客到啊。” 萧平安去的较早,店中还未上客,只稀稀落落坐了几人。楼下座中,有人发笑,道:“掌柜的,如今风采不减当年啊,还有人专程跑来看你。” 只听楼上一串银铃般的笑声响起,一软绵绵,麻酥酥的女子声音道:“你这张臭嘴,瞧老娘不告诉你家里那位,看不扒了你的狗皮。”她虽是骂人,声音也是说不出的好听。几个客人都笑。 随后楼梯上却是一阵咯吱吱大响,好像一头大象上了楼梯。萧平安也吓了一跳,只见一个白白胖胖的妇人自楼上走了下来,一脸的肥肉,走一步颤三颤,便见白粉纷纷扬扬,下雪一般。 萧平安听韩谦礼提过,这鸳鸯楼的老板娘乃是绝代佳人,风姿绰约,略见丰腴,可与贵妃媲美。当年韩谦礼自己也是心怀不轨,没事隔三差五跑过来跟这老板娘逗趣,结果才遇到萧登楼夫妇。 萧平安心道,这贵妃实是太丰腴了些,不想韩大叔竟是喜欢这样的,口味当真非同一般。 苏如眉只当是来了熟客,这才劳动身躯,专程自楼上下来。到了堂上却见一个青年人站在当中,登时明白上了小二之当,怒道:“二狗子,你皮又痒痒了不是。”回头冲萧平安一笑,道:“这位小哥,想吃些什么?” 萧平安拱手道:“在下想打听件事。” 苏如眉不愧是八面玲珑的角色,面上丝毫不见不耐烦之色,道:“哎哟,这位客官,问事你该去衙门啊,我这小地方,消息可不灵通。” 萧平安道:“这事便是在贵楼发生。” 苏如眉笑意不减,道:“这些时日,也没见有什么纷争啊。”看看萧平安,却也不像是寻衅滋事之徒。 萧平安道:“事儿老了,乃是十多年前。” 苏如眉眉头微蹙,道:“十多年前?” 萧平安道:“是,十二年前,有对夫妇路过此处,孩儿不慎被一匹马踢死?” 苏如眉神色大变,盯着萧平安,狐疑道:“你是何人?” 萧平安道:“我是那人的徒弟。”顿了顿,又补充道:“那马的主人,乃是我大叔。” 苏如眉听了前半句,眉头几乎拧到一起,又听后半句,更是惊奇,想了一想,道:“你跟我来。”领着萧平安到了一处雅座,叫人点了盏茶上来,道:“你是那人侄儿,又拜了那人为师?” 萧平安点了点头。 苏如眉兀自不信,狐疑道:“你这骗人的法子倒是高明,倒真吊起我胃口来。” 萧平安道:“我先认识的大叔,后拜的师。” 苏如眉更觉匪夷所思,心道,你大叔那还需认识么,这孩子明明满嘴鬼话,怎地我还觉得他有几分可信。她白手起家,一个弱女子创下如此家业,在宋时那是何等艰难,岂能没有识人之智。端起茶碗,品了两口,已经理顺思绪,越发淡定,道:“你想问什么?” 萧平安道:“掌柜的可还记得当年之事,能否详细与我说说?” 苏如眉叹了口气,道:“老啦,你就不问,我这些日子也老是想起往事。今日无事,便与你说说。十二年前,初春时节,有个高大邋遢的汉子,没事就往我这酒楼跑,一碟蚕豆一壶老酒就能喝上一天,看着江面发呆,一副落魄江湖,多愁善感的模样。” 说到此,忽然噗嗤一笑,道:“我知道他口袋里有钱,装作这副样子,其实就是想骗我找他说话。别的不讲,又是马,又是鸟,那是穷人玩的东西么。光他那匹白马,怎么也值得几百两银子。跟老娘玩花样,他可还嫩了点。” 萧平安想了想,点了点头,韩谦礼是个今宵有酒今宵醉的汉子,落魄是有些落魄,可这多愁善感四字当真是八竿子也打不着边。 苏如眉又叹一声,道:“如今想想,他这人倒还不错,挺讲道理,不恃强凌弱,样子也不难看,听说也还有些本事,也能养家糊口。哎,可惜我知道他这样的江湖汉子,也就是跟我玩玩,没有半点真心,否则他一句话,我这酒楼就跟了他姓。” 萧平安吃了一惊,道:“真的么,我大叔眼下还是独自一个呢。” 苏如眉噗嗤笑道:“我就随口一说,哪能当真。”收了笑容,道:“那日你师傅和师娘就来了,带着个孩子,也来楼上吃饭。那时我还窈窕的很,脸蛋儿也嫩。你那师傅英俊潇洒,跟我开了几句玩笑,你师娘就有些不高兴。他们三个饭吃差不多了,这时又来一人,坐下说话,开始还挺和气,说着说着,忽然都来了火气,在楼上又是拍桌子又是瞪眼。那孩子吓的大哭,你师傅师娘就叫他一个人去外面玩。” 萧平安一颗心悬起,知道说到了紧要之处。心中一念闪过,师傅师娘这朋友又是哪一个?韩大叔说被三人围攻,可也没说这人名字,不知是不识得,还是怎地。 果然苏如眉道:“你大叔那匹大白马,就放在江边。那孩子也跑去看马,谁知那马忽然发了性儿,一尥蹶子,正踢在孩儿头上。那孩儿头破血流,当时就不行了。江边有人瞧见,当时就叫喊起来,不好啦,不好啦,马踢死人啦!”她瞪大眼睛,声音也忽然一高,显是如今想来,仍是心有余悸。 萧平安只觉浑身冰凉,心中一颗泡沫无声破碎。 过了半晌,苏如眉接道:“你师娘听见了,大约真是母子连心,立刻就想到自己孩子,跑出去一看,果不其然。然后你师傅师娘就疯了,大发雷霆,一剑杀了那马,然后就跟你大叔打起来。这边一交手,楼上那人也出来了,一问缘由,二话不说,也上前助战。三个打一个,你大叔哪里是对手。好在他也是聪明,且战且退,抽个冷子,跳江跑了。哎,一别已是十二年了。这么说,你师傅师娘最后追到你大叔没有?” 萧平安轻轻摇了摇头,低声道:“追到了。” 苏如眉吓了一跳,心道,莫非他大叔已经被他师傅杀了?见萧平安神情沮丧,心情低落,也就不问。 萧平安道:“我想上楼一观。” 苏如眉笑道:“你看便是,何须客套。” 萧平安上了二楼,这鸳鸯楼临着大江,二楼都是包房,全是对着江面,自楼上观景,一无遮挡,江水浩瀚,尽收眼底。随意进了一室,推窗下望,资江近在咫尺,哗哗水响。 身旁小二道:“咱这楼年头可久,没有一百年,也有九十年了。刚盖好的时候,这江水就到楼下,后面水渐渐少了,河岸越退越长,倒不如往昔景好。” 萧平安点点头,也不搭话,窗下就是江岸,一个渔翁正在江畔钓鱼,离的不远,面上皱纹都清晰可见。 萧平安又看了片刻,告辞出来,见那酒楼两侧都有台阶,可以下到河沿之上。眼见面前大江浩荡,遥想当年,韩大叔的马儿就在这儿喝水,师傅师娘的孩子懵懂无知,笑着跑过去。 他在江边傻傻站了直半个多时辰,才拉马离开。他心情不佳,也不想在邵州久待,策马就要出城。 到了城门之前,眼见天色将晚,萧平安心有犹豫,心道,天色已晚,不如明日再走。 忽然脑中灵光一现,那苏如眉七窍玲珑,邵州与衡州近在咫尺,她又见惯了江湖人物,岂能不知我师傅来历,为何她说了半天,始终没提过衡山派三字。 立刻又想起一事,苏如眉两次提到白马,可是韩大叔的爱马名叫“赤影追风”,乃是一匹红马。这十二年前的旧事,苏如眉记得如此清楚,韩谦礼经常露面,都带着爱马,那马神骏,天下少有,此处又怎会记错。 萧平安越想越是不对,当即调转马头,回去鸳鸯楼,却不进去,一直等到酒楼打烊。又等一阵,就见一顶轿子出酒楼出来。 萧平安远远跟上。那轿子走出不远,到了一处不大不小的宅子。 萧平安翻身进了宅子,看准苏如眉住处,等下人退下,方才摸到窗下,伸手在窗台上敲了三记。 第四百三十二章 童言叁 屋内传来苏如眉的声音,道:“什么人!” 萧平安道:“日间听的不甚清楚,有些事还想问问。” 苏如眉沉默片刻,道:“你既然回来,想也是个聪明人。” 萧平安心道,你果然有话未说,当下道:“容我进去一叙。” 苏如眉道:“我已准备就寝,多有不便,你就在外边听吧。” 萧平安道:“好。” 苏如眉干干脆脆道:“不错,有两件事我瞒了你,第一,你大叔那马极通人性,尤其特别对小孩子好,天天有孩子围着它打转,拉他的尾巴,摸它的脑袋,从未见过它发怒,反是成人不能近身。小二喂马都要有你大叔在面前,否则旁人给的东西它决计不吃。” 萧平安点点头,这些细节韩谦礼对他说过多次,是以他无论如何也不肯相信自己爱马竟会踢死孩儿。 苏如眉自然看不到萧平安点头,却也不在意,自顾道:“这第二件,当年邵州城出了件大事,引来无数江湖人物。你师傅和师娘,我一见便知是衡山派人物。那日店中来的江湖人可真不少。” 萧平安登时一惊,心道,那日鸳鸯楼许多江湖人物?为什么韩大叔从未对我提起?急道:“都有些什么人?” 苏如眉一声轻笑,道:“刚刚说过你聪明,怎么忽然又笨起来。有什么人我怎生敢说。”顿了一顿,叹气道:“我能活到今天,自是因为我也足够聪明,能说的说,不能说的决计不说。” 萧平安低声道:“你放心,我也决计不会对旁人说。” 苏如眉道:“我若是敢说,日间不就说了,何必瞒你?你师傅师娘,还有你大叔,都是亲历,你若是觉得哪里不对,去问他们便是,何苦为难我一个妇道人家。” 停了片刻,又道:“我一个妇道人家,哪里懂你们江湖上的恩怨,那日究竟发生什么,我不知道,更不敢猜。我只知道,当日那些人,我一个也惹不起,我若想活的好好的,守着这么个家业,就要管好自己的嘴巴。” 萧平安心中思索,知道她所言大致不差。那日鸳鸯楼的武林人物若是不少,师傅师娘还有韩大叔,三人自都是清楚。此女如此胆怯,若是实在无法,自己不妨修书一封,再去问问韩大叔。 想了一想,又问道:“那我大叔的马呢,听说割马肉的那屠夫,夫妻两个当日都是暴毙。” 苏如眉似是有些害怕,声音略见颤抖,道:“你究竟何人?你既然知道,还问什么。” 萧平安忽然明白,自己先前却是想得岔了,原来并无人威胁苏如眉。但恰恰如此,这对屠夫一死,苏如眉难免胡思乱想,反成惊弓之鸟,想来这些年,她自己也没少吓自己。说不准忽然胖了这许多,暴饮暴食,也是因此而来。脑中忽然灵光一现,冷哼一声,道:“怎么,我问不得么?” 屋内一片死寂,只闻苏如眉呼吸之声越来越是沉重。 萧平安道:“那屠夫一家可还有什么人?” 苏如眉立刻答道:“郑屠子无儿无女,只有一个徒弟。”她回答的快,声音却是不由自主的打颤。 萧平安道:“他徒弟叫什么,如今何处?” 苏如眉道:“他徒弟叫丧娃,出事后人就跑了。” 萧平安皱眉道:“丧娃?” 苏如眉道:“是,是,这孩子就姓丧,乃是个孤儿,人家嫌弃他这姓丧气,都不愿意理他,就郑屠子好心,收他当个徒弟。” 萧平安曾与沐云烟闲聊,听说有这个姓氏,没想到自己当真碰到。点点头,知道问不出更多,沉声道:“算你聪明,嘴还算严实,日后好好做你的买卖吧。” “啪”的一声,屋内之人重重坐倒床上,良久方传来如释重负的一声轻叹。 萧平安寻个客栈住下,思前想后,立刻就想写信给韩谦礼。但想了一番,却不知写了该如何寄去。又一想,如今玄天宗教众甚多,他们教中想是也有通讯之法,哪天遇到玄天宗的人,请人帮个忙便是。 第二日萧平安离了邵州城,也不打算回衡山,寻思索性一路北上,行到山东,若是褚掌门答应,就带宋源宝一起去燕京瞧瞧。 他一路向北,路过江陵府,果然寻到个玄天宗的香堂。寻人将来意说了,那人听说有书信寄给潼川府路的副堂主,当即是满口答应。 江陵府便是今日的荆州,原本此地就叫荆州,源于《尚书·禹贡》:“荆及衡阳惟荆州”,为古九州之一,以原境内荆山而得名,唐朝方改为江陵府。 三国时,关羽大意失荆州,败走麦城,终于丧命吕蒙之手,千古绝唱,便是发生在此地。赤壁之战后,荆州七郡被刘备、曹操、孙权三家瓜分,关羽独镇其五。 出了玄天宗,未走几步,就前七八个年轻汉子围上前来,似是不怀好意。当先一人,二十七八岁年纪,膀大腰圆,半敞着怀,露出胸口一撮黑毛,拦住萧平安,大喇喇道:“站住,你是不是衡山派的萧平安?” 萧平安却不认得,皱眉道:“正是,你是何人?” 那人趾高气扬,道:“在下江东小霸王童大海,听闻萧大侠之名,如雷贯耳,今日也想讨教讨教。” 萧平安心头微微一惊,他下山之时,师傅师娘交待:“你此番声名大噪,出去行走江湖,定有人想借你扬名,你需记得隐忍低调,莫要轻易与人比武结怨。” 萧平安听了还有些不信,道:“去年我出去那么久,也没人认得我,要跟我比试啊。” 洛思琴笑道:“去年没有,今年定是有了,你记住师傅师娘之话,总是没错。” 没想到自己出来还没几日,居然真的就碰上了,想起师傅师娘交待,露齿一笑,按洛思琴所教,抱拳道:“在下乃是浪得虚名,如何敢跟英雄交手,不知阁下尊姓大名,交个朋友如何?” 江东小霸王童大海脑瓜一懵,心道,我是何人你不是问过一遍了么?我也答了,怎么又来一遍?看萧平安咧着大嘴,露出一口白牙,似是大笑,却是紧绷着脸上肌肉,神情说不出的古怪。一口气忽然泄了,抱拳道:“在下童大海,能认识萧大侠,也是三生有幸。” 萧平安点点头,师娘教的主要就是这么一句,下面该怎么说,就叫自己随机应变,一时却变不出来,跟童大海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童大海见他一双眼直勾勾盯着自己,愈加觉得心里没底,干笑两声,道:“呵呵,呵呵,这个。”他也无急智,也是寻不到话说。 萧平安心道,看来师娘教的果然有用,他是不打算跟我打架了,这帮人不少,惹上也是麻烦,我还是快走,抱拳道:“如此咱们后会有期。” 童大海忙道:“后会有期,后会有期。” 萧平安牵马去了,童大海兀自一头冷汗。身旁一人皱眉道:“大海,怎地就这般放他走了?” 童大海正色道:“人家言语客气,不愿与我动手,我又岂能坏了江湖规矩。” 一人啐道:“呸,我还不知道你,老实讲,干什么忽然怂包。你整日咋咋呼呼,要寻此人比武,人碰巧被我寻见,可还花了五钱银子。” 童大海抹去头上汗珠,喘了口粗气,道:“你们不知道,这萧平安笑的太瘆人了,那日衡山顶上,你们是没去,他也是这般笑来着。然后,那鹿安然,还有那常风。” 说到此,不住摇头,又抹把汗,道:“我原本想顶多被他揍上一顿,一看他脸,奶奶的,莽撞了,莽撞了啊!” 身旁一人上前,在他肩膀上一拍,道:“如今你信了?咱们要江湖扬名,须得找个真性子好的。比如那个刀下留人雷武龙,要不林子瞻也行。这个萧平安还是留给别人碰钉子去罢。” 转身望向萧平安背影,眼神中三分赞叹,七分敬畏,一副看透一切的神情,低声道:“笑里藏刀衡山客,惨无人道萧平安!此人得罪不起啊。” 童大海连连点头,道:“赵大哥所言极是,是小弟鲁莽了,惭愧小弟先前还不信大哥之言。”眼珠一转,奇道:“大哥也未去衡山,如何知道此人睚眦必报,笑里藏刀?” 那赵大哥一声长叹,道:“家叔赵无极就是伤在此人手上,我亲眼所见,他一个徒弟叫喊着要去报仇,被我大叔一巴掌打掉两颗门牙。那时我就知道,此人决计得罪不得。” 萧平安自然不知背后人议论,更不知自己居然有了“笑里藏刀衡山客,惨无人道萧平安”这一长串称号,只觉师娘教导有方,成功避开了一场厮杀,心情大好。 出了江陵府,一路向北,他只顾高兴,却是忘了看天,眼看天色将黒,却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好在他也行惯了夜路,当下催马又走。 古时道路极差,坑坑洼洼,夜间行路,极易伤了马腿。若不是真有要事,少有人彻夜赶路。 第四百三十三章 童言肆 感谢背水,念昔,风平海,dongd几位,五一节快乐! 行不多时,当真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忽然一阵暴雨,浇得他落汤鸡也似。却也无法,只得硬着头皮前行。 风大雨大,已容不得他骑马,只得下马牵行,深一脚浅一脚。堪堪又走了十余里,前面一处茅屋,隐约透着光亮,外面挑着灯笼,漆黑一团,随风舞动,竟是一处客栈。 古时客栈,分官营私营,更确切一些的称谓应是“客舍”。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 古人出门在外,殊为不易。交通不便,往往远路出去便是一年半载,旅人无不思乡。早先客舍也称逆旅,苏轼语:“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 官营驿亭传舍自周代便有,主要是供传递公文消息和诸侯朝觐使用。秦汉驿舍已极为发达,二十里一亭,四十里一驿。三国两晋时,曹操认为其有利可图,专门颁布了“客舍令”。 晋武帝曾下令开设新旅店必须“近畿辐凑,客舍亦稠,冬有温庐,夏有凉荫”,让客人有宾至如归之感。 唐宋馆、驿更是豪华,还有专门接待外国使者和商人的蛮夷馆。驿站原本只对官吏,但凡事无绝对。“驿站”一词始于元朝,以前只称“驿”。 但客舍一行,住宿兼贩卖酒食,也是获利不菲。汉朝开始,便有了私营客舍,称作“谒舍”。主要为住不起驿官或是身份低微之人提供食宿。 《汉书·食货志下》中谓“工匠医巫卜祝及它方技商贩贾人坐肆列里区谒舍”。此外还有许多寺庙也提供住宿。 到了唐宋,私人的客舍已是欣欣向荣,“沿城皆客店,邸店如云屯”,不少客店已能与驿馆媲美。更是分工明确,专门接待学子的有“状元店”“高升店”,专门接待商人老板的“广源店”“万隆店”,接待一般旅客的“悦来店”“吉顺店”等。 除了这些,南北朝时又出现邸店,它不仅供客商饮食和住宿,而且还提供存货和交易的场所。宋代在此基础上出现了专为客商存货的货栈“榻房”,专供商人储存货物、车辆、行李等。 客栈便是从此而来,“栈”字从木从戋,本是指的牲口棚,马棚。出门带货的商人,东西又多,又舍不得花钱。因此早期的客栈相对简陋,价钱也是较低。 但有一节,客舍虽多,也不是哪里都能住。江湖中有车船店脚牙之说,越是低档的客舍,越易与贼人勾结。若是到了乡郊野外,突兀一个客舍,十之八九,都是歹人所开。 南宋之始,时局动荡,黑店之多,简直是耸人听闻。杀人越货,人肉包子,心肝解酒汤,往来客商,都是谈虎色变。 南宋《夷坚志》,有载:“伺客熟睡,则从高以矛其腹,死则推陷穴中,吞略衣装,续剞肉为脯,售于墟落。”杀人抢了财物不算,还要将肉晒成肉干贩卖。还有客店,在地下挖地道,直通客人房里,半夜就进去杀人,抢劫财物。 萧平安在江湖行走,这些故事不知听了多少,自己却是一个不曾遇到。他人高马大,又带着兵刃,一看就是不好相与的。 更何况他衣衫破旧,也不似有钱人。客栈之中,最便宜的客栈乃是大通铺,但师傅师娘也有交待,他行走江湖,身上带的东西不少,更有兵器等物,更怕有黑道仇人暗算,不该省的地方,还是不能太过。若是和旁人出去,更不能小气,以免坠了衡山派名声。 此时见荒郊野外,这么一处客栈,当真是像极了黑店。 萧平安隐隐倒是有些心喜,心道,莫非真个是个黑店,今日倒是涨涨见识。当即上前拍门。他有功夫在身,自是不惧寻常蟊贼。 此际天色已晚,好半天才有伙计前来应门,吱呀开了一线,探出个头来,却是睡眼惺忪,三十多岁一个伙计,端着盏油灯,见他便是一脸的不耐烦,道:“催命么,三更半夜,不知道找个地方窝着,瞎跑什么!” 自有客栈,便是十二时辰不休,只要有房,客人随到随住。但毕竟开客栈的也要睡觉,半夜被人唤起,自是谁也不高兴。乡间野外,更是别想伙计客气。 萧平安也不生气,道:“急着赶路,错过了宿头,又遇大雨,还请店家行个方便。” 那伙计见他言语客气,神情稍和,开了半扇门,道:“一百二十文,爱住不住。”店钱其实乃是六十文,他一张嘴便是加了一倍上去。 萧平安路也走的多了,又是精打细算之人,知道城中一般的客栈,也不过一百文左右,他这荒郊野地,怎要得了这么多,当下与他据理力争。 那伙计见他不爽利,更是生气,可人已放了进来,总不能又赶出去,扯了几句,定了个八十文的价钱。也不问他要身份凭由。乡间地方,根本无人来查,账簿上一年到头也没几个人名。官家若问,掌柜的就是抱怨,一年也不见一个客人,自己明日就活活饿死。 况且此际掌柜的早已睡了,这伙计大字不识一筐,给他也看不出究竟。将萧平安带到后院,开了间房,再不管他。什么热水毛巾,人肉包子,一概没有。 萧平安也不计较,脱去湿衣,擦干身上,坐在床沿,行了遍真气,然后倒头就睡。 他倒不是抓紧这片刻练功,而是刚刚淋了雨,要活络气血,以免湿气入体,感染风寒。这些出门行路的诀窍,褚博怀跟他说了许多,萧平安也是受益匪浅。 那伙计回去堂上,合衣卧下,刚刚睡着,梦里见了村里大脚翠花,正待上前摸上两下,“砰砰砰”又有人敲门。 伙计大怒,冲过去一把扯下门闩,拉开房门,气势汹汹,就要开骂,眼神一扫,却是立刻把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门口雨中站了四人,一字排开,都是一身蓑衣,斗笠压的极低,看不清面目,腰间背上都带着兵刃,具是身材高大,一堵墙一般挡在门前。 那伙计南来北往的人也见的多了,立刻就知这几人不好惹,小心赔笑道:“几位客官,可是住店么?” 四人理也不理,见房门一开,已经挤了进来,其中一人骂道:“废话!” 为首一人道:“先前来了个年轻人住在何处?在他隔壁,给我们开一间房。” 伙计激凌凌打了个寒战,哪敢多问,连连点头道:“是,是,这边,这边,几位请随我来。”这几人为何要住在萧平安隔壁,又何以四人只要一间房,他是想也不想。 好容易送走四位煞神,那伙计惊魂未定,回来趴在桌上,却是横竖睡不着了。那四人心怀不轨,便是瞎子也瞧的出来。 他竖起了耳朵,随时等着后院一声惨叫。过了半天,忽然想起,连忙跑到旁边厢房,轻轻敲门,低声叫醒掌柜的,将方才之事说了。 那掌柜的五十多岁,一脸肥肉,听他说完,劈脸就是一巴掌,骂道:“少见多怪,死人了吗,放火了吗,奶奶个熊,屁大点事也来吵我,麻溜给我滚一边去。” 那伙计好生委屈,回去大堂,寻了个冷馒头,拨拨火炉,正要再烧些热水,忽然“砰砰”之声,又有人敲门。 那伙计睡意全无,心道,今日倒发的好利市。提灯前去应门,屋外风声猎猎,雨疾风骤,丝毫没有停的意思。 房门一开,一股冷风登时灌了进来。门前一人,一身道袍,虽也淋的透湿,却仍是潇洒从容,白发梳的整齐,发髻一丝不乱。 开店之人,对僧道都是客气,伙计见那道人仙风道骨,顿生敬意,让进店来,却是犹豫,左右看了一眼,道:“这位道爷,若是住店,今日店中怕不安分。” 店中住着几个麻烦,自己如此一说,这道人定该明白。又道:“小店只几间房,要不道爷在此对付一夜,眼看天明,钱也不要你。” 那道人微微一笑,道:“我行了一天路,也是累了,还是开个房间,好好歇息一晚。” 那伙计已然相劝,算是尽了本分,再不多嘴,老老实实报了六十文一晚,带着道人去到后院。这院中一共两排,各有五间客房,萧平安住在左首第二间,那四个凶神恶煞住第三间。右首本已有三间客人住了。伙计进来,仍是带道人往右边走。 道人在院中廊下站了片刻,朝萧平安屋前一瞥,道:“这间房可有人住?” 伙计道:“是,是,这间和旁边那间都是有人。” 道人道:“那我也住这边吧。”转身去到左边。 那伙计微微一怔,还是过去开了房门,见那道人进门,将包裹放在桌上,包裹中赫然也有一把长剑。 那伙计惴惴不安,这才觉得那道人也有古怪,外面大雨滂沱,又是乡下地方,到处都是烂泥,可那道人身上,除了淋了些雨,脚下带着泥污,身上却是一个泥点子也不见。 第四百三十四章 童言伍 感谢背水,念昔,风平海,dongd几位,五一节快乐! 顺道撒了泡尿,才又盏灯回到前面堂上,想起还有馒头未吃,正要提壶烧水,却听滋滋声响,不知何时,铜壶已经架在火炉之上。 那伙计摸摸脑袋,还道自己忙糊涂了,正想看看水热没热。忽觉不对,屋中灯影摇曳,墙上却有两条人影。 那伙计骇了一跳,急忙转身去看,却见堂中不知何时,忽然多了一人。也是个年长道人,也是一般的仪表不凡,坐在桌前,正望着自己,一双眼精光湛然。 那伙计拍拍胸口,扭头看去,见大门还关的好好的,大着胆子道:“道爷你可吓死我了,你什么时候进来的,我怎未瞧见?你与前面那位,可是一路?” 那道人就手拿起根筷子,在面前灯芯上拨了一拨,噼啪一声,灯光陡然一亮。 那伙计更是心头一紧,此间掌柜的吝啬无比,晚上就此一盏油灯,自己出来进去,都是拿它照亮,方才还明明在自己手边,怎会忽然到了道人桌上。他咽口唾沫,只觉喉头发干。 那道人淡淡道:“方才有个骑马的年轻人,住在哪边?” 那伙计忙道:“边上还有空房,小的这就带道爷去。” 那道人也不说话,起身走过来,将油灯递到他手里。 那伙计将道人送入房中,见他进屋关门,急急回头,三步并作两步,匆匆离了后院,只觉背心发凉,手心都是冷汗。他这才隐约明白,闹不好这几拨人,都是冲着先前那小子而来。 回到堂上,仍不放心,仔细查看大门,四周,见确是再无旁人。屋外风雨声大作,风吹的树木声响,如同鬼怪夜哭一般。 那伙计一屁股坐到凳上,只觉毛骨悚然,忍不住胡乱猜疑,半晌心道:“今个当真是撞了鬼了,那小子究竟是什么人,怎惹了这么多麻烦。他奶奶的,活该,一百二十文都舍不得,剩下四十文,正好给你买张草席。” 绍兴城外十余里,有个小小的村落,青山遮映,绿水绕庄,山清水秀,村名就叫青山村。村东头一座小小屋舍,远远离开村子,显得甚是孤独。 此际正是黄昏,小小屋舍院中,几个顽童正围着一人,聚精会神听他讲故事。 说故事那人年纪不大,却有一多半头发都是白的,半躺在一张椅上,身形削瘦,脸色苍白。只听他道:“在森林里,有一只小猴子,名叫不甘心。” 五个小顽童一字排开,一个梳着羊角辫的小姑娘坐在中间,乡下的姑娘,长的却是招人喜欢,自然名字就叫春花,其余四个少不了就是大虎、二牛、三棍子、狗蛋。 大虎年纪最大,也不过九岁,其余几个多是六七岁,一个个鼻涕拖的老长。 春花眨眨水灵灵的大眼睛,道:“他的名字好奇怪,为什么叫不甘心?” 讲故事那少年道:“因为他娘生他的时候,看到树上有一个果子,刚想去摘,果子掉到河里,被水冲走了。没吃到果子,他娘就说不甘心啊不甘心,然后不甘心就出生了,他娘就叫他不甘心。” 狗蛋兴奋道:“好玩,好玩。” 少年道:“不甘心有两个好朋友,一个小松鼠叫金铃儿,还有一个小兔子,叫二牛。” 那叫二牛的孩子不高兴道:“我不要当小兔子。” 春花道:“小兔子叫二牛,又不是你,羞,羞,羞。” 二牛觉得委屈极了,眼圈一红,看看那少年,张大了嘴,正想着要不要哭。 这时从屋中走出一个少女,布衣钗裙,却是容貌秀美,不可方物,笑道:“你又欺负小孩儿。” 二牛见了她,愈加觉的委屈,眼泪终于掉了下来,道:“神仙姐姐,白头发哥哥他坏。” 少年忙道:“呀,我记错了,二牛不是小兔子,是一只小山羊。” 二牛仍是不服气,道:“我要当大牛。” 少年道:“没有大牛,只有二牛,二牛是一只小山羊,爱听不听。”顿了顿,道:“有一天,三个小伙伴正在树林里捉迷藏。过来一只小刺猬,说,我跟你们一起玩好不好?” 大虎道:“吹牛,吹牛,小刺猬才不会说话。” 少年道:“怎么不会,小刺猬会说,小猴子也会说,小松鼠和小山羊也会。我讲的故事,我说会就会。” 春花道:“你们老是捣乱,还听不听故事啦。我娘说的,小动物也会说话,只是咱们听不懂,他们还有名字呢。” 狗蛋和三棍子都说:“是啊,是啊。” 美貌少女靠在门上,笑着看一大五小吵嘴。 少年道:“不甘心三个都不想跟小刺猬玩,因为小刺猬叫惹人烦,臭烘烘的,喜欢偷东西,还有他长了一身刺,一不小心碰到,就被扎的很痛。金铃儿就说,我们才不要跟你玩,除非你把身上的刺都拔了。惹人烦说,我也不想长这些刺啊,大狗熊甜伯种的果子熟了,我带你们去吃吧。甜伯种的果子最好吃,不甘心想到就流下口水。金铃儿说,偷甜伯的果子,会被抓到的,甜伯的耳朵可灵了。惹人烦说,没事,眼下是午后,甜伯正睡觉呢。 “于是三个小伙伴就跟着惹人烦,甜伯住在森林最西边,要走好远。终于到了,闻到树上的果子好香。惹人烦说,不甘心你手脚最灵活,快爬上去摘吧。不甘心说,好,可他刚爬到树上,甜伯就出来了。一把就把四个小伙伴都抓到。甜伯很生气,说,你们都是坏孩子。说,你们是不是经常来偷我的果子? “大家都很害怕,说是第一次来。甜伯更生气了,说,树上结了三十六个果子,我自己还一个没吃到,就要被你们偷完了,你们还说是第一次来,你们不但是小偷,还爱撒谎,我要找你们家大人去。惹人烦就说,我错了,阿伯,我来偷过三次了。甜伯就高兴了,说,知错能改就是好孩子,我不怪你了,你们几个呢?金铃儿见了,就说,我也来偷过两次,再也不敢了,以后我要是想吃果子,就摘松子来跟甜伯你换。甜伯更高兴了,又问,你们两个呢。二牛就说,我也来偷过三次,我愿意帮甜伯干活,求求你不要生气。 “甜伯哈哈大笑,看不甘心,说,那你呢,你是不是也经常来偷。不甘心说,我真的是第一次,以前从来没有来过。甜伯很生气,说,你们明明是一伙的,他们都承认了,你还在说谎,你是最坏的一个。甜伯就从树上摘了三个果子,给惹人烦、金铃儿、二牛一人一个。又从树上折下根树枝,狠狠的打不甘心。道,好孩子有果子吃,坏孩子就该吃板子。 “金铃儿三个拿着果子,不甘心瘸着腿。不甘心很委屈,说只有我说的是真话,为什么他不相信我呢。金铃儿把果子给不甘心,说,人们有时候更爱听假话,这个果子给你吃。不甘心接过果子,远远扔出去,说,我才不要吃他的臭果子。惹人烦说,对不起,我不知道他今天没睡午觉。不甘心很生气,说,你快滚,甜伯的果子一定都是被你偷吃完的,你不止偷了三次。你是个坏蛋,难怪大家都叫你惹人烦,没有人喜欢你。惹人烦很伤心,就哭了。金铃儿几个都不理他,觉得他活该。 “过了几天,不甘心三个在外面玩,二牛不小心掉进了一个坑里,那坑很深,二牛爬不上来,不甘心他们也下不去。不甘心说,咱们放根树藤下去,二牛顺着藤就爬上来了。二牛哭着说,可是我不会爬树啊。金铃儿说,你抓着藤子,我们把你拉出来。二牛说,我太重了,你们能拉动吗。大家想不出好法子,都是好着急。这时候,一个人声音说,咱们把上面的泥推下去,他自己踩着泥就爬出来了。金铃儿很高兴,说,这是个好主意啊,咱们就这么办。不甘心一看,说话的原来是惹人烦,就说,你跟着我们干什么,哼,就算你的主意好,我们也不听你的。二牛在下面喊,别啊,快扔土啊。” 几个小人儿都笑,大虎道:“二牛,你贪生怕死,不是好汉。” 二牛颇不服气,道:“又不是真的我。” 少年咳嗽几声,脸色越来越白,深呼吸一口,才又道:“二牛爬上来了,很感谢惹人烦。惹人烦拿出几个果子,要请大家吃。不甘心一把抓过来,都扔进坑里,说,你是个害人精,我们是不会跟你做朋友的。惹人烦很伤心,低着头走了。金铃儿不高兴了,说,他刚才帮了我们,你不该扔了他的果子。不甘心也有些后悔。二牛说,我看他往小溪那边去了,咱们去看看吧。 “几个人跑过去,看小溪边有血,惹人烦正拿个夹子在拔自己背上的刺,拔出一根就流出好多血。小伙伴吓坏了,金铃儿跑过去,说,你干嘛要拔自己的刺。惹人烦说,大家都讨厌我,我没有一个朋友,我把刺拔了,就有人喜欢我了。不甘心他们都哭了,不甘心说,是我们错了,我们愿意跟你做朋友。” 第四百三十五章 童言陆 少年开始连连咳嗽,支撑起身子,不住的发抖。那少女走上前来,一脸关切,道:“又要犯了么?” 那少年咬住嘴唇,不再开口说话。 少女道:“好啦,今天不说了,你们该回家吃饭了。” 几个小孩爬起来,似已司空见惯,都跟那少女挥手告别,春花恋恋不舍,道:“神仙姐姐,白头发哥哥什么时候能好啊?” 少女道:“快了,快了。” 这少年正是沈放,少女自然就是花轻语。 临安沈放复仇不成,刘宝之死终于成为压倒他的最后一根稻草。沈放就此自暴自弃,一路神魂无主,流浪到绍兴。 他心如死灰,对自己又怨又恨,闭上眼就想起金锁、刘宝,亡父、燕长安、彭惟简、解辟寒一群人的样子,走马灯一般在他心上萦绕。人人看他都是一无是处,彭惟简更是朝着他笑,说,我不杀你。 沈放日日喝的烂醉,只觉酒才是世上最好的东西,他以惊人的疾速沉沦下去。 酒醒酒醉之间,渐渐仇恨、恩怨都离他而去,就连基本的人格与自尊也荡然无存。 花轻语遇到沈放之时,沈放已是积重难返,低劣的酒不但掏空了他的身体,更是摧毁了他的魂魄。 沈放的模样让花轻语震惊莫名,她如何也不敢相信,短短一年时间,曾经那个轻灵俊秀,足智多谋,英雄侠义的少年竟变成了如此模样。 震惊之后,花轻语不顾旁人的冷言冷语,决心一定要把沈放治好。结果寻了个名医之后,得知的事情更是令花轻语如坠冰窟。沈放经脉崩坏,体内生机散乱,早衰之势已如摧枯拉朽。 正因如此,他的身体对劣酒的侵蚀毫无抵抗之力,酒瘾已深入肺腑。依那名医之见,沈放就算戒酒,也最多活个几年,若不戒酒,想是一到冬天,定然无救。 花轻语只觉六神无主,她在百花谷十八年,谷中百般呵护,对外面的世界一无所知,出谷之后,也是一帆风顺。英雄少年不知道见了多少,却没有一个像沈放那么特别,也没有一个敢像沈放一样对她作弄,此人如此精怪,又如此可恨,却又最叫她难以忘怀。 她不觉得自己爱上了沈放,但看沈放双目无神,瘦骨嶙峋,甚至腿上胸前已生了疥疮的凄惨模样,既感害怕,又觉怜悯。不管旁人如何劝说,心中实在是割舍不下。 她按那名医所说,在绍兴城外山清水秀之处寻了个屋子,帮沈放戒酒。 起初还好,每日让沈放少喝一些,沈放多半时间都在倒头大睡,也不吵闹。但日子一日一日过去,沈放要的酒越来越多,脾气开始变的暴躁,动辄大吵大闹。 花轻语牢记那名医所说,知道沈放戒酒到了最关键的时候,这个时候最是难熬。 寻常人戒酒,一开始并无太大反应,但一般七日后,开始逐渐有变化,这在现代医学被称作戒断症状,乃是身体的适应性反跳。体内的器官开始要酒喝,得不到就起来造反。而其中最严重的便是戒酒谵妄,亦称震颤谵妄。 花轻语寻的那名医虽不懂这些现代词汇,但着实是个有道行的,对沈放的判断极为准确。这几日沈放症状越来越明显,发作之时,花轻语只能按那医生所说,用绳子将沈放牢牢捆在床上。 已是深夜,万籁俱寂,乡村中百姓都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天一夜就早早上床歇息,村落中一片宁静。而村东头这处屋舍,却仍有灯光透出。 不仅如此,屋中不时还有怪声传来,静夜之中,说不出的怕人。 屋中一灯如豆,并无多少陈设,一如寻常农家。靠窗大床之上,沈放被五花大绑,牢牢捆在床上。 此际他眉眼歪斜,嘴角流涎,只一双眼睛能动,灯光之下,目中闪着焦躁饥渴的冷光。 花轻语怕他咬到舌头,将他嘴中塞了棉布,沈放只能自喉头中发出野兽一般的喘息声。 今日沈放挣扎的更是剧烈,麻绳深深勒入他的肉中,扭动之间,血肉模糊。可他丝毫不觉疼痛,一双眼,死死盯着花轻语,半是仇恨,半是求恳之色。 花轻语不敢看他的眼,看他在床上奋力挣扎,如同一条在岸上濒死的鱼,灯光摇曳之中,说不出的怕人。她想要远远躲开,再不见如此可怖景象,却又怕他忽然挣脱,伤到自己。 沈放已经挣扎了半个时辰,他身上已被汗水浸透,眼泪鼻涕流了一脸,每隔数息,身子就要剧烈震颤一阵。可他仍然不见停止的迹象,一双眼睁的老大,瞳孔已经有些扩散。 花轻语越来越怕,沈放还从未闹的如此之久。屋内静了片刻,花轻语轻舒口气,只道今日总算也熬了过去。 就在此时,沈放忽然又一阵发狂,他硬挺着身子,如长鱼一样扭动,似乎把方才积攒的力气一股脑都使了出来,带的那木床吱呀乱晃,仿佛随时会散成一堆木材。 他身子绷紧,昏暗的灯光透过湿透的衣衫,照见他突起的肋骨,一根根如同荒野上倒伏的树桩。 花轻语转过头去,紧紧攥着拳头。半刻钟功夫,床上没了动静,看过去,沈放大睁着双眼,身体仍是奇怪的向上挺着,如同一座破败的石桥。从他口中,有红色的血色泡沫冒出,已在他嘴边堆了一滩。 花轻语花容失色,半跪在床前。面前沈放一动不动,唯独嘴中有血泡一个接一个,吐出来,然后立刻崩碎。 花轻语六神无主,眼泪不受控制的流下来。她拿出沈放口中的棉布,惊慌失措,一迭声道:“你没死,你没死是不是,你说话啊。” 沈放的眼睛动了动,喉头抽动几下,含糊不清的似是说了什么。 花轻语一句也没有听清,凑上前去,道:“你要什么,你再大声些。” 沈放声音飘忽,几不可闻,道:“我好,我好了,没事,没事的,再给我喝一口,就一口。” 花轻语眼中含泪,硬着心肠道:“没有,这里没有酒了。” 沈放道:“你骗人,我闻,闻到了,就在那边,有,有的。”他脸现焦急之色,眼见又喘不上气来。 花轻语知道此际无论如何不能答应,只好道:“真的没有了,我不骗你,我喂你些水喝,你喝了水就好了。” 沈放努力摇头,却是连转头的力气也是不足,张了张口,道:“你听我,说,一口,最后一口。” 花轻语道:“真不能,你再忍忍,熬过去就好了。” 沈放忽然眼露凶光,露出白森森的牙齿,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猛地就朝花轻语手上咬去。花轻语惊呼一声,闪身躲避,几乎摔倒。 沈放咬牙切齿,忽然之间仿佛鬼怪附体,变的又有了气力,面目狰狞,破口大骂,道:“你这个小贱人,狐狸精,你要害我性命,没这么容易。” 花轻语猝不及防,呆立地上,目瞪口呆。 沈放接着怒骂,各种污言秽语都窜了出来,面容扭曲,直如地狱的恶鬼一般。他越骂似是越有精神,脸上泛着诡异的红光。正骂的难听,忽然脸上面容一变,变的畏惧胆怯,声音也跟着一虚,似是怕的厉害,颤声道:“金锁,金锁,是你吗,我好对你不起。“ 忽然痛哭流涕,奋力抬头,要用头去撞床板,口中道:”我没用,我没用,一个人也救不了。解辟寒!是你,你变个样子也骗不了我!哈哈,我杀了你,我杀了你。你们都是坏人,不要杀我,不要杀我。我是好人,不,不,我不是好人。” 花轻语知他此际也完全没了神智,也不敢上前阻止,那名医说的清楚,此际只能任他闹,闹的筋疲力尽,你说什么他也不会懂,你做什么他也不会明白。 沈放一时高兴,一时胆怯,一时愤怒,一时悲伤,一时惶恐,一时惊惧,开始说话还连贯,渐至已完全是胡言乱语。谁也不知道他说些什么,只有一些单字,甚至喊出来的声音,连字也不算。 花轻语越来越是害怕,沈放身体早已没有力量,但他的精神却是亢奋异常,他不住的挣扎,似乎要将身体中最后的一丝生气也挤出来。 花轻语手足无措,沈放此际完全失去了控制,若是任他如此下去,只怕便是油尽灯枯,可她一点办法也没有,只能眼泪在眼眶中打转。 就在此时,忽然窗外传来一声佛号,随即便是一段佛经响起。那声音缥缥缈缈,不高不低,不紧不慢。所念皆是梵文,花轻语一句也不懂,听在耳里,却觉暖洋洋的好不舒服。 床上沈放的挣扎也越来越慢,他双眼空洞无神,双手却在胸前慢慢动了动,他屈起手指,似是想结一个印,但终究是不成功。但是他慢慢停了扭动,整个身躯慢慢放松下来。 花轻语一个恍惚,惊觉自己刚刚似乎是睡着了。再看沈放,原先狰狞扭曲的脸孔已经慢慢平复下来,苍白中透着黑气,如同大雪之后的荒野。 第四百三十六章 童言柒 花轻语知道有人相助,试探着轻唤了一声:“前辈?” 只听窗外远远传来一声叹息,那人却已去的远了。 又一盏茶功夫,沈放仍是直挺挺躺着,一动不动,一双眼愣愣的看着屋梁。 花轻语轻声道:“你闭上眼睡一会吧,很快就天亮了。” 沈放似是没有听到。 花轻语柔声道:“我知道你心里好生难受,我唱支曲儿给你听好不好?” 沈放不作声。 花轻语轻轻唱道:“凌波不过横塘路,但目送、芳尘去。锦瑟华年谁与度?月桥花院,琐窗朱户,只有春知处。飞云冉冉蘅皋暮,彩笔新题断肠句。试问闲情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 沈放静静躺着,再无声息。 花轻语心中一惊,只道他是死了。停了歌声,屏息凝气等了良久,才看沈放呼出口气,他仍睁着眼,却是已昏睡过去。 花轻语慢慢退出门外,就在门前瘫坐在地,螓首埋在胸前,无声抽泣,眼泪滚滚而下。月光正从东边上来,照得四下里一片清冷。 过了两日,春花、大虎、二牛五个孩子又来了。春花道:“神仙姐姐,白头发哥哥还没好么?” 几日不见,花轻语颜容憔悴,柔声道:“就快好了。” 春花道:“我娘说了,肚子疼,多喝些热水就好了。” 狗蛋道:“白头发哥哥是头痛,不是肚子痛。” 春花小脸一扬,一本正经道:“头痛喝热水也能好。” 花轻语微微一笑,摸摸她头,道:“好,我知道了,我一定叫他多喝热水。” 忽听屋内沈放道:“是大虎春花么,你们进来吧。”他声音虚弱,毫无气力。 几个孩子听他声音,欢呼一声,都往屋里去。花轻语道:“你还是躺着,莫要起来。” 沈放仍躺在床上,脸色愈发苍白。几个孩子团团在床前坐下,沈放道:“不妨事,讲故事花不了什么气力,咱们接着讲不甘心的故事。” 五个孩子喜形于色,连连点头。 沈放道:“这一天,天上打了一个雷,劈着了一棵树,一棵树烧到另一棵树,转眼整个森林都烧完了,森林的动物们,除了不甘心他们四个,全部都被烧死了。” 五个孩子目瞪口呆。 沈放对他们神情视若无睹,自顾道:“于是四个小伙伴只好离开了森林,他们走啊走,想找一个能让他们和原来一样生活的地方。走了好多天,他们来到一座山,那山有一百丈高,山上光秃秃的,没有一棵树,全都是黑色的岩石。忽然,他们觉得听见了一点儿动静,有一个很细的声音喊,救救我吧。不甘心他们四处搜寻,却什么也没看到。于是他们大声喊,你在哪里啊?那个低沉的声音说,我被埋在石碑的下面。不甘心他们四处看,果然看到有一块高高的石碑。 “金铃儿说,他被埋在下面,好可怜,我们把他救出来吧。于是他们就开始挖,挖了有一尺深,就看到一个黑色的坛子,有手掌那么大,声音就是从坛子里发出来的。二牛很害怕,说,我觉得好可怕,什么人会被关在坛子里呢,我们还是把他埋回去吧。不甘心说,可是我们已经挖出来了,怎么能半途而废呢。就拿起块大石头,一下子把那坛子砸破了。 “从坛子里就蹦出一只小黑蛤蟆,有牛的眼珠子这么大,像墨一样黑。他一出来,就高兴的喊,我出来啦,我终于又出来啦。不甘心问,是谁把你关在坛子里?蛤蟆说,我不能告诉你,但你们救了我,我可以给你们一个忠告。你们爬上这座山,到了山顶的时候,你们又困又饿又累,这时候有一个秃尾巴的老狐狸会拿出好多的水果和美食,请你们吃,你们什么也不要碰,一口水也不能喝。然后老狐狸又会让你们在山顶睡一夜,你们不要理他,也不要回头,要一直走下山去。说完,那只蛤蟆忽然就不见了。” 春花眨眨眼,道:“蛤蟆是神仙吗?” 沈放不理会,自顾道:“不甘心他们觉得很奇怪,爬上了山。到了山顶,天已经黑了,他们又困又饿又累。山顶上真的有一只老狐狸,尾巴上一根毛也没有,好像一根烧焦的棍子。老狐狸说,好久没有见到远方的客人啦,然后端出好多的水果请他们吃。二牛和金铃儿都很馋,惹人烦却说,我们爬上来的时候,这山顶上光秃秃的,没有一根草,没有一棵树,哪里来的这么多的新鲜水果呢。不甘心觉得他说的有道理,就叫大家不要吃。老狐狸又说,天黑了,你们都累了吧,不如睡一觉再走吧。惹人烦又说,山上风很大,我们还是到避风的地方再休息吧。不甘心觉得他说的对,就带着小伙伴往山下走。 “老狐狸很生气,在后面使劲的骂他们,他的声音好大,像刮起了狂风。不甘心他们很害怕,金铃儿说,他的声音为什么这么大,想回头去看。惹人烦说,那蛤蟆叫我们不要回头看,老狐狸很吓人,看了我们会更害怕的。大家觉得他说的对,就一直朝山下走,背后老狐狸的声音一直追着他们,像鞭子一样。终于到了山脚下,老狐狸的声音忽然就没有了。太阳出来了,他们回过头,发现哪里有什么山,身后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大虎咽了口唾沫,道:“那山呢?” 沈放不回答他,而是继续道:“小伙伴们继续朝前走,走了好远,又来到一座山。那山有两百丈高,山上光秃秃的,没有一棵树,山上全都是寒冷的冰块。在山下面,他们又看到一块石碑,又听到呼救的声音。他们挖啊挖,挖了二尺深,挖出一个白色的坛子,有半个手臂那么长。打破了坛子,跳出一个拳头那么大的白蛤蟆,像雪一样白。 “蛤蟆很高兴,说,你们救了我,我要给你们一个忠告。你们会在天黑的时候爬上这座山,山顶有一匹白马,他被一根链子锁在一块大石头上。他会请你们帮他解开链子,但是你们解不开。他说不远处就有一个大湖,可是他喝不到湖里的水,请你们给他弄些水喝。你们也不能答应他。你们要在山上呆到天亮才能下山,白马会一直求你们,但你们一定不能给他水喝。说完,白雪一样的蛤蟆也不见了。二牛说,真是奇怪啊,让我们赶紧爬上去看看,看有没有这么一匹白马。” 说到此,沈放停了话语,看着窗外呆呆出神。 五个孩子瞪大了眼睛,连花轻语也听的有些出神。三棍子忍不住说:“白头发哥哥,后来呢?” 沈放恍若未觉,过来良久,沈放似乎忽然回过神来,丝毫不觉得自己有过停顿,自自然然的接着道:“天黑了,他们爬上了山,山上果然有一匹白马,皮毛像蚕吐出来的丝,被一根银色很粗很粗的链子拴在一块大石头上。白马向他们求救,可是他们弄不断那链子。白马说,往那边走不远,就一个湖,你们给我弄些水来喝吧,我已经好多年没有喝过水了。金铃儿觉得他好可怜,就想帮他去取些水来。可是惹人烦说,天这么黑,我们又不认识路,也没有取水的东西,不如到白天再说吧。过了一会儿,白马又求他们,说,我好渴啊,好渴,求求你们给我拿些水来吧。二牛说,他很可怜啊,就帮帮他吧,没有东西,我们可以用手捧水来给他喝。惹人烦说,他不是都渴了好多年了吗,怎么再多一晚也等不了呢。 “白马很生气,就开始骂他们,说他们没有良心。不甘心感到羞愧,就说我们还是给他弄些水来吧。惹人烦说,你们听,那边真有个湖,可我听到湖里是不是有什么声音,我们还是白天再帮他吧。白马闹了一夜,可是每次惹人烦都不叫大家帮他。就连金铃儿都说,我也渴了,可惹人烦就是不让大家去找水。不甘心三个人都很生气,觉得惹人烦真的好让人烦。 “终于天亮了,不甘心他们去找水,走了没多远,果然见到有一个大湖。可大湖里面的水都是黑的,翻腾着巨大的波浪,水里有许多的鱼,却都是没有皮肉,只有一副白森森的骨架。每条鱼都长着尖厉的大嘴,在水中相互追逐撕咬。不甘心他们都说,这水好可怕,不能喝啊。他们回去对白马说,可是白马不相信他们,用最狠毒的话来骂他们。不甘心他们很伤心,一起下山去。到了山下,再回头,这座山也不见了。” 狗蛋摸摸脑袋,道:“那湖里是不是有毒啊。” 春花道:“肯定是的。” 大虎道:“你们别说话,再说话,白头发哥哥又要生气了。” 沈放面无表情,继续道:“他们又走啊走,又走到一座山。这座山有四百丈高,山上光秃秃的,没有一棵树,山上燃烧着熊熊的烈火,全都是烧红的石头。在山下面,他们又看到石碑,还是有呼救的声音。他们又挖啊挖,挖了四尺深,挖出一个红色的坛子,有一条大腿那么长。打破了坛子,跳出一个棋盘那么大的红蛤蟆,像火一样红。 第四百三十七章 童言捌 “蛤蟆说,你们救了我,我可以给你们一个忠告。这山上的火在夜晚才会熄灭,你们要在晚上开始爬山,太阳出来的时候到山顶,你们会看到一个大花园,还有好多让你们惊讶的东西,那里美的像仙境一样。可是你们不要停留,一定要在太阳落山的时候下山去。记得我的话,太阳落山之前。 “天一黑,山上的火焰果然就熄灭了。虽然火灭了,可山上还是很热,不甘心他们爬啊爬,皮毛都烤的发烫了。他们终于到了山顶,太阳出来了。他们看到一个从来没有见过的大花园,开满了从来没有见过的美丽的花,花园里到处是可以吃的果树,小溪里流淌的都是喷香的……茶。”沈放停了好久,才接了一个茶字。 花轻语面露担忧之色。 好在沈放只稍停了一停,就又道:“金铃儿说,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美丽的地方,我们就在这里不走了吧。可是惹人烦说,你们忘了这山白天要喷火的吗?金铃儿说,可这就是白天啊。惹人烦说,也许不是每天都会喷火,但是一定还会喷的。不甘心也有些担心,就说,我们继续走吧。金铃儿很不高兴,但是还是跟着大伙一起出发了。 “离开花园,山上就吹起了风,大风像刀子一样割在身上。他们走啊走啊,终于看到前面有一个山洞。二牛说,我受不了了,我的皮都要被风刮走了,我要在山洞里躲一躲。惹人烦说,我们是在下山啊,越往下走,风就会越小的。可是他们越往下走,风却越大,那风冷的像刀子一样,把海碗大的石头也卷起来,他们只能紧紧贴在地上往前爬。二牛也很不高兴,想埋怨几句,可是一张嘴,话就被风卷走了。 “他们爬啊爬,忽然风停住了,他们看见一座森林。和他们以前住的那座一模一样,然后他们就看见自己的爸妈、甜伯、还有以前认识的每一个人,正站成一排欢迎他们。不甘心他们高兴坏了,抱着他们,跳啊跳,笑啊笑。惹人烦却说,我们快走吧,太阳就要落山了,那只蛤蟆说了,我们一定要在天黑前下山的。 “不甘心很生气,说,难道你的心是石头做的吗,这是咱们的爹娘和朋友啊,我们终于又能在一起了,我们哪里也不去了。金铃儿和二牛都说,是啊,我们再也不走了。不甘心他们和过去的朋友高兴的跳着舞,唱着歌。惹人烦很着急,眼看太阳就要落山了,他忽然跑过去,一把抱起金铃儿,然后就朝山下跑。不甘心和二牛追啊追。终于追到了山脚下,然后他们回过头来,山也不见了。四个小伙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甘心带着金铃儿和二牛走在前面,惹人烦走在最后面,低着头。” 春花道:“他们生气了吗,是不是又不理惹人烦了?” 大虎说:“可我觉得惹人烦做的没错啊。” 二牛说:“他们见到爹娘和朋友了啊。” 狗蛋说:“可是他们的爹娘和甜伯,不是都烧死了吗。” 三棍子说:“我娘说了,人死了,就会上天上去,天上可好了,什么都有。” 沈放自顾讲下去,几个孩子连忙住声,沈放道:“他们走啊走,这次走的好久,他们谁也不说话。他们眼前又出现了一座山,这座山有八百丈高,一眼望不到顶,山上光秃秃的,没有一棵树,却流着鲜红的血。他们又看到石碑,又听到求救声。不甘心说,我再也不救什么蛤蟆了,我也不要听他的忠告,我要自己爬上去看一看,这山上究竟有什么。 “于是他们就不管那求救声,努力朝山上爬。他们爬啊爬,终于爬上了山。在山顶上,他们看到一条大蛇,正缠着一头野猪。那蛇有十多丈长,两个头,身上的鳞片比手掌还大。二牛很害怕,说我们快跑吧。惹人烦也说,是啊,趁他没有看到我们。金铃儿说,可是那野猪好可怜。手一指,说,你看,他还有一群孩子,他要被吃了,孩子怎么办?惹人烦说,可是这蛇这么大,我们打不过他啊。不甘心说不打怎么知道呢,从地上捡起一根棍子,一棍子打在两个大蛇头中间。就一下子,那大蛇就瘫倒在地上死去了。” 沈放忽然住口,又是一阵发呆。 春花忍不住问:“后来呢?” 沈放慢慢躺倒在床上,胸膛轻轻的起伏,过了好久,他道:“不甘心打死了大蛇,那野猪挣脱出来,立刻去吃大蛇的尸体,他吃啊吃,越吃他越大,就一会儿,他把整条大蛇都吃了下去,他自己变的比大蛇还大。惹人烦说,不好了,咱们快跑。金铃儿说,为什么要跑,是我们救了他的命。这时候野猪吃完了大蛇,说,对,是你们救了我,我要好好感谢你们。不甘心说,不用了,我们不用你报答。野猪说,一定要的,我看你们走的这么辛苦,不如到我的肚子里来吧,里面舒舒服服的,你们再也不用辛苦了。” “不甘心很生气,就拿棍子打他的头。可是他的棍子对野猪来说,就像挠痒痒一样。小伙伴们这才知道事情不好,连忙开始逃命。他们逃啊逃,野猪在身后追啊追。二牛说,完蛋了,他一步抵得上我们十步,我们跑不过他,我们要被吃掉了。” 五个孩子都瞪大了眼睛,紧张的盯着沈放。 沈放道:“眼看跑不掉了,惹人烦就说,你们跑吧,我来挡住他。不甘心说,不行,你打不过他,你会死的。惹人烦说,如果没有人拦住他,我们都会死的。从小到大,我都没有朋友。你们是我最好的朋友,为了你们,我什么都愿意做。说完,惹人烦就回过头,捡起一块大石头,狠狠朝野猪砸去。他砸到了野猪的眼,野猪疼的嗷嗷的叫,他又冲过去,用身上的刺去扎野猪。可是野猪皮太厚了,歪过头来,一口就把他吃了下去。 “然后野猪又开始追,很快又追上了。金铃儿说,我什么都不会,一路上都是你们照顾我,如今该我帮帮你们了。她也回过头,向野猪冲去。可是她没有力气,刚刚回头就被野猪抓到了,野猪一口把她吞了下去。不甘心哭了,他也想跑回去拼命,可是二牛说,咱们跑吧,否则他们就白死了。又跑了一会,野猪又追上来了。这时候二牛说,我天生胆子小,什么也不敢做,谢谢你们从来不笑话我。他也回过头,用头上的角狠狠向野猪撞去。‘砰’的一声,二牛被撞飞了,然后野猪把他也吞了下去。” 故事急转直下,叫几个孩子猝不及防,一个个瞪大了眼睛,傻傻的看着沈放。 沈放淡淡道:“不甘心终于跑到了山下,他回过头,山没了,野猪没了,小伙伴们也没了,只剩下不甘心自己一个人。” 二牛小嘴一扁,终于哭出声来。他这一哭,其余几个孩子跟着都哭。春花一把鼻涕一把泪,小脸花花,连声道:“白头发哥哥,你坏,你坏。” 大虎道:“咱们再不听你讲故事了。” 花轻语挨个劝,抱抱这个,哄哄那个,又拿了几块糖,好容易把几个孩子哄走。埋怨道:“你说的什么,干嘛故意惹他们哭。” 沈放嘿嘿冷笑。 花轻语皱眉道:“他们只是孩子,你干什么非要如此刻薄。” 沈放冷冷道:“这世间本就如此,我说错什么了么?” 花轻语不忿道:“你自己不好,就看不得别人好么?”一语既出,目瞪口呆,立刻便是后悔,似是不想自己竟会说出这句话来。 沈放转过头,面色平淡,冷冷的看她,也不说话。 花轻语倔强的与他对视,她知道自己说错了话,但她不肯认错。她眼中已经罩上了一层薄雾,她这些时日,把这十八年未曾尝过的苦都尝过了,此际也是一肚子的委屈。 沈放扭过头,又去看窗外,道:“你是天之骄子,自然看什么都是好的。” 花轻语道:“我也曾闯荡江湖,你当我是傻的,什么都没见过么?” 沈放道:“你出身名门,自己又武功高强,人家见到你,奉承还来不及。” 花轻语道:“不就是做个寻常人么?这世间千百万人,几个不寻常?哪个不是活的好好的。” 沈放从鼻子里嗤了一声。 花轻语怒道:“好,从今天起,我不用武功,我就是个寻常村姑。”说到村姑二字,自己也是想笑,随即脸罩寒霜,道:“我就让你看看,寻常人不会自怨自艾,就算日子再艰难,也能靠自己的力量挺过去。” 沈放只是冷笑。两人隔空对视,都不说话。过了好半天,花轻语狠狠一甩袖子,出门去了。 沈放以为她不会回来了,哪个少女没有脾气,受得了这样的刁难呢?更何况花轻语这般的天生丽质。 可是未到傍晚,花轻语便回来了,脚步轻盈,一蹦一跳,似是开心的很,推门道:“我买了你爱吃的鸭子,你要翅膀还是大腿?” 去岁两人在丹徒相识,初见如同冤家,花轻语左右看沈放不顺眼,一路吵吵闹闹。如今再别重逢,物是人非,两人都如同换了个人。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记得小苹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第四百三十八章 颓顿壹 感谢背水,dondg几位朋友的支持,虽只三两个人看书,我并未觉得孤单。 沈放开始吃药,整日不停的吃药。各种药方,光熬制就要半日。这些药汁说不出的刺鼻,整个村子里,都弥漫着怪怪的味道。 可是这些花大价钱买回来的药,沈放只要喝下去,要不了多久,就会吐出来。一床一地的乌黑液体,无法形容的奇臭。 第一次吃药,也是沈放第一次呕吐的时候,花轻语捏着鼻子就窜了出去。好半天,她带了个婆子回来。可是一进门就看到沈放讥肖的眼神。 花轻语楞了楞,站在面孔,看着沈放,面孔越来越冷,神色越来越气。然后她打发那婆子走人,自己拿了扫帚过来。 沈放仍是不断的发作,如疯癫一般,只是他每次折腾的时间越来越短,往往没几下就没了力气,胡言乱语一番,便沉沉睡去。他一醒来,花轻语便喂他吃药。一碗接一碗的药汤喝下去,然后又一碗一碗的吐出来。 沈放脸色已经看不到一丝血色,连说话的力气也,他肉眼可见的每日消瘦,整日就躺在床上,呆呆出神。 那名医来了一次,进门就憋着气,强忍着给沈放号了脉。随即急急出来,连连摇头,道:“莫要费事了,他肾脏脾胃都虚,受不住刺激,喝下去就吐出来,根本没用,你也莫要浪费银子了。” 花轻语此际甚是后悔,未曾好好学习医术。她百花谷本就以医药闻名,家学渊博,武林之中,首屈一指。但谷中学医的多是男人,花轻语涉猎不多,只能算略通医理,知他所说不错,道:“那这药汤稀释一些?” 名医道:“药力不足更是无用。” 花轻语道:“那怎么办?” 名医摇头道:“尽人事,听天命,小娘子,你服侍到这般地步,已是对得起他了。” 花轻语皱眉道:“这些不要你管,你就说该怎么办?” 那名医对花轻语倒是不敢无礼,道:“你这小娘子,年纪轻轻,倒是个情义深重的。罢了,罢了,你若不怕肮脏费钱,就一直熬给他喝。一碗吐出来,就喂两碗,总会有些药力留下来。哎,只是此人已是病入膏肓,你又何必……” 花轻语道:“你再多开几副大补的方子。” 名医连连摇头,犹豫片刻,还是忍不住道:“身病好医心难医,此人心早已经死了,你看不明白么?” 花轻语神色一黯,低声道:“谢谢你了,有空麻烦你再来看看。” 于是沈放喝的药更多,他几乎吃不下饭,不光是药,凡是吃下去的东西,他都会吐出来。他的酒瘾没了,再也不吵着要酒喝。但是他神志不清的发作却是越来越多。他开始变的蛮横自私,稍不如意,就是大发雷霆。 花轻语身上的衣服已经多日未换,头发已有几缕粘在一起,脸上也少了光彩,话也少了很多,越来越像这村里其他的姑娘。 这日一早,花轻语刚刚开门,就见五个孩子一字排开堵在门口,大虎还拿了把木剑,一个个气鼓鼓,势汹汹。 花轻语奇道:“你们怎么又来了。” 大虎道:“坏蛋呢。” 花轻语一把拧住他耳朵,道:“坏蛋说谁?” 大虎挣了两下没挣脱,登时软了下来,道:“白头发哥哥呢。” 花轻语道:“你们又忍不住了,要听他讲故事了么?” 春花道:“哼,我们才不要听他的故事。” 狗蛋得意道:“是,我们也有故事了。”抹了把鼻子,得意道:“我们自己编的。” 花轻语也忍不住笑了,道:“好,那让我听听。” 三棍子道:“我们要跟白头发哥哥说。” 五个孩子一窝蜂涌进屋,沈放就半躺在床外,身上看不到一点肉,如同一具骷髅。他面无表情,深陷的眼眶之中,黯然的一双眼扫了几人一眼,竟似不认得他们一样,随即转过头,痴痴望着窗外。 五人看到他的模样,也是吓了一跳,连屋子里的怪味也忘记了,几人手拉手,彼此壮壮胆,仍是和往常一样围坐下来。大虎道:“坏……白头发哥哥,你听好了,我们要讲了。” 沈放毫无反应。 大虎道:“我真讲了。”清清嗓子,道:“不甘心觉得不甘心,他要报仇雪恨。” 二牛攥紧拳头,叫道:“杀了坏野猪。” 三棍子和狗蛋齐齐跟着道:“杀了坏野猪!” 大虎声势一壮,道:“不甘心下定了决心,拜了个很厉害的师傅。师傅教给他很多厉害的武功。有一掌打断棵大树拳,踢飞石头脚,还有,还有……” 春花小声道:“还有厉害拳。” 大虎道:“对,还有厉害拳。可厉害了。不甘心很聪明,一下子就都学会了。然后他找到大野猪。”说到此,神色愈发激动,小脸涨的通红,一下子站起来,拿起木剑,道:“就这样,嚯哈,嚯哈。一剑就把大野猪给劈死了。” 几个小孩子都是拍手,喜气洋洋。 花轻语强忍住笑,道:“完了?” 大虎道:“完了。” 花轻语道:“这可不行,你们要编的再仔细一些。”瞥了一眼沈放,道:“要不然他不会认账的。” 春花嘟起小嘴,道:“我们已经很努力了。” 花轻语提示道:“你们已经编的很好了,就是要详细一点,比如不甘心武功是跟谁学的啊?” 春花抢先道:“一个白胡子老公公。” 花轻语道:“对了,这个老公公可厉害了。可是,他为什么要教不甘心呢?” 大虎眨眨眼,道:“因为不甘心求他了。” 花轻语道:“你们就说不甘心在山下面跪了一个月,终于感动了白胡子老公公。” 大虎点点头,想了想,道:“跪一个月,不甘心会不会饿死啦。” 花轻语道:“不会的,白胡子老公公只是想试试他的毅力,他偷偷的派了个小白兔每天给不甘心送吃的。” 二狗拍手道:“真好,真好。然后不甘心就练会了武功。” 花轻语道:“武功哪里有这么好练的,不过不甘心很努力,他每天都推着一块比他人还大的大石头,一直推到山上,一天也不休息。然后他武功终于练成了。”她眉眼含笑,似是越说越开心。 春花拉拉她衣袖,道:“神仙姐姐,你帮我们,咱们一起去打大野猪。” 花轻语笑靥如花,道:“好!”伸出手指,轻轻捅了一下沈放,道:“大野猪,不甘心报仇来啦!” 沈放白她一眼,像是看个傻瓜。 花轻语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道:“好吧,既然你打都不敢打,就让不甘心一剑砍掉你的头。” 沈放懒洋洋道:“大野猪的山已经消失了,你们找也找不到,怎么打?” 花轻语眼珠一转,道:“不甘心学会了武功,就准备去报仇。他走啊走,又走到一座大山前面。在山下的石碑底下,他又挖出一个彩虹色的大坛子,那坛子有屋子那么大。坛子里有一个五彩的蛤蟆,有一头牛这么大。不甘心说,我不要你的忠告,但你要告诉我,那头大野猪在哪里。蛤蟆说,你翻个跟头,头朝下,往回走一百步就能到那座山了,大野猪正是山上睡觉呢。于是不甘心就翻了个跟头,用手撑地,走了一百步。然后他就到了流着血的那座山。不甘心爬上山,不一会见看见了大野猪。不甘心大喝一声!大野猪,看你往哪里走!哼!” 五个孩子佩服的五体投地,齐声欢呼,小手拍的通红。 花轻语得意洋洋道:“该你了,大野猪,你还有什么招?” 沈放冷冷道:“就在这时候,忽然出来了一万多头猪,将不甘心团团围住。” 花轻语皱眉道:“耍什么赖,哪来的这么多猪,你前面有说吗!” 沈放道:“猪一下就一窝,一窝又一窝,你不知道么?你练武功不要时间的么?这还是少的呢。” 花轻语狠狠瞪他一眼,冷哼一声,道:“好,算你狠。”随即眼露狡黠之色,甜甜一笑,道:“不甘心一身唿哨,身后一下子冒出十万高手,转眼将一万多头猪都砍成了猪肉。” 沈放也皱眉道:“哪来的这么多人?” 花轻语道:“不甘心拜师的是天下第一大帮,有师兄弟一百万,还有师傅师叔师伯师祖一百万。你还有多少猪崽子,尽管都撵出来。” 春花几人眉飞色舞,齐声道:“好啊,好。” 沈放侧过头,看看花轻语,道:“好,那你放马过来吧。” 花轻语道:“不要你说,不甘心杀光了大猪小猪白猪黑猪瘦猪肥猪,整个山上就只剩下大野猪一个。不甘心说,师兄们不要帮手,我要亲自动手给朋友们报仇。” 不待沈放说话,花轻语又抢先道:“不甘心练的是天下最厉害的武功,一掌打断棵大树拳,踢飞石头脚,还有厉害拳,都是最厉害的。”顿了一顿,补充道:“天下无敌。” 第四百三十九章 颓顿贰 感谢背水、念昔、风平海、dongd几位的推荐。 沈放道:“哦。” 花轻语得意道:“不甘心说,大野猪,还不快来受死。劈面就打出一招,正是一掌打断棵大树拳。嗯,这一掌打断的可不是寻常的树,那树有一千丈高,有一座山那么粗。这么大的树,一掌就断了,你说厉害不厉害。” 沈放道:“是很厉害,不甘心一掌打过来,大野猪忽然变成了一团白雾。不甘心的掌穿过白雾,什么也没有打着。” 花轻语秀眉微蹙,道:“你还要不要脸,你这是武功吗?” 沈放道:“谁跟你说大野猪会武功,他是个妖怪,当然使妖术。你凡人的武功,能打的过妖怪吗?” 花轻语不说话,一双大眼恶狠狠的盯着沈放。 沈放也哼了一声,与她对视,寸步不让,道:“不甘心吓了一跳,大野猪突然现了原形,变的比山还要高,一张嘴,把不甘心的一百万师兄弟,还有一百万师傅师叔师伯师祖全都吞了下去。”斜了花轻语一眼,又看看五个小孩子,道:“什么都吞的下去嘴。妖术,还不是最厉害的,谢谢。” 春花紧紧攥着花轻语衣角,眼泪又在眼里打转。 花轻语拍拍她小手,道:“别怕,凡事有我!”冷笑一声,道:“就在这时,只听咔嚓一声炸雷,天上出现一朵五色的云彩,云彩上有一个神仙。神仙说,我乃纯阳子吕洞宾是也,大胆妖孽,人家师傅师叔师伯师祖还没出场,就给你吃了,当真是无法无天,岂有此理。我这就废了你的道行,将你变成一只小猪,任不甘心宰割。”玉指一伸,在沈放额头一点,道:“变。” 五个孩子哈哈大笑,齐声道:“变了,变了。” 沈放张了张嘴,干笑两声,道:“不甘心刚要下手,忽然一道白光,出来一个皇帝,说,我乃玉皇大帝是也,这野猪乃是天上水军元帅下凡,你不能杀。” 花轻语腾的一下站了起来,道:“不服是吧,来劲是吧,我这暴脾气!吕洞宾请来如来佛祖!今日一定要斩妖除魔。” 沈放道:“玉皇大帝点齐天兵天将,决心血战到底。” 转眼两人剑拔弩张,彼此横眉冷对,五个孩子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二牛低声道:“你们不要再打了,我们,我们先走了。” 五个孩子逃也似的跑了,花轻语气道:“欺负小孩子,算什么本事!” 沈放淡淡道:“你有本事,请什么吕洞宾。” 这天晚上,两人一句话也未说。 沈放身子好了很多,脸色虽仍是白的吓人,但多少有了些血色。也少许能吃下些饭。他已能下地走动,却整日无所事事。白天就在院子里一躺,看着花轻语忙里忙外。 花轻语与沈放斗气,真的什么都自己来做,请来煮饭和洗衣的婆子都送走了。她乃是娇生惯养,十指不沾阳春水之人。起初自然什么也做不好,干什么都是鸡飞狗跳。炒个菜,锅中火起,她一惊之下,把整个锅提起来从窗户扔了出去。 沈放看在眼里,却是无动于衷,也不嘲笑,更不帮忙。 过了些时日,花轻语已是样样做的有模有样。但如此一来,反更是看沈放不顺眼。沈放越来越不愿动,甚至有时候一整天都躺在床上,花轻语饭端到眼前也懒得去吃。 花轻语和他说话,二十句,他也未必回上一句。他气色渐好,人却越发沉默。 花轻语左右看他不顺,恼他如行尸走肉一般,全无昔日模样,忍不住就要出言讥讽,沈放听了直若未闻。她也知道,沈放病入膏肓,身子千疮百孔,可他心头的伤痕却是更重。只是这短短一年,沈放究竟经历了什么,她却又是一概不知,无论她如何问,沈放什么也不肯说。她便是想劝,话也无从说起。 花轻语一肚子闷气,便带着春花、大虎几个横行乡里。 春花、大虎五个孩子自从花轻语旗帜鲜明,帮他们挑战沈放的故事,便对她言听计从。隔天村里来了个货郎,花轻语一句“全买了。”更是叫五个孩子崇拜的五体投地,一人分了十串糖葫芦之后,个个死心塌地,宣誓效忠。 花轻语还有匹宝马,名叫“石榴”,也养在村里,五个孩子都骑上去,也能跑的飞快,五个孩子玩的不亦乐乎,彻底忘了会讲故事的白头发哥哥。 随后花轻语令旗一挥,打败了为恶乡里多年的村西大鹅,将它和山药、葱花、姜末炖了一锅。然后又教训了隔壁李庄的几个小鬼,却顽童三千余尺,邻村无赖不敢南下而放羊。终于功成名就,成了村中一霸。 一时间青山村鸡飞狗跳,村中百姓深受其害,人人自危,惶惶不可终日。村中有德之士看不过眼,欲找花轻语讨个说法,却被一摊白花花的银子反驳的哑口无言。 至于为什么村中的恶霸总是大鹅,其实一点也不奇怪。家鹅乃是大雁的后代,本就有野性,更有极强的领地意识。传言鹅眼睛看什么都比实际小,因而无所畏惧,没有足够的科学根据。 实际情况是,鹅智商比较高,会记仇,而且凶悍。鹅没有牙,但生有锯齿一般的齿状喙,又爱咬人小腿肚子,咬住还不撒口。 苏东坡的《仇池笔记》载有:“鹅能警盗,亦能却蛇。其粪杀蛇,蜀人园池养鹅,蛇即远去……”因为是大雁的后代,鹅非常之警觉,用来看家护院是可以的。 只是鹅没有狗那么有责任心,夜里进贼,它肯定知道,但未必肯出力去管。 这般欺软怕硬,专爱欺负小孩,背后咬人腿肚子的恶霸被花轻语惩治,当真是大快人心。 这日花轻语中午出门,傍晚方归,沈放见她进来,也不相问。 花轻语道:“你不问问我干什么去了么?” 沈放见她头上还有汗珠,笑逐颜开,却是毫不关心,她爱说不说。 花轻语兴高采烈,笑道:“春花家的猫爬到树上,下不来,我们拿棍子捅来着。” 沈放倒是有些诧异,道:“捅了半天?浪费时间,你干什么不跳上去捉下来。” 花轻语青葱玉指支腮,一本正经道:“沈公子,你这说的是什么话,那树足有两丈高,我寻常一个村姑,哪能嗖的一声,就飞上去?” 沈放哼了一声。 花轻语得意道:“我没用轻功,不一样把黑花花救下来了么?” 沈放终于开口道:“你想说什么?” 花轻语道:“我没想说什么,我就是要证明给你看,不会武功没什么,没钱也没什么,人只要有骨气,没什么做不到的。” 沈放道:“哦,我知道了,晚上吃什么?” 花轻语见他不冷不淡,心中想了大半天的话都派不上用场,心下着恼,道:“吃西北风,整日什么都不做,就知道吃啊吃。” 沈放道:“哦,西北风,那我刚刚吃过了。”闭目不语,显是打算就此睡觉。 花轻语又好气又好笑,道:“不许睡。” 沈放不说话,就当听不见。 花轻语无奈道:“你就不能有些精神么?我教你一套掌法怎么样?” 沈放面色忽然一变。 花轻语本是随口一说,忽然想起沈放经脉受损,知道又触到沈放痛处。如今沈放一蹶不振,十有八九也和武功不得寸进有关。她自知失言,吐吐舌头,烧饭去了。 转眼天气已凉,花轻语经常看到沈放呆坐在院中,看着月亮,一坐便是一夜。这一夜沈放又是坐在院中发呆。花轻语轻轻过去,给他披上一件衣裳,自己坐到他身旁。 过了许久,沈放道:“你进屋去吧,外面冷。” 花轻语道:“你不冷么?” 沈放不说话,将肩上衣服放到她手中。 花轻语感觉到他手指冰冷,又把衣服还回去。 沈放不做声,也不再坚持。 花轻语轻声问:“金锁是谁?”这个问题在她脑海中已经萦绕了好久好久。 沈放微微闭了闭眼,花轻语只道他还是不肯说,却听沈放开口道:“金锁只比春花大了一点,她是个惹人喜欢的小姑娘……” 沈放无悲无喜,如同在说别人的故事,将自己师兄为何而死,自己又如何报仇不成,最终连累了金锁爷孙之事,一点一点说了。 花轻语越听越是难过,越听越是恼怒,眼眶微湿,待他说完,恨道:“那解辟寒如今何处?” 沈放站起身来,淡淡道:“我已杀了他。” 花轻语松了口气,道:“你既然已经为她报仇,为何还是放不下呢?” 沈放慢慢回去屋中,道:“坏人可以死,可好人能活过来么?” 花轻语想说这不怪你,话未出口,生生忍住。四下悄悄,只有风吹过,柴门吱呀一声响。 花轻语觉得人吐出胸中块垒,自然就会轻松许多。于是她有机会便引沈放说话,然后她就听到了第二个故事。一道密函和一座叫里县的小县城。 花轻语也曾莫名其妙的,就突然想过,沈放的父母会是什么样子,可她料不到这故事。一位不得志的小武官,一位连丈夫儿子也不知道的侠女。两人本该有更多的精彩,却在一夜之间,接连戛然而止。 第四百四十章 颓顿叁 有一位朋友写给我说,但行己路,我好感动。动辄就我不网文,我为什么要网文呢,或者你们认为的网文是什么呢。 花轻语怕了,她不敢再问。沈放身上有太多触目惊心的伤口,多到她不敢去想。这些本该都是书中的故事,却都发生在他一个人身上。她想起池塘之畔,那个一脸坏笑的少年;她想起那个每日背着七八十斤的箱子,甚至吃饭也不肯放下的少年;她想起那个以智慧和勇气面对刀锋,与命运死拼,浑身血淋淋,却还努力微笑的少年。 那时他不肯服输,只因他还有一丝希望,因为这希望,让无数的伤痛都变作他向上攀爬的力量。可如今,这少年的希望似乎已经不在了,他再背负不动这些疤痕,每揭开一道,都在扼杀他的生命。 沈放的身子忽然之间急转直下,他又开始咳嗽,整夜不停,吐出核桃大的血块。 秋天来了,沈放也像那叶子,在感受着风的凉意,还有大地的召唤。 世事便是如此,没有哪一片树叶躲得过秋天。 花轻语束手无策,她的脸上不见了笑容。春花和大虎几个也没了往日的活泼,远远看着村东孤独的小屋。 日子一天天过去,这日天降小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花轻语一早去镇上抓药,清晨出门,午后方归。回来时,伞也未拿,身上湿了一半,几缕乱发贴在额头,说不出的狼狈。 村头的黄狗见她回来,摇着尾巴迎上去,却被她狠狠踢了一脚,哀嚎一声,远远的躲了开去。 回到家中,见沈放躺在床上,竟还在沉睡。花轻语默默走向厨房,开始煎药。烟跑进她的眼里,忽然之间,她再抑制不住,无数的心酸委屈忽然摧枯拉朽而来,眼泪滚滚而下。 脚步声响,花轻语慌忙抹去眼泪,连脸上沾满了黑灰也顾不得。 却听沈放冷冷道:“你若已忍不了,为什么还不走?” 花轻语目瞪口呆,万想不到沈放竟会如此说,但她还是忍了下来,她抬头望着沈放,眼泪在眼眶中打着转,努力不让声音打颤,道:“我银子花完了,才回的晚了,我不该大手大脚的。” 沈放却是冷的可怕,道:“你我非亲非故,男女授受不亲,整日在一起成何体统。” 花轻语强笑道:“你今天怎么了,为何要开这样的玩笑?” 沈放道:“我没开玩笑,我看你就浑身不舒服。” 花轻语火气滕地一下冒了出来,猛地站起,恨声道:“沈放!” 沈放嘴角一抹冷酷笑意,道:“这就对了,你装了这么久,也辛苦了。” 花轻语气极,道:“我装什么了?” 沈放道:“你高高在上的天之骄女,却跟我蹉跎在这山野之地,做牛做马,不避污秽,还能图的什么?” 花轻语心中一团烈火,不怒反笑,道:“那你说我图些什么?” 沈放道:“鼎鼎大名的彩凤凰最在意的自然是名声,若不如此,怎显得你品行高洁。”忽然冷笑一声,道:“如今你做的已经够了,足够江湖万人传颂,我求求你,就放过我吧。” 花轻语柳眉倒竖,狠狠瞪着沈放,她双手不由自主的微微颤抖,但她的眼光在沈放苍白脸上停留片刻,那恨意就慢慢消融,随即只觉浑身一空,心下说不出的难过。 她心中不住对自己说,不准哭,不准哭,莫要让这个坏蛋得逞,可惜事与愿违,她的眼睛很快罩上一层薄雾。 花轻语星眸含泪,当真是梨花带雨,我见犹怜。沈放反却是又冷哼一声,道:“花女侠,此间又没有外人,你何必装的如此辛苦。” 花轻语身子一晃,竟是站立不稳。 忽听一个声音道:“好本事,你果然还是一如既往的讨厌。” 花轻语吃了一惊,她心神不属,全没注意来了外人,扭头看去。只见柴门之外,一人正推门而入,慢慢走进院来。 这人年纪不大,相貌俊朗,手中握着一把长剑。目光在花轻语身上一扫,便落在沈放身上,冷笑一声,道:“你这个蛆虫,为何我见你就要生气。” 花轻语此际情绪低落,蓬头垢面,实不愿与外人照面,扭头道:“你是什么人,谁叫你进来的,还不快走。” 沈放道:“是个自命不凡的傻瓜,他觉得自己了不起的很,却不知道旁人只当他是个笑话。” 那人面色一寒,握剑的手就是一紧,随即又放开,冷笑道:“瞧瞧你如今的样子,你还有什么脸面去说旁人?” 花轻语见他和沈放显是旧识,但彼此言语都不客气,自是相交极恶,皱眉道:“你究竟何人?” 那人还未开口,沈放却是抢先接道:“还能是何人?你们九条龙三只凤,中间偏偏混进来一条虫。便是这位,八荒神虫。” 来人正是被称为江湖九龙之首的战青枫,他与沈放交恶,彼此都是看不过眼,却不知为何也到了这里。 花轻语也是吃了一惊,她出道时间不长,但颇做了不少大事,在江湖中声名鹊起,也结识了不少同道中人,还与刀下留人雷武龙、玉凤凰林楚玉等人结为好友。 她们三人都名列江湖九龙三凤,自然也会谈起其余几人。说到战青枫,都说此人自命不凡,为人倨傲,但天资聪颖,若论武功,在九龙之中,确是独占鳌头。 战青枫自见沈放第一眼,便对他极是厌恶。在林府之中,两人也是时常针锋相对。此际沈放面容憔悴,脚下虚浮,自然也躲不过他的眼睛。他在外面已经站了多时,沈放花轻语两人说话尽收耳底,此际对花轻语道:“此人故意想激怒于你,你瞧不出么?” 花轻语面色一寒,道;“不要你管!” 战青枫慢慢在院中踱了几步,冷冷一笑,道:“此人惯会使阴谋诡计,你倒他是好意么?他不过是觉得你已经无用,想赶你走人。不但如此,还要叫你觉得内疚。”看看沈放,一脸鄙夷之色,道:“最无耻自私之人,便是你这副模样。” 沈放呵呵一笑,道:“你自然巴不得我死,在林家你一事无成,丢光了颜面。呵呵,你知道人家怎么说?癞蛤蟆想吃天鹅肉,那七姑娘心里烦你烦的不得了,你不知道么?嗯,阁下如此聪明,自然是知道的,就这样还能赖着不走,阁下这脸皮倒是比城墙还厚。” 战青枫脸色发青,显是气的厉害,一双眼狠狠盯着沈放。沈放毫不示弱,双目与他对视。 过来半晌,战青枫竟是一笑,道:“你是想我杀了你么?” 沈放冷声道:“你杀的了我么,不妨过来试试。” 战青枫摇头道:“若是之前,我自不介意送你一程。可惜你如今不过是个该死的懦夫,酒鬼,蛀虫,为什么要脏了我的剑?你该就这样活着,最好叫认识你的都来瞧瞧,看看你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东西。” 沈放对他怒目而视。战青枫直若未见,兀自道:“我稍一打听,便知道这村里有你这么一个东西。” 呵呵一笑,道:“知道人家怎么说么?”这句话方才沈放也拿来刺他,此际战青枫说来,更多了几分讽刺意味,一字一句道:“人人都说,你早该死了,平白耽误了一个好姑娘。” 花轻语怒道:“你胡说些什么,快滚,这里不欢迎你。” 沈放却是道:“你们都走,我一个也不愿看到。” 战青枫都看在眼里,满脸鄙夷之色,道:“谁对你好,你就欺负谁,谁帮你,你就谢他个家破人亡,你有个朋友,叫刘宝是不是?” 沈放脸色忽然变得煞白,怒吼一声,踏上一步,一拳打出。可他这一拳软绵无力,简直比寻常的村汉还要不如。 战青枫轻描淡写斜跨一步,脚下一绊,沈放已经一头栽倒在地。此际小雨方停,地上满是泥泞,沈放趴在烂泥堆中,一时竟是爬不起来。 战青枫见他狼狈模样,心中莫名一股快意,道:“不错,你是个蛆虫,本就该在粪堆里打滚。” 花轻语忍不住上前要扶,却被沈放恶狠狠一把推开。 这一推让花轻语如坠冰窟,她见沈放面露狰狞,满脸却都是绝望之色。花轻语慢慢站起,面如死灰,转头道:“你不知道他经历了什么,你若再多说一句,就莫要怪我翻脸无情!” 战青枫自鼻子中哼了一声,未去看花轻语,只是看着沈放,道:“你定然也是这么想,可惜这世上可怜的人太多了。你遇到些什么,我不需要知道,更不想知道,我只知道你眼下比粪坑里的蛆还不如!” 沈放伸手抓了把烂泥,正要一跃而起,一只脚踏来,将他手又踏入泥中。 花轻语怒极,上前就是一掌。 战青枫轻飘飘让过,仍是接着道:“不要以为只有你吃过苦,你觉得全世界就你最可怜,你觉得你已经尽力了,你有一万种理由变成粪坑里的蛆,其实你没有,一样也没有!你这种人就算什么事都没有,最后也还是这个样子!” 第四百四十一章 颓顿肆 沈放狰狞的面孔上忽然多了一些迟疑颜色。花轻语也是微微一怔,她一招递出,就知道此际自己心神大乱,出手没有章法,决计不是战青枫对手。但战青枫言语虽是刻薄,却不是完全没有道理,看沈放颜色,她却是忽起希望,只盼战青枫就此骂醒了沈放也好。 沈放脸色阴晴不定,忽然仰头狂笑,目中又有疯狂之色。 战青枫淡淡道:“今日我看见一个女子去药铺买药,可是她的钱不够,就问那掌柜的,能不能先赊欠。那掌柜的看她年轻貌美,就让她到屋里谈。那女子大约是没遇到过这样的坏人,又是艺高人胆大,没想太多,就进去了。那老色鬼只道有机可乘,忍不住就要毛手毛脚。可那女子厉害的很,看出不对,岂会让他碰到。奇怪的是,这女子分明有一身的武功,不说一个糟老头子,便是十个粗壮的汉子,也不是她的对手,这样一个老色鬼,随手打杀了便是。可不知道为什么,她偏偏没把那老色鬼打死,反是低声下气,好言好语求他。那老色鬼又羞又恼。” 花轻语面上挂下两行泪来,天空又下起雨,将她的泪珠也打散,花轻语哽咽道:“求求你,快走,快走。” 战青枫摇头道:“我为什么要走?你若不想听,不妨出手赶我出去。”看看沈放,接着道:“那老色鬼看准了这女子一定要带回药去,忽然吐了口痰在脚面上,说,哎呀,我的鞋子脏了,谁能把我鞋子擦干净,这药就送给谁。” 花轻语一张脸涨的通红,却是无力道:“你说够了,我求求你,你走吧。” 战青枫道:“那女子拿了药出来。旁人不知道,我却是认得,那女子叫花轻语,乃是百花谷主之女,武林中如今名气最响最惹人爱的后起之秀。我便是奇怪,她何以如此,于是便跟来看看。不想倒是又看了一场好戏。” 看看沈放,忽然剑光一闪,院中树上一根碗口粗的树干突地断成两截。战青枫长剑仍在鞘中,似是全未动过,看那树干落在院中,枝杈上略带枯黄的叶子不少,却并未掉落,反是青翠的叶子落了一地。战青枫沉声道:“你若真要死,就该一个人死的远远的,莫要拖累旁人。”说毕,望了花轻语一眼,扬长而去。 院中悄然无声,雨越下越大,沈放就坐在泥坑之中,花轻语站在断枝之旁。 大雨如注,沈放看看花轻语,又看看屋中桌上的几个药包,忽然翻身爬起,推开柴门,直奔村外而去。 花轻语不明所以,犹豫片刻,立刻跟了上去。两人一前一后,出了村子,上了大路,花轻语立刻明白沈放想去哪里,忍不住眉梢也是一跳,心中竟是一暖,连那寒雨也顾不得了。 沈放怒气冲冲,一言不发,迈步急行。他卧床良久,身子虚弱不堪,越走越慢,却是一步不停。直走了一个半时辰,前面一个镇子遥遥在望。 进了镇子,沈放拉住个人便问:“这镇上的药铺何处?” 那人吓了一跳,急忙用手一指,道:“前面便是,前面便是。” 沈放三步并作两步,行到近前,却见那药铺房门紧闭。回头见花轻语跟在身后,问道:“便是这里么?” 花轻语点点头。 沈放飞起一脚,“砰”的一声大响,那门却是动也不动,反是沈放一个趔趄,险些跌倒。 花轻语低声道:“你小心些。”上前一步,“砰”的一掌,那大门登时开了。 沈放大踏步而入,却见里面空荡荡一个人没有,疾走几步,到了后院,才见几个伙计正急匆匆跑出来。见他闯进来,正待破口大骂,一眼看到他身后,却忽然齐齐神色大变,一个个转身就想跑。 沈放一把揪住当先一人,喝问道:“你们掌柜的呢?” 那伙计被揪住衣领,却不看沈放,一双眼睁大了朝沈放身后瞟,口中忙不迭道:“饶命,饶命,大侠饶命,掌柜的跑了啊。” 沈放这才觉得不对,那伙计一张脸万紫千红,肿的猪头也是,满面惶恐之色,回过头来,只见花轻语站在身后,一只手玩着衣角,低着头,模样甚是古怪,皱眉道:“你真的给他擦鞋了?” 花轻语脸色一红,吞吞吐吐道:“没……有,我,狠狠揍了,揍了他一顿。” 沈放楞了半晌,道:“你方才怎么不说。” 花轻语似是忍不住想笑,硬生生憋住,道:“你没问啊。”小声道:“我说了不用武功的,说了你定要编排我。” 沈放看看她,心中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花轻语低声道:“你跑来为我出气,我高兴的很。”顿了一顿,小心翼翼道:“你若是不开心,咱们再打一遍?” 那伙计仍被沈放揪在手里,听花轻语说话,就觉心底一寒,险些尿了出来,急忙道:“莫要再打了,莫要再打了。”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药铺,花轻语难掩得意之色,道:“你方才生气的样子好威风。” 沈放皱眉道:“我哪里生气了?” 花轻语开心道:“你口是心非,嘴上不说,其实心里都气炸了,我知道的。” 沈放哼了一声,道:“我不过是怕没人洗衣服做饭。” 花轻语道:“咦,沈大爷不赶村姑走了?” 沈放无奈道:“回去吧。” 花轻语笑道:“既然来了,不如吃了饭再走,这镇上有个芙蓉楼,你爱吃的鸭子就是他们家做的。” 沈放没好气道:“你我穷的叮当响,还下什么馆子?” 花轻语颇有些不好意思,小声道:“早上没钱,眼下有了。” 沈放惊讶道:“你还抢了人家?” 花轻语声音更小,面露羞赧之色,道:“也没抢多少。” 进了芙蓉楼,那店家见了花轻语,立刻满面堆笑迎上前来,点头哈腰,道:“花姑娘又来了,还是老样子?” 花轻语摇头道:“今天他点菜。”伸手指指沈放。 你店家也是八面玲珑,见沈放浑身泥污,花轻语也是衣冠不整,脸上却是半分不见异色,反是笑的更是灿烂,听花轻语之言,立刻绕到沈放身前,道:“这位爷,不知什么口味,小店乃是正宗的越菜,鱼虾河鲜,清汤越鸡,都是一绝。” 沈放自己厨艺不凡,进店便闻到饭菜香气,他这日水米未进,倒真是勾动腹内馋意,随口道:“无甚讲究,拣你拿手的上三四个便是。” 那店家点头答应,又道:“小店还有二十年陈的花雕,客官要不要先来上一坛?” 绍兴盛产黄酒,天下闻名,其中又以花雕最为出名,相传已有六千年历史。花雕也称状元红、女儿红,当地百姓多在生子生女之后,埋上几坛,待儿女长大,多半是结婚之时,拿出来宴客。 晋代上虞人稽含的《南方草木状》中就记载:“女儿酒为旧时富家生女、嫁女必备之物”。状元红众所周知,乃是希望孩子能金榜题名之意。 而绍兴也是名副其实的状元之城,自南宋直清末,绍兴共出状元三十人,文状元十八,武状元十二,天下少有。 花轻语听他哪壶不开提哪壶,心中也是咯噔一下。看看沈放,见他神色微变,摆手道:“不必了,来壶茶便好。” 那店家却是微微一怔,他常年做酒饭生意,来人喝不喝酒,酒量如何,眼睛一扫便知。沈放此际虽已算戒去酒瘾,但酒气侵蚀的痕迹还在,店家一见便觉其是好酒之人,见他和花轻语神色都是不对,这才明白过来,连忙道:“两位客官,楼上请,楼上请。” 不多时,小二端上菜来,一共五味,一道清汤越鸡,一道梅干菜扣肉,一道绍三鲜,一道笋干菜豆瓣,一道清炒时蔬,食材虽都寻常,却道道都是绍兴名菜。 这店家也是忠厚,所选皆是地道绍兴美食,并不是只捡贵的上来欺客。 两人举着欲食,还未落筷,就听楼梯上“啪嗒啪嗒”脚步拖拉声响,伴着小二怒气冲冲,道:“你这和尚,好没道理,施舍你白白的大馒头不要,还做梦要上楼吃肉,当真是岂有此理。” 沈放转头看去,哎呀一声,放了筷子,起身迎道:“大师,你怎地在此?” 上来那老和尚一身破烂袈裟,头顶元宝帽,腰挂酒葫芦,摇着把破蒲扇,正是道济。 道济嘿嘿一笑,自到桌前坐下,伸手扯下一条鸡腿,咬了一口,剩下半截,点指那小二道:“有螃蟹没有,给和尚来个蟹酿橙子。” 那小二见沈放点头,道:“你这和尚倒也会吃,这螃蟹刚刚见黄,橙子新下,我家这蟹酿橙最是地道。”啧啧称奇,应声去了。 临安南北都喜食螃蟹,这蟹酿橙也是一道名菜。取大橙截去顶部,挖出果肉,留少许果汁,将螃蟹肉、黄填入,复以蒂枝顶覆之,入小甑,用酒、醋、水蒸熟,既香而鲜。眼下时节,橙熟蟹肥,正是尝鲜时候。 第四百四十二章 颓顿伍 感谢背水、念昔、风平海、dongd几位的推荐。情不知何起,一往情深。 花轻语得知眼前这个邋里邋遢的老和尚竟是天下闻名的活佛济公,也是吃了一惊,眼睛瞪的浑圆,说话声音都大了几分,道:“神僧,神僧,变个镯子给我好不好。” 道济将一条鸡腿啃个干净,脸色一沉,道:“什么镯子,贫僧又不是变戏法的。” 花轻语小嘴一噘,道:“小气。”忽闻异味,低头一看,见道济脱了一只鞋,光脚搭在板凳上,一只脚不知多久未曾洗过,已经瞧不见肉色,急忙左手捂住口鼻,右手猛扇,道:“长老,快收了神通吧!” 道济嘻嘻笑道:“什么神通不神通,小姑娘说话不着边际,这脚么,还不都是这个味。” 花轻语大摇其头,道:“大师这脚叫我想起一首诗。” 道济道:“怎么说?” 花轻语道:“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道济哈哈大笑,道:“还有没有?” 花轻语道:“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道济乐不可支,却是不为所动,索性把另一只鞋也脱了,笑道:“这小子见我讲‘伸伸脚’,你这丫头更坏,编着唐诗埋汰和尚。想叫和尚穿鞋,门也没有。” 沈放道:“大师怎来了绍兴,流民营那边?” 道济看他一眼,道:“你还记得流民营那边的百姓,也不枉我跑来绍兴一遭。开春之后,营里状况好了许多,七姑娘求他爹联络了些城中富户,又给流民营的百姓寻了些活计,多少赚了些银钱。回去乡里,毕竟就算回去播种,也要待到秋季才有收成。这些银钱虽是不多,节衣缩食,也算多了几分生望。” 沈放点点头,也不接话。 道济看他神色,又道:“那个叫安儿的娃儿,七姑娘也带回府中去了,她跟莹儿两个待小女娃甚好,你也莫须担心。” 沈放眼珠难得有一抹神采闪过,道:“好,好。” 道济摇头道:“你这孩子,这般境地,心里还念着旁人,你不受苦谁来受苦。即便你报仇不成,又为何不告而别。若不是花姑娘在兰亭偶遇于你,那个多嘴的玉凤凰把话传开,谁能想到你竟跑来了绍兴,又……”后面的话顿住未说,显是不愿再提沈放酗酒一事。 沈放见他言语虽是责备,关爱之意却是拳拳,心中有愧,低头不语。 花轻语见情形尴尬,插口道:“大和尚那日是你念经么?干什么不现身见他?” 这时那小二端了蟹酿橙上来,道济伸手抓过一个,又看看沈放,一翻白眼,道:“这小子一副臭脾气,老和尚可不伺候。” 花轻语也哼的一声,道:“是啊,稍不如意就是冷言冷语,拳脚相加,每日叫我做牛做马,只给些残羹冷炙。” 两人一搭一档,说的沈放脸上发烫。有道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沈放心境低落,自然也不是一举便可扭转。两人如此说,却都是一般心思。沈放刚刚看到有爬出泥淖的希望,决计不能叫他回头再跌落下去。适才刚出药铺,花轻语便与沈放玩笑,也是为此。 只是花轻语说的未必太过夸张,道济见她粉面凄楚,目带哀颜,一本正经,信口开河,险些忍俊不禁,笑道:“你这些时日倒也辛苦,是该奖些什么,只是老和尚身无长物,对了,有了。” 花轻语不待他说完,立刻摇头摆手,道:“你身上搓下来的泥丸么?恶心死啦,我才不要。”坊间多有相传,说济公好从身上搓下泥丸,服之就可治病救人。 道济却从怀中取个一本册子,道:“你是绫剑同使是么?昔年江湖上有位女侠,也是善使一根红绫。” 花轻语眼神一亮,一把将册子抓在手里,扫了一眼,又翻开两页,惊喜道:“洛水仙子的‘灵舞’?太好了,太好了!” 道济摇头道:“一本破书,有什么好,我看还是搓个泥丸给你吧。” 花轻语已忙不迭将册子收入怀中,笑道:“多谢神僧,这个挺好,泥丸还是算了。” 道济又拿出一个布包,推给沈放,道:“如今物归原主。”随手从包中抽出一张小报,道:“你再看看这个。” 沈放拿了,布包之中,却是那本《器经》。沈放委身破庙,实在无处藏物,封万里又对此书虎视眈眈,索性便教给道济保管。伸手接过那小报,看纸张印记,并非是时新文章。 花轻语好奇道:“又是什么?有没有我的份?” 道济笑道:“你这娃儿,也是贪心,打铁的,你要不要学?” 花轻语忙道:“那算了,那也算了。” 沈放听二人谈笑,扫了一眼那小报,见还是五月的一期,紧右侧大大一篇文章,写的是《恶车夫丧尽天良,林朱沉冤得雪》,大致看了一遍,连连摇头。 林家一番动作,救了林怀仁和朱不弃出来,却也不敢与陈自强为难,不知做了什么交易,把罪过全推在那赶车的死人身上。说此人乃是金国奸细,有意在临安制造惨剧,十恶不赦,死有余辜。 通篇除了林怀仁、朱不弃两人的名字,怕没有一个字是真的。 沈放嘴角难忍一丝冷笑,更觉人间浮沉,颠倒黑白,全没有一个正道公义。眼神一扫,角落里还有一行小字,却是个小小消息:五月十一,司封郎官兼国史编修、实录检讨史弥远因处置流民有功,韩侂胄举荐,迁秘书少监,迁起居郎,升礼部侍郎兼刑部侍郎。 眉头微微一皱,道:“这个史弥远便是当日管流民营那个?” 道济瞄了那小报一眼,点头道:“不错。”见沈放神色,只道他又要生气,笑道:“史大人也算尽了力啦,比旁人好上许多。” 沈放心道,沽名钓誉,欺世盗名,置百姓于水火,反而有功!若不是他缩手缩脚,欺上瞒下,正经事情不做,一点干系不敢担,流民营岂会枉死如此多人。他以为自己会愤怒,可是没有。 过目之际他也愤愤不平,义愤填膺,可那念头刚起,还没在心中兜上一圈,转瞬烟消云散,竟是一丝波澜也未起。 不管是林家大公子得救,还是史弥远一步登天,都觉与自己毫无关系。随手将那小报放下,片刻竟是神游天外,看着面前只剩一半的鸡发呆。 道济看在眼中,暗叹一声,知道沈放积重难返,心境消磨。如今他身子方稍有好转,也不能急功近利,只能待他慢慢重新振作。不动声色,伸手将那小报拿过,说道:“这鸡肉倒嫩,可惜炖的太老,还不及你烧的好,这蟹酿橙倒是尚可。” 清汤越鸡制法简单,用材却是挑剔,只选“越鸡”烹制成肴。相传,越鸡原先是专供皇家观赏玩乐的花鸡,后外流于民间,日饮两泉之水(即卧龙山东侧的泰清里附近的“龙山”、“蒙泉”两泉),捕食山麓虫豸,肉质鲜嫩,清炖滋味最佳。 花轻语却是吃了一惊,秀目圆睁,难以置信,道:“他还会做菜?” 道济道:“岂只是会,他在醉仙楼烧了半个月菜,临安的食客老饕也是赞不绝口,每日必到呢。” 花轻语冷哼一声,道:“好啊,你自己好本事,一直瞧我笑话来着。” 沈放这才回过神来,道:“我教你好了。” 花轻语道:“谁要你教。” 道济见沈放思绪拉回,才开口问他:“如今你又作何打算?” 沈放略一犹豫,道:“我几位师兄去了琼州,不知为何,迟迟不见回来。” 道济道:“你打算去琼州?” 沈放本无想法,此际却觉该去琼州,先寻到几位师兄再说,当下点了点头。 道济摇头道:“你几个师兄身手不凡,武功才智,一样不缺,我瞧不须你记挂。”顿了一顿,道:“你要到燕京去。” 沈放微微一怔,道:“燕京?” 道济道:“不错,十月十五,燕京乾元之会,也该有你一席之地。” 沈放奇道:“乾元之会?那是什么?”忽然想起,那昆仑派的少年高手栾星回兄弟似是提到过此会,状甚得意,只是自己压根没想理会。 但此际回想起来,栾星来虽然讨厌,却不是没有见识之人,能叫他如此得意,想来这乾元之会倒真有些不同寻常。 一旁花轻语却是气鼓鼓道:“是那什么‘乾元令’么?雷大哥有一块,得意洋洋,还说去的都是男子,女子不在受邀之列。什么道理,女子就不是英雄么!” 道济笑道:“不错,此话有理,你不妨也去看看,也叫他们知道什么叫巾帼不让须眉。” 沈放仍是不解,心道:“临安有个乾元书院,我倒是去过,但乃是以儒家为本,研习百科杂学,其中也并无武功。” 花轻语也是差不多的心思,道:“又是比武大会么?没点新意。想来也没什么了不起,否则江湖之上,早传的沸沸扬扬,岂会没有一点动静?” 沈放暗暗点头,心道:“花姑娘说的也有道理,江湖之上,风声最快,此事若真万众瞩目,岂会没点传言。” 第四百四十三章 颓顿陆 道济摇头道:“此会邀约的多半都是读书习文的英才,武林中人寥寥,江湖中自然不见风闻。” 花轻语故作恍然大悟状,道:“原来不是武林大会,那跟咱们有什么关系,不去不去。”她知既然道济大师指点,其中自有奥妙,口口声声说不去,无非是想从道济嘴中再掏出些话来。 沈放却是心中疑惑,临安之时,财神魏伯言就希望他弃武从文,难道道济大师也是这般意思? 道济道:“这‘乾元令’只邀约三十岁之下,天资卓越的后起之秀。能得一块牌子,殊是不易。你莫拿话套我,和尚叫你们去,其中自有机缘。” 花轻语笑道:“原来还有好处,前面大师怎么不说,有什么好处,快说来听听。” 说这话的要是沈放,道济大师手里一根鸡爪子早飞过去,打在头上。但看花轻语嬉皮笑脸,巧笑嫣然,一张俏脸白里透红,毕竟舍不得打。举起手来,作势吓了一吓,手中鸡爪转了一圈,又塞回嘴里。口中含含糊糊道:“鬼丫头,就知道伸手要好处,想要好处,先去大显身手再说。” 花轻语不依不饶,道:“事先不说清楚,哪里又有干劲。话说回来,这‘乾元令’究竟是何人发起?” 道济道:“此会不知是何人何方发起,但召集之人,共有两位,一个便是乾元书院的财神,另一位。”微微一顿,看看两人,道:“另一位便是当今武林之岳,乾坤一圣,万剑归宗寄幽怀。” 花轻语奇道:“财神?寄幽怀?这两人都给人家打杂?那主办的莫非是神仙不成?” 道济摇头道:“一惊一乍,什么叫给人家打杂,人家召集,未必就不是主人。” 花轻语点点头,道:“要是这两人,分量倒也是够了,那又是个什么章程?这么多书呆子,总不能比武,难道要比写文章?”望望沈放,一脸嫌弃,摇头道:“那我看他也不必去了,你没见过他写字,跟狗爬的一样。” 道济道:“章程内容,一概不知。” 花轻语摇头不信,道:“想是怕漏了题目,叫旁人提早做好文章。”眼珠一转,道:“旁人就算不知,大师你岂会不知。” 道济又是好气又是好笑,道:“鬼丫头,就数你聪明,总想些歪门邪道,我瞧唯一想作弊的就是你。”对沈放正色道:“需知过犹不及,有些事你若知道的太过清楚,反是适得其反。” 沈放点点头,道:“多谢大师教诲。” 花轻语撇嘴道:“不说就不说,还扯什么机锋大道理,小气,小气。”随即摇头道:“只是练武的跟读书的混在一起,又有什么道可论?” 道济道:“他山之石,可以攻玉,你又怎知没有用处?” 两人说的热烈,沈放却觉索然无味。花轻语嘴上东拉西扯,脑筋却是转的飞快。给沈放看病的医生还算高明,也说的明白,如今沈放身子虚空,隐患无穷,随时都可能一病不起。 她又不敢对沈放明言,此际寄幽怀的名字在脑海中转了一圈,忽然一道灵光闪过,身子忽然探起,望向道济,心中惊疑不定,又是紧张,又是激动,问道:“这两位能去了他身上痼疾么?” 她却不知,沈放如今医术已是不俗,对自己身子的状况远比她还要清楚。此际听花轻语提及,沈放也是精神一振,他想的却是经络之症。如今他心中念念不忘,就是经络复苏,自己可以修习内功 道济却是道:“不可说,不可说。” 花轻语瞪大双眼,想从道济脸上瞧出些端倪,却是一无所获,不明他究竟何意,犹豫道:“大师医术也是高明,不如你给开个方子?” 道济摇了摇头,道:“和尚早给他看过,有本事治早就治了。” 沈放虽在意料之中,仍是觉得一颗心瞬间又沉到谷底。道济神医之名,传遍大江南北,他都不能之事,又有何人能解。 道济看他又低下头去,冷冷道:“怎么,你又打算放弃了么?”解下腰间葫芦,“啪”的一声,掷在桌上,道:“葫中有酒,你要不要再喝一口?” 沈放颓然坐回椅上,也不说话。 道济道:“你可知什么叫天无绝人之路?” 沈放嘴角忍不住一抖,嘲讽的一笑,如今他挫败之感已是深入肺腑,即使面对心中钦佩的道济,仍是未能自制的一笑。 道济也不生气,淡淡道:“你眼下的路已经不多,‘乾元会’这里便是一条,话我已说的清楚,你愿不愿去,都是在你。” 花轻语忙道:“去,去,柴姐姐就在燕京,咱们找她玩去。”她心中笃定,道济虽不肯明言,但此去定是与沈放身子有关。 沈放沉默数息,终于低头道:“好,我去。” 道济道:“此去必定艰难,你连块牌子也没有,面前都是年轻一辈的高手人杰,以你如今的样子,如何与人家比肩?” 沈放抬起头,眼中多了一丝亮光,道:“我去。”他既然下定决心,就不再瞻前顾后。 花轻语也道:“不就一块牌子么,抢……不是,弄一块还不容易。” 道济又道:“如今你敌人已是不少,燕京乃是金国重地,也是玄天宗总堂所在。” 沈放道:“我去!” 道济点了点头,伸手入怀,掏出一个瓷瓶,递将过去,伸到一半,却是停住,神色凝重,道:“或有一日,你当真到了穷途末路,再无希望。若到那时,你仍不肯死心,仍想最后博上一搏,不妨服下此丸。但你一定一定记得,不到万不得已,千万莫动此物。” 沈放难得见道济如此神情凝重说话,也是一愣。 花轻语迟疑道:“这是什么?丹药么?” 道济点了点头,道:“此丸名唤‘绝路’,如今天下只此一颗。” 花轻语皱眉道:“‘绝路’?为什么要叫这怪名字?难道是毒药么?” 道济道:“只因吃它是死,不吃它也是死,左右都没有生路。” 花轻语只觉匪夷所思,道:“既然如此,还要它作甚,左右不都是多此一举么?” 道济道:“百余年前的东西,自然有它的奥秘。” 花轻语更是吃了一惊,忍不住道:“大师你糊涂了么,上百年的东西,哪里还能给人吃!” 古人自然不懂保质期之说,但丹药一类的物品自然不是能长期保存的,百年前一颗丹药唯一作用,大概就是送人归西。 道济正色道:“说是百余年,那是方子,这颗‘绝路’还不到五十年。” 花轻语连连摇头,道:“五十年也不成啊,你老当这是老酒,卤水么?越陈越香?” 道济拍手道:“然也,然也,小姑娘一语中的。寻常东西自然不行,但为何老酒、卤水、火腿之物,都是越陈越香。只因这些东西都未死,品性依然在发生变化。” 花轻语无奈道:“大师真是疯了,你说这药丸是‘活’的,却叫‘绝路’?”花轻语乃是医药世家,虽不学医,但药理却是精通,有些药材也需要发酵沉淀,她自然明白,但这五十年实在太过骇人听闻,她是将信将疑。 沈放站起身来,恭恭敬敬,双手去接那药瓶,道:“多谢大师,晚辈明白了,晚辈记下了。” 道济道:“你明白了什么?” 沈放道:“绝路也是一条路。” 小小村落的孤独小屋,春花、大虎几个孩子再来,已经人去楼空。桌上却放着一堆糖,还有一张纸。 春花一把抢过,只见上面写着:“春花、大虎、二牛、三棍子、狗蛋。金铃儿、二牛、惹人烦都还没有死,他们好好的在大野猪的肚子里呢。你们好好读书,学会本事,将来一定要救他们出来。” 春花小嘴一扁,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大虎几人吓了一跳,道:“写的什么啊?” 春花越哭越是伤心,道:“我不认识字啊。” 几个孩子站在村头,远远路上,似有两个小小的身影,越去越远,青山依旧,绿水无声。 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千古风流,烟花之地,不知叫多少英雄折腰,叫多少豪杰俯首。 扬州之北,官道之上,有个小小茶馆,此际坐的满满当当。刚过立秋,秋老虎更是凶狠,又是正午,日正当空,行人更不愿行路,都聚在这茶馆闲聊。 宋人爱茶,茶肆,茶坊遍地。宋人孟元老《东京梦华录》载:开封潘楼之东有“从行角茶坊”,坊巷纵横,院落数万“各有茶坊酒店”。不仅在大城兴旺,小城镇也是举目皆是。 只是小茶馆喝茶自然没那么讲究,来往的又都是穷人居多,所卖皆是散茶。散茶又叫“草茶”,只经蒸青和烘焙,无需压制成型,一片一片互不粘连,抓一把茶叶,烤干碾碎,筛出茶粉,即可点汤饮用。 此外宋时还有“片茶”和“腊茶”,“片茶”也就是“团茶”,所选茶叶更好,制作更加精良,压制成饼。“腊茶”其实也是团茶,只是选料更加考究,成型后又以芝麻油、麝香膏、糯米糊、甘草剂之类的油膏涂抹,能存放更久,香气也更是独特。 第四百四十四章 颓顿柒 宋仁宗时成品茶分级,散茶就有五十九个等级,最低等的十三文便是一斤;片茶分为五十五个等级,最低等级四十文一斤;腊茶分为十二个等级,最低等级六十五文一斤。 褚博怀在泰安被人暗算,莫名其妙喝了一壶奇贵无比的茶,要价三两九钱九。那店家吹嘘便是御贡的“小龙团”,也便是“腊茶”。可实际真正极品的“腊茶”根本就是有价无市,欧阳修得了一饼都舍不得喝,岂是他一个小店所能有的。 如眼前这般的小店,散茶一文钱便能喝上一大碗。此际茶馆人满为患,茶馆本小,就在门前支了个棚子,摆了四五张桌子,后来的只能蹲在地上。一张桌上都是拼了七八个人,抬手便能碰到。唯独一张桌上只有两人。一个苍白少年,一个明媚少女。 那少女明艳无俦,巧笑嫣然,一壶劣茶也喝的津津有味,也不怯生,落落大方,与周遭之人谈笑风生。 众人见她谈吐斯文,又是年轻貌美,虽乐得与她说话,却也自惭形秽,反坐的更远了些,唯恐唾沫星子溅到人家身上。 这一男一女,正是沈放与花轻语。两人离了青山村,一路向北。花轻语本以为出来走走,沈放也当慢慢解开心结。可全然不是那么回事,沈放一路无精打采,仍是消沉,时不时就一个人坐着发呆,对什么都是漠不关心。花轻语心中不乐,却也无计可施。 沈放身子又是虚弱,不能劳累,两人走走停停,一日也就走个几十里。这一日眼见到了扬州府。 三人大破无方庄就在此地,花轻语故地重游,甚是兴奋。沈放却是想起赤脚帮,想起刘宝,心中绞痛,坚决不肯进扬州城,更要远远避开无方庄。 花轻语拗不过他,两人只好绕了个大圈子,过了扬州府,才又回到官道之上。行到中午,口渴人乏,花轻语见沈放精神萎顿,便在路边寻了个茶馆歇息。 身遭都是杂人,说些闲话,村野乡夫,见识浅薄,有些人说话不免好笑。 花轻语却是不以为意,反跟着他们胡说。有她在场,小小茶馆之内竟是热闹非凡。 正说的高兴,道上又来两人,乃是一男一女,男的四十多岁年纪,一张黄脸,病怏怏痨病鬼模样,女子三十上下,皮肤微黑,却也俏丽。两人都是寻常百姓打扮,却各骑了一匹高头大马。彼时马贵,却不是寻常人家能养得起。 两人到了茶馆,显也未料到如此多人,那男人眉头一皱,道:“怎这生多人,要不咱们再往前走走?”这人相貌憨厚,说话也是直来直去。 那女子面露关切之意,道:“你还抵得住么?”看看沈放和花轻语这桌倒是只有两人,朝花轻语道:“这位妹妹,拼个座可好?” 花轻语笑道:“你坐便是,他们都嫌弃我,不肯与我同坐。”一言既出,身旁众人都笑。 那女子也是一笑,翻身下马,牵着两匹马栓了。那男人自顾走过来,坐在桌前,也不和沈放、花轻语招呼。 那女子也过来坐下,解释道:“我这大哥身子不适,不大爱说话,两位莫怪。”旁人这才明白,原来这两人竟是兄妹,再看模样,果然眉眼间有些相似。 沈放头也不抬,花轻语笑道:“没事,没事,我身旁这个更是个闷葫芦。” 那女子见花轻语容貌之美,世间少见,又见她天真烂漫,说话有趣,笑道:“是啊,当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花轻语冰雪聪明,一点就透,立刻脸上飞红,她伶牙俐齿,却毕竟年幼,被那女子一调戏,竟是找不出话来接。 那女子噗嗤一乐,道:“店家,上十壶茶来,有面没有,给我们下两碗。” 身旁众人都是一愣,只道自己是听错了。这两个人喝茶,又不是洗澡,哪有要十壶茶的。那店家也是一愣,道:“小店丝鸡淘那可是远近有名的,客官要十壶茶?” 那女子不喜道:“不错,快拿上来。” 那店家不敢多问,不多时两碗面,十壶茶都送了上来,满满摆了一桌。 中原面条有四千年历史,但早先面食统称为“饼”,面条叫做“汤饼”,汉称“索饼”,北魏称“水引饼”,面条这个称呼也是到了宋朝才有。而可以长期保持的挂面,要到明朝才有。 “丝鸡淘”便是如今的鸡丝凉面,传说过水凉面乃是唐朝武则天的发明,称作“冷淘”,以冰凉井水过面,再撒上浇头,夏日吃上一碗,回味无穷。 杜甫诗《槐叶冷淘》中有“经齿冷于雪,劝人投此珠。”,又有“君王纳凉晚,此味亦时须。”,好吃到皇帝纳凉也要来上一碗。 旁边众人见了,都是称奇,原来有两个人已经起身要走,却又留了下来。 那一男一女对周遭人眼神根本不去理会,一人一碗面便吃起来。十壶茶有九壶都堆在那男人面前,他吃一口面,就要拿起茶壶,仰起头来,咕嘟嘟,一气不停,一壶茶便灌了下去。 宋人煮茶,用的都是瓷瓶,乡下地方,自然无此讲究。那铁壶一壶便是三斤,众人都是瞠目结舌。 水与酒不同,酒中除了水,还有蛋白质、酒精等物质,其中一大部分都能被身体吸收。水却不然,因为渗透压的关系,水无法进入细胞,只能通过汗液,膀胱排出体外。 因此人能喝下大量的酒,却不能喝下同体积的水。超量的饮水,排出不及,便会导致“水中毒”,更是有性命之忧。 古人自然不懂这些,只觉今日算是开了眼界,但那一男一女看着不似好惹的,也无人敢议论。 那女子吃了几口就放下筷子。花轻语见她一碗面中,鸡丝一根未碰,只吃了几根面条。这女子肤色有些黑,看似劳苦的穷人家婆娘,但一举一动,却又显得极有教养,眉目间更有一股英姿飒爽之气。 花轻语看那女子,那女子也是知道,却不在意。放下碗筷,只是看旁边那男子。 那男人吃一口面,就要喝一壶茶。此人口大,一张嘴便是一大口面,六口吃完,面已都下了肚。面前还剩三壶茶,他歇也不歇,接连抓起,仍是一口喝干。 这九大壶茶,足足有二十七斤,众人都是目瞪口呆,看那男人神色不变,就连肚子也不见鼓起。 唯独沈放始终不曾抬头,眼睛木然盯着面前桌面。那女子似也有些奇怪,她这些日子,兄长大口喝水,还未见有人视而不见。见沈放桌前爬着几只蚂蚁,沈放似乎就在看蚂蚁。忍不住伸出手去,随手将两只蚂蚁捺死。她其实也无恶意,只是想看看沈放如何反应。 沈放无动于衷。花轻语见她丝毫也不避讳,眼睛直勾勾的瞧着沈放,心中不喜,皱眉道:“好端端它爬它的,你害它性命作甚?” 那女子看看花轻语,伸手指指自己脑袋,张了张嘴,却未出声,那意思显是:“这位是不是脑子有些问题?” 花轻语更是不喜,站起身来,道:“咱们走。” 沈放依言站起,这一路之上,沈放甚少做主,但平时却也听话,花轻语说什么便是什么。两人上马行路,不多时已将茶馆甩在身后。 花轻语气犹未平,忿忿道:“她脑子才有毛病,还有她哥哥,两个脑子都有毛病。” 沈放也不接口, 花轻语知道此际沈放又是神游天外,你就是找他说话,也说不出个子丑寅卯。心下黯然,有道是身病好医心难医,沈放如今身子稍好,心境却是一落千丈。 记得初见之时,沈放朝气蓬勃,口才便给,各种场合都是抢着说话,出尽风头,简直不给旁人插口机会。可如今如同换了个人,整日无精打采,惜字如金,跟谁也不肯多言。 两人按辔徐行,行不多时,身后马蹄声响。花轻语两人走的慢,自然拉马让到路旁。此处乃是官道,道路宽阔,两人便不下马,身后之人也是畅通无阻。 果然不多时,两匹马自身后赶来,正是方才那一男一女。两人飞驰而过,那女子马背上回转身来,笑道:“那妹子,抓紧换个相好的,整天跟着个闷葫芦有何趣味。” 花轻语又羞又气,脑筋飞转,要想句狠话回敬,未等她想出来,两人已是去的远了。 花轻语更气,道:“臭婆娘,撑死你大哥才好。” 身旁沈放忽然开口道:“他是中了阳毒。” 花轻语微微一怔,道:“你说什么?” 沈放道:“他被人纯阳掌力所伤,体内阳毒灼烈,每隔几日,便要大量喝水,可这法子只能治表,却不能治本。” 花轻语奇道:“你怎么知道的,对了,道济活佛说你会给人看病不是?” 沈放摇摇头,却是不语。他幼年中了彭惟简的阴寒掌力,一度生不如死。燕长安救治又不得法,导致他病根纠结肺腑,经脉损伤,不能修炼内功。只是此际想起,心中却是波澜不惊,不喜不忧。 第四百四十五章 颓顿捌 花轻语隐约猜到,便想转移话题,道:“你方才怎么不说?” 沈放面无表情,也不接口。花轻语却是将他心思读的明明白白:旁人之事,与他何干。如今沈放心如枯槁,对自己都漠不关心,又岂会在意他人。 只是她如何也不能相信,短短一年时间,那个侠义热血的少年怎就变成了这般模样。花轻语欲言又止,摇了摇头,也是无可奈何。 两人行到傍晚,已将出了扬州之境,再往前去,渡过淮水,便是金国地界。花轻语见路上一个客栈,知道此乃入金之前最后一个,便招呼沈放准备过去投宿。 到了客栈之前,却见门前都是官兵,戒备森严。花轻语眉头皱起,上前一问,果然是来了官员,此间客栈已不接待闲人。 花轻语无法,心道,难道要转回去,回去二十里,还有个小的客栈。看看时候,心道,算了,便在野地将就一晚,晚上看看星星,岂不也雅致的很。 她出来久了,也甚羡慕游侠幕天席地,自由自在,可惜一路之上,还未试过。花大小姐想到就做,正要跟沈放去说,却听客栈角上一人压抑哭声。那声音古怪,想是哭泣之人不愿被人发觉,苦苦压抑,更显得悲切。 花轻语心中惊奇,心道,莫非是有冤屈的百姓,跑来报官反被人揍了?她想象力丰富,好奇心更盛。当下循声过去,绕到边角,果然见一条大汉坐在墙根,双手抱头,正哭的伤心。 花轻语见他身材魁梧,坐在地上也是好大一堆,莫名觉的好笑,道:“兀那汉子,你哭甚么?” 那大汉躲在这里,就是怕人看到,忽听人说话,怒道:“老子自哭我的,干你屁事。” 花轻语道:“你哭的我心烦,怎不干我事!”“我”和“事”之间一顿,终究没好意思说出“屁”字。 那大汉本就伤心欲绝,此际被人煽风点火,岂有不爆的道理,翻身跃起,就是一拳,口中骂道:“他奶奶个球!……”话音戛然而止,他一眼看到面前竟是个美貌少女,口中一塞,拳头也伸不出去。 花轻语道:“看你也好大一条汉子,有什么冤屈,难道不会自己报仇?”她想着这里有大官,叫她露宿荒郊,巴不得有些仇怨,闹出些事来。 那大汉凄然一笑,道:“罢了,罢了,你去吧,莫要再来惹我。” 花轻语道:“不行,我偏要听。” 那大汉恼道:“说叫你走,怎地不知好歹!”伸手一推。他也怕伤了眼前娇滴滴的小姑娘,也未敢使劲,触手之处,却是空无一物。揉揉眼,还道自己看错了,那女子分明还站在原地,自己这一推却是推了个空。 那大汉神色一变,道:“原来还是个练家子。”伸手一把抓去。 他想试试花轻语武功,先前恼怒,随手一推,朝着花轻语肩膀,此际脑子略微清醒,只觉面对个姑娘,抓哪里都不合适,一伸手,索性去抓她头发。 谁知这一下抓出,仍是抓了个空,更奇的是,那女子分明还是站在原地,好似根本未曾动过。 花轻语故意阴恻恻道:“我是鬼,你抓不到我的。嘻嘻。”说到最后,自己也没忍住。 那大汉吓了一跳,心道,好在天还没黑,要不我真当她是个女鬼,知道厉害,抱拳道:“泗州李全,不知女侠高姓大名?” 花轻语道:“我叫花轻语,你跟我说说,干甚么如此伤心?” 那大汉大惊失色,道:“你便是那个破了无影盗的花女侠!”神色瞬息万变,忽然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一头重重磕在地上,口中道:“花女侠,请你救我大哥一救!” 花轻语闪到一旁,不受他礼,道:“你先跟我说说何事。” 那大汉站起身来,看看花轻语身边就沈放一人,此人还是一言不发,站在一旁,漠不关心。细看之下,形销骨立,分明是副年轻人面孔,却是大半头白发,怎么瞧着也似个高人。一咬牙,道:“小的李全,结义大哥朱裕,我等都是涟水县人,平日打家劫舍。” 花轻语道:“原来是山贼。” 朱全听她话中有轻视之意,道:“我等也是没有营生,活不下去。只是我等也有良心,只对金人下手,从来未曾劫掠同胞。” 花轻语点点头,道:“你说,你说,你们这是案发被官兵抓了么,那我可帮不了你。” 朱全摇头道:“不是,这涟水县在楚州与泗州之间,水道纵横,横跨金宋两地。眼下金人占了泗州,楚州还在大宋手里,彼此相距太近,摩擦争斗不断。今年五月,宋军袭破涟水,占了涟水县。可还没站稳,这淮南东路的安抚使吃里扒外,就又勾结金人,把涟水县拱手相让。” 沈放句句听在耳里,忽然走了过来,道:“郑挺?” 朱全见他上前,倒是吓了一跳,看看他,道:“不错,这狗官最不是东西,就知道鱼肉百姓,对金人怕的要死。去年此地受灾,他不去赈济,反逼得百姓背井离乡,真正不是个东西。” 沈放嘿嘿两声,道:“这郑挺如今何处?” 朱全摸摸脑袋,道:“恶人自有恶报,他这边将涟水还给金人,那边朝廷就下了旨,罢了他的官。嘿嘿,听说是他因为流民一事,得罪了韩大人。总之他的官是做到头了,淮南一地,人人都恨此人入骨,他自己也是知道。这圣旨没到,他便得了消息,已经逃之夭夭。这狗官也是狡猾,淮南这么多眼线看着,居然还给他跑了。” 花轻语知道又触动沈放伤心事,眼下这郑挺又跑去无踪,怕他烦闷,道:“你继续说。” 朱全道:“八月初时候。”微微一侧身,指着客栈之内,道:“这李壁来了。”说到此,目光中露出凶色。 花轻语道:“李壁又是何人?” 朱全道:“听说是前朝李焘之子,礼部侍郎,此次北上,是给京主贺生辰的。”说的此,冲地上重重啐了一口。 宋金和议之后,双方往来甚密,每年金主或是宋皇生辰,双方都要遣使朝贺。金主生日乃是九月,大宋每年都是六月就定下人选,置办贺礼,八月出发,九月到达燕京。 第四百四十六章 颓顿玖 花轻语点头道:“原来是专程去拍马屁的官。” 朱全道:“谁说不是。这李壁到了扬州,却找到我大哥,商量说要把涟水县夺回来。” 花轻语吃了一惊,不是因为李壁要夺涟水,而是其他,奇道:“你和你大哥手下有多少人?” 朱全道:“有两千多人,我们都是水上的买卖,还有三百多条船。” 花轻语吓了一跳,道:“这么多。”她只道这朱全不过是个小蟊贼。两千多人马,那声势已是不小。若是纠结起来,寻常一县都不敢为敌。而这帮人是水贼,那更是可怕,水上有两千人,几百条小船,就算数万官兵,只怕也是难剿灭。 后世传颂一时的水泊梁山宋江起义,号称十万大军,其实远远不及此数。海州知州张叔夜仅凭招募的千人忠勇,夜袭烧船,轻易就将宋江打败,逼其投降。十万大军岂会被千人击败,想来宋江所带,也就几千人马。 朱全面上也有得色,道:“我大哥一直以忠义为本,与这李壁一拍即合,当即调集人马,不费吹灰之力,就拿下了涟水县。” 花轻语点头道:“如此说来,那是好事啊,朝廷该谢你们才是,如何又来了祸端?” 朱全须发皆张,怒气勃发,道:“如何不是!金人见我等又破了涟水,不敢前来交战,反是修书朝廷,要大宋的朝廷治我等之罪!” 花轻语摇头道:“荒谬,荒谬,眼下人人都知,大宋要和金国开战,他岂不是傻的么。” 朱全怒不可遏,重重一拳打在墙上,道:“可那没卵蛋的狗皇帝,还有那杀千刀的韩侂胄,他们不这么想,皇帝下了旨,要割了我大哥的头颅,送去给金人!” 花轻语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摇头道:“岂有此理,当真是岂有此理。” 朱全道:“是啊,我跟大哥说,如此狗皇帝,还理会他作甚,咱们本就是强盗,涟水淮河上一跑,谁摸到着咱们的边。” 花轻语也是奇道:“那你大哥怎么说?” 朱全道:“大哥说要跟李壁当面谈谈,就带了我一人前来,我瞧着事情不对。可不管我怎生劝,大哥都是不听。” 花轻语道:“你大哥不过来探探风声,你又哭甚么?” 朱全忽然眼泪止不住,哗哗往下淌,伸手抹了两把,却是越抹越多,好半天才能说话,道:“你知道什么,我原本也蒙在鼓里。可出发之前,嫂子忽然来找我,拿着封书信,只哭不说话。我寻人念了,那是封遗书,大哥说了,叫我继续带着兄弟们,日后宋军北伐,定要拔刀相助,做个忠义之士。操他奶奶的,我不要做什么忠义之士,我只要我大哥活着!” 花轻语眉头皱起,道:“究竟搞什么鬼,咱们进去瞧瞧。” 朱全精神一振,道:“好,咱们闯了进去,救我大哥出来。” 花轻语道:“先进去看看再说。”飞身上了院墙。那客栈的围墙能有多高,朱全也是轻松爬上。 沈放慢吞吞也爬了过去。朱全却是一呆,他还道沈放也是高人,可此番看去,全然不是那么回事。细看之下,沈放一只右手始终不曾用上,似还是个残疾。 院中戒备也是森严,但花轻语在前,形同鬼魅,点翻个人,问了李壁与朱裕所在,一路大摇大摆过去。 她一个走在前面,容貌秀美,满面微笑。守卫的兵丁见她过来,一个个看着只知傻笑。嘴刚咧开,还没笑到一半,便被她一指点翻。 不多时到了后院,一间门前,站了四名守卫。花轻语故技重施,轻轻松松将四人制住,随即一脚踢开房门。 屋内两人盘膝而坐,正对面饮酒。左边一个高冠博带,四十六七岁,文质彬彬,想就是李壁。对面一人身材略显矮小,三十多岁年纪,方正面孔,一脸粗犷之气,应就是朱裕。 见三人忽然闯进,两人都是一惊,却无一人失态。朱裕回转身来,见是自家兄弟领着两人,皱眉道:“你怎么进来了?” 朱全还未说话,花轻语已经接口骂道:“你这狗官,就会花言巧语,你自己怎地不死!” 李壁毫无怒意,反是凄然一笑,道:“骂的好,骂的好,本官无能,恨不得顷刻身死。” 朱裕道:“莫要对李大人无礼,这两位何人?” 朱全不知沈放姓名,只道:“是江湖彩凤花轻语花女侠。” 朱裕也是一惊,道:“原来是花女侠,快快请坐。” 花轻语摇头道:“我不坐,这人想要杀你,你不知道么?” 朱裕未言,却是李壁道:“我本意是叫朱兄隐姓埋名,躲在大宋境内,金人便是想找也找不到。”长叹一声,道:“却是朱兄不肯。” 花轻语冷哼一声,显是不信。 朱裕看看众人,知道今日自己必要给个说法,默然片刻,道:“其一,当今皇上昏庸怯懦,优柔寡断,对金人骨子里畏惧,首鼠两端。朱某一死,若能叫他明白,大宋不缺热血忠良之士,能坚他一分北伐抗金之念,也是足矣。其二,眼下金国境内,各路豪杰,闻风而动,处处皆有义帜,如今刚刚起势,若加以时日,必能呈燎原之势。那时再进军,必是事半功倍。其三,我大宋积弱已久,眼下虽蠢蠢欲动,金国朝中却仍不少人深信我朝不敢妄开边衅。朱某身死,示敌以弱,若能叫金人麻痹,他日战起,要少死我多少大宋男儿。有此三节,朱某何惜此身。” 一番话说的众人都是震惊。李壁默然无语,他身为朝廷命官,此人当面直言当今皇上昏庸怯懦,更无比此再大逆不道之言,但他偏偏无言以对。 花轻语觉得他说的有些道理,却又觉得不该如此。 朱全却是一声怒喝,直冲李壁而去,骂道:“定是你这狗官,使妖法迷了我家哥哥,今日与你不死不休!” 一人闪身而起,一把将他拦住,却是朱裕,皱眉怒道:“混账东西,此乃我自愿,与李大人何干!” 注:民间传说济公好自身上搓下污垢,捏成泥丸,便能治病救人。其实这个故事是另有源头。史上有济公问道泥丸一说:陈楠字南木,号翠虚子、又号陈泥丸。(常以土掺合符水,捏成小丸为人治病,故世号陈泥丸。济公搓泥丸,大约也来源于此。) 金丹派南宗徒裔尊为“南五祖”之一。一日月明时分,济公见西湖紫气横空,须臾有白鹤长鸣,意必有高人至,急起寻之,见陈泥丸坐得石上,才欲退却。泥丸呼曰:今日有嘉客。道济向前曰:酒肉穿肠过,佛在心头坐。且烦长者,此理说个甚么。泥丸掌中起雷,烧叶成灰,曰:气绝为尸,火烧作灰。道济稽首,以扇扇之,终然灰烬,作揖再拜,求出尘世。泥丸曰:生天与生地,一味水中金。道济跌倒在地,言叫大悟。呈诗曰:削发劈破如来印,好个恒沙古佛心。今日西湖重拜师,愿把青山咏黄庭。泥丸看罢,传语三更,口诀毕,化清风去矣。道济听了回寺,未几,疯癫俱去,其后年六十,坐化。 第四百四十七章 恶童壹 众人在屋中吵闹,声音越来越大,终于惊动外面的守卫,有将官领兵进来,见屋内多了几人,大惊失色,犹豫着要不要上前,都被李壁叱退。 沈放忽然摇了摇头,冷冷道:“所谓同仇敌忾,不去杀敌,反要斩杀忠义之士,如此只能令亲者痛仇者快,只能叫天下英雄寒心。畏惧凶虏,子民也不愿保全,说什么振奋君心,不过是痴人说梦。” 花轻语拍手道:“是啊,正是如此,我听他说的才有道理。”一指朱裕道:“你分明就是一厢情愿。” 沈放道:“韩大人什么意思?” 李壁脸露戚容,拿起桌上一信,道:“韩大人所说,与朱兄所言,几是一般无二。只是我以性命担保,此信朱兄还未看过一眼。” 朱全哪里肯信,跳起道:“分明就是你暗中手脚,欺瞒我家哥哥。” 花轻语道:“韩大人还说什么。” 李壁垂首道:“韩大人还说,如今就便开战,准备还未充裕,恐是胜算小了不少。” 花轻语冷笑一声,道:“哼,如此说来,他道是能必胜得了”。 李壁抬起头来,沉声道:“此番吾等上下,都有必胜之心。” 沈放不冷不热道:“必胜之心就是示敌以弱,先杀忠臣义士。” 朱全已是怒不可遏,他心思简单,认准了自家大哥是被人所骗,不断挣扎,要脱出朱裕之手,先去寻李壁的晦气。 朱裕奋力拦阻,却是被推的连退几步,他年长几岁,却是远不如朱全孔武有力。此际朱裕也是急了,道:“混账!你还当我是大哥不是!” 朱全一怔,站住脚步。 朱裕仰头长叹一声,望望沈放、花轻语,看看李壁,凄然道:“我朱家当年也是大族,金兵南下,一大家人尽皆身死,只活了我祖父一人。我与金人血海深仇,不共戴天。” 拍拍朱全肩膀,又道:“傻兄弟,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我若是不死,水寨这两千兄弟都是忤逆,朝廷就要出兵镇压。你好生回去,带着兄弟们,他日若王师真的北上,代我多杀两个金贼,这番账都算到金狗头上。” 众人默然无语,先前朱裕之言,皆是大义,但此时几句,隐隐却更叫人心寒,以眼下朝廷作为,必能做出此事。朱裕能想清此番种种,绝非有勇无谋之人。 但方才之话,也未必就是真心,他本就是盗匪,若真是怕朝廷围剿,反是奇了。此人心存死志,只是不想叫兄弟跟着为难。 朱全忽然哈哈大笑,望定李壁,切齿骂道:“你们这些没卵蛋的孬货!我恨不得先将你等一个一个杀尽!” 朱裕怒道:“你疯了么,还不给我快快回去!” 朱全凄然回身,道:“我到哪里去?大哥死了,我岂能独活。”低头朝身旁柱上撞去,这一下他用尽全力,脑浆迸裂,登时不活了。 这一下巨变陡生,人人想不到他竟是如此刚烈,看劝不住自家哥哥,竟是先一步触柱而亡。 朱裕呆立当场,泪如雨下,半晌方喃喃自语道:“我的傻弟弟,好,好,你莫要去远,等我一等,你我这就再会。”望向李壁,道:“朱某大好头颅今日与你,望先生莫要辜负。”拔刀就颈,一腔热血,冲天而起。 沈放、花轻语、李壁三人都是楞在当场,谁也不曾上前,就连救人的心也未起。 房中一片死寂,好半天功夫,花轻语冷声道:“民惟邦本,本固邦宁。大宋若都是你们这样的皇帝,你们这样的官,大宋就是该亡!” 李壁如闻炸雷,一连倒退几步,惊道:“你说什么!” 花轻语面沉似水,死死盯着李壁双眼,道:“你若真是巧言令色,欺骗于他。日后便是天涯海角,碧落黄泉,我也要追你性命。” 朱裕看着自己身上,满是朱氏兄弟所溅的血痕,仍想着花轻语前面一言,只觉心中潮涌,惊涛骇浪,忽然惨然一笑,道:“不劳姑娘动手,我自己也无颜下去见他。” 两日之后,客栈不远,一片密林之中,多了两座坟茔。一高一矮,一书“义士朱裕之墓”,一书“义士朱全之墓”。 李壁一身常服在坟前跪拜,他面无戚容,但一丝不苟,行为举止,处处皆合仪度,半分不多,半分不少。 待到众人散去,花轻语和沈放两人自林中走出。两人各在坟上洒了把土,花轻语轻声道:“你们两个,可真是好傻。” 沈放呆呆站在一旁,兀自茫然出神。 山东一地自古豪杰辈出,兼且文风鼎盛,乃是能文能武之地。而位于西南的曲阜因出了位孔圣人,更是万民敬仰,早已是儒家圣地。 曲阜闻名遐迩,城池却是不大,城中四分之一人都是姓孔。更有一样妙处,因是圣人之地,这城中虽也有地痞无赖,却都不敢在城中公然要钱,而是跑到城外,拦截过往客商,一旦进城,就是秋毫无犯。 曲阜城南门之外,有一小桥,桥不大,却是南边入城的必经之路,自然是个要钱的好去处。 此际未到正午,正是人多的时候,桥前已围了一大堆人。过往的商人,城中的百姓,三三两两,堵在桥头,却是不得寸进,一脸茫然,都看着桥头四人说话。 桥头四人,一个娇俏女子站在桥下,正高谈阔论。桥头左边石墩之上,坐了两条大汉,右边坐了一个苍白少年,三人都是有气无力,勉强睁着眼听那少女说话。 两条大汉满面愁容,其中一人道:“大哥,我实在挺不住了,咱们放他们过去吧。” 旁边那个眉头紧锁,道:“二弟,莫瞎说,江湖上的规矩,人家跟咱们盘道,这还没盘清楚,怎能作罢。” 那二弟道:“这都盘了快一个半时辰了,她说了得有一百多人,什么家里的花管家,柳丫头,村里的胡裁缝,还有个什么桃子,全没一个打紧。这娘们莫不是消遣咱们来着。” 那大哥犹豫不决,摸摸脑袋,道:“不会吧,我瞧她说的挺认真的。” 二弟眼珠一转,道:“大哥,瞧我的。”干咳一声,打断那少女说话,道:“哎呦呦,你瞧我这记性。我想起来了,你方才说到这位二牛兄弟,乃是我多年好友,那是刀头舔血,换过命的交情。嗯,你说他是哪里人来着?” 那少女道:“绍兴啊。” 二弟一拍大腿,道:“对,对,绍兴,绍兴,前年他来看我,我还请他去逛了趟窑子。二牛兄弟就是仗义,非要抢着付账。如此说来,都是自家兄弟,先前多有得罪,两位就请进城去吧。” 少女乌溜溜的一双大眼瞪的浑圆,道:“二牛今年才七岁,三年前你就带他逛窑子?还抢着付账?” 二弟瞠目结舌,一张脸由黑转白,又由白转红,恼羞成怒,道:“你莫不是消遣我等!” 少女一脸委屈,道:“哪有,我不是很认真跟你们盘道么。” 大哥也看不过去,道:“那怎么七岁的孩儿也拿出来说!” 少女振振有词道:“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没错,他不过是个小孩子,但万一人家有个厉害的爹呢?他要是燕长安的儿子,剑圣寄幽怀的孙子,你敢不搭理?你若是看他年纪小就不当回事,惹上人家,岂不是哎呀糟糕不得了。” 大哥摸摸脑袋,看看自家兄弟,又没了主意,道:“兄弟,我怎么觉得她说的挺有道理。寄幽怀我知道,燕长安是谁?” 二弟也皱眉道:“我也不知啊。好,算你有理。那这个什么二牛究竟是个什么来路,他爹是干啥的?” 少女一脸无辜,道:“村里杀猪的啊,怎么了?” 大哥和二弟对望一眼,都是一脸绝望。 少女兴高采烈,道:“咱们接着盘啊,我还有好多认识的朋友没说呢。” 大哥和二弟齐齐摆手,同声道:“算了,算了,两位请过桥吧。” 少女得意洋洋,朝那少年道:“你看,全靠我机智,化解一场大难。” 两人牵马过了桥,那少年摇头道:“你倒真有闲情,那两个莽汉,你岂不是一根指头就打飞了。” 少女眨眨大眼,道:“那我要是个不懂武功的村姑呢,又不是什么都能用武功解决。” 这两人自然就是沈放与花轻语。两人过了泗州,一路北上,已经深入金国境内。 花轻语初入金国,处处感觉新鲜,遇到两个剪径的蟊贼,也觉得与宋国不同,玩心大起,非要跟人盘道。 沈放自然没她这般好心情,却也不劝阻。朱裕兄弟事后,他更是心中压抑,只觉所见世间一切,都是不平不公,凡事在他看来,又都索然无味,毫无意义。 进了曲阜城,便觉异样,城中死气沉沉,一股阴郁之气。来往的行人莫不垂头丧气,板着一副脸孔,偶有两个无知孩童嬉闹,也片刻便被家人抱走。 沈放两人心中存疑,花轻语拉住一人,问道:“这城中何事?为何你等愁眉不展?” 第四百四十八章 恶童贰 哇,每星期居然有一个收藏,上80了哎,我好像看到了成功的希望,要不要开瓶82年的雪碧压压惊。推荐首刘珂矣的新歌提诗侧畔。一窗夕山满不留雨卷染,人到灯火晚不问世事难不难,丁香入酒任他春衫透饮清风几斗,折扇却落在了旧扬州,一痴一念从何处添,吹皱眉心间...... 那人吓了一跳,见花轻语容貌出挑,才勉强忍住未发脾气,却也不愿回她,只道:“外来人么?你们去北门外瞧瞧便知。” 曲阜城小,南北门相距不过三百余丈,两人不多时已到北门城下。未到近前,便听恸哭之声,闻之悲切。两人更是奇怪,只见城门洞开,城门左近围了大批百姓,城楼之上,也是人声鼎沸。 两人见城楼之前,并无异议,而嚎哭之声,却是在城外。两人穿过门洞,过护城河桥,就见城门之前,围了更多百姓,最前面跪了足有一百余人,皆是读书人打扮,最前面是十余位皓首长者,一个个须发如银,此际却是跪地嚎啕大哭。 两人回头一望,之见护城河之上,城门楼当中,斜斜挑出一根长杆,杆头竟是挂着一个人头。这百余人都是对着人头跪拜。 两人不明所以,听那一众人哭的悲切,为首的长者不断用手捶打自己胸口,泣不成声,哽咽道:“造孽,造孽啊,他是圣人后裔,身上有圣人骨血啊!” 沈放微微一怔,抬头又看一眼,心道,圣人骨血?这人头莫非是孔氏宗族?孔氏一族非比寻常,孔子死后第二年,便开始立庙祭祀,绵延千年不绝。 历朝历代皆奉之为圣,孔氏一族身份尊贵,即便有作奸犯科之徒,也是交由宗族惩治,即使杀人这般的死罪,官府也不能判死,而是上报朝廷,由皇帝特赦。 如今金人也是尊尚儒道,也册封衍圣公,致使一南一北,两位衍圣公并立。金人对汉人脾性摸的透彻,自南侵时起,就从未碰过孔府,一直是礼遇有加。 按说就是孔府之人犯了事,金人也多当不见,少有刑罚,更别说悬头示众。要知这可是圣人后裔,朝纲礼法之基石。 沈放又看几眼,只是那人头挂的高,又是披头散发,死去多日,容貌早不可辨。花轻语已忍不住寻人打听,此是何人,又何故头悬城楼。 所问那人富商打扮,也是一脸的痛心疾首,见花轻语来问,也是憋了一肚子气恼,愤愤道:“此乃圣人府当今衍圣公的亲弟弟,当世大儒孔元任先生。” 沈放大吃一惊,去岁林府寿宴,彭惟简便带了孔元任前去,还与自己师兄诸葛飞卿一番双白棋大战。抬头再看,那人头披头散发,也看不真切,但既然他如此说,当是无疑。心下更是惊奇,此人分明已经投靠金人,沆瀣一气,怎地会有如此变故。 那商人道:“别提了,眼下都说宋金要打仗。金人到处抓奸细,这曲阜城也抓了不少。去岁大旱,山东一地,几是颗粒无收,这日子本就过不下去,又借搜捕奸细之名,盘剥我汉人。孔先生看不过去,为民请命,此处县令自然不管。孔先生一气之下,又去东平府上告。谁知一进城,见满城生灵涂炭,比曲阜闹的还凶。孔先生带着一群读书人,在州府前静坐。东平府府尹、同知、少尹一干官员,表面敬重,好言好语,转脸仍是依然故我,毫不手软,根本不拿我汉人当人。” 说到此,那商人也是握紧了拳头,气愤不已,又道:“孔先生眼见满大街的死人,也是恼了。一怒之下,大摆宴席,请东平府的一干官吏赴宴。” 花轻语奇道:“反请他们吃饭?” 商人道:“是啊,孔先生也是气炸了肺,自己拿了主意。席间又是苦劝,那些金官自然还是嘴上应承,心底不以为然。孔先生就在酒菜里下了毒。” 花轻语惊呼一声,道:“他怎如此冲动。” 商人摇头,面露戚容,道:“孔先生也跟着喝了毒酒,在墙上留了八个大字,‘皆是王民,一死谏之。’”连连摇头,道:“这一场酒,毒死了东平府一半官员,就连东平府尹也是不免。” 花轻语花容失色,也是摇头,问道:“那后来呢?” 商人苦笑道:“金人岂肯善罢甘休,将孔先生尸体带回曲阜,剥去衣服,栓在马后,拖着尸体在城里跑,一连跑了两日。”说到此,再忍不住,伸手抹泪,又道:“孔先生残血涂城,遗骸销磨,散落满街,金人还不满意,竟又将孔先生头颅割下,挂在城楼之上。” 沈放和花轻语两人都听的震惊,沈放面色更显苍白,整整衣冠,慢慢跪倒,对着城楼顶上人头,诚心诚意磕了三个响头。 花轻语楞了一愣,跟着跪拜。 沈放心中道:“去岁多有得罪,如今你当的这满城百姓一跪。”胸中一股无名之火慢慢升腾而起。 忽然城门口人群骚动,有人高声尖叫道:“来了,来了,玄天宗的好汉又来了!” 沈放听到“玄天宗”三字便是不喜,后面跟着“好汉”二字更是别扭。 只见城门之处,一队玄衣汉子大步行来,人人结束整齐,黑色劲装,左胸前一个白色“玄”字,更显精神十足,彪悍非常。 如今玄天宗势力越来越大,教中服装又改了样式,一色的玄色衣服,袖口红色滚边,配以白色“玄”字,甚是醒目。 一队人足有四五十人,自城门而过。城门前早等了若干百姓,人人手捧酒碗,争先上前。一众黑衣汉子接过就喝,喝完就将酒碗掷在城墙之上,“啪怕”碎裂之声,不绝于耳。 花轻语对玄天宗也无多少好感,此际不禁惊奇,道:“你们此处,这玄天宗如此受欢迎么?” 那商人仍站在身侧,摇头道:“此一时彼一时,原来这帮人也是人见人恨,但如今情形不同。哎,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当真是一点不假。” 此时跪在城墙下的一众宿老大儒竟也都起身,与玄天宗众人敬酒。原本围在城下的百姓纷纷散开,让出好大一块空地。 沈放愈发不解,问道:“这又是为何?” 那商人一声长叹,道:“孔先生人头被悬在城门之上,曲阜汉人,哪个不是痛心疾首。城中有头有脸的人物皆去县衙请愿。此间县令斡鲁古,一肚子坏水,向来不干人事。装作为难,道,此乃上峰之意,自己也是爱莫能助。转口又道,但这曲阜城小,看守城楼的不过一百壮丁,只要不杀人造反,你是偷是抢了去,他力有不逮,对上也有交待。” 花轻语皱眉道:“他是什么意思?真要放个人情么?” 商人咬牙切齿道:“怎么会!他嘴上说的好听,约法三章,说道每日午时,只要你等从城外动手,不动刀枪,不超十人,有本事,尽管拿去。他说的好听,样样都有道理,午时光天化日,正大光明,城外劫掠,不干他县衙之事。不动刀枪弓弩,不对守卫下手,便不是贼寇。不超十人,便不算结党。可你想想,他有一百金兵把守,刀枪弓弩一样不缺,十个人去抢,不许上城墙,不许带刀枪,不许还手,岂不就是送死。” 手指城楼之上,恨声道:“他与金人在城楼之上搭了彩棚,酒色歌舞,又以汉人夺头下注,分明就是故意叫汉人难堪。” 沈放抬头去看,果然城楼之上,搭了一个大棚,中间坐了二十几个金人,有男有女,正饮酒作乐。沈放脸色更白,重重哼了一声。 此时玄天宗一群人饮罢了酒,都朝这边来,那商人连忙拉着两人闪开。场中唯余一全身披麻戴孝的老者,见玄天宗众人过来,跪倒磕头。 花轻语奇道:“那又是何人?” 商人道:“那是根叔,乃是孔府的老管家,孔先生就是他一手带大。”顿了一顿,又道:“跟他打招呼那个,便是玄天宗此地的副香主翟彪。咱们这曲阜城小,只有一个副香主,玄天宗的人都归济州那边的香堂管。” 花轻语和沈放都点点头,玄天宗领头那个翟彪三十多岁年纪,膀大腰圆,满面虬髯,看着也是威猛。 花轻语忽然想起一事,道:“为何就这管家一个,孔家其他人呢?” 商人指指城门口,道:“那边远亲还有几个,正经沾亲带故,披麻戴孝的都不敢来。”顿了一顿,又道:“委实也不方便。” 花轻语点点头,这当不是孔家无情无义,而是顾忌朝廷不喜。孔元任乃是毒杀朝廷命官,未亡人再来此露面,难免有不服忤逆之嫌。 那商人双手合十,道:“菩萨保佑,但愿他们今日一定成功。” 花轻语道:“他们来抢几次了?” 商人又一声长叹,道:“已经四日了,已经填进去三十二条人命。”顿了一顿,摇头道:“他此地分堂,差不多一半的人已经搭进去了。” 花轻语皱眉道:“扔把飞刀上去,把绳子割断,不就结了?” 商人道:“我说了你都不仔细听,人家不叫用刀枪弓箭,什么凶器都不许带,要么怎么说是故意使坏呢!” 花轻语抬头看,见那长杆足足四五丈长,远远探出城墙,斜斜挑起,下面还有一个支架撑着,摇头道:“那便是爬了上去,又怎生弄断绳子?拿牙咬不成!” 第四百四十九章 恶童叁 商人冷哼一声,道:“人家要的就是你为难。” 花轻语摇头道:“凭什么规矩都是他的,我看理他作甚,半夜一群人杀过来,抢了就跑便是!” 商人连连摇头,道:“你不知道,孔先生是孔氏嫡系,而且孔家人死了,除了女子、未婚、作奸犯科、出家、入赘,都是要埋进孔林的。如今好容易收殓了孔先生的尸骨,就等着头颅安葬。金人盯的严实,你不依着人家的规矩办,就算拿去了头颅,又岂会让你安生下葬!” 花轻语道:“原来如此,这狗官斡鲁古当真是坏,便是城楼上那一个么?”抬手一指,城楼彩棚之中,众星捧月般,中间一个肥头大耳的胖子。 那商人吓了一跳,惊道:“姑奶奶,你说便是,干嘛要指,快放下手来,莫得引火烧身。” 花轻语冷哼一声,道:“我才不怕他。金人如此残暴,好在大宋准备打过来。”嘴上如此说,却还是放下手来。 那商人却是冷笑一声,双手合十,讥讽道:“菩萨保佑,他可千万别来。” 花轻语本以为金人如此残酷,百姓同仇敌忾,都当盼着宋军前来才是,奇道:“赶跑了金人,大伙都是汉人,不好么?” 那商人道:“这皇帝谁当都不要紧,叫老百姓有个活路就好。金人当官的跟宋人当官的有什么不一样,大宋朝廷当官的不欺压百姓么?变本加厉吧!打来打去,受苦的还不是咱们这些老百姓。” 花轻语默然无语,她早听人说过,宋军若是交战,金国的汉人百姓未必就都认宋人,如今一见,果然不假,即便遇到如此草菅人命的金官,仍然不觉得大宋有什么好。 此际玄天宗一群大汉已经排下阵势,只见除了黑衣的玄天宗教众,还有百余名赤膊汉子,空地上一字排开,放了十根大毛竹,根根都有四丈余长。 十名大汉头扎红巾站在前排,人人身后却是都背了一个巨大锅盖,都有三尺多宽,看样子乃是厚木所制,煞是古怪。 一众百姓都是议论纷纷。花轻语身旁那商人道:“对极,我说还是这锅盖好使,上次用那滕牌根本不顶事。” 身旁一人摇头叹气道:“看来还是老法子,人家早有应对。” 另一人不喜,道:“那有什么法子,就这些规矩,总不能长双翅膀飞上去。” 沈放皱眉道:“棚子里那些金人在干什么?” 商人气道:“干什么?这帮畜生在赌钱,赌此次能在长杆上爬出多远,赌这些人能坚持多久,赌有几个能活命,赌有没有摔断腿,左腿还是右腿,五花八门,总之是拿我等取乐。” 此际城楼之上,长杆左近,百余金兵已经站定,看着城下,多数兵丁都是面上嬉笑,全不将下面的人当回事。 翟彪已将众人集结一处,围成一圈,那十名头缠红巾的大汉都在当中,翟彪看看其中一个稚气未脱的少年,皱眉道:“小六子,你家如今就你一根独苗,你要是完蛋,你老李家这支可就绝了后了。你此际下来,也无人笑你。” 那少年年纪尚轻,个子却是生的魁梧,瓮声瓮气道:“我家这三代,没出一个好人,我太爷爷便是给我老爹气死的。咱一家坏蛋,死了也干净。” 一人大声道:“小六子你下来,老胡替你上,你个瓜蛋子,女人还没碰过。” 小六子一梗脖子,却是面红耳赤,吞吞吐吐道:“昨晚独眼三哥带我见识过了。”不顾众人哄笑,道:“翟大哥,你叫我去吧,咱这辈子没人疼没人爱,净遭人嫌。这次好容易干次正事,若是死了,街坊乡亲不但没人骂,还有人哭上两声,这辈子,值了。” 翟彪虎目含泪,道:“好,好。”一挥臂,有人又捧上酒碗,翟彪和这十人举碗过顶,翟彪道:“我话不多说,兄弟们放心去,家里老娘妻儿自有当哥哥的照看!” 那被称作独眼三哥之人大声道:“兄弟们个个都是自愿,香主无须再说,我等去也!”言毕,众人仰头一饮而尽,齐齐将酒碗掷下。 身后百十名赤膊汉子,十人一组,已经抱起毛竹。十人齐齐走到毛竹最前端,也伸手抱住。 孔元任头颅并非正对城门,斜斜挑起,却是在护城河上方。 寻常城墙,视城池大小,二丈多到四丈多不等,三丈高的城墙已是不小。曲阜虽是小城,城墙也修的牢固,也有三丈高。曲阜城门之前有桥,旁边却是隔着护城河,无法直抵城下。 一众江湖汉子,要想抢上城头,只能竖起毛竹,从城门正前方上城。上城之后,抢到长杆之前,还有十丈左右。 独眼三哥发声喊,百余人同时起跑,片刻已到桥前。百余赤膊汉子齐声呐喊,奋力将毛竹竖起,抱在毛竹前端的十人腾云驾雾般飞起。 那毛竹越竖越高,随着毛竹抬起,后端抱住毛竹的大汉已经有很多无处使力,一个接一个撒手。 眼看到城楼之前,抱竹的大汉已只剩最后两人,死死托住竿底,用尽平生力气,举着竿顶之人,猛地朝城楼上靠去。 城楼之上,一名将官慢慢举起右手,一众金兵却还是原地未动。 眨眼之间,十根毛竹已经竖起,有九根顺利靠到城墙之上,上方九名大汉齐齐跃下,已经上了城楼。 独有一根毛竹竖起便是歪歪斜斜,不及到城墙之前,已早早倾倒下来。竿顶那汉子自上摔落,“啪”的一声大响,正摔在城门之前。看一条腿已经歪向一边。 这汉子一声不吭,有人上前,将他架到一旁。 城下百姓齐声呐喊,为众人鼓劲。沈放和花轻语站在一旁,也是神情凝重,紧紧盯着城楼之上。 九人刚刚踏上城楼,金军指挥将官手已挥落,最前排的金兵齐挺长枪,上前就刺。后排金兵齐齐腰刀出鞘,守在身后。 九人都不下城,就在城堞之上跳跃奔向长杆。城堞与城上地面还有五尺有余,金兵自下而上,手中长枪正好刺向大腿。 跑在最前面的一个汉子大喝一声,怀抱锅盖,猛地朝斜前方扑去,这一下将数名金兵一起扑倒。 身后八人紧跟而上,趁着这空隙,已经向前跑了三丈。随即又有两人如法炮制,奋力冲入金兵枪阵。 三人倒地,还不及打个滚,已被数根长枪刺中。 有这三人舍命开路,十丈距离眨眼已经掠过,剩余六人已经冲到长杆之前。 小六子等五人毫不犹豫,三人跃下城堞,三个锅盖围成一圈,小六子和另一人站在城堞之上,也是手持锅盖,将长杆护住。 独眼三哥身如狸猫,双足一蹬,已经飞身而起,一跃二丈,双手攀住长杆,双腿一摆,头前脚后已经挂在长杆之上,手脚并用,快速向杆头爬去。 周围金兵一拥而上,举枪猛刺。小六子五人缩在锅盖之后,这五个锅盖显是特制,金兵长枪刺来,根本无法穿透。那金军指挥将官却是毫不着急,看着部下围攻。 实际小六子二人站在高处,身后空空荡荡没有依靠,挡不住金兵长枪,此际全靠下面三人遮挡。 这三人要护着上面两人,锅盖抬起,金兵立刻持枪刺向大腿。三人中立刻有两人挂彩。 说来这不过短短两息时间,独眼三哥已经向前爬了二丈,这长杆是越来越高,粗如人臂,越向上爬越是费力。他此际已经远离城墙,离杆头不足一丈。 金军指挥将官冷冷一笑,喝令道:“放箭!”先前有小六子等人阻挡,城头高处的弓箭手还射不到独眼三哥,此际已在射程之中。 所谓夺头之战在这将官眼里根本就是一场玩笑。一个手无寸铁之人,爬上长杆,根本就是个箭靶子,只要将他射死。城上其余几人更是任人宰割。 三十余名弓箭手就站在城楼顶上,居高临下,距独眼三哥不过十七八丈,这个距离对金兵箭手而言,简直如探囊取物。 三十余只羽箭呼啸而至。“夺夺夺夺夺夺”一阵急响。这第一轮箭雨竟是未中! 那将官“放箭”两字还未出口,三名城堞下的汉子也翻身上了城堞,三人并作一排。小六子和另外一人,毫不犹豫,翻身踩在三人肩上,高举锅盖,化身为盾,竟勉强将这一轮箭雨挡住。 一多半箭都射在小六子两人身上,两人没有出声,既无惨呼,更无豪言壮语,无声无息,翻身坠落。 三十余弓箭手手上不停,第二轮箭雨已到,这一轮羽箭无一落空,尽数钉在其余三人身上,三人齐齐坠下城楼。 独眼三哥已到杆顶,第三轮箭雨射到。独眼三哥缩头俯身,整个身躯都躲在背后锅盖之下,箭雨密集,几乎都被锅盖挡住。 独眼三哥一伸手已从怀中掏出一块黑布,在面前绳上一抹,那布上裹的都是灯油。 城下百姓此际都是直愣愣的看着长杆尽头。电光火石之间,九人已有八人毙命,只求为独眼三哥争取这一息时间。 独眼三哥已是飞快,左手抹过,右手已经掏出火折子。 弓箭手已经射出第六轮箭,大半射中锅盖,另有七八根射中独眼三哥垂下的双腿,一根射中左手。 这个距离的箭矢,威力巨大,射在厚木锅盖上也险险能穿透,射中人身,更是锐不可当,有两根羽箭甚至直接透体而过。 独眼三哥双腿大块的肉翻出,鲜血如雨一般自空中洒落。他紧咬牙关,已经晃着了火折子,朝绳上伸去。 第四百五十章 恶童肆 那金军指挥将官挽起手中弓,一松两指,箭如流星,正中独眼三哥右手,将他半边手掌立时射穿。冒着火光的火折子和两根手指一起掉落。 独眼三哥不自禁一抬头,又一箭飞来,自他颈后穿入。 独眼三哥身子一抖,更多的箭飞来,“咔”的一声,他背后的锅盖忽然碎成数块。独眼三哥翻身栽落,如同断了线的风筝,“扑通”一声,跌落护城河中。 城下躺着五人,城上三人,河中还有一人,方才还生龙活虎的汉子,此际却无一人再能呼吸。 周遭鸦雀无声,从几人踏上城头,不足二十息,九死一伤。片刻之后,四下的百姓中隐约传来悲泣之声。 根叔颤巍巍跪倒在地,对着众人尸身不断叩拜,泣不成声,他眼泪几已流干,喉咙已经哭哑,瘦弱身躯如同风中残烛。 城楼之上,一人哈哈大笑,一摇三晃的走上前来,正是斡鲁古。哈哈大笑,道:“怎么,翟香主,今个这么早就散场了么。 翟彪面色铁青,眼中几欲喷出火来。 忽然一人道:“午时还没过,胜负也还未分!翟香主,你的人还有力气没,拿根竹竿,送我上去!”声音清脆,虽是不大,却也清晰可闻。 众人震惊目光之中,一娇艳女子越众而出,面色阴沉,一双秀目中凛凛寒意彻骨,正是花轻语。 众人都是一愣,斡鲁古忽然哈哈大笑,道:“好俊俏的姑娘,这叫本官如何舍得。”周遭金兵和彩棚中的金人一阵哄笑,此人嘴上如同抹粪,实是没个当官的模样。 翟彪也是皱眉,道:“此间有的是男人,还不须你们女人插手。” 花轻语面罩寒霜,冷冷道:“百花谷花轻语,你说我不配么!” 翟彪大惊失色,道:“你是彩凤花女侠?” 先前说话那商人见花轻语忽然出去场中,也是傻了,转头望望,沈放却是仍留在原地,抬头一直望着那长杆。忍不住一拉沈放衣袖,道:“后生,那是你朋友么,还不赶紧劝下来!” 沈放这才如梦方醒,几步走上前去,皱眉道:“你又要多管闲事。” 花轻语不喜道:“这岂是闲事,你难道不气么!” 沈放柔声道:“自然生气,是以这回你要让给我。” 花轻语回嗔作喜,道:“你是担心我么?没事啦,我有地红绫在手,这红绫可不算犯规。” 沈放摇了摇头,转身面对城楼,高声道:“喂,那头猪,我与你打个赌如何?” 斡鲁古大怒,骂道:“哪里来的刁民,敢辱骂朝廷命官,来人与我拿下!” 沈放道:“我与猪说话,大人为何答应?哦,原来是大人想赌,那也是不错,我赌一千万两白银!” 周围百姓见他瘦骨嶙峋,一头白发,都觉怪异,但听他两句话一说,又都觉畅快,哄堂大笑。 斡鲁古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哪里还不知道,自己一时口快,中了这小子奸计,自己伸脸让人打了一巴掌,又听百姓哄笑,更是恼怒,正要再想个罪名,忽闻“一千万两白银”,忍不住一声冷笑,道:“瞧你那寒酸模样,还一千万两白银,你能掏出十两银子,本官都算你本事。” 沈放道:“自然不是我,我身边这位,乃是百花谷的少谷主,莫说一千万两,两千万两也不在话下。” 花轻语不明沈放之意,但看在方才他也算关心自己,当然不会拆台,傲然道:“区区一千万两还算钱么。” 斡鲁古生平有三大嗜好,第一爱财,第二爱财,第三还是爱财。虽一万个不信沈放之言,话却是停不住,道:“你想赌什么?”望望花轻语,心道贵州那个百花谷么?难道这女子真拿的出一千万两? 沈放朗声道:“明日午正三刻,我来请孔先生回家,不动一兵一卒。” 四下一时无人出声,就连花轻语也不知沈放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斡鲁古还道自己听错了,道:“什么?不动一兵一卒?你小子是妖人,会妖法不成。” 沈放冷笑道:“是啊,大人不信么?” 斡鲁古突然哈哈大笑,道:“好,好,我信,我信,明日午正三刻,本官拭目以待!” 沈放道:“如此说大人愿意赌了?” 斡鲁古傲然道:“你想赌什么?” 沈放上前一步,一字一句道:“我和你赌上一赌,我输了,输你一千万两。你若输了,须得跪倒给孔先生磕三个响头!” 斡鲁古嘿嘿冷笑,道:“一千万两白银!那你这可是亏本买卖。” 沈放道:“我稳赢的赌局,怎么会亏本?” 斡鲁古上上下下打量沈放,实在看不出此人有何特别之处,但见他一副胸有成竹模样,心中不禁也是有些打鼓,干笑两声,心中反复思索,越想却是越觉无稽。突然笑道:“臭小子,不会是这边说完,晚上就脚底抹油吧。” 沈放道:“大人可要与我立个字据?” 斡鲁古哈哈大笑,道:“这上万人看的清,听的明,又何须字据,咱们明日午时,来见分晓。”说完拂袖而去。 众人散去,玄天宗教众将同门尸身一一收殓。翟彪与那孔府的老管家根叔两人齐上前来。 翟彪抱拳,仍是先向花轻语说话,道:“花女侠前来相助,我等感激不尽。” 花轻语此际倒觉得有些不好意思,道:“我还没帮忙呢,这不让他抢去了么?” 翟彪望望沈放,狐疑不定,道:“未敢请教少侠高姓大名。” 沈放淡淡道:“沈放。”即使是有前面一番惊心动魄、惨烈之极的豪情壮举,他对玄天宗也着实欣赏不起来。 翟彪微微一怔,随即惊道:“你就是沈放,你在我教铜榜之上!” 沈放看他一眼,道:“不错,我与你教乃是仇敌,你想怎地。” 翟彪大是尴尬,忙道:“少侠莫要误会,铜榜只是说兄台对我教有敌意,多半是敌非友,见面须得小心。并非是要对兄台做些什么。”其实玄天宗铜榜说的是,此人是敌非友,帮中人见到可以先下手为强。这后半截却略去不说。 沈放心中清楚,却也不点破,眼下既然同仇敌忾,他也不是斤斤计较之人。 翟彪陪着小心,一旁根叔也是看出,却反对两人多了几分指望,拱手道:“不知公子有何妙计?若能成功,孔家上下,感恩戴德。” 沈放道:“既是妙计,自然不能随便说。” 根叔连声道:“正是,正是,咱们找个地方细说。” 众人回去城里,沈放不愿去玄天宗的所在,几人便寻了个客栈。进了房里,小二送上茶来,关门出去,只留沈放、花轻语、翟彪、根叔四人。 花轻语也是急道:“你有什么好法子,说来听听。” 沈放道:“法子是有,只是还需再想想。” 花轻语顿时气馁,道:“原来你根本没法子啊。” 翟彪和根叔也是大失所望,看沈放眼色都有些不对。 花轻语忙道:“我有个主意。” 翟彪忙道:“花女侠请讲。” 花轻语玉指在面颊上轻弹数下,道:“阳燧可聚日取火,咱们只要找面大铜镜,对着太阳就能把绳子点着。” 古人早知凹面镜取火的奥妙,晋崔豹《古今注》中有载:“燧,铜镜也,以铜为之,形如镜。照物则影倒,向日则火生。” 唐宋时期的谭峭在《化书》中写道:“小人常有四镜。一名圭,一名珠,一名砥,一名盂。圭视者大,珠视者小,砥视者正,盂视者倒。观彼之器,察我之形,由是无大小,无短长,无妍丑,无美恶。”其中“圭”是以琬圭命名的平凸透镜,“珠”是双凸透镜,“砥”是类似曾用磨刀的砺石一般的平凹透镜,“盂”是盂底命名的凹凸透镜。 由此可见,古人对透镜的研究已很深入。只是这些学问在那个时期只有极少数人才懂,俗间多半都是一知半解。 根叔听了便摇头道:“不妥不妥,这借镜取火,需离得极近,金人不是傻子,你拿面镜子过去,转眼便被人识破。” 花轻语无奈道:“那怎么办?”看看沈放,道:“要不咱们半夜去抢了来,给他掉个包?” 沈放道:“你的主意倒都不错,只是不必如此麻烦。” 花轻语道:“那你有什么好法子,倒是说啊。” 沈放摇头道:“说出来不就不灵了,我自有主张,请你们二位帮帮忙。” 翟彪和根叔都是脸色迟疑,但仍是点头道:“公子请说。” 沈放对翟彪道:“你手下可有精通水性之人,明日给我找一个来。” 翟彪点点头,见再无下文,也是有些发懵,犹犹豫豫道:“我手下还有不少人,公子尽管吩咐便是。” 沈放道:“这便够了。”又对根叔道:“有手脚麻利,擅长追狗撵鸡的也给我找二十个来,越快越好。” 根叔一头雾水,但仍是点头答应。 花轻语一旁急道:“我呢,我呢。” 沈放无奈道:“你回去好好睡一觉,你在我面前晃来晃去,晃的我头好晕。” 第四百五十一章 恶童伍 花轻语一双大眼死死盯着沈放,似是马上就要发作。沈放吓了一跳,忙道:“我听你放火的主意也是不错,你去找面镜子来可好?”想了想,又正色道:“寻常的阳燧太易识破,须得改个模样。” 转眼便是一日,眼见又到午时,曲阜北门之外,已是围的水泄不通,一干百姓无不议论纷纷。昨日忽然冒出沈放与花轻语两人,更是夸下海口,消息早已不胫而走。 汉人自是人人都盼着他成功,但对沈放的狂言却又少有人信。 眼见烈日当中,午时已到,玄天宗一干人已经露面,却是仍不见沈放和花轻语两人。 一干曲阜百姓更是信心大减,不少人已经开始出声抱怨,甚至有人怀疑那一男一女早已逃之夭夭。 转眼已是午初两刻,沈放和花轻语仍未现身,众百姓几乎都已认定这两人真是跑了,一时骂声大起。 昨日与沈放、花轻语说话那商人更是恼怒,狠狠朝地上吐了口痰。就在此时,忽然有人惊道:“来了,来了,在城楼上!” 众人抬头望去,只见城楼之上,一男一女,并肩而行,果然是沈放与花轻语两个。 众人更是摸不着头脑,但这两人毕竟露面,先前骂人家逃跑的也是脸上一红,知道是错怪了人家。 沈放与花轻语登上城楼,这边看看,那边望望,倒如是游玩一般。到了那彩棚之前,斡鲁古也早早到了,此际一声冷笑,道:“两位莫不是走错了地方,这规矩可是从城门外动手。” 沈放道:“午时还有的是时间,我等在此看看风景,可碍得大人?” 斡鲁古嘿嘿一笑,道:“你看便是。”朝花轻语看了一眼,笑的更是灿烂,道:“这位花姑娘,听说贵谷的‘水容丹’可是个好东西,如今大涨了价钱,你谷中岂不是大发横财。” 花轻语冷冷道:“是么,这我倒是不知。” 斡鲁古还想接话,沈放却和花轻语自顾走到一边去了。城楼之上,除了彩棚中的斡鲁古和一干金人富翁、女眷,只有守城的金兵,不见闲人。 沈放和花轻语两人在城楼上一走,也煞是惹眼。守城的金兵见了两人,也是好奇,都忍不住偷眼去看。 沈放与花轻语旁若无人,在城墙之上信步而行,越走却是越远。待到两人绕回来,已是午正一刻,距离约定的时辰,已经只剩两刻钟,便是离未时也只差三刻。 城楼之下,不管是跪地死谏的老儒、玄天宗的教众,还是曲阜的百姓,此际已是完全糊涂了,谁也不知沈放究竟打的什么主意。 眼看两人要回到城楼之前,彩棚底下忽然冒出一阵黑烟。立刻有兵卒发现,高声喊道:“走水,走水!” 斡鲁古见屁股底下忽然着火,吓了一大跳,二十多金人连滚带爬从棚中出来。早有士卒上前,扑打救火。 沈放和花轻语就站在一旁,面带笑容。 那火刚刚起了个头,转眼便被扑灭。斡鲁古看沈放、花轻语两人显是幸灾乐祸,大怒,道:“是不是你小子纵火!当真是胆大包天!来人!来人!” 沈放冷冷道:“大人莫不是被火烧糊涂了,我跟花姑娘一直在那边看风景,如何在你这边纵火。” 斡鲁古脸上一阵青一阵白,恨声道:“城楼走水,要严加勘察,无关人等,快快下城去吧。” 沈放呵呵一笑,道:“我还有正事要干,你便是不说,我也该下去了。” 两人下城,径自穿过城门。围观百姓忽然一阵欢呼,先前城楼彩棚着火,人人看的真切,虽未能烧起来,但看一众金人惊慌失措,人人也觉大快人心。此际见沈放下来,已经有人叫好。 沈放来到城门之前,已是午正两刻有余。根叔和翟彪站在一处,坐立不安,看看翟彪,几番欲言又止。 翟彪无奈道:“根叔,你莫再看我了,我也是一头雾水啊。” 城楼之上,有士卒自火堆中翻出一面小铜镜,烟熏火燎,已不见本来面目,小心翼翼道:“回大人,好似哪位夫人的镜子掉了下去点着了火。” 古时铜镜有两种,凹面镜便是阳燧,可以取火,凸面镜用来照人,寻常人只知镜子可以引火,却不知两者真正差异。 这彩棚忽然起火,自然是沈放两人做的手脚,两人路过之时,沈放和斡鲁古说话,花轻语已悄悄将面改头换面的阳燧扔到棚下,她一早看准了角度,沈放又混了一小包硝、硫磺,都是极其易燃之物。 时值正午,阳光正烈,自然轻易将引火之物点燃。那硫磺包又小,转眼烧完,也不见痕迹。 斡鲁古对此也是一知半解,见那镜子花式繁复,应是妇人所用无疑,也猜不出根由,只道当真是意外。神色愈发难看,走到城堞之前,大声道:“臭小子,你说的午正三刻,可就要到了!” 在城墙之上,花轻语云淡风轻,此际下了城楼,却也紧张起来,听斡鲁古之言,更是忧心忡忡,实在忍不住道:“时辰就到,你到底想干什么啊!” 沈放道:“对了,跟那狗官打了赌,倒是忘了跟你也赌上一把。” 花轻语急道:“你别闹了啊。” 沈放道:“我若是赢了,你以后不许再叫我箱子怪。” 花轻语道:“箱子怪,箱子怪,你赢了怎么都好。” 沈放道:“好,那咱们这就开始。”话音未落,从城门中跑出二十多人,男女老少都有,人人手提一只大铁笼,上罩黑布。 齐齐跑到沈放面前,放下笼子,扯去黑布。 花轻语一声尖叫,一下子躲到沈放身后,连看也不敢看,吓道:“老鼠,老鼠,好多老鼠!” 那铁笼中密密麻麻,挤满了老鼠,一个笼中都不下百余只。 沈放道:“老鼠有什么可怕。” 花轻语紧紧抓住沈放衣角,越发不敢露头。 沈放冷声道:“放!” 二十余人齐齐拉开铁笼,满笼的老鼠争先钻出,两千多只老鼠聚在一起,也是吓人。 沈放抬起头来,手向城楼一指,又道:“去!” 城上城下,数万只眼睛注视之下,就见那两千多老鼠,有一小部分四散逃散,但绝大部分如一股洪流,直奔城墙,沿墙而上,如履平地。 眨眼就上了城墙,一众金兵连连后退,都是惊的呆了。那些老鼠一刻不停,上了城墙就是直奔长杆,顺着长杆到了绳前,只见一条长杆和吊着人头的长绳之上,密密麻麻爬的全是老鼠,不时有老鼠掉落下来。 群鼠上了绳索,竟是抱住绳子就啃。 只一转眼功夫,那长绳忽然断开,孔元任的人头直坠下来,眼看落到水里。水花翻腾,一人冒出水面,伸手将人头接个正着。 那人随即游到岸边,翻身上岸,双手捧着头颅,径自走到根叔身前,单膝跪倒,恭恭敬敬将人头举起。 根叔泪水滚滚而下,双膝跪倒,慢慢伸手将人头接过,紧紧抱在怀中,嚎啕大哭,哽咽道:“二爷,二爷,咱们回家了!” 四周百姓齐声欢呼,中间夹着抽泣之声,不断有人跟着出声,道:“二爷,二爷,咱们回家。” 沈放望向城楼,高声道:“大人,三个头还请磕来!” 斡鲁古瞠目结舌,仍是不敢相信自己眼睛,那长杆之上,仍有几十只老鼠未去,看的他一阵心惊肉跳。听沈放话语,忽然变色,道:“荒唐,本官何时与你赌约。”转身进了城楼之中。 花轻语见沈放脸上难得一抹笑意,古城之下,万人之间,举手投足,意气风发,尽展峥嵘,依稀是去岁所见的模样。又喜又悲,百感交集,鼻子一酸,却是险险泪下。 根叔捧着人头在前,十余位老儒紧随,身后是数不清的百姓,齐齐向北,径向孔林而去。 孔林在曲阜城北三里许。鲁哀公十六年(前479年),孔子死后,弟子们把他葬于曲阜城北泗水之上。一直到秦汉时期,孔林都并不大,葬在此地的孔氏子孙也不算多。 南北朝时,孔林才初具规模,渐渐成为孔氏一族的集中墓地。孔子墓就在孔林正当中,看上去大大一个土丘,长满青草,也未见如何特别。 孔家子孙听了消息,已在孔林前等候,数百披麻戴孝的妇孺老幼跪了一地,哭的肝肠寸断。只是不见当今的北面衍圣公。 沈放和花轻语两人也跟随众人同行。孔元任的棺木墓穴都早已预备好,只是缺个头颅尸身安葬。 沈放看看周围,不仅有孔氏子孙,还有不少的曲阜百姓,人人哀切,个个悲痛,心中也是百感交集。心道,此人明明与我颇有睚眦,可为何我也如此难过?孔先生若还是去岁那般,这千万百姓,还会如此伤心么?人常说,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孔先生死的壮烈,实是不辱先祖之名。 花轻语却见根叔将人头又交于一人。那人老态龙钟,浑身一股说不出的古怪味道。接过人头,进了一所黑漆漆的屋子,再不见出来。心中奇怪,道:“那是什么人?怎拿走了孔先生的头颅。” 沈放道:“大约是个二皮匠。” 花轻语恍然大悟,连连点头。 二皮匠其实就是缝尸匠,也称“走线师”。古人云,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即便是死,也要有个全尸,否则来世转生定有残疾。由此早自春秋战国时,便有了这个特殊职业。 二皮匠既要会“缝”又要会“补”。“缝”即把分离的尸体缝合。“补”则是用稻草替代无法寻回的部分。传五谷杂粮有辟邪之效,因此以稻草为载体,也有驱邪避祟的功能。 二皮匠规矩很多,有三不缝和两大忌:不缝一尸两命(孕妇),不缝死于清明,不缝走阴、扎纸、盗墓等阴行之人,忌乱拼尸体,岂白日缝尸。此外二皮匠终身不能娶妻。 孔元任身首异处,自是要缝合一处方能安葬。而且他被金人纵马驰街,血肉涂城,骨骸零落。不但要缝,更是要补。这一番作业须得等到日落方可动手。想来要安葬,大约要等到天明。 沈放两人就在空墓前拜了几拜,也未与孔家人招呼,悄悄离去。不再折返回城,继续沿路北上。 两人策马徐行,行出数里。方才的阴霾渐去。花轻语渐渐活泼,难掩喜气洋洋,看看沈放,只觉眼前这人说不出的顺眼,道:“你此番可是大出风头,你没瞧见曲阜百姓,看你好像神仙一般。” 沈放淡淡一笑,道:“像妖怪也未可知。” 第四百五十二章 恶童陆 花轻语笑的更是灿烂,道:“是啊,是啊,你究竟如何做的,那些老鼠怎如此听话?” 沈放无奈道:“你已经问了五百回,我再不说,你是不是该动刑了?” 花轻语点点头,一本正经道:“嗯,差不多。” 沈放面上闪过一丝难过之色,随即强挤出一个笑容,道:“说来简单,我叫人抓了许多老鼠来,这其中有一些发情的,不管公母,自其身上能取下一些分泌之物,可以调制一种秘药。这药混在汁液食里,老鼠很远就能闻到,必会发了疯一样寻来啃食。咱们在城楼之上,借着他们灭火之际,我把这药洒到绳上。那绳上都是此药的气味,老鼠一放出,闻到就要去啃食。药渗入绳中,老鼠自然会将绳子咬断” 老鼠与旁物不同,繁殖能力极强,也没有固定的发情期。老鼠寿命一到三年,但绝大部分的老鼠都活不过一年。如此短命,为何还能遍地都是,自是抓紧一切时机生崽。一只老鼠一年最多可生八胎!一胎五到六只! 花轻语忽然满脸通红,怕沈放看见,催马快行,道:“好恶心,不听,不听。” 沈放无奈道:“我先前不说,还不是你逼着要我讲。” 待沈放策马赶上,花轻语一脸不虞之色,气鼓鼓道:“我百花谷熟知药理,胡前辈给我的那本驭蜂之法也是驭兽的绝顶法门,可为甚么我就想不到呢,难道你真比我聪明?” 沈放哪敢充大,正色道:“姑娘聪慧胜我百倍,当是不屑为之。” 花轻语对他回答还算满意,点点头,忽道:“你说是‘石榴’跑的快,还是‘白龙’跑的快?” 沈放微微一怔,他知道“石榴”便是花轻语当下所骑。此马是花轻语从百花谷带来,神骏非常,可“白龙”是什么,自己却是一头雾水。 花轻语道:“我朝律法,窃盗赃满五贯文足陌,处死。” 沈放道:“原来是柴姑娘的马,不是叫‘小白’么,那马比‘石榴’高大些,性子也烈,还有点肥,我瞧不如‘石榴’好。”他这才想起,自己初遇花轻语便是因为偷了柴霏雪的马,这句窃盗处死,本是自己戏言。 花轻语脸色一变,冷笑两声,道:“好啊,还说不记得柴家妹妹,连匹马高矮胖瘦都记得这么清楚。” 沈放连连摇头,他知道花轻语古灵精怪,回话早已加了小心,谁知人家醉翁之意不在酒,根本不是想他夸马。 前些日子,花轻语忽然提起柴霏雪,笑着说,原来柴霏雪比自己只大了一个多月。沈放想起旧事,自然跟着说了两句。花轻语立刻冷嘲热讽,说他对柴霏雪比对自己要好多了。 柴霏雪分明比她要大,背地里她偏偏要叫妹妹。 沈放忽然想起一事,道:“你说柴姑娘父亲就是燕京柴九?” 花轻语道:“是啊,厉害吧。” 沈放立刻想起无方庄之时,柴霏雪与胡群立低语一声后,胡群立那惊惶的表情。但柴九此人却未怎么听师傅和其他江湖人说起,也是好奇,道:“这人究竟有何厉害,为何人人如此敬畏?” 花轻语摇头道:“我可不知道,柴妹妹也不肯说。这柴家在燕京已经住了一百多年,‘柴九’乃是个号,每一代的柴家家主对外都是这个称呼。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来历,反正不管是朝廷庙堂还是武林江湖,人家都吃的开。风头最盛之时,据说曾与大金皇帝平坐,一句话就能叫生死之敌化干戈为玉帛,若有号令,少林昆仑都需听话。这些年低调了许多,柴妹妹说他爹平日深居简出,她自己都不是时常能见到。” 沈放道:“是啊,我从未听过这柴家有什么事迹流传。” 花轻语冷哼一声,道:“别怪我没提醒你,你以后见了人家,可要客气一点,哼哼,还敢偷人家的马。你别的不知道,剑圣寄幽怀一直住在他家,这你总听说。剑圣,一剑破万法的说,千里之外,取你狗命,就问你怕不怕!” 沈放道:“比你百花谷还可怕么?” 花轻语立刻拉下脸来,道:“我百花谷哪里可怕!” 沈放吓了一跳,知道又说错话,立刻转移话题,想起当日栾星回兄弟倒也提到过柴霏雪,问道:“你识得不识得一人,昆仑派的栾星回?” 花轻语倒也不是真的生气,不过是无聊想逗沈放开心。如今沈放性情大变,对什么也提不起兴趣,叫她也是着急。见他忽然认真,奇道:“不认识啊,怎么了,昆仑派弟子,很厉害么?” 沈放点点头,道:“他们兄弟两个,栾星来也就罢了,那栾星回端的非同小可。”那日若不是郭汾阳前来,他倒真想与栾星来打上一场,但面对栾星回,他却是没用出手的想法。 栾星回与栾星来截然不同,虽然说话比栾星来客气很多,但精气内敛,性子持重,一看就不是好对付的,沈放对此人也是颇有戒心。 花轻语心道,若论武功,你连我也比不上,自然把旁人看的厉害。她初遇沈放之时,几人携手一场大战,对沈放的武功也是有所了解。 沈放胜在驳杂,机灵百变,但若论真正功夫,几人之中反是垫底。她知如今武功乃是沈放心病,也不去提,问道:“怎么,跟你不对付么?” 沈放将临安遇到栾星回兄弟之事说了,自然没敢再提柴霏雪,只是说自己与玄天宗唱反调,多半也跟这两人结下梁子。叫他奇怪的是,昆仑派一直不与中原武林打交道,此次怎会忽然与玄天宗有了瓜葛。 花轻语道:“要么就是这两兄弟交友不慎,自己跟人家混在一起呗。” 沈放摇头道:“以那日之所见,这两人显是得了师门默许,才会站出来帮玄天宗说话。” 花轻语道:“我听说眼下玄天宗到处树敌,想他自己也是怕的,这中原武林人人烦他,他只好到远处找找朋友。”想了想,又道:“如今江湖上暗流涌动,衡山派三派结盟,丐帮忽然变作众矢之的。你知道么,如今魔教余孽露面的消息越来越多,而且听说跟金人勾结在一起。” 沈放点点头,彭惟简身边似乎就隐藏了不少魔教高手,只是他本非武林世家,这四十多年前魔教的恩怨跟他也谈不上瓜葛,倒不似寻常武林人物对魔教如此仇恨,道:“我自己还见过几个。”将胥苍双扮作僧人一事说了。 花轻语听他说起林家之事,倒是大感兴趣,问东问西,还说起雷武龙所说毛自知求婚被拒一事。 沈放听说毛自知果然高中状元,也是吃惊不小。 两人一路闲话,不知不觉错过宿头。两人只得在野地里过一晚,花轻语倒是开心,觉得终于得偿所愿。 两人寻了片靠水背风的林子,点了堆火,这才想起身上什么吃的也没带。本想忍忍就过去,谁知两人在曲阜折腾一番,早已又累又饿,越忍越觉腹中难过。 花轻语辗转反侧,就是睡不着,忽然翻身坐起,道:“不高兴!” 沈放吓了一跳,道:“怎么了?” 花轻语道:“我饿!” 沈放无奈道:“方才我说去寻些吃的,不是你说‘忍忍就过去了’么?” 花轻语道:“我此际又不想忍了。道济大师不是说你会做饭么,你倒是露两手给我看看啊。” 沈放无奈道:“这里什么也没有,叫我如何露两手。” 花轻语岂是讲道理的,鼻子里哼了一声,道:“有东西给你做,又有何难。就是什么都没有,你还能把咱们都喂饱了,才算本事。”其实两人都是练武之人,就算两日三日不吃,也是无妨,花轻语纯粹就是有意刁难。 沈放笑道:“好,那你等着。”站起身来,顺着旁边小溪朝上游而去。 直过了大半个时辰,还不见沈放回来,花轻语心道:“你要是敢糊弄我,一会回来说寻不到吃的,看我不叫你难看!” 又过了两刻钟,还不见人,倒有些担心起来,心道:“莫不是被大虫叼了去,还是掉坑里了。” 正忍不住想去寻,却见沈放提着一串山雀,一个沉甸甸的竹篮走了回来。 花轻语目瞪口呆,奇道:“哪来这么多东西,这附近有人家,你打家劫舍去了?”伸头去看,只见篮子内各种不知名的野果、蘑菇,满满摆了一篮。 抓起个果子咬了一口,呸的一声,赶紧又吐了出来,道:“呸,呸,酸的,你拿这么多不能吃的东西来做什么,平白耽误时间。还有蘑菇,你不怕中毒么!” 沈放笑而不答,将东西一一放下。自篮中拿出野果、蘑菇,下面一层,竟还有数把草根、块茎、树皮,足有十多样。 花轻语更觉奇怪,道:“这草根树皮你也要吃么?” 沈放笑道:“你百花谷药草无数,认不出这些调味之物么?” 花轻语这才明白,心道:“本事啊你,还真想露两手给我看看。好好七八只山雀,烤熟吃不就好了,偏要作怪。好,待会不管你做出什么,我都说不好吃!”嘿嘿一笑,道:“我自然认得,好,那我就静待你美食上桌了。” 沈放在溪边将山鸡宰杀,又将野果、蘑菇、各种草根树皮一一洗净。寻了个石槽,用石块将野果捣碎,取出汁液和果肉备用。将山雀腹内掏空,又将蘑菇、各种草根、树皮分别填入,最后灌入野果肉和果汁,以黄泥包裹。 第四百五十三章 恶童柒 一共九只山雀,都如刚出壳不久的小鸡大小,裹了四个泥团。挖个土坑,将山雀埋下,上方点起篝火。 花轻语见沈放手法纯熟,心中既有期待又有不服气,心道:“样子倒似模似样,此间油盐之物都没,我就不信你真能做出什么好吃的,不就是叫花鸡么。” 过了半个多时辰,篝火熄灭。沈放将洞挖开,将余烬倒入,再次覆土,又煨了起来。 花轻语本还不觉怎么饿,被他这一番折腾,倒是觉得腹中发酸,催道:“好了,好了,熟了就好。” 沈放笑道:“就好,就好。可惜过了长江以北,大的毛竹就不生长,否则再做两个竹筒煨山雀也是不错,还快的多。” 又过片刻,终于将洞挖开,将黄泥包取出,轻轻一敲,泥块整个碎裂,露出里面黄澄澄的山雀,热气腾腾,一股混着油脂果类的香气,中人欲醉。 花轻语早已迫不及待,抓过一只山雀,撕开来,只见肉质嫩红,一股热气腾起,伴随着蘑菇雀肉的香气,直冲肺腑。 轻轻一口咬下,只觉鲜香嫩滑,酸酸甜甜,还略带着淡淡的野果香气。还没回过神来,一只山雀已经只剩几根骨头。 又提起一只,一口咬下,竟是完全不同的味道,略带辛麻之气,更是欲罢不能。 花轻语一口气吃了五只,居然只只滋味都有变化。眉开眼笑,越吃越是开心,五只下肚,才忽然想起,噫,怎么跟方才想的不一样呢!不行,我要矜持! 擦擦嘴,干咳一声,道:“嗯,嗯,你这个,还算马马虎虎,马马虎虎。哼!你既然有这个本事,方才为什么不主动献上,还要本小姐叮咛!”好容易寻了个错处,却是忘了,先前沈放确是提过要找些吃的,她自己懒得动,借口江湖人一顿不吃算不了什么,硬生生敷衍过去。 吃饱喝足,就在树下合衣一躺。 沈放忙了半天,也觉困倦,花轻语却是兴奋异常,拉着沈放扯东扯西。眼看天色越来越晚,沈放渐渐十句答不了一句,不多时竟然打起鼾来。 花轻语大不高兴,心道:“我跟你说话,你居然敢睡着了,瞧我明天怎么收拾你!”自己也想睡,却是怎么也睡不着。 上半夜蚊子来袭,她自然奋起反抗,下半夜又觉得林中有鬼,心中害怕,缩成一团。折腾了大半夜也未曾合眼,看四下里仍是一团漆黑,也不知何时才能天亮,忍不住大发牢骚,道:“谁说大侠都是草行露宿,荒村古庙,这是人过的日子么!” 沈放也被她闹的睡不着,刚刚有些睡意就被她唤醒,她自己睡不着,更不肯让沈放睡了,无奈道:“你说什么?” 花轻语道:“书上说的,大侠行走江湖,不爱住客栈,客栈都是黑店小偷,去了总没好事。大侠平日里就睡在野地里,要是想遇到点事,就去荒村、古庙。鬼狐仙姑,大侠强盗,半夜出来发财的强盗,没事出来教人武功的绝世高手,要报恩的小狐狸,有冤的大姑娘小媳妇,一窝蜂的来。”眨眨大眼睛,道:“为什么坏人都是半夜出来?” 沈放摇头道:“白天坏人太多了,坏人也害怕啊。” 花轻语微微一怔,随即笑道:“你倒真是尖刻。” 沈放道:“莫说话了,睡吧,马上天就亮了。” 花轻语好半天没说话,沈放觉得不对,睁开眼,果然见花轻语正凶狠狠的瞪着自己,见他睁眼,立刻冷哼一声,道:“哼,你不想跟我说话是不是!” 沈放吓了一跳,忙道:“说,说,说什么来着?” 花轻语冷冷道:“说这荒郊野地是人住的么!” 沈放道:“跟客栈比自是不如,可毕竟也不是天寒雨雪。”睁眼看看天空,不见星星也不见月亮,摇头道:“无星无月,多半是要下雨,咱们快多睡会。” 话音未落,滴答滴答,天空开始落起雨点。 花轻语楞了楞,抬头看看,果然又几滴水珠落在脸上,一跃而起,气道:“你个乌鸦嘴!” 那雨下的倒是不大,但淅淅沥沥,也没有半点要停的意思。两人无法,只好起身上路,花轻语自然又是一通抱怨,说沈放乌鸦嘴招来怪雨,害自己不能睡觉。 好在不多时天色已亮,太阳一出,那雨倒也停了。大宋境内,临安到扬州一路,二十里一亭,四十里一驿,中间的村落小镇更是随处可见。但一入金境,这驿站客栈越来越少,两城之间的村子也是不多。 两人从泗州到曲阜路上,还路过一个村子,里面空空荡荡,一个人也不见,想是荒废已久,村子附近的田地杂草比人还高,若不是田垄依然可见,只道是荒郊野地。 山东本是富庶之地,但又是曾经宋金拉锯争夺之重,多年征战,致使百姓逃亡,田地荒芜。宋金和议之后,金人大量迁入本族人,肆意抢夺汉人田地,加之不断杀戮,山东一地人口锐减,大量土地荒废。 金人自己种田的本事不行,占了大量土地却无力耕种,山东一地比之以往,已是大大退了一步。 去岁天灾严重,大宋和金国都受其害,金国受灾最重便在山东,比河北还要厉害。勉强耗了一年,如今山东大地,更显一片疮痍暮色。 两人行到巳时,才在路边见了一个小村,村头一个小店。两人要了饭菜,那村子也是贫困,寻不着什么吃食。 花轻语出了一钱银子,店家才忍痛杀了只下蛋的老母鸡,烧成了鸡汤却又后悔,唠唠叨叨说亏了本,一天一个鸡蛋,一年也不止一钱银子。 花轻语被他唠叨的厌烦,结账锱铢必较,一文钱一文钱的算个清楚,店家更加不喜,说个没完。 好容易送两个瘟神出门,随后有客人进门,见他都笑。店家这才觉得不对,跑出去一看,只见自家墙上刻了一行大字,写的是“这店家废话极多,可坏了!”句末还给他墙上掏了个洞,塞了把稻草。 那店家破口大骂,掏了稻草出来,叮叮当当,却是掉下一大把铜钱。 花轻语在马上掷着两个铜钱,“叮当”作响,笑道:“他那面味道也还将就,倒是比大宋便宜不少,嗯,这金国的钱倒是也比大宋铸的好。” 金朝早期使用旧有的宋、辽钱币,直到金、宋二次议和后,金人才开始自己铸钱。金海陵王正隆三年(公元1158年),铸行正隆通宝小平钱,乃开先河。 金朝什么都想着向大宋去学,海陵王贞元二年(1154年),也开始发行“交钞”,初有一贯、二贯、三贯、五贯、十贯五等,谓之大钞。后来又有一百文、二百文、三百文、五百文、七百文五等,谓之小钞。 结局自然也和大宋一样,“交钞”发起来没完,严重贬值,通货膨胀严重。 金钱上多用女真书,篆书汉字两种字体,称“对子钱”。金人做事比较老实,又是跟人家学的铸钱,做的仔细,铜钱反比宋钱精美。 在金国境内,金银自然通用,就是宋人的铜钱,也一样畅行无阻。 沈放道:“你给人家墙上挖个洞,人家拿钱之前,也要先骂你一通。” 花轻语眉毛一扬,道:“我乐意,怎么,你不服么?” 沈放忙道:“我哪里敢!对了,你真与那玉树夫人大战了六个时辰?” 花轻语难得的面上一红,小声道:“没有啦,她跟我娘亲乃是旧识,替我扬名来得。”似觉有些底气不足,声音忽然大了几分,道:“可一开始,我是拒绝的!” 两人离了官道,却是向西而去。一路原本都是花轻语做主,此番沈放忽然要往西去,花轻语也无意见。 路上沈放见人便打听一个叫“下谷”的小镇。那镇子倒也不远,所问人人皆知。眼见越去越近,沈放渐不开口,面上神情,既有激动,也有忐忑。 花轻语心知有异,也不多问。 跨过一座石桥,一个小镇已然在望。此际夕阳西下,沈放站立桥头,前方小镇掩映晚霞之中,平添了一股暖意。镇口一道高高牌楼,“下谷”两字已是陈旧,几不可辨。 下谷镇不大,房屋破旧,镇中一条青石板路却是规整有序,宽阔舒朗,似是诉说昔日的荣光。 沈放两人进镇就下了马,慢慢在镇中游逛,看看这里,看看哪里,偶尔与人说几句闲话。沈放显也是初到此处,这小镇平平无奇,他却是兴趣盎然,对镇上的一草一木似都有兴趣。 绕过一个街角,路旁一个小店,烟熏火燎,门前挂着块木牌,上有“黄记”二字。沈放眼睛一亮,急急走了过去。 那是个贩卖卤肉的小店,门前支着一口大锅,锅里卤汁黄中透黑,泡着切碎的心肺肚肠,全都是内脏角料,还有大块的羊骨。 相比羊肉,这些都是杂碎,价钱便宜许多,但大锅老汤,却是香气扑鼻。 此际正有两个客人,各捧一只大碗。这家卖的是羊杂汤,都是乡里乡亲,这两人显是要带回去吃。 沈放站在一旁,看店家舀起锅中羊杂,面露笑容。这许久以来,花轻语从未见沈放露出如此轻松纯粹的笑意,心中隐隐已经猜到。 第四百五十四章 恶童捌 那店家送走两位客人,见沈放两人始终站在一旁。小镇不大,自然人人认得,这两人显是生面孔,看两人服饰虽不华贵,但花轻语天仙般人,与小镇之人自是不可同日而语。 那店家二十多岁年纪,粗手大脚,几乎看不见脖子,一脸憨厚,不敢怠慢,更不敢随意招呼,点头哈腰,客气道:“两位客官,可要点什么?” 沈放回过神来,也是带笑道:“劳烦店家,给我们两碗羊杂汤,三个烙饼。” 店家道:“好咧,好咧,两位里面请。” 那店铺甚小,门里门外摆了四五张桌子。沈放道:“这里就好。”在门外随意寻了张桌子坐了。 那店家急忙过来收拾,眼下店里店外并无客人,桌上空空荡荡,并无他物。这店家也是勤快,桌面都是擦过,此际却是心下忐忑,看着漆黑的桌面,又偷偷看看花轻语,心中忽起念头,这几张破桌,早该换了才是。 伸手捉过一块抹布,却是触手油腻,偷偷背到身后,伸袖子在桌上用力擦了两下。 花轻语全都看在眼里,嫣然一笑,已在一张凳上坐下,笑道:“店家别客气啦,我可饿坏啦。” 店家见她不嫌弃,说话也是客气,心中大慰,忙道:“这就来,这就来。” 不多时,两碗热气腾腾的羊汤端上。他这店外卖卤肉,羊杂汤却是在后厨,汤色奶白,撒了些葱末,里面的羊肺羊肚几乎冒出碗来。 沈放、花轻语知店家客气,加倍多给了肉食。花轻语轻声笑道:“店家这么做生意,怕是要亏本。”她与沈放打趣,声音不大,那店家也是听到,脸上更是一红,好在他面色本黑,倒瞧不出。 那羊杂汤样子粗陋,却甚是美味,肉汤鲜香,香而不腻,羊杂酥烂,烂而不黏,更不见一丝膻味。 花轻语尝了几口,也是点头称赞。那烙饼外脆内软,咬一口,滋味却是寻常。 沈放微微一笑,将烙饼掰开,泡在汤中。花轻语跟着一试,味道果然不同。笑道:“原来是这么个吃法。” 沈放道:“这叫羊肉泡,古称羊羹,源自关中,乃是为进贡国君所创的美食。” 花轻语难得见他心情愉悦,笑道:“如此大来头么。” 沈放道:“战国中山国国君宴客,席上大夫司马子期未能吃到羊羹,心中不忿,跑到楚国,说动楚王,领来大军,中山国就此灭国。” 花轻语也知此典故,却不知书上所谓羊羹便是面前这不起眼的一碗汤,笑道:“这司马子期脾气也是不好。” 沈放又道:“中山国君亡国,众叛亲离,只有两名士兵舍命保卫。中山国君也是感动,问两人何以如此忠诚。两人答道,我二人乃是兄弟,昔年饥荒,家父将亡,乃是陛下赐一壶纋得活,家父临终有言,中山若有难,我等必舍命相报。中山国君叹道,吾以一杯羊羹亡国,以一壶纋得士二人。” 纋并非食物,乃是簪子中央用以固定发髻的东西。 那店家一旁听的清楚,忍不住道:“这位客官当真是有学问,咱家祖上正是从关中迁来。原本这羊羹用的是羊肉,咱家改了法子,专用羊杂碎,样子虽不好看,味道更是鲜美。” 沈放犹豫一下,仍是道:“九叔还在么?” 那店家神色一黯,道:“家父已经过世七八年了。”随即道:“这位客官,从前莫不也是此地人?” 沈放摇头道:“不是,只是听人说起。”又问:“那太公庙可还在么?” 店家连连点头,道:“在,在,就在街尾,再过一条巷子便是,只是无人照看,早荒废了,前些年有孩子捣蛋,连神像也打碎了。” 沈放眉梢一动,道:“那庙祝呢?” 店家道:“早没有庙祝了,我生下来那便是个废弃的。家父在时,说曾经是有一个庙祝,那时还有些香火,后来那庙祝不知怎么死了,庙也没人问了。” 沈放点点头,不再追问。两人吃完,结了饭钱,回到街上,花轻语忍不住道:“这里真不是你祖籍么?”她先前还当是沈放故乡,谁知那店家问了,却是不是。 沈放道:“我祖居洛阳,离此地还远。”随即摇头道:“说来好笑,洛阳我也未曾去过,我爹娶了我娘,就离了洛阳,再没回去。” 花轻语听他提起父母,怕触动他伤心事,也不追问。两人顺着街道,穿过一条窄巷,果然见前面一个小庙,半边庙已坍塌。 那庙匾额还在,被烟熏的漆黑,更是落满灰尘蛛网,依稀可见“武成王”三字。庙门早被拆去,庙中一地狼藉,中间三座神像姜子牙、张良、孙武三人,只余中间姜子牙一个底座。倒塌的砖石泥胎也无人收拾,根本无处落足。 沈放默立片刻,随后绕到庙后,此处原本应是个园子,也已衰败,荒草遍地。庙后数丈,靠西边可见两个连在一起的土屋,屋顶全无,只余几道短墙。 这庙供奉的乃是姜太公,又称武庙。唐开元十九年,唐玄宗表彰祭祀历代名将建庙宇,以姜子牙为主祭,汉留侯张良为配享,并以历代名将十人从之。 宋时因饱受辽金异族侵略之苦,朝廷对武神愈加重视。宋真宗时,追封姜太公为昭烈武成王,宋神宗熙宁五年公元(1072年),下令军事将领必读《太公兵法》,各地多建武庙,配侍的武将也增为七十二人。 天色渐黑,沈放去到土屋之前,两间土屋都是空无一物,不知道废弃了多久。沈放神情变的凝重,慢慢走到更小的土屋左侧,在一侧墙角低头找寻。 忽然一阵光亮,却是花轻语找了根木棍,点着了照亮。 沈放似是找到了什么,面露喜色,慢慢俯身下去,口中喃喃道:“小黑,小黑。” 花轻语凑到近前,见地上杂草之中,有一圈石块,中间多有散乱,但明显是有人摆了个圆圈,中间黄土微微拱起。 花轻语背心忽然一凉,四下望望,四周已是漆黑一片,更觉有些毛骨悚然,低声道:“小黑?这下面埋了个死人?” 沈放摇头道:“不是。”就在原地坐下,道:“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花轻语道:“好啊,好啊。”随即又是担心,瞪大眼睛,道:“你可不许讲鬼故事吓我。” 沈放道:“好多年以前,这镇上有个孩子。他本是这镇子下面一个庄子里农家的孩子,三岁时候,父母染病先后去了。爹爹这边已经没了人,外公家倒是人还不少,养了他两年,舅舅做主,把他卖到这镇上来,给一户财主人家做了下人。” 花轻语道:“这家人如此狠心,想来不喜欢这孩子,平日也没少虐待。” 沈放听她忽然插话,微微发了会呆,道:“这个故事里倒不曾说。”又道:“那财主倒也不坏,但大户人家,规矩总是不少。这孩子自小在村子里长大,性子野的很,什么也不怕,又什么都不懂,虽不至每天挨打,但三日一小打,五日一大打总是跑不了的。那家人想的也是简单,这么小的孩子,打上几顿,怕了总会老实。可硬生生打了一年,这孩子不但不改,反是变本加厉,有机会就要捣乱,看见老爷夫人少爷小姐来了,总是恶目相向。有一天晚上,夏天天热,老爷半夜睡不着,起来喝水,窗子未关,就看到院子墙角下蹲着一人,黑夜里一双眼睛像狼一样盯着自己。那老爷几乎吓死,喊来家丁,却见是那孩子蹲在墙角。那老爷又惊又怕,当日就把那孩子赶了出去。 “于是这镇上就多了个小乞丐。说是乞丐,他却从不开口乞讨,旁人给他,他也不称谢,旁人不给,他抢了就跑。渐渐肆无忌惮,每日沿街硬索,哪家不给,他就堵住门捣乱。他一个六七岁的孩子,如此嚣张,自然惹人恼怒。开始众人见他年幼,还不想与他计较,可骂上几句,对这孩子完全不痛不痒,反是变本加厉。于是自然有人忍不住要出手教训。可这孩子年纪虽小,却着实壮实,有人打他,他便还手。 “他年纪太小,自然打不过大人,可是不管被打的多狠,绝不后退。就是对面是人高马大的壮汉,就算被打到满脸是血,也要还手。他打架的时候一声不吭,身边有什么就抄起什么,没有东西就拿牙咬,出手全没有轻重,如同疯狗一般。大人也怕打死了他,打几下就想收手,可这孩子不肯,谁打他,他就要打回来。追着不放,有刀抢刀,有石头拿石头,打的大人也怕。只能使劲揍他,总要被人打倒在地,不能动弹方罢。” 沈放似是换了个人,说话的语气方式全不似他自己,好似在学旁人说话,花轻语听的出神,也是默然不语。 沈放道:“这孩子打架的时候就和那财主所说,眼睛真的像狼一样。不管谁家打了他,他必要报复,而且没完没了。这家若也有孩子,那可就倒了大霉,被他堵住,定是一顿好打。这孩子日子过的苦,却是壮实有力,凶悍无比,出手狠辣,十多岁的孩子也不是他的对手。就算家里的妇人出门,他遇到也打,二话不说,冲上去就动手,有时候还拿着棍子,非要打到人家头破血流。 第四百五十五章 恶童玖 照例先感谢背水、念昔、风平海、dongd,宫装几位的推荐。塞缪尔·约翰逊说:重新阅读你的作品,当你碰到自己认为特别好的段落时,删掉它。这句话非常非常有道理。写文章最难就是控制自己。ps,这一章献给喜欢燕长安的背水同学。 “镇上的人全都怕了,再无人敢惹他,大人小孩街上见了他,都不敢直视。他在太公庙安了家,庙里有个六十多岁的老庙祝,又老又瞎,人站在面前也看不清,平常甚少说话,算是镇上唯一跟这孩子无仇的。这孩子夜里来庙里睡觉,就睡在供桌之下,这庙祝也只当没看见。过了些时日,这孩子来的熟了,见庙后有两间土屋,庙祝住了一间,另一间乃是厨房。他便搬到厨房去住,锅里若有饭食,他抓了就吃,那庙祝还是当看不见。 “那年冬天,不知道从哪里来了一条癞皮黑狗,瘦小枯干,尾巴光秃秃的,几乎没有几根毛,还瞎了一只眼,不知道是被别的狗咬了去,还是被人打破。狗脸半边血红,也不见一根毛,更显得奇丑无比。孩子见它的时候,这狗就远远蹲在一家卖卤肉的人家门口。那孩子要了些杂碎,手里抓了根骨头,肉啃完了,骨头随手一扔,那狗扑上去就啃。那孩子上前给了那狗一脚,踢完又扔下一根。那狗叼着骨头,一路跟着孩子。那狗太过难看,孩子也不喜欢,一路踢了好几脚,可怎么赶那狗还是跟在后面。第二天孩子起来,看那狗还趴在门口。孩子过去要抱,那狗连忙躲开,孩子就拿出面饼去喂。那狗饿的狠了,战战兢兢,终于过来啃饼,被那孩子一把抓到。” 沈放忽然一顿,似乎自己就站在门口,看着个孩子抓着一只丑狗。 花轻语忍不住道:“后来呢?” 沈放舒了口气,道:“那孩子去到外面桥上,找块石头,把冰面砸了个洞,然后把狗扔了下去。” 花轻语一惊,低头去看地上小小的一个石圈。 沈放接着道:“那狗拼命往上爬,可不管它怎么使劲,都爬不上冰面。那孩子哈哈大笑。那狗挣扎了一会,两个前爪搭在冰上,抬头望着桥上。那孩子不笑了,也看着那狗,然后他忽然从桥上跳了下去,从冰水里捞起那狗。那狗没死,孩子给它起了个名字,就叫小黑。 “镇里已经没人敢惹那孩子,可那孩子越来越坏。旁人晒在外面的衣服,他扯下来,扔进粪坑里。人家好好的走路,他忽然伸出一脚,绊人一个跟头。旁人家的水缸,他朝里面撒尿。人家娶新娘子,他半夜朝屋里扔石头。一群孩子在玩,他上前就打。他不是针对哪一家,而是兴之所至,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但他干的,几乎没有好事。” 花轻语隐约已经猜到些什么,道:“这孩子无人教导,旁人对他又不好,也不能全都怪他。”顿了一顿又道:“他以为只有自己凶,旁人才怕他,才能保护好自己。” 火把忽然发出噼啪的响声,火光一晃,圆圆的月亮正爬上来。沈放轻声道:“或许是吧,又是一年,过年了,这一天这孩子抢到的东西特别多,满满装了一大碗。回到小屋,他分了一碗给小黑,忽然腹痛,出去出恭。等回来抱着碗要吃,小黑忽然抱着他腿哀嚎不已。那孩子只道狗没吃饱,又给它拨了一些。可小黑只顾哀嚎。那孩子心烦,抓起碗要吃。小黑忽然扑上来,一口咬在他手上。那孩子猝不及防,碗摔在地上。小黑扑上去大口吞食。孩子气坏了,伸脚就踢,那小黑躲也不躲,只顾吃着地上的饭食。”他越说越慢,好似一切就在面前。 花轻语已经明白过来,惊声道:“那饭菜里有毒?” 沈放点点头,道:“是,那孩子也逐渐明白过来,他踢的不轻,但也不算重,小黑的嘴里却有白沫,还有血。那孩子怒不可遏,他明白了,一定是有人在给他的饭菜里下了毒!更叫他不能忍受的是,他唯一的朋友就要死了,是为了救他死的。小黑很快就断了气。孩子抱着小黑的尸体爬上床,面朝里躺着,手里攥着一把破柴刀。” 花轻语道:“他要报仇?” 沈放道:“是,下毒的人不放心,一定会来看看,他就在屋里等着,不管来的是谁,他都要杀死,然后再去杀了他全家。” 花轻语默然无语,想说什么却又顿住。 沈放自顾道:“他等啊等,等了好久,又好似根本没等多久,忽然外面传来脚步声。”他又停了片刻,才道:“不是一个人,是许多人。走在最前面的一个说,你们先等等,我看看先。那孩子心底一片冰冷。说话的是庙祝,他以为这个又瞎又老的老头并不讨厌自己。这老头是唯一肯对他笑的人,他甚至给过自己一床破被子。外面还有很多人,不是哪一个人想他死,是没有一个人想他活着。门开了,庙祝进来,看到躺在床上的他,看到他大睁着的双眼,看到他怀中的小黑,还有他手中的柴刀。庙祝跌跌撞撞跑了出去,外面一阵骚乱,然后脚步声响,人都跑开了,没有人提议进来杀他,他们敢下毒,但不敢杀人,他们怕他。孩子躺了好久,然后他爬起来,在屋旁把小黑埋了。天没亮的时候,他出了镇子,再也没有回来。” 故事说完了,两人都不说话,好一阵功夫,花轻语轻声道:“人家在怕你的时候,也加倍的恨你,可他不过是个孩子。”微微一顿,道:“你说的这孩子就是他吗?” 沈放慢慢点了点头,道:“是。我小时候体弱多病,很难睡着,燕大叔就给我讲故事,可是他故事说的不好,我大多忘了,唯独这一个,一字一句我都记得清楚。大叔以为我还小,可我听了没多久就知道,他说的就是他自己。”他又停了一会,用更低的声音道:“他说到把小黑扔进河里的时候,我看到他眼角有泪光,他偷偷擦去了,以为我看不到。” 花轻语插在地上的火把灭了,并没有烧到最后,但还是灭了,只有一股烟良久不散,花轻语道:“你大叔是个英雄。” 沈放道:“你也听说过燕大叔?”记忆中,他并未跟花轻语说过太多关于家人和燕长安的事情。 花轻语点点头,道:“我原本不知,但这一年认识了不少人。若是闲谈之时,说起江湖典故,有一多半人,说着说着,忽然就提起燕大侠,说,还有一个人物,这么久,我都要忘了。可是他们一旦说起燕大侠,就开始滔滔不绝,有的害怕,有的敬重,有的崇拜,有的冷嘲热讽。有人说他坚忍不拔,有人说他好勇斗狠,有人说他是武学奇才,有人说他就是舍得拼命,有人说他侠义无双,有人说他就是喜欢惹是生非。但不管如何,说起来的时候,却都是兴致勃勃,眼睛发亮,一点没有遗忘的样子。” 她看看沈放,眼睛里也是光亮,道:“你燕大叔,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我真想亲眼见见他!” 沈放心中忽然涌起无数的话语,无数的影子在眼前晃过,但这一切交织在一起,教他无从捕捉。然后他看到一个背影,一个宽大的背影,背着一个孩子,不住的晃啊晃。 沈放张了张口,却什么也没说出来,然后他道:“一定会的。” 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关那畔行,夜深千帐灯。 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 注: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此语乃是明代小说才有。有传此语乃是自孔子“君待臣有礼,臣事上以忠”。其实孔子倒是说过,“所谓大臣者,以道事君,不可则止”,如果皇帝不好,臣子可以离去。孟子更狠,说:异姓之卿,君有过则谏,反覆之而不听,则去;贵戚之卿,君有大过则谏,反覆之而不听,则易位。你皇帝当的不好,臣子可以走,有资格的贵戚,可以取而代之。还有传说源自董仲舒,说“君教臣死,臣不死不忠;父教子亡,子不亡不孝。”可惜这句话实际是出自《西游记》。明清之前,儒家显然并无此说法。 注:明宪宗成化年间,六十一代衍圣公孔弘绪滥杀无辜,奸淫妇女,罪恶滔天,人赃俱获。即便如此,官府也不敢判,报给明宪宗。宪宗也是无法,圣人之后,杀不得,碰不得,拖着未办。宪宗成化五年(1469)又因宫室逾制,被南京科道所弹劾,夺爵废为庶人。到了孝宗弘治十一年(1498年),地方官员上报孔弘绪已“迁善改行”,又命复冠带。 注:武成王庙最早从祀的十大名将为:秦武安君白起、汉淮阴侯韩信、蜀丞相武乡侯诸葛亮、唐尚书右仆射卫国公李靖、司空英国公李积,汉太子少傅张良、齐大司马田穰苴、吴将军孙武、魏西河守吴起、燕晶国君乐毅。 第四百五十六章 执徐壹 照例先感谢背水、念昔、风平海、dongd几位的推荐。司哥特·菲茨杰拉德说:去掉所有的感叹号。感叹号就好像是自个儿讲笑话,然后自个儿笑。每次想到这句话我也是一头冷汗。 离了下谷镇已经两日,沈放两人又回到官道,仍是朝济南府去。 花轻语本以为沈放去了燕长安故居,心情或有激励,可事与愿违,沈放郁结之意却更加明显。花轻语不明所以,也不敢问,两人赶路之时,话也越来越少。 沈放本是轻灵跳脱的性子,如今却变的触绪善感,欢寡愁殷,整日萎靡不振,再配上一头白发,更显暮气沉沉。 这日一早出发,行了两个多时辰,来到一处小山,那山也不高,远望去倒似个大猫伏在地上。 又行片刻,忽闻前方呼救之声,此地离济南府已是不远,道上行人也是渐多,心道,这光天化日也有人行凶不成,花轻语当即催马迎去。 未走几步,绕过个弯,便见前面四人奔来。一个书生带着个书童在前,一高一矮两个持刀大汉在后。 就听高个大汉高声叫骂:“他娘的,还跑,老实伸头吃老子一碗板刀面!” 前面书生书童一听,愈发跑的快。只是两人一个读书人,一个年纪小不说,还背了个大包袱,就算拼尽了全力,看着离身后两人却是越来越近。 眼看就要追上,身后那书童忽然起了护主豪气,猛地转过身来,大声道:“公子快跑!我来挡住他们!” 那公子只顾逃命,根本不曾听见。那书童回头看两个恶汉面目狰狞,手中钢刀闪闪发光,楞了一愣,忽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转身就跑,边跑边喊:“公子!等等我,等等我啊!” 转眼两人已经跑到身前,那公子猛抬头看见两人,急忙大呼:“救命!救命!” 花轻语看那小书童有趣,忍不住发笑,见两人跑来,当即拉马上前,挡在路中,对那两条大汉道:“阿猫阿狗,给我站住。” 那两人见有人出头,也是一惊,站住脚步,抬头看花轻语,见她容貌出众,趾高气扬,一时摸不着来路,高个那个皱眉道:“谁是阿猫阿狗,你是哪个!” 花轻语道:“哦,那原来是张三李四,光天化日,你怎敢持刀行凶!” 那书生三十多岁年纪,一张脸刮的干干净净,倒也眉清目秀,一表人才,此际跑的已是上气不接下气,见有人相助,再支持不住,一屁股坐倒在地。 那书童抢上两步,也在他身边坐倒。两人惊魂未定,也上下打量花轻语和沈放两人。 两个汉子对视一眼,忽然举刀,齐向花轻语砍去。只听“啪啪啪啪”两声,两人各自挨了两个耳光,脑瓜一懵,再看手中刀已经到了人家手里。 两个汉子知道不好,转身就想跑,眼前黑影一晃,已经各自挨了一脚,双双跌倒在地。 花轻语双刀手中一碰,道:“哪个敢跑,就吃板刀面!”嘻嘻一笑,道:“赶紧跪下,大老爷要审案。” 两个大汉面面相觑,爬起来还想装装英雄,齐齐挺了挺胸。胸没挺起来,却觉膝盖一麻,身不由己已跪倒在地。 矮个汉子惊道:“这是什么拳脚功夫,怎如此厉害!” 花轻语笑道:“拳是‘一掌打断棵大树拳’,脚是‘踢飞石头脚’,我还有一套‘厉害拳’,你们要不要尝尝?” 高个汉子一个哆嗦,连连道:“不必了,不必了,一听就好凶残。” 花轻语得意道:“这还差不多。”翻身下马,道:“张三李四,你们可知罪!” 那高个汉子小心翼翼道:“女侠,我等不叫这个名,莫不是认错人了?” 花轻语道:“那就是刘大王二,都差不多。” 那矮个汉子皱眉道:“什么阿猫阿狗,张三李四,刘大王二,我等小角色不配有名字的么!” 花轻语强忍笑意,道:“好,好,你们报个字号来。” 那高个汉子仰头道:“神州大侠高大宝是也!” 矮个子道:“神州少侠高小宝是也!” 花轻语越发笑的直不起腰,道:“神州大侠?神州少侠?哈哈哈哈,这是你们自己起的名么?” 高个汉子皱眉道:“为何旁人听了咱们名字总要发笑?看来真需改个名字。” 花轻语道:“你们两个一看就非善类,害了几条人命,抢了多少金银,速速从实招来。” 高大宝道:“抢了七十二回,一共也才五十四两银子,一十九万八千七百零五个铜钱,银钱都被当家的拿去,我兄弟二人还存不下三十两银子。”摸摸脑袋,又道:“人命却是一个也未曾伤过。” 花轻语微微一怔,奇道:“你还记账的么,记得这般清楚。” 高大宝连连点头,道:“是啊,是啊,我之前之前的老大说的,做人要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一文钱是小,义气是大,山寨是我家,发达靠大家!做大做强,再创辉煌。” 这下就连沈放也未忍住,心道,这之前之前的老大倒真是个人才。花轻语笑道:“什么叫之前之前的老大?” 高大宝一脸哀怨,道:“去年俺们老大被二当家杀了,二当家做了老大,可今年二当家也被人杀了,俺们又换了个老大。” 花轻语点点头,道:“如此看来,这老大风险大的很,你可莫要去当。” 高大宝连连点头,深觉在理,一迭声道:“是,是,打死也不能当!” 花轻语神色忽然一变,道:“既然说没杀过人,那方才你们要干什么?” 高小宝忙道:“女侠,那两个是金人,我等是替天行道!” 花轻语奇道:“金人?”看看那主仆两人,都是一身汉服,皮肤白净,模样举止丝毫不似金人。皱眉道:“你们两个也过来。” 那书生吓了一跳,急忙站起,拱手道:“女侠明鉴,我等实非歹人,还望搭救。” 花轻语听他一口汉话也是字正腔圆,看看高大宝,道:“你等怎知他是金人?” 高大宝得意道:“他‘凭由’上写着呢,险些被他骗了过去。” 花轻语对他不由刮目相看,道:“你还识字?”当下世道,一个识字的山贼可比不贪污的官稀罕多了。 高大宝道:“不识啊。” 花轻语见他一副理直气壮模样,又好气又好笑,道:“那你怎知古怪?” 高大宝得意道:“汉人名字哪有五个字的?” 那书生和书童看看花轻语,都是一脸惊恐。 花轻语道:“你说你叫什么名字?” 那书生硬着头皮道:“小生纥石烈光中。”干咳一声,道:“小生素来仰慕中原儒学,久在江南游历,还曾听杨万里先生讲道,绝非歹人啊。” 旁边那书童头上两个圆圆发髻,眉清目秀,小脸涨的通红,也是可爱,此际也帮腔道:“是啊,是啊,我家公子认识好多人呢。” 花轻语皱眉道:“纥石烈?岂不是女真的望族?听说你这一族宰相都出过好几个,更是世代与皇家完颜氏通婚,可谓位高权重啊!” 纥石烈光中慌道:“我这族确是大姓,未必人人都有官做。” 花轻语道:“瞧你衣着打扮,非富即贵,说话谈吐,也似个读过书的,总不是寻常人家。” 高大宝喜道:“正是,正是,此人一看就是金国的有钱人,定没少欺负汉人,杀了准保没错。” 那书童本觉遇到了救星,可如今看这女子似也是不喜金人,急道:“我和公子都是好人,咱们在大宋住了好些年,也无人怪罪啊!” 纥石烈光中长叹一声,道:“汝等何以如此在乎宋金之别,你大宋也多的是羌、瑶、壮、苗僚仡伶,除却汉人,各族也不下四五百万之众,如何独独与金人过不去。” 沈放也自马上下来,走到花轻语身旁,看看纥石烈光中,皱眉道:“你金人数度南侵,害我百姓,你难道不知。” 纥石烈光中道:“若说打仗,我前面所言各族,哪个没和汉人打过。如今天下太平,不管金人宋人,亲如一家,有何不好?” 沈放嗤笑一声,道:“可金人总觉高汉人一等,又是怎么回事呢?” 纥石烈光中摇头道:“闻道有先后,见识有高低,各国各族,也不乏浅见薄识之人。” 高小宝道:“两位大侠,莫要与他啰嗦,这读书的可都信不过。” 纥石烈光中连连摇头,忿忿道:“看两位一表人才,英姿龙凤,怎地也皂白不分,良莠不辨!” 沈放道:“你既然说识得诚斋先生,那讲个先生的事来。” 纥石烈光中皱眉道:“这要从何说起?” 高小宝道:“叫你说你就说,说短一点,说完好抓紧送你上路!” 纥石烈光中狠狠瞪他一眼,一拂袖,道:“好,我讲。”清清嗓子,道:“诚斋先生有位好友,名叫萧德藻,又号千岩老人。他有个侄女婿乃是鼎鼎大名的白石道人姜尧章,此人也是诚斋先生好友。这三人都是才智卓绝之士,曾在诚斋先生家中论道,千岩老人讲了个故事,名叫《吴五百传》。” 高大宝道:“书呆子,你扯再多没用的,今天一样得不了好。” 第四百五十七章 执徐贰 纥石烈光中懒得看他,自顾道:“昔时有一疯僧,乃是淮右(今ah西部)人,旅居吴郡(今sz市),每日喝的烂醉,醉了就在街头打人。县官将其抓起,派一个姓吴的‘五百’(五百是古代差役的别称),押解他回原籍。这吴五百是个痴汉,性情暴躁,每日凶狠打骂疯僧,天未明,就逼他上路,夜深方歇。这一天,行至一个叫奔牛埭的地方,二人夜宿客栈。疯僧灌醉了五百,又把他头发剃光,互换了衣服,再将自己的刑械加在五百身上,越墙而去。次早,五百醒来,不见了疯憎,惊呼和尚跑了。低头却看自己身上僧衣、刑具,又摸到自己的光头,不禁大呼道,咦!和尚还在,我却不见了!” 高大宝和高小宝都拍手笑道:“好个傻子,真好笑话。” 纥石烈光中摇头道:“我是我,我又不是我。千岩老人言毕,慨叹道,世之失我者,岂独吴五百哉?” 沈放心头一震,细细回味他话中之意,只觉果然是暗含玄机,深藏至理。 纥石烈光中讲完,反倒是不怕了,挺直脊梁,道:“小生四处游历,都以石光中之名示人。可笑小生自觉已与汉人血脉相通,却原来也不过是个‘吴五百’。” 沈放拱手道:“我等不过跟相公开个玩笑,兄台莫要见怪。” 花轻语笑道:“是啊,我看你也不似坏人。”一指沈放,道:“都是他不好,说要试试你。” 高大宝急道:“不对啊,咱们得杀了金人,替天行道啊!” 花轻语横他一眼,道:“我瞧你才是坏人,该请你吃碗板刀面。” 高大宝吓了一跳,连忙低头不敢言语。 纥石烈光中这才明白两人是真的玩笑,长出口气,道:“两位好兴致,小生险险活活吓死。” 沈放又拱手道:“是我等孟浪了。如今世道不甚太平,两位怎会孤身上路?” 眼下宋金形势微妙,大有一触即发之势,多有盗贼闻风而动,即便平日,行人商旅也多要成群结队,方才敢出门远行。 纥石烈光中回礼道:“实不相瞒,我等是从大宋境内游历归来,这路两个人也是走惯了。”摇头叹道:“却不想在大宋境内一帆风顺,反是回来便遇到不测。” 花轻语道:“你们要到何处去?” 纥石烈光中道:“我等要回燕京去。” 花轻语笑道:“那倒巧了,我们也去燕京,不如结伴同行,一路也有个照应。” 纥石烈光中喜道:“如此甚好,不敢请耳,固所愿也。却是要拖累两位。” 高小宝小眼乱转,贼兮兮道:“如此小的祝四位一路顺风,一帆风顺!” 花轻语一脚踢去,道:“跪好了,谁叫你起来的!” 大小宝都吓了一跳,扑通扑通又跪倒在地。 花轻语道:“你俩就这里跪着,好好反省反省。” 与纥石烈光中一说,原来主仆两人还有一马一骡,只因拴在树上歇息,不想遇到贼人,来不及上马,只得落荒而逃。 去前面路上,果然见路边拴着一马一骡。 说来也是好笑,本来两人已是老实被抢,乖乖交了身上的银钱。谁知高大宝还不满意,非要翻看两人包裹,结果凑巧翻出“凭由”来,翻脸就要杀人。 那书童名叫万卷书,机灵的很,见势不妙,一把抢过包裹,喊了纥石烈光中逃命。 那万卷书口齿伶俐,细说方才凶险,绘声绘色,花轻语听的连连发笑。纥石烈光中走南闯北,也极为善谈,更是腹中锦绣,才华横溢,对两人着意结纳,一路之上,欢声笑语。 几人聊的投机,不知不觉是越走越慢。正行间,忽闻背后马蹄声响,随即有人高声叫喊:“好恶贼,留下命来!”听声音,竟是方才那高大宝。 沈放几人回头望去,道上两匹马并排疾驰而来,马上两人正是高大宝与高小宝。花轻语忍不住笑道:“这两个傻子遮莫是跟咱们喊话?莫不是失心疯了么。” 沈放道:“瞧瞧他想干什么。”几人勒住马头。纥石烈光中心中忐忑,虽知沈放两人武功远在大小二宝之上,仍是有些心慌,举目看去,确是只有高大宝、高小宝二人,心下稍定。 眼看两人已到近前,高举钢刀,张牙舞爪,双目圆睁,似是恨不得一刀将几人尽数砍死。忽然一道黑影一闪,“叮铃铃”一阵响。 高大宝和高小宝两人只觉肘击一麻,手上一松,钢刀已经脱手,刀一离手,却不落下,反是绕着自己脖子打转。两人骇的魂飞魄散,扯住了缰绳,直不敢动。 纥石烈光中见花轻语手中一根长鞭,如灵蛇一般,带着两柄钢刀上下飞舞,看的他是眼花缭乱,没口子称赞,道:“当真是神乎其技,神乎其技。” 花轻语是剑绫同使,一把天青剑,一根地红绫。她在小村与沈放说话,才知沈放父亲就叫沈天青,打定主意,这剑就此改名碧云剑,偷偷连剑上的刻印也改了。 她手中的地红绫乃是至宝,轻易并不出手,寻常对手,一根长鞭足以应付。她与沈放初遇,使得也是手里这根鞭子。 高大宝和高小宝两人武功奇差无比,在她手中实是随意拿捏。 高大宝吓的要死,一张脸煞白,高小宝也好不到哪去,却是硬起脖子道:“有本事给爷爷来个痛快。” “啪”的一声,却是高小宝背上结结实实挨了一鞭。花轻语恼他出言不逊,抖手放了钢刀,却拿鞭子抽打两人,都是背心大腿胳膊肉厚之处,一鞭下去,就是一道血痕。 大小宝滚落马下,不管如何打滚躲闪,都是躲不过鞭子,两人终于忍耐不住,高大宝先叫道:“姑奶奶饶命,姑奶奶饶命。” 高小宝见兄弟求饶,立刻也叫:“祖奶奶饶命,祖奶奶饶命!”喊完自己也是一愣,似是忽然跟兄弟差了辈分,脑子还没转过来,屁股上又挨了一记,嗷嗷乱叫。 见两人狼狈,叫的杀猪一般,万卷书喜笑颜开,幸灾乐祸道:“你们这两个坏蛋,就该多吃些苦头,生生打杀了才好。” 沈放却是看的明白,花轻语鞭子甩的啪啪声响,却是未用什么力气,否则以她的功夫,几鞭下去,这兄弟两人哪里还动弹得了。 花轻语也觉这一对活宝太过不知好歹,居然还敢追上来杀人,见两人倒也无赖,知道蜷成一团,牢牢护住要害,抖起鞭子,道:“打屁股!” “啪啪”两声,高大宝、高小宝两人臀部各自重重挨了一记。臀上多肉,最是耐打,花轻语这两人打的便重。 就听花轻语又喊:“大腿!”鞭子绕个圈子,正抽在两人大腿之上。 高大宝、高小宝兄弟叫苦不迭,听她又喊:“脑袋!”不约而同,都是把头缩了进去,牢牢拿手抱定。 “啪啪”两声,却是二人噘起的屁股上各自重重又挨了一下。 两人“哎呦”惨叫,未等回过神来,又听花轻语喊:“屁股!” 两人急忙翻身,把屁股藏在身下,“啪啪”两声,却是头上各自挨了一记。 花轻语打的高兴,一根鞭子神出鬼没,出手必中,打的两人鬼哭狼嚎。 万卷书一旁看的兴高采烈,忍不住哈哈大笑。 高大宝、高小宝听她口中时真时假,不算怎么防备,都被她打个正着,也是气急,高小宝怒道:“你怎么骗人!” 花轻语笑道:“谁说天生丽质,貌美如花,知书达理,武功高强,就不能骗人?你们不服气?” 高大宝、高小宝两人齐道:“服!服!” 花轻语这才停了鞭子,问道:“你们两个发什么疯,老实招来!” 高大宝跟高小宝好容易等她停了鞭子,两人来势汹汹,此际如同斗败了的公鸡,垂头丧气,谁也不愿开口。 花轻语鞭稍一指高小宝,道:“你来说。” 高小宝不敢直视,低头瞥她,见她鞭稍指来,不由就是一阵哆嗦,浑身上下,哪里都觉肉疼,但心有怒气,壮起胆子道:“你武功高,我兄弟不是对手,可你不顾江湖道义,滥杀无辜,又算什么英雄好汉。” 花轻语皱眉道:“我是女子,做什么英雄好汉,我又哪里滥杀无辜了,你满嘴胡言乱语些什么?” 高大宝胆子也大了几分,声音却不敢如高小宝般大,梗着脖子道:“我山寨百十多兄弟,被你尽数杀死,就便我等不是好人,你也做的忒过绝了。” 纥石烈光中摇头道:“你们两个也是糊涂,我等一路到此,哪有时间去你山寨杀人。” 高小宝怕花轻语,怕沈放,却是不怕这文弱书生,怒视他一眼,道:“哪里是方才杀的,分明是先杀的我家兄弟,后遇的你们,否则为何偏偏与我等作对。可恨方才心慈手软,该一刀先砍下你们两颗狗头!” 纥石烈光中微微一笑,自不与两人一般见识,身边万卷书却是嘴上不肯吃亏,道:“你们一对襟裾马牛,猪狗一般的脑子,能捉到小爷是你本事。” 第四百五十八章 执徐叁 高大宝高小宝两人肚子里加起来,也没有一钱墨水,自是听不懂,高大宝皱眉道:“什么惊惧马牛?” 高小宝道:“多半不是好话,骂咱们是禽兽!” 万卷书哈哈大笑,道:“不错,不错,正是一对衣冠狗彘。” 高小宝道:“这句我听人说过,是骂咱们禽兽不如!” 高大宝大怒,起身欲扑,道:“我捏死你个小兔崽子!” 花轻语强忍笑意,“啪啪”两鞭,又在两人身上各抽一记,道:“少废话,你们山寨何处,带我们去看看。” 一路高大宝和高小宝七嘴八舌,把山寨情形一五一十,说个清楚。 原来这虎头山的山贼去岁曾被官兵围剿,死的死,跑的跑,只剩下三十多人。但山东遭遇大旱,流民增多,不少人铤而走险,山寨趁机又招揽了些兵马。 这山寨与不远处一个高家庄有仇,本待再多召集些兵马就去报仇。谁知两个多月前,山上忽然来了个高手,动手没几招就将大寨主打死,余下的虾兵蟹将都是墙头草,见风使舵,二话不说,立刻投降。 新寨主脾气很大,兄弟们都要加倍努力打劫,拼命给山寨赚钱。 那虎头山就是形如大猫的那座小山,七绕八绕,虽不甚远,但也与官道间隔不近,与沈放两人来路更是南辕北辙。沈放和花轻语几人知这高大宝和高小宝就是两个浑人,也懒得去说。 两人嘴上老实,暗地里还是咬牙切齿,一脑门认准两人就是凶手。可这两个凶手为何不杀他俩,两人却是想也不想。 那山小,山寨自也不大,穿过一片密林,爬到山顶,倒有一处崖壁,虽不陡峭,也算一处屏障。 高大宝得意道:“我们虎头山铜墙铁壁,万夫莫开,昔日一万官军,也拿我们不下。”话未说完,就见崖壁两侧倒了七八具尸体,脸立刻又拉了下来,眼睛偷偷在花轻语身上扫来扫去。 花轻语和沈放懒得理这两人,探了探几具尸体,血迹已干,但几具尸体上肢已僵,下肢却还柔软,死去已超三个时辰,但还不及四个时辰。 看看日头,此际不到末正(十四点),想来这伙人乃是清晨不久被杀。问问高大宝两人,两人确是寅时便离山,离山之时,并无异状。 山间可见打斗痕迹,初见七八个死者都是死于刀剑,看创口不少,有深有浅,有些明显还是补刀杀死,显是来犯之人不少,武功也是参差不齐。 但绕过山崖,又见几个死者,却都是一击毙命,出手之人武功显是不弱。此处有块巨石,正横在道上,石后若是伏人,倒确是易守难攻。 山道之上,一半山石一半泥土,可见脚印杂乱,稍一分辨,便知来犯之敌显是不少。 沈放和花轻语随意说上两句,听的高大宝和高小宝晕头转向,却也明白过来,山寨飞来横祸,确实与这几人无关。 两人对视一眼,忽然伏地,不住给花轻语磕头,道:“姑(祖)奶奶给小的伸冤!” 花轻语正聚精会神寻些蛛丝马迹,嫌他烦躁,挥手赶开。 一旁万卷书乍见一地死人,虽也害怕,却躲在花轻语身后偷看,此际道:“花姐姐又不是官老爷,再说你们都是坏蛋,凭什么帮你。” 他人小鬼大,又是机灵,讨得花轻语喜欢,张口一个姐姐,闭口一个姐姐,嘴甜的很。有了花轻语撑腰,先前这两个叫他怕的要死的恶贼转眼变了病猫,没事就要揶揄几句。 高大宝虽是个浑人,但混迹贼窝,深知形势比人强的道理,不敢反驳,见沈放花轻语两人都未注意,狠狠瞪了万卷书一眼,张开大嘴,露出一口黄牙。 万卷书装作害怕,大声道:“姐姐,姐姐,坏人吓唬我!” 花轻语不假思索道:“你去揍他。” 万卷书嘿嘿一笑,上前就是两脚,踢完就跑到花轻语身侧,得意之极。 纥石烈光中道:“会不会是官兵?” 沈放摇头道:“都是江湖人的手段。” 花轻语问道:“你们寨主呢?” 高大宝一拍脑门,道:“对啊,寨主哪去了?” 几人都是摇头无语,但如此说来,这寨主大约还未死。绕过巨石,前面不多远就是山寨,围了一圈带尖刺的木栅栏,倒也有模有样。一路之上,随处可见倒伏的尸体,只是尸身散乱,相距甚远,显是有人杀上门来,群盗未能积极反抗,反是争相四散逃命。 群盗尸体越来越多,高大宝和高小宝脸上也都是悲痛之意,山寨虽没一个好人,毕竟也是朝夕相处的同党。 花轻语问道:“死者中就没有来犯之敌?”高大宝和高小宝误会他们下手,显是未见敌人,但看眼前形势,来犯之人也是不少,武功也只泛泛,不至毫无伤亡。 沈放知她心意,道:“想是临行清扫过一遍。” 花轻语道:“下手之人不肯露出马脚,想必不是黑吃黑了。”这山寨已灭,下手之人还要遮掩行迹,显然不是帮派火并的路数。转头问高大宝:“你等这左近可有仇家?” 高大宝如今一门心思把花轻语当了依靠,态度大是不同,紧紧跟在身后,听两人说话,似是恍然大悟,连声道:“不错,不错,定又是那高老鬼使坏!” 花轻语奇道:“什么高老鬼?” 高大宝道:“此去不远有个高家庄,本是我等一路,如今反目成仇。”将高家庄和山寨勾勾连连的过往一并说了。 他对高家庄怨气颇重,把庄中种种丑事抖个一干二净,什么平日为民,随时为盗,劫掠过往商旅,杀人越货,十恶不赦,罄竹难书,简直比他们山寨还坏十倍。 沈放两人听的也是惊奇,纥石烈光中却是信道:“山东河北两地,如此的情形不少,荒年为盗,农闲为盗,贼民一家,也是难治。” 说话间几人已经进了山寨,寨中死人更多。这山寨都是盗匪,倒是不见老弱妇孺,看不少死者光着膀子,显是正睡着觉被忽然惊醒。手脚麻利的跑出了寨子,反应慢的刚出来就被杀死。 纥石烈光中和万卷书见深入贼窝,又是一地的鲜血尸身,不由也是有些发毛,万卷书更是紧紧跟着花轻语,寸步不离。看那山寨甚是破烂,茅屋老旧,木上挂着厚厚的污垢,到处扔的废弃之物,又脏又乱,一股酸腐之气。 花轻语也是皱眉,捂着鼻子道:“你这山寨好生难闻。” 万卷书捂着鼻子,道:“就是就是,你们这些强盗也太穷了。” 说话间,花轻语蹲下身来,道:“这两行足印尤新,咱们之前,又有人来过。” 纥石烈光中上前观看,见地上两行足迹,翻起的泥土中尚有水渍,佩服道:“花女侠好眼力,当真是心细如发。” 花轻语得意道:“这算什么,一男一女,男子身长五尺八寸,身材魁梧,女子身长五尺三寸,身材窈窕。” 万卷书乖巧,马屁立刻送上,拍手道:“姐姐好厉害” 高大宝心中不快,咕哝道:“男子身长乃是足之七倍,看落足深浅,跟自己比比,也能猜到分量。雕虫小技,江湖人人皆知,有什么了不起。” 花轻语道:“我还知那男的穿灰衣,女子穿粉裙,男子黄脸,女子黑里俏。” 高大宝眼睛瞪的比牛还大,奇道:“俺的娘咧!这也能看出来?” 沈放和纥石烈光中、万卷书都是忍俊不禁。前面一扇门内走出两人,一男一女,男的相貌憨厚,一身灰衣,女子黑中带俏,正是扬州道上茶馆遇到的兄妹两人。 那兄妹两人见了沈放、花轻语也是惊奇,未等说话,两人已冲到面前,正是高大宝和高小宝兄弟。 高大宝狂叫道:“好恶贼,原来是你!”他手中钢刀被花轻语收去,此际赤手空拳,咬牙切齿冲上前来,挥拳就打。 那女子微微一笑,伸手一拨,脚下一扫,大小宝齐齐摔了个狗啃屎,女子笑道:“大哥,你说的不假,这一对真是傻子。”她笑语盈盈,眼睛看也未看高大宝两人。 花轻语皱眉道:“两位怎会在此?”看那女子出手,武功倒也不差。 那女子道:“两位不也来了么?怎么,你等来得,我们就来不得?” 高大宝打个滚翻身而起,不敢再上,口中骂道:“杨鞍子!老子早瞧出你不是好东西!” 那男子摇头道:“我兄妹也是刚刚才到,你等究竟是惹了哪路神仙?” 沈放见那男子一张黄脸,相比茶馆相遇气色却是好了许多,拱手道:“不敢请教两位高姓大名?” 那女子皱眉道:“你们又是何人?为何跟这傻兄弟一路?” 高大宝高声道:“这是彩凤花女侠,今日特来为我等主持公道,你们这对狗男女,还不束手就擒!” 那兄妹两人闻言都是一惊,上上下下打量花轻语,女子道:“你就是花轻语?”话中显是不信。 第四百五十九章 执徐肆 那男子走上前来,双手抱拳道:“在下杨安国,这是舍妹杨妙真。不想在此遇到花女侠,幸会幸会。这位是?”他眼睛看向沈放,这几人沈放站在当中,就连花轻语也在他身后,又是半头白发,着实让他有些莫测高深。 沈放拱手道:“在下沈放。两位与这山寨莫非是故识?” 杨安国道:“确是来过几次。”干咳一声,道:“实不相瞒,某家本是个贩卖马具的闲人,如今中天北极兴宋紫微太皇大帝帐下听用。前来说服此间寨主,归顺大帝,共图大业。”沈放这名字听着着实陌生,但与花轻语一路,他也无意怠慢。 花轻语一声轻笑,道:“什么大帝、大业?你们还想造反做皇帝不成?” 一旁高小宝冷笑道:“女侠莫听他吹牛,什么兴宋大帝,那冯青脸就是个卖鱼的。” 杨安国勃然变色,道:“是中天北极兴宋紫微太皇大帝!你休要胡言乱语!” 纥石烈光中道:“紫微星位于天之正中,永远不动,乃是众星之主。紫微北极玉虚大帝,上统诸星,中御万法,下治酆都,乃诸天星宿之主。传说这国之兴衰兴替也是紫薇大帝执掌,又管众生的祸福寿夭。民间百姓多有所闻。” 杨爱国面露喜色,道:“这位秀才方是明理人。” 沈放道:“杨兄勿理会这两个浑人,这兴宋大帝究竟是?” 杨安国道:“我家大帝乃是紫薇大帝下凡,众星之主,万象宗师,救万民于水火。”看看沈放又看看花轻语,道:“如今金国暴虐,民不聊生,大帝顺应天命,待要揭竿而起,宏图霸业,指日可待。我瞧二位都非凡俗,何不来我军中,共襄盛举?” 沈放道:“杨兄来此也是招兵买马?”听高大宝两人所说,这山寨不过百十多人,哪里值得招揽,这兴宋大帝十有八九也就是个小山贼。 杨安国道:“正是,昔年我贩卖马鞍,跟这山寨高寨主做过几回生意。月前来过一次,不想换了新寨主,我和孙寨主相见恨晚,回去见我家大帝,特意为孙寨主讨了佑圣将军一职。” 停了一停,似是看出沈放心意,正色道:“如今我家大帝拥兵两万,山东东西二路群雄皆奉之为主,只待大宋发兵,趁势揭竿而起,大事必成。” 沈放倒是一惊,想当年汉高祖起事手下还不足百人,此人若不是吹牛,有两万军马倒真不可小觑,道:“孙寨主何在?” 杨安国摇了摇头,道:“我和舍妹刚到,寻了一圈,也未见孙寨主踪迹。” 一旁高大宝高小宝两人凑在一起,窃窃私语,此际高大宝忽然笑道:“杨鞍子,我家寨主既然不见了,你刚说的什么佑圣将军,不如给我兄弟做做。” 杨妙真一旁道:“好啊,你去找五千兵马,就给你个将军。” 沈放只觉索然无味,对这山寨群贼之死也提不起兴致,花轻语却道:“既然来了,总要问个明白。”问高大宝道:“先前你们说的那高家庄在何处?” 高大宝却是犹犹豫豫,半晌摇头道:“我寻思那高老鬼也不敢,那老贼欺软怕硬,只会请官兵。” 花轻语道:“是不是,去看看再说。”对杨安国兄妹道:“两位可有意去一探究竟?” 杨妙真抢先道:“自然要去!” 高大宝和高小宝两个嘴上勉强答应,脚下却是磨磨蹭蹭,不肯带路。 万卷书上去一人给了一脚,骂道:“你们两个怂货,怕什么,有花姐姐运筹帷幄,此去横扫千军,自然战无不胜。” 花轻语格格娇笑,道:“这熊孩子,瞎说什么大实话!” 于是众人下山,直奔高家庄。高大宝和高小宝两人不情不愿,但杨安国兄妹显是熟知此地,也不须两人领路。 一路之上,杨安国不断怂恿沈放两人加入大帝麾下,此人商贩出身,口才便给,直说的天花乱坠,似是大帝明日就能一统天下。 沈放应付两句,倒是花轻语和他聊的不少。杨安国见花轻语似是有意,渐渐舍了沈放,专心跟花轻语说话。 高家庄也不算远,但赶到之时,也是日沉月升。只见村口架了几根大木,站着十几个庄丁,持刀持枪,竟是戒备森严。 众人下马,杨安国上前道:“诸位好汉,我等路过此地,错过宿头,想在庄上借宿一晚,还请行个方便。” 领头的庄丁道:“好,好,出门在外,谁还能带个房子,几位请进。”指挥庄丁搬开大木。 众人不想如此轻松,见十几个庄丁果然让开道路,倒也有些诧异。那入庄的道路不宽,又被大木挡住入口,一行人只能鱼贯而入。 刚走几步,十几个庄丁忽然一拥而上,挺枪就刺,挥刀就砍。 几人心下都有防备,虽被突袭,却也不慌乱。花轻语在队伍当中,一掌打翻面前一人,身形一转,双足连踢,将攻向纥石烈光中和万卷书的三名汉子也打倒在地。 杨安国和沈放走在前面,领头的那庄丁带着四个大汉迎面杀来。杨安国有心看沈放底细,身子一侧,故意让那领头的庄丁过去,左右开弓,将面前两人打倒,随即反肘又打倒一人。 剩下那个见三个同伴瞬间被击倒,心中大骇,犹豫一下,转身也朝沈放杀去。 领头的庄丁手持长刀,一招“力劈华山”,刀如银电,倒是有些功夫。 沈放侧身让过,伸手想点他肋下穴道,只觉身子艰涩,出手比心中所想岂止慢了一倍。 那汉子见他直指自己破绽,骇了一跳,却又见他出手毫无力道,拧身闪过,刀使“白鹤亮翅”,刀锋一展,反切沈放胸腹。 沈放只觉脚步虚浮,他数月不曾练过一次武功,更未与人动手,此际竟觉浑身都是无力,武功退化的自己也是吃惊。见那大汉刀光如电,心中竟是一寒,脚下连退两步。 无方庄对王希仁兄弟,他浴血奋战。林府之中,身陷重围,他死战不退。即使面对解辟寒、柯云麓、彭惟简这样的高手,他也未曾退让一步。可眼下,面对不入流的一刀,他竟是怕了。 先前弃了杨安国杀到的大汉看出便宜,上前就是一脚。 沈放竟似完全忘了武功,也未留神身后,被一脚踢中,身子一歪。 领头的大汉跟近又是一刀,沈放急急避过,“砰”的一声,鼻子一酸,眼前金星乱舞,面上竟是结结实实挨了一拳。 那大汉一招得手,横起一脚,正中沈放腰间,沈放翻身跌倒。 杨安国一旁看的清楚,也是大吃一惊。沈放就是把这两人一招打的稀碎,怕他也不会如此吃惊,依他所想,花轻语这样的名人与这少年关系不凡,岂能是庸手。 见沈放吃亏,急忙上前,一掌劈出,将那领头的大汉右臂打断。 转眼十多名大汉,只剩两个还站着,其余人都被花轻语和杨妙真两人打倒。但方才沈放情形,几人都看在眼里,众人神色各异。 杨安国兄妹都道,原来这少年武功如此之差。纥石烈光中主仆不会武功,倒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 花轻语却是呆了,这一众庄丁连江湖的九流人物也算不上,她做梦也想不到,沈放竟会吃亏。见沈放躺倒在地,急急过去,伸手想扶,沈放一脸阴沉,自己已经站起。 杨妙真也走到身前,道:“原来你不会武功,可受伤了么?” 沈放鼻血长流,伸手一抹,也不理她。适才杨安国有意放水,让几个汉子过来,他如何不知。一路之上,他已经看出,杨安国此人貌似忠厚,内藏奸诈,此际更是坚了此念。 花轻语看着面前鼻血长流的沈放,忽然都明白了,沈放的酒瘾没了,但他的信心和勇气也没了,难怪这些时日,从不曾见他练过一次武功。 以沈放武功,就算只剩一口气,眼前这些不入流的货色也难伤他一根毫毛,但沈放却是败的干脆。花轻语看的明白,沈放心有畏惧,出手软绵无力,他骨子里仍有高明的武功,但身子和头脑都已经放弃。 花轻语忽然想起沈放在村里对孩童讲的故事,在故事里,不甘心失去了惹人烦、金铃儿还有二牛,可在现实中,沈放也失去了勇气和信心。 他随意说了个故事,却投射出他真正的内心。花轻语不知如何是好,甚至不敢去看沈放。 万卷书见机的快,连忙掏块方巾出来,递给沈放捂住鼻子。花轻语、杨安国兄妹几人武功都是不差,伸手点按鼻翼穴道就能止血,可几人看沈放脸色,谁也不好上前。 沈放自己也懂得止血之法,却是不管不问,只拿方巾按住,任那鼻血长流,不多时方巾已经红了一片。 杨妙真讨个没趣,见沈放形容凄惨,也不好发作,望了那领头汉子一眼,道:“你这庄子倒也霸道,就便不让借宿,还想谋财害命不成!” 那领头的庄丁被杨安国一掌打断了胳膊,此际龇牙咧嘴,挣扎站起,却仍是硬道:“高大宝、高小宝,你们哪里找的帮手!” 高大宝两人低头走在最后,不想还是被人一眼认出。他山寨与这高家庄关系非比寻常,想是以前没少来过,如今反目成仇,此处无异龙潭虎穴,难怪两人支支吾吾不肯前来。 第四百六十章 执徐伍 花轻语面罩寒霜,冷冷道:“带我们去见你们庄主!” 那汉子本待嘴硬,眼神在花轻语面上一扫,竟是浑身一个哆嗦,话到嘴边,急急改口道:“好好。” 花轻语冰冷杀意,就连杨安国兄妹都是一寒,众人都不言语,跟着那汉子朝庄后走去。 走不多远,见村中屋舍整齐,家家砖瓦,纥石烈光中也是惊奇,道:“想不到这庄子如此富裕。” 高大宝与高小宝之前被人认出,此际也豁出去了,高大宝恨声道:“那老贼带着庄里贩卖私盐,岂有没钱的道理。” 众人都是一愣,盐铁自古就是国之根本,贩卖私盐抓到就是死罪。因此贩卖私盐都是拉帮结派,各处流窜,如这般有根有底的村落又怎敢铤而走险。 高大宝见众人似是不信,急道:“真的,他们把盐藏在粮食里,卖到大宋去。” 花轻语摇头道:“既然是私盐,何必舍近求远,卖给附近岂不更是方便。” 纥石烈光中道:“姑娘有所不知,金国盐价不高,私盐并无暴利,又是重罪,是以少有贩卖私盐者。”微微一顿,道:“便是有,也是如他们所说,是贩到大宋那边。” 高大宝跟道:“不错,不错,金国盐一斤不过二十几文,大宋要卖到一百五十文朝上,贩过去就算卖一百文,也是大有赚头。这老贼年年都干,可赚了不少银子。”眼珠一转,道:“一会女侠莫要与他客气,咱们都抢过来,也好,也好……” 高小宝接道:“也好劫富济贫。” 杨安国击掌道:“妙啊,那也算咱们兄妹一份如何?” 高大宝横他一眼,道:“你个卖马鞍的,也想跟着打秋风,想也别想。” 那庄主住在庄后,独处一隅。一路之上,不断有人探头探脑观望,更有的立在路旁,提刀拿枪,只是无人上前。 花轻语等人视若无睹,不多时,来到一处大宅之前。众人也不待通报,迈步就进,门前两个大汉,出言喝止,被花轻语一拳一个,每人都打下七八颗大牙。 众人直入二进正厅大堂,堂上灯火通明,两人坐在当中,两侧却是站了十余名庄丁,各个虎背熊腰,外面吵乱,堂上人却都是纹丝不动。 居中两人,左边一个六十多岁的白发老者,正是高家庄的保正高崇义。右边一人四十多岁,唇上胡须修的整齐,脸孔方正,却是一脸阴郁。两人正自说话。 高大宝惊呼一声,道:“寨主!” 那人放下茶碗,看了众人一眼,淡淡道:“本想放你两人一条生路,何以急急前来送死。” 众人都是一愣,此人言下之意已是说的明白,山寨之灭与他定有关联。 路上沈放几人已经知道,这山寨的新寨主名叫孙新,两个多月前,忽然前来,二话不说就杀了原来的寨主高宗元,占了山寨。此人喜怒无常,行事更是怪异,日日躲在屋中不出,只叫山寨中人不断出去打劫银钱。 此际高大宝兀自想不明白,还道:“寨主,兄弟们都被杀了,是这老贼干的,寨主要给兄弟们报仇啊。” 杨安国哈哈一笑,抱拳道:“孙兄,别来无恙。” 孙新拱手还了半礼,道:“在下不才,这造反的事实是力有不逮,杨兄好意,心领了。”他话一出口,就将杨安国来意堵住。 一旁高崇义眼光在高大宝、高小宝身上一扫,不动声色道:“咱们说的价钱,可是一个不留。” 孙新道:“好像不假。”仰天打个哈欠。 花轻语忽然身影一闪,“啪啪”两声,却是两根筷子落在地上。原来孙新打个哈欠,手中却是拿了两个筷子,敲没声息已经掷出。 花轻语早有防备,当即抢上,伸剑鞘拨落。高大宝和高小宝两人莫名其妙,全不知自己已经在鬼门关前走了一圈。 孙新丝毫无意隐瞒与高家庄勾结之事,根本未将来人放在心上,随手一掷,本想就此了结高大宝两人,却不想被人识破,看了花轻语一眼,道:“你又是何人?” 花轻语心中一直憋着团怒火,此际一发不可收拾,打落两根筷子,脚下一滑,人已到近前,长剑出鞘,一剑刺去。 孙新见她裙角微摆,人已到面前,眼前一道青光,长剑已至,心中也是一惊,不想这女子好大的脾气,说打就打,武功之高更是出乎意料。身子端坐不动,大袖一拂,直击花轻语面门。 花轻语长剑一抖,已将孙新半边衣袖削去。长剑去势不减,直刺孙新前胸。 孙新大吃一惊,他先前见花轻语虽是凶狠,一张秀面粉嫩,显是年纪尚轻,剑法虽是不错,也未放在眼里。自己大袖一拂带着真气,本想叫她知难而退,谁知花轻语长剑长驱直入,轻轻松松将袍袖削去一截,显是剑上也带着真气。 这一惊非同小可,如此年纪,竟是斗力境的内功,定是名家之后。伸手在旁边桌上一推,连着椅子一道滑开。那椅子在地砖上滑动,发出刺耳声响。 花轻语膝盖不弯,身子忽然横着滑出,长剑平刺。这一下举重若轻,快速前扑之际,忽然直直转了个方向,实是极高明的轻身功夫。 杨安国兄妹齐齐赞了声:“好!” 沈放看的清楚,花轻语所使正是百花谷的独门轻功“花间游”,步法轻灵,过不沾尘,方寸之间,趋退若神,当真是凌波微步。曾有百花谷高手在花丛之上演示此功,在花间飞舞,却一片花瓣也不触落,叫人叹为观止,江湖都称此功“花海迎波踏浪,一时无双。” 花轻语长剑刺出,眼看刺到椅背,椅上孙新却已不见,花轻语早看准去处,长剑圈转,一招“回头望月”。 孙新果然已经闪到花轻语右后方,脚未落地,长剑又到。 孙新早去了小觑之心,一翻手,“当”的一声,已将花轻语长剑挡住。 众人见他以手挡剑,都是吃了一惊。 沈放却是看的清楚,孙新手中已经多了件奇形兵器,似是一把短剑,长约尺半,一锋似刀刃,一锋锯齿,特异之处是此兵刃并无剑格,反是多出一个短柄,与短拐相似。 花轻语长剑荡开,顺势变招,长剑回转,自脑后反刺。这一招高抬臂膀,长剑自脑后斜刺,长身玉立,带动衣袖飘舞,飘飘若仙,说不出的好看。 孙新手中兵刃一翻,锯齿迎上,双刃相交,只是“叮”的一声轻响。 花轻语立觉不对,孙新手上带着柔劲,双兵一碰,已将自己剑上力道卸去,随即手腕一转,兵上锯齿已咬住自己碧云剑。 花轻语变招奇快,抢先发劲,手腕扭转,要搅飞对手兵刃。谁知触手之下,对手兵刃上竟是一点力道也无。 花轻语知道上当,抽剑就要后跃。 孙新左手伸出,抓住兵刃上短柄,手中一转,那兵刃绕着花轻语长剑连转了几圈,锋刃如滚刀一般,直削花轻语小臂。 花轻语不想他武器如此怪异,缠在自己剑身之上,竟如跗骨之蛆,抖手竟未甩脱。她曲臂持剑,那兵刃第一圈转过,已将她衣袖划破。待到第二圈转来,花轻语已经伸直臂膀,将圈刃便无能为力。 但就在此时,孙新右手双指并拢,已向她肋下点到。 花轻语急急拧身后跃,间不容发避过这一指,却也是惊出一身冷汗。 两人大打出手,堂上的高崇义早躲在一旁,却不逃走,十几个庄丁聚在一处,将他护在身后,看两人相斗。 杨安国呵呵一笑,道:“孙兄这武器唤作剑拐,又叫‘黄骨鱼刺’,你瞧它一面锋利,一面锯齿模样,与那黄骨鱼的一对胸鳍何其相似。他这剑拐持长柄为剑、持短柄为拐,最擅近身格斗,特别是纠缠旁人兵器,舞动起来,圆转自如,若是转起圈来,更是难防。” 他声音不大不小,但人人听的清楚,入耳却是人人都不高兴。 孙新听他说出自己兵器底细自是恼怒,花轻语刚刚差点上当,他早不说晚不说,此际听他说话,也是说不出的别扭。 孙新剑拐在手,劈、撩、扫、拨、缠,片刻便占得上风。 沈放使万象之时,对诸般奇门兵器涉猎甚多,看了几眼便是清楚,此人说是剑拐,实是刀拐,手握长柄之时,使的多半都是刀法,但刀法中又杂着借锯齿锁拿兵器的暗招。手握短柄之时,也并非全是拐的用法,而是更似短刃,借锋刃之利,反手近身切削抹带,步步紧逼,十招倒有八招攻势。 十余招一过,花轻语已是接连后退,好在那厅堂之中少不了桌椅板凳,花瓶摆设,花轻语借着遮挡,不叫孙新近身,间或推倒花瓶花架摆件阻敌。 她身法灵巧,厅上东西越多,她越是如鱼得水,倒退之极,也似脑后长眼,专找东西多的地方去。 一旁高崇义见两人将好好一个厅堂打的面目全非,他堂上家具都是红木,摆设也多是古董,价值不菲,不免也是肉疼。 。 第四百六十一章 执徐陆 感谢背水、念昔、风平海、宫装、dongd几位的推荐。 孙新见花轻语身法轻灵,如同脑后有眼,身子一扭,已在一根柱子之后。厅中被他两人打了一地的碎木烂椅,反成阻碍。忽然虚晃一招,脚下踢起一根椅腿,趁花轻语闪身躲避,抢上一步,就势一抹。 花轻语这一躲闪,已将自己逼到墙角,眼见去路都被封住。孙新也是得意,只道势在必得。忽然花轻语剑交左手,右手中一道红光,自己手腕已被缠住,随即手被带离,胸前空门大露。 花轻语后退之际,心中早有计较,假装慌不择路被逼入绝境,其实也是诱敌之计。孙新果然上当冒进,花轻语地红绫出手,缠住孙新剑拐,碧云剑分心便刺。 “当”的一声,碧云剑被荡开,孙新左手之中也多了一模一样一把剑拐。他这剑拐本就是一对,先前有意只使一把。他双刃在手,情形立刻不同。 短拐的功夫有个名目,叫做“架打”,一手防御,一手反攻,攻守在同步之间,疾如风火。 花轻语剑绫同使,也不再留手,招招抢攻。两人以快打快,转眼又打到堂间,只见两道人影交错,带的堂上灯火摇曳不定。 花轻语的地红绫乃是百花谷至宝,甚少出手,江湖中见者极少。武林之中,奇门兵器不少,但以红绫创出招法的实是凤毛麟角。 那红绫乍看就是一条二丈许长,尺余宽的绸缎,一端系着金铃。绫绸本软,即便加了金铃,抛掷也难,是以江湖中偶有使红绸的,也都是以防御为主,借绫绸柔劲,封挡缠锁。 花轻语绫剑同使,乍看也是如此,红绫一端与剑同握,一截持于右手,中间约莫五尺,孙新攻来,便以红绫锁拿。 但数招一过,孙新就觉不对。花轻语那红绫变幻莫测,一尺余宽,展开如同一面长旗,在面前绕来绕去,将自己视线尽皆遮挡。红绫一端遮挡他视线,中段缠住自己双手,带金铃一端飞起打穴,诡异莫测,还有左手剑虎视眈眈。 花轻语一绫在手,倒似多出了三件兵器。更叫孙新料想不到的是,那红绫质地奇异,坚韧无比,刀剑不伤,分量也是不轻,绫绸展开,带着一股劲风,扫在脸上竟是微微发麻。这红绫打在身上或许还吃得消,若是打在脸上,却是必要受伤,打中眼睛更是不得了。 孙新知道这是红绫之上带着内劲,见她招数诡异,也不敢大意,取了守势,心道以真气灌注兵刃,你年纪轻轻,有多少真气可用。 可他心下打的好算盘,数十招打过,花轻语绫上劲道反是越来越足。孙新吃惊不小,剑拐扫出,花轻语双手一分,红绫架住锋刃。 孙新只觉手上先是一软,随即一股力道反震。他与红绫一碰,次次皆是如此。心中渐渐回过味来,花轻语这地红绫甚是诡异,看似已经扯直,却是仍有弹性,兵器打在上面,立刻将力道吸去,随即反震。 孙新也是江湖老手,交手几招便看出古怪,但这地红绫还有一样妙处却是他想不到。寻常兵刃导入真气,劲力一收,真气便散,但这地红绫却是能锁住真气,消散的极慢。 花轻语红绫在手,如一面软盾,将自己护的严严实实,更是缠拿孙新双手,左手长剑伺机反攻,一时隐隐已占得上风。 众人见花轻语攻守兼备,孙新先前攻势已是受挫,如今倒是守的多,攻的少。一旁高崇义神色稍显紧张,暗自朝身边几人使个眼色,准备命人出手相助。 杨安国点头道:“花女侠这红绫当真是妙不可言,近身攻防鬼神莫测,我若是对上,可不敢逼的如此近。” 他这几句说的随意,却分明是提醒孙新。就连纥石烈光中不懂武功之人也听出味道,沈放冷冷看杨安国一眼。 杨安国似是忽然反应过来,忙道:“在下看的入神,口不择言,该死该死,沈兄勿怪,勿怪。” 不须杨安国提醒,孙新也早有计较,身形忽然加快,急退急进,闪过花轻语长剑,忽然欺到身前,右手剑拐交到左手,右手探出,直抓花轻语手中地红绫。 花轻语手中红绫一带,已抽在孙新手背之上。 孙新手上一痛,却是浑然不觉,手臂忽然暴涨一截,已将地红绫抓在手中。 正待发力,那地红绫在他手中竟似泥鳅一般钻了出来,贴着他手臂连绕两圈,红绫展开,如同一条大蛇,直扑面门。 孙新冷冷一笑,他手中感觉的清清楚楚,果然红绫之上,有真气流转,手变蛇形,泥丸宫气府真气鼓荡,劲力一吐,五指一合。他真气一出,立刻将花轻语真气压制,那红绫立刻无力垂下。 “叮铃”一声轻响,地红绫另一端带着金铃飞至,直打孙新手上“合谷穴”。 孙新一声冷笑,任那金铃打在手上,他真气灌注手背,穴道被打,只是一痛,反手一扯,就要抢夺地红绫。忽觉手中一滑,地红绫竟自手中倒缩回去。 孙新也是一愣,实想不出,这是如何做到,呵呵笑道:“小丫头,当真有些门道。”后撤一步,收起一只剑拐,猱身又上。 此番交手,形势又再不同。孙新手上灌注真气,不惧金铃打穴,更不怕红绫缠绕,硬夺花轻语地红绫。 花轻语不敢与他比试内力,只得不断变招,一根地红绫变化更加诡异,时而抖出圆环,时而直刺,时而折成几段,或抽或缠或扫或打,如同活了一般。 孙新手上却是大开大阖,对花轻语虚招置之不理,只要不是打向面门,都不躲闪,一连几步,又将花轻语逼到堂后。 杨妙真皱眉道:“仗着功力深厚欺负人,当真好不要脸。” 花轻语眼见又被逼到死角,忽然轻叱一声,长剑一展,身子一折,竟从孙新手臂之下滑出。这一招自孙新身侧滑过,当真是间不容发,险之又险。 孙新也想不到她竟敢行险,赞了声:“好!” 花轻语脱身而出,转过身来,面罩寒霜,右手一抖,地红绫在面前抖出数个圈子,连绵不息。 孙新见她招数忽变,一时摸不清套路,他与花轻语相隔一丈,也不攻上。 花轻语双手持绫,长剑隐在绫下,红绫上下飞转,绕着她飘舞,美轮美奂,飘飘若仙。 众人见她裙裾轻摇,纤腰拂柳,飘然转旋,嫣然纵送,一根红绫如游龙惊鸿,说不出的曼妙身姿。花轻语绝世佳人,步步生莲,轻飞曼舞,当真是螾蛾敛略不胜态,风袖低昂如有情。堂上众人无不看的呆了。 孙新也是一怔,看了几眼,眼神竟是也移不开,笑道:“不错,你这样的女子,就该唱个歌,跳跳舞,何必舞动弄剑。”忽觉不对,脖颈之间一阵冰冷,已被红绫缠住。 花轻语自然不是跳舞,她使得乃是“灵舞”。 小镇之上,道济给了她一本洛水仙子的“灵舞”,这洛水仙子乃是百年前的一位武林奇人,世代都是宫廷的舞者。到了她这一辈,却忽然创出一门武林绝学,也是一段匪夷所思的江湖奇闻。 花轻语得到之后,一翻阅便知非同小可,与自家武功截然不同,自是迫不及待研读习练。 洛水仙子乃是舞者世家,这“灵舞”也是如歌如舞,精妙绝伦,美轮美奂。常人一见,无不为舞姿所惑,而长绫飞舞,如织就天罗地网,敌人身陷其中,如入迷阵,远近大小距离之感尽被迷惑,红绫到了身前,仍是不觉。 这“灵舞”对资质要求极高,须得秀外慧中,钟灵毓秀的女子,方能一展其妙。花轻语天生丽质,又是聪明绝顶,与这“灵舞”正是相得益彰,时日不多,已是略有小成。 初次使出来对敌,一招“翔鸾收翅”,竟是一举建功。 孙新脖颈被缠,立知不妙,真气鼓荡,护住咽喉要害。 花轻语劲力一吐,勒的孙新脖颈一紧,随即便被阻住。心中一阵轻叹,自己功力实是与对方相距甚远,否则不待他反应,这一圈已能扼住他咽喉,叫他不敢妄动。 此际良机一纵即逝,不敢与孙新比试内功,红绫一松,已收了回来。 孙新又惊又怒,一时大意,险险小河里翻了船,面色阴沉,飞身上前,再不给花轻语机会拉开距离。 花轻语与沈放一路北上,大半时间都在行路,沈放又是心情沮丧,不肯练功,连带花轻语习武也是少了,这“灵舞”她只是初窥门径,孙新一逼,已是使不出来。 孙新此际恼怒,出手再不容情,一手劈抓,一手催动剑拐,逢隙而入,将花轻语牢牢压制。 又斗片刻,花轻语已是无暇使剑反击,只能靠地红绫守御。 纥石烈光中虽是不会武功,也看出情形不妙,看看杨安国两人,急道:“花女侠情形不妙,还请两位施以援手。” 杨安国道:“无妨,孙兄晓得分寸。”嘴上敷衍,动也不动,毫无出手之意。 忽地孙新一声呼啸,身形跃起,手中剑拐飞旋,直扑花轻语。他这一招看似飞起行险,其实将花轻语前后左右尽数罩住,如苍鹰扑兔,一击必中。 眼见花轻语无处躲闪,只能硬接此招,突然一人高声道:“高山流水!”却是沈放出声。 第四百六十二章 执徐柒 孙新正要下扑,沈放声音传来,人人听的清楚。 杨安国瞥了沈放一眼,似是不解其意。杨妙真更是嗤之以鼻,面露不屑之色,心道:“你倒真是不知高低深浅,居然也来指点旁人武功,方才一个莽汉也打得你鼻血长流。莫非是搁不下面子,想要逞能,却不知这样的男人最叫人瞧不起。” 花轻语银牙紧咬,正要一招“举火撩天”,拼个两败俱伤,忽闻沈放出声,显是指点自己。听他说“高山流水”,眉头就是一皱,心道:“好你个箱子怪,又想逞能,自以为旁观者清,论武功你可不如我。眼下敌人居高临下,如何能使高山流水?” 她想的倒也没错,沈放不修内功,胜在广博,但若论真实武功,却不是她和柴霏雪的对手。这一年自己游历江湖,武功更是突飞猛进,此消彼长,更是要将沈放远远甩下。 孙新身在空中,听沈放话语,却是大吃一惊,不及伤敌,空中硬生生扭转身形,落在一侧。落地仍是不敢大意,后撤一步,右手持剑拐挡在身前。 花轻语见他大好形势却又忽然变招,莫名其妙之余更是不敢大意,也是退后一步。 两人齐齐后退,面上神情却是各异。花轻语机灵百变,反应更快,见孙新面露惊容,立刻瞧出端倪。正在此时,沈放又道:“苍龙出水。” 花轻语将牙一咬,心道:“是福是祸,今日就信你一回。”长剑一垂,随即剑尖上挑,直刺孙新小腹,正是一招“苍龙出水。” 孙新先前一招明扑暗藏,实是精妙杀手,却被沈放一眼看破,一招“高山流水”直指软肋,吓了一跳,此际惊魂未定,见花轻语攻来,当即右手剑拐下压,左手挥臂“横扫千军”。 他刚刚出招,沈放声音又到,朗声道:“贵妃醉酒。” 这下杨安国兄妹也瞧出不对,沈放支的这几招料敌先机,以简破繁,竟是有如神助,招招都有奇效,可此人不是武功一塌糊涂的么? 花轻语决心一试,也不管招数刚出,立刻变招“贵妃醉酒”,长剑上扬。 孙新“横扫千军”恰在此刻使出,正凑到剑上,“嗤”的一声响,剑锋已将他衣袖划断。 这一下两人都是吃惊不小,花轻语不想一剑命中。孙新更想不到,自己刚刚变招,怎就被人识破,倒似是自己主动撞在人家剑上。 两人谁也不敢相信,沈放这两招叫的时机拿捏的如此恰到好处,竟能将两人的变招反应也一并计算在内。 孙新急急缩手,飞足踢出。沈放叫道:“凌云飞渡”。 花轻语心道:“‘苍龙出海’‘贵妃醉酒’都是我‘飞花剑法’中的功夫,也曾跟他说过,但他说‘凌云飞渡’,我这剑法中可没有这招,是了,这一招横剑一展,大可以‘鲲鹏展翅’相替。”当下长剑一翻,一招“鲲鹏展翅”,忽然亮剑横扫。 孙新一脚踢出,眼前剑光一闪,敌人长剑已到,正朝着自己脚踝而来。这一下惊的是魂飞魄散,心道,此人是人是鬼,怎会猜到我要飞足踢人。左足发力,硬生生收住右足去势,变踢为踏,足跟击向花轻语膝盖。 沈放道:“‘云落沧海’。” 花轻语此时已是心中有底,听“云落”二字便即变招,长剑直落,追着孙新右足斩落。 孙新惊愕莫名,他连变数招,招招都在旁人意料之中,先行点破。大喝一声,左足一点,飞身后跃,一跃二丈,身子在墙壁上一撞,将一副画撞破,人跟着轻轻落下。 他惊疑不定,回头朝沈放看去,见他半头白发,面孔却甚是年轻,身材单薄,好似弱不禁风,心中不由浮想联翩,连道,这是何人,这是何人! 杨安国兄妹更觉匪夷所思,连两人打斗也顾不上了,眼光不住朝沈放扫去。 沈放道:“‘昭君出塞’‘风雨巴山’‘折戟沉沙’。”他如今武功近乎全非,眼力却是未失,意剑他都已悟出几招,剑法变化自是非同小可。 花轻语猱身欺上,一招“昭君出塞”,不待孙新还招,立变“风雨巴山”。 孙新见她左足在前,身子侧向右侧,当下闪身抢到花轻语身后,正要出手,花轻语一招“折戟沉沙”,长剑忽然反刺,正朝自己咽喉而来。 沈放口中不停,道:“‘小楼听风’‘月照松间’‘马踏联营’‘飞花逐月’‘白露为霜’。” 花轻语听他所说,四招是本门“飞花剑法”功夫,“马踏联营”也是常见招数,当即依法施为。四招本门剑法中,忽然加了一招“马踏联营”竟是生出无穷妙用。剑法忽然一变,将“月照松间”和“飞花逐月”两招的空档尽数弥补,孙新右手剑拐招数被破开,长剑长驱直入,一招“白露为霜”直刺孙新。剑光闪闪,实不知要刺向何处。 忽听一人道:“‘白猿献果’。” 孙新身临险境,听不是沈放声音,不及思想,手上就是一招“白猿献果”使出。“当”的一声,花轻语长剑眼见已到孙新前胸,恰被挡住。 沈放知道孙新武功深厚,实在花轻语之上,若不能一鼓作气,待他回过神来,不免前功尽弃,急道:“‘麻姑献寿’‘青山叠翠’。” 花轻语也知敌人似是来了帮手,长剑霍霍,连着两招使出。这两招本都是平常的江湖套路,可凑在一起,竟是相得益彰,彼此融合的天衣无缝。 沈放话音未落,那人声音又起,这次却似换了个方位,道:“‘二郎担山’。” 这“二郎担山”乃是少林达摩剑法中的招数,武林中流传甚广,孙新虽未练过,却也知晓。但这招“二郎担山”乃是侧身右转,抬左腿提膝,同时右剑向右侧下方点刺,左脚下落左侧一步,成马步,右剑再变翻腕抖剑。实是不明白,这一招有何用处。但眼下危机,实不容他犹豫,把心一横,一招“二郎担山”使出。 他左脚提膝,正避过花轻语一剑,左足落下,身子已在花轻语身右,右手抖剑,正迎上花轻语左臂,逼的花轻语回剑自保。这一招连消带打,当真是妙到巅毫。 沈放连出数招,那声音也是一步不落,两人口中不停,花轻语和孙新手上不止,翻翻滚滚,片刻已经拆了十余招。 两人越打越是心惊,沈放和那神秘声音所说,都是再寻常不过的剑法,但组合起来,竟是妙用无穷,衍生出无数变化,远超两人平日所想。 堂上众人都是惊奇,人人听到有人说话,但四顾之下,堂上却不见有外人进来。那声音飘飘忽忽,忽而在前,忽而在后,完全摸不到踪迹。 沈放一声“独木难支”喊出。花轻语却是一愣,这一招她并未学过,仓促之下,也想不到究竟有哪一招可以替代。 两人激斗之间,岂能容她犹豫,一个闪念,知道不好,正想抽身后退,却见孙新也是一脸茫然,停手不动。那神秘人喊了一招“波谲云诡”,他也找不到招式来使。两人互看一眼,慢慢退后。 沈放却是不停,又道:“‘狮子甩头’‘三阳开泰’。” 那神秘人道:“‘入竹万竿斜’。” 沈放道:“‘迎风破浪’‘截击中流’‘如火如荼’。” 那神秘人道:“‘独立寒秋’‘一苇渡江’。” 沈放道:“‘青云直上’‘秣兵厉马’‘夜战八方’‘鹞子翻身’‘回马枪’。”他连出五招,两招轻功身法,还有一招竟是枪法。 那神秘人道:“‘紫燕钻帘’。” 两人越说越快,起初花轻语、孙新、杨安国兄妹脑海中还能浮现招式,但十余招一过,几人都是晕头转向,再跟不上两人相斗。 杨安国兄妹对视一眼,随即一同望向沈放,心中都是一个念头,原来此人深藏不露,竟是如此厉害。 杨妙真眼神更是怪异,暗道,你这做戏也是不惜本钱,宁可叫人打的一脸鼻血。 花轻语更是瞠目结舌,望向沈放,一脸的不可思议,心道:“我这一年认识了好多人,与江湖同道切磋技艺,见识了不少玄妙功夫,自觉武功也是突飞猛进,可他这是什么鬼?莫非两人是在胡闹?可先前他指点自己几招,差点杀了孙新,这又如何做的了假。”她心中狐疑,实是不能相信沈放有如此武功境界。 两人言语交锋,堂上却是一股肃杀之气,就连远远不解其意的纥石烈光中等人也觉如芒刺在背,好不紧张难过。 沈放道:“‘白蛇吐信’‘童子拜佛’‘老君犁沟’。” 神秘人道:“‘浮土握袖’。” 沈放道:“‘风霜碎影’‘倦鸟归巢’‘金鸡独立’‘九宝莲台’‘猛虎归山’‘水到渠成’。” 神秘人道:“‘夜叉探海’‘紫燕斜飞’。” 沈放道:“‘盘花盖顶’‘八方夜雨’‘进步七星’‘小魁星’‘黄牛转角’。” 两人口中不停,比真打还要热闹。众人也渐渐听出不对,那神秘人说一招,沈放总要两招三招才能相对,而且听他招式,明显已经取了收势,数招才能反击一招。 第四百六十三章 执徐捌 神秘人所说,几乎都是一套达摩剑法,沈放却不知已经变了多少功夫,刀枪棍棒,拳脚功夫,几是无所不包。 一旁孙新脸色难看,不断四顾,神情紧张之极,似是想起什么,脚下悄悄向堂后移去,分明是想要借机逃走。 刚移了两步,却听一声冷笑,花轻语正挡在他斜前方。 孙新大怒,手中一紧,剑拐已在手中。 杨妙真斜眼看的清楚,忽然笑道:“孙兄,这位花轻语乃是百花谷主独生爱女,你下手可要思量思量。” 孙新大吃一惊,随即却是扫了杨安国一眼,心道:“原来她竟是百花谷主的女儿,此等要事,你如何不早说!”朝向花轻语,压低声音道:“花姑娘,你我井水不犯河水。” 花轻语冷哼一声,根本不去理他。 沈放聚精会神,额头已经见汗,更是越说越慢。两人若真是相斗,岂容他如此细想,自是早已输了,但那神秘人却是不急,任沈放思考。 而沈放想的越久,反击招数也越是犀利,隐隐竟有反击之意。又说几招,终于逼的那神秘人说了一招达摩剑法之外的功夫。 破除达摩剑法这个无形枷锁,神秘人说的招数立刻不同,连说几招,片刻就叫沈放难以招架。 神秘人又说一招:“‘危楼摘星’。” 沈放凝神思索,原地踱了几步,好半天功夫,才道:“踏艮位,剑指天南。”他已经没有现成招数可用,而是自创招数。 花轻语、杨安国兄妹此际更觉不可思议,沈放小小年纪,学旁人的武功怕还不够地道,怎就能自创武功。 那神秘人似也没有想到,微微一顿,又道:“‘平湖秋月’。” 沈放这次毫不犹豫,道:“左手揽雀尾,进坎位,抢震位,平剑横胸。” 那神秘人似是更出意料,竟多说了句:“平剑?古法?”随即道:“‘荡胸层云’‘缥缈孤鸿’。” 沈放道:“后撤步,‘七星望月’,‘抽剑式’。” 神秘人道:“‘翻身马步劈枪接凤点头’。”他竟也是出了两招枪法。 沈放道:“刺剑式变撩剑式,脚下‘星河斗转’,接‘搅剑式’。” 那神秘人似是冷笑了一声,笑声一带而过,众人都未听清,只听他道:“‘卷臂托肘’‘开门揖盗’。”他所说乃是一招擒拿错骨手,接一招刀法,也是诡异。 两人你来我往,不断出招拆招,众人早已是听不懂,却愈觉高深莫测,大气也不敢出,静听两人斗法。 神秘人忽然连出三招,道:“‘鸿飞冥冥’‘绵里藏针’‘鹤翔紫盖’。” 沈放沉思片刻,在原地又绕了几步,额头汗流不断,脚步也是愈加沉重,良久方道:“‘倒踩阴阳’‘俯首称臣’,团团乱转,接‘捧剑式’。” 众人面面相觑,沈放说什么“俯首称臣”还算是一招,什么“团团乱转”接“捧剑式”简直已是胡言乱语。 那神秘人却是半天不接口,大堂也无人敢出声,一片死寂,良久听一声冷哼,道:“这招你可使不出来。” 沈放忽然笑道:“其实‘星河斗转’接‘搅剑式’那一招我就已经使不出来。”他既已开口认输,一口气顿时泄了,脚下虚浮,竟是一晃。 两人言语交锋,看似轻描淡写,其实沈放已是殚精竭虑,耗尽心机,那神秘人给他无穷压力,倒未必比真与人动手轻松,长舒口气,又道:“你前面有一招‘泉鸣芙蓉’,说实话,我连怎么使的也不知道。” 神秘人道:“我出了四十一招,你只一招不识,已很是不易了。”似是一点也不怀疑沈放吹牛。 沈放嘴上说笑,心下却是发苦,他说的轻巧,其实自得道济点拨,他脑中方具剑法即剑式的想法,如同文字笔划,再神奇的剑招也能拆解成简单的一剑一式,只是他刚刚初窥门径,有个大概,一招也还使不出来。 他与解辟寒恶斗,也是未能使出此等剑法。眼下自己身子大亏,离这剑法更是越去越远。适才与那人相斗,无奈之下,姑且一试,不想却是叫对方也吃了一惊。但这一战下来,自己更是受益良多,拱手道:“不知是哪位前辈,还请现身一见。” 神秘人道:“我不早就来了。” 这次声音来的厚重,与先前声音大是不同。先前他以内功压抑声音,众人摸不清他所在,如今正常说话,众人立刻辨出位置,循声望去,只见堂门前站了一人,白发飘飘,面上一个青色面具,一个小小盘龙印记,正是玄天宗东方使执徐。 孙新一张脸忽然变的煞白,当即就想朝堂后跑,脚下动了一下便生生忍住,颤声道:“属下拜见东方使。”一句话说的战战兢兢,含含糊糊,只听上下牙关打颤之声。 花轻语也是一惊,站到沈放身侧,皱眉道:“玄天宗东方使?执徐?”玄天宗如今名气越来越大,教中四使的名字她也是听过,只是未见其人。 杨安国兄妹齐齐上前一步,躬身见礼,齐道:“见过执徐先生。”这兄妹两人竟然也认得执徐,听语气关系还是不俗。 执徐面带面具,旁人也看不出他脸色,但都觉他一进门,便是一股寒意逼人。执徐冷冷道:“孙宴清,你能逃到这里,也是好本事。” 孙新脸色煞白,忽然高声叫道:“高保正,动手,不杀此人,你我都要死!” 高崇义脸色也是发白,正自犹豫不决。忽听院中一人急奔而至,未进门就大喊道:“庄主,庄主,不好了,有山贼杀进来了!见人就杀,见人就杀!” 高崇义神色大变,他与孙新勾结,里应外合,一举灭了虎头山的贼寇,本以为去了心腹大患,谁知回来屁股还未坐热,就听到如此消息。 身后一名大汉怒道:“什么东西,装神弄鬼。”虎吼一声,拔刀出鞘,飞身跃出,一刀劈下。他一动手,身旁十几个汉子跟着杀出。 执徐一伸手,轻描淡写,双指已经夹住刀锋。那大汉瞠目结舌,自己苦练刀法三十余年,一刀劈下,磨盘也能劈开,可眼前自己雪亮长刀就在旁人双指之间,如同铁浇铜铸,半分动弹不得。 执徐手一送,刀柄在那大汉额头一碰,那大汉软软瘫倒。执徐手在刀身一抹,随即袍袖卷住,随手一甩。 孙新喊完一声,见那大汉跃出,自己想也不想,双足一蹬,反身就朝后面掠出。身子穿过厅堂,眼看到了门前,忽然后颈一紧,已被人一把抓住,身子一僵,已是动弹不得。 然后自己身子被慢慢转了个圈,执徐正站在自己面前,一手提着自己衣领,淡淡道:“孙香主,急着到哪里去?”孙新眼前厅堂之上,十几个汉子各持刀枪棍叉,正一齐瘫倒。 沈放和花轻语看的清楚,执徐手在刀上一抹,那刀立刻碎裂,随即执徐袍袖裹住刀身,再甩出时,刀身已碎成几十片,片片直奔一众大汉,碎片或是穿喉,或是直接打入头部,十几个汉子无一幸免,就连那刚冲进来报信的下人也是一般。 执徐甩出刀片,也不见作势,身子一晃,闲庭信步一般人已到了堂后,一伸手就将孙新抓住。孙新也是武功不俗,在他手中却比三岁的孩童还不如。 沈放与花轻语对视一眼,沈放更是震惊,这执徐的武功简直是匪夷所思,大荒落和谢疏桐也难以相比。 孙新魂飞魄散,只是道:“东方使饶命,尊使饶命!” 执徐却不理会,随手一放,孙新跌倒在地,他穴道被制,直挺挺躺在地上。执徐却是望向杨安国,道:“怎样?” 杨安国抱拳恭声道:“都查清楚了,这高家庄确是每年贩卖私盐,又夹带丝绸茶酒,倒真是富的流油,金银折算不下三百万两。”微微一顿,又道:“金银贵教先运走,剩下的虚头巴脑我等自会叫人收拾,咱们这生意可就算成了。” 沈放几人都是一愣,听杨安国说话,对这高家庄所作所为,清清楚楚,显是已经盯了许久。更是想不到,此人竟与执徐也有勾结。 执徐道:“自是成了,东西早已备好,过些时日你们来拿。” 高崇义一旁听的清楚,心中大急,刚想开口,却发现自己说不出话来,伸手一摸,喉头忽然血如泉涌,脸色瞬间发白,连退两步,转身扑倒。 执徐先前一掷,一道碎片直入他喉头,皮肉筋骨尽数割断,他还浑然不觉。死前眼前人影一闪,一人自面前闪过,伸手摘下墙上一副画,口中道:“李唐的《牧牛图》,沾了血可就不好。” 杨安国见他慢慢把画卷起,交到自己手中,道:“尊使还有什么嘱咐?” 执徐微微点头,道:“还有你回去告诉冯八千一声,时日无多,叫他莫要再三心二意。” 杨安国垂首道:“是,是。”转身出门而去。杨妙真欲言又止,看了沈放和花轻语一眼,脚步一慢,但终究未曾停下,跟了出去。 执徐慢慢走到当中,伸手拉过一张椅子,坐下道:“此人孙宴清,乃是我教楚州一地香主,去年长江三十六水寨发难,此人对帮中兄弟见死不救,事发后逃逸至今。” 纥石烈光中早已看的傻了,此际堂上再无旁人,这魔头显是对自己一众说话,看沈放和花轻语都不言语,只得壮起胆子道:“恭喜阁下擒此叛逆,我等这就告退,今日所见,定不会出去胡说。” 第四百六十四章 执徐玖 感谢背水、念昔、风平海、dongd几位的推荐。威廉·福克纳说,阅读,阅读,阅读,什么书都读——垃圾的,经典的,好的,坏的,看看它们是怎么写出来的。就像一个跟木匠师傅学艺的学徒一样去学习。阅读!你就会明白其中的道理。说实话,福克纳的书我基本没什么印象,也并不喜欢。不过这句名言倒是很有道理。我也有心奋发图强,好好看一下畅销的网文都什么样子,果然是一路狂飙,爽的停不下来啊,可惜我学不来,不会写,真是羡慕的不得了。 执徐呵呵一笑,竟是认得纥石烈光中,道:“公子京城名士,我家教主也是欣赏,自不会有损公子一指。”望向沈放,面具之下,一双眼精光湛然,看了沈放一阵,忽然摇了摇头,道:“我还是想问你一句,你可愿投入我教?” 花轻语悄悄拉拉沈放衣袖,沈放却已开口道:“道不同不相为谋。” 执徐点点头,似乎并不意外,点头道:“你实是个难得的人才,大荒落劝我手下留情,对你多些耐心,可我总觉得若不杀你,迟早是心腹之患。” 沈放也是微微一怔,便是大荒落将自己写进玄天宗的什么敌人榜,难道竟真会为自己说话?淡然道:“承蒙抬举,受之有愧。” 执徐道:“好。”两人一问一答,不愠不火,却是越说越僵。 花轻语皱眉道:“你要杀他?你们有什么仇!” 执徐沉默片刻,半晌方道:“老夫与他并无仇怨,只是为本教将来着想。” 花轻语摇头道:“前辈武功这么高,做人却好没道理,就不怕人家说你以大欺小么。” 执徐道:“旁人言语与我何干?” 纥石烈光中一旁干咳一声,上前一步,对执徐恭恭敬敬一礼,道:“小生虽不是江湖中人,却也得闻贵教威名,如雷贯耳。恕小生直言,沈公子虽也是俊逸之才,但与贵教相比,米粒之光,安能与贵教皓月争辉。”他厚此薄彼,自也是想法为沈放求情。 执徐道:“你说的倒也不错,他如今羽翼未丰,我本也不该如此在意。只是我这直觉准的很,临安一见,我便觉得他与众不同。你花园中若是长了杂草,是不是也刚见了嫩芽便要趁早拔除?” 花轻语挺身站到沈放身侧,道:“你有本事把我们尽数杀了。” 纥石烈光中怕她激怒执徐,忙道:“这位先生分明是开开玩笑,姑娘切莫当真。” 花轻语道:“这两个都不是武林之人,前辈总不成也要杀?” 执徐道:“自然如此,花姑娘乃是百花谷一脉,我教也不会得罪。”眼神一扫,道:“还有地上装死那两个,也起来吧。” 几人微微一怔,就见高大宝高小宝一前一后,战战兢兢爬了起来。这两人武功低微,能活到今日,全靠炉火纯青的装死保命功夫,方才见执徐一把碎刀杀了十多人,吓的魂飞魄散,当即故技重施,应声倒地装死。此际被人识破,一骨碌爬了起来,看看执徐,想走却又不敢。 花轻语摇头道:“前辈不必客气,你要杀他,只好连我一并杀了。” 执徐看看两人,摇头道:“人家英雄救美,你却要女人来救,你这小子艳福倒也不浅。” 花轻语面上一红,气道:“我尊你一声前辈,你怎地胡言乱语。”随后声音又大了几分,道:“他昔日也救过我性命,江湖侠义为先,有恩必报。” 沈放道:“留得青山在,不如你先走。” 花轻语横了他一眼,道:“你再说一次!” 沈放无奈道:“咱们捆一起也不是人家对手,你留下又有何用?” 花轻语却是来了大小姐脾气,道:“我难道不比你厉害?” 沈放也有些不高兴,道:“你这人怎么不讲道理。” 花轻语更是强横,头抬的高高,道:“我乐意!” 这两人说着说着,倒是自己先吵了起来,执徐冷笑一声,道:“两位不必演戏了,你们一个暗踩‘九宫步’,打算去解孙宴清的穴道,一个打算掀桌子。这些手段,老夫四十年前就玩腻了。” 花轻语心思被人揭破,反是笑道:“你真聪明,我一打眼色,就想到去掀桌子。” 沈放道:“你才厉害,竟然想到去救孙晏清。可惜咱们三个捏在一起,也不是人家对手。” 花轻语道:“傻瓜才跟他打,放了孙晏清咱们就跑,我瞧他多半先追孙晏清。” 执徐摇头道:“你们还有什么花样?” 花轻语连连摆手,道:“没有,没有,前辈面前,我们能有什么花样,只是……”忽然一笑,似是成竹在胸,道:“只是前辈没察觉有什么不对么?” 执徐呵呵一笑,道:“百花谷使药的手段可与唐门媲美,小姑娘莫不是对我下了毒了?” 花轻语道:“前辈武功高绝,晚辈瞠乎其后,为了保命,只能使些小手段,前辈不会在意吧?” 执徐道:“你们俩故弄玄虚,就是等着老夫毒发?你使得什么手段,说来听听?” 花轻语道:“前辈想是听过‘如影随形’?” 执徐道:“江湖上奇毒妙药万千,这‘如影随形’定能排在前十,无色无味,出手难寻踪迹,更可怕的是,中招之人毫无感觉,半年之后才会毒发,毒发则不治。神不知鬼不觉,神仙也要中招,确是非同小可。” 花轻语道:“晚辈只想活命,待离了此间,定会遣人将解药奉上。” 执徐摇头道:“不能力敌,便想智取,你这娃儿也是机灵。可惜百花谷有个好名声,从不做害人的毒药。‘一日醉’、‘如影随形’,这些都是假托你百花谷之名,就算旁人不知,又岂能骗的过我?” 花轻语笑道:“只是这传闻我百花谷从未承认,却也从未否认,前辈知是何故?”不等他答话,叹气道:“只因这几样的东西确是出自我百花谷,只是谷中爱惜羽毛,才故意推说不是。” 执徐呵呵一笑,道:“如此说来,你这下毒的本事也是天下无双。” 花轻语道:“前辈明察秋毫,洞若观火,要当你老面下毒,晚辈自然没那个本事。只是今日运道太好,前辈偏偏坐在这张椅上。” 执徐道:“哦,这椅子有什么不对?” 花轻语轻叹一声,道:“这椅子本是你教那叛徒坐的,我打他不过,又咽不下这口气,故而……” 执徐冷笑一声,面具之下,双眼一眯,双手微微一动,随即稳住,仍是四平八稳,放在椅子扶手之上。 花轻语自袖中掏出一个瓷瓶,抖手抛出,道:“是真是假,前辈一看便知。” 执徐一抬手,接住瓷瓶。花轻语说话,他有九成九不信,但此际花轻语将瓷瓶掷来,却叫他有些狐疑不定,如果这瓶中确是“如影随形”,他就不得不审慎对待。 心中稍有犹豫,手掌微微一晃,瓷瓶中有半瓶粉状之物,轻轻拔起塞子,借着烛光一瞥,色作暗红,与传说中的“如影随形”倒真有几分相似。就在此时,忽觉一股辛辣之意直冲脑门,如同吃了一大口芥辣一般,眼前竟是一黑。 花轻语见他打开瓷瓶,伸手一拉沈放。沈放也是心领神会,两人脚下一蹬,就要窜出厅堂。 忽地眼前多了一人,花轻语收势不及,险险撞到,口中一声惊呼。面前之人,青色面具遮面,不是执徐是谁。 花轻语略显尴尬,道:“前辈真好内力。”她适才所使,其实不是毒药,而是从芥菜中提炼的一样药物,名叫“气冲斗牛”,常人闻了,难免鼻涕眼泪齐流,严重者一刻钟也回不了神。 此物本是百花谷炼药之时偶得,除了叫人闻了难过,并无其他效用。花轻语却是瞧着有趣,带了一瓶,本是想捉弄旁人,谁知今日派上用场。可惜执徐内力深厚,竟将那股辛辣刺激之气生生压下。 沈放看的清楚,怕他对花轻语不利,就势一滚,自地上抄起一把长剑。 执徐任他拿剑,也不阻拦。沈放一剑在手,心中竟是没来由一阵激动。自归元剑离手,这数月以来,他还是初次握剑。 先前与执徐嘴上剑招交锋,他虽是精神疲惫,却隐隐在“古法”一路上有了些许心得,此际忍不住也想一试。但他也明白自己与执徐相差实在太远,抱剑正色道:“今日是我一人之事,还望前辈一言九鼎。” 执徐道:“自然如此。”慢慢侧过身,让开去路。 注:萧德藻所作《吴五百传》,出自赵与时《宾退录》卷六,这个寓言后世多被摹仿,如耿天台全书《杂俎·彻蔀编》、蒲松龄《聊斋志异·成仙》以及民间传说的“张冠李戴”之类。杨万里将萧德藻与尤袤、范成大、陆游并举,称为“四诗翁”,说:“近世诗人若范石湖之清新,尤梁溪之平淡,陆放翁之敷腴,萧千岩之工致,余所畏也,”(《千岩择稿》序)。 第四百六十五章 义军壹 沈放存了鱼死网破之心,看看纥石烈光中主仆,笑道:“石兄才情,叫小弟心折,相见恨晚,今日你我就此别过。” 他与花轻语都是以石光中之名称呼,此际决定放手一搏,这主仆二人自然是要让他们先走,至于花轻语,知道怎么说她也不会走,索性不提。 纥石烈光中目露犹豫之色,望望沈放两人,又看看执徐,忽然哈哈大笑。 执徐果然皱眉道:“你笑什么?” 纥石烈光中知道自己行险,万一说的执徐不高兴,只怕自己也是难逃活命,但仍是大声道:“小生久居燕京,也听闻贵教教主乃是天下少有的豪杰,礼贤下士,任人唯贤,短短十余年,雄霸大江南北。可今日一见,当真是见面不如闻名。”说到此,呵呵冷笑两声。 执徐道:“放肆,祸从口出,我家教主岂是你可以说得!”言语忽厉,似是动了火气。 沈放心念一动,心道,这执徐如此自傲冰冷之人,却一句话就能叫他着恼,显是对他教主尊重,无以复加。执徐非常之人,这玄天宗教主当更是个了不得的人物。 纥石烈光中一旦开口,却是毫不胆怯,道:“荀子曰:君子之度己则以绳,接人则用曳。成大事者,无不有容人之量。楚庄王‘绝缨之会’,蔺相如礼让廉颇,齐桓公不记一箭之仇,拜管仲为相;此皆成就大业。庞涓因嫉膑刑孙膑,败亡马陵道;曹孟德杀杨修,皆为后人所笑。如今贵教一昧顺我者昌,逆我者亡,毫无容人之量,又岂是英雄好汉所为?” 执徐冷笑一声,道:“好个能说的秀才,这对自己人和对敌岂能一样,你岂又不知养虎为患的道理。况且要杀他的是我,可与我家教主无关。” 纥石烈光中摇头道:“先前尊驾既想招揽,沈兄与贵教自然没有解不开的仇怨。无冤无仇,不能为我所用便要斩杀,岂是容人之道?所谓上行下效,其身正,不令而行。贵教如此行事,常人所见,这根源自然在一教之主。” 执徐冷冷道:“燕京城中,敢如此议论我教教主的,倒也是少有。” 纥石烈光中道:“小生不敢,只是道理如此。”顿了一顿,又道:“小生冒昧,贵教在燕京威名赫赫,恰好我等几人也要上京。到了京城,耳濡目染之下,沈兄弟改主意也不一定,想当年刘皇叔三顾茅庐,不也是一段佳话?” 执徐摇头笑道:“这你可看错这小子,有些人死硬的脾气,是不见棺材不掉泪。” 纥石烈光中道:“退一万步讲,就便沈兄与贵教不睦,也不至为仇,尊驾若不放心,不妨叫沈兄发个誓来。” 沈放还未开口,执徐已经笑道:“他若是肯低头服软的人,我也不会如此在意。不过你说的也有几分道理,我倒也未曾想在此处遇到他,既然撞上,也是天命,咱们不妨就赌上一赌。” 伸手入怀,掏出一枚铜钱,道:“这是一枚‘壮泉四十’,跟了我多年,咱们就掷一掷这钱。若是‘壮泉四十’四字朝上,我转身就走,若是背面朝上,那天意如此,今日就放他不得。”随手一抛将那钱高高扔起,正落到纥石烈光中手中,道:“你既然如此爱管闲事,便由你来掷。” 西汉末年王莽篡权后,除沿用汉代的方孔圆钱之外,还下令铸造新币,称为六泉十布,“壮泉四十”便是其中之一。王莽在位仅十四年,因此其钱存世极少,时人也多爱收藏。 纥石烈光中接钱在手,也是一阵无主,看看沈放。沈放笑道:“难得执徐先生大度,还给我留了半条路,石兄放心就掷便是。” 纥石烈光中知他心中所想,总不能比如今情形更差,看看手里那钱。虽是古钱,钱身锃亮,保存的甚是好,正面“壮泉四十”四字,其中篆体泉字中竖断为两截,正是王莽泉钱之特异,背面空无一字。 定一定神,道:“好,咱们就赌一赌。”瞧瞧对万卷书使个眼色,双手合十,心中默念道:“菩萨保佑,菩萨保佑!”将钱朝上一抛。 那钱在空中翻转几下,直落下地,堂上铺的乃是大块的花岗石,铜钱落地弹了几弹,却一路朝墙边滚去。 就听咕噜噜之声,一直滚到墙边,在墙上一撞,这才跌倒,左右摇摆,“叮铃铃”清脆之声,良久不绝。 纥石烈光中道:“哎呀,跑的这般远,万卷书,快去看看,是正是反?” 万卷书会意,跑到墙边,俯身下去,故意背对执徐,还未蹲下,就听执徐道:“不必看了,可惜的很,乃是背面在上。你若要捣鬼,可莫怪我心狠手辣。” 万卷书已经看到那钱,果然是背面在上,正想伸手拨了过来,听执徐说话吓了一跳,急忙缩手。 沈放却是淡然,执徐武功高他太多,只要出手,自己必死无疑,可他心中却无惧意,似是早将生死看淡,这份淡然叫他自己也有些吃惊。 一旁花轻语表面平静,却是心急如焚,执徐若下杀手,她也决计阻拦不住,但自己又岂能眼睁睁看着沈放送死。她也是执拗的性子,一咬牙,仗剑与沈放站在一处,即便不敌,也要一拼。 看沈放神情,执徐心中却也是起了波动,对眼前这年轻人愈加觉得危险,就在此时,忽闻脚步声响,循声朝门前望去。 沈放也转头去看,随即面露喜色,朝花轻语一笑,道:“看来咱们死不了了。”随手将长剑掷下,“当啷”一声,似是一刻也不想多握。剑一离手,心中忽然一阵茫然失措,自己分明已经不愿再碰武功,可适才想到剑法,为何还是如此激动。 门外五人快步行来,最前面一人三绺长须,凤眼生威,俊逸不凡,正是大师兄诸葛飞卿。鲁长庚、吕鑫、李承翰、柳传云四人紧随其后。 未进大堂,几人都已看到沈放,都是大喜。柳传云抢上一步,人影一闪,已进了大堂,道:“小师弟,你怎地在此?”一眼看见沈放形销骨立,两鬓如霜,颓唐如玉山之将崩,垂垂暮气。气色之差,简直有些骇人,话语忽然硬生生顿住。 沈放察觉柳传云眼神不对,知道自己模样叫叔母担忧,忙道:“我没事,几位师兄怎么来了?”迎上前去拜见。 诸葛飞卿几人都看到沈放异样,都装作没看到,但同时之间,却是胸中熊熊火起。 李承翰一眼看到执徐,冷笑一声,道:“瞧这面具,你是玄天宗东方使?怎么,你如此身份也来欺负我家小师弟么!” 沈放入门之时年幼,几位师兄更像家中长辈。沈放小小年纪,不仅聪明伶俐,更是有股不服输的韧劲,几个师兄看着他一天天长大,沈放调过的皮,吃过的苦,人人看在眼里。 对这个小师弟,几人是骨子里的喜欢。见他此际模样比去年林府见面之时更加凄惨,几人立刻想到玄天宗。偏偏玄天宗的东方使就在眼前,李承翰当即变色,言语毫不客气。 花轻语眼见一下来了五个帮手,看模样个个不似等闲之辈,心中也是大喜,点头道:“正是!正是!他凶的很,正要杀我们呢!” 柳传云见天仙也似的一个姑娘站在沈放身旁,想不注意也难,早偷偷瞧了好几眼,此际听她说话,心中大是高兴,对花轻语的印象一下子好的无与伦比,朝她一笑,道:“好,倒教他试试看!” 执徐听众人言语,哪里还不知几人来历,却是不动声色,见李承翰、柳传云相继发难,才道:“原来是不厌庄主的几位高徒。” 李承翰道:“不错,你既然知道,还想杀我等师弟,不妨就来做过一场。” 执徐道:“也好。”“好”字出口,人已到了李承翰身前,一掌击出。 李承翰竟是不躲不闪,一掌拍出。身后吕鑫和鲁长庚齐齐上前一步,各出一掌搭在李承翰肩上,正是不厌山庄的绝学“七星聚会”。 两人真气直入李承翰体内,与李承翰自身真气汇作一股,如洪涛大浪,喷薄而出。 两人双掌一交,一声震天阶巨响。执徐后退一步,李承翰三人却是一动未动。 执徐哈哈一笑,道:“果然有些门道。”进步一爪抓向吕鑫。 吕鑫、鲁长庚、李承翰三人脚下各自一个错步,忽然散开,成品字形将执徐包在圈中,吕鑫挥掌反切,李承翰和鲁长庚四掌齐打,一打执徐左边肋下,一打执徐后背。 只听“啪啪啪啪”一阵急响,吕鑫三人各自退了两步。执徐已在圈外,哈哈一笑,道:“他日再来领教。”交手一招,他已经明白,这几人配合无间,绝非单单能共用真气如此简单,联手合击之法更是高明,三人出手,已足以缠住自己,更别说还有两人虎视眈眈。当下身形一晃,已经出了大堂。 这边吕鑫三人也是吃惊不小,吕鑫道:“此人好强的武功!” 第四百六十六章 义军贰 一瞬之间,执徐与三人各自拆了一招。三人不能联手借诸内力,单打执徐,都是弱了不少,但彼此配合的恰到好处,各自硬接一招,吃了些小亏,却无大碍。 去年临安听风阁,诸葛飞卿、吕鑫、鲁长庚三人也曾合力与大荒落对了一掌,当时却是诸葛飞卿三人吃了些亏,不但退了一步,鲁长庚还踏破一块楼板。但今日换了个武功还不如诸葛飞卿的李承翰却是硬接执徐一掌,须知执徐武功还在大荒落之上。 原来这“七星聚会”武功几人之前从未用过,也就是和师傅喂喂招,遇到大荒落之后,几人知晓有此强敌,有意多加演练,已是日益纯熟,与听风阁已不能同日而语。 花轻语和纥石烈光中等人见执徐退走,都是松了口气,也上前拜见。 沈放忽然想起,适才听闻,外面玄天宗和杨安国的人正在屠村,急忙对几位师兄说了。 吕鑫道:“怕是晚了,我们便是从前面过来,玄天宗有备而来,大批人马,此际只怕大势已去。” 微微摇头道:“这村中人人彪悍凶狠,刀枪齐备,训练有素,人人都敢杀人,倒也叫我等心惊。”寻常护庄的村民多半还畏惧律法,不敢轻易杀伤人命,这敢杀人的村子大多绝非善类。 诸葛飞卿道:“能救得一个是一个。” 正要出门,花轻语忽然想起,道:“还有个玄天宗背叛的孙香主。” 吕鑫也瞥见堂后地上有人,近前一看,孙晏清额头一个血洞,双目圆睁,却已是气绝身亡。 沈放与花轻语对视一眼,都是不寒而栗,此人定是执徐所杀,但诸葛飞卿几人进来之时,此人显然还未死。执徐何时出手,如何出手,众人竟都是不觉。在众人眼皮之下,敲没声息的就杀了一人,这份本事也是叫人心惊。 高大宝和高小宝凑上前去,也偷看一眼,都是脸色煞白,欲哭无泪,这什么情况,怎么当家的又没了,这还让人活不让人活! 当下众人出了高崇义宅院,赶赴前庄。此际天色如墨,一团漆黑,前方不见光亮,也不闻声响。众人心下摇头,想是兵戈已止,凶多吉少。 来到村中,果见处处皆是尸体,不见一个活人,便是老弱妇孺也未能幸免。却不见玄天宗和杨安国的人马,想是已经撤走。 沈放越看越怒,恨声道:“这执徐好狠的手段!” 李承翰安慰道:“小师弟莫气,进村之时,两拨人斗的正狠。你看这些老人妇孺,手中也拿着凶器,我亲眼所见,他们杀起人来,可丝毫也不手软。”连连摇头道:“这村中人也绝非善类。” 高大宝兄弟山寨与这村子恩怨纠葛,与村中不少人都是旧识,眼前地上就有几具眼熟的尸体。眼见如此惨景,兔死狐悲之意油然而生,忍不住道:“是,是,咱们都是一个祖宗,以前都是山贼,可也无须如此狠毒,斩尽杀绝。” 纥石烈光中道:“玄天宗在燕京倒是收敛的很,这跑到外面,原来如此蛮横霸道,凶相毕露。” 李承翰道:“你说这村中积攒了许多财宝,又岂肯轻易让人抢去?那执徐一看便是杀伐果断之人,不出手则已,出手必是如此。” 纥石烈光中知他意思,执徐与杨安国显是早有预谋,要抢夺这高家庄的钱财,杀孙晏清不过是顺手为之。看这庄子,民风彪悍,自是不肯坐以待毙,不动手也抢不去钱物,摇头道:“即便如此,妇孺儿童又有何辜,何至赶尽杀绝。” 高大宝垂首无力道:“斩草除根,不留后患,江湖上的规矩。” 吕鑫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师弟说那杨安国讲此处聚财千万,寻常村落如何能有如此巨富?”长叹一声,道:“如今这样的村子越来越多,一家为恶,家家包庇纵容,渐至沆瀣一气,反成祸端。待到坐大,又引歹人觊觎,终至横祸,善恶因果,本绝非无缘无故。” 高大宝举着根火把照亮,脸上尽是不忿之色,忍不住道:“就算我等都是恶人,阖家老小就个个该死么?” 众人看他神色,立刻猜到,他兄弟二人,想也是家人早亡,都是默然。 吕鑫摇摇头,终究未出口解释。静了数息,沈放轻声道:“不该。” 高大宝神色黯然,显是心下难过。 高小宝忽然道:“听说有位大圣人叫狗子的说过,这人本来就是坏的。” 众人吓了一跳,实想不出有哪位大圣人如此豁的出去敢叫狗子。 万卷书反应最快,眼前一地死人,他也怕的厉害,躲在花轻语身旁,抓住花轻语衣角,但嘲笑这两个笨贼的机会也不能错过,道:“你这个笨蛋,人家叫荀子,说的人性本恶。”摇头晃脑道:“你俩生来才是坏蛋,我们是‘人之初,性本善。’孟子他老人家说的,比你的狗子厉害。” 高小宝见他靠在花轻语身旁,甚是得宠,不敢得罪,道:“是,是,有好有坏,诸位都是好人,我兄弟两个实是投错了胎。” 众人忍不住好笑,李承翰摇头道:“不可断章取义,荀子言,好恶、喜怒、哀乐,夫是之谓天情。性者,本始材朴。并非人性本恶,人之生有善有恶,全看日后如何养育。” 纥石烈光中接道:“不错,饥而欲饱,寒而欲暖,劳而欲休,此皆本性。宁可自己饥饿而让家人吃饱,自己受冻让家人得暖,自己劳累家人得休,化性起伪,便是教化之功。”摇了摇头,道:“世人皆可教化,但如这村子一般,以劫掠为美,得不劳而获之食,欲壑难填,已是积重难返。” 诸葛飞卿道:“这老百姓的所求其实简单,锅中有米,身上有衣,就便知足。可如今世道艰辛,便是这温饱二字,也是奢望。都是为了活着,我等又怎能苛责人性善恶。” 纥石烈光中垂首道:“是,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地尚如此,这国之兴衰,更是难测。” 诸葛飞卿长叹一声,道:“战事若起,只会越来越糟。”听纥石烈光中言语不凡,对他也是多看两眼。 高小宝低声道:“若是有的选,咱也想托生个大户人家,读书认字,考个状元。” 万卷书对他翻个白眼,道:“你做个屁状元。” 沈放也奇怪几位师兄怎会忽然来了此处,一听之下,却是大吃一惊。 原来诸葛飞卿五人追杀解辟寒,一路到了福建,才知中了人家金蝉脱壳、调虎离山之计。 本想即刻返回临安,却在福建路建州(今建瓯市)遇到麻烦。一行人在一处山中遇到两个村子械斗,当即上前劝阻。一问之下,两村都是峒蛮,因争夺水源积怨已久,每年都要闹上几场。 此处的峒蛮,实际就是畲族,畲为刀耕火种之意,畲人在山间开垦荒地,生活艰辛,也不交税。南宋末年,史书上才开始出现“畲民”和“拳民”的族称。刘克庄《漳州谕畲》载:“民不悦(役),畲田不税,其来久矣。” 这两个山村一上一下,吃饭栽种全靠一条河流,一个村子在上游,水量足时,相安无事。水量不足,上游的村子就筑坝拦水,下游的村子自然不肯。说不拢就是大打出手,每年都要送掉几条人命,仇怨益深。 诸葛飞卿几人却发现,这河更上游有一个大湖,这河流经此处,被强行改道,大部分的水,却是被这大湖截留而去。 再问之下,这大湖竟是属于一个庄园,只为风水,并无其他用处。诸葛飞卿等人寻上门去,想说服主人莫要截留河水,给下游山民多条活路。 那山庄主人笃信风水,自然不肯。不仅如此,更是极其嚣张,对着诸葛飞卿几人一通臭骂,骂众人狗拿耗子。 原来这山庄主人姓欧阳,正是江湖四大世家中的欧阳世家一脉。 诸葛飞卿几人任他骂了半日,不动声色,看了地形地势。回去就召集两个村子的村民,跑到上游,按诸葛飞卿和鲁长庚所画图形,拓宽河口,又挖了数条支流。 那湖与河之间隔了一座小山,想挖渠通水谈何容易。山庄之人见了,都道这些人是瞎折腾,也不虞有他。 三个月,万事俱备,诸葛飞卿带人打通几条支流,却是将河水灌入山谷,没几日,形成一个大的堰塞湖。 这山谷中忽然出现的大湖没多久就崩塌,将与大湖临近的那座小山冲垮半截,大量沙石倾泻入大湖,再加上积蓄的大水。没多久就将整个大湖灌满,靠近河道一侧的湖堤当即垮塌,整个大湖几乎泄尽。 洪水退去,大湖一半几乎已被填平。更令人称奇的是,洪水刚刚淹到山庄门口,连门槛都未过去,周边的农田等物产更是一无损伤,只淹死了几条乱跑的狗。 但欧阳家岂肯吃如此大亏,带了人马就去寻诸葛飞卿等人的麻烦。 诸葛飞卿几人根本未走,欧阳家有的是钱,雇人清理湖底,再筑起堤坝,也不过多花些时间和钱。众人想的明白,既然出手管了此事,就要叫欧阳家彻底低头。 第四百六十七章 义军叁 昨天看个新闻,xj几个警察为抢救牧民三只羊,在泄洪的水渠拦截,磕的一身是伤,评论里清一色都是说,三头羊不值得。换了30年前,会有人这么说吗,清一色夸警察吧,毕竟人民警察就是为了保护人们群众生命和财产安全。在大家评论价值高低,值不值得的时候,是不是已经忘了,爱,责任,荣誉,奉献,这些才是无价的。中国古代为什么商人的地位这么低,就是统治者认为人不能言于利,而应言于义。中国这三十年最可悲的,是价值观的变化,爱和善已经渐渐被利益所磨平,当社会朝着空前的冷漠疾驰而去,这才是未来最可怕的。为那几位警察点赞。 仗着诸葛飞卿的奇门遁甲和鲁长庚的机关之术,来滋事的欧阳家二十七人首当其冲,尽皆被擒。这下终于惊动了福建欧阳本家,接连派来几拨高手要人,却又都是铩羽而归。 其实此处山庄不过是一支旁系,在欧阳族中也不如何突出,只是此事已经传开,欧阳家骑虎难下,怎么也不愿折了面子。屡次受挫之下,终于家族中一位位高权重的长老欧阳延正亲自前来。吕鑫与他一场大战,不分胜负。李承翰又略施小计,将此人硬生生气走。 又折腾了几个月,欧阳家终于低头,不再截留水源,还要与几人交个朋友。对外称不打不相识,与不厌山庄结为友好。其实不厌山庄乃是顾敬亭早年所居,早已不在。 李承翰口才本好,几人各显其能,五个人带着一帮村民,打的一地豪强丢盔卸甲,数百年的武林世家也低头求和。 说到精彩处,花轻语、纥石烈光中几人都是赞不绝口。纥石烈光中更是听的津津有味,说定要写进书里。 诸葛飞卿几人这才回到临安,去了林府,未寻到沈放,却见了心急火燎的林醒沐。原来道济大师将沈放的消息带回,林怀玉知道,竟是突发奇想,带着莹儿离家出走,留书说要去燕京看看。 林醒沐几个孩子独钟爱这个幼女,想她娇生惯养,孤身带着个好不到哪里去的莹儿,就敢前往金国,自然是担心的不得了。林怀风更是着急,知道消息就跟着追去。 恰恰诸葛飞卿几人到来,林醒沐当即也请几人帮忙,也知女儿刁蛮性子,不求她半路回转,就便要去燕京,也须当平平安安才好。 说到临安一节,却是换了柳传云来讲。柳传云说到林怀玉三字,留意花轻语神色。却见花轻语眉开眼笑,朝着沈放,道:“这便是看不上状元郎的那位大小姐么?长什么样啊?” 沈放神色尴尬,道:“这个,我也记不大清了。”他嘴上应付,心里也是七上八下,紧张之极。万想不到林怀玉竟会离家出走,这北上一路艰辛险阻,她们两个娇滴滴的小女子可如何是好。 他只觉林怀玉是个刁蛮千金,跟自己浑不是一路人,万想不到,小姑娘竟如此心思。柳传云虽话里掩饰,人家为自己而来,这意思又岂能不知。看看花轻语,只觉万般头痛。 花轻语连连点头,鼻子微蹙,嘴角翘起,面色古怪,叫沈放也是心下发慌,一路之上,但凡花轻语露出这个表情,总不会有好事。 几人本就要跟去燕京寻沈放下落,自然答应。一路北上,却意外访得消息,林怀玉主仆还有林怀风三人,竟被一个什么兴宋大帝抓去,知道几人是大富人家子女,奇货可居,正要派人前去临安索取钱财。 只是这兴宋大帝也不知个所在,随后众人偶然遇到杨安国兄妹,知道这两人为兴宋大帝办事,身份也是不低,故此偷偷一路尾随。不想路上出了差错,杨安国兄妹有所警觉,甩脱几人,上了虎头山。 几人绕了一圈,等寻到高家庄,已是晚了一步。正遇到村中杀戮,那村民也非善茬,与来犯之敌恶斗,几人想插手也难。 就在此际,杨妙真忽然现身,不知她心中何想,竟是打招呼带几人来到此处。 沈放听闻林怀风、林怀玉兄妹带着莹儿,竟被人抓去,也是大吃一惊,随即便是大怒,皱眉道:“杨安国呢?咱们快追!” 花轻语酸溜溜道:“是啊,迟了人家付了赎金放人,有些人就做不成好汉。” 沈放无奈道:“林家对我师兄弟几人多有照拂,于情于理也不能袖手旁观。” 诸葛飞卿道:“是,林员外既然有托,咱们自当施以援手。”回身道:“都看清了?” 黑暗中一人走近,却是鲁长庚,方才李承翰、柳传云两人说话,他却是忽然离开,此际方回,接话道:“错不了,这些人带了许多大车,定是要运财物回去,印子清楚的很,咱们跟着顺藤摸瓜便是。” 花轻语皱眉道:“三百万两之巨,就算全是金子银子,也得十几万斤,没有百十辆大车如何拉的完?” 鲁长庚道:“看痕迹不过二十余辆大车,想是先将最值钱的运走,其余零零散散想是另有法子处置。” 沈放道:“那咱们快追。” 李承翰道:“不急,让他们先走一会,咱们须得寻着根底。” 柳传云笑道:“算了,莫叫小师弟心急。”有意无意看了花轻语一眼,沈放暗暗叫苦。 眼见众人要走,高大宝鬼鬼祟祟凑上前来,对花轻语小心翼翼喊一声道:“大王。” 花轻语吓了一跳,道:“你喊我什么?” 高大宝摸摸后脑勺,道:“我们寨主又死了,女侠武功高强,不如做我们寨主吧。” 花轻语又好气又好笑,道:“胡说八道,我哪里像山贼!”眉头一皱,道:“说了你们山寨老大都是短命鬼,休得再与我胡说!” 高小宝凑上前来,道:“女侠神功盖世,小的五体投地。俺虽是个不成器的蟊贼,也懂忠义二字。正所谓良禽择木睡觉,老虎选地搭窝,能遇到女侠,乃是上辈子修来的福分。从今往后,小的性命就是女侠的,当跟随左右,逢山开路,遇水搭桥,有事先上,有福后享。女侠指东,咱不敢往西,女侠叫打狗,咱不敢撵鸡。小的所说,句句掏心窝子,若有半句假话,定当天打五雷轰,不得好死!” 高大宝目瞪口呆,实想不明白兄弟怎么忽然如此能说,急道:“俺也一样。” 花轻语乐不可支,本想给两人一人一脚,忽然转念一想,脸色浮现笑容,道:“也好,你们两个就先跟着我好了。” 高大宝高小宝两人大喜,立刻站到花轻语身后,挺胸叠肚,眉飞色舞,看纥石烈光中主仆,登时又趾高气扬起来。 为便于追踪,众人点起几根火把照亮,到了村口,果见深深一行车辙,出村朝西而去。 几位师兄倒是带来个好消息。师傅顾敬亭终于发来消息,燕长安虽仍未出关,却是已有进展,不出意外,明年定会和燕长安一起前来。 沈放听了,又喜又忧,喜的是燕大叔和师傅终于要来,忧的是还要再等一年,自己如今几是穷途末路,还不知明年会是如何光景,又如何面对两人。 那痕迹一路向西,越走越是偏僻,忽然又转上一条大道,竟又折向北去了,看方向,竟是朝着济南府。 鲁长庚忽道:“不对,这痕迹怎变浅了。” 此际天色渐亮,众人再看地上车痕,果然与先前不同。 天色本黑,众人乍相逢,人人都有不少话说,又是各自都骑在马上,看的不甚仔细,却没想到敌人早有花招,竟是都看走了眼。众人回转,又费了一个多时辰,重新寻回正路,但那路一直导着众人到水边,彻底断了线索。 鲁长庚乃是此道行家里手,出此纰漏自己也觉好笑,更觉有些丢人,讪讪道:“不想这帮人如此狡猾。” 李承翰道:“不妨回高家庄守株待兔,他们东西尚未运完,定会回头。” 高大宝却道:“诸位是想找那冯青脸儿么,我们知道啊。” 沈放奇道:“你们知道?” 高小宝抢着道:“是啊,咱们在老龙河西边,冯青脸就是老龙河村人,此去不远,十多里就到。” 花轻语摇头道:“不说此人起来造反,已经有两万多人,岂能还在村子里住?” 高小宝笑道:“你听他们胡吹,两万多人,若是不打仗,不去抢县城,哪里有地方给他们住,哪里有东西给他们吃?” 众人都是点头,若是没个落脚的地方,一两万人的军队,如何供养的起。历朝历代,农民起义,都是一路烧杀抢掠,真乱起来,短短时间就能纠集数十万人马。但若是平常,养活几百人的队伍已是不易。 花轻语和沈放却是不甚了了,都道那冯八千已经举事,众人一说方才明白,花轻语笑道:“那杨安国倒也能说,胡吹大气,两万人马,和真的一般,我居然信了。” 第四百六十八章 义军肆 诸葛飞卿等人一路打探,也知这兴宋大帝确是图谋不轨,以紫薇大帝之名,纠集乡众,准备造反,只是尚未举事。诸葛飞卿道:“却也不可轻视,他敢夸海口,又与玄天宗勾结,大把的银钱在手,所图定是不小。山东一地,饱受金人之苦,若是真起来造反,一两万人,那是须臾之事。” 顿了一顿,又道:“这一路过来,探听到这兴宋大王确是在不断打造兵器战旗,分散各处,都有部下监管,眼见形势已成。” 花轻语道:“如此大张旗鼓,金人又不聋不瞎。” 李承翰道:“这便是他高明之处,化整为零,各乡镇村落皆有据点,各处打造兵器,对外只道是护村防盗之用,虽也犯禁,眼下世道,却是再寻常不过。各处乡村人心最齐,对外人防范,消息倒也不易走漏。” 诸葛飞卿对高大宝道:“既然不远,咱们就去看看,你前面带路。” 高大宝见众人重视,心中大喜,自觉地位又上升了几分,兴高采烈当先引路。 花轻语问高大宝道:“你说认识这什么大帝,究竟是何许样人?” 高大宝面露不屑之色,道:“旁人造反我也信了,这冯青眼是个什么货色,我岂能不知?他四十多岁,乃是个丁零当啷的破落户,一穷二白,又长的难看,脸上好大一块青记,老婆也讨不着一个。早年间,还读过几年书,可他哪是那块料,还好自己也明白,早早作罢。后来弄了条破船,以打渔为生,他读书不成,这打渔的本事也不行,都打些没斤两的小猫鱼,日子过的那叫一个惨。 “七八年前忽然人不见了,乡里乡亲还道他死了,商量分他家产。可过了三年,又回来。好家伙,这回不打渔了,穿身破烂道袍,占了村后一个道观,人模狗样做起神仙来。不知道从哪里学了几句骗人的鬼话,给人画符驱邪,时灵时不灵。听说还给个寡妇驱邪驱到了床上,被人家阿翁逮住,打个半死。” 李承翰笑道:“可我等怎么听说,他是紫薇大帝下凡,神通广大,灵验的很?” 高小宝道:“我来说,我来说。这冯青眼起初是不灵光,可两年之前,他忽然大病一场,据说十多天不吃不喝,人都道没救了。可偏偏他又活过来了,活过来就胡言乱语,说自己觉悟了,原来自己是紫薇大帝下凡,人间有大难,特来解救苍生。自然没人信他,可不知怎地,他忽然灵验了,驱邪求雨,招魂寻物,一算一个准,一求一个灵,慢慢名气也大了。” 高大宝摇头道:“你说的不对,他是被雷劈了,死了十多日,人都埋了,又自己爬出来,才变的灵验。” 高小宝道:“被雷劈是他自己说的,生病那是乡里传的,你说信哪个?” 花轻语道:“这个不去管他,后来呢?” 高大宝道:“后来可就有些邪乎了。听说济南大明湖里面有人逮到一只金龟,龟背上长了一圈字,写的是‘千秋大劫,众星离位,紫薇降世,大家富贵。’” 李承翰笑道:“是‘翻身富贵’。这金龟可也有讲究,紫薇大帝座下北斗天枢,化作人形为贪狼星君,也会化作金鳌。” 高大宝道:“是,是,是‘翻身富贵’。嘿嘿,嘿嘿,是了,这王八要是肚朝天,可不都想翻身。冯青眼不就说自己是紫薇大帝下凡么,这下信他的人就更多了。听说他到处鼓动乡民,还散发银钱,说大金气数已尽,跟他造反,不但分钱分地,当大官,荣华富贵,死后还能去天上做神仙。” 高小宝舔舔嘴唇,道:“传说他还会点石成金之术,好家伙,钱都花不完。” 沈放摇头道:“鱼腹藏书,篝火狐鸣,陈胜王。龟背刻字,也不稀奇,只是这冯八千居然拿钱送人,笼络人心,倒也别具一格。呵呵,做戏便作全套,紫薇大帝岂是穷人。” 诸葛飞卿点头道:“师弟所说不错,其背后必有高人指点。” 花轻语道:“是啊,他一个装神弄鬼骗吃骗喝的神棍,怎会想到造反。” 高大宝忿忿道:“是,是,他就是个骗子!” 纥石烈光中插口道:“你两人倒还有些见识,不似愚妄村夫。” 高大宝兄弟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干笑两声,应道:“那是,那是。” 花轻语瞧出端倪,望望兄弟两人,道:“你二人知道的这么清楚,莫非跟这冯青眼打过交道?” 高小宝面露尴尬之色,小声道:“他这村子离我们山寨不远,小时候常抢他鱼来着。”犹犹豫豫,咕哝道:“寨主,你说他不会真的,真的,那个什么什么吧。” 众人这才恍然大悟,哈哈大笑,李承翰笑道:“他不是紫薇大帝下凡,不过也颇有些道行,乃是成形了的精怪,你二人可要小心。” 高大宝两人虽猜到他说笑,却也面露不安之色,垂头丧气,忧心忡忡。 众人边说边行,眼看那老龙头村已经在望。按高大宝所说,此处果然有座石桥,横跨老龙河之上。此际天已大亮,道上三两行人,沈放一众人人骑马,煞是引人注目。 到了桥头,却见桥中间摆了个挑子,边上坐了个白发苍苍的货郎。他在此歇脚,本也寻常,却是把个挑子摆在桥当中,阻人道路。更奇的是,那挑子前后各一小柜,看去也装不下多少东西,反是一头明晃晃挂着十多把菜刀。 眼下金人虽不似原先残暴,但这菜刀也不是什么人都能卖得,更何况如此明目张胆摆在显要之处。 好在此刻无车马经过,偶有两个行人,看他白发如霜,都是绕过,最多给个白眼,也不愿多事。 那老货郎面上满是皱纹,翘着腿高坐桥边,正自引吭高歌,嗓音嘹亮,中气十足,只听他唱道:“长白山前知世郎,纯着红罗锦背裆。长槊侵天半,轮刀耀日光。上山吃獐鹿,下山吃牛羊。忽闻官军至,提刀向前荡。譬如辽东死,斩头何所伤。” 诸葛飞卿带住马头,似对这歌声有感,耐心听他高唱,沈放等人齐齐勒马,都在桥头停住。 老货郎所唱名作《无向辽东浪死歌》,乃是隋人王薄所作。 隋朝末年,炀帝大兴土木,徭役兵役繁重,民不聊生。大业七年(611),隋炀帝还要远征高句丽,征兵数百万,“天下死于役而家伤于财”,山东、河北两地尤甚,加上水旱灾荒,终于激起民反。 王薄便是在长白山(今山东章丘县境)起义,自称“知世郎”,作《无向辽东浪死歌》。说的乃是,眼下已经没有活路,大家与其去辽东送死,不如起来造反。此曲流传甚广,一到有人作乱,就会听人吟唱。 老货郎唱到“斩头何所伤。”却是不停,又唱下去,道:“又莫向辽东去,迢迢去路长。老亲倚闾望,少妇守空房。有田不得耕,有事谁相将。一去不知何日返,日上龙堆忆故乡。又莫向辽东去,从来行路难。长河渡无舟,高山接云端。清霜衣苦薄,大雪骨欲剜。日落寒山行不息,荫冰卧雨摧心肝。又莫向辽东去,夷兵似虎豺。长剑碎我身,利镞穿我腮。性命只须臾,节侠谁悲哀。功成大将受上赏,我独何为死蒿莱!” 他后面唱这一段,却是后来文人润色。王薄所作前几句多闻,后半部分却少有人知。 诸葛飞卿已经下马,待老货郎唱完,拱手道:“老人家神清气爽,一曲直上云霄,当真是振聋发聩,过耳不忘。” 老货郎笑道:“过奖过奖,随便瞎唱唱而已。” 诸葛飞卿看桥中间挑子一眼,道:“老人家可是赊刀么?” 老货郎哈哈大笑,道:“好眼力,好眼力,老夫这生意没开张几天,居然就有人知道,你可要赊上一把?” 诸葛飞卿道:“不知怎么个赊法?” 老货郎道:“你拿把刀去,他日若金变了土,我再来收钱,一把刀五两银子,你看如何?” 诸葛飞卿摇头道:“敢问这他日究竟是哪一日?” 老货郎笑道:“我看短则三五年,长则十余年,怎么,你还着急还钱么?” 诸葛飞卿道:“这欠人账目,总不叫人自在,还是算了。” 老货郎哈哈笑道:“既然如此,你行你的阳关道,老家伙也要做买卖去了。”起身挑起挑子,朝沈放等人来路而去,去不多远,歌声又起。 寻常货郎,挑子前面不是有锣,便是带个拨浪鼓,此人却是什么也没带,走动之时,挑子上一串菜刀叮当作响,倒也悦耳动听。 花轻语奇道:“柳家姐姐,这老货郎有什么古怪么?”一路过来,柳传云有意找花轻语说话,两人甚是相得。花轻语知道柳传云竟是燕长安夫人,也是惊奇,问长问短。 实际柳传云既嫁与燕长安,依常理论,沈放该称婶婶或者叔母,可偏偏两人又是师姐弟,为不叫其余几位师兄难堪,沈放只好人前人后都称师姐,花轻语便也跟着如此叫。 第四百六十九章 义军伍 柳传云摇头道:“我也不知,在衢州也见了一个,比他年轻很多,也是这么一副挑子,全是菜刀,也不叫卖,若有人问,便留句怪话,只赊不卖。” 吕鑫道:“商不像商,卜不像卜,古往今来,江湖上三教九流,倒真从未听说有此一家。想是新冒出来的什么花样。” 纥石烈光中道:“诸位说的不错,小生倒也听过此传闻,行事着实怪异,莫非是朝廷的探子?” 李承翰道:“瞧着也不像,多半就是江湖人物,故弄玄虚,另有图谋。” 老龙河到桥边引出一条细流,直通村落。众人不多时到了村边,村头见一五大三粗的胖大娘正在洗衣。 高大宝上前问道:“兀那肥婆子,冯青眼可在道观?” 那肥胖大娘腾的一下站了起来,两步上了河岸,轻快的不可思议,举起手里捣衣棒子就砸,嘴里骂道:“大帝名字是你喊的么!叫我什么?肥婆子?肥婆子是吧!肥婆子是吧!”叫一声就是一棒,高大宝骑在马上,每棒都打在大腿上,嗷嗷乱叫。 花轻语笑道:“该打,该打,大婶莫要与他一般见识,紫薇真人可在啊?” 那大娘见她容貌可人,说话细声细语,软绵绵的好听,怒气消了大半,道:“不看小娘子面上,打死你个叫驴。”收了棒子,在衣服上擦擦手,道:“你们寻大帝么,今个不在,去大尾巴村捉妖去了。”她说的这大尾巴村“尾”字却是说作“以”。 众人不想那冯八千真的还长居此处,听说出门抓妖,也是莞尔。花轻语道:“那麻烦则个,这大尾巴村怎么去啊?”她卷起舌头学大娘说话,煞是可爱,诸葛飞卿几人都是莞尔。 高大宝道:“我知道,无须问这疯婆子,人家叫龙尾村,也没多远。” 胖大娘举棒又要来打,高大宝这次早有防备,拉马躲开。胖大娘就手给了高小宝一记。 高小宝怒道:“他骂的你,打我作甚!” 胖大娘一脸嫌弃,道:“你俩獐头鼠目,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定是兄弟,打你也是一样。” 众人都笑,谢了那大娘,也不进村,仍是高大宝带路,又去龙尾村。 龙尾村比老龙头村小了不少,进村就见一户人家门前围了一大群人。看那房子却是栋新屋,一问之下,冯八千竟还未到。 纥石烈光中忽然想起,道:“咱们跟那杨安国打过照面,他若是跟着前来,岂不是一眼认出?” 柳传云道:“不妨,若真来了,索性拿下再说。” 此际身旁百姓都在议论纷纷,众人竖起耳朵听,说的多半都是这家的怪事。花轻语寻了个中年汉子,问究竟出了什么妖怪,要请大帝做法。 诸葛飞卿与柳传云对视一眼,都是有些无奈。自己一行人数不少,纥石烈光中主仆是客,这打探消息,本该沈放出面最为合适,岂好让花轻语一个女孩子家老是抛头露面。 可偏偏一路之上,看沈放无精打采,与往日着实判若两人,再看他模样,也知此番变故必是不小,只是还来不及细问。两人都有些忧心忡忡,心道,待得时暇,须得好好问问。 那汉子见几人都是生面孔,只道是外乡来看热闹的,摇头道:“哎,蔫老五也是倒霉,辛辛苦苦攒了俩钱,起个新屋,本想给小雀儿讨个媳妇,谁知就撞了邪性。” 说话间,自那屋中走出一个老汉,满面沧桑,一脸愁容,弯着腰,一只脚也似是不好,走起路来一瘸一拐。在门前望了两望,见门外围的满满当当一群人,唉声叹气,转身又走了回去。 那中年汉子叹气道:“那个就是蔫老五,哎,可造了孽,才两个多月,都没个人模样了。” 花轻语道:“究竟怎么了,你倒是快说啊。” 中年汉子白她一眼,道:“年纪轻轻,没点耐心,这不就说了么。原来好好的,自打两月前起了这新屋,倒霉事一桩挨着一桩。先是每天夜里都有人来敲门,噼里啪啦,敲的门震山响,出门看却是什么也没有。” 诸葛飞卿等人走南闯北,对这江湖上的诸般套路都是清楚,相视一笑,静听他说。花轻语、纥石烈光中几人却是饶有兴趣,听的津津有味。花轻语忍不住道:“莫不是邻家的孩子淘气?” 中年汉子连连摇头,道:“哪有孩子天天晚上胡闹的,而且蔫老五躲在门后,听声音就开门也抓不见人,分明就是鬼敲门!” 李承翰对花轻语也是喜欢,见她皱眉思索,微微一笑,凑到她耳边道:“雕虫小技而已,取黄鳝血,涂抹门上,周围蝙蝠便会过来吸血,撞在门上,便如人敲门一般。” 花轻语恍然大悟,眉开眼笑,道:“原来如此!”人哪里快的过蝙蝠,自然见不到。 中年汉子见他们窃窃私语,只是听不见人家说什么,但多半是不信,皱眉道:“不信便罢。” 花轻语正听的高兴,笑道:“信,信,你接着说。” 中年汉子道:“天天如此,哪里还睡得着觉,好容易熬了半个月,敲门声忽然没了。半夜家里的鸡却一只接一只的死,而且还不是死在窝里,都是死在新屋门口,也不见伤口,血也不见一滴。开始还以为闹黄皮子,可哪有黄皮子祸害了鸡窝不叼走的?更古怪的是一天死一只,一只不多,一天不漏,更是不听鸡叫。你说说,窝里要进了黄皮子,哪有鸡不叫的?” 花轻语也觉浑不可解,也不动脑,索性直接瞧瞧问李承翰道:“四师兄,这又是怎么回事?” 李承翰听她叫自己师兄,着实亲密,心中也是高兴,笑道:“这个更是简单,有惯会偷鸡摸狗者,抓鸡时,双手轻抱肚皮,双手按住两边翅膀内大筋,按摩几下,鸡既不挣扎也不会叫。” 花轻语连连点头,狡黠一笑,口中却对那中年汉子道:“说不准是人家毒死的。” 中年汉子道:“是也有人这么说,可这乡里乡亲的,蔫老五忠厚,也没得罪过人,谁跟几只鸡过不去?蔫老五心痛的不得了,死都死了,就想拔毛吃肉,好歹不能糟践了不是?好叫咱村里海大爷是个懂门道的,劝他,这鸡可不能吃,叫他赶紧扔到野地里去。结果你猜怎么着?村里的泼皮陈二不信,贪便宜捡了去,吃了就变了傻子,话也不会说了,天天张嘴就是咯咯哒咯咯哒,跟个老母鸡一般。” 这个更奇,但花轻语却是隐约猜到,低声问李承翰道:“这陈二莫非是贼人一伙?” 李承翰笑道:“孺子可教,孺子可教。” 中年汉子见两人不住交头接耳,也不耐烦,但他说起旁人家辛酸苦楚,其实真是半点也不难过,越说越有劲头,口沫横飞,还是继续道:“他家里就十来只鸡,心道死干净就罢。哪知祸事才来,这死鸡不过是报个信儿。鸡死光了第二日,蔫老五自己上山打柴,一脚踏空,把腿也摔断了。养了一个月,刚能下地,老婆子又病了。” 花轻语摇头道:“他家也真是倒霉。” 中年汉子道:“这才哪跟哪啊,还有大麻烦呢。蔫老五辛苦一辈子,眼巴巴盖个新屋,不就图给儿子讨个媳妇。蔫老五这孩子,打小就少了一只手,说个媳妇也不容易。蔫老五一看,家里祸事一桩接着一桩,好在屋子有了,索性就把婚事办了,也冲冲喜。念头打的是好,提起这事,女家也答应了,去女家商量,回来走半道上,儿子一头栽倒。” 花轻语惊道:“死了?” 中年汉子摇头道:“没死,不过也差不多,有口气在,也能吃能喝,可除了这两样,啥事也不知道了,躺着也不能动,针扎都不知道疼,活生生根木头。” 沈放道:“如此说来,想是撞了邪啊。” 中年汉子一拍大腿,道:“可不是么!海大爷说了,快请紫薇大帝真君菩萨啊!” 这汉子言语不免啰嗦,事情倒也说的清楚。诸葛飞卿等人都是心中有数,等着看那紫薇大帝来了如何演戏。 又过盏茶时分,忽听鼓乐声响,人群骚动,有人喜道:“来了,来了,神仙来了。” 鼓乐之声更响,笙箫管笛,飘飘扬扬,热闹非凡,倒似有人家嫁女一般。片刻便见村头远远来了一群人,足有四五十个,长长一列,缓步而来。 沈放等人眼神远超常人,看的清楚,最前面八名身着红衣的彪形大汉开路。紧随十余人,头顶堰月冠,身穿杏黄道袍,高举各色旗幡。中间一抬滑竿,上面端坐一名道人。身侧两名道童紧随,还有数人寻常打扮,也是片刻不离左右。再后面又是十几个道人,各持乐器,正卖力吹奏。队未又是一群红衣大汉,押着两辆大车。眼前只见旌旗招展,耳边只闻仙乐飘飘,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王爷出巡。 几人眼神一扫之下,便知杨安国兄妹并不在其中。 第四百七十章 义军陆 花轻语哑然失笑,道:“这冯青眼好大的排场。”寻常江湖上降魔抓妖的道士,多是带个随身的道童,能有两个童子侍奉已是气派,这冯八千的气势便是真的神仙也比了下去。 眼见到了村口,自队伍中忽然手忙脚乱又跑出四名小童,手持花篮,跑到队伍前面,开始抛洒花瓣。 花轻语瞠目结舌,越发忍俊不禁,见那滑竿之上,一道人正襟危坐。头戴莲花冠,身披紫色天仙洞衣,白袜云履,一手持拂尘,一手捻诀。 看面目四十多岁,面色黝黑,相貌端正,长眉细目,高鼻薄唇,三绺长须修的整整齐齐,右脸虽有一大块青记,却也不显难看,双目微闭,神情淡然,气度着实不凡。 就连高大宝高小宝也看的眼睛发直,愣愣道:“冯青眼么?怎变得如此精神?” 纥石烈光中也道:“这道人样子倒也唬人。” 一众百姓却是兴高采烈,一发迎上前去,其中竟还有数人伏地跪拜,口中不住念道:“中天北极紫微太皇大帝,中天北极紫微太皇大帝。” 那蔫老五早听的声响,一瘸一拐等在门前,此际迎上前去,倒头就拜,连呼:“神仙搭救,神仙搭救!” 鼓乐声止,那滑竿落下地来,冯八千却不下轿,双目微闭,一动不动。 众百姓愈觉庄重,慢慢都止了言语,胆小的还退开几步。滑竿旁一道童清脆声音道:“尔等莫要喧哗,我家太皇大帝还在玉虚宫论道,片刻就到,你等静候便是。” 众百姓莫测高深,果然更不敢言语。蔫老五却觉有了依托,连连磕头,道:“请皇帝给小民做主。” 冯八千身旁两个小道童都吓了一跳,先前说话那个忙道:“是紫微太皇大帝,莫要胡说八道。” 蔫老五乃是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庄稼人,浑分不清这其中区别,但也知自己说错了话,怕神仙怪罪,连忙低头又磕几个,一迭声道:“是,是,是诸位大皇太帝。” 人群中有人忍不住发笑,一人出声,登时笑声一片。原来这人群之中,也还是看热闹的居多,真信的也没有多少。 眼看场面有些控制不住,紫薇太皇大帝终于睁开眼来,扫视一圈,沉声道:“开坛!”他声音低沉,别有一股威严气息,众百姓见他看来,都低下头去。 一声令下,十几个道士鱼贯而出,自大车上拿下物事,不多时已经在地上起了一步高一个醮坛。供桌朝西,上有香炉、烛台、花瓶、香筒诸般供器。又有香、花、灯、水、果诸般供养。铃、鼓、钟、螺、剑一应法器样样不缺。幢幡、符简、章表、法水齐备。坛前左有圆炉、右有方鼎,都是半人多高。 众人见大帝二话不说就要施法,醮坛也摆的气派,琳琅满目,更觉热闹好看,已有人大声叫好。 两道童分站醮坛两侧,口中念念有词。 花轻语不解,道:“他们念的什么?” 李承翰道:“他们唱的叫‘散花词’,此坛有神仙驾到,故要散花礼赞。” 花轻语点头道:“我还倒散花便是真花,原来还有这么多门道。” 道派法事称作“斋醮科仪”,也作“依科演教”,简称“科教”,亦称“道场”。“斋”为斋戒、洁净,“醮”为祭祀,斋法与醮法本不一样,后来相互融合,至隋唐以后,“斋醮”合称,流传至今。 “斋醮科仪”有阳事与阴事之分,也称清醮与幽醮之分。清醮祈福谢恩,却病延寿,祝国迎祥,祈晴祷雨,解厄禳灾,祝寿庆贺,为太平醮。幽醮有摄召亡魂,沐浴度桥,破狱破湖,炼度施食等,属济幽度亡斋醮。 眼见醮坛已毕,紧随在冯八千身侧的一个青衣汉子走到坛前,高声道:“恭请中天北极紫微太皇大帝登坛。” 冯八千这才起身,左手掐诀,右手拂尘搭在臂间,脚踏罡步,口中念念有词,左摇右摆,上了醮坛。 纥石烈光中皱眉道:“他这手印结的也不对啊。” 沈放自道济传得授“禅定印”,对这手印倒也有些兴趣,闻言问道:“石兄也懂道家的文章?” 纥石烈光中笑道:“说不上懂,多少见过一些。他号称紫薇大帝下凡,结的自然是紫薇印。这紫薇印又叫伏邪印、局邪印、狱印。左手小指横过四指背与大指相勾,掐四指第三节。中指掐掌心横纹,二指四指伸直。此印又有若干变格,掐于四指第二节称天罡印,掐第一节名斗印,掐第二节外则为真武印。”摇头道:“你看他手指憋屈,手型散乱不拢,哪里都不对,什么都不是。” 李承翰呵呵一笑,道:“人家下了本钱,咱们也莫要吹毛求疵。他这北斗七元罡,步子不是还踩的不错么。” 花轻语见身边个个都是高手,兴高采烈,道:“四师兄,要不你上去换他下来。” 李承翰笑道:“岂能喧宾夺主。” 几人议论,声音虽轻,周围仍有百姓听到,但见几人仪表不凡,衣着打扮不似农家,也不敢责备。 冯八千登坛,面前烛台上两根红烛立刻燃起。众百姓连连惊呼。 只听冯八千念到:“尔时,救苦天尊,遍满十方界。常以威神力,救拔诸众生。得离于迷途,众生不知觉,如盲见日月。我本太无中,拔领无边际。庆云开生门,祥烟塞死户。初发玄元始,以通详感机。救一切罪,度一切厄,渺渺超仙源,荡荡自然清……” 他念的乃是《太上洞玄灵宝天尊说救苦拔罪妙经》,倒也中气充沛,吐字清晰。 众人听他诵经,都不敢再言语。场上顿时安静下来,冯八千放下拂尘,左手拿起一个铃铛,右手持桃木剑。左手铃铛一晃,“叮当”一声,左边圆炉之中,忽然冲天火起。 众人齐声惊呼。冯八千右手木剑一指,一时却无异象。过了数息时间,忽然一人尖叫道:“有水!有水!鼎里出来水了!” 四下百姓一阵骚动,惊恐者有之,兴奋者有之,更有人又伏地跪拜,场上一时乱作一团。 所谓无中生有,变出水火,多半都是借助药粉以及夹带,硫磺磷粉等物可以取火,水则早藏在器物夹层之中。 这些城中卖艺走江湖的都会表演,花轻语几人虽未必都知奥妙,却也不觉稀奇。 蔫老五战战兢兢站在一旁,见炉中忽然燃起大火,另一边鼎中忽然冒出一鼎清水。只觉神意莫测,双膝一软,已经跪倒在地,颤颤巍巍欲待开口。 冯八千瞥他一眼,摆手一止,道:“住口。” 蔫老五吓了一跳,不知道自家如何得罪了神仙。 坛前青衣汉子道:“大帝正要做法,你莫要声张。我家大帝无事不知,无所不晓,你家的事早都知道了。” 蔫老五连连点头,佩服的五体投地。 青衣汉子道:“还不快将你家儿子带来。” 蔫老五如奉纶音,拐着腿奔进屋去,不多时,带着几个庄稼汉子抬出一人。二十多岁年纪,躺在一张木板之上,一只右臂短了一截,缩在袖中,双目紧闭,昏迷不醒。 冯八千自桌上取下一面三角小旗,朝空中一掷,旗子就没了踪迹,口中道:“神将何在!” 一众百姓又是一阵惊呼,唯独诸葛飞卿几人眼快,看的清楚,他扬手一张,却是将旗子收入袖中。 坛前那青衣汉子忽然浑身一震,昂首挺胸,直奔木板上昏睡之人,伸手在他头顶一拍,高声道:“吾乃紫薇大帝帐下天猷真君,大胆邪魔,还不退散!” 木板上那年轻人身子一抖,悠悠睁开眼来,一脸茫然,看到身旁蔫老五,叫了声:“爹。” 蔫老五老泪纵横,跪倒就拜,不住给冯八千叩头。围观百姓见如此神异,都是瞠目结舌,继而欢声雷动。 忽然自人群中跑出一人,尖嘴猴腮,衣衫褴褛,奔到醮坛之前,也是跪倒磕头,口中却是“咯咯哒,咯咯哒。”不停。此人长的像个猴子,如今却似母鸡附体,正是那村中泼皮。 冯八千叫人取过一只竹篮,在那鼎中一捞,竟是提起一篮水来。 常言道“竹篮打水一场空”,竹篮底有孔洞,岂能取水。但此际偏偏半篮水,滴水不漏。 冯八千又伸手拈起张符纸,手一晃,符纸立刻点燃,落在篮中,火光一闪,篮中却是多了一尾活鱼。取出鱼来,鱼口吐出一药丸,随即又变作一张符纸,平平整整,连一丝折痕也不见。 众人瞪大双眼,啧啧称奇,都觉今日当真是大开眼界。 这一番功夫耍的也是精彩,花轻语看的也是目瞪口呆。 柳传云笑道:“蛙卵加少许清水,涂在竹篮之上,便不漏水。其余几样,全靠手快而已。你若想学,哪日叫你四师兄教你。” 花轻语眉飞色舞,连连点头。 冯八千一脸得意之色,将手中药丸拿过,一小道童捧了,递与那泼皮。那泼皮接过,一口吞下,忽然打了个嗝,竟从嘴里吹出几个泡泡来,开口道:“哎呀妈呀,老子再也不吃鸡了。” 第四百七十一章 义军柒 场上有人哄笑,更多人则是兴奋莫名,只觉今日大开眼界,见了真的活神仙,眼中所见,最少也能说上十年。 冯八千下了醮坛,自回滑竿坐下,伸手召蔫老五过去,道:“祸根便是出在你这屋子上,大梁西头七寸之处,屋子正中地下二尺,你且去看看。” 蔫老五更无怀疑,当下邀了几个帮忙的汉子进去,过不多时,几人出来,都是面带怒气。 蔫老五手中拿着一块破布,包着一团物事,回到冯八千面前,又急又气,道:“神仙神仙,你看这是什么!”打开破布,只见一根长长铁钉,钉上牢牢钉着一截黑乎乎的东西,看着好似一条细长的舌头,另有一块大大的蛇皮。 冯八千一副了然于胸的神色,手抚长须,道:“你千不该万不该,找个金人替你起屋。人家给你下了厌胜之法,不害你一家死绝,绝不罢休。” 蔫老五面露疑惑之色,摇头道:“乃是请的过路的师傅,可也不曾有金人啊。” 旁边一人提醒道:“有个个子不高,不大说话的年轻人,我看着就觉得不对。” 蔫老五气道:“咱也不曾亏待他们,七天有顿肉,日日管饱,怎地还要害我!” 冯八千冷笑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我来问你,你可想报仇?” 蔫老五想到一家人人遭难,还死了十几只鸡,咬牙道:“咱恨不能杀了他吃肉,可这贼结了工钱,早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冯八千道:“这个简单,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六丁六甲神将何在,速速将贼人与我拘拿。” 空中忽然有人应声道:“领法旨。” 众人都是大惊,听人说话,却不见有人出来,忽然“轰”的一声响,场中冒出好大一股白烟。 烟雾散去,只见一人五花大绑跪在地上,口中塞着一团麻布,满脸惊惧之色。 那青衣汉子道:“仇人就在眼前,老汉还不报仇雪恨!”伸手递上把尖刀。 蔫老五见地上那人似是见过,只道必是歹人无疑,心中愤恨,上前两步,持刀在手,却戳不下去。 那青衣汉子上前,拉住蔫老五之手,道:“祸害之仇,不共戴天。”手中向前一送,尖刀登时插入咽喉。 这一下剧变陡生,沈放等人也是未曾想到,这冯八千竟真的鼓动百姓杀人。 青衣汉子一刀刺过,撒手退开两步,道:“诸位乡亲,金狗欺负我等久了,今日有仇的报仇,有冤的报冤!”捡起块石头,狠狠朝那人砸去。 一众百姓立刻有人响应,捡起石头去砸,片刻场上已是乱成一团。 沈放等人都是皱眉不语,这冯八千显是谋算周详,装神弄鬼之余,又叫这村中人杀人。一块石头掷过,他日若是造反,必是一呼百应。 冯八千挥挥手,几个壮汉抬起滑竿要走。蔫老五这才想起,急匆匆回屋,拿了个小包出来,跪倒在地,诚心诚意高举过顶。 看模样里面装的乃是几吊铜钱。一小道童笑道:“我家太皇大帝点石成金,岂会在乎你那点钱。” 另一个道童也道:“我家太皇大帝只为救世济人,哪里会要你的钱,快快收了起来。” 一众村民更觉非同凡响,越发信的彻底。 眼见冯八千一行人又是吹吹打打出村而去,有好热闹的小孩一路围观,跟出好远。诸葛飞卿道:“跟上去瞧瞧。” 沈放心念一动,道:“这人如此爱装神弄鬼,咱们不妨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诸葛飞卿几人熟知他脾性,沈放一开口,立刻猜到,鲁长庚点头道:“倒也是个法子。” 花轻语奇道:“你又打什么主意?” 沈放道:“我五师姐擅长易容之术,四师哥擅于口技,咱们扮作那执徐,叫那冯八千老老实实交人出来便是。” 走不多远,众人已知冯八千确是回转老龙头村。当下众人分作两路,吕鑫带着高大宝兄弟继续尾随,沈放等人则是寻了个僻静处,给李承翰易容。 柳传云易容之术天下少有,此时却没什么用武之地。那执徐整日戴着个面具,只需染白头发,变个装束。执徐的面具独特,但有鲁长庚在,随便找块木头就成。李承翰与执徐身材相仿,柳传云只是将他肩膀垫宽。 装束已定,李承翰道:“执徐地位甚高,我也不能一人前去,待会叫三师哥跟着一起。”他声音忽然一变,整个人气质也是不同,活脱脱便是一个执徐。 花轻语急道:“带我去,带我去。” 李承翰笑道:“此去说不定要碰到杨安国兄妹,人家可认得你。” 花轻语振振有词,道:“我便不能投降玄天宗么?” 李承翰不禁莞尔,连连点头,道:“出乎意料,反是可信。既然如此,就你和小师弟跟我一起。” 冯八千等人果然一路回了老龙头村。他那道观在村后两里,倒也是不小,前后三进院落。不单如此,观后平整了大片土地,堆着大量的木头砖石,看还在大兴土木,扩建不止。 李承翰带着沈放、花轻语直奔道观,门前站着几个壮汉,似是见过执徐,见几人过来,头也不敢抬,更无人敢问。 那道观远望三进院落,却只见两座大殿。寻常三进的道观,首进应是与山门合一的灵官殿,供护法灵官。中间主神殿,供当地神只。最末三清殿,供奉三清尊位。两侧可供财神殿、文昌殿、祖师殿、三官殿、药王殿、娘娘殿、救苦殿、斗姆殿。 可这道观进门便是紫薇大帝神像,看那神像粉彩鲜亮,显是新塑不久。次进院落大殿供奉三清,李承翰三人穿堂而过,直入后院。进门就见一扇门前歪歪斜斜站了两个小道童,当即上前。 未到门前,就听里面有人说话,正是冯八千声音,道:“他娘的,左手进,右边出,银子毛我也没瞧见!” 一人道:“大帝莫急,来日方长,若要举事,这些东西都是少不得,将来大事一成,还怕没钱么。”却是杨安国声音。 冯八千声音忽然一轻,道:“我说咱们眼下有名有利,干嘛非要造反。要我说,咱们把钱分分,找个地方快活,岂不是好?”顿了一顿,道:“我的乖乖,三百多万两啊,那高家庄怎么这么有钱,给咱们剩个几十万两也好啊。” 一女子冷哼一声,道:“你又说这话,玄天宗的人已经不高兴,咱们可不能光话说的好听。”正是杨妙真说话。 冯八千似是很不高兴,道:“是你们说的造反,我可曾说过什么!” 杨安国厉声道:“怎么跟大帝说话的!”随即呵呵一笑,道:“舍妹不懂规矩,大帝莫要在意。” 门前两道童见了李承翰三人也是心惊,犹犹豫豫要上前敲门通报。李承翰知道不能再偷听,上前一步,伸手一推,那门也未闩上,应手而开。 屋内只有杨安国兄妹和冯八千三人,都是一惊,回头望来,见是执徐。冯八千正瘫坐在椅上,一个激灵,急忙起身,满脸堆笑道:“尊使大人,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杨安国兄妹见沈放和花轻语跟在执徐身后,也是吃了一惊,杨安国面上诧异神色一闪即过,也是拱手相迎,笑道:“尊使来了,快快请坐。”扬声对外面道:“还不快些上茶。” 花轻语嘿嘿一笑,看看冯八千,道:“你这三心二意的毛病还没改啊。”她在高家庄听了真执徐说话,再加上适才几句,心中已猜到不少,这冯八千显是胸无大志,根本无心造反。 冯八千脸色一变,立刻想到适才说话被人听见,神情尴尬,颇是有些手足无措,与村中施法之际如同换了个人,勉强笑道:“玩笑,玩笑。” 李承翰在一张椅上坐下,手臂搭在扶手之上,手指轻点,却不说话。沈放一左一右,站在他身后。 杨安国看看沈放,抱拳笑道:“沈兄弟,果然识时务者为俊杰。” 沈放冷笑一声,道:“你是何人?我跟你很熟吗?” 杨妙真眉头一皱,杨安国却是呵呵一笑,丝毫不以为杵,道:“咱们显圣多次,如今潍州、滨州、沂州、密州、泰安、兖州、德州等地,紫薇大帝之名已是深得人心。济南府下历城、临邑、齐河、章丘、禹城、长清、济阳七县最是踊跃。这都是大帝之功。” 冯八千连连点头,道:“是,是,这阵子我可跑了不少地方。” 李承翰不置可否,道童送上茶来,转身退出,自门外带上房门。李承翰这才鼻子里哼了一声,似是不满之意。 冯八千心道,这些武林高手耳朵灵的不像话,定是自己先前言语开罪了这位煞星,有心讨好,却一时寻不到话说。 杨安国对执徐却似没多少惧意,代冯八千开脱道:“不错,大帝神迹越多,咱们举事就越容易。”话锋一转,道:“只是动静渐大,官府盯的也是越来越紧,若是别有用心之人,罗织个妖道名目,也是麻烦。这些日子我叫大家还是各归各处,消停些日子,莫要引人注意。” 第四百七十二章 义军捌 感谢背水、念昔、风平海、dongd几位的推荐。诺瓦科维奇的名言:一段不完整的回忆,或者是一段模糊的回忆,最能激发你去想象、虚构、塑造和创作。记忆中缺失的部分会让你疯狂,疯狂地想活在用想象力建构起来的过去。——我大概是脑子里缺的东西太多了,结果毫无想象力。后面这句是我说的。 李承翰沉声道:“如今实打实有多少人?” 杨安国不假思索道:“九千多人。” 李承翰微微摇了摇头。 杨安国道:“这是里面圈子里的,十拿九稳。大宋那边只要出兵,战事一起,便是十倍的人,也是召之即来。”微微一顿,又道:“这义军都是趁势而为,非得逼到绝境才会铤而走险。” 花轻语道:“你说有便有么?就便这九千多人,你不训练一二,就能上阵打仗?” 杨安国笑道:“姑娘有所不知,这义军跟官军可不一样。官军有朝廷养着,平日自然可以操练。这义军都是泥腿子,要在田里刨食,你不发他粮饷,他岂会与你操练。更何况你想练兵,官家也不会坐视。至于人手,姑娘不必担心,战乱一起,老百姓没了活路,都要揭竿而起,不说十万,三十万人也招的来。” 花轻语摇头道:“这些人岂会打仗,我看乌合之众,不堪一击。” 杨安国正色道:“姑娘说的也没错,不过打仗本也不难,战事一起,打上两回,死上一批,剩下的自然就会打了。古往今来,这老百姓造反,成功的只有汉高祖一人,绝非单单打仗如此简单。” 沈放也来了兴趣,道:“愿闻高论。” 杨安国道:“论人才、论兵马、论器械、论粮草,义军无一样能与官军相比,不堪一击四字,恰如其分。若要成就大事,必须审时度势,步步为营。” 花轻语道:“我还道你有什么高见,不过是泛泛之谈。” 李承翰心念一动,道:“这你可小看他了。”端起茶碗,小呷一口,道:“你不妨教导她一二。” 杨安国呵呵一笑,道:“教导不敢当,百姓造反,若想成事,我有四言,一曰保全,二曰人才,三曰形势,四曰人心。其一,保全,起兵易,保全难。天下八九的造反,都难挨过一年,一旦与官军正面相对,立刻溃散。因此起兵之初,切不可碰触强敌,贸然决战,是打是跑,一切都以保全自身为重。其二,天下大乱,人心思动,起兵之初,可以鼓动天下百姓,但建功立业,还须文臣武将,这排兵布阵,粮运筹措,还是要靠天下的精英之才。若不能趁势收纳人才,必不长久。其三形势,百姓起义,多是朝廷腐败,积重难返,但乱世想投机取巧的豪强不知泛泛,群雄并起之时,如何合纵连横,是占据一地,还是直捣黄龙,都须审时度势,不断变化。其四人心,凡事师出有名,不得大义正统,断无强人相助,无有利益,也难叫三军用命。有此四者,大事可期。” 沈放和花轻语都是点头,花轻语道:“瞧不出来,若有考造反的文章,你定能拿个状元。你这本事跟谁学的?” 杨安国笑道:“纸上谈兵而已。” 冯八千道:“杨军师诸葛司马之才,实乃本大帝幸事。” 李承翰放下茶碗,忽然道:“林家那几个人呢?” 冯八千本是笑脸相迎,此际微微一怔,口中道:“这个……”眼睛却去找杨安国。 杨安国接过话头,却也是顾左右而言他,道:“时近正午,尊使可要用些酒饭?” 李承翰立刻觉察有异,却是不动声色,摆手道:“不必了。” 杨安国道:“观里最近招了个厨子,甚是了得,尊使定要试试。” 沈放与花轻语也瞧出不对,看李承翰按兵不动,两人也不说话。 冯八千点头道:“不错,尊使几次前来,都未能一尽地主之谊,此番不留下来共进一膳,着实说不过去。哎,这身子也是虚了,出去一趟又困又乏。” 他嘴上请人吃饭,自己却喊起困来,杨安国会意,道:“大帝此番出去倦了,就请歇息片刻,属下陪着尊使便是。” 冯八千道:“是,是,这会倒是困的不行。”起身拱手道:“失陪失陪。”仰天打个哈欠,与李承翰告辞。 李承翰也不理会,任冯八千离开。 冯八千出去,杨妙真立刻上前掩门,杨安国拱手道:“不知是哪位高人驾临?” 李承翰既然被人看破,便不在伪装,却也未摘去面具,复了自己声音道:“如何叫你看出破绽?” 杨安国笑道:“尊驾扮的毫无瑕疵,绝无破绽,只是临安林家那几人根本不在我等手中,玄天宗东方使心知肚明,自然不会有此一问。” 沈放哦了一声,道:“既然如此,又为何说破?” 花轻语也道:“是啊,你装作不知,把我等卖给玄天宗岂不是好?” 杨安国笑道:“诸位一看便非常人,在下仰慕不及,如何敢意以为敌。”看看李承翰,面露迟疑之色,道:“前些日子,莫非就是诸位跟了我们兄妹几日?” 李承翰道:“令妹领我等寻到师弟,还要多谢才是。” 杨安国兄妹都现出惊讶之色,杨妙真笑道:“我见几位显是身手不凡,贸然领去,不想竟是一家。” 花轻语皱眉道:“你等与玄天宗不是一伙的么,难道还安得好心?”在她看来,杨妙真带诸葛飞卿几人去高崇义宅子,多半也是没安好心,想要借执徐之手对付几人而已。 杨妙真格格娇笑,道:“执徐大人真要杀你们两个么?我是瞧这位沈公子人品不错,可没想着救你。”她顺杆爬上,这么一说,她给几人引路,倒真是变了好意。 花轻语冷哼一声。沈放道:“他自然不敢动花姑娘,不过是想杀我而已。” 杨妙真点头道:“此人行事果决,下手狠辣,在他眼中非友即敌,你们以后可要多小心了。” 李承翰道:“如此说来,我师兄弟几人倒真要谢谢姑娘。两位能看破我等跟踪,也是江湖老道,既然两位与玄天宗也不是一条道上,咱们明人不说暗话,林家几位究竟何处?” 杨安国接口道:“尊驾倒是高看我兄妹,我等并未察觉诸位跟踪,只是这山东地界,到处都是我等眼线,自然有旁人看到相告。” 看看沈放,道:“这位沈公子与百花谷的彩凤凰一路,我等自然也不想得罪。却不知诸位与临安林家有些什么交情,何以要趟这淌浑水?” 李承翰轻描淡写道:“林员外与我等乃是旧识,遇到此事自然不能不管。”心中也是暗道,他直言不讳,想来就算不是他们这群人动手,也必知缘由。 杨安国点了点头,道:“其实此事我知道也是不多。” 李承翰道:“但请明言。” 杨安国道:“林家兄妹实是被玄天宗所擒,只是假借我义军旗号,其实只是想引一人过来。”微微摇头道:“玄天宗此事不想抛头露面,是以要我等做个幌子。” 沈放问道:“究竟何人?” 杨安国道:“悲秋神剑谢疏桐。”不待沈放追问,自道:“谢疏桐北上燕京,听说是又要去寻风危楼比剑,道上却意外抓了个和尚,叫做道衍。玄天宗对着和尚很感兴趣,真巧得知林家兄妹北上,下手擒来,想要换人。哎,这些人狡猾的很,自己做的事情,却要拿我等作个挡箭牌,要我等居中谈判。”呵呵一笑,道:“消息放出多日,谢大侠想已赶过来,尊驾不说,适才我还以为是谢大侠到了。” 沈放微微一怔,道:“胥苍双?” 李承翰自然知道胥苍双事情,花轻语却是一头雾水,看杨安国兄妹模样,对此人来历也是不知。沈放道:“这和尚乃是魔教中人,与丐帮执法长老何安在宿仇不浅,据说江湖人闻风丧胆的‘地灭神针’就是此人所创。” 花轻语、杨爱国兄妹听“地灭神针”四字,都是一惊。杨安国呵呵一笑,道:“原来如此,果然奇货可居。” 沈放眉头却是越锁越紧,道:“只是此人眼下得金国翼王庇护,同党也是不少。这翼王府与玄天宗也有勾结,就算玄天宗明着要人也师出有名,何以还要遮遮掩掩?” 杨安国摇头道:“这我可就不知,想是不想与谢疏桐和丐帮破脸。” 杨妙真摇头道:“原来还有丐帮在里面,难怪,难怪。” 花轻语察言观色,岂有不落井下石之理,挑拨道:“是啊,想是他怕了谢疏桐和丐帮的名气,才叫你们出来顶缸。那谢疏桐武功可高了,据说脾气也不大好,他过来岂会跟你心平气和,怕是直接拔剑就杀进来。” 杨安国呵呵一笑,他将此事和盘托出,本就是想到了此节,早拿定主意,不管谁来交涉,自己只在当中传话,绝不替人背锅。此际却是装的笑容僵硬,似是心中发虚,道:“不能吧。” 沈放对此人全无好感,看他就觉是在假装,冷笑道:“你与玄天宗交情匪浅,人家没给你说个明白?” 第四百七十三章 义军玖 杨安国叹气道:“我等不过与玄天宗做过几回生意,也算不得有什么交情。” 沈放道:“几百万两银子,说分就分,恐怕这关系也不简单吧。” 李承翰道:“听杨兄谈吐,胸怀大志,也非寻常之辈,既然想举起义帜,又如何与玄天宗勾连?” 杨安国道:“尊驾抬举,我等有什么大志,无非是金狗不拿我等当人,自己也没本事,文不成,武不就,活不下去而已。”微微一笑道:“再者说,玄天宗便不能抗金么?” 此言一出,沈放三人倒都有些诧异,沈放奇道:“玄天宗有意助宋抗金?”临安玄天宗与铁掌帮针锋相对,辩驳之际,大荒落也曾出此言,沈放只道她是强辩之辞。但听杨安国意思,这玄天宗倒真似存了相助大宋北伐之心。 杨安国道:“我等意图造反,也惹的不少同道中人瞩目,彼此间也有来往。执徐先生忽然找上门来,我等也是吃惊。先生说身居江湖,也不能无视庙堂,金国五千多万人,汉人便有四千万,这便是大势。大宋若是北伐,人心所向,不言而喻。战事若起,山东一地,乃是重中之重。先生对我等意欲起兵之举赞不绝口,还有生意照顾,出手也是大方。执徐先生大才,远非我等可比。先生说的,自然在理。我也不知真假,姑且听之。” 此人说话实是暗藏机锋,前一句称赞人家说的有理,后面就加一句,我也不知真假。 沈放冷笑道:“他唯恐天下不乱倒是真的。”微微一顿,又道:“他又想从你们这里得些什么好处?” 杨安国微微一笑,似是知道沈放必有此一问,摸摸脑袋,道:“执徐先生高人,说话高深莫测,在下也不是全懂。” 他显是又装糊涂,杨妙真冷哼一声道:“他的意思,蛇无头不行,这造反也不能一盘散沙,将来若真要举事,我等最好能听他调遣。” 沈放皱眉道:“玄天宗真有意造反?” 古往今来,造反的帮派不是没有,恰恰相反,而是很多。当年魔教为患,也是大批人打着魔教名义造反。 只是江湖与庙堂关系微妙,早先庙堂忌惮游侠,大加禁绝,以致武林中人不断刺杀王侯,逼得庙堂妥协。而庙堂权握天下,也叫武林中人如头顶悬剑。 如今江湖中人与庙堂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彼此保持着微妙平衡。但不管怎样,造反都是一条红线,江湖中人一旦造反,立刻就要与江湖割裂,已非一路之人。一人造反,师门同道要撇清关系,一门造反,那自然是要连根拔起。 武林中人以武为根本,名门大派高手耆宿想的都是不断修行提升,虽也想着壮大门派,但真正有野心要造反的,反是少之又少。古往今来,除了极个别的野心者,都是活不下去的人起来造反,武林中人反不在此列。 玄天宗眼下帮众早已过万,势力不小,但这些人分布南北各地,并不集中,教中还是以敛财为主,又都是武人,显然还是江湖帮派的扩张手段,与造反的路数截然不同。 但江湖中门派,与朝廷大臣勾结,寻求庇护,作政治投注,谋求利益的行为,却是屡见不鲜。在沈放看来,玄天宗最多也就如此。 果然杨安国呵呵一笑,道:“抗金是抗金,造反是造反,意思差不多,可差别还是有的。” 沈放忽道:“杨兄身上的阳火之毒想是解了?”他在山寨见杨安国,就觉他气色大好,这一路也不见他大量饮水,面色也是见了红润,想是内伤已经好的七七八八。 杨安国呵呵一笑,道:“有劳沈兄挂念,执徐先生出手帮了帮忙。” 花轻语看他是一万个不喜欢,冷哼一声道:“你说反金也就反了,为何杀了高家庄这么多人!” 杨安国道:“人可不是我杀的,况且要推翻金人,岂能没有牺牲。” 花轻语冷冷道:“你们杀的可都是汉人。” 杨安国道:“甘做走狗,一样该杀。” 正说话间,忽听外面一阵大乱,乒乒乓乓夹着人哀嚎之声,显是有人打进门来。 花轻语笑道:“好极好极,悲秋神剑杀上门来了,咱们有好戏看了。” 杨安国愁眉苦脸道:“苦也,苦也,可怜我这观中都是不会武功之人,还请几位仗义执言,代为分说一二。”他嘴上叫苦,脚下却没半分要出去的打算。 李承翰道:“出去看看再说。”诸葛飞卿几人在林府低调,并未与谢疏桐有什么交往,但既然都应承了林府之事,自然要打个招呼。 注:绝缨之会,楚庄王宴群臣,日暮酒酣,灯烛灭。有人引美人之衣。美人援绝其冠缨,以告王,命上火,欲得绝缨之人。王不从,令群臣尽绝缨而上火,尽欢而罢。后三年,晋与楚战,有楚将唐狡奋死赴敌,卒胜晋军。王问之,始知即前之绝缨者。 注:六泉十布:六泉包括小泉直一、幺泉一十、幼泉二十、中泉三十、壮泉四十、大泉五十共六种。十布包括小布一百、幺布二百、幼布三百、序布四百、差布五百、中布六百、壮布七百、第布八百、次布九百和大布黄千共十种。古钱常见“货”、“布”、“泉”三字,如春秋战国的“殊布当釿·十货”,“四布当釿”;汉代王莽的“六泉十布”;南北朝的“布泉”和“五行大布”等等。其中“货”指实物,“布”为流通之义,“泉”原为泉水,取泉水生生不息之意。 注:厌胜之法。厌胜之意,乃是指古代方士的一种巫术,谓能以诅咒制服人或物。《后汉书·清河孝王庆传》最早出现相关的记载:“因巫言欲作蛊道祝诅,以菟为厌胜之术。”历朝历代,厌胜之术相关的传闻甚多,唐高宗时,王皇后与萧淑妃串谋道士,施厌胜之术想置武则天于死地,事发后被双双废为庶人,最终死于武则天之手。 民间所有的厌胜之法中,又以木工厌胜的传闻最多,元代之后,更是时有风闻。偶相斗、砖戴孝、烧龙骨等都是其中知名的传说。据传《鲁班经》中有二十七条厌胜之法,所用的物品称之为“镇物”,其方法五花八门,不过并非全部都是用来害人。在二十七条中,其中有十条能帮助居住者的家宅兴旺,甚至加官晋爵,坊间称之为“吉祥厌胜”。 注:《大金国志》卷21泰和五年(1205):“时岁饥,耕猎皆废,河北、河南、山东之民,贫悴饥疲,无力以耕,寇盗蜂起。”——白寿彝先生《中国通史》。 第四百七十四章 危城壹 感谢背水福音、念昔、风平海,dongd几位的支持,一如既往,无以回报。 几人刚刚出门,就见一人提剑杀入院来,这道观一群乌合之众,想是见了来人厉害,后面根本无人抵挡,任其长驱直入。 来人与沈放几人打个照面,却都是一愣。 沈放奇道:“战青枫,怎么是你?” 来人竟是武林九龙三凤之中,群龙之首的战青枫。此际横眉立目,满脸怒气,气势汹汹,见了沈放,也是奇怪,随即面露厌恶之色,道:“真是晦气,哪里都见到你这只苍蝇!” 不久之前,战青枫一番痛骂,反叫沈放醍醐灌顶,此际相遇,即便战青枫出言仍是不逊,沈放也不生气,但他与此人见面就不对付,自然也没有好脸,索性不去理他。 花轻语却不高兴,道:“你这人就不能有些修养?干嘛张嘴就骂人!”实则花轻语对战青枫并不讨厌,反有感激之意。 绍兴战青枫痛骂沈放一顿,当是有意为之,他明明看到自己痛打药店老板,却是隐瞒不说。 说话间,又进来数人,却是诸葛飞卿等人见有变故,一起跟了进来。 原来战青枫也拿了一道“乾元令”,要上燕京与会,路上听说林家兄妹出事,自然恼怒,一路寻来。他故意提起“乾元令”,得意之极,沈放和花轻语都装作不知,不接他话,叫他好生没趣。 战青枫脾气大的很,听了前因后果,冷笑一声,对杨安国道:“我不管你七弯八拐,既然你脱不了干系,我便找你要人!” 杨妙真见他咄咄逼人,也是恼道:“就凭你么?” 两人翻脸就要动手,诸葛飞卿道:“我等也不能守株待兔,不知玄天宗将林家兄妹藏在何处?” 杨安国见沈放一众人越来越多,愈发不肯得罪,道:“玄天宗山东东西两路的分堂就在济南,我听说人也藏在那边。” 诸葛飞卿道:“既然如此,咱们不如就去济南,若能汇合谢大侠那是最好,若是谢大侠不及赶到,我等也可便宜行事。” 战青枫道:“倒也不是不可,只是这兄妹两人也要一起。”看看杨安国,冷笑道:“这人貌似忠厚,我可信不过。” 花轻语大喜,恨不得伸出拇指夸夸战青枫。 杨安国却是一口答应,道:“好,好,自当奉陪。” 于是众人一路去往济南府。济南府距离此处不过七十余里,众人催马急行,日暮时分,已经进了城门。 天色已晚,众人便寻了个客栈住下。沈放与诸葛飞卿、李承翰住在一屋。到了屋里,李承翰递过一个包袱,打开来,却是两百多两银子,三套新衣,几个瓷瓶,中间都是丹药。 沈放只觉心中一暖,几位师兄待自己更胜亲人,不管走到哪里,都想着自己。两百多两银子看似不多,但寒来谷一脉,都性崇简朴,更不会无端受人财物,这两百多两银子定是推辞不得才拿来。师兄几人都不去用,还要留给自己。 柳传云却是和花轻语一屋,旁敲侧击,本是存了小心思,想探探她对沈放看法。却不想花轻语委屈已久,好容易有个和沈放亲近的人可以倾诉,将绍兴兰亭,青山村之事,一五一十说了。 听的柳传云背心直冒冷汗,她做梦也想不到,短短半年多,沈放又经剧变,一条手臂几乎废了不说,更是没了心志,险些酗酒丧命。 欲待不信,但沈放眼下仍是无精打采的状况何尝骗的过他们眼睛。想到沈放如今筋脉更是虚弱,更无良策,柳传云只觉心中大乱,心道,死鬼啊死鬼,你还要闭关到什么时候!放儿可还能熬得过去! 看花轻语娇媚可人,这样的女子能如此待沈放,叫她也是动容。想到这其中苦楚,心中忍不住也是一酸。本想再说几句,忽然想到花轻语系出名门,花朵一般的人儿,小小年纪已是名满江湖。可沈放如今病入膏肓,前途未卜,有些话又如何好说得出口。两人一日一夜未眠,也有些倦了,随意聊了几句,各自睡了。 次日,众人相聚吃早饭,诸葛飞卿几人明显不愿开口,有些强颜欢笑的模样。 沈放知道定是自己的事情被花轻语说了,有心开句玩笑,却找不到话题,他一个机灵百变的人物,如今却似呆笨起来。 唯独战青枫高谈阔论,拉着纥石烈光中夸夸其谈。 杨安国兄妹话也不多,待到众人吃完,问道:“诸葛先生,咱们如何打算?” 诸葛飞卿道:“此地玄天宗分堂何处,咱们直接上门去便是。” 李承翰寻来纸笔,简单写了张拜帖。 拜帖源于汉代,本是写在竹片之上,又名“名刺”。江湖之人学来,却是格外发扬光大,若是未曾相约就登门拜访,递上拜帖,那是表示谦让,也有先礼后兵之意。 江湖之人最重规矩,认真起来,比读书人也是不差。 战青枫见自己名字在沈放与花轻语之前,大是满意。纥石烈光中主仆不是武林中人,此去又可能会有麻烦,自然留在客栈之中。 玄天宗分堂在济南府城西,好大一座宅院。李承翰拜帖写毕,便叫高大宝兄弟前来投递,待诸葛飞卿等人赶到,玄天宗门前已经有人等候。 迎接者乃是玄天宗分堂的一位护法,七尺刀郑齐方,也是山东一地赫赫有名的人物。见了众人,笑脸相迎,连道:“久仰久仰。” 沈放等人见玄天宗如此客气,倒也出乎意料之外。请进宅内,大堂之前,十多人也是降阶相迎。 当先一人,身材瘦高,相貌清癯,正是玄天宗山东东西两路的总堂主司徒晓峰。见众人进来,迎上几步,满面堆笑,拱手道:“诸贤远道而来,蓬荜生辉。” 诸葛飞卿也是含笑寒暄,众人入内落座,自又是一番谦让,人人客气,宛如多年不见的好友一般。 客套几句,诸葛飞卿开门见山道:“临安林家乃是我等故交,闻听六公子和七姑娘正在贵处作客,不知可否出来一见?” 司徒晓峰以手加额,道:“哎呀不巧,六公子和七姑娘前日刚走,诸位若是能早来两日……” 诸葛飞卿皱眉道:“哦,那倒真是不巧。” 司徒晓峰道:“林家两位公子千金被此地歹人抓去,意欲勒索,我玄天宗侠义为先,自然不能不管,费了好大力气才救了回来。”望望杨安国兄妹,笑道:“倒没注意,这两位不就是兴宋大王旗下肱骨?不知老夫说的对是不对啊。” 他不称大帝,只喊大王,显是并不把冯八千真正放在眼里,这锅脏水也还是要泼在兴宋大帝一帮人身上。 杨安国面带微笑,道:“是,是,都是下面人办事不利,得罪了贵教的客人。”他完全顺着司徒晓峰话说,半点不觉为难。 诸葛飞卿也不揭破,拱手道:“司徒先生大义,我等好生感激,不知林家兄妹到何处去了?” 司徒晓峰道:“林家兄妹青年才俊,本也想多留几日,以尽地主之谊,可前两日悲秋神剑谢大侠寻来,道是林公子师傅,已经将人带走了。听说此行要向燕京去。” 众人都是一怔,他既然提起谢疏桐之名,想来定是不假。沈放心念一转,已经大致猜到。谢疏桐江湖上成名已久,消息也是灵通,自非自家几位师兄和战青枫可比。想是早猜到正主,上门来是换了人去,还是用强,不得而知,但想来林氏兄妹确实已被救走。 战青枫却是恼道:“你说是便是么,空口白牙,何以为证。”他得了消息,兴冲冲赶来,就是要英雄救美,此际听说人已被救走,自家白跑一圈,岂能高兴。 司徒晓峰淡淡道:“战公子不信,那就不信好了。”战青枫名气不小,武功也算年轻一辈翘楚,但散人一个,无门无派,无根无底,根本不在他眼里。 战青枫脸色微变,他也知司徒晓峰厉害,远非自家可比,冷哼一声,不再接话。 诸葛飞卿道:“既然如此,此番多有叨扰。司徒堂主公务繁忙,我等就告辞了。” 司徒晓峰起身送客,拱手道:“好说好说,诸位若有时暇,此间随时恭候。” 正要出门,忽然门外“咔哒咔哒”声响,院中竟走来一个木人,通体都是木头组成,三尺来高,有手有脚,走路样子虽是古怪,却真真切切是自己一步一步走来。 众人看着都是奇异,忍不住驻足观看,就连玄天宗一众人也是瞪大双眼,啧啧称奇。 木人到了堂前忽然止步,“咔哒咔哒”之声已断,不知是机簧用尽,还是过不了前面门槛。 门口有人值守,在木人手中拿下一张红帖,进来双手递上。司徒晓峰伸手接过,扫了一眼,呵呵一笑,对诸葛飞卿道:“我教有上峰在此,闻听诸位前来,不胜欣喜,有心相见,不知诸葛先生可否赏面?”说着将红帖递过。 第四百七十五章 危城贰 故事到了这里,该登场的人物,势力,格局基本有了交代,随着开禧北伐的临近,故事中人,江湖,国三者的矛盾会逐渐加剧,睁大眼睛吧,兄弟们,要开始流血了,看谁还说这不是武侠!最后,以上都是假的,大家不要信。 沈放心念一动,此间司徒晓峰已是最大,他还要称上峰,莫非是执徐在此?忍不住凑近一瞥,只见红帖之上,却是写了一串数字: 一。 一、一。 一、贰、一。 一、叁、叁、一。 一、肆、陆、肆、一。 一、伍、拾、拾、伍、一。 一、一。 最后一行空了五个数字,显是一道算题。 诸葛飞卿拿在手中,看了两眼,呵呵一笑,递给鲁长庚,道:“师弟看看。” 鲁长庚接过看了,面上却是一喜,道:“既有如此高人,自当见见。” 诸葛飞卿道:“好,烦请司徒堂主代为引见。” 司徒晓峰道:“请诸位移步,随我前来。”穿过后堂,过了一个大大花园,到了后院,一处小院门前,却被一个小童拦住。那童子不过十一二岁,稚气未脱,却是傲气的很,见众人过来,当下拦住,连司徒晓峰的面子也不给,手一伸,道:“拿来。” 司徒晓峰知他意思,笑道:“诸葛兄,方才那张纸?” 诸葛飞卿呵呵一笑,道:“有笔没有?” 司徒晓峰抬抬手,不多时立刻有人拿笔墨过来,诸葛飞卿接过,在那最后一行空处,补了陆、拾伍、贰拾、拾伍、陆、五数。下笔不停,又在空处写道:“一至陆拾四之数,为八圈,每圈八数,各圈内数加为两百六十,何解?” 那小童见他一挥而就,也是惊奇,上上下下打量几眼,道:“你们在这等着。”噔噔蹬,快步跑入院中。 过不多时,那小童又跑了回来,睁大了眼睛,道:“看不出来,你们还真有些本事,主人说了,快快有请。” 那小院之内别有洞天,流水潺潺,假山花木,亭台修竹,端的是风景如画。那小童前面引路,带众人来到一处假山之上,山约莫四五丈高,上有一亭,亭中两人,对面而坐,相谈正欢。 沈放看过去,一眼便认出左边一人,光头袈裟,正是道衍大师胥苍双。 沈放心中反是一定,心道,此人在此,那林家兄妹应是真的被谢疏桐带走,倒是放心不少。 对面一人,四十多岁,国字脸,书生打扮,气质出众,书卷之气甚浓,见众人上来,起身相迎,道:“在下景德衡,忝为玄天宗工部之主,闻得诸君来此,冒昧相邀,还望恕罪。” 众人都是微微一怔,此人方过不惑之年,看模样不过是个寻常读书人,竟是玄天宗八部主之一。见他客气,都是还礼。 景德衡笑道:“我与大师正说到九宫之数,诸葛先生就递八卦图进来,正好一起参详参详。”邀众人落座。 那亭子不大,亭中座位不过四五个,但边上自有一圈廊凳,居中石桌之上,摆满了纸张,密密麻麻,写的都是数字,还有炭笔画的图形。 沈放扫了一眼,便知都是极高深的数字题目。一群人中,只有诸葛飞卿、鲁长庚两人精于此道,自己也不过是半瓶子醋,看了几页纸,便知远非自己水准可解。见胥苍双对自己一笑,也是拱手为礼,道:“大师,许久不见。”他与胥苍双并无仇怨,人家对他客气,他也报之以礼。 诸葛飞卿与鲁长庚当仁不让,一旁坐下。几人都是数十年钻研此道,见猎心喜,几句话一说,就再也停不下来。 中原文化博大精深,数学之妙,远超同时期世界各国。但这数理在中原也是极高深的学问,真正懂的人极少。 景德衡四人聊的投机,旁人却是如听天书,半句也是不懂。 沈放一旁倒还能听懂不少,但也是惊讶,旁人也就算了,他与胥苍双也曾整日论道,却从未曾听过他此方面言论。此际入耳,胥苍双数论之高明,丝毫不在两位师兄之下。 心道,我年少无知,几位师兄的本事什么都想学一点,结果什么都是一知半解,没一样真正拿的出手。忽又想起当日彭惟简对自己也是这般评价,心中更觉苦涩。 过了半个时辰,除了高谈阔论的几人,余人都是兴趣索然。 司徒晓峰几人功力深厚,这养气的功夫自然不差,坐在一旁相陪,似是听的津津有味。 那杨安国兄妹却在院前就不见了踪影,如今林怀风兄妹下落已知,也无人管他。 花轻语却是如坐针毡,终于忍不住皱眉,低声道:“我是不是傻子,为什么他们说的我一句也听不懂。” 沈放道:“我也只能听懂一小半。” 花轻语狠狠瞪他一眼,冷冷道:“你说什么,我没听清。” 沈放吓了一跳,忙道:“是啊,说的什么鬼迷神叨,我一句听不懂。” 花轻语道:“听不懂就不听了,咱们出去逛街去吧。” 沈放虽是还想听,却也不敢违背,好在大师兄他们越说越玄,自己确实也听不懂了。轻声道:“我和花姑娘出去走走。” 柳传云面露笑容,挥手道:“去罢去罢。” 司徒晓峰朝身旁挥挥手,叫过一人,道:“送二位出去。”景德衡几人说的枯燥,他都听不下去,更何况沈放两个年轻人。 三人出了小院,花轻语挥手道:“我们认得路,你回去吧。” 那人乃是玄天宗分堂护法,本也不是奴仆之辈,听她如此说,也乐得清闲,客气两句,和两人拱手而别。 花轻语待他走远,看四下无人,忽然诡秘一笑,拉着沈放反朝后面行去。沈放这才明白,皱眉道:“这不大合适吧。” 花轻语笑道:“既然来了,怎能不四处看看,说不定他这里好东西不少。” 忽听一人笑道:“百花谷的花女侠竟要做贼,当真叫人意外。”却是战青枫跟在身后。 花轻语笑道:“你莫要声张,见者有份,咱们一起探探,有好处少不了你。” 战青枫嘴上道:“我可不与某些人同流合污。”脚下却是放轻,紧跟上来。他英雄救美不成,又被司徒晓峰无视,心中也是一团邪火,巴不得闹出些乱子来。 沈放皱眉道:“你想寻些什么?” 花轻语道:“随便看看,那司徒晓峰要拍他上峰马屁,这分堂的高手都在那小院附近,咱们正好下手。”嘻嘻一笑,道:“不知道他宝库藏在哪里?” 沈放心知花轻语非是爱财,多半是想捣乱,无心胡闹,却也不想拂她之兴。 玄天宗分堂之中,三教九流之人本多,又是光天化日之下,三人大摇大摆在后院闲逛,偶尔路过几人,也无人怀疑。 花轻语见谁都是点头微笑,旁人也是客气还礼,还有奴仆下人,直夸这位客人不但貌美,而且知礼。 只是几人从未来过此间,临时起意,又没个目标,也不知从何寻起。 沈放见一人匆匆而过,灵机一动,上前拦住,拱手道:“这位兄台,我等是兴宋大帝帐下,来看看咱们的货,不知该去往何处?” 那人急着有事,果然丝毫不起疑心,眼睛在花轻语面上多停留了片刻,伸手一指,道:“这个李老三,正事不干,又去哪里灌黄汤了,你们从那个门过去,库房就在不远。” 沈放一试成功,自己也有些惊奇,想到兴宋大帝一伙和玄天宗暗通款曲,似是做了不少生意,倒真来了兴趣。 三人按那人所指,过了一道院门,穿过一个空荡荡的院子,又过了一条长廊,果然见前面一排屋子,高高大大,确是仓库模样。规模之大,叫三人都是吃惊。 此间院门处有人把手,不待守卫上前,沈放便道:“我等是兴宋大帝帐下,李老三带我等来看货,人却不知跑到哪里去了,诸位可见了么?” 那守卫笑道:“这李老三,三天二头来这一出,你们的人不是刚刚来看过了么?” 沈放立刻想起,方才众人一道去往后院,杨安国兄妹就不见了踪影,莫不是来了此处。“嗯”了一声,道:“军师先生是管事的,咱们三个是做事的,自然要看的仔细些。” 那守卫点点头,道:“那个是你们军师么?模样可不怎样。” 沈放笑道:“我们军师样子憨厚,所以才好骗人。” 两个守卫都是哈哈大笑,先前那人道:“你们看吧,也没啥好看的,要是清点,可要费些功夫。” 沈放暗叫侥幸,想是这玄天宗称王称霸惯了,自觉无人敢打他们主意,这内外都是管的松懈。 走到一处库房门前,门口有个四十多岁的管事,见了几人,一脸的不耐烦,也不问话,直接开了锁,道:“看吧,看吧,还少了你们不成。” 三人进了库房,那库房足有三丈余高,七八丈宽,一眼竟是望不到头。只见里面一堆一堆,一捆一捆,竟全是刀枪弓箭,码的严严实实。 三人都是一惊,沈放走到近前,抽出把刀细看,只见刀身上赫然刻着“泰和四年军器监袁文惠造工吕百制”几字,反手再看,还有一个“镇”字。 自秦时起,官府器具便都刻有铭文,以便追责,称为“物勒工名”。一看便知,此刀乃是去年新制,分配到“镇防军”的军器。陕西、河南、山东与宋朝交界一线守军,便是“镇防军”。 第四百七十六章 危城叁 金人重骑射,骑兵才是重中之重,早先金兵以汉人拼凑的步军装备极差。宋代徐梦莘的《三朝北盟会编》中记载:除女真部族以外的汉兵及其他民族兵员,“皆不带甲,弓矢或有或无”,武器也仅仅是“旋斫道傍木,执之为兵”。砍路边的树木当兵器,这也是寒酸到了极处。 到了如今,金人占据半壁江山,比当初富了不少,各地兵卒自然不会再拿木棒作战。但金人的钢铁产量远不能与大宋相比,兵器也是宝贵。军中武器时有损耗,淘汰的兵器都是集中销毁,熔为他用,少有流入民间。 战青枫也抽出一刀,横挥竖劈两下,“嗖嗖”风响。三人都是不语,听这风声,这刀铸的端地不错。 战青枫手拿乃是宋金军中最为常见的手刀,刀长不足两尺,刀身厚重。《武经总要》中有“刀八色”,手刀是其中唯一的短兵。但在贴身肉搏之时,此刀用处极大,乃是军中必不可少的武器。 作为军中制式武器,刀的历史要比剑短。春秋战国之前,武器都以青铜为主,质地较软,只能戳刺,不适合劈砍。早先中原的刀与剑相似,都是直刃。春秋伊始,受北方游牧之敌影响,刀身才开始有弧度。当时的吴国就擅于铸造弧形剑,称作吴钩,钩也,形似剑而曲者。 西汉有了百炼成钢的技术,才有了堪称当时无敌利器的汉环首刀,不过与唐横刀一样,还是直刃。 因为冶炼技术有限,铸造一把刀的成本不菲,唐横刀一把二千五百文,足足相当于当时一名七品官半个月的俸禄。 宋时国富,军队却弱,监造皆马虎,打造的手刀质量远远不如横刀,长度也要短了四分之一,价格却不遑多让。 金人什么都跟宋人取经,但做事认真,造出来的手刀反而比宋刀的质量还好。 但不管宋还是金,刀价不低,却并不耐久。军刀乃是易耗品,与武林高手真正的神兵利器相比,这些制式刀剑还是脆弱的可怜。一次刀刃对刀刃的硬击,必定留下缺口,严重的刀刃甚会卷曲。 若是战时,一场短兵相接的战斗下来,刀损坏的比例要超过一半,其中又有一半已不能修复,只能回炉重造。战事之中,短兵刀的损耗远远大于枪矛和弓箭。 因此种种,军队之中,对手刀的需求量也是极大,实是烧钱的一样物事。 三人看了一阵,那刀枪放的杂乱,一时也清点不清,但肯定不下一万之数。如此多的兵刃,足以装备一支军队,事情若是传了出去,必然是朝野轰动。 三人越想越是心惊,面面相觑,贩卖刀兵,自是重罪,三人意外撞破,也是犯人忌讳。 沈放心道,玄天宗当真胆大,竟是什么都敢染指。这些刀枪箭矢若不是军中硕鼠,绝无可能流出,数量如此之大,怕参与其中的还是金朝军中的大将。 临安有人售卖喂军马的豆子,金国索性兵刃也拿出来卖,这两国将官还真是半斤八两,一样混蛋。 但更叫沈放吃惊的,却是那杨安国。此人貌似憨厚,可着实是诡计多端,两面三刀,左右逢源。借玄天宗之手灭了高家庄,又拿高家庄的钱买来玄天宗兵刃,动动嘴皮子便是一石二鸟,好处全得。所图甚大,看其所为,这造反的心思大约也是真的。 几人不敢久留,出了库房。那守卫见几人出来的快,也不在意,心道这些人办事,果然没几个靠谱,也是一般马虎,还说什么做事之人。 循原路而回,刚刚到了后院,就见迎面四人并肩而来,一路说笑,状甚融洽,身后数丈,又跟了十余人。 左边一人,银发鹰鼻,竟然是临安见过的西夏高手嵬名博,他身旁一人,三十多岁,肥头大耳,衣饰华贵,踱着方步,一看便是权贵之人。右侧两个,更是眼熟,一对青年俊杰,竟是栾星回兄弟。 沈放也是一愣,他与嵬名博相见时带了面具,又变换声音,嵬名博想是认不出自己,但栾星回兄弟打过几次交道,却是避不过去。 果然栾星回兄弟一抬眼,已经看到三人。栾星来眼光在沈放身上一扫,面露惊讶之色,随即便是嘴角一抹冷笑,但立刻又把目光移到花轻语身上,一时竟转不开,嘴里“嘿嘿”两声,道:“沈放?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到玄天宗来。” 沈放索性也不回避,迎上前去,拱手道:“两位栾兄有礼,这两位是?” 栾星来也是一愣,他兄弟两人对沈放颇有敌意,几次见面都是不欢而散,更知沈放乃是一副臭脾气,全没想到沈放过来竟如此客气。人到近前,见沈放半头白发,一脸憔悴,如同老了几十岁,更是吓了一跳,一时竟忘了回话。 一旁栾星回拱手还了一礼,道:“沈兄别来无恙。这三位皆是江湖后起之秀,这位乃是西夏国镇夷郡王大人,这位乃是白霄堂嵬名博先生。”介绍他人,都是先卑后尊,尊者有先知之权。栾星回并不认得花轻语与战青枫,索性一带而过。 那胖子乃是西夏王爷,身份尊贵,名讳自也不便提及。实际此人名为李安全,不但是货真价实的王爷,更是当今西夏桓宗李纯佑的表兄。 而西夏白霄堂,乃是西夏国首屈一指的门派,与西夏王室也是过从甚密。 沈放三人也是一惊,没想到眼前这个大胖子竟是位王爷,更是在玄天宗这样的江湖门派中大摇大摆。栾星回既能做主替三人引见,关系显然也是不凡。 沈放三人都是躬身为礼,齐称:“见过王爷。” 李安全呵呵一笑,道:“不必拘礼,不必拘礼,你们看,这大金国的汉人就是长的俊俏,咱们如何能比。”他一口汉话说的流利,但这“大金国的汉人”几字听着却是别扭。 沈放道:“我等都是宋人。” 李安全也不以为意,随口道:“原来如此,你们年轻人多聊聊。”举步离开。他其实年纪比栾星来也大不了许多,但身份尊贵,自有一股居高临下的傲然。只是他言语和善,旁人也不觉突兀。 嵬名博拱手站在一旁,道:“恭送王爷。” 待李安全带着十多个侍者走远,栾星来又是“嘿嘿”一笑,道:“姓沈的,你这头发可俊俏的很呐,自己染的么?” 沈放虽知此人一贯话多,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听了这句,仍是心中厌烦,索性不去看他。栾星来这种人,尖酸刻薄,就爱与人斗口,你若搭理,他反更来精神。 嵬名博奇道:“你便是沈放?听说你在临安谏言,要朝廷不拘一格,开创百工之学,授人以渔,这见识当真不凡。” 嵬名博年岁既大,一头银发更显不俗,沈放与他一面之缘,听宋源宝和褚博怀所说,对此人印象倒不算差,恭敬道:“前辈谬赞,晚辈只是有感而发,并没有多少真知灼见。” 花轻语却是不知,心道,这家伙又做过什么了,哼,什么都瞒着我,待会有你好看。 嵬名博连连点头,道:“不骄不躁,端的难得。”眉头微微一皱,道:“小友身子看似亏的厉害,习武之人,若是受伤,需得好生将养才是。” 他听栾星来之言,有意多看了两眼。以他见识,立刻看出沈放头发乃是真的自根部变白,眼眶深陷,双目无神,唇少血色,肌肤下青筋浮起,显是气血两亏,疾病缠身之貌。 沈放听他话中确有关切之意,道:“多谢前辈关照,晚辈省得。” 栾星来摇头道:“你这伤怎么越来越重了,我兄弟还想等你伤愈,好好教训教训于你。如今看来,怕不等我兄弟出手,你自己就要伸腿瞪眼了吧。” 花轻语早已不满,听他唠唠叨叨,越说越不成话,登时恼了,道:“你这人说话怎如此难听,家里大人不曾教过么!” 栾星来面色一沉,随即又变了个脸色,笑道:“姓沈的,如今要女人给你撑腰了么?这位若是我没猜错,是百花谷的花轻语姑娘吧。” 花轻语倒是一奇,道:“你怎知是我?” 沈放心道,这栾星来嘴巴贱的很,人却不笨,想也是从柴霏雪那里听来。 果然栾星来道:“燕京柴霏雪乃是我兄弟好友,又岂能不知你这位一道勇闯无方庄的侠女。” 花轻语面色稍霁,道:“你们认得柴家妹妹?” 栾星来笑道:“怎么柴姑娘跟我们说,你才是妹妹。” 花轻语脸上微微一红,倒是多信了几分,道:“原来你们就是昆仑派的那对兄弟,既然都是自己人,你干嘛如此无礼。”她也是冰雪聪明,见栾星回两人相貌相似,一加印证,也猜到两人来历。 栾星来看沈放一眼,道:“花姑娘这就错了,我兄弟与这姓沈的八字不合,可不算朋友。” 花轻语又是不喜,道:“稀罕么,咱们走。”话不投机,也不愿搭理两人。 栾星来却是大喇喇挡在路上,道路不宽,他堵在当中,旁人只好侧身从边上绕过。 战青枫一直不曾言语,但栾星来兄弟一直与沈放说话,对他根本无视,也叫他心中不快,见栾星来拦路,伸手一推,道:“好狗莫当道。” 栾星来脸色一变,反手切向战青枫脉门,怒道:“你又是什么东西!” 第四百七十七章 危城肆 战青枫一翻手腕,变拳在他掌心一击,两人手臂都是一震,同时吃了一惊,对方武功之高,都是有些出乎意料。 花轻语眼珠一转,哼了一声,道:“还昆仑派弟子,当真是孤陋寡闻,我都替你害臊。江湖年轻一辈翘楚,江湖九龙之首的八荒神龙战青枫战少侠也不认得。” 战青枫冷哼一声,嘴角一挑。花轻语如此捧场,他也颇是有些意外。有美人称赞,自是高兴,虽未得意忘形,却也有些飘飘然,看栾星来眼神更是不屑。 栾星来则是相反,他本就是争强好胜,事事都要争上一头的性子,岂能容人无视,更何况此人还是花容月貌,绝世佳人。 花轻语说话本没什么,他却觉得花轻语是笑话自己没有见识,也是冷笑一声,与战青枫针锋相对,道:“我看这江湖上欺世盗名的太多,弟弟,咱们不是碰上个什么墨梅生,自吹自擂也是什么九虫之一,功夫一塌糊涂,还偏偏要装风雅,拿个扇子跟我动手。我倒是忘了,我揍的他满地找牙,用了几招?” 栾星回面带微笑,站在一旁,也不开口。 花轻语一副天真无邪模样,瞪大双眼,拍手道:“哇,原来你这么厉害。” 栾星来满脸得色,道:“不敢不敢,我也只是寻常,不过比什么九条虫还是要好上一些。” 战青枫装作四下张望,道:“什么东西嗡嗡吵闹,为何瞧不见?”他长身玉立,个子比栾星来高了一头,故意抬头仰视,装看不见他。 花轻语以袖掩面,似是忍俊不禁,却又强忍着不好意思笑出声来,道:“战少侠,你说话可真是损。” 栾星来相貌也是英俊,唯独身高差了那么一点,一直以为心病,战青枫之言,正戳到他痛处,心中怒极,骂道:“兔崽子,你说什么!” 战青枫冷冷道:“蛮夷之地,化外之民,不知天高地厚,矮矮短短一只井底之蛙,就不要出来丢人现眼。” 昆仑派地处西宁州,过去就是吐蕃西夏,确实偏远,但这“蛮夷之地,化外之民”八字着实有些伤人。当然若再和“矮矮短短,井底之蛙”八字一比,又算不得什么了。 沈放暗暗摇头,心道,五师姐说的不错,这场上有个美女,男人的脑子立刻就不够用。花轻语还未如何挑拨,这两人眼看就要动手。 果然栾星来道:“好,咱们去寻个演武场。” 战青枫冷笑一声,道:“若有人要杀你,还须挑地方么?” 栾星来击掌道:“说的妙,那咱们就在这里。”“里”字出口,一拳当面打到。 战青枫轻轻闪过,道:“一言不发,出手偷袭,果然是蛮人行径。”一句话说完,拳打足踢,却已还了四五招。 嵬名博含笑站在一旁,也不相劝,似两人不过是年轻人玩闹,无伤大雅。 栾星回站在他身旁,也是始终面带笑容,见两人动手,只是微微后退了一步。 两人互不相让,出手都如雷霆霹雳,越打越快。 几人在花园之间,四周遍植花草,并无多大空间。但两人进退如电,拳脚不断碰撞,“乒乓”之声连成一线,竟无一刻稍歇。 只见两条人影裹着疾风,带着道边的花草枝叶乱晃,甚至有叶片花瓣飞落,却是沾不到两人身上半点。 沈放还是初次见战青枫真正与人动手,这号称年轻一辈翘楚的九龙之首确是不凡,出手又快又狠。所使乃是一套“燕青拳”。 相传此拳源出少林,宋时周侗精习此艺,又传于弟子林冲、卢俊义。后来卢俊义又将此拳传于燕青,在燕青手中,名声更加响亮。 此拳法大开大阖,有排山倒海之势。但这套功夫在江湖上勉强算得二流,远算不上精妙绝伦,可在战青枫手中,一招一式,威力都是不小。 栾星来则是相反,所使乃是昆仑派拳法“七绝手”,招式变幻莫测,远非“燕青拳”可比。他身法展开,拳脚去势飘摇不定,花团锦簇一般。 战青枫好强的性子,栾星来更是眼高于顶,两人谁也不肯恋战,都想三招两式就叫对方出丑。 可十几招打过,两人都是有些心惊,对手显是比自己所想厉害的多。但如此一来,反更激起好战之意,出手越来越重,渐渐打出真火。 花轻语轻声道:“我听说他家境贫寒,拜了个二流的师傅,能有今天,全靠的勤学苦练。” 沈放微微点头,战青枫一招一式他都看的清楚,“燕青拳”江湖上会者众多,寻常汉子也能使得虎虎生风。但战青枫打来,拳脚轻灵飘逸,运转灵动自如,实有化拙归巧,易僵为灵之妙。一套二流的拳法让他练到如此造诣,显是下了苦功。 嵬名博也是不住点头,看了一阵,笑道:“果然是一对逸才,令兄所学精妙,那年轻人身手老道,应对也是得法。令兄只需沉得住气,打上百十招,当有胜算。” 栾星回微笑应道:“先生说的是。” 嵬名博武功高强,眼力自非寻常。眼下两人看似棋逢对手,栾星来胜在名门出身,所学武功具是深奥,论招数之精,远在战青枫之上。 但战青枫能在九龙之中居首,年少成名,自然也有过人之处。相比栾星来,战青枫游历江湖多年,遇敌无数,斗战的预感判断皆是上上之选。 此际场上形势忽变,栾星来连下三招杀手。战青枫不敢直撄其锋,连退几步,一时慌乱,脚在道旁突起的花圃沿上一踩,身子登时一晃。 栾星来却是暗自冷笑,战青枫脚下蹒跚,上身却是纹丝不动,显是诱敌之计。索性将计就计,进步横扫,跟着一记肘锤。 战青枫失足果然是假,见栾星来肘锤打来,忽然拧身错步,闪到栾星来身侧,双掌齐出,上打“拨云见日”,下打“迎风破浪”。这一招料敌先机,时机抓的极准,也是精妙。 栾星来冷笑一声,招式忽变,双手连挥,幻出数道虚影,如同忽然多了几条臂膀,双掌如蝴蝶穿花,寻隙而入,更是奇快绝伦。“啪啪”两声,战青枫前胸左胯齐齐中招。 眼见栾星来得手,嵬名博和栾星回却都是摇了摇头。 场上两人忽然顿住,战青枫右手两指已经扣住栾星来咽喉要害,栾星来又羞又恼,动也不敢动。战青枫沉声道:“如何?” 原来战青枫接连几招都是虚招,更是拼着挨了栾星来两掌,长驱直入,直接制住栾星来要害。他双指扣住栾星来咽喉,只需劲力一吐,就能将他喉管捏碎,已是大获全胜。 栾星来心中懊恼,更是输的不服,只觉战青枫武功实属二流,可自己偏偏输了,脸色由红转青,右青转白,牙关紧咬,狠狠瞪着战青枫。 战青枫面露嘲讽之意,故意一点一点松开手来,讥道:“既然输不起就不要输。” 栾星来对战青枫怒目而视,忽然大声道:“奶奶的,你这人好生狡猾,拼的挨我一记,败中求胜。我若是狠些,不连你骨头也打断了!奶奶的,不过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我打伤了你,闹不好脖子要被你开个窟窿!奶奶的,一时大意,让你占个便宜。”此人嘴碎话多,倒也光棍。 花轻语悄悄一拉沈放衣袖,低声道:“他受伤了。” 沈放点点头,战青枫行险求胜,硬生生挨了两掌,第一掌打在前胸,着实不轻,脸色未变,嘴角却有血迹。 战青枫自己心知肚明,说话之际,嘴角一添,硬生生将一口淤血咽下。 这两人一般死要面子的性子,叫沈放也是无语。 但接下来战青枫之言更叫众人吃惊,战青枫望向栾星回,道:“你若是不服,不妨也上来试试。”他分明已经受伤,竟然还想挑战。 栾星回呵呵一笑,道:“既然战兄有此雅兴,在下岂能不奉陪一二。” 沈放微微一怔,栾星回说话大出他意料之外,却叫他对此人更是忌惮。在沈放看来,栾星回武功还要强过栾星来,也是高傲之人,战青枫受伤,他没有不知之理,却还是点头应战,此人心性当真是有些难以琢磨。 嵬名博笑道:“适才交手,这位小友也是费力不小,我看还是改日吧。” 沈放暗暗点头,心道这西夏人还算宽厚。 栾星回呵呵一笑,道:“如此也好。”此人似是没个主见,口中说变就变,却又似顺理成章,没人能挑出不对。 战青枫却是冷冷道:“要打就打,久闻昆仑派‘玉京长生剑’,正想领教领教。”手一抬,已将长剑拿在手中。 沈放心念一动,“玉京长生剑法”?曾听道济大师说过,这路剑法脱胎于古法,倒是真想见识一番。 花轻语摇头道:“这也是个疯子,打架就这么好玩么。”她只道战青枫真是好武成性,有心见识昆仑剑法。 沈放见战青枫眼中凌凌尽是战意,毫无做作。忽然想起战青枫对自己所说,“不要以为只有你吃过苦”。眼下他如此执拗,分明就是自讨苦吃。 第四百七十八章 危城伍 可沈放忽然觉得自己能够理解。战青枫从一无所有到如今名满江湖,岂不就是靠的这股不肯屈服、永不退缩的心性。他叫人讨厌的是这份傲气,可让人尊重的,也是这份骄傲。心中轻叹一声,上前一步,道:“战兄,咱们是来做客,还是莫要让主人家难做。” 战青枫摇头道:“玄天宗武林一脉,岂会计较。” 栾星回却是一笑,反是退后一步,笑道:“沈兄有命,敢不从命。余兴小试,不打也罢,沈兄还是尽早养好伤势,我也有个对手。”他抑此扬彼,话中分明是看不起战青枫之意。 嵬名博一旁却是微微一怔,昆仑与西夏相距不远,他对这栾星回也是略知一二,知道此人俊逸超凡,实是个眼高于顶的性子,但几次三番,对沈放言语都是客气之极,显是真正当他是个对手。 但沈放何人他却是所知不多,只听沈放在临安舌战群儒,叫玄天宗、铁掌帮两大豪强骑虎难下,但此外沈放在江湖上默默无闻。看他一副病怏怏的模样,武功想必也是有限,可为何栾星回如此重视。呵呵一笑,问道:“不知这位沈小友师承何处?” 沈放道:“晚辈愚钝,不敢有辱师名。” 嵬名博见他不肯说,也不在意,微微一笑。 战青枫却道:“你若是想打,我倒是可以让给你。” 沈放还未说话,栾星回已经接口道:“眼下我不会和沈兄动手。” 战青枫皱眉道:“为何?”他几次想激沈放动手,但自见了沈放一招“烈阳”,却是没了信心,但对沈放武功,他也是有些好奇。 栾星回笑道:“我先前见你,从容淡定,行立举止如清风明月,可眼下你这股气息已是不见。你既已蒙尘,我便算胜了你也不光彩,沈兄还是早日振作才是。”他回战青枫之语,却是一直对着沈放说话,对战青枫看也不看。 栾星来冷笑一声,道:“二弟,你莫要做梦了,这小子已经废了,瞎子才看不出来。” 战青枫看了沈放一眼,此番再见沈放,感觉确实与林府之时不同。他未曾细想,但栾星回此际一说,却是若有所悟。 在林府之时,沈放为何叫自己如此讨厌,自然是他一副与世无争的淡然模样,浑不似个少年人。那时的沈放泰然自若,虽然年轻,却真的有股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镇定,这份淡泊便是老人身上也是少见,在沈放身上表现出来却没有造作之感。 此际如栾星回所说,沈放身上这股感觉荡然无存,反是一股消沉暮气,呼之欲出。难道此人果然一蹶不振,已经没了丝毫锐气?战青枫冷笑一声,道:“要么是他,要么是我,今日总要打上一场。”又看沈放一眼,道:“你若愿意,咱俩打上一次也好。” 栾星回道:“沈兄身子虚弱,那我就陪你过上两招。” 沈放默立中间,栾星回兄弟一番话却叫他心生波澜。莫非自己真如他所说,已经坠入深潭,再无翻身之日?你两人便因此看不起我么!心念一起,却转瞬即逝,情不自禁一声轻笑,旁人如何看我,与我何关? 栾星来失手败北,心情恶劣,见他莫名发笑,心中更气,道:“臭小子,你笑什么。” 沈放如今更瞧栾星来不起,本不想理会,忽然念起,心道,你们都想看我武功,我又何必叫你们失望。 沈放曼声吟道:“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走到墙边,折下一段树枝,左手持定,回转身来,朝众人一笑,一招“天地囚笼”出手。 如今沈放有三招自创的剑法,都是走的意剑的路子。一招“烈阳”,是他苦练多日,武学一道忽然豁然开朗,如日初升,瞥见一个崭新世界,最是光芒耀眼,生机勃勃。 “渔舟唱晚”乃是念及江上渔翁,如诗如画,沧桑百年,最富意境。 “天地囚笼”一招却是他在流民营多日,自身又是饱经败北伤痛之困,愁云惨淡,对世态炎凉感触最深。天地如囚笼,凡人若囚徒,身陷其中,不能逃脱,这囚笼是天地,更是命运。 这一招并未完全,却是至情至性,一个“至”字难能可贵,已经离“天地无情极”的大道越来越近。 他多日不曾练武,这一招使来更显生涩,但剑法一出,一股压抑困顿之气在树枝间弥漫而出,顷刻将周遭一切尽都笼罩。 天地似陡然相合,化作方寸壁垒,压迫而来。 他临安谋划不成,刘宝惨死,自己酗酒沉沦,险些丧命,时时困顿。这一招“天地囚笼”自是感触更深,此际使来,剑招虽弱,境界却又深了一层。 花轻语、战青枫、嵬名博、栾家兄弟尽皆移不开目光,几人之中,反是嵬名博感触最深,情不自禁,竟是手足颤抖。这剑法他已是第二次见到,更是直击心底。 沈放一招使完,将树枝轻轻抛入园中,道:“两位若能破了这招,我陪他过上两招,也不无不可。” 院中一旁死寂,众人神情各异,却没一个开口言语。 花轻语眼中尽是震惊之意,却又带着几分激动兴奋。战青枫紧咬嘴唇,握剑之手青筋高高鼓起。栾星回面色凝重,一只手在袖中微微发抖。栾星来瞠目结舌,完全惊的呆了。嵬名博脸色表情不断变幻,眉毛也是不住跳动。 沈放道:“告辞。”一拉花轻语,转身扬长而去。战青枫略一犹豫,举步跟去。 院中栾星回兄弟和嵬名博呆立半晌,嵬名博一声轻叹,道:“原来是他的徒弟!不错,不错,都是左手,样子也这般得像!” 出了院门,花轻语再难掩激动之意,一把抓住沈放手臂,道:“什么剑法!究竟是什么剑法?是道济大师教你的是不是!好啊,亏我还叫他神僧,好生偏心眼,教你如此剑法,一本‘灵舞’就打发了我。气死我了,气死我了。”她嘴上生气,却是眉开眼笑。 沈放淡淡道:“是我自己想出来的啊。” 花轻语如何肯信,秀鼻微蹙,甩脱他手,道:“骗子!” 沈放回头望了一眼,正看见战青枫跟来,脸上神色古怪,不由一笑。他如今出手,勉强徒具其表,毫无半点威力。但知道几人都是眼光不俗,纯属有心叫栾星回兄弟和战青枫困扰,果然大获成功。 看战青枫心神不属模样,心中也是好笑。笑过之后,却觉胸中空空荡荡,意兴萧索,口中道:“正是我想的,可是如今我已经不想再练武功了。”声音虚浮,几不可闻。 花轻语和战青枫呆呆看着沈放,不知他这话究竟何意。 回到小院亭中,诸葛飞卿等人仍是谈兴正酣,此际说的却是水车的制造改良之法。一直谈到皓月东升,司徒晓峰大排筵席,才勉强打断几人。席间却是不见嵬名博和栾星回兄弟。 酒足饭饱,众人告辞出来,诸葛飞卿四人意犹未尽,商定明日再来论道。 路上鲁长庚也难掩兴奋之意,道:“原来那天衣宝莲就是胥苍双做的,这两人见识当真不凡。” 接连几日,诸葛飞卿与鲁长庚都是去到玄天宗分堂,与景德衡、胥苍双两人论道。 毕竟是玄天宗的地头,吕鑫和李承翰、柳传云三人尽管也如听天书,还是跟着去了,沈放几人就留在客栈。 这几日住在一起,沈放也是发觉,战青枫练功之勤,丝毫不逊自己,每日练到很晚,天不亮又起来吐纳。但战青枫对自己仍是充满敌意,更是处处回避自己,连吃饭都不肯一起。 四日之后,众人齐去玄天宗分堂,一场豪宴后,与景德衡几人道别。那景德衡话不多,礼数周全,说话也是客客气气,浑不似武林中人。 战青枫也去燕京,却死活不肯与众人同路,非要自己先走。沈放却将他叫住,递给他一本手册。 战青枫也是惊奇,接过观看,见封皮上写着《断龙问天掌》五字,翻开来,竟是一本拳谱,看墨迹尤新,显是匆匆写就。皱眉道:“你这是何意?” 沈放道:“这套断龙问天掌乃是我师傅和大叔合创,本源乃是江南龙啸天的“断龙掌”,我受资质所限,这套掌法的威力十不得一。我看战兄武功倒是走的阳刚一路,这套武功在你手里,必能发扬光大。你若是不喜,还给我便是。” 战青枫一把将书揣入怀中,道:“我还道你能把那套剑法给我瞧瞧。” 沈放哈哈一笑,道:“等我自己弄明白了再说,不过多半不会给你。” 战青枫哼了一声,飞身上马,对众人抱拳为礼,打马而去。 柳传云奇道:“你大叔的‘断龙问天掌’?为何要给那小子?” 沈放笑道:“我也不知道,莫名其妙就给了,要不咱们追上去再夺回来?” 柳传云呵呵一笑,道:“真跟你大叔一个德性。” 众人叫了纥石烈光中主仆准备上路。高大宝兄弟各自背了个小包,也兴冲冲跟出来。花轻语却皱眉道:“你们两个来干什么,这几日白吃白喝,还没够么?” 高大宝瞠目结舌,结结巴巴道:“寨主,说好我们以后跟着你了啊。” 花轻语一脸嫌弃道:“你们两个文不能文,武不能武,除了能吃,一无是处,我干嘛要带着。” 第四百七十九章 危城陆 两人如五雷轰顶,话也说不出来,垂头丧气,惶惶如丧家之犬。好半天功夫,高小宝发狠道:“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总有一日,叫你知道,我兄弟也是一条好汉。” 高大宝挺胸道:“两条!”两人一脸决绝,拉着马却是不知朝何处去,高大宝耷拉着脑袋,脸几乎拖到地上。 花轻语再忍俊不禁,笑道:“别急,别急。你还不去说。” 一旁万卷书摇头晃脑走了过去,道:“花女侠好心,说要给你们寻个正经去处。我家公子说,你两人明知不是花女侠对手,还能追来为寨中兄弟报仇,虽是脑子不灵光,找错了人,也算的有些义气。我家中不大,但养两个武师护院还是不在话下,你两个意下如何?” 高大宝皱眉道:“去你家,可有肉吃么?” 万卷书一副十万分瞧不起的模样,大喇喇道:“你们只要吃的下,撑死你们都管够。” 高小宝认真道:“也不须撑死,撑个半死就好。” 万卷书道:“还有哦,你们若是答应,以后可就归我管。”想了一想,道:“不许拿刀吓我,旁人欺负我,你们知道该怎么做?” 高大宝一拍胸脯,道:“奶奶的,谁敢欺负小少爷,老子一刀下去。”一把抢过万卷书背上包裹,道:“这包袱我背,这等粗活岂能叫小少爷干。少爷,以后你想欺负谁,跟我说一声就行。” 高小宝已经凑到纥石烈光中跟前,满脸堆笑,道:“谢公子大恩。俺虽是个不成器的蟊贼,也懂忠义二字。正所谓良禽择木睡觉,老虎选地搭窝,能遇到公子,乃是上辈子修来的福分。从今往后,小的性命就是公子的,当跟随左右,逢山开路,遇水搭桥,有事先上,有福后享。公子指东,咱不敢往西,公子叫打狗,咱不敢撵鸡。小的所说,句句掏心窝子,若有半句假话,定当天打五雷轰,不得好死!” 高大宝见又叫兄弟抢了先,急道:“还有我,还有我。俺,俺……” 万卷书白他一眼,道:“知道了,知道了,你也一样是吧!” 众人一阵大笑,上路向北。诸葛飞卿叫过沈放,道:“那景先生说,玄天宗那执徐已经下令,将你写入玄天宗银榜,排名第二十七。眼下你已是玄天宗大敌,日后定要小心在意。” 鲁长庚接口道:“他一力主张,希望我和大师兄也加入玄天宗,便可消了你这榜名,可我等思索再三,实是不能虚与委蛇。” 沈放呵呵一笑,道:“大师兄做的对,鹏鸟不与燕雀同流,狮虎岂与猪狗合污。” 众人齐声大笑,马蹄飞扬,直奔燕京。 江陵府外,客栈之中。 次日清晨,萧平安起身收拾,换了身干净衣服,湿衣拿布包了,去前面大堂结账。 那伙计见他过来,一双眼瞪的浑圆,如同见鬼一般。 待他牵马离开,那伙计心痒难挠,实在忍不住,战战兢兢端了盆热水,到了四条大汉房前,小心翼翼道:“客官,可要起身净面?” 等了半晌,始终不闻里面动静,壮起胆子,推了推门。那门吱呀一声开了,竟是未闩。只见四条大汉围坐在房中桌前,衣衫整齐,却是一动不动。 那伙计近前一看,四人肃然端坐,也不见血迹伤痕,却已是死的不能再死。 那伙计魂飞魄散,想起还有两个道人,急急推门去看,两间屋内空空荡荡,哪里有半个人影。 萧平安对客栈之事,浑然不觉,出门继续向北。 没几日到了襄阳。此地已是宋金分界之处,再向北就是金国境内。萧平安自渡口乘船,过了汉水。 过江便入了金国之境。去岁他曾于泗州穿越边境,此番再到金国,边境守卫明显森严了许多。 襄阳地处要冲,历来为兵家必争之地。古人云,“守江必守淮”,长江绵延千里,也天堑绝境,也有缓流通途,加之沿线太长,实难守御。 历来南北之战,都是优先考虑扼守淮河为屏障。而这里所说的“守淮”,并非指守淮河,而是要守住江淮间南北通道的重要节点,具体来说就是襄阳、庐州(合肥)、楚州(淮安)三处要地。 襄阳北面是南阳盆地,直到黄河都是坦途。南面是江汉平原,直达南岭,东可达长江之尽头,西出汉中进入川陕。自古就有“七省通衢”之说。 金人南侵,有襄阳为据点,向南到ez,向东到建康,都是一马平川,无险可守。宋人占据襄阳,也有北上之望。 宋金言和之后,襄阳曾有榷场,互通贸易,去岁大宋北伐之声愈烈,这榷场已经关闭,但仍有贪图利益的商贩偷偷往来其中。 萧平安乃是武人,身带兵刃,一看便是可疑,知道难以蒙混过关。索性趁夜寻个松懈之处,偷偷潜了过去。不敢策马急行,又专寻树木茂盛处,走了一夜,才算深入了金境。 上了大路,行人渐多。一年前,他也曾去山东,一路之上,汉人半数还是汉服,此际路上接连遇到几个汉人,都是胡服打扮。 萧平安也未留意,北地沦陷已过一甲子。起初金人逼迫汉人胡服剃头,激起汉人反抗,如今不管了,汉人反是穿上了胡服。 金人衣左衽、窄袖,一看便知,但其实这衣服式样却是跟契丹人学来。 萧平安寻思去山东寻宋源宝一起上京,便是折道向东。 他走了一夜,也略见疲乏,见前面一个小店,卖些茶水粗食,过去要了碗面。此际天色尚早,店外摆了几张桌子,也有不少人坐着吃饭。 萧平安三两口便是一碗面下肚,觉得未饱,又要了一碗。正吃着,忽然道上一匹快马疾驰而过。 萧平安眼神一扫,马上那人一身暗红衣服,看样式似是本门弟子,不觉一愣,衡山派在南,弟子无事少有过江。 正待追上去看看,却听旁边桌上一人一声长叹,道:“哎,又是个衡山派的好汉。” 萧平安微微一怔,对那人一拱手,道:“敢问先生,如何晓得是衡山派?” 对面六人显是一伙,居中说话那人四十多岁,唯独他穿着汉服,看模样是个行路的商人。见他来问,却是一阵惊慌,道:“没事,没事。” 萧平安心中狐疑,见他不愿说话,也不勉强,心道,不妨自己追过去看看。起身结了面钱,牵马上路。 他本以为那人去的不远,当能追上,但策马跑了盏茶功夫,那人连个影子也不见。想是跑的太快,已将自己远远抛下。 萧平安更觉有异,若无要事,岂会如此纵马疾驰,拍马又追。没走出多远,胯下马却是一个闪蹄。 萧平安心中大悔,他骑的是从派中借的一匹老马,脾性老实,腿脚却是不灵。他只顾追人,未想已经走了一夜,那马已有些吃不消。 萧平安下马查验,好在那马并无受伤,但也不敢再跑。就在道旁坐下,放那马去道旁吃草。 过了半个多时辰,身后道上一群人行来。萧平安见正是适才小店一起吃面的几人,这次再不顾,上前拦住那中年文士,道:“劳烦则个,适才所说究竟何事?” 那人吓了一跳,只道萧平安是有意在此相候,急道:“不敢,不敢,官爷,我等都是良民,绝非作乱的贼子啊。”同行之人也是个个面露惊惶之色。 萧平安道:“先生莫要误会,我乃是南人,刚刚到此。” 那中年文士大大松了口气,上上下下打量他几眼,疑惑道:“此际还有南人过来么,你来此作甚?” 萧平安道:“乃是投亲。” 那中年文士连连摇头,道:“北边去南边投亲的我见了不少,南边过来的当真凤毛麟角,莫不是你此间的亲戚也飞黄腾达了么?” 萧平安怕露马脚,含含糊糊道:“便当是吧。还是请问方才那人?” 中年文士回头看看,左近就他们几人,仍是压低声音道:“说来话长,你刚刚过来,自是不知。眼下都说大宋要打过来,金人也紧张的不得了,各地都在抓探子奸细。” 身旁一个壮汉摸摸身上胡服,似是穿的很不舒服,啐道:“什么探子奸细,分明就是借机抢掠我等。” 另一人忙道:“可不敢乱说,可不敢乱说。” 中年文士道:“这后生看着不似坏人,你等不必担心,跟他说说也好。后生啊,我劝你还是回南地去,这北边,汉人日子不好过啊。” 顿了一顿,道:“如今金人以清查奸细之名,对汉人大加盘查,稍有错处就拿到狱里。大街上,见个穿汉服的,必要上前盘问,十个有九个都要抓走。囹圄成市,赭衣塞道。大家怕的不行,只好都穿上胡服。”说到此,连连摇头,眼中颇有不平之色。一行人中唯独他还穿着汉服。 萧平安心道,原来如此,我还道河南与山东如此不同,这还不到一年,局势变化竟是如此之大。心急同门之事,见他扯的有些远,道:“方才你说那人是衡山派的?” 第四百八十章 危城柒 中年文士看他一眼,道:“莫急,莫急,我不说仔细些,你如何晓得。”摇摇头道:“我不过是猜那人是衡山派,我又不识得衡山派,若不说仔细些,你如何明白。” 萧平安点点头,道:“是,是。” 中年文士道:“我们几个都是从开封府出来。开封府也是金国重地,哎眼下虽是破败,毕竟也曾是大宋国都,这开封府汉人众多,管制本就比别处严。今年六月,有个叫温迪罕永谦的来辖管此地,来了便大肆清算汉人,也是以抓拿奸细之名。却是不分青红皂白,不会说金话是杵逆,金话说的太好,就是奸细。微文深诋,无所不用其极。哎,总之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属下衙门借机横征暴敛,明目张胆抢劫汉人财物。来了一个月,便杀了一百多人。激起民怨沸腾,城中处处有人闹事。这温迪罕永谦实是心狠手辣,立刻派兵镇压。开封城中一日乱过一日。” 众人边行边说,其余几人脸上也是一脸愤然。那中年文士道:“东京落入虏手,将八十年,几遭屠戮。但如眼下这般,已是数十年未见。大街之上,随处可见汉人尸首,有的就被吊在自己门口,还不教旁人收殓。金兵趁夜强入民宅,以缉盗之名,抢掠财物,杀死男人,奸淫妇女。有那贞烈的女子,就拖到外间,放火活活烧死。咱们汉人也被欺负的狠了,当真是逼得咱们造反。” 说到开封府的惨状,神色忽厉,又是悲切,又是咬牙切齿。 东京汴梁,北宋时,人口已过百万,富华甲天下。宋钦宗靖康二年(1127年)金国侵占北宋后,称为“汴京”。海陵王贞元元年(1153年),海陵王完颜亮迁都到中都大兴府,改汴京为“南京开封府”,为金国陪都。 八十年前,金兵攻打开封,东京保卫战打的极为惨烈,城中多遭损毁。金人占据后,起初大肆屠杀虐待宋人,开封府愈发惨不忍睹。 此后开封府盛景不再,更是每况愈下。宋金和议后,两国各有往来,大宋赴燕京的使节必经开封。 乾道六年(1170年),范成大出使之际,所见开封府,即使是经过完颜亮的大力营造,在范成大眼中仍是“新城内大抵皆墟,至有犁为田处;旧城内粗布肆,皆苟活而已。四望时见楼阁峥嵘,皆旧宫观,寺宇无不颓毁。民亦久习胡俗,态度嗜好,与之俱化。”不但到处衰败之色,就是汉人也都开始穿上胡服,许是被金人杀的怕了,俯首顺耳,生活习惯也变的越来越像金人。若说北方汉人最早大量穿上胡服的地方,当推开封莫属。 彼时金人统治下的开封百姓生活已是极度贫困,钱财尽被金人夺去。《楼钥集》中载:“虏人浚民膏血以实巢穴,府库多在上京诸处,故河南之民贫甚,钱亦益少。”开封百姓忍辱偷生,度日如年。 此后金人逐渐改变对宋人的政策,开封百姓日子才稍有好转。金人不再逼迫滥杀汉人,也允许他们行商作贾。 汉人经营的本事远超金人,渐渐开封又恢复些生机。不想一夜之间,风云忽变,又是噩梦重来。 萧平安也是震惊,忙道:“然后呢?” 中年文士道:“有道是官逼民反,这老百姓没了活路,自然也不肯坐以待毙。”顿了一顿,道:“你可知道开封有鬼樊楼?如今鬼樊楼中聚集了两三万人,势要与金人拼个死活。” 萧平安摇了摇头,心道,什么楼这般大,竟能容得下两三万人。 中年文士摇头道:“开封城修的好,当年人口百万,富甲天下,地下沟渠交错,兼又宽广,实是个藏人的所在。早年多为亡命之徒藏身其中,自名为‘无忧洞’,又称鬼樊楼。八十年前(实为1127年),金人攻陷开封,当时有不少百姓不及逃走,也躲入鬼樊楼中。此后避金人祸,这地下住的人也是越来越多。天长日久,这地下已是自成一方天地。” 萧平安奇道:“地下如何住人?又能有多大地方,岂不让人瓮中捉鳖?” 中年文士哑然失笑,道:“你想是未去过地下的沟渠。这开封有多大,地下这鬼樊楼就有多大。就连当年包拯包大人也整治不得,你说厉害不厉害。” 萧平安这才想起,自己当年在里县,也是自枯井进了沟渠,才跑出城外。只是里县毕竟弹丸之地,与开封的沟渠自是不能相比。 宋时排水的沟渠修的甚是广大,便是藏兵,也是不奇。 中年文士道:“那温迪罕永谦实是把汉人逼到绝路,不少人就躲入地下。谁知这下反是正中下怀。这地下的鬼樊楼如今与大宋当年不同,虽然还有不少作奸犯科之徒,但大部已是穷困潦倒的百姓。白日在市面上找活干,晚上就住在地下。也有两三万之众。金人一直视之为腐疮烂肌,正想借此一网打尽。于是调集重兵,大肆搜捕。” 摇摇头又道:“当年包大人等人不能整治,无非是鬼樊楼下生存的,并非都是歹人,同时也是投鼠忌器,怕闹的京师大乱。金人却是不管不顾,派兵下到沟渠,见人就杀,连几岁大的儿童也不放过。可怜数日之间,便是千人被屠,尸骨也无人收拾,开封府愁云惨淡,满城都是血腥之气。” 萧平安怒道:“当真是无法无天!” 中年文士冷笑一声,无奈之极,道:“这金国的天下,人家就是法,人家就是天。”又道:“鬼樊楼里的人自然也不肯坐以待毙,当即组织起来反抗。可惜这地下住的,不是老弱病残,就是妇孺儿童,哪里是那凶悍的金兵之敌。” 萧平安紧握双拳,道:“如此令人发指,就无人管么?” 中年文士面上突现敬意,道:“有人管的!闹的最凶之时,开封府来了六位好汉。为首的两人便是衡山派的弟子,一个姓秦,一个姓林。” 萧平安大惊失色,险些脱口而出,一个姓秦,一个姓林,岂不就是秦晋师兄和林子瞻师兄。派中姓秦和姓林的也有几个,但平日走在一起的,十有八九还是这两人。 中年文士只顾自己说话,也未注意萧平安神色,道:“这六位侠士当即挺身而出,也下到鬼樊楼,几天功夫,就收服了地下十几个帮派,将人心归拢,带领众人反抗。” 身旁一人道:“是啊,这几人好生厉害,带着一帮乌合之众,竟是打的官兵节节败退。” 又一人道:“听说这几人都是年轻人,最小的一个,才十四五岁。” 一人道:“有志不在年高,自古英雄出少年啊。” 萧平安却又是一惊,心道,十四五岁?莫非宋源宝也跟来了? 走在最前面是个壮汉,此际回过头来,道:“那又有什么用?你老实些,叫他杀几个也就罢了。此番却是越闹越大,那金人是好惹的么?当年大宋百万大军,不一样被人杀的丢盔弃甲,连国都都丢了!” 身后一人大是不满,道:“姜二哥,你这话我就不爱听,我若有你这个身板,说什么也要下去,跟六位好汉一起拼一拼。”说话这人身材瘦小,一副弱不禁风模样。 那姜二哼了一声,道:“你若真想去,瘸子残废都阻不住你,莫恁地在此逞英雄。” 萧平安哪有心听他们吵嘴,急道:“那后来呢?” 中年文士道:“我们早逃出来啦,开封城如今便是人间地狱,能跑的早就跑啦。但我听说,那温迪罕永谦调集了五千精兵,势要扫平鬼樊楼。” 萧平安皱眉道:“有多少日了?” 中年文士道:“六侠是八月初二入的城,我等是初九走的,算来我等出来也有二十多日了。” 萧平安急道:“他们还守得住么?” 中年文士嗤了一声,道:“你道五千精兵是吃白饭的么。” 萧平安一把攥住他手,道:“你说什么?” 那中年文士只觉手上如加了一道钢钳,痛不可当,急道:“好汉饶命,好汉饶命。” 萧平安情急之下,力气不小,此际才明白过来,连忙放手,道:“在下听的情急,莽撞了,先生勿怪。” 那中年文士连连甩手,埋怨道:“你这后生,力气忒也大了。”随即道:“哪个不想他能守住,毕竟两三万百姓,可都是我一族同胞。只是那五千精兵如何对付,地下虽有数万人,青壮怕也有三五千,却都是乌合之众,便是有几个亡命之徒,又抵的甚用。听说那领兵的乃是纳兰也里,在金国也是有名的战将。” 身旁那瘦小男子道:“衡山派那几位当真是英雄好汉,明知是螳臂当车,以卵击石,仍是义无反顾,当真是叫人好生佩服。” 中年文士道:“是,方才策马急行那人也是这身衣服,我才猜他是衡山派的好汉,咦,人呢?” 众人都是一怔,身旁已没了萧平安的人影,回头四顾,只见来路上一个弹丸黑点,顷刻踪影皆无。 众人面面相觑,前面那壮汉奇道:“他为何马也不要了?” 那中年文士忽然一声长叹,道:“我明白了,原来他也是衡山派的好汉。” 萧平安发足奔驰,急如星火,两旁树木飞也似的不断向后掠过。他心急如焚。衡山派姓秦和姓林的弟子结伴,十之八九就是秦晋林子瞻。 林子瞻与他亲如兄弟,秦晋面冷心热,其实待他也是不错。或许还有宋源宝。若真是这三人,其余几个怕也是熟人。林子瞻如今与水灵波寸步不离,这又是一个。 不管是也不是,他也要急着赶去开封府一看究竟。难怪方才自己寻不到那衡山弟子踪迹,他一路向东,方才身后一个岔道,便是向北前往开封之路。那人想也是奔开封去了。 第四百八十一章 危城捌 萧平安去了一趟四川已经明白,若是赶路,马匹未必快过他两条腿。况且那马已经疲乏,索性弃了,也不顾路上行人诧异目光,展开轻功,一路狂奔。 他心中如同燃着一把烈火,毫不吝惜内力,更是一步不停。眼看天边红霞,竟已是黄昏,前面一个客栈,看看石碑,自己离开封还有四百二十里。 他自襄阳过来,五个多时辰,在烈日之下,已狂奔了三百二十里。饶是他内功已是不俗,此际也感觉腿脚有些发软。 强撑着进了客栈,见一桌上有个大大茶壶,上前提起,一口灌了下去。高声道:“店家,二十个蒸饼,七斤熝肉,快些拿上来。” 他急匆匆闯了进来,张口就是二十个饼,七斤肉,店中人人惊讶,都是看过来。见他风尘仆仆,浑身大汗,如同水里捞出来一般,一仰头便将一壶茶喝个干净,更是惊叹。 “熝肉”就是“熬肉”,乃是煮的烂熟的无盐熟肉,肥瘦相宜,可合蒸卷饼吃,随处可买得,而且可以随身携带。 《梦粱录》说此物“可以应仓卒之需”,乃是专为赶急路、行远途的旅人预备的快食。萧平安眼下心急如焚,哪还有心情坐下来吃饭。 萧平安看看店中,见有几人也是汉人打扮,上前问道:“你们有谁从开封来么?那鬼樊楼还守得住么?” 那几人有老有少,有男有女,倒似是一大家人,见他着急来问,其中一个老翁长叹一声,道:“或许或许,菩萨保佑吧。” 萧平安看他真似知道开封之事,抱拳道:“我有一好友听说也在那边,心急如焚,还请老丈不吝赐教。” 老翁忙道:“岂敢岂敢,如今这江北道上,谁还不知开封六侠之事。纳兰也里带了五千精兵,声称五日之内,必灭鬼樊楼。可足足七日,还没能拿下。可惜六侠毕竟也是人非神,终于也是强弩之末,听说已经守不住。” 萧平安只觉眼前一黑,竟真的站立不住,一屁股坐在凳上。 老翁吓了一跳,心道,不知他在开封府中究竟是何等好友,看模样,这也是个有义气的。忙道:“后生莫急,老朽只道他等艰难,却还未闻不祥之讯。” 忽听旁边一座上人道:“没有,鬼樊楼还未破,六侠还在坚守。” 萧平安转头望去,见一大汉独自坐在一桌,见他望来,举起面前酒碗,道:“我与你等敬这六侠一碗。” 两桌相距不远,那老翁端起酒碗,又倒了一碗给萧平安,道:“不错,该当如此。”向那大汉道:“我只闻十余日之前,那金兵也调了些武林高手来,又用火攻。一众好汉已是穷途末路,不知道后事如何?” 那大汉举碗一饮而尽,道:“六位好汉又撑了两日,满城百姓都倒是无望了。那天夜里,开封府天空忽然绽放一朵好大的烟花,中间一只火鸟冲天而起。说来也怪,城外二十几里,一个小村落之中,跟着也燃起一只火鸟,听人说,一路传递,那一夜,三百里外都有火鸟飞起。” 老翁一行,一个少年奇道:“如此光景,还有人有心放烟花么?” 萧平安沉声道:“是朱雀焚天令,衡山弟子,见令驰援,赴汤蹈火。” 那大汉微微一怔,看看萧平安,道:“原来阁下也是同道中人。不错,那是朱雀焚天令。呵呵,六十年了,足足六十年了,江湖上再也没有见过这样东西了。” 那少年仍是不懂,道:“朱雀什么令?干什么的?” 那大汉显是难得说到此江湖密辛,自己也是兴趣盎然,欲罢不能,道:“是朱雀焚天令,小子,好好记住了。此令一出,凡衡山弟子,不管内门外门,弟子长老,还是退隐之人,都要火速驰援,不惜一切代价。” 顿了一顿,道:“百余年前,有人发明了这玩意,乃是为了同道求援之用。视情形不同,这求援之法也分多种。寻常求援,附近只要认得,愿去帮忙都可前去。但你若不去,也无人说你。这朱雀焚天令却是特别,乃是一门一派,遭遇大难才会放出。只召集同门,同门只要看到,必须前去,否则就是叛门之罪。但这东西哪有这般容易,谁知道你看没看见?如今江湖上,世风日下,就是一门一派,也早没有这个血性了。便是寻常求助的旗花火箭也少人用了。” 那少年道:“为甚么?” 大汉笑道:“你不想想,有腿就自己快跑,等人来救你,岂不想瞎了心。哪有这般巧,附近就有你朋友?眼下世道,又哪有这般义气,见了就来救你?这东西放十次九次是空,谁还敢用?” 那少年撇了撇嘴,道:“原来是无用的废物。” 那大汉摇了摇头,正色道:“原本我也这般想。但很快我就知道自己想错了。朱雀焚天令一出,当晚就有衡山派的弟子到了开封。” 那老翁也奇道:“怎这生快,衡山远在荆湖,岂能说来就来?” 那大汉道:“我亲眼所见,乃是个七十多岁的老头,骑着头老驴,穿着件暗红的破衣,跑到开封城外,高喊着,衡山弟子金安在,奉令前来驰援。没跑到城门之前,便被乱箭射死。” 那少年愕然,道:“原来他没什么本事,这不是送死么?” 那老翁却是胡子抖动,激动道:“壮哉!虽千万人吾往矣!” 那大汉凄然道:“是,就是送死。”顿了一顿,又道:“第二日一早,更多身穿红衣的人来了,有老,有小,有男,有女,有教书的先生,有卖菜的商贩,还有扛着锄头的农夫,有的一个人,有的像是一家子。这些人疯了一般,都想冲进城来。可除了少数几个,都被射死在城门之外。” 旁边一人也是连连摇头,道:“怎如此不济,还来送命?” 那大汉摇头道:“你也知道衡山远在荆湖,这些都是流落在外的衡山派门人,不是外门弟子,就是早已离开衡山的门人。严格来说,这些人根本不算真正的衡山弟子。” 老翁动容道:“竟然如此!” 身旁那年轻人道:“我看就是真傻,白白送命,屁用也是不顶。大金好好的,非要作乱……”话声戛然而止,那大汉和自家老翁都对他怒目而视,那老翁举起手掌,却终究未舍得打下去。 那大汉哼了一声,道:“是,我也算见识了,什么叫名门正派,什么叫一呼百应。随后赶来的衡山派弟子越来越多,有人硬闯,也有人凑到一处商议,有人趁夜爬墙。还有更多开封府的百姓,暗暗出城,给这些人指点入城的秘路。” 萧平安紧握双拳,指甲陷入肉里,咬牙道:“那然后呢?” 那大汉道:“鬼樊楼还没倒,那骑驴的老汉没有白死,后面那些人也没有白死。开封府的百姓听了消息,都是震动,也豁出去相助,大街之上,处处给金兵设置障碍,更把吃食武器源源不断送到地下去。” 老翁吐了口气,道:“好,好。” 那大汉翻了翻白眼,道:“好什么好?金人又增兵三千。” 那年轻人急道:“说了半天,到底守住了没有啊?” 那大汉摇了摇头,道:“难,我出来已有多日,城中越发艰难。但普天下的百姓都盼着他能够守住。” 那店家上了蒸饼熝肉,萧平安抓起包在怀里,又将水囊灌满。抬头道:“外面谁的白马,借来一用。” 出门解下门旁一匹白马,飞身上马,打马而去。 客栈内几人一惊,冲到门口,那年轻人急道:“阿公,那贼人抢了咱们的马,快去报官!” 那老翁终于一巴掌狠狠打在他脸上,怒道:“孽畜,你还看不出来么,那是衡山派的好汉。”反手又是一掌,道:“你给我记住了,你也是汉人!” 客栈中一伙计跑出来,显是看萧平安还未给钱,见那老翁怒发冲冠,摸摸自家脸庞,连忙把话咽了回去。 门中那大汉哈哈大笑,面上两行泪挂下来,道:“好,好,好汉子,我再敬你一碗。”颤巍巍站起身来,他先前坐着无人注意。此际站起,只见他一条左腿齐膝而断,伤处紧裹的棉纱仍有血渗出,血犹未干。 萧平安出了客栈,眼泪已是夺眶而出,想到衡山弟子前赴后继,慷慨赴难,已是情不自禁。擦去眼泪,撕开衣襟,任晚风吹在胸口,打马飞驰。 那白马似懂他心意,撒开四蹄,一路飞奔。眼见明月东升,照的四下一片清亮。夜幕低垂,一人一马,踏碎平川。旷野之中,苍穹之下,仿佛伏着一头狂怒的巨兽。 跑过半夜,那白马也是越来越慢。萧平安知道这马终究不是良种,这一百多里飞驰下来,已是竭尽全力,再勉强下去,定死无疑。 翻身下马,在马屁股上一拍,道:“此番辛苦你了。”马背之上,他已稍是回复气力,此际长舒口气,迈开大步,朝前奔去。 待到天色渐亮,一路之上,时见有人成群结队,拖家带口,都是朝南而行,却唯独萧平安一人,飞驰向北,如若大江中的一道逆流。 行旅远从征途起,披星戴月向死行。 注:书中数列是杨辉三角,是二项式系数在三角形中的一种几何排列。在欧洲,帕斯卡在1654年发现这一规律,所以这个表又叫做帕斯卡三角形。杨辉,字谦光,南宋时期杭州人。在他1261年所着的《详解九章算法》一书中,辑录了如上所述的三角形数表,称之为“开方作法本源”图,并说明此表引自11世纪中叶(约公元1050年)贾宪的《释锁算术》,并绘画了“古法七乘方图”。故此,杨辉三角又被称为“贾宪三角”。诸葛飞卿所问,乃是八阵图,在杨辉书中也有论述。 注:“物勒工名”一词,最早出现于《吕氏春秋》,就是在器物上刻着铸造者的名字。曾出土有铭文为“三年相邦吕不韦造寺工詟丞义工窎”的铜戈,意思是秦王三年(公元前244年),由相邦“吕不韦”监造,寺工(管理工匠的官职名)“詟”负责,丞(协助管理者的官职名)“义”协助,工匠“窎”完成。不但有工匠之名,相关一系列主管无不列名其上。东汉之后,此制度有所松弛,但宋朝因商业发达,假货很多,此制度执行的反更是严格。 注:陆游《老学庵笔记》记载:“京师沟渠极深广,亡命多匿其中,自名为‘无忧洞’;甚者盗匿妇人,又谓之‘鬼樊楼’。”早先鬼樊楼中都是黑恶势力,亡命之徒,杀人放火、拐卖儿童妇女、绑架勒索,无恶不作。最盛之时,开封号称百万人口,“无忧洞”内就有数万人。徽宗宣和六年,宗室(赵姓皇家)的女儿真珠竟也被人奸污贩卖。 这些黑恶势力团伙,长期呆在地下,熟悉道路,甚至装有机关,根本不惧捕快。名臣陈尧咨、包拯等人也都是束手无策。曾有官员提出,利用水淹,火攻烟熏的方式进行灭绝。无奈宋朝地下水道质量太过的好,淹了开封府才能淹没地下水道,烟熏更是无用,匪徒在地下经营日久,早就在原有水道基础下进行改进,众多的机关设置,烟雾根本无法贯通水道。 樊楼本是开封名胜,又名“白矾楼”。楼高三层,五楼相向,楼间飞桥栏槛相连,彼此相向,宏伟壮观。能容纳数千人,吃喝玩乐,眠花宿柳,醉生梦死,无所不有。最盛之时,开封城五大名妓李师师、徐婆惜、封宜奴、孙三四、王京奴皆在此楼。而地下藏污纳垢之所称为鬼樊楼,多了一个鬼字,乐之极,恶之极,却是再贴切不过。 第四百八十二章 七侠壹 眼看天色将明,远远已见开封府。萧平安一日一夜,飞驰八百里,饶是他武功高强,此际望见城墙,脚下也是一虚。 忽听身后一人道:“还未进城,脚已经软了,我瞧你还是别去了吧。” 萧平安大吃一惊,他全力飞驰,全未留意身后竟然有人。 惊回首,见是个四五十岁的中年人,相貌寻常,穿着也似寻常百姓,不疾不徐,跟在身后。他此际脚下不慢,那人上身不动,好整以暇,落足更是一点声音也无,轻功显是远在自己之上。 萧平安凝神戒备,脚下一缓,道:“你是何人?为何跟在我身后?” 那人笑道:“这倒好笑,你走你的路,我走我的路,难道这路是你家开的么?” 萧平安见他似无恶意,皱眉道:“前辈跟我许久了?” 那人道:“也不多,不过七八十里。眼下的年轻人,当真都娇惯坏了,百十里地都跑不下来。” 萧平安大吃一惊,这人不似信口开河,但尾随自己八十里,自己居然浑然不觉,这实是叫他有些不敢相信。 那人笑道:“你也是来助阵的?怎来的这般晚?” 萧平安知是异人,不敢无礼,道:“我昨日才听到消息,前辈也是来帮忙的么,那太好了。” 那人一翻白眼,道:“好什么好,谁说我来帮忙,有什么忙好帮?我不过看看热闹。你这小子也不老实,开封府乱成一锅粥,这方圆二百里谁人不知,哪个不晓,你昨日才听见消息,谎也不会说。” 萧平安道:“晚辈不敢胡说,我真的昨日早间才知,一路自襄阳赶过来的。” 那人也不见作势,忽然就到了萧平安身前,背转身来,倒步而行,脚下却是半点不慢,望望萧平安,道:“臭小子,牛皮越来越大了,自襄阳赶来,怕不下八百里,便凭你这根废柴么?” 萧平安也是不喜,道:“前辈不信我也没有办法。” 那人哼了一声,道:“好,你随我来,此处到那边城下,堪堪三里半,你若还在我百丈之内,我便告诉你个入城的法子。”说完,脚下一闪,平平向后跃出三丈,空中已经转过身来,轻飘飘落地,脚下一点,又是三丈开外。 萧平安微微一怔,但听入城之法,一咬牙,拔腿就追。 他此际已是疲惫不堪,但鼓足气力,展开“疾风追雁功”,仍是快逾奔马。可是数十丈跑过,眼前那人身影却是越来越小。 萧平安心中大骇,此人轻功当真是惊世骇俗。眼见那人越来越远,忍不住也是好胜心起,心道,三里半,不过五百二十五丈,你岂能甩下我一百丈! 下丹田关元穴真气鼓荡,注入双腿之中,脚步忽然快了一截。 前面那人似对身后了如指掌,萧平安这边方快,他跟着也是一疾,两人距离仍是不断变大。 两人斜斜绕了个圈子,却是朝开封府东门而去。 萧平安惊愕莫名,此人轻功之高,自己所见之人,怕没有一个及得上,除非是陈观泰和褚博怀两人。只是这两人从未在他面前全力展露过武功,究竟什么修为他也是捉摸不透。 殊不知他心中惊惧,身前那人也是骇了一跳。 他跟了萧平安七八十里,只觉此子还算有些功底。萧平安说自己跑了八百里,他自是不信,有心试试这小子成色。 谁知初始还在意料之中,此际萧平安忽然加速,飞驰之快,叫他也是吃了一惊。自己放出去大话,更是要顾全自己脸面,当下也是加了把劲。 眼见两人相差已有六十余丈,虽不知那人要奔到何处,但三里半之数,还剩余不到一里半之数。 萧平安忽然发狠,使出墨非桐所授的“巽风雷动”,展开六境之中的“雷动”一诀,人如离弦之箭一般,激射出去。 前面那人耳听声后萧平安步伐声音忽然一轻,暗暗摇头,心道:“果然是个吹牛的小子,全力以赴这两步便泄了力气,还敢吹日行八百里!” 心念刚动,忽觉不对,萧平安脚步声轻,但那声音却是离自己越来越近。忍不住回头一瞥,只见萧平安已在身后五十余丈,来势之急,当真是疾如离弦之箭。 心中也是一震,更是一喜,双足一蹬,人已飞出,空中身子几乎与地齐平。 萧平安见前面那人忽然又快了数分,连惊讶也顾不上了,发足狂奔,心道,就算拼了性命,也不能叫他甩我一百丈。 两人一前一后,如浮光掠影,一闪而过。又过片刻,前面那人忽然停下身来,回头一望,萧平安距他已不足五十丈。 这人暗暗点头,除却自己停步回头这片刻功夫,最后这一里地,萧平安几乎就算没有被自己甩下。 眨眼萧平安到了身前,也是止不住大口喘息,此际佩服的是五体投地,道:“前辈,你好生厉害!” 那人摇了摇头,看他如像看怪物一样,道:“‘巽风雷动’?臭小子,本事不小啊,墨老头压箱底的东西你也能骗来?你究竟是何人?” 萧平安更吃一惊,自己身法竟如此轻易便被看破,更是恭敬,抱拳道:“晚辈衡山萧平安。” 那人微微一怔,随即笑道:“你就是萧平安?呵呵,不错,不错,果然不错。” 伸手一指面前一条河,道:“我也说话算数,看见这河没有?此乃五丈河,此水直通城内宫城。你顺着这河游到城墙之下,沿护城河向左游半里地,小心被城上守卫看见。城墙之下,有个通道。你进这通道,须得闭气行一里半,就能到城中。通道中有铁栅栏拦路,你记得自左上角走。你自城中河里上来,折道向南,再一里余,便是旧曹门。” 萧平安正愁如何混进城去,闻言大喜,抱拳道:“多谢前辈指点,敢问前辈高姓大名。” 那人呵呵一笑,自岸边树上折下一段树枝,远远抛到河中,道:“吾乃归无迹。”身形一晃,已经在河中,伸足一点,一个起落已在对岸,哈哈大笑,转瞬没了踪迹。 萧平安楞了半晌,心道,归无迹?这名字好生耳熟,不就是九州八奇中那个号称轻功天下无双的万里独行么?竟然是此人,难怪轻功如此骇人。 萧平安记挂好友生死,一路狂奔八百里,此际眼见得了入城的密道,却不敢贸然闯入。 他此番气力损耗太大,若是进城就要拼杀,恐怕力有不逮。当下在河岸边盘膝坐下,将怀中水、食吃个干净,随即运功回复气力。 一个时辰之后,萧平安潜入河中,按归无迹所说,摸到护城河下,果然寻到一个大大的涵洞。 他这才浮出水面换了口气,随后潜入水中。他如今内功精湛,闭气两刻钟那是轻而易举。 进了涵洞,不远果然有铁栅栏拦路,那水浑浊,水中难以视物,萧平安睁大眼睛,也只见黄蒙蒙一片。 摸到左上角果然有个大洞,能容人挤入。如此约莫行了一里半,又连过了三道铁栅栏。头顶忽然一亮。 萧平安知道已经到了城中,浮起身来,周遭房屋连绵,果然已在城中。 萧平安缩在岸边,见两侧房屋不少,沿河还是一条不小的街道,却不见街上有几个人影,左近房门也都紧闭。知道此际城中混乱,寻常百姓都是闭门不出。 他见无人注意,这才爬上岸来,巡视一圈,将此地牢牢记住。 此际正当上午,本该是城镇之中最热闹的时候。开封府中却是一片死寂,空气中更时不时飘来一阵烧焦的烟气,或是腐败的恶臭。 萧平安眉头皱起,也是犯愁。这城是进来了,但师兄等人何处,还是一无所知。按客栈那老翁所说,开封府多大,地下的鬼樊楼就有多大,这可从何找起。 上了大街,未行出多远,就听前面脚步声响,声音整齐,显是队列官兵。萧平安心念一动,闪身躲到一旁。 刚刚躲起,就见一队金兵快步跑来,约莫有一百余人,排成两列,都是身着软甲,手拿刀枪兵刃。 宋时军队,主要使的武器就是刀枪。北宋曾公亮和丁度,编撰了一本《武经总要》,其中第十至第十三卷详尽记录了当时各种用于实战的兵器。 书中说的明白,当时最常用、也最实用的兵器,就是刀与枪。刀有八种:手刀、掉刀、屈刀、掩月刀、戟刀、眉尖刀、凤嘴刀、笔刀。枪有九种:双钩枪、单钩枪、环子枪、素木枪、鸦颈枪、锥枪、梭枪、槌枪、大宁笔枪。 而杀伤力最强的当是弓弩炮车,至于剑、戟战场上都已罕见。宋人的斧也很凶悍,但使用者须得力大无穷,军中也不多。常见玩笑中说,金人有狼牙棒,宋人有天灵盖。实际金人能使狼牙棒的也并不多。南宋后,金国军队大半都是汉人契丹人,战力逐渐衰弱,狼牙棒更是少见,兵器与宋军也越来越是相似。 萧平安看这些兵丁各个神情颜色,不少人紧抿双唇,料想必是参战之兵,当即跟在身后。 。 第四百八十三章 七侠贰 跟了约莫半盏茶功夫,一队兵丁来到一处河沟,前面站着有两名兵丁,大声吆喝。 只见河沟壁上,有一个三尺见方孔洞。站在河沟之上的两名兵丁显是金人,满嘴的话连珠炮一般,萧平安一个字也是不懂。 片刻,那一队兵丁听着号令,排队下到沟里,一个接一个,钻入那孔洞。 一刻钟功夫,那百余人才都钻了进去。萧平安闪身出来,未待那两名金兵反应,一拳一个,尽数打晕。 他还是未能忍心直接杀了,选了一个与自己身材仿佛的,剥下衣衫套在身上,又将两人藏到沟旁树下,这才回来钻入那洞中。 那孔洞三尺见方,人只能爬着前行,未过多远,就见前面一个屁股。萧平安耐心跟在身后,爬了十余丈,已到洞口。 出去又是一个孔洞,却要大上许多,人已能直立起来。面前兵丁已经又站成一排,领头的军官当先引路,众兵丁跟随在后。 此际通道中灯火通明,先到的兵丁不少已经点起了火把,火光熊熊,将洞中照的透亮。 萧平安混在人群最后,也无人注意。留神一看,见洞口也有两名兵丁把守,想来都是留下的指路之人。 那兵丁见萧平安看过来,嘴里骂了句什么,伸手自地上拿起根火把,就手点燃了,递到萧平安面前,又骂了一句。 萧平安不懂他的金话,但见火把递过来,自然是懂的,伸手接过。 跟着走了数息时间,孔洞边上忽然出现一个大洞。萧平安只闻一股臭气,前面兵丁个个也是掩面,匆匆而过。 萧平安走到近前,只见那大洞乃是一个门户,里面黑黝黝一片。忍不住近前一步,嗡的一阵,一大群苍蝇几乎扑到脸上。挥火把赶开,探头望去,只见里面是个巨大的洞穴,有不少帐篷,乱七八糟,扔的都是各种杂物,似是有不少人在此居住。 眼神扫到一边,猛地吓了一跳,一侧地上,堆了一堆,都是人尸,看模样足有数十具。尸体已经腐烂,大群的苍蝇围着嗡嗡作响,死者有男有女,甚至可见几个小小的孩童。 萧平安猝不及防,又是错愕,又是震惊,随即险些作呕。随后一股怒火涌上心头,眼前这些,显然都是惨遭毒手的汉人。 忽然听到前面金兵呼喊,说的却是汉话,道:“看什么,快点跟上。” 萧平安知道是喊的自己,强忍怒意,回身追上队伍。一路之上,每隔一段,便会有这样的一个孔洞,有大有小,无不恶臭逼人,想是个个里面都有死尸。 通道中却未见一具尸体,想是觉得碍手碍脚,都扔回了孔洞之中。萧平安越走越是气急,越看越怒。 走了片刻,又转入一条通道,这条通道与适才那条大小相仿,但通道中有齐膝深的水。用火把一照,那水漆黑,上面还漂浮着各种杂物,甚至能看见一团团的粪便。 再往前走,行走的通道越来越宽,越来越大,有涝有旱,两旁的孔洞也更加密集。到了此处,一些孔洞内反是不见尸体,想是事先得了消息,已经逃走。 又行片刻,前方忽闻砍杀之声,兵刃相交,叮当作响。这队兵丁也加快步伐,向前冲去。不多时便见一处,两拨人正战成一团。 此处似是一个通道交汇之处,多条通道纵横开阖,高低参差不齐,中间汇聚处,足有五六丈高。周围一圈台阶,通往各条通道。数条通道中都有污水灌入,尽数汇入一条大的通道。 眼下这些通道之中,都有人守卫。金兵便在攻打这些通道。 这些通道虽更是宽大,但中间布满障碍,石碓、木架、铁丝网,将通道割裂的七零八落,根本容不下多人厮杀,大半人都被堵在通道之外。 交战的地下汉人,形容各异,大多都是衣衫褴褛,蓬头垢面。拿着刀枪,也无套路,就是猛冲猛砍。 这些人并不是训练有素的金兵对手,但金兵每杀死一个,就从旁边的孔洞中跳出两个,死死堵住通道,不让金兵前行。 耳听兵刃相加,怒吼咆哮之声,眼前不断有汉人贫民栽倒血泊之中。 萧平安再按捺不住,见两个金兵举枪猛刺,正要将倒在地上的一个汉子刺死。上前一步,一手抓住一个,双手一撞,两名兵丁脑袋碰作一处,登时头破血流。 萧平安此际仍未下杀手,将两人掷开。 那大汉只道无幸,却见一金兵忽然倒戈,也是一怔。萧平安一把将他拉起,道:“你莫怕,我是汉人,衡山派弟子呢?” 那大汉惊疑不定,身旁几个金兵也是一愣,随即发一声喊,举枪齐刺。萧平安头也不回,双臂一伸,已将五杆枪都夹在双臂腋下,身形一转。 五杆枪齐断,五名金兵飞跌出去,撞在墙上,登时晕倒两个。其余三个站起身来,也是惊魂未定,再不敢上前。 萧平安一把扯去身上金兵衣帽,道:“我也是衡山派的,他们人在何处?” 那大汉闻言大喜,道:“这边,这边,快跟我来。”拉着萧平安进了最宽的一条通道。 那条通道最宽,里面水也最多,足足没到胸前,当中也挤了不少金兵和汉人,刀枪举在头上,却是施展不开。 萧平安急于看看究竟是不是秦晋、林子瞻等人,一路遇到金兵,随手就打翻,他未下杀手,但那些金兵若是晕了沉入水中,他也管不得了。 行了片刻,忽然听旁边壁上一处孔洞之中,一女子轻叱声音,甚是耳熟。 萧平安心急如焚,几步靠将过去,伸手搭住墙壁,稍一借力,人已自水中拔起,扑进那洞穴之中。 刚进洞穴,便见洞口一男一女正是厮杀。那男子手使一把单刀,大占上风。那女子手握长剑,云鬓散乱,苦苦支撑,却是死死守住洞口不退。身旁还有十余个金兵,有十几条大汉,也正捉对厮杀。 萧平安一眼扫过,已经看的清楚,那女子正是水灵波,心中哪里还有怀疑,此间奋战的六侠,定是秦晋林子瞻等人无疑。 眼见水灵波不敌,心中更怒,大踏步上前,一把已抓住那男人衣领,随手一丢,已将那人掷出洞口,扑通一声,跌落水中。 水灵波已是强弩之末,正自招架不住,忽然一人现身,一伸手就将敌人扔了出去,也是吓了一跳。待到看清眼前是萧平安,神色大变,一刹那的惊喜过后,泪水滚滚而下,喊了一声:“萧大哥。”随即便是哽咽。 萧平安见她忽然落泪,也是吃了一惊,惊道:“水家妹妹,怎么了,你莫哭,子瞻呢?” 水灵波更是难过,痛哭不止,似是无尽的委屈都涌了上来。又有两名金兵趁机想要偷袭,被萧平安飞起两脚,远远踢了开去。 先前带路那大汉此际也爬将上来,持刀守住洞口。 水灵波这才勉强止住哭声,一拉萧平安,也不说话,急往里走。 萧平安越觉不对,心中忽起不祥之感。里面是个巨大洞穴,看四周都有喊杀声,原来这洞穴出口不止一个,眼下四处洞口都有敌人来攻。 水灵波带着萧平安直入洞穴,快步走到一处帐篷,停下脚步,却又是掩面而泣。 萧平安深吸口气,一把掀开帐篷。小小帐篷中仰面躺着一人,面如金纸,一动不动。 萧平安只觉脑海里嗡的一声,几乎一跤跌倒。眼前之人,正是林子瞻,是他最好的朋友。此际一条左臂却已不见,浑身浴血,生死不知。 萧平安一阵恍惚,突然之间,仿佛回到了多年之前。一个眉清目秀的少年正对自己抱拳道:“在下林子瞻,敢问阁下高姓大名。——在下高姓大名萧平安。萧兄弟真会说笑。我带这萧兄弟去后山十方殿,若有人问起,你们就说是三师伯交待的。” “此事都怪我,不怨萧大哥。二师伯若是生气,罚我好了。” “那也没什么了不起,再过七十七年,我也有一百岁。” “萧大哥最不怕的就是吃苦,若论用功,实是我衡山派弟子第一人。我也得好生努力,不要被萧大哥越甩越远。” “你那林师兄说,若是天道不公,他便替天行道,你们若都是畜生,他便教你们做人!” “衡山派还有你呢,待会你给我出气。” 忽然一人拉动自己手臂,在自己耳边急切说些什么。萧平安只觉浑浑噩噩,一句也没听清,眼前也是迷迷糊糊,如同罩了一层薄雾。 那人用力摇动自己手臂,忽然周遭的一切狂涌进来,喊杀声,哭喊声,嘈杂声,纷至沓来。 萧平安猛地回过神来,水灵波站在面前,满脸焦急之色,又再大声道:“萧大哥醒醒,醒醒,那边,那边,秦师兄和颜姐姐也顶不住了,敌人杀进来了。” 萧平安一言不发,往那边看了一眼,双手一抹脸孔,眼前忽然清晰起来。数十丈外,一人手持长刀,正独斗秦晋和颜青两人。秦晋和颜青不住倒退,一群金兵正从他们身旁闯进洞来,洞穴中还有数千的妇孺儿童,此际欲哭无泪,眼睁睁看着破门而入的野兽。 第四百八十四章 七侠叁 萧平安一声长啸,声音在洞穴中如狂龙之怒,轰轰回响,四壁的火把都跟着一晃。 水灵波骇了一跳,眼前已没了萧平安身影。 秦晋和颜青身上都已伤痕累累,秦晋一身青衫已经变黑,不知沾了多少的血,更不知哪些是敌人,哪些是自己的。 两人不敌对手,却仍是死战不退,将冲进来的金兵砍倒两人。但对面那持刀汉子,却是趁机又在秦晋臂上带了一刀。身旁有更多金兵涌入,有的被洞内防守的汉子挡住,有的直接杀向那些手无寸铁的百姓。 秦晋大声咆哮,状如猛虎,挥剑连削,将两颗头颅整个斩落。颜青却是怒喝一声,回身仍朝那黑衣人扑去。她似是恨极了那人,出手都是拼命的招数,浑然不顾自己安危。 那黑衣人面露狞笑,面前颜青一人更不是他对手,反手一刀,将颜青长剑荡开,颜青胸前空门大露,当即便是一刀斩落。 就在这时,一条身影飞扑而至,带着一声长啸,如惊鸿游龙。 萧平安看他一刀砍伤秦晋,已经认出此人,正是泗州道上,夜袭正阳道人的那为首之人。 萧平安发指眦裂,嚼穿龈血。飞身而至,就是一掌拍出,正是最近才练成的大正离天拳中的一招“禁暴正乱”。 掌如霹雳雷霆,那持刀汉子见他飞身扑来,来势凶猛,单刀不及再伤颜青,顺势一撩,反挑萧平安小腹。 他刀法不俗,这一刀更是倾尽全力,快如闪电。 可他刀还未撩出,萧平安一掌已到,结结实实,正中胸口。 “嘭”地一声闷响,那汉子胸前骨骼齐碎,内腑更是被震的七零八落,双目双耳鼻孔嘴巴,七窍同时鲜血狂喷。 漫天血雾之中,一个身子高高抛起,远远飞了出去。 那人这才看清萧平安容貌,眼睛睁的老大,至死也不相信,去岁那个差点死在自己手中的年轻人,如今居然一掌就要了自己性命。 萧平安一掌毙敌,毫不迟疑,转身又是两掌,将两名金兵打的前胸塌陷。 身旁一名金兵手起刀落,将一个妇人砍翻,那妇人衣不蔽体,双目圆睁,死时仍紧紧将几岁大的一个孩儿牢牢护在怀中。那金兵还不罢休,伸手去掰那妇人手臂,欲对那孩儿下手。 萧平安自身后赶上,重重一拳,将那金兵打的脑浆迸裂,一颗头颅如同被踩碎的西瓜。那孩儿喷了一头一脸的鲜血,却是一脸茫然,只顾看着倒在地上的母亲。 秦晋和颜青对视一眼,也是骇然,随即齐齐转身,立刻去支援他处。 萧平安势如猛虎,状似疯癫,但凡出手,必有一人毙命。他心中郁结,恨意如潮,出手就是大正离天拳。他如今只会三招,“浩然正气”,“禁暴正乱”,“圭端臬正”。 这三招极耗内力,几记打出,已耗干他真气。萧平安立感气竭,心中却稍是清明,长歌剑出鞘,使出“风雨雁回剑”中的七记杀招,不管是寻常兵卒,还是潜进来的武林高手,都是一击毙命,无人能挡他一招。 但敌人仍是不顾一切的扑上来,丝毫不畏惧他的滔天杀意。萧平安也震惊,他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凶悍的兵卒。 但他无法停手,眼前不断有妇孺老人儿童倒在血泊之中,他多杀一人,就能多救几人。 随即他又看到了宋源宝,还有一人,竟是秋白羽。萧平安紧咬双唇,也不说话,所过之处,血肉横飞。 秦晋等人和洞穴中抵抗的汉子都是士气大振,人人奋勇。 前来围攻的金兵终于有人怕了,一人退却,开始有更多的人退缩。 一个为首的武林人物,还有一个为首的金将,见了萧平安凶神恶煞一般的狂暴杀戮,竟也是胆寒。大声喊道:“退!退!退!” 金兵开始争先逃命,片刻洞穴中已空。但洞穴之中,仍有不少人已被杀死。 有愤怒的汉子,大声狂吼,跟出去追杀金兵。喊杀声一时反是更烈。 四下已不见敌人,萧平安仍是圆睁双目,恶狠狠的四下巡视。洞穴中妇孺老人儿童,人人面带惊惧,见他过来,便是一阵胆寒。 忽然一只手放到他身前,柔声道:“萧兄弟,没事了,敌人都退了。” 萧平安身子一抖,回过身来,眼前一张苍白脸孔,却是颜青。他全身的力气忽然都如泡沫一般碎裂,身子一软,已经坐倒在地。大正离天拳出手就要消耗真气,加之八百里奔驰,他如今已是油尽灯枯。 萧平安躺在一顶破帐篷之中,他双目紧闭,眼皮之下,眼球正在快速左右摆动,他在做梦。 他到了一条小河之旁,那河水清可见底,茂密的水草从河底伸上来,随波摇曳,好似一双双手,河里看不见一条鱼。 他觉得惴惴不安。河对岸行来一匹马,马上似有一个人正看着他。那河越变越宽,但那人还在看他。那人还在原地,和马一起沉入水底,可那人即便在水底,一双眼也是死死盯着他。 忽然他就到了一所房子里,一条长长的走廊,望不到头。他分不清是白天还是夜晚,哪里传来滴水的声音,滴答滴答。房子阴暗的角落,似是藏着什么东西。他害怕的很,却又想知道那是什么,他靠过去…… 萧平安醒过来,可是他睁不开眼,身体如同被一座大山死死压住。他记得自己身处何处,但他看不到,也听不见,他只能感觉到身边有人。 他本能的觉得那人对他心存恶意,他怕的厉害,他努力想睁开双眼,可那眼皮如有千斤之重,连想动一动也做不到。 他愈加惶恐,越想挣扎,越是被禁锢的厉害。如同一辈子那么久,忽然他能动了,他睁开眼,只觉心头一松。 他看到低矮的棚顶,合不拢的门帘,过去是高高的洞穴,昏暗的灯光,不时有人影从缝隙中走过,声音嘈杂。然后他看到身边,有颜青,有宋源宝。 颜青正看着他,轻声道:“不要怕,我们都是这样过来的,没事了,你继续睡吧。”她声音轻柔,说不出的好听。 不远的什么地方隐隐约约有滴水声,一滴一滴,滴答滴答。萧平安长出了口气,面部终于松弛下来,闭上眼,立刻就发出了鼾声。 秦晋和林子瞻、水灵波在山东遇到宋源宝、颜青和秋白羽。虽五个人中有三个半讨厌秋白羽,但经不得宋源宝撺掇,六人还是结伴而行。 几人来到开封,正逢城中大乱。金兵暴行令人发指,不但在地下残酷屠杀,在地面上也是无法无天,稍不如意就是刀锋相向。开封府哀鸿遍野,处处可见惨死的汉人。 六人义愤填膺,开始只是救人,但立刻就被卷入暴乱的洪流之中。秋白羽见情势糟糕,一力主张赶紧离开开封府。可六人之中,他本就最不受待见,自然无人理他。 以秦晋为首,几人在开封府行侠仗义。起初还好,所遇都是少量金兵,但随着开封府地上地下的反抗愈加激烈,金兵再不敢独自行动,都是成群结队。如此一来,秦晋六人也不敢直面其锋。 巧合之下,他们救了几个难民,终于被带入了地下。到了地下,众人才知道什么叫真正的人间地狱。地下的死伤是地面上的十倍甚至数十倍。地面上,金兵还有所克制,并不会对所有人下手。但在幽静黑暗,阳光照射不到的地下。金兵肆无忌惮,老弱妇孺全不放过。 鬼樊楼便是原来东京的地下水道,起初自然不是为了住人。有如今的规模,乃是一代代人沿着沟渠,在地下掏出洞穴,聚集而居。天长日久,洞穴越来越大,涉足的地域也是越来越大,渐渐自成一个世界。 金兵在地下搜索,只要发现一个聚居之处,就展开杀戮。地下洞穴往往只有一两个出入口,小的洞穴十几户几十人,大的能有百人,甚至千人。 洞穴一旦被发现,便是瓮中捉鳖。地下汉人以老弱病残居多,少数青壮都属于帮派,白日在地上厮混,晚间回来地下,也正是这些人还有抵抗之力。 北宋之时,包拯等一大批名臣都拿鬼樊楼束手无策,不是没有原因。地下沟渠交错,道路极其复杂,更是狭小,易守难攻。这么多年下来,暗道,机关更是多如牛毛,防不胜防。 起初几日,金兵接连遇挫。在水道中摆上几排鹿角,都能叫数百金兵进退不得。 但金兵只是被阻,却难以杀伤。一旦短兵相接,一众亡命之徒完全不是结成兵阵,进退有序,还有军官指挥的金兵之敌。甚至除非是突然袭击,地下青壮根本不能近身。 金人都带着弓弩,在地下狭小的通道中,根本不需瞄准,随手一箭,崩在哪里都有可能最终插在人身上。 弓弩和铠甲都是严禁之物,也正是这两样东西叫地下的清剿完全呈现一边倒之势。 地下反抗者节节败退,金兵摧枯拉朽,势如破竹,所过之处,一个活口也不留。 第四百八十五章 七侠肆 哇哈,我罗又进球了,解锁德国队。 鬼樊楼中大大小小的帮派不下三十之数,多的六七百,小的三五十,最大的帮派共有十个。 十个帮派,十个帮主,号称十鬼王。这十人就是地下之王,将地下城分成十片。这些帮派都有自己的地盘,壁垒森严,从不过界。眼见覆巢之下,这些人居然仍是故我,彼此对立,不肯携手,甚至有人拒绝逃亡的灾民入界。 金兵不断进逼,地下城不断收缩。当金兵攻到核心区域,终于遇到了麻烦。金兵打到了十鬼之一独角鬼屈屠的地盘。 独角鬼王屈屠在十鬼之中也是稳居前三,地盘之内,居民过六千,能集结的青壮有七百二十三人。 金兵第一次遇到了大的伤亡,屈屠利用沟渠中的臭水,水淹金兵,又用铁栅栏封锁一条通道,抛洒火油。 不费一兵一卒,将一队二百多人的金兵尽数烧成了焦炭。尸臭之气透土而出,风闻数里。 统帅金兵的纳兰也里大怒,他和包拯最大的区别是,他不在乎地下的任何一条性命,他也不在乎地面上的开封城。金兵安置了火药,炸塌了一处洞穴,仅此一处,就有超过五百人遇难。 纳兰也里的行为立刻被制止,有官员指出,如果地下沟渠有三分之一被堵上,甚至不用一场大雨,开封城就完了。 但纳兰也里已经有了对策,他有了援兵,一批武林高手前来应命,这些人来历不明,有汉人,也有金人,各个都是身手不凡。纳兰也里派这些人潜入地下,探听清楚后,再派大军进入。军队每百人为一队,盾牌手居前,弓箭手居中,刀斧手居后。每次行动,最少三队为一组,首尾呼应,彼此保持半个通道的距离。 独角鬼王屈屠死,其所辖大小五十二处洞穴被破,死四千九百六十七人,没有伤者,金兵不留活口,更不留伤员。 第二个被发现的是黥面鬼王应义新,在十鬼王之中,此人绝对垫底。 但独角鬼王屈屠之死,叫人人都清醒了许多。应义新立刻决定,带上所有人逃走。 但临近的毒手鬼王不肯接纳,他只能越过毒手鬼王的地盘,向西到红发鬼王的地盘。 毒手鬼王答应借道,应义新的人还没有踏入毒手鬼王的地盘,金兵到了。两位鬼王只能携手应战。一番激斗,毒手鬼王被杀,眼见应义新也是不免。 就在此时,秦晋等人到了。秦晋救下了应义新,又带着颜青五人斩杀了为首的几名金将。两位鬼王麾下,士气大振,一番血战,尽管代价不菲,仍是勉强击退了金兵。 应义新感激秦晋的救命之恩,将地下的派系形势一五一十说个清楚。 秦晋当机立断,两日之内,说服了五位鬼王,斩杀了其余两个软硬不吃冥顽不灵的鬼王。史无前例的,开封府地下十大鬼王联起手来。 秦晋成为地下城的玉面阎罗,统管一众鬼王,这是幸存的六位鬼王共同上的尊号,秦晋没有推辞。 此际地下已是千疮百孔,急需有人能登高一呼,将这些人再凝结一处。 秦晋的第一个命令是,放弃小的洞穴,将老弱妇孺不能出战的全部转移,集中在多处要点。 这些要点都是地下沟渠最密集,最隐秘之处。以老弱妇孺所居为最后的堡垒,周边的沟渠全部作为战道,沿路洞穴埋伏。 第二个命令是肃清内奸,这么多年地下城早已自成体系,十大鬼王之下,彼此人都是认得,毫无秘密可言。以原本辖区为准,同区之人集中,有不相识的面孔立刻揭发。 这其中有地上逃下来的难民,但确实也有金兵的奸细。三日之内,杀可疑者六十四人,这其中肯定有冤屈的,但金兵的探子被清扫了。 第三个命令是将地下的信息通道恢复,在幽暗深邃的地下,即使没有亮光,地下城的人也有一套行之有效的传讯手法。他们会将铜管、铁管架在洞壁之上,通过敲击铁管铜管传递消息。 秦晋等人将集中防守的几个区域全部架设起铜管铁管,确保消息能够第一时间传递。同时往地面派出大量的探子。金兵的一举一动都变的透明,超过一百人的士兵出营,消息半刻钟内,一定就会传到秦晋这里。 第四个命令是所有人动手,在通道中布置机关陷阱,同时转移囤积物资,即使老弱病残也要出力。 金兵势如破竹,长驱直入,最大的依仗便是步卒方阵。自春秋魏舒方阵之后,步卒列阵的威力逐渐被兵家发掘。当金军排成队列,前排持盾,后排持矛,一步一步朝前推进,地下城的乌合之众根本无法抵挡。 秋白羽出了个主意,地形越是空旷,步卒列阵威力越大,要限制步卒列阵,只有改变地形。在地下通道之中,堆砌乱石,叫金兵不得并行,金兵拆去屏障,就不断补充,不留一处空旷之所。 有水通过的通道更是设置防守障碍的第一选择,要优先将敌人逼入有水的通道。水中撒下了无数的铁钉和铁蒺藜,有些深一些的水中,还有带倒齿的铁丝网。 第五条命令,本是要集结一些敢死之士,夜间出外,暗杀金兵将官和烧毁金兵营帐。这一条命令下达了,却未能执行。因为纳兰也里终于冷静下来,作出应对。 纳兰也里第一次变的慎重,他发现地下的形势悄然发生了变化,地下城的反抗与之前不同了,金兵的搜剿接连受挫,甚至屡试不爽的步卒阵也无功而返。 但这只能叫他更加愤怒,纳兰也里下了命令:七日之内,拿下鬼樊楼。 实际上秦晋等人靠着前面几条,足足坚持了十一日。 纳兰也里感到羞愧,更感到愤怒。他带着大金五千精兵,居然打不下一群地下腐烂发臭的蛆虫!他感到极大的侮辱。他是纳兰家的后裔,他身上流着勇士的血。 其祖先纳兰绰赤,咸平路伊改河猛安人,勇武过人。契丹括里使人劝降,纳兰绰赤坚决不肯屈服,大骂来使。括里领兵前来,纳兰绰赤纠结村寨之兵,出自家马百余匹,力拒括里大军于伊改渡口,使其月余不得进。括里恼羞成怒,发四万大军,纳兰绰赤寡不敌众被俘,被一刀一刀凌迟而死。 纳兰也里宣布,有杀衡山六贼者,赏金千两,攻破地下一大区者,升三级,赏银钱千两。大量征集猛火油,每战,先以火烧之。自地面挖掘竖井,直通地下洞穴坑道,发现人群,便倒入滚油。 猛火油就是石油,五代时便已用于战争。也正是从此开始,石油被称为“猛火油”。史载占城曾在五代时期多次朝贡猛火油。猛火油不怕水,越是水浇,燃烧更烈,甚至还会爆炸,被称为不灭火。 宋朝军队装备有一种喷火器具,称为“猛火油柜”。据《武经总要》载,猛火柜以猛火油为燃料,用熟铜制成柜,柜有四脚,上有四个铜管,管上横置唧筒,与油柜相通。唧筒前部为内装引火药的“火楼”。 使用时,烧红的烙锥点燃“火楼”中的引火药,然后用力抽拉唧筒,向油柜中空气施压,进而使猛火油从“火楼”喷出时燃成烈焰,以烧伤敌军及其装备。 金人初始在战场上,曾吃够了“猛火油柜”的苦头,一度以为宋人真的会法术。纳兰也里调集了五十七具“猛火油柜,打算将地底一把火烧光。 起初这三条计划都是立竿见影,重赏之下,必有勇夫,金兵的进攻更加凶猛。 林子瞻就是在这一波疯狂的反扑中,被斩断一条胳膊。 而“猛虎油柜”更是带来了巨大的杀伤,此物一沾就着,两三息时间就能将一个大活人生生烧成焦炭,单是威慑之力就非比寻常。在地下通道之中,火焰喷来,根本无人能躲。 而经过一段时间的恶战,尽管混入地下的细作多半都被清剿,但地下城大致的轮廓要害,也基本是水落石出。金人在地上挖洞,真的挖到一些洞穴,一旦发现,立刻灌入滚油。妇孺儿童老人不及逃走,被烫伤烫死的众多。 地下城危在旦夕,但很快秦晋作出应对,让出通道,坚守不出。猛火油攻来,就堵住洞口,让大火只能在沟渠通道中燃烧。大火燃烧之时,地下城的人不敢动,金人同样不敢动,只能等着大火自己熄灭。 同时主动出击,地面挖洞之声,地下听的一清二楚,一旦发现,立刻派人前去袭扰。吃一堑长一智,再没有人听见挖洞之声,还恋恋不去。就算金人挖通洞穴,也不过找到一个空洞。 至于留在地面上的大洞,实则全无用处。金兵也不敢自洞穴下来,洞穴有的离地面十多米,只能系绳子慢慢滑下,下来多少都是送死。 这下纳兰也里真的震惊了,他甚至怀疑,地下是不是有个熟知兵法战阵的大将坐镇。纳兰也里开始尊重这个对手,不再提几日灭掉鬼樊楼的豪言壮语。而是开始蚕食战法,集中优势军力,挑选精兵良将,步步为营,占领一处,就建立一个据点,不断向前推进。 第四百八十六章 七侠伍 到此时,双方的手段彼此都已知晓,阴谋诡计逐渐退后,兵对兵,将对将,冷血对刀锋,只剩血腥和牺牲。 在绝对的压倒性的力量面前,秦晋和颜青等人终于渐渐败下阵来。 第十一日晚上,秦晋发出了朱雀焚天令。 随后十余天间,前来开封的衡山派门人不下二百,能进到地下的不到四十。但出人意料的事情发生了,这些人用鲜血唤醒了一座城池。 当那个骑驴的老者,在开封城门之外,说了一声“衡山弟子金安在,奉令前来驰援。”古老的城墙之下,似乎传来一声叹息。 八十年前,这座城池一蹶不振,一个巨大的灵魂沉睡在废墟之下。可这一天,一个苍老的羸弱的微不足道的声音唤醒了他。开封府数月以来汉人被压抑的熊熊怒火,终于喷薄而出。 不断有人起来反抗,带着兵刃粮食进入地下,甚至开始袭击金兵营地,进而发展到不分青红皂白,对寻常金人也展开疯狂的报复屠杀。开封府彻底化为了人间地狱。 始作俑者温迪罕永谦也傻了,他站在开封府尹官邸的最高处,看着巨大的黑色烟柱从四面八方升起。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或许犯了一个巨大的错误,他太久没有把一些人当做人了。 但没有别的办法,即使错了,也必须一错到底。纳兰也里增兵三千。 这三千并不是寻常的士兵,尽管之前那五千也号称精锐,但和这三千人完全不能相比。这三千人全是血统纯正的女真人,人人祖上都有几个立过军功的战士。 这些人排成方阵,歪歪斜斜,很多人甚至连站直都不会。模样更是难看,甚至有断手残疾的混在其中,甚至不穿甲衣。但这些人真的厉害,就算大宋装备最精良,本是为应战骑兵组建的步人甲军团也不是他们的对手。 在纳兰也里看来,这些才算是金兵,他掏出了家底。 女真人几乎都是骑兵,汉人才大量充作步军,这三千女真人却是实打实的全步军编制,在战场上也属少见。 地下城不断收缩,如同一根绷紧的弓弦,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断成两截。萧平安就在这个时候赶到。 萧平安只觉自己刚刚闭上眼睛,便被一阵嘈杂之声再次惊醒。他一跃而起,出了帐篷,就见几百人站成一堆,听前面一人说话。 那人面色苍白,脸上一点表情没有,冷冰冰的发号施令,正是秦晋。 未到近前,便听的明白,原来金兵完全不给喘息之机,已经重整旗鼓,带着新援杀回。 萧平安上前道:“大师兄!” 秦晋面沉似水,冷冷道:“叫我阎罗。” 萧平安吓了一跳,秦晋素来喜欢端着八代大师兄的架子,对他也不喜欢,但从未如此冷冰冰与他说话,下意识的挺了挺胸,道:“是。” 秦晋道:“你来的正好,你带五十人,守住北门,一个金兵也不许放入。” 萧平安看看身旁众人,颜青、宋源宝、水灵波、秋白羽都站在最前排,也都是一脸肃然,他神情也是一凛,抱拳道:“是!” 秦晋扫视一周,道:“其余人仍是如常。”顿了一顿,语气忽然严厉,道:“颜青持剑,退缩者斩!” 话音未落,就听一声号角,伴随着数人的齐声大喊:“来了,来了!” 秦晋一挥手,沉声道:“杀!”当先带着一组人直奔一道门户。 众人跟着发一声喊,却大半有气无力。这些人站在一起,便是歪歪斜斜,一个个蓬头垢面,衣衫褴褛,面黄肌瘦,双目无神,怎么看也不像能打仗的模样。 这些人多半是地下的泼皮无赖,平日里坑蒙拐骗,没干过一件好事。昨日还在欺负妇孺,如今却担负起保卫家园的重任。 萧平安深吸口气,也带着人赶往北边。中间路过一个帐篷,他忍不住止住脚步,探头一看,林子瞻仍然昏迷不醒。萧平安猛一转头,去到北边门户。 此处是最大的一条通道,足有三丈多宽,一滴水也不见,通往洞穴的门也是最为宽大。刚刚带人站定,就见一群金兵已经在通道一端冒出头来。 喊杀声骤然响起,一众金兵跑步上前,只听整齐划一的脚步声轰然作响,震的洞穴似也在摇晃。 萧平安忽然一阵精神恍惚,他突然想到十多年前,自己在里县被抓入军中。一场浓的化不开的大雾之中,忽然一群凶神恶煞一般的兵丁冒了出来,他身边的人也像疯了一样冲上去。刀砍在肉上,鲜血飞溅,枪扎入身体里,“噗嗤”的一声,他吓的一动也不敢动。 思绪戛然而止,金兵还未到洞口,忽然从阵中跃出五人,都是一身黑衣,脚步轻盈,一闪身已经到了洞前,手中钢刀寒光闪闪,当头劈下。 萧平安猛地从记忆中惊醒,长歌剑出鞘,将其中三人挡住。那五人武功参差不齐,但便是最高的一个,也与萧平安相差甚远。 萧平安一剑逼退三人,随即横跨一步,又将剩余两人一并逼回。 身后金兵赶到,齐声呐喊,一人挺枪就刺。萧平安顺手抓住枪杆,挥剑就要斩下。却见那金兵不到二十岁年纪,一脸的稚气未脱,却是面目狰狞,横眉怒目,似乎想扑上来咬他一般。 萧平安手中剑没能斩下去,他犹豫了。昨日他狂怒之下,连杀多人,第一下一掌打死那黑衣人,他或许还有一个转念,但随后他就没有半分犹豫。 可刚刚睡了一觉,似乎他的杀意已经全部留在那个梦中,沉入深深的水底。 立刻有一个黑衣人和三名金兵从他身旁绕过。忽然一剑横来,将一名金兵刺翻,随即长剑横扫。那黑衣人急急后跃,仍是被划伤胸口。 “啪”的一声,萧平安脸上挨了重重一个耳光。颜青忽然出现,一把揪住他衣领,拉着他扭过头来,大声吼道:“往后看!” 萧平安看过去,洞穴中到处都是惊慌失措的妇孺儿童,多数人缩在地上,挤成一团,也有人在不住啼哭,有几个孩子边哭边在茫然的寻找什么。 “啪”又是一个耳光,但颜青的声音已经带着温柔,道:“守住这里。”她没有更多的话,说完这一句,立刻转身离开。 她深知萧平安本性善良,性格敦厚,委实对他放心不小,但眼下她能做到,也只有这么多。 萧平安怒吼一声,一巴掌打在自己脸上。回转身来,一剑将一名黑衣人小臂斩断,随即飞起一腿,一名金兵手中长枪断成两截,人飞的丈余高,几乎碰到通道顶上,口中鲜血狂喷,如同下了一阵血雨。 周遭的几名金兵和两个黑衣人都是一愣,随即目露凶光,狂喊着冲上来。 此番金兵调集了大军,源源不断的围攻上来。第一波,第二波攻势之后,出现的金兵忽然变的难缠,凶悍狡诈,几乎人人都是满身的伤疤,甚至有一些光着上身,连护甲也不穿,出手又狠又准,更是悍不畏死,就算肚子被捅穿了,仍要上前砍上一刀。 纳兰也里的底牌,真正身经百战的军中精锐,罕见的女真步卒。 萧平安已经坚守了一个时辰,他的身上早已被鲜血沾满,就连脸上也不例外,只有黑的眼珠和白的眼球,其余都是红色。 敌人的血,还有他自己的血。 他也会受伤,也会流血,但没有一个人能从他身旁跑过去。他一个人守不住偌大的洞口,但他还有五十个帮手,这些汉子也都疯了,玩命的上前,因为他们看到一个坚不可摧的身影,只觉有这个人在,就一定能守住。 双方都杀红了眼,谁也不肯后退半步,如同已经没了理智。 两军交锋,伤亡率到达一定比例,多半就会溃败。现代战争研究的结果,一军伤亡超过一成,素质不足的军队就会开始退出战场,伤亡二成三,一半军队丧失战斗力,伤亡超过三成,绝大部分的军队都会溃败。 这还是训练手段严格多样的现代军队,古时的军队更要远远低于此数,很多时候,零点三到零点五的伤亡,就足以引起溃败。 但眼下,双方死伤惨烈,几近半数,却仍是疯狂对杀,谁也不肯后退。 萧平安已经麻木,只要是敌人出现在他面前,他便上前击杀。他面无表情,浑身沾满鲜血,出手愈快愈狠,脑海里却是空空荡荡。 一个时辰后,水灵波过来,道:“萧大哥,我先替你一会,你去歇歇。” 萧平安摇头,他不退。 又一个半时辰过去,长眉鬼王汤远前来,小心翼翼道:“萧大侠,你先下来歇歇?”传说这是个生吃小孩心肝的魔鬼,可他此际眼神中也只有恐惧。 萧平安摇头,萧平安不退。 洞前尸体堆积如山,金兵不得不将门口的尸体搬开,他们踩着同伴的尸体,像攀登一座不可能登上的山峰。 拖拉尸体的人不敢去看尸体,他们的眼睛都盯在洞口上方,一个高大的身影,在火把的光照中却黑的如同深夜。 第四百八十七章 七侠陆 他们不上前,萧平安也不上前,但他们上前,就要倒下。他身边的五十人已经换了四批,每次换防最少都要倒下一半人。 四个半时辰后,金兵退了。 没有一名金兵能从北门进入洞穴。 萧平安看着最后一名金兵消失在通道中,他慢慢坐了下来。他面前一条通道中,横七竖八,都是尸体。其中不仅是金兵,也有地下城的汉子,金兵只是将尸体拽开,并没能将他们带走。 没有人敢上前和萧平安说话,跟他并肩战斗的一群汉子远远站在一边,充满敬畏的看着他。 萧平安终于站起来,他慢慢走回洞穴。一路之上,望着一个个不知忙碌什么的背影,一张张木然的面孔。一个不过三四岁的小女孩,站在路中央,见他过来,也不避让,只是睁着黑黑乌亮的一双眼睛看他。深黑的眸子里既无恐惧,也无喜悦,如同一个无边的空洞。 洞穴中无人不过的贫苦,面黄肌瘦,衣衫褴褛,但所见之人,都是穿的汉服。就是有胡人的衣服丢弃在地上,衣不蔽体者路过,也是看也不看一眼。 萧平安忽然觉得心中一阵绞痛。他一路赶来,想的都是师兄同门,自己可能认识的一干人等。此时身临其境,望着身边这些人,他忽然不知道该如何面对。 这些人多半面无表情,如行尸走肉一般,对拼尽所有,为他们而战的秦晋等人,也并无感激颜色,即使走到身前,也少有人招呼。 对于他们来说,死很可怕,但生也不可喜,只因他们看不到生活的希望。 这份漠然萧平安似乎并不陌生,很多很多年之前,他看过太多这样的眼神。 一人轻声道:“我也想让他们知道活着是好的,还有很多欣喜的事情可以做。可惜我做不到,我只能努力让他们活着,或许有一天,他们自己会发现。” 萧平安转过头,是颜青站在身边,他点点头,道:“谢谢你,颜师姐,我懂的,许多年之前,我也和他们一样。” 颜青稍微有些错愕,但随即笑笑,拍了拍萧平安肩膀,走入了自己的帐篷。她也筋疲力尽,每个人都尽了全力,再没有安慰别人的力量。 回去帐篷之前,他又去看了林子瞻,林子瞻面色潮红,浑身发烫,仍是昏迷不醒。 萧平安这才知道,林子瞻断臂之后,止血包扎了伤处,第二日仍然坚持出战,在又一次将来犯之敌赶退之后,他毫无征兆的倒了下去,就此昏迷不起。 萧平安呆呆坐了一阵,连水灵波进来也未发觉。 水灵波也在奋战,然后回到这里,还要强撑着身子给他换药,用热水擦拭额头,她不放心交给任何一个人做。 她形容憔悴,却拼命煎熬着不肯睡着,盼着林子瞻忽然能够睁开眼睛。 萧平安回到帐篷,倒下便睡熟,一夜无梦。 第二日没有敌袭,还有一个好消息,林子瞻睁眼了,虽然仍然不能说话,仍然半醒半睡,但他确确实实睁开了一会眼。看到萧平安的时候,似乎还笑了笑。 他的帐篷外围满了人,但只有少数几个人才能进去看他。 在这里萧平安见到了二十八个衡山派弟子,这些时日,好不容易进来的这些衡山门徒,几乎又损失一半。 但这二十八人,萧平安却是一个也不认识。这些人都是流落在北方的曾经衡山门徒,没有一个内门弟子,其中有一多半的人甚至根本没有去过衡山。 就连宋源宝也没有多余的力气与萧平安玩闹。六人难得坐在一起,还有剩余的六位鬼王,秦晋仍是板着脸孔,说的都是防御之事。 萧平安惊讶的发现,秦晋的如同换了个人,果断,严厉,更是咄咄逼人,浑身散发着一股浓烈的威严之气。 待到六位鬼王退出,秦晋忽然瘫软下来,他胡子拉碴,满脸倦容,形容麻木,方才那股凌厉之气荡然无存,默然坐在椅中,不再说一句话。 其余几人也没有说话的意思,萧平安只觉有些尴尬,干咳了一声,装作欣喜,道:“方才我见到城上的百姓,又有人给咱们送吃的来了。” 秋白羽冷哼一声,道:“当下缺的不是粮食,是人!” 其实秋白羽说的也半是气话,地下当然缺粮食。金兵进击,所过之处,什么都被烧毁。难民无奈的被赶到一处,仓皇间逃得性命,却带不走更多的东西。地下能收集起来的粮食已是捉襟见肘,大多数人吃的都是糠麸杂食。 糠乃是谷物的外皮,和着树皮面粉制成窝头,粗硬的令人发指,便是猪也咽不下去。但就是这样的糟糠窝头也不是人人能吃上。地下的食物都优先供给能举起刀枪的青壮,每天都有老人妇孺被饿死。 萧平安见过几个被饿死的人,双眼和嘴张的异乎寻常的大,身上的皮肤全都耷拉下来,挂在骨架上。 便是秦晋等人,如今每日也只能吃上一餐,吃的东西与旁人也并无差别。 开封府不过乱了数月,但这两年山东、河北等地都是大旱,日子本就艰难,温迪罕永谦的暴政不过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萧平安沉默片刻,还是道:“定会还有人来帮忙的。” 其余几人却是同时摇了摇头,水灵波低头道:“这四天,外面杀进来的,只有萧大哥你一个。” 萧平安略是一惊,道:“不是很多人帮忙么?” 颜青道:“起初来的人是不少,但开封府左近的江湖汉子就那么多,否则秦师哥又何必孤注一掷,发出朱雀焚天令。” 萧平安皱眉道:“江湖这般大。” 秋白羽冷笑一声,道:“这还想不明白么?大宋的门派赶不来,北边的门派不敢帮。就这么简单。” 萧平安这才忽然想起,这是金国地界,与官府相斗岂不就是造反,有根有底的门派人物谁不忌惮,最多也就一些江湖游侠敢来相助。否则少林寺近在咫尺,莫是寻常纷争,怕早有僧人过来。 水灵波道:“其实丐帮本来还能指望。” 秋白羽又是冷笑道:“眼下他是过街老鼠,金国大宋官府齐齐发令清查丐帮奸人,史嘲风自顾不暇,哪里还有余力。” 萧平安又是一惊,自怀仁丐帮参与炼尸一事败露,天下各地,丐帮为恶的消息层出不穷,许多事情令人发指。指摘丐帮的表章雪花一般飞向临安、燕京。两边朝廷都是震怒,齐齐发出了彻查的谕令。 一时之间,丐帮确是变的人人喊打。萧平安在衡山上便听闻此事,想到炼尸之事,心中也是五味杂陈。 水灵波心情不佳,听秋白羽阴阳怪气,忽然发火,道:“你莫要幸灾乐祸,你们玄天宗呢?怎地一个人也不见!” 秋白羽皱眉道:“你冲我发什么火,我杀的人比你少么?我玄天宗总堂就在金国天子脚下,我自己都不敢让人知道。” 颜青不想两人争吵,这些日子,众人并肩奋战,没有一人退缩,众人对秋白羽的成见早已烟消云散。但彼此都是年轻人,在一起却难免有争执,柔声道:“水家妹妹,你太累了,再回去睡会。” 水灵波点点头,起身去了。 萧平安道:“是啊,定也有很多人跟你一样,暗中帮着咱们,只是我们不知道而已。” 秋白羽看看他,道:“你还真是天真。” 萧平安无奈道:“不是每天都会这样的。” 秋白羽道:“是啊,明天会更糟。” 萧平安不愿与他争吵,又道:“我瞧那些金兵也都是汉人,何以对自己同胞如此无情!” 秋白羽冷笑道:“欺负自己人,正是咱们汉人的看家本事。” 此话一出,众人都觉心中不是滋味,却又无言反驳。颜青勉强开口道:“当兵的只知听命,由来如此。” 见水灵波出去,宋源宝才抬起头,道:“子瞻大哥怎么样?” 颜青神色一黯,道:“小林子方才又醒了一会,我瞧他烧慢慢退了,性命当是保住一半,但他那条胳膊……这几日你多去看看他,莫叫他胡思乱想。” 宋源宝点点头,但又面露难色,低声道:“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几人都是不语,林子瞻资质之佳,天下少有,乃是衡山派最为看好的年轻一辈。若不是萧平安莫名其妙内功大进,衡山派最具潜力之人,众人还是都更看好林子瞻。 可如今他一只左臂齐肩而断,人已算废了一半,原本前途无量的衡山未来之星,这锦绣前程已离他越去越远。 萧平安咬牙道:“是哪个伤的他?”能将林子瞻一条胳膊整个砍断,绝非一般的金兵做的到。 宋源宝道:“便是被你一掌打死那人,名叫廖杰。” 萧平安微微一怔,随即心头竟觉怅然若失,身子慢慢靠回椅上。 过了半晌,宋源宝道:“颜姐姐,你说咱们还能守得住么?” 这句话或许地下城几万人心中都在问,可谁也不敢说出来。颜青看看宋源宝,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回答。 秋白羽站起身来,道:“眼下多说无益,我不过一条命,早杀的够本,听天由命便是。”转身也走了出去。 第四百八十八章 七侠柒 颜青默然片刻,才幽幽道:“咱们闹的这般大,金国的朝廷也不能不管不问,要么就继续派大军前来,要么就是妥协。我瞧金兵这些日子,越攻越猛,想也是得了什么消息,横竖都看这几日吧。” 又过片刻,再无人说话,萧平安、颜青、宋源宝三人也出了营帐。秦晋坐在一旁,始终是一言不发。 萧平安又去看了看林子瞻,见水灵波伏在他身旁睡着了,犹豫片刻,也未进去。回去帐篷,不远处围坐着十多个汉子,有帮派中人,也有冲进来相助的好汉,正自议论纷纷。见他出来,都是立刻住嘴不语,有几个立刻爬起身,肃立一旁,满怀敬意看着他。 萧平安面无表情从他们当中走过,回到帐篷中,躺倒在地,就听到外面几人又在说话。他耳目远胜常人,外面几人虽是压低了声音,说的话却一字不漏落到耳里。 一人道:“看见了么?方才那个就是萧平安。” 一人道:“真的好吓人,我跟了他两趟,还不敢找他说话。” 另一人声音中似既有羡慕,又有吃惊,道:“你倒是厉害,上去两趟,你就不怕么?” 又一人哼了一声,道:“下面这些兄弟,又有哪个怕死。” 前面一人笑道:“你不怕死?自己闻闻裤裆里尿干了没有。” 众人哈哈大笑,笑声好久方止,一人突然朝地上啐了一口,道:“我也要调北门去。” 身旁一人惊道:“你他娘发什么疯,你还真想做英雄!” 那人回道:“屁英雄狗熊,老子就是一泼皮无赖,长这么大,好事没干过半件,人见人厌。可拼狠咱怕过谁,既然来了,跟他后面打一仗,等我老了,也有得跟孙子吹嘘。” 一人笑道:“癞三,你活的下来么。” 那叫癞三的骂道:“你个乌鸦嘴,说不定能呢。” 又一人笑道:“你个老光棍,老婆都没有,还想要孙子。” 众人都是哄笑。萧平安静静的听的清楚,眼眶一热。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在护着身后的老弱妇孺,但他带着的一众好汉,又何尝不需要他去保护? 地下城的居民早学会了如何在漆黑的地下分辨时辰,萧平安却是没这个本事。他不知道外面是什么时候,洞穴里聚集了太多的人,时刻都烧着火把。 金兵又再袭到。他们已经知道北边的守卫尤其凶猛,于是纳兰也里派出了更凶悍的选卒。 血战! 萧平安开始分心保护身边的人,一旦看到有武林高手出现,立刻上前截杀,出手不是七绝剑就是“大正离天拳”。 来袭的敌人中甚少真正意义上的高手,一多半都是没练过内功。但这并不意味着这些人好对付,萧平安和颜青等人商议时已经知道,这些人所使的都是杀手的武功。 真正的武林高手,追求的都是将自己的武学、身躯推向极致。而江湖中还有一种人,他们学的是杀人,如何用最简单有效的办法杀人。 他们既是杀手也是死士,手段诡异莫测。这幽暗的地下,更是这些人尽情施展的舞台。 林子瞻断臂之后,秦晋也不得不改变策略,通道中点燃篝火,一刻不息,大量的守卫成群放哨,再不让这些杀手刺客有潜伏进来的机会。 一条通道长的有数百丈,光秃秃的毫无遮蔽之处,即使是训练有素的杀手也难以潜伏。于是这些杀手只能藏在金兵之中,伺机而动。 训练一个杀手的代价不菲,事实上纳兰也里手中也没有多少这样的奇兵。 但这些人只要出现,总能造成杀伤。萧平安竭尽全力想要保护他人,他的心思立刻被人看穿,继而被杀手利用。 杀手们避开萧平安,远远对洞口防御的大汉们下手,却又故意出手缓慢,等萧平安来救。 在萧平安来救的通路上,危机四伏,杀手们的狡诈完全不是萧平安所能预料。 萧平安中刀,中剑,中暗器。 他明白了敌人的所谋,但他毫不退缩,明知是陷阱,他也跳进去,受伤或是躲过一击,然后将荫蔽的猎人一口吞下。 七绝剑和大正离天拳之下,多半人都没有第二次机会。 渐渐的所有人都明白了,就连寻常的金兵也开始实行这个战术,绕开萧平安,对其余人出手。 萧平安闪过刺来的两杆长枪,又拧身躲过一道黑黝黝的暗器,眼前一名黑衣杀手正挥刀砍向一个三十多岁的秃顶汉子。萧平安已经到了近前,那黑衣人忽然回头,一篷白色粉末当头喷到。 是石灰,萧平安已经见识过这一招,伸臂挡住面孔。地上忽然跳起两具“死尸”,手中都是不足一尺长的匕首,一左一右,齐向他后腰刺到。 但这两把匕首并不是最后的杀手,正对面的黑衣人喷出石灰,手一翻,手中已经出现了一个亮晶晶的圆筒。 萧平安不知道那是什么暗器,肯定不是“地灭神针”,但那样子似乎与传说中的“地灭神针”一模一样。能装进针筒的暗器一定不大,小的暗器一定有毒。 萧平安不敢接这暗器,他立刻一招“浩然正气”打出。宁可把两把匕首刺中,也要先毙了此人。 三个黑衣杀手同时露出了笑容,萧平安的选择和他们的预料一模一样。 忽然一声暴喝,那秃顶大汉声如霹雳,嘶吼道:“我操你奶奶个熊!”他飞身扑上,两杆匕首都插入他胸口,他一刀砍下,正砍在一名黑衣杀手脸上。 萧平安脑袋里嗡的一声,这大汉声音似有些耳熟,是不是癞三?他不知道,一个人狂吼着骂人的时候,你很难分辨他的声音。 那大汉轰然倒下。 萧平安一掌打中,那黑衣人鲜血狂喷,尸体飞撞而出。萧平安听到咔哒一声轻响,一道寒光射出,但只有一道,更是偏离了方向,冲天而起,“叮”的一声钉入通道之顶。 这就是件寻常的暗器,威力还不如寻常的“紧背低头弩”,但打造的样子太过吓人。 敌人知道他是高手,用了疑兵之计。 萧平安挥剑,将第三名杀手斩杀。六七名金兵在身后长枪齐刺,没有一杆枪刺到。 五名大汉挡在萧平安身前,将七根枪都挡住,其中一个用的是胸口。 萧平安望望地下的秃顶大汉,看看身前喊杀的一条条身影。这些汉子一个个衣衫褴褛,如同难民,如同乞丐,唯独不像战士。 他们脸上没有战士应有的刚毅勇武,反是大半人都是贼眉鼠眼、形容猥琐。他们本就是这城中最卑微的生命,平常做的是贼、是盗、是无赖泼皮,是欺压良善。 他们白日在地面上坑蒙拐骗,天黑了缩回地下,如同见不得光的老鼠。但如今他们愤然而起,拿起刀枪,保护着身边曾经无比厌恶他们的一群人,还有他们自己久违的那点尊严。 他忽然明白了,这些人不需要保护,他们和他一样,都是真正的战士。 洞口惨斗,通道后方的金兵却在趁机拔除障碍,移走挡路的大石木桩。 萧平安大喝一声,他冲出了洞穴,冲入了敌阵,长歌剑如飞腾的巨龙,将挡在身前的一切都一口吞下。 身后一众汉子见他忽然跃出,深入敌阵,都是大骇,数人都是忍不住大声叫喊:“萧大哥,快回来!” 常言道:双拳难敌四手,好汉架不住人多。便是身经百战的高手,也惧乱战。人群之中,实不知敌人会从哪里攻来。 军中乱战与武林中人较量截然不同,此间秦晋等人都是付出了血的代价,才逐渐摸到门道。即便如此,也是谨小慎微,不敢深入敌阵。 有两名大汉跟着冲下,萧平安连斩三人,甩手一手一个将两人掷回洞口,沉声道:“你们守住洞口!”身影一晃,已经淹没在人群之中。 众人居高临下,只见潮水一般的敌阵之中,生出一个漆黑的漩涡,所过之处,带的整个敌阵风雨飘摇,不住动荡。 敌人歇斯底里,想要阻止这个涡旋,可一靠近,便被卷入其中。待到漩涡转到另一侧,此地必然留下几具尸体。 萧平安脑中一片空白,没有一丝杂念。眼前刀光剑影,长枪如电,看在他眼中,却是如静止图画。身边嘈杂,喊杀嘶吼之声,听在他耳中,却是悄然无声。 他目光如炬,耳听八方,甚至鼻端的气息都能引导他避开敌人的刀枪。他的六感前所未有的灵敏,乱军之中,竟似如鱼得水,游刃有余。 萧平安自己也是浑然不觉,他体内紫阳真人所授的神秘内功,正悄无声息的运转。 一名金兵头目缩在人群之中,已经等了许久,终于瞅见个空子,闪身欺近,一刀砍在萧平安背上。 然后他就见眼前的汉子,身子晃也未晃,一剑自肋下反刺而出,正中自己胸口,长剑透心而过。 这金兵眼前一黑,死时仍不明白,此人分明也是个人,也会受伤,也会流血,却为何中刀动也不动,难道他没有感觉? 第四百八十九章 七侠捌 萧平安长歌剑在手,如心使臂,一人为山,在洞口前筑起了一道大坝。总有漏网之鱼从他身边绕过。但大部分的敌人被他挡住。 他中刀,中剑,中枪,但每一道伤口都叫他更加勇猛,更加无畏。 洞口的汉子一个个红着双眼,手持长枪钢刀,站成一排,将洞口死死堵住。 通道中的尸体又堆成了山,这次萧平安再不让他们有拖去尸体的机会,凡是靠近他的人都被杀死。 敌人的尸体最终成了进攻的阻碍,在拖走一部分尸体,却留下更多的人命之后,金兵再退。 萧平安没有去支援别的通道,他的任务就是守住北门。 面前已经无人,萧平安又坐在洞口,如同一尊石像。他浑身都是鲜血,不知道哪些是敌人留下,哪些是自己滴落。 敌人陆续退却,这一战有三条通道失守,相邻的两个洞穴沦陷,又有上千人死去。 金兵立刻在三条通道布防,秦晋等人无动于衷,失去的通道不过是让金兵进军的路线更短,他们也没有余力去反攻。 在纳兰也里带来“猛火油柜”之后,已不能在通道内混战。通道变成了开敞的阵地,敌人可以通过沟渠通道,却进不了洞穴。 也有金兵拖着“猛火油柜”,试图对洞穴内放火。 可是当他们靠的太近,秦晋等人射出火箭,一声巨响,一具“猛火油柜”将一队金兵尽数烧死。 金兵这才明白,宋人无疑对这套东西更加熟悉。 战事不休。 地面上汉人百姓的抵抗还在继续,大量的汉人被杀,公然聚集的暴动分子都被杀死。大街上,旗杆上,到处吊着汉人的尸体,其中也同样吊着金人的尸体。 反抗的人在逐渐变少,但破坏力却更加巨大。 终于这一天,开封府衙被一把大火烧着了。 这个曾经坐过赵光义、赵恒、赵桓三位皇帝,寇准、欧阳修、蔡襄、包拯、范仲淹、宗泽、司马光、苏轼等一大批名臣的府衙在熊熊大火中轰然倒塌。 八十年前,它甚至在惨烈的东京保卫战中幸存。可就在此时,却被一群不知名的人烧毁。 开封府中,六侠的名字已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玉面阎罗秦晋。 火凤颜青。 南风孤雁林子瞻。 浮光掠影秋白羽。 凌波仙子水灵波。 怒火惊雷宋源宝。 这些有的是他们本来的绰号,有的是新的,这一个个名字叫整个城市热血沸腾。 其中宋源宝最是奇特,他本是六人中最容易被忽视的一个,他太小了,一张脸稚气未脱,人又长得瘦小。 刚入地下城,他杀人之后,竟然一个人痛哭。那一具具冰冷扭曲的尸体,还有穷凶极恶的敌人,叫他发自心底的害怕,于是他时常被人取笑。 然后林子瞻断了一臂,再然后,他如同换了一个人,他仍然害怕,但他不退缩,不畏惧。 勇敢不是无所畏惧,而是即使害怕,即使流泪,仍然前去面对。 眼下,又有一个名字不断被人提起,从地下到地上,不胫而走,人人都叫他衡山不动峰。 衡山不动峰萧平安,不动如山,据说他把守的地方,没有任何人可以翻越。 开封府开始连续的下雨,小雨,大雨,暴雨,不断冲刷血腥的大地,血水流入地下,汇入更多的血腥。 城市时而死寂,黑的屋脊一动不动,但要不了多久,就会有一阵喊杀,或是一阵烟雾,提醒人们,这古城已经醒来,再不愿意睡去。 在地下的深处,不知道什么地方,有哄孩子入睡的儿歌。歌声微弱,叫路过的人不忍倾听。歌声缥缈,叫手拿长矛刀枪的人模糊了眼眶。歌声探出地面,照见金兵将士茫然的脸孔。 金兵和地下城都已到了极限,人人都已疲惫不堪。 地下城的守卫者不断死去,防守的力量已经捉襟见肘。秦晋甚至已经在思考,是否放弃这个据点,到下一处去。但此地乃是整个地下最适合守御的地方,尽管它更大,需要更多的守御力量,却也是最为牢固的堡垒。 就在此时,黥面鬼王应义新带来了一个重要的消息,一个小小的蜡丸,但据他说,填进去七条人命,才送进来这颗蜡丸。 秦晋轻轻捏碎了蜡丸,里有一张纸条,很小很小,上面只有一句话:“初二寅正三刻樊楼也里会温。” 一个时辰是两个小时,前一个小时称初,后一个小时称正,各领四刻。寅正三刻便是凌晨的四点四十五分。 秦晋眼前一亮,温迪罕永谦和纳兰也里时常要商议事情,但之前要么是在军营,要么是在开封府衙,都是防卫森严。 可如今开封府衙被烧了,城中本无屯兵的军营,乃是临时征调的一处民坊。 樊楼本是城中一绝,战时小有损毁,却不严重。但金人占据开封之后,其余各处未见动静,反是这樊楼没几日就开始大兴土木,不久就是焕然一新,更胜旧观。一城废墟之中,丝竹靡靡之音陡然响起,不知叫多少人摇头兴叹。 有道是“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樊楼位于东华门外景明坊,原本为北宋时左军第二厢十六坊之一。更为关键的一点是,地下有沟渠直通樊楼之下。传说宋徽宗暗会李师师,走的就是地下。 秦晋当即叫来五人和六位鬼王商议。 颜青皱眉道:“眼下已是丑初三刻,如此说来,还有不足一个时辰?” 秋白羽开口就道:“不用想了,定是假的,宋徽宗都能直接跑进李师师的闺房。温迪罕是傻的么,敢在樊楼碰面?” 应义新变色道:“秋大侠这是信不过我么!” 铁臂鬼王单和道:“我等龟缩不出,只是严防死守,温迪罕永谦和纳兰也里都是狂妄自大,不惧我等。樊楼位置刚好,距温迪罕永谦新搬去的鲁员外家,和纳兰也里的军营都是不远,恰在两人之间,我瞧是真的。” 长眉鬼王汤远也道:“樊楼最是宏伟,虽是民坊之中,但左近却又宽敞,有重兵护卫,想接近也难。”随即脸色一沉,道:“关键就在此处,来逛樊楼的,不乏王公贵戚。这些人前来,走的全是暗道。这地下有暗道直通樊楼,开封府人人皆知。这消息来的着实有些诡异。” 应义新不快道:“汤兄也如此说,我兄弟七条人命是白扔的么。” 汤远忙道:“应兄莫要误会,你部下舍命送出消息,我等岂有不知感激之理。”顿了一顿,又道:“只是那温迪罕永谦奸猾无比,这消息是他故意放出来也不一定。” 宋源宝道:“是以人家有可能早就埋伏好,等着咱们上当。” 秦晋沉声道:“便是陷阱,也需看看诱饵够不够分量。”回头看了一眼。 独目鬼王范宽点头道:“探子已经派出去了,温迪罕永谦和纳兰也里都在盯着。” 汤远道:“这两人定是会去,但我怎么看都觉得是人家故意所为。不管是地道还是明街,咱们这些人,不可能杀过去与大军硬撼。”长叹一声,又道:“敌众我寡,敌强我弱,地下狭窄,施展不开,若非如此,我等早被大军荡平。” 颜青道:“我觉得也是敌计,连这等招数都使出来,我猜眼下金国朝中必有指责,这温迪罕永谦已经坐不住了。” 秦晋缓缓摇了摇头,道:“是敌计无疑,这几日温迪罕永谦与纳兰也里相会太过频繁,几乎日日都要见面。前日甚至一日见了二回。确实如颜姑娘所言,开封府闹到如此境地,他无论如何也是难辞其咎,眼下确实坐不住了。” 萧平安垂首不语,只是倾听。此等场合他参与的很少,遇到有多人一起议事,不管大事小事,他都很少开口。 他自觉见识不多,话也说不好,有时话到嘴边,未等张口,自己先怯了。他武功渐高,身边的人越来越看重他的想法,可他自己却是没什么信心。 此际心道,他们个个说的都有道理,只是如果那温迪罕永谦和纳兰也里都在樊楼,过去将这两人杀了,或许问题就迎刃而解,要少死好多人。 宋源宝见他沉思,问道:“萧大哥怎么说?” 萧平安本想说话,想想还是摇了摇头。 宋源宝只道他也觉得不妥,双手一摊,道:“如此倒好,咱们也不必费神了,回去继续睡觉,管他们见面说些什么。” 秦晋神情更加凝重,道:“不是。昨日我刚刚得了消息,明义坊的巨富台答蔼连夜搬了家。我原本不解其意,眼下却是明白了。” 宋源宝奇道:“他搬家与我等何干?这跑出去开封府的都不知道有多少。” 秦晋摇头道:“台答蔼不敢跑,他有个儿子在楚州为官。五月始,大宋殿前副都指挥使敦倪、濠州守将田俊迈开始在河南一代大兴贿赂,收买金国官员。让他们上报金主时说,宋人在边境增兵,只为防备盗贼。此事台答蔼儿子也有参与,败露后,他父子都被牵连,花了大半家财,才保住性命。他此际若敢离开开封,就等于是公然忤逆逃跑。” 第四百九十章 七侠玖 伸手朝头顶一指,道:“他搬家之前,就住在咱们头上。” 颜青倒吸一口冷气,瞪大了眼睛,道:“你是说?” 秦晋点头道:“怕是不错,眼下我等已将温迪罕永谦逼至绝路。开封府乃是金五京之一,非同一般。他若再不能平息开封府之乱,这朝中的奏折压也压死了他。眼下他打算逼我等决战,否则宁可孤注一掷,玉石俱焚,炸掉这里。” 众人都是大惊,道:“不会吧,起初炸过一次,后来不就没动静了么,他们不要开封了?” 秦晋道:“此一时彼一时,如今他们对地下城已经摸个八九不离十,知道此处最是难打。拼了这六分之一个开封府,也要将咱们一锅端掉。” 宋朝时,火药之术,已甚是厉害。不说炸毁地下的城堡,就算是投掷的炸弹都已经成型。 宋人有霹雳炮,曾在采石之战和东京保卫战中大发神威。霹雳炮与发射石弹的炮车不同,乃是投掷的火器。 南宋杨万里的《海鳅赋后序》中对霹雳炮描绘道:“舟中忽发一霹雳炮,盖以纸为之,而实以石灰、硫黄。炮自空而下,落水中,硫黄得水而火作,自水跳出,其声如雷,纸裂而石灰撒为烟雾,眯其人马之目,人物不相见。后来此物一样被金人学去,起名“震天雷”。《金史》载:铁罐盛药,以火点之,炮起大发,其声如雷,闻百里外,所爇(音若,意燃烧)围半里之上,火点着甲铁皆透。 温迪罕永谦若是真的丧心病狂要炸掉一小半开封府,不管地上地下十几万人死活,绝对是有这个能力的。 汤远一拍桌子,道:“这狗官!既然如此,我这就叫兄弟们带着大伙疏散,咱们化整为零,跟他死磕到底。” 秦晋摇了摇头,道:“晚了,咱们都大意了,没想到此人竟然如此惨无人道。咱们这里还有几千妇孺,一时半刻哪里来得及尽数迁走。这帮人想是早就看好了地方。我等一有异动,只怕就要动手。” 忽然一老者声音道:“也未必没有机会。” 众人都是一愣,回头看去,只见角落中,不知何时,坐了一个双目皆盲的老者。满脸的皱纹,一根头发不见,两道眉毛却有三寸多长,身子又瘦又干,老的已看不出年龄。 萧平安也是一惊,若论武功,此间当属他第一,但就连他也未曾注意,此人是何时进来。 那老者似是看破萧平安心思,嘿嘿一笑,露出一张早没有一颗牙的干瘪老嘴,道:“老头子没有什么本事,就是天生不引人注意,我若不想露面,你们谁也找不着。” 应义新满面惊容,忽然道:“你是罗老鬼?你居然还活着!” 那老者看他一眼,道:“应家的狗杂种,你居然还认得我。” 那应义新也是地下城中名震一方的人物,被这老者开口就骂,居然半点脾气没有。周围几个鬼王也都面露惊讶之色。 汤远道:“罗老鬼,你有一百多岁了吧,居然还没死,这些年,你都躲在哪里?” 罗老鬼道:“你们这几个没用的东西。”看看秦晋道:“废话少说,你们几个,若是有一条路,你们敢不敢去杀了那两个金狗,叫老头子耳根好生清净清净?” 秦晋等人知道此人必是奇人,秦晋拱手道:“请前辈赐教!” 罗老鬼道:“有一条密道,直通樊楼。” 众人本是聚精会神,此际都是摇头,汤远嗤笑一声,道:“老东西,你就知道一条么,我知道八条!” 罗老鬼张口没牙的嘴,抽风似的嗬嗬两声怪声,道:“我这一条直通中楼三层。” 樊楼乃是由五座三层高楼围合,分东西南北中五栋,居中一栋最大。当年京师五大名妓各占一楼,这中间一栋住的就是李师师。 东西南北四楼都是临街,唯独中楼稳居当中,温迪罕永谦与纳兰也里若是相见,十之八九也在中楼。 六位鬼王神情忽变,应义新难以置信道:“‘潜龙道’!‘潜龙道’!传说竟然是真的,真有一条徽宗走的密道!” 罗老鬼看看秦晋几人,道:“怎么样?你们去是不去?” 秦晋沉吟片刻,斩钉截铁道:“去!”随即转身道:“就咱们五个,水姑娘,你留下。” 水灵波摇头道:“阎王多虑了,我定要前去。” 萧平安只觉鼻子一酸,看看这个,看看那个。秦晋五人与他一般,都是遍体鳞伤,疲惫不堪,此际却一起站起身来,目光决绝,孤注一掷,最后一搏。 罗老鬼嘿嘿一笑,道:“那还等什么,多带锤凿钢钎,我领你们去开开眼界。” 地面之上,万籁俱寂,天空阴云密布,不见一丝星光月光,天边隐隐传来惊雷之声。 旋即一道闪电划破天际,破败不堪的开封府忽然袒露在天地之间。只见天空黑云压城,浓的化不开的乌云就悬在开封城头,似是触手可及。 就这短短的一瞬,随即黑暗如一张魔王巨口,将开封府又是一口吞下。 罗老鬼在前,萧平安、秦晋六人居中,应义新举着一根火把跟在队末。众人已在地下穿行了两刻钟功夫。走的沟渠越来越小,也越来越偏。 大量的沟渠中密密麻麻都是蛛网,老鼠更是随处可见。应义新啧啧称奇,显是他也没有来过这些地方。 罗老鬼一双眼早盲,在这地下却似有一双火眼金睛,什么都能看的清楚。 他老的不成人形,在地道之中,却如一只耗子一般灵活。一些直径不过二尺宽的管道,他竟是不费吹灰之力就爬过去,倒要他在前面等着六人。 又走一刻钟,前面赫然是一条死路。众人面面相觑。应义新忽地恼道:“怎么是条死路!” 罗老鬼毫不客气,骂道:“闭上你娘的臭嘴。” 应义新更怒,道:“樊楼乃是在东华门,若真有徽宗密道,也该在宫城左近。你这老东西分明是把我等带到城南来了。你这老东西若是戏耍我等,我一刀捅你个透明窟窿!” 罗老鬼冷笑一声,道:“还他娘有点本事,知道这里是城南,再猜猜,咱们头上是个什么所在?” 应义新气道:“我他娘的怎知!”这两人都是鬼樊楼中混迹了一辈子的人物,谁的嘴上也不干净。你叫他们三句话不带脏字,只怕话也不会说了。 罗老鬼嘿嘿笑道:“重阳观。” 应义新楞了半晌,随即一拍脑袋,道:“奶奶的,原来如此!” 秦晋等人也看到无路,此际秋白羽忍不住问道:“怎么回事?” 应义新道:“高明,高明。诸位不知,咱们头上眼下这叫重阳观,不甚起眼。乃是个全真教的臭道士叫什么王重阳的修建,王重阳便死在这里,这全真教如今也兴旺起来了。” 秋白羽皱眉道:“捡要紧的说。” 应义新道:“是,是,其实这重阳观之前,还有一座道观,叫玉虚观,就离相国寺不远。徽宗信道不信佛,经常来道观,你想,人人以为他来道观是来修道,谁能想到他其实是走密道,去会女人去了。” 众人这才明白,萧平安道:“那如今怎么办?再上去道观寻那密道么?” 罗老鬼嘿嘿一笑,道:“咱们就在地下,上去寻密道,岂不是脱裤子放屁。”手在墙上一抹,道:“你们去个人,在左边走到头,往回数十五步,把那面墙给我破开。” 第四百九十一章 正气壹 我一朋友跟我说,网文就是爽文,人家写的好的像a片,写的一般的像三级片,你愣是写成纪录片,简直.........此处省略脏活一万字,反正知道真相的我,眼泪流下来、、、、 萧平安几人一起上前,走到墙根,回数十五步。 不等十五步数完,众人已经看出端倪,此处果然是与众不同。寻常所见沟渠通道,多是土砖,此处墙壁分明都是大块的青石,块块一般大小,都是二尺见方。 数到十五步,宋源宝伸指一叩,一声闷响,皱眉道:“实心的啊。” 秦晋和颜青几人一起摇头,道:“不是,是石板太厚,听不出后面虚实。” 罗老鬼又是嘿嘿一笑,道:“小子们,出力开砸吧。” 应义新摸那石墙,皱眉道:“你这死老鬼,做甚不早说,我们也好多带些人来,这么厚的石墙,要凿到什么时候!” 那青石板堆砌的严丝合缝,连接处只见细细一线,瞧着比城墙修的还要规整,虽定然没有城墙那般结实,却也不是容易砸开的。 罗老鬼冷冷道:“眼下已近寅初三刻,你们还有半个时辰,若是这点本事没有,我瞧也不必前去送命了。” 应义新怒道:“放你娘的狗屁,这他娘是刚开下来的青石,不是青石砖,糯米汤混沙土、石灰勾的缝,你叫老子拿什么破开!” 秦晋皱眉道:“莫要说了,先办正事!” 萧平安双手贴住墙壁,内劲透过,过了半晌,沉声道:“我来试试。”忽然拔剑出鞘,退后两步。 众人不明他所想,但见他拔剑,立刻退后。 宋源宝皱眉道:“萧大哥,那是石头啊。” 萧平安凝神静气,他这一个半月在衡山之上,得师傅师娘言传身教,对于真气的使用之法领悟越来越多,如今真气灌注兵器的“融兵”之法已经摸到门道。 几个月前他遭遇怪尸,手持长歌剑这样的利器,若不是真气灌注之法欠缺,斗那怪尸也不必如此凶险。 萧平安忽然出剑,只见长歌剑陡然一亮,顷刻间萧平安已经连划四剑,随即回剑归鞘。 几人根本未曾看清,只觉剑光大炽,宋源宝惊道:“萧大哥,你莫不是练成剑芒了吗?” 真气灌注兵器,若是真气充盈,功力不俗,兵刃往往会显得更加明亮。但内力若是更强,这光芒会汇聚在剑尖或是锋刃之上,若有光华离体,便是真的“器芒”。此时这“器芒”已如有实质,可以伤人。但那乃是极深的境界,只怕连褚博怀也还达不到。 果然秋白羽冷哼一声,道:“你师傅还差不多,他!” 他与萧平安本有宿怨,大庭广众之下莫名其妙输给此人,一直以为奇耻大辱。本还想着寻时候跟萧平安打上一场,找回场面。可这些时日见了萧平安的功夫,险些吓的他把自己舌头也吞了下去,比武的心思已经歇了一半。但此际见宋源宝吹捧,仍是忍不住出言嘲讽。 萧平安全身灌注,对两人说话直若未闻。还剑入鞘,双掌已经抵住一块大石,默运内劲,忽然劲力全吐,使一招“浩然正气”,劲力一吐即收。 那块青石动也未动,萧平安一刻不停,连振三次。 众人不知道他究竟想干什么,秋白羽皱眉道:“你行不行,不行就让开,莫要耽误时间。” 此际萧平安又是双掌推出,这一次“轰隆”一声响,一块二尺见方的大石已经忽然陷入墙中,深达一尺有余,同时清脆一阵声响,后面似还有一块石板破裂,已经坠落在地。 萧平安深吸口气,又出一掌,那巨大终于掉落,“砰”的一声大响,墙壁上现出一个方洞,后面果然又是一条通道。 萧平安手上不停,接连又推出两掌,如今墙上已有开口,再推落青石已是容易许多,一块青石立刻掉落。 两块二尺见方的大石推落,钻过个人已是轻而易举。 秦晋几人看了一眼,都是咋舌不已,那青石竟有二尺多厚,更是砌的严丝合缝,其牢固可见一斑,就算拿大锤来敲,怕也要敲上半天。 秋白羽脸上一阵抽搐,话也不想说了。 就连罗老鬼也是惊讶,他不能视物,不知发生何事,皱眉道:“什么动静?你们多使点劲啊,他奶奶的,这要敲到什么时候!” 颜青笑道:“老前辈莫急,已经敲开了。” 罗老鬼怒道:“奶奶的,欺我眼盲么。”上前伸手一摸,微微一怔,又低声骂了句什么,当先钻了进去。 里面这条暗道一看就是非同凡响,四壁顶部地面全是白色的汉白玉石,宽约六尺,高约一丈。壁上贴的较薄,带有浮雕,但地面之上,铺的都是整块玉石,分明是条可以跑马车的大路。壁上还镶嵌着手臂粗的灯台,乃是挂宫灯之用,隔上几丈就有一个。 应义新人似有些傻了,伸手摸着墙壁,口中喃喃道:“御道,御道,错不了,错不了。” 暗道之中也是蛛网密布,一般霉腐之气扑面而来,想是许久不曾打开过。 秦晋点点头,道:“此际想来已几十年无人来过。” 罗老鬼哼了一声,扯块衣襟掩住口鼻,道:“几十年?怕八十年都没人走过了!”难掩得色,道:“除却修路的工匠,看门点灯的几个仆人,这条道上走过的人不会超过五个。就是徽宗,见那李师师也不过是一时兴起,这条路怕也没走过几次。” 水灵波连连摇头,道:“那就需要修这么条路么?换成粮食能养活一村子人。” 罗老鬼冷笑一声,似是嘲笑她小家子气,伸手在墙壁上摸了摸,转身就走。 萧平安忍不住道:“不需探探方向么?” 应义新嘿嘿一笑,道:“跟着走吧,这罗老鬼已经成精了,错不了。” 行了两刻钟不到,通道已到尽头,面前三道台阶,每道都是不多不少,正好九阶。最顶处一个平台,左右各摆一尊铜狮,左踩绣球为雄,右踩幼狮为雌,都有三尺多高。正面赫然是一道巨大的金门,高有丈余,门上铸有蟠龙,正在大门中间,火把一照,金光灿灿。 秋白羽眼睛也有些发直,道:“金的?” 罗老鬼嗅嗅,道:“铁的,刷了层金粉而已。” 宋源宝却是咋舌道:“好大一扇门,可千万不要上锁。” 众人都是心头一凛,颜青皱眉道:“莫要乌鸦嘴。”几人都去看罗老鬼。 罗老鬼似是知道旁人看他,阴恻恻道:“看我作甚,我又不是给他家看门的,哪里来的钥匙。” 秦晋却未生气,而是问道:“老前辈可知此处有这么道门?” 罗老鬼嘿嘿一声,道:“也就你一个还算沉得住气。”伸手一指,他目不视物,却似比秦晋几人加起来看的还清楚,手正指向那门上蟠龙,道:“这门根本没有钥匙,而且只能从这边打开。你们看见那龙头没有,按下左眼,大门开启,按下右眼,大门关闭。嘿嘿,皇帝老儿家出来逛窑子,你还要他身上栓把钥匙么?” 宋源宝已经上前,伸手就朝左边龙眼上按去。 秋白羽大惊失色,急道:“小心机关!” 却是晚了,宋源宝已经一掌按了下去,他自己也吓了一跳。那半个掌心大小的龙眼果然一下就按了进去,就听咔嚓一声。 宋源宝呆立原地,也没敢动,过了片刻,不见异样,长舒口气,又是惊奇,道:“按了,没用啊,莫不是坏了。” 话音未落,“咯吱吱”一阵怪响,那扇铁门忽然朝两边移去,露出一道三尺宽的门户。后面一道笔直的楼梯,直通上去。 罗老鬼嘿嘿冷笑,道:“眼下都信了么,嘿嘿,机关?皇帝老儿用的东西,谁还敢装机关。上去就是中楼,乃是后厢的一个偏厅。你等去吧,老头子也该跑了。” 应义新一步挡在身后,道:“你不能走!” 罗老鬼怪笑道:“怎地,还不放心老头子么,好,我在这陪着便是。” 秦晋道:“你们两个都留下,我们上去。” 应义新道:“我也上去,这老鬼宰了便是。” 秦晋面色一沉,道:“莫要胡说八道。”对罗老鬼道:“老前辈莫要理会他,我等绝不是此等样人。” 罗老鬼只是冷笑,迈步而入,就在台阶上坐下。 宋源宝早已抢先一步,进了大门,萧平安唯恐他有失,一步抢在前面。秦晋等人接连跟上。 颜青皱眉道:“上面没有机关门户了么?” 罗老鬼嘿嘿道:“门旁有个龙形扳手,一板下去,墙便裂开,这东西还要我去指点么?” 颜青仍不放心,道:“回来呢?” 罗老鬼笑道:“还记得关门么?不错不错,里边墙上也有扳手,再扳回来便是。” 几人再不迟疑,飞奔而上,转眼到了顶端,果见边上有个扳手,雕作龙形。 秦晋伸手握住,定一定神,几人都未拿火把,只能借着最下面应义新手中火把的一点光亮。 第四百九十二章 正气贰 众人对视一眼,都是禁不住的紧张。 秦晋深吸口气,手中轻轻一板,面前本是光秃秃一道白墙,忽然裂开一缝。 一股冷风立刻卷进来,只听外面风雨大作,众人都在地下,竟不知外面已下起暴雨。风雨声中,不时还有炸雷轰响。 眼前略见一丝微光,但也难以视物,勉强看出是个不大的小屋,摆了几件家具,自然是空无一人。 此时距寅正三刻还有约莫两刻钟,温迪罕永谦与纳兰也里应都还未到,樊楼主人相必也刚开始准备。 六人静待片刻,始终不闻声息,眼睛渐渐适应外面黑暗。眼前屋中陈设简单,一无异处。 萧平安当先踏入房内,蹑手蹑脚,闪身到了门前,侧耳倾听,随即轻轻拉了下房门,那门应手而开,也未上锁。 萧平安探头一看,外面乃是一条走廊,房门都是紧闭,走廊一端有灯光点亮。 萧平安挥挥手,几人鱼贯跟上。萧平安和秦晋一前一后,相隔一丈后是颜青和宋源宝,秋白羽和水灵波殿在最后。 前面灯光似是从楼下透上,萧平安和秦晋轻手轻脚,眼看将到走廊尽头。 前面灯光更亮,已能隐约见前方楼梯,一侧临窗,此际似是窗户都开着,冷风直灌进来,风雨声更显急促,雨点打在屋檐上,噼啪之声清晰可闻。 萧平安忽觉不对,这楼中既有光亮,为何不闻一丝人响?思绪未定,身后隐约传来一阵“咯吱吱”怪响。 秦晋瞬间面如死灰,一颗心登时沉到谷底。众人尽皆明白过来,是方才地下铁门的声音。 水灵波回身就要奔去,却被秋白羽一把拉住,沉声道:“来不及了。” 毫无征兆,只听箭矢破空之声,嗖嗖之声密如飞蝗。 萧平安最先反应过来,反手扯下外衣,舞成一团,将大半箭都挡下。 即便如此,狭小走廊之中,箭矢乱飞,秦晋、秋白羽、水灵波仍是各自被箭擦到,秋白羽因挺身护着水灵波,被一箭射中臂膀。 好在走廊实在太窄,敌人又是在楼外发箭,能射进走廊的箭也不多。 萧平安当机立断,一肩膀已经撞破旁边房门,几人跟着抢入房中。屋中无人,却是堆了一大堆稻草木材。 众人看在眼里,更是心底一沉。 楼外忽然无数灯火接连亮起,照的房中也是忽明忽暗,就听下方一人狂笑道:“无知小辈,今日教你等知道厉害!” 萧平安一掌推开窗户,只见外面暴雨倾盆,楼下方,密密麻麻的金兵将整座楼围的水泄不通。就连对面楼上,也都有金兵把守。各个弓上弦,刀出鞘。 下方四周廊柱之间,布满了火把,正中间坐着一名金国大官,五十多岁年纪,白白胖胖。他坐在廊内,身旁却还有两个侍女给他撑起两把大伞。那两个女子浓妆艳抹,在一众兵将之中,煞是惹眼。 身前院中,一金将顶盔掼甲,手按刀柄,就站在大雨之中。 秦晋也站到窗前,扬声道:“狗官,我等不过六人,你布下如此大阵仗,未免兴师动众。” 温迪罕永谦道:“你们几个,本府自然优待,待会将你们慢慢烤成人干。” 萧平安鼻端一股异味,暴雨中仍是偶尔清晰可辨。低头看去,楼下堆的都是柴火,塞在屋檐之内,看上面黑乎乎一层,显是浇了猛火油。 只听一人有气无力道:“是那姓应的干的,罗老头被他杀了,铁门关的死死的。”却是宋源宝忍不住回去看了一眼。 秦晋面色苍白,慢慢退了一步,身子竟是一晃,慢慢道:“都怪我,急于求成。”声音越来越轻,道:“我只想着早些结束这一切,反是害了大伙。” 众人都是不语,也无人责怪秦晋。众人开始便知此事有鬼,一番推敲,断定此乃是敌人的阳谋。以几万,甚至十几万开封府百姓性命要挟,逼得他们樊楼决战。樊楼之行乃是大义使然,不得不来。 问题出在这条地道,众人都以为选择了一条敌人万万意料不到的路径,却不想正中下怀。 这地下密道,若是应义新所说,他自己截获情报,又知晓密道,只怕众人多少要有人怀疑。偏偏跑出个罗老鬼,此人诡异,却又叫人不得不信。 但若应义新早知罗老鬼其人呢?地下生活不易,一针一线都是难得,罗老鬼模样又太过古怪,纵便再会掩藏,也终有露出行迹的时候。难免也被他算计在内。 只是应义新竟会叛变,投降金人,也叫人措手不及。万万想不到。鬼樊楼十大鬼王,都是心狠手辣,穷凶极恶之辈,干的坏事实在太多,只能躲在地下,永远见不得光。与朝廷法纪完全就是背道而驰,两边相互不齿,完全就不是一路人。 况且一连多日,应义新都在带人厮杀,扞卫洞穴。他浴血奋战,那也是有目共睹。 萧平安目视楼底,沉声道:“我从这面出去,你们从后面走,咱们冲出去!” 水灵波帮秋白羽拔出肩上羽箭,又简单包扎,秋白羽一声未吭,也站在窗前观望,此际摇头道:“你们看那是什么。” 宋源宝探头看了一眼,吓了一跳,道:“猛火油柜!这么多!” 秋白羽道:“人家早想好了,根本不跟咱们打,只要露头,箭雨齐下,十几具猛火油柜一起对着喷,你是神仙也招架不住。” 萧平安斩钉截铁道:“那也要拼!” 水灵波皱眉道:“他们准备周全,这屋子里都堆了引火之物,可为什么还不放火?” 秦晋走回窗前,高声道:“温迪罕永谦,我等落入你手,你尽管放火就是。” 温迪罕永谦霍然站起,身边的侍女不得不举高伞盖,让他露出脸来。只见他狞笑道:“想死?没这么容易,先教你等看出好戏。” 侧身一指,道:“天明之后,那边就是一片火海,你们耗子洞里的那帮狐朋狗友,一个也活不得!”他手指西北,正是秦晋等人苦苦守卫的地下洞穴所在。愈发得意洋洋,狞笑道:“你们几个好大的本事,本府岂能不多找些人给你们陪葬!” 秦晋只觉脑袋嗡的一声,咒骂道:“你这匹夫,你疯了么!”温迪罕永谦狼子之心,直言不讳,竟真的要炸掉小半个开封。 温迪罕永谦白白净净的一张脸上,一堆堆的肥肉扭曲纠结,恨声道:“一群刁民汉猪,卑鄙贱民,公然与朝廷作对,这都是你们咎由自取!” 樊楼修的宏伟,三楼距地面已不下七丈,又是昏暗,这个距离,寻常人面目已是看不清,但秦晋等人都是眼力过人,自楼上看去,温迪罕永谦面容扭曲,一股暴戾嗜血之气,呼之欲出。 双方敌对已超一个月,这还是真正第一次碰面。颜青不住摇头道:“这根本就是个疯子!咱们早该想到的。” 温迪罕永谦放声大笑,声音又尖又利,就连他身边的兵将也觉刺耳。 温迪罕永谦恨死了这几人,他来这开封府不过两个多月,本就是个过渡性的角色。他乃是当朝平章政事仆散揆的亲信,因擅于揣度上意,深受器重。 仆散揆历任参知政事、中都路胡土爱割蛮世袭猛安、尚书右丞、平章政事,封济国公,乃是当朝权倾一时的人物,更是以对宋态度强硬着称。 今年年初,仆散揆任宣抚河南军民使,驻扎开封,大举练兵。两个多月前,因身子不适。同时宋人在多处边境挑衅,敦倪、田俊迈等人又大肆收买金国官员,文过饰非,致使朝中莫衷一是。因此急急回燕京斡旋,临行前将其调来此处。 他自以为明白仆散揆的意思,在开封府采取强硬手段,大肆搜捕宋朝奸细。此人好大喜功,只想立功请赏,下手狠辣,无所不用其极。起初确实抓了几个奸细,仆散揆也不吝嘉奖。 他更是振奋,只觉做的不错,变本加厉,终于越做越是过火。有道是上行下效,办事的官员知道长官要的是功劳,也是推波助澜。开封府渐渐人人自危,大量汉人被冤枉下狱。反抗之下,更有许多人大街上便被砍头。 本来他有纳兰也里的大军在手,开封府怎么也翻不了天。谁知竟然冒出个什么六侠,竟然与地下的鬼樊楼勾结,沆瀣一气,终成祸端。 此事越闹越大,朝中群臣却抓住机会,猛烈弹劾仆散揆。仆散揆疲于招架,来信将他痛骂一顿,命他抓紧平息事端。 主子发话,温迪罕永谦立刻就怕了,他叫来纳兰也里,叫他七日内必须平息暴乱,将一干乱贼就地正法。 如今已经过了二十多日,仆散揆连信也不来了,他知道自己十之八九已经完了。这都怪那什么六侠,自己原本平平坦坦的一条金光大道,眼看桥倒路塌,叫他如何不恼,如何不恨。 他看不到开封城数以千计的尸体,他看不到老弱妇孺的眼泪,他只觉得自己仕途蒙尘,就毁在几个小人手里。这个屈辱必须要用更多的血才能洗刷,他决定动用火药,炸掉整个开封府的西北角。 第四百九十三章 正气叁 天空已见微光,大块的乌云完全没有消散的迹象,狂风暴雨笼罩着开封府。 水灵波一脸戚容,呆坐在一旁,众人知道他记挂林子瞻,但无人能劝解些什么。 片刻秋白羽沉声道:“等!咱们等,等他们放起火来,大火将楼烧塌的一瞬,咱们跳下去。待下面一乱,运气好,或者还有一线生机,大家生死各安天命。” 萧平安摇头道:“不行,咱们眼下就要想办法出去,你没听到么,他们要炸了地下!” 颜青惨然一笑,道:“萧师弟,来不及了。这帮人想必如今正在安置火药,要炸掉这么大一块地方,要找好些个地方。咱们已经做不了什么。” 众人都是不语,他们本已是耗尽了心力,全靠一股勇气支撑,可如今大势已去,已经绝望。 萧平安却是斩钉截铁道:“不,能跑出一个也是好的!只要咱们做,就还有希望!” 众人从未见过他如此果决模样,不禁都是抬头看他,秦晋忽然挺直了脊梁,道:“是,咱们冲出去,我自南面。萧师弟,你带着他们几个从东边走!” 颜青道:“不,咱们两个一组,从正北,西北,东北三处走!一起走!”温迪罕永谦和纳兰也里都在正南,北面自然最是薄弱。 萧平安站在窗前,一直看着下面,忽然沉声道:“我从南边走,你们等我三息时间,我若能冲到那人身前,你们再一起从北面冲出去。” 温迪罕永谦与中楼之间,相距十余丈,这个距离,萧平安一息就能掠过。可若是再面对数百弓箭手,还有十多具的猛火油柜,十之八九,他一辈子也到不了。但这番话他说起来淡定从容,似是自己一定能做到,只因他已经有了死的觉悟。 秦晋看着萧平安背影,听着他低沉的声音,忽觉一阵恍惚。众人之中,就数他认识萧平安最久。萧平安是个话不多的人,甚至有些腼腆。他不记得他何事在大庭广众之下说过什么话,他总是习惯让别人替他拿主意。但方才萧平安完全是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让他忽然想起,自己第一次遇到萧平安,那个一头将自己肋骨撞断的少年。 秋白羽忽道:“有人来了!不对!” 众人都是一惊,齐到窗口。 只见一个斥候狼狈不堪的冲进院来,眼看到了纳兰也里身前,脚下竟是一滑,一头栽倒在地,顾不上爬起,连滚带爬,几步到了近前,跪倒道:“敌袭!敌袭!”他只顾对着纳兰也里说话,竟似没有看见温迪罕永谦。 纳兰也里沉声道:“什么人,讲!” 那斥候急促道:“衡山派,是衡山派!” 纳兰也里脸现不虞之色,道:“来的不都是衡山派么,鬼叫什么。” 纳兰也里看不起温迪罕永谦,第一次见面,他就知道这人没什么本事,更没有什么骨气。他不一样,他是勇士的后裔,善战的将军。因此开封府地下鬼樊楼的挫败给他的伤口要更深。他尊重秦晋这七个年轻人,把他们真正当作对手。但他讨厌衡山派,非常讨厌! 那斥候惊慌失措,似根本不是训练有素的探子,而是临时来报信的小兵。纳兰也里一发怒,他竟是慌了,愈发语无伦次,道:“好多人,好多人,三千,不,不,有五千!” 纳兰也里拔刀在手,一刀将那斥候砍死,面沉似水,回身抱拳,道:“末将去看看!” 衡山派离此不下一千七百里,衡山派更不可能有五千人。这个报信的兵丁不是斥候,消息绝对有误。周围的兵卒已经有人惊慌,这人必须要杀。但城外一定发生了大事,他必须去看个究竟。 温迪罕永谦面露疑色,却还是挥了挥手。 楼上几人都听在耳里,宋源宝也是一呆,却是面露喜色,道:“好了,好了,这下有救了。”随即又是惊奇,看看萧平安,道:“你衡山派有五千人?” 纳兰也里三步并作两步,出了院子,立即有部下牵过战马,扳鞍认镫,双腿一夹,那马“咴咴”一声,撒开四蹄,自院中便狂奔起来。 纳兰也里直接自南楼中穿过,又越过花园,眼见到了樊楼大门之处。 一匹快马自外飞驰而入,一眼瞥见他,马上人也不下马,高声道:“禀将军,衡山派五千马军,已过南熏门!”这是个真正的斥候,却不知怎地,他纵马飞奔,反没有前面一个来的快。 纳兰也里大惊失色,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衡山派!五千!而且是马军,一人一马,甚至一人多马才能叫马军。 南熏门是开封南面的城门,五千马军进了开封府? 大雨不止,打在他甲胄之上,却叫他心底一片冰凉。 不到一刻钟,萧平安秦晋等人惊讶的看到,围着大楼的金兵竟开始退去,步伐匆匆,只半刻钟功夫,四周空空荡荡,竟连一个金兵也未剩下。 温迪罕永谦更是神色惊惶,早早便离了院子。这些人甚至没有放火。 纳兰也里站在朱雀门城楼之上,双手攥拳,一脸的不可思议。 开封府分内外城,外城又称新城,乃是城墙之内,最外围一周。内城也称新城,处于当中,也是四面一圈城墙围合。在往里还有一圈墙,乃是宫城。 过南熏门到朱雀门乃是一条直路,便是御街,穿过朱雀门直入宫城宣德门。此乃大宋皇帝祭祖、出游的必经之路。 御街长十余里,宽约七十丈,中间为御道,乃是皇室专用,当年行人若是擅入,便是死罪。御街两旁遍植桃李,有河沟阻断,河岸两侧黑漆为界,修有御廊,御廊之上,商贾林立,热闹非凡。 开封沦陷之后,御街也逐渐破败,再无人管束,行人已可随意行走,甚至商贩已经把摊子摆到御道上来。只是人迹冷落,再不复旧日模样。 可此际纳兰也里一眼望去,御街已被挤满。一队人马正迎面开来,步履整齐,震得整个开封府都在响动。所有人都是身着红衣,臂缠黑纱,如同无边无际熊熊燃烧的烈火。 天色微亮,大雨不停,东方却正隐隐出现一抹红晕。 一个肥头大耳的胖子钻到身前,已是气急败坏,一迭声骂道:“这么多人,怎么混进城里的,守城那帮狗东西,都是吃屎的么?”正是温迪罕永谦。 先前那斥候就立在纳兰也里身旁,此际浑身湿透,倒显不出额头冷汗,道:“回大人,不是混进来的。他们大队人马开到城下,站在前面的那一男一女,拉根绳子,就飞上了城头,然后把守城门的两队人马杀了个干净,打开大门,人家就进来了。”迟疑一下,道:“实在未曾想到,城门那边,人手也是不足。” 朱雀门下,红色大军已经开到近前,当先八匹高头大马,居中一人,一头银发,正是陈观泰。左手江忘亭,右手奚章台,萧登楼夫妇等朱雀七子一字排开。 竟真的是衡山派到了。 纳兰也里一肚子邪火,无处发泄。寻常城池,便是座小城,城门也不至如此轻易失手。实是鬼樊楼这边抵抗的太过厉害,城中兵丁都被抽调。而下这命令的,恰恰就是自己。 身旁一黑衣人补充道:“那两个是萧琴双侠。” 这一句无异火上浇油,那纳兰也里大怒,道:“我管他什么侠,什么琴,你跟我说这个有甚屁用,你去给我砍了他们脑袋过来!” 那人不敢应声,缩进人群之中。 温迪罕永谦皱眉道:“真的是衡山派的人?这不是造反了么!” 一人高声笑道:“我等大宋子民,怎能说是造反!”声震云霄,此际天空连绵的密雨似也是一顿,天空终于渐渐明亮,正是陈观泰说话。 纳兰也里大怒,一拍城墙,道:“好宋贼,胆敢犯我疆土!”他嘴上凶狠,心中却已觉不妙。 若在平日,五千人马自然算不得什么。但如今开封府危如累卵,数十万汉民群情激愤,眼下这御街四周已经开始聚集大量百姓,若是都起来造反,他城中虽有八千兵马,却也难言必胜。 更叫他百思不解的是,这五千人马究竟是如何冒出来的。此地距金宋边境还有七百多里,又是军事重地,周遭屯扎大军。寻常时候,就是十倍的兵马也别想打到此处。 温迪罕永谦更是气急败坏道:“好,好,背信弃义的宋猪,竟敢入我境内,你们这是要开战么!” 陈观泰不屑一顾,道:“滚,你不配与我说话!” 温迪罕永谦气极反笑,道:“本府代为执掌开封府,这城中,我便是最大!” 陈观泰呵呵一笑,道:“马上就不是了,算来也该到了!” 温迪罕永谦莫名其妙,正待反唇相讥,忽听金锣声响。 纳兰也里神色大变,急急冲到城墙另一侧,只见后段御街之上,数十骑簇拥着一辆舆车,正风卷般驰来。 最前面四骑各持一面金锣,便行边敲。身后数根大纛,迎风招展。再后面十数人持仪仗,阵容威严。远看那舆车也是华贵非常,鈒花金坠,障泥紫罗,四匹白马拉车,辔头都是涂金抹银,丝带束结,额插白羽。 第四百九十四章 正气肆 温迪罕永谦扶在城墙上观看,忽然两腿一软,他最怕的事情终于来了。 转眼车骑已到城门之下,又片刻功夫,脚步声已到城墙之上。只听一人高声道:“圣旨到,翼王到,众官众将士跪地接旨。” 一人率先登上城楼,一身文官装束,顶戴整齐,几步来到当前,对下跪的温迪罕永谦、纳兰也里等人扫视一眼,立刻拿出一道圣旨,高声念到:“诏曰:温迪罕永谦监开封府,处置失当,致民怨沸腾,拿下候审,瀛王暂代开封府执掌。” 此人所念,却非汉话,而是通篇金文。金人圣旨大多简单,少见文藻堆砌,措辞也不严谨。金人本无文字,以契丹文和汉文为参照,创立女真文字,并颁布下行,乃是天辅三年(1119年),距今不过八十余年。 但这套文字想是缺陷不少,金人自己也不爱用,到了后期已基本选择使用汉文。一些重要的诏书谕令,会有金文、汉文、契丹文三种文字同时出现。 这方念罢,便有人上前撸去温迪罕永谦顶戴,扒去官袍。 温迪罕永谦两股战战,早已软成一团。一旁纳兰也里却是心中惊疑,诏书中分明说的是瀛王代为执掌,为何方才报来的却是翼王。 瀛王完颜从宪乃是当今皇上之弟,翼王完颜珣则是皇兄,虽都是皇室,但诏书任命,一丝不苟,岂是可以随便替代。 随即一人在簇拥之下上了城楼,年不足五十,四方脸孔,两撇长须,锦袍玉带,正是翼王完颜珣。今岁他又被赐更名完颜从嘉。他身后紧跟一人,身材瘦小,未穿官服,竟是彭惟简。 纳兰也里跪地相迎。完颜珣看他一眼,淡淡道:“你先站到一旁,戴罪立功。” 纳兰也里心头就是一紧,随即又是一喜。圣旨中未提他名字,不是说他无罪,而是他官职太小,根本没资格被提到。 眼下朝廷显然已经定了风向,此事干错了。温迪罕永谦是主谋,他便是从犯。可翼王话中之意,明明白白,还是肯给自己机会,眼下自己生死全在翼王一念之间,当下小心翼翼,站到一旁。 城楼之下,陈观泰等人竟似一点也不着急,等了好大一阵功夫,才见城楼上又冒出一伙人来。陈观泰高声道:“可是翼王殿下?” 完颜珣道:“正是本王,你等好大的胆子,入我境来意欲何为?” 陈观泰不卑不亢,道:“我等想向王爷讨个人情。” 完颜珣道:“你我素不相识,哪来的人情。” 陈观泰道:“如此便是向王爷谏言一句。” 完颜珣摇头道:“你宋国之人,凭什么来管我金国之事,念与你国乃是友邦,本王暂不追究,速速退去。” 陈观泰白眉倒竖,朗声道:“我辈为侠,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见义勇为,仗义执言!”这几句话铿锵有力,声音远远送了出去,震的四下一阵回响。 城上数名随从武官见陈观泰声色俱厉,齐声怒喝:“大胆!”完颜珣眉头一皱,伸手止住众人,道:“好,你说。” 陈观泰道:“开封府既已是贵国属地,城中百姓也都是贵国之民,还望一视同仁,莫要妄开杀戮。” 完颜珣道:“若都是良民顺民,何有此劫。” 陈观泰拱手道:“前事不提,往事不究,还请王爷既往不咎,赦了这满城百姓。” 完颜珣转头四下看了看,大雨之中,开封府到处可见残垣断壁,再望望城下,御街两旁已聚集了无数的百姓,人头攒动。完颜珣心念稍动,但随即神情就是一冷,高声道:“遵纪守法之民自当如是,借机闹事的暴民严惩不贷。” 陈观泰道:“若不是官逼民反,哪里来的暴民,此事因暴政而起,百姓皆是无辜,王爷明察秋毫,望请宽赦!” 完颜珣双眼一眯,道:“本王若是不允呢。” 陈观泰四顾一圈,似要将开封府牢牢印在心中,缓缓道:“八十年前,我大宋未能守住东京,致同胞沦落。今日衡山派宁为玉碎,浩然正气!” 江忘亭与萧登楼等朱雀七子齐齐拔剑出鞘,高声道:“浩然天地,正气长存。”七人内功修为精湛,运作内力,声如虎啸龙吟,直冲云霄。 只听铿锵之声连绵不绝,五千红衣尽皆拔剑拔刀在手,高举过顶,齐声振臂高呼:“浩然天地,正气长存。”连呼三遍。 东方一轮红日忽然跳出云底,一束红光正照在朱雀门城楼之上,哗哗的雨水竟也跟着忽然小了。 五千人齐声大喝,声震苍穹,城楼上的一众金兵不少已是面如土色。 完颜珣脸色发青,待山呼海啸的呼喊声渐歇,却已回复如常,待四下无声,手扶城堞,高声道:“大胆逆贼,你这是要挑动两国开战么!” 陈观泰道:“此乃衡山派所为,与大宋无干。” 纳兰也里上前一步,低声道:“王爷,连城中守军,末将已集结一万人马,城下侯令,只待王爷一声令下。”朱雀楼这侧,大军密密麻麻,也是严阵以待。双方隔着一道城墙,彼此谁也看不到谁,却人人感觉到墙那一边如山的压力。 先前宣读圣旨那官员大声骂道:“皓首匹夫,苍髯老贼,花言巧语,分明就是你朝背信弃义!” 完颜珣面上阴晴不定,彭惟简忽然上前,在他耳边耳语几句。随即完颜珣凝神思索片刻,深吸口气,道:“好,本王答允你。” 一言既出,御街两旁,无数百姓忽然齐齐跪倒,高声呼喊:“多谢王爷慈悲,多谢王爷慈悲。” 奚章台在陈观泰身侧,此际道:“小心其中有诈,他眼下答应,若想秋后算账,他日随便寻个由头,还不是一样。”他声音洪亮,又故意不加掩饰,四下里皆听的清楚。 江忘亭紧跟道:“如此,也请王爷发个誓来。” 完颜珣等人还未反应,身旁陈观泰一声大喝,道:“胡闹!不得对王爷无礼。” 完颜珣神色稍和,冷冷道:“无耻逆贼,本王一言九鼎,岂能如你等一般!” 陈观泰哈哈大笑,道:“岂能逼王爷立誓。”手一伸,腰间佩剑忽然飞出。陈观泰手指一捺,长剑锵然出鞘,横剑在手,伸左手牢牢握住,右手慢慢抽动,鲜血直流。 朗声道:“此乃衡山开派祖师佩剑‘正道’,今日衡山派以此剑为誓。若有人不遵誓言,屠戮开封百姓。衡山派与其不共戴天,誓死为亡者复仇。存亡与共,不死不休!” 随即陈观泰翻身下马,反手一剑,长剑穿透足下石板,牢牢插在大街街心。他并未刻意凶狠说话,相反语气还略显轻松,但一股坦荡豪气仍是喷薄而出。 身后衡山弟子齐声呼道:“存亡与共,不死不休!”这八字在开封府上空回响,古老的城中四下传来回声,似是定下了契约。 一个耄耋老者颤巍巍走出,行到近前,解下腰间腰带,系在剑柄之上,道:“从今往后,此剑与开封共存亡!”两边百姓群情激愤,不少人已是双目含泪。 完颜珣冷冷看着众人,道:“如此诸位衡山门徒还请速速离去。”说到“衡山门徒”四字,语气有意一重。 陈观泰道:“我派还有一干劣徒滞留城中,也请王爷还了吧。” 完颜珣神情冷漠,挥了挥手。 片刻之后,城楼下边门打开,一队人鱼贯而出。当先几个,正是萧平安、秦晋等人。身后一台滑竿,坐着林子瞻,此际萎靡不振,却是已经睁开眼来。 原来萧平安等人离了樊楼,立刻问清楚发生了何事。秦晋当机立断,立刻叫宋源宝下去洞穴,将能战的人全部拉出,又聚集了一千多人,也赶到朱雀门下。 而林子瞻先前便已苏醒,听闻他们六个去了樊楼,也要前往,却是连行走的力气也无,即便如此,此际也叫人将自己抬来。 内城御街之上,也是兵马云集,一万大军已是严阵以待。秦晋也不掩饰,带人守在几条沿街坊巷之前,若是两边开战,立刻里应外合,相助夺取城楼。 完颜珣对着城墙那边说话,秦晋等人自然是听不到。但不久就有金兵过来传令,放他们出城。 秦晋等人也是吃了一惊,还道又是敌人诡计,待到明白真是师公亲率大军前来,逼得完颜珣立城下之盟,都是又惊又喜。 当下秦晋等人一分为二,五大鬼王和一众不打算离开开封的留下,其余人能走的都随着秦晋撤离。 分别之际,五大鬼王立下重誓,一定要抓住黥面鬼王应义新。 秦晋等着一百多人出了城门,众人在地下坚守一个多月,不见天日,早已是衣衫褴褛,脏的不成模样。更是遍体鳞伤,人人浑身浴血,几乎不见一个完好之人。 四下鸦雀无声,看着这百十人自城门出来,慢慢走向大军。 萧登楼洛思琴看看萧平安,奚章台看着秦晋,都是鼻子一酸。 忽然一人自阵中一闪而出,却是陆秉轩一眼看见林子瞻,见他坐在滑竿之上,一只胳膊齐肩而断,又是震惊又是恼怒更是怜惜,再忍耐不住,飞奔而至。 第四百九十五章 正气伍 林子瞻见师傅过来,眼圈不自禁也是一红,挣扎着要下来拜见,被陆秉轩一把拦住。 陆秉轩妻子早死,未能留下子息,他与爱妻情厚,多年也未再娶,将林子瞻真正当作孩儿一般,此际见了,当真是心痛欲裂。 萧登楼和洛思琴见萧平安也是如此,又是骄傲又是怜惜。 秦晋此际却是神情木然,径直走到师傅和掌门、师公面前,相距十步,便已双膝跪倒,刚要说话,却被陈观泰阻住。 陈观泰朝城楼之上一拱手,道:“王爷,如此吾等告退了。”大军立刻后队变前队,开始撤离。 萧平安和秦晋七人跟着陈观泰等人走在最后。 满城的百姓见七人都穿的黑衣,但很快开封的百姓明白了,黑色的那是血,敌人的血,和他们自己的血。 天空微雨似也变的柔和,洗刷着众人身躯。 他们望着这七个人,忽然发现,他们其中最大的也不过三十岁,甚至有一个看上去就是个孩子。 忽然有一个人跪了下去,然后更多的人跪倒,哭泣之声如暴风骤雨般响起。 城楼之上,完颜珣面沉似水,一言不发。 出了城,大军仍是不敢懈怠,即刻南下。身后开封城楼之上,无数开封百姓仍然遥遥跪拜。 离城十多里,众人才脚步略缓。萧平安几人都被叫到陈观泰身边,众人策马边走边说。 萧平安等人仍是不敢相信,颜青抢先发问。 陈观泰呵呵一笑,回头道:“二位可以现身了。” 只见身后人群之中,两人拨马上前,其中一个乃是三派论剑时见过的中年文士,另一人看上去五十多岁年纪,身材魁梧,威风凛凛,也是穿着衡山派门人服饰,却是陌生的很。陈观泰对此人抱拳道:“此番有劳毕将军大驾!”又对那文士笑道:“全仗韩先生一力谋划!” 那人哈哈大笑,道:“此番所为,大快人心,衡山派忠肝义胆,侠义为先,名不虚传!” 萧平安几人都是莫名其妙。 陈观泰道:“你等做下如此大事,有些事已不能再瞒你等。这位乃是我朝武节郎毕再遇将军。这位朝东海先生,乃是当朝韩大人的左膀右臂,” 众人这才隐约猜到几分,萧平安几人更是惊讶,都知自己衡山派在朝中也有人照拂,却不知此靠山竟是如日中天的韩侂胄。难怪如今的衡山派左右逢源,人丁兴旺不说,光山下的良田,便多了千顷。 原来秦晋等人血战开封的消息很快传到衡山,衡山派自是重视,却也无人想到倾巢而出,最多只是想想如何营救。 此时朝东海忽然赶到衡山,道,此是大好机会,应趁此时机,做一番大事,既摸一下金国虚实,又要一振大宋士气,三要救开封数十万汉人于水火。 此人不在朝廷为官,却是韩侂胄甚是器重的智囊,陈观泰等人都被他说动。当下衡山派由陈观泰带领,朱雀七子和门中高手尽出,凑了五百人,一路马不停蹄,直奔开封。 朝东海的本事在此展露无遗,衡山派自然凑不齐五百匹马,一路之上,各处驿站马匹食宿都是安排的妥妥当当。 待赶到开封左近,这五百人忽然变作了五千人。原来朝东海早拿到韩侂胄手令,并与殿前副都指挥使敦倪、濠州守将田俊迈等一干边境守将联络。郭倪派遣毕再遇带两千人为援,又在金国境内,联络义军,凑了两千五百人。 这四千五百人马早已在开封左右等候,陈观泰带着衡山派一到,立刻汇合一处。说是五千人马,其实里面大量的骡子驴子。 几人听了也是一呆,秦晋自出城便是一脸木然,此际道:“弟子不肖,有累宗门涉险,请掌门重重责罚。” 陈观泰摇头道:“你哪里错了?见义勇为,正是我辈本色。衡山派门规上写的明明白白,我若罚你,日后如何去见衡山派列祖列宗?” 秦晋面如死灰,道:“徒孙罪孽深重,害同门惨死不计其数,害师弟丢了一臂……”他张了张嘴,却接不下去。 陈观泰在他肩头重重一拍,道:“抬起头来,你是衡山派八代弟子的大师兄,要有个大师兄的样子!”顿了一顿,道:“我原本还担心你性子过于软弱,同门或有不服,如今看来,你这个衡山派大师兄做的很好。此次驰援开封,死伤之人,家中各有一人,可直接进入衡山派内门。不愿去的,派中也会抚恤。” 秦晋此际终于再抑制不住,嚎啕大哭。 奚章台伸手拍拍他肩膀,眼眶也是一湿。 颜青有意岔开话题,道:“此次真的好险,那完颜珣若真的翻脸怎么办?” 朝东海呵呵一笑,道:“若无把握,我等岂敢孤军深入。这一个月,天上飞的信鸽不知道累死了多少。金人早下了撤换温迪罕永谦的诏书,来赴任的瀛王完颜从宪刚出燕京三百里,便被田俊迈将军安排的人拿住。这下金人投鼠忌器,才肯放下身段,与我等谈判。你们放心,我等回到大宋境内,那边才会放人,这一路之上,也是高枕无忧。” 萧平安几人面面相觑,宋源宝佩服道:“先生当真是算无遗策,你太厉害了。” 朝东海笑道:“这算什么厉害,都是易办的很,也就四五千套你们衡山派的衣服徽记,有些为难。” 颜青心有余悸,道:“如此一来,金人岂不是恼羞成怒。” 朝东海道:“他怒什么,抓去完颜从宪的,乃是他本国的盗匪,与我等可无干系。” 一旁毕再遇道:“打就打呗,我等枕戈待旦,早已急不可耐。”微微一笑,道:“大宋军队,早已在边境集结,若是就此大战,我等也是求之不得。” 此际忽然水灵波从身后赶上,翻身下马,在陆秉轩马前拜倒。 陆秉轩吃了一惊,连忙勒马,道:“水姑娘,这是作甚,快快起来说话。” 水灵波道:“小女斗胆,愿嫁与令徒林子瞻为妻,请师傅答允。” 陆秉轩微微一怔,随即鼻子一酸,眼泪已禁不住流了下来。林子瞻断了一只手臂,嘴上不说,人人都看出他心如死灰,一蹶不振。只是道路之上,谁也寻不到话慰藉。陆秉轩心下难过,看到徒弟眼圈就红。水灵波心意,他自然明白,此际只觉情难自己,哽咽道:“好,好,好孩子,待回去衡山,我便与你俩操办。” 水灵波摇摇头,眼中泪光晶莹,却是坚定无比,道:“小女先前只道不幸,早已想的明白。小女与子瞻不离不弃,一刻已不愿再等,就在此时,就在此间,请师傅成全。” 一旁陈观泰突然哈哈大笑,道:“好,好,这才是我衡山派的好徒孙媳妇,老头子给你们做主,你们这就成婚!” 一夜的大雨终于变作小雨,淅淅沥沥。开封城外二十余里,一个小小村落,此际被围的水泄不通。一栋小小茅屋之中,一对新人正在对拜。 不见大红的喜字,不见酒宴,更不见烟花爆竹,聘礼花轿。一对新人莫说凤冠霞帔,裳花幞头,就连像样的吉服也无,都是只各穿了一件红衣,新娘子遮了一块红盖头。 村中百姓见忽然来了这么多人,都是惊惧,又见这些人竟是来此成亲,更是议论纷纷。 一个蓬头童子瞪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不解道:“爷爷,他们是来娶新娘子吗?” 身旁一个白发老者道:“是啊,是娶新娘子。” 童子更是不解,道:“那他们为什么不笑啊,我看还有人在哭。” 白发老者道:“只因他们太高兴,才会忍不住哭了。” 童子道:“那个新郎官少了一只手,好怕人。” 白发老者道:“宝宝别怕,他是个大好人,他的手就是为了保护我们这样的人才丢的。” 童子似懂非懂,又问:“可他们为什么要在怪老头的屋里磕头?” 白发老者弯下腰,将他抱起,一本正经,一字一句道:“宝儿,你记得,以后不许再叫他怪老头。他叫金安在,乃是衡山派的大侠。” 春未老,风细柳斜斜。试上超然台上望,半壕春水一城花。烟雨暗千家。 寒食后,酒醒却咨嗟。休对故人思故国,且将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 大名府外官道之上,一驾马车正顶着烈日赶路。车中坐了四人,三大一小,其中年纪最小的一个,此际一脸羡慕之色,道:“此番你们衡山派,名气可是大了。” 年纪最长一人乃是个中年文士,笑道:“眼下你们三个,可都是闻名遐迩啊,开封七侠,哪个不知,哪个不晓。” 少年登时面有得色,嘻嘻道:“说的也是。” 这四人正是朝东海、萧平安、秋白羽、宋源宝。 衡山派众人离了开封府,在个小村为林子瞻和水灵波办了婚事,随即众人分道扬镳。 毕再遇带着两千宋兵绕道回宋,两千五百金地的各路义军则是化整为零,散归各处。 萧平安心情压抑,本想跟着回去衡山派,却被师傅师娘和师公劝阻。 第四百九十六章 正气陆 感谢背水福音,dongd,风平海的支持,日久见真情啊。 几人都道,他手中的“乾元令”非同小可,燕京还是要去。 萧平安此前不知“乾元令”来历不凡,只道是云锦书给的信物,也未多问。听师傅说此会是什么“财神”和剑圣寄幽怀筹措召集,也是吓了一跳。多问几句,这乾元会究竟是要做些什么?众人却也不甚了了,只是叫他去了好好听剑圣前辈训导,若是比武,也莫要坠了衡山派的名头。 众人对此事所知有限,但想既是武林人相聚,理所当然,这比武自然是少不了。 既然师傅师娘还有师公都说自己该去,他自然也是遵从。只是他此番在开封府已经闯下不小名头,更是惹恼了金国朝廷,再去燕京恐怕麻烦不小,须得乔装打扮,名字也要改一改。 朝东海有意在金国游历探听消息,索性与萧平安一路。秋白羽也去燕京,见萧平安也拿出“乾元令”,神情怪异,本想找个借口先跑,却被宋源宝拖住。 宋源宝本就无事,也吵着要去燕京,于是这四人倒是凑作一路。 几人一路直奔燕京,萧平安三人都是遍体鳞伤,秋白羽受伤最重,精神也是略显萎靡。为避麻烦,雇了一辆大车,放下车帘,外人谁也不知,这车里竟坐着三名重犯。 秦晋七人,无一例外被金国认定为江洋大盗,已有悬赏出来缉拿。 这其中秋白羽最是倒霉,离开开封还没两天,他就得了消息,玄天宗放出消息说,此人向来自行其是,不服教中管教,早被开革,一切言行都与本教无干。此际坐在车厢之中,一个人大生闷气。 宋源宝笑道:“鸡毛,你知足吧,人家分明是对你客气,你瞧瞧这画影图形,半点也不像你,定是你教中帮你做了手脚。”挥挥手中一张大纸,笑的愈发不能自己。 朝东海也笑道:“你这小滑头怎么把人家的画影图形也偷了来。” 宋源宝得意道:“我自然要拿一张,如此风光,岂能不留个纪念。” 秋白羽没好气道:“画影图形哪里有像的。”一把抓过,道:“你瞧瞧,这是你么,居然还有一把大胡子,他娘的,你嘴上长毛了么。” 古代缉拿要犯,都会发下海捕文书,各处张贴,若是重犯大案,还会配上图像,这图像便是画影图形。 据传早在三国时期,董卓捉拿曹操,就曾发下画影图形。 一张海捕文书之上,必有案犯姓名、年岁、籍贯、相貌特征,所犯何罪、赏钱多少等等。只是这些信息未必都齐全,便要写上不详。 能教州府张贴的海捕文书必是犯了大案,画影图形贴遍酒肆坊巷。可靠这个抓到嫌犯的,却是寥寥无几。除非嫌犯的特征太过明显,一般的画影图形根本对不上号。 你想手绘的文书,又不是出自名家之手,岂能相像。特别是转贴外府的文书,都是拿样子过去临摹。本来已经画的不像,再一倒手,更是叫人无言以对。 秋白羽手中那张纸足足两尺多长,因案犯着实太多,又是共犯,都画在一张纸上。七个人头像排作一排,下面一行大字:大名府转承开封府文,有奸党秦晋、林子张、萧平安、宋有宝、严沁、邱百与、水灵波七人于开封府作乱,残杀百姓百余人,公然拘捕,又杀伤朝廷官吏多人,罪大恶极。出首及擒获者,死活不论,赏钱五百贯,匪首秦晋,钱一千贯。 通篇不见衡山派、玄天宗和泰山派字样,对于几人出身来历,年龄籍贯只字未提。最有趣的是,如此大案,告发或是捉捕,一人不过奖五百贯,折银一百六十六两。 宋源宝写成宋有宝,林子瞻写的林子张,这两人多少还对了一二字,颜青索性写作严沁,秋白羽写的邱百与,是半点边也不着。 只秦晋和萧平安、水灵波的名字一字未错。 文字尚且如此,那图形简直是看不得了,宋源宝居然画了一把大胡子不说,颜青和水灵波两个娇滴滴的大美人画的比张飞还不如。更可耻的是,两人头像之旁,居然还都煞有介事写了个“女”字。 看了两人头像,刚夸了一句好汉子,忽然看到这个“女”字,当真是叫观者落泪,一口老血喷出十丈。 这画影图形自然没有半分用处。早间,几人在大名府闹市逛了大半日,所过之处,随处可见张贴的海捕文书。可大街之上,行人摩肩擦踵,挤掉眉毛,却连多看他们四个一眼的也无。 宋源宝还觉不过瘾,跑去一张画影图形之下,指着自己头像,贼兮兮道:“我瞧着这人怎地有些像我?”不出所料,立刻招来一通臭骂。 只是大名府内一片祥和,金人汉人走在一处,谈笑风生,半点不见火药味。只是这笑容多半来的僵硬,彼此之间更是客气的过分。 原来开封府事发之后,各地官员都是引以为戒,迅速改弦易辙,再不敢大肆搜捕汉人奸细,反是加倍的亲善起来。只是未免矫枉过正,城中金人汉人若不摆出友好架势,也有人上前找你麻烦。 秋白羽看了几眼,自己也是想笑,转手就想撕了。宋源宝早防着他这手,赶紧抢过,宝贝似的叠好藏起。 萧平安奇道:“这也是朝先生的手笔么?” 朝东海笑道:“这你可高看我了,我岂有那个本事。不过此事也是好猜。” 秋白羽也是感兴趣,道:“愿闻其详。” 朝东海道:“此事究根结底,乃是因金人看不起猜忌汉人所起。眼下金国境内,猛安谋克不足一成,九成都是汉人,朝中大臣,汉人也不在少数。女真本是渔猎蛮民,除了会弯弓射箭,懂得什么?他安邦定国,都要依赖汉人。可偏偏女真人始终觉得自己高汉人一等,处处想要打压汉人。这汉人与女真人之辩,由来已久,此事一出,燕京已是风风雨雨。金人岂敢承认是有官员猜忌汉人,掀起屠杀。只好拿你们几个顶罪,遮掩此事。遮掩尚且不及,又岂会真的大张旗鼓,追捕你等。” 猛安本意为“千”,引申为千夫长,谋克本意为“族,又有乡里、邑长之意,再引申为百夫长。猛安谋克有五重含义,一为职官的代称;二是军队编制的两级单位;三指地方行政组织的两级单位;四指户制;五为世袭爵衔。 猛安谋克指的是纯正的女真人,金人南侵后,极端看不起汉人,绝不会让汉人入女真户籍。《金史·食货志》中就有:凡汉人、渤海人不得充猛安谋克户。 至于渤海人,指的是渤海国(698年—926年)遗民,以粟末靺鞨族和高句丽扶余人为主,也有新罗、黑水靺鞨、契丹人,甚至还包括一部分汉人。其范围相当于今中国东北地区、朝鲜半岛东北及俄罗斯远东地区的一部分。契丹灭渤海国之后,渤海人四散,其中有一半被女真同化。 三人这才有些明白,萧平安奇道:“朝先生说金人不如咱们汉人么?那为什么先前咱们打他不过?” 朝东海长叹一声,道:“如今你们这些年轻人,不是数典忘祖,就是谈金色变,觉得金人才是好的。那金人建国才不过百余年,百十年前,别说城池,一座楼他也盖不起来。开荒种田,冶铁造屋,全是咱们汉人教他。连文字也无,更别提文章书画,皆是目不识丁,只知拉弓射箭之辈。若不是他肯向汉人学习,如今还在长白山,不是追着熊瞎子跑,就是给熊瞎子追着跑。” 宋源宝笑道:“是啊,我师傅也这么说,金人没啥可怕,什么都是跟咱们学的。” 朝东海道:“不错,大宋政和五年(1115年),完颜阿骨打统一女真各部称帝,建元收国,为金太祖,才有金国。金国先是趁着天祚帝昏庸灭了辽国,哎,他运气倒也是真好,赶上我大宋几个皇帝也不怎么样,打了几十年,让他终于一路打到开封,占了一半疆土去。金人占了地盘,将本族人迁至内地,肆意夺取汉人田产屋舍,又大肆屠杀汉人。可他占去的各个城镇,守官只知自己发财,全然不知该如何治理。我大宋一个个繁华富饶之地,到他们手上,转眼就破败不堪,再加上汉人到处造反。 “金人这才逐渐明白,他们若想在中原扎下根来,就必须向汉人学治国之术。这才开始对汉人宽松,提倡儒学,学习汉人文化,倒是越学越像。那金世宗就算放在汉人中,也算少见的好皇帝。但女真人中,顽固的人也不少,甚至有人敢说,金世宗已经变了汉人,忘了本分。这女真和汉人的道学之争,这么些年,可从来也未停过。” 朝东海博学强记,又是幽默诙谐,各种正书典籍加稗官野史,一路之上,说的萧平安三人是头晕目眩,一个个佩服的五体投地。 第四百九十七章 正气柒 从前天开始,电脑上找不到书了。问客服说是系统维护,呵呵,好丢人啊,仆街成这样也没谁了吧。一怒之下,我又背了一遍,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叫他仆街...... 我发现有些音乐,在电影中听到,感觉好听的不得了,等专门寻来听了,却没有先前的感觉了。 宋源宝道:“萧大哥,你两个月从泗州到峨眉,又二十余日从贵州到衡山,一日一夜襄阳开封八百里,以后若是帮人送个信可赚钱了。” 正说的高兴,马车忽然慢了下来,随即停到路边。朝东海道:“你们随我下来。” 宋源宝笑道:“放水么?我正有此意。”下了马车,只见道旁一个凉亭,亭中坐着四人。其中一人道袍敝旧,面带微笑,竟是泰山派掌门褚博怀。身旁一人貌似寻常,正是万里独行归无迹,其余两个身着黄色袈裟,面目慈和,都是有道高僧模样。 萧平安一眼认出,急忙上前拜见,躬身见礼。宋源宝更是欢呼一声,道:“师傅,师傅,你怎么来了。” 兴冲冲跑上前去,未到眼前,忽然变色,转身就想跑。褚博怀看似坐着未动,却已将宋源宝一边耳朵揪住,道:“臭小子,能耐了啊,敢造反了!” 宋源宝一脸苦相,伸手扶住耳朵,一迭声道:“不怪我,不怪我,都是秦大哥逼我干的,他逼良为娼,我是不得不从。” 褚博怀脸上再绷不住,松手道:“莫耍无赖,还不见过二位大师和归先生。” 原来两位僧人竟都是少林寺“德”字辈的高僧,年龄稍长一人乃是德云,另一位法名德方。 朝东海领头,萧平安几人又再见礼,两位僧人也起身还礼,甚是客气。萧平安见了归无迹也是喜道:“多谢前辈相助。” 归无迹呵呵一笑,道:“此番你衡山派当真是出尽了风头,你们几个转眼名满江湖。” 萧平安脸上一红,反不知如何作答。他如今豪气渐增,一举一动早非生涩少年,却还是不习惯旁人夸奖。 宋源宝一拍脑门,道:“我明白了,师傅你们早到了开封不是?干嘛不现身救我?” 褚博怀又给了他一巴掌,道:“眼下才明白?若不是少林几位大师还有归先生等人运筹帷幄,岂能让你们几个小子掀起偌大风浪。” 归无迹笑道:“褚掌门言重了,这几个小子干的真心不错,就便咱们这些老家伙进城,也未必能如此出色。” 朝东海拱手道:“此番北国豪侠众志成城,一呼百应。吾心振奋,民心所向,此次北伐定必成功。” 归无迹冷笑一声,道:“众志成城却也未必,浑水摸鱼的也是不少。瀛王事发之后,前来的高手忽然增多,这谁是虚情,谁是假意,可是看的更加清楚。褚掌门料想不假,这翼王府确是收罗了不少魔教余孽,还建了一个赤伏楼,皆是杀手死士,你们遇到那些黑衣人,都是此楼部众。” 宋源宝道:“多来一些才好,杀光了给子瞻大哥报仇!” 褚博怀道:“却不可小视这帮人,你们所见,不过是赤伏楼寻常头目部众。赤伏楼有一首双翅三足,应金乌之相,这六人才是难缠的高手。此番首屈一指晏苍然亲自前来,若不是归大侠拦下,入的城去,你们几个还讨得了好!” 归无迹道:“这赤伏楼对外言,说赤伏乃是‘血隐’之意,其实却是暗指‘赤伏符’。当年王莽篡汉,天下反乱,谶纬家造符箓,谓刘秀上应天命,当继汉统为帝。此符乃是帝王受命符瑞。完颜珣司马昭之心,这赤伏楼乃是他一只黑手。豢养武林高手,训练杀手死士,铲除异己,挑动武林纠纷,无恶不作。可惜这帮人神出鬼没,实力非比寻常,倒真是我正道武林一根肉中之刺。” 萧平安想到那群杀手的冷酷狡诈,也是心惊,将赤伏楼这个名字牢牢记住。 宋源宝奇道:“他一个金国王爷,怎么如此爱插手江湖之事?” 褚博怀道:“完颜珣素有异志,但手中没有兵权,要想夺位,自然只能靠些非常手段。”挥一挥手,对萧平安三人道:“你们几个,先去那边玩玩,我等有话要和朝先生说。” 当下萧平安三人远远走开,宋源宝不满意道:“总当咱们是小孩,什么事都不叫咱们知道。” 秋白羽怂恿道:“有本事你去偷听。” 宋源宝摇头道:“我又不傻。” 褚博怀几人也未商量多久,不到一刻钟功夫,就叫几人回去。褚博怀一把揪住宋源宝,要带他回泰山。 宋源宝撒泼耍赖,扯着嗓子干嚎,就差假惺惺掉两滴眼泪。褚博怀完全不为所动,揪着他耳朵去了。 萧平安、秋白羽两人跟朝东海继续北上,车上少了宋源宝,登时冷清许多。可第二日出发不就,一人自后面追上,贼兮兮挤进车来,嘻皮笑脸,正是宋源宝本尊。 萧平安见他喜道:“小元宝,褚掌门答应你去燕京啦?” 宋源宝笑道:“没有,不过我略施小计,金蝉脱壳,师傅措手不及,只能望洋兴叹。”越说越是得意,道:“哈哈,你们定猜不到,河边我们寻了个小船,我抢着撑船,到了对岸,师傅上去了,我竹篙这么一点,哈哈哈哈。” 秋白羽白他一眼,道:“你得意个屁,你还能不回泰山?等你回去,瞧你师傅不扒了你的皮。” 宋源宝丝毫不当回事,道:“反正回去要罚,不如再攒一些,下次一道算账。” 萧平安皱眉道:“那如何使得,你还是抓紧回去,莫叫褚掌门担心。” 秋白羽笑道:“萧兄弟你也是杞人忧天,褚掌门若真是不放,他能跑的出来?” 萧平安想想也是,笑道:“这倒是的,褚掌门如今武功更高了。” 秋白羽点头道:“我瞧也是。” 宋源宝奇道:“你们怎么看出来的?” 秋白羽道:“你没见归无迹还有少林两位大师都对你师傅客客气气,一副心悦诚服模样?” 宋源宝撇撇嘴道:“我师傅一派掌门,谁不给面子!” 萧平安道:“我是瞧褚掌门抓你耳朵那一下,怕是咱们都避不开。” 宋源宝双手一摊,道:“哎,他抓出门道来了,伸手就有,我一次也躲不过。”随即兴奋道:“难怪师傅说萧大哥你是武学奇才,当真不假。师傅去了趟峨眉,跟那默心师太聊了好久,说甚有启发。然后自川中再到临安,受了次重伤,伤好之后,忽然就厉害了许多。这果然是要想武功练的快,就得出来闯荡。” 转转眼珠,对萧平安道:“萧大哥,我问你个事啊,你说也行,不说也行。” 萧平安奇道:“什么事鬼鬼祟祟的,你说便是。” 宋源宝轻声道:“我就是想问问,你功夫怎么练的这么快啊。” 一旁秋白羽装作若无其事,不敢去看萧平安,一双耳朵却是竖起老高。 萧平安微微一怔,随即一笑,他得大蟒之助,武功突飞猛进,知者不多,褚博怀却是知道的。只是褚博怀正人君子,连这唯一的爱徒也未告诉。 他武功进展如飞,天下习武之人,哪个能忍住不问,尽管师傅师娘交待,莫要对旁人去说,但在他看来,宋源宝自然不算外人,笑道:“也没啥特别。”将自己山中遇到大蟒一事说了。 听的宋源宝双眼放光,啧啧称奇,道:“哪日有空,咱们再去一次,你叫大黄也缠缠我。” 萧平安一口答应,笑道:“好,只要你不怕,缠你多久都行。”看一旁秋白羽神情怪异,奇道:“秋兄,你怎么了?” 宋源宝看看秋白羽,忽然哈哈大笑,道:“鸡毛最怕长虫,哈哈哈哈,别说长虫,长鱼他都不敢吃。” 众人闲聊几句,萧平安和秋白羽都是盘膝运功,几人身上都是带伤,每日都要运功调息。 萧平安内息循经络运行,只觉一股暖洋洋气息慢慢充满全身,伤的最重的几处,酸痛之感也是立刻轻了不少。 这一个月来,众人都在奋战,无暇练功,但人人武功却都有长进,也算以战代练之功。正自物我两忘之际,忽觉上中下三丹田气府齐齐一跳,随即满溢的真气顷刻间消失不见。萧平安大惊失色,那奇怪的真气消弭之症又来了。 朝东海见他忽然变色,也吓了一跳,道:“怎地,伤势发作了么?”萧平安三人人人受伤不轻,其中又属萧平安受伤最重。 萧平安不敢回话,先缓缓收了仙霞内息,调息片刻,感受三处气府,果然已是空空荡荡。 众人见他满头是汗,神色凝重,都不敢出声,生怕惊扰了他,朝东海更是皱了皱眉头。 萧平安撤去内息,深吸口气,并未觉得身上另有不妥,还是如之前一般,只是练就的真气忽然没了。 睁开眼来,道:“无妨,一时岔了内息。”他这毛病古怪之极,师傅师娘说的清楚,此事非同小可,就是最亲近的人也不能说。 第四百九十八章 正气捌 几人这才松了口气,朝东海道:“你们几个受伤不轻,练功就不要这么勤了。”他不会武功,不知几人炼气就有疗伤之效,还道萧平安是练功过度,受了惊扰。 萧平安也不多解释,点头称是。忽然散功,此事非同小可。上次遇到盛家人劫道,若真是敌人,自己哪里还有命在。这毛病如同在他头顶悬了一剑,不知何时落下,叫他也是惴惴不安。 好在他此事已经经历过两回,知道只是真气消弭,只需再练回来便是。索性立刻打坐回气。 此际他气府中空空荡荡,如他一般的武林中人,知道真气的好处,除非万不得已,一定要让气府保持真气充盈之态,否则心中都是难安。 众人见他面色凝重,打坐运功,都是不敢打扰。 宋源宝几人都是倦了,宋源宝靠在朝东海肩上,不一会已经打起盹来。睡着不久,宋源宝开始满头大汗,眼皮下一双眼不断转动,口中发出嗬嗬声响。 几人都是看见,萧平安也睁开眼来,知道宋源宝又遭遇梦魇。 秋白羽摇了摇头,低声道:“昨日我又瞧见这小子哭了。” 萧平安沉默不语,他这几日也是没有一天能够安睡,时时半夜惊醒,梦中不是杀人便是被杀。他况且如此,何况只有十五岁的宋源宝。几人离了开封,猛地安定下来,反是各种心结不安纷至沓来。 宋源宝面上神情扭曲,瞬间万变,时怒时喜,时惊时恐,不多时,忽然“啊”的一声,手脚乱舞,随即醒了过来。 三人不约而同转过目光,三人都知他好面子,定是不想让人看到他如此模样。 宋源宝醒来,惊魂未定,一双眼在车厢中四处巡视,似是探查阴暗中有没有隐藏着鬼怪,随即他又去看三人。 萧平安三人都闭上眼,装作打盹。然后就听到宋源宝松了口气、 过了好一阵,朝东海咳嗽一声,道:“你们三个,我也问问你们,这离开开封已有几日,你们心下感觉如何?” 萧平安二人本是装睡,此际睁开眼来,却都是一愣,脸色慢慢阴沉,半晌不语,宋源宝欲言又止。 朝东海鼓励道:“没事,有什么说来听听。” 萧平安犹犹豫豫道:“这些日子我都是睡不好,闭上眼就想起,想起……” 秋白羽低声道:“我也是。” 朝东海坚持与几人同行,其实也是得了陈观泰等人的托付,萧平安几人毕竟还是年轻,在开封这一战惨烈之极,各自杀人无数,心中岂能没有波动。 经此大事,日后几人是以此为戒,还是习以为常,那是两条截然不同的道路,衡山派也好,泰山派也好,自然谁也不想培养出一个嗜杀的魔头出来。 朝东海等了几日,此际才挑起话头,却是见了萧平安和宋源宝方才模样,只道他们是压力越来越大,白日也开始胡思乱想,心道这几日憋的狠了,再不说可就晚了,手指在车座上轻敲,问道:“你们几个,学武是为了什么?” 朝东海所料不错,三人白日嘻嘻哈哈,话比往常多的多,确是一种逃避和宣泄,到了晚上,一个人独处之时,三人都是心烦意乱,思绪难定,却又不愿对外人明言。 此际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如同学堂里被老师拷问的童生。半晌宋源宝先道:“我将来要振兴泰山派,自然要练好武功。”他声音也小了许多,显是没有什么底气。 秋白羽声音更低,道:“我早先只想在江湖上闯出些名号。”其实他原本想的是成为天下武林第一人,打遍天下无敌手,如今这话自然不敢说了。 萧平安却觉困惑,水灵波也曾问过自己为什么练武、韩谦礼大叔也问过,还问自己为什么要多管闲事。可这一年多来,这个问题自己始终想不明白,甚至越来越是糊涂。 此际忽然感觉有很多话想说,想了想,道:“我原来练武,只想让师傅师娘高兴。我小时候日子过的苦,常被人欺负,那时候我常常想,有人肯帮我就好了。我也遇到好多好人,像韩大叔,还有师傅师娘,没有他们,我早就死了。是以看到旁人吃苦,我也想帮,若是不帮,我心里也是难受。可是我本事不够,有些人太过厉害,我想帮也帮不了。韩大叔说的不对,他说我帮了别人别人也不会感激,可是我帮了别人,别人都很感谢我,还交了好多朋友。不过韩大叔也说的对,我帮了人,也得罪了旁人,有些人还很厉害。褚掌门说练武要行侠仗义,可我觉得,为什么总有人想欺负别人,大家都和和气气不好吗?” 朝东海却没想到,三人中心思最该简单的萧平安反是说出这么多话,看他神情黯淡,却又有些急迫想要表达,显是这些话在心里已经藏了许久。 萧平安言辞寡淡,却是句句肺腑,朝东海只觉他果然是生性善良,懂得感恩图报,一片赤子之心,心中也是感动,拍拍他肩膀,又拍拍宋源宝和秋白羽二人,开口道:“宽厚正直为仁,公正助人为义,仁义二字便是立身之根本。人能有仁慈爱人之心,正义助人之情,便是可贵。你们三个,都知仁爱,更能殒身不恤,开封之举,舍己为人,救死扶伤,活人无数,善莫大焉,可称楷模,当受我一拜。” 说着竟站起身来,郑重其事对三人一躬到地。车厢之内局促,他这一礼却是一丝不苟。 萧平安三人都是大惊,急忙起身还礼。 朝东海此举自是有深意,最重要的一点,他一定要让三人觉得,自己在开封的所作所为乃是对的,只有如此,日后才不会留下阴影。 萧平安三人自然想不到此节,但朝东海这一拜,自己惶恐之余,都觉心中一热,似有一股暖流,灌注全身。 朝东海回身坐下,道:“各人心中自有天地,你们各个前程远大,未来可期。我送你们三句话,第一句,仁义礼智信,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第二句:人力有高低,俯仰天地,问心无愧。第三句,事有大小,人有底线,孔曰杀身成仁,孟曰舍生取义。你们可懂?” 萧平安三人都是低头思索,忽然宋源宝喜道:“我明白了,我明白了,朝先生是说,做人要仁义,宽厚善良,好事能做,坏事不能做。人力有高低,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能做到这两条,就可坦坦荡荡,无愧于心。但若是大节大义所驱,也要有固守之节,玉碎之心。” 朝东海颔首笑道:“孺子可教,孺子可教也。” 秋白羽年龄最大,见识其实也是最多,点头道:“杀人自然不对,但杀人若是为了救人,却是无可厚非。人亦要有自知之明,量力而行,但不可屈于大节。白羽明白了,多谢先生点拨。” 第四百九十九章 正气玖 萧平安面露羡慕之色,道:“元宝和秋兄弟说的真好,我好像也觉得有些通了。” 朝东海哈哈大笑,道:“通了就好,通了就好。” 朝东海深谙过犹不及,循序渐进之理。三人心结自然不会如此容易破除,三人性情不同,日后有机会,单独一个一个开导,自可对症下药,还有好多话可说。但眼下,三人一起,能有此共识,这些便是够了。 最重要的是三人一起认可,便是共识,日后也不会质疑,这与现代的共情心,同理心也有异曲同工之处。 笑过之后,朝东海又正色道:“你们习武之人,生死系于一线,性命相搏,必尽全力。便如战场之上,对敌人仁慈,便是对自己与同僚残忍。危难时当奋勇,等这一切过去,我们可以把丑恶的事都抛在脑后,慢慢治愈伤痛。” 三人都是点头。 朝东海又道:“但有一节,你们将来武功会越来越高,切记人命关天,上天有好生之德,冤家宜解不宜结,得饶人处且饶人。” 三人都道:“谢朝先生教导,日后我等必不敢轻伤人命。” 朝东海也知道,这个年纪,杀了如此多人,岂能三言两语就心底无事,若真的如此,这几人反是叫人害怕了。各人心地不同,性情有别,不求三人都能放下包袱,但也不能闷在心中,渐至迷惘消沉,更不能无动于衷,日后反变的冷血无情。 宋源宝和秋白羽都是心思敏捷,一点就透,倒也叫他高兴。 目的既已达到,朝东海有意带开话题,说些英雄故事给几人听。他口才太好,又是有意代入侠义之情,说的萧平安三人热血沸腾,心潮澎湃。 正说的高兴,马车忽然停了下来,听外面有人道:“丐帮前面林中办事,还请诸位换条道走。” 萧平安几人听丐帮之名,当即下车。见前面道上,稀稀落落站着七八个乞丐,拦住马车,言语倒也客气。 朝东海上前拱手道:“不知是贵帮哪一位高人在此?” 那为首的乞丐见他器宇轩昂,相貌不凡,也不敢轻视,回礼道:“不瞒这位相公,本帮帮主在此处置帮务,得罪之处,还望海涵。” 朝东海道:“兄台客气,贵帮家事,我等自该避让。”微微一顿,道:“也烦请兄台给贵帮主带个话,就说明州朝东海路过此处,不敢叨扰,问史帮主好。” 那为首的乞丐神色更加恭敬,他带人在此封路,自是帮中会做事的人,听朝东海之言,分明是与自家帮主相识,忙道:“既然如此,帮主就在前面不远,容我等通禀一声,先生在此稍候可好?” 朝东海本就是此意,笑道:“那是最好。” 萧平安听说丐帮帮主就在前面不远,也是略感意外,若能一见,自然也是最好。三人都在柳家堡见过史嘲风,褚博怀更是与史嘲风交好,宋源宝跟史嘲风在临安又见过一面,也算是脸熟。只是如今丐帮风声鹤唳,江湖处境堪舆,史嘲风想心情也不会好。 当下有一名乞丐飞奔前去报信,几人看他去向,乃是前面不远一处茂密林子。 没过多久,前面道上飞奔来一人,快逾奔马,显是武功不俗,未到近前,已是笑道:“累朝先生久候,失敬失敬。”来人身材不高,竟是丐帮掌棒长老穆清泉。 朝东海与他显是相识,迎上前去,拱手道:“穆先生怎么亲自来了,不敢不敢。” 丐帮长老不少,但并非都有职司,其中地位最高的乃是传功、掌棒等六大长老,各掌教中事物,仅在帮主之下。穆清泉排名高居第二,他亲自出迎,那是给足了朝东海面子。 穆清泉笑道:“我一个臭叫花,算什么先生,岂不是取笑于我。哈哈哈哈,咦,小元宝,你怎么也跟朝先生一起?” 宋源宝得意道:“我如今也是大侠了,你不能再叫我元宝。” 穆清泉哈哈一笑道:“诸位随我来。” 众人跟着穆清泉去往那密林,那大车就跟在身后。一问才知,不但丐帮帮主史嘲风在此,丐帮六大长老也是齐聚,在此摆下刑堂,正要严肃家法。 几人都是吃惊,宋源宝忍不住道:“什么人犯了什么弥天大罪,竟如此劳师动众?” 穆清泉面露尴尬之色,道:“哎,帮中管教无方,出了丑事,实是难以启齿,诸位一观便知。”正色道:“我丐帮敢作敢为,绝不隐瞒藏私,在此明正典刑,清理门户,几位来的巧,也好作个见证。” 几人边说边行,不多时到了密林之前。只见入林道口显眼之处,插着五根竹竿,支起一个破碗。 这在江湖上称作“埋桩醒道”,最早又称“埋桩做案”,乃是江湖中人将能代表自己的兵器、信物放置显要之处,警告局外人,前方有事,莫要擅闯。 丐帮行事仔细,虽已派出弟子封路,仍怕有所疏漏,做足了江湖规矩。寻常丐帮帮众做事,插一根竹竿,顶一碗。各分舵舵主办事,两根竹竿顶一碗。各大长老,三根竹竿顶一碗。眼前立着五根竹竿,那是丐帮帮主亲自到了。 那树林甚是茂密,马车只能留在林外。萧平安入林不远,便瞥见林间有人影晃动,想是暗藏的丐帮弟子。 外面既有埋桩,之后便都是暗哨。若是有不懂规矩的仍要乱闯,丐帮就不会再客气。 有穆清泉引路,自然无人阻拦。在林中行了约莫一刻钟功夫,前面忽然豁然开朗,一片山岗之上,密密麻麻坐了二、三百人,围成一圈,皆是衣衫褴褛的丐帮弟子。 萧平安见这些乞丐个个背上都有麻袋,最少的也有四个,想来与会的都是丐帮帮主精英。 穆清泉带几人直入其中,走到圈中。只见十余丈方圆的内圈之中,靠北摆了七张座椅,居中而坐,正是丐帮帮主史嘲风。身旁六张椅上,分别坐着传功长老蒋绪中、执法长老何安在、掌砵长老范思章、左护法长老丘胜炯、右护法长老霍定方。史嘲风右手空着张椅子,显是掌棒长老穆清泉的位置。场地东侧却是竖着一排木桩。 史嘲风瞧见几人,微微点头。穆清泉道:“我丐帮穷苦命,椅子也没有两张,叫朝先生见笑了,委屈先生就此席地一坐。” 朝东海知道他要上前入座,自己毕竟只是外来之人,道:“不妨,不妨,穆先生请便。” 领着萧平安几人在最前排就地坐下。身旁几个乞丐都是背着七个麻袋,在帮中身份不低,但见几人是穆清泉亲自带来,都是客气,让出好大一块地方。 注:《金史》卷四十三志第二十四舆服上:王公以下车制。……亲王鞍,涂金银裹,仍鈒以开花。障泥用紫罗,饰以锦。辔以涂金银装,束用丝结。 注:此间圣旨开头是诏曰,今人耳熟能详的“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几字始自朱元璋。此前历代皇帝,圣旨因具体内容不同而取措词,主要有“诏曰、制曰、敕曰”三种。”诏曰”是诏告天下。“制曰”是皇帝表达皇恩、宣示百官之用,并不下达于寻常百姓。“敕曰”有告诫之意,也是针对官员。 注:古代婚礼,男女婚服颜色变化很大。秦汉男女都着黑色。唐朝则是男穿红,女穿绿。宋初承袭唐制,乃是男着黑或红,女青。但若是女子家庭地位较高,下嫁时则穿红服。到了宋朝后期,红色才逐渐大行其道,男女都穿红渐成风尚。至于结婚时的仪式,《宋史》有载:士庶人婚礼。并问名于纳采,并请期于纳成。其无雁奠者,三舍生听用羊,庶人听以雉及鸡鹜代。其辞称“吾子”。亲迎。质明,掌事者设祢位厅事东间,南向。婿之父服其服,北面再拜,祝曰:“某子某,年若干,礼宜有室,聘某氏第几女,以某日亲迎,敢告。”子将行,父坐厅事,南向,子服其服,立父位西,少南,东向。赞者注酒于盏授子,子再拜,跪受,赞者又以馔设位前,子举酒兴,即坐饮食讫,降,再拜,进立父位前,命之曰:“厘尔内治,往求尔匹。”子再拜,曰:“敢不奉命。”又再拜,降出。 第五百章 内乱壹 丐帮弟子遍及大江南北,一直是公认的天下第一大帮。 但丐帮不比寻常帮派,人数众多,管制却是松散,帮中职司相对也少。除了帮主和六大长老外,只有长老、舵主、堂主、团头等职。 舵主可以是一路之地,也可以是一府之地,并无严格规定。一地舵主之下,设仁义忠勇四堂,各立堂主一名。团头则是一组乞丐的头目,少的十几人,多的可以有上百人。团头可以由舵主指定,但堂主以上的晋升任职,都需通过帮主认可。 名列八奇之一的三缺神丐卧南阳便是丐帮长老,但身上并无职司。 除却职司之外,丐帮主要是以背上麻袋多少来区分长幼尊卑。帮主不背布袋,九袋弟子当下只有六大掌职长老和三缺神丐七人,其余长老和舵主多是八袋,七袋弟子。资历较浅的七袋,六袋弟子多为堂主、团头。 丐帮等级森严,七袋的舵主虽有实权,但见了八袋的长老,也是要恭恭敬敬。长老自然可以指使后辈弟子,但按帮规,无职司在身的长老实际无权处置帮内事物。比如刑罚奖赏某人,都需堂主、舵主分管之人许可。 通常之下,舵主、堂主对高辈分的长老几乎也是言听计从,只要不是大是大非,少有忤逆。丐帮管制的诸般松散,常被江湖上一些门派诟病嘲笑,但一直以来,也运行的良好。 实际这也是丐帮的特性,丐帮多是无儿无女,无亲无故,一个吃饱,全家不饿,不少人都是四处游荡,并不固居一处。特别是一些七袋八袋的高辈弟子,游戏江湖,自由自在,今天还在江北,说不定明天就去了江南。若是这些长老每到一处,都对地方舵主指手画脚,岂不是要乱成一锅粥。 穆清泉回去坐定。执法长老何安在起身道:“带陶安、李强、王虎龙!”他中气充沛,声音远远送出,自有一股威严气息。 场上坐了数百人,之前还有些窃窃私语,他一说话,四下登时鸦雀无声。何安在掌管帮中刑罚,最是铁面无私,在帮中威名素着,不少丐帮弟子怕他比怕帮主尤甚。 话音刚落,自人群中,有一色身穿红衣,敞胸露怀,膀大腰圆的丐帮弟子,押上三人。 那三人都是鹑衣百结,蓬头垢面,一看便是乞丐模样。三人中有两人都是双脚发抖,显是怕的厉害,上来就跪倒在地。 何安在道:“五袋弟子陶安、四袋弟子李强,无视帮规,无法无天。一个月之前,你二人酒醉后闯入寿州李员外家中,杀死李家七人,奸淫李家妇人,可有此事!” 地上三人,有两人口中支支吾吾。一名红衣汉子上前踢了一脚,其中一个方吞吞吐吐道:“那日弟子多……多喝了几杯,想起那老贼白日对我不敬……” 何安在冷声道:“大街上看你一眼,你便杀了人家七口么!当真是好威风,好煞气!我帮中名声,就毁在你这般人手里。” 那人把心一横,道:“一干罪责,都是陶安所为,与李强兄弟无干,要罚就罚我一个。” 何安在怒道:“充什么好汉!七个人你杀了两个,李强倒杀了五个!他若不是丧尽天良,草菅人命,又岂会跟你前去为恶。” 那陶安垂下头去,身旁那李强磕头如捣蒜,不住道:“弟子知错,还求饶命。” 何安在冷哼一声,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清清嗓子,道:“本帮帮规第二条,不得滥杀无辜,违者死罪。五袋弟子陶安、四袋弟子李强两人,卸去身上麻袋,处剐心之刑!” 此言一出,场上立刻一阵骚动。北面座上左护法长老丘胜炯眉头微皱,道:“死罪难免,但这剐心之刑……?” 朝东海微微点头,萧平安三人虽刚从开封战乱中来,但场上气息,仍是觉得有些紧张压抑。几人不知这剐心之刑究竟是何样刑罚,但听众人言语,想也是惨烈无比的酷刑。 史嘲风见众人都在议论,举起一手,场中顿时安静,史嘲风道:“何长老,你给大伙说说。” 何安在道:“是。诸位兄弟都知道,眼下我帮祸事频发,隔三差五便有不利消息传出,致使本帮声名一落千丈。更有奸人陷害,推波助澜,无数百姓对我教视若鼠蝇、畏如蛇蝎。兄弟们如今讨饭都难,这些不必我多说了吧。” 场下数百乞丐交头接耳,都在议论纷纷。丐帮规矩也是森严,但在这些小节上并不在意。 何安在待众人议论一阵,才又道:“痛定思痛,这些年咱们丐帮日益壮大,难免鱼龙混杂。其中虽有奸人捣鬼,但确也有一些弟子,嚣张跋扈,仗势欺人,为非作歹,两手血腥。如今本帮如同一个人身上长了烂疮,你们说,该怎么办?” 场上有人笑道:“烂疮谁没见过,自然是割了。”丐帮绝大多数都是邋里邋遢,身上没长过烂疮的当真屈指可数。 何安在大声道:“不错,这东西长在皮上,就要割了。长在肉上,就要剐去。到了骨头上,刮骨不成,就要砍了臂膀。若非如此,让它自己长下去,整个人迟早烂完!你们说是也不是!” 群丐齐声道:“长老说的是!” 何安在面色一寒,道:“如今我帮形势岌岌可危,有些地方已经烂到骨子里,若不拿出刮骨疗毒的狠劲,如何震慑宵小,安定天下人之心?” 忽然一人大声道:“何长老说的是!弟子伏罪,弟子甘愿领刑!”竟是地上陶安说话。 何安在点点头,道:“行刑!” 话音未落,又走出数条红衣大汉,个个一身煞气,都是头缠黑布,牢牢遮住了面目,只余两只眼睛在外。 何安在身为执法长老,主持丐帮刑堂。这些红衣汉子便是叫帮中弟子闻风丧胆的刑堂弟子。遮住面孔倒不是畏惧有人报复,而是受刑的乃是本门弟子,有所回避。若是对外人用刑,则没有这个讲究。 几个大汉走到近前,将陶安、李强两人拉起,带到东边木桩之处,将两人缚定。有人斟上两碗酒来,捧到两人面前。 陶安摇头道:“我便是喝酒铸下大错,这酒再也不喝了。” 一旁李强勉强喝了两口。 一名大汉捧过一个托盘,盘上寒光流动,尽是形状大小各异的刑刀。一人上前,拿起一把牛耳尖刀,道:“哪位先走一步?” 陶安道:“先送李强兄弟一步吧。” 身旁李强微微一怔,随即明白,此刑甚是凶残,陶安是怕自己看了,更是抵受不住,颤声道:“好,我……”“我先”这两个字终究说不出来。 持刀那汉子上前一步,一把撒开李强衣襟,口中早含了一口烈酒,一口喷在李强胸口。不待李强反应,手中刀已插入心口。 萧平安几人坐在前排,离的不远,看的清清楚楚。只见那汉子一刀插入,横着一拖,随即双手插入伤处,上下一板,就听“咔嚓咔嚓”胸骨断裂之声,此人手上力道惊人,下手更是果决。 众人还未回过神来,那汉子手已没入李强胸口,随即刀又插入,一搅之下,一颗血淋淋拳头大小的心脏已经被整个扯了出来。 旁边有人捧过一个托盘,行刑汉子将心脏放入盘内。 李强仍是未死,就见自己心脏已在盘中,拳头大小,血淋淋一个,如同个大桃,尤自一鼓一鼓的跳动。行刑汉子手上不停,乱刀不断切下,转眼一颗心已成一堆碎块。 李强瞳孔扩散,眼睁睁看着自己心脏化成一堆碎片,脑中似是还有知觉,喉头“嗬嗬”数声,这才慢慢断气。 场上鸦雀无声,那行刑汉子下手干净利落,不过十余息时间,众人却如同过了几个时辰还多。那李强甚至一声惨呼也无,但却更叫人心寒。 宋源宝转过脸去,不敢再看。 陶安脸色也是煞白,忽然道:“还有酒么?” 场上寂静,无一人笑他,有人斟上碗酒来,陶安仰头喝了,一碗下肚,示意还要,连饮五碗,扬声道:“丐帮乃是仁义之帮,陶某不才,十年前也博过个‘侠’字。今日做错了事,望诸位兄弟以我为诫,莫再污了本帮声名。” 何安在面无表情,但点了点头。 转眼陶安一颗心也被取出,当面剁成碎片。 有刑堂弟子将两人尸身解下,就放在木桩之下,拿块麻布遮了。 眼见两人被活生生挖出心来,萧平安也觉一阵毛骨悚然。 此际地上还跪着一人,何安在道:“七袋弟子王虎龙身为寿州‘忠’字堂堂主,御下不严,任陶安、李强杀伤人命。事发后不知补过,反纵容包庇,阻挠帮中长老查证。依照帮规,免去寿州‘忠’字堂堂主之职,摘下二只麻袋,受九刀十八洞之刑。” 微微一顿,又道:“你也可再摘去四只麻袋,降为一袋弟子,免九刀十八洞之刑,任你自选。” 第五百零一章 内乱贰 那王虎龙是个四十多岁,人高马大的粗壮汉子,摇头道:“弟子认九刀十八洞之刑,要不长老再给我加六刀,麻袋都给我留着成不?” 何安在面色一寒,道:“休得胡言乱语。” 王虎龙道:“弟子请自罚。” 何安在道:“准。” 萧平安心下不解,忍不住问道:“自罚是什么意思?” 身旁一老丐道:“本帮的规矩,帮中弟子若是犯错,行刑时可以申请自己动手,乃是加倍悔过,不叫自家兄弟为难之意。行刑之后,此事一笔勾销,还是帮中兄弟。” 王虎龙起身,也走到东侧木桩之前。有刑堂弟子上前要给他解开绳索。 王虎龙笑道:“不须如此麻烦。”双臂一撑,那麻绳登时崩断,伸手拿过一把尖刀,出手如电,一刀已插在自己大腿之上,刀尖自另一侧穿过。 他手下稍顿,叫身旁刑堂弟子看清刀尖,这才拔刀出来,停也不停,又是一刀扎下。 三刀六洞、九刀十八洞乃是江湖帮派最常见的刑罚,刀刀要透体而过,虽都是对四肢下刀,却也不易挨过。 此刑你可以选择肢体下刀,但一肢最多三刀,这九刀十八洞须得三肢同时受苦。 王虎龙一声不吭,左右腿外加左臂,分插三刀,刀刀都是直没入柄,每刀稍加一顿,让人人看的清楚。九刀捅完,身上已是如同血洗。 身旁一名刑堂弟子高声道:“五袋弟子王虎龙自罚完毕,验明无误,自此洗清罪孽,还是帮中兄弟。” 王虎龙将手中尖刀放回,忽然在陶安李强尸身面前跪倒下来,嚎啕大哭。 他显是难过之极,加之失血过多,嚎哭几声,竟是一头栽倒,晕了过去。有丐帮弟子上前,将他抬下裹伤。 何安在又道:“带开州四袋弟子王宁、王勇、王义。” 转眼刑堂弟子又押上三人,这三人相貌相似,显是一家兄弟。兄弟三人勾结盗匪,在开州打家劫舍,名为乞丐,实则已与贼寇无异,也是两手血腥,杀人无数。 何安在一一列数三人罪状,何年何月何日,在何处做了什么案子,伤人几何,足足说了一刻钟功夫,末了道:“你等三人,早不配做我帮弟子,麻袋尽数摘去,逐出本帮,并处鞭爪之刑。” 一声令下,三人立刻被绑在木桩之上,扯去浑身衣物。三名行刑弟子上前,手中各持一根长鞭,那长鞭通体漆黑,鞭稍却是绑着五把柳叶薄刃,都是三寸余长,望之生畏。一鞭下去,立刻皮开肉绽。 那鞭爪好不厉害,触体便是深深割入。未过几鞭,其中一人肚皮竟被划破,肠子爆出,直拖到地。 行刑弟子如若未见,手下不停,将他肠子也打断。三人痛苦哀嚎之声响彻山岗。 萧平安几人都是脸色难看,这丐帮行刑之狠,当真有些出乎意料,叫几人都是有些承受不住。山岗之上,只听三人惨叫之声,也无人再窃窃私语。 足足半盏茶功夫,三人方才气绝。这三人已被逐出丐帮,尸体就留在木桩之上,也不解下。 随后又有七八人接连被带上,都是犯的不赦之罪,刑罚也是花样百出。一看之下,最初的剐心之刑,竟还是最轻的。 萧平安几人早不敢看,但偏偏几人坐的又近,宋源宝脸色煞白,显是心里极不舒坦。 眼见又押上一人,此次却不是何安在先行报名,而是直接带了上来。此人年岁已大,满头白发,背也驼了,却被捆的严严实实,看捆绑的绳索黑中透亮,已不是寻常麻绳,而是浸过水的牛筋。 到了场上,此人也不下跪,冷冷瞧着史嘲风,开口道:“史帮主这是何意,老夫哪里得罪了你丐帮。” 穆清泉怒道:“孙弘毅,若不是你在平江府又行那‘采生折割’之法,事发后惹的朝廷震怒,千夫所指,犯下众怒,我帮当下岂会如此难堪。” 一言既出,场上连续有人惊叹。这孙弘毅号毒龙尊者,惯会饲喂毒蛇,武功高强,为人狠辣无比,在江湖上恶名久播。 那孙弘毅却是一声冷笑,道:“穆长老,你趁我不备,与丘胜炯一同偷袭于我,也是江湖道义么?” 穆清泉朗声道:“我等只后悔下手晚了,叫你这么多年一直为非作歹!” 何安在也道:“老匹夫,你恶贯满盈,这江湖上的规矩,尽给你败光了!” 孙弘毅道:“老夫虽是叫花子,却不是你丐帮中人,你这丐帮的帮规如何管的到我身上。” 史嘲风道:“天下的叫花子都归我丐帮管辖,你拿起这个碗,就是丐帮的一份子。但旁人既当你是丐帮之人,我丐帮自然也要给天下人一个交待。”哼了一声,道:“可不是你不入丐帮,是丐帮容不得你这般人。” 孙弘毅仰天大笑,道:“可笑,可笑。天南侠丐吴四海也是花子,你倒去管给我看看。” 他所说的天南侠丐吴四海乃是江湖上一位奇人,行侠仗义,也好做乞丐打扮,但并非丐帮中人。此人年岁已高,辈分也是极尊,武功更是高深莫测。 史嘲风神色如常,道:“吴老英雄侠肝义胆,乃是我辈楷模,我帮中有做的不对的,还要请他老人家多来管管。” 言语忽厉,道:“你以人为兽,豢养幼童为犬,所行叫人发指,当真是人神共诛。我倒想问问,以你的本事,缺了吃穿么,为何还要费尽心机,行此惨无人道之事!” 孙弘毅嘿嘿冷笑,道:“此中乐趣,你自不懂得领会。”微微一顿,终于还是忍不住道:“此法能变人为兽,自然妙用无穷。这人皮肉、筋骨生长伤损愈合之道皆有说法,用在活人身上可也能保命。” 蒋绪中怒道:“只听你害人无数,从不闻你也有救人之事。天下医者万千,哪个如你一般禽兽!” 朝东海听的清楚,也是恼怒,恨声道:“怙恶不悛,恃远肆毒,当真是死不足惜!” 史嘲风冷冷道:“你这般的冥顽不灵,跟你废话也是多余。何长老,此人该当何罪?” 何安在道:“当处挑筋抽肌之刑,抛弃闹市,叫他受苦十年!” “挑筋抽肌”,也是一道酷刑。乃是以小刀割开皮肤肌肉,剔出人筋,以小钩钩住徐徐拉长,再截去一段。此法比单纯的挑断人筋更是凶残,被施刑者绝不可能接续恢复,永世都是废人。 何安在所言,不但要挑断四肢大筋,还要将此人弃在闹市,有人看管,叫他求死不能,要生生熬上十年。 孙弘毅以邪法害人无数,此法正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孙弘毅却不害怕,嘿嘿笑道:“何长老,你不去朝廷做个酷吏当真是可惜了。”忽然大声道:“史帮主,你口口声声治我之罪,你帮中行这‘采生折割’之法的,比比皆是,又如何视而不见?” 蒋绪中怒道:“休要血口喷人!” 孙弘毅冷笑道:“‘采生折割’本就是乞丐吃饭的本事,天下乞丐数十万,残疾的半数还多,都是怎么来的,还需老夫说破么?” 蒋绪中道:“不错,过去确是这般,但自我帮第十八代洪帮主整顿帮规,早已严令杜绝此法。若非自愿,决不能强迫帮中弟子自残肢体。” 孙弘毅连连摇头,道:“丐帮果然打的好算盘,方才说天下叫花都是你帮中弟子,可遇到这等丑事,又都不是了。” 蒋绪中道:“你此话何意?” 孙弘毅道:“洪帮主之后,你丐帮中人不许强迫帮中子弟自残肢体。可其余的乞丐呢?天下乞丐数十万,你丐帮不到两万之数。嘿嘿,不错,不错,拿这些人做手脚,自然不违你帮规,当真是好算计啊好算计!” 丐帮第十八代帮主乃是百年前一位江湖奇人,虽早已故去,但就连孙弘毅这样的恶人提起他名讳,仍是不敢不敬。 蒋绪中皱眉道:“你如此说,可有证据?” 孙弘毅道:“你道我信口开河么?前几日我路过大名府,见街上多幼小乞丐,三五成群,七八结伴,大的十一二,小的四五岁,个个肢体不全,还有刀割火伤。老夫一见便知,这乃是‘采生折割’之法所为。老夫心道,既然是同道中人,岂可失之交臂,自然要亲近亲近。只我寻过去一看,却叫我有些失望,心肠倒是硬了,可这手段却是差了。” 蒋绪中脸色一沉,望望史嘲风,又看看其余几人。 史嘲风道:“你说的仔细些。” 孙弘毅笑道:“自然,自然。咱们做乞丐的,都知道这伤口要新鲜,最好血迹未干,才是博人同情。你们这大名府的舵主脑子倒也好使,每日叫这些孩子饿着肚子去要钱,为了看着凄惨,每日出门前必要弄些颜色,拿刀子划上几道,血淋淋才好出门。隔天我去的正好,三十几个孩子正排队领刑。我见一个小丫头,约莫这么高。” 伸手一比,大约三尺有余,继续道:“瘦骨嶙峋,刀子也放不出多少血来,便拿火烧。那丫头吃痛不过,求饶道,大叔,求求你,别用火,还是拿刀子割我吧。” 第五百零二章 内乱叁 他忽然捏住嗓子学小孩子说话,山岗之上,鸦雀无声,众人只觉如鲠在喉。 萧平安幼年做过乞丐,却从未遇到如此残忍之事,听在耳中,只觉气冲斗牛,怒道:“什么人,怎如此歹毒!” 他声音不小,群丐也都听到,却无人理会,山岗之上,一时竟是无人开口。 萧平安看看众人,心中忽起疑惑,莫非这些人都是知道的清楚? 史嘲风面沉似水,目光扫视一圈,道:“刘振武何在?大名府路是你在管吧?” 人群中一个五十多岁的汉子起身抱拳道:“刘振武在此,回帮主话,是属下管辖。”此人身材不高,满脸胡子,相貌甚是凶悍。 史嘲风厉声道:“他说的可真?” 刘振武背上七只麻袋,他这个年纪,能有七只布袋,并在一路做到舵主之位,在丐帮也算是精英之选,此际也不见慌张,点头道:“确有此事。” 史嘲风也不发怒,道:“那你有何解释?” 刘振武道:“这两年光景不好,出来讨饭的越来越多,愿意给钱给食的却是越来越少。”微微一顿道:“即便如此,这两年的收成,也比往年要差。” 史嘲风冷冷道:“我问的是‘采生折割’,残害儿童,有问你收成吗?你振振有词,莫非还觉得自己做的对?” 刘振武仍是不卑不亢,道:“不敢隐瞒帮主,如今遍地是人遗弃的幼儿,又以女孩居多。容貌尚可的,还有个去处,只是百里无一。样貌寻常,甚或粗陋的,也只有我帮才能大量收留,若不是可怜她等,岂有活命。” 他口中的“去处”人人知道是什么所在,除了烟花柳巷再无别处。可实际上,自有日子过不下去的人家卖儿卖女,被遗弃的幼儿绝大多数都是这些地方也不肯收留的。 史嘲风怒道:“放屁,你叫他等去行乞也就罢了,为何还要每日折磨,刀割火烧!” 刘振武道:“实是如今世道不好,帮中收不上钱来。” 史嘲风怒不可遏,随手一捏,已将椅子扶手捏断一截,甩手掷出,骂道:“混账东西,我丐帮也要敛财么!” 两人相距五六丈,刘振武也不躲闪,“啪”的一声,正中额头,登时鲜血直流,刘振武也不擦拭,道:“此事北方三位长老也都知道。” 丐帮六大长老,平常传功长老蒋绪中、执法长老何安在两人都在南方。掌棒长老穆清泉常随史嘲风左右。掌砵长老范思章、左护法长老丘胜炯、右护法长老霍定方三人则是常年在北。 众人见史嘲风显是一腔怒火,随时可以喷发,可这刘振武居然不怕,原也是惊奇。猛地听他此言,都是恍然大悟,原来他居然还有三位长老撑腰。 只听哈哈大笑之声,却是孙弘毅一旁发笑。 史嘲风也不理他,侧身望向右首,似是有意为之,掌砵长老范思章、左护法长老丘胜炯、右护法长老霍定方三人都坐在这边。 掌砵长老范思章就在史嘲风身侧,此人与其余人样子大是不同,白白胖胖不说,身上衣服虽也满是补丁,却洗的干干净净,一头白发蓬乱,却不见脏。此际手中还捧着一只茶壶,就连史嘲风都是没有。 见史嘲风望来,呵呵一笑,脸上肉堆作一团,轻描淡写道:“帮主,此也算不得什么大事,这恶丐之言我看也无须理会。依何长老之言,挑筋抽肌便是,日后他若还要胡说,不妨舌头也割了下来。” 史嘲风摇头道:“我非是畏惧他一人之言,而是我丐帮要给天下人一个交待。” 范思章皱眉道:“帮主可知本帮一年用度几何?” 史嘲风道:“银钱向来是范长老管,我记得去年报上来,花费是四百多万两?” 他话一出口,朝东海、萧平安几人都是吃了一惊,不想丐帮这一年的花销如此之大。 范思章道:“帮主记得清楚,这五百多万两,咱们本门的兄弟大约两万人,花费一百一十五万两。天下的乞丐都在咱们账上,去年实是三十七万八千之数,这些人花销共计一百八十七万两。其余官面、江湖上的往来八十四万两。最后救济穷人一百二十三万两。总计五百零九万两。” 萧平安等人只觉惊讶,朝东海却是脑子飞快,心道,两万弟子,花费一百一十五万两银,平均一人五十七两半银子,这丐帮哪里穷了? 要知道南宋之时,一两银子可兑三贯铜钱,寻常小户人家,一年花费也不过二十到三十两银子。 景裕元年(1034),三司使程琳曾计算过,大宋一个骑兵年花费一百零钱点五贯,步兵一年六十四贯。 大宋初期和如今相比,一两银子从一贯钱换到三贯,姑且不论这贬值部分,这丐帮一个弟子的花费也抵得上朝廷养一个步兵。要知道程琳所说的这些钱,乃是包含钱粮、当粟、衣物种种。 但朝东海也非寻常百姓,转念一想,史嘲风、蒋绪中、穆清泉、范思章这些人自不用说,便如先前陶安、李强这样的汉子,在江湖中也不是寻常角色。这些人一年花个百十两银子,绝不算多。 朝东海虽不懂如今人所说的二八法则,但也明白,这些花费,帮主、长老、各地的舵主、堂主、团头拿的才是大头,一般帮众的日子也未必好过。 史嘲风点头道:“难为范长老记得如此清楚。” 范思章道:“应该的,属下既然是掌砵长老,这银钱自该明明白白。” 孙弘毅瞪大双眼,道:“姓史的,原来你丐帮如此有钱!天下的乞丐还分了一百八十七万两?老子怎么一文钱也没见过?” 范思章道:“我丐帮帮的是真正活不下去叫花子,你毒龙尊者敛财无数,自己活的潇洒快活,岂需我等救济。” 孙弘毅嘿嘿发笑,似是忘了自己身陷囹圄,旁人正等着剥他的皮,抽他的筋。 史嘲风道:“那去年我帮收人几何?” 范思章不假思索,道:“四百一十一万两。”微微一顿,道:“天下乞丐四十万,一人不过十两银。” 萧平安这才明白,为什么说天下的乞丐,就算不是丐帮中弟子,也归丐帮管辖。原来这些乞丐讨来的钱,最终都还是要交给丐帮。相应的,丐帮也给这些人提供庇护,只是不算帮中正式弟子。 史嘲风也挠头道:“还好,还好,亏空还不到一百万两。咱们前年是赚的不是?” 范思章道:“前年一进一出,余下来三十八万两。”顿了一顿,道:“这历年的总账目不能对外宣讲,帮主要问,属下会另行造册回禀。” 史嘲风沉默片刻,还是道:“即便如此,咱们也不能行‘采生折割’如此下作手段。”想了一想,道:“叫花子过的苦,全靠这老百姓的善心,咱们自己都去为恶,又怎生叫人行善?” 范思章垂首不语,一旁丘胜炯咳嗽一声,道:“我等也是没有办法,这各分舵,各堂,都有任务派下,咱们问他们伸手要钱,又管这管那,下面人又如何做事。振武,只是这凌虐幼童,实在是过于狠毒,还需节制才是。” 刘振武垂首道:“是,属下回去,将那几个团头都撤了去。” 忽听一人哈哈大笑,紧接着笑声道:“好极,好极,久不来见大伙,没想到赶上家里算账。”此人说话带着内劲,声音在山岗上空回荡,久久不落。声响中,一人自山岗左边漫步走了上来。 萧平安眼神犀利,一眼认出,来人脚下一高一低,竟是仁怀大战过一场的恶丐卧南阳。 卧南阳今日露面,倒是背了一叠麻袋,旁若无人,施施然走上岗来。此人在丐帮辈分地位都是不低,群丐纷纷让路,却也无人对他行礼。 行到场中,斜眼看看史嘲风,笑道:“好大架子,见了师兄一句问话也没有么?” 史嘲风还未开口,身旁蒋绪中冷声道:“今日帮中在此开设刑堂,乃是公事,你该先行拜见帮主。” 卧南阳嘿嘿一笑,对史嘲风拱了拱手,阴阳怪气道:“见过帮主,怎么,我九袋长老,这里都没个座位的么?” 穆清泉冷笑道:“你来的正好,江湖传言你仁怀炼尸,败坏我丐帮声誉,正要拿你问罪!” 卧南阳挠挠一头乱发,皱眉道:“都他妈说是江湖传言了,你还信?狗脑子被驴踢了?” 萧平安见他举手搔头,正露出右边脑袋,只见他右耳整整少了一半。心道,此人绰号三缺神丐,一条瘸腿,一只缺耳,不知这第三缺是什么。听他狡辩,心中登时火起,腾地站起身来,大声道:“就是你与那赶尸的李元吉勾结炼尸,还害死了虚全大师!” 他话一出口,群丐都朝他看来,跟着窃窃私语之声大起。 卧南阳眼光一扫,见是萧平安,也是微微一怔,似是没想到他也在此,皱眉道:“哪来的混账小子,胡说八道,丐帮论事,你是哪根葱?” 第五百零三章 内乱肆 史嘲风微微抬手,止住众人喧哗,道:“给卧长老搬个凳子来,这事咱们待会再说。” 立刻有丐帮弟子拿上一张方凳,与史嘲风等人的椅子自是相形见绌。 卧南阳冷笑一声,一把抢过,就在史嘲风斜前方远远摆下,似不愿与几人共坐。坐定笑道:“你们继续,继续,正说到妙处。” 萧平安见他坐下,自己也忿忿坐回,余怒未消。宋源宝拉拉他手道:“萧大哥先别生气,看看他们怎么说。” 孙弘毅哈哈大笑,道:“正是,正是,我还等着看你丐帮如何大公无私。” 蒋绪中冷冷道:“行完刑再议不迟。” 史嘲风道:“不管如何,咱们丐帮不能行天地难容之事。严禁‘采生折割’之法,既是帮规,亦是帮中祖辈明训,天下乞丐,都是丐帮中人,须得一视同仁。传令下去,各地严查此等行径,一发报与何长老定夺。刘振武,先免去你舵主之责,问明事由,再作发落!” 刘振武低头道:“是。” 范思章干咳一声,道:“咱们帮中弟子,入门便发誓遵从帮规,自不必说。但天下没有拜过祖师爷,没有拜过杆子的叫花几十万,咱们就便想管,只怕也是力有不逮。” 丐帮尊范丹为祖师,入帮的弟子都要在祖师像前立誓,同时还要拜杆。这杆便是俗称的“打狗棒”,除却帮主手中,各长老、舵主、堂主都有一根,乃是身份象征。 这杆只看拿在谁人手里,材质大小都没什么特别的说法,除了史嘲风手中那一根,乃是传了百余年的一根古藤杖。天长日久,已有不少破损,史嘲风没事也不敢拿出来招摇。 蒋绪中摇头道:“怎么,只能收钱,却管不了此事么?” 范思章道:“就是因为收他们的钱,方才难管。咱们丐帮要钱,一不能偷,二不能抢,都是靠卖艺卖惨。就算拉的下脸,满街的把式,卖艺能卖几个钱?这大头都在卖惨上。卖惨卖惨,你若不够惨,谁人来买?我还是那句话,咱们既然要收银钱,就不能面面俱到,即便是管,也需留三分余地,否则这上不来的钱,可远不止三成。” 萧平安不解道:“丐帮要这么多钱作甚?” 朝东海道:“你有所不知,你一个人要饭,今天有,明天无,哪能保证天天有饭吃。既有丐帮,就是抱团取暖之意,只有收上钱来,大家抱成一团,才能挨过苦日子。”顿了顿道:“一到冬天,就算不是荒年,这乞丐的日子也是加倍难过,若没有积蓄,又如何熬的过去?” 萧平安点点头,心中也是明白过来。他幼年四处流浪,也是个丐帮之外的小叫花,每到一地,也要跟人混饭吃,讨来的银钱都要上缴,讨来的饭也要聚在一起,众人分食。 只是他身份低微,团头也没见过,更不懂这其中的银钱来去。 蒋绪中道:“开源不成,那就截流。咱们自己的日常花费,都可以少些,本就是臭叫花子,过那么好日子干什么。” 范思章淡淡道:“蒋长老一贯清贫,帮主更是以身作则,已经五年没动过帮中一文钱。”随即摇头道:“只是蒋长老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就算咱们几个天天吃糠咽菜,也省不下几个钱,我帮两万帮众,动动嘴都是银子。” 穆清泉道:“官面江湖上的应酬也有八十多万,要这许多么?” 范思章摇头道:“这还是少的,咱们不比其他门派,帮众都在城里,到处都是拿钱的官老爷,上到府衙,下到坊间管事,人人少不得疏通,少不得往来。否则不是驱赶,就是拿入大牢。刘振武,你大名府一路一年光孝敬的银子有多少?” 刘振武道:“这边的小吏最是难缠,去年一年一万二千四百两,今年变本加厉,此际已经过了此数。” 范思章道:“不管是大宋还是金国,这上供的钱,一年少不了四五十万。还有咱们自己的江湖朋友来往,过个寿辰,有个红白喜事,帮中只要出面,就少不了花费。咱们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出去总不能身上什么都没有。去年柳家堡大寿,咱们送了个砗磲壳子,花了一万八千两银子,若不是咱们寻了本主,这价钱两倍也下不来。” 史嘲风几人都是皱眉,场下群丐却是有人不住点头。 范思章又道:“还有救济穷人,这两年天灾人祸,大宋天天叫着北伐,吓的老百姓背井离乡。天下流民骤增,还有各处的飞蝗霜冻雨雪。咱们丐帮都要捐钱。”摇头道:“诸位知道,这是祖师爷定下来的规矩,有人受灾,咱们必须出力,还不能叫人知道。” 丐帮做的善事不少,但大额的捐钱捐物从不敢大张旗鼓,只因他们本是乞丐,忽然拿出大笔钱来捐献,难免招来非议。 朝东海连连点头,对萧平安几人道:“丐帮救济的穷人无数,更是从不留名。丐帮被称作仁义之帮,正是如此,绝非浪得虚名。” 范思章继续道:“还有天下那几十万乞丐,他们的钱也是一文少不得。常人一年若是一百个死一个,咱们叫花儿,一年百个起码要死三五个。若是再少了这些银钱,死人还要翻倍。”当今的人口自然死亡率,基本是在千分之六左右,但古代要远远高于此数。 卧南阳嘿嘿笑道:“范长老说的好,咱们赚的不少,可花的更多,如此下去,大家都去喝西北风吧。”斜了史嘲风一眼,道:“我也算听明白了,眼下有个小姑娘的胳膊摆在这,你砍了它,能活五个人。你若不砍,要死五个,这里面还包含那小姑娘自个。可咱们的史帮主说,咱们是仁义之帮,不能砍。” 史嘲风眉头皱作一团,蒋绪中几人也都不吭声。 忽然一人大声道:“你莫要断章取义,偷梁换柱。凡事有度,要钱也有法门,绝非你断条胳膊能要两文,再断条腿就便成四文。这度便是良心,咱们该做的,乃是给这‘度’画个界限,哪些在界内,哪些在界外。你让孩子哭着去要钱,这无可厚非,可你砍去儿童手脚,每日刀割火烧,哪里还有良心?” 众人看去,一人长身而立,器宇轩昂,侃侃而谈,正是朝东海。 卧南阳皱眉道:“明州朝东海?丐帮大会,怎么什么阿猫阿狗都混进来?” 朝东海才华横溢,说起话来头头是道,尽显大家风范,对卧南阳冷言冷语也不理会,又道:“便如强秦,论秦律法之严谨完备,前所未有。然治国不过二世而终。何也?其政过苛,已失其度。天下事莫非如此,人心有度定兴衰,史帮主当须有壮士断腕之心。” 卧南阳嘿嘿一笑,道:“朝先生学富五车,掉的好书袋。可惜与咱们这些穷叫花子说什么强秦律法,纯属对牛弹琴。咱们肚子里绕不来花花弯弯,就知道有钱才能吃饱喝足。” 他倒也不是信口开河,在场群丐虽基本都认识几个字,练过内功,但说起史实,强秦如何而亡,秦律究竟写了什么,那是一无所知。 别说秦律,就算大宋的律法,这些人也说不出几条。此际场上倒是一多半的人都觉脑子不够用,只觉人人说的都有些道理。 史嘲风却是眉头一展,击掌道:“正是此理,先生所言,振聋发聩。凡事有度,有些事情咱们能做,有些事情绝不能忍!” 卧南阳冷笑道:“好一个决不能忍,我来问你,自你上任以来,你行事如何,可能与师尊相比?” 史嘲风摇头道:“我自不能与恩师相比,尽我所能而已。” 卧南阳声音忽厉,道:“是啊,你总算有些自知之明,好好一个丐帮,传到你手里,一事无成!如今声名狼藉,大江南北,人人喊打,帮中兄弟日子一落千丈,库无余财。” 宋源宝忍不住低声道:“这家伙好生厉害,问话分明是个套子,哪个徒弟敢说比师傅好?分明就是拿话堵他,丐帮如今声名受损,一多半可不都是你害的么?” 萧平安点点头,道:“可不是嘛。” 秋白羽哼了一声,也压低声音道:“别的不说,兄弟们日子一落千丈这句,我瞧在座的可都听进去了。” 萧平安四顾左右,果然见周遭丐帮弟子都在交头接耳。 就在此时,卧南阳忽然起身,不待史嘲风反应,高声道:“今日丐帮九袋弟子卧南阳,在此以帮规第十九条,帮主昏庸无道,置帮中兄弟于水火,大厦将倾,要求罢免帮主史嘲风!” 此言一出,山岗之上,顿时一片哗然。 蒋绪中怒道:“住嘴!你作恶多端,早不配为我帮弟子,若不是看在先帮主面上,早逐你出我帮,哪里轮到你在此胡言乱语!” 卧南阳道:“帮中规矩,九袋长老有权弹劾帮主。你身为九袋长老,不会不知这规矩吧。” 第五百零四章 内乱伍 蒋绪中哼了一声,道:“是可提出弹劾帮主,还需帮中长老商议。更何况此事须得九袋长老齐聚,更要多数赞同。” 卧南阳冷笑道:“是么,咱们帮中眼下七位九袋长老,可不都在么?” 穆清泉皱眉道:“你疯的厉害,当咱们也疯的么!” 就在此时,范思章忽然举手,道:“九袋弟子范思章,赞同此议!” 他话一出口,场上登时一阵大乱,就连史嘲风几人也是始料不及,都侧身朝他看去。 他话音刚落,身旁丘胜炯和霍定方同时举手,齐声道:“九袋弟子丘胜炯(霍定方),赞同此议!” 这下场上彻底乱成一团,人人都是震惊不已。此际天色渐黑,有弟子点起火把,火光熊熊燃起,远处却更显黑暗。 陡然之间,山岗之上气氛忽然压抑非常,人人头顶似压了一块千钧巨石一般。萧平安几人也是面面相觑,不想自己竟撞到如此大事。 穆清泉气急,对范思章怒目而视,道:“范思章,你这是作甚!” 范思章不去看他,淡淡道:“史帮主侠肝义胆,为朋友两肋插刀,我也是佩服。只是史帮主也有些刚愎自用,过于刚直,宁折不弯,眼里容不得沙子。我帮中数十万弟子,本就良莠不齐,为求生计,难免不用其极。常言道,人穷志短,穷生奸计,人在生死面前,可没这么多理义可讲。史帮主,我不是针对你,只是觉得丐帮帮主,不能有妇人之仁。” 卧南阳哈哈大笑,道:“如今四对三,你还有什么话好说!” 史嘲风忽经此大变,帮中长老公然反叛,竟是神色如常,淡淡道:“好,既然大伙都在,你又有三位长老支持,这弹劾之事,眼下就可进行。” 卧南阳道:“还进行个屁,我们四个,蒋绪中、穆清泉、何安在,你们三个老顽固说什么也是白费。你乖乖交出帮主之位,我看在昔日情面上,还给你留七个麻袋背背。” 范思章干咳一声,道:“我赞同弹劾帮主,可没说要选你做帮主。” 卧南阳微微一怔,随即皱眉道:“范思章,你倒变化的快,莫非这帮主之位,你也想试试么?” 范思章摇头道:“范某何德何能,岂敢有此非分之想。” 卧南阳道:“那你是什么意思?” 范思章道:“史帮主重情重义,未尝也不是好事。论武功机智,处事公正,帮中再难有人与史帮主相比。我等只为一谏,史帮主若是通情达理,能为数十万帮中兄弟着想,自然还是最佳人选。” 卧南阳冷冷道:“他马上就不是帮主了。” 范思章道:“眼下还是。” 卧南阳道:“那咱们先废了他,再选新帮主不迟。” 范思章道:“那也不急。”起身拱手道:“史帮主,范某一心只为本帮将来着想,愿帮主体谅。” 史嘲风点点头,道:“我心意已决,如‘采生折割’之法这般的邪恶行径,绝不允许在我丐帮之中留存。” 范思章摇了摇头,面色沉重,似是极为失望,慢慢坐倒。 卧南阳冷眼旁观,冷笑数声,道:“好,这帮主他日再定,今日先将史嘲风、蒋绪中、穆清泉、何安在四人拿下治罪!” 蒋绪中、穆清泉、何安在三人同时起身,站到一处,望望范思章,何安在皱眉道:“范长老,你真有此意么?” 范思章低头不语,显是默认。一旁丘胜炯道:“三位勿怪,今日我等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摇头道:“三位与史帮主走的太近,我等知道万难说服你等,只得出此下策。” 穆清泉连连摇头,道:“诸位就不顾往日情义?” 霍定方道:“我等也是被逼无奈,史帮主心意,你等也都知道。他要彻查‘采生折割’一事,帮中不知多少人要因此获罪,好好一个丐帮,眼看分崩离析,此乃存亡大计,诸位难道就看不明白?” 丘胜炯道:“刮骨疗毒自然不假,可这骨头刮掉了,人还能活么?哪家没有蝇营狗苟之事,史帮主,你终究不是做大事之人。” 蒋绪中皱眉道:“莫非这些事情你都知道?莫非都是你暗中操作?” 丘胜炯摇头道:“事已至此,多说无益。” 蒋绪中怒喝一声,道:“丐帮弟子听令,卧南阳、范思章、丘胜炯、霍定方四人犯上作乱,先行拿下候审,若有反抗,格杀勿论。” 卧南阳哈哈大笑,道:“眼下是帮中九袋长老议事,哪来的犯上作乱,你莫要白费心机。” 果然山岗之上,群丐都是六神无主,不知该如何是好。忽然一人高声道:“长老议事,我等弟子静待结果,所有人不得轻举妄动。”正是刘振武说话。 可他话音未落,又一人怒道:“放你妈的狗屁,卧南阳是什么东西,根本不配做我丐帮中人,他分明就是作乱!”自西北角上站起一人,竟是先前受刑的王虎龙。 他两人出声,登时各有支持者站起说话,片刻两派已经对骂起来。 萧平安见势不妙,悄悄将朝东海拉到身后,小声道:“朝先生,一会若乱,叫元宝和白羽兄护你先走。” 朝东海面色倒是如常,点了点头,忽然醒悟,道:“你小子也一起走,你们三个个个遍体鳞伤,还充什么英雄!” 忽然一声长啸,声震苍穹,周遭火把都跟着一阵晃动,场上顿时安静,却是史嘲风出声,见众人安静,大声道:“丐帮弟子稍安勿躁,长老议事,你等静候即可。” 他这番话说完,群丐慢慢都是坐倒,就连刘振武,看看四周,也跟着坐了下去。 卧南阳嘿嘿冷笑,道:“你这帮主的威风,可耍不了多久了。” 蒋绪中怒道:“怎么,你道吃定了我等么?眼下我们四对四,帮主立马取了你狗命。” 卧南阳哈哈大笑,似听到了极可笑之事,前仰后合,越笑越是大声,竟似忍不住。他笑声中暗藏内力,一浪一浪,在夜色中远远传了出去。 穆清泉皱眉道:“这厮果真是疯的!” 卧南阳笑声忽止,声色俱厉,恶狠狠道:“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史嘲风也觉好笑,道:“就凭你?四十年前你不是我对手;三十年前我都懒得再揍你;十年前,我饶你不死;我倒想瞧瞧,你这十年进步如何。” 卧南阳神色忽变,更是咬牙切齿,显是被史嘲风揭了疮疤。 忽听一人笑道:“史帮主,再怎么说,人家也是八奇之一,你就不能嘴下留情,给他几分面子?”只见山岗西边一阵骚动,一大队人正上得岗来。为首一人,裙裾飘飘,黑发如云,身材窈窕,面带纯白色的一个面具,夜色中流光闪动,竟是玄天宗北方使大荒落。 她身后人群足有上百,看装束都是玄天宗教中弟子。紧随大荒落两人,都是一头白发,双目精光湛然,龙行虎步,一看便非庸手。 萧平安几人认出玄天宗服饰,也是吃惊。秋白羽神情错愕,显是也未曾想到,他刚刚被逐出玄天宗,不想就碰到如此大事。 蒋绪中神色大变,几乎不敢相信,手指卧南阳,怒道:“你竟敢勾结外人前来!”丐帮在此集会,四周自有哨卫,大荒落等人长驱直入,却是未闻动静,自是出了内鬼。 卧南阳嘿嘿冷笑,道:“这山是咱丐帮买下来么?怎么就不许人家前来踏青?” 东边山岗也有人哈哈大笑,笑声忽止,一人道:“不错,不错,今日风清月圆,正是踏月寻胜之机。”话音未落,又一行人自东边上了山岗,这一行人不过十多个,却个个步伐沉健,行走之际,丝毫不闻声息。 蒋绪中面色阴沉,一字一句道:“魔教余孽!卧南阳,你当真连祖宗的仇也忘了么!” 东边一行人,打头的三人,居中一人银发如雪,正是卫州杨熏炫,一左一右,也是在林府见过的魔教中人,千手人屠胡一风和铁臂狻猊马海平。 人未上岗,千手人屠胡一风已经骂道:“你嘴里干净一些,什么魔教余孽!四十年前,老子他妈才二十出头,懂的什么,这魔教余孽的牌子被你们挂了四十年!追的我们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奶奶的,当年那些真正的魔教的高手,你们怎么不去追,不去杀?接连双尊住哪你们知道不?要不要我告诉你们一声?” 宋源宝一旁听见,也觉大有道理,忍不住道:“说的也是,魔教都灭了四十年,哪里还有多少人活着。” 秋白羽道:“你懂个屁,魔教传承未绝,江湖人就不敢大意。你眼下去学他们武功,你就是魔教余孽。这胡一风和马海平不过都是当年魔教的寻常弟子,这名号可是这二十年才闯出来的。” 萧平安一字不落全听在耳里,竟是一阵心里发虚。 果然蒋绪中冷哼一声,道:“你练的是魔教的武功,当年也曾手染中原英雄的鲜血。魔教这么多人,为何追杀的是你们这些,究竟为什么,难道今天你还想不明白!” 第五百零五章 内乱陆 马海平道:“你是来跟他说笑的么?” 胡一风道:“自然不是!”“自然”二字刚刚出口,人已飞身跃起,“是”字说完,人已在蒋绪中头顶,一爪抓下。 胡一风上得岗来,二话不说便对蒋绪中出手。 众人正自惊愕,刘振武却是早已蠢蠢欲动,看胡一风身形刚起,跟着也是挺身站起,高呼道:“只换帮主,丐帮兄弟莫要出手!” 他似早有准备,身旁跟着跳出二十多人,齐声高呼:“只换帮主,丐帮兄弟莫要出手。” 众人声音未落,胡一风手爪已经抓下。 蒋绪中只见漫天爪影,当头罩落。月光之下,胡一风十指尖利,隐隐泛着青光,知道爪上有毒。也是不敢大意,身形一展,避其锋芒。他与穆清泉配合无间,两人相距甚近,自己故意让左闪避,待胡一风落地,便能与穆清泉形成合击之势。 穆清泉眼观六路,早看的清楚,见老友闪避,立刻明白他心中所想。退后一步,手掌暗运内劲。“呼”的一声,耳畔风响,却是有人袭来。急急侧身,与来人对了一掌。那人银发飘飘,正是范思章。 穆清泉大怒,今日变故,一半怪在卧南阳,另外一半就坏在此人身上。心中恨极,更不多话,挥掌反击。耳边怒喝连连,眼光一扫,何安在正和丘胜炯、霍定方两人战作一处。 萧平安虽料不到如此多变故,但一见卧南阳,早就心生警惕,此际应变倒比旁人要快,一拉朝东海,道:“元宝,白羽,护先生下山!”“锵”地一声,长歌剑已经出鞘,他此际气府干涸,真气不济,只能靠兵刃之利。 宋源宝一咬牙,也是拔莫问剑在手,拉住朝东海,道:“先生跟着我!” 此际距胡一风飞袭蒋绪中才不过两息时间,巨变陡生,山岗之上群丐,大多数还未反应过来。先是卧南阳带着三位帮中长老要废了帮主,随即玄天宗和魔教中人相继现身,明显来者不善,但这究竟是长老内乱?还是外敌入侵,群丐一时竟不能分辨。 山岗之上,最弱小之人非朝东海莫属,但所有人之中,若论智慧,明晰清判,了然大局,运筹帷幄,也无一人能望其项背。 朝东海立刻明白,眼下大变初起,山岗上数百乞丐最是关键,这些都是丐帮精英高手,若能拧成一股绳,人数还是大大占优。不顾宋源宝拉扯,高声喝道:“玄天宗来袭,丐帮兄弟,先杀外敌,再清门户!” 他应变奇速,却是声音太小,此际山岗之上已乱,人生嘈杂,朝东海扯着嗓子一声高呼,就连身边也没几个人听见。 宋源宝却是聪明机灵,跟着也喊:“玄天宗来袭,先杀外敌,再清门户!”他过了破障关,虽还未修成气府,内功也有不俗根基,这一下吐气开声,声音远较朝东海嘹亮。虽难以响彻山岗,却也让大半乞丐听的清楚。 丐帮之中不乏明理之辈,一经提醒,立刻回过神来,顿时有数人同时高呼:“先杀外敌,再清门户。” 此际大荒落等人仍在原地未动,身前已有乞丐回身面对,手按兵刃,挡住去路,目光炯炯,显是已生敌意。 这两年,玄天宗与丐帮多有摩擦,虽未真正为敌动手,却也彼此当作心腹大敌。 有人带头,群丐立刻响应,西侧和中部的群丐都已起身,隐隐已对玄天宗一众形成包围之势。 但玄天宗一百五十余人,队列有序,不慌不乱,与松松垮垮的丐帮阵势大相径庭。 忽然一道人影一闪,朝东海身侧一丐忽然暴起,一刀劈向朝东海脖颈。 萧平安早有防备,长剑斜指,将刀锋荡开,厉声道:“你干什么!” 那乞丐桀桀怪笑道:“丐帮内务,尔等胡说什么!” 他当面说话,却有两名乞丐自萧平安身后闪出,齐齐出手偷袭。这两人身后都是七口麻袋,身份不低,出手更是悄没声息,快若雷霆,只道一击必中。可两人双掌一刀打到,眼前却没了人影。 萧平安展开“巽风雷动”身法,躲过两人偷袭,反腿踢出,将先前一丐再次逼退。 那乞丐也道萧平安定是难逃两人联手一击,又抽刀砍向朝东海。不妨萧平安鬼魅一般闪身而出,一脚踢在自己小臂之上,险些连单刀也踢飞了。 朝东海身无武功,却是极有胆色,对自己形势丝毫不惧,高声道:“帮中还有叛贼,大伙小心!” 偷袭三丐接连偷袭,竟是奈何不了一个貌不惊人的年轻人,又惊又怒。互视一眼,正要再上,身前却已多了数条身影。 当先一名白发老丐,身背八口麻袋,须发皆张,怒道:“曾峦童,我早看出你不是个东西!” 此际距胡一风出手已过十息,山岗之上,终于大乱。群丐已经明白其中关键,场上丐帮弟子已经逐渐形成三派。一派仍支持史嘲风,对玄天宗和魔教尤其厌恶。另一派却是支持卧南阳,有意改天换日。另一派仍在犹豫,不知如何决断。 山岗之上,越靠近中间圆圈越是混乱。最中心六大长老和一个魔教高手已经打的不可开交。靠近场心东侧的一圈,以萧平安、朝东海几人为核心,丐帮自己人也开始动手。西侧玄天宗一伙人周遭,不断有丐帮弟子闪身离开,但余下的丐帮弟子反是更加逼近。 其余各处,群丐都是各亮兵刃,彼此警惕,有相熟的都是聚在一处,严阵以待。 场面渐乱,场中却有两人对面而立,动也未动。正是卧南阳与史嘲风两人。 卧南阳扫视一圈,对局势显然甚是满意,冷笑道:“师弟,莫要挣扎了,乖乖束手就擒,我留你全尸。” 史嘲风看他一眼,眼中尽是嘲讽之意,摇头道:“你当你赢了么?你跟三十年前一样,还是没有半分长进。我来问你,你要夺这帮主之位,究竟是谁暗中鼓动?” 卧南阳见史嘲风一双眼看来,满是戏谑之色,心中压抑多年的怒火和不甘之意一瞬间不可遏制,尽数喷薄而出,狂怒道:“史嘲风!你还敢瞧不起我!”双臂一振,身子已在空中,连转数圈,如一只陀螺一般,飞旋疾进,空中双腿连踢。 史嘲风双掌一扬,漫天腿影之中,却是结结实实打在卧南阳双腿之上。两人都是鼓动真气,手脚相交,卧南阳借势翻起,史嘲风却是纹丝未动。 卧南阳猱身再上,手中已多了一根铁尺,扬声道:“北方使,你还等什么!” 史嘲风却也是吐气开声,高声道:“丐帮弟子听令,剿灭来犯之敌!” 西侧大荒落距场中还有七八丈,此际大荒落格格娇笑,也不见她作势,身形忽然电射而出,直扑场中。身后玄天宗众人跟着压上。 当下场上,除了场中心帮主与七大长老的战团,就数玄天宗一众最是惹眼。群丐大半心思都放在这边,东边上来的十几个魔教中人,倒是少有人关注。此际玄天宗一动,剑拔弩张之势终于一触即发。 第一个出手的,竟是先前刚刚受刑过的寿州‘忠’字堂堂主王虎龙。他先前自罚九刀十八洞之刑,随即在兄弟尸身面前哭到昏厥。堪堪救醒就听到卧南阳发难,忍不住骂了刘振武几句,一直关注场上形势。此际见大荒落发动,也不知他哪里来的力气,想也不想,虎吼一声,挥刀就砍。 大荒落对他看也不看,脚下一晃,人已闪过。 王虎龙瞠目结舌,对方身法快的不可思议,自己刀未举起,人家已经过去。这武功当真是天差地别,大荒落若是有意,随手一击,就要了自己性命。只觉额头汗落,但惧意一闪即逝,虎吼一声,朝身后一人劈头一刀。纵使挡不住大荒落,也不能叫她的下属跟过去。 大荒落身后紧随两个白发老者,左边一人,乃是大名府路堂主一叶障目郁苍苍,右边一人乃是南京路堂主穿云掌狄文衍。 王虎龙虽是悍勇,武功却只泛泛。郁苍苍身形闪过,大袖一拂,正中王虎龙前胸。王虎龙口中鲜血狂喷,翻身栽倒。 朝东海看的清楚,高声道:“挡住他们,不能叫他们接近帮主!” 身旁宋源宝想也不想,跟着扬声道:“挡住他们,不能叫他们接近帮主!” 群丐之中立刻有人明白,眼下胜负所系,其实是在场心。史嘲风若能杀了卧南阳,随即再杀三个作乱的长老,丐帮形势就算稳定。玄天宗等人除非杀了史嘲风,难动丐帮根基。 但史嘲风如此武功,岂是这么好杀的。群丐更是知道的清楚,卧南阳自小到大,没一样比的过史嘲风这个师弟,两人若是一对一,胜负不言自明。但若让玄天宗和魔教的人冲进去,以多打少,情形却是不妙。 想通此节,立刻有人跟着高呼:“保护帮主,莫要叫他们过去。” 第五百零六章 内乱柒 卧南阳独斗史嘲风,果然已经落了下风,他武功本就不及,又被史嘲风蔑视,气冲斗牛,险些失了方寸,数招一过,已被压制。 耳听朝东海那边声音,登时火冒三丈,眼下乱局乃是自己好容易促成,就是要一众丐帮弟子慌乱,才有可乘之机。谁知冒出个朝东海,竟是见微知着,指挥得当,迅速将群丐安定下来。这有人指挥无人指挥自然大不一样。 心中怒极,瞥见大荒落已经杀来,心中又是一喜。大荒落武功之高,比自己也是不弱,两人合力,史嘲风定然不是对手。 大荒落一跃三丈,两个起落,眼见已要到圈中。忽然左右两道劲风扑面,两人四掌齐齐打到,掌风更是一刚一柔,一打首脑,一打肋下。不但配合无间,掌上力道更是非同小可。 大荒落脚下急停,双臂一分,已与两人双臂相交。 出手两人都是大惊,两人四掌打出,只见大荒落手臂一晃,不知怎地,自己一只手掌竟和同伴对在一起。 两人不明所以,但谁也不敢收力,一掌对个正着,身子都是一晃。余力未消,另一只手臂已被大荒落搭住,一股大力涌来,带着急旋的阴劲。 两人齐齐大喝一声,拧身飞起,在空中连转数圈,才勉强消去那旋转之力,两人落地,已经互换了一个位置。 大荒落并不追击,举步仍是朝向史嘲风。身侧两人连转几圈,居然稳稳站定,也是叫她吃了一惊。眼睛一瞥,两人都戴着破草帽,一人背后只有五口麻袋,竟只是丐帮的五袋弟子。 两人错身,以大荒落的眼力,看出对方身背几只麻袋自是不难。但其实丐帮五袋以下的弟子,布袋颜色为黄麻,六袋以上的弟子麻袋则是白麻,老江湖有时不数麻袋,扫上一眼,也能知道大概。 大荒落心中也是一怔,没想到丐帮低辈弟子中,居然还有如此高手。不等她心思闪灭,迎面又是一人袭来,长剑光芒点点,如银河泄地,武功竟比先前两人还要高明。 大荒落脚下一滑,人已到了那人身侧,右手一掌拍出,左手径直去拿那人手腕。 那人长剑划个圈子,连消带打。 大荒落左手忽然暴涨一截,指尖已经触到那人手腕。那人大骇,急急沉肘后跃,间不容发,竟是躲过了这一抓。 大荒落眉头微皱,此人身后四只黄色麻袋,竟然只是一个四袋弟子。 山岗之上终于大乱,杀声震天。原本山岗之上,还有不少乞丐手持火把,如今都扔在地上,火光不多时便被人踩灭。但圆月当空,半点不觉黑暗,少了火光,清冷月光洒下,反是更多了几分肃杀之气。 远处山林之中,一只渡鸦被喊杀声惊起,振翅飞出。“嘎嘎嘎嘎”叫了数声,鸣声尖锐刺耳之极,似与这边山岗上的喊杀声遥遥相和。 场中数名执法弟子拥着孙弘毅不住后退,这些执法弟子都是刑堂所辖,养就的只听执法长老号令的习惯。 此际场上乱成一团,执法长老何安在被丘胜炯和霍定方两大长老死死逼住,自顾不暇,哪里还有机会发号施令。 忽然刘振武带着数人迎面而来,几名执法弟子知他已经公然反乱,自然防范,一人道:“你莫要近前!” 刘振武面带笑容,道:“长老有令。” 他声音故意放的极轻,似是有秘密要说。那执法汉子微微一怔,一把短刀已经插入自己胸口。 刘振武一刀得手,旋即抢到孙弘毅身旁,短刀一划,已经切断一根牛筋。身旁几人齐上,将剩余几名执法汉子尽数杀死。 孙弘毅身子一扭,整个人陡然小了一圈,捆在身上的牛筋突然坠地。此人竟身负极难练的缩骨神功,只切断一根牛筋,就叫他脱身而出,看地上的牛筋绳扣仍是系的牢牢的。冷哼一声,道:“没用的废话,你上来就该前来助我!” 刘振武递过一把鹿角钩一柄雁翎刀,急道:“我已尽全力,你快去助卧长老!” 孙弘毅反手将一名丐帮弟子砍倒,一翻白眼,道:“你指挥我么?” 刘振武见他所杀,乃是跟着自己的亲信,眉头一皱,道:“晚辈不敢。” 孙弘毅冷哼一声,大踏步朝史嘲风卧南阳那边走去。 刘振武望着他背影,目光阴冷,回身高呼道:“杨先生,还等什么!”话音出口,忽然一怔,眼前又是一处战团,杨熏炫和马海平等人已经出手,却被一群乞丐牢牢缠住。 远处那只渡鸦尖叫之声刚止,一大片“嘎嘎嘎嘎”的叫声紧随而起,那只渡鸦刚刚飞过树梢,林中鸦群的叫声已经响彻山林。 场上四处可见战团,原先袖手旁观的丐帮帮众数量已是越来越少,以东西两侧为源头,不断有乞丐主动或是被动卷入战团。 东侧战局却是分成两块,一大块乃是玄天宗的人马,此处也是战场上最为惨烈焦灼之处。短短数息时间,已有二十余人倒在地上,其中十之八九都是丐帮弟子。 玄天宗准备充裕,丐帮弟子却是仓促应战。更不妙的是,不时还有丐帮自己人反戈一击。 卧南阳早在人群中散布人手,出其不意,地上死者倒有一半是死在他们手下。 另一小团战局却是萧平安几人这里,朝东海几句话险险扭转乾坤,早被反叛的丐帮中人盯上,不断有人出手偷袭。但穆清泉安置几人的所在,多半都是他亲熟之人,都是对丐帮忠心耿耿,也不断有人站出相助。 萧平安三人在开封已耗尽心力,身体疲惫不堪,伤势也迟迟不能痊愈,此际对敌,眼前更是无一庸手。实际能参与大会的丐帮弟子,倒有一多半修为在几人之上。 萧平安勉强还能支撑,宋源宝和秋白羽两人却是险象环生,但两人咬紧牙关,仍是牢牢守在朝东海身侧。 天空一轮明月,一只渡鸦振翅飞起,似是要飞入月中。身下山林之中,忽然冒出大片的渡鸦,密密麻麻,不断自漆黑的林中钻出。通体乌黑的渡鸦出了同样漆黑的山林,竟不融入夜色,月光之下,反是清晰异常。 孙弘毅跨出三步,中间又杀一名阻路的丐帮弟子,已经到了史嘲风身后,鹿角钩一探,径直钩向史嘲风脑后“风池穴”。他本就是在人群正中,过来的阻碍也是最少。 史嘲风低头闪过,伸手一探,一根漆黑长杖在手,反手一格,“当”的一声,与孙弘毅雁翎刀碰个正着,竟是迸溅出一串火星。他手中这根长杖,竟是精铁所铸。 这一招平分秋色,孙弘毅却是忽然闪到一侧。他身后人影一闪,一片遮天掌影打来。来人身姿曼妙,娇若惊鸿,正是大荒落到了。 史嘲风神色一凝,手中长杖忽然直刺而出,穿透无边掌影,直点大荒落咽喉。 大荒落双掌连切,竟一连在长杖上连拍五记,长杖力竭,眼看垂落,忽然杖头挑起,连点大荒落左肩“缺盆”、“气户”、“云门”三穴。 大荒落闪身避开,口中一声轻笑,道:“好一招‘打狗棒法’!” 史嘲风所使正是只能由帮主一脉相传的丐帮镇帮绝学“打狗棒法”。史嘲风一杖在手,点、戳、挑、绊、劈、缠、扫、引,在身前化出一道黑圈。卧南阳、大荒落、孙弘毅三人一时竟攻不进他的圈子。 孙弘毅嘿嘿冷笑,道:“缺心眼,你这师兄果真比你强的多了,原来江湖传言是真,你师兄瞧不上八奇的名号,才落到你头上。” 卧南阳怒道:“闭上你娘的臭嘴!”忽然欺近一步,铁尺横扫史嘲风腰间。 孙弘毅嘴上说笑,见卧南阳行险攻入,逼史嘲风回杖自守,刀钩齐出,攻向史嘲风肋下。 大荒落却是闪身到了史嘲风身后,一指点出。 四人兔起鹘落,斗的尤是激烈。但四人身旁,几大长老的战局更是险象环生。 蒋绪中武功本在胡一风之上,一旁战局他尽数看在眼中。史嘲风以一敌三,情形大是不妙,他急着抽身相助史嘲风,连下杀手。 胡一风知他心意,只是与他游斗。 穆清泉与范思章却是出手谨慎,两人同为帮中宿老,知根知底,都知对手厉害,谁也不敢大意,出手倒是虚招居多。 何安在独斗丘胜炯和霍定方两人,却是大落下风。三人武功本在伯仲之间,但丘胜炯和霍定方乃是左右护法长老,几乎是焦不离孟,孟不离焦,两人携手,配合相得益彰,功夫相加,高了远不止一倍。 若是寻常比试,还可周旋一二,但眼下情势危机,众人都是全力以赴,反更是凶险,一招不慎,就是杀身之祸。 就在此时,忽然战团中又冲入两人,一人出手攻向蒋绪中,乃是卫州杨熏炫。另一人使钢鞭直砸穆清泉,乃是魔教铁臂狻猊马海平。 这两人终于自人群中杀出。这两人一加入,蒋绪中三人立刻左支右绌,接连遇险。 第五百零七章 内乱捌 此际距离大战开启也不过数十息时间,但丐帮场上局面已是急转直下。 远方山林之上,数百只渡鸦合成一群,羽翼扇动,如同一块不断翻滚变幻的黑布,在空中忽上忽下,一直向天边圆月飞去。 场上不断有丐帮弟子倒下,脚下山岗已被鲜血染红。 东侧战团,玄天宗众人眼看已将丐帮冲散。人群之中,三名丐帮弟子偷偷摸到一处战团左近,目光闪动。 卧南阳事先收拢的这帮人早有准备,数人成群,分散在群丐之中,忽然偷袭,防不胜防。杀伤丐帮弟子之余,更是叫其余人心下着慌,不敢跟陌生人结成阵势。眼见丐帮已经溃不成军,大势已去。 三人见两名八代长老,正带着十余人与一组玄天宗帮众厮杀。三人装模作样,与玄天宗中人还过了几招,眼看到了两名八代长老身前。 两名八代长老正合击玄天宗南京路堂主狄文衍,两人联手,也只勉强打个平手。 那三人敲没声息的靠近,见一名长老背心对着自己,正待出手,忽然背心一凉,一截雪亮的刀剑自胸前透出。 骇然回首,一个从未见过的陌生乞丐对他笑道:“可惜,这招不灵了!” 大荒落三人联手,卧南阳在孙弘毅刺激之下,含愤出手,一番疾风骤雨般狂攻之下,史嘲风登时不敌。 眼前三人,每个都有与自己一战之力,“打狗棒法”虽是精妙,尤其擅于防御,但面对这三人,仍是支撑不住。 孙弘毅鹿角钩斜挂,已经钩住史嘲风长杖。 史嘲风反手一压,要叫他鹿角钩脱手。 一压之下,软绵绵竟是毫不受力,孙弘毅身形一矮,手中鹿角钩竟是牢牢粘在他杖上,更是一股澎湃内劲直透过来。 史嘲风暗道不妙,孙弘毅以真气透过兵刃,使得却也是“粘”字诀。自己若不能震散对手真气,这兵刃就难以甩脱。 这真气粘缠之法甚是凶险,内劲纠缠,一旦失手,便是内伤。但眼下对手以三打一,这一招看似行险,实则却是稳如泰山。 史嘲风冷笑一声,气府真气鼓荡,内劲陡然发出,排山倒海一般自杖上涌出,登时将鹿角钩上内劲压回。 孙弘毅心中大骇,心道,这人疯了么,真气全力一击,要置我于死地,你就不怕他们两人趁机要你性命? 他心中思绪百转,终究还是自己的性命重要。身子急撤,脱手弃了鹿角钩。但钩方离手,立刻后悔,史嘲风内劲冲来,前浪凶猛,却是根本没有后劲。 史嘲风哪里是孤注一掷,分明是假意全力以赴,吓了自己一吓。 卧南阳见孙弘毅鹿角钩搭上史嘲风长杖,毫不犹豫,铁尺长驱直入,连点史嘲风胸前“天突”“俞府”“璇玑”等十余处大穴。 铁尺又名“笔架叉”,也叫“点穴尺”,其形如一根铁条,厚重无锋,两侧有旁枝如叉,长约一尺五寸,通常成双成对。起源唐宋,衙役捕快最是爱用。卧南阳手中这铁尺,却是只有一柄,长约二尺,加倍的厚重,尖端更有一截尖刺,长约五寸,锋利无比。 卧南阳这一招“文曲狂书”乃是得意之作,铁尺尖刺就算不中穴道,点上也是一个窟窿。 眼见史嘲风掌中长杖被制,前胸门户大开,若要躲过这一招“文曲狂书”只有弃杖后撤。 可须臾之间,巨变陡生,竟是孙弘毅弃钩而退。史嘲风回过杖来,杖头如毒蛇吐信,直扑卧南阳面门。 杖长尺短,史嘲风这一招又是半步拖杖,一手握杖中,一手握杖尾,如同长枪突刺,方寸之间,一道直线杀至,当真是快若闪电。 就在此时,史嘲风手中长杖忽然一顿,随即杖头高高扬起,竟似不受控制一般。 几人都是神色一变,史嘲风回头一瞥,只见大荒落一根手指正点在杖尾之上。 孙弘毅惊呼出声,道:“‘灵犀一指,一线定乾坤’!” 卧南阳却是面露狞笑,手中铁尺全力刺出。 史嘲风脸色终于大变。 史嘲风身陷绝境,同一时间,蒋绪中、穆清泉、何安在三人情势也是急转直下。 蒋绪中离史嘲风战团最近,本就记挂帮主情形。只是杨熏炫和胡一风两人合围,他本就是少了一只手,对两只胳膊尚且吃亏,更何况如今对的是四条。耳听“灵犀一指”四字,他也是一惊,虽自己已经处境不佳,还是忍不住偷偷瞥了一眼。 他未看到卧南阳一击,但史嘲风形势显然不妙。他分神旁观,出手登时一涩。 杨熏炫与胡一风都是人老成精,如此机会怎能错过,齐齐发力,杨熏炫带开蒋绪中掌力,胡一风趁机一掌劈落。 “呼”地一声,一道火光飞至。却是一旁穆清泉见势不妙,百忙之中,仍是飞足踢起一根火把,打向胡一风。 但他在范思章和马海平夹击之下,本也是苦苦支撑,这一下勉力为之,踢过来的火把有些准头,却软绵绵没什么力气。 胡一风侧身避过,手上却反是更快了三分。 穆清泉救人不成,反是也被范思章抓住空子,左臂结结实实挨了一掌。这一掌打的好不厉害,只听“嘭”的一声大响。 另一边何安在已是连连后退,半天功夫,只是竭力躲闪,连一招也递不出去。转瞬之间,丐帮帮主和三位长老,齐齐身陷绝境。 卧南阳和玄天宗、魔教众人眼见大局已定,有些人已经忍不住露出笑容。 唯独大荒落心中却忽起不祥之感,自己与史嘲风交手已经数招,为何后面的玄天宗弟子还未跟上?她此次抽调了大名府路与南京路的两位堂主,两路分堂精英尽出,不下一百五十人。丐帮分明已乱成一团,溃不成军,这些人怎会被挡在身后?就连两位堂主也不见过来! “当”的一声响,空中一道剑光倾泻而下,虽只是一声,却是接连十一剑刺在铁尺之上。只是剑法太快,声音竟是只有一响,剑光也只见一道。 卧南阳铁尺已经触到史嘲风身前,竟硬生生被打落。 空中一个浓眉大眼的少年长剑挥舞,如飞将军从天而降! 萧平安千钧一发之际,一招“衡阳雁断”当空刺下,解了史嘲风之围。 这衡山派镇派绝学“风雨雁回剑”的最后一剑,就是剑道奇才风危楼见时也是动容。今日萧平安再使此招,已无生涩之感,剑招浑然天成,得心应手。 他身形落地,剑势未竭,长剑霍霍,竟又将卧南阳逼退一步。 他这一招竭尽全力,气府中勉强积蓄起来的一点真气挥霍殆尽,人方落地,一张脸已经煞白,双脚一软,险险跌倒。 众人瞠目结舌。 史嘲风满脸惊讶,他自然认得萧平安,此子柳家堡一战成名,他当时就在身旁。但他做梦也想不到,一年之后,此子竟是一剑逼退卧南阳,救下自己一命。 大荒落也被萧平安剑法吓了一跳,脑中瞬间掠过另一条身影,她面孔藏在面具之下,瞧不见神色,但眼神也是充满惊异。 孙弘毅震惊莫名,他不识萧平安,但实在想不通,一个毛头小子怎能有如此武功,竟将倾尽全力出手,志在必得,八奇之一的卧南阳一剑逼退。 最感匪夷所思,难以置信的却是卧南阳自己。眼前这个萧平安,不就是数月之前,让自己揍的猪头一般那个? 注:丐帮祖师爷,传说中曾被丐帮弟子尊为祖师爷的有范丹、朱元璋、武松、秦琼、伍子胥等人。其中范丹流传最广,也是最早。相传孔圣人周游列国,在鲁国遇到连日大雨,囊中米尽。只好去寻当地的叫花头子范丹借粮。公冶长等弟子都被范丹难住,只有孔子亲自前去借粮,范丹只借了一筒米。可这筒米却怎么也倒不完,一直到孔子等人脱难方止。第二年孔子亲自登门还米,可带了很多粮食,也是装不满那筒。孔子只好道,看来我是还不完这米,只能日后叫弟子慢慢偿还。范丹笑道,那我也叫弟子去取,可如何认得哪些人是你弟子呢?孔子道,门上贴春联,都是我教弟子。后来家家户户都贴春联,便成了天下人都欠讨饭的旧债。因此有人说,乞丐不管去谁家要饭,没有人说:“我不欠你账。”即使不想给,也只能说个“没有”罢了。 这个故事想是乞丐自己编的,实际范丹原型叫做范冉,乃是东汉人,以清廉着称,得罪皇帝被贬,但他志向高洁,不受嗟来之食。恰恰因为这一品行,反被乞丐奉为鼻祖。另外“春联”一词,乃是明代初年才有。春联来源于桃符,《后汉书·礼仪志》说,桃符长六寸,宽三寸,桃木板上书“神荼”、“郁垒”二神。五代时,才有人在桃符上提写联语。唐人也有此习俗,到宋朝开始盛行。王安石《元日》: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因此关于范丹传说的真正成型,应该也是宋朝之事。 第五百零八章 斗气壹 月色如洗,月光如练。远处天边空空荡荡,只余一轮圆月,方才那一大群渡鸦已经无影无踪。 萧平安刚刚救下史嘲风,场上剧变接踵而来。 范思章一掌击中穆清泉左臂,身侧马海平大喜过望,几人都是高手,这一掌打中,穆清泉手臂即便不断,也要抬不起来。正是良机,左掌一引,直打穆清泉左肋。 穆清泉面露惊讶之色,似是遇到了什么大是古怪之事,手下却是半点不慢,左臂一沉,已将马海平左掌格住。 马海平心头一惊,穆清泉臂上力道厚重,浑不似受伤模样。正疑惑间,后心剧震,已被人狠狠印了一掌。 他身子前扑,一口血已经喷了出来,身后出手之人,不是范思章是谁。 穆清泉也是诧异,他被范思章一掌打中,只道手臂难保。谁知这一掌看似凶猛,打在臂上声音也是大的吓人,却偏偏没有一丝力道。 随即便见范思章闪身退后,趁马海平攻上之际,狠狠一掌打在马海平胸口。马海平顿时吐血,这一掌可是半分没有作假。 范思章神色不变,道:“一切都是帮主吩咐,去帮蒋长老!”口中说话,手下却是半分不容情,跟进双掌其中,结结实实打在马海平肋下。 马海平翻身栽倒,这两掌显是打碎了内腑,他连哼也没能哼上一声。 穆清泉死里逃生,听范思章之言,更是欣喜若狂。马海平显然已被打死,眼下情形,范思章绝非作假。他也是老江湖,哪里还不明白,也不说话,转身就扑向胡一风。 马海平忽然被杀,周遭人都是震惊。随即范思章人影一闪,已经到了何安在身侧,接过丘胜炯一掌。 丘胜炯震惊莫名,虽知问也无用,却还是忍不住开口,道:“范长老,你……”他一句话还未说完,就感觉背后风响,好在他已经心生警觉,间不容发之际,猛地跳向一侧,险险避开背后一掌。 但他心中狐疑,背后出手之人,似乎又没有真要他命的打算,这一掌倒是手下留情。转过身来,只见出手之人,果然是自己情同手足,朝夕相处的右护法霍定方。 丘胜炯面露悲痛之色,死死盯着霍定方,道:“霍兄弟,原来你一直骗我!” 何安在、范思章、霍定方三人已站在一处,何安在仍是面带惊容,霍定方长叹一声,道:“丘大哥,其实我早苦劝过你,只是你受卧南阳蛊惑太深,我也实在没有说你回头的本事。此事帮主早有预料,将计就计,也就我和范长老知道。你等大势已去,莫再顽抗,我等相交半生,定会为你求情。” 丘胜炯面如死灰,嘿嘿笑了几声,终究说不出话来。 霍定方道:“丘大哥,我要先点了你的穴道,你莫要反抗。”慢慢上前。 丘胜炯面上肌肉扭曲,神情不断变幻,攥起的拳头始终不曾放下,但也终究没有出手反抗,任霍定方点了自己穴道。 丐帮两位领头闹事的长老忽然再次倒戈,叫场上众人都是大吃一惊。 卧南阳已顾不得眼前萧平安,强自镇定,道:“史嘲风,你莫要得意,就算那两条老狗吃里扒外,今日你也翻不了身!” 他此次准备充裕,魔教十余人皆是高手,大荒落所领玄天宗一众,高手也是不少,论顶层战力,仍是大占上风。 想到此处,卧南阳忽觉不对,这些高手为何此际还不见上来,特别是玄天宗的两位堂主,那两个可都是不逊丐帮几大长老的人物。他这才想起四下环顾,只见离自己最近的玄天宗人马也在六七丈之外。 卧南阳心中忽然不安,难道自己一直小瞧了丐帮的实力?这群人不过是江北几处分舵的精英,难道真能挡得住玄天宗和魔教高手的联手突袭? 他心中越来越是忐忑,再回过头,却发现孙弘毅不知何时已经不见了踪迹。 说时迟那时快,自胡一风出手,至此不过百息时间,场上形势却是大起大落。 玄天宗和魔教一众杀死大量丐帮弟子,占尽上风。但转瞬之间,两大长老忽然倒戈,场上形势竟是微妙的起了变化。先前大占上风的玄天宗和魔教一众竟是牢牢被困在原地,难以寸进。 卧南阳正自狐疑不定,就听大荒落沉声道:“莫要自乱阵脚,先杀史嘲风!” 卧南阳如梦初醒,不错,眼下蒋绪中等人还未腾出手来,自己与大荒落联手,还有机会。两人一般心思,都是真气灌注双臂,再不与史嘲风游斗,大刀阔斧,逼史嘲风硬碰硬。 两人催动内力,将山岗上野草都压的抬不起头来,四掌齐至。史嘲风也不敢大意,闪身就想躲避。 但大荒落早有防备,抢先一步,将他退路挡住。 就在此时,两道人影抢到身前,一左一右,一人使剑,一人使短斧,齐向大荒落袭来。 大荒落见两人都是披着大大厚厚的披帛,半遮着面孔,身背布袋也是黄色,好似丐帮寻常的低辈弟子。但她方才已见过类似打扮的人,那几人武功绝非五袋弟子能有,知道布袋根本就是惑敌之意。 两人出手,剑斧破空之声,带着嘶嘶轻响,这两人武功果然又是不低。 大荒落早有防备,并不轻敌,出手更是毫不留情。双足连环踢出。使剑那人剑招使老,躲闪不及,被一脚踢在胸口,鲜血狂喷,远远飞了出去。使斧那人见机的快,猛的朝后一缩,被踢在手上,大斧也是脱手而飞。 大荒落打退两人,迎面却是飞来一掌。 借着两人偷袭大荒落的瞬间,史嘲风已经与卧南阳对了一掌,卧南阳连退两步。史嘲风却是趁势转身,一掌打向大荒落。 大荒落丝毫不惧,她本就是要与史嘲风硬碰硬。那边范思章似已说动丘胜炯,看丘胜炯模样已无心反抗。范思章等人最多两息便能杀过来。自己眼下只能寄望与卧南阳携手,不断以真气碰撞,硬生生将史嘲风打垮。 两人掌力一交,身子都是一震,双掌粘在一处。两人谁也不敢大意,齐齐催动内力,试图一举压制对手。 大荒落心中却是一喜,这史嘲风的内力比自己预料的却是要差了一些,自己与他相持,只需半息时间,足够卧南阳身后出手。 可令她万万没想到的是,卧南阳还未上前,刚刚被自己打退的那使斧之人却是欺近身前,身法之快,与先前判若两人。 大荒落一颗心瞬间沉入谷底,立刻明白,自己上当了,此人深藏不露,先前隐藏武功示弱,等的也是这个时机。 卧南阳确实已经准备出手,却忽然看到一人身形如电,一步迈出,已在大荒落身后,随即便是一掌拍落。 大荒落忽地一声大喝,运足真气,背心硬生生接了一掌。 这一掌好不厉害,打在她背上,却是一点声息也无。大荒落借着这一掌之力,双掌劲力全吐,立刻将史嘲风双掌震开。 史嘲风双臂一圈,立刻又是双掌推出,身后那人如法炮制,也是双掌齐打。两人四掌齐出,却是齐齐落空。 大荒落身形忽然诡异的一弯,几乎贴着地面,自两人四只手掌之下,蛇一般游出。 史嘲风两人齐齐变招,一人伸手去捞,一人变爪插下,却又再一齐落空。 大荒落身形一闪,已经没入人群之中,随即人高高跃起,两个起落,已经下了山岗。山岗之下,随即传来一声尖厉的唿哨之声。 史嘲风和那人收掌后撤,两人之间,几片衣衫碎片正缓缓飘落,未等落到地上,已经化成飞屑。那人一掌打在大荒落身上,已然将她衣裳震的粉碎,这份功力,当真是骇人听闻。 但即便如此,大荒落仍是从容遁走。那人也是惊道:“这便是她的‘化蛇’意境神功?果然非同凡响。” 史嘲风哈哈一笑,道:“那又怎样,还不是伤在你铁掌之下!” 两人相视一笑,都朝卧南阳看去。 卧南阳面如死灰,心中一阵恍惚。 自己本是丐帮帮主之子,自小聪明伶俐,什么东西都是一学就会。七八岁大,已经能打赢江湖上二三十岁的汉子。自己自幼一只脚有些跛,本是有些难过,可人人都道,此乃天意,说他是丐帮帮主的天选之人。他自己也这般想,这跛足倒成了骄傲。 直到有一天,父亲又带来一个男孩,比自己还小,高高大大,一脸木讷,身上简直比没骟过的公猪还臭。可父亲居然叫自己喊这傻子做师弟。可笑自己那时还一片好心,真心当小师弟待他。不嫌弃他又笨又臭,手把手教他练功,还分吃的给他。 自己待他简直比亲弟弟还好,可忽然有一天,这个傻大个竟然在比武的时候打败了自己。他开始渐渐听到有人说,这傻子才是天才。这样的声音越来越多,充斥着他的耳鼓。 他又是愤怒又是难过,加倍的用功,希望把这个第一夺回来。 第五百零九章 斗气贰 感谢背水、dongd,风平海。 他比那个傻大个练功要努力一百倍,那傻大个天天只知道跟一群臭乞丐混在一起,练起武来,三天打渔两天晒网。可就是怪了,自己武功与他差距却是越来越大。 但所有一切,叫他最不能容忍的,是父亲的态度。父亲似乎忘了谁才是他儿子,跟那傻子在一起的时间比自己还多。 不久之后,一件事更是叫他心沉到谷底。他看到父亲竟在传授那傻子“打狗棒法”。那是只有丐帮帮主才能练的武学,这功夫不该传给我么! 他决心开诚布公,与父亲好好谈一次。谁知一个多时辰,老家伙絮絮叨叨,絮絮叨叨,说的都是自己不适合做帮主,听的他头也大了。他就是想不明白,曾经什么都好的自己,怎么就忽然不配当帮主了。 自己愤然出走,十年后,自己已经是九州八奇之一,名满江湖。而此时那傻子仍然是名不见经传,整日与丐帮的低辈弟子们混在一起。 自己信心十足,回到丐帮,第一件事就是找那傻子比武。结果自己又败。不久之后,父亲过世,六大长老齐推那傻子做了帮主。 思绪戛然而止,卧南阳转身就跑。他心中愤恨不已,大荒落中招,他立刻认出,那是如假包换的铁掌功夫,那人哪里是什么丐帮弟子,分明就是如今铁掌帮帮主林离方。 史嘲风与铁掌帮暗通款曲,狠狠摆了自己一道。 大荒落败走,随后那一声唿哨,显是退兵的信号。但大荒落乃是领军之人,她忽然败走,剩余的玄天宗一干人群龙无首,顿时慌乱。有人试图纠集部众撤退,但也有一些人自顾自己逃命,玄天宗队列瞬间溃散。 失去玄天宗这方主力,魔教的十余人登时陷入劣势,也跟着逃走。反叛的丐帮弟子只是少数,以刘振武为首,场上形势忽变,刘振武甚至来不及反应。 何安在这边制住丘胜炯,正看见刘振武在身前晃荡。何安在恨极了此人,上前就是一掌。 刘振武先前有恃无恐,连史嘲风也敢顶撞,眼下却是傻了。猛地见何安在须发皆张朝自己扑来,不敢招架,转身想跑。 他武功本就逊何安在太多,惶恐之下,更是乱了方寸,被何安在一掌拍在头顶,哼也没哼一声便即了账。 他这边一死,跟着反乱的一干丐帮弟子登时泄气,不少人当即举手投降。 场上群丐士气大振,开始截击追杀来犯之敌。 何安在打死刘振武,范思章和霍定方已经赶到史嘲风身侧,正遇到卧南阳要跑。 范思章正要出手,却被史嘲风拦住,眼睁睁看着卧南阳几个起落,已在人群之外。 史嘲风面露难色,长叹一声,道:“范长老,算了,他毕竟是恩师唯一的骨肉,我答应过师傅,就便他犯下大错,至少也要容他三回。” 范思章点点头,带着霍定方转身扑入人群。 此番丐帮与铁掌帮定下大计,不但铁掌帮帮主林离方亲至,铁掌帮十指更是来了七位,再加上精选的一干铁掌帮高手,实力已在玄天宗和魔教来敌之上。更是不露半点痕迹,打了对手一个措手不及。 如今大获成功,正是扩大战果之机。 战事很快结束,玄天宗与魔教损失惨重。大名府路堂主郁苍苍和南京路堂主狄文衍两人乃是众矢之的,一个也没能逃脱。带来的两堂精英被打死五十余人,逃走的人中也是一半带伤。 魔教那边更是倒霉,此次前来之人,除了杨熏炫和胡一风逃走,其余人尽皆被杀。这一战丐帮大获全胜。 萧平安几人聚在一处,这场恶斗来的快,去的也快,不过一刻钟时间,场上已经平静下来。 萧平安三人一度险象环生,却奇迹般连皮也未擦破一块。 蒋绪中、穆清泉几大长老哈哈大笑,齐齐上前,与林离方和铁掌帮群豪见礼。 蒋绪中笑道:“林帮主,你和帮主瞒得我等好苦。” 林离方此际已经取下遮面披帛,六十多岁年纪,一张面孔不怒自威,也是笑道:“全都是史帮主运筹帷幄。” 史嘲风眉头微锁,并无得意之色,对蒋绪中几人道:“两个月前,卧南阳来寻范长老。此人早有异志,在帮中已有谋划,更有强援在外。多亏范长老大义,立即暗中递我消息,才能有所准备。此事一直瞒着三位长老,秘而不宣,只为能将有异心者一并挖出。” 环视一周,又道:“如今魔教归附在金国翼王府旗下,玄天宗更是实力强横,大荒落与那杨熏炫都不好对付。方才若不是三位长老演了一场好戏,只怕他们也不会如此容易上当。” 蒋绪中哈哈大笑,道:“自该如此,老花子和何长老都是脾气暴躁,若早知道,定要坏事,忍不住将这些人一个个先拿来杀了。” 史嘲风点点头,朝林离方一拱手。林离方笑道:“史帮主自便。” 史嘲风叫何长老将丐帮弟子尽数聚拢过来,高声道:“今日宵小来犯,诸位兄弟忠肝义胆,没有一个孬种,都是好样的!咱们大获全胜,叫玄天宗和魔教的狗崽子狠狠吃了回瘪,大涨我帮声威。” 看看众人,笑道:“奶奶的,我看今天王大娘都宰了三个。龟儿子,连陈大娘都打不过,也敢来咱丐帮头上逮虱子!” 正对史嘲风人群之中,一处登时笑闹起来。史嘲风所说“李大娘”自然是个男人,本名李虎,只因平日爱唠叨,脾气又好,帮中人都叫他“李大娘”。 众人刚刚大获全胜,又听帮主玩笑,更是兴奋,围着李虎一阵起哄。 那李虎一张脸涨的通红,却觉前所未有的有面子,虽是身上鲜血淋漓,胸膛仍是挺的老高。 好半天功夫,场上才稍是安静。史嘲风哈哈大笑,又道:“今日在场的兄弟人人有功,自己宰了几个玄天宗的大鱼小虾米,一会都去找自个当家的说个清楚,该奖赏的一个都不能漏。此次论功行赏,比往日高上五成!” 群丐又是一阵欢腾。 史嘲风也是面带微笑,待群丐静下来,一张脸却慢慢严肃起来,高声道:“眼下外敌退去,可咱们丐帮的大麻烦可还没解决。” 此言一出,果然群丐都住了嘴,面露惊异之色,等着史嘲风说话,场上鸦雀无声。 史嘲风道:“适才范长老所列帮中财务,句句属实。咱们丐帮不是最能赚钱,却的的确确是最能花钱的帮会。只怕祖师爷也想不到,这天下的乞丐竟能逼近四十万之数。这些年,眼看年年亏空,不等玄天宗来打,咱们自个可就能饿死。我和范长老思前想后,唯有这一途才能力挽危澜。”面色一沉,道:“请法刀!” 执法长老何安在不知何事,只道他是要处置罪人,叫属下捧了法刀上前。方才孙弘毅趁乱逃走,但反叛的丐帮弟子也抓了二三十个,此际都捆在地上。 史嘲风自托盘上拿起一把尖刀,忽然就朝自己左臂扎去,一刀扎下,直没入柄。 众人齐声惊呼。萧平安几人更是大吃一惊,谁也不知他怎会忽然对自己动刀。 史嘲风出手如风,拔出刀来,连着又是两刀,左臂之上登时多了三个血洞。 何安在惊道:“帮主这是何意?”闪身上前,要替他包扎伤处。 史嘲风一脸肃然,挥手阻住何安在,沉声道:“丐帮帮规,若要改动帮中规矩,须得帮主自流鲜血。” 何安在这才明白,后退一步,看看身侧蒋绪中几人,蒋绪中干咳一声,道:“帮主想改什么?” 史嘲风扬声道:“丐帮第二十一代帮主史嘲风今日自流鲜血,废除帮中规矩第四条。丐帮弟子不得行商坐贾,积蓄私财。” 群丐都是错愕,一时场上死寂,人人目瞪口呆看着史嘲风。 史嘲风任手臂鲜血直流,大声道:“咱们丐帮自古以乞讨为生,这乞丐自然要有个乞丐样子。千百年来,咱们不能穿新衣,不能盖新屋,也不能做买卖,这是老祖宗定下来的规矩。但方才范长老说的明白,这两年光景不好,咱们帮中已是入不敷出。如此下去,只能坐吃山空。江湖各派,如少林、四岳、铁掌帮这些豪强,都是自有田产、商行买卖无数,钱可以生钱。如玄天宗这样的帮会,还要强取豪夺,来钱的花样更是五花八门。唯独我帮的规矩,不能经营,要来的钱也只能存着。方才我已经说过,如‘采生折割’这般的行径咱们绝不能再干,要饭的糊口,靠的是天下人的善心,咱们不能自个把这善心掐绝了。” 群丐无声,人人都是屏息凝气,静静倾听。这些汉子虽不懂理财之道,但方才从“采生折割”开始的一番争论,人人听的清楚。 虽场上十人中八九都不曾感觉到帮中困窘,但此际听来,却觉明明白白,帮中确是遇到了大麻烦。 第五百一十章 斗气贰 史嘲风又道:“史某无能,可也不能眼看着帮中兄弟越过越苦。我与范长老商议,眼下只有一条路好走,咱们丐帮也要做些买卖,让手里的钱能生钱。才能照顾好帮中的兄弟们,才能给天下的穷苦人一个依靠。只是咱们丐帮初涉此道,没有门路,也不懂经营。故而史某自作主张,请来铁掌帮林帮主。这做买卖的学问,以后还要请林帮主不吝赐教。”说着对一侧的林离方一躬到地。 林离方哈哈大笑,回礼道:“能跟天下第一大帮做生意,可是咱们铁掌帮占了大便宜。史帮主放心,咱们两家联手,绝赔不了本。” 片刻之后,群丐也是一阵欢腾,虽然危机并未亲见,但眼下所闻绝对是好事。未雨绸缪,更是与铁掌帮这样的大帮携手,丐帮日后的日子定然只会更好。 这一阵欢腾足足持续了数十息时间,史嘲风又道:“史某今日改了祖宗规矩,实是罪孽深重。适才虽是卧南阳作乱,弹劾帮主的议事已起,诸位若是另有贤能举荐,史某甘愿让出帮主之位。” 场上一片哗然,蒋绪中当下跪倒,扬声道:“史帮主雄才大略,处事得当,处处为帮中兄弟着想。谁要再敢说换帮主,老夫第一个跟他拼命!” 以蒋绪中为首,五位长老带着群丐一起跪倒,群丐大声鼓噪,争先恐后表露忠诚之心。 萧平安等人也觉情绪激动,跟着叫好。 朝东海暗暗点头,心道,这史嘲风当真好厉害的手段,眼下他这帮主之位稳如泰山,只怕再无人能动得。 随后丐帮继续议事,此次参与反叛的丐帮弟子绝不止眼下场上被绑的二三十人,帮中势必还要挖出一批。 而其中最重要一位,便是丘胜炯。 卧南阳第一个真正打动的,正是这位左护法长老。 丘胜炯表面与其他几位长老一般,私下里却是暗藏了大量钱财,更是广置田产豪宅,光是妻妾就养了二十多个。 而引发天下人愤恨的“采生折割”之事,他也是其中最关键的始作俑者。 丘胜炯身为九袋长老,往昔各种功劳也是不少,最终还是免了死罪。被废去武功,贬为一袋弟子。 他并未被逐出丐帮,被废武功,已成废人,若再没有丐帮庇护,与杀了他也是无异。 其余反叛的丐帮弟子也是各领刑罚。足足一个多时辰之后,方始告终。 林离方与一众铁掌帮高手,以及萧平安、朝东海几人始终一旁观看。这也是史嘲风有意为之,今日之事,也需有人见证。 诸般事了,史嘲风道:“如今我帮与玄天宗,金国翼王府魔教余孽已经结下生死大仇,势同水火。诸位帮中兄弟日后再遇此敌,已不须手下留情。当下之计,先将大名府路和南京路两地玄天宗分堂连根拔起。” 随后群丐大部散去,回去准备袭击玄天宗两地分堂。史嘲风这才走到萧平安几人身前,拍拍萧平安肩膀,哈哈大笑,道:“好小子,连卧南阳也能打退,如今的小兄弟都这么厉害了么!” 他天下第一帮之主的身份,对萧平安说出“小兄弟”三字,那是莫大的褒奖。 林离方迈步过来,也是笑道:“史兄这可有些孤陋寡闻了,衡山萧平安。三派论剑,独占鳌头,二十多岁,便是斗力境中段的高手,眼下可是风头正劲。” 这些时日正是丐帮多事之秋,史嘲风事物繁忙,无一刻得闲,倒是真没留意江湖上的消息。此际听说萧平安已是斗力境中段,也是大吃一惊,只觉不可思议,道:“你不是去年方才破障么?” 萧平安面上一红,道:“其实我早已破障,是师傅不教张扬。” 萧登楼、洛思琴两人知道,萧平安武功突飞猛进,此事定会被人不断问起,早教过他如何回答。只是萧平安心直口快,对宋源宝终究未能守口如瓶。 史嘲风此际心情大好,也不追问,连声称赞。 蒋绪中和穆清泉、范思章几人处置完帮中事物,也一起过来。众人做成一圈,与林离方商议合作经营之事。 穆清泉忽道:“方才为何不将那大荒落留下?”大荒落以“化蛇”意境脱困,但史嘲风和林离方联手,她未必真能逃脱。 林离方呵呵一笑,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她这样的高手,想杀谈何容易。” 众人都是点头,江湖之上,武功越高,越难杀死。这并非多余的废话,内家高手练到一定境界,分出胜负已是不易,更遑论打杀,此等高手有的是自保的手段。 史嘲风冷笑一声,道:“此人与卧南阳沆瀣一气,自是不能放过。方才抓她,她定作困兽之斗,也是麻烦。过得几个时辰,待她内伤发作,就如瓮中捉鳖。传令下去,一百里之内,细细搜捕,有寻到生擒或是杀死的大荒落者,连升两级,奖‘降龙拳’功法一部。” 萧平安听在耳中,忽觉背心一寒,看着眼前这个高大威猛的老者,只觉得他心机深沉,好生叫人敬畏。 萧平安、朝东海几人回到林前道上,马车仍在原处,那赶车的车夫睡的正香,对一场恶斗浑然不觉。 此际天色尚晚,众人就在车内歇息。 宋源宝道:“史帮主好生小气,咱们帮了他这么大忙,连锭银子也不见。” 秋白羽白他一眼,道:“朝先生跟萧兄弟帮了大忙,你干什么了,做了几回传声筒么?” 朝东海笑道:“史帮主岂是小气之人,他对咱们几个不提半个谢字,那是真心感激。记在心里,日后少不了你们的好处。” 秋白羽看热闹不嫌事大,继续吓唬宋源宝道:“你说话小心点,丐帮那些个酷刑,你可都看见了,你若是惹恼了史帮主……” 宋源宝回想适才所见,果觉有些毛骨悚然,道:“想不到这些叫花子比当官的还厉害。” 朝东海笑道:“那是你不知酷吏的厉害。神龙朝时,有一个御史叫周利贞,受武三思之命,去杀桓彦范。周利贞特意砍了一片竹林,只留下凸出的尖竹桩,然后把桓彦范在地上拖来拖去。他肌肤一片片被竹尖刮开、撕裂。足足拖了一天,他才咽气。死时骨肉已几乎全部分离,竹桩皆红。周利贞得意非常,还给这酷刑起了个名字,唤作‘晚霞映竹’。” 宋源宝皱眉道:“不听了,不听了,再听今晚睡不着觉。” 几人折腾一夜,也是倦了,说了几句闲话,朝东海先打起鼾来,随即宋源宝与秋白羽也闭目要睡。 萧平安方才又将真气耗尽,本想睡觉,却觉心中好不踏实,忍不住还是盘膝运起内息,补充真气。 萧平安盘膝运功,渐至物我两忘之际。他内力已有不俗根基,空灵之下,只觉周遭一草一木,一风一动都是清晰可辨。 夜风徐徐,林中一片静谧。近处一人鼾声时高时低,略显无序,乃是朝东海,他不会武功,呼吸间隔短促。还有一人呼吸绵长,一吞一吐,如同尺子量过一般,分毫不差,这是宋源宝的呼吸。他修习的乃是玄门正宗内功,功法纯粹。另一个呼吸吞气声重,呼出气轻,功法多变,乃是秋白羽。车外数丈,还有一人,呼噜震天,离的虽远,却比朝东海还要吵人,乃是那赶车的车夫。 萧平安双目紧闭,静心回气,过了一刻钟功夫,忽然听到又一道呼吸之声,声音细若游丝,若有若无。 萧平安大惊,瞬间自空灵之态警醒过来,立刻缓缓收了内息,一面侧耳倾听。 十数息后,果然又听到那吐气之声。 萧平安一颗心狂跳,车下有人!而且此人武功之高,只怕就是自己师傅萧登楼也大是不及。 萧平安心中大震,此人藏在车上,自然是意图不轨,但此人武功之高,自己三人捆在一起,也未必是对手。 他深吸口气,轻轻一捅宋源宝和秋白羽。 两人同时睁开眼来,宋源宝刚刚睡着,睡眼惺忪,车内又是黑暗,不知何事,正要开口,萧平安手掌已按到他嘴上。 宋源宝和秋白羽也在江湖历练许久,立刻明白有事。望望萧平安。萧平安用手指指车底。两人立刻会意,都是屏住呼吸,侧耳倾听下面动静。 就在此时,车下那呼吸之声忽然一乱,与适才吞吐之声大异,似是一下子重了许多。 萧平安微微一怔,随即立刻明白,宋源宝和秋白羽一起醒来,两人呼吸之声立变,已经叫车下之人觉察。 萧平安当机立断,长剑出鞘,透过木板,直刺而下。 “啪”的一声,车下人似是重重翻了个身,随即却是再无声息。 萧平安闪身已经到了车外,长剑挽个平花,护在身前。眼神一扫,车下黑黝黝伏了一人,却是一动不动。 宋源宝和秋白羽齐齐从车内窜出,两人一般的拔剑出鞘,随即秋白羽惊呼一声。 车下那人身材窈窕,一头如云秀发,戴着面具,竟是北方使大荒落。 第五百一十一章 斗气叁 原来大荒落逃出,没走出多远,内伤已经发作。恰好见到此处马车,当即躲在车下疗伤。 天色黑暗,车下又都是野草,萧平安几人谁也未曾留意。 她运内功护住心脉,搬运内息要恢复伤势,却不想叫萧平安听出动静。要知她武功高出萧平安等人甚多,虽是疗伤,也是内家炼气的状态,寻常人决计发现不了。 但不知怎地,萧平安竟是察觉。待到他唤醒宋源宝和秋白羽,大荒落立刻惊觉。可还未等她反应,萧平安已经隔车板刺下一剑。 这一剑无声无息,刺进车板大荒落方才察觉。她正运功疗伤,身上毫无力气,紧要关头,硬生生翻了个身,间不容发,躲过一剑。但这下翻身,立刻牵动背上伤势,内息乱成一团,当即就昏了过去。 秋白羽将大荒落拉出,见她昏迷不醒,呼吸紊乱,背后漆黑一个掌印,衣衫上也是生生刻出一个手掌之形,如同剪刀剪下去一般。 秋白羽脱下外衣替她遮住,面色焦急,不住探她脉搏,意甚关切。 宋源宝却是高兴,道:“昏过去了?快点她穴道,咱们这次发财了,你说把她交给史帮主,该奖咱们些什么?” 却见秋白羽对自己怒目而视,忽然想起,秋白羽可是玄天宗的弟子,虽然才被逐出,说不定跟这大荒落很熟。 果然秋白羽道:“你少打鬼主意,你一直想知道我师傅是谁是不?告诉你,我师傅便是玄天宗东方使执徐,大荒落算是我半个师叔,我可不能见死不救。” 宋源宝惊讶道:“你师傅来头还真是不小。” 几人动静,车内朝东海也被惊醒,探出头来,见是大荒落,也是吃惊不小,皱眉道:“此人可是个麻烦。” 萧平安几人立刻明白过来,史嘲风可是下了命令,知道大荒落内伤定要发作,跑不了多远,不知何时就会寻来。 宋源宝看看萧平安,问道:“萧大哥,你看怎么办?” 几人之中,平常都以朝东海为首,但毕竟萧平安才是武功最高,这救与不救,自然要问他意思。 萧平安也觉棘手,心道,丐帮和玄天宗,我自该帮丐帮才是,可这大荒落是个女子,又怎忍心将她交给丐帮,这人交出,定是无幸。 朝东海摇头道:“你想清楚了么,快些决定,我瞧这追兵很快就到。” 萧平安看看大荒落,此际她昏迷不醒,便如一寻常女子,一咬牙,道:“救下再说。” 秋白羽一直盯着萧平安,紧张之极,听他答应,也是长舒口气。道:“多谢萧大哥。” 当即将大荒落抱上马车,唤起车夫,叫他赶车上路。 那车夫半夜被人叫醒,却没有半分不耐。这车夫也是一道去过开封的义士,名叫乔山,沉默寡言,从不多问什么话,却是任劳任怨。套上了马,咯吱咯吱上了路。 车厢内几人再无睡意,大荒落躺在当中,四人分两侧而坐,各怀心事,一时也无人言语。 过了片刻,宋源宝忽道:“先瞧瞧她什么模样。”俯下身来,一手将大荒落面上面具摘下。 秋白羽未曾想到,阻挡不及,刚刚伸手,宋源宝已将面具拿在手里。 只见面具之下,竟是极美貌的一个女子,五官虽算不得倾城倾国,但自有一股芍药笼烟,月下芙蓉的韵味。只是此际面色惨白,不见一丝血色。 萧平安几人都有些出乎意外,宋源宝看了几眼,更是有些发呆。 秋白羽见他神情怪异,登时怒道:“臭元宝,你干什么,你脑子里若是想些不干不净的东西,我他妈弄死你。” 宋源宝面上一红,气道:“你莫要血口喷人,我不过是看她觉得有些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 秋白羽道:“你快给她戴回去,四使身份特殊,若她知道你看了她面孔,定要把你斩成十七八段。” 宋源宝哼了一声,道:“吓我么,有本事你叫她起来,看谁变成十八段。”嘴上逞强,还是将面具又戴了回去。 萧平安皱眉道:“她受伤太重,只怕撑不了多久。” 林离方铁掌着实厉害,大荒落即使拼力压制,内伤仍是一点点发作。方才若不是她伤势压抑不住,也未必会叫萧平安发觉。此际她人已昏迷,这伤势更是不断恶化。 秋白羽只觉大荒落气息越来越弱,呼吸更是已断断续续,心知萧平安所说不错。大荒落内息乱作一团,此时需有人出力,助她梳导。若不能快速苏醒,自己运功压制伤势,怕难以挨过今晚。 他和宋源宝都是斗力境下段,虽也知助力的法门,但要想替人梳理内息,却是力有不逮。秋白羽望向萧平安,有心求恳,却说不出话来。 萧平安如今是斗力境中段的修为,但毕竟年龄太轻,这内息的运用只怕还不及自己。更何况以内息助人疗伤也不是一般人可为,不但于真气有损,更是有被内息反噬的危险。 内家真气如同野兽,在自己体内自是驯服。但旁人的真气,却不认识你,自是不能随便碰触。若不是系出一门,内功法门相近,就需功力高出对方一筹,有压制之力,才能无忧。 可眼下大荒落的内功远远胜过萧平安,萧平安若为她疗伤,如同一只小猫去给一头受伤的老虎舔伤。老虎一抬爪子,说不定就要了小猫性命。 萧平安神情变幻,他此次回山,师傅师娘教了许多真气运用的法门,这真气疗伤的法门也学了。正因如此,他也知道其中凶险。但看秋白羽眼神,再看地上大荒落,气息已是微不可察,更觉她可怜。实不忍心眼睁睁看着她毙命,终于还是忍不住道:“我试试。” 秋白羽大喜过望,但萧平安这句话听着简单,包含的东西却实是过重,他竟不敢接。 萧平安心意已定,将大荒落扶起,让她盘膝坐好,自己在她身后一般盘膝而坐。深吸口气,慢慢闭上双目,运起仙霞劲,内息搬运一个周天,气息慢慢散入四肢百骸。 随即萧平安也不睁眼,慢慢将那口气吐出,双手缓缓伸出。 秋白羽叫乔山将马车停在路边,萧平安运内功与人疗伤,那是半点惊扰不得,若是车子陡然颠簸,难保就酿成大祸。 与人疗伤,若是伤者神智未失,两人相对而坐,掌心相对,气息最易把控。但此际大荒落已经昏迷,萧平安只能自身后出手,双掌抵在大荒落背部,两侧掌心贴住“神堂”“譩譆”“膈关”三穴。这三穴都属足太阳膀胱经。 大荒落所受内伤,萧平安是断无能力治救。但眼下大荒落内息紊乱,萧平安若能将她十二经一一理顺,大荒落就能苏醒,自己运功压抑伤势。至于最后如何,却不是他能左右。 萧平安双手掌心“劳宫穴”与大荒落左右“譩譆穴”相贴,自“膻中”气府调动真气,一股热流自手厥阴心包经而下,至“劳宫穴”忽然射出,敲没声息,已经没入大荒落“譩譆穴”。 萧平安立刻就是大悔。 他一股真气导入大荒落体内,就如同忽然掉入了飓风之中。大荒落体内一股狂暴的内息正四处冲荡。 那内息强悍无比,自己的真气与之相比,简直不值一哂。 大荒落的内息如同大江,他的内息连小河也算不上。自己内息刚刚进入,就险险被撕碎。 萧平安心中大骇,急忙又渡过一缕真气,这才勉强未被掀翻。 毫无疑问,大荒落绝对是斗力境上段偏上,甚至巅峰的修为。他这才知道,原来这两个境界的差距竟然如此之大。 自己居然想用小河一般的内息来牵动大江改道,当真是愚不可及。 难怪师傅师娘要说,这真气助力全看底蕴,半点没有花巧,从来都是多的给予少的。少的有心无力,决不能意气用事。特别是以内功助人疗伤,只能对比自己弱小之人,否则必受其害。 可眼下后悔无用,真气一进大荒落体内,想回头也是晚了。 萧平安收敛心神,将自身真气慢慢贴近大荒落体内内息。这次他小心翼翼,心中提防,总算抓到那道内息。两道真气纠缠,立刻牢牢粘住。 萧平安随即带动那股内息,要它循着足太阳膀胱经归入正途。 可一牵一引,却似蚍蜉撼大树,那内息重若泰山,自己弱小真气根本拖拽不动。 好在萧平安一感受到大荒落狂暴的内息便有了准备,知道绝不能心急。慢慢拖动那内息,如同蜗牛拉车一般,向着“神堂穴”而去。 “譩譆”与“神堂”相距不足一寸,可这一寸距离,却叫萧平安足足用了一刻钟功夫。 这一处穴道走完,萧平安已是大汗淋漓,比跑了几十里还累。 萧平安心中暗暗叫苦,这自背后助力还有一样倒霉之处。自己所循乃是足太阳膀胱经,这道经络自“睛明”到“至阴”,一共六十七处穴道,左右合计一百三十四之多,乃是十二经中穴道最多的一处。 绝大多数的内家高手,都是最后才能打通此处。若是如眼下这般速度,单单梳理一道足太阳膀胱经,只怕就要七八个时辰。 可大荒落眼下情形,只怕两三个时辰也撑不了。 第五百一十二章 斗气肆 感谢背水、dongd,风平海。一个作家可以描述他30岁、40岁和50岁之后的经历,但是他对这些经历的权衡和评判标准早在25岁的时候就已经确定,再难更改。司哥特·菲茨杰拉德。 萧平安一咬牙,不管如何,自己尽力便是。努力拖动那内息,又向“膏肓”穴而去。 古语有“病入膏肓”一语,说的乃是针石药剂不能达,必死之绝症。大荒落中招之处,正是此穴左近,因此这附近的内息也最凌乱。 萧平安只希望过了这几处,能更易着手。只是他也知道,内息一乱,可不是困束一处,但眼下无法,只能往好处多想。 就在此时,忽然车外脚步声响,声音杂乱,来人显是不少。几人神色都是一变,此际还是深夜,半夜行路,多半不是寻常路人。 不多时脚步声近,一人道:“车中何人,可否出来一见?”声音竟是有些熟悉。 宋源宝反应最快,低声道:“何长老!” 朝东海也是眉头一皱,他虽不懂武功,也知道萧平安此际绝对不能打扰。当下掀开车帘,下了马车。身后道上,果然是何安在带着十几个丐帮弟子。 何安在见是朝东海,哈哈一笑,拱手道:“朝先生,怎么是你?” 朝东海回礼道:“急着去往燕京,本想趁夜赶路,谁知路不好走,险些马蹄也伤了,就在此歇息一晚。何长老大半夜的,这是要到哪里去?” 何安在道:“奉帮主之命,出来寻来那大荒落的下落。这女子倒也本事,中了林帮主的铁掌,居然还能跑的不见踪迹。” 车中宋源宝、秋白羽两人听大荒落三字,心头都是狂跳不止。萧平安心无旁骛,不敢有一丝分心,反对外面声响浑然不觉。 朝东海道:“她受伤了么,那定是躲在哪里疗伤了吧。” 何安在道:“是啊,我等也这么想,可林子那边搜了半夜,竟是没有!” 朝东海道:“或者她有人接应,已被带走了。” 何安在沉吟道:“倒是也有这个可能。此人厉害的很,若不斩草除根,日后必是大患。”微微一顿,道:“对了,朝先生你们也要小心,路上若遇到玄天宗的人,也是麻烦,要不我叫几个兄弟送你们一程?” 宋源宝和秋白羽面面相觑,两颗心都提到嗓子眼。秋白羽暗骂,好个多管闲事的臭叫花,哪个稀罕你们护送。 朝东海呵呵笑道:“多谢何长老美意,我等自会小心在意。何长老大事为重,无须浪费人手。” 好在何安在也无坚持之意,道:“既然如此,我还要继续搜寻,朝先生咱们就此别过,他日相见,老叫花请先生喝酒。” 朝东海道:“久闻何长老千杯不醉,一定要见识一番。” 何安在哈哈笑道:“放心,放心,老叫花言出必行,绝不反悔。” 接着便听脚步声响,一行人朝前去了,谁也没有上来看看车里。 在丐帮众人看来,萧平安几人是友非敌,适才朝东海稳定军心,萧平安更是关键时刻救了史嘲风一命。众人有目共睹,谁也不曾疑心这几人竟会相助大荒落。 又一个多时辰过去,萧平安拼尽全力,一连打通五处穴道,内息停在“委阳”穴。 但这进展简直便是杯水车薪,对大荒落体内暴乱内息毫无用处。 萧平安已经力竭,他真气本就不足,这一个半时辰勉力施为,早已是强弩之末。 萧平安万般无奈,慢慢撤回内息。他已经尽力,可功力实在差的太远,便是再不忍也是无能为力。 他内息回到“譩譆穴”,正想缓缓收回。劲气刚要回缩,大荒落体内内息紧随而来,竟要攻入他掌心。 萧平安大吃一惊,不想自己运气如此之差,真的引动大荒落体内真气反噬。急急一吐真气,想将大荒落内息震落,可两股内息纠缠一处,根本甩脱不开。 大荒落身子忽然一震,萧平安如遭雷亟,身子跟着一晃。 宋源宝和秋白羽两人只见萧平安和大荒落身子齐震,萧平安瞬间面孔火红,如同煮熟的大虾一般。大荒落却是身子摇晃,抖个不停。两人不明所以,但感觉绝非好事,一时都是手足无措。 萧平安惊惧莫名,大荒落体内真气瞬间壮大了数倍,狂乱之极,势不可挡,在大荒落体内横冲直撞,更是恶狠狠朝自己弱小内息扑来,要侵入自己体内。 萧平安拼尽力道,将体内三气府内剩余真气尽数推出,才勉强挡下一股暴走内劲。这一下用力过猛,只觉脑袋里嗡的一声,浑身火烫,如同置身熔炉之中。 一波刚刚挡下,下一波已至,这一道内劲更是凶猛。萧平安毫无抵挡之力,一瞬之间,他万念俱灰。 大荒落这是散功之兆,她眼下心神失守,体内伤势终于如雪崩般爆发。体内真气本能的泄出,待真气泄尽,便要爆体而亡。 但在这之前,首当其冲的却是自己。 自己不自量力,妄图替她梳理内息,眼下两股内息纠缠,反是甩脱不开。大荒落体内如同满蓄的大坝,自己偏偏在这坝上开了个口子,大水自然先灌进来,将他这条小河淹没。 他真气已竭,靠仙霞劲调动的内息太过缓慢,根本不及反击,已经是穷途末路。大荒落内劲强暴,一旦冲进来,不须两息功夫,自己定然筋脉齐爆。 萧平安心如死灰,万想不到自己竟是如此下场。 大荒落内息已经自“劳宫穴”透体而入,如同野蛮的强盗,手持刀斧,转眼就要大开杀戒。就在此时,萧平安只觉手厥阴心包经整条经络忽然一热,一股暖流陡然腾起。 紫阳所授那神奇功法修出的气息,此刻竟然自主激发! 那功法他不知已经练过多少回,自己破障之前,始终只是一团暖气,但破障之后,那股暖气也没了,反是变作凉气。 此际这功法自行运转,那团暖气竟又回来了。只是这暖气既不能化为内息,更不能变成真气,也无半分力道,就算出来又有何用? 可结果偏偏教萧平安大出意料,这暖气一起,竟将大荒落的内息挡住。 萧平安又惊又喜,眼下陡然觅得生机,没有半刻犹豫,立刻运起紫阳所授内功。那暖气飘飘忽忽,似是毫无力道,却是推的大荒落内息立刻后退,大荒落那狂暴内息竟似忽然变的驯服无比。 转念之间,侵入的内息已被逼出体外。萧平安心念一动,试着将那股暖气导出。那道暖暖气息果然如内息一般,顺着大荒落“譩譆穴”而入,没有半分阻碍。 萧平安大喜过望,引导那股暖气,带着大荒落内息流转。 一试之下,竟是顺畅之极,如同牵着匹温顺的老马,没有丝毫阻碍,甚至不须他费半点力气。 内息过“譩譆”,过“神堂”,过“膏肓”,过“魄户”,过“附分”,一路畅通无阻。片刻之间,大荒落左右两条足太阳膀胱经内息竟已安抚下来。 萧平安深吸口气,如法炮制,一刻钟功夫,已将手少阴心经、手太阳小肠经、足少阴肾经、手厥阴心包经、手少阳三焦经尽数安抚。加上之前的足太阳膀胱经,大荒落体内半数经络都已安定。 大荒落抖动的身子慢慢平静。躯体之内,一道灵光闪现,她神志已复。她思想回来,身子却还是丝毫不能动弹。意识刚起,便明白自己处境,立刻想起自己分明体内内息已经暴走,经络全乱,可眼下大半内息却已安抚。 大荒落又惊又喜,自己运气未免太好,竟有绝顶高手及时相救。 她心志空明,虽不能睁眼视物,感觉却渐渐复苏。只觉自己乃是在一处狭小空间之内,身侧有四个人,自己身后一人双掌与自己相抵,一股内息正助自己平复。 那股内息好不奇怪,感觉不到半分力道,却暖洋洋的极是舒服,自己狂乱的内息一遇到便即束手就擒,慢慢收拢。 大荒落震惊莫名,这股内息究竟是何人所有,为何自己的内息半点不敢反抗,难道这是高出数个段位的压制之力?天下竟有如此高手! 又一刻钟功夫,大荒落体内十二经尽数梳拢。她气息一定,整个人立刻瘫软下去。眼下她性命已算保住,只需恢复气力,一点一点逼出铁掌阴劲。再休养些时日,便能痊愈。 萧平安慢慢撤回内劲,手掌一离,整个人也陡然一软。他浑身衣衫都已湿透,屁股下也是一滩的水。 这一次他是耗尽全力,更是凶险无比。半个时辰之前,自己险些万劫不复。可紫阳所授内功忽然横空出世,扭转乾坤,硬生生将两人都救了回来。 萧平安虚弱不堪,一颗心却是狂跳不已,自己究竟练了什么功夫,怎能连大荒落这样的内功也能一并压制! 秋白羽关切之极,见萧平安收手,大荒落气息已经平复,显是大有好转,又惊又喜,更觉不可思议,小心翼翼道:“萧兄弟,你真成了?” 萧平安却是已经无力回答,慢慢躺倒。 第五百一十三章 斗气伍 大荒落内息平复,也是如剧斗一场,浑身绵软无力,只觉一阵天旋地转。忽听秋白羽声音,听在耳里,却不啻一声炸雷。什么!身后之人是那个叫萧平安的小子?这怎么可能! 她心绪方动,立刻又晕了过去。 秋白羽见萧平安和大荒落两人忽然齐齐软倒,吓了一跳。一探两人脉搏,略显急促,却是平稳,心中一定,知道两人这是消耗过巨。但千真万确,萧平安真的将大荒落从死神手里偷了回来。 秋白羽尤觉难以置信,看萧平安眼神满是敬畏之色。 宋源宝看出端倪,笑道:“鸡毛,这次你服了吧,我萧大哥本事岂是你想得明白的。” 秋白羽这次竟不嘴硬,居然还点了点头。 朝东海见状,当即叫那车夫乔山启程。 此际天色将亮,秋白羽道:“朝先生,他们两个损耗甚巨,咱们还是歇息歇息再走?” 朝东海道:“咱们已经露了马脚,还是小心为上。” 宋源宝奇道:“咱们露了什么马脚?” 朝东海道:“适才何长老过来,你们几个小辈既然与丐帮已经结下善缘,前辈来了,岂能不出来见礼?他们寻不到大荒落,稍加推敲,便会知咱们有些不妥。” 宋源宝皱眉道:“他或许猜我们几个睡着了呢?” 朝东海摇头道:“我都醒了,你们会没有察觉?” 秋白羽也是皱眉道:“那怎么办?” 朝东海无奈道:“还能怎么办,自然是快马加鞭,能跑多快跑多快,能跑多远跑多远。”怕几人担心,又道:“咱们先前出力,他也未必会怀疑咱们救人,或当咱们另有他事。不过咱们还是先走为上。” 宋源宝一拍大腿,道:“不错,快跑,被他们撞见,你这师叔倒霉不说,咱们好容易攒下的人品可都没了。” 几人一路向北,有意避开大道。他们此际在刑州(今邢台)左近,若是能赶到真定府(今sjz市正定县),寻到玄天宗的分堂,就可放下大荒落。 按秋白羽所说,真定府属河北西路,地域不小,也有玄天宗高手坐镇。可刑州到真定府不下两百三十里,金地驿站难寻,更不会随意替寻常百姓换马。众人即便不惜马力,一日也就行个百十里,总要两日多方能赶到。这其间万一被丐帮或者铁掌帮撞见,都是麻烦不小。 那车夫乔山也知有了麻烦,尽力驾车。 但若想马力持久,也不能奔驰,加之道路又差,马车一路不停,四个多时辰,也就走了七十余里。 朝东海在路边买了些吃食,就连宋源宝话也是少了。 大荒落一直昏迷不醒,萧平安也是沉沉昏睡了四个多时辰。 这其间,众人遇到两拨丐帮弟子,守在路口,盘查过往行人车辆,都是朝东海带着宋源宝下车应付。 这两拨乞丐中并无长老人物,但多有几个昨日大会露面的六袋、七袋弟子。见了朝东海都是客客气气,丝毫不曾疑心,更无人不识趣,敢上前翻看车里。 萧平安醒来已是午后,顿觉饥肠辘辘,吃了几张面饼,多少恢复些气力。 看大荒落虽是未醒,但气息平稳,应是无碍。萧平安心中仍是有些后怕,对紫阳所授的神秘功夫更觉困惑。 除了那次不受控制的气息自己循环,这功法对自己可说是助益良多。特别是斗力境之后,有此功法加持,破穴之路事半功倍。 此际更是隐隐觉得,荒山之中,若无此功法相助,自己单靠大蟒,怕也是难以修到如今境界。 只是这功法古怪,就连师傅师娘也是不知其理。而且也并非都是好处,如今自己莫名其妙散功之痼疾,也如跗骨之蛆。心中万般困惑,也无人可解。 又行了一个多时辰,忽听背后马蹄声响,那马来的好快,不多时已经追近,到了近前,却是陡然慢了下来。 萧平安几人立刻警觉,来人一骑飞驰,追上马车便即停步,自然是冲着自己来的。 朝东海皱眉道:“不是丐帮。”丐帮弟子寻常不会骑马,虽非绝对,但若无特殊大事,也断不会坏了规矩。 宋源宝惊道:“莫非是铁掌帮的?” 朝东海摇了摇,拉开车帘,回头看去。只见一匹高头大马,浑身雪白,神骏非常。马上一人,一身白衣,更以白巾遮面,虽看不见面目,但白衣白马,英气逼人。 见朝东海拉帘,那人道:“把人给我!”声音冰冷,叫人不寒而栗。 朝东海装作不懂,身子一缩,故意让他能看到车里,以示无人,拱手道:“兄台这是何意?” 大荒落此际昏迷未醒,众人将她藏在座位之下,在外面却是看不出来。 那人冷冷道:“莫要装了,大荒落就在车内,交出人来,饶你们几个不死。” 萧平安几人都是一惊,此人言语干脆,显是极有把握,绝非虚言恫吓。 秋白羽一咬牙,沉声喝道:“你们先走!”拔剑出鞘,飞身扑出。 车夫乔山见机也快,听车后声响,又听秋白羽大喝一声,当即打马疾行。马车本就未停,他两鞭打下,两匹马齐齐发力,瞬间已奔出数丈。 只听“嘭”的一声响,一人破帘而入,余劲未竭,直撞到后车壁上。竟是秋白羽,此际面色煞白,身子僵硬。 他刚刚冲出,立刻被人点住穴道掷了回来,怕是两息时间也没有,外面之人武功实是高的吓人。 宋源宝也是惊道:“什么人这么厉害。” 秋白羽半身已不能动,嘴却还能说话,也是震惊莫名,道:“我,我没看见!”他自然不是没看清来人,而是没看到对方出手。 秋白羽武功不俗,在年少一辈也算拔尖的人物,竟然败的如此干脆,自己也是不敢相信。 车外那人道:“我数到三,交人,要么都死!一!” 秋白羽一脸死灰,道:“罢了,你们将我们交出去吧。” 宋源宝皱眉道:“交她一个就够了,你干嘛上赶着送死。” 秋白羽摇头道:“眼看师叔被杀,她还是个女子,我还算人么?” 车外那人道:“二。” 秋白羽惨然一笑,道:“莫要犹豫了,反正你们也没当我是朋友。” 宋源宝怒道:“你胡说什么,开封之后,你便是我宋源宝的亲兄弟!” 秋白羽微微一怔,随即笑道:“好,好,有你这句话,我死也值了。” 萧平安沉声道:“我来挡住他,你们快走。”他心道,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既然接了此事,自然不愿半途而废。 秋白羽更是吃惊,道:“萧兄弟……” 萧平安道:“元宝说的对,你是咱们的兄弟,岂能置你不顾。” 车外那人道:“三!” 萧平安身子一晃,已经到了车外,他知对手武功高强,空中已经拔剑出鞘,出手便是一招“断雁孤鸿”。 那人冷笑一声,见他剑到身前,才忽然抬手一弹,一指正中剑脊。 萧平安只觉手心剧震,长剑险险脱手。心下大骇,却是不慌不乱,身在空中,借着这一弹之力,身子后挫,趁势一招“雁序青空”。 那人咦了一声,显是有些意外。 萧平安在山上得师傅师娘指点,对真气运用之道领悟极多,剑法更是大大进了一步,此际出手,这招“雁序青空”,变化之妙,与去岁对车平野已不可同日而语。 萧平安在空中倒拉出一串身影,剑光霍霍,如流星雨般倾泻而下。 忽然一道黑光一闪,流星全消,萧平安已经落下地来,连退两步,才站稳身形。 秋白羽和宋源宝此际也跟着跃出,两人一左一右,站在萧平安身旁。那马车陡然少了三人分量,立刻快了几分,片接已在十余丈外。 那白衣人仍然端坐马上,手中却是多了一把宝剑,剑身狭长,竟是通体黑色。 萧平安皱眉道:“你们来干什么!” 宋源宝道:“你讲义气,咱们就没有么?管他什么鬼,咱们三人联手怕的谁来!” 萧平安连连摇头,他两招试过已知此人武功高的出奇,怕是与史嘲风等人相仿。自己三人莫说伤势未愈,就是巅峰之态,也不是人家对手。更何况秋白羽上身穴道被制,两脚虽还能动,总不能指望他真上去踢人。 那白衣人看看三人,目光在萧平安身上多停了片刻,道:“小小年纪,竟能逼我拔剑,倒是真有些门道。” 宋源宝眼珠一转道:“我萧大哥是衡山派高足,秋大哥是玄天宗的人,我师傅泰山掌门褚博怀。你莫要以大欺小。”他也是狡猾,先是搬出三个后台,又拿江湖规矩套他。 白衣人却是不为所动,冷冷道:“你泰山派就两个人,那秋白羽已被逐出玄天宗,衡山派公然跟金国叫板,在这金国地界还不夹起尾巴做人?”声音忽厉,道:“念你们几个练功不易,快快让开!” 宋源宝还想再说,话到嘴边,却被萧平安一把拉开。 那白衣人显是不愿与宋源宝啰嗦,一句话说完,策马直冲。 第五百一十四章 斗气陆 萧平安一把拉开宋源宝,手中长剑划个圈子,横削那人膝盖。那人骑在马上,脚踩马镫之中,回避定是不及。 乌光一闪,“当”的一声,萧平安长剑已被荡开。那人身在马上,明明高出许多,却不见弯腰作势,随手一剑,就将萧平安剑招破去。 萧平安只觉此人剑法与自己所见都大是相同,简单直接,不带一丝花巧,却是快的出奇。 白马不停,一跃而过,一旁宋源宝忽然高高飞起,在空中翻了个筋斗,却是稳稳落地。 宋源宝面色一下变的煞白,他见萧平安出手,也跟着出剑,从另一侧两面夹击。谁知自己剑招刚刚递出,就觉后领一紧,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被人抓住掷出。只道这一下要摔个七荤八素,谁知在空中竟是不由自主转了个圈,然后稳稳落在地上。 萧平安三人面面相觑,都有些后怕。此人出手显是留情,否则宋源宝哪里还有命在。 白衣人拍马追去,冷冰冰的声音传来,道:“莫要跟来纠缠,若是没完没了,我下手再不留情。” 宋源宝一阵后怕,望望萧平安,道:“怎么办?” 萧平安此际苦于没有真气相助,武功大打折扣,但即便真气盈满,与对手相差也是过大。心中也是犹豫,却看秋白羽一声不吭,已经拔足追去。 萧平安眉头一皱,咬牙追去,宋源宝也紧随其后。 白衣人座下白马神骏,撕开四蹄,不多时就已赶上马车,人影一闪,已经进了车厢。 秋白羽看的清楚,心中大急,身旁风声,却是萧平安已经越过自己。 萧平安心急如焚,忽然想起,朝东海还在车内,他身无武功,万一那人出手,根本没有抵挡之力。他心急之下,使开“巽风雷动”,两步已经追近,透过车后帘,见那人已将大荒落拉出。 萧平安急道:“莫要伤了朝先生!” 那白衣人手搭大荒落脉搏之上,朝东海端坐一旁,也不惊慌。 萧平安一步抢入车内,见那白衣人不似要下毒手,心中稍定,道:“她已经受了重伤,你们就不能放她一条生路?” 白衣人只顾探查大荒落伤势,对萧平安也不理会。朝东海早看出不对,已叫乔山停下车来。身后秋白羽和宋源宝一起追到。 好半天功夫,那白衣人收回手来,竟是对几人点了点头,道:“此番多谢几位相助。”此人桀骜不驯,想是这点头也算客气了。 萧平安迟疑道:“你是玄天宗的人?” 白衣人却是避而不答,而是道:“她眼下伤情稳定,倒是大幸,过不了一个时辰便会醒来。她如今模样,定不愿见我,你们送她到真定府。我跟在你们身后,定保你们无忧,你们也莫说见过我。”说完对朝东海拱拱手,身形一晃,已经出了车厢。 宋源宝长舒口气,道:“原来不是敌人,也不早说,吓我一身冷汗。”问秋白羽道:“你们玄天宗的,你居然也不认识!” 秋白羽也觉奇怪,口中道:“玄天宗过万人,我哪能个个认得。” 萧平安掀车帘望去,那白衣人果然远远缀在身后。 宋源宝也趴在萧平安身后偷看,心有余悸,却又兴奋异常,没话找话说,道:“难怪书里的大侠都要穿白衣,果然威风的一塌糊涂。” 秋白羽忍不住刺道:“人家个子高,穿起来才威风,有些人……” 朝东海笑道:“若是古时候,咱们这些寻常百姓,可只能穿白衣。” 萧平安奇道:“那是为何?” 朝东海道:“古时等级森严,平民百姓只能穿麻衣,平民要穿丝绸,须得耄耋之年。这麻布么,自然都是白的。” 平民又称布衣,这布便是麻布。自然并没有规定说,平民必须穿白色,而是古时染色不易,染色的衣服要贵一些。平民身上,自然是白色或者黄色的麻布衣服最为常见。 平民服饰,难免粗陋。说是白色,其实应是更近灰白,略微泛黄,此乃是工艺和材料使然。 麻分雌雄,雄麻叫案,质软,雌麻叫直,质硬,产地不同,又有大麻、苎麻、茼麻等种。制成麻布又有粗麻,细麻之分。 湖南长沙马王堆汉墓曾出土白色纻麻布,如今看来,仍是白净。纻麻是楚地特产,其纤维质坚而细长,韧性十足,染色易而褪色难,用其织成的夏布洁白清爽,清凉离汗。古乐府咏白苎曰“宝如月,轻如云,色似银”。想来也是价格不菲。 宋源宝瞪大双眼,道:“那家里死了人怎么办?满街都是白的,谁知道哪家死了人?总不能见面就先打招呼,今个你家又死人了没有?哎呀,对不住,今个家里没死人。” 朝东海忍不住一口水喷出来,摇头道:“你这臭小子!” 过了一个多时辰,大荒落果然悠悠醒转,见了秋白羽,微微点了点头。随即斜了萧平安一样,却未说话。 秋白羽喂她喝了些水,又喂了两片肉干。 大荒落吃的极慢,两片肉干足足吃了半盏茶时间,没过多久,又沉沉睡去。 随后一路果然再无意外,就连丐帮弟子也未再遇到一个。萧平安几次朝后面看,路上却不见那白衣人身影。 第二日一早,大荒落又再醒转,却并不与众人说话,只是闭目打坐。众人虽知外面有个绝顶的高手护卫,仍是不敢大意,一路兼程,终于在天黑之前,进了真定府。 真定府在河北西南,古称常山,曾与燕京、保州(今保定)并称“北方三雄镇”。三国赫赫威名的常胜将军赵云赵子龙便是生于此间。 入得城来,秋白羽立即将大荒落送去玄天宗分堂。萧平安几人自去客栈歇息。 众人连日奔波,白日赶路,晚上就睡在车上,早已疲惫不堪。就连萧平安躺到床上,也是动也不想动一下。 宋源宝与萧平安相熟,知道他呼噜厉害,都是与秋白羽一屋,朝东海更是好静,也自己住了一间。 睡到半夜,萧平安又被噩梦惊醒。他得朝东海开导,心中已经好过许多,但开封杀劫毕竟刻骨铭心,哪里如此容易忘却。 醒来便有些再睡不着,在床上不住翻身,忽闻隔壁有奇怪声响,“啪”“啪”“啪”似是有人正将墙壁当门敲击。 萧平安当即惊起,点了油灯,却见右边墙上,离地六尺有余,赫然有个大洞,宽约一尺,四四方方。 萧平安吓了一跳,自己住进店来,虽未细看,但墙上断然不会有这么大一个洞,隔壁不知住了何人,在墙上挖个大洞,我居然浑然不知! 正自狐疑,那洞中竟伸出一只手来,对着萧平安招了招手。 他这边点亮油灯,对面屋中却是一团漆黑,除了一只手掌,半截手臂,什么也看不清楚。半边衣袖也是寻常,看不出什么来路。 萧平安心道,看来此人并无歹意,他能在墙上打洞,叫我浑然不觉,若真是要不利于我,有的是法子。 常闻江湖中有些前辈异人,性情古怪,言行举止与常人迥异,不想我今日真碰上一个。明日说与小元宝听,他定要羡慕。 不敢无礼,走近几步,虽看不见对方,仍是抱拳为礼,道:“不知是哪位前辈高人驾到?”看那人手掌,虽是皮肤光洁,但年纪应是不小,手掌宽大,自然也不是女子。 隔壁那人不答,只是慢慢将手掌立起。 萧平安微微一怔,心道,他竖直手掌,这是何意?心念一动,莫非是要考教我功夫? 他自也是好奇,不敢叫前辈久候,试着将手掌贴上前去。 触手之下,果觉对方掌上带着软绵绵一股内息。 萧平安心道,江湖之大,无奇不有,当真有如此古怪的前辈高人,不知这又是什么新奇比法。 武学变化多端,比试起来自然也是千奇百怪,比招式,比轻功,甚至站着不躲比互殴,这些萧平安都见了不少。唯独内功不然,除了拿外物试验,绝少有人拿内力比拼。只因内功比试太过凶险,一个控制不住,就是大祸。 他跟云锦书也比试过内功,比的乃是“旋水不落”,自无危险。更何况他与云锦书相熟,彼此也信得过。可眼前这只手掌委实有些诡异,萧平安心中也是犹豫不决,手掌虚触,不敢贴上,更未带上内劲。 对面那人似也不急,一只手掌更是稳如泰山,动也不动。 过了数息功夫,萧平安终于还是忍不住道:“前辈是要看看晚辈的内功么?” 那人仍是不答,掌上内息却是大了几分。 萧平安确认无疑,对面这人是要考教自己内力。他知其中凶险,对方若是掌力忽然一吐,自己难免受伤,委实有些犹豫不定。 但思前想后,始终觉得,对方若有恶意,不须如此麻烦,越是犹豫,越是觉得有些对前辈不敬,一咬牙,道:“请前辈指点。”伸右掌出去,待两只手掌贴实,小心翼翼渡了一丝内息出去。 他心存警惕,不敢发力,只是渡过一息试探。 第五百一十五章 斗气柒 若是打个比方,内息也有自己的言语,两道内息面对面交谈,传递的信息自然更多。两股内息相交,萧平安立觉对方内息宽厚绵长,也是精纯无比。 心中又是一定,想起师傅所说,正道武功,尤其玄门正宗,多是淳和温厚。邪派内功多是凶横暴戾,此人功法绵绵然,一团温良,想也是名门正派。 萧平安内劲出手,立觉对方内息跟着减弱,变得比自己那股还要弱小,我强敌弱,自己内息立刻推动对手手掌向后。 正自惊疑,对方那股弱小内息忽然一分为二,一股抵挡自己内息,另一股却在自己内息之下一托。两道内息加起来虽不及自己,但却将自己那道内息拨离了方向,对方手掌趁势压回。 萧平安心道一震,心道,这内劲竟然还有如此用法!正惊异间,对方内息忽然壮大许多,压过自己内息,却是含而不吐,似是等着自己反击。 萧平安心念一动,细想方才感受,对方两股内息并不相同,似乎不是一道内息分成,而是来自两条经络。 他如今武功练的日深,身体的反应比脑子还快一些,一念之间,自左侧手厥阴心包经调出一股内息,经“膻中”气府,也汇入右手。但他两股内息汇聚,立刻交融。 萧平安凝神思索,又调入一道内息,同样也是悄无声息就与原先的内息汇聚。他集中精神,连试多次,其中有一道内息多停留了片刻,真的形成了两道并行之势,但还未成型便即消散。 即便如此也叫他心头大喜,心道,这其中必有机巧,与我派心法截然不同,细节之处,大是微妙,不知这位前辈肯不肯传我这法门。 又过一刻钟时间,对面那人不断给萧平安演示各种内劲使用的机巧。如何退让,如何积蓄,如何抓时间反击,各种精妙之处,叫萧平安也是欲罢不能。 对方演示的这些法门,倒不是说就比萧平安所学高明多少。其价值在于“他山之石,可以攻玉”。所谓触类旁通,眼界一开,两相印证,对萧平安武功大有裨益。 武林之中,常有各派相互切磋,各种招数武功都可以拿出来研究,唯独一派的内功与功法绝不会示人。 这两样对一门一派才最是宝贵,定是秘而不宣,决计不能让外人知晓其中关键。倒不是怕人偷偷学会,而是一旦这些功法泄露,等于本派武功的优劣强弱尽被旁人知晓,那是弥天大祸。 眼下隔墙之人,显是所学不凡,更是肯拿出功法点拨萧平安,即便不是真的传授,这份恩情也是不小。 萧平安知道利害,心中也是感激。又过片刻,对方一道内息忽然自“劳宫穴”弹出,在自己“劳宫穴”上一点。 萧平安立刻明白,这是对方示意,要将内息导入自己体内。萧平安此际已无怀疑,认定对方是教导自己武功。 可这内息入体,非比寻常,对方内功在自己之上,轻易便能接管自己经络。除非师徒至亲之人,外人决计不会允许,自己前日施救大荒落,若是对方清醒,想也决计不会相信自己。 萧平安心中忐忑,对方乃是前辈高人,自然不会不懂江湖上的规矩,但为何还要如此?难道对方真的是要传自己心法? 师傅师娘传授自己衡山派功法,也是内息入体,将如何行气运功演示一遍,所谓言传身教,这比口述书学那是清晰明了百倍。 他仍是犹豫,忽然掌心一痛,却是“劳宫穴”被对方内息一刺。心中一慌,知是对方有些恼怒。心道,我也真是不知好歹,人家好心教我武功,最宝贵的功法都拿了出来。我居然疑神疑鬼,人家什么功夫,若真有歹意,一掌就打破了这墙,我岂是他的对手。忙道:“晚辈迟钝,前辈莫怪。”说话间,劲力一收,任对方内息透入。 对方内息一入“劳宫穴”,立刻过“大陵”“内关”,又过“间使”,直奔“郄门”,瞬间已顺着他手厥阴心包经走了一圈。 那内息行走虽快,却不暴躁,恬顺温和。萧平安不虞有他,只道对方是探查自己功力浅薄。 可一路手厥阴心包经走完,那内息一转,竟是自“天池”直奔“膻中”。手厥阴心包经自“中冲穴”始,自“天池穴”终,乃是完整一路经络。 但自“天池”到“膻中”却是斗力境自己开拓而出,此乃绝对私密之处,更是气府核心所在,岂能让人踏足。 萧平安大吃一惊,心念一动,本能的反应,手厥阴心包经内息激发,就要阻止对方行进。 自己内息刚起,对方内息忽然涨大数倍,牢牢将自己压制。 一瞬之间,对方内息已入“膻中”气府,萧平安气府内真气都不及使出。 萧平安惊愕莫名,对方手段忽然粗暴,大违常理,这好比家里来了个客人,开始四处走走,可没过多久,开始翻箱倒柜了。 未等他回过神来,那股内息已经自“膻中”气府转入手太阴肺经,片刻之间,将这道经络也探查一遍。 萧平安知道不对,想要发力甩脱。但对方经门户而入,内息深入自己经络气府,已经牢牢缠住自己。两人气息纠缠,手掌如同粘在一起,哪里还甩开的脱。 那人图穷匕见,原形毕露,再不管萧平安,内息不住游走,肆无忌惮。他内息游动,自然带动萧平安内息跟着挪移,如同强迫萧平安演示自己的内功修行途径。 他哪里是想助萧平安练功,分明是有意剽窃萧平安的内功法门。 萧平安后悔莫及,连肠子也悔青了。心道,萧平安啊萧平安,说不定人家这洞早已打好,只是蒙了个皮儿在外,人家欲擒故纵,你还道真是要给你好处。天下哪有如此好事,这不活脱脱是叫人钓鱼了么,你如此轻易就上钩,当真是猪脑袋啊猪脑袋。 可眼下后悔无用,他内力不及对手,如同开门揖盗。这敌人在外面,你还可以关起门来,或是抵挡,或是逃跑,可一旦引狼入室,没了抵抗之力不说,逃也没处逃。 他衡山内功传了数百年,自是精妙绝伦,但那人探查一遍,却似并不满足,内息忽然分作三路,逼入他上中下三处丹田气府。 萧平安心中更惊,不知他是何意。随即便觉三处气府同时一阵绞痛,那人竟以内息包裹自己气府内真气,将三股真气尽数吞灭。 萧平安一阵剧痛,偏偏手掌摆脱不开,身子弓的如同烧熟的大虾。自己分明已无还手之力,此人为何还要吞灭自己真气。 这几日奔波,自己真气始终不能盈满,眼下怕是连三分之一也没有。即便如此,对手要在自己气府中消弭真气,也需花费几倍的真气。而且这真气消弭,只需自己运功,终究还能补充回来。 百思不得其解,实不知此人打的究竟是什么算盘。 那人却似胸有成竹,萧平安气府内真气一灭,对方内息忽然快速涌入,瞬间将他气府撑满。 萧平安只觉三处气府如同要涨破开来,难过无比。旁人的内息进他气府,并不会化为他的真气,因此也并非浓缩,就单纯似一股空气,自然快速就将他气府填满。 这感觉就如同胃里被人灌水一般,先是鼓胀,继而疼痛,跟着就是撕裂之感。 萧平安体内仙霞劲瞬间被激发,已经打通的十道经络不断孕育出内息,都朝三处气府涌去。 这是他自发的保命之举,只有自己内息化作真气进去,才能挤占空间,将对方真气逼出。 但他仙霞劲功法稳健,若论回气,本不算快。自己三处气府还不算大,但真气盈满最少也要打坐运功十个时辰之上。 可如此紧要关头,对放岂会跟你耗上十个时辰,自己内息化去的对方真气简直便是杯水车薪。 对方真气不断灌入,萧平安三处气府已是不堪重负。 但那人内息仍是源源不断侵入进来,丝毫没有停歇之意。 萧平安万念俱灰,只怕最多三息,自己就要听到三声巨响。他似已看到自己四分五裂,肠子心肝飞了一地。 第五百一十六章 试探壹 还是感谢那几位,你们都知道的。真正在看这本书的,有十个人吗?应该没有吧,大概点开两章就都被劝退了吧,不能迎合大众,我很羞愧。 作家应该独自创作。在作品完成之前,他们最好不要见面,即使在作品完成之后,也不要经常见面。否则他们就和纽约那些作家没什么两样了。那些人像一只瓶子里的许多蚯蚓,拼命从彼此的接触及所共处的瓶子里汲取知识和营养。海明威。 萧平安身陷绝境,心下却隐隐似是明白了什么。 对方怀疑自己另有功法,要用此法把自己身上的内家手段都逼出来。可自己修的就是仙霞劲,哪里还有别的法门。 忽然他脑中灵光一现,紫阳所授的那神秘功法!难道对方是冲着那个来的,可那功法只有暖凉二气,并不能育出内息啊! 他三处气府已到极限,体内冲胀欲裂,说不出的难过。萧平安已是走投无路,把心一横,运起紫阳所授功法。 他助大荒落疗伤之时,这神秘功法曾自主激发,那久违的一团暖气也重新出现。可他此际运功,那团暖气仍是不见踪影,只能感觉到一股无形的气息流动。 他试着将那气息缠上外来内息,他相助大荒落之时,这气息一出,大荒落的内息立刻俯首称臣,只望此际也有此效。 可两股气息一交,却叫他大失所望,自己那股气息仍是毫无一丝力道,根本动不了对手内息分毫。 那人内息毫无变化,也似是完全没有感觉到他这股气息。 萧平安若有所悟,当时大荒落神志不清,内息如同无主之物,自己的内息才能接管。此际有人操控,自己这气息就变的毫无用处。说来说去,自己这气息倒真是只能偷偷摸摸。 他心中万分不甘,忽然念起,将那股气息尽数导向右手,朝手心“劳宫穴”涌去。 他先前试过无数次,那股气息既不能化为内息,真气,更不能透体而出,但那日却分明进了大荒落体内。他想不通为什么,但还要最后一搏。 那股气息涌到“劳宫穴”,并未能如他所想,攻入对方“劳宫”,但忽然之间,对方连绵不绝涌入的内息戛然而止。 那气息虽未能攻击对手,却将对方来源掐断。 萧平安大喜过望,手臂一缩,已经收回手来。 这一下死里逃生,实是自己前所未有之险,适才险险便是万劫不复。眼下对手内息虽然还在,但断了来源,自己就可慢慢消磨。 但他危机未解,那股内息失了操控,立刻变的狂暴,撕扯他气府更是难过。 萧平安就地盘膝坐倒,立刻引紫阳所授功法气息入气府,果然那团狂暴内息立刻安稳下来。萧平安牵动那股内息,自“劳宫穴”排出体外。 他心急如焚,隔壁那人若是破墙而入,自己仍是毫无抵抗之力。但四下静谧无声,丝毫不闻有什么响动。 萧平安无暇他顾,只能尽快将体内异种内息逼出,好在他有神秘气息相助,三团异种内息都不反抗。即便如此,也用了半个时辰方才将三股内息逼出。 这半个时辰他是度日如年,生怕忽然大门被人一脚踢碎,那真正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可直到他收功而起,仍是丝毫不见有什么变故。 萧平安长身而起,抓起枕边长歌剑,一把推开房门,闪身到了隔壁门前,那门紧闭。 萧平安深吸口气,轻轻一推,那门应手而开,屋内空无一人。 萧平安却是如释重负,双腿一软,险险坐倒在地。心中暗道,果然好人定有好报,若不是前日自己好心,助了大荒落,对那神秘内功又获新知,今日只怕就是完了。 萧平安坐了片刻,终究心绪难定,叫了宋源宝和秋白羽两人。将大概说了,其中细节自然隐去,就说自己侥幸得脱。 宋源宝两人也是惊讶,三人一起去寻那客栈小二,问隔壁住的何人。小二跟来,皱眉道:“客官住乙字七号房,你隔壁没人啊。”进屋看了一眼,忽然杀猪似的尖叫一声,道:“客官,你干嘛在墙上掏了个洞!” 次日,萧平安仍是余怒未消。险险被人害了不说,自己加宋源宝、秋白羽三个也没说过那牙尖嘴利的小二,一个破洞还赔了五百大钱。 他不高兴,宋源宝打输嘴仗,更是生气,跟着又把那小二痛骂一顿。 秋白羽颇是有些幸灾乐祸之意,笑道:“你看了这么多银字儿,那些大侠打完架,就没说怎么善后么,你怎么没跟着学上几招。” 宋源宝一拍脑袋,如梦方醒,道:“是啊,你不说我真想不到。书里写杀了好多人,打碎东西无数,可下面就没了啊。莫不是大侠们拍拍屁股,都跑了不成!” 朝东海听萧平安说了昨晚之事,也是吓了一跳,道:“你莫非还有什么仇家?” 萧平安摇了摇头,他确实怀疑一人,但自己也不确定,更不愿这是真的。 朝东海见他神色,知他不想说,也不追问,道:“不管如何,此人武功既然高过于你,你还是要多加小心。” 众人并未急着离开真定府,朝东海带着三人在城中闲逛。朝东海兴趣盎然,看见什么都想问个明白,见人就要上前说上几句,一连逛了三日,几人方才离城北上。 一路之上,有时遇到田间耕作的农户,朝东海也要下车聊上几句。 宋源宝也是奇怪,道:“朝先生,你怎么什么都感兴趣?” 朝东海不答反问,道:“你们几个觉得开封府、大名府、还有真定府,比大宋的州府如何?” 宋源宝想了一想,道:“那自是不能相比,我以前去趟泰安,赶一回集,就觉得热闹的不得了,可今年去了临安,天哪!眼睛都给我看花了。”他伸手比划,显是对临安繁华记忆犹新。 秋白羽也道:“不错,就不说临安,扬州府、平江府这些地方,也是热闹非凡。” 朝东海道:“你们可知为何?” 宋源宝道:“大宋更有钱呗。” 朝东海摇头道:“不完全是,这里面的道道可多了。” 秋白羽若有所悟,道:“朝先生是来刺探金国虚实的么?” 朝东海笑道:“也可以这么说,眼下宋金必有一战,自然要知己知彼。” 宋源宝道:“究竟哪家能赢,朝先生你懂的多,给咱们讲讲呗。” 萧平安虽未发问,也竖起耳朵倾听。 朝东海笑道:“好,那便讲讲。”他此次入金,一路边走边看,也算是颇有所得,萧平安三人虽还年幼,见识浅薄,但心地都佳,他也乐意传授,道:“两国交锋,孰存孰亡,决胜不在攻伐之地,而在庙堂。国之强弱,非仅靠兵甲,更非一时一日之功。国之兴衰强弱,根本在于‘经济’二字,‘经’乃经邦、经国,‘济’乃济世、济民,此语出自东晋,合在一处便是治国济民。” “今北大南小,金人所辖之地,几超大宋两倍。但若论人口,我大宋眼下百姓有七千三百万之数,金国堪堪五千六百万,并且十之八九还都是咱们汉人。若论富足,金人更是远远不及。 “眼下大师农商两利,虽失却北方半壁江山,但兴修水利,圩田开垦,推广良种,精耕细作,这粮食反比之前还多。如今除福建、两广之外,长江淮河也都种棉花,纺织大兴。此外盐铁、茶丝、制瓷、造纸,百花齐放。商业之兴旺,前所未有。北方沦陷,丝路断绝,却是开了海禁,两广、泉州、临安、明州、密州等地皆有市舶司。贸易远渡重洋,盈盈不绝。眼下大宋商业税赋所得,已超农耕。 “金人却是重农抑商,又以猛安谋克屯田农耕为主,轻视汉人。除了耕种粮食,放牧牛羊马匹,冶金炼铁,开拓盐田,其余几乎不懂商贸。丝绸茶叶、瓷器木器、衣帽鞋袜、这些物品都依靠与大宋贸易。” 宋源宝一拍大腿,道:“朝先生这么一说,我便懂了,难怪咱们觉得大名府、真定府不如平江府、扬州府热闹。这大街上做买卖的人少,自然逛街的也少,哪里还有热闹好看。” 朝东海道:“不错,若问兴利,商贾自然远远超过农耕。大宋一年税入六千万到一亿贯不等,金不过三千万贯。大宋富足应是金朝两倍之上。” 萧平安皱眉思索,欲言又止。 朝东海见他模样,道:“萧兄弟,你想到什么,但说无妨。” 萧平安犹豫道:“可为什么我一路看来,也不觉金人日子不如宋人?” 朝东海面露喜色,拍拍萧平安肩膀,以示鼓励,道:“你这小子心地宽厚,知道关心百姓生活,殊是不易。你说的不错,宋金国政迥然不同,宋富金贫。但有一样,金地寻常百姓,一日赚百十文,宋地百姓,一样如此。可两边物价,却是天差地别,你在大宋吃碗面,最少也要五文钱,到了金国这边,三、四文钱足矣。还有一样,大宋税赋繁多,远超金人,这赚来的钱大半要被朝廷拿去。这一来一去,百姓日子过的反不如金人。” 第五百一十七章 试探贰 河南加油,郑州加油! 秋白羽道:“不错,大宋盐贵的吓人,我瞧一多半人都买不起官盐。” 朝东海连连点头道:“你们几个都是聪明,一点就透。盐乃人必须之物,七日不食,人便困软无力。自古盐税便是国之收入大成。历朝历代,盐矿都是朝廷把持,严禁贩卖私盐,却又屡禁不止。无他,盐价太贵,老百姓吃不起,只能铤而走险。宋金都难以禁绝私盐,可大宋官员,只知贪腐牟利,将盐先卖给商人。任由商人加价,一面严惩私盐贩子。可金人如何呢?见私盐难禁,朝廷索性降低盐价。制一斤盐需钱十文,私盐卖二十文,金人也卖二十余文,不超三十文钱,而大宋却卖到一百五十乃至二百文。” 萧平安道:“如此说来,金人朝廷反是对老百姓好。” 朝东海道:“也不能完全如此说,金人毕竟数量远不及汉人,官吏也远少于汉人,对民众管束难以面面俱到。四十多年前,汉人到处造反,也叫他们心有余悸。这施政之上,自然顾虑更多,每每不敢激起民愤。若也与大宋一般苛政,国中早乱成一团。也就是出了个金世宗,知道休养生息,善待汉民。” 叹气道:“民乃国之本,金人都能明白的道理,咱们宋人偏偏置若罔闻。大宋本该富甲天下,老百姓日子也该过的好,偏偏贪官污吏横行,反是民不聊生。” 宋源宝眨眨眼,道:“好像是这么个理,大宋好东西是多,可都是有钱人买。穷苦人家饭也吃不饱,一个子儿一个子儿的抠,比金人也小气多了。” 萧平安点头道:“确是如此。”他去了一趟四川,那里穷人富人相差更大,富人日日笙歌,一掷千金,穷者落魄街头,朝不保夕。 朝东海道:“这贫富悬殊,天下都是如此。”摇头道:“天下事,不患寡而患不均,就算宋金不打仗,眼下老百姓日子艰难,财富具被富人占去,也是祸不久矣。” 萧平安追问道:“那依朝先生之意,究竟是大宋好,还是金国好?” 朝东海道:“别急,你再听我说。先前我说大宋一年税入六千万贯之上,两倍金人,可这国库之中,反是大宋匮乏。大宋赚的多,花的却更是厉害。” 说到此,忽然恼怒,一拍车厢,道:“都怪我朝太宗,天天担心有人夺他的天下,先是把武将一个个弄的半死不活。为避嫌疑,争先敛财自保,浑忘了该怎么带兵打仗。又大兴官制,相互制衡,搞的府衙臃肿无比。哎,与士大夫治天下,这天下,恰恰就坏在这些文官手里。不会打仗却死死抓住兵权,不会治国却占据高位。彼此只懂勾心斗角,争权夺位。中书门下平章事和枢密使走马灯似的换,彼此倾轧,搞的乌烟瘴气。” 朝东海向来沉稳,有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胆魄,更是大儒风范,仪度从容,少有过分之举。此际忽然发火,大发牢骚,倒是吓了萧平安三人一跳。他直言太宗皇帝昏庸,旁人听了怕是要吓个半死。萧平安三人却是连一个留意的都没有。 朝东海似也觉自己有些失态,笑了一笑,又道:“你们可知大宋这么多钱都到哪里去了?” 萧平安三人都是摇头。 朝东海道:“除却皇家花费,各地州府建设,赈灾济贫,大半的钱都花在官吏身上。我朝官吏之多,简直骇人听闻,徽宗时已近五万人,而今恐怕十余万也不止。这些还都是官,再加上吏、役,足超四五十万之数。当年真宗皇帝,曾一次裁减十九万人,可见废物之多。可这些只顾自己的官吏立刻甩手不干,消极怠工,逼的皇帝也没办法。如今更是官吏横行,耗费大量钱财,养了一群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废物。此消彼长,结果连养兵的钱也掏不出来。” 宋源宝道:“官吏、官吏,不都差不多么。” 朝东海道:“这差别可就大了,官乃朝廷任命,吏则是地方官招募。胥吏地位低下,与妓女、戏子和奴仆同属,但却又厉害非常。自古以来,流水的官,铁打的胥吏。小吏长期把持一地政务,知根知底。外来的官若是不知轻重,甚至斗不过胥吏。胥吏职卑,俸禄了了,但人数众多,这花费也是不少。更有一节,胥吏贪腐成性,狡猾异常,为民之祸。历朝历代,每隔不久就要整治一番,却是治标不治本。” 萧平安道:“那金国又如何?” 朝东海道:“金人官吏远比大宋要少,金世宗时,官员不到万人。到了如今,扩张的厉害,也有四万多人。但与大宋相比,还是小巫见大巫。更何况大宋官员俸禄之高,前所未有。大宋官员有正俸、禄粟、职钱、公用钱、职田、茶汤钱、给卷(差旅费)、厨料、薪炭等等。除了银钱,还有绫、绢、绵、罗、粮食可拿。名目之多,便是自己有时也搞不清。朝中一品大员,月得俸禄,折钱可达五百两,一年便是六千两。而金国正一品,一年不过一千两,足足差了六倍。” 连连摇头道:“更何况,我朝哪个官员靠俸禄活着?私下各种门道,所得更是十倍俸禄不止。坐拥金山银山,只图安乐,哪里还有心思做事。” 秋白羽道:“金国官吏手脚也不干净。” 朝东海道:“确是如此,宋金两国眼下都是糜烂之极,只是相较之下,大宋的官员更是不堪入目。若比国库之用,倒还是金国更加充足。” 宋源宝摸摸脑袋,道:“朝先生你可把我给说糊涂了,大宋更是富裕,可税赋也高,老百姓过的不好。金国钱赚的少,还欺负汉人,国库里却还有些钱。两家朝廷里管事的都是一样废物;那究竟谁能打过谁啊?” 朝东海道:“还有一样,金人骑射远超我大宋,这战力是要强上一些。但我早跟你们说过,女真不过蛮夷之族,兴盛不过百余年。四十多年前,金世宗励精图治,金国才快速发展。但这时间还是太短,根基不牢。这些年黄河三次决口,水旱蝗灾不断。金人以农耕骑射立国,连续遭遇天灾,赈灾河防花费巨大,国之财库已将崩溃。为补国库亏空,滥发交钞。百姓皆不敢用,得钱便私藏,得交钞便急于用出,眼下这交钞已无人愿要。可金国不知悔改,仍是大量加印增发。我看不久,金国银钞必然崩坏。” 宋源宝道:“如此说来,还是大宋赢面大些。” 朝东海长叹一声,道:“但愿如此,眼下金国天灾人祸,国库崩坏,此乃天赐良机。此番若还不能胜,大宋就死了北伐之心吧。” 萧平安皱眉道:“如此说来,金国的老百姓岂不是已经很惨?大宋再来一打,这老百姓哪里还有活路。” 朝东海微微一怔,半晌方道:“老百姓没有活路,才正是大宋的良机。” 几人一路闲聊,萧平安三人对朝东海所言,虽不是完全明白,但都觉眼界大开,获益匪浅。 行到半路,路过一个小镇,朝东海忽然又想起一事,道:“你们几个都有麻烦在身,不如改个面目再走。” 萧平安奇道:“朝先生还会易容之术?” 朝东海摇头道:“不是你们江湖人那般的神乎其技,因形就貌,大略改个模样而已。” 宋源宝闻听,却是欢呼雀跃,郑重其事拿出那副画影图形,非要按图上的样子改。 秋白羽阴阴冷笑,道:“好,给他改,化好了就叫他滚蛋,自个一个人上路去。” 朝东海言语低调,出手却是不凡。不过是将三人头发改改,原本扎上去的头发垂下来,垂下来的就扎上去,又贴了些假胡子。三人登时面目大变,揽镜自顾,就连自己也认不出来。 萧平安贴了一圈络腮胡子,根根直立,扮作个中年壮汉,倒也威猛。秋白羽贴上三绺长须,扮作个中年文士,也是惟妙惟肖。朝东海反是剃了胡须,一下子年轻了十多岁。 宋源宝变化最大,贴上两撇小胡子,又换套衣衫,肚子底下塞了些棉花,拿把折扇,摇身一变,成了一个略显富态的青年公子。他自己也觉新鲜,抓面镜子,照个不停。 真定府到燕京还有五百多里,几人不急着赶路,一日也就行个七八十里。 这一日到了保州,朝东海仍是带着几人在城中闲逛,问东问西,跟拉车卖货的一聊就是半天,也不觉厌烦。 保定有清苑河,北魏便称作清苑县,乃是宋太祖赵匡胤祖籍。北宋建隆元年(960年),因处宋辽交界之地,为宋北方之军事重镇,设保塞军,定名保州,取保卫边塞之意。 保定的驴肉火烧天下闻名,但那是明朝之后才有。不过宋时保定漕河驴肉已经出名,相传乃是运粮的漕帮与运盐的盐帮常在此争斗,抢了对方的骡马驴子便杀来吃肉。 只是这传言多半虚假,宋时牲口都是宝贵,岂有随意杀来吃肉的道理。 第五百一十八章 试探叁 有道是“天上龙肉,地下驴肉”,到了保定,自然不能错过。 朝东海带萧平安四人在城中访得家老字号,以主人家姓氏为号,就叫“闫家驴肉”。 那酒楼名字俗气,地方却大,在闹市占了好大一处。驴肉、狗肉都不登大雅之堂,因此这酒楼虽大,却不讲究,也没有单独的雅座。楼上楼下,都是方桌。主人家只求客多,桌椅摆的是满满当当。 朝东海、萧平安几人也不讲究,就在二楼寻个位置坐了。要了红烧、卤汁、碳烤几样驴肉菜并驴杂汤,又叫了几样小菜。 宋源宝兴冲冲先抢了一块,砸吧砸吧嘴,又尝几口,却是摇头道:“这驴肉也不怎么样啊,如此说来,岂不是龙肉也不好吃?” 一人道:“常言道‘驴肉香,马肉臭,打死不吃骡子肉’,驴马骡里面,就属驴肉好吃,虽未必赛过羊肉。但比牛肉、猪肉,都是要好。你要大块吃,带皮的最好,驴肉细嫩,多嚼上几口,这里面的味道就出来了。”却是车夫乔山说话。 他乃是江湖义士,虽不会什么功夫,几人也未把他当下人看,一路吃住都在一起。乔山寡言少语,但说起牲口,那是大大在行,见宋源宝不懂,便与他分说。 宋源宝点点头,道:“马肉粗的很,咬起来又硬又老,一点不好吃,骡子肉什么味道,倒是没有尝过。” 乔山道:“比马肉强些,不过也不算好吃,有股酸臭之气。” 朝东海笑道:“骡有两种,雄驴与雌马所生,称为马骡,雄马与雌驴所生,称为驴骡,又叫駃騠。这骡子原产匈奴,中原少有,战国时还是稀罕之物,为王公贵族豢养。骡子耐劳,也不挑食,比驴子好用。只是马力在前肩,驴力在后腿,骡力在腰,不易骑乘,脾气又随驴,偶尔犯犟,当不得战马,只能载物。还有一样,这骡子不能生育,只有少数母骡可以产崽,故而数量也是不多。古时人以为,这骡子不能生育,若是人吃了,也养不下孩子,故而更无人去吃。” 正说话间,旁边座上来了两位客人。先前之人年过五旬,身材瘦小,面色苍白,两边颧骨高高隆起,鹰视狼顾,一身锦袍,甚有威严。身后之人三十多岁,头发中间剃秃,两边和后脑各束一辫,相貌粗犷,乃是个金人。两人显是一主一仆,那金人待老者坐下,自己方恭恭敬敬在下首坐定。 那掌柜知道这两人并非凡客,亲自跟着招呼,“大驾光临,蓬荜生辉。” 刚说了两句,就被那金人踢了一脚,骂道:“直娘贼,哪里来的这么多屁话,有什么好吃好喝的赶紧端上来。奶奶的,偌大一个酒楼,连个雅座也没有,你做什么生意!”这张嘴就骂人,一口汉话也是地道。 掌柜的见他跋扈,愈发不敢得罪,急忙低头赔罪退下。那老者自顾端坐,看也没看他一眼。 那掌柜的显是怕了,片刻就有小二送上酒菜,满满摆了一桌。那小二有心讨好,道:“二位爷,有什么尽管吩咐。” 那金人反手就是一个耳光,一指旁边,道:“那一整个的驴头为什么不上来一个!” 旁边一桌客人,点了一个全驴头,整整一个驴头,足有二十多斤重,烧的红彤彤,油汪汪。 那店家一来看他们只有两人,二来一个驴头价格不低,这两人肯不肯付账还不好说,自然不会画蛇添足,主动送个驴头上来。 这小二知道掌柜的心意,可如何敢说,只道:“爷息怒,爷息怒,这红烧全驴乃是功夫菜,须得稍待片刻。爷先喝两杯,小的再替爷去催催。” 那金人反手又是一个耳光,道:“一刻钟不来,大爷烧了你这破楼子!” 那小二多了句嘴,不想马屁拍在马腿上,这两巴掌险些将牙也打掉,不敢吱声,急急低头跑了。 宋源宝见那金人嚣张跋扈,眉毛一挑。秋白羽狠狠瞪他一眼,低声道:“你又要惹事不成。” 宋源宝嘿嘿笑道:“哪里,哪里,我是那种人么?” 朝东海一路过来,知道这小子鬼花样无数,心道,你还就是!也怕他捣蛋,拍怕他手掌,对他摇一摇头。 就在这时,脚步声响,一人上得楼来,径自朝这边走来。萧平安坐在朝东海下首,侧对楼梯,一眼看见,吓了一跳,险险跳起。 来人竟是三缺神丐卧南阳。一身破衣,一脚高一脚低,大喇喇正对几人而来。 此际朝东海几人都已认出,秋白羽背对楼梯,见几人神色有异,回头一看,也是吓了一跳。 萧平安三人不约而同,都是低下头去,只有朝东海镇定自若,还对卧南阳笑了一笑。 卧南阳却是未认出几人,眼光一扫而过,停也未停。大步走过几人,就在旁边老者那桌坐下。口中道:“彭先生,久候久候。” 那老者道:“南阳兄还是叫我简云,我也刚刚方到。”此人正是彭惟简,身旁那金人乃是勃术鲁。 彭惟简曾在开封朱雀门上露面,但萧平安几人都是不识。 宋源宝见卧南阳未认出自己,也叫侥幸,拿眼神瞥瞥朝东海,那意思是咱们抓紧跑吧。 朝东海却是笑道:“几位尝尝这碳烤驴肉,鲜嫩可口,果然与众不同。”他嗓音竟也是跟着一变,与原先大是不同。 萧平安也是心慌,他是深知卧南阳厉害,第一个念头也是想跑,听朝东海说话,心中稍定,心道,亏我还是练过武功,还不及朝先生胆大心细,咱们刚刚坐定,一桌子菜都未动,此际就走,定要惹人怀疑。 其实也是他当惯了穷人,点一桌子菜,一口不碰就走的,大有人在,也就是他节俭惯了,只道人人舍不得浪费。 朝东海不走,却是想偷听两人说话。 果然卧南阳开口就道:“简先生忒也小气,前日若多出些人手,我岂会吃如此大亏!” 彭惟简呵呵一笑,道:“铁掌帮掺和进来,南阳兄怎会不知?” 卧南阳皱眉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彭惟简道:“此处人多眼杂,咱们喝酒。今日与南阳兄压惊,咱们不说这些不高兴的。” 卧南阳犹自心不甘情不愿,一翻白眼,道:“怕什么!” 彭惟简伸手拿起酒壶,给卧南阳斟了杯酒,笑道:“南阳兄不必介怀,这次算彻底把玄天宗拖下水来,也是收获不小。更何况,南阳兄,你不也是毫发无伤么?” 卧南阳皱眉道:“奶奶的,我怎么左听右听,都觉得你说的不是好话。我也让那林离方打上一掌,你才高兴是么?” 彭惟简呵呵笑道:“是小弟说错话了,自罚三杯,自罚三杯。” 两人推杯换盏,喝酒吃菜,果然不再提丐帮之事。那勃术鲁立刻换了副嘴脸,一旁插科打诨,说些闲话,伺候的无微不至。 过了片刻,先前挨打那小二端了个大盆,凑上桌前,盘中也是一整只驴头。 那小二想是被勃术鲁打的怕了,畏畏缩缩,上前放菜,桌上早摆满菜碟,只能摞上一层。那盆子又大,一不小心,手上一歪,汤汁溅出,正溅在卧南阳身上。 那小二大惊失色,急急放下盘儿,口中不住道:“大爷恕罪,大爷恕罪,小的给你老擦干净了。” 卧南阳鹑衣百结,身上的油污刮下来怕是够这酒楼炒百八十盆菜,可那小二见他和那凶神恶煞坐在一起,早吓的魂飞天外。 勃术鲁眼睛一瞪,伸手就要打。 卧南阳道:“算了,算了,老叫花身上岂在乎这点油星。”伸手拍拍那小二后背,道:“没事了,你去吧。” 那小二如蒙大赦,连声道:“多谢爷,多谢爷。”赶紧离开,走出几步,忽然呆立不动。 酒楼上客人甚多,这小二呆立不动,立刻惹人注意。一人经过,回头一眼,忽然惊呼一声,脚下一个趔趄,险险摔倒,口中尖叫道:“死人了!死人了!” 那小二眼眶、鼻孔、耳朵、嘴里,七窍之中,都流出血来,双目圆睁,却是一动不动。 有人大着胆子,上前一探呼吸,跟着惊呼,道:“真死了,真死了!” 萧平安等人也是大吃一惊。只听身后那勃术鲁阴笑道:“卧大侠这武功真是高的没边啦!” 卧南阳嘿嘿冷笑,道:“你胡说什么,谁知他自己发什么急病,这驴头烧的果然不错。”伸手扯下一只驴耳,放入口中大嚼。 勃术鲁道:“是,是!小的有眼无珠,活该那小子自己命薄。” 酒楼之上,瞬间乱成一团,众食客议论纷纷,都说古怪。 但旁人不知,萧平安几人却是明白,定是卧南阳拍了怕那小二,掌中带着暗劲,震碎了小二内腑。那小二自己都未察觉,但几步走出,便即身死。 萧平安只觉错愕,他无论如何也不能相信,有人就因为身上溅了点油星,就害了一条性命。 朝东海也觉恼怒,忽然想起,连忙去看萧平安。 萧平安、宋源宝、秋白羽三人同时出声。 萧平安道:“小元宝你别插手!” 宋源宝道:“萧大哥,一起揍他!” 秋白羽道:“你俩别犯混!” 第五百一十九章 试探肆 可惜朝东海和秋白羽都是晚了一步,萧平安已经站起身来,抓起身旁长歌剑,剑光一闪,已朝卧南阳刺下,口中骂道:“你这禽兽!” 卧南阳见有人多管闲事,也未当回事。但萧平安一剑刺来,他瞬间变了脸色,手臂一长,就去抓萧平安小臂,骂道:“臭小子,原来是你!” 朝东海的易容之术并未改变几人五官,卧南阳先前并未注意,此际看萧平安出剑,再在他脸上一瞄,立刻将他认出。 前几日,自己只差一步便能成功,杀了史嘲风,丐帮难逃自己手掌,可这一步偏偏就坏在这个小子身上。这几日自己做梦都想宰了这小子,居然此刻送上门来。 他是又惊又怒,又恨又喜,出手如风,心中恶狠狠道,臭小子,宰了你可太便宜,先擒下来,我要叫你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这几日萧平安身体已是大好,身上伤势渐愈,真气也是充盈。见卧南阳手臂抓来,剑尖一挑,剑身正朝向卧南阳“虎口”。 卧南阳眉梢一动,就只这一个变化,他便看出萧平安剑法果然大进。前几日山岗之上,萧平安一剑将自己逼退,事后他是百思不得其解。 萧平安剑法与怀仁相见之时,显是高了许多,剑法更加圆润自然,剑中所含的力道也大是不同,显是对剑法的领悟又上一层,对真气的‘融兵’之法,也是初窥门径。 卧南阳只觉匪夷所思,这练武绝非一蹴而就,武学到了一定阶段,每进一步,都是艰难险阻,殊为不易。萧平安小小年纪,在怀仁之时,剑法应变已是叫他有些吃惊。可这几个月过去,怎忽然进展如斯,简直像换了个人。 他却是不知,萧平安四川之行,收获太大,就连师傅师娘、褚博怀等人都是料想不到。 他内功大进,真气运用的法门和功法却是不足,此番回山,立刻补上了这一课。 先前在川中荒山,他涉足斗力境中段之后,练成“衡阳雁断”,便隐隐觉得整套剑法似还有新的境界。此番得师傅传授衡山派功法,他才算真正得了“风雨雁回剑”的真髓。加之他又在开封地下连日恶战,既有感悟,又有实战,剑法不说脱胎换骨,却也是大大进了一步。 只是卧南阳名列八奇,武功高强,萧平安如今功夫,还不在他眼里。坐着未动,忽然沉手一拍。 萧平安急急撤剑,险险避过,被他掌风扫在手背,也是微微一麻。 卧南阳见他这一击也是避过,更是恼怒,正待追击,身后两道锐器破风之响。却是宋源宝和秋白羽绕到身后,出剑偷袭。 宋源宝武功与萧平安相差不少,慢了片刻才抽剑跳出。 见宋源宝扑上,秋白羽气的满脸通红,骂道:“你个混蛋惹事精!”他不敢说萧平安,但宋源宝却不能不骂。骂完一咬牙,也跟着冲上。 两人一左一右,闪到卧南阳身后,各自出剑。 两人也不是愚鲁之辈,知道自己武功相差过多,不敢直面应敌,但背后骚扰,给萧平安支援,却是会的。 卧南阳看也不看,反腿踢出。他一只脚反踢,脚不沾地,却是先后踢中两人手腕,险些叫两人长剑脱手。 宋源宝也是狡猾,一剑未中,掀翻一张桌子,抓住一条桌腿,直接掷了过去。 卧南阳听声音不对,这才回身,见是一张桌子,也是摇头,伸手一拳,将桌上打了个窟窿。手臂自桌面穿过,单臂一振,那桌子登时四分五裂,木片横飞,多半都打向萧平安三人。 酒楼之上食客见忽然乱起,有人打架,更是刀光剑影,嗖嗖风响,吓的屁滚尿流。手脚快的,抽冷子跑下楼去,手脚慢的,都缩在墙角,挤作一团,瑟瑟发抖。 卧南阳这一拳打碎木桌,碎片乱飞,登时伤了几人,更是哭爹喊娘,乱成一片。 勃术鲁道:“咱们不帮忙么?” 彭惟简笑道:“几个小毛孩,还不够南阳兄塞牙缝,何须你上去多事。”他眼神一扫,已经看出,萧平安几人年纪都是不大。 嘴上轻描淡写,端起酒杯,站起身来,竟是走到朝东海桌前,慢慢坐到朝东海对面,笑道:“衡山剑法,那高个子想来就是萧平安了,另外两个,看模样当是宋源宝和秋白羽。几位当真是好胆识,将开封府闹个天翻地覆,人人都道你们都逃回大宋去了,没想到竟是一路北上,都跑到保州来了。”他目光如炬,几招看过,认出衡山剑法,立刻猜到几人来历。 朝东海拱手道:“好说好说。” 彭惟简道:“看阁下相貌堂堂,平湖惊雷,想必就是神机妙算,运筹帷幄,把好好一个开封府搞的乱成一锅粥,本事大的出奇的朝东海,朝先生。” 朝东海道:“彭先生过誉,我怎么听说是金人暴虐,以致开封府生灵涂炭,哀鸿遍野。朝某不才,不过是仰仗各路英雄,还他一个清静。” 彭惟简听他说出“彭先生”三字,微微一笑,道:“朝先生伶牙俐齿,文过饰非,果然非同凡响。我敬先生一杯。” 朝东海端杯道:“彭先生口蜜腹剑,颠倒黑白。我也敬彭先生一杯。” 两人呵呵一笑,真的对饮一杯。 勃术鲁气势汹汹站到朝东海身后,似是防他逃走。朝东海却他视若无睹,回头看萧平安几人相斗。 彭惟简道:“这几位小友当真个个是武学奇才,可惜今天遇到卧先生。哎呀,哎呀,这招差点没躲过去,我看今日恐怕大事不妙啊。” 朝东海不动声色,道:“年轻人火气太大,迟早要吃些苦头。” 十余招一过,卧南阳便将萧平安三人压制的毫无还手之力。 宋源宝和秋白羽两人更是险象环生,适才若不是萧平安及时出手,宋源宝已经被卧南阳一掌打中。 卧南阳初见萧平安,自是怒不可遏,但几招打过,反是冷静下来,有心戏弄,将三人耍弄股掌之上。这三个小子好生胆大妄为,竟敢主动来寻自己晦气,这不好好教训教训,怎生得了。 又过七八招,萧平安三人已是苦苦支撑。萧平安还好,宋源宝和秋白羽两人却是接连挨了几拳。 卧南阳有心惩戒,故意打的两人疼痛难忍,却不伤及筋骨。 宋源宝知道厉害,越发不敢靠近,绕身游走,手里抓到什么就扔过去什么。 这些东西自然伤不到卧南阳,但架不住宋源宝什么都扔。驴头猪肘子、整只的肥鸡,就连汤都扔过来两盆。饶是他武功非凡,也溅了一身汤汁。 好在他乞丐出身,倒也不惧,只是片刻之后,地板上满是油污汤水,一不小心就要踩到块肉,有次甚至险险滑倒。 萧平安和秋白羽两人也是溅的一身,但宋源宝这惫懒打法有效,也不能说他。 宋源宝扔的上瘾,索性远远躲开,占着一张桌子,不断扔出“暗器”。那张桌上一桌的美酒佳肴,被他挨个扔出。生平打架,还从未如此奢侈,叫宋源宝也是上瘾。 刚刚扔出一盘油焖大虾,回手一抓,却是抓了个空。回头一看,却是个酒楼管事缩在一角,怀里死死抱住一只银壶,带着哭腔道:“小祖宗,别扔了,别扔了!” 宋源宝骂道:“瞧你那没出息的样。”眼神又瞧桌上扫去。 那管事也是豁出去了,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忽然合身扑上。也不顾油污,将杯盘碗碟尽数压在身下,一双眼闭的死死的,一副慷慨就义模样。 宋源宝也是一呆,气道:“这么玩命!你家的啊!”话音未落,急忙缩头,却是一根桌腿飞掷而来,险些将他脑袋打开了花。 却是卧南阳被他扔了半天,也是憋不住火气,踢起地上一根桌腿,回敬而来。 那桌腿呼啸而过,打在墙上,“呯”的一声,木屑横飞,竟是半截插进墙内。宋源宝躲过一击,心有余悸,更是恼火。四处看,身边已无可扔之物,总不能把那管事一并扔上前去。一层楼上,就原先自己那一桌还是完好,摸上前去,伸手就抓汤盆。 “啪”的一声,却是手背上被人打了一筷。 宋源宝大吃一惊,他虽未防备,但这一下打的迅雷不及掩耳,也是高手。抬头一瞥,正是彭惟简,朝他笑道:“那边打去,莫烦着我跟朝先生说话。” 宋源宝知道这也不是个好相与的,但不知为何,好似并无心相助卧南阳。也不敢多树强敌,发一声喊,挺剑冲上前去。 三人合力,仍是奈何不得卧南阳。 但斗了片刻,卧南阳也是有些心惊,他以一敌三,六分精神都在萧平安身上。可即便如此,萧平安一下未被他打中不说,竟还有余暇相助宋源宝两人。 彭惟简也看出端倪,也是有些惊讶,对朝东海道:“不想此子竟能练到如此田地,我看卧先生好像也拿他没有办法。”他对朝东海说话,声音却大,整个楼上人人听的清楚。 第五百二十章 试探伍 果然卧南阳冷哼一声,出手忽变。 他号称三缺神丐,跛足缺耳,还有一样,便是奇门绝学“大成若缺掌法”。此乃他父亲辛苦寻来,自幼相传,就连史嘲风也是不会。 只是后来他在江湖恶名渐起,这另一缺变成了“缺德”,当然都是背地里说,从无人敢当面对他提起。 这套掌法取《道德经》“大成若缺,其用不弊;大盈若冲,其用不穷。”之意。暗合天道有缺之意,掌法看似破绽极多,不依常理,却是招法诡秘,陷阱重重。 当年其父传授他此功,曾经叹道,创这武功之人,想是洞悉武林人习性,处处技高一筹。一套武功神机百变,防不胜防。他天生跛了一足,练这套掌法反隐隐更是契合主旨,乃是他压箱底的功夫。 “大成若缺掌法”一出,宋源宝和秋白羽两人登时顾此失彼,接连遇险。 萧平安接连出手相助,却是自己连挨两拳,差点将骨头也打断。 宋源宝察觉不好,拉着秋白羽急退,道:“臭花子,这里施展不开,莫要伤了无辜,咱们外面去打。” 卧南阳冷笑一声,早将他鬼心思识破,双掌如穿花蝴蝶一般,将三人牢牢罩住。 这小鬼花样不少,先前扔过来的碗筷桌椅简直够他开个店了,更别提各种菜肉点心汤酒,对他也是气恼。抽个空子,反手一掌,重重打了宋源宝一个耳光。 宋源宝面上剧痛,险险牙也被打掉一颗,却是一点不惧,狠狠吐出口血水,骂道:“臭叫花,儿子打老子!” 卧南阳听他嘴里还讨便宜,也是有些真恼,出手又是重了几分。 三人接连想跑,可就是出不了他手上圈子。 萧平安发觉对手掌法诡异,招招不依常理,自己每每看错,接连失手。对了几招,心下越打越怕,后悔不迭,只觉今日果然是孟浪了。 他先前有一阵,心灵空明,遇到没见过的武功,总能看出一二。今日却屡屡看错,如此看来,也不是样样都灵。 他心中惊慌,手下登时跟着乱了。 卧南阳武功高强,自然立刻察觉,冷冷一笑,心道,知道怕了就好。手下加力,忽然一掌虚晃,一掌悄无声息拍出,直打宋源宝后心。 宋源宝刚刚躲过一击,完全未加防备,眼看中招。忽然一人闪出,双掌齐出,与卧南阳对了一掌。 两掌相交,那人连退数步,重重撞到墙上。卧南阳身子也是一晃,座下板凳竟是滑出去二尺有余。 卧南阳见那人竟还是萧平安,也是大吃一惊,忍不住皱眉道:“什么拳法!” 关键时刻,萧平安救人心切,不及多想,终于使出“大正离天拳”。一招“浩然正气”,硬接了卧南阳一掌。 “大正离天拳”刚猛无俦,更是能突破自身极限,一招使出,有自己两倍之力。如今萧平安已是斗力境中段,这境界越高,差距越大。这两倍之力,虽还不足以攀到斗力境上段,却也相距不远。 卧南阳与萧平安打了片刻,对他功力已是心知肚明,万没想到这力量忽然增了一倍。若不是他武功高过萧平安太多,真气又是输出极快,这一下险险吃了亏。即便如此,也是吓了一跳。 萧平安以硬碰硬,丝毫没有花巧,这一下也是极不好受。后背贴在墙上,急忙连呼吸几口,才将气息调匀。 宋源宝和秋白羽也是见机极快,齐齐闪身躲开,都退到卧南阳一丈之外。 卧南阳慢慢站起,阴沉道:“好个不知死活的小子。”萧平安这一掌大出他意料,反是激起了他杀机。 忽听一人笑道:“哈哈,南阳兄,怎么还跟几个孩子生起气来。” 楼梯那边,敲没声息多了两人,说话那个一身道袍,仙风道骨,竟是天台剑派掌门云阳道人。身旁一人,打扮似个乡下老农,一只左手齐腕而断,正是点苍长老无影神剑卓青行。 卧南阳见是两人,也是一惊,冷冰冰道:“你两个不在南边享清福,怎地也跑到北边来了?” 卓青行笑道:“再不出来走走,这身子骨都要生锈啦。” 卧南阳冷笑道:“我瞧是眼看世道大乱,你这屁股坐不住,也想出来捞些好处吧。” 卓青行笑的更是欢畅,道:“南阳兄真会玩笑,我等修道之人,两袖清风,还有什么所图。” 卧南阳道:“既然如此,你们且等一等,等我宰了这三个小鬼,再和两位喝一杯。” 云阳道人道:“想是小儿无知,得罪了南阳兄。南阳兄大人大量,又何必跟小孩一般见识。” 卧南阳皱眉道:“原来两位是做和事老来了?” 云阳道人道:“这萧平安乃是衡山派弟子,如今我等三派一家,他也要叫我一声师伯。其余两位也是渊源不小,还请南阳兄卖贫道一个薄面。” 卧南阳双眼一眯,道:“我若是说不好呢?” 卓青行哈哈笑道:“哈哈,南阳兄就是面冷心热,嘴上不肯饶人。”望一望萧平安三人,道:“你们几个,还不快给南阳兄赔个不是。” 宋源宝见来了救星,又听卓青行如此说,聪明伶俐如他岂能不知该怎么办,一拉萧平安两人,躬身道:“卧大侠,我等不知是你老,更不知你与这小二有杀妻之仇,夺子之恨,冒犯大驾,还望恕罪。” 他“卧大侠”三字说的分外响亮,后面什么“杀妻夺子”更是用心险恶。 秋白羽好汉不吃眼前亏,跟着一躬,萧平安却是不肯,被宋源宝硬拉着弯了下腰。 卧南阳前面半句还听的入耳,听见后面半句,脸色大变,怒道:“你胡说八道什么!” 宋源宝笑嘻嘻道:“我哪里胡说,卧大侠必是有大仇,否则无端端的,为何要杀了那小二?” 卧南阳杀人,用的乃是暗劲,酒楼之上,食客多半不懂,也无人怀疑。此际宋源宝点破,众人方才明白,登时有人惊叹,出声就觉不好,连忙将自己嘴巴捂住。 云阳道人皱眉道:“什么杀了小二?是地上这个么?” 卧南阳冷笑一声,拱手道:“既然如此,留他们一条狗命,咱们后会有期。”迈开大步,下楼而去。他虽然名声已经不佳,但这滥杀无辜之事,总是不好摆到明面上说。 彭惟简微微一笑,对朝东海一抱拳,道:“朝兄,在下也先走一步。” 朝东海道:“请,请。” 彭惟简带着勃术鲁下楼,路过云阳道人和卓青行身侧,彼此都未看上一眼。 萧平安三人连忙上前给云阳道人和卓青行见礼。 萧平安三派比剑当日被关在后山,但随后便被放出,在山上虽与云台、点苍两派人相交不多。但他乃是比剑魁首,这两位首脑人物自要拜见,勉励一番。 云阳道人和卓青行受了三人一礼,卓青行笑道:“原来是那三缺杀了小二,我说你们几个怎如此大胆,竟敢惹上人家。” 宋源宝眼珠一转,道:“两位师伯,不如趁他没走远,咱们把他……”手一挥,做了个砍头的动作。 卓青行笑道:“胡闹,胡闹,三缺岂是这么好对付的。” 云阳道人望望萧平安,点头道:“你们几个委实不错,此番开封所为,大涨我汉人士气。呵呵,此番你衡山派名声大噪,可也是因祸得福。” 萧平安恭声道:“云台、点苍、衡山同气连枝,三派一家,开封一事,绝非我一派之功。” 云阳道人和卓青行相对一笑,卓青行道:“你小子这话说的圆滑,是你师傅教的吧。” 萧平安面上一红,显是被卓青行说中。 云阳道人道:“年少侠义,自然不错,可也要量力而行,以后莫要冲动。若不是青行兄听人说此间闹事,非要上来看看,你们几个岂能逃了三缺毒手。” 萧平安三人心有余悸,连连称是。 卓青行笑道:“云阳道友就爱训人,他们侠义为先,不畏强敌。也该多多鼓励才是。我等还有事,先走一步,你们晚些出去,莫要再和三缺碰到。” 三人点头答应,云阳道人与卓青行转身下楼。走到一半,云阳道人回身道:“萧师侄,有人处心积虑,要对你不利,你可要小心在意。”他话中之人,显然并不是卧南阳。 萧平安微微一怔,但仍是抱拳躬身道:“师侄记下了。” 朝东海自坐在桌前,见他们几个回来,火冒三丈,再忍耐不住,开口便骂道:“你们几个孽障!忒也胆大,知不知道什么叫小不忍则乱大谋。我之前是怎么跟你们说的,你们都是有为之才,更要懂的珍惜性命。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是叫你们妄自尊大,不量力而行么!舍生取义,是叫你们自投罗网,平白送死么!” 朝东海是动了真怒,将三人骂个狗血喷头,足足训斥了半刻钟。三人谁也不敢还嘴,唯唯诺诺。若不是终于想起,怕死了小二,官府过来麻烦,只怕还不肯走。 当晚寻个客栈住了,睡到半夜,忽闻外面吵闹动静。 萧平安登时惊醒,出门一看,就见秋白羽正追着宋源宝打,一前一后,鸡飞狗跳。 第五百二十一章 试探陆 原来宋源宝趁秋白羽睡熟,在他靴子里扔了两块鸡骨头。那客栈到处都是老鼠,秋白羽半夜起夜,一脚踩进靴子,却觉里面有什么毛茸茸的东西忽然窜了出去,吓的他一声惊呼。然后就听宋源宝没心没肺的哈哈大笑。 他被宋源宝捉弄惯了,就算宋源宝不做声也知道是他,听他鬼一样笑,更是气的七窍生烟,恨不得一把捏死他。 宋源宝早跑出房门,秋白羽追出去就要打。 朝东海也被惊醒,出门见了,先是目瞪口呆,随即便是大发雷霆,这两人如此猖獗,显是自己昨日的教训丝毫没往心里去啊! 大怒之后,叫过三人,又是一通训斥,这一次足足说了两个时辰,直到天亮仍是不肯罢休。 今年天比往年冷的要早,沈放与花轻语一行人入京之时,正赶上京城第一场雪。 这北方的雪自不是临安可比,大片的雪花如絮,纷纷扬扬,天地之间,茫茫一片。 一行人望见燕京时雪起,待到进了城门,已是一片银装素裹。城外广袤天地,白雪如盖,城中灰瓦白墙,掩映堆雪之中。再寻常的景象,添上一层积雪,也是如诗如画,美不胜收。 辽金都实行五京制,但差异较大。最明显的一点,辽人虽有五京,皇帝却不在这五处,而是保持游牧本色,采取捺钵制度。 “捺钵”就是“行宫”的意思,四时捺钵,便是皇帝四季到各地巡游狩猎。辽皇带着大帮臣子一路行走,虽是自由,却也辛苦,加之地域宽广,想找辽皇报告个事情也不容易。 金人却是像汉人一样,皇帝就呆在京城。当年海陵王迁都,为坚群臣之心,甚至将上京的宫殿、贵族府第一律毁弃。燕京仿照宋汴京之规制,在辽南京城基础上扩建。海陵王之后,数代经营,燕京已是规模宏大,丝毫不逊临安。 几人进的城来,立时便是另一番景象。燕京城端的繁华,街道宽阔,车水马龙,商贾林立,往来行人,络绎不绝,当真是连衽成帷,举袂成幕。 与临安不同的是,几人见街道之上,随处可见车马,轿子却是极少。 如临安、燕京、扬州府这般的大城繁华富庶之地,车马众多。古时官员富商,出门大是讲究,有些身份的人都要坐车。 早在汉朝,便有“记里鼓车”,专在城中拉客。这记里鼓车设置精巧,车轮每转一百圈,正是两里之数。车轴有一线连车架上持鼓小人,每行两里,小人便击鼓一记。 如此载客,童叟无欺,其精巧更叫人拍案叫绝。 到了唐朝,甚至出现了如当今公交车一般的“油壁车”,车饰精美,方便快捷。到了宋朝,这油壁车更是发达,种类繁多,小的能坐六七人,多的可纳几十人。虽是价格不菲,却是决计不愁生意。 前文有言,早先轿子不是什么人都可以做。唐朝律法,除了皇室之外,即便是一品大臣,也要是患病等情形下,皇帝特许,方可坐轿。 宋高宗赵构行在临安,因城中潮湿路滑,屡有官员马上跌落,才允许百官坐轿。随后世人只有有钱,随你坐轿,以前不敢想的特权,一旦放开,自然是大行其道。临安城中,轿子倒比车还多。 金国这边却有些不同,金人以骑射立国,骨子里便钟爱马匹。因而大街之上,轿子不多,车马却是随处可见。 除了纥石烈光中主仆,沈放等人都是初来燕京,样样看着新鲜。只觉这燕京城街道平直,一切井然有序,往来路人,多着胡衣,更添几分新奇之意。繁华之外,虽无临安小桥流水的娟秀,却多了几分规整宁穆。 更叫人惊讶的是,此际正逢有雪,街上行人却是半点不少,车马无不小心缓行,甚至有车马主动礼让行人。 所谓公序良俗,民风教化。汉人一直以礼仪文明自矜,素来看不起金人蛮夷,但燕京城中偶然一见,却比临安还要规矩。林怀玉大哥走马伤人,虽是被人构陷,但临安城车马伤人之事却绝非一两桩。 李承翰忍不住道:“没想到这燕京城中,这车马如此知礼,竟知道避让老弱妇孺。” 纥石烈光中哈哈一笑,道:“原来自然是不晓得的,车马横冲直撞,每日都要伤人。有大臣上书,朝廷一怒,就下了法令,车辆横行伤人者,一律先鞭打二十,若有死伤再论。这鞭子狠狠抽下去,大家隔天都知道礼让了。” 几人边走边看,纥石烈光中随口与众人讲些民俗民情,都叫众人大呼有趣。 走了片刻,沈放却被路边一个小二拦住,拿件灰色披风,道:“这位少侠,大侠披风来一件吧。” 沈放哑然失笑,道:“大侠披风?” 小二道:“不错,还有这条大侠披帛,还剩最后两套。我一眼就看出少侠你根骨不凡,实是练武奇才,这大侠套装,岂能不配上一套。”说出又抽出一条大红披帛,红艳艳,亮花双眼,其上还风骚无比的印了首词,瞄了一眼,却是苏轼的《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 沈放强忍笑意,道:“这天气虽冷,有条披风也就够了,何必再围一条披帛?” 小二急忙道:“少侠轻声,少侠轻声。”转头四下看看,见无人注意,才道:“少侠想是从外面过来,是以不知,你这么说可要遭人笑话。眼下京城里时兴的穿法便是如此,披帛搭在里头,还一定要露出一截来。” 花轻语一旁笑的已直不起腰来,道:“你要他先买个红色的披帛,然后再买件灰色的披风,这红披帛穿在里面,还要露半截出来?” 小二连连摇头,道:“你等好不识货,你们四下瞅瞅,看看眼下的年轻人,哪个不这么穿?” 诸葛飞卿几人也是乐的看个笑话,听他这么一说,几人看看大街之上。车水马龙之间,一打眼就看见两三个年轻人,果然都是如此打扮。一个个趾高气扬,脖间的红色披帛如同跳动的火苗,分外惹眼。 花轻语来了兴致,道:“还真的如此,你给我说说,为甚么要这般穿搭,可有什么讲究?” 那小二摇摇头道:“我自做生意,岂能与你闲聊。” 柳传云笑道:“你说个缘由来,这两件我们自然买了。” 那小二鬼的很,其实等的就是这句,笑道:“说来话长,几位一看就是江湖中人,自然听说过这年轻一代的英雄人物,当推九龙三凤。” 沈放几人相视一笑,都一起去看花轻语,心道,我们不但听说,眼前可就有一个呢。 小二自己讲的得意,却未注意,自顾道:“可如今这几位已是老皇历了,眼下年轻一辈,有四位脱颖而出,并称四大天王。个个英俊潇洒、风流倜傥、能歌善舞,不是,是能文能武,最是不凡。” 花轻语听说几日不闻江湖事,自己已经变成老皇历,气是不打一处来,皱眉道:“什么四大天王,魔礼青、魔礼红、魔礼海、魔礼寿么!都什么朝代了,还有人叫这么土的名字!” 小二吓了一跳,不明这美貌女子何以忽然发怒。 沈放笑道:“你莫要在意,她不喜欢打打杀杀,听江湖人三字就要生气。你接着说,是哪四位?” 小二点头赔笑道:“姑娘家多半都是如此。排名不分先后,但这第一位,咱们还是要说萧平安。衡山不动峰萧平安,还有一个绰号,叫做‘笑里藏刀衡山客,惨无人道萧平安’,手段那是相当了得!川中约战车平野,成都大战风危楼,三派论剑独占鳌头。开封府护民,独当五千雄兵。” 花轻语作势欲呕,道:“他还曾独斗托塔李天王,一口气吹飞十万天兵天将,你怎么不说?一听名字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开封七侠死守鬼樊楼,衡山派大兵压境,逼迫金国王爷退让,此事早已传的纷纷扬扬,花轻语等人也是听说。对秦晋等人作为也是惊叹感佩,但独当五千雄兵,实在是吹的有些过了。 小二摸摸头,道:“不会吧,那也太扯了,咱们吹牛也是有底线的,书也不敢这么写啊。” 沈放笑道:“你说你的,莫听她打岔。”心中却道,这萧平安好生厉害,当真是一飞冲天。我这一年以来,处处听他名字,镇江一见,倒没看出他如此不俗。 小二又道:“这第二位,剑公子云锦书,剑圣亲传弟子,贵州破了炼尸奇案。耀州一根筷子,打断恶虎帮三十九把快刀。太原府怒斩飞天七盗。大同府与两重山熊老爷子比武,打的难解难分,熊老爷子夸奖,后生可畏!”咂了咂嘴,又道:“若说本事呢,咱们燕京城这位云公子与萧少侠应是不分伯仲,说不定还高强点,不过却只能屈居第二。”连连摇头,显是遗憾的很。 沈放笑道:“匹夫之勇与襄扶一城之功岂能同日而语。” 小二连连点头,道:“这位兄台言之有理。”接着道:“这第三位,冷面明王栾星回,昆仑高足,与玄天宗四使之首的东方使执徐切磋,百招不败。独挑河北十三寨,连败十三位寨主……” ” 第五百二十二章 试探柒 花轻语听栾星回名字,更是生气,截口道:“是那个混蛋么,他跟玄天宗蛇鼠一窝,沆瀣一气,定是弄假!” 小二吓了一跳,道:“莫非姑娘认识栾少侠?” 花轻语气道:“我认得他个鬼!脏了我耳朵!你继续说,不许再说那个混蛋。”其实那日惹恼她的是栾星来,但花大小姐脾气比较大,听栾星两字就不舒服。 小二心道,果然姑娘越是好看,脾气越大,嗯,这姑娘这般好看,跟她脾气倒也配得,忙道:“这第四位便是如今风头正劲,炙手可热,燕京孤煞杜绝,咱这大侠套装,就是跟他学的。” 众人听他兜了一圈,总算回到正题,也是发笑,李承翰道:“小二哥博士买驴,也是精到。” 那小二一张好嘴,都是道听途说,自己却没几分墨水,也不知“博士买驴”究竟何意,只道真是夸奖,连道:“不敢,不敢,这驴我倒也卖过几头。” 花轻语道:“你废话真多,这杜绝又干过些什么?” 小二忽然面露庄重之色,郑重道:“杜少侠就干了一件事,一个月前,他终于杀了他师傅翕元和。” 纥石烈光中大吃一惊,道:“是城南的北路仁侠翕元和?” 沈放等人都是不知,奇道:“此人号称仁侠,当不是坏人?” 小二重重啐了一口,道:“呸,这个人面兽心的东西,装的是个好人,其实作恶多端,若不是杜少侠,咱们都给他骗了。” 纥石烈光中奇道:“他做了什么?” 小二道:“听我细细道来,杜少侠家境富裕,幼年便拜在这老贼门下学武,因为天资聪颖,甚得这老贼喜欢。他有个小师妹,便是这老贼的亲孙女,两人青梅竹马,男才女貌,本是一对璧人。可十多年前,这道貌岸然的老贼醉酒之后,原形毕露,借着酒劲,竟对亲孙女行了那禽兽之事。可怜一个如花女子,怎受得了这般龌龊,事后便自尽而亡。杜少侠去寻,却只见到一具冰冷尸体,五雷轰顶,悲痛欲绝,自然去找那老贼拼命。” 花轻语道:“等等,他怎么知道是那老贼干的?”忽然醒悟,道:“那披帛?” 小二道:“姑娘真是聪明,本想卖个关子,不错,那可怜女子自杀之前,写就血书,就在那披帛之上。可还没等杜少侠去寻仇,几位师兄却堵住门口,不待他说话,便刀剑相加。原来那老贼恶人先下手,竟说是杜少侠强奸自己孙女不成,逼孙女自尽,要人清理门户。杜少侠拼死挣扎,终于逃得性命,带走一条披帛。那老贼一面派人追杀,一面将杜家满门老少,杀了一干二净。” 柳传云也怒道:“这老贼果然该死!” 小二道:“可不是,可怜杜家二十余口,死的不明不白不说,这些年还一直背负骂名。直到一个多月之前,杜少侠披着这件灰色的披风,戴着这条披帛,一个人,一把刀,走进姜家。他还是翕元和传授的武功,却练的厉害无比,听说他这十多年,就躲在燕京附近的山中,除了吃饭睡觉,就是练功。他将那些为虎作伥的师兄一个一个杀死,终于逼了那老贼出来。两人一场大战,那老贼也是厉害,武功高强的很。可杜少侠豪气冲宵,气势如虹,身上中了多少刀剑都是不怕。” 纥石烈光中点头道:“听说那老贼身手确是不凡。” 小二道:“是啊,那老贼确实更加厉害,却是被杜少侠的凶悍吓破了胆,终于夺门而出,杜少侠就在后面追!” 说到此,他神采飞扬,双目放光,道:“那一日我可是亲眼看见,老贼在前面跑,杜少侠在后面追。杜少侠一身是血,每一步踏下,都是一个血红脚印。一直追到南边城下,那老贼终于无路可走。周围围了一圈人,那老贼还想煽动旁人救他,可杜少侠解下披帛,将上面的字露给他看,然后一刀砍了他的脑袋。杜少侠报了仇,自己可也差点死了,砍了人头就倒了下去。有人大着胆子,上前看了披帛,才知道前因后果。这样的少年英雄怎么能叫他死,大伙齐力将送杜少侠去就医,你们猜怎么着,解开衣服一数,他身上足足被砍了七十三刀!” 他如此说,那杜绝定是救了回来。众人听了也是动容,吕鑫道:“这姓的杜的果然是条汉子。” 小二道:“可不是,诸位不知,这一个多月,咱这披风和披帛可不知道卖了多少。” 花轻语掏了一锭银子,足有二两多重,扔给那小二,道:“算你讲的还不错,以后记得,什么栾星回是个大大的坏蛋,你可莫要替他扬名。” 小二一口答应,道:“是,是,什么四大天王,听也没听说过,我只知道三、三、那个风尘三侠。小的这就替几位包起来。” 沈放笑道:“算了,你还是留着自己卖吧。我便是我,为何要学旁人?” 小二一愣,一时不知如何是好,这银子已经拿了,可不愿再还回去。 柳传云笑道:“你说了半天,也是辛苦,银子是赏你的。小二哥你这家不是兵器店吗,怎么卖起衣服来了?”这小二倒是知道不少武林人物故事,看身后那店,名叫“精武”,原来是家卖刀剑的铺子。 小二长叹一声,道:“咱家掌柜的手艺太次,刀剑比鞭锏还钝,鞭锏比鞭子还软,前日打了把‘天崩地裂紫金锤’,照着头大的石头砸一下,你猜怎么着?锤头没了!哎,都是破烂货,没人买啊!” 柳传云也是忍不住笑道:“那真是可惜了你这么个好伙计。” 小二感同身受,顿起知音之感,双目尽是忧郁之色,长叹一声,道:“可不是嘛。” 李承翰笑道:“那你干嘛不换个地方?” 小二一脸的生无可恋,道:“我也想,可掌柜的是我爹。”忽然想起一事,道:“这四人如今都在燕京城里,诸位若是与那姓栾的有仇,可要小心在意,莫要当头碰上。” 沈放呵呵一笑,道:“多谢小哥提醒。” 花轻语忽然想起一事,问到:“这个月十五,有个‘乾元会’,你可知道?” 小二道:“乾元书院的财神爷请天下的才子坐而论道,燕京城人尽皆知,小的岂会不闻。” 花轻语道:“你说的这四人都会参加么?” 小二笑道:“姑娘你搞错啦,‘乾元会’那是文会,武林中人去干什么!” 花轻语和沈放相视一眼,都是心道:“看来这‘乾元会’还真是有些古怪。” 纥石烈光中进了城门,也是如释重负,此行也算有惊无险,安全到家,对几人感激,非要邀请几人去家中去住。这一路之上,诸葛飞卿、李承翰等人与他都是相谈甚欢。这金人公子果然是满腹经纶,见识不凡,为人也是谦虚仁厚,见他盛意拳拳,实难拒绝。 跟着纥石烈光中到了府上,却是大吃一惊。难怪纥石烈光中路上不说,进城才临时相邀。 纥石烈光中家在甘泉坊,就在宫城之后,几乎一街之隔,乃是燕京最繁华之处。巨大一座宅邸,碧槛朱门,重楼复榭。府门高悬匾额,“金源郡王府”,五字遒劲有力,一看就是出自名家之手。 但众人都知,宋律,只有宰相和亲王的住宅能称之为“府”,寻常官员只能称为“宅”,百姓称之为“家”。金人虽不似宋人这般讲究,这个“府”字也不是随便可以用的。更何况匾额上,实实在在是“王府”二字! 一路之上,众人也知纥石烈光中定是系出名门,但想不到他竟是纥石烈良弼之后。纥石烈良弼乃是金国名臣,辅佐海陵王、金世宗两代多年,历任尚书令、南京留守兼开封尹、河南都统、平章政事,封宗国公、右丞相、左丞相等职。死后谥诚敏,追封金源郡王。此时纥石烈良弼去世已近三十年。 花轻语虽不知纥石烈良弼其人,却也是大吃一惊,道:“王府?你家还有个王爷?” 纥石烈光中面无得色,反觉有些不好意思,拱手道:“先前未说,此乃家祖父遗荫,如今家父只是外省做个闲官,这牌匾乃是先皇所赐,不敢摘下。” 一旁高大宝高小宝两人听到“王爷”二字,只觉晴天一个霹雳,双双瘫倒在地,好半天,口中喃喃道:“真有吃到死也吃不完的肉啊!” 万卷书皱眉气道:“会不会说话!” 纥石烈光中父亲在外为官,他也并无兄弟,只有三个姐姐,早已出嫁离家。如今偌大一个宅子,只有他母亲与几个侍妾,家丁女仆倒是有上百。 沈放等人随纥石烈光中拜见了其母,老妇人甚是和蔼,想是与纥石烈光中许久未见,见面就眼泪汪汪。 纥石烈光中也是省事之人,寒暄几句,便带几人出来,安顿了住处,自己再回去相陪母亲说话。 第五百二十三章 试探捌 待他回来,万卷书已经备下酒宴,请来沈放等人。纥石烈光中已经婚配,夫人也不避嫌,出来见客,席间对沈放、花轻语两人救命之恩,又是千恩万谢。 好在高大宝、高小宝两人被万卷书带去和下人一道吃饭,否则两个打劫的正主在此,也是一场好戏。 一夜无话。 第二天一早,花轻语便来寻沈放,道:“懒鬼,起来了,陪我去逛街。” 沈放皱眉道:“待会先问问几位师兄可还有事。” 柳传云不知忽然从哪里冒了出来,一脸嫌弃,道:“快跟花姑娘去,我们几个看你就烦,能有什么事。” 花轻语嘻嘻一笑,道:“燕京有我百花谷的店铺,晚上给姑姑带些‘水容丹’来。” 柳传云眉开眼笑,道:“乖,你们家的‘青花粉’也不错,也带些来,我再拿些钱给你。” 花轻语连连摆手,道:“小东西,小东西,哪里还能要钱。”带着沈放,一蹦一跳出门去了。 昨日那雪下了一夜,晨间方止,四处已是白雪皑皑。这甘泉坊住的都非常人,非富即贵。朱门石墙,雕梁画栋,宅邸之精美,不逊临安,一片白雪之间,更显大气庄重。 出了甘泉坊,未走几步,便见一道黄瓦红墙,绵延深长,墙内飞檐斗拱,红的廊柱窗棂、黄绿蓝红四色相间的阑额栌斗、灰的瓦当,再加头顶一层白雪,虽只是露出半截,管中窥豹,却也当真是惊艳之极。 沈放花轻语两人也忍不住驻足观看,花轻语轻叹道:“这便是皇宫吧,当真是好看。”红墙黄瓦除了皇宫,只有寺庙可用,此处如此宏大,自然是金人皇宫无疑。 两人出门甚早,街道之上,却已有人打扫干净,道中的积雪已被铲到路边。北方天寒地冻,雪落地上,不就贴地一层就要结冰,一旦结冰铲起来就分外麻烦。 城镇之中,为防行人跌倒,都雇人铲雪,商户门前,若是雪铲不干净,摔倒了人,大可以拉去见官。燕京乃是金国天子脚下,每日早朝,大批官员上街,更是不敢马虎。 两人沿大街一路向东,过安东门,又折道向北,眼看已经到了城北最东角。 花轻语一路脚步不停,丝毫不似逛街,她也是初来燕京,如此一路寻来,想是事先已问了路径。 过了报恩寺,来到一处院落,院墙极大,门楼却是简单,上书“乾元书院”四字。 沈放微微一怔,道:“这?” 花轻语道:“当我和你一样,就知道玩么?自然是正事要紧。”她明明是记挂沈放,却偏偏还要嘴上占个便宜。 沈放知她心性,心中也是感动,只是他也不是情感外露之人,只好装作不知。 看门上四字,也是朱熹笔迹,此处与临安“乾元书院”想是一脉相承。花轻语也是聪明,那“乾元之会”道济虽未说明,她稍一打听,便知这“乾元书院”,想来两者定有关联。 此处却有门房看守,对两人道:“你二位何人?此处书院,乃是圣贤之地,除了学子先生,闲人不得入内。” 沈放客客气气道:“不知有一位伯言先生可在此处?” 那门房一愣,道:“你认识魏先生?” 沈放道:“晚辈沈放,乃是先生故识,从临安而来,专程拜见先生,烦请通禀一声。” 那门房老者见他说话温文儒雅,言语客气,又说是临安千里迢迢而来,想是有些关系,也是和颜悦色,道:“倒也巧了,先生刚刚回京,在不在书院我还不知,公子稍候,待我前去帮你问问。” 做门房的都是经验老道之辈,如沈放这般未曾相约,贸然登门,从来不会说主人在是不在。万一报了上去,主人不肯见,岂不尴尬,回话自然模棱两可。这门房如此说话,已是对两人分外客气。 门房进去,不多时满面笑容赶了回来,笑道:“倒也巧了,先生正在院中,这就请二位前去一会。” 这书院格局倒与临安书院相仿,只是少了前面一块田地,想来此际不是课时,院中随处可见三三两两的年轻学子,低声谈笑。 门房带两人直入后面一处僻静小院,径直带两人去了书房。果然见魏伯言手握书卷,正对窗而坐,身边却是未见郭汾阳。 沈放当即上前拜见,虽只见过两回,他对这位“财神”却是分外敬重。 魏伯言眼睛未从书上移开,示意两人先坐。 沈放瞥了一眼,见他所读乃是西汉桓宽的《盐铁论》,此书他幼时在师傅桌上见过,翻过两页,完全不懂,也读不进去。 魏伯言读了两页,想是一篇看完,方放下书来,看他一眼,道:“模样倒是变了不少,如此倒显得老成许多,何时到京城的?” 沈放恭敬道:“昨日方到。” 魏伯言点点头,道:“来寻我何事?” 沈放也是开门见山,道:“闻听先生有个‘乾元之会’,晚辈也想开开眼界。” 魏伯言自书桌上随手拿起一块玉牌,道:“你来的正巧,三五日后大会开启,会场便在这书院之中,到时你来便是。” 花轻语想不到这牌子来的如此容易,忍不住问道:“这大会究竟比些什么,究竟有何好处?” 魏伯言笑道:“不过我跟寄先生年老暮气,闲来无事,想看看当今的年轻才俊都是何模样。哪有什么比试,大家说说闲话而已。” 花轻语摇头不信,道:“听说两位请的都不是一般人,没点好处,哪个肯来。” 魏伯言作恍然大悟之状,以手加额,道:“小姑娘说的是,老朽两个倒是真忘了许下好处,大意了,大意了。” 花轻语笑道:“先生装的好像,你老是财神,岂能不知人情世故,利字当先,分明是敷衍小女子。” 魏伯言哈哈大笑,道:“好个机灵的鬼丫头,你百花谷出来的,是不是都如此会说话做生意?” 花轻语眼珠一转,道:“我们百花谷可穷了,穷山恶水,饭也没得吃,你老是财神爷,教教我们呗。” 魏伯言更是乐不可支,笑道:“你这鬼丫头,如今你百花谷的生意财源茂盛,到你这里却变成揭不开锅,欺负老人家耳朵不灵光么。” 沈放一旁见两人说笑,心下也是佩服。花轻语便是有这般本事,跟人一见,便能讨的旁人喜欢,三两句就能叫人开心。这些时日,自己五个师兄师姐看她已是比自己还亲。 花轻语趁热打铁,装作愁眉苦脸,道:“小女子知道你老公正,我们又不要你老透题,只问问有何好处,壮壮胆色。你老就高抬贵手呗。” 魏伯言皱眉道:“越说越不像话,又不叫你拿刀劫道,要什么胆色。”将手中玉牌递给沈放,道:“那大会之事与你无缘,你去看看便是,也无须做什么功课。” 花轻语噘嘴道:“不帮就不帮,干嘛还说丧气话,小气,小气。” 沈放伸双手来接,道:“是,晚辈并无非分之想。” 魏伯言笑容忽敛,手中玉牌本已要递给沈放,忽然顿住,皱眉道:“旁人说这话,我或当谦逊,你说出口,我倒要思量思量。我问你,如今你有何打算?” 第五百二十四章 试探玖 沈放微微一怔,自己这些时日,浑浑噩噩,甚至连报仇之心也是淡了。听魏伯言问起,一时竟无以作答。这片刻沉默之后,他心中一阵迷茫,真的不知道自己想做些什么,心思颓顿,连头也低了下来。 魏伯言面色渐变,缓缓收回手来,道:“一点小小挫折便自怨自艾,蹉跎消沉,与废物何异?我看你也不堪大用,这块牌子你也别想要了。”重重将玉牌拍在桌上。 沈放也不辩驳,心道,我如今模样,就是个废物,你也不曾说错。 花轻语急道:“先生莫生气,他开玩笑呢,他如今本事可大了,还创了一套好了不起的剑法呢!” 沈放暗暗苦笑,自己眼下右手残废,身子羸弱,连寻常的江湖汉子也打不过,还谈什么剑法。 一念思及,心境更是低落,话也懒得说了。 魏伯言却道:“武功好有什么用?末学小道,上者行侠仗义,中者延年益寿,下者为恶人间。” 花轻语道:“先生这话好伤人心,学武便一无是处么。” 魏伯言道:“你便是武功盖世,又能惠及百人千人?治世救国,才是泽惠万民之业。”他对花轻语说话,眼睛却是瞥向沈放。 花轻语摇头道:“先生难道要他读书考状元当官不成。” 魏伯言道:“为政者忍,他可不是这块料。”话锋一转,却是对沈放道:“你在书院也见了,培育一颗良种,能养活千万百姓。改良一架纺车,也能叫万户受益。商贾之辈,用工造物,不但活人无数,更叫百姓活的多姿多彩。便是书画之道,也能教化警醒世人。” 随手一指案上一碟糕饼,道:“你可吃过麦饭?麦有两层皮,外皮褪下,里面还有一层,甚难剥离。故麦饭粗糙难以下咽。颜师古说,麦饭豆羹,皆野人农夫之食耳。麦子种了几千年,到了战国,才有匠人制出了石磨。面条包子馒头大饼,这些吃食,寻常人家才能吃到。这发明石磨之人,不算惠及世人,有大功于世么?” 沈放低首不语。 魏伯言微微摇头,道:“这世上有的是富国强兵、济世救民的手段。每一样都能流芳千古,你偏偏要学最没用的武功。” 沈放黯然道:“先生美意,晚辈愚钝,实没有那些本事。” 若是一年之前,他刚出寒来谷之时,少年豪气,无所畏惧,或许魏伯言一番话,也能激起他豪情壮志。可这一年以来,他受尽挫折之余,更是大长了见识。 自己除了武功,实在是一无所长。看似跟几位师兄学了很多东西,却没有一样精通。临安乾元书院之中,精英荟萃,无人不有一技之长,他是真心觉得自己相差太远。 便是那小儿马公越,于丹青一道,天赋异禀,自己就算苦练二十年,怕也是赶他不上。 人贵有自知之明,但如今沈放却是走向了另一个极端,对自己全然没了信心。 魏伯言不再相劝,冷笑一声,道:“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三不朽。庸碌之辈,自不必提,有志之士,纵不能立德立言,也当立功。你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我这书院不喜平庸之辈,两位请吧。” 忽听一人笑道:“我说谁惹得老鬼如此生气,原来是你小子。”一人推门而入,如同自己家里一般,正是郭汾阳。 魏伯言道:“你来的正好,我正要送客,这两个不走,你就赶了出去。” 沈放已经起身,拱手道:“晚辈惭愧,无用之人,叫先生失望了。” 魏伯言摆手道:“快走,快走。” 花轻语心急如焚,正想说话调和。郭汾阳摇手将她劝住,笑道:“能把老鬼气成这样,你也是本事不少。快滚,快滚,哪天等他消了气再来。”推了沈放肩膀一下,等沈放转身,却将一物轻轻塞到花轻语手中。 魏伯言余怒未消,道:“我何尝说过还要见他,你跟门房说,把门给我看牢了,别什么人都放进来。” 花轻语七窍玲珑,虽满心疑虑,仍是带笑施礼道:“那晚辈先行告退。” 待两人出门,眼见走远,郭汾阳摇头道:“你这老鬼,看人倒是极准。你说的不错,这小子如今意气消沉,早没了往日那股锐利之气。哎,倒也不能怪他,小小年纪,屡遇挫折。如今不但一只手臂废了,经络大损,还染上了酗酒的毛病。若没有方才那个小姑娘,只怕此际人都凉了。” 魏伯言摇头道:“割而可卷,孰为神兵;焚而可变,孰为英琼。” 郭汾阳道:“老鬼你不练武功,自然不懂武林人的心思。他如今境地,可比杀了他还难受。” 魏伯言叹气道:“身病好医心难治,还须他自己想明白。” 郭汾阳道:“他毕竟年纪还轻,若能求得那几位出手,多活个二三十年还是容易。只是这武功,便是你想再叫他练,我看也难。你说的不错,叫他尽早看清事实,弃武修文,才是正途。” 魏伯言叹道:“也要他自己明白方好。” 郭汾阳道:“他毕竟还是个半大的毛头小子,你也不必操之过急。” 魏伯言道:“少无大志,将来了了。你可知我为何如此在意这孩子?” 郭汾阳道:“你老鬼的心思,我哪里猜的到。” 魏伯言道:“你看如今的年轻人,便真是不学无术,一滩烂泥,肯开口直承自己无用的,又有几个?” 注:“胥”指的是一种基层的办事人员,即政府将平民按户口加以控制,并从中选拔出“有才智者”加以管理。“吏”本是指替天子管理臣民、处理政务的人,即“官”。一般认为,汉代以后“吏”逐渐专指小吏和差役,即没有官位的官府工作人员。由于两者都是指代官府的各类办事人员和差役,后世遂有人将胥、吏并称。胥吏是朝廷事物的具体执行人,却地位低下,收入菲薄。历朝历代,做了胥吏都不能参加科举或是做官,断了上升之途。但胥吏长期把持一地政令,通晓官场手段,更是拉帮结派,往往比官员还要厉害。历史上胥吏擅权贪腐,欺上瞒下之风屡禁不绝,也是痼疾。 注:金建国之初,使用宋、辽钱币而未铸、印货币。1153年金海陵王迁都燕京后,为加强对经济的控制,于月27日(金贞元二年五月丁夘),命户部尚书蔡松年主持印制纸币,称为交钞。交钞发行之初,尚有节制,促进了金统治区域内商品经济的发展。但随着金王朝内忧外患,财力不足,于是交钞发行量大增。其结果是钞值一贬再贬,恶性的通货膨胀使百姓“怨嗟,聚语于市”,还发生商人罢市的情况。金统治者不得不用法令强制推行使用交钞。当时,一般市民“得钱(指金属货币)则收藏,而劵(指纸币)则嗟用之,唯恐破裂而至于废也。”金章宗完颜璟在世时,万贯交钞只能买到一个烧饼。积重难返,终致崩溃。 注:金沿袭辽的五京制,起初是上京、东京、西京、南京、bj,海陵王迁都后是中都、东京、西京、南京、bj。也就是说,金国曾建有六都,为上京会宁府(今hlj阿城南),东京辽阳府(今辽宁辽阳),bj大定府(今nmg宁城县大明镇),西京大同府(今山西大同),中都大兴府(今bj),南京开封府(今河南开封)。海陵王于贞元元年三月二十六日(1153年4月21日)正式迁都,改元贞元,改燕京为中都,定名为中都大兴府。 注:实际四天王乃是出自婆罗门教即印度教神话的二十诸天,后逐渐被佛教吸纳,分别是:东方持国天王、南方增长天王、西方广目天王、北方多闻天王。魔礼青、魔礼红、魔礼海、魔礼寿这四个名字乃是明清之后,随《封神演义》才广为人知。托塔天王也是如此,文中开个玩笑,不必深究。 注:大宋的“计程车”十分之精巧,叫人叹为观止。《宋史》志第一百二舆服一,详记各种服饰车马,其中有:记里鼓车,一名大章车。赤质,四面画花鸟,重台,勾阑,镂拱。行一里,则上层木人击鼓;十里,则次层木人击镯。一辕,凤首,驾四马。驾士旧十八人,太宗雍熙四年,增为三十人。仁宗天圣五年,内侍卢道隆上记里鼓车之制:「独辕双轮,箱上为两重,各刻木为人,执木槌。足轮各径六尺,围一丈八尺。足轮一周,而行地三步。以古法六尺为步,三百步为里,用较今法五尺为步,三百六十步为里。立轮一,附于左足,径一尺三寸八分,围四尺一寸四分,出齿十八,齿间相去二寸三分。下平轮一,其径四尺一寸四分,围一丈二尺四寸二分,出齿五十四,齿间相去与附立轮同。立贯心轴一,其上设铜旋风轮一,出齿三,齿间相去一寸二分。中立平轮一,其径四尺,围一丈二尺,出齿百,齿间相去与旋风等。次安小平轮一,其径三寸少半寸,围一尺,出齿十,齿间相去一寸半。上平轮一,其径三尺少半尺,围一丈,出齿百,齿间相去与小平轮同。其中平轮转一周,车行一里,下一层木人击鼓;上平轮转一周,车行十里,上一层木人击镯。凡用大小轮八,合二百八十五齿,递相钩锁,犬牙相制,周而复始。」诏以其法下有司制之。 第五百二十五章 明悟壹 沈放花轻语两人自乾元书院出来,花轻语一脸的不高兴,忍不住出声埋怨,道:“你干嘛这么犟,那人分明很赏识于你,你偏偏要惹人家生气。” 两人来燕京便是得了道济大师的指点,想来一睹那“乾元之会”,此事更可能关系沈放性命,如何不紧要。可沈放三言两语,惹的财神不快,似是直接把路断了。出师不利,下面再要做些什么也不知道,叫她如何不恼。 沈放无奈道:“没有啊。” 花轻语见他无精打采,也是摇头,道:“算了,算了,道济大师那意思,不就是叫咱们寻剑圣碰碰运气么,咱们直接去寻剑圣便是。” 沈放无奈道:“我瞧寻不寻也是一样。” 剑圣寄幽怀武林之中高山仰止,但道济大师也说的明白,他也是人不是神仙,更不是良医,也治不了他的经脉。既然如此,寻他又有何益。心中莫名低落,只觉燕京之行甚是唐突。 花轻语心中不喜,大踏步朝前走,踩的脚下积雪咯吱咯吱作响。转入一条巷子,没走几步,花轻语忽然转身,道:“什么人鬼鬼祟祟。” 身后只有两个行人,似是莫名其妙,一人道:“姑娘是与我等说话么?这巷子莫非是姑娘家开的?” 花轻语正生气,岂会有好脸色,手一扬,地红绫已经出手,如一条红龙,飞卷两人。 那两人嘿嘿一笑,闪身躲开,果然是有武功在身。 花轻语一招出手,并不追击,道:“一大早出门就跟在我们后面,当我们瞎的么!”仅看身法,这两人都是不弱,她也是不敢大意。 两人同声发笑,一人道:“沈放,你与我教为敌,还敢跑到燕京来,当真是好胆色。” 另一人笑道:“兄台这话可就错了,没看他躲在个女人背后,谈什么胆色?” 两人语毕,哈哈大笑,转身扬长而去。 花轻语心下着恼,恨声道:“玄天宗,玄天宗!” 沈放也是摇头,道:“算了,走吧。” 花轻语道:“去哪?” 沈放道:“你不说要去你家店里看看么?” 如今百花谷的生意越来越大,在燕京城闹市之中买了好大一间铺面。花轻语见了也是有些吃惊,进店说了自己身份,那掌柜的吓了一跳,急忙叫人跑进后院。 片刻之后,一女子悦耳声音传来,道:“你个小妮子是玩疯了,怎地又跑来燕京,我瞧你是不打算回家了。” 花轻语一见那人,喜上眉梢,飞扑过去,一把抱住,道:“小姨,小姨,你怎么来了?” 来人正是百花谷年纪最轻的一位长老,花沐容。两个女人久别重逢,场面堪称壮观。 花沐容两人说了足足半刻钟,才看见身后的沈放,道:“这位是?” 花轻语面上竟是一红,好在一闪而过,云淡风轻道:“是我朋友,叫沈放,陪我一道逛逛。”心中有些发虚,画蛇添足又加了一句,道:“我们好多人呢,今天没跟来。” 花沐容那是早就得道成仙的人物,花轻语脸上红晕一闪,便是猜到几分,哪里还等到她自己画蛇添足。 她自小看着花轻语长大,知道这个侄女心气可不是一般的高,能入她法眼的人着实不多,也是好奇,不动声色已将沈放上上下下打量了几遍。 她很不喜欢沈放。第一,此人一眼看过去就毫无精神,一副病怏怏的模样。其二,站在那里,也不知道上来讨好,木头桩子一般,想来脑子也不活络。其三,偏偏还特立独行,弄个白头发,学什么神雕大侠!等等,这白发好像不似假的,少白头!更是讨厌! 花沐容觉得这个侄女涉世未深,自己这个当小姨的责无旁贷,须得好好调教调教。 嫣然一笑,跟沈放打个招呼,叫过一个伙计,道:“沈公子初次登门,你给公子好好讲讲咱们都有些什么。” 一拉花轻语,道:“你个小妮子如今好大的名声,马上把你娘都比下去啦。你怎么就破了无影盗,还敢杀了姜天林,怎么干的,跟小姨好好说道说道。” 花轻语得意洋洋道:“那还要说!”忽然想起了什么,急急摆手道:“你莫听他们瞎说,我可没杀人,都是旁人补刀。” 花沐容闻听倒是松了口气,江湖上传的沸沸扬扬,她也担心花轻语一个姑娘家,沾的满手血腥。 微微一笑,似是早在意料之中,道:“我还不知道你,鸡鱼也不敢杀的主,咱们去后面坐下慢慢说。”转身给那伙计使个眼色。 那伙计心领神会,愈发殷勤,缠着沈放说东说西。 花轻语出来已久,乍见亲人,也是欢喜不尽,不虞有他,一个人跟花沐容去了后院。 两人泡上壶茶,花轻语眉飞色舞,将自己出来这一年多经历之事,都说了一遍。说到绍兴再遇沈放,自然轻描淡写,只说一起在青山村小住,帮他戒了酒瘾。 花轻语大破无方庄,血战姜天林,花沐容波澜不惊,似觉索然无味。等说到青山村,却是支起了耳朵,唯恐漏了一句。好容易等她说完,笑道:“原来咱们家小妮子干下了如此多大事,这名声可把小姨都压的没影子了。” 花轻语又翘起了尾巴,大模大样道:“寻常,寻常,尚可,尚可。” 花沐容也觉好笑,但心中想的却是另一回事,拐弯抹角道:“外面那孩子便是沈放?我瞧这孩子倒是不错,像个读书人。” 花轻语听她夸奖沈放,不虞有他,心中大喜,却故意露出个嫌弃的表情,道:“是啊,他就是有些书呆子气,自己还不肯承认。”随即又眉开眼笑,道:“还好,还好,虽然还不及我,也算有些本事。” 花沐容道:“那是当然,谁能跟咱家小公主相比。对了,这个沈公子家住哪里,家中几口人,都做些什么营生啊?”好在她也是成精的狐狸,分寸拿捏的住,没直接问家住多大房,房后屋后几亩田。 花轻语也是神色黯然,道:“他父母都过世了,一个人跟着师傅过活。” 花沐容心道,那就是个穷光蛋了!这是第四条。什么嘛,简直是一无是处啊,不行,今日非给他们拆散了不可。 花轻语接道:“对了,他还有个大叔,有名的很,大侠燕长安!” 花沐容皱眉道:“那个爱找人打架的疯子?他还没死呢?” 花轻语不满道:“什么话,人家可是大侠呢,江湖上佩服他的人一抓一大把。” 花沐容道:“什么大侠,十几年前,他来过咱们百花谷。一把胡子,蓬头垢面,难看的紧,和野人一般。” 花轻语吃了一惊,道:“燕大侠来过咱们家?我怎么不知?” 花沐容白她一眼,道:“算来也有十二三年了,你那时候才多大,整天就知道调皮捣蛋,上树爬墙。” 若是平常,花沐容揭她幼年之短,花轻语定要跳起来,此际却是顾不上,追问道:“他来干什么?” 花沐容道:“求药来的,当时他抱着个昏迷不醒,奄奄一息的小孩。算他还懂些江湖规矩,上门求恳,说话也是客气。只可惜那孩子是受了内伤,谷中无人懂那功夫,也帮不了他,勉强帮着那孩子续了口气。”忽然惊觉,道:“不会就是外面那个臭小子吧?他真将他救活了?” 花轻语却觉心旌震荡,情难自己,心道,原来他这么早就去过我们百花谷!十三年前?我是不是见过他们?她思绪如麻,一时竟有些痴了。 花沐容见她魂不守舍的模样,大摇其头,心道,看来八九不离十,冤孽啊!我说我瞅那小子这么不顺眼,原来还是个打小的病秧子,这又是一条,不,这抵得两条。心中不喜,面上却是嫣然一笑,道:“傻丫头,发什么呆,你该不是看上那臭小子了吧。”边说边留意花轻语神色。 花轻语不妨她一针见血,忽然说出这么一句,面上一红,皱眉道:“笑话!我怎么会喜欢他!”声音之大,连自己也吓了一跳,心中一谎,又道:“他就是个寻常朋友,你老拿人家取笑,我不理你了。” 花沐容笑道:“好,好,小姨说错了,就是个寻常朋友。” 花轻语松了口气,道:“是啊,我朋友又不止他一个,柴霏雪、林楚玉、苏荃、雷武龙、欧阳宗言、欧阳宗华,这次出来,我可交了不少朋友呢。” 花沐容心中顿觉一宽,她是过来人,知道花轻语年纪尚轻,对这情爱之事,想也是一知半解,两人这懵懵懂懂的状态,最多只能叫互有好感,只怕连互生情愫也谈不上。放下心来,笑道:“不错,不过你是女孩子家,交朋友无妨,但跟旁人住在一起,大大不妥。咱家这边宅子也大,今个就搬回来住吧。” 花轻语下意识道:“不要。”随即忙道:“不行,我还有好多事呢,等忙完了再回来。” 花沐容刚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不动声色道:“你说跟那小子在什么青山村住了许久,乡下这般闷,亏你也能耐得住性子。” 第五百二十六章 明悟贰 谢谢背水,dongd,风平海,感谢三位一如既往的支持,不管如何,我都会继续努力,争取让这个故事有完整的结局。 花轻语叹气道:“是啊,你说他跟我这么漂亮的女孩子在一起,竟然不想着占我便宜,天天就知道跟小孩子斗嘴,你说气人不气人。”话刚说完,自己也觉不妥,面上一红,小声道:“是柳姑姑说的,可不是我说的。” 花沐容一口茶差点喷到屋顶,也无心问柳姑姑是哪个,惊道:“你这小妮子,他若是真来占你便宜,你怎么办?” 花轻语笑道:“自然是一脚踢的他远远的。” 花沐容松了口气,在她额头上用力一点,气道:“你这死妮子,说话口无遮拦,半点不知矜持。” 花轻语自觉得意,嘻嘻哈哈躲了过去。 花沐容又道:“你说他聪明机巧,能言善道,我怎么瞧不出来?” 花轻语叹气道:“是啊,他原本话可多了,可受伤以后,就变了闷葫芦。什么,什么,‘不管白天黑夜,雨雪冰霜,愿我走过的每一个地方,都能看到你的影子’。这般的话也不知道跟我说半句。” 花沐容哑然失笑,道:“小姑娘家哪里听来的这些疯话,也不知道害臊。什么白天黑夜,什么影子,这里面有一个是鬼么?” 花轻语拍手笑道:“是啊,是啊,我也说有鬼来的!” 花沐容心道,看来这小丫头中毒还不浅,我可得多想点办法,这谈情说爱没错,可不能选个这样的啊。 嗯,上次来咱们百花谷那个姓云的小子倒是还不错。微微一笑,岔开话题,道:“对了,你上次送回来的那个培育蜂王的法子甚是高明,对我谷中大有益处。你娘高兴的很,还要奖赏你呢。” 花轻语笑道:“奖励什么,可不能总拿小玩意糊弄我。对了,我听说咱家的‘水容丹’如今卖二两六银子一颗了。换了个盒子,还有说明,一看就贵气。这定是小姨想的,小姨你怎么这么聪明。” 花沐容也是笑道:“我可没这好脑筋,乃是一位嘉定府的璩姑娘,精明能干,不仅帮咱们卖上了价钱,还想出了专卖的法子。如今这世面上,假丹几乎已经没了。六姐算了算,光这‘水容丹’,咱家今年起码多赚五十万两银子。璩姑娘说咱家要做有钱人的生意,就得高调,就得摆谱,眼下除了‘水容丹’,这其他的东西也是越卖越好,越卖越贵。” 花轻语道:“那咱们可得好好谢谢人家。” 花沐容笑道:“那是当然,前些日子她大婚之喜,咱家可送了一份大礼。” 不知不觉,两人足足聊了一个半时辰还多,花轻语这才想起沈放还在外面。出来一看,沈放坐在店中喝茶,半点也不见不耐烦。 花轻语怕小姨又叫自己留宿,抓紧拿了些“水容丹”等物,满满装了一包。 花沐容暗暗摇头,心道,下这么大本钱去讨好那什么五师姐,看来我还是小看了这小子啊。瞥了沈放一眼,见他丝毫没有付账的打算,更是不喜。心道,果然还是个不懂事的穷酸饿醋。男人如此小气,这个也算两条。八样大毛病,这人哪还有好。 出门走出不远,花轻语掏出一个小瓶,对沈放笑道:“你瞧,这是什么?” 沈放摇头不知,也无兴趣去猜。 花轻语得意道:“‘一日醉’啊,哼,以后再遇到那执徐,定要药翻了他。” 沈放奇道:“不是说这东西不是你们百花谷制的么?” 花轻语笑道:“‘如影随形’是假,‘一日醉’、‘百日醉’却真是自我谷中流出,本是仿制‘麻沸散’之用的麻醉止痛之药,可惜江湖人买去,都是当蒙汗药使。实在叫我百花谷颜面上不好看,才谎称不是。只有熟人才能拿到,你去就不成。哈哈,真真假假,虚虚实实。” 回到纥石烈光中府上,沈放便是闭门不出。花轻语道他是有了心事,心道,叫他自己冷静想想也好。 晚间吃饭时候,却听说沈放在房中睡了半日,什么也没做,甚至饭也不想来吃。 诸葛飞卿几人都当不知,也无人去劝。几人实在太过了解沈放,想要讲道理说服于他,或许也就过世的六师兄谢少棠勉强还有些希望。 沈放性子执拗,就连师傅的话也不是全听全信。顾敬亭年岁已大,对沈放过于溺爱,犯错也舍不得打。不似几位师兄师姐,自小挨够了师傅的板子,对恩师半点不敢违抗。 当晚,花轻语却也是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好容易睡着了,眼皮扇动,立刻做起梦来。开始是一段莫名其妙,又无从想起的内容。然后梦境越来越深,越来越清晰。 她梦见故乡街道之上,一个穿花裙子、扎粉丝缎带的小姑娘,带着一群孩子站在街边。青石板的街面上泛着水光,从路边的店铺里传来嘈杂之声,街尾跑过一只野猫,高举着尾巴,噌地跳上了房顶。一个大汉抱着个孩子阔步而来,那人好生高大,走过来像一座山,脸上的胡子一根根好像宝剑长枪。孩子们见到外乡人,又是好奇,又是害怕。那女孩儿是个领头的,一手拿着串冰糖葫芦,好奇的看着两人。那汉子太高了,女孩还不到他的腰,他怀里抱着迷迷糊糊一个孩子,脸孔却怎么也瞧不清。 忽然那汉子朝她看了一眼,眼睛像电光霹雳一样。小女孩吓了一跳,随即恼了,从地上拿起一块石头砸了过去。小伙伴们接二连三,都拿起石头去丢。石头丢过去,但那大汉太高大了,石头连那人的衣服也碰不着。那大汉对他们毫不理会,抱着怀中模糊的一团影子,越走越远。小女孩想追上去,却看着前面的人影越来越小,再一须臾,人已经不见了踪影。她心急如焚,四下张望,四处茫茫,一无所踪。 花轻语忽然惊醒过来,再难入睡。 次日一早,花轻语不由分说,拉了沈放出门。这一回当真只是逛街,花轻语兴高采烈,似将昨日不快尽数忘了。 燕京繁华便即使不及临安,也是相差无几。大街之上,南北杂货各种稀罕物事,只有你想不到,没有此间没有的。 花轻语逢店必入,买了不少东西,都叫沈放抱在怀里。 还有街边各种小吃,更是琳琅满目,诱的人只走不动路。 两人一早出门,自要尝尝京城的早点。而燕京城最有名的早点,自然就是豆汁儿配焦圈。 不错,这两者辽时便已经有了,相传那泔水一般味道的豆汁儿正是契丹人的杰作。想想也是,自淮南王刘安发明了豆腐,汉人什么时候把豆腐豆汁豆脑做出馊味。再联想到藏族人的酥油茶,这整日吃肉人的口味,确实要比常人重上许多。 豆汁儿配焦圈一定要选大街上的摊子,哪里人多朝哪里去,花轻语倒是向万卷书打听的清楚。可一口豆汁儿入口,她和沈放都是一口喷将出来。 身旁一群蹲在地上,正大口喝着的当地人都是大笑,一副看乡下人的眼神。燕京城的地域歧视,从一碗豆汁儿开始,从未褪色。 豆汁儿难以下咽,焦圈味道倒是不错。街上还有环饼,更合花轻语口味,买了一大包,叫沈放抱着。还瞪着眼睛叮嘱他,不许偷吃! 环饼便是如今的馓子,春秋战国时已有,又有“寒具”“粔籹”“细环饼”“捻头”等名。苏东坡就非常爱吃,还写了首诗:“纤手搓成玉数寻,碧油煎出嫩黄深。夜来春睡无轻重,压扁佳人缠臂金。” 沈放见她一本正经,也是无奈,道:“亏便亏我也!” 花轻语忍俊不禁,花枝招展。 这燕京城有一家的环饼与别处不同,更加纤细,如金丝一般,上面还有黑芝麻,称作苏家金丝环饼。昨日花轻语在纥石烈光中便尝了,今日特意来买。 纥石烈光中见她喜欢,还说了一个故事。 宋哲宗年间,汴梁城有个卖环饼的小贩,颇有头脑,沿街售卖,却不学人家吆喝,而是逢人就长叹一声:“亏便亏我也。”人人好奇,不知何物,都上前来买。可这新鲜未久,百姓知晓,生意又差。 恰逢宋哲宗将元配发妻孟皇后废居瑶华宫,这卖环饼的又跑去宫门外喝卖,仍是那句“亏便亏我也!”京城百姓知道典故,乐不可支,又都来买。 官府知晓,自然生气,瞎说什么大实话!选个借口抓来,好好打了一通屁股。众人都道,这回你该消停了吧。谁知小贩又改了说辞,见人便道“待我放下歇则个”,那意思歇够了还要喊不是? 当真是输了屁股不能输嘴,又是赢了一波人气。 昨日方听了笑话,沈放此际说出这句,自是叫花轻语乐不可支,当下做主,赏沈放吃了一根环饼。反正一个环饼几十根,也不差这一点。 第五百二十七章 明悟叁 好在豆汁儿不合口,燕京城也多的各类汤羹:百味韵羹、杂彩羹、群鲜羹、豆腐羹、青虾辣羹、虾鱼肚儿羹、虾玉鳝辣羹、小鸡元鱼羹、三鲜大熬骨头羹、笋辣羹、杂辣羹、摔肉羹、骨头羹、鸭羹、蹄子清羹、黄鱼羹、肚儿辣羹……只叫人能看花了眼。 配汤羹还有面、各色馒头、糕饼,千层饼、炙焦金花饼、乳饼、甘露饼、菜饼、牡丹饼、芙蓉饼、熟肉饼、菊花饼、梅花饼、糖饼……, 花轻语口刁的很,寻常的自是看不上眼,最后选了灌浆馒头。馒头其实就是带陷的包子,论名气临安的小笼包子名气最大,也更是精致,但燕京的包子更大,馅料更足。 宋时的灌浆包子是真的灌浆,汤汁不是裹在包子里,而是桌上一个大壶,内盛乳酪或是淡醋。等你咬开包子,自己往里灌,堪称自助灌浆包子。 花轻语一口气点了十余个大包,却是一样只点一个,自己先尝,味道好就多吃两口,感觉不好就甩给沈放。 寒来谷之中,跟燕大叔五师姐吃饭也是如此,剩饭不管多少都是燕大叔包圆,不想今日自己也是一般待遇。 只是大庭广众之下,接花轻语吃过的东西吃,也叫沈放脸上发烧。店内的跑堂食客无不瞧着他偷笑,更有好事的偷偷朝他竖起大拇指。 他有心不肯,花轻语眼光扫来,到嘴边的话又生生咽了下去。 不管什么包子,上面总有淡淡的香味,有的甚至还留着花轻语的整齐牙印。饶是他如今什么都提不起精神,也是心头乱跳。在旁人异样目光之中,沈放几是一口一口,把十几个包子都吞了下去,然后急急起身走人。 谁知花轻语今日是拿定主意要拿他当猪喂,出了门,一路之上,看见新鲜的小吃就要上前买上一些,不管三七二十一,尝过之后,统统塞进沈放肚子。 沈放欲哭无泪,心道,为何这燕京城早上的小吃如此之多?什么旋煎羊白肠、鲊脯、抹脏、红丝、批切羊头、辣脚子、姜辣萝卜、夏月麻腐、鸡皮麻饮、细粉素签、鸡头穰、香枨元、冬月盘兔、旋炙猪皮肉、野鸭肉、滴酥水晶鲙、煎夹子、煎猪脏……一大清早的,荤腥不忌,暴饮暴食,这样真的好吗! 宋时诸多菜品,特别是小吃,常带“旋”“煎”二字。其中“旋”指的是旋即,旋吃旋做之意,“煎”并非都是用油,相反水煎的东西更多一些,平锅一层浅水,不但保温,更能入味。 燕京更是如此,冬日天凉,街上摆摊的吃食,若要热腾,便是这两种最多。 不知不觉,两人已经走到城西南,越走越是偏僻,街上店铺也是越来越少。此处乃是常清坊和永乐坊,住的多是城中穷人。 花轻语到了此处,脚步忽快,两边的店铺自然也不看了,走到一处,忽然停步,道:“‘自力社’?这是个什么所在?” 沈放见是一个极大院子,前面有一高大牌楼,上书“自力社”三字,大门却是紧闭。门前还有跨刀持枪的兵卒守卫,摇头道:“我也不知。” 花轻语道:“那进去瞧瞧。”其实花轻语自然是有意来此,昨日郭汾阳悄悄塞给他一张纸条,写了一个地址,便是此处,只是纸上并无“自力社”三字。 沈放摇头道:“你没见大门关着,还有兵士把守么,想是官家的地方,咱们怎生进得去。” 花轻语道:“问问再说。”来到大门之下,问那兵卒道:“喂,此间是个什么所在?” 她若是客客气气,那兵卒定然赶她,可花轻语大喇喇张口就问,那兵卒倒不敢无礼,又见她衣饰华贵,容貌秀美,更不敢小视,道:“回姑娘,此处乃是我朝的学院。” 花轻语皱眉道:“国子监不是在城北么,你当我不懂么?” 金人确实善于学习,有从善如流的优点。占据江北之后,对汉人的科举制度也是全盘照抄。天德三年(1151),便初置国子监,是为金国的最高学府。 兵卒见她颐指气使,更陪着小心,道:“姑娘不知,是学院不是书院,此乃我大金新立的学堂,专门教授穷人家的孩子,谋生之道。” 沈放一旁听见,大吃一惊,脱口而出道:“你说什么?” 兵卒见他捧着一堆东西,只当他是个下人,有些轻视,但还是道:“我大金皇帝体恤百姓,可怜许多人没有吃饭的本事,特意开了这学堂,教授算账、识药、打铁铸器、纺织烧瓷的本事,就连炒菜做饭也有呢。” 沈放目瞪口呆,这不就是自己想的那般学堂么?原来金人已经有了。 花轻语未留意沈放神色,自己也觉新鲜,道:“竟有这般的学堂,好生新鲜,我等能入内一观么?” 那兵卒面露难色,道:“此处都是穷人家的孩子,若是往常,放你们进去,也没甚大不了,可今日不行。” 花轻语皱眉道:“今日为何不行?” 那兵卒道:“今日有贵客上门,学院的老爷们都在,我等可不敢惹事。” 另一兵卒道:“正是,剑大师来了,可是难得一见。” 沈放心念一动,上前一步,道:“封先生也在此地为师么?” 那士卒笑道:“怎么可能,是大师的徒孙差不多,大师只是过来看看。” 沈放道:“那劳烦两位通禀封先生一声,就说沈放求见。” 先前那兵卒奇道:“你认识剑大师?” 沈放道:“是,我与封先生相交莫逆。”他与封万里自然算不上相交莫逆,但这学院如他所想,那是一定要进去看看。 那兵卒见他年纪轻轻,将信将疑,正迟疑间,花轻语已道:“还不快去通禀,得罪了剑大师的好友,你吃罪的起么?” 另一兵卒对他使一眼色,那兵卒道:“好,那你等会。”转身进了大门。 过了约莫一刻钟功夫,也不见有人出来。花轻语心中也是没底,悄悄问沈放道:“你真认识那个剑大师么?” 沈放也低声道:“识得倒是识得,这交情么……”剑大师屈尊下交,几次寻他,似把他当个朋友。但司马昭之心,图的乃是他身上《器经》,沈放自是心知肚明。 花轻语点点头,心道,剑大师铸剑之术天下无双,武林中不知多少人想拍他马屁,你能认得人家,已是不易,只是不知他还记不记得你。哼,若是不行,咱们就闯了进去,还怕两个小兵不成。 又过片刻,忽然嘎吱吱一阵响,大门竟是敞开,一群人迎了出来。当先一人,仪表不凡,白须飘飘,神仙般人,正是剑大师封万里。身旁十余人,多半都是身穿官服。 门前兵卒吓了一跳,见沈放两人还站在门前,急忙上前,就要赶人。 忽听封万里哈哈大笑,已经迎上前来,道:“沈公子驾到,怎不提早知会一声,有失远迎!怠慢,怠慢!”对沈放拱手为礼,身旁一众官员竟也是跟着拱手。 花轻语一双眼瞪的老大,望望封万里,望望沈放,心道,这是怎么回事,不是说不熟么? 沈放更觉诧异,便是封万里心有所图,毕竟是成名的长辈,怎能亲自出迎。对自己如此客气,却是乱了礼数,实是太过,传言出去,他这名声也要受损。急忙还礼,道:“封先生这是何故,折煞晚辈。” 封万里身旁一人道:“沈公子过谦,你当的我等一礼。”此人三十余岁,面孔方正,仪表堂堂,身着官服,与封万里并肩而立,显是一众官员之首。 封万里笑道:“这位乃是此际主事应奉翰林文字王若虚大人。”应奉翰林文字在金乃是从七品,官看上去不大,但掌国中文词事宜,非大才不可。王若虚字从之,号慵夫,师从古文家刘中,章宗承安二年(1197)擢经义进士,文名素着。 沈放拱手道:“见过王大人。” 王若虚笑道:“沈公子小小年纪,见识不凡,本官可是神交已久,今日得见,果然非同凡俗。” 沈放更觉古怪,何以一个金国官员也对自己如此客气,只好频频拱手道:“不敢,不敢。” 封万里笑道:“咱们里面去说。” 王若虚道:“是,是,咱们边看边说。”亲持沈放之手,带他入内。 早有人上前,将沈放手中一堆物品接下。花轻语犹自不信,揉揉眼睛,跟在身后,心道,今日当真是活见了鬼,这小子莫非是哪家的王爷,游戏人间,前面所说全是骗我? 身旁一人呵呵笑道:“这位便是彩凤凰吧。” 花轻语见竟是封万里对自己说话,登时也觉受宠若惊,忙道:“正是小女,问大师好。” 封万里抚须笑道:“无须客套,无须客套,果然是钟灵毓秀一位姑娘。” 花轻语面上一红,跟在他身旁,只觉身旁这位铸剑大师浑不似旁人所说冷傲,反是平易近人的很。实在忍不住问道:“大师你们何以对他如此客气?” 第五百二十八章 明悟肆 封万里也就罢了,毕竟也是武林中人,说不定跟沈放师门有旧,可这些金国官员跟沈放可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 封万里哈哈一笑,道:“这学院的主意,便是沈公子想的,此乃启蒙之德,引导之功,岂能不以礼待之?” 花轻语大吃一惊,禁不住掩口道:“他的主意?” 王若虚丝毫不见官员架子,带着沈放两人在学院一处处看过去。此间学院果如沈放所想,教授的都是即学即用的本事,共分账簿、药童、铸器、烧瓷、木工、庖厨、纺织七科,纺织制衣一科都是女童,单独在一处院子中学教。 花轻语见居然有女子进学堂,也是啧啧称奇。宋时大富人家的女子都识文断字,但那都是请人私教,这学堂之中是绝对不会有女子的。 这学院没有半点学院的样子,倒和集市一般,一大群衣衫褴褛的孩童,跟着铁匠、木工学着手艺。学生不像学生,师长也不似师长,却个个全神贯注,沉浸其中。 带两人转了一圈,来到一处厅堂之上,分宾主落座。王若虚道:“沈公子,如何?” 沈放也觉如同做梦,自己所想之事,如今就在眼下,反不敢相信,拱手道:“实是叫在下吃惊。” 王若虚笑道:“半年之前,刑部员外郎李元忠大人上书。说宋国临安有人建言,京城之地,人口众多,皇族朝官驻军之数过半,但这过半之数都不事生产。加之京郊土地稀缺,尽在富人之手。城中有二到三成百姓,无以为业,苦于生计,穷困潦倒,长此以往,必成城中之害,更是有损吾皇颜面。而城中富人云集,食肆商铺,顾客如云,却苦于少了人手,不能尽展所能。故建言行百工之学,令穷苦者有所依,工者愈众,商之愈炽,城之愈好。” 封万里一旁道:“沈公子所说,一语中的。临安与我燕京同病相怜,一般也有如此苦处。” 沈放心道,穷人太多,不但城中破败难看,皇帝也无颜面,这分明是当官的说辞,我哪里想的到。心念一动,暗道,但此事是何人想出,莫非真与我不谋而合?可这官儿明明说是我的主意,玄天宗、铁掌帮自无这般心思,陆游先生对金人深恶痛绝,更不会传播。哦,定是财神所为。 他心思本是缜密,推敲之下,除了财神魏伯言再无旁人。此人宋金朝中都有人脉,果然非同凡响。 王若虚双手合抱,朝北高举,道:“皇上圣明,闻听此奏,深以为然,当即便令试行。本官也觉此乃利国利民之善举,遂主动请缨,这几个月来,倒也是略有小成,更觉公子之策极妙。” 沈放道:“我听大金重农抑商,怎会如此容易?” 王若虚身旁一人笑道:“哪里容易,朝中反对者自是不少。有说,朝廷此举,必会助长奸商邪风。有说,人人行商言利,必使道德败坏,风气不存。有说,穷苦者太多,哪里有这么多铁可打,这么多事可做。还有说,这百工之技若是满大街皆会,岂不也不值钱,不但利不了民,反是伤民。”连连摇头,道:“肉食者鄙,这些人高高在上,纸上谈兵,岂会真的知道民间疾苦。” 王若虚道:“朝臣所议,也不无道理。但用贫求富,农不如工,工不如商。眼下工者难求,正是商家不得施展之根源。” 沈放连连点头,道:“两弊相衡取其轻,两利相权取其重。凡事有利有弊,不能两全其美,取其利害。凡事畏首畏尾,身其余几?” 王若虚眼睛一亮,拍案道:“然也,诚哉斯言!皇上也道,是利是弊,不试怎知。不但准了,更是御笔亲题‘自力社’三字!” 沈放心道,原来还是皇帝御笔,道:“贵国皇上当真是果决之人。” 封万里叹了口气,道:“女真苦寒之地立国,性情坚韧粗犷,治国也是如此。想明白就做,若事当紧急,没想明白也做了再说。不似汉人,首鼠两端,瞻前顾后,反是什么事也办不好。” 王若虚笑道:“我听说临安朝中,如今还在争执不休,不见动静。咱们这七科中药童最快,再过三月,已经有人可以去药房试用。” 沈放道:“这燕京城的行会?”此事最大的阻力乃是各大行会,这些人把持一业,唯恐损了自身利益,就算对官府,也会阳奉阴违。若要实行,却又绕他们不过,一物降一物,也只有更加凶狠的江湖帮派才能叫他们惧怕。 封万里道:“玄天宗甚是支持此事,此番也是出了大力。”看了沈放一眼,似有深意,道:“我听说玄天宗教主听了执徐先生所说,对你可是赞誉有加。” 沈放微微一怔,心道,便因此将我列入什么金榜银榜么,倒是愧不敢当,问道:“那城中的商户又是何心意?” 王若虚道:“商家自然也有明白事理的,争着出钱。可元妃娘娘说,此乃陛下体恤百姓之意,岂能叫奸商沽名钓誉。眼下学院还是试验,花费都是宫中所出。收了三百四十五名学童,最大十七岁,最小九岁。都是穷苦人家孩子,不收半文,每月还有一千钱相与。” 花轻语一旁倾听,此际奇道:“怎么还给他们钱?” 王若虚道:“此也是沈公子妙计,此法新行,百姓愚钝,不辨真伪好坏,家中孩子虽小,毕竟也是个劳力,平白送来学堂,多有人家不肯。这钱算是借的,日后出师,再慢慢归还。” 身旁一人道:“愚民野夫,初时不知,如今肠子都悔青了,看着家中孩子一日日变了模样,送来的都知道占了大便宜。”顿了顿,道:“学院之中,七科之外,也教简单的识字算数。这般穷人家的孩子,日后不愁没个正经营生,若不是蒙受皇恩,这辈子也没这个福分。百姓都说,我主万岁,圣誉泽被,元妃娘娘慈德昭彰、体恤下情,王大人爱民如子,衣食父母,乃是大大的好官。”此人说话,狠拍皇帝皇妃和顶头上司马屁,唯独对始作俑者沈放只字不提,想也是个会钻营的高手。 王若虚点点头,举起面前茶碗,对沈放道:“沈公子,我言一事你知。七八日前,我从此间回府,刚出院门,一蓬头妇人跪地将我拦住,非要送我一条腊肉。她说家中有一子在此间学艺,她乃是个寡妇,孤儿寡母,贫苦无依,选中此子前夜,她本打算带着孩子投河。可如今看到了希望,每月一千钱,两人只是勉强存活。但儿子如今已能识字算数,能识上百种药草。街头‘同春堂’大掌柜已经说了,孩子出来,他便收了。我收了她的腊肉,走出半里,回头她还跪在门前。公子良善,惠及无数百姓,更都是最穷最苦之人,雪中送炭之恩,功德无量。今日我代这老妇人,以茶代酒,敬你一碗。” 身旁众人齐齐举起茶碗。 沈放只觉心中澎湃,眼眶已湿,赶忙举起茶碗回礼,一饮而尽。他眼中似是看到刘宝一家,若不是大庭广众之下,眼泪已要下来。 众人见他情动,也是唏嘘不已。 封万里并未送两人出门,与沈放半句闲话也未说。 出了学院,两人回到街上,走到少人之处,花轻语忽然停住脚步,伸手将沈放衣领拉齐,轻声道:“你叫我吃惊的事情好多。你一个念头,不知道叫多少人家有了指望,以后你不许再说自己是无用之人。” 沈放见她眼眶微红,心中一时不知是何滋味,点了点头。 花轻语随即展颜一笑,不愿他看见自己难过模样,故作轻松,道:“你怎会想出这个主意?” 沈放摇了摇头,道:“我也说不清,或许因为我所见的悲苦,十之六七都是源自贫困。而我所见的温暖,十有八九来自穷人。” 回到纥石烈光中府上,还不到正午时分,却不见几位师兄。听纥石烈光中一说,两人却是吃了一惊。 纥石烈光中道:“听说今日午后,有个叫悲秋神剑谢疏桐的,在竹林寺约战华山派风危楼。你几位师兄都去看了,留话说,你回来若是不知,叫你也速去。” 沈放曾见谢疏桐与大荒落大战一场,这等高手对决岂是轻易得见,心中也是一动。 花轻语更是急了,道:“午后何时啊,那竹林寺远不远啊,咱们还赶的及么,还等什么,赶紧备车啊!” 纥石烈光中陪两人同行,路上花轻语说起“自力社”一事,纥石烈光中甚是惊讶,道:“沈兄弟宅心仁厚,兼且才智过人,能有此救死扶困之义,愚兄好生佩服。” 沈放连称不敢,自己不过是提了个主意,实则并无寸功,也不愿居功,带开话题,道:“不知剑大师在这燕京城,风评如何?” 纥石烈光中道:“封先生可是城中的名人,便是王公贵族寻常想见他也是不易。大师为人有些孤傲,但外冷心热,接济百姓的事情也做了不少。” 第五百二十九章 明悟伍 沈放倒是有些意外,方才在“自力社”中,众人都夸此事剑大师也出力不小,派了不少徒弟前来帮忙。本以为是众人奉承,不想封万里在这城中口碑着实不错。略有些惊奇,问道:“光中兄不是武林中人,也知道此人?” 纥石烈光中道:“大师不仅是铸剑高手,也是收藏名家,藏有数把古剑,我也曾登门拜访,一睹为快。” 花轻语也来了兴致,问道:“他有些什么好剑?” 纥石烈光中道:“大师手中古剑数十把,最知名的有四,离吴去楚的仁者之剑‘湛卢’,伍子胥所得高洁之剑‘龙渊’,专诸刺王僚的勇者之剑‘鱼肠’,王莽篡汉之邪剑‘乘胜万里伏’。” 这四把剑都是当之无愧的的绝世名剑,花轻语也是惊呼出声。沈放听到“鱼肠”二字,心念一动。醉仙楼封万里求书,自己说了归元剑来历,避讳“飞卢”之事,随口说了把“鱼肠剑”,想那鱼肠剑不过尺余,方好隐藏,谁知结结实实撞在人家门槛之上。想到当时封万里毫无异样,越发觉得此人心机深沉。 竹林寺也在城东,在开远坊和显忠坊之间。到了竹林寺,庙门却是紧闭,有僧人道:“今日寺中有事,不方便待客。” 正想说自己几位师兄就在里面,就见一人笑着迎来,道:“沈兄弟,你可算是到了。”竟是林怀风。 沈放恍然大悟,风危楼这般的高手与人比武,岂会大肆宣扬,想来是林怀风有意知会。听说林家在燕京府生意也是遍地开花,没想到自己昨日进城,人家就知道消息。 随林怀风入内,一处庭院之中,一旁长廊之下,林怀玉与莹儿端坐,正与几位师兄师姐闲话,旁边一人,看见沈放就瞪眼,不是战青枫是谁。 侧面一间禅房半闭,房内谢疏桐仍是一身白衣,与卫北狩相对而坐,正在下棋。 沈放、花轻语见一片宁静,奇道:“已经比过了么?” 林怀风笑道:“风先生还未来呢?约的午初一刻,这都过了两刻钟了。” 花轻语格格一笑,道:“原来高手过招也会迟到。” 战青枫冷哼一声,道:“这定是他玩的花样,要叫谢先生心浮气躁。” 花轻语道:“都像你一般无赖么。”近前与诸葛飞卿几人招呼。林怀玉见她进来,一双眼便跟在她身上,倒是对沈放一眼未看。 沈放问林怀风道:“听说林兄失陷玄天宗之手,可受了什么委屈。”眼见林怀风、林怀玉兄妹还有莹儿都是安然无恙,也算真的放下心来。 林怀风神色一凛,旋即回复如初,道:“还好,玄天宗倒也算客气。不过这口气我可忍不下。” 花轻语道:“这便是林家妹子,果然长的好看。” 林怀玉面上一红,不敢作答。她也是爽直的性子,遇到花轻语却似个小女儿形状。 沈放见她与林怀玉搭话,越发不敢上前招惹。 诸葛飞卿自怀中掏出一封书信,递给沈放,道:“师傅来信了,你大叔也给你写了一封。咱们都不在,多亏七姑娘帮咱们带来。”诸葛飞卿只道沈放会在林府养伤,与师傅通讯,留的地址却是林家。 沈放大喜过望,伸手接过,小心翼翼揣入怀中,此处人多,打算回去慢慢细看。 忽听一人道:“谢疏桐,出来吧。” 闻声看去,大殿屋顶白雪之上,站着一人,一袭灰袍,萧疏轩举,正是风危楼到了。 谢疏桐长身而起,未见作势,人已到了院中,摇头道:“约你午初一刻,你足足要迟半个时辰,又是睡过头了么。” 风危楼道:“你隔不了几年,就要找我比武,你不烦吗?”他乃是惜字如金之人,见了谢疏桐,却开口就是一通牢骚。 谢疏桐也一改冷冰冰的模样,道:“你若是不喜,作甚还要来?” 风危楼摇头道:“我若不来,你便去家中街上堵我,岂不更是讨厌。”说了两句,又是掩口咳嗽几声。 谢疏桐哈哈笑道:“怎么比?” 风危楼道:“上来,谁下去谁输。” 谢疏桐道:“好。”一伸手,道:“剑来!” 花轻语闻言一震,心道,他已经到了隔空取物的境地了么?却见林怀风从屋中跑出来,双手奉上一把长剑。 谢疏桐一伸手,一道剑光冲天而起。再看人已经到了大殿屋顶,两人已经交上了手。 只见两道白色剑光如游鱼共舞,粉蝶穿花,间或夹缠相绕,间或双双扶摇直上,当真如舞影逐空,说不出的矫健。 两人知根知底,也不试探,一出手便是全力以赴。 那雪停了已过一日,屋顶雪半点未化,反是冻的结实,屋顶又是斜坡,更是滑不留足。两人却似闲庭信步,趋退若神,如在冰面上滑动一般,更似没有一点分量,所过之处,连一片雪花也未溅起。 众人只觉目眩神驰,两人身法太快,几乎连人影也看不清。但两人剑来剑往,却不闻互击之声,剑法都是一触即收,瞬息万变。 纥石烈光中还是初次见到如此境界的两大高手对决,只看的目眩神驰,眼睛完全跟不上,连连咋舌,敬佩道:“人竟能练成这般功夫,当真是神乎其技。” 花轻语一旁轻声道:“风前辈、谢前辈都是江湖少见的高手,这般的人物可是不多。” 沈放更是看的出神,他口口声声说对武功已没了兴趣,可见到如此高手过招,却是情不自禁,不知不觉与自己这些时日的领悟印证,渐渐沉浸其中。 诸葛飞卿、卫北狩等人也是一般,面色凝重,眼睛牢牢盯着两人,一瞬不瞬。 林怀风已经回转,此际面上七分崇敬,三分得意,道:“师傅常说,兵刃乃是手足之延伸,什么时候练到手中有剑而不自知,才算窥了门径。” 诸葛飞卿、卫北狩几人都是微微颔首,屋顶两人出手如风,人剑一体,确是不分彼此。 花轻语越看越是佩服,喃喃道:“这两人剑法好快。” 战青枫也是好奇,道:“花姑娘,令堂也是八奇之一,不知剑法如何?” 花轻语道:“我百花谷武功讲究灵秀多变,却不以快见长。” 沈放忽道:“他们其实不快。” 花轻语皱眉道:“这还不快!” 沈放道:“快的是招法,不是剑意。” 林怀风看看沈放,惊奇道:“沈兄弟真是剑道奇才,这也能看的出来。我师傅这套‘悲秋’剑法有八字真诀,叫做‘一叶知秋,一梦十年。’叶落一瞬,一梦刹那,看似极快极短,其实却又漫长。师傅常对我说,何时我能领悟到快中有慢,方算是得了秘要精髓。” 一旁卫北狩也是惊讶,道:“华山剑法以险峻着称,势如雷霆,但五岳何重,其剑法看似凌厉,一往无前,实则也是稳如泰山,度不中而不发。你见华山弟子与人比武,少有受伤见血,便是此故。小兄弟,你这见识当真不凡。” 战青枫一言不发,几个年轻人中,除却不会武功的林怀玉和莹儿,应是他武功最高,但若论剑法,他自觉已不是沈放对手。他也能看出两人招数中快慢变化,但这“慢”字的真谛,却是体会不出。想到沈放“烈阳”和“天地囚笼”两招,顿觉有些泄气。 沈放看的入神,全未注意他人惊讶神色,皱眉道:“那日我见谢大侠的意境功夫,似猛兽伏击捕猎之意,与他这剑法骨子里倒似有些相似。” 听他忽然说到意境,周遭众人忽然齐齐望他一眼。诸葛飞卿心道,今日正好与师弟讲讲这意境。干咳一声,道:“师弟,你可知师傅为什么说叫我等五十岁之前,莫要去碰触意境。” 沈放惊讶道:“师傅有这么说吗?”却看鲁长庚、吕鑫几人都对他点了点头。 诸葛飞卿道:“一人所学的武功总有穷尽,练到一定层次,寻常的武功已经看不上。加之所学益深,见解愈多,这个时候,大凡高手,都有自创武功的想法。但自创武学如何之难,多半还是在自己所学之上,扬长避短,去芜存菁,完善所学。” 众人眼睛盯着屋上两人,耳朵却都竖起倾听诸葛飞卿说话,就连卫北狩也是如此。诸葛飞卿武功不俗,他师傅的见解自更是不凡。 诸葛飞卿接道:“但也有一些绝顶之才,能将自身的武学杂糅精粹,真正推到一个新的高度,武学的至高追求,那便是‘道’。” 林怀风忍不住道:“敢问这‘道’字何解?” 沈放更是身子一震,他立刻想到那本《道若无情极》,强捺激动,静听师兄之言。 诸葛飞卿道:“天下之学林林总总,但能被称之为‘道’的,迄今也不过儒释道三家。三教都有圣贤穷极天理,奠定千古根本之学。相较之下,武学不过是‘技’,技击之术而已,是术便有高低,强弱。君不见天下武功如此之多,是武功都有缺陷,都有弱点,绝没有破不了的武功。” 第五百三十章 明悟陆 说话之间,风危楼与谢疏桐相斗更烈,只见一道白影,一道灰光在屋顶飘来荡去,足如飘风,竟似脚不沾地一般。两人武功伯仲之间,剑法都是出神入化,实难分出高下。战青枫看的一阵心惊,心道,绝没有破不了的武功,话虽如此,但如果我面对如此快的剑法,我又怎么去破? 诸葛飞卿道:“何为‘道’?道是至理,便如一加一,在哪里都等于二,若有‘武道’,就应是无解之功,对谁都一样有效。”摇头叹道:“我等对武学还是一知半解,传说达摩一苇渡江,天人一体,若真是如此,那是如何一般境界。” 沈放心中震惊,无以复加,心中不住道,放诸四海皆准,不以人异,不以敌变,大道之法?难道我那招“金锁”已经近乎武“道”了么!道若无情极,道若无情极! 林怀风欲言又止,道:“这‘道’?” 诸葛飞卿自顾道:“就便是儒释道,古来圣贤又有几人。这‘道’的境界太高,根本是可望不可即。因此技与道之间,还有一层,便是‘意’。技、意、道,凝技炼意,由意入道。这便如作画一般,你画个桌子板凳,让人认出这是桌椅板凳不难。但你画个山水,让人看到高山之崔嵬,大河之奔流,那可就难了。故而得其形易,得其意难。” 卫北狩点头道:“脱形化意,无招胜有招之境。”摇头叹道:“可惜如今所谓碰到意境门槛,无非只是在自身武功基础上,去了束缚,百无禁忌。这条路是对是错,我看也是两说。” 吕鑫知沈放等人离此境过远,平常根本接触不到,插口解释道:“所谓‘技’招招可见,自然易定标准,易辨优劣,‘意’已是虚无缥缈,难分高下。因此武林之中,对意境都是各持一说,没个定论。” 李承翰道:“便如展子虔的设色山水遇到王洽的泼墨山水,又来了李思训的金碧山水,王维的水墨山水,都说自己的好,又如何比较?” 诸葛飞卿道:“不错,正是高低莫辨。因此意境功夫,都是拿来切磋的多,真正生死相搏,反是少有人用。”看看沈放,语重心长,道:“这为了练意境,走火入魔的人实在太多,若是积淀不够,心性未稳,实是不宜操之过急。” 沈放知是师兄担心自己,借此点拨,拳拳好意,当下点头称是。卫北狩看他一眼,心中却是狐疑,心道,这小子真的已经领悟了意境的剑法? 忽然“当”的一声响,却是风危楼和谢疏桐长剑终于碰到一起,这一剑相交,接连便是不断,如雨打芭蕉,如珠落玉盘,“叮叮当当”之声连成一线。 常人相斗,双剑互击,其声尖厉,若是拖拽,甚至有刺耳之音。但风危楼两人手下,却是声短而清,如奏乐一般,全因是这两人剑法超绝,出手太快。 众人齐齐住声,知道两人比剑已到了紧要关头。 忽闻嘈杂吵闹之声,一群和尚提着棍棒冲进院来,东张西望,似是寻人。为首的僧人合十道:“适才来了个疯子,杀了成如师兄,诸位可见?” 林怀风正要答话,就听一僧高呼道:“在那,在那,在房顶上!” 屋顶之上,风危楼与谢疏桐之间,不知何时多了一个蓬头垢面的老者。身穿锦袍,看质地价值不菲,却是污秽不堪。此人想是从背面上来,是以院中无人看到。 风危楼与谢疏桐却是大惊,这老者来的突兀,两人虽是全力相斗,但耳目之聪慧,更胜平日。这老者悄悄上来,人到当中方才看到,形如鬼魅,踩在积雪之上,一点声音也无,实是有些骇人。 那老者看看风危楼,又看看谢疏桐,嘿嘿笑道:“功夫不错,跟我比比。”抬手一掌,打向风危楼。此人说起话来,虽听着正常,但明显透出一丝疯癫之意。 风危楼早有提防,但此际那老者距他尚有五尺,纵使内力惊人,这个距离掌力劈空打来,力道也是大减。 内家高手飞花摘叶,皆能伤人,掌力打到一丈开外,更非难事,但离体越远,劲力衰减越剧,只有功力相差极大,才有克敌之效。以风危楼的名声地位,这老者实是过于托大,瞧人不起。 风危楼动也未动,任那掌风打在身上。掌力及体,连片衣袂也未掀起,风危楼却是神色微变。 老者右手一掌打向风危楼,看也不看,左袖一卷,打向谢疏桐。谢疏桐与老者相距足有一丈,见他竟是同时攻向两人,也是摇头。心道,哪里来的疯子,不知天高地厚。如风危楼一般,也是丝毫未动,真气护体,将掌力卸去。 老者手下不停,两掌打过,接着又是两掌。换了左手攻向风危楼,右手掌风打谢疏桐。 风危楼身形一转,想要退出战团,他与谢疏桐都是成名已久的人物,岂能两人欺负一个老疯子。谢疏桐最爱打架,让给他便是。脚下方动,却觉脚下一道劲风缠绕而上,竟是自地面毫无声息卷起,袭他足踝,未待及体,又忽然分出一线,直打他膝间“曲泉穴”。 风危楼大吃一惊,这疯老者内劲运用之妙当真是登峰造极,更是猜到他心思,悄没声息在他脚下做文章。一个疯子岂会有如此心智,莫非是装的不成。脚下轻轻一震,将两股劲气震散。 谢疏桐也觉有异,疯老者第二道掌风打来,足足比前一掌强了一倍,叫他不得不举手还了一招。 两人相距一丈,掌风空中一交,对方掌力立刻溃散。但谢疏桐立刻发觉不对,疯老者掌风一触即溃,分明是自己主动分散。斜眼一瞥,屋顶之上积雪竟是微微抖动,都朝着一侧倾斜。屋顶雪不过寸余,更是冻的结实,此际忽生异像,显示那老者有意为之。 疯老者双手连挥,一掌接着一掌,竟是不肯放任何一人离开。 三招过后,风危楼和谢疏桐已是齐齐出掌还击。 三人脚下生根,都踩在原地不动,风危楼和谢疏桐一手拿剑,各出一掌还击。三人之间,风声渐起。 诸葛飞卿几人都是眼光毒辣,立刻看出不对,三人战团之间,积雪正不断生出一圈一圈的波纹,中规中矩,几是浑圆。 三人掌风越来越烈,竟有虎啸猿啼之声。 忽地两道白光一闪,却是风危楼和谢疏桐齐齐掷出长剑,双剑如虹,直落下地,并排插在院中。两人被那疯老者牵制,脱身不得,但终究不肯再使兵刃对人空手。 谢疏桐冷笑一声,道:“连云二十四手,你是盛秋煌!” 那疯老者面露思索之色,手下却是不停,口中喃喃自语道:“盛秋煌?原来我叫盛秋煌,你们认得我么?” 风危楼与谢疏桐对视一眼,谢疏桐道:“不认得!” 沈放闻言却是大惊,连云盛家二十四手,他自然知道。昔年平都山传武,他也曾见盛云英演示过此功,还将燕大叔心得猜疑告知。 盛秋煌面露疑惑之色,看看风危楼,又看看谢疏桐,道:“黄口小儿,竟敢当面扯谎,蒙骗老夫!” 风危楼与谢疏桐两人成名已久,正当盛年,却被他喊做小儿。两人知他疯癫,凝神戒备,谢疏桐冷笑一声,道:“阁下前辈高人,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谁,我等如何知道。” 盛秋煌如今神智不清,乍听觉得他说的有几分道理,却又隐隐觉得哪里不对,费力思索,面上神情不住变幻,忽然怒道:“高人?不错,老夫是武林高手。我要做天下第一!”呼呼两掌,分打两人。 风危楼和谢疏桐齐齐回了一招。 屋顶三人混战,风危楼和谢疏桐虽是坚持只使一手,但以二敌一,不能脱出战团,这盛秋煌武功显是更胜一筹。 沈放越看越奇,三人脚下波纹越来越密,越来越细,却不见一点积雪滑落。据他所知,盛秋煌曾与燕长安过招,盛秋煌乃是长辈,说是切磋,其实也有提携之意,两人想是交情不错。 当年传武之际,自己还以为盛家武功不行,可眼下一见,当真是霸道非常。盛秋煌如此武功,即便当局者迷,又岂会需要燕长安指点迷津?难道燕大叔的武学天赋更在自身修为之上? 他幼年跟着燕长安跑了大半个大宋,朝夕相处,从未觉得这个大叔聪明,至少是远远不如自己。跟顾敬亭习武之后,师傅常常夸燕长安天赋异禀,自己还很不服气。 往日点滴浮上心头,沈放越来越觉得自己这个燕大叔当真是大智若愚,深藏不露。 又过片刻,盛秋煌双掌齐打风危楼,风危楼双手招架,几乎同时,一旁谢疏桐也是双掌齐出。 两人都是被逼双手应敌,三人相斗,竟是盛秋煌渐渐占了上风。 诸葛飞卿叹道:“‘连云二十四手’,天际连云,连绵不绝。一旦起势,难撄其锋。” 第五百三十一章 明悟柒 谢谢背水,dongd,风平海,感谢三位一如既往的支持,哈哈,转眼一年多了呢。 柳传云道:“云本无痕迹,何以相连,风也。风生于地,起于青苹之末。抵华叶而振气,徘徊于桂椒之间,翱翔于激水之上。飘忽轻柔,常人以为无害。待到风势勾连,激飏熛怒,耾耾雷声,回穴错迕,蹶石伐木,梢杀林莽,其势已不可当。若是风起雷音,这二十四手,天下少有敌手。” 卫北狩惊讶道:“两位真知灼见,一语中的,不想对这‘连云二十四手’有如此见地。” 诸葛飞卿道:“我等也是听燕大侠说起,武林四大世家,若论武功,其实‘连云二十四手’当排第一。” 正说话间,屋顶雪圈忽然一震,一团雪雾腾起,盛秋煌掌风之中“轰轰”闷响。 风危楼与谢疏桐面色凝重,大袖扯的笔直,已是全力施为。 吕鑫惊道:“风起雷音,他真到了如此境界!” 忽听脚步声响,院外闯进几人,当先一个丰腴少妇,正是盛云英,一眼望到屋顶三人激斗,急道:“爹爹,爹爹,莫要打了!” 屋顶盛秋煌神色忽变,双臂一展,如一只大鸟般掠起,眨眼没入大殿之后。 风危楼与谢疏桐对视一眼,都是长舒口气,跟上一步,站到屋脊之上远望。 “咔嚓”一声响,却是两人脚下一圈积雪忽然滑落,一整块雪圈也不分散,重重砸落在大殿之下。屋顶露出一个黑圈,圈中片雪不存,与圈外白雪泾渭分明。 盛云英几人心急如焚,跟着跃上屋顶追去。自屋顶落下之际,盛云英身在空中,回身一礼,道:“风前辈,谢前辈,家父近日有些狂躁,得罪之处,还请莫怪。”她空中回身施礼,身姿曼妙,一句话说完,人已在院墙之外。 林怀风和战青枫跟着掠起,就要追去,谢疏桐沉声道:“干什么,活腻了要去送死么!” 林怀风这才恍然,迟疑道:“那人真疯了么?”盛秋煌虽是形容肮脏,但说话清楚,出手更是沉健,并不像个疯子。 谢疏桐与风危楼对视一眼,半晌风危楼才道:“他若是未疯,只怕没这么厉害。” 谢疏桐也道:“僧人说他随手杀人,盛秋煌人称墨玉麒麟。麒麟乃是仁兽,不履生虫,不践生草。盛秋煌以此为号,向来仁厚待人,如今竟是滥杀无辜,即便未疯,也是神智大变。” 寺中一群僧人大呼小叫,绕过大殿,盛云英等人早出了寺院。 一众和尚不约而同,齐齐破戒,破口大骂。 众人也觉尴尬,虽然惹祸的不是自己,多少有些关系,当下齐齐告辞。临别之际,倒是莹儿凑上前来,问沈放道:“小姐问你,见了我们也没什么话说么?” 沈放面上一红,摸摸脑袋,又见花轻语似笑非笑看着自己,真的没想出一句话讲。 当晚沈放回到屋中,拿出燕长安书信,书封一字没有,信纸也只一张,既无抬头,也无落款,只有剑拔弩张六个大字“虎父焉有犬子”! 沈放心中激荡,眼前这六个字如一座大山,迎面压来。他一阵恍惚,越过这座大山,似乎回到多年之前。 那一日清晨微寒,小城静静,爹爹正教自己读书,书是辛弃疾的《八声甘州》,说的是李广之事。 爹爹对李广颇有些看不起,认为他不能与辛弃疾相比。但回想家父一生,与李广又何其相似。都是一生执着,与异族相争。都有一腔热血,万里挑一的将兵之才。却又都是遭人排挤,郁郁不得志。 爹爹起于微末,靠着坚忍不拔之毅力读书习武,练就一身本事。但就连燕大叔也是不知,其实里县一战,乃是爹爹生平第一次与金人交锋,也是唯一一次。 面对十倍于己的劲敌,爹爹临危不乱,主动出击,重挫敌之先锋。城池被围,面对被驱赶攻城的百姓,毅然出城相救。得晓密函隐秘,想的不是自己家人安危,而是国之大义。里县城破,身受重伤,仍要提剑御敌。 屡败屡战,直至最后一息,也未屈服。爹爹死时紧握长剑,连燕大叔也未能掰开。 沈放年幼,爹爹诸多事情,反是燕大叔告知。燕长安与沈天青相处不足半日,却成一生莫逆,谈起爹爹,总是敬重有加,究竟为何?辛弃疾、陆游,天下名士,对富贵权势不假颜色,但听到父亲之名,却是扼腕叹息,泪洒衣襟,又是为何? 爹爹未曾给自己留下任何遗产,但却留下了爱国爱民,留下了正直善良,留下了英雄无畏,留下了智勇双全,留下了坚毅不拔,这是一个父亲,能给孩子留下的最宝贵的财富。 人,生当奋勇,不以成败论英雄! 人,生当奋勇,永不言弃! 父亲似是猜到了会有这么一天,早已为自己取下表字。沈放,字不弃! 虎父焉能有犬子! 沈放看着这六字,热泪盈眶,胸中却是豁然开朗,心如明镜,一片无尽天地! 次日一早,沈放在院中练剑。诸葛飞卿几人都是惊觉,却无一人出门,但都躲在窗后偷看。 诸葛飞卿面露笑容,柳传云眼角微湿,吕鑫哈哈大笑,刚刚出声,连忙捂住自己嘴巴,同处一室的李承翰对他戳指而笑,鲁长庚喜不自胜,忽然在屋内连翻了两个筋斗。 沈放自西湖畔失手,终于再次练回武功。他许久不动,身子萎顿,半个时辰,便已气力不支,勉强又练了一刻多钟,缓缓收势。 他练的乃是普普通通一路“达摩剑法”,许久不练武功,须得一点一点找回感觉。 收了长剑,正要回房,却见墙角一枝梅下,花轻语亭亭玉立,双手背在身后,面上表情古怪,似嗔似笑。 沈放吓了一跳,花轻语但凡这个表情,自己总没好事,摸摸头道:“动静大了些,吵到你了?” 花轻语莲步轻摇,走到他身前,道:“算你还有些自知之明,不过本小姐今天心情好,原谅你了。”眼珠一转,道:“还要送你件好东西。” 沈放松了口气,道:“什么?包子么?” 花轻语忽然双手伸出,手中却是毛茸茸一大团物事。 沈放脸色大变,“啊嚏”啊嚏”啊嚏”连打了三个喷嚏,脚下更是慌乱,连退几步,险些摔倒。 “喵呜”一声,花轻语手中,却是一只狸花猫,肥肥胖胖,足有八九斤重。花轻语格格娇笑,越笑越是大声,竟是直不起腰来,道:“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沈放远远看着那猫,竟不敢过来,皱眉道:“是七姑娘告诉你的对不对。” 花轻语前仰后合,道:“我当真没想到,你竟然怕猫,原来你是属耗子的。这只阿狸我要讨了来,日日带在身边。” 沈放只觉无语,但花轻语捧着一只大猫,他倒真不敢过去。他乃是对猫过敏,一靠近就打喷嚏,若是接触久了,还会起疹子,无奈道:“好笑么?你莫要忘了,你也怕虫子。” 花轻语神色微变,道:“大冷天的,哪里来的虫。” 沈放摇头道:“天气总会暖的。” 花轻语想了想,弯腰把阿狸放下,道:“好,今天先饶了你一遭。昨个林家小妹妹说了,要请咱们几个在什么得意楼吃饭,就在今晚。”嫣然一笑,道:“还请了一人,你猜是谁?。”那狸花猫下地,却不跑开,懒洋洋躺倒在花轻语足边。 沈放道:“这我哪里猜的到。” 花轻语道:“给你提个醒,是你念念不忘的那个。” 沈放皱眉道:“你又胡说,我哪里有什么人念念不忘。” 花轻语鼻子里哼了一声,道:“这燕京城里,咱们都认识的熟人,不就一个柴霏雪么,你还故意装傻,欲盖弥彰。” 沈放恍然大悟,道:“原来是柴姑娘。” 花轻语冷笑一声,道:“哼,不是说猜不出么!阿狸,挠他!” 沈放神色尴尬,道:“林家兄妹怎么会认识柴姑娘?” 花轻语道:“还不是那个什么乾元会,战青枫认识群人,一半都是与会之人。你认识的那个栾星回、栾星来兄弟,还有什么云锦书,萧平安都在。对了,雷武龙大哥也在其中,还有那个讨厌的欧阳宗言。” 沈放听名字,有几人虽未曾见过,但也都是久闻其名。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战青枫身为九龙之首,林怀风又是巨富之家,结交的果然都不是泛泛之辈。笑道:“乾元会不是只有男子么?柴姑娘又怎会在其中?” 花轻语道:“我听说柴姐姐在燕京名声可是不小,剑圣寄幽怀都住在她家里。对了,你还记得陈少游大哥么?他今个也会去呢。” 陈少游便是无方庄的少庄主,四人曾并肩浴血,相处不久,却着实情谊不浅。还有闻名已久的云锦书,萧平安等人,沈放倒也来了几分兴致。只是栾星回兄弟也在,叫他有些不舒服。 第五百三十二章 明悟捌 最近看不下书,感觉脑子不够用,做事情注意力也不能集中,哎呀。 开封府有樊楼,燕京也有一个得意楼,规模之大,犹在开封樊楼之上。 说是一楼,其实乃是一园,位于城北仙露坊之后,寸土寸金之地,足足占地百余亩。其间掘土为泉,叠石成山,楼阁回廊,栽花取势,园外天寒地冻,园中却是绿意盎然,春色无边。楼中自是美酒佳肴,青楼名妓,莺歌燕语,夜夜笙歌,乃是燕京城最为繁华奢靡之所在。 纥石烈光中京中贵胄,这得意楼自是常来常往,诸般闲情趣事,就在车上娓娓道来。 得意园中有四楼,取三星捧月之势,最中间一楼,名曰“得意”,其余三座,分为“尽欢”“金樽”“对月”,取李白诗“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之句。 纥石烈光中倒是半分也没吹牛,寻常人的车马都要停在园外,他的马车一来,见到前面灯笼上“金源郡王府”五字,园门半开,叫马车直接驰到得意楼下。 三人下车入楼,纥石烈光中见沈放面带微笑,脚步轻松,忍不住落后半步,小声问花轻语,道:“沈兄弟今个好似和平常不大一样?” 花轻语笑道:“他先前有根筋不通,我拿你们家阿狸吓他,一下子给他吓好了。” 纥石烈光中一头雾水,更觉莫名其妙,心道:“我家里哪来的什么阿狸,花姑娘说话,也是莫测高深。” 沈放三人迈步入内,就见人山人海,喧嚣鼎沸。一眼望去,惟见人头攒动,掷骰呼叫之声,混着丝竹弹唱,靡靡之音,不绝于耳。 这一层竟是个巨大的“柜坊”!大堂中间挑空,直达三层顶部,中间垂下数不清的莲花灯,十灯一串,如烛龙衔光,遍布其间,照的四下如同白昼。灯中所燃,皆是上等的膏油,无烟无味。莲花灯外壁极薄,染成各种颜色,灯光透过,当真是异彩纷呈,美不胜收。 柜坊便是赌场。毫不夸张的说,自从有了人,便有了赌博。古人赌瘾之大,也是叫人咋舌。 赌博乃利己之行,往往损人才能利己,赌博者玩弄手脚,坑蒙拐骗,乃是常例。被赌博所害之人倾家荡产、家破人亡的例子不胜枚举。 自秦时起,历朝历代,都有禁赌之令。战国抓到赌博,要处罚金,若是太子赌博,甚至会被剥夺继承之权。秦抓住赌博之人,“刺黥挞股”。汉朝官员赌博,要罢官罚尽家产。唐朝开赌场是死罪,赌博也要充军。 宋朝经济繁荣,赌博更是风行,屡禁不止。甚至出现了样新鲜物事,称作“关扑”。乃是商人售卖的所有商品既可以卖,亦可以扑。双方约定好价格,用头钱(即铜钱)在瓦罐内或地下掷,根据头钱字幕的多少来判定输赢。铜钱的正面,因刻有字,所以称为“字幕”,或“幕前”。赢可直接拿走或是折钱取走所扑物品,输则付钱或是按议价购买。此戏风靡,老幼妇孺都会沉溺其中。 因赌博危害极大,宋朝的禁赌法令也是最为严苛。《宋刑统》规定:“诸博戏财物者各杖一百,赃重者各依己分,准盗论。”只要抓住赌博的,打一百杀威棒。如果赌资巨大,按盗窃罪从重处罚。但是法外有恩,每年春节、寒食节、冬至等节日,大宋都会开放赌禁三天。 金国凡事爱向大宋学习,因民风彪悍,金人对赌博更为热衷。金世宗几次下旨,严惩官员参与赌博。 但不管是宋还是金,对赌博的遏制都未能取得效果。宋真宗之后,律令也废弛,民间各处赌坊层出不穷,昼夜不息。 沈放与花轻语倒还真没见识过此等情形,看一群人疯了一般,围着桌子骰盅,大呼小叫,也是新奇。 花轻语笑道:“公然聚赌,这官府也不抓的么?”大宋尽管也是管束不利,但至少柜坊不敢如此明目张胆。 纥石烈光中笑道:“莫说这里是得意楼,如今便是坊间地下私设的柜坊也少有人去管。”摇了摇头,也是无奈,道:“所谓法不责众,人人如此,如何禁绝?两位若有兴致,一会咱们也可以来小玩两把。” 林怀风、林怀玉兄妹设宴在二楼“天水阁”,三人却是到的迟了。进门便见桌案满满摆了一圈,一扫之下,竟有二十三位之多,此际只几个位子还空着。 三人到了门前,里面客人都望过来。沈放一眼看过去,果然不少熟悉面孔。林怀风已经迎出,笑道:“光中兄、沈兄、花姑娘姗姗来迟,少游兄等不及,正要派人前去迎你。” 沈放拱手道:“这路不怎么熟,多有耽搁,还请恕罪。” 主位之上,一人哈哈大笑,道:“沈兄弟花姑娘来了么,好极好极,快快过来,跟哥哥喝上两杯。” 说话之人,锦袍玉面,正是许久不见的无方庄少庄主陈少游。此际宴席未启,他却已喝的满脸通红。见沈放和花轻语进来,爬起身来,手舞足蹈。 沈放微微一怔,陈少游翩翩佳公子,跟人拼命时也是一副儒雅斯文。可眼下满面潮红,说话无拘无束,一身绸缎,更显富贵,倒似换了个人一般。 陈少游身旁,一白衣女子端坐,眉目如画,如空谷幽兰,正是柴霏雪。她仍是一副冷冰冰模样,明明抬头看了两人一眼,面上却还是一丝表情也无。 一人跑到身前,一把拉住沈放衣袖,笑道:“沈大哥,你可来了,快来,快来,我介绍萧大哥给你认识。”机灵精怪,正是宋源宝。 沈放见是他,心中也是大乐,道:“你怎么也在此?你在开封惹了这么大麻烦,褚掌门怎么还能放你乱跑。” 他听了开封之事,对七人也是佩服。这其中萧平安、秦晋、林子瞻、水灵波四人都是一面之缘。宋源宝、颜青、秋白羽三人却是在临安有过交集。他对宋源宝也是极有好感,见他热情,也是微笑,任他拉着,走到席间。 两人见他们过来,都是起身相迎。一人身材高大,浓眉大眼,正是萧平安。旁边秋白羽眼睛在沈放头上一扫,急忙又换了笑脸,与沈放招呼。 萧平安见沈放半头白发,甚是奇特,也觉有些诧异。两人一年前镇江一见,虽没说几句话,但都还有些印象,沈放还送了自己几人一个闻着臭吃着香的怪果子。那时沈放分明还是一头乌发,机智多变,轻灵跳跃。可眼前这年轻人,半头白发,一股沧桑暮气,呼之欲出。 但再看一眼,却见他神情举止,淡定从容,晏然自若,一股沉静之意,如同平湖一般。又看两眼,愈加奇怪,自己与此人分明只是匆匆一面,但为何却有一种相熟之感? 沈放也在看萧平安,镇江之时,萧平安如何模样,他已有些模糊不清。眼前之人,面上仍有稚气,甚至还有一些拘谨木讷,但双目之中,精气炯炯,神光外溢,一股英姿勃勃之锐气,几乎遮掩不住。 两人对视片刻,齐齐开口,都道:“幸会,幸会。”两人同时说话,说的也是一模一样,都是一笑,各自抱拳为礼。 这边纥石烈光中也被林怀风拉住,带到前面落座。此际众人基本都已落座,位置已定。主位上乃是四人,陈少游和柴霏雪却是坐在正中,旁边是林怀风、林怀玉兄妹。其余座位接着四人,正摆成一圈。 唐宋以左为尊,林怀风身旁,左首第一个位置上,坐着个俊逸潇洒的年轻人,正是云锦书。身旁粉色衣裙,巧笑倩兮,乃是沐云烟。 再接着是两位九龙中的人物,刀下留人雷武龙、电光火石欧阳宗言。旁边空着一个位置,再来是玉凤凰林楚玉和欧阳宗华。 右手第一的位置却是留给了纥石烈光中。来燕京一路之上,纥石烈光中低调谦逊,到了燕京城,却处处叫沈放几人吃惊。 他乃是王爷家后裔不说,父亲也是朝中一方重臣,自己更是诗词歌赋,冠绝京师,乃是京城四士之一,实是个大大的有名之人。 纥石烈光中以下,坐着栾星回,然后是战青枫与栾星来。栾星来显是看战青枫不顺眼,两人一直在斗嘴,沈放几人进来,两人连头也没抬。 再然后便是萧平安,身边空了两个位置。空座之旁,坐着秋白羽,然后是宋源宝。宋源宝身边,却是个明眸皓齿,肌肤若雪的少女,竟是柳家堡的天才少女柳冲莹。 去年柳家大寿之宴,宋源宝便是被此人收买,作价一千两黄金,将自己的节操与第一之名拱手相让。柳冲莹身边是她的大哥柳冲之,也是被宋源宝整过的人物,此际看宋源宝还是一脸嫌弃。 最后一个位子上,坐的却是莹儿。往常如此场合,莹儿一般都是在林怀玉身旁伺候,今日却是独自坐了一处。 第五百三十三章 明悟玖 今日聚会,除了纥石烈光中、林怀玉、莹儿三人,都是江湖中的年轻一辈。若轮武功,云锦书、栾星回、萧平安三人当是最强。若论身后背景,云锦书剑圣弟子,自不必说,栾星回昆仑一脉,豪门巨擘,萧平安衡山派高足,也是非同小可。 这些人在场,反是陈少游和柴霏雪坐在中间,倒是叫沈放有些好奇。柴霏雪之父柴九,莫测高深,情有可原,可陈少游又为何高坐? 沈放被宋源宝拉走,那边林楚玉也将花轻语拉过,贴着她耳边说了句什么。花轻语面上一红,伸手就要打人。 林楚玉早有预料,躲到雷武龙身后。 雷武龙当作不知,哈哈大笑,与花轻语招呼。 一旁欧阳宗言更是早已站起,殷勤上前,要请花轻语落座。他身旁空着个位子,想就是为花轻语所留。 这欧阳宗言乃是福建欧阳家的杰出后辈,江湖四大世家,俊杰无数,能名列九龙的,唯独就他一个。生的是器宇轩昂,一张面孔精雕细刻,棱角分明,英俊中不乏温秀。若轮相貌,便是云锦书怕也是不及。 不知得了哪位高人指点,今天打扮的更是格外风骚,一身粉袍,内衬葱绿棉衫。一头乌黑长发更是梳的油光发亮,苍蝇落上去都要崴了脚。不但如此,两边还特意垂下一绺,正搭在眼上,说上两句话就要一甩头。 花轻语一阵恶寒,仿佛看见一条落水狗,刚从河里爬出来,正抖身上的毛,连连摆手,道:“罢了,罢了,我可不坐这边,万一被你头上那根鞭子砸到。”见对面萧平安身旁有两个座位,当即举步过去。 欧阳宗言如何听不出取笑之意,面红耳赤,连道:“花姑娘,花姑娘。” 花轻语理也不理,只当没听见,到了沈放身旁,见沈放与萧平安之间的位置空中,便要落座。 宋源宝见她过来,却是抓耳挠腮,忍不住急道:“哎呀,这个位子有人了。” 花轻语扫视一圈,心中已经有数,今日这座位显是精心编排过。同是武林中人,这声明地位自然要考虑在内,还有亲近相疏,好友也尽量贴近。朝宋源宝微微一笑,道:“你叫宋源宝,是泰山派弟子是不是?” 宋源宝一出声,自己就有些后悔,只是他也有小算盘,好容易给萧平安身边空了个位置,也不想让旁人坐了。听她问话,只好硬着头皮道:“正是在下。” 花轻语道:“我听你沈大哥说,你在临安可没少给他找麻烦啊。” 宋源宝听她语气不善,更是心虚,嘿嘿笑了两声,道:“没有的事,没有的事,沈大哥在我心中好像神仙一样,我供着都来不及。” 花轻语嫣然一笑,道:“这么听话么,那好,让个位子来,你去那边坐。”伸手一指。 宋源宝看她眉眼含笑,似是人畜无害,细看之下,眼角却是精光一闪,心里一个哆嗦,话到嘴边,急急改口,道:“好,好,我过去,我去。” 刚想起身,身旁一人死死拉住他衣服下摆,说话道:“你这人好没道理,凭什么要赶他过去。”却是柳冲莹不乐意,少女一张脸白里透红,高昂着与花轻语对视。 宋源宝只觉大失面子,使劲挣脱,要站起身来,道:“我就爱坐那边,不行么!要你管!” 柳冲莹更是蛮横,道:“不行!就要管!”见要拉他不住,回过手来,狠狠在他大腿上掐了一把。 宋源宝吃痛,险些叫出声来,一时忘了正事,气道:“你又掐我!” 柳冲莹鼻子里哼了一声,冷声道:“一百两!” 宋源宝嗤了一声,道:“我宋源宝顶天立地,你休想用钱收买我!” 柳冲莹见他一意孤行,吃了秤砣铁了心,连平常屡试不爽的金钱攻势也是无效,更是生气,一推身边柳冲之,道:“那你过去。” 柳冲之斜眼旁观,正咧着大嘴看戏,不想人在席前坐,祸从天上来,不满道:“干嘛是我!” 柳冲莹道:“你不常说最佩服什么九龙么,那边有两条,把你供在中间,你还不满意!”边说边狠狠瞪他。 柳冲之皱眉道:“我何尝有说?” 柳冲莹秀眉微蹙,道:“出来时候,爹爹怎么说来着?你要让旁人欺负我,回去不打断你狗腿!” 柳冲之登时泄了气,气道:“好,好,我去,我去。”爬起身来,狠狠瞪了宋源宝一眼,拂袖而去。 宋源宝也爬起来,却是绕到柳冲之的位子上坐下,嘻嘻笑道:“花姐姐,我滚远一点,莫碍你眼。” 一旁秋白羽看看沈放,连忙也跟着移了个位子,道:“沈大哥请,请。” 沈放也觉好笑,跟着在他身边坐了,将上首位子让给花轻语。随口道:“还有哪一位没来?” 秋白羽道:“是峨眉派的叶素心姑娘。” 一旁宋源宝更正道:“叶姐姐已经不是峨眉派弟子了。” 沈放哦了一声,在临安叶素心待自己也是不薄,自己隐瞒与彭惟简仇怨,颇有些对她不住,原来她也来了燕京。 立刻明白过来,定是跟着彭惟简而来,彭惟简在翼王帐下做事,平日自然也在燕京。想到此人,心中登时不快。神情未显,微微一笑。 柳冲之垂头丧气去对面坐了,雷武龙倒是哈哈大笑,拍拍他肩膀。欧阳宗言狠狠瞪着沈放,眼睛里似要喷出火来。 几人调换个座位,事情不大,众人却都看在眼里,神情也是各异。云锦书和沐云烟都是事不关己,只是对沈放年纪轻轻,却有半头白发觉得惊讶。 雷武龙、林楚玉、欧阳宗华三人早知花轻语不爱搭理欧阳宗言,但花轻语当面叫他难看,也是有些吃惊。三人在临安都曾见过沈放一面,在三人眼中,沈放也如同换了个人。 栾星回一直面带微笑,还跟沈放打了个招呼。战青枫和栾星来也住嘴不吵,两人看着沈放,一人冷哼一声,另一个跟着也是一声冷哼,比对方声音还要大些。然后两人齐齐重重又哼一声,还互相瞪了一眼。 莹儿和林怀玉正襟危坐,旁人也猜不出两人想些什么。倒是主位上另三人,陈少游又在找林怀风喝酒,根本未曾留意。柴霏雪似是不感兴趣,也未朝这边看。 席间众人多是相识,就算未曾见过,在江湖上也是小有名气,倒数沈放名不见经传,最是陌生。再加上他一头白发,进来便惹的不少人注意。此番一闹,倒更叫他引人瞩目。 第五百三十四章 明悟拾 栾星来刚跟战青枫吵完,又开始瞧沈放不顺眼。斜眼看了一会,只觉沈放与先前济南府相遇之时,又似换了个人,淡然从容之色比往昔更甚,越瞧越是心里不舒服。见他离自己不远,假意友好,伸手在他右臂上拍了一记,道:“沈兄果然稳当,次次都是姗姗来迟。” 沈放右臂一直未愈,手臂不能吃力,栾星来这一记却是使劲不小,沈放吃痛,眉头也是一皱。 栾星来装作抱歉之色,大声道:“哎呀,哎呀,我倒是忘了,沈兄弟这只手是废了的。”假作关心之色,道:“怎么这许久还没好?不会好不了了吧?哎,沈兄年纪轻轻,可莫要与李牧一样。” 李牧乃是战国名将,按《战国策》的说法,李牧天生残疾,右臂伸不直,甚至在向国王赵迁下跪时,右臂够不着地,不得已做了个假肢,以表示对国君的尊重。后被秦国反间计所陷,被郭开所趁,赵王逼其自杀。因为他右手残疾,拔剑自刎却够不着自己的脖子,最终他口衔宝剑,撞柱而亡,年仅三十二岁。 一代名将,结局如此,叫人也是不胜唏嘘。此事不知真伪,但栾星来此际说起,显是不怀好意。 众人都是一惊,看沈放眼神更是古怪。萧平安也是惊讶,心道:“沈兄弟怎会身有残疾?” 柴霏雪和林怀玉、莹儿三人,情不自禁,都朝沈放右臂看去。 花轻语已经恼了,皱眉道:“当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沈放却是不以为意,淡淡一笑,也不还口。他如今心境已是不同,栾星来别有用心的一句,与他之前受过的苦楚相比,已是不值一哂。他既然经历苦楚,从痛苦中挣扎爬起,就再不会轻易被击倒。 众人见他淡然,却更是高看一眼。萧平安心道:“看来那栾星来是信口开河,沈兄弟根本不愿理他。” 席间唯独陈少游未曾注意,他只顾着喝酒。此际听到沈放名字,哈哈大笑,又灌了林怀风一杯,站起身,走路已有些摇摇晃晃。一直走到沈放与花轻语身旁,也不顾男女有别,一手拉起一个,转头又去找酒杯,找到了酒杯,又找不到沈放两人,原地转了两个圈,才总算对准两人,举杯道:“花姑娘,沈兄弟,……你们可算来了,想死哥哥了,来……哥哥敬两位一……一杯。”他不知已喝了多少,舌头都是大了。 花轻语格格笑道:“陈兄,你喝多啦,不能再喝啦。” 沈放也道:“是,陈兄醉了。” 陈少游连连摇头,道:“谁,谁说我醉了,今天见到你们,我好高兴。不行,你,你也得喝一大杯。”不由分说,拉两人碰了一杯,自己一仰头,一杯已倒了下去。 宋时酒具精美,酒杯样式与如今差别已经不大,因那时还没有高度的蒸馏白酒,酒度数不高,这杯子也大,一杯足有四两之多。 沈放陪了一杯,杯中却都是水。他戒酒之后,已经立誓,再不碰酒。陈少游喝的晕头转向,根本不知道他杯中何物,他自然也不会画蛇添足,主动揭穿。花轻语杯子却是真酒,小呷了一口。 陈少游确是有些醉了,拉着两人,唠唠叨叨,虽是前言不搭后语,却是真情流露。 三人一别年余,当日出生入死,仍是历历在目,再见之时,物是人非,都是变化不小,一杯饮过,都是唏嘘不已。 沈放也有些诧异,一来陈少游名声不显,家道又早中落,何以今日反是坐了高位。再者昔日陈少游乃是温良恭俭让的翩翩公子,如今却是纵情酒色,颇有些纨绔子弟的味道。虽不如自己变化之大,也是判若两人。 沈放见陈少游已有些跌跌撞撞,与花轻语将他送回原位,顺便与柴霏雪、林怀风、林怀玉打个招呼。 柴霏雪与花轻语倒是亲亲热热,见他却是眉头一蹙,道:“偷马贼,又做了什么坏事,怎地头发也白了?” 沈放也是无语,柴霏雪还和去岁一般,对他总没有好脸色,当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一句话就能把他噎死。索性不去理她,转向身旁林怀玉,笑道:“七姑娘,此番路上风景如何?” 林怀玉嫣然一笑,道:“有惊喜也有惊吓,有空说给你听。” 此处人多,的确不是叙旧的所在,沈放微微一笑,点了点头,心道,许久不见,这林家大小姐倒是更显成熟稳重。 回到位上,却见一旁萧平安也在发呆。身旁栾星来正与战青枫斗酒,宋源宝被柳冲莹缠着不放,萧平安自己也是不懂应酬之人,沐云烟已经瞪了他几回,他也不知道过去。 沈放心道,倒和我一样,也是个不喜欢交际应酬的,举杯道:“萧兄弟,几位开封行侠仗义,大涨我汉人士气,小弟我敬你一杯。” 萧平安连忙举杯相应,口中道:“不敢,不敢。”见沈放一口干了,也不知他杯中非酒,仰头便饮。 他身旁一个高大侍者正放下一盘菜肴。屋内侍者侍女不少,端上菜肴,撤去盘盏,还有乐师奏乐,舞女起舞,人来人往,谁也未曾留意。 可那侍者神色却是有些慌乱,一直拿眼角偷瞧萧平安,见他仰头饮酒,面上肌肉抽动。 忽然自怀中掏出一把匕首,朝着萧平安后颈狠狠刺落。 注:亏便亏我也!出自北宋末年庄季裕的《鸡肋编》。 注:五代十国后期天下大乱,盗贼四起,赌风日盛。宋太祖赵匡胤立国之初制定的法典《宋刑统》对禁赌有明确的律文。在实际的处罚中,甚至超过了律文限制,处罚之重可谓空前绝后。 处斩:凡在京城赌博者一律处斩。(《宋史.太宗纪》载:太宗“淳化二年闰二月己丑,诏京城蒲博者,开封府捕之,犯者斩”); 同罪:凡隐匿赌徒不报者与之同罪。(《宋会要辑稿.刑法志》:“开柜坊(赌场)者,并其同罪”); 充军:京城以外犯赌博罪的一律发配充军。 可以说,北宋时期对于赌博的打击是最严厉的,但到南宋之后,这些律令已是名存实亡。 第五百三十五章 群英壹 萧平安一行人只比沈放早了四天入城。 中午入城,寻个客栈住了,下午萧平安独自出门,按云锦书所留地址,寻上门去。他对这“乾元会”也是一无所知,还需问问云锦书。 一路寻到城西北,距离光源坊不远,有一所大宅。宅院广大,朱漆大门,白玉为阶,宅门匾额上却只有一个“九”字。 萧平安登时想起,褚博怀曾经提到一个人物,燕京柴九,武林中人莫测高深,不想就在此处。 褚博怀倒是也提过,剑圣寄幽怀也住在此间,想来是不错。萧平安当即上前叩门,有门房出来答应,萧平安说了姓名,等那门房进去通报。 过了半刻钟功夫,一个下人出来,引萧平安入内。这两年萧平安颇是见识了一些大户人家,柳家堡和唐门都是规模宏大。相比之下,柴府自不算大,但处处独具匠心,回廊楼阁,山石小景,无处不精,无物不雅。 那下人引着萧平安,却是一路朝后宅走去。七绕八绕,竟来到一处演武场,场上一白衣胜雪的女子正在练剑。 那下人道:“公子还请稍候片刻。”言毕退下,只留萧平安与那女子在场。 萧平安见那女子剑法与云锦书、沐云烟同出一路,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那白衣女子武功不俗,长剑飞舞,如惊鸿宛转,眼角扫到这边,忽然冷哼一声。 萧平安略觉有些尴尬,江湖之上,偷看他人练功,乃是大忌讳,他虽是无心,但那女子这一哼,显是对他不满。 萧平安转过身来,心道,云兄想是还未到,我索性在门口相候。 正待出门,却听身后那女子道:“你便是萧平安?” 萧平安微微一怔,回过头来,道:“正是在下,敢问姑娘尊姓大名?” 那女子已经停手,站在二丈开外,玉面微红,美貌不可方物,正是柴霏雪。看了看萧平安,不回他话,反是冷笑一声,问道:“你认识叶素心么?” 萧平安猛然被她一问,毫无防备,面上竟是一红,犹豫道:“姑娘认识叶师妹么?” 柴霏雪却是一脸嫌弃,走到兵器架前,冷声道:“那好,今天就教训教训你!”拿起一把长剑,抖手掷向萧平安。 萧平安只好伸手接过,刚刚摸到剑柄,面前白影一闪,柴霏雪已经到了近前,一剑刺来。 萧平安吓了一跳,不想柴霏雪身法如此之快,先前听她提起叶素心,也不愿与她交手,侧身闪过,道:“姑娘这是何意?” 柴霏雪本就是冷若冰霜的模样,眼下秀眉微蹙,更是俏中带煞,也不与萧平安言语,一剑落空,横剑回削,变招之快,如电光火石一般。长剑霍得爆出一团银光,已将萧平安牢牢罩住。 萧平安见她剑法凶狠,似是真有些要伤了自己,心下也是有些着恼,心道:“这女子好没道理。” 看柴霏雪剑招精妙,破绽极少,手中剑也不出鞘,斜斜一指,点向柴霏雪肩头,仗着身高臂长,攻敌必救。 柴霏雪却是不躲,身形一矮,竟是滑向前来。 近身缠斗,又是手持凶器,大是凶险,寻常比斗,常人避之不及,柴霏雪却是反其道行之。 萧平安不想这美貌女子动起手来,竟是如此凶狠。但他这些时日武功突飞猛进,应敌的经验更是水涨船高。见她滑身进来,左脚斜踏一步,身子半转,已经到了柴霏雪身后,正是半招“巽风雷动”。 如今萧平安这式轻功也是日臻纯熟,闻风、窃意、巽对、身转、雷动、破境六式唯有最后的“破境”仍是难解其妙。但即便如此,他身法之快,已是罕有匹敌。 柴霏雪见他也未作势,面前忽然失了踪迹,也是大吃一惊。但她临危不乱,知道此时最危险的位置便是身后,索性跨前一步,看也不看,反剑一撩。 “当”的一声响,却是萧平安剑鞘在柴霏雪长剑上一点。原来萧平安占住身位,却并未出手,待柴霏雪一剑撩来,才轻轻一剑点落。 柴霏雪这反手一剑,唯恐敌人已经发难,出招极快,乃是以真气驱动,剑势如电,更是带着内劲。但双剑一交,只觉对手剑鞘上软绵绵,毫无力道,但所点之处,正是自己长剑剑柄前三寸,如同打蛇正中七寸,自己长剑立刻伸不出去。 柴霏雪好胜心起,也不回身,剑尖忽然昂起,直刺萧平安咽喉。这一招她以反手持剑,微微挫身,背身自下向上刺出,端的是神鬼莫测的一招。 萧平安不想她剑法如此毒辣,也是骇了一跳,心中却大是不喜。心道:“你这女子,我三番两次忍让与你,你却出手如此狠毒。你这两招招招直指要害,我若是武功差些,岂不已经让你杀了!”剑鞘一横,将长剑荡开。 柴霏雪只觉对手剑鞘之上带着绵绵一股韧劲,与自己长剑一交,一点声息也无,自己掌心“虎口”却是一麻,长剑几乎控制不住。心中也是吃了一惊,剑鞘与剑柄并不直接相连,鞘上带着内力,可比剑身灌注内劲要难的多了。 而且看萧平安根本未尽全力,此人内功竟然丝毫不逊云锦书。柴霏雪冷哼一声,五指张开,中指一捺,大拇指一拨,长剑在手中一转,剑锋自下而上撩起。 萧平安见她仍是背身对敌,竟以五指驱动长剑,剑法更显飘逸诡异,力道角度虽不能与适才一剑相比,但剑身舒展,攻击面更大。也是不容小觑,当下后退一步,避过此招。 柴霏雪仍不转身,手中剑如盘花旋雪,招招反刺,竟比寻常人正面出剑还快。 萧平安见她妙招层出不穷,也是佩服,连退数步。 柴霏雪这才转过身来,面上如罩寒霜,自己这一连串剑法看着好看,但毕竟反手出剑,力道与变化都是弱了。对手一招未还,只是躲闪,分明是存心相让。 萧平安有心让她,反更叫她不喜,回转身来,长剑陡然刺出,“嗖”的一声,剑上劲力更加强了几分。 萧平安剑鞘自她剑下穿过,点向柴霏雪手腕。 柴霏雪剑法忽变,先前她所使,乃是和云锦书一路剑法,此际换了套剑法,剑招花团锦簇,论精妙丝毫不在前一套剑法之下。 萧平安见她剑法如此之强,也是意动,展开“风雨雁回剑”,与她拆招。 柴霏雪催动内力,一招快似一招。萧平安却是不使内功,只以剑法与她相抗,剑招也是点到为止。 两人越打越快,只见一团白影,一道黑光缠绕,如水中墨韵,瞬息万化。 萧平安未尽全力,手中剑却是如心使臂,越来越是得心应手。他与人比武相斗,倒是甚少有相让之态。 此番对手不弱,他手下放松,心中却是另有感悟。一招一式,信手拈来,云淡风轻,挥洒自如,毫无紧张局促之感。就连他自己也是不知,衡山剑法潇洒飘逸,招法精奇,他自己性子却是过于沉闷,少了潇洒不羁之气。剑法虽练的扎实,却少了轻灵飘逸之感,论对剑法真意的领悟,他确实比林子瞻要差了不少。 两人翻翻滚滚,插招换式,转眼已经斗到百招开外。 柴霏雪已是香汗淋淋,前额秀发都粘在额头之上,可闻喘息之声,手下已是越来越慢。萧平安却是游刃有余,剑法越来越是圆润自如。 柴霏雪暗暗叫苦,心道:“这臭小子果然不是好人,原来是拿我练招来了。”有心脱出战团,却被萧平安剑法所阻。她心高气傲,更不肯出声服软。 又斗片刻,忽听一人笑道:“你俩打了小半个时辰啦,也不累么?” 两人齐齐住手,各自退开两步。只见场边不知何时已经站了两人,一人长身玉立,风度翩翩,正是云锦书。说话那人,笑靥如花,正是沐云烟。 柴霏雪见萧平安浑若无事,连大气也不喘一口,更是生气,狠狠瞪了他一眼,道:“功夫不错,可惜人品太差。”转身愤愤而去,与云锦书和沐云烟擦肩而过,只微微点了点头。 萧平安莫名其妙,实不知自己究竟是哪里惹恼了人家,即便偷看人武功乃是江湖大忌,可自己进来不久,至多看了两眼,总不至如此生气,想是此人心眼太小。 见云锦书和沐云烟过来,也是高兴,当即上前见礼。 沐云烟却是一脸嫌弃,道:“你怎地跟柴姐姐动起手来?我说,才多久不见,你怎地变了猴子模样?”伸手去抓他脸。 萧平安吓了一跳,猝不及防,被她一把扯住胡子,登时抓下一团。 沐云烟微微一怔,随即格格娇笑出声,道:“我说怎么回事,原来是假的,好好的,扮什么山贼,还不赶紧摘了去。” 原来萧平安几人一路乔装改扮,他贴了一大把假胡子,来寻两人也忘了摘下。 一旁云锦书神色却是有些古怪,他二人来了一阵,见两人比武,当即在一旁静静观战。 云锦书是越看越是惊讶,川黔分别之际,萧平安对内力的掌控仍是一塌糊涂,剑法中也有不少破绽,若论细微之处,与自己相差甚远。可眼下所见,萧平安剑法不骄不躁,张弛有度,内力运用也是得心应手,这武功又是大大进了一步。 这小子究竟有什么鬼,怎地见一次武功就大涨一截? 第五百三十六章 群英贰 感谢背水、dongd、风平海三位。 云锦书见萧平安与自己招呼,这才回过神来,奇道:“萧兄弟何时认识的柴姑娘?” 萧平安此际还是不知那女子是谁,也是奇道:“她姓柴么?我不认得啊。” 原来那门房进来禀报,却是先遇到柴霏雪,不知何故,柴霏雪听了萧平安名字,反是叫人将他先带到此处,才又去告知云锦书和沐云烟两人。 云锦书两人也是奇怪,为何找自己的客人会被柴霏雪截了去,还当两人也是相识。 双方都有些惊异,却又都不好问,云锦书只当是两人相识,但不肯说。听柴霏雪语气,显是对萧平安不满,也不好多问。 三人久别重逢,自少不了一番寒暄。萧平安也将自己回山参与三派斗剑,以及开封一事说了。他口才不好,说来不免乏味。 沐云烟却是听的津津有味。云锦书一边,也顺利回去灌云寨,没费什么力气,便带回了吴曦亲眷。返程燕京之际,或许是受了萧平安的刺激。云锦书一路行侠仗义,颇是做了不少大事,声名也是更加响亮。 随即萧平安问起“乾元会”之事。谁知云锦书两人所知也是不多,除了知道乃是两人师傅剑圣寄幽怀与财神魏伯言联手召集,只寻三十岁以下的青年才俊与会,文武不限,此外也是一无所知。 至于是比武论道,还是聚会切磋,如何分胜负,有何奖赏等等,都是一头雾水。 沐云烟却是兴致勃勃,道:“问这么多作甚,有我师傅和财神出面,好处还少得了么?嗯,我师傅也就罢了,那可是财神啊,听说人家富可敌国,天下的生意买卖,三分,不,四分半都是他的。若是他一高兴,随手送你座金山银山,也是不在话下。”说着说着,两眼放光,几乎冒出火星。 萧平安却觉有些失望,心道:“原来云兄也是不知,那为何非要我来,想来也没什么紧要,还不如早回衡山去。”他记挂林子瞻伤势,恨不得这就回转。 云锦书看他神色,只道他也是觉得没有彩头,心中暗喜道:“出来行走江湖,可不是全凭武功。这江湖未来,迟早是我辈的天下,若想领袖群伦,一呼百应,光靠武功可是不行。广结善缘,人情世故,缺一不可。这小子武功虽然不错,但过于木讷,不懂交际应酬,不足为虑,不足为虑。嗯,不过,也不能大意。” 次日云锦书设宴,为萧平安几人接风。栾星回兄弟、战青枫、雷武龙、林楚玉、欧阳宗言等人一个不少。 “乾元会”召开在即,所邀的武林人物大多已经到来,都与云锦书交好。云锦书年纪也大,武功高强,又是剑圣弟子,待人接物,风和日丽,俨然已是众人领袖。 这其中唯独栾星回兄弟有些不同,栾星回不大说话,但与云锦书却是分庭抗礼之势,众人也都敬他三分。栾星来却是太过多嘴,兼且骄傲自大,跟谁也合不来。 萧平安如今在江湖上名声响亮,风头正劲,衡山派蒸蒸日上,三派论剑他独占鳌头已经是一飞冲天。开封府事情传开,更是为他添姿加彩,隐约已有凌驾众人之势。 萧平安自己也不知道如今他已成年轻一辈暗中较量的靶子。不过众人见他也都是言语客气,着意与他结纳,唯独栾星来说话阴阳怪气。 萧平安自不愿理他,奈何栾星来酒量不好,酒品也差,几杯酒下肚,竟然叫嚷要与萧平安比试比试。萧平安哪里愿意,好在带了宋源宝在旁。 宋源宝年纪最小,武功或许不行,但吵起架来,却是当仁不让。一番唇枪舌剑,字字杀伤性不大,侮辱性极强。不消几个回合,就叫栾星来丢盔卸甲,一败涂地,气的险险吐出血来。 宋源宝大获全胜,得意洋洋。一旁秋白羽泼他冷水,道:“你胆子倒大,人家昆仑派的高足是好招惹的么?你瞧他一直咬牙切齿看你,说不定今晚就跑来,一剑捅你个透明窟窿。”秋白羽也是长居燕京,与云锦书、沐云烟都是相熟,交情非同一般。 宋源宝却是不怕,道:“借他两个胆子!”随即嘿嘿一笑,道:“咱们三个住在一处,他来了正好瓮中捉鳖。” 秋白羽一翻白眼,道:“我才不帮你。” 席过一半,沐云烟却对萧平安道:“呆子,有个事你知道不?” 萧平安奇道:“你不说什么事我怎么知道。” 沐云烟也是摇头,道:“跟你说话真费劲,你知道么,璩家妹子结亲啦!”眉眼含笑,一边说一边留神瞧萧平安表情。 萧平安却是大喜,道:“嘉定府璩姑娘么,太好了,太好了。” 沐云烟微微一怔,心道:“臭小子,人家结亲,你这么高兴干什么!”心里却是没来由一喜,故意道:“怎么,你心里就没点酸溜溜的么,枉璩姐姐对你这么好。” 萧平安道:“大家好友,自然代她高兴。” 沐云烟道:“你也不问问他嫁给了谁?” 萧平安这才想起,道:“谁啊?” 沐云烟眉飞色舞,道:“还能是谁,书呆子啊。我跟你说,这人可坏了,他爹爹病情刚好,他就跑去嘉定府求亲。咱们璩家姐姐聪明貌美,又会赚钱,岂能看的上他。然后你猜怎么着?”她说起来精神百倍,美目流盼,也不要萧平安猜,自己急着道:“这家伙居然赖在璩家不走了,每天一大早就站在门口,跟街坊四邻打招呼。” 萧平安摸摸脑袋,还没明白过来,道:“全兄弟知书达理,一直对人很客气的。” 沐云烟朝他翻了个白眼,道:“你当真是个大木头!”一扭头,不理他了。 一旁宋源宝和秋白羽都竖起耳朵在停,秋白羽不住点头,心道:“这也可以!学会了,学会了!” 璩毓秀与全瑾瑜结亲,自是要通知几位好友,只是书信寄到衡山,萧平安却已在开封。至于云锦书和沐云烟,也因有事,不能去川中与会贺喜,只能来日再补。 宴会到夜半方休,众人都喝的醉醺醺,各自返回。萧平安却被云锦书拉住,上了马车,去了一处。 萧平安也是喝的醉了,只道云锦书意犹未尽,又无话推脱,只得跟着。 两人到了一处富丽堂皇之所,萧平安耳边莺莺燕燕,尽是女人娇媚声响,鼻端异香扑鼻,四处轻纱灯红,暖洋洋好不醉人,也不知自己到了何处。 云锦书将他领到一间雅舍之内,随即云锦书出去,过不多时,却进来一个女子。千娇百媚,进来就不住喊热,更怪的是,她明明不住喊热,却还一股脑要往萧平安怀里去钻。 次日日上三竿,云锦书才鬼鬼祟祟回来。心中也是百感交集,暗道:“我竟想到这般主意,真是对此子看的太也重了,此等行径,又岂是大丈夫所为?不对,不对,色字虽是刮骨尖刀,但也是人伦常情,萧兄弟如今尝到滋味,日后也要谢我。” 敲了敲门,房门却是应手而开,云锦书眼珠一转,索性闪身入内,就见那女子一人躺在床上,正自酣睡,却不见萧平安踪迹。叫醒那女子,道:“昨日那年轻人呢?” 那女子贪睡,被人叫醒,一肚子起床气,听他问起,更是勃然大怒,破口大骂,道:“你寻的什么石头铁心肝的废物东西,老娘使尽本事,他脸红的像个猴子屁股,看也不敢看我一眼。老娘裤子都脱了,他倒好,盘腿练起功来。人家躺他怀里,他连动也不动一下,天不亮人就没了踪影。你哪里寻的这般不懂事的雏儿,老娘活了三十七,长的短的,硬的软的,弯的直的,什么没见过,这样的怪物,真还没碰到半个。老娘话可撂在这里,这银子可是一毫子也不返你!” 云锦书只觉啼笑皆非,连连摇头,暗自肉痛,心道:“一百两,老子我可是花了整整一百两!”面上却要装作无事,笑道:“荷花娘真会玩笑,你不是说自己二十七么?” 此后几日,日日有人请客吃饭。萧平安实是不喜此等场合,只觉束手束脚,日日被人灌的烂醉,更是意兴索然。 这一日听闻又有酒宴,本想推辞不去。宋源宝却贼兮兮道:“平常你可以不去,今个却是非去不可。”眼珠一转,道:“你可知道今天有谁会来么?” 萧平安皱眉道:“我哪里知道。” 宋源宝笑道:“是叶素心师姐,她跟柴霏雪乃是好友。就是莫名其妙跟你打了一架的那个。” 萧平安心念一动,却是奇道:“你怎知道?” 宋源宝得意洋洋,道:“沐姐姐告诉我的。水家妹子跟叶师姐一直有书信来往,知道叶师姐早来了燕京,还叫我给她带了封信。”这几日宋源宝混的风生水起,除了栾星回兄弟,跟众人称兄道弟,与沐云烟几人交情尤其之好。 第五百三十七章 群英叁 再见柴霏雪,仍是对他拒之千里,看他眼神,充满鄙视,似有深仇大恨一般。他心中尴尬,不敢抬头。坐下好半天,也不见叶素心的踪影,倒是见了沈放几人进来。 他见沈放一头白发,面色苍白,也是有些惊讶,待沈放敬酒,连忙举杯干了。忽听身后尖锐之物破风微动,一抬手已将那人手腕叼住,随即一扭,叫他掌中匕首落地。 他一出手,便知行刺之人毫无武功,不过是个寻常人。看那人形容粗犷,阔鼻大口,似个金人模样,面孔却是陌生,皱眉道:“你是何人!” 大庭广众之下,竟然有人对萧平安行刺,众人都是一惊。屋内歌舞立止,几个舞女高声尖叫,远远躲开。 那被擒的汉子穿着此间下人的衣帽,被萧平安捏住手腕,痛的龇牙咧嘴,却是豁了出去,破口大骂道:“你这狗贼,我恨不得生吃了你肉,今日报仇不成,要杀要剐,尽随你便!老子死了,做鬼也不饶你。” 萧平安左看右看,完全不识此人,皱眉道:“我与你素不相识,你莫不是认错人了?” 那人道:“你叫萧平安不是?” 此际众人都是看着他俩,都道,此人既然知道他姓名,显是有备而来,当是有仇不假。 栾星来冷笑一声,道:“与他啰嗦什么,一刀杀了便是。” 萧平安眉毛更是拧成一股绳,道:“不错,可我不认得你啊。” 那人手腕被擒,身子弓起,奋力抬起头来,对萧平安啐了一口浓痰,骂道:“老子术虎,你这狗贼,在开封府杀我一家,怎么,敢做不敢认么!” 萧平安侧身躲过,微微一怔,道:“你是开封府人?” 一旁宋源宝气道:“哪来的疯子,我跟萧大哥一直在地下鬼樊楼,杀的都是金兵金狗,你家若是贤良百姓,哪个动你!” 术虎冷笑道:“家父做些小生意,一贯与人无争,家母信佛,鸡鱼都不肯害了性命。一个长兄,一个嫂子,三个妹妹,都是老实忠厚之人。四邻和睦,几十年来,连争吵也无。哪个不是纯良百姓,哪个不是无辜之人!” 萧平安摇头道:“萧某蒙师傅师娘教诲,也知是非廉耻,绝不滥杀无辜,你定是认错人了。” 术虎恨声道:“我一家七口,被你等赶尽杀绝,小妹更遭凌辱,尸身都挂在门上。我有家难回,全靠邻居仗义,才得全尸。我知不是你自己动手,但若无你等奸人,何至城中大乱。叫匪人横行无忌,害我家人性命。” 众人这才恍然,开封府大乱之时,汉人痛恨金人,在城中血腥报复,此人想也是受害者之一。 秋白羽冷笑一声,道:“如此说来,我们两个也在开封,也是你家仇人。你想报仇,不妨过来试试。” 宋源宝摇头道:“你这人也是可怜,但那是旁人犯的错,岂能算到萧大哥身上。你要知道,开封府之乱,汉人死伤,是你金人十倍百倍,他们的冤屈,又该找何人去报?” 术虎面孔扭曲,恶狠狠道:“旁人我不知,就听到人家说是你萧平安做下的好事!” 萧平安却是神色一黯,慢慢松开手,摇头道:“你家人不是我杀的,你走吧。” 术虎得脱,却毫无感激之意,一双虎目死瞪着萧平安,切齿道:“今日未能得手,他日必取你性命。” 一旁栾星来冷哼一声,道:“这等冥顽不灵之辈,杀了便是。萧兄弟你若是不敢杀人,为兄代劳便是。” 萧平安摇头道:“他也是可怜之人,放他去吧。” 术虎仍是迟疑。 秋白羽道:“还不快滚,真当没人杀你么!” 术虎这才恨恨而去。萧平安闷闷不乐,回想开封府城中惨状,只觉心头如压了一块大石一般。 沈放一旁长叹一声,拍拍萧平安肩膀,道:“萧兄不必介怀,此人愚鲁无知,迁怒于你,绝无道理。” 萧平安道:“城中有人以义士之名,报复金人,不分忠奸良善,我也是后来才知。秦师兄说,须得让金人自己也觉得痛,他们才肯静下心来思考。可我总觉得不妥,宋金有仇,可为什么都是百姓遭殃?”心中沮丧,连连摇头,道:“这些事,也不是我等叫人做的,我等在地下,也管不了地上。” 朝东海一路对三人多有开解,提及城中百姓,也只道城门失火殃及池鱼,金人汉人百姓一样都是无辜受累。但浑然想不到,竟然有人把这笔账算到自己头上,更是冒险行刺。 众人见他为此事焦灼,看在眼里,心思各有不同。觉得其宅心仁厚者有之,觉得其婆婆妈妈妇人之仁的也不在少数。要知江湖人物,哪个手上不曾染血。倒是柴霏雪看萧平安眼神,却是有些吃惊。 沈放知他有了心结,不知为何,对着这高自己一头,大自己几岁的健壮汉子,忽起惺惺相惜之感,略一沉吟,道:“萧大哥,你没有错。他人矫借你等之名为恶,这恶业在他自身,与你无干。人行事但看本心,萧大哥救民于水火,那是大大的功德。” 栾星来却是道:“非也,非也,所谓缘法,都是因果。若不是你等强行出头,惹的朝廷暴怒,局势糜烂,开封府何至于满城崩坏,生灵涂炭。”他这些话自然不是出自本心,纯粹就是要和沈放对着干。 宋源宝怒道:“胡说八道,分明是朝廷暴政,要对地下数万百姓斩尽杀绝,难道这几万百姓就该去死?” 对面柳冲之迟疑道:“我怎么听说是那开封地下,聚集了数万百姓。为非作歹,不从王法,既不交税,也不纳捐,更不曾申报户籍,偷拐抢骗,行凶杀人,乃是污渍横流,藏污纳垢之地。朝廷决心整治,要地下百姓出来,登记造册,做个顺民。想那地下暗无天日,阴冷潮湿,岂是活人住的地方,这本是好事。愚民不知好歹,只能强逼,照我看,这朝廷做的也没错啊。” 宋源宝冷笑道:“这乃是后来掩人耳目的说辞,若他真的好心,这地下的人出来,如何安置为何只字不提?地下不下两三万百姓,到地面上来,住所生计,又当如何?况且我等就在城中,金兵下到地下,以剿匪之名,见人就杀,男女老弱,妇孺残疾,一概全不放过,可曾说过‘安抚’二字。” 栾星来摇头道:“那开封地下鬼樊楼,恶名远播,都是杀人越货的亡命之徒,本就死不足惜。” 萧平安皱眉道:“我在地下,只见活不下去的穷苦百姓,纵有些作奸犯科之辈,也是少数。” 雷武龙道:“这朝廷的说法,确是疑点多多,若真是有意整治鬼樊楼,也是先礼后兵,岂有一开始就派驻大军的道理?” 欧阳宗言冷哼一声,道:“依我看,此事全是那温迪罕永谦之过,冤有头债有主,你等尽可潜进府去,将他杀了,何必舍本逐末,大动干戈。” 宋源宝不满道:“就你聪明,当我等没有试过么,我等被困在地下,自顾不暇,人家巴不得我们上去送死。” 欧阳宗言瞪他一眼,道:“那是你等废物无用。” 宋源宝还未开口,身旁柳冲莹却是气恼道:“你这人怎么胡说八道,七侠浴血奋战的时候,你躲在哪里?如今出来说风凉话,你羞是不羞!”拉着宋源宝衣袖,脸上一红,小声道:“我瞧你多半是看人家功成名就,万民传颂,纯属羡慕嫉妒。大哥,你说是不是?” 她声音虽故意压低,旁人也都听的清楚,对面柳冲之更是尴尬,回也不是,不回也不是。 欧阳宗言脸色发青,道:“你讥我胆小么?” 柳冲莹道:“小妹哪里敢,小妹说话口无遮拦,若有得罪,也是无心,你这么凶干什么!”她前面几句还委屈巴巴,最后一句却又顶了回去,大小姐本色暴露无遗。 欧阳宗言知道跟她斗嘴也是自己丢脸,重重哼了一声。 栾星来哈哈笑道:“四大世家同气连枝,我瞧怎么胳膊肘朝外啊,哈哈,姓柳的,你家的妹子要被旁人拐去了,你也不着急。”此人说话当真是百无禁忌,什么话都是敢说,更是不分青红皂白,什么人都要招惹一番。 柳冲之脸色更是难看,举杯对欧阳宗言道:“欧阳兄莫要与舍妹一般见识,兄弟敬你一杯。”低声道:“那小子又在挑事,咱们莫要理他。” 欧阳宗言面色稍霁,与他碰了一杯。 林楚玉道:“我有句话不知该说不该说。” 花轻语笑道:“你说便是,你身边那位还能管着你不成?” 林楚玉白她一眼,道:“此番衡山派兵临城下,逼得金国王爷城下之盟,万余金兵束手无策,看似这仗打的漂亮。可此地毕竟是金人所辖,吃了如此大亏,人家肯善罢甘休么?追究起来,最后倒霉的不还是老百姓。陈老前辈一把‘正道’,当真镇的住大金百官么?” 第五百三十八章 群英肆 人和人之间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思想的差异是我们选择不同道路的原因。小说也是如此,人因环境而变,因经历的事情而变。 花轻语道:“依你意思,就该逆来顺受,学那娄师德么?这可不像你的性子。”娄师德乃是唐朝名臣,宽厚仁善,谦逊谨慎,唾面自干的典故便是源自此人。 林楚玉摇头道:“我若是豹子、大象,自然不惧猛虎。但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人为轮车,我为螳螂。强弱之势不可更改,螳臂当车,车辙之下,岂有完虫?” 战青枫道:“林姑娘说的也有几分道理,靖康伊始,金人视汉人如猪狗,也是大加屠戮,各地汉人皆反。可结果呢,死的人只有更多。还是世宗继位之后,拨乱反正,善待汉人,休养生息,方有如今这局面。眼下大宋急于北伐,两国乱象渐起,局势本就紧张,此际与朝廷为敌,无异火上浇油,只能适得其反。” 林怀风笑道:“战兄寄望皇帝圣明,可圣人也有打盹的时候,难道要萧兄几位见死不救么?” 战青枫道:“开封府之事,纷纷扬扬,天下尽知。朝中对开封府之事,也是争执良久,朝中不乏正义之士,仗义执言,这舆论风口本是有利。可衡山派如此高调,听说连前去平息乱局的瀛王完颜从宪也给抓了,逼的朝廷投鼠忌器,只得让步。此事大大削了朝廷颜面。那温迪罕永谦一意孤行,闯下大祸,本是个死罪,此番回京,却是贬官一级外放。板子高高举起,轻轻落下,这其中奥妙,大伙思量思量。” 沈放摇头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见义勇为,又岂能束手束脚。金国朝中不乏正义之士,但等他们吵出结果,不知多少百姓蒙难。金人自己争执,这其中又何尝不是众位义士血荐的结果。” 雷武龙点头道:“不错,正是事情闹的太大,那温迪罕永谦才会遮掩不住。若无萧兄弟几位,鬼樊楼数万百姓即便死了,这些人本不在户籍名册,又有何人替他们伸冤。萧兄弟,我敬你一杯。” 在座皆是少年英雄,说是当今武林最杰出的一批也不为过,人人想法不尽相同,但都是言之有物,一时争执不下。 栾星来嘿嘿笑道:“你们这些见识,也是浅薄。此事若是温迪罕永谦得手,杀了数万汉人,朝中立汉之臣自然得了理由,可以大做文章。可如今适得其反,反叫金人愈发觉得,汉人心思迥异,乃是心腹之患。将来对汉人,定然更加压制。这其中孰大孰小,岂不是一目了然。” 战青枫冷笑道:“你不过拾吾牙慧,倒成了你自己的真知灼见。” 栾星来怒道:“你说什么!”对战青枫横眉怒视。 战青枫不咸不淡道:“我说某人就像疯狗,逮谁咬谁。” 栾星来就要发作,却被栾星回拉住手腕。栾星回一直面带微笑,倾听众人议论,此际问云锦书道:“云兄,你怎么看?” 云锦书也是微笑道:“我等武夫,都是粗人,如何讲的了大道理,既有光中兄在座,何不听听光中兄高见。” 纥石烈光中也不推辞,道:“既然说的是开封七侠功过,我倒有一言。庄子曰,天下有三剑。天子之剑,以天下为锋锷,以四海为镡夹,直之无前,举之无上,案之无下,运之无旁。上决浮云,下绝地纪。匡诸侯,天下服矣。诸侯之剑,以勇士清廉为锋锷,以贤良豪俊为镡夹,雷霆之震,宾服四封。庶人之剑,蓬头突鬓,垂冠,曼胡之缨,短后之衣,瞋目而语难。相击于前,上斩颈领,下决肝肺。以庄子之见,庶民之剑逞匹夫之勇,无异于斗鸡。但庄周却不曾说,若是君王诸侯无道,持剑以凌虐苍生,又该如何。” 众人听的入神,沐云烟忍不住道:“如何?” 纥石烈光中道:“王侯不仁,百姓必以庶民之剑击之,枭其首,菹其骨,绝其社稷。昔秦王暴政,陈涉吴广起;王莽篡汉,绿林赤眉伐之;隋炀帝无道,瓦岗诸豪击之。民无爪牙,哀哀其苦,荼毒之下,必有豪杰,代万民持剑,以庶人之剑奋勇诸侯之剑,堪称为侠。”起身举杯,对萧平安三人道:“诸君不负侠义之名,当浮一大白!”他说的都是百姓造反之举,实有些大逆不道之意,但一众江湖中人,却都觉理所当然。 萧平安、宋源宝、秋白羽三人同时起身,与纥石烈光中对饮,都是称谢。 沈放也是佩服,拱手道:“也想请教光中兄,侠之为何?” 纥石烈光中略一思索,道:“在下愚见,侠者有三。其一,侠者勇也,侠与武不可分。先秦小篆的侠字,左边似个刀,乃是持器有力之人。韩非也云,侠以武犯禁。常人扶危济困,可称仁义,唯江湖豪杰,有擒虎豹之雄力,可称为侠。” 云锦书击掌道:“不错!” 纥石烈光中又道:“二者,侠为大丈夫。汉书侠字,写作‘夫’,人中大丈夫,乃称为侠。大丈夫仁义礼智信,必要品德端正、仁而爱人、重义轻利、一诺千金、敢作敢当。” 栾星回也赞道:“好!” 花轻语却是不满,道:“如此说来,这侠字注定与我等女子无缘了?” 纥石烈光中笑道:“丈夫说的乃是人之气节,自非男女之意,花女侠何必明知故问。” 花轻语这才一笑。林楚玉、柳冲莹几人也是面露笑容。 纥石烈光中又道:“三者助人。今之‘侠’字,乃是人立在左,立身正,以为正道。右有一人,横臂擎天,庇护身下二人。锄强扶弱、见义勇为、舍己为人,方称大侠。”微微一笑,道:“强而有力,仁而爱人,帮扶天下,此盖世之奇侠也!” 众人都是点头称是,云锦书拍手道:“侠字乃是一人张开双臂,持刀护卫弱小。仁而护人,谓之为侠。光中兄如此解字,当真是妙不可言,叫我等茅塞顿开。” 萧平安连连点头,心中感佩,暗道:“难怪师傅师娘还有韩大叔,都叫我尊重读书人,多读点书。听这位光中兄和朝先生说话,当真受益匪浅。好多我想都想不明白的事,他们却能说的清清楚楚,句句都说到我心坎里。” 栾星来却是笑道:“那依兄台所见,在座有几人能称之为侠?”他面带微笑,跟纥石烈光中说话,眼神却在人群中扫来扫去,显是别有用心。 纥石烈光中岂会上他当,自然是道:“在下不是武林中人,见识浅薄,不敢妄自非议。以吾看来,在座诸位都是侠义英雄,当世俊杰。” 他本是应景恭维之语,栾星来却是嗤笑一声,道:“只怕未必吧。”故意瞥了沈放一眼,道:“旁人不说,那边有一个白毛的,病恹恹,文不能文,武不能武,像女人多过男人,就会逞口舌之能,说他英雄侠义,我却是不能苟同。” 他先前无礼,还有尺度,这几句却是赤裸裸贬低沈放。沈放还未怎地,宋源宝先是恼了,怒道:“你这人大放厥词,好生可厌!” 纥石烈光中与沈放几人相交甚笃,也是眉头一皱,道:“旁人我自不知,沈兄弟侠肝义胆,不久前还救我性命。路见不平,急人所难,正是侠义所为。” 花轻语也回过神来,道:“他破了无影盗悬案,昭雪无方庄。曲阜计取孔贤人尸首,曲阜百姓感恩戴德。建言开创‘自力社’,更是惠及无数百姓。” 云锦书、沐云烟等人都是惊讶,沐云烟道:“那‘自力社’是你的主意?” 林怀玉也道:“沈公子临安筹借粮食,流民营中活人无数,这不算侠义么?” 宋源宝接道:“沈大哥武功高强,打败西夏金国一千多高手,救了我还有师傅。你又干过些什么,对了,你叫啥名字来着,我怎么一个字也记不住。” 栾星来不想惹来众人齐齐发难,一时也有些措手不及,心中却更是着恼,辩道:“夸夸其谈,这些事情,哪一件是他做的,他不过是在里面混过一圈,也敢居功。” 沈放道:“栾兄所言不假,无方庄乃是花、柴两位侠女之力。流民营全靠道济大师和林家妹妹维系。‘自力社’更只是随心之言。沈某初出茅庐,一事无成,寸功不着,与人无德,与民无助,决计当不得这个‘侠’字。” 栾星来冷哼一声,道:“算你还有几分自知之明。” 沈放微微一笑,又道:“但吾以为,侠为心,而非名,求名者得名,求心者得心。吾生有涯,当记侠义在心。” 云锦书哈哈大笑,举杯道:“沈兄此言振聋发聩,叫吾等也是汗颜,不错,不忘初心,方得始终。我敬你一杯。” 雷武龙也举杯道:“沈兄就这份洒脱,常人不及。侠为心者,亦令我辈自省。我也敬你一杯。” 沈放微微一笑,举杯与两人遥敬一礼。 第五百三十九章 群英伍 栾星来见云锦书和雷武龙一起恭维,也知道自己有些过分,已经有人不喜,冷哼一声,举杯灌了一口。无人敬他,他便自己来上一杯,总之不能弱了气势。 忽然一人出声道:“说到忍辱负重,自是无人及得上这位沈兄弟。”却是欧阳宗华说话,他自家兄长看沈放两眼如两把光闪闪的锥子,他如何看不出来。此际众人替沈放辩驳,兄长神情愈加难看,终于忍不住出声说话。 栾星来正想偃旗息鼓,终于冒出个援兵,哪里不知他话里有话,故意道:“哦?” 欧阳宗华道:“这位沈公子曾经扮作乞丐,在绍兴兰亭一呆数月,骗吃骗喝。为了壶酒,狗叫也学得,地上的肉也吃得,任人打骂。如此心胸,我辈实是不及。” 众人都是惊愕,就连柴霏雪也忍不住望了望沈放,林怀玉更是目光闪动,遮掩不住的心潮起伏。 沈放却全然不惧众人目光,更不以昔日龌龊为耻,望向身旁花轻语,淡然一笑,道:“沈某确是曾经误入歧途,不齿卑劣,全靠花姑娘搭救。” 花轻语也正看他,两人相视一笑。欧阳宗华忽然揭短,花轻语也吓了一跳,但看沈放神情,清风明月,再听沈放话语,云淡风轻,却是心中大定。 心中明白,沈放如今是真正走出了阴影,这些过往再伤害他不得。 当他不在乎的时候,才是真的放下了。想到这条路走的如此艰难,不觉眼前一片朦胧,如今眼前这人果是不负所望,自地底的最深处爬将回来。一切付出,都是值得。 柴霏雪难得出声,说的正是:“人免不了跌倒,能爬起来的才是男子汉大丈夫。” 欧阳宗言一直注意两人,先前见两人亲密无间,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时而发笑。动情之人,疑心最重,总觉的是两人在取笑自己,心中又嫉又怒。 此际兄弟出口相助,却引来对面两人相视而笑,登时气冲斗牛,竟是不可遏制,冷哼一声,道:“越王勾践,忍辱负重,卧薪尝胆,三千越甲终吞吴。却不知这位沈兄又卧出什么造诣来?哼,跌倒了自然要爬起来,难道还趴在地上不动不成。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若无本事,只留嘴皮,不过牛溲马勃,墙上泥皮,何足道哉。” 屋中忽然一静,众人听他说话,一时却无人接口。欧阳宗言与人见人烦的栾星来毕竟不同,他系出名门,与在座的柳家、雷武龙、云锦书等人都是交情不浅。他一直暗恋花轻语,也是人人皆知。 此际他心情欠佳,出言不免凶狠,即便说人无用,词也许多,说声“酒囊饭袋、一无是处”也就罢了,这牛粪马尿四字,着实太过侮辱人。 但众人都知根本,此人因爱生嫉,岂有理智,不愿火上浇油,都装没有听见。 却听一人笑道:“欧阳兄有所不知,这位沈兄弟本事可是不小。”说话之人,竟是栾星回,瞧了欧阳宗言一眼,又看看沈放,道:“沈兄弟深藏不露,一手意剑功夫,已入化境,吾辈之中,无人能及。” 此言一出,除了宋源宝、秋白羽、战青枫、花轻语、林怀风五人,人人都是惊愕。栾星回与栾星来性格迥异,为人深沉,但一身武功着实不凡,隐隐与云锦书分庭抗礼,乃是如今炙手可热的人物。他对沈放评价竟然如此之高,着实叫人下巴也惊掉。要知武学意境深奥无比,岂是年轻一辈可以企及。 欧阳宗言也是错愕,旋即呵呵一笑,道:“意剑?化境?呵呵,哈哈,栾兄真会玩笑。”他将“意境”“化境”四字说的尤其用力,显是不信。 宋源宝皱眉道:“我师傅也说,沈大哥剑法已入意境,江湖数百年也不曾见,我等都可作证。” 这下就连萧平安也是惊讶,他对宋源宝了解已深,真话假话自有分辨,看看沈放,心道:“想不到此人如此厉害。”他听师傅所言,意境功夫乃是厚积薄发,须得磨砺多年,怎么也要到了斗力境上段方能一观其妙,自己是想也不曾想过。 云锦书见不只一人如此说,也是惊讶,望望栾星回,道:“意剑?” 栾星回正色道:“正是。” 身旁战青枫嘴角一抹轻笑,干咳一声,道:“我也见过两回,不但是意剑,更是沈兄自己所创。” 雷武龙和林楚玉齐齐摇头,林楚玉更是低低哼了一声。两人也是见多识广,显是不信。 就连柴霏雪也微皱眉头,多看了沈放几眼。 欧阳宗言也哼了一声,他也是英武不俗,气恼发作,转尔已是冷静下来,此际手中杯在案上一撞,“当”的一声,待到众人注意力都被吸引过来,才慢条斯理道:“既然大伙都夸沈兄剑法如神,不知能否露上两手,叫我等也开开眼界。” 柴霏雪也是奇道:“我记得你不是使一套奇门兵器,叫什么‘万象’?” 沈放立刻想到自己的归元剑,当下应是落在彭惟简手中,回话道:“我如今确是换了把剑,只是剑法粗糙,入不得眼。” 欧阳宗言愈觉有假,面露不耐之色,道:“在下最看不惯欺名盗世、沽名钓誉之辈,当真是羞于为伍。” 沈放淡淡道:“本非同路,何来为伍。”欧阳宗言咄咄逼人,他也是不喜。 云锦书哈哈笑道:“我辈之中,有人能先行一步,也是喜事。我敬沈兄一杯。” 沈放见他客气,也是举杯相应。 栾星来鼻子嗅嗅,怪声怪气道:“沈兄,你杯中何物?可不像酒啊!”其实他离沈放尚远,哪里闻的到沈放杯中味道。 沈放道:“在下曾深受酒瘾之害,已立誓不饮,以茶代酒,未及告知,云兄莫怪。” 云锦书道:“原来如此,沈兄自便。”举手将杯中酒干了。 栾星来摇头晃脑道:“你借口当真不少,一杯酒又打什么紧,我瞧你根本就是看人不起。” 欧阳宗华更是生气,冷笑道:“沈兄既不饮酒,又着青衣,不如来为我等斟酒。” 他这句话中有个典故,叫做“青衣行酒”。《晋书·孝怀帝纪》中曰:“刘聪大会,使帝着青衣行酒。侍中庾珉号哭,聪恶之。”有侮辱人之意。席间虽不是人人都知,但众人都是客人,此话自是轻贱之意。 花轻语面色一变,正想言语。沈放却是起身道:“在下不能饮,也未告知诸位,确是多有怠慢,该当为诸位斟酒赔罪。”起身持壶,绕到陈少游身侧,顺着给每人斟上一杯。 众人见他面带笑容,一丝不苟,毫无拘泥之态,更无自得之意,都是暗自点头,心道:“此人宠辱不惊,果然有不俗之处。” 沈放以水代酒,纵有失礼,如此一来,也该尽数揭过了。 一圈刚刚斟完,门口进来数人。为首一人,大腹便便,白白胖胖,走起路来,脖子上的肉一摇三晃。却是此间的大东家今日恰在园中,听闻竟有人进来行刺客人,而那人又确是酒楼雇佣,当即带着掌柜等人前来赔罪。 这大东家姓朱,说话甚是和气,进门便是一躬到地。敬了萧平安一碗酒,便叫人捧出一个玉盘,里面堆着百两银子,说与萧平安赔罪。 萧平安自是推辞不受,一番推让,累的那朱先生满头大汗,终于不再坚持。 萧平安还叫他莫要为难那个伙计,朱先生更是赞叹,连夸萧平安仗义。末了,嘱咐此间掌柜,定要免了今日酒宴之资,权为答谢。 有这伙人打岔,倒是解了沈放之围,众人继续饮酒为戏,场面登时缓和下来。 众人都是高兴,唯独欧阳宗言越坐越是别扭,看着对面沈放、花轻语与萧平安、宋源宝等人言笑,酒是越喝越苦,越喝越酸。 栾星回来与云锦书对饮,说了几句闲话,有意无意,却又扯到沈放身上,将他剑法吹的天下少有。 这番言语,一字不漏,全都钻入欧阳宗言耳中,挥之不去,叫他烦心之极,借着酒劲,忽然起身道:“姓沈的,我与你赌上两局,你可敢吗。”他心情恶劣,连声沈兄、沈公子也再不愿说。 沈放自然不愿理他,推辞道:“在下对赌博一道,一窍不通,实是有心无力。” 欧阳宗言恼怒道:“‘攧钱’‘关扑’,是个孩子也会。你诸般都是推托,分明是瞧不起我等,着实不可忍。” 沈放无奈道:“确是不曾与人赌过。” 欧阳宗言冷笑道:“那也无妨,今日大家朋友不少,咱们不妨分作两队,比上几局。你放心,只为助兴,也不贪图你的银子。” 沈放还未作答,花轻语却道:“你这人好生惫懒,赌就赌,怕你不成。” 欧阳宗言不想适得其反,不敢与花轻语发火,脸上一红,道:“我又没说要和你赌。” 栾星来却是大乐,道:“不错,不错,正闲着无事,咱们分作两队,赌上一赌,岂不快哉。欧阳兄,我和你一道。” 第五百四十章 群英陆 欧阳宗言心思又起,道:“正是,正是,权当一乐,沈兄不会如此扫兴吧。”他环视一周,只觉大多半与自己相熟。心中想的却是,分作两队,看看有何人愿意帮你,不需赌也叫你丢尽脸面。 陈少游双眼已有些迷离,此际听说要赌,却是来了精神,道;“好极,好极,大家敞开来玩,输赢都是我的。”他晕晕乎乎,全不知欧阳宗言是有意挑衅沈放。 林怀风见状也道:“小赌怡情,大伙难得相遇,玩玩也是好的。” 如此一来,大家都无异议。欧阳宗华见机也快,道:“我自也与大哥一队。” 欧阳宗言看看雷武龙。雷武龙笑道:“你我相交十余年,自是与你一伙。” 林楚玉自是与雷武龙一伙,也道:“算我一个。” 一旁柳冲之心领神会,道:“四大世家,亲密无间,守望相助,我自然也跟欧阳大哥一道。” 宋源宝对面看出端倪,大不高兴,道:“我们三个都帮沈大哥。”他说的三人,乃是他自己和萧平安,还有秋白羽。 萧平安自无异议,不过他对赌博也是全然不懂,跟着也是做做样子。秋白羽却是一怔,似是另有想法。但望一望沈放,立刻绝了念头,换了笑脸,道:“这个自然,这个自然。” 一旁柳冲莹皱眉道:“你干嘛帮他!” 宋源宝道:“我爱帮谁帮谁,又没叫你。” 柳冲莹大怒,狠狠掐了宋源宝一把,哼道:“那我帮你!不帮他!” 对面柳冲之急道:“妹妹,胳膊肘怎么往外啊!” 柳冲莹眼珠一转,道:“你就那边呆着,爹爹说的,凡事留一手,莫要注押一家,你都忘了么。” 花轻语也是兴致勃勃,笑道:“咱们这队我来当家。” 沈放自是求之不得,连连点头。 眼下欧阳宗言一方有了六人,沈放这边也有了六个,倒是齐头并进。 欧阳宗言眉头一皱,望望陈少游,正要开口。柴霏雪却道:“我们四个忝作主人,不妨就做裁判。” 陈少游哈哈笑道:“好,好,我作裁判,定必公公正正。” 林怀风也笑道:“还是柴姑娘想的周到。” 一旁林怀玉却是眼珠一转,道:“四个人如何裁判,你们三个不刚刚好。我和莹儿还是帮着沈公子,也开心一乐。” 纥石烈光中也笑道:“我这赌运向来不佳,还是祸害祸害熟人吧,我也跟沈兄弟一队。” 欧阳宗言见转瞬之间,对方忽然已经有了九人,与自己先前设想大相径庭,心中大急,忍不住道:“云兄?” 云锦书呵呵笑道:“福建之行,多承欧阳兄照顾,自当略尽绵薄之力。呵呵,只是我这赌运也是一般。” 沐云烟偷看了一眼对面萧平安,却是叹了口气,道:“我本来倒是想帮欧阳兄,可惜我这师哥逢赌必输,我可不跟,我要挑个能赢的。” 欧阳宗言面色更是难看,对面战青枫更是不可靠,此人爱慕林家小姐,也是众人皆知。 果然战青枫犹豫一下,也是道:“那我就跟沈兄一伙。” 眼见屋中只剩栾星回一人未曾出声,宋源宝却抢先道:“你莫要过来,你这人坏的很,过来也是奸细。” 栾星回丝毫不以为杵,笑道:“如此欧阳兄,有劳了。” 欧阳宗言松了口气,道:“好说,好说。”眼下十一对八,总算没有一败涂地。他略一沮丧,便即振奋,心道,人多又如何,你们那边沐云烟、林怀玉、花轻语、柳冲莹还有那个莹儿,都是女流。宋源宝半大孩子,萧平安为人木讷,一群乌合之众,根本不堪一击。 陈少游哈哈大笑,道:“好,那咱们就下楼去,赌个痛快。” 众人都来了精神,正要起身下楼。忽然自门外进来一人。沈放一眼撇见,吓了一跳。来人面罩面具,一头银发,正是玄天宗东方使执徐。 秋白羽大是激动,慌忙离座,抢上几步,大礼参拜,道:“徒儿拜见师傅。” 执徐伸手一拂,秋白羽便拜不下去,淡淡道:“你已被逐出玄天宗,这师傅二字,也莫要叫了。” 秋白羽如数九寒天当头被浇了一盆冷水,一时竟是目瞪口呆。 执徐也不理他,眼神在众人身上一扫而过,只在柴霏雪身上微微一顿。随即大步向前,却是走到陈少游身侧,俯身在他耳边低语几句。 沈放和花轻语见他,都是一惊。两人知道与玄天宗结下梁子,本已有意回避,不想竟在此偶遇。 看执徐与陈少游耳语,虽隔着面具看不清面目,但看执徐态度,对陈少游甚是客气。 陈少游却是一脸的不耐烦,听完便是皱眉,道:“这些与我何关?” 执徐又低语几句,显是好言相劝。 陈少游却接连摇头,道:“说不走就不走,你莫要管我!” 执徐无奈,转身回来,云锦书起身抱拳,执徐点了点头,算作回礼。执徐自云锦书身边而过,几步已经走到门前,忽然一个转身,又绕了回来,直奔沈放而去。 沈放心道不妙,果然执徐停在自己身前,一声轻笑,道:“你我也是有缘。” 沈放起身,拱手道:“前辈有何指教。” 执徐道:“你是顾敬亭的徒弟,还有一个大叔,叫燕长安?” 沈放微微一怔,不想自己底细已让他知道。 执徐冷哼一声,道:“是就好,咱们好像还有一笔旧账未算。” 沈放呵呵一笑,道:“前辈果然记得清楚。”从怀中掏出一物,朝上一扔,高高抛向执徐,笑道:“不过一个大钱而已。” 执徐微微一怔,也不怕他弄鬼,接在手中,竟是一枚“壮泉四十”。那日在高家庄,他拿出此钱,掷在地上,离去匆忙,忘了收回,却不想沈放竟有心捡了。 执徐望向那钱,自然认得是自己之物,沈放此举,显是讥他睚眦必报,锱铢必较之意,眼中寒光一闪,冷笑一声。 沈放道:“对了,还有一事。我发现掷这钱时,若是字朝上,放在右手食指第二节上,以拇指弹出,高过二尺,落下时,左手掌心接便是字,左手手背接就是反。” 执徐道:“是么,哪日我也试试。你还有什么遗言没有?” 众人闻言,都是吃了一惊,他乃前辈高人,怎会忽然对沈放动了杀机。 花轻语气道:“你枉为前辈,干嘛追着他不放,以大欺小,也不嫌丢人!” 执徐将那枚铜钱在手中抛了一抛,忽然拇指和食指扣住,将那钱自中间对折。一折之后,绕到食指与中指之间,双指一合,竟硬生生又对折一次。双指一分,“当”的一声,那钱落在面前案上,已成一方铜块。 执徐“壮泉四十”直径寸余,铜质精良,真材实料,虽不如精钢坚硬。但仅凭双指之力,能两次对折,这指上功夫当真是骇人之极。 执徐淡淡道:“他几位师兄还有师傅知道,大可来寻我的麻烦。” 众人见他话语虽不狠厉,但心意却是坚定,既是疑惑,也有些惊惧,一时无人说话。 林怀玉和莹儿几人都是面露担忧之色,栾星来还有欧阳宗言却是面上带笑,显是幸灾乐祸。 沈放也是惊讶,执徐今日态度与高家庄所遇之时截然不同,似真对自己动了不可更改的杀意。 忽听一人恭恭敬敬道:“这位前辈,沈兄弟乃是好人,两位莫不是有什么误会?”却是萧平安站起身来,与沈放并肩而立。 执徐双眼一眯,眼前这青年面前一站,气定神闲,竟隐隐已有大家风范。 沈放也是微微一怔,执徐是何许人也,此间众人想必人人清楚,他动了杀机,居然还有人挺身而出,为自己执言。萧平安与自己不过一面之缘,萍水相逢,当真是名不虚传,果真是见义勇为,有侠义之心。 只是也不愿连累此人,抱拳道:“我与执徐先生有些宿怨,萧兄弟心意已领,在下自己解决就好。” 云锦书心道,我虽不是请客的主人,但既众人以我为首,若让你不分青红皂白杀了席间客人,我这脸面又往哪里搁,就算阻拦不得,场面话总要说上几句。 自己略一犹豫,反被萧平安占了个先,干咳一声,道:“正是,不知沈兄弟如何开罪了前辈,前辈逸群之人,岂能与晚辈一般见识。” 一旁柴霏雪欠了欠身,本想开口,听云锦书说话,当即闭口不言。 执徐对萧平安理也不理,听云锦书说话,方才哼了一声,道:“怎么,你也要阻我么?” 执徐说话,自有一股煞气,云锦书也是骇了一跳,正要再说。却听一人道:“宋先生,你闹够了没有?”言语甚是不客气,正是陈少游发声。 执徐对陈少游态度大是不同,正正经经回道:“此人与我教仇怨不小,今日不除,日后将是大患。” 陈少游哈哈大笑,道:“笑话,他才多大年纪,怎么就成了心腹之患,宋先生何出此言?” 第五百四十一章 群英柒 执徐面色一冷,似不愿多作解释,淡淡道:“感觉而已。” 陈少游连连摇头,起身过来,他喝的太多,猛地站起,脑袋就是一懵,晃了晃头,脚步不觉已有些踉跄。走到沈放身前,一把揽住他肩膀,道:“宋先生莫要危言耸听,沈兄弟是我过命交情的好友。” 忽然忍不住打了个酒嗝,再开口已有些结结巴巴,道:“陈某甚……甚少服人,沈兄弟就是一个。” 一拍沈放肩膀,道:“兄弟你大义……大义凛然,为朋友两肋插刀,不怕流血,永不言弃。……有勇有谋,什么,什么都不怕,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做哥哥的好生,好生羡慕。” 沈放见他已有七八分醉意,但话中真情实意,思及印象中他的为人,想来若不是醉的厉害,有些话也说不出口,心下也是感动,道:“陈兄醉了。”心中暗道,这永不言弃四字,我又怎生担的起。忍不住朝花轻语看了一眼。 陈少游大力摆手,似是要赶走面前无数讨厌的东西,道:“我,我没醉,我说的都是真心……真心话。我没几个朋友,你算一个,你放……放心,有我在,谁,谁也不能动你。” 陈少游醉醺醺,身子直靠过来,沈放只得伸手扶住。沈放先前已有怀疑,此际更是确认无疑,陈少游显是与玄天宗渊源不浅。 此际陈少游已经半醉,说起话来,隐隐有颐指气使之态,与适才放浪形骸的模样大相径庭。 看执徐一言不发,显是不愿公然与陈少游翻脸。 忽听一人哈哈大笑,伴着脚步声响,一人走进屋内,大笑道:“正是,正是,此人也与老叫花子有旧,也来跟仲珩兄讨个人情。”说话之人,身材魁梧,一身破烂衣衫,举手投足,一股豪迈之气,竟是丐帮帮主史嘲风到了。 执徐见他,却是并不吃惊,道:“史帮主有令,自当从命。” 史嘲风哈哈笑道:“宋兄真会说笑,我如何敢号令于你。” 挥一挥手,道:“你们几个不是要赌钱么,还不快去,这地方让给我和宋兄,来,宋兄,咱们喝上几杯。”他显是早已来了,前面众人说话也都听在耳里。 沈放心道:“原来这执徐真名叫做宋仲珩。他与大荒落一般,走到哪里都戴着个面具,不愿露出本来面目,连真名也是讳莫如深,想是为了隐藏身份,不愿旁人知道。 像他这样的高手,又岂能是藉藉无名之辈?只是宋仲珩这名字也陌生的紧,从未听闻。” 众人之中,认识史嘲风的人不少,都是起身见礼。史嘲风望望萧平安,摇头道:“你小子就是爱替人出头。” 萧平安面上一红,不知如何应对。宋源宝一拉他衣袖,道:“两位前辈有话说,咱们出去再讲。” 他声音虽小,如何瞒得过执徐和史嘲风耳目,史嘲风笑道:“就你小子鬼灵精。”伸手在面前案上抓起一块大肉,油腻腻塞进嘴里,甩甩手,道:“谁人如此败家,好好的大钱折成一团。” 执徐道:“大新朝的钱,眼下不能用了。” 史嘲风道:“可惜可惜。”伸手在身上蹭了两把,另一只手留在案上,正遮住那钱,片刻提起手掌,那钱已深陷案中,与案齐平,如同长进去一般。 得意楼的案几都是红木所制,质地坚密,史嘲风这一手也是高明之极。 执徐道:“我话还没有说完,虽不能做钱用,但拿来收藏,却比原先值钱多了。” 史嘲风连连摇头,道:“你这人就是不爽气,何不早说。” 执徐道:“能见史帮主这一招‘泰山压顶’,一个大钱算的了什么。” 史嘲风哈哈大笑,道:“你笑老叫花跑江湖,傻把式么。” 执徐道:“我也是跑江湖的手艺。” 史嘲风道:“看这些小辈赌钱,老叫花也有些手痒,不如咱俩也赌上一赌?” 执徐道:“帮主既有雅兴,敢不奉陪。” 众人鱼贯而出,秋白羽犹犹豫豫,跟在执徐身前,还想说话,刚刚张开,就被执徐截住,冷冷道:“出去。” 秋白羽不敢违抗,面如死灰,垂头丧气,出了门。宋源宝凑在他身侧,没心没肺低声道:“这便是你师傅么?我瞧他根本不喜欢你啊!” 秋白羽满肚子委屈,正自难过,听宋源宝落井下石,如何不恼,脸色突变。 不等他发作,宋源宝抢先将他肩膀搂住,笑道:“我就说说,你生什么气。这样的师傅不要也罢,我泰山派声名赫赫,不如你加入我们泰山派,做我师弟如何?” 秋白羽气的满脸通红,伸手就想揍他,宋源宝早跳到一旁。 秋白羽一股气一下子泄了干净,摇头道:“你们玩吧,我先走了。”也不再跟旁人招呼,快步下楼,径自出门去了。 宋源宝也是一愣,半晌才吐吐舌头,道:“这个鸡毛,真是小心眼。” 萧平安道:“你知道他心里不舒服,干嘛还开他玩笑。” 宋源宝不服气道:“正因为他不开心,我才要逗他高兴嘛。” 柳冲莹在一旁摇头,道:“有你这么逗人高兴的吗。” 沐云烟却不客气,直接在他头顶来了一记爆栗,道:“叫你口无遮拦。” 柳冲莹立刻恼了,宋源宝我爱怎么说怎么说,爱怎么掐怎么掐,你算哪门子蒜!朝沐云烟一瞪眼,道:“你干嘛打他!” 沐云烟笑道:“是我打的狠,还是你掐他厉害?” 柳冲莹气道:“谁说我掐他来着,你个老太婆。” 柳冲莹年纪尚轻,沐云烟本不想与她斗嘴,但无奈“老太婆”三字太过杀伤,仗着个子比她高,居高临下,扫视一眼,道:“黄毛丫头。” 柳冲莹更气,还要反唇相讥,却被花轻语笑嘻嘻搂住,劝了几句。 秋白羽一人下楼而去,柳冲莹与沐云烟斗嘴,其余众人却是站在楼梯口,相互谦让,谁也不肯走在前面。 谦让一番,还是陈少游和柴霏雪、纥石烈光中三人先行。沈放心中也是奇怪,更是好奇,柴霏雪之父柴九究竟是何来历,为何如此受人尊敬。 栾星来和战青枫都是抢上一步,跟在后面下楼。花轻语和沈放也不争执,守在一旁等着。云锦书却也不急,站在栏杆之侧。 花轻语与他相近,忽然想起一事,随口问道:“有个叫杜绝的,你们谁人识得?” 云锦书道:“杜兄伤势未愈,我前日方去看过他一回。” 花轻语也有些好奇,道:“听说此人冷峻的很。” 沐云烟一旁摇头道:“没见过这样的闷葫芦,我师兄好心助他,还拿了师傅的灵丹妙药给他治伤,可他连就句谢谢也不会说。见过几次,加起来说的话也不超过五句。” 云锦书呵呵一笑,道:“杜兄着实不爱说话,却是至情至性之人。” 萧平安也拖在后面,听的清楚,心道:“阴长生大哥也是这般,不知道他跟着墨老前辈,伤养好了没有。” 栾星回笑吟吟站在一旁,等众人都走,才举步跟上,前面沈放经过,还对他笑了一笑。 得意楼能教达官贵人、富商巨贾、三教九流,趋之若鹜,最大的特色,便是赌场。 其时汉人金人,莫不爱赌。赌博之类,更是五花八门,千奇百怪。宋词才女李清照便是个大赌鬼,深谙其中奥妙,曾作《打马图序》,品评诸般赌博之法,曰:且长行、叶子、博簺、弹棋,近世无传者。若打褐、大小猪窝、族鬼、胡画、数仓、赌快之类,皆鄙俚不经见;藏弦、樗蒲、双蹙融,近世废绝;选仙、加减、插关火,太质鲁任命,无所施人智巧;大小象戏、奕棋,又唯可容两人;独彩选、打马,特为闺房雅戏。 宋人赌博,大体为分七大类。其一球类赌,蹴鞠、击鞠和捶丸;二曰弈棋类赌,主要是围棋、象棋;三曰掷骰类赌,如打马、彩选、除红等;四曰斗禽兽虫豸类赌,斗鸡、斗鹌鹑、走马、走犬、斗促织等等;五曰钱币赌,一为摊钱,又称意钱。一为捻钱,又称掷钱;六曰关扑,乃是扑物;七曰牌类,乃是叶子格戏、昭和牌、宣和牌等等。 寻常柜坊之中,多是简单的意钱、掷钱、斗戏、关扑。 得意楼之中,却是各种赌具齐备,只要你想玩,没有找不出来的东西,便是想园中走马蹴鞠,也能就近开场。 到了一楼赌场之内,此间摆了数十张堵台,多是在玩掷钱、骰子、骨牌。耳听银钱叮叮当,骰子骨碌碌,喧闹鼎沸之声,不绝于耳,众人受其感染,情绪也是渐渐热烈。 栾星来更是兴奋,道:“你们想怎么赌?” 宋源宝大喇喇道:“你尽管划下道来,我们无不奉陪。” 花轻语道:“咱们就赌五场,轮流出题,五局三胜。” 栾星来道;“好,咱们轮番出赛。” 欧阳宗言却道:“且慢,咱们不妨先定个彩头,也增趣味。”沈放与花轻语并肩而立,叫他越瞧越觉厌烦。 忽然想起林楚玉所说,这女人,爱的是有本事的男人。沈放能得花轻语青睐,全靠无方庄之时,计谋百出。他心道:“不管武功家世,智慧财富,我无不强你百倍。今日定要叫你丢盔卸甲,好好的出一个丑。”至于从哪里开始,看沈放一身敝旧袍子,心中已有计较,大声笑道:“我先出一千两!” 第五百四十二章 群英捌 欧阳宗言心领神会,道:“那我也出一千两。” 这俩人不愧是世家子弟,当真是财大气粗,出手就是一千两银子。 沈放知道是冲着自己而来,本就无心与他赌博,索性道:“惭愧,惭愧,在下囊空如洗,十两银子也拿不出。我看也不必比了,在下认输就是。” 花轻语却是正在兴头,如何肯认输,道:“不要!干嘛认输,人家送钱来,岂有不收的道理,一万两才好。” 沈放笑道:“你有赌本么?” 花轻语朝他挤挤眼,笑道:“方才没有,如今却是有了。”抬头高声道:“小姨,小姨,借两千两银子使使。小姨,小姨,你别躲啊,我看见你了!” 只见三楼一个包间之内,探出个人头,正是花沐容。嫣然一笑,道:“你也忒是胆大,跟人赌这么大,瞧我回去不告诉你娘。”脸上带笑,却是腹诽不止,狠狠瞪了沈放一眼。 心道,居然让女人替他花钱,哪里有这样的男人!这是第九条,我可是一条一条都给你记得清清楚楚。 花轻语笑道:“稳赢,稳赢。”朝欧阳宗言道:“好啦,钱有了,咱们抓紧来过。” 欧阳宗言见花轻语出头,更与沈放眉来眼去,心头如被刀子扎了一记,更是生气,道:“好,来!” 林楚玉忽然笑道:“别急别急,还有我们呢。我跟雷大哥,一人也是一千两。” 花轻语秀眉微蹙,不满道:“你干嘛也跟我过不去。” 林楚玉笑道:“哪里哪里,不过好玩而已。”说着朝雷武龙挤了挤眼。 栾星来哈哈大笑,道:“好,正该如此,我跟兄弟也是一人一千两。”望望云锦书,道:“云兄呢?” 云锦书仍是温和含笑,见他发问,道:“好,那我也出一千两。” 柳冲之也道:“我也一千两。”比起花钱,他柳家堡怎能示弱。 如此一来,欧阳宗言一边,已经凑了八千两。欧阳兄弟、铁掌帮、柳家堡、还有云锦书、栾家兄弟,个个都不缺钱。 沈放一边,却是有些不同,沈放、萧平安、宋源宝、战青枫几人,都是没多少钱。柳冲莹却是因为宋源宝才转投这边,也无心出力。 几人都不做声,多少有些尴尬,林怀玉正想说话,却听纥石烈光中道:“好,那我们这边也出八千两,少的我来补上。” 沈放几位师兄各怀绝技,唯独无一人擅长赌技,盖因顾敬亭对赌博一事深恶痛绝,寒来谷也禁绝赌博,潜移默化之下,沈放实不愿赌,道:“这如何使得。” 纥石烈光中只道他是不好意思,笑道:“区区小数,不足挂齿,但博一乐。” 忽听一人哈哈大笑,道:“好个但博一乐,欧阳公子,我等看着心痒,也想加上一注,如何?”却见从人群中走出四五个人来,为首一人,是个四十余岁的大汉,一身锦袍,满面红光。 欧阳宗言一眼看到,喜上眉梢,拱手道:“原来是陆大叔、何大叔、宋大叔、刘大叔、管大叔,几位怎在这里?” 为首大汉哈哈大笑道:“咱们几个闲来无事,也来燕京开开眼界,这得意楼岂能不来,谁想与欧阳公子碰上。” 原来这五人都是南域福建一带的帮会首脑,与欧阳家关系匪浅。为首之人乃是福建“下九流”的帮主陆平仲,其余四人分别是,温州龙虎堂的帮主何青,福州铁鲨帮的帮主宋远遥,建州血手会的帮主刘自在、衢州黑虎堂的帮主管云。 这些个帮派都是扎根当地多年,实力也不容小觑。宋神宗元丰二年(公元1079年),取消海禁。南宋时虽有反复,但总体而言,沿海一带商贸繁盛,福建沿海一带也因此富庶。这几个帮会也都是赚的钵满盆满,个个肥的流油。 福建欧阳家在福建一带说一不二,这几个帮会都要仰仗鼻息,此刻出来,自然是为欧阳宗言帮衬。 欧阳宗言故意皱眉道:“只是我等乃是对赌,并无庄家设局,不能傍猜,倒要叫几位扫兴了。”傍猜即是闲注,别人掷钱,你把注押在他身上,赢了跟着嬴,输了也跟着输。 陆平仲哈哈笑道:“长江后浪推前浪,有欧阳公子出手,我等乐得坐着数钱,我们每人出十万两,都算在公子这边。” 欧阳宗言心花怒放,面上却作愁容,对沈放道:“沈兄,这几位都是同乡前辈,盛情难却,这五十万两……” 花轻语眉头一皱,这赌局还未开始,对方赌资却是水涨船高,分明是借势压人。两家赌博,自家连赌资也凑不齐,那还赌什么赌。 林怀玉也是皱眉,她林家富可敌国,但此处毕竟不是临安,她又是未曾继承什么家业,手中无非是些零花钱。几千两还好说,这数目变成五十万两,饶是加上林怀风两个。此际也拿不出来,只好又去看纥石烈光中。 纥石烈光中却也有些惊讶,这五十万两银子,自然难不倒他。但他祖父纥石烈良弼起于寒素,致位宰相,朝夕惕惕,尽心于国,为官清正,居家清俭,待人宽厚,亲旧贫乏者周给之,闻名遐迩。 自己若是在此拿出五十万两银子与人赌博,怕天不亮就传的满城风雨,家祖清誉却容不得他任性而为。况且以他看来,此间分明是年轻人意气之争,未免幼稚。 正犹豫间,忽听一人道:“天下少年英雄齐聚于此,也是难得一见,咱们几个不妨也凑上一局如何?”却是从楼上下来一群人,前面一人年过六旬,花白胡须,竟是沧州六合刀的当家赵无极,身后一左一右跟着两人,正是开封魏汝刚、京兆南雄泰。三人身后更是跟了七八个青壮汉子。 几人下楼,却是直朝萧平安而去,赵无极哈哈笑道:“萧兄弟,成都一别,愈见雄姿英发啊。” 萧平安连忙还礼,心下却是丈二金刚,有些摸不着头脑。这三人与自己并无什么交情,若论过往,自己还曾一掌打伤了这赵无极。但此际三人却是一副相熟的故交模样,也不知葫芦里卖什么药,着实叫他有些纳闷。 魏汝刚也笑道:“萧兄弟开封大发神威,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好生英雄豪气。可惜我那时身在沧州,未能与君并肩一战,当真是毕生之撼呐!” 其实他是见势头不对,早早就带家人徒弟出了开封,名是去沧州访友,实是避难去了。但此番说来,大义凛然加之捶胸顿足,真的后悔不迭、遗憾终身一般。 南雄泰道:“我等也出五十万两,萧兄弟战无不胜,这么好赚的钱怎能错过。” 萧平安骇了一跳,连忙摆手道:“使不得,使不得。” 欧阳宗言与沈放斗气,他自也看得出来,这赌博一事,他也无甚兴趣,站在这里,也是勉为其难。南雄泰忽然说押注五十万两,言下之意,可是看在他的面子上。 这五十万两银子堆在一起,能把他给埋了,自小到大,做梦也没想到过这么多钱,叫他如何敢应承。 南雄泰一板脸,道:“什么使不得,我们几个做哥哥的,想跟着你赚点钱,这点面子也没有么!”他装腔作势,倒真的如萧平安长辈一般。只是他底气不足,不敢对萧平安充大,只敢自称大哥。其实几人论年岁,萧平安叫声大叔,也是便宜了。 众人之中,除了云锦书和沐云烟,都不知萧平安与这三人,实是没什么交情。外人看来,几人一番做作,分明是故意为之,演技浮夸,比欧阳宗言和陆平仲几人还要尴尬,都是摇头。 花轻语也是惊讶,心道:“当真是人不可貌相,此人看上去傻傻愣愣,赵无极几人竟然舍得下如此本钱结交。看几人模样,还像是占了偌大便宜。” 众人却是不知,赵无极几人对萧平安心中忌惮不假,但肯花如此本钱,却是看的更加长远。以萧平安的修为,未来在衡山派前途定是不可限量,如今衡山派蒸蒸日上,开封一事,渐露峥嵘,日后定是一艘大船。此际不趁势而上,更待何时。 栾星来笑道:“好啊,五十万八千两,如此豪赌,才够趣味。” 一人笑道:“五十万八千不好听,咱们再凑五十万两,一百零八千可好?” 这次说话的人却是从后面过来,得意楼一层大厅尽是开敞的赌桌,后门却是隔作一间一间,有的房子还甚大,有人在其中斗鸡斗促织。这一行人一共七人,都是从斗鸡的屋中出来。 为首之人年过七旬,却是虎背熊腰,昂首阔步,威风凛凛。此际外面天寒地冻,屋内虽是春意融融,毕竟不比夏日,此人却是只穿件短衫,露出胸口一撮黑毛。 赵无极冷哼一声,道:“原来是雷老爷子,怎么,衣服都输光了吗?老爷子江南住的久了,来燕京可得多备点衣裳,万一冻着可就不好了!” 来人乃是江南雷公派的帮主雷震,身后数人,分别是建康断魂刀李封平,韦陀门帮主耿勇义,徽州铁叉会大当家侯镇海,平江府小刀会帮主商易元。六合刀与雷公派素来不合,是以赵无极见了雷震便是出言讥讽。 第五百四十三章 群英玖 雷震也不客气,骂道:“放你娘的狗屁,老子赢钱赢到手软。赵老鬼,听说你让人家揍的半死不活,干嘛还出来现世。” 这两人针锋相对,各自身后之人也不闲着,就在中间斗起口来,越说越是难听。 林楚玉笑道:“雷大爷,你老是赌钱还是吵架来了,再吵这天可要亮了。”江南雷公派这几家都是江南一域的豪强,与铁掌帮交好,林楚玉与众人都是熟识。 雷震哈哈大笑,道:“对,对,咱们五十万两帮你,丫头,让他们瞧瞧你的厉害。” 花轻语心中不喜,心道:“哪里来的这么多人捣乱。” 未等她回过神来,却又有两人挤上前来,年纪都是不大,对云锦书抱拳道:“云兄来此,怎地也不支会一声?” 云锦书拱手还礼,道:“原来是霍兄、封兄二位,不知二位兄弟在此,失礼失礼。” 原来这两人年岁不大,来头却也不小。霍中阁乃是河间府霍家长孙,河间霍家虽不如武林四大世家势大,却也是传承过三百年的武林大豪。 封长逸乃是雪花帮的少帮主,雪花帮做的是私盐买卖,瞅准了金国盐价便宜的空子,专门贩盐到大宋去卖。帮中好手云集,就是玄天宗也要卖几分面子。 霍中阁笑道:“来的早不如来的巧,我们两家也凑五十万两,一起赌上两把可好?” 云锦书面露难色,道:“这赌局本是玩笑,我等都是年轻人,哪来的那么多银子。我等只有八千两在内,其余都是江湖朋友帮衬。” 手一扬,对着沈放、萧平安、花轻语几人道:“这些也都是在下好友,忽然兴起,才想对上几局。小赌怡情,这数目太大,反叫我等心中不安。若是伤了和气,反而不美。” 沈放暗自点头,心道:“这云锦书得享大名,果然是有过人之处,难怪雷武龙、欧阳宗言等都肯以他为首。” 栾星来却是笑道:“银子虽多,左右不是咱们出,你怕什么。” 封长逸也是笑道:“云兄误会了,我跟霍兄不过是跑跑腿,这银子乃是家父和霍大伯所出。” 云锦书微微一怔,道:“这……” 忽听一人笑道:“好,一百万两,华山、青城、天台、点苍跟你们赌。”几人越众而出,当先一个长眉中年道人,正是华山派岳长青。身后有天台派常风和点苍派鹿安然,还有一个年轻道士,想是青城弟子,其余几人也都是三派弟子。 岳长青年纪最大,对萧平安却最是客气,过来便与萧平安见礼,按住萧平安肩膀,着实亲热。常风与鹿安然两人三派比武,都吃过萧平安的亏,此际虽出来帮忙,却是能站多远,就站多远。 萧平安见又是冲着自己而来,也是惊讶,嘴巴都有些合不拢,实不知三派这是何意。 此际周遭已是渐渐安静,几人还未开赌,但一番叫价,岂能不惊动周围人,等价钱叫到一百五十万八千,已是满座皆知。不少人已经停了手上赌局,凑上前来,都想看个热闹。 岳长青道:“我家风长老就在三楼,他叫我跟萧兄说。”呵呵一笑,道:“你若敢输,他就下来揍你!” 萧平安吓了一跳,连连摆手,道:“我不会赌啊!” 那青城派道士也道:“在下青城派俞飞,曾在峨眉见过萧兄弟一面,可惜未能相识。今日奉广元师叔之命,助萧师兄二十五万两,还请笑纳。”此人言语客气,看萧平安眼神也是热情,显是有心结纳。 萧平安更惊,道:“广元子前辈来了,待晚辈上去拜见。” 俞飞笑道:“师叔正与风前辈他们喝酒,说咱们小辈玩的高兴,就不必多礼了。” 萧平安皱眉道;“多谢前辈好意,可这银子我不能要啊。”他心中也是一团乱麻,自己不过跟着凑个热闹,怎地忽然这钱铺天盖地,都朝着自己来了。 先前五十万两,这又是一百万两,卖了自己也还不起啊。 鹿安然见他神情慌张,心中大乐,上前一步,故作关心之状,道:“萧师兄,我家卓长老也在楼上。他说如今三派声望,寄予萧师兄一身,萧师兄该当奋勇,莫要坠了三派名声。” 常风跟道:“正是,正是,我师傅也这么说。” 萧平安挠头道:“正阳师伯也来了?卓师伯不是跟云阳师伯一起么?是他们要赌,我就跟着看看,我什么也不懂的。”他心里一晃,说话已有些颠三倒四。 沈放也是暗暗称奇,这得意楼虽是京城富贵之所,上等交际应酬的不二之处,但今天这武林人物来的也太多了一些,世上哪有如此巧之事。 常风和鹿安然看萧平安窘态,越发觉得高兴。鹿安然笑道:“萧师哥又是欲擒故纵。哎,扮猪吃老虎这本事,咱们几个差萧师兄实在太多太多。” 常风一本正经道:“正是,正是。萧师兄胸有成竹,胜券在握,咱们也放心了。哎,咱们天台派根基浅,家里窘迫,这二十五万两可是辛辛苦苦,省吃俭用才攒下来。”话锋一转,嘿嘿一笑,道:“不过交给萧师兄咱们当然放心。” 萧平安满脸通红,不住摆手道:“我不要,我不要,我真不会赌啊。” 众人都是惊的合不拢嘴,萧平安不过是衡山派八代弟子,怎地面子如此之大。 听几人说话,这三楼之上,坐着风危楼、广元子、卓青行、正阳,这几位前辈之名哪一个不是如雷贯耳,居然都如此看重萧平安,着实叫人匪夷所思。 云锦书和栾星回两人也是忍不住多看了萧平安几眼,猛然发觉彼此都在偷看,又急急撤回目光。 一旁赵无极、魏汝刚、南雄泰三人更是喜上眉梢,巴不得萧平安这就上场,三下五除二,把一摊银子输个精光。 赢钱固然大家高兴,但又哪里有一起输钱更见交情。 柳冲莹也是吃惊,一拉宋源宝,道:“你这萧大哥真好大的面子!”虽然都是一百万两银子,但江南雷公派、建康断魂刀、雪花帮这些门派,又如何能和华山、天台、点苍相比。 宋源宝得意道:“那个当然,我萧大哥说了,将来他可是要领袖武林的。” 众人神色都变,齐向萧平安看去,人人都道:“此人看似低调,原来有如此雄心壮志。”眼前都是年轻一辈的翘楚,未来江湖之中,必然是他等的天下,故而众人虽是吃惊,却不觉突兀。 萧平安吓了一跳,急忙分辨道:“我没说过啊!” 宋源宝双手捂嘴,装作失言,后悔莫及,道:“是,是,是我记错了,不是萧大哥说的。” 众人自然更觉欲盖弥彰,看萧平安眼神更是不同。就连云锦书心中也道:“萧兄弟原来也有争雄之心!不错,听传言他极擅扮猪吃虎,假痴不癫,将人玩弄股掌之上,我还道讹传。如今看来,怕是不假,他若真是心思愚钝之人,岂能短短时间,博下如此大名声,叫诸多前辈刮目相看?” 暗自摇头,心道:“原来我还是将他瞧的轻了。除了栾星回之外,此人也是不容小觑。”想到此,眼神有意无意,又在沈放身上一晃。 栾星来也觉惊奇,看看萧平安,道:“萧兄弟,果然深藏不露啊。” 唯独沐云烟差点笑出声来,她可不像云锦书一般心思复杂,只觉萧平安蠢蠢笨笨,偏偏还总叫人误会,实是趣事一桩。 宋源宝古灵精怪,张嘴说谎就叫她看破,连她自己险些也忍不住要给萧平安添油加醋,看萧平安一副手足无措模样,好容易才忍了下来。 沈放起初也是惊疑,但一看宋源宝神色,立刻明白。心道:“萧兄弟忠厚老实之人,偏偏遇到宋源宝这个惹祸精。” 欧阳宗言也是万想不到,接二连三有人出来搅局,最后却是成全了萧平安的名头。 今日事情传扬出去,不管胜负如何,萧平安定是又要大红大紫。心中不快,道:“别尽说些没用的,咱们这就开始吧。” 忽听一人高声道:“既然如此,咱们给加到三百万吧!” 注:娄师德其人不但宽厚,而且风趣。娄师德其弟守代州刺史。师德曰:“吾备位宰相,汝复为州牧,荣宠过盛,人所疾也,将何以全先人发肤?”其弟跪曰:“自今虽有人唾某面,某拭之而已,庶不为兄忧。”师德忧:“此所以为吾忧也!人唾汝面,怒汝也;汝拭之,乃逆其意,所以重其怒。夫唾,不拭自干,当笑而受之。”还有一个故事,豺狼咬鱼。武则天曾颁布禁屠令,禁止屠宰禽畜。当时娄师德担任御史大夫,到陕西公干,吃饭时厨子送上一盘羊肉。娄师德道:“皇帝严禁屠杀,怎么会有羊肉?”厨子道:“这只羊是豺咬死的。”娄师德笑道:“这只豺太懂事了。”于是吃了羊肉。厨子又端上一盘鱼脍,娄师德又问。厨子又道:“这只鱼是豺咬死的。”娄师德笑骂道:“你这个蠢货,豺怎么能咬死鱼呢,你应该说是水獭咬死的。” 第五百四十四章 赌局壹 本是不大一个赌局,却是不断有人出来层层加码。即便如此,此际有人一加就是一百五十万两,赌场中围观众人仍是忍不住鼓噪起来。 欧阳宗言却是神色一变,喜道:“是四叔么?” 声音乃是从三楼一处屋内传出,那人笑道:“还有你柳家七叔。” 欧阳宗言闻言大喜,看向萧平安,又转回沈放身上,笑道:“哎呀,不巧,家中长辈在此。这又多出一百五十万,萧兄、沈兄你们看?” 楼上两人,一个是他四叔欧阳延方,一个乃是柳家堡长老柳一泉。这两人出声,自是首肯他与人相斗,当作替他立威扬名之事。 四大世家出面,分量自然不同。先前赵无极等人敢跳出来与“下九流”陆平仲等人针锋相对,但换了四大世家,借六合刀几人七八个胆子,他们也是不敢。 华山、青城、天台、点苍自然是够分量,但既然已经出过手,也不能再乱了规矩。萧平安任你本事通天,还有什么人敢助你不成! 萧平安和沈放却是一喜,两人一般心思,都巴不得这赌局黄了。沈放干咳一声,装作为难之色,道:“我等实是有心无力,既然如此,算我等输了便是。” 萧平安忙到:“正是,正是。” 忽听一人格格娇笑,声音也是从三楼传来,正与先前欧阳延方的屋子相对,“咔”的一声轻响,开了一扇窗户,一个女子探出头来,扬声道:“大家都等着看场好戏,如何罢了?这笔银子,我们两个出了。” 那女子容貌端丽,竟是利州连云盛家的盛云英。她身边略微靠后,还站着一人,四十余岁年纪,白衣如雪,剑眉星目,面上冷冰冰不见一丝表情。风危楼已算冷冰冰不苟言笑,这人却更显冷僻。 这得意楼设计的极为费心思,每个房间都有内外两侧窗户,既可看室内赌局,也能看窗外风景。 欧阳宗言自然认得盛云英,惊的差点连下巴也掉在地上。四大世家同气连枝,岂有向着外人的道理。大是不解,道:“盛家姑姑,这是何意?” 盛云英道:“玩乐而已,我若不帮他,你们岂不玩不起来。”微微一笑道:“沈公子乃我多年故人,你们玩归玩,闹归闹,可莫要伤了和气。” 欧阳宗言无可奈何,只得回道:“盛姑姑放心。”心中大是气馁,百思不得其解,怎地盛云英竟会与沈放有什么交情。 沈放却也是惊奇,不想这盛云英如此重情重义,倒不枉当年传武之义。 身旁欧阳宗华却是一脸愕然,忍不住轻声道:“旁边是那位么?” 欧阳宗言也是一个激灵,心道:“是啊,我一时激动,怎地将他给忘了,谁还能请的动他!”实在忍不住,拱手一礼,恭恭敬敬道:“是百里叔叔么?宗言这厢失礼了。” 盛云英身旁那白衣男子微微点了点头,算是回应。 萧平安和宋源宝也是好奇,忍不住低声道:“那人是谁啊?” 一旁柳冲莹白了两人一眼,小嘴一噘,道:“真没见识,百里簟秋也不认识。” 萧平安吃了一惊,道:“他就是百里簟秋!” 百里簟秋本名其实是南宫簟秋,因出自南宫世家旁支,幼年母亲被族人欺负。他武功大成后,心怀怨恨,一度闹的南宫家鸡飞狗跳,南宫家家主费了偌大力气,方才安抚下来。 此人特立独行,却是四大世家年轻一辈最仰慕之人。百里簟秋为人冷峻,极少露面,更别提替人出头。 欧阳宗言也觉不可思议,脱口而出道:“百里叔叔也认得这小……沈公子么?”他对百里簟秋敬重有加,连带对沈放的称呼也硬生生改了过来。 百里簟秋看了萧平安一眼,轻描淡写道:“我欠那小子一个人情,这点银子,就当是还他了。” 他动作虽小,但大家仍是看出,他所说之人,竟又是萧平安。众人都是摇头,心道:“果然又是此人,不奇怪,习惯了,习惯了。” 柳冲莹也是目瞪口呆,喃喃道:“不是说不认识么!” 萧平安却更是莫名其妙,他根本就不识此人,心道,莫不是认错人了?抬头刚想说话。“咔”的一声,却是盛云英已关了窗子。 宋源宝道:“就是他们家有个滥竽充数的?” 柳冲莹微微一怔,随即忍不住笑,给了他一记粉拳,道:“什么乱七八糟的,人家是南宫!” 三楼之上,离盛云英的包房不远,便是“天水阁”。史嘲风与执徐叫人在窗前摆了个位置,可以俯览楼下赌场。两人之间,却是摆了一副象棋。 中国象棋是起源极早,相传象是舜的弟弟,喜欢打打杀杀,便发明了一种用来模拟战争的游戏。因为是他的发明,自然就叫做“象棋”。 秦朝末年,西汉开国,韩信将象棋大改,有了楚河汉界,有了王不见王的规矩。然后经过后世的不断修正,到宋朝时,象棋的样子基本完善,与当今已是区别不大。 楼下一切,两人尽收眼底。史嘲风呵呵笑道:“这些年轻人倒也会玩,想老叫花年轻的时候,身上连十个铜板也摸不出来。仲珩兄,不如咱们也加些彩头,你看如何?” 宋仲珩道:“好啊,不知道帮主想赌多大?” 史嘲风摇头道:“咱不比那些年轻人,老叫花穷的叮当响,咱们就赌一个铜钱。” 宋仲珩道:“好,那老朽厚颜先行了。”宋时象棋分黑白两色,南宋末《事林广记》中记载,行棋规矩乃是“白先黑后”。宋仲珩持白先行,走了一手炮二平五,炮走当中,又称中堂炮,乃是杀气十足的开局之式。 宋时虽已有火药,但自然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大炮。象棋中的炮,写作“炮”,指的其实乃是投石车。宋时虽已有火药,但自然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大炮。象棋中的炮,写作“炮”,指的其实乃是投石车。《武经总要》中云“凡炮,军中之利器也,攻守师行皆用之,守宜重,行宜轻。” 史嘲风回了一步马8进7。古印度人创造阿拉伯数字,要到十三、十四世纪才传入中国,宋朝自然不会有阿拉伯数字的象棋打谱,此处只为区分。 宋仲珩马二进三,道:“眼下燕京城中,魑魅魍魉,各路小鬼,可真是不少。” 史嘲风却是第二手就开始琢磨,看了半天棋盘,也未动棋子,好半天才回了一步车9平8,道:“我瞧这些人可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各自肚肠。”他第一步马8进7,自然是给车开路,却还要磨蹭半天。 宋仲珩也不急躁,应了一手兵七进一。 楼下众人赌局终于开始。栾星来兴冲冲就要下场,却被欧阳宗言拦住,欧阳宗言笑道:“这第一局还是请云大哥先来。”眼下赌资已达三百万,他也不敢大意,要争个旗开得胜。云锦书出马,最是靠谱,况且这样一来,自己最后压阵,也无人来争。 云锦书也不推辞,想了一想,道:“既是初开,咱们简单一些,就赌摊钱如何?” 摊钱,又称意钱,乃是最为简单便捷的玩法。取一堆钱币,随意放入赌具中,开时数钱,以四为盈数,其余数为零,一、二、三,押得者即获胜。 《容斋五笔》曰:“今人意钱赌博,皆以四数之,为之摊。” 沈放见身边赌桌,各种赌法,自己多半都是不懂,这摊钱最是简单,自己也是明白,便道:“好,我来。” 花轻语却道:“你急什么,我先来。”她心思细腻,想的也是,一鼓作气,这首局必须拿下。 但环视一周,自己这边却是劣势明显。对面云锦书、栾星回兄弟、欧阳兄弟、雷武龙,个个看着都是深谙此道。唯一一个女子林楚玉更是个大赌鬼,自己没少听她说赌博之事。瞧方才她加注那个得意劲,哼,改日定要叫你好看。也就一个柳冲之看着稍显稚嫩。 反观自己这边,宋源宝和柳冲莹首先排除,这两个都是精灵古怪,毛糙的很。林怀玉和莹儿两个,大家闺秀,家教森严,想来也是指望不上。秋白羽倒似个会玩的,可惜还被气走了。这个宋源宝当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好端端你挑拨他作甚。沐云烟暂时看不出深浅。沈放,哎,他虽是聪明,可惜不懂赌博,姑且放在一边。 如此看来,也就自己一个,外加战青枫、纥石烈光中、萧平安四人可以一战。对萧平安她倒是寄予厚望,心道:“此人外表憨厚,极具欺骗性,既然擅长扮猪吃老虎,赌博自是行家里手,乃是我方王牌大杀器,轻易不能动用。” 却想不到对方第一个就派云锦书出来,思前想后,花女侠还是毅然决然,决定亲自出马。 沈放还想坚持。花轻语一摆手,斩钉截铁道:“就这么决定了,你好好看着便是。” 众人见她气度不凡,想也是个中老手,都是心生敬畏,心道:“第一战便是棋逢对手,将遇良才,这番赌斗,果然有些看头。” 众人来到一张赌台之前。这张台子,赌的就是摊钱,原本玩的几人,见他们过来,都是乖巧的很,收手让开。 得意楼的朱东家闻听众人赌赛,叫掌柜的尽心配合,自己也饶有兴趣在场中观战。此际叫过摊钱的庄家,又提醒几句,总之是教一切言听计从,给足了众人面子。 摊钱的庄家是个四十余岁的汉子,也知这几位来头不小,赔笑道:“小的已经准备妥当,只等二位发话。” 第五百四十五章 赌局贰 感谢我不多,但一路陪伴,不离不弃的几位兄弟! 云锦书道:“好,那便开始吧。” 花轻语却是冷冷道:“且慢。” 众人都是一愣,不知哪里不对。 花轻语道:“赌具先打开看看。” 众人这才恍然,都是佩服,暗道:“果然是行家里手,心细如发。” 陈少游笑道:“花姑娘还是一般的谨慎小心。” 欧阳宗言身后,陆平仲、雷震等人都是好赌,没事就混迹赌场,此时一见,都是面有忧色,觉得这个女子当真不可小视。 几人出面,固然是为欧阳家造势,却也不愿真的输钱。 庄家不敢怠慢,摊钱本是简单,赌具也是随心所欲,无外乎一个装钱的大箱子,配一个撒钱进去的篓子,是箱是盒是篓都无所谓。 这得意楼物品都是精致,摊钱虽是简单,也是花了心思。乃是做了个葫芦状的铜皮铁桶,钱都装在其中,中间有个活板,启动后,钱便落下,关住,钱便停止下落。 钱落在铁桶中声音清脆,更增赌兴。 庄家将桶内母钱尽数倒出,足有三百余枚,都是特制的小钱。花轻语拈起一枚钱看了,又扔到铁桶内听了个响,在铁葫芦上摸了一把,这才点了点头。 庄家又望望云锦书。 云锦书笑道:“花姑娘看过就好。” 庄家将钱复装回铁葫芦,正待摇钱,花轻语却又道:“且慢。” 众人看她面色严峻,目光如炬,不知又想起什么,大气也不敢出,唯恐打乱了她思绪。过了片刻,却听花轻语问道:“这玩意怎么算输赢?” 只听哐当哐当几声,却是陆平仲和雷震身后,有人撞在椅子桌上。众人面面相觑,想笑却又不敢。 沈放也觉匪夷所思,忍不住道:“你不懂么?” 花轻语道:“家里人都不带我玩。怕什么,赌博讲究的是胆大心细,不能贪心,洞若观火,看破对方心思。规矩都是小事,再说了,赌钱这么多花样,谁也不是什么都会,是吧。” 战青枫干咳一声,道:“还是换个人,我来吧。” 花轻语皱眉道:“你什么意思,信不过我么!” 沈放一伙齐齐摇头,努力做出信任的神色。 庄家好心道:“这位姑娘,规矩倒是简单,一会我会放下铜钱。开时数铜钱,看余数。人多之时,我等算的都是九的倍数,有九个数目可押。若就两位来赌,也可赌的容易些,取四、五倍数均可。” 花轻语笑道:“如此简单,好,这不是会了么。咱们就赌七倍,也是五局三胜。” 云锦书道:“若是都猜对或是猜错,便算和局如何?” 花轻语道:“这个当然。” 云锦书又道:“若是五局不分胜负,咱们就一局定胜负,谁先猜中,便算获胜,如何?” 花轻语道:“依你,依你。还等什么,开始吧!” 那庄家纳钱入葫芦,随后将葫芦翻了个个,打开机簧。铜钱立刻下落,初始极慢,只听铜钱打在葫芦底,四下迸溅,叮当乱响。渐渐机关开口增大,同时下落的铜钱越来越多,声音已变“哗啦哗啦”。忽然庄家伸手关掉机簧,响声渐止。庄家道:“两位可以下注了。” 面前桌上,刷了九道格子,其中从零到八,标准的清清楚楚。花轻语却是摇头道:“如此不妥,谁先谁后,被对方瞧去了怎么办?” 庄家不防她有此一问,竟是不能作答,平日赌的人多,自然各有主见,如他们这般两人来赌,确是少见。 花轻语道:“这也简单,咱们一人写一个数目字,交给庄家,然后再开。” 云锦书点头道:“花姑娘思虑周详。” 当下拿过纸笔,一人写了一个小纸,揉作一团,递给庄家。 庄家正要倒出铜钱,花轻语嫣然一笑,对云锦书道:“小女第一次玩,有个不情之请,这局权当练手,云兄意下如何。” 云锦书也是温和笑道:“自然依姑娘。” 林楚玉一旁笑道:“你鬼花样真多,我若和你赌,必不让你,这一局你多半要输。” 庄家开了铜钱,伸一根长杆,七枚一组,一组组扒出,连出八组,桌上还余了五枚。 打开两人纸团,云锦书写的是“六”、花轻语写的却是“四”,两人都只差了一数。 花轻语笑道:“我还怕云兄能听出数目,原来也是靠猜。” 云锦书也笑道:“这个自然。” 陆平仲眼皮一跳,心道:“这女子故意说第一局不算,想来就是为了说这一句,以乱云公子心神。这女子好生诡计多端,只怕先前说不会也是假的!” 三楼之上,两人下的极慢,至此才下了四五手,双方还没一个棋子过了楚河汉界。史嘲风每手都要拖延,宋仲珩也不着急。 史嘲风道:“这小丫头倒是有趣,你瞧他俩谁人能胜?” 宋仲珩道:“我猜云锦书赢面大些。” 史嘲风笑道:“便是你我,也未必把把听的出来,这两个只能靠猜,我瞧倒是小丫头运气好些。” 宋仲珩道:“咱们再赌一文钱?” 史嘲风摇头道:“一文也是钱,老叫花舍不得,我若是输了,说件事给你听。” 宋仲珩道:“好,若那丫头赢了,我也说件事给你听。” 楼下庄家又开一局,这局花轻语仍是押了个“四”,云锦书押了个“二”,结果开出一个“六”,两人又都没对。 接下来,花轻语仍然押“四”,云锦书改押“一”,结果出来是“二”,再次打和。 第三局,花轻语纸团上,仍然是个“四”,云锦书又换回“六”,结果开出一个“三”,接连三局,两人都是没有猜中。 但如此一来,众人已经看出端倪。 战青枫也是点头,道:“花姑娘这招也是厉害,以不变应万变,认准一个‘四’,越往后赢面自然越大。” 林楚玉也是皱眉,道:“我就说她长了颗七窍玲珑心,鬼主意可不少,闹不好云公子真要吃亏。” 欧阳宗言强自镇定,道:“眼下还不好说。” 雷武龙道:“莫不如云公子也选定个数目字一直押。” 栾星来摇头道:“不行,认准什么便是什么,此际去学旁人,定是破了运势。” 说话间,又开一局。这一局果然花轻语仍是选“四”,云锦书纸上,却是一个“二。” 柳冲之连连摇头,道:“这下坏了,前面押过一次‘二’,又开过一次“二”了啊!” 众人都是点头,这般几率怕是更小。 谁知出乎所有人意料,这一局开出来,真的是个“二”。 欧阳宗言一方几人都是大喜。四局已过,云锦书终于拔得头筹。 宋源宝攥拳道:“不怕,再来,再来。” 那庄家手上不停,又摇出一局。这次花轻语迟疑片刻,方才写了个数字递过。 打开来,花轻语写的却是个“五”,云锦书一边竟也是个“五”,如此一来,不管开出来是也不是,花轻语都是输了。 花轻语面色铁青,狠狠瞪了云锦书一眼,又瞪那庄家,恶狠狠道:“到底是几,打开来我看看!” 那庄家见她粉面带煞,杀气腾腾,心中七上八下,伸出去的长杆都在发抖,拨开七组,余数不多不少,正是个“四”! 花轻语脸色由青变白,由白变红,忽然“啪”的重重一掌打在桌面之上,怒道:“这局不算,咱们再来!” 众人心下戚戚,都道:“不出所料,这女子赌品果然不好。” 沈放急忙上前相劝,道:“算了,算了,咱们再来过。” 花轻语心意难平,不住道:“气死我了,气死我了!” 云锦书也觉尴尬,抱拳道:“承让,承让。” 花轻语更气,道:“什么承让,我分明没输。本来我就是要写‘四’的,咱们该是打和。接下来你肯定输。” 云锦书道:“是,是,姑娘说的是。” 柴霏雪也是忍俊不禁,上前劝解,道:“算了,算了,不过才是第一局。” 欧阳宗言一方自是人人高兴,唯独陆平仲一头雾水,心道:“这女子好生高深莫测,故意的么?” 沈放一边,却是情形各异。赵无极、魏汝刚、南雄泰三人另有心思,见第一局出师不利,反是眉开眼笑,赵无极道:“胜败乃兵家常事,不妨事,不妨事,再来过,再来过。” 天台剑派常风和点苍派鹿安然都是面带微笑,嘴上不说,心中却是幸灾乐祸。 华山岳长青和青城派俞飞倒是面色凝重。 三楼之上,史嘲风哈哈大笑,道:“这小丫头,当真不给老叫花面子。算了,愿赌服输,我说一事你听。你教中有八位部主,其中掌商部的部主赤奋若,工部之主涒滩,哦,对了,此人名叫景德衡,还曾在大宋为官。这两位都是不会武功,又都住在延庆坊左近。两人有个习惯,自教中回来,会一起步行走到巷子口,吃上一碗馄饨,方才分别,各自回家。贵教八位部主,个个金贵,可要小心在意啊。” 第五百四十六章 赌局叁 昨天码了3700字,今天全没了,哭死! 宋仲珩将手中“马”越过楚河汉界,落子时微微一歪,不动声色,轻轻横指一推,将棋子摆正,道:“丐帮侠义为先,难道也会行暗杀此等鬼祟之事?” 史嘲风横车抓马,笑道:“老叫花说说而已,说说而已。” 宋仲珩横车护马,道:“那就好。” 楼下欧阳宗言心中得意,笑道:“接下来该沈兄出题,不知是哪位出手?” 沈放一边一时却无人应声。花轻语心情恶劣,沈放还在相劝。 纥石烈光中正想说话,却听林怀玉抢先道:“我和莹儿两个,想来一局‘打马’,还请赐教。” 席间莹儿一直甚少说话。若不是林怀玉此际喊了她的名字,众人都忘了还有这么一个人。 花轻语猛地回过神来,迟疑道:“林家妹子,这规矩你懂么?”先前已经输了一局,若是再输,可就大事不好。 林怀玉忍不住噗嗤一笑,道:“姐姐放心,闲来无事,这‘打马’我跟莹儿都是玩掼了的。” 打马在宋时最为风行,乃是李清照最为中意的赌戏。陆游也有《乌夜啼》词云:“冷落秋千伴侣,阑珊打马心情。” 打马类似双陆,两人以上,五人以下,皆可玩。每人手中二十枚马(棋子),掷骰子行棋,全部棋子最先走到终点者为胜。 林楚玉眼睛一亮,道:“‘打马’么,好极,好极,我和雷大哥也爱此道,正好切磋切磋。” 林怀玉道:“咱们也简单一些,四人之中,哪个全马先到终点,便算赢了,不计帖数,也无需等所有人完赛,如何?” 林楚玉一口答应,道:“就是如此。”已是跃跃欲试。 三楼之上,史嘲风连着将一匹马,一只车送入地阵,笑道:“换了两个小姑娘,这是准备‘打马’么,咱们如先前一样,各选一个下注,再说几句真话如何?” 宋仲珩飞起一只相,也将一只车越过楚河,至此两人还在布阵之初,都还未损一子,应声道:“正有此意,我瞧离方兄的闺女成竹在胸,定是能扳回一局。” 史嘲风道:“好,那我就选两个丫头。” 宋时有四种打马玩法,分别是关西马、依经马、宣和马、易安马,大同小异。 燕京所玩多是易安马。其玩法分铺盆、本采、下马、行马、打马、倒行、入夹、落堑、倒盆、赏帖、赏掷共十一项。 打马棋谱形似棋盘,从棋盘中间开始行棋,沿着棋盘的四周绕行一圈,从另一侧回到棋盘中央。 起点为“赤岸驿”,每隔九路便有一“窝”,一共十一个窝,依次是赤岸驿、陇西监、玉门关、阳监、沙苑监、函谷关、太仆寺、天驷监、骐骥院、飞龙院,终点是尚乘局。 每两窝之间有八路,每一路都以古代名马命名如曳彩、流珠、翔云、越影等等。共十一窝,八十路,加起来为九十一。如李清照《打马赋》中所言:“用五十六采之间,行九十一路之内。” 众人寻了张桌子,林怀玉、莹儿、林楚玉、雷武龙四人对面而坐。打马之马材质各异,值钱一些的,犀角、象牙、金、银、铜都有。寻常棋子都是一模一样,上以颜色文字区分。 有人爱将棋子雕成马形,固然好看,但往往棋格之中会有多马,摆放却是不便,故而绝大部分的棋子都如厚铜钱一般。 得意楼的打马棋子却是五种材质都有,比寻常打马的棋子大了一倍,棋面上一个马头栩栩如生,也不需刻字,谁的棋子都是一目了然。 四人掷骰分先,林怀玉点数最大,先取了铜质红马第一,林怀玉选了金马第二,莹儿持了象牙白马第三,雷武龙倒霉掷出个幺,持了犀角黑马最末。 准备已毕,第一步乃是铺盆。备帖若干,各人均分,每人以部分帖入盆,是谓“铺盆”。帖子便是筹码。 打马本是赌博之戏,这帖数多少关系输赢,但先前林怀玉已经说了,只比谁先撞线,故而帖数便不重要。 但既然是玩,规矩还是做足。 随后便要掷骰,定下本采。 行棋打马时要使用三枚骰子,一齐掷出去,一共会产生五十六种组合,也就是五十六种采,根据骰子的点数之和,分为赏采十一、罚采二和杂采四十三种,各有所指。 以第一次掷骰为准,各人所掷点数,被认作“本采”。本采必须为“杂色”四十三采中之一,若掷得“赏色”或“罚色”则不能认作本采。 本采在玩时作用重大。本采有真、傍之别,原样为“真本采”,只点数相同为“傍本采”。比如“皂鹤”是两个五点,一个三点,计十三点,叫“真本采”。而“大枪”为双六,一么,也是十三点,虽然点数相同,但色样互异,所以只能叫“傍本采”。 四人依次掷出骰子,定下各自本采,林怀玉是二、四、五本采、林楚玉掷了个三、四、四,莹儿乃是一、五、六,雷武龙掷出二、五、六。本采已定,接下来就是下马。 下马乃是根据所掷出的采决定下马的匹数及赏罚帖数,每人均有二十枚棋子,要分散投入局中,有谱为准。如掷得“堂印”(四浑花,即三个四点。下同),下八匹马,外赏八帖。假若掷者本采为十二点,此又掷得三个四点,那么再下两匹马,共十匹马。所赏之帖由盆中公帖出。 下马后才能行马。 行马也是先打骰子,三枚骰子掷下,得出一组采,依此行马。一个点数,既可以由单独一匹马来走完,也可由多匹马来分享,非常灵活。持棋之人,必须综合分配子力。 打马的关键之处,就在于“打马”。数方棋子在盘中行走,自然要相遇。打马的规矩是以多打少,有马在某处,后马行至,假如前马数少于后马或二者马数相等,则后马皆可打去前马。 被打掉的前马,要返回起点赤岸驿,重新来过。 此外,若是马在窝中,后马也不能打。入窝者还有赏,可再掷一次骰子,多一次行棋机会。 四人投入子力,四色马在方寸棋盘之上展开骏足,顿时斗的难分难解。 果不其然,四人个个都是此道高手,行棋滴水不漏,四色马错落,暂以雷武龙当先。 沈放与花轻语都不是很懂打马的规矩,纥石烈光中一旁低声指点。花轻语一点就通,听的双眼放光,沈放却是听的头晕眼花。 沈放自己也是奇怪,自己平常脑子甚是好用,学什么都快,为何反是听的云山雾罩。忍不住问了些话。纥石烈光中耐心回他,结果越解释,沈放反是疑惑越多。 纥石烈光中终于明白,笑道:“沈兄弟,你这性格太爱刨根问底,对规矩过于钻研。这本是玩乐,规矩都是人为游戏而设,细枝末节你想的太多,反而糊涂。” 沈放心道:“光中兄说的不假,我围棋、象棋,样样稀松平常,当年学围棋,规矩也是问个没完。或许也是瞻前顾后,自己想的太多,不能通达。” 想想也是好笑,自己不爱墨守成规,最爱钻规矩空子,养成了机变的性子。但凡事有利有弊,另一面反是又走了极端,过于看重规矩,以致被限了格局。 道理也是简单,所谓别出心裁,破而后立,没有规矩,又如何破除?自己的几招意境功夫始终比“金锁”差了不少,想也是有束缚未能破解。 喜欢破坏规矩的人,却也是最尊重规矩的那一个。世间矛盾,往往如此。 萧平安也是两眼一抹黑,沐云烟一旁教他。说了片刻,萧平安脑袋已经被沐云烟敲了七八记。 沐云烟不住摇头,连道:“朽木不可雕也,朽木不可雕也!” 四人斗的精彩,围观众人也是看的兴高采烈。 转眼四人的头马已经近函谷关。函谷关乃是棋局一大坎,至此,必须凑成十马方许过关。十马过关后,同一人余马不拘多寡,皆可随后过关。 至函谷关时,少马不许超过多马,如前后都有他人多马。则自己不准行马,等多马移动后并已过关,自己方可依点行马。 凡遇打马,遇入窝等情况,均可倒行。倒行步数也按所掷点数,如掷得么、二、三,合为六点,可前行四步倒行二步。 此时仍是雷武龙领先,他十马已在“飞翮”,只需再掷出二十点,便能入函谷关。 林怀玉与林楚玉稍稍落后。莹儿开局不利,刚刚出发便被林楚玉打落三马,却是最慢,垫在最后。 按规矩,凡十马先到函谷关,可倒半盆,即取盆中全部帖的一半。在局之人需再添,凑足原数。但林怀玉已经说过,只论全马到终点,并不计帖数。 欧阳宗言心中得意,笑道:“雷兄一马当先,此局已十之八九矣!” 宋源宝反唇相讥,道:“小心林姐姐赶上,打了他的马,竹篮打水一场空。” 此际林怀玉棋子分作两部,一部有十二马,紧跟在雷武龙身后,若能掷得“赏掷”,又连续掷出大点,就能赶上,以多马将雷武龙的十马打落。 第五百四十七章 赌局肆 “赏掷”,就是赏再掷之权。凡掷诸“浑花”、诸“赏采”、“真本采”、“傍本采”、打得敌马、叠成十马或二十马、飞得马等,皆可再掷一次。此外,别人掷自家“真本采”、“傍本采”、上家掷罚采,也赏自家一掷。 柳冲之笑道:“螳螂捕蝉,焉知黄雀在后,谁打落谁,可还不一定呢。” 原来林楚玉有两路马离的甚近,总数有十五马之多,离林怀玉也是不远。 三楼之上,史嘲风和宋仲珩各有数枚棋子打入敌阵,却只是交换了一兵一卒,并未急着交战。 宋仲珩呵呵笑道:“林家闺女和姓雷的小子配合无间,对小林子已成前后夹击之势。那个叫莹儿的想是手气差了一些,掷出来的点子都小,落后太多,小林子又要争先,孤军深入,两个小姑娘配合还是差了一些。”那打马的棋盘虽比寻常棋具大了一倍,但三楼望下去,也是难以分辨,偏偏两人却是看的清清楚楚。 史嘲风不动声色,道:“棋局尚未过半,言胜负为时过早。” 说话间,雷武龙已经抢先过了函谷关。但随后林怀玉忽然有如神助,连连掷出“赏采”“真本采”,连续“赏掷”之下,悄无声息靠近了雷武龙。 众人都是紧张,齐齐盯着林怀玉一只玉手。只见林怀玉皓腕轻摇,三颗骰子在桌上打转,两颗先停,一颗是五、一颗是二、另一颗还在骨碌碌打转。 宋源宝大睁双眼,双手握拳,大声喊道:“四!四!” 林怀玉的本采正是“二四五”,骰子落地,若是个四,那是掷出本采,又可得“赏掷”一次。她只需掷出十点以上,就能出动十马,将前面雷武龙打落。 双方都是紧张,柳冲之和欧阳宗华也是按住台边,大声叫道:“杂采!杂采!” 欧阳宗言一边,霍中阁和封长逸年纪不大,正是玩乐的年纪,此际叫的比谁都凶,满脸通红,比自己赌斗还要兴奋。 那骰子终于渐停,乃是红点朝上。欧阳宗言一伙如遭重击,栾星来连连摇头,柳冲之和欧阳宗华齐齐叹了口气。 骰子原来只有“麽”是红色,其它五点均为黑色。四点变红有个典故,叫唐玄宗“赐绯”。 清赵翼《言鲭》所载,有一次唐玄宗与杨贵妃彩戏时,将败,唯有“四”可赢。当一颗骰子还在桌上旋转未定时,唐玄宗口中大声吆喊“四”字,结果骰子停下后果然是个“四”。 唐玄宗大喜,便命高力士为“四”赐“绯”也就是改为红色,以后的骰子“麽”和“四”便都为红色。 此际四个红点在上,林怀玉又是掷出一把“真本采”。随后加掷一次,更是个十四点,共计二十五点。当下十马齐上两步,将雷武龙十马打回起点赤岸驿。 沈放一边,欢声雷动,宋源宝直笑的合不拢嘴。 四人打马都是谨慎,前后计算周详,除了开始莹儿被打落三马,再无人落子。此番林怀玉出手打落十马,更是在雷武龙刚过函谷关不久,可谓是大涨士气。 或许是真的有运势一说,雷武龙受挫,林楚玉也是接连不顺,连连掷出小点,还掷出一次罚采,一次莹儿的本采,等于白送莹儿两轮。 如此一来,场上形势忽变,原来领先的雷武龙反是落到最后。林怀玉借机拉开与林楚玉距离,莹儿也趁势追上。 随后霉运不断,雷武龙眉头紧锁,挽起袖子,一把掷下,幺点、二点、三点,“小浮图”,又是掷出“罚采”。 罚采只有两样,另一个便是二幺带一个两点,又称“小娘子”。这两个点数出来的几率都是不高。雷武龙却已是连出两把,更悲哀的是,连续都是林怀玉得利,优势越来越大。 雷武龙连连摇头,自己已经灰心丧气。 林怀玉一路领先,眼见已经到了“飞龙院”。“飞龙院”距终点只剩一步之遥,也到了最难之处。过“房河”“天龙”就会遇到“五夹一堑”,五夹一堑前后相连,一字排开。 马如果落入“夹”中,只有掷出夹采才能跳出。所谓夹采即“么六么”、“六么六”,之类,需依被夹骰子的点数行马,如“六么六”行一步,“么六么”则行六步。“浑花”也算夹采,如掷“碧油”(点为六、六、六)行六步,掷“满盆星”(点数为么、么、么)行一步等。 人们常说的“夹七夹八”,便是从此而来。 “尚乘局”前最后一路叫“堑”,至堑不论前马、后马,马数多寡,均不许打,都一同落堑,叫“同处患难”。 落堑后,只有在下列情况下才能飞出:自出得“堂印”、“碧油”等浑花赏采以及“真本采”、“傍本采”;别人掷自家“真本采”、“傍本采”;上家掷“小浮图”、“小娘子”罚采;下家掷“真担”、“傍撞”。 飞堑需按开始下马时每次下的数量,依次飞出,不许任意胡乱飞。每飞一匹赏一帖。全部飞出方可“倒盆”。 但在过“飞龙院”之前,还有一个规矩,要过飞龙院”,必须凑足二十马,而且掷“散采”不许行,必须在掷得下列各采时方可过:自掷“真本采”、“堂印”、“碧油”、“雁行儿”、“拍板儿”、“满盆星”诸赏采。他人掷骰子时,掷到自家“真本采”,则自家许行,或者上家掷到“小浮图”、“小娘子”罚采时,自家也可行。 林怀玉棋分两部,第一部四马,已到“骐骥”,距离“飞龙院”只差一步,第二部十六马,也到了“骕骦”,仅差五步,形势已经大好。 纥石烈光中却是眉头微皱。花轻语瞥见,奇道:“有什么不对么?” 纥石烈光中道:“你看那林楚玉的棋。” 花轻语见林楚玉分作两部,一部十一枚,一部九枚,都跟在林怀玉身后不远。不明所以,道:“怎么了,她要赶上,须得连掷四五轮,哪有这么容易。” 战青枫轻声道:“‘飞龙院’要二十马一同过关,林楚玉算准了这点,这是想来打个‘全垛马’啊。” 二十匹马算作“全垛马”,凡打去人全垛马者,则取盆中帖数的一半。被打出局者如果想再下,则需重新下马、行马。“全垛马”出现极为罕见。 花轻语这才明白,却是不信,道:“林家妹妹又不傻,岂会聚在一起,等她来吃。” 纥石烈光中道:“就便分散开来,一样被人打掉,也没什么区别。” 花轻语恍然大悟,再看棋局,摇头道:“原来如此,坏了,林家妹子怎地如此大意,叫她追的如此之近。” 几人说话涉及赌局,都是不敢大声。看对面欧阳宗言、云锦书、栾星回、栾星来四人都是面带笑容,显是也看出端倪。 又过两轮,场上大半人都已看出林楚玉意图,偏偏林怀玉却似浑然不觉。到她掷时,偏偏又掷出一个八点。林怀玉犹豫片刻,自后部提了两马,汇去“骐骥”一格,如此一来,后部只剩十四马。 随后便是林楚玉掷骰,林楚玉深吸口气,一把掷出,三个六点在上,十八点的“碧油”,更是个“赏采”,加掷一次,又是个十四点。 林楚玉当即自后部调上三马,如此一来,她十四马紧跟在林怀玉十四马之后,已成杀势。 随即莹儿掷骰,偏生不巧,一把掷出,三、五、三,十四点,正是林楚玉的傍本采,林楚玉因此又得一次机会。 栾星来和欧阳宗华、柳冲之三人再忍不住,终于笑出声来。 要知四人行棋,“真本采”出现的几率也是不低,更何况只需数目字相同的“傍本采”。 莹儿似也发觉惹了大祸,脸上红扑扑,直红到耳根。 此际林怀玉方才如梦方醒,偏偏到她掷时,又是一个六点,林怀玉犹豫良久,还是选择倒行,从“骐骥”格进一退五,又给后阵补上一字。 随后林楚玉掷骰,这一把竟又是个“雁儿行”,三浑花共计九点,还要加掷一次。林楚玉将三枚骰子合在手心,心中默念,一把撒出,三个骰子骨碌碌乱转,停下来,两个五一个三,又是个十三点。 林楚玉忍不住格格娇笑,自身后调上一马,十五马合作一处,上前一步,将林怀玉十五匹马尽数打落。 三楼之上,史嘲风忽然出手,以一车换了宋仲珩一炮一马。 宋仲珩摇头道:“原来两个丫头才是心有灵犀,林丫头以身为饵,引得林楚玉来杀,却把后队留给了小丫头。如此一来,两人都凑不成全马,只能眼看小丫头摘了桃子。妙计,妙计。” 史嘲风笑道:“哈哈哈哈,这两个丫头又不用练功,也不会闯荡江湖,有点功夫,不都在屋里打马除红了么。” 宋仲珩道:“嗯,先前史帮主说起我教商部、工部两位部主,照我看,我教兵部之主协洽,掌教中机动高手,武力援助各地,只怕更是史帮主心头之患啊。” 第五百四十八章 赌局伍 史嘲风眼角一抖,将刚刚吃的一只马摆到先前那只炮上,轻轻哦了一声,道:“是嘛。” 宋仲珩笑道:“不过协洽兄那边,随行带着的高手可是不少,这把硬骨头可不知咯坏过多少门牙。” 史嘲风也笑道:“贵教的人名为何都如此古怪,莫非个个都见不得人么?” 宋仲珩道:“不过是个名号,史帮主不觉,以此号约束部署,更显威严么。” 史嘲风道:“是么,哪天老叫花也试试看。” 楼下赌局果然如宋仲珩所说,林楚玉只顾追杀林怀玉,导致后部脱节,更不在窝中。被莹儿趁势追上,轻松吃去五马。 如此一来,“飞龙院”前,只有莹儿保有全马。随后林楚玉数子逃入窝中,但莹儿已不再追杀,集齐二十马,轻松过了“飞龙院”。 此后的“五夹一堑”虽难,但无人掣肘,莹儿也是轻松渡过,二十马相继入“尚乘局”。 若是数帖,莹儿和林怀玉未必获胜,但按先前定下的规矩,这一战却是沈放一边胜了。 陈少游高声道:“这一局林怀玉、莹儿两位姑娘获胜,暂打成一比一。”众人都收规矩,他们三个裁判也是无事可干。 花轻语喜笑颜开,拉着两人,欢呼雀跃。 欧阳宗言一伙都是摇头,栾星来忽然出声道:“我忽然想起,咱们赌斗,这女子是个下人,如何能算一个?” 莹儿乃是林家奴仆,在场不少人都是知道,但栾星来此际拿来说事,不但强词夺理,更实在是有些过分。 沈放脸色一变,还未开口。忽听一旁林怀风冷冷道:“忘了告诉诸位,舍妹与莹儿乃是同年同月同日生,打小便在一起,此番出来远游,更是情深义重。舍妹已经作书告知家父,请家父收莹儿为义女。家父欣然应允。如今她叫林怀莹,乃是我林某的妹妹。林某度量不大,若有人欺负我妹妹,可莫怪我不客气。” 沈放展颜一笑,拱手道:“恭喜林兄,还有两位林姑娘。” 林怀玉和莹儿还了一礼,两人手牵着手,莹儿面色平静,并不以栾星来言语为辱,对他根本理也不理。 沈放这边自不必说,人人上前恭喜,就连欧阳宗言一边,云锦书、雷武龙、林楚玉几人,也是与林怀玉和莹儿道喜。 林楚玉丝毫不以输赢为意,道:“两位好手段,我光顾着算帖打马,倒真是大意了,咱们有空,再来玩上几局。” 林怀玉和莹儿点头答应。 栾星来讨个没趣,悻悻道:“咱们来比宣和牌,你们哪个上来!” 欧阳宗华笑道:“宣和牌我也拿手,咱们凑做一对。” 栾星来斜他一眼,道:“你行不行?” 欧阳宗华嘿嘿一笑,道:“放心,放心!” 宣和牌便是牌九,亦称牙牌、骨牌。始创于宋徽宗宣和二年(1120),乃是朝中大臣受骰子启发,骰子点数两两组合为一,共计三十二张,又由此编了一套“天地人和”的说辞献上。起初并未受到重视,直到宋高宗时方才颁行。因为玩法多样,远比骰子有趣,顿时风靡。 相传宣和牌乃是麻将的前身,既可四人成局对打,每人八张,按一定牌型和牌,也可有人坐庄,每人两张或四张牌比大小,还有诸般稀奇古怪的玩法。 赌场之中,以四张、两张牌比大小最为常见。 沈放这边扳回一城,花轻语心情又好了起来,又开始运筹帷幄。她认准萧平安乃是赌王级别,轻易不能出动,放着就是对对手的威慑。沈放、宋源宝、柳冲莹都不可靠。方才林怀玉赌斗之时,自己一方都去助威,唯独沐云烟懒懒散散,此人或许是对方派过来的奸细,不得不防。略一思索,心中已有计较,笑道:“光中大哥,还有你,你们前去应战!许胜不许败!”手一指,那个“你”,却是战青枫。 战青枫大不高兴,皱眉道:“论年纪,你该叫我一声战大哥,怎地还对我指手画脚。” 花轻语一本正经,道:“两军阵前,哪里来的什么大哥,军令如山,还不接令!” 纥石烈光中强忍笑意,一脸严肃,上前一步,微微躬身,道:“末将接令!” 战青枫腹诽不已,心道:“你前面明明喊的光中大哥,当我聋的么。”懒得理他,跟着纥石烈光中上前,大喇喇道:“喂,姓栾的,你想怎么比?” 栾星来道:“咱们就两张比大小,一翻一瞪眼!” 战青枫道:“好,何人坐庄?” 欧阳宗华抢先道:“咱们打一个时辰,轮流坐庄,一人一刻钟,每人两百个筹,到时以两边筹数多少分高低,如何?” 纥石烈光中道:“若是筹不够坐庄如何?”两百个筹自是不多,若是输的快,到自己坐庄之时,不抵闲家下注,自然尴尬。 欧阳宗华道:“若是少于八十个筹,就得让出庄来。优先让与同伴。” 纥石烈光中点头道:“好。” 栾星来却是皱眉道:“半个时辰哪够,最少两个时辰。” 柴霏雪一旁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林怀风会意,道:“这才第三局,咱们还是快一些,就半个时辰吧。” 栾星来不耐烦道:“好,好,就一个时辰,我先庄!” 三楼之上,史嘲风和宋仲珩两人交换了几个棋子,又陷入胶着之势,子力相互牵制,环环相扣。 宋仲珩道:“赌上牌九了么,咱们还是照旧?” 史嘲风笑道:“自然照旧。姓栾的小子我看着就不喜欢,我押另外两个。” 宋仲珩并无异议,点头道:“好。” 赌场自有人将打马棋具收去,拿上一副崭新的象牙骨牌,平放桌上,请众人查验。 栾星来扫了一眼,确认并无暗记,当下也不客气,大马金刀坐在台前,拿过牌九就推。 只见他双手推的牌九哗哗作响,将牌打乱,十指如飞,眨眼便将牌垛摞起。他有心炫耀,抓住牌垛两段,双手一夹,如长棍一般抬起,半空中一张牌也不错落。随即按在台面之上,切成两垛,再一交错,两两相覆。 众人见他手法纯熟,三十二张骨牌排的整整齐齐,半分不乱,丝毫不逊赌场中请来的庄家,都是叫好。 陆平仲眉飞色舞,不住点头,道:“这位小友这手擎天一柱当真耍的漂亮。” 雷震却是摇头道:“只是稍显卖弄,会赌的都知道,老道藏拙,忌讳张扬。你露这么一手,人人都知道你精于此道,对你防备之心只能更重。” 陆平仲却是不以为意,道:“此乃四人争先之局,正是要对手心存畏惧。” 战青枫冷哼一声,道:“不招摇你是不是会死?”提起两颗骰子掷出。 牌九赌的极快,骰子掷出,三个闲家先行下注,依次抓牌,拿牌就与庄家比胜负,一目了然。 因欧阳宗华与栾星来实是一家,栾星来坐庄之时,欧阳宗华下注就极小,只放了一个筹码。 战青枫抬手就扔了十个筹码上去,纥石烈光中也是谨慎,只下了一个筹码。 栾星来见两人都是一个筹码,大是不喜,道:“这般胆怯,一人两百个,这就怕输没了么!” 话音未落,第一把开出来,栾星来一张长幺,一张长五,地牌两点配梅花十点,凑出个二点,小的不能再小。结果自是三家通赔。 宋源宝哈哈大笑道:“笑啊,笑啊,你怎么不笑了。” 栾星来却是毫不在意,道:“你懂个屁,莫要多嘴。” 随后栾星来手风果然立变,连连摸到大牌,甚至凑过一对地牌。 战青枫下注,时大时小,毫无规律可循,连着几局下来,已经输了近二十枚筹。 纥石烈光中一直下注不大,输了还不到十枚。 按照约定,每人只有一刻钟坐庄,是以栾星来推的飞快。每打一局,为示公允,都要重新洗牌。 栾星来道:“如此太过迟缓,咱们不如连下三局,各家只与庄家比对,不叫另外两个闲家知道。如此一来,能猜到的牌面虽是有限,但对你们闲家更是有利,如何?” 一副骨牌三十二张,一局知道四张,另外四张大小变数虽多,但精明的玩家对下面的牌面也是越来越有底。如此一来,下注自然把握更大。 如今栾星来坐庄已经过半,忽然有此提议,多半也是不怀好意。 纥石烈光中与战青枫对视一眼,微微点头,纥石烈光中道:“好,不过我也有个主意,咱们不如连下四注。如此一副牌能打四局,岂不更快。” 栾星来双眼微微一眯,立刻笑道:“好,不愧是燕京名士,主意就是高明。咱们就这么来,不过这赌注不能太小,我瞧最少两个。一次四局,这四局必须一局比一局多。” 纥石烈光中想了一想,如此一来,一轮牌,最少也要十四枚筹,点头道:“好。” 如此一来,赌局立刻加快。栾星来运势不减,一刻钟过去,他在庄上净赢了战青枫三十一个筹,纥石烈光中十八个筹,欧阳宗华十二个筹。 第五百四十九章 赌局陆 随即换手,轮到战青枫坐庄。 云锦书见柴霏雪意兴阑珊,脸上有些倦意,干咳一声,道:“如今才第三局,不管结果如何,也是胜负不分。这一局既要一个时辰,咱们不如第四局一并开了,诸位看如何?” 柴霏雪和陈少游都是点头。 云锦书道:“既然如此,还请对面出题。” 眼下沈放这边,还剩沈放、萧平安、沐云烟、宋源宝、柳冲莹五人。欧阳宗言一方,只剩欧阳宗言、栾星回、柳冲之三人。 花轻语心道:“咱们人多,可要好生利用,先问问他们会些什么,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正想开口,却见东边袅袅婷婷走来一个白衣女子,眉眼如画,仪态万方。 白色乃是素色,更有戴孝之意,寻常女子多不会一身白衣。这女子却是袄儿裙儿,都是素白如雪,只隐隐镶着银线暗纹,飘飘欲仙,如出水芙蓉一般。 此间还有一人,也是白衣如雪,正是柴霏雪。两人同是白衣,一个冷艳如霜,一个楚楚动人,各擅其美。那女子过来,也是直奔柴霏雪而去。 柴霏雪一眼看到,也是面露喜色,两人走近,互致问候,神态着实亲密。 宋源宝看见此人,也是欣喜,高兴道:“叶师姐,你终于来了。” 来人正是叶素心,此间不少人都是识得。沈放也不例外,只是沈放乍见她,却觉有些尴尬。自己欲寻彭惟简报仇,并未对叶素心明言,刺杀失手之时,叶素心还有心维护。 此后他养伤之时,叶素心虽亲自前来探望,却也遣人送来些补品,叫沈放更有些愧疚之意。 沈放一个犹豫,并未上前招呼,却觉身边一人,比自己还要紧张局促,却是萧平安。 萧平安乍见叶素心,心跳猛的一快,有心上前说话,双腿却不知怎地,如同灌了铅一般。 叶素心与相识几人,陈少游、柴霏雪、云锦书、沐云烟、宋源宝等都寒暄几句,又道:“对不住姐姐诸位,今日实是另有要事,不能与会,又觉对不住各位,才匆匆前来一见。这边我就要走,多有失礼冒犯之处,改日再设宴与诸位赔罪。” 众人见她匆匆前来,说不了两句话又要走,应是确有要事,也不好挽留。 宋源宝心急如焚,却见萧平安动也不动。正想上前说话,叶素心已经告辞,转身过来,正走过萧平安身前。宋源宝眼珠一转,伸手一推。 萧平安猝不及防,向前一步,稳住身形,正挡在叶素心面前。 叶素心见他,神色却是冷冰冰毫无笑意,只拿一双冰冷眼神看他。 萧平安虽不擅察言观色,却也觉察叶素心神情不对,也是奇怪,心下却更是紧张,期期艾艾道:“叶师……” “妹”字还未出口,叶素心竟是抬手给了他一记耳光,“啪”的一声,力气虽然不大,声音却是不小。 满座皆惊,一时连赌博的喧闹声也是小了许多。众人神情各异,惊讶者有之,目瞪口呆者有之,掩嘴偷笑者有之,与同伴窃窃私语者有之,贼眉鼠眼、一副了然模样者有之,暗暗点头,心道果然如此者更是大有其人。 一耳光打过,叶素心脸上也是潮红一片,哼了一声,甩袖而去。 剩下一个萧平安更是呆若木鸡。他自小到大,再无一刻比此刻更加尴尬,更加难熬,只觉脑袋里嗡嗡一片,一团浆糊,自己想些什么自己也不知道。 宋源宝也是惊的呆了,他听说叶素心会来,还特意在萧平安身边给预备个位子。几人在柳家堡结下深情厚谊,萧平安和自己更是跋涉千里,为峨眉派出力。本以为两人相见,定是喜不自胜,谁知竟是一个耳光。 沐云烟也是惊讶之极,先是有些恼怒,不等她喝问叶素心为何打人,叶素心已经甩手而去。再看萧平安一脸愕然,傻傻站在原地,心中忽又生气,反是狠狠瞪了萧平安一眼。 萧平安脸色变的苍白,垂头丧气。随即心中一阵抽痛,怀中一直贴身保存的一样尖锐之物,似是忽然钻出,深深扎进他的心底。也不和众人招呼,转身也朝外走去。 花轻语先是愕然,见他越走越远,忽然想起,急道:“萧大哥,萧大哥,赌王,赌王,你哪里去,你可不能走啊!” 萧平安头也不回,转眼已经出门而去。 宋源宝举步想追,却被沈放拉住,沈放微微摇头,道:“先让他一个人静静。” 宋源宝哦了一声,既是担心,又是迷惑。 赵无极、魏汝刚、南雄泰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好半天功夫,赵无极伸手抚须,意味深长,道:“萧兄弟果然不是常人啊!” 魏汝刚、南雄泰连连点头,深以为是。 欧阳宗言终于忍俊不禁,笑出声来,自己也觉不妥,连忙干咳一声,道:“哎呀,不巧,不巧,贵方接二连三有人退出,倒叫我等占了便宜。” 柳冲之打蛇随棍上,也笑道:“是啊,这剩下二局可要抓紧,不要一会人都走没了。” 花轻语面露愁容,也觉有些丧气,心道:“这是中了哪门子邪,怎地接二连三损兵折将,哎,我太难了!” 宋源宝大喇喇道:“怕什么,小场面,凡事有我!我来跟你们赌扔飞镖。” 欧阳宗言忍不住笑道:“小孩就是小孩,玩的都是小孩子的玩意。” 扔飞镖乃是关扑常见的玩法,有一大转盘,盘上画六十四卦。格子有大有小,里面有的是数目字,有的绘以动物图形。相距丈余,旋转起盘子,再以飞镖投掷,根据射中的东西来定赢得物事。 寻常转盘之上,值钱的或是数目大的字最小,最是难中。但此是小技,对于精通暗器的武林人来说,却没什么难度。这掷戏博的彩头都小,平日也都是哄小孩去玩。 柳冲莹也觉大没面子,道:“咱们跟他比除红。” 宋源宝却是犟道:“我就要比扔飞镖。” 欧阳宗言更觉好笑,道:“你这性儿当真如个小猴儿,想是平日扔惯了果子,倒正适合耍飞镖。” 宋源宝斗口何尝吃过亏,见他此际脱了外面粉袍,露出一身葱绿棉衫,嘻嘻笑道:“你这身倒是鲜亮,栽到地里,定是棵好韭菜。” 围观瞧热闹的不嫌事大,听两人斗口,都是哈哈大笑。 栾星回见己方只有三人,欧阳宗言显是憋着劲要和沈放对上,微微一笑,道:“好,那我来陪你掷上一局。” 柳冲莹噘嘴道:“我也要玩。” 宋源宝道:“你莫要添乱。” 柳冲莹秀眉倒竖,道:“你说什么?” 宋源宝皱眉道:“人家就一个,难道咱们两个来他一个?” 柳冲莹理直气壮道:“谁说一个,他们分明还有三个人!” 对面柳冲之立刻觉得不妙,把身子朝云锦书身后去藏。 柳冲莹拖长音道:“大哥。” 柳冲之无奈之极,只好应声,道:“好,也算我一个。” 柳冲莹嫣然一笑,道:“好啦,人齐了,来啊。” 栾星回并不因宋源宝年轻怠慢,客客气气道:“这规矩不知如何定?” 宋源宝道:“简单,咱们两人一组,每人十镖,扔出来的数目字相加,数字越大越好。不过咱们得蒙上眼睛掷。” 栾星回和柳冲之都是答应,以几人武功眼力,若是张开眼掷,只怕谁也不会掷偏。 宋源宝笑道:“爽快,咱们这就蒙眼吧。” 柳冲之皱眉道:“急什么,转盘还未看呢。” 大转盘这东西并无专门字号做它,是以出来的个个不同。中间一个主轴,放射出六十四个格子,也不是依次排列一二三四,往往是大小数相间,小数的格子就大,大数的格子就小。 这其中大小的错落最有讲究,但数目字的编号却不是一成不变。事先不看上一看,如此一来,众人只能全拼运气。 柳冲莹也觉不妥,道:“起码看上一眼,没头没脑瞎扔么?” 宋源宝翻个白眼,道:“昆仑派专练暗器,飞镖他一天要扔一万个,若不是拼运气,咱们哪有胜算。” 柳冲莹一愣,心道:“昆仑派以暗器见长么?我怎么不知,再说谁闲的一天掷一万次飞镖?”但宋源宝开口说‘咱们’二字,听着舒服,那就没错。 栾星回知他最好信口开河,也不计较,道:“好,都依你。”规矩一视同仁,他也不在意宋源宝还有什么花样。 此际陈少游大约是觉得无聊,又开始自斟自饮,他先前已经喝的不少,楼下穿堂风一吹,又有些晕晕乎乎。 林怀风上前,亲自替四人蒙上黑布,笑道:“我好事做到底,来与几位敲盘起镖报数,几位千万小心,莫要扔到我身上来。” 掷飞镖的大转盘都有机关,开启就不住旋转。商家往往就站在旁边,就手收起飞镖。平常睁眼扔飞镖,十年一回,也有人误中推官。但栾星回、宋源宝四人武功都是不俗,自然万万不会。 第五百五十章 赌局柒 众人听林怀风玩笑,都是跟着起哄。 不一会大转盘也取过,清散背后闲人,空出一大块场子来。本来掷飞镖也有单独的小室,只是参赌围观的人实在太多,索性移了出来。 另一边战青枫已经做完一局庄,不计纥石烈光中,仅仅小胜两人十二枚。如此一来,栾星来两人总数仍然赢了三十七。 战青枫微微摇头,显是对这一局并不满意。须知坐庄之时,才是最好的赢钱时候,不但有庄家同点大之利,以一比三,相对赢钱的几率也大(庄家与闲家的获胜概率并非相等,即便不算抽台,局数越多,越对庄家有利。有兴趣的朋友可以研究一下。) 随后又换欧阳宗华坐庄。 三楼史嘲风与宋仲珩棋局已至中盘,又各自交换两兵,但局面仍是胶着,难分高下。 史嘲风见楼下推出一个大转盘,也是失笑,道:“这玩意也拿出来了,定是宋源宝那小鬼的主意。” 宋仲珩道:“久闻史帮主与泰山派褚掌门相交莫逆,此番故人徒弟在此,岂能不帮衬一二。” 史嘲风笑道:“我倒瞧这小子多半要输,罢了,罢了,看在褚掌门面上,就放水一局。” 宋仲珩道:“那我却之不恭,就占个小便宜。” 栾星回、柳冲之、宋源宝、柳冲莹四人已经站到线外,距离转盘一丈五尺。这个距离比寻常掷飞镖远了不少,但对四人自然毫无难度。 柳冲之被推出第一个先掷。林怀风拿根棍子在转盘上一敲,权作提醒。 武林中人,都要练习听声辩位,敲这一下,也便够了。随即开动机关,那转盘便匀速转动起来。 那用来投掷的飞镖不大,前面一截钢针,后面两瓣尾羽,分量很轻,难以及远。 柳冲之心道:“反正大家都看不见,出手全凭天意,我先试试再说。”侧耳倾听转盘转动之声,听那转盘转了两圈,一扬手,飞镖疾射而出,“夺”的一声,牢牢钉在盘上。 就听林怀风报道:“柳冲之第一镖,三十一点。”盘上从一点到六十四,但大点难中,这个点数已是不小。 得意楼的朱姓东家一直看的津津有味,也跟来看人掷飞镖。有东家一旁观战,下面人做起事来,自然用心。 那赌场掌柜叫人在旁边挂起一块大板,写了四人姓名。听林怀风一报,就有人持笔将数字写到人名之下。 此际观战众人也是一分为二,大半还是留在牌九这边观战。众人不乏老赌鬼,自然看不上小孩玩的掷飞镖。 可赵无极、魏汝刚、南雄泰三人却是带着弟子过来看掷飞镖。见他们过来,江南雷公派雷震也跟着过来,他与赵无极乃是多年的老对头,彼此看不顺眼。 沈放和花轻语对牌九兴趣不大,也过来看宋源宝对战。 随即柳冲莹上前,也不见她作势,手中镖已经电射而出,正中靶心。越往靶心去,格子自然越小,其实各格子的比例都是一样,射的离中心远近,并无关联。 但柳冲莹显是另有打算。果然这一镖射出,正中一线,这线左边是个四十二点,右边却是十五点,足足差了一半还多。 双方果然立刻起了争执,欧阳宗言一方林楚玉坚称一多半是在“十五”的格子。花轻语却一口咬定,乃是中了“四十二”点。 双方各执一词,最后还是林怀风道:“这一镖朝右边微斜,但看镖身入盘,还是左边多些,这一掷,柳冲莹乃是四十二点。” 柳冲莹欢呼一声。 林怀风又道:“为避免此类争议,请诸位尽量还是朝边上去扔。” 一旁赵无极等人都是点头,心道:“这柳家兄妹年纪都是不大,武功却练的扎实,果然不愧是世家子弟。” 接下来栾星回却不愿先掷,让宋源宝先来。宋源宝也是不肯,啰里啰嗦,一通长篇大论,意思是栾星回既没信心,更没度量,竟然跟两个小孩斤斤计较。 栾星回只好摇头,在线上站了半天,才一镖掷出,却是只有可怜的“七”点。 轮到宋源宝,宋源宝也是迟迟不掷,忽然开口念起道咒来,众人听他嘴里叽里咕噜,吐字故意含糊不清,约莫是“天地玄宗,万炁本根;广修万劫,证吾神通;……洞慧交彻,五炁腾腾;金光速现,覆护真人。急急如律令。”乃是道家八大咒中的金光神咒。此咒能生金光,诸邪不侵。 众人见他装神弄鬼,都是好笑。好在这咒语不长,片刻念完,宋源宝大喝一声,双足一点,倒翻了个筋斗,空中一镖飞出。 众人见他身手干净利落,空中翻身之际发镖,手法隐秘,若是与人交手,实是难防,有人忍不住叫了声好。 林楚玉却是笑的直不起腰,道:“你个小猴儿,以为这样就掷的好彩么?” 话音未落,却听林怀风报道:“宋源宝,五十七点!”这点数已是出奇的大,足足比栾星回高了五十点之多。 第一局宋源宝和柳冲莹相加九十九,栾星回两人只得三十八,差距已是极大。 宋源宝洋洋得意,朝林楚玉吐了吐舌头,道:“有眼无珠,不识你家道爷道法厉害。” 花轻语眉开眼笑,一迭声称赞道:“好元宝,干的好!” 另一边霍中阁却是皱眉,道:“运道这般好?” 如此顺序已定,随后又是柳冲之出手,掷出一个二十四点,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另一边牌九局上,欧阳宗华坐庄,却是大获全胜,足足又赢了战青枫和纥石烈光中四十七个筹。 如此一来,总数之上,栾星来一方,已是领先了八十四之多。 轮到柳冲莹,却又是故技重施,一镖打在靶心附近,又在线上。 众人都是皱眉,这女子分明是留了心眼。转盘上的数字都是打乱,一个小数边上,往往会有大数。她只要扔到线上,自有围观之人帮她力争。 这一次她运气又是不错,飞镖也是偏向大点“三十五”,就连对手一方也无人说话。 林怀风连连摇头,报道:“柳冲莹,三十五点。”干咳一声,道:“柳姑娘莫要再这么掷了,若再是如此,我可要罚你分了。” 柳冲莹噘嘴作委屈之状,道:“知道了啦。”随即又是理直气壮,道:“我又不是故意的,手滑了不成么!” 柳冲之鼻子一歪,心道:“你就是故意的!” 轮到栾星回,他又是等了许久,才一镖掷出,却又是个“十三”点,他运气也是差到极致,两次相加也远远不及旁人一次掷的点子大。 宋源宝继续装神弄鬼,大念金光神咒,一通手舞足蹈后,又是一个空翻,空中掷出一镖,竟又是个“四十六”点。 霍中阁连连摇头,道:“邪门,邪门。” 封长逸也皱眉道:“这小子乱七八糟,莫非是借翻跟头的时候偷看?” 霍中阁迟疑道:“这么多高手看着,他敢碰眼罩必被人看见。” 陆平仲点头道:“他双手绝未碰到脸上。” 花轻语却是眉开眼笑,瞧着宋源宝越看越是顺眼,心道:“这小子鬼主意不少,倒也是个臂助。” 随后柳冲之也掷出一个小点“十七”,好在柳冲莹终于守了回规矩,扔在转盘边上,也只得了个“二十一”点。 但教众人意外的是,栾星回慢吞吞出手,又是个“十五”,连掷三局,竟连一个过二十点的都没有。 宋源宝仍是先念金光咒,随即空翻投掷,这一次稍小,却也有“四十”点。 赵无极三人高声叫好,一人比一人声音响亮。三人知道萧平安与宋源宝关系最好,这个小祖宗也要好生巴结。 天台派常风和点苍派鹿安然也觉有些诡异,瞪大眼睛看宋源宝,也想瞧瞧可有什么古怪。 岳长青和俞飞却都是高兴,岳长青道:“我道家符咒,就是灵验。” 俞飞强忍笑意,一本正经,道:“岳师兄说的不错。” 此际云锦书和沐云烟却也移步过来,看四人掷飞镖。 另一边纥石烈光中开始推庄,第一把就大杀三家。栾星来和欧阳宗华都是各下重注,一把就输了近四十个筹。 两人手中筹码占优,本想趁势打压,谁知出师不利。 围观人群中,有个卖花姑娘。那姑娘十五六岁,衣着朴素,却洗的干干净净,不施脂粉,提着个花篮。 她在赌场已经叫卖了一晚,可惜今日运气不好,只卖出几朵,眼见明天的谷米还没有着落。沈放等人赌赛,早被她看在眼里,知是一伙有钱的客人。有心上前招揽生意,一直找不到空,已在旁边等了许久。 此际乃是冬天,她一篮子都是绢花,并不值钱。终于抽空挤到沈放身前,小心翼翼道:“公子,要买两朵花么?”她生意做的久了,也懂些察言观色,认准沈放是个心软的。 沈放见她模样,微微一笑,伸手一摸,却是神色尴尬。他出来的匆忙,身上一个铜板也没有。勉强一笑,道:“眼下身上一文不名,过会可好?” 第五百五十一章 赌局捌 卖花姑娘一脸失望之色,来得意楼的客人自然都是一文不名,人人都是黄金白银,还有银票,哪个会带铜钱。好在这客人虽是小气,毕竟客气,没有叫自己难堪。 她自己识趣,也不多话,从人群中挤了出去。赌场中一多半人都被此间赌局吸引,她走了一圈,更无人买她的花。 第四轮柳冲之掷出“五十二”的大点,柳冲莹却只有“十九”,栾星回略有转机,掷出一个“三十三”,宋源宝出手,又是一个“四十八”点收入囊中。 这一局比罢,众人都是议论纷纷。 欧阳宗言一方,对宋源宝怀疑更甚,若真是盲掷,绝无此等巧合。但左看右看,也瞧不出宋源宝有何不妥。 沐云烟奇道:“旁人也就罢了,栾兄运气为何如此之差?” 云锦书轻轻摇头,低声道:“我看未必,你没瞧只有他掷出来的点数是越来越大么。” 沈放也觉有异,注意力一多半倒都在栾星回身上。 接下来轮到柳冲之,他深吸口气,顿了一顿,一手掷出,竟又是个“五十二”点。 花轻语微微一怔,道:“这么巧?” 沈放摇了摇头,道:“不是巧,他已经摸到了门道,接下来都会朝这个点子来掷。” 花轻语仍没明白,道:“他作弊么?” 沈放道:“不算作弊,你听那转盘转动之声。不管你手艺如何精巧,这转轴都不可能是浑圆,必有一处偏差最大。转盘下的转轮转到此处,声音必与他处不同。听到这个声音便能判断转盘位置。但因为四人都不知转盘上点数分布,因此只能慢慢尝试。那柳冲之此刻已经试到大点,‘五十二’点已是不小,接下来,若不出错,他都会朝这个点打。” 花轻语这才明白,心道:“谁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这法子若是换我上去,多半也想的出来,可在一旁看着,我偏偏莫名其妙。哼,算你比我反应快,虽然只快了那么一点点点点。”低声道:“要不要跟源宝他们透个风?” 沈放道:“不用,柳家小姑娘也已经想到,只是还没试出大点。” 果然接下来柳冲莹又打出一个“八”点,她倒未发怒,反是一笑。 随后栾星回出手,此次他出手稍快,未叫众人久等,但掷中的竟是个“一”。 欧阳宗言也是眉头一皱,忍不住疑心大起,心道:“连柳家兄妹都想到听声试探,慢慢摸到大点。栾兄天纵之才,才智武功,都不在云锦书之下,怎会出手如此糟糕。莫不是他出工不出力,根本就不想我赢?” 沐云烟也觉惊讶,道:“此人运气好差。” 云锦书望向栾星回,目中却是欣赏忌惮皆有,轻声道:“你看他这一镖左边是几?” 沐云烟瞥了一眼,惊道:“是六十四!” 沈放也是长舒口气,低声道:“此人好生厉害!” 花轻语皱眉道:“他掷了个‘一’哎!” 沈放摇头道:“接下来他把把都会是‘六十四’点!”知道花轻语并不明白,解释道:“咱们不知转盘牌面,想的都是听声试探。此人却是想的更多,他将每次旁人掷出的时间和点数都计了下来。先前更是有意试探旁人未掷到的区域。须知这大小相套的数字看似杂乱,其实都有规律可循。最简单一点,不管你是四分、八分、还是十六分,每个区域的点数相加,总数基本都是一致。四轮掷过,十六个点数已明,他已经算出最大的点数在哪。”摇了摇头,心中也是佩服,道:“若不是他运气着实不算好,这一把就已经掷到‘六十四’点。” 花轻语也是咋舌,再看栾星回眼光已是不同,又回头看看沈放,道:“你能猜到,换了你也成是不是?” 沈放沉吟片刻,方道:“这一丈五尺,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个人出手轻重都是不同。我即便能算个八九,也绝无他这般快。” 宋源宝蒙着眼睛,也未注意众人神情,只听栾星回撞大运,掷了个“一”出来,也是哈哈大笑,极尽幸灾乐祸之能事。正要上前掷镖,却听头顶一人道:“你们比了这么久,眼罩也该松了,紧一紧吧。”声音冰冷,竟是百里簟秋。 宋源宝闻言就是一惊,旁人不知,他自己可是自家人知自家事,连念咒也顾不得了,就要翻身掷镖。手腕一紧,却是被陆平仲一把抓住。陆平仲笑道:“莫急莫急,没听百里兄之言么。” 宋源宝暗暗叫苦,他其实早存了歪心眼。他跟朝东海学了些易容的伎俩,方才蒙眼之前,故意将两边颧骨鼓起,如此一来,看似蒙的结实,却在眼窝下留了道缝。 他装神弄鬼,翻起筋斗,其实是利用翻筋斗之时,偷眼去看转盘。随只惊鸿一瞥,却已足以叫他瞧见大数。旁人都猜他手脚不干净,却无一人想到,他竟使得是最最简单的法子。 不想竟叫百里簟秋叫破,他心中暗骂:“好你个披麻戴孝的丧气鬼,我宋源宝输的难道不是你自己的银子么!” 柴霏雪也来了兴趣,看宋源宝急着出手,就知道定是有鬼,笑道:“好,这次我来给你们蒙。”叫人拿了四块大黑布,将四人整个脑袋都包在其中,包完自己也觉好笑。 宋源宝嘴也不闲着,道:“哎呀,姐姐身上好香。哎呀,太紧了,太紧了,我真的看不见了,快些松点。我瞎了,瞎了,真瞎了。” 沈放、花轻语等人见四人脑袋包的严严实实,倒似四个大粽子,也觉好笑。沈放摇头道:“想不到柴姑娘也会拿人开心。” 花轻语嗤了一声,道:“那是你不了解她,她疯起来。呵呵,呵呵……”好在还有几分姐妹情谊,硬生生忍住不说。 柳冲莹也不开心,一会说弄乱了头发,一会又说喘不上气。 众人一番折腾,倒把大多数人都引到这边,看牌九的人反是少了。 此际纥石烈光中坐庄已到尾声,他运势不凡,栾星来两人又急于将他两人打死,下注下的大了,竟是一举扭转了局面。等他下庄,反是赢了对方十二枚筹。 如此一来,两场赌局暂时都对沈放一方有利。这两局若都赢下,三比一,后面的已经不需比了。 第五百五十二章 赌局玖 接下来又是宋源宝掷,这次他咒也不念了,也是侧耳倾听,犹犹豫豫,一镖飞出,掷出个“十五”点。 接下一局,柳冲之果然又中“五十二”点,柳冲莹也试到了一个“四十九”点,栾星回不出所料,稳稳命中“六十四”点,宋源宝抓耳挠腮,又是一个“十二”点入袋。 这两局一过,形势急转直下,七局战罢,柳冲之净得二百八十点,乃是最高。宋源宝借先前四局之利,仍有二百三十九点,位居第二。柳冲莹二百二十三点,位居第三。栾星回只有一百九十七,仍是最末,但其势头却是最凶。 而去一计总数,栾星回两人已经有四百七十七点,已经反超宋源宝两人的四百六十二点。 接下来又该柳冲之。他站到线上,正待出手,忽听柳冲莹冷冷道:“你可想好了再扔!” 她此言显是赤裸裸的威胁,柳冲之却是一喜,收回手来,可怜巴巴道:“柴姐姐!”他蒙着脸,却不知道柴霏雪又过去看牌九局,并不在身前。 听有人喊自己,柴霏雪也是奇怪,问道:“怎么了?” 柳冲之这才知道柴霏雪不在近前,但仍是道:“妹妹不叫我好好掷点。”他这小妹自小得宠,整日欺负自己,若是两人争执,板子必定落在自己屁股上。 他是处处相让,忍气吞声,怕的不行。可今日非同寻常,此际七叔就在楼上,而且分明是向着自己,可不怕她。 柳冲莹气道:“好你个柳小妹,我哪里有说不叫你好好掷!”她一气之下,哥哥的绰号也喊了出来。 柳冲之年少英俊,可惜多了些脂粉气,这柳小妹的绰号便是拜这个刁钻的妹妹所赐,此际听她大庭广众下叫了出来,心中更恼,索性把心一横,道:“诸位都听见了,可以给我作证。” 柴霏雪这才明白,望望林怀风。林怀风也是摇头,干咳一声,道:“柳冲莹扰乱他人投掷,罚二十分。” 柳冲莹大怒,就要发小姐脾气。 林怀风及时道:“若再言语,罚五十!” 柳冲莹狠狠一跺脚,决心赌完就叫哥哥好看。 柳冲之百年难得一遇,终于赢过妹妹一回,激动的险些热泪盈眶。一镖飞出,正中“十一”点。 柳冲莹哈哈大笑,柳冲之又气的手脚冰凉。 轮到柳冲莹,她也是犹豫,“四十九”点并不算特别大,但她没有栾星回的本事,也不敢贸然再试更大的点数,想了半天,还是稳妥为上,又中了一个“四十九”。 众人微微点头,她随是刁钻蛮横不讲理,但能连续打中一个数字,这心性本事也是上上之选。 栾星回稳稳又是一个“六十四”。 轮到宋源宝,他心中已乱,听轮轴声音,也是犹犹豫豫。 一旁岳长青好心道:“这位道友,不妨试试别的法咒。” 宋源宝气不打一处来,心道:“还要你说!我也很绝望啊!”心中焦躁,更是分不清牌面,一镖掷出,全凭天意,只得了个“二十六”。 如此一来,这一轮算是打和。但众人心中雪亮,就算不罚二十,宋源宝两人也是大势已去,再难翻身。 花轻语以手加额,狠狠瞪了宋源宝一眼,心道:“果然又是你小子坏事!哎,虾兵蟹将,顶不得半点用,我也是操碎了心!” 牌九局上,形势也是忽然一变。本来该轮到栾星来坐庄,却是让给了欧阳宗华。 欧阳宗华接手之后,有如神助,十局竟能赢下九局,片刻功夫,又赢了纥石烈光中和战青枫两人七十余筹。 欧阳宗华志得意满,推的牌九哗哗作响。栾星来也是得意之极,大呼小叫,吵得掀翻屋顶。 三楼棋局已到紧要关头,史嘲风调集子力,已开始对宋仲珩白“帅”连连发难。 宋仲珩“相”“仕”全,守的也是滴水不漏。 史嘲风横“车”抓“帅”,道:“看来又是一胜一负,堪堪打和,你看,咱们谁先说?” 牌九一局,史嘲风押的纥石烈光中和战青枫,这两人形势显然不好。掷飞镖一局,史嘲风押的宋源宝,已是败局已定。分明史嘲风要两局皆墨,却是说一胜一负。 宋仲珩却也似认可,道:“看楼下进展,还是飞镖一局更早能见分晓。” 史嘲风道:“好,那老叫花先说。”将先前吃掉的白方一“马”拿起,在手中转了一转,道:“可惜我帮中出了叛徒,燕京城中分舵的舵主马一铎管不住自己中间那条腿,终究让你们有机可乘。” 宋仲珩神色不变,道:“是以史帮主故意叫他跟着去截杀我教兵部之主协洽,想来却是一步诱招了。” 史嘲风道:“兵不厌诈,但若能顺手除了协洽,老叫花也不介意。” 宋仲珩飞起一只“相”,挡住车路,道:“轮到我了,我瞧史帮主下棋一步看七步,看九步,想来做事也是如此。” 史嘲风道:“哦,不想仲珩兄也深知我心?” 宋仲珩道:“不敢,不敢,但我听说贵帮弟子,无孔不入,这些日子在开阳西坊后面可是布下了大量暗桩。” 史嘲风向前跳“马”,意欲追击,呵呵道:“开阳西坊北边就是皇宫,叫花们穷的掼了,也想沾沾贵气。” 宋仲珩将自己白“帅”拿起,道:“不错,那边确有富贵之相,是以本教各处汇缴的金银,都存在孝儿井的四海钱庄。我猜史帮主既然得了消息,该不会也动了心吧?” 宋仲珩白子落下,“帅”离主位。 史嘲风眼中精光一闪。 此间歌舞升平,是夜燕京城中,却已是风起云涌,杀机四伏。 注:宣和牌,《格致镜原·卷六十·玩戏器物类二·牙牌》《诸事音考》:宋宣和二年,有臣上疏设牙牌三十二扇,共记二百二十七点,以按星辰布列之位。譬‘天牌’二扇二十四点,象天之二十四气,‘地牌’二扇四点、象地之东西南北、‘人牌’二扇十六点,象人之仁义礼智、发而为恻隐羞恶、辞让是非;‘和牌’二扇八点,象太和元气,流行于八节之间;其它牌名,类皆合伦理庶物器用。表上,贮于御库,疑繁未行。至宋高宗时始诏如式颁行。 第五百五十三章 乾元壹 此时已是丑初一刻(一点一十五分),得意楼中却仍是一片喧闹,热火朝天。 飞镖一局,果然是栾星回两人胜出,后面两局栾星回都是“六十四”点,柳冲之却未能连续掷出“五十二”,最后一局掷出“三十”,却也是无关痛痒。 宋源宝和柳冲莹两人输了,都是愤愤不平,嘀嘀咕咕,自己险些吵了起来。 眼见纥石烈光中和战青枫止不住颓势,翻牌必输,眼前的筹码是越来越少。战青枫已经少于八十枚,连坐庄的本钱也不够了。 忽然战青枫将手中牌一推,笑道:“算了,算了,不陪你们玩了。” 纥石烈光中也是一笑,将手中牌推出。 栾星来笑道:“怎么,两位知难而退,这是认输了么?” 战青枫道:“输是有人输了,却不是我俩。” 柴霏雪冷冷道:“是,这一局也不须比了,他们两个获胜。”一指纥石烈光中和战青枫。 欧阳宗华皱眉道:“姑娘这是何意?” 柴霏雪早得了纥石烈光中和战青枫提示,在一旁瞪大眼睛看了半天,此际道:“你洗牌之时,手掌始终盖住八张牌,别的牌晃来晃去,唯独这八张始终不动。分牌时这八张一字铺开,垫在下面。发牌时候,本该左边的牌,你一个偷梁换柱,却发到了右边。我不谙赌技,但也看出你有些不妥。” 欧阳宗华被人看破手脚,不敢强硬,对柴霏雪更似有畏惧,只道:“我洗牌向来这样,发牌也是手快而已。” 宋源宝可算逮着了道理,早晃过来,阴阳怪气道:“好啊,你们出鬼!” 一旁跟着柳冲之,冷哼一声,道:“你手脚也不干净。”他光顾着揭宋源宝老底,却不想顺带坐实了欧阳宗华的毛病。 栾星来见势不妙,立刻装作恼怒,道:“原来你是这样的人,栾某当真羞与为伍。” 欧阳宗华弄巧反拙,满脸通红。 战青枫冷笑一声,道:“你可也不干净,早看出他弄鬼,故意胡言乱语,大惊小怪,帮他遮掩。” 栾星来笑道:“哪里哪里,我不过以为要胜,得意忘形而已。” 众人都笑,心里却骂:“此人当真虚伪。” 如此一来,四局既罢,双方战成平手。欧阳宗华出鬼,固然叫人不耻,但惜乎沈放这边也出了宋源宝这个败类,他虽未叫人抓个现行,但弄虚作假,也是板上钉钉。 双方心知肚明,除了取笑取笑欧阳宗华,都是绝口不提。 花轻语抓过宋源宝,狠狠给了他一个脑瓜崩。 一旁陈少游伏在桌上,发出轻微鼾声,已经睡着。众人知他醉了,也不去相扰。莹儿心细,叫人拿了毯子给他盖上。 欧阳宗言眼见己方只剩自己一人,已到决胜时刻,却是正合心意,对沈放道:“看来该咱们两个了。” 三百万两可不是少数,虽然不是自己出钱,但押上的可是自己一伙的颜面。欧阳宗言看似镇定,袖中手却已有些微微发抖,既是紧张,又是兴奋。 沈放一边还有沐云烟未曾出场,被欧阳宗言直接漠视,虽自己并没多少赌胜之心,也觉有些不舒服。正想说话,却被云锦书拉了一把。 沈放见状,也是无奈,本想四局就能分出胜负,谁知自己还要上场,自己实在对赌博之技知道不多,但如今箭在弦上,也只得勉为其难。拱手道:“不知欧阳兄要赌什么?” 适才沈放与花轻语解说栾星回手段,却被欧阳宗言偷听去,沈放说的头头是道,叫欧阳宗言也是大吃一惊。心中认定,沈放定也是个中老手,装作不会而已。假痴不癫! 对了,跟那个什么扮猪吃老虎的萧平安简直一路货色。 欧阳宗言不敢小瞧沈放,暗自却是冷笑,心道:“你这人掼会作伪,可怨不得我。”心中早有计较,此际一笑道:“咱们就比‘射履’如何?” 射覆乃是一种酒令游戏,射是猜,覆是覆盖之意。所谓“射覆”,便是在瓯、盂等器具下藏上某一物件,让人来猜。三国魏管辂、晋郭璞都有射覆事。 李商隐《无题》诗曰:“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隔座送钩春酒暖,分曹射覆蜡灯红。嗟余听鼓应官去,走马兰台类转蓬。”分曹射覆便是分组玩射履之戏。 隔物猜物,也似神迹,学易之人,也好以此考究自己的占卜筮算之学。此戏流传甚广,深为宋人所爱。 沈放也略知此道,倒是松了口气,起码自己这“射履”的规矩还算懂得。 三楼之上,史嘲风展开攻势,不断对白“帅”施压。宋仲珩耐心周旋,也不慌乱。 史嘲风道:“咱们胜负将分,我瞧下面的小子们也该分出高下了。” 宋仲珩道:“听闻史帮主与那姓沈的小子也是旧识,想来还是押熟人了?” 史嘲风却是摇头道:“老叫花先前就吃了熟人的亏,白白送了你一局,这回可不上当喽!” 宋仲珩笑道:“可我瞧这局,姓沈的小子可是胜算不小呢。史帮主这回怕是又要走眼。” 史嘲风话锋一转,道:“前面听说,仲珩兄几次三番欲杀姓沈的小子。不是老叫花倚老卖老,你这么干,岂不是乱了江湖规矩。” 自有武林一脉,前辈高手对后辈手下留情便是不成文的规矩。各门各派,培养个后辈好手都是不易,既要资质,又要花心思教导。被你随手杀了,人家岂肯干休。 再者说,武林之中结怨,除非生死大仇,祸不及家人。谁都有几个没有自保之力的朋友,若大家都任性胡来,岂不是天下大乱。 当然这规矩也只对正道人物和知根知底的门派帮会,一些穷凶极恶之徒自然没什么规矩能够约束。 宋仲珩道:“这小子几次三番与我教作对,老夫已几次相劝,是他自己不知悔改,可怨不得老夫。” 史嘲风嘿嘿一笑,道:“是么,我听说他根底可也不浅。顾敬亭退隐多年,但他那一手‘焚冰诀’,冰火两重天可也不好对付。几个师兄个个身手不凡,更有一套内力互借的本事,我老叫花对上,也要头疼。”微微一顿,道:“听说他还有一个大叔,也是来头不小。” 宋仲珩竟是双眼一眯,少见的变了变脸色,慢慢道:“燕长安。” 史嘲风哈哈笑道:“不错,不错,是燕长安。原来仲珩兄早知道得清楚。”故作惊奇道:“仲珩兄看他不顺眼,不会就是因为这个燕长安吧!” 宋仲珩不答,反是道:“贵帮消息果然灵通,听说天下没有贵帮打听不到的秘密,不知是真是假?” 史嘲风笑道:“天下事如何多,就是皇帝老子也不敢说事事知道。” 两人都不去动棋子,反是聊起天来。 沈放道:“请欧阳兄说说规矩。”“射履”一般都是分组来玩,眼下两人下场,欧阳宗言定有别的安排。 果然欧阳宗言道:“寻常‘射履’无非猜些手帕酒盏,太没趣味,此间倒有一件现成的物事好猜。”转头道:“吕掌柜,麻烦你给说一下罢。” 从身后转出一个人来,正是此间吕掌柜。欧阳宗言来了几回,他出手大方,跟这吕掌柜也早已熟识。 吕掌柜出来,对沈放几人一拱手,道:“诸位看咱们头顶。”伸手一指,只见头顶悬挂的尽是灯盏,长的十盏一串,短的五六盏,参差错落,五色缤纷,熠熠生辉。 笑道:“这乃是咱们得意楼的一个余兴小把戏。诸位看咱们头顶这莲花灯,一共八百九十九之数。这其中一盏里面,藏有宝珠一颗。每日进门的客人,可花十两银子,买一盏灯试试,若是猜中,便能拿走宝珠。” 他此处设灯八百九十九,数目有些奇怪,想必是不敢设九百九十九之数,以免犯禁。金人虽不似汉人讲究,但皇家的避讳学的似模似样,一点不缺。 沐云烟笑道:“什么宝珠,可值得十两银子?” 吕掌柜赔笑道:“小店向来讲究童叟无欺,可不敢拿假货蒙人。乃是上好的北珠,个大浑圆,一颗最少也值五千两银子。” 明代之前,有南珠、北珠之分。南珠是南部的海珠,北珠则是hlj、松花江、混同江、牡丹江、嫩江及瑷珲地区的河珠。 彼时的珍珠,都是野采。一般而言,海珠更大,珠层更厚,价格更高。但若是较大的河珠,因为远教海珠生长缓慢,却是更为值钱。 花轻语也道:“你这灯号是一人买一个,还是随意?” 吕掌柜道:“姑娘说的是,若真有人愿意花钱买上一颗,掏五千两,也不必猜了。只是大伙来玩,都是图个热闹,真花钱全买下来的,倒是少有。” 花轻语之意是,如果有人全买下,岂不是稳得宝珠。但一颗宝珠五千两,八百九十九盏灯要八千九百九十两,更何况,这本来就是赌的运道,博众人一乐,自然无人真如此干。 第五百五十四章 乾元贰 云锦书也笑道:“掌柜的真会做生意,怕这一盏灯也不是就卖一次吧。” 吕掌柜笑的眼眯成一条缝,连连点头,道:“是,是。”这灯中藏珠的把戏就是他自己所创,来得意楼玩的人,都是财大气粗,谁也不在乎十两银子。 珠子只有一颗,能博中自然是当日魁星,大涨颜面。不少人一掷重金,非要赌个明白。各人买的灯号只能自己拿去与掌柜相对,不知有多少重复。这近九百个灯中博一盏,难度可想而知。 这游戏看似简单,却给得意楼着实赚了不少钱。运气好的时候,一天一颗珠子出去,能换回来几万两银子。 如此一来,众人也都明白,欧阳宗言是要来博这宝珠。 柴霏雪摇头道:“那你两个,岂不是要猜上一夜。”她早已有些倦意,更是觉得众人实在是有些无聊。 欧阳宗言道:“哪里哪里,说不准沈兄弟运道好,一下便猜中。” 沈放笑道:“借欧阳兄吉言。” 欧阳宗言眉头一皱,他本是随口一说,沈放这一答应,反是弱了自己运势,心中不喜,心道,此人当真是无耻狡猾,道:“既然如此,咱们请吕掌柜做个见证,这便开始吧。” 吕掌柜却是连连摆手,道:“东家在此,岂能轮到小的出头?”恭恭敬敬,一定要请一旁的朱东家出面。 朱东家满面红光,也不推辞,道:“好,好,看今日两位少年英雄智珠在握,花落谁家。” 沈放道:“如此就请欧阳兄先来。” 欧阳宗言胜券在握,笑道:“还是沈兄先来。” 沈放道:“沈某年少,不敢居先。” 欧阳宗言呵呵一笑,假意道:“怎么,沈兄比在下年轻么?我还以为……”他故作醒悟,住口不说,人人却都知道他是借题发挥,暗讽沈放白发,有人更忍不住笑出声来。 沈放淡淡一笑,不以为意,道:“就请欧阳兄先猜。” 欧阳宗言见他一脸淡定,心中莫名厌恶,心道:“我让你先猜,就是本大爷心善,看你可怜,多给你一个机会,你自己不要,可怪不得我。”朗声笑道:“那我便来占上一卦,请与我取一枝梅花来。” 林楚玉奇道:“这是?” 欧阳宗华面露得色,笑道:“我大哥精通梅花易数,一算就准!咱们此番是赢定了。” 《梅花易数》相传为宋代易学家邵雍所着,起源于汉易,是以易学中的数学为基础,结合易学中的“象学”进行占卜的法门。相传邵雍运用时每卦必中,屡试不爽。 梅花易数依先天八卦数理,即乾一,兑二,离三,震四,巽五,坎六,艮七,坤八,随时随地皆可起卦,取卦方式也是多种多样。其中以梅花故事最是耳熟能详。 相传一日,邵康节先生入梅园赏花,偶见两麻雀在枝头上争吵,后又见二雀忽然争枝坠地。邵先生心觉有异,占之,断曰:明日当会有邻女来攀折梅花,园丁不知而逐,邻女惊恐,自梅树跌下,伤到大腿。事后果然应验。 片刻有人自外间花园,折了一枝梅花过来。欧阳宗言就在桌面上摆下算筹,梅枝上不多不少,一共七朵梅花,每朵五瓣,正是三十五之数。 欧阳宗言手上一番龙飞凤舞,口中跟着念念有词,谁也不知他说得什么。 沈放也略通奇门遁甲之术,看了几眼,就知他完全是胡乱摆布,故弄玄虚,微微一笑,也不点破。 欧阳宗言做足了戏,将桌上算筹一个个拿下,最后只留三组,站起身来,得意道:“在下卦象已出,巽上巽下,利在东南,利得三倍,应四七八之数!” 陆平仲和雷震等人见他神采飞扬,都是心领神会,互相递了个眼色,心中暗喜,今日不但结下善缘,还平白大赚一笔。 可接下来事情并未如欧阳宗言所想,众人震惊,朱东家大呼灵异。恰恰相反,朱东家面露遗憾之色,连连摇头,道:“可惜,可惜。” 欧阳宗言脑瓜一懵,笑容瞬间僵在脸上,差点脱口而出道:“不能够啊,我问过了啊!”好在为人机智,硬把脸上肌肉一紧,挤出一个笑容,道:“是错是对,总要摘下来看看才知。” 朱东家深以为然,吩咐道:“摘下来看看。” 立刻有人应声去办。欧阳宗言心里一凉,心道:“八九不离十,自己真没猜对。”忍不住去看吕掌柜。 吕掌柜一会抬头望着屋顶,一会看看左右,眼神就是不朝他这边瞟。 那灯盏都有绳索相连,并不需人爬上爬下,片刻将“四七八”号等取过,果然不过寻寻常常一盏灯,中间空无一物。 沈放笑道:“该我了,我瞧欧阳兄算的极好,也来沾沾光,便选‘三七八’好了。” 朱东家圆睁双眼,惊道:“哎呀,公子好生厉害,一猜便中!” 沈放也惊道:“我猜中了!不会吧,真是借了欧阳兄吉言,一矢中的!” 众人连连摇头,这两人演技当真叫人尴尬,若没有勾连,众人大可活生生把眼珠子抠出来。 花轻语眉开眼笑,心中暗道,嘿嘿,嘿嘿,他果然早有打算。哈哈,哈哈,这下赢了。不过他这演技着实有些丢人,日后定要好生调教调教。 宋源宝欢呼一声,也是大笑道:“赢了,赢了!” 其余众人却都不出声,这里面要没古怪那才是稀奇,都等着看如何收场。 欧阳宗华、和柳冲之都是神色大变,有心上前争执,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赵无极、常风等人也是目瞪口呆,魏汝刚瞪大双眼,道:“这,这,这……” 南雄泰也道:“想不到此人竟有如此本事!他如何做的手脚?” 赵无极却是一声冷笑,一副看透一切的神情,摇头道:“两位贤弟还是太嫩啊。” 魏汝刚奇道:“赵大哥意思是?” 赵无极道:“此人名不见经传,除了一头白发,实是平平无奇,为何竟会压轴出赛?又赢的如此轻巧?” 南雄泰似是有些明白过来,道:“赵大哥是说!” 赵无极点头道:“不错,此人一直在此,都未与旁人说什么话,如何做下手脚?想来暗中运筹帷幄另有其人。你们想想,此间缺了一个人,又是哪一个?” 魏汝刚一拍脑袋,道:“萧兄弟!” 赵无极呵呵一笑,云淡风轻,抚须道:“你若是押了三百万两银子,一个巴掌打的走么?” 南雄泰醍醐灌顶,茅塞顿开,一拍大腿,道:“是啊,那不能啊,别说一个巴掌,脸打掉了也不能走啊!” 赵无极又道:“比着比着,怎么会忽然出现个美貌女子,还莫名其妙打了萧兄弟一个耳光?”微微一笑,道:“你瞧那变戏法的,哪个不是旁边站个大美人,叫你顾此失彼?谋略,都是谋略啊!” 一旁常风、鹿安然、岳长青和俞飞四人都是支起耳朵来听,也觉匪夷所思,俞飞与萧平安最是陌生,更觉难以置信,摸摸脑袋,道:“不能吧!” 岳长青也道:“我瞧萧兄弟乃是忠厚之人。” 赵无极哼了一声,看他一眼,道:“少年人,还须历练啊。你想他年纪轻轻,若不是聪明绝顶,岂能练成如此武功?若不是精明干练,岂能做下如此多大事?若不是心机深沉,又岂能屡次化险为夷,毫发无伤!” 常风和鹿安然对视一眼,都是点了点头,鹿安然一脸严肃,声音深沉,道:“俞兄,你是不了解此人。” 俞飞见他一副苦大仇深面容,心道,莫非那些传言都是真的?肃然起敬,连连点头,道:“孤陋寡闻,孤陋寡闻。” 常风摇头道:“既生瑜何生亮,哎,衡山之上,如今我想起来,还是后怕。” 岳长青仍是奇怪,道:“那萧兄弟干嘛要走?” 赵无极有心交好这几个名门弟子,道:“场下这一干人等,论武功、论声望,是不是萧兄弟独占鳌头?” 魏汝刚道:“是啊,萧兄弟一走,岂不是群龙无首。咱们这三百里银子,可都是看在他面子上。” 赵无极道:“高明就高明在这里。看不见的敌人才是最可怕的敌人。身为主将,竟不在战场之上,叫敌人军心猜疑,顾此失彼,自己潜伏在后,致命一击,叫敌人防不胜防。萧兄弟,深谋远虑,运筹帷幄,叫老夫也是佩服的五体投地啊。” 南雄泰和魏汝刚几人越想越是斗榫合缝,都是不住点头,齐道:“受教了!” 几人议论,旁边还不知有多少双耳朵偷听,听到此处,一群闲人也是个个恍然大悟,露出原来如此的神情。 欧阳宗言转眼功亏一篑,一败涂地,此际也是百思不得其解,心道:“我早有准备,更知防人之心不可无,一直盯着这姓沈的。他分明哪里也没去,就连一次如厕也无,怎地就做了手脚?” 回头狠狠瞪了吕掌柜一眼,暗骂道:“难怪不肯收我的好处,原来早给人抢了先。奶奶的,放心,放心,叫老子放心,放你娘的心!” 第五百五十五章 乾元叁 心念一动,猛然想起:“他自己不动,还有别人啊!这分明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耳边钻进赵无极等人的只言片语,顿如醍醐灌顶,心道:“是啊!我怎忘了此人!此人出了名的阴险狡诈,定是他暗中捣鬼!” 他先入为主,认准了萧平安貌似憨厚,实则心机深沉,又听赵无极等人闲言碎语,只觉抓到了根脚。全然不曾去想,萧平安早已离去,那时可还没人想到“花灯射履”。 朱东家已经吩咐下去,道:“取灯来!” 结果自然不须再问,“三七八”灯中一个小盒,中间一颗滚圆北珠。 赵无极哈哈大笑,上前抱拳道:“恭喜诸位,五局三胜,大功告成。” 欧阳宗言终于回过神来,怒道:“等等,这不能算,哪有猜的这么准的!” 沈放早知他定时不肯认输,笑道:“沈某侥幸,一是承欧阳兄吉言。二来也是捡了欧阳兄的好处。欧阳兄梅花易数果然灵验非常,只是欧阳兄略为大意。巽上巽下,利在东南,利得三倍,既然三倍,开头这数会不会是三。在下贸然一试,竟然成功,实是侥幸,侥幸!”他一番编排,把事都推在欧阳宗言头上。 一旁朱东家笑道:“大福之人,福源深广。沈公子举一反三,正中下怀,也是难得。不知沈公子大名?” 沈放道:“不才姓沈名放。” 朱东家大惊,一把握住沈放手臂,道:“沈放,你是沈放?” 沈放嘴巴嘬成个圆圈,奇道:“朱东家为何如此?” 朱东家激动万分,脖子上的肥肉直颤,道:“我是你朱心武大叔啊!” 沈放故作震惊之色,道:“朱大叔,你怎么……” 朱心武长叹一声,道:“吃的太好,动的太少!管不住嘴,迈不开腿啊!” 沈放纳头便拜,道:“侄儿拜见叔父。” 众人几欲夺门而出,双手掩目,实在是看不下去,都是心道:“原来如此,两人早就认得,还是叔侄关系,这还有猜不中的。” 望向欧阳宗言,都是悲悯之色,道:“你在人家地盘上,出这种主意,当真是作的一手好死。看看,人家丝毫不怕你知道,还要当面认亲,好生恶心恶心你。” 花轻语一旁强忍笑意,不敢说话,唯恐憋不住笑出声来。 朱心武眼角微湿,伸手扶起沈放,道:“你燕大叔可好?”此人正是燕长安的好友夔州朱心武,本就是个大商贾,多年不见,这生意已经做到燕京来了。 先前朱心武听了沈放名字,就已经猜到八九,只是自己变化太大,沈放也未认出。到欧阳宗言提议“射履”,方才暗中吩咐吕掌柜,假意答应欧阳宗言,又借机给沈放提醒。 沈放也是吃惊,却是不动声色,将戏演完。知道瞒不过众人,不捅破反而与人口舌,索性就此相认。 此际两人一番做作,但朱心武眼中泪水却是真的。 沈放道:“大叔一切都好,若无意外,明年就会到中原来,到时我们一起去看朱大叔。” 朱心武道:“好,好,先前我接了毛兄弟的信。说你长大成人,一表人才,我好生高兴。又听说你与人结仇,报仇不成,音讯全无,又好生担忧。你怎来了燕京?这头发又是怎么回事?哎,你这孩子,从小到大,也是命运多舛。” 朱心武情深义重,拳拳关心之意,沈放心中也是感动,此处不是寒暄之地,简单道:“小侄一切都好,改日与叔叔详说。” 众人见两人越说越亲,却都是摇头,认准了两人都是演戏。 南雄泰自觉又学了一课,低声道:“想这也是萧兄弟安排好的,要圆上一圆。” 赵无极呵呵一笑,道:“南贤弟举一反三,果然大有长进。”随即又是大摇其头,道:“只可惜这两人表情呆滞,动作僵硬,言语生涩,表现浮夸,哎,与萧兄弟真是不能比啊,不能比。” 身边几人都是深以为然,连连点头。 欧阳宗言此际哪里还不明白,自己弄巧成拙,正落入旁人手心。但眼下却是举棋不定,不知该打落牙齿朝肚里咽,还是索性和沈放翻脸。自己与吕掌柜暗通款曲,若是争执,人家定要揭破。 正犹豫间,三楼之上,一人哈哈大笑,道:“好,好,当真如此之巧。我等输了。”正是欧阳世家四叔欧阳延方说话。 欧阳宗言急道:“四叔!” 欧阳延方道:“赌的不就是运气么?人家运气如此之好,咱们自投罗网,还有什么话好说。这局吾等输的心服口服。” 对面屋中,传来银铃般一阵娇笑,盛云英道:“四长老果然爽快。” 宋源宝一声欢呼,道:“赢了,赢了,分钱,分钱!” 花轻语一推沈放,道:“你来分吧。” 沈放本想推辞,略一思索,上前道:“好,那我就厚颜说上几句。”拉过一人,耳语几句,那人跑去,不一会带来一个卖花姑娘。 沈放笑道:“说了买你的花,怎么走了?一两银子一朵,都卖与我可好?” 那小小姑娘面上一红,连连点头,眼角却是湿了。 她一篮子绢花也卖不了一两银子,有了这些钱,这个冬天家里不会有人饿死,也不会有人冻死。或许明年春暖花开的时候,自己也能去“自力社”,去学一个织工。 沈放面带微笑,自她花篮中取出十一朵花。第一朵便给了林怀玉,又给莹儿、纥石烈光中、战青枫三人,道:“七姑娘莹儿两位配合无间,光中兄与战兄心细如发,四位乃是此番获胜之肱骨。”四朵花分别送上。 林怀玉和莹儿都是欢喜,面露羞赧之色,接过绢花便戴在发间。纥石烈光中也是笑着接过,战青枫却是不愿伸手,沈放微微一笑,硬塞到他手中。 第五朵第六第六朵,却是给了柳冲莹和沐云烟,笑道:“两位姑娘秀外慧中,冰雪聪明,一位虽可惜功亏一篑,瑕不掩瑜。一位不动如山,稳住阵脚。乃是此番获胜之基石。” 柳冲莹也喜滋滋接过。沐云烟伸手接了,笑道:“沈公子当真会说话,我可一点忙没帮上。” 一旁宋源宝急道:“还有我,还有我,我是什么。” 花轻语踢他一脚,道:“你是我们成功路上的绊脚石!” 宋源宝一张脸登时拉的老长,瞥她一眼,没好气道:“你不是也输了!” 沈放也是发笑,将三朵花给到宋源宝手中,道:“你是我等的福星。”萧平安和秋白羽都半途而去,两朵花都给了宋源宝。 宋源宝喜道:“还是沈大哥识货。” 花轻语嘻嘻笑道:“他说的是福兮祸所伏,你明明就是个祸害灾星。” 沈放又拿一朵,伸手帮花轻语别在鬓间,笑道:“你是咱们主帅,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当记首功。” 花轻语见他靠过来,手搭在自己发间,未免太过亲密,面上竟是一红,嘴上道:“不要你戴,都戴歪了。” 柴霏雪冷眼旁观,此际面色如常,有意无意,却是转过头去。 沈放又道:“这十朵花赠与诸位,沈某感谢诸位同舟共济,团结一心。” 又取三朵,赠与陈少游、柴霏雪、林怀风三人,陈少游仍在酣睡,叫了数声也未叫醒。沈放道:“三朵赠与三位裁决,沈放感谢三位公正严明,一丝不苟。” 林怀风笑着接了,柴霏雪却是看也不看。林怀风一旁见了,伸手帮她拿了。 随后沈放又取八朵,却是送与欧阳宗言、云锦书八人,道:“吾等江湖同道,君子之戏,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篮中绢花仍剩不少,沈放又请人一一赠与陆平仲、雷震、赵无极、常风、鹿安然等人,沈放道:“诸位或是武林前辈,或是江湖同道,相濡以沫,相呴以湿。今日博乐为戏,肝胆相交,他日江湖再见,愿为知交。”楼人之人,人人有份,这楼上的就顾不得了。 眼看一篮子花送出,沈放正色道:“吾等都是晚辈,在此玩笑,不想惊动诸位前辈高人。实不相瞒,晚辈囊中羞涩,休说三百万两,就是三十两银子,此际也赔不出。此乃非分之得,拿在手中,也是祸非福。我等只有八万赌资,其余诸位前辈所下,尽可作废。” 楼上欧阳延方哈哈大笑,道:“小子,你将我等瞧的忒也轻了,这输出去的钱,岂有拿回来的道理。你放心,三百万两,一毫一厘也少不得你。” 陆平仲大笑道:“正是如此,区区十几、几十万两银子,老夫还输得起。” 沈放其实早有预料,江湖人物,将面子看的比性命还重,大庭广众之下,出去的钱岂有往回拿的道理。他装作略一沉吟,道:“是小子孟浪了。虽然是晚辈几人赢了这些银钱,实不敢居功,晚辈有一个不情之请。” 清清喉咙,道:“诸位都是前辈高人,希望能从赢来的这些钱里,拿出一部分,捐给城中‘自力社’,叫更多穷困无所依的人家有个希望。沈放在此,谢过诸位!” 第五百五十六章 乾元肆 仍然是感谢背水,dongd,风平海三位,长途漫漫,三人相伴。 那卖花姑娘远远站在一旁,听着沈放说话,只觉内心一股温暖。她来这里卖花,但她不喜欢这里的人,特别是那些浪荡无礼,总想占她便宜的公子哥儿。 可眼前这个两鬓苍苍,模样有些奇怪的年轻人与她见过的客人都不一样,似乎浑身都带着一种光芒,一种暖意。 楼上盛云英笑道:“你这小子好生惫懒,口口声声你帮咱们赢的钱,又怎好拒你。放心,你说的也是好事,本钱咱们就不出了,赢来这钱。你都拿去,爱捐给谁给谁好了。” 赵无极、岳长青等人也是点头,道:“正是此理。” 常风却是有些可惜,嘀咕道:“二十五万两,留个几万两也好啊。” 沈放道:“如此多谢诸位,一切都劳烦朱大叔了。”看看身边一脸期待的卖花姑娘,笑道:“至于这花钱,也从赢钱里出吧,还请朱大叔快快付账,有人已经等不及。” 三楼之上,史嘲风攻势一浪高过一浪,宋仲珩无奈垫上一“车”一“炮”,又撑了几手,已是回天乏术。 史嘲风停子不下,站起身来,凭窗而望,静听下面沈放说话。 宋仲珩也起身,与史嘲风并肩而立。 过了片刻,史嘲风道:“这小子总能叫你意外,也难怪仲珩兄如此在意。” 宋仲珩未置可否,也不接口。 史嘲风微微一笑,道:“若不是下面这几个小子误打误撞,谁又能想到玄天宗的教主就是原先无方庄的少庄主龙雁飞。” 宋仲珩眼角猛地一抖。 史嘲风意味深长看他一眼,道:“仲珩兄何必紧张,如今此事已不算秘密,知道的也不是一个两个。” 宋仲珩呵呵笑了两声,道:“我家教主卧薪尝胆,忍辱多年。如今沉冤得雪,自然不需再遮掩。” 史嘲风微微点头,道:“说起来,想当年我也曾见过龙庄主。鲜衣怒马,年少多金,却又平易近人,礼贤下士,有孟尝遗风,确实是一等一的人物。” 宋仲珩道:“多谢史帮主美誉。” 史嘲风面上似有疑惑之色,话锋一转,道:“只是那季开、胡群立在江湖上,也只勉强算得上二流人物。以龙教主本事,岂会为他等宵小所趁。” 宋仲珩呵呵一笑,却是不假思索,答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彼时我教教主年纪尚且,更是一腔热血,不会防备于人。十年磨一剑,也正因这等小人,才成就了今天的教主。” 史嘲风微微点头,似是认可此言。看看楼下,沈放等人还在说个没完。 过了片刻,史嘲风又道:“还有一事,也是叫人好生不解。” 宋仲珩道:“还有史帮主想不明白的事?” 史嘲风似未听出他话中揶揄之意,自顾道:“只是那季开被抄家,虽也广有余财,可与当年那惊天大案相比,这钱可对不上。” 宋仲珩道:“谁说钱都要藏在家中,狡兔三窟,想必那季开也早给自己留下后路。” 史嘲风点头道:“如此倒也说得通,可是这银子究竟落到了哪里?十亿白银,可不是小数目。” 宋仲珩笑道:“史帮主还是疑心我教了?我教筚路蓝缕、白手起家,帮主辛苦操持,才有如今局面。至于这些年花了多少银子,账面上也是青青白白,怕是百万两也不到。我教商部部主赤奋若更有陶朱猗顿之能,点石成金,这开创的金源、来往的钱财全靠他一力承担。史帮主神通广大,自然一查便知。” 史嘲风哈哈笑道:“老叫花随口一问,仲珩兄又何必解释的这般清楚。” 宋仲珩正色道:“我教清清白白,这有些事自然要辩个明白。” 史嘲风笑道:“仲珩兄棋力稳健,今日这局棋下的也是舒坦。” 宋仲珩道:“史帮主棋力远在我之上,想来是不曾认真。” 史嘲风道:“既有彩头,岂会大意。” 宋仲珩面露难色,道:“这一文钱我倒真是没有,还需找旁人去借。” 话音刚落,忽听“叮叮当当”数声疾响,一物飞来。宋仲珩伸手接住,竟是一枚铜钱。 微微一笑,道:“钱债两清,史帮主可要点点?”这枚铜钱却不是直接掷到宋仲珩手中,而是在三楼数根柱子、墙壁上足足弹了六下,手段高明,掷钱之人,武功显是不俗。 史嘲风点点头,伸手接过铜钱,道:“不知贵教还有哪位高手在此?” 宋仲珩略一犹豫,道:“南方使。” 史嘲风哦了一声,道:“原来是向来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南方使作噩。老叫花一人,劳动两位大驾,当真是受宠若惊。” 玄天宗有四位特使,其中这南方使最是神秘,还始终未曾在江湖上露过面。据说便是玄天宗之中,知晓此人身份者也是寥寥无几。 宋仲珩道:“南方使另有要事,凑巧而已。” 史嘲风哈哈一笑,道:“不错,不错,当是凑巧。”忽然话锋一转,道:“北方使大荒落重伤,西方使摄提格还在西疆。如此一来,贵教腹地难免空虚啊。” 宋仲珩微微一笑,道:“我教腹地坚若磐石,这倒不劳史帮主费心。” 史嘲风点点头,转身出门,到了门口,却是一声叹息,似是自言自语道:“龙雁飞啊龙雁飞,这么多年过去,你武功练的怎么样了?” 宋仲珩目送他离去,直到史嘲风穿过楼下大厅,消失在门口,才慢慢回到原位坐下,将案上棋子一一摆回盒内,轻轻摇了摇头,也是自言自语道:“史帮主计划周祥,可惜只漏了一条,你不该小看我家教主。” 沈放等人终于说完了事,众人叫醒陈少游。 陈少游睡眼惺忪,迷糊了半天才想起自己身在何处,问道:“你们谁赢了?” 曲终人散,众人聚在园前道别,随即各上马车。 陈少游的马车早在旁边等候,陈少游却迟迟不愿登车,望着漆黑夜空呆呆出神,忽然唱道:“连沧危观暮江前。几醉使君筵。少年俊气,曾将吟笔,买断江天。重来细把朋游数,回首一辛酸。兰成已老,文园多病,负此江山。” 众人都停下脚步,听他长歌。先前得意楼中繁华喧闹,灯火辉煌,此际四下却是灰白满目,一片萧索。 陈少游歌声高亢,声音嘶哑,猎猎寒风之中,无尽凄凉酸楚之意。 第二日,众人就听到传闻。一众武林年轻豪杰在得意楼争风吃醋,以萧平安为首的一伙人意图勾搭一美貌白衣女子,被人拒绝,萧平安还挨了一耳光。 云锦书、栾星回等少年侠士看不过眼,与萧平安一伙赌赛。结果苦战三局,最终还是萧平安技高一筹,运筹帷幄,巧布疑阵,拿下最终胜利,一夜便赢了六百万两银子。 传言是有鼻子有眼,萧平安如何喝多,那女子如何漂亮,萧平安如何见色起意,如何调戏人家不成,那一巴掌打的如何有力,萧平安又如何恼羞成怒。 细节备至,言者有如亲见。甚至还有人言,萧平安是故意装醉闹事,就是想引众人赌赛,果然赚了六百万两银子。 而这银子,人家却一毫没要,都捐给了城中“自力社”。总之萧平安阴险强悍却又仗义疏财之名声,不胫而走,又是大大涨了一截。 万卷书带着高大宝、高小宝两人从外面转了一圈回来,装了一肚子市井传言。兴冲冲跑来跟纥石烈光中、沈放、花轻语、诸葛飞卿等人分享。 众人听在耳里,都是无语。 花轻语也是傻了,连连摇头,道:“这都是些什么玩意!江湖传言,果然是太不靠谱。” 但这毕竟只是小事,万卷书还带来一条惊人消息。昨夜还有大事发生,丐帮与铁掌帮深入虎穴,在燕京城硬撼玄天宗。 与沈放等人得意楼赌博之事真假莫辩不同,此事却甚是严谨,无一句信口开河,传话的人显是得了指令,言语极尽精炼准确。 昨夜亥正时分(晚十点),玄天宗商部部主赤奋若和工部之主涒滩,一如既往,在延庆坊左近巷口吃馄饨,丐帮传功长老蒋绪中忽然带人出现。 玄天宗燕京府堂主月落长河岑广汉跟着现身,双方剑拔弩张,却并未动手。 半个时辰后,赤奋若和涒滩吃完了馄饨,各自回家。丐帮一群人也跟着散去。 子正三刻时分(夜十二点四十五),与延庆坊相隔不远的时和坊,丐帮掌砵长老范思章与铁掌帮右食指只手封天蒋敬,带人埋伏玄天宗兵部之主协洽。 协洽早有防备,退入时和坊后方的归义寺,双方在寺中展开激战。 丑时初(夜一点),城南开阳西坊中的孝儿井,一家四海钱庄忽然遇袭。来犯者人数众多,由丐帮执法长老何安在、铁掌帮右拇指一步登天贺允、左中指大折梅手尚兴楚、右中指醉罗汉方一行等人率领,麾下高手不下五十人。 但如此强大的阵容,竟是未能攻入四海钱庄。 第五百五十七章 乾元伍 经常出差在外,最近写作断断续续。草稿箱里有一些草稿,每到新的一天发上来。 背水、dongd、风平海三位,几乎都是12点多的时候就送上推荐。 心里很暖,因为不是一天两天。 从背水开始,已经一年了吧, 从未间断。 我的坚持是一个武侠的梦想。 三位的如期而至又何尝不是? 有你们在,我不觉得缺少读者。 有时候我会突发奇想, 想一想三位的样子, 你们的模样, 你们的生活, 你们或许也在忙碌着工作, 甜蜜着或是烦恼着生活, 夜半的时候, 读一段文。 在这个时候, 在现实的沉重之外, 还有一个世界, 在那里烟村人家, 在那里梦里飞花, 在那里侠客醉酒, 在那里爱恨情仇。 或许我会入梦, 柴扉小院, 青瓦白墙, 有两个人来看我, 一个叫沈放, 一个叫萧平安。 春未老,风细柳斜斜。试上超然台上望,半壕春水一城花。烟雨暗千家。 寒食后,酒醒却咨嗟。休对故人思故国,且将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 玄天宗律部之主困顿、风部之主敦牂、刑部之主阉茂齐聚此地,也是带了大批高手。 归义寺与四海钱庄战事陷入胶着,但玄天宗来支援的高手越来越多。一直打到丑正三刻,双方才偃旗息鼓。 是夜双方出动高手无数,打的天昏地暗。但事后检点,死人却是不多。真正有些名气的,只死了一个丐帮燕京城分舵的舵主马一铎。 沈放等人听闻,也是惊讶。诸葛飞卿道:“这丐帮史帮主竟在敌人腹地大打出手,看来如今三派的梁子是越结越深,再无缓和之地。” 李承翰道:“这个自然,如今玄天宗遍地开花,一家做大,已成武林各派眼中之钉。史帮主此举,敲山震虎。玄天宗一个应对不当,恐怕各地都要遭受连续不断的打击。” 众人都是点头称是。 当晚,林怀风兄妹来访,却带来一个惊人的消息,消息乃是从谢疏桐处得知。 丑正(夜二点)时分,燕京城东北柳巷。此处在燕京城最东北,已经靠近城墙,却是玄天宗总堂所在。 归义寺与四海钱庄两地遇袭,此处不断有高手外出增援,待第七波增援的高手离去。铁掌帮帮主林离方、先前假装阻击商部、工部之主的丐帮传功长老蒋绪中、掌棒长老穆清泉、右护法长老霍定方、铁掌帮十大长老之首独钓寒江丁青元、左食指落花流水罗南烈、右食指只手封天蒋敬、左无名指首屈一指程功、左尾指横扫千军关震,共计九人,悄无声息,潜入玄天宗总堂。 但不到两刻钟功夫便即退出。进去九人,出来却只有五人,其余四人,死活不知。至于是哪四人,当下各方也是三缄其口。 众人听了,面面相觑,好半天功夫,诸葛飞卿方道:“史帮主在得意楼,一人牵制玄天宗两大高手,先是将计就计,利用内奸故布疑阵,继而声东击西,两处开花,调虎离山,直捣黄龙。这一番算计当真是精妙绝伦。” 吕鑫道:“可不止这些,听说史帮主和林帮主两人,早就带人来了燕京,大张旗鼓,不断施压,这声势也是做的极足。” 李承翰接道:“可玄天宗一一化解,游刃有余,更是叫最后一批人吃了大亏,这龙雁飞岂不更加厉害?这龙雁飞真的就是当年无方庄那个少年庄主么?” 柳传云道:“如今消息已经传开,玄天宗虽未承认,却也未否定。” 沈放暗道:“瞧昨日执徐对陈少游的姿态,想是不假。”他心中也是震惊,万万想不到江湖上神秘莫测的玄天宗教主,竟然就是无方庄庄主。 随即又想起一事,心道:“我说昨日得意楼怎么这么多武林高手,想来玄天宗与丐帮、铁掌帮将有恶斗的消息已经传出,这些人都是来打探消息的。” 众人与林怀风、林怀玉闲聊几句。众人都在,林怀玉、莹儿两人与沈放也没什么特别的好说,只是讲了讲一路的见闻。 被玄天宗人掳去,虽是受惊不小,却叫两个女子也是兴奋不已,自觉此事过后,自己也算是江湖中人了。 兄妹二人稍坐片刻,便即告辞。两人一来是与沈放叙旧,而来也是顺道拜访纥石烈光中。林家已经将生意做到燕京,能结识纥石烈光中这样的人物,机会自然不容错过。 纥石烈光中也是客气,和沈放几人一起,亲自送出大门。 离了金源郡王府,上了马车,林怀风感叹道:“当初妹妹对沈兄弟高看一眼,我还有些不服,如今看来,沈兄果然不是池中之物。” 林怀玉幽幽道:“是啊,你也不看看人家吃了多少苦,哪像你。” 林怀风摇头道:“各有各的缘法,逆境也是一把双刃剑,不是人人都能如沈兄弟一般坚韧。” 莹儿插口道:“是啊,六公子也很努力呢,只是小姐你未曾注意罢了。” 林怀玉笑道:“你又替他说话,跟你说了多少回了,如今你是我妹妹,叫他也该叫六哥,怎地还改不过来。” 莹儿低头道:“我……” 林怀风笑道:“别我我我了,这一路之上,若不是你聪明伶俐,忠心耿耿,咱们家七姑娘还不知道要被人卖上几回。你们两个倒真是胆大,运气也是真好,这几千里下来,居然有惊无险。” 林怀玉大是不乐意,眉头微蹙,道:“有你这样的哥哥么,难道非要我俩倒霉,你才开心?” 莹儿掩嘴笑道:“六公……子对咱们总是好的,这一次小姐你真把大伙急坏了。” 林怀风道:“罢了,罢了,谁叫咱家妹子心有所属呢。”嘿嘿一笑,道:“沈兄此人前途无量,倒也配得上咱们林家。” 林怀玉晕生双颊,恼道:“三句话不要,你定要胡说八道。我不过是家里呆的闷了,想要出来见识见识。” 林怀风道:“对,对,咱们可不能承认。”嬉皮笑脸道:“对啊,妹妹你既然是想见沈兄弟而来,此番见了,倒是又矜持起来。” 林怀玉板起面孔,伸手就打,道:“你能不能不要瞎说。” 林怀风哈哈一笑,翻身出了车厢,倒把两人吓了一跳,听他笑道:“不得了,不得了,连亲哥哥也要打杀,我可怕了你了。你们先回,我还要去见见师傅。” 林怀玉连声埋怨,林怀风却已去的远了。 车厢内只剩两人,两人都不说话,好半天林怀玉才幽幽长叹一声。 莹儿忍不住道:“小姐是想那花姑娘么?” 林怀玉吓了一跳,道:“什么!” 莹儿小声道:“我听道济大师说了他们之事,这花女侠好生难得,人又长的漂亮……” 林怀玉皱眉道:“你个丫头,怎么净说些没头没脑的胡话。” 莹儿做个鬼脸,道:“不过小姐处置得当,昨日我还怕小姐乍一见他,会有些失态。” 林怀玉脸上又是一红,道:“我干嘛要失态,你今天说话也是奇怪。” 莹儿只是笑,却不出声。 半晌,林怀玉幽幽道:“我这一路,倒真数次梦中见他。本以为见他也会激动,可昨日真的没有假装。以前我总想知道,他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如何会有这般的性子,总想着他们的江湖一定是多姿多彩。可这一路看下来,这所谓江湖上的人物,十个倒有九个不像好人。要么鬼鬼祟祟,偷偷摸摸,要么嚣张跋扈,好勇斗狠。倒是沈公子,不像个江湖中人。想来他一路艰辛,好是辛苦。” 莹儿摇了摇头,道:“咱们一路有丐帮的人照应,不知替咱们挡了多少麻烦。后来谢大侠赶上,更是没吃什么苦。这江湖的模样,咱们见了怕还不到一成。” 林怀玉点头道:“史帮主也是个好人。” 莹儿笑道:“可能也是瞧在沈大哥的面上。” 林怀玉嗯了一声,想了想,道:“可我也觉得这个史帮主有些怕人。” 莹儿道:“不过咱们这一回也算不虚此行。” 林怀玉道:“是啊,不出门不知行路难。咱们以前想的都是简单,看人也难免绝对。便如战少侠,如今看看,也颇有可取之处。” 莹儿瞪大双眼,道:“你又瞧上了战公子!嗯,他人倒也不错,听说为了救咱们两个,单枪匹马,杀到什么兴宋大王的地盘,威风的很呢。” 林怀玉一把抓住她腰上软肉,格格笑道:“反了你了,我瞧你才是动了春心,回去就把你许配给隔壁杀猪的老王!” 莹儿笑的喘不过气,拼命挣扎,道:“隔壁哪有杀猪的老王。” 次日,沈放与花轻语再去乾元书院,离“乾元会”只剩一日。沈放虽然对此会已无多大指望,但拗不过花轻语,还是准备去求块牌子。 诸葛飞卿听说了执徐之事,放心不下,再也不肯让两人自己出门,叫鲁长庚、吕鑫、李承翰三人一道跟随。 街道之上,江湖人物明显多了不少,都在打探消息,各种消息漫天都是。几人有意寻个茶馆,听了几句。 敢在公众之所信口开河的,自然都是些上不得台面之人,消息多半都是讹传。但此事事情太大,各方都有意要放出风声,打击对手。反是要利用这些地方,半真半假,制造舆论。 听了一会,也没什么新鲜消息,几人这才去往乾元书院。 到了门口,那看门的门房老头还是上次那个,见了沈放,死活不叫他进,更不愿进去通禀,对他吹胡子瞪眼,满腹怨气。 几人无法,又不能硬闯。正无计可施,那门房老者发够了脾气,却取出一个小布包,扔给沈放,道:“郭先生给你的。” 沈放打开来,正是一块玉牌,上书“乾元”二字,心中一暖。魏伯言、郭汾阳两人待自己严厉,笑脸都舍不得给上一个,却是真的关心自己,待自己不薄。 心中感激,收起玉牌,对着书院内躬身拜了两拜。 第五百五十八章 乾元陆 武侠小说的形式大致可以分为几种: 一个有场所,而“天赋异禀”的少年,如何去辛苦学武。学成后如何扬眉吐气,出人头地。 这段历程中当然包括了无数次神话般的巧合与奇遇,当然也包括了一段仇恨,一段爱情,最后是报仇雪恨,有情人终成眷属。 一个正直的侠客,如何运用他的智慧和武功,破了江湖中一股为非作歹、规模庞大的恶势力,这位侠客不但“少年英俊,文武双全”,而且运气特别好。有时他甚至能以“易容术”化装成各式各样的人,连这些人的至亲好友、父母妻子都辨不出真伪。 这种写法并不坏,其中的人物包括了英雄侠士、风尘异人、节妇烈女,也包括有枭雄恶霸、歹徒小人、荡妇淫娃。 所以这种故事一定曲折离奇、紧张刺激,而且很香艳。 这种形式并不坏,只可惜写得太多了些,已成了俗套,成了公式,假如有人将故事写得更奇秘些,就会被认为是“新”,故事的变化多些,就会被认为是在“变”,其实却根本没有突破这种形式。 “新”与“变”并不是这意思。 《红与黑》写的是一个少年如何引诱别人妻子的心理过程。《国际机场》写的是一个人在极度危险中如何重新认清自我。《小妇人》写的是青春与欢乐。《老人与海》写的是勇气的价值和生命的可贵。《人鼠之间》写的是人性的骄傲和卑贱…… 这些伟大的作家们,用他们敏锐的观察力和丰富的想象力,有力的刻画出人性,表达了他们的主题,使读者在为他们书中的人物悲欢感动之余,还能对这世上的人与事看得更深些、更远些。 他们表现的方式往往令人拍案叫绝。 这么样的故事,这么样的写法,武侠小说也一样可以用,为什么偏偏没有人写过? 谁规定武侠小说一定要怎么样写,才能算正宗的武侠小说? 武侠小说也和别的小说一样,只要你能吸引读者,使读者被你的人物的故事所感动,你就算成功。-------------古龙。 门房一脸嫌弃,道:“拜什么拜,又没死人,没事快走,快走!” 沈放呵呵一笑,对他也是一礼,拱手道别。 那门房不耐烦道:“快走,快走,记得明日赶早,过了辰正之时,我可不放你进去,谁说也不好使。” 得了“乾元”令,也算了了一桩心事。花轻语蹦蹦跳跳,却似比沈放还要高兴。 几人也不急着回去,就在街上闲逛,偶尔听江湖人物议论几句。直到傍晚,才转头回府。 经过清香门,路上见一人,披着一件灰色的披风,陈旧不堪,边上都已磨烂,脖子上一块褪色的红色披帛,一步一步,朝城门走去。 沈放等人只看到一个背影,但不知为何,众人都是驻足,多看了几眼。 花轻语忍不住道:“杜绝?” 沈放微微点了点头,没有出声,那人走在闹市之中,却如同行在荒野之上。周遭人潮汹涌,他却格格不入。 再回头,那人已经不见。 次日一早,沈放等人早早来到书院门口。花轻语和纥石烈光中、还有诸葛飞卿几人,虽知自己进不去,却也坚持前来相送。 这乾元会中究竟会有些什么,众人仍是一无所知,却无端生出万般期待。 看着沈放进门而去,几人都是看着他背影呆呆出神,花轻语眼前一片水雾,竟是没来由湿了眼眶。 沈放进了书院,今日书院之中,略显安静,不见散步的学子,也不闻读书之声。偌大一个书院,倒显得空空荡荡。 “乾元会”既定之所在后花园中的轩辕台,此间格局与临安书院类似,沈放不需人带路,自己也寻到所在。 轩辕台乃是花园中一处高台,背靠一座佛塔,前面是一处池塘。台子四四方方,看着不大,却也能站上百十人。 沈放到的不早不晚,进来时,台上已有二十余人。台上未设座椅,只摆满了蒲团,数目足有上百。 沈放一眼看到云锦书、栾星回两人坐在西侧,与云锦书双目一交,云锦书似也有些奇怪,随即笑道:“沈兄弟也来了,这边请坐。” 沈放对此人印象倒是不错,笑着走上前去,相互一礼,就在云锦书身侧寻了张蒲团坐下。栾星回也是客客气气,三人寒暄几句。 沈放对这大会实是一头雾水,索性问道:“不知今日与会的有多少人?” 云锦书道:“听家师说,应是七十四人。”微微一笑,道:“再加上沈兄,正好七十五个。” 沈放也是一惊,听道济大师说此会非同小可,想必选人的眼光也是不俗,本以为就二三十人,不想却有七十四之数。随即心中就是一笑,暗道:“沈放啊沈放,你还是改不了小看天下英雄的毛病。大江南北,豪杰辈出,这亿万众生,千万才俊中,选了七十四个,你居然还嫌多,你也不想想,科举一年,也不下三百余人呢。” 一旁栾星回饶有兴趣,道:“沈兄弟何时确定参加此会,倒是瞒得我等好苦。”前日得意楼之会,还有萧平安、战青枫、雷武龙、欧阳宗言、林怀风五人,也都是拿到玉牌之人。席间欧阳宗言还曾夸耀过此事,当时却没人知道沈放也会参加。 想想也是好笑,沈放初闻此会,还是从栾星来嘴里,谁知与会的只有栾星回一人,根本没有他的份,却不妨碍他在沈放面前说来说去,此人性情,当真是又讨厌又有趣。沈放也不隐瞒,道:“说来惭愧,这块牌子乃是昨日好容易求来。” 栾星回笑道:“听说沈兄弟深得财神器重。” 沈放连连摆手,道:“哪里,哪里,与先生不过数面之缘。” 一人呵呵笑道:“财神爷何等身份,寻常人便是想见上一面,也是千难万难,偏生有些人还不知足。”一锦衣公子大步而来,在沈放身边坐下,正是林怀风到了。 沈放对魏伯言既有感激,更有敬佩,但对此人又实是知之甚少,问道:“不知财神这称呼,究竟是因何而来。”他与魏伯言初见,魏伯言自己似乎对这个称谓很不愿意结纳。 林怀风笑道:“自然是因为他有钱。”拍拍坐下蒲团,笑道:“咱们足下这书院,还有半个燕京城的地皮和屋舍,都是财神爷的。嗯,临安少些,有个三份之一吧。”想了一想,又道:“其他地方,有的多些,有的少些,普天之下,大江南北,不管盐、铁、丝、麻,茶、饭、油、盐,最少也有三成的生意要过财神之手,你说这是多少?他不是财神,谁是财神?” 沈放也是吓了一跳,他见魏伯言衣着朴素,出行也少坐车马,临安的宅院也是貌不惊人,虽知这是人家富而不奢、贵而不骄,但也绝想不到生意竟是做的如此之大。天下百业的三成,那是多少,怕是大宋大金,一国的岁入也是不及。也是有些难以置信,道:“如此说来,倒比林兄家的生意还要大了。” 林怀风哑然失笑,拱手道:“多谢沈兄弟抬举,我们家跟财神爷一比,连讨饭的叫花子也算不上。”正色道:“沈兄你是不知,财神爷一年总要去临安几回,断断续续,你猜家父总共才见过几回?”伸出三个手指,道:“三回。”又曲起一指,道:“还有一回根本没说上一句话。” 望望沈放,意味深长道:“沈兄弟,你能得财神爷青睐,当真是天上掉下来的福分。若是传了出去,只怕几大商行的龙头都要在你府前排起队来,只求能见面送你点东西。” 林怀风不知是有意无意,一边将财神捧的很高,一边不断强调沈放被其看中。 一旁栾星回道:“财神之名,在下也是如雷贯耳。只是来中原不久,却是有些不懂,他一个商贾,如何能有如此大家业。听说就是与权贵相交,也是爱理不理。” 云锦书道:“栾兄有所不知,世人皆知陶朱猗顿,却不知魏先生之能,纵不能超,也是伯仲之间。” 栾星回笑道:“那不是圣人了。” 说话间,战青枫、雷武龙、欧阳宗言几人也相继到来,都在云锦书左右落座,战青枫看了几眼,才在林怀风身侧坐下。 云锦书与几人各自见礼,半分也不马虎,待几人落座,才又道:“圣人自然不是乱说的,魏先生家中世代行商,生意本就做的不小。但传到魏先生手上,家业想是与如今的你们林家,还是相距甚远。魏先生乃是商道奇才。据说他五岁之时,路过集市,见一卖桃子的老汉在路边哭泣,便上前询问。那老汉见他年幼,也不理他,倒有身边人帮他解释。这老汉种了十余亩桃子,今日结果又大又甜,本想卖个好价钱,谁知前日忽遇大风冰雹,半数果子都被打落,残留在枝头的也是伤痕累累。无奈运到集市来卖,因为坏了品相,即便价钱已是极低,一日下来,也没卖掉多少,想到家中还有万斤桃子,过不了两日就都要烂掉,血本无归,因此悲泣。” “魏先生见状,就上前道,这位老丈,小儿愿以五千文,买你万斤桃子,也不需你动手,我自上门带人采运,你看可好?要知好的桃子,市价两文一斤,他这价钱看似无理,但这老者桃子都已破损,不消两天,都要烂完,这五千文钱,当真是救苦救命的价钱。老汉闻听,喜出望外,却又见他年幼,不敢相信,只道莫来消遣老儿。魏先生道,我是魏家的人,你若是不信,咱们可以立下字据。魏家当时虽远不如今日,但在当地那还是首屈一指。魏家的小少爷,月份的零花钱也不止这个数。老汉这才大喜,他也不识字,哪里立的来字据,就说了住处果园,约定明日前去交易。 “第二日,魏先生带了十几个人,驾着七八辆马车,如约而至。到了果园,却见已经有人在收果。原来城中有做果酒的商人,知道雹子坏了果园,都知有利可图,都来下乡收购。见老汉家果子又大又好,便要买下。老汉说已经许了魏家小少爷。那商人笑道,魏家小少爷不过五岁,哪里懂什么生意,纯粹糊弄你玩。我来问你,你们定字据了没有?他明日定不会来,有钱人家的少爷逗你开心,他敢说,你倒也是敢信。今日我出五千零一百文,帮了你这可怜人罢。那商人巧舌如簧,说的老汉也是信了。收了定钱,立了文书,便帮着人家收桃。魏家的下人一听,老汉竟敢自作主张,叫自家少爷白跑一趟,都是勃然大怒,就要动手打人。魏先生劝道,我等确实未立字据,空口无凭,也怨不得老汉,带着众人回去了。” 欧阳宗言道:“这魏先生倒真是好心。” 第五百五十九章 乾元柒 感谢背水、dongd、风平海,真诚的说一声,没有背水的一直鼓励,没有两位的不断投票,难以走到今天。 云锦书一笑,继续道:“第二日一早,这老汉的儿子儿媳却跑来魏家,跪在家门口,求见魏先生。原来那商人根本就是个奸商,趁着果农遭殃,大肆压低价钱,十斤果子,也不肯出一文钱,岂会花五千一百文买万斤桃子。就是先骗老汉签下文书,文书中暗设陷阱。一天桃子采完,却借口桃子太小,烂的太多,不符双方商定,最后只肯出五百文钱。若是老汉不允,还要告老汉毁约,要赔银十两。那老汉老实巴交,如何斗得过奸商心眼,又急又气,一口血吐出来,躺在床上奄奄一息。儿子儿媳想到魏先生仁厚,就厚着脸皮上门相求。” 众人都是来了兴趣,雷武龙问道:“魏先生如何答应?” 云锦书道:“魏先生先寻讼师写状,要告奸商阴谋讹人财物。又带人去老汉园里,按约定,以五千文将桃子买下。那奸商心里有鬼,听说魏家要见官,登时慌了,忙求撤了文告,自己定约也是作废。其实魏先生就是吓他一吓,知他不敢与魏家相斗,哪里真有心报官。老汉一家死里逃生,老汉躺在床上,想到自己见利忘义,背信弃义,心中悔恨,坚决不肯收五千文,只要两千五百文。魏先生却道,咱们虽未立文书,却已口头商定,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又岂能反悔。还是以五千文买走了桃子。” 沈放赞道:“前番老汉毁约,言未立实据,此番回头,又言一诺千金。严以律己,宽以待人,魏先生果然不凡。” 云锦书笑道:“正是如此,此事传开,人人都道,魏小公子虽然年幼,却有季布之风。其时因冰雹受灾的果农不少,都来寻魏家卖果。魏先生来者不拒。” 林怀风笑道:“我来猜猜后面。因果子都被魏家收去,到了来年,不管是果酒、果酱,只有魏家有货,自然随意加价,大赚一笔。” 云锦书也是笑道:“赚钱那是自然,魏先生也未哄抬价格,但确实市面上独他一家货源充足,自然卖的比往年要好。但魏先生赚钱的本事不止如此,他拆去果肉酿酒做酱,桃核又拿来做成手串,也小赚一笔。更难得可贵的是,经此一事,魏家仁厚信义之名传遍乡里,不仅四周佃户果农争先卖谷物果品与魏家,就是周遭的商贾也更愿与魏家交易。这普天下商贾最看重的诚信二字,魏先生五岁之时,已经揽入怀中。” 自有商贾,便知“诚信”二字价值。自古能名噪一时的大商贾无不深谙此道,都知钱如流水易得,名如高山难立,越是大商人,越重信誉。 如今人们耳熟能详的“无奸不商”四字,也是不断流传演变,世风日下的结果。这“无奸不商”原为“无尖不商”,本是好话。古时称粮用斗,商人发售,往往要在斗平之后,再添些米,堆出尖来,冒出斗身,以示让利买家,实为仁义之举。 商人重信,到了何等地步。旧时用的称,十六两为一斤,秤杆上便有十六个刻度,每个刻度代表一两,每一两都用一颗星来表示。这十六颗星大有讲究,秤杆上的七颗星代表北斗星,六颗星代表南斗星,除这十三颗星外还余三颗星,分别代表福、禄、寿三星。 如果商人给顾客称量货物少给一两,则缺“福”;少给二两,则表示既缺“福”还缺“禄”;少给三两,则“福”“禄”“寿”俱缺。这也称得上是极重的毒誓了。 当然话分两说,自古商人爱财。凡事少则贵,多则泯然众人。商人言诚信,多半还是人心难测,唯利是图。而商人重信,也正是因为有人缺信,唯有仁义诚信,才能财源滚滚不断。谈诚信,最终还是为了舍小利,成大事,赚的更多。 云锦书又道:“魏先生不仅诚信,更有急智。十五岁他与友人贩卖香料,获利甚丰,回程之时,雇佣的行脚见财起意,意欲在山中行不轨。魏先生看破,但他与友人手无缚鸡之力,你们猜他如何脱险?” 雷武龙道:“想是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行脚也有父母兄弟,不可铤而走险。” 云锦书笑道:“财帛动人心,白花花的银子,亮闪闪的铜钱,可比什么话都有说服力。” 沈放心念一动,正想说话,却听身旁栾星回道:“莫非魏先生将这些钱财先舍弃了?” 云锦书拍掌道:“栾兄果然聪明,正是如此。魏先生说服友人,行经一处山崖,故意争吵,装作愤怒,将驮钱的骡马推落山崖。山崖下乃是激流,眼见钱财化为泡影,行脚心中可惜,却也绝了害人之念。”顿了顿又道:“等回到城里,魏先生立刻告发,县官也是精明,判道,若非命在旦夕,谁肯舍弃大量金银,必是贼人逼迫,不得不为。将六七个行脚尽皆斩首。” 几人都是点头,故事听来简单,但若身临其境,能有此急智与决断,确非常人所能。 说话间,来的人已是越来越多,场上空位渐少。沈放见自己几人身边空空荡荡,其余众人也是分作两团,一东一南,相距数丈,三方阵营泾渭分明。只是自己这边人数最少,其余两边都有二三十人,看模样都是读书人,个个举止有礼,言谈斯文。 这些人沈放看着都是陌生,细看之下,南边人群中有一人似是见过,想了一想,终于想起,那人好像是叫张易之,曾在临安书院见过,再看他周围,有几张面孔看着似也有些眼熟,只是叫不出名字。 再看东边,真的是人人陌生,而且有几人一看便是金人,人数不多,却甚是好认。想来金人在东,宋人在南,彼此之间,也不愿混杂来往。 雷武龙道:“沈兄不必看了,除了还没来的萧平安和杜绝,就咱们几个练武的。” 沈放微微一怔,七十五人中习武的只有九人,这个比例着实有些太少。按他所想,既然是剑圣与财神两人合力促成,这人数怎么也该文武各半才是。 而且又为何限定在三十岁之下,旁人不说,若论文采品貌,纥石烈光中也当有资格与会。 听雷武龙所言,随口问道:“为何还不见萧兄弟?”相较他人,他倒是与这个言语不多的衡山高足,更觉投缘。那日萧平安悻悻而去,失魂落魄,倒也叫他有些担心。 云锦书面露惋惜之色,道:“萧兄弟怕是不会来了。” 沈放奇道:“那是为何?”自己虽兴趣不大,但想这乾元会也非寻常,而且既然已经千里迢迢前来,又岂有过门不入之理。 云锦书摇摇头,似不愿说。 欧阳宗言哼了一声,道:“想是被女人打了,自觉没有颜面前来。”他前日得意楼一把输了三百万两银子,虽无人埋怨于他,毕竟心里也不舒坦。 栾星回笑道:“不但萧兄弟不来,听说昨日杜兄弟就已出城去了,想此次也不会来了。” 云锦书点头道:“可惜,可惜。” 沈放心道:“如此说来,昨日见到那人,还真的就是杜绝,此人果然也是特立独行,不同寻常。” 只是如此一来,习武之人,只剩七个,更显力薄势单。 雷武龙道:“旁边这些读书人,云兄可认识几个?” 云锦书也不转头去看,道:“算不上多熟,这些都是天南地北的少年名士。其中关中李云政、灌云全瑾瑜、潭州张易之、鼎州辛礼平、大名府孙志安、静江府潘前堂、潘前栋兄弟、庆阳府黄焕之、温州梁辅臣,都是鼎鼎大名的青年才俊。不但学问严谨深厚,琴棋书画、诸般杂艺,也是各有所长。” 欧阳宗言插口道:“只是这其中没有一个金榜题名的状元之才。” 栾星回也道:“这又是何故?”要知二十多岁金榜题名的可不在少数,既是读书人,尚未能金榜题名,即便声名再响亮,也是缺了些底气。 云锦书笑道:“这我可就不知了,想来不慕功名,无心仕途的读书人也是有的。” 众人议论东南两处的读书人,一众书生秀才自然也注意他们。眉来眼去之间,有人认得云锦书,也自点头致意。几人之中,倒数沈放的半头白发最是惹眼,不少人看过来,眼神也在他身上多停留片刻。 沈放如今倒习惯了旁人目光,也不在意,听一众读书的秀才也在议论纷纷。听了几句,聊的多半是此次聚会之事,众说纷纭,原来这些人对大会的章程如何也是一头雾水。 但看众人都是衣冠整齐,不少人更是精心修饰,想是对此会重视。 一念及此,忍不住多看了身边云锦书几人一眼,几人果然也都是换了新衣,头发梳的整整齐齐,欧阳宗言身上,甚至有淡淡熏衣之香。再看看自己,还是一件旧衣,倒显有些唐突。 第五百六十章 乾元捌 栾星回见沈放目光扫过,笑道:“沈兄莫要疑惑,这大会究竟什么内容,我等都是一无所知,就连云兄也不知道。” 几人都停了说话,扭头去看云锦书。他毕竟是剑圣弟子,剑圣寄幽怀乃是此次聚会召集之人,就算没给题目,朝夕相处,平常岂能一点口风不露? 云锦书听栾星回说话,就是暗自摇头,见大家都瞧自己,一耸肩膀,无奈道:“家师守口如瓶,我是真的一无所知。” 栾星回笑道:“云兄说话,我等岂有不信之理。” 只听铜钟声响,已是辰正时分,轩辕台上已有两刻钟之久,再无新人踏足,想是该来的都已到了。 又过片刻,两人联袂登台,其中一人不怒自威,正是郭汾阳。另一人大腹便便,年岁也是不小。 众人知道正主前来,都是停了交头接耳。 胖老者呵呵大笑,道:“诸位无需拘束。”目光扫了一圈,又是面孔一板,道:“今日群英毕至,共计七十二人,有三人不知何故,未曾如约而至。乃是萧平安、杜绝、全瑾瑜,实是不给老夫面子,我看这三人以后也不要来了。” 沈放哑然失笑,心道:“这人心眼倒小,旁人不来,便要生气。” 胖老者又道:“不是七十二吗,怎么此间只有七十一,又少了一个,哪里去了?”故作愁容,道:“这正事还没开始,咱们怎么就不住丢人呢?” 他一语双关,拿自己开玩笑,众人都是大乐。郭汾阳也忍不住笑道:“敦涛兄明知故问,那鼎州辛礼平是个路痴,走不了百丈,必定迷路。辰初他就进了书院,眼下不知道在哪里迷糊呢,早遣人去寻了。” 张敦涛哈哈大笑,道:“也好,也好,昔孔夫子有七十二贤,合当咱们也应此佳话。” 云锦书低声道:“这位是张敦涛,乃是京城名士,书画双绝,性格诙谐,最喜玩笑。” 张敦涛又说几句,大多是玩笑之言,随后道:“诸位在此静候,切勿喧哗,也勿离席,魏先生很快就来。”言毕和郭汾阳下台而去。 没过片刻,有人送上台一个面貌忠厚的秀才。急匆匆寻个位置坐了,身边一片笑声,他自己也是面红耳赤,正是鼎州辛礼平终于被人寻到送了过来。 众人都道,不消片刻,主事者便会前来。谁知一个时辰过去,仍是无人问津,似是将众人忘了。台下站着几个下人,都是一动不动,一言不发,如同木雕泥塑一般。 此际天气尚冷,轩辕台又是水边一处高台,偶尔有风吹过,更是冰冷刺骨。初始还不觉得,越等越是心焦,越是心焦越觉冰冷难熬。 今日来的都是天下闻名的饱学之士,其中不乏家境优渥者。但读书人多以勤俭为荣,以奢靡为耻。平日里就算花天酒地、纸醉金迷,此等场合也要故意穿的简朴,以显品性高洁。 来时就算锦帽貂裘,在书院门口也早早脱了去。有几个为显风度翩翩,不但未穿棉服,竟还带了折扇。 这燕京城中的乾元书院,自有不少人都是来过,也知轩辕台乃是水边一处高台。但都以为不过是集合之处,谁也想不到要在台上坐如此长时候。 一东一南,两下文士秀才越坐越近,挤成两个大团。坐在里面的暗自窃喜,坐在外围的暗暗叫苦,有几个已是瑟瑟发抖。偏偏下人朋友都被留在院外,想找人送件衣服来也是不能。 沈放几人倒都是淡定。云锦书几人内功都是不俗,自然不会将这些许寒意放在心上。沈放打熬筋骨多年,从未懈怠,即便仍是体弱,也不在意这点寒气。 一人忍不住玩笑道:“不想此间主人如此健忘。”他故意说的大声,引周围人一阵哄笑。 有人启头,场上气氛登时活跃起来,不断有人交头接耳,场上嘈杂声渐起。 开始只是玩笑几句,说着说着,就有人起了心思。有人朝台下侍从问话,道:“莫不是主人有事耽搁了,你们谁去问个消息。” 登台台阶之处站着一人,青衣小帽,年纪也是不大,看上去还不足双十,恭敬回道:“张、郭两位先生请诸位在此静候,莫要喧哗离席,还请稍安勿躁。”此人虽是下人身份,说话却是不卑不亢。 众秀才却是不满,一人埋怨道:“叫你去看看,你便去看!哪里来这么多废话,没见你家主人去了如此之久,做事丝毫不懂变通,你这下人怎么当的!”这人鼻子脸颊都是冻的通红,显是已经忍了良久。 那少年仆从仍是道:“张、郭两位先生请诸位在此静候,莫要喧哗离席,还请稍安勿躁。” 那满脸通红之人更是恼火,但众目睽睽之下,又不好跟个下人争吵,一甩袖子,愤愤道:“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圬也!” 他这一甩袖,险些甩到旁边之人脸上,那人正是先前迷路的鼎州辛礼平。此人倒是个好脾气,也不生气,反是劝道:“李兄切勿生气,咱们再等等就是。” 东边都是来自金国的读书人,不少人对这书院都是熟稔,一人坐在中间,身边围着数人,似个领头的模样,与身边几人耳语几句,此际道:“这位小友,今日天寒地冻,还不知要等多久。西边不远,就是听风阁,不如我等暂且移往该处。寻个人院外候着,待几位先生前来,咱们再提早出来拜见,定误不了事,你看如何?”他说话客气,给足了那仆从面子。 周围几人都是称是,那少年仆从却仍是面无表情,回道:“张、郭两位先生请诸位在此静候,莫要喧哗离席,还请稍安勿躁。” 沈放几人都是一言不发,冷眼旁观。沈放句句听在耳中,心念一动,暗道:“此人翻来覆去就是这一句,是鹦鹉学舌,还是别有深意?” 略微转头,看了看云锦书和栾星回两人,见两人都是闭目端坐,双手虚抱胸前,倒似练起气来,对周遭之事,恍若未闻。 再望望东、南阵中,有人抓耳挠腮,有人窃窃私语,有人牢骚满腹,但也有人正襟危坐,一直不言不语。 沈放心中更是笃定,也不闭目,凝神思索起剑法。 他这几日又开始练功,对古法架势的兴趣更是浓厚,想了几招,不觉已是沉浸其中。 那顶着红鼻头的李姓秀才想是出自钟鸣鼎食之家,一辈子未曾吃过如此般苦,情绪已是越来越坏,牢骚满腹,不断出言讥讽。口中絮絮叨叨,不是说此间主人不尊重读书人,就是说选错了地方,叫众人受冻。 受他感染,周遭不少人也是觉得受了怠慢,不满之辞渐多。 鼎州辛礼平当真是个老好人,不住劝解。 他名声响亮,周遭人多半都给他几分面子,就算不住嘴不语,声音也小了几分,言辞也有所收敛。 又过片刻,终于有人按捺不住,站起身来,动动手脚。有人起身,立刻有人效仿,起来的人越来越多。 但众人毕竟都是读书人,知书达理,更是自小知道,若无先生许可,不得擅离学堂,此乃理法,若是不听,定然要挨板子。是以有人走动,却无人下台。 还有人走到台边,对台下侍从道:“这位朋友,劳烦你去门口,帮我取件衣衫来,我当以十金相谢,如何?” 台下侍从连个眼神也未回他,那人也不尴尬,反是笑道:“丁兄你看,徐某说的不假吧。这些人倒都和木头人一样。” 身旁一人轻笑道:“好,输你一百两,徐兄你说,这些人拆开来,肚子里是不是都填的稻草?” 周遭人都是哄堂大笑。 自张敦涛、郭汾阳两人离去,眼见已近两个时辰,天色阴沉,不见日头,但确已是午正时分。 此际就连沈放几人也感有些坐不住了。雷武龙伸伸胳膊,又掰掰脖子,弄的身上骨头嘎嘎作响。欧阳宗言和林怀风左顾右盼,听一众秀才各逞言语之利,权当打发时间。云锦书、栾星回、战青枫三人却还是一动不动。 又是一刻钟功夫,雷武龙忍不住道:“也是咄咄怪事,怎叫咱们等如此之久,我也起来动弹动弹。”说着就要起身。 沈放却是一把按住,摇头道:“雷兄莫急,反正已等了这般久,也不急这一时。财神、剑圣何等人物,岂会刻意怠慢,做无用之举?我瞧再过片刻,人也该来了。” 雷武龙微微一怔,转头四下看了看,见半数人都已站起,但仍有不少人都是纹丝不动,心中也觉有异,身子重又放松下来。 欧阳宗言和林怀风相视一眼,也坐的更直了一些。几人都是心机不俗,得了沈放提醒,都是明白过来。 果然未过一刻,张敦涛和郭汾阳又联袂而来。起来的众人纷纷归位坐倒,片刻场上复归齐整。 张敦涛与郭汾阳站到当中,两人脸上都不见笑容。张敦涛道:“郭兄,你来吧。” 郭汾阳也不客套,道:“好。诸位听真,李枫、王子忆、熊天放、詹新宇、廖余文、马益、辛礼平……”一口气念了四十三人之名,随后道:“方才点到名的这些,便请先回吧。” 众人听他念名,便已猜到几分,被点到名字的,更觉不妙。听郭汾阳说完,场中先是鸦雀无声,随即私语声又起。 沈放七人却都过关,雷武龙暗道侥幸,低声道:“还要多谢沈兄弟,险险我也上了当。” 忽然一人起身,愤愤不平道:“郭先生是说我等已经被淘汰了么?这又是何意?” 第五百六十一章 乾元玖 郭汾阳道:“先前张先生是如何说的,叫诸位静候,莫要离席走动,怎么,这么简单的话都听不明白么?” 那人一时语塞,支支吾吾,但心中不服,眉头一皱,索性破罐破摔,道:“故君子可欺以其方,难罔以非其道。两位若是有命,吾等自当遵从,何必言语模棱两可,叫吾等莫衷一是,妄自猜度。” 张敦涛一旁摇头道:“还有人提醒你等,不是一次,而是三次,如此还不明白,你这脑子也是堪忧。” 郭汾阳道:“你叫李枫是吧。张、郭两位先生离去未足一刻,你便开始说话,两个多时辰,足足说了三百七十八句,四千九百余言。你这话未免也太多了一点。” 沈放看看台上台下,心道:“此间果然都是耳目,想来这些扮作侍从下人的,也都是些高手。” 李枫面上潮红,知道今日过后,自己“碎嘴”的名声只怕再洗刷不去,又羞又恼,道:“如此试探,实乃小人行径,非堂堂正正君子所为,不劳尊驾相逐,吾亦不堪为伍。” 张敦涛摇头笑道:“此中有礼、有诚、有信、有诺、有曰君子慎独、有曰君子警闻、君子坚忍不燥,何以言小?如你之言,张良桥下三拾履得了黄石公兵书,汉景帝一双筷子舍了周亚夫,这些在你看来,都是小题大做了?淫慢则不能励精,险躁则不能治性。小不忍则乱大谋,事无曰小,何其曰大?” 张敦涛乃是当今大儒,李枫不敢再辨,只得垂首躬身,拱手道:“弟子受教。” 忽又有一人起身,拱手道:“蒙某有一言。” 张敦涛道:“蒙书章,你名字并未列其中,又有何言?” 蒙书章恭敬道:“小生乃是为鼎州辛兄鸣不平,适才辛兄虽有言语,却始终是劝诸位安定,也不曾离席,为何他也名列其上。” 张敦涛笑了一笑,道:“辛礼平,你可要自辨两句?” 鼎州辛礼平缓缓起身,面上也是遗憾失望之色,起身后却是面色一整,正色拱手一礼,诚恳道:“小生愚钝,未能尽解其中真意。未能守律尊信,行为与犯禁无异,实是无话可说。” 张敦涛点了点头,道:“能举一反三,孺子尚是可教。你一直想来书院读书,因你辛氏一门家学渊博,你所爱金石之学,书院中也无名师,是以一直未曾允你。此番过了新年,你便收拾一番,来书院吧。” 辛礼平大喜,一躬到底,道:“弟子领命。” 几家欢喜几家愁,落选之人,如辛礼平这般心服认命的,只怕不过一掌之数。 此间不少人都是千里迢迢而来,在此莫名其妙沉沙折戟,如何咽得下这口气。一人阴阳怪气道:“若是我等忽然腹痛,也要在此台上就地解决不成!” 此人声音虽轻,却如何瞒得过郭汾阳耳目。郭汾阳冷笑一声,道:“你在学堂里读书,突然来了屎尿,不举手跟先生说,难道都是拉在堂上?三岁小儿都懂之事,你也拿出来问!” 众人忍不住发笑,先前说话那人更是面红耳赤,心知只怕不需半日,自己“屎尿屁相公”之名,就要不胫而走。 不管众人心思如何,毕竟已是木已成舟,四十三人尽被黜落,再难更改。 一群人发了些牢骚,还是离席而去。 七十二人,去四十三,还余二十九人。这其中云锦书先前说到的一干才俊,居然只落去鼎州辛礼平一人。 剩余人不知不觉都是挪动座位,集中到一处,彼此也都拱手为礼,互致问候,场上气氛倒比之前和睦许多。 众人本道,接下来不是吃饭,就是书归正传。 谁知郭汾阳轻飘飘说了一句,道:“三日后辰正,仍是此台相会,诸位莫要迟了。”说完便与张敦涛甩手而去。 众人有了前车之鉴,倒也不觉突兀,也不急着离开,就在台上攀谈寒暄。 众人都知,眼下剩余二十九人,后面必有一番较量。彼此都非泛泛之辈,多认识几个朋友总是好事。 沈放七人都是武林中人,形象气质都与一干学子秀才不同。只是剩下这些读书人,无不八面玲珑,有心结交之下,自然也是不愁没有话说。 一时轩辕台上,笑声不断。 云锦书与栾星回两人都不拘束,言笑晏晏,与众人打成一片。欧阳宗言和林怀风两人也是能说会道,游刃有余。 反是沈放、战青枫、雷武龙三人略显有些局促,似是难以融入这些读书人。 过了半个时辰,众人才依依不舍言别,更有瞧的上眼的,彼此相约这几日出来聚会。 云锦书、栾星回、欧阳宗言和林怀风四人都有人相邀,沈放三人偶尔有人相问,也不是真心相约,不过客气客气而已,三人自然也是推辞。 出了书院,沈放也是摇头,心道:“这乾元会叫人如此期待,开起来却也太过儿戏。”只觉意兴索然。 注:关于商人的诚信和奸妄,有两个故事分享一下。南宋王明清的《摭青杂记》有这么个记载:宋代东京樊楼旁边,有一家小茶坊,买卖十分兴隆。北宋熙宁元丰年间(公元1068~1085年),一位姓李的士人与朋友在此店饮茶,匆促之间,将一个装有几十两黄金的钱袋遗落。数年之后,李某再次来到这个茶馆,与同行的朋友提起这桩往事。店主听见,立即插话说:“官人所说的这个钱袋,被小可拾得。如果你说的数额相符,便可领去。”李某极为吃惊,兴奋地说:“店家果真拾得,我当奉送一半。”店主笑而不答。随店家去看,茶坊中有个小阁楼,收藏了大量顾客遗失之物,有雨伞、木屐、衣服、器皿之类,每一件都用纸条标明:某年某月某日,某种形状的人遗失。店主在楼角寻得一个小包袱,仍原封未动,李某报了包中黄金的块数和重量。当面打开检点,所言相符,店主立即全数交还失主。李某取出一半要送给这位至诚君子。店主却推辞说:“小可如果重利轻义,早就全部藏进自己腰包里了。”于是,李某感激万分,在座的顾客们也都以手加额,大为称颂。 清人沈起风《谐铎》卷七《鄙夫训世》中则有一个奸商故事:说徽州有一个商人,起先只带千钱外出做小生意,后来成为一个富翁。回到家乡,吹嘘说自己有致富奇术,所以很快就积资百万。于是,乡里闻风赶来,登门请教他的致富奇术。这个商人待客人坐定,遂开口说:“求富不难,你们先须治其外贼,后须治其内贼。那么,起家致富之道,就已经学得一半了。” 众人忙问:“何谓外贼?”商人道:“外贼有五:眼、耳、鼻、舌、身是也。”闻者震惊,但思其必有高论,乃细听他说奥妙:“眼睛贪恋美色,而娇妻艳妾之类,没有金屋岂能藏娇?我出数贯钱,买一个丑妇,不去管眼睛爱不爱看,照样可以传宗接代,延续香火。耳朵喜欢听悦耳之音,而笙歌乐部之类,又都是花钱的大项。不是拿银子供养着,哪里请得到堂唱,留得住家班?我就跑到田头垄上,听听秧歌,权当作丝竹清音了。鼻子的毛病,无非是要摆上宝鼎,买来龙涎,香气满室,又是一重摆设之累。我才不愿去闻其香呢。我终日躺卧于马粪堆里,也觉得挺快意啊。至于山珍海味搜罗毕致,无非是受了舌头的欺骗。我择食而不辨其味,根本不去管舌感鲜美那一套。每天喝酸腐的菜粥,也未尝不饱。最后再说说这笨笨重重的大块身体,真正臭皮囊一个,但是也是为祸最深的一个。夏天要穿细葛,冬日须裹重裘,实际上不过为他人看来美观而已,破损的却是自家辛苦积累的血汗钱。我上尊皇古之制,剪叶为衣,结草为冠,从头到脚,一文不费。这就是我治这‘五个贼’的法门。”闻者或颔首,或茫然,或做沉思状。 过了一会,又忙追问:“何谓内贼?”答曰:“内贼亦有五:仁、义、礼、智、信是也。”闻者变色,更洗耳恭听。“仁为首恶。所谓博施广济,要真那么做,尧舜也受不了。我在神前立过誓,永不妄行一善。这样一来,省却多少挥霍白费的冤枉钱。匹夫仗义行侠,威风是一时得逞,然而倾家荡产,到头来也是自受其苦。我想得干脆,见利忘义,落得一生享用。至于礼尚往来,古人也太不怕麻烦了。我的宗旨是来而不往,先占人便宜。智慧这样东西是造物主最忌讳的。有智慧的人必至空乏贫穷,所以我一辈子只求糊涂混沌,这样便可常保中庸,常守清福。信用如果真去履行,千金一诺,那更没甚用处。不妨口头上非常慷慨,内心存着机巧,让天下人都知道我是个没有信用的人,那样永远也不会有人登门造访,麻烦请求。此五者即是我除这五个内贼的要诀。精而明之,不爱脸,不好舌,不惜廉耻,不顾笑骂。长此以往,则百万之富,简直易如反掌。” 闻者无不绝倒。 注:周亚夫乃是西汉名将,治军有方,曾平定七国之乱,官至丞相。其性情耿直,后渐为汉景帝不喜。汉景帝欲立新太子,召其进宫,设宴招待。想试探他脾气是不是改了,在他面前放了大肉,却不给放筷子。周亚夫很不高兴,向管事要筷子。汉景帝笑道:“莫非这肉还不能让你高兴吗?”周亚夫羞愤不已,不情愿地向汉景帝跪下谢罪。汉景帝刚说了个“起”,他便马上站了起来,不等汉景帝再说话,就自己走了。汉景帝摇头叹息,认为周亚夫刚愎自用,没有臣子该有的顺从,对自己的无礼试探,反应尚且如此激烈,将来又如何能辅佐年轻气盛的太子,遂逐渐疏远。后周亚夫之子为置办陪葬的甲胄,得罪工匠,被人告发,周亚夫不知何事,觉得被冒犯侮辱,绝食而亡。 第五百六十二章 入棺壹 回到纥石烈光中府上,花轻语和师兄几人,正聚在一起闲聊。几人脸色也是严肃,原来丐帮、铁掌帮与玄天宗之争又有新的消息传来。 丐帮、铁掌帮与玄天宗一战的后续不断发酵。先是一日后,史嘲风与林离方立刻燕京,玄天宗教主龙雁飞在长亭亲自相送,并带来三具尸体和一个伤员。 丐帮传功长老蒋绪中和右护法长老霍定方、铁掌帮左食指落花流水罗南烈三人身亡,铁掌帮左尾指横扫千军关震重伤。 龙雁飞与史嘲风、林离方三人足谈了半个时辰,说了些什么,却是无人知晓。 随后,燕京城又传出消息。近三十年前,轰动大江南北的无影盗一案虽然告破,但贼赃只寻回少部。罪魁祸首季开已死,如今无影盗海量金银的下落,就只有一人知晓,那人便是玄天宗教主龙雁飞。 众人听了这些消息,更是震惊。沈放与蒋绪中也有数面之缘,对这独臂长老,印象颇佳,听说他竟然身死,也是唏嘘不已。 柳传云惊讶道:“这玄天宗好生厉害,三位一流高手阵亡,已经多少年不曾有如此恶战了。” 诸葛飞卿也是面色凝重,道:“如此看来,玄天宗教中高手如云,实力当真是深不可测,如今暴露的战力怕还只是冰山一角。” 李承翰沉吟片刻,道:“先前痛击长江三十六水寨,余音未了,这一战又是大获全胜,江湖各派怕更要紧张了。” 柳传云皱眉道:“这玄天宗究竟所图为何?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前鉴不远,覆车继轨。物极必衰,江湖数百年,从未能有哪家一枝独秀,魔教便是活生生的例子。莫说江湖人物不肯,就算两边朝廷,也不会放纵。龙雁飞隐忍负重、心机缜密之人,又怎会不懂这个道理?” 花轻语插口道:“丐帮和铁掌派可还没认输,再说还有少林昆仑、四岳、四大世家、云台点苍崆峒铁掌、唐门、我百花谷,要说一家独大,他还远的很呢。” 诸葛飞卿摇头道:“武林之大,自不会有一家独大,但经此番一战,玄天宗已是大不相同。” 花轻语道:“有何不同?” 诸葛飞卿道:“武林门派帮会家族林立,也如诸侯争霸。多的是一地之豪,沧州、开封、京兆三家六合刀、福建下九流、信阳李家、永州颜家等等。这些都能占据一城之地,称王称霸,笑傲三十年五十年。更进一步,可为一域之雄,如你百花谷、四岳、云台点苍崆峒、四大世家等等。传承百年甚至数百年,长居一域,甚至能控制一路多路,上通官府,下御豪强,广纳田产,屹立不倒。” 众人都是点头,花轻语笑道:“我们百花谷可没这么厉害,不过都是些生意人。” 诸葛飞卿也是一笑,道:“道家常言修行之人,少不得财侣法地。我武林一脉,自然也是如此。这财更是排在第一位,你百花谷自有生财之道,可比旁人又多了几分底蕴。”形容一整,道:“这四样东西,人人都要,人人想争,能占得一域之地,已是不易。而天下间,能跨越地域所限,遍地开枝散叶,人人都要给几分面子的,除了少林,只有丐帮一家。” 李承翰道:“如今又要加上一个玄天宗了,这一派一帮一宗,已成形势。” 柳传云冷笑一声,道:“这玄天宗崛起还不到二十年,四处树敌,眼见已成众矢之的,只怕此际盛极,转眼而衰。” 沈放道:“是啊,龙雁飞知道无影盗藏银下落,史帮主这一招也好生厉害,只怕玄天宗今后也要麻烦不断。”传话之人虽没明说,但人人都知,这消息定是史嘲风故意放出。 次日一早,花轻语天没亮就起来打扮,穿戴一新,容光焕发。沈放只觉奇怪,花轻语笑而不语,没多时,有客人前来,竟是柴菲雪。 沈放和纥石烈光中陪着聊了一会,开始还好,聊着聊着,两个女子就聊到了衣服头发上,越聊越是投入。 沈放和纥石烈光中想破头皮也是插不上话,越坐越是尴尬。 沈放见柴菲雪说的眉飞色舞,笑如银铃,也是惊讶,心道:“柴姑娘也不是一直冷若冰雪,原来也有如此一面。” 沈放那日自得意楼回来,倒是有一事不明,今日正好问问柴菲雪,道:“陈兄……?” 他提个话头,柴菲雪已经明白,也是叹了口气,道:“那日咱们分别不久,陈兄就被那大荒落带来燕京。如今你也知道,他父亲龙雁飞就是玄天宗教主。” 沈放跟花轻语都是点点头。 柴菲雪道:“那你们想想,玄天宗什么势力,这么多年,如何会拿不下季开和胡群立?” 花轻语皱眉道:“或许是这两人藏的太好……”话一出口就知不对,胡群立或许有些难找,季开就在临安,可是一找一个准。 柴菲雪又道:“就算他父亲想要洗涮罪名,将当年背后之人一网打尽,隐忍多年。”摇了摇头,道:“那日在无方庄,大荒落既然现身,显是已到清算之际,可为何又任王家兄弟杀了他母亲?” 沈放和花轻语对视一眼,都觉心底一寒,那日四人并肩浴血,大荒落究竟是堪堪赶到,还是早已潜入庄中?若是后者,以她的本事,制服季开、王家兄弟等人易如反掌,又怎会让青鸾白白送命。 花轻语忍不住道:“那他怎么说?”这个他自然是指龙雁飞。 柴菲雪面色也是一紧,似是提起此人就叫她有些紧张,好半天才道:“你们没见过龙教主,不知他是何等样人,想从他嘴里问出话来,那是想也不要想。” 花轻语更是不解,道:“可陈兄是他亲生之子啊,难道他孩子很多,根本不当回事。” 柴菲雪摇头道:“龙教主就他这么一个儿子,他待陈兄也是不错,只是两人无话可说,见面彼此都是别扭。”顿了顿,道:“大荒落对陈兄说,龙教主本想留季开等人再多活几年,不想他母子提前发动,仓促布置,她才营救来迟。只是陈兄对这话将信将疑,他始终觉得,龙教主若是有心,定能救下母亲。陈兄耿耿于怀,偏偏龙教主又不愿对他解释,两人如今越处越僵。陈兄坚决不肯改回姓龙,每日借酒浇愁。哎,如今他什么模样,你们也都见到了。沈兄弟,陈兄一直对你另眼相看,你若有机会,不妨也劝他几句。” 沈放心道:“如此心结芥蒂,岂是说解就解,我哪有那个本事。这龙雁飞十有八九是故意不救他妻子,如此心肠,倒也真是个狠人。想那青鸾一片真心,最终却还是错付。” 正自闲聊,万卷书敲门进来,道:“门外有个叫宋源宝的,说要进来见沈公子。” 沈放一听宋源宝之名,也是发笑,道:“确是故人,请进来可好。” 万卷书笑道:“都是一家人,沈公子就是客气。”转身出门去了。 柴菲雪却是一脸嫌弃,道:“原来是那个小滑头,他来干什么?” 花轻语笑道:“我瞧他挺好玩啊,姐姐怎么又不喜欢。” 不消片刻,就见宋源宝愁眉苦脸走进门来,一见柴菲雪,差点跳了起来,道:“原来是你这个坏女人!你跟叶姐姐说了什么!” 柴菲雪也是莫名其妙,道:“什么叫我跟你叶姐姐说了什么!” 宋源宝气道:“若不是你跟叶姐姐说了什么,叶姐姐岂会忽然翻脸,打了萧大哥那什么什么一下。” 柴菲雪冷笑道:“什么什么,我说了什么?你先问问那姓萧的自己做了什么。叶家姐姐自有主张,我可什么都没说过。” 宋源宝道:“就是你,就是你,我瞧的清楚,本来叶姐姐进门还好好的,还跟我笑了一下。跟你一说话,就变了脸色,定是你不怀好意,说了什么。” 沈放几人听的一头雾水,这两人一人一句里面好几个什么,亏他们自己听的明白。 还是花轻语作为女人,对这种事有天生的直觉,也来了兴趣,笑嘻嘻道:“是啊,那天那个叶姑娘,干嘛上来就给了萧兄弟一记耳光?” 宋源宝抢道:“别听她的,我先说!” 柴菲雪白他一眼,道:“你要说就说,谁还跟你抢了。” 宋源宝狠狠瞪她一眼,随即却是摸了摸后脑勺,皱眉道:“是啊,为什么啊!我也不知道啊!” 花轻语更是忍俊不禁,格格娇笑道:“那你抢个什么。柴姐姐你说。” 柴菲雪冷哼一声,道:“要我说一记耳光还是轻的,那个登徒子该活活打杀了才是。” 沈放几人都是皱眉,萧平安看上去老实忠厚,可跟登徒子扯不上边。 柴菲雪看几人面色,立刻猜到众人所想,道:“所谓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此人看似忠厚,却是内藏奸诈,自私自利……” 第五百六十三章 入棺贰 还未说完,宋源宝已经气道:“你莫要血口喷人!” 柴菲雪冷哼一声,道:“你们说,若是有一个人,看上了别的门派的女子,仗着自己与这个门派有恩,叫人家把这个女子逐出师门,还要许配给他为妻。你们说,这样的人是不是无耻之徒,是不是该杀!” 沈放几人都是错愕,沈放摇头道:“不会吧。” 宋源宝更怒,道:“什么乱七八糟的,你说的那人是萧大哥么!” 柴菲雪冷笑道:“还能有谁!” 宋源宝气的跳脚,连道:“胡言乱语,当真是岂有此理,岂有此理!”瞪着柴菲雪道:“你这话是听谁说的!” 柴菲雪也来了脾气,道:“就是叶姐姐自己说的,如何!” 宋源宝登时一怔,迟疑道:“叶姐姐怎么能这么说,萧大哥如此待她!” 沈放心知有异,道:“究竟是怎么回事,你说来听听。” 宋源宝愤愤不平,索性将几人如何相识,一路柳家堡拜寿,叶素心等人被青城派截走,褚博怀带领几人千里驰援峨眉派。水灵波如何请求萧平安引荐叶素心改投衡山派,最终又怎么帮了峨眉派大忙,默心师太亲口答允此事。 众人听的清楚,萧平安等人确实是侠义为先,处处为人着想,哪里有半分挟恩图报,强抢美人的图谋。对萧平安为人,更是钦佩。 柴菲雪也觉有些不对,听宋源宝也不似撒谎,皱眉道:“这倒是奇了,他若没有此意,叶姐姐又为何这般说?” 花轻语道:“那她又是哪里听说的?” 柴菲雪道:“是听她伯伯说的。” 沈放冷笑一声,道:“彭惟简么?此人一天若不说上几句假话,只怕觉也睡不安生。” 众人除了花轻语,都是奇怪。 沈放也不隐瞒,将彭惟简来历揭了个底朝天,只是未提自家恩怨。 花轻语道:“是啊,此人人品暂且不论,他又未见过萧大哥,如何知晓此事?” 宋源宝一拍脑袋,道:“是了!定是这个坏人从中作祟!哎呀,坏了,这人莫非是对叶姐姐有什么图谋!” 柴菲雪忍不住伸手就打,宋源宝扭头躲过。 柴菲雪道:“你胡说些什么,彭伯待叶姐姐有如己出,相守以礼,没有半分逾越,有求必应。天黑之后,一个人都不往叶姐姐屋里去。他无儿无女,也无妻子,想必是对故人之后,关爱太过。此中应是有误会,我明日就去寻她,说个清楚。” 心知怕是错怪了萧平安,却也不愿示弱,道:“你们几个也是,人家好好的,愿不愿意脱离峨眉派,要你们替人家拿主意么?” 宋源宝一撇嘴,道:“离了峨眉,改投衡山,这是水姐姐的主意,她跟叶姐姐情同姐妹,在一起十多年,还不比你了解她!”摇头道:“水姐姐跟叶姐姐还说通过信,就没说明白么!这些女人,单会误事,废话连篇,就是不说正事……” 话未说完,看柴菲雪和花轻语都是面色不善,急急住口,心下不服,又道:“就便如此,她也不该打萧大哥耳光啊。” 柴霏雪白他一眼,道:“你懂什么!” 沈放这才想起,道:“对了,萧兄弟呢?” 宋源宝立刻变了一副苦瓜脸,道:“那日回去,萧大哥就不辞而别了。” 沈放奇道:“不辞而别?” 宋源宝道:“是啊,那天等我回去店里。萧大哥房里已经空了,他的包裹长剑都带走了,就留了块牌子在桌上。”伸手入怀,掏了个玉牌出来,正是“乾元令”。 沈放道:“他去了哪里?” 宋源宝愁眉苦脸道:“我不知道啊,他一个字也没留,说不定回去衡山了。”撇了柴菲雪一眼,嘀咕道:“都怪你!” 纥石烈光中忙道:“我瞧那日开封金人刺杀他之事,叫他也是有些心绪不宁。” 众人都是点头,心道:“想是此人心绪本就不稳,又被意中人无端端打了一巴掌,是谁面子也挂不住,索性就此离开,也是意料中事。”众人不管是不是旁观者清,都觉得萧平安定是喜欢上了叶素心。 花轻语难掩笑意,道:“对了,小猴子,你来就为了这事么?” 宋源宝这才想起正事,一拍脑袋,瞪了柴霏雪一眼,急道:“哎呀,都怪你,胡搅蛮缠,差点叫我忘了正事,沈大哥,救命啊!”明明是他自己一张嘴就收不回来,偏偏还要去怨别人。 沈放无奈道:“你又惹了什么麻烦?” 宋源宝道:“这次不是我,是我们同行的一位朝先生被官兵抓走了?” 沈放道:“莫急,莫急,你慢慢说。” 纥石烈光中道:“你口中这位朝先生所犯何事?”他纥石烈一族在朝中党羽密布,若是寻常小事,从狱中捞个人出来,自是轻而易举。 宋源宝挠头道:“我也不知道啊,今个早上,莫名其妙进来几个官兵,不容分说,就将朝先生抓走,关到大理寺去了。” 纥石烈光中微微一怔,道:“大理寺?” 金人与宋人一般,也设大理寺,司审断刑狱。同样大理寺属中央机关,地方事务另有府衙所辖。其中五京设留守司,留守司设推官一员,从六品,掌同府判,分判刑案之事。 燕京城中,若是一般的案件,多是经此。五京又置按察司,主管一路司法监察,设使、副使。寻常案件逃不过这两处。但大理寺直接拿人,这事情就有些蹊跷。 宋源宝也是搞不清楚这些分管所辖,只知人是被大理寺抓去。官兵来的突然,如狼似虎,又是什么话也不说,朝东海究竟何事事发,自也是一头雾水。他也知事情不那么简单,将朝东海来历说了。 众人听闻朝东海竟是大宋宰执韩侂胄身边智囊,开封府如此大事,竟是他一手谋划,也是吃惊不小。 沈放心道:“如此说来,此事可就大了。” 宋源宝瞧出众人心思,连连摆手,道:“不是开封府的事,朝先生一直是背后斡旋,开封府可根本未曾露面。咱们用的都是假名,朝先生叫卓南山。来的官兵不多,阵势可也不大,说的也是来抓卓先生。” 他嘴上如此说,心里却也是无底,那日酒楼遇到彭惟简,可就认出了朝东海。想了一想,又道:“若是开封府的事,岂有不抓我和鸡毛的道理。” 几人对视一眼,都看出他心虚。若真是开封府的事发了,怕是谁也相救不得。但听宋源宝话,似也有几分道理,若真是因为开封府之事,自是大动静。 纥石烈光中却是摇了摇头,道:“不是开封府。” 花轻语奇道:“光中大哥如何知道?” 纥石烈光中道:“这么大的事,岂能没有耳闻。你们可知朝廷之上,是如何说开封府一案?” 几人都是摇头。 纥石烈光中道:“朝廷中言,瀛王殿下去到开封府,拿下办事不利的温迪罕永谦,安抚百姓,既往不咎。开封府已经平稳下来,瀛王殿下大功一件。” 沈放微微点头,道:“如此说来,就算要动朝先生,他们也会暗地下手,不会官家出面?” 纥石烈光中道:“正是如此。” 宋源宝也是奇怪,道:“去的不是翼王么?还有衡山派。” 纥石烈光中道:“一群江湖人,不但擒走了瀛王,还逼迫翼王殿下城下之盟。如此丑事,怎能上达天听,如何敢昭告天下。自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这是做官的门道,若是实话实说,此事还不知要牵连多少人。” 宋源宝这才明白,一拍脑袋,道:“原来是这样,难怪海捕文书上就我们几个。” 花轻语皱眉问宋源宝道:“那你想怎么办?” 宋源宝一下蹦了起来,道:“还能怎么办,劫狱啊,管他什么事!事不宜迟,咱们几个今晚就干,下午我先去探探路。” 花轻语给他一个白眼,道:“你是不是傻,还有你脖子上那玩意是纸糊的不成!我看你是完了,满脑子都是忤法乱禁,还只知道蛮干。” 宋源宝也不服气,梗着脖子道:“书里都是这么写的!咱们江湖好汉,直来直去,没劫过大牢囚车,怎么好意思在江湖上混。” 柴菲雪一脸嫌弃,道:“好,你去啊,你去当你没脑子的英雄好汉,可别拖上我们。” 宋源宝哼了一声,道:“不行,你也要帮忙!” 柴菲雪嗤之以鼻,道:“凭什么!” 宋源宝理直气壮道:“谁叫你气走了萧大哥!萧大哥若在,与沈大哥联手,自然手到擒来。” 柴菲雪皱眉道:“他自走他的,与我何干,再说他有什么本事,我可不知道。” 沈放几人听两人斗嘴,也觉好笑。沈放心道:“这小元宝当真也是个人才,跟谁都能说到一处。别看两人似是吵架不停,可柴菲雪孤傲性子,何尝如此与人说过话。” 纥石烈光中强忍笑意,道:“宋兄弟莫急,我先差人去大理寺问个究竟,看看到底何故抓人,咱们再作计较,你看如何?” 第五百六十四章 入棺叁 宋源宝看看他,狐疑道:“你跟大理寺很熟么?” 一旁万卷书笑道:“这京城里,还有我们家公子不熟的官么?” 花轻语也是好奇,道:“是啊,光中大哥,你一直不说,令尊如今是何官职了?” 纥石烈光中道:“非是有意相瞒,知两位不爱与官府打交道,故而不曾细说。家父如今是东京留守。” 东京辽阳府向来是金国重地,其父纥石烈渊翰官至东京留守,已是正三品,也是一方大吏,官职着实不小。 宋源宝也吃了一惊,喜道:“我还以为你们家就一个王爷的虚衔,原来这么大官,这回好了,有救了,嘿嘿,嘿嘿。” 众人见他口无遮拦,都是发笑。沈放却是皱眉道:“如小元宝所言,只怕这位朝先生所犯之事,涉及两国之争,不知……” 他隐约已有怀疑,朝东海八成是被当做乱党抓走。纥石烈光中毕竟是金人,父亲又是朝中重臣,这事关宋金之争,他牵扯进来,可是忤逆的大罪。 纥石烈光中性情敦厚,有心相助,可也不能害了人家。 纥石烈光中知他心中所想,笑道:“只是问问,当不妨事。”略一思索,提笔写了张帖子,寥寥数字,递给万卷书道:“你手脚伶俐,就跑一趟。咱们莫先惊动斡勒少卿(大理寺卿为正四品,少卿则为从五品,乃是副职,但凡事多经少卿之手。),你去寻陈司直(金大理寺有司直四员,都是正七品。),就说受人所托随便问问,不需明言,他自然明白。” 万卷书点头去了。 柴菲雪瞧瞧宋源宝,道:“秋白羽呢?他如今整日跟你混在一起,是不?” 宋源宝颇有戒意看她一眼,道:“好啊,你还敢问,你跟那个云锦书,还有那个沐云烟,小时候一起,没少欺负鸡毛是不是。” 柴菲雪面上闪过一抹红霞,却是皱眉道:“胡说八道,谁欺负他了。” 宋源宝哼了一声,道:“鸡毛都告诉我了,你小时候可坏了,天天欺负人,就数你鬼点子多!云锦书还有姓沐的小姑娘都听你的!” 柴菲雪气道:“胡言乱语!绝无此事!”她矢口否认,更是气急,面添红艳,与先前淡然自若,已是判若两人。 自己也觉失态,面色一寒,道:“你再胡言乱语,我定大耳刮子招呼。” 宋源宝才不怕她,鼻子一耸,道:“就知道你要抵赖。” 沈放和花轻语对视一眼,都是想笑。花轻语看柴菲雪脸上真有些挂不住,连忙打圆场道:“是啊,那秋白羽去哪里了,你们一个个没有脑子,可别真轻举妄动,劫狱去了!” 宋源宝道:“他也打探消息去了,说是也认识大理寺里的什么人。” 话音未落,就听有人进来通禀:“门外有个叫秋白羽的,上门求见。” 宋源宝笑道:“说曹操曹操就到,看来是有消息了。” 片刻秋白羽进门,一眼望见柴菲雪,立刻面上一僵,随即赔笑道:“柴师妹,你怎么也在这里?” 柴菲雪皮笑肉不笑,道:“你来的正巧,有人说我欺负你,真有此事么,我怎么记不得?” 秋白羽立刻明白过来,狠狠瞪了宋源宝一眼,道:“没有的事,没有的事,什么人乱嚼舌根,定叫他嘴巴长疮!” 沈放和花轻语都是暗笑,沈放笑过,心中又道,柴菲雪、云锦书、沐云烟、秋白羽四人年岁相差也不甚大,同处燕京,自小识得,也不奇怪。只是剑圣长居柴府,这关系自然密切,秋白羽拜师执徐,乃是玄天宗旗下,如何也跟他们几个玩到一起? 柴菲雪又恢复冷冰冰的模样,道:“你跑了一圈,可探听到了什么?” 秋白羽也觉丧气,摇头道:“我寻了两位评事(金大理寺评事三员,为正八品。),都说不知此事。一人说帮我问问,但我瞧他模样,分明是对我敷衍,想来也不会真问。” 宋源宝不满道:“亏你还跑了这么久,结果啥事没问着!” 柴菲雪也道:“是啊,你交的都什么朋友,没一个靠谱。”跟秋白羽说话,却是斜眼看宋源宝。 秋白羽哪里不知她有意指桑骂槐,有人骂宋源宝,他向来是喜闻乐见,笑道:“路上倒是听了件府上的事。” 柴菲雪奇道:“我家?什么事?” 秋白羽道:“前些日子,风危楼与谢疏桐竹林寺相约比武,你们可知道?” 花轻语笑道:“不但知道,我们还旁观了呢。” 秋白羽大是惋惜,道:“早知道叫上我们,可惜可惜。”又道:“那日连云山庄的盛秋煌忽然跑了去,打断两人比武,还杀了竹林寺一个僧人。” 花轻语点头道:“是啊,那盛秋煌好生厉害,可惜如今有些疯疯癫癫。” 秋白羽道:“竹林寺无端死了个僧人,自然生气,知道行凶者乃是连云盛家家主,当下请了报恩寺的方丈澄心大师出来主持公道。澄心大师佛法精湛,武功也是不俗。他也知盛秋煌如今神志不清,就在前日,约了盛家的盛云英,商谈赔些银子算了。那盛云英也是懂路数的,言语恭谨,不住道歉,两边本来说的不错。可谁想到,那盛秋煌不知又从哪里冒了出来,出来就跟澄心大师动上了手。澄心大师这些年大约是武功撂下不少,没过十招,竟被盛秋煌一掌重创,没撑回寺中,就死在了半道之上。” 柴菲雪摇头道:“澄心大师德高望重,可惜可惜。这盛家也是,知道他是个疯子,还放出来害人。” 秋白羽道:“师妹有所不知,如今利州盛家已经乱成一锅粥。这盛秋煌发疯已经好久,听说在利州就已经杀了不少人。自家人,外面的都有,只是他盛家势大,都压了下去。如今盛家也分裂成两派,一派以盛云英和本家几位长老为首,一直觉得盛秋煌只是练功走火入魔,还有得救。更何况他如今武功大进,若能恢复神智,盛家崛起指日可待。另一派也以几位长老为首,认为盛秋煌积重难返,疯子怎能当家,该抓紧再选个家主出来。盛秋煌本被关在家中,但不知怎么,竟逃了出来。他如今人虽疯了,武功却是高的不得了,盛家人根本制他不住,一路竟然闹到燕京来。” 沈放也是摇头,心道:“这盛家也是流年不利。盛家虽每况愈下,四大世家之中垫底,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这家主之位,自然也是不乏觊觎之人。看盛云英也是个厉害人物,想来盛家支持她的人也不在少数,但这内斗起来,怕也是险恶。” 宋源宝忍不住道:“然后呢?” 秋白羽道:“澄心大师在京城声望极高,他这一死,可捅了马蜂窝。报恩寺、竹林寺、天王寺、洪法寺、归义寺、昊天寺、大万寿寺、玉虚宫。总之京城叫得出名字的僧道两家寺观,都联起手来,要逼盛家交人。” 花轻语摇头道:“他这也算是犯了众怒,可那盛秋煌就是个疯子,盛家也是倒霉,这理也没处讲啊。” 秋白羽道:“谁说不是,一来盛家的人如今也抓不到盛秋煌,二来盛云英也根本不想把父亲交了出去。报恩寺正在气头上,定要让盛秋煌偿命,盛云英哪里会肯,只是搪塞。双方一来二去,越说越僵。此番盛家跟来的高手不少,也不悚一群和尚。结果动起手来,和尚又吃了亏。” 宋源宝笑道:“这些和尚也是没用。”摇头道:“你说了半天,跟她们家有什么关系?” 秋白羽朝柴菲雪笑道:“令尊看事情闹大,也不忍看着和尚们吃亏,请寄老前辈赶了那盛秋煌出京。又叫盛家赔了些钱,此事就算揭过了。” 花轻语奇道:“剑圣出手了么?” 秋白羽眉飞色舞,道:“是啊,也不知那盛秋煌真疯假疯,见了寄老前辈就跑,一溜烟离了燕京。盛家人一见,也跟了下去。” 柴菲雪嗤了一声,道:“我还以为是什么事。”显是没什么兴趣。 花轻语奇道:“就这么算了?” 秋白羽只觉理所当然,道:“柴先生都说话了,自然就算了,还能怎样?” 沈放也觉惊讶,杀了人家方丈高僧,这梁子结的可是不小,况且京城里的寺庙,岂会缺钱。两边都肯低头,自然是看了柴先生的面子。 想到得意楼那日安排的位子,更觉柴菲雪这位父亲,可当真是个了不得的人物。 众人又说会闲话,随后吃了中饭,诸葛飞卿几人得了消息,也一并过来等候。 一直等到未时,万卷书才匆匆回来,进门就道:“也是怪了,有人告发,那卓先生乃是宋国的探子,才将他抓进大牢。但一无证据,二来告发之人姓名也不知道,三来也未提审,直接下在‘坎儿井’,严加看守。” 那“坎儿井”乃是大理寺辖下一处秘密牢狱,关押的都是已经定罪的死囚重犯。 第五百六十五章 入棺肆 纥石烈光中知众人未必明白,解释道:“寻常犯人,即便是通敌叛国的大罪,也需下到大理寺狱中,审讯过后,签字画押,才能定罪上报。死罪之囚,要一直到皇上案头,朱批之后,方可移送死牢。而何况‘坎儿井’还不是一般的死囚关押所在,能关入‘坎儿井’的,多是朝中官员。” 诸葛飞卿沉吟片刻,道:“既然是韩大人智囊,想必知道的事情不少,事关北伐大业,咱们也不能不问。” 柳传云笑道:“可咱们也不能叫光中太过为难。” 纥石烈光中摇头道:“帮着问问不妨,若真是惊天的谋逆大案,我也没本事相帮,自会量力而行。” 沈放道:“既然如此,我等想进去见见这位朝先生,不知可否?” 花轻语点头道:“是,他既然是遭人出卖,只要不是个糊涂蛋,想来多少应该知晓一二。” 宋源宝不高兴道:“朝先生学富五车,可不是糊涂蛋。” 沈放问道:“此事可难?可还要再寻什么人?” 纥石烈光中笑道:“说难也难,说容易也容易。你若是寻个官,想进‘坎儿井’探视,那是千难万难。但你若直接去寻牢头,给钱就行。” 自古牢狱之中,最是黑暗。看守的狱卒牢头,都是贱民小吏,日日与犯人打交道,养就阴险狡诈,贪婪好利的脾性。 进了大牢,若不给孝敬,自然百般折磨与你。但若是乖乖掏钱,你要什么都能给你带进去,吃香喝辣,甚至买人替死,也是屡见不鲜。而且这帮人胆大妄为,只要钱给够,没有他们不敢干的事情。 王法之地,却最是藏污纳垢,也是讽刺。 进“坎儿井”探监,倒也不贵。万卷书给一人塞了五十两银子,便有人自小门带了沈放进去,穿屋过廊,来到一处牢狱。 进门下到地下,曲曲折折,走了百十丈远,终于到了一间牢狱之前。 沈放一路留意,这百十丈之内,牢房不少,但其中关有犯人的却是寥寥无几。 此处暗无天日,只有领路的狱卒带了根火把,点了墙上一盏小灯。对沈放道:“半刻钟功夫,我就进来带你,有什么话,你抓紧说。” 沈放点头答应,只见一堆稻草之中,仰卧一人。狱中又脏又臭,此人却是一副高枕无忧模样,翘着条腿,嘴里还哼着什么小曲,若无其事。 见那狱卒出去,也不看沈放,笑道:“小元宝找你来的?他手脚倒也算快。” 沈放拱手道:“卓先生请了,在下沈放,确是受宋源宝所托前来。不知先生究竟所犯何事,又是何人举报,我等又该如何搭救?”牢狱之中,他也是谨慎,直接称对方卓先生。 朝东海也不起身,道:“救不救我都无所谓,但有一样东西,你务必要给我找回来。” 沈放道:“不知何物?” 朝东海道:“长话短说,我此来燕京,本是为带回一本名册,刚刚到手,就被奸人偷走。我知道不妙,还未等反应,金兵已经来到客栈。” 沈放皱眉道:“先生可知这奸人姓名?” 朝东海摇头道:“若是知道,又岂会没有防备?”终于扭头看了沈放一眼,道:“你不问问名册中是什么?” 沈放道:“先生若信不过我,不说也罢。” 朝东海呵呵一笑,低声道:“小元宝这次总算靠谱,寻来的人果然不错。他既然信的过你,我自然也信得过。”压低声音道:“你仔细听真,此乃是我朝多年贿赂资助金国官员、内应的一本账目,书中所列人名,还有历年奉上的贿赂,一笔一笔,都详细可查。牵涉之广,数额之巨,若是泄露出去,必是惊涛骇浪。” 沈放点点头,却道:“左右是金国的官,叫他们自己乱起来岂不正好。” 朝东海连连摇头,道:“非也,非也,这其中自然不乏贪利的小人,但也有心系故国,一心忠汉的志士。这些人经营多年,起事之时,必是臂助。” 沈放皱眉道:“可这名册既然已失,只怕须臾就会败露。” 朝东海摇头道:“此等机密,岂能没有防备手段。此名册乃是密书写就,没有对应的解码,旁人决计看不懂。” 沈放道:“若是如此,这名册岂非也并无用处?” 朝东海终于站起身来,走到牢门之前,道:“凡事不怕一万,只怕万一,咱们只能作最坏的打算。” 沈放想了一想,道:“先生书就藏在客栈?” 朝东海笑道:“果然聪明,你顺藤摸瓜便是。可惜如今丐帮自顾不暇,他们出手,想必更加容易。” 沈放,道:“寻出这人不难,有的是手段,只是要救先生出来,或许要费些手脚。” 朝东海道:“我不打紧,只要名册寻回,我在这里住着便是。” 沈放略有惊奇,道:“瞧先生倒是安然无恙。” 朝东海哈哈笑道:“金国抓了我来,当天就要上刑,我只说了一句话。” 沈放也是好奇,道:“先生如何说?” 朝东海笑道:“我说,名册已被我毁了。”拿手指点点自己额头,道:“如今只有这颗脑袋里装着,你若敢对我上刑,我第一个就把你的名字写上去。” 沈放轻轻一笑,道:“如此先生定能多耗上一番时间。晚辈不敢叫先生放心,但势必全力以赴。” 朝东海哈哈笑道:“夫轻诺、必寡信,你若满口答应,我更不敢放心,你有此言,我倒是放心一半。” 正色道:“你千万记得,我不重要,名册才是要紧。此事泄露,甚至韩大人那边,都不得不提前发动。十余年经营,若是毁于一旦,在下百身莫赎,死不瞑目。名册必要夺回,且不能教他留下副本。” 不到一刻钟功夫,等那狱卒回来,沈放已在相候,朝东海又躺回稻草之上,继续哼他的俚曲小调。 宋源宝就在外面相候,两人去到客栈。朝东海的屋子刚抓走嫌犯,此际屋子正被封禁。沈放装作要住店,进去里外瞄了一眼,借口太贵,转身就走。 回到纥石烈光中府上,将事情与众人说了。诸葛飞卿听关系如此重大,也是心惊,道:“此乃大宋十余年心血之结晶,若是被金人得了去,岂不前功尽弃,更不知要害了多少人性命,这名册咱们定要想个法子拿回来。” 吕鑫道:“事不宜迟,咱们速去打听打听,看看究竟是何人所为。” 柳传云摇头道:“咱们几个都不是燕京人,忽然去打探此事,定然惹人耳目,反是打草惊蛇。” 李承翰道:“师妹所言正是,可惜丐帮的人如今指望不上。” 一旁万卷书笑道:“不就是打听打听谁从客栈里偷了东西么,这有何难。” 诸葛飞卿点头道:“不错,蛇有蛇路,鼠有鼠路。此人既也是偷偷摸摸自客栈拿了名册,只要不是绝顶高手,定会留下痕迹。” 花轻语笑道:“不错,就算是高手,他也不能隐形。何况此等人物扎眼的紧,周围盘踞的地头蛇更不可能没有消息。”望望万卷书,道:“那附近的地头,你都熟么?” 万卷书笑道:“熟谈不上,燕京这般大,哪里能什么地方都知道。但公子乐善好施,朋友可是不少。你说的那客栈附近,都归金牙苏管。我去寻那金牙苏,两日之内,必有消息。嗯,不过我得带两个人去。” 过了片刻,有下人带来两个油光满面的大胖子。沈放和花轻语几人,第一眼竟都没认出来。来人乃是高大宝、高小宝兄弟。 两人在王府领了个护院的闲职,管家知他两人来历不同,乃是公子有心照顾,平常也不指派事情。 两人吃饱了睡睡足了吃,才不过几天,胖的几乎没了人样。 随即柴菲雪告辞回去,宋源宝道:“喂,你明儿早点来啊,别叫咱们等。”宋源宝自己跟秋白羽索性也住到纥石烈光中府上,反正他家中多的是空屋。 柴菲雪冷眼撇他,道:“白日做梦。” 宋源宝一下蹦的老高,道:“好啊,就知道你不讲义气。” 柴菲雪冷哼一声,头也不回去了。 花轻语笑道:“你这小元宝倒是聪明,知道京城之中,抱了柴姐姐的大腿,你就可以横着走。可你这小心眼,可骗柴姐姐不过。” 宋源宝大声道:“我也就随口说说,柴姐姐宅心仁厚、乐善好施、有口皆碑、侠肝义胆、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见义勇为、两肋插刀、赴汤蹈火、义无反顾、慷慨赴义、殒身不恤,岂能真的不管。” 柴菲雪尚未出门,他声音却比放炮还响。众人都知道他小心思,忍不住也是发笑。 花轻语乐不可支,笑骂道:“你这猴儿,倒是聪明,知道她吃软不吃硬的性儿,爱听奉承。前面几句还行,后面慷慨赴义、殒身不恤,说的都是什么玩意!” 笑完又压低声音,道:“不过你也是小人之心,柴姐姐恩怨分明,前番误会了你萧大哥,自觉有愧,此事定会帮忙,也不需你画蛇添足。” 第五百六十六章 入棺伍 万卷书年纪不大,做事却着实伶俐。第二日就带回了消息。 三人都是兴高采烈,如同打了胜仗一般。进门就道:“公子,公子,此番我们可立了大功了。” 高大宝、高小宝抢道:“还有我,还有我。” 万卷书翻了个白眼,道:“我不就说的我们么,你们抢什么抢。” 花轻语也是高兴,道:“探听到什么,若是有用,姐姐有赏。” 万卷书笑道:“什么人使的坏,什么人拿走了书,这人叫什么,住在哪里,咱们都打听的一清二楚。姐姐说,该赏不该赏。” 沈放几人也是惊讶,心道:“这短短一日功夫,便是访着些线索也是不易,这三人本事还当真不小。” 花轻语也是高兴,甩手扔了个小瓶过去,道:“百日醉一瓶,够了么。” 沈放也是摇头,万卷书知道花轻语是百花谷出身,老缠着花轻语要些江湖上稀奇古怪的药物,什么涂在身上叫人发痒的、洒在衣服上招蚂蚁虫子的。 知道他拿去定是害人,偏偏花轻语乐在其中,不但不严加管教,反是心甘情愿的助纣为虐。 万卷书喜滋滋收入怀里,小嘴越发的甜,道:“花姐姐给什么,小的都是知足。”干咳一声,道:“这事主也没什么本事,他想从客栈偷书,自己又没那能耐,叫家中老仆花钱寻了个小贼。我寻金牙苏一问,他不消多时,就问出当日有谁出入过那家客栈。” 高大宝急道:“这里我说,我说。” 万卷书得了好处,心中高兴,也给他面子,道:“是的,此番大宝、小宝可也立了大功。”高大宝跟高小宝两个做万卷书叔叔都差不了多少,可偏偏在他面前,只能充小。 高大宝眉飞色舞道:“那小贼叫没尾檐蛇,就会两下翻墙越户的本事。咱们寻上门去,他竟然想跑。我跟兄弟这两条腿是怎么练的!百十丈的山,天天嗖嗖的爬,跑得了他!逮住了还不服,说不上三句话,就把上衣脱了。我一看,喝!碗口粗的胳膊,一巴掌宽护心毛。这不行啊,我就把怀里的刀露给他看了,他这才客气起来。前前后后,什么都说了。” 嘿嘿一笑,道:“收了人家十两银子,一毫子还没来得及花,都被我……”忽然想到这个不能说,连忙改口道:“没了,没了,就这么多。” 众人都觉好笑。万卷书也是笑道:“问到那老仆底细,事情就好办了。那背后使坏之人,名叫郑挺,本是大宋淮南东路的安抚使。今年被贬了官职,众叛亲离,逃来此间。如今就住在时和坊,与咱们近在咫尺。” 沈放目瞪口呆。 萧平安睁开眼来,只觉一阵头晕目眩,脑袋发沉。 心中也是奇怪,自己如今内功已有不俗根底,已好久没有如此昏昏沉沉之感。四下看了看,惟见一片漆黑。 他视觉远胜常人,黑夜视物更是拿手好戏。但极力睁大双眼,仍是不见一丝光亮,此际才发觉,自己眼睛竟也是被蒙的严严实实。 他心中更是惊疑,腰间一挺,就要翻身坐起。谁知力道刚发,“身柱”“中枢”“悬枢”三穴同时一麻,身子纹丝不动,自己背后三处大穴已被人制住。 萧平安心中大骇,哪里还不明白,自己已经落在敌人手里。想起师傅师娘所说,越是身处险境,越是不能慌乱,深吸口气,慢慢将一颗心平复下来。 四周不见光亮,索性闭了双目,抱元守一,探查体内状况。一圈下来,发现除了背部要穴,自己四肢头颈也尽数被人制住。浑身上下,便是想动一根指头也难。 忍不住想要高声呼喊,却是连嘴巴也张不开,嘴角两边“地仓”穴竟也被人一并封住。 萧平安目瞪口呆,自己先前分明是在燕京客栈之内,一觉醒来,怎会身陷囹圄? 依稀记得,自己从得意楼出来,心绪激发,满脑子胡思乱想。在城中又走迷了路,索性发足狂奔,几乎把城内绕了一圈,才寻回客栈。 回去房里,喝了碗凉茶,就上床睡觉。本以为自己定是睡不着,谁知头一沾枕头,立刻沉沉睡去。 一睁眼,人就已经到了此处,可这里又是哪里? 随即又发现一事,自己身上衣服竟是穿的整整齐齐,连鞋子也套在脚上。可自己明明记得,回了客栈,乃是脱衣睡觉。 虽是出门在外,天气又冷,他还是脱的只剩贴身小衣。此乃多年的习惯,难以更改,若在衡山,有时夏天索性什么也不穿。但眼下自己衣衫整齐,必是有人代劳。以自己武功,岂有被人如此摆布还不醒的道理! 忽然身子一晃,左边身子碰到平滑坚硬之物,随即身子一跳,头顶也碰到一物。 耳边听“咯吱咯吱”声响,侧耳倾听,又闻车轴转动之声,自己竟是在一辆马车之上。 萧平安压抑心中惊惧,感受周遭动静。心境一平,双耳更是敏锐,车轮在硬地滚动之声,车夫抽动马鞭,马蹄声不疾不徐,其中一匹连打了两个响鼻。 共有两匹马,驴与骡子蹄子落地之声与马匹迥异,一听便知,能用两匹马拉的大车也应是不小。 车下道路平坦,车子走的平稳,八成应是官道。忽地车轮又是一跳,似是地上有个洼坑。 萧平安身子跟着一震,头顶“砰”的一声,撞在一块木上,随即身子又是朝前一滑,脚底也触到一物。 萧平安忽然心头一凛,自己四周,近在咫尺,都是木板,自己竟是被人装在一个大木箱之内。 车轮滚滚,不住向前。 一个半时辰之后,萧平安心情才稍有平复。但知道自己落在敌人手中,仍是愈发焦躁。心道,眼下只有努力尝试,争取冲开穴道。 但那点穴之人武功显是远在他之上,劲气透穴,将他牢牢制住。 所点穴道更是大有讲究,皆是十二道正经两端要穴。如此一来,他内息不畅,不能走完一条经络,也就生不出内劲,想运功冲穴自也是不能。 萧平安心急如焚,就连“行道诀”和紫阳所授的神秘内功也一并用出,却没有一样管用,穴道仍是被死死制住。 只是与仙霞劲不同,紫阳所授的内功因修不出内息,反是可以在经络之间运行。但这功法使出,无有内息,更没有内劲,也不能助他冲穴。 不知道过了多少时候,马车停了下来。萧平安精神一振,心道,你处心积虑擒下了我,连衣服都想着帮我穿戴整齐,想必也不会轻易要我性命。既然如此,你总需给我喂食,这木盒子一开,就算我没有逃走的机会,多少也要晓得你是何人。 谁知等了一两个时辰,也无人来管他。他双眼被蒙,不见一丝光亮,但耳边听得风响,似是车子停在荒郊野外。 如今还是冬天,也不闻虫豸之声,但四下静谧,十有八九乃是黑夜。 他浑身上下,连根手指也移动不得,困在狭小木箱之中,说不出的难受。发现自己被俘,他起初先是惊疑,继而便是恼怒,可心中一腔怒火根本无处发泄。等慢慢冷静下来,已尽数变作惊恐。 此际诸般思绪,纷至沓来,止不住的胡思乱想。他自觉生平并未得罪什么人,如何就惹来如此横祸?莫非是衡山派的敌人?但抓住自己,又有何所图? 自己不过是派中寻常八代弟子,更是孤家寡人一个,要钱没钱,更无家世背景,还能被人绑票不成! 随即忽然想到真定府客栈试探他内功之人,那人对他心怀不轨,确定无疑。想到当日那人手段阴险凶横,真气在他体内肆孽,险些叫他爆体而亡,不由倒吸一口冷气,落到那人手里,以其之狠毒,还不知要如何折磨自己。但这一切究竟为何,又是百思不得其解。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车子一晃,又复前行。萧平安渐觉疲惫,但心中惊恐,又不肯睡着,强撑了一阵,愈觉迷糊,终于还是沉沉睡去。 再醒来,车子又停在一处。萧平安猛然警醒,前面思绪立刻接续,自己还是在那木箱之内,随即便觉一阵口干舌燥,喉咙里如同着火一般,说不出的难受。 又觉气闷,这个念头一起,便挥之不去。狭小空隙之间,似乎早没了空气。他忍不住张大口鼻,却感觉吸不进多少气息,憋闷之感,愈来愈强。 萧平安想奋力挣扎,可又偏偏半点动弹不得,只觉心中焦躁,如同要爆裂开来。心知不好,强自收敛心神,虽经络之中气息难聚,仍是默默运功。 “仙霞劲”乃是道家高明心法,片刻之后,焦躁之意渐去。 萧平安忽觉左小臂手阳明大肠经之中,被制穴道似有松动,心头登时一喜。寻常穴道被制,即便无人解穴,时间一久,也会慢慢松开,这时间长短既看点穴人功力,也因人而异,但最长也不会超过四十八个时辰,否则必定经脉坏死。 第五百六十七章 入棺陆 他乃是修炼内功之人,穴道恢复的速度,也是远胜常人。他虽在木箱中难辨时辰,但想来自己被困已经不短,这穴道已渐渐松动。 萧平安心中暗喜,此际倒盼着赶车那人别来打扰,待他穴道再松一些,再尝试运气冲穴,若能解开穴道,自己就有了一搏之力。 可偏偏事与愿违,不大会功夫,就听“吱呀”一声,头顶木板移开,登时一阵冷风吹了进来。 随即身上几处穴道便是一麻,旋即身子被人拉起,背心又被点上几指。 萧平安毫无抵抗之力,只觉那人手段快的出奇,点穴又准又狠,原先几处穴道未解,又有几处新穴被封。他双眼不见光亮,也感觉不到那人气息。 那人手掌在他嘴角“地仓”穴上一抹,随即一根芦苇管塞入口中。萧平安吸了一口,冰冷液体入口,果然是水。一口凉水过喉,竟是说不出的舒服。 连连吸了几大口,还未过瘾,口中芦管已被抽去。萧平安急道:“你是何人?” 那人一声不吭,回手又将他“地仓”穴封住。身子慢慢放平,又躺回木箱之中。 此人当真谨慎小心之极,莫说与他说话,就连一点蛛丝马迹也不肯留。 萧平安忍不住想要骂娘,“砰”的一声,却是盖子又盖了上去。 萧平安暗暗叫苦,此人想是对他了如指掌,竟连他穴道松动的时间也算的清楚,一点机会也不给他留。感觉此人点穴手段,武功显是高过自己不少,倒与真定府那人也对的上。 如此这般,每日除了晚间稍事休息,一直都在赶路。每隔两日,此人会再点一遍萧平安穴道,顺便喂他些水,吃的却是一点不给。 萧平安每隔两日才有少许水入喉,早饿的不行,开始几日还觉饥肠辘辘,过了几日,连饿的感觉也没了。 他是练武之人,又有内功在身,虽未学过道家辟谷之术,但只要有水,十几日也饿不死他。只是腹中无食,难免手足无力。 初始时候,还努力尝试运功,过得七八日,身子气力急剧消散,连脑子似乎也转不动了,每日昏昏沉沉,都是在昏睡。 那人对他极其谨慎,连下车小解也不曾有。萧平安开始还有一些尿在自己身上,没过几日,尿也没了。若不是肚中无食,想是他拉屎在裤子上,那人也是不管。 萧平安也是疑惑,此人如此折磨自己,莫非有什么深仇大恨?但那人偏偏又出手极有分寸,点穴之时,从不连续点同一穴道,避免对他经络有所伤害。 萧平安浑浑噩噩,全不知时日,但自己身子空乏,想是已超出十日。自己想必已经远离燕京,不知道她和宋源宝等人怎样?那马车不停,一日最少也能行得百十里,这人究竟想把自己带往何处? 他脑子愈加昏沉,早先被困那股焦灼之意也是没了,偶尔清醒之时,脑子里也没什么清晰的念头,什么都是一闪而过。然后不知不觉,又再睡去。 这一日行到一处,又停下歇息。昨日萧平安刚被喂过一次水,加封了穴道,停车之后,按前些日子情形,那人应不会管他。但不知为何,停车不久,“吱呀”一声,箱子又打开来。 萧平安心念一动,心道:“你又要点我穴道么?我虽然冲不开你所点的穴道,但听师傅说过,有借力之法,可以将旁人打过来的力道移为己用。我虽然不懂此类功法,但紫阳所授那内功极是奇怪,对入我体内的真气也有克制之力。我何不试试那功夫,看能不能将那人内劲移入经络!” 主意已定,当即默运紫阳所授内功。刚刚气行周天,只觉两侧“太阳穴”上一麻,那人竟是直接将他点晕过去。 不知道过了多少时候,萧平安昏沉沉醒来,只觉头痛欲裂。“太阳穴”乃是人体三十六死穴之一,出手一个不慎,就能要人性命。也不知何故,此人今日下手如此凶狠。 这些日子萧平安不见天日,整日都在昏睡,也没有早晚之分。此际醒来,也是迷迷糊糊,只觉大车还是停在某处,应该还未上路。 他头晕脑胀,脑中又痛的厉害,也是睡不着,只觉无比煎熬,又过大半个时辰,忽听两人说话之声,初时含糊不清,越走越近,声音渐清。 他这些日子一直被困在木箱之中,目不视物,耳朵却是越来越灵,就听一女子声音道:“兰若寺?怎地此处也有兰若寺?” 另一男子声音道:“‘兰若’乃是梵文,‘阿兰若迦’之略称,意为出家人静修之所。这寺名汉朝便有,比洛阳白马寺、河北南宫的普彤寺可还要早。天下叫这名字的寺庙,可多了去了。” 萧平安精神一振,这么多日,还是第一次遇到外人靠近,他虽口不能言,身不能动,仍是存了些许希望,只盼这些人能发现自己,便是跟那车夫说上几句话,叫他听听也好。只是心中奇怪,暗道:“兰若寺?我怎地到庙里来了?难怪四周如此安静。” 女子道:“公子当真是才学过人,连这也知道。嗯,这庙怕是荒废不少年了。” 男子声音透着得意,道:“正是,这兰若寺还有个名字,叫来佛寺,瞧这地方,想是佛还没来,和尚先走了。” 女子格格娇笑,道:“公子你好生讨厌,这般亵渎的话怎么也好说出口。”声音又娇又媚,叫人听在耳里,浑身都是一酥。 男子哈哈大笑,意甚得意,声音洪亮,想是已经到了近处,忽然咦了一声,道:“怎么有驾马车?”随即脚步声在边上转了一圈,又道:“怎地无人?赶车的哪里去了?” 萧平安听在耳中,又惊又喜,心道:“那人不在这里么?那太好了,我这么大个人装在箱子里,他们定能看到。”忽然心念一动,这说话的男子声音怎似有些耳熟? 女子道:“是啊,好生奇怪。” 男子道:“怕是出去了。这破庙四处漏风,若是有人在,岂能不点堆火。” 女子声音微微颤抖,道:“这荒郊野地的,哪里有地方好去,莫不是有歹人,藏了起来!” 男子笑道:“出去寻水了也不一定,姑娘也太过小心,哪有劫道的歹人还赶着马车的。”忽然咦了一声,道:“棺材?” 萧平安里面听的清楚,起初还未反应过来,随即头上一响,“啪”的一声。他恍然大悟,自己哪里是在什么木箱里,分明是被人装在一口棺材里。 方才那“啪”的一声,便是外面那人在棺材板上拍了一记。一想到自己竟被装在棺材之中,饶是他胆大过人,也是浑身一凉。只觉背上一股凉意,瞬间毛骨悚然。 那女子更是一声尖叫,道:“怎么有口棺材,奴家好怕,奴家好怕。” 那男子声音离女子极近,轻声道:“姑娘莫怕,姑娘莫怕,有墨某在此,便是有鬼,也不足惧。” 女子道:“当真?” 男子道:“我玉扇书生墨梅生岂是浪得虚名。” 萧平安心头一惊,继而狂喜,难怪觉得声音有些耳熟,原来竟是此人。玉扇书生墨梅生也是江湖九龙之一,在柳家堡见过一面,此人武功也是不弱,跟林子瞻、秦晋也是相熟,若能发现自己,脱困之望,又是大了几分。 女子柔声道:“那公子可要护得奴家周全。” 墨梅生笑道:“放心,放心。呵呵,想是这赶车的胆子也小,不敢跟棺材离的太近,寻别处睡觉去了。” 女子道:“既然如此,咱们也换个地方吧。” 墨梅生道:“这荒郊野岭,就这么一处破庙,岂有活人给死人让地方的道理。” 那女子一声尖叫,嗔怒道:“公子,你又吓奴家。” 墨梅生哈哈笑道:“没有,没有,说不定就是口空棺材,没有死人,你瞧,钉子都未钉上。” 萧平安大急,心中不住道:“是啊,是啊,你掀开来看看,掀开来看看啊!” 女子似是松了口气,轻拍胸脯声响,道:“吓死奴家了。” 墨梅生话锋一转,又道:“不过既然是大车运送,想是客死他乡。总要运回家里,见了亲人之面,方好下钉落棺。” 女子又是一声惊呼,随即娇声道:“公子你好坏,就知道吓人家,奴家不来了啦。” 萧平安只觉面上一红,他虽是不谙男女之事,却也听出这两人是在打情骂俏。这女子声音又娇又媚,极尽诱惑之意。 随即听火折子响,随即“噼啪”之声,想是两人已燃起火来。女子声音道:“还是公子深谋远虑,路上就捡了些干柴来。奴家这里还有些干粮酒水,咱们分吃了吧。” 墨梅生笑道:“姑娘你也不差啊,离家出走,还记得带上酒水。” 女子嗔怒道:“公子又来取笑人家。小倩喝不得多少酒,不过是带着驱寒。”随即幽幽一声轻叹,道:“奴家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今日若不是遇到公子,还不知如何是好。” 墨梅生道:“姑娘当真想的周到,居然酒杯也带了一对。” 第五百六十八章 入棺柒 小说至此,从大纲上说,恰恰一半,故事在这里会是一个分水岭,故事正式进入下半部分。从传统武侠小说来说,文章已经太长了,但对网文来说,可能又不够长。这算是两本书一起写吧,哈哈,萧平安和沈放并未在燕京开始双侠模式,三位读者是不是有点失望呢。还不是时候。 还有啊,倩女幽魂,王祖贤,真是部好电影。大家能发现几个梗? 小倩幽幽道:“苦命之人,难免睹物思情。这杯子乃是一对,奴家又怎舍得将他们拆散。” 墨梅生赞道:“姑娘真是多情之人。” 萧平安听干粮二字,忍不住腹中就是一阵蠕动,更觉难过,听了后面几句,心道:“怎么,这女子是离家出走的么?原来这两人也是刚刚相识。” 墨梅生道:“那姑娘日后不知如何打算?” 小倩道:“家父贪图人家的权势,非要将我嫁给一个老头子,我一气之下出来,又能有什么打算。” 墨梅生道:“姑娘还有什么亲戚可以投靠么?” 小倩道:“家父心意,谁人又能违抗。乡下还有一个舅舅,姑且前去试试吧。哎。”又是一声轻叹,道:“舅舅家贫苦,想必我去了也是累赘,还不知他肯不肯接济。”随即似有抽泣之声。 墨梅生道:“明日我陪姑娘前去看看,若不中意,我家离此也是不远。” 小倩道:“你家?墨公子还未婚配么?” 墨梅生干咳一声,道:“妻子倒是娶了。” 小倩不悦道:“那我去作甚?” 墨梅生道:“姑娘切勿误会,我家也是名门,请姑娘去只是作客,不敢轻慢,待你父亲回心转意,自当再将姑娘送回。” 小倩似是感动,道:“公子光明磊落、仁人君子,奴家误会了。今奴飘然一身,远父母兄弟。蒙公子露覆,泽被发肤,愿执箕帚,以报高义。” 墨梅生道:“当敬如上宾,岂敢轻慢。” 萧平安心道:“这墨梅生,果然不愧侠义中人。” 一念未完,便听墨梅生又道:“小倩姑娘,你身上真香。” 萧平安吓了一跳,心道:“唐突了,唐突了,唐突了啊!墨兄你怎么比我还不会说话,你如此说,人家姑娘岂不是要生气。” 果然那小倩责怪道:“公子怎可如此轻浮。” 墨梅生道:“只因姑娘天生丽质、国色天香、楚楚动人、我见犹怜,一时忘情,以致失语,还望勿怪。” 小倩似是害羞,低声道:“奴家草茅贱质、蒲柳之姿,哪里有公子说的这般。” 墨梅生道:“姑娘过谦了,你若不算美人,那天下哪里还有好看的姑娘,我瞧西施貂蝉、昭君玉环,都不及你。” 听窸窸窣窣声音,墨梅生声音越来越是温柔,道:“你的手怎么比我的手还凉啊?” 小倩道:“男子阳刚,你自然比我暖啊!” 墨梅生道:“那我好生给你暖暖。” 萧平安也是呆了,心道:“你这是摸人家手了么?不该,不该,你方才说错话,人家姑娘不计较也就罢了,怎么还能摸人家的手,你们可是今天才刚刚认识!这下怕不是要被人狠狠打上一耳光。”想到此,心中更是不解,道:“可我好好的,为什么也挨了叶姑娘一耳光?” 却听外面一声娇笑,道:“不要,不要,公子,好痒。” 萧平安更觉不可思议,心道:“这女子也是好怪,摸手也会痒么?嗯,想必是个富贵人家。” 外面声音渐小,却有女子嘤咛喘息之声。 萧平安总算明白过来,外面想正是香艳。一旦明白,立刻面红耳赤,有心不听,外面那纤细声音却越是往耳朵里钻。他心中慌乱,不知不觉,右手中指忽然一动。 萧平安又惊又喜,急忙运功,可内息仍是不能汇聚。右手那根指头也是再无反应,方才那一动,似是幻觉一般。萧平安心下焦躁,不断运气。 忽听小倩一声娇笑,道:“哎呀,你弄痛人家了,我的纱巾。” 墨梅生笑道:“好大一阵风,我替你捡回来。” 听脚尖点地一声轻响,过了片刻,那小倩惊呼道:“公子你好厉害,刚刚怎么飞起来了!” 墨梅生呵呵一笑,道:“雕虫小技,不足挂齿。” 小倩似是佩服的五体投地,道:“这便是传说中的轻功么,原来墨公子是位大侠。” 墨梅生道:“我还是更喜欢旁人叫我少侠。” 不知他说话之时又做了什么,小倩娇笑道:“公子你好坏。公子你说,这本事我学的会么?” 墨梅生道:“你想学武功?” 小倩道:“是啊,我要是有你的本事,嗖一下,就能跳这么高,什么房子也关不住我。” 墨梅生道:“学武可不容易,要练到我这般,便是小倩你这么聪明,也要练个二、三十年,一天不少于四个时辰,还得打熬筋骨。” 小倩道:“什么叫打熬筋骨?” 墨梅生道:“武林之中,不管内家外家,都需强健体魄,手脚筋骨乃是力道之本,你打出去的力道有多强,筋骨就要有多强。常见的法子,就是抬举重物、踢打木石,或是让人持棍棒击打。” 小倩道:“好可怕,这么苦,那我不学了。我可不是怕懒。如此说来,学武的女子,岂不都是膀大腰圆,和男人一样?” 墨梅生道:“女子阴虚之体,便是日日举石,打熬,练得手脚粗大,气力也不如男子。因此江湖中女子高手,都有独门炼体之技,多靠拉伸肌体,以针石药物手段相激。这痛楚,比寻常炼体,却又苦的多了。” 小倩道:“我瞧公子也不算如何健壮啊。” 墨梅生道:“我修习内功,自然不须练出一身铁疙瘩。况且我家中也不缺炼体之法。炼体乃是根基,学武都要过这一关,越是年轻,越是容易。姑娘如今年纪不小,练功已是有些晚了。哎,姑娘,你要到哪里去?” 小倩冷冰冰道:“我自出去,你拉着我个老女人干什么!” 墨梅生道:“是我说错话了,姑娘正值妙龄,哪里老了。” 小倩似是又坐了回来,道:“反正武功我是不会练了,你们江湖上的人,好可怕的。前几日,一群叫花子在城里打架,听说打死了好多人。” 墨梅生道:“那是丐帮起了内讧。” 小倩道:“丐帮我知道,听说厉害的很,他们干什么自己人打自家人?” 墨梅生道:“这你倒是问对人了,眼下燕京之外,知道此事的可是屈指可数。丐帮有位长老,名叫三缺神丐卧南阳,此人觊觎丐帮帮主之位已久。不久前,还鼓动帮中几位长老反叛。可惜丐帮史嘲风才智胜他太多,将计就计,反叫他一败涂地。” 小倩道:“是夺权失败了么?那如何还有争斗?” 墨梅生道:“有道是,世事无常,瞬息万变。史嘲风不该伙同铁掌帮前去燕京,去寻玄天宗的麻烦,结果惨败,帮中两大长老都被杀死。” 萧平安一直在凝神运功,试图冲破穴道,此际闻言,大惊之下,一口气险些走岔,缓缓停了运功,侧耳倾听。 就听墨梅生继续道:“丐帮受此大挫,史嘲风和铁掌帮林离方都是不敢久留,已经退出大金地界。这卧南阳趁势而起,又说动一批党羽,据说还有外人之助,大肆抢占地盘。他已经放出风声,从此以后,丐帮分南北,他便是北方丐帮之主。” 小倩嗤笑一声,道:“没想到这叫花子的头儿,也叫人抢破脑袋。” 萧平安却是心中激荡,暗道:“丐帮死了两位长老?不知是哪两位。卧南阳此人当真是阴魂不散,处处使坏。不知史帮主可还安好,希望他也能逢凶化吉。”他对卧南阳极度厌恶,只觉乃是生平所见最讨厌之人。 墨梅生笑道:“你莫小看这叫花子的头儿,有道是,乞丐做三年,给个皇帝也不换。”摇了摇头,道:“只是没想到,史帮主胆子竟如此之小,略一受挫,便是落荒而逃。” 小倩道:“既然输了,自然要逃,难道等着别人来杀?” 墨梅生道:“士可杀不可辱,一条性命何足道哉,我辈一入江湖,就该有百折不回,宁死不屈之气魄。我若是史帮主,定要与玄天宗拼个鱼死网破!” 小倩道:“公子真是英雄好汉。”言语中尽是仰慕之意。 墨梅生哈哈笑道:“那是当然!我玉扇书生墨梅生岂是浪得虚名。” 萧平安心道:“咦,这句话好生耳熟,对了,他方才也说过一次。嗯,此人看不起史帮主固然不对,但倒真也是铁骨铮铮的好汉。” 嘤咛一声,娇喘连连,小倩急促声音道:“别急,别急嘛。”想来是那铁骨铮铮的好汉又在毛手毛脚。忽听小倩道:“这大冷的天,公子还真带着一把扇子,让奴家看看可好。” 墨梅生笑道:“不好。” 小倩不喜道:“公子怎恁地小气。” 墨梅生道:“不是小气,是我怕。” 小倩奇道:“你怕什么?” 墨梅生道:“我怕你拿这扇子打破我的头。” 第五百六十九章 入棺捌 小倩娇笑道:“公子真会说笑话。” 墨梅生声音中仍是带着笑意,道:“这开州城我倒是也熟,可没听说有一个姓金的财主。” 萧平安闻言微微一怔,心道:“开州?怎地我到了开州了么?” 开州便是今日之py,北宋称作澶州,鼎鼎大名的澶渊之盟便是发生在此处。北方沦陷后,金皇统四年(1144年)改澶州为开州。此地距燕京已近千里,那人带着萧平安想是正一路南下。 小倩声音也是一冷,道:“公子这是怀疑我么?” 墨梅生道:“还有足不出户的大家闺秀,不缠足也就罢了,又怎会穿着江湖人足底插钢板的靴子?” 学者高洪兴《缠足史》考证,缠足开始于北宋后期,兴起于南宋。地位越高的女子,越要缠足。《宋史·五行志》记载:“理宗朝,宫人束脚纤直”。 宋代罗大经《鹤林玉露》中记载一事,宋高宗建炎四年(1130),有女子自称宋徽宗之女柔福帝姬,通知宫内之事,但一双大脚,遂被怀疑。此女辩曰:金人驱迫,跣行万里,岂复故态。宋高宗也是恻然,封她为福国长公主,还为她选了驸马。“绍兴和议”之后,高宗生母韦贤妃被金国放回,才揭破此事,原来此女乃是一名宫女,真的柔福帝姬早已死在金国。 三寸金莲的畸形酸腐之风真正盛行于明清。宋时就算是富贵之家,女儿也并非都去缠足,农家的女子更不必说,缠了足还如何干活。就算宫中也有真不缠足的公主,而且缠足的程度也与后世不同。但宋时女鞋已是千姿百态,富贵人家的女子自然不会穿江湖人的靴子。 就听小倩冷笑一声,道:“原来你早已瞧了出来,既已看破,为何不早说?” 萧平安听两人忽然翻脸,吓了一跳,又听两句,才明白,原来这女子也并非常人,心道:“这女子莫非是坏人?墨少侠不愧是武林九龙之一,端的了得,若是我,定不会怀疑这个姑娘。” 墨梅生哈哈笑道:“姑娘故意在半道上等我,岂能没有所图,墨某倒也想看看,你究竟打的什么主意。” 小倩道:“呸,你分明就是想趁机占老娘便宜!” 墨梅生笑道:“姑娘自己都不介意,墨某又何必客气。” 小倩忽然冷笑两声,道:“不给你点甜头尝尝,你又怎会喝下老娘的酒!” 墨梅生惊道:“莫非那酒里有毒?” 萧平安吓了一跳,暗道:“不好,这女子也绝非等闲,墨兄还是上了她当。还想他能救我脱困,这可如何是好。” 小倩道:“出门在外,千万莫要吃陌生人的东西。特别是酒水,有酒味遮掩,最易下毒,这么简单的道理,原来公子都不懂。” 墨梅生道:“可我分明看你也喝了。” 小倩笑道:“酒囊里倒出来的自然没毒,哎,谁叫你好心帮我去捡纱巾。” 墨梅生怒道:“好啊,原来你是故意趁机下毒!” 小倩却是得意道:“公子下次占人便宜的时候,可要机灵一点。” 萧平安心急如焚,心中不住道:“墨兄怎还有心情跟她闲扯,趁还未毒发,抓紧制住此人,讨要解药才是。” 却听外面并无动手之声,墨梅生倒似毫不介意,半点没有动手的打算,问道:“不知姑娘下的是什么毒?” 小倩笑道:“你猜?” 墨梅生道:“姑娘处心积虑,此际半点也不怕我,想是极高明的毒药。莫非是‘百日醉’?” 小倩咦了一声,道:“你倒是聪明,一下子就猜中。” 墨梅生道:“据说这‘百日醉’吃下去,不过一刻钟,必定头晕眼花,手脚酸麻,动弹不得,只能任人宰割!哎呀,姑娘,我怎么瞧你有些晃?” 小倩道:“哈哈,不错,那正是你毒发之状。” 墨梅生道:“我说的是你,你看,你怎么坐也坐不住了。” 小倩声音有些怪异,道:“我这是怎么了?” 墨梅生道:“女人千万不要跟男人喝酒,因为男人有一百万种办法叫你倒下,这么简单的道理,原来姑娘也不懂。” 小倩惊道:“你把杯子换了?” 墨梅生叹气道:“在下怎么也是江湖九龙之一,又岂是浪得虚名。你若真想对付我,也该多下些本钱才是。” 萧平安心中大喜,心道:“这两人尔虞我诈,棋逢对手,都好生厉害,不过还是墨兄技高一筹,这等城府和眼光,不愧是江湖九龙。” 小倩显是怕了,道:“公子莫要生气,奴家不过跟公子开开玩笑。公子只要放过奴家,奴家整个人都是你的。” 墨梅生呵呵笑道:“墨某正有此意。”忽听“刺啦”,似是撕破衣服声音。 小倩一声尖叫,道:“公子你要干什么!” 萧平安一愣,心道:“怎么回事,难道墨兄要乘人之危,这可不是正道所为。” 忽听小倩一阵娇笑,道:“来啊,来啊,公子怎么不动了?” 却不闻墨梅生声响。萧平安正奇怪间, 这才听墨梅生声音,却是有些惊惶之意,道:“你给我吃了什么!” 小倩道:“‘落雁砂’啊,这里一杯‘百日醉’,一杯‘落雁砂’,可是你自己选的。公子体贴入微,小女子当真是感激不尽。” 萧平安大吃一惊,暗道:“‘落雁砂’!那岂不是天下十大奇毒之一,若无解药,活不过两个时辰。墨兄怎么又着了她的道儿,难道两杯都有毒,才故意让墨兄看破,这女子好生阴险。” 墨梅生果然也是惊道:“‘落雁砂’!” 小倩道:“是啊,我劝你莫要乱动,此际你眼中已有一条银线,待到双目皆银,便是你丧命之时。”叹了口气道:“永远不要自以为看懂了女人。这么高深的道理,想来你也不会懂。” 墨梅生怒道:“我先杀了你这贱人!”忽地一声,显是他暴起出手,只听拳脚呼呼声响,却不闻相搏之声,墨梅生这一番急攻竟是尽数落空。 小倩笑道:“我劝你还是省些力气,否则只有死的更早。” 墨梅生道:“好,好,原来你也是个高手。此番墨某认栽了,你究竟要什么?” 小倩道:“算你还知道好歹,说来简单,听说你墨家‘风云九扇’传了上百年,小女子也想借来看看。” 墨梅生气急反笑,道:“你想要我墨家绝学?” 小倩道:“不过借来看看,又不是不还,墨公子不会如此小气吧。对了,墨公子的扇子先拿出来罢,我听说你这扇中暗藏银针,可是不好对付。” 墨梅生沉默不语。 小倩道:“这‘落雁砂’你也是知道,便是服了解药,拖的太久,对你也是不利。” 墨梅生道:“‘风云九扇’乃我墨家镇族之技,秘籍岂会在我身上。” 小倩笑道:“贵族的原本我自不会要,这武功你早已学会,再帮我默写一本就是。这‘落雁砂’解毒,需连服十日,有十日功夫,想来你再写一本,也是不难。” 墨梅生终于长叹一声,道:“罢了,今日算你赢了。”“啪”的一声,似是什么东西掷在地上。 小倩哈哈笑道:“你这扇子骨竟然真是玉的,想是当了也能换些银子。墨公子,你,你,你这是干什么?” 墨梅生一声冷笑,道:“你说我想干什么,先把解药给我!” 小倩声音已是有些发颤,道:“‘飞雨流星’?你手中怎会有此物!” 墨梅生道:“笑到最后,才笑的最好。看来这真正高深的道理,你也是不懂。我千辛万苦才寻了此物在手,本想去对付一个讨厌鬼,谁知你今天送上门来。” 萧平安心头又是大喜,心道:“好极,好极,姜还是老的辣,墨兄当真不是浪得虚名。手里竟然有‘飞雨流星’这般的暗器,这下反败为胜。” 第五百七十章 入棺玖 小倩道:“我错了,墨公子你大人大量,小女真的什么都答应,什么都答应!”此际她说话示弱,可语气却是有恃无恐,毫无惧意。 果然墨梅生狐疑道:“你还有什么花样?” 小倩道:“都说江湖九龙,乃是年轻一代翘楚,个个绝非等闲,今日一见,果然不假。小女子倒也未敢小看,这‘落雁砂’的解药分作十分,我可只带了一份。墨公子本事通天,若是有信心一日之内,寻到这‘落雁砂’的解药,尽管动手就是。” 墨梅生沉声道:“身上的解药先扔过来。” 小倩道:“公子有勇有谋,相貌也是不错,小女子倒是真有些动心了呢。” 墨梅生道:“废话少说,解药拿来。” 一阵悉索声响,就听小倩笑道:“公子慢点,公子慢点,这解药苦的很,要不要再喝些酒?放心,放心,这酒里可没毒。” 墨梅生道:“剩余的解药呢!” 小倩道:“公子放心,解药小女子藏的好好的,旁人决计找不到。” 墨梅生道:“好个奸猾的女人!” 小倩道:“小女子金小倩。” 墨梅生道:“你居然真叫此名?” 小倩道:“小女子对公子一片痴心,岂有相骗之理?” 墨梅生道:“哼,美若天仙,心如蛇蝎!” 金小倩道:“谢公子夸奖。” 墨梅生道:“你倒是好坏照单全收。” 金小倩轻叹一声,哀怨道:“小女子孤身一人,无依无靠,又无气力本事,不使些下三滥的手段,这江湖险恶,如何活的下去。” 墨梅生冷哼一声,道:“你本事可不小啊。” 金小倩道:“能入公子法眼么,若是公子不嫌弃,小女子愿与公子结为百年之好。” 墨梅生道:“墨某早有妻室。” 金小倩道:“这还不简单,弄死就是。” 墨梅生道:“果然是个魔女!” 金小倩娇嗔道:“公子又看不起人家,就算做不得正妻,也不妨碍咱俩相好不是。”声音又酥又麻。 墨梅生道:“你又想耍什么花样。” 金小倩道:“如今我生死尽在你手,还敢耍什么花样。”格格娇笑道:“你这个死鬼,老娘就算不愿意,今天想必也难逃你手。” 墨梅生道:“你诡计多端,我可不敢了。” 金小倩娇笑道:“你嘴上不敢,这眼睛可是真不老实。哎呀,这衣带怎系的这般紧,奴家解不开呢,公子帮帮奴家可好?” 墨梅生笑道:“你慢慢解,总能解开的。” 金小倩道:“人家不来了,一点也不怜香惜玉。” 墨梅生道:“霸王硬上弓也有趣的很。” 金小倩惊道:“你想干什么!” 墨梅生道:“到时候你自然知道,何必早听在耳里受苦。眼下咱们先走,拿解药去。” 金小倩道:“怎么,你还不肯放过我么,别忘了,解药可在我手上,大不了一拍两散!同归于尽!” 墨梅生冷笑道:“想死?可没这么容易。至于解药,我有一万种法子叫你乖乖交出来。” 金小倩道:“一万种?这么多!我可只会八百四十三种。” 墨梅生道:“你……”忽然“啪”的一声,似是两人对了一掌,随即墨梅生一声闷哼。 萧平安目不能视,只知外面又生变故,却是不知何事。过了片刻,就听墨梅生道:“‘十香软筋散’!‘十香软筋散’!怎么会,方才我分明看过那是解药!”他虽是惊惧,声音却是虚弱,显是已经受了内伤。 金小倩笑道:“越是漂亮的女人,越会骗人。这绝顶的道理,你怕是听都没听说过。解药里就不能掺些毒药么?“飞雨流星”需用内力激发,稍稍喂你一点‘十香软筋散’也就够了。” 萧平安这才明白,墨梅生急着解毒,竟是又上了人家当,也是无奈,心道:“哎,这姓墨的,哎,你也是活该,你身中剧毒,居然还想着占人家便宜,你不倒霉谁倒霉。”心中又觉惊惧:“这两人诡计多端,若是自己遇到,还不被活活骗死!” 墨梅生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金小倩笑道:“小女子金小倩啊,这么快就把人家名字忘啦!还什么喜欢人家,男人果然没一个好东西。” 墨梅生只觉输的不甘,犹自不信,道:“你身上怎么会有这么多毒药!” 金小倩道:“小女子弱不禁风,偏偏又天生丽质,不知道多少你这样的臭男人想打我的主意。这毒药轻便耐用,杀人无形,居家日常,出门在外,自然都要备一些在身上。” 墨梅生恨恨道:“好,好,我不是你对手,你把解药给我,我写‘风云九扇’给你。” 金小倩道:“好啊,你使扇子是用左手,那写字是左手还是右手?” 墨梅生惊道:“你要干什么!” 金小倩道:“你这两只手都不老实,可惜我还要给你留下一只写字,只好先砍一只。” 墨梅生又惊又怒,道:“杀人不过头点地,我墨家也不是好惹的!” 金小倩哈哈笑道:“我便不砍你手,拿了你们家武功,你又会放过我么?” 墨梅生颤声道:“你既然知道……” 金小倩截口道:“哎,你这人记性果然不好,我方才不是说了么,叫人开口,我没有一万多种手段,我只会八百四十三种。” 萧平安心头也是一凛,心道:“原来这女子早存了杀意,拿了人家武功,人家自不肯干休,这女人好真心狠手辣。” 忽听一人低沉声音道:“阿弥陀佛,女施主还请刀下留人!” 又是凑字数的一章,反正都是免费的,大家当杂文看吧,还是摘录一段古龙对武侠小说的看法,是他给欢乐英雄做的序。 《欢乐英雄》又是个新的尝试,因为武侠小说实在已经到了应该变的时候。在很多人心目中,武侠小说非但不是文学,不是文艺,甚至也不能算是小说。正如蚯蚓,虽然也会动,却很少人将它当做动物。 造成这种看法的固然是因为某些人的偏见,但我们自己也不能完全推卸责任。 武侠小说有时的确写得太荒唐太无稽,太鲜血淋漓,却忘了只有“人性”才是每本小说中都不可缺少的。 人性并不仅是愤怒、仇恨、悲哀、恐惧,其中也包括了爱与友情、慷慨与侠义、幽默与同情的,我们为什么要去特别强调其中丑恶的一面呢? 还有,我们这一代的武侠小说约莫由平江不肖生的《江湖奇侠传》开始,至王度庐的《铁骑银瓶》和朱贞木的《七杀碑》为一变,至金庸的《射雕英雄传》又一变,到现在已又有十几年了。 这十几年中,出版的武侠小说已算不出有几千几百种,有的故事简直成了老套,成为公式,老资格的读者只要一看开头,就可以猜到结局。 所以武侠小说作者若想提高自己的地位,就得变;若想提高读者的兴趣,也得变。 有人说,应该从“武”,变到“侠”,若将这句话说得更明白些,也就是说武侠小说应该多写些光明,少写些黑暗;多写些人性,少写些血。 也有人说,这么样一变,武侠小说根本就变了质,就不是“正宗”的武侠小说了,有的读者根本就不愿意接受,不能接受。 这两种说法也许都不错,所以我们只有尝试,不短地尝试。我们虽然不敢奢望别人将我们的武侠小说看成文学,至少总希望别人能将它看成“小说”,也和别的小说有同样的地位,同样能振奋人心,同样能激起人心的共鸣。 《欢乐英雄》每一小节几乎都是个独立的故事,即使分开来看,也不会减少它的趣味——如果它还有一点趣味,这尝试就不能算失败。 古龙 第五百七十一章 囹圄壹 又是新的一章,感谢三位朋友!背水刚刚来过,我看见你了(???_??)? 萧平安心中惊道:“又有人来了?我眼下虽是被人制住,耳朵却加倍灵敏,怎地此人到了近前,我还不闻脚步声响,此人轻功,只怕不在风危楼前辈之下。” 他得风危楼试招指点,领悟颇多,不自觉拿出来比较。 忽听金小倩哭道:“大师来的正巧,这贼子将我虏来,意图不轨,天幸他忽发怪病,晕了过去,还请大师救命。” 萧平安心道:“不好,这女子诡计多端,又要骗人,这位大师可莫要上当。” 随即就听那僧人道:“善哉善哉,姑娘莫要说了,老衲跟了两位一路,适才诸般情形略有所见。” 金小倩见被人识破,竟不惊惧,反是格格娇笑道:“德云大师,你乃有道高僧,怎地也鬼鬼祟祟,学人跟踪?” 萧平安又是一惊,暗道:“德云大师?是少林寺的德云大师么?这下有救了!大师,大师,是我啊,萧平安啊,咱们大名府外面见过的!我就在棺材里!” 金小倩一说,他立刻觉得,这僧人声音好像真的在哪里听过,岂不就是大名府城外所见的德云大师。 德云似也是惊奇,道:“女施主如何认得老衲?” 金小倩道:“德云大师之名,如雷贯耳,江湖何人不知。大师一路跟来,莫非也是看上了奴家?” 德云对她轻浮之言并不理会,只是道:“还请放了这位小友。” 金小倩道:“我若是不放呢?” 德云道:“冤家宜解不宜结,还请……”话音未落,忽然惊呼一声。 萧平安也是吓了一跳,外面显是忽生变故,他不能视物,心底也是一沉,心道:“那女子暗算了大师么?” 稍待片刻,便听德云道:“善哉善哉,你怎可杀了此人!” 萧平安也是一惊,这才明白,竟是金小倩出手杀人,她想是下手又快又狠,德云大师竟也是来不及阻止。 墨梅生位列江湖九龙,也是出类拔萃,谁承想莫名其妙死在这里。 就听金小倩冷冷道:“大师有所不知,此人身负侠名,实则好名好色,空生了副好皮囊,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小女替江湖除害,武林同道该多谢我才是。” 德云道:“即便如此,施主也不该下此毒手。” 金小倩哼了一声,道:“我好友一家五口,皆被此人害死,我只要他一条性命,已是便宜了他。” 德云道:“善哉善哉。” 金小倩道:“大师若是不信,不妨去趟归德府,问有没有一位叫江宛如的姑娘。” 德云沉默片刻,道:“女施主心狠手辣,一身戾气。敢问施主,这一个月来已经杀了几人?” 金小倩又哼一声,道;“不错,人我是杀了几个,个个咎由自取。大师跟了我许久,又想怎样?” 德云道:“还请女施主随老衲回寺,诵读佛法,也好化去这一身戾气。” 金小倩笑道:“你这是要带我去少林寺么?不敢当,不敢当,你们少林寺不是不叫女子涉足么?” 德云道:“男女众生,诸法平等,菩萨亦有女身。少林普度众生,善男信女,皆可朝拜,只是女子不便在寺中留宿,哪里有不叫女子入寺之说。” 金小倩道:“此地距少林还好几百里,大师辛辛苦苦带小女回去,就读一日佛经么?” 德云道:“女施主杀孽深重,一日怕是不够。女施主放心,山下自有去处安置。” 金小倩道:“原来少林寺是衙门,要把我关起来了。这倒是好笑,我便是杀了人,自有官府缉拿,何必你们少林寺多管闲事?” 德云道:“女施主若愿去见官,自也无不可。” 金小倩忽然轻叹一声,道:“大师其实是怕墨家前来找小女子寻仇,实是关心之意,此恩此情,小女子无以为报。” 萧平安忽觉不对,这女子口口声声是为“风云九扇”而来,如何随随便便就杀了墨梅生?前功尽弃不说,德云大师又岂会视而不见?以此女心智,怎会出此下策? 德云道:“善哉善哉。” 金小倩柔声道:“此事只有你知我知,大师不说,又有何人知道?” 德云道:“非也,非也,还有天知地知,岂能……” 话声忽止,就听一阵“噼啪”急响,无数金属之物重重打在四壁之上。萧平安棺材之上也中了一记,打的棺材竟是一晃。 那棺材再加里面一个萧平安,也有几百斤重,那打来之物,却是极小。若不是棺木厚实,只怕已经打穿,这力道当真是非同小可。 萧平安吓了一跳,就听金小倩笑道:“大师果然名不虚传,这‘飞雨流星’竟也奈何不得。” 德云声音仍是平静,道:“善哉善哉,苦海无边,女施主回头是岸。” 金小倩冷笑一声,道:“只怕大师是泥菩萨过江,还是先救救自己吧。” 德云道:“女施主这是何意?” 金小倩道:“你还不知么,我有意引你来此,早埋伏下高手,今日你是自身难保!” 德云道:“善哉善哉,既有高人,就请现身吧。” 金小倩笑道:“高人就在棺材里,大师何不先下手为强?” 萧平安吓了一跳,心道:“这女子好生歹毒,莫非她早知道棺材里有人,要借刀杀人?大师,大师,可千万莫上她当!”德云武功深湛,若是真的隔棺一击,只怕自己也是抵受不住。 就听德云摇头道:“棺中人呼吸微弱,功夫也是不俗,但气息不畅,怕是身不由己。” 萧平安松了口气,继而更是佩服的五体投地,心道:“大师好生了得,原来早听到我的声息,连我被人制住也分辨的出,这份功力,当真非同小可。” 他在大名府之外林中,入静运功之时,也曾听出车下大荒落气息。但当时自己物我两忘,正是空灵之境,大荒落又离他太近,更是伤重。眼下德云与人说话,离自己又远,棺木厚重,竟也能分辨的出,比自己当真是高明百倍。 金小倩奇道:“什么?棺材里真的有人?” 德云道:“女施主不知么?”听声音似也有些意外。 金小倩道:“我来时这棺材就在,我还当是个空棺?什么人被关在里面?莫非是诈尸了不成?”说道“诈尸”二字,声音有些发颤,这胆大妄为,心狠手辣的女子似也是怕鬼。 就听脚步声响,德云已走到棺前,道:“棺木未封,这……” 话音未落,忽听“砰”的一声响,德云一声闷哼,随即呼呼风响,两人斗作一处。 只听金小倩叹道:“哎,都跟你说了,有人埋伏于你,可你偏偏不信。” 萧平安听两人相斗之声,竟如风雷大动,拳脚劲风,扫在破庙四壁之上,砂石纷飞,气势着实惊人。心中也是惊讶,暗道:“这两人好生厉害,只怕武功都不在风危楼前辈之下。那出手偷袭之人,竟是一直藏在车下,我竟浑然不觉!褚掌门说,江湖中卧虎藏龙、好手如云,此话果然不假。” 棺材外两人激斗不止,直斗了半盏茶时分,一方拳脚渐慢,显是有些不支。 萧平安心道:“不好,莫非德云大师方才着了道儿,已经被人所伤?只望大师能顺利逃脱才是!” 听打斗声响,一人果然朝门外逸去。耳听人要到了庙外,忽然又是“砰”“砰”两声,又有人杀出,与逃走之人对了两掌。 随即打斗之声更烈,三人战作一团。 只听金小倩笑道:“人我已经引来了,前辈说话算数,以后可莫要再寻我的麻烦。”声音渐远,显是趁机逃了。 萧平安心中也是惊奇,暗道:“原来这女子和偷袭之人不是一伙?这偷袭的两人又是什么来路,竟然敢寻少林高僧下手!” 少林寺常持武林牛耳,威名远播,一般人倒真不敢跟少林寺作对。 又过片刻,“砰”的一声响,德云又是闷哼一声,想是又中了一招。听德云道:“两位究竟何人!” 不闻答应之声,相斗之声反是愈烈。忽地“轰”的一声大响,竟是三人打断根柱子,屋顶半边垮塌下来,正砸在棺木之上。 萧平安吓了一跳,好在那棺材甚是结实,庙宇又是年久失修,只掉下些砖石,连大车也未砸坏。尽管如此,也是吓他一跳,就在此时,忽听德云大声道:“泰山派并未出卖武林同道,告密……” 声音忽然戛然而止,德云已经受伤,以一敌二,又分心说话,想是已经遭了敌人毒手。 萧平安听外面复归安静,心中潮浪翻涌,不住道:“莫非德云大师已经遭了毒手,不会的,不会的!” 就听一人道:“这德云好生厉害,若无你相助,只怕今日还留他不下。”此人声音沙哑,年岁应是不小。 只听另一人也是压低嗓音道:“杀了此人,麻烦也是不小。” 沙哑声音道:“谁叫他多管闲事,如此陈年旧事,竟然也能叫他翻了出来。” 第五百七十二章 囹圄贰 萧平安心中大惊,心道:“这便是擒住我那人?这人压着嗓子说话,难道是怕我听出声音?”脑子里立刻想到一人,正是传授自己神秘内功的紫阳,但那声音虽是故意掩饰,却也不似紫阳声音。 沙哑声音道:“什么话都敢拿出来说,下面这些人也该好好管管。”顿了一顿,忽道:“他方才已经不支,还要勉强开口说话,怕是说给棺材里那人听的吧。” 另一人道:“这你放心,我已经点了他穴道,明日天亮也不会醒。” 萧平安心念一动,暗道,“泰山派并未出卖武林同道”,方才德云大师拼死也要说话,是想说给我听的么?泰山派如今就褚掌门和宋源宝两个,难道有人要陷害他们?那“告密”二字又是什么意思? 沙哑声音道:“事关重大,我还是看上一眼。”听脚步声,正朝棺材走来。 另一人却是先一步抢到棺前,道:“这恐怕有些不大方便。” 沙哑声音呵呵一笑,道:“好,不看就不看,也不知是什么人,居然要你千里迢迢护送。” 另一人避而不谈,反是问道:“方才那女子?” 沙哑声音道:“无妨,她杀了墨梅生就是给我立个投名状,定不会出去胡言乱语。此人聪明的很,以后还有用得着的地方。” 两人再不说话,随即两人一起离去,听声响,应是将德云与墨梅生尸首带走处置。 萧平安心中百念丛生,心中不住道:“这两人究竟何人?‘泰山派并未出卖武林同道’又是什么意思?抓我那人莫非是我认识的?他究竟又想对我怎样?”可他思前想后,这些事情没一样想的清楚。 过了小半个时辰,听到又有人进来。径直走到棺材之前,先是砖石落地之声,随即“砰”的一声,棺材盖子已经掀开。 萧平安吓了一跳,隐约猜到,定是抓住自己那人也有担心,要确认自己是否一直昏睡。 果然左手手腕一紧,那人已经搭上自己脉门。萧平安若未昏睡,听了适才动静,此番被人一探,势必心中紧张,心跳加速,呼吸脉搏一乱,自然叫他看出破绽。 过了片刻,那人收回手来,又将棺材盖好,显是未发现异常。 萧平安暗叫侥幸,他一听动静,猜到那人前来试探,心头也是狂跳不已。紧要关头,运起紫阳所授心法,迅速排除杂念,搬运周天。这内功修不出内息,但抱元守一,清净安宁,心跳瞬息平复,与熟睡无异。 那人听了片刻,丝毫未觉出异样。 随即车子一晃,“咯吱咯吱”,一阵颠簸,显是离了破庙,走了片刻,又再停下,听马匹嘶叫之声。 套上马之后,大车又复前行。 随后一切又如之前,那人仍是不住赶路,两日才喂他一次水喝。至于点他穴道,已经变为三日一次。 萧平安两日才能喝到一点水,更是没有食物果腹,体力早已不支。每日昏昏沉沉,难得有清醒时候。朦胧之间,距自己离开燕京,只怕已经有一月之久。 这一日醒来,眼上被蒙黑布竟已去掉,睁开眼来,只觉光线刺眼。他一个多月不见光亮,骤然见光,竟是不适,眼睛急忙闭上,眼泪已淌了下来。 过了片刻,再睁开眼来,自己身处一间斗室之中。屋内狭小潮湿,只有一张木床,一个方桌,墙角一个不大的便桶。四壁凹凸不平,细看竟都是大石。 一扇厚重铁门挡在面前,铁门上方与石壁之间,有四五寸高二尺余长一道孔洞,稍许光线,便是由此透入。那光线其实微弱,不过是他眼睛久不见光,才会觉得刺眼。 室内狭小,一眼扫过,几是一览无余。眼光落回桌上,竟还有一碗一碟,碗中稀粥,碟上两个干硬菜饼。 萧平安眼睛登时一亮,不假思索,直扑过去,脚下一个趔趄,险些摔倒在地。他月余不曾动过,若非内外兼修,武功高强,怕早惹的一身压疮坏疽。此际腿脚几无知觉,根本站立不住。 双手在桌上一撑,就势双膝跪在桌前,一把抓过一个菜饼,狠狠一口咬下。 那菜饼干硬,他又是囫囵吞枣,咬了两口就往下咽,第一口就堵在喉间,上下不得。双手捧过粥碗,连喝几口,勉强将那口饼子咽下。 那粥也是冰凉,但他吃在嘴中,如同珍馐美味。 三口两口便将一个饼子吃下,粥更是喝的干干净净,碗也舔的干净光亮。不过数息功夫,却将他气力耗的干净。手中握着剩下一个饼子,仰面躺倒在地。 目光所及,房顶竟是极高,看模样竟是整块大石。这石室想来不是在地下,就是在山腹之间。看屋顶四壁都是发黑,那应是春夏之际,渗入的水渍。如此看来,自己多半还是被人关在山洞之内。 萧平安又吃几口,那饼子还剩一半,硬生生忍住不吃,撕块衣襟将饼子包了,收入怀中。 他穴道已解,此际只觉浑身酥软,四肢软绵绵如同没了骨头。一碗粥,一个半饼下肚,腹中却是一阵翻江倒海,肠子似是拧在一起。痛的他蜷成一团。 约莫小半个时辰,腹中剧痛才稍稍缓和。 寻常人只饮少量水,没有饭吃,大约七到十日,便要耗尽衰竭,绝大数人都难撑过一个月,但也有人,能熬到三个月。 萧平安有武功在身,又被点了穴道,消耗极小。眼下虽是诸般不适,却还清醒,知道自己损耗极大,须得慢慢恢复。就是饭也不能一下吃的很多,自己肠胃虚弱,乍一有食物下肚,反是适应不了。 他便如此蜷在地上,熬过那番腹痛不久,又自沉沉睡去。 再醒来时,室内漆黑一片,想正是深夜。萧平安自地上爬起,摇摇晃晃走到床前。那床上铺着一条破烂褥子,却无被子。他此际也顾不得计较这些。爬到床上,勉强盘膝打坐,开始运功。 桎梏既失,他运功再无阻碍,运起“仙霞劲”,不多时物我两忘,体内气息流动,沿着十二正经缓缓而行。 他有意压制,运功极慢,约莫半个时辰,才将十二经尽数走过一遍。内息暖热,只觉身子好不舒坦,一遍走过,功力不停,继续搬运周天。 这番运功,足足过了两个多时辰,眼见自铁门上孔洞慢慢透进光来,萧平安这才收功。慢慢躺倒,只觉身上气力大增。 他趴在床上,自怀中掏出半个饼子,一只手捧在下面,一点渣滓不敢浪费,一口一口吃下。 半个饼子吃完,这才觉得自己活了过来。 说是拣回条命,但他眼下处境,却是没有半分好转。萧平安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但定是被敌人囚禁无疑。 这一个多月,车马不停,实不知究竟到了什么地方,自己又究竟落在何人手里? 萧平安思前想后,丝毫没有头绪。这倒也不奇怪,这一个月来,该想过的事早已都想过十遍八遍。最可疑之人,无疑就是紫阳道人。衡山三派弟子论剑,此人发问,句句不怀好意,师傅师娘都说,要小心防备此人。 他倒未曾怀疑是金国有人使坏,他与秦晋、宋源宝等人在开封惹下大祸,金人自然恨之入骨。若是金人下手,只怕早严刑拷打,甚至杀了了事,又岂会千里迢迢送到此处。 此外玄天宗,甚至丐帮都一一排除,最终他还是认定,八成还是紫阳下手。 但萧平安心中又道:“就算紫阳前辈拿我试功,那也是陈年旧事,我也未曾怀恨在心。再说他抓我作甚?如今三派结盟,都是一家人。他抓我丝毫没有好处,反是后患无穷。他乃成名已久的前辈,岂会不知这其中道理?” 想了半天,全无头绪,又觉身上有了些许力气,翻身下地。走到铁门之前,高声道:“有人么?有人么?”触手之处,铁门厚重,想是他全盛之际,也难撼动。 只听阵阵回声传来,此地果然是在山腹之中,而且想来这洞也不深,否则光线也难透入。但等了许久,也不闻有人应声。 萧平安心中焦躁,跳起攀住门沿,探头去看,迎面不远就是一堵石壁,左右望去,也是一般无二,既不见人,也没有旁物。 他手臂无力,撑不了多久,就落回地面。仍是放声大喊,却始终无人应答。 折腾了片刻,已经有些气喘,只得回转身来。知道四肢肌肉已有些萎缩,须得走动走动,便在室中一步一步绕行。 那石室不大,长不过七步,前宽四步,后部略窄,三步出头。走了半个时辰,累未觉得,却是转的头晕眼花。 眼见天色将黒,忽然外面脚步声响。萧平安立刻直起身来,脚步声渐近,就停在门口,随即铁门上“哐当”一声,却是铁门下开了一孔,尺把见方,自孔中塞入一个木盘,仍是一碗稀粥,两个菜饼,筷子也不见一根。 萧平安乍一见人,也是激动,两步窜到门前,高声道:“你是何人!抓我作甚?” 第五百七十三章 囹圄叁 各位观众,填坑了啊!填坑了啊! 一老翁干瘪声音道:“昨日的碗拿来。” 萧平安一怔,竟真的返身回去,拿来桌上一碗一碟,放回木盘之上。 那木盘缩回,然后“哐当”一声,孔洞又闭了起来。 萧平安这才回过神来,忙道:“喂,你别走啊,你是什么人!这里是什么地方?” 只听脚步声响,那老翁却是扬长而去。 萧平安又气又恼,狠狠在铁门上踢了一脚,那铁门纹丝不动,倒险险让他自己摔了一跤。 将一碗粥,两个菜饼统统吃下。萧平安又躺回床上,望着铁门上孔洞出神。白日绕行之时,他已经仔细看过,这里四面墙壁,加一道铁门,当真是固若金汤,就连地面,也都是大块大块的巨石,虽也有不少泥土,但想来还是大石居多。左看右看,唯一可能的逃生之处,倒还是铁门上那个孔洞。 那洞宽有二尺,只需再凿开几寸,自己就能勉强挤出去。只是日间摸了一摸,那石头坚硬无比,若无斧凿,只怕难以撼动。室内也是翻了一遍,除了床、桌、便桶,只有一条烂褥子。碎石倒是寻到两块,可拿去孔洞一试,但两块碎石都不比岩石坚硬,用石块打磨想是也难。 萧平安想了半天,也没个办法。此处当真是铜墙铁壁,连个缝儿也不给他留,可比嘉定府的牢狱厉害多了。 胡思乱想一阵,沉沉睡去。睡到半夜,却是被尿憋醒,迷迷糊糊在便桶里尿了,倒回床上又睡。一个月来,这还是第一次没有尿在身上。 一念及此,顿觉裆部一阵瘙痒。自己裤子上不知淋了多少尿水,骚臭之味,也是无与伦比。此时再不能忍,两三把将下身脱个干净,远远扔到一旁。将破烂褥子裹在身下,这才继续呼呼大睡。 次日也是如此,等到天色将黒,又是那老翁前来,收去碗碟,带来稀粥一碗,这日换了大饼,仍是两个。萧平安大声对他喊话,老翁毫不理会。 这两人萧平安气力渐增,脑子又开始活跃,天黑之后,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 首先想到师傅师娘,不知自己失踪,他两人有未得到消息。衡山距燕京太远,想来师傅师娘还不知道。他们若是知道,定会来救自己,只是那人做事滴水不漏,不知师傅师娘能否寻到蛛丝马迹,我被藏在此处,还不知是哪里大山,想来也是艰难。 想起师傅教导,师娘疼爱,再想到眼下这般境地,越觉自己委屈,心里忽然一酸,竟是流下泪来。 这眼泪一下,更觉自己可怜之极,一时竟是止不住。难受好一阵,又想起林子瞻,不知他在山上如何,他断了一臂,可还会坚持练功?有水灵波陪着,他应当能度过难关吧。水师妹真是个好姑娘,不离不弃,子瞻兄弟也是有福气。 想起水灵波,立刻想到叶素心。想起叶素心,心里就是一痛。到此际他也不明白,为什么她一见自己,就是一个耳光!他镇江初见叶素心,惊若天人,自觉从未见过如此好看的姑娘,自惭形秽之余,连多看人家一眼也是不敢。 可叶素心待他极好,帮着他说话不算,日常还颇多照顾。柳家堡得知叶素心身世,自己难过了许久,只觉与她也算同病相怜。只是他年纪虽然不小,生活却一直简单,从不谙男女之事。直到两人分别,才猛然惊觉,一个人影已在心头扎下根来。愈是不见,愈是想念。 想起叶素心,他更是睡不着。他与叶素心相聚时日并不算多,此际想来,又是熟悉又是陌生。脑海中有一道深深烙印倩影,却又不似师傅师娘、林子瞻,一想起便有音容笑貌。在他心底,叶素心的样子朦朦胧胧,说不出的白衣如雪,说不出的高不可攀。忽地,另一个人影浮现脑海,一般的美貌动人,却是凶狠刁蛮。 那是沐云烟沐姑娘,我开始以为她就是个坏脾气的千金小姐,后来才发觉她如此心地善良。她虽然老是欺负我,还乱花钱,其实人是极好的,聪明伶俐,英姿飒爽不说,还乐于助人,侠义勇武。想到沐云烟,不知不觉,竟是嘴角泛起笑意。想起四川路上,被沐云烟欺负的点点滴滴,竟是回味无穷。 不知不觉,心中暗道,是叶姑娘好看,还是沐姑娘好看?叶姑娘窈窕温柔,沐姑娘……一阵痴痴发呆,猛然惊觉,呸呸呸,我怎么能想这些,难怪叶姑娘要打我,原来我脑子里竟是如此污秽。 哎,叶姑娘究竟为什么打我,我也没说什么错话啊,说不定小宝知道。想起宋源宝,禁不住又是一乐。他跟宋源宝甚是投缘,年纪虽然相差好几岁,却无半点隔阂。宋源宝机灵百变,虽喜欢捉弄人,为人却是仗义。开封地下与金人死战,宋源宝更叫他大吃一惊。武功进展飞快不说,做事也是愈加可靠。 褚博怀、云锦书、韩谦礼、璩毓秀、全瑾瑜、阴长生、墨非桐、史嘲风,一个个人物走马灯一般在脑海里闪过,自己这一年过的着实精彩。年幼时想也不敢想的事情,一件一件发生在自己身上,真如同做梦一般。 忽然想到失陷前夜,得意楼灯红酒绿,觥筹交错,喧闹纷华,恍如隔世。不知他们的赌局是谁赢了?那人叫沈放?不知为何,此人叫我觉得好生亲近。我总觉得他像一个我很熟悉的人,可偏偏又想不起来。 他脑中天马行空,一刻不得闲,直到天色渐亮,有日光射进石室,才沉沉睡去。 这一觉直睡到下午,醒来没多久,那老翁便送饭来。看来自己一日就这么一餐,一碗稀粥,两个大饼,吃不饱,也饿不死。与那老翁说话,仍是没换来只字片语。 如此又过了两日,傍晚老翁送来今日的例食,取走碗碟后,竟塞进本书来。 萧平安心中大奇,心道:“怎地还给我本书,怕我太闷么?当真是岂有此理。”随意一瞥,见封皮上三个大字“明神诀”,竟好似一本武功秘籍。 暗自一声冷笑,岂有将人囚禁,还送武功秘籍的道理,不知又打的什么算盘。这书页上有毒也说不定,甩手将书扔到桌上。 吃了饭,又走了几圈,眼光不住从那本书上掠过,终究按捺不住。寻块布包了手,将那书打开来看。 只看了数行,便叫他大吃一惊。只见那书开篇便是“予观夫旁门内家之道,皆言气聚丹田,开府集气,散之百骸,尊泥丸膻中关元三府,重任督奇经八脉,修数十载,聊胜庸人哉。此予皆视之左道,不值一哂。” 虽已过去十年,萧平安还是立刻想起,这正是紫阳在牢狱传授自己内功时的一番话。先前还是怀疑,眼下却已笃定,擒住自己的正是紫阳道人。 心中一阵不忿恼怒,想起一个月以来所受折磨,对紫阳的最后一丝感激,也是烟消云散。师傅师娘,还有韩大叔说的不错,此人当年救我,根本就是不怀好意!可眼下三派会盟,他又怎敢如此!嗯,定是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无人能够知晓! 这段话之下,还有一句:“修炼之道,在于洗经伐髓,破而后立。”这一句紫阳当年似未讲过,但这句话也极寻常。武林人人皆知,修炼之道,本就是要与天争,磨砺根骨,能人所不能。 翻开第二页,果然是紫阳当年所授心法。武林典籍,文字虽不艰涩,但涉及诸般穴道经络,气息搬运,也不易懂。但萧平安这套功夫已经练了多年,自是一看便知。 他如今对紫阳心怀恶意,自然担心他当年传功也暗藏手段,耐着性子一个字一个字看下去。连看了十多页,果然是紫阳当年所授,倒没有半点作假。 之后翻的快些,又看几页,一页大幅留白,只有“第二重”三字。萧平安心念一动,原来紫阳当年所授,只不过是第一重心法。按书上所写,这第一重自己应是已经练完了。 翻开第二篇,前面部分内容倒是沿袭第一重功法,但在此基础上,又增加了更多的行气法门,同时运转的经络,竟达八条之多。 内家炼气,讲究平衡并进。十二正经皆分左右,八条经络,练起来其实就是十六条。须知内功修行,最忌急功近利,运功行气,往往是一条经络行完,才跟进下一条。 世人皆知,人难一心二用,炼气之时,同时行走两条经脉,已是不易。如同你拿一枝笔写字,和手里攥了十六枝笔写字,十六枝笔拿尚且拿不过来,更遑论要掌控书写。 萧平安所练的“大正离天拳”也是同时要动用多条经络,但那是瞬间激发。日常炼气之时,往往一练就是数个时辰,如此长的时间,同时数条经络气息游走,自是艰险,一个不慎,就有内息岔乱之虞。 第五百七十四章 囹圄肆 萧平安心道,这功夫也是古怪。我衡山派武功,一直主张,要按部就班、循序渐进。紫阳师出天台剑派,如今在点苍,这两派功夫与我衡山一般,也是道家一脉,相差应该不大。 这门功法却是剑走偏锋,急功近利,莫非真是紫阳哪里寻来的邪派武功。 他被褚博怀吓过,知道中原武林,最忌惮魔功,一度也是担心自己练了邪派武功,紧张不已。如今看来,倒真是八九不离十。 心中恐惧,不敢细看,匆匆往后翻。过了十多页,又是一张白页,写着“第三重”。萧平安快速翻过,心道:“这功夫果然邪门,第三重功法,竟是十二正经同时运行。这万一有个闪失,岂不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全身经脉寸断,神仙也救不回来?” 寻常内功心法,往往绘有图形,指示内息运行之路。这本《明神诀》却是只有文字,看纸张甚新,想是匆匆抄录,图形就此省略。 萧平安如今对各处经络穴道已是了如指掌,倒也不须再看图画。 未等他翻完,天色已黑。这石室在山腹之中,外面天色一黑,里面便是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萧平安只好躺回床上,思前想后,又是睡不着,脑海中转来转去,都是“明神诀”三字。 心中不住道:“‘明神诀’,‘明神诀’,原来我练的这功夫就叫‘明神诀’。” 他心中实是疑窦重重,这“明神诀”是正是邪姑且不说。他练这功夫之后,眼力大增,黑夜视物,更是远胜常人。这些变化,当年牢狱中就有,自己少时不觉,大了却有些明白,应就是“明神诀”所赐。 这功夫虽修不出内息,却叫他身强体健,耳聪目明。还有他本不是聪明之人,学什么都慢。里县被人抓去当兵,简简单单一套“太祖长拳”也学不会,记得这招,忘了那招。可衡山之上,比“太祖长拳”繁复数倍的“回雁八打”自己竟是信手拈来,一上手就练的似模似样,连师傅师娘也啧啧称奇。 但自己也是明白,初始练那“回雁八打”,也是毫无章法,待练过“明神诀”再练,忽然就开了窍。 此外,不管是舒经时的助力破穴,还是被大黄缠住时的借力,甚至助大荒落疗伤时竟能接管对方雄浑无比的内家真气,这种种奇妙,皆与“明神诀”有关。自己这么多年,可说在“明神诀”上受益匪浅。 萧平安如今细想,愈觉这“明神诀”给自己带来的好处实在太多。以自己资质,若无这奇功相助,岂能后来居上,将天资不凡、更比自己早了许久入门的秦晋、林子瞻等人,尽数比了下去? 他不是盲目自信之人,相反长期以往,都是带着深深自卑之心。越想越觉不错,这“明神诀”实是有些诡异,却又端的不同凡响。 这功法可疑可怕之处自然也有,便是在成都曾一度暴走,不听使唤,自行运转,随后让他莫名其妙气府干涸,凝聚的真气不翼而飞。但这异样是否是因为自己缺了第二重功法所致? 这个念头一起,萧平安心头一阵急跳,若不是屋内一片漆黑,早爬起来翻那本书看。 翻来覆去,又是一夜。次日一早,待光亮透进,萧平安急急起身,将那书翻开来看。他心中也是矛盾,一面觉得这“明神诀”定是邪功,乃是祸害,一面却又忍不住好奇,想要一睹究竟。心中不住劝慰自己道:“我就看看,不练总不会再出岔子。” 内功心法,难在入门和持之以恒。一旦道理懂了,便是水磨工夫。萧平安练这功法多年,早知门路,一遍读完,并无阻碍。又反复看了几遍,已知大概。 看完之后,心中猜疑。自己真气忽然衰竭的病根,十之八九,正是因为未完整练这第二重的心法。 一旦明白,禁不住就想去练。好容易方才忍住。此间如此诡异,谁能保证这功夫是真的。真气忽然干涸固然可怕,可练了这不明来路的武功,谁知还有没有更大隐患? 而且他也实在不敢尝试,同时调动八条经络,十六道气息游走,源源不竭,他自忖还无此掌控之能。这功夫十有八九乃是邪路。 他在衡山多年,正邪不两立之教诲,根深蒂固,虽没什么真的体会,也不敢轻易越此雷池。 但习武之人,有一门武功在手,却不敢去练,这其中滋味,只有其中人才懂。萧平安坐立不安,将那本书远远扔开,却是忍不住一次此扭头去看。 傍晚,老翁又来送饭,跟着将前一日的碗碟,以及盛便溺的小桶一并换去。 萧平安虽知此人不会回答自己,还是忍不住道:“这里是点苍派不是?你叫紫阳来见我!” 老翁如若未闻,收拾东西就走。萧平安也是无可奈何,拿了碗碟,放到桌上。那桌子一边靠墙,离床还有一步,这些日子他都是站着吃饭。此际顺手一拉,想将桌子拉到床边坐下。谁知稍一用力,“咔嚓”一声,一条桌腿应声而断,桌子立刻倒下。 原来那桌子靠墙不是没有道理,一边一条腿早坏,全靠墙壁支撑。桌子倒下,萧平安也未想到,饶是他眼明手快,一把扶住,那碗稀粥,仍是洒了大半,一个大饼也掉到地上。 萧平安心中大悔,将那桌子靠到墙上,俯下身子,将桌上半碗粥舔个干净。那桌子上满是油污灰渍,吃到嘴里,一股朽木味道,他也顾不得。 舔的桌子如同擦了一遍,早无一粒米剩下,才想起去捡地上大饼。 那饼掉在桌下,他俯身去拾,一眼扫过,却见壁上靠近地面有个破洞,三指来宽,先前被桌腿挡住,此际才露将出来。 萧平安心念一动,搬开桌子,探眼一看,对面可见微光,虽不觉有风流动,但这洞显是通的。心头大喜,急急伸手指一探,那破洞却是不浅,寻根木条一试,石壁斜斜向下,竟有一尺多厚。 心中登时一凉,这石壁比铁门上的窟窿还厚,若想挖洞,还不如那边,况且不觉有风流动,那边还不知是什么所在。 起身将两只饼子吃完,又躺回床上。不多久又是天黑,他心中越来越是焦躁,起身在屋内走了几圈,心头想的,全是那“明神诀”功法。 忽觉眼见一点亮光,还道自己是看错了,这石室一入夜便是一片漆黑,哪来的光亮? 转头再看,墙壁上一点微黄亮光,正是日间那个破洞。萧平安心头一震,这分明就是灯光,隔壁显是有人! 萧平安一步抢上前去,趴在洞口观瞧,只是那破洞却不是直的,倾斜而下,而且口大里小,除了一团黄光,对面什么也看不见。 萧平安急道:“有人么?有人么?” 等了一阵,始终不闻对面有什么声响。萧平安仍不死心,又连唤了几声:“我是衡山派弟子,你是哪一位?” 过了片刻,对面忽然一暗,不知是洞口被堵上,还是那边灭了灯火。 萧平安心道:“定是我叫的他烦了,既然知道隔壁有人,明日再问不迟。”回到床上,各种猜测,隔壁那人是谁?与我一般,也是被点苍派关着么?又觉不对,一样是被人关着,为何他能点灯?想必不是犯人,莫非是此间的看守?难怪不愿理我。 次日醒来,念头已弱了许多,但还是过去,伏在洞口叫道:“有人么,有人么?”顺搭洞中一看,一团乌黑,果然是洞口被那边堵住。 萧平安心头有气,心道:“你不愿理我,我偏要找你说话!”反正他也无事,隔一会便去叫上几声。洞那边始终静悄悄,没有一丝声音传来。 一直折腾一天,那边也不应声。到了傍晚,约莫送饭的老翁要来。果然不久便听脚步声响,这一次却有两人。萧平安听的清楚,心念一动,未及细想,就听人已到了门外,一人压低嗓音道:“萧平安,这些日子过的可好?” 萧平安听那人显是故意掩饰声音,与将自己装在棺材里那个却非一人。但月余以来,终于等到正主儿开口,心头熊熊怒火,不可遏制,一步抢到门前,挥拳猛击,怒道:“你这个乌龟王八蛋,我与你何冤何仇!” 门外之人只不作声,任他打的铁门“哐哐”作响。 好半天功夫,萧平安才慢慢冷静下来,不闻外面声响,也怕那人就此走了,声音不由自主低了下来,道:“是紫阳道长么?” 门外那人道:“你可想出去?” 萧平安立刻软了下来,道:“道长只要放我出去,我定不会胡说,就当此事从未有过。”这些时日,他实是被关的怕了,若能得脱,报不报仇都无所谓。 那人道:“那本书你也看了,有些写的不对的地方,还请小友斧正。只要能将此书补充完全,自会放小友出去。” 萧平安目瞪口呆,道:“什么?” 第五百七十五章 囹圄伍 那人道:“你不到十年,一路练到斗力境中段,这其中奥妙,咱们都是心知肚明,又何必假装。这功夫本也不是你的,你既已练会,何不大方一些。” 萧平安全然不懂他说些什么,送进来这本《明神诀》明明比他所练还要完整,此人怎会说有错,还要叫他改正? 那人又道:“你是聪明人,想必不会叫我失望。” “哐当”一声,铁门下方孔洞打开,这次送进来不少物事,除了一碗稀粥,两个干饼,还多了碗菜,乃是干菜烧的肉片。此外还有一叠白纸,笔墨也是不缺。 萧平安急道:“你说什么?我不懂啊!” 却不闻外面答应,似是人已走了。此人来时故意脚步沉重,走时却是轻飘飘,一点声息也无。“哐”的一声,那孔洞又再关起。 萧平安将东西收起,那碗菜烧的一般,但肥厚肉片满满铺了半碗,他一个多月未闻肉味,一口咬下,险些连舌头也吞了下去。狼吞虎咽一顿饭吃完,又拿起那《明神诀》来看。 心道:“紫阳道长什么意思?这功夫不是他传我的么?这书上所写,与他当年教我,毫无分别。他说书中有错,莫非是后面二重功法?可这后面的我根本就没练过,又怎知他有错没错。即便有错,我见识浅薄,又哪有本事去改?” 他倒不是妄自菲薄,武人一生,总会有些自己的见解,想出一些招数。但内功却是不然,能流传下来的内家心法,都是千锤百炼,更是深奥之极,非是绝顶的武学奇才,想要删减一字也是不能。 不多时天色已黑,书上字已看不真切,躺回床上,更是心痒难挠。心中反复思量,暗道:“我若不听他话,写不出什么东西来,他定是不肯放我走。但这功夫有什么差错,我又怎么知道?这后面两重功法,我练也没有练过,莫非要我练着试试?可这武功既然已经知道不对,我要再练,岂不是自讨苦吃?” 他满脑子都是那“明神诀”功法,颠来倒去,已是过了两个时辰。不知不觉之间,体内气息游走,竟是要运起“明神诀”功法。他吓了一跳,急忙止住内息。 但这一下运功,却叫他更是动摇,心道:“同时要八道经络内息流转,哪里有这么容易,我试上一试,再跟他说,我根本就练不成,也算有个交代。这武功如此之难,我纵使练不成,想他也无话可说。” 一咬牙,盘膝坐倒,凝神聚气,运起“明神诀”心法。第二重功法起步与第一重相同,他早是烂熟于心,不多时十二正经已是游走一遍。 待到第十二道经络走完,他心中也是紧张。在成都之时,他正是练到此处,忽生寒气,随即功法不受控制,自行游走。此番十二经走完,也是一股清冷之气升起。 萧平安不敢大意,按第二重功法所说,先将那股凉气导入左右侧“手太阴肺经”,随即再入“手阳明大肠经”、“足阳明胃经”、“足太阴脾经”、“手少阴心经”、“手太阳小肠经”、“足太阳膀胱经”、“足少阴肾经”。 叫萧平安惊异的是,在那股清凉之气引导之下,一路行气竟是毫无阻碍。那气息如同火种,流经一道经络,便将那道经络点燃。片刻之间,八条经络,十六道内息,皆被点亮,内息徐徐流转。清凉之意,渗入体内每一寸肌肤。 萧平安心中愈发惊慌,这功法实在太过邪门。十六道内息流转,不啻一心十六用,如此艰难之事,怎会一蹴而就,丝毫不觉滞碍?他心中惊惶,更是不敢大意。战战兢兢,紧闭双目,内视观想。 内观之说,又称内视。最早见于《列子·仲尼》:“务外游者不知务内观,外游者求备于物,内观者取足于身。” 道家皆推崇此法,观心照己,静养元气。修习内功之人,都会观想之术,以精神跟随内息,畅游四肢百骸。 萧平安眼下体内十六道内息流转,一时之间,连自己的观想之术也跟不上。他心中愈觉难以置信,连自己精神都照顾不及,这功法竟能运转自如,岂不是又脱离了他掌控? 成都客栈之中,内息暴走不受控制之事,仍叫他心有余悸。此际思及,登时慌张。 知道不是慌乱的时候,深吸口气,按照自家衡山派的心法,荡心涤意,排除杂念,将精神放在一道气息之上。随他心念一动,那道内息缓缓停了下来。 萧平安如释重负,大大松了口气,如此看来,经络游走虽多,却还在他掌控之下。 不敢一直持续,待八道经络各自走过两遍,当即缓缓收功。躺回床上,才发觉自己已是汗流浃背。这功法简直容易的如同玩笑,叫他实是觉得不可思议。 他习这“明神诀”,第一重功法乃是一团暖气,如今第二重变了凉气。但这股气息无形无质,仍与正常的内息迥异。更奇怪的是,寻常内功,随着功力加深,自然力道增长。 不同阶段,感受都是不同。有此感受指引,功法修炼层次也是一目了然。但这“明神诀”书中,一重功法之间,却是没有半字写到会有什么变化,似是只有境界,不分层次。 更叫他想不明白的是,这功法带不来内息,更修不出真气。只是一团暖气,一团凉气在体内游走,究竟又有什么作用? 内家炼气,入定之时,也并不是全无他感。“动、痒、凉、暖、轻、重、涩、滑”此八感,称为“八触”,乃是修行之人常遇。“八触”或为外感,或为内动,萌发之时,都会叫心境不稳,通常并无大碍。 但若感触过激过深,对练功也有阻碍。这“明神诀”所带凉暖之感,与“八触”截然不同,不但于他练功无碍,反是更加舒适。 萧平安百思不得其解,心道:“明日紫阳再来,定要问一问他。”眼下他心中已经认定,来过那人,定是紫阳无疑。 第二日仍是忍不住对着那小洞说话,“有人吗?”“你是不是看守?”“你也是被他们抓来的?”“你是不是哑巴?”“你有吃的么?”“你为什么有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说到后来,自己也觉得好笑。 但不管他说什么,对面都是无人应答。 傍晚,送饭的老翁又来,却不见紫阳身影,他似乎并不急着来寻萧平安。但这次仍然有菜有肉,多了一个水罐,还给了他一盏油灯,显是给他夜间写字之用。 萧平安心道,叫这老翁传话也行,问道:“你给我问问他,这‘明神诀’究竟是什么武功?还有,你得给我拿条裤子来。”他自己的裤子臭不可闻,这几日下体都是裹着破褥子。 那老翁并不搭话,仍是收拾好东西便走,一刻也不多留。 到了夜间,萧平安却不愿再练那“明神诀”。那功法着实太过诡异,也不知有何用处,总叫他心中忐忑,自己还是练自己本门功夫为上。 这几日他身子倒是逐渐恢复,虽然每日吃不饱,气力也是日增。日落前又在室内打了趟拳。待到天黑,也未点灯,坐到床上,开始修习“仙霞劲”。 他打定主意,不知紫阳要关自己多久,但总有出去的一天。自己勤练武功,出去定要狠狠打他一顿! “仙霞劲”更是驾轻就熟,顷刻便开始运行内息。他如今已经打通九道经络,第十道才刚刚开始。果然如褚博怀所说,“舒经”一道难过一道,他根基也打的扎实,眼下通穴更加费力。好在他心中已有准备,水磨功夫,慢慢努力便是。 内息走了两遍,正待运功破穴,忽觉一股凉气自上中下三处气府升起,随即体内忽然又多了十六道气息。 萧平安大吃一惊,正是那“明神诀”,这一次竟是自主激发。萧平安魂飞魄散,只道是大祸临头,双眼紧闭,等着自己爆体而亡。可那十六道气息却是规规矩矩,在八处经络游走。甚至一道内息,正与“仙霞劲”一道内息同处一处经络,两股内息交互,却是彼此不越雷池半步,相安无事。 萧平安一身冷汗,慢慢撤去内息,“仙霞劲”功止,“明神诀”也跟着偃旗息鼓。 萧平安心有余悸,心道:“怎么回事,莫非是我无意中又练了‘明神诀’?这也不可能啊,自己心思都在‘仙霞劲’上,如何还会加上一门说不清道不白的怪异功法?” 犹豫半天,再一次运起“仙霞劲”。果不其然,待他行气一周,“明神诀”又是自主激发。 萧平安如坠冰窟,心道;“完了,完了,这鬼功法缠上我了,我就知道它不是正经武功,偏偏还要好奇上当!” 好在这功法倒还未显出异样,萧平安连试几次,一般无二,次次都是只要他运起内功,“明神诀”就要跟着出来。 萧平安灰心丧气,欲哭无泪。如此一来,自己以后还怎么练功。不错,这“明神诀”眼下似乎并无伤害,但谁知是不是如毒药一样,开始剂量不够,不见异样,天长日久,才会发作? 再不敢运气练功,起身在室内绕圈,直绕的头晕眼花,心乱如麻。 第五百七十六章 囹圄陆 次日一天,如坐针毡,盼着紫阳前来,好问个究竟。到了傍晚,却仍是那送饭老翁一人过来,倒是给他一个包袱。萧平安一见,正是自己的行李,除了少了一把长歌剑,其余东西一样不缺。 将身上衣服一并换去,又从中翻出一个小包,打开来,正是自己在百花谷买的那根孔雀如意钗。 握在手中,没来由的心头一酸,小心翼翼包了,放回包裹。 又过一日,天色方明,就听铁门外,一人仍是压着嗓子道:“萧平安,你想的如何了?” 萧平安一跃而起,抢到门前,道:“你给我这是什么武功,究竟有什么鬼?” 那人道:“你十年斗力境中段,这其中的好处还有谁比你更知!” 萧平安气急,道:“我练的是本门‘仙霞劲’,与你这鬼功夫何干!” 那人呵呵一笑,似是听到什么可笑之言,道:“‘仙霞劲’?你师公陈观泰,七八岁炼气,号称百年不遇的武学奇才,练到你这般田地,也是三十朝上。你这天分,比他还强么?” 萧平安心头一震,是啊,自己今年二十五岁,入衡山派其实不过九年,若算真正开始练功,只得八年。衡山派“仙霞劲”更是出了名的难练,派中从未听说有人三十岁之前,能练到斗力境中段,便是号称衡山历代天赋第一的陈观泰也是不能,他萧平安何德何能? 那人见他不言,更当他是作伪,道:“这功夫你既已练会,究竟有什么奥秘,不如说出来大家参详参详。” 萧平安无奈道:“这功夫根本修不出内息,只得一股气息,根本毫无用处。你想是也试过,为何还要逼我!” 那人道:“你主修‘仙霞劲’不假,但你体内还有一股内息,可以轻易掐断对手真气,那又是什么功夫?” 萧平安一听此言,立刻明白,更是气道:“果然是你,你好狠的心!”他在真定府客栈之中,中了人家圈套,差点被对方真气撑爆气府,实是未遇之凶险。 那人道:“我对你已是手下留情,只有你说出这功夫奥秘,我自不为难于你。” 萧平安急道:“我真没骗你,这功夫根本没用,第一重有股暖气,第二重是股凉气,此外一无是处。” 这第二重练起来还不听使唤,这句倒是忍住没说。至于自己练功遇到的一些怪事,也未必就与这个有关,自是更不愿讲,心道:“最好你也练的跟我一样倒霉才好。”心念一动,又是思忖:“莫非他真是练的跟我一样,气府真气会莫名消失?这才觉得这功法不对?” 那人却是大惊,道:“你练到了第二重?真的可以同时十六道内息一齐搬运?”他显是太过惊讶,连压着嗓子也忘了。 萧平安也未留意,微微一怔,只觉好像也不是紫阳声音。 那人声音又再压抑,追问道:“你怎么做到的?” 萧平安心中惊奇,暗道:“这功夫不难啊,就是有些古怪,难道他还没练到后面?”忍不住问道:“你练到第几重?” 两人都有心思,半晌都不说话,又过片刻,那人冷笑一声,道:“你小子果然奸猾,不过我已等了三十年,又岂会在乎这几天。” 未等萧平安反应,脚步声响,却是已经走远。 萧平安心中疑虑重重,愈觉那“明神诀”古怪。紫阳如此耗费心机,显是极为看重这功法。紫阳出身天台剑派,如今又在点苍,这两派武功都有独到之处,又何必执着于此功?忽然想起适才紫阳说“已经等了三十年”,自己遇到紫阳是在十多年前,可那时紫阳不是才拿到此功么? 正自疑惑,忽听一人声音道:“你真的将‘明神诀’练到了第二重?”声音甚是冷峻。 萧平安吓了一跳,听声音却是从桌下那破洞传来,心头一喜,原来隔壁果然有人,终于肯跟自己说话,急忙趴到洞口,大声道:“前辈,前辈!” 那人道:“谁是你前辈!” 这下萧平安听的清楚,那声音却是来自下面,自己先前以为隔壁是一样的石室,原来并非如此,这个洞在自己脚下,却是在那人头顶,难怪听不到有人给他送饭声音,听他似有不悦之意,连忙改口道:“是,是,大叔。” 那人更是不喜,道:“谁是你大叔!” 萧平安心道,听此人声音年纪比我大的多,是我的不对,恭恭敬敬道:“大爷!” 那人更气,道:“你大爷!” 萧平安吓了一跳,不知如何得罪了对面,自己客气的很啊。他长居南方,不知北方有些地方有这般习俗,不能叫人大爷。 相传女娲娘娘捏土造人,唐宋之后,有注生娘娘。欲求子之人,去庙中带回一个泥娃娃,供在家中。若是生了孩子,也不能行大,要尊泥娃娃为长。又称“娃娃大哥”、“娃娃大爷”。北地有些地方忌讳叫“大爷”,一是大爷乃是泥胎,二是大爷乃神所赐,不可亵渎之意。 过了片刻,那边人道:“此地就你我两人,我问你话你照说便是,莫要画蛇添足。” 萧平安好容易找到个人说话,生怕惹恼了对方,连连点头,道:“是,是。” 那人道:“方才你说你练到了第二重?” 萧平安心道,这人耳朵倒好,原来我说话他都能听见。道:“我也刚刚才练?” 那人冷哼一声,道:“刚开始练?这次编的更是离谱了!” 萧平安不解其意,道:“前面的练了七八年,这第二重确是刚刚练。” 那人冷冷道:“你这小贼,谎话张嘴就来,比前面那个还不是东西!” 萧平安道:“什么?我没说假话啊!” 那人阴冷道:“你死过几次?” 萧平安更是不解,心道,我若死过,还能跟你说话么,这人莫非是个疯子?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回答这疯子。 却听那边忽然发作,厉声骂道:“你这狗贼,脑仁怕还没个核桃大,也想骗我么!速速与我挟着屁眼撒开!” 萧平安耳朵贴在洞口,被他一声大喝,震的耳朵嗡嗡作响,心头也是恼怒,暗道:“此人喜怒无常,怕真是个疯子。”不欲与他一般见识,也不还口,自回床上躺下。 那人脾气也大,“撮鸟”“腌臜畜生”“含鸟猢狲”“牵头的老狗”一样样不知来历的生物喷薄而出,不肯罢休。 听的萧平安恨不得捅聋了自己耳朵,他犟脾气也是上来,任他恶骂,就是不理。 过了好一阵,那人想是骂的累了,久不闻萧平安出声,一个人骂的再精彩也无趣味,忍不住道:“臭小子,死了么!” 萧平安翻了个身,背心对着那边,只是不理。 那人道:“便是被我看破也无妨,你想也是被那牛鼻子所使。你说你是衡山弟子?” 萧平安听他语气放缓,没好气道:“是又如何?” 那人道:“衡山派差劲的很,如今也要抱人家大腿了么,陈观泰当真是越活越没出息。他天台剑派倒也了得。” 萧平安听他贬低衡山派,更是对师公出言不逊,心中大恼,骂他也就罢了,侮辱师门却叫他不能忍,正想发作,忽听“天台剑派”四字,心中大奇,道:“什么天台剑派?这里不是点苍派么?” 那人哈哈笑道:“你这谎话愈不究竟,点苍派远在大理,气候也是不同,你当真毫无见识。云阳那牛鼻子,究竟许了你什么好处?” 萧平安更是一头雾水,道:“云阳道长?” 那人道:“是啊,他还压着嗓子说话,多少年了,他放个屁我也知道是他。” 萧平安只觉匪夷所思,心中有待不信,却又隐隐觉得有些道理。自己如今俎上鱼肉,那人若是紫阳,又何必遮掩。可云阳道长乃是天台剑派掌门,与衡山派素来交好,还曾在三缺神丐手下救过自己,如何会着意加害? 那人不听他回答,有些着恼,道:“臭小子,快点放屁,你既是衡山弟子,怎跟他沆瀣一气?” 萧平安道:“他真是云阳道长么?我是在天台剑派,天台山?” 那人道:“你以为呢?” 萧平安将信将疑,这一个多月,从燕京到大宋淮南西路信阳,路程倒是差不多,但实在想不通,云阳道长怎会加害自己,又怎会拿出紫阳道人所传的内功心法。迟疑道:“我,我,我也不知道啊!” 那人嗤之以鼻,道:“听你说话,我就知道你是个傻子。究竟怎么回事,说来我听听。” 萧平安自己百思不解,自也想有人帮着想想,道:“好,好。我是衡山派萧平安,我以为是紫阳道长抓了我,他以前教过我一样内功,就是这劳什子‘明神诀’,我给它害死了!我在燕京好好的,突然就被他抓了,把我关在棺材里,一路运到这里。” 那人听的也是莫名其妙,不耐烦道:“什么燕京,你从燕京来的?紫阳?也是天台剑派的长老么?你不是衡山弟子么,他怎会传你武功?他奶奶的,乱七八糟,你给老子从头说。” 第五百七十七章 囹圄柒 一个半月,几乎一个字没写,现在全是在吃老本,哎,没有人回复,好消沉。 萧平安也知自己口才不好,此事又是复杂,人家听不懂也是常情,想了一想,道:“我是个孤儿……” 那人气道:“你是孤儿干我屁事,我叫你说‘明神诀’!” 萧平安道:“是,是,紫阳道长教的我,当时我给人关在牢里……” 那人沉默片刻,道:“还是从你是个孤儿说吧,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萧平安自里县说起,讲了自己如何被骗去当兵,如何逃出城外,破庙遇到梅盈雪,拿玉盒去信阳,被官老爷关进大牢,被人欺负奄奄一息,然后遇到紫阳,传了自己“明神诀”,然后自己莫名其妙晕倒,又被韩谦礼所救。 十多年前的旧事,他说起来,自然是丢三落四,还有不少事情,如今他也想不明白,更是说的不知所以。 那人此番倒是好耐心,也不骂他,遇到不明之处,细细推敲。 直说了大半个时辰才将狱中事情说完。那人不住询问,让萧平安将之后的事情也说了,如何小镇不忍下毒,如何被带上衡山,自己又如何去了燕京,又如何失陷。 那人问的仔细,特别是他练过“明神诀”后的一些异常,所问之细微之处,许多就连萧平安自己也未想过。 一直说到傍晚,老翁又送饭食前来,待萧平安取了饭食回来,那人却又将孔洞堵住,任他叫喊,又不理他。 萧平安心道,当真是个怪人。低头一看,这才发现,今天只有一碗稀粥,两个大饼,菜又是没了。 次日未到天明,就听有人叫道:“臭小子,死了没有?” 萧平安倒是有些高兴,道:“前……,你也起来啦。”猛地想起对方不教自己叫“前辈”,此人脾气不好,还是莫要惹他。 那人道:“你们这次编的谎话到处都是破绽,可老子居然有些信了。你说你‘明神诀’练到了第二重?” 萧平安道:“我没骗你啊,不过我也不知道练的对不对,这功夫古怪的很,如今还缠上我了,害得我功夫也不敢练。” 那人道:“你废话太多,我就问你练到第二重了没!” 萧平安道:“应该是吧。” 那人道:“好,我便试你一试,我传你一门武功,你若是能在一日之内练会,我便信你。” 萧平安也不顾对方根本看不见自己,连连摆手,道:“不成的,不成的,我资质不佳,学武功很慢的。” 那人冷笑一声,道:“十年斗力境中段,你资质还想要多好。莫要废话,旁人求我教还没机会!奶奶的,老子教你功夫,还要你同意么!” 萧平安吓了一跳,心道,此人当真是蛮不讲理。 那人冷哼一声,道:“你说你如今已经是斗力境中段,自然知道真气的好处。” 萧平安道:“内息导入气府,凝聚压榨之下,即成真气。真气比内息更加醇厚,激发也更迅捷。” 那人道:“废话,废话,这些废话还要你说!真气乃是力、技之根本,更是保命的手段,不到万不得已,谁也不敢将气府真气用到一干二净。但寻常人功力不够,真气就那么一点,用一丝便少一丝。嘿嘿,便是灌顶的高手,又有哪个嫌真气多了?” 萧平安道:“前辈说的是。”自开辟气府,知道了真气的好处,他时时都要保持气府充盈,已成习惯。发生气府忽然干涸的毛病,确是吓得他不轻。 这次萧平安叫前辈,那人却未理会,道:“我教你这门功夫,叫做‘节源’。高明的武学,都要用到内息,对敌之时,为求急速,只能动用真气。但真气自气府激荡而出,到涌入四肢百骸,再到离体伤人,倒有大半浪费掉。武功境界越低,越是如此,发出十分力,真正用到的,不足六七成。” 萧平安道:“是啊,可师傅说没法子,天下的武功,都是如此。” 那人冷哼一声,道:“那是你师傅没见识,我传你这‘节源’,叫你每次出招,真气少用三成,威力却是丝毫不减。” 萧平安听他说自己师傅不好,眉头就是一皱,好在那人一句带过,并未借题发挥。听真气可以少用三成,他也是大为心动。他如今斗力境中段,功力已是不低,但一些耗费真气的武功,如“风雨雁回剑”的最后两剑“雁序青空”和“衡阳雁断”,还有“大正离天拳”的几招,他最多出手三次,真气便要枯竭。 若此人所说不假,自己就能多发一招。莫小看这一招之差,真的对敌之时,或许就是取胜或是报名的杀手锏。 那人不听他答话,嘿嘿一笑,道:“动心了么,臭小子,如此高明的功夫,岂能这么容易便宜了你。你老实听着,我先传你半部心法,只说两遍,你若能在日落之前练会,我便传你后面的部分。” 萧平安却是半点没有信心,愁眉苦脸道:“我真的不行啊!”能将真气损耗减低三成,这功法说出去,怕是无人不眼红。如此高深武功,自是极难,岂是一夕之间就能学会。 那人冷笑一声,道:“你若真练到第二重,自然一学就会!气未出丹田,先以笼阵锁之,两仪为引、四象锁灵、八卦节源……” 萧平安听他竟已开始说起功法,心头大急,道:“慢点,慢点,我记不住。” 那人毫不理会,自顾说道:“中丹田膻中,取‘玉堂’‘中庭’为关……” 萧平安不敢再说,侧耳倾听,唯恐漏了一字。他就听几句,便知这的的确确乃是高明之极的武功心法,堪称无价之宝,如何肯错过。 可他本无识记之能,听了这句,已经忘了上句,勉强记住两句,后面说的几句已经滑了过去。他心中大急,谁知心绪一乱,方才好不容易记住的两句也忘的干净。 转眼,那人已将功法说了一半,更是越说越快。萧平安更是焦急,又不敢出声求他慢些,心思一乱,连对方说话也听不清。 忽然福至心灵,运起“仙霞劲”,瞬间脑海一片清明,那人话语如清泉一般流过脑海,声音变的清晰无比。随着“仙霞劲”流转,体内十六道气息慢慢升腾,“明神诀”又再运起。 萧平安心无旁骛,也无暇顾及。 就听那人口中,一处处穴道,一道道行气之法,娓娓道来。 萧平安紧闭双目,盘膝而坐,一字不漏,句句听入耳中。那文字入耳,似是立刻化作一股青烟,消散脑海之中,只留下一点闪光,倏地沉入体内,直朝那人口中念的穴道而去。 又过半盏茶功夫,那人已将半部功法说完,嘿嘿笑道:“臭小子,记住多少?” 萧平安已入物我两忘之境,体内内息游走,正按那人所说行功,对那人说话,浑然不觉。 那人等了片刻,不听萧平安说话,冷哼一声,道:“臭小子,怕说话忘了么?这第二遍可来了。你打算拿纸笔抄录是不是,我劝你死了这条心,半部功法你根本练不成的!” 萧平安只若未闻,他体内内息流转,内视观想,心思已全在方才那道功法之上。这“节源”果然奇妙,乃是在三处丹田之外,以内息形成三道封锁,将真气流经的经络压缩,如此一来,通过的真气更细,却是更快。 不但如那人所说,有节省真气之效,甚至真气流转也更快一筹。 现代科学已经了解压强、流速、管道直径的彼此关系,但对古人而言,这些还是懵懵懂懂。 萧平安自然不知,创出这功法之人,正是从流水中得了灵感。 那人冷笑一声,道:“气未出丹田,先以笼阵锁之,两仪为引、四象锁灵、八卦节源……”他说话倒也算数,说两遍就是两遍。 萧平安脑海中一片空白,随着那人话语,体内内息不住游走。这次那人说的更快,一盏茶功夫,已经讲完一遍。 萧平安一个字也未去记,但体内功法已是不住流转。那人所授心法,只到“四象锁灵”。“两仪为引”较为简单,只需将两处穴道沟通,引出内息,包裹丹田。 “四象锁灵”却是难了许多,需要将先前两处穴道分别再与四处穴道相勾连,形成内息屏障,一处丹田同时要有八道内息游走。若是三处丹田齐发,则是二十四道内息。 莫说二十四道内息,便是八道内息同行,对寻常炼气者而言,也不啻无稽之谈。可在“明神诀”辅助之下,萧平安竟是一点点不住进步,八道气息如履薄冰,却是凝聚不散。小半个时辰之后,四道屏障渐渐围合,“四象锁灵”竟是隐隐有成。 那人看不见这边情形,久久不闻萧平安动静,也是纳闷,等了半个时辰,火气渐大,连骂了几遍:“臭小子,莫要装死!这功夫太难,吓住你了么!还是你小子已经走火入魔,真死翘翘了?” 第五百七十八章 囹圄捌 萧平安此际“四象锁灵”终于成功,虽是气息不稳,未待真气离体便即消散,但这功法却已算摸到了边。心中回味,愈觉妙用无穷,清醒过来,正听到那人破口大骂,此际心中却不生气,只有感激,喜不自禁,道:“前辈,这功夫当真好生高明!” 那人终于听他回话,气更不打一处来,骂道:“臭小子,方才为何不搭腔!” 萧平安这才知他为何生气,想是自己练功入神,没听到前辈言语,歉然道:“方才我练功入神,是以没有听见。” 那人更气,道:“呸,入你个鸟神,睡着了我信!我信你个鬼!” 萧平安正自高兴,又知这位前辈就是这般怪脾气,也不以为杵,仍是喜滋滋道:“是啊,是啊,我摸到边了,方才我八气归一,‘四象锁灵’差点就成了!” 那人微微一顿,随即暴怒,吼道:“臭小子,欺我看不见么!信口雌黄,大言不惭,胡放狗屁!好不要脸!气死我也,当真气死我也!” 萧平安吓了一跳,心中一想,是啊,这功夫如此之难,我怎地一下就会了,等了片刻,小心翼翼道:“是啊,前辈,好奇怪,我怎么莫名其妙就会了?” 那人显是气急,道:“好,好,你会了,你会了,这功法怎么说的,你给我背一遍!” 萧平安摸摸头,道:“我没记住啊。” 那人怒极反笑,道:“好小子,你这气人的本事当真天下第一,你故意气我,想叫我再教你一遍是么!想也别想,老子半点也不生气,不生气!”“砰”的一声脆响,似是什么东西被他重重扔在墙上,摔个稀碎。 萧平安知他不信,无奈道:“前辈莫要生气,我没骗你,我真的练会了啊。这功夫好生玄妙,丹田之外,好似套了一个罩子,压的胸口有些憋闷,但一口气吐出,又舒服的很。好似真气过经络之时,也柔和了好多。我以前真气冲入经络,都难免有酸胀之感。” 那人道:“什么!”声音急促,似是真的大吃一惊。 萧平安吓了一跳,道:“我,晚辈说,这真气好像更快了,也更柔和了。” 那人颤声道:“你怎会知道!不可能,不可能!你就算真练了‘明神诀’,一日能入门便算天纵奇才,怎可能这就会了!臭小子,你究竟是什么人!你哪里学的这功夫!”说到后面几句,声色渐厉。 萧平安不知错在哪里,听他言语凶厉,也觉有些心虚,小声道:“我没练过啊,不是前辈教的么!” 那人道:“你找根布条,从这洞里塞过来!” 萧平安奇道:“干什么?” 那人怒道:“娘的,叫你干你就干,问这么多干什么!长些,长些。” 萧平安不敢违拗,在旧衣上撕下根布条,二尺来长,寻截木棍系了,自那孔洞中送过去。只觉手上一紧,棍稍那端已被那人拿住。那人道:“抽回去,你我各持一端。” 萧平安依言而行,收回手来,握住布条一端。 那人道:“好,你说你练到了‘四象锁灵’,你运起那功法,传一道真气过来我看。” 萧平安心下无底,道:“我怕是不成!” 那人冷笑一声,道:“你成倒是怪了,少要废话,我瞧你大约斗力境中段的本事也没有,小小年纪,谎话连篇!” 萧平安心道:“这人脾气当真不好,管他成与不成,试试又不打紧。”沉心静气,按方才所练,又再聚气真气。或许是此际有些心浮气躁,连试几次,都未成功,半盏茶功夫,渐渐找回感觉。 那人始终拿着布条,知道他试着运功,也不着急。又过片刻,萧平安只觉“四象锁灵”已成,一股真气自“膻中”气府激荡而出,送到右手“手太阳小肠经”。 半招“乘风破浪”,一股劲道透体而出,手中布条陡然挺直。 他此功刚刚习练,着实并不熟练,功法更是不全,真气一出,“四象锁灵”立刻崩散,真气乱走,在“手太阳小肠经”内一阵冲荡。 萧平安“啊”的一声,手中布条已断。抬起手来,手中布条已是一分为五。 石室那边一片死寂,过了好一阵功夫,传来一声轻叹,那人道:“‘明神诀’第二重,‘神府玄藏、明心见性’,你居然真的练成了!” 萧平安道:“什么?” 那人似是喃喃自语,道:“神功第二重,明心见性,见则明,习则通,天下没有学不会的武功,当真如此厉害?” 萧平安道:“我这算练会了么,不是还有后面的‘八卦节源’么?” 那人道:“你莫着急,你当真练成了‘明神诀’第二重?天意,当真是天意。”微微一顿,道:“你放心,‘节源’我自会传你,不但是‘节源’,‘大阴阳周天赋’十三绝世神功,我都会教你!” 萧平安道:“‘大阴阳周天赋’又是什么?” 那人道:“你莫急,先跟我说说,你怎么练成的这‘明神诀’。” 萧平安道:“我昨日都说了啊。” 那人道:“再说一次,特别是你在牢中,还有成都啸声斗箫琴那里。” 萧平安不知他何意,仍是将这两段又说一遍,那人问的仔细,一点细节也不愿遗漏。直一个时辰才堪堪问完,末了一声长叹,道:“你这臭小子,当真,当真,当真是走了狗屎运。” 萧平安道:“什么?” 那人道:“你可知道,其实你已经死过了两回!” 注:女娲抟土造人的神话早在先秦就已经广泛流传,但隋唐以前的风俗史料上却完全不见类似捏塑泥偶以求生育的记载。 拴娃娃的原型应是始于唐代的“化生”之俗。唐薛能《三体诗语》引《唐岁时纪事》:“七夕,俗以蜡作婴儿形,浮水中以为戏,为妇人宜子之祥,谓之“化生”。此法本出西域,谓之“摩喉罗”。可知这种用来求子的男偶原先是用蜡制,其行事方式则是于农历七月初七夜晚把它放在盛有清水的器皿中,谓之“化生”。唐人有拜月的风俗,且拜月多为女子,所拜目的亦多为求偶、乞巧、乞子、盼团圆之类,而在古代神话中,生下十二个月儿的月神常羲(一说就是嫦娥的原型)兼有生殖女神的职司,所以在七夕弄“化生”也就有了托庇月神保佑生男的意味。 这种始于唐代的乞子方式,到宋朝时已演变为七夕的岁时风俗事象之一,用来“化生”的男偶也从蜡制改为泥塑,于农历七月初七前便大量上市,如宋金盈之《醉翁谈录·七夕》记:“京师是日多博泥孩儿,端正细腻,京语谓之‘摩喉罗’。小大甚不一,价亦不廉。”也有叫“磨喝乐”或“巧儿”的,如宋陈元靓《岁时广记》称:“磨喝乐,南人目为‘巧儿’,今行在中瓦子后市街、众安桥卖磨喝乐最为旺盛,惟苏州极巧,为天下第一。”据《东京梦华录》卷八等宋代风俗史料称,士庶人家购买这种塑制精美、“价亦不廉”的名叫“摩喉罗”的土偶,并非供小孩当玩具,而是作为“时物”赠送,可知它的用途还是借助月神的赐福而祈生男孩,后世的拴娃娃或送娃娃的风情,应是这种“时物追陪”习俗的进一步演变。有据可考的拴娃娃习俗文志,多是明朝之后。 第五百七十九章 明神壹 萧平安大惊,道:“你说什么!” 那人道:“你知道这是什么功夫?” 萧平安知他说的是“明神诀”,犹豫道:“看着像内功,可为什么修炼不出内息?” 那人道:“当然不是你说的那种内功,你可知道‘易筋经’?” 萧平安道:“少林‘易筋经’?当然知道,传言这功法可以洗精伐髓,改善根骨,叫习武之人开启慧根,勇猛精进。” 那人道:“不错,‘易筋经’也算不错,可跟这‘明神诀’一比,屁也不算!” 萧平安吓了一跳,道:“这么厉害?” 那人言语中自有得意之意,道:“那是自然,习武之人,孜孜不倦所求,庸者强身健体,强者脱凡入圣,练就不坏之躯。我辈炼气,也是如此,乃是从内而外,自经络而强健肌体。看上去与常人无异,内在却大是不同。洗精伐髓之妙,不单在于肢体,更在心脑。修行之人,强壮、悟性等等都是不断提升。学武之人,若无资质,怎么辛苦也是白费。” 萧平安摇头道:“我听人说,天道酬勤,只有用功才是根本。” 那人嗤笑一声,道:“屁话,武功修炼,不管内家外家,都有改善筋骨之能。什么叫勤学苦练,终有建树!那是练的多了,资质跟着提升,开了窍了,自然有所成就。你叫个傻子学武试试,他一天就算练十个时辰,看能练出什么来!” 萧平安听言语不屑之意,只不出声。 那人又道:“你不信是么,老子管你信不信!世间万事,都是如此。你得先是天才,然后才是努力!有个姓郭的说的对,你有天分,再加努力,那叫锦上添花,你没那个天分,也去拼命,那叫添乱!玉不琢不成器,你是块玉,才能雕琢成器,你就是块石头,还雕个屁!不管是练武,还是读书写字,有人一学就会,有人练着练着就会,也有人不管如何努力,始终成就有限。无他,便是根骨资质所限。” 萧平安不敢与他辩驳,心中却是一万个不信,师傅师娘,还有褚掌门,还有师公,人人都说,学武靠的是勤学苦练,自己资质极差,不是一样练的还行。怕那人牢骚起来没完,道:“是,是,想前辈必是骨骼清奇,天赋异禀。” 那人道:“那是自然,老夫天纵奇才,天下……”他大约是想说“天下无人能比”,忽然想到面前有个怪胎萧平安,顿了一顿,气道:“臭小子不要打岔,说到哪里了?” 萧平安忙道:“说这个‘明神诀’和‘易筋经’差不多。” 那人道:“放屁,是比‘易筋经’强一百倍,一千倍!”知道萧平安不肯信,又道:“这‘明神诀’共分三重境界,第一重大成,便有‘易筋经’之效,洗精伐髓,重塑筋骨。修习有成者身强体健,再难的招式也是信手拈来,练功勇猛精进,一日千里。你说你练那‘回雁八打’,脑子不明白,手脚先会了,便是如此。” 萧平安将信将疑,道:“那后面呢?” 那人道:“这第一重修体,第二重便是修脑,亦即修心。所谓明心见性,再难的武功在你面前,也能一眼看破玄机,直抓精要。不管是识破对手武功,还是自己参悟功法,都是有如神助。” 萧平安奇道:“能叫我变聪明么?没觉得啊!” 那人气道:“说什么蠢话,你脑子就长那样,给你换一个不成。这‘明神诀’对的是武功,以多道经络内息助你研磨武功,进而感悟功法奥妙。你学了这武功,还能去考秀才不成!这第二重功法要内力达到斗力境中段之后,方可修行,你眼下不过才刚刚尝到甜头。” 萧平安唯唯诺诺,连道:“是,是。”心中立刻想到,自己深山得大蟒之助,升到斗力境中段之后,再与旁人交手,对旁人武功似乎确实看的清晰了许多。甚至在灌云寨,第一次见云锦书使出“莲心静湖掌”,自己竟也有所感,莫非这些真的都是拜这“明神诀”所赐? 那人道:“这明神诀还有辅助内功修行的妙用,不管是修炼内息,还是舒经境的运功冲穴,都有奇效,这其中的好处,你想是已经尝过了。” 萧平安连连点头,道:“是,是,这功夫奇怪的很,而且我前几日练到第二重,这功夫竟然自己运行,吓死我了!” 那人道:“自己运行?” 萧平安道:“是啊,我练过几遍后,他就缠上我了,只要一练内功,他就自己跑出来,这是怎么回事啊!” 那人忽然发怒,道:“他奶奶的,我又没练到第二重,我怎么知道!你娘的,不要你费劲,自己就能修炼,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萧平安心道:“原来你也不会,也不用如此生气。”口中忙应付道:“是,是。” 那人余怒未消,道:“是个屁!还有第三重,他奶奶的,你这辈子也别想练成!” 萧平安道:“第三重又有什么说法?” 那人道:“说你练不成你还问!臭小子,第三重叫做‘明神武体’,顾名思义,就是武道神只,为武而生,不管什么武功,一学就会,平常练功,事半功倍,最最顶尖的天才练上三天,也不抵你半日之功!还有‘明神武体’之人,修行没有壁垒、屏障,不管是灌顶还是身知,只要功到,自然跨越关隘,不容一丝阻碍。嘿嘿,‘武体’‘武体’,武道至神至尊之体,什么天才在他面前,都不过是土鸡瓦狗,草泥浮云。” 萧平安道:“这么厉害,要什么境界才能练啊?” 那人道:“斗力境上段就可修炼,不过你是没指望了。” 萧平安道:“为什么?” 那人道:“你被人关在这里,不知道哪天就送了性命,还能练个屁武功!” 萧平安神情一黯,想起自己眼下处境,确是不妙。 那人冷笑一声,道:“云阳问你这‘明神诀’的秘密,说你只要写给他,便放你出去,是不是?” 萧平安无奈道:“是啊,可我今日听你说了才明白,之前我连这是什么都不知道。” 那人道:“为何你能练会,云阳这些牛鼻子却练不会,这其中缘由,你可猜的到?” 萧平安急道:“前辈肯告诉我么?” 那人道:“你不妨先猜猜。” 萧平安道:“他这本功法是假的?”他心道,云阳道长和紫阳道长天赋自然都超过我,我会了,他们却不好,自然是因为这书是假的。 那人道:“我倒是想,可当时老子也死了一回,书被人家拿走,可来不及作假。你果然是猪脑子,如果那什么紫阳拿了假功法,又怎么教会的你。” 萧平安心道也是,不过又一转念,道:“莫非是后面这二重是假的,我练的第一重是真的?”话一出口,一颗心立刻提了起来,暗道:“坏了,坏了,我练了假功夫!他说自己也死了一回,又是什么意思?这人说话,好生奇怪。” 那人道:“罢了罢了,你这猪狗脑子,一辈子也别想猜到。这功法句句是真,唯独有一句话,这书上却是没写,而是世世代代,只能言传。” 萧平安奇道:“就一句话?是什么?” 那人道:“我也是三十年前才明白,这句话便是‘三生三绝、不死不立。” 萧平安浑然不解,道:“什么意思?” 那人哈哈笑道:“就知道说了你也不懂,我问你,如果你生下来是个傻子,你想变聪明,要怎么办?” 萧平安道:“读书么?” 那人骂道:“读书!读书!读你头个书!你是个傻子,读什么书,你要想变聪明,只有一条路可走,就是早死早投胎!” 萧平安道:“啊!” 那人道:“什么叫脱胎换骨,旧罐子要变新罐子,只有将旧罐子打破,再烧一个新的出来。这‘明神诀’便是助武人开窍的无上武学,如此神功,修炼岂会简单。‘明神诀’三重境界,每个境界若想大成,你都需死上一次,如同投胎再来。” 萧平安只觉云山雾罩,似懂非懂,道:“怎么死?这是什么隐喻么?” 那人嘿嘿笑道:“当然不是,就是死,货真价实的死,死的透透的,一口气都不能有!” 萧平安感觉匪夷所思,连连摇头,道:“晚辈愚钝,真听不懂。” 那人道:“‘明神诀’并不难练,但难在大成。修习‘明神诀’,第一重功法有清神明目之效,叫你视听之力,远超常人,对筋骨也有好处。但仅仅如此。绝大多数的人都会困在此境,一辈子别想突破。因为要想任何一重功法大成,都必须死上一回。正所谓不破不立,死前‘明神诀’功法需在体内运行,你若是走了狗屎运,等你死透之后,有不知道多少份之一的希望,‘明神诀’会接续你的生机,叫你死而复生。你只要复活一次,便如同转世投胎,再塑根骨,就能将一重境界修至大成!嘿嘿,你这小子,当真也是命硬,居然连着两次死里逃生,这‘明神诀’第二重你也有望修至大成。” 第五百八十章 明神贰 萧平安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道:“我死过两次?不可能,不可能,你定是开玩笑。” 那人道:“跟你个蠢蛋我开什么玩笑,你第一次死,就是被那个紫阳打死,这次也就罢了。奇的是你第二次,你居然敢燃爆气府,用长啸破人家的箫琴争锋!你说的那姓沐的什么小姑娘,长的真这般好看么?” 萧平安面色一红,连连摆手,道:“不是的,不是的,那么做会死么?我真不知道啊!” 那人忍不住笑出声,道:“你不知道?也对,你就是个傻子,说不定还真不好歹。我问你,如今你知道了,若是重来一次,你还会那么做么?” 萧平安道:“我,我,我不知道。” 那人嗤之以鼻,道:“你知道个屁,就冲你犹豫这个劲,就知道你不敢!” 萧平安垂首无语,他当初真是不知,自己一声长啸,竟会送了自己性命,可偏偏自己好运到家,居然因祸得福。细想之下,若自己真知道后果如此,还敢如此胡来么,怕是不敢吧!犹犹豫豫道:“如此说来,这功夫全靠搏命?” 那人嘿嘿笑道:“知道这秘密的,眼下就你我两个,我来问你,眼下再叫你死一次,你敢么?” 萧平安还真的想了一阵,摇头道:“不敢。” 那人叹了口气,道:“算你小子说句实话,老子也是不敢。” 萧平安道:“这功夫当真邪门,谁能想到如此诡异的练法?” 那人道:“邪门?臭小子当真狗嘴吐不出象牙!‘明神诀’‘大阴阳周天赋’,一诀一赋,书作惊天地,功成泣鬼神,乃是明教两大镇教宝典。” 萧平安大惊失色,道:“魔教镇教宝典?前辈你究竟何人?”那人口中的明教,正是中原武林闻风色变的魔教。 那人嘿嘿笑道:“老夫明教第二十六任教主林倚天!” 萧平安脸色煞白,颤声道:“魔教教主?”魔教即便早已销声匿迹,但“魔教教主”这四字,仍叫天下武林人不敢轻易说出口,这个称呼伴随各种传说,早在武林中扎下根来,叫人心生畏惧。 林倚天冷笑道:“不错,如今这明神诀的秘密你知道了,你可以去告诉云阳了。” 萧平安只觉背心一阵发冷,道:“我不说,我不说。” 林倚天道:“真不说么,你怕什么,我如今手无缚鸡之力,你又何须害怕。再说,我要杀你,也够不着啊。去吧,说给云阳听,我既然说跟你听,自然不怕第二个人知道。” 萧平安奇道:“我真能说么?”心中暗道:“是了,此事大是诡异,我都不知道真假,我尚且如此,人家肯定更是不信。” 林倚天道:“是啊,如今知道的人是两个,你说了,还是两个,又有什么区别。” 萧平安道:“什么?” 林倚天道:“那云阳听了以后,不管信与不信,自然都会宰了你。加一减一,知道的人,岂不还是两个。”嗤笑一声,道:“我会的武功可不只这一样,他杀也是杀你。” 萧平安皱眉道:“不会的,不会的,他跟我说,我补全这功法就放我。” 林倚天嘿嘿干笑两声。 萧平安一下靠到墙上,喃喃自语道:“不错,不错,他定不会放过我,我就算发誓不说也是没用。” 林倚天冷笑道:“你终于想明白了,还不算不可救药。闲着也是闲着,我传你‘节源’的后半截可好?” 萧平安漠然摇了摇头,道:“我不学了。” 林倚天奇道:“为什么?”此等盖世奇功,竟有人说不想学,倒是真教他吃惊。 萧平安道:“我不能练邪派武功。” 林倚天怒道:“放屁,这哪里是邪派武功!” 萧平安道:“你是魔教中人,练的就是魔功!” 林倚天道:“魔功怎么了!臭小子,不知道多少人想学,还没机会!” 萧平安道:“反正我不学!魔功损人利己,凶狠残暴,不是好东西!” 林倚天更怒,道:“臭小子,当我打不着你是吧!你再说一声看看!” 萧平安哼了一声,也拿了块破布,将那洞口塞住了。 林倚天的声音却还是从洞里钻出来,说道:“武功就是武功,有什么正邪之分?是刀杀人还是拿刀的人杀人,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懂,活该被人关在这里。” 萧平安心中反感,但又觉得林倚天所说,也不是没有道理,只好堵起耳朵,决计此人的话一句也不听。当晚萧平安又是整晚睡不着,不敢练功自不必说,想到林倚天所言,只怕云阳道人真是不管怎样,都会杀自己灭口,心中又气又恨,偏生又无可奈何。 熬到清晨,才算勉强睡着,过不多久,就听有人叫他名字,道:“萧平安,写了多少了?” 萧平安翻身而起,立时火冒三丈,怒道:“你是云阳道长是吧!莫要装了,我全都知道了!” 铁门外那人一声轻笑,道:“哦,那人跟你说话了是不是。”声音清正,余音郎朗,正是云阳道人声音。 萧平安气道:“我与道长无冤无仇,衡山派还跟贵派结盟,你又何必害我。”他张嘴气势汹汹,只说了半句,却又软了下来。自知身在屋檐下,更何况就算没这一道铁门,他也不是云阳对手。 云阳道人道:“小友何出此言,只要你助我补全这功法,贫道自当放人。” 萧平安道:“当真?” 云阳道人道:“贫道绝无戏言。” 萧平安冷哼一声,道:“师娘说,夫轻诺必寡信,你张口就应承,定是骗我。” 云阳道人话中丝毫不见波澜,道:“小友有疑心也是难免,只是此事需快,若是久了,你师傅师娘定要着急!” 萧平安心道:“好啊,你这是威胁我来了!”心中更是笃定无疑!又听他提起师傅师娘,更是火冒三丈,骂道:“臭道士,我若得脱,定教你不得好死!” 云阳道人轻哼一声,便不再闻说话,也不听脚步声响,但应是离去无疑。 过了片刻,听林倚天声音响起,冷嘲热讽道:“方才是云阳那牛鼻子来了?这番你可是信了?”他只能通过小洞,听到萧平安这边声音,想来铁门外云阳说话,若不是特别大声,他也是难以分辨。 萧平安心情恶劣,也不愿理他,只是冷哼一声。 林倚天听的真切,立刻怒道:“臭小子,你哼什么!” 萧平安道:“我哼什么,要你管么!”回身气呼呼躺回床上。 林倚天更怒,破口大骂。 萧平安索性堵住耳朵,转过身去,就不理会。 又过一日,萧平安起身没多时,又听林倚天唤他,道:“臭小子,过来说话。”此番语气倒是缓和许多。 萧平安道:“我不说。” 林倚天道:“我不叫你练功。” 萧平安道:“那说什么?” 林倚天想了想,道:“我已被关了三十多年,你就给我说说,如今外面是个什么样子?”两人不见天日,也不知具体时日,但想是已经又过了一年,如今应是开禧二年了。 萧平安听他说自己已经被关三十年,心里也是一酸,想到自己处境,顿起同病相怜之感,道:“好吧,不过我也知道不多。”当下将自己之见闻说给林倚天。 其间林倚天总要插话,点评各派武功优劣。中原对魔教畏如蛇蝎,林倚天对中原武林更是全无好感,抓住一切机会冷嘲热讽。虽尽是贬低尖刻之言,却都是一语中的,直指要害。涉及衡山、泰山、华山几派。 萧平安免不了要与他据理力争,可争到最后,总是他败下阵来。此人武功之博,世间少有,狂妄却更是无出其右,当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萧平安甚至怀疑“明神诀”前面那一番贬低之语,就是出自此人手笔。 萧平安心中郁闷,就不提武林之事,专捡些不相干的说。谁知不管是国之大政,还是琴棋书画,杂艺美食,竟没有林倚天不懂的。说到后来,往往是萧平安起个头,就开始变了听众,听林倚天高谈阔论。 若论博学多才,此人比朝东海也不遑多让,只是性情古怪,喜怒无常,一点不如意,立刻就要发作。 一连数日,两人一睁眼就开始说话,说到半夜也不舍得停下。萧平安被关了一个多月,早憋的难过,林倚天想是三十年少与人交谈,更是刹不住车。 两人愈加相熟,渐渐无话不说。 一连几日,云阳道人也未来寻他,只是吃的越来越差,一日减为一个面饼,稀粥更是能照出影来。 好在萧平安新交到了朋友,每日说的高兴,也不以为意。这一日说到高兴处,萧平安忍不住问道:“前辈,你被关了这么久,怎么知道的这么多。” 这句话又触及林倚天逆鳞,立刻骂了回来,道:“臭小子,老子爱被关着,干你屁事!”好在这几日相处,他也知道萧平安是个吃软不吃硬的性子,骂了两句,出个闷气也就算了,回道:“我虽不得自由,那云阳也不敢怠慢,我这里书倒是不少,你要不要挑几本看看?” 第五百八十一章 明神叁 萧平安道:“我笨的很,没读过多少书。” 林倚天笑道:“你就是个傻小子,这还要说,若不是你练了‘明神诀’,焉能有如今成就。” 萧平安不愿提及“明神诀”,徒增烦恼,问道:“他为什么要关你?” 林倚天道:“他娘的,诬陷我是什么无影盗,找了一群人跟我比武,老子神功没有练成,没能把他们杀个干净,这才失手。”此人分明是学富五车,才华横溢,如今却偏偏爱说脏活。 萧平安道:“无影盗?真的无影盗去年被抓到啦!”将自己听闻之事说了。 林倚天却是毫不在意,道:“抓就抓了,干我屁事。”他乃是极端心高气傲之人,被人关了三十年,常人自是怨恨不浅,他偏生又觉丢脸,不愿提及。几句话被萧平安戳到痛处,心情不佳,转而开始贬低衡山派武功,将衡山派说的一钱不值。 萧平安争了几句,可林倚天见识端的超他百倍,三两句就尽落下风。林倚天也不是无理取闹,言语嘲讽,但言之有物,所说衡山派武功各种漏洞,怕是陈观泰听了,也要一身冷汗。 萧平安心下气恼,道:“我还会一样武功,你定是不懂。”当下将“大正离天拳”拿出来说了。 一路拳法讲完,林倚天竟是少有的不曾插口。萧平安心中得意,道:“如何?” 林倚天沉默半晌,忽然冷笑数声,道:“‘大正离天拳’?这拳法谁教你的?” 萧平安道:“峨眉派默心师太传我的,乃是七剑门开派始祖所创!” 林倚天嘿嘿几声,道:“七剑门?七剑门又是什么东西,这功夫算是还有几分可取之处,底子却是我明教武功!” 萧平安奇道:“魔教武功?” 林倚天道:“我教镇教宝典‘大阴阳周天赋’包罗万象,其中一门神功,叫做‘重山’,便有增幅掌力之效。不过这拳法能将掌力增强一倍,也算抄的不错。” 萧平安哪里肯信,道:“你定是骗我,人家三百多年前就创了此功,跟你魔教有什么关系!” 林倚天怒道:“老子说话你敢不信!” 萧平安不以为然,反正林倚天一天要威胁他八百回,他早听的惯了,道:“你还说你是魔教教主,魔教四十年前就完蛋了,哪里还有什么教主!” 只是出乎萧平安所料,林倚天此番却未生气,嘿嘿一笑,道:“你也没说错,中原明教有名无实,也不与波斯总教联络,人家早不认了。我这教主麾下无人,当不当也没什么。你可知中原武林,为何与我教结怨?” 萧平安道:“你们魔教助纣为虐,帮着金人欺负汉人,侵入中原,我等正派人士,只有奋起反抗。” 林倚天冷笑一声,道:“衡山派教你这么说的吧,哼哼,成王败寇,你们这帮人嘴里又岂有真话。我问你,我教是何时来的中原?” 萧平安正想反驳,心念一动,忽然想起,魔教进入中原应是唐朝之事,与中原武林一直不睦,这仇恨究竟缘何而起? 林倚天道:“唐安史之乱后,我教便进入中原,与中原武林之争,延续了四百多年,那时金人还在山沟里追狗熊呢!” 萧平安道:“那你说为何?” 林倚天道:“自然是贪图我教神功!我教进入中原,本为传道,但教中不乏武林高手,自难免要与同道切磋,彼此印证。起初倒也相安无事,但很快中原武林人士便发现,我明教武功,自有独到之处,远胜中原武功十倍,于是起了贪心。可我明教武功向来不传外人,中原武林中人道德败坏,明求不得,就要暗夺!一来二去,自然生怨。” 萧平安连连摇头,道:“我中原地大物博,各种武功流传了上千年,如何会贪图你等功法!” 林倚天冷笑道:“是么?那少林武功又是何解?达摩不是外来人么,少林七十二绝技,有多少是外邦传来?达摩初入中原,岂不也是步步维艰,不但佛教中人频频寻衅,武林中人也如跗骨之蛆。少林传承与中原争斗多久,方才开枝散叶?只不过这些秃驴比较聪明,兼且胆小怕事,名利薰心,心怀鬼胎,卑鄙下流,见势不妙,便虚与委蛇,苟且偷生,主动融入中原罢了。” 此人想是对少林寺深恶痛绝,嘴上半点不肯留情。 萧平安自不肯信,却想不出话辩驳,气道:“我不信,你们西域蛮夷之地,有什么比得过中原!” 林倚天道:“中原武学博大精深,自然不假。但他山之石可以攻玉,正是因为你中原武林脉络太深。千百年来固步自封,可学的东西太多,墨守成规,反是局限了眼界。我明教武学,在西域也是独树一帜,只要是有点脑子的,自然知道其中妙处,岂有不趋之若鹜的道理。” 萧平安气道:“你们若真的厉害,又怎会一败涂地!” 林倚天道:“败的是摩尼教义,可不是明教。佛教传来中原,为何能兴盛至今,只因其会妥协。自汉以来,佛教大肆更改教义,不断向朝廷示好,这才得以存活。少林武功依仗佛门之利,自也能慢慢融入中原。摩尼教进来时间太短,还没等摸清汉人脾性,就惹的朝廷不快,不到百年,便遇到唐人灭佛之祸。灭了一圈,佛教没事,摩尼教倒是完了。哼,这帮人不知变通,也是活该。” 萧平安奇道:“你……?”此人说起自己本教,也是言语犀利,毫不留情。 林倚天道:“我什么我,老子又不信什么摩尼!” 萧平安道:“可我听说,魔教都是邪派武功,开始修炼的快,后来就是不行。” 林倚天道:“我教武功以变化见长,与你们汉人确是大大不同。你们中原千百年来崇尚儒家之道,根深蒂固,看不起商人。西域却是截然相反,商贸兴隆。这两地人性情也是大异。汉人推崇中庸正直之道,遇到困难,想的是如何克服,如何忍受。西域人生存环境恶劣,遇到困难,想的是如何绕过,如何省力。是以中原武学,讲究稳扎稳打,步步为营。西域武学,却是另辟蹊径,变化多端。” 萧平安虽对西域一无所知,却也觉林倚天这番话大有道理,不住点头。 林倚天道:“正奇之道,相辅相成,武道岂有高下之分?中原有中原的好处,西域有西域的优长。只是中原人笑里藏刀,口蜜腹剑,阴险毒辣,太过狡诈!” 萧平安知他又要生气,连忙道:“前辈所说,句句大有道理。可惜当年不是前辈做主,否则定能与中原武林和睦相处。” 林倚天道:“呸!我若早生四百年,定将你们杀的干干净净,断绝传承!” 萧平安叹了口气道:“你打我,我打你,有何益处?大伙和和气气不好吗?” 林倚天道:“呸,妇人之仁!看不起我教武功?你小子如今上了‘明神诀’的船,我看你以后就再不练武功!” 萧平安正被他说到痛处,如今自己一练“仙霞劲”,“明神诀”就不请自来,他这十年,努力练功已成习惯,几日不曾练功,只觉浑身难受。又叹口气,道:“前辈,你说我练这‘明神诀’,外人是不是也看不出来?” 林倚天嘿嘿笑道:“臭小子,满口仁义道德,其实早动心了吧。别人知不知?别人不知,你就敢练了么,你就心安理得?呸,你跟云阳那臭牛鼻子一个德性,都是假仁假义,一丘之貉!” 萧平安垂头丧气,道:“那我怎么办?前辈你有什么法子,把这功夫从我身上去掉么?” 林倚天道:“有啊,就怕你不愿意。” 萧平安喜道:“什么法子。” 林倚天道:“自杀啊,你一脑袋撞到石头上,大力一点,把脑浆子都撞出来,这功夫自然就忘了。” 萧平安无言以对,只觉此人当真是恶趣味。 林倚天却是哈哈大笑,忽然道:“你为什么不敢练我教功夫?” 萧平安无奈道:“师傅说邪派武功不能练,后患无穷不说,还要被人唾弃。”想了一想,又道:“我在黔地,见人炼尸,实在太过凶残恶毒。” 那人啐道:“呸,人有善恶,武功有什么正邪!我明教可没教人炼尸的癖好,这炼尸乃是你们中原人发明,你就便栽赃,也先读些书再来!” 这一夜萧平安又是彻夜难眠,脑海翻腾,不住浮现林倚天那一句“人有善恶,武功有什么正邪?”越想越是觉得有理,暗道:“是啊,这武功只要不害人,没有隐患,又怎能说它就是恶的?” 次日一早,萧平安兴冲冲过去洞口,道:“我想明白了,前辈你教我‘节源’吧。” 林倚天似也刚刚睡醒,懒洋洋道:“呸,你算什么东西,说教就教,当我镇教神功如此不值钱么!” 萧平安道:“是前辈你说要教我的。” 林倚天道:“老子是魔教教主,魔教作恶多端,岂会说话算数!” 萧平安道:“是我错了,不知情由,一直以来,误会了贵教。” 第五百八十二章 明神肆 林倚天却不领情,道:“我随口一说,你就信了?你怎知我说的就是真的?还是你根本有奶便是娘,只想学我神功,敷衍老子!” 萧平安无奈道:“我是觉得前辈所说,人有善恶,武功无正邪,此话大有道理。” 林倚天沉默片刻,终于开口道:“你这小子傻傻呆呆,倒也有几分对我胃口。老夫与你做个交易如何?” 萧平安道:“什么交易?” 林倚天道:“此事你我都有好处,你想不想从这里出去?” 萧平安喜道:“当然想。”随即又是一阵心凉,忍不住道:“前辈你又骗我,你被关了这么久,有法子不是早跑了。” 林倚天也不生气,道:“你可知我为何被困三十年?” 萧平安道:“想是此处看守严密,滴水不漏。” 林倚天哼了一声,道:“区区一个山洞,算的什么,若不是我全身三百六十一处穴道,都被钉入金针,此地岂能困的住我!” 萧平安大惊失色,道:“三百六十一根金针刺穴?”人身上共有四百零九个穴位,除却四十八个经外奇穴,十二正经加任督二脉正好三百六十一个穴位。此人如此多的穴道被制,究竟如何活到今天!只觉难以置信,喃喃道:“他怎能如此狠心!” 林倚天却是怒道:“臭小子,你是可怜我么!” 萧平安知他性情,忙道:“没有,没有。前辈是想我帮你拔针么?” 林倚天道:“你莫打岔,仔细听我说。这三百六十一道金针刺穴,又称‘锁仙阵’,一旦施法,那是绝无可解。只因这金针一根一根钉入,若想解开,却需三百六十一根同时逼出体外。” 萧平安道:“啊!同时拔出,怎么可能!” 林倚天道:“之前是不可能,但眼下有你,倒有万分之一的希望。” 萧平安道:“我?我不懂啊!” 林倚天道:“三十年前,我重伤难救,垂死之际,一线希望便是运起‘明神诀’。说实话,这功法原本我也不信,谁知老夫命不该绝,竟是一试成功。不但侥幸活命,还将‘明神诀’第一重功法推至大成。你自然知道这功法有辅助炼气之效,这么多年,我穴道虽然被制,却仍能修炼内功。只是修出来的都是无形之气,并不能化作内力,须得我脱了这桎梏,才能一日千里,一展手段。” 萧平安道:“前辈功力一复,便能出去是么?那我该如何相助?” 林倚天道:“你需将‘明神诀’第二重修至一定火候,多重内息搬运之术炉火纯青,然后逆练你本门内功心法,再与我手掌相对。我也会运起内功,以‘明神诀’气息为引,将你的内息导入我的丹田。如此一来,我便算借到你的内力,就可一举激发,冲破三百六十一道金针。” 萧平安奇道:“借功?” 林倚天道:“正是,‘明神诀’有融合内功之效,如今我内力全失,体内只有‘明神诀’之气,对你的真气就不会抗拒。而且你须得逆运真气,若是直接进来,对我有害无益。”微微一顿,道:“不消我说,逆行真气,凶险无比,你若是不肯,我也不怪你。” 萧平安略一犹豫,便道:“好,就这么说!”他助大荒落疗伤,还有真定府被云阳道人暗算,已经知道“明神诀”有此特质,可以包容不同内功,林倚天所说虽是凶险,但的的确确是个路数。 林倚天道:“你可想清楚了,逆行真气,一个不慎,你可要死的难看之极。” 萧平安道:“我可不愿在此也被关上三十年,既有一线生机,自然要试试。” 林倚天沉默片刻,忽然哈哈大笑,道:“好小子,答应的这么爽快,你就不怕到时候我不救你,自己跑了?” 萧平安吓了一跳,道:“前辈,你不会真的如此吧。” 林倚天哈哈大笑,道:“臭小子,你放心,老子若能脱困,就与你拜个把子,以后你就是魔教教主的弟弟!天下人任你欺负!” 萧平安摇头道:“我不想欺负人。” 林倚天大笑不止,道:“做你的白日大梦,还不赶紧给我去练功夫!不单‘节源’,老子说过,‘大阴阳周天赋’也一并教你!若学不会,老子剥了你的皮!” 第二日那老翁又送饭来,萧平安却是递出一张纸,大声道:“拿去给他,还有,从今往后,我要一天吃三顿,还要宵夜,一天两斤牛肉,一只肥鸡,还有,还有,就先这么多!” 过了一日,那老翁真的一早就来送饭,木盘上果然一只肥鸡!萧平安大喜,一把抓过,双手抱定,狠狠一口咬将下去。吃了一半,才想起来,去那洞口道:“真给了一只鸡,前辈,你要不要吃。” 林倚天道:“瞧你那没出息的样,凭老夫的本事,你以为和你一样缺饭吃么?” 萧平安嘿嘿一笑,旋即又是担心,道:“前辈,你把自己的武功心法给他,不怕养虎为患么?” 林倚天道:“眼下给他又怎样,待我出去,欠我的,我要一样一样都拿回来!眼下不给他点好吃,他定要寻你麻烦,你以为那牛鼻子是吃素的么。” 萧平安感激道:“还是前辈想的周到。” 林倚天道:“拍什么马屁,你饭吃完了么,还不赶紧练功!” 至此开始,萧平安没日没夜的练功。“明神诀”自是重中之重,但这功夫倒是简单,他只需运起“仙霞劲”,此功自会运行。随着他吐纳之气,此功也不住进展。 萧平安每日要花上三个半时辰炼气,这已是他经络所能承受之极限。好在这些功法都非白费,他如今乃是斗力境中段,运起“仙霞劲”自然要用来破穴,功力也是一点一点增长。 他也尝试再用“行道诀”,三功同使,虽无阻碍,但对他破穴却无太大助益。心中不由暗叹,还是大黄好,可惜如今就算大黄,对自己修炼也无多大帮助,哪天若能寻条更大的巨蟒才好。 每日除了炼气,也修习“大阴阳周天赋”。这门功夫果然如林倚天所说,实是天下罕有的奇功,共分十三篇,无一不是奇思妙想、妙用无穷之绝学。 这其中有些功夫萧平安一学便会,但也有一些,他也是进展缓慢,只得先记在心里。 更有一节,随着“明神诀”修炼顺畅,自感体内气府也有变化。虽还不敢肯定,但那真气忽然枯竭的毛病似真的不再犯了。 如此一晃便是月半,萧平安已经递出去十九张纸,每日牛肉肥鸡吃到想吐。而他“明神诀”却无多大变化,只道这功夫太过难练,问林倚天道:“我日日勤练不缀,为何觉得这‘明神诀’毫无长进?” 林倚天道:“这功夫乃是潜移默化,慢慢强你悟性心智,又不是修炼蛮力,你自是感觉不到。你莫要着急,待到你体内十六道内息运转自如,内视每一道都可见,一心分作十六,这功夫就算大成了。” 萧平安道:“啊,这么难,我如今勉强才能追踪六、七道。” 林倚天道:“你小子是不是得了便宜卖乖,天下无敌的武林绝学,哪有如此好练。若不是你小子头脑简单,天生适合此功,怕此际三、四道你也抓不到。一心四用,嘿嘿,你小子也是笨到了家,如今还不知道这其中可贵。” 萧平安道:“可这要等到什么时候!” 林倚天道:“我都不急,你急个什么,急着送死么!嘿嘿,逆行内力,九死一生,反正你多半也是要死。” 萧平安只觉无奈,道:“前辈,就不能说点好的么。对了,日日都是肥鸡,我实在吃不下了,怎么办啊!” 林倚天叹了口气,道:“我怎么认识你这么个傻子,你不会叫他们换一样么!” 萧平安一心想要逃离此地,练功愈发卖力,又过月余,抱元守一,已勉强能跟着十六道内息不乱。 而“明神诀”第二重的诸般好处,也慢慢显露出来。萧平安练功之时,果然有如神助,以前苦思不得,想破脑袋也不明白的诸多武学难题无不迎刃而解。 不但“大阴阳周天赋”练起来得心应手,其余武功也是感悟更深,威力大增。 这一日在室中练那“巽风雷动”,身形一晃,忽然自石室这段一下子就到了对面墙角,这其间明明还隔了一张桌子,他却似直接穿了过去。 站定身形,自己也是惊愕不已。这赫然已是“巽风雷动”第六式“破境”的境界,与墨非桐那日演示之时,已是相差无几。 萧平安武功突飞猛进,林倚天也是惊讶不已,道:“你小子当真有鬼,竟然练的如此之快。咱们武功已经给的七七八八,我还在犯愁。呸呸,哪里是你小子本事,定是‘明神诀’神妙无比,才把你个傻子变作天才。” 萧平安也是高兴,嘿嘿笑道:“那如今我岂不也是聪明人了。” 林倚天更是无语,道:“别说了,可以挖洞了!” 第五百八十三章 明神伍 那石壁乃是一整块巨石,孔洞四壁也极是坚硬,林倚天身为金针所困,使不出力道,挖洞全靠萧平安出力,又无趁手工具,只能拿着石块硬磨。 好在萧平安如今吃的也好,练功又勤,气力不缺。足足挖了五日,终于将那洞扩大数圈,已容一只手臂伸入。 石洞变大,终于见到林倚天模样。只见他一头白发,颌下白须,双目深陷,相貌果然与汉人略有不同。但丰神俊朗,神采奕奕,想年轻时也是英武不凡。虽久居牢狱,仍是桀骜不羁,形容洒脱。 林倚天看到萧平安模样,却是哈哈大笑,道:“你跟我想的一般,果然是长了一幅蠢模样。” 萧平安也跟着笑,两人相处多时,他已将对方视作知交好友,道:“前辈,洞已经挖好,咱们这就试试吧。” 林倚天道:“不急,你再调息两日,我也修养精气。咱们此番只能成功,若是失败,此生就这般了了吧。” 萧平安重重点了点头,道:“好!” 又过两人,这日待送饭的老翁一去,萧平安匆匆吃完饭菜,休息片刻,立刻去到洞口,搬开遮挡桌子,道:“前辈,前辈。” 林倚天却已经等在洞口,轻描淡写道:“你来了。” 萧平安道:“嗯。”也不多话,自洞中伸过右手去,就觉一只手掌稳稳与自己相贴。 萧平安心中激动,忽然忍不住道:“前辈,你说咱们要是出去了,一起去吃炖大鱼可好,然后再去泡个澡。我请你。” 林倚天沉默片刻,轻声道:“莫高兴太早,能出去再说吧。”顿了一顿,道:“你莫叫我前辈了,不管此番是死是活,你都叫我大哥便是。” 萧平安道:“那不行,那不行。” 林倚天道:“不说了,你准备好了么?” 萧平安点点头,排除杂念,默默运起“仙霞劲”,不多时“明神诀”跟着运起。 待体内内息搬运一个周天。萧平安深吸口气,忽然自中丹田气府压出一道真气,经左手“手阳明大肠经”,真气行到“商阳”穴忽然缩回。“仙霞劲”跟着发动,内息缓缓倒流,一路循经络而上,回归“膻中”气府,随即又出,入右手“手阳明大肠经”。 内功吐纳之术,气息在经络内游走,自然能下能上,但内功逆行,却远非气息上下回转如此简单。这如同人习惯了朝前行走,猛地倒着逆行,还要走成一条直线。 一派内功心法都是千锤百炼,容不得半点差错,其难更非倒行可比,稍有差池,便是万劫不复。萧平安虽已试过几次,此番仍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萧平安屏息凝气,一股内息混合真气已到手腕,知道已到紧要关头,如今箭在弦上,也不容自己退缩,慢慢集中精神,将那股内息一分为三,自“大陵”、“劳宫”、“中冲”三穴慢慢渡过。 林倚天手掌三处穴道正与他三穴相对,半分没有阻碍,三股真气透体而入。 林倚天体内并无真气内息涌动,但隐隐感觉一股暖气。萧平安心头一喜,有“明神诀”相助,林倚天体内没有一丝抗力。 正待将一股真气送入林倚天气府,忽然林倚天体内一股莫名真气涌出,与他真气一触,如同烈火点燃火药。 一股他无法想象之磅礴大力,瞬间倒涌而回。如同泰山山崩,东海倾覆。他整个人如沙尘一般,转眼被卷入其中。 萧平安哼也未哼一声,人如同被狂风卷起,身子飞掷而出,重重撞在墙上,一蓬血雾自他身上陡然爆出,将石壁染得血红。 “砰”的一声,他重重落回地上,已是一动不动。 两边石室静寂无声,直过了两个多时辰,林倚天的声音响起,轻声唤道:“萧平安,萧平安,萧兄弟!” 萧平安趴俯在地,身旁已被鲜血染透。 林倚天又唤几声,等了半晌,终于一声叹息,道:“哎,你连过两关,但这第三次,终究熬不过去。” 又过片刻,只听石室铁门“咔嗒”一声闷响,随即吱呀一声打开,林倚天迈步进来,看看地上萧平安,面上也有沉重之色,摇了摇头,慢慢道:“我再叫你一声小兄弟。小兄弟你莫要怪我,凭你斗力境中段的些许内力真气,又如何冲的破这‘锁仙阵’。只有你逆练功法,与我真气交合,天地阴阳冲撞,爆发出无可匹敌之气,才能助我一举逼出三百六十一根金针。我有金针桎梏,可将这股力道导出,你却无处宣泄这股力道,只能是经脉爆裂。哎,我本想你有‘明神诀’,或许还有一线生机。老夫一生从不欠人,唯独对你不起,你泉下有知,莫要责怪。日后我遇到衡山派弟子,看在你的面上,一定手下留情。” 又默立片刻,伸手拿过床头包裹,转身出门,站到门前,又回过头来,冷笑一声,道:“萧兄弟你也不会白死,从今往后,这世上再无林倚天!” 电闪雷鸣,暴雨如注,时正深夜。信阳天台山麓,一处山谷之中,四下一片漆黑,只有偶尔一道电光掠过,才照见山谷狰狞模样,怪石嶙峋,枯树如戟。 又一道电光掠过,就在山谷之下,两人一前一后,正抬着一物冒雨前行。暴雨狂风,打在两人身上,噼啪声响。 两人都弯着腰,衣衫早已透湿,紧紧贴在身上。后面那人终于忍不住埋怨道:“咱们也是倒霉,接了这么个苦差事!”狂风呼啸,此人扯着嗓子说话,声音还是被风声压过。 前面那人虽只听一半,也知同伴是在抱怨,也扯着嗓子道:“别废话了,掌门吩咐,咱们莫要多嘴。” 两人低头跋涉,又行片刻,后面那人又道:“奶奶的,我走不动啦,也够远了吧。” 前面那人也是累了,站定脚步,四下看了一圈,道:“行,就这里吧,咱们抓紧挖坑。” 两人离了山路,朝路边走上一段,将所抬之物放在一旁。各自取出一枝铁铲,寻了块空地,开始挖掘。 大雨滂沱,地上已满是积水,又湿又滑。挖坑两人其中之一忽然脚下一滑,“啪”的一声摔倒在地,待到爬起身,已是沾了一身烂泥,狼狈不堪,心中恼怒,骂道:“这鬼天气,还叫人活不叫人活。” 另一人笑道:“莫埋怨了,赶紧挖吧,天亮说不定有人路过,被旁人看见,又是麻烦一桩。” 前一人恼道:“这怎么挖,都他妈是水,越挖越滑!”两人已忙了小半个时辰,只挖了小腿深一坑,眼下两人站在坑中,坑中倒有一半是水。一铲子下去,只能铲到一点泥土。 后一人也觉无奈,道:“有什么办法,谁叫咱俩运气不好。” 前一人道:“这死鬼是什么人?早不死,晚不死,偏偏死在这当口。” 后一人道:“你小声一点,掌门亲自下的命令,岂是你我能问的。” 前一人咕哝一声,不再言语,狠狠一铲下去,溅起一大片水花。水花想是溅到后一人脸上,那人气道:“你他妈小心一点。” 前一人忙道:“对不住,对不住,都怪这破坑。咦,那边是什么!” 后一人抬头望了一眼,道:“一个,两个,一群!” 前一人道:“不好,是野狼!” 后一人道:“莫慌,不是野狼,是野狗!” 前一人道:“那也麻烦的很,咱们快走。” 后一人道:“这人还没埋呢!” 前一人道:“还管他个鬼,就这个坑把他填上,反正咱们一走,野狗肯定要来刨!” 后一人道:“不错,是这个理。” 两人跳出坑,一人抬肩,一人抬腿,那尸体沉重,不住抱怨那人一把没有抓牢,重重落在地上。另一人吓了一跳,道:“你小心点。” 那人皱眉道:“这小子怎么越来越硬?像块石头一样!” 另一人不耐烦道:“不该问的事咱们少问!” 那人哼了一声,显是不以为然,两人将那死人扔入坑中,随即不住铲土,抛进坑里。草草填上,两人转身就走,一刻也不愿多耽搁。 走了几步,其中一人回过头来,就见一团团黑影从林中窜出,直奔那坟堆而去。 暴雨转作大雨,大雨化作小雨,天色渐亮,眼见天边现出红晕,山谷逐渐现出绿色,转眼又是另一番模样。 坟堆之前,一群野狗仍是逡巡不去。 忽地“嗖”地一声,一枝羽箭远远飞来,正中一只野狗。那箭势大力沉,登时将那野狗牢牢钉在地上。 群狗一阵慌乱,紧接着又是“嗖嗖”两声,又是两箭飞来,又有两只野狗毙命。这下群狗才是怕了,“嗷嗷”低吠几声,夹着尾巴,一哄而散,都钻入附近林中。 就听一人哈哈大笑,另一人道:“大哥好箭法,想那后羿、养由基也不过如此!” 先前大笑那人笑的更是畅快,道:“你个狗日的还知道养由基!” 随着笑声,只见山谷道上,远远行来一队人。前后各有一辆人拉的板车,中间十余人,却是用绳索连成一串,个个衣衫褴褛,蹒跚而行。 第五百八十四章 明神陆 队伍旁边,跟着六七条大汉,都是拿着兵刃,先前说话的两人走在最前头。一个身材魁梧,一个身材却极瘦弱,魁梧那人手持铁胎弓,显是射箭之人。 几人顺着山路行来,那坟堆离路不远,已能瞧清全貌,就见一人半边身子在坑中,半边已被拖出坑外。 提弓那汉子皱眉道:“如今这些畜生胆子越来越大,又出来刨尸吃了。” 身旁瘦弱那人也在看,忽道:“奇怪,怎么不见有血?” 身后一条大汉接口道:“怕是死了有些时候了。” 瘦小汉子道:“死了许久的,野狗才不会吃,这尸体看着也新鲜的很那。” 人群中忽一人道:“动了,动了,刚才动了一下。” 众人都是吓了一跳,打头拿弓那汉子扭头骂道:“鬼嚎什么!幸亏大清早的,要是三更半夜,还不给你吓死!” 人群中一人道:“我真没瞎说,刚才是动了一下。” 拿弓那汉子重重啐了一口浓痰,道:“呸,你那狗眼!猴子,你过去看看。” 身旁那瘦小汉子道:“得嘞!”离了大路,几步窜到坟堆之前,蹲下身来,过了片刻,大叫道:“虎哥,虎哥,真没死啊!” 拿弓那汉子又啐一口,骂道:“去你娘的,老子当然没死!没死就弄过来。” 叫猴子那汉子道:“不过没死我看也差不多了,一动不动,硬的根木头一样,就有口气。怪了,身上怎么一块不缺,难不成刚给刨出来?” 那虎哥道:“奶奶的,都硬了还吊着口气,也是个人才。算了,算了,活不了就别管了,咱们走。” 身后忽然冒出颗头来,道:“别啊,虎哥,死了咱也带上。” 虎哥道:“要个死的有屁用。” 那人道:“不是还有口气么,只要送到地方不死,照规矩就得算一个不是么!” 虎哥一拍脑袋,道:“奶奶的,没错啊!李大脑袋,还是你脑袋瓜子好使,你过去,跟猴子给他抬过来。” 那人道:“好,李三,王麻子,你俩跟我去抬人。”此人倒也会使唤人,被叫到两人一脸不情愿,但看看前头的虎哥,还是跟了过去。 片刻就将坑里那人挖出,四人一人一只手脚抬了过来,就扔到前面一辆车上。 李三道:“奶奶的,这么沉,村里的老牛都没他重。” 叫猴子那个却是站在车旁,盯着那人看,半天也不动。 王麻子推了他一把,道:“看什么看,又不是娘们!” 猴子眉头一皱,道:“你们也看看,我怎么觉得这人有点眼熟呢!” 这下剩余几人都围过来看,七嘴八舌,有人道:“谁,是咱们熟人不成?” 猴子忽然一拍脑袋,道:“这不是城里墙上贴着那个什么,什么平安么!” 李大脑袋道:“浓眉大眼,身材高大,一脸傻相,你别说还真有点像!左边眉毛上还有道疤痕,哎妈,真有道疤!” 李三道:“萧平安!叫萧平安,我也想起来了,他可值钱的很啊!” 身后一人道:“值钱?他值什么钱?” 李三道:“你多久没去过城里了。城里到处贴着他的画像,说谁能找到此人,赏五百两银子呢!” 一人咋舌道:“五百两银子,这人是通缉的江洋大盗么!” 李三道:“什么江洋大盗,人家是衡山派的高手。听说这小子炙手可热,乃是衡山派八代弟子最能耐的一个。几个月前,在燕京莫名其妙失了踪,就此下落不明。听说衡山派把他当个宝,一知道可就翻了天,派出弟子,到处找寻。更是发下悬赏,若能寻到此人,赏五百两银子。” 李大脑袋道:“没错,听说他师傅师娘急的都要疯了,大江南北的搜寻,还跟丐帮的三缺神丐大打了一架。” 这人说到萧平安的师傅师娘,车上那双目紧闭之人,手指忽然动了动。众人想的都是赏钱,各个眼里冒光,却没有一个留意。 这人正是萧平安,他逆行内息相助林倚天,谁知忽然一股大力反挫而来,他瞬间便是不省人事。待到稍有知觉,却是感觉有什么东西正拖拽自己,自己一半身子似是被埋在地下,憋闷之极。 但叫他感觉更不可思议的是,自己浑身僵硬,如同一块顽石,全然动弹不得。心中惊惧,却是双眼也睁不开。耳边听一群野兽呜咽低声嘶吼之声,一颗颗利齿似在撕咬自己的身体,却感觉不到一点疼痛。 脑海中乱成一团,伴随着天旋地转的,思绪飘摇,浑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心道:“逆行真气果然凶险,可惜功败垂成,不知林前辈如何了,想必也是凶多吉少。”他受力之下,立刻昏去,全未听到林倚天之言。 忽然听有人说话,似是提到自己师傅师娘,心中登时潮涌一般,努力想要睁开眼来。眼前朦朦胧胧有光,拼尽全力,却是瞬间黑暗,又晕了过去。 虎哥忽然哈哈大笑,上前一步,一脚踢在李三屁股上,道:“滚你娘个蛋,做你娘的千秋大梦,那萧平安早就死了。如此好事下辈子也轮不到你们几个,还不快点赶路!” 众人都怕这虎哥,不敢违拗,吆喝队伍又往前行。几人都围在虎哥前后,道:“如何死了,跟咱们说说呗。” 虎哥道:“五百两银子谁不爱,不知道多少人打听。可咱们这里离燕京十万八千里,人家怎么会到这里来。若不是信阳城是天台剑派天下,人家跟衡山派结盟,也卖个面子帮着找寻,咱们连知道都不知道。” 李三道:“那大哥怎知道人家死了。” 虎哥道:“前几日,城里的告示一张张都揭掉了,自然是寻着了。我一问,人家老早死在燕京。有个江湖上好汉,在城里见个泼皮卖宝剑,一看,正是那萧平安的什么什么宝剑。当即问那泼皮如何得来。那泼皮讲,在河中见了一具浮尸,身上就带了这剑。有燕京城里的好汉,当即去那河里捞人,果然寻到一具尸首,虽然被鱼虾啃的稀烂,但衣服身材都是。人家把剑送回衡山派,听说他师娘一见就晕了过去,差点跟着走了。” 身旁众人都道可惜,李三看看前面车上,也啐了一口,骂道:“奶奶的,歪瓜裂枣的,我瞧你也不像五百两银子!” 猴子道:“我听说他师傅也姓萧,他师娘这么难过,莫非是亲生的儿徒?” 虎哥道:“差不多,保不齐。奶奶的,你问这么多作甚!干你屁事!” 一行人顺着山路,一直朝山谷深处而去。直走了大半日,所过之处,越来越是荒凉,待到傍晚,终于到了一处峡谷。穿过峡谷,又是一个山谷。一道山崖之下,有个小小村落。 荒郊野岭之间如此一个村子,着实有些突兀,况且环视四周,一片荒芜杂树,不见一点农田,浑不似个正常村落。 远远望去,村中许多烟柱滚滚而起,残阳之下,那烟柱竟都是漆黑如墨。一行人刚到村口,从一旁草丛中便窜出数条大汉,一个个横眉立目,凶神恶煞一般,拦住去路。领头一个恶声恶气道:“闯什么闯,不懂规矩么,牌子呢!” 虎哥赔着笑脸上前,怀中掏出一个铜牌,双手递上,道:“赵四哥,又是你老当值啊。” 赵四一脸倨傲,也不伸手接,扫了一眼,道:“你小子又从哪里拐的人,这次又赚一笔。” 虎哥笑道:“这还不是全托赵兄的福。” 赵四手下已有人走入人群,对着那队被绳子拴在一起的人评头论足,不时发出嘲笑声,道:“这个老的都不能动了吧,这个瘦的还不抵一根竹竿,老虎你行啊,什么人都敢往咱这里送。” 虎哥急忙笑道:“哪里哪里,这一路走的辛苦,只消吃两顿饱饭,管保个个生龙活虎。”嘴上说话,手底已塞了锭银子过去。 赵四敲没声息将银子拢入袖中,道:“吵你娘什么吵,还不数数有几个!” 一人道:“一共十五。” 李大脑袋凑上前来,谄笑道:“十六,十六,大车上还有一个。” 一个壮汉忍不住嗤笑一声,道:“你这算盘打的精,死人也算么?” 李大脑袋连连摆手,道:“没死,没死,不过路上得了急症,养两天就好,你瞧这胳膊,你瞧这腿,一个顶三个。一天最少也是三筐,不,四筐!” 那壮汉笑道:“这还没死?睁眼说他妈瞎话。结实倒是挺结实。”伸手在那人身上抓了一把,咦了一声,奇道:“怎么硬的像块石头!” 赵四道:“少他娘废话,算十五个半,癞子,你带老虎进去拿钱。疤脸,你带两个人,把这些人交给老王头。” 人群中有人应声,有人接过大车,带着一串被卖的人进了村子。一番折腾之后,十六人都被关进一间大屋。 随即有人送来一桶稀饭,一筐大饼。那十五人绳索已去,都是饿的久了,一个个猛扑上前抢食,片刻将东西吃的精光。 唯独萧平安一人躺在角落里一动不动,也无人去管他。 第五百八十五章 明神柒 次日一早,天刚刚泛白,房门便被打开,十五人被赶出门外。有人进屋,踢了萧平安几脚,触脚生硬,反是震的他脚痛。那人骂骂咧咧几句,转身出门。 萧平安就一直躺着屋中,无声无息。直到天色已黑,房门再开,十五人行尸走肉一般回到屋里。一个个浑身漆黑,筋疲力尽。进了屋子,一个个倒头就睡,不多时就是一片鼾声。 早间出去十五,回来也是十五,却不是同一批。与萧平安一道送来的十五人已被打散,分到多个屋子。 第二天一早,仍是有人来叫。叫人的还是昨日那个,见萧平安仍是直挺挺躺在地上,忍不住好奇,上前摸摸鼻息,奇道:“居然还没死,喂,你们几个,见他动过么?” 身旁之人都是摇头,那人低声骂了一句,又踢了萧平安两脚,口中道:“古怪,古怪。” 如此又过两日,屋中人也开始好奇,不时有人过来看他,摸摸他的身子,都是惊叹。 萧平安此际如同一个石人,浑身上下竟是坚硬如铁。 萧平安早已经醒来,但他动弹不得,除了脑中的思想,对身子没有一点感知,他如同被封在一个干死的躯壳中。众人的对话他清晰入耳,却不能做出哪怕一丝回应。 他似乎真的已经死了,只有一道魂魄流连不去。但他心底有一个声音不断在挣扎,在嘶叫:“我不想死,我要活!师傅师娘,还有好多人,我如果死了,就再也见不到他们!” 这日早间出去十五人,回来却只有十四个。夜深人静,忽然一人说话道:“哥几个,都睡了没?” 立刻有几人应声,道:“没呢,管大哥也没睡?” 那被叫管大哥坐起身来,道:“阿五就这么死了,怎么睡的着!” 一人叹了口气,道:“早知道是挖矿,这么辛苦,打死我也不来啊!” 另一人道:“我更惨,半路被人拐来!” 先前那人道:“吃没得吃,喝没得喝,每日骡马一样用咱们,这哪里是人过的日子!” 众人七嘴八舌,都开始诉苦。原来这些人也多是被坑蒙拐骗而来,说是做工。来了却才知道,此处竟是个冶炼精铁的黑工坊,众人都要去地下挖矿。 若论最苦最累之事,挖矿自是其中之一。苦累或还可忍受,矿坑深入地下数十米,甚至有的过百米,地下暗无天日,各种凶险。从业者十之二三活不过一年。 这还是正经的矿场,此间却是个黑作坊。说是矿工,其实便是矿奴。用工狠毒不说,地下矿坑的房柱等物更是能省就省,十人之中,要有半数熬不过一年。这才几日,新来的这批人中就有人死在坑中。 宋朝的矿场多实行私人承包,《宋会要辑稿》载:“召百姓采取,自备物料烹炼,十分为率,官收二分,其八分许坑户自便货卖”。矿坑开采出矿,只需向官府缴纳二成的税,其余的所获可自主销售,利归自己。这叫做“二八抽分”,无疑已是极为优渥的条件。 但即便如此,也有些人不肯缴纳税赋,开纳私矿。这些私矿多拐骗人来作工,肆意盘剥,获利更丰。其手段之狠,死人之多,往往令人发指。 落入黑矿,几乎便是判了死刑。此间十余人此前并不相识,来的也有早有晚,但落入这魔窟之中,由不得他们不抱紧成团,称兄道弟。 被叫做管大哥那个,名叫管雄,身高体壮,又会几下拳脚,被众人推举做了老大。 一对兄弟,杜千、杜万,凶狠蛮横,桀骜不驯,对管雄也是多有不服。 还有一人,名叫尚闻清,憨厚热心,平常不大说话,但颇有些见识,据说在这矿上已呆了七八年,熟门熟路,众人对他也是敬重。 丁强、许平尉两个,一来就抱紧管雄大腿,见面就拍马屁,睡觉也要挨着。 最瘦弱两个,一个徐顺正,一个李杰,都是尖嘴猴腮,形容猥琐,自然最受欺负,每日只能吃些剩菜剩饭。 一个胖子叫贾富贵,足有两百多斤,日日喊着吃不饱。 此外还有张四海、韩童、殷大虎、王树林、王小四、刘常仁六人。 后来萧平安才知,这其中尚闻清、杜千、杜万、韩童、贾富贵几人都是狱中的犯人,也被狱卒卖来至此。至于其余人,多是无家无业的流浪汉。 唯独管雄,乃是因为家贫,实在活不下去,为了妻儿老母有口饭吃,自己把自己卖了,而且只卖了七两银子。萧平安听闻,对这管雄倒也多了几分好感。 挖矿之时,这十五人分作两队,早出晚归,每日发两个干饼,一皮囊清水。要在地下挖上一天,若挖不到足重矿石,少不了一顿毒打,晚饭也要克扣。 这日就是瘦猴李杰出了意外,据说遇到塌陷,连尸首也不见。 众人七嘴八舌,议论纷纷,胡乱说了一气,徐顺正忽然道:“咱们,咱们,咱们找机会跑吧。”他素常最受欺负,如今难兄难弟李杰一死,心中不免兔死狐悲,只觉如此下去,下一个定是自己。 屋内忽然一静,其实人人都要这个念头,却是无人敢说,过了片刻,丁强冷笑道:“好啊,这就跑,你先出去看看。” 徐顺正登时不敢作声。 张四海低声道:“哪有这么容易,人家守卫森严,还都会武功,你没见送人来的老虎他们,都不叫进村。” 尚闻清朝他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再说。 刘常仁道:“别说这些没用的,想想明天那二筐哪里去挖吧。” 殷大虎道:“怎么办,继续往下走呗。” 王树林摇头道:“就算交不出来,我也不往下走了,太他妈吓人了!” 许平尉道:“明天不交,后天呢?你撑的住几鞭子?” 王小四叹了口气道:“这里挖了不知道多少年了,上面的早挖没了,要想交差,只能往下面走。” 王树林道:“过了三十丈,一点光也不见,全是人家挖过的洞,还没有房柱,不是送命么!”矿洞之中,每挖掘一段,就要竖起木柱支撑矿坑,称作房柱法,在唐朝便已经开始采用。 殷大虎道:“咱几条贱命,你还想长命百岁么。” 忽地有人哼了一声。 杜千伸脚踢了丁强一脚,道:“鬼哼哼什么!” 丁强不敢反抗,口中委屈道:“不是我。” 管雄奇道:“是那石头人?” 屋中无灯,但屋顶处处透光,就听刘常仁惊讶道:“真是,动了,动了!真动了!” 丁强也转头去看,道:“死了一个,又活一个,当真有趣,有趣。” 许平尉道:“哪里活了,眼也睁不开,我瞧是回光返照,这小子活不过来啦。” 管雄道:“少放屁,喂他点水喝。” 许平尉真的拿瓢舀了些水,萧平安嘴唇干裂,凉水沾唇,一个激灵,又多清醒了几分。他动作迟钝,喝的也慢,一瓢水喝了一半,其余大半洒在身上。 许平尉面露不耐之色,剩下一点水全泼在萧平安脸上。 众人见他仍是奄奄一息,也不能说话,都是没了兴趣,只觉不过是回光返照。 杜万道:“睡觉睡觉,明日还要挣命!” 屋内复有鼾声四起。萧平安真的慢慢清醒过来,似是魂魄兜兜转转一圈,终于回到身体里。只觉一个身子重如泰山,半点动弹不得,虽是难过,毕竟有了知觉。 喝了半瓢水,意识更是清明。只觉体内一股微弱气息循环不息,略带凉意,正是“明神诀”还在运行。他知道眼下自己状况定是糟糕之极,抱元守一,慢慢感受五脏六腑和各处经络。 内视之下,周身经络鼓胀,其中尽是蓬勃的真气,积聚不去。真气乃是凝缩的内息,比内息暴躁百倍,平时都是保存在气府之中,如今散在经络之内,自然叫他痛楚难当。 更何况这真气之浓,如有实质,将他周身经络堵的严严实实。萧平安心中惊惧,他从未听说真气内息竟能凝成实质,经络本是脆弱,如何经得起如此充填。 经络如此状况,自然不敢运功,慢慢散去“明神诀”的劲气。功法一停,身上那股沉重之感竟也跟着而去,他动动手脚,竟是已能活动。 他先前将众人说话都听在眼里,知道自己阴差阳错被人送到这里。倒也不怎么担心,自己武功一复,一个黑工坊岂能困的住自己。 又静躺了片刻,慢慢爬起身来,去屋角水缸里又舀瓢水喝了,不知怎地,自己也不觉饥饿。 他起来动静不大,旁人也未惊醒,十几个人睡在一屋,总要有人起夜,谁也不会在意。 萧平安随即推门出去,屋外晚风犹寒,叫他不由一阵哆嗦。天空一轮明月,照的四下一片清亮。 四下扫视一圈,自己却是在一个破烂村子之中,四周尽是一样破烂的木头房子。 定定神,见东面不远就是山崖,西边倒似个谷口,当下顺路朝西去。 第五百八十六章 明神捌 没走出多远,一栋屋后忽然走出一人,上前便是一拳,骂道:“半夜不睡觉,鬼鬼祟祟想逃跑么!” 萧平安如今身子虚空,也不想多事,闪身避过,道:“我不是你们的人,这就寻路出去。” 那人相貌凶恶,正是那日谷口收取贿赂的赵四。此人乃是一个小头目,平日也不需守夜,今日恰巧出来放水,正好遇到。 一拳打空,见他闪躲伶俐,倒是吓了一跳。随即便认出此人,正是大车上奄奄一息那半个人,心中大怒,骂道:“臭小子,还会功夫!”又是一拳打来,这一下弓步侧身,使了一招“祸起萧墙”。 这一招“祸起萧墙”前面一拳虚晃,后面一拳才是杀招。萧平安看的清楚,让过前面一拳,反手一格,将后一拳挡住。 两人手臂一交,竟是震的萧平安手臂一麻。这赵四一身横练外门功夫,身手竟是不差。 但他这点功夫怎会看在萧平安眼里,拧身错步,已经到了赵四身后,反手一掌,正中脖颈。 他不欲伤人,这一掌也未使多大力道,但想打晕此人也是有余。谁知一掌打个正着,赵四一个趔趄,却是未曾倒下。 萧平安也稍觉意外,随即明白,自己这一掌竟然毫无力道。他如今内功有成,打人自然不使蛮力,出招之时,自然有内劲加持。但方才这一掌却是不带一丝内劲。 赵四被萧平安一掌打中,却是恼羞成怒,也未细想自己怎么被人打到,只觉这一掌并无多少力道,反激起他怒气。就势俯身,反腿贴地横扫,快如疾风,这一招“横扫千军”使得也是精到。 萧平安却是一眼看破,知他是想逼人跳起,然后双拳齐打,打他空中无从躲闪借力。如此粗浅武功,不知一晒。后退一步,暗运内劲,正待抢先一拳打出。 谁知心念刚起,内息一动,就觉体内如有百万根钢针猛地扎在血管器脏之上,其痛不可言述,眼前一黑,险险晕了过去。 “啪啪”两声,却是赵四果然起身双拳击出,正中萧平安胸口。也未去想萧平安为何忽然呆立不动,双拳得手,跟着反手一勾,已经扳住萧平安脖颈。往下一拉,右膝跟上,正中面目。 萧平安只觉体内如万箭穿心刀斧磔刑,又如烈火焚烧滚油煎熬,哪里还在意赵四这几下拳打脚踢。口中闷哼一声,已经栽倒在地,蜷成一团,浑身止不住的发抖。 赵四不知他体内剧变,只道是自己打的他痛,心中得意,跟上前又是一顿猛踢狠踹。 两人打斗,立刻有巡夜的守卫循声过来。见赵四正在打人,都是笑道:“赵大哥好功夫。” 赵四忍不住的得意,口中骂道:“他奶奶的,你们怎么守的夜,险险叫这小子跑了,幸亏老子耳朵灵光。” 几个守卫更是马屁如潮。 赵四打的也累了,道:“去去去,把这小子扔回去先,明日一早,在村口打他一顿鞭子,叫这些蠢货都长长记性。” 萧平安身子颤抖,体内剧痛难当,根本站不起来。两个守卫将他拖回屋内,屋中人自然都惊醒,见两个守卫凶神恶煞般拖进个人来,都是吓了一跳。待看清是萧平安,更是惊讶。 萧平安心中也是惊涛骇浪,他一动内息,浑身经络中凝聚的真气便开始暴乱肆虐,直叫他痛不欲生。人被扔到墙角,那痛楚一阵一阵,翻江倒海而来。 他浑身每一寸肌肉都在颤抖,一只手抠住墙壁,指甲硬生生抠断,鲜血直涌。他不敢张嘴,唯恐憋住那股劲道泄了,对痛楚更无抵受之力。 屋中漆黑一片,鸦雀无声,一屋人都是不敢言语。墙角的黑暗之处,堆积着骇人的气息,似是一头野兽正自垂死挣扎。 又大半个时辰功夫,那剧痛之感才稍有缓解。萧平安慢慢吐出一口气,整个人一口破麻袋一般软在地上,浑身大汗淋漓,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一般。 他心中惊惧困惑之情,无与伦比,自觉从未受过如此苦楚,方才那一番惊天动地的痛苦,已经超出了他的认知。此际稍稍平复,恍忽竟有再世为人之感 在地上瘫了一个多时辰,终于恢复些气力。萧平安澄心静气,开启内观之法,只感自己体内,不管是三丹田气府,还是各处经络,其中撑的满满,不仅有自身真气,更有一股不属于自己的异种真气。 他自身真气极为有限,这股外来的真气却是盈盈洋洋,如大江大海,沛不可挡。这外来真气暴虐非常,一有触动,便要爆发,似要将自己的弱小真气吞噬。 但两股真气之间,始终隔着一股若有若无的清凉气息,不叫两股真气交融。 萧平安目瞪口呆,不知究竟是何状况,更不知那股真气是从何而来。要知真气乃是浓缩的内息,得来不易。如今他斗力境中段,体内三丹田气府能储存的真气也不过寥寥。可如今自己体内,却是塞满了真气。这真气体量之大,只怕自己几十年也未必练的出来。 真气乃是刚猛难驯之物,即便自己练就的真气,平常也是缩在丹田气府之中,不敢任由放纵。但眼下自己浑身经络都被真气塞满,如同河道里塞满了泥沙巨石,内息再不能流动。不但内力全失,使不出一丝力道,稍有异动,更要受那万蚁噬骨一般的剧痛。 他眼下情形,与真定府被人内息侵入气府又是不同。经络之内,不但都是极精纯的真气,更是庞大到有如实质,根本不是他可以撼动。 浑浑噩噩,全不知一夜如何过去。 天色未亮,三个如狼似虎的守卫便闯进屋来,不由分说将萧平安架起,拖到屋外。村头不远竖了根圆木,就将萧平安绑在木上。 萧平安浑身无力,想反抗也是不能,反又被重重揍了几拳。 待到太阳渐渐升起,周遭已聚了黑压压一群人,足有两百之上。其中一多半都是要去挖矿的奴隶,其余则是村中炼铁的工匠。 赵四有心杀鸡儆猴,拿萧平安做个榜样,特意一早就来行刑。 待人来的差不多,赵四上前,恶狠狠道:“你们这些王八蛋听着,若是谁再想逃跑,这小子就是榜样。” 说完便有两条大汉上前,扒去萧平安上衣。人群中一人好事,问到:“打几鞭?” 赵四阴阴一笑,道:“十鞭!” 人群中一阵轰然,似是都觉严厉,议论纷纷。不少人连连摇头,一人道:“瞧这小子半死不活的样子,如何熬的过十鞭!” 身旁一人道:“我赌六鞭这小子就要昏过去。” 另一人道:“五鞭。” 一人冷笑道:“我赌鞭子打完,这人活不过今日。” 鞭挞之刑,由来已久。春秋之时,鞭刑被称作薄刑,臧文仲对鲁僖公说:“大刑用甲兵,其次用斧钺,中刑用刀锯,其次用钻笮;薄刑用鞭扑。”鞭扑就是鞭打,一般而言只伤皮肉,不伤筋骨,所以称之为薄刑。 但实际却非如此,鞭刑轻重,全看鞭子和执行者手段。古往今来,死在鞭刑下的人是不计其数。 官府鞭刑使用的鞭子都是用牛皮制成,鞭长一尺一寸,稍长二尺二寸,宽三分,厚二分,柄长二尺五寸。都是用数根皮条拧作一条,花纹盘结,称为“鹤头纽”。 寻常官府所用鞭子分为三种:一种叫制鞭,用生牛皮条,不去棱;一种叫法鞭,用生牛皮条,去棱;一种叫常鞭,用熟牛皮条,不去棱。相对而言,熟牛皮的常鞭打人就要轻的多。这些鞭子打人,至多皮开肉绽,打死人的却是不多。 但也有穷凶极恶之徒,以生牛皮为鞭,其上串以铜钱,一鞭下去就是血肉横飞。还有以皮革缝制长鞭,中空灌以桐油,打在人身上,力道直透肺腑。这种鞭子打人,受刑者几乎都难熬过。 此时赵四一说“十鞭”,众人立刻议论纷纷,自是因为他这打人的鞭子也是有异。说话间,行刑的一条虬髯大汉已经上前,手中却是捧着一只面盆,盆中泡着一根皮鞭。 生牛皮被水浸泡便会膨胀,牛皮表面的毛刺也会跟着翻起,如同一根根尖锐倒勾,打在人身上,立刻钩下皮肉,最是歹毒不过。 更有甚者,水中加盐,打中人后,盐分渗入伤处,更是痛不可当。 萧平安众人议论隐约听在耳中,未等他反应,一鞭已经抽在胸前。立刻显出十余寸一道白印,一息之后,白印中便渗出鲜血,那哪里是什么白印,实是皮鞭直接将一块皮肉削去。 注:北齐,济北太守崔伯谦,府中刑鞭都用熟皮制作,鞭打人时不让见血,只表示一下责罚就行了。百姓们作歌唱道:“崔府君,能治政,易鞭鞭,布威德,民无争。”东汉刘宽任南阳等郡太守时,用蒲草制作刑鞭,吏役们有了过错,就象征性地用这蒲鞭责打,有示辱之意,而无皮肉之苦。刘宽的做法使他受到当时百姓的爱戴,也受到后人的景仰。李白有诗云:“蒲鞭挂檐枝,示耻无扑抶。” 明洪武末年,湘阴县丞刘英用生牛皮制鞭,皮条上穿着铜钱拧在一起,长三尺。用这种鞭打人,铜钱割裂肌肤,能使血肉横飞,惨不可言。有一次,刘英外出巡视,某巡检没有及时迎接他,他就抓到巡检的妻子,绑起来用夹有铜钱的生革鞭痛打,几乎把她打死。后来,刘英终因民愤太大,以酷虐罪被判处死刑,斩于市曹。永乐时,又有某千户用皮革缝作鞭,里面灌上桐油,用来对犯人进行责罚。刑部把此事奏闻朝廷,成祖朱棣下令把千户杖责一顿,罢免了他的官职。 关于鞭刑,还有一个“嗜痂之癖”的刘邕,更是离奇。此人觉得疮疤皮的味道胜过腹鱼,在南康做官,他部下的二百多名吏员不论有罪无罪,轮流对他们施加鞭刑,让他们的鞭疮结疤,供他揭取食用。 第五百八十七章 顽石壹 萧平安只觉胸口一凉,随即一阵抽痛,那是他胸前肌肉不自禁的颤抖收缩,带动伤处血肉,痛楚立刻扩散开来,直透入每一寸肌肤。 萧平安浑身一抖,他幼年在里县也挨过鞭子,却远远不能与这一鞭相比。他如今身子虚弱,实是经不起几鞭,可偏偏又不能运内力相抗。 眼见那人第二鞭又抽过来,萧平安心中愤恨之情,不可言喻。他好端端的被云阳道人绑走,棺材里关了一个月,黑牢中又是三个月,受了不知道多少苦。如今又落到这般田地,昨夜痛不欲生,今日又众目睽睽之下,任人鞭打。 自己并未做坏事,如何要受这般苦楚,又觉愤恨,又觉委屈。一咬牙,忽然将“明神诀”发动。 “啪”的又是一鞭打在胸前,如中败革,此番竟是连个印子也未留下。 萧平安隐约已经明白,如今自己一运内力,经络内真气便要暴乱。这“明神诀”运起,两道真气却是灌注全身,叫他浑身坚如铁石。但与此同时,他也身体僵硬,动弹不得。 那行刑之人一鞭打过,自己也是一愣。第一鞭倒还正常,可这第二鞭打上去,怎地印子也未留下一道?他哪里知道,眼下萧平安身子之硬,不逊铁石,就连野狗的啃咬都是奈何不得。 围观众人也有人发觉有异。赵四皱眉道:“胡子,没吃饱饭么!” 那行刑的大胡子也当是自己用岔了力气,听响不见力道。虚甩一鞭,抡起手来,左右开弓,接连四鞭打出。 这四鞭他是尽了全力,就便将萧平安当场打杀也是顾不得。谁知四鞭下去,仍是连个印子也未留下。 围观人群之中,便是再迟钝之人也看出不对,议论之声越来越响。赵四大怒,心道:“这胡子莫非收了这小子好处?他娘的,收取贿赂,徇私枉法,居然不知道分给我,这还是人吗!” 气冲冲走过去,一把抢过鞭子,挥手就打,“啪啪啪啪”之声不绝,他竟是一气抽了七八鞭。 萧平安双目紧闭,他此际除了能听到外面声响,整个人如同木雕石像无异。 一通鞭子打过,赵四也是傻了,他自己下手自然知道轻重。可眼前这萧平安身上,除了先前一道血槽,连半点痕迹也未留下。甚至先前那一道伤处血也不流了。 围观众人都是惊讶,又觉好奇。这些人被困在此处,难得见些稀罕事,无不大声鼓噪,趁机闹腾。 忽然一人道:“说是十鞭,你已经打了十四鞭,放了人家吧。” 说话之人也站在工匠之中,一头白发,身份地位显是不低。 赵四眉头紧锁,心中满是狐疑,又见四周吵闹,形势大乱,只得叫人上前解了萧平安下来。 萧平安这才撤了“明神诀”功法,睁开眼来,就见人群中一个白发老者正转身离去。凭直觉便是断定,方才说话的必是此人。 此际人群中已经炸开了锅,人人不敢相信,各种猜疑。赵四脸色铁青,骂道:“看什么看,还不都滚去干活!” 中原大约在纪元前九百年前后就已掌握了生铁冶炼技术和铸铁件生产技术。春秋晚期(纪元前600年前后)就已经有规模地制造各种铸铁件。到了宋朝,一年冶炼生铁已达七点五万到十五万吨之多。 明宋应星《天工开物·五金》:“凡铁分生、熟,出炉未炒则生,既炒则熟。”宋朝的生铁冶炼技术已极为成熟,以铁矿石为原料、木炭为燃料,在竖炉中冶炼,炉温保持在1200c以上,除去浮在铁液上的杂质炉渣,便可得液态铁。铁液浇注到“范”中则制成铸铁件。“范”即是铸型之器,有泥范、陶范、铜范、铁范等等。 此外开采出的铁矿石并不能直接入炉,需研磨成碎粒,越细碎越好,再掺入灰石。冶炼之时,熔炉接连数日都不能停顿,从顶部装填掺了灰石的铁粉,再加木炭。待上层木炭烧尽,继续加木炭铁粉。 如此反复,熔点较低的一些金属和杂质会流至炉底,顺开口流出,这些都是矿渣。熔点较高的铁块则留在熔炉中下部。待炉中渐满,迅速打破熔炉,扒开不能熔化的矿渣和炭灰,就取得了生铁。 在此基础上,将生铁先炒成熟铁,然后用液体生铁进行增碳,可获得钢料,便是“灌钢法”。 炼铁乃是巨利,动辄盈钱数十万,数百万,但做来也是不易。元人胡升作《星源志》,写道:一个冶炉,就需壮劳力四五十人,包括掌熔、上料、鼓风、观察、取渣、铁水出炉成型等等。 岳柯在《汪革谣谶》中提到:汪革在舒州宿松县拥有两座冶铁炉和一座炭山,工人五百余名。这些投入都是不菲, 此地村中只有一座熔炉,却也有三四百人,各司其职,还有六十多名看守,都是身怀武功。 其中采取矿石,研磨铁粉,烧制木炭,需要的人手最多,而这些人的待遇恰恰也是最差。 至于看管熔炉炼铁,最是马虎不得,虽也都是外面强抓来的工匠,毕竟都须有些本事,食宿都较采矿烧炭的好上许多。 萧平安自然是要下洞挖矿,只是谁也没想到,他挨了十几鞭居然还站的起来。 赵四只觉在众人面前丢了面子,立刻叫人拉萧平安前去上工。 从村东头出来,一路有人押解,走不到一里半,便到山下,穿过一条山洞,所到之处,叫萧平安也是看的惊了。 脚下乃是一个巨大坑洞,足有近百丈宽,四周一圈一圈道路向内收缩,如同一个巨大的漏斗。对面崖壁之上,遍布洞穴,黑压压一片,根本数不清数目,大大小小,如同一张张择人而噬的巨口。山间草木早不见踪迹,巨坑之内,惟余裸露的岩石,面目狰狞,丑陋不堪。 众所周知,煤矿乃是藏在地下,需挖竖井深入,而铁矿石一类的矿藏则大部分藏在山中。挖矿如同挖山,盘旋而下。 此间是个老矿,不知道已经挖了多少年,明处的矿石早被挖完,眼下矿坑也是深入地下。 队伍中挖矿的奴隶有一百余人,萧平安与管雄等人走在一处。行进之时,无人敢说话,但周围人时不时盯着萧平安看。见他行走如常,无不啧啧称奇。 跟随众人行到山下,几个巨大山洞之前,有一个木棚,前面摆了张桌子,两人提笔与众人登记。 萧平安第一日来,有人给他一块竹牌,嘱咐带在身上,且不可丢了。每日自此下洞,都需出示,挖了矿石回来,更要凭此物记账。 众人开采的乃是赤铁矿,赤铁矿石含铁量极高,可达百分之七十,但又重又硬,挖掘不易。 此间的规矩,每人每日要上缴矿石一百斤,若是不足,少不了挨上一顿打。若是多了,也有些微薄奖赏。 一百斤矿石看着不多,但全靠人力来撬动,殊是艰难。况且这矿开采多年,容易采的矿石早被挖空。一百多人中,每日能足量上缴的,往往不足七成。 萧平安岂肯下去挖矿,只是此际软弱无力,反抗不得。心中又恼又恨,见有人递腰牌给他,理也不理。 有守卫知道他已惹恼了那赵四,自是对他凶狠。见他强硬,上来抡圆手臂,就是一个耳光。 萧平安岂会让他打到,脚下一闪一绊,摔了那人一个狗啃屎。这下登时激怒旁人,七八个守卫一拥而上。 萧平安昨日熬尽心力与那剧痛对抗,眼下实是虚弱不堪,使不出半分力道。身怀重创,又是多日不曾饮食,勉强招架了几招。 打倒两人,便是体力不支,被人后面一棍重重打在后脑。眼前一黑,险些晕倒,众人趁机将他扑倒,拳脚相加。 打了片刻,桌子后面记账一人骂道:“打够了吗,还他妈等着下洞呢!”这人五十多岁年纪,肥肥胖胖,名叫胡安全。乃是矿上经手钱财的管事,对一众守卫也是毫不客气。 众人这才骂骂咧咧散开。萧平安鼻青脸肿,嘴角鼻子都被打破,一脸是血。满面怒容,晃晃悠悠,挣扎站了起来,一双眼中如同喷火,狠狠瞪着众人。 他本是温和谦让的性子,宁可自己吃亏,不愿与人结怨,甚至委曲求全。但此际却是半分不愿忍受,这些时日他受尽屈辱,饱尝痛楚,实是已经憋了太久。 忍无可忍,再不能忍。 众人见他挨了如此毒打,竟还能站得起来,无不愕然。又见他眼神凶狠,桀骜不驯,仍敢怒视众人,都是吓了一跳。先前出手那七八个汉子更是惊讶,竟有几个心生惧意,转过头去,不敢与他对视。 萧平安满嘴是血,又咸又腥,狠狠啐了一口,怒道:“你们这些混账王八蛋,有种再来!” 一众守卫骂还回去,却都不敢上前。 胡安全不耐烦道:“都他妈散了,散了!尚闻清,昨日你队中死了一个,这个今日就跟着你。叫这小子也老实一点。” 第五百八十八章 顽石贰 尚闻清赔笑上前,道:“是,是。”萧平安屋中十五人分作两队,一队管雄带领,一队便是这尚闻清为首。 每人领了一把鹤嘴锄、一锤一凿、一个大大的背筐,筐里有一个装水的竹筒,还有两个大饼,一枝火把。 萧平安仍是不肯服软,尚闻清上前拉拉他衣袖,低声道:“好汉不吃眼前亏,忍忍,忍忍先。”代他把筐子拿起。 萧平安乃是吃软不吃硬的性子,见他如此,默不作声,自己伸手把筐子拿了。 尚闻清这队,除了萧平安,还有杜千、杜万、韩童、刘常仁、张四海、贾富贵六人。见萧平安分到这组,几人都是默不作声。杜千、杜万兄弟对视一眼,脚下稍慢,走在队伍末尾。 一起进这山洞的有二三十人,排成一队,鱼贯而入。走了七八丈,前面便是一片漆黑。有人点亮火把,队伍继续前行。 山洞一直倾斜向下,又走出十余丈,前面忽然现出一个大坑,四周全无防护。若不是前面有人举着火把,一个不慎,就会跌落。 坑边有绳梯悬挂,众人依次而下。萧平安也觉惊叹,悬梯贴在坑壁之上,倒是搭的牢靠,但那悬梯攀爬不易,自是无暇再举火把,四周一片漆黑。即便是他,也有些紧张害怕。 好在下方五六丈处,可见火把亮光,想是已经到底。 待到脚踏实地,萧平安也是长出口气。尚闻清和杜千、杜万三人,已在他前面下来,举着火把,牢牢占住一处洞口。 萧平安四下张望,只见这深坑一周,都是黑黝黝的洞穴。先前下来的人,已经大半走入洞中,有的队伍人还未凑齐,但也先抢了一处洞穴。 尚闻清知萧平安不懂,一旁解释几句。此间铁矿开采多年,矿石越来越是难挖,这些坑洞自然宝贵,下来的各队早有各自的地盘。 尚闻清等人初来不知,连挖了两天,都是极少产出的废坑。好在明白的快,杜千、杜万两人又是凶狠,如今也算抢到一个还算不错的洞穴。 待韩童、刘常仁几人也下来,八人凑齐,当即入洞。那洞穴堪堪有一人多高,四壁也无支撑之物,且是泥泞不堪,有些地方还有一滩滩的积水。 又行十余丈,主洞两侧出现越来越多的小洞。尚闻清等人停下脚步,各自拿出工具,准备挖矿。 赤铁矿因颜色暗红得名,常见赤铁矿有多种形态,亮闪闪钢灰色的晶体叫镜铁矿;鳞片状的叫云母赤铁矿;松软土状的叫赭石;很多球状聚在一起的叫肾铁矿;纤维状的叫笔铁矿等等。 此间出产的,乃是最好辨认的镜铁矿,原矿石镜面闪亮,可以照出人影。若非如此,尚闻清等人也无法这么快上手。 萧平安冷眼旁观,他也是犟脾气,说不挖就不挖。见旁人开始挖矿,自己随便找了个地方一躺。 他今日可算出尽了风头,挨了十几鞭若无其事不说,七八个守卫都没能将他打服。队中众人看他都是又敬又畏,就连杜千杜万兄弟也不敢主动寻他说话。 所谓矿脉乃是在岩石的板状或席状缝隙中由热的水溶液沉积的矿物块体。而其形状与火山喷发、地壳断裂、地震熔岩等地质运动相关。由于矿脉形成后会还会经过很多次变化,是以大多数矿脉的形状都是不规则的。 由于断裂的存在,矿脉也不是连续的,有的多,有的少。 古时探矿手段有限,多是靠地面植被、地下矿脉走向多寡等判定,寻矿偏差极大。须知矿脉都是极大,有的矿区方圆超过一千余里。在这么大的区域寻找大面积矿区,殊是不易。 也正因如此,此间容易发掘的大连续带矿脉被挖断之后,矿主便放弃大规模开采,转用廉价劳力零敲碎打,寄望再发现一处大的矿脉。 但如此一来,尚闻清等挖矿人就辛苦之极,需要沿着矿脉走向不断探索。在寻不到大的连续矿脉之时,尚闻清等人只能零碎敲打小的矿石,又无探矿的经验,只能硬挖。 运气不好,敲碎几丈的岩石,也寻不到一点矿石。 一旦开始干活,众人也无暇理会萧平安。尚闻清人老精怪,自然知道萧平安是个什么样的脾气,也不劝他。众人开始干活,却并非凑在一起,而是又分作几对。 萧平安躺倒下来,先把两个大饼吃个干净。他饿了多日,这两个饼不过塞塞牙缝,聊胜于无。 此处深入地下已有十余丈,暗无天日,全靠火把照亮。古人大多迷信鬼神,这般阴森洞穴,实是太过引人恐惧,偶尔窜出只老鼠,都能将人吓个半死。 矿主吝啬,不肯花钱购置房柱。矿洞之中,一无保护,全凭运气。不知道哪一锤下去,就把自己葬在地下。 但更可怕的,还是黑暗。黝黑地下,一片死寂,但越是安静,越叫人疑心背后藏着什么东西。这种源于人本身对黑暗的恐惧根深蒂固,简直叫人发狂。 每日采矿,众人都是胆战心惊。更有人第一次下矿,便被骇的魂飞魄散,回去地上,说什么也不肯再下来。这些人中,运气好的能换个活干,大多是毫不留情被踢回地下。 十人之中,最多一二个能熬过一月。 眼下尚闻清几人开始挖矿,越走越远。萧平安独自一人,身边只一个火把照亮,光亮透不出多远,便被黑暗吞噬。 偶尔不知道从哪里,一阵阴风吹过,叫萧平安也是毛骨悚然。 他倒不相信鬼神,但生平第一次来到如此深的地下,身旁忽然一个人也没有,难免也是胡思乱想。越是乱想,越觉身边黑暗之中藏着什么东西。忍了片刻,终于站起身来,去看尚闻清几人挖矿。 尚闻清等人,多是两人一组,选个山洞进入,挖上一阵,感觉不对,就换个地方再挖。 萧平安看了一阵,也看不出门道,索性就在尚闻清两人身后寻个地方躺倒,呼呼大睡。其实尚闻清等人实也没什么门道,全靠碰运气。 直四五个时辰,尚闻清、杜千、杜万、张四海四人都挖够了数,各自满满两筐,想是还有富余。刘常仁、韩童、贾富贵三人运气不好,都是不够。贾富贵最惨,连一筐也没满。如此出去,晚饭少一半不说,少不得还有挨上几下拳脚。 但此际外面天色已黑,众人也已筋疲力尽,只能回转。 原路返回,到了绳梯之前。萧平安这才注意,原来这坑洞之上,还有几个辘轳井架,专为吊运矿石之用。 百斤矿石,绝大部分人都不能一次运完,分批运送,为防旁人偷拿,都要留人看守。 回到地面,看见亮光,萧平安也是长舒口气。这地下黑暗的可怕,当真不是没有去过的人可以想象。 有人在洞口称重,按照矿石多少,各有奖惩。挖够一百斤的,被拉到一边吃饭,有粥有饼,还有一大盆炖菜,飘着可怜的几点油星。 不够一百斤的,差的少,被打上几个耳光,也能跟过去吃饭。差的多的,一通拳打脚踢之余,只发给两个大饼。 也有挖的特别多的,一人挖了满满两筐,怕不下一百二十余斤,竟还有十个大钱奖赏。 只是看他拿钱,身边人都是冷笑。原来运气好的,每日挖上百余斤也不出奇,但懂事的根本不会都搬出来。今日运气好,不代表日日运气好,老练的矿奴都知道藏私。将多余的矿石埋在一处,等哪日不够,挖出来救急。 这地下矿洞如此之大,要想藏点东西,当真是轻而易举。 这其中自然还有纠纷,有人筐中石头太多,被人看了出来,自然也是一通暴打。赤铁矿藏于岩石之中,少不了要带上石头,但遇到心情不好,或者故意挑刺的看守,自是无处说理。 萧平安对这些毫不关心。等轮到他们这组,称重的见萧平安背个空筐过来。勃然变色,抽出腰间鞭子,就要打人。 萧平安冷笑一声,就等他打过来。 好在旁边一个看守眼快,一把拉住,嘿嘿一笑,道:“莫理这个滚刀肉,熬他两天再说。”此人一早在此,也见识了萧平安的彪悍。此际正是下工称重时候,事情本来就多,再惹了这小子,又是一摊麻烦。 众人见萧平安一个矿石不交,居然还未挨打,都是侧目。但萧平安虽然逃了一顿打,却也无人给他饭吃。 等到尚闻清等人吃完,一组八人一起上路。返回村子路上却无守卫看管,此间到村子,只有一条路,反正这些人也无处可去。 各组人三五成群,此际才敢放声交谈,所言多半都是诉苦,对守卫等人抱怨咒骂。 尚闻清望望萧平安,欲言又止,低头走到前面去了。 回到村子,到了木屋之前,萧平安掀帘进去。那房门低矮,他要低头方内入内,刚刚踏进门内,眼前忽然一黑,却是被人用布袋套住。 第五百八十九章 顽石叁 居然马上就要六百章了,我要做二百万字也签不了约的作者。 萧平安猝不及防,完全没有预料。虽并未慌乱,但毕竟双目不能视物,“啪啪啪”一阵闷响,身上已经不知道挨了多少棍。 藏在屋中伏击的不下十人,人人手持棍棒,上来就打。 萧平安使不出内力,一时挣脱不得布袋。打人之人也是心狠手辣,上来都是狠狠朝他膝间招呼。 萧平安撑的七八下,终究膝间一软,躺倒在地。人一摔倒,更是失了反抗之能,只得抱成一团,先护住要害。 下手十余人得理不饶人,棍棒雨点般而下。难怪先前称重的看守对他容忍,原来早定了计谋。打了片刻,忽觉棍棒打上去,如中铁石,隐隐竟是震的手上发麻。 萧平安撑过两息,万般无奈,只得又运起“明神诀”,将一个身子变的硬如钢铁。 一人惊道:“这小子真会金钟罩铁布衫!”这些人不知萧平安底细,只道萧平安会横练的外门功夫。 另一人骂道:“金刚护体也打死了他!”下手反是更狠。 尚闻清和管雄等人都已回来,躲在门外,谁也不敢进来。还有更多人听到声响,也围在外面。 管雄听屋内乒乓声响,目光阴鸷,脸上肌肉不住抖动。 只听“咔嚓”“咔嚓”声音,却是那些人下手太狠,木棍也打断了两根。乒乓之声不绝,直响了一盏茶时分,才见十几个守卫骂骂咧咧走了出来。 无人掀开布袋查看,如此一通狠打,莫说金钟罩铁布衫,真是块石头也打碎了,等着收尸便是。 待十余人凶神恶煞般走远,管雄、尚闻清几人才敢入内。见地上萧平安半个身子仍然被套在布袋之中,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都是摇了摇头,这一番毒打,外面听着都觉瘆人,岂能还有幸理。 众人谁也不敢去碰萧平安,都是绕着走开。此际天色已黑,屋中又无灯火,个个爬到草堆里准备睡觉。 忽然那麻袋动了动,却是萧平安自己钻了出来。他挨了无数下闷棍,后面还好,前面几下,着实打的不轻,头上也挨了几记,打的一边额头鲜血直流。 他心中怒气愤恨,熊熊如火,只想冲出去寻人痛打一番。可是人出了布袋,却是浑身酸痛,软弱无力。 他运起“明神诀”,虽然身子坚硬,但这打毕竟还是挨了太狠,散去功力,立觉浑身上下,多处隐隐作痛。 他咬紧牙,一声不吭,挣扎起身,去到水缸之旁,伸手一捞,缸内却是空了。屋中就这么一个水缸,平日都是轮流打水,今日出了许多事情,众人都是忘了。 见他想要喝水,贾富贵才想起今日该自己打水,急忙起身,战战兢兢过去,离萧平安远远地,伸出胳膊从缸前拽过水桶,道:“你稍等稍等,我这就去打。” 萧平安浑身无力,不想说话,嗯了一声,坐回稻草之上。 众人见他居然还能站起,无不愕然,这小子打不死的么! 管雄干笑两声,道:“这位兄弟当真是条好汉!不知怎么称呼?”他乃是一群人的首脑,若不出声,怕这位子再难坐的安稳。 这些人中除了尚闻清,萧平安并无甚么好感,但这管雄那日多少让人喂了他口水,皱了皱眉,还是答道:“萧靖言。”此等地方,他自然不敢报真名出来。 众人都是一愣,不想他如此凶悍一人,却取了如此文绉绉一个名字。报了姓名,无形间便是亲热许多,众人都凑过来说话。十几个人拿棍子都打不死的奇人,岂是等闲得见。 萧平安无心与众人闲扯,敷衍几句。尚闻清瞧出他兴致不高,闲聊片刻,道:“大伙早些睡吧,明日还要挣命。” 众人唯唯称是,各自倒头安睡。 尚闻清却朝萧平安抛出一物,接在手里,竟是块大饼。 萧平安面露诧异之色,虽只一日,这帮人的辛苦他都看在眼里,人人食不果腹,如何还存得下粮食。饼上犹带体上余温,显是尚闻清一直揣在身上。 尚闻清摆摆手,轻声道:“吃吧,明日莫要如此犟了,好汉,人在屋檐下,也得学会低头啊。” 萧平安默不作声,将一只饼三口两口吃了。躺倒下来,心乱如麻。自己也当真是命运多舛,倒了八辈子的霉运。 刚出龙潭,又入虎穴,更是一难胜过一难。天台剑派牢狱虽苦,至少无人打骂欺辱,眼下这般田地,更是有苦难言。 寻思找个排出体内异种真气的法子,却是全无头绪。不信邪又试着运了运“仙霞劲”,果然又是叫他痛不欲生。 次日一早,众人起身前去上工。萧平安犹豫片刻,还是跟了出去。 这群挖矿的倒霉蛋晚上自矿上回来,并无人管束。但清晨上工,必要先集合清点完整,有人押送,想也是怕有人偷滑躲懒。 其中几个守卫,见萧平安好端端的站在队中,都是大惊失色。这几个也是蠢笨,不懂掩饰神情。 萧平安看在眼里,立刻怀疑,这几个昨日定是有份下他黑手,当即狠狠瞪过去。那几个守卫装作没瞧见,心中却都有些发毛。昨日十几人可是下了死手,棍子都打断几根,当真也是见了鬼了。 照旧在洞口领了筐子锄凿,下到地底。 到了挖矿之处,尚闻清几人照例分作三组。尚闻清与张四海一组,杜千、杜万兄弟一组,韩童、刘常仁、贾富贵三人搭伙。 尚闻清望望萧平安,见他满不在乎,欲言又止,摇了摇头,带着张四海进了一个矿洞。 萧平安在地下闲逛了半日,此间到处都是洞穴,有深有浅,浅的不过岩壁上一个凹坑,深的却可达十余丈。眼下尚闻清等人都集中在西边,一路朝西朝下挖掘。 听锤凿叮当之声,在地下传出好远。萧平安也看了一阵他们采矿,倒也不觉多难。 他百无聊赖,举着火把,一个一个洞探看。不知不觉越走越远,忽觉尿急,就在墙边尿了。此间挖矿之人自都是随地排泄,但洞穴实在太多太大,倒也留不下什么异味。 尿完正待出洞,却发现前面点点闪光。近前一看,岩缝之内露出些许赤铁矿石。镜铁矿本就好认,他也看的多了,自然认得。心道:“既然碰到,不妨挖了,我自己不要,给他们便是。” 取出鹤嘴锄,高举过顶,狠狠一锄砸下。 鹤嘴锄一头尖,另一头扁平铲状,与如今的铁镐近似,但材质所限,没有如今的铁镐坚硬锋利。鹤嘴锄可砸可撬,可刨可挖,乃是主要的挖矿工具。 但遇到大块的岩石,鹤嘴锄很难刨动,就需要先以锤凿破开,再掏入挖掘。 萧平安却是不知,只顾对着那块大石用力砸落,落手的位置角度都是不对。“当”的一声巨响,鹤嘴锄未能砸破大石,反是反弹回来。若不是萧平安武功高强,这一下险险伤到自己。 后手手腕一松一紧,轻轻卸去力道。鹤嘴锄垂下,萧平安却是一呆,方才这一下砸落,经络之中,堵塞不散的真气似是跟着一震。 他心中又惊又喜,举起鹤嘴锄,又是狠狠一下砸落。 这一次他聚精会神,果觉手上一股大震之力传入体内,经络之中积聚的真气跟着一震。 萧平安手上不停,连着十余记砸落。他有意感受那反震之力,双臂死死扣住锄柄,不叫鹤嘴锄反弹,将碰触的冲力尽数吸入体内。 十余记砸过,他内视的清楚,那股震动之力不但让他堵塞的经络似有些松动。更有微不可察的一丝异种真气在震荡之下,竟是透过“明神诀”那道无形气息,悄无声息融入他自身真气之中。 萧平安欣喜若狂,忍不住哈哈大笑。那一丝消弭的真气不啻沧海一粟,微不足道,但却如黑暗之中的一道亮光,瞬间将他的希望照亮。 若是将那异种真气尽数炼化,变成自己的真气,岂不是就能操控由心,脱此困境? 他笑的高兴,哈哈之声在洞中轰轰回响,叫他自己也有些害怕。迫不及待提起鹤嘴锄,上前对着巨石就是一通猛砸。 眼见天色已晚,尚闻清循声寻来,见萧平安对着巨石猛砸,只道他也是回心转意,愿意挖矿,笑道:“萧兄弟,你这么挖可不行。”地下倒也挖出几块不小的矿石,只是萧平安懒得理会,也未收起。 萧平安自不会与他解释,嘿嘿一笑,道:“下工了么,咱们回去。”他这小半日几乎不曾歇息,只顾发力猛砸,虽收效甚微,但印证之下,已是笃定,这震荡之法果真有效。 虽是水磨功夫,但只需持之以恒,总有将那异种真气完全化去的时候。 出了地下,照例有人称重查验。萧平安心情大好,大踏步出去,走到发饭之处,抢过一碗饭菜便吃。 旁边有守卫大怒,正要上前教训,却被身旁一人拉住,低语几句。那守卫面露惊奇之色,低声骂了一句,悻悻退了回去。想是旁边那人说了萧平安厉害,叫他也是不敢造次。 第五百九十章 顽石肆 这般情形落在众人眼里,大家再看萧平安眼神都是有些不同。 回到木屋,萧平安倒是不急着逃了。眼下自己武功受限,又不知此处底细,也未必逃的出去,倒不如慢慢恢复功力,再图打算。 这些时日,他倒也打听清楚。此间共有看守、书记、厨子等七八十人。守卫分作三组,每组一个头目,那赵四乃是三个头目之一。至于此处真正的管事之人却不在此地,身份也是不明。 此间看守极是严密,制订规矩之人,似是在军营呆过,细节众多,面面俱到。要从村中出去,只有西边一条路,守卫更是森严。 萧平安自忖眼下对付赵四一人都有些费劲,想跑确是有些不易。但他只需恢复些许内力,打赵四这般的外门汉子,那是全不费功夫。 想到几次吃了此人的亏,心中也是恼火,暗道:“臭东西,打我你很开心是不是,等我哪日十倍还你!” 次日又到地下,尚闻清笑道:“萧兄弟,今日跟我们两个搭伙如何?” 萧平安砸石头纯为恢复武功,哪里是真的挖矿,但这尚闻清待他不错,叫他也是不好拒绝,略一犹豫,道:“好吧。” 尚闻清见他答应,也是大喜。此间挖矿之人,多是三两人一组,一来矿洞狭小,容不得太多人齐头并进,其次矿石难寻,人数一多,自然不好分配。 但孤身一人挖矿的也是少之又少,毕竟这地下变数太多,少了照应,谁也不敢托大。 既然搭伙,便有规矩,遇到难挖之处,各自轮流出力,挖到矿脉,则是分头自己挖掘。但这其中自然少不了争执,遇到大石,有人不愿出力。遇到富矿,下手争抢,甚至大打出手,都是常事。 见萧平安被尚闻清叫走,其余几人神情都是各异。杜千、杜万兄弟稍显惊讶,刘常仁、韩童、贾富贵三人却是又羡又妒。 这七人三组,就数刘常仁三人挖的最少,已经连续多日不够数目。但尚闻清那边加萧平安也不过三人,倒也叫他们无话可说。更何况萧平安悍勇,也叫人有些害怕。 尚闻清前面领路,带萧平安和张四海进了一处洞穴。这个洞穴他们已连续挖了几日,矿石不少,但越往下石头越多。 尚闻清邀萧平安一同采矿,自是看中了他一把力气。昨日见萧平安在地下猛砸石头,他便生了此念。要知挖矿之中,最难最累的莫过碎石,可偏偏有些地方,根本绕不过去。而且越是坚硬的岩层之后,越是出产矿石。 眼下正遇大石阻路,有萧平安帮忙,自是有力臂助。但此人桀骜不驯,若让他出苦力,怕也是不肯。行了片刻,正不知该如何开口,却听萧平安道:“我只管砸石头,其余的事情你们来。” 跟在身后的张四海二十岁出头,乃是个门也没出过几次的憨厚庄稼汉子,听萧平安说话,心中一乐,险些笑出声来。 苦活累活有人抢着干,自是求之不得,不知道这样的好人还有没有,不妨多来几个。 尚闻清却误会萧平安是说反话,忙道:“怎能叫你一人辛苦,自然是大家轮着来。” 萧平安摇头,又重复一遍,道:“我只管砸石头。” 干起活来,尚闻清这才明白萧平安乃是认真。面对巨大石壁,萧平安抡起鹤嘴锄就砸,铁尖打在石上,火星四溅。声势之大,叫两人都是咋舌。 张四海眼也直了,半晌才小声道:“萧大哥,此间没有木梁,你可悠着点,瞧着不对,就莫要砸了,若是挖塌了洞,大伙都跟着倒霉。” 昨日砸了两个多时辰,萧平安已摸到些门道。要破开这石壁,用锤凿间隔打洞,再以鹤嘴锄掏洞最是省力。但他求的乃是反震之力,根本不动锤凿,就是抡起鹤嘴锄猛砸。 尚闻清和张四海两人根本无从插手,眼睁睁看着萧平安半个时辰一息不停,硬生生将一面石壁砸的稀碎。 不断有碎小矿石落在地上,萧平安却是看也不看。 又过片刻,萧平安终于停手,这一番辛苦,他也是累了。尚闻清和张四海两人立刻跟上。两人没有萧平安神力,只能以锤凿慢慢开路。但肉眼看见,岩石中的铁矿石越来越多。 两人都是大喜,面前这道石墙如此之厚,若不是寻到萧平安这个帮手,两人险些放弃,但此际看来,这宝却是押对了。 萧平安一旁喝了口水,随即盘膝坐倒,内观体内变化。这一番苦力,不过化去寥寥几丝异种真气。 但毕竟只要出力,必有所得。他也是耐得住寂寞的性子,心道我便是砸上半年一年大石,总能将你这祸害除了。 歇息片刻,又再起身,换回两人,自己抡锄上前又砸。他出手大开大阖,锄下碎石乱飞,身边实是不能有人。 尚闻清和张四海见他只歇息片刻,便又生龙活虎。干起活来,当真是半点也不计较,心下都是既觉欢喜又觉不可思议。 忽听“当”的一声大响,却是萧平安手中锄头崩断一截。尚闻清急忙将自己那把递过,萧平安也不多言,接过继续砸石。 这一日尚闻清和张四海两人前所未有的轻松,重活都被萧平安干了,两人跟在后面,捡的矿石却比平日多的多。 尚闻清也是晓事之人,先帮萧平安装满了二筐,足有一百一十余斤。这个分量却是刚好,比定额超出不多,但出去也有奖赏,运气好还能换块肉吃。 到了晚间,出了地下。一干守卫见萧平安竟是背着矿石出来,不约而同,都是长出口气。此人愿意服软,自然最好。 负责称重的守卫见他分量超了,果然奖了一块大肥肉。 萧平安却是注意到洞口发放工具之处有个大铁锤,锤头足有半个人头大小。当即上前拿起,试了一试,只觉甚是趁手。这锤子如此之大,反震之力自然更强,当下道:“这把锤子我要了。” 旁边有人笑道:“你若抡的动,拿走便是。”这锤子实在大大,带着都是累赘,放了许久,从未有人使过。 一旁尚闻清却是赔笑上前,拿着萧平安打碎的鹤嘴锄,道:“这位爷,换把锄头。”挖矿之时,若是第二日不换地方,众人都会将锤凿等物藏在洞中,只背竹筐回去。毕竟锤凿、鹤嘴锄都有分量,携带也是不便。 但是工具若有损坏,只能拿到上面换新。听尚闻清说,原本矿上管的极严,也怕众人拿了作武器闹事,每日都要收缴。但后来就查的松了,可以留在洞中,只要不带入村中就好。 这工具损坏,本是常事,但全看守卫高不高兴,高兴与你换了,若是看你不顺眼,总要借题发挥,整治一番。 那人见那鹤嘴锄锄头断成两截,就是皱眉,道:“你倒是本事,精铁也能弄断,还有一截呢!” 萧平安一旁见了,沉声道:“我打破的,怎么了?” 那守卫一个冷战,立刻换了一副笑脸,道:“没事,没事,都怪这玩意不结实,我这就给你换。” 接连几日,萧平安三人不断敲打那面石壁。萧平安换了大锤,震动真气效果更是明显。这一日一锤下去,面前石壁忽然“轰”地一声,塌下一大块。 萧平安也吓了一跳,急忙闪开。却见大石背后露出一片晶亮之色,宽约五尺,连成一片。 尚闻清、张四海两人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双眼,举起火把上前,伸手触摸,随即心头都是一阵狂喜。 尚闻清颤声道:“开眼了,开眼了,老天开眼了,咱们碰到矿脉了。”说是矿脉,其实不过是一片连续的矿石带。眼前只见一层,还不知深浅。 若是在真正的大矿,这自然算不得什么。但对尚闻清等人来说,这却是真真切切寻到宝了。有这一道矿层打底,几人一个月的量应是不愁了。 萧平安却是无所谓,见两人激动,皱眉道:“你们挖啊,我还等着砸呢。”铁矿石虽然坚硬,却也相对容易脆裂。一旦矿石露出,就不能蛮干,须得用鹤嘴锄撬动。 尚闻清与张四海对视一眼,尚闻清走到萧平安身前,在他身旁坐下,开口道:“萧兄弟,得求你个事,今天碰到这个,咱们可不能对旁人说。” 萧平安奇道:“怎么?” 尚闻清道:“咱们今日运气,寻到一处富矿,可这后面的事谁说的准。若是旁人知道,必生事端。” 萧平安不以为意,道:“还有人敢抢咱们不成?” 尚闻清知他性子,吃软不吃硬,道:“有萧兄弟在此,明强未必有人敢,但人家若拉下脸来求呢?” 萧平安果觉有些犯难,道:“那便给一些便是。”他这些日子看的清楚,每日总有两三成人交不出矿石,被打被骂不说,饭也没得吃。 自己屋中那个贾富贵已连着多日交不够数,两百多斤的身子,漏气的皮球一般,眼看着一天一天干瘪下去,瞧着也是可怜。 第五百九十一章 顽石伍 尚闻清猜到他会如此说,伸大拇指赞道:“我一见萧兄弟,便知道你是个大大的好人。”话锋一转,道:“可咱们这里百十口子,哪里顾得过来?不消多,来上十个,咱们给是不给?” 萧平安点了点头,继而垂首不语。 尚闻清又道:“况且眼前这矿脉究竟多大,咱们也是不知,想来三人分分,一个月是够的,再长可就未必。” 萧平安觉得他所说也有道理,这矿石毕竟不是自己一人所需,也不愿劳心此事,便道:“那便都依尚大哥。” 晚上照例交了矿石,在谷中吃了晚饭,回到村中。刚到村口,便听惨叫之声,没走几步,便见七八个守卫正围殴两个挖矿的汉子。那赵四也负手站在一旁。 远远屋檐下站着不少人,却无一个敢上前劝阻。 那两个倒霉鬼已被打倒在地,站也站不起来,各自蜷缩一团,死死抱住脑袋,地上点点血迹。 几个守卫哈哈大笑,陆续停手,其中一个忽然解开裤带,对着两人撒尿。 萧平安心头大怒。他已憋了不少时日,看这帮守卫一个个如狼似虎,肆意欺辱他人,根本不把大伙当人。稍不如意,就是一顿毒打,至于不给饭吃,吊起人来惩戒,更是家常便饭。 这一切无不叫他深恶痛绝,眼前一幕,更叫他火冒三丈。他火气一上来,也不顾自己眼下功力未复,大踏步上前。背后一脚,先将那撒尿之人踹倒。 几个守卫见又是他出头,眉头都是一皱,但随即便是一拥而上。寻常让他几分也就罢了,今日这么多人看着,若再容他,哪里还有面子。 萧平安如何将这几个酒囊饭袋看在眼里,一个肘锤将最前面一人鼻子打开了花,侧身躲过一拳,脚下横扫,又将一人踢倒。 指东打西,一拳打出,一脚踢到,必有一人倒地。只三五息功夫,八条大汉已全躺在地上。这还是他手下留情,只将几人打倒,未曾打断他们骨头。 一旁赵四直看的目瞪口呆。那日他打倒萧平安,也未细想,只道这小子就会几下功夫。 今日一见,却全不是这么回事。萧平安出手几招,轻描淡写,看似简单寻常,却实是高明之极的拳法。嘿嘿冷笑一声,道:“瞧不出来,臭小子,还真有两下子。”闪身而出,一拳劈面打到。 萧平安与他打过两招,知道此人一身外门功夫,倒也有可取之处。让过来拳,侧身还了一招。 赵四有心立威,出手就是全力,一拳不中,当即变拳为抓。这一招变招也算奇快,但如何瞒得过萧平安眼睛。未等他手伸出,已经一掌切到对手腕上。 “嘭”的一声闷响,萧平安手上却是一痛。赵四却是双手都戴着精钢护腕,护腕上还有突起的硬刺。 萧平安未曾想到,一招之下,却是吃了些暗亏。好在他变招奇快,感觉不对,立刻收劲,倒是不曾受伤。 甲胄乃是民间严禁之物,但护腕、护腿、护腰却不在此列。以护腕为例,一般均为铁制,便是硬接刀剑也是不怕,与人交手,格挡碰撞之时,都是大占便宜。 但奇怪的是,江湖中真正有些功夫的,佩戴护腕的却是极少。萧平安自出江湖,拢共也没见过几次,自己衡山派中,更是无人用这个东西。 萧平安一度也是不解,问宋源宝,宋源宝一脸愁容,道:“萧大哥,你知道那玩意多贵么!” 又问云锦书,云锦书笑道:“那东西皮革的没啥大用,精钢的又太重,只有练外门功夫的粗人才喜欢。咱们内功练到一定程度,自身就有防护之力,内家高手真气所至,防护之力,不逊精铁。”其实云锦书也是吹牛,能练到浑身坚如铁石岂是容易之事,不说寥寥无几,也是凤毛麟角。 沐云烟则是一脸嫌弃:“这么丑的东西戴在手上?亏你拉的下脸。” 倒是师傅解释的清楚,武人最忌依赖外力。护腕确有防护之效,更能辅助小臂发力,对腕力不足者,助益尤其显着。却恰恰也正坏在这里。 练武之人,手上功夫,腕力最为重要。承上启下,方寸之间,拳掌的变化,全靠手腕内筋肉的忽然收缩,来募集小臂肌肉力量。 经常佩戴护腕,腕间的力量反被削弱。不单是护腕一物,若是一味取巧,借助外力,都非是习武的正道。 当然这是对有追求的高手而言,特殊场合,此类护具的作用还是相当明显。特别一些功夫寻常的外门汉子,还要在护腕上加装尖刺、圆钉,故意露在外面,耀武扬威。 赵四拳脚功夫也算可圈可点,居然也戴了这么一个带刺的护腕。见萧平安一碰自己就便弹开,心中得意。他却是不知萧平安一触即收,根本皮也未蹭破一点。仗着手上尖刺厉害,拳路大开大阖,一味使小臂砸人。一边动手,嘴里也不闲着,喝哈喝哈叫个不停。 萧平安不想今日真遇到个戴精钢尖刺护腕的,若是使得出真气,一拳打碎赵四手腕也能办到。即便没有内功可用,他也不将此人看在眼里。 此番动手,他只看几招,已是了然。赵四肌肉粗壮,胳膊比他粗了一半,但拳掌力道反不如他。变招之时,手腕也是僵硬不灵,脚下步法更是惨不忍睹。此际自觉占了上风,招招都是蛮力,数招一过,呼吸已乱,想是疏于练武,体能也是不佳。如此施展,只怕一盏茶的功夫也撑不到。 看见赵四那张脸,他便有些气不打一处来。鞭打之仇记忆犹新,那日被人罩布袋,多半也是此人指使。见赵四口中呼呼哈哈,声势壮大,瞧着又是好笑。心道:“我三拳两脚打趴下你,倒是便宜了。”有心叫他出丑,反是慢下手脚,左右躲闪,引他出招。 赵四见他只是躲闪,还道真是怕了自己,打的越发卖力。只觉自己一套“大金刚降魔掌”使得酣畅淋漓,前所未有的得心应手,妙招叠出,打的敌人全无招架之力。心中说不出的志得意满,拳脚打出去更加凶猛。 七八个守卫早爬起来站在一旁,见头领大占上风,自然是齐声叫好。 赵四更加得意,一招狠过一招。 萧平安左支右绌,狼狈不堪,却偏偏总能在千钧一发之际险险避过。他如今对武功的理解愈来愈深,各门功夫都跟着水涨船高,脚下步法灵动,正是衡山派的“疾风追雁功”。 转眼便是盏茶功夫,赵四果然拳脚渐慢。他口中已经喊不出助威的吆喝,心跳加速,呼吸急促,脑子也跟着有些迷糊起来。 可这一慢,他倒是有些明白过来,自己连换了三套拳法,打了上千拳,怎地连这小子一片衣角也未碰到? 一旁也有人瞧出异样,两人一个看似凶猛,却已经气喘吁吁,一个看似狼狈,却似闲庭信步。 此间人吃够了守卫的苦头,全都巴不得赵四出丑,不住鼓噪,有人道:“赵四爷果然了得,你看这拳脚多快多猛,可惜只有一点不好。” 身旁一人心领神会,接道:“哪里不好?” 那人道:“打不中人啊。” 还有人跟着起哄,道:“四爷,加把劲,再加把劲,就快打着了,就快打着了。” 一人紧跟着道:“哎呀,又差了一点。” 赵四听在耳中,只觉耳根有些发烫。心中发狠,鼓起余勇,左掌虚晃,右拳反打,脚下连环踢。这一招三式乃是他压箱底的功夫,可是使将出来,离萧平安的衣角还是差了半分。 此际才终于明白,原来自己武功跟人家差的远了。 萧平安见他拳脚慢了,索性主动凑上前去。 赵四当真是骑虎难下,明明知道遇到了高人,但对手站到自己鼻子前面,总不能毫无反应,只得勉力出拳。 勉强又打了盏茶功夫,赵四已是满头大汗,出拳越来越是软弱无力。 周围哄笑之声越来越多,就连那七八个守卫也看出不对,犹犹豫豫,不知道该不该上前相帮。 一人道:“赵四爷这拳法看着眼熟啊。” 身旁一人道:“你还懂拳法?” 方才那人道:“拳法我是不懂,但我见过个大夏天卖西瓜的老汉,赶苍蝇的时候跟这个一模一样。” 另一人道:“你懂什么,这小子已经中了四爷的气功,回去就得死。” 又一人笑道:“我瞧是赵四爷中了‘气’功才对。” 萧平安也将他戏弄够了,正想一拳将他放倒,眼光在人群中一扫,却见一白发老者对自己微微摇了摇头。 萧平安心念一动,此人正是自己那日遭鞭打,喝止赵四之人。听闻此人姓楚,乃是村中的掌炉,精通冶炼之术。虽也是被囚禁,但说话却极有分量,一众守卫对他也是不敢得罪。 萧平安性子憨厚,少有戏弄他人之举。今日让赵四当众出丑,气也算出了一半,脚下一晃,人已到了赵四身后,却未出手攻击,笑道:“算了,算了,赵四爷武功高强,领教了。” 第五百九十二章 顽石陆 赵四眼前忽然失了人影,心中大惊,突听人家在背后说话,更是吓了一跳,急忙转过身来,却见萧平安对他抱了抱拳,说了句江湖套话。一时未反应过来,心道:“这,这,这什么意思?” 看萧平安面上似笑非笑,忽然明白过来,这小子也是聪明人,知道自己也不好得罪,这是要卖自己个面子了。 想通了此节,登时放下心来,长舒口气。他也是在江湖上混过几天的人物,场面话自不用教,一挺胸,也是抱拳道:“你功夫也是不错,承……你我棋逢对手,今日打的好生过瘾。”他本想说承让承让,可这二字乃是胜利者专利,自己还是慎用,莫要惹这小子又不高兴。 一旁守卫之中,也有心眼伶俐之人,连忙跟着打圆场,道:“两位武功盖世,今日我等大饱眼福,也算开了眼界。” 人群中仍有反应慢的,还在发笑,少不得守卫过去,“啪啪”两个耳光,骂道:“傻笑什么,还不快滚。散了,散了,都他妈赶紧散了!” 萧平安嘿嘿一笑,自回木屋去了。 次日晚归,等着自辘轳井架处吊上矿石,正遇到刘常仁、韩童、贾富贵三人。 三人之中,只有韩童筐中看似满的,想是分量够了。刘常仁差的不多,贾富贵却是只得半筐。 同组之人,按理说,不该差距如此之大。但此间挖掘,也没约定俗成的规矩,各自都有门道。若是分配不公,或是运气不好,再者自己不肯出力,有差距倒也难免。 萧平安见贾富贵弓着身子,半筐矿石也压的他脚步蹒跚,似是随时可能摔倒在地。此人本是个此间极其罕见的胖子,皮肤白净,手脚白嫩,实不像个做粗活的。想来还是名字起错了,富贵本来是好,偏偏他姓贾,混到如今田地也不奇怪。 众人看他当下模样,都觉他撑不过多久。这几日此人沉默寡言,双目无神,回到木屋便是倒头大睡,一言不发。次日无人踢打,绝不起身。 此间攀爬之时,不好持火把,须得有人上或下帮着照亮。萧平安几人后来,便等在下面。 萧平安见那贾富贵颤颤巍巍上了悬梯,双腿踏在悬梯之上,止不住的发抖,爬几阶便要歇上一歇。 他爬的极慢,等在下面的人却无人出言催促。人人都已看出,此人气力已衰,能不能爬的上去还是两说。 此处矿场开采已经多年,眼见出产的矿石越来越少。但矿主也是明白,矿脉绵延千年的都有,此间一定还有矿藏,只是还未发掘。但让他下大力气探矿又是花费太大,还未必有收获。 矿主索性不紧不慢,寻些矿奴来干,蚂蚁一样洒出去,说不定哪日就碰到大矿。这矿主算计精明,自然更不肯投钱。 此处五六丈的高低,也不舍得出钱开凿阶梯,只挂了几个绳梯。据说此处多有人失足落下,运气好的摔断条腿,运气不好,便是直接送了性命。 就见贾富贵哆哆嗦嗦,终于还是爬到上面。下面有人摇头,似是遗憾此人不曾掉落。甚至有人出言讥讽,赌他活不过三日。 萧平安听在耳里,眉头紧锁。他在此已有些时日,这些人什么德性早已心知肚明。此间苦力,加上伐木烧炭、碎石的三百多人,倒有一半都是狱中买来的犯人,其中更不乏判了死刑的重犯。 这些人本无道德可言,困的久了,哪里还有什么同情之心,有的都是自私自利,唯利是图。好人寥寥,越是凶狠无赖,才越能在这里活的滋润。 到了上面一层洞中,萧平安几步追上贾富贵,二话不说,拿过他背筐,将自己筐中矿石倒了一大半进去。 那贾富贵猝不及防,起初竟未反应过来,还道有人想抢他矿石。待到明白是萧平安给他,面上已有些松弛的皮肉不住颤动,双眼一花,险险流下泪来,张了张嘴,却是一句话说不上来。 萧平安心头不忍,见贾富贵模样,更是说不出的滋味。看一旁刘常仁战战兢兢,却是无比羡慕的眼神,摇了摇头,招手叫他过来,将筐中矿石又倒了些过去。低声道:“你们两个,以后若是不够,就在井架那边等我。” 有些人受苦,一颗心满是阴暗怨恨,恨不得世间人人不好。也有人尝尽苦难,却始终心怀阳光,希望自己和旁人都过的快乐。 萧平安自小孤苦伶仃,却未叫他变作铁石心肠,反是愈发的体恤疾苦。感同身受,尤其见不得可怜人。虽知道此举或许不妥,但看两人可怜模样,仍是忍不住相帮。 一旁韩童也凑过来,贼兮兮,阴阳怪气道:“哎呦,萧大哥真是热心肠,今日大发善心,也分我一点可好。” 韩童此人五大三粗,身材矮壮,眉骨突出,眼睛一大一小,样子倒也不算丑陋。但不知为何,一屋人中,此人给萧平安的印象最差,平常他也不爱搭理。见他筐中也是满的,转过头去,话也懒得与他说。 到了外面排队称重,萧平安大喇喇将筐子扔到地上。称重那守卫看他一眼,神色不变,称也不称,直接开口道:“够分量,下一个。” 萧平安也大出乎意料,他自己只余一筐,最多五十来斤,是个瞎子也看出不对。可那守卫偏偏视而不见,信口说来,面色都是不变。 萧平安摇头无语,心道,这世道果然是好人怕坏人,坏人怕恶人。想到自己在旁人眼中已经变了恶人,自己也是好笑。 正待去一边抢饭,一个守卫靠上前来,面带微笑,道:“萧大哥是吧,咱们四哥请你过去一趟。” 萧平安奇道:“你四哥?”随即恍然,定是赵四了。 那守卫道:“是,是,四哥在村里备了酒饭,就等萧大哥过去。” 萧平安听说有酒饭,嘴里就是一酸,道:“我酒量差点,有肉么?”他这些时日粗茶淡饭,嘴里又是淡出鸟来。这倒也非是他嘴馋,习武之人,消耗巨大,无不能吃。常言道“穷文富武”,绝非没有道理。 那守卫赔笑道:“鸡鸭鱼肉,那岂能少得了的。” 萧平安如今身陷囹圄,自然也不怕旁人再有什么花招,当即道:“前面带路。” 回到村中,直奔南边。这村中东边住的,都是挖矿碎石烧炭的苦力,烧炉的工匠住在西边,守卫则是分居南北。这南边的木屋也是一般破旧,只是里面住的人少了许多,也多了些家具器物。 走过几所房子,就见一栋稍新的木屋之前站了一人,人高马大,满面堆笑,正是赵四。见了萧平安便是笑道:“萧兄弟,你可来了。” 萧平安冷笑一声,道:“你又想做什么?” 赵四哈哈笑道:“之前都是误会,误会,今日兄弟备下酒宴,就是要给萧兄弟赔罪。” 萧平安冷哼一声,进了木屋,他武功远在此人之人,也不怕他弄鬼。 屋内居中一张方桌,果然摆满了鸡鸭鱼肉。萧平安也不客气,走上前去,大喇喇坐了。 屋内并无旁人,赵四满面笑容,替他斟了杯酒,这才在他下首坐下。 萧平安如今也是今非昔比,江湖历练之下,也知道观察这些细节。见他主动坐在自己下首,倒是有些意外。看着面前酒杯,却不去动。 赵四知他所想,笑道:“昨日多谢萧兄弟手下留情,这一杯我先干为敬。”仰头将杯中酒干了,又提起筷子,每样菜都夹了一口。 萧平安这才撕下一条肥鸡腿,一口咬掉大半,放口大嚼。自己眼下处境,多些小心总是不错。 那赵四外表粗犷,实则倒也精细,着意奉承,伺候萧平安吃喝,待桌上菜肴少了一半,方才道:“这些日子,着实怠慢了好汉,我明个就跟他们说,萧兄弟你莫要去挖矿了,去炼铁炉子那边帮忙好了。” 萧平安本是拿定主意,自己就是来骗吃骗喝,此人说什么,自己都是不理。他昨日手下留情,乃是看的楚掌炉的面子,可没打算与此人尽释前嫌。 谁知赵四忽然说了这句,他如今好容易找到排除体内异种真气法门,岂肯再换,摇头道:“不用,我就挖矿。” 赵四只当他是气话,愈发笑的灿烂,道:“要萧兄弟受苦,确是兄弟的不是。这新来的,若不是工匠,都得下去挖矿,此间规矩也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 萧平安头也不抬,眼角瞥他一眼,道:“少废话,我说挖矿就挖矿,你敢换给我看看。” 赵四吓了一跳,这才明白他是认真,百思不得其解,只道此人果真古怪,愈发不愿得罪,连连应道:“好,好,好汉果然与众不同。”他想不出理由,却不妨碍大拍马屁。 萧平安见他姿态放的越来越低,也是好奇,本未多想,此际倒有些忍不住,道:“你前倨后恭,究竟打的什么算盘?” 自己居然拽了句文,心中也是好笑。心道,我听师傅师娘,还有韩大叔话,这些日子倒是看了几本书,不想说话果然有学问了许多。再遇到沐姑娘,定叫她刮目相看,再不能小看我。其实赵四见面就暴打他一顿,哪里是傲慢如此简单。 第五百九十三章 顽石柒 赵四笑道:“哪里哪里,正所谓不打不相识,兄弟敬萧兄弟是条汉子,只想交个朋友。” 萧平安冷笑一声,道:“打也打了,这朋友就算了,担不起。” 赵四也不以为杵,道:“是,是,是兄弟高攀了。” 萧平安吃饱喝足,也不想再理他,起身就走。赵四也不以为杵,赔笑送了几步。 此后几日倒是轻松,尚闻清、张四海两人有大片的矿石可挖,不消费多少力气。 萧平安却是有些憋闷,矿石都在明处,他到哪里再寻石头来砸。 也曾试着以肉掌击打石壁,但反震的效果却远不如锤子那么好。打了一阵,倒是打的两只手掌生疼,也便绝了此念。 闲着无事,便练练武功。他如今不能动用内息,不敢催动“仙霞劲”,诸如“大正离天拳”、“风雨雁回剑”、“大阴阳周天赋”这些高深武学都不能习练。 身边又无兵器,索性便打拳,主要便是“回雁八打”。 这“回雁八打”本是他拜在萧登楼门下所学的第一套拳法,他习练也是最多。“回雁八打”既是衡山派的入门武学,却与一般的武功不同,有衡山派一切拳法根基之称。 先前一直不觉得,但此际练来,萧平安却是领悟越来越多,越觉这拳法大巧若拙,博大精深,当真是妙用无穷。 这日练到兴起,只见一道灰影在山洞之中飘忽腾挪,拳脚如风,瞻之在前,忽而在左,倏忽在右,形同鬼魅。 萧平安一发不可收拾,一套拳法竟是打了大半个时辰。 这一套拳法虽是繁复,毕竟只有八招六十三式。以萧平安眼下拳脚之快,数息时间便能打上一遍。但适才这番演练却长达半个多时辰,而且招数之间,绝无重复。 更奇妙的是,原先质朴的拳法中竟生出前所未有的无穷妙用,或是正大刚猛、或是灵动飘逸、或是迅捷凌厉、或是惊奇诡谲。 招数风格迥异,却又如出一辙,浑然一体,丝毫不觉突兀。 一套拳法打完,意犹未尽,心中仍有无穷想法,似是只要他愿意,这路拳可以一直打将下去。萧平安自己也是心潮激荡,不能自己。 适才一番酣畅淋漓,他对拳法的领悟岂止是突飞猛进四字可以言述。陡然想起,曾见过师公陈观泰演示此功,当时还不觉得如何高明。此际诸般以前绝领悟不到的妙处纷至沓来,自己适才所使出的拳脚章法,竟隐隐与师公有些相合。 萧平安自己也是愕然,心道:“莫非我这是真的开窍了?”随即便是明白,定是那“明神诀”之助。 林倚天说,这功法第二重,“明心见性,见则明,习则通,天下没有学不会的武功。”自己先前还道是吹牛,可眼下看来,这效果当真比自己想的还要惊人。 随即自然想到“明神诀”还有第三重,二十四道经络齐动,可以修成“明神武体”,藐视世间一切天才,无视一切难关壁垒,半日之功,抵得上天才苦练三日。 发了会呆,自己也是笑了。这“明神诀”要晋级,需要先死上一次,自己又不傻……好吧,自己是有些傻,不过这样的傻事再不会有了。 出了坑洞,称重之人想是赵四打了招呼,不管他筐里多少矿石,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算作足数。 萧平安也不客气,这几日他的矿石大半都分给了贾富贵和刘常仁两人。只是他也有些奇怪,这两人与韩童一组,为何只有韩童一人每日都能挖够。 不过想想也就算了,他眼下一心恢复武功,哪有心思问这些闲事。 他已经打定主意,功夫稍复,便要想办法离开这里,反正他已经明白这震荡散气之法,也不必在此受苦。想到师傅师娘还有众多朋友,只道自己死了,还不知有多伤心难过。 不知道叶素心师妹怎么样,哎,她这么凶打我耳光,怕是不会难过的。沐姑娘呢?多半会吧,小半个,她老是瞧不起我,觉得我笨。心头忽然一惊,我怎么翻来覆去,想的都是这两人。萧平安啊萧平安,你变坏了! 回到村口,却有两人在路边等他,却是炼铁的工匠。此间工匠因要面对高温熔炉,都要穿着厚厚的皮裙,以免烫伤,甚是好认。见他过来,迎上前道:“萧大哥,楚掌炉说要见你,可方便过去一趟?” 萧平安自无异议,道:“早想前去拜见。”他来此已久,多听此人之名。身为掌炉,虽也是阶下之囚,却是与众不同,就连胡安全、赵四等人见他,也要客客气气。为人也是仁厚,村中受过他好处的,不知几何。 引萧平安到村西一栋屋前,领路两人止步,道:“萧大哥请进,我等在这守着。”每日下工这段时间,乃是难得清闲时候,众人同病相怜,也会凑在一起说说闲话。楚掌炉身份不同,每日寻他的人都是不少。 萧平安见屋门虚掩,上前敲了两记。 听一个清亮声音道:“进来。” 萧平安推门而入,刚刚迈进一只脚,眼角余光一瞥,正见一道黑影朝脑后而来。 萧平安虽惊不乱,一个滑步闪到一旁,借机看的清楚,出手之人正是楚掌炉,屋内也并无他人。 楚掌炉一击不中,人在萧平安身前,正面又是一招递出,后脚一撩,将房门踢上。 萧平安却是更吃一惊,他看的清楚,楚掌炉这一招“钟鼓齐鸣”,左右虚实变幻,分明是本门“雁山拳”的路数。 心中大奇,随手应了一招“开门揖盗”。 楚掌炉不退反进,果然还了一招“孤雁飞天”。 一门一派武功都是环环相扣,初学之时,同门拆解拳法,哪一招接哪一招,往往都是固定的套路。 这套“雁山拳”威力不俗,也是萧平安常用的功夫,数招一过,已是笃定,这楚掌炉与本门必有渊源。 见他出手也不凶狠,不似有什么恶意,又见他出手招数虽精,却是绵软无力,想来年老力衰。心道,此人多半是同门弟子,可莫要误伤了他,出手又轻了几分。 一套“雁山拳”堪堪打完,楚掌炉后退一步,右手掐个剑诀,以手为剑,竟是一招“寒秋落雁”。 萧平安又是一惊,这一招“寒秋落雁”乃是“风雨雁回剑”的七大杀招之一。“风雨雁回剑”只传正式的内门弟子,而能练成七杀剑的都是天资不凡。但此人瞧着陌生,实不曾在山上见过。 即便他如今功夫,面对这一招“寒秋落雁”也是不敢大意。也是以手作剑,回了一招“凫居雁聚”。 楚掌炉一招绝剑使出,面上红潮涌起,兴奋莫名。轻叱一声,接连两招,“鱼笺雁书”和“鱼沉雁渺”,又是七绝剑的杀招。 萧平安时隔多日,忽然又见本门绝学,心中没来由的一阵激动,福至心灵,使“雁影分飞”,将两招一并接下。 “雁影分飞”本是左右开弓先发制敌的攻击招数,他反其道行之,变攻为守,变先为后,竟生奇效。衡山派威力奇大的两记杀招都是不及展开,便被压制。 这一招浑然天成,他自己使出来也是吃了一惊。 萧平安得“明神诀”之助,剑法也是大进。若是一个月之前,对这两招,他还只能选择后退,避其锋芒,此际却是轻轻巧巧一招破去。这一招之巧妙,已经入了新的境界。 楚掌炉也是吃惊不小,满脸愕然之色,随即却是仰头哈哈大笑,眼角眯成一线,发自肺腑的开心激动之意,停手罢斗,赞道:“好,好,好,不想本门竟出了如此天才。你是哪位师叔的弟子?” 萧平安听他自承本门弟子,心中也是大喜,恭恭敬敬抱拳道:“晚辈乃是朱雀三子之徒,还未请教前辈高姓大名。”他瞧面前此人比自己师傅还老,莫非是师公一辈的人物,但实在不知是何身份,只得先叫了一声前辈。 楚掌炉笑容渐敛,略微摇了摇头,道:“叫什么前辈,你该叫我师兄才对。”轻叹一声,道:“我是你大师兄,朱雀首座大弟子,楚乔人。” 萧平安满脸愕然,第一个念头便是此人骗我。他自然知道楚乔人是何许人也。 楚乔人二十三岁破障,二十五岁已名满江湖,文武双全,待人接物,人情练达,乃是公认的衡山八代弟子第一人,更被誉为衡山派百年不遇的天才人物。 可自萧平安入门,这位大师兄就一直在外历练,九年前,又奉命赴点苍贺喜,却就此失踪,杳无音信。 楚乔人尊师重道,待人宽厚,对同门师弟爱护有加,向来不吝指点,衡山一派人人敬重。 他失踪之后,衡山派上下震怒,江忘亭更是亲赴点苍问罪,点苍推托不知,两派就此交恶。 门中长辈尚且压不住火气,衡山派中的八代弟子更是群情激愤,不少受过他指点好处的同门四处寻点苍派麻烦。凡见点苍弟子,必要出手报复。 两派互有死伤,后来两派掌门会晤商议多次,才稍有平息。 楚乔人大名在衡山如雷贯耳,时隔多年,还经常有人提起。萧平安却是一直未能见上一面,此际听来,如何肯信。 第五百九十四章 顽石捌 楚乔人九年前失踪,即便未死,如今不过四十余岁,岂是老者模样。心头不喜,道:“前辈,楚师兄乃是我派中弟子楷模,同门师弟人人敬仰,这玩笑还是莫要开的好。” 楚掌炉凄然一笑,道:“你瞧我太老是不是?恩师人在潇湘,却不能吃辣,平日吃饭,旁边定要放一杯白水。恩师不苟言笑,却是面冷心热,我等入门之时年幼,每晚他都要看过我们才睡,替我们掖被熄灯,恩师自律刻苦,常说自己天资比不上同门诸位师弟,因此要加倍努力,一年三百六十五日,恩师总是睡的最晚,起的最早。” 楚掌炉所说,自是如今的衡山派掌门江忘亭。萧平安一直很怕这位大师伯,这些他有的知道,有的不知,但看楚掌炉娓娓道来,越发动摇。 再看楚掌炉面上,虽是一头白发,满脸皱纹,皮肤又黑又粗,容颜苍老,但一双眼却是清澈透亮,分明是未老先衰模样。 楚掌炉陷入回忆之中,自顾说的出神,又道:“三师叔四师叔一对伉俪,神仙眷属。当年二师叔也喜欢四师叔,每每与三师叔闹别扭,每次都是恩师居中说和。” 萧平安哪里还有怀疑,扶着楚乔人在椅上坐定,自己单膝跪倒,恭恭敬敬拜了一拜,道:“大师兄,师弟萧平安参见。大师兄,我们可找到你了!” 他们同门师兄弟,自是不须跪拜大礼。但楚乔人身份大是不同,不但是门中表率,更是因派中之事遇难。这么多年以来,因一直未见尸身,衡山派悬赏寻人的告示从未撤销。 看大师兄一头白发,满脸皱纹,如同垂垂老朽。想到这么多年,大师兄在此地还不知受了多少苦。心下酸楚,眼角微湿,这一拜确是诚心诚意。 这一声大师兄喊出,楚乔人如被电击一般,痴痴呆了片刻,两行泪珠忽然挂落。伸手将萧平安扶起,心情激动,迟迟不能平复,道:“好师弟,你也坐。” 萧平安一旁坐下,急着问道:“大师兄,你怎会沦落到此?” 楚乔人道:“这个不急,你先跟我说说,咱们衡山派如今怎么样了?” 萧平安道:“是,是,咱们衡山派如今可风光了。”将三派会盟,开封威逼金国王爷等等事迹一并说了。 听到衡山派如今山门兴旺,弟子已近两千之数,更有秦晋、林子瞻这般已经扬名的后起之秀。派中原先的屋舍已不够住,还在大兴土木。楚乔人双目放光,满面带笑,听的津津有味。知道自己师傅已经做了掌门,更是笑的合不拢嘴。 听到高兴处,不住追问,对衡山一草一木,都是记忆犹新。 萧平安也是无时无刻不想回去山中,此际说来,两人颇有些望梅止渴的意思,竟是止不住话题,诸般琐碎,越说越远。 说到派中修葺房屋,萧平安忽然想起,道:“对了,大师兄,你的屋子还给你留着呢,师公说了,你是衡山八代大弟子,这衡山上总要给你留个屋。” 楚乔人鼻子一酸,险险又落下泪来,伸袖子擦了擦眼,这才有意带过话题,道:“我看师弟招数之精,已是登堂入室,武功之高,年轻一辈绝无仅有,你怎会也失陷此处。” 萧平安被他一问,也觉自己实是倒霉,将自己经历大致说了。“明神诀”与魔教林倚天之事实在太过重要,忍住未说。 听到他竟是被天台剑派掌门云阳道人所害,楚乔人也是不住冷笑,道:“此人人面兽心,最是可恶。” 萧平安连连点头,道:“是啊,是啊,我瞧他道貌岸然,还真以为是个好人。对了,大师兄,你究竟是如何落到此地?” 楚乔人道:“自然也是因为这云阳老道了。” 萧平安大吃一惊,道:“天台剑派害的大师兄?”多年以来,楚乔人这笔账衡山派一直算在点苍头上,与天台剑派却是一直交好。 楚乔人道:“九、十年之前,点苍强势来到中原,一来就与天台剑派纷争。这中间虽有地域之争,但两家都是大派,按理抢夺地盘也不至于此。一年之后,点苍派建立分宗,师公、师傅派我前去点苍贺喜,也暗中吩咐,叫我设法打探,点苍与天台剑派,究竟如何结怨。我当日装作醉酒,故意留在山中过夜。本是想多盘桓几日,打探消息,谁知去客房路上,竟是瞧见云阳道人。” 微微一顿,又道:“你自是不知,那日立门宴上,天台剑派来的是正阳、留阳两位,匆匆而来,匆匆而去。但我居然瞧见了云阳道人,这天台剑派掌门来了点苍,却不在众人面前露面,岂能没有文章。当下我进屋就从窗户翻出,找了半天,终于发现云阳真人与卓青行两人在一间屋里争执。” 萧平安听卓青行之名,也是一惊,他幼年石渡镇初见此人,一只手残疾,武功却是出神入化,一出场就震慑众人,叫他记忆尤其深刻。 舒州天柱山点苍派分宗,名义上的掌门乃是云弄子段玄机,可实际说话做主的,却是这无影神剑卓青行。 楚乔人道:“我听两人争吵,却是为的一套武功。似是云阳道人得了一本秘籍,却被紫阳道人暗自抄录,随后紫阳道人投奔卓青行。云阳道人指责卓青行不顾两人交情,罔顾江湖道义,收留别派中人。卓青行却道,那武功秘籍得来,他也有出力,反说云阳道人不够朋友,有好处只知独占。” 萧平安听到此处,隐约已经猜到,楚乔人所说,只怕就是“明神诀”。 楚乔人继续道:“我偷听许久。卓青行此人极有心机城府,原来这点苍派的舒州分宗,就是他的主意。而且说是分宗,不如说是分家,只是不肯明言就是。更叫我想不到的是,这两派除了因紫阳一事有些罅隙,其实并不敌对,外面一些低辈弟子胡闹,要么是不明就里,要么就是做做样子。可笑的是咱们衡山派,居然还居中斡旋,说什么以和为贵。” 萧平安气道:“原来他们都是演戏,枉咱们对天台剑派这么好。” 楚乔人道:“听到后来,我也觉得不对,这两人越说越多,倒似故意说给我听的一般。等到明白,再想走却已来不及。这两人武功高我十倍,卓青行一人出来,就将我擒住。” 萧平安不由紧张,道:“那后来呢?” 楚乔人道:“卓青行本想杀我,却被云阳道人劝住。我家传炼铁之术,他天台剑派恰恰发现一处铁矿,便将我抓到此处。废了我的武功,逼我给他们炼铁。” 萧平安大吃一惊,道:“他们废了你的武功?这里是天台剑派的铁矿!” 楚乔人道:“否则他们如何放心的下,我若有武功在身,又岂能被困这么多年。”脱下两脚布鞋,只见他两只脚上大脚趾赫然都被割去,苦笑一声,道:“毁了我的丹田、挑了我的足筋不说,还将我脚趾也给砍了。” 萧平安目瞪口呆,全未想到大师兄竟遭受如此多磨难,与他一比,自己这点委屈全然不算什么。 人脚五指支撑,最受力的便是大脚趾,这根脚趾丢掉,虽行走无碍,但负重、奔跑都是艰难。看大师兄模样,心中越来越怒。 楚乔人见他难过,面色忽然一变,道:“萧师弟,我见你全无内力,莫非也……” 萧平安忙道:“不是,不是,我是受了内伤。” 楚乔人点点头,神情一松,道:“那我就放心了,你好生将养。这些人不知你底细,你逃出去的希望极大。” 萧平安道:“等我武功一复,就带师兄出去。” 楚乔人摇头道:“你莫小看此处,村里的都是些阿猫阿狗,但外面却是暗藏高手。此间真正的主事之人,乃是天台剑派的长老龙阳道人,与你我师傅也是同辈中人,武功怕也相差不多。” 萧平安心里登时一紧,道:“这么厉害!” 楚乔人道:“此处出谷只有一条道路,中间更有一段峡谷,林木不生,一览无余,名叫鹰愁涧。原来有树林山泉,如今早是光秃秃一片。常年有天台剑派弟子把手,可不比村中这些外行。” 也怕萧平安灰心丧气,微微一笑,道:“不过你也不必担心,龙阳老道并非一直都在此处。我看你武功已是不凡,只要不遇到他,当有九成把握。” 萧平安点点头,若只是天台剑派的寻常弟子,只要不是二三十个齐上,他也是不惧,道:“大师兄再耐心等待些时日,等我恢复武功。” 楚乔人也觉大有希望,道:“走时你莫要管我,自己逃出去,再寻师门来救。” 萧平安摇头道:“我岂有独自逃命,不顾大师兄之理。” 楚乔人道:“此处人不知你我关系,我留下也无大碍。况且此间三四百人,都是坑蒙拐骗而来,咱们既然遇到,也不能不管。” 萧平安这才点头,楚乔人在此困了九年,仍是心存怜悯,不忘侠义之心。派中对这位大师兄的赞誉传言,果然名副其实。 楚乔人又道:“这点苍、天台两派外面看势如水火,实际却是暗通款曲,瞒着咱们衡山派。云阳道人和卓青行都是阴险狡诈之徒,你出去定要告诉师尊,与这两派会盟是祸非福,不能不防。” 萧平安连连点头,只觉楚乔人这话深入我心。 又聊片刻,两人意犹未尽。问起萧平安如今武功,萧平安自不隐瞒。 楚乔人听闻萧平安竟已是斗力境中段的修为,也是震惊,继而哈哈大笑,发自心底的高兴,道:“我衡山派当兴,有小师弟如此天才横空出世。”他心思缜密,也怕时间太久,不免叫人生疑,这才停了话头,让萧平安出门,自己站在门口,也不相送。 楚乔人也未提给萧平安换个轻松的活干,两人身份隐秘,不能叫旁人看出关联。 注:信阳的地理位置靠北,此间炼铁,自然是从北方取煤炭更为便利,但考虑到宋金的关系,还是改为以木炭为燃料。 注:元胡升《星源志》:铁矿产于浇岭,其山与浮梁县界连接。凡取矿,先认地脉,租赁他人之山。穿山入穴深数丈,远或至一里。矿尽,又穿他穴。凡入穴,必祈祷于神。不幸而覆压者有之。既得矿,必先烹炼,然后入炉。煽者、看者、上矿者、炼者、取钩砂者、炼生者,而各有其任。昼夜番换,约四五十人。若取矿之夫、造炭之夫,又不止是。故一炉之起,厥费亦重。或炉既起,而风路不通,不可熔冶;或风路虽通,而熔冶不成,未免重起;亦或有一再而成者。凡此,皆得不补费。 宋朝的炼铁规模可大可小,最小的家庭作坊只需三人。《东坡奏议》中载,一个炉匠,一个矿工,一个碳工,三人一年也可产生铁十二到十五吨。至于大矿,数目更是惊人。 第五百九十五章 暴乱壹 萧平安今日得遇大师兄,回到屋中,又是唏嘘又是欣喜,这逃出去的心思愈发炽热。第二日下到矿洞,抡起锤子一通猛砸,“哐哐”声响,吓的周围人都是毛骨悚然。 这日晚上,管雄凑过来与他说话,拐弯抹角,却是也想请萧平安帮忙,去对付一块巨石。 萧平安正愁没有石头砸,自然一口答应。只是管雄几人的运气显然不如尚闻清。萧平安花了三日功夫,帮他们打破一块巨石,却是收获寥寥。 但如此一来,萧平安“开山狂人”的名头却是不胫而走。接二连三有人找上门来,求他帮忙。这些人干的久的,已在这矿上四、五年,都已知道,越是难挖开的石头,背后往往藏着大量矿石。 萧平安来者不拒。他本有自己炼化异种真气的私心,但旁人自然不晓得,见他如此好说话。再亲眼见了他砸石头的刚猛气势,无不叹服。 有一日萧平安在村中,又见一群人斗殴。却是挖矿的和烧炭的两拨人,一言不合,动起手来。两边相加不下三十余人,乱成一团,还有闲人一旁鼓噪叫好。 此间三百多苦力,都是朝不保夕,彼此间毫无情谊可言。百十个挖矿的,最是凄惨,变本加厉的凶狠恶毒。其中更不乏奸妄之徒,平日为了争夺一个好洞,拳脚相向,打的头破血流,那是家常便饭。 但回到村中,却是一致对外。他们自觉比烧炭碎石的辛苦百倍,瞧这些人更不顺眼。 萧平安也瞧见多次,对这些人殊无好感。见今日打的尤其厉害,心中不耐,上前伸手连抓,一个一个,都丢到一旁。转眼地上已经躺了一片,大声道:“都是受苦之人,打什么打!以后再让我瞧见,谁敢跟自己人动手,先吃我一顿拳脚再说。” 他出手自然不重,但有心立威,五指拿人筋骨,却也叫倒地二十几个汉子一时爬不起来,哼哼唧唧,叫苦不迭。其余十来人早吓的脸上发白,远远躲在一旁。 他自己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却不知此事叫众人震惊程度,丝毫不亚于他开山破石之威。他进此山谷几次扬名,都是被人家殴打。与赵四动手,也是一直躲闪。纵使有个打不死的名号,也未必叫人如何敬畏。 但今日小试牛刀,围观众人连他如何出手都未看清,地上已经倒下一片。三十几个做惯粗活的大汉岂是好相与的,在他面前,却直如土鸡瓦狗,连一个能还手的人也没有。就算赵四,想也没这个本事。 人们再见萧平安,眼神中都是多了许多敬畏。一连数日,竟真的无人敢在村中动武。 不知不觉,萧平安在村中的声望已是越来越高。他自己对这些倒是浑然不觉,在他眼里,只是来往路上,客客气气,面带微笑,跟他打招呼的人越来越多而已。 楚乔人为避人耳目,其间只见过萧平安两回,聊的时间也都不长。只是叮嘱萧平安莫要心急,一定恢复武功再图打算,切莫急于求成,功亏一篑。 萧平安深以为然,他日日开山不缀,体内异种真气一丝一丝炼化,融入他自身真气之中。他如同有使不完的力气,初始众人还有些瞠目结舌,甚至不少人拿他打赌,赌他能坚持多久。 一个月后,再无人肯赌,人人都是只有敬畏,如他一般的连日出力,便是铁打的汉子也熬不住。 见他如此威猛,村中不少人都有意与他结纳。但他心无旁骛,除了同屋的尚闻清、张四海、贾富贵、刘常仁四人,甚少理会他人。这四人都从他身上得了好处,自是对他亲近。日子一久,众人只道他孤僻,也不敢多作纠缠。 赵四也时常来请萧平安吃饭。萧平安猜他另有所图,绝非什么交个朋友如此简单,酒菜照吃不误,却不给他机会说事。 此人倒也沉得住气,知道萧平安对自己印象欠佳,也绝口不提自己心意。萧平安待他越是无礼,他反越是笑脸相迎,加意照顾,连带着跟萧平安一屋的人也都得了好处。 此间萧平安也留神看这村中及周围布置,发现不少巡查的暗哨,将出谷的路线也一一记下。 如此一晃就是三月,萧平安体内的异种真气已经炼化小半,尽数汇入他自身真气之中。但叫他失望的是,体内真气仍是不能排除。 细想之下,十之八九还是那股异种真气过于强大,压制住他自身真气。若想将这些真气化去,首先便要自己真气占据上风。 这一日,萧平安正在砸石,忽听后面洞中脚步声响。进来十几个人,一群守卫拥着一个胖子,却是个生面孔。 那胖子一手攥着一块汗巾,掩住口鼻,在洞内四处查看。特别是有矿石的所在,看的更加仔细。 萧平安帮人砸石,与洞中两人也不算熟识。冷眼旁观,等那胖子走了,才问道:“什么人?” 请他来那人已在此多年,摇头道:“没啥,矿主担心咱们偷懒,瞒报富矿,或是不肯尽力,挖的过浅。每隔一些时日,都会请人来查看。” 萧平安点点头,也不以为意。 晚上回去,路上前后不少同行之人,却无人与他搭话,见他过来,都是小心翼翼让到一旁,脸上用力挤出笑容。萧平安不明所以,想或是自己太过生猛,叫人生畏。他也无心与这些人交朋友,自也不以为意。 回到屋中,却见尚闻清面露愁容,隐约有些明白,问道:“那胖子也去你们那了?” 尚闻清苦笑道:“那还有跑,把我们几个臭骂一顿。” 一旁张四海接口道:“奶奶的,平常也不是这个时候啊,怎么一点风声没有就来了。这次亏大了,早知道多挖些埋起来。” 原来这探矿的每次前来,矿奴总能提前得了消息。手头有富余矿石未挖的,都会抓紧多挖些下来,寻隐秘之处埋下。 丁强冷笑道:“我说哥几个如今这么轻松,天天足份,人都胖了一圈,敢情是挖到大的了。” 许平尉也道:“尚大哥你也不够朋友,这么多矿石,也不叫上兄弟几个,这下亏大了吧。” 屋子里却无人接话。各人发现矿石都是秘而不宣,此事无可厚非,但毕竟人家得了好处,不叫自己知道,心里总有些不舒坦。特别是尚闻清太过老奸巨猾,明明手握大把矿石,却还隔三差五,故意交不够数,以致旁人都未瞧出破绽。 萧平安这才明白,自己和尚闻清几人发现的矿脉,远比众人想的要大。那胖子不知有什么手段,竟是判断该处大有蕴藏。 如此一来,萧平安、尚闻清和张四海三人就不能独自占住此处。会有大量人过来这边,不断横向扩大洞穴,向更里面深挖。 他倒也不觉是多大的事,只是尚闻清几人长吁短叹,一夜不得安睡。三个月舒坦日子,眼见到了头了。 第二日,果然大批人进入尚闻清几人所占洞穴,同时几条出产不多的矿洞被封闭。萧平安见洞中陡然多了许多人,不厌其烦,索性远远走开,自己寻了个无人的所在练功。 他本以为此事跟自己无关,谁知过了两日,忽然听到消息。从今往后,每日需缴纳的矿量升到两百斤,比之前足足翻了一倍。 两百斤矿石,一筐五十斤,就要往返四趟。能不能挖到另说,这路上的距离就加了一倍。要知这是背着重物行走,可不是游山玩水般简单。 消息一出,挖矿的立刻怨声载道。吵闹之下,守卫毫不手软,一通乱棍,逼着众人下洞。 这一日完成两百斤的寥寥无几,两只手掌都数的过来。交工之时,管事的显是早有准备,来了四十多守卫,比平日足足多了三倍。对不足数之人,都是一顿暴打。 第二日情形稍好,有三成人够数。而到了第三天,已有半数人带着两百斤矿石上来。 萧平安对此也是不满,他每日下矿都是练功,哪有闲心背着矿石跑来跑去,这两日索性空手来去,连筐也不拿。 他特立独行,顶风作案,却也无人敢管。 他如此特殊,难免也有人嫉妒,被打之时,实在忍不住拿他出来比较。结果话没说完,一拳打在嘴上,牙齿也打掉了几颗。 萧平安看着也是摇头,回去路上,问尚闻清道:“你说这两百斤很难吗?” 他自己不拿矿石,但帮着尚闻清、张四海、贾富贵、刘常仁四人还是挖够了数目。如今数目翻番,小组人员都跟着增多,否则连运送矿石都是顾此失彼。贾富贵、刘常仁两人趁机混到尚闻清这组。 尚闻清摇头道:“能不难吗,两百斤啊,运出来,光走路就要一个时辰。” 萧平安道:“可也有一半人完成了啊。” 尚闻清无奈道:“这叫涸泽而渔啊,逼得大家玩命,又能坚持几天?” 果然如尚闻清所言,这五成的完成率维持了七八日,随后开始慢慢下跌。四成五、四成、三成,到三成之后,这个数字渐渐稳定。 但相对的,人人面色阴沉,有气无力,一个个从地下出来,面孔都像鬼一般。短短十余日,便有七八人死于非命。 第五百九十六章 暴乱贰 这日萧平安在洞中练功,忽听有人打闹之声。过去一看,却是二十余人狠狠打在一处。管雄、杜千、杜万兄弟几人都在其中。 原来重压之下,地下早已改了规矩。大批人开始成群结队,抢夺他人矿石。每日能完成定额的三成人,多半都是强抢而来。 原本挖矿的百余人同病相怜,彼此间还有些情分,偶尔还能帮扶一二。几日不过,这纸一般的情谊已是荡然无存。路上遇到,人人满怀戒心,眼睛盯着旁人,一刻不敢放松。甚至回到村里,仍有人大打出手,不少人之间仇怨不断累积。 萧平安摇头无语,面对此事,他也觉有心无力。眼下自身难保,只能寄望自己早日恢复功力,顺利逃离此处,请师门带人前来解救。 这样的事情绝非少数,寻常衡山派自然不会过问。但有楚乔人这事情在,天台剑派总要给衡山派一个说法。即便为了证据,衡山派也会插手此事。 但眼前事总要管上一管,毕竟还有管雄几人在内。上前一手一个,拉开两人,高声道:“都住手,别再打了!” 二十余人互殴,早打红了眼,若是旁人劝架,只怕要一并打了。萧平安出头,却是无人敢再动手。倒不是萧平安平日有多凶狠,实在是他砸石头的声势太过怕人。多厚的石头都敲的碎,何况人头。 管雄几人吃了点小亏,幸得萧平安相助。他与萧平安关系也只一般,其实萧平安因他卖身保家,对他倒颇为友好。只是他总觉得自己才是一屋之主,有萧平安这么一个怪胎,总有些怪怪的不舒服。自己总不能抛下大哥架子,去迎合此人,若是那样,自己这个大哥索性不当算了。 但旁人都知道他们住在一屋,这个机会岂能放过。站到萧平安身边,冲对面放话道:“这片矿石都是我们的,你要是不服,尽管再来!” 对面那几个吃不准萧平安心意,倒也不敢大意,皱眉道:“萧大哥,这事你也管么?” 萧平安无奈道:“自己人打自己人干什么,有什么事不能坐下来商量么?” 尚闻清忽然一旁接口道:“正是,余大哥,你把其余几个屋头喊来,咱们一起商议商议。” 对面那余大哥微微一怔,随即道:“好,你们几个,把李大哥他们几个都叫来。” 一百余挖矿的矿奴,分别住在九间屋里,为首之人,被戏称为屋主,也算这群人的领头之人。 约莫半个时辰功夫,九人才陆陆续续来齐。 管雄仍是狐假虎威,先扯了萧平安这面大旗出来,道:“萧大哥说了,咱们不能再这么下去,得商议商议,拿出个法子出来。” 余屋头左看右看他都不顺眼,阴阳怪气道:“管大哥想是有章程了,咱们洗耳恭听呗。” 管雄知他有意挑拨,希望自己成为众矢之的。但前后总要开口,此时藏着掖着,一会倒被人嘲笑没有胆色,笑道:“我哪里有什么章程,不过说句不好听的,大伙这样你打我,我打你,谁也落不到好处。不如还是划下地盘,各挖各的,不许越界。” 一个姓宋的屋头立刻摇头,道:“眼下就你们占了个富矿,都归你,咱们喝西北风么?” 他身边的张姓屋头素来与他交好,自然共进退,跟着道:“划地盘也行,大伙的地盘都拿出来,重新分。” 九个屋头七嘴八舌,登时吵在一处。 萧平安听了片刻,已知症结所在。眼下这每人两百斤的任务根本不可能完成。萧平安发现的那处矿脉远不如想象的多,那个来勘察的胖子不知是有意还是本事不精,也是看走了眼。 这几日一挖,那处矿脉也渐渐枯竭。这么多年以来,除了新来的管雄,其余各个屋头手中或多或少还有一些私货。但这些私藏都是为应急之用,如何抗的住如此盘剥。 众个屋头都想着自家利益,毕竟关系一伙十多人性命,岂有礼让之理。众人争执,无非是想把已经有的富矿尽可能握在手中。 直吵了大半个时辰,却是越说越僵。九个屋头一个比一个嗓门大,已经变了吵架,若不是萧平安旁边坐着,说不准已经打了起来。 眼见众人各执一词,难有定论,几个屋头交头接耳几句,管雄凑到萧平安身前,谄笑道:“不知萧大哥是什么意思?” 见他问萧平安,其余众人都是住口不言,支起耳朵。 萧平安却是摇了摇头,道:“你们自己商议便是,毋需问我。”他心道:“大师兄的意思,我先逃出去,再寻人来搭救你们,眼下你们只要忍耐,能撑到我出去便好。”但这番话自然不能明言。 管雄见他冷淡,不敢再问,众人彼此交换个眼神,也低下头去。 萧平安却未留意这几个屋头,眼神一扫,火光之下,见远远角落里蹲着一人,若不是他眼神好,真的发现不了。细看之下,竟是同屋的韩童。 他一直没来由的讨厌此人。此际看了片刻,忽然明白。这韩童平常从不正眼看人,跟人说话,都是低眉顺眼,一副胆小怕事模样。但一旦无人注意,此人就偷眼瞧人,目光阴冷,如同毒蛇一般。 尚闻清忽然咳嗽一声,道:“几位大哥,我也有句话想说。” 几个屋头知他与萧平安关系要好,但毕竟与管雄乃是一伙,都不作声,管雄道:“尚大哥莫要客气,有什么话尽管说。” 尚闻清道:“不错,眼下咱们手里拢不拢不,还能凑出些矿石来。可顶的了几天呢?这一日两百斤,分明是把咱们往绝路上逼啊。” 众人都是点头,说是私货,都是多年累积下来的一些零散矿石。此间矿主也是阴险,时常有人下来探勘,真正的大矿根本遮掩不住。 一曹姓屋头道:“那尚闻清你说怎么办?” 尚闻清望望众人,沉声道:“照我说,一块也不交。” 洞中一阵沉默,众屋头听尚闻清说话,眼睛却都看着萧平安。见萧平安缓缓点了点头,几个屋头对视一眼,开始窃窃私语。 过了半晌,余屋头重重一拳砸在地上,啐了一口浓痰,道:“奶奶的,是这个理,老子一块也不交!” 萧平安也是暗暗点头,所谓法不责众,众人拧成一股绳,就是不合作,总能逼的对面让步。 九个屋头之中,仍有两三个犹犹豫豫,但架不住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只好跟着同意,接着众人三言两语就将此事敲定下来。 待众人散去,萧平安对尚闻清道:“尚大哥这主意不错,是不能一味忍让。” 尚闻清摇头道:“哪个屋头不明白,只是都不肯挑事而已。” 萧平安奇道:“那你?” 尚闻清笑道:“我又不是屋头,下面也没人,寻也寻不到我头上。” 当晚众人到了地上,都不急着出去,而是等人齐了,一百多人浩浩荡荡,一起出洞。 一众守卫猝不及防,一看这阵仗便是明白,哪里敢上前管。一面是一百六七十拿着鹤嘴锄的矿奴,一边是不到二十个守卫。那几个算账、送饭的看苗头不对,早已逃之夭夭。 众矿奴被压迫已久,终于扬眉吐气一回。心中都是畅快,一拥而上,先将饭食抢个干净。 晚间回到屋中,管雄和尚闻清却被人叫去议事。回来之后,管雄面露喜色,道:“不单咱们,这烧炭的也受不住了,跟咱们一样,打算罢工!” 这村中三四百奴隶,七八十人炼铁,稍是清闲。五十多人碎石,也还将就。一对难兄难弟便是烧炭和挖矿,都是苦不堪言,两边都是一百多人。 烧炭也是苦差事,只是相比挖矿多少得见天日,也安全不少。将硬木切成小段,垒在窑中,盖以草木灰,放火焚烧,七日左右,方可烧成一窑木炭。 烧炭的木头都是附近山上伐来,出谷必经道上,有一处寸草不生的峡谷,便是硬生生被伐尽的山林。 炼制钢铁,除了大量焚烧木柴,还需木炭辅助炼铁,对木柴木炭的需求极大。烧炭这边一百三十多人,也有七八十人每日要去山中伐木,也是辛苦之极。 眼下对矿石的定额提升,跟着对木炭的需求跟着增加。地下挖矿多少还有运气可碰,山上的木头却是不缺,缺的就是人手劳力。 原本这伐木定的数目便是不小,七八十人拼死拼活,也完成个七七八八。如今忽然增量,伐木的却是半点没有法子可想。 逼迫之下,有人想逃,却无萧平安一般的好运,被生生打死两个。伐木烧炭共有三个主事大哥,商议之下,也是觉得这样下去不行。今日听说挖矿的罢工,当即请人去商议。双方一拍即合,烧炭伐木的人也决心硬顶回去。 次日,挖矿众人在村中集合,有说有笑去往地下。这矿石可以不交,工却是要上。路上遇到伐木的,带头的几个打个眼色,彼此都是心照不宣。 第五百九十七章 暴乱叁 到了地下入口,仍和平日一般,签到下洞。萧平安正要跟着进洞,忽然一人低声叫他:“萧兄弟,萧兄弟。” 萧平安见竟是赵四站在一旁,也是有些奇怪,寻常三个带队的守卫头目都不来此处,过去道:“何事?” 赵四压低声音道:“今日萧兄弟晚点上来,莫要跟他们凑在一起。”一句说完,立刻走开。 萧平安心中狐疑,四下看了看,今日仍是十几个守卫,除了多了个赵四,与平日一般无二。心下不解,跟着众人下洞。 众人下到洞中就聚在一起,闲聊的闲聊,睡觉的睡觉。萧平安自己躲到一旁,仍是找了面石壁砸石。洞中就他一人做事,多少显得突兀,但众人知他不为采矿,多半是锻炼武功,早已习以为常。 到了晚间,尚闻清、张四海两人来寻他。萧平安专心练功,不闻外边之事,每日都忘却时间,都是这两人来喊他下工。因根本无人干活,大伙动身都早,三人自然落在队伍后面。 上到地上洞穴,未走几步,就听前面惊恐慌乱之声,不断有人返身跑回来。面容扭曲,都是惊恐之色。 萧平安大惊,逆着人流跑到前面。就见洞口横七竖八,十余人已经躺倒血泊之中。一群身穿天台剑派弟子服饰的汉子手持长剑,正肆意砍杀矿奴。 萧平安心中大怒,正要上前,被身后尚闻清一把拉住,急道:“萧兄弟莫要冲动,都是练家子啊!” 外面这些天台剑派的弟子个个身手不凡,一眼看去,与赵四之流的乌合之众就是不同。尚闻清也是人老精怪,一眼瞧出不对,急忙拉住萧平安。 萧平安稍一冷静,眼神一扫,就见洞外正面摆了一张桌子,后面大马金刀坐着一人。面容消瘦,细目高鼻,三绺稀稀疏疏长须,身着道袍。 身旁尚闻清忽然惊惧,伸手一指,颤声道:“龙阳老道!龙阳老道!龙阳老道来了!”他所指正是那端坐的道人,他在此已经呆了七八年,也曾见过这人几次。虽不知这些人实是天台剑派,却是知道龙阳道号。尚闻清显是对此人怕的厉害,拉着萧平安朝后缩,退到阴暗之处。 萧平安登时一惊,虽未见过,却是立刻明白过来,是天台剑派的长老龙阳道人到了。此人乃是天台掌门师弟,岂是轻与,一眼看去,果然气度不凡。 楚乔人反复叮嘱,一定要避开此人,陡然此处遇到,他也是不敢造次。但眼见天台剑派弟子大肆杀戮,出手狠辣,毫不容情,心中又是怒愤。 忽地身后一阵骚乱,却是大批人又被逼了回来。原来天台剑派还在洞中布下伏兵,后面又杀了十多人,逼得众人回到洞口。 前后相加,手持长剑的天台剑派弟子已有二三十人,赶鸭子一般将一众矿奴堵在中间。 这些天台剑派弟子个个武功不俗,更是心狠手辣,上来就杀了二十多人。众人都是怕了,战战兢兢挤成一团。 萧平安矮了矮身,也低头缩在人群之中。他三派论剑之时大出风头,若是被天台弟子认出,定是糟糕。 其实他倒是多虑了,他已经被困半年还多,一次澡也没洗过,头发板结,衣衫褴褛,满脸污垢,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怕是师傅师娘来了,一眼也认他不出。 待到人群稍稍安定,天台剑派弟子和一众守卫全回到洞口,持刀持剑,虎视眈眈。龙阳道人也不起身,冷冷道:“赶了回去,今日谁交不出两百斤矿石,就死在下面吧!” 这声音一入耳,萧平安身子就是一震,他听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这龙阳道人,正是此前一路将他自燕京送来天台山那人。 他心中登时火起,那一个多月的诸般屈辱瞬间涌上心头。双手紧紧攥拳,却不敢抬头去看,偷偷瞄了几眼,将此人样子牢牢记在心底。 龙阳道人也不多话,就说一句,一挥手,一众天台剑派弟子挺刀剑上前,将众人朝后逼退。这些人也不跟着进洞,就在洞口点亮火把,牢牢守住出口。 众人心惊胆战,根本不敢回头,一路回到地下。直到下到地下深处,才敢略微放松,挤作一团,面面相觑。 大约过了小半个时辰,已有人支持不住,默默拿起工具,寻条山洞进去。有人起头,立刻接二连三有人跟上,不多时功夫,人已走了一半。 九个屋头坐在一处,低声议论,见下面人去挖矿,也不阻拦。不住有人偷瞄萧平安,眼神中却都是敬畏之色。适才同伴死了三十余人,这几人却似一点也未放在心上。 萧平安和尚闻清两人坐在一起,心中也是郁结。此前光顾着惊惧,眼下安静下来,却是一阵懊恼。被装在棺材中时,总想见了敌人如何报仇雪恨,如今敌人就在面前,自己反是怕了。只觉自己太过懦弱,贪生怕死。 过了片刻,管雄带着几个屋头,小心翼翼凑上前来,未等他们说话,尚闻清干咳一声,道:“萧兄弟都知道了,先这样吧。” 管雄几人脸上竟是莫名其妙露出喜色,对萧平安抱了抱拳,背身退了几步,方才转身而去。 萧平安正自出神,也未留意,见周围人不断散去,才慢慢回过神来,道:“怎么回事?” 尚闻清道:“他们决定暂且低头听话,怕萧兄弟不肯。我说眼下咱们势弱,只好先吃这哑巴亏。” 萧平安点点头,尚闻清说的也有道理,只是自己还是感觉有些奇怪,这几个屋头今日表现奇怪,似是越来越怕自己。 三五个时辰后,陆续有人带着矿石上去交差。过不多久,这些人却又回来。原来天台剑派众人毫不手软,上去交了矿石,给些吃喝,仍是赶他们下洞。明言马上又是一天,这日的两百斤交过,才能回村睡觉。 众人听说,又是一阵抱怨,但持续未久,便没了声音。眼下四百斤矿石压在头上,看来交不出来,就别想再见天日。 萧平安终究也未强硬,第二日跟着交了四百斤矿石。出去洞外,龙阳道人早已不在。只觉心中郁闷,回去村中,找楚乔人说话。 楚乔人静静听他说完,安慰道:“师弟你做的没错,眼下我等希望都在你一身,岂能意气用事。” 萧平安皱眉道:“本来我也觉得这主意不错,可为何这些人毫不忌惮。” 楚乔人长叹一声,道:“你等想的太过简单,你以为在这些人眼里。咱们这些命值钱么?有道是,一而再再而三,得陇望蜀。对龙阳这些人而言,岂能退让,开此先河。今日退一步,明日就有人进两步,就算把你们统统杀尽,他也不会手软。” 萧平安默然片刻,垂首道:“是我想的简单了,前日该当寻大师兄讨教一番才是。” 楚乔人摇头道:“我也没有什么好法子,更没想到,会是这么一个结果。此番龙阳出手,实在也是过重。你可知是为什么?” 萧平安道:“杀一儆百?” 楚乔人道:“只是其中之一,我也是刚刚得了消息,大宋与金国开战了!” 萧平安大吃一惊,道:“什么?” 这两年宋金之间如履薄冰,大战一触即发之势路人皆知。但在很多人看来,这仗却未必真打的起来。宋金如今都是国力衰退,内里疲惫,天灾人祸不断,哪里还有本钱打仗。天下百姓,哪个又真愿打仗。 萧平安幼年为孤,也是拜战乱所赐,对大战也是殊无好感。此际听说宋金大战真的已经开始,只觉又是惊讶又是心烦意乱,不肯相信这是真的。 楚乔人大约也是一般心思,不愿战火燃起,也是一声长叹。 萧平安追问道:“什么时候的事?”他如今困顿,早不知时日。 楚乔人连连摇头,道:“五月韩侂胄大人请诏伐金,直学士院李壁草诏。六月十四,陛下昭告天下,正式对金动兵。” 萧平安连连摇头,道:“难怪难怪。”他立刻明白,龙阳道人何以肆无忌惮。如今战事一起,信阳前锋之地,岂能幸免,不知有多少百姓罹难,眼见家破人亡,流离失所。可如此一来,这深山之中的铁矿却变成了世外桃源。莫说坑蒙拐骗,就算明说,怕也不愁有人甘心前来。 看楚乔人脸色忧虑,道:“大师兄为何犯愁?担心咱们打不赢么?” 楚乔人长叹一声,道:“不是担心打不赢,是咱们肯定打不赢。” 萧平安奇道:“为何?”宋金之战酝酿已久,人人担忧,众说纷纭,但如楚乔人这般不看好的,还不多见。他心中也是奇怪,大师兄被困在此处许久,又怎会知道外边之事。 楚乔人似是看出他心中所想,摇了摇头,道:“这些消息都是从胡管事那里听来。这村中闭塞,也就此人肚里还有几分墨水,和我能说上话,除了江湖中事,倒是无所不谈。” 第五百九十八章 暴乱肆 萧平安这才明白,道:“愿听大师兄解惑。” 楚乔人道:“我也是信口胡说,谈什么解惑。你可知这伐金的诏书,原本不应是李壁写的。” 萧平安连连摇头,他连李壁是谁也不知道。 楚乔人道:“韩大人本想让权吏部侍郎叶适起草诏书,这叶适因‘甘弱而幸安者衰,改弱而就强者盛。’一言为韩大人看中,本为主战一派。但闻此事,却是反对伐金,惹的韩大人大恼,才改了李壁书写。” 萧平安道:“想是嘴上主战,心里害怕。” 楚乔人摇头道:“不是,叶大人以为眼下非是良机,还应以守江为上,不宜主动出击。其实他说的还算客气。武学生华岳才是直言不讳,闻听韩大人欲北伐,上书说,‘将帅庸愚,军民怨恨,马政不讲,骑士不熟,豪杰不出,英雄不收,馈粮不丰,形势不固,山砦不修,堡垒不设’,如此北伐,定是‘师出无功,不战自败’。” 萧平安摸摸脑袋,道:“他说的自也有道理,不过韩大人决心已定,怕是惹他不高兴,这学子怕是不妙。” 涉及朝政之事,他本是两眼一抹黑,但去燕京路上,有朝东海指点江山,针砭时弊,他也是听了不少。朝东海尽管主战,但对朝中群臣鄙夷,抨击国中弊端,毫不留情,这华岳所言,倒有大半相合。 楚乔人连连点头,道:“师弟见解也是不错,更知韬光养晦的道理。韩大人一意孤行,岂容他人反对,这华岳被削去学籍,关入大牢。” 萧平安道:“可惜可惜。” 楚乔人摇头道:“你以为他是一时冲动么?你可知他为何开篇就是‘将帅庸愚,军民怨恨’八字?” 萧平安若有所悟,道:“他是反对韩大人?” 楚乔人道:“也是也不是。只因这之前,刚刚发生一事。我朝意欲北伐,不住在边境试探。起初颇有胜绩,但金人回过神来,不断反击,在东、中、西三线,皆有挫败王师。东线两淮主将郭倪攻取泗州,矜纠收缭、骄傲放纵、任人唯亲。叫自己弟弟郭倬会同田俊迈将军攻打宿州。郭倬此人更是草包一个,不识军法,竟将营地设在低洼之处。两淮暴雨,水淹营房。金军又火烧粮草,郭倬无力约束军队,仓皇而逃。五月二十三,宋军撤到蕲县,被金军骑兵赶上。此际宋军尚有七万多人,兵力远超金军。可主将郭倬已经被吓破了胆,立即派人向金军求和。金军却道,放你走可以,却要田俊迈将军的人头!” 说到此一声长叹,道:“郭倪麾下两员大将,一位毕再遇,一位田俊迈,勇猛善战,熟知韬略,金人畏惧。这郭倬贪生怕死,竟真的将田俊迈将军绑缚交与金人。金人杀了田将军,放开一路,却又在我军撤退之时,趁机追杀后军,死伤惨重。” 萧平安听毕再遇之名,倒是立刻想起,开封府大乱,正是这位将军带人前去援助,虎背熊腰,威风凛凛,确是一员虎将。又听郭倬为自己逃命,竟把同胞大将拱手送与敌人,也觉难以置信,连连摇头,道:“岂有如此的将官!” 楚乔人道:“是啊,此事当真是天怒人怨,怯战也就罢了,为求活命,竟是自毁长城,以同僚性命献酋。更可气的是,郭倪纵容兄弟,竭力隐瞒此事。韩大人害怕弱了士气,也睁眼只当不见。华岳上书,大半乃是被此事所激。试想如此将帅,岂是金人之敌?” 两人一般心思,都觉心中抑郁难当。沉默片刻,楚乔人道:“不说这些,你武功恢复如何?如今世道转眼大乱,师弟早作计较。”楚乔人被毁了气府丹田,又被挑去脚筋手筋,如今几是废人,帮不上萧平安的忙,也不愿多提武功之事。 萧平安无奈道:“还要些时日。”他这些时日一刻不敢懈怠,但体内那异种真气实在过于庞大,到眼下也未化去一半。 楚乔人不知他究竟是如何受伤,三、四个月未愈,想必也是不妙。怕他忧心,也避开不说,笑道:“三师叔四师叔如今可好。”两人为避耳目,交谈不多,但他却晓得,萧平安最爱之人,便是师傅师娘,说起这两人,总能叫他开心。 果然萧平安面上露出笑容,道:“师傅师娘都好。”忽然想起一事,道:“我有句话,不知该问不该?” 楚乔人笑道:“你我师兄弟,有什么话不可说。” 萧平安稍觉有些不好意思,摸摸脑袋,道:“掌门大师伯是不是跟我师傅不大对付?”若是旁人旁时,他定不敢如此问,但眼下两人处境,还有什么不好说。 此话在他心里倒是憋了许久,自上衡山,他便感觉大师伯与自己师傅似有罅隙,两人平常甚至不大说话。如今大师伯已是掌门,他自然关心自己师傅日后在派中处境地位。 楚乔人微微一怔,半晌方道:“怎地两人还未和解么。” 萧平安心中一奇,道:“师傅和大师伯有过节么?我怎地不知?” 楚乔人摇头道:“也不算过节,这事说来有些话长,我还道这么多年,此事已经揭过了。” 萧平安道:“究竟何事?”事关自己师傅,容不得他不关心。 楚乔人眉头皱起,显是犹豫,过了片刻,还是道:“陈年旧事,说说应也无妨。”端茶喝了一口,酝酿片刻,方道:“我师傅乃是师公首徒,年龄也是最大,入门最早。一直以来,大家都觉得,下任掌门,必是师傅无疑。但三师叔惊才绝艳,文采武功,都更胜一筹,更是深得掌门师公喜欢。渐渐也有风声出来,说下任掌门,也可能是三师叔。” 萧平安微微点头,他在衡山多年,这个传闻从未停过,他自然也是知道。 楚乔人道:“十三年前,邵州两个武林世家因事生怨,彼此交恶,以致大打出手。其中虞姓一家与我派师公有旧,便请我派出手相助。师公便派了师傅前去。结果这事师傅却办岔了。他老人家以为师公意思,是要维护自家故人,调和之时,处处向着虞家。结果对方胡姓一方不买账,也到处邀约江湖好手,反是打的更加狠了。我师傅武功高强,力压胡家。胡家恼羞成怒,竟是不顾江湖道义,趁大雨之夜,潜入虞家,不分男女老幼,几乎灭门。” 萧平安心中微惊,他去邵州探访。听苏如眉讲,当年邵州城出了件大事,引来无数江湖人物,不想原来就是与本派有关。 楚乔人道:“此事惹的师公大怒,当即又派三师叔和四师叔两人前来。师傅也知道自己这事做的不妥,打压胡家不是大事。但叫人几乎灭了虞家满门,连带着衡山派的面子也丢个精光,此事却是不能忍。于是恩师一力主张,要以眼还眼,以牙还牙,将胡家也杀个干净。” 萧平安微微一怔,道:“这……” 楚乔人无奈一笑,道:“我也觉得师傅此意欠妥,三师叔和四师叔也不同意。说还是应该只诛杀首恶,不应殃及池鱼。两边意见相左,三师叔两位就约了师傅在一处酒楼商议。” 萧平安听到此处,忽起不祥之感,邵州酒楼?其不就是师傅师娘爱子丧命之处! 果然楚乔人随即便道:“谁知三人楼上说事,三师叔的爱子无人照看,在江边玩耍,竟被一匹疯马踢死。三师叔四师叔两人痛失爱子,心痛可知。此后两位师叔什么都不顾,也不回衡山,一直到处追杀那疯马主人。师傅深深自责,总觉得祸事都是因自己而起,无颜再见三师叔两位。两位师叔想也是心有芥蒂,见到恩师也觉别扭,双方见了对方,都是刻意回避。” 萧平安这才明白,为何大师伯与自己师傅见面,总是显得有些怪异,原来还有如此一节。 楚乔人也觉此事实是悲剧,叹道:“可惜那谨言孩儿,聪明乖巧,三师叔两人爱若性命。” 萧平安微微一怔,道:“谨言?” 楚乔人道:“是啊,萧谨言,名字还是师公给定的。” 萧平安心中忽然一阵翻腾,他一直不知师傅孩儿叫什么,身边也无人敢提,原来却是叫萧谨言。师傅师娘给自己取表字“靖言”,这……忽然鼻子一酸,险险落下泪来。 两人又说几句,萧平安起身告辞。刚刚出门,忽然心念一动,心道:“不对啊,大师伯当日也在鸳鸯楼,莫非那日帮着师傅师娘围攻韩大叔的,竟是大师伯?韩大叔别人不识,岂会不识大师伯。但他跟我说过几次,却从来未提大师伯之名,这是为什么?自己竟然还发了封信去问韩大叔,想来大叔早已知道,愿意说的话,早就说了。” 他痴痴出神,越想越是不对,但哪里不对,却又全无头绪。在门前站了好半天,这才举步离开。 一路之上,遇到的人见他过来,都是客客气气。更有人特意让在路旁,等他先走。人人面上带笑,称他“大哥”。 萧平安点头回应,心中却是纳闷,自己人缘什么时候变的如此好了。 第五百九十九章 暴乱伍 龙阳道人果然是有恃无恐。第二日晚间,众人回到村中,却发现村中又多了七八十人,每间屋里又被塞进几个。 那日天台剑派弟子大开杀戒,萧平安屋中王树林、王小四、丁强三人走在前面,躲避不及,也未走脱,被一刀一个砍死。 这三人死了,屋中又被塞进五个,人数反是多了。 如此一来,烧炭伐木和挖坑的矿奴总算明白过来,人家早有后招,根本不在乎这些人的生死,一时更是消沉。又听说外面已经开始打仗,仅存的一丝侥幸也荡然无存,再无人敢跳出来反抗。 两百斤矿石,整日压在一干矿奴头顶,直压的众人有气无力,腰再也直不起来。每日上下工之时,再无人说笑,甚至晚间睡觉之时,都无人敢再发牢骚。 除了萧平安,所有的矿奴都可见的消瘦下去,死人更是屡见不鲜。人人自危,整个村中地下弥漫着一股沉沉死气。 萧平安更加努力的砸石,甚至开始住在洞中,每日只叫尚闻清几人送些吃的过来。 九个屋头终究还是重新划分了地域,萧平安仍是和尚闻清几人一队。他炼化真气不止,也连带着帮他们刨出不少矿石,但毕竟定额太大,仍不是每日都能完成。但相比其余人,已是好了许多。 这日萧平安又是破开一道石壁,坐下休息之时,内视之下,忽然发觉,自己的真气已经不逊异种真气。两道真气隔着“明神诀”的清凉气息,隐隐已是分庭抗礼,相差无几。 他心头一喜,如此看来,进度已经过半。仔细观瞧,果然自己真气已经居多,虽然相差不大,但确确实实已是己强他弱。 他心念一动,盘膝端坐,慢慢运起“仙霞劲”内功。气由口腔而入,过喉轮,沉入丹田,一股内息应运而生。经络内属于自己一半的真气竟也跟着缓缓流动。 萧平安一阵狂喜,险些心神失守,眼角微湿,时隔多月,他终于又感受到了体内内息真气流转。慢慢抬手,试着就要将真气逼出体外。 一道指风打出,“嗤”的一声轻响,对面石壁上跟着“啪”的一声,震下些许碎石。 萧平安心中大喜,心念一动,又是一道真气打出。心中喜不自胜,眼见一番苦功,果然奏效,只需将这些真气尽数逼出,自己就能修为尽复。 又一弹指,又是一道指风打在墙上,只觉那“啪啪”之声不啻仙曲灵音,说不出的美妙动听。 忽地眼前一黑,却是身旁火把被他劲道带灭。周遭登时伸手不见五指,黑暗之中,只有水滴落地之声。 萧平安初来地下,也和众人一般,对这地下洞穴深深恐惧。但一段时日之后,便即习以为常,反觉此地静谧,毫无外物之扰,适合练功。 眼下一片漆黑,他也不以为意。忽然心念一动,不由后悔不迭,心道:“萧平安啊萧平安,你当真是个猪脑袋。这是真气啊,旁人求还求不来,你却要这么随随便便排除体外。拿来扩展筋脉,提升修为啊!” 要知真气乃是浓缩的内息精华,修炼不易,常人数日之功,才能将自己气府丹田储满真气。寻常习武之人,便是练到如萧平安一般的斗力境中段,三丹田气府也是不大,真气少的可怜。 可眼下萧平安体内真气之充盈,怕是他自己十几二十年也凝聚不出。 只是心有此想,能不能还是两说。萧平安收敛心神,小心翼翼,引导一丝真气,顺着左侧手太阴肺经徐徐而入。自“少商”到“孔最”再入“云门”,跨越经络,直奔“气户”。这两穴间相距二寸左右,乃是萧平安刚刚开始开辟的一道。 萧平安如今是斗力境中段的修为,已经打通九道经络。分别是:左右手少阳三焦经入泥丸宫,左右手阳明大肠经入泥丸宫,左右手太阴肺经入膻中,左右足阳明胃经入下丹田关元穴,右足少阴肾经入关元穴。 一试之下,叫他更是欣喜若狂,几乎走火入魔!真气冲穴,竟是如有神助。 他基础打的极牢,真气打磨精纯,乃是“气蕴于神”的极致境界。凡事有利有弊,相辅相成,他练出的真气精纯无比,气力强横,同时洗涤筋骨,也叫他体内经络坚韧无比。 但如此一来,往后的修炼速度却是快不起来,以他自己内功冲穴扩脉,如同拿着木铲磨石,其难可知。可如今换了真气冲穴,如同换了把铁铲,速度岂止快了十倍。 真气远较内息精纯,但常人练功,却少有用真气扩展筋脉。其一真气乃是内息浓缩,使用内息和真气,时间效果上差别不大,甚至内息化为真气,中间还有消耗,并不经济。 此外真气毕竟更加狂暴难驯,修炼内功,讲究的是四平八稳,真气虽利,却也凶悍,寻常也无人敢如此行险。 但萧平安眼下的情况截然不同,一来他体内有大量真气可用。二来他有“明神诀”之助,真气驯服无比,丝毫不成阻碍。 萧平安一试成功,当真是喜从天降。如此一来,不但他化去异种真气的时间比他所料要快上许多。更是因祸得福,自己的修为又可以大涨一截。 这一日一夜他未曾动过地方,累了便闭目休养一阵,不断用功冲穴,扩展经络。 到了第二日一早,吃了尚闻清送来的两个大饼,又去砸石。他白日除了打打拳脚,甚少修炼内功。毕竟地下洞穴人多杂乱,实有一些风险。 今日砸石,发觉那异种真气被分离的速度也有加快,想是体内真气用掉部分,压力也是跟着大减。 如此一连数日,萧平安都不曾出洞。他已经摸出门道,自己真气不能弱于异种真气,否则又将陷入不能运功的窘境。 但这一发现无关紧要,他炼化真气和运功冲穴本就是不能兼顾,冲穴速度更是明显慢于炼化真气,只需适当调整便是。 这一日功行圆满,真气已接连沟通两处穴道,进展之快,当真是惊世骇俗,叫他自己也觉如做梦一般。 萧平安也是欣喜,回去地上,多日练功。今日睡个好觉,权当奖励。 回到屋中,却见一人躺在草堆之中。此际天气已经渐热,木屋中闷热,就连睡觉,人都脱的赤条条的。萧平安知道有异,上前一看,却是贾富贵躺在草堆之中,面色苍白,已是奄奄一息。 萧平安多日不曾回来,也不知道,问旁边尚闻清道:“这是怎么了?” 尚闻清摇头道:“六七日了,先是闹肚子,然后开始打摆子,发寒症。一日不如一日,瞧着是不行了。” 萧平安只觉心头添堵,方才的好心情转眼烟消云散。屋中众人,除了尚闻清,就算这贾富贵跟他交好。此人也算懂得感恩,得了萧平安的好处,总想也为萧平安做些什么。可萧平安也没什么要他帮忙,便自己省下些大饼,隔几日给萧平安一个。 萧平安练功砸石,消耗巨大,倒也来者不拒。要知这贾富贵本是个胖子,如今虽已瘦了下来,但多少年养成的胃口,不是说变就能变,他自己的饭也从来不够吃。 此事虽小,却能看出一人心性。此时见贾富贵昏睡不醒,人早瘦的不成模样,一摸脑门,热的发烫,皱眉道:“不能请个大夫看看么?” 一人阴阳怪气道:“他一条贱命,岂值得一个大夫钱。” 萧平安大怒,扭头见正是韩童躲在墙角说话。 韩童见萧平安瞪他,也是害怕,连忙低下头去,嘴里咕哝道:“我可不是瞎说。” 尚闻清几人都是摇头叹息,韩童说话难听,却并不虚假。自己这些人当真不值一个大夫出诊之资。 忽见贾富贵手动了动,草堆中似藏着什么东西。萧平安伸手一摸,竟摸出一个饼来。这贾富贵似是知道他回来了,要把饼子给他。 贾富贵是不是真如此想,自然无人知道,但萧平安觉得定是如此,双眼一湿,脑中一沉,站起身来,大踏步走出门去。 一路朝南,到了赵四屋前,也不敲门,推门进去。更不客气,直接道:“我屋里有个人病了,你找个大夫来瞧瞧。” 赵四正躺在床上,见萧平安进来,吓了一跳,一骨碌爬了起来,面露难色,道:“这……” 萧平安道:“少废话,你有什么条件,说出来吧。”这些时日,赵四对他多方照顾,刻意屈从,自然是有所图。 果然赵四嘿嘿一笑,道:“萧大侠,若是我没猜错,你就是衡山派的萧平安吧。” 萧平安吃了一惊,一直以来,他报的都是“萧靖言”这个名字。哼了一声,冷冷道:“你还知道什么?” 赵四吓了一跳,急忙摆手道:“萧大侠莫要误会,我瞎猜的,可没敢跟旁人胡说。” 他倒真是瞎猜,萧平安如今也算名满江湖,他一个不入流的三流四流护卫,岂有相识的机会。况且如今江湖上都是传言,萧平安早已身死。他只是觉得此人与传言颇有几分相似,胡乱一猜,谁知竟然猜中。听萧平安不出口否认,他反是立刻怕了。 第六百章 暴乱陆 六百章完成! 萧平安在桌前坐下,不动声色,道:“我问你想要什么。” 赵四立刻赔笑道:“萧大侠,是这么回事,我也得了一门内功心法,可惜有几个地方不明白。” 萧平安倒是有些出乎意料之外,他猜了几样,甚至猜赵四请自己帮忙杀人,却未曾往这方面去想。内功乃是一门一派一宗一族立根之本,轻易不肯示人。江湖上的散人想寻到一门内功,那是颇为不易,若是无人教导,更是步步维艰。 听赵四之言,萧平安也是皱眉道:“你这个年纪,再练内功,可是已经太晚。” 内功修炼,若不考虑心性稳妥,自然是越早越好。人年纪越大,经络越是固化,修炼越难。萧平安自己十五六岁才开始练内功,已是有些晚了。 赵四更是笑的阿谀,道:“我先随便练练,自己整明白了,将来也能教儿子不是。” 萧平安奇道:“你也有儿子?”也难怪他惊讶,这村里连一头母猪都没有,更别说女人。 赵四心道,这是什么话,面上却不敢无礼,眼见萧平安并未拒绝,更是紧张激动,道:“是,是,是生了几个不成器的小兔崽子。” 萧平安略一沉吟,道:“请个大夫来,我代你解两句口诀。” 赵四心头狂喜,连连点头。所谓法不轻传,艺不轻授。两句口诀看似不多,但那可是内功心法,别说一个大夫,请十个他赵四也是不亏。这多半还是看在自己这些时日请吃请喝,态度端正。 萧平安无心与他纠缠,道:“你问吧。”他也不要心法去看,赵四能得来的内功,想必也不是什么真正的好东西。 赵四道:“何为七支坐法?”他心中疑问,已经憋了许久,早已迫不及待。 萧平安道:“所谓七支坐法,乃是指坐姿七要:一曰双足伽趺。” 赵四小心翼翼插口道:“什么叫跏趺?” 萧平安也是好笑,心道,你连“跏趺”都不知道,还练什么内功!随即心念一动,我若不是遇到师傅师娘,只怕比他还要不如,顿了顿,道:“跏趺便是两足交叉置于左右股上,这是佛门的坐法,又称‘吉祥坐’,你这功法乃是出自佛门?” 赵四连连点头,道:“大侠高明,大侠高明。”就手拿过纸笔,龙飞凤舞,记了下来。见萧平安皱眉,连忙道:“萧大侠,我脑子笨,怕忘了。”人家答应解答,但让不让笔记可是两说。 却不知萧平安想的却是,这人字写的好丑,比我写的还难看。想到自己字其实也跟狗爬的差不多,咳嗽一声,道:“二曰脊骨直竖。三曰左右手圜结小腹之下,平放胯骨上,两手心向上,右手背平放左手心上,大拇指轻轻相抵。四曰双肩舒展。五曰头正,微收颌。六曰双目半开半闭。七曰舌尖轻抵上腭。凡静坐时,全身放松,不可过饱过饥,不可坐于风口,初学不可勉强太久。此谓之‘七支坐法’,姿势不正,则事半功倍。” 赵四哦了一声,道:“原来有如此多讲究。” 萧平安也是摇头,心道,真不知你这内功是怎么练的,坐法乃是一切法门之基,身不端正,尚且影响运功,更何况你对坐法一窍不通。也不想多费唇舌,道:“下一句。” 赵四道:“是,是,请问萧大侠,‘长生酒’何解?” 萧平安又是皱眉,道:“你这功法还挺杂啊。这‘长生酒’又是道家的说法了。”不过他倒也不如何惊讶,江湖主流的内功便是僧道两家,这么多年过来,没有交融才是怪事。 这功夫将佛门禅坐与道门吐纳之术融而为一,也算有些聪明。但武功胜在精深纯一,此法个中取巧,看似聪明,实则落了下乘。 继续解道:“老子曰‘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此心法分两段。第一段是‘玉液周天’,闭目凝神,意念自舌下而起,自觉口中生津。轻轻鼓漱,徐徐咽下。玉液下行的同时,同时引意念自重楼而下,中宫自有一股精气生起。此时有形之津化为无形之玉液,可称长生酒。” 赵四见他神色如常,抱了侥幸之意,追问道:“这长生酒如何走?” 萧平安道:“长生酒既成,自膻中下行,过脐,流向气海。自气海分成两路,以意引之下到左右大腿,从膝部到足三里,再到脚背,绕过脚指走到涌泉,再由脚跟沿腿而上,行至尾闾关。此时两路玉液精气合二为一,过命门、夹脊、大椎,再分为两路,过双肩,外臂,肘、直至手背。自手背绕过指尖转入掌心,再返回手腕,手内臂,行至双锁骨位置,然后上行绕过耳后汇于玉枕。此时又合二为一,经百会、印堂、山根,又回到舌根。此为一转玉液周天。每次习练,行功一周天即可。” 赵四大喜过望,人家答应解答,但说多少,如何说,那是全凭心意。萧平安解释的如此清楚,想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便是师傅教亲传的弟子也不过如此。 几句话一说,困扰自己许久的疑难都是批砉导窾,迎刃而解,喜不自胜,只觉意犹未尽,试探道:“不知那第二段?” 萧平安道:“第二段是‘吸、抵、撮、闭’。鼻中吸气,以接先天。舌抵上腭,以承甘露。谷道中提,以通任督。命门开阖,垂帘逆听。” 赵四下笔如飞,将萧平安所说一字不漏,尽数记下,又问:“撄宁者,撄而后成者也。如何心神安宁,不为外物所侵?” 萧平安已有些不耐烦,道:“其为物无不将也,无不迎也,无不毁也,无不成也,其名为撄宁。守神之道,在于无念,无念之本,在于无欲。” 赵四还待再问。萧平安皱眉道:“够了吧。” 赵四今日已是大有收获,忙道:“够了,够了,啥也别说了,萧大哥,以后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但有所托,赵某无有不从。” 萧平安起身出门,道:“少废话,先把大夫请来再说。” 赵四一口答应。他谋算多日,今日忽然得偿所愿,如同做梦一般。更没想到,萧平安解释的竟是如此清楚细致,心中大是感动。当即寻了个人,命他火速出去请大夫来。 那大夫来的还算及时,也算有些手段,几副汤药下去,真的将贾富贵自鬼门关拉了回来。 贾富贵悠悠醒转,就摸到身下有块大饼,他自是不知这可是一块“救命之饼”,吧唧吧唧,三口两口就吃了下去。 这一切萧平安还是从尚闻清嘴里听来,听了也是好笑。他好人做到底,知道贾富贵人胖体虚,气血不足,受不得劳苦。索性叫赵四将他调去烧炭,也算是因祸得福。 他仍是常驻地下练功。眼下虽能修炼,但内息不稳,体内真气充盈,如同带着火药,也不敢轻易与人动手。 功夫不负有心人,这一番用功,竟接连叫他打通两条经络。左足少阴肾经入关元穴,左侧手少阴心经入膻中。如此一来,他已是打通十一道经络,百尺竿头,又进一步。 这两穴一通,《大正离天拳》中,又多了一招“正点背画”可用。 这一日正自用功,忽闻追逐吵闹之声。起身出洞,未到洞口,就见几人前后追来。当先跑的乃是两张陌生面孔,身后紧追三人,却是韩童、杜千、杜万兄弟。 前面两人狼狈不堪,火把也跑丢了,身后韩童和杜千一人手中一根火把,却是照着五个光头,闪闪发亮。 原来这五人竟都是剃了光头,倒与和尚一般。饶是萧平安目力惊人,一下子也险些未认出来。 前面那两人冲着这边火光而来,还未看清萧平安,便大声呼救,道:“救命,救命。” 萧平安心下奇怪,将两人让到身后,道:“你们做甚么?” 前后几人这才发现,洞中出来这个,竟是萧平安,韩童立刻止步,谄笑道:“扰了萧大哥练功,俺们这就走。” 萧平安对此人殊无好感,皱眉道:“我问你们追他作甚!” 逃命两人认出是萧平安,也是吓了一跳,其中一个竟是瑟瑟发抖,两人都不敢躲在他身后,横移几步,缩在一角。另一人壮着胆子道:“他们抢我们矿石,还杀了小四。” 萧平安听说这三人竟敢杀人,又惊又怒,道:“你们三个好大的狗胆!” 萧平安的厉害这三人自是知道,听他语气不善,韩童面上带笑,道:“萧大哥莫听他们胡说,那小四分明是自己短命,一跤跌在石头上。”嘴上应付,脚下却是慢慢后退,想要逃跑。 萧平安冷笑道:“我看哪个敢跑!” 杜千、杜万两人手中各持一把鹤嘴锄,却是跃跃欲试。杜千冷笑一声,道:“萧兄弟莫要欺人太甚,我兄弟二人也不是吃素的。” 忽听一人道:“不知死活的东西,竟还想跟萧兄弟动手,还不快滚!”身后转出一人,却是尚闻清。 第六百零一章 暴乱柒 感谢三位老友,六百章纪念!翻到章前面,前十大章真心有点乱啊,毕竟是十年前写的,分段也太大。 韩童二话不说,转身就跑,杜千、杜万嘿嘿干笑两声,也跟着而去。萧平安心中不喜,但见尚闻清有意维护,也不好翻脸,道:“尚大哥怎么来了?”回头看那两人,道:“他们如何杀了你们同伴?” 那两人忽然面露恐惧之色,先前说话那人连连摆手,道:“我讲错了,讲错了,小四是自己摔跤跌死的。”拉着同伴跑开。 尚闻清道:“正有事要寻萧兄弟。” 萧平安这才注意,尚闻清竟是也剃了个光头,奇道:“你们怎么都剃秃了?” 尚闻清摸摸光头,自己也笑,道:“这天气热了,头上虱子太多,剃干净倒也凉快。” 萧平安道:“尚大哥莫要玩笑,究竟发生何事?”他心知必有隐情。现代人已经养成沐浴习惯,受不了脏乱虱子叮咬,古人却是习以为常,莫说一年不洗澡,几年不洗澡的也大有人在。 正所谓头可断,发不能丢。强悍如金人,为剃头一事,惹的汉人怒怨,最终也是不了了之。 古人对毛发爱惜根深蒂固,自有缘由。秦汉《孝经》有云:“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立身行道,扬名于后世,以显父母,孝之终也。”把爱惜发肤视作孝顺之始。 夏商便有髡刑,将人头发全部或部分剃掉。此刑最初,乃是王族中犯宫刑者,以髡代宫,为耻辱之刑,也是上古五刑之一。秦朝之后,没有了代宫刑的说法,逐渐演变成单独的一种刑罚。 尚闻清摸摸光头,也是苦笑,道:“这事正是个引子。”尽管知道四下无人,仍是左右看了看,拉着萧平安去到一处角落,低声道:“萧兄弟,大伙决定反了!” 萧平安大吃一惊,道:“什么?”按理说,这些人受尽苦楚虐待,有一万个理由造反。但早不早晚不晚,偏偏这个时候,却是有些奇怪。要知眼下众人都知外面打仗,兵荒马乱,反不如此处安稳。 尚闻清摇头道:“这一阵子萧兄弟未曾出去,这短短几日咱们已经死了四十七人!” 萧平安吓了一跳,道:“怎如此多!”此处死人自是寻常,但往常一个月也不上双,多是地下意外,被山石砸死。可这几日就死了四十多人,定非天灾,而是人祸无疑。 尚闻清面露戚容,道:“这帮人算准咱们不敢反抗,变本加厉,一日两百斤这个数目咬死了不放。大伙为了那口饭,也只能忍气吞声,拼死拼活。” 萧平安想起方才之事,皱眉道:“是为了交差争抢矿石,自己人打死自己人?” 尚闻清知萧平安自心底厌恶此事,摇头道:“这些狗东西不拿咱们当人,大伙儿气愤难平,争执几句,被殴打致死的也是不少。前日又不容分说,将我等统统剃了光头!” 萧平安道:“这又是为何?” 尚闻清道:“说是村里虱子太多,吸血咬人,病汉越来越多。其实是怕咱们逃跑。”这世道,人人留长发,众人剃了光头,一出去极易被认出。 萧平安脸色阴沉,他自来此地已久,自然知道那些守卫都是些什么德性。但短短数日,死了如此多人,仍是教他惊怒交加。看看尚闻清,道:“你们打算如何?” 尚闻清道:“咱们这些挖矿的,烧炭的,碎石的,凑不凑不,还有三百多人。大伙商议跟他们拼了,想请萧兄弟一并参与。” 萧平安略一犹豫,如今他武功渐复,更是突飞猛进时候。虽已能动用内力,但也有隐忧之处。他若是与人动手,体内这异种真气却是不敢动用,毕竟不是自己修炼而来,又是散于经络之内,不比丹田内的真气收发如心。 此外如此多的真气堆积体内,是否另有隐患,也未可知。安全起见,还是尽快将剩余异种真气一一炼化才是。 尚闻清自是不知他当下处境,见他皱眉,只道是担心,又道:“咱们人多,也不怕了他们。” 萧平安心思电转,心道,这未尝也不是一个机会,只要不碰到龙阳道人,其余天台剑派弟子他都是不惧,更遑论村中这些下三滥的护卫。他被困已久,早耐不住性子,眼下被尚闻清一说,顿时动了心思,点头道:“好,算我一个。” 尚闻清大喜,道:“萧兄弟神力过人,我等正当马首是瞻。今儿晚上,咱们再一起商议商议。” 萧平安道:“好,我也多日不曾回去,正好回去看看。” 尚闻清道:“对了,还有一事。大伙下此决心,属实不易,为免人心动摇,商议之时,还需萧兄弟鼎力支持方好。” 萧平安只道他是怕自己临阵退缩,点头道:“这个自然。” 两人结伴回到地上,路上有人瞧见他们过来,都是让到一旁,低下头,竟是不敢看两人。萧平安本未留意,可人人如此,由不得他不注意,皱眉道:“这帮人怎么了?” 尚闻清摇头道:“萧兄弟你神神秘秘的,久不露面,天天在地下砸的惊天动地,谁不怕你。” 萧平安也是好笑,自己砸石乃是为了炼化异种真气,又不是生性暴躁。不过自来弱者畏惧强者,也是人之常情。回到村里,天色尚早,先去寻楚乔人。 楚乔人见他神色就是一变,一把将他拉进屋,劈面就问:“你们要举事?” 萧平安奇道:“大师兄也知道了?” 按尚闻清所说,打算造反的是挖矿、伐木烧炭、碎石的苦工。至于楚乔人所带的工匠,日常待遇胜苦工十倍,又有工钱可拿。一伙住在村东,一伙住在村西,彼此之间有条无形鸿沟,都觉并非一路人,平常也甚少交往。按尚闻清所说,这些人恐有二心,却是不能与谋。 楚乔人道:“在此处困了这么多年,我岂能没些耳目。这些时日,守卫与苦力摩擦渐多,我瞧着形势不对。一问之下,才知是你的主意,如此大事,师弟怎不与我商量。” 萧平安莫名其妙,道:“我的主意?” 楚乔人见他神情有异,也是奇怪,道:“他们都说,如今你是挖矿的总矿头,挖矿的一百多汉子,皆听你号令。” 萧平安也是目瞪口呆,道:“哪有此事!我这些日子都在地下洞中练功。” 楚乔人也是不解,道:“难怪这几日寻不到你。此事不是你主使?” 萧平安道:“我也是适才方知,这才想起找师兄商量。” 楚乔人点了点头,这山村黑矿之中,两人乃是彼此最信任之人,萧平安更无理由骗他,沉默片刻,道:“如此说来,这帮人是拿你做个幌子,以便行事了。” 萧平安此际也明白几分,这挖矿的百十人没几个良善之辈,真正的心软之人在这里根本活不了多久。这些人以所居屋子分作数组,彼此之间不乏勾心斗角、损人利己之事。 先前九个屋头彼此都是不服,想要将这些人捏成一团,也是不易。平日与伐木烧炭和碎石的苦工也时常有争执,自己如今也算有些名气,打着自己旗号,对这些人自有好处。想来正是因此,才有人动了他的脑筋。 他想想也是好笑,自己莫名其妙怎就成了什么“总矿头”。问道:“那眼下怎么办?” 楚乔人思索片刻,慢慢道:“我瞧此事已是箭在弦上,咱们劝阻不得,只有见机行事,你们决定何时动手?” 萧平安道:“我还不知,他们说今晚商议。” 楚乔人默念片刻,道:“若我猜的不错,当是七日之后。” 萧平安奇道:“大师兄如何知道?” 楚乔人道:“六日之后,是这边缴纳精铁的日子。拉走精铁之后,此间最是松懈。” 萧平安点点头,楚乔人在此困了八、九年,诸般事宜,自都是了如指掌。 楚乔人手指在桌面上轻点,半晌方道:“你今晚先听听他们怎么说,咱们再作商议。” 萧平安点头答应,道:“这帮人好端端的,怎么想起给人剃头,惹下这般祸害。” 楚乔人奇道:“剃头怎么了?” 萧平安道:“若不是强行给大伙落发,怎会群情激愤,一发不可收拾。” 楚乔人也是惊讶,道:“是因为此事?你新来不知,以前一到夏日,此间人就易体虚生病。叫大伙剪了头发,此乃城中名医所言,说是毛发中虱虫太多,吸人精血。往年都是如此,一到夏日,便叫人都剃光头。你瞧我们炼铁的工匠之中,不少人也是剪的短发。” 萧平安哦了一声,也未多想,道:“那想是此番新人太多,又被整治的狠了,一发记恨发作起来。” 楚乔人点头道:“或许如此。” 俩个人又说会话,萧平安有一事在心中藏了许久,终于忍不住问道:“大师兄,你说何谓正邪之分,邪派的武功真的都不好吗?”如今他不但练了明神诀,大阴阳周天赋也是割舍不下,想到自己竟一口气练了两大魔教神功,心中也是忐忑不安。 第六百零二章 暴乱捌 楚乔人道:“武功就是武功,是好是坏,取决于人。纵使杀人,错的也是人,不是武功。” 萧平安点点头,大师兄所说倒与林倚天说的差不多,杀人的是人不是刀,也不是武功。 楚乔人又道:“但确实也有一些武功,损人利己,以采补等邪法增加功力,这些都是真正的邪功恶武,为天地所不容。” 萧平安点头称是,还有些不放心,又问:“这么说,不是所有的邪派武功都是邪功?” 楚乔人笑道:“这个自然,邪功恶武毕竟是少数,就便昔日魔教,堂堂正正的武功也是不少。” 萧平安道:“那为什么魔教这么多坏人?” 楚乔人道:“魔教太过久远,我也未曾亲眼见过,成王败寇,想来也有魔化的成分。一帮一派之中,总免不了有好人,也有坏人。只不过教化在人,正派教导弟子多是仁义,邪派则是唯利是图。故此正派难得出个坏人,邪派却是难得出个好人。” 萧平安不善言辞,衡山派上下,真正的好朋友就林子瞻一个。但林子瞻年纪比他还小,也不能给他多少有用建议。师傅师娘还有褚博怀等人,毕竟都是长辈,一谈到此事,怕他学坏,都是严厉。 因此自己身怀奇功的事情除了对师傅师娘坦白,一直无人可以倾诉。能如此平等,公正,坦诚与他议论这些的,楚乔人还是第一个。 越想越觉大师兄说的有理,愈觉这个大师兄当真是可爱可钦可敬,心中症结不知不觉已解开大半,也是高兴,道:“这么说,只要不做坏事,练什么武功其实都不要紧。” 楚乔人倒是未疑心其他,他试过萧平安武功,分明是纯正的衡山真传。也知萧平安性子,只道他是谨慎,生怕自己行差踏错,笑道:“那是当然,不过若是学了什么不得了的功夫,还是小心隐藏,毕竟觊觎之人不少。” 当晚尚闻清带萧平安来到村东一处屋内,里面地上已经坐了十余人。乃是挖矿的九个屋头,伐木烧炭的三个带头大哥,两个碎石的首脑,管雄自然也在其中。 众人见萧平安进来,都是起身见礼。 萧平安心道,看来我这“总矿主”的名号倒真是坐实了。 这十余人想是已经商量过几次,三言两语便进了正题,果然商议,说等运精铁的一走,七日后便即发难。这帮人虽多半粗陋不文,但能百十人中做个头目,也都有过人之处。 其中尚闻清、烧炭的一个李然、碎石的陈大力,三人都是颇有头脑。说到后来,倒多半都是这三人言语。 众人谋划已久,各处情形也打探的八九。此间共有看守、记账、管事、厨子等七八十人。其中守卫六十五,人人都有兵刃。 苦力这边,挖矿的有鹤嘴锄、锤凿,伐木烧炭的也有斧子柴刀,碎石的有锤,都是可以当做兵器,只需想个法子偷偷带到村中即可。三百多人对六十五个守卫,自是不在话下。 关键之处在鹰愁涧,出小村七八里,一处峡谷,长约百余丈,其间寸草不生,乃是出谷的必经之路。更有天台剑派弟子常年把守。该处地势险要,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众人能不能脱困,全看是否能突破此处。 尚闻清道:“是以咱们下手一定要快要狠,此间守卫管事,不能放跑一个。到了鹰愁涧,更是要速战速决。若叫镇上人得了消息,将咱们堵在峡谷之中,定是凶多吉少。” 鹰愁涧平日驻扎的天台剑派弟子其实不多,山外有一小镇,离此处二十余里。龙阳道人带一批弟子,常年都是驻扎镇上。 天台剑派这些人的可怕,一众苦力都有见识过。自己虽是人多,毕竟乌合之众,真的对上,定不是人家对手。 李然道:“是以咱们都要仰仗萧大哥。萧大哥武功高强,带领我等,自能势如破竹。此间六十多人不足虑,鹰愁涧才是紧要,还请萧大哥带人,先行一步,拿下此地。” 他一开口,众人齐齐称是,一齐望向萧平安。 萧平安这才明白,原来这帮人是想叫他当先锋。他自己倒是不介意,只要不遇到龙阳道人,其余天台剑派弟子在他眼里也是不足惧,问道:“听说他们有报信的旗花火箭?” 他自进来,便是板着面孔,一直不曾说话,此际开口,众人一时竟都是不敢接口。此间十余人中,萧平安除了尚闻清、管雄较为熟悉,余、宋、张几个屋头还算眼熟,其余人都是不识。 这些人也都在偷瞧萧平安,屋内其余人都是光头,唯独他一头长发披散,整张脸藏在阴影之中,叫人胆战心惊。 其实若论形容模样,此间多的是满脸横肉,相貌丑陋之人。但萧平安进谷便是一鸣惊人,不惧鞭打,无畏拳脚棍棒,堪称刀枪不入。力大无穷,砸巨石如土灰,败赵四如探囊取物,诸般事迹流传,叫人闻之生畏。加之他平日又只顾练功,不爱与人打交道,更显神秘莫测。诸般添油加醋疯传之下,他如今也算凶名素着。 尚闻清干咳一声,道:“萧兄弟说的是,旗花火箭就在管事的胡安全手中,咱们行事之前,就要先将他拿下。” 萧平安点点头,在他看来,三百多人已是人多势众,若真能举事,逃出去的希望倒也不小。 陈大力道:“既然如此,咱们先捡信得过的人召集起来,胆小怕事的起事那日再说。丑话说在前头,若是谁没管好自己的人,走漏了消息,可别怪咱们翻脸无情。” 他身旁同是碎石一组的魏震冷哼一声,道:“旁人不怕,你身边那癞头乃是此间第一碎嘴。”这两人素来不合,冷嘲热讽那是惯了的。旁人都知两人向来如此,也不关心。 管雄道:“好,七日天黑之后,咱们立刻举事!” 众人七嘴八舌,又说些细节,萧平安一旁静听。常言道: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这一伙人你一言我一语,倒也说的头头是道,补了不少缺漏。 说了两个多时辰,众人意犹未尽,但也怕守卫察觉,只得散了。自门里出来,管雄与萧平安并肩而行,走了几步,见无人注意,低声讨好道:“萧兄弟说咱们拒绝交矿,必引来血腥镇压,便能叫这帮人绝了念想。眼下再有这剃头的由头,果然一呼百应。时机已到,萧兄弟算无遗策,管某好生佩服。” 萧平安奇道:“什么算无遗策?” 管雄一副心领神会的表情,道:“是,是,是管某失言。”脚下紧走几步,闪到一旁去了。 萧平安心下疑惑,不知背后有人说了自己什么。两百斤的重担完不成,大伙齐力抗拒,这本是屋头们自己商定,怎会安到自己头上。被天台剑派屠戮一事,自己也未曾想到,又哪里来的什么算无遗策? 有心追问,管雄却已跑的远了,再看身边人离自己都是远远的,不敢与自己并行,似是对他更加畏惧。想必自己在这些人心中,就是个粗暴狂人。心中烦闷,径自去寻楚乔人。 此事自然机密,但对这大师兄,他自是可以信任,将大致内容说了。 楚乔人沉吟片刻,道:“你答应了?” 萧平安道:“是啊,他们叫我领头,先行一步,夺取鹰愁涧。” 楚乔人摇头道:“不妥,这些人分明是拿你做挡箭牌。” 萧平安道:“或有此意,但眼下我武功最高,前去鹰愁涧,把握也才最大。” 楚乔人长叹一声,道:“江湖险恶,师弟不可有侥幸之心。天台剑派在此经营多年,岂能没有防备。我来此八、九年,逃跑的事情也见了三、五回,不见一回成功。天台剑派距此虽远,但有龙阳道人和一干弟子常驻左右,扼守出谷要道。燃起旗花火箭,龙阳道人半个时辰便能赶到鹰愁涧。一夫当关,瓮中捉鳖,绝无侥幸。” 楚乔人说来慎重,萧平安心中却是有些不以为然,心道,大师兄失陷太久,行事自是瞻前顾后。三百多人一起,冲也冲过去了,道:“那依大师兄之见?” 楚乔人瞧他神色,将他心思猜个八九,道:“你道大师兄胆子太小是么?我问你,你只身一人,或许能混出村子,若是带人,又如何瞒过守卫耳目?若是这边战起你再出发,此际过去七八里,山路难行,便是你也要小半个时辰,其中怎保没有变故?又或是你运气不好,龙阳道人正在鹰愁涧?” 萧平安道:“旗花火箭在那胡安全之处,会先行制住此人。” 楚乔人摇头道:“凡事不怕一万,只怕万一。” 萧平安道:“那该如何,劝他们熄了此念么?” 楚乔人道:“你信不信我?” 萧平安道:“大师兄有命,师弟自当听从。” 楚乔人低声道:“好,举事那日,咱们先行一步,就你我两人,直奔鹰愁涧。择机夺路而走,只要进了山林,便算成了一半。” 萧平安大吃一惊,道:“这,抛下这些人么?” 第六百零三章 暴乱玖 楚乔人道:“其实师弟一人逃走才是最好。须知人多杂乱,三百人举事,必是状况频出,防不胜防。更何况此间人各自肚肠,自私自利,乌合之众,仓促举事,如何胜的过天台一派,此事我瞧定难成功。” 萧平安心下犹豫,一面觉得楚乔人言之有理,这些时日,他多少对这些人也有了解。有道是,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恶劣处境之下,好人寥寥,确是心狠手辣,贪图小利者居多。 但另一面,叫他出尔反尔,抛弃这些人,他也觉心下难安。 楚乔人看他神色,知他心中不忍,道:“还是咱们之前说的,你能逃出去,一切都好。旁人没这个本事,你身后还有咱们衡山派,还怕救不了这些可怜人么?” 萧平安这才点头称是。此后几日,他更加发奋练功,不再开拓经络,而是专注震荡体内异种真气,一缕一缕化归己用。 五六日功夫,又有大量异种真气被他炼化。他眼下体内有大量真气散布经络之内,往后假以时日,慢慢将这些真气用来拓经破穴,武功修为必将以一飞冲天之势,节节攀高。 眼见日子临近,他不免也是有些紧张。每日回到村中,偶尔也与尚闻清、管雄等人商量几句。村中一如平常,但若是留心去看,多少有些人与平日不同,路上说话少了,眼神却是递来递去。 村中一众守卫仍是大大咧咧,动辄打骂,丝毫不见异常。楚乔人也在村中见过萧平安两次,两人都未说话,心照不宣。 第六日,果然来了一群天台剑派弟子,押运一队车辆,从村中运走二十万七千余斤精铁。严酷重压之下,此番出产大超先前。 前来收货之人大是高兴,还赏了众人一顿肉吃。萧平安事先得知消息,担心有天台剑派的弟子认得自己,早早躲到地下矿洞,根本未曾露面。 次日萧平安未跟随下矿,而是留在村中。按照约定,挖矿众人趁天黑先将矿洞附近守卫解决,随后杀到村中,里应外合,将剩余守卫制住。等村中战事一起,萧平安便带人赶往鹰愁涧。 楚乔人和萧平安却是另有计较。两人相处时日虽是不长,楚乔人却知道萧平安善良心性,也担心萧平安一时心软。 临到事前,也不敢放萧平安乱走,就叫他跟在自己身旁。楚乔人乃是炼铁的总师,他叫个人来帮忙,自然不在话下。 但越是如此,萧平安越是心绪难定。思前想后,只觉对不起诸人。被困九年,眼见有了逃走的希望,楚乔人也难免心中忐忑。两人一整日都是显得心不在焉。 眼见天色将黒,楚乔人道:“你先去收拾一番,调息片刻。”微微一顿,又道:“莫想这么多,只要你能出去,自能救下这许多人。” 萧平安点点头,转身回屋。他身无长物,自也没什么要收拾,只是大战在即,也需调息片刻,平心静气,将心体调至巅峰。未到屋前,忽见有人躲在角落里对他招手,过去一看,竟是贾富贵。 此人得了萧平安照顾,被调去烧炭,就在村东边不远,但此际应该还未下工。萧平安略觉奇怪,问道:“你怎么来了?”举事之事,早已陆陆续续通知,便是最不可靠,软弱飘摇之人,此际也该知道了。 贾富贵气喘吁吁,上气不接下气,一头大汗,显是匆匆跑来,连喘几口,才能张嘴说话,道:“萧大哥,你可不能去鹰愁涧啊!” 萧平安奇道:“什么?”众人商议,想让自己带人奇袭鹰愁涧,此乃是机密之事,这贾富贵如何能知道? 贾富贵急道:“萧大哥你定要信我,方才我见丧门星带着几个人,去了胡管事屋里,然后大包小包的出来。几个人先跑了,丧门星又去跟那赵四偷偷摸摸,不知说了什么。然后赵四一个人急匆匆出村去了。” 萧平安大吃一惊,贾富贵言下之意,这是有人告密了,可这丧门星又是何人,问道:“你说这丧门星是哪个?” 贾富贵愈发急躁,村中无有隐秘之地,随时都可能有人过来,一连串道:“就是咱们屋的尚闻清啊!萧大哥你,你,你不知道,其实这人坏透了,这次说要造反,都是他一人挑起!” 萧平安眉头紧锁,若说此间除了楚乔人之外,他还有一个朋友,那定是尚闻清无疑。自入谷中,尚闻清是第一个对他表露善意之人,先前对他也颇多照顾。 此际听贾富贵言语,第一个念头就是不信,摇头道:“他有什么本事挑起此事?” 要知尚闻清也就是在这里呆的年头够久,也并非领头之人。此间人如今都对他客气,还是多半看在自己面上。说此人挑动造反,萧平安委实难信。更何况如此做,对他尚闻清又有什么好处? 贾富贵本非口齿伶俐之人,见萧平安似是不信,更是着急心慌,说话竟是结巴起来,道:“他打……打,打着萧大哥你的旗……旗号,到处招摇撞骗,可干了不少……不少坏事!他……他……他说都是你的意思,大伙不知真假,都不敢惹他。” 萧平安皱眉道:“什么我的意思?” 贾富贵心有怨气,也是憋了许久,这一说开来,反而口齿又流利起来,道:“他若看谁不顺眼,就叫人去打,说是你不喜欢。每日下洞抢人家的矿石,说是你要的。还有造反这事,他跟管大哥说,哪个屋头不同意,萧大哥你就杀谁!我知道这些都是他自己胡说,萧大哥你不是这样的人!” 萧平安越听越奇,隐隐已经信了七八分。他一心恢复武功离开此地,对周围人并不如何在意。但眼下听贾富贵这么一说,与平日所见两相对照,却是恍然大悟。 难怪村中人见自己越来越是害怕,难怪管雄会对自己说那些莫名其妙之言,难怪尚闻清不是屋头,每次大事商议却都有他。 自己与尚闻清交好,此间人人知道。他以自己名义欺负旁人,旁人还真不敢不信。脑中浮现尚闻清模样,老实巴交,一脸憨厚,却无论如何不能与心机深沉者划上等号,皱眉道:“你为何知道的如此清楚?既然知道,又为何不早说!” 贾富贵一咬牙,道:“事到如今,我也不怕他。这个尚闻清,旁人不知,我是知道的清清楚楚,只因我跟他以前都是新县城里的囚犯。” 此间监狱里买过来的囚犯甚多,光萧平安屋里,就有尚闻清、杜千、杜万、韩童、贾富贵五人之多。但尚闻清究竟因何入狱,萧平安却是不知。 倒也问过,尚闻清自然说自己乃是被冤枉的。萧平安自己也两次入狱,自是信之不疑。此际却是好奇,道:“他究竟犯的是什么罪?” 贾富贵道:“你莫看他模样老实,可着实是个狠人!他原本叫丧娃,有个绰号叫丧门星。来了这里,才说自己叫尚闻清。他乃是个杀猪的屠户,只因人家说他卖的是母猪肉,就把人家一家五口灭门。” 萧平安只听了前面几句,脑袋里便是嗡的一声。 “丧娃”?这个名字好生耳熟,又听“屠户”二字,立刻想起,那邵州城走脱的郑屠子的徒弟,名字岂不就是叫“丧娃”! 这世上竟有如此巧合之事! 注:“五”是满掌之数,古人以“五”为数概括主要的刑罚,也包含完备之意。先秦以前的五刑是指墨(脸或其他部位刺青)、劓(割掉鼻子)、剕(即刖,断足)、宫(男子割势、妇人幽闭)、大辟(死刑)。汉代经过刑制改革,肉刑逐渐废除。以后随着流放刑罚的不断发展,其地位不断提升,至南北朝时期流刑正式纳入正刑“五刑”之中。自隋律起,正式形成了笞、杖、徒、流、死的新五刑体系,这种体系稳定下来,一直延续到清末。书中提到的髡刑,起初便是对王族代替宫刑的网开一面。 第六百零四章 惊闻壹 萧平安面色发白,自己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在此竟会碰到当年邵州城的漏网之鱼,更是一直就在自己身边。 事关师傅师娘、韩大叔,三个与自己最亲近之人,岂能叫他不想问个明白。对贾富贵沉声道:“一会乱起来,你跟在旁人后面,自己保命要紧。胡管事的屋子在哪边?” 这贾富贵显是极怕那尚闻清,今日想也是鼓足勇气,才敢来寻自己告发。总算他还有几分感恩图报之心,可不能叫他稀里糊涂送了性命。 贾富贵连连点头,仍不放心,道:“丧门星想把咱们都给卖了,讨好管事的。萧大哥你莫要上当,可别去鹰愁涧啊!咱们老老实实躲在屋里,才是最稳妥不过。” 萧平安心中却是生疑,尚闻清若是打的卖友求荣的算盘,为何此刻才去告密。转眼众人就要发动,此际再说,却是已经晚了。 心思电转,不管如何,自己要先去胡管事屋中一看。寻尚闻清固然重要,眼见起事,也不能放着这些人不管。 按照约定,尚闻清要带人先杀了这胡安全,收缴他的旗花火箭。此乃重中之重,纵使自己不帮这些人做先锋,此事也是不容有失。若是此人激发旗花火箭,自己和大师兄逃走的希望也是大打折扣。 胡安全屋子在村子北面,萧平安心急如焚,一路横冲直撞,也无人敢问。 到了门前,却见房门紧闭,伸手一推,纹丝不动,却是从里面闩上。此时此刻,萧平安哪里还顾得了许多,手贴门板,内劲一吐,将里面门闩震断。 胡安全身份不同,不但独居一室,房子也比旁人大了许多。萧平安直入内室,进门就见室内一片狼藉。翻箱倒柜,被人翻的乱七八糟,却是不见半个人影。 萧平安心知不对,室内能藏人之处不多。先掀开床板,下面空无一物,又转身打开墙角柜子,果见里面塞了一人。 伸手一拉,一具肥胖尸体应手跌落,双目凸出,舌头伸的老长,咽喉处勒痕仍是红的,正是胡安全尸体。 萧平安更是惊讶,尚闻清若是有意出卖众人,自然是想讨好天台剑派,又怎会真杀了胡管事。伸手一摸指尖,人死尸体会慢慢变凉,最先便是手脚、耳壳、鼻尖几处。触手不觉明显凉意,胡安全显是刚刚才死。 正疑惑间,就听外面一阵喊杀之声。喊杀声,呼号声,惊吓之声陡然一起响起,转眼村中已是大乱。 萧平安心头一惊,这是众人已经发动。 抬头见窗户虚掩,伸手一推,一个“巧燕穿云”人已到了屋外。匆匆一瞥,果见窗下有明显痕迹。无暇细看,几步窜出。 眼见狼奔豕突,不知道多少苦力手持鹤嘴锄、柴刀,凶神恶煞一般杀来,满眼尽是惊惶人影。 但奇怪的是,竟是不见守卫身影。一众苦力杀来,却是对着炼铁的工匠动手,见人就砍。萧平安眉头一皱,知道这般人被人挑拨,气血冲动,已是全然没了理智。 伸手救下一人,就见管雄远远跑来,也是手舞鹤嘴锄,口中大呼小叫,兴奋莫名。 萧平安迎上前去,劈面就问:“尚闻清呢!” 管雄见是萧平安,微微一怔,道:“萧兄弟,你不是去鹰愁涧了么?尚闻清?刚刚矿洞那边,他说已经杀了胡管事,然后咱们发动,杀了那边十几个守卫,我跑前面来了。” 萧平安眉头紧锁,眼下若是让尚闻清趁乱逃了,日后怕是再寻他不到,此人多半根本未曾过来。一咬牙,转身朝矿洞那边奔去。 他也无暇与楚乔人招呼,心道,矿洞过去不过一里半,我先追过去再说。奔出两步,才又想起,回身喊道:“这些工匠也是无辜,你叫他们不要乱杀人!” 管雄见他朝村东奔去,也是莫名其妙,高喊道:“萧兄弟,你要去鹰愁涧啊!” 正说话,那烧炭的头目李然也跑了过来,对管雄道:“怎么回事,守卫呢?” 管雄哈哈笑道:“那些龟儿子见咱们来了,屁也不敢放一个,居然全都逃了。” 李然奇道:“跑了?” 管雄哈哈大笑,道:“是啊,一个反抗的都没有。” 李然脸色阴沉,怒道:“你个蠢货,高兴个屁,多半是出事了!” 管雄也怒道:“你姥姥的,出什么事,咱们三百多人,不跑的才是傻瓜!” 李然气道:“一个两个跑,自然正常,一窝蜂全跑了,岂是常理。” 管雄这才稍见清醒,皱眉道:“那怎么办?” 李然气急败坏,道:“还能怎么办!追啊!” 管雄道:“可是萧平安没去鹰愁涧!” 李然晚来一步,倒是未看见萧平安,话一入耳,脸色更是难看,道:“他哪里去了!” 管雄道:“说找尚闻清,朝矿洞那边去了!” 李然破口大骂,道:“我就知道他们两个有鬼!那姓萧的不是个好东西!” 管雄也道:“不错,装的一副老实模样,我早瞧他不顺眼。” 李然道:“不管了,咱们快去鹰愁涧,逃出去要紧!” 这帮人实实在在乃是乌合之众,各自肚肠,造反如此大事,却是没有一个真正能约束众人的头目。九个屋头、三个烧炭的带头大哥、两个碎石的头脑,十四人各自带一帮人马,谁也不听旁人的。 那边挖矿的苦力在矿洞口杀了十几个守卫,一路杀进村来,已经是杀红了眼。 烧炭和碎石的见了,都是满怀戒心,与他们保持距离。村中无人约束,守卫又是望风而逃,与先前设想截然不同。眼下众人都不知该如何是好,已是乱成一锅粥一般。 萧平安朝村东而去,路上不时见成群结队的苦力。他逢人就问,见了尚闻清没有。接乱问了几个,其中两三人都说,应该还在后面。萧平安更无怀疑,朝着矿洞一路急奔。 越往前人越是稀疏,到了矿区,前面已经不见半个人影。萧平安心急如焚,如今大乱已起,大师兄定是还等着自己。可叫他舍了尚闻清却是也难,把牙一咬,心道,这尚闻清多半是躲进了洞中,我先去寻上一寻。只寻一刻钟,若是找不到,也就算了,再回去寻师兄。 这地下洞穴四通八达,大大小小的矿洞不知道有多少个,尚闻清若是躲在深处,他实也没信心找出。但不试一下,终究不肯死心。 也知尚闻清阴险,倒也不敢大意。寻了根火把,点燃了进到洞中。未走多远,就瞥见一处角落有几人鬼鬼祟祟,探头张望。 他目力惊人,早瞧在眼里,一步抢到近前,一把揪住其中一个。那几人吓的魂飞魄散,口中齐道:“萧大爷饶命,饶命!” 萧平安见是几张陌生面孔,心中已经猜到,这几个定是不敢跟着造反杀人,是故躲在此处。也不废话,直接问道:“你们几个,瞧见尚闻清了没!” 被他抓在手里那人颤声道:“有,有,方才到里面去了。” 萧平安心中一喜,又问道:“过去多久了?” 那人战战兢兢道:“足有一刻钟功夫了吧。” 火光之下,照见那人目光闪躲,神情怪异,萧平安心念一动,浓眉一竖,厉声道:“好狗胆,还不说实话。” 那人身子一颤,差点软倒,却觉一只铁钳一般的手掌牢牢挂住自己手腕,痛入骨髓,急道:“我说,我说,方才我们几个见尚闻清,还有韩童,还有杜千杜万兄弟,背着大包裹,匆匆朝里面走了。我们有人跟着,我这就带你去追。” 萧平安倒是有些出乎意料之外,尚闻清和韩童三人凑在一起不奇怪,人人背着大包裹又是什么?沉声道:“好。”一松手,叫他前面带路。 那人前面带路,一路之上,果然有人留下的记号。石壁上浅浅刻痕,指示方向,痕迹极新,显是方才留下不久。 此间人每日地下劳作,坑道纵横,道路难辨,早养成随手记号的习惯。顺着记号越走越远,竟是一路下了竖井,朝洞穴最深处而去。 萧平安暗叫侥幸,若不是尚闻清一行被这几人看到,自己一个人追来,别说一刻钟,便是几个时辰,也未必找的对路。心中更是不解,尚闻清几人若真是坑害众人,也不需躲的如此之深。 又行片刻,萧平安见道路熟悉,隐隐正是自己先前发现的那一处矿脉所在。 忽然带路那人一声尖叫,只见前面转角之处,地上躺着一人。 萧平安抢上前一步,火把一照,却也是个衣衫褴褛的苦力。一颗脑袋几被砸成两半,红白的鲜血脑浆流了一地。 带路那人只看了一眼,便吓的脸色煞白,忽然转身就跑。这几人不敢跟随众人造反,胆子自然不大。先前见了尚闻清几人好奇,也是只有一人敢去跟踪。 这人也是倒霉,跟到这里,还是被人发现,更被活活砸死。 萧平安稍一犹豫,还是放那人跑开,已经到了如此之深,前方也无多少路可走。看地上死人,前面的人刚刚过去不久,说不定适才带路那人惊叫已经被人听到。 第六百零五章 惊闻贰 他行走江湖,倒也学了些追踪之术。眼下已是夏季,越往地下越是潮湿,此处石壁更是有水渗出。地面泥泞,只见一行杂乱足迹在前,也是醒目。 但要留神脚下足迹,速度自然慢了下来。又走片刻,已经远远绕过他开出的那条矿脉,前面忽然没了去路,只见黑黝黝的巨石挡路。 萧平安心下惊疑,看脚印显是方才有人到过此处,也无折返痕迹,人却哪里去了? 洞穴至此,一丈余高,三五丈宽,一览无余,根本无处藏人。忽觉手上火把火焰晃动,举手一探,果觉上方有空气流动。 萧平安心下恍然,飞身跃起,手臂在石壁上一撑,脚踩石壁,探头一看。果然崖壁顶端又是一个洞穴,被凸起的岩石挡住,若不登高,倒是真瞧不出。 那洞穴低矮,壁上可见锤凿痕迹,不过二尺来高,堪能钻入一个人去。萧平安略一犹豫,还是俯身钻入。事已至此,总不能半途而废。 狭窄洞穴中爬了十余丈,前方一个转折,通道更加细小,又爬片刻,前面忽然又是一块大石挡路。 萧平安心下惊疑,莫不又是一条死路?伸手一推,却觉那大石跟着晃动,劲力一吐,将那大石推开。眼见忽现光亮,竟是露出一个洞口。 萧平安手脚并用,几下自洞口钻出,探头一看,明月在天,灌木满野,清风扑面,竟真的是到了山外。 原来众人都以为此处已在山底,却不知山势有高差,到了另一面,却是正在山脚之处。 尚闻清几人想正是从这里爬出,又以巨石遮挡洞口。萧平安目力惊人,夜视更是迥异常人,出洞便见洞口还有周围草丛之中,洒的一地鲜血。 地下草丛倒伏,有明显拖拽痕迹,循迹未走多远,就见一堆树枝覆盖。掀开来,赫然又是两具尸体,看面目,正是杜千杜万兄弟! 至此萧平安心中已经透亮。尚闻清几人意外发现了此处洞穴,第一时间却是未想逃跑,反是煽动众人造反。一来叫自己逃走更是神鬼不知,二来贪图胡安全屋里的钱财。 此间三四百人吃喝用度,还要购买工具等物,自然有些存钱。数量未必很多,但对这些人而言,却已是一笔巨款。他自告奋勇去杀胡安全,四人取了金银,一路逃来此处。 刚刚脱困,尚闻清和韩童两人就下手杀了杜千杜万。这两人心思歹毒,就连自己人也是不肯放过。 见前方林木茂密,这两人藏匿其中,一时也是难寻,又不知村中现下情形如何,萧平安也不免焦躁。正自气苦,忽闻前面林中有人低声唤他:“萧兄弟,萧兄弟,是你么?” 萧平安听的清楚,正是尚闻清声音。大喜过望,几步窜入林内,行不过四五丈,就见前面树下,斜靠着一人。 月光下看的分明,一副憨厚面容,正是尚闻清。此际他胸前插着一把凿子,鲜血未止,涌泉一般一股一股朝外冒。面如金纸,奄奄一息。 再看树旁,一人趴伏在地,半个脑袋都被砸烂,看身形,正是韩童。两人不远,有一个新挖的浅浅土坑,边上扔着四个布包,从中散乱不少的铜钱。 萧平安心下了然,四人偷盗钱物,自然是铜钱居多,未必换得多少金银,却是沉重无比。少了杜千杜万,两人自然背负不动,便想在此挖坑埋藏。 两人杀了杜千杜万,却是还不肯罢休,又在此火并一场,结果一死一伤。 尚闻清见了萧平安,大是激动,眼睛中陡然放出光来,道:“萧兄弟快救我,救我,这些钱都是你……”他本是坐以待毙,陡然见了萧平安,忽然燃起一线希望。急着说了几句,却是耗干了力气,一句话不及说完,一口血已经涌了上来,张嘴狂喷。 萧平安知他伤重,转眼而已,眼下可不能让他死掉。急急一步上前,先封住他胸前穴道,叫他鲜血渐止。随后手掌贴他后心,强行渡过一缕真气,保他心脉不断,沉声道:“你叫丧娃,可还记得邵州城的郑屠子!” 尚闻清瞳孔陡然放大,直直望着萧平安,道:“你,你,你怎知道。”面孔扭曲,现出憎恨之色,忽然伸手去抓萧平安衣襟,道:“你是衡山派的,老道士叫你来杀我的是不是!”他精神亢奋,正是回光返照之态。 萧平安知不该刺激于他,但眼下别无办法,直接问道:“郑屠子怎么死的?” 尚闻清惨然一笑,目中光芒渐失,喃喃道:“我们不该贪图那千把斤马肉,宰马的是我,不是郑阿爹,马蛋里有一根银针。老道士来了,把阿爹阿娘都杀了,就为抢那根针,我躲在床下面……”他声音越来越小,脸上先是诸般激烈表情,慢慢都归于平淡。此人阴险狡诈,但说到郑屠子,却是少有的面目柔和。 萧平安心头如被一锤重击,尚闻清口中那老道士三字,如晴天霹雳一般。 这老道士还能是谁!先前听大师兄说,掌门师伯当日也在鸳鸯楼,他便隐隐有不祥之感。兀自不肯相信,掌心又一股真气送入,急急问道:“那老道士是谁?你认得么?” 真气入体,尚闻清身子陡然一震,又是一口血喷出,眼中光芒一闪,随即黯淡,喉咙中呼噜呼噜声响,道:“嘿嘿,衡山派云中神剑,哪个不知,哪个不……”一句话未能说完,头歪向一侧,却是已经没了呼吸。 云中神剑江忘亭,如今的衡山派掌门人,自己的大师伯,师傅师娘的大师兄。鸳鸯楼上,后窗正对河岸,银针刺入马睾丸,什么马也要发疯。 害死师傅师娘唯一骨肉的真凶,竟是大师伯! 难怪他少与师傅师娘见面,原来是心中有愧。萧平安痴痴发呆,只感头皮一阵发麻,浑身竟是没了知觉。 难怪韩大叔不肯提那第三人名字,他是不敢说,他定也怀疑乃是大师伯所为,还曾去邵州城查探。 但江忘亭何等身份,他又怎敢质疑,便算说了,又有何人信他? 萧平安如坠冰窟,他乃是衡山派弟子,早把衡山派当作自家。此事干系之大,光想想就叫他浑身冰凉。 他浑浑噩噩,一阵冷风吹过,不由自主,一个哆嗦。他如今武功愈深,这点寒意岂能叫他抵受不住,实是心中乱了方寸。 陡然惊觉,自家眼下其实已经脱困,只需离了此山,便是大海从鱼跃,长空任鸟飞。楞了半晌,忽然返身而回,又自山洞钻了回去。大师兄楚乔人还在村中,自己不能不管。 未到竖井之处,就闻杂乱脚步声响,迎面有人跑来。慌慌张张,竟连火把也未点,更有惊惶者,竟从竖井上方坠落。 萧平安心知有异,拉住一人,问道:“怎么了?” 那人惊慌失措,连萧平安脸也未看见,见有人拉住自己,死命挣扎,道:“杀回来了,杀回来了,他们带人杀回来了。” 萧平安松手放那人走开,心知是消息果然走漏,天台剑派的弟子已经赶来。 心中大急,记挂大师兄安危,上了悬梯,直奔洞口。路上涌进来的人越来越多,人人都是惊恐万状。 萧平安出了洞穴,直奔村中。此间不过一里半地,他展开轻功,快逾奔马,眼见村子在望,火光冲天,喊杀声乱成一团。冲这边来的苦力越来越多。 萧平安一眼瞥见贾富贵竟也在其中,将他一把拉住,三言二语,将那洞穴所在告知,叫他招呼众人一起逃跑。 贾富贵乍听此言,也是狂喜,等回过神来,眼前已没了萧平安踪影,四下张望片刻,朝着洞穴撒腿奔去。 萧平安闯入村中,只见自西向东,一众苦力正被追打,节节败退。论人数,对面远远不如,但一众守卫之中,掺杂着若干身穿白衣的天台剑派弟子,手持长剑,当者披靡。 眼下杀来的天台剑派并不算多,约莫看去,也就二三十人。却是如狼似虎,出手凶狠,招招直取要害,不断有人死在刀剑之下。 原来管雄、李然、陈大力等人纠集众人,一路杀向鹰愁涧,不想半路就迎头遇上杀回来的天台剑派弟子。 先前赵四前去报信,鹰愁涧的天台剑派弟子得了消息,当即前来镇压,路上遇到崩溃逃走的守卫,一并召集回来。两边狭路相逢,大打出手。 苦力这边虽是人多势众,奈何天台剑派弟子太过凶狠,出手就要人命。不到半炷香时光,苦力一边便即溃败。当即有人回身逃跑,一人胆怯,立刻带动身边人一起放弃抵抗。 管雄等人也无力约束,只得跟着逃回。此间别无道路,又被赶回村中。到了此间,有部分挖矿的苦力自然逃向地下矿洞。 好在管雄几个带头大哥脑子还算清醒,知道逃入地下,就是瓮中捉鳖之势,还不如在此拼了。努力召集众人,又与追兵战在一处。 第六百零六章 惊闻叁 萧平安见对面一众天台剑派弟子一个个竟似面带笑意,刀剑挥舞,如同屠鸡宰羊一般。先前心中憋闷,此际全化作一腔怒意。又想起被云阳道人陷害囚禁,怒气更甚,大吼一声,冲入人群。 他身形如风,转眼已从后面抢到阵前。四五个守卫正围攻管雄。管雄一身蛮力,却是不懂武功,独斗几人,正是支持不住。眼见敌人一刀砍来,闪躲不及,心头万念俱灰。忽然一阵疾风拂面,眼前一晃,面前五个守卫已经躺倒在地。 萧平安杀入人群,拳打脚踢,出手必中,中者立伤。他仍是心存善念,不忍大造杀孽,出手断人手足,却是不伤人命。 一名天台剑派弟子抬足踢倒一人,正待挺剑刺落,眼前黑影一闪,呼啸风声,一记重拳打来,拳未到,劲风已是扑面,扫的脸颊刺痛。 那人大骇,不及伤敌,长剑横扫,脚下急退。 此人武功也算练的扎实,虽惊不乱,这招连打带跑,使得也是精妙。谁知碰到萧平安,却是半点没有用处。手上一松,长剑已被人夺去,随后腹间一痛,被萧平安一脚踢个正着,腾云驾雾一般飞了出去。 萧平安杀入人群,如入无人之境。管雄等人士气大振,天台剑派一方也注意到场中忽然多了一个高手。 管雄高声呼喊道:“萧大哥来了,大伙跟他们拼了!” 天台剑派这些弟子被派来看守矿场,自然都是不被看中的外门弟子,都是不识萧平安。眼见此人厉害,登时有几人围攻上来,要将这忽然闯进来的变数消除。 萧平安眼下武功远超侪辈,便是天台剑派最为精英的内门弟子也是不堪一击,如何将这些人放在眼里。手中长剑一抖,“嗖嗖”两剑,对面已有两人手腕中剑,手中兵刃登时跌落。 不等双剑落地,飞足连踢,双剑飞起,一剑插入一人肩头,另一人见机的快,闪身避过,长剑擦着肋下飞过。心下刚松口气,脸上已吃了重重一拳,眼前一黑,登时晕去。却是萧平安一个错步,反手一拳,打个正着。 转瞬之间,围上五人已经伤了四个。剩余一人,惊的目瞪口呆,手持钢刀,竟是不敢上前。 忽听一人道:“点子扎手,布剑阵!” 又一人喝道:“寒英坐销落!” 天台剑派这些弟子也是训练有素,虽惊未乱,立刻又有五人抢上前来,先前喊话两人都在其中。五人分处五角,呈梅花之型,各挺长剑,齐齐刺落。 这五人身法轻灵,看武功远超前面五人。自周围集结过来,有远有近,却是同时围合。彼此相距丈余,脚下牢牢站定,将萧平安围在中间,同时出手相攻。 五剑月光下寒光流转,竟如五道水幕,正是天台剑派“梅花剑阵”。 萧平安长剑一圈,“叮叮叮叮叮”一阵急响,将五剑一齐挡住。衡山派与天台剑派交好多年,彼此知根知底。萧平安也知天台剑派以剑阵出名,但这还是第一次碰上。 五人出手齐攻,果然不同寻常,招数水泼不进,这一招萧平安也是使出全力,方才挡下,心中也是惊讶。 面前五名天台剑派弟子却更觉匪夷所思。天台剑派剑阵必有一主脑之人,以诗词为号,指示众人合击,或攻或守。方才那人看出萧平安厉害,一声“寒英坐销落”,却是招呼众人,出手就是“梅花剑阵”最强的一记杀招。 五人若论武功,无一人能与楚良回、常风这般的精英弟子相比。但五人联手,借助剑阵之威,便是门中长老遇到,也要忌惮几分,不敢直撄其锋。 谁知五人倾尽全力,不外乎偷袭一般的联手一击,竟是无功而返。看面前这乱发汉子形容脏乱,年纪却也不甚大,怎会有如此武功! 萧平安一招挡下,立刻看出左侧后方一人武功最弱,也不回身,反腿一脚踢出。 那人见他上身晃也未晃一下,脚底忽然已经到了自己下颚之处,心中大骇,急急抬头,避过一击。他身子一动,立刻带动剑阵运转,身侧和对面三人立刻出手相助。 三人三剑刺到,面前忽然一空,随即便是一声惨叫。却是剑阵之中,负责指挥那人被萧平安一拳打飞。 萧平安接了一招,已知这剑阵不同凡响,若是陷入包围,自己自保无碍,想脱困却也要费些功夫。谁知五人一击不中,除了为首那人,其余四人都是惊慌,足底微微移动,想是心头已乱。 萧平安这一年多与高手过招,反应远在这几人之上,立刻看出破绽。虚晃一招,却是冲着为首那人而去。声东击西,反踢那一脚,不过使了三成功力,正面一拳,却是使的“大正离天拳”的一招“浩然正气”。 “大正离天拳”刚猛无俦,拳随心意,快若闪电,那人如何抵挡的住,想要伸手格挡,手还未抬起,便被一掌打在胸口。 这一掌好不厉害,打的他胸骨断了数根,人在空中,鲜血已是狂喷。 这一下天台剑派弟子都是看的清楚,更是震惊莫名,眼下最强五人组成剑阵,竟还不是对手一合之敌。这衣衫褴褛的高大汉子究竟是何方神圣! 天台剑派剑阵在武林中独树一帜,论合击之法,与少林金刚罗汉大阵也能一较长短。剑阵从双人到最多三十六人,变化无穷。 只可惜眼前不过是些外门弟子,学的并不精到。五人的“梅花剑阵”已是极致,六人的“雪花剑阵”,七人的“北斗剑阵”等等,都是使不出来。 但即便如此,萧平安举手投足,转眼就破去剑阵,仍是叫这些人瞠目结舌。 一时人人畏惧,远远躲开,萧平安身前倒是空出好大一块地方。一名天台剑派弟子厉声道:“你是何人?缘何与我天台剑派为敌!” 萧平安模样打扮虽与一众苦力别无二致,但寻常苦力岂有如此武功,众人自是怀疑他来历。问话之人,年过四旬,也是此间一个头目。左看右看萧平安都是神秘莫测,心下隐隐生疑,莫非此间暴乱就是此人暗中挑起? 萧平安鼻子里哼了一声,此人不说还好,一言既出,反激起他对天台剑派怨恨。随手扔了手中长剑,正待回话,忽听楚乔人声音道:“莫要多说,咱们快走。” 他手中乃是夺来的一把寻常青钢剑,剑走轻灵,却是不耐劈砍,他先前硬接几剑,此剑已是卷了锋刃,索性弃了。回身见楚乔人就站在一处屋檐之下。萧平安也不犹豫,立刻闪身过去,一拉楚乔人,转头朝矿洞方向奔去。 楚乔人见他朝东,也是惊讶,却是紧跟而上,也不多问。方才乱起,他未寻见萧平安,心中自也有波动,却未怨恨,反觉萧平安能自己逃走更有成算。如今见他现身,并未弃自己独自逃走,更可见心性。萧平安朝东走,此际自有他的道理。 管雄和李然几人看见,也是疑惑,对视一眼,不约而同举步跟了过去。 楚乔人如今未老先衰,武功全失,自也走不快。萧平安心中方定,不觉又念及掌门师伯之事,想到回山之后,不知该如何向师傅师娘开口,心中彷徨无计。方才一战轻松,倒叫他紧张不起来。 天台剑派众人和一众守卫畏惧萧平安之威,一时未敢逼近,让一众苦力凑在一处。二百多人,浩浩荡荡,跟着萧平安朝东而去。 管雄和李然几人难耐心中疑虑,追上萧平安询问。 萧平安也不隐瞒,将洞穴一事说了。众人都是大喜过望,有了这条出路,岂不是不用再面对天台剑派堵截。 楚乔人闻言也是惊讶,心道,原来小师弟方才寻到出口,难怪未按计划行事。萧平安明明已经逃出生天,却仍是义无反顾回来,愈觉这个小师弟宅心仁厚。 未走出一里地,身后忽然又乱,听喊杀声起,却是天台剑派又追了上来。 管雄等人要带众人逃命,激励士气,自然捡亲近之人说了洞穴之事。但这帮人嘴里多半少了把门的,转眼之间,地下有出口,可以逃到山外的消息已是不胫而走。 众人逃命心切,愈发不肯留下对敌。人人只顾逃命,天台剑派一群人自后追杀,丝毫不费力气。 萧平安听身后惨叫之声,终究心下不忍。心道反正此间也无高手,欲待反转迎敌。 楚乔人早注意他举动,一把扯住,道:“莫要冲动!”这倒也不是楚乔人怯懦,他也曾鲜衣怒马,笑傲江湖。实是深知刀枪无眼,最忌乱战,稍有闪失,便是万劫不复。 他心系衡山派,多年以来,矢志不渝。他是真真切切害怕萧平安出事,在他看来,一个萧平安,可比这些人要宝贵多了。 萧平安方要申辩,楚乔人神色严峻,截口道:“你瞧着后面人都不是你对手么?行走江湖,怎能如此托大!须得小心强援在后!” 第六百零七章 惊闻肆 萧平安虽觉大师兄过于杞人忧天,毕竟也是不敢违拗,埋头疾走。半里之路,转瞬即到。到了矿洞入口,却见人满为患,洞口挤的水泄不通,乱成一团。 原来此间人知道地下另有出路,都是蜂拥而至。但洞穴中黑暗,行走缓慢,加之洞口就这么大,谁也不肯相让,自然乱成一锅粥一般。 如此一来,却叫身后天台剑派弟子轻松赶上。刀剑齐下,砍瓜切菜一般,毫不留情。惨呼哀嚎之声,响彻山间。 萧平安再按捺不住,再不济他也在此生活了半年之久,许多人低头不见抬头见,纵无深交,也结因果。回顾左右,登时见几张熟悉面孔,此际都是惊慌失措,面容扭曲,尽是恐惧之色,抱头鼠窜,惶惶如丧家之犬。 脑海中忽然浮现开封府中惨状,心道,天台剑派欺人太甚,我若见死不救,怎对得起师傅师娘教诲。对楚乔人道:“大师兄先走一步,我去去就来!”眼前人挤作一处,肉挨着肉,几是动弹不得,索性飞身而起,踩在人头之上,返身而回。 楚乔人岂肯放他再入虎穴,伸手要拉,早被众人挤开。他眼下已知出路,但瞧萧平安身影,心中又气又急,终究放心不下,一咬牙,也从人群中逆流而回。他心系衡山,总觉如今萧平安这条命比他要宝贵许多。 萧平安自半空而至,居高临下,看的清楚。月光之下,山谷之中,一二百人挤作一团,身后数十凶神恶煞如虎入羊群,肆意杀戮,不见半点怜悯之心。 追杀人群之中,却是多了不少白衣的天台剑派弟子,果然是又来了后援。天台剑派弟子一多,杀戮更易,落在最后之人,不断有人倒伏,如同割麦子一般。就这片刻功夫,地上横七竖八,已是躺了几十具尸体。 萧平安怒喝一声,空中扑落,五指成爪,已经扣住一人肩膀,劲力一吐,已将他肩骨震断。 手撑住那人,在空中飞腿连踢,又将身边四人踢倒。这时,肩骨被断之人才惨嚎着跌倒。 就听有人高声叫道:“便是此人,围起来!”这群天台剑派弟子也是凶悍,就便知道萧平安厉害,仍是前赴后继。 萧平安单足落地,身后双剑已经刺到。他听声辨位,也不回头,脚下一滑,倒撞入两人怀中,双肘回击,又将两人打倒。 迎面和侧方又来四人,萧平安一脚踢中对面一人脖颈,剩余三人长剑齐刺,乃是“三才剑阵”,趁他一足着地,三剑齐攻下盘。 萧平安足尖一勾,硬生生压住对面那人脖颈,腰腹使力,身子忽然翻起,一足挂在敌人脖颈之上,双手连拍。 三人之中,两人手中长剑皆被打落,另一人胸口挨了一掌。三人齐退。 被萧平安踢中脖颈那人本以为这一脚过来,自己脑袋也要被踢飞。谁知萧平安含力不发,反是拿他当了柱子,心中又羞又气,挥剑横扫。 萧平安人在半空,索性双足夹住那人头部,腰间发力,身子一拧,双足将那人甩出,正撞中先前三人。 那三人落足未稳,一团巨大黑影已迎面飞来,闪避不及,“砰”的一声撞个正着,摔成一团。一人手中持剑,险险刺在自己人身上。 萧平安身子一扭,稳稳着地,顺势一个肘锤,又将一名守卫击倒。 武林人忌乱战,萧平安却如入无人之境。他在开封府地下血腥大战,场面可比这个凶狠多了。 兔起鹘落之间,他已经接连打倒七八人。一众守卫都是胆寒,远远躲开他。但十余个白衣人却是慢慢逼近过来,这些天台剑派弟子一个个竟是毫不胆怯。 忽然几名天台剑派弟子齐齐高喊,挥剑杀上。 萧平安更不畏惧,闪身欺近,他也怕对手再结成剑阵,索性先下手为强。 逼退面前两人,忽听背后风声,却是一双肉掌打到。此间人多使兵器,使拳脚的倒是不多。听劲道也是寻常,也不回身,反掌一格。就在此时,却听楚乔人一声惊呼,道:“小心!” 萧平安反手一掌,却是接了个空。背后偷袭那人忽然变招,竟是不闻一丝风响。 萧平安心头一凛,立刻明白,来的是个有意藏拙的高手,自己一时大意,已经上当! 刑州城外密林山岗,自己曾亲眼见铁掌帮帮主林离方以此伎俩偷袭大荒落得手,不承想,时过境迁,自己竟也上当。 说时迟那时快,他心思电转,知道不对,立刻使出“巽风雷动”。 可两人相距实在太近,来人武功更是比他料想的还高,一掌悄无声息已经打到他后心。 就在此时,一人飞扑而上,垫在萧平安身后,硬生生挨了这一掌。来人须发皆白,正是楚乔人。 萧平安“巽风雷动”这才发动,人闪到一侧,回过身来,就见楚乔人口中鲜血狂喷,正慢慢软倒。 这一下萧平安如坠冰窟,比自己中了一掌还要难受。他心如刀绞,大师兄受苦多年,忍辱负重,却不想今日因我而死!再看眼前,一人面容消瘦,细目高鼻,三绺稀稀疏疏长须,正是龙阳道人到了。 两人目光对个正着,龙阳道人面上也是惊疑之色,沉声道:“萧平安?你怎会没死!” 萧平安须发皆张,怒不可遏,暴喝一声,道:“我要你的命!”飞身上前,一招“禁暴正乱”,狠狠打出。 “大正离天拳”至刚至猛,全靠真气催动。这一招“禁暴正乱”需调动八条经络,萧平安回衡山派方才练成,第一次出手便杀了砍断林子瞻手臂的高手。 此际含恨出手,如雷霆霹雳,电闪而至。 龙阳道人也是大吃一惊,他千里送萧平安回天台剑派,乃是奉了掌门之命,到他手中,萧平安已是被制。他听说此子修为远超同侪,却是从未见过他出手。此际见了这一掌,哪里是年轻人的武功! 龙阳心下惊奇,嘴角却是一抹冷笑,也是一掌推出。这一掌奇快,出手更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根本避无可避,但他又何须躲闪。萧平安掌法虽精奇,毕竟年轻,与他比内功,岂不是自寻死路。 两人双掌一交,“嘭”的一声闷响,双掌竟是粘住不动。这一掌两人竟是平分秋色。 龙阳道人眉毛一耸,萧平安掌力之强,大出意料。要知他可是与萧平安师傅萧登楼同辈的人物,就算武功不及,毕竟也是一派长老高手。这萧平安年岁还不及自己一半,怎就练成了如此内功!不是说此子乃是斗力境中段初期么,可这掌力,分明已臻中段后期! 他自是不知,“大正离天拳”能叫掌力超出修为一倍。萧平安如今打通十一道经络,使出此拳,确实已不下斗力境中段的后期高手。 但他这拳法全靠一股爆发之力,这一掌未能摧动对手,两人手掌相交,反成相持之势。如此一来,他前力一消,掌力立刻节节衰退。 龙阳道人与他单掌相抵,自然感受分明。只觉对手掌力如潮水一般消退,心中顿时一宽。心道,原来这小子还是斗力境中段初期的本事,不过这套拳法当真是不凡。 他乃老谋深算之人,一试之下,立刻瞧出萧平安虚实。嘿嘿一声冷笑,掌力不收,催动真气,内劲源源不断输了过去。 萧平安手掌被他粘住,脱身不得,只觉对手内劲逼迫而来,只得鼓起真气应敌。 又过数息时间,萧平安真气衰竭,已是强弩之末,额头汗起,面色惨白。 龙阳道人面露狞笑,他已试出萧平安真实功力。这小子倒真是个武学奇才,小小年纪,内劲精纯。方才看他独斗派中弟子,招式也是不俗。若是一心逃命,自己也要费一番周折。如今两人比拼内力,却已是俎上鱼肉,只能任自己拿捏。 萧平安面色越来越是难看,但龙阳道人内劲却是一直压他不倒。龙阳道人也是暗叹,心道,我瞧你还能撑多久。 一念未毕,巨变陡生。两人手掌间“砰”的一声大响,两人齐齐摔出,都在地上接连翻滚,狼狈不堪。 龙阳道人挣扎起身,嘴角已经挂下一道血迹,双目圆睁,满脸难以置信之色,口中喃喃道:“这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忽然转身就走,竟是逃之夭夭。 萧平安却也是不好过,硬生生压下胸口一口热血,慢慢坐起身来,好半天才喘的上气。 原来两人内力比拼,萧平安自然处于劣势。但对手内劲袭来,接连几道,他忽然悟到。对方这内息搬运之法,甚是熟悉,岂不与真定府客栈暗算自己那人正是一路。 他真定府遭人引诱,引狼入室,叫对手内力长驱直入,在体内交战。虽是苦不堪言,但对对方内功却也是了如指掌。 此番遇到龙阳道人,接下几股内劲,立刻明白。寻常门派内功,都是一鼓作气,天台剑派内功却是层层叠进,三波攻势,一浪高过一浪。三波到达顶峰,趁余力最劲之时,换气再攻。 明白此节,硬生生顶住对手几道攻势。趁对方调息换气之际,忽然全力反击,他时机抓的妙到巅毫,又是孤注一掷,全力施为。两股真气碰撞之下,竟是两败俱伤。 第六百零八章 惊闻伍 龙阳道人不明所以,不知萧平安怎对本门武功如此熟络,惊吓之下,竟是扭头就走。此人甚是谨慎多疑,又好阴险。否则以他前辈身份,怎会对萧平安做出偷袭之举,更是使出鬼蜮伎俩。 萧平安全力一击,不光丹田内真气尽出,散在经络里的真气也有动用。这些真气与自己凝练出的真气毕竟不同,强行驱使,立刻叫他经络之中,如被针扎,痛楚难当。 此际却顾不得许多,起身挪步到楚乔人身前。两人须臾分出胜负,楚乔人一口气还未散。 萧平安眼泪滚滚而下,跪倒在地,泣不成声,一声“大师兄”喊出,再接不下去。 楚乔人费力睁开眼,勉强一笑,道:“傻师弟,哭什……么,这样……也……好,叫……他们记得我原来……的样子。” 萧平安泪如雨下,心中悔恨,只觉是自己害了大师兄。 楚乔人挣扎想要起身,萧平安好容易明白他心意,让他靠在自己身上,面对南方。 楚乔人眼中无限留恋之色,口中喃喃道;“回雁峰、祝融峰……望日台,再也看……不见了,萧师弟,你好好用功,将来一定要将本派发扬光……”一个“大”字终究未能出口,缓缓闭目而逝,嘴角仍带着一抹笑意。 萧平安五内如焚、悲痛欲绝,放声大哭。 他起身背起楚乔人尸体,一步一晃,朝洞口走去。大师兄生未能再见衡山,尸体他定要带去。 天台剑派众弟子先前奋勇,大半是因为龙阳道人隐身其后。此际见门中长老都被打跑,更是胆寒,远远望着,虽看萧平安摇摇欲坠,也再无一人敢上前。 萧平安伤势不轻,更牵动体内经络隐患,背着楚乔人瘦小身躯,也是举步维艰。一众苦力大半已经入洞,但身边还是剩余不少。一人又一人从他身边走过,却无一人停下帮他。 萧平安一路跌跌撞撞,跟着大队人马,心中一片苦楚茫然。地下一团漆黑,走上很远,才见一根火把,少许亮光。 走到洞穴之处,前面仍然排着长龙。萧平安一脸木然,站在人群之中。周围人有意与他保持距离,也无一人主动让他上前。 好容易出了洞穴,来到外面先前那片林中。尚闻清的尸首已经被人发现,地上的铜钱早被人抢走。 萧平安只觉浑身再无一丝气力,背靠大树躺倒,将楚乔人尸身放在身旁,紧紧握住他一只手。 月光如洗,山脚下各处都有人。众人一番惊吓,好容易逃出生天,都是累的不轻。少数人连夜继续朝山外走,大多数人却是倒在草丛中歇息。 未过多少时间,忽然喊杀声又起。却是天台剑派带着守卫又再追来。山中登时又乱。 萧平安听喊杀声就在身旁,却是一动不动。他浑身再无气力,心中更如死灰。 忽然脚步声响,一人快步走近。到了身前,突然止步。 萧平安勉强抬头,却见正是赵四。 两人对视,萧平安一脸平静。 林外有人高声喊叫:“赵大哥,好像有个活人!” 赵四忽然回头,大踏步而去,口中骂道:“你那狗眼能看见个屁,这边的都死光了,你们朝那边追!” 燕京城,御街之上,龙津桥南,一辆马车正飞驰而过。燕京格局乃是仿照汴梁,城市中轴,有一条大路,北起通玄门、南至丰宣门,纵贯燕京,便是燕京御街。 金之御街,也与大宋一般,而是皇帝出巡祭祀必经之路,只两侧方许官吏百姓通行。御街繁华,街道拥挤,那马车却是肆无忌惮、横冲直撞。 行人纷纷避让,更是骂不绝口。一挑菜的汉子躲闪的急,险险一头栽到地上,菜也撒了一地,气急败坏,骂道:“赶着投胎么,撞死你个狗杀才。” 或许真是老天也看不过眼,那马车冲出十余丈,前面一辆马车正要转弯,躲闪不及,拦腰撞上。 惊马嘶鸣,两辆车都是一晃,好在车子都是结实,也未倾覆。两个车夫好容易拉住马头,停下马车。 肇事那车夫跳下车来,威风凛凛一条大汉,横眉立目,两步到了前面那马车跟前,一把揪住那车夫,不容分说,“啪啪”就是两个耳光,骂道:“直娘贼!老爷的车你也敢撞,作死的不成!” 被打那车夫无端飞来横祸,本是一肚子火气,正想下车喝骂,谁知对方先找上门来,更是气势汹汹。两个耳光挨过,一肚子气早就泄了,被拖下马车,双手抱头,一迭声求饶道:“大哥息怒,大哥息怒,都是小的不是。” 这做车夫的,都是八面玲珑,偷眼一看对面那车,再看这凶神恶煞一般的同行,知道定是得罪不起的人物。哪里还敢问孰是孰非,抓紧求饶才是正理。 无人觉得那车夫胆小,反是都觉他就该如此。不是穷人天性胆小懦弱,而是他们生活艰难,实在经不起任何变故,一点折腾都能叫他们万劫不复。 那恶车夫却是不依不饶,劈头盖脸,又是两记耳光,骂道:“该死的狗东西,昨日刚唰的漆,便遇到你这没长屁眼的蠢驴,撞坏了老爷的车,你说怎么办!”此人污言秽语,全不顾种群伦理,一句话硬是把对面变了杂交动物。 围观众人都是摇头,心道:“这厮好生霸道,自己撞人不说,瞧这架势,还要讹人一笔。” 更有见多识广的暗忖:“此番被撞这车定要吃亏。”两家马车虽都是大车,但一个是私家订制,一个不过是街头寻常可见租来的马车。前者非富即贵,后者还不定坐着什么人。 挨打的车夫自己人知自家事,知道遇到了难缠的主,心中更慌。赔罪说两句软话容易,要赔马车,那零碎剐了他卖肉也赔不起啊。急忙回头去看,好在马车窗帘已经掀起,一六旬老者露出头来。红光满面,相貌堂堂,一脸富态,一看也不是俗人。 老者皱眉道:“怎么回事?” 挨打的车夫捂住脸,却是故意只捂一边,露出被打的通红的半边脸孔,委屈道:“回老爷,此人说是吾等冲撞了他的马车,还要吾等赔钱则个。”此人也是聪明,说的乃是“此人说”,这孰是孰非,还请老爷跟人辩驳,自己可不敢多嘴。 老者果然皱眉道:“咱们马车走的四平八稳,怎会撞上人家。” 那恶霸车夫对同行蛮横无理,见了人家主家却是也不敢造次,看对方气度不俗,嘿嘿笑了两声,退后一步,故意掀起车边一道帷幔,露出车上一个印记,道:“这位老丈,实是你老座驾撞上了我们,金源郡王府的车子,还能说谎不成。” 围观众人都是摇头,心道:“车子自然不会说谎,说谎的不就是你么。原来是金源郡王府的人,难怪如此胆大。” 那老者自然看见,也是眉毛一挑,手一松,放下窗帘,随即开了车门,走下车来。 就在此时,后面马车上也下来一位贵介公子,面如冠玉,皱眉道:“怎么回事?” 那老者呵呵一笑,上前拱手道:“都是老朽的不是,冲撞了公子车辆。” 那公子连忙还礼,眼光一扫前面那车,皱眉道:“瞧这情形,分明是咱们撞了人家。”回转身来,怒道:“你这狗奴才,又是仗势欺人!” 那恶霸车夫如同换了个人,谄笑道:“小的哪里敢,都是小人的错,正商量要如何赔他。” 老者哈哈笑道:“都道纥石烈府上光中公子谦谦君子,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那公子正是纥石烈光中,显是不识对方,也拱手道:“不敢不敢,是在下的人惹了祸,尊翁看该如何赔偿。” 老者连连摇手道:“不过略受惊吓,车子纵有磕碰,老朽自会处置,何劳公子费心。老朽……” 话未说完,却听纥石烈光中车厢之内,一人不耐烦声音道:“还没完么?” 纥石烈光中忙道:“沈兄莫急,好了,好了,这就好了。”对那老者一揖道:“在下还有急事,尊翁若要赔偿,自去我府上说便是,在下先行告退。”转身上了马车,那恶霸车夫早上车等候,马鞭一扬,车子已经滚滚而去。 剩下那老者站在原地,笑容还僵在脸上,维持笑意不变,回了车上,才拉下脸来。心中郁闷,先前本想趁机介绍下自己,与纥石烈光中结识,谁知人家根本没有此意,连连摇头,暗道:“当真是龙游浅滩、虎落平阳。想不到我郑挺也有今日,想与人家相识,人家竟是毫不待见。若还在大宋,韩侂胄见我,也不敢如此无礼。纥石烈光中,虽不在朝中为官,却也是京城一号人物,他这金源郡王府,哪日还真要去拜见一番。他车上那个姓沈的又是何人,竟叫他如此敬重?” 转眼又是“乾元会”之期,沈放仍是早早赶到书院轩辕台。云锦书等人却都比他来的还早,已在台上就坐,只是不见雷武龙。 第六百零九章 惊闻陆 沈放上前招呼,原来丐帮与铁掌帮铩羽而归,铁掌帮帮主林离方担心女儿有失,叫她一起离京。林楚玉一走,雷武龙索性也不留在燕京,跟着一路南下去了。 沈放心道:“这雷兄倒也是个多情种子。嗯,这‘乾元会’雷声大雨点小,说实话,我也觉有些失望。” 剩余的读书人也来了不少,彼此言谈正欢,想是这三日功夫,这些人私下都有交往,彼此之间亲密许多。 这一日出面的仍是张敦涛,依时而来,却不见郭汾阳。今日的题目竟是出城去往建春宫射猎。 金人沿袭了辽人的四时捺钵制度,皇帝时常出外巡猎。建春宫便是如今的bj南海子,辽称析津,元称“下马飞放泊”,明后方改名为“南海子”。 此地在燕京城南二十里,地域广阔,水草丰茂,水族走兽之盛,叹为观止。史籍有载:鹿雉出没、晴云碧树、鸢飞鱼跃、猿啼鹤唳,可与云梦、上林相媲美。 辽帝也曾常驻南京(燕京),其春捺钵的区域大致在漷阴县(bj通州)之西的延芳淀一带,其西便是南海子。从金世宗时期起,金“春水之地”均围绕燕京展开,南海子明确成为金朝捺钵之地。金章宗承安三年(1198),在此修建了建春宫。 皇家猎苑自是禁止百姓涉足,《孟子·梁惠王下》中说,齐宣王的猎苑不准百姓砍柴拾草,不准随意进出,杀死一头麋鹿,就要判成死罪。之后的皇朝大抵也都是如此。 众人听闻,也是有惊有叹,有忧有喜。惊的是竟能涉足皇家的猎苑。叹的是举办这“乾元会”之人果然手段通天。忧者多是书生,彼时君子早已不习六艺,唯知读书,弓马自是难题。喜者却是弓马娴熟,自觉有了表现的机会。 此题出的突然,看众人反应,应也是无一人猜到。 金帝春水,猎苑围猎,动辄就是数万人。众人此去,不过是游戏而已,即便如此,书院也派了五十余人相随。都是一身黑衣,个个身轻足健,显是身怀武功。 余下这二十八人,都是心思缜密之辈。早已猜到,此会主人必是借这些日常行为的小事,来观察各自的心性。这五十多人,名为配合围猎照顾,实际定会记录众人言行。于是众人加倍的友好热情,直笑的面孔抽筋,尽显儒雅风流。 一行人浩浩荡荡离了书院。不少人随身都带了侍从,在门外候命。纥石烈光中想的周到,也叫高大宝、高小宝兄弟守在门口。 既是围猎,少则三五日,多则月余。此次“乾元会”事事出乎预料,张敦涛也未限定时日,去了还不知有何故事。建春宫乃是皇家园林,众人一旦进入其中,与外界就算隔了音讯。趁此时候,自然要与家人朋友说上一声。 仍是张敦涛领队,对门前众人与亲友叙别,也不过问。 沈放却是暗自摇头,这“乾元会”的走势与自己所想当真大相径庭,他实是不知,此会主人究竟打的什么算盘。他得道济大师指点,一路来到燕京,心中所想,就是能祛除体内痼疾。 但眼下左看右看,也看不出什么端倪。他还记挂朝东海之事,与高大宝、高小宝交待一声,叫花轻语、师兄几位放心。自己心中却是暗道:“若是此去无甚意思,自己索性也学雷武龙,一走了之。” 二十余里地,众人却是拖拖拉拉足足走了两个半时辰。 众人出了书院,便每人分到一匹马。按理说,便是走的再慢,一个半时辰也该到了。谁知路上状况频出。 庆阳府黄焕之家境贫寒,只骑过驴子,偏生分到他手中那马还是个坏脾气,路上忽然受惊,将他从马上抛下,直接摔断了左臂。 出师不捷,本只好悻悻而返,可莫看此人弱不禁风,偏生有块硬骨头,咬牙叫人就在路边接上了骨。寻了个人并骑,仍要跟在队伍之中。 静江府潘前堂、潘前栋兄弟骑术精湛,跑在前面,却不慎吓到路边人家的顽童。又恰好被村人看见,自又是一番吵闹。 张敦涛高坐马上,一路之上,都未出声。 午后时分,才终于到了猎苑边界。要到明朝之后,此地才会有一百二十里长的围墙。如今只是周遭有官兵驻扎,日夜有人巡守。 早早有一名金国官员已经守在外面,见了张敦涛便上前寒暄,将众人引入其中。 此地乃是一处湿地,湖泊众多,林木遍地,还有大片的草甸。此际已是冬季,草木凋零,一目望去,衰草连天。 进猎场不远,便见一处宫殿,正是建春宫。张敦涛前面引路,却是带众人与建春宫背道而驰,越走越远,越走越偏。 直走了一个多时辰,张敦涛才在一处大湖边上勒住马头。召集众人道:“此后五日,诸位需在此度过。诸位可以结伴,一组不得超出五人,每组有弓一把,箭三支。” 话音未落,不少人已经变了脸色。这哪里是什么文道之会,分明就是荒野求生啊! 二十八人中,如庆阳府黄焕之一般的穷人寥寥,多半都是富人家的子弟。在这荒郊野地过上五日,住在哪里?如何遮风挡雨?睡觉盖什么?吃什么?哪里方便?还未等细想,一大通难题已是接踵而来。 沈放几人却是对视一眼,走了一个雷武龙,练过武的还剩他们六人,岂不正好够分?以几人的身手和本事,在这里过上五日,自是小菜一碟。 果然不消张敦涛提醒,一群书生已经望了过来。张敦涛笑道:“可有一条,不同组之间可以合作,可以交换物品,但凡事均需公平,不得无偿相助他人。”说完这句,调转马头,竟是拍马而去。 沈放几人看他真的远去,心中都是狐疑,暗道:“这又是什么规矩?莫非又有什么陷阱?” 林怀风最先忍不住,凑到沈放身边,低声道:“沈兄,这其中机窍不少啊。” 欧阳宗言哼了一声,道:“咱们这般,岂不就如同一个个小国,不,说部落更贴切一些,这五日定是要分出个高低了。” 栾星回笑道:“可张先生什么都没说,又要比些什么呢?” 欧阳宗言眉头微皱,道:“自然是看谁五日后获取的东西更多。” 战青枫冷笑一声,道:“若是如此,咱们几个一组,什么东西抢不来。” 林怀风摇头道:“想是不能靠抢。” 战青枫道:“有何不可?张先生说了不许么?再者若是小国部落,岂不就是大吃小,不断吞并。” 栾星回道:“云兄怎么看?” 云锦书笑道:“若是我没记错,第一日是不教喧哗不教离席,今日只有一条不得无偿相助他人。” 栾星回哈哈笑道:“无拘无束,各展其能,自有无限可能,倒也有趣。” 战青枫道:“如此说来,自然可以抢。” 欧阳宗言摇头笑道:“你怎么就知道抢,若是看个人心性,你这土匪胚子可登不了大雅之堂。” 战青枫冷冷看他一眼,欧阳宗言毫不示弱,回敬了一个古怪笑容。 栾星回又道:“云兄、沈兄打算和谁组队?”他问起云锦书倒不奇怪,但带上沈放,叫林怀风三人还是有些吃惊。 林怀风道:“怎么,你有意与云兄、沈兄组队么?” 栾星回笑道:“我自是有意,只怕两位不答应。” 云锦书也笑道:“我瞧张先生已有暗示,若论风餐露宿的经验,咱们几人自是占优。但寸有所长、尺有所短,所谓三人行必有我师。此间都是出类拔萃之人,我等也应分开,各自取长补短,方显公平公正。” 欧阳宗言哈哈笑道:“云兄说的好,这几日我也交了几个朋友,看来云兄不说,他们也该来寻我了。” 果然剩余一干读书的秀才都已经围了过来。原来这三日,除了沈放,其余众人真没闲着,各种酒宴聚会不知几何,彼此已是熟悉。这些人各自早选定目标,也不客套,直接上前邀请。 张敦涛走时,带走了七八人,眼下周围还有四十三个汉子,远远站在一边,只是旁观,也不与众人交谈。 林怀风身边也围了四人,这四人都是大宋的秀才,其中两个都在临安城乾元书院读书,沈放有过一面之缘的张易之也在其中。 林怀风倒是想与沈放结队,但张易之等人正好四个,加他已经到了上限。 沈放见他为难,笑道:“林兄不必客套,我与何人组队都是一样。” 不多时功夫,已经分出四队。其中战青枫在的一队,只有四人。云锦书和栾星回也是各自加入一队。随后欧阳宗言也和三人成队。 转眼场上只剩五人,除了沈放之外,一个是刚刚断臂的黄焕之,还有路上惊了儿童的潘前堂、潘前栋兄弟。最后一人,却是关中李云政。 眼下众人已都明白,此会主人既然本着见微知着之意,自每一件事评估各人长短优劣。 第六百一十章 惊闻柒 只要人与人在一起,总会生出是非,或是偏见,或是敌视。但这种事情来的绝非无缘无故,看谁一眼就恨到骨子里,一定要跟人家拼个你死我活这种事情,只有三流的故事里才会有。 能参与乾元会之人,都是俊杰之才,更不会无端树敌,或是瞧不起某人。 黄焕之骑术不精,失足落马,虽然不肯放弃的心性值得称赞,但他断了一臂,更是新伤,这五日怕是难熬。潘前堂、潘前栋兄弟过于冒失,难免叫人觉得心性不稳。 这三人未曾开始,已经被贴了输家的标签,自是无人愿意相邀。 但关中李云政却是不同,此人相貌寻常,却是满腹经纶,见解独到,每有惊人之语。一群读书人中,不说最为闪耀,也是名列前茅之人。邀请李云政的人倒是不少,但不知为何,都被此人拒绝。 此时黄焕之神情沮丧,潘前堂、潘前栋兄弟却是忿忿不平,李云政倒是一直面带笑容。 沈放微微一笑,上前道:“似是只剩下咱们五人,不如正好凑作一队如何?” 黄焕之却无喜色,一只手吊在脖子上,仍是单手施礼,道:“固所愿也,只是小生新伤,怕是一个累赘。” 沈放笑道:“又不是上阵杀敌,在野外过几日罢了,在下略通医术,正好有个照应。” 潘前堂看看沈放,却是笑道:“人人都觉我兄弟俩毛糙,沈兄弟就不怕麻烦?” 众人对沈放了解最少,但都知他也是江湖人。虽看上去与云锦书等人不能相提并论,毕竟能入此会的人物,想必也不会差到哪里去。此番题目,正中武人下怀,是以几人不知不觉,都将自己放在弱势位置。沈放主动上前相邀,反教几人有些疑惑。 沈放道:“怎么,两位脾气不好,会打人不成?” 潘前栋哈哈大笑,道:“想来我们几个捆一起,也不是沈兄对手。” 李云政上前一礼,道:“全凭沈兄照顾。” 沈放也客气道:“李兄言重了。” 分组既毕,众人正要分开,各自寻常安营扎寨过夜之所。云锦书却是道:“诸位且慢,听我一言。” 众人纷纷停步,听云锦书说道:“今日天时已晚,不消半个时辰就要天黑。咱们来的仓促,又是少了准备,对此地更是陌生。我瞧咱们今夜不急着扎营,不如聚在一处,燃起篝火。一来算作娱乐之兴,二来也有个照应。明日一早,再分别选地搭棚盖屋,诸位看如何?” 众人都是称善。云锦书看看旁边一众黑衣人,笑道:“诸位,我等今日合在一处,有火同暖,有食同饱,有难同当,各个出力,当算不得违规?” 黑衣人群中,有一个年纪稍大,面上一块青记,此际回道:“不算。” 他言简意赅,但对沈放等人而言,透露的信息却是不少。除了肯定云锦书所提议并不犯规,更是知道此人乃是一个头目,这些人确实是在行使监督之责,此外若是有不明的问题,这些人也会回复。 云锦书、沈放几人闯荡江湖,在野外过夜乃是家常便饭。顺着湖边走出不远,寻了一片林子,在林中找了个宽敞之处,便定在此扎营。 众人一致推举云锦书来安排众人做事,云锦书也是当仁不让。先是叫战青枫、欧阳宗言、林怀风、沈放四人前去狩猎。这二十八人晚上的饭食,全靠四人。又分了十五人去捡干柴,留了七人准备烧火烤肉。黄焕之手臂受伤,也被象征性分在此组。 栾星回则在附近巡视,看是否有什么毒虫猛兽。其实此处乃是皇家猎苑,原先可能还有几只老虎、豹子,早被打绝,就算剩下几只黑熊,敢来也是送菜的命。毒蛇定然会有,但此际天冷,根本也不会出来。外围有重兵把守,里面更不会有什么歹人强盗。 栾星回领的差事稍显多余,但他也认认真真在林里林外走了一圈。 南海子当中果然是野兽成群,又以麋鹿最多。 麋鹿又名“四不像”头脸像马、角像鹿、蹄子像牛、尾像驴,乃是传说中姜子牙的坐骑。麋鹿性好群居,且体型远比梅花鹿要大,成年麋鹿能长到五百斤上下。 沈放不费吹灰之力,便寻到一群麋鹿。也未用弓箭,悄悄摸进,拿石头砸晕了一只,背了回来。 等他回来,天色已黑,战青枫、欧阳宗言、林怀风三人也或前或后,都回来林中。几人所获,都是麋鹿居多。 林怀风恰巧遇到一只山鸡,也顺手逮了。战青枫更是夸张,竟还猎到一只野猪,足有三、四百余斤。众人见他扛着一只三四百斤的野猪、拖着一头三百多斤的麋鹿,走过来面不改色,脸上连汗也不见一滴,都是叹服。与他一组的三人,更是眉开眼笑。 李云政、黄焕之、潘前堂、潘前栋兄弟四人,见沈放回来的也快,一只三百多斤的大鹿也是手到擒来,也是欣喜,都觉此人果然有些本事。 与沈放所想略有不同,与会众人不管手脚笨与不笨,人人出力,竟没有一个偷懒躲滑。捡柴的捡了高高一堆干柴,顺道把周围也打扫了一遍,清去碎石,填了几个洼坑。负责杀猪做饭的有七人,其中还有一个黄焕之。但宰猪杀鹿之时,众人都上前帮忙,兴高采烈。 人人都是情绪高涨,倒真如出来郊游一般。 宰猪杀鹿,竟有两把长刀。众人与会,自是未带兵刃,这两把长刀,却是云锦书与栾星回换回。旁边不远,一众黑衣人也就地安营扎寨,也是点了一大堆篝火,围着而坐。 云锦书和栾星回带了林怀风打来的一只麋鹿过去,轻易就换了两把刀来。 二十八人,其实连一只野猪也未必吃得完,众人也不想浪费,只杀了一只野猪、一头麋鹿、还有那只倒霉的山鸡。 当晚众人围着篝火而坐,烤肉而食,载歌载舞。 到热闹处,福建一名秀才忽然讲起家乡话,引得众人一阵发笑。二十八人南腔北调,但都是读书人,平时都说官话。此际兴头一起,争先露出乡音,越是古怪,越叫众人欢喜。 闹到后来,各种地方口音乱成一团,谁也听不懂旁人说些什么,却更是其乐融融。荒郊野外,众人反是没了拘束,又都是少年人,自是百无禁忌。 沈放看了黄焕之伤处,同行之人处置得当,包扎的甚是牢固,手法老道,想来骨头接的也是不错。 只是黄焕之毕竟还是个文弱书生,这伤势与他,也算不轻。加之这一路又强撑着奔波,此际也是脸色苍白,有气无力,肉也没吃多少。 沈放想了一想,也切了一块大肉,去到黑衣人那边。寻那青记老者,又要了些内服外用的伤药。 那老者名叫狄典,两边太阳穴高高鼓起,一双手厚厚实实,如同一块方砖,显是练过铁砂掌一类的功夫。待他临行,却又递给他一个水囊、一个铁锅,笑道:“你懂些医理,又与那黄焕之同组,当真再好不过。他受伤乃是意外,若是病情反复,你需些什么药材,尽可向我等索要。你这块肉我们收下,也不能叫你吃亏,这水囊便拿去用吧,铁锅可以用来煎药,算是送你。” 沈放微微一笑,心道:“看来不光是刀子、水囊,能在你们这里换到的东西怕是不少呢。这大会主人倒也有些意思,如此看来,岂不真如欧阳宗言所说,我等都变了茹毛饮血的野蛮部落。须得在这五日,不断进化发展,获取衣食财富。是难以为继,还是逐渐富足,这游戏倒真亏他想的出来。” 回来喂黄焕之吃了些药,又将他安置在众人中间,靠近火堆之处,叫他安睡。黄焕之昏昏沉沉,连道谢的力气也无,不多时便沉沉睡去。 第二日一早,众人依照昨日所言,分作六组,各自去寻安身之所。众人不约而同,都未远离林子湖泊。 昨日沈放几人已经试过,此地狩猎容易,吃饭应不是问题。如此一来,众人聚的越近,也越是方便以物易物,互通有无。 沈放也在林中选了一处,离林怀风和战青枫两人都是不远。他事先与林怀风两人商议,如此也有个照应。林怀风自是赞同,战青枫虽不见多高兴,也不反对。 沈放在林中转了一圈,脑中有个主意。旁人多是直接伐木为棚,外挂茅草,做个简陋的窝棚。他见林中树木错落,倒有个新的想法。寻了几棵树,间距正是合适,便以这几棵树为柱,离地一尺架起木格栅为底,截藤为绳,周遭以树枝为墙,外挂茅草,又以树枝茅草做了屋顶。在林中硬是隔出四间小屋,各自留门出入。 李云政、黄焕之、潘前堂、潘前栋四人听了,都是叫好。当下由沈放分了事情,他自去伐木,李云政、潘前堂、潘前栋三人去捆扎茅草。 第六百一十一章 惊闻捌 不知不觉已经写到了这里,对书中的每一个人物都已经有了感情。再说一次,不管如何,这本书都会沿着既定的路线写完。 黄焕之吃了药,睡了一夜,气色大有好转,但沈放仍是叫他休息,未安排他做事。 昨日鹿肉剩了许多,每组都分到不少。沈放又拿了条鹿腿,寻到狄典,也换了把大刀。他本是使剑,但也未想与人动手,砍起木头,还是刀用着更是顺手。 交易之时,见也有人来寻狄典,却是掏出金银,想换些物品,却被狄典一口回绝。 沈放暗道:“果然须得是就地取材之物,咱们带进来的东西,人家倒是不认。” 换了刀也未急着走,看了一会,如他一般心思想换些东西的人不少。但黑衣人中,只有狄典一人出面,问到其余人,都是笑着摆手。 四人做事,倒都似模似样,不到午时,几间小屋已是初具雏形。其间林怀风来过一次,一眼便看出好处,如此不仅隔绝地气,一人一屋,更是住的舒服。 默不作声,回转自己营地,三下两下,推了窝棚,另选了一处,依样葫芦。 李云政做起事来,手脚生疏,想是从未干过粗活,却是认认真真,扎的茅草整整齐齐,两只手划的伤痕累累,也不叫苦。 潘前堂、潘前栋两人手上不停,嘴也不停,各种俏皮话说个没完,屡屡惹的沈放等人大笑,活也半点没有耽搁。就连黄焕之也是不肯休息,拖着一只手跑前跑后。 沈放全都看在眼里,心道:“我总道这些读书人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只有一张嘴能说。今日看来,却是看错了这些读书人。”此间二十余秀才无不是当世英才,人品心性,都不是寻常读书人可比。 几人干的投入,早上吃了昨夜剩下的烤肉,午饭索性不吃。人人手脚麻利,未到傍晚,四间连在一处的小屋已是完成,里面铺上茅草,如此一来,今晚是不须受冻了。 李云政等人一人选了一屋,沈放要照顾黄焕之,便与他住了一屋。 忙了一整日,几人也都是累了。便是沈放,许久不曾如此劳动,也觉有些困乏。潘前栋自告奋勇去生火烤肉。 沈放借机四处走了一圈,六组人都已搭起住所,叫他惊讶的是,他自己搭的竟不是最好。 栾星回一组的想法与自己相似,但搭出来的屋子更是齐整,厚厚的茅草裹的密不透风,甚至屋外还有些装饰。 欧阳宗言一组,也是在林中盖屋,却不是利用树木为梁,而是背靠一面崖壁,搭出了两间大屋,形制规整。更奇的是,结构极其简单。 沈放也是此中高手,一眼看出,此组之中,必有人极精建筑之学。 此外云锦书的营地最靠近水源,战青枫又打了两只鹿,换了不少东西回来,营地竟是连锅碗瓢盆也有了。 最后转回林怀风处,见三人正在熏肉。 与林怀风闲聊几句,沈放折回自己营地,只见潘前栋和潘前堂满头大汗,仍在取火。两人打算钻木取火,方法都会,但干到手臂都快抬不起来,手下木头仍是只见烟不见火星。 沈放笑着看了片刻,走上前去,自怀中掏出一个火折子,笑道:“两位可需要这个?” 潘前栋瞠目结舌,忽然跳了起来,急道:“沈兄好不厚道,明明带着火折子,却叫我兄弟两个出丑。” 沈放摇头道:“我见两位全情投入,若是成功,岂不也是欣喜。” 潘前堂无奈道:“可惜我兄弟二人已经尽力,可是这钻木取火真的好难。” 李云政笑道:“两位虽未成功,我们三个瞧得却也过瘾。” 众人都笑,都觉彼此间距离又是近了一步。 吃了余下的烤肉,几人说了几句闲话,纷纷回屋就寝。沈放也觉困顿,但仍是打起精神,又给黄焕之煎了副药。 黄焕之本想自己动手,沈放知他没做过此事,野外又无炉子,只有一口铁锅,火候实难把握,还是自己动手。一副药要煎好久,黄焕之自不肯去睡,一定要在外面相陪。 黄焕之也不提感激之言,与沈放闲聊,问些江湖上的故事,自己也说些身边的趣闻轶事。 黄焕之祖籍是庆阳府人,属庆原路,便是如今的gs省qy市庆城县。但庆阳府没什么有名的书院,黄焕之很小就举家搬迁,一直在晋陕一带求学,数易其地。晋陕所在也就是着名的黄土高原。 古时的黄土高原遍布草原森林,绝非如今模样。《诗经·国风·秦风·蒹葭》中所云: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说的便是旧时秦地关中陇上。 但宋时因与西夏纷争,此地饱经战乱之苦,又大量屯田驻军,水土已被大量破坏。黄焕之家乡甚是贫困,他能走到此间,属实不易。 说起故乡人文风土,黄焕之面露忧色,言道:“我幼年之时,河中多鱼,山中到处是飞鸟走兽,可如今水中都是泥沙。鱼虾渐少,倒是每年的风越来越大。小时村中还有一百多户人家,如今只剩七十余户,田中辛苦一日甚过一日,收成却是一年不如一年,日子更是一时苦过一时。” 黄焕之口中的河便是黄河,黄河孕育无数生灵,却也多灾多难。历史上黄河多次决口,每次都是生灵涂炭。公元1117年,宋徽宗年间,黄河决堤,百万人因此丧命。黄河多灾的一个重要原因便是河水中夹带大量泥沙,导致下游河床不断升高。黄河到了河南等地,已成悬河,高出地面十余米。 而这泥沙的来源,却是主要来自黄焕之家乡下游晋、陕黄土高原地区。此地黄土结构疏松,本来就极易流失,黄河中游的十支流河网又是稠密。只是这其中根源还不是如今的黄焕之和沈放可以理解。 沈放听他言语之中,并不以自己清贫为苦,但胸怀怜悯,对天下百姓的忧虑更胜自身,也觉动容,问道:“冒昧一问,不知黄兄有何志向?” 黄焕之神情微动,抿紧双唇,熊熊火光映在面上,忽明忽暗,沉默良久,一字一句道:“愿天下太平、永绝刀兵,四海富足,百姓安乐。” 忽听一人击掌道:“好!我辈读书,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两人回头,却是李云政过来。他乃是关中名士,宋时关中有位理学名家,世称横渠先生,张载张子厚是也,所创“关学”,撑起关中文脉,关中学子,都受其影响。李云政方才所说,正是流传千古不朽的“横渠四句”,道出了天下读书人的崇高志向。 李云政也在沈放身旁坐下,道:“听二位论道,忍不住相扰,两位勿怪。” 沈放心中也觉一阵激动,两人言语颇有振聋发聩之意,更难得是情真意切,绝非虚假空话。 李云政坐下便道:“如今四海鼎沸,天下难得安宁。中原有宋金之争,北有蒙人崛起,野心勃勃,西有西夏人心不足。天下百姓,内忧外患。眼下不论大金还是大宋,都是国中疲敝,民怨沸腾,此际却还要妄动刀兵,置万民于水火,悲乎!” 脚步声响,却是潘前堂、潘前栋兄弟也跟了出来,潘前堂还未走近,便道:“李兄所言不假,我兄弟自静江府一路北上,越往北,越是满目疮痍。近年多灾,天祸连绵,百姓悲苦,实不该雪上加霜。” 潘前栋却道:“天下一统,民心思归。此地本是大宋国土,四千万大汉百姓翘首以待王师,此乃大势,纵使来的不是时候,却也是不可逆。” 几人你一言我一语,开始议论起来。谈起天下大势,这几个读书人无不双目放光,神采奕奕,引经据典之余,更不忘结合自己所见所闻佐证。 四人高谈阔论,沈放却渐渐沉默,侧耳倾听,便是旁人问他,也只是寥寥数言。 四人都有真才实学,又绝不迂腐,各有见地,或高屋建瓴,或胸怀坦荡,或别出机杼,或慷慨激昂。所言所论,许多都是沈放初次听闻,有些言语更叫他有眼前一亮,茅塞顿开之感。 沈放暗暗点头,心道:“常言道,秀才不出门,全知天下事。此话果然不假,这几位虽未有功名,但若论才学,怕并不在毛自知毛兄之下。” 沈放本也是言语犀利之人,但如今话却变的越来越少。这倒不是自惭形秽,觉得自己见识不足,自行藏拙。而是一番挫折历练,叫他更乐意倾听旁人的想法。 五人滔滔不绝,直到草药煎好,黄焕之服下,仍是不肯作罢。转眼看,远处点点火光,想来如他们一般的也是大有人在。 所谓言如心声,畅谈之下,几人心性也逐渐展露无遗。沈放说的少,听的多,对几人性情却是感触更深。 几人政见各有不同,却都是一腔热血,心怀百姓,憧憬一个太平盛世。不自觉想起辛弃疾、陆游、韩淲,甚至毛自知。只觉自己所见,真正的饱学之士,无不以天下兴亡为己任,以百姓祸福为忧患。 难怪古往今来,天下人如此尊敬读书人。这仁爱道德的准则,不管践行几何,实已根植读书人心底。 第六百一十二章 惊闻玖 天色已晚,沈放终于道:“听君一席话,当真胜读十年书,诸位也是累了,先行休息,还有四日,咱们还有的是机会。”张敦涛所言的五日,却是从今日算起。 几人意犹未尽,但看黄焕之已显疲惫不堪,李云政起身道:“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 潘前堂哈哈笑道:“李兄道出我等心声,只可惜无酒,否则当浮一大白。” 沈放也笑道:“岂曰无酒,诸位句句皆是佳酿,闻道而醉,一醉千年。” 回去屋内,黄焕之沾到茅草便即睡着。沈放却是心中触动,双目盯着头顶草棚,思绪万千,久久不能平复,心道:“记不清有多少人问过我,将来想要如何。今日与他们几个一言,我当真是胸无大志之辈,除了杀人报仇,苦练武功,自己究竟还想过什么?一路北上,我也见百姓悲苦,背井离乡。我亦有怜悯之心,但却未曾觉得自己能做些什么。我自觉乃是武林中人,能行侠仗义,路见不平,便是无愧于心。可与这些人相比,我这格局忒也小了。谁说书生百无一用,李兄四人即便难筹壮志,此生也是无憾。只因他们思想清明,胸怀天下,自己纵不能成事,此情此意也当不绝,传承万世,感动天下。” 心潮起伏,身体却是疲惫,胡思乱想一阵,忽觉一阵天旋地转。睁开眼,整个屋顶似乎都在转动,闭上眼,自己也在跟着旋转。 心中惊惧,闭紧双眼,人似在不断旋转下坠,上下颠倒。好在这感觉来的突然,去的也快,过了数息时间,便即消退,天地又复如初。 沈放不敢起身,自己从未有过如此体验,也是又惊又怕。他自己医术也是不错,知道此症定不简单。自己如今筋脉脆弱,酗酒之后,更是伤及根本,身体已是破败不堪。这几日又过于劳累,想是不堪重负。但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他却也不敢肯定。 惊吓过后,更觉疲惫,闭上眼,感觉自己不断下沉,终于沉沉睡去。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左手无名指上忽然一动。自与解辟寒结怨,他睡觉之时,不敢放松,总要在身边做些布置,已成习惯。即使与人同住,也是如此。他在门前留了一线,一端藏在门前,一端系在指上。 麻绳虽细,但睡梦之中,自己扯动,还是外力触动,对他这样千锤百炼的练武之人,却是大大不同,足以叫他惊醒。 感觉指上线被拉动,沈放立即惊觉。来人已经发觉线上古怪,利刃破空,一道寒风已经袭到。 沈放想也不想,双手一按,人已贴地滑出。 来人却未想到,在此处,沈放竟也会布下暗桩,一脚踩动门前细线。他武功显是十分高强,脚下微动,立刻明白。再不遮掩,飞身上前,出手就是一刀。 屋中漆黑,又有两人,本是分辨不易,但沈放留下细线,虽叫来人露了行踪,却也将自己位置暴露。 常人遇袭,纵使不慌,也是就地一滚,要左右躲闪。他这一刀将左右尽数罩住,只道沈放定难躲过。 谁知沈放竟是平躺,双手发力,将身子推向门口,正从来人身下滑过。 这一下沈放尽了全力,身子滑出,已到门口,腰间一挺,人已立起。身子穿过门前草帘,撞破茅草,已到了屋外。 身后一道青光,长刀已经追到身后。 沈放大骇,来人武功远在自己之上。他自己手中无剑,武功更是大打折扣。双足一蹬,使出“三人行”身法,身子猛地朝左边窜出。 “嚓”的一声轻响,身后长刀将一棵碗口粗的小树一刀斩断。 沈放在此忙了一日,早将周边一切记住,危急之间,闪身到了一棵树后。那人一刀断树,余势未竭,刀尖仍将他背心衣衫划破。 沈放不敢停留,更不敢回头,展开“三人行”,身子伏地,猛地窜向左边,在一棵树上一撞,身子又弹向右边。 这“三人行”身法乃是镇江丹徒,被柴霏雪、花轻语两人追打时,忽发奇想创出。身法虽算不上精妙,全靠双足发力,左右反复,变化也少。但在这密林之中,却是相得益彰。借着树木掩护,瞬间奔远。 来袭之人,如影随形,紧紧跟在沈放背后,却总是差了一步,长刀递不出去。 说时迟那时快,从沈放惊觉至此,不过短短四、五息时间,沈放离屋子已经十余丈。但饶是他变化奇诡,仍是半点甩不脱对手。 那人三五个转折一过,已经看破沈放身法。这“三人行”全靠落足反震之力,落足与下一步的去向必然相反。不在跟随沈放动作,反是抢先一步,直扑沈放下一步落足所在。 这一下扑出,距离沈放却是一下子被拉远。 自家人知自家事,沈放自己创出“三人行”,焉能不知此武功步法单调,极易被人看破。先前五步,故意中规中矩,都是一左一右,知道对手必然看出端倪。第六步忽然改了门道,左足轻轻落下,身子一转,继续朝左边林中闪去。 只是想不到如此凑巧,身后之人正在这一步预判,反是扑了个空。一左一右,两人距离瞬间拉开二丈。 沈放眼角瞥见,却不敢半分松懈,知道自己不是对手,也不想着回身应战,只是展开双足亡命。 身后之人似是又急又恼,忽然飞身而起,人在空中,足尖在一棵树上一点,直朝沈放扑去。 他人在空中,居高临下,将沈放去向看个分明,空中飞扑,又疾又狠。 沈放就地一滚,躲过一刀。未及起身,那人刀又到,这一下沈放已是不及躲闪,勉强拧身,让过身侧腰腹要害。 那人长刀如月辉穿越山林,直咬沈放后心。 “当”的一声响,一剑横过,将这一刀挡住。千钧一发之际,树林中两条人影一闪,一人伸剑挡住长刀,另一人一声长啸,声音远远送出,啸声未止,一双手已经打向那刀客。 沈放虽惊不乱,逃走方向,正是黑衣人露营之处。他知这些人身负监督护卫之责,必然会留下暗哨。他早有计较,要引身后之人过来。是以适才一声未吭,既是怕出声泄了力气,也是怕打草惊蛇,不教对手有时间思索。 及时赶到两人,其中赤手空拳一人,正是狄典。他乃是内外兼修的高手,尽管修行的内功算不得上乘,一双肉掌却着实可怖。双拳打出,隐有风雷之声。 偷袭那人接了两招,便知这两人不好对付,心中焦急,刀法忽快。 沈放此际才来及细看那人,只见那人浑身上下裹的严实,只露一双眼睛在外。 三人兔起鹘落,转眼拆了十余招。十招一过,狄典两人合力,已稍占上风。 那人偷眼观瞧,却见沈放身旁已经站了三人,却是云锦书、栾星回、战青枫三人到了。 三人仓促起身,却丝毫不显忙乱,云锦书和栾星回连头发都不乱,面带微笑,在沈放一左一右站定。战青枫却是站在沈放身前,身子挺拔,如一杆标枪一般。 那人看三人模样,便知不好对付,林中脚步声错乱,还有更多的黑衣人正在赶来。知道今日功败垂成,要杀沈放已是万难。 当机立断,翻身跃起,两个起落,已经没入林中。 那使长剑之人起身欲追,被狄典一把拉住。 沈放这时才觉浑身力道一下子被抽空,脚下一晃,险险摔倒。 身旁云锦书只道他是打斗受伤,伸手扶住,道:“沈兄,可有哪里不对?” 沈放定定神,总算站稳,道:“多谢云兄关照,不妨事。” 云锦书这才撤回胳膊,问道:“沈兄,何人要对你不利?”三人来的虽慢一些,但看场上情形,已经猜到几分。 沈放抱拳道:“多谢三位前来相助,在下也是不知。” 栾星回道:“此人武功非同小可,我瞧咱们两人联手都不是对手,可惜沈兄未带宝剑。”他前半句是对云锦书所说,后半句云锦书听在耳中,眉头不自禁也是一皱。忍不住看了沈放一眼,心道:“他与这人交手,不知撑了几招?” 战青枫却是冷哼一声,道:“原来又是你,早知道我就不出来了。” 一人笑道:“你何必带个‘又’字,既然猜到,那你还来?”两人自林中走出,正是林怀风与欧阳宗言到了。 六人之中,倒数云锦书和栾星回两人离沈放最远,但这两人却是早到一步。 狄典一脸阴沉,走到沈放面前,抱拳道:“惊吓了沈兄弟,是我等之过。” 沈放恭谨还礼,道:“全赖两位相救,岂是诸位之责。” 狄典点点头,虽然云锦书已经问过,还是问了一声,道:“沈兄弟可瞧出此人来历?”三人打了二十多招,那人连换数样武功,显是不愿露了行迹,两人也未瞧出端倪。 果然沈放也是摇头,道:“此人有意遮掩,瞧不出路数。” 欧阳宗言一声嗤笑,道:“想来沈兄仇人实在太多,倒是真不好猜。” 狄典眉头紧锁,沉吟片刻,道:“也是我等大意,实想不到竟有人会跟到这里来寻事。沈兄弟,事发突然,你若是要离开此处,我等自当遣人护送。” 沈放笑道:“想来此人不会再来,在下还是留下比较安全。” 狄典道:“好,我这就叫人去禀报魏先生一声。沈兄弟营外,我等也会加强守护。” 沈放拱手道:“累诸位费心了。”众人见他神情自若,倒似遇袭的不是自己一般。 狄典等人也未将昨日之事宣扬,除了云锦书几人,旁人都是不知半夜发生如此大事。 沈放同屋的黄焕之更是浑然不觉,沈放回去时,仍是自顾呼呼睡的正香。沈放自也是绝口不提。 第六百一十三章 奇货壹 但第二日,黑衣人营地之中,又多了数人,其中一人却是郭汾阳。沈放自然前去拜见,他睡了一夜,起来却是一切正常,昨日那晕眩之症似是并无什么影响。 郭汾阳见他便是笑道:“你倒真是个惹事精,累老夫也跟来受罪。” 沈放赔笑道:“先生见笑。” 郭汾阳瞧瞧他,皱眉道:“你真没认出来人?” 沈放点头道:“确是未曾认出。” 郭汾阳摆摆手,道:“那还站在这里干什么,怕旁人不知道你认识我么。” 沈放知他脾气,笑着告辞。自营帐出来,却见战青枫又抗了一头麋鹿过来,却正与狄典争吵。 战青枫道:“昨日一头大鹿明明能换一套锅碗瓢盆,为何今日才能换一把盐?” 狄典笑道:“凡事少则贵,多则贱,你们都拿鹿来换东西,这玩意到处都是。咱们自己也逮得住,自然越来越不值钱。” 沈放暗自发笑,心道:“果然又被李云政猜中。”回去屋中,叫了几人出来,说了几句。 李云政几人都是眉开眼笑,一起跟了沈放出去。 几人晚间方归,带回十余只绿头鸭,大鱼足有百十斤,竟然还有两只活天鹅。 拿十条大鱼和两只天鹅,沈放等人也换回了不少物事,除了锅碗瓢盆,油盐等物,甚至棉被都换了五条来。 李云政几人扛着棉被,提着锅碗瓢盆,一路招摇,倒似比中了状元还要得意,引得其余人都是侧目。 不多时林怀风过来,拿了两把椅子,要跟沈放换五条鲜鱼两只野鸭。沈放笑着与他换了。 原来林怀风组中,有一人擅长木工,找狄典换了几样工具,竟做起家具与人换物。 实际第一日过后,众人都已发觉,有了住所,食物和水都是不缺,熬过五日并无难度。于是都起了别样心思,各出奇招,不管有用没用,都想换来更多物事。 交换之时,众人也不计较,想换些什么,旁人多半都是应允。竟还听说有人画了一幅书画去寻狄典,狄典眉开眼笑,换给他一堆好东西。 沈放听了也觉奇怪,李云政笑道:“那是温州梁辅臣,如今他一幅画,外面至少可以卖到两千两,此番他们可是占了大便宜。” 到了第三日,六组人竟都开始有茶喝,贸易也更加火热。众人也不再只寻狄典易物,六组之间互通有无,没有中间奸商赚差价,交易更加频繁。 第四日,战青枫一组与欧阳宗言一组却是起了纠纷。两边的人几乎同时发现了一处密林,林中一棵大树,竟存了不少的猴儿酒! 猴儿酒甚是难得,极为珍贵。据传山中猿猴会采百果于一洞(通常为树洞),贮藏越冬粮食。有时猴儿们会忘记曾储藏过果子,这一洞百果便逐渐发酵,诸般巧合之下,可以酿成一洞百果酒。 猴儿酒形成极难,首先不是所有的猴子都会储存果实,其次搭配的果实也大有讲究,树洞还需密封干燥,且只存一季。一季过后,酒液腐败,或是渗入树心,再难寻获。 果实发酵起初渗出的为百果液,聚集称为百果酿,此时还没有什么酒味。要到果汁积聚,继续发酵,恰到好处,才称得上猴儿酒,或者猴儿酿。 此外,猿猴之属,也是好酒,更兼嗅觉灵敏,果实稍许发酵,有些酒味便会被猴子发现,吃个精光。 古人甚至会利用这个习性捕捉猿猴,东汉高诱《淮南子》《泛论篇》中“猩猩知往而不知来”句下注释道:“猩猩……嗜酒,人以酒搏之,饮而不耐息,不知当醉,以禽其身”。 故而人知有猴儿酒极早,但真正见过猴儿酒的,却是少之又少。说是千金难换,毫不夸张。 两边人发现,这片林中竟有猴儿酒,自然都是振奋。可此际却生了争议,按照两边所说,应是欧阳宗言一方的一人首先发现。他心中大喜,但未带容器,便奔回营地,带人前来。可到了地方,却发现战青枫一方的两人已在准备取酒。 双方虽有争执,但却无人说谎。从时辰上看,确是欧阳宗言一方的人先到一步。 战青枫却道:“你又未留下任何标记,便是无主之物,当面错过,只能算你们倒霉。” 欧阳宗言与战青枫本就不合,自然不肯,两拨人剑拔弩张,谁也不肯退缩。好在两边都是知书达理的读书人居多,愿意动武的少,愿意动嘴的却是不缺。 两边唇枪舌剑,各逞机锋。引经据典,从儒家道德说到百家百言,从人情伦理说到当朝律法。诸般妙论,层出不穷,听的战青枫和欧阳宗言两人都是头大如斗。 六组相距不远,任何消息都是传的飞快。众人得了消息,都去瞧个热闹。沈放几人听了消息,也赶去旁观。 他们到时,林中已聚了二十多人,除去几个外出做事的人,基本全是到了,就连郭汾阳和狄典也远远站在一旁。 沈放几人到时,双方正就金律与宋律的区别争执不停。 战青枫一方却是多了帮手,原来林怀风来后,与战青枫一拍即合,也带人帮腔。 如此一来,战青枫一方一下多了五张嘴,气势恢宏,大占上风。欧阳宗言一方四人却是斗志昂扬,对手越多越是精神,其中一人竟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把羽扇,指指点点,学起了诸葛武侯。 欧阳宗言见自己一方人数吃亏,又见众人齐聚,也动了心思,去寻云锦书说话。他本意是相请云锦书相助自己。 云锦书却是另有计较,言道:“诸位都是当世俊杰,德才兼备,岂能因为一洞猴儿酒伤了和气?我听两位都有道理,不如就平分了罢。” 他本想做个和事老,结果双方却全不买账。 战青枫与欧阳宗言不和,带着两边人也颇有睚眦,加之读书人认死理的性子,非要分个胜负高低。 栾星回适时说话,他却是支持欧阳宗言,言道:“所谓先到先得,既是欧阳兄这边先发现,自然归其所有。”其实众人都是明白,此事两边都有道理,自然是想支持谁就怎么说。 栾星回一组也是四人,如此一来,双方倒是又势均力敌。 众秀才干了几天粗活,终于有机会辩论。谈兴大发,人人乐在其中,越说越是热闹。 沈放几人来的稍晚,等听了一阵,搞清楚状况。潘前堂、潘前栋兄弟首先忍不住,急急加入战团。他俩却是不管三七二十一,也不偏帮两边,两边人谁说话都怼,纯粹为了与人辩论。 与他两一般的人却不在少数,众人各显神通,不时有惊人妙语。话题却是离猴儿酒越来越远。 黄焕之身子好转,憋了几天,早急不可耐,也加入战团。 好在众人都是饱读诗书,虽是辩驳的热闹,却是都讲规矩,激而不乱,言而不粗。一人说话,众人都是旁听,待他说完,才跳出一人反驳。 沈放含笑站在一旁,李云政立在他身侧。沈放笑道:“李兄不去说上几句?” 李云政笑着摇了摇头。 眼看日落西山,众人却是意犹未尽。当事一方战青枫和欧阳宗言却是有些撑不住了,整整大半日,众人什么也没干,都围在一起争执。这些秀才乐而不疲,两人却是味同嚼蜡。 战青枫见沈放远远在站一旁,心中有气,心道:“林怀风都知道前来助我,你却纹丝不动,前日真不该去助你。”眼下云锦书一心调和,剩余各自两队,旗鼓相当,沈放若是偏帮,自然又占便宜。 沈放见战青枫斜眼看自己,也是暗自发笑。想了一想,径自走到众人中央,道:“诸位且住,听我一言。” 众人辩了半天,也是辛苦,见又有人出来,都是住嘴,让沈放说话。 沈放开门见山道:“诸位取此酒打算何用?” 众人都是微微一怔,其实众人光顾吵着开心,谁还真的关心什么猴儿酒。 沈放不待有人回话,笑道:“诸位缺这些身外之物么,猴儿酒如此难得,咱们天南地北,相聚是缘。何不效仿前日之举,燃起篝火,大家载歌载舞,将这酒喝个干净,一醉方休。在下厚颜,也向诸位讨一杯薄酒如何?” 众人轰然叫好,潘前堂哈哈大笑道:“正是,正是,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今日一醉方休,一醉方休。” 当下众人将猴儿酒取出,那树洞不小,足足掏出十余斤酒,装了满满三个大壶。仍回前日的营地,众人燃起篝火,又是欢聚一堂。云锦书想请郭汾阳几人前来,却被人家婉拒。 那猴儿酒果然不凡,香腴清醇,甘芳滋味。此酒虽远比寻常的果酒劲道大,可也不足二十八人来喝。各组又出物事,寻狄典换了不少酒来。 李云政也帮沈放端过一碗,沈放也是婉拒,他已决心再不饮酒,自然不会坏了规矩。 李云政也不客气,将沈放那碗也干了,道:“对酒当歌,人生几何。沈兄滴酒不沾,这人生可少了许多乐趣。”嘿嘿一笑,低声道:“我有一秘法,取葛花为粉,酒前服之,千杯不醉。” 第六百一十四章 奇货贰 葛花有解酒之效,沈放倒也听人说过,但自己不再碰酒,自不是因为这个。也不与他解释,待他饮了两口,才道:“李兄,这酒滋味如何?” 李云政赞道:“甘甜醇香,果然名不虚传。” 沈放笑道:“我若说这不是真的猴儿酒,李兄觉得滋味还这般好么?” 李云政一愣,道:“沈兄这是何意?” 沈放悄声道:“在下虽不善饮,这猴儿酒却是见过的。我有一位李承翰师兄,熟知猴性,每隔几年都能骗到猴儿酿酒。这真的猴儿酒,用的果子有大有小,有熟有不熟,更有些熟透破损。树洞或是石洞之中,难免有杂物。这些东西混在一起,刚取出的猴儿酒,浑浊不堪。人若要饮,须得静置许久。有些太过肮脏的,还需过滤去杂质。”微微一笑,道:“可咱们取出这酒,却是清澈的很。” 自有猴儿酒,历朝历代,都不缺假冒猴儿酒骗人之事。粗糙的便是拿口大缸酿制,也有做的精细的,真的跑去山里,寻棵大树,塞果子进去。 但不管如何,这人酿出来的酒,终究与猴儿偶然造出之物不同。真正的猴儿酒见者极少,假货却是太多。以致时人见之,不管真假,都当假的来看。 李云政目瞪口呆,低头又喝一口,哈哈大笑,道:“原来沈兄才是此道中人,佩服,佩服。听沈兄如此一说,这滋味倒真不如之前了。” 沈放正色道:“李兄可是又错了。你道是人会酿酒,还是猴儿会酿酒?” 李云政又是一愣,道:“自然是人。” 沈放道:“正是,人善酿酒,又是精挑细选,懂得搭配,这借树洞酿出来酒岂能不如猴子?所谓猴儿酒价值百金,可遇而不可求,不过时人好以新奇为贵,以讹传讹罢了。” 李云政哈哈大笑,将碗中酒一饮而尽,笑得直打跌,道:“沈兄当真是妙人,一碗酒竟叫我喝出三般滋味。不行,不行,如此妙事,不能一人独享,我须得与诸位明言。” 沈放笑道:“李兄大谬,如此良宵美景,你我何苦要做败兴之人?” 李云政呵呵一笑,放下酒碗,道:“原来沈兄洞若观火,早已了然于胸,我说今日沈兄为何不上前说话。”望望沈放,道:“想来这手脚早就做下?” 沈放点点头,低声道:“这酒乃是树洞中生成,决计不假,人家这文章,想是大半年前就已经做好。” 李云政也压低声音,道:“如此考验,倒也别具一格。” 沈放点头,道:“是啊,这位乾元会主人,想法当真是与众不同。小小方寸之地,不假约束,却是人间百态,纤毫毕现。” 李云政道:“此法却是堂堂正正,不知不觉,我等都是将本性显露无遗。如此看人,岂不比坐下来写篇文章要高明万倍。这不过区区五日,已有如此多故事。若是再多些时候,说不定合纵连横,甚至大小兼并,货币银钱,贸易集市,诸般都会出现。” 沈放看看场上兴高采烈众人,也是感叹,道:“是啊,吾等都在戏中,难免渐渐入戏太深。” 李云政面上笑容渐敛,定定看着沈放,道:“沈兄心智过人,不知依沈兄看来,此会主人,究竟是何用意?” 沈放摇头道:“高人行事,在下也不敢妄自猜度,只是定不是招揽人才如此简单。”侧脸看向李云政,道:“前日分组之时,我瞧不少人来找李兄,李兄却都拒绝。莫不是早打定主意,要与焕之、潘家兄弟同组?” 李云政道:“瞒不过沈兄,吾心思,既是识人,嫌贫爱富,排除异己,有难则弃,抱团逐利,又岂是君子所为?更何况焕之兄坚忍不拔、潘家兄弟勇气可嘉,又岂是泛泛之辈。”微微一笑,又道:“还有沈兄。” 沈放哦了一声,道:“在下也入得李兄法眼么?” 李云政道:“三日休憩,此会中人,我见了六十八位,唯独未见沈兄。不管何等场合,何人发起的聚会,都不见沈兄踪迹。” 沈放笑道:“在下不甚合群,也不讨人喜欢,见笑见笑。” 李云政摇头道:“沈兄不必客气,沈兄虽未露面,但认识你的几位江湖人物,却没有不提起你的。”呵呵一笑,道:“虽然所说未必都是好话。” 沈放也是一笑,众人私下聚会,栾星来、欧阳宗华等人自然也会跟去。愿说自己坏话、怪话的人可是不少,猜都不须猜。 李云政道:“这些不过都是借口,其实沈兄淡泊如浮云,潇洒不羁。李某也是一见倾心,极愿与沈兄交个朋友。” 沈放笑道:“李兄这是说哪里话,咱们不已经是好友了么?” 李云政哈哈大笑,道:“正是,正是!” 直到夜半时分,众人才陆续散去。李云政几人喝的醉醺醺,回去便倒头睡下。沈放也跟着睡下,过了片刻,黄焕之已是鼾声如雷。沈放忽然起身,自屋中出来,一路直行,径自朝掏出猴儿酒那树林走去。 不多时到了那棵树下,林中既黑且静,不闻一丝声响。 沈放绕着那树转了几圈,忽然朝一处笔直走去,行了百十步,面前赫然是一处石壁。平平整整,如同刀劈斧剁过一般。往后乃是一座小山,高不过二三十丈,丝毫也不起眼。 沈放正待上前,忽然又停住脚步,呵呵笑道:“栾兄如此雅兴,夜半还来林中散步?” 就听一人笑道:“今有嘉宾,契阔谈宴,指点江山,豪情激迈,句句珠玑,振聋发聩。自然心绪难宁,要出来走走。”身后林中脚步声响,一人慢慢走出,正是栾星回。 沈放笑道:“不知栾兄要朝那边去?” 栾星回道:“沈兄要往哪边?” 沈放道:“我有些倦了,索性就在这大石上睡上一夜。” 栾星回道:“巧了,巧了,叫你这么一说,我也有些困意,这石头倒是个绝佳的床榻。” 沈放道:“既然如此,一榻不容二主,便让给栾兄好了。”说完一转身,举步要走。 栾星回叹了口气,道:“那树上猴子爪印中暗藏一个坤卦,意指西南,此间只此一块大石,文章定在石上。沈兄心知肚明,又何必故作此态?” 沈放笑道:“我见栾兄雅兴不浅,自然也要配合一二。” 栾星回走到石前,道:“这石上一角刻了一轮明月,跟着有三十六道斜纹放射而出,不知又是什么机巧?”他只不过扫了一眼,这石上有什么想必早已看过。 沈放也上前细看,此处没有林木遮挡,倒是比林中亮上许多。看了片刻,摇了摇头,道:“这壁画刻的如此之丑,想来也没什么看头。” 栾星回呵呵一笑,道:“此间就你我两人,沈兄又何必尔虞我诈,若是一直如此,咱们今夜岂不都要徒劳无功?” 沈放道:“栾兄既有此言,想是看出了什么,在下洗耳恭听。” 栾星回道:“这月亮刻的并不圆,想是有意给出月相,可以推算日期,下面三十六根斜纹,想是对应时日。” 沈放点点头,道:“凹月刻在西北,口朝东,如此说来,不是十八,就是十九?一月最多三十一日,却有三十六根纹,莫非是指的双数?” 栾星回笑道:“沈兄大才,果然一看便知。” 沈放道:“栾兄也不简单,既然第十八根有机巧,咱们一起看看?” 栾星回道:“看这刻纹不浅,莫非要描摹一遍?” 沈放道:“我正有此意。” 此番栾星回倒未推脱,伸双指捺入线纹,果觉触指轻微可以推动,顺着线纹划下,直到纹路尽头,随即石壁之中“咔嗒”一声响。 栾星回闪身跳回,与沈放并肩而立。过了片刻,大石之后突地轰然一声响,现出一道门户。一人多高,三尺余宽,其内一片漆黑。 栾星回晃着根火折子,点燃根树枝,朝内扔去。那通道倾斜向下,两侧石壁并不齐整,乃是挖出的一条甬道,深入地下。火光所至,七八丈外,竟是不见尽头。 栾星回皱眉道:“如此深的通道,莫非下面竟是别有洞天。” 沈放点了点头,微微侧身,似是要避开其中的恶气。栾星回道:“这通道中也无异味,想是有处通风,咱们进去一探?” 沈放却是皱眉道:“其中怕有凶险,不如回去……” 栾星回呵呵一笑,道:“这猎苑之中,有何危险,怕这就是‘乾元’会的题目也不一定。”微微一顿,道:“便有些考验,有你我在此,又有何惧。怎么,沈兄难道还想再邀几个人来?” 沈放道:“云兄几位,都是才思敏捷,有勇有谋。” 栾星回道:“云兄心思不在此处,今日他只顾着排纷解难,否则如此明显的暗号,岂会视而不见。” 沈放道:“可是栾兄今日见了那‘坤’卦,就有意将那卦形破坏,云兄又怎么看得出来?栾兄此举,未免有过河拆桥之嫌,胜之不武。” 第六百一十五章 奇货叁 栾星回笑道:“妙处只无多,但寻有缘人。这有缘人自然不宜太多,沈兄看在眼里,岂不也是未与外人说?” 沈放道:“在下只是好奇一看,却不想此处竟有一个密洞。此处机关如此精巧,想必里面有些惊人的事物。非常之处,岂无非常之手段……” 栾星回抢先道:“沈兄若是担心,在下可以走在前面,替沈兄探路。” 沈放道:“好吧。” 栾星回微微一怔,随即笑道:“原来沈兄想我做马前卒,直说便是。” 沈放已取了两根树枝过来,扯些枯藤缠在一端,草草做了两个火把出来。笑道:“沈某绝无此意,栾兄若不是不愿,咱们回去请云兄前来也是不妨。” 栾星回微微一笑,从他手中接过一根火把,一步迈入洞中,道:“正所谓捷足先登,先到先得,走在前面,自然容易捡到好处。” 沈放跟着踏进,也笑道:“见者有份,栾兄又岂是吃独食之人。” 两人嘴上玩笑,脚下却是谨慎,半点不敢大意。那甬道并无台阶,好在坡度不大,宽约丈余,两侧石壁砌的规整,严丝合缝。 甬道不高,堪堪容两人直立而行,一入其中,走了几步,便觉压抑。 直走了二十余丈,方才到了平地,立足之处已在地下六七丈,栾星回道:“这洞中不觉有风流动,也不闻异味,倒不似古迹。”他领先沈放几步,说话间,已经走到尽头,拐了个弯。 此间石壁之上,刻有图画,沈放立足观看,看了一阵,才跟上前去。却见前面三丈多远,竖着一道铁门,正挡住去路。 栾星回站在门前,凝神观看。门上正中刻了一张棋盘,黑白子纠缠一处,竟是一盘残局。 沈放一眼扫过,见门前一根铁柱,柱上一个石盘,其中放了一颗白子,笑道:“要破此残局么?此间主人倒是风雅,可惜这围棋我却是不精。”铁门上棋盘横竖交错点位上,都有凹槽,显是只有这白棋放对了地方,铁门才会开启。 栾星回也不言语,双眼一直盯在棋局之上,过了盏茶功夫,方道:“这棋局倒也不甚难。”手指右上角,道:“关键便是此处白棋九子,这九子能活,白棋还有一线生机。” 沈放朝他手指处看去,点了点头,道:“若是如此,此间靠近边角,活出两眼,倒也不甚难。” 栾星回道:“做活倒是不难,但即便这九子活了,白棋局面也是不佳。不过看黑棋大开大阖,细处也不甚讲究。尾盘官子之时,若是收的漂亮,也有一线生机。” 沈放道:“栾兄还有什么高招?” 栾星回道:“这棋局乃是有意为之,倒是有三种选择。”走进一步,伸火把照在棋盘之上,右手两指虚点,道:“方才那招,在此处做活,先保持局面,此乃其一。”手指移到上方中部,又道:“此处紧贴黑两子行棋,舍了边上九子,强屠黑棋大龙。成则大胜,败则惨败。” 沈放点了点头,他棋艺不精,但栾星回一说,也能明白,问道:“还有一种呢?” 栾星回手移回右上角,伸手指虚点一记,道:“在此处落子。” 沈放看了片刻,道:“如此一来,黑棋一紧气,岂不成劫争?” 栾星回道:“是,此处落子,勾连上左边白二字,能做成四舞剑劫。若双方皆不相让,此局只能和棋。” “舞剑劫”乃是古代说法,便是如今的连环劫。四连环劫劫材丰富,如双方不让,只能和棋。 沈放想了一想,道:“你说黑棋行棋粗犷,那他定乐意与你比屠大龙。” 栾星回道:“沈兄意思是做活或是劫争?” 沈放道:“我觉得和棋也不错。” 栾星回摇了摇头,道:“人生在世,当身临绝顶,一览众山小。棋本乃胜负之道,自然当以大胜为所求。” 沈放道:“栾兄棋力胜我百倍,自己做主便是。” 栾星回道:“咱们两人有此机缘,自当商议行事,我又岂能独断。” 沈放道:“既是解局,又是只给一颗棋子。按照栾兄所说,在这三处落子,白棋都能一争。自然三处都是正解,说不定都能打开此门。” 栾星回摇了摇头,道:“若是看人心性,何不留下三扇门,想来正解还是只有一个。” 沈放笑道:“莫非是此处狭小,实做不得太大文章。栾兄选择便是,在下绝无异议。” 栾星回呵呵一笑,道:“那咱们就争上一争。”拿起石盘上白子,按入棋盘上凹槽。只听“咔嗒”一声,那白子牢牢卡入凹槽之内。 两人等了片刻,却是不闻再有动静。栾星回转头看了看沈放,面露失望之色,道:“沈兄……”刚刚开口,就听铁门内一阵“嘎达嘎达”之声,那铁门缓缓向上开启。 沈放笑道:“托栾兄的福,果然叫栾兄猜中。” 栾星回也笑道:“侥幸侥幸。” 两人都是面带微笑,等着面前铁门提起,面前乃是一间石室。宽约丈余,长约两丈,右侧有两间耳室。此间与外面甬道一般高矮,也是空无一物。 栾星回去两个耳室门前探头扫了一眼,又去看边上墙壁。 四面墙上,都有石刻。沈放也近前观看,面前一副,乃是浮雕的狩猎图。有仆从车马,空中还有飞鸟,线条流畅,上下还有精美的刻纹。 栾星回伸手摸了一摸,道:“原来是一座汉墓。” 沈放道:“栾兄还懂墓葬?” 栾星回道:“砖石墓室,乃是汉代中期才有,此前王侯墓葬都是木椁地宫,也无甬道,乃为竖穴室,直挖竖井,棺木落葬后便封土。看此间形制,特别是这些石刻,应是汉墓无疑。” 沈放似是恍然大悟,道:“原来方才上面那座小山乃是封土,如此一座大山,此处莫非是王陵。” 其实外面不过小土丘一座,山都算不上,但若是王陵的封土,却算是极大了。《礼记·檀弓》上说:“土之高者曰坟,葬而无坟谓之墓。” 在墓穴上培土垒坟、种树,大约是从春秋前后开始。相传乃是孔子要祭拜祖先,却寻不到墓地,还需当地人指点,便培土垒坟,以为记号。 早先封土的高低有明确规定,《白虎通·崩薨》载:“天子坟高三仞(周代一仞为八尺;西汉为七尺;东汉为五尺六寸),树以松;诸侯半之,树以柏;大夫八尺,树以栾(一种落叶乔木,又叫灯笼树);士四尺,树以槐;庶人无坟,树以扬柳。” 但春秋战国之后,厚葬之风愈浓,封土堆也是越来越大。又有了“冢”“丘”“陵”等。陵本是高大土山之意,渐演变为帝王墓专享。垒土为陵,也叫做方上,因其形上小下大,如倒扣着的一个斗,又称“覆斗”。 封土皆以方形为贵,但外面那个土丘却是难辨形状,想是年岁太久,早已不复旧观。 栾星回点头道:“想必如此,看这四面雕刻,这墓主人当是刘汉宗亲王中的一位。” 沈放道:“栾兄博古通今,佩服,佩服。不想咱们竟是寻到一处古墓,听说这汉朝的东西,拿出去样样都是宝贝。咱们可是飞来一笔横财。” 栾星回道:“沈兄竟也爱财?” 沈放也笑道:“你看我穷的跟个妖精似的,岂能不爱财。” 栾星回微微一怔,似是不解穷跟妖精有什么关系,并未深究,呵呵一笑,道:“那沈兄大概要失望了,你瞧此处空空荡荡,早被人捷足先登,哪里还有什么宝贝。” 沈放道:“这么说咱们来晚了,不过这么大个墓,多少剩下一些。” 栾星回摇头道:“方才我瞧了一眼,这左右两边耳室门上,有‘东车’‘西车’字样,本该有陪葬的马匹车辆,如今连马骨都没剩下一块。想是前人刮地三尺,丝毫未曾想照顾你我兄弟。” 沈放道:“你怎知是什么前庭?” 栾星回道:“《论衡》曰,古礼庙祭,今俗墓祀。早先祭奠先人,都是在庙中行礼仪,自汉时起,百姓开始在坟墓前祭奠先祖,因此墓穴便开始修的如生前居所一般。也有前庭,前堂,后室,内外宅之分。此墓便相当于墓主人生前的宅院,这左右两边有陪葬的车马,自是前庭无疑。” 沈放惊讶道:“栾兄如此熟门熟路,莫不是去过许多。” 栾星回道:“沈兄你这机锋,又来取笑,我不过读过几本杂书,何尝学人盗墓做贼。” 沈放似是遗憾的很,道:“既然已经被人捷足先登,咱们只好打道回府。” 栾星回道:“那也不必,方才那道铁门,显是新做的机关,可不是汉时手笔。” 沈放道:“你是说墓虽然被人盗了,又被人拿来藏东西?” 栾星回道:“不错,若是个空墓,岂会再费周折,设下如此精巧的机关门户。况且方才看了一眼,刚刚那道铁门,咱们从里面是打不开的。” 第六百一十六章 奇货肆 沈放变色道:“那咱们岂非被困在此间了?” 栾星回道:“不然,葬制始于殷商,诸侯王墓,多为‘亚’字、‘中’字、‘甲’字三型。‘亚’字四面四个墓道,乃是天子规制。‘中’字两个墓道,乃是诸侯规制。‘甲’字单墓道,葬寻常贵族。既是诸侯王墓‘中’字型,依汉墓葬制,前后都有甬道。当下你我所在前庭,后面相必还有前堂、后室。过了后室应还有一条墓道,出口当在彼处。” 沈放道:“如此说来,咱们只能一路向前,看看可有什么好处,一切都仰仗栾兄了。” 栾星回道:“不敢,不敢。” 两人继续前行,过了前庭石室,又是一条通道,却是宽阔许多。火光所及之外,伸手不见五指。此间深入地下,一片死寂,更觉阴森可怖,沈放两人却都是若无其事。 又行十余丈,前面忽然豁然开朗,原先一人多高的甬道忽然变宽变高,宽约四五丈,高也有两三丈。五六丈外,又有一道大门,火把远远照去,通体金黄,竟似是黄金所铸。 栾星回道:“莫非是道金门,咱们快去看看。” 沈放也道:“看着挺像,若真是金的,可是值不少钱。” 两人看似都是激动,却是无一人迈步向前。 过了片刻,栾星回故作惊讶道:“咦,这地上石板上都有浮雕,还都是数字,莫非又有什么古怪?” 面前地上却是铺满了石板,每块石板上都有一个数字。这地面更是故意做的凹凸不平,猛一看去,却与先前无异。其实两人一早看到,却都装作无视,不肯先说。 沈放看看四壁,又望望头顶,笑道:“你看这墙上和头顶,怎么这么多窟窿?你说里面会不会飞出些斧头大锤什么的?” 栾星回道:“斧头大锤应该没有,但毒箭长枪怕是少不了。” 沈放道:“如此可怖,那又该怎生是好?我看这通道不过五六丈,栾兄武功高强,不如飞过去。” 栾星回道:“沈兄又拿我开心,我这点微末本事,如何能一掠六丈。”摇了摇头,又道:“这中间石壁之间,显是有暗丝封锁,虽故意漆作黑色,又怎能瞒过沈兄眼睛。” 沈放故作惊讶道:“还有暗丝,我还真没瞧出来。这墓主人倒真是歹毒。如此说来,这顶上如此光滑,怕也是有机巧了。” 栾星回抬头望了一眼,道:“若非沈兄提醒,倒是忽略了。这顶上如此平整,必是天宝龙火琉璃顶。” 沈放笑道:“何为‘天宝龙火琉璃顶’?” 栾星回道:“这乃是近百年才有的手段,墓室之上虚空,顶棚先铺一层极薄的琉璃瓦。瓦上放一袋袋的西域火龙油,再上边又铺琉璃瓦,然后封土堆。只要有外力穿凿,打破琉璃瓦,西域火龙油见空气就着,整个墓室化为灰烬。咱们幸好未轻举妄动,若真有弓弩射出,只消打破琉璃瓦,你我都难逃活命。” 沈放惊讶道:“如此歹毒,岂不是玉石俱焚。” 栾星回道:“此间这天宝龙火琉璃顶乃是倒置,想来存油不多,不会烧毁整个墓室。” 沈放点点头,笑道:“栾兄当真是行家里手,无所不知,小弟佩服的五体投地。” 栾星回知他又绕着弯说自己乃是盗墓贼,也不反唇相讥,只是道:“古来防盗,无非流沙、暗弩、巨石之类,如此精巧的机关,倒是闻所未闻。”微微一顿,又道:“这墓室应也是后人改建,寻常墓葬岂会有如此大的手笔。” 沈放看看地面石板,摇头道:“既然如此,栾兄可有过去的法子,若是没有,咱们可是进退两难。” 栾星回也在盯着石板,道:“这应是奇门遁甲数理之术,只有踏对石板,才能过去。这石板上刻有数字,有大有小,还有的重复,这一行就有二十五块石板。长度还要略长,怕不下两千多块。这两千多个数字,究竟又是如何排列?” 沈放道:“而且我也就看八九行,后面的数字我根本看也看不见。” 栾星回道:“是啊,咱们一旦踏上,还得记住回头的路。” 沈放笑道:“若是数法,来回又岂能一样。” 栾星回微微一惊,道:“来去还会不同?” 沈放笑道:“这个自然,只要咱们踏过一遍,这机关就会变化,否则怎么打开对面那门。” 栾星回更觉惊奇,道:“你说走对了,那边才会开门?” 沈放道:“想必如此。” 栾星回摇头道:“如此说来,后路已断,咱们若是过不去这里,岂不要被困死在这里。” 沈放道:“想必如此,哎,早知如此,方才咱们就该回转,或是多寻些人来。” 栾星回眉头紧锁,盯着面前一堆数字,却是全无头绪,口中道:“咱们再看看,真的不成,明日郭先生也会来相救。”眼下两人都知,郭汾阳等人故意留下线索,此间应也是考验之一,就算真的过不去,也有人相救。但弄巧成拙,也是丢人。 沈放叹了口气,道:“罢了罢了,要是等郭先生来,丢人不说。又许多人一起来,这金子岂不都分走了,待我拼上一拼。”他“罢了”两字刚刚出口,人已一步踏了过去,右脚在一块石板上一点,左脚毫不迟疑,已经踏上第二行石板。 栾星回大吃一惊,急道:“小心。”他倒不是担心沈放安危,而是这里机关一旦激发,可不管他是哪个。 但话一出口,就知不对,沈放岂是冒失之人。自己更不多想,双眼牢牢盯住沈放足迹,跟着踏入。他实是反应如神,稍慢得半步,便不及跟上。 沈放脚下不停,方才那一句话说完,人已经过了石板阵,到了那金门之前。 他前脚刚到,栾星回后脚已经跟了过来。栾星回心中暗骂:“好你个狡猾的小子,我便是多楞上半分,便也要被你甩下。”心里骂人,嘴上却是道:“沈兄弟果然高明。” 沈放却是面露惊容,道:“哎呀,我真过来了,怎生运气如此好。” 栾星回呵呵笑了两声,道:“原来沈兄一直都是藏拙,我一路班门弄斧,倒是贻笑大方了。” 沈放道:“哪里哪里,我不过凑巧撞了大运,怎比得栾兄摸金卸岭、发丘搬山,真材实料。” 栾星回道:“也不及沈兄寻龙点穴,奇门遁甲。” 沈放道:“不过是运气好些。” 栾星回道:“只怕也算不得多好,这门分明是铜的。”伸手在那门上敲了一敲。 两人说话之间,“咔咔”声响,那铜门果然已经慢慢抬起。 沈放道:“咦,还说运气不好,这门也开了。” 栾星回道:“此番倒是托了沈兄的福。” 铜门一开,后面果然又是一间石室,栾星回道:“这应是前堂了,不知里面可还有机关。” 沈放道:“是好处也不一定。”竟是毫不防备,一步迈入。栾星回见他落足无事,这才跟上。 此间石室却比前面一间长出许多,足有四五丈,两侧更是有六间耳室。 墓室前堂乃是模仿主人生前起居会客之所,陪葬之物种类最是齐全。但如今室内也是空空荡荡,只三间耳室门边墙上,各伸出六根龙爪。有鳞有爪,栩栩如生。十二只龙爪之中都抓着一颗明珠,足足有小儿拳头般大小,颗颗圆润透亮,发出莹莹白光。 栾星回看了两眼,眼神也移不开,笑道:“沈兄料事如神,还当真是好处不小。”大如儿拳的明珠已是难得,何况如这十二个一般大小,说是价值连城,亦不为过。 沈放也走向前去,盯住观瞧,看了一阵,笑道:“你说这珠子,一颗能值多少钱?” 栾星回道:“一万两怕是少不了的。” 沈放道:“如此说来咱们一人一半,岂不就是一人六万两。” 栾星回道:“呵呵,不错。” 沈放道:“那咱们还等什么,你那边,我这边,咱们分了吧。” 栾星回忽道:“且慢。” 沈放道:“怎么,栾兄难道想独吞?” 栾星回摇头道:“我岂是这等人,这十二颗珠子甚是难得,更胜在颗颗如一,每多上一颗,价值都要翻上一番。若是拆开,不免有些吃亏。” 沈放道:“那也简单,咱们寻个人卖了,直接分钱便是。” 栾星回笑道:“这么大笔钱,又岂是这么快便能出手。我的意思,这十二颗珠子都归一人。不过拿了珠子,后面再有什么好处,可就不能再要。” 沈放道:“原来你还是想独吞。” 栾星回道:“沈兄若是想要,我也无异议。不过想来藏宝的规矩,定是越往后越好了。” 沈放道:“这下一关咱们可还未必过的去。” 栾星回道:“沈兄说的也是,百鸟在林,不如一鸟在手。沈兄若想要,我也只能忍痛割爱。” 沈放紧皱眉头,抬头看着一颗宝珠,似是举棋不定,忽然一举手,竟将手中火把朝宝珠上燎去。 第六百一十七章 奇货伍 栾星回大惊失色,道:“沈兄这是做什么?” 沈放笑道:“既不好分,莫要伤了你我和气,不如毁去算了。”说话间,那宝珠忽然腾起一团火光,竟是被点燃了。沈放似是惊奇万分,道:“咦,原来这宝珠也能点着的么?” 栾星回似是松了口气,道:“原来这宝珠是假的,我说如何有这等至宝。” 沈放道:“假的?” 栾星回道:“西域有胡人,最是刁钻。会取大贝,研磨成粉,再以金水泡之,捏合成球,充作宝珠,真假难辨。此物光泽、模样、轻重都与真珠无异,唯独强光之下,可见一行一行的条带。” 沈放笑道:“果然还是栾兄见多识广,连人家如何作假都是一清二楚。” 栾星回面上微微一红,道:“我也是见此珠竟能燃亮,方才察觉。” 沈放道:“既然是假,咱们不妨尽数毁去,省得流出去骗人。” 栾星回本想说,珠子虽假,却也值些钱。但看了沈放一眼,登时改了主意,去到另一侧,也伸火把朝一颗宝珠燎去。 片刻十二颗珠子尽数点亮。沈放一点对面石门,道:“前面一铁一铜,我还道这扇会是银的,谁知是道石门。” 栾星回道:“这石门上什么也不见,不知要如何才能打开?” 沈放道:“这门最是简单,只要我念句咒语,它就能开。” 栾星回道:“哦,沈兄还有如此法术,还请施展。” 沈放道:“好,太上台星,应变无停。蛇蛇硕言,出自口矣。巧言如簧,颜之厚矣。急急如律令,开!” 话音刚落,那石门“轰”地一颤,随即缓缓升起。 栾星回笑道:“沈兄法术果然灵验。”这石门开启,定是和点燃的十二颗宝珠有关。沈放装神弄鬼,话中有话,他如何不知,听在耳里,面上却是没有半点异样。 两人一前一后过了石门,又是一条狭长甬道,走到尽处,又是一间石室。方方正正,宽大开敞,正中一个巨大石台。此间亦有耳室,不过都在正对面,左右墙上,却是又各有一门。 栾星回道:“想来这便是主室了,棺椁果然早被人取走。” 两人心照不宣,沈放朝左,栾星回朝右,绕着石台走了一圈。先探头看了看后面几间耳室,都是空空荡荡。主室模仿的乃是主人生前寝室,这其中一间耳室明显是个便所模样。 又转回中间石室,举起火把,打量四面石壁。 此间石壁之上,甚是古怪,原本刻在石壁上的壁画都被刮去,又重新镂刻出几组图形,分别是东青龙西白虎,南朱雀北玄武。 其技法也是奇特,乃是在原本的石壁上镂空成型,又填入夯实的黄土。不知那黄土中勾兑了什么,不但色泽黄亮,而且不见干裂。 中间石台之前,同样如法炮制,镂空一麒麟之形,填实黄土。而在麒麟下方,居然还有两根白骨,牢牢镶嵌在地面石中。 两人默不作声,又绕着石壁转了一圈。栾星回道:“这刻石看着老旧,也不似新物。何人画蛇添足,抹去原先壁画,反拼凑这四象之形上来?” 沈放笑道:“难道是镇邪?” 栾星回道:“那这四象图中,为何又多了一个麒麟?” 沈放道:“我不是说了么,镇邪啊。” 栾星回摇头道:“沈兄又来玩笑。” 沈放道:“我可当真不是玩笑,你猜掏空这墓的,究竟是哪一位?” 栾星回道:“谁知这墓几时被人偷过,这如何猜的到。”看看沈放,奇道:“莫非沈兄知道?” 沈放笑道:“我原本不知,但栾兄方才提醒,在下茅塞顿开,眼下却知道个八九。” 栾星回更有些摸不着头脑,迟疑道:“我提醒?” 沈放道:“是啊,栾兄方才不是问,为何多了一个麒麟?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象之名流传已久。但汉时又有四灵之说,麟凤龟龙谓之四灵,深入人心。但王莽《大诰》及《礼纬稽命征》中偏偏说,古者以五灵配五方,龙,木也;凤,火也;麟,土也;白虎,金也;神龟,水也。” 栾星回眉头紧锁,凝神思索,却仍是不得其解,道:“沈兄还请明言。” 沈放笑道:“这天下闻名的盗墓成瘾,除了曹操,刘去,还有哪个?” 栾星回迟疑道:“王莽?” 沈放道:“栾兄果然聪明,你我英雄所见略同。” 栾星回也是无奈,你话都说到这份上,我岂还能不知,但这墓怎会是王莽盗的? 自有厚葬之风,盗墓便是不绝。曹操大规模的四处盗墓,只为敛财。西汉广川王刘去则纯属爱好,闲着没事将自己封地国内冢藏,一皆发掘。 而王莽则是借口傅皇后(哀帝祖母)、丁姬(哀帝母)的陵寝不合制度,公然下令开掘,还亲自下去墓室。盗墓的名人不少,但皇帝自己去到旁人墓里的,怕就只王莽一个。因此后世盗墓贼甚至将王莽奉为祖师。 沈放道:“你看这五灵之兽都是土塑,王莽改新,定为土德,以土为五灵。在这汉王墓中,还能有什么心思?” 栾星回恍然大悟,道:“沈兄见微知着,当真厉害。如此说来,倒真是如此,王莽笃信风水鬼神之论,大新风雨飘摇,绿林赤眉,天下纷起,都打着大汉旗号。这麒麟下的两块骨头,想必就是这倒霉的墓主人。”摇头笑道:“这刘家的墓不知多少,他如何镇压的过来。” 五德之说,源于五行,春秋邹衍将天下分为五方,用金、木、水、火、土五行相克的原理来演绎历朝历代更迭规律。 王莽笃信五德之说,本来汉乃是土德,他却自言火德销尽,土德当代,一门心思自己占据土德。叫刘向、刘歆父子编了本《洪范五行传论》出来,改王朝五行相克为五行相生。以太昊(伏羲)为始,又把秦剔除,硬生生把汉朝变作火德。 不管哪朝哪代,中国数千年来的墓葬形式,都来源于伏羲六十四卦繁衍出来的五行风水布局,万变不离其宗。都讲求占尽天下形势,归根结底就是追求八个字:造化之内,天人一体。 而在这理论之下,破人祖坟,能断人风水的说法也是甚嚣尘上。 栾星回越想越有道理,王莽刨了刘家的墓,拿自己整出的五灵来镇压刘氏一族,这事他还真干的出来。如此说来,汉高祖刘邦和吕后的长陵就在长安,怕也是难逃他的毒手。 不过西汉末年,绿林军攻破长安,劫掠长陵。就算王莽真做了什么手脚,也是无人得知了。 “长陵”“长”读“涨”音,历代开国皇帝陵多名“长陵”。 两人哈哈一笑,相继回到石台之前,沈放道:“原来有两幅画作,看来这是真的好处了。” 只见中间石台之上,有一道凹槽,里面放着两卷物事,旁边却是刻着两行大字:“取画向左,不取向右。” 栾星回笑道:“果然不错,这主室之前,本该有两条回廊,都能绕到后面出去的墓道。不想放在此间,主人家的意思是给咱们两条路选了。” 石槽上两个丝绸包裹的长型物事,看似画轴。 栾星回道:“打开看看?” 沈放道:“栾兄打算取画走么?” 栾星回道:“不知是何人画作,看看也是无妨。” 沈放笑道:“那可未必,多半你拿起画轴,右边的门就打不开了。”伸手一指,那两卷画轴牢牢卡住两边石槽,果然似是有些古怪。 栾星回伸出去的手立刻又缩了回来,道:“还是沈兄心细如发。” 沈放道:“此间既是主室,这石台原本是放棺木的地方,应是墓穴最为尊贵之处,想来这里的东西该是最好。” 栾星回道:“若是寻常古墓,定是如此。但既是后人重摆,想必另有玄机。” 沈放道:“郭先生他们抠门的很,这一路之上,除了要命的机关,就是一摊子假货,哪有什么值钱的东西。我瞧说不准拿了画轴,左边路上还有机关。不拿画轴,咱们右边就可畅通无阻。” 栾星回呵呵一笑,道:“已经走到这里,还怕什么机关布置。右边真有好东西也说不定。” 沈放道:“栾兄意思是朝右了?” 栾星回道:“说来惭愧,我也不是风雅之人,对这书画么,着实欣赏不来。” 沈放道:“既然栾兄也对书画不感兴趣,咱们就去右边门看看。” 栾星回道:“好,好。其实前面那关,我便知沈兄不是贪财之人。” 沈放笑道:“我自然贪财,只是更加贪心而已。我也觉得栾兄言之有理,说不定右边还有好东西。” 两人哈哈大笑,真的不在看画轴一眼,一起举步,走到右边门前。说是门,其实却是一道土墙,光秃秃一面,既无装饰,也无把手门环。 沈放周遭看了一圈,笑道:“这家主人,当真是越来越寒酸,土门也拿出来充数。纯属画蛇添足,区区一道土墙,咱们打破了便是。” 第六百一十八章 奇货陆 栾星回手贴门墙,使了使力,摇头道:“沈兄又来玩笑,寻常土墙,岂会是青白之色。所谓三白,四青,五黑,六黄。这乃是四合土,咱们就便有斧凿在手,怕也要耗费个几日。” 沈放道:“四合土?” 栾星回道:“沈兄明知故问,久闻你师兄弟皆是奇人,二师兄专擅土木机关之学,岂能不知合土。三份石灰、二份沙子、一份黄土,以糯米汁拌和,便成三合土,已是坚固难摧。加桐油,成四合土,加黏土,成五合土,加桑叶粉、铜水,成六合土,据说还有七合土。三合土已是难得,一碗三合土便是一碗肉钱。” 沈放道:“听你这么一说,倒是想起来了,二师兄确是教过,小弟愚笨,记的好不牢靠。” 栾星回道:“玩笑已经开过,眼前这又是什么机关,沈兄可否解惑?为山九仞,咱们总不能在此功亏一篑。” 沈放道:“若是我猜的不错,此乃‘称心门’,这门倒也好开。”伸手一指墙角之处,道:“那边有块石板,只需加些重物上去,便能打开此门。” 栾星回却是犯难,道:“若是平日,倒真是简单。可咱们今日来的仓促,此处又无旁物,去哪寻这重物?” 两人环视室内,一览无余,唯有一个大石台,莫说根部连在地上,单看大小,两人也是搬运不动。 沈放笑道:“无妨,我先站过去打开此门。栾兄过去看看,那边想必也有这么块石板,栾兄再帮我开门便是。” 栾星回道:“好,就这么办。” 沈放几步走到墙角,双足站上石板。“咔嚓”一声轻响,那土门果然滑开来一尺有余。栾星回闪身而入。 过了片刻,就听栾星回道:“倒也奇怪,这边却是未见你说的什么石板。” 沈放道:“既然如此,栾兄回来,咱们再商议商议。” 栾星回呵呵笑道:“先前奇门遁甲那边,若不是我见机的快,只怕沈兄也不会回来等我吧。” 沈放道:“栾兄误会了,适才在下冒险一试,侥幸成功,如何敢拉着栾兄一起。若有闪失,岂不是万死莫赎。” 栾星回笑道:“我与沈兄一般心思,前面危机四伏,我又怎忍心沈兄涉险。好在沈兄还有两幅画作,也不算亏。” 沈放叹了口气,道:“这右边的门既然开了,左边的自然开不了,栾兄明明知道,何必再出此言。”一步迈下石板,果然“咔嚓”一声,那土门立刻合拢。 只听那边栾星回哈哈笑道:“那也未必,沈兄何不试试。” 沈放道:“此门既曰称心,自当有此后果。沈某遇人不淑,也是无话可说。” 他嘴上埋怨,人却是动如脱兔,直奔石台前那一对白骨,伸手指张开一量,心中默算。忽然直起身来,向西南走了七步,又向北行七步。 他脚下不停,在室中不断变化方向,最后却是回到了石台后方。弯下腰,伸手在那石台下方一摸。果有一物,轻轻一板。就听“咔”的一声轻响,石台底部忽然弹出一个凹槽。 他早瞧出这墓葬内另有机巧,白骨所指,显是另有文章。而居中的石台,其实也并非底座,而是石椁,乃是棺材之外的套棺。 《礼记.檀弓上》,天子棺椁四重,亲身的棺称椑,其外蒙以兕及水牛皮;第二重称地,以椴木制成;第三重称属,第四重称大棺。诸侯三重椁,帝后两重椁,士大夫一重。 此间乃诸侯王墓,应有三重椁。石椁乃是最外一重。古人笃信升天转世之言,早先有风俗,要在棺椁上留一个孔,以为灵魂飞升之途径。而这个孔洞,有的在明,多数在暗。 沈放探手进去,立刻摸到一物,也不细看,快速揣入怀中,又将那凹槽轻轻推回。 藏起此物,沈放长出口气,面上终于露出笑容,一屁股坐到石台之上,翘起条腿,手在台上轻怕,口中念念有词,道:“一、二……”竟是数起数来。 待数到七十一时,忽听“咔”的一声,面前土门又闪开缝隙。 沈放笑道:“咦,栾兄怎么又回来了?” 那边传来栾星回笑声,道:“不过跟沈兄开个玩笑,我岂是那等样人,弃兄台独去。” 沈放笑道:“我就是说,栾兄岂是吃独食的卑鄙无耻、阴险下流小人。” 土门那边却是一条长长通道,栾星回正站在门侧角落之中,脚下正是一块石板。等他过来,才离了石板,那土门复又关上。栾星回道:“沈兄,请。” 沈放道:“栾兄请。”两人对方才之事,都是绝口不提,恍若无事。 一路并无旁物,走出十余丈,就见前面又是一道门。此门却是巨大,足有二丈余高,乃是生铁铸成,门旁一左一右,却有两个巨大绞盘,绞盘上各有一根粗大铁链通入石壁之中。 沈放似笑非笑,望望栾星回,道:“莫非此处果然要两人合力,同时摇动绞盘,才能打开此门?” 栾星回面色如常,半点不见尴尬之色,笑道:“沈兄慧眼如炬,一看便知端的。” 沈放叹道:“栾兄真乃仁人君子。” 栾星回道:“沈兄何出此言?” 沈放笑道:“若是我一个,怕不得要解下腰带,系在绞盘之上,一个人吃了独食。” 栾星回微微一怔,笑容顿时僵硬,两个绞盘相距虽远,但是若有一根绳子……只觉如同吃了一只苍蝇一般,全不是滋味,呵呵两声,道:“沈兄玩笑了。” 沈放道:“那还等什么,我倒要看看,这后面还有多少机关。” 栾星回道:“想来该是不多了。” 当下两人一左一右摇动绞盘,那铁链粗大,但绞动起来,却也不如何费力。就听铁链“哐啷哐啷”之声,那大门也慢慢开启。 两人仍是不断摇动绞盘,待那大门开到三尺余宽,栾星回道:“看来差不多了,这次沈兄先进好了。” 沈放道:“不必,不必,看这绞盘吃力之状,就算咱们撒手,也不会一下弹回,咱们一起进去便是。” 栾星回道:“好。” 两人果真同时撒手,两条人影一闪,先后抢入门中。相较之下,却还是栾星回足足快了整整一步半。 这巨门之后,仍是一条甬道,甬道尽头一间小室。室中与前面一屋相似,也是中间一个石台,对面一扇门户。 此间石台之上,却是一左一右,摆了两只盒子,左边一只较大,通体乃是白玉雕成,晶莹剔透。右面一个木盒,灰扑扑毫不起眼,隐约有些花纹,都已几近磨平。盒面上镶着一块玉石,不足指甲大小,也是黯淡无光。 沈放看了栾星回一眼,忽然笑道:“果然还有好东西,这里两个盒子,咱们不如打上一架,赢的人两个全拿,你看如何?” 栾星回回望过来,见沈放笑嘻嘻模样,眼中寒芒一闪而过,笑道:“沈兄这是何意?” 沈放道:“久闻贵派有一路‘玉京长生剑法’,乃是脱胎于古法武学,今日也想一开眼界。” 栾星回略一犹豫,随即展颜笑道:“沈兄说哪里话,你我两人一路同行,岂能因一个小小的盒子伤了和气,自然一人一个。”心中却是吃惊,我派“玉京长生剑法”乃镇派绝学,知道名字不足为奇,但此剑脱胎于古法他如何知道? 沈放轻轻摇头,道:“可惜,可惜。” 栾星回带开话题,故作轻松道:“前面那数理一关,究竟有何奥秘,沈兄若肯告知,便请沈兄先选如何?” 沈放道:“如此怎么好意思。一、一、贰、叁、伍、捌、拾叁、贰壹、叁肆、伍伍、捌玖……”随口报了一串数字。 栾星回用心牢记,他也是聪明绝顶,沈放说的飞快,又是只说一遍,他竟是牢牢记住,一个不差,只是浑然不解,心中默念两遍,道:“不知有何玄机?” 沈放笑道:“我乃是误打误撞,恰好成功,哪里是真的懂。” 栾星回呵呵笑了两声,道:“那便请沈兄先选。” 沈放所说,其实便是斐波那契数列,因是数学家莱昂纳多·斐波那契以兔子繁殖为例子而引入,故又称为“兔子数列”,也称黄金分割数列。该理论写入其1202年撰写的《算盘全书》,从时代上看,与沈放正处同一时代。 沈放自然不会见过意大利人的数学着作,而是杨辉三角之中,便包含斐波那契数列。只需将杨辉三角左对齐,同一斜行的数相加,便是这个数列。 沈放两个盒子瞄了一眼,道:“那我就挑这个不值钱木头的吧。” 栾星回呵呵一笑,道:“沈兄自然有眼光,若是我先挑,定也选它。” 沈放道:“岂敢岂敢,说不定里面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上前一步,双手打开盒盖,看了一眼,笑容忽然僵在脸上。 栾星回也跟着上前,扫了一眼,道:“是空的?不会吧,沈兄看看,定是有夹层。” 沈放拿起那盒子,几面都敲了一敲,连连摇头,将盒子放回石台之上,道:“此间主人也是怪癖,如此会消遣人。” 栾星回呵呵笑道:“说不定我这只也是空的。” 第六百一十九章 奇货柒 上前打开玉盒,里面却是一本旧书,栾星回扫了一眼,袖子已经盖住,再移开,书已在袖中,也是摇头叹道:“只有一本破书,果然是上了恶当,早知咱们该取了古画才是。”他话里抱怨,却掩饰不住嘴角一抹轻笑。这其中一半是自己得了便宜,另一半却是因为沈放一无所获。 沈放道:“什么破书?” 栾星回满不在意道:“一本诗集,也不是什么名家。”略一犹豫顺手将玉盒一并取了,那玉盒价值不菲,自然不能放过。 沈放哦了一声,也不追问,道:“希望后面有些真的好处。” 栾星回也道:“正是,正是,否则这番辛苦当真是不值。” 两人再不向石台看一眼,径自去到对面门前。这扇又是石门,门边有一铁铸拉杆。拉动之后,那石门打开,一阵清风扑面,已是到了户外。略一分辨,正是那小山之后。 两人回头见那石门又再合拢,对视一眼,忽然一起笑出声来,沈放连连摇头,道:“辛苦半夜,却是什么也没捞着。” 栾星回也笑道:“我倒是得了一本破书,相较沈兄,还算有些安慰。” 沈放叹道:“既然如此,回去睡觉。” 栾星回道:“沈兄若是觉得亏本,不妨回去,把那两幅画取了,咱们一人一幅。” 沈放意兴阑珊,道:“回头路哪有如此好走,算了,算了。”当下两人挥手而别。 此际天色已经渐亮,回到草屋之中,黄焕之仍是酒醉未醒。 五日午后,郭汾阳便通知众人准备回去京城。众人集合之后,张敦涛又再现身,仍是言简意赅,道:“经此五日,诸位想也熟悉。此处还有一道题目,仍是五人一组,诸位可维持现状,也可令行搭配。十日后,请诸位带一样燕京城最宝贵的东西,前去轩辕台相会。” 众人闻言,都是眉头一锁,也无人说话。“燕京城最宝贵的东西?”这话也是见仁见智,自也是一道难题。还有张敦涛口中,终于第一次出现了“题目”二字。 回城之时,沈放也是心中纠结。来之前,他意兴索然,这五日过后,倒对这“乾元会”真的有了兴趣。 但自己已经耽搁五日,朝东海交待的名册一事乃是绝顶大事。宋源宝和朝东海放心托付,几位师兄也引为要事,牵涉自己大仇郑挺,更是事关宋金之争大业。自己心中早已布下局面,如何又有时间参与这燕京最宝贵之物的选择? 但若是放弃,又如何对得起道济大师和魏伯言先生拳拳爱护之意? 心念一动,又想到前日遇袭之事。心道,我如今身如风中残烛,便是无人暗算,怕也是朝不保夕,还比些什么,争些什么? 魏先生说此会与我无缘,自不会骗我,倒不如沉下心做些事情。终于下定决心,策马出了队伍,反向身后奔去。 郭汾阳和张敦涛都殿在队尾。沈放寻到两人,也不拐弯抹角,直说道:“晚辈另有要事,接下来的盛会怕是不能参与了。” 郭汾阳眉头一皱,道:“怎么,你沈公子心高气傲,真瞧不上这帮人么?” 沈放连连摇头,道:“沈放目光浅短,鄙陋之人。此间皆博学之人,栋梁之才,所言字字珠玑,所行高风亮节。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耳濡目染,胜读十年之书。岂有轻视之理。实是分身无术,只得出此下策。” 他这番话乃是诚心实意,短短数日相处,身边皆是真才实学之人,每每叫他吃惊感叹。几日下来,自觉获益也是良多。 他本是聪明机巧,能言善辩之人,不免有些自视过高,经过这一番挫折之后,积淀心境,终于慢慢学会倾听,更加能看到旁人的长处。 郭汾阳:“就知道你是个猴性,不来便不来,还有人求着你不成。”摆了摆手,当是允了。 沈放知他刀子嘴豆腐心,实也是待自己不薄,当下低头权作认错道歉。 张敦涛却是笑道:“你有何要事,比此等大会还重要?” 沈放道:“乃是私事,实是不方便启齿。” 张敦涛摇头道:“那不说也罢。”望望沈放,却又问道:“天下人与己,孰轻孰重?” 沈放一愣,张敦涛哈哈大笑,催马向前,笑道:“你这娃儿当真不错,若有什么用的着的地方,尽管来寻老夫。” 沈放大惊,望望郭汾阳。 郭汾阳瞪他一眼,道:“不就是朝东海之事么?他是韩大人身边谋臣,想必身上秘密不少。你有几位师兄相助,想也是不难,好自为之便是。” 沈放这才明白,郭汾阳等人果然是消息灵通,已经知道朝东海之事,更连真名也是清楚。点点头,道:“多谢前辈提醒。” 郭汾阳点点头,道:“你有三次叫我吃惊。”不等沈放说话,道:“第一次是你提出自力社之时,第二次是你从酒坛里站起,这一次也算一回。你当是知道道济大师当世高人,他叫你来燕京,自有用意。若是往日的你,定会两头抓着不放。我来问你,这次你为何要退出?” 沈放调转马头之际,其实心中还不算完全明白,此际却是心中一片清明,回道:“只因这几日,云政兄、焕之兄,还有诸位学士,叫我明白了一个道理。事有轻重缓急,事有大小紧要,天下民为先,社稷次之。晚辈不才,无德无能,但事情落在面前,只能勉力承担。与其左支右绌,顾此失彼,不如尽心做好一事。” 郭汾阳点点头,正要说话,忽然眉梢一挑,飞身而起,离了马背,直朝一侧荒地奔去。 沈放吃了一惊,他反应神速,知道定是有事发生,郭汾阳未与自己言语,那意思自是去不去由他。当下也翻身下马,提步追去。 他武功相差太远,奔了几步,前面郭汾阳已是遥遥在前。好在此地无甚遮挡,倒看的清楚。奔出数十丈,过见前面远远站着几人。 奔到近前,郭汾阳已经远远站定,距离前方三人十余丈远。他是前辈高手,自然懂得江湖人远观的规矩。 之前一处荒地之上,面对面站着三人。左边一个挑着担子的老翁,竟是济南不远,老龙河石桥上遇见过的那个赊刀老货郎。对面两人并身而立,一个美艳少妇,正是跟随黑鹤墨非桐的玉姑。身侧一人,身材异常高大,玉姑个子也是不矮,站到他身侧,却只到那人胸口。若是萧平安在此,定是认得,那人正是阴长生。 沈放一眼认出玉姑,也是一惊。他得墨非桐赠书,自己得了莫大好处,可如今却把书给丢了。想起墨非桐郑重叮咛,也是尴尬,四下望了望,却不见墨非桐踪迹。 只听玉姑银铃般的声音,道:“公孙十三,燕京已经够乱,你老还是莫要再来添乱了吧。” 那叫公孙十三的老翁摇头道:“没大没小,公孙十三是你喊的么?墨老鬼哪里去了,叫你们两个小辈来传什么话!” 玉姑道:“师傅懒得见你。”掩嘴笑道:“说怕见了你,一时忍不住,把你左边的牙也打落。” 公孙十三冷哼一声,道:“胡说八道,我打掉他一口黄牙还差不多。” 他张嘴说话,沈放看去,果然见他右边少了一颗牙齿。 公孙十三似是察觉沈放目光,朝这边扫了一眼,道:“老夫这颗牙乃是虫蛀了,跟他墨老鬼可半点关系没有。” 玉姑笑道:“公孙十三,你这可不是欲盖弥彰么。” 公孙十三皱眉道:“再直呼老夫名字,我可要替老鬼教训教训你们两个。” 玉姑打个哈哈,却是全不把他威胁当回事,仍是故意道:“公孙十三……”与人对面说话,哪里需要句句带上姓名,她分明就是存心故意。 公孙十三人影一闪,阴长生迎上一步。沈放就觉眼前一晃,公孙十三已经回到原位,阴长生却是退了两步。 公孙十三却是有些吃惊,道:“你就是那怪人阴长生,果然有些门道。”电光火石之间,两人交手一招,阴长生竟是只退了两步,叫他大是吃惊。 阴长生仍是一如既然的沉默,凡事都是玉姑出面,摇头道:“你可真是老了,连我师弟也对付不了。”此次总算没带公孙十三名字,只是仍是冷嘲热讽。 公孙十三哼了一声,道:“老夫若不是手下留情,他还能站着?” 玉姑笑道:“我师弟可也没尽全力,你总知道他有一双铁掌。” 公孙十三道:“莫要废话,闲人都引过来了,墨老鬼究竟有什么话说。” 郭汾阳先笑道:“我等就是看个热闹,你们请便,请便。” 玉姑也朝这边看了一眼,望见沈放,还朝他眨了眨眼,笑了一笑。 公孙十三更不耐烦,道:“少来这套,你便是认识郭汾阳,他也不会帮你!” 玉姑笑道:“我道是谁,原来是郭老爷子,玉姑这边有礼啦。”对着这边轻施一礼。 郭汾阳笑道:“好说,好说。” 公孙十三道:“你们慢慢客气,老夫先走了。” 这下玉姑倒是有些急了,不再绕圈,道:“我师傅说你不该相助玄天宗,如今丐帮、铁掌帮恨你入骨,你惹了大麻烦啦。师傅好心告诉你一声,叫你速速逃命去吧。” 第六百二十章 奇货捌 沈放闻言便是一惊,心道:“丐帮死了两位长老,铁掌帮损了一位,难道就是此人所为!”转头看看郭汾阳,果然郭汾阳也是一脸严肃。 公孙十三连连摇头,道:“你可莫要信口开河,老夫可没出手杀人。事主另有其人,我不过是恰逢其会而已。” 玉姑拍手道:“那你就算承认啦,你怎能出手相助玄天宗,这可也是坏了规矩。” 公孙十三冷哼道:“什么规矩,我可不记得有什么规矩约束老夫做事。” 玉姑道:“逾不逾规,你自己心里可是清楚。反正话我已经带到,听不听,可是在你。” 公孙十三道:“我不听又如何?” 玉姑道:“我师傅说了,既然人家犯规,咱们可也不须顾忌什么规矩。” 公孙十三又哼一声,道:“老夫可不怕那死老鬼。你们两个,若再跟着老夫,莫怪老夫翻脸无情。”言毕转身而去。 玉姑不屑道:“你只要不在燕京,谁稀罕跟着你!”看着他远去,带着阴长生朝郭汾阳两人走来。先是对郭汾阳一礼,又望望沈放。 沈放抢先见礼,道:“姐姐,许久不见,怎地觉得你又年轻了?” 玉姑格格娇笑,回道:“你这张嘴。怎么病怏怏的?不过你如今这模样,可俊的很呢。哈哈,不会是学那什么神雕大侠吧。” 沈放无奈道:“姐姐莫要玩笑。” 玉姑笑道:“只许你与我玩笑么?”她显是心中有事,调笑几句,便与两人告辞。 沈放见她未问《天地无情极》事情,倒是松了口气。谁知玉姑走了几步,回头一笑,道:“听说你创出几招不错的剑法,哪日叫我也见识见识。” 沈放还未回答,她已转头而去。沈放心道:“沈放啊沈放,下次再遇到这玉姑,你可千万莫要再油嘴滑舌。”也是好奇,问道:“那公孙十三究竟是什么人?他们说的规矩,又是什么?” 郭汾阳看他一眼,道:“我倒是可以跟你说,不过说了之后,那公孙十三不会来找我的麻烦,你却不一定。他武功高的很,你还要不要听?” 沈放无奈道:“那还是算了。” 回到大路,上马继续回城。到了城中,各人自行散去。 李云政、黄焕之四人却和商量好一般,来到沈放身前,李云政道:“接下来的题目,咱们还是一起来做,不知沈兄意下如何?” 沈放拱手道:“好教诸位知道,在下另有要事,方才已与张、郭两位先生说过,已经放弃此会了。” 四人都是大吃一惊,潘前栋皱眉道:“沈兄弟是瞧不起咱们几个么?” 李云政皱眉道:“潘兄莫要口无遮拦,沈兄是决意退出,又不是另选他人。可这又是为何?” 沈放也觉遗憾,但心意已定,道:“实是另有要事,分身乏术,只得忍痛割爱。” 黄焕之一只手仍是吊在脖上,他这几日多得沈放照顾,又与沈放同处一室,情谊已是非常,忽听此言,心中不舍,更是难过,拱手道:“既然如此,不能强求,不知沈兄住在何处,平日里,若是得闲,我等也去拜访。” 沈放道:“自当倒履相迎。”将纥石烈光中府上地址说了,也言明乃是借宿朋友之处。 李云政却是喜道:“原来是光中兄的朋友,我与光中兄也是旧识,已有多年未见,改日定当上门一叙。” 回到纥石烈光中府上,天尚未黑。几人知他今日回来,都在相候,柴霏雪也是在座。 纥石烈光中道:“果然如沈兄所料,前日那郑挺前来拜会。还带了礼物,我已邀了他明日一同去齐云社看蹴鞠。” 一旁柴霏雪和花轻语两人窃窃私语,对沈放倒似视若无睹。沈放也觉奇怪,问道:“她们两个又在商量什么?” 宋源宝一翻白眼,道:“还能是什么,商量明天穿什么衣服呗,已经说了一下午了,也不嫌烦。” 话音未落,耳朵已经被人揪起。花轻语与柴霏雪一左一右,一人拉住他一只耳朵,齐声道:“你说什么?” 其实宋源宝如今已经十五,虽未足龄,但古时男子十五岁“束发”,十五到二十称“舞象”,虽不到“弱冠”不算成年,只能算童子,但勉强已经可以算是小大人。 沈放比宋源宝也不过大上三四岁,与柴霏雪、花轻语更是接近。可偏偏所有人都拿他当小孩来看,一来他身材瘦小,生就一张娃娃脸,二来他也太过调皮,在众人眼里,就是长不大。花轻语、柴霏雪、颜青、叶素心、水灵波等人与他玩闹,谁也没有避嫌的念头。 纥石烈光中道:“对了,天气越来越冷,我与沈兄弟也订做了一些衣物,都在兄弟房中。你晚上试试,若是不合身,再叫他们去改。” 沈放稍觉尴尬,道:“叫兄长破费,我身上这身其实还好。” 花轻语一脸嫌弃,道:“就你一个觉着好。” 一旁柳传云笑道:“跟他大叔一个臭毛病,旁人穿新衣都是开开心心,他却和要杀了他一样。” 诸葛飞卿几人都笑,鲁长庚怕他面子上过不去,笑道:“你们这五日过的如何?” 沈放将大致情形说了,几人都是点头,都觉果然有些趣味。有人偷袭自己一事,也是说了。 众人都是皱眉,李承翰问道:“你真不知是何人?” 沈放摇头道:“从未见过。” 几人都不做声,心中各有猜测。 又听沈放说已经退出了乾元之会,花轻语神色大变,眉毛拧作一处,狠狠瞪了他一眼。柳传云也是眉头一皱,正要开口,却被诸葛飞卿轻轻拉了一把。 师兄妹两人动作并未瞒过众人眼睛,一时屋内气氛更是沉闷。 柴霏雪忽道:“对了,还有一事,陈兄弟跟他父亲大吵了一架,如今你已不在玄天宗银榜之上,你遇到他们,大可不必惊慌了。” 沈放、花轻语几人都是吃了一惊,沈放更觉诧异,道:“陈兄,陈兄,陈兄他又何必如此。”听柴霏雪所说,陈少游如今与龙雁飞关系紧张,此番为他出头,与他父子关系只怕是雪上加霜。 柴霏雪道:“你可是奇怪,陈兄为何如此待你?” 沈放点了点头,得意楼一见,陈少游对自己着实情真意切。其实两人不过一面之缘,虽并肩死斗,历经生死,但实际却并不算有什么交情。 花轻语想也是才知,狐疑道:“想是你助他报仇,出力最多,还受伤不轻?” 柴霏雪摇头道:“你可还记得,那日咱们分别之际,你对他说过什么?”一双妙目牢牢盯着沈放。 沈放皱眉道:“也未说什么,只是问他姓什么,不管他将来如何,我等几人都是他的朋友。” 柴霏雪少见的展颜一笑,点头道:“你还记得清楚,想来当时说时,也是真情实意,也不枉他引你为毕生挚友。”正色道:“你先是问他‘从今往后,你是姓陈还是姓龙?’然后你对他说,‘不管姓什么,你都是你,以后不管去了哪里,当记得我们三个是你朋友。’你这几句话他一个字也没有忘,都牢牢记在心里。” 宋源宝不明所以,只觉有趣,道:“沈大哥你好厉害,几句话就交到一个铁哥们。” 柴霏雪摇头道:“你们不知,陈大哥自小出生,与母亲相依为命,脑子里唯一灌输的便是报仇,报仇。无方庄一战,他母亲仙去,身边最亲密的两个叔叔原来才是生死大仇。王希仁兄弟一死,他人生顿时没了目标,母亲一死,更觉世间再无亲人牵挂。那时他心如死灰,正是最最茫然无助之际。你这几句话如同雪中送炭,恰是他最需要的……”柴霏雪面色郑重,一字一句道:“活下去的勇气。” 花轻语只觉眼眶微湿,轻声叹了口气道:“陈大哥当真也是性情中人。” 柴霏雪点点头,道:“是啊,他性子太过温柔,本不该来这江湖。”一声轻叹,幽幽道:“是以如今他才活的如此痛苦。” 等众人散去,沈放才对诸葛飞卿大致讲了自己那晚眩晕一事。此事他本不想说,但自己心中也是没底。六师兄谢少棠去世之后,几位师兄就数诸葛飞卿医术最好。他仍是怕师兄担心,只说少有晕眩。 诸葛飞卿也是皱眉,给他号了号脉,沉吟片刻,方道:“我观你肝弦、肾沉,邪郁于里,气血内困。《黄帝内经》中曰‘诸风掉眩,皆属于肝’,‘髓海不足,则脑转耳鸣,胫酸眩冒,目无所视’。这几日你或有些过劳,须得补充气血,多吃些红枣、大骨。” 沈放点点头,师兄所说与自己想的倒是差不多。伸手入怀,掏出一物,双手递上,道:“大师兄,这是我在那猎苑之中所得,师兄见多识广,可知是何物?” 他手中一块方形之物,形式古朴,长约五寸,宽三寸有余,一面洁白如玉,一面黝黑如铁,中间无一丝拼合痕迹,如同生来便是半黑半白。 白色一面,刻有日月星辰之貌,还有火焰之形,居中一尊坐佛,黑色一面,则是空无一物。正是他在猎苑地下密室所得。 第六百二十一章 奇货玖 诸葛飞卿伸手接过,入手一沉,那物不大,分量却是不轻。在手中仔细翻看片刻,道:“看似个古物令牌,这是佛像么?与寻常所见倒是不同。” 那佛像端坐莲坛,面相圆润,安详自如,身穿宽袖僧衣,襟打无扣结带,双手相叠,手心向上置于膝上,神态庄严慈善,衣褶简朴流畅,形象颇为传神。 但奇怪的是,这佛像竟是披头散发发,一直垂到肩部。中土和尚都是光头,但佛像都有发髻。唐代之前,佛像发髻造型,有磨光式、波纹式和螺发三种。但不管哪种,都能见明显的突起发髻。此像却是头顶平滑。 沈放道:“这材质也是古怪,怎一面似玉,一面似铁,却无拼合痕迹?” 诸葛飞卿又看一阵,面色凝重,道:“此绝非我中土之物,听闻魔教有二宗三际论,光明黑暗之说,拜明尊,崇圣火。此物多半与该教有关。”递回沈放,又道:“此物怪异,轻易莫要示人。” 沈放道:“是,是以师弟方才未敢言语。”接过那物,仍放回怀中。 诸葛飞卿道:“你说那地下密室乃是古迹?” 沈放点头道:“是,我瞧石壁之上,有刻画图形,最晚也是南朝之前。但我等所见之物,应都是后来放入。” 诸葛飞卿道:“如此说来,有人故意将此牌藏在那里,如今既然落在你手,想人家也是知道。” 沈放道:“人家既然愿意给,我岂有不敢拿之理。” 诸葛飞卿道:“自己小心在意,听闻翼王府中不少修炼魔功之人,这魔教怕也有死灰复燃之意。” 沈放点头答应,与师兄又说几句,自己回房安歇。 蹴鞠,“蹴”是脚蹴、蹋、踢之意,“鞠”则是外包皮革、内实米糠、毛发的球。早在战国时期,蹴鞠便已开始流行。汉代开始成为兵家练兵之法。唐宋蹴鞠之风更是席卷天下。 唐朝已经出现充气的皮球,宋代则已经出现了专职的蹴鞠组织与蹴鞠艺人。 金人初见蹴鞠之戏便是热爱,比宋人犹有过之。齐云社乃是有据可考的最早的足协组织,专事负责蹴鞠活动的比赛组织和宣传推广。还有详细的《齐云社规》。 金人也沿用此名,燕京城内,专事蹴鞠的团体甚多,金国节庆,都要安排蹴鞠助兴。 次日午后,郑挺一身新衣,早早来到城西齐云社。他前日去拜会纥石烈光中,人家不愧京城名少,对他这素昧平生之人,也是客客气气,不但回了礼物,还邀他今日来看蹴鞠。 本是乘兴而来,到了却才发现,纥石烈光中包了一处看台,请的客人却是不少。自己的座位在边角之处,离中央怕不下十万八千里。 心中恼怒,本想摔袖就走。心中不住道:“当真是龙游浅滩、虎落平阳。想不到我郑挺也有今日,看个蹴鞠居然要坐在角落之中。若还在大宋,韩侂胄见我,也不敢如此无礼。” 恼怒要走,却又有些不舍。他如今丢了官职,孤身一人好容易跑到燕京,本指望昔日打过交道的一些金国富贵能够伸手相助,谁知一个个都是翻脸无情。 若不是逃命之时,还带了些金银细软,如今只怕早已流落街头。眼下不同以往,好容易有个结交京城权贵的机会,又岂能白白错过。 等了许久,出来暖场的蹴鞠艺人已经换了两批,纥石烈光中才姗姗来迟。郑挺强打精神,主动上前招呼。纥石烈光中礼貌回礼,面上却是堆的假笑,似是早已忘了他是哪个。 此等虚情世故的假笑他郑挺也是行家里手,都不须去看,鼻子也闻的出来。心中更是忿忿,心又道:“当真是龙游浅滩、虎落平阳。想不到我郑挺也有今日,笑脸贴上人家冷屁股。若还在大宋,韩侂胄见我,也不敢如此无礼。” 目送纥石烈光中上了主位,中间两排大椅,前面瓜果茶点堆的高高。后面已坐了两位客人,都是京城名士。纥石烈光中与两人一番客套,随后自己却在前排落座,他身旁一排六个位子,此际只坐了他一人。 郑挺心道:“老子今天就不走,倒要看看,你都请了些什么贵客,竟如此冷落老夫。” 一双眼,两只耳朵,自不闲着,不断东瞧西望。此际来人已是越来越多,郑挺越看越是惊讶。来的客人三教九流,却无一不是声名赫赫之人。刚刚卸职的吏部尚书黄旬、大报恩寺空雪禅师、京师大儒尚师泰、刘关山等等,仅中间后排的七八人,拿出来都是京城数的着的人物。 就连尚书省左司郎中的长公子,也不过坐了一个偏位。其余各路朝廷官员的子子孙孙,更是认不过来。众人见了纥石烈光中,都是客客气气,有几个,更是近乎谄媚。在场无一个现职官员,想是纥石烈光中有意如此安排。 郑挺心中翻腾,心道:“看来老夫还是小瞧了这金源郡王府,是啊,这小子虽是个白丁,可有个金源郡王的爷爷。虽然死了,可不还有个东京留守的老爹吗!纥石烈家一族主枝啊,深耕多年,朝中千丝万缕,又岂是白与的!” 一声锣响,今日的主戏正式开场。只见下方场地之中,跑出两队人马,高梳仙人髻、戴花冠,绣罗宽衫,半截罗裙,一个个花枝招展,白花花的胳膊大腿还未动就露了大半。 郑挺情不自禁也瞧过去,嘴角险些流出口水,心道:“原来还是女子比赛,这光中公子,倒也是会玩!” 蹴鞠向来不是男子专利,大唐风气开明,女子也开始登上球场。教司坊甚至培训有专门蹴鞠的“内人”,唐太宗和玄宗都甚是喜欢观看女子蹴鞠。 唐时女子蹴鞠,又叫“滚弄”,不乏技艺高超之女子。唐五代后蜀花蕊夫人就性喜蹴鞠,据传技艺也是不凡。但唐时女子所玩,都是“白打”。 古时蹴鞠分有球门和无球门。无球门便是“白打”,双方只比技巧,球不落地,看谁花样踢的更好。 到宋朝,“白打”已是五花八门。从一人场到十人场都有。一人场便是由参加者逐一轮流表演,称为“井轮”。两人以上至十人分别称为两人场、转花枝、流星赶月、小出尖、大出尖、落花流水、八仙过海、踢花心和全场,各有规定的踢球路线。用上身触球称为上截解数,膝以上部位触球称为中截解数,用小腿和脚踢称为下截解数。踢法繁多,《蹴鞠谱》上说“脚头十万踢,解数百千般”。 今日场中不多不少,恰是二十名女子,正是一个全场。列队完毕,却不开赛。 齐云社的社长专程来到纥石烈光中席前,一番恭维,将一个皮球递上。 宋时皮球的制作之精良,叫今人也是叹为观止。《蹴鞠谱》中说,皮球原料为“香皮十二”、“香包一套”、“熟硝黄革,实料轻裁”。十二瓣皮球比唐代的八皮球更接近圆形,而且“密闭砌体拼接,无露线角”,即球壳表面缝好后不露一线,称为里缝法。球的重量也有一个标准,“正重十四两”。 皮球可以充气,而且不是用嘴,已经有了“气瓶”。“打揎诀”中说:“打揎者,添气也。事虽易,而实难,不可太坚,坚则健色(足球的雅称)浮急,蹴之损力;不可太宽,宽则健色虚泛,蹴之不起;须用九分着气,乃为适中。 “揎”是一种小型皮革鼓风机,最初用于冶炼。宋人甚至知道,球打气不能太满,太满的球跳得太快,踢得太猛而无法控制。也不应该太软,太软则踢之不起。最适合便是冲气九成。 纥石烈光中接球在手,就在台上踢了两脚,一个“斜插花”,接一个“燕归巢”,又接一个“双肩背月”,赢得满堂喝彩。 纥石烈光中也不炫耀,两三下踢过,一个“佛顶珠”将球顶起,随即一个“旱地拾鱼”,将球远远踢出,直落入场中。 从两边队中出来一个女子,柳腰轻摇,已经到了球下,伸出小脚,那球正落在她脚面之上。轻轻一沉,将球卸了下来,稳稳当当摆在脚面之上,如同牢牢粘住了一般。 一众看客都知道这一招“沉鱼落雁”实是不易,又爆出震天阶一阵彩声。 随即场上女子八仙过海,各显其能,一颗皮球上下飞舞,如同蝴蝶一般,引得观众大呼小叫。 这场上的女子都是艺伎出身,不但技艺高超,更是个个年轻貌美。举手投足,风情万种,场上观众喝彩声是一浪高过一浪。 已经开赛,纥石烈光中身旁五张椅上却还是空空荡荡。 郑挺偷眼瞥见,心中暗笑:“你纥石烈光中便又如何,还是有人不给你面子,留了位子,人家偏偏不来。” 正酸溜溜胡思乱想,却见纥石烈光中面露喜色,迎下座来。 从后面台阶处,上来五人,当先一人,年纪轻轻,面色苍白,一身青衫,看似寻常,细看却是裁剪的修短合度,方寸得宜,一看就是京城“天衣坊”的订制,身上不见什么夸张的配饰,只腰间挂了一方白玉,通透如水如云,走动之时,竟有流光跟随。更叫人惊奇的是,此人年纪不大,却是两鬓白发丝垂,衬着不苟言笑一张脸,更显冷若冰霜,拒人千里之外。 不等郑挺惊讶,身后又跟上四人,竟都是四位国色天香的佳人。一人身着粉红宫装,娇白富贵;一人身着白色罗裙丝袄,如出水芙蓉;一人紫色大袖礼服,高贵脱俗;一人宝蓝宫衣,艳若桃李。衣衫固然华贵,四张面孔薄施粉黛,更是美的不食人间烟火,如同广寒宫中嫦娥现,瑶池仙女下了凡尘。 四人一露面,看台之上,忽然鸦雀无声,人人瞪大双眼,眼珠在眼眶里飞转,却不知该落在哪一个身上。就连大报恩寺空雪禅师也扭头望了一眼。 纥石烈光中迎上前去,与那年轻人把臂而行,四位美人目不斜视,行到中间坐下,对周围众人,看也未看一眼。 郑挺一双眼也是瞪的老大,心道:“这位究竟是什么人!为何纥石烈光中如此客气,他身边那四个女子又是什么来头?这四个如此人才,放到大宋,也得是个贵妃娘娘啊!” 目光最后才回到沈放身上,看了一眼,便是眉头一皱,心道:“他这头发是染的么,如今的年轻人当真是标新立异。这要是我儿子,腿给他打断。” 注:千鸟在林,不如一鸟在手。这句话是苏格拉底的名言。 注:十六国时代到北魏初期,即4-5世纪时,在雕塑及壁画上佛像的头部一般不表现头发的纹路,肉髻也是光滑如球状,俗称为磨光肉髻。而同期,也有刻画发纹的佛像,又分为束发形、水波纹形、涡卷形等等。隋唐之后,起源于印度中部马土腊地区的螺发成为主要佛法塑造形式,一直至今。福建晋江草庵寺,有我国目前唯一的摩尼光佛造像,却是披散的发式。草庵始于宋绍兴年间,摩尼像则是元时建祀。 注:木椁地宫,椁是盛放棺木的宫室,棺外的套棺,以大木榫卯为一大套室,下有地盘,上有大盖。椁中分数格,正中放棺,两旁和上下围绕方格,称之为厢,用来安放随葬品。文中古墓格局,基本与商丘芒砀山梁孝王王后墓相近,但实际上的汉墓是没有这么大的。 第六百二十二章 入瓮壹 感谢三位朋友,其实我自己很喜欢林怀玉这个人物,希望每个人物都有自己的精彩。 也不怪郑挺误会,早在两千年前,古人便开始染发。始作俑者便是王莽,《汉书·王莽传》载:“欲外视自安,乃染其须发。” 王莽为显得年轻,用煤炭、墨汁染发染须。到了唐宋,染发之风更是风靡,士大夫中尤其盛行。 但也不是所有人都能接受,苏东坡诗云:“膏面染须聊自欺”,陆游也说:“染须种齿笑人痴”。不但染发盛行,连植牙的技术宋朝也有了。 忽然一人惊呼道:“那不是柴姑娘吗!” 立刻有人跟着出声道:“啊,真的是她,她怎么也会来此等地方!她身边那人是谁?” 郑挺心头也是一颤,暗道:“什么女子能叫这般人如此激动,柴姑娘?莫非就是他们所说的柴府千金?” 来人自然是沈放几人,四个女子柴霏雪、花轻语、林怀玉、莹儿。就便是沈放,也未曾见四女如此精妆打扮,四人下轿之时,他看的也是眼也直了。引花轻语一阵发笑,若不是怕毁了妆容,早前仰后合,哈哈大笑。 四人上了看台,周遭众人都无心再看场下踢球,人人左顾右盼,一时贼光到处乱飞。 四女却都是冷漠,只是看着场下比赛,除了偶尔与沈放、纥石烈光中低语几句,旁人一概不理。 柴霏雪更是喜静,到了此喧闹之处,一百万个不高兴,一直板着面孔。 莫说旁人,就连沈放自己也是心猿意马,他装的谈笑风生,淡定自若,其实心里慌的一塌糊涂。 花轻语桃李灼颜,柴霏雪冷艳无双,林怀玉雍容华贵,莹儿温婉娴淑,四个倾城倾国的美女争妍斗艳,谁也不落下风。四人将他围在当中,他根本不敢细看,但耐不住阵阵幽香不住朝鼻孔里钻,叫他心跳加速,面孔火烫。若非是商定如此,他早已落荒而逃。 却不知周围的男人又是羡慕又是嫉恨,看他的眼神都是不善,场内各处暗地里骂声一片:“呸,哪来的一堆牛粪落在了花丛里!” 满场观众好容易安定下来。女子二十人踢罢,终于换了两队彪形大汉上来,此时要比的是有两边球门的比赛。 有球门也分单门、双门。单门是隔着球门,分作左右军,每队十二或十六人。分别担任球头、骁球、正挟、头挟、左竿网、右竿网、散立等职。球头与队员的帽子亦稍有区别。 比赛时鸣笛击鼓为号,左军先开球,互相颠球数次然后传给副队长,副队长颠数待球端正稳当,再传给队长。由队长将球踢向风流眼,过者为胜。右军得球亦如此。 结束时按过球的多少决定胜负,胜者有赏,负方受罚。军中之戏,队长要吃鞭子,脸上涂白粉,队员倒是不作处罚。 双门则是互踢对面风流眼,球不能落地,允许冲撞抢夺,球落地则交换球权。 宋人爱“白打”,金人却是钟爱双门混战。今日上场两队,乃是燕京有名的蹴鞠队伍,红队名“烈焰”,黑队名“魔狱”,在京城都有大批拥趸。 这两队上场,登时将气氛推向高潮,场上大呼小叫,人人都和疯了一般,比先前看女人露大腿还要激动。 场上气氛正是热烈,沈放这边台上又上来一群人,前呼后拥,簇着中间一位公子。 二十多岁年纪,头顶重戴,内扎深紫转角簇花巾,外罩皂纱垂檐紫缨帽,身穿圆领团花窄袖浅绿锦袍,缀紫金飞鸟褾,腰系一条玲珑嵌宝玉环条,足登金银线抹蓝皂朝靴,外罩黑貂领鲜红大裘。浑身上下,配饰无数,玉佩金环,富贵逼人。衣裳穿戴,极尽华贵,相貌却是平平,甚至有些猥琐之意。 大喇喇上的台来,朝纥石烈光**拱手,道:“光中兄几时回京的,怎也不知会一声。” 纥石烈光中远远见他过来,就忍不住叹了口气,见他过来施礼,也起身还礼,道:“铁哥儿何时来的?” 郑挺见周遭人,不管是贵胄子弟,还是名儒禅师,都与那人含笑示好,那人却是爱理不理。心中惊奇,低声问身边人道:“这又是哪个?” 身边那人似是觉他太过孤陋寡闻,颇有轻视之意,道:“铁哥儿啊,这你都不识?” 郑挺岂听不出他轻视之意,心中冒火,旧词儿又来一遍,“当真是龙游浅滩、虎落平阳。想不到我郑挺也有今日,叫人这般小瞧。若还在大宋,只有人来识我,何尝要我去识人!”一番牢骚腹诽,还是面带笑容,道:“我新来京城,这人还生疏。” 那人见他有礼,气度也是不凡,终于客气起来,道:“李铁哥啊,元妃娘娘的亲弟弟。这十来年,得皇上恩宠,擢拔显近,纨绔骄纵,呵呵,当真是……”说着摇头不语,一副瞧不起此人的颜色。 郑挺这才明白,原来是章宗宠妃李师儿的亲弟弟。李师儿出身贫贱,但知书达理,聪明可人,容貌无双。金朝后宫佳丽三千,章宗独宠她一人,甚至屡次想立为皇后。虽为群臣阻拦,但李师儿一门因此飞黄腾达,沾亲带故的都是加官进爵。 郑挺一笑,也低声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那人呵呵一笑,看他又顺眼许多。 郑挺却不再理他,转头去看那李铁哥。见他对旁人爱理不理,对那柴霏雪却是满脸堆笑,道:“柴家妹子,你怎也来了,我请你几回,你可都说不爱看。” 柴霏雪瞧他一眼,摇头道:“你这几日又生事了吧,人家好好的染坊,你干嘛叫人朝里面扔爆竹,瞧我回头不告诉娘娘。” 李铁哥一脸尴尬,道:“提这个作甚,扫兴扫兴。” 沈放边上听的清楚,更是称奇,心道:“柴姑娘家究竟什么来路,怎跟元妃娘娘也熟,看这纨绔公子倒是怕她,怪哉怪哉。”只是他今日要配合作戏,故作高不可攀模样,可不能自乱阵脚,目不斜视,只当不曾看见。 李铁哥却是朝沈放看过去,心下也是奇怪,这什么人,怎跟柴霏雪坐在一排。柴姑娘可是连自己的面子都从来不给,看他所坐之处,当是今日贵宾。京城哪来的这一号人物,连我李铁哥也不认识。 李师儿一兄一弟,哥哥李喜儿,曾是盗匪,弟弟李铁哥年岁较小,发迹之前,也是泼皮无赖。但十余年过来,如今早不是昔日无知之人。 看沈放面无表情,对自己视而不见,倒也不敢过分造次。但见柴霏雪、花轻语、林怀玉、莹儿四人,各个国色天香,花团锦簇,心中妒忌,难以言述。嘿嘿一笑,朝沈放一拱手,道:“恕我眼拙,这是哪位啊?” 花轻语瞧他流里流气,心下厌烦,道:“哪个与你何干,还不闪开,挡着我等看戏!” 李铁哥微微一怔,如此不给面子的言语,可是许久未曾听见了。眉头一皱,浪荡公子的本性浮了上来。倒没有立刻仗势欺人,反是嬉皮笑脸,道:“这位俊俏妹子,我那边台子宽大,视线更好,不如移步过去同看?” 说是纨绔子弟,其实没有真正的傻瓜。一城之中,哪些人能欺负,哪些人不能得罪,乃是必修之课。不分青红皂白,见人就去招惹的无脑膏粱,多半只有书上才有。 他摸不清沈放来路,又有柴霏雪在旁,索性先风言风语,试探试探。所谓纨绔公子便有这等好处,恶名在外,说些占便宜的话,乃是小错。便是娘娘姐姐知道了,也不会过度责怪。 花轻语粉脸一寒,若不是今日穿的太过啰嗦,勒的自己有些喘不上气,早把他当个球儿,一脚踢飞。 一旁林怀玉淡淡道:“想请我们看戏,麻烦阁下学会穿衣戴帽再来。” 李铁哥呵呵一笑,反是被气的笑了,道:“你说我不会穿衣戴帽?” 所谓人靠衣装马靠鞍,要进贵族圈子,首先考教的便是穿衣吃饭这些细节。早先沾姐姐的光,入得京来,自己确是乡下人进城,两眼一抹黑。身边尽是皇亲国戚,自己当真是沐猴而冠,穿什么都跟猴子一样。不知闹了多少笑话,甚至想着委屈,能哭上半夜。 知耻后勇,勤学苦练,大把花钱,十余年过去,早是今非昔比。谁还敢说我李铁哥不懂穿戴,旁的不说,你知道我今日这身行头,要值多少银子! 林怀玉似是一眼将他看穿,冷冷道:“你觉得自己今日穿戴很贵是不是?你以为式样繁复就是高等,颜色绚丽鲜亮便是名贵,穿戴整齐就是周正。”呵呵一笑,接道:“青蚨楼、翠峰阁、断桥轩,你以为这些店家就都是好货对不对。” 李铁哥竟是无言以对,被林怀玉一番连珠炮打的手足无措。林怀玉言辞犀利,却句句说到他心坎里。他这些年买了不知多少衣裳,自觉也算有了品位,林怀玉所言,正是自己深信不疑几样金科玉律。 第六百二十三章 入瓮贰 林怀玉唇枪舌剑,雷霆万钧,先将他气势打压,随即便是慢条斯理,根本不拿正眼看李铁哥,自顾道:“《周易》曰:黄帝尧舜垂衣裳而天下治,盖取诸乾坤。衣取象乾,居上覆物。裳取象坤,在下含物。人之衣裳,非仅御寒遮羞,更合天地之变,彰为人处世之态。” 李铁哥已经有些懵,好在这几年被姐姐所逼,还算读了几本书,否则只怕连这姑娘的话也听不懂。 林怀玉接道:“穿衣戴帽,一曰质,绫、罗、绸、缎、锦、纨、绡、绢、缟、素、缣、绮、布、麻,各依其类。二曰色,黄橙赤绿青蓝紫,等级有序。三曰式,汉、胡、蛮夷,各有所取。四曰制,周礼所规,长短宽窄,各循其矩。五曰纹,龙凤鱼虫花鸟,男女尊卑有别。凡此种种,不过规矩。规矩之外,方能自成天地,不拘一格,以抒己志,以塑己形。” 李铁哥气焰已消,此刻反是面带笑容,讨好颜色,道:“姑娘妙论,前面这些定制规矩,我也懂的些毛皮。敢问什么叫规矩之外,自成天地?” 林怀玉白他一眼,道:“你懂个……”下面那个字毕竟不雅,硬生生忍住,道:“先说你这冠,重戴乃唐人风尚,所谓重戴者,盖折上巾又加以帽焉。讲究里应外合,表里相融,无色突兀,浑然一体。你这内里深紫转角簇花巾,颜色斑驳难辨,罩在黑纱帽下,主次不分,乌黑一团,亏你也敢戴出来见人。” 李铁哥不言不语,把自己帽子摘了下来。 林怀玉又道:“最可气的是你这身窄袖锦袍,颜色式样倒都还过得去。但你忘了此是何等场合了么。你是来观球,又不是来踢球,穿什么窄袖!你自己穿窄袖也就罢了,怎还叫你的下人着宽袖!窄袖源自胡服,乃骑射常服所穿。李商隐《杂纂》中说,仆子着鞋袜,衣裳宽长,失仆子样。你做主子的穿窄袖,却叫下人宽袖广服。你懂的什么规矩?” 眼下台上爱美穿窄袖修身锦袍,显得身材健美的少年可不在少数,都慢慢缩起手,将袖口遮住。 林怀玉终于瞥了李铁哥一眼,上下眼光一扫,满脸不遮掩的嫌弃之色,道:“再看看你这一身,皂、紫、金、银、红、绿、蓝、白、青。天哪,你是掉染缸里了吗!” 人群中已有人忍不住发笑。郑挺连连点头,心道,瞧瞧,这才是真大户人家的姑娘。 林怀玉长叹一声,道:“最最可气的,是你这身穿搭。” 李铁哥已是全无自信,既想听听自己哪里不对,又怕她一记暴击,叫自己羞愧到脑浆爆出。 惴惴不安之中,就听林怀玉道:“你先前问什么叫‘规矩之外,自成天地’。屈原《涉江》曰,余幼好此奇服兮,年既老而不衰。非常之人,自有非常之衣。魏晋遗风,竹林七贤,‘粗服乱头’,衣帽粗鄙,不依规矩,却蔚然成风,引世人效仿。何也,物与志同,衣可言人。” 沈放也是震惊,忍不住去看林怀玉,怎地这一件衣服,还牵扯上人格处事,性情品德。林怀玉所论,当真是闻所未闻。 见她朱唇轻启,贝齿晶莹,侃侃而谈,妙语如珠,说不出的光彩照人。依稀魂牵临安西湖畔,又见望湖楼上那神采飞扬的七姑娘,心中不禁一阵恍惚。 他临安初遇林怀玉,正值情绪低落,只觉这位千金小姐,刁蛮任性,避之不及。流民营再见她,却是悲天悯人,不畏脏苦,纯真善良。待听她与莹儿两人孤身北上,又被她敢作敢为,冒失大胆惊讶。 沈放忽然惊觉,难怪自己始终不敢直视这位姑娘,更从来不曾真正了解于她。原来是她富贵娇媚,品貌双全。光芒之下,自己一直自惭形秽。 正自胡思乱想,忽觉左边腰上一痛,被人狠狠掐了一把。猛地惊醒过来,左边正坐着花轻语。 瞥了一眼,却见她正襟危坐,似与柴霏雪一般,正自听的入神。 沈放不敢声张,连忙收回目光,再不敢去看林怀玉。 林怀玉接道:“这些都是非常之人,我辈俗人,难以比肩。但穿衣戴帽,总要有所选择,既符年龄身份,又有个人精神。或淡雅脱俗,或成熟稳重,或轻灵飞扬,总要一脉相承,相得益彰。”似是终于忍不住,一指李铁哥,道:“瞧瞧你这一身,你究竟懂不懂青蚨楼,懂不懂翠峰阁,懂不懂断桥轩!” 李铁哥已是彻底懵了,全然不知自己又哪里犯了忌讳,叫这女子如此生气。这三家都是天下名号,皇帝亲王都买回去穿,怎地我又不对了,难道买了假货不成! 林怀玉总算瞥他一眼,却是满眼轻蔑之意,道:“你觉得但凡是个大字号,就尽可放心穿戴是么?” 李铁哥已经傻了,道:“不,不……不是么?”没错啊,教自己穿搭的高人说的明白,咱是有身份的人,不是个字号的衣衫,绝不能往身上穿。自己这一身,哪个不是闻名天下,驰誉九州? 这下就连一旁莹儿也是掩口而笑,插言道:“这位公子,临安城里,便是个三岁孩童,也知道冠戴幞头要看‘徐官人’‘俞家’‘沈家’‘孔八郎’,牙具要买‘傅官人’,扇子要选‘徐茂之家’,梳子‘飞家牙梳铺’的最好,胭脂要看‘张古老’‘染红王家’。一样买卖,总有几家老字号,可这一样老字号,却也大不相同。” 李铁哥满脸通红,只觉手脚都无处安放。 林怀玉叹气道:“算了,看你可怜,今日便教教你。”清清嗓子,道:“青蚨楼源自江南平江府,青蚨又称蜮、短狐,传说青蚨生子,不管分离何处,必能还聚。据说以青蚨子血染钱,只要手持带母血钱,子钱用而复还。因此青蚨为商人所喜,青蚨云集,一本万利。青蚨楼的帽子,最为商贾所好。你见哪个当官的戴青蚨楼的帽子?” 李铁哥讶然道:“还有此说!为何我买帽子,那店家不说。” 林怀玉如同看个傻子,道:“人家为何要说,这本来就是少数人懂,你自己不够老道,难道还要人家教你。” 李铁哥道:“那翠峰阁和断桥轩呢。” 林怀玉道:“翠峰阁乃是两百余年开封府一李姓商人所创,该人乃是丝绸世家,长期为朝廷定制袍服。翠峰阁的主顾多是朝臣,年纪又大。衣服用料最是上乘,但式样未免保守,与年轻人心性不符。至于这断桥轩,你倒是选的不错。断桥轩乃是一群青楼女子从良后所开,据说这‘断桥轩’三字,还是柳永亲自所题。衣服上好题字句,什么杨柳岸晓风残月。他家的衣裳最是大胆,男女装都是极好,风流才子,红粉佳人,唯独不做老年人的衣裳。哎。” 叹了口气,对李铁哥道:“你这身穿戴,当真是头顶铜臭,身着老朽,脚下风流,全然不知所谓。还有你身上这些叮里啷当的,挂这么多玉佩金环,你不累么?你干嘛不把宅子也栓腰上,我见过走街串巷磨刀的都没你闹腾。” 李铁哥被她贬的一无是处,羞的面红耳赤,偏生还还口不得,见她意犹未尽,言语愈发犀利,慌慌忙忙拱手,道:“受教了,受教了。”也不管身旁众人,落荒而逃。 身旁人都听的楞了,见李铁哥跑了,更觉兴奋,都连球赛也顾不得看。 一人得意洋洋,拉着身旁一人,弯腰就撸自己裤腿,道:“瞧见没,瞧见没,我这浑身上下,连袜子都是断桥轩的。” 郑挺也是此道中人,听林怀玉说的清楚明白,也是暗暗点头称赞,自己也不觉生出些许优越之意。又留神去看沈放,却见从头至尾,沈放未发一言,似是根本不屑与这李铁哥言语。 细细品味,越觉此人来路不凡。 看台上林怀玉雄辩,场下两队踢的也是激烈,二十余个汉子却都是有些莫名其妙。今日彩声怎如此稀稀落落,难道是我等耍的不够尽兴?振奋精神,球球都朝脸上招呼,登时将对面几人踢的头破血流。 场上其实真不爱看球的,恰是花轻语四个。 好容易熬到完赛,花轻语忍不住奇道:“这帮人也是古怪,一个破皮球,踢来踢去,半天也踢不到眼里,有什么好看?” 返程之时,四个女子却是兴高采烈,围在一起,大谈衣服首饰。沈放和纥石烈光中缩在车内,连大气也不敢喘。 又过一日,李云政四人依约前来拜访,四人绝口不提乾元会之事,只与沈放、纥石烈光中闲聊。 待几人告辞,门外万卷书带着高大宝、高小宝已经候了多时。 万卷书道:“回几位知道,那郑挺这两日到处打听沈公子的来历,公子几位朋友按事先所说,都吊着他。这老头心痒难挠,抓耳挠腮的样子可好玩呢。还有他家老仆又去典当了一幅字画,我瞧他这日子倒真不大好过啊。” 第六百二十四章 入瓮叁 花轻语插口问道:“他何以急着用钱,可查清楚了么?” 高小宝抢着道:“问明白了,他被罢职之时,淮南东路不少道上的好汉都放出话来,要灭他满门。把他吓的要死,带着家眷匆匆逃跑。带的金银本就不多,来燕京租了个宅子,已是所剩无几。他家里四个小妾都是能花钱的主,这日子稍有寡淡,就是满腹牢骚。四太太昨个发脾气,把这老东西脸都抓花了。如今他无权无势,再无人巴结于他,又无生财之道,自然那什么捉什么见胳膊肘子!” 高大宝补充道:“这老鬼坏事做绝,生不出儿子,只两个女儿,早已嫁人,眼下家里就这么几口。” 宋源宝稍觉畅快,道:“这老东西当真活该。” 高大宝又道:“那老仆还说,别看老爷眼下窘迫,只不过是舍不得带出来的好东西。”说到这里,两眼放光,搓搓手道:“这家伙当真是个大贪官,刮的地皮不计其数,听说还有拳头大的夜明珠藏在家里。我瞧咱们不如找个时日,摸上门去……” 万卷书瞪他一眼,道:“莫忘了你如今是谁家的护院,当真改不了的贼性。” 高大宝忙赔笑道:“是,是,我就说说而已。” 万卷书又道:“你莫听他吹牛,就算他带了些值钱的东西,也难出手。他如今不比往日,燕京城中没个靠山,那些东西拿出来,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沈放点点头,转向柴霏雪,道:“柴姑娘,前日说的那事?” 柴霏雪这些日子都与花轻语在一起,两人初入江湖就曾结怨,彼此看不顺眼。无方庄一事后,曾联袂行走过几日江湖,也是吵吵闹闹,彼此拆台。 如今再见,交情却是大好。此际听沈放问话,却是皱了皱眉头,道:“我跟爹爹说了,可不知怎了,爹爹却不肯帮忙。” 一旁宋源宝哼了一声,道:“就知道你吹牛皮,‘不就是要面见大金皇帝吗,算不得什么大事,我回去求爹爹一声就好’。”他捏着嗓子学柴霏雪说话,倒是惟妙惟肖。 柴霏雪面色一红,伸手就要拧他耳朵。 宋源宝早有防备,闪身躲在秋白羽身后。秋白羽自从得意楼被师傅执徐宋仲珩无视,一直无精打采,话也变的极少。见宋源宝拿自己当挡箭牌,一脸嫌弃,一把将他推了回去。 柴霏雪先前夸下海口,此时也觉面子上有些挂不住,但她一贯高傲,冷若冰霜的模样却是一点未变,道:“我爹爹虽是不肯,却说,你这事若做的好,他会邀你去我们家里做客。”她装作平静,但“做客”二字出口,声音也有些微微颤抖,似是她自己也不敢相信。 她自己乃是柴府的小姐,自然也能请沈放等人前去做客,此话话中之意,自然是柴九想要见他。 别人还不觉得,秋白羽却是大吃一惊,忍不住道:“柴伯伯要见他?” 宋源宝不屑一顾,道:“稀罕么。” 纥石烈光中呵呵一笑,道:“自然稀罕。” 宋源宝奇道:“你也知道?” 纥石烈光中摇头道:“柴府九爷啊,燕京城何人不知,何人不晓?我说一事你知,大定二十九年(1189年),当今圣上继位,几个兄弟都有封赏。如今的瀛王被封寿王,少年得意,身边一群纨绔子弟,整日呼啸城中,肆无忌惮。一日醉酒,有人出馊主意,说京城有个柴九,傲气的很,不如去折折他的威风。一群人趁着酒性,跑到柴府,倒也未敢太过放肆,不过朝门上扔了几块砖,吵骂了一刻钟功夫。柴家连个人影都没露。然后你猜怎么着?” 宋源宝也知这柴家必不简单,仍是不服气,道:“怎么,他敢叫人去杀了什么寿王么?” 柴霏雪柳眉微蹙,道:“就知道打打杀杀,都跟你一样是贼么!” 纥石烈光中哈哈笑道:“柴家显扬门第,可从不做仗势欺人之事,柴家的仆人上街买菜,都要比旁人多给几文。人家根本没搭理此事,可刚过了一日,这寿王老老实实,一身布衣,乖乖一路步行,从自家府里一直走到柴府,登门谢罪。”朝沈放笑道:“沈兄弟,这可不是小事,这么多年,可没听说柴九爷请什么人府上做客呢?” 秋白羽也冷笑一声,对宋源宝道:“柴伯伯若说想见见少林方丈,虚明大师明日就能到燕京,你信么?” 宋源宝摸摸脑袋,看看柴霏雪,道:“你家倒是嚣张,那怎么沈大哥要见皇帝,你又办不到。” 柴霏雪没好气道:“你没长耳朵么,我爹爹不肯,我又没那面子!” 宋源宝连连摇头,道:“反正你答应了,事却没办成!” 柴霏雪大不高兴,略有些气道:“好,我就办成了给你看!”起身拂袖而去。 见她出门,花轻语朝宋源宝一挤眼,夸他激将法使得好。 秋白羽却是冷笑道:“我要是你,这几日就乖乖待在这里,可千万不要出门。” 燕京城北,有一燕子楼,乃是燕京各大商会聚会之所。虽不似得意楼一般富丽堂皇,却更是典雅幽静,后院花池之畔的“茗远轩”更是京城首屈一指的品茗之所。 靠窗之处,一人正望着水池独饮。白面长须,仪表堂堂,左脸却有一道暗红抓痕。有意拿白粉调些胭脂遮掩了,不细看还真看不出。 此人正是郑挺,他自来了燕京,便是诸事不顺,如今手中越加窘迫。就算家里一头恶龙,四头大老虎不发作,他自己也过不下去了。他钟鸣鼎食之人,岂是过苦日子的。可如今自己头上没有乌纱,又不谙商贾,燕京城中无依无靠,实在是好生为难。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谁能想到闹市之间,一场车祸,却叫他结识了京城名少纥石烈光中。不过纥石烈光中显是对他没什么兴趣,枉自己还和他说了半个时辰的《尚书》。 不过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此话果然不假,接着纥石烈光中之邀,竟见着一条大鱼。费尽心机,才打听出来,那白发少年竟是燕京城柴家人,天下奇富财神魏伯言亲手提携的后辈! 他如今手上有件了不得的东西,正愁没有去处,天下就掉下一个财神的后辈,这岂不是上辈子修来的福分。下定决心,定要牢牢把握这个机会。 今日财神与燕京城几大商会的会长在此间谈事,那叫沈放的公子也会陪同。这消息是他花了三两银子买来,混进这茶轩又花了十两。 茶自是好茶,喝在郑挺嘴里,却全不是滋味。他在此已经等了一个多时辰,越等越是心凉,不免又是自怨自艾,老调重弹,道:“当真是龙游浅滩、虎落平阳。想不到我郑挺也有今日,想与人家相识,居然要转弯抹角,费尽心机。若还在大宋,韩侂胄见我,也不敢如此无礼。奶奶的,若不是那韩侂胄,老夫又何至于此!” 楼梯上脚步声响,郑挺精神一振。今日楼上只有一拨客人,转头看去,果然见一衣着寻常的胖大老者正步下楼梯。这财神魏伯言他虽未打过交道,却是见过两回。 心中也是暗叹:“来世上走一遭,这才是做人啊,他究竟有多少钱?百亿?千亿?总不会家里真的有个聚宝盆!” 魏伯言身侧,恭恭敬敬跟着一个白发少年,伸手虚扶,正是沈放。两人身后,隔了数阶楼梯,是五个商人,衣着都不招摇,也没有一个胖子,却个个如假包换的千金之躯。 郑挺只认得其中一个,乃是京城丝绸行的总会长。五人一脸恭敬,却只敢落后几步,远远相送。 到了门口,沈放扶魏伯言离去,五人却都留在门口,显是人家根本不叫他们几个相送。但五人一个没动,都恭恭敬敬站着。 片刻之后,沈放一人返回,五人才满脸堆笑,上前招呼。沈放与几人寒暄几句,也再转身要走。他返转回来,显只是与五人走个过场,客套客套而已。 郑挺见沈放要走,急忙离了位子,紧赶几步,自后追上,道:“沈公子,还请留步。” 沈放回转身来,面上也不见惊奇,道:“阁下是?” 郑挺心道:“常言道,居移气,养移体。这真正有钱人家的公子果然是不同。想是把我当作了商会之人,却不认得,但人家连假装都不屑。”呵呵一笑,道:“老夫郑挺,乃是光中兄知交好友,前日齐云社,还与公子有一面之缘。” 他与纥石烈光中那点交情,太阳晒晒都能化了。此际说来,却是言之凿凿,不容置喙,板上钉钉,如假包换。 沈放哦了一声,拱手道:“原来是郑先生,先生唤我何事?” 郑挺本准备了一大通腹稿,此际却觉派不是用场。沈放不冷不淡,却给他一股不忍浪费人家时间之感,心中暗叹道:“王贞白诗曰:读书不觉已春深,一寸光阴一寸金。实乃大谬,穷酸的时光值得什么屁钱,还得人家这些大商大贾的时间才叫寸阴寸金。”索性开门见山道:“老夫有一笔好买卖,沈公子可否有兴趣?” 第六百二十五章 入瓮肆 沈放不动声色,道:“什么买卖?” 郑挺心头一喜,心道:“小子,还道你当真油盐不进。提纥石烈光中你眉毛都不动,一提有钱赚,脚根倒是站实在了。嗯,生意人本该如此,你不做财神弟子谁做?”笑道:“此际不是说话之地,沈公子若是有兴趣,明日午后来舍下一晤,不知意下如何?” 沈放嘴角一抹轻笑,摇头道:“在下这几日有些忙,怕不得闲。” 郑挺胸有成竹,自怀中掏出一张名帖,贴上写的却是自己住处,伸手递过,笑道:“不知半个燕京城这么点的小生意,能否入得公子法眼?” 沈放似是稍有犹豫,随即一笑,伸手接过,笑道:“眼下不敢钉牢,明日若有时暇,当去拜会。”一拱手,转身而去。 郑挺伸手抚须,笑容满面,心道:“跟老夫斗,你小子还是嫩了一点。你嘴上不说,心里却香的很,你那市侩的眉眼可一早就把你出卖个干干净净。” 郑挺租的宅子不小,更是位于仙霞坊寸土寸金之地,要价也是不菲。家中奴仆管家,也是一个不缺。以往当官的排场规矩一样也没落下,家中用度反是比以前还高。 这一个人混的越是不如意,越是要面子。 这日午后,沈放果然来访,随身还带着万卷书。 郑挺一见便是一愣,心道:“这不是纥石烈光中家的那个小书童么,带他来干什么?哦,这小子果然狡猾,这是点醒我,他已经打听过我的底细,知道我跟人家纥石烈光中可没什么交情。这小子心思诡异,倒也不能小视。”笑道:“公子真乃信人,快请进来奉茶。”带沈放直入书房。 沈放叫万卷书在门外相候,进门坐了,笑道:“奉茶也不必了,郑先生有什么买卖,此际可以说了。” 郑挺微微摇头,道:“不急,此物煞是烫手,还不知公子门道如何?” 沈放微微一笑,道:“你想卖给什么人?当朝王爷还是皇上?” 郑挺击掌道:“果然是个中好手,不错,此物一般人可要不起,也不敢动这个心思。”面色一整,身子前倾,离沈放更近了一些,压低声音道:“当今翼王殿下。” 沈放呵呵一笑,道:“郑先生本是大宋重臣,人脉广阔。来京城,第一个去拜会的,便是翼王殿下。想来以往关系匪浅,何必还要在下出面,岂不是多此一举?” 郑挺这下真的吃了一惊,心道:“没想到我还是小觑了这厮,竟连这个他也打听到了。” 略一沉吟,道:“沈公子是聪明人,咱们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郑某眼下在京城没有根基,如此大的生意可不敢贸然出手。” 他这话半真半假,他为官多年,怀璧其罪的道理自然懂的不能再懂,担心翼王下黑手只是其一。他多年前,曾帮过翼王一个小忙,事后也时有联络。此番来燕京,本想投靠。谁知此一时彼一时,人家知道自己处境,对自己爱理不理。 开始还好,好酒好菜招待,翼王还露面见了自己一刻钟。可几次一去,连二道门也进不去了。本不想再触这个霉头,但京城其他的高官他更是信不过。思来想去,还是只有翼王这一条路。 可手里这东西非同小可,关联太多,他也拿不准翼王会是个什么心意。和盘托出之前,必须要探探买家口风才好。 好在沈放也未深究,点了点头,道:“郑先生也是谨慎。究竟是何物,如今可以说了吧?” 郑挺微微一笑,自书桌上随手拿起本书,伸手递过,道:“值钱之物,便是这个。”此人也是心机百转,如此重要之物,竟故意随手放在桌上。 沈放伸手接过,翻了几页,眼光一扫即过,不动声色,将书递回,起身道:“打扰了。” 郑挺急道:“沈公子莫急。” 这本手写之书,其中尽是数字和各种符号,根本就如同天书一般。沈放冷笑一声,道:“这什么东西,鬼画符一般,捉鬼的天书么?这玩意一钱银子能买五本。” 郑挺正色道:“老夫怎敢,此乃秘符写就。”又再压低声音道:“此乃大宋朝廷贿赂大金官员的账簿,人名、时间、钱数,皆在其上!” 沈放慢慢坐回原位,瞥了一眼那书,久久不语。 郑挺见他意动,心中一块大石倒是落地。心道:“此番宝看来押得对了,此子不说话,自是知道此物宝贵,也知此物关系重大。他眼下不走,反是坐回,定是有门路,也有胆子行事!”也不出声,待沈放自己思量。 好半天功夫,沈放开口道:“此物我辨不出真假,你须得解出一页来我看。” 秘符便是密码,我国是最早应用密码的国度之一。早在商末周初,姜子牙《太公六韬》中就有记载,将木头制成不同长短的的数节,不同的长度代表不同的含义,用于传递军事机密。 北宋时已有非常复杂的军事秘符,《武经总要》中记录了一种手段。比如,选一首没有重复文字的五言律诗,全篇四十个字,各自打乱编号,对应战事的四十种情况。传讯之时,只有数字,须得拿诗对照,还要知道打乱后的数字,才知其意。 眼下郑挺拿出这本手书,无疑手段更加隐秘,不但有数字,还有诸般符号,若是没有对应的解秘本,根本无人能看懂。 郑挺摇了摇头,眉头也是紧皱,道:“我没有秘符册,解不出。” 沈放一愣,随即冷笑一声,道:“郑先生莫非消遣在下来了?” 郑挺忙道:“我是没有,但能解出这秘符的人我却知道在哪里。” 沈放哼了一声,道:“郑先生当真精细,既然如此,你先请人译出一页,咱们再谈不迟。” 郑挺心中暗骂,心道:“这小子当真难缠。”只好道:“此人嘴硬的很,我只能将书与人一并交出,问不问的出,可就不干我事。” 他口中之人,自然就是化名卓南山的朝东海。这消息他却不能说,谁知道那卓南山有没有记住全本。若是人家知道此事,他手里这本名册,说不定就是一堆废纸。人已经抓在牢里,大刑逼供便是。 如今的密码技术日新月异,又有计算机之助,只要有规律可循,总可以逆推出来。可古代人,却没这个本事。 极其简单的或许还有可能,但像面前这本,如此复杂,那是想也别想。 沈放连连摇头,道:“郑先生这算盘打的好啊。” 郑挺装作淡定,一副成竹在胸模样,道:“若是容易,也不须劳动公子了。” 沈放斜他一眼,道:“你打算卖多少钱?” 郑挺笑道:“此物本是无价,我也不好讲。公子既有门路,不如问问翼王殿下,他愿意出多少。” 沈放呵呵一笑,道:“郑先生这甩手掌柜做的好。”伸出四只手指,道:“若能卖出,我要这个数。” 郑挺皱眉道:“四成!太多了一点吧!” 沈放摇头道:“是你四我六!一口价,就是这么多。郑先生若不愿意,大可另寻高明。” 郑挺道:“若是不成呢?” 沈放起身道:“我若是不成,谁也没本事帮你卖了此物,你不如速速烧了了事。” 郑挺哈哈大笑,一拍掌,道:“好,六成就六成,老夫静候公子佳音。” 出了郑家,万卷书一脸坏笑,道:“怎么没打起来?我还以为沈公子要一刀宰了他,抢了书就跑。” 沈放道:“若是如此,岂不是太便宜了他?” 万卷书道:“沈公子你究竟打的什么算盘,为什么我一点也瞧不懂?” 沈放笑道:“你瞧不懂么?那就对了,要不我还得杀个人灭口,好麻烦啊。” 万卷书气鼓鼓道:“不说就不说。沈公子也会吓唬人了,你可跟花姐姐学坏了。”嘿嘿一笑,道:“我随口说说,你可莫跟花姐姐说。不过挺好玩的,你下次什么时候再来遛猴,我也要来。” 沈放笑道:“不急不急,先晾他两天再说。” 次日却听说陈少游得意楼会后不久便即染病,迟迟未愈,已经卧床不起。柴霏雪和花轻语几人商量前去探望。沈放听说,自然也要跟去。 纥石烈光中也有意与这位玄天宗教主的公子结交,备了些礼物,一道同往。 陈少游就住在玄天宗总堂之内,在燕京城东北柳巷。不管过去如何,眼下玄天宗明面上起码不再寻沈放麻烦。能有机会去玄天宗总堂一趟,沈放也觉兴趣盎然。 路上沈放想起一事,问道:“柴姑娘,秋兄弟究竟是怎么回事?” 如今秋白羽乃是宋源宝死党,沈放对此人印象倒也不错。毕竟秋白羽对他始终客客气气,在开封又是行侠仗义。虽有些刻薄的小毛病,却也是个好人。 这些时日,秋白羽却是萎靡不振,整日窝在纥石烈光中府上,门也不想出。今日本想喊他一起,却被他婉言谢绝,看他神情,显是不想再来玄天宗。 第六百二十六章 入瓮伍 柴霏雪也是无奈,道:“秋兄以前其实挺开朗一人,他很小就跟着宋仲珩学武。宋仲珩原本也很喜欢他,师徒和睦。可十几年前,宋仲珩独生爱子被人所杀,宋仲珩就此性情大变,对他也不再关心。秋兄弟事师傅如父,乃是他最敬重和最怕之人。只觉被师傅冷落,有些想不开,自己性子也一日比一日怪异。开封事后,玄天宗本想息事宁人,谁知宋仲珩大发雷霆,直接说了,再不认他这个徒弟。如此一来,他又遭重击,眼下能开心的起来才怪。” 沈放也是摇头,执徐宋仲珩武功出神入化,自古恩师如父,秋白羽心中钦佩仰慕,也是人之常情。只是这般是非恩怨,可不是他能管的了。 再说,执徐对自己始终心存歹意,也叫他不喜。秋白羽跟他师傅闹翻,他虽不至于窃喜,却也不会盼着他两人和好。 一旁宋源宝却是没心没肺道:“早叫他加入我们泰山派,做我师弟。我泰山名门正派,岂不比他当强盗有前途!你们也帮我劝劝他这个榆木疙瘩。” 花轻语忍不住笑道:“你逢人就推销你们泰山派,连你沈大哥也不放过。你这么下功夫,招了几个人了?” 宋源宝正色道:“我哪有逢人招揽,我泰山派非骨骼清奇,天赋异禀的奇才不收,也就沈大哥合适。鸡毛要想加入,也是全仗我的面子。” 柴霏雪贴近花轻语低声说了句什么,花轻语格格娇笑,前仰后合道:“我也想起个笑话,我只用一息时间,就能打败半个泰山派。” 宋源宝回敬她一个大大的白眼,没好气道:“有什么好笑?整天莫名其妙,你俩真不找个大夫看看吗。” 花轻语面色一寒,道:“臭元宝,你说什么。” 宋源宝立刻改口,道:“是给我看,我有病。” 玄天宗刚与丐帮、铁掌帮一场大战,虽是大获全胜,也是不敢松懈。进了北柳巷,便是戒备森严,而且多是躲在暗处。 有人识得柴霏雪,早早迎出。乃是教中律部一位主事,在玄天宗中身份还是不低。有他带路,一路畅通无阻。 几人直入后院,去往陈少游房间。 沈放倒有兴趣瞧瞧这玄天宗究竟是何模样,但有人引路,自己也不好左顾右盼。只觉玄天宗内部倒是普普通通,一路人也没遇到几个。 宋源宝却是毫无顾忌,东瞅西看,一边还不忘诋毁,说还不如乡下财主家,气的沈放几人都忍不住要踢他出去。 穿过一道拱月门,是一处幽静小院。刚到门前,柴霏雪忽然一顿,随即朝向一侧,身子稍矮,双膝微屈,恭恭敬敬一个万福,口中道:“龙教主。” 沈放几人都是一惊,转头看去,小院靠墙一侧,阴影之下,一人身着灰袍,头戴帷帽,浑身上下,裹的严严实实,正慢步走近。 走到几人面前,脚下不停,与众人擦肩而过,帷帽微微一动,似是对柴霏雪点了点头。 此人也不高大,身上却有一股叫人肃然起敬的气息。几人不由都是屏息凝气,看着他出门。此时阳光正好,此人却似不愿踏入阳光之内,出了门就是一转,仍是贴着墙底阴影而去。 一直到此人去远,花轻语才长舒口气,咋舌道:“龙教主?” 柴霏雪轻轻点了点头。 宋源宝似是想说句俏皮话,张了张嘴,却始终没能说出来。 纥石烈光中奇道:“龙教主好像不喜阳光?” 柴霏雪慢慢点了点头,低声道:“龙教主不喜风,不喜阳光。你们知道就好,可莫要对旁人去说。” 沈放也是一阵恍惚,望着龙雁飞背影,心道:“此人好生与众不同,便是那日见韩侂胄大人,也未教我如此惊讶。” 几人定了定神,才复又前行。院子不大,柴霏雪显是来过,几步走到一间屋前,在门上轻敲两下。 立刻有婢女前来应门,显是认得柴霏雪。面上一喜,又探头看看她身后,见沈放几人之外并无旁人,摇了摇头,小声道:“柴姑娘来的正巧,他们刚刚正闹别扭。” 柴霏雪无奈道:“葡萄,陈公子又发脾气了?龙教主说什么了?”原来那婢女竟是名叫葡萄。 葡萄吐了吐舌头,道:“我家教主你知道的,他怎会跟公子吵。还不跟以前一样,来了就坐一会,说话不超过三句。” 柴霏雪摇摇头,示意几人一起进去。进了房门,柴霏雪有意无意,推沈放走在前面。屋内窗子遮的严严实实,一团漆黑,几乎伸手不见五指,一股浓重的药味。 宋源宝进屋东张西望,见那屋子极大,外间摆了不少物品,许多东西却都是女人之物,靠窗居然有一个梳妆台。顿觉好笑,上前摸了一把,低声道:“你们家公子可真爱美。” 葡萄大是不喜,一掌拍在他手上,道:“不要乱摸。”低声道:“这些都是公子娘亲遗物,你进去可莫要胡说。” 宋源宝吐吐舌头,显是不以为然。他与陈少游本无什么交情,更是不喜玄天宗。若不是跟着沈放,自己才懒得来。 走了几步,进了内室,快到床前,才略见一丝光亮。只见陈少游躺在床上,身上盖着厚厚几层棉被,一张脸苍白,不见一丝血色。 身旁还有个服侍的婢女,身材丰腴,也被起了个水果名,叫做红杏。见了几人,轻声唤道:“公子,公子,柴姑娘带朋友看你来了。” 陈少游慢慢睁开眼来,眼中神采黯淡,一眼看见沈放,目光稍亮,开口道:“沈兄弟,你们来了。”声音软绵无力,一句话说完,似是气息不畅,连咳了几声。随后他身子动了动,想要坐起身来。 红杏吓了一跳,连忙上前帮他垫高身后,叫他躺坐,一边大惊小怪,劝他莫要起身。 沈放也道:“陈兄莫要起身,躺着便好。” 红杏和葡萄两人搬来凳子,几人就在床前坐了。沈放来了五人,却只找出四张凳子。 床尾隔了足有三尺,明明有一张圆凳,方才还有人坐过,红杏和葡萄却不去动。 花轻语摇手道:“无妨,我站着就好。”嘴里如此说,顺势在一张凳上坐了,却把宋源宝挤到一边。 陈少游坐起就是一阵咳嗽,沈放听在耳里,眉头却是一皱。 花轻语道:“你怎么病的如此厉害,大夫怎么说?” 陈少游想要说话,张嘴又是忍不住要咳。身边红杏连忙帮他拍拍后心,没好气道:“都是些庸医,药倒是开了不少,可吃了总不见好。” 纥石烈光中道:“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陈兄不可着急,还需细心调养才是。” 陈少游道:“光中兄说的是,叫几位也费心了。” 沈放听他说话,就近又看看他眼底,笑道:“小弟略通医术,也帮陈兄看看如何?” 花轻语一旁道:“是啊,是啊,他还有些手段,叫他给你看看。” 陈少游道:“不想兄弟还懂医术,早知道就不寻那些庸医,将我越治越坏。咳咳……”他故作轻松,露出个笑容,还开了句玩笑。 身旁两个婢女却都是面露喜色,葡萄小声道:“公子见了几位高兴,这病可就好了一大半了。” 红杏也道:“是啊,这两三日,公子还是第一次笑呢。” 花轻语道:“你快给陈大哥看看,看好了,咱们再去赌钱。” 沈放微微一笑,伸手搭在陈少游手腕之上。 众人见他身子端坐,神情淡然,三根手指不偏不倚落在寸关尺,倒是颇有名医的风范。都是暗自点头,怕扰他诊断,都是屏息凝气。 只过数息时间,沈放便收回手来。这数息陈少游也忍住未曾咳嗽,见他收手,笑道:“沈兄弟一看就是大家风范,可比那些庸医快的多了。”抬起另一只手,正待伸过。 沈放却是摆了摆手,道:“不必了,陈兄这是脾虚不畅,风邪入体。” 花轻语皱眉道:“这么快你就知道了,莫要草率啊。” 她只听道济说过,沈放略通医术,但本事究竟如何,可是未曾见过。更何况沈放酗酒之时,还全靠她照顾,对沈放的信心可着实不足。心道:“玄天宗请来的医生岂会差了,这么久治不好,还说不定是什么疑难杂症。你说错了丢人不要紧,可莫要误了陈大哥病情。” 中医诊脉,有歌诀曰:首分浮沉,二辨虚实,三去长短,四算疾迟,五察脉形,样样皆知。说着简单,但人脉搏跳动隐于皮肉之下,岂是说分辨就分辨的出。 沈放手按数息就敢诊断,便是出了名的良医也不敢如此草率。 沈放道:“陈兄脉浮紧,身子发热,鼻息不畅,流涕、多嚏,舌淡红苔薄白,皆是风寒之症。此外手足盗汗,夜常流汗不止。寒气入经而稽迟,泣而不行,客于脉外则血少,寒湿为汗出。陈兄是否还有轻微头痛?” 红杏满目惊奇之色,道:“公子当真了得,样样都说的极准。你说的这几样,我家公子都有,还有这头痛之症,时有时无,来的古怪。若是公子不说,请来的几个名医可也未能看出来。” 第六百二十七章 入瓮陆 我看到有一百二十九个收藏,如果大家真的在看,能不能推荐给你的朋友?我发现知乎推书贼厉害。 沈放道:“如今吃的什么方子,拿我看看。” 葡萄也对沈放信之不疑,急忙拿了几张纸过来,道:“陆先生、李先生、贺先生几位都开了方子,我瞧都差不多。眼下吃的是陆先生开的这一副。” 沈放接过,扫了几眼,点了点头,道:“陆先生这方子甚是对症,倒是不须改了。陈兄还需坚持服药,慢慢才能好转。” 众人见他出手不凡,本是寄予厚望,听他如此一说,又是都觉大失所望。 沈放却已站起身来,叹气道:“今日来本是有事相请陈兄帮忙,不想陈兄病的如此厉害,哎,可惜,可惜。”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是皱眉。陈少游身旁两个婢女更是心中不喜,适才沈放刚赢得的半分好感转眼烟消云散。 红杏更是腹诽不已,心道:“公子这是什么朋友,怎如此势利!合着你不是来看我家公子,倒是有事相求了。怎么,见我家公子病重,不能动弹,便要走人么!这般的朋友,下次定不能放他进门。” 陈少游却是身子坐的更直了些,道:“兄弟有何事?” 花轻语也觉不妥,急着圆场道:“没事,没事,你好好歇着,身子要紧。” 陈少游却是摇了摇头,道:“究竟何事,兄弟尽管直说。” 沈放欲言又止,叹了口气道:“倒是真有些麻烦,需要陈兄出面方可,只是陈兄这身子。” 陈少游笑道:“不过区区风寒,又死不了人。诸位稍候片刻,待我更衣。”他竟是也不继续问是何事,就要起身。 两个婢女大急,红杏道:“不行,不行,公子你病重的很,可不能出去吹风!” 葡萄面容一板,对沈放冷冰冰道:“这位白头发的公子,我家公子倦了,还请速速出门去罢。” 沈放微微一笑,站起身来,拱手道:“如此陈兄好好养病,我等改日再来。”真的转身出门。 柴霏雪几人见状,只得也是起身,客气几句,跟了出去。 沈放却是就站在院中,面带微笑,看着墙角几株腊梅。 柴霏雪走到他身侧,不满道:“你是想叫他起来走走是么?你就不会绕着点说?你惹恼了葡萄、红杏,我看你下次真的别想来了。” 沈放笑道:“也是,也不是。” 过了片刻,果然房门打开,陈少游内着葱绿色的锦袍,外罩豹皮大氅,貂裘围脖、貂皮帽,裹的严严实实,密不透风。身旁红杏、葡萄两人气鼓鼓瞪着沈放。 一行人都上了纥石烈光中的马车,直朝南而去。车轮滚滚,竟是出了景风门,到了燕京城外。 一路之上,陈少游不住咳嗽,他咳嗽一次,红杏和葡萄两人就在心里骂沈放一句。 沈放只当没瞧见,上了车就闭目养神,半句话也不说。 又行片刻,前方忽然出现一座大宅。沈放终于睁开眼,伸个懒腰,道:“总算到了,陈兄请吧。” 陈少游下了马车,只见苍山之下,绿水之畔,一座大大的宅院,奇道:“这不是吕御史家的花园么?听说前些日子出售,难道是沈兄弟的朋友买下了?” 沈放微微一笑,拉着他手,紧走几步,入了宅子。那院门开敞,门前一个苍老门房,见了沈放就是满面欢笑,显是认得。 红杏和葡萄晚下车一步,见公子被沈放拽着急走,心中大急,正要赶上,却听柴霏雪笑道:“原来他打的这个主意,你们放心,沈公子没有恶意。” 进了院门,就听欢声笑语,竟到处是玩耍的儿童。奇怪的是,这些孩子有大有小,却都穿着一样式样,一样颜色的衣服。有几个老婆子妇人照看,孩子调皮,大人们个个手忙脚乱。却个个眉开眼笑,如同阳光一样温暖。 陈少游忽然不咳了,诧异道:“这,这,这是?” 沈放道:“这些都是孤儿,这里叫做阳光社,还未及挂匾,乃是专门收容孤儿之处。教他们读书认字,也有的会送去自力社学门手艺。” 古代收容孤寡病残的官家机构由来已久,南北朝有“孤独园”,唐代的“悲田院”,宋代的“福田院”等等。但专职的孤儿收养所慈幼局,要到宋理宗淳佑七年(1247年),才会于临安创立。但这些官府机构,多是人浮于事,杯水车薪,形式大于内容。 陈少游听在耳中,看看身边一张张笑脸,一瞬之间,竟是有些恍惚,口中不自觉喃喃道:“阳光社,阳光社。”。 迎面走来两个明艳少女,正是林怀玉和莹儿。 沈放迎上前去,笑道:“七姑娘,你叫我帮你寻个仁爱温良,燕京城还无人敢惹的来做你的社长,这人我可给你寻来了。”伸手一指陈少游。 陈少游大吃一惊,道:“我?” 林怀玉大喜,笑靥如花,对陈少游轻轻弯腰一礼,道:“是陈公子,太好了,这里有你照看,我们终于可以放心回临安了。” 陈少游这才明白过来,急忙摆手,道:“不行的,不行的,我不行的。” 沈放一只手搭在他肩膀上,道:“你一定行。” 陈少游微微一怔,不知他何以如此笃定,就听沈放接着道:“如果这世上,有些人,有些事,叫我们失望,我们难道要变的跟他们一样?” 陈少游眼角可见的不住跳动,眼睛中的光芒却是越来越亮。 沈放伸手轻轻一推,将他推向那些孩子,像是对他,又像是在对自己道:“去吧,你一定行的。” 郑挺这几日是如坐针毡,心急如焚。沈放那日来过之后,便即音讯全无,叫他好生焦躁。心中患得患失,一会心道:“莫非此人压根没瞧上此事,故意跟我开个玩笑?” 一会又道:“莫非是此物实在难以出手,人家都不愿要?”忽然又想:“不好!此人手眼通天,莫非卓南山的事也查了出来,正琢磨寻人给我来个绝后计!” 正火急火燎,这日午后,忽然沈放遣人来请,一辆马车将他直接带到翼王府。下车见竟是来到此地,他也是一惊。 随即更叫他惊讶的是,竟是一家仆领着他从后门入了王府。这可非同小可,后院乃是内宅,住在王府的家眷女流,岂是一般人能涉足的。 心中忐忑,被领到一座小楼之前。见门额挂匾“文渊阁”,知道乃是王府的藏书楼。 古时房屋多是木制,最是怕火,因此门牌匾额都有忌讳,“门不带勾,阁必带水”。宋高宗年间,宫中走水,损失惨重,赵构欲追责,知枢密院事王博彦便说,乃是宫中匾额惹的祸,门字带脚勾,是乃火笔,有勾火之嫌。 赵构居然信了,自此以后,宫中匾额之上的“门”字都不带勾。至于藏书阁最是怕火,因此取名多带水旁,以水克火。 上了二楼,却见沈放正与一美貌女子谈笑,见他来了,抬手招呼,请他入座,倒如同自己家里一般。 郑挺见那女子如空谷幽兰,高贵清远,拒人千里,看也不看自己一眼,心中暗道:“不知这位究竟是王爷的王妃,还是女眷,当真也是国色天香。你这小子也是胆大,居然一点也不避讳。” 沈放笑道:“郑先生莫要多想,今日约了翼王殿下在此一会。我先探探殿下口风,先生一会就在此处旁听。若有不妥之处,咱们事后再作商量。” 郑挺大喜,道:“甚好,甚好,一切都依公子。”心道:“不愧是财神的弟子,就是敞亮,先前我还怕他背着我做什么手脚,不想却是小人之心了。” 那女子拉开一道屏风,露出后面一个小门,轻轻伸手,做了个请的手势。 郑挺会意,朝沈放拱拱手,进去后面小室,那房间甚小,只有一桌一椅,在桌上给他还留了壶茶。 那女子道:“殿下不知有人旁听,郑先生还需小心,莫要动静过大。” 郑挺赔笑道:“老夫省得,省得。”举步入内,在椅上坐了,倒了杯茶。那女子反手带上房门,又将屏风移回原位。 随后就听那女子跟沈放又聊几句,也出门去了,只留沈放一人在内。 过了片刻,便听外面门吱呀一声,随即脚步声响,一人哈哈笑道:“你小子多久没来了,魏先生可好?”正是翼王完颜珣的声音。 就听沈放起身,恭恭敬敬道:“草民拜见翼王殿下,承蒙殿下记挂,先生身子安泰着呢。” 完颜珣哈哈大笑,道:“那就好,那就好,不必拘礼,不必拘礼。” 郑挺在里面听的清楚,又是惊喜,又是嫉妒。喜的是听这两句,就知沈放跟翼王关系匪浅。嫉妒的是,翼王心机深沉,平常见谁都是不苟言笑,何曾如此跟人说过话。 门外两人闲聊几句,沈放有心恭维,谀辞如潮,引得完颜珣不时发出爽朗笑声。 郑挺听的也是一身鸡皮疙瘩,心道:“当真是三头两面,这小子跟我面前装的高不可攀,眼下拍起王爷马屁来也不含糊。” 第六百二十八章 入瓮柒 过了片刻,忽听沈放装作不经意问道:“小可听说如今燕京城不少人在找一本什么名册?” 郑挺听他忽然抛出话题,忍不住心头狂跳。外面却是一阵沉默,好半天功夫,才听“叮”的一声轻响,似是茶盖碰在碗上声响,完颜珣轻轻道:“怎么,连魏先生也听说了?” 沈放道:“先生未曾在意,乃是小可想要问问。” 完颜珣声音似是轻松了些,道:“此事乃是讹传,莫要轻信。” 沈放呵呵一笑,道:“听说大理寺抓了个宋国的探子?” 郑挺大惊,一颗心险些跳了出来,心道:“坏了,坏了,这小子果然已经查到。”卓南山事情被他知道,自己手中砝码登时少了一半。 完颜珣轻描淡写道:“此事倒是不假,可那人其实就是个穷酸秀才。满腹牢骚,满嘴大话,志大才疏,其实算不得什么。” 沈放道:“可听说有人见过一本名册。” 完颜珣道:“哦?” 沈放笑道:“也是有人向小可提起,呵呵,殿下看,这东西要是真的,能值多少钱?” 完颜珣笑道:“若是真的,对旁人也是一钱不值。” 沈放笑道:“那是自然,好马也需伯乐,识珠还需慧眼。此等机要,便是真有,也该献给殿下。” 完颜珣呵呵一笑,道:“你若能弄本真的给我,本王给你座金山也不无不可。” 沈放哈哈笑道:“有殿下这句话,小可倒真要加把劲了。” 两人相对而笑,又说几句,完颜珣起身离去,沈放相送。又过盏茶功夫,“吱呀”一声,密室门开,沈放探进头来,满面笑容,道:“郑先生都听见了?” 郑挺一脸严肃,沉声道:“回舍下再说。” 沈放点点头,叫了个小厮进来,仍从后门送郑挺出门。马车仍然等在门外,带了郑挺回转。 郑挺回去家中,更是坐卧不安,半个时辰后,沈放才姗姗来迟。他自然不可能真的与翼王面对面说话,方才那女子正是叶素心。 彭惟简深得翼王宠信,平日也住在王府。叶素心温柔可人,与王妃交好,在王府也是过的滋润。沈放寻她帮忙,借她的居所,又偷学了翼王说话,借口技的本事,轻轻巧巧骗过了郑挺。 寻叶素心之时,沈放本是心中无底。毕竟临安之时,自己还曾骗过她,而且有彭惟简这层关系在,实不知叶素心如何抉择。谁知叶素心听说此事,想也未想,二话不说,便即答应。 此时自要谢谢人家,两人闲聊几句,临别之际,叶素心终于忍不住问到:“他到哪里去了?” 沈放微微一怔,随即立刻明白,道:“萧大哥什么话也没留,大约是回南方去了。” 叶素心哦了一声,再不言语,送沈放出门。 沈放也听柴霏雪说了,她亲自将宋源宝所说转述一遍,叶素心也知误会了萧平安。但彭惟简说是道听途说,眼下人也不在燕京,叶素心也不觉他是有意相骗。 沈放与萧平安毕竟不熟,此事更不好多嘴。 这一切郑挺自是蒙在鼓里,见他来了,也不顾得矜持,一把拉过,进了内室,一迭声道:“糟糕,糟糕,还好,还好!” 沈放道:“郑先生这是何意?” 郑挺道:“咱们就不该去寻翼王!” 沈放微微一怔,奇道:“将名册卖与翼王殿下,不是先生对我说的么?”似是恍然大悟,笑道:“郑先生怕是不了解殿下,此等机密,他岂能直认不讳?正因殿下说这名册是假的,小可反是真的信了。” 郑挺仍是一身冷汗,心道:“好在我谨慎,未与翼王直接商谈此事。这姓沈的人品倒是不差,是个可交之人。”摇了摇头,沉声道:“不错,我不谙殿下脾性,可老夫做了一辈子官,可是懂官呐!” 沈放面色渐沉,慢慢坐倒,道:“还请明言。” 郑挺冷冷一笑,道:“翼王殿下对此物志在必得。” 沈放点头,道:“不错,殿下审慎之人,还未见过,岂会就一口咬定,此物不是真的。” 郑挺冷哼一声,道:“便是真的,也会叫殿下变成假的!” 沈放皱眉道:“先生这是何意?” 郑挺冷笑,眼中尽是狡黠之色,如同紧盯猎物的狐狼,看着沈放,一字一句道:“只因这名册之上,定有殿下的名字!” 沈放手一歪,险些将手中茶碗打翻,面色一整,沉声道:“先生,你我相交尚浅,这话可不能乱说。” 郑挺如今对沈放已是深信不疑,压低声音道:“绝不会错!殿下早有反意!” 沈放皱眉道:“先生又如何知道?” 郑挺冷笑一声,道:“十多年前,翼王殿下便想篡位。联络了一干朝中大臣,写下血书,就待举事。谁知阴差阳错,这道密函竟是落到我大宋境内,还是老夫替他寻回。” 当年密函到他手中,封印早去,他这般的人,岂能不打开来看。他又是常年与金人打交道,精通金文,一扫便知端倪。他丢官之后,跑来燕京,未尝没有借此事要挟翼王之意。只是此事做起来极难,弄不好就要被人杀了灭口,非到万一,他也不敢行险。 是以在王府密室之内,听到外面沈放两人言语。郑挺是肝胆俱裂,魂飞魄散。好在毕竟久经沙场,心中稍定,简直恨不得狠狠扇自己十七八个耳光,心道:“郑挺啊郑挺,你当真是猪油蒙了心。这名册上其他人不知,必有一个名字叫完颜珣啊!你居然还想与虎谋皮!还好总算自己慎重,没有亲自去说。” 沈放闻言,却是真的大惊失色,他只道当年娘亲未能送出密函,可眼下郑挺之言,密函分明已经到了他的手里。一时之间,沈放心中卷起惊涛骇浪,郑挺之言若真,不,千真万确,定的真的。那当年自己父母、还有里县数千百姓,岂不更是死的冤枉! 生父生母,还有燕大叔,燃尽心血,耗尽心机,其实已将密函送到!可最后……!沈放紧握双手,指甲深深陷入肉中。 郑挺自然不知沈放心中想些什么,见他魂不守舍,只道他是怕了,安慰道:“公子莫惊,你适才说的极好,殿下定还不曾疑心你手中有此物。” 沈放默然不语,他怕自己一开口便要按捺不住,一剑杀了眼前这贼,将他乱刃分尸,碎尸万段。 郑挺冷笑一声,道:“金人实是粗鄙,什么都跟咱们大宋学,又样样学的似是而非,全不地道。不过却有一样,生来就比咱们大宋强。”微微一顿,面露阴冷之色,道:“便是这争权夺位,兄弟相残。” 沈放总算将胸口一口恶气压下,轻轻道了声:“哦。” 郑挺自觉看破玄机,又怀死里逃生之侥幸,一时话头竟是收不住。他在大宋为官,国事里里外外都绕不开金国。又是身居高位,对金人了解比许多金国小官还要详尽。 冷笑道:“大定二十九年(1189年),当今金主即位为帝。明昌四年(1193),郑王完颜永蹈就因谋反被杀。明昌五年(1194),镐厉王完颜永中同以谋逆之罪处死。” 话一出口,心念就是一动,暗道:“当年密函之事,我记得是大宋绍熙三年(1192),岂不就是明昌三年! 这翼王想造他弟弟的反,自己逃过一劫。他一个伯父,一个叔父,却没这么好运。完颜永蹈也就罢了,这完颜永中纯属倒霉。 旁人造反,那是弄巧成拙,这翼王完颜珣造反,可是十足真金,如假包换。说不定这些事,都是从他身上而起。”越想越是合榫合卯。 沈放忽然哈哈大笑。 郑挺吓了一跳,道:“公子何以发笑?” 沈放手一指他书桌,笑道:“先前我还怕分量不够,郑先生所言若真,这东西不是更值钱了么!” 郑挺惊的目瞪口呆,简直是肃然起敬,心道:“此人当真胆大妄为,知道这秘密,竟还想着从中牟利!”皱眉道:“可这东西,还有谁人敢接?” 沈放哈哈大笑,道:“西夏人想不想要?蒙古人想不想要?卫绍王殿下想不想要?瀛王殿下想不想要?”卫绍王完颜永济乃是当今金主叔父,比翼王还要位高权重。 郑挺做了一辈子贪官,驱赶数万流民去给韩侂胄添堵这种事都干的出来。堪称是胆大包天,但此际却是五体投地,简直想给沈放磕一个,心中乐开了花,面上却是忧心忡忡,犹犹豫豫道:“可沈公子与翼王殿下……” 沈放笑道:“郑先生若是心软,逢年过节,给殿下多烧些纸钱便是。” 郑挺实在忍不住,伸出大拇指,赞道:“公子高明,高明!”翼王完颜珣对他不冷不热,全不念旧情,正巴不得他倒霉。 沈放道:“事不宜迟,你在书中捡两页,誊录一份与我,切记,定要一模一样。” 郑挺也不多问,当即铺开纸笔,笑道:“区区小事,公子稍候。” 第六百二十九章 入瓮捌 沈放出了郑家,未走几步,路边墙角忽然跳出一人,在他肩头一拍,厉声道:“兀那奸细,你的事儿发了!” 沈放见机的快,立刻换上一副惊吓的表情,道:“官爷饶命,我全都招,我还有一个同党,姓花。” 躲着吓他之人,正是花轻语,一噘嘴,道:“不好玩,你装的一点也不像。” 沈放笑道:“自然不如你扮的官兵逼真,官兵不先动手,还要跟犯人搭肩膀。” 花轻语与他并肩而行,道:“你葫芦里卖的究竟是什么药?如此简单之事,逮着那郑挺,逼他去出首,说是诬告,不就完了。” 沈放摇头道:“大宋贿赂金朝官员,四处安插内应,足有整整一本。这事闹的如此之大,岂能轻了?眼下金国皇帝势必也知道了,你说谁敢不一查到底?” 花轻语面露愁容,道:“如此说来,那朝先生是救不了了?” 沈放也是无奈,道:“尽力而为吧。” 花轻语道:“你差小元宝干什么去了?约的什么客人,要你个吝啬鬼请客吃饭?” 沈放拍拍身上,笑道:“说好了是你请客,我哪里有钱。” 花轻语哈哈一笑,忽然翻脸,道:“好啊,你敢骂我吝啬鬼!” 两人一路说说笑笑,又到了得意楼。朱心武此际已经回去夔州,他本就是顺道来看看自家生意,如今他生意越做越大,得意楼这点不过是顺手而为。 东家虽然不在,余下的各楼掌柜却都知道,这位白发公子,乃是东家小侄,比亲生儿子还亲。见沈放来了,得意楼掌柜亲自出来招呼,带两人进了一处包厢。 两人约了晚上在此请人吃饭,但郑挺一事办的顺利,两人却是来的早了。此际不过申初时间,离天黑还早。 两人要了壶茶,就在楼中闲话。说了几句,花轻语忽然道:“你知道无影盗赃银的下落?” 沈放吓了一跳,道:“你小声点,怎能在此说。” 花轻语道:“怕什么!”但还是压低声音道:“你从哪里听来的?消息靠谱么?” 沈放哼了一声,道:“史帮主亲口对我说的,自然可靠。” 过了片刻,花轻语忽然起身道:“我出去一会。” 沈放道:“做什么?” 花轻语忽然恼道:“要你管,问这么多!” 沈放道:“我知道了,你定是吃坏了肚子!” 花轻语气的跳脚,气道:“滚!”转身出门而去。 好半天功夫,才又回来。肤色更白,樱唇更艳,更显的花枝招展,明艳可人。 沈放摇头道:“我说你去了这么久,原来又是弄脸去了。” 花轻语道:“呸,呸,呸,你会不会说话,什么叫弄脸,那叫补妆知道吗。” 沈放道:“你们女人也真是,一天不知道花多少时间在脸上。又不是没洗脸,见不得人。” 花轻语道:“哎呀呀,叫我怎么说你,你以为洗个脸就可以见人了么!真是,真是,真是朽木不可雕也!” 沈放叹气道:“好吧,好吧,总是你有理。” 花轻语道:“那是当然,今儿还有客人呢,我可不像你。对了,那一大笔银子的事怎么说?” 沈放笑道:“咱们来的太早,不如下盘棋吧,你赢了我就告诉你。” 花轻语冷哼一声,道:“输了你就打算不说是么?” 沈放道:“那你也不能输的太难看。” 屋内琴棋书画倒是样样不缺,两人拿过棋盘,各持黑白,真的下起棋来。 片刻就听花轻语笑道:“我还当你棋艺如何,原来是个臭棋篓子,哈哈哈哈,今日手到擒来。” 沈放道:“你这话说的太早了吧。” 花轻语道:“管中窥豹,可见一斑。高手一伸手,就知有没有。难道非要等你丢盔弃甲,溃不成军?才知道你外强中干,虚有其表!” 沈放很是无奈,道:“可这是围棋啊,我才下了一个子!” 花轻语道:“没差,没差,反正你就是臭棋!” 两人嘴上相斗,落子也是如风。花轻语气势逼人,每次落子都砸的棋盘乱响。沈放却是轻手轻脚,慢慢拈子放落,“咔嗒”一声脆响。 两人下的飞快,几是不假思索。眼看棋过中盘,花轻语果然占优,心中得意,不断揶揄沈放。说他果然臭棋,大臭特臭,简直臭不可闻。 沈放显是形势紧张,不言不语,又顽抗盏茶功夫,终于投子认负。 花轻语大是得意,道:“如何,早说你不行,你还不信。怎么样,要不要再来一盘,我让你三子。” 沈放呵呵一笑,道:“算了,叫人家也等的久了。”提高声音道:“柯先生,你跟了咱们一路,还不过来见见么?” 过了片刻,就听身后门响,一人推门而入。原来这屋中后面还有一门,与旁边一屋相通。 得意楼的客人非富即贵,往往宴请,客人都是不少。因此这边的房间大多都可拆去中间格栅,彼此打通。那格栅多半轻便,隔音也是不佳。 此人显是已经在旁边屋中许久,一直偷听沈放两人说话。此际被沈放道破,推门而入,正是柯云麓。 沈放微微一笑,欠身一指面前椅子,道:“柯先生前坐。” 柯云麓冷哼一声,上前一步,大喇喇坐倒,忽地身子一晃,竟险些坐了个空。他面上神色立变,慢慢扶着椅子扶手坐下,道:“原来如此,一路之上,你们几次说到无影盗,想来都是假的了?” 沈放呵呵一笑,道:“我若真知道如此多的银子下落,睡觉说梦话也不会讲。” 柯云麓点点头,望了花轻语一眼,道:“一日醉?是你叫小二做的手脚?” 花轻语笑靥如花,道:“是啊,好不好吃,什么味儿?” 柯云麓知道着了人家道儿,愈发觉得脑袋有些发晕,想提真气压制,丹田气府却是毫无反应。 沈放在临安杀了解辟寒,叫柯云麓痛彻心扉。他自觉一生亏欠爱妻,如今连妻子唯一的弟弟也未能保全。心中悲愤之下,已经退出了玄天宗,一心要找沈放寻仇。 此际一时大意,竟被人家下药,他这老江湖的脸面也算是丢的精光,冷哼一声,道:“什么味儿,你自己没尝过么?” 花轻语吐吐舌头,道:“我功夫差的很,可不敢吃。”摇头道:“你也是成名的英雄,干嘛偷偷摸摸,暗下杀手。” 沈放道:“那日偷袭我的,不是柯先生。” 柯云麓显是并不知沈放南海子猎苑遇袭之事,此际只觉身子越来越软,几乎要瘫倒在椅上,心中大悔,心道:“我本意在报仇,纵使他真知道什么银子下落,又与我何干。偏生人家几句话就叫你上当,今日也是活该。” 冷冷道:“今日落在你手,要杀要剐,不必废话了。”这一日醉叫他手脚无力,内息不能运转,却不妨碍他开口说话。 沈放摇头道:“柯先生,我问你一句,你那小舅子该不该死?” 柯云麓大怒,对沈放怒目而视,想要站起,却是动弹不得。 沈放自顾道:“他在jdz,强取豪夺,为非作歹,手里的人命不下十余条。为了一个瓶子,竟忍心将两三岁的一个孩子,扔入窑中,活活烧死!我六师兄!还有那金锁爷孙!” 说到“六师兄”和“金锁”几字,他血气上涌,已是怒不可遏,那善良天真的小姑娘本该有许多的幸福,拍案厉声道:“如此穷凶极恶之徒,我只恨杀他太晚!杀他太也干脆,未叫他受尽折磨!” 柯云麓脖上青筋暴起,狠狠与沈放对视。 沈放毫不示弱,睁大眼与他对视,两人剑拔弩张,都是气势汹汹。 花轻语一旁冷冷道:“我瞧他助纣为虐,也不是什么好人,索性一并杀了。” 沈放慢慢坐回椅上,忽然高声道:“小二。” 过了片刻,一小二满面堆笑进来,道:“这位公子,有何吩咐?” 沈放一指柯云麓,道:“这位爷喝多了,你提一大壶凉水来让他醒醒酒。” 小二看了眼柯云麓,心中奇怪,看这位的样子,可也不像醉酒,再说,解酒要用姜汤,凉水可不顶用。 他在这得意楼久了,心思也是活络,知道不该问的绝不能问。应声下去,不多时带了个大壶来,服侍柯云麓喝下。 柯云麓手已抬不起来,只能由那小二提壶相助。那一壶水足有七八斤,柯云麓一气喝下大半,才点点头,示意够了。 柯云麓一肚子凉水灌完,又过片刻,渐觉手脚有了些许气力,内息却还是提不上来。他闯荡江湖,也听说过“一日醉”的厉害,知道没有二十四个时辰,别想使用内力。 他本已心存死志,却不想沈放竟叫人助他解去些药力。冷冷道:“你我之仇,不共戴天,绝不可解。你今日不杀我,改日我必杀你。” 沈放摇头道:“我不是卖好与你,我有一本书落在你手中,还请你还来。” 柯云麓沉默片刻,道:“书我放在别处,如今不在身上。” 第六百三十章 入瓮玖 沈放看定他双眼,冷冷道:“你愿还就好。刘大哥之仇,我时刻谨记在心。你说的不错,你我仇深似海,不共戴天。下次再见,终有一人尸横就地!” 柯云麓冷哼一声,慢慢手撑扶手,站起身来,深吸口气,一步一步,慢慢出门而去。 花轻语也觉愕然,道:“此人好深厚的功力,这么快就能自己出去!我瞧他冥顽不灵,你倒真不如先下手为强。” 沈放微微摇头,轻声道:“他侄子解辟寒杀了金锁,他自己杀了刘宝大哥,我与他仇深似海。”他眉头紧锁,想到金锁,刘宝,便觉刮骨剜心般难过。在他心中,金锁、刘宝之死,大半过错都在他自己,一旦想起,便是自责不已,斗志全消。 花轻语轻声道:“既然如此,又如何放他走了。” 沈放默不作声,半晌方道:“我方才确有杀意,但他气息虚浮,言语也是频频示弱,一双手却是稳如泰山。”眉头压的更低,道:“此人临安一别,武功竟是又涨了一截。” 花轻语道:“那再拖延他半刻便是,这一日醉下去,牛也要倒下。” 沈放苦笑道:“哪有这么容易,此人武功高强,又是老谋深算,岂能不知自己境地,逼急了你我也难讨得了好。” 花轻语这才点点头,道:“你几位师兄说,此人除了过于放纵他那小舅子,倒是没做过什么坏事。只是此人执念太深,我瞧他可不会领你的情。” 沈放叹了口气,道:“惟将终夜常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 花轻语微微一怔,奇道:“什么意思?”沈放所念,乃是元稹的《遣悲怀·其三》,她自然知道。但沈放此际忽然无端说出这么一句,叫她却是有些摸不着头脑。 沈放道:“此人确非罪大恶极。我在临安,听他言道,他少时有个仇人,厉害的很,逼的他走投无路。恰好遇到解辟寒姐弟,这两人也是身负血海深仇。这姐姐忍辱负重,终日操劳,受尽苦楚,只为支持两人练功。报仇之后,他娶了这女子,可这女子积劳成疾,没过几年,便撒手人寰。他一生只觉亏欠亡妻,没能叫她过一天好日子,所以才一心要护着那解辟寒。” 花轻语听完,也觉心中激荡。她是女子,更易为情所动,心中默想柯云麓那妻子如何忍辱负重,心中愈觉沉重。口中喃喃默念,道:“惟将终夜常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报答平生未展眉。” 二十四岁的元稹娶太子少保韦夏卿的季女韦丛为妻,三十岁时,韦丛卒。元稹写下《遣悲怀三首》,流传千古。“唯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这两句,说的便是妻子一生辛苦,不能展颜欢笑,自己彻夜思念之意。 只可惜元稹诗写的深情款款,做起事来却不地道。未娶韦丛之前,便对一位叫崔莺莺的少女始乱终弃,甚至不知廉耻,写下一部《会真记》(又名《莺莺传》)大加吹嘘。韦丛未死,便与名妓薛涛来了一段姐弟恋。韦丛死后,一边写诗信誓旦旦,一边又连娶两女。 元代王实甫的《西厢记》,便是在《会真记》的基础上改写。 沈放又道:“但我那刘大哥,是他亲手所杀,这个仇我也一定要报。” 花轻语幽幽道:“他这次吃了亏,日后再想要他上当,只怕也难。” 沈放点了点头,一字一句道:“刘大哥光明磊落,他的仇我也要报的堂堂正正。” 眼见天色已黑。不多时,第一位客人已经到了,竟是西夏国白霄堂的嵬名博,带着伦岳前来。见了沈放,却是一脸愁容,拱手道:“多谢沈公子相邀,那两位?” 沈放道:“放心,放心,小元宝已经去叫了,此际想已在路上。” 嵬名博似是松了口气,道:“此事有劳沈兄弟斡旋,当真感激不尽。” 沈放笑道:“嵬名先生客气,恰好遇到而已。” 嵬名博也笑道:“正是,正是,恰好碰到,恰好碰到。” 又过片刻,就听外面大呼小叫,人没进门,动静已经大的吓人。沈放几人都是起身,就见宋源宝带着两个彪形大汉,大踏步而入。 前面一个,抢上一步,一把抱住沈放,哈哈大笑,道:“沈兄弟,不想这快就油见面,了。”他这汉话说的着实急死个人,发音古怪不说,一个“了”字偏偏挂在最后面,隔了好半天才追上队伍。 说话之人浓眉大眼,一脸豪气,正是蒙古国的术赤。身后那人,比他还要高了半头,乃是速不台。 两人仍是穿着汉人服饰,都甚是华贵,眉飞色舞,志得意满。更是满脸红光,下巴浑圆,都足足胖了一圈。 两人见了沈放,都是欣喜,上前拥抱,用力之大,险些将沈放腰也勒断。欢喜过后,才似看到嵬名博两人,脸立刻拉了下来。 嵬名博却是满脸堆笑,上前拱手道:“沈公子说今日有贵客,不想竟是二位,失敬,失敬。” 一年之前,他还曾追杀几人,一路从西夏赶到临安,追的褚博怀几人险些吐血。如今时过境迁,再见两人,不知怎地,竟是换了副面孔。小心翼翼,似是唯恐惹恼了这两位。 术赤对他爱理不理,生硬道:“你,来干什么,不喜欢见,你。不知道,吗。”有些时日不见,他这汉话说的倒是愈发不像样子。旁人都当他话已说完,谁知后面还有一个掉队的。 沈放笑道:“这位嵬名先生,与我交情匪浅,今日就是饮酒叙旧。你们两国之事,就莫要说了。” 嵬名博面上一喜,道:“正是,正是。”心中对沈放好感,又多添了几分。再想到沈放可能是那位高人的徒弟,结纳之意更是迫切。 术赤鼻子里哼了一声,道:“看,在沈大哥面子,上。”他这句子断的,活活等死个人。 众人分宾主落座,一番谦让,还是术赤坐了主客之位。嵬名博坐在沈放另一侧。 一旁侍女早已等候多时,见客人来齐,上前撤去看盘,又自“箸瓶”中取出象牙筷子,恭恭敬敬放在众人面前“止箸”之上。 得意楼是奢华之所,这吃饭的规矩自然做的足。取筷子这种事是决不能叫客人自己做的,若是合餐,桌上会有一“箸瓶”,待客人来齐,由侍女代为取出,再分与客人。也不能直接递在客人手上,而要放于筷枕之上,长短要一般无二。 速不台在那侍女屁股上摸了一把,哈哈大笑,道:“你们宋人,就是罗里吧嗦,不给吃还端上,来。”他说的乃是看盘,这只能看不能吃的规矩,第一次遇到,难免出丑。他和术赤如今身份不同,自然早吃过亏。 沈放知这两人喜好,点的都是大鱼大肉。待到整只的烤羊端上来,术赤、速不台更是眉飞色舞,齐齐自腰间掏出刀来。 幸好一旁的小二侍女也是见多识广,知道有些客人吃肉都是自己带刀,没被这两人吓住。 术赤割了块前腿,抓住就啃,骨头也不扔入渣斗,随手就扔在桌下。边吃边是大笑,还要开口说话,喷的肉沫横飞,道:“还是沈兄弟,懂我,这犯揍得这么吃,才得劲!” 酒过三巡,术赤、速不台两人情绪高涨,说话声音也是越来越大。 速不台也似忘了先前不快,一把搂住伦岳,开始灌酒。沈放滴酒不沾,花轻语是个女子,宋源宝也没什么酒量。他又喝的兴起,只能不计前嫌,找伦岳相斗。 伦岳寡言少语,酒量却是甚宏。两人话都不多,就是端起碗就干,不到盏茶功夫,一坛酒已经见底。众人看了,也都是发愣。 速不台又干一碗,哈哈大笑,一拳头擂在伦岳胸口,道:“行啊!小子,再来一坛,敢不,敢。”伦岳其实年纪比他大的多,他却是全无顾忌。 伦岳也不生气,道:“喝就喝,谁怕谁!” 术赤无人拼酒,只好自斟自饮,大吹特吹,草原之上的奇闻异事,嵬名博也说些西夏国的风土人情。有沈放、花轻语两人居中调和,又有宋源宝这个活宝,席间气氛倒也融洽。 术赤汉话说的越来越差,但描述的草原风情,却是叫人神往。听的花轻语也是双目闪闪,道:“真这么好玩么,有机会倒真要去看看。” 术赤道:“去,去,一定要去。我带你们,骑马,喝酒,放羊,射箭,摔跤!” 宋源宝甩手就给了他一巴掌,道:“花姐姐神仙一般的人物,你叫她去给你放羊,还要她摔跤!你这脑子是怎么长的!” 术赤哈哈大笑,道:“我说的不对,不好,不对,该罚!”“咚咚咚”,自己已经灌了三大碗下去。 他是真的实在,自斟自饮,也能把自己喝的多了,半个时辰之后,已是满面潮红,说话愈发不利索,朝嵬名博笑道:“那个,谁,你们如今还有,铁,铁鹞子吗?” 第六百三十一章 入瓮拾 嵬名博面色微变,随即呵呵笑道:“老夫乡野之人,这骑兵打仗的事,可不知道。” 辽、金、蒙古、西夏,都以骑射立国。而骑兵之中,最强悍,叫人闻风丧胆的,便是重装骑兵。宋朝静塞军,辽朝铁林军、皮室军,西夏铁鹞子,金朝铁浮屠,均属知名的重装骑兵。 西夏景宗李元昊所创立的铁鹞子,实力极为强悍。虽铠甲未必比的上铁浮屠和静塞军。但西夏的河套马,极善冲锋,加之西夏人悍勇。若论短兵相接,列阵冲锋,当世罕有敌手。 重装骑兵,不但士兵全身披挂,战马也是全身铁甲覆盖,刀枪不入。连成军阵,当者披靡。但打造如此一支队伍,也实属不易。不但士兵尽是精锐中的精锐,能全身披挂冲锋的战马也不好找。更别说当时无比贵重的战甲。 李元昊之时,倾西夏举国之力,也不过凑了三千铁鹞子。当然其余各国的重甲骑兵,也都是人数有限,静塞军三千,铁浮屠六千。相比辽金等国限于财力,宋却是窘于缺兵少将。 铁鹞子的选拔乃是世袭,父亲的盔甲传给儿子,儿子的盔甲传给孙子,祖祖辈辈的流传。乃是西夏最为荣耀的武勇之师。 可惜时至今日,各国的重甲骑兵都已不复当年之勇,虽建制尚在,战力却是一落千丈。 李元昊死后,铁鹞子就是一蹶不振,加之西夏国力衰退,如今的铁鹞子已经做不到全部重甲,越来越向轻骑兵靠拢。 嵬名博幼年,也曾亲眼见过名动一时的真正的铁鹞子军,如今自家的精锐什么样子,更是心知肚明。听术赤提起,心中也是憋闷,虚言应付,心中却道:“这些蒙古蛮子来我西夏,就东瞅西看,想必我军的精锐也都见了,果然是没安好心。” 眼下成吉思汗统一了蒙古各部,实力愈发强悍。西夏越来越意识到这一点,对蒙古的态度也在不断变化。今岁入秋之后,更传出风声,因不满西夏收容克烈部桑昆,成吉思汗已经准备对西夏动武。 自小梁太后死后,西夏已有近百年未曾打过大仗。消息传来,朝野震动。如今西夏自然不愿与蒙古人动武,借此次金主天寿节之庆,嵬名博陪同镇夷郡王李安全亲自来燕京,便是想借机与蒙古使节斡旋,再请金人出面,希望能说服蒙古熄了此念。是以金主生日宴后,这几国的使者都未离开燕京。 只是嵬名博也未想到,蒙古派来的使节,竟然是先前让自己追的抱头鼠窜的术赤和速不台两人。 风水轮流转,如今该西夏低头做人。术赤和速不台两人跑了一趟西夏,又游了大半个宋国,学了一口汉话回去。也被成吉思汗一通褒奖,更派到金国来给金主贺寿。 如今蒙古不同往昔,两人身份也是水涨船高。嵬名博等人求上门来,自然是爱理不理。 这一顿饭直吃到半夜,术赤和速不台意犹未尽,又到楼下,把嵬名博口袋里的钱输个精光,方才作罢。 燕京城西北,香山之麓,有一座宏大寺院,正是“大永安寺”。此寺乃是大定二十六年(1186年),金世宗完颜雍将原有的香山寺和吉安寺合二为一,并赐此名。《金史·世宗纪》载:又给田两千亩,栗七十株,钱两万贯。到金章宗时继续大兴土木,并经常到此游赏。寺院自山脚绵延山顶,殿阁林立,廊庑通达,靡不毕兴。 今日大永安寺又是封山,看山下威风凛凛的金兵护卫,便知又有宫中的贵人前来进香。 山顶一处幽静禅院,不大的禅房之中,大永安寺的方丈虚清大师正威严高坐,畅谈佛法。下首坐着两个女子,其中之一正是柴霏雪,另一人服饰华贵,花容月貌,颜容比柴霏雪还要胜过几分。 此际两女都是垂首低目,静听虚清大师说法。 眼见已近午时。虚清大师停了说法,到:“时候不早,元妃娘娘不妨就在此进膳。” 那女子清声道:“便依大师。” 元妃,乃是妃嫔称号,本为“元配”之意,指第一次娶的嫡妻(正夫人)。辽、金两代以为妃子名号,金有元、跚、淑、德、贤五妃,均当于正一品官,以元妃为诸妃之首。 这女子正是章宗宠妃李师儿,她深得圣恩,章宗一直想立其为后。然而金国建国以来,一向与徒单、唐括、蒲察、拏懒、仆散、纥石烈、乌林荅、乌古论等部通婚。娶皇后便以这些部为主,公主下嫁也都是这几家。 李师儿出身贫贱,更是犯人之女,群臣自然反对。虽与皇后二字无缘,但如今她在宫中地位,与皇后也别无二致。 虚清大师已是年过八旬,眉毛都是白了,更显得宝相庄重。如福建净空禅寺虚全一般,也是虚字辈的高僧,更是如今少林掌门虚明大师的师兄。起身离席,告退出门。 屋内只剩柴霏雪和李师儿两人。李师儿欠了欠身,伸个懒腰,道:“大师佛法愈来愈是深湛,我倒是越听越觉吃力。” 古时皇后、贵妃,与低位之人说话,用的最多的,还是“我、吾”,甚是亲民。“本宫”之类的词汇,多半都是戏曲中才有。就连皇帝,私下里也少称自己“朕”或是“寡人”。 柴霏雪笑道:“我方才险些睡着。”她与旁人不苟言笑,但在这元妃面前,却是显出俏皮一面。 李师儿也不过三十余岁,但肤白貌美,两人倒似姐妹一般,笑道:“你这妮子,就没个长性,既然不喜欢,干嘛还巴巴的前来陪我。” 柴霏雪道:“这不是许久不见娘娘了嘛。” 李师儿假装嗔怒道:“又没外人,还叫娘娘。” 柴霏雪展颜一笑,道:“是,姐姐。” 李师儿回嗔作喜,目光流转,娇媚非常,道;“哎,就该这么叫,我觉着自己还能年轻点。” 说着话,有宫女进屋,摆开桌椅,不多时有人送上餐食。 李师儿瞧了一眼,略显惊奇,笑道:“难怪大师拖到这个时候,想是寺里换了新厨子,想叫咱们试试。” 注:古人染发,最早就是用碳灰墨汁。西晋,出现了中国古代最早的药用染发剂——胡粉石灰方,主要成分是碱式碳酸铅,记载于西晋张华所着的《博物志》中。《隋炀帝后宫诸香药方》中记:将黑大豆在醋里浸泡两日,加热煮烂过滤后熬成膏,涂在头发上即可,每日一次。元代许国祯《御药院方》中记载人们常用的染发膏为旋饰巫云膏。其原料为何首乌、醋石榴、五倍子、百药煎、诃子、胆矶、青胡桃皮。 坚持想写一部武侠。因为心中的江湖梦想。无论是金庸、古龙的小说,《新龙门客栈》《黄飞鸿》等等的电影,这些都是我们曾经的一部分,不能忘怀,难以磨灭。 这几年看了一些玄幻修真小说,也是通宵的看,并不否认他的优点。相比传统武侠,却是更多爽点,虽然套路简单,但有想象力的翅膀,就算飞不过高山,起码也飞的起来。 因此我不是来批评玄幻不好,或者游戏类不好,或者小白文不好。我只是单纯为武侠委屈一下。 相比之下,武侠确实衰落了,究其原因,还是金庸古龙两人竖立的标杆太高,这两位的作品看完后,即便梁羽生的书,很多人也看不下去。我本人也是这样,这么多年过去,曾经很喜欢的《大侠传奇》《说英雄系列》都看不进去了。看看现在的网络和实体书,金庸和古龙仍然卖的比绝大多数的小说好。死的并不是武侠小说,只是作者。有个朋友说,如果现在金庸,古龙突然有一本未曾出版的书被找到,那多少人会去看。我会说,算我一个,还欠着两位书钱。 相对于完全架空的玄幻小说,武侠小说其实有更大的空间。 小说三个要素,人物,情节,环境。 首先应该是环境,因为环境决定意识,决定你的人物处于什么样的背景,会面对什么样的世界,形成什么样的世界观,养成什么样的性格。玄幻的世界,大多在这方面是缺乏的,你很难解释,一个人可以毁灭世界的前提下,如何形成一系列的政治、经济、社会乃至文化环境,失去了这些环境,人物往往就没了生命力。金庸的高明之处在于,在一个合理的,武侠可以存在的社会环境中,写出了真正的人物生存的世界。这个世界允许飞檐走壁,因为不会有人把你当成只鸟,用枪打下来。 人物,一旦人物脱离现实,矛盾的冲突只能以另一种形式来表达,玄幻小说也写人物冲突,也赋予人物情感,但用一种我们平常人的心理,喜怒哀乐,去面对一个奇幻的世界,这本身就是一种矛盾。有人说,现代社会,已经没有武侠的土壤,因为社会不允许你去行侠仗义。七十年代金庸和古龙的时候,在对社会现状的压抑和不满之下,需要英雄,去实现寻常人寻常生活所碰触不到的梦想。只是如今的梦想变了,这几十年经济的发展,改变了人们的世界和道德,因此少年的梦想从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变成了,杀人夺宝,力量,美女,荣耀,这些全是我的。因此,武侠死了,玄幻生了。是这样吗,为什么钢铁侠,超人,蝙蝠侠仍然魅力无限呢?这世界永远需要英雄,只是我们这些后来的庸才刻画出来的,还远远不是侠客。郭靖是,萧峰是,杨过是,楚留香是,傅红雪也是,这些人物,也都还活着。他们活着,武侠怎么会死? 情节,相比于玄幻的换地图,升级套路,武侠其实有更多的空间,国仇家恨,人物的成长,传奇的人生。有人说,金庸之后,武侠的套路已经写尽。古龙说,写没人写过的,是创新,写别人写过的,用不同的方式,也是创新。很多小说家认为,《圣经》包含所有的小说因素,生死情仇,背叛战争。其实没有这么复杂,有人就有故事,有人就有江湖。故事是写不完的,萧峰段誉如果活在郭靖的时代,是不是另一个人生?韦小宝如果学了武功,是不是另一个故事? 第六百三十二章 联剑壹 桌上只摆了四盘小菜,几道素斋。看菜品,正是佛门流传甚广的“三春一莲”。 “三春一莲”据说乃是唐时湖北黄梅五祖寺高僧禅宗五祖弘忍大师独创,又称“五祖四宝”。 其一“烧春菇”,以松乳菇配以荸荠、春笋制作,三美毕俱,相得益彰,所以又名“素三鲜”。其二“煎春卷”,以野菜作主料,辅以豆干,配上胡椒、生姜、豆汁等佐料,用青菜叶子或油豆腐皮包成卷,以香油煎制而成。其三“烫春芽”,乃是取“佛香椿”鲜叶嫩芽,更须在大雨后采摘,洗净后用沸水烫过,拌以香油、精盐、白醋、红酱调拌而成。其四“白莲汤”以莲子泉水为主料,以罗浮松松果做燃料,煨汤多时,汤带松果清香,回味无穷。 这“三春一莲”是间寺院都会做,但此际桌上几盘却处处透出不同。眼下乃是冬季,这几道菜中,春笋可以冬笋代之,野菜更是不拘一格。唯独“佛香椿”的嫩芽有些不易得,却也算不得稀奇。 叫元妃也有些诧异的是,这四道菜精致之极,刚刚摆上,便是满室飘香。 中间一道“素三鲜”,浓稠的黄汤浅浅铺满盘底,上面撒着点点葱绿菜叶,黑中泛黄的松乳菇切成细丝,层层叠叠,如一棵盘虬老树,其上摆着十二只荸荠,却是雕成十二生肖之形,个个憨态可掬,栩栩如生。更传神的是,这十二只小动物彼此错落有致,似正在树间嬉闹玩耍,画面灵动,几是可以入画。 其余几道菜,也是别具一格,皆是别具匠心。 李师儿越看越是有趣,她是宫中贵人,自是见多识广,初时只觉新鲜,多看两眼,立觉还不是如此简单。几道菜不管是摆盘,雕工,还是色泽,皆有画作的意味其中,越看越是余韵绵绵。 此番意境,便是宫中的御厨,怕也是大大不如。 柴霏雪也是吃了一惊,心道:“不想他还真有些本事。”瞧了一阵,笑道:“这一盘‘素三鲜’,老树白玉,黄汤青叶,岂不正是‘数点枝头黏白玉,一年春意动黄钟’?” 李师儿拿起玉箸,夹起一只荸荠,笑道:“可这厨子太过卖弄,却是忘了,这‘素三鲜’可还少了一味笋呢。”轻张樱唇,送入口中,贝齿微合,随即却是“咦”了一声。 宫中规矩森严,讲究“食莫语”,倒不是吃饭之时完全不能说话,而是嘴中有食物,切不能开口。她如今身在高位,言行举止,更是少有出错。今日虽无旁人在座,她这一声惊奇,也是有些失仪。 柴霏雪知道其中必有蹊跷,也夹了一筷入口,轻轻咬下。荸荠已是蒸的粉烂,却不掩其中一点清脆爽口。这清甜甘冽之味未消,一股浓香接踵而至,舌尖一醇,却是高汤浸炖入味的冬笋浓香。忍不住多嚼两口,冬笋之味与荸荠甜香交融,又生出数般变化。原来这荸荠当中却是另有乾坤,中间的果肉已被剔去,塞满了冬笋。 柴霏雪夹了一只“煎春卷”,那春卷做的极小,堪堪一口大小。默不作声吃下,眼睛也是一亮,道:“姐……娘娘,你尝尝这个?”她高兴之下,险些说错,方才就两人在室内,眼下边上有服侍的宫女,可不能再叫“姐姐”。 李师儿笑着摇摇头,道:“你知我不喜油腻之物。” 柴霏雪笑道:“我自然知道,可你尝尝看?” 李师儿知道柴霏雪定不会骗自己,但看那春卷炸的金黄,里面却是翠绿,显是快油猛火。硬着头皮夹了一块,一口咬下。眼睛也是一亮。 这看似都要往下滴油的春卷,竟是没有一丝油味,入口清脆鲜香。 两人都是赞赏,李师儿端起小碗,轻呷一口“白莲汤”。此际已是冬天,泡发的莲子自然没有新鲜莲子的清香,但不知为何,这汤中却是一股荷叶清香,透彻肺腑。若有一股清气,自喉间之路直沉胃底。 李师儿点点头,又夹了一筷“烫春芽”。这“烫春芽”吃的乃是一口春意,椿芽鲜嫩,加以调味。但这调味的香油、精盐、白醋、红酱等物,极易抢了椿芽的鲜香。是以这道菜看着简单,却甚是考究厨子手艺。 面前这盘“烫春芽”也是与众不同,一根根椿芽枝叶俱全,红中透紫,如同刚刚采下的一般。李师儿一筷入口,舌尖竟是一凉。 秀眉登时微蹙,她见这道菜上仍腾起白气,只道还是热的,谁知入口竟是冰凉。她如今身子娇嫩,冬日岂能入口凉物。若是在宫中,就算她不爱责罚下人,御膳房一干人等,一顿板子怕是少不了。 菜在口中,又不好吐出,硬着头皮一口咬下。“咔嚓”一声,本该烫的软绵的椿芽在齿间竟是一声脆响。这椿芽竟真的全是凉的,不但如此,更是脆弱薄饼。 一口咬下,如同嚼碎了一小块冰块,整条椿芽已经化在口中。随即一股温和之意升起,包裹在椿芽之中的种种调味,香、咸、甜、酸、层次分明,纷至沓来,如同一股春风涤荡口齿之间。 李师儿深吸口气,竟一连夹了两筷。一旁服侍的宫女也是有些发愣,情不自禁多看了那盘“烫春芽”两眼。 皇帝皇后饮食,有一道不成文的规矩,叫“食不过三”,一道菜最多尝上两口,第三口都不行。若是哪一道菜吃的多了,难免遭来一阵口诛笔伐。 在史官和谏官看来,皇帝皇后什么东西多吃两口,就是贪图口腹之欲,或是不够隐忍,暴露喜好,叫奸人有机可乘。 这可不是危言耸听,实则确是如此,皇帝皇后,一言一行都有人记录在案。皇帝好吃,以致被奸人所害,这在历史上可不乏其人。 当然不是说被人在喜欢的菜中下毒,而是君王若管不住自己的胃口,难免欲求不满,容易被奸人所趁。其中最着名的便是齐桓公,因口腹之欲,宠信庖厨易牙,结果最后竟被活活饿死。 李师儿如今并非皇后,自然无人苛责。但李师儿能从微末发迹,靠的就是善解人意,在宫中严于律己,一言一行,都是毫不逾越。今日一盘菜连吃几口,也算少有的非常之举了。 那宫女也是七窍玲珑,默不作声,待两人吃完,上前收拾,轻声道:“想不到此间还有如此高明的厨子,娘娘要不要召来问问?” 李师儿本想回绝,看看桌上几只盘子,却是改了主意,道:“叫来看看也罢,请虚清大师一起。” 过了片刻,就见虚清大师带着一个半头白发的少年走了进来。虚清合十,少年俯身就要参拜,口中道:“在下沈放,见过娘娘。” 李师儿见他跟在虚清大师身后,不知他来路,只是道:“免礼,平身。”心中却是疑惑:“沈放?这名字似是哪里听过,一时却是想不起来。” 沈放就势直起身来,不过算是作了个揖。 李师儿本是随口一言,但沈放根本无意大礼参拜,如何看不出来。她是宽厚之人,倒也不计较,道:“这位是?” 虚清大师道:“娘娘要见这做菜的厨子,此人便是。” 李师儿这倒真有些惊奇,看看沈放,见他面容看着年轻,两鬓却是白发如霜,更添好奇,道:“你是厨子?这几道菜都是出自你手?你是哪年生人?” 沈放道:“在下生于大宋淳熙十三年。” 李师儿更觉意外,上上下下看他两眼,道:“大定二十六年?你如今不过十九岁?为何……?” 沈放知她是好奇自己头发,笑道:“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李师儿微微颔首,道:“还是个读过书的,既然菜都是出自你手。我来问你,这‘煎春卷’为何不见油味?”沈放所说两句,乃是李白诗《将进酒》,哀叹人生苦短,时光易逝之意。她问的是为何白头,沈放此语未免有讨巧之嫌,不过她也无意深究此节。 此子年纪轻轻,岂能有如此厨艺,这点倒是更叫她在意。若是冒名顶替,想骗取什么好处,她也不介意跟老和尚开开玩笑。 沈放道:“这个简单,煎时放入桑皮纸,便可吸去油味。” 李师儿奇道:“你说油锅里放纸?” 桑皮纸汉代便有,柔嫩、防虫、韧性十足、而且不褪色、吸水力强。桑皮纸也分几档,高档可作书画,稍低可以装裱、制伞制扇,药店包裹中药,也都是用的桑皮纸。但用桑皮纸做菜,当真是闻所未闻。 沈放道:“正是,煎春卷易有油味,乃是油中杂质沾染,桑皮纸恰能吸去这些杂质。娘娘看街头炸果子,都用桑皮纸包裹,可以吸去多余的油脂。” 李师儿未置可否,又道:“冬日的莲子,如何还有夏日的莲叶香气?” 沈放道:“寺中储有夏日干的莲叶,碾磨成粉,掺入汤中,自然有荷叶清香。” 第六百三十三章 联剑贰 李师儿道:“那这椿芽?” 沈放道:“这个倒是麻烦一些,先以香油、精盐、白醋、红酱等将椿芽腌制,等其入味,再开水一滚。入水待它微熟,立刻捞出,以冰块相激。此菜须得在一刻钟内上桌,否则滋味全失。” 李师儿这才点了点头,道:“果然有些门道,这些都是你自己想出来的?” 沈放道:“我有一位师姐,精于此道,时常点拨一二。” 李师儿颔首道:“恭喜大师,倒是找了个了不得的鼎俎。” 虚清大师微微一笑,道:“实不相瞒,沈小友并非我寺中人。他师傅与我有旧,这几日恰来我处。” 李师儿笑道:“如此说来,我今日来的倒也是巧,也算饱了口福。”正要开口赏赐,却见柴霏雪一旁面带微笑,心念一动,道:“你笑什么?” 柴霏雪笑道:“娘娘,我也实不相瞒,此人乃是我一位好友。” 李师儿也觉意外,道:“哦,能入你眼,倒是不易。我说今儿怎么转了性子,陪我前来上香。说吧,什么事儿?”她乃是冰雪聪明之人,已经猜到,两人如此安排,定是有事相求。但她与柴霏雪相交不浅,今日又是高兴,也并无不快。 沈放躬身一礼,道:“小人冒昧,实是有事相求。”微微一顿,道:“我有一位知交好友,如今被大理寺拿去。” 李师儿道:“哦?” 沈放道:“我这位朋友乃是冤枉,被人诬陷为宋人奸细,来京中贿赂策反金官。” 李师儿轻轻摆手,阻住沈放话语,淡淡道:“你那位知交好友,是不是叫卓南山?” 沈放微微一惊,心道:“竟然连她也知道,看来此事比我所想,还要棘手。”点头道:“正是。” 李师儿面色一冷,摇头道:“此等国家大事,不是我等后宫可以插言。吾便当你等也是不知,就当此事今日无人提过。” 沈放却是毫无退缩之意,道:“娘娘且慢,听吾一言。” 李师儿不为所动,道:“若还是此事,还是免开尊口。” 沈放道:“在下只是想讲个故事。” 李师儿微微摇头,道:“今日看在柴家姑娘面上,说吧。” 沈放道:“宋太祖开国之际,南唐有一员武将,姓林名仁肇。此人性情刚毅,勇武过人,熟知兵法,兼且爱兵如子,乃是一时豪杰。宋太祖黄袍加身,先后灭荆南、武平、后蜀、南汉,仅余南唐。这林仁肇便成心腹之患。宋太祖特意准备了一张林将军画像,悬在别室之中。开宝五年(972),南唐郑王李从善到汴京朝贡。宋太祖带李从善观看林仁肇的画像,并道,林仁肇将前来归降,以此画像为信物。又指着空着的馆宇道,这是我准备赐给林仁肇的宅院。李从善命人回报后主李煜。李煜未能识破此计,暗中命人将林仁肇鸩杀。林仁肇死后三年,宋兵便攻占金陵,李煜奉表出降。” 李师儿皱眉道:“你说此事又是何意,莫要绕圈,尽管明言。” 沈放道:“宋人极善反间之计。如今宋人矢志北伐,但面对我大金铁壁江上,实无必胜之把握,只好出此诡计。” 李师儿眉头愈是立起,道:“如此说来,根本没有什么名册?” 沈放道:“名册是有的,只是其中半真半假,真假难辨。这背后,另有运筹帷幄的高手。” 李师儿看着他,心中也是狐疑不定,道:“你如何知道?那名册如今何处?” 沈放道:“娘娘莫急,这名册并不在我手中,但这一切只是故布疑阵,这名册迟早要交到朝廷手中。” 李师儿道:“你是说?” 沈放道:“若是轻松得来,大家又怎会相信他是真的?” 李师儿点点头,道:“若是得来不易,假的大家也以为是真?” 沈放道:“不管真假,这名册只需放到陛下案上,自然叫上下猜忌,朝中动荡。” 李师儿细思近日章宗言行,越觉沈放所言,似是有些道理,沉吟片刻,道:“瞧你言语,当是宋人?” 沈放道:“不错,我乃是宋人。但如今宋人,十个倒有九个不愿打这一仗。两国分江而治,已经三代,也没有什么不好。战事一起,除了生灵涂炭,与百姓更无益处。” 李师儿一声轻叹,道:“世间人,若都如你这般想,倒是太平许多。”呵呵一笑,道:“但吾乃妇道人家,此等大事,无从分辨,也不能与你做主。” 沈放道:“兹事体大,小民斗胆,想面圣一言。” 李师儿摇了摇头,道:“圣眷难测,圣上岂是你想见就见的。”顿一顿,道:“我给你写道折子,你还是前去报官。” 沈放摇头道:“若是报官,不管结果如何。我卓兄定无幸理,小民万死,甘愿面圣一言,和盘托出,只求圣上金口玉言,赦卓兄之罪。” 李师儿道:“那卓南山与你,究竟有何干系?” 沈放道:“小民家贫,自幼得卓先生救济,一家老小,活命之恩,死不敢忘。” 说着话,却见众人望着自己的神情有些不对。他不知端倪,仍是继续道:“卓先生读书多年不中,难免有些怨气,整天说要做下些惊天的大事,叫世人知他之能。君子可欺之以方,恰被奸人利用,如今落入彀中,虽是咎由自取。但昔日恩情,不得……” 他越说越感头晕目眩,鼻中似有什么东西掉下,落在嘴中,又咸又苦。伸手一抹,却是红红一滩鲜血,手中顿时一潮。他脑子已有些不听使唤,顺着话头,仍是将几句话说完,身子忽地一软。 他这些日子日渐虚弱,自己也感觉的到,但有一股莫名的东西支撑着他。他分外焦急,似是时间总是不够。他迫不及待,只想发足快跑。 旁人本都听他说话,忽见自沈放鼻中流出血来。血流如注,可沈放竟似浑然不觉,仍在说话。 有一宫女忍不住惊呼出声。然后就见沈放目光迷离,伸手在鼻上一抹,随即身子就是软倒。 柴霏雪也是大惊失色,跨前一步。身前人影一闪,却是虚清大师。大袖一拂,已点中沈放鼻间“人中”以及两边“迎**”,随即伸手一带,让沈放坐到椅上。 李师儿也是吃惊不小,道:“大师,这是?” 虚清大师伸手搭在沈放腕间,神情凝重,过了好半天功夫,放才收回手来,道:“他体内有暗疾,忽然发作,先叫他休息片刻。” 不知道过了多少时候,沈放才悠悠醒转,他竟似忘了适才之事,略显茫然,道:“怎么已经举灯了?元妃娘娘呢?”窗外漆黑一片,想已是深夜。 柴霏雪面色略显疲惫,显是一直守在他身旁,见他终于醒来,心中一宽,却又没来由的一阵心烦意乱,可说话还是冷冰冰,道:“你莫要乱动,你自己如今身子什么状况,自己难道不知么,如何还到处乱跑!我若早知如此,今日定不应你前来。” 沈放摇头道:“我也不知,好好的怎会忽然晕倒。也无大事,元妃娘娘呢?” 柴霏雪神色愈发不善,道:“什么叫也无大事,你……”后面的话硬生生忍住不言。 沈放也知自己忽然昏厥,绝非好事。上次在南海子,若不是自己躺着,说不定也是如此,想来还是与身体虚空有关。自己经络不畅,加之酗酒伤及根本,如同身子虚空,不能劳累。 适才为取信元妃,卖力做菜,实是耗费心力不小。一番说话,竟是支撑不住。他不愿多谈此事,仍是道:“娘娘怎么说?” 柴霏雪无法,知道他放心不下,道:“你倒是歪打正着。前面那些言论,并未打动于她。元妃娘娘做事谨慎,岂会无端插手朝廷大事。本无心去管,但你这一倒。她反是改了主意,她觉得你身患绝症,仍念念不忘报恩,实乃忠义诚信之人,险些被你感动掉泪。加之她又想起,正是你提议‘自力社’之事,叫她也得了口碑。她已经答允你,八日之后,她会以自己生日之名,请陛下前来。你可以作为特邀的御厨入宫,但能否面圣,还要看当日情形而定。” 沈放心中大定,顿觉身子疲惫,长出口气。 柴霏雪悠悠道:“元妃娘娘自死了孩儿,也是一直郁郁寡欢,多愁善感。若非如此,依她的性子,便是信了你,肯不肯也是两说。” 沈放奇道:“她死了孩儿?” 柴霏雪道:“是啊,娘娘大前年终于产下一子,取名完颜忒邻,宝贝的不得了。可前年忽然病故,还未到两岁。” 沈放摇头道:“怎会忽然病死?” 柴霏雪摇头道:“也不知怎么了,当今陛下连生了好几个孩儿,却没有一个养的活。长子完颜洪裕大定二十六年出生,也只活了两岁。次子完颜洪靖,不足两岁而亡。三子完颜洪熙,未满月便即夭折。四子完颜洪衍,也是未能满月。五子完颜洪辉,也是只活到五个月大。哎,陛下还有一个女儿,金花公主,也只活到一十三岁,豆蔻年华,便是玉殒香消。” 第六百三十四章 联剑叁 沈放也觉不可思议,想皇室之中,侍奉之人无数,什么也不缺,岂能一个孩子也养不活,这其中必有蹊跷。摇头暗叹:“这帝王家的日子,想来也不好过。锦衣玉食,却不能养活一个孩子。想想刘宝家,连生三个女孩,家徒四壁,却是一个也未夭折。这其中缘法,实难一言道尽。也不知如今她们孤儿寡母,过的又是如何?” 想起刘宝,陡然一阵黯然心伤,心中剧痛,如被刀子扎了一记。 房门声响,三人步入,却是虚清大师和师兄诸葛飞卿、李承翰。 诸葛飞卿满面关切之意,皱眉道:“你醒了,眼下感觉如何?” 沈放想要起身,却被诸葛飞卿一把按住,只好躺着不动,道:“教大师兄担心,不过适才晕了一记,如今已无碍了。” 诸葛飞卿道:“适才虚清大师也与我说了,你如今身如无根飘絮,已不能继续劳心劳力。全真教极善养生之法,有一门《摄生消息论》,乃是全真当今掌教丘真人融会重阳真人秘法而成,有修身养性,延年益寿之效。虚清大师与重阳真人有旧,适才修书一封,咱们去往山东登州栖霞山,寻长春子丘真人,当能求得此法。” 沈放勉强挤出一个笑容,道:“眼下朝先生之事只差最后一步,岂能功亏一篑。大师兄放心,我也不想死,此间事了,咱们再去栖霞山,去寻丘真人。到时便是让我入门做了道士,我也答应,可好。” 李承翰张口欲言,话到嘴边却是又摇了摇头。诸葛飞卿长叹一声,道:“这些莫要说了,你且再睡一会。” 沈放点点头,闭上双目,只觉倦意摧枯拉朽而来,刚闭上眼就昏睡过去。 虚清大师双手合十,沉声道:“善哉善哉,敬亭兄有徒如此,夫复何求。”轻轻一拂袖,自沈放面上一扫,似是扫去尘埃,道:“我佛慈悲,愿此子福缘深厚,了法六根常寂静,心如宝月映琉璃。” 柴霏雪灯下暗处,不见面容,也不知想些什么。 次日醒来,沈放倒无甚么不适之感。自禅房出来,往后院去,没走几步,正碰到柴霏雪。 沈放上前两步,与她并肩而行,道:“昨日多谢柴姑娘。” 柴霏雪冷淡道:“谢我甚么?” 沈放微微一怔,昨日得柴霏雪引荐,见了元妃,此事自然要谢,但沈放所想,却是柴霏雪不眠不休,照顾自己一夜。两件事都是名正言顺,但此际柴霏雪如此一问,不知怎地,竟叫他不敢作答。 柴霏雪斜他一眼,道:“口是心非的场面话,不说也罢。” 沈放仿佛又回到了一年之前,当时与柴霏雪、花轻语三人结伴同行,两女也是如此,没一刻不挑他刺。 知道柴霏雪平日里冷若冰霜,尖刻起来却是狠辣无比,得理不饶人,不敢跟她斗嘴,急忙转移话题,道:“姑娘也去拜见大师?” 柴霏雪道:“瞧不出来,你做菜的本事倒比武功高明。” 沈放心道,这是夸我吗?好像不是,嗯,应该不是,笑道:“菜式都是我师姐所教,我不过拿来借花献佛。” 柴霏雪道:“哦,你这偷菜的本事也是了得。” 沈放立刻想起初见之时,自己拿了人家的鲥鱼不说,还顺带偷了人家的马,更觉尴尬,脚下稍慢,落后半步,道:“姑娘取笑了。”心下也是无奈,自己一时玩笑之举,被花轻语天天拿来消遣也就罢了,原来柴霏雪也是没忘。 柴霏雪又瞥他一眼,眉头微皱,道:“你这头发也不理理,鸡窝一样。” 沈放见她一脸嫌弃,心头大窘,他早上起来,也无镜子,头发自己随便一束,想是不成模样。急忙伸手抹了两下,道:“适才起的急了。” 说话间,两人到了后院,远远就见虚清、诸葛飞卿、李承翰三人正坐在一处水池之旁说话。 沈放心头一喜,总算有人搭救,道:“咱们快去拜见。” 柴霏雪却是面色一板,对他理也不理,与方才判若两人,脚下一快,又把他拉下半步。 沈放心道,在旁人面前,你倒是淑女,跟着上前。也怕自己形容着实潦草,见大师和两位师兄不敬,低着头又抹两下。 虚清看看两人,忽然一笑。 李承翰看的分明,奇道:“大师为何看他们发笑?” 虚清道:“你瞧他们两个,可有什么特别?” 李承翰见沈放两人一前一后,柴霏雪步步生莲,绰约如仙子,沈放鬼鬼祟祟跟在后面,不住伸手摆弄头发,忍不住发笑,低声道:“倒少见师弟如此手忙脚乱。” 虚清微微一笑,道:“非也,老衲是说,这两人倒是少有的天然‘同契’之人。” 沈放与柴霏雪已到近前,也是听的真切,虽是好奇,仍是先恭敬见礼。 诸葛飞卿也是不明,道:“大师所言?” 虚清道:“方才见你们两个走来,步调甚是协同。若老衲看的不错,你们灵质相通,应是极有默契。” 沈放大是不以为然,心道:“若说我和花姑娘倒也罢了,和她?”此人见自己就横挑鼻子竖挑眼,极尽鄙视,两人堪称格格不入。 柴霏雪眉梢一动,也是心底立刻反驳,只是她在旁人面前向来沉稳,面色倒是未变。 李承翰却是看看沈放,又看看柴霏雪,忽然道:“若非大师提醒,我还真没注意,这两人眼下心中所想,只怕一般无二,都是极不服气。”微微一笑,道:“而且此念应运而生,都是不假思索。” 沈放忙道:“没有,没有。” 柴霏雪道:“不敢,不敢。” 沈放转过头去,却见柴霏雪也正转头看自己,两人视线对个正着,如同被针扎了一般,齐齐转回头去。好在两人虽都是心跳加速,面孔倒是未红。 诸葛飞卿也觉有趣,道:“这其中可有什么讲究?” 虚清道:“世间万物,有‘感应’一说。有一母同胞者,彼此能感知对方所想,两人若是说话,可以你说上半句,我自然接下句。持续与人交谈,却能丝毫不乱。这种感应到了一定层次,便生‘同契’,两人如若一体,十万人中,也未必会有一对。” 沈放心道:“大师所说,我也有耳闻。不过大师怕是看走眼了,我跟柴姑娘八字不合倒是有的。” 诸葛飞卿道:“他两人有默契么?这倒瞧不出来。” 虚清道:“这个一试便知,你两人可愿试试?” 沈放心道,这个还是不要试了吧。却听柴霏雪道:“大师有命,晚辈岂敢不从。” 虚清呵呵笑道:“那你们都站在这边,咱们这就试试。” 沈放无奈,只得与柴霏雪并排而立。 虚清见他身子僵硬,离柴霏雪远远的,笑道:“你不必紧张,也不要看她,我出几个小题目,你们一起作答。记住,想到就答,莫要管旁人。” 沈放两人都是点头,忍不住彼此又看了一眼。 虚清道:“好,施主请了,我在这山中迷了道路,要到燕京城去,不知该如何走?” 沈放道:“从此出山,离城池还有三十余里。” 柴霏雪道:“大师顺着这边山路下山,一直向东便是。” 两人几乎同时开口,沈放先行说完,也听到柴霏雪回话,心道:“我重距离,她重方向,岂能说是相通?” 却见虚清、诸葛飞卿、李承翰三人都在点头,心中诧异。听李承翰道:“你们就这样别动,互相看看。” 沈放也是奇怪,扭头看去,柴霏雪也正看过来,两人一瞥之下,立刻明白几分。两人说话之时,同移右脚,身子都朝东侧,同伸右手指点,虽然沈放手举的略高。但两人行动却是一般无二,连转身的幅度也是相差无几。 沈放道:“这个,世人指路都是如此吧。” 柴霏雪几乎同时道:“这个算不得数。” 两人齐齐住口。 诸葛飞卿起身道:“咱们两个试试。” 李承翰也站起身,道:“好。” 诸葛飞卿道:“这位兄台,我在这山中迷了道路,要到燕京城去,不知该如何走?” 李承翰道:“你从这边下山,一路朝东去便是。” 沈放和柴霏雪留心去看,见李承翰也是伸手东指,脚下却是未动。沈放眉头微皱,道:“我猜这与说话之人所站位置、年龄、话语、习惯都是相关,不能一概而论。” 柴霏雪心念一动,她脑中想了四样,恰也正是“位置、年岁、话语、习惯”。 虚清道:“这些都是随心而为,说不得什么,咱们接着来。接下来,两位以纸为笔,写个书案的‘案’字来看。” 沈放和柴霏雪依言而行,两人不敢分神,也不敢去瞧对方。 待两人写完,虚清道:“两位看如何?” 李承翰沉吟片刻,道:“倒真有些门道,他两人所书,字体不同,大小不同。却是同时起笔,同时收笔,分毫不差。” 诸葛飞卿伸手在空中虚划几笔,道:“我若在空中写字,手自然在胸前,可他们两个,不约而同,都是手指朝下,如同伏案而书。莫非是大师刻意强调书案的‘案’字所致?” 第六百三十五章 联剑肆 沈放闻言,心念也是一动,不知不觉,伸手指在面前划了几笔,空中写字,他也是抬手过肘,在面前书写,但适才却是自然而然手指朝下。 再看柴霏雪,此际手指轻抬,与他一般动作,面上也是带着惊讶之色。 虚清道:“咱们再来,你们两个把右手伸出,手掌朝上摊开,把眼睛闭上。” 沈放依言而行,手伸了半天,却是不见动作,正自狐疑,忽然手上一凉,一团冰冷滑腻之物落在手上。那东西还是活的,在手中一跳。沈放猛地吓了一跳,随即感觉那东西要落出掌外,手指一拢,将那物抓住,果然是一尾小鱼。 虚清呵呵一笑,道:“好了,你们睁开眼吧。” 沈放这才睁眼,手中果然是一条红色小鱼,笑了笑,将那鱼抛回旁边池塘。“扑通”“扑通”两声,却是两尾小鱼,一前一后,落在水中。 诸葛飞卿笑道:“这真是奇了,两人都是等到十二息之时,手臂略有颤抖,面上跟着微动。小鱼落手,都是一般模样,手臂绷紧,强忍住不动,眼角却是猛地一闭。只是师弟抖的是左边,柴姑娘抖的是右眼,还有柴姑娘忍不住咬了咬下唇。” 李承翰也道:“两人受惊之后,反应的时间也是同步,同时觉察乃是活鱼。同时选择伸手抓牢,不叫鱼儿落地。” 诸葛飞卿道:“看来他两人倒真有不少相似之处,请教大师,这又有什么说法么?” 虚清道:“‘同契’之质甚是难得,便是一母同胞,也未必有此默契。‘同契’之人,若学合击之术,事半功倍,更有奇效。”微微一笑,道:“说来也巧,老衲二十余年前,机缘巧合,结识两位前辈高人。这两位便是难得的‘同契’之质,有一门‘灵心同鉴心法’。‘同契’之人甚是难寻,也托付我代寻传人,不想今日遇到二位,也是有缘。” 虚清乃是当今少林掌门虚明大师师兄,江湖中辈分之高,少有匹敌。他都要尊称一声前辈,这“灵心同鉴心法”想必也是不凡。听虚清之言,自是有传授之意。 沈放却是面有难色,道:“晚辈身无内力,怕是难与柴姑娘联手。”武林中自然不乏两人联手,甚至多人联手的合击之技,但此类武功要求甚严,两人武功决不能相差太多。 沈放没有内功,如今全靠剑法对敌,柴霏雪却是内功不俗,身怀绝技,两人武功路数当真是相去甚远。 虚清笑道:“不妨,这‘灵心同鉴’高明之处便在于他是天下罕见的合击之术,却不需修炼同样武功。武功差异越大,反越有奇效。” 柴霏雪也有些犹豫,道:“这功夫难练么?”几人都有要事,怕不能在山上耽搁太久。 虚清道:“若无‘同契’之质,此功花再大的力气,也是学不会。你们两个既有此等机缘,却是不难。”当下便给两人讲解功法。 这‘灵心同鉴’倒确不复杂,也不需内功相辅。第一步称作“同息”,乃是要求联手两人以相同节奏吐纳,沈放不修内功,但吐纳的基本法子也懂,那法子也不繁复,说了两遍,两人都已会了。只是比斗之时,要想依次节奏呼吸不乱,还需多加练习。 ‘灵心同鉴’并无招式,讲的都是合击配合之术,要求两者心意相通,出手如若一人。此功共分三重境界,一曰“合契”、二曰“同调”、三曰“会心”。 说是三重境界,却不是固定的修炼层次,达到“合契”算是基本具备了合击的要求。不管使什么武功,都能配合无间,不逊色专修的双人武学。“同调”则是更进一步,两人如同一体,已是不分彼此,出手时机恰到好处,叫对手顾此失彼,防不胜防。“会心”则是最难,双方心意相通,配合天衣无缝,武功难寻破绽,专能以弱胜强。 天下双修的武功,多是靠招数彼此弥补缺陷,攻守相辅。对敌之时,仍是靠武学本身的叠加之利。但比武较量甚或生死相搏,局面瞬息万变,又有天时地利之限,演练好的招数也未必都能尽其所用。 更有甚者,若是对敌之时,两人心思不同,一个想攻,一个想守,难免就要露出破绽。是以江湖之上,真正出名的同修武学也是不多。 ‘灵心同鉴’却是另辟蹊径,将战局简单分为“同攻”、“同守”、“攻守”三者。对敌之时,全靠随机应变。如此一来,对施术者的要求自然极高,但好处也是显而易见。再强的双修武功,也有招数之限,但‘灵心同鉴’本没有套路,武功反能源源不绝。 两人联手,若能到“同调”之境,相当于将两人实力翻了一倍。若能达“会心”之境,两人联手威力之强,已不可以常理估量。 虚清将‘灵心同鉴’功法讲解一遍,这武功全靠悟性,内容倒不繁复。约莫半个时辰,已基本讲完。 沈放静静倾听,又在脑海中过了一遍,忽然念起,问道:“这功夫说合击二人,一主一次,主者对敌,观察敌人功夫来势,决定是功是守。次者一切以主者为引导,就连目光,也要有七分是放在主者身上。主次并非一成不变,而是随形势不断变化。两人彼此以眼神动作传递信息,出其不意。我怎么觉得,这跟人家赌博相互递暗号差不多?”他乃是心思百变的聪颖之人,听了一遍,猛然想起前些日子,得意楼赌斗,欧阳宗华与栾星来作弊之事。细想之下,倒是颇有异曲同工之处。 虚清连连点头,哈哈笑道:“你果然聪明不凡,一语道破。如你所言,创出这门武功的两位前辈,正是嗜赌成性,也正是从赌博的花样里悟出此功。” 沈放道:“其实晚辈想的还不是十分明白。” 虚清道:“赌博之道,便是知己知彼。赌博高手,事先都会商量好手段,一个眼神,一个动作,甚至两指相交,扣在第几指节都有说法。武学也是如此,是谓以有心算无心,自己在暗,敌人在明,自然无往不利。合击之术,下者凭借招数互补之利,以己之长,攻对方之弱。中者既有功法之助,又能随机应变,善于扩大自身优势。凡此种种,总有脉络可循。遇到高手,自有应对之术。而‘灵心同鉴’纯以心念为凭,便如赌场上行骗,你们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如何作弊,旁人又怎能看破?运用得当,自能将合击之术发挥至极致。” 柴霏雪皱眉道:“既然无招无式,这功法又该如何修炼?” 虚清道:“自然是边打边学。” 一旁李承翰笑道:“好,我来陪你们两个练招。” 当下取了三把木剑,沈放与柴霏雪两人联手,双战李承翰。初始两人联手,叫众人都是吃了一惊。两人武功分明差异极大,但联起手来,竟是相得益彰,特别是柴霏雪为主,沈放为辅之时,两人配合更是精妙。 李承翰武功高出两人甚多,但两人联手,一度竟是不落下风。 虚清也是奇道:“你们两个之前联手过么?” 诸葛飞卿道:“我这师弟与柴姑娘几人扬州破无方庄悬案,曾与王希仁兄弟苦战。” 虚清点头道:“此子当真是聪慧过人,他对柴姑娘武功未必熟知,但对她心思却是猜的极准。” 但如此默契只好一阵,待李承翰稍一认真,两人立刻不敌。主次转换之时,柴霏雪为辅总是别别扭扭。 虚清一眼看出问题所在,道:“柴姑娘,你若辅助,不要把眼睛盯在对手身上,要注意沈小友动作。” 柴霏雪面上一红,出手凌厉了几分,配合却是越来越差。她一双妙目,更是死也不肯朝沈放那边去瞅。 如此折腾了大半日,虚清却不叫两人休息,中间又叫诸葛飞卿换下李承翰,沈放和柴霏雪两人仍是不停。 练到下午,两人又累又乏,但不知怎地,两人剑法却是渐有交融之意,与诸葛飞卿和李承翰两人交手相持的时间也越来越长。 两人身子疲惫,精神却是振奋。两人都是资质不俗,慢慢已经悟出门道。这“灵心同鉴”讲究的正是“心无杂念、随心所欲”八字。 又练半个时辰,沈放两人忽然齐齐进击,双剑合璧,如长虹伴日,竟将诸葛飞卿一连逼退数步。 虚清击掌道:“好,方才那一招,你两人已算摸到‘同调’的边了。” 沈放两人心头一喜,手上剑招立刻大乱。被诸葛飞卿反身两剑,在两人肩上各点了一记。 两人连着练了大半日,中饭也没得吃。虚清和诸葛飞卿也担心沈放身子,怕累坏了他。虽知此际正是两人突飞猛进之时,仍是叫停两人。 沈放愈觉此功果然大有门道,心念一动,道:“不知晚辈若将此功传授他人,如何?”他心中所想,自是花轻语。 虚清道:“若有合适之人,自无不可。” 第六百三十六章 联剑伍 心情极差,试作清平乐,古道西风,黄沙点点愁。晓梦残歌听肠断,人生恰似飞雪。塞北万里独行,渺渺常为异客。苍山犹记秦汉,往事已是云烟。 柴霏雪忽道:“大师,我累了,先歇息去了。”转身就走。 沈放一时惊愕,知道她是发了脾气,却又不知何故,望望李承翰。 李承翰摇了摇头道:“你啊你,真是蠢到家了。” 沈放几人在山上住了三日,两日都在练功。那“灵心同鉴”,两人功法都已熟悉,但使出来仍是时灵时不灵。 第三日晚间,纥石烈光中竟也来了寺中。原来他正巧来城外访友,知道沈放几人也该回去,特意绕了一圈前来相会。 柴霏雪见宋源宝也跟在身后,奇道:“你怎么也来了?” 宋源宝一挺胸脯,道:“道爷想去哪就去哪,还要给你说么?” 柴霏雪面色一冷,冷冰冰道:“你说什么?我没听清。” 宋源宝立刻矮了半截,道:“小道游经此地,见山川秀丽,一股空灵氤氲之气,定有仙女下凡,特来拜见。” 柴霏雪一甩手,道:“滚,一边老实呆着去。” 宋源宝道:“好嘞。” 一旁万卷书看的直傻了眼,见柴霏雪走了,才敢上前,问道:“元宝哥,你怂什么?”怂在现今有胆怯之意,此处则是惊惧之意。张衡《西京赋》中有“将乍往而未半,怵悼栗而怂兢”。 宋源宝道:“哼,我会怕她?眼下我神功未成,先惯惯她!” 次日本打算一并下山,诸葛飞卿与李承翰却还与虚清有事相商。见沈放记挂郑挺之事,便叫几人先行。 离了香山,直奔京城。沈放几人坐在车中,宋源宝和万卷书却是策马而行。 走了十余里,宋源宝忽然策马跑来,趴在窗口,大声叫道:“沈大哥,沈大哥,有个怪人!” 沈放开了车窗,道:“什么怪人?” 宋源宝惊叹道:“足有七尺多高,好吓人!” 沈放心念一动,心道:“如此高的怪人,莫不是阴长生?”他在离开南海子猎苑之时,曾经遇到此人,如此特征鲜明之人,自是过目不忘。问道:“朝哪里去了?” 宋源宝道:“那边有个村子,就朝村子里去了。” 柴霏雪道:“魔手阴长生?” 沈放道:“你也知道?咱们去看看?” 离大路不远,一条小河,数排大树,其后果然有个小小村落。村前路上,一人正缓步而行,离的过远,倒瞧不出高矮。 沈放、柴霏雪、宋源宝三人循道跟去,也怕会有凶险,叫纥石烈光中和万卷书都留在车上。 待几人走到村口,已经没了阴长生身影。宋源宝见村口有个七八岁的孩子,拖着闪亮两条鼻涕,正蹲在地上玩泥巴,身旁还有只大狗。那狗见了众人,就是一阵狂吠。 宋源宝上前道:“嘿,小屁孩,刚才有个很高的大个子哪里去了?” 那孩子理也不理,在地上已经捏了一排小人,正在布兵打仗。此时天气已是寒冷,那孩子双手十根指头冻的红萝卜一般,却是眉开眼笑,乐而不疲。 宋源宝见他不理自己,眼珠一转,道:“原来是个哑巴。” 果然那孩子抬头道:“你才是哑巴。” 宋源宝笑道:“你不是哑巴,我问你话干什么不答?” 那孩子道:“你一看就是个傻子,我才不要跟你说话。” 柴霏雪忍不住掩口而笑,道:“好孩子,你莫要理他,跟姐姐说,姐姐给你买糖吃。” 那孩子一张手,一手黄泥,道:“拿来。” 柴霏雪笑容僵在脸上,她随口一说,身上哪里有带着糖。 那孩子见她尴尬模样,“嘶”的一声,把一截鼻涕吸回鼻孔,道:“骗子!” 宋源宝看柴霏雪窘态,登时没心没肺笑出声来。柴霏雪狠狠瞪了他一眼。 沈放也忍不住发笑,随即见柴霏雪冷眼看来,急忙止住笑容。蹲下身来,拿起地上泥巴,三两下捏出个小人来,栩栩如生,与那孩子倒有七八分相似。 那孩子直看傻了眼,鼻涕一直流进嘴里,双手接过,爱不释手,伸手一指,道:“前面第五家。” 沈放微微一怔,看这孩子意思,倒似是清楚的很,阴长生如此大的个子,寻常孩子见了,岂有不惊怪之理,随口问道:“大个子经常来么?” 那孩子道:“是啊,他想跟木根爷爷学刻木头人,爷爷不喜欢他。” 沈放奇道:“木根爷爷是什么人?” 那孩子道:“木根爷爷就是木根爷爷啊,他一屋子都是木头树根。他刻的人啊,小老虎,小豹子,可像了。”看了看手里的泥人,道:“比伯伯……你捏的还好。”他看沈放头上许多白发,喊了声伯伯,却又觉得有些不对,心下好奇,盯着他脸看。 沈放三人对视一眼,心中都道:“莫非是什么隐居的武林奇人?” 柴霏雪道:“木根爷爷为什么不喜欢他?” 那孩子摸摸脑袋,蹭的一头烂泥也不自觉,道:“我也不知道啊,听说木根爷爷不喜欢他,说他是坏人。” 三人复往前行,走不多远,便听锤凿相击之声,又走几句,果见一个院子。竹篱四尺来高,足有六七丈见方,院中堆满大大小小的树根原木,上搭天棚。 一棵老树之下,坐着一个老翁,头已全秃,颌下白须,左手持凿,右手持锤。双膝之间,三尺来高一个树桩。锤凿不停,木屑纷飞。 一人静静站在老翁身侧,如同一堵墙一般,正是阴长生。 三人不敢贸然入内,就在篱笆前站定。那老翁正对这边,未曾抬头,口中道:“你朋友?” 阴长生道:“我没有朋友。”声音沙哑低沉,听着便有些怕人。 那老翁再不言语,手中锤凿不停。 沈放一旁看的仔细,那老翁下手也不算快,但每一凿都是恰到好处,绝无重复,身下树桩已经渐渐现出一个人形。 那人形浮现的自然之极,倒似有一个人就藏在木中,被他一点一点刨将出来。 木雕之艺源远流长,战国时期技艺已极是高超。隋唐,木雕繁荣,富贵之家,多重金购来摆放。木雕选材,多用黄杨、檀木、榉木、樟木、竹根等,木质需坚硬、细腻,不易龟裂变形、不蛀不朽。 老翁面前便是一棵黄花梨木树桩,已经去皮干燥。这木料极是细密坚硬,但在老翁手下,直如豆腐一般。 沈放看的清楚,老者每一凿都是不厚,下手自然顺畅,切下的木屑一片一片,厚薄竟是一般无二。沈放心中惊异,这老翁并不似身怀武功,纯是熟能生巧,手上功夫倒也罢了,但这塑形于心的本事可着实了得。 木雕选材处理后,第一步便是定型。这一步关系成品好坏,最是马虎不得。常人雕刻,都是边刻边看,甚至还要预先画出线条轮廓,雕刻之时,屡屡停下远观近观,唯恐坏了木料。这老翁却是胸有成竹,不假思索,甚至眼神都不在锤凿之上。 他手中所拿,看似一把凿子,其实前端乃是铲形,此物实际就叫打胚刀。相比细节处理的圆弧刀,此刀更为厚实,锋利不足,但韧性较强。锤子也与寻常不同,称作“打把”,模样更似短斧,敲击之时,不能用头部,而是要用宽面去拍击胚刀末端,。 大件定型之时,因要去除的部分较多,才会用到打胚刀。但关键之处,大多匠人不敢大意,仍是要换修光的深、中、浅圆弧刀来刻。视器形不同,还需要用到锯子、锉、斧等物。 这老翁却全凭一柄打把,一把打胚刀,下手如行云流水,绝不拖泥带水。 沈放只觉老翁手中自有一股天然灵动之气,说不出的流畅自然,赏心悦目,叫他也是沉浸其中。 柴霏雪也是看的出神,她今日仍是一身白衣,在这古朴院外一站,当真是飘然若仙,偶有路过的村汉见了,直移不开目光,险些撞到墙上。 宋源宝却已有些耐不住性子,左顾右盼。 一刻钟功夫,老翁手下那木已见雏形,那老翁站起身来道:“回去吧,莫要来了,你这样便是看上一百年,也是看不会的。” 阴长生默不作声,这约莫两刻钟时间,他动也未曾动过,面上也是毫无表情,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宋源宝听的清楚,看阴长生高高大大一个人,站在树下一堆乱木之间,似是笨拙的手脚也无处安放,却是说不出的孤独无助,忍不住插口道:“那你教他啊!你瞧他可怜巴巴的!” 老翁道:“他那双手是拿刀的,是拿剑的,是杀人的。你教给我看看。” 宋源宝道:“难道杀人不比你刻木头人难么,难的他都会,怎么就学不了你这个。” 老翁笑道:“你瞧不上我这手艺么?” 宋源宝撇了撇嘴,道:“有什么了不起,无他,但手熟尔。” 老翁倒不生气,道:“话倒是不错,不管什么事,只要你做的够多够久,总能悟出些门道。” 宋源宝还待说话,沈放一拉他衣袖,对那老翁拱手道:“老丈,叨扰。子曰有教无类,佛曰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缘何老丈不愿渡人?” 第六百三十七章 联剑陆 那老翁停住脚步,转过身来,呵呵一笑,道:“哪来的黄口小儿,读过几天书,就在这里信口雌黄。老汉又不是和尚,什么渡人不渡人,不合适便是不合适,你道我骗他么?” 宋源宝不以为然道:“练武之人也能学琴棋书画,就学不来你这雕功?当真是岂有此理。” 老翁笑道:“是么,那你说说方才我雕的那是个什么人?” 那老翁不过雕了个形状,能勉强分辨是个坐着的人形。宋源宝瞪大眼睛望了望,道:“这有什么难猜,胖胖的,还坐着,必定是个佛像!” 老翁哈哈笑道:“说了你们没有这天分,还要胡猜。” 沈放道:“圆雕之技法,面面俱到,难在四面八方,皆需入眼。造型之初,由表及里,常言‘留得肥大能改小,惟愁瘠薄难复肥,内距宜小不宜大,切记雕刻是减法’。常人下刀,唯恐失手,无不小心谨慎,前辈却是信手拈来,随心去减。” 木雕如今大体分为三种,便是圆雕、根雕、浮雕三类,其中圆雕便是立体雕刻,力求与实物真人相似。 老翁略一点头,道:“还算懂点门道,这又如何,莫要以为说几句好话,便能糊弄老夫。” 沈放道:“非也,晚辈视老丈下刀,如持刀兵,肃穆杀气,一往无前,雕的这应是一员武将。” 老翁哦了一声,面露惊奇之色,道:“还有呢?” 沈放道:“这木中精神已存,却是一股浩荡忠义之气。在下斗胆一猜,莫非是关将军?” 老翁更是惊奇,道:“不想如今还有人懂得观器之术。” 沈放所说关将军自然就是关羽关云长。关羽自隋唐开始进入武祠,乃是作为武圣人姜太公的配祀武将,起初并不特别。宋太宗赵匡胤甚至一度以关羽功勋不着之由,将关羽像请出武祠。 宋徽宗时,朝廷急需一位忠义的偶像振奋民心,关羽以千里走单骑等事迹被选中,先是封为忠惠公,又加封为武安王、忠义武安王。南宋朝廷继续加封关羽为壮缪义勇王、英济王,在各地大修关庙。关羽由此一跃成为香火极盛的神只。 而在北地,因思念故土,忠义关公更是万民礼拜。 沈放道:“略知毛皮,不敢言懂。晚辈有一言,不知当说不当说。” 老翁道:“想说就说。” 沈放道:“一木可为神,一木可以为佛,木尚可塑,何况人乎?” 老翁摇了摇头,道:“这木头和人可不一样。”转身回屋,走到门前,又开口道:“你爱来就来,爱看就看吧。” 沈放朝阴长生抱拳一礼,道:“告辞。” 沈放帮他说话,但阴长生恍若未闻,对三人看也不看,只是站在树下,对着那半截木桩发呆。沈放对他说话,他也是毫无反应。 三人离了村子,宋源宝一脸钦佩之色凑到沈放身前,道:“沈大哥,那什么浩然忠义之气,怎么看出来的啊,教教我好不好?” 柴霏雪一旁装作漠不关心,却也竖起耳朵来听。 沈放笑道:“我哪有观气的本事,其实我见过差不多的一尊关公像,试他一试,竟然猜对。” 宋源宝大失所望,道:“沈大哥你好会唬人。”柴霏雪秀鼻微蹙,一脸果不其然之色,快步走到前面。 宋源宝又道:“这人好生古怪,好端端的学什么刻木人?” 沈放道:“他想学木雕,又有什么奇怪?” 宋源宝摸摸脑袋,道:“学那个干什么?那老头子莫非是个高手?” 柴霏雪接口道:“我先前也是怀疑,那老汉对江湖人毫不畏惧,对那阴长生跟脚似也清楚,莫非也是同道中人。但瞧他行动脚下,又不像练过武。我见院中有几个木雕,当真是惟妙惟肖,形神兼备,与寻常所见人偶大是不同。所谓行行出状元,此人就算不是武林前辈,也是位高人。” 沈放点头道:“是,我感觉此人身上那股匠气,不在封万里之下。” 宋源宝道:“我明白了,触类旁通,那大个子倒也不笨,想偷学人家的雕功,练自己的武功。” 沈放摇头道:“你感觉不到他身上有股沉沉忧郁之气?或许他真的是对江湖厌倦了。” 说话间,三人回到大路,远远见纥石烈光中站在车下,正与一人说话。万卷书躲在一旁,却对几人用力挥手。 沈放脸色忽变,一伸手,道:“你的剑借来使使。”他南海子猎苑被人偷袭之后,随身带了一剑,方才却又落在车上。细想之下,为何宋源宝和柴霏雪都是剑不离身,自己向武之心,确是已经几近消磨殆尽。 宋源宝微微一怔,将手中莫问剑递过,道:“怎么了?” 沈放道:“有仇家来了,一会你带着光中兄和万卷书先走。” 宋源宝道:“为什么,我帮你啊!” 沈放道:“救人再说。” 柴霏雪冷哼一声,道:“柯云麓?正好试试咱们的‘灵心同鉴’。” 大车之旁,正与纥石烈光中说话之人,正是柯云麓。沈放心知自己不是对方对手,但心中一股复仇之气,却是血涌上来。 他不是有勇无谋,更不是胆怯之人,柯云麓显是制住了纥石烈光中,自己不能不救。存了请柴霏雪帮忙的打算,正想着如何开口,柴霏雪却是先说了出来,心中也是一喜,道:“好!” 沈放也不躲藏,大步向前。 未到近处,就听纥石烈光中大声急道:“沈兄,快走!” 沈放拔剑出鞘,道:“放开光中兄,来吧。” 柯云麓面沉似水,随手一拂,纥石烈光中哎呀一声,摔倒在地。万卷书急忙上前扶起。 柯云麓自怀中掏出一本书,正是《天地无情极》,慢慢放到车上,道:“书我带来了。” 沈放道:“好,杀了你我再看。” 柯云麓道:“好,我杀了你再拿走。” 沈放冷哼一声,抢先一剑,直刺柯云麓前胸。剑到中途,忽然变向,一化为三,连削柯云麓左肋。 柯云麓动也未动,眼看沈放剑已刺到,忽然一道银光冲天而起。 沈放急退,那银光跟着追至。“嗤”的一声,已将沈放胸口划破,血光飞溅。 沈放大骇,他许久不曾与人动手,练功也是荒驰,此际出手,剑法自是大打折扣。但柯云麓刀法之快,却是大大出乎意料。 两人曾交手两次,一次雪夜巷中,一次在西湖之畔,柯云麓武功不俗,但似还使不出如此快刀。 柯云麓乃是成名已久的人物,对后辈出手,居然一上手就动了兵刃,更是毫不容情。这一下,就连沈放也未料到,被他一刀撩中。 柯云麓一刀得手,如影随形,人已贴近沈放,刀如批练,直奔沈放咽喉。 柴霏雪也未想到,两人一招之内就分出胜负,眼见沈放受伤,急忙出手。她不愿偷袭,轻叱一声,以示提醒,长剑直刺柯云麓后心。 沈放单足点地,倒跃而出。 柯云麓不理身后柴霏雪,斜刺里一个箭步,已经赶上沈放,手中刀光闪闪,迎头罩下。 沈放将他刀光如一堵墙一般,自己根本看不清来路,若是惊惶躲避,必被寻到破绽。一咬牙,长剑乱舞,牢牢护住头顶。 长剑一出,却是迎了个空,随即银光一闪,自己喉咙上已经架了一把雪亮长刀,正是“青眼”。 柴霏雪急急收手,她就见两人兔起鹘落,然后双双停住,自己未到近前,沈放已被人制住。 沈放自己也觉匪夷所思,他只道自己和柴霏雪两人联手,与此人也可一战。随知未过三招,自己生死已尽在人手。一瞬之间,心如死灰。 寒气一闪而没,柯云麓竟是缓缓收回刀去,道:“这一刀还给你。” 沈放深吸口气,道:“你看懂了多少?” 柯云麓摇了摇头,道:“此书太过深奥,我参悟不透,但这半年以来,我一日练刀六个时辰。”他自妻子死后,一度灰心丧气,武功遭遇瓶颈,已是久无长进。 解辟寒死后,他退出玄天宗,每日练功,竟是轻轻松松过了关隘,武功大大进了一步。 沈放这才知小觑了对手,柯云麓使的仍然是“断骨残刀”,但刀法之快,自己完全抓不住路数。 柯云麓道:“使你的意剑。” 沈放心中苦笑,他如今左手使剑,就算勉强使出“烈阳”或是“渔舟唱晚”“天地囚笼”三招,怕是也奈何不了对方。 宋源宝已经从车中拿出沈放长剑,在一旁也是跃跃欲试。 柴霏雪冷冷道:“护着光中公子,这里不要你插手,你要是敢不听话!” 宋源宝吓了一跳,道:“干嘛这么凶!” 柴霏雪已闪身到了沈放身旁,低声道:“他刀法太快,不能叫他近身!我主你次!”一语说完,斜着连退两步。 沈放立刻明白柴霏雪之意,道:“好。”看柴霏雪手中寒芒闪动,瞥了一眼,却是吃了一惊,柴霏雪手中所拿,竟是“回雪剑”。 此前柴霏雪虽一直带着此剑,但剑未出鞘,他也未留意,此番亮剑出来,他一眼便认了出来,正是剑大师封万里所铸的三剑之一回雪。 第六百三十八章 联剑柒 柴霏雪镇江与沈放相见,拿的还是一把寻常青钢剑,不想回到燕京,却是拿了封万里的回雪剑。 心中随即恍然,原来封万里说回雪剑已经有主,这主人竟就是柴霏雪。她名字中带个雪字,与这剑倒也是绝配。柴霏雪自己想也是爱惜非常,还特意配了个白色剑鞘,分为惹眼。 见到回雪名剑,心中却是一阵懊恼,立刻想起自己的归元剑。他还问过叶素心,她却说不知归元剑下落。但心中笃定,定是落在彭惟简手里。 柯云麓也是识得柴霏雪,更是心有忌惮,道:“柴姑娘,此事与你无关。” 柴霏雪根本不与他废话,长剑斜刺而出,长剑划空而过,竟是“嘶”的一声轻响。她知道对手厉害,一出手便是全力施为。 柯云麓见她长剑隐隐竟带一层白芒,心中也是惊讶,暗道:“此女小小年纪,难道有斗力境中段的功力?”有心相试,横刀反撩,刀剑相交,长剑登时一歪。微微一笑,柴霏雪内力已有不俗造诣,但显然还未到斗力境中段境界,剑带寒芒,还是宝剑之利。 柴霏雪与他刀一碰,只觉手上一麻,知道功力差的还远,却是半点也不畏惧,长剑一圈,剑锋反切。 柯云麓反手刀扫她小臂。他心中仍是忌惮柴府之名,这一刀反扫,用的却是刀背。 柴霏雪不等剑招使老,忽然脚下倒转七星,拧身盘膝,长剑上挑。她这一招变招之快,招数之巧,姿势之美妙,都是妙至巅毫。 柯云麓也叫了声“好”,闪身避过。 沈放只看两招,心中也是惊讶,在香山大永安寺中练武之时还未觉得,此际才发现,柴霏雪武功竟是进展如斯。若不论意剑,已将自己远远甩下。 只怕寺庙之中,她是怕自己难过,有心隐藏了武功。而花轻语同样也是如此,她们这个年纪,历练之后,正是武功突飞猛进之时,可偏偏自己……心念一闪,知道不该胡思乱想。随即便收敛心神,见柴霏雪长剑正面攻向柯云麓,当即绕到身后,出手夹击。 三人滚滚相斗,转眼便是二十余招打过。 柯云麓心中大奇,这两人武功都远远逊于自己,虽然自己有意相让那女子,但交手二十余招,两人配合无间,守的牢靠,竟是不露破绽,间或还能反击一招。 他也疑心莫非是什么合击的高明武学?留神看两人招数,却又分明不是一套武功。 沈放与柴霏雪此际所使,虽仍是各自武功,但“灵心同鉴”已经发动,虽极不熟练,连第一重“合契”境界也未达到,却已是效果不凡。面对柯云麓如此高手,竟是打的有声有色。 两人初次以此功对敌,竟有奇效,心中都是信心大增,出招越来越是默契,渐渐有了“合契”韵味。 两人联手威力又涨一截,却是陡然间落了下风。 柯云麓已经看出些许门道,这两人一主一次,自己出手大半都被柴霏雪强行接下。而自己又对此女留情,不免束手束脚,武功大打折扣。身形一展,有意避开柴霏雪,专拣沈放下手。 他一旦认真起来,这功力差距显露无遗,柴霏雪也跟不上他身法,更遑论沈放。 柯云麓两圈一转,已将两人距离带开。片刻之间,沈放险象环生,连连遇险。 柴霏雪急着救援,却是始终摸不到柯云麓衣角。如此一来,两人各自为战,刚刚结成的“合契”之韵也是荡然无存。 宋源宝一声惊呼,想要上前帮手,却又硬生生忍住。柯云麓武功高他太多,贸然上去,于事无补,说不定还坏了沈放两人联手武功。自己还是躲在一旁,寻机暗算。 沈放虽惊不乱,只守不攻,一把剑牢牢守住门户,脚下慢慢朝柴霏雪移动。 柯云麓一番急攻,只见两人之间,剑光刀影泼水不进,不见一丝缝隙。 柯云麓和柴霏雪两人也是有些惊讶,沈放出手无力,显是身子亏空,但在柯云麓一阵强攻之下,竟然坚守的住。留神细看,沈放所使武功杂驳零乱,多数都是江湖上常见的二三流功夫。只是他出手随心所欲,完全不依规矩,不为招式所限,看似没有章法,却是极为实用,大有返璞归真的意味。 两人心中都是暗自惊道:“他对剑法领悟已经到了如此境界!” 又斗片刻,沈放每每被逼到绝境,总有妙招使出,千钧一发之际死里逃生。他长剑越来越是简单,竟隐隐朝着古法架势的路子而去。 柯云麓身临其境,感触更深,只觉沈放剑法大巧若拙,越来越是简单,竟似在打斗中慢慢蜕变。 沈放许久未曾与人真正动手,但脑子里的剑道之路却是一刻也未停过。 心伤刘宝之死,酗酒沉沦,哀重心衰,对前途失去希望,一蹶不振,直到燕长安六个字叫他醍醐灌顶,重拾信心。这一切摧毁了他的身子,却叫他心智经历了一番血与火的淬炼。 他心中有万般情绪,万般所感,慢慢都融入剑法之中。一半化为意剑的升华,一半却将他的剑法彻底洗练,抛却浮华,去伪存真,不断磨砺锋芒。 此际有柯云麓这样一个高手激发,他的剑法隐隐已有破茧重生的迹象。 柯云麓自然不知,看沈放目光游离,竟似心神不属。两人亡命相斗,脸上怎会有如此表情!柯云麓更是心疑,又素知沈放诡计多端,一时反不敢逼迫太紧。 如此缓的一缓,他身法稍慢,柴霏雪已赶到近前,与沈放并肩对敌,又将攻势大半接过。 柯云麓久攻不下,心下渐渐焦躁,忽然大喝一声,一刀劈向柴霏雪,将她逼退一步。刀光大盛,自不可思议的角度反卷回来,直刺沈放胸口。 他这“断骨残刀”以关节脱离为代价,最擅角度刁钻,跨越距离的诡魅一击。这一招“风卷逆山河”更是其中杀招之一。 沈放虽一直全神贯注,仍是被这一招所惑,本待相助柴霏雪,转瞬之间,刀光已到胸前。 一声轻叱,却是柴霏雪飞扑来救。 刀光在沈放胸前划过,血光飞溅。沈放堪堪让过前胸,却是手臂被一刀带到。刀光忽然一闪而灭,再亮起时,竟在柴霏雪背后。 柯云麓这一刀竟是暗藏手段,一招两式,一刀伤了沈放、刀锋回转,却是向着柴霏雪而去。他斗了片刻,已知有柴霏雪捣乱,一时也难拿下沈放,索性先去了这个碍事的人再说。可他也没料到,柴霏雪见沈放危殆,竟是不顾一切,返身来救。如此一来,他这一刀更是凑个正着,直奔柴霏雪后心而去。 柯云麓也是吃了一惊,他深知柴霏雪来历不凡,万万不敢与她结仇,本想刀背打她手腕,打落她手中长剑。但柴霏雪飞身而来,反将后心送到刀路之上。这“断骨残刀”一旦出手,关节错位,似甩鞭一般,全靠惯性,急如星火,就连他自己也收不回来。 眼见柴霏雪就要中刀,一人飞扑而来,将她扑倒在地,正是沈放。 柴霏雪只觉一个温热沉重身子压在自己身上,又是坚强又是有力,一股男子气息直扑面庞,汗臭中带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闻在鼻端,登时面红耳赤,身子竟是一软。随即便是惊慌,一颗心小鹿乱撞,几乎要跳出胸口,伸手就要将他推开。触手之处,却是一片潮湿。 她这一掌推在沈放背上,触手尽是鲜血。这才明白,沈放舍身来救,这一刀却是正中后背,伤的不轻。 沈放背心一凉,随即却不觉剧痛,他只觉身下一个身子软绵绵,柔若无骨,带着一股幽香,与脂粉之味不同。那味道闻在鼻中,竟叫他心头一荡,说不出的酥软浑麻。 他未谙男女之事,就便与花轻语相处,也是持之以礼。此际美人在怀,这感觉前所未有,又是紧张又是陶醉,竟是他也乱了方寸。再看柴霏雪一张白里透红,吹弹可破面颊满是红晕,娇羞无限,更是脑中一涨。 柴霏雪却是先反应过来,推开沈放,翻身而起,看看满掌鲜血,忽然怒气勃发,怒不可遏。长剑一振,飞射而出,剑到中途,忽然散作漫天花雨,当头罩下。 柯云麓险险重伤柴霏雪,自己也是一惊,也未乘胜追击,反是退了一步。忽见柴霏雪含怒杀来,这一招剑光遮天蔽日,自己从未见过如此可怖剑法,竟也不敢直撄其锋,闪身而退。 柴霏雪横眉立目,动了真怒,长剑如长江大浪,一波未平,一波再起,剑式连绵不绝,一阵狂攻。 沈放受伤不轻,背后血流如注,却是担心柴霏雪有失,跟着飞身而上,出剑相助。 柴霏雪一心给沈放报仇,沈放却是想的维护柴霏雪周全,两人心思各异,谁也未曾察觉。但两人联手,剑势忽然暴涨,双剑合璧,逼的柯云麓连连后退。 柯云麓也是震惊莫名,先前他有心相让,才让沈放两人支撑不败,此际自己已是全力施为,怎还渐渐落了下风。 第六百三十九章 联剑捌 沈放两人心意似是迥异,未能相通,却是一攻一护,已入“同调”之境,武功陡增。如同化作四人,八只手臂,无所不至,打的柯云麓也是应接不暇,疲于招架。 柯云麓更是疑心,这两人定是有一门极厉害的合击之术。配合如此之厉,怕是恒山派的“两仪神剑”也不过如此。守了几招,只盼他们两人这套功夫招数有限。可谁知两人妙招叠出,竟似无穷无尽。他先机已失,一时竟被牢牢压制。 就在此时,路旁小道之上,一人慢慢走近。宋源宝看的清楚,来人正是阴长生,心中大喜,高声道:“大个子快来,帮咱们打他!” 柯云麓也偷眼看见,又听宋源宝说话,心中登时一惊。他自是知道阴长生,更知此人武功蛮横,却不知沈放等人也不过刚认得此人。 只道几人真有交情,又见宋源宝在一旁,一双眼始终死死跟着自己,叫他也需分心防备。心中一乱,已失了斗志,虚晃一招,飞身离了大路,几个起落,已没入一片林中。 阴长生人高马大,一步抵得上人家两步、三步,片刻已到近前,却似未看到众人,面无表情从几人间穿过,几步又已走远。 沈放也觉此人当真与众不同,闪身到了车前,果见《天地无情极》正放在踏板之上。他一把抓起,翻了两页,确认无疑,这才揣入怀中。长舒口气,此书寻回,也算了了一桩大大的心事。 宋源宝也有些发呆,道:“这人,这人,真是。”猛地回过神来,急忙上前给沈放包扎伤口。 撕开沈放背后衣服,只见足有六七寸长一道伤口,白肉外翻,说不出的可怖。他背上全被鲜血染红,后背血迹之下,密密麻麻,层层叠叠,不知有多少伤口。 宋源宝也是吓了一大跳,脱口而出,道:“沈大哥你怎么这么多伤!” 万卷书凑过来看了一眼,看那伤口外翻,稍稍一碰,血就往外冒,吓的脸色发白,连忙躲过一旁。 柴霏雪面色阴沉,贝齿微咬下唇,一言不发,掏了伤药出来,给沈放撒在伤处。 药粉一落伤处,沈放背上肌肉就是一紧,随即伤处皮肉微微震颤,显是剧痛难当。沈放却是面色如常,也不出声。 柴霏雪只撒了半点,雪白柔荑微颤,忽然站起身来,将药瓶塞到宋源宝手里,道:“你给他敷。” 宋源宝倒未多想,只当她是怕血,接过药瓶,给沈放敷药包扎。 柴霏雪远远站在一旁,面上神色变幻,一时娇羞,一时阴沉,一时恼怒,一时关切,身子更是禁不住阵阵发抖。 回到纥石烈光中府上,花轻语得知沈放受伤,也是大怒,吵着要寻柯云麓报仇。 沈放不过皮外之伤,自己倒不在意。见花轻语气的厉害,怕她胡思乱想,便道:“我学了一套合击的武功,叫做‘灵心同鉴’,你要不要学。” 宋源宝一旁道:“是啊,是啊,好厉害,我也想学。” 沈放笑道:“虚清大师说可以传人,你去叫白羽兄来,一起教你们。不过这同契之人难找,你们就算学会,怕一时也寻不到合适的人施展。” 当下喊了秋白羽一起,沈放失血不少,此际面色更是苍白,怕花轻语担心,故意大喇喇装作老师模样,坐在院中给几人讲那“灵心同鉴”。 说了功法,也学虚清大师,以指路、写字、掌中放物三样试验几人。 他最关心花轻语,自己若与花轻语也有“同契”之感,那是再好不过。可事与愿违,花轻语试了三样,样样与沈放截然不同。与人指路,她乃是先换个位置,站到问路人一侧,方才出言指点,伸手比划的动作也是繁复之极,明白人也能叫她说糊涂。写字一节,她倒和宋源宝、秋白羽都是一样,都是临空正面摹写。掌中放上活鱼,刚刚碰到她小手,花轻语就是一声尖叫,甩手将那鱼扔了出去,“啪嗒”一声,变了死鱼。 宋源宝和秋白羽反应也各是不同,沈放自己也觉诧异。原本很简单的三件事,居然真的人人反应都有差异,没有谁是一模一样。 花轻语本还玩的高兴,听沈放说了其中缘由,大是不服。沈放虽然伤重,做做样子却还可以,和花轻语试了几招,果然毫无默契。 两人心思都太过聪明易变,各自为战,反是难以兼顾对方。 花轻语越练越不高兴,偏生宋源宝没点眼力见,喋喋不休,在一旁吹嘘这功夫厉害。沈放与柴霏雪联手如何威猛,逼着秋白羽陪他练招。 花轻语火气更大,一甩手,道:“什么破功夫,不练了。”大踏步转身就走,见宋源宝挡在面前,没好气道:“看什么看,滚一边去。” 秋白羽见她面色不善,急忙躲到一边,不敢触她霉头,朝宋源宝低声道:“这位怎么了?” 宋源宝这才明白,一脸怪笑,双手一摊,低声贼兮兮道:“我也不知道啊,咱也不敢说,咱也不敢问。” 当今的金国皇帝完颜璟共有兄弟七人,其中郓王完颜琮、瀛王完颜瑰、温王完颜玠,都是早逝。眼下仅余翼王完颜珣、霍王完颜从彝、瀛王完颜从宪三人。 其中完颜从宪初封寿王,又更英王,六年前又改封瀛王。此次改封,叫他很不高兴,无他,原本这瀛王之号属于其四哥完颜瑰。完颜瑰明昌三年(1192)便即亡故,不过二十多岁。继承这么一个短命鬼的王号,自然叫他心有怨气。 完颜从宪相貌英俊,性爱骑射,唯独不爱读书,整日游手好闲,带着一帮纨绔子弟,四处寻欢作乐。罪大恶极的坏事不曾做过,但欺男霸女的事情却是不少。 金章宗完颜璟与兄弟几个,还算亲睦。但除了翼王完颜珣累判兵、吏部,又判永定、彰德等军。霍王完颜从彝、瀛王完颜从宪两人在朝中都是领的闲职。 对此完颜从宪倒并无异议,更是乐得清闲。 可不久之前,开封府大乱,亟需一位高权重之人前去震慑。朝中大臣正吵的不亦乐乎,又都知开封凶险,个个顾左右而言他,谁也不愿前往。结果自己就因在殿上笑了一声,惹皇帝哥哥不喜,诏书上就写上了自己名字。 本以为就是过去走走过场。谁知刚出燕京三百里,就遇到一伙贼人,竟是将他擒去。 他平常在燕京惹是生非,也见过一些所谓的江湖高手。可那日一遇,才知道江湖人的可怕。抓他那汉子,一只手提着他,还能跑的比奔马还快。自己手下一帮酒囊饭袋,在人家面前,直如纸糊的一般。 好在有惊无险,过了十多日,人家便将自己放了。关押之时,好酒好菜,也不曾亏待。却着实吓破了他胆。脱困之后,也不敢再去开封,一溜烟逃回燕京,犹自心惊胆战。 好在此事太大,上下隐瞒,他连开封府的地面都未踏上,反算了他一桩功劳。好容易定心回魂之后,痛定思痛,决心一定要结交一些真正的高手,以后谁也别想再绑走自己! 若论武林高手,燕京城自然要看玄天宗。他倒也结交了几位玄天宗的人物,但不是地位偏低,就是江湖气太重,完全说不到一起。不过一来二去,也知道些玄天宗的底细。 其中一人,叫他大感兴趣。正是玄天宗的少教主陈少游。此人与自己年龄相仿,也爱莺歌燕语,呼朋引伴,酒色财气。正是脾性相投,可不知怎地,这陈少游竟是不给面子,几次相请都是爱理不理。 好在他被绑了一次,也多少知道些江湖人的脾气。也未生气,客客气气,一次不成,便再请一次。 有道是功夫不负有心人,这次那陈少游竟是应了,还要带两个朋友来他府上做客。 完颜从宪自是高兴,早早备下酒宴,就等客人上门。酉时刚到,下人送上拜帖,正是陈少游如约而至。 完颜从宪心道:“听闻这陈少游颇有魏晋遗风,潇洒不羁,果然如此。说了私宴,没有外人,还要一丝不苟,递上拜帖。”打开看了,一笔端正小楷,丰腴雄浑,遒媚劲健。首位却不是写的陈少游名字,而是“范曲”二字。 心下奇怪,暗道:“这范曲又是何人?莫不是少游兄的长辈?”吩咐下去,快快有请。 片刻客人带到,两人并肩而来。陈少游略微落后半步,以示敬重。前面那人,昂首挺胸,笑容可掬,却是郑挺。 郑挺这几日春风得意,只觉好事接二连三,连家里的那条恶龙看着都顺眼不少。那沈放倒也真有本事,拿了两张没头没脑誊录的名册,转手卖给了西夏人,两张鬼画符一般的白纸,竟换回五千两白银。钱虽还未到手,也叫他信心大增,只觉手中这名册当真是个宝贝。 今日瀛王竟然也来请,不要说,自然也是为这名册而来。只是沈放交待的清楚,莫用真名,席间人多口杂,也莫提此事。走时递上封信,报个价钱就好。 第六百四十章 联剑玖 这名册究竟能卖多少钱,他与沈放也是斟酌许久,最终在信中写了五万两白银。按他的意思,想来这瀛王就算能掏出这笔钱,也必不肯给。 沈放却道,这钱最终还是金国负担,又岂会真正落到瀛王身上?郑挺也是连连点头,暗想不错。 这顿晚宴宾主尽欢而散,陈少游自不必说,玄天宗教中少主,却没有一丝暴戾之气,温良如玉,叫人如沐春风。那范曲也是能说会道,引的众人欢笑不断。 完颜从宪心情大好,不觉也多喝了几杯。送走客人,正要安寝,忽然下人送上封书信,说是那范曲留下。 心中也是惊奇,打开看了,却是吓了一大跳。信中只写了“作价五万两白银”八字。完颜从宪差点酒也吓醒了,他自被绑过一次,颇有些杯弓蛇影,心道:“这是什么?勒索么?”想想又是不对,瞧陈少游的意思,乃与自己真心结交,况且他玄天宗少主,又哪里会缺银子,莫非是个玩笑? 心中终究有些含糊,将管家叫来,问道:“今日来的那位范先生和陈公子什么关系?” 管家道:“小的也有些好奇,私下找陈公子手下人问了。只是上代有些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今日定要跟来。主子想知道什么,小的再去打听。” 主人在厅上饮酒作乐,带来的下人也有酒肉招待,主人家的下人相陪,此乃约定俗成的大家规矩。不少下人都是主子亲信,在主子面前说得上话,自不能怠慢。更何况这些人好酒好利,还能问出不少事来。 完颜从宪点点头,道:“不必了,这事你做的不错,下去吧。” 那管家得了主子夸奖,乐滋滋去了。 完颜从宪待他出门,脸登时拉了下来,心道:“好个姓范的,鱼目混珠、狐假虎威,装到我头上来了,今日我不多问一句,还真上了你当!当真狗胆包天!瞧在少游兄面上,不与你计较。” 想到明日一早就要入宫,为元妃娘娘祝寿,心中又是一阵厌烦。如今皇帝哥哥对那李师儿愈加宠幸,沉湎酒诗,耽于国事,朝中已是颇有微词,都说当今圣上不复如前。 他对元妃娘娘李师儿倒也没有什么恶感,此女虽出身极差,却是花容月貌,聪慧可人,自己瞧着也是眼馋。不过那是皇帝哥哥爱妃,自己也就想想而已。 只是此次与元妃庆贺生辰,皇帝哥哥却是一反常态,邀了自己几位兄弟,还有叔父卫绍王,一同出席,美其名曰,家宴。 想到宫中那一套礼仪,皇帝哥哥凶巴巴一副面孔,还有冰凉的菜肴,连连摇头,实不想去。酒意上来,脑中昏昏,沉沉睡了。 次日,完颜从宪锦袍玉带,装束整齐,早早入宫。他已是紧赶慢赶,但等到了宫中,自己还是最后一个,好在并未耽误时辰。 今日大宴,未用正殿,就在李师儿宫中摆酒。客人也就他和卫绍王完颜永济、翼王完颜珣、霍王完颜从彝四人。 皇帝哥哥与李师儿坐在主位,他们四个分坐两侧。他坐在完颜永济下首,此乃自己伯父,自少不得一番礼敬寒暄。 其实他颇有些看不起这位伯父,在他看来,完颜永济为人优柔寡断,老好人一个,不好听的话,八棍子也打不出一个屁来。可偏偏皇帝哥哥对这位叔父极有感情,甚至远胜自己这帮亲兄弟。 当今皇上章宗完颜璟如今不过三十七岁,面孔方正,浓眉大眼,相貌堂堂,自有一股威严。此际却是笑吟吟坐在李师儿身旁,眉眼都是含笑。 完颜从宪进来就觉有些不对,素常这般的所谓家宴也是不少,王兄和李师儿多着常服。今日王兄完颜璟却是头顶通天冠、身着绛纱袍。 绛纱袍便是深红色的直领纱袍,始于周代。 昔者圣人制为玄黄黼黻之服,以象天地之德,以章贵贱之仪,天子承天之命,服侍礼制半点不能马虎。《金史》卷四十三志第二十四·舆服中,云:“(皇帝)凡大祭祀、加尊号、受册宝,则服衮冕。行幸、斋戒出宫或御正殿,则通天冠、绛纱袍。” 相比之下,通天冠与绛纱袍无此繁复,但也是极为正式。皇帝日常的朝服和便服就简单许多。金主朝服,多服小帽、红襕、偏带或束带。 完颜璟如此着装自然并不逾礼,但往常此类场合,他却多是淡黄袍,今日却显得正式隆重。 一旁李师儿衣饰更是庄重,一身大红礼服,描金绘彩,流云衣裳,映的娇颜如花。 完颜从宪目光却在李师儿头上一扫,暗地里吃了一惊。今日李师儿竟是头戴“花株冠”。 那冠用盛子一,青罗表、青绢衬金红罗托里。用九龙、四凤,前面大龙衔穗球一朵。前后有花株各十有二,及鸂鶒、孔雀、云鹤、王母仙人队、浮动插瓣等。后有纳言,上有金蝉鑻金两博鬓。以上并用铺翠滴粉缕金装珍珠结制,下有金圈口,上用七钿窠,后有金钿窠二,穿红罗铺金款幔带一。 冠饰之华美天下绝有,但这是皇后才能佩戴的礼冠啊! 不用多猜,完颜从宪便明白王兄定是又动了立后的念头。 大金皇帝为巩固皇权,多年以来,皇后都是出自徒单、唐括、蒲察、拏懒、仆散、纥石烈等部。完颜璟与李师儿恩爱,屡次想立她为后。但李师儿出身贫贱,更是犯人之女,群臣纷纷反对,朝中常与皇室结亲的几大望族尤为激烈。 此事已成完颜璟一块心病,今日这般穿戴,自是给自家几位提提醒,表明心迹。看完颜永济、完颜珣、完颜从彝几人,都是视若无睹。 完颜从宪心中暗骂,你们这些奸臣,如此逾制之处也装作看不见。我也不傻,我也不说。 虽说是家宴,礼仪还是不可免。完颜璟虽嘱咐一切从简,内职礼官却是不敢大意,自殿内陈设到酒席礼拜,一套繁文缛节下来,背都绷的酸痛。 堂上声乐飘飘,二十余个宫女正自翩翩起舞,所舞正是名垂千古的“霓裳羽衣舞”。 《霓裳羽衣曲》乃唐玄宗所作,吸收了西域《婆罗门曲》的曲调,重点讲述的是唐玄宗月宫见仙女的神话。其乐也醉人,其舞也销魂,再加上盛装的宫女,当真是仙境缥缈,仙女婆娑。 张祜《华清宫》云:“天阙沉沉夜未央,碧云仙曲舞霓裳。一声玉笛向空尽,月满骊山宫漏长。” 此曲规模宏大,全曲共三十六段,有磬、筝、箫、笛、箜篌、筚簟、笙等诸多金石丝竹合奏。开元、天宝年间曾盛行一时,由宫中逐渐传至民间,世人为之倾倒,文人墨客更是留下诗篇无数。可惜安史之乱后,此曲竟是失传。 南宋年间,姜夔发现商调霓裳曲的乐谱十八段,皆虚谱无词。李师儿精通音律,不惜重金求得,又教宫中乐师参详补充,还原了部分乐曲,组织了一群宫女编舞习练。今日还是第一次正式表演。 第六百四十一章 联剑拾 此曲虽是残缺不全,但李师儿聪慧,宫中能人亦是不少,虽未必能尽现盛唐此舞风采,却也是美轮美奂。缥缈若雨后云山,婉转若流风回雪,叫人叹为观止。完颜璟不时击节喝彩,看的也是眉飞色舞。 观赏完舞蹈,已近午时。完颜从宪来的匆忙,早饭也没吃,此际已是饿的狠了。好容易等到上菜,却见所有的盘子下都有一个底座,里面燃着几块木炭。如此一来,盘中菜自是热的。 完颜从宪几人都是有些惊喜。在宫中侍宴虽是荣耀,可不是好差事。看似吃的山珍海味,实则全都是残羹冷炙。 皇家酒宴,菜自然不会少,曾经宋名将张俊招待宋高宗,共上了一百九十六道菜。金国饮食之道虽不能与汉人相比,但这些年耳濡目染,宫中已尽是汉人的厨子,论花样本事,丝毫不逊临安宫中。 只是花样越多,越是麻烦。菜过百道,必不新鲜,多是做好后,以小火温着。 待陛下传膳,还要摆谱、留样、试毒、尝膳等程序。这“摆谱”指得便是看菜,一顿宴席所有的菜品都要提前摆出,不但有菜,还要有菜名、厨子名字,以便追责。 如今的“摆谱”一词,便是从此而来。随后每道菜都要留下部分,以便有事时查验。在然后试毒;再然后还要太监宫女试食。最后才轮到皇帝和客人进餐。 这一套流程,极尽繁琐,等菜真正端到面前,自然早已凉了。清朝末代皇帝溥仪曾经说,做皇帝那些年,自己就没吃过一口热的。 古人自也不傻,会以银盆装热水,来给菜品保温。奈何流程太过繁琐,聊胜于无,到了冬季,这法子更是不行。 是以朝臣宫中赴宴,都是笑在脸上,苦在心头。胃口不好的,更是有苦难言,只得准备多跑几次便所。 今日却是换了法子,菜碗菜碟下放的却是木炭。炭火星星点点,但有热气,也不会变了菜肴火候。 完颜从宪几人都是暗喜,心道:“热水换成木炭,法儿虽是简单,但宫中最怕走水,敢这么干,也就是元妃娘娘。” 几位王爷尝惯了珍馐美味,眼界自然不俗。但今日宴席却是也有不同,常规例菜上过几道。忽有宫女上前,将众人面前盘碗尽皆取去。 李师儿笑道:“今日难得家人相聚,我特意备了几道与众不同的小菜,与诸位共享。” 卫绍王完颜永济笑道:“元妃所荐,必是天下少有,独一无二,今日我等好生有福。” 完颜从宪几人都是面上带笑,齐道:“正是,正是。” 注:郑王完颜永蹈,被相士郭谏怂恿,勾结内侍,试图造侄儿的反,结果事败被杀。相比他,镐厉王完颜永中造反一事,就委屈的多。完颜永中乃是金世宗完颜雍庶长子,长子偏偏带了个“庶”,自是离皇位十万八千里。前尚书右丞张汝弼是完颜永中的舅舅。张汝弼的妻子高陀斡于大定年间画了完颜永中母亲的像,很谨慎地对待画像,并挟持左道教士为完颜永中求福,似有非分之想。明昌五年(1194),高陀斡因为诅咒被杀。金章宗完颜璟怀疑这事情就是完颜永中指使,但没有发现证据。后完颜永中家奴德哥因事生怨,揭发永中,说他曾对侍妾瑞雪说:“我得了天下,儿子就是大王,就以你为妃子。”孙即康等人将调查所得回朝汇报,章宗又派礼部尚书张、兵部侍郎乌古论庆裔去复核。章宗对宰相们说:“镐王只是因为语言犯了罪,与永蹈所犯的罪不同。”参知政事马琪说:“永中与永蹈虽然罪状不同,但是作臣子而心怀异志,这一点是相同的。”章宗说:“你怎么是这样的看法呢?”左丞相清臣说:“永中平时就一直有妄想,这是有证据的。”于是章宗就永中的罪状及量刑问题诏令百官讨论,五品以下的官员写明自己的意见上奏朝廷;四品以上的官员上便殿当面表态。结果,百官都说:“按法律论处。”大臣们心中都明白,依法论处就是处死。 注:金国的天子服制与宋大同小异。《宋史》志第一百四舆服三:“天子之服,一曰大裘冕,二曰衮冕,三曰通天冠,绛纱袍,四曰履袍,五曰衫袍,六曰窄袍,天子祀享、朝会、亲耕及亲事、燕居之服也,七曰御阅服,天子之戎服也。中兴之后则有之。” 衮冕即衮衣和冕,乃是祭天地、宗庙等重大庆典时穿戴的礼服,最是庄重。自西周伊始便即固定下来,直到满清入关剃发易服之后才消亡。 金人袭汉唐之制,衮,用青罗夹制,五彩间金绘画,正面日一、月一、升龙四、山十二,上下襟华虫、火各六对,虎、蜼各六对。背面星一,升龙四、山十二,华虫、火各二十对,虎、蜼各六对。 帝王及高官礼服皆有纹饰,分别为日、月、星辰、群山、龙、华虫(有时候分花和鸟两个章)绘于衣。宗彝(南宋以前就是一只老虎一只猴子)、藻、火、粉米(晋朝以前是粉和米两个章)、黼、黻等绣于裳,通称“十二章”。十二章为章服之始,以下又衍生出九章、七章、五章、三章之别,按品位递减。 冕制。天板长一尺六寸,广八寸,前高八寸五分,后高九寸五分,身围一尺八寸三分,并纳言,并用青罗为表,红罗为里,周回用金棱。天板下有四柱,四面珍珠网结子,花素坠子,前后珠旒共二十四,旒各长一尺二寸。青碧线织造天河带一,长一丈二尺,阔二寸,两头各有真珠金碧旒三节,玉滴子节花。红线组带二,上有真珠金翠旒,玉滴子节花,下有金铎子二。梅红线款幔带一。黈纩二,真珠垂系,上用金萼子二。簪窠,款幔、组带钿窠,各二,内组带钿窠四并玉镂尘碾造。玉簪一,顶方二寸,导长一尺二寸,簪顶刻镂尘云龙。(《金史》卷四十三志第二十四·舆服中) 第六百四十二章 问心壹 常规感谢三位老友、 第一道菜,侍女端上,每人一个小碗,碗中竟是白水泡着两颗白菘。 白菘便是如今所说的白菜,但又与如今的结球白菜大是不同,若要细论,更像散叶大白菜。 如今常见的结球大白菜,乃是菘菜与芜菁杂交而来。菘菜形如如今的小白菜,芜菁形似萝卜。菘菜西周便有记载,应是唐末,已经出现菘菜与芜菁杂交的白菜雏形。 宋金之时,燕京百姓喜爱萝卜,开始排挤芜菁,白菘也渐受欢迎。 白菘又以扬州所产为第一,宋人苏颂《本草图经》说:扬州有菘,叶圆而大,戒若箑,噉之无滓,绝胜他土者,此所谓白菘也。”杨万《菜圃》中言:“看人浇白菜,分水及黄花。”已有白菜之语。 白菘还有一大特性,要经霜后的白菘才有甜味,特别好吃。范成大《田园杂兴》诗:“拨雪挑来塌地菘,味如蜜藕更肥浓。”盛赞冬日白菘之美味,说比蜜藕更加鲜美。 但文人的话可不能尽信,其实白菘味道却是偏苦。宋人寇宗《本草衍义》说:“菘菜,其味微苦,叶嫩。”时日所爱,诗人所咏,无非是此菜一年四季都有。到了冬天,大半蔬菜不见踪迹,更显可贵而已。 寻常人家冬日也吃得起白菘,富贵人家更是不以为意。白菘微苦,多半与其他肉食共煮。可眼前一碗白水白菘,油星也不见半点,只怕是燕京城里最穷的人家,也不敢如此做。 好在完颜从宪几人都是见多识广,只道其中必有深意,面上都是淡定。却见上面章宗完颜璟也是面色惊奇,似也出乎意料之外,随即哈哈大笑,道:“爱妃,这是何意,莫不是要劝谏寡人,要勤俭节用,含辛茹苦么?” 完颜从宪几人闻言更是惊奇,完颜永济干咳一声,面露戚容,道:“元妃娘娘母慈天下,我前日路过南门,见一家母子,衣不蔽体,也这般煮白菘来吃,盐也没有。与了她一些银钱,眼下想来,心中还是好生不忍。” 翼王完颜珣面上一紧,霍王完颜从彝也是面露尴尬之色。完颜从宪心中更是暗骂:“好你个溜须拍马的糟老头子,果然坏的很,又奸又坏!‘母慈天下’这四字你也敢说,元妃可还不是皇后呢!” 其实完颜永济也不过五十余,还算不得老。此人揣摩上意,无所不用其极。知道完颜璟宠溺元妃,今日又摆明了穿戴暗示。此际终于抓住机会,这四字一说,自是表示支持。 完颜璟果然面露喜色。 李师儿笑道:“诸位莫要误会,此菜可不便宜呢。” 完颜璟也笑,拿起面前小碗,道:“那朕可要尝尝,看值得几钱银子。” 众人都等他先吃,只见完颜璟挑起一棵白菘。那白菘只留中间最嫩之处,倒也不大。一口塞入嘴中,嚼了两口,眼神一亮。又挑起一根,一口吃下。 这厨子显是知道宫中“食不过三”的规矩,索性就放了两根。完颜璟两口吃下,竟似意犹未尽,拿起小碗,取调羹,又喝了口汤。 完颜从宪几人哪个不知察言观色,立知不同。好容易等完颜璟放下碗,与李师儿相视一笑,随即朝众人一举手,道:“不错,不错,快尝尝!” 完颜从宪已挑了一棵白菘入口,一口咬下,只觉舌尖一股鲜意如同要爆开一般。那白菘之上遍布针孔,汤汁牢牢锁在菜中。那哪里又是白水,分明是醇厚之极的鲜汤。 完颜从宪也不愧是精于美食的老饕,立刻分辨出,那汤底乃是多年的老母鸡,加了鹌鹑、鸽子、野鸭、老鹅,还有若干禽类,汤汁变化之奇,叫他也是叹为观止。 白菘已是炖的稀烂,入口即化,不带一丝残渣。不对,这白菘不是在汤汁炖煨,而是不断以滚汤浇注,一点一点烫熟。开始的汤浓,越临近熟透,汤汁越淡,如此一来,整棵白菘鲜味层次分明,越往中间,越是滋味无穷。 完颜从宪紧闭双唇,让那股暖洋洋、甜丝丝、浓密密、醇绵绵之意充斥颊间。数息功夫,仍是余味未绝,回味绵长。 李师儿面露笑意,道:“果然还是瀛王殿下最谙美食之道。” 完颜从宪也觉有些不妥,连忙将口中之物咽下,笑道:“这道菜何名?” 李师儿道:“这白菘黄白两色,碗如苍穹,岂不正是千里黄云白日曛?” 完颜从宪拍手笑道:“好,好,原来是千里黄云白日汤!汤好,名字也好。” 李师儿笑着摇头,道:“千里黄云白日汤,名字倒也不错,只是有些拗口,陛下何不也猜猜?” 完颜璟见李师儿笑靥如花,心中万千柔情蜜意,忽然福至心灵,简直有些迫不及待,似是唯恐有人抢到他前头,道:“此乃高适诗《别董大》,全篇最佳,无非‘莫道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两句。此道菜貌不惊人,却实是超逸不凡。我若是那厨子,便要给它起名……”微微一顿,笑道:“应叫‘不识君’。” 李师儿又惊又喜,晕上双颊,更显娇媚,由衷赞道:“陛下当真是学究天人,这也能猜中!” 完颜璟见爱妃模样,七分欣喜中带着三分装不出的惊讶,微露贝齿,双目之中,还有崇拜敬慕之情,顾盼流转,显是发自肺腑,诸般真情交融,颜容之中,更添灵动,只觉心中一荡,忍不住放声大笑。 完颜永济击掌道:“了不起,了不起,此等名字,也就陛下这般的大才方能想到,我也还以为就叫‘千里黄云白日汤’,哈哈哈哈。” 完颜璟笑的更是畅快。金章宗聪慧好学,大有其父之风,喜好文学,崇儒尚雅。其执政之时,大臣大多极富文采、学问可取,政治清明,文治灿然。 完颜璟也以此为傲,李师儿今日配合,正搔到他的痒处,笑道:“那厨子能想到此名,也是了不起。后面还有什么,快传上来。” 李师儿笑着点头,立刻有宫女送上第二道菜。此道菜却是盖在一银盘之下,取开银盘,就在大大一个玉碟之中,摆着七束豆芽,每束都是一般大小。眼光一扫,都是九根,头尾都已掐去,只留二寸左右一截,以青红丝捆扎,整整齐齐。 众人先前惊艳,知道此菜必定也不简单。仍是完颜璟先动,夹起一束,举到面前,只看一眼,便是点了点头。 这一束豆芽白茎竟是空间已被挖空,塞入细细肉糜。这豆芽之茎何等纤细,竟能将其挖空,这是何等鬼斧神工。 入口品尝,外面的豆芽茎竟是生的,里面的肉糜却是蒸熟后再煎的金黄,更是数种肉混合,肉糜滋味自然无可挑剔。 但更奇妙的是,豆芽茎明明是生的,肉糜也略显太干,但一口咬下,豆芽茎中少许汁液忽然溢出,正好中和了肉糜的干燥。这生熟搭配,也生出一股奇妙滋味,豆芽的清香裹着肉糜的醇厚,竟是相得益彰。 众人自也是赞不绝口。完颜璟和李师儿照旧每人都是只吃了两束。完颜珣和完颜永济都是吃了一半,完颜从宪和完颜从彝则是吃的干干净净。 霍王完颜从彝也觉有些不好意思,拿丝巾抹抹嘴,道:“不消说,这道菜名字想必也有古怪。小弟抛砖引玉,这豆芽又叫如意菜,共有七束,可以叫做‘七星如意’。” 完颜璟微微颔首,道:“小弟这些时日学问倒是看涨。不过想不是如此简单。” 完颜从彝得兄长夸奖,心中大喜。他本也没指望猜对,恭谨低头道:“还请陛下赐教。” 完颜璟嘴上说笑,却也是眉头紧锁,脑筋转的飞快,既想逗爱妃高兴,更想显显自己之能。只是这道菜爱妃一点提示没有,更是难猜。 完颜珣、完颜永济几人也是冥思苦想,都想在皇帝面前出出风头。好半天功夫,却是完颜从宪先道:“我猜到了,这豆芽是白的,中间肉糜金黄,岂不就该叫‘金镶玉’?” 完颜璟几人都是一笑,这个弟弟平日不学无术,能想出这“金镶玉”的名字已属不易,但显然不会是正确答案。 完颜从宪嘿嘿一笑,他与完颜从彝想的一般,都是没打算猜对,能交差就好。 如此一来,剩下三人,却更是有些想争个先后。但这谜面实在无迹可寻,三人一时倒都无头绪。起个好名字不难,但要套在菜上,严丝合缝,却是不易。 李师儿看几人模样,面带微笑,显是觉得有趣。过了片刻,手指在案上慢慢敲打,似乎也在思索。 完颜璟与她朝夕相处,岂能不知爱妃之意。留神看她手指,立刻看出,乃是一首曲子。再看一眼面前玉碟,忽然笑道:“妙啊,妙!” 完颜永济惊讶道:“陛下莫非已经猜到?” 完颜璟道:“这个自然,你们看,这盘中有几个数?又是如何摆放?” 第六百四十三章 问心贰 完颜永济道:“七束、上一下六、每束九根,至于菜茎中肉糜,自然无数不可数。” 完颜璟笑道:“是啊,下面这六个,摆的不是‘牛宿’么?每束根,岂不应的是‘九坎’?‘牛宿九坎’,又有七,牛郎织女鹊桥会,岂不正是七夕。从彝小弟所言不错,有金有玉,正是‘金风玉露一相逢,更胜却人间无数’!肉糜无数,我看此菜,应名‘相逢无数’。”哈哈笑道:“上一道‘不识君’,这一道‘相逢无数’,岂不也是相对成趣?” 李师儿连连拍手,喜上眉梢,道:“陛下果然又猜对了。” 完颜永济却是一声长叹,道:“陛下之才,吾等真是骑着宝马良驹也追赶不上啊。” 完颜璟哈哈大笑,他虽也是看了李师儿暗敲《鹊桥仙》的曲子,但更显两人心有灵犀,一点就通。情不自禁,拉过爱妃之手,两人相对一眼,只觉你侬我侬。 完颜从彝也是叹气道:“听了陛下之言,我怎么觉得自己这个脑袋算是白长了!哎,下道菜,千万莫要再叫我猜了,回去我一定好好读书。” 众人都笑。完颜从宪却是忍不住多看了自家兄弟两眼,心道:“几日不见,这小子怎么也这么会拍马屁了。” 第三道却是道点心,别出机杼,竟是以鲜茶叶榨汁,混入糯米,做成鸳鸯之形,甜甜糯糯,又带着浓浓茶香。此际北方都是草木凋零,这鲜茶想是从南边运来,花的力气倒也不小。 完颜从宪吃了两个,忽然忍不住笑道:“茶叶称‘茗’,这茶叶做成鸳鸯团子,岂不是‘民有冤’么?” 一语既出,就见几人都是停箸不食,像看个傻子似的看着他。 完颜从宪立刻明白过来,神色也是一变,简直恨不得狠狠给自己一个嘴巴。如此简单之意,自然人人看得出来,可偏偏为什么就是自己多嘴? 沈放已经在外面等候多时。他一早就被人接入宫来,一路所见,叫他也是大开了眼界。 一国之皇宫,乃是天下规矩最多之处。一国之气象,都浓缩在这些繁冗无比的礼仪规矩之中。入宫搜查之严密,自不必说。沈放自入宫到御膳房,一路六七道关卡,越往内搜查越严。进入内宫,甚至头发都解开仔细查验。 偌大的一个皇宫之内,却是安静之极。不管是持刀枪、纹丝不动的护卫,还是低头行路,来去匆忙的宫女太监,都是轻手轻脚。沈放留意去看,所有人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是规规矩矩,尺度分明。他在林家住了不少时日,林家也是规矩不少的大富之家,但与这皇宫一比,却又是天渊之别。 此际终于有太监出门宣召,太监身旁还急匆匆跟着一个朝官。此人乃是宫中的礼官,沈放乃是宫外之人,谁也想不到他竟会蒙召。时间实在仓促,只能简单跟他讲了几样面君的礼节忌讳。 面见一国之君,岂是寻常,一举一动都有细致要求,光跪拜的礼仪那礼官就讲了半刻钟。 金人宫中礼仪多从汉人,汉人礼仪传承千年,以《礼记》为范本。面君的礼仪也基本如《礼记·玉藻》九容:足容重,手容恭,目容端,口容止,声容静,头容直,气容肃,立容德,色容庄。 沈放惫懒性子,岂会去读《礼记》,便是九容,他也说不齐全。更何况面君之礼,远不止此。 那礼官也是赶鸭子上架,挑着重要的说的,首先目不能乱视,高不过皇上衣领,低不过皇上腰带,尤其不能看皇上眼睛。跪拜之后,待皇上许可,可站立说话,身形端正,不能耸肩塌背,更不能歪头。皇上未问,不可开口讲话,神情庄重,也不要抿嘴闭气,等等等等。 皇帝宣召,自不能拖延,那礼官只能一路跟着说,急的是满天大汗。看沈放默不作声,也不知到底记住了多少。等沈放背影消失在门后,几乎瘫倒在地,心中默念:“可千万莫要出事,莫要出事。” 忽然想起,暗道,适才说了半天,为何不觉那后生有丝毫紧张害怕,话也未问一句,莫非是个傻子,这下完了,完了! 进了内院,到了大殿之上,却又觉平淡。元妃这摆宴的大殿建筑已略显陈旧,其中的摆设也是不多。正面案上,端坐一人,仪表堂堂,不怒自威。 沈放抬头看了一眼,这才低头下跪。他竟敢抬头直视皇帝,这可是犯了大忌,若是方才那礼官在此,只怕此时就要吓晕过去。 堂上众人,也都朝下看。见上来之人看着年纪不大,却是半边白发,模样颇有几分特别。上的堂来,举止从容,竟是先抬头看了皇帝一眼,方才下跪。下跪之时,瞧着也是松松垮垮,不合礼度。 完颜永济几人都是摇头,心道,不想是个妄人,不知礼仪,粗陋不堪。 完颜璟也是一般看法,不过常言龙威难测,诚惶诚恐,见了自己如此淡定自若的,倒也是不多,今日喜庆,也不生气,淡淡道:“下跪何人?” 沈放答道:“小民沈放。” 完颜璟道:“哦,你便是那个建言‘自力社’,体恤下民的沈放?抬头说话。” 沈放这才抬起头来,方才匆匆一瞥,此时倒想看个清楚。他不管那礼官之言,难得见次皇帝,岂能不看个周全。抬眼望,只见完颜璟浓眉大眼,相貌粗犷,却又不失文气,高坐案上,虎踞龙盘,赫赫威仪,果然一副帝王气概。 完颜璟见他竟抬头与自己对视,自然而然的眉头就是微皱。天子威严,岂容冒犯,先前这小子上殿无礼,自己心情上佳,便略过了,但此际这小子如此大胆,却是不能纵容。 沈放与他目光一对,也知不妥,随即完颜璟眉头微皱,一股磅礴压迫之气泰山压顶一股而来。沈放急忙低头,肩背肌肉抖动,身子微微发颤,口中道:“正是草民,谢万岁。” 完颜璟见他颤栗,心底才是微微一笑。道:“你有何冤屈,要以此法告御状?” 自秦始皇称皇帝,历朝更迭,皇帝乃是真龙天子,受命于天的思想已是根深蒂固,世上再无一人,能有皇帝的威严。 但沈放发抖,却不是因为惧怕。他如今对意剑法门领悟愈深,论感觉之敏锐,已是天下少有。完颜璟上位至尊,君王之威,龙目直射,沈放心中感应,想到的却是“天地无情极”。 普天之下,至高无上的皇权威仪又何尝不是一种极致,这上千年文化传承堆砌而起的厚重给了沈放心底重重一击,叫他对“气”与“势”这两个字又有了新的体会。 沈放深吸口气,这才回道:“小民有一恩公,名叫卓南山,如今被大理寺下在狱中。说他身怀一本名册,记录了贵国朝中无数大臣里通宋国之罪证。” 一言既出,除了完颜璟和李师儿,完颜永济几人却都是神色一变,完颜珣更是大惊。面上不动声色,案下手掌却是不知不觉死死攥紧,掌心已经出汗。 不知为何,他忽有不祥之感。 完颜璟道:“你如何说他冤枉?” 沈放道:“小民一心救出恩公,不惜万死。已经查出,此事乃是宋国奸细栽赃陷害之毒计。他炮制了一本真假掺半的名册,就是为的混淆是非,颠倒黑白,叫贵国疑虑,甚至自断臂膀!” 完颜璟道:“哦,你说的这奸细姓甚名谁?” 沈放道:“正是宋国淮南东路安抚使郑挺。” 完颜珣终于忍不住开口道:“听闻此人六月刚被罢官,走投无路,才来我大金,又岂会与宋人做事?” 沈放斩钉截铁道:“苦肉计!” 完颜珣自己心中有鬼,当年密函之事,如同一根刺一般,深深扎在他与皇帝之间。郑挺初来燕京,登门拜访,就叫他心生不祥之兆。毕竟是个知根知底的外人,其心难测。本想杀了了事,可这人也是聪明,连着数日,日日登门拜访,搞的人尽皆知,反叫他不好下手。 今日听了郑挺之名,本能的就觉得不对。问了一句,见沈放如此决绝,心中也是狐疑,暗道:“那贪得无厌的小人郑挺是奸细?那岂不是说他乃是大宋良臣?这又怎么可能!”心知不能再问,端端正正坐直身子。 他未敢抬头,没瞧见完颜璟阴冷目光自他身上一扫而过。 完颜永济也未曾注意,望着沈放,道:“你可有证据?” 沈放摇头道:“那老贼奸猾,难以接近。” 完颜永济摇头道:“空口可是无凭啊。”他为人老奸巨猾,一早已经瞧出不对。元妃一贯谨小慎微,岂会容一个来历不明的少年,莫名其妙献上几道美食,又捎带出一个“茗有鸳”?皇上不动声色,与这少年一唱一和,显也是早知此事。心中笃定,说话也是留了余地。 果然沈放还未开口,完颜璟先道:“倒也是巧了,今日有西夏国的特使,献上一份厚礼。平阳府,你且看看。” 第六百四十四章 问心叁 当即有太监呈上一个玉盒,完颜璟从中拿出三张纸。那太监接过,送到完颜永济面前。 完颜永济听完颜璟忽然唤自己“平阳府”,就知不对。他如今领了个“判平阳府”之职,自己却少在平阳府,虽是皇上默许,可也有违朝令。 知道完颜璟不是责备之意,而是特意点醒,此时已是国事。颤巍巍接过三张纸来。 两张纸上,乃是鬼画符一般,数字、图形皆有,完全不解其意。另一张纸上,却都是写的汉人名字,看了几个,就觉心头一震。这些竟全是宋朝官员,其中有两个,据他所知,乃是极为亲近大金之人。看完之后,望望完颜璟,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完颜璟点点头。完颜永济大大松了口气,急忙将那三张纸递给完颜珣。 完颜珣、完颜从彝、完颜从宪三人也都看了。完颜从彝、完颜从宪两个对朝事不感兴趣,也就罢了。完颜珣心中却是惊恐,那一张汉字名录,十一个人名之中,官职不等,有大有小,但起码有九个笃定是金国安插在宋国的奸细。 完颜从彝大是不解,道:“不说是宋人在我朝安插奸细么,怎地是宋官名字?” 完颜永济神情一凛,道:“陛下说,此乃西夏人进献?” 完颜璟冷冷一笑,道:“不错,西夏国镇夷郡王李安全亲自派人送来。说是郑挺卖他,四张纸卖了白银五千两!” 完颜珣心底忽地一寒,暗道:“四张纸?那为何只给我们看了三张?”忍不住朝完颜璟案上玉盒瞄了一眼。 完颜从宪一旁本觉不干自己之事,此际“五千两白银”钻入耳中,却叫他身子一震,立刻叫他想到昨日那张纸。一念思及,心中登时一乱,暗道:“什么情况?难道还会牵连到自己?这瞧着可不是小事啊!范曲?郑挺?他妈的,郑反范,挺对曲!这不明摆着是玩我么!” 忍不住抬头去看皇兄,见完颜璟面沉似水,他一颗心忽然不住下沉,脑子里猛地冒出三个字来,鸿门宴! 完颜永济也觉有些心虚,迟疑道:“兹事体大……” 完颜璟点点头,道:“不错,宣参知政事贾铉、大理寺卿拏懒通海前来觐见。” 仅仅过了盏茶功夫,贾铉与拏懒通海已经进了殿中,这两人想是早已在宫中等候。贾铉年近五十,身材魁梧,走起路来,也是虎虎生威。拏懒通海已是六旬老者,大腹便便。两人都是一脸严肃。 待两人前来,完颜璟道:“沈放,你将方才的话再说一遍。” 沈放恭声道:“是。这一切都是奸人郑挺所为。他得罪了韩侂胄,又因事获罪,本是死罪。可此人索性铤而走险,自告奋勇,来金国行反间计,以求戴罪立功。此来燕京,带来一本精心炮制的内奸名册。目的就是要叫大金君臣疑心,内耗不已。” 拏懒通海皱眉道:“可那名册眼下可是不见踪迹。” 沈放道:“这正是此人高明之处,若是轻易便被贵国搜到,诸位大人可信?” 拏懒通海沉吟片刻,道:“倒也有几分道理,如此说来,那卓南山?” 沈放摇头道:“他乃是我恩公,性子过于直爽,科举不中,求官多年,仍是白丁一员。他好吹牛,总说要做出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业,哎。” 拏懒通海点点头,道:“此人确是有些自视不清,眼高手低。身在狱中,旁人都是百口抵赖,他偏偏要充好汉,什么罪大,把什么朝身上揽。” 沈放无奈道:“是啊,就便真有此等事情,他又哪里接触的到。我这恩公鬼迷心窍。” 拏懒通海道:“转了一圈,那名册呢?便是假的,也须到了咱们手里,他计谋才算有些眉目。” 一旁完颜从宪干咳一声,知道自己若再不说话,只怕就要惹火烧身,挠挠头道:“那什么名册,我大概知道。” 这下就连完颜璟也有些惊奇,道:“你知道?” 完颜从宪一旦开口,心中已经盘算已定,道:“是,我听说此事,也是心下忧虑,有意放出风去。前日果然有人与我联络,开价十万两白银!只是,那人名叫范曲。”他有意居功,故意在里面添枝加叶,价钱也翻了一倍。 完颜璟看他一眼,心中冷笑,旁人不知,他自己这个弟弟几斤几两,岂有不知之理。什么心忧国事,纯属放屁。 那郑挺若是欲擒故纵,有意借旁人手递上假名册,还有什么人比自己这个傻弟弟更合适?只不过这个傻弟弟不但人傻,而且小气,别说十万两白银,十万钱只怕也未必肯掏。 那郑挺想必还在等他讨价还价,然后再来个顺水推舟,西夏人买这几张纸,也不过五千两银子。 一旁拏懒通海立刻冷哼一声,道:“郑对范,挺对曲,这贼子果然胆大妄为。” 完颜从宪站起身来,自告奋勇道:“我这就带人去将这厮抓来!” 拏懒通海和贾铉齐声道:“不可。”贾铉微微一顿,道:“莫要打草惊蛇,不如先将他手中名册取到。” 贾铉乃是审慎之人,自来殿中,还未主动开口,他乃是前年方升任参知政事一职,此前恰是刑部尚书。若论律法与决狱之能,比拏懒通海是只高不低。 完颜从宪一口答应,道:“好。” 完颜璟微微一笑,道:“多加小心,谨慎从事。” 完颜从宪心头大喜,大半年也未曾见皇帝哥哥如此和颜悦色与自己说话,看来此番功劳定是跑不了了。恭恭敬敬行礼,转身退出。 贾铉和拏懒通海也拿那三张纸看了,拏懒通海道:“我说如此大机密,怎会有人忽然抖露出来,匿名出首。随随便便客栈中抓了一人,竟是身怀机要,可名册却又遗失,原来乃是计中有计。” 贾铉摇头道:“所谓无风不起浪,眼下孰真孰假,还不能轻下断言。” 拏懒通海忙道:“我话还未说完,正是如此,真真假假,也不排除其中还有转折。” 沉默片刻,贾铉将三张纸却是拿给沈放看了,随即发问,问的也是完颜从彝那个问题,道:“为何是我朝安插在宋人中的奸细?”在座除了沈放,也无外人,他也直言不讳。纸上大半是实打实的金国奸细,他自然也是知道八九。 沈放茫然摇头道:“这,这……”望着那三张纸,“这”了半天,也未说出个所以然。 众人暗自点头,心道:“此人想是根本未曾见过这名册,也是道听途说。” 宴席早已撤下,李师儿也借故告退。殿上只剩沈放和完颜璟等人。众人都不言语。 完颜璟似是有些倦了,闭目养神。完颜永济几人却是不住打量沈放,似对他颇为好奇。 沈放上殿之时,举止不合规矩,但后面不卑不亢,言谈举止,落落大方,皇帝面前,也敢侃侃而谈,倒是叫几人刮目相看。 完颜珣也在打量沈放,目光所及,却与沈放视线碰个正着。 若说这殿上沈放真正在意之人,却正是这完颜珣。这个大金国的翼王,便是里县一城之祸,他沈家灭门之灾的始作俑者。他曾在翼王府假冒此人与郑挺说话,但也是叶素心帮忙,才偷听到此人讲话,面目却未如何看清。 完颜珣浓眉大眼,四方脸孔,两撇长须修理的整整齐齐,与完颜璟颇有几分神似。面目和善,比完颜璟又更多了几分文气,但偶尔一个眼神,却是凌厉非常。 两人目光一对,沈放竟是未回避,也未低头。完颜珣微微一怔,随即对沈放笑了一笑。回过头去,心底却是一阵翻腾,这小子为何如此大胆,竟敢与我对视?眼神之中,怎似还不怀好意。 书中常说,眼神中如何如何,有些自是夸张。但深谋长虑、位高权重者无不擅于察言观色。一个人心思究竟如何,总能从表情、看人的眼神,甚至脸上的肌肉变化看出端倪。 险恶庙堂之中,若无此本事,不知要被人卖上几次。完颜珣帝王之家,更是炼就的一双火眼金睛。沈放毕竟还是年轻,自己也未想到,他不经意流露出的一丝仇恨之意,竟会被完颜珣清晰捕到。 完颜璟闭目养神,殿中静的出奇。这殿上皆是权贵,可除了拏懒通海和贾铉之外,衣着都是简朴,从完颜璟到元妃再到完颜从彝,无一人穿着新衣,颜色也不鲜艳。完颜永济两边衣领甚至都有些发毛。 沈放在临安,也见了不少大宋官吏,十个倒有六七个趾高气扬,人模狗样。但眼前这些金国皇亲国戚,除了完颜从彝和刚刚离去的完颜从宪略显浮躁稚嫩,其余众人都是一副温良恭俭模样。 甚至就连大理寺拏懒通海这样的刑官也是眉目温和,面带笑容。又想起见过的韩侂胄、钱象祖等人,甚至郑挺,无一不是温文儒雅,平易近人之貌。 师傅曾经说过,出门在外,多对人笑笑,必能受益无穷。聪明之人,绝不会将傲慢、阴狠写在脸上。你若是天天板着一张脸,看上去就是城府很深、自以为是、傲慢无礼、阴险狡诈,自然无人愿与你亲近,更是谁见了都要提防,又岂能走的远。 第六百四十五章 问心肆 看着眼前众人,只觉师傅所言,果真是大有道理。也是暗自摇头,人道官场勾心斗角,最是凶险,与这些人整日混在一起,哪里还睡的着觉。 约莫一个时辰功夫,完颜从宪兴冲冲跑了回来。手中抱着个木盒,打开来,一本名册赫然在内。他想的周到,将昨日郑挺署名“范曲”的拜帖和索价五万两白银的信件一并带来。 完颜璟一样样看了,面无表情,也不言语,递给贾铉两人。那名册天书一般,贾铉粗略一翻,拏懒通海却是细细看了约莫半盏茶功夫。随即道:“笔迹一模一样,连纸张笔墨都是一般,当是出自一人之手。”冷笑一声,道:“果然如此。他卖给西夏人的这两张纸,只有一张是名册之上的。” 贾铉点点头,道:“想必此人觉得奇货可居,又打算炮制一份我朝的机密名册出来。” 完颜从宪奇道:“那是为何?” 贾铉摇头道:“戴罪立功?你信么?哪个朝廷命官甘愿抛官弃爵,跑到敌国去做奸细?” 完颜从宪仍未想明白,瞄了眼沈放,道:“这小子说谎?” 贾铉呵呵一笑,道:“他一个局外人,能打听到这些消息,已实属不易。郑挺此人,心思缜密,定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来我朝做奸,多半是此人胡言乱语,自己脸上贴金。宋国虽一群酒囊饭袋,却也不是没有明白人。他一个罪官,岂能还有前途?更无人会与他交易,试问,来了燕京,谁人能节制于他?他如此说,不过是给这名册增添斤两,叫咱们觉得这名册可信。” 拏懒通海皱眉道:“平章意思是?” 贾铉冷笑道:“不错,此人就是一条疯狗。他被罢官,又是得罪死了韩侂胄,在宋国已无立足之地。跑到咱们这边来,还能给他官做不成。自然想的就是大赚一笔。他半世为官,又会些什么生财之道?倒是这指鹿为马,瞒天过海,才是拿手好戏!”一抖手中那张写满名字的纸,道:“而且此人人心不足,见奇货可居,居然还想炮制出一份咱们金国的内奸名册。” 拏懒通海重重哼了一声,道:“卖给西夏人!” 贾铉道:“还有蒙古人!” 拏懒通海道:“还好眼下西夏人有求咱们,要咱们帮他调停蒙古那群蛮子。否则这名册说不定他们真会花大钱买去。” 完颜珣也是震惊,实想不到,那贪财好色,在他眼中一无是处的郑挺,竟是如此大智若愚一人。此番诡计,不但是深谋远虑,而且步步为营,真中有假,假中有真,竟连金宋两国,甚至连带西夏蒙古一并算计在内。早知此人有如此之能,留在身边做个谋士岂不是好! 忽听完颜璟道:“你来。” 完颜珣见完颜璟竟是朝自己招手,连忙站起,几步到了近前。完颜璟一推身边玉盒,道:“你看。” 完颜珣忽起不祥之感,玉盒打开,中间背朝上放着一张纸,与先前三张并无二致。深吸口气,才伸手拿起,映入眼帘,第一个名字,赫然就是翼王完颜珣! 完颜珣脑海里嗡的一声,双腿一软,当即就想跪下。却觉肋下一硬,有人伸手撑住自己。 完颜珣立刻站稳,就见完颜璟似笑非笑一张脸,对他道:“如何?” 完颜珣只觉浑身都是冷汗,咬一咬牙,颤声道:“此人当真是十恶不赦,死不足惜。” 完颜璟轻叹一声,叫人搬过一个火盆,将四张纸扔入其中,看着青烟升起,又拿过那本名册,摇了摇头,道:“假作真时真亦假,真作假是假亦真。这真真假假,谁人又能说清?”手一松,那名册跌落火盆。 贾铉和拏懒通海齐齐跪倒,同声道:“吾皇圣明!” 完颜珣跟着跪倒叩拜,脑海里嗡嗡作响,回荡着都是完颜璟方才那两句,“假作真时真亦假,真作假是假亦真,这真真假假,谁人又能说清”? 起身回座,经过沈放身旁,忽觉这少年眼睛似是一直暗暗盯在自己身上。心头一凛,强忍住不去看他。心道:“此子害我!有鬼有鬼,这小子究竟什么来历,回去定要好好的查一查!” 贾铉忽然想到一事,起身道:“瀛王殿下,你去取这名册,答应给他钱了没有?” 完颜从宪得意道:“我可没打草惊蛇,大大夸了他一番,叫他等着收钱。” 贾铉皱眉道:“你没给钱,也未给字据?他就给了名册?” 完颜从宪道:“是啊,我哪里有五万两白银,有也不能给他啊。”他前番吹牛说十万,此际却是又漏了风。 完颜璟、贾铉、拏懒通海三人都是眉头一皱,沈放也是暗道:“坏了!” 果然拏懒通海已经道:“速速传令下去,封闭城门,调集人马,前去拿人!” 完颜从宪仍是不明所以,道:“怎么了?我没露什么破绽啊!” 沈放也是无语,心道:“你也不还价,去了就要,人家给你,你就敢拿,拿了就走。不是事发了才怪。” 当下贾铉和拏懒通海急匆匆告退,联袂而去。完颜珣、完颜永济等人也跟着告退。李师儿待人走完,才回到殿上。 完颜璟对沈放沉声道:“你此番功劳不小。” 沈放跪倒,道:“小民不敢居功,更不敢讨赏。只是……” 完颜璟道:“你的事朕都听元妃说了,你时日不多,仍是念念不忘一饭之恩,也是有情有义之人。那卓南山乃是个狂生,孤也不与他一般见识。放他去吧。”微微一笑,道:“你这第三道菜,可也有别的名字?” 沈放也是笑道:“鸳鸯于飞,毕之罗之。君子万年,福禄宜之。草民恭祝万岁与娘娘福禄万年,永结同心。此菜名‘于飞万年’。” 完颜璟摆摆手,道:“如此说来,菜名还真是‘茗有鸳’,罢了,赏银百两。”回身牵起李师儿之手,又吩咐道:“今日前面这两道菜,莫要列在宫中御膳单上。” 沈放略有惊奇,道:“不合陛下口味么?” 完颜璟摇头道:“你可知纣为象箸?” 沈放道:“略知一二。”完颜珣所说典故出自《韩非子·喻老》,说的是殷纣王辛,他以象牙做筷子,箕子听说后,感到恐惧。认为:“象牙筷子肯定不会放在鉶这样的土制器皿上,必然要用犀牛角和玉做的杯子。用象牙筷子玉杯子不可能会以豆子豆叶这样的寻常蔬菜为食,那么吃的必然是牦牛、大象、豹子幼崽这样的珍馐佳肴。吃牦牛、大象、豹子幼崽肯定不会穿粗布短衣在茅屋下用餐,肯定是绫罗绸缎的衣服无数,房子做得很大台筑得很高。我担心他的结局,所以害怕他的开始。吾畏其卒,故怖其始。如箕子所料,过了五年,纣王果然灭亡了。 完颜璟道:“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奢靡之风既开,国不久矣。汝今日之馐,也相类尔。此等劳民伤财之事,能少一点,还是少一点吧。” 沈放默然不语,看着两人相携走入后殿,心道:“他是做个样子,还是真的如此想?这便是大金的皇帝么?” 出了宫门,却见贾铉站在门外,见他出来,对他低声说道:“善泳者溺于水,你小心玩火自焚。” 沈放吃了一惊,不知他是何意,贾铉一句话说完,却是拂袖而去,并无下文。 沈放心下惊疑,见了完颜璟一干人,他此际也觉自己托大,将旁人想的太过简单。贾铉言语中有警告之意,但若他看出破绽,为何不寻自己麻烦? 过了两日,纥石烈光中府上大摆宴席,庆贺朝东海得解囹圄。席间并无外人,除了沈放师兄弟、花轻语、宋源宝等人,也就一个柴霏雪在座。 酒过三巡,朝东海起身,一一朝众人敬酒,最后才敬沈放,举杯道:“我一见沈兄弟,便知不俗。可也万万没想到,不过这些时日,就能叫我重见天日。吾身不足道,但能将计就计,将名册之事真变作假,更是叫金国君臣上下疑心,心中留下一根大刺。眼下金国群臣,人人知道有一张写满了人名的纸,都要犯难,自己在不在这张纸上?此等手段,当真是鬼斧神工,自叹弗如。” 沈放起身谦道:“哪里,哪里,乃是在座诸位商议,人人献计献策,才有今日之功。” 花轻语笑道:“是啊,我们个个都有出力,诸葛大师兄和三师兄运筹帷幄,二师兄制造车祸的本事天下无双,四师兄假冒的笔迹以假乱真,五师姐贡献了好几道绝妙好菜,光中兄戏演的好,柴姐姐引见元妃,还有朝先生,演戏更是一绝。什么大理寺卿,平章政事,通通骗过。还有你这两页人名,想是看了那皇帝一身冷汗。就是这个小坏蛋,毫无贡献,仍然是我等成功路上的绊脚石。” 宋源宝气道:“你又说我!”仔细一想,好像自己确无贡献,兀自不服,道:“我也想出力,可你们会的这些我都不会啊!” 第六百四十六章 问心伍 沈放笑道:“你也有功,若不是你相信于我,一力托付。我等便算有力,也无处施展。” 宋源宝这才欢喜,道:“是啊,是啊,一出事我就想到来找沈大哥。我就知道沈大哥你一定行。哎,可惜不知道萧大哥哪里去了。” 朝东海意犹未尽,道:“最绝妙之处,乃是沈兄弟话中自相矛盾,故意留下不少碎片,要那些人自己拼凑一个‘真相’,自然信之不疑。此等手段,堪称神来之笔。” 沈放笑道:“这做官人的心性,全靠光中兄点拨,我可不知这其中诀窍。”其实有一样,朝东海却是不知。沈放与翼王完颜珣仇深似海,此番大费周章,就是要狠狠反咬翼王一口。 当年里县密函失之交臂,丧了无数性命,还是被人夺回。不管如何,此番他终于将“完颜珣谋反”几个字放到了皇帝的桌案上。 只是前番有真凭实据,此番却是捕风捉影,有道是天道好轮回,叫完颜珣有苦说不出! 李承翰道:“只可惜还是走了郑挺那只老狐狸。” 柳传云道:“这老家伙也是狠绝,居然几个老婆都扔下,自己一个人跑了。” 诸葛飞卿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总有他落到咱们手里那一天。” 鲁长庚道:“不错,与其叫金人动他,还不如我等自己下手来的痛快解恨!” 沈放知几位师兄乃是有意安慰自己,也点头道:“正是。” 前两日,李云政、黄焕之、潘前堂、潘前栋四人曾来拜会沈放,可惜沈放因事外出,未曾遇到。如今大事已了,便与纥石烈光中回请几人,自又是一番热闹。 叫沈放有些意外的是,此际乾元会却是已经结束。各组对所获取的“燕京最珍贵之物”都是三缄其口,便是李云政几人也不肯说,不知是否是得了大会的指使。各组之间,也未闻排出名次,接下来也没有新的文章。 这叫人寄予厚望的乾元会似是就这样悄无声息的落幕。 但李云政几人却没有一个失望,都是兴高采烈,道是不虚此行。这几人太过兴奋,倒叫沈放有些疑心,莫不是真的得了什么好处。 纥石烈光中倒是代他问了,笑道:“诸位如此得意,莫不是得了什么天大的好处?” 李云政道:“那是自然。” 纥石烈光中道:“哦,那可否说出来,让我等也高兴高兴?” 李云政哈哈大笑,道:“结识了光中兄、沈兄弟、黄兄弟、潘家兄弟,这么多的好朋友,还不是人生一大幸事?” 几人都不是燕京人士,不日就要离京。这几人都在忙着与天南地北的友人道别。 送走李云政几人,林怀风与林怀玉兄妹却也要回临安。沈放、陈少游和纥石烈光中三人城外相送,花轻语却是借故未去。 林怀玉对自己颇有情意,沈放如何不知。但他自觉身如风中残烛,又何尝配得上什么人,更别提林怀玉这般的容貌家世。 本以为临别难免尴尬。谁知林怀玉落落大方,对他客客气气,并无料想中的依依不舍。叫他不免疑心,莫非自作多情的乃是自己? 林怀风与纥石烈光中、陈少游两人话别,借故走远。等沈放发觉,路边已只剩自己和林怀玉两个,就连莹儿也不知哪里去了。沈放立觉有些手足无措,话也不会说了。 林怀玉却是笑道:“沈兄何事惊惶?” 沈放道:“我……” 林怀玉轻叹一声,道:“此行当真是不虚此行,跳出藩篱,我才知这世界是如此之大。沈兄,你们江湖人的世界,着实离我太远。” 沈放听她话中之意,再看她白玉一般的脸颊,心中莫名一阵失落,却又有一丝轻松,道:“你……” 林怀玉却不叫他说,截住他话头道:“花姐姐对你情深义重,不知道若是换成我,能不能一般的不离不弃。” 沈放吓了一跳,更找不到话说,道:“这……” 林怀玉嫣然一笑,道:“不过我瞧花姐姐什么都好,你可有些配不上人家呢。” 沈放大窘,心中更是一阵烦躁慌乱,下意识道:“我没……” 却又被林怀玉截断,就听她轻声道:“有些地方,你一辈子就去过一次,却总喜欢提起,一遍一遍。有些地方,你待了一辈子,却整日想着逃离,想也懒得想。沈公子,你会记得临安么?” 沈放回想她所说之话,心下竟是一阵凄凄然,不是滋味。 林怀玉忽然展颜一笑,道:“若是花姐姐哪天不要你了,一定记得来临安,有人等着你呢。” 沈放见她轻嗔薄怒,一副花容带着些许俏皮,些许认真,眼波流转,百媚横生,当真勾魂夺魄,动人心弦,叫他根本不敢直视。 却又听林怀玉格格娇笑,道:“骗你的啦,别人不要,我也不要。” 沈放更觉面红耳赤,头也抬不起来。莫看他平日口才便给,说什么都头头是道,但对“情”之一字,却是没有半点天分,简直与燕长安有的一比。 半天却再不闻声响,抬起头来,林怀玉正看着自己,目光如水,未等捕捉到她脸上表情,林怀玉已是嫣然一笑,轻轻道:“我走啦,你照顾好自己。”声音微细,几不可闻。 沈放一阵心慌,却见林怀玉已转身上了马车。 林怀风三人回来,沈放装作轻松,抢着道:“怎么不见战兄?” 林怀风笑道:“他觉得燕京不错,打算多留些时日。还说离别太过无聊,他就不来了。” 回去纥石烈光中府中,却见花轻语与柴霏雪正在院中下棋,见他回来,花轻语故作惊讶,道:“你没跟去临安么?怎舍得回来?” 沈放心头凌乱,不敢应声,假装没听见,溜之大吉。 此后,一连几日花轻语都不给沈放好脸,与柴霏雪、云锦书、沐云烟几人一同游山玩水,也不喊着沈放。 宋源宝倒是开心,拉着沈放到处骗吃骗喝。这些时日,他倒是认识了不少人。天台剑派常风和点苍派鹿安然、华山岳长青和青城派俞飞、还有赵无极等人,都跟他交上了朋友。 这日又带着术赤和速不台打了西夏人的秋风,两人自西夏人的会馆出来,宋源宝犹自撑的只打饱嗝。 沈放摇头道:“那嵬名博待你不错,又是前辈,你对人家也客气一些。” 宋源宝笑道:“如今他们西夏人怕蒙古人怕的要死,我带术赤大哥他们上他门上大吃大喝,他感谢我还来不及呢。” 两人说说笑笑,离纥石烈光中府上已是不远。此际天色已黑,小巷之中一片灰暗。对面缓步行来一人。沈放与宋源宝闲聊,也未注意,待到走近,方才惊觉。 抬眼一望,神色忽变,一推宋源宝,道:“小心!” 迎面一道寒光如电,瞬间划破巷中黑暗,直扑沈放。 沈放一把推开宋源宝,待要急退,已经慢了半拍,只觉胸前一凉,已被利刃划破。 一招之下,沈放已经认出来人。正是南海子偷袭自己的高手,此际仍是一身黑衣,却未曾蒙面。六旬上下,一张清瘦脸孔,嘴唇极薄,目光阴冷。 一刀见血,去势不停,刀身反抹,直取沈放咽喉要害。 沈放就地一滚,避开致命一刀。左边大腿却是一凉,又被那人刀尖带到。 此人变招之快,如羚羊挂角,毫无踪迹可循。 沈放知道万万不是此人敌手。人躺倒在地,刀光跟着追至,如跗骨之蛆,自己竟是不及站起。巷子狭窄,躲避更是困难。使出“兔滚狐翻”身法,在地上翻翻滚滚。但三息时间,又被划中两刀。 那人刀上带着阴劲,只要带到,伤口立刻绽开,伤口不大,出血却是极多。沈放浑身上下,已是血迹斑斑。 三息过后,沈放已被逼到墙下。他背上一抵墙壁,就知不妙。对手正面进击,将身后状况看的清楚,见他背后到墙,刀尖虚晃,已将他左右退路尽数封住。 沈放急急矮身,长刀劈在墙上,竟是火星四射。那墙乃是大石所砌,被这一刀劈中,碎石也是飞溅。 一刀不中,顺着墙壁,横划而来。刀尖抵在墙上,又带出一道火星。 沈放以脚跟为轴,靠着石墙,连转数圈。那刀在身后,如跗骨之蛆,见沈放已退到墙角,忽然长刀回卷,直刺而出。 这一刀直刺心口,沈放已是无处可躲。“当”的一声,一柄长剑伸过,间不容发挡住这致命一刀。 却是宋源宝终于自身后赶上。刀剑相交,宋源宝手上一震,虎口立刻一麻。知道此人武功高自己太多。他这一年与人交手无数,反应也是极快,就地一滚,长剑横扫,直削对手脚踝。单手一扬,道:“看暗器!” 那人仓促之间,听宋源宝一声“暗器”,虽不闻暗器破空之声,但无从分辨真假,也不敢行险,脚下一滑,退开两步。 沈放两人略得喘息之机,沈放此际大是后悔。陈少游相助,与玄天宗表面仇怨已解。几位师兄也有所松懈,柳传云又有意叫他与花轻语独处,几位师兄已早不随他出门。 更要命的是,今日出来的急,又忘了带剑。他气力虚浮,手中无剑,更是没了依仗。 第六百四十七章 问心陆 宋源宝已经破口大骂,道:“老东西,以大欺小,拿着刀子,还要出手偷袭,你还要不要脸!” 那人冷笑一声,阴恻恻道:“杀了你们,又有何人知道?”此人说话声音尖厉,听在耳里,就是叫人不寒而栗,毛骨悚然。 沈放沉声道:“元宝,你先走。” 宋源宝道:“好!”嘴上说好,却是合身而上,长剑斜指,直刺那人前胸。 相处多日,他早已知道,沈放如今诸病缠身,一身武功,早已去了八九。他也知自己武功与对手相去甚远。但此际离纥石烈光中府上已是不远,只盼自己阻得片刻,沈大哥回去。有他几位师兄来此,对付此人绰绰有余。 谁知沈放也是一般心思,想叫宋源宝先走求救,一句话说完,闪身扑上。但他如今身子迟钝,先动半步,却还是落在宋源宝身后。 就见那人面对来剑,躲也不躲,反是欺进一步,刀光一闪,后发先至,直砍宋源宝持剑右手。 宋源宝回剑格挡。却听沈放一声大喝:“莫接!”他眼下身上武功十去八九,眼力却在。适才连中几刀,他已是明白,此人刀法与柯云麓、解辟寒两人的“断骨残刀”颇有异曲同工之处。 “断骨残刀”以自身关节为轴,圆转变化,叫人防不胜防。此人刀法更是诡异,竟是以对方兵刃身体为轴,一旦碰到,立刻能借力变向。 宋源宝却是不知,听沈放提醒,已是晚了一步。刀剑相交,只觉对方势大力沉,刀如一座山般压下,急忙加力,挺剑相持。 刚刚发力,刀上压力忽然消失无踪,对手刀贴着自己长剑一转,刀锋竟已到了自己手腕之间。心中大骇,急忙缩手,仍是慢了半拍,眼见两根手指就要不保。身子忽然被人一拉,这一刀跟着一伸,在自己小臂带出一道血槽,两根手指却是保住。 正是沈放仓促之间,猛地一拉宋源宝手臂,帮他逃过一劫。 但那人变招奇快,刀锋顺势插入两人之间,连拖带挑。刀锋划伤宋源宝,刀尖又在沈放肋下添了一道伤口。 这下宋源宝也知道厉害。沈放也是无奈,气道:“叫你走,干什么不走!” 宋源宝双目紧盯对手,道:“人家又不是要杀我!”手中长剑紧了一紧,手臂伤处忽然迸溅一篷鲜血。这却是他有意为之,叫手臂伤口完全绽开,已免出手之际忽然迸裂。 沈放却是心中一阵感动,宋源宝平日嘻嘻哈哈,一副吊儿郎当模样,如今生死之际,却是看出真正品性。面前这人,对付后辈,还是屡次偷袭,岂是讲究江湖规矩之人。宋源宝不肯先走,无非是觉得自己眼下没有自保之力。这份有难同当的勇气,当真难得。 那人冷笑一声,道:“今日一个也逃不了。”挥刀又上。他言语轻松,心下却也是大震。自己所使乃是独门“承合刀法”,不过数招,其中关键,竟已被沈放看破,叫他心中如何不惊。 其实他倒是忘了,今日出手不多,但猎苑之中,他与狄典几人打斗,可都尽数落在沈放眼中。 沈放与宋源宝两人拼尽全力,却是越打越是溃败,十余招一过,两人一招也递不出去。左支右绌,各自又是中了几刀。 沈放空手对敌,更是吃亏,右腿又中一刀,深可见骨,一只脚移动也是不畅。 那人瞧出破绽,欺他右脚移动不灵,刀刀不离沈放左边。沈放右腿受伤,移动起来,却定是左边要慢。 眼见沈放势危,宋源宝忽然剑法一变,长剑大开大阖,妙招叠出,竟将那人一连逼退三步。 那人嘿嘿冷笑,道:“‘岱宗九剑’?好小子,小小年纪,这套剑法也练会了。不错,不错,这么好的苗子,杀起来,才更是过瘾。”嘴上不停,手上更快,接连三刀递出。 宋源宝如今功力尚浅,使这“岱宗九剑”极是勉强。那人一眼看出虚实,刀上灌注内力,猛砍三刀。 宋源宝变化不及,连着硬接三刀。脚步踉跄,身形已是站立不稳。 那人下手毫不容情,三刀猛劈,紧接就是一式横削。 眼见宋源宝已不及躲闪,忽听他一声大喝,道:“杀千刀的,老娘跟你拼了!”“呸”的一声,一口唾沫啐出。 这一招才是宋源宝压箱底的绝技。泰安城会武功的不少,但打架最厉害的却是个两百多斤的肥婆。她只要大喊一声“杀千刀的,老娘跟你拼了”,就有如神助,当者披靡。 宋源宝见贤思齐,择善而从,也学了这招在手,更是模仿的惟妙惟肖,语气神态无一不像。陡然使出,闻者无不喷饭,就是成精的老江湖,也要楞上一愣。 这一招所向披靡,果然那人也是忍俊不禁。虽知此时绝不该笑,偏生就是忍不住,嘴角一咧,笑容一现,更是止不住笑意。手上登时一松,又不愿被他唾沫沾到,侧步闪到一旁。 宋源宝这一下死里逃生,自己也觉侥幸。手上兀自发麻,险险连长剑也握不住。人影一闪,却是一人挡住自己身前,正是沈放。 沈放面沉似水,慢慢伸出左手,五指朝天,道:“剑给我!” 宋源宝毫不犹豫,立刻将长剑塞到沈放手中。 那人好容易忍住笑意,一时也未追击,见两人换剑,摇头道:“傻子,他只顾自己保命,你长剑怎能给他!” 宋源宝手中所持,乃是柳冲莹换给他的“莫问”剑,也是一柄神兵。有此剑在手,宋源宝还勉强能抵挡一二,送出此剑,不若将性命一道送了出去。 沈放不为所动,道:“请。” 那人笑容渐止,他乃是久经杀戮的高手,沈放一剑在手,整个人都是一变,叫他竟是忍不住生出一丝警觉之意。随即便是一声冷笑,道:“臭小子,装的真像,你当真领悟了意剑?使出来叫我瞧瞧。”跨上一步,刀如匹练,直劈沈放前胸。 沈放目不斜视,横剑当胸。 宋源宝身后看的清楚,敌人这一刀劈下,不闻一点声响,显是快到了极致。沈放却只是随随便便横剑一挡,别说变化,连招式也没有。心中大急,忍不住就要冲上。 刀剑相交,沈放长剑竟是稳如磐石,牢牢守住。 那人也是一惊,沈放这随随便便的一格,大出他意料之外,不但自己灌注刀身的内劲如石沉大海,尽被卸去。对手一剑当胸,竟将他这一刀的诸般变化尽数封死。 那人目光一凛,停刀不动,半晌方道:“这招叫什么?又是什么剑法!” 沈放深吸口气,道:“‘平剑式’。”他这些时日不断领悟古法的架势奥义,终于略有所成。初露锋芒,竟然一举奏功,逼得这般的高手也不得不慎重以对。 那人嘴角浮起一丝笑意,道:“原来不是意剑,乃是古法。也不错,不枉我两次出手!”脚下一晃,人已逼近沈放,长刀平砍。 沈放长剑一竖,仍是“平剑式”,挡住一剑。 那人立刻变招,长刀绕剑,就要以剑为轴,刀锋下压。忽觉刀身微微一抖,自己招式还未变化,原先的支点已是不见。刀身一沉,险险带的自己一个踉跄。 沈放冷冷道:“‘震剑式’。”不待对手刀抽回,长剑跟上,剑脊平贴对方刀身。 那人手腕急转,想甩脱沈放长剑,防他借势削自己手腕。谁知沈放只是剑身压住刀身,并无下滑之意。剑上更是轻飘飘没有一丝分量。那人暗叫古怪,不欲与他刀剑纠缠。抽手回刀。 沈放手中长剑如同粘住了一般,竟是甩脱不开。 那人心中更惊,接连变招,刀在手中连舞几个刀花。可不管他如何变化,那剑竟是始终贴在刀上,甩脱不得。 那人心中大骇,见沈放不知不觉,竟与自己已是并肩而立。两人刀剑相交,似乎注意力全被刀剑吸引,站到一处,竟都浑然不觉。那人心念一动,立刻挥肘横撞。 沈放闪身避开,两人刀剑这才分离。 那人再不敢小觑沈放,道:“‘如影随形’?” 沈放摇头道:“‘缠剑式’。” 那人鼻子里哼了一声,挥刀再上,长刀快若闪电,暴风骤雨般倾泻而下。右手使刀,左手却是夹进了一路拳法。 武林中常言:单刀看手,双刀看走。单刀功夫一般都有拳法配合,但此际那人施展开来,竟是左手拳法更胜刀招。掌风猎猎,竟是看不清此人手臂,逼的沈放不住后退。 沈放只得不住使“格剑式”抵挡,但那人拳法诡异,完全摸不着路数,不断自剑间空隙钻入,片刻功夫,已经打中他三掌。虽都是肩背肉厚之处,也叫他骨痛欲裂。 武功一道,招数固然重要,但功力修为才是根本。自然也有一些高深武功能叫人以弱胜强,但这强弱之比也有局限,不能太过悬殊。 便如沈放自己,他自创的“烈阳”、“渔舟唱晚”、“天地囚笼”三招,便是执徐遇到,也须顾忌。但沈放想靠这三招赢过执徐,那是万万没有可能。 第六百四十八章 问心柒 沈放内功一途,更是天然缺陷。被那人劲力逼迫,已是手忙脚乱。分心对付掌力,剑招防御更是松懈。 那人长刀不住找上剑刃,打定主意以力欺人,数招一过,沈放手臂已是酸麻,出手越来越见迟钝。 他这套剑法本就还在摸索,初窥门径。又都是自创的剑招,不成套路。一旦受制,更是捉襟见肘,不能得心应手。 那人见沈放剑招渐渐生涩,变化也是渐无。心中却也是隐隐有些失望,似是巴不得沈放多会一些,自己再看上两招。 宋源宝初见沈放剑法,又是惊喜,又是咋舌。沈放剑法比临安所见,又是高明许多。 看了两招,那人又占据上风,心中也是暗道可惜。沈大哥当真是惊才绝艳,使出的武功,样样出人意表,还都是自家所创。自己也自诩天才,但跟萧大哥、沈大哥两人一比,又是差的远了。 他脑筋也是奇快,见沈放暂时缠住对手,悄悄退后几步,忽然转身就跑。 刚刚跑出两步,面前人影一闪,正是那人挡住去路,冷笑道:“想跑?可没这么容易。” 宋源宝破口大骂。 那人不为所动,长刀霍霍,将沈放与宋源宝两人一并圈住。 沈放借古法之力,拼命抵挡,将那人攻击大半接下。 但三人武功实在是相差太多,数招一过,沈放又是连中两刀。 宋源宝忽然虎吼一声,双拳猛打,身子一晃,就要抢出战团。那人冷笑一声,长刀一晃,就将他逼回。 这一轮较量,中刀的都是沈放,只因他将对手的凶招尽数挡住。更是优先护住宋源宝,没叫他再中一刀。 但他如今武功大打折扣,自顾尚且不暇,又如何还能分心保护他人。 身中这两刀,刀刀都是不轻,鲜血喷涌,已经湿了贴身衣服。沈放只觉一阵头晕目眩,脚下已经发虚。 宋源宝眼角微湿,心中怒极,挥拳猛打,已将生死置之度外。沈放却是不肯叫他涉险,拼力出剑救援,数招一过,身上又中一刀。 地上点点墨痕,尽是沈放身上溅出鲜血。 宋源宝忽然一声大喝,道:“大伙一齐上,今日定要宰了他!” 那人又是冷笑一声,只道宋源宝又是使诈。忽觉不对,身后果然有脚步声响,虽是极轻,却定是朝着自己来的无疑。急急回头,三道剑光已是电闪而至。 三道剑光,其中两道都是又快又疾,叫他也是吃了一惊。身子一矮,闪到一侧。 面前站定三个年轻人,一男两女,左边一个女子,粉面寒霜,瞥了沈放一眼,面上怒意更盛,冷冷道:“无影拳韩复,你也是成名已久的人物,怎如此不要脸!”如她一般冷艳的女子屈指可数,又是武功高强的,燕京城也只有一个,正是柴霏雪到了。 身旁两人,男子长身玉立,女子明艳无俦,却是云锦书和沐云烟两人。 三人今日又与花轻语、纥石烈光中外出游玩,晚上就在纥石烈光中府上用餐。此际刚好出来,正巧碰个正着。 沈放见来了帮手,心中一宽,连退几步,长剑驻地,仍是站立不稳。慢慢退到墙根,靠在墙上,大口喘息。韩复一番急攻,他疲于招架,气息已是不畅。双手拄膝,眼睛却是狠狠盯住韩复。 柴霏雪不说他还不知道,无影拳韩复,此人竟是当年逼死父母的首恶之一!难怪先前此人对自己恶意也是溢于言表,原来早是不死不休的深仇大恨! 心中熊熊火起,浑身伤势忽然变的不痛不痒,一股怒焰却是越燃越高。 韩复见是三人,也是个个认得,面上一紧,道:“原来是你们三个,咱们井水不犯……” 话音未落,柴霏雪已经一剑刺到。 沐云烟一旁也是一惊,听柴霏雪一语叫破此人来历。无影拳韩复,成名已久,一身武功也是出神入化。暗自盘算,自己几人想必也不是敌手。眼下便该攀攀交情,搬出师傅和柴府的牌子来,叫此人知难而退才好。可柴家姐姐这是怎么了,怎如此大火气。 云锦书见柴霏雪面色煞白,也是惊讶,唯恐她有失,长剑一挺,也加入战团,口中不忘道:“韩前辈,还请给家师一个面子!” 他却是不傻,交手几招,已经看出,此人正是那日南海子偷袭之人。此人不可力敌,赶紧搬出师傅来才是。 韩复心头也是一凛,面前这三人可一个也得罪不得。接了几招,心中已生退意。正待抽身说几句场面话,忽觉不对。面前两人,云锦书出手还算有分寸。另一个柴霏雪却是倾尽全力,招招不留余地,想是打算一剑在自己身上添个透明窟窿。 韩复眉头一皱,心中也是不喜。心道:“我顾忌你们身后大人,岂是怕了你们两个娃儿,当真是不知好歹!”又躲过两招,看柴霏雪神情,更是诧异。 柴霏雪面色阴冷,看向自己一双眼睛,如深谷寒潭。心中不由一虚,心道:“你这女娃儿,疯了不成,我与你哪来的什么深仇大恨!” 柴霏雪系出名门,虽无人知道柴家真正底细,但她所学无一不是绝顶高明的武功。眼下一套剑法,竟是江湖早已绝迹多年的“大悲神剑”。 韩复不敢得罪寄幽怀和柴府,出手缩手缩脚,又过几招,竟是险象环生。 云锦书也瞧出不对,又看出韩复留手,忽然虚晃一招,退后一步,道:“且住。” 韩复心中一喜,心道:“这小子还算上路。”正待收手,一剑“嗖”然而至。柴霏雪不但不曾收手,反是出手更狠。 韩复一个大意,险些中招,心头也是火起,反手一刀。 刀剑相交,刀尖一颤,已经点向柴霏雪“肩井穴”。 云锦书看的清楚,大惊失色,急道:“手下留情。”不及救援,唯有围魏救赵,一招“鹰击长空”,直刺韩复背心。 韩复却也不敢真正伤了柴霏雪,回身一刀,挡开云锦书一剑。触手软绵无力,云锦书显也是留了分寸。 柴霏雪仍是不依不饶,长剑幻出团团虚影,竟又是换了一套“流花剑法”。 韩复怒气越来越盛,手上力道也是越来越重,出招渐快。心道:“今日不叫你等知道厉害,他日还不反上天去!” 他一使出真功夫,云锦书和柴霏雪两人立刻落入下风。 韩复有心让这两人受些教训,拳刀并用,将两人牢牢圈在刀下。云锦书展开剑法,只守不攻,守的还算牢靠。柴霏雪却是怒气未消,仍是出力狂攻。 云锦书越打越是担心,唯恐柴霏雪有失。两人显然不是人家对手,偏生柴霏雪不肯罢手。万般无奈,眼见抵挡不住,只得道:“师妹,师妹。”想叫沐云烟也出手相助。 却听宋源宝没好气道:“你那个没义气的师妹,早跑了。”宋源宝嘴上揶揄,自己也是跃跃欲试。只是他长剑给了沈放,一时也插不上手。 云锦书也吃了一惊,偷眼一瞥,果然不见师妹身影。先前光顾应付韩复,倒是不曾留意。心中却是一宽,沐云烟聪明伶俐,定是寻帮手去了。 柴霏雪一番急攻,终于有些气力衰弱。手中剑势一缓。 韩复忽然抢进一步,长刀从不可思议的角度反卷回来,直抹柴霏雪面颊。 柴霏雪大惊失色,韩复这一招实是匪夷所思,此前对自己一直退让,忽然反击,竟是如此凶险一刀。猝不及防,眼见这一刀要抹在面上,纵使不伤性命,自己这张脸也要留道大疤,那还不如杀了自己来的痛快。 她也是刚烈,心头怒起,不及闪躲,竟是索性挥剑反刺,拼着受上一剑,也要拼个两败俱伤。 韩复却是大惊,万想不到柴霏雪竟是如此行事不知轻重。腰腹猛地一缩,堪堪避过来剑,出手的一刀却是收不回来。不但如此,借收腹之势,刀招更是快了几分。 眼见柴霏雪一张粉面就要受伤,“叮”的一声轻响,一剑横空飞来,正中刀身。 韩复就势收手,刀划半圆,撤回胸前,守住门户。 那人一剑解围,长剑不停,反刺韩复背心。正是沈放又再出手。他调息片刻,力道稍复,见势不妙,立刻出手相助。 韩复先是一惊,若真伤了柴霏雪,自己怕也是要吃不了兜着走,好在沈放及时相救,随即又是一喜,心道:“你自己送上门来,也是命该如此。” 对沈放他可不会留手,恨不得一刀了账,然后立刻就走。身子忽然拔起,空中飞踢踢向沈放手腕,同时挥刀反撩。 沈放长剑划个半圆,轻飘飘迎上,竟又是先前不曾使过的一招古法。他如今得知韩复身份,岂能让他跑掉,双目圆睁,牙关紧咬,一股愤恨怒意熊熊如火。 韩复见他这一剑看似慢吞吞,却不偏不倚正迎上自己长刀,倒似自己刀主动凑上去一般。这一招连消带打,不但破了自己飞腿,连刀招一并逼回,实是绝妙一剑。 心中不由也是一惊,杀意却是更盛,心道:“原来这小子适才还留了手段!如此心性,日后定是心腹大患,此子不能不杀!”沉肩迈步,又使出“承合刀法”。 此番出手,再无保留,刀身隐隐有寒光透出,刀招递出,又是无声无息。 第六百四十九章 问心捌 他本以家传“无影神拳”闻名江湖,但十余年前与燕长安一战后,立觉凭自家一套拳法行在江湖,还是差了一些。这些年费尽心机,苦练这套“承合刀法”,终有所成。只觉凭一刀一掌,就算再遇到燕长安,自己也是不惧。 沈放连使“格剑式”,堪堪守住门户,脚下却是不住倒退。 云锦书自沈放出手,便是分神偷看。几招一过,沈放节节败退。但韩复一柄魔刀,竟是始终攻不进沈放身前的圈子。看韩复刀身闪亮,显是真气透入,已然倾尽全力。 云锦书心中已是掀起大浪,心中不住道:“这是什么剑法!这是什么剑法!我怎从未见过,锋芒谨藏,大巧若拙。难道那栾星回说的竟是真的,此人自创剑法,对剑道的领悟,已远在我等之上。” 韩复一心置沈放于死地,出手一招狠过一招。刀刀灌注内力,已不与沈放比招数,而是一意凭内功压制。 沈放连接数刀,手臂酸麻,几乎已握不住手中剑。 一声轻叱,却是柴霏雪略得喘息,调息两口,立刻又挥剑来助。云锦书连连摇头,只得也提剑加入战团。 三人联手,又堪堪将局面维持住。 韩复终究还是忌惮云锦书和柴霏雪家中长辈,先前险些划伤柴霏雪脸孔,叫他也是吓了一跳。此际对这两人,不免有些后顾之忧,束手束脚,不好施展。 沈放有心与柴霏雪再使“灵心同鉴”,但中间多了个云锦书,却是些碍手碍脚。柴霏雪更不知为何,出手凶狠,却瞧也不瞧自己一眼。好在三人联手,场面还能维持。 忽听一人轻叹,道:“长江后浪推前浪,浮事新人换旧人。果真后生可畏,韩兄,咱们可都老了啊。” 韩复大惊失色,闪身跳出战团。来人一点声息也无,到了近前自己还未察觉,显是不亚于自己的高手。 就见来人还在三丈开外,慢慢走近。一共两人,一前一后,前面一人俏面带笑,正是沐云烟。身后一人,步履沉稳,竟是剑大师封万里。 韩复这才略松口气,道:“怎么,封先生也要与我为难么?”封万里武功不俗,若是忽然翻脸,再加上这几个小子,今日自己怕是讨不了好。 封万里呵呵笑道:“冤家宜解不宜结,我看今日就算了吧。” 沈放怒视韩复,恨恨道:“老贼,我定要将你碎尸万段!” 韩复哼哼两声,看也不看他一眼,意是自己根本不将他瞧在眼里,飞身上了房顶,片刻没了踪迹。 原来沐云烟见柴霏雪怒火中烧,怕是劝阻不住,唯恐有失,还是先去纥石烈光中府上,叫出沈放几位师兄再说。还没出巷子,却见一人笑吟吟站在巷口,正是封万里。自然欣喜,连忙拉了他前来。 云锦书和柴霏雪都是恭恭敬敬见礼,道:“见过前辈。” 封万里摆摆手,道:“算了,算了。”望望沈放,摇头道:“哎,你这麻烦倒真是不少。老夫好事做到底,送你回去再说吧。”上前一步,大袖一拂,在沈放身上点了几指,将他大伤几处穴道封住,流血顿时大减。 他隔着衣服,却能准确分辨伤势轻重,这份眼力经验,实也是非同小可。 云锦书道:“正是,我等陪沈兄弟回去,先处置了伤势再说。” 柴霏雪却是怒道:“管他作甚!” 几人都是吓了一跳,不知她为何今日火气如此之大。 柴霏雪此际面色微红,胸口起伏,显也是累了,气息不稳,狠狠瞪了沈放一眼,大声骂道:“你是猪吗!次次拼的要死,你不会跑么!”说完转身就走。 一旁云锦书也是目瞪口呆,愣愣看着柴霏雪背影。 沐云烟轻声道:“师兄。” 封万里也道:“你们跟她回去,别再有什么事端。” 云锦书连忙答应,道:“是,是,沈兄受伤不轻,也抓紧回去裹伤要紧。咱们改日再见。”急匆匆追了下去。 沈放浑身是血,但都是皮外之伤,倒算不得多重。封万里带他回去纥石烈光中府上。诸葛飞卿几人闻讯出来,都是吓了一跳,连忙替沈放和宋源宝两人裹伤。 片刻花轻语和纥石烈光中听了消息,急匆匆赶来。花轻语见沈放一身是血,惊的一时竟说不出话来,继而就是大怒,铁青着一张脸。 处置完毕,才问起何事。 沈放捡重点说了。柳传云面色也是铁青,连道:“好,好!” 封万里来了便让沈放几位师兄接手,自己坐在一旁喝茶。此际忽然道:“诸位可知,无影拳韩复何以会与沈小弟为敌?” 花轻语拱手道:“前辈莫非知道,还请不吝赐教。” 封万里道:“沈放,你父沈天青,有个叔叔,叫做燕长安。这些事情,你道都能瞒得住么?” 沈放大吃一惊,他初出江湖之际,还略显毛糙,墨非桐一问,就说了师傅与燕长安名字出来。但自六师兄谢少棠身死,接连遇到彭惟简、郑挺这些仇人。便知自己来历不能轻易对外泄露,自己报仇事小,若是泄露了寒来谷所在,必是祸事一桩。是以沈天青与燕长安两人名字,除了极为亲近之人,再未对外人说过。 可如今这两个名字从封万里嘴里说出,必是有更多人已经知道。 封万里也无意卖关子,直接道:“你在临安定计报仇,不该把彭先生也算计在内。他可不是笨人,稍一打听,便查到你的根底。”摇头道:“还有那吴曦,此人居然与你父是故交,也是叫人意外。” 沈放只觉脑袋一沉,他隐瞒身世,最要防范的,便是彭惟简。眼下却正是此人知晓了来龙去脉。自己再想接近他报仇,那是千难万难。 而且此人阴狠,又有魔教一众好手相助,若有心对寒来谷不利,也是大麻烦一桩。更不想自己身世之事,却是坏在吴曦身上。此人未必就是恶意,但给自己惹的麻烦却是不小。 封万里见他不出声,摇摇头道:“忠良之后,也难怪放翁先生对你也是另眼看待。呵呵,彭先生可不好对付,你且好自为之吧。”起身出了房门,扬长而去。 沈放呆坐无语。 诸葛飞卿摇头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你也无须顾虑,寒来谷也不是容人轻易拿捏之地。” 柳传云柔声道:“报仇的事你莫心急,不要忘了,明年你燕大叔就能出山。”沈放受伤,她自是心痛,但听了宋源宝兴高采烈一番吹嘘,心中却又有安慰。不管如何,曾经那个不屈不挠,永不放弃的沈放,终于又回来了。 听到“燕大叔”三字,沈放心头也是一振,应道:“好。” 花轻语道:“先莫想这么多,你先歇歇吧。” 众人都退出门外,沈放躺回床上,双目大睁,又如何睡得着。 次日有人来访,竟是叶素心。 叶素心在燕京,并不爱与江湖人物交往。除了柴霏雪,也就误会揭开后,肯与宋源宝多说上几句。 平日花轻语等人出去游玩,也会请她,可三五次,叶素心也难得去上一回。 与柴霏雪外冷心热不同,叶素心却是里外都冷。见她登门,花轻语却是有些不快。 叶素心七窍玲珑,立刻知道她心意。看了沈放和宋源宝,方道:“此事不是我彭伯伯做的。”如今她自也知道了彭惟简真名。 花轻语冷笑一声,道:“无影拳韩复不是翼王府的人么?” 叶素心也不看她,道:“彭伯伯还在开封,他已经知道沈兄来历。我也问了此事,他跟我说了几句话,今日我把这话也带给几位。我伯伯说‘我不认他这个师弟,但看在师傅面上,也不会与他为难。除非沈兄弟再对他出手。’” 花轻语冷哼一声。 诸葛飞卿皱眉道:“他真这么说?”沈放与彭惟简之仇,怕是不死不休。依彭惟简为人,早该痛下杀手才是。 叶素心道:“你们都不了解他,沈公子你在绍兴,他早已知道,去找你麻烦了么?”微微一顿,道:“眼下是翼王殿下要杀你。” 柳传云也是眉头一皱,道:“是因为名册之事?”一语出口,忽然恍然,是因为名册不假,但可不是眼前这一桩。翼王完颜珣若是知道当年知晓他谋逆一事的人儿还在,如何睡的安稳。 沈放也是眉头紧锁。他入宫之时,已知乃是皇上家宴,翼王完颜珣定会出席。他笃定完颜珣不知自己来历,才敢前去搅动风云。是以元妃宫中面君之际,他与完颜珣对视几眼,丝毫也不顾忌。 本以为对方根本不会在意自己这样的小人物,谁知完颜珣惊弓之鸟,做事更是谨慎,出门就查了自己底细。当年密函一事,何等机密,猛然听到当年盗去密函的人还在,自己又是仇人之后,岂有不斩草除根的道理。 忽觉不对,迟疑道:“但这无影拳数日之前,南海子猎苑之中,就曾对我出手。叶姑娘,那完颜珣又是何时知我来历的?”若是完颜珣早知自己底细,岂会叫自己进宫。若一个王爷要对自己下手,京城岂有自己容身之地,想必还是在宫宴之后。 第六百五十章 问心玖 不知不觉已经写到第七十九章,全文的上半部即将落幕。宋金开熹北伐即将展开,玄天宗声势愈烈,丐帮再次面临分化,衡山派与点苍天台剑派矛盾逐渐加剧,昆仑派众高手逐一登场,还有燕长安即将出关。经历练级和磨练,萧平安和沈放即将携手闯荡江湖。二百五十万字左右,全文将进入一个高潮,几个女主角也将展现真正的魅力。后半部一定比前面精彩。 叶素心摇头道:“这个我也不知。”她毕竟只是寄宿王府之中,彭惟简深得完颜珣信赖,连带她也见过翼王几次,但决计算不上熟悉。 沈放暗自心道,多半还是彭惟简暗中下手,只是未与完颜珣明说。想来也是,当年里县之事,这彭惟简立了大功。如今若让完颜珣知道,还有手脚残留,岂会高兴。 这官场之中,报喜不报忧的道理,想是走到哪里都是不错。但眼下完颜珣自己要查,自然也无人再敢隐瞒。至于叶素心不知,倒也正常。彭惟简诡计多端,对她只怕也没多少真话。抱拳道:“多谢叶姑娘前来提醒,大恩不敢言谢。” 他一番猜测,倒是八九不离十。当年彭惟简、韩复等人里县屠城,却是走脱了燕长安,唯恐完颜珣责备,都是隐瞒不说。韩复知道沈放来了燕京,自要出手斩草除根。谁知第一次竟是失手。 随后完颜宫中回来,立刻要查沈放来历。韩复等人不敢隐瞒。完颜珣这才知道沈放竟是当年里县的漏网之鱼。也是大怒,将众人臭骂一顿。 韩复也是心虚,主动请缨,要戴罪立功。若不是柴霏雪等人赶到,只怕已经得手。 叶素心点头道:“你们知道就好。翼王府卧虎藏龙,韩复失手,后面自还有更厉害的人出来,诸位还是早日离京方才妥当。” 沈放咬牙道:“就便他们不来寻我,我也要去寻他!” 李承翰呵呵一笑,道:“魔教几个余党,还吓不到咱们。” 叶素心摇了摇头,站起身来,道:“该说的我都说了,诸位自己斟酌便是。” 宋源宝犹豫道:“叶师姐,你那……他不是好人,你莫要跟着他了吧。” 叶素心摇了摇头,目光却是决绝,道:“我不懂什么国家大义,我只知道,如今我只有他一个亲人,他也是真心对我好。”转身出门而去。 花轻语余怒未消,看她出门,气道:“真是个蠢人,真气死个人!” 鲁长庚摇头道:“莫不是贪图富贵,爱慕虚荣。” 柳传云笑道:“二师兄可是看岔了,这姑娘衣着浅素,不着粉黛铅华,人淡如菊,可绝非好逸恶劳之人。” 宋源宝低声道:“叶姐姐是好人,心地可善良了,你们不知道,她以前在峨眉派吃了许多苦。” 花轻语无奈道:“所以我才说她不聪明,别人稍微对她好些,就掏心掏肺。” 沈放也是摇头,叶素心对彭惟简深信不疑,他也不好相劝。他也始终觉得彭惟简不是好人,对叶素心未必就安了什么好心。叶素心温柔善良,他如何不知,自己与她不过镇江匆匆一面之缘,人家就三番五次出手相助,不图一丝报答。只是眼下叶素心身在局中,当局者迷,强行相劝,只能平白恶了朋友。 忽听诸葛飞卿道:“跟光中公子说一声,咱们这就离京。” 众人都是一愣,见诸葛飞卿神色凝重,柳传云皱眉道:“大师兄为何着急,不是说叫小师弟再歇息几日?”几人早就商定,要抓紧到山东栖霞山,去寻全真丘处机真人,求那《摄生消息论》。 诸葛飞卿慢慢摇了摇头,道:“叶姑娘方才悄悄给我。”将一张三寸余长的纸条慢慢平放桌上。 众人都是惊奇,近前一看,只见上面两行秀气小字:“天接云涛连晓雾,星河欲转千帆舞。” 人人神情都是大变,李承翰也是变色道:“相见别离接云涛,紫气东来连晓雾,接连双尊!这两人也是翼王府的人?” 鲁长庚、吕鑫、柳传云几人都是不语。 宋源宝却道:“咱们这么多人,还怕他不成!我去求风危楼前辈。” 花轻语横他一眼道:“你要作死自个去,可别带上我们。你不知道么,当今武林,剑圣一枝独秀。但双尊联手,天下无敌。” 沈放呵呵冷笑,道:“我何德何能,还能劳动双尊动手?” 花轻语气道:“你还笑!” 柳传云皱眉道:“按理说不会,但双尊居然一直在翼王府,这……” 宋源宝道:“翼王府养了一群魔教余孽,这又不是什么秘密!” 花轻语白他一眼,道:“你知道什么,双尊当年领头造反,杀死魔教教主哥舒大明,早已与魔教分道扬镳,一刀两断。如今谁敢说双尊是魔教中人!” 诸葛飞卿道:“莫要说了,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咱们这就出城。” 诸葛飞卿德高望重,自然无人质疑他的决定。当即与纥石烈光中说了,双尊之名自然不提,只是说有急事,立刻要走。 纥石烈光中也是大惊,更是不舍。但见众人心意坚决,也觉不对,当即叫人备车。 沈放道:“连累了光中兄,我等心中难安。” 纥石烈光中却是笑道:“沈兄弟不必多虑,翼王不来我府上要人,自然有他的道理。” 沈放微微一怔,随即若有所悟。自己乃是宋人,随便编排个道理,就能差官兵来府上要人。但翼王却是暗潜高手府外偷袭,自然是不想把事情摆到明面上来。纥石烈一门想是根深蒂固,对翼王也不畏惧。越觉这官场之中,的的确确是深不可测。 他却是不知,当年燕长安所获密函之上,就有纥石烈家族之人。金国皇室兄弟叔侄之间,争权夺位之事实在太过频繁,这些朝中大臣早是习以为常,深谙应对之法。 纥石烈光中眼下并无官职,但乃是京中名士,其父手握实权。完颜珣自己做贼心虚,更不会无端跑来树敌。 万卷书和高大宝、高小宝兄弟听说,也急急跑来相送。 万卷书忍不住拉着花轻语衣袖,可怜巴巴道:“花姐姐,你可一定要再来看我家公子和我。” 纥石烈光中定要随车相送,沈放坚决不肯。若是双尊真的出手,谁知是什么时候,岂能叫人家跟着涉险。但纥石烈光中不为所动,仍是送出城门。 两人依依惜别,纥石烈光中泪洒衣襟。两人一文一武,但惺惺相惜,这些时日,着实已成知己。若不是这份关系,纥石烈光中身为金人,又岂会在朝东海一事上干冒大不韪,不遗余力。 出城之后,鲁长庚亲自驾车,一路疾驰。 沈放和宋源宝都是身带刀伤,一路颠簸,沈放还好,宋源宝却是龇牙咧嘴,忍不住抱怨,道:“什么鬼双尊,接云涛,连晓雾,哪里有这种怪名字。” 诸葛飞卿道:“这两位都是吐蕃人,接云涛本名****,连晓雾本名达吾提。来中原便改了汉名,两人本是魔教的左右接引二使,又修炼一门奇功,叫做‘星移斗转大法’。便顺理成章,改了接云涛、连晓雾之名。”****是潮水澎湃之意,达吾提则有音律之意。 宋源宝道:“我倒真想瞧瞧他们有多厉害,咱们这么多人!” 柳传云无奈道:“八个宋源宝加一起,能打赢你师傅么?” 宋源宝摇头道:“来真的,十个也不行啊。不过我会使计,还会耍赖,三个我,师傅就吃不消。” 花轻语实在听不下去,道:“呸!” 宋源宝一拍脑袋,道:“哎呀,忘了跟鸡毛说一声。” 沈放道:“你莫担心,秋兄弟去城外访友,不知何时方归,回来光中兄自会告知。” 花轻语道:“他担心个鬼,他是想骗那傻子跟他一道回泰山。” 忽听“咴咴”马嘶之声,车子猛地一停,车厢内众人身子都是一晃。 诸葛飞卿立觉不妙,沉声道:“怎么了?”话音未落,人已到了车外,正落在鲁长庚身侧。 鲁长庚紧拉缰绳,扭头看向道边,沉声道:“慢了一步,正主儿已经到了。” 就见道边一个小亭之中,坐着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面容清癯,一身薄薄青衫,面前一个酒壶,正自斟自饮。 车厢内几人立刻明白过来,柳传云沉声道:“你们两个,带着他,一会下车就朝西跑,听到吗!” 她深知沈放性子,必定不肯舍几位师兄自己逃命,索性直接安排花轻语和宋源宝两个把他架走。 花轻语点头道:“好!哎呀,你!” 却是沈放已经出了车门。 诸葛飞卿也是皱眉,和鲁长庚身子一闪,将沈放挡在身后。拱手道:“前辈有何赐教?” 亭中那老者道:“小娃儿过来,其余人都在原地。”他声音不大,却是人人听的清楚。 诸葛飞卿略一犹豫,沈放已经举步向前。诸葛飞卿伸手要拉,手到一半,还是放下,低声道:“多说软话,切莫逞强。” 沈放点点头,几步走到亭前。花轻语一咬牙,紧追两步,已与沈放并肩。 沈放见她跟来,也是摇头,低声道:“你来干什么!” 花轻语振振有词,道:“前辈说小娃儿过来,难道我很老么!”举步就要进亭。 第六百五十一章 绝路壹 那亭子乃是道边供人歇脚之用,并不甚大。下面不过两阶台阶,花轻语一步迈上,正要进亭,却觉面前软绵绵一股力道,竟将自己推了回来。 花轻语大惊失色,那老者好整以暇坐在对面,离自己足足还有二尺,面前分明空无一物,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气墙”? 花轻语知人家不想自己进去,也不敢太过无礼,轻哼一声,道:“不进就不进,稀罕么。”转身下了台阶。 沈放却是无遮无挡,轻轻松松就进了亭子,躬身一礼,道:“晚辈见过前辈。” 老者微微摇头,道:“你这爱使小聪明的性子,着实叫人不喜。”自己又斟了一碗,闻香气,乃是梨花白,轻呷一口,道:“坐吧。” 亭中石桌,四周各有一个石凳,其中一个却是已经破了,上下分作两截。那老者眼神所看,却正是他左手边这坏了的石凳。 沈放却偏偏绕到对面,慢慢坐下。屁股还没挨到凳子,就觉一股劲道软绵绵垫在下面,自己竟是坐不下去。试了一下,自己倒似坐在空气之上,知道老者不肯,自己就别想坐下。 直起身道:“前辈面前,哪有晚辈座位,自当侍立。” 老者呵呵一笑。 沈放却借这功夫,一屁股坐了下去,果然那股劲气已经不在。 老者也不动怒,只是抬眼看了看他。 沈放道:“但长者命,不敢辞。” 花轻语一旁看的清,听的明,暗暗着急,心道:“平日你也聪明的紧,今天这是怎么了,人家越是说不喜欢小聪明,你越要与人家斗口。这前辈都有‘气墙’了你知道吧!打个喷嚏,就能弄死咱俩。” 老者道:“挑一枝出来。” 沈放早已注意到,桌上酒壶之旁,放着两根小指粗细的树枝。都是六七寸长,表面呈暗红之色,看着应是桃枝。依言拿起,只见两边断口处都是光滑无比,显是利器一削而断。 只扫了一眼,便放下一根,只留一根在手,道:“我选这枝。” 老者轻哼了一声,道:“还算有些本事。” 沈放几是不假思索,想也不是瞎猜,这么快看出端倪,却也叫他有些意外。伸手自袖中又掏出两根桃枝,长短粗细,几是一般无二。仍是放在桌上,道:“那这三枝比比呢?” 沈放将这两根树枝一并拿起,与手中那根比较。数息时间,先把原先手中那根放下,眼睛不离另外两枝。他看的仔细,却又不变换角度,始终正对着断口。 过了半盏茶时间,方才又放下一枝,将手中一根,双手捧起,恭恭敬敬递到老者面前。 老者伸手接过,始终一脸严肃,半晌方道:“女娃儿,你的剑给他。” 花轻语吓了一跳,这才意识到,沈放空手过来,自己居然还提着剑。忙将手一背,将剑藏到身后,连道:“使不得,使不得。” 老者道:“又不是跟我动手,使一招你最强的剑法来看看。” 沈放却是摇了摇头,出亭外折了根树枝回来。 花轻语目瞪口呆,心道:“你这作死的本事,是跟宋源宝学的么!对面什么人!你还敢装!” 此番她却是会错了意。沈放如今最强,自然是“烈阳”“渔舟唱晚”“天地囚笼”三招剑法。但这三招对手臂负荷也是极大,他如今右臂半废,拿不得重物,左手力道稍有不足,若用真剑,使这三招,反不如树枝来的容易。 他也是知道,花轻语手中“碧云剑”,原本叫“天青剑”,虽是女子用剑,也有五斤四两三钱。拿在手里,他倒真无把握,能催动这三招。 拿了树枝入亭,拱手道:“晚辈斗胆,这一招想对着前辈而发。” 花轻语就觉脑子里嗡的一声,猛地回过头来,狠狠瞪了宋源宝一眼。 宋源宝不明所以,却是立刻起了不祥之感,紧接着连打了几个寒颤。 老者呵呵一笑,道:“借我压迫之力,反激你自己剑招么?”他相貌清癯,但不怒自威,这呵呵一笑,旁人不辨他心意,倒十有八九要被吓上一跳。 伸手拿起酒壶,将杯中斟满,举杯胸前,道:“你尽管施展,今日若能叫我这杯中酒洒出一滴,我什么都应你。” 沈放也不客气,深吸口气,一招“烈阳”已经出手。 诸葛飞卿几人见他忽然动手,也是吃了一惊。再见沈放剑法,更是惊的说不出话来。 半晌李承翰方道:“小师弟的剑法竟又有长进,这,这,这真是……”一时竟是不知该如何形容。 沈放剑如雪舞,飘飘扬扬,似是无处不在,看似缓慢,却又快如追光。“叮”的一声,却是树枝打在酒杯之上,听去只有一声。花轻语却是看的明白。沈放接连刺中十剑也不止,只是剑法太快,听去却只有一响。 花轻语也是愕然,沈放此剑比济南府所见,更是凌厉。 老者手臂虚抬,动也未动,似是故意叫沈放刺中,杯中酒连一丝晃动也无。对沈放这般剑法,却并不显得如何吃惊,轻描淡写道:“还算不错,但想看破这三根树枝,还早了一些。” 沈放退后两步,拱手道:“不瞒前辈,后面两根,晚辈确实看不出其中蕴含的武学精粹。” 老者道:“哦,那你又是如何猜中的?” 沈放道:“晚辈乃是靠的观器的法门。” 老者道:“一并说来听听。” 沈放道:“最先两根树枝,均是利刃所断,一剑霸道无匹,饱含煞气,一剑削落,立刻断绝生机,切口连一丝汁液溢出也无。另一剑却是暗藏仁道,切断树枝,枝内脉络犹通,树液自然流尽。两者相较,窃以为,还是仁者之剑胜过霸者之剑。” 老者微微颔首。 沈放接着道:“但后面两枝,晚辈已看不出端倪,只知都非金铁所断。但依照观器之学所云,天地有道,万物有情,必依其理。《说文》曰:木,冒也。冒地而生。东方之行,从草,下象其根。《白虎通义》曰:五行,木之为言触也。阳气动跃,触地而出也。木乃生机之象,凡木皆是自下而上,生于土,朝于阳,有根、有干、有枝、有叶。凡枝必是近干者壮,远干者细弱。也就是说,树枝之阳气,都是自本向梢流动。” 说道此,微微一顿,望向桌上那几根树枝,也是满脸惊异之色,道:“但这其中有一根,其内阳气充盈,但流动方向,却与生长之势大异,竟是自梢流回本处。这究竟是如何做到?莫非斩断这树枝之人,用的就是那什么‘星移斗转大法’?” 他并不知“星移斗转大法”究竟是怎样一种功法,只是从名字上自然联想。实在是斩断这根树枝的功夫太过玄妙,若是《器经》所言不假,这武功岂不是逆转了天道! 老者眉间也是微微一蹙,略见动容之色,道:“你那本《器经》当真如此神奇?难怪封万里也是梦寐以求。” 沈放道:“观器一道,博大精深,晚辈连初窥门径也算不上。” 老者道:“可你为何不愿借给封万里一观?据我所闻,他对你可算客气,半点不曾用强。” 沈放眉头微皱,在他心中,封万里此人未免有些虚伪,叫他不喜,更何况吴烛庸对这封万里也不如何看中,就差直接送他“沽名钓誉、名不副实”八字。 但眼前这人,显是与封万里相熟,这话可不好讲,摇头道:“此书乃是一位前辈高人借我翻阅,未得主人许可,在下岂敢外借他人。” 老者呵呵一笑,道:“吴烛庸的脾气我还不知道?他既然给你,便是随你做主,你爱自己留下,还是寻个什么人传了,他都不会在意。” 沈放大吃一惊,吴烛庸给自己《器经》之时,的确是此意,眼前这魔教高手未免太也神通广大,连这也能猜到,莫非当真也与吴烛庸前辈相熟? 老者又问一句,道:“他有叫你不要给封万里?” 沈放摇头道:“这倒没有。” 老者道:“封万里功利之心太盛、缺了些沉稳的匠气,吴老鬼不喜,也是正常。各有各的缘法,既然入不得他眼,也没办法。”伸手入怀,掏出薄薄一本手抄书,放到桌上,道:“伯言兄给你的。” 沈放见那书形制古朴,页面泛黄,显是本古籍,蓝色封皮上,写着《参同契》三字。 老者道:“你也略通医术,自然也该知道,你经络虚浮乃是一切痼疾之根本。你如今未及弱冠,气血方盛。再过些时日,短则三五年,长则七八年,势必急转直下。如今之计,唯有固本培元,远离喧嚣,清心寡欲,循道家养生之道。这本《参同契》乃是孤本,唐人抄录。”微微一顿,道:“乃是录的葛洪手批原本。有了此书,你也不须再去寻那全真教的《摄生消息论》。” 沈放闻言也是色动。《参同契》他自然知道。此书全名《周易参同契》,乃是东汉魏伯阳所着,简称《参同契》。千余年来,一直被奉为黄老道家养生经典。 书假借《周易》爻象论述作丹之意,研究养性延年,强己益身之道。只是此书“词韵皆古,奥雅难通”,又有诸多隐语,常人很难读懂。 第六百五十二章 绝路贰 葛洪则是东晋鼎鼎大名的道教高人,有小仙翁之称,乃是传说中可以呼风唤雨的神仙人物。其所作《抱朴子》一书,更是儒、墨、名、法诸家兼收并蓄,不世之经典。其医药养生之术,更是为后世推崇。葛洪亲自批注的《参同契》,真正是千金难买。 沈放惊讶之后,却是面露不甘之色,道:“莫非我这经络真的无物可补,无药可救么?” 老者摇摇头,道:“天道难违。” 沈放呵呵一笑,道:“如此说来,我就该埋头做个道士,整日无所事事,只想着如何活命是么?” 老者道:“尺蠖之屈,以求信也;龙蛇之蛰,以存身也。你调养个十几年,自也能做一些事情。” 沈放摇头道:“十几年?若有十几年,只怕我已早变成一块石头,只会喘气吃饭。这什么《参同契》不就是想把人练成一块无欲无求的顽石么?” 一旁花轻语听到葛洪、《参同契》几字,已是着急,不住朝沈放打眼色,叫他先收起来。却听沈放又犯起牛脾气,居然跟前辈顶起牛来,言语还是不善,心中暗暗叫苦,简直恨不得冲上去,一把捂住沈放的嘴。 老者却未见生气,淡淡道:“一叶障目,不见泰山,道家心法博大精深,又岂是‘无为’二字可以概括。” 沈放垂首不语。 老者鼻孔里哼了一声,道:“你不说我也知道,在你心中,有个死结,就是你父母血海深仇,一定要用自己的手来报。可我来问你,若是你不曾遇到燕长安呢?” 沈放心头一震,老者声音不大,却是如五雷轰顶,叫他脑海中一阵天翻地覆。 老者接道:“燕长安乃是游侠,他脑中里想的,就是如今你想的。你若没有遇到他,以你父亲与辛稼轩的关系,你如今又当如何?” 沈放痴痴不语,心中万般念头,纷至沓来:“是啊,自跟燕大叔一起走遍神州,我便认定自己乃是江湖中人。伏在燕大叔背上东奔西走,我总想着,我一定能成为燕大叔一样的男人。可我真的能吗?爹爹若不是早逝,定会叫我读书,将来金榜题名,做个文官。就连我娘,也瞒着爹爹,不肯透露自己乃是武林中人。我练武为了什么,就为了报仇雪恨么。如果我此际报了仇,之后我又该到哪里去?”他脑中乱成一团,忽然脚下一晃,险险站立不稳。 老者摇头道:“可惜你乃是朽木一根,枉费了伯言兄一番心血。” 花轻语实在忍不住,道:“魏先生究竟是何意?” 老者呵呵一笑,道:“眼下燕京城大大小小的商贾,无不知道,这小子乃是财神爷看中的传人。伯言兄若无此意,这消息传的开么?” 花轻语也是一惊,道:“魏先生要把家产给他!” 那老者方才被沈放一阵乱剑刺到,手中杯子也是纹丝不动,此际却是晃了一晃,斜了花轻语一眼,道:“你还真是个财迷,哪有这等好事,收他做个学生而已。” 花轻语一迭声道:“没差,没差,好啊,好啊,反正有钱的很。” 沈放慢慢道:“小子冥顽不灵,要教魏先生失望了。” 老者重重哼了一声,道:“你想清楚了!” 沈放道:“我若生而柔弱,自会知难而退。我若生而刚强,自当砥砺前行。”他眼神渐渐明亮,先前那股迷惘之色慢慢褪去,一字一句道:“我入江湖,或许是因为燕大叔。但如今,我已是江湖人。” 老者慢慢站起身来,道:“既然如此,走吧。” 花轻语吓了一跳,道:“哪里?” 老者道:“柴先生说,你若成事,要见你一面。他要见你,你居然还敢走!” 花轻语这才大大松了口气,猛然想起,道:“未敢请教前辈高姓大名。” 老者望一望她,似笑非笑,道:“老夫寄幽怀,你以为呢?” 柴府后院,穿廊过亭,花园深处,却又有一处小院,极是静谧。寄幽怀将沈放带至此处,便即止步,示意沈放自己进去。 院中幽静,靠院墙有棵柿子树,树上树叶已经落光,却余下二十多个柿子,鲜红似火。树下一中年文士盘膝而坐,面前火炉上瓷瓶嘶嘶,正在煮水。 沈放上前,见那文士一身白衣,点尘不染,一举一动,恍若流云,潇洒之极。风度仪表,惊为天人,朗朗如日月之入怀,岩岩如孤松之独立。 当真是出尘谪仙,绝世风华,叫人见之便生自惭形秽之感。近一些,看五官端正,虽不是如何英俊,却更有一股亲近之意。再看一眼,却又觉其人威仪赫赫,叫人不敢靠近。 沈放从未想到,一人身上竟能有凛然威仪和平易近人两样特质,更是浑然一体,丝毫不觉突兀。此人第一面给他印象之深,尤在大金皇帝完颜璟之上,心中敬意油然而生,恭恭敬敬一礼,道:“晚辈见过柴先生。” 除却燕长安与顾敬亭,颇有一些人让沈放一见便印象深刻。其中,辛弃疾如虎,睥睨天下;吴烛庸如泉,奔涌不竭;彭惟简如蛇,阴险狡诈;大荒落如风,叫人捉摸不透;史嘲风如山,总是信心十足;韩侂胄如云,飘忽难以接近;道济大师如水,嬉笑人间;魏伯言如雨,润物细无声;陆游如火,熊熊激烈;龙雁飞如雾,朦朦胧胧虚无缥缈;完颜璟如太阳,高高在上。而眼前之人便如大海,包容万物,却又神秘莫测。 柴九微微一笑,抬头道:“坐吧,你来的正巧,这水就要沸了。”声音轻柔,文质彬彬。 沈放本是潇洒不羁的性子,金国皇帝面前,也不拘礼仪,此际却是略见拘谨,恭恭敬敬坐下。听面前瓷瓶中水声渐小,应是就要开了。 宋人茶道,讲究的都用瓷瓶烧水,一应茶具,也多为瓷质。唐朝之前,喝茶都是用金银铜碗,铁壶。后有一位茶道高手卢廙,作《仙芽传》说:金银太贵重,铜铁太俗气,这些金属都有异味,影响茶汤的口感和成色,只有瓷碗才是最好。 此论渐被推崇,到宋时,上等的茶具均为瓷器。 宋时也有紫砂,但也不被士大夫阶层青睐,一觉其透气性太强,茶汤很容易渗透进去。宋人都是点茶,本身残渣就多,其次茶中加的东西也太多,特别是北人,姜盐桂椒都能加在茶里。苏辙曾经嘲讽道“又不见北方俚人茗饮无不有,盐酪椒姜夸满口。”这些东西混杂一起,积淀在壶中,更是影响口感。 二是认为紫砂也有土腥气。其实这倒是不大可能,烧制的紫砂异味是不会有的,多半还是心理作用。 煮水的瓷瓶都为特制,谓之“砂瓶”,可以直接架在火上烧烤。瓷瓶不透光,只能听水沸之声,因此“听声辨水”,也是宋时评判茶道高低的一大要素。 俗话说“开水不响,响水不开”,快要沸腾时,水会发出非常连续的响声,音调很高。而沸腾时,水发出“噗噜、噗噜”可辨断续响声,远不如前者之响。这其中细微之处,也是学问。 沈放点茶手艺登不了大雅之堂,这听水还算将就。听水声火候已到,伸手要取下瓷瓶,却被柴九先一步取下,道:“小友是客,坐着便好。”瓷瓶大肚细长脖,烧的滚烫,柴九用棉布包裹瓶颈,轻轻提起。 沈放忙道:“折煞折煞,前辈面前,岂敢无礼。” 柴九笑道:“非是与你客气,我这泡茶的法子,与旁人稍有不同。你若要动手,还是先看一遍再说。”将瓷瓶中水倒入一个小壶,将一个茶壶两个茶碗放在案上,持小壶浇下。案上边有凹槽,水顺着流下,竟是流入案底去了。 沈放知道这乃是潮州泡茶的讲究,称作温壶。宋时潮州辖海阳、潮阳、揭阳、程乡四县,茶风盛行,有一套极为繁琐的饮茶规矩,大宋境内,以为典范。 如今日本的煎茶道、台湾地区的泡茶道都是来源于此。 随后柴九自案下拿出一个木盒,打开来,取出一包茶叶,倒入壶中。沈放见那茶叶一片一片,竟是“散茶”。 宋时有“散茶”“片茶”和“腊茶”。其中“散茶”又叫“草茶”,只经蒸青和烘焙,无需压制成型,一片一片互不粘连。价格最是便宜,做工也多是粗糙。 更叫沈放奇怪的是,柴九就这样将一包“散茶”倒入壶中,并未烘烤,更未碾碎。“散茶”要点汤,一般都要先再略为烤制,干脆之后,碾磨,再筛出茶粉,才可点汤饮用。沈放和花轻语在扬州道上,喝的劣茶便是如此。 柴九知他心有不解,将小壶中水倒入茶壶,慢慢道:“传说神农尝百草,以茶叶解毒。最早的茶叶都是生嚼,还有人以茶煮水,入饭。”晋人常璩《华阳国志.巴志》中说:周武王伐纣,实得巴蜀之师,茶蜜,皆纳贡之。千里朝贡,鲜茶显是不能,想周时已有烘焙之道。此后吃茶,多半都是水泡。但加进去的东西越来越多,如今更是如此。茶中加入姜、盐、芝麻,百味杂陈,唯独缺了茶味。” 第六百五十三章 绝路叁 沈放见他实是平易近人,拘束之意渐去,笑道:“如此说来,若品茶味,还是煮新鲜叶子最好。” 柴九微微摇头,道:“事不目见耳闻,而臆断其有无。最是大忌。” 沈放心头一震,低声道:“晚辈受教。” 柴九微笑道:“谈不上说教,不过提醒小友一句。小友聪明机警,若再谨慎,前途无量。”顿了一顿,又道:“鲜叶自然也可冲泡,但我也试了三、五十种茶叶,都有苦、涩、草味,且味道寡淡,无烘焙后之香气。若是水煮,则杂味更重。如同生肉水煮,必有血腥膻气,烘烤却是极香。” 沈放点了点头,道:“倒是也好比人,须得经历磨砺,方才深醇。” 柴九将茶壶中茶水倒到碗中,却只倒了沈放面前一碗,道:“小友此语说的极好,既然如此,这第一泡也叫你尝尝。” 沈放见那茶色发黑,倒似药汤一般,好奇道:“怎么,这第一壶惯常不饮的么?” 柴九道:“此法也是潮州一位高人相授,他说这第一泡味道过于浓厚,闻着香,吃到口中,却嫌太过味重。如此冲茶,实以第二、第三壶为最佳,四壶以后,滋味渐失。”呵呵一笑,道:“少涩老寡,最好不过少年时。” 沈放闻言也是一笑,端起面前茶碗,举碗齐眉,道:“晚辈却之不恭,敢请一试。” 那茶仍烫,轻轻呷了一口,先觉一丝苦味,随即便是一股浓香,似有一点兰花之气,与自己平日所饮的茶汤果然大是不同。口中略一回味,又觉一股若有若无的甜意,又连饮两口,放下茶碗,赞道:“果然与众不同,有股独特的清香之感,舌底生甘,又有……”脑中反复思索,好半天才接道:“似是一股山石之韵。” 柴九眼神一亮,似是略觉意外,道:“不想高山流水,竟遇知音。小友果然是妙人,莫非之前也饮过此茶?否则何以品出山石之味?” 沈放忙道:“小子不曾得见,胆大妄言,还请勿怪。” 柴九呵呵一笑,将茶壶中茶水倒尽,又提水壶注满,方道:“这壶中所泡,乃是‘晚甘侯’,生于武夷山岩壁之上,自带一股岩韵。能品出这股味道,当真是万中无一。” “晚甘侯”早见于南北朝,名于唐代孙樵,唐宋皆为贡品,所取又皆为山中野生古树,产量有限,多是极品“片茶”和“腊茶”,民间见之极少。 所谓名山出名茶,武夷山岩茶之名自汉代便是家喻户晓。“晚甘侯”乃是武夷岩茶统称,其类也是不少。如今武夷山茶自是以大红袍最为出名,但彼时仍无此名。 相传明洪武十八(1385)年,举子丁显上京赴考,路过武夷山时突染重病,腹痛难忍,巧遇天心永乐禅寺一和尚,取其所藏茶叶泡与他喝,病痛即止。岩茶有解毒防病、消食去腻之效,彼时人已知其性。丁显考中状元,前来致谢和尚,问及茶叶出处,得知后脱下大红袍披于茶树之上,乃得“大红袍”之名。 沈放倒觉有些不好意思,道:“小子信口开河,贻笑大方。”伸手接过茶壶,在两人碗中分别倒满,看茶汤颜色呈褐红,果然比先前淡了几分。 柴九也端起茶碗,饮了一口,道:“这水凉的太快,还需煮上一瓶。” 沈放不待吩咐,起身拿起瓷瓶,见旁边有一木桶,拿起桶内木勺,舀水注入瓶中。 柴九道:“小友可知这水来自何处?” 沈放道:“水色清冽,视之如墨,莫非是山泉深潭之水?” 古人饮茶,对水尤为讲究。陆羽《茶经》有云:“其水,用山水上,江水中,井水下。”这其中井水评价最低,除了水井中常落杂物,还有其水不流之故。 天南地北,各地山泉,皆是煮茶上上之选。但有人偏爱自泉急流处取水,也有人独爱沉潭中水,各有说法。这潭水相比山泉,要更加冰寒,若非日下细看,颜色就近乎发黑。 柴九道:“虽不中,亦不远矣。此乃武夷山山泉中段之水。” 沈放微微一笑。 柴九一眼看破他心思,笑道:“小友可是笑我劳民伤财,只顾口舌之欲,未免奢靡过欲么。实不相瞒,此乃一位老友知我好茶,每年三千里运来,实在推辞不得。” 沈放面上一红,道:“小子筚门闺窦之家,未免少见多怪。这各地的水当真有不同么?” 柴九哈哈一笑,道:“或许是有,可惜我也喝不出来。” 沈放更觉此人坦荡,也笑道:“如此说来,介甫公与东坡先生论水,也是子虚乌有了?” 柴九道:“这两位皆是高人,岂敢妄语。” 沈放将瓷瓶挂到炉上,这才返身坐回,端起面前茶碗,饮了一口,果觉与上一碗相比,苦涩之味少了许多,茶味更加醇香。稍觉奇怪,道:“我闻水若长期封存,不免腐败变味,这……?” 柴九道:“我那朋友也是个妙人,他想了个法子,随车带来大量武夷山水潭中砾石。水到燕京,以砾石滤之,再静置十余日,取其上部一半,余水弃之,则无异味。” 沈放道:“扫雪煎香茗,细写茶经煮茶雪。我闻‘无根水’也是煮茶上品,先生可否试过。”古人将雪水和雨水都称为“无根水”,以为其至纯至净,甚至可以作为药引。 柴九笑道:“这两者滋味都是一般,远不如山泉水。栊翠庵的妙玉师太教了我个法门。待四九天,雪后一日,收梅花上的雪,置于钧窑鬼脸青的花瓮之中。蠲于梅花根下,五年之后取出。此水泡此岩茶,最是相得。前些日子,刚够五年,不及待取出试了。” 沈放也是好奇,道:“滋味可是不同?” 柴九摇头道:“瓮中止有污臭之水半瓮,恶臭难闻,这滋味倒未敢尝。” 沈放忍不住笑道:“哈哈,原来这天心师太倒会唬人。” 柴九也笑道:“想是封存不善,或是我不得其法也是有的,今冬倒是准备再试试。” 两人煮茶闲话,倒越聊越是投机。沈放只觉这名满天下的柴府九爷,没有半点架子,当真是和善之极。 两壶茶饮过,柴九将茶具摆置一边,忽道:“那日南海子猎苑之中,你挑了那只木盒,为何不带走?” 沈放道:“人不能太贪心,那东西过于贵重,不是在下可以染指。” 柴九道:“哦,你知道那是何物?” 沈放道:“楚人和氏得玉璞楚山中,先后献厉王、武王,皆以为石,刖其左右足,后文王乃现其玉,称和氏璧。后以和亲,赠壁于赵。秦灭六国,宰相李斯刻‘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字于壁上,是为传国玉玺。王莽篡汉,索此玺,王后掷玺,坏其一角。王莽将残角镶于木上,以为盛放玉玺之盒。若是我所料没错,那就是王莽装传国玉玺的盒子,盒上那一小块玉石,便是传国玉玺上掉下那一块。” 柴九看了沈放一阵,慢慢道:“既然不敢拿,为什么还要选?”旋即微微一笑,道:“你是不想栾星回拿去是么?” 沈放点点头,算是默认。 柴九呵呵笑道:“一个盒子而已。” 沈放也是忍不住好奇之心,道:“原本那盒中?” 柴九道:“你说呢?” 沈放心道,我猜九成九就是个盒子,那是传国玉玺啊,真有的话谁敢透露半点风声。 柴九呵呵一笑,站起身来,道:“你随我来。”带沈放到了一间屋前,推门而入。 房间不大,却是空空荡荡,点了一盏油灯,就放在地上。灯旁一个蒲团,蒲团上放着一本古旧书籍。蒲团之旁,竟是一口水缸。更古怪的是,四面墙上,除了一道门户,竟是连个窗户也不见。 柴九站在门口,并无进去之意,仍是面带微笑,道:“你心意我已知晓。你既不舍江湖,江湖也当给你一个机会。” 沈放心头剧震,柴九之语如五雷轰顶,叫他几乎不敢相信,情不自禁望向蒲团上那本书,心中不住道:“什么机会?什么机会?难道!难道!” 就听柴九继续道:“你经脉因伤受损,虚不受补,更不能承受内功修行的劲气。盖因天下内功心法,皆是自十二正经练起,唯独一本除外!” 沈放几乎忍不住要一步抢入屋内,拿起那书来看,知道柴九还有后言,好容易忍住,望向柴九眼神,已是火热。自己梦寐以求之事,似乎就在面前。 柴九道:“你该知道,百余年前,为武林内功修为定下九重境界之名的张拟,曾经留下一本书。” 沈放脱口而出,道:“《白马左道经》!”但随即心中狐疑,道:“不是都说这书乃是假的么!” 柴九摇了摇头,道:“张拟确实身无武功,他和你一样,也是经络有隐疾,练不得内功。也正是如此,他才孜孜不倦,一心要创出一门与众不同的武功来。”顿了一顿,道:“这本就是《白马经》,张拟虽不及修炼就死,但此书是他毕生心血,他对此书坚信不疑,又岂会加上‘左道’二字。” 第六百五十四章 绝路肆 沈放道:“可这百余年,从未听说有人练过这《白马经》?” 柴九道:“不是没人练过,就我自己所知,就有十七人试过。” 沈放急道:“结果如何?” 柴九道:“十七人都死,无人幸存。” 沈放一时不知柴九究竟何意,但这十七人练过,十七人都死,想是不假。一个两个也就罢了,十七人都是如此,难道还不是这书的问题? 柴九道:“你莫惊疑,听我细细道来。内家炼气,吞吐阴阳,是以后天补先天。人受生之初,于母体内,胎儿随生母呼吸受气,胎儿之气通生母之气,生母之气通太空之气,太空之气通太和之气。胎儿无口鼻呼吸,与天地却无隔阂,谓之胎息,此亦为先天之气。待到十月胎圆,裂胞而出,剪断脐带,其窍闭矣。常人呼吸,上起于口鼻,下断于尾间,此乃后天之气。 “夫观乎胎儿,有先天之气所助,初始不过寸许,手脚皆无,不成人形。但十月之后,便能长大百倍,更是孕育出胎毛肌体,眼耳鼻舌,手足脏器。既出母胎,闻风而长,日新月异。待十余岁,又重大数倍,齿骨愈坚,盖因先天之气尚有余。再渐大,人不见长,体力愈衰。何也?先天之气渐散也。 “是以内功,便是借吐纳,返本还源,借助外息,勾动先天之气,以后天之气为补,壮大先天之气。这先天之气散入四肢百骸,便是武林中人所说之内息。内息可化为内劲,排出体外,也可开辟气府,化为真气。体内先天之气壮大,自然身强体健,百病不侵。 “世间内功,皆是以吐纳为始,后天之气行于经络,与腹内先天祖气沟连,渐渐壮大。那位张拟和你一般,也是经络虚弱,难抵气息冲撞。于是他终其一生,遍访天下高手,探究内功之妙,终于独辟蹊径,创出这本《白马经》,欲从‘通络’处下手!” 沈放愈加惊奇,忍不住道:“自‘通络’始?” 柴九道:“不错,数百年来,武林中人,都道打通任督二脉,便是武学巅峰。但也有人问,任督二脉,不过是奇经八脉之其二,这两脉既然能通,为何其余六脉不能?张拟走遍天下,终于让他找到一位‘通络’境的高手,才知任督二脉,也不过是才刚刚开始,后续之路,仍是漫长。 “如今天下,有‘通络’手段的内家功夫,已是屈指可数。‘十二经脉’与任督二脉各一支别络,再加上脾之大络,共十五支,合称‘十五别络’。这十五别络网络全身,有沟通表里内外之效。但这十五条别络究竟在何处,完全无迹可寻。若不是内功登峰造极,绝无可能觅得踪迹。这‘十五别络’一旦通畅,也是非同小可。寻常内功,都是以‘十二正经’为主,沟通先天后天之气。但‘十二正经’在人体之内,不过如十二道细线。而‘十五别络’则是遍布全身。内家吐纳,口鼻而已,若得‘十五别络’之助,却如全身都能呼吸。沟通内外之力,岂止大了十倍百倍。依靠‘十二正经’之力,奇经八脉的其余六脉未必不能打通。但依照先前内功,每进一阶的难度而论,只怕任督二脉之后,再一百年,也未必能再打通一处奇经。故而言,若无‘通络’之助,后面的境界是想也不要想。” 沈放摇头道:“是啊,我也听说此言,‘十五别络’完全无迹可寻,又如何修炼?” 柴九道:“困难之处,就在这里。张拟想了一个办法,‘十五别络’既然沟通里表,为何不让他自己出来?” 沈放愈觉不可思议,道:“什么法子?” 柴九不答反问,道:“你可知解表法?” 沈放熟知医理,自然懂得,答道:“《素问·生气通天论》谓,‘体若燔炭,汗出而散。’玉机真脏论曰‘今风寒客于人,使人毫毛毕直,皮肤闭而为热,当是之时,可汗而发也。’风寒之症,身闭而热,可以发汗解之。” 柴九微微点头,又道:“那你可知这汗液从何而来,又从何以出?” 人体出汗,乃是交感神经控制,汗腺中出。人身之上,除了手掌、足趾之外,其余皮肤解可出汗。但古人自然不懂什么汗腺,只能根据结论猜想,沈放道:“汗乃气血所化,自是从经络而出。” 柴九道:“不错,烈日之下,人汗流浃背,汗无所不出,但却不知其源。张拟以为,这汗出之处,就是别络所在。” 沈放摇头道:“人人都会出汗,却没哪一个能凭出汗循到别络之途径。” 柴九道:“寻常出汗自然不行,吾等习以为常,自然不知所源。但若是毒呢?” 沈放奇道:“毒?” 柴九道:“不错,是毒。张拟以囚徒为验,中毒之人,发出汗来,喂与小虫小鱼,一般中毒而亡。张拟因而大悟,若有一种毒药,所过之处,都能留下痕迹。这毒药游离而出之轨迹,岂不就是别络之走势?” 沈放只觉匪夷所思,但细想之下,却又似有几分道理。 柴九道:“说来简单,但要做到却是太难。寻常人中毒,多是上吐下泻,自上下两处排出,且时日较短。张拟尝试许久,方才发现,其一,其毒必烈,柔弱之毒,感触微弱,不足以刺激内腑经络,标记走向。其二,其毒需久,经络遍及人身各处,找寻十五别络,不是一日一时之功。其三,不能服解药抗毒,自能靠自身修炼,一点一点将毒素逼出体外。” 沈放摇头道:“毒发全身而不僵,烈而不死,岂不是自相矛盾?” 柴九道:“自然不是寻常的毒药。你应知,内功一脉乃是道家所创,修真炼性,吐故纳新,筑坎离以延年,煮铅汞以济物。道家还有一样神通,你道是什么?” 沈放不假思索,道:“炼丹!” 柴九道:“不错,说是毒药,其实是炼就的‘毒丹’。这张拟当真是天纵奇才,将道家烹炼金石的‘外丹’法门与‘内丹’心法融合,推敲出了丹方。更配合祛毒之术,创了这门以别络为始的内家奇学出来。” 沈放越听越觉匪夷所思,忍不住问道:“那张拟自己试过么?” 柴九叹了口气道:“他不是不想,只是未曾等到。那丹药太过复杂,到他身死,材料都未凑足三分之一。” 沈放道:“那……?” 柴九道:“我先前说过,张拟访得一位‘通络’境界的高人。这位高人对他的奇思异想也甚感有趣,这本《白马经》虽然署的是张拟名字,实则是两人合着。 张拟死后,这位高人仍是坚持不懈,不断尝试。又数十年后,这丹药终于在他徒弟手中炼制出来,一共一十八粒。” 沈放道:“这位高人究竟如何称呼?这丹药又怎会害死十七人?” 柴九道:“那前辈高人连《白马经》上都不愿署名,如何会留名字下来。他那徒弟炼成丹药,不忘师傅遗命,就去寻那张拟的后人。谁知那张家后代也在做官,对此根本不屑一顾。知晓那丹药乃是剧毒,更是不由分说,将他赶了出去。这徒弟一生炼丹,武功虽是泛泛,但他师傅何等人物,自然认识不少高手。寻了两人相助,找人试验此丹。可惜连找五人,无一人撑的过去。甚至有三人,只因太过痛苦,乃是自绝而亡。消息传开,引为笑谈,再无人愿信此事。不久那徒弟郁郁而终,只留下一部《白马经》和十三颗丹药。” 沈放道:“那后面的人?” 柴九道:“这《白马经》数易人手,自然不乏胆大之人。到我手中,这丹药已只剩最后一颗,显是已有十七人试过。”望望沈放,道:“故事已经说完,你心意如何?” 沈放心中乱成一团,若不是说此事的是柴九,只怕他早已出言质疑。那张拟闭门造车,显是走错了路。这十赌十输的买卖谁愿下注,除非是脑子坏了。 从心底,他不愿相信此事,但鬼使神差,心中却还有另一个声响在不断回响。说些什么,他自己也听不真切。只觉愈发心烦意乱,摇头道:“不知这丹药里面究竟都有些什么?”他也算熟知药理,听听药材,应也能猜到八九。 柴九摇头道:“那徒弟死后,这方子早已湮灭,只知此丹叫做‘绝路’。”呵呵一笑,道:“莫要误会,张拟取此名,实乃是‘天无绝人之路’之意。” 沈放却是大吃一惊,道济大师给自己的,不正是一颗“绝路”么!声音不觉已有些颤抖,道:“柴先生,不知这丹药能否借我一观?” 柴九道:“自然。”自袖中掏出一个小玉瓶,递与沈放。 沈放接瓶在手,从中倒出一颗丹药。圆圆滚滚,呈蛋黄之色,乃是以上好的蜂蜡封存。 看了两眼,便已是笃定无疑,这颗“丹药”与道济大师给自己的一模一样,也是一颗“绝路”。可为何两人都说是最后一颗? 沈放面肌肉不自禁抽动,手中一颗丹药重愈千斤,压的他整个人都在颤抖。半晌功夫,沈放忽然道:“如果我此际就试,可否?” 柴九微微一怔,道:“也不急于一时。” 沈放缓缓点了点头,道:“我想清楚了。” 柴九道:“你不要先看看那本书?” 沈放道:“此书流传百年,若能绕开这一关,早有人练成,我又何必多此一举。” 柴九看向沈放眼神,又有不同,似是面前这少年真的叫他有些惊奇,缓缓道:“你是怕若一迟疑,你便再无决心?” 沈放苍白面上露出说不清道不明的微笑,道:“就算走出这道门,我也再无勇气尝试。”面色一整,道:“我还有一事相求。” 柴九道:“你说。” 沈放道:“我若熬不过去,劳烦先生对花姑娘,还有师兄,还有我其余几位朋友说一声。”张了张口,却未能出声,顿了一顿,方又道:“就说前辈留我练功,需要闭关两年。” 柴九缓缓点了点头,道:“好。” 沈放深吸口气,进了屋子。大门一关,屋内立刻死寂如永夜。 沈放吹灭油灯,将那本《白马经》揣入怀中,端坐蒲团之上。他手中不只一颗“绝路”,而是两颗。 两颗圆圆的丹药在手心,轻若无物。沈放轻轻一捏,两颗蜡丸破裂,露出两枚漆黑如墨的丹药。 蜡丸密封,百年如旧,宛如新生。 看也不看,一扬手,将两颗丹药一齐吞下。 第六百五十五章 绝路伍 “今岁今宵尽,明年明日催。寒随一夜去,春逐五更来。” 时光如水,慢慢流淌,却从不止步,转眼已是大宋开禧二年,亦即金泰和六年(1206)。 这两年极不太平,金因国内旱灾起义频频,北又有新起蒙古之患,防范宋人北侵,加强边境军力。此举恰被宋人以为软弱,北伐时机已到。韩侂胄频频试探,战火自去岁九月就一直不曾停歇。 开禧元年九月,宋兵攻金比阳寺庄,杀副巡检阿哩恩腾嘉努。随即又焚金黄涧,虏其巡检高颢。 金主大怒,诏山东、陕西帅臣训练士卒以备非常,募民侦伺。复遣武卫军副都指挥完颜太平、殿前右卫副将军富察阿哩赴边,对宋人展开报复。 宋金大战已是一触即发。 未到岁末,成吉思汗对西夏用兵。以摧枯拉朽之势,连拔拉吉哩寨、经罗索城,大肆抢掠。 西夏人初还抵挡,但一触即溃,慌忙求和。西夏镇夷郡王李安全与嵬名博出使蒙古,不但乖乖交出桑昆,更是赔了大量金银,才叫蒙古退兵。 蒙古铁骑之凶猛,固然叫西夏人吓破了胆。消息传出,就连金宋也是朝野震动。 进入开禧二年,未出正月,先是川中吴曦遣兵围抹熟龙堡,为金将富鲜长安所败。随即宋西河州守将约金陕西统军判官完颜固喇、巩州兵马钤辖完颜齐锦会境上,伏兵袭之,杀金木波长赵彦雄等七人。完颜固喇中流矢而亡,仅完颜齐锦一人得脱。 完颜固喇乃是皇族宗室,金国上下,一片谴责之声,大骂宋人寡廉鲜耻。两国仇怨益深,已是全不可解。 二月,因与韩侂胄意见相左,参知政事钱象祖被罢。宋国朝中群臣战战兢兢,已无人敢与韩侂胄相逆。 同时,金主诏大臣商议南伐,却被左丞布萨端说动,布萨端曰:“小寇当昼伏夜出,岂敢白日列阵,犯灵壁,入涡口,攻寿春耶?此宋人欲多方误我。不早为之所,一旦大举,将堕其计中。”金主深以为然,只是加强防范,未举兵南下。彼时金人仍不愿战。 三月,宋任命程松为四川宣抚使,吴曦为宣抚副使,欲从西路,再辟一战场,直指京兆府。程松移司兴元东,领军三万。吴曦进屯河池西,领军却有六万,名义上仍听程松节制。 随后程松遣兵攻天水界,至东柯谷,又为金将刘铎所败。至此程松、吴曦两人在西部发动之战,无一胜迹。 但尽管如此,月末吴曦又兼陕西、河东路招抚使。 西部未得战果,但东线却是捷报频传。四月,宋兵不宣而战,毕再遇攻占泗州。大宋朝廷振奋,东路统帅郭倪奖授毕再遇“御宝刺史牙牌”。 毕再遇却道:“国家河南八十有一州,今下泗两城即得一刺史,继此何以赏之?”坚辞不受。天下人交口称赞,一时宋国人人皆言毕将军。 五月,韩侂胄闻已得泗州及新息、褒信、颍上、虹县,遂请帝下诏伐金。 六月,直学士院李壁草拟诏书,昭告天下,宁宗皇帝祭奠天地,正式对金宣战。 宋军三线齐发,兵部尚书、湖bj西宣抚使薛叔似、御史中丞、两淮宣抚使邓友龙、山东京东招抚使郭倪东线自两淮北上。京西北路招抚使赵淳、副使皇甫斌,自中路取唐州蔡州。程松、吴曦西线由川入陕。三线调兵十六万,兵分多路,沿淮水一线齐齐攻金。一路由扬州进击泗州,一路自庐州进逼寿州,一路自信阳攻打蔡州,一路自随州直指唐州。 金主暴怒,以平章政事仆散揆兼左副元帅,以枢密副使完颜匡为右副元帅,调兵遣将。 至此宋金之战终于正式打响。 此际已是九月,日正当空,天气却是还热。按理九月已是秋末,秋老虎便是厉害,也不该如此炎热,却原来又是计时日的历法出了偏差。 古时“四季”也叫“四时”,春、夏、秋、冬。夏历把12个月分为:正月、二月、三月为“春”,分别为孟春、仲春、季春;四月、五月、六月为“夏”,分别为孟夏、仲夏、季夏;七月、八月、九月为“秋”,分别为孟秋、仲秋、季秋;十月、十一月、十二月为“冬”,分别为孟冬、仲冬、季冬。 但在历法中,正月定在何时,我国历史上不尽相同。《史记·历书》说:“夏正以正月,殷正以十二月,周正以十一月”。即:夏正建寅,殷正建丑,周正建子。 斗建即“随斗杓所指建十二月”。《鹃冠子》说:“斗柄东指,天下皆春;斗柄南指,天下皆夏;斗柄西指天下皆秋;斗柄北指,天下皆冬。” 一般而言,冬至这个节气必须出现在十一月,如果运行出现误差,则运用闰月的设置来进行调整。 但古时历法终不能与现今相比,因计时与节气不相符,常致时节混淆。唐宋为此频繁修改历法。宋初继承了后周的《钦天历》,此后三百一十九年,又历经十八次改变。 如今所行历法乃是杨忠辅制定的《统天历》(1199—1207年),用了六七年,又有些不合时宜,引得百姓抱怨。 信阳天台山南二十余里,有个镇集,称作华家河镇。镇北不远,官道尽头,有个小小渡口。此际数十百姓挤在南岸,正等着渡河。 这渡口不大,平常少有人经过,谁知这几日却是来人不少。小渡也少舟楫,渡口人是越聚越多,都在出声抱怨。 原来宋金战起,五月京西北路招抚使赵淳、副使皇甫斌,攻打蔡州,却是铩羽而归。信阳一地自然也是大乱,大批百姓弃家逃亡,纷纷南下。 如今距战败已近三月,又不见金兵南下,眼见秋收在即,百姓按捺不住,有不少人选择返乡。只是不知前景如何,心中都是忐忑,聚在一起,都在议论战事。有人说,大宋已败,此地不会再起战事。也有人说,大宋厉兵秣马,正待卷土重来,与金人还有一场大战。莫衷一是,都是忧心忡忡。 有人说,大宋已败,此地不会再起战事。也有人说,大宋厉兵秣马,正待卷土重来,与金人还有一场大战。莫衷一是,都是忧心忡忡。 忽然一群中一阵骚动,有人惊呼道:“官军来了,官军来了。” 抬头望去,果然官道之上,一队宋军正在行来。人数倒也不多,约莫两三百人上下。 宋军跑步前来,道上尘土飞扬,倒也声势不小。到了近前,看刀枪如林,也是虎虎生威。众百姓都是畏惧,早远远让开渡口。 一众宋兵排成队列,看一群百姓衣衫褴褛,都是皱起眉头,大声喝骂,有离的稍近的,还被打上两鞭。 这渡口的船儿还在对岸,一众宋兵也只能等待。未过半刻钟,队形已散,众兵丁一个个东倒西歪,天气炎热。有的索性下到河里洗澡,大声笑骂,旁若无人。 几名兵丁忽见一对中年男女,男的萧疏轩举,女的楚楚动人,站在人群之中,当真是鹤立鸡群,好一对神仙眷属。 更叫兵丁眼馋的是,两人竟一人牵着一匹高头大马。两匹马肩高都在七尺有余,一红一白,膘肥体壮。 《周礼·夏官·廋人》云:“马八尺以上为龙,七尺以上为騋,六尺以上为马。”当时的尺不过二十三点一厘米,八尺便是如今的一米八四,七尺不过一米六一。 眼前这两匹马都可称“騋”,要知宋时四尺二寸之上(超过一米三),便可为军马。这两匹马如此神骏,怕是金国当中都是不多,价值何止百金。 几名兵丁互视一眼,齐齐发笑,走上前去。一路百姓都是慌忙避让,那一对中年男女却是动也不动。男的面色平静,女子却是蛾眉微蹙,面容憔悴,一脸郁郁不乐之色。 几名兵丁上前,为首一人大喇喇道:“这两匹马儿倒是不错,军爷征用了!”伸手就要去拉缰绳。 那男子冷笑一声,就听“啪啪”两声。伸手拉马那人一屁股坐倒在地,一张脸又红又肿,直如猴子屁股一般。觉得口中似有异物,一张嘴,混着血水,竟是吐出一颗后槽牙来。 几名兵丁都是大怒,齐齐拔刀出鞘,道:“好大胆,造反么!” 众百姓见起了争执,都是害怕,远远躲开。那一对男女却是若无其事,看也不看几人一眼。 几名兵丁根本未瞧见人家出手,也知道遇到了硬茬,手持钢刀,犹犹豫豫,却又不敢上前。 就听有人怒骂道:“奶奶个熊,一眼瞧不见就给我添乱,又欺负百姓了不是!”说话间,一魁梧将军阔步而来,到近处,问也不问,一脚一个,将几个兵丁踹倒在地。挥手中鞭子就抽,口中骂道:“不收拾收拾,你们真不知道我秦某人的厉害!” 连打十余鞭,打的几个兵丁鬼哭狼嚎一般,这才收手,看了面前一对男女一眼,忽是一愣,抱拳道:“这两位,莫非是衡山派的高人?” 那一对男女显是厌恶这些兵丁,但见来的这个将官虎背熊腰,威风凛凛,处事也算公正,并不纵容手下兵丁为恶,于是点了点头,男子道:“衡山萧登楼。” 这一对男女,正是萧平安的师傅师娘,萧登楼和洛思琴两人。 那将官抱拳手未放下,也道:“步军都虞候秦广,遮莫是萧琴双侠当面么?”这武将正是沈放在临安见过的秦广。 第六百五十六章 绝路陆 萧登楼倒未想到一个官职不高的武将倒是知道自己夫妇名号,面色稍霁,道:“好说好说。” 一旁洛思琴却是心情不佳,冷哼一声,道:“秦将军,你麾下这些兵丁,可太不成话。” 秦广面露尴尬之色,随即怒声道:“本将刚刚到任,这人还没认全。奶奶的,看着实没一个像样,等我操练起来,定教他们一个一个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洛思琴平日温柔贤淑,今日不知为何,却是火气不小,斜了秦广一眼,道:“你们这些从军的也是本事,未宣战之前,还赢得两阵。官家一昭告天下,正式对金人用兵。你们就是兵败如山倒,全线溃败,望风而逃,连一战都不曾赢过。” 秦广只觉面上一阵发热,他本是火爆脾气,怎受得了这生气,心道,我敬两位侠义中人,开封府力抗强顽,可不是怕了你衡山派。也从鼻孔中重重哼了一声,道:“两军交锋,自有输赢。秦某无能,但若对上金狗,只有战死的秦广,没有逃跑的将军!” 萧登楼也觉眼前这将军倒是真有股英气,但夫妻两个眼下心情焦躁,也无心与他多言,拱手道:“内子心情不佳,言语得罪之处,将军莫怪。” 秦广拱拱手,转身去了。他也是心高气傲之人,眼见话不投机,自不留下受气。眼见船来,正好带着兵丁过河。 见他走远,萧登楼轻叹一声,劝道:“就便不是,平安也未必真的遭遇毒手,咱们再寻就是。” 洛思琴声音忽然大了几分,道:“怎会不是!安插在此间的弟子传回消息,天台剑派铁矿之中暴动,领头的汉子叫做萧靖言。年纪不大,身材魁梧,武功高强,怎会有假。” 萧登楼无奈道:“年纪轻轻,身材魁梧,武功高强,未必就是平安。” 洛思琴似是极不愿听此言,皱眉道:“萧靖言、萧靖言,除了平安,眼下江湖中,哪里还有姓萧的少年高手!这名字,这名字……”她是想说这名字分明就是我给起的,眼圈一红,却是说不下去。 萧登楼知道爱妻这些时日大喜大悲,情绪不稳,不敢与她争执,顺着她话道:“正阳兄与你我相交多年,我瞧他也不似说谎。咱们也寻到几个逃出的矿奴,听他们所讲,与平安倒有三分……八九分相似。”他知道三分着实不妥,急忙改口。 原来萧平安等人逃出生天,消息自然扩散。衡山派在信阳城也有眼线,当即将事情传回衡山。报信之人倒是未想到,萧靖言就是萧平安。 但萧登楼夫妇岂会不知,本以为爱徒已经身死,忽然得了如此消息,两人立刻马不停蹄赶来。自然要寻逃出来的矿奴询问。倒也真叫他们找到几个。但萧平安平日独来独往,这几人对他也不甚了了。三分印象,七分想象,吹的天旋地转,反叫萧登楼夫妇不敢确定。 洛思琴却是认定萧平安未死,岂肯放过这最后的机会,冷哼一声道:“他们竟将平安抓去给他们挖矿,怎敢承认!” 萧登楼道:“你也不该当场发作,叫正阳兄也是难做。”微微一顿,道:“我也觉这挖矿一事,太过匪夷所思。平安如此武功,他们就算有加害之心,又怎会叫他去挖矿。” 洛思琴急道:“还能是为什么,平安扫了他们两派威风,自然要狠狠折磨于他!”她眼下认定,萧靖言一定就是萧平安,无论什么,都能找到理由。 萧登楼见她又要生气,急忙劝解道:“咱们闻讯就赶到此处,那人若是受伤,多半还在此处,咱们细细寻访便是。” 洛思琴道:“什么那人,就是平安!” 萧登楼心下黯然,他何尝不如此想。当年两人痛失爱子,一度消沉,如今好容易教出一个好徒弟,竟也生死不知,心中怎不难过。 半年之前,听闻萧平安身死,又见长歌剑,洛思琴痛哭一场,时至今日,也未能展颜一笑,日渐憔悴。如今又听到疑似萧平安消息,他心中也是七上八下,既希望这是真的,又担心梦想再度破灭。若是如此,爱妻又如何承受的住。 想叫洛思琴宽心,抬手指点,道:“若真是平安,他从天台山矿坑逃出,要南下回衡山,多半是从对面渡河过来。” 洛思琴点点头,道;“咱们渡河之后,不妨在渡口留个讯息,以免道上错过。” 萧登楼道:“平安吉人天相,当年如此磨难也是安稳渡过,此番当也能逢凶化吉。” 洛思琴最愿听此话,连连点头。正待开口,忽听一人嘿嘿冷笑,道:“萧平安不是早就死了么,那臭小子,我一眼见,便知道是个短命鬼!” 萧登楼两人只顾说话,竟未留意有人走近。待听到那人说话,都是恼怒,抬头一看,萧登楼冷笑一声,道:“卧南阳,又是你!” 迎面行来一个乞丐,一只左脚略跛,右边耳朵少了一半,一口黄牙,正是三缺神丐卧南阳。一步步行来,状甚悠闲,笑道:“前番两位为了这个小兔崽子,在燕京寻我的麻烦。这份恩情,老叫花可记了许久了!” 洛思琴冷声道:“上次叫你跑了,此番又送上门来!你老实说,平安是你害的么?”她终究心存希望,不肯相信萧平安已死。 卧南阳嘿嘿笑道:“不错,不错,是我害的,我抓住这臭小子,足足杀了他三天三夜。” 萧登楼也是皱眉,道:“你上次不是说与你无关?” 洛思琴道:“师兄莫要与他多话,此人诡计多端,没一句真话。” 卧南阳道:“上次说了你们不信,此番说你们还是不信。是与不是,你们相助史嘲风,咱们这冤仇就是无解。” 萧登楼冷笑一声,道:“就你也想做丐帮帮主,也不照照自己样子。”他终是有涵养,“撒泡尿”几字硬生生略过不说。 卧南阳道:“擒下两位,看陈观泰认是不认我这个丐帮帮主!” 洛思琴气急反笑,道:“擒下我等?你怕是忘了燕京城之痛了。” 卧南阳道:“说这么多干什么,打啊!”双手一分,一根铁尺在手,挥臂点向萧登楼头部。 卧南阳乃是九州八奇之一,八奇之中,年岁也是最大,比萧登楼足足要大上十余岁,武功自也是高出一筹。 但萧登楼夫妇双剑合璧,威力倍增。两人长相厮守,心意相通,又是练的同一门武功,珠联璧合,面对何等对手,也是不惧。燕京城三人就曾交手,却是卧南阳败北。 此番再战,彼此都已知道深浅,上来也不试探,都是尽展所能。二十招一过,萧登楼两人已经占得上风。 三人大战,剑光缭绕,铁尺呼啸,虎虎生威。码头上众百姓见忽然起了争执,都是害怕,远远躲开。 这渡口的船小,先前秦广渡河,不过带去三十余人,此际河岸边还剩大批官军。见三人缠斗,反是凑上前观看,在身后密密麻麻围了一圈。 卧南阳也是心下惊叹,如今衡山派蒸蒸日上,朱雀七子名声响亮,果然是有不凡之处。前番交手,这两人对上自己“量天尺”,还有些束手束脚。可眼下两人剑法纵横,将自己一根铁尺牢牢压制,这份悟性变化当真了得。 可惜衡山派与史嘲风沆瀣一气,偏要与我为敌。今日不能生擒,也要除了这两人,断他一条臂膀。沉声喝道:“孙老鬼,还不出手么!” 萧登楼神情一凛,沉声道:“出绝剑!”卧南阳曾是两人手下败将,如今卷土重来,又是有恃无恐,定是藏有伏兵。萧登楼夫妇闯荡江湖,身经百战,自然猜到。此际见他唤人,立刻招呼爱妻痛下杀手。 洛思琴与他心意相通,未等他说完,剑招已变,长剑点点闪闪,正是一招“衡阳雁断”。 萧登楼一个错步,闪到卧南阳身侧,抬手一剑,也是一招“衡阳雁断”。 两人齐施衡山派“风雨雁回剑”的最强一剑,一左一右,剑光大亮,白日之下,竟成一张剑网,将卧南阳牢牢罩住。 卧南阳自识得这招厉害,不敢直撄其锋,但两人剑如天罗地网,也不敢轻易闪身而退。一手使“量天尺”抵挡萧登楼攻势,一只手使“大成若缺掌法”去抓洛思琴手腕。 他一心二用,双手同使两套不同武功,也是神乎其技。堪堪将萧登楼夫妇这一招挡下,看似潇洒自若,却实是已经尽了全力。口中怒骂道:“死老鬼!还等什么!”他知道萧登楼夫妇还有后招未出,同伴再不出手,自己可是不妙。 忽地一声,一道人影闪入战团。一步欺到洛思琴身后,左手雁翎刀当头砍落,右手一柄鹿角钩却是钩向洛思琴小腿。 此人当真阴险,竟是扮作官军,躲在人群之中。此际忽然发难,机会更是抓的极准。正是洛思琴被卧南阳逼退,前脚点地,后脚却还未落实,又是背身对他。 第六百五十七章 绝路柒 洛思琴本已防备对方伏兵,却未想到敌人会混在官军之中。想官兵都是一营士卒,朝夕相处,怎会混入外人。倒是先前百姓堆中,有几个样子颇是可疑。这也是她两人心念萧平安安危,有些心神不属,全未去怀疑这些兵卒。 来人一手雁翎刀,一手鹿角钩,白发驼背,一脸阴鸷酷烈之色,正是毒龙尊者孙弘毅。出手又快又狠,武功竟似不在卧南阳之下。 洛思琴猝不及防,低头躲过脑后一刀,脚下却是躲闪不及。眼见中钩,“当”的一声,却是萧登楼一剑斜刺,千钧一发之际,挡住这一钩。 萧登楼这一剑也是倾尽全力,救下爱妻,却是将自己背心整个卖给了卧南阳。 卧南阳自不会错过如此良机,“量天尺”猛砸萧登楼背心。 萧登楼勉强拧身避过。 卧南阳手腕一抖,“量天尺”忽然翘起,已在萧登楼左手小臂“郄门穴”上扫了一记。 “郄门穴”属手厥阴心包经,乃于前臂内侧,一被扫中,萧登楼左手登时抬不起来,更是鲜血直流。 “量天尺”又名“点穴尺”,点戳穴道本是拿手好戏,卧南阳手中这根却是加倍厚重,前端更是带有尖刺,锋利无比。幸得萧登楼应机的快,一被点到,手臂立刻滑开,若是被戳正穴道,手臂立废。 洛思琴见丈夫受伤,心中也是大急,欲待近前,与萧登楼并肩迎敌。 孙弘毅为人阴险毒辣,早料到洛思琴心思,雁翎刀横扫,逼她后退,将两人远远隔开。 萧登楼夫妇单个武功,都不是这两人之敌,只有两人联手,威力才是大增。 卧南阳和孙弘毅都是心知肚明,一人缠住一个,有意各自带开,数招一过,两人已是相距数丈。 如此一来,萧登楼两人顿时大落下风。萧登楼左臂吃了一记,已有些运转不灵,数招一过,更是险象环生。 洛思琴偷眼瞧的清楚,心忧丈夫安危,银牙紧咬,长剑呼啸,连使“寒秋雁落”“雁影分飞”,剑光忽然暴涨一截。这两招都是衡山派七绝剑之一,洛思琴含恨出手,威力也是惊人。 孙弘毅却是不为所动,一刀一钩牢牢守住门户。洛思琴拼尽全力,果然数招一过,气力接续不上,手中长剑渐慢。 孙弘毅等的便是此刻,见她剑势稍弱,雁翎刀忽然一展,大开大阖,重劈猛剁,招招具是势大力沉。 洛思琴本身功力就不及此人,又是女子,孙弘毅以力压人,她无计可施,只能不住躲闪。 萧登楼夫妇两人形势越是不妙,卧南阳手下却是一松,开口道:“只要两位答应老夫,衡山派不再插手我丐帮内务,今日就放了二位。” 萧登楼还未说话,洛思琴已经怒道:“白日做梦!” 卧南阳嘿嘿冷笑,道:“那今日可就怨不得老夫!” 孙弘毅也是阴阴一笑,两人手下忽快,都是痛下杀手。 洛思琴本已左支右绌,更是不敌,勉强挡了两招,右腿上一凉。却是被孙弘毅刀尖带到,入肉虽是不深,也是鲜血直流。 就在此时,忽听一声怒喊道:“住手!” 萧登楼和洛思琴两人齐齐一愣,手下竟都是一慢。这声音甚是熟悉,远远来自河上。但眼下生死存亡,也不及回目去看。一念未消,就听那人又是大喊道:“师傅!师娘!” 洛思琴身子一颤,瞬间眼前一花,却是不由自主眼泪夺眶而出,手上一软,长剑险险脱手。 她两人只收过一个徒弟,这声音如此熟悉,还能是谁,正是魂牵梦萦、念念不忘的徒儿萧平安! 耳听萧平安声音,这宝贝徒儿果真没死,自己岂能丧命此处!萧登楼与洛思琴一般思想,两人精神都是大振。长剑霍霍,竟将卧南阳两人齐齐逼退数步。 四人不约而同,都朝河面上望去。渡船先前运了秦广等人过河,眼下正自那边返回。 船离岸还有二十余丈,只见船头站着一人,身材高大,却是看不清面目。 船上人正是萧平安,他与龙阳大战受伤不轻,幸亏赵四念在旧情,危难关头,却是放了他一马。在山中将养多日,楚乔人尸身已经开始腐化,寻路出山,在镇上抢了副棺木,要带楚乔人回衡山。 他目力远超常人,在船上见岸上有人打斗,立刻认出竟是师傅师娘。又见两人落在下风,更是心急如焚,大声呼叫。 卧南阳眉头一皱,他倒未看清萧平安面目,也听不出此人声音,但看萧登楼夫妇表情,定是此人无疑。沉声道:“莫要大意,先废了这两人再说!” 他在刑州左近,对史嘲风发难,却是功亏一篑,这其中便有萧平安的功劳。还有川中炼尸暗算虚全,也是此人出来捣乱。心下确是恨死了萧平安。 但想到刑州山岗之上,萧平安一剑挡下自己“量天尺”,随后酒楼交锋,更觉萧平安武功日新月异,进展神速。不知怎地,此际对这臭小子竟是隐隐有些忌惮。 孙弘毅却是哈哈大笑,道:“黄口小儿,来了一并送死,叫你们师徒一家,走个整整齐齐。”他嘴上恶毒,下手更是毫不留情。 萧登楼、洛思琴两人却是趁机已经站在一处,并肩迎敌,双剑合璧,牢牢守住门户。 卧南阳脸色阴沉,手中“量天尺”灌注内力,猛砸而下。 萧登楼奋力格挡,洛思琴内力尚不如自己,更难应对如此“一力降十会”的打法。他一只胳膊受伤,手上力道也受影响。连接三尺,虎口已经震裂。 洛思琴有心相助,却被孙弘毅死死缠住。两人都有些自顾不暇,眼看又被分隔开来。 卧南阳和孙弘毅一般心思,既已与衡山派为敌,结仇了这两人,今日索性绝了后患。两人手下毫不留情,催动内力,全力以赴。 卧南阳与孙弘毅本就比萧登楼夫妇大上半辈,内力深厚的多,如此萧登楼两人更是不敌。 转眼萧登楼又中一掌,身法已是有些运转不灵。洛思琴面如死灰,心道:“不承想我夫妇今日竟葬身此处,可惜平安近在咫尺,我却不能再见。”心中留恋,忍不住朝河上望去。 船上萧平安见师傅师娘势危,心中又急又怒。见船离河岸还有十余丈,再等不及,伸手抓过一块木板,一劈数断。飞身而起,一掠三丈,身在空中,一块木板掷出。身形下落,在先前木板上一点,硬生生拔起丈余,飞身向前,又是两丈有余。 岸上几人偷眼都是看的清楚,孙弘毅见萧平安掷板飞跃,这两下当真不凡。须知木板浮于水面,也是吃不住什么力道,能够借力一跃两丈,这武功修为已经殊是不俗。心中暗道:“原来这小子真有两下子功夫,若是叫他上岸,说不准起了变数。嘿嘿,你二人如此关心这小子,不如叫他死在你们前头。如此一来,你二人心境大乱,杀起来岂不更是轻松。”忽然抽身离了战团,足下一点,飞身而起,直朝河上掠去。 萧平安已经扔出第二块木板,借力一踏,刚刚跃起,眼见离河岸已不足五丈。正待再扔出一块木板,忽然一人飞扑而至,一掌劈面打到。 他踏板飞渡,全凭一口真气,身在空中,根本无从躲闪。前面见师傅师娘受伤,心中正怒,浓眉倒竖,毫不畏惧,也是一招“圭端臬正”打出。 “砰”的一声响,两人掌力硬拼一记,萧平安身子倒挫数尺,自空中坠落。 孙弘毅却也好不到哪里去,身子一仰,也倒飞了尺余,空中无从借力,也朝河面落去。 这一下实是大出孙弘毅意料,他本以为萧平安年少成名,无非是招数练的精到,论内力怎能与自己相比。凭自己功力,真气灌注,这一掌打中,不死也是重伤。至于落水,也必是淹死的下场。 打定主意,本想一掌打落萧平安,自己就借力而回。谁知掌力相交,自己竟没占到多少便宜。要知自己一跃而起,乃是借势而为,萧平安却是刚刚跃起,毫无借力之处。 如此看来,这小子内功竟然差自己不多?他自是不知“大正离天拳”古怪,心下愕然,只觉匪夷所思。 两人都在空中,孙弘毅仗着内功深湛,强提一口真气,已经直起身来,瞄着水面上那块木板,只要落在木板之上。自己稍一借力,自能跃回岸上。 他算盘打的是好,谁知前面萧平安落水,不知有意还是无意,空中身子忽然一横,平拍在水面之上。 他百十斤一个身子,又是从空中落下,力道可想而知。水面登时翻起一个大浪。那半块木板毫不吃力,被水一卷,半浮半沉,转眼不见去向。 孙弘毅心底是破口大骂,再想换块木板,哪里还来得及,“扑通”一声,落入水中。此处水仍是极深,他水性也算勉强,入水便即浮起,脚下踩水,四下张望,却是不见萧平安身影。 心中稍是一松,心道:“吓我一跳,还以为这小子真这么厉害,半天没浮起来,想是被我打晕。” 第六百五十八章 绝路捌 正松口气,忽觉身遭水流波动,暗叫不好,急急拧身闪躲。但是河水之中,阻力巨大,远不及陆上灵活。堪堪避开前胸要害,被人一掌打在肩头,虽有河水缓冲,还是叫他一阵剧痛。 原来萧平安先行落水,他吃了空中无从借力的亏,这一掌震的他也是头晕眼花。落下水来,不自觉就被呛了口水,鼻后一股气直冲脑门。他水性也是不差,立刻便是清醒,自己沉入水中已近一丈,当即往上浮起。 刚刚浮起一半,就听“轰”的一声,水流激荡,却是孙弘毅自不远处落下。 萧平安立刻停止上浮,他如今经验已多,知道贸然上浮,极易让人偷袭。张眼观瞧,就见不远处一个身子半浮在水中。 他得“明神诀”之助,目力远超常人,更擅夜间视物,到了水里也是半点不差。瞧的清楚,当即双手一划,到了近前,一招“禁暴正乱”打出。 眼下敌人头在水上,定是瞧不见自己,不来偷袭才是傻瓜。 人在水中,因阻力巨大,动作难免变慢。但“大正离天拳”速度奇快,在水中也是快的吓人。 孙弘毅已算经验老道,应变神速,可还是未能完全躲过,这一掌也是叫他吃了大亏。 孙弘毅心中又惊又怒,知道定是萧平安偷袭,但在水下,他掌力怎如此厉害!心中忽起不祥之感,脑中不由想到:“莫非这小子早有预谋,先前故意平躺,激飞木板,就是要拉我下水。哎呀,不好,这小子想是水性精熟,老叫花今日要糟。” 他自家人知自家事,自己不过略通水性,远不能与混迹江河的好汉相比。若萧平安真的是精通水性,自己武功再高也是无用。 好在他毕竟老辣,心中波动,立刻便是冷静下来,知道眼下不是慌乱时候,更不能急着朝岸边游。急急吸一口气,猛地沉入水中,瞪大眼睛,找寻萧平安踪迹。 此际烈日当空,水中但见黄蒙蒙一片,哪里看得见半个人影。 他不比萧平安,年岁又大,习武之人,目力虽然强过常人,但到了水里,仍是不够用。眼睛睁的老大,只觉水压着眼球,极不舒服,可拼尽目力,除了一团黄光,还是什么也瞧不见。 心中愈发惊惧,在水中不住转圈。忽见一道黑影扑来,刚刚反应过来,一脚正中胸口。虽是借浮力立刻荡开,也没有先前那一拳力道足,仍是叫他大吃一惊。忍不住张开嘴来,一串气泡咕噜噜窜上水面。勉强回过神来,眼前哪还有人影。 这下孙弘毅是如坠冰窟,心中不住道:“笑里藏刀衡山客,惨无人道萧平安。能混下如此名号,这小子定是坏到脚底流脓!奶奶的,你也是名门正派,骗老子下水暗算,这是人干的事吗!”分明是他自己想半截偷袭,此际倒是忘到九霄云外。 其实萧平安就在他身旁不远,他两次偷袭,两次得手。看孙弘毅在自己面前不住转圈,惊慌失措,哪里还不明白,此人目力不及他,在水里也不能视物,比瞎子也好不了多少。 如此好机会,自是要痛打落水狗。悄悄潜到伸出,自下而上摸上前去,伸手抓他脚踝。他人在水中,也知道拳脚力道大减,“大正离天拳”又太过耗费真气,索性就跟他来阴的。 眼见手指触到对方足腕,孙弘毅却是脚一缩,避过这一抓,更是挥腿反踢。 原来孙弘毅毕竟老辣,知道眼力不济,索性闭上双目,静心感受水流变化。人不比鱼,身上长有侧线,水流轻微晃动,都能知觉。饶是他武功精深,也不过略能分辨水流变化。 但萧平安指尖触到,这身体的感觉却是千锤百炼。立刻知道对手潜在身下,当即弹足尖反踢。 河岸之上,少了一个孙弘毅,萧登楼两人压力大减,双剑齐出,立刻将局面板了回来。 两人心中既怒又急,萧平安和孙弘毅双双落水,却半天不见浮起,也不知情形如何,但看水面晃动,应是两人在水底缠斗。 他们与萧平安师徒一场,自是知道萧平安水性尚可,但终究没有练过水下功夫。孙弘毅武功高平安太多,河面之下,徒儿必定凶险。眼下只有先设法除了卧南阳,才好设法救援。 卧南阳见两人招数忽急,立刻明白,冷冷一笑,反耐下心与两人周旋。他与萧登楼夫妇想的一样,萧平安与孙弘毅两人武功相差太大,到了水里也翻不出什么波浪。 三人谁也不知,眼下河中叫苦不迭的竟是孙弘毅。他借千锤百炼的身体感觉,才能勉强在萧平安袭来时有所防备。 萧平安见他手忙脚乱,胆子也是渐大,在他身侧绕来绕去,不断出手袭扰。 水下动手,两人倒是都慢了十倍,但一旦接近,彼此使出小擒拿功夫,斗的也是凶狠。 萧平安五指成爪,刚刚搭上孙弘毅肩膀。孙弘毅立刻反手格开,顺势手臂一探,反抓萧平安手腕。 萧平安手变鹤嘴,叨他脉门。两人手到中途,又是齐齐变招,双肘同出,撞在一处。 两人身侧,不住有气泡浮起,出拳出脚之时,气泡更是巨大。 孙弘毅越斗越是心惊,萧平安武功招式之精,变化之快,当真是远超他所想。方才一连七招,自己连变五路拳法,竟是抓不住此人。萧平安一双手掌,方寸之间的变化,已是炉火纯青。心中震撼,不住道:“究竟是出了什么鬼,这小子年纪轻轻,武功怎能练得如此老道,我练武四十余年,小巧擒拿竟是占不到他便宜。” 萧平安这半年困在矿洞,每日除了炼化真气,便是钻研武功。“明神诀”第二重“神府玄藏、明心见性”的诸般好处,逐渐展露无遗。 他所练过的各种武功,都是领悟益深,突飞猛进。两人水下交手,他又有灵目之助,自是反应比孙弘毅快上不少。 岸上众人议论纷纷,眼见两人落水已经一刻钟功夫,却不见一人露头,莫不是都死在下面了。可偏偏又见水面不住晃动,还有气泡冒起,激烈之时,水泡滚滚,如同水开了一般,众人无不啧啧称奇。 萧平安与孙弘毅都是内功不俗,在水下闭气,自是轻而易举。又斗片刻,却是孙弘毅有些坚持不住。他一路被动挨打,消耗自是更大。但这一番争斗,也知萧平安武功虽远超自己所想,但要想留下自己,无异痴人说梦。 也不想再与他纠缠,但又不敢轻易浮出水面。萧平安先前掌力厉害,他也是尝到苦头。打斗半晌,再未见敌人使出,知道必是那武功不易发出,萧平安也在等待时机。 萧平安心中也是后悔,在水中,大家都慢,他有灵目之助,倒是大占便宜。可惜不曾随身带件兵器,自己若有一剑在手,悄悄从背后一剑刺出,孙弘毅必定中招。 孙弘毅却是与他相反,先前截击之时,想兵刃威力倒不如自己真气,一刀一钩都别在身后。这一番打斗,雁翎刀沉重,早已不知去向,鹿角钩倒是还背在身上。但水下根本无从施展,根本也未想起拿出。 又斗片刻,萧平安绕到孙弘毅身后出手,阴差阳错,手正碰到鹿角钩钩柄,随手一扯,竟将鹿角钩拉在手中。他心中大喜,立刻挥钩偷袭。 武器在水中使用,出手自是更慢。但耐不住萧平安乃是偷袭,三两下,孙弘毅腿上竟被钩刃带到一处,登时也是皮开肉绽。 孙弘毅大怒,水下这半天,打的憋屈不说,此际竟被自己兵刃伤到,这小子蔫坏蔫坏,当真是可忍孰不可忍!手一伸,从腰间拿出一个皮囊,抽开袋口,一道细长黑影立刻游出。 孙弘毅号称毒龙尊者,精通“采生折割”之术,豢养毒蛇的本事自也是天下少有。 他随身一个兽囊,内藏一条毒蛇。此蛇乃是他自永州得来。唐柳宗元《捕蛇者说》中云:“永州之野产异蛇,黑质而白章,触草木,尽死……”柳宗元所写乃是尖吻蝮蛇,又名五步蛇。虽也是剧毒,但在天下毒蛇之中,却算不得拔尖,尚比不过银环等蛇。 孙弘毅这条却是天生异种,不知其类,通体乌黑,长不过三尺,剧毒无比。平常都以五步、银环、竹叶青等蛇为食,这些毒蛇见它,都是缩成一团,任它咬死,连抵抗也是不敢。 只是此乃陆地之蛇,在水中也不好施展,此际恼怒,终于放出。探手握住蛇身,朝萧平安身前一送。 萧平安见孙弘毅忽然退开,便即留神。随即见他身上忽然滑出一物,扁平细长,入水蜿蜒而动,立刻明白乃是一条毒蛇。 萧平安幼年乞讨,这抓蛇捕鸟的本事也是一等一。四川山中,四丈多长的“大黄”他也是手到擒来。孙弘毅这蛇天下异种,他虽是不识,却也不放在眼里。 见他放出条蛇来,反觉好笑。那蛇在水中潜水,行动也是笨拙。当下看个清楚,待它游到身前,慢慢伸出手去。 第六百五十九章 绝路玖 上半部正式完结,多谢三位朋友的一路支持。 蛇的反应极快,若是忽然出手,多半落空,还要被反咬一口。萧平安平日蛇抓的多了,手慢慢自蛇头后靠近,待蛇自然游过掌心,才忽然双指一合,一把捏住蛇头。 常言打蛇打七寸,蛇七寸便是心脏所在,重击之下,血液输送不畅,蛇轻则发晕,重则丧命。但抓蛇却不能拿七寸,蛇回过头来,必然咬中。抓蛇应抓蛇头,叫它不能扭头咬人。 萧平安深谙此道,下手便拿个正着,他如今双指之力何等之大,这一下拿住,那蛇却是翻卷过来,立刻将他手缠住,力道之大,叫萧平安也是咋舌。 萧平安也是惊讶,不想这蛇如此凶猛,双指加力,用力一掐。那蛇受痛,反是更激发凶性,缠的更加的紧。 萧平安这才大惊,知道手里这条蛇非同一般,更是不敢放手。 孙弘毅水下不能视物,此际大睁双眼,也只能隐隐看到一团黑影。但萧平安忽然慌乱,在水中手脚乱蹬,他却是看个明白。 只道爱蛇已经建功,心中大喜。划水向前,想要收回怪蛇。这蛇他只此一条,万万不能丢了。 萧平安瞥见孙弘毅近前,立刻出拳去打。 孙弘毅对自家怪蛇信心十足,知道一旦怪蛇咬中,若无他独门解药,必定无救。只是毒蛇毒性再强,也有个生效的时间,此人眼下不过苟延残喘而已。也不躲闪,随手一架。 世间对毒蛇畏惧,多有夸大之言。诸如五步蛇,说人若被咬,走不出五步就死,其实远无此迅速。世间毒蛇,真要致人死敌,一般都要两个时辰左右。 蛇毒一般分为血液循环毒素、神经毒素、混合毒素三种,还有一种细胞毒素,只属于海蛇。被毒蛇咬伤,也要看注射入体内的毒量。一般而言,被毒蛇咬伤,若是血液毒素,伤口剧痛,迅速肿胀,流血不止,半个时辰后,伤处附近就会出现血泡,全身开始广泛性出血。若是神经毒素,伤处只感麻木,红肿也不明显,半个时辰后,会开始觉得头昏恶心。至于混合毒素,中毒之初,症状与血液毒素相似。 孙弘毅自是没被自家毒蛇咬过,但他拿来试自家毒蛇的人可却多了去了。他清楚的很,被自家毒蛇咬中,立刻便是痛不可当,血流不止。中毒之人,多半便如眼前萧平安一般乱蹦乱跳。不消一刻钟功夫,中毒之人就会开始头晕麻木,站立不稳。若是半个时辰之内,还未施救,那是必死无疑。 眼下自没耐心慢慢等萧平安毒发身亡,但也不能不防此人临死孤注一掷,搏命一击。也不急着浮出水面,与萧平安再斗几招,乃是叫他血流加速,毒液发作的更快。 两人双臂相交,自己左手小臂之上忽然一麻,随即一下剧痛,如同一把尖刀忽然挑断了手筋一般。 孙弘毅先是一呆,竟是没明白过来,心道,这小子拿什么扎我?随即却觉伤处一麻,脑袋里“嗡”的一声,我这是被自家蛇咬了!萧平安,你这杀千刀的,怎如此狠毒! 他确实是被怪蛇咬了,如假包换,童叟无欺。蛇咽喉处生有瓣膜,在水中咬人也不会呛水。 萧平安见他袭来,自要还手,对方两只手,自己右手里抓了一条毒蛇却是不敢放松,只好一并递上前去。 那蛇被捏住后颈,正感浑身难受,有人凑到嘴边,张嘴就是一口。也是孙弘毅活该倒霉,他平常御使此蛇,都会事先身上擦上雄黄气味,今日倒也不例外,对上萧琴双侠,说不定也要用到此蛇。 可眼下是在水中,雄黄便还有气味,也被水冲散,怪蛇本是野兽,自也不认识谁是主人。 那蛇一口咬完,立刻萎顿下来,缠在萧平安手上的身子也是慢慢放松。萧平安不知何故,只道怪蛇也没了力气。仍是不敢大意,运足内力,使劲一捏,将那蛇椎骨捏个粉碎,这才将蛇身甩脱。 孙弘毅已是欲哭无泪,知道自己毒蛇厉害,哪里还敢管什么萧平安。迅速浮出水面,大出口气,三下两下游到岸边。 萧平安见他浮起,自己也跟着浮上。到此刻他仍是不知孙弘毅已被毒蛇咬伤,只道他想回去对付师傅师娘。自身后紧追不舍,口中骂道:“臭叫花,竟敢打我师娘!” 萧登楼、洛思琴、卧南阳三人就见孙弘毅、萧平安两人一前一后爬上岸来。前面孙弘毅一张脸阴沉,如同死了亲爹一般,上岸便是飞奔而去,连头也不敢回。身后萧平安一脸怒气,大骂着追赶。 追了两步,才又忽然想起,回过头来,直奔卧南阳。 萧登楼、洛思琴、卧南阳三人也是傻了,都是心道:“这,这,这,这是什么情况?” 三人之中,却是卧南阳最先反应过来,虚晃一招,返身就走。萧登楼夫妇双剑合璧他已是不敌,更何况眼下又多个萧平安。 萧平安记挂师傅师娘安危,倒也未想出手拦截,两人擦肩而过,各自怒目而视一眼。 卧南阳脚下不停,心头却是郁闷无比,心道:“莫不是此人克我?为何我一遇到他总没好事!他奶奶的孙老鬼,好没义气,你堂堂毒龙尊者,上次他娘的就先跑,这回又来!你怕个球,这小子会咬人不成!” 注:还是标注一下,文中所谓内家武功修炼,纯属无稽之谈,大家看看就好,可莫要尝试。 注:秦始皇所制的传国玉玺一直是皇帝正统之象征,后唐清泰四三年闰月辛巳辰时,后唐末帝李从珂举族与皇太后曹氏自焚于玄武楼,传国玉玺就此失踪。 此后有关传国玉玺的传闻,皆不能证实。宋哲宗时,有农夫名段义者于耕田时发现传国玺,送至朝廷。经十三位大学士依据前朝记载多方考证,认定乃始皇帝所制传国玺。而朝野有识之士多疑其伪。宋靖康元年(公元1126),金兵破汴梁,徽钦二帝被掠,据说“传国玺”被金国掠走。元至元三十一年(公元1294),世祖忽必烈崩。“传国玉玺”忽现于大都,叫卖于市,为权相伯颜命人购得。后伯颜曾将蒙元收缴各国之历代印玺统统磨平,分发给王公大臣刻制私人印章。又有人猜测传国玉玺亦恐在其中。明清多有传国玉玺之传闻,更不足信。 注:苏轼和王安石论水:王安石曾托苏轼带长江中峡之水,苏轼游江错过,带下峡水献之。荆公命堂候官两员,将水瓮抬进书房。荆公亲以衣袖拂拭,纸封打开。命童儿茶灶中煨火,用银铫汲水烹之。先取白定碗一只,投阳羡茶一撮于内。候汤如蟹眼、急取起倾入,其茶色半晌方见。荆公问:“此水何处取来?”东坡道:“巫峡。”荆公道:“是中峡了。”东坡道:“正是。”荆公笑道:“又来欺老夫了!此乃下峡之水,如何假名中峡?”东坡大惊,述土人之言“三峡相连,一般样水”,“晚学生误听了,实是取下峡之水!老太师何以辨之?”荆公道:“读书人不可轻举妄动,须是细心察理。老夫若非亲到黄州,看过菊花,怎么诗中敢乱道黄花落瓣?这瞿塘水性,出于《水经补注》。上峡水性太急,下峡太缓。惟中峡缓急相半。太医院宫乃明医,知老夫乃中脘变症,故用中峡水引经。此水烹阳羡茶,上峡味浓,下峡味淡,中峡浓淡之间。今见茶色半晌方见,故知是下峡。”东坡离席谢罪。《警世通言》卷三:王安石三难苏学士(苏轼)下。 注:李壁撰北伐诏书:天道好还,盖中国有必伸之理,人心助顺,虽匹夫无不报之仇。朕丕承万世之基,追述三朝之志。蠢兹逆虏,犹托要盟,朘生灵之资,奉溪壑之欲,此非出于得已,彼乃谓之当然。衣冠遗黎,虐视均于草芥;骨肉同姓,吞噬剧于豺狼。兼别境之侵陵,重连年之水旱,流移罔恤,盗贼恣行。边陲第谨于周防,文牒屡形于恐胁。自处大国,如临小邦,迹其不恭,如务容忍。曾故态之弗改,谓皇朝之可欺,军入塞而公肆创残,使来庭而敢为桀鹜。洎行李之继迁,复慢词之见加,含垢纳污,在人情而已极。声罪致讨,属故运之将倾。兵出有名,师直为壮,况志士仁人挺身而竟节,而谋臣猛将投袂以立功。西北两百州之豪杰,怀旧而愿归;东南七十载之遗黎,久郁而思奋。闻鼓旗之电举,想怒气之飚驰。噫!齐君复仇,上通九世,唐宗刷耻,卒报百王。矧乎家国之仇,接乎月日之近,夙宵是悼,涕泗无从。将勉辑于大勋,必允资于众力。言乎远,言乎迩,孰无中义之心?为人子,为人臣,当念愤。益砺执干之勇,式对在天之灵,庶几中黎旧业之再光,庸示永世宏纲之犹在。布告中外,明体至怀。 第六百六十章 天镜壹 萧平安再见师傅师娘,其中悲喜,自不必提。 自船上取下棺木,两人也不再渡河,一路回返,去到华家河镇上。萧登楼和洛思琴身上有伤,又急着与萧平安说话,便在镇中寻个客栈住下歇息。 此地距信阳已有百里之遥,况且金人并未南下,此前一直是宋军主动渡河而击。但即便如此,这镇上的百姓,也是跑了十之五六。街上只寥寥数个行人,都是老弱病残之躯,神情木然,死气沉沉。 就连这客栈的主人家,也是早已携家带口,逃之夭夭,剩下个独眼瘸腿的老翁维持。这老翁如同朽木,身上好似不带一丝生气。 整个镇上也寻不出什么吃食,好在萧登楼两人身上还带着些干粮,三人分吃了些。 互道离别之事,萧登楼夫妇听闻萧平安真的是被天台剑派掳去,更有派中八袋大弟子楚乔人被囚困八九年,两人都是怒不可遏。 只是萧平安思前想后,终究未敢将掌门大师伯飞针刺马一事说出。他越来越是明白,为何韩谦礼连大师伯的名字也是绝口不提。此事实在非同小可,抖露出来,衡山派必是一场大地震。 心道,我还是寻个稳妥的机会再提,眼下可不是时候。 说起下步打算,萧登楼夫妇决定先送楚乔人棺木回衡山派。点苍与天台剑派一直暗通款曲,此中大有文章。须得早叫门中知道,以作应对。 萧平安自要跟着师傅师娘回去,洛思琴却道:“你先别急,你那好朋友宋源宝和秋白羽也不信你死了,一直在寻你下落。我下山之前,也有知会。他们回信说眼下正在信阳,你不妨先去信阳,见过两人再说。” 萧平安摸摸脑袋,道:“小元宝待我真好,不过我先回衡山,他来衡山见我也是一样。许久没回去,不知道子瞻如何了?”天台山在信阳东南,离信阳城还有一百六十余里。 洛思琴道:“子瞻一切都好,断条胳膊,也未叫他灰心丧气,如今练武,比往日还要用功。派中无事,你也不必急着回去。”忽然一笑,道:“宋源宝身边还有两个女子,也是出来寻你,一个沐云烟,一个叫什么叶素心。” 萧平安忽然之间满脸通红,连手脚也不知该往哪里放了,支支吾吾好半天,终于道:“小宝义气深重,我还是去信阳会他一会吧。” 萧登楼、洛思琴都觉好笑,但知他面薄,自己身为师长,也不好看他笑话,强忍笑意,取出长歌剑,道:“这是你的宝剑,拿回去吧,这次莫要再丢了。时候不早,你先回屋歇息去吧。” 萧平安大喜,拿过长歌剑,告辞出门。站在门前,想到沐云烟和叶素心竟都出来找寻自己,脸上又是一阵发烫,傻傻在门口站了好一会。 等回过神来,忽听屋内萧登楼和洛思琴忍不住发笑,却又拼命压抑,似有什么欢喜之事。萧平安大惑不解,心道,师傅师娘有甚开心事,为何不说与我也高兴高兴。 拍拍脑袋,方才自己太过激动,语无伦次,好像忘了些什么,一时又想不起来,只觉应也是重要。想了半天,还是想不起来,摇摇头,反正师傅师娘就在隔壁,想起来再说不迟。 睡到半夜,忽闻骚乱之声。萧平安甚是警觉,披衣来到屋外,见院中萧登楼、洛思琴两人已经站在院中。 三人出门,循声而去。那镇子不大,就中间一条主街,前后六七排房子。行不多远,就见街心数人正围着两人厮杀。边上还站着三人,显是见己方占优,也不急着出手。 萧平安眼快,一眼瞧的清楚,中间两人竟是宋源宝与秋白羽。两人以少打多,已是落在下风。 萧平安心中大喜,脚下飞快,闪身到了近前,高兴道:“小元宝,是你么!” 宋源宝正与人打的热闹,猛闻有人喊自己名字,抽身扭头一看,登时大喜,精神一振,道:“萧大哥,你真没死,太好了,太好了,快来帮我揍人。”话音未落,却是忍不住湿了眼眶。 萧平安也是欢喜,道:“好!”上前就要助拳。 旁观三人见萧平安身法奇快,再看身后萧登楼和洛思琴两人,面色都是一变,其中一人喝道:“且住!”此人显是个头目,一声喝令,围攻几人立刻散开。 萧平安见几人退开,也不以为意。他瞥了两眼,这几人武功都不是自己之敌,何况身后还有师傅师娘。 急着与宋源宝寒暄,抢到身前,一把将他抱起,两人哈哈大笑,都是欢喜不尽。一旁秋白羽也上前见礼。他与萧平安原本颇有罅隙,但共经开封府之事,又得萧平安相助大荒落,早已尽释前嫌,如今也是好友。 原来萧登楼夫妇顾念宋源宝等人情谊深重,一直帮着寻找萧平安下落,一得消息,也是飞鸽传书告知。洛思琴想的周到,也怕宋源宝义气用事,不管不顾,去寻天台剑派的麻烦。故而信中只说萧平安应是未曾遇难,正在信阳天台山一带。 却不知宋源宝等人就在信阳不远,接信就赶奔而来,反比他两人来的还快。 但宋源宝和秋白羽两人一无头绪,天台山又是广大,岂能寻到萧平安踪迹,兜兜转转,却不想今日路上却正撞见秦广。 宋源宝在临安与沈放结识,也曾去过流民营,自然认得这威风将军。上前一问,听说萧登楼和洛思琴夫妇在此,当即不顾天黑,赶来相见。谁知半夜到了镇上,却是遇到仇家。 那喝停之人已经认出萧登楼夫妇,上前拱手一礼,道:“山东杨安国,二位遮莫是萧琴双侠当面?”他身边跟着一个妙龄女子,正是杨妙真。 萧登楼见他面生,但恭敬有礼,点了点头,道:“你便是杨安国?兄台如何与这两位小友结怨?”听他话中之意,对杨安国倒也是闻名。 那边宋源宝高声道:“这帮人滥杀无辜,萧师叔帮我揍他!”褚博怀与陈观泰平辈论交,按辈分,宋源宝其实与萧登楼、洛思琴已是同辈。但寻常相见,宋源宝都喊师叔。 萧登楼夫妇知宋源宝是个惹祸精,但大是大非却是分辨的清,听“滥杀无辜”四字,面色也是一沉。 杨安国察言观色,急忙道:“两位息怒,莫要误会,我等是北方义军,兴宋大王帐下。”他也是精明,对面乃是道门,中天北极兴宋紫微太皇大帝这名称却是不敢说全,恐犯忌讳。 萧登楼神色稍和,如今两国交战,北方义军云集响应,这兴宋大王正是其中一股不小势力,与这杨安国也是对的上号。 洛思琴却是一招手,道:“源宝,怎么回事?” 宋源宝这才和萧平安勾肩搭背过来,如今来了强援,自是得意洋洋,脸上却还挂着两道泪痕,急忙伸手抹了两把,道:“一个月前,我跟鸡毛撞见这伙人在归德府附近村庄行凶,杀了好些人。可惜当时他们人多,没打过他们。” 萧登楼面色一寒,道:“既是义军,何故滥杀百姓?” 杨安国赔笑道:“都是误会,都是误会。我等大王在山东抵抗金兵,令我等沿淮河一线策应。一来联络各地义军,二来袭扰金军后方。” 萧登楼和洛思琴都是微微点头。 杨安国又道:“可惜总有金地百姓不识大体,不知以大局为重,屡屡阻扰我等行事。万般无奈,只有杀一儆百,以儆效尤。却不料与这位小兄弟遇见,大家都是一时冲动,才有此误会。” 萧登楼和洛思琴似是已经明白,也不怀疑杨安国之言,萧登楼叹了口气,道:“无论如何,总是一宗同源,还是少造杀孽。” 杨安国连连点头,道:“是,是,是,诚如萧大侠所言。” 洛思琴道:“如此今日就算了,你们此行,也是预备信阳还有战事?” 杨安国道:“这个在下知道的却是不多。” 萧登楼两人知涉及军争之事,此人不肯明言,也不追问,道:“你们去罢。” 杨安国呵呵一笑,朝宋源宝也是一挥手,道:“小兄弟,怎么也是不打不相识。日后再见,兄弟请你喝酒。”带着众人出镇去了。 萧平安大是不解,道:“师傅师娘,他们不是坏人?” 萧登楼道:“此事说来话长,不过此人双目精光内敛,武功可是不低。你们日后遇到,可要小心在意。” 宋源宝却是忿忿不平,道:“他们杀戮百姓,我亲眼见到的。” 洛思琴道:“此中原委,回去给你们细说。” 回了客栈,萧登楼才道:“平安你被困多日,这外面的世道变了不少,正说与你知道。” 眼下天下大事,无过宋金之战者。萧登楼将战事大致说了,缘何而起,宋军如何先发制人,一直说到六月双方正式开战。又道:“六月开战,宋军却是一蹶不振,各条战线,接连失利。先是京西北路招抚副使皇甫斌引兵攻打唐州,被金刺史乌克逊鄂屯等所败。然后建康府驻扎御前诸军都统制李爽,以兵围寿州,金刺史图克坦羲拒守,李爽久攻打不下。随后,金军河南统军判官奇珠及迈格等来援,图克坦羲出兵接应,李爽所部也是大败。江州驻扎御前诸军都统制王大节,进攻蔡州,金人开城搦战,队伍还未出城门,宋军即便溃退。”说到此,连连摇头。 第六百六十一章 天镜贰 洛思琴接口道:“最可气的却是东线。东路军主将郭倪派毕再遇带领四百先锋取徐州,以牵制金人在两淮的兵力。真实意图却是派其弟郭倬、李汝翼、田俊迈三路渡河,与当地义军配合,直取宿州。宿州城守军不多,此本是悬殊之战。可交战之时,郭倬竟嫉妒义军,在义军奋勇肉搏登城之际,唯恐义军先登攻陷城池,抢了头功,竟从下往上施放冷箭。 “义军变作腹背受敌,损伤惨重,愤而退却。我等方才对那杨安国客气,就因这股义军正是打的兴宋大王旗号。更可气的是,守城金军见此情形,原本已打算投降,却变作坚守。随后遭遇大雨,郭倬营寨被淹,又丢了粮草,一路溃败,为求活命,竟又将田俊迈将军也交给金人。” 田俊迈将军一事,萧平安在谷中就听楚乔人说过,但却不知道,这郭倬竟还曾对自己人放箭,当真是干啥啥不行,痛击友军第一名。心中恼怒,一拍桌子,道:“这郭倬好生可恶!” 萧登楼道:“是,消息传开,天下群情激愤。莫奈何,韩大人只得火速将王大节、李汝翼、皇甫斌、李爽等人坐贬,又罢两淮宣抚使邓友龙,以邱崈代之。七月罢免苏师旦,八月,又斩郭倬于镇江。频频调兵遣将,想要挽回战局。” 洛思琴微微摇头,道:“苏师旦、郭倬之流,皆是奸佞之臣,死不足惜,但临阵换将,也是军中大忌。以邱崈代邓友龙,须知邱崈此人,也是两面三刀,韩公用人,已失方寸。” 萧登楼也是叹了口气,道:“此番北伐,确是有些准备不当,操之过急。” 萧平安急道:“如此说来,咱们已经打输了?” 萧登楼道:“这倒还没,眼下金国内忧外患,日子也不好过。六月诏书一下,北地起义者众多。强势者攻打州府,小股者偷袭金军后方,眼下金国境内也是乱成一团。” 宋源宝道:“方才那批人真是义军?” 萧登楼道:“应是不假。那人自称杨安国,兴宋大王冯八千麾下。此人足智多谋,神出鬼没。听说这几个月在淮水一线,不断袭扰金军,烧毁粮草,污染水源,斩杀金将首领,可是立下了不少功劳。” 宋源宝皱眉道:“可他杀戮寻常百姓,下手狠毒,看着根本不是好人。” 洛思琴轻叹一声,道:“前番咱们在柳家堡,路上褚掌门便说,金国出了两位好皇帝,颇有惠民之政。金地百姓,绵延三代,已忘仇恨,北伐恢复之心,早已淡漠。如今看来,果然不假。金地之中,虽也起义暴动不乱,但城镇之中,大量百姓却是只想安稳,万万不想官军北上,打到自家门口。” 萧登楼道:“他焚烧金军粮草,虽也是民脂民膏,但毕竟已经离了百姓之手,当无怨恨。但听说他还逼迫民众造反,强填水井,污却沿途水源。这几样都易与百姓冲突,时有杀伤之事。”微微摇头,道:“此事是非曲折各半,他终是矢志抗金的义士,我等实也不好插手。你们以后再遇到,避开就是。” 萧平安犹豫道:“看他滥杀无辜也不管么?” 洛思琴接道:“该劝阻自然还当劝阻。” 萧平安这才点头。 萧登楼夫妇讲完正事,宋源宝和秋白羽才插进话来,分述离别之事。 关于林倚天还有一些细节不能明言,但大部分事情还是又说了一遍。萧登楼夫妇已经听过一遍,却无半点不耐烦,笑吟吟看着这个憨憨傻傻的徒弟又讲一次。 宋源宝两人听说萧平安竟是如此遭遇,都是连连惊叹,好容易听完。宋源宝一脸的不可思议,道:“萧大哥,你可真能吃苦。” 秋白羽白他一眼,道:“你也不差啊,比萧兄弟不过也只差一点点。” 宋源宝平日与他相互揶揄,以互揭疮疤斗嘴为乐,不想今日竟听秋白羽夸奖,想是知道斗不过自己,举手投降,心下大乐,笑道:“过奖过奖。” 秋白羽脸色一变,笑道:“你就差一个字,你是真能吃!” 众人都是哈哈大笑。 萧平安闻听朝东海被大理寺抓拿,也是吓了一跳,听后续之事,只觉匪夷所思,佩服道:“沈兄弟真是足智多谋,此番多亏了人家,你该好好谢谢人家才是。” 萧登楼和洛思琴听了也觉惊讶,心道:“这个叫沈放的小小年纪,倒真是不同凡响,此等计谋,江湖上的汉子,有几个想的出来!” 宋源宝道:“那个自然,可惜萧大哥被人坑了,否则跟沈大哥定是谈的来。” 萧平安点点头,问道:“沈兄弟当下如何?” 宋源宝一脸遗憾,道:“他忽然说要闭关,已是许久不见了。”随即笑道:“对了,叶师姐是被他伯父骗了,误会了你,如今不怪你了。她们一群人都在信阳城里,咱们过去就能见到。” 萧平安面上一红,道:“一群人?” 宋源宝道:“是啊,叶师姐,沐姐姐,花姐姐,柴姐姐,云公子,还有那个讨厌的姓栾的,还有,还有,还有好多人呢。” 萧平安倒是知道他前面说的都是何人,也是奇怪,道:“他们怎会在此?” 宋源宝道:“柴先生说此间会有战事,带我们过来开开眼界。” 这下就连萧登楼和洛思琴都是有些惊讶,异口同声道:“柴九?” 宋源宝道:“是啊,柴先生可和气呢,学问也不比朝先生差。” 萧登楼正色对萧平安道:“你也去拜见拜见这位柴先生,能跟着一起历练历练方好。” 先前他和洛思琴还略有犹豫,唯恐萧平安再遭有心之人暗算,但终究还是想让徒弟拐个媳妇上山的心思占了上风。如今听说柴九也在,那还有什么好怕。 宋源宝大包大揽道:“没事没事,包在我身上。” 秋白羽插口道:“此番我玄天宗也出力不少,如何,是不是也叫萧兄弟刮目相看。” 宋源宝嗤了一声,道:“你如今可不是玄天宗的人。” 秋白羽想起被师傅逐出师门,其中也有这小子的功劳,不是宋源宝撺掇,他岂会跟去开封府!听宋源宝又揭自己疮疤,心中恼火,道:“闭嘴!” 萧平安倒真有些惊奇,看向师傅师娘,道:“玄天宗也抗金?” 萧登楼点点头,道:“我等也觉意外,战事一起,玄天宗不但支援各处义军刀兵。各地分堂香堂,也是给予义军莫大便利,虽未明确反金,却真是做了不少实事。听说龙帮主甚至有意要把总堂搬到大宋境内。此番玄天宗所为叫江湖各派也是惊讶,在民间声望口碑倒是好了不少。” 宋源宝冷嘲热讽道:“鸡毛,你别想了,老老实实加入我们泰山派吧,玄天宗有什么好混的。如今还学人造反,迟早被人一锅端了。” 秋白羽没好气道:“你才被人一锅端!” 萧平安看两人还和以前一样,动不动就斗嘴,听他又撺掇秋白羽改换门庭,也是想笑,道:“对啊,小元宝,你师傅怎么不多收几个徒弟?” 宋源宝道:“什么人都能入我们泰山派么?我这般的天才,岂是哪里都有的!” 秋白羽嗤之以鼻,道:“你就一张嘴!” 萧平安道:“是不是因为你们没钱?” 宋源宝这才叹了口气,道:“你以为我们不想么?没钱固然是其中之一,关键是祖师爷有遗训,还我清白,再塑门庭。说我们泰山派未曾背弃江湖,要先洗刷罪名再说。” 七八十年前,江湖各派结盟抗金,结果功败垂成。泰山派更是被质疑出卖武林同道,就此一蹶不振。 萧平安三人对此都有所闻,此际萧平安忽然想起兰若寺所闻,难怪先前总觉得忘了什么,自己光顾讲自身遭遇,竟忘了如此大事,一拍脑袋,道:“对啊,我差点忘了,我路上听到一事,德云大师说,泰山派并未出卖武林同道!” 他当初听到此言,还以为是有人要诬陷如今的泰山派,此际想来,却怕是另有所指。毕竟那人与龙阳交谈,还说了“陈年旧事”四字。 宋源宝一下子蹦了起来,道:“你说什么?” 萧登楼和洛思琴对视一眼,也是脸色一变。 萧平安将那夜偷听之事原原本本说了一遍,他被困在棺材之中,目不能视,但事情还算知道的明白。 萧登楼听说竟是天台剑派龙阳道人伙同他人杀了少林高僧,也是惊的目瞪口呆。不知少林寺如何想的,德云大师被杀,此事竟未传出,连他两人也是不知。 宋源宝急道:“不行,不行,这事我要抓紧告诉师傅,要写封信,你们城中还有鸽子没有?” 萧登楼却知事大,急忙劝道:“兹事体大,涉及天台剑派长老,非同小可,怎能书信传递。” 宋源宝急道:“那我这就回泰山。” 萧登楼道:“我等都相信你泰山派清白,这么多年过去,又岂急这一时半刻。你先莫急,我回衡山,此事也当禀于师傅掌门知道,到时为你泰山派翻案,也有助力。”略一沉吟,道:“此事须得计划周详,我明日便发书信,请你师傅来我派一会。” 第六百六十二章 天镜叁 宋源宝抱拳正色,难得的正正经经,道:“多谢两位师叔,泰山派上下没齿不忘。” 洛思琴道:“你这孩子,说什么话,这岂不是应该的么!你切莫心急,听平安说,还有一身份不明之人,此人当知道更多内情。此事暂且就你们几个知道,切莫再说与旁人!” 泰山派变节一事,已是武林公案,若想拨乱反正,谈何容易。更何况眼下只有萧平安一面之词,此等大事,非得当面谋划一番才行。 萧平安几人齐齐点头。 次日一早,萧登楼夫妇便带着棺木直回衡山。萧平安却是跟着宋源宝、秋白羽两人去往信阳城。 宋源宝忽听本门翻案有望,心情愉悦,三人有说有笑,走的极慢,眼见中午,也不过走了十余里地。 行经一片树林,宋源宝忽闻烤肉香味。几人走了半日,虽是未累,却也有些饥渴难耐。 宋源宝笑道:“不知何人在此烤肉,咱们去分一些来吃。”抢先入了林子,萧平安两人只得跟上。 宋源宝鼻子极灵,走不多远,就见一处空地之上,燃着堆火,上面架着条大狗,正烤的滋滋冒油,香气四溢。只是火堆之旁,却不见人。 宋源宝大喜,道:“烤的刚刚好,妙极妙极。”左右瞄了几眼,已经上前抽出宝剑,割下一块肉来,塞到嘴里,没嚼两口,便即吞下。 萧平安忙劝道:“主人不在,咱们怎能不告而取!” 秋白羽笑道:“萧兄弟,你看火堆前就一块石头,想来只是一人。如此大一条狗,本也吃不完,一会来了,咱们给钱便是。” 宋源宝也道:“是啊,是啊,你不知道,如今打仗,信阳城里吃的都少。昨晚就吃了个饼,可饿死我了。” 萧平安想想也是,跟着两人坐下,接过一块狗肉,也放口大嚼。 三人狼吞虎咽,一条狗转眼只剩小半。这时才听林中脚步声响,有人走近过来。 声音来自身后,萧平安转身去看。就见林中一人,提着一个水囊,刚刚露头,便即破口大骂道:“哪来不长眼的混账小子,敢偷老子肉吃!” 萧平安却是大怒,翻身而起,迎上前就打。 宋源宝大吃一惊,惊讶道:“便是做贼让人撞破,人家骂上两句也是应该,萧大哥又何必恼羞成怒。” 秋白羽啪的一掌,打在他头上,没好气道:“胡说八道什么,你看他是谁!” 宋源宝仔细一看,忍不住哈哈大笑,道:“原来是你,臭叫花,你怎么变了猪样?” 来人白发驼背,却穿了一身宋军兵服,正是毒龙尊者孙弘毅。也难怪宋源宝一眼未曾认出,眼下此人浑身浮肿,一只胳膊吊在胸前,就连一张脸也是肿的如同猪头,红里透亮,说不出的滑稽可笑。 孙弘毅被自己怪蛇咬中,还好装解药的瓶子盖的严实,未曾入水。但他那怪蛇如何厉害,虽是服了解药,此际也是浑身红肿,虚弱不堪。 萧平安却是恨极了此人,自己在船上亲眼见他伤了师娘,此际上前就打,口中骂道:“臭叫花,敢打我师娘!” 孙弘毅眼下十成武功去了九成九,哪里是萧平安对手。见他凶神恶煞一般扑来,吓的转身就跑。 只是他脚步虚浮,堪堪跑出三五丈便被追上。萧平安脑后一拳,孙弘毅急急躲闪,身子实在太过虚软,竟是脚下一软,摔倒在地。 萧平安也是一怔,他眼下都还不知,孙弘毅乃是被自己毒蛇咬伤。只是见他身子浮肿,还当他是得了急病。也未想到此刻竟是如此不堪一击,但心中恼怒,上去就是一脚。 孙弘毅心中又恨又恼,偏偏又是无能为力,只得缩成一团,护住头部胸腹要害。 萧平安一顿拳打脚踢,看的宋源宝和秋白羽也是发愣。秋白羽也是有些发憷,道:“萧兄弟怎变的这般凶了。” 宋源宝却是笑道:“这臭叫花原来不堪一击。” 好在萧平安也看出此人无了抵抗之力,拳脚未带内力。但即便如此,打的孙弘毅也是浑身酸痛,狼狈不堪,忍无可忍,骂道:“臭小子,你乘人之危,算什么英雄好汉!” 萧平安手下微微一顿,也觉有些胜之不武,但想起师娘受伤流血,气又不打一处来,狠狠一脚踢落,道:“你打我师傅师娘时候,怎么不说!” 孙弘毅武林名宿,竟被后辈如此毒打,当真羞愤难当,死的心都有了,气急败坏,接着骂道:“臭小子,等我伤愈,定将你碎尸万段!” 萧平安大怒,狠狠又是两拳。孙弘毅躺在地上,他不好出手,索性一膝半跪,压在身上,挥拳痛殴。 宋源宝哈哈大笑,道:“你这人当真是作的一手好死!骂啊,骂啊,继续骂,我萧大哥脾气暴躁,你再激激,包你欲仙欲死。” 孙弘毅也是人老成精,脑子一转,便即明白过来。是啊,眼下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好汉不吃眼前亏,我还耍什么威风,跟这浑小子放什么狠话,忙道:“小兄弟且住,都是卧老鬼的主意,跟老夫无关啊!” 萧平安道:“呸,你们两个都有份,我瞧的清清楚楚!” 孙弘毅既已开口服软,哪里还顾什么脸面,急道:“是,是,老叫花有眼无珠,得罪了令师两位,改日一定登门赔罪。” 萧平安打了半天,胸中一口恶气倒是出的差不多了,听他如此说,手下就是一缓。 看他有停手之意,一旁秋白羽冷冷道:“放人容易抓人难,此人阴险毒辣,除恶务尽,萧兄弟莫要放虎归山啊!” 萧平安眉头一皱,此人行“采生折割”之法,人神共愤,实是个十恶不赦的恶人,百死莫赎。但看地下人一头白发,又是个驼背,此际更无抵抗之力,看着也是可怜,就这么杀了,又委实有些下不去手。 孙弘毅心里早把秋白羽十八代祖宗挨个问候一遍,也怕萧平安痛下杀手,自己威风一世,岂能稀里糊涂断送在这里,急急道:“老叫花也都是生计所迫,穷困潦倒,过的猪狗一样的日子,也是凄惨。今后一定痛改前非,萧大侠大人不记小人过,且饶老夫一遭啊!” 实际他虽一副乞丐模样,却是身家不菲,日子过的可不比商贾巨富来的差。欺萧平安等人年轻,自然是往惨了说。 萧平安愈发犹豫,他自小乞讨,真觉乞丐的日子苦不堪言,可不知还有孙弘毅这样的假乞丐。 一旁宋源宝嘿嘿一笑,道:“放你,那可不成,放虎遗患的蠢事,我等可不干。” 孙弘毅一旦开始求饶,便无下限,赔笑道:“老叫花算什么虎,不过病猫一只。” 宋源宝眼珠一转,道:“你想活命,倒也不是不成。” 孙弘毅听他言语松动,自是打蛇随棍上,忙道:“小兄弟请讲,但有所求,无所不可。” 宋源宝道:“呸,你眼下岸上死鱼一条,还要我等求你?” 孙弘毅道:“是,是,老叫花口滑,口滑。” 宋源宝笑道:“你若想活命,就须拜我萧大哥为师,从此持弟子礼,言听计从,不得违拗!” 孙弘毅大怒,道:“放屁,你……”终想起自己处境,硬生生忍住话头。旁的也就算了,宋源宝几人若是要钱,便是要他传些武功,他都是认了。谁知宋源宝竟敢说出如此话来,他毕竟是江湖耆宿,年岁能做萧平安爷爷,拜此人为师,传言出去,还怎生有脸见人。 宋源宝嘻嘻笑道:“那便是没得谈了?”“锵”地一声,拔剑出鞘,阴笑道:“这可就怨不得我等,阎王面前,也莫要说我等未给你机会。” 孙弘毅大惊,不由心道,莫非这三个小子真动了杀心,不过寻我个借口。不行,不行,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老叫花可不吃这眼前亏!急道:“且慢,这可是你们说的,我拜师,拜师!” 宋源宝哈哈大笑,道:“快拜快拜。” 孙弘毅倒也光棍,立刻爬起跪倒,对着萧平安道:“师傅在上,受徒儿一拜!” 萧平安也觉错愕,想不到此人脸皮竟是如此之厚。一个白发老翁,跪倒面前,口口声声叫自己师傅,也是叫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连连摆手,道:“我不要,我不要,小元宝你莫要胡说。” 孙弘毅内心不住臭骂,面上却是一副阿谀之色,道:“跪拜礼成,咱们这师徒是做定了。” 宋源宝哈哈笑道:“我们两个是萧大哥兄弟,便是你的师叔,这师叔也叫两声来。” 孙弘毅半点也不觉难为情,张口便道:“两位师叔,日后还请多多关照。”他也是豁出去了,师傅都喊了,还在乎这两声便宜师叔? 宋源宝大乐,笑道:“空口无凭,还须立个字据。” 孙弘毅神色一变,道:“用不着这么绝吧,也无须逼人太甚!”他本是想虚与委蛇,这嘴上应承,将来反口,谁又能知。何况自己只要回复武功,又岂容这三个小子活命。但这立下字据,白纸黑字,如何肯干。 第六百六十三章 天镜肆 宋源宝手中长剑挽个剑花,皮笑肉不笑,道:“你红口白牙,光说说可是不行。” 孙弘毅眉间乱跳,忽然哈哈大笑,道:“好,写便写,纸墨拿来。” 宋源宝长剑一挥,已在孙弘毅臂上划了一道,道:“墨有了,纸还需要我给你寻么?” 孙弘毅心中暴怒,却是抬头,笑眯眯看了宋源宝一眼,撕下一块衣角,拿手指蘸血,写道:“孙弘毅拜师萧平安。”写完往地上一掷,道:“如何?” 宋源宝道:“还须按个手印。” 孙弘毅已是破罐破摔,手掌在臂上一抹,真的又在布上留了个手印。这才抬头看了萧平安一眼,见萧平安无可奈何一张脸,似是无奈,却又似偷笑。 心中更是怒极。心道,这下满意了?嘿嘿,笑里藏刀,惨无人道,你倒真配得上这八字!老子阴险毒辣,作恶多端,今日也要说一声佩服佩服!说话的是宋源宝,但究竟是谁的主意还要问么! 宋源宝笑嘻嘻将布片收起,道:“滚你的吧!” 孙弘毅爬起身来,头也不回,转眼没入林中。 秋白羽不住摇头,道:“你就爱占人便宜,这玩意有个鸟用,等他武功回来,第一个就宰了你。” 宋源宝笑道:“我瞧萧大哥不忍下手,恶心恶心他也是好的。” 三人将剩余狗肉一发包了,继续上路。那林中也有一条小路,道旁绿荫遮蔽,反比大路来的舒服。 行了一个多时辰,忽听前面秋白羽低声道:“脚下慢些,前面有埋伏。” 两人神色不变,脚下稍缓,宋源宝道:“哪里,我怎么没瞧见。” 秋白羽道:“前面十五丈,路边一片草丛,风过不动,旁边林子,飞鸟不落,定是伏得有人。” 萧平安已经看到,右手一背,已经握住剑柄。 前面草丛中忽然探出一个人头,黑巾包头,竟是一个女子,冲三人连连摆手,道:“又是你们几个讨厌鬼,当真阴魂不散!” 宋源宝一见,竟是杨妙真,当真是冤家路窄,差点一下蹦了起来,道:“好啊,又是你们这帮坏人,鬼鬼祟祟又想干什么坏事!” 杨妙真见三人身后不见萧登楼和洛思琴,冷笑一声,道:“作甚与你何干,快滚快滚。” 从另一侧林中石后也转出一人,正是杨安国,笑道:“倒是山水有相逢,几位过来说话。” 萧平安三人如今知道他们乃是起义的义军,倒也算不上仇人,又有师傅师娘嘱咐,不愿多事,萧平安拱手道:“你们既然有事,我等不打扰。”忽然伸手一拉宋源宝。 宋源宝毫无防备,差点让他拉了一个跟头,心知有异,道:“怎么了?” 萧平安望向前面路面,道:“有陷阱机关。” 杨安国呵呵轻笑两声,道:“忘了说了,几位从左边绕过来,这路上咱们刚布置了些小玩意。” 秋白羽眉头一皱,冷哼一声,道:“杨兄当真好记性。” 宋源宝仔细瞧了几眼,才发觉路上有些古怪。这群人手段高明,路上做了手脚,又覆了旧土,颜色也是一般无二,若不是萧平安提醒,自己当真看不出来。 这机关布置的如此隐秘,定也歹毒,心中又是后怕又是气恼,怒道:“臭山贼,敢暗算你家大爷,今日跟你没完。” 杨妙真笑道:“不过是个渔网,想也伤不了几位。” 萧平安觉这两人都是笑里藏刀,也是不喜。他这大半年受尽磨难,倒是又瘦了一些,脸上线条清晰,更显沉稳刚毅,英气勃发。 杨安国也在一直打量萧平安,去年萧平安平地惊雷,异军突起,短短半年之内,名满天下,年轻一辈,已是个中翘楚。若无意外,此子未来在衡山派必是举足轻重人物,对他也是好奇。 见他眉头微皱,已有一股强者气息,心下暗叹,果然名不虚传,也是高看一眼,笑道:“我等在此埋伏金军,难免有些紧张,得罪之处,还请勿怪。” 宋源宝道:“大宋之内,哪来的金兵!” 萧平安听他抬出抗金大事,身为宋人,自是不能阻碍,师傅师娘又是叮嘱避开这几人,一拉宋源宝道:“咱们走。” 擦着道边走过,他眼力奇强,点点蛛丝马迹,尽皆看个清楚,也不须杨安国指引。绕过陷阱,见两旁道上,草丛之内和林中山石之后,藏了有十多人,昨日与宋源宝两人交手的几人都在其中。道路狭窄,两拨人都离的不远。 宋源宝兀自不服,憋着一口气想寻几人麻烦。萧平安道:“算了,莫要多事。” 忽然前方路上,飞奔来一人,道:“点子到了!” 草丛林中埋伏众人立刻伏低,杨妙真也借草丛遮掩身形,杨安国却是朝萧平安三人一招手,道:“三位这边来。”前方路上有人,萧平安三人过去,必定碰个正着。 萧平安也知事有轻重缓急,此际不是斗气时候,当下带着宋源宝两人跟着进了林子。 刚刚藏好身形,就听道上一阵急促马蹄声响。过不多时,三骑快马飞奔而至,三名骑士紧贴马背,纵马飞驰,一看便是骑术精湛,训练有素。 三骑首尾相接,连成一线,马蹄踏在地上,溅起大片沙土,转眼到了眼前。 倏忽之间,中间一骑忽然栽倒。原来杨安国等人在地上掘了不少坑洞,马脚踏入洞中,立刻别断。 三匹马前后而至,却是中间一匹首先中招。那马一只后蹄折断,凄厉一声长嘶,千余斤一个马身重重砸倒在地。 后马闪躲不及,撞个正着,也是朝前栽倒,还未及地,当先一骑也是踏入坑中,一条前腿立断。 转眼之间,三匹马齐齐摔倒。马背上三人骑术不凡,一见马匹栽倒,都是甩鞍离镫,身子朝前一扑,就地翻滚,消去坠马之势,竟是无一受伤。 人在地上,腰刀已经出鞘,刚欲起身,地上忽地弹起一张大网。前面两人躲闪不及,齐被兜入。最后一人看也不看一眼,猫腰仍是向前直窜。 大网一端系在道旁树上,包住两人立刻吊起,网中两人裹成一团,动弹不得。 地下一人已窜出十余丈,此人也是果决,知道中了埋伏,对同伴也不理会,两侧林内草中,都是伏兵之处,唯有勇往直前,闯出一条生路。 林中杨安国等人却是动也未动,丝毫没有追击的意思。 前面那人又奔数丈,忽然“啪”的一声大响,却是一脚踏中一副捕兽夹子。 山间猎人所用钢夹歹毒无比,一旦踩中,不管是虎豹,还是熊狼,腿骨立断。 那人左脚小腿骨粉碎,登时跌倒,挣扎还想起身逃走,却是一个踉跄,跌倒在地。 杨安国挥挥手,这才有两人自林中走出。 萧平安暗自点头,这几人布置的陷阱虽是简单,但环环相扣,将骑者的反应一并计算在内,端地也是了得。但看那最后一人被兽夹伏击之处,正是先前宋源宝险些踏足的地方,岂是杨妙真所言,仅是一副渔网。 身旁宋源宝也是后怕,狠狠瞪了杨安国一眼。 林中走出两人直奔前面那人。那人趴伏在地,浑身抖动,显是痛不可当。但此人也是硬气,如此重伤,竟是硬生生忍住一言不发。 两人正待伸手去抓,那人忽然反手挥刀,这一刀垂死挣扎,也是又快又狠。 两人一声轻笑,却是轻轻巧巧让开。两人都有武功在身,虽是大意,仍是瞬间反应跳开。 地上那人一刀不中,想也不想,回转刀来,已在自己脖间一划。 两人这才大惊,伸手待要阻止,却是已经晚了。 杨安国沉声道:“这两个点了穴道,留住活口。” 有人慢慢放低网子,杨妙真上前,戳点几下,封住里面两人穴道。 须臾之间,三人一死两被擒,杨安国等人却是不见喜色,林中和草丛中埋伏的人多数仍是藏的严严实实。 宋源宝稍有不解,低声道:“怎么回事?” 萧平安不答,却是朝林后望去。 宋源宝和秋白羽跟着望过去,好容易才发现,数十丈外,影影绰绰,正有大队人马慢慢潜近。 宋源宝面色也是一变,如今自己三人与杨安国等人搅在一起,定是要被人连锅端了,看杨安国仍是不露声色,没好气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没看人家把你们围起来了!我们可不奉陪,阁下自求多福吧。”一拉萧平安,就要回去来路。 萧平安摇头道:“那边也有敌人。” 杨安国这才回头看萧平安一眼,面上似有惊奇之色。 宋源宝眼珠一转,道:“既然如此,咱们上树。” 秋白羽连连点头,三人恰逢其会,却是谁也不想帮杨安国打仗,眼下四面楚歌,爬到树上倒是个不错的法子。 此间林木茂盛,却多是杂树,乃是一片常绿和落叶树种的杂交林,幅冠错乱,其中也并无太过高大的树木。三人也不理会杨安国等人,寻了棵大树,攀爬上去,既然知道乃是金兵,也恐有羽箭袭来,都是爬到四五丈高处。 第六百六十四章 天镜伍 刚刚在树上安定身形,林后偷袭者已经只有二十余丈远近。忽闻“嗖嗖”之声,林中竟是飞出几枝投枪,最前方两人应声倒地。旋即林中冒出数十条人影,举步飞奔。偷袭者遭遇阻击,立刻明白行迹已露,索性发足冲锋。 刚刚起步,就听机簧响动、绳索弹射之声,此起彼伏,连绵不绝。 这林中竟是设置了无数的陷阱机关,标枪、巨木、刺耙、捕兽夹、铁蒺藜、套索、陷坑,各种丛林之中的狠毒手段,应有尽有。片刻之间,便有十多人中招倒地。 萧平安三人居高临下,看的清楚,也是咋舌。原来杨安国早有准备,这林中身后,更是埋下了大量陷阱。 冲在最前面的十余人死伤,身后人已趁势冲上。十余丈的距离,转瞬即至,眼看已要到杨安国等人身前。 忽然自这些人身后地上,猛地冒出一队人马,自背后突然发难。这些人全部趴伏在地,身上捆扎着灌木,与周围浑然一体,就连萧平安如此眼力竟也是未曾察觉。 杨安国和杨妙真几人未动,剩余十余人各亮兵刃,迎上前去,前后夹击,登时战成一团。 杨安国一方并无统一服色,来袭之人却都是一身青衣,杀作一团,倒也容易辨认。 宋源宝与杨安国一伙曾经交手,知道这些人中也不乏好手。但树下战团胶着,偷袭者也都是身手不弱。 看了片刻,三人面色都是凝重,偷袭一众人武功阴狠,招招直取要害,正是开封府曾经敌对过的杀手一路。 杨安国一方,人数略少,双方差了十余人,但打起来未落下风。偷袭者接连遇袭,虽是久经战阵,也是略有惊惶。一人大声吆喝,约束指挥,随之慢慢稳住阵脚,分作两队,背身而战,抵挡两面之敌。 萧平安忽然抬头,望向来路,只见七八人正联袂而来。 脚下飞快,片刻已到近前,领头两人,一人六旬上下,脸孔清瘦,高鼻薄唇,竟是无影拳韩复。另一人五十余岁,手持长剑,也是一脸阴沉。 宋源宝在燕京城跟沈放斗过这韩复,一见是他,眉头也是一皱。 杨安国几人举步迎上,双方面前,道上一个浅坑,正是先前埋设渔网之处。 持剑那人忽然一声冷笑,脚下连踢,“啪啪”之声连绵不断,地上七八个捕兽夹尽数被他踢起,哼了一声,道:“我军中斥候、巡逻步卒屡屡遭人劫杀,还有营中将官遇刺,甚至鼓动营中营啸,都是尔等所为吧。杨安国,你真好大的本事!” 杨安国笑道:“早听闻赤伏楼有一首双翅三足,不想今日就到了两位。嘿嘿,无影拳韩复,江中神剑霍远,诸位也是看得起在下。” 韩复道:“既然大伙都是有备而来,就手底下见个真章吧。” 杨安国道:“好!”一个“好”字出口,身形一闪,已与韩复对了一掌。 江中神剑霍远长剑出鞘,迎面却是一枝长枪刺到,侧头躲过,扬声道:“杨妙真、李全,你们两个也值一万两。”长剑一圈,“当”的一声,将攻向自己下盘的一刀破去。 杨妙真长枪一抖,又是一记“凤点头”,道:“看你有没有命来取!” 长枪本是军中利器,长于远攻,江湖之中却不多见。 杨妙真一杆长枪使开,却是虚实兼备,刚柔相济。丈余外枪尖攒、点、刺,枪刃抹、撩、切、削,近身时枪杆扫、格、架、打,变化多端,大异寻常枪术。 霍远也觉诧异,当世名枪,如“杨家枪”、“岳家枪”都是马上枪术,万马军中取上将首级,讲究的是刚猛勇烈,直来直去,要诀便是一个快字。有道是“锐进不可挡,速退不能及。”但杨妙真这套枪法,却是刚中带柔,极尽变化,一杆七尺长枪,近战之时,竟也能面面俱到,张弛有度。 他有心看这套枪法,剑招引而不发,从容取了守势,口中不忘问道:“这是什么枪法?” 杨妙真也知此人厉害,并不冒进,反是撤开几步,道:“梨花枪!”。有道是“一寸长,一寸强”,距离拉开,长枪蓄力更足,威力也是倍增。 李全使两把单刀,却是近身缠斗,长短相宜,配合也是无间。两人合力,堪堪与霍远战个旗鼓相当。 此际韩复身后六人跟着杀上,杨安国身后也有人相迎,林中刀光剑影,各处都有人鏖战。 萧平安三人凝神观战,大半注意力,倒都在韩复与杨安国身上。这两人都是未动兵器,一双肉掌斗的凶狠,一时也是难分高下。 韩复以家传“无影拳”扬名,拳法自是不俗,一双手掌如穿花蝴蝶,难觅其踪。 杨安国以快打快,也是一路疾如奔雷的拳法。只见两人之间一片模糊,竟是快的看不到手臂。若不是不断有“乒乓”巨响,只道两人根本未曾出手。 宋源宝越看越是惊奇,道:“这姓杨的使得什么功夫,难道是‘八风玄功六步架’?怎如此厉害?” 萧平安点头道:“是八风玄功不假。” 宋源宝道:“我在徐州一带,见人使过这拳法,不过三流功夫。这卖马鞍子的使出来,怎是截然不同?” 秋白羽道:“我倒是听我师傅说过,这路拳法乃是东晋葛洪所创。葛洪道家仙师,精于炼气之术,这路拳法也是内外兼修的高明武学。但流传开来,内家部分却是逐渐失落,慢慢变作外门功夫,自是威力大减。瞧他劲道如此刚猛,这姓杨的想是得了真传。” 萧平安暗自点头,武林传承也是不易,遭逢乱世,或是觅不到合适传人,一门武学都有可能散佚。 韩谦礼当年所得“六合刀谱”便是如此,一路刀法散作沧州六合、开封六合、京兆六合三家,各自只有部分真传,一流武功转眼变作二流。 这“八风玄功六步架”便是如今仍见流传的“三晃膀大洪拳”,自东晋葛洪创立,距今已九百余年,堪称长盛不衰。 相传葛洪见两山羊抵斗,又感悟鞭子牧羊的手段,悟得“鼓腹荡气,直势横闪”的法门,始创此拳。起初这套拳法名“八风玄功”,走的也是古武的路子,只有拳势,无有固定套路。到了唐朝,野鸡林(今吉林)人刘风拐完善此拳,加了“六步架”之名。 相传此功练到深处,内功练精化气,气化神,神还虚,虚还无,导空自然气。持之以恒,则可拳如流星臂似鞭,腰走龙蛇眼似电。动如伏虎腿似钻,劲贯顶梢疾如箭。神通运化妙难言,运用意气力,内含龙吟虎啸之形,外有排山倒海之力。 三人看的入神。只见杨安国拳路大开大阖,一动则全身皆动,拧腰晃膀,立身旋滚发变,骨骼之间带着噼啪响声,如同挥舞一杆大鞭,气势非凡。 萧平安与自身武功印证,也是不住点头。 是凡拳法都要求刚柔并济,这柔又比刚难上百倍。拳路讲究“松”“柔”“脱”,出拳出掌之时,若是肩、臂、腕僵硬,定是不能发力。高手过招,击打之前身子手臂越松越软,招式才能越快越重。 看杨安国拳法,一攻一守。攻时,身法如鞭。两臂如鞭,两腿如鞭,身为一大鞭。肱为鞭杆,股为鞭杆,身为一大鞭杆。手为鞭梢,足为鞭梢,头为一大鞭梢。运鞭为拳,上下起落之势,相克相生。守时两势相抵,直势无横力而截其横,横势无直力而截其直。 韩复拳路,却是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招招出人意表,却又势势相连,招里含招,拳里有拳。一打三还,如流水不竭。肘捶相连,见势打势,旋掌连环,因敌制化。 看到妙处,萧平安竟忘了人在树上,忍不住也是伸手比划。他如今眼光悟性非比寻常,树下两人交锋,倒如给他演示武功精要一般。 林中最大一处战团,五六十人混战,一刻钟功夫,便有十余人死于非命。但随后战局渐渐稳固,双方阵型也慢慢分开,不再混杂一处,而是分作两边对垒。 偷袭者固然训练有素,配合无间,杨安国这些手下却也是进退有序,彼此配合严谨。 一时之间,几处战场,都呈相持之势。 又过片刻,杨安国与韩复比斗,仍是难分高下。但杨妙真一边,却是渐渐落了下风。 江中神剑霍远将杨妙真一路枪法看了大半,已是没了兴趣。身形忽然一快,闪到李全身侧,忽下杀手。 他以李全为阻挡,近身缠斗,登时叫杨妙真长枪有些投鼠忌器。 李全武功与他差了一截,登时险象环生。杨妙真也是果决,长枪插在地上,反手拔剑,上前救助。 三人近身混战,杨妙真与李全经验武功尽皆落在下风,不多时,李全臂上已经中了一剑。 眼见形势不妙,杨妙真忽道:“三位好朋友,还不出手相助么?” 此间人人都在奋战,无非是树上萧平安三人还闲着,杨妙真这一嗓子显是要拉三人下水。 宋源宝当即就是一抽鼻子,没好气回了一嘴,声音也不大,道:“做梦吧你!”他先前差点被他们陷阱暗算,这气可还没消呢。 第六百六十五章 天镜陆 萧平安却是有些犹豫,自己身为宋人,倒是应该出力相助,奈何这杨安国兄妹做事,实在叫他不喜。 身旁秋白羽却道:“别急,我瞧那杨安国神情从容,定是还有后招。” 萧平安也是心念一动,再看杨安国,虽是一脸严肃,却不见惊慌之色,点头道:“还是秋兄慧眼如炬,佩服佩服。” 他随口一夸,秋白羽却是心情激动,差点自树上摔了下去。 他在柳家堡意外输给萧平安,引为奇耻大辱,憋着一口气想要报仇雪恨。可开封府一通恶战,却被萧平安吓的怕了,知道武功已经相差太远。 此际听他夸奖,可把秋白羽高兴坏了,听到了没,他说他钦佩我!正想装装大尾巴狼,再谦虚两句,却听下面韩复一声冷笑,道:“萧平安、秋白羽、宋源宝,你们三个胆大包天,罪大恶极,今日一个也别想走!” 三人面皮都是一紧,这才明白,原来两拨人在此恶斗,都是有备而来,先前打探的清清楚楚。自己三人虽是路过,行踪却早已暴露,更被人瞧出底细。 杨妙真虽是不利,仍是格格娇笑,道:“小猴子,这你们还不下来?” 就在此际,后面道上,忽然飞奔来一人。那人来的好快,如同脚不沾地一般。 萧平安、杨安国等人齐齐看见。杨安国终于面露喜色,大声道:“归大侠来了,可是得手了么!” 韩复、霍远等人神色都是一变,双方不约而同,齐齐罢斗。林中和道上混战众人都是跟着撤回。 韩复一众人站在道上和路边草丛之中,杨安国等人立在林子边缘。两边严阵以待。 那人转眼已到近前,相貌平平无奇,正是八奇之一万里独行归无迹。到了近前,也不见作势,势如奔马的身形忽然顿住,如同一根钉子钉在地上,动也不动。 萧平安知这一手极难,正待叫好,却听宋源宝发笑。手指下面归无迹,忍俊不禁。 萧平安这才注意,归无迹一条裤腿却是无影无踪,露出一条毛茸茸的大腿,与他云淡风轻的高人风范着实是不大相配。 就听归无迹道:“臭小子,有什么好笑。”显是对宋源宝说话,三人藏在树上,五丈余高,不想还是瞒不过人家耳目。 随即归无迹望望杨安国,面上略显无奈,道:“别提了,他娘的,遇到个疯子!”他如此身份,口出脏活,看来着实是被气的不轻。 萧平安三人正待下树相见,眼神一扫,忽见后面道上,又有一人跟随而来。虽不若归无迹一般飞快,却也是来势迅疾。转眼到了跟前,身形一展,高高跃起,落下地来,已与韩复几人站在一处。 韩复等人齐齐拱手为礼,来人乃是一个银发老者,面沉似水,一股肃杀之气,正是赤伏楼的第一高手一意孤行晏苍然。冷声道:“归先生好大本事,连瀛王殿下也敢掳走,今日这笔账也该算算了吧。” 归无迹连连摇头,道:“抓走瀛王殿下的,乃是万里独行,跟归某有何干系,莫要血口喷人。” 韩复忍不住道:“万里独行岂不就是你的名号!” 归无迹笑道:“非也非也,天下同名同姓者何其之多,这名号自也不是哪个独有。” 萧平安在树上听的清楚,心中自有分辨,心道原来抓走瀛王,叫完颜珣投鼠忌器的就是归先生。若不是他,我们这些人在开封府只怕难以脱身。 宋源宝捂嘴笑道;“这归先生好生有趣,比我还会耍赖。” 晏苍然道:“都道万里独行敢作敢为,今日一见,不过如此。” 归无迹仰天打个哈哈,道:“是么?”他“是”字出口,身旁杨安国忽然发动,身形如电,挥掌直击韩复。 杨安国身形已是奇快,韩复早有防备,见他拳直奔面门,正待还击。耳畔忽然有劲风拂面,却是归无迹后发先至,也是朝他出手。 归无迹号称万里独行,轻身功夫独步武林,有杨安国在前诱敌,他忽施杀招,一掌劈到。这一击当真如击雷奔星,星驰电走。 韩复大骇,自己也未想到,哪辈子修来的福分,竟让归无迹和杨安国两人联手偷袭。待察觉归无迹出手,要躲闪已是不及,把心一横,鼓动真气,挥掌反击,这一记却是两败俱伤的打法。 “呯”的一声大响,却是晏苍然闪身而至,硬生生挤在两人之间,挥手接下归无迹一掌。 此人轻功逊归无迹一筹,武功却是伯仲之间。自始至终他眼神都未离归无迹,见他身动,立刻猜到意图。 韩复大喜,闪身跳开一步,刀已在手,反手一刀,撩向杨安国。 霍远一声长笑,出剑刺向杨妙真,剑到中途,一分为三,将李全一并罩住。 几人瞬间又打在一处,各自部属退开几步,都是虎视眈眈。寻常比武切磋,顾及颜面,谁也不肯以多打少。但性命相搏,谁还在意这些规矩,高手混战之中遭人暗算之事可不是一回两回。 只是眼下两边势均力敌,又与场上几人武功相差太远,上去群殴反是添乱。是以两边自有默契,都是退到身后,彼此防范。 此番再斗,各人都是出尽全力。霍远长剑矫如游龙,上下盘旋,打的杨妙真李全两人只有招架之功。 韩复与杨安国也动了兵刃,各持一把长刀。斗了片刻,韩复掌中夹刀,稍稍占据上风。 晏苍然与归无迹却呈胶着之势。归无迹身法如电,绕着晏苍然打转,晏苍然却是稳扎稳打,牢牢守住门户。 归无迹连换十余套拳法,仍是攻不进他守御圈子。 萧平安看的明白,归无迹与晏苍然两人看似打的热闹,却都是未尽全力。两人都是一流高手,要分胜负,实属不易。 如此一来,其余几人却成关键。不管哪一方快速击败对手,抽出手来,强弱之势,立刻逆转。 韩复等人也是明白此理,都是抖擞精神,杀招叠出。 杨妙真抽身跳出战团,捡起长枪,又使“梨花枪法”。此番却是以枪拒敌,持枪身中段,枪尖点戳,枪尾扫打,不叫对手近身。李全也不再与霍远硬撼,配合杨妙真枪法,只使长刀护身,七八招也还不上一招。 霍远数次抢上,却始终未能攻破两人联防。 韩复手中刀法却是忽然一变,大开大阖,刀风之中,忽起“嘶嘶”声响。他刀法忽快,力道也是更重。杨安国也不畏惧,提刀硬接。 “当当当”几声脆响。双方各退了一步,韩复却是面露狞笑。两人刀锋相交,杨安国手中刀已崩开数个缺口。 杨安国手中刀寻常,韩复手中却是一柄宝刀,名唤“紫电”,不畏正面相抗。 两刀一交,“紫电”锋利无匹,已在杨安国刀上留了几个豆粒大的崩口,自己则是毫发无伤。 两人武功相差不多,手中兵器却是分出高下。 韩复心下得意,挥刀又上。杨安国刀法忽变,竟是陡然快了数分,出手几刀,若击电奔星,竟是逼得韩复手忙脚乱。 韩复心中惊诧,这才明白方才杨安国有意藏拙,却是未尽全力。 场上细微变化,未逃过萧平安三人眼睛。宋源宝倒是松了口气,道:“看来不需要咱们动手了,咱们坐山观虎斗。” 就在此际,赤伏楼人群中忽然跃出一人,一闪身已经到了杨安国身前,一剑刺出。 杨安国大吃一惊,脱口而出道:“程斐!” 归无迹几人神色都是一变。来人正是赤伏楼一首双翅三足中的左翅籍籍无名程斐,此人五十余岁,相貌也是平平无奇,毫不扎眼。 江湖上常言,只有起错的名字,没有起错的绰号,此人一直隐藏在人群之中,竟是无人发觉。 但如此一来,场上形势大变。程斐接下杨安国,韩复立刻挺刀相助晏苍然。晏苍然也是毫不客气,掌力一吐,痛下杀手。 杨安国兄妹带人活跃于淮水一线,侵扰金军后方,暗杀金军将领,早引来金人关注。双方在此处交锋,虚虚实实,各有部署,本来势均力敌。但杨安国等人未曾想到对方还暗伏高手,此际忽然多出个程斐,强弱之势立刻朝赤伏楼一方倾斜。 归无迹眉头紧锁,程斐忽然杀出,也大出他意料。韩复虽与他武功相差不少,但毕竟也是混迹江湖多年,出手也是狠辣。有晏苍然正面牵制,寻机偷袭,招招不离自己要害。 他轻功傲笑天下,若是要走,晏苍然也拦不住他。但自己一走,杨安国等人定是不免,稍有犹豫,已被两人缠住。 场上形势瞬间急转直下。晏苍然哈哈大笑,一招“天外青山”,掌影幢幢,将归无迹去路封住,随即回掌一圈,自不可思议的角度反打归无迹肋下。 归无迹出手格挡,“嘭”的一声大响,两人身遭黄土飞扬。 这一掌两人都是鼓动真气,力道之猛,如同山崩地裂一般。归无迹一掌打出,身形忽然一顿。他先前与人已经恶战一场,真气损耗过半,眼下全力施为,一口真气竟是接续不上。 第六百六十六章 天镜柒 韩复一旁看的清楚,岂肯放过如此良机。刀光一闪,已经寻隙而入,正对着归无迹腰间刺去。 “当”的一声,一人从天而降,一剑架开,正是萧平安。 他在树上看出情形不对,杨安国他无意相助,归无迹却是不能不帮。入开封府乃是这位前辈指点,后续脱困更是功不可没,而且此人与泰山掌门褚博怀交好,也算自己半个师长。 接着树上跳下两人,正是宋源宝和秋白羽,一言不发,齐齐出手攻向霍远。 赤伏楼一众见萧平安三人忽然杀出,齐声鼓噪,就要跟上前动手。晏苍然却道:“不妨,叫他们几个上来。” 他看的清楚,不过是萧平安三人,几人在开封府闹个天翻地覆,那是因为自己和一众高手都被堵在开封府外。这三人虽也算难得的少年有为,但毕竟还是年轻,他并未放在眼里。 三人加入战团,无关痛痒,但引杨安国属下一同混战,此间狭小,反给敌人可乘之机。 归无迹也是皱眉,道:“你们自保要紧,莫要勉强。”宋源宝和秋白羽去助杨妙真,他倒不担心,四人合力,对上霍远,即便不能取胜,自保也是无虞。但萧平安缠上韩复,却是有些托大。 无影拳韩复绝非平庸之辈,不管是修为还是江湖经验,都远在萧平安之上。他也爱惜萧平安是个人才,不愿他毁在此地。 韩复也是一般想法,本以为一刀建功,却不想半路杀出个程咬金。见是萧平安,心中也是大怒,心道,好不知死活的臭小子,正要寻你!骂道:“臭小子,今日给廖杰报仇!”右手挥手一刀,横削萧平安胸前,左手无声无息,一掌自下而上拍落。 他这一招刀取直中,掌打反曲,端地也是巧妙。萧平安却是一眼看穿,韩复这一刀一掌与泗州道上,偷袭正阳道人,开封府斩断林子瞻一臂的那无名黑衣人如出一辙。 听韩复嘴里“廖杰”先是一愣,见了这招刀法,立刻明白过来,心中大怒,道:“原来那恶人是你教出来的!”一剑挡开柳叶刀,剑柄下落,直砸韩复手腕。 他如今武功与泗州道上已是天差地别,当日叫他手忙脚乱的刀法如今轻轻松松一剑便是破去。 韩复投靠翼王府,这十年建立赤伏楼,他也收了不少徒弟,其中廖杰正是最为喜爱的一个。本以为能传自己衣钵,却不想在开封府被萧平安击毙。事后得知,心中哀痛,对萧平安更是恨之入骨。 此际见仇人当面,心头杀机浓郁,出手就是绝招。谁知萧平安轻描淡写,一招破了自己两式。 韩复面色一变,当真是震惊莫名,见他剑柄点到,看似不快,却端地狠辣,自己手臂自下而上,送个正着。虽惊不乱,手腕一翻,并指点向萧平安“关门穴”。 他恨萧平安,萧平安却是更恨他。知交好友林子瞻断臂,叫他比自己断手还要难过。偏生罪魁祸首稀里糊涂便被自己一掌打死,少了可恶之人,反叫他心里更是失落。 如今陡然知道此人还有师傅,就是这韩复所传的武功伤了自己好兄弟,一股无名之火,腾的燃了起来。侧身避开一指,挥剑斜劈。 两人刀剑来回,都是以快打快,刀光剑影,翻翻滚滚,转瞬便是二十余招出手,萧平安双足牢牢站定,竟是不落下风。 眼下战局,归无迹真气大损,不敢正面对敌,但他轻功无双,晏苍然也拿他没有办法。 杨安国与程斐相差不大,一时也难分出胜负。 宋源宝和秋白羽加入之后,与杨妙真、李全四人合力,倒是隐隐占了上风。 但场上还有一对变数,韩复与萧平安,按理说两人差距太大,韩复应是赢得轻松。随后不管相助晏苍然还是霍远,都是大局已定。 可谁知二十余招战罢,萧平安竟是连倒退一步也没。众人各自对敌,无暇分神关注,只知战果,不知其究竟。 霍远心中已经不耐,扬声道:“韩兄,莫要留手!”他心中笃定,韩复未拿下萧平安,定是留手不肯出力。 霍远焦躁,对面宋源宝却是担心。他可是知道韩复厉害,当日燕京夜间一战,自己和沈放两人险些丧命。此人阴险毒辣,兼且武功高强,萧平安一人与敌,实是凶险。偷空瞧了两眼,萧平安竟是不落下风,竟的他也是目瞪口呆。心道:“有鬼,有鬼,怎么每次见萧大哥,他武功都要大涨一截,他这武功莫非是大风吹来的!” 一旁杨安国也是惊讶,忍不住抽空多看两眼。谁知一眼看过,脸色大变。 韩复右手刀一招“迎风破浪”,左掌“落英缤纷”,齐攻上路。萧平安剑还“如封似闭”,手上“扑步单切”,将两招一齐破去,趁势一招“架步崩打”,反击而出。 杨安国惊讶的不是萧平安还有余力反击,而是萧平安所使三招,竟全是自己功夫。特别是两招拳法,“扑步单切”和“架步崩打”,身如大鞭,截横直取,竟是深得三晃膀大洪拳的精要。 他一时分神,险险被程斐一剑扫中,急忙跳开,心道:“什么情况,这小子不是衡山派弟子么,怎会我秘传拳法!”他这三晃膀大洪拳乃是葛洪秘传,内外兼修,与如今淮扬一带的野路子可是完全不同。 却不知韩复心中才是万马奔腾,一万个不相信。他乃是成名四十余年的人物,一身武功,也是出类拔萃。当日燕京城中,沈放、云锦书、柴霏雪三人合力,仍不是他对手。难道这小子远超同侪,比云锦书三个还要厉害? 又打几招,忽觉不对,萧平安招招有的放矢,竟是对自己武功了如指掌。 萧平安下来之时,便知自己不是对手。但他如今早非昔日吴下阿蒙,方才在树上看了半天,杨安国功夫对韩复却是颇有克制,心中已有计较。与韩复交手,便是依样葫芦,学着杨安国出手。 他得“明神诀”之助,对武功套路的理解极为迅速,但若说看过几眼,便能学会他人功夫,无异于痴人说梦。所谓看破旁人武功,不过是领悟对方武功主旨,拳法要义,能虚拟其形,若要真的学会,乃至精通,除非能拿到旁人功法。 大凡内家的高明武功,一为招数,一为功法。招式在明,功法运气贯劲之妙在暗。当年默心师太为折服青城掌门甄意融,拿出独门剑法“电转星移葬落花”,因功法相差太大,甄意融甚至使不出完整剑招。 倒是萧平安得“明神诀”之助,没有功法排斥,一招“电转星移葬落花”学的似模似样,连车平野也大意中招。 萧平安眼下所使,正是另一门魔教绝学“大阴阳周天赋”之“天镜”。 “大阴阳周天赋”乃是只有魔教教主才能习练的不传之秘,十三样奇功无不惊世骇俗。这“天镜”便是其中一样诡异法门,不管什么武功,只要看的明白,便能模仿的惟妙惟肖。虽内里全靠“明神诀”支撑,偷梁换柱,未必有原先招数威力。但单看外表,却是以假乱真,难辨真假。 说穿了“天镜”便是一门模仿功夫,这功夫看似无用,实则大有玄机。 天下武功之多,汗牛充栋,谁也不可能学尽天下武功。但有“天镜”在手,却是看过就能照抄,与人对敌,在招数上自是大占便宜。况且“天镜”模仿的武功也并非全无用处,虽发劲不同,未必及的上原本,但有自身内功底子,也是颇有威能。 便是杨安国看了几招,也未能瞧出真假,还疑心萧平安怎么会的自家功夫。 他尚且如此,更莫要说韩复。他与杨安国刚刚交过手,对其套路自是熟悉。猛地见萧平安使出来,跟杨安国想的也是一模一样,心中大奇:“这小子不是衡山派弟子么,怎么会杨鞍儿的武功?就连出手劲力都是如出一辙!”震惊之余,萧平安在前,他却是丝毫不敢大意,当成了杨安国对付。 杨安国使的乃是长刀,与剑有异。萧平安剑使刀招,似模似样之余,却更显高深莫测。 韩复心中惊疑,不敢逼的过紧,有数招明明看到空档,却也是不敢出手直击。 又斗片刻,萧平安忽然一掌一刀打来。韩复险些吐血,心中翻腾,道:“邪门邪门,这小子怎么连我的“无影拳”也会!” 却是萧平安忽发奇想,剑中夹掌,一招“捕风捉影”,接“飞流直下”,这一刀一掌却全是偷了韩复的武功。 韩复大吃一惊,心下一乱,险些被萧平安长剑带到。 “承合刀法”也就算了,毕竟他也是从外人手中得来,但“无影拳”却是韩氏秘技,眼前这小子究竟如何学会?难道家族中出了内贼,本门武功已经外泄? 要知“无影拳”乃是韩复家传武功,传男不传女,家族之中不留典籍,全靠口口相传,心心相授,外人绝无可能学去。但此际萧平安使来,竟连他也看不出有哪里不对,甚至觉得比家族之中大半人都要使的地道。 第六百六十七章 天镜捌 两人武功本是相差甚远,但半刻钟打过,萧平安竟仍是不落下风。反是韩复面色发白,出手越来越是凌乱。 旁人不知端地,见两人迟迟分不出胜负,越来越是惊讶,渐渐眼神都不住朝这边瞥来。 晏苍然、程斐、霍远与韩复一般,也都是汉人,投入金人帐下,为虎作伥,也不是一日两日。几人彼此知根知底,又知韩复徒弟廖杰便是死在萧平安手上,更不会疑心此人不肯尽力。但眼下两人打的有来有去,却又是怎么回事。 晏苍然心下不耐,忽然一声长啸,道:“韩兄弟,速战速决!”他这一声默运内力,声振林梢,吓得林中鸣蝉都是噤声。 韩复也是身子一震,猛然回过神来,暗道:“是啊,老子发什么呆,这臭小子若真偷学了我族中功夫,正该拿下问罪!他招数就算精奇,毕竟这个年纪,我跟他比什么招式!”双臂一振,左手不再使拳法,刀上灌注内力,猛劈而下。 他以大欺小,以自身修为欺人,已是不顾脸面的打法,毕竟两人相差三十余岁,这一年一年差的可全是内力真气。 他劲力一吐,刀势立沉。萧平安压力大增,不敢直面刀身,剑走轻灵,与他游斗。 又十余招,萧平安已是大落下风,但手中长剑游龙惊蛇,剑法仍是精稳,不见慌乱。他如今打通十一道经脉,真气又是修炼的精纯,虽与韩复还差上不少。但仗着宝剑之利,又有“巽风雷动”身法,也不肯任人揉捏。 韩复暗自心惊,他已尽全力,但眼前这样子傻傻呆呆的臭小子当真是武学奇才。不但招数精妙,内力修为也是纯正不俗,虽露败相,却是不乱,眼看还能支撑一气。 放眼天下,实是想不出如此年纪,还有谁能有如此造诣。忽然心念一动,想到一人,燕长安!心中忽然沮丧,莫非这就是天才与庸人之别? 自己穷极一生,与这些人相比,终不过是庸碌之辈?先前学会“承合刀法”,对燕长安还兴起讨伐之心,此际却是烟消云散。自己是进步不少,但燕长安又岂会止步不前? 骐骥一跃,不能十步;驽马十驾,功在不舍。但若骐骥之材也是马不停蹄,快马加鞭呢? 萧平安自是不知,他表现出来的实力太过诡异,竟叫韩复有了颓废之心。韩复“承合刀法”委实非同小可,精妙虽不能与“风雨雁回剑”相提并论,但诡异尤有胜之。他眼下也是疲于招架,如悬一线。 就在此际,林中忽然有人哈哈大笑,声如雷鸣,道:“方才打的正起劲,你干嘛跑了!”声音刚起,一道黑影已经窜出林子,“跑了”二字出口,那人已经到了归无迹身后,劈头就是一掌。 归无迹也未想到此人竟会出手偷袭,自己对着晏苍然已有些不支,此际更是雪上加霜。 晏苍然却是看出便宜,忽然变招,双掌一圈,将归无迹前后左右退路尽皆挡住。他与突袭之人,两人四拳,风雨不透,眼见归无迹已是无路可逃。 忽然一道人影窜起,归无迹竟是直直跳起两丈多高。 江湖中人能一跃三丈的比比皆是,但这乃是向前跃。硬生生拔地而起,跳到两丈之高,能练到这份轻功却是凤毛麟角。须知一座小城,城墙也不过就三丈余。 晏苍然也是暗赞,但眼下机不可失,双足一蹬,也是飞身而起,空中直抓归无迹脚踝。 归无迹身形已经下落,见他伸手抓来,这一下若是被抓到,他内劲一吐,定是废了自己一足。身在空中,忽然连迈两步。 晏苍然见他在空中下坠之际,仍能从容迈步,也是吃了一惊。 要知身在空中,全靠一口气支撑,要想换气变向,谈何容易。此人轻功天下无双,果然是名不虚传。眼见自己这一抓落空,索性双掌推出,两道劲风打向归无迹。 归无迹胸腹猛地一缩,整个人忽似没了分量,被两股掌法带到,羽毛一般轻飘飘向后荡了两荡,飞出丈余,随即才加速下坠。 双足落到实地,才气急骂道:“盛秋煌,你这个阴魂不散的老疯……”他这几下全力施为,最后借力飘落,看似潇洒无比,实是凶险之极。晏苍然掌力强悍,这一记自己还是吃了暗亏,震动内腑,气息不畅,一句话竟是没能说完。 林中出来那人一击不中,似也被归无迹轻功震撼,站在原地呆看,也不追击。这人相貌不俗,正是连云山庄家主盛秋煌。他此际与临安之时相比,倒是干净了不少,只是脸上一股迷茫之色却是未变。听归无迹说话,忽然怒吼一声,挥拳又打。 归无迹叫苦不迭,也不知自己为何如此倒霉,竟被这个疯子缠上。更讨厌的是,这盛秋煌疯是疯了,武功却也是大进,出手凌厉,更无踪迹可循。他眼下内腑已有轻伤,更不敢直面此人,只得展开身法,不住闪避。 晏苍然瞧出便宜,一挥手,低声道:“回来!” 韩复、程斐、霍远三人心领神会,齐齐跳出战团。萧平安、杨安国等人自然不敢追击,双方齐齐退后,看归无迹与盛秋煌相斗。 晏苍然大感满意,笑道:“看来不需要咱们动手了,咱们坐山观虎斗。” 杨安国兄妹和萧平安几人却是忧心忡忡,晏苍然打的什么算盘他们自然知道。盛秋煌若是打败了归无迹,不管是伤是走,他们这些人都是不妙。 场下众人心思各异,场上归无迹与盛秋煌却已是一逃一追。归无迹无心与盛秋煌动手,偏生盛秋煌认准了他,纠缠不放。 归无迹也知自己若走,盛秋煌多半要追,自己能甩掉他一次,自然也能甩掉他第二次。但如此一来,杨安国几人定是讨不了好。绕着附近一片树林飞奔,已经转了数圈,却是无计可施。 晏苍然几人都是面带微笑,归无迹已是强弩之末,看来再过一刻钟功夫,定要被盛秋煌追上,又是一场好戏。 几人心下轻松,方才无暇顾及,此际却是不能不问,晏苍然皱眉道:“韩兄弟,方才为何久战不下?” 韩复眉头也是一皱,方才他先是被萧平安武功所惊,大失方寸,待想到以力克敌,却又发现萧平安内功也是不俗。心念一动,低头道:“我已尽全力,那小子着实不好对付。” 第六百六十八章 天镜玖 继续感谢三位支持,不觉已是两年,感慨良多,尽付无言。 身旁程斐、霍远都是面露不信之色,韩复若说见萧平安武功有独到之处,想多看几招,此乃武者常心,几人也不能深究,却不想韩复竟如此说。 韩复什么武功,两人自是心知肚明,萧平安一个二十多岁的小子,成名不过一年间,怎可能如此厉害? 就连晏苍然也是惊讶,道:“当真?”他与归无迹动手,自是无暇顾及韩复与萧平安,但方才瞥了几眼,萧平安手段确是不俗。他武功强过韩复等人一筹,这眼光自然毒辣。但便是他这般眼力,也瞧不出萧平安的“天镜”实是虚有其表。 韩复点头道:“是,此子不知习的什么功法,招数已入浑圆如一之境,内力我瞧也是斗力境中段之上!”斗力境一共三段,每段都是八条经络,韩复言下之意,萧平安至少也是十二条以上的功力。 霍远只觉不可思议,道:“一年之前,衡山三派论剑,这小子可是亲承他乃是九条经络有成,刚入的斗力境中段。”衡山、点苍、天台剑派三派结盟,乃是江湖中多年不见的盛举。江湖各派,各方势力,自然是人人关心。大会事无巨细,早传的沸沸扬扬。 韩复已经打定主意,要好好吹捧一下萧平安,就此捧杀了此子才好,道:“两年前,还传说此人刚刚破障呢。”唯恐旁人还不明白,又加了一句,道:“老夫闯荡江湖这许久,还从未见过如此隐忍阴险之人,诸位别忘了,这小子有个诨号。” 霍远道:“笑里藏刀衡山客,惨无人道萧平安。” 几人都是忍不住看向萧平安,好半天功夫,程斐才道:“样子如此憨厚,看不出。真是看不出,这小子如今不过二十五六岁吧?” 几人又是不语,看向萧平安眼神仿佛要将他扒光了一般。韩复要的便是这般,萧平安小小年纪,竟能练到如此境界,若无特异之处才是奇怪。造就年轻高手的秘密,武林之中,谁人不想知道! 萧平安也关注场上动静,却不知韩复别有用心,正努力给他面上贴金。 眼看归无迹和盛秋煌两人又转回来,宋源宝忽然高声叫道:“连云山庄四大世家之首,盛老爷子天下无敌。” 对面霍远哑然失笑,心道,臭小子,病急乱投医,马屁拍的全无用处。盛秋煌如今是个疯子,知道你说的什么! 可随即一幕,却是叫众人都是一愣,盛秋煌竟是停步不追,站在原地,手抚长须,面露得意洋洋之色。 宋源宝一试成功,信心大增,出口成章,谀辞如潮,连声道:“盛老爷子,法力无边,神通广大,法驾中原。盛老爷子,日出东方,千秋万载,一统江湖。” 秋白羽一旁听的也是害臊,连忙离宋源宝远了几步。 萧平安更是惊讶,心道,小宝这是哪里学的,莫非又是什么神雕大侠?可不能再让他看银字儿了! 霍远心下鄙夷,低声道:“好个油嘴滑舌的臭小子,说好话有个屁用!” 盛秋煌却极是受用,哈哈大笑,道:“小娃儿不错,有眼光,有眼光,还有没有?” 晏苍然几人都是面皮一紧,心道,这也可以? 宋源宝自然还有,道:“盛老爷子,文成武德,泽被苍生,仙福永享,寿与天齐!”他在临安听了盛秋煌之事,倒是猜到几分此人疯癫的缘由,说到此处,忽然一顿,道:“可是……” 盛秋煌果然脸色一沉,道:“可是什么!” 宋源宝道:“可是有人不服!” 盛秋煌大怒,道:“谁!” 宋源宝手一指晏苍然,理直气壮,言之凿凿,道:“他!” 晏苍然也是人老成精,听了两句,就知不妙,见宋源宝手指指来,总不能躲,只好道:“没有,没有,没有的事!” 宋源宝抢先道:“怎么没有,我说盛老爷子神功盖世,天下无敌。比你师傅师祖师祖祖厉害一千倍,一万倍,你师傅师祖师祖祖给盛老爷子提鞋也不配!你却不肯承认,是也不是!” 晏苍然成名耆宿,几十年来,谁敢如此当面陷害于他,一时错愕,脑子里一阵翻腾,竟找不出话来应对。 这前面两句倒无所谓,盛秋煌发痴心想当天下第一,自己当去便是,但这后面尽是欺师灭祖之言,是个人也不能应承啊! 宋源宝哪里容他细想,嘴里连珠炮也似,道:“你目露凶光,咬牙切齿,不但心里不服,还想跟盛老爷子比个高下是不是?我劝你死了这条心,盛老爷子比你师傅师祖师祖祖加起来还要厉害十倍,你若要动手,纯粹自取其辱。” 晏苍然勃然大怒,手指点戳,骂道:“混账东西,找死!”手一指出,自己却是一怔。 宋源宝奸猾之极,说话之际人敲没声息跑到了盛秋煌边上,就露出个脑袋。晏苍然这一指不偏不倚,怎么看都像指的盛秋煌。 宋源宝尤在边上添油加醋,道:“呸,敢指着盛老爷子口出狂言,我看你才是不想活了!” 盛秋煌已是大怒,飞身上前,劈面就是一拳,口中道:“好,我就打到你服!” 晏苍然微微一怔,随即忽然转身就跑。他倒也是聪明,自己武功与归无迹伯仲之间,归无迹尚且被人打破半条裤子,狼狈不堪,自己想必也讨不了好。可与归无迹不同,自己可没这么好的轻功,若被这疯子缠住,要如何脱身。 终究不肯与这疯子恋战,一发狠,拔腿就走。就听宋源宝身后大叫,道:“好啊,你还敢跑,打不过喊人去了是不是,就算你叫来你师傅师祖师祖祖一样不是对手!” 盛秋煌怒道:“来多少都一样!” 晏苍然心中怒极,也把宋源宝十八代祖先挨个问候一遍,脚下却是不敢懈怠。身后风响,果然是盛秋煌紧追不舍,两人如一阵烟般,片刻便没了踪迹。 第六百六十九章 结义壹 宋源宝祸水东引,晏苍然狼狈而走,剩下的韩复、程斐几人见势不妙,也是带着人急急夺路而走。 归无迹元气大伤,杨安国等人无必胜之念,也不追赶。 众人也惧赤伏楼众人再来,撤出十余里,才寻了片林子歇息,救治伤患。 此地乃是大宋管辖地面,赤伏楼一众也不敢大举深入。众人此番行事,却是料敌不清,入了晏苍然圈套。但如此脱险,也是匪夷所思。 杨安国哈哈大笑,上前与几人寒暄。此际如同换了个人,极尽吹捧之能事,论境界足足要甩宋源宝十几条街。 宋源宝毕竟少年心性,被他几句好话一说,登时有些找不着北。待到杨安国叫人搬来酒肉,敬了他几碗,更是觉得此人也没这么讨厌。 萧平安也是奇怪,问道:“这晏苍然究竟什么来路,为何名字耳生的紧。” 归无迹摇头道:“乃是一位故人,哎,不提也罢。” 萧平安知他不想说,也不追问,道:“归先生怎么遇上那盛老前辈?” 归无迹也觉无妄之灾,叫自己焦头烂额,更险险坏了大事,啐了一口,道:“怎知这疯子哪里钻出来!” 宋源宝道:“是啊,盛家也是倒霉,出了这么个疯子,听说他在燕京可惹了不少祸。” 杨安国点头道:“是啊,燕京城杀了澄心大师不说,这半年来,四处惹是生非。听说谁武功不错,就要去寻麻烦,出手又是不知轻重,死在他手下的江湖好手已经不下十六七人。其中黄河四侠的老大丁剑天、华山丁奉、恩州裘老爷子、玄天宗铁罗汉韩当都是赫赫有名的人物。眼下武林群情激愤,都要盛家交人出来,连云山庄如今也是焦头烂额。” 萧平安也是大吃一惊,这疯老头竟杀了如此多人。黄河四侠丁氏四兄弟名声响亮,称霸黄河二十余年,就连长江三十六水寨鼎盛之时,盛千帆见了四人也是客客气气,持晚辈之礼。老大丁剑天在柳家堡贺寿之时,自己还亲眼见过,须发皆白,精神矍铄,一张脸黑黝黝,浑不似老年人。 至于玄天宗韩当,他虽不知此人曾奉大荒落之命偷袭过沈放,也听过名字。玄天宗如今势大,杀了他们的人,想来篓子捅的也是不小。 归无迹潇洒不羁,发发牢骚自便不萦于怀,反是摇头叹息,道:“此人也是可惜。” 宋源宝拍手笑道:“好极,好极,又有故事听了。” 归无迹道:“你这臭小子。武林四大世家闻名遐迩,无人不晓,如今利州连云盛家敬陪末座,风光不再。但六十年前,盛家还是威风八面,于利州一路,威慑川陕。就连川中三大豪,青城、峨眉、唐家都要让他三分。这盛秋煌乃是盛家主脉嫡系,更是长子长孙,一出生便是聪明不凡,十多岁便已声名鹊起。可惜天有不测风云,当时的盛家家主,也就是盛秋煌的父亲盛世荻意外身亡,盛家一时群龙无首。” 秋白羽插口道:“倒与盛家如今的局面相仿。” 归无迹点头道:“若是盛世荻不死,待盛秋煌慢慢长大,自能顺利接任家主之位。但彼时盛秋煌不过十余岁,根本无力掌家。盛世荻几个兄弟便是蠢蠢欲动,要争这家主之位。结果内斗的太狠,家中高手,不知不觉,竟是死伤大半。剩余之人,也是结下仇怨。没过三五年,盛家已有些一蹶不振。” 萧平安也是惊讶,道:“有此前车之鉴,为何盛家如今还是乱成一团,在争家主?” 秋白羽道:“是啊,世家能传承数百年,自有他的道理,岂会因一人身死,就分崩离析?” 归无迹道:“盛家如此局面,却是事出有因。世家传承一靠的是规矩,不比江湖门派。武林世家讲究的是正宗正支,生在主宗便是高人一等。但光有规矩还不够,世家最好的功法和资源都掌握在主脉手中,这才能保证主脉压过支脉一头。毕竟武林之中,实力为尊。盛家连云二十四手便是只有主脉才能修习的绝技。可传到了盛世荻这一辈,这二十四手的威力大不如前,据说是因为这套拳法丢了三招,武功不全,致使威力削弱。 “盛世荻虽也是高手,但与武林其余三大世家的家主相比,却是差了一截。盛世荻尚且如此,更不要说其余主系一脉。偏生这连云二十四手乃是家族安身立命的传承,荒废不得,主系在此功夫上花了太多精力。如此一来,倒是旁系越来越强。这旁系强了,自然生出想法,想要取而代之,祸端便是由此而来。” 宋源宝点头道:“原来是主次之争,难怪难怪。”宗族之中,特别是数百年的大宗族,一门一系,牵扯的人实在太多。便是眼睛看到灾祸,怕也忍不住放弃利益可能。 归无迹又道:“盛秋煌便是亲眼目睹了家族由盛而衰的过程,对他刺激也是极大。不到二十岁,他便离家出走,远离川陕,来到中原腹地活动。他也是天资不凡,年少有为,很快也是闯下个名号,叫做‘墨玉麒麟’。” 秋白羽道:“麒麟乃是仁兽,不履生虫,不践生草,想此人年轻时也是侠义为先。” 归无迹点头道:“不错,盛秋煌在武林当中,名声一直不错。这也与他家族剧变有关,他看多了生死,不免悲天悯人,多愁善感。混迹江湖二十余年,起初还好,但眼见耳听家族之中纷乱不止,每况愈下,却又力不从心,无可奈何,渐渐也是消沉。他那时武功已是不弱,盛家有意叫他回去接任家主之位,了却族内纷争,他却是举棋不定。” 宋源宝道:“他担心打不过那帮兄弟么?” 归无迹道:“那倒不是,或许是如何处置家族支脉,如何平衡家族各派利益叫他头痛。这个中原委,外人也难得知。总之他自己就是困惑,借酒消愁,日渐颓废,居于扬州府,混迹青楼酒肆,声色犬马,想要远离江湖。他便如此沉沦多年,直到遇到了几个年轻人。” 众人知道来了变数,都是好奇,宋源宝道:“又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 归无迹道:“大浪淘沙,多半人姓名都已被人遗忘,我也记不起来。其中有一人,便是燕长安。” 一指宋源宝,接着道:“那时他年纪比你也大不了多少,这燕长安生性爱管闲事,好打不平,跟当地一个豪强结怨。这伙年轻人武功都还稚嫩,吃了些亏。然后不知怎地,燕长安结识了盛秋煌,几次相激,竟是邀得他助拳。那豪强也是实力不弱,这一番争斗,足足维持了两年,最终还是盛秋煌斩了此人。 “此事过后,盛秋煌似是忽然醒悟,明白了许多家族传承的利弊纠结。连番恶战,也叫他逐渐找回豪情。不知是自己想通,还是外人劝说,总之他返回利州,获得多位长老支持,一举拿下家主之位。此后连云盛家倒也恢复不少元气,直到两年前忽然传出,此人竟是疯了!” 萧平安四川走了一趟,对此事也是颇有耳闻,只是不知盛秋煌还有如此一段往事,也觉唏嘘,道:“好好一人,怎说疯就疯?” 归无迹道:“此事最是难解,我听人讲,此人应是练功走火入魔。连云盛家一百五十余年前,出了一个极厉害的人物,名唤盛休林。天赋异禀,纵横江湖,不但光耀门楣,更改良了家族内功。但就是从他之后,这连云二十四手的威力忽然大减。众人也疑心是不是内功变化太大,但据说盛休林当年笑傲江湖,靠的也是这连云二十四手。想来想去,问题应该还是因为缺了三招。更何况这改良后的内功,不管是修炼速度,还是内劲威能,都远在原本功法之上,自是人人习练。” 宋源宝道:“莫非盛秋煌是想把内功练回去?” 归无迹点点头,长叹一声,道:“或许如此,这些都是道听途说,难辨真伪,反正盛秋煌是疯了。哎,利州连云盛家,三百余年基业,比大宋的年岁都长,如此重担压在他一人肩上,艰难可知。只可惜当年温润如玉一人,如今竟变作如此模样。” 忽然杨妙真格格娇笑道:“秋少侠,你一口酒吐了一半,这可不行!”众人边听归无迹说话,边是畅饮不停。 杨安国一众,除了杨妙真、李全,还有张汝楫、郭方三、刘全三位头领。武功不高,却都是带兵打仗的好手,也是轮番上来给萧平安三人敬酒。 这些人都是混迹江湖多年,八面玲珑。杨安国和杨妙真兄妹尤其厉害,有心结纳三人,好话不断,敬酒如潮。这一个多时辰下来,宋源宝和秋白羽已经有些找不着北,跟杨安国几人勾肩搭背,称兄道弟起来。 萧平安酒量平平,喝了几碗,已觉头昏眼花,见杨妙真又拿酒碗过来,慌忙摆手,连道:“不成了,不成了,再喝不下了。” 第六百七十章 结义贰 杨妙真哪里肯依,她豪爽的性子,也不顾男女有别,一把搂住萧平安,就要硬灌。 可怜萧平安从未遇过如此阵仗,被她软绵绵身子一贴,吓的浑身僵硬,动也不敢动了。 归无迹看他窘迫,也是笑道:“算了,算了,莫要再灌他们了。”神色一整,道:“你们三个倒来的巧,我等正有大事要做,你们一道跟来,帮个忙如何?”他前辈身份,如此说话,已是分外客气。 萧平安对他敬重,长辈有命,自不会推辞,宋源宝更是拍着胸脯,大着舌头道:“杨大哥的事就是我的事,我宋源宝别的没有,就是讲义气!什么事,不要紧,都包在我身上!”他大包大揽,浑忘了一个时辰之前,他还恨此人恨的牙痛。 次日众人分作两路,归无迹、杨安国兄妹只带了李全、张汝楫、郭方三、刘全等几个首领,会同萧平安三人,凑了十二人一支队伍一路向北,其余人则折道向东。 杨安国等人居然在林中藏了不少马匹,十二人一人一马,马不停蹄。路上归无迹偶尔与萧平安说些闲话,仍是不提所为何事。 萧平安三人倒也不急着问,如此路上行了足足两日,眼看离信阳城不远,却是折道西北方向,并不往信阳城去。 信阳地处要冲,东连淮南西路(今ah),南通荆湖(今湖北),北接河南,豫楚交融之地,有“豫风楚韵”之称。地势南高北低,岗川相间、呈阶梯之状。北部横跨淮河,据河以险,西南则有桐柏山、大别山,群山环绕,以为屏障。 众人朝西北走,正是入了桐柏山脉。桐柏山位于河南、荆湖边境,淮河之源便在桐柏山主峰太白顶北麓,山脉主脊北侧大部在河南境内,此地只是余脉,山势也不险峻。 因信阳兵家要地,山中早开有道路,一路也时见有官兵巡逻。 归无迹等人道路熟悉,见了官兵都是远远避开,夜间也不停留。一夜一日便穿过山脉,到了信阳西北。 一路行来,萧平安却是越走越觉熟悉,山中道路似曾相识,自己好似走过一般。不由自主左右四下张望,似是有些奇怪。 宋源宝奇道:“萧大哥,你怎么了?” 萧平安道:“我怎么瞧着这边有些眼熟,好像曾经来过。” 宋源宝道:“对了,你是此地人,这不是到了老家了么。” 萧平安点点头,又看几眼,却还是想不起这是个什么所在。他年幼离开此地,再也未曾回归,昔日一些模糊印象已是全然对不上号。 众人连日连夜赶路,人虽未倦,马匹却是吃不消了。出了山地,便在一片密林歇息。此处地势较高,离大路不远,远处平野一览无余,林中还有一条溪流穿过。 李全和张汝楫两人打了几只山鸡野兔,就在溪边洗剥了,众人燃起篝火,团团而坐。杨安国等人拿出酒水,又要灌萧平安三人。 闲聊一阵,归无迹忽然起身,遥指远方一处,叹息一声,道:“你等可知那边是何处?” 归无迹所指之处,有一处不大不小的湖泊,周边一片荒丘,只见杂草树木,也无异样。杨安国呵呵一笑,道:“那曾是个小县,名唤里县。十余年前,地方官玩忽职守,以至淮河决堤,县城被水所淹,百姓皆亡,此地就此荒废。” 萧平安闻听“里县”二字,忽如五雷轰顶,深藏心底的诸般记忆,突如泉涌,诸般回忆,纷至沓来。难怪他一路总觉道路熟悉,自己千真万确来过这里! 远方那片湖泊便是里县,自己在那里行乞多年。那里的街头,有好心给自己肉包子的李大娘,有曾经帮自己缝过衣服的张大婶,有一大清早就支起一口油锅的王大叔,见他来了,总是又打又骂,可骂完了,又总会给他一根炸的金黄酥脆的“油炸桧”,他的鼻端,如今还有那浓重的油香。在那里,他还被强征入伍,第一次见识战场之残酷,又因怯战被鞭打,险险丧命。 而眼下所在之处,正是当年遇到梅盈雪梅阿姨的地方。这密林深处,当有一个破庙。在那里,一位温柔善良,又不失英武果决的女子杀灭强敌,还给自己取了名字,托付自己一个玉函,自此改变了自己人生。 他心潮起伏,不觉眼眶已湿。 人一生或许会去过许多地方,但最难忘怀,便是故土。家边老铺子的卤味永远是最香的,即使长大了,梦中经常回去的,依然是儿时的街道,更别提陪伴你长大的朋友家人。 一个人对没有居住过生活过的土地,是很难有感情的。而一个曾经生活,留下我们情感的地方,永远也无法忘记。 萧平安虽是乞儿,却也把里县当作了自己的家。 一旁归无迹还在说话,道:“不错,可恨为官之人尸位素餐,玩忽职守,最后害苦的还是百姓。此地原也是耕种良地,能养活千人万人,如今却是一片荒芜。” 萧平安无心去纠正当年之事,此际他心绪难定,只想去寻一寻那破庙,起身道:“我有些事,片刻便归。” 宋源宝此际又喝的面红耳赤,哈哈大笑,道:“你去撒尿是不是,我都说了你喝不过我!” 杨安国也笑道:“萧兄弟去去就回,若要趁机躲酒,我等可不放过。” 萧平安也不解释,独自顺着溪边朝上游而去,这么多年过去,记忆早已模糊,只隐约记得附近有水流。 明月当空,晚风习习,林木之中,时有“咕咪”“咕咪”之声,叫人闻之心惊,萧平安知道这是夜枭出来觅食。 他心中激动,但毕竟年岁太久,早记不得具体情形。想寻到那破庙,走了大半天,却是没一处相像。 心下沮丧,行到一处,林木忽然变的稀疏,一轮弯月正照在溪水之上,随波轻晃,散作一片银辉。忽然一阵心驰神伤,他年幼时不知,总幻想这位仙女般的阿姨不会死。但慢慢长大,又练了武功,逐渐明白,那位梅盈雪想必凶多吉少,不知如今尸骨何存安在。 寻了小半个时辰,越走越远,却无一处是,只觉当年若有大水,破庙不能保全,终不可寻。正待回转,忽听林中有哭泣之声。声音虽是不大,却是凄楚悲凉。 萧平安心下好奇,循声而去,走不多远,却是越觉道路熟悉,急行几步,果然见一处断壁残垣。虽建筑已经坍塌,但仍能分辨正是一处小庙。 又惊又喜,不想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前后看了几眼,心中笃定,十之八九,正是当年自己遇到梅阿姨的破庙。 那哭泣之声更近,就在庙后林中不远。萧平安放慢脚步,入林四五丈,就见乱草从中,一处孤坟,矮矮小小,几不可辨。坟前一堆纸钱灰烬,一人伏在坟头,正自哭泣。想是哭的太久,声音已是沙哑。 萧平安却是大吃一惊,痛哭那人一身青衫,面容消瘦,正是沈放。 沈放却也听见声响,回过头来,见是萧平安,也是吃了一惊,两人面面相觑。 好半天功夫,还是沈放先回过神来,抹了把脸,道:“萧兄弟,你怎会在此?” 萧平安见沈放更显清瘦,但面色红润,相比燕京一见,气色也是好了许多,道:“我来寻一位故人,你怎会在此,这……是?” 沈放道:“这乃是家父先慈。” 萧平安恍然大悟,道:“原来是叔父叔母,我也当一拜。”上前恭恭敬敬拜了三拜,沈放一旁还礼。 施礼已毕,两人也觉亲密许多,就在一旁坐下。沈放道:“此处荒郊野外,萧兄弟怎会有故人在此?” 萧平安触动往事,又觉沈放亲切,趁着酒意,将当年之事一一说了。他沉浸往事之中,浑未发觉,讲到一半,沈放已是泪如泉涌。 等他讲完,这才发现沈放异样,惊道:“沈兄弟,你这是怎么了?” 沈放亲耳听闻母亲死因,前后因果,心中悲痛,更难抑制。燕京他便知道,其实燕长安所获密函,已经送到信阳郑挺手中。原来当年送信之人,竟就是面前这位萧平安。 而这憨厚少年,更是与自家渊源匪浅,不但曾在父亲军中参与里县之战,更是目睹母亲与仇敌血战。然后义无反顾,前去信阳送信。就连他这名字,都是自己母亲所起。 眼前一幕一幕,如同再现,万般悲苦,尽付嚎啕。 好容易止住哭声,对萧平安道:“你说的梅夫人正是家慈,萧大哥,小弟有一不情之请。” 萧平安听说沈放竟是梅盈雪之子,也觉匪夷所思。难怪自己镇江与燕京一见,都觉此人有些眼熟,更是莫名的觉得亲切。 沈放面容,却是像母亲梅盈雪多过像沈天青,只是男女有别,这感觉虽有,却与面容不易对得上来。也是不想两人竟有如此渊源,连道:“你说,你说。” 沈放道:“我想与兄结为金兰兄弟,从此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你便如我亲哥哥一般,不知可否?” 第六百七十一章 结义叁 方才他听萧平安讲述过往之事,情真意切,赤子之心,这念头便是越来越强烈。萧平安武功高强,名门高徒,这些对他并不重要。萧平安年纪轻轻,一诺千金,答应了母亲的事就一定做到,为此更是身陷囹圄,却是不屈不挠,艰难崛起。如此人品心性,才叫他佩服,值得一拜。 萧平安大喜,道:“好,好,我也是求之不得!” 义结金兰一词,最早见于《易·系辞上》:“二人同心,其利断金;同心之言,其臭如兰。”南北朝《世说新语·贤媛》中云:“山公与嵇、阮一面,契若金兰”。 结义的规矩,要交换谱贴,又叫金兰谱或叫兰谱,乃是用一沓红纸写出各人姓名、生日、时辰、籍贯及父母、祖及曾祖三代姓名。此外供桌神像、三牲祭品、共饮血酒等等繁文缛节,更是名目繁多。 这些东西眼下自然一样没有,但萧平安、沈放两人情投意合,说拜就拜。江湖子弟,也不在乎这些俗礼。就在沈天青与梅盈雪坟前交拜,算是结下金兰之契。 沈放拜道:“诸天神明为鉴,今日沈放与萧平安在此结为兄弟。不是同血同根,却是同心同德,不求共富贵,但能同危难。生死相托,吉凶相共,患难相扶,永世不谕。如违此誓,人神共弃。” 萧平安听在耳中,只觉热血激荡,心道,沈兄弟所言,跟我想的一模一样。诚心诚意,跟着也说了一遍。 几个头磕下,都觉欣喜,彼此间距离一下拉进许多。 沈放心道:“爹娘泉下有知,那一干仇人,如今都知下落,定一个一个杀了,带来此处为祭。孩儿今日结拜义兄,再也不是孤独一个,你们二老也请宽心,我兄弟两个,必不叫你们失望。” 萧平安望向孤坟,也是心潮起伏,心道:“梅阿姨,不想此处竟能遇到你的后人。我能有今日,实是因你之故,此恩此情,永世不忘。沈兄弟聪明不凡,我定会当他亲弟弟一般。同胞共气,互敬互爱。”又想到沈放也是孑然一身,但眼下总算有个坟墓可以祭拜,自己父母被强盗所杀,如今尸骨何处也不知道,不觉更是难过。 两人又说了片刻话,走到明亮处,萧平安忽然回过身来,看看沈放,道:“兄弟,你头发怎么又黑了?你的手也好了!” 沈放原先心力交瘁,白发几乎占了大半,此际却是一头乌发,原本右臂举动不便,如今却是挥洒自如,气色更是明显大好,哈哈一笑,道:“我之前有陈年宿疾,眼下已然痊愈,这头发自然也黑了。” 萧平安不知就里,但也替兄弟高兴,喜道:“那就好,那就好,还是黑头发好看。” 他却不知,沈放能站在这里,当真是九死一生。 当日沈放服下两颗“绝路”,不过数息时间,身子便开始发烫。燥热难当,忍不住趴到水缸前喝水。但凉水入腹,丝毫缓解不了体内烫热,而且这热度越来越高,渐如火焰自肺腑起,愈燃愈炽。 沈放痛楚难当,忍不住伸手抓挠,手指所及,皮肤肌肉如同被火烧过,一触即溃。 他的躯体实在无可忍受,人昏厥过去,但不多久又被痛醒。如此反复,一直持续了两三日之久,痛楚才略有消解。但剧毒渗透全身,体内器官多半濒临衰竭,他已是奄奄一息。 好在柴府备有大量疗伤保命的丹药,柴霏雪恳求之下,又有寄幽怀出手,不惜耗费真气为沈放护住心脉。 直十五日之久,方才将他自死亡边缘硬生生拉了回来。 花轻语和诸葛飞卿等人自不放心,连日来柴府问询。但沈放能否撑过,就连寄幽怀看了也是心中无底,只好对众人推说沈放闭关。 沈放形状之惨,叫几人多看上一眼也是不敢。 如此又是半月,沈放在痛苦煎熬中慢慢恢复几分。但这不是终点,他体内剧毒未消,每日仍要不时发作。只有修炼《白马经》,慢慢驱除毒痛。 张拟自己不能练武,却有一颗至诚至坚的向武之心。他博采众家之长,兼容并蓄,创了这门奇功出来。但究竟如何,这一百余年,无人可以验证。 眼下终于有一人熬过了人所不能忍的痛楚,翻开了这本《白马经》! 内家功法,培固先天之气。以经络为渠,孕化内息,以气府丹田为基,凝汇真元。以真元之气滋养先天之气,强筋健骨,精益脏腑,举手投足,能人所不能。 《白马经》也是由导息、破障、舒经一步步向上修炼。但天下功法,都是自吐纳始,一呼一吸,水滴石穿。《白马经》却是独辟蹊径,以肤为导,以十五别络为渠,引气入体。吐纳之效,胜过寻常功法十倍。 沈放按书中所说,含光内视,心底静澄无物。 一天、两天,第三日,这一日盘膝坐下未久,忽觉浑身毛孔都似打开,无数清亮之气灌入全身,将他体内那沸腾之火也吹的一黯。 丝丝气息透入他千疮百孔,痛楚不堪的肌体,如久旱干裂之土,忽然迎来一股细流。清水潺潺,一路向前,滋养他干涸的经脉。 沈放抱元守一,大半气息弃之不顾,内观右臂,无数微风一般的细流自手掌涌入。将这股气息自尾指“少冲穴”吸纳,随即一路向上,过“前谷”“后溪”,经“腕骨”再到“阳谷”。 这股气息越来越是汇聚,渐渐凝聚成型,一股暖意包裹,去势更快了几分,向“养老”向“支正”。 沈放热泪盈眶,险些心神失守。十余年等待,三千多个日夜的煎熬,他终于修炼出了第一股内息。 他度过了最艰难的一段,但剧毒缠身,仍是一刻也不敢懈怠。剧毒一日不除尽,他每日还要受毒素侵蚀之苦。 但沈放甘之如饴,终于迈出那一步的喜悦叫他雀跃,叫他再不畏惧任何艰难。 花轻语和诸葛飞卿等人终于可以见他一面,知他无事,总算放下心来。又知他得授奇功,可以修炼内力,无不代他高兴。 诸葛飞卿等人离谷已久,决定回寒来谷一趟,届时再与顾敬亭、燕长安一道东来。 八月柴九带花轻语、柴霏雪、云锦书、沐云烟、栾星回等人出门游历,沈放却未一同跟随。 他修炼已然到了最紧要关头,半年多时间,他势如破竹,竟接连打通十一道经络,眼看“导息”一境已将圆满,体内毒素也几乎尽去。他面色渐渐红润,右臂恢复如常,就连头发也逐渐变黑。整个人如同被施了魔法一般,焕然新生。 仅仅七八个月,他竟从入门修到“导息”大成,当真是如得鬼神之力。少数知晓的几人,无不骇然,就连寄幽怀也是面露惊讶之色。将《白马经》要去,又仔细读了几日。 众人离京之后,沈放再接再厉,终于将体内毒素排尽。他告别纥石烈光中等人,一路南下,前来与花轻语等人汇合。 既然是在信阳相见,自然要来父母坟前祭拜。他先前出山,一时得意,选了水路而下,又闻辛弃疾之事,偏偏擦肩而过。 此番再来,当是不能再拖。却不想刚到此处,就遇到萧平安。 问起打算,沈放道:“燕大叔意思,我洛阳家中已经无人,家父又是为保全里县捐躯,便还是葬在此处,无须迁回洛阳。但当年匆忙,如今回来,却要好生将墓修葺一番。此事一了,我再去信阳城里拜见柴先生。” 萧平安道:“正当如此,我陪你一起。”沈放为父母整修坟墓,他这个当义兄的自该出力。 回到林中营地,只闻鼾声一片,大多数人都已睡下。归无迹、宋源宝、杨安国兄妹几人却还在说话。 见他两人联袂而来,几人都是吃惊不小,宋源宝倒是高兴的很,上前一把扯住,欢喜无限。 论关系他与萧平安更亲,但沈放也是他为数不多真心佩服之人。临安城、燕京城,沈放两次帮他大忙,也叫他感激不尽。 杨安国兄妹再见沈放,也是惊奇。沈放如今样子又是变了不少,一头乌发,精气神圆满,一股历经苦难磨砺的坚毅淡定之气呼之欲出。 他兄妹两人走南闯北,识人无数,这看人的眼光可是不差。当年扬州道上初遇,杨妙真只觉此人颓废无救,高家庄沈放口述武功,却叫两人吃了一惊。后续一路去往济南,更觉沈放如一块包裹在顽石之中的璞玉,内秀不凡。 而如今再见,这块宝玉却已似破壁而出,变化之大,叫两人不能不惊。 归无迹见了沈放也是暗自点头,只觉这少年气质不同凡响,虽不闻什么名气,也不小看于他,招呼两人坐下,开口道:“你们两个来的正巧,明日大事,也该说与你们知道,还需你们出力。” 萧平安点头道:“好。” 归无迹呵呵一下,道:“臭小子,也不问问清楚就说好。”一指宋源宝,道:“你跟他说说。” 宋源宝求之不得,道:“好嘞,说来话也不长。原来杨兄弟他们跟赤伏楼斗,是为了一批猛火油!” 第六百七十二章 结义肆 萧平安方才去了一会,宋源宝嘴里臭卖马鞍的杨安国已经变了杨兄弟,他倒未注意这些,奇道:“猛火油?”他在开封府,也闻猛火油和猛火油柜之威。樊楼之上,若不是宗门恰好赶到,自己只怕就要真去试试那猛火油柜的厉害。 宋源宝道:“是啊,玄天宗这次从山东弄了一万四千多桶猛火油,要运来帮大宋守城。” 自沈括定“石油”之名,北宋军器监十一作中,便有猛火油一作。猛火油柜华而不实,战阵之上,多半用之不着。猛火油真正的威力,在守城防御上展露无遗。 宋时城池,守城必备猛火油,西北边域更是“皆掘地做大池,纵横丈余,以蓄猛火油”,以防御外族的侵扰。 沈放也是惊讶,他对玄天宗本是恨之入骨,但杀了解辟寒之后,燕京一行,又与陈少游再会,不知不觉,这份恨意倒是小了许多。只是印象中玄天宗一贯强取豪夺,只知逐利。 当日临安城大荒落信誓旦旦,说一旦宋金交战,必助汉人大业,本以为是说着好听,却不想如今倒真是身践力行。 彼时还不懂石油开采,所获石油,多半是地面浅层,甚至随水冒出地面之油。更是多产自陕西甘肃、山东等地。 金人占了北方之后,倒是金人多猛火油,宋人手上捉襟见肘。一万五千桶猛火油在彼时绝非小数,在战争之时,更是万金难换。如今宋金攻守之势已易,这守城之利器自是弥足珍贵。 宋源宝接着道:“这批油自山东入海,一路南下,自长江回淮河,由东向西,一路重镇,皆有所获。眼下还剩余七千余桶,正要运达此地。此番运油,长江三十六水寨也是出力不少。” 萧平安点点头,他入川一趟,在北上燕京,对江河地理,也略有所知。 山东有油,可自黄河一路南下。原本淮河自河南始,一路向东,在涟水县云梯关直入黄海,与长江、黄河、济水并称四渎,是独流入海的四大河之一。山东的货物可以直接入淮河,一帆风顺。 但南宋建炎二年(1128年),为防御金兵南下,东京守将杜充在hen省汲县和滑县之间人为决堤,造成黄河改道,大部分黄水从泗水分流入淮。 到了南宋绍熙五年(1194年),黄河南决,从此长期夺淮入海。淮河也因此改道南下,并入长江入海。如此一来,水路要绕一个弯,要从长江才能接续淮河。 宋源宝接道:“海上还好,但一进淮河,动静这么大,自然被人知晓。长江三十六水寨在水上谁也不惧,金人也不敢妄动。赤伏楼得知消息,便想半路拦截。杨兄弟跟他们已经斗了一个多月,互有损伤。眼下晏苍然终于凑了一队人马,拿定主意,要在信阳将剩余猛火油统统毁掉。杨兄弟手下打仗的人多,真正武功高的却没有多少,只好请归先生帮忙。咱们几个既然遇到,自然也不能袖手旁观。” 萧平安道:“不知最后一批猛火油何时运到?” 杨安国接口道:“就是明日午后,就在淮水渡口。我已经告知信阳府,届时宋兵也会前来助阵。金人隔着大河,无法调兵支援。晏苍然等人水上也不是长江三十六水寨好汉的对手,只能在登岸卸货之时捣鬼,咱们得防着这些人岸上放火。” 猛火油乃是易燃之物,抢夺不易,但要毁去,却是容易。宋兵来人也不会多,也挡不住晏苍然这般的高手高来高去。一旦接近,便是前功尽弃。 归无迹道:“此处渡口甚小,有宋军坐镇,加之道路狭小,后路不需担心,左右都是滩涂芦苇。咱们只要安置好人手,以逸待劳便是。” 沈放插口道:“敌人实力如何?” 归无迹道:“赤伏楼乃是翼王私兵,将在精不在多。除了日间所见晏苍然、程斐、韩复、霍远几人,最多还能再来一两个高手。” 沈放听韩复之名,眼角微微一缩,还有霍远,这都是当年围攻里县,逼死父亲的主犯,倒不想真是冤家路窄。 萧平安等人都未注意,萧平安面露难色,道:“我不是那韩复对手,再加上两个,咱们可打不过。” 归无迹笑道:“不妨,明日自然还有朋友前来相助。你们四个,到时候缠住韩复一人即可。”微微一顿,道:“此战无需斩获,不叫尔等逼近便是。” 他不知沈放武功高低,但萧平安身手远超他意料,有宋源宝和秋白羽两人相助,对上韩复,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应是自保无虞。 几人这才放心,宋源宝最喜欢人多欺负人少,四个打一个,还有萧平安和沈放两大强援,还怕的什么!明日正好与那韩复,新账旧账一起算。 沈放倒是好奇,插口问道:“既是自东而来,为何不在东边靠岸,反多走百十里水路来此?东边乃是平原,此地却是山地,再运送也是不便。” 淮河水在信阳一带,水路变化却是最大。大河自西向东,到了信阳西北侧忽然折道向南,奔腾数十里,聚成一大湖。随即东西数里,又掉头向北。回复原先位置,再又向东。 如此一来,淮水距信阳城最近之处,不足三十里,最远之处,却有六十余里。 猛火油自东边而来,最合适卸货之处在东侧,下船虽离信阳六十里,却是一马平川。再次可选河道拐弯之南,距离信阳城最近,不足三十里。而眼下所在之处,不但与信阳最远,不下七十余里,更有山脉阻断。 杨安国点头道:“沈兄弟对此间地理倒是熟悉,不错,此处乃是下下之选。一来赌敌人也猜想不到,二来要避开金军水师。” 想了一想,又补充道:“眼下金国内患未休,暂未南进,但反攻之举,势在必行。金军水师预备渡河之处,如君所说,正在信阳东北。” 女真发源东北,也有hlj、松花江这般的大江大河,完颜部能统一女真,也是靠有一批水军力量,当然起初军力也是微薄。 金人南侵之后,对水军也是重视。完颜亮曾募集七百余艘战船,组建七万水军,试图跨越淮河长江,一统天下。可惜筹备仓促,训练不足,以致功败垂成,采石一战,几乎尽丧虞允文之手。 此后金国水军再未成大规模建制,而改为沿河防御为主,舍大求精。楼船寥寥,但艨艟、海鹘船、海鸥船、刀鱼船、马船、赤马、白鹘等中小型战船却是装备不少。而其水军多用山东汉人,规模小了,水战实力却是倍增。 沈放点头称是,看看秋白羽,又道:“玄天宗高手无数,既然出了这么多油,为何不好事做到底,押运一程?” 秋白羽摇头道:“我教宗总堂燕京城内,金国天子脚下,分堂又是遍及南北各地,岂能公然与朝廷作对。” 萧平安点头称是,他衡山派若不是深居南地,几乎不去北方,也不敢公然去开封府摆出如此大阵仗。关于武林与庙堂的彼此制衡博弈,他得韩谦礼讲解,如今倒也是明白了许多。 几人说完,明日午间争斗,还有大把时间好睡,各自寻个地方躺倒。萧平安和沈放四人也寻了处背风的所在,宋源宝和秋白羽酒意上来,不多时便鼾声大起。 萧平安和沈放却是不约而同,各自盘膝坐倒。两人彼此瞧见,也是相视一笑,都道:“我兄弟果然勤勉。” 萧平安体内真气充盈,如今拓经破穴有如神助,这时间当真一刻也不肯浪费。沈放则是已经到了破障的关隘,眼看突破在即,也是不肯歇息。 萧平安新结拜义弟,既是欣喜,又是关心,有意无意,放慢节奏,要待沈放行功,想看看他内功路数。他如今那真气忽然枯竭的毛病再未犯过,应是补全了功法之故,也算了了一桩心事。 但见沈放盘膝坐倒,须臾便即入定。收敛心神之速,丝毫不在他之下,看坐姿随性泰然,却又端正如钟。心中暗赞,我这兄弟聪明不凡,又有燕长安、顾敬亭这样的名师,所学果然也是不俗。 正待自己运功,忽觉有异。沈放吐纳之快,大异寻常。 萧平安心中一惊,只道沈放今日情绪激荡,运功急了,怕他有碍,静听沈放声息。他如今内功已有不凡造诣,沈放若真有什么不妥,自己也可施以援手。 静听沈放呼吸吐纳之声,却是深沉稳重,不见一丝波动。愈觉惊异。夜间林中清风徐徐,但缕缕夜风到了沈放左近,却都是微微一散,偏了方向,朝沈放身侧偏转,随即弥散,似是沈放身如空穴,引得风入。 这风速与风向的异动其实微乎其微,但萧平安修习“巽风雷动”奇功,对风与气流的变化尤其敏感。细心感触之下,纤毫毕现。 随即心下了然,又羡又叹,又替自家兄弟欣喜。 第六百七十三章 结义伍 沈放所习,分明是江湖罕见的一门奇功,吞吐天地之精,如鲸吞龙吸,无底洞一般。以此吐纳之速,内功修行,比寻常功法怕不要快了十倍。 心下暗叹,江湖之大,莫测高深。自己所习“明神诀”也是罕见奇功,本以为天下无双,但瞧自家兄弟这门功夫,可未必比自己的差了。 暗暗一笑,也自收敛心神用功。 沈放这一日拜祭亡父亡母,心神激荡,本不适宜练功。但一盘膝坐倒,明月之下,心底竟是一片平和。 过了约莫一个时辰,林中忽起长啸,若虎啸龙吟,直穿云霄。归无迹第一个惊醒,眼睛未睁,已辨明方向,眼睛睁开,人已掠出四五丈。只见一棵大树之下,沈放盘膝端坐,正仰天长啸。 林中人尽被惊醒,议论纷纷。宋源宝和秋白羽对视一眼,齐齐点了点头,面上却又都是不可思议之色。 一人声音道:“沈兄弟,这是破障了?”正是杨安国兄妹过来。 宋源宝和秋白羽都是点了点头,面色却是更显怪异。 杨妙真笑道:“你们怎么一副苦瓜脸?他不是你们朋友们,这可是大喜事,你们该替他高兴才是。” 宋源宝和秋白羽面面相觑,心中都道:“是该高兴,是该高兴,可他去年才练的内功啊!” 两人临安遇到沈放,一度以为遇到了隐世高人,后来相处久了,真成了朋友,才知道沈放经脉所限,竟是不能修炼内功,都是替他惋惜。 去年沈放开始修习内功,宋源宝虽然做事老不靠谱,但毕竟也是好友,自然一并知晓。 但这才过了多久,八个月?九个月?人家“破障”了!只是《白马经》关系重大,除了柴九、寄幽怀,就连柴霏雪也不知沈放所练,竟是这已被江湖传为笑谈的不世奇功。宋源宝等人还道沈放乃是得了寄幽怀亲传。 归无迹也是点头,他自不知其中缘由,在他看来,沈放如今不过二十。这个年龄破障,虽不能与宋源宝相比,但也是少见的武学奇才了。 又过片刻,沈放啸声已弱,不到小半盏茶功夫,已是息声。 归无迹与杨安国兄妹微微摇头,只道沈放也是天赋异禀,谁知破障气息如此寻常,想来这内功也是硬拔上来。根基不稳,未来成就必也有限。 内家高手破障,十二正经内息大成,内外贯通,气冲十二重楼,积蓄体内多年的修炼内息与天地交融,自会忍不住仰天长啸。 寻常人,气出数息,寻常好手可达半盏茶功夫,更杰出一些,可达半炷香。半炷香已是一刻钟长短,试想一人气息只出不进,竟能维持一刻钟之久,那是何等肺活量。 当日萧平安被众人高看,正是因为他中气充沛,一声长啸,足足维持了一刻钟长短。 当然后来褚博怀在衡山为萧平安掩饰,说其实那时萧平安已经是斗力境中段,如此一来,倒叫不少人大感失望。斗力境中段的高手喊个一刻钟又算什么本事了。 沈放眼下一口气未到小半盏茶功夫,只能算是寻常中的寻常。 归无迹过了一见,兴趣便是不大。眼光一扫,却又是一愣。沈放身侧丈余,萧平安端坐树下,竟是一动不动。 沈放破障如此大动静,就是死人也惊动了,可萧平安竟是无动于衷,连动弹一下也无。 归无迹心知有异,挥手叫杨安国兄弟屏退众人,只留宋源宝几人在场。 此际宋源宝和杨安国几人也看出有异,杨妙真奇道:“他为何一动不动,莫非也正要突破?” 归无迹点了点头,轻声道:“怕正是如此!”寻常人练功,即便入定,一有风吹草动,也会惊觉。故此练功,多在静室,越少干扰越好。 萧平安此际入定,自然知道沈放破障,但却是纹丝不动。除非是他故意装作这般,否则只有一个可能,就是他也突破在即,不肯停下。 归无迹几人再无心睡眠,都在一旁打坐。半个时辰之后,沈放先睁开眼来,朝众人一笑。 萧平安仍是未起,众人都朝沈放拱手,轻声恭喜。 又过半个时辰,萧平安才睁开眼来,对沈放道:“好兄弟,恭喜你过了破障关。”嘴上恭喜,眼底却难掩一股忧色。 沈放刚过破障,饶是他如今心境深沉,自是难耐欣喜,也未注意,笑道:“同喜同喜,也恭喜大哥修为更进一步。” 宋源宝仍是半信半疑,问道:“萧大哥,你又打通一道?” 萧平安点头道:“是啊。”多日努力,一朝功成,适才他又将右侧手少阴心经至膻中一路打通,这已是他打通入气府的第十二条经络。 宋源宝连连摇头,心道:“错不了,错不了,萧大哥这功夫当真是大风刮来的,太容易了!” 秋白羽看看萧平安,又看看沈放,只觉气馁,心道:“可怜我如此努力,但原来努力遇到天才,真的屁也不算。”莫管沈放气息如何低弱,这一年不到便破障,可是实打实的。 归无迹却是高兴,哈哈笑道:“不错,不错,临阵突破,明日你们又多几分胜算。”一拍萧平安肩膀,一副了然神色,道:“第十一条了吧,好小子,一年一条,本事当真不小。” 第二日一早,宋源宝、秋白羽两个迷迷瞪瞪睁开眼来,却又发现萧平安和沈放两人早已起身,正在林中打拳。 两人对视一眼,无可奈何,齐齐摇头,人家不但比你有天分,还比你更努力,这到哪说理去。 淮河之上渡口众多,此处名叫“望乡渡”,乃是不大一个渡口。沈放和萧平安来到此处,却都觉心情复杂。此处不远,一片废墟水塘,正是当年里县,而这“望乡渡”也正是当年金兵渡河之处。 此处因曾决堤,大坝重新加固,加之天长地久,流经此处的淮河水量也大不如前。如今堤坝距离渡口已有二十余丈,大坝之上,一条倾斜引路延伸到水边。堤岸之上,绿树成荫,放眼望去,淮河水上波光粼粼,两岸芦苇茂密。 堤岸与淮河水道之间,都是荒地滩涂,临水芦苇绵延,随风摇曳。河岸之下无处藏人,晏苍然等人若要埋伏,只能在芦苇之中藏身。但那芦苇丛实在太过茂密,萧平安左看右看,也看不出是否有人藏匿。 堤岸有路直通渡口,宽不过二丈余,此际距午时还有一个时辰,道路之上,却已是人头攒动,前来接应的宋军已经到了。 古时通讯不便,水上行船,也难计算时辰,双方约定的时间只能是个概数。好在这帮宋军还算靠谱,宁可早来,不能晚到。 从堤岸上望,两队宋军约有两三百人,旗帜鲜明,刀枪闪亮,将渡口层层围住。另有五百多民夫,推着太平车候在一旁,那引路实在太小,排了一堆车子,又站了两排宋军,再无处落足。一众民夫只好都散在边上滩涂之上,七零八落,人挨着人,乱成一团。 宋军距此七八里,有一小兵营,计划猛火油便先运至彼处。七千余桶油自非小数,此番前来五百民夫,两百余辆太平车,又无骡马,只怕运上两天也运不完。 萧平安几人都是摇头,众人也未想到,场面竟是如此混乱,若是有人混在民夫之中,却也难防。 猛火油一点就着,放起火却是简单。 归无迹混迹江湖,素常独来独往,少与这么多人打交道。也曾来渡口探查,但眼下七八百人挤在一起,与先前预想却又有不同。眉头也是一皱,对杨安国道:“如你所言,这领兵之人也是个糊涂虫。” 今日要对付的都是高手,杨安国一众下属并未跟随,只杨安国兄妹、李全、张汝楫、刘全五人。杨安国笑道:“不妨,我故意通知他们早到一个时辰,就知尔等不肯先来勘察谋划。我下去跟他们说说,几位就留在坝上。” 杨安国下了堤坝,众人就见他与一宋军指挥说了半天,那指挥满脸的不耐烦,对着杨安国大呼小叫。 杨安国倒是耐心,笑脸相对,说了一阵,那指挥发下号令。宋军仍分作两队,队伍却是拉长,一直延伸到大堤之上。杨安国则指挥民夫将道路上独轮车全部推到右首,排成一列,五百民夫也被集中到右侧,列成行伍。 沈放见杨安国在下面大声调度,五百民夫自非士卒可比,蠢笨散漫,殊难管教。 但杨安国先挑了十余名老者出列,细语一番,随即发号施令。五百人做起事来,倒也似模似样,井井有条。 沈放暗自点头,这杨安国倒也真有几分本事。这指挥疏导之法,看似简单,做起来却也没这般容易,若是自己下去,定是不如此人做的这般迅速。 归无迹也是面色稍缓,却又对萧平安几人道:“如此大事,怎能如此草率,事先也不前来看看,计较一番。都说王师羸弱,由此可见一斑。” 第六百七十四章 结义陆 转眼2021也要过去了啊,大家今年的愿望都实现了吗? 几人都是点头称是。说话间,下面纷乱渐止,五百民夫都在路右列队,路右宋兵齐齐转身,面对一众民夫,显也是怕其中混入奸细。如此人都在一侧,自是好管了许多。 宋源宝忽发奇想道:“我瞧那般人若来,定是躲在芦苇丛里,咱们不如一把火烧个干净,看他们怎么藏身。” 杨妙真笑道:“烧了他们依旧可以坐小船过来,不烧他们反是不敢由此偷袭。” 宋源宝恍然大悟,道:“是啊,等他们来了,咱们再放火,岂不更好。” 秋白羽插口道:“待会猛火油来了,你还敢放火?” 宋源宝一想也是,道:“是啊,咱们可得防着他们放火!” 沈放笑道:“船上有浆,他们若愿意放火,大不了河上等着,船不靠岸便是。” 宋源宝大感气馁,道:“你们怎么总比我想的周全?” 几人说说笑笑,也不紧张,便是油船靠岸,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敌人偷袭,多半还是要趁夜间。几人就在堤岸之上寻了个地方坐下,杨妙真想的周到,酒水吃食都是带了不少。 未过多久,由堤下又上来三人,都是黑巾蒙面,还戴着大大的范阳斗笠。与归无迹打个招呼,便远远坐到一旁,也不与众人搭话。想正是归无迹请来的帮手,却不愿意暴露身份。 此时已近秋末,天气却还燥热,此间也许久未曾落雨,土地干涸。堤上却是凉爽,清风习习,叫人心旷神怡。 又过大半个时辰,离约定之时已近,河面上却仍是不见船只踪迹。 众人倒也不急,这不是武林中人约斗,河面行船,风时不定,时辰哪能这么准的。 忽见归无迹站起身来,自堤岸东边,远远正有两人迎面而来。 这两人沈放竟都认得,一个杨熏炫,另一个却是宋仁杰。 宋源宝也一眼认出宋仁杰,他与此人仇怨不小,登时脸色就是一变,切齿道:“原来这姓宋的也是赤伏楼的人!” 身旁杨妙真轻声道:“不是,这两个也是翼王府旗下,但非隶属赤伏楼,应是听命于简云。” 杨安国嘿嘿一笑,看沈放一眼,道:“简云便是彭惟简,听说与沈兄弟倒是有些旧怨。此人乃是完颜珣左右第一心腹,手段不小,沈兄弟可要小心谨慎。” 沈放不露声色,他对杨安国甚是不喜。此人心思太多,总是话里有话。 两人都是轻声说话,几不可闻,面对着杨熏炫两人,却都是一副笑脸。 杨熏炫和宋仁杰走的也不快,安步当车,慢吞吞倒如出来郊游一般,好半天才到众人面前,杨熏炫满脸堆笑,朝归无迹一拱手,道:“归兄,别来无恙。” 归无迹却是冷淡,也不还礼,只是道:“好说好说。” 宋源宝冷哼一声,对宋仁杰道:“你这个不要脸的还敢来,今天你可跑不了了!” 宋仁杰根本正眼也不瞧他,目光倒是在萧平安脸上一扫,便落到归无迹身上,呵呵一笑,道:“归兄何以如此冷淡,今日我等二人前来,可不是找麻烦来了。”微微一顿,面色凝重,道:“实有一件要事,要告与诸位知道。” 归无迹摇头道:“道不同不相为谋,这过去的交情不提也罢。” 宋源宝道:“是啊,跟你这个卖友求荣没义气的家伙,还有什么话好说!” 杨熏炫摇了摇头,右手自袖中一掏,道:“诸位看看这个。”缓缓伸出手来,慢慢张开。 众人都是好奇,却见杨熏炫掌心四五只蚂蚱,寻常蚂蚱都是绿色,这几只却是色作黄黑,伸出的翅膀也更是宽大,后腿上倒刺直立,如锯齿一般。再看头角,一对黄须高挑,两只黑漆漆大眼,坚硬宽大四片上下颚,竟是狰狞无比。 萧平安脸色大变,失声道:“蝗虫?蝗灾!”他幼年流浪,可是亲眼见过蝗灾的。 蚂蚱就是蝗虫,此物不聚集之时,并无大害,人见了多半称之蚂蚱。但一旦聚集成群,铺天盖地,便是蝗虫、蝗灾。 蚂蚱变作蝗虫,可不只是变个名字,独居蝗虫基本为绿色,也无攻击性。但一旦聚集的蚂蚱到达一定数量,便会转为黄黑之色,翅膀也变大,能飞的更高更远。 蝗虫一旦变异,性情也变的极为凶悍,食欲无比旺盛,会吞噬一切可见的植物。此时它的消化系统也跟着变化,变的消化更快,食物未经完全吸收就排出体外,积聚水份,加快代谢。 一只蝗虫一日最多也就吃掉两克植物,但蝗灾一旦来临,那是数以亿计。最恐怖的蝗群,数目可达百亿。遮天蔽日,平铺开来,足以覆盖一州一郡之地。百亿蝗虫,一日可吃掉数万吨食物,所过之处,当真是寸草不生。 众人都是知道厉害,脸色齐变。蝗灾多随旱灾而来,这几年,山东、河北都是大旱,荆湖、淮南一带,也时有灾荒,早有人预言将有蝗灾爆发。不想一语成谶,眼下终于来了,更是赶上了两国交兵这一敏感时期。 蝗灾中的蝗虫变异,模样与平日大相径庭,这也是做不了假。 归无迹沉声道:“何处何时发现?数量几何?” 杨熏炫道:“十余日前,河南许州(今hen省xc市)首当其冲。如今一路南下,怕多不过五日,必过淮水。此次数量不算吓人,但方圆十里还是有的。” 蝗虫数量巨大,自是难以点算。一次蝗灾,可能会有若干个蝗虫群,按照现代的统计,一平方公里大小的蝗群中包含大约八千万到一亿只成年蝗虫,一天就可以吃掉四十万斤草粮。 杨熏炫口中的方圆十里也不是真的十平方公里,里乃是先秦户籍单位,五家为邻,五邻为里,方圆十里便是两百五十户人家大小。但此次蝗灾,数量十亿左右,当是不假。 归无迹拱了拱手,道:“多谢两位告知。”此乃大事,早一刻知道便多一刻准备,虽然蝗灾既起,已是无能为力,但能救回一点便算一点。 眼下正是稻谷熟的时候,信阳周遭大量稻谷,田地间黄灿灿一片,可惜转眼之间,就要化为乌有。 杨安国身旁张汝楫已经站起身来,道:“我这就去信阳城报信,通知百姓抢收庄稼。”望望杨熏炫。 杨熏炫笑道:“本就是来告知此事,你拿去便是。”伸手将几只蝗虫递过。 张汝楫口中称谢,小心翼翼拿布包了,转身急奔而去。几人都是骑马前来,马就栓在堤坝之下。 如此一来,几人都是心情忽地沉重,归无迹几人对杨熏炫、宋仁杰两人也不好再拉长面孔。 杨熏炫和宋仁杰前来报信,未必就安了什么好心,试图扰乱众人阵脚怕也是有的,但人家这消息毕竟还是重要。 众人只字不提此番纷争之事,捡不紧要的闲聊几句,气氛顿时缓和。 归无迹面色阴沉,蝗灾一事,叫他也有些心绪不宁。与七千桶猛火油相比,蝗灾一事反更是重要,自己要不要赶去信阳一趟。 对于大宋官吏,他着实是信不过,能否当机立断,从蝗虫口中抢下些粮食,可全看地方官大人如何作为。 宋仁杰看出他心中所思,却故意道:“归兄且淡定,此乃天意,就算咱们去了,也帮不上什么忙。” 沈放自然知道他打的什么算盘,跟着道:“蝗灾千百年不绝,虽如洪水猛兽,人也知扼制之法。宋孝宗颁《淳熙敕》,更有我朝董煟新撰《救荒活民书》,皆有详尽治蝗之法。此际早五日得知,县官当有应对之策。” 宋仁杰瞥他一眼,道:“你是何人,大言不惭,什么《救荒活民书》,听也没听说过,你自己杜撰的吧!”他在临安城,曾被沈放惊退,但当时沈放戴着面具,宋仁杰也认他不出。 《淳熙敕》乃是南宋淳熙九年(公元1182)颁布的一份敕令,一份敕令除了相关官员,旁人岂会关心。至于《救荒活民书》,董煟董季兴,乃是南宋绍熙五年(公元1194)进士,自幼悲悯百姓受三灾之苦,呕心沥血写出此书。但成书未久,此时还在不断修订之中,更未刊印发行,知者更是不多。 其实即便这一令一书大大有名,也不会有多少人去看。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有几人真正关心救民赈灾?文人尚且没有几个,更别说眼下都是江湖汉子,武林高手。 沈放能说出这一令一书,也是凑巧。他六师兄谢少棠在jdz为官,董煟则是鄱阳人士,曾见过一面,彼此引为知音。 谢少棠特意将这《救荒活民书》抄录一本,送回寒来谷。顾敬亭也颇为欣赏,兴致勃勃与众弟子讲解。 可惜沈放年少好动,又觉救荒赈灾和他没有半点关系,着实不感兴趣,根本未认真听师傅讲。否则临安城流民营,倒还能派上用场。 不过他在寒来谷时常逮蚂蚱喂鸡鸭,对这蝗虫整治之法,却是有些兴趣,记下不少。听宋源宝说过宋仁杰此人品性,实是心中不齿,故意笑道:“你自孤陋寡闻,见识浅薄,就不许旁人读书么?” 第六百七十五章 结义柒 宋仁杰勃然变色,皱眉道:“竖子敢尔!”他平常好做文人打扮,自诩文武双全,没事还要装装斯文,沈放如此挖苦,正戳到痛脚。 杨熏炫却是一笑,拱手道:“沈小友倒是博闻强记,不想如此冷僻文书也曾读过,我等倒愿请教一二。”他在临安城林府见过沈放一回,沈放坚毅不拔之言行倒是叫他甚有好感。 当日杨熏炫虽与沈放为敌,但也曾出手帮了沈放一下,沈放恩怨分明,对此人倒无敌意。见他客气,自己也是以礼相待,还了一礼,道:“请教不敢。当下之计,自是要先抢收稻谷。但蝗虫过境,只为觅食,此处没有,自然要往下去,一样祸害邦土。况且除却稻谷,还有稻叶草木,此皆蝗虫之食。因此蝗虫过境,必要竭力扑灭。” 宋仁杰冷哼一声,道:“这还要你说,蝗虫所过之处,寸草不生,自然要扑杀。村夫俗子也知持扫帚扑打,放鸡鸭啄食。” 沈放摇头道:“蝗虫绿时,鸡鸭爱吃,一旦变作飞蝗,鸡鸭反不愿吃了,甚或有鸡鸭食之而死。况且鸡鸭有限,根本不足扫灭大量蝗虫。至于人力亦然,单靠追扑,收效甚微。须得由官府牵头,发动乡里,协作灭蝗。” 关于蝗虫是否有毒,其实也有争论。现代研究发现,变异后的蚂蚱体内会合成两种有毒物质:苯乙腈和氢氰酸。苯乙腈毒性较低,但是会挥发,气味浓烈,氢氰酸不会挥发,气味不强,但是有剧毒。 聚集的蝗虫气味浓烈,大多数鸟类已经不敢捕食。飞蝗之毒可能对人而言微乎其微,不起作用,但对于鸡鸭鸟类,却可能致命。 归无迹倒是越听越有兴趣,道:“你接着讲。” 沈放道:“治蝗之法,亦如交兵。敌军势大,不能一鼓灭之,只能一点一点蚕食。蝗虫途径之地,皆要下力灭杀,一为保护物产,二为不教流毒扩散。若是组织得当,抗击有力,能减灾三成。不管灭蝗一分还是两分,蝗群虽众,终有竞时。各地依此为计,不断消磨,终能将蝗虫扑灭。灭蝗非一城一地事,而是邦国事,天下事。” 沈放所言,大有道理。各地百官遇蝗虫过境,首先想的都是保护辖内稻谷物产,减少自己损失。至于蝗虫杀灭多少,是否飞去邻县州府为恶,那是于己无关,甚或还会相互推诿。 北宋名臣钱勰便有这么件事,他为如皋令,会岁旱蝗发,而泰兴令独绐群将云:“县界无蝗。”已而蝗大起。郡将诘之,令辞穷,乃言县本无蝗,盖自如皋飞来,乃檄如皋请严捕蝗,无使侵邻境。 钱勰得檄,辄书其纸尾报之曰:“蝗虫本是天灾,即非县令不才。既自鄙邑飞去,却请贵县押来。” 杨熏炫缓缓点头,看沈放眼光也是不同,道:“沈小友此言大有道理,蝗虫一来,各处哀声一片,都道事不可为,索性放弃抵抗。殊不知若人人想的都是,各人自扫门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何异纵匪为患,遗毒乡邻。” 萧平安也是暗暗点头,心道我这兄弟当真是有才学,眼光也是不同。 归无迹道:“这大力扑杀,可有妙法?” 沈放道:“最得力之法,称作‘堑坎掩埋法’。《论衡》《农政全书》《捕蝗考》皆有所载,于蝗虫降落处挖深广各两尺之坑,坑间相距一丈,两旁以木板门扇接连八字排列,驱赶蝗虫入坑,以土覆之。一坑可埋蝗虫过万。其次可用火烧法,夜间燃点篝火,蝗虫飞近,燎断翅膀,自落于地。平常蝗虫乃是昼出夜伏,但化为飞蝗,却是一刻不停。再者可以渔网高举,树立田间埂上,也能大量灭蝗。此皆有用之法,但若要事半功倍,最最有效的办法,却是花钱。” 萧平安奇道:“花钱?” 沈放道:“不错,所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蝗虫虽巨,人亦不少。若能调动民力,不分男女老幼,青壮强健,人人出力,勠力同心,何愁蝗灾不灭。我朝曾有‘以蝗易粟法’,杀灭蝗虫一斗,可换粮钱若干。有银钱为赏,自然人人踊跃,不怕百姓不肯出力。” 归无迹杨安国几人都是点头,杨安国兄妹精于蛊惑之道,更是明白其中道理。 萧平安这才恍然大悟,心道,我这兄弟果然是聪明的紧,主意是真多。 沈放又道:“其实治蝗不如治蝻,治蝻不如收子。此番蝗虫过后,还需翻整涸泽,掘除虫卵。未防来年蝗虫复起,多种豆麻。”微微一顿,笑道:“其实这些都不算稀罕,吾等随便自田间觅一老农,都能说出八九。” 归无迹却是正色道:“就算此间官吏乡老都知,提醒一下也无坏处,杨兄弟。” 杨安国身旁刘全抢先道:“归先生放心,方才沈公子所说,我都记下了,定会把话带到。”也是起身而去。 忽听堤岸之下,人群鼓噪,不少人高呼道:“来了,来了。”抬眼望去,只见东边远远河面之上,帆影片片,十余艘航船正乘风而来。 前面七八艘都是小船,后面四五艘却都宽大,远望虽看不真切,但看桅杆高举,巨帆如云,定是十余丈之上的大船。 宋人造船之术已是精湛,十余丈的船只只能算寻常大小,便是三十丈朝上,过一百米的船也造的出来。 《梦梁录》载:“海商之舰,大小不等。大者五千料,可载五六百人;小者二千料至一千料,亦可载二三百人。”料是宋人对船舰载重的计量单位,一料等于一宋石,相当于今天一百二十斤。 宋代常见的大型航海商船,可载五千料,即载重三百吨。北宋运河之上的“万石船”更是号称载重万石,五百余吨! 此时正是顺风,十余艘船越驶越近,船上人也渐渐看的真切。只见前面七八艘小船上,都是立着几个光着上身的汉子,一个个黑不溜秋,正是长江三十六水寨的好汉。 这些汉子武功未必如何,但水性都是精熟,皆是传说中能闭气半个时辰以上,水中视物,徒手抓鳖的人物。有这些人护航,想在河上拦截船只,若不出动大批水军,那是想也别想。 看看时辰,午初三刻,这船只来的也算及时。渡口民夫已开始列队,只待船只靠岸。 萧平安、沈放、归无迹、杨安国等人注意力一时都在船上,船只卸货搬运,耗时许久,敌人多半不会在此际发动。但见船来,总不免有些紧张。 杨熏炫和宋仁杰两人却是好整以暇,也笑吟吟看着下面。 眼看前方小船已经转向,对着渡口而来,距离渡口还有十余丈,最前方一艘小船忽然停了下来。船上四五个汉子聚在一起,低语几句,其中一人忽然跃入水中。 归无迹眉头一皱,望向杨熏炫道:“难怪两位如此淡定,原来是水下做了文章。” 杨熏炫呵呵一笑,道:“埋了些木桩而已,小船无碍,那吃水较深的几艘么……” 宋仁杰忍不住得意之色,道:“先前我等不察,叫尔等钻了空子,真当我大金水师无人么?”此人一口一个大金,显是早不把自己当宋人看待。 归无迹摇头道:“便是有木桩为阵,最多费些功夫,有长江三十六水寨的好汉在此。半日功夫,自能清出一条道路。” 杨熏炫摇头道:“诸位沿淮河而上,一日两百余里,操舟之术当真高明。但眼下行迹已露,岂还有侥幸?金国水军已有战船前来,一日后便能抵达。呵呵,归兄,此乃军争之势,已不需你我操心了。” 归无迹眉头紧锁,宋仁杰一语道破。此番沿淮河运送猛火油,靠的就是迅捷二字,叫金人不及反应。但如今动向已尽被人知,若是金人战船水师来劫,己方已是插不上手。 大宋水师天下无敌,舟船牢固,水上打起仗来自是不怕金人,但五艘货船能保全多少,可就说不准了。 正自发愁,却见下河那人已经爬回船上,小船转头,又驶回河中。 沈放忽道:“大船靠岸,为何不降风帆?” 归无迹和杨熏炫都是一怔,果见身后几艘大船风帆鼓起,仍是高挂桅杆之上,船速也是不减,根本没有近岸的意思。 倏忽之间,几艘船已与渡口平行,却仍是在河心航行,径直朝西而去。 杨安国呵呵一笑,朝归无迹一拱手,道:“归先生勿怪,我等知道事情已经败露,再不能按先前一般沿途卸货。吾等已与赵淳大人打过招呼,剩下的猛火油直接运至襄阳,由赵大人再作安排。”赵淳乃是京西北路招抚使,如今正于襄阳一地坐镇。 归无迹这才明白,杨安国兄妹根本未说实话,这船根本就未想在信阳左近登陆,而是一直向西,直奔襄阳而去。他被两人所骗,却是并不着恼,看杨熏炫和宋仁杰都是一脸愕然,忍不住哈哈大笑,道:“妙极妙极,兵不厌诈,正该如此。” 第六百七十六章 结义捌 杨熏炫和宋仁杰神情尴尬,此番翼王府旗下好手云集,本想立个大功,谁知被人玩弄鼓掌之上。猛火油将在信阳登岸,这信息通过己等传给金军,叫军中调集兵船,已在身后追来,不想却是白忙一场。信阳离襄阳不远,再想拦截,已是晚了。 本想立功,却不道弄巧成拙,画虎不成反类犬,此番只怕连翼王殿下也要颜面扫地。 宋源宝哼了一声,道:“好你个痨病鬼,居然连我们都骗!”嘿嘿一笑,伸手一指,道:“你瞧,下面那个将军找你麻烦来了。” 渡口上官兵显也是蒙在鼓里,那带兵的指挥正满脸怒气朝这边来。沈放哈哈一笑,道:“既然白跑一回,咱们还楞在这里作甚?” 众人不等那宋军指挥上来,早离了堤坝,同行两里,彼此分道扬镳。杨安国兄妹等人接下来却是要渡河回转金国境内。 他骗得赤伏楼一群人东奔西走,为防泄漏,瞒着众人不说,也是情有可原。但总归叫萧平安几人心中也是不喜,觉得此人太过奸猾。 杨安国也知理亏,分手之际,一副诚挚模样,对萧平安几人道:“这次多亏几位仗义出手,他日若有机会,定将报答。” 宋源宝阴阳怪气道:“也不用将来啊,眼下不好么。也不必兴师动众,你身上有什么金子银子,随便拿几万两出来就好。” 杨安国说的江湖套话,却不想宋源宝如此作答,也是尴尬,道:“此行匆忙,身上别无长物,还是将来……” 宋源宝兀自不依不饶,道:“你张口他日闭口将来,是不是想赖账?”此番让人当傻子一样耍,这闷亏吃的大了,不言语刺他几句,晚上他宋源宝如何睡得着觉。 杨妙真拉过四匹马来,道:“区区小礼,不成敬意,还请宋小侠笑纳。” 宋源宝这才露出笑脸,道:“侠就侠,干嘛多加一个小字,画蛇添足,画蛇添足。” 归无迹呵呵一笑,看他两人胡闹,对萧平安和沈放道:“接下来你们两个可是要去信阳城?” 沈放道:“我还需多留两日,有先人坟墓需得修葺一番。” 归无迹点点头,道:“事毕速去信阳,你方才说的那些十分有用,去见过柴先生,看看还能帮上什么忙。” 沈放和萧平安都是点头称是。 归无迹回头望,良久长叹一声,道:“福无双至,祸不单行,这老天爷又露出獠牙,准备吃人了啊!” 沈放要寻人帮着修葺坟墓,还需买两口新棺,众人问了杨安国,向西七八里,有个城关村,当下一路寻去。 几人之中,倒数宋源宝对丧葬之事最为熟悉,一路上给沈放出了不少主意。他出门在外,向来都是俗家打扮,若不是此际忽然如数家珍,大家都要忘了他是个小道士。 秋白羽道:“你如此门清,可会看风水,给沈兄弟寻个好墓地。” 宋源宝无奈道:“那东西都是骗人的,寻个龙穴一埋就能出皇帝,我师傅不早坐了天下。” 秋白羽笑道:“果然真不信神仙鬼怪的,都是和尚道士。” 城关村离淮河太近,但在山中,总觉金人不会顾及此处,反留了不少百姓下来。村中也有一个棺材铺子。 越是兵荒马乱,棺材店生意反是越好。那店主人见四人上门,自然也是一副苦脸。 有一位熊大师说的好,天下做生意的,唯独卖棺材的见了客人不能笑。棺材店的老板见到有客人上门,就算明知有钱可赚,也不能露出一点高兴的样子。上门来的顾客,都是家里刚死了人的,如果你鲜蹦活跳,满脸堆笑的迎上去,你说像不像话? 沈放上前,说了来意,除了两口新棺,还要请店家寻人帮着将坟墓修葺一番,再做个墓碑。 店家点头答应,却又面露难色,道;“这棺材还剩几口,刻墓碑的阿九还在,我去寻他,一日就得,可这运棺下葬的人手……” 萧平安点头道:“无妨,我等四个自会出力。” 那店家道:“那几位可还要看个日子?” 沈放道:“不用看了,明日就好,还有纸马香烛什么,可都预备的齐?” 他此来也是算准时日,明日正是九月九,重阳之日。《易经》中六为阴,九为阳。九月九双阳之数,故称“重阳”“重九”。重阳节与除夕、春节、清明、端午、七月半等均是中原传统的祭祖节日。选这一日动土,也算相宜。 店家连连点头,道:“这些铺子里都还有。” 当下议了价钱,又说下墓碑上刻写什么,其余事都交给宋源宝张罗。几人寻户人家,给了几个钱,借间屋子歇息一夜。 问了宋源宝才知,柴九带众人一路南下,沿途也不匆忙。每到一地,必去拜访当地名士。不管官商文武、儒释道、三教九流,只要有真才实学,便相约拜会,坐而论道。 一路所见名人无数,闻听百家之言,各种真知灼见,奇技淫巧,无不叫众人大开眼界。 沈放也是赞叹,此等经历,可遇而不可求,自己偏偏错过良多,也是可惜。 萧平安倒是有些不解,问宋源宝道:“这柴先生究竟何许人也,既要游历,何不选个安全的地界。” 古时交通不便,不少朝代更是限制平民流动,但文人墨客,还有江湖侠士却是最爱游历天下。正所谓,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但眼下淮水一线正是战乱之时,怎会特意来此。 宋源宝一脸钦佩之色,道:“萧大哥你不知道,这柴先生好生厉害,也不知人家祖上出过什么人物,这一路南下,谁见了都要客客气气。柴先生说天下战乱,军争、疾苦,种种故事,尽在前沿,不来此还去哪里?柴先生懂的是真多!” 沈放对柴九也是既感恩德,又自佩服,也道:“柴先生乃是非常人。” 宋源宝眼珠一转,道:“要不那云锦书和姓栾的那个,天天跟在柴姐姐后面,无事献殷勤!” 沈放心底一荡,随即却是想起花轻语来,问道:“你花姐姐呢?”花轻语本不想跟众人南下,但沈放天天闭门练功,又经不过宋源宝等人撺掇。 宋源宝登时来了精神,道:“沈大哥我跟你说哈,你正好来了,那个欧阳宗言又跟来了,还有几个读书人,围着花姐姐,我瞧着个个都不怀好意!” 沈放也觉无奈,后悔问这么一句,他跟花轻语彼此还是懵懵懂懂,旁人却已迫不及待把他们看作一对,装作若无其事,道:“什么读书人?” 秋白羽道:“你都认得,关中李云政、潭州张易之、温州梁辅臣。” 沈放哦了一声,道:“原来是他们三位。”这三人都是乾元会上相识,博览群书,个个都是夺锦之才,李云政还是自己好友。 心念一动,暗道:“这乾元会果然是柴先生发起,但他召集这群年轻人究竟所为如何,总不会真的是招募英才。” 宋源宝意犹未尽,还想再说,沈放瞥他一眼,抢先道:“你那柳家小妹呢?” 宋源宝立刻面红过耳,连连摇头,道:“什么我家,我跟她不熟好不好!” 萧平安一直不插话,却是也想起叶素心来。想到她离此不远,又觉期待,又觉紧张。 第二日下午,一行人来到棺材铺子。那店主见了几人,却是哭丧着脸,一迭声道歉道:“真对不住则个,对不住则个,方才来了一伙人,将棺材全都抢去了!” 几人闻言都是大惊,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居然有人连棺材也抢!关系亡父亡母,沈放也是着恼,道:“什么人,多少时辰,往哪里去了?”那店主眼眶一大块乌青,自不是说谎。 店主手一指村东,道:“约莫大半个时辰了,说是玄天宗的好汉。” 沈放冷哼一声,道:“玄天宗!”因陈少游之故好容易积攒起一点对玄天宗的好感,转眼烟消云散。 萧平安也是恼火,道:“咱们去瞧瞧,什么人如此嚣张跋扈!” 倒幸好宋源宝诓了杨安国四匹马来,四人上马发足追去。出了村子,一条小路,清晰的车辙痕迹,追出十余里地。果见前面几辆骡车,拉着四五口棺木。 宋源宝一马当先,越过车队,兜转马头,骂道:“好一伙胆大蟊贼,你们玄天宗也是越过越回去了,什么都敢抢!还不给我停下!” 运棺木十余个汉子都是穿着玄天宗的黑色劲装,左胸一个白色“玄”字。见有人挡路,立刻有人抽出刀来。 为首一人见宋源宝身手矫健,又是知道己方来历,还敢如此嚣张,想也是有根有底,上前抱拳道:“玄天宗汴京路分堂汤大勇,不知几位是?”这片刻功夫,萧平安、沈放、秋白羽三人也到了近前。 宋源宝道:“少废话,车子棺木留下,人统统给我滚蛋!”敢抢沈大哥的棺木,他如此说话,已经是看在燕京陈少游面上。 第六百七十七章 结义玖 人群中一条大汉却是鲁莽,见他个子瘦小,萧平安三人也都是年轻,如何放在眼里,又听宋源宝说话嚣张,上前一步,骂道:“好个牙尖嘴利的小子,老子不将你屎打出来,都不叫英雄好汉。” 宋源宝也不客气,迎面一拳先给他脸上开了个染坊,随即重重一脚踢在他裆下。 那大汉立刻捂着胯下躺倒在地,缩成一团,下身一股恶臭,果然是屎尿齐流。 玄天宗人群中有人大怒,这四个看着年岁都是不大,却是好生霸道,知道玄天宗三字,还敢不给面子,出手伤人。 “锵鎯”数声,又有几人拔刀出鞘。这帮人平日横行霸道惯了,可没一个善茬,刀一出鞘,血气一涌,已有几人挥刀扑上。 那汤大勇不过是个小头目,对一群汉子也无多少约束之力,心中不好,不由暗暗叫苦。 宋源宝笑道:“好啊,本大爷出马,你们这几个阿三阿四,非但不投降,还胆敢向我还击。当真是自讨苦吃!”身形一晃,自马上飞起,一手扣住最前面一人手臂,身子一转,已将他手臂关节拿脱,空中双足齐飞,将身后两人踢翻,双足借力,人又跃回马上。 他这几下使得也是漂亮,萧平安和沈放都喝了声彩。 忽听一人道:“呵呵,宋源宝,涨能耐了啊。”却是对面路上来了一骑,离的还远,已经发声说话,更是认出几人。 萧平安和沈放望过去,那人竟是战青枫。 玄天宗一众浑未料到宋源宝竟是如此厉害,被他一招打翻三人,其余人都是骇了一跳,齐齐拔刀在手,闪在一旁,谁也不敢上前。此际见战青枫来到面前,却都是面露喜色。 汤大勇更是大喜过望,上前抱拳道:“观察使大人,你可来了,这几个小子……” 战青枫看看四人,也是无奈,摇了摇头,抬手截断他话,道:“你们几个,也不真不开眼,怎惹上他们几个。” 萧平安、沈放四人却更是奇怪,望望战青枫,奇道:“观察使?” 有战青枫做主,不但还了两口棺木,还顺道拉了一群壮丁。回去村里,带了店主,一道去到那片林中。 当年郑挺和完颜珣为遮掩真相,水淹里县。淮河决堤,数十里城乡变作滩涂,如今还遗留一个小湖,唯独此处地势较高,燕长安便将沈天青夫妇葬在此处。 如今十余年过去,此地仍是一片荒芜。里县人几乎死光,城乡皆是废弃,变作无主荒地。如今离此最近的便是城关村,却也远在十余里之外。 自古百姓所求,安居乐业而已。如里县一般的要冲是非之地,一旦毁去,绝无外面的百姓愿意搬来。不过也正是因为此地废弃无主,沈天青夫妇的坟墓才得以保全,再建新坟也省了许多麻烦。 有大批人手可用,修葺也是顺利。宋源宝看那地势虽不高,却与水溪隔的老远,也不需另换地方。他以往跟着褚博怀,这下葬移坟之类的事情做过不少,指挥起来,倒都似模似样。 待挖开旧坟,露出沈天青与梅盈雪尸骨。沈放已是不能自己,又是痛哭不止。 当年燕长安将两人匆匆下葬,连个棺材也是没有,如今但见悲坟哀土,两具枯骨零落。 宋源宝亲自下到坑里,上方以红布遮掩,不叫尸骨暴露于日光之下,又取红布裹手,一根一根将遗骨取出,以白色布匹包裹。 沈天青夫妇尸骨已经混在一起,虽是合葬,也要分开。男女骨骸虽是有别,但要分辨也是不易。宋源宝一人动手,认认真真,直一个多时辰,方才将两具尸骨拼完整。 他小事胡闹,大事却是一丝不苟,正色庄容,将两具尸身拼的整齐。一众玄天宗教众都是惊叹,那店家也是不住点头称赞。 随后装殓入棺,将墓穴挖深,再将墓穴填上。 沈放和萧平安两人填土,宋源宝则指挥众人将周边地势也略为平整,伐去几颗杂树,待沈放两人将坟头立起,又在两旁种了两棵栾树。 宋源宝心思乖巧,还特意将两棵树根部修剪,土中埋石,不叫多年之后,树根侵蚀坟墓。 先人下葬,只要条件允许,都会在坟前植树,此乃礼仪上的讲究,也有风水上的说法。 《春秋·含文嘉》言:“天子坟高三仞,树以松;诸侯半之,树以柏;大夫八尺,树以栾;士四尺,树以槐;庶人无坟,树以杨柳。”此乃最早的礼法,但如今早不被遵守,庶民坟边,也常见松柏。 道家以为槐、杨柳皆为阴木,不适宜种在坟边,甚或有害。栾树被称为“大夫树”,沈天青虽职位不高,但尽忠为国,宋源宝选这两颗栾树,也是颇有深意。 一切停当,立了墓碑起来,众人一道在坟前祭拜。最早的葬制乃是“墓而不坟”,只在地下掩埋,地表不树标志。但如此坟墓的位置时常过了一两代便搞不清。受系棺绳用的园木桩启发,人们开始在墓前插上木桩竹竿,系上绳帛,写明死者的生卒年月、时辰,这便是最早的墓碑,叫做“铭旌”或者“明旌”。 碑上未刻对联,只居中中榜上刻“故显”,左“考字天青沈府”,右“妣梅氏”,下“君合葬之墓”。右为立碑日,“宋开禧二年季秋九月初九吉日”,左为立碑人,“不孝儿不弃敬立”。 古人立碑,子女名应都列其上,可怜沈放一家只有他一人。 墓碑正中一行大字称为中榜,讲究最多,其字数多少依“生、老、病、死、苦”五个字循环应用。其中以落在六、七、十一、十二、十六、十七的“生”、“老”二字上为吉利。落在“病”字上中等,落在“死”、“苦”二字上,则不吉利。是以墓碑之上中榜,少有九、十、十四和十五字。 古时碑上,“显”字不能乱用,一要死者有显赫功绩地位,二来家族之中,若有比死者辈分更高之亲属,也不能用。 沈放对此倒不是太懂,都是宋源宝做主。宋源宝道,伯伯阿姨为国为民,鞠躬尽瘁,怎当不得一个“显”字? 宋源宝想的周到,不但备了祭祀的若干烛纸贡品,知道今日乃是重阳,还特意叫店家备了菊花、茱萸,甚至还有一盘重阳糕。在墓前琳琅满目,摆了一地。 沈放跪在坟侧,一一向众人回礼。沈放前日已尽吐哀声,今日仍是不能自控,泪如雨下。 天边金掌露成霜。云随雁字长。绿杯红袖趁重阳。人情似故乡。 兰佩紫,菊簪黄。殷勤理旧狂。欲将沉醉换悲凉。清歌莫断肠。 萧平安跟着伤心落泪,暗道,回去衡山,我也要为爹娘建个衣冠冢。爹娘被强盗害死,尸骨无存,自己两三岁便即离散,如今连爹娘的名字也是不知,但终归是他们生我养我。 他如今已将衡山派当作自己的家,父母虽就是亡在信阳周近,但实是毫无线索,无处找寻。 众人也都是难过,好容易一切停当,又回转城关村中。 战青枫倒是一路相陪,也在村中住下。五人院中闲话,众人对他忽然做了玄天宗的观察使自是奇怪。 第六百七十八章 结义拾 一些时日未见,战青枫却是变化不小,比以往平和许多,也不再那么咄咄逼人。但行事更加果决,指挥起一众玄天宗汉子,也是得心应手,有了几分管人的气势。 听众人问起,轻描淡写道:“龙教主高瞻远瞩,也肯给年轻人机会。此番在巡察四使之下,特设四位观察副使。蒙教主青眼,在下侥幸位列其中,跟随北方使大荒落。” 秋白羽大是关心,追问道:“其余几人是?” 战青枫望他一眼,笑道:“欧阳宗言跟随南方使,廖昭休跟随西方使,东方使身边却还空着。” 秋白羽面上神情一连变了几变,登时患得患失起来。他始终不信师傅宋仲珩真的不要自己,总觉有朝一日,自己还能回归师傅门下,眼下三位使者皆有副手,偏生师傅没有,莫不是说? 萧平安看出他心思,在他肩上拍了一拍,意示安慰。 沈放也略觉意外,道:“欧阳宗言也入了玄天宗?” 战青枫提到两人,其中沧浪剑客廖昭休也是江湖九龙之一,只是人在西陲,近年倒是未涉足中原,只闻其名。而欧阳宗言乃是四大世家后裔,且是主脉嫡系,怎也会加入了玄天宗。 宋源宝插口道:“你这什么观察副使都做些什么?” 战青枫想是不愿多提教中事,随意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自是依照帮规,查看各处分堂香堂可有逾越。” 宋源宝笑道:“那多麻烦,你们玄天宗哪里有几个好人,如何查的过来,我教你个好法子,你们散伙了吧。” 战青枫知他惫懒,你越辩他越是来劲,索性不去理会,转而对沈放道:“对了,你可知莹儿之事?” 沈放自与林怀玉、莹儿一别,一直在闭关练功,自是不知,见他提起,倒有些担忧,道:“不知何事?” 战青枫道:“说来也巧,七姑娘等人回转临安,路上又遇到贼人。幸好杜绝路过,与六公子联手退敌,又一路护送几人回临安。此人也是本事,叫莹儿着迷,竟随他闯荡江湖去了。” 沈放也觉诧异,啊了一声,道:“她二人情同姐妹,如何分的开?” 他一阵恍惚,不能不想起林怀玉,总以为这是个娇生惯养的富家千金,与自己不是一路。可流民营救助百姓,更是因为自己千里赴燕京,与花轻语等一众武林人物在一起,也不显拘束。待人接物,更是游刃有余,屡屡叫他吃惊,叫他刮目相看。 想来想去,倒一直是自己自惭形秽,觉得配不上人家。至于莹儿,性情温柔,倒比林怀玉还来的亲切。听闻她竟随杜绝闯荡江湖,心中莫名一阵失落担忧。 战青枫瞥他一眼,淡淡道:“一切因缘,皆有其法。莹儿乃是孤儿,自小卖与林家。她跟七姑娘一起长大,情如姐妹。若不是真的动了心,不会离开七姑娘的。”他先前对林怀玉存了爱意,此际却似乎想的开了。 被战青枫一说,沈放颇有些失魂落魄。又随口聊了几句,正待各自回房安睡,萧平安却是轻声唤他,来到屋外。 沈放见他神色凝重,奇道:“大哥有何指教,何以忧心忡忡?” 萧平安也不绕圈子,道:“寻常武林中人,自小炼气,便是天资卓越,破障一关,也要耗个六七年,十年破障,都算资质不凡。兄弟你炼气还不足一年,怎进步如此神速?”微微一顿,又道:“我师傅师娘,还有师公教诲,练武要循序渐进,更不能贪图眼前小利,学那魔功邪法,误入歧途。” 他面色沉重,此番话已在心中憋了许久,一直未寻到时机与沈放明言。他自己阴差阳错学了“明神诀”,一直耿耿于怀。眼见自家兄弟武功来的更加诡异,岂能不去在意。 若是旁人如此问,沈放多半还要思虑一番。但萧平安问起,从里到外都只见一股关心之意,心中感动,道:“大哥莫要担心,我修炼乃是《白马经》,虽无门派,但绝非邪法。” 萧平安吃了一惊,道:“《白马左道经》?真有此书?” 沈放笑道:“《白马经》,可没有左道二字。” 萧平安只觉匪夷所思,道:“一年破障,这经书真如此厉害?”自己所习《明神诀》已是江湖罕见的奇功,但自己破障也用了七年。虽说这《明神诀》的好处是越到后来越是明显,但终究也非寻常功法可比。 沈放摇了摇头,道:“大哥不知,创这《白马经》的张拟自己不会武功,此经玄妙,其实就在入门导息一关。他自己经络有损,受不得吞吐阳罡之累,想了个以毒练法的奇路,快速越过导息这关。我能一岁破障,靠的两样。一是两枚‘绝路’奇药,此药配制极难,数十年方成丹十八,仅存世两颗,霸道无比。导息一关,纯粹是拿命去赌,不是化去药力,冲开经络,便是毒药侵蚀,死于非命。日日命悬一线,谁敢懈怠。其二乃是靠的寄老前辈,功力深厚,保我心脉不断,引导我经络开合。若无他之助,莫说今日破障有成,怕是命也保不住。我如今这身功力,倒有大半是寄老前辈所赐。” 萧平安想了一想,道:“你吐纳之时,一呼一吸,远胜常人,一日至少也抵得常人三日之功。” 沈放对自己义兄没有半点隐瞒,道:“是,此经自通络入道,比寻常内家功法修炼是要快上许多。” 萧平安展颜一笑,也是真心替自家兄弟高兴,全无半点嫉妒之意,道:“兄弟好机缘,如此一来,怕不过多少时日,你便要超过我了。” 沈放笑道:“哪有这等容易,寄老前辈仔细读了此经。我最易过的便是导息一关,因是性命相争,容不得循序渐进。三年在功法,三年在寄老前辈,一跃常人数年之功。如今我导息大成,又过破障关,经络已固,性命已是无虞。此后便需按部就班,夯实根底,再无此等一日千里的好事了。” 萧平安点头道:“正是如此,师傅师娘也说,内功一定要打磨精纯,切莫贪功冒进。”随即又皱眉头,道:“实不相瞒,我也练了门古怪功夫,叫《明神诀》,也有奇效。咱们俩身怀异术,难免引得心怀不轨之人觊觎,兄弟可要小心在意,隐忍藏拙,不能引入瞩目。” 其实这才是他想说之言,他就因为练了这劳什子《明神诀》,无端端飞来横祸,自不愿自家兄弟也重蹈覆辙。 沈放叹了口气,道:“寄老前辈也如此说,不过这《白马经》以毒通络的丹方已是失传。当世最后两颗‘绝路’也都被我吃了,这武功日后怕是无人能练了。” 萧平安摇头道:“你便照实说,又有何人肯信?” 两人对视一眼,都觉有些无奈。半晌沈放方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若真有人觊觎,便叫他来试试吧。” 注:自古以来,蝗灾便与水灾、旱灾并称三大灾祸。中国蝗灾之苦,受灾范围之大、受灾程度之深都堪称世界之最。着名昆虫学家邹树文统计,自公元前722年至公元1908年的2630年间,共发生虫灾645次,其中蝗灾455次;周尧统计自公元前707年到公元1911年,飞蝗成灾538次。《中国救荒史》一书统计:秦汉蝗灾平均8.8年一次,两宋为3.5年,元代为1.6年,明、清两代均为2.8年。 古代人已知选择种植抗蝗农作物来预防蝗灾。如《晋书·石勒载记》中记载种植豆类来避免蝗灾;王祯《农书》的《百谷谱·备荒论》记载蝗虫不吃芋桑、菱芡,应该在蝗灾泛滥的时期广泛种植;《农政全书》中也记载绿豆、豌豆、豇豆、大麻、苘麻、芝麻、薯蓣是蝗虫不喜欢吃的植物,应适当种植,以备在蝗灾严重时用作口粮。 “以蝗易粟法”——宋仁宗时规定:“去岁飞蝗所至遗种,恐春夏滋长。其令民掘蝗子,每一升给菽米五斗。诏诸路募民掘蝗子,一升给二十钱。” 注:各人自扫门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一句出自南宋末年陈元靓《事林广记·警世格言》。哎,又是前人说了后人话,笔者罚酒一杯。 注:周朝已经有石碑,但上面无字。死者下葬之时,在墓穴四角或两旁,各立一根木柱,柱上有圆孔,名为“穿”。再在两柱的穿中架一根横木,木上缠以绳索,可用来放绳,如辘轳一样,将棺木牵引入墓穴。周朝的石碑只作引棺入穴之用,到了汉代,墓碑才开始刻字,纪录墓主生平,慢慢演变成石制、书写要求规范的墓碑,取代了“铭旌”的作用。汉唐墓碑之风都盛,起初还须功名地位,逐渐开放到民间,蔚然成风,且分表、志、铭,碑表立于墓外,墓志与铭埋于墓内。 墓碑的内容,其实非常复杂,包括风水情况、籍贯、姓名、身分、生卒年月日、子孙、立碑人、安葬或重葬的日期。墓碑左边称为龙边,这里要书写山向及山向线度、分金线,记录风水情况,以免受灾墓碑损毁,可依此重立;若是客死他乡,要在左、右角最显眼处刻上原籍等等。 注:油条:《宋史》记载,秦桧迫害岳飞,民间通过炸制一种类似油条的面制食品(油炸桧)来表达愤怒。类似的油炸面食,其起源远远早于宋朝,可追溯到唐以前,具体时期不得考证。油条的形状应是早有传承,传说宋人捏成秦桧夫妻的面人再炸,以后逐渐简化,不过是一种情感寄托的传说而已。 第六百七十九章 活祭壹 次日一早,战青枫先行离去。萧平安和沈放几人则是去往信阳。六十余里,四人快马加鞭,下午便到。 信阳地处要冲,豫楚交融之地,有“豫风楚韵”之称。地势南高北低,岗川相间、呈阶梯之状。北部横跨淮河,据河以险,西南则有桐柏山、大别山,群山环绕,以为屏障。地势复杂,易守难攻,历来都是南北之争的要害之地。 长期以来,宋金在此多次交锋,数度易手。如今信阳大部,仍归大宋。但新息、褒信两县却属蔡州,早被金人占去。 五月宋军攻蔡州不果,如今全都退回淮河南岸。两军如今隔河相望,谁也不敢懈怠。 进城之际,守卫好一番盘问,索了几人“凭由”,细细查看。好在几人身份来历在大宋可算清白,四人又都是强健有力,一看便不好惹,守城宋兵倒也未刁难。 进得城来,见城中如今也是冷清,此间逃走的百姓自也是不少,但多半还是留了下来。众人也都知道,若无处投靠,背井离乡九死一生。 城中毕竟还有城墙保护,又或许金人不会前来攻城。与乡村中的百姓不同,城中庶民更不肯逃亡,宁愿相信虚无缥缈的谣言。 宋源宝进城就来了精神,见什么人都要说上两句。 萧平安奇道:“你认识这么多人么?” 宋源宝理所当然道:“不认得啊。” 萧平安更觉古怪,道:“那你怎么跟他们有这么多话可说?” 宋源宝一本正经道:“这你就不懂了,咱们走南闯北的,去的地方多。萧大哥你一定记得,你每去一个地方,一定要多和当地人说话。一面呢能打探消息,还有呢,碰巧还有人会托你办事,送个信啦,找个人啦。总之不但能赚到钱,说不定还能得到宝贝。” 萧平安半信半疑,道:“真的?” 宋源宝认真道:“真的,书上写的。” 沈放也是好奇,道:“什么书?” 宋源宝道:“《走南闯北大侠攻略》啊。” 一旁秋白羽连连摇头,道:“整日就知道看闲书,学这些乱七八糟的,我瞧你是完了。” 柴九众人在信阳,却是住在城中豪强白马银枪李炫义家中。 萧平安听宋源宝一说,这才想起,这李炫义自己倒是见过一面。他被韩谦礼自狱中带出,街头救人险被马踩,纵马横行之人,正是李家三公子李元杰。时过境迁,对此人自已无恨意,但想到要去他家里住,也觉有些古古怪怪。 李元杰乃是李家三子,其父早亡,长兄李元昊,二哥李元豪,如今家中管事的仍是祖父李炫义。这一日听说又有客人来,却是眉头一皱,大大的不耐烦。 这些时日,家中已经住了不少客人,都是青年才俊,其中四位美女,更是各有千秋,好比西施貂蝉,昭君贵妃,看的自己也是眼馋不过。 但知道这些人一个个来历不凡,有心结识。可这些人,却没一个瞧的上他。对自家长兄李元昊还能说上几句,对他根本就是爱理不理。怎么,三公子就不值钱么! 今天听说又有客人到来,有心去给个下马威。到了门前,正遇到家丁带四人进来。当先一人,身材高大,见他一笑,倒是主动说话道:“李公子,如今还爱在街上骑马么?” 两人相遇之时,李元杰已经成年,如今相貌变化不算大,萧平安倒是依稀还有印象,忍不住也刺他一句。 李元杰大吃一惊,他年轻之时自恃家大业大,目无王法,时常在街上纵马,惹的祸事可远不止萧平安这一桩。 这些年倒是有所收敛,他自是认不出萧平安是谁,只觉此人当真厉害,还刚进门,就将自己打听的清清楚楚,一股寻事的劲头立刻泄了,满脸堆笑,道:“玩笑玩笑,几位远道而来,快请里面奉茶。” 进府先见过主人家李炫义。萧平安见这老者红光满面,精神矍铄,丝毫不显老态,加之除了多了几条皱纹,样子变化不大,倒勾起一些往事。 想到韩谦礼自然立刻想到师傅师娘孩儿被害一事,立觉头大如斗。 李炫义倒是客气,亲自出来见客。萧平安和沈放初次登门,还分别给了十两银子的见面礼。此人长袖善舞,并不因如今萧平安名声响亮,而沈放籍籍无名,就有所区别。 又去拜见柴九。柴九正与郭汾阳说话,见萧平安和沈放两个也是高兴,和颜悦色说了几句。 郭汾阳却对萧平安瞪眼,道:“臭小子,竟敢临阵脱逃。” 萧平安微微一怔,好容易才明白,原来是说的乾元会之事,抱拳道:“是小子不对……” 郭汾阳却是哈哈笑道:“你这小子,也是耿直,还当你真被人害了,没事就好。”挥挥手,赶几人出去。 又问云锦书等人,听说都在后花园。李家也是豪富,宅子广大,虽不如临安林家,也是一番好走。 进了院子,就见湖心亭上坐了一群人。上前一看,却是花轻语和沐云烟一对,柴霏雪和叶素心一组,四个女子正兴高采烈“打马”。 云锦书、栾星回、李云政、张易之、梁辅臣五人坐在一旁旁观,边上有茶有酒,水果点心,闲谈几句,好不惬意。 宋源宝说欧阳宗言也在信阳,但原来与众人却不是一路,此际也不知在何处。 众人见面,不管熟是不熟,自是一番客气。沈放与李云政关系最好,彼此把臂问候,着实亲热。萧平安与云锦书也是笑着寒暄。 一群男人热热闹闹,中间四个女子却是头也不抬。 云锦书和栾星回见沈放模样,都是稍有诧异,许久不见,沈放如今气色大好,连头发也变黑了,云锦书拱手道:“沈兄弟如今神采奕奕,显是身子大好,生龙活虎,恭喜恭喜。” 沈放连忙回礼,道:“托云兄的福,还要多谢令师相助。”他此番绝处逢生,寄幽怀也是功不可没。有此渊源情分,不知不觉,他与云锦书关系自也是大大进了一步。 萧平安也上前,与云锦书相见,两人川中同行,交情更深。 云锦书笑道:“听说兄弟颇是受了番苦,武功可莫要拉下了。”萧平安忽然失踪,他也是大惊,四下找寻。但眼下人好好的还在,比较之心又起,更是有些小自得。萧平安被人掳去,这武功就便不大打折扣,也总比不上自己日日用功。 萧平安自然不知他心中所想,只道他是真的关心,连连点头。 好容易各自见礼已毕,沈放有心跟花轻语打个招呼,当着众人之面,却又有些不好意思。装作看棋,凑上前去,看了一阵。 许久不见,花轻语却是更显俏丽可人,一颦一笑,都美的如诗如画。正巧看见花轻语抬头,两人对视一眼,心头嘭嘭直跳,却是装作轻松随意,笑道:“花姑娘,呵呵,怎如此严肃,大伙许久不见,你怎么不笑。” 花轻语抬头瞥他一眼,却是眉头一皱,一脸嫌弃,道:“一边去,别招人烦。” 沈放目瞪口呆,笑容登时僵在脸上,万想不到,花轻语竟是爱理不理,这下讨个没趣,瞬间面上一红,简直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实在是尴尬,看花轻语手边有碟“樱桃煎”,伸手捏起一片,故作轻松,好似前面说的不是自己,笑道:“怎么,谁惹你生气了。” 宋时樱桃以洛阳的最好,可惜此物时令极短,便做成蜜饯来吃。林洪《山家清供》记载其法:“要之其法,不过煮以梅水,去核,捣印为饼,而加以白糖耳。” 花轻语却一伸手将他手中果饼打落,狠狠瞪他一眼,毫不客气道:“去,去,碍眼,讨厌鬼,来捣什么乱。” 沈放觉得好生委屈,在燕京你吃剩的都要我吃,眼下吃你块蜜饯,居然跟我瞪眼。 萧平安本想跟沐云烟和叶素心都打个招呼,见沈放模样,到了嘴边的话赶紧咽了下去。偷眼看了一阵,叶素心和沐云烟笑容满脸,心思都在棋上,根本对他也是视若不见,一颗心也凉了大半。 两人兴头大减,连水果吃着也不香了。 到了晚间,又有客人请来,却是归无迹到了。柴九叫众人一起前去大堂。 归无迹见柴九,也是毕恭毕敬,却是来说蝗灾之事。这几日信阳城已发动起来,各处乡镇严阵以待,准备对抗蝗灾。 诚如沈放所说,这城中自然也不乏明白人,提出来的主意与他相差不多。唯独出赏金奖励灭蝗一事却是难行。 知信阳府事祁昆祁大人双手一摊。眼下战乱,钱财都供了大军,哪里还有结余。话说的扎心,却句句是实,地主家也没有余粮啊。 归无迹这几日一直都来,柴九听完,也不多话,只看看下面一群年轻人。 李云政心领神会,笑道:“我明白了,柴先生又叫我等分作两队,各自筹款是么?” 柴九道:“此乃善举,你等尽力而为。蝗灾顷刻之间,算上今日,就以三日为限。”一指萧平安、沈放几人,道:“你们四个后来,便算一队。他们五人一队。” 第六百八十章 活祭贰 萧平安几人自无异议,却看花轻语、柴霏雪四个女子交头接耳,随即花轻语出声道:“我们也要参加!” 柴九呵呵一下,道:“那就一边两个,你们自己分吧。” 花轻语却道:“才不要,我们自己一组。” 沐云烟道:“是啊,他们这么没用,只会拖我们后腿!” 自大堂出来,萧平安就见宋源宝一脸窃喜,贼兮兮,得意洋洋,奇道:“你怎么这么高兴?” 宋源宝道:“我有无上妙法,咱们保赢!明天你们跟我出去,搬钱!” 宋源宝大包大揽,打的什么主意却又不肯说。萧平安和沈放见状,都借口累了,直接回房睡觉。李家家大业大,有的是空房,给他们安排一个单独小院,一人一屋。 萧平安回屋,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却是怎么也睡不着。今日又见叶素心和沐云烟两人,可两人都是冷淡,话也不跟自己说。本以为自己再见叶素心,定有些怨气,谁知怨气半点没有,反是比以前更加紧张。 沐云烟倒是对自己还笑了一笑,她今天穿件青衣衫,也是好看。呸呸呸,萧平安你脑子里都是什么!男人三妻四妾都是平常,有什么不能想!呸呸呸,人家什么人,你是什么人,家里有矿啊! 隔壁屋里,沈放却也是一般。他见花轻语本是兴高采烈,谁知花轻语冷冰冰不假颜色,与之前活泼亲热判若两人。柴霏雪更是变本加厉,院子里呆了一会,连正眼瞅他一眼也无。 心中百思不得其解,柴霏雪也就罢了,她一直瞧自己不顺眼,可花轻语不该啊!心中奇怪,我哪里得罪花姑娘了,为何对我爱理不理?我什么事也没干啊! 哎呀不好,这么长时间不见,她身边又是这么多人!是云锦书?不会是栾星回吧!还有那个梁辅臣,一双眼睛老是朝花姑娘身上飘啊飘。奶奶的,一看就不是好东西! 当晚宋源宝一个人出门去,快到天明才回,整个人灰头土脸,如同泥里刨出来一般。回来换了身衣服,也不睡觉,精神十足,叫起萧平安和沈放,还有秋白羽,大摇大摆出门而去。 带着众人,却是直奔城西。七绕八绕,到了一处,人头攒动,阵阵喧哗,竟是个斗蟋蟀的所在。 城中多半冷冷清清,此处却是热闹非凡。宋源宝自怀中掏出一个小罐,得意道:“还有什么比赌博来钱更快,你们跟我一队,算是赚到了!” 唐人开始豢养蟋蟀听声,《开元天宝遗事》载:“宫中秋兴,妃妾辈皆以小金笼贮蟋蟀于枕畔,听其声。于是民亦相效之。” 而斗蟋蟀之风,却是盛于南宋。《西湖老人繁胜录》中载,“杭州人好养蟋蟀,衍成风气,每日早晨,多于官巷南北作市,常有三五十火斗者。”时风气之盛,玩者之多,赌资之大,也是叫人咋舌。甚至有人以三二十万钱购买骁勇善战的蟋蟀。 蟋蟀仅有百日之命,成虫在七月中,斗虫最好的时候便是秋末。古代汉字之中,“秋”字正是蟋蟀的象形。 此时正是蟋蟀凶猛时候,此间汇聚了城中好斗虫的客人,足有数百之多。蟋蟀虽小,玩起来却也花费不菲。便是小小一个罐子,都是大有讲究。以青白色泥罐为上,还得是名窑烧制。一对罐子高者可售数十金。 至于有名善斗的蟋蟀,诸如白麻头、黄麻头、蟹胲青、琵琶翅、梅花翅、竹节须等等,更是一只可卖百金。一到时节,乡间到处都是抓蟋蟀的无赖汉子。 来此间赌斗的,人人身上都带着蟋蟀,但却不是人人下场。自蟋蟀斗出风气,想寻到好蟋蟀也是不易。知道斗旁人不过,还不如跟着下注。 宋源宝也不急着下场,这边走走,那边看看,不时点评一二。说的头头是道,倒叫萧平安三人也是吃惊。 转了半天,终于在一个台前停下步来。斗蟋蟀的场子有专人组织,称作“棚头”,负责提供场地,主持赛事,招徕看客,自己却是不赌,只抽取花头。 各张台上也有庄家,都是圈内闻名的老手,屯着一把好蟋蟀,等人来斗。按照规矩,赌者与庄家对赌,旁人也可下注,闲家赢钱,除了给“棚头”的好处,也有部分要归赢家。 此间赌局,高者一局也有上百两银,着实是个来钱容易的地方。 宋源宝瞧准了一处,挤上前去,掏了蟋蟀罐子出来,道:“我来,我来!” 此间庄家乃是信阳城有名的员外,更是已经连赢十一场,见上来一个少年,倒也不轻视,道:“虫儿拿出来瞧瞧。” 寻常赌斗,为示公允,也为吸引旁人下注,多选体型相差不大者互斗。庄家斗虫甚多,要先看看来斗人的虫儿如何。 宋源宝大喇喇打开罐子,旁边众人立刻一阵哄笑。 宋源宝抓来这虫却是瘦小,黑不溜秋,黑的又不纯正,蔫头巴脑,趴在罐中动也不动。 在场皆是行家,鉴别蟋蟀的优劣,从头形开始,头色,脑线,眼,须,脸,牙,水须,项,翅,衬衣,腰背肉身,腿脚,铃门,尾,整个蟋蟀的外形,分为十六部分,各处都有讲究。 萧平安倒也抓过一些蟋蟀,勉强能分个好坏,但左看右看也瞧不出这只有何特异之处。 蟋蟀争斗,都是头撞牙咬,故而头、牙最为关键。寻常相蟋蟀,有一窍门,就是看顶额之色,不管青、黄、紫、白,额部颜色一定要深于顶部,有道是“头色不分,必为下品”。 此外蟋蟀体分六色,按优劣排列,乃是青、紫、黄、红、白、黑,各色又有讲究。黑色本已垫底,宋源宝这只还黑的乌七八糟。 总而言之,眼下宋源宝拿出这只,四个字便能概况,便是“一无是处”。 听旁人哄笑,宋源宝一翻白眼,道:“笑什么,知道我哪里人不,山东南皮县!黑面无敌巡山小钻风!天下十大名蟀之首,见过没见过!” 山东南皮县便是如今的山东德州宁津县,以出产好蟋蟀闻名。但这名字却吓不住人,有人笑道:“后生,你人是南皮县,这虫儿是南郭县的吧!” 那庄家拿起宋源宝面前罐子,看了几眼,正想说话,忽然身后一人凑上前来,耳语几句。那庄家点了点头,回身说了几句,身后那人应声而去。 宋源宝瞧着有些古怪,伸手去拿罐子,道:“你不敢赌是不是,虫儿还来。” 却有一人大踏步过来,先出一手,拿过罐子,随手一倾。倒了蟋蟀落地,跟上一脚,踩个稀烂。 宋源宝辛辛苦苦抓来的黑面无敌巡山小钻风就这般一命呜呼,按理说他该暴怒才是,可宋源宝却是脚往后蹭,竟是想溜。 踩死黑面无敌巡山小钻风那人膀大腰圆,敞开着怀,一张雷公脸,横眉立目,粗声大气道:“臭小子,你用蛇蝎蜈蚣之尿浸泡此虫,旁虫自然不敢近身。念你年幼,这次放你一马,下次敢再来,打断你们狗腿!” 此人言语凶狠,却没动手的意思,显是有人知道几人来历。多半还是李家的面子,这才高高举起,轻轻落下。否则公然在此出鬼被人瞧出,哪有这么便宜。 四人灰溜溜出了赌坊,秋白羽没好气道:“这便是你的无上妙法?你果然是块成功路上的绊脚石!” 柴九所定三日之限,其实只有两日。按杨熏炫报来的消息,蝗灾蔓延到信阳境内,也就是再过一日之事。两三日之后,这除蝗的效果如何,便是可见端倪。 本就两日功夫,就这般被宋源宝挥霍大半日,秋白羽一路不断数落。 宋源宝自知理亏,却又不胜其烦,抽个空子跑了,说去查探一下旁人如何。 萧平安看他猴子一般,转眼没了踪迹,也觉无奈,问沈放道:“兄弟你足智多谋,可还有什么法子?” 沈放笑道:“咱们沿街走走看看再说,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 三人在城中闲逛,见大大小小的商铺只有一半还开着,都是门庭冷落,至于粮店之类,早是关门大吉。 绕过一个街口,忽觉对面沐云烟慌慌张张跑来,远远瞧见三人,大喜过望,急忙招手,唤几人过去,道:“你们快来,那边一个怪老头,正找天台剑派的麻烦。杀了好几个了,好怕人,吓死我了。” 萧平安看她额头微汗,粉颊生晕,红扑扑透着些许兴奋,却没有半分害怕的意思,奇道:“什么怪老头,盛秋煌么?” 沐云烟连连摇头,道:“盛秋煌我还不认识么?咱们快去看看,去晚了人家就打完了。” 萧平安眉头一皱,他跟天台剑派结的梁子可大了,只不过眼下未曾挑明,师傅师娘也叮嘱暂时莫要与尔等撕破脸。天台剑派被人打了,他高兴还来不及,可不会相帮。不过眼下外人看来,毕竟三派会盟,自己过去看热闹似乎又是不好。 第六百八十一章 活祭叁 秋白羽看看沐云烟唯恐天下不乱的神情,笑道:“你怎么又不怕了?” 沐云烟白他一眼,道:“咱们这么多人,我怕什么。再说,就算万一惹上麻烦,你们三个也得先保我逃命不是!” 秋白羽嗤之以鼻,道:“我看你就是一个人看着不过瘾,回来喊人一起围观,没错吧。” 沐云烟斜他一眼,道:“我发现你真是越来越讨厌了,难怪你师傅不要你。少废话,大木头,你们去不去?” 她叉腰狠狠瞪着萧平安,登时吓了萧平安一个激灵,忙道:“去,去。” 沈放笑道:“看看也不打紧。” 跟着沐云烟行不多远,却见一个水塘,十余人正在塘边围着一人恶战。 围攻一方为首的乃是一名道人,身材不高,一头白发,正是天台剑派正阳道人。其余人皆穿着天台剑派的服饰,常风也在其中。十余人结成两个剑阵,一旁地上还躺了四五人,也都是天台剑派的白衣弟子。 有正阳道人率领,两个七星剑阵辅助,天台剑派一方竟还是落了下风。中间那人高鼻深目,身陷重围之中,却是好整以暇,身如雀雁。天台剑派十余把长剑,竟是连他的边也摸不着。 萧平安一见那人,却是又惊又喜,忍不住高声道:“林前辈,你也没死?真太好啦!” 那阵中之人,正是林倚天。恶斗之中,早瞥见又有人来,几个年轻小子,本未为意,忽听萧平安声音,登时吃了一惊。 两人牢狱相见,萧平安脏的不成样子,蓬头垢面,此际换了身衣服,头发也规规矩矩扎起。他一瞥竟未认出,此际一惊之下,再看两眼,哈哈大笑,意甚畅快,道:“哈哈,哈哈,好小子,当真是你。好,好,我杀了这帮臭道士,再来和你说话。”身形忽的一快,反手一掌,将一名白衣弟子打的直飞出去。 正阳道人也是大惊,本派弟子忽然遇袭,放出旗花火箭求救。他正在不远,当即带着七八个弟子赶来。 他自是认得林倚天,知道此人厉害,上来就是群殴,并叫弟子布下两个七星剑阵。本以为已将此人困住,谁知打了半天,林倚天根本未尽全力,纯粹在拿他们试招。 此际林倚天忽然发力,出手就杀了一人。 林倚天哈哈大笑,形如鬼魅,在人群中一穿一插,如入无人之境。出手更是狠毒,一招打出,必有一人惨叫飞出,眨眼之间,连杀五人。 正阳道人大骇,三十年前一众好手围攻林倚天,他也在现场。林倚天赫赫凶威叫他如今还是心有余悸。但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此人被派中囚了三十年,更被锁仙阵所困,根本修炼不得,怎武功还是大进? 派中弟子接连被杀,他也是瞋目切齿、怒不可遏,可拼尽全力,竟是连林倚天一片衣角也摸不着,越打越是绝望。 忽然念起,林倚天怎会认得萧平安?莫非衡山派萧师弟夫妇说的事情竟是真的,真是本派对萧平安下手,将他囚禁? 他心中一乱,脚下稍慢,立刻被林倚天察觉,一掌拍到。 “咻”的一声尖啸,一根长棍扫来,却是常风见师傅有难,急切间弃了长剑,拿出铁棍横扫。 他救师心切,这一棍没有半点保留,镔铁棍扫出雷霆之势。 林倚天也不敢任这棍子打在头上,一翻手,已经抓住棍身,随手一抽。 常风拼尽全力,棍子竟未脱手。 林倚天一拉已试出他武功成色,知他已是十二分的力气拽着棍子,冷笑一声,伸臂一送,铁棍倒转回来,正中常风胸口。“咔嚓咔嚓”脆响,胸骨连断几根,一口血狂喷,人已倒飞出去。 正阳道人平日对这弟子严厉,却也是爱护,见徒弟为救自己受伤,也是发指眦裂,狂吼一声,真气鼓动,全力双掌猛击,口中喝道:“你们先走!逃得一个是一个!” 林倚天一声轻笑,随手与正阳对了一掌。正阳连退几步,面红耳赤。 林倚天却是纹丝不动,反手一掌,又将一名云台弟子打死。 一干天台剑派弟子跟着正阳怒吼,狂舞手中长剑,竟没一个后退。 萧平安见林倚天随手杀人,真如凶神恶煞一般,又见天台剑派弟子一个个前赴后继,心下终究不忍,大声道:“冤有头债有主,这些人也是无辜,林前辈就放过他们吧!” 林倚天眉头一皱,飞起一脚,将一名云台弟子踢翻,怒道:“臭小子,敢阻老夫杀人!” 萧平安与他相处有些时日,知他喜怒无常的性子,灵机一动,道:“你瞧这些人,三十岁还没有,当日怎能与你为难?”这句话出口,自己也觉聪明。 林倚天冷哼一声,一手按住一名云台弟子,压的他跪倒在地。那弟子也是勇悍,竟不畏惧,抬头与林倚天对视。 正阳知萧平安古道热肠,此际反怕他一时冲动,跟着涉险,扬声道:“萧师侄你们莫要多事,速速离去。” 林倚天忽然哈哈大笑,一松手,在那弟子屁股上踢了一脚,道:“滚你娘的吧,今天老子也是高兴。我这兄弟大难不死,又是第一次开口求我,岂能驳了他的面子,就暂且留下你们几条狗命。”身形一晃,已经离了战团,直朝萧平安走去。 正阳道人等人死里逃生,都觉意外,这杀人狂魔竟如此轻易放过己等。望望萧平安,不想又是此子救了自己一命,更不知萧平安与林倚天究竟有何关系,心头百感交集,道:“萧师侄……” 萧平安也觉尴尬,道:“师……”如今他对天台剑派怀恨在心,这面对身前这位豪爽白发道人,却是硬不起心肠。 两人本有渊源,正阳待他也是诚挚。衡山上三派比剑,天台一派,唯独正阳真心为他高兴。紫阳刁难,他还曾出言相帮。但眼下这师伯二字再也叫不出口。 两人都是话只说半句,半晌正阳摇头道:“我这就回去问问掌门,此事定会给你一个交代。”看萧平安神情,萧登楼夫妇所说,多半是不假,自己门中愧对了人家。 叫门下弟子扶起死伤之人,自己将常风背起,常风受伤甚重,但还有救,回头恶狠狠瞪了林倚天一眼,道:“姓林的,这笔账咱们没完!” 林倚天看也不看他,道:“是老子找你们讨要旧账,可莫要搞错!”径自走到萧平安身前,伸手一拍他肩膀,哈哈笑道:“你小子怎么活过来的,当真是走了狗屎运!” 沈放、沐云烟、秋白羽三人见他过来,神情表现也是各异,沐云烟吓的连退两步,秋白羽却是面色严峻,脚下蓄力,严阵以待,唯独沈放是若无其事,还朝林倚天笑了一笑。 萧平安也感高兴,道:“林前辈,我还以为你也死了!” 林倚天道:“呸,什么前辈不前辈,老子说了,以后你我兄弟相称!还有老子不叫林倚天,我乃哥舒天!” 四人就在池塘边寻个地方坐了,远处鬼鬼祟祟有几个捕快,却没一个敢过来近前,几人也不在意。 哥舒天开口便道:“当着你朋友面,大哥先要给你赔个不是。” 萧平安也是错愕,道:“什么?” 哥舒天道:“先前我骗了你,以你那点微末内力,就算全借给我,又如何破得了锁仙阵。你我都有明神诀奇功,我体内更是有三十年的积聚真气,全散在四肢百骸之中。以此庞大真气为基,明神诀为阴,你倒行功法,阴阳冲撞,才能将我三十年炼成的真气激化,一举破除桎梏。不过如此一来,你要遭受我体内真气倒灌之灾,以你那点狗屁修为,自然是九死一生。不是,是十死无生才对。” 萧平安也是目瞪口呆,这才明白,自己竟是如此被骗了,难怪自己体内莫名其妙多了那么大一堆异种真气。自己为此当真是吃尽苦头,本该生气才是,可哥舒天见面便和盘托出,自己却又气不起来。 一旁沈放眉梢微微一动,却是一句话也没说,反是沐云烟皱眉道:“你吹牛,真气怎能散在四肢百骸。” 哥舒天哈哈大笑,道:“老夫的神功岂是你等小辈可以想象!” 沐云烟大不高兴,道:“亏你还口口声声是他大哥,你便这么对兄弟的么!” 哥舒天望望她又望望萧平安,笑道:“你这个弟妹还挺厉害的么,不错,我是害了他。不过他神功已到第二重,此番能死里逃生,第三重也是有望。“明神武体”一成,日后这江湖第一人的名号,舍你其谁。嗯,老子坑你一回,也送了场大机缘与你,算是两清。” 萧平安摸摸脑袋,实在不知如何作答,心中确无多少恨意,但这事想来也是后怕。 沐云烟面上一红,道:“谁是你弟妹,你这人怎么胡说八道!” 哥舒天哈哈大笑,拍拍萧平安肩膀,对他挤挤眼,道:“怎样,如今体内真气炼化多少了?” 第六百八十二章 活祭肆 新的一年,背水,dong,平海,万事如意! 萧平安吃了一惊,道:“你怎么知道?” 哥舒天道:“废话,我自己也是这般,岂会不知。辛辛苦苦三十年的功力,一下子分给你四分之一。你占了如此大的便宜,还不谢谢大哥。” 萧平安道:“这,这。”他脑子也有点懵,他体内真气全部炼化,或可将他内功推至斗力境上段,起码也是节省了十余年之功。而且哥舒天的意思,这分明是自己又死过一次,待到自己修至斗力境上段,“明神诀”又可推至第三重大成。如此说来,自己倒真是占了大便宜。但因为这个谢他,却又觉得哪里不对。 哥舒天哈哈笑道:“算了,算了,不要你谢了,便当是利息好了。”忽又正色道:“你虽有‘明神诀’之助,荤素不忌,但咱们各自内功法门毕竟相差甚远。你引为己用,还需打磨一番。另外,真气散在经络之内,终不是好事。你须得抓紧运功,早日炼化。” 萧平安连连点头,便是哥舒天不说,他也要如此,异种真气在身,毕竟不是好事。 沈放三人闻听哥舒天竟是魔教教主,虽是自封的光棍一根,也是吓了一大跳。 沐云烟忍不住好奇,道:“这么说来,你是哥舒大明的后人?” 哥舒天瞥她一眼,道:“怎么,怕了么?” 沐云烟眉毛一扬,道:“你们魔教早没有啦,我才不怕。” 沈放插口道:“先生可知贵教……”微微一顿,换了个措辞,道:“几个叛逆就在金国翼王府。”按年纪他怎么也该称哥舒天一声前辈,他但既与萧平安兄弟相称,自己这个结拜兄弟自然不能再乱辈分,索性叫声先生。 哥舒天也是眉毛一扬,道:“你和我教有仇?” 沈放道:“在下与贵教无愁,只是与翼王有怨。”他也看出哥舒天喜怒无常,但自己与翼王府结怨,有些事情自想问个清楚。 旁人还能想法对付,但接连双尊,还有一位昔日法王,青伞红鞋,不共戴天熊婆婆。这三人武功实在太过高深,他想想也是心寒。 哥舒天道:“臭小子,敢试探于我!”忽然出手就是一拳。 萧平安大惊,方才哥舒天一身武功惊世骇俗,义弟如何能挡,好在自己坐在两人中间,想也不想,双臂一架,要挡下这拳。 谁知双臂如门一合,却还是挡了个空。哥舒天手臂如没有骨头一般,忽然一折,从他双臂缝隙之间穿过,却是停在沈放鼻尖。间不容发,怕是一张纸也插不下。 拳风激的沈放两边鬓上发丝拂动,沈放却是动也未动。 萧平安这才来得及说话,急道:“大哥手下留情。” 哥舒天皱眉道:“臭小子,我揍他,你紧张什么。” 萧平安道:“他是我结拜兄弟,若是说错了什么,你怪我好了。” 秋白羽和沐云烟也是惊讶,都是心道,萧兄弟和沈兄弟结拜?为何没听他们说起,他们何时变的如此好了?平日里一干人称兄道弟,沈放和萧平安互称兄弟,也无人多想。 哥舒天哦了一声,慢慢收回拳来,道:“原来如此,你拜你的,这个小子,我可不认。” 沈放道:“不敢高攀。” 哥舒天哼了一声,道:“臭小子,你想说老子瞧不上你,你也瞧不上老子,没错吧?” 沈放道:“先生误会了,沈放并无此意。” 哥舒天道:“倒算还有几分胆量,方才你为何不躲?” 沈放道:“在下反应一直比较慢。” 哥舒天道:“你是笃定老夫不会真下杀手,是么?” 沈放道:“先生雷霆霹雳,在下实是措手不及。” 哥舒天忽然轻笑一声,拍拍萧平安肩膀,道:“你这个义弟你可信得过么?” 萧平安不假思索,正色道:“那是自然。” 哥舒天道:“那就好,这小子狡猾的很,嘴里没有一句真话。他眼神清明,始终盯在老夫肩头,竟能跟上老夫动作。我这一拳,拳风已透体,他却连眼睛也不眨。此人心性眼光,都非寻常。你再思量思量,若是信不过此人,我今日就帮你料理了,省的日后有人与你争锋。” 萧平安皱眉道:“大哥你再这么说,我可不高兴。我与沈兄弟一见如故,更有长辈之亲,此生也当肝胆相照,亲如兄弟。” 哥舒天摇头道:“我为你好,你爱听不听。”看看几人,道:“既然你们都是我这傻弟弟朋友,说给你们知道也是无妨。什么教中叛逆,根本没有的事。” 沐云烟奇道:“我师傅都如此说,怎会有假?” 哥舒天道:“你师傅哪个阿猫阿狗?” 沐云烟皱眉道:“我师傅万剑归宗!” 哥舒天略显诧异,却也并不当一回事,道:“难怪你胆子虽小却不怕我,原来是有个好师傅。” 沐云烟得意道:“我看是你怕了吧。” 哥舒天哼了一声,道:“寄幽怀么,呵呵,如今我神功未复,再过些时日,定会上门领教。” 沐云烟朝他吐吐舌头,道:“吹牛皮,你才不敢。” 哥舒天对她倒是宽容,也不生气,道:“小姑娘莫要打岔。四十余年前,宋金形势趋于安定,本来支持我教的金人也有退缩之意。我那没脑子的老爹偏偏还跟人斗气比武,打不过人家不说,还把自己弄的重伤。你们这些中原的无耻之徒得知消息,自然前来围攻。我那糊涂老爹见大势已去,总算聪明一回,叫下面人造反。如此一来,也能保全些根本。”此人也是古怪,说起自己父亲,全无半点敬意。 秋白羽奇道:“啊,那接连双尊?” 哥舒天道:“什么接连双尊,善恶接引二使是吧?我教教主之下,有四使三法王,其中光明使和黑暗使武功最高。这两人也不肯投降,血战殉教。其余五个没出息的,如今应该都还活着吧。” 沈放也是心惊,哥舒天随口一说,却是武林惊天之秘。若他所说为真,接连双尊根本未曾叛出魔教,那魔教定是有所图谋。 此等机密,怎会对我等明言,心下狐疑,不由多看哥舒天一眼。 哥舒天看他眼神扫来,嘿嘿一笑,道:“臭小子,当真机灵。没错,老夫跟你们说,自然希望你们将此事传出。哈哈,小姑娘,瞧你嘴快的很,可莫要叫老夫失望。” 沐云烟很不高兴,道:“原来你是挑拨离间,我们才不上当。” 哥舒天道:“莫要说四十年,便是十年八年,也是真真假假,假假真真。你们几个乳臭未干,老夫还稀罕骗你们?” 沐云烟秀鼻微蹙,道:“你就好骗人,先前还骗大木头不是!” 哥舒天哈哈大笑,道:“小娃儿胆子不小,倒是针对老夫脾性。小兄弟,你这媳妇寻的不错。” 沐云烟和萧平安齐齐面上一红,沐云烟气道:“你胡说八道什么!” 哥舒天越发笑的大声,忽从怀里摸出一物,递给沐云烟,道:“老夫身上没带什么东西,这个小玩意给你,权当见面礼。”手中却是一根钗子,正是萧平安自百花谷买来的那根孔雀如意钗。 当日哥舒天以为萧平安已死,将他东西一并拿走,这根钗子竟未丢弃,还带在身上。 时日已久,这根钗子又跟萧平安历经磨难,保存不当,钗身已有些发黑,孔雀身上的宝蓝之色,也是黯淡无光。 萧平安却是大吃一惊,这才明白自己的东西被这便宜大哥拿去。旁的东西也就罢了,包裹里就一些衣服和散碎银子。可这根钗子,是自己买了打算送叶素心的啊! 心中又想,沐云烟挑剔的很,这钗子如今这般难看,她定是瞧不上,说不定还会讥讽几句,自己正好要了回来。如今样子虽难看了些,也是他三两银子买的。 沐云烟爱美之人,平日买的钗子没有一万,也有八千。这样的钗子岂会看在眼里,但她微微一怔,略一犹豫,却是伸手接了过来,轻描淡写道:“好啊,算你还不小气。” 萧平安摸摸脑袋,大出乎意料,急道:“这个……” 沐云烟却是冷冷瞥了他一眼,道:“你大哥送我东西,你还舍不得么!” 萧平安哪敢回话,见她眼神犀利,连跟她对视也是不敢,连忙低下头去。 哥舒天哈哈大笑,道:“你们几个,跑信阳来干什么?” 萧平安忙道:“我们跟柴先生来的。” 哥舒天面色微微一变,道:“柴九?” 沈放也觉奇怪,哥舒天听寄幽怀之名,都是若无其事,还要找上门跟人家比试,为何对柴九如此在意。问道:“先生也知柴先生?” 哥舒天呵呵一笑,道:“我没见过,只是他名气太大,天下谁人不知。” 沈放能有今天,柴九乃有大恩,对此也是关心,只是身旁之人,都知柴先生神通广大,却不知究竟为何,忍不住问道:“柴先生究竟是何来历,为何武林中人如此尊敬?”说话间还看了看沐云烟,沐云烟身为寄幽怀弟子,想必知道的清楚,却也不肯说。 第六百八十三章 活祭伍 萧平安也是好奇,知晓柴九来历的,应是不少,如褚博怀还有派中师公等人,可偏偏知道的人都是三缄其口,没有一个肯说。 哥舒天摇头道:“你们中原武林这帮人就是虚伪,无非是涉及朝廷,明明心里有数,却不敢对外张扬。呵呵,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小人之泽,亦五世而斩,我瞧如今这尊重也是假的。” 萧平安道:“大哥知道的么?” 哥舒天道:“有什么了,太祖建国,黄袍加身,得位不正,整天担心旁人效仿。先是杯酒释兵权,搞的朝廷文强武弱,然后又忌惮武林中人,强推‘禁武令’,剿灭江湖各派。一时武林生灵涂炭,眼见灭顶之灾。危难之际,乃是柴家出面,说服了太祖,给武林和庙堂重新立了规矩。武林人承诺绝不造反,还要帮着朝廷对外。朝廷也对武林人网开一面,对江湖仇怨,强取豪夺之类,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还给一些大派划了地盘。” 萧平安和沈放都是点头,原来如此,这般说来,柴家对中原武林当真是恩同再造。沐云烟和秋白羽倒是神色如常,想来两人都是清清楚楚。 只是萧平安仍是不解,太祖赵匡胤一时人杰,又怎会怕了一个江湖人。难道柴九家也是派出高手,威胁太祖性命?嗯,多半如此。 其实众人之中,也就他学问太差,不知其中关键。太祖赵匡胤乃是周世宗柴荣之臣,郭威部将,抢的就是柴家的天下。事后还要惺惺作态,说要善待柴家。临终之时,更是留下“勒石三戒”:一、保全柴氏子孙;二、不杀士大夫;三、不加农田之赋。 这善待柴家之言,赫然处在第一位。开国皇帝祖训,自是不比寻常。赵匡胤在位,对柴家更是姿态做足,不说言听计从,起码表面文章做的周到。 沈放已是明白,萧平安还是似懂非懂。沐云烟一旁早憋了许久,眼下哥舒天既然挑破,自己再说自然不算坏了规矩,道:“你真是根大木头,这还不明白。柴家便是后周柴家啊!柴先生乃是曹王后裔,后周世宗柴荣硕果仅存的嫡亲一脉。这天下本都该是他家的。” 萧平安这才明白,吓了一跳,道:“难怪,难怪。” 哥舒天一个外族人,又被囚禁多年,显是也就知道这么多,也不想再说,问道:“你们跟着柴九作甚?” 萧平安道:“蝗灾就要来了,柴先生叫我们几个募集金银,奖励百姓灭蝗。” 哥舒天嗤之以鼻,道:“他如此大本事,却叫你们几个小子筹钱。嘿嘿,我瞧也不过如此。你们筹了多少了?” 萧平安无奈道:“一两都没有,今天小元宝本来说有个好主意。”把四人早上出丑之事说了。 哥舒天哈哈大笑,道:“倒也有趣,不就是钱么?你要多少,五万两够不够?” 沐云烟嗤了一声,道:“又吹牛皮。” 哥舒天笑道:“五万两算个屁,你明天在家等着便是。”站起身来,抻了个懒腰,道:“我走了,你们也不要送了。”说话间人已没了踪影。 沐云烟摇头,伸手比划道:“我瞧他袍子上这么大一个洞!还五万两。哈哈,你们几个笨蛋,这次肯定垫底,丢死人。宋源宝那个灾星你们也信的么!” 几人都笑,笑过之后,沈放干咳一声,道:“咱们今日遇到此人之事,最好莫对外人去讲。” 三人都是恍然,萧平安更是连连点头,自己莫名其妙跟魔教的光棍教主称兄道弟。此事若是传了出去,怕要捅出天大的娄子来。 眼见天色将黒,四人一道回李府。李家宅院广大,萧平安四人住在西边一个小跨院,隔着一个花园便是沐云烟四女住处。 到了花园之中,各自分道,沐云烟却道:“大木头,你等一等。” 沈放和秋白羽知道他们有话要说,相视一笑,快走几步,留两人在原地。 萧平安不知她是何意,与佳人面对面而立,立刻紧张起来,手脚也无处安放。 沐云烟白他一眼,冷哼一声,却是自怀里掏了那钗子出来,冷冷道:“百花谷的钗子,你早买在身上,是想送那位叶姑娘的吧!” 萧平安猝不及防,更想不到沐云烟竟如狄仁杰复生,包龙图再世,一张口就说个正着。看她俏面含霜,面上似笑非笑,似怒非怒,自己转眼如被扒光了一般,面红耳赤,期期艾艾,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沐云烟又是一声冷笑,道:“瞧你那没出息的样,我好人做到底,帮你送给她可好。” 萧平安说是不敢,说不是又说不出口。只觉脸上发烧,恨不得寻个地缝钻进去,手足无措,一会摸摸脑袋,一会拉拉衣服,倒如一只毛猴子一般。 沐云烟见他模样,更是生气,忽然将钗子扔在地上,道:“呸,你想的美,要送自己送去!”转身就走。 萧平安见她终于发怒,脑袋里更是嗡的一声,见她要走,下意识伸手一拉,却正扯中沐云烟小臂。 沐云烟更怒,俏面飞霞,回头道:“臭小子,还不撒开!” 萧平安只觉掌中盈盈一握,柔若无骨。沐云烟身子回转,带着一阵香风,鼻端又酥又痒,吓的急忙撒手,道:“对不住,对不住,我不是有意的。” 沐云烟恼道:“你又要作甚!真当本姑娘没有脾气的么!” 幸会花园中此际并无旁人,萧平安总算回过些神来,脱口而出,道:“那钗子配不上你,我把长歌剑送你。” 沐云烟微微一怔,道:“什么?” 萧平安一开口,过了这个关隘,脑子倒是清醒不少,忙道:“你喜欢的那些我都不懂,我也没什么好东西,你不是喜欢这把剑么,送你好了。”取出长歌剑,递了过去。 沐云烟却不去接,而是瞪大眼睛,定定看着萧平安。两人相识,正是在成都府,沐云烟看中了萧平安的长歌剑,想要抢夺。 萧平安让她看的心里发毛,脸是越来越红。 沐云烟忽地嫣然一笑,一把接过长歌剑,笑道:“大木头,这是你自己说的,可莫要反悔。”拿了宝剑,头也不回去了。 萧平安痴痴发呆,在园中站了好半天,才忽然回过神来,急忙低头寻那钗子。 此际天色已黑,沐云烟又是恼怒一惯,园中都是花木,曲径窄小,那钗子不知道弹落哪里去。饶他目力过人,一时也是寻不见。寻了片刻,搜寻的范围也越来越大,就是不见踪迹,叫他愈加急躁。 忽然两人脚步声响,一人笑道:“萧兄弟,是找这个么?” 抬头一看,沈放和秋白羽笑嘻嘻站在一旁,秋白羽手里举着一物,正是那根钗子。 两人前脚走,出了花园立刻躲在门后,如此好戏,岂有不留下来偷看的道理。 萧平安瞬间满脸通红,沈放强忍笑意,上前一搂他肩膀,叹息一声。 萧平安更是脸上火烫,语无伦次,道:“不是,不是,不是你们想的那样。” 沈放笑道:“大哥放心,我们什么都没想。” 两人倒还算厚道,没有继续取笑萧平安。即便如此,萧平安也是垂头丧气,不敢抬头。 此际正好郭汾阳经过,三人站到道边施礼,郭汾阳见是他们三个,笑道:“今日生意如何?” 沈放也是无奈,双手一摊,道:“还没开张。” 郭汾阳哈哈大笑,点着沈放道:“你这小子吃了秤砣,非要学武,叫魏先生好不生气。这回若是输了,让他知道,定要好好嘲笑你一番,说幸亏没收你这个孽徒。” 沈放应道:“是,是。” 郭汾阳也不和他多话,直入后院去了。 三人回去居所,宋源宝已在屋内,见三人回来,抢出来拉三人进屋,大呼小叫道:“你们不能杀我,我立了大功了!” 萧平安正好有他解围,免了尴尬,连呼侥幸,笑道:“谁要杀你,你打听到什么了?” 宋源宝得意道:“他们两边做些什么,我可都打听的清清楚楚。” 萧平安催道:“快说快说。” 宋源宝道:“先说云大哥他们。他们五个人,倒是真有些门道。今个一早,云大哥和那个李云政就去街上,摆了个摊子,你猜他们搞什么。” 沈放插口道:“‘蒙彩’是不是?” 宋源宝目瞪口呆,道:“你怎么知道?” 秋白羽白他一眼,道:“你这个傻子,当就你自个上街了么。”他们三个自街上回来,正看见云锦书和李云政两人在街上“蒙彩”,只是远远看了一眼,并未过去招呼。 “蒙彩”便是如今彩票的雏形,秦汉时期便已盛行。有据可考的记载,最早是在元前204年,都城长安有一位“彩人”。在长约丈余、宽约五尺的方桌上,整齐摆放六十四个三寸见方的漆匣。部分漆匣内装有银饰、玉饰、金饰等实物,名曰“彩物”,其余漆匣都是空的。 抽彩之前,“彩人”先将“彩物”示众,让人们看清楚,然后在“蒙彩”摊周围挂起布帷,挡住人们视线。“彩人”迅速将漆匣内彩物全部错位挪移,再以黑麻布遮盖。 第六百八十四章 活祭陆 旁观百姓自由下注,若干钱一注,猜中“彩物”自是大赚一笔。若猜不中,只得自认倒霉。“彩人”博彩甚是狡猾,不多久就要重新置换一次漆匣。看似猜中几率很大,实际却是极低。 古之“蒙彩”倒更似射覆。云锦书和李云政花样却多,一来带去的“彩物”更加珍贵,最值钱的一个瓷瓶,当在百两银子。二是博彩的门槛放的极低,五文钱就能博上一次。三是博法容易,不去猜匣盒,反是猜数字。十五个数字中选对三个,有何困难? 沈放与李云政交好,知他也擅数论之术,与信阳城这些贪图小利的寻常百姓比起脑筋,简直是胜之不武。 信阳城一片惨淡,今日难得来了两个傻子,给大伙送钱,城中百姓自然奔走相告,大家成群结队来薅羊毛。 沈放倒也想到这个主意,但人家已经抢先,自不能再去砸人家场子。 宋源宝见三人都知,也觉扫兴,不过还是兴致勃勃,道:“我在一旁看了,这玩意还真是来钱,一筐一筐的铜钱朝屋里搬。信阳城这帮傻子,今天给他们两个起码送了两千两!” 沈放笑道:“两千两还好,明日他们再去,最多一半。若就这么一点,倒也不怕。” 宋源宝道:“还有,还有。你猜姓栾的那家伙又干了什么?” 这个三人倒都是不知。宋源宝得意道:“也就我能打听的出来,这家伙好不要脸!” 秋白羽忍不住道:“他干什么了?”四人对栾星回兄弟都没好感,这点倒是不约而同,英雄所见略同。 宋源宝道:“他啥也没干,都是他兄弟出头。你们不知道吧,那个讨厌鬼栾星来也在信阳,今日召集信阳城黑道上几个当家的,威逼利诱。奶奶的,不对,只有威逼,没有利诱,叫他们吐些钱财出来!” 说到这里,他也是气急,破口大骂,道:“你猜这王八蛋怎么说的。他把四五个当家的叫到一起,大言不惭,说,在我眼里,瞧你们就是狗屎,对不起,我不是针对哪个,在座的各位,都是狗屎!他奶奶的,你们听这是人说的话吗!” 三人都是摇头,秋白羽忽然反应过来,道:“你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你该不是也想……” 宋源宝连连摇头,道:“倒霉倒霉,总之又让这王八蛋抢了个先。信阳城这帮怂货也是猪头的不得了,见我只会哭穷,还说贼被贼打劫了!” 沈放笑着摇头,道:“信阳有钱的就这么些人,就这么些手段。你想得到,云兄他们又不是傻瓜。” 萧平安这才明白过来,一拍宋源宝脑袋道:“你怎么能打这个主意,你学坏啦!” 宋源宝却不认账道:“什么什么,我可什么也没干。” 秋白羽道:“他勒索了多少?” 宋源宝道:“我问了,这帮人穷的很,也就一万多两。” 沈放笑道:“栾兄为人么,我也略知一二,大概拿出来,最多五千。” 萧平安和秋白羽都是点头。宋源宝哈哈大笑,道:“是极是极,咱们得想个法子,也给他来个黑吃黑。” 秋白羽摇头道:“你就没个正经主意,你个惹祸精。” 宋源宝可不怕秋白羽,道:“去去去,还有张易之和那个梁辅臣,这两人更是古怪,今天居然从外面拉了一车垃圾进来,眼下他们院子里臭气熏天。” 这下连沈放也是好奇,问道:“垃圾?他们这是作甚?” 宋源宝两手一摊,道:“这我可不知道了,反正臭死了。” 秋白羽道:“四位姑娘那边呢?”他们白日见了沐云烟,但总不好意思打听人家的生财之道。 宋源宝不屑一顾道:“她们能有什么章法,不服气硬要凑个热闹罢了。我听说她们今日邀请了城里一些夫人小姐,各自拿些东西出来,说明日要搞个什么义卖。” 萧平安和秋白羽心道,那确是没什么大不了。沈放却是笑道:“你莫瞧不起人家,云兄那边,说不定还比不过她们呢。” 宋源宝却是不信,道:“怎会,这些人又不多,我瞧也不肯拿什么贵重之物出来,岂能筹得多少银子。” 沈放道:“这你就不懂了,魏先生跟我说过,要赚就赚富人的钱,这天下的财富,八成都在富人手里,富人拔根毛也比穷人的腿粗。” 宋源宝道:“话是不假,可这些是女人哎,又不当家。” 沈放道:“你又不懂了,男人赚钱不就是给女人花的么?你去街上看看,男人的衣衫卖几个钱,女人的衣衫首饰,又值得多少钱。” 宋源宝摸摸脑袋,想想确有道理,忍不住也是点头。 沈放笑道:“最高明的是,信阳城有头有脸的人物济济一堂,谁能看着自家老婆女儿丢人。还有那些公子哥儿,哪个没有中意的姑娘,不想讨人开心?又是以慈善为名,自是大把大把的银子丢下去。这主意当真高明,究竟是谁想出来的?” 宋源宝道:“听说是叶师姐的主意。” 沈放赞道:“不简单,当真是不简单。” 宋源宝跟着点点头,忽然回过神来,道:“那咱们怎么办啊!” 萧平安、沈放、秋白羽三人站起身来,都道:“还能怎么办,法子都被旁人想去,只好回去睡觉。” 宋源宝见三人真要走,急了,道:“你们干什么,别走啊,咱们得商量商量明天怎么办啊!” 秋白羽道:“本来就两天,还叫你浪费一天,就算有什么法子,明日一天,赶的急作甚?”三人今日意外得了哥舒天承诺,但谁知真假,反正真的假的暂时都不肯跟宋源宝明说,谁叫这小子动辄惹是生非。 宋源宝更急,道:“你们真的假的,你们没法子,我有啊!月黑风高,咱们给那姓栾的来个黑吃黑啊!” 三人都是摇头,萧平安和沈放自顾出去,秋白羽伸手就戳宋源宝脑门,道:“你啊你!说你又不听,听又不懂,懂又不做,做你又做错,错又不认,认又不改,改又不服,不服你又不说。我真想一脚踢死你!” 宋源宝岂会怕他,也叫道:“你那猪蹄子再朝我脸上戳,我咬你信不信!” 萧平安和沈放听两人吵闹,相视一笑,都是无可奈何。 次日一早,便有十余辆大车来到李府门前,说来给一位姓萧的大爷送货。 萧平安与沈放等人出来,只见大车上垒的整整齐齐的木箱,随手打开一个,尽是沉甸甸的银鞘。 银鞘乃是木头打造,银两码放其中,标注号数斤两,古时大批银两运送,都用此物。 萧平安也是目瞪口呆,五万两银子岂是小数。大宋一年也就产二十多万两白银,大都拿去填了给金人的岁贡,民间货贷都用铜钱,白银稀少。 大宋初始,一两银子换一贯铜钱,如今一两银子已要换三贯。这五万两白花花的银子,只怕仓促之间,州府里都凑不齐。先前还怀疑有假,却不想哥舒天如此雷厉风行,半夜功夫就筹集了如此巨款,一早就送了来。 宋源宝不知何事,跟着出来,见了一车一车的银子,惊的眼珠子都掉到地上,拉着萧平安的手追问来由。 沈放笑道:“你萧大哥学了门点石成金的手段,五万两银子,不过小试牛刀。” 宋源宝急道:“沈大哥你当我傻的吗,点石成金点出来的怎会是银子!”拽住萧平安衣袖,道:“萧大哥你最老实,定不会骗我。” 萧平安笑道:“是你沈大哥学的点石成银,我俩一个师傅。” 秋白羽难得见萧平安开玩笑,一愣之下,随即哈哈大笑。 宋源宝见三人都知,唯独自己蒙在鼓里,急的上蹿下跳,但不管他如何求恳,三人就是不说。倒不是沈放昨日担心的萧平安与哥舒天称兄道弟传出去不好,就是单纯逗他开心。 李家人听说,也都出来看热闹,都是啧啧称奇。李元豪、李元昊、李元杰三兄弟也赶到门口,看着一排大车,也都是瞠目结舌。 李家雄霸信阳已数十年,自然家财万贯,见了这五万两银子倒不至于失态。但三兄弟都是明白,这是人家燕京来的高人兴之所至,叫云锦书等人比试一番。 这才两日,实际才一日一夜功夫,人家就拿来五万两,这是何等本事。 三兄弟再看萧平安、沈放几人眼光,都是敬佩崇敬之色。其实要得到富人的尊重最是简单,你比他更会赚钱就行。 眼下四人飞来横财,自然不需再为银钱犯愁,将银车都交与郭汾阳,这五万两的功绩就算落定了。 郭汾阳见了这银子倒是淡定,连怎么来的也未问,只叫李家人搬运入库。 李炫义此番对柴九一行招待周到,见柴九表露出关注蝗灾的态度,也自告奋勇召集信阳城有头有脸的人物捐钱捐物,这统筹的琐碎事情就都交与李家。 四人眼下都是囊空如洗的穷光蛋,但对着五万两白花花的银子,却是谁也没有犹豫,如数都交了出去。 第六百八十五章 活祭柒 等银子运进库房,宋源宝忽然后悔,大叫可惜,道:“原来行侠仗义这么费钱的吗!” 四人忽然变的无事可做,沈放道:“花姑娘他们的‘义卖’也在今日,左右无事,咱们也去瞧瞧?”他来了两日,还没能与花轻语说上话,花轻语又对他冷淡,叫他心里百思不得其解。 萧平安却也是一般心思,盼着能再见叶素心。两人一拍即合,秋白羽和宋源宝两人自也无不可。 花轻语四人的“义卖”便在今日,地点落在城东郊外李家的一处别院,出城朝东,约莫两三里便到。 路上宋源宝才从秋白羽口中得知,萧平安与沈放结拜。立刻气的跳脚,大叫道:“怎不带我一个!” 秋白羽道:“人家结拜,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谁跟你个惹祸精结拜,岂不是自讨苦吃。” 宋源宝更气,沈放笑道:“我跟你萧大哥都当你亲弟弟一样,还需什么斩鸡头,烧黄纸。” 宋源宝这才回嗔作喜,心下还觉别扭,心道,他们定是不想带鸡毛,待我哪日寻个机会,这义结金兰,怎能少得了我。 其实萧平安与秦晋、林子瞻、颜青、水灵波、宋源宝、秋白羽,七人在开封同甘苦,共患难,彼此早当作兄弟姐妹,虽无结拜之事,却早有金兰之实。 李家别院风景宜人,地方宽广,会场布置在庄园一处大湖之畔。萧平安四人到时,义卖已经开始。 花轻语四人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事情则交于李府来做。李家此次也是卖力,不但拿出别院来做会场,还帮着操持运作,更派了一位能言善道的管事前来主持张罗。会场拉着绫罗绸缎,布置的也是精细,居中高搭云台,周围桌椅罗列。 李家在信阳城权势熏天,花轻语四人又走的女人路线,先把知府夫人拉进来撑场面。这一日信阳城中未逃走的富人来了十之八九,现场也是热闹非凡。 萧平安四人立定看了片刻,这义卖也不复杂,便是各位信阳城的夫人小姐捐些物品出来,现场竞买。所拿之物五花八门,甚至不乏私密之物。 再有那李府管家巧舌如簧,推波助澜,惹的台下一群男人摩拳擦掌,争先恐后。一户李姓人家小女的一个梳妆盒,竟是拍出了五百两的天价。 好容易才寻到花轻语几人,却是躲在湖边一处阁楼之上,若不是李家人带路,还真寻不着。此处侧对高台,视野无碍,对会场一目了然。 楼上除了花轻语四女,还有一陌生女子,黛眉凤眼、樱唇贝齿,转眄流精、光润玉颜,体态婀娜,凹凸有致,生的是娇媚可人。她年纪比四女都大,更显女子成熟风韵,若说花轻语几人是梅兰荷菊,此女便如牡丹樱桃,妖娆妩媚,一颦一笑,勾魂夺魄。 萧平安四人上来,正听五人莺歌燕语,言笑晏晏,妙语解颐。不知谁说了句俏皮话,惹的五个女子正格格娇笑,乐不可支。 见四人上楼,花轻语、柴霏雪、沐云烟都当没看见,唯独叶素心朝几人笑笑,权当打个招呼。 宋源宝见桌上放着点心,道:“好啊,我们拼命赚钱,你们倒逍遥自在,还有吃有喝。”伸手就去拿一块芙蓉糕。 刚刚抓到一块,“啪”的一声,手背上已经挨了一个爆栗,就听沐云烟笑道:“臭元宝,谁叫你吃的,这一块糕五两银子,速速拿钱出来。” 宋源宝岂会怕她,一张嘴,半指长的一块糕整个塞了进去,好似嚼也没嚼,咕噜一声就吞下肚去,道:“一块糕五两银子,你怎么不去抢!” 沐云烟拍手笑道:“我就喜欢你这种没见过世面的样子,这是刚刚柴姐姐在会上拍来,城西林员外家夫人亲手做的。一盒拍了四十两银子,一盒不过八块,你自己算算是不是五两?” 宋源宝吓了一跳,半晌不语,拍了拍胸口,突然连打了几个嗝。 那陌生美貌女子嫣然一笑,递了杯茶过来,柔声道:“你这么一口吞下,不噎着才怪。” 她说话温柔绵软,听在耳里,软麻麻的舒服。萧平安却是眉头一皱,只觉这女子说话声音有些耳熟。 宋源宝连忙接过,一口气喝干,这才顺过气来,嬉皮笑脸道:“还是这位姐姐好,你们几个见死不救,太没义气!” 花轻语没好气道:“噎死你才活该,你们几个怎么到这来了,没正经事做么,还是认输了?” 宋源宝鼻子几乎翘到天上,道:“我等已是稳操胜券,不过前来看看笑话。” 柴霏雪不屑一顾,道:“大言不惭。” 宋源宝果然不受激,忍不住道:“五万两,哈哈,五万两。我们筹了五万两,你们还要比么?” 沐云烟倒真守口如瓶,并未泄露昨日之事,是以几人都是奇怪,花轻语瞥了沈放一眼,皱眉道:“五万两?你们如何做到的?” 沈放急忙摆手道:“你莫看我,不是我的功劳。” 花轻语冷淡道:“我说你了吗?” 沈放讨个没趣,更觉花轻语对自己态度有异,但众人面前叫自己难堪,也有些不高兴。 沐云烟笑道:“还是咱们萧大侠本事大,五万两手到擒来。”宋源宝既然说了,她也不在乎添油加醋。 这下连柴霏雪也略感惊奇,道:“萧大哥真是本事不小。”她本对萧平安大有成见,如今误会揭开,知道自己错怪好人。不过她孤傲性子,自不会给萧平安道歉,能叫声大哥也是给足了面子。 萧平安见众人都看着自己,顿觉尴尬,连连摆手道:“不是,不是。” 沐云烟哈哈大笑,道:“这五万两不是人家给你的么?” 萧平安心下大急,越觉解释不清,期期艾艾不知如何分说。 叶素心见他窘迫,心下不忍,打圆场道:“各有生财之道,人家不方便讲,咱们就莫要问了。” 花轻语笑道;“有人心疼了。” 叶素心面上一红,扬手要打,道:“你胡说八道,哪里有!” 花轻语格格娇笑,起身躲闪。 此间阁楼并无多大,萧平安三人见几个女子玩闹,都觉尴尬插不进话,站在一旁,有些手足无措。倒是宋源宝大大咧咧,对那陌生女子道:“这位姐姐面生的紧,不知如何称呼?” 那女子笑道:“小女子慕小倩。” 萧平安起先就觉得这女子声音耳熟,此际听这名字便是一惊,立刻想起兰若寺之事,脱口而出道:“是你!” 兰若寺那女子岂不也是自称小倩,此女诡计多端,杀了墨梅生不说,还设计陷害了德云大师。虽只闻其声,未见其人,也觉阴险可怕。不想今天竟在此处遇到,不但貌美如花,竟还与花轻语等人交了朋友。 沐云烟奇道:“你们认识?” 慕小倩首先摇头,娥眉微蹙,道:“萧大侠名声响亮,可惜小女子先前无缘得见。”她倒真是对萧平安没有印象,便是她七窍玲珑,也未想到当日兰若寺那口棺材里真的有人偷听。 沐云烟鼻翼微微一动,哼了半声,瞥了萧平安一眼,道:“那你怎识得人家,还不从实招来。” 一旁叶素心也是好奇,看看慕小倩,又看看萧平安。 萧平安讷讷道:“我也未曾见过她,只是认识而已。” 慕小倩笑道:“萧大侠如何认得小女?” 萧平安也是挠头,想起师傅师娘嘱咐,德云大师之死事大,莫要轻易与人言,想了半天,张口道:“她是不是说她爹爹要把她嫁给个老头子,她乃是逃家出来?” 慕小倩面色一沉,还未说话,沐云烟已经不喜,道:“你胡说八道什么,慕小姐乃是知府夫人的远房侄女。什么老头子,什么离家出走,你这人当真是莫名其妙。” 萧平安顿觉尴尬,急忙摆手道:“不是的,不是的,是她自己这么说的!” 叶素心也是皱眉道;“你不是说没见过她?” 萧平安更觉不好解释,只好道:“我听她说的。” 慕小倩连连摇头,似是觉得荒天下之大谬,眼眶微红,又似觉得委屈。 花轻语果然第一个瞧不过去,道:“你疯了么,没事来调戏人家姑娘。人家好好的知府家亲眷,跟你个江湖野小子八竿子打不着的干系,无端端跟你有什么话好说。” 萧平安无奈道:“我是偷听来的。”看了慕小倩一眼,心中也有些生气,道:“便是在兰若寺!” 慕小倩低头不语,似是难过之极,四个女子却都是摇头。萧平安说出“兰若寺”三字,慕小倩也是吃惊,面上却是不动声色,反把头更低了一低。 沐云烟几人不知就里,却都当萧平安在寺庙里偷听人家上香还愿。女子去寺庙求佛,本是寻常之事,有些登徒子往往借此机会,躲在寺庙之中,意图亲近。 萧平安浑没往这处想,根本不知自己随口一言,已让人误会。沐云烟皱眉道:“偷听人家女孩子说话,你怎生有如此癖好?” 第六百八十六章 活祭捌 萧平安大窘,连连摆手道:“不是,不是,不是你们想的那样。” 沐云烟白他一眼,道:“我们想什么了,我们什么也没想。” 柴霏雪倒是难得替萧平安说话,道:“算了,算了,你既是偷……碰巧听来,怕是认错了人,听错了也是难免。” 叶素心点头道:“是啊,或者只是声音比较像。” 萧平安见慕小倩泫然若泣,楚楚可人,我见犹怜模样,也觉心里没底。心道,莫非我真的认错了,天下声音相像的人也不是没有。 沈放呵呵笑道:“对,对,定是萧大哥搞错了。”伸手暗地一拉萧平安衣襟,叫他莫要再说,转向慕小倩,拱手道:“我这位兄长冒失了些,还请姑娘恕罪。” 慕小倩仍是低头不语。 沈放又道:“天下之大,一地有一地之言。听姑娘口音,似是河南人士。河南乃是中原官话之地,语音洪亮低沉,如姑娘一般清脆好听的却是少见。” 慕小倩暗自冷笑一声,心道,就你这点智力,也想来骗我上当,轻声道:“公子谬赞,小倩说话可算不得好听,泯然众人,比四位妹妹可差的远了。” 沈放确是对此女生疑,一来他对萧平安信之不疑,知他不会无的放矢,又见慕小倩装作可怜模样,自己不辩解,任花轻语几人代她说话,更觉有些可疑,道:“是,是,定是萧大哥听错了。”展颜一笑,道:“既然与这位姑娘无关,萧大哥到底听了些什么有趣故事,不妨说来听听。” 慕小倩这才明白沈放意图,心中暗骂,这小子好不狡猾,绕着弯子骗我上当。既然说了与自己无关,还能阻止萧平安说话不成。听萧平安说出“兰若寺”三字,心中也是七上八下。心中紧张,面色却是不变,装作若无其事。 沐云烟却是皱眉道:“谁耐烦听他胡说八道。”嘴上不听,却也未去阻拦,反是拿起桌上茶碗。 萧平安心道,沈兄弟说的对,是非曲直,说出来叫大家知道不就好了。师傅师娘虽叮嘱我小心,但眼下又没有外人,花轻语和柴霏雪他虽是不熟,但有沈放在,自觉也信得过。更是觉得这女子诡计多端,可不能让她再骗害了四位姑娘。 自觉责无旁贷,将当日兰若寺一事说了。 众人本不以为意,只当萧平安无聊偷听人家女子说话,心中还有鄙夷,谁知听了个开头便知全然不对。听那一夜,荒郊古寺,墨梅生与那女子斗智,尔虞我诈,继而惨死,随即德云大师现身,竟也遇害。众人听的心惊,都觉匪夷所思。 萧平安口才泛泛,又全是在棺中听闻,难免讲的有些混乱,略去德云临终之言,也未说龙阳道人名字。但大体事情却是不差,几人都朝慕小倩看去。 慕小倩神色如常,淡淡道:“我若要杀墨梅生,何须使什么阴谋诡计。” 花轻语四人都是点头,花轻语道:“你们几个不知,慕姑娘乃是恒山派俗家弟子,武功可比我们几个都强。” 柴霏雪更是冷笑一声,道:“慕家姐姐乃是恒山掌门仪琳师太高徒,恒山派北柱七秀之一,我小时便识得的好友。如何认得你这浑人。” 沈放暗暗点头,心道,难怪昔日无方庄,柴霏雪竟会“回风舞柳剑法”,原来与恒山派渊源不浅。 沐云烟也点头道:“慕姑娘才来南边不久,你说去年,她还在恒山派呢。” 叶素心道:“是啊,你说那女子叫金小倩,若是骗人,岂会留下真名,只改个姓氏惹人猜疑。” 柴霏雪又道:“棺材里听人说话,又隔的这么远,你当真听的清楚么?” 不知慕小倩给这几人灌了什么迷魂汤,四女竟都是不信,反替她辩解。 萧平安还想解释,沈放却抢先道:“是,方才已经说了,乃是萧大哥记错,我等自是不疑慕姑娘。”萧平安事情已经说明,纵使四人眼下不信,这慕小倩将来也总会露出马脚,若真有害人之意,有今日之言,四人定会有所防备。 宋源宝看看慕小倩,又看看萧平安,也觉糊涂,道:“我瞧她不像坏女人啊。” 秋白羽给了他一拳,道:“你闭嘴!” 慕小倩拂袖而起,道:“几位既有疑心,小女子告辞了。” 花轻语一把将她扯住,道:“谁疑心你了,他扯的是闲人之事,不是都说清楚了么。” 沐云烟也道:“正是正是,那墨梅生根本不是好人,死了也是活该。”连连挥手道:“你们几个瞧着真是碍眼,扫兴扫兴,快走快走。” 几人被赶出小楼,都有些垂头丧气,萧平安无奈道:“我说的都是真的,真的是那女子声音,我耳朵好使的很。” 沈放拍拍他肩膀,道:“就算是她也不是什么大事,她不就杀了个墨梅生么。你说德云大师之死,最多算与她有些关联。她只要对四位姑娘无有歹意,咱们又何必跟她为难。” 宋源宝点头道:“是啊,咱们跟那姓墨的可不熟。” 萧平安想想也是,跟着点点头。 离了庄园,径回信阳城,行不多远,却见道上前呼后拥来了一群百姓。当先一人,精赤着上身,涂的五颜六色,面上罩着一个青面獠牙,古里古怪的面具,头戴铜帽,上有铁树、鸟、兽,遍插翎羽,两边还有锦带垂下。 此人边走边舞,身后百姓约有两百余众,亦步亦趋。人群之中,有十余壮汉抬着一块大板。上面坐着一男一女,两个都是六七岁的孩童。涂脂抹粉,穿着大红的新衣,手脚都被缚住,不住嚎哭。 萧平安大奇,道:“这是作甚?” 身后一人道:“那是个男觋,要淹了这两个娃儿活祭,平复虫神之怒。” 萧平安四人都是吓了一跳,谁也没发觉竟有人跟在身后,回头一看,却正是哥舒天。 萧平安松了口气,道:“前……大哥你什么时候来的?” 哥舒天道:“你们几个,行路也太不小心,我来了一刻钟啦!” 萧平安心下佩服,当日去往开封,归无迹一路尾随,他也未能察觉。但如今自己武功又是大进,又是白日,哥舒天跟在自己身后,竟还是不察,这份功力当真是骇人。 不过四人同行,又是白日,自己却是少了警觉,这位大哥提醒的也对。恭恭敬敬点头道:“大哥说的是。” 宋源宝本已疑心,听哥舒天一说,大是恼怒,道:“什么时候了,还有巫觋,居然还有人敢用活人祭祀!” 原始之初,人不能知自然事,诉诸鬼神,便有了巫。最早巫乃人族之间的神话知识流传,年老者皆知巫,主要在于祈福、祭祀、救治医患、感应天时天象。 后氏族壮大,人们渐渐意识到巫的权利价值,巫的角色开始由氏族长担任。随着巫的内容和涵盖面不断扩大,终于出现了专职的巫。《大荒西经》和《尚书·吕刑》都有所载,绝地天通,人、神不扰,人和神灵隔绝了联系,只有靠巫觋来与天地沟通。 “能齐肃事神明者,在男曰觋,在女曰巫。”因女子灵性强于男人,故而早期女巫带出来的男性门生,才称作觋。自原始社会到商代之前,巫觋的权柄都是极大,部族重大事件必要问巫。 而在商代之后,氏族越来越壮大,礼法渐渐完善。而在这一时期,巫觋却未能取得进步,没有文化支撑的巫开始沦落,其权柄被分散。纪事有了“史”,祭祀有了“祝”,问凶吉有了“卜”,甚至“医”的职权也开始旁落,“巫”有段时间功能只剩下求雨。 甚至有一样叫做“暴巫”,乃是在大旱之时,将巫觋在烈日下暴晒,以求天可怜下雨。做巫觋做到这个份上,也是凄惨之极。 到了周朝,奴隶制逐渐向封建制度转化,礼法卜易皆是快速发展,唯独巫觋吃了没文化的亏,日子更加难过。但周朝基本教育落后,文化毕竟掌握在少数人手里,这让巫觋在民间倒是异常兴旺。 春秋战国,统治阶级对于巫觋的看法已经开始分化,固然还有不少诸侯笃信巫觋,事必问卜。但也出现了魏西门豹治邺,投为河伯娶妻的乡老巫婆入河,这般世人耳熟能详的事迹。 战国后期,巫觋曾有短暂的复苏。统治阶级好仙求长生的风向,让活跃于下层的巫觋寻到了机会,将巫、医、仙结合,吸取了道家、阴阳家的部分理论。终于形成了一个以长生不死为旗帜的具有较高文化素养与技术专长的有学有术的特殊阶层——神仙方士集团。 这个集团最大的功绩就是说服秦始皇东渡寻长生不老药。但巫觋集团始终不能将自己的学说提炼到更高高度,而且充斥着太多腐朽唯心的内容,逐渐被社会上层淘汰。 到了汉代之后,儒释道三家鼎立,上层建筑已经完全没了巫觋的土壤。 但怪力乱神之学,自古难绝。巫觋之术在民间仍有极大号召之力,朝廷虽屡禁而不能止。每隔一段时日,总有妖人蹦出来蛊惑众生。 第六百八十七章 活祭玖 萧平安几人听说这群百姓竟要火烧孩童以避蝗灾,皆是愤慨。宋源宝更是急道:“咱们上啊,还留着他们过年吗!” 哥舒天道:“急什么,还有个女巫,除恶务尽。” 跟着百姓先是回头向东,随即又拐向南,走出两里多地,就见一条大河,河边一个不大的庙宇,门前也围了一大堆人。 萧平安见那庙宇不大,但也保存完好,想来还有些香火。 秋白羽皱眉道:“什么淫祠野庙。” 宋源宝白他一眼,道:“不懂少张嘴知道不,这是八蜡庙。夏称‘嘉平’,殷称‘清祀’,周称‘大蜡’,正经八百的神仙好不好。” 秋白羽狠狠瞪了他一眼。宋源宝怎么说也是道门弟子,泰山派中落,没少跟着褚博怀出去做生意,坑蒙拐骗几两银子,这些乡间寺庙习俗,都是如数家珍。 八蜡庙,古即有之。旧时于每年建亥之月(十二月),农事完毕后,祭祀诸神,以祈祷来年丰收。所称八蜡即为:一为先啬,即神农;二为司啬,即后稷,相传其为母所弃之不养,故名弃,后为舜的农官,封于邰,号后稷;三为农,即古之田畯;四为邮表畷,邮为田间庐舍,表为田间道路,畷是田土疆界相连缀;五为猫虎;六为坊,即堤防;七为水庸,即水沟;八为昆虫,即蝗螟之属。 若有蝗虫起时,世人就要祭拜,不但民间自发,朝廷还要带头。《宋会要》记载:“庆历四年六月,天下螟蝗颇为民物之害,乞京师内外并修祭酺。” 一行人到了庙门前,此间果然还有一个女巫。大喇喇坐在庙前地上,披头散发,身着件七拼八凑的古怪袍子,有几分像是道袍,却又似是而非。脸上面具乃是树皮所制,更是狰狞。头上的铜冠比那男子的更显华丽,也插满鲜丽的鸟羽。胸前挂了几串兽骨兽牙,还有不知名目的一堆珠子。 见那男觋到了,将那两个孩童抬到中央,女巫这才起身,围着那两个孩童一阵狂舞,口中念念有词,开始吟唱。 那两个孩童一路嚎哭,嗓子早哭的哑了,此际越发害怕。那女孩儿小小身子,缩成一团,如同受惊的小兔,瞧着愈发可怜。那男孩虽也是浑身筛糠,却还是鼓起勇气,将那女孩掩在身下。 萧平安皱眉道:“那女子唱的什么?”那女人唱的浑不着调,声音又是尖厉刺耳,听着难受之极,而且话语古怪,与汉话大异,他是一句也没听懂。 哥舒天笑道:“她唱的是波斯话,可惜学的不正宗,怕是波斯人听了也要糊涂,你如何听的懂。” 路上宋源宝得知哥舒天竟是魔教教主,也是骇了一跳,但见他似也不如何凶恶,插口道:“那大哥你听的懂么?” 哥舒天横他一眼,道:“臭小鬼,谁是你大哥,简直没大没小!” 宋源宝理直气壮道:“你是萧大哥大哥,岂不就是我大哥。” 哥舒天皱眉道:“那小子单论,你得叫我前辈。”嘿嘿一笑,道:“叫爷爷也成。” 宋源宝倒是好说话,满口答应,道:“好好,前辈大哥,她唱的什么?” 哥舒天也算领教了他的惫懒手段,懒得与他纠缠,道:“没说什么,就说此地百姓做了坏事,虫神不高兴,要降祸下来。她来做法,祈求虫神息怒,叫蝗虫避开此地。哼,装神弄鬼!” 宋源宝奇道:“你不信的么?你们魔教不都拜神佛的么。” 哥舒天冷笑一声,道:“那不过是骗骗蠢人,什么鬼神,不过是庸碌之辈一点寄托,没本事人的活不下去,只能靠虚假的一点希望存活。”抬头望天,道:“我自己便是神佛,左手神恩如海,右手神威如狱!” 宋源宝叹为观止,赞道:“前辈大哥好霸气!”眼珠一转,脚下跟着移了几步。 哥舒天忽然转过身来,望着宋源宝道:“你要作甚?” 宋源宝吓了一跳,却是嬉皮笑脸道:“没事啊,我就突然想站你左边。” 哥舒天哼了一声,道:“莫道我言之不预,你若敢踩到我影子上,别怪我手下无情。” 宋源宝本只想开个玩笑,不想哥舒天如此认真,心道,这是什么毛病,咕哝一句,道:“怕什么,又踩不坏。” 沈放心念一动,留神去看,果然哥舒天与站在众人上首,略微错开,不叫影子落在旁人足下。 哥舒天只道宋源宝该是怕了,谁知不过片刻,宋源宝又凑上前来,道:“前辈大哥,我问你哈。” 哥舒天皱眉道:“你说。” 谁知宋源宝说的还是此事,而且说起来没完,道:“若是人家背后踩到你影子怎么办,你能感觉到么?若是旁人的影子碰到你的影子算不算?” 哥舒天斜眼看他,实不知这小子脑子怎么长的,居然还敢喋喋不休。 宋源宝意犹未尽,也不管哥舒天脸色难看,接着道:“还有还有,人家踩到你影子哪里最叫你受不了?是不是头?” 哥舒天终于忍无可忍,道:“闭嘴!” 宋源宝哼了一声,道:“你这么多规矩,动辄要打要杀,我不问清楚一点怎行。” 几人说话之间,那女巫吟唱已毕。那男觋大声喝令,说的却是汉话,叫众人将两个孩童装入猪笼。 猪笼乃是竹子编成的篓子,甚是结实,填入石块,沉入水中,溺杀罪人,乃是乡间常见的私刑手段。 秋白羽皱眉道:“就算要平息虫神之怒,为何要祭河神?” 哥舒天道:“传说蝗虫乃是鱼虾所化,自然归河神管。” 沈放点头道:“不错,《列子》说‘鱼卵之为虫’。任昉《述异记》说‘江中鱼化为蝗而食五谷’。《类书集成》中有‘鱼螺变为虫蝗,故以属鱼孽’。” 哥舒天斜他一眼,道:“臭小子,读的书不少么。《东观汉记》载‘蝗虫飞入海,化为鱼虾’。晁补之《跋遮曲》说‘前年大旱河草黄,草中鱼子化飞蝗’。但还有一说,蝗虫乃是戾气所化。班固《汉书·五行志说蝗灾起于战乱,‘干戈之后,必有螟蝗’。” 萧平安哑然失笑,他跟哥舒天被囚在天台山,没少聊天。知道自己这个霸道大哥不但学富五车,更是不服输的性子,凡事都要压人一头。在山上被关三十年,读了一肚子的书,不拿出来显摆显摆,如何过意的去。 宋源宝摇头道:“那两个孩子要被人家投河啦,你们还有心情掉书袋!” 哥舒天一拍萧平安,道:“行了,戏已经看完了,上去救人吧。那一对巫觋莫要宰了,给我抓活的。” 萧平安微微一楞,道:“不跟他们讲讲道理么?” 哥舒天将他一把推出,骂道:“讲个屁道理,我怎会有你这般蠢的弟弟!” 萧平安也是哭笑不得,但救人当是第一,借着他一推之力,人高高跃起,自众人头顶飞过,正落在场中,喝到:“给我停下,朗朗乾坤,岂容你等行这残暴之事!” 他如大鸟一般飞下,众人都是大吃一惊,那男觋瓮声瓮气道:“你是什么人,敢来捣乱,不怕民愤么!” 萧平安道:“幼儿何辜,你竟要害他们性命,你不怕民愤么!” 那男觋道:“你问问他们愿不愿意。” 人群中七嘴八舌,果然有人帮腔,都是向着那男觋,道是百姓自愿,叫萧平安莫要多管闲事。 地上那大些的男童颇有些聪明,知道来了救命稻草,哭叫道:“是他们逼爹娘卖我……” 一语未毕,却是被身旁一汉子堵住了嘴,抓住手脚就往猪笼里塞。 哥舒天气道:“说了揍他!你还啰啰嗦嗦讲个屁啊!” 萧平安此际也明白跟这些人根本说不了道理,上前一步,将那汉子后领子揪住,抬手摔出四五丈远。 那男觋道:“有两下子么!”忽然欺身到了萧平安身后,一掌拍落。 萧平安迈前一步,间不容发让过一掌。双手一抓,提起两个孩童,高高掷出,这才回过身来,与那男觋相对。 他这一步躲的似是勉强,却是拿捏的分毫不差,两个孩童腾云驾雾一般飞出,正落在沈放和秋白羽面前。两人都是一笑,伸手轻轻巧巧接下。 那男觋这才吃了一惊,退后一步,道:“你究竟何人?” 萧平安此番总算听了哥舒天之言,冷哼一声,道:“打了再说!”迎面一拳打出。 宋源宝拍手笑道:“萧大哥总算开窍了,你拳头大,还跟他讲什么道理。” 沈放一旁含笑不语。 哥舒天见他发笑,心中不喜,他对沈放似是一直有些成见,道:“怎么,你有异议?” 沈放摇头道:“此等惑民妖邪,跟他们讲道理无异缘木求鱼,自是只能来硬的。” 哥舒天道:“那你笑什么?” 沈放道:“我忽然想起平丘之盟,鲁侵莒邾两国,晋昭公召诸国会与平丘。鲁国不服,昭公道,寡君有甲车四千乘在此,即使不讲理蛮干,有谁能抵挡?牛虽然瘦,扑在小猪身上,还怕小猪不死?鲁国这才就范。哥舒先生说话也类昭公,果然是有王霸之气。”说到“王霸之气”四字,有意加重了语气。 第六百八十八章 活祭拾 哥舒天面色稍霁,道:“你小子倒也会拍马屁,不过你刚才笑的不是这个吧。” 沈放道:“先生慧眼,我只是说这一对巫觋可也不好对付。” 哥舒天笑道:“你道你那傻义兄瞧不出来么,若是连这两个都对付不了,干脆死了算了。” 说话之间,萧平安与那男觋已经交手十余招。 那男觋出手极是怪异,身形忽高忽地,甚或四肢伏地,倒与野兽一般,看拳法中有猴拳的路数,却又变化奇诡。打斗之时,那男觋嘴也不闲着,吱呀尖叫,也如猿猴一般。 萧平安初见此武功,倒也不敢大意。耐心与他周旋,守了几招,逐渐看的明白。此人使得果然是猴拳的一种,不过却比寻常的猴拳阴毒许多。 中间两人对了几掌,那男觋内功竟也不弱,比萧平安略有不如,却也相差不大。 那男觋连下杀招,却尽皆无功而返。越斗越是心惊,暗道,哪里来的臭小子,怎这般难对付!斜眼一瞥,看见沈放、哥舒天几人,显是个个武功不差,心中更是一慌。 他心有旁骛,就这一瞥眼功夫,已被萧平安抓到破绽。对他眼花缭乱的拳脚全不理会,长驱直入,探手一抓,拿向那男觋“肩井穴”。 那男觋刚要躲闪,胯上已结结实实挨了一脚。这一脚势大力沉,叫他一个趔趄,险些跌倒。 宋源宝哈哈笑道;“好,好,好,原来是只醉猴。” 沈放笑道:“他只想乱人耳目,假动作太多,手脚不干不净,太过啰嗦。迎面直取,可得全功。” 哥舒天斜他一眼,道:“原来还有点眼光,难怪胆子不小。” 沈放道:“不敢不敢。” 两人说话,脚下却是慢慢移了几步,离开宋源宝和秋白羽丈余。宋源宝两人凝神观战,谁也未曾留意。 哥舒天神色忽变,道:“你鬼鬼祟祟避开他俩,有什么话想说?” 沈放道;“在下有一事不明,你说在天台剑派骗我兄弟助你破去锁仙阵,你担保他能活下来么?” 哥舒天并不犹豫,道:“再见他我已经说了,十死无生。” 沈放道:“若再来一次?” 哥舒天嘴角一丝冷笑,瞥他一眼,道:“还是这般。” 沈放点点头,道:“我明白了。” 哥舒天微微摇头,道:“你不明白,我那时骗他,是要博一条自由生路,乃是身不由己。再来一万次,老夫也是如此选。我哥舒天不是好人,却也不会恩将仇报。他这个弟弟我既然认下,就绝对不会亏待于他。” 沈放慢慢道:“不明白的是你。我义兄为人爽直,不会记恨他人。你先前想害他性命,但义兄既不追究,我也无话可说。有一句话我想说与阁下,我就这么一个结义兄弟,还请阁下放过。” 哥舒天眉头一挑,道:“你什么意思,威胁我么?” 沈放摇头道:“阁下非池中之物,五万两银子说来就来,说送就送。气魄武功,在下生平仅见。如阁下这般人物,日后岂甘寂寞。我只希望阁下未来与江湖正道为敌之时,莫要牵连我这位义兄。” 哥舒天神色稍变,目光在沈放面上一扫而过,慢慢道:“你小子与我这兄弟结义,倒还不算高攀。不过莫要自以为是,人生在世,无人爱者寡独,无人恨者庸碌。你若能教天下万人十万人恨你,定成霸业。老子看在他的面上,容你说这几句。再敢与我这般说话,老夫一把掐死你!” 沈放却是丝毫不惧,与他冷眼相对,道:“我也是看在义兄面上,阁下若是心口不一,你再厉害,沈某也不与你甘休!” 注:中国古代封建王朝,为了维护统治,防止人民造反,往往会对民间持有武器进行收缴和管制,禁止传授学习武功,练武之人集结社团。秦始皇统一六国,“收天下之兵”开“禁武令”之先河。此后历朝历代,多有沿袭。特别是宋元,对兵器武功管制防范尤其森严。开宝年间,宋太祖赵匡胤下令:“京都士庶之家,不得私蓄兵器。”此后,宋太祖淳化年间、宋仁宗景佑、庆历和嘉佑年间不断重申。到了南宋,禁武之风却是减弱,“弓箭社”这样的社团又能在大街上大摇大摆,公然结社,携带武器。 注:《宋论》记载:“太祖勒石,锁置殿中,使嗣君即位,入而跪读。其戒有三:一、保全柴氏子孙;二、不杀士大夫;三、不加农田之赋。这“勒石三戒”其实只允许皇帝去看,皇帝在登基的时候,才有资格去太庙中去看这个祖训。 陆游《避暑漫抄》也记载,宋太祖赵匡胤曾在太庙立下石碑,在碑上给后世新天子留下三条誓词,其第一条即说“柴氏子孙有罪,不得加刑,纵犯谋逆,止于狱中赐尽,不得市曹刑戮,亦不得连坐支属”。 注:后周世宗柴荣一世人杰,可惜英年早逝。其生有七子,长子柴宗谊,次子柴宗诚,三子柴宗諴,皆为后汉隐帝所杀。四子柴宗训,后周末代君主,宋后降封郑王。死后谥号恭皇帝。五子柴熙让,封曹王,宋朝建立后不知所终。六子柴熙谨,封纪王。宋太祖初年逝世。七子柴熙诲,封蕲王,改名卢璇 史书载:曹王柴熙让,原名宗让,后周世宗柴荣第五子。显德六年六月癸未拜左骁卫上将军,封燕国公。后十日而世宗崩,梁王即位,是为恭皇帝。其年八月,更名熙让,封曹王。不知其所终。 注:古人对蝗虫又恨又怕,一直以来,都有祭祀习俗,主要是八蜡庙。南宋后期,还出现了一位专治蝗虫的驱蝗神刘猛。世人以为,蝗虫来时,犹如外族入侵,铺天盖地,所到之处,寸草不存,亟需孔武有力之神灵来掌控扞御。刘猛的原型便是南宋大将刘锜,他曾经治蝗有功,又是与岳飞、张俊、韩世忠并列的名将。 景定四年(1263),宋理宗赵昀敕刘锜为“扬威侯天曹猛将之神”,加以祭祀。祭拜刘猛,可以阻止飞蝗入境,一时“虫王庙”遍地,就连金人占据的北方也从此俗,只是在北方,八蜡庙或蝗虫庙是主祭,驱蝗神刘猛将军是附祭;在江南,驱蝗神刘猛将军是主祭,而蝗虫庙或八蜡庙则是附祭。 第六百八十九章 蝗虫壹 沈放和哥舒天针锋相对,哥舒天看向沈放目光颇是不善,半晌方冷冷道:“你想激怒我么,老夫岂能与你一般见识。”不再理他,慢慢走回。 萧平安已看破那男觋虚实,出手游刃有余,已是大占上风。 忽地一声尖啸,却是那女巫闪身欺近,伸爪劈面抓到。 萧平安虽是早有防备,但见她疯子一般扑来,上来就是抓脸,如同街坊泼妇打架一般,也是骇了一跳,闪身躲过。 那女巫与男觋一般的功夫套路,也是如猿猴一般,但出手更加凶悍,看武功尤在男觋之上。 两人联手,萧平安登时左支右绌,但他临危不乱,使出“巽风雷动”,耐心与两人周旋。 一众百姓见三人打的不可开交,起初惊讶,继而看的兴高采烈,更有人出声帮着女巫男觋辱骂萧平安等人。 萧平安与两人游斗,三人身法都是奇快,神出鬼没,瞻之在前,忽焉在后。拳脚如风,离的近的,叫拳风扫在脸上,竟是一阵发麻。 中间那男觋偶尔失手,撞到人堆之中,也是人仰马翻。更有一个倒霉鬼,生生被撞断肋骨,躺倒在地,鬼哭狼嚎。 这下一众百姓才知厉害,远远退开。如此一来,反是原本站在后面观战的沈放几人更显突兀。 那女巫见久战不下,敌人那边却还有四人压阵,也觉不妙,数次想停手不斗,道:“兀那汉子,有什么话好说!” 萧平安却是打定主意,不予理睬。这两人武功诡异,与中原传统武学路数大相径庭,倒是难得的对手。 那女巫见他油盐不进,也是恼了,忽地说了句怪话,随即两人招式忽变。两人同时蹲下身来,身子低伏,跌、扑、滚、翻,四爪齐出,连抓带挠,都是攻向萧平安下三路。 萧平安见两人出招越来越怪,已不似猴拳路数,招式凶悍歹毒。尤其那女巫,十指都留着长长的指甲,更是削的尖厉,如同十把匕首。阳光之下,左右手各有三指甲上隐隐泛着异光,似还涂有毒药。 他不敢叫两人抓中,但两人伏的极低,他自己又生的高大,不好俯身出招,眼见只有躲闪之功。 宋源宝伸手就要拔剑,道:“我来帮忙。” 哥舒天瞪他一眼,道:“急什么,这就对付不了么!” 沈放眉头紧锁,双目一瞬不瞬,也在思量破解之法。耳边听哥舒天道:“这不是一般的猴拳,中间融合了獾的窜地扑击之法而已。” 沈放心念一动,留神再看,那女巫男觋重心压的极低,扑击之时,双足发力,快若闪电。身形轻巧灵活,扑击之时,中途还能变向,果然如猪獾这种动物相似。 猪獾在国中到处都是,体型不大,却是格外凶悍,遇到比自己大数倍的狼也敢撕咬。 所谓旁观者清,沈放明白此节,立刻有了计较,扬声道:“金鸡独立,马踏联营。” 萧平安如今武功见识非同一般,听沈放言语,立刻明白过来。心道,我也是傻了,小时候遇到那么多狗,大的小的,都从地下扑你。打狗自然用棍子,但手上没棍子怎么办,自然拿脚去踢。这两人学獾猴扑击,高矮正合适,我踢回去便是。 还有一条,若是遇到凶猛的大狗,绝对不能畏惧躲闪,要立定了等他来扑。到了近前,再狠狠打它鼻梁。沈兄弟这法子甚妙,叫我使“金鸡独立”,看似自缚手脚,被钉在原地不能转动,但恰如中流砥柱,立定不动。这两人招数再虚实变化,总归要攻我此处,我反是以逸待劳。待他两人招数用老,我足底截击踏去,借他们扑击之力,我都不需费力。 他如今身子反应仍是比脑子还快,想通此节,右足已经抬起,待两人扑击到身前,足底踏出,正中那男觋小臂。 那男觋见萧平安只有躲闪之功,出手肆无忌惮,却不想萧平安待到最后一刻忽然反击。手臂被踹个正着,一阵剧痛,险被踢断骨头。 那女巫见男觋吃亏,又是一声尖叫,两人立起,一左一右散开,齐齐出手打向萧平安。 两人所使已不是类猴拳,而是一路奇门掌法,掌影飘飘,仍是虚虚实实。更奇异的是,两人一左一右,出手一模一样,分毫不差,如同一面镜子一般。 这女巫男觋本是一对夫妻,朝夕相处,极有默契。两人拳法相同,心意相通,瞬间如同一人变作双头四臂,左右夹击,威力何止大了一倍。 萧平安武功与这两人不过伯仲之间,此际登时不敌,只能依仗“巽风雷动”躲闪,已无还手之力。 眼见他势危,沈放也忍耐不住,准备出手相助。忽听哥舒天道:“镜中花,水中月,此时不使移花接木,更待何时!” 他声音不大,萧平安听在耳里,却是心头一震。“大阴阳周天赋”有奇功十三,第一便是“借返”,此功分作三层,第一层可以将对手力道迁移旁落。第二层,可将对手力道招数牵引,部分反击回去。练到第三层,能将对手攻击化为己用,称作移花接木之境。他学会此功,第一层、第二层偶尔已能使出,但这最高深的“移花接木”却是一直不得要领。 此际听哥舒天出言指点,心中也是一动,这两人武功出手如出一辙,岂不是演练“移花接木”最佳的练手。 心念一起,右手软绵绵贴上女巫攻来一掌,默运神功,体内忽然一片空明,似是点滴力道不存。手上却是感触对手力道走势,明晰可见。忽地右手抽回,旋即一掌拍出,打向那男觋。 他这一掌,与先前女巫攻来一招一模一样,丝毫不差。 那男觋见他陡然使出自家功夫,也是吃了一惊。但这路功夫他与女巫自小拆练,虽惊不乱,出手架开。 双掌一交,却是心头大骇,对手掌力,竟与自家婆娘一般无二。若不是亲眼所见,定要以为是自家婆娘对自己出手。 萧平安一试成功,心中也是大喜。这功夫却与“天镜”又是不同,“天镜”只是模仿,而这“借返”却似将自己身子变作个空洞,将旁人武功尽数吸收进来,随即原封不动打出。 转换之间,自己耗力不多,却将对手攻势化为己用,破招出招,一举两得。以寡敌众之时,实是妙用无穷。 这“借返”神功奇妙,但也有一样,对上比自己内功深厚太多的对手,这第三层“移花接木”之境却是使不出来。但“借返”能化去对手杀伤,部分力道反击回去,已是大有用处。 那女巫也自吓了一跳,他见萧平安模仿自己武功,也是惟妙惟肖。但不知这“借返”竟连自家力道一并学了过去,看男觋眼神惊惶,也是不解。相斗之时,容不得她思索,一连又是数招打出。 萧平安凝神应对,但这“借返”第三层太过玄妙,从虚不受力,到虚怀若谷,再到含虚谨藏,最后化虚为实。一连串功法尽在瞬息之间,不但艰难,更是凶险。 他随后接连尝试,无一成功,更有一次差点让对手内劲趁虚而入,伤了内腑。也知自己功力尚且未到,不敢再试,但有今日一次成功,日后多加揣摩,距离通解这门神功已是不远。 那男觋被他吓了一跳,心中更是顾忌,不免有些畏手畏脚,倒叫萧平安扳回几分局面。但两人合力,终究还是大占上风。 萧平安又陷劣势,却是不慌不忙,尽展所学,牢牢守住门户,那男觋女巫也拿他不下。 沈放看的心惊,心道:“我也自诩悟性不凡,可眼下见了萧大哥功夫,才知什么叫天纵奇才。”随即又是振奋,暗道:“我也要狠下苦功,可不能输给大哥。” 又过几招,萧平安额头已经大汗淋漓。 哥舒天终于道:“好了,莫要斗了。” 萧平安已有些气力不支,闻听虚晃一招,飞身而退。那女巫男觋早不想打,自然不追,跟着退后几步。两人也都是身上见汗,有些气喘。 这一番恶战,足足打了半个时辰有余。萧平安武功之精,气力之长,实叫两人瞠目。 那女巫男觋已存了退让之心,男觋拱手道:“这位兄台端地不凡,敢问高姓大名。”这两人武功不俗,见识却是不佳,竟认不出萧平安的衡山派功夫。 萧平安本不齿两人行径,但一番恶斗下来,对这两人功夫倒也佩服,未还他礼,但是回道:“衡山萧平安。” 男觋吃了一惊,萧平安的名字他倒是听过,心道,盛名之下,果然名不虚传,如今江湖上的少年人都已经这么厉害了么!抱拳道:“久仰久仰。” 宋源宝瞧两人模样,就知两人定是怂了,笑道:“如今知道怕了么,我们三个还没出手呢,今天你们死定了!”自己一方,还有沈放这个强援。四人合力,根本不用哥舒天出手,定能拿下这两人,既然稳操胜券,还跟他们客气什么。 第六百九十章 蝗虫贰 那男觋还未作声,女巫先怒了,道:“臭小子,好大口气!” 秋白羽大喇喇,道:“你们两个先把面具卸了,跟咱们说话,你也给我谦逊一些。” 那女巫哼了一声,忽然扬声道:“这几人乃是魔鬼的使徒,魔鬼派他们来扰乱我等祭祀。就是要神虫飞来,吃光你们田里的庄稼,家里的谷粮。你们说,该怎么办?” 萧平安微微一怔,全没想到她忽然来这一手。此间已有两三百百姓,站在一起,黑压压一片,若真被她煽动,倒也是麻烦。 谁知周围百姓议论纷纷,却不见一人上前。先前三人打斗之时,还有人帮着巫觋两人说话,此际却连帮腔的人也没有了。 这对巫觋却是高估了自己,她两人都是从外地而来,装神弄鬼,虽然骗了些人,但毕竟毫无根底。 此间两三百人,大半都是看热闹而来的闲人,就算其中有些愚鲁盲信之辈,看旁人都不敢动,又见萧平安几人来者不善,沈放和宋源宝、秋白羽三人都拿着宝剑,谁也不愿做出头鸟。 宋源宝本也有点担心,此际一看,登时乐了,哈哈笑道:“咦,不灵啊!” 女巫男觋也觉好生尴尬,两人对视一眼,齐齐摘下脸上面具,男觋道:“咱们井水不犯河水,诸位又何必苦苦相逼。” 两人露出面孔,那是认输求和之意。见那男的浓眉大眼,模样倒还不差。女子却是小眼塌鼻,一张大嘴,生的极是丑陋。 宋源宝冷笑一声,道:“你们瞧清楚了,这两个不过也是凡人。骗你们溺死儿童,实是十恶不赦。”他倒是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也去挑拨百姓。最好这帮人捡起石头泥块,生生砸死这两人才好。 可惜大宋百姓,爱看热闹的多,愿意惹麻烦的少。爱张嘴骂人的多,肯动手打架的少。 众人将信将疑,莫衷一是,有人说被骗了,也有人说要速速祭祀,求虫神息怒。但都是动嘴,没一人有动手的意思。 宋源宝连连摇头,嘀咕道:“痛打落水狗都不上,真是没用,若是在我山东……” 那女巫却也想的一样,高声道:“大伙一起上,把这几个也一起沉进河里,否则难熄神明之怒。” 一群百姓仍是无动于衷,宋源宝却被挑起劲头,手指两人,骂道:“好一对胆大包天的狗男女,专敢跟爷爷作对,别人出门带个葫芦,你们倒好,要带夜明砂。” 那女巫和男觋都是微微一怔,知道他说的必不是好话,但浑然不解其意。 沈放听着也是糊涂,奇道:“小宝说的什么?” 秋白羽无奈道:“都是他自己想出来的疯话,葫芦就是福禄,夜明砂就是蝙蝠粪,又是药材。药屎药屎,他是骂人要死。” 沈放也是无语,心道这比“锅者过也”还要不讲理,这小子一颗聪明脑袋,都花在琢磨这些无聊东西上了。 秋白羽也是一脸嫌弃,道:“这小子打架没赢过,吵架可没输过。”看看场上局势,心道,不能再叫他胡说。这小子都是馊主意,离题万里,扬声道:“你们两个,假冒神只之名,妖言惑众,行蛊惑流毒之事,可知罪!”眼下场面占优,先把罪名落下再讲。 那女巫男觋自不肯认,女巫凶巴巴道:“吾等之言,皇天可鉴,耽误了驱蝗大事,你们吃罪的起吗!” 神鬼之事,辩个千百年也别想有结果,双方也没多少道理。说不了几句,已经吵将起来。 吵架之事,历来都是宋源宝出马,秋白羽帮腔,萧平安能躲就躲,跟沈放站在一处,道:“方才多谢兄弟提醒。” 沈放笑道:“我随口一说,哪有大哥独斗两人如此辛苦。”话音忽然一顿。 萧平安也有所察,顺他目光看去,一只虫子正落在自己左肩之上。一身皆黄,薄薄羽翅,一双大眼黑的发亮,如同两个黑洞。 原本叽叽喳喳的百姓也在渐渐安静,人人都朝天上望去。空中似有无数黑点,不住移动,近看都是零星的飞虫,并不是铺天盖地,倒像雨前麦场上的蜻蜓。 不时有飞虫落下,落在人头上,衣上,更多的落在草地之中。 人群中忽然爆发出一阵悲鸣,有几个老者仰头嚎哭,道:“老天啊!蝗虫来了!不给活路啊!” 蝗虫真的来了,眼前这是先飞的虫子,看似不多,但很快这片天空就会被蝗虫铺满。 众人更多的都是沉默,那女巫似是得了道理,尖声叫道:“叫你们三心二意,看看,看看,神虫来了,神虫来了!” 百姓中开始骚动,不少人朝萧平安几人看去,目光中开始有仇恨之意。当灾祸真的近在眼前,这些平日胆小怕事的庄稼汉子却都如同变了一个人,开始仇视迁怒一切不熟悉的人或事物。 哥舒天忽然朗声道:“光明普遍皆清净,常乐寂灭无动诅。彼受欢乐无烦恼,若言有苦无是处。常受快乐光明中,若言有病无是处。如有得住彼国者,究竟普会无忧愁。” 那女巫男觋大惊失色,道:“你是……” 哥舒天道:“三印口、手、胸。十戒,不拜偶像,不妄语,不贪欲,不杀生,不奸淫,不偷盗,不欺诈,不行巫术,不二见,不怠惰。哼,扮巫活祭,这些你们师傅都没教过么!” 女巫男觋对视一眼,忽然齐齐跪倒,伏下头去。 萧平安几人都是错愕,不知哥舒天念了几句什么,这桀骜不驯两人竟是直接跪倒,如此恭顺。 旁边宋源宝忍不住咕哝一句,道:“真是厉害,还说不信,这法则都一套一套的。” 哥舒天道:“莫要多言,跟我走吧。” 那女巫男觋毫不迟疑,起身跟着哥舒天就走。 萧平安见他说走就走,也是一愣,忙道:“哥舒大哥。” 哥舒天也不回头,道:“我还有几件事情要办,等忙完了,或再来寻你。嘿嘿,你身边有人,怕是不想见老夫呢。” 沈放连连摇头,他自是看出,这女巫男觋定是与魔教有所关联。这哥舒天果然不甘寂寞,已经开始招揽部属了。 那两个孩童都是本地村人,自有乡人识得,萧平安等人本想叫认识的人领了去。那男孩却是大呼小叫,只是不肯。这些人看着他们两个送死,都不是好人,非要萧平安当然送他们回去。 萧平安几人也是无奈,不过也喜那孩子胆大敢为,先前还知护着女娃。好在那村子也是不远,绕道过去,也未费多大功夫。 等回到信阳城,已是下午。城墙之上,密密麻麻,站的尽是百姓,人人抬头北望。 萧平安四人也登上城楼,极目远眺,只见北面天际之下,隐隐约约有一条黑线,在空中扭动。似是停在原地不动,却越来越是清晰。 城头之上,无人说话,人人都是愣愣看着远方。大约一刻钟之后,那条黑线变的愈加明显,愈加宽大。随后一切似是加快了脚步,那黑线变作一条黑带,随即散作一块黑云,翻翻滚滚,已经能够明显看出那是一堆活物。 又一刻钟后,天空的黑云变作了黑幕,遮住了上方的青天,黑压压一片,朝着信阳城直压下来。 明亮的天空似乎一分为二,北面是黑沉沉的绝望,不住向南,吞噬着天空中的光明。 眼见黑幕遮天蔽日,越来越近,忽然,如同天坠一般。这块黑幕降落下来,目标并不是信阳城,而是北面的土地。 萧平安等人只看到大团大团的黑云堆砌在一起,不断降下,至于落在了哪里,根本一无所知。 宋源宝也是瞪大了双眼,忍不住道:“真的好多,真的好多。” 身旁一个老者一脸死灰,苦笑一声,道:“这才哪跟哪啊,这是第一波,谁知道后面还有多少群!” 回到李府,众人面色都是沉重。不多时,花轻语和云锦书等人都回来相聚。亲眼见了蝗虫飞来,众人原本还存的几分比较之心,都是烟消云散,甚至无人再提筹钱之事。 实际三方,云锦书与李云政蒙彩,两日所得折银三千四百二十七两。栾星回黑吃黑,勒索了当地势力过万,但正如沈放所料,只交出五千八百两。 倒是张易之和梁辅臣出手不凡。李炫义眼红城中胡家的香辛料生意,极想破解一道调味料香方。张易之和梁辅臣两人联手,竟是从一堆垃圾中推算出比例约数。虽未给出明确方子,却也破解了十之七八。为此李炫义付了整整一万两。如此一来,云锦书一方,共计得银一万九千二百二十七两。 花轻语一方“义卖”,虽只有大半日,却是搞的热火朝天,竟拍下银子足足两万四千五百九十六两。 而萧平安和沈放四人,什么也没做,却交了五万两出来,比其余两队加起来还多。 再加上李炫义等人募集的一些善款,此际为奖励灭蝗,共筹集纹银超十万两。 十余万两银子,看似不多,但眼下信阳府周围,还凑不齐十几万人。摊下去,一人能有一两,打杀蝗虫就能赚到一两银,足以叫信阳百姓疯狂。 第六百九十一章 蝗虫叁 随即郭汾阳又带来一个坏消息,金兵正在淮河北岸集结,看架势正要开始反攻大宋。 当晚,云锦书在后花园摆下茶酒,请众人一起过去闲话,也算给各自庆功。毕竟是在李家府上,也请了李元昊作陪。 众人散座一圈,焚香煮茶,气氛倒也融洽。沈放白日在花轻语处碰了钉子,心下赌气,也不去找她说话。心道叫你众人面前让我下不来台,我也不稀罕理你,瞧你生不生气。 谁知忍不住偷看几眼,花轻语一直跟梁辅臣说话,对他这边看也不看。 想起宋源宝所说,不由也是起了心思。花轻语边上还凑着个张易之,不过张易之和李云政两人都已婚配,花轻语怎么也不会瞧上。唯独这梁辅臣年纪也轻,不过二十四岁,相貌英俊,家境也好,关键也还未婚娶。 留心观察,那梁辅臣正自侃侃而谈,不时逗的花轻语发笑。沈放左看右看,瞧此人越是不顺眼。 李云政倒未注意,他与沈放许久未见,今日得闲,正有许多话说。沈放心神不属,每每前言不搭后语,终究叫李云政看出端倪。不过看破不说破,他也未拿这个去开沈放玩笑,只是笑道:“你放心,花姑娘自己武功高强,可瞧不上我们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 沈放还是吓了一跳,急忙掩饰,道:“我才没有,不是,她喜欢什么样的人与我何关。” 李云政呵呵一笑,心中暗笑,原来聪明机巧如你,也有不开窍的时候。 一旁萧平安被宋源宝缠着,要他一起寻栾星回的乐子。萧平安对栾星回也无什么过节,岂会跟他胡闹,但被他一缠,也寻不到机会跟叶素心说话。 他怀中还揣着那根钗子,心中哀叹,小元宝话要是没这么多,人要是没这么爱惹事,可就好了。 沈放偷瞧花轻语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却不想花轻语早瞧在眼里。但不知为何,就不去理沈放,反对身边梁辅臣笑道:“你那日弹的琴真好听,今日何不再奏上一曲?” 梁辅臣雅擅音律,虽不似全瑾瑜那般天下闻名,也是出手不凡。除萧平安沈放几人外,此间人都见识过。花轻语一提,顿时有人响应。 梁辅臣兴致也高,叫人取了件乐器来,却是一枝琵琶。众人遂静,梁辅臣平心静气,怀抱琵琶,手指轻挑,奏出一曲《淮阴平楚》。 《淮阴平楚》其实便是如今闻名遐迩的《十面埋伏》,此曲甚长,分作多个章节,描述的是垓下之战。从韩信围项羽,到霸王兵败自刎乌江,汉军凯旋。 梁辅臣有感大战一触即发,所奏正是其中“点将”一章。慷慨激昂,当真是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 《淮阴平楚》一曲源远流长,但古曲流传不易,已难辨初始。古时没有简谱,乐谱都以文字所载,现存最早的古琴乐谱是梁代琴家丘明的《碣石调·幽兰》,通篇以文字记录指法,甚是难懂。 但有人认为《淮阴平楚》最早也在唐代之后,理由是唐代之前,所见的曲项琵琶乃是四弦四柱。音柱少、音域窄,难以表现如此宏大复杂的组曲。 其实一首乐曲,也是不断变化,如《碣石调·幽兰》,本是“楚调”,叫《陇西行》,后来用它唱曹操的《观沧海·东临碣石》,就改叫《碣石调》,再后又用《幽兰》诗来填配它,如此转折,又怎能没有变化。 以乐器强断有无,未免也是不妥。若唐朝的琵琶表现力如此有限,白居易又如何写出《琵琶行》? 一炷香功夫,梁辅臣缓缓收声,曲终收拨当心画,四弦一声如裂帛。 众人齐声喝彩,萧平安也是叫好,他对音律一窍不通,说他便是对牛弹琴的那头牛也不为过。听梁辅臣弹的热闹,铿锵有力,慷慨激烈,只觉比全瑾瑜弹的还好。 沐云烟就爱拿他取乐,笑道:“大木头,你也叫好,敢问好在哪里?” 萧平安摸摸脑袋,想了一想,道:“声音真大!” 梁辅臣手上一抖,琵琶差点扔了出去。 众人见他一本正经,都忍不住发笑。 沐云烟笑的直打跌,笑道:“服了,服了,如此说来,梁兄小胜拿拨浪鼓的货郎,却还比不过打铁补锅的铁匠。” 众人更是忍不住发笑,萧平安也知自己说的太过直白,叫旁人笑话,面上也是一红。 沈放见梁辅臣大出风头,身旁花轻语星眸闪闪,似是佩服的五体投地。心里酸溜溜好不是滋味,又听众人笑话萧平安,更是生气,正待出言,替大哥说上两句。 一旁叶素心却是眉头微皱,已忍不住先道:“我倒觉得萧大哥说的挺好,力拔山兮气盖世,刘项原来不读书。霸王若在,得闻此曲,也要说一声,大丈夫当如此曲,轰轰烈烈。轰轰烈烈岂不就是声音真大,我瞧萧大哥才是听出了此中真意。” 李云政和张易之齐声喝彩,道:“妙!妙!妙!此解当真天衣无缝!” 沐云烟笑道:“你又替他说话,胳膊肘朝外拐。这大木头哪里好,叫咱们叶姐姐姐妹之情也不要。” 她口无遮拦,叶素心和萧平安两人都是被说的脸红。萧平安脸红归红,心里却是高兴,心道:“叶师妹想是不恨我了,不但替我说话,还说的这般好。” 宋源宝却瞧梁辅臣不顺眼,只觉他是讨好花轻语,故意卖弄,此际摇头晃脑道:“好,弹的是好,可惜就是有些脂粉气。”《淮阴平楚》曲子刚劲,他此言自是嘲笑梁辅臣一个大男子,却去弹琵琶。 琵琶二字,原为“批把”。秦时,开始流传一种圆形带有长柄的乐器。因为弹奏时主要用两种方法:向前弹出去叫“批”,向后挑起来叫“把”,所以人们就叫它“批把”。 后来,为了与当时的琴、瑟等乐器在书写上统一起来,便改称琵琶。南北朝时,受西域波斯一地乐器的影响,琵琶才逐渐有了今日之形。 其实古来出名的乐师,几乎都是男性。唐代乃是琵琶发展的高峰,曹保、曹善才、曹纲祖孙三代、裴兴奴、裴神符、康昆仑、段善,又有同期的刘希夷,都是名噪一时的琵琶高手。 只是宋时,奢靡淫乐之风日渐,歌肆乐坊之中,尽是怀抱琵琶的美娇娘。男人抱个琵琶,就算长的再好,也没有女子好看。就算弹的再好,也被男人哄下台去。 渐渐人们习以为常,不知不觉就将两者混为一谈,觉得女子才弹琵琶。 梁辅臣不以为杵,也不去解释,反是笑道:“宋小友此言不妥,君不知持国天王多罗吒乎。” 众人想到寺庙中横眉立目,却怀抱琵琶的护法天王,都是忍俊不禁,又是笑成一团。 忽听一人笑道:“说什么呢,这么开心?”声音绵软,听在耳里好不舒服。 众人转身一看,院中又进来一人,竟是慕小倩。花轻语几人都是高兴,连忙招呼她过来。 席间又多了一位美貌女子,更比花轻语四人成熟,气氛登时更为热闹。李云政、张易之几人跟着起哄,挨个向慕小倩敬酒。 慕小倩来者不拒,酒量难测深浅,倒把几人喝的怕了。这女子也是百变,时而娇弱,又时而豪放,但不管哪一样,都是言笑自然,光芒万丈。 花轻语拉她坐下,笑道:“你怎么来了?他们这些坏男人想灌醉你,你可莫要喝了。” 慕小倩道;“我是跟姑父而来,他寻柴先生有话要说。” 一旁宋源宝奇道:“你还真是知府家的亲戚?” 沐云烟对他嫌弃,道:“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会不会说话,慕家姐姐,什么事啊?” 慕小倩故作神秘,轻声道:“你们可莫要乱传,方才得的消息。此处兵马指挥,京西北路招抚副使罗朝闻罗大人忽然暴毙。眼下宋军群龙无首,金人又隔岸虎视眈眈,这次麻烦可是大了。” 宋金三线伐金,中路为首的乃是京西北路招抚使赵淳。而原先的副使皇甫斌因攻蔡州不果,已被革职。这罗朝闻乃是新任,实际到任还不足两个月。 赵淳坐镇襄阳一带,这信阳区域的军务大权,都在罗朝闻手中。他忽然暴毙,又是战事一触即发之际,这消息端地非同小可。 李元昊目瞪口呆,只觉难以置信,奇道:“罗大人不过四十余岁,又是多年行伍,正是年富力强。他上任之初,我还见过,身材魁梧,满面红光。走起路来昂首阔步,虎虎生风,壮的如同虎豹熊牛。怎会突然暴毙。” 慕小倩摇头道:“是啊,听说罗大人早间还在巡营,中饭斗米,晚间还批阅文书。半夜才睡下,谁知就此一睡不起。也不知是何等隐疾,发作起来,竟这般厉害。”微微一顿,又道:“更诡异的是,据说罗大人面上还带着笑容,好似是做着美梦死的。” 第六百九十二章 蝗虫肆 宋源宝道:“莫不是被人毒杀?” 慕小倩道:“那可说不准,反正医官过来急救,并未瞧出中毒痕迹。” 云锦书摇头道:“如此一来,就便宋国朝廷再派人接任,军中也要混乱。” 众人都是点头,临阵折将,最是兵家大忌。 张易之道:“眼下之计,须得封锁消息,速派良将,万不能让金国知晓。” 宋源宝摇头道:“若就是人家毒死的呢。” 张易之双手一摊,道:“那只怕金兵已经准备渡河了。” 梁辅臣忽道:“柴先生带我等前来,正是要看两国交锋,你们说此际岂不正是我等报国之机。” 李云政笑道:“你和张兄几位都是宋人,我跟云公子几个可是金人,这岂不是要自己人先打一架。” 张易之笑道:“大家都是汉人,李兄身在曹营心在汉,吾等早已知矣。” 几人相处久了,彼此熟悉,这般宋金之别的玩笑倒是开的多了。云锦书摇头道:“柴先生带我等只是游历观摩,除了抗蝗这般事,你们可听柴先生说过什么偏向之语?” 张易之道:“但看柴先生的意思,我等就算真想帮哪一边,他也不会过问。” 沈放和萧平安都是刚刚才加入,并不知这一路柴九和众人都说了些什么,此际沈放也是忍不住问道:“那柴先生对此番宋金之战,是个什么看法?” 众人都是不语,一齐看向柴霏雪。柴霏雪乃是柴九女儿,此间若说最了解柴九想法,自然非她莫属。 柴霏雪犹豫片刻,方道:“家父只说了‘消耗’二字。” 众人都是凝神思索,片刻李云政先道:“柴先生高瞻远瞩,我猜结果多半如是。” 张易之道:“先前难判,但这半年下来,两国弊陋,都已是暴露无余。宋兵积弱,战力低下,金国内忧外困,也是捉襟见肘。双方都无力攻克对方,一番进退,最终还是划河而治。” 梁辅臣接道:“但两国损兵折将,毁城绝户,最终都是大耗国力。” 萧平安摇头道:“既然如此,还打什么,两家都和和气气岂不是好。” 慕小倩笑道:“不打过一场,谁知道原来自己这般没用。” 众人都是哈哈大笑,李云政前仰后合,道:“小倩姑娘此言绝妙,大宋还是往日之大宋,金国却已不是昔日之金国。” 张易之道:“非也非也,当年完颜亮举国之力,可也未能渡江。” 梁辅臣举杯坐到两人中间,一手揽住一个,道:“你们一个说祖上阔过,一个说也没见阔到哪里去。如此尖酸刻薄,是读书人说的话么,还不罚酒一杯。” 萧平安心道,这些读书人说话是真难懂,听着也是好累。 栾星回举杯道:“算了算了,今日莫谈国事,否则一会几位打了起来,我等先要遭殃。” 云锦书笑道:“正是,正是。”举杯与他相和,他礼数周全,大家都举杯,便一一与诸人点头致意。眼光落在慕小倩身上,却见她正看自己,目光一对,忽然嫣然一笑,起身走了过来,道:“云公子相敬,怎不敢当。” 云锦书见她走太的太近,正在自己面前,灯烛之下,眼波流转,更添娇媚,心神一荡,脸差点红了,急忙起身,道:“不敢,不敢。” 他手忙脚乱,慕小倩又站的近,两人身子微微一碰,云锦书面上一红,竟觉有些手足无措。 慕小倩反是又贴近半步,几乎到了云锦书鼻子底下,吐气如兰,香气挡不住的朝云锦书鼻孔里钻,柔声道:“云公子说哪里话来,小妹受宠若惊呢。” 两人种种,却被沐云烟瞧在眼里,忍不住好笑,对慕小倩打趣道:“你轻声细语,目送秋波,言语暧昧,莫不是瞧上我师哥了?” 云锦书大窘,急忙道:“师妹莫要胡说。” 慕小倩却是轻叹一声,眼波在云锦书面上一扫,却装作娇羞,又低下头去,这一望一低头,当真是百媚横生,直把云锦书魂也勾去了半条,轻启朱唇,道:“可惜云公子名花有主,如何轮得到我。” 云锦书更是有些抵受不住,脱口而出道:“在下尚未娶妻。”他潇洒不羁,也不是未近过女色的雏儿,本不该如此。怎知碰上慕小倩如此一个妖孽,风情万种,竟叫他也乱了方寸。 慕小倩装作吃惊,道:“云公子而立之年了吧,怎地还未娶亲?”掩口而笑。 云锦书话一出口,自己也觉得不妥,待到慕小倩故意一问,众人都对着自己笑,登时满脸通红,本以为人家对自己有心,谁知有心不假,却是戏弄之意。饶是他机敏过人,此际也有些讪讪然,恨不得寻个地缝先钻进去。 古时法定的婚嫁年龄常有变化,太平时期男子二十而娶,女十五而嫁最为寻常。但若国家觉得人口少了,鼓励生育,就有男十五而娶,女十三而嫁。宋时还有男十六,女十四的说法。 但实际上,寻常人家,男子二十一到二十四,女子十八九,最是理想的年纪。不管如何,如云锦书这般已是而立之年,却仍未曾婚配的,少之又少。 栾星回呵呵一笑,替云锦书解围,道:“在下与云兄同年,可也未曾婚配。” 秋白羽也道:“我江湖子弟,二三十正是打熬基础时候,岂能早早有家室之类。” 他所说倒也不假,江湖中晚婚甚至不结婚的比比皆是。这些人散漫惯了,又爱四处游荡,有妻没妻,相差也是不大。更有练混元童子功的,更是不肯嫁娶。可他自己也是近三十未娶,这欲盖弥彰之意太过明显,惹的李云政、张易之几人都笑。 慕小倩待众人笑过,却是半真半假,望着云锦书道:“如此说来,我倒是捡到宝了,先跟你们几个说一声,可谁也不许跟我抢。” 宋时风气远不如唐时开放,她这几句未免太过大胆,只怕只有青楼里的姑娘敢说。可偏偏她就说了,而且毫无轻浮之意,反显娇媚任性,刁蛮可爱。 云锦书见她神情,有些认真,又有些调皮,有些娇羞,又有些挑逗,水汪汪一双大眼,如同会说话一般。只是说的什么,以男人的智商实在是猜不透。只觉眼前这女子真是好看,这回真的是面红耳赤,脑袋里一片空白了。 四个女子都是哄笑,沐云烟更是乐不可支,道:“拿走,拿走,算你有眼光,我这师哥除了耳朵大了一点,人小气了一些,争强好胜,不解风情,几乎没有什么缺点。你最好今夜就捆了去,入赘你家,我跟师傅还得好好谢谢你。” 花轻语也笑道:“只怕她今晚是喝多了,以为捡了个宝,喜滋滋领回去。明个明白过来,又来寻你退货。” 沐云烟笑道:“钱货两讫,概不退换。嫁出去的师兄要还回来,那是门儿也没有啊。” 萧平安和沈放也跟着众人发笑,两人对视一眼,都觉这女子好生会戏弄人,那墨梅生死的真是不冤。 沈放看云锦书尴尬模样,跟着也笑,一眼看过去,却正看见旁边柴霏雪,见她也是掩口而笑,似是乐得看云锦书笑话。 柴霏雪仍是一身白衣,人群之中,与叶素心一般,如同两朵白莲。 他自觉有花轻语在自己身边,自己就不该再想柴霏雪。更何况柴霏雪对自己也没有多少好感,对他总是诸般挑剔。但那日他与柴霏雪联手斗那柯云麓,为救柴霏雪将她扑倒,当时旖旎风光,竟在脑海里挥之不去。每每想起,脸上心底都是发热。 此际也是如此,陡然扫过一眼,本不觉得什么,待目光一对,自己心中却是没来由的一慌。 云锦书向来都是聚会上的大哥角色,今日慕小倩一来,丢盔弃甲,一败涂地,接下来连话也不敢多说了。 闹到半夜,众人才依依不舍而散。时辰这般晚,知府祁昆大人早已回去,慕小倩索性就留在李府过夜。 云锦书几人住处离此最近,当先告别,其余一行人前后鱼贯而走。到了前面花园,几个女子朝东,萧平安几人朝西。 萧平安落在后面,正待跟宋源宝几人转弯,却听后面有人唤他,道:“萧大哥,且等一等。” 萧平安心跳猛地加快,喊他的正是叶素心。急忙回过头来,果见叶素心和慕小倩含笑等在路边。 见他过来,叶素心垂首低眉,柔声道:“小妹鲁莽,当日道听途说,误会了萧大哥。得罪之处,今日特特赔罪,还请萧大哥莫要责怪。” 萧平安见她就是紧张,一双手摸摸头,挠挠衣衫,举起不对,放下也不舒服。叶素心一句话没说完,他已经换了七八个姿势,忙道:“不怪,不怪。” 慕小倩一旁笑道:“当真是叶家妹妹你的不对,人家喜欢你是好事,怎还能打人家。”这几个女子在一起,想是什么话都说,萧平安燕京挨打之事她竟然也知道了。 萧平安更觉尴尬,唯恐叶素心再误会,脱口而出道:“是啊,我没那个意思。” 第六百九十三章 蝗虫伍 慕小倩竟是没绷住,“噗嗤”一声笑出声来,急忙转过头去,心道,服了,服了,这是个高手啊!一张嘴就把月老的绳子给咬断了。她八面玲珑,一瞥眼就瞧出萧平安心思,定是对叶素心深有爱意。 叶素心也是眼角直跳,好在平素冷淡惯了,不易生气,不冷不热道:“如此就好。” 萧平安再傻此际也明白刚才自己可能说错话了,急急忙忙想要弥补,却又寻不到话说。 叶素心看他模样,心头还是小暖一下,暗道,算了,算了,萧大哥就是这般爽直性子,也不必在意。等了半天,也不见萧平安想出话来,自己也不能一直这样站着,轻声道:“萧大哥可还有话说?” 萧平安不能再不说话,左思右想,开口道:“师妹你还想回峨眉么?”他只道叶素心生气,是舍不得离开峨眉。他自己对衡山派情重,只道旁人也是如此。 叶素心摇了摇头,道:“峨眉派我再也不会去了。”又想起母亲和自己在派中被人欺辱,心中登时有些烦躁,好端端的,提这些作甚。 萧平安全没瞧出她已经心情不佳,跟着道:“其实默心前辈,慧然师太、慧真师太、慧英师太、慧静师太,她们都是好人。” 叶素心终于忍不住哼了一声,旁人也就算了,慧英与慧静,正是她在派中最讨厌的两位长辈。 慧英师太便是吕采薇,因摇光剑之事,一直对她不好。自己在山中苦楚,十之八九都是拜她所赐。她侄女吕琼英更是自己仇敌,带着一群派中弟子整日在山上寻自己麻烦不说。柳家堡强行与自己比武,险些要了自己性命。 至于慧静师太,她到如今也忘不了那冰冷的一句“一把剑而已,同门重要,还是剑重要,如此薄情的逆徒,当真和你娘一模一样。”这句话入耳,她对峨眉派再无一点一滴留恋。 萧平安尊师重道,衡山派也是风气极佳,师徒和睦,从未想过师徒间还有仇怨。在他看来,师傅师娘,师公说你几句,不都是应该的么。全然不懂叶素心心思,还说个没完,道:“我知道你从小在峨眉派长大,定是舍不得,我跟默心前辈,慧然师太说说,她们和气的很,定会叫你回山。” 叶素心强压胸口不适,心道,淡定,淡定,萧大哥便是这样的人,我再给他个机会,截口道:“我是不会再回峨眉的,萧大哥没有别的话,小妹先告辞了。” 一旁慕小倩已经转过头去,憋着笑几乎要憋出病来,双手攥拳,深呼吸一口,心道:“不能笑,不能笑,笑了就再看不到笑话了。” 萧平安伸手入怀想掏那钗子出来,慕小倩在旁边,他又是不敢,其实就算别无外人,他也没那个胆量,“我想送你样东西。”“我见了个钗子挺好的,想送给你。”还是该说“我见了个钗子挺好的,你看喜欢么?”准备了一年多也未想周全的一句话到了嘴边,还是生生咽了下去,变作道:“其实做师傅的,对咱们严厉些,也是为我们好。” 他以为自己是为叶素心好,却不知女孩子最讨厌的就是别人教训自己,更何况是意中之人。女孩子是捧着哄着,是给你教训的吗!你喋喋不休,净说这些作甚,无端坏了心情。 叶素心简直气炸了肺,终于忍无可忍,道:“不劳萧大侠费心,告辞了。” 萧平安这都瞧不出叶素心已经怒火中烧,他看人简单,叶素心平日又是冷淡,喜怒不形于色,心思更是难猜。全不明白叶素心心思,见她要走,又是不舍,又觉理所当然,毕竟天色已经晚了嘛,道:“师妹慢走。” 师妹慢走?师妹慢走!叶素心二十多年喜怒不形于色的清淡修为终于彻底崩溃。本已转身离开,忽然回过身来,嫣然一笑,道:“对了,萧大侠,沐姑娘手里那把剑不是你的么。你送她了?萧大侠倒真是大方。” 萧平安不防她忽然来此一句,登时一怔。 叶素心看他神情,更是恼怒,冷哼一声,转身就走。 慕小倩望向萧平安,也被他的愚蠢震惊了,心道:“天才啊,天才,难怪你二十四五,还是光棍一根,你是真凭本事光棍啊。” 萧平安怅然若失,见慕小倩一旁神情古怪,八九是嘲笑自己,也不高兴,狠狠瞪她一眼,气道:“我认得你的声音,那天就是你!” 慕小倩终于再憋不住,又是“噗嗤”一声笑出声来,也不理萧平安,转身追叶素心去了。心中暗道:“臭小子,还敢睁着一双牛眼跟我凶,我这下要不去添油加醋,好好给你上上眼药,我就不叫慕小倩。” 还是花园门外,还是那堵墙后,宋源宝一脸怪笑,低声道:“我怎么觉得萧大哥好像又说错话了呢?” 秋白羽眼神深邃,若有所思,语重心长道:“今晚咱们要帮帮萧大哥洗洗脑子,再不能叫他这般下去了。” 四人都挤在萧平安屋里,秋白羽和萧平安躺在床上,沈放和宋源宝铺张席子在地上,也不点灯,说起话来。 萧平安大感失落,本只想一个人好好躺着,谁知三人如此不识趣,非要跑来跟自己同睡。心里是一万个不愿意,十万个不耐烦。听三人说了几句,不对啊,怎么说起我来了。听了几句,只觉耳根发热,幸好屋里没有点灯。 先是宋源宝开口,他自觉自己也有柳冲莹喜欢,经验十足,教训起萧平安来,那是绰绰有余,开口就道:“萧大哥你可太笨了,怎么能这样跟女人说话。你得吹牛啊,叫她知道你的厉害!你今天打的两个装神弄鬼的屁滚尿流,如此威风之事,怎地不说!” 秋白羽硬生生沉住气,压抑自己澎湃的心情,一年,两年,整整两年了,终于能在萧平安面前抬起头来了!强忍着听宋源宝胡说了一气,忽然干咳一声,慢条斯理道:“谬矣,谬矣,大谬矣!宋源宝,你他妈纯粹是胡说八道!” 接下来半个时辰,就听秋白羽引经据典,更有无数身边例证,将男女之事剥析的淋漓尽致,入木三分。说到妙处,当真是口若悬河,舌灿莲花,听的三人都是傻了,大气也不敢出。 沈放在一旁听着,也是不敢插话,无他,他也不懂啊。听秋白羽说的头头是道,句句博大精深,深含至理,妙不可言,他都差点忍不住想寻枝笔记下来。 宋源宝倒是不服,中间还妄图插言,被秋白羽一通狠批。这次他是尽落下风,根本说不过昔日这个手下败将,气急败坏,口不择言,道:“你这么厉害,为何见了颜姐姐,半个屁也放不出来!” 秋白羽一脸忧郁,可惜屋里太黑,无人看的出来,幽幽长叹一声,道:“颜姑娘岂是非常人,对她要有非常之法,她不喜欢风流之人,我这才忍辱负重,故意藏拙,总有一天能感动她!” 宋源宝好容易拿到样利器,怎舍得放下,不屑道:“你拉倒吧,我看你就嘴能。平时像头狼,见颜姐姐就变狗。这都多久了,你连颜姐姐手也没拉过吧。” 秋白羽面上一红,好在屋里还是很黑,依旧没人看到,哼了一声,道:“君子发乎情而止于礼,你懂个屁。” 宋源宝得意道:“你没碰过吧,哼,我就拉过。” 秋白羽声音忽高,道:“什么,你拉她手作甚!” 宋源宝慢吞吞道:“我说的是柳姑娘。你个傻子!” 秋白羽哼了一声,道:“那算个屁,我女人都睡过不知道……”武人的机敏叫他“睡”字一出,就感觉到屋内气氛忽然一变。 屋内一阵死寂,过了好半天,沈放才道:“原来你是这种人!” 宋源宝急道:“然后呢,快说来听听。” 萧平安也支起了耳朵。 于是四人说话内容彻底走向不可描述,一夜谁也没睡,说到天亮。这一夜以秋白羽为首,宋源宝为辅,沈放负责记录,把萧平安批的是体无完肤,胆战心惊,对自己产生了深深的怀疑。 一早,天还未亮,郭汾阳便叫起众人,跟随柴九出城,北去看百姓灭蝗。李炫义亲自带着三个儿子相陪,又带了几个家丁背着水和吃食。慕小倩昨日在此夜宿未归,也跟去一道。 古人对蝗虫习性已有很大了解,《捕蝗要法》中说蝗虫有三不飞:“早晨沾露不飞,日午交媾不飞,日暮群聚不飞。”这三个时刻都是扑打的良机。 一群人出城,到了城门之处,却见大批的百姓扶老携幼,赶着大车,排成长队,正挨个出城。原来金军开到对岸的消息已经不胫而走,城内人心惶惶,又有大批百姓按捺不住,收拾细软,南下逃亡。就连李炫义家,暗地里也是在做准备。 众人都是摇头无语,出了城,打马北上。郭汾阳当先,宋源宝爱骑马,跟张易之、李云政两人紧紧跟随。柴九走在中间,柴霏雪和云锦书一左一右跟在他两侧。沈放、萧平安、秋白羽都是拖在最后。 第六百九十四章 蝗虫陆 柴九此番带众人游历,无异师长。不管出行还是聚会,众人都是众星捧月一般,将先生供在中间。而他左右两个位子,几乎都是被柴霏雪和云锦书占据,旁人也不去相争。 沈放忍不住问道:“昨日小倩姑娘所问,我也觉奇怪,云公子风流倜傥,文武双全,爱慕他的女子当是不少,为何也迟迟未曾婚配?” 一夜胡说,四人关系亲密许多,秋白羽低声道:“其实云大哥师傅一直想撮合他跟柴姑娘,云大哥为此也是烦恼。” 云锦书师傅便是剑圣寄幽怀,沈放闻言,心里没来由一紧。知还有下文,问道:“这有什么烦恼,柴姑娘不好么?” 果然秋白羽其实不需他问,已经道:“你不知道,我们四个从小一起长大,兄弟姐妹一般。云大哥跟柴姑娘差了差不多十岁,跟云烟妹妹一般,或许兄妹亲情更胜儿女之情。”话锋忽然一转,又道:“但柴姑娘天生丽质,人品相貌武功,无不是上上之选,跟云大哥倒也是良配。哎,谁知道他怎么想。” 沈放只觉有股酸意,但往前面望了一眼,却又不得不承认秋白羽所言不假。单看背影,云锦书和柴霏雪,一个高大挺拔,一个亭亭玉立,倒真是金童玉女一对,还是多问一句道:“那柴姑娘呢。” 秋白羽摇头道:“那可就说不准了,柴妹妹跟着柴先生久了,看咱们个个都是臭男人,酒囊饭袋。”他眉宇间也是无奈,想是柴霏雪也没拿什么好话说他。 沈放连连点头,柴霏雪眼界之高,他可是领教了的。此际听说她看人人都是如此,心里倒是一阵轻松。脑子里忽然飞出一个念头,柴先生搞那个乾元会,不会是选女婿的吧! 念头闪过,自己也是哑然失笑,乾元会一多半都是已婚之人,自然不可能。 秋白羽笑道:“不过话说回来,你那花姑娘也不错啊。前面四个姑娘,哪个差了!” 沈放面上一红,道:“我跟她也是寻常朋友。” 秋白羽呵呵一笑,云淡风轻,瞬间有了宗师风范,却是压低嗓子,鬼鬼祟祟道:“明白,明白,不过你可得小心,我瞧花姑娘这几日可不爱理你。你瞧那姓梁的,马骑的这么差,还想紧跟人家,一会摔断他腿。” 沈放脱口而出,道:“那我该怎么办?” 秋白羽笑道:“你当然要主动一点,去寻她说话啊。花姑娘这般任性的女子,可得好好哄着。”故意拉着沈放落到最后,还要看看左右无人,小声道:“旁人我都不教,你知道,要女孩子喜欢你,什么法子最有效?” 沈放装作随意,道:“什么法子?” 秋白羽故作高深道:“就是叫女孩子紧张。”解释道:“你要让她知道,你有好多人喜欢。这样她就会觉得你很有魅力,还担心自己得不到你。”嘿嘿奸笑,道:“然后你就可以为所欲为。” 沈放装作不在乎,耳朵却是未放过一个字,听的连连点头。 离城一二十里,一切还是如常,昨日那一群蝗虫降落之处,还在前方。大地之上,树木青草,还有大片黄灿灿的稻田。又行片刻,众人停在一大片稻田之前。 信阳水道纵横,气候也是适宜,早就开始种稻。宋朝也有“早稻”“晚稻”之分,但与今时含义不同,只是时间上的早晚,并非一年两季。 信阳此处就是晚熟的稻谷,八月底已经陆续开始收割。但彼时全靠人力,收割甚慢,往年都靠雇佣大量专门四处割稻的游民。如今战乱一起,割稻的人也寻不着,大半人家的田地连三分之一也未收完。 眼下天刚蒙蒙亮,田间已许多割稻的人家。远远相望,如同一只只小蚂蚁,半天也啃不下一排稻谷。 又行十余里,前方人影渐多,田间地头,都是蹦着跳着的百姓,如同舞蹈。每隔一段,还有烟柱升起。而眼前田地颜色似是深浅不一,平整的稻田上好似坑坑洼洼。 一行人下马离了大路,走入田中。近处在看,稻田中稻谷之上,密密麻麻,到处都是蝗虫。一棵稻谷之上,足能趴着几十只,重重叠叠。 这些蝗虫此际似是倦了,并未在啃食稻谷,但也不怕人。只有被碰到之处,有不多的蝗虫跳起,随即又趴到另一根稻杆之上,一动不动。 越往田中去,蝗虫越多,田地被损毁的也越来越明显。大片的稻谷被连根啃光,留下一块又一块黄秃秃的地面。 穿过一块田地,前面田埂之上,尽是百姓,远看是在舞蹈,近看却是拿着各种各样的工具,正在驱赶蝗虫。 古时田地,不像如今的大面积耕作,块田之间,距离较大。单幅田地,也是较小。眼下百姓所做,就是趁蝗虫沾露不飞,驱赶蝗虫到平地之处杀死。而大量所用的,正是沈放说过的“堑坎掩埋法”。 将蝗虫赶到坑里活埋,这法子看似愚蠢,但千百年来,被无数书籍记载,自有他的道理。 蝗虫若在野地,随你如何扑杀,扑打放火,手段尽可。但在田地之间,要想保住一些庄稼,不毁田地,只能将蝗虫赶出,再行杀灭。 此法活埋蝗虫,只要填土结实,蝗虫基本都会被闷死。但也有例外,若是埋的不深,或是压土不严,再或遇到下雨,坑中蝗虫还能逃出不少。 但此番灭蝗有重赏激励,乡间地头,都有小吏和乡老督促,不但坑挖的深,还放火焚烧,定要叫坑里蝗虫死的不能再死。 萧平安等人到了近处,就见一个丈余大的土坑,深达三尺,远比沈放描述的要大。坑中已经积了一堆蝗虫,密密麻麻,正被焚烧。此处用火,并不完全为杀灭,更多还是叫蝗虫燎伤翅膀,不能再飞。 四周不断有人驱赶蝗虫飞起,这些蝗虫此际飞不高,也飞不远,有人支起木板,蝗虫便顺着人为的通道被赶到田埂之上。立刻有人拿扫帚扫入土坑。也有人站在土坑四周,将试图爬上来的蝗虫再推下去。 有儿童不知忧愁,反觉此事特别好玩,跟着扑打,兴高采烈。还有胆大调皮的孩童,从火堆里扒拉出烤熟的蝗虫,塞进嘴里,嚼的嘎吱作响。 成人面上,却都是一脸愤恨严肃,这些老实巴交的乡下人,恨死了来夺他们吃食的害虫,恨不得将它们全部杀光。驱赶蝗虫之时,脚下有虫,就狠狠一脚踩下。 年少者不知愁是何物,年老者却是欲哭无泪。 田间还有许多膀大腰圆,面目狰狞的恶汉,也正干的起劲。一问之下,竟是玄天宗本地的信阳香主徐聪带着城乡四处的教众和一干泼皮无赖前来帮忙。 这些平日欺行霸市的恶棍,即便做起好事,也叫众人害怕,干活之时,都离的远远的,唯恐碰到。 本来归无迹还想说服祁昆调动周围驻军相助,却被一口回绝。隔岸有金军虎视眈眈,谁也不敢随意调动军队。 萧平安见过蝗灾,犹记得乡间打蝗灭虫的景象,看了一阵,忽闻不远处人群骚动,有人惊呼:“不好了,不好了,虫子吃人啦!” 众人都是吃了一惊,蝗虫乃是吃草的,怎地吃起人来!走过去,却见稻田中躺着一人,身上密密麻麻都是蝗虫,如同盖了一张虫毯。 周围一群百姓七嘴八舌,都道是蝗虫吃人。萧平安却是眼尖,看出那人胸口还在起伏,正想喊大伙救人,地上那人却是晃悠悠自己坐了起来。似是此刻才知自己身上爬满了蝗虫,伸手一抹,先露出脸来。 萧平安几人都是一愣,这人一头白发,相貌不俗,只是一脸茫然之色,竟是盛秋煌。 盛秋煌也不坐起,对周围一大群人更是视若无睹,抻了个懒腰,随手抓起一把蝗虫,塞进嘴里,嚼的咯吱作响。 先前孩童嬉闹也吃蝗虫,但那是烤熟了的。这活的蝗虫什么滋味,众人虽是不知,但看盛秋煌嘴角滴答滴答白的黄的汁液。几个女子同时扭过头去,心下作呕不已。 众人见他一把年纪,更别提曾是一大望族之主,却是落到如此田地,都是戚然,心下不忍。 叶素心更是心软,取了一个水囊,又拿了一包点心,小心翼翼到盛秋煌身前,轻声道:“前辈,那个不能吃,吃这个吧。” 众人出门,不知几时方归,不但李家有人预备,几个女子心细,随身也都带了些吃食。 盛秋煌也不客气,伸手抓过,一通狼吞虎咽,都吃了下去。 花轻语和沐云烟见了,也都送了吃的过来。盛秋煌不知多久没有吃饭,一口气吃个精光。这才看看众人,目光在郭汾阳身上一顿,皱眉道:“我认识你,上次不分胜负,今日再来打过!” 郭汾阳知他神志不清,笑道:“我打你不过,算你厉害,不必比了。” 盛秋煌大是得意,扬起头来,道:“那今日便饶了你。” 第六百九十五章 蝗虫柒 沈放见他可怜,毕竟与自己燕大叔有旧,上前道:“前辈天下无敌,已经打遍天下无敌手,为何不回山庄去。” 盛秋煌眼睛一翻,道:“什么山庄?” 沈放道:“利州连云山庄,乃是天下四大世家之一,前辈就是山庄庄主。” 盛秋煌面露疑惑之色,挠挠头顶乱发,摇头道:“什么四大世家之一,有好多个人家么,我去一个一个给他们都打服了。” 叶素心柔声道:“大伙早就服啦,前辈离家这么久了,不想回家么,你女儿还等着你呢。” 盛秋煌忽然露出喜色,张开大嘴,笑道:“是云英孩儿么?”望望叶素心,又道:“你这女娃儿长的也算不错,不过还是比不上我们家云英。” 沈放几人不想他糊里糊涂,连自己名字有时都记不住,却还能记得女儿名字。叶素心道:“是啊,盛姑娘正四处找你呢。” 盛秋煌道:“我不回去,他们老喂我吃药。苦,苦,我要吃糕。” 叶素心哄他道:“不叫你吃药,盛姑娘说你想吃什么就吃什么。” 盛秋煌连连摇头,道:“不去,不去,你们骗我,还要把我关起来。” 众人都是摇头,先前盛秋煌说话,还有些条理,这几句却如同不谙世事的孩子,连嗓音也是捏着学孩童说话,实在是疯的厉害。 叶素心还待再劝,盛秋煌却是唱起歌来,道:“脚驴斑斑,脚躐南山。南山北斗,养活家狗。” 他口中所唱乃是一首童谣《狸斑童谣》,见录于朱彝尊所撰《明诗宗》。但其源远流长,有人认为甚至可能早于秦汉,典故与《礼记·檀弓下》“狸首之斑然。执女手之卷然。”有关,乃是保存至今不多见的与政治无关的童谣。 这童谣并无什么特别意义,只是上下文贯穿,有接龙之意,儿童玩耍之时,每人接上两句,实际内容应比流传的更多。也或许这只是开头,开头以后儿童可自编下文。对于儿童学说话,丰富语汇,训练反应,都有良效。古时儿童学认字,多爱唱玩此游戏。 盛秋煌唱了几句,嘻嘻一笑,却是对叶素心道:“小姐姐,我唱的好不好?” 他好似忽然换了个人,把自己当了孩子。叶素心好生尴尬,盛秋煌年纪足可做她爷爷,却喊了她一声小姐姐,但又知他疯癫,只好道:“好听,好听。” 盛秋煌哈哈大笑,意甚得意,忽然站起身来,又抻个懒腰,浑身骨骼“噼啪”作响,猛地双臂一振。他身上仍是爬满了蝗虫,此际却忽然全部离体而起,远远弹开,一只不剩。 盛秋煌哈哈大笑,如同得意的孩子,上了田埂,径自去了,口中还在唱道:“家狗磨面,三十弓箭。上马琵琶,下马琵琶。驴蹄马蹄,缩了一只。” 郭汾阳也是一惊,自语道:“这人武功怎地又高明不少。” 李炫义笑道:“疯子自是比常人厉害。” 郭汾阳摇摇头,方才盛秋煌这一振,看似简单。但蝗虫伏在人身上,脚上爪刺会牢牢勾住衣物,即便能以内力隔着衣服弹开,要做到如此整齐划一,也是极难。 按理说人若疯了,不知修炼,就算气力更猛,内功也要停滞不前。可适才所见,盛秋煌分明是内力又进了一层。 众人都是唏嘘不已。又过一阵,太阳已逐渐升起,田间开始传来沙沙之声,却是蝗虫又开始啃食稻谷。 萧平安就见一棵稻子上,一大群蝗虫齐齐张嘴,一口在叶杆上咬出一个缺口。不过眨眼功夫,那棵稻谷已是踪迹全无,只留地上一丛齐土的根茎。 无数的蝗虫开始飞起,从一棵稻谷飞到另一棵,从一块田地飞到另一块。漫天都是飞舞的虫子,密密麻麻,不断撞到人的身上。天空中充斥着奇怪的声响,嗡嗡嗡,如苍蝇,如蚊子,却又要响上十倍百倍。 五个女子都拿出薄纱批在身上,只露出两个眼睛,其余人也是不断拍打落在身上的蝗虫。 李元杰早不耐烦,一边扑打面前飞舞的蝗虫,一边道:“咱们还要在这待多久?” 李炫义横他一眼,道:“放肆,你也多看两眼,也知人间疾苦,百姓耕种不易。” 李元杰不敢跟老爷子顶撞,却也不当回事,转过头去。 柴九道:“是,咱们再去下一处看看。” 众人一道出来,唯柴九马首是瞻。他言语不多,但旁人若有问题相问,都是耐心解答。即使是对李元杰这样的草包,也是有问必答。 只是今日众人见了蝗虫的可怕,心情无不沉重,倒没什么人多话。况且眼下都是漫天的飞虫,一张嘴不小心,都要钻进几只。 回到路上,李家的几个家丁正不住扑打马身上的蝗虫。十多匹马被蝗虫扰的不胜其烦,不住在原地打转。 打马继续朝北,又去十余里,前面景物忽地一变,原本绿树黄稻,高矮错落,相映成趣的大地忽然变的光秃秃一片。天地之间,只见一片黄色,所有的绿色都被吞噬的一干二净。 地上只有残留的一点点草根,所有的树木都只剩枝干,如同被扒光了衣服,毫无遮挡的立在原地。 众人目瞪口呆,都知蝗虫厉害,但却未想到,所谓“蝗虫过处,寸草不生”竟是如此一番景象。真的是天地间一切都被吃光,一点生命的痕迹都不给留下。 萧平安也是默然无语,他曾见过蝗灾,但印象已经模糊。如今眼前一切,又叫他想起经历过的那些苦日子。 郭汾阳忽道:“咱们该回头了。”手往前方一指,只见远方天空,一道乌云正席卷而来,又是一大群蝗虫到了。 众人策马返回,未骑出三五里,后面蝗群已至。如先前田间所见不同,此际的蝗虫遮天蔽日,根本瞧不出本来面目,只见一条一条黑色的飞龙,如同一股股洪流在田野之间肆孽。所过之处,一颗颗树陡然消瘦,一片片草地稻田瞬间矮了下去。 萧平安等人俯在马鞍之上,身边尽是飞驰而过的虫群,眼前除了黑压压一片的流线,什么也瞧不见。原本的白日似是忽然变了黑夜,天地之间,唯有虫群嗡嗡作响。 那些马儿也是惊惧,迈开四蹄狂奔。转眼到了先前下马之处,田地里扑蝗的人早已不敢再打蝗,有的没命逃跑。有的三五成群躲在一起,支起木板抵挡。 一行人一气奔出十余里,才将这股虫群避过。待到眼前渐亮,蝗虫渐少,马匹早已力竭,这才慢慢放缓。 众人驻马回望,都觉心有余悸。沈放暗道:“我先前还大言不惭,畅谈什么灭蝗之法,今日见了这般景象,才知此事之难。为何千百年来,人人谈蝗色变,畏之如虎。” 柴九按辔回望,良久良久,终于一声长叹,道:“众生皆苦。” 回到城中李府,还未进门,就有家丁来报。说刚接到帖子,城南晦岩草堂的沈清臣先生访友归来,特邀柴先生等人过去作客。 柴九也是大喜,众人在信阳盘桓多日,缘由之一,便是要拜见这位沈先生。当下李家门也未入,掉头出城。李炫义久居信阳,知道这位大儒脾气,留下三个不成器的儿子,未叫跟去凑数。 沈清臣,字正卿,原籍乃是湖州乌程。高宗绍兴二十七年(1157年)进士,为国子学录。曾师从张九成,经天纬地,满腹经纶,更以正直诚信而为世人所称道。 淳熙十四年(1187年),宋高宗赵构在德寿宫驾崩,宋孝宗赵昚居忧(居父母之丧),欲衰绖三年,政事也移交与太子赵惇。群臣都以为不可,奏请循例“易月”即可。唯独沈清臣一人支持,上书曰“……截然示以终丧之志,杜绝辅臣方来之章,勿令再有奏请,力全圣孝,以示百官,以刑四海。” 淳熙十六年(1189年),眼下的大宋皇帝宋宁宗赵扩被封嘉王,沈清臣被荐翊善之职。翊善意为辅翼人之善行,唐太子官属有赞善大夫,宋改为翊善,于亲王府置之,掌侍从讲授。 说白了,这是给太子,未来的王位继承人当老师,素来非德高望重、学富五车者不能担任。赵扩次年便被立为储嗣,也算顺利通过一次考察,这其中沈清臣也是功不可没。 沈清臣喜好清净,居于城外湖边。他如今年过八旬,头发牙齿几已掉光,身子佝偻的厉害,已是不良于行。坐于软榻之上,说话倒还中气十足。 柴九带着众人都是规规矩矩,大礼参拜,男子作揖,女子万福。柴九当先,双手合抱,左手在上,手心向内,高举齐额,肃容躬身而拜。 萧平安平日对人行礼,虽未必敷衍,但也如寻常百姓,只知其形,不知其神其理。 身前李云政、张易之、梁辅臣三人儒家弟子,礼法乃是必修之课,自不必说。云锦书、栾星回、秋白羽、沈放四人也是规规矩矩。宋源宝虽有些猴急,样子倒也似模似样。五个女子仪态万方,恭谨中尽显优雅。 第六百九十六章 蝗虫捌 新的一年了,继续关于武侠的梦想。 众人相较,唯独自己有些不伦不类,只能跟着旁人照做。但终究未练习过,手掌不知张开,反是抱拳,弯腰又是太过,总之与其余人格格不入,自己也觉别扭。 心下也觉惭愧,师傅师娘倒也教过他作揖的礼法,只是太过繁缛,平日又无用武之地,早忘得精光。此际倒是有些后悔,听说眼前这老人还是当朝皇上的老师,自己也没想过能见到如此身份高人啊。 作揖的规矩,都写在《周礼》之中,有土揖、时揖、天揖、特揖、旅揖、旁三揖之分。但这些规矩流传千年,其实也再不断变化,就连儒家自己也难统一。 儒家经典博大精深,后代也有各种流派,对一段话一个字的解释都能吵的不可开交,更遑论是对儒家最为重视的“礼”。 柴九带众人所做,乃是“帝揖”,双手过额,最是庄重,乃是用于祭祀,或对帝王、宰相、长辈行礼。 沈清臣腿脚不便,不能起身,但也是肃然,举手至额,还了个“上揖”,礼毕方是笑道:“三十七年前,令尊也带人游历天下,与老夫会于江州,当日你才这么高。” 伸手一比,感叹道:“昔日蓬头稚子,如今已是栋梁建木,老朽眼花,方才还以为是令尊来了。心下恍惚,为何这么多年,君却不见老。”伸出手来,拉柴九榻上坐下。 柴九恭敬下坐,道:“夫子安康,家严仙去多年,临终未能见夫子一面,终是抱憾。” 沈清臣想起老友,亦是唏嘘,道:“是啊,你柴家事情太多,这时间啊,总是不够。” 沈放站在一旁,却见对面柴霏雪听了这句,身子微微一颤,眉头微蹙,似是有些魂不守舍。柴九与沈清臣对坐,除了郭汾阳远远坐在一旁,其余年轻人自是没有位子可坐,都是分列两旁。 柴九也叹道:“愚乃榱桷之资,不能与先父相比,只是庸庸碌碌。” 沈清臣呵呵笑道:“你柴家这不矜不伐的性子倒是一脉相承。” 两人闲聊几句,沈清臣儒道大家,却半点也不咬文嚼字,说话也是风趣,几次逗的众人都是忍俊不禁。 气氛融洽之下,终于进了正题,沈清臣道:“你柴家行游天下乃是惯例,今日怎带了如此多人。” 柴九道:“都是一些沾亲带故的小辈,喜欢热闹,非要一道跟来。” 沈放心道,原来游历天下还是柴府惯例,难怪他家朋友遍天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敬。“凑巧”二字自是随意一说,能与贤哲坐而论道,何等难得之事。若不是看在柴九的面子,自己这一帮人怕十有八九都是进不来门。 沈清臣笑道:“诚哉斯言,老朽如今也是这般,年岁越大,越爱跟年轻人凑在一起。便是听听他们说话也是好的,觉得自己年轻几分。”面容一整,道:“上次与令尊相遇,说了‘六韬’,今日咱们再续前缘,便说说‘内储七术’如何?”挥挥手,叫仆人送上几张席子,众人团团席地而坐。 萧平安也自宋源宝处得知,柴九带人拜访贤者,都是如此这般坐而论道。有时议题明确,有时也是随心所欲。沈清臣叫众人落座,那是平等论道之意,不因众人年少而轻视。 《韩非子·内储说》乃是战国韩非所作一篇雄文,分作上下篇,上篇名“七术”,下篇题为“六微”,“七术”讲君王驾驭臣子之法,“六微”提醒君王注意臣子乱法的六种隐情。此书文字不多,却是深含至理,乃是历朝君王大臣不得不读的帝王之书。 柴九道:“愿听夫子解惑。” 沈清臣道:“子曰,始吾于人也,听其言而信其行;今吾于人也,听其言而观其行。此言起于宰予昼寝,孔子见弟子宰予在他讲课时睡觉,就说他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圬也!说起初我对于人,听了他说的话就相信他的行为,而看了宰予的例子,如今我对于人,听了他说的话却还要观察他的行为。我想诸位想一想,孔子这么说宰予,可有道理?” 儒家到了宋朝,各路文人也不是都对孔子敬若神明,甚至专爱挑孔家刺的人也是不少。明着未必敢说,但做学问之时,明知故问,或是暗藏机锋,那是不甘后人。 沈清臣师从张九成。而史料载,张九成研思经学,多有训解,然早与学佛者游,故其议论多偏。张九成受佛学影响很深,沈清臣也好“禅学”,儒释道并立,三者又颇多矛盾对立,因此他张口便拿孔子教徒弟说事,一点也不奇怪。 宋源宝抢先道:“孔夫子说自己有教无类,那徒弟在他课上睡觉,他就没有责任么?他若是讲的好听,嘿嘿,就和沈老爷子一样,那弟子们岂会无聊到睡觉。孔夫子若是好好学学“七术”,就该知如何叫下面人乖乖听话。”他倒还好,竟然知道“内储说七术”大致讲的什么,又连带着拍了老先生一记马屁,自己说完,也是得意,笑嘻嘻望着众人。 谁知身边李云政几人都笑,柴霏雪等五个女子更是乐不可支。 宋源宝奇道:“你们笑什么?” 若论四书五经,这些人中,李云政、张易之、梁辅臣三人自不必说,其余人等,读书最好,学问最精到的,却是柴霏雪,此际一脸鄙夷之色,道:“你啊你。七术开篇为参观一,观听不参则诚不闻,听有门户则臣壅塞。夫子初见吾等,还不知其人,正是要看看咱们的脾性,因此小试一试。你读书不精,囫囵吞枣,断章取义,一知半解,偏还爱卖弄逞能,连着咱们的脸都给你丢尽。” 宋源宝还没明白,气道:“你才瞎说,我哪说错了,我瞧你就是嫉妒我出风头。” 叶素心倒是好心,解释道:“孔夫子说宰予昼寝,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圬也!后面还有一句,于予与何诛?沈先生这句故意不说,就是考教我等读书如何。宰予乃是孔门十哲之一,以言语称道。孔夫子岂会真的说他一无是处,这句话的意思其实是,朽木与可以雕刻的木头不同,被侵蚀过的墙壁也不适合涂刷,对待宰予也是一样。弟子的性格不同,自然不能用同一种方法要求,正合夫子有教无类之道。孔夫子这一句‘听其言而观其行’,放在宰予身上,并不是说宰予言行不一。恰恰相反,众所周知,宰予乃是孔子弟子之中,最敢于说真话,提异议之人。故而孔子此言,意思与前一句一样,不能因言语说的好听就相信一个人,也不能因为一个人行为失当就质疑一个人。” 在《论语》之中,宰予简直是个反面典型,礼坏乐崩、宰予昼寝、不问五德,都不是什么好事。朽木粪土一词更是被人嘲笑了千年,当作坏学生的典型,时人也多作此解。如叶素心所讲,却是少见之论。 即便朱熹《论语集注》也不过提醒一句,圣人怎么会如今才知道听其言而观其行呢?也不是真因为宰予就对所有人都抱不信任态度了。不过是以宰予的事情为例教育大家,要求我们多做少说,言行一致罢了。 柴霏雪和叶素心此来,可是做过功课的,同是读书人,但读书人和读书人可不一样。三国曹丕《典论·论文》中一针见血道:文人相轻。彼此间的争斗比江湖中的门户之见更要严酷。而且越是研究的一门功课,仇怨可能越深。前来拜会当世大儒,那这位沈清臣先生持哪派之论,岂能不搞个明白? 研读经传无外三步:断章句、通训诂、明义理。但能为经典者,无不博大精深,其难自不必说,而后世能着书立说的,又哪一个是庸才,岂能没些自己的看法。所谓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为争个正统,历代读书人斗的也是你死我活。 秦汉设博士一官,掌管全国古今史事以及书籍典章。可莫要小看这职位,谁能当上此官,便等同于学说被国家肯定,可以广泛传播。 武帝在位,公孙弘为丞相,《公羊》之学兴。宣帝在位,太子太傅萧望之等受重用,则《谷梁》之学兴。汉初,《诗》、《书》、《礼》、《易》、《春秋》每经置一博士,称五经博士。 为争这几个席位,天下读书人是斗的不可开交,狗脑子里打出猪脑子。 第六百九十七章 蝗虫玖 仍以《春秋》为例,孔子作《春秋》,微言大义,太多隐晦之言,寻常人根本看不懂。注解《春秋》出名的便有五家,左氏、公羊、谷梁、邹氏、夹氏,其中邹氏、夹氏二家,早在汉朝即已失传。剩下左氏、公羊、谷梁三家。 汉宣帝时增置博士为十二人:《易》为施、孟、梁丘;《书》为欧阳,大、小夏侯;《诗》为齐、鲁、韩;《礼》为后氏。《春秋》便为公羊、谷梁两家,左氏先败下阵来。 到了东汉初,博士十四人,《春秋》一脉为《春秋公羊》,分作严、颜氏两家,谷梁又被赶了出去。 这些读书人为扞卫学说,也可谓无所不用其极,对意见不同者打压不说,自己内部更是不允许出现逆反之言。一派学说,师徒传承,不可违背,必要守师法和守家法。先有师法,然后有家法。师法,指一家之学创始人的说经。家法,是指一家之学继承人的说经。 例如董仲舒通公羊学,立为博士,他的说经即为师法。再传下去,其弟子更为章句,又衍出小的派别,如“颜氏公羊”、“严氏公羊”,就是家法。如不守师法、家法,非但不能任为博士,即使已任为博士,一旦发现,也要被赶出太学。 董仲舒“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使得儒学力压百家之言,成为华夏思想之正统,对儒家的贡献可谓极大。可历朝历代,读书人对董仲舒的评价却并不高,除了说他夹带了太多私货,打压其他学派也是重要一项罪责。 到了宋朝,朱熹理学大行其道,但四大书院的推动,儒道大行的同时,各种学说也如雨后春笋。宋朝被誉为中国历史上自春秋战国以来第二个学术自由的时期,对四书五经的解说也是宽容,允许有不同的见解。 如此一来,宋时经学之盛,无出其右。但读书人一多,难免意见相左,这些人又是固执。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因《论语》上一句话反目成仇,甚至老死不相往来的,数不胜数。 总之宋人就是这么耿直尚气节,我先跟你讲道理,讲不过你就跟你绝交。 柴霏雪和叶素心素爱读书,有备而来,早知道沈清臣对宰予持何见解,立刻知是试探众人。 叶素心一说,不但宋源宝傻了眼,脸一下红到耳朵根。就连萧平安也是面上一红,做学生弟子的,哪个没被老师师傅骂过一句粪土之墙。 萧平安一直理解与宋源宝也是一样,心道《论语》当真深奥,我再也不敢跟旁人说我读过此书了。他在成都买了一本《论语》,看了几页,早不知扔到哪里去了。 但此际看着叶素心侃侃而谈,容光焕发,身上似有光芒万丈,当真说不出的美貌动人。心神荡漾,面上一红,不由自主低下头去,只觉多看一眼也是不敢。 想起跟沈放、秋白羽等人议论,瞬间明白,这种心情,大概就是喜欢吧。对自己那晚所说的蠢话更是后悔不迭,简直想抽自己两个耳光。 一旁秋白羽也是暗道侥幸,还好有宋源宝这个快嘴,出丑的不是自己。 心虚的还有一个沈放,他自恃聪明,性格又是张扬不羁,最是不耐烦四书五经,勉强学过些时日,也并不比宋源宝强到哪里。他所爱都是杂学,不过也是博而不精。 宰予昼寝的这般解释,也是初次听闻。看看叶素心和柴霏雪两人,也觉汗颜。不免腹诽,心道,女孩子家,读这么好书作甚,目光情不自禁飘向花轻语。 花轻语瞧他看来,头抬的高高,一副我自然知道,肯定比你强的模样。 沈清臣哈哈大笑,道:“两位小女,也叫老夫刮目相看。”接下来沈清臣讲“七术”,一曰众端参观,二曰必罚明威,三曰信赏尽能,四曰一听责下,五曰疑诏诡使,六曰挟知而问,七曰倒言反事。 此人不愧是曾经的帝师,当真是五车腹笥,更深谙教学之道。一篇“七术”由浅入深,不但说来浅显易懂,更是妙趣横生。 不但李云政等人如聆梵音,全神贯注,唯恐漏过一字,就连萧平安和宋源宝、秋白羽这些不爱读书的,也是听的津津有味,欲罢不能。 每说一节,也会叫众人参与讨论。说到参观一节,沐云烟笑道:“三人成虎,此话不假。记得儿时隔壁有个婆娘,长的倒还不错,就是舌头太厉,时常吓唬我们几个。柴家妹妹想了个主意,买通了几个街坊邻居,遇到她便说,曹家娘子,今日气色怎如此难看,莫不是生病了?第一个说,那女子还生气,张嘴骂还回去,你家婆娘才气色难看。可遇到三五个人,人人都这么说,那女人就怕了,腿发软,连路也走不动了,结果回到家里大病一场。” 栾星回听的饶有兴趣,笑道:“不想柴姑娘还有如此童趣。” 宋源宝更是笑的前仰后合,没心没肺道:“好啊,还说我,原来你也是这种人!” 柴霏雪一贯不苟言笑,冷若冰霜的模样,此际被沐云烟当众揭短,更有父亲在场。面子上顿觉挂不住,粉面生晕,狠狠瞪沐云烟一眼。 沐云烟笑道:“抛砖引玉,抛砖引玉。” 柴霏雪道:“好,那我也说一个,沈先生讲必罚。爱多者则法不立,威寡者则下侵上。此言不假,寄伯伯便不懂此理。他有个徒弟犯了错,打又舍不得,骂人家又不怕,于是就罚她抄书。结果那徒弟更加怀恨在心……” 她一口一个那徒弟,人人都知道说的就是沐云烟。沐云烟大窘,起身就要去掩她嘴,半路却被花轻语一把搂住,跟慕小倩一起按得她动弹不得。 三女打闹,沈清臣也看的抚须发笑。 柴霏雪得意,接着道:“竟然在寄伯伯的火折子里塞了些爆竹药,可怜寄伯伯辛苦了一天,晚上回屋,刚想拿火折子点灯。忽然刺啦一声,一把火冒上来,一张脸燎的黢黑,一把胡子烧的干干净净。”说到此,她也是憋不住笑,学寄幽怀说话道:“孽徒!孽徒!当罚不罚,果受其害!人呢,人呢!” 古时人在喜庆之日,用火烧竹,毕剥发声,以驱山鬼瘟神,谓之“爆竹”。自有人用硝石、硫磺和木炭混合而成火药,未用于军事,反是第一个想到了鞭炮。到了宋朝,纸筒和麻茎裹火药制成的鞭炮和烟花已是风靡各地。与如今的孩童一样,宋时的孩子也会将未炸开的鞭炮剥开,取出其中的火药呲花。 众人闻听,都是忍不住哈哈大笑。萧平安看沐云烟又羞又急模样,心里却是一荡,心道,沐姑娘小时候定是可爱的很,她师傅才舍不得打。若是我犯下此事,定要被活活打死。 注:哥舒天所念乃是摩尼教经典《下部赞》“叹明界文”:光明普遍皆清净,常乐寂灭无动诅;彼受欢乐无烦恼,若言有苦无是处。常受快乐光明中,若言有病无是处。如有得住彼国者,究竟普会无忧愁。处所庄严皆清净,诸恶不净彼元无;快乐充遍常宽泰,言有相陵无是处。 第六百九十九章 舔犊壹 感谢几位老友。 一群年轻人说笑,甚至有些吵闹,沈清臣反是特别高兴,手抚颌下不多的几根白须,笑的尤其响亮。柴九和郭汾阳也是忍不住发笑,两人几乎不曾插话,只听一群年轻人议论。 有这两女子一闹,众人反是不再拘谨,各自议论言语,向沈清臣请教。 栾星回也说一事,道:“大同府有楚、师两家,乃是世仇,相约性命相搏。楚家楚云飞,武功远在师家师雄之上,此前曾数次相斗,无一败绩。两人相约死斗,各自都要闭关,但同处一城,免不了要安排人监视对手。起初一切正常,双方都是闭门不出。但眼见离比武还不到三个月,师家忽然如临大敌,戒备森严。有不明事情的闲人无意靠近师雄所住的院子附近,立刻被人击杀。楚家听说此事,也觉奇怪,派出许多人打探。终于有人探听出消息,说不久之前,师家接了一个神秘的老者进家,入门便与师雄闭门不出。” 宋源宝听的入神,插口道:“请的高手么?临阵磨枪,不快也光。” 栾星回也不理他,接着道:“楚家不敢大意,不住派人打探,又听说还有许多大车,隔三差五,偷偷摸摸,源源不断送东西进师家。楚云飞愈发疑心,买通了师家的几个下人,于半路偷看了车子,发现那车上装的竟都是毒虫,什么蝎子蜈蚣,蟾蜍壁虎,毒蛇更是不计其数。下人回去一说,楚云飞是心惊胆战,认定师雄是请了高人,关起门来,不是修行毒功,就是炼制毒物,反正不会是好事。 “他心中畏惧,连武功也没心情练了。眼见离比武已是时日无多,再想找高手学克毒之术已是晚了。终于按捺不住,请人递信给师家,提议两家罢斗,以后握手言和。结果师家连信也没拆,直接给退了回来。如此一来,这楚云飞更是茶饭不思,最后一个月,是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着。到比武之日,人已瘦了几十斤,结果自然不须再说。” 沐云烟奇道:“那师雄到底修炼了什么奇功?” 栾星回道:“他什么也没练,那神神秘秘的老头也不过是个路上捡来的流浪汉,全都是疑兵之计。” 沈清臣赞道:“活用诡使,也是绝妙。” 萧平安连连点头,心道,这招也是厉害。他在灌云寨见识过谢廷云的毒功厉害,自然知道江湖人最惧毒功。难防不说,若是中招,运气好也是个生不如死。 慕小倩道:“我也有个故事,话说临安城,有天搬来一户孙姓人家。家主名唤孙三,一夫一妇,每日携热肉出街去卖。但每日出门之时,必要三番五次叮嘱妻子,说,好好照管家里的猫儿,莫要让外人瞧见,京城没有这般的好猫,若是出门,必被歹人偷去。如此每日不断,众邻居都是好奇,猜想不知是何等好猫,珍贵如此。也有人不以为意,道想必就是只虎斑之属,旧时罕有,如今也算不得什么。有一日,家中猫忽然挣脱绳索,跑到外面来。众人一看,那猫全身都是赤红之色,尾足毛须尽然,实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无不叹羡。那妇人慌忙将猫抓回。孙三回来知道,狠狠打了老婆一顿。” 沐云烟笑道:“这男人也是势利的,一只猫看的比老婆还重。” 慕小倩笑道:“你不知猫儿可爱,这好猫在临安,可真比人还值钱。”又道:“老婆虽是打了,此事却已传至街头巷尾。有宫中爱猫的内侍听说,连忙派人来买。孙三笑道,这猫儿我爱如性命,异能割舍。那内侍求之不得,愈发心痒难揉,不断派人去谈,价钱一次比一次高,最后出到三十万钱。那孙三终于招架不住,将猫卖了。那内侍得了红猫,不胜之喜,日日带着玩耍。谁知那猫逐渐褪色,过了半个月,竟变作一寻常白猫。这才知道上当,急忙去寻那孙三夫妻,哪里还寻的到。” 叶素心笑道:“这贼人也是狡猾。” 沈清臣道:“此亦诡使之计,法子虽未必新鲜,但好奇之心,人皆有之,更是投其所好,也是难防。” 云锦书笑道:“几位所说非奸即骗,我也来说一个借此术行好事的。我有一好友,其父领袖群雄,颇有势力,下属多有对我这朋友不服之意。有几人尤是过分,许多事情瞒着,故意不叫我这朋友知道,甚至背后说他坏话。我这师妹给他出了个主意。”一指柴霏雪,寄幽怀其实并未名义上收柴霏雪为徒,但他们三人有时却以师兄妹相称。 柴霏雪听又扯上自己,眉头也是一皱。 云锦书笑道:“师妹莫恼,此番乃是好事,说说无妨。” 花轻语也笑道:“是啊,你是如何帮陈公子的,说来大伙听听。”云锦书未提姓名,但知道的人一听便知说的是玄天宗陈少游。 云锦书道:“我师妹叫人故意扔了袋钱,叫那几人捡到。又派人假装失主,那几人捡到的钱,自然不愿归还,双方大打出手,假装失主的人大败。那几人得意,白日就聚在一起吹嘘,我那朋友从旁边过,就说,不过二十五两银子,一百三十个铜钱,何至高兴如此?那几人大惊,心想这么小的事情,他都知道,想来身边不少眼线,此等人岂是好欺之人?吾等平日所为,多半也瞒不过他耳目,但却不见责,此乃义也。于是心悦诚服,对我那朋友态度都改变了。” 沈放暗自点头,心道,原来柴姑娘也是足智多谋,柴霏雪太过清高,反叫人忽视了她聪慧一面。至于他这故事中人,除了陈少游,还有哪个。 沈清臣甚是高兴,道:“不错不错,挟智而问,则不智者至。深智一物,众隐皆变。汝等都是聪明之人,能举一反三,立刻想到身边之事。时辰还早,我这里有个专给聪明人玩的游戏,你们要不要试试?” 沈清臣所提游戏乃他自创,称作“桃子李子杏”。 花轻语听了名字就忍不住发笑,道:“这游戏莫非是老夫子刚刚想到的,名字怎如此草率?” 沈清臣倒不生气,也笑道:“还真是刚刚想的,想的不够周全,中间若有什么不通不畅,你们也莫要抱怨。” 宋源宝最爱热闹,已经摩拳擦掌道:“不怕不怕,什么我都稳赢,怎么玩,快说快说。” 沈清臣道:“这规矩么,你们分作四队,捉对厮杀,有桃子李子杏三种可出。桃遇桃、李皆不得分,遇杏得三分;李遇桃不得分,遇李得一分,遇杏也得一分;杏遇桃不得分,遇杏得一分,遇李得两分。” 宋源宝道:“简单简单,谁来跟我比。” 沈清臣道:“别急别急,规矩还没说完。共比十局,每局队伍都可商量,时辰不能超过半刻钟。第三局开始,对阵双方可以先各派出一人谈判,也以半刻钟为限,当然也可以拒绝对方交谈。第五、第六局,两边对阵的负队要各罚出一人,被罚出之后,就不能再参与议论。第七局后,分少的两队被淘汰,剩余两队分数清零,最后再战三局,决出高低。” 众人初觉简单,此际却已经开始眉头微皱,思索其中关键,越想越觉大有文章,都是兴趣盎然,跃跃欲试。 沈清臣笑道:“既然你等迫不及待,便先分组吧。云锦书,你做第一队,李云政,你带第二队,栾星回,你做第三队。”说到此处,微微一顿,眼神在众人面上一个一个扫过。 张易之、梁辅臣两人都坐的笔直,花轻语和宋源宝更是高高把手举起。 沈清臣呵呵一笑,道:“这队长就是个名目,又无什么特权,你们也要争。好,就你吧。”伸手一指,却是点的慕小倩。 宋源宝大感失望,气鼓鼓瞪了慕小倩一眼。 沈清臣道:“你们四个队长可以点将挑人了,就按一二三四来。当然轮到你时,你不愿要人,直接跳过也可。” 沈放暗自点头,心道,这老家人当真浑身都是主意,竟叫四人点将。这游戏还没开始,已经将比较的心思挑拨起来。 云锦书先点,第一个便选了张易之。次是李云政,他也是不假思索,立刻选了沈放。 第三轮到栾星回,他想了一想,选了柴霏雪。 慕小倩却是最叫人意外,第一个竟选了宋源宝。 宋源宝自己也觉奇怪,接连摇头道:“我才不要跟你一伙,你定是想趁机报复于我。” 慕小倩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望向沈清臣,娇声道:“老夫子你看,我挑了人,他却不肯。” 沈清臣笑道:“你点到谁是谁,他不肯也没用。” 花轻语哈哈笑道:“正是正是,军令如山,若有不从,拉下去砍头。” 次轮,云锦书仍是胸有成竹,立刻点了梁辅臣。 李云政未和沈放商量,却是直接选了沐云烟。 第七百章 舔犊贰 如此一来,场上只剩花轻语、叶素心、萧平安和秋白羽四人。栾星回眼光在花轻语和秋白羽身上一转,还是选了花轻语。 慕小倩直接选了叶素心。 此刻只剩秋白羽和萧平安,两人不免面上都有些尴尬。 又到云锦书,望望两人,微微一笑,选了秋白羽过去。 轮到李云政,却是与沈放有些分歧,两人交头接耳几句。沈放并未能说服李云政,李云政直接跳过了这一轮。 到了栾星回却也是一般无二,栾星回也笑着摇了摇头,表示三人已经够了。 其实这里面并没有太大的玄机,更不是因为大家看萧平安不起,宁缺毋滥。只是因为既是团队,自然需要商讨议论,三人比四人更有优势。毕竟有分歧之时,可以分出少数多数,以免悬而不决。 但如此一来,剩下一个萧平安就格外尴尬,摸摸脑袋,自己也觉有些不好意思。 沈放在他身侧,一把搂住他肩膀,笑道:“恭喜大哥,你们五人一队,人多势众,稳操胜券。” 萧平安也知他是玩笑,但毕竟为自己减了尴尬,心下稍慰。脚下一动,已经准备朝云锦书那边去。那慕小倩跟自己有仇,定是不会选自己,好在他对游戏之类,本也没什么兴趣,能不参加才是最好。 却听慕小倩笑道:“你们一个个都不识货,最后还是便宜了我,萧大侠,快过来吧。” 萧平安面上一红,他实未料到慕小倩竟会选自己,心下还自我安慰道,就算你选我,我还不爱搭理呢。但慕小倩这么一说,他却是毫不犹豫,立刻站了过去。能与叶素心一起,他自是求之不得,早把对慕小倩的怨气忘到九霄云外。 叶素心见他过来,却是冷冰冰一言不发,倒是宋源宝高兴的很,觉得总算有了个自己人。 萧平安被秋白羽三人教训了一夜,也知道自己那日说了不少蠢话,眼下看叶素心表情,心里更是凉了半截。心道,秋兄弟说的不假,叶姑娘定是又恨上我了。欲哭无泪,这可怎生是好。 郭汾阳也觉有趣,自告奋勇替四队抽签,兼做裁判。取了四根树枝,两长两短。结果云锦书和栾星回抽到一组,李云政对上慕小倩。 分组已毕,双方开战。按照规矩,第一第二局不能与对方商议,己方商定后,要同时将两局所出交与主裁。 四队都是认真,唯恐自己议论被人听去,云锦书一队留在屋内,其余三队都跑到屋外商量,远远避开旁人。 柴九、郭汾阳见一群人如此认真,也是莞尔。 萧平安一队以慕小倩为首,跑到外面屋檐下,宋源宝便迫不及待道:“出桃子出桃子,第一把出桃子!桃子遇杏才能得分。沈大哥狡猾的很,必定不会冒险,如此一来,只剩李子和杏,李子不碰桃,都是一分,杏不碰桃,却有一分和两分,他们出杏的可能最大。咱们反其道行之,行险一搏,必能开门见喜,拿桃子吃了他的杏,拿下三分。” 他们对的是李云政一队,他对李云政并不多熟,自然而然把沈放当作了最大的敌人。平日虽一口一个沈大哥,此际卖起大哥来,却是眼睛也不眨。 慕小倩和叶素心都是微微点头,出桃获利最大,但不得分之几率也是最大,非冒险之人不敢为。瞧对面李云政、沈放、沐云烟三人,都是聪明过人。聪明之人,想的一多,更加不会冒险。 叶素心沉吟片刻,道:“那第二局呢?” 宋源宝嘿嘿一笑,得意道:“前两局乃是一鼓作气,中间不能更换,自然只能以常理推测。沈大哥他们第一局不敢出桃,第二局十之八九还是出杏。赌我等沉不住气,以不变应万变。如此一来,他们遇到李子的几率可谓极大。两局下来,最理想的状况能赢四分,最差也有三分。哈哈哈,他们定想不到,咱们竟敢连续出桃子!” 萧平安不住点头,只觉宋源宝分析的透彻,句句都是在理。 慕小倩和叶素心对视一眼,随即笑道:“好,咱们第一局出杏,第二局出李。” 宋源宝一听便是蹦的老高,气道:“你们什么意思,不想赢是不是?” 慕小倩笑道:“你想的到,对面就想不到么?只怕在我等四队眼里,其余各队也都是阴险狡诈,贪婪兼且谨慎,谁也不会小瞧对手。出桃得分的几率最小,但出杏失败的代价最大,要知道,你若是遇到桃子,就是拱手送上三分。因此我看第一局,大伙为求稳妥,出李的可能乃是最大,咱们出杏,能博两分。第二局不管他如何变化,只要不是桃子,咱们可稳得一分。前两局拿下三分,这便是我跟叶姑娘的意思。” 宋源宝不以为然,道:“你们胆子忒小,转了一圈不是又回去了么,他们对面若用了我的法子,咱们哭也没处哭。” 慕小倩根本不和他辩,直接问萧平安道:“你意下如何。” 萧平安也想了一阵,只是这般勾心斗角,揣摩心意,实在非他所长。见慕小倩问来,看看叶素心又看看宋源宝,终于做出了这么多天以来,最正确的一个选择,点头正色道:“我觉得叶姑娘说的有道理。” 慕小倩忍不住也是想笑,心道,傻子,总算聪明一回,只是又说错话,你叶师妹可半句话也没说,都是我说的。 如此一来,即便宋源宝气的跳脚,还是定下计来。入了屋内,将两个纸团交与郭汾阳。 众人都是撑足了半刻钟,才回来交待,掀开各自纸团一看。云锦书与栾星回两队,不约而同,全是选的李,各得两分。李云政一方,第一局竟是桃子,第二局是李,桃子吃杏,拿下三分,李子打和,又得一分。 第一轮战罢,李云政一组拿下四分,云锦书和栾星回队各得两分,慕小倩一组最是可怜,只有一分入账。 宋源宝大恼,看了结果就开始埋怨慕小倩。慕小倩和叶素心也是无奈,冷着脸不理宋源宝。 按照规矩,第三局开始之前,对阵双方可以各出一人谈判。宋源宝自觉队里就自己一个明白人,却是明珠投暗,被三个奸人所误,如今必要自己出马,才能力挽狂澜。 慕小倩前面做主,毕竟是输了,也不好说,这第一次双方谈判,便答应让宋源宝出面。 李云政一边,却是派出沐云烟。两拨人还是到了屋外,按照规矩,双方队员可以旁听,但除了出面代表之人,不能出声议论。 沐云烟一反常态,并未出言讥讽,而是开门就问,道:“你可知对面为何都是李子?” 宋源宝猝不及防,随即不耐烦道:“说咱们啊,扯他们作甚。” 沐云烟笑道:“你记得规矩么,第六局之后,要有两队淘汰,剩余两队决胜。” 宋源宝皱眉道:“不打败你们,如何决胜。” 沐云烟摇头道:“就知道你个呆子没想,说的是分高的两队胜出,可不是一边淘汰一队。” 宋源宝微微一怔,慕小倩和叶素心却是对视一眼,同时摇了摇头。 沐云烟趁热打铁,道:“因此要想有高分,必须有桃子吃杏。若是双方都寸土必争,谁也不出杏,大家一分一分的拿,一损俱损,必定都是低分。” 宋源宝皱眉道:“那他们?”他说的自是云锦书和栾星回两队。 沐云烟道:“他们自是明白其中道理,前两局都是出李,乃是为取信对方。眼下他们正在商谈,说的必然是保持默契,轮流出杏,先把咱们两队给踢出局。” 宋源宝心中默算,如真是如此,接下来到第七局完毕,云锦书和栾星回队,最高能各得九分。己方若是和李云政一伙继续缠斗,四局胜负固然难说,但出现高分的可能却是不大。如此一来,两败俱伤的可能倒真是极大。 沐云烟知他心已有动摇,道:“你若不信,接下来,他们两队,必是一出桃子,一出杏。以我对他们为人的了解,定是云大哥一组先出杏,让栾星回那厮先三分落袋。” 宋源宝心中还在盘算。 沐云烟嫣然一笑,道:“咱们既是对手,何尝又不是朋友。你们眼下先机已失,还不如大方一回,出手扶持我们上位,这仇都记在对面账上。”摸摸宋源宝脑袋,笑道:“元宝你乖乖去吧,姐姐给你报仇。” 宋源宝这才反应过来,一把把她手推开,气道:“少说风凉话,你们也不是好人,若真这么有义气。方才为什么不一个李子一个杏,叫咱们也各得三分!” 沐云烟似是委屈,道:“我们也猜不准你们会出什么啊,这不是碰巧了么。” 宋源宝道:“我信你个鬼。” 沐云烟不以为杵,笑的愈发甜了,回头看沈放一眼,笑道:“你也莫要怪我,都是你好大哥的主意。”继而眼波一转,换了个语气,柔声道:“乖,反正你们也是大势已去,不如帮我们一把,后面你们都出杏。如此一来,对面就不敢打平,看着他们反目成仇,开始内斗,不也开心的很?” 第七百零一章 舔犊叁 宋源宝已经有些心动,但还是硬道:“你们也可以让我们啊,五局你们出杏。我们有十六分,也远远甩了他们出去。” 沐云烟笑道:“哪有分多让分少的道理,乖,赢了姐姐请你吃糖。” 此际谈判时辰已到,四队又再分开,各自商议,仍是以半刻钟为限。 宋源宝大感挫败,道:“你们都听见了,眼下该如何?” 叶素心无奈道:“我跟慕姐姐倒也想过这种可能,奈何我俩也是小人之心,都信不过对面三个。才想针尖对麦芒,谁知还是他们技高一筹。” 慕小倩格格娇笑,道:“也是碰巧,算不得数。” 萧平安忍不住插口道:“既然如此,咱们就让沈兄弟他们赢吧,总比让他们两个赢了的好。” 慕小倩摇头道:“还有五局呢,急什么,先看看再说。” 叶素心道:“他们为取信咱们,下一局必定出桃。变化当在第五局,咱们要看看再说,只有出李。” 几人都是同意。果然这一局李云政一方出桃,无功而返,慕小倩一方出李,拿回一分。 另一边,与沐云烟所说稍有差池,却是栾星回出杏,让云锦书出桃,先拿走三分。 第四局之前,换了慕小倩与沐云烟谈判。仍是沐云烟先开口,也不生气,道:“如今你们信了?下一局我们还是出桃,还望几位成全。”这一句话说完,和沈放、李云政三人立刻退场。 慕小倩似是料到对方如此,微微一笑,四人仍走到屋檐下,朝叶素心笑道:“叶家妹妹,你瞧眼下该怎么办?” 叶素心笑而不语。 慕小倩叹了口气,道:“就你又奸又滑,还最爱装好人。好吧,这回还是我做坏人好了。” 宋源宝也有些看不过去,皱眉道:“你还想出李子?” 慕小倩笑道:“兵不厌诈啊,你想想,这局一过,咱们不就跟他们平分了么。”伸手要戳宋源宝额头,道:“我问你,你是要名声,还是要胜利?” 宋源宝瞪大眼睛看她,连躲闪也忘了,叫她结结实实脑门上戳了一记,惊讶道:“没想到你这么坏!”继而笑道:“不过我忽然觉得你说话好有道理,咱们就先不管名声了。” 萧平安目瞪口呆,心道,还可以这样吗?三人说话,却有意无意,直接把他过滤了,反正三对一,他反对也是无用。 于是第四局,慕小倩一队又拿一分,已经与李云政一队持平,都是四分。而云锦书一方也是礼尚往来,回送栾星回一个三分。如此一来,这两边也都是五分,各自打和。 这局谈判,李云政一方,李云政亲自出马,慕小倩嬉笑着推了叶素心出面。 李云政仍是不提慕小倩一伙毁约之事,毕竟从头到尾,慕小倩一方也未明着答应,而是直接道:“眼下对手分数已超我等,几位可是想清楚了?” 叶素心低眉一笑,道:“慕姐姐让我带个话,问一下贵方,如今形势已变,贵方可否好人做到底,反送我等一程?” 慕小倩也是无语,心道,好你个叶小妹,就爱自己做好人,分明你自己也这般想,还要安到我的头上。 李云政也是面带微笑,尽显潇洒风度,摇头道:“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不忘初心,方得始终,吾等还当一以贯之。” 叶素心行礼道:“好,那小妹知道了。” 双方再不多言,各自带人散开。 宋源宝着急道:“这把怎么办?咱们出什么,咱们出什么?” 叶素心笑而不语,慕小倩已经提笔在纸上写下文字。 宋源宝心急难挠,可慕小倩和叶素心逗他,就是不给他看。 如叶素心所说,第五局忽然风云突变。李云政亮出来,仍然是桃,慕小倩亮出,终于是个杏。 而云锦书和栾星回一边,却是变化更大,按照流程,应是栾星回一方出杏,云锦书一方出桃。但栾星回出了杏,云锦书一方却是鬼使神差,也出了个杏。 四局一过,却是谦谦君子的云锦书率先变卦,可阴差阳错,不但错判对方,更是大受损失。 云锦书一边,梁辅臣和秋白羽都是明显可见的神情尴尬。栾星回一方,柴霏雪和花轻语却都是得意洋洋。 宋源宝大是不解,追问道:“你们怎么又变卦了?” 慕小倩笑道:“容易得来的胜利,人家如何会感激你?千钧一发,紧要关头,你雪中送炭,才足可贵。” 宋源宝哼了一声,道:“你嘴里没一句真话。” 慕小倩才不在乎他说什么,自顾跟叶素心道:“你瞧,这第五局,果然有人变卦。” 叶素心也笑道:“可惜云大哥他们聪明反被聪明误,如此一来,以云大哥的脾性,只怕要拱手相让了。” 萧平安此时才发觉其中趣味,感叹道:“尔虞我诈,当真如两国交兵一般,这游戏倒也真是有趣。” 慕小倩白他一眼,调笑道:“大木头,眼下才明白过来么?” 萧平安对她殊无好感,但方才人家邀他入队,总是好意,反正他总被人叫大木头也是惯了,也不与她计较。想起这个外号还是去济南柳家堡拜寿路上颜青所起,又觉怀念,又觉感伤。 这一局过后,落后两队要各罚下一人。慕小倩这边倒是简单,萧平安主动退出。他对游戏本就不感兴趣,即便觉得还有些意思。 另一边云锦书和栾星回两队却是平分,如何罚人,沈清臣前面倒是未说。但云锦书一方,梁辅臣却是很干脆举手退出。 接下来李云政一边与慕小倩一边已是心照不宣,双方都放弃谈判。 接下来,果然如叶素心所说,云锦书一方想是心中有愧,连让两局。 七局战罢,云锦书一队六分,栾星回一方十二分,李云政一组十三分,慕小倩带队仅得四分,敬陪末座。 如此一来李云政,沈放,沐云烟三人和栾星回,柴霏雪,花轻语两边会师决战,双方分数清零。三局决战,第一局前,花轻语出面,却是点名要沈放出来谈判。 双方院中隔着张石桌站定,四队所有人都在旁边瞧热闹,只是不能插言。 花轻语开门见山,气势汹汹,道:“我们第一局准备出杏,你们出什么?” 沈放道:“你们若真出杏,我们就出桃子。” 花轻语美目圆睁,道:“我再给你一次机会,重新组织一下言辞。” 宋源宝一旁听的清楚,看的真切,心道,花姐姐好狠,这是不给沈大哥活路啊。 沈放被她大眼一瞪,脑子里说别怕她,却忍不住的心里发虚,眼光躲躲闪闪,不敢与她对视,嘴里却是硬道:“横竖我都是一样意思。” 宋源宝忍不住想笑,心道,沈大哥真是条汉子! 花轻语道:“好,你要是敢不出桃子,你就死定了!” 郭汾阳忍俊不禁,板起面孔道:“花姑娘言语威胁对手,特此警告一次。” 花轻语嫣然一笑,道:“我哪有吓唬他,你们这局出桃子,你自己说的不是。”语毕便即结束谈判,双方各自回去商议。 花轻语一方三人却是不再商谈,直接写了张纸条交上。 李云政和沈放还有沐云烟三人,却是商量了好半天,直到郭汾阳催促,才交上纸团。 打开一看,双方都是写的“杏”,第一局握手言和,各取一分。 花轻语看了结果,重重哼了一声,轻飘飘看沈放一眼,颇是意味深长。 宋源宝和秋白羽都是看热闹不嫌事大,心里简直乐开了花,都是心道,妙极妙极,沈大哥(兄弟)这回要凉凉。 第二局之前谈判,柴霏雪出面,却也是点名要沈放出来应对。沈放面色难看,实不想再干这吃力不讨好的差事,推辞不出,却被沐云烟一脚踢了出去。 柴霏雪还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等着沈放先开口。 沈放无奈,只好道:“若你们还是想说出什么混淆视听,我劝还是不必了。” 柴霏雪冷笑一声,道:“我们说出杏就是出杏,哪像某些人,口是心非,言行不一。” 沈放无端受此灵魂拷问煎熬,自觉也是无辜,心道,好好的游戏,打心理战也就罢了,你们干嘛非要逮着我一只羊薅,我招谁惹谁了。索性闭口不答,反正谈判又没规定,有问必答。 柴霏雪悠悠道:“既然如此,不妨你们先说,你们打算出什么。” 沈放打定主意,就是不说。 柴霏雪微微一笑,也不纠结,道:“那我猜上一猜,你们还是出杏对不对?” 沈放如同木雕泥塑,决心一点表情也不露,什么也不叫对手看出来。 柴霏雪心中暗笑,一本正经道:“眼下两家相斗,出李左右一分,还可能不得分,已属鸡肋,要分胜负,只能是桃子杏子。桃胜三,但全无退路,杏胜二,还有一分保底。以你优柔寡断,瞻前顾后的性子,定要出杏对不对。” 不知有意还是无意,“优柔寡断,瞻前顾后”这八字自柴霏雪口中说出,似是与其余话语都有些不同,但细微不可分辨。沈放听在耳里,心底却是一震,几乎是瞬息之间,脑海里立刻自我否定,给自己找台阶。 第七百零二章 舔犊肆 心道,她说的什么,我可全然不懂,我可不是畏缩不前,胆小如鼠的人。我想说什么自然会说,我对花姑娘一片真心,我可不会见异思迁。不对,不对,这跟见异思迁有什么关系!他脑中一乱,终于忍不住冲口而出,道:“我们三人,又不是我一人所想。” 柴霏雪笑道:“知道了,知道了,那你不妨回去告诉他们。” 其实众人都在旁边听着,她却还故意要这么说,说完转身,结束了这论谈判。 然后栾星回一方,又是立刻递上纸团。 李云政三人又是躲在一旁,议论了半天,不过此次未待郭汾阳催促,及时交了纸团上来。 打开一看,李云政等人出了“杏”,栾星回一方出的“桃子”。 如此一来,栾星回一方已有四分,最后一局只要不出杏,已是稳操胜券,因此也不必再比。 九局争战,终于以栾星回、柴霏雪、花轻语三人获胜告终。 云锦书等人输了,却也不见沮丧,众人都是兴高采烈。游戏已经结束,不再禁言,各自可以议论,各抒己见。 云锦书也是感慨,对沈清臣一躬到地,道:“这游戏看着简单,却是直指人心。老夫子,受教了。” 沈清臣笑道:“不过是个游戏而已,你等有什么想法,也无须在此处讲。老朽年老力衰,可是已经撑不住了。”欠一欠身,攥拳捶捶后腰,道:“老啦,老啦。” 这是送客之意,不知不觉,众人已在此间过了三个多时辰,外面天色已黑。众人都是感激,起身再施一礼。沈清臣肃然回礼,一丝不苟。 叶素心上前虚扶,诚心诚意,道:“夫子虽有荣观,燕处超然。若有一天,我也老了,也期望能与老丈一样。” 沈清臣笑道:“那你一定也比老朽好看的多。” 众人都笑,柴九又客套几句,这才带着众人出门。 离了晦岩草堂,众人才算彻底没了拘束,兴致勃勃,议论方才游戏。 花轻语跟柴霏雪并骑走在后面,策马追上来时,故意回头瞧沈放一眼,满脸都是得意之色。又看看他旁边宋源宝,笑道:“小元宝,恭喜你们四分垫底啊,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宋源宝一组垫底,听别人说的开心,自己却不高兴。眼下花轻语又来揭疮疤,大是不喜,气鼓鼓不去理她,反对柴霏雪道:“柴姐姐,我有一事不明,早想问你。” 柴霏雪笑道:“什么事?”她想也是心情大好,平日也是难得给宋源宝笑脸的。 宋源宝一多半是想转移话题,见她兴致很高,似很是高兴,忽然灵机一动,真的问了一件许久就想问的事情,认真道:“柴先生定然也会武功,只是不知道武功高不高啊?” 柴霏雪策马超过几人,笑道:“你若想知道,干嘛不自己去问?” 宋源宝咕哝一声,道:“小气鬼。”回头看看萧平安和沈放,忽然道:“我有一个大胆的想法。” 萧平安、沈放、秋白羽三人齐齐道:“不许说,憋回去!” 次日萧平安四人在小院之中,谈起昨日所见,仍是兴奋不已。沈放更是后悔此前未能同行,一路还不知错过多少精彩,也是遗憾。 正说话间,李元昊、李元豪、李元杰三兄弟联袂来访,言语客气,却是想与萧平安切磋一下武功。 李家也是武林世家,三兄弟都是好武。此次家中所住,都是江湖上扬名立万的青年俊杰,各个都有非凡之处,机会难得,是以诚意讨教。云锦书、栾星回,甚至花轻语、柴霏雪几个女子,念在人家照顾周到,也都不好拒绝,多少切磋一二,说上几招。 萧平安如今名气之盛,不让云锦书、栾星回两人,李家三兄弟已经惦记了几日,今天终于抽到空子。 萧平安也不好拒绝,正要答应,却听宋源宝笑道:“我来,我来,你们几个,岂须萧大哥出手。” 这晚,李炫义又请众人赴宴,他有心讨好柴九,当真是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宴起来没完没了。眼下信阳城中日子早不好过,但他李家岂会缺了美酒佳肴。 信阳水道纵横,鱼虾龟鳖之属众多,其中又以光州甲鱼最是闻名,唐朝就有“光州马蹄鳖压断街”的说法。光州便是如今的信阳潢川县,马蹄鳖乃指马蹄大小的王八,不过四两左右,当地有整只烹饪之法,红烧卤汁,滋味独特。 今日李家买到一只巨鳖,足有二十余斤,比锅盖还大,便整治了一席全鳖宴,请柴九等人共享。 宋源宝听说有如此大一只鳖也是惊奇,跑到厨间去看,稀罕的不得了,见人要杀了做菜,大叫残忍,护着不让杀。 吵吵闹闹,连李炫义也惊动了,亲自来看,笑道:“既然贵客有心,算它命大,改日放生了吧。”宋源宝这才欣喜。 中国饮食文化博大精深,中间确有一些菜肴未免标新立异,过于残忍。比如活叫驴、滚油猴脑、铁板鹅掌。民间盛传,还有一道甲鱼菜——灌汤甲鱼,也是不遑多让。 把甲鱼放于锅中,锅盖凿有孔洞,锅中加水徐徐加热。待甲鱼受热将头自小孔钻出,便强行灌入姜汁椒末、酒醋酱油等调味料。如此这般,直到甲鱼炖熟。据称滋味尽入甲鱼腑脏,里外皆香。 但这道菜十之八九乃是讹传,众所周知,血旺之物烹饪,都须去处多余的血,否则腥气难忍。活的甲鱼若不放血,腥气更重,更何况还有体内白油、内脏,这些混杂在一起烹饪,如何能好吃。 今日晚宴却在后院,萧平安四人一进院子,便见中间一口巨锅。直径足足六尺,下面松木烧的正旺。锅中咕嘟咕嘟,烟气缭绕。 近前看,锅当中一只巨大的王八,在滚烫之中浮浮沉沉。更少不了拳头大小的马蹄鳖,还有十几只切成小块的乌骨鸡。佐以各种配料,异香扑鼻,闻着味道已叫人食指大动。 宋源宝一见,脸立刻拉了下来,气道:“你骗我,说放它一条生路的。” 李炫义笑道:“君子一言,岂能相骗,你见的那一只的的确确放生了,这是又抓的一只。” 宋源宝如何肯信,一撇嘴,道:“你当我三岁孩子么。” 李家三兄弟见萧平安四人进来,面上却都不自在,李元杰更是重重哼了一声。白日三人诚心向萧平安讨教武功,不想钻出宋源宝这个讨厌鬼,其间故事,不说也罢。总之眼下三兄弟见了他,心里比吃了蝗虫还闹腾。 众人客气一番落座,宋源宝还愤愤不平。 待到众人落座,有厨子拿出大铲,自锅中将食材铲出,装到一个个盘子里。李炫义分外客气,亲自给柴九和郭汾阳端上。 宋源宝见面前大大一盘,鸡肉混着大块的鳖肉,还有好大一块裙边。有心赌气不吃,奈何那香味直朝鼻孔里钻。 沈放道:“小元宝,你若吃不下,我跟你萧大哥都可代劳。” 宋源宝见萧平安已经大口吃下去一半,气道:“吃,干嘛不吃,不吃白不吃!”伸筷子夹起一块,一口吞下肚去。 沈放笑道:“滋味如何?” 宋源宝忍不住又吃一口,又烫又是好吃,呼呼两声,道:“惨是真惨,香也是真香!” 花轻语笑道:“日间何其惨,眼下何其香?” 秋白羽道:“这小子就是口是心非。” 柴霏雪道:“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是以君子远庖厨也。源宝这般,人之常情,也不足怪。” 宋源宝一翻白眼,却是被噎的,抻着脖子咽下,没好气道:“你们懂什么,龟鳖都是灵异之物,要不占卜都用龟壳。你等不知敬畏,以后只能中午出门。” 花轻语奇道:“为什么?” 宋源宝就等她来问,哈哈大笑道:“因为早晚会有报应啊!” 李云政也忍不住发笑,道:“猪肩羊膊,可以得兆,雚苇藁芼,可以得数,何必以蓍龟?” 一旁张易之立刻接道:“夫蓍之为言耆也,龟之为言旧也,明狐疑之事,当问耆旧也。” 这两人忍不住又掉书袋,席间倒有半数人不知。其实两人是接着宋源宝的话开了个玩笑,两人所言,都是出自《论衡》卷二十四·卜筮篇。 子路问孔子,猪羊的骨头也能占卜,芦苇茅草也能计数,为什么一定要用蓍草和龟甲呢?孔子答他,蓍草乌龟都是长久之物,小孩子若是遇到不懂的事,是不是都会去请教白胡子的老爷爷呢,用蓍草龟壳占卜的道理也是一样的。 宋源宝却是不服,道:“我师傅说了,乌龟也就能活几十年,上百年顶了天了,根本没有上千年的乌龟王八。”其实有的陆龟可以活三百多年,但中原是没有的。 说是全鳖宴,但自然也不能全是甲鱼。席间另一道主菜,乃是“蜜浮酥柰花”配“假鼋鱼”。 蜜浮酥柰花乃是一道甜点,以冷凝的酥油做成一朵朵白色的茉莉花型,漂于盛了蜜的盘中,不但清新淡雅,更是甜而不腻,冰滑爽口。席间几个女子都是喜爱,唯独叶素心这道菜碰也未碰。 第七百零三章 舔犊伍 慕小倩看到,奇道:“叶家妹妹,你不爱这甜食么?” 叶素心笑道:“确是有些吃不惯。” 宋朝十分流行“假菜”,便是以不相干的原料烹饪某样美食,形味还要相似。这“假鼋鱼”乃是一道宫廷菜,以鸡腿肉做成“甲鱼肉”,再取黑羊头上嫩肉做成“甲鱼”裙边,最后以山药和面粉造型。此菜也甚是有名,一度为国宴必备。 李家请的厨子出手不凡,几道菜都是精致。沈放也是连连点头,这手艺比五师姐自然不如,但也算个好手。 酒过三巡,李家三兄弟也起身代祖父招呼客人。李元杰行到几人桌前,敬了萧平安、沈放几人一杯。 然后在宋源宝桌前,却是逡巡不去,待众人都注意这边,忽然大声道:“宋少侠,久闻你无事不知,无事不晓,今日我府上有一事,众人皆不可解,倒想请教。” 古时酒桌规矩讲究,有人起身敬酒,众人都应安静旁观,不宜自在说话,以示尊重。此际李元杰声音又大,众人注意力都被吸引过来。 宋源宝也觉此人似有些不怀好意,自己何尝说过自己无事不知,道:“你府上的事情我怎会知道。” 李元杰笑道:“只是请教一二,若不知道,也无所谓。” 宋源宝道:“好,你说。” 李元杰微微一笑,道:“家公有叆叇一个,乃是临安城重金购得,心爱之物。近日却不知下落,敢问宋少侠可能指点一二。” 叆叇便是如今的老花镜,成书于南宋理宗时期(1225-1264),赵希鹄所着的《洞天清录》中就有记载:“叆叇,老人不辨细书,以此掩目则明。”起初的叆叇应是单片,如放大镜一般使用。但明人所绘的《南都繁会图》图,画中已经有了几名戴眼镜的老者。 明代张宁的《方洲杂言》更有记载:“尝于指挥胡龙寓所,见其父宗伯公所得宣庙赐物,如钱大者二,其形色绝似云母石,类世之硝子,而质甚薄,以金相轮廓,而衍之为柄。纽制其末,合则为一,歧则为二,如市肆中等子匣。老人目昏,不辨细字,张此物于双目,字明大加倍。近者,又于孙景章参政所再见一具,试之复然。景章云:以良马易得于西域贾胡满剌,似闻其名为叆叇。” 由此可见,眼镜一物应是早有,乃是从西域而来,而且价格不菲,只是都是老花镜而已。 宋源宝眼光有躲闪之意,道:“什么叆叇?我怎知道。” 萧平安和沈放两人暗自都是摇头,两人太了解宋源宝了,若他真是不知,岂会如此和和气气跟李元杰说话。 李元杰故意露出诧异之色,道:“那倒是奇怪了,前日家公在花园读书。有事出园,将叆叇压在书上,回来时便即不见。园子里的家丁说,期间别无外人,好似就一个住在家里的客人来过。” 宋源宝脸上已经发红,兀自还想抵赖,道:“你说的什么,我都是不懂。哎呀,我吃多了,要去拉屎。” 他这屎遁之法不但可耻而且没用,如此一来,人人都知跟他脱不了关系。认得他的众人都觉羞耻,花轻语和柴霏雪更是转过头去,装作不认识他。 郭汾阳又觉好笑,也觉生气,干咳一声,道:“人谁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 宋源宝知道遮掩不过,只好低眉顺眼,小声道:“那日瞧着好奇,拿起来看,谁知落在桌上摔碎了。”说了两句,声音又大了起来,道:“有什么稀罕,打碎了赔给你好了。” 李元杰道:“此物乃是西域巧匠所制,价值百金。百金之数,李家虽小,却还不看在眼里,只是此物更有一般妙处,不是什么人用都合适。寻到适合家公所用,殊为不易,实属可遇而不可求。”他话也说的直接,这东西虽然贵的很,我家也不在乎,但寻合适的很是不易,你有钱也无处买。 宋源宝脸色难看,他闯完祸就去街上问过,本想寻个赔来,谁知信阳城根本不见此物。 柴九呵呵一笑,道:“叆叇一物,要寻合适的确是不易。我京中倒还存得几副,待回头给尊翁送两副来,也不知合不合适。小子顽劣,也是鄙人管束不周,这块玉璜,权作赔礼。”自腰间解了块玉下来,起身递与李炫义。 玉璜乃是半圆形的玉饰。与玉琮、玉璧、玉圭、玉璋、玉琥并为“礼天地四方”的六器。《周礼》一书称“以玉作六器,以礼天地四方:以苍璧礼天,以黄琮礼地,以青圭礼东方,以赤璋礼南方,以白琥礼西方,以玄璜礼北方。” 柴九随身所佩,自是难得的美玉。李炫义起身连连推辞,只道:“小友好奇,岂是有心之失,区区小物,何足道哉。” 但柴九一力坚持,终于还是叫李炫义收下。李炫义双手接过,手掌也有些发颤,这玉璜价值高低不去说他,但送玉之人非同小可,日后可有得炫耀了。 其实这李元杰平素也是不学无术,当年街头走马,险些撞死萧平安,也是游手好闲,惹是生非的人物。他兄弟三人白日讨教武功,却被宋源宝羞辱戏弄,此际仍觉不解恨,对一旁侍候的下人道:“你们几个,眼睛都放机灵点,别一会这儿又短了什么。” 他这一句纯属画蛇添足,本来众人都怨宋源宝,此际反觉他有些欺人太甚,竟把这里人人当贼。 沐云烟先不高兴,抬手将筷子扔在桌上,“啪嗒”一声。 李元昊也知这个弟弟得罪了人,急忙息事宁人,起身道:“我这三弟冥顽不灵,不会说话。我敬诸位一杯,莫要因他坏了酒兴。” 栾星回呵呵一笑,道:“柴先生赠玉教徒,也是一段佳话。”有这两人调和,这席间气氛方才缓和下来。 宋源宝讪讪然好不尴尬,如坐针毡,忽然气道:“什么破地方,我不待了。”起身就走。 萧平安强忍笑意,起身道:“我去拉他回来。” 沈放跟着要起身,道:“我陪你一道。” 秋白羽一把将他拉住,笑道:“他要面子的很,人越少越好,就叫萧大哥去吧。” 萧平安出了李府,就见宋源宝气鼓鼓走在前面不远。 听身后脚步声响,宋源宝放慢脚步,等萧平安追上,开口就道:“你莫要劝我,打死我也不回去,除非他们给我道歉!” 萧平安也觉好笑,道:“不劝,不劝。”心道,我先陪你走走,叫你消消气再说。 天色已晚,凉风习习,一钩弯月半遮在云层之中。两人有一搭没一搭说上几句。行过两个巷子,萧平安正想劝他回头,忽然头顶数条人影一晃而过。 两人都看的真切,头顶房上,前面两人逃窜,身后一人紧追。追人的竟又是盛秋煌。 宋源宝登时来了精神,道:“天下第一又在揍人,咱们快去瞧瞧。” 萧平安眼神更厉,却是看见前面逃走两人都是一身夜行衣,黑巾蒙面,更觉奇怪,道:“是,咱们跟上去瞧瞧。” 飞身上了房顶,前面三人已经去远,好在屋顶之上,一片开阔,倒是看的清楚。追不多远,见盛秋煌离前面两人越来越近。随即眨眼之间,前面两人忽然没了踪影,显是下了屋子,盛秋煌跟着跃下。 萧平安和宋源宝看准地方,奔到近前。两人不敢大意,踏在屋顶,小心翼翼探头查看。果然在一个院子中寻到踪迹。 盛秋煌站在院中当中,对面却有七八人,都是黑衣蒙面,居中两人还挟持着一名女子,明晃晃的两把长剑架在那女子脖上。 盛秋煌似是犹豫着不敢上前,对面一人道:“盛秋煌,你女儿在我们手里,还不束手就擒。” 萧平安吃了一惊,心道:“这些是什么人,怎地把盛云英抓到了。”两人手下那女子披头散发,垂着头,似是已无知觉,全靠两人挟持,才能站立不倒。 盛秋煌有些茫然,道:“我女儿,是云英么?” 那人道:“不错,正是你女儿盛云英!” 盛秋煌摇头道:“你们骗我,英儿还小,英儿在家呢。” 那人道:“你当真傻的可以,你女儿早长大了。你若嫌她长的太大,我切碎了就小了。”手掌一紧,手下那女子一声闷哼,似是痛楚难当。 盛秋煌用力摇头,似是脑袋里痛的厉害。 那人道:“你若不信,叫她喊你一声试试。”手上用力,那女子撑了片刻,终于沙哑道:“爹爹救我。” 盛秋煌身子一震,怒道:“是英儿,你们快放开她!” 那人嘿嘿冷笑,道:“盛老爷子你厉害的很,我们可不敢放,要想放人,你先废了自己胳膊再说。” 盛秋煌大怒,就要暴起。 那人似早有预料,一伸手,手下那女子一声凄厉惨呼。 盛秋煌身形忽止,月光之下,一个影子不住抖动,显是心中天人交战。 那人手上加劲,那女子叫的更惨。 第七百零四章 舔犊陆 忽然盛秋煌大吼一声,道:“放开英儿!”抬起右手,一掌打在左臂之上,“咔嚓”一声,左臂立断,软绵绵垂将下来。 就在此时,远处隐隐传来一声呼喊,声音纤弱,几不可闻,叫的似乎是:“爹爹,爹爹,你在哪?” 萧平安和宋源宝对视一眼,立刻明白过来,这喊叫的才是盛云英,下面这女子根本就是个假货。 盛秋煌人虽疯,武功却高,耳目更灵。也是隐隐听到,脸上迷惑之色却是更重。 对面那人快速道:“你听,你听,你女儿又求你了。你若要救她,快快把右手也打断。” 这次盛秋煌竟是毫不迟疑,闪身到墙边,右臂重重朝墙上砸去,又是清清脆脆“咔嚓”一声。他似是真的辨出了女儿声音,却不知道并非眼前之人所发。 他双臂一断,院中八人齐齐扑上,竟是想趁机要他性命。 萧平安见这帮人如此阴毒,更为盛秋煌之行震撼,再忍耐不住,怒喝一声,道:“贼子敢尔!”飞身扑下。 八人围攻盛秋煌,盛秋煌更是双臂已断,萧平安人还未落地,他已经挨了三掌三腿。他人吃痛,连退几步,口中喊的还是:“英儿不怕,爹爹救你。”竟连躲闪也不顾了,直朝那女子冲去。 宋源宝也是怒极,脑子却是聪明,不急着跳下,却是高声喊道:“在这里,在这里,盛老爷子在这里!”连喊数声,人才跟着跃下。夜间寂静,声音远远送了出去。 围攻八人竟都是高手,萧平安跃下,当即有一人抽身拦住。两人对了一掌,竟是平分秋色。 那人沉声道:“臭小子,莫多管闲事。” 萧平安无暇说话,全力出招,想再拦下一人,为盛秋煌分担压力。那人瞧出他心思,反是耐心与他周旋。 宋源宝此时落下,扫视一圈战团,还是飞身来助萧平安。他也是聪明机警,知道这七人都不是自己能敌,还不如先助萧平安解决一名对手。 盛秋煌以一敌七,更是双手皆废,起初连中数招。但萧平安带走一人,压力稍减,又是接连中招吃痛,神智稍复。随即展开身法,竟是接连避过几记险招。 咫尺之外,又传来女子声音道:“爹,爹!” 围攻七人忽然散开,竟将那女子卷进战团。那女子似是怕的厉害,双手抱头,惊声尖叫。 盛秋煌大急,不管一切,抢入战团,想拉那女子退后。但他全忘了自己双臂都断,胳膊一举,手却未能伸出。 身后两人三掌,重重打在他后心之上。持剑两人一前一后,双剑齐出,都是透心而过。 瞬息之间,诱杀已经得手,为首那人沉声道:“撤。” 盛秋煌身子一晃,硬生生迈出一步,支撑身子不倒。他身前正是那个假冒盛云英的女子,盛秋煌最后一刻,想的还是护她周全。 那女子抬起头来,正看见盛秋煌无比柔和一双眼,她竟也是一怔。身边有人伸手一拉,带着她飞身而起。 萧平安和宋源宝的对手更不恋战,虚晃一招,拔身就走。 九人前后跃出院子,空中接连四道人影跟着落下,当下一人,正是盛云英。她们四人落下,盛云英略一犹豫,还是抢上一步,先扶住盛秋煌。 盛秋煌靠着墙根,缓缓坐倒。 盛云英看的清楚,父亲胸口血如泉涌,伤势之重,已是断然无救。自己千赶万赶,还是晚来一步。悲从中来,失声痛哭。 盛秋煌道:“没事了,没事了,他们没伤着你吧。”他到此时还未分清,先前之人竟是假冒。 盛云英泣不成声。萧平安和宋源宝站在一旁,也觉心下凄然。萧平安看盛云英,比百花谷所见,却是憔悴了许多。 盛秋煌心脏被双剑刺穿,一张口,便从嘴里冒出血泡,吐字已是不清,道:“莫哭莫哭,哭花了眼,将来寻不到好相公。”他头脑中仍是混乱,全不记得盛云英早已婚配,如今孩儿都好大了。 盛云英如何能忍住悲声,哭的越发凄惨。 盛秋煌道:“乖,别哭,别哭……”女儿哭泣,似乎比他的伤痛还要重要,伸手要去擦她脸上的泪珠。 但他双臂都断,所有的力气都已耗尽,勉强胳膊抬起几寸,头却慢慢歪向一侧,再无声息。 盛云英放声痛哭,天空一弯银月慢慢躲入云中,似乎连它也不愿再见这悲伤一幕。 宋源宝忍不住低声道:“你说他如今脑子清楚么,真认得他女儿么?” 萧平安只觉眼前一片朦胧,轻声道:“一定认得的。” 楼东一株桃,枝叶拂青烟。 此树我所种,别来向三年。 桃今与楼齐,我行尚未旋。 娇女字平阳,折花倚桃边。 折花不见我,泪下如流泉。 萧平安和宋源宝迟迟未归,席间也无人在意。眼看夜深,柴九、郭汾阳和李炫义先退席歇息,不久五个女子也借故离去。只剩下沈放、云锦书、李云政等人,仍是高谈阔论,兴致勃勃。 沈放已憋了几日,想找花轻语说话,可是身边萧平安、宋源宝、秋白羽三块狗皮膏药一样粘着不放。今日总算逮到机会,萧平安和宋源宝不在,秋白羽已经被梁辅臣灌倒在地,满口胡话,此时不去更待何时。 偷偷摸摸离了酒宴,一路直奔后花园,到了通往五女所居的院子门口,却是逡巡不前,始终不敢迈进院子。 此际终于冷静过来,眼下也是深夜,岂能冒冒失失闯进女人居所,说不准人家已经睡了。 在门口绕了几圈,越是举棋不定,进去不敢,回去又是不甘。正心急如焚,抓耳挠腮之际,忽听里面有脚步声,一女子轻柔声音唤道:“小叮当,小叮当,你跑哪里去了?”听声音却是慕小倩。 沈放心头一喜,心道,请她传个话,叫花姑娘出来不就好了。心念刚动,墙头上忽然扑下一物,正扑在他身上。 沈放“阿嚏阿嚏”连打两个喷嚏,立刻晓得扑下来是一只猫,吓了一大跳。那猫个头不大,却似认准了沈放,爪子扒在他衣服上,就是不松爪。 沈放手忙脚乱,再顾不得,伸手抓住那猫顶瓜皮,甩手扔了出去。 就在这时,慕小倩恰从院中追出来,正见一人恶狠狠把“小叮当”扔出去。心中大急,抢上一步,将“小叮当”接在怀里。 这才看清原来是沈放,心中大是不喜,恼道:“是男人不是,一只小猫你也欺负!”小猫咪能有什么坏心眼,定是这个沈放不对! 沈放也觉尴尬,急忙解释道:“不是,不是,我一碰这东西就打喷嚏流眼泪,故而不敢近身,可不是想害它。” 慕小倩怀中那猫模样甚是好看,浑身乌黑,遍布黄色和白色的斑点,此猫大大有名,名唤“金玉奴”,可不是一般的野猫。历代《猫谱》上都少不了其名,自汉代便是珍稀无比的名猫。此际懒洋洋躺在慕小倩怀里,“喵喵”叫了几声,似是告状。 慕小倩不理沈放,先哄怀里的猫,轻轻晃动,哄孩子一般,宠道:“乖乖别怕,乖乖别怕,咱们不理这个坏人。”她言语轻柔,似是怕声音一大,又吓了可爱宝贝,实是宠爱的没边。难怪半夜也忍不住要出来寻,想是怕遇到李家的猫狗吃亏。 国人养猫的历史略晚于养狗,但应也不下四千余年。只是历代传记的猫谱之中,未见品种分类。国人作谱,都是以猫的形态颜色性情为准。中原一地基本都是短毛猫,各种杂交,种类实则不少。 唐宋养猫之风靡盛,武则天、赵构、黄庭坚、林逋、梅尧臣、陆游都是着名的爱猫人士。武则天爱猫,甚至还设了个官职叫“猫使”,专门负责宫中养猫事务。 宋高宗赵构因惊吓不能人道,认了赵伯玖和赵伯琮为后,其中赵伯玖当太子的呼声最高。可一次赵构与两人说话,脚下跑过来一只猫,赵伯玖不耐烦一脚踢开。赵构当即就掏出小本本记了下来,于是赵伯玖这一脚代价巨大,踢飞了一座龙椅。 陆游更是出了名的猫奴,光给猫写诗就不下几十首。他的《老学庵笔记》中还记载一事,秦桧孙女丢了只狮猫,竟发动临安全城去寻。满城官兵衙役捕快一连数日,什么事都不干,一心给秦家找猫。陆游笔下狮猫,应不是如今的临清狮猫,只是同名而已。 宋人如此爱猫,对猫也是讲究。别人家大猫生了小猫,去讨上一只,不能说要,必须说聘,而且还要给猫送礼。就算是捡来的野猫也是如此,要备上小鱼干,串成一串,送与那群(只)野猫。 黄庭坚有《乞猫》一诗:“秋来鼠辈欺猫死,窥瓮翻盆搅夜眠。闻道狸奴将数子,买鱼穿柳聘衔蝉。”——“狸奴”“衔蝉奴”都是宋人对爱猫的雅称。 慕小倩哄完了猫,这才想起沈放,皱眉道:“信口雌黄,老大一人,还怕猫,谁信啊。”其实她是知道有些人确是不能靠近猫狗,不过是故意要与沈放为难。 第七百零五章 舔犊柒 沈放想有事求她,怎好翻脸,赔笑道:“是,是,叫姑娘见笑了。惊吓了你的猫儿,给你赔个不是。” 慕小倩知他性情,乃是自视清高之人,想是听了萧平安的话,对自己颇有戒心,今日说话却如此客气,简直低声下气,定是心里有鬼。她当真是长了一颗七窍玲珑心,一猜便中,斜他一眼,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让我猜一猜,你莫非是有求于我。” 沈放哪敢承认,急忙摆手,道:“没有,没有。” 慕小倩忍不住笑意,目光在沈放面上一转,笑道:“那你深更半夜,不去睡觉,鬼鬼祟祟在女子院前晃悠什么?” 沈放大窘,面上一红,竟是无言以对。 慕小倩得理不饶人,愈发猜的明白,一指支颐,笑道:“莫不是看中了院里的哪位姑娘,想半夜三更来卷了跑?” 沈放一发的面红耳赤,心里暗恨,你个妖女,干嘛要猜这么准。你猜到也就罢了,干什么还要说出来,我不要面子的么。期期艾艾,支支吾吾,愈发找不到话说。心头慌乱,已经想夺路而走。 慕小倩愈是得意,把脸一板,竟是扬声道:“来人啊!来人啦!有采花的淫贼!” 沈放吓了一跳,好在慕小倩刻意压着声音,倒不是真的叫喊。可即便如此,夜晚园中一片宁静,也是分外突兀。 沈放一身冷汗,再顾不得面子,接连作揖,口中连道:“姐姐,姐姐,是在下错了,饶命则个。” 慕小倩见他服软,心中更是自得,大喇喇道:“算了,算了,本姑娘今个心情不错。此番暂且饶你这一遭,还不快滚。” 沈放见她要走,也是发急,好容易等个人出来,岂能这般叫她跑了,灵机一动,忽然道:“我赌你这猫定不会抓老鼠。” 慕小倩呵呵一笑,道:“猫岂有不会抓老鼠的,猫不会,难道你会?你莫要没话找话。” 沈放总算有了主意,瞬间淡定下来,笑道:“我说它不会它就是不会,你也没见过它抓老鼠吧。”那日晦岩草堂,他听慕小倩讲那骗猫的故事,便隐约猜到,此女必是爱猫。一试之下,慕小倩果然来了兴趣。 慕小倩这只猫娇贵的很,平日比人吃的都好,还真没见它抓过老鼠,眉头一皱,道:“你连猫都不敢摸的人,又想说什么鬼话骗我,你先说说我这猫叫什么?” 沈放笑道:“金玉奴么,谁不知道了。” 慕小倩咦了一声,却还是不信,道:“想来碰巧让你听过。” 沈放见她不走,已是胸有成竹,道:“认个金玉奴何足道哉,天下奇猫何多。还有月影乌瞳金丝虎,乃是灵州花猫,滚炭乌黑,两眼到尾巴尖暗藏一条金线,只星月清光下可见。这金钱要连而不断,若不相连,也非佳品。此猫行动如风,自面前过而人不知,能入户偷金窃玉。” 慕小倩瞥他一眼,道:“入户偷香窃玉?倒与某个人儿也是一样。你还知道什么?” 人越害怕什么,越对什么有兴趣,想要搞个明白,这本就是人之常情。沈放也类叶公好龙,虽是怕猫,却是读了不少闲书,对猫之属也堪称如数家珍,此际终于派上用场。却不想她如此狡黠,抓住自己话头,随随便便改个字,又叫自己闹个红脸。 急道:“还有渡水葫芦,须毛俱长,毛分白褐两色,须作金黑,头圆爪短,体胖如葫芦,吞江吸海,遇水不沉。还有长面罗汉,呆头呆脑,金童耳、玉女腰、仙人背,能见凶相征兆,平日不叫,开口必主不祥。还有擅讨人喜欢的千文钱,异瞳白毛的尺玉霄飞练,最擅扑蝶的衔蝶。” 慕小倩道:“渡水葫芦乃是深山狸猫,可算不得猫。”一说起猫,她果然两眼放光,来了兴致,手抚金玉奴,面有得色,道:“月影乌瞳金丝虎、尺玉霄飞练、衔蝶我家都有,我还养了将军挂印,雪里拖枪,墨里藏针,金丝虎,滚地锦,墨玉垂珠……” 沈放也吓了一跳,不想今日遇上如此行家,心道,养这么多这玩意,那还是人住的地方么,拿定主意,这慕小倩的家是打死也不能去。好在自己还有杀手锏,爱猫的富贵人家,多半都是拿来宠爱,无人管猫抓不抓老鼠,自己却是从乡间老农那学了一手,慕小倩定是不知。 果然慕小倩显摆了一番自家富贵,话锋一转,道:“你说这些,我都知道。但你说我这金玉奴不会抓老鼠,却是怎么回事?” 沈放道:“猫能不能抓鼠,全看筋骨如何。以双手揪住两只猫耳拎在半空,如是善能捕鼠的健猫,它耳朵吃疼,就会缩起四个猫爪,猫尾巴卷上头顶,全身团成一个毛球,以此减轻疼痛。反之如是懒猫,筋骨松弛,被人揪住耳朵提起,团不起身,只能四爪乱蹬,呲牙咧嘴。这样的猫就追不上老鼠。” 慕小倩也觉有趣,柔声道:“我来试试,小叮当,你莫要怕痛,一会就好,一会就好。”双手揪住猫耳,提将起来。 那金玉奴吃痛,果然拼命蜷身,却是团不起来,四只猫爪乱蹬,“喵喵”只叫。 慕小倩心下不忍,连忙将它抱回怀里,柔声抚慰,不断揉它耳根。那小叮当极不高兴,在她怀中乱挠。慕小倩也不生气,反是开心的很,笑道:“小叮当,小叮当,原来你这般没用,老鼠也不会抓。”老鼠脏兮兮的抓来干什么,自己的猫儿不会抓鼠,当真是善解人意,贴心的很,简直是求之不得。 沈放见她高兴,自是趁热打铁,道:“你这金玉奴如此名贵,可要看紧了,莫要被人偷了去。” 慕小倩道:“谁敢偷我的猫!谁有本事偷我的猫!小叮当聪明的很,遇到外人会叫。” 沈放笑道:“贼人狡猾,不可不闻。我听闻临安有专事偷猫者,有诸般妙法。抓住猫浸入水中,猫毛一湿,便急着舔干,陌生人抱着也不会挣扎号叫。偷猫的人还在身上藏若干猫尾,若是当场被人发现,便理直气壮问,你疑我偷猫,你家猫什么颜色?人若说白,他就露条黑尾巴出来,人若说黑,他就示以白尾,因此骗人,屡试不爽。” 慕小倩逗了会小猫,看沈放再无那么讨厌,道:“她们说你知道的东西挺多,简直是无所不知,无事不晓,倒不算虚夸。” 她口中她们,自是花轻语、柴霏雪四人,沈放忍不住道:“她们还说我什么?” 慕小倩笑道:“说你自命不凡,自以为是,专爱逞能。” 沈放一张笑脸瞬间耷拉下来,心中不喜,心道,想是柴姑娘瞧我不顺眼,如此尖酸刻薄,花姑娘定是不会的。 谁知慕小倩接口还道:“你耷拉脸还真快,都是花姑娘说的,你要怨也去怨她,莫怪到我身上来。” 沈放却是不信,暗道,花姑娘岂会如此说我,定是你搬弄是非。 慕小倩瞧着他好笑,拿手指逗金玉奴的下巴,调笑道:“小叮当,你瞧,他们这几个癞蛤蟆,挑的天鹅倒都是不错。” 沈放心中不喜,若不是有求于她,定要反唇相讥,硬生生忍住不说,笑着拱了拱手。 慕小倩知他所想,本来这种忙是定不会帮,但方才沈放一番话也讨她欢喜,决定大发慈悲,今日就破例一回,笑道:“你想见哪位姑娘,是花轻语还是柴霏雪?我去帮你寻她出来。” 沈放大窘,急道:“自然是花姑娘,我跟,我跟柴姑娘,没什么的。”他心下也觉委屈,自己也搞不懂了,你们怎么都这么说,说我喜欢柴霏雪,不会啊,不能啊,柴姑娘讨厌我的紧,你们都不知道的吗。 慕小倩鄙视道:“你是吃着碗里的,瞧着锅里的,臭男人都这副德性。” 沈放愈觉洗不清,无奈道:“我真没有此意。” 慕小倩一副早把他看穿模样,道:“狡辩什么,你们这些臭男人都觉得男人三妻四妾,理应如此,是不是。” 沈放只觉冤枉,他倒真未想过此事。宋人有三妻四妾之实者,也都是富贵人家,寻常百姓,能娶到一个老婆,已是砸锅卖铁。他父母恩爱,燕大叔也是只娶柳师姐一个,他耳濡目染,从未想过自己也要三妻四妾。 慕小倩看他不说话,越发觉得自己所说没错,这些男人一个个都贪心的很。哼了一声,甩头回去院中。 沈放不知她心意,方才所说到底算是不算。原地踱了十几圈,始终不闻院内再有声响,渐渐心灰意冷,心底恨的把慕小倩臭骂了一万遍,萧大哥说的对,此女就是个坏人。 园中花木扶疏,清风习习,幽香阵阵,却叫他心乱如麻。正待离开,却听里面脚步声响,心头大喜。 过了片刻,就见花轻语从院中出来,满脸的不高兴,见他便道:“有什么话非要半夜三更说,你不睡觉,旁人还要睡觉!” 第七百零六章 舔犊捌 沈放大喜过望,心里乐开了花,又见花轻语只是一人,慕小倩并未跟随。心下感慨,听其言而观其行,古人诚不我欺,慕姑娘瞧着牙尖嘴利,可真真切切是个好人啊。终于与意中人单独相对,赔笑道:“你睡了么,早知道就不来打扰。” 花轻语微微一怔,翻白眼看他,道:“你什么意思,没事么?那你大半夜叫我出来,逗我玩么?” 沈放忙道:“不是的,不是的,有事,有事。” 花轻语不耐烦道:“那有什么事快说。” 沈放这才注意,花轻语身上衣服穿的整齐,哪里是睡觉的模样,心道,好啊,原来是借题发挥,我又没招惹你,难道你就不想见我么,忍着不满之意,道:“咱们半年未见,自是有些想……和你说。”他本想说的是“有些想你”,话到嘴边却是说不出口,急忙改口。 花轻语不知为何,就是对沈放不冷不热,道:“好啊,那我出来了,你说吧。” 沈放看她板着一张脸,实在是想不通自己做错了什么,无奈道:“你怎么又生气了?” 花轻语秀眉果然立刻扬了起来,你什么意思,说我无理取闹是不是?更没好气,道:“你哪只眼睛看我生气了?” 沈放多少比萧平安还强点,虽不知道花轻语为何不高兴,但总算知道她眼下不宜招惹,摸摸头道:“你又来了!”他倒真没想招惹花轻语,自觉忍气吞声,已经很忍让了。 花轻语更怒,什么叫我又来了,我蛮不讲理是不是,一贯蛮不讲理是不是,好啊,那你不要来烦我啊!瞪大双眼,冷冷看沈放,道:“你什么意思?” 沈放却不知道自己已经大难临头,嘀咕一句,道:“我没什么意思。” 花轻语心底的一点小火苗已经点燃了,没意思?是你没意思,还是觉得我没意思?冷冷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沈放吓了一跳,心中百思不得其解,你今天怎么了,我又没吵你睡觉,干嘛对我如此凶巴巴的。心道,我可不能示弱,梗着脖子道:“我真没什么意思。” 正所谓事不过三,这都再三再四了,花轻语心底那点小火苗终于彻底点燃了,好,你是真的是吧,来真的是吧!我还就不信了!又是一声冷笑,道:“听说你破障了,可了不得啊!” 可怜沈放到眼下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哪里惹了花轻语不高兴。 两人一别许久,在李家第一次见面,花轻语本也是心中欣喜。谁知沈放大大咧咧,众目睽睽之下,开口一句话,登时气的她是七窍生烟。自己对他是有好感不错,但谁说过喜欢他了,你不要自作多情好不好,我花轻语是什么人,没人喜欢的姑娘吗? “大伙许久不见,你怎么不笑。”这是人说的话么,我是卖笑的姑娘?见谁都笑!若不是身边一群人看着,花轻语简直想掀了棋盘,一把扣他头上。 偏偏沈放自我感觉良好,一连数日,也不知道来寻她认错。 花轻语心里早憋了一座火山,今日好容易来了,却挑了个夜半三更,鬼出没的时辰。瑟瑟寒风之中,到眼下都没一句话听的入耳。花轻语没有大发雷霆,更没有甩手而去,说实话在女人当真已经算通情达理,豁达大度之极。 花轻语言下之意其实简单,这是在点醒沈放,你注意一下态度,是不是觉得自己翅膀硬了,有点飘了?她自觉这个提示已经非常明显,简直是和尚脑袋上的虱子,一目了然。 奈何这虱子虽然有磨盘般大小,可结果沈放偏偏就是没看见,哦了一声,自觉终于明白了事情真相,脱口而出,笑道:“哈哈,原来你是嫉妒我武功高过了你,哈哈,放心,放心,过两天我教你。” 他如今已入斗力境,自信心是空前高涨,莫说花轻语这些人,寄幽怀他都想斗上一斗。 花轻语脑子里咔嚓一声,什么东西烂的稀碎,先是“呵呵”,又是“哈哈”,气的连冷笑也不会了,道:“好啊,果然是长本事了,我嫉妒你个大头鬼,来,来,来,咱们较量较量!看看你能到哪去!” 沈放再傻也知道不能跟她动手啊,笑道:“你还是这般脾气,就是爱逞能。” 花轻语火冒三丈,若不是真的深更半夜,怕引得人来看,真要跟沈放较量一番。 就在这时,墙后忽听“喵咪”一声,随即猫儿“呜呜”几声,显是正被人掩住嘴巴。 两人都是大窘,哪还能不明白,自是慕小倩躲在后面偷听。 用脚也能猜到,慕小倩如此好事之人,岂能不来偷听。她已经躲了半天,早憋的难受,此际方正行迹已露,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算了,算了,不憋了,反正已经露馅了。这都什么奇葩人物,前面有个萧平安,眼下又来个沈放。蠢无所谓,非要这么蠢的吗。 其实这中间,沈放也是倒霉。他遇到花轻语之时,碰巧是自己深陷酗酒泥淖,生不如死,痛苦不堪之际。花轻语见他可怜,以大局为重,忍气吞声,一反常态,处处迁就于他。 她百花谷小公主,娇生惯养的掌上明珠,何曾如此对过人。彼时全靠怜悯之意和一颗博爱之心支撑,堪称忍辱负重,牺牲之大,事后自己都是觉得委屈。 可如此一来,两人初始相处,颇有些颠颠倒倒的意思,沈放随心任性,反是花轻语处处迁就。结果就是,把沈放给惯坏了! 他也不是傻子,当然不会认为花轻语如此待他是天经地义,理所当然。但积习难改,他已经养成了说话大大咧咧,粗心大意,不会揣摩女孩心意的毛病。一言以蔽之,他开始的太轻松,实在是缺少冷酷感情世界的毒打。 眼下两人之间如同塞满火药,一触即发之际,慕小倩怀里金玉奴一叫,反是给两人解了围,降了温。 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花轻语气鼓鼓立着眉梢,沈放叫她看的是毛骨悚然。陡然想起秋白羽所说,心道,瞧他说的头头是道,今天不妨死马当作活马医,试试也不打紧。想起前面慕小倩的话,眼下现成的靶子,装作随意,道:“不知柴姑娘可好?” 花轻语也有点懵,心道,什么?问我柴霏雪好不好,你还真是敢问啊!以前自己一发小脾气,沈放立马认错,如今不好使了。原来不是武功高了,是又有人了啊。 难怪,这人是彻底飘了啊!不生气,不生气,我不生气,过了好半天,花轻语才道:“她好不好,我怎么知道。” 沈放见她神情颇不自然,心头却是大喜,暗道,鸡毛啊鸡毛,瞧不出来,你挺管用啊,她果然紧张了。信心大增,道:“此番我内功有成,全仗她相助。” 花轻语皮笑肉不笑,冷淡道:“听说你练这功夫,是柴姐姐千辛万苦,才从她爹爹那里求来,你可得好好谢谢人家。” 她这一句纯粹是反话正说,偏生沈放还点头道:“不错,一定要多谢柴姑娘。” 花轻语胸中一口邪火又上来了,我随口一说,你倒是真念念不忘啊,你去谢吧,快走,不送!又哼一声,言语已是不快,道:“是啊,你们还心有灵犀,能练成那什么灵心同意。” 沈放道:“是灵心同鉴。” 花轻语差点一口老血喷出去,浇了一院子的花。我老了,痴呆了么,我不知道是灵心同鉴么,方才我最后一次给你机会你不知道么!对沈放是失望之极,转身就走。 沈放却是糊涂,实在不明白,她为什么又要生气,见她要走,也是急了,道:“你脾气怎这般大!” 花轻语立刻不走了,回头恶狠狠盯着沈放,道:“我是脾气大,大的不得了,还凶的很,你去找柴姐姐去啊!半夜喊我出来算什么!”她的坏脾气其实已经酝酿了好几天,一点就着,此际终于忍无可忍。 沈放听她声音忽大,自己心虚,只觉整个李家的人都听见了,丢脸之极,面红耳赤,也气道:“你这么大声干什么。” 花轻语道:“我就是大声,说话难听,不如某些人,怎么了!” 沈放气道:“你今日怎么一点不讲道理!” 花轻语道:“谁不讲道理,我实话实说!” 沈放也豁出去了,道:“别以为我不知道,那个梁辅臣天天缠着你。昨个谁来了?我听说是个叫什么电光火石的讨厌鬼,应声虫!” 花轻语被他气的都笑了,道:“是啊,梁公子博学多才,彬彬有礼。欧阳公子英俊潇洒,世家子弟。可比某人都强多了。” 沈放道:“好啊,终于承认了!” 花轻语道:“承认什么!” 沈放梗着脖子道:“承认,承认,承认……”承认两三回,终究说不出口。 花轻语反是不急了,道:“是啊,我看人人都比你强,怎么样?” 沈放道:“你,你,你……” 第七百零七章 舔犊玖 非常感谢三位朋友的一直支持。 花轻语占了上风,得意道:“不是么,人家都是有钱有势,文武双全,你呢?” 沈放气急,道:“好,这是你说的,我还不稀罕了!” 花轻语道:“你不稀罕什么!” 沈放已是破罐子破摔了,道:“不稀罕你!” 花轻语道:“笑话,需要你稀罕么,你是什么人呐!真叫人笑掉大牙!” 沈放道:“我,我……” 花轻语得理不饶人,道:“我什么,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还有个叫林怀玉的,你对人家做了什么?” 沈放终于反应过来,道:“你莫要血口喷人,谁跟你一样,我跟七姑娘清清白白!” 花轻语气道:“那我跟谁不清白了!你今日不说清楚就别想走。” 沈放哑口无言,半天才回过味来,我说我跟林怀玉清清白白,我什么时候说你不清白了啊! 花轻语见他不说话,道:“怎么,心虚了吧,不敢说了吧,谁心里有鬼,自己知道!” 沈放道:“我……” 花轻语截口道:“我什么我。” 沈放更是摸不着头脑,心说,这是怎么了,你以前不这样啊,支支吾吾道:“你……” 花轻语道:“你什么你!” 沈放道:“我没说你……” 花轻语道:“奇了怪了,此处就咱们两个,我这半天跟鬼说话呢!” 女人若是凶起来,决定不讲道理,而且准备跟你吵架,男人哪还有好。沈放被连堵几次,头晕脑胀,已是彻底混了头,又想到隔墙有耳,还有人在看笑话,心中只道,不行,我得说点什么,一定得说点什么,不能叫她再猖狂下去,口不择言,把心一横,道:“不错,我是喜欢柴姑娘,怎么了,我还抱过她呢!” 花轻语忽然闭口不言。两人面面相觑,过了好半天功夫,花轻语冷笑一声,道:“算你厉害。”转身而去,这次是再不回头了。 沈放还在努力哐哐给自己棺材钉钉子,道:“哼,说不过我就跑!” 瞧着花轻语不见了踪影,这才忽然傻了,心道,我刚才都说了些什么?不是的,不是的,我们跟柯云麓打架的时候摔在一起的,不是你想的那样啊! 墙后慕小倩佩服的五体投地,心道,奇才啊,奇才!比萧平安那个天才还要更胜一筹。居然跟女人吵架,还觉得自己吵赢了。你这样的怪物不是早就该绝种了么? 自墙后探出头来,无比怜悯的瞧了沈放一眼,笑道:“沈公子,节哀顺变,节哀顺变。” 沈放一肚子火,见她哪里还有笑脸,道:“慕姑娘如此爱偷听人说话,干嘛不去兰若寺。” 慕小倩也不和他吵,转身跟进院去,心底暗记一笔,心道:“这眼药该上还是要接着上啊,你们这两头臭蛤蟆,都给我等着瞧!” 沈放苦瓜着脸,呆立片刻,垂头丧气,斗败公鸡一般走了。 却不知围墙后面,竹林之后,还立着一人,等沈放三人都走了,还是立在原地未动。 第二日午后,忽然得柴九之命,众人要离开信阳城南下。林家也是举家搬走,好在李炫义早准备充分,十几辆大车载着家人细软,和沈放、萧平安等人一道,出城而去。 一路之上,拖家带口的百姓更是排成一条长龙。原来风闻金兵已在河对岸列阵,大量船只往来,已经准备渡河了。 眼下信阳附近有三万守军,已有一万人开进城来。守城之人倒不算少,除了早被征发的一些守城壮丁,官员对逃离的百姓倒是网开一面,未曾阻拦。 一路之上,沈放和花轻语难免碰上,两人却都是板着脸,彼此绝不多看一眼。 瞎子也看出他们有事,秋白羽忍不住道:“这么回事,沈兄弟,你没用我教你的法子么?” 沈放狠狠瞪他一眼,道:“都怪你,不要再跟我说话!” 秋白羽吓了一跳,心道,我教的岂会有错,定是你说的不好,却反来怪我,哎,好人难做啊。 萧平安也瞧出端倪,性情稳重如他,竟也是忍不住好笑。学着沈放那日一般,揽住沈放肩膀,什么话也不说,只是长叹一声。心道:“好兄弟,果然同甘共苦,哈哈,吃瘪了吧,原来你也有今天,笑话我的时候,你声音老大了。” 沈放本来还不觉什么,只觉花轻语小心眼,自己问心无愧。哼,天下何处无芳草!但这精神胜利大法被萧平安这一声叹息破功,抬头望望前面花轻语背影,立刻觉得整个人都不好了,瞬间蔫了下去。 慕小倩却也跟来,她家亲眷,除了知府祁昆不敢擅离职守,其余更先得到消息,早跑的无影无踪。她却不肯随亲属逃难,非要跟花轻语等人一道。 沈放和萧平安见她,又觉生气,又觉尴尬,都不想与她照面。 李炫义一家早有去处,打算暂去ez投亲。一行人南行一日之后,分道扬镳,柴九、郭汾阳却是带着沈放等人折道向东,在一个叫朱堂的镇子安顿下来,此地离信阳城不过五十余里。 路上郭汾阳却是带着云锦书和栾星回两人回头北上,沈放心下奇怪。一问之下,宋金之战一触即发,郭汾阳却是带着两人观战去了。 李云政等人都是羡慕不已,宋源宝更是吵着也要去,就连沈放和萧平安也有些动了心思。 柴九却道:“万人的战场何等纷乱,你们就算看也看不出什么头绪,他们看了,自然回来与你们细说,耐心在此等着便是。” 众人在镇上,也有一处空宅可住。李云政、张易之、梁辅臣三人都是兴奋,每日都要拉沈放等人议论,猜测战事。谈兴之浓,到了半夜都是不肯歇息。 李云政三人肩不能扛,手不能抬,真真切切的手无缚鸡之力。但谈起兵法战事,却是两眼放光,滔滔不绝,舍我其谁。 三人争的不可开交,把沈放等人彻底变了观众,也就慕小倩和柴霏雪偶尔能插句嘴。后来听的烦了,花轻语、叶素心和沐云烟索性请也不去了。 不过这也难怪,宋朝文尊武卑,历来有文臣挟制武将的传统。一代名将狄青,因小事得罪了韩琦,旧部焦用押解犯人路过,就与狄青叙旧喝了杯酒,韩琦就以押解犯人不得饮酒为罪名,要杀焦用。狄青苦苦恳求,说焦用有军功,是好男儿。韩琦却道:“东华门外以状元唱出者乃好儿,此岂得为好儿耶!”遂斩焦用,半点也不给狄青面子。 韩琦还是一代名相,此外又有张齐贤、虞允文、李纲等人,以文臣领兵,都颇有建树。以致宋时文人都爱纸上谈兵,读几本兵书,就觉得自己也能打仗。而且都是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的那种。 沈放和萧平安都感无奈,两人连想练练功夫都是没空。不过李云政三人确实胸有丘壑,谈起战事也是口若悬河,起码听上去头头是道。 两日之后,柴九又再召集众人议事。 等沈放、萧平安四人进了院子,却见郭汾阳带着云锦书和栾星回已经回来。云锦书和栾星回还抬着一个大布袋,在众人面前打开来,萧平安却是大吃一惊。 布袋里装着个一身戎装的金兵,神情惶恐,看面目,正是燕京得意楼试图刺杀自己的术虎。 注:猫能不能捕鼠一说,出自《相猫经》,但此书早已失传。清朝咸丰年间黄汉编着有一本《猫苑》,可说是中国第一部关于猫的专着。此书共分7个部分,包括“种类”、“形象”、“毛色”、“灵异”、“名物”、“故事”、“品藻”。讲了大量猫的分类和故事。 其中纯色的猫通名为“四时好”;褐黄黑相兼,为“金丝褐”;黄白黑相兼,名“玳瑁斑”;黑背白肢,白腹,名“乌云盖雪”;四爪白,名“踏雪寻梅”;白身黑尾,最吉,名为“雪里拖枪”;通身黑而尾尖一点白,名为“墨玉垂珠”;白身黑尾,额上一团黑色,名为“挂印拖枪”,又名“印星”,主贵,而白身黑尾,背上一团黑色的,则名为“负印拖枪”;黑身白尾,名为“银枪拖铁瓶”,又名“昆仑妲己”;白身而嘴边有衔花纹,名为“衔蚁奴”;通身白而有黄点,名为“绣虎”;身黑而有白点,名为“梅花豹”,又名“金钱梅花”;黄身白腹,名为“金聚银床”;白身黄尾,名为“金簪插银瓶”,又名“金索挂银瓶”;白身或黑身,而背上有一点黄的,名为“将军挂印”;身尾及四足俱有花斑,名为“缠得过”。 书中假猫骗人的故事非是杜撰,乃是出自南宋洪迈的《夷坚志》。 第七百零八章 鏖兵壹 术虎好像做了一场梦,一场再也醒不过来的噩梦。 他一家人在开封罹难,悲痛之余,在燕京正遇到闹城的反贼萧平安,可惜刺杀未果。术虎心中更恨,索性便去从军,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把汉人统统杀光。 可到了军中,身边来来去去,十个倒有八个都是汉人,一腔热血遭遇迎头一盆冷水,登时凉了一半。跟身边的汉人打了几架后,他悄然改了目标,要把宋国的汉人统统杀光。 他在燕京投报募军,却被一路送到河间府,也是叫他没有想到。随后便是惨无人道的训练,叫他们这些新兵更是苦不堪言。 他本梦想做个骑兵,骑着高头大马,挥舞狼牙棒,打杀宋人如砍瓜切菜。进了营中才知道,自己想的太过简单。 金之初年,诸部之民无它徭役,壮者皆兵,平居则听以佃渔射猎习为劳事,有警则下令部内壮者为兵。乃是军民一体,全民皆兵的战法。 灭辽侵宋之后,疆域愈大,先是开始签军,便是强征汉人和其他少数民族入伍。到了后期,才开始学习汉人的募军制度。 但金人猛安谋克的核心制度未变,作为金军的倚仗,眼下金军中的骑兵,大半都是世代从军的部落氏族占据。这些部族彼此熟悉,相互信任,外人很难融入。 如他一般的寻常百姓,若想能混成骑兵,除了弓马娴熟,还少不了要有人提拔。他军中一个人也不识,更无钱孝敬,自然是与骑兵无缘。 好在他生的高大健壮,又是金人。领兵的蒲里衍厍利看他还算顺眼,又带了一个阿里喜,便叫他做了一个伍长。术虎先是感激涕零,发自心底的愿意为长官去死。但后来听说,这厍利长的像是金人,其实却是渤海人,这效死的决心又没这么大了。 蒲里衍,又称蒲辇,乃是谋克(百夫长)的副职。一谋克辖两蒲里衍,一蒲里衍管正军五十名。但实际一个蒲里衍手下,不会少于百人,甚至可达一百五十人。 金军之中,正军乃是甲士,每正军一人可携带副从一至两人。也随正军一起征讨或驻防,任杂役,亦称“阿里喜随色人”或“贴军”。 术虎所加入的,乃是杂牌的步军,军中多是募兵而来的破落户。能用的起阿里喜的却是不多。他在得意楼做了多年跑堂,倒是积攒下一些银钱。他自觉自己是纯正女真人,该当带个阿里喜。汉人他又看不上,咬牙花钱雇了一个契丹人。 身边这些汉人不懂,阿里喜乃是“围猎”之意,围猎之时,身边岂能不带条狗? 况且阿里喜在军中大有用处,行军之时能帮自己背负辎重,打仗之时,还可在自己身边护卫,帮着弓弩上弦,甚至能代替自己操练点卯。 这种制度古而有之,汉人中也是常见。不少当兵混军功的纨绔子弟,都是带着大量仆从。什么都交给仆从去干,打起仗来自己更是躲的远远的,叫仆从去送死。 只是他寻的这个契丹人不过十七八岁,身材瘦小,贼眉鼠眼,根本不似契丹人。术虎也一直怀疑他的出身,但这小子能说会道,做事也是精明,想想还是雇了下来。 术虎一门心思向汉人复仇,操练起来从不懈怠,因此也是大吃苦头。 金人练兵之法,也是学自汉人,主要分为三样,武器、体力和队列阵法。 武器四样,弓弩、枪、刀,但并非人人都要学这四样。宋时兵种的分工已经非常细致。术虎所在谋克百人,旗鼓司火头诸般不论,计有刀手十二人,枪手二十二人,其余六十余人并系弓弩手。 一般战时,枪手前排据敌,遇到马军,或是冲锋,都是枪手在前。刀手紧随在后,乃是肉搏主要战力,弓弩手都是后排。 金人的这般配置,与宋人大同小异,宋军一都也是一百人,与谋克相当。马军每一都枪手、旗头共十三人,其余人并系弓箭手,步军每一都刀手八人,枪手一十六人,其七十余人并系弩手。 宋军国力胜过金军,装备的弩更多,且把弓弩作为最大倚仗,弓弩手占了军士的大部分。或许是宋人怯懦不敢战,或许是军队训练废弛,总之史书上载,这些弓弩兵“更不学枪刀,虽各带剑一口,即元不系教习”,遇敌短兵相接,则“束手受害”。 与宋人相比,金军也好不到哪里去,队伍中能习练刀枪的壮丁不多。术虎生的高大,练兵又肯卖力,不多久就被选为刀手,每日苦练砍杀。 而那些弓弩手,与刀枪手相比,一个个面黄肌瘦。站起来东倒西歪,毫无精气神。训练之时,也是不肯出力,敷衍了事。 练刀法之时,术虎还能得教官赞赏,练箭之时,却是时常被打骂。 弓弩都是好学,但极其难精。宋袁褧撰《枫窗小牍》卷下载:“凡弓分三等,九斗为第一,八斗为第二,七斗为第三;弩分三等,二石七斗为第一,二石四斗为第二,二石一斗为第三。” 宋朝一斗约等于六点四公斤,一石约等于六十公斤,也就是说三流弓箭手的臂力也要达到四十四点八公斤。要知如今的奥运会射箭,弓弦的最大拉力也不过四十五公斤而已。 术虎力大,能开一石九斗弓,但如此强弓,他至多能连开七次,便是双手颤颤,且毫无准头。要知拉动强弓,费力极大,又是三根手指用力,连射七箭,已是少有的筋强骨健之人。 寻常军中弓弩手,弓射六十步,弩射一百步,皆要中半,十发要有五中。这个标准不难达到,但想要更近一步,就是分外困难了。 周八尺为一步,秦六尺为一步,唐太宗李世民以自己的双步,也就是左右脚各走一步,定为一“步”,在一点五一四米左右。 宋朝所说的一步,也与唐同,其实是指左右脚各移动一步的距离,大约是赵匡胤比李世民高大,宋一步约有一点五三六米,六十步约相当于九十二米。 南宋光宗时期,精选之卒要求:“殿、步司诸军弓箭手带甲,六十步射一石二斗力,箭十二,六箭中垛为本等;弩手带甲,百步射四石力,箭十二,五箭中垛为本等。” 弓箭手在九十二米之外,用一百二十六点四公斤的臂力,射十二箭,中六箭才能算及格,这才是精兵中的精兵。 术虎空有一身力气,但箭法平平,并无什么天分,军中最低的要求,也是勉强才能达到。不过将士上阵,几乎都要携带弓箭,弓箭虽不如弩来的准,但更为实用。 军中教官都是混迹军中多年的粗人,手段凶狠,只知打骂体罚,稍不顺眼,必定拳脚相加。术虎因是金人,反被一些汉人教官敌视,挨打被罚更是不少。 金军之中,如今汉人太多,但军官之中,与金人比例倒是不占优势。再加上一些渤海人,虽然互为袍泽已久。但各族之间,私下仍是看不对眼,各自拉帮结派。动辄翻脸争吵,私下殴斗更是屡见不鲜。 武器之外,便是体能,一般军中常用两项,一为负重跑,另一为摔跤。 负重跑乃是最苦最累的一样,负重三十斤以上,跑十里甚至二十里,有时还要加上特殊地形,注坡或是跳壕。 术虎个子大,短途也快,却是不善长跑。入营没多久,双脚底全是血泡,连站立也是痛入骨髓。不得已叫那契丹阿里喜顶替几日,却正被一看他不顺眼的教官逮到。 此事本是可大可小,却被那汉人教官揪住,狠狠体罚了他一番。将他绑在木桩之上,烈日之下,足足烤了三日。 如此一来,术虎对汉人怨气无形中又深了不少。 但术虎摔跤却是厉害,学了没多久,本队几乎已是没有敌手。一日更是逮到机会,将罚他被太阳烤的那个教官狠狠扑倒,摔断那人两根肋骨。此事叫他声名大噪,成了军中有名的勇武力士。 最后便是队列阵法,旌旗锣鼓。学会诸般旗鼓号令:击鼓而进,低旗则趋,击金而退。麾而左之,麾而右之,金鼓俱击而坐。配合金鼓,操练列队行进、蹲下起身、跨立后转等等。相比武器、体能,这队列操演看似不难,却更为重要,训练也最为严格。 自孙武以吴王宫女练兵,斩杀吴王最为宠爱的两位美姬。“令行禁止,赏罚分明,兵家常法,为将通则。”此八字真言便成武将之座右铭。 《军政》曰:“言不相闻,故为金鼓;视不相见,故为旌旗。”战场之上,主将全靠旗鼓号令军队,莫说万人以上的大战,便是数百人的小战,没有旗鼓号令,军队也是一盘散沙。 《武经总要》中“教旗”之法,就是讲“旌旗鼓铎”配合应用:“视旗而动,闻鼓即战,闻铎即退。”然后与角声相合,第五声角停,旗向前挥,士兵前进;向后挥,士兵停止前进。旗向下,士兵皆置枪于地,单膝跪地;旗举,士兵皆起。第六声角停,士兵视旗语,旗举,则举枪准备战斗。” ” 第七百零九章 鏖兵贰 军中各部,都有旗手,于战场之上,负责传递消息,更负责下达将官指令。服从旗鼓号令乃是步卒之天职,丝毫不能违抗。军中诸般军法,不听旗鼓乃是第一罪。 但初训之时,众人不习号令,乃是平常,多是领兵十长骂上几句,踢上几脚便罢。于是队中一些泼皮无赖,故意装作听不懂旗号,训练之时,错误百出。 术虎人倒是听话,却有一个毛病,便是东西南北不分。队列转向之时,常常出错,更带的周围人一起混乱。一来二去,竟是成了害群之马,自少不了又是一番体罚。 但这一切都动摇不了术虎的决心,他仍是努力不泄,念念不忘向(宋国)汉人复仇。与他一般的士卒寥寥无几,叫他渐成异类,身边几乎没有朋友。 军营之中贪腐成风,各级官员都克扣军饷。他们这帮新兵有时甚至饭也吃不饱,这训练岂还有热情。而一群混饭吃的人中多了术虎这样的一个,怎么看怎么别扭,不被旁人敌视才是奇怪。 如此练了半年,术虎人已是黝黑一团,胳膊大腿上的肌肉一团团硬如钢铁,觉得自己已是脱胎换骨。他信心十足,只觉再遇到萧平安,不用偷袭,也能要他性命。 于是术虎不断和人打架,他身强力壮,便是两三人打他一个,也不吃亏。身边还有那自称契丹人的阿里喜,个子虽小,却是蔫坏,背后偷袭,扔沙土掏裆,百发百中。两人联手,打架竟少吃亏。 于是术虎的名字在军营中逐渐响亮,人人都知他不好惹。 七月,他们这支千人的队伍终于有了任务,被调集起来,一路向南。一个多月的时间,从河间府赶到淮水信阳对岸蔡州。河间至此直线也要一千四百余里,一路行军在一千六百里以上。 术虎等一千余人,每日行军不下四十里。这一路下来,众人是苦不堪言,沿途染病而死的,不下二十余人。 这却是下令的将领有意为之,特意要求。因与宋军开战,临近淮河的一线金军捉襟见肘,只能从别处调派军队,近处早已无可用之兵。但此番为与宋人对战招募的新兵都未上过战场,这一个多月的强行军,正是难得的训练良机。 《孙子兵法》中曰:是故卷甲而趋,日夜不处,倍道兼行,百里而争利,则擒三将军,劲者先,疲者后,其法十一而至;五十里而争利,则蹶上将军,其法半至;三十里而争利,则三分之二至。 为将之道,为争利益,不顾士卒,强行远距离行军奔赴战场,历来是兵家大忌。但在战场之上,一支能机动会行军的队伍,和一支跑不起来的队伍,那价值是截然不同的。前者死了一个,将官都会心疼,后者便是全军覆没,将官也不见得掉一滴眼泪。 此番支援蔡州的队伍,最远的便是从河间府出发,一路不断有兵卒加入。到达卫州左近,队伍已经近四千人。最终抵达蔡州的,有五千余众。但这五千人中,在主将规定时间内到达的,不到二千人,这其中多半还都是后期加入行军的。 主将看着这支队伍,也是欲哭无泪,尽管他已有心理准备,但这批新军素质之低,状态之差,仍是叫他吃惊。 河间府的一千人只有不足三百人第一时间赶到,这其中就有赤虎。 术虎本不善长跑,出发五六日,他便是小腿肿胀,灌了铅一般。好在他雇佣来的那个契丹阿里喜却是个跑不死,教他在鞋里垫上软草,教他如何绑扎“行缠”,教他如何呼吸以在跑动中节省体力,教他如何夜晚按摩洗脚消除疲劳。 当然,最最重要的,是这个小个子把所有的东西都背在了自己身上。两人的东西加起来,不下四五十斤,这还是众人在本国行军,沿路自有补给,每日只需携带三日之粮。 如今术虎不怀疑他是不是契丹人了,比牛还能驮,比狗还能跑,不是畜生就是契丹人。 “行缠”便是如今的绑腿,春秋时已经出现,并广泛运用。《诗经》中称其为“邪幅”,取斜着捆绑的幅条之意。此物看着不起眼,却有大用,不但可抵御杂草荆棘划伤,蚊虫叮咬,更能促进小腿的血液循环,减轻长途行走的肿胀酸楚。 可惜的是,在离蔡州还有一百余里时,这个忠心耿耿的契丹阿里喜再也撑不住了。躺在路边,看上去已是奄奄一息,进的气还没有出的气多。 术虎也深受感动,留他原地休息,叫他恢复了再慢慢赶上来。他自己带着刀弓兵刃,并不费力走完了最后百里。 他丝毫不替那小子担心,契丹人,哪有这么容易死的。 可他到了蔡州,左等右等,也得不来那个契丹小子。过了半个月,总算明白,这臭小子是跑了!不但跑了,还把他这半年的军饷银钱,以前的一些积蓄,还有一些杂七杂八,一起卷走。气的他是破口大骂。 好在他也不是血本无归,因行军一千六百里未曾掉队,他被晋升为十长,不过手底下的兵并未增多。他这一谋克也就十二名刀手,两个蒲里衍各六名。 但这十长可也不虚,不单每月的俸禄涨了不少,还配发了一副铁甲。虽然只有前后护胸,双臂,双护腿,却也是颇为难得。寻常金兵只有防护前胸后背的皮甲,有的甚至连皮甲也没有。 一十五两银、绢一十匹,这一年的俸禄术虎并不看在眼里,他在得意楼做跑堂,可不是没见过银子的。 但这铁甲却是大有用处,乃是上阵保命的东西。穿戴起来,足有二十斤上下。试着跑了几步,“哐哐”直响,同时如同有一只手拉着他朝地上坠。心中也是感叹,这打仗是真不容易。 到了蔡州,总算可以修整一番。术虎这才知道,他们这批前来支援的军队,其实一共应是七千多人,但实际只有五千多点。加上原来此地的金军八千人,凑了一支一万三千人的队伍。 与宋军一样,金军也学会了吃空饷,且将帅私心,都只想保全自己队伍。 《金史》载:“然初南渡时,尽以河朔战兵三十万分隶河南行枢密及帅府,往往蔽匿强壮,驱羸弱使战,不能取胜。后乃至以二十五人为谋克,四谋克为猛安。每谋克除旗鼓司火头五人,任战者止十八人,不足成队伍,但务存其名而已。” 千户降为百户,百户能战之兵仅十八人。也难怪跟宋军打的有来有去,谁也奈何不得谁。 术虎一番辛苦,终于站到了淮河面前,看着对面旌旗罗列,这才真正感觉到了战争的气息。 他甚至踌躇满志,开始幻想自己杀过河去,不断立功,不断升职,直到做了将军。是的,他的目标似乎也发生了不小的变化,他被身边的人感染,也开始幻想建功立业,当上大将军,过上好日子。 但很快,他就不这么想了。他没有打仗,但先看到了死亡。 一天晚上,不知道哪里出来的一群人偷袭了军营外围的巡逻小队,他正在这个队中。 秋末也是炎热,傍晚却是凉爽,此际出来巡营,倒是一件好差事。他们一共二十人,巡逻路线是先到淮河边,再沿着河上大坝走上两三里,确保没有宋兵偷渡。 其实在他们看来,这纯属多此一举,听说宋人已经吓破了胆,正在商量如何投降,哪里还敢打过河来。 来到坝上,天色已黑。那日还是阴天,不见星月,四下里一片漆黑,就连大河都瞧不真切,众人只能跟着前面火把行路。 古时一到夜晚,不见灯火,越是荒僻树林之处,越是黑暗。术虎等人巡察的大坝便是如此,大坝上树木太多,若无火把,伸手不见五指。 尽管都不是第一次夜巡,但真正天色一黑,众人还是莫名的紧张害怕。众人匆匆赶路,都急着把路走完。 好容易走到预定地点,任务算是完成一半,众人转身返回。这时天空忽然下起雨来,众人忍不住骂娘,走的更急。如此一来,二十人的队伍立刻分散,术虎和两人落在最后。 蓦然之间,两旁树林里忽然跃出十余人,手持钢刀,杀向巡逻士卒。术虎只见黑暗之中,一条条黑影鬼一般出没,手中的钢刀劈下,如同空中的雷电。前面的同袍毫无还手之力,瞬间就都被杀死。 三人反应也算快,第一时间滚到草丛之内,谁也不敢露头,突袭者的赫赫凶威着实吓倒了三人。 术虎则是第一次亲眼见到杀人,他如今多少学了些砍杀之法,知道想杀死一个人并不容易。但眼前这些偷袭者却如砍瓜切菜一般,前面的队友多半连刀也未能拔出便即遇害。 敌人的刀法之快,如雷霆霹雳一般,根本无法招架。他这才明白,这就是传说中的武林高手,自己学的那些砍杀功夫,原来根本就像小孩子玩闹一样。 第七百一十章 鏖兵叁 好在偷袭者并未留意三人,三人躲在草丛之中,大气也不敢出。一直到天亮才敢起身,上前一看,十七个同伴尽皆身死,而且头颅全被割去。 自此开始,术虎一闭上眼,那一具具无头尸身就在他眼前摇晃。他忽然明白过来,这是打仗,打仗是要死人的,他心中澎湃的勇气开始渐渐消融。 他一直觉得自己很勇敢,打起架来谁也不怕,可这一刻他明白了,其实自己胆小的很。 他开始后悔,一股焦虑烦躁的情绪充斥他的全身。他身材是很高大,但他实际如今才二十一岁。他做了七年跑堂,杀过的最大的东西不过是一只鹅。 倒霉的不是术虎一支队伍,那日之后,接二连三有巡逻或是脱单的士卒被杀,甚至连百夫长都被杀了三个。 消息很快在营中传开,人人惊恐,军营四处都加强防备,岗哨足足多了一倍。一到夜晚,军中就禁止说话走动,违者就要重罚。 各种消息更是满天飞,有人说偷袭者是起义的义军,也有人说是玄天宗的匪徒,总之都是会武功的高手,杀起人来眼都不眨,还要生吃人头。 巡逻小队人数提高到五十人,但即便如此,大多数人也不愿出营巡逻,将官便持皮鞭抽打,营中怨声载道。 偷袭的那帮人神出鬼没,军营完全摸不到人家的边,就连究竟有多少人也是搞不清。总之每日都有人被杀,甚至一早起来,士兵们惊恐的发现,一排血淋淋的人头被插在营房外的栅栏上。 营中人人自危,士卒压力重重。于是主将想了个好主意,将大军集结,原先分散的数个营地被集中在一起,分作四处大营,每营都有三千多人。 四处大营相隔不远,守望相助。 众人都道,如此多人聚在一起,敌人应是不敢来了吧。谁知就在合营的第一夜,术虎所在的营中发生了营啸。 数千人甚至上万几万人的队伍集结在一起,又都是拿有武器的凶人,管着这些人谈何容易。 历来军营法律森严,有“十七条禁律五十四斩”,“呼名不应,点时不到,违期不至,动改师律,慢军者斩”;“多出怨言,怒其主将,不听约束,更教难制,构军者斩”;“扬声笑语,蔑视禁约,驰突军门,轻军者斩”等等等等。 总之在军中大营,大声说话,聚众议论,背后议论将官,点名未应,武器损毁等等,皆可能为死罪。更遑论不听旗鼓,临阵退缩等大罪。 一面是面对敌军的生死考验,一面是严苛军法,在加上士卒离乡、缺乏安全感种种,越大的军营,越是暗藏凶机。营啸便是领军将领最害怕发生的事情之一。 在压力和不安情绪蔓延的军营之中,特别是深夜,一声哭泣,一个噩梦中的尖叫,都可能引发大规模的骚乱。 骚乱一起,绷紧神经的士卒往往失去理智,胆小的四散奔逃,胆大的则要趁机发泄私愤。而这种情绪有的是对同僚,更多是对长官。 士卒之中,本就拉帮结派,矛盾重重,营啸一起,立刻会有人故意杀人有仇报仇,有怨还怨。营啸一起,军营必是损失惨重,若是不能及时压制,甚至成建制的军队都会崩溃。 术虎这一营中,全是新兵,又是第一支遇袭的队伍,恐惧之情本就最重。 术虎心情焦虑,睡的不踏实,睡到半夜,忽听外面吵闹声响。他们一个帐篷之中,住着十个兵卒,立刻就有三四人跟着害怕呼喊,以为是敌军打来了。 术虎出营帐观看,只见到处是奔走的人影,大半人衣衫不整,甚至不少人赤条条一丝不挂。人人惊慌失措,没头苍蝇一般乱跑,喊什么的都有,有人高呼宋军来了,有人高喊造反了。 术虎也是怕的不行,忽然想起,回身进去拿了刀出来。这一来一回,再看营中,远处已经有帐篷起火。 随后他见看见一名素来凶狠的蒲里衍正狼狈奔逃,身后跟着四五名提刀拿枪的士卒。 那蒲里衍高呼救命,从术虎面前跑过之时,惊恐的双眼还和术虎对视了一下。 随即那蒲里衍便被追上,四五士卒凶神恶煞一般,刀枪齐下,将那军官几乎砍成一堆肉泥。 越来越多的士卒拿起刀枪,大多数想着自保,但也有少数已经疯狂,只想杀人。开始是对素日有仇隙的敌人,渐渐已是不分青红皂白,见人就砍。 术虎从未见过如此混乱可怕的场面。眼前都是纷乱的人影,耳边尽是喊杀惶恐尖叫,不断有血淋淋的人自面前奔过。他越来越是恐惧,简直想丢下手中刀,回去躲在帐篷里,再也不出来。 忽然有人冲他奔来,手里提着一把刀。那人脸上溅着鲜血,但应该不是他自己的,双目圆睁,满脸兴奋过度的扭曲颜色,看着是如此可怖。 术虎想要躲开,双腿却是止不住的发抖,灌铅一般沉重。那人冲到身前,他吓坏了,竟是一闭眼。 随即那人一阵风一般从他身边掠过,他根本不是冲着术虎来的。 术虎忽然之间,有股劫后余生的庆幸,眼中竟是不受控制的流下泪来。然后有几个人跟他靠在一起,都是他同帐篷的士卒,人人满脸惊恐。有一个甚至手里提着的不是刀枪,而是一根支门帘的木棍。 万幸的是,没有人对术虎他们出手。五个人靠着帐篷缩在一起,同住的另外五人却是不见了踪影。 混乱持续了半个时辰之久,这半个时辰对术虎简直比一年还要长。他不断看着手舞钢刀的同袍朝自己冲来,又一次次擦肩而过。每次的目标都不是他们,但每次都吓的他们一身冷汗。 到处都是厮杀和惨叫声,更多的帐篷起了火。半个时辰后,终于有将官带着别营的士兵前来镇压。当列阵而来,全副武装的士卒开进营区,骚乱立刻被平复。 术虎等人被勒令丢下武器,聚在一处,双手抱头,蹲在地上。一些仍在厮打砍杀的士卒被毫不留情的杀死。 骚乱过后,营地一片狼藉。这一夜,术虎他们这三千多人的营地,死了二百余人,更有三百余人因暴动之罪被当众行刑斩首。死亡人数,几近六分之一。 事后听闻,这次营啸是混进的奸细故意挑起。但这奸细是谁却是怎么也查不出,只得杀了一些带头闹事的以儆效尤。 如此一来,术赤所在的队伍愈发士气低落。不得已,这二千五百多士卒又被拆散,分至其余三军。 术赤的顶头上司也换了一个,新的蒲里衍名叫蔡庆,乃是个汉人。看他们这些发生过营啸的叛军极不顺眼,来了就叫他们挖土垫壕沟,狠狠的折磨了一番。 营中多了一些武林高手一样的人物,都住在将官帐篷里,不分将官士卒,对谁都是颐指气使。但他们来后,袭击的事件真的停止了。 到了八月末,反攻宋国的传闻越来越多,军营之中又开始紧张。术虎越发焦虑,营啸那一夜的可怖场面还深深印在他脑海之中。 这还是自己人发狂,那对面宋军呢,会不会更加可怕?术虎已经没了建功立业的心思,想的只是怎么保住自己性命。 再然后便是蝗虫来了的消息,军营中的伙食跟着急剧下降,每日累个半死之后,他眼前只有一碗照的见影子的清汤。 回忆在这碗汤里面戛然而止,他被重重摔在地上,然后袋子打开。他第一眼就见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那人浓眉大眼,一脸呆蠢,正是自己心目中的头号仇人萧平安。 可眼下术虎却没了报仇的意思,只是目光呆滞望了萧平安一眼,便即垂下头去。 只听身边那个姓栾的长的很英俊,但下手特别凶狠的年轻人道:“你莫要害怕,今日一战,究竟是如何打的,你细细说来,说完我等就放你走。” 术虎这才略微回归神来,他刚刚经历了地狱般的两日一夜,不想在乱军中侥幸得活,却在战后忽然被人偷袭抓住。先前见是萧平安,只道自己是被仇人绑了,难逃活命,谁知入耳却是此言。精神稍振,也未犹豫,就决定把知道的和盘托出,只希望这些人不是骗自己。 事情要从四日前说起,自有大批蝗虫从他们头顶飞过河去,军中便不住发下号令,要他们擦亮刀兵,做好准备。每日的吃食变作三顿,甚至顿顿都有肉糜。 大前日主将亲自领兵,在正对信阳城平野的淮水东侧北岸列阵,大批船只云集,做出强势渡河的架势。 对面宋军不敢怠慢,也在对岸集结军队。遥望对面旌旗招展,大坝之上和河岸滩涂,密密麻麻都是兵将。而看不见的大坝之后,还不知有多少宋军集结。 金兵营啸之后,又陆续补充了一些兵卒,眼下有一万五千多人。但听说对面的宋军足有三万,人数是己方的两倍。 第七百一十一章 鏖兵肆 金军清早就开始列阵,站到傍晚,也不见前方的士卒开始渡河。 术虎却并未进入这大军之中,他连带手下五名刀手却被从营中调出,连同其余两千多人组成一军。出营沿河西下,急行军三十余里,来到了淮河水转向的凹口之处。 此地乃是水道转向之处,水流湍急,对面一片滩涂之后,却不是大坝,而是一道山梁,名为饿虎岭。 受地转偏向力的影响,北半球的河流多是冲刷右岸更猛,河流右岸,特别是河道变向之地,往往更是陡峭。 到了大前日晚间,天有乌云。河面上忽然出现许多船只,都是不大的小船。这些船横跨河面,彼此间以铁索相连,铺上木板,顿成一座浮桥。 这浮桥起的虽快,却也耗费了足足一个多时辰。但奇怪的是,对岸本该有巡逻的宋军,却是始终不闻什么动静。 随后术虎跟着众军开始渡河,他们这二千人皆是膀大腰圆的壮汉,个个身手矫捷,一半枪手,一半刀兵。金军各部配置基本相同,枪手刀兵也就三成,其余多是弓弩手。眼下军中除却一千五百骑兵,术虎这两千人已是能凑出的最强精锐战力。 刚刚开始渡河,河上响动。术虎正在河上木板之上,举头望去。远处河面之上,数不清的船只正沿河而来,船上所列,尽是金军。 术虎身在军中,不是所有事情都清楚,有些内容则是郭汾阳、云锦书、栾星回三人补充。这三人也不知藏身何处,竟将一场大战看的清清楚楚。 原来金军主力河东列阵,竟是疑兵之计。术虎等人这边搭建浮桥之际,金兵主力也开始登船。对岸宋军更是紧张,也列下阵势,严阵以待。 待到船只装满金兵,渡河到一半,忽然整支船队调转方向。沿河西行二三里,顺河折道向南,直奔信阳西侧。 船队还在河中,饿虎岭左近宋军防御之师终于姗姗来迟,三千多宋军跨过山梁,掩藏在山坡之上。 此际术虎这两千人终于尽数登岸,却是按长官吩咐,藏身芦苇之中,只有一半军力于滩涂之上列阵。隔了数百丈,与山坡上的宋军眈眈相向。 术虎乃是岸上列阵的一员,当晚星光微弱,只能看到远远对面山坡上,树木草丛之间,一道道人影摇晃,也不知道有多少人。 他心中紧张,牢牢攥住手里大刀,等着冲锋的号令。 此前蝗虫过境,不管是河边芦苇还是山岭上草木,尽皆啃食的干净。只剩树干苇杆,枯瘦独立,其中人影绰绰,反是更叫人惊惧。 两军遥遥相望,却谁也没有动手的意思。 眼下正是黑夜,若是打将起来,其实谁也讨不到便宜。宋军人多,但金军散在芦苇之中,夜晚难辨虚实,而且河上金兵船只源源不断,随时能够靠岸。 宋军占据山坡,有地势之利,金人也不敢攻。 双方极有默契,对着站到天亮。 时至半夜,河上的船队已经靠岸。此处没有渡口码头,船只又多,一线铺开,将士都是涉水自芦苇丛中钻上岸来。 眼看金军蚂蚁一般从芦苇杆子里钻出,于滩涂之上列阵。宋军毫不犹豫,立刻撤退。 面对数千渡江的金兵,不敢半渡而击,竟是仓皇逃走。在梁辅臣看来,这宋将实在是优柔寡断,胆小如鼠,愤愤道:“这领军的宋将怯懦,面对两千金军,不敢出击,叫敌军从容登岸,贻误战机,当斩。” 先前术虎、郭汾阳等人说话,李云政三人却是少有的一言未发。三人给沈放等人排兵布阵了几日,却谁也没料到金兵竟是从饿虎岭登岸。 这三人根本就未去过饿虎岭,信阳周边地势,全是道听途说。闻听双方开始并未接战,反是跑来跑去玩起了捉迷藏,都觉心中有些不是滋味。 好在沈放等人厚道,就连宋源宝都没跳出来揭疮疤,心下总算好过一些,此际终于忍不住要出声议论。 云锦书却是摇头道:“此番乃是金人占了先手,假在河东强渡,牵制宋军主力之后,忽然逆流而上,在河西凹口登岸。金人乃是乘船,河南的宋军虽跟着调动,却是要靠双腿跑上三十余里。便是这三千守军,也是七八里外赶来。”微微一顿,道:“这河南靠西乃是山地,宋军过来,还需绕路,便是走陆地,也不如金兵来的快。” 张易之道:“凡先处战地而待敌者佚,后处战地而趋战者劳。故善战者,致人而不致于人。金人一招领先,已尽得先机。” 栾星回接道:“正是,也不能全怪西侧守御的宋将胆小。夜色之中,金兵散在芦苇之中,叫他不知先登何几,不敢贸然出击,也是常情。后军来的又确实太慢,等主力赶到,金兵已全数过河,更是以逸待劳,宋军已失半渡而击之机。饿虎岭虽险要,也难挡万人之师。” 云锦书点头道:“是,宋军主力反应实在太慢,调动更是混乱。金兵船队转向,足半个时辰之后,宋军反才跟着西下。金军船只开始靠岸,宋军先头之师才走出十余里。” 郭汾阳微微摇头,道:“这宋将未敢接战,还不算大过。但随后他竟带兵退回,将饿虎岭险要之地,拱手相让。这却是大错特错。” 众人都是点头,如饿虎岭当真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地,岂能轻易舍弃。 梁辅臣道:“声东击西,这计谋也不高明,宋将怎这般无能,这就能上当?” 却是柴九开口道:“其因有四,先一,前些日有金军水师入境,以为是追剿河上猛火油而来,并未在意,待船只越聚越多,才疑心金军要强渡,已失先机。” 沈放和萧平安对视一眼,都是有些吃惊,不知金人这是将错就错,还是根本就是将计就计,借口追剿猛火油,其实就是前来助军强渡。 柴九又道:“其二,金军狡猾,万余士卒尽列兵坝上,舟楫云集,一副强渡之势,由不得宋军不信。” 李云政插言道:“这金将熟知兵法,所谓实则虚之,虚则实之。宋军若是分兵上下游,他也可以直接自此登岸,两手准备,反正先机在他之手。” 柴九也点点头,接着道:“其三,罗朝闻大人暴毙,临时接任的将官夏衍德不能御下,自己指挥又是优柔寡断。” 众人都已知罗朝闻猝死之事,都是点头。 柴九又道:“其四,信阳一地,地势东平西隆。金人攻宋,大多选择东侧渡河,一来地势平坦,容易上岸,二来上岸便是一马平川,适合他骑兵配合步兵的战法。在饿虎岭登岸,实是一步险棋。该处地势险要,易守难攻,信阳沿线可登岸之地,此是最下之选。若是那宋将不怯,三千人守御饿虎岭。金人即便万人,一时三刻也未必能攻下,能撑到宋军主力赶到也未可知。” 张易之道:“是啊,那金将用兵实太过大胆。” 柴九微微摇头,道:“不,那金将实是成竹在胸,半点也不冒险。孙子曰‘不知敌之情者,不仁之至也,非人之将也,非主之佐也,非胜之主也。’他选此处登岸,定是早探听清楚宋军部署。因此地易守难攻,实不是启衅之地,故此地布防的宋军不过三千人。他派细作先扫清岭上巡逻守军,腾出两个时辰,叫两千健足先登。即便三千宋军齐发,也能守住河滩。待大军一至,宋军只要主力被甩开,以众凌寡,此次登陆便已成功。” 沈放也是惊讶,柴九所言,竟与父亲当年之言,隐隐相合。 沈天青罹难之时,沈放不过六岁,本不会记得多少事。沈天青爱布军打仗,奈何一直没有仗给他打,只能纸上谈兵,抓到机会就跟妻子爱子讲攻守之法。 沈放年纪幼小,懂的什么,听的耳朵都要起茧子,根本是过耳就忘,唯独饿虎岭这里,他却是记得清楚。 当年沈天青刚刚赴任,就周边四处踏勘地形。有时也带妻儿出来,权作散心。沈放清楚记得,父亲难得有闲暇,说带自己和母亲出外游玩,却是跑到这饿虎岭来。脚下山虽不高,却是险要,对面大河滚滚,忽发议论,道:“雪儿你看,此处绝佳。” 沈放或是家传,沈天青也没多少浪漫心思,少有和母亲亲密之言,忽发此言,母亲也是奇怪,望望四周,摇头道:“荒山野岭,有什么好看。”只当他说的是风景。 沈天青哈哈大笑道:“兵行诡道,信阳一线,淮河之上,就数此地最难渡河。他日宋金若战,定有敌将忍不住要自此出奇兵。吾只需在此布下一千守卒,可当万人之师。” 其实来到此处,母亲已知父亲八九不是游玩,又是勘察军地来了。本已经不高兴,此际听他肆无忌惮,竟赤裸裸说了出来,登时恼了,一把抱起自己,下山去了。 父亲这才明白犯错,被冷落了大半个月,此事沈放记忆犹新。 第七百一十二章 鏖兵伍 果然柴九摇头道:“攻其不备,出其不意。最险要之地,恰是最要害之处,最麻痹之所。昔年邓艾险走阴平灭蜀,乃兵家必知之战例。可惜总有人轻疏大意,以为天险无碍,被人所趁。” 三国争雄,蜀有川中地势之利。若不是邓艾铤而走险,于荒无人烟的大山之中,硬生生辟道七百里,奇袭绵竹,蜀未必会败。此战自不可能之地而得胜,历来是兵家战事之经典。 但据说邓艾途中,有一处险地,名曰“摩天岭”,乃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处。邓艾翻越此处,见有废弃的戍守哨所。一问之下,才知武侯诸葛亮一直在此设军,他亡故后才被废弃。也是惊得一身冷汗,对诸葛亮佩服的是五体投地。 李云政道:“而且饿虎岭过后,离信阳城不过三十余里。” 郭汾阳点头道:“不错,此后用兵,方显那金将果然不俗。” 信阳一地,宋军确有三万,淮河之前聚集了两万人,另有一万,却是在信阳城内外驻防。但此际淮河上两万宋军已拉成一字长蛇,且分作四段。 《尉缭子·踵军令》曰:“兵有什伍,有分有合,豫为之职,守要塞关梁而分居之。战合表起,即皆会也。”说的是,军队有什伍编制,有分散有集中,各司其职,战时按军令分布会合。 两万人的大军出击,自然不能挤成一团。也分兴军、分卒、踵军、大军。各部前后左右呼应,承担不同任务。 宋军主将夏衍德,年纪已过六旬,大腹便便,别说骑马,如今连老婆都骑不上去。行军之时,只得备一软榻抬着。 但他也并非完全草包一个,多年军旅,行军布阵还是拿的出手。分兵三路,主力一万人渡口集结,预备与金军会战,西翼两千,东翼五千,防止金军两翼突进。 东西两翼与中军各相隔三里,这是为了给中军留下足够的回转余地,同时看护两翼,不教金军铺开切入。 早间得到消息,有少量金兵预备在饿虎岭渡河,已经搭起浮桥。西侧有守军三千人,但主将已迫不及待遣人求救。 夏衍德自不会救,敌人大军就在面前,饿虎岭必是一路偏师。那边三千人,又有地势之利,根本不需救援。 但随后河上金军渡船忽然转向,夏衍德才明白上当。金兵兵行险招,竟要在饿虎岭一地强渡。 夏衍德立刻派西翼两千人火速前去支援。他甚至暗喜,饿虎岭易守难攻之地,而且地域局促,无法铺开列阵。金兵最为倚仗的骑兵没了用处,三五千人守住要害之处,金兵就会被困死河滩之上。自己中军紧随其后,东翼五千人却是不动,防备敌军两面齐攻。 带兵还未走出十里,前面传来消息,饿虎岭守将罗文竟是不战而逃,将要害之地拱手相让。 这一下夏衍德几乎气的吐血,但随后一想,又没了脾气。自己派去支援的西翼两千人行动太慢,远远落后于金人河上行舟。西侧三千守卒要面对金兵大军的轮番攻击,以自己对这帮人的了解,决计抵不住半个时辰。西侧守将选择保存实力虽是大错特错,却不意外。 宋军历来就是逃跑专家,这等稳输不赢的遭遇战,能不打坚决不打。便是他亲自指挥,怕也没勇气玉碎当场。 只能哀叹,我若有毕再遇这样的猛将在手,莫说三千人,给他一千人,也能将金人赶下河去。 西侧守将罗文乃是刚刚病故的招抚副使罗朝闻的侄儿,自己顶头上司这也算为国捐躯。人死树不倒,情义尚在,自己也不好对他侄儿怎样。 当即下令,西线三千人与增援两千人合兵一处,退至坝上,防御敌军夺取河渡。 但随即的消息却是叫夏衍德又惊又喜。金兵登岸之后,未曾沿河东上,反是朝南,直奔信阳而去。 敌军攻打信阳,他其实是求之不得。《孙子兵法》说的清楚,“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攻城之法,为不得已。” 攻打城池,乃是最不得已的手段,往往消耗惨重,也不能得胜。而且宋军虽然野战不行,但守城却是拿手好戏。有诸般器械物资之助,便是如虎添翼。 宋金交战多年,彼此也是知根知底。宋军不怕金兵攻城,但畏惧与金兵野战。据说辽太祖耶律阿保机曾说过一句话“女真不满万,满万不可敌。”金人凶悍可见一斑。正面大军交锋,宋军对金兵少有胜绩。 若不是朝廷有令,不能叫金兵入境,扰乱民心,夏衍德岂肯列阵河上,与敌人正面相抗。他宁愿三万兵都缩回城内,等金人来攻。 实际宋军早已存了坚壁清野的心思,连信阳城附近的树木都砍伐去不少,不教敌人用来攻城。 敌人若敢不自量力,一万五千人就敢攻城。他留一万人守城,二万人在城外策应,必能大胜。若是配合得当,全歼敌军也未可知。 夏衍德当即下令,西侧五千人转道向南,做出追击之势,但只许追,不许追上。自己带领中军一万,也做足架势,直指信阳。至于东翼五千兵马,仍是按兵不动,留在坝上。 对岸金军旌旗招展,队列不住往返,看似还有不少兵力,但夏衍德知道,这些全是假的。对岸金兵不过一万五千多人,眼下大部尽皆过河,对岸最多数百人。 但他用兵谨慎,即使猜到也不愿撤去坝上军力。敌将用兵爱用险招,不排除又杀个回马枪。 郭汾阳等人当时就看出夏衍德意图,云锦书道:“那夏衍德也不是一味草包,他表面如此调兵遣将。实际却是暗暗下令,各部缓缓而行,切莫急着追上敌军。” 萧平安奇道:“这是为何?” 李云政抢先道:“他怕的是金人回来抢夺河东渡口,扎下营盘,再图深入。如今金人长驱直入,却是一招笨棋。” “所谓,五十里而争利,则蹶上将军,其法半至;三十里而争利,则三分之二至。”这道理夏衍德自然也懂。 宋军原在河东,距离信阳六十里,路程上已是吃了大亏。更是连夜行军,多的已经走了三十余里,少的也走了二十多里。如此疲惫之师再奋起直追,不消金人动手,自己就能累倒一半。 敌军出其不意,自最困难之处强渡,确实出他意料。眼下先机已失,阻敌于岸的策略已经失败,更不能轻忽大意。 因此他如此调遣,全是虚张声势,不过是为了日后朝廷追问,有个托词。我追了,只是没追上。 夏衍德其实怕的是金军回头,先占据渡口,是以留五千人在坝上,怎么也不肯撤走。金军孤军深入,又是轻装,最多携带三日之粮,根本不需与他们正面冲突。若无补给,三日之后,其必自乱阵脚。 “人负米六斗,卒自携五日干粮,人饷一卒,一去可十八日,若计复回,只可进九日。二人饷一卒,一去可十六日。”信阳至渡口最近不过三十里,东岸也只六十里,最多两日之功。但供养一万五千人大军,遣发劳役也要过万。 饿虎岭能渡官兵,却难大量运来粮草辎重。自己只要守住东岸渡口,便掐断了金军的补给,令其变作孤军。 所以夏衍德一见金军不回渡口而战,反是直奔信阳,那是心花怒放。打定主意,装装样子,故意追不上,叫金军去信阳围城。至于城中和一路百姓损失,他根本不放在心上。 梁辅臣迟疑道:“金人想是太过托大,自以为能摧枯拉朽,一举攻克信阳,因粮于敌。”因粮于敌便是从敌军的领土上获取粮食,不但减少了后勤补给的负重,令行军更为迅捷,同时削弱了敌军的实力,反叫敌军缺少粮草。《孙子?作战》篇云:“食敌一钟,当吾二十钟;萁秆一石,当吾二十石。” 张易之摇头道:“不会,夏将军既已坚壁清野,岂会在外面留下粮仓。除非他有办法以雷霆之势攻克信阳,还不能叫守军烧毁存粮。” 慕小倩插口道:“若无蝗灾,他这战法倒可能成功。” 众人都是点头,若不是蝗虫刚刚过境,眼下信阳附近田中,都是熟透的稻谷,金军长驱直入就不怕补给不足。 其实信阳初战应该已经分出胜负,但柴九有意叫郭汾阳三人不要透露结果,就是让众人各抒己见,推演战事。因此每讲一段,众人都要争上一番。 术虎一一听在耳里,心中却道:“原来这其中有这么多道理,这些我全不懂,只知道跟着队伍前行,蒲里衍大人叫我做什么,我便做什么。但我从战场上来,侥幸生还,不知道你们若真的也身处其中,是不是还能如此这般兴高采烈。” 术虎乃是最早登岸的前队,但大军汇合之后,他们负责守卫河沿,大军开拔,他们反是落在最后。 他也是第一次见到万人行军的阵仗,只觉自己面前黑压压一片,一排排士卒列队自面前走过。每五十人之间,有一根火把,汇成一条长龙,连绵不绝。黑夜映衬之下,宛若星河。 第七百一十三章 鏖兵陆 前阵出发半个时辰,河岸上还有数不清的兵将。一万人的队伍,就算排的紧密,行军之时,前后也有两里之长 天色渐亮,大军向南,逐渐深入敌境。行了七八里,前面出现一个村庄。正确的说,曾经是个村庄。小小的村落,不过百余人,眼下全躺在血泊中。白发苍苍的老翁,五六岁大的儿童,甚至还有一个挺着大肚子的妇人。 他们被刚刚经过的前军杀死,没有仇,也没有怨,就因为他们是宋人,就因为他们在行军的路上,或许还因为前军的将领希望士卒们先见见鲜血。 清晨本该是乡下最繁忙的时候,一天之中,有忙不完的活计,此时此刻,本该人来人往。可这一刻,悄然无声,该走动忙碌的人都冷冰冰的躺在地上。 术虎浑身冰凉,他忍不住去想,当初开封府中,是不是也是这般景象?他一家人丧命开封,自己又不敢回去,城中惨状,都是道听途说。 可他眼前看到了,尸体和淋漓的鲜血。那大肚子的少妇就躺在一扇门口,一双眼睛瞪的很大,很像案板上的死鱼。旁边地上扔着一个箕斗,周围撒着一些谷子。 她不是早起给家人做饭,而是给鸡喂食,乡下人不吃早饭,却不能不喂鸡。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站在这里,是多么愚蠢的一个决定。 大军继续向前,没有一个人停下,人人面无表情,似乎只是在路边见到几只死去的蚂蚁。 一个时辰后,大军进入一条狭长山谷,过了此处,便要离开山地。术虎这两千人却又被留下,埋伏于山谷西侧。 又一个多时辰之后,一队宋军松松垮垮入了山谷。 宋军前军这五千人早已是疲惫不堪,其中三千人乃是从饿虎岭退回,因惧怕金兵势大,逃的飞快。一个半时辰,逃了二十余里。另两千宋军也行了十多里。 会师之际,两军都已疲惫。随后将令又变,叫他们尾随追击敌人。 若不是将官们得了消息,乃是做个样子,只怕这五千人再不肯走。这一夜跑了二三十里,哪里还有力气打仗。 于是这支队伍拖拖拉拉,晃晃悠悠,两个时辰才走了十里地。此际头顶太阳已高,烤的人大汗淋漓。不断有兵卒晕厥,大批将士已经将甲衣脱下,赤膊前行。 反正将官说了,做个样子,根本不会与敌军相遇。 术虎伏在山后,见宋军近在咫尺,也是大气也不敢出。那山坡不过十余丈高,下面情形一览无余。 山谷狭长,宋军三五人一排,队伍拖的老长,前队谷中行路过半,后面还有一大截留在谷外。 就这么眼睁睁看着这五千宋军从眼皮底下经过,带头的将官却是未发令突袭。 术虎也是奇怪,自己这批人不就是等着袭击这股宋军的么。虽是不解,却又暗自窃喜。这波宋军虽一个个有气无力,但毕竟人多势众。他不懂数兵之法,但方才队伍足足过了三刻钟,人数起码是自己这边数倍,能不打自是最好。 又过了片刻,忽闻前面喊杀声大起,却是谷外还有人埋伏,待宋军出来一半,立刻三面合围。 宋军丝毫没有防备,忽然遇袭,队伍立刻大乱。因山谷狭长,宋军散乱,不成阵势,随军的主将罗文更是还在谷中。 前头队伍一见金兵就在身前不远扑出,想也不想,立刻四散逃散。 双兵一接,散开的宋军立刻被围住杀死。带队的宋将竭力约束下属,原地聚集布阵。 但未等立住阵脚,金军已至,一次冲锋便叫刚刚成型的阵势又再溃散。 此际谷中罗文才知遇袭,听报外面金军乃是主力,不下万人。当机立断,立刻带军后撤,对前军陷入重围的两千人竟是不管不顾。 剩余三千人在山谷之中急急掉头,自相践踏,也是乱成一团。 术虎在山坡上看的清楚,这些宋军个个贪生怕死,还未见到敌人,已经惊慌失措。心中不由一松,常听军中老卒笑话宋军无用,原来都是真的。 待宋军又自眼前过去一半,带队的千夫长一声号令,两千伏兵突然杀出。自山坡上飞奔而下,冲入宋军当中。 术虎身边尽是发声狂叫的士卒,他也被这股情绪感染,跟着吼叫,心底也不怕了,跟着朝下冲。 山坡不高,不多时已经冲到山下。山谷中到处是人,宋军如没头苍蝇一般乱窜。 术虎高举大刀冲下,迎面却有三名宋军正迎面逃来,三人中两个都是光着上身,都拿着腰刀。 术虎心里登时咯噔一下,未等想清楚该怎么办,对面三名宋军却如见鬼一半,转头就跑。 术虎也是一阵迷糊,自己这般可怕吗?一愣神的功夫,身边已经窜过一人,一刀将跑的最慢的一名宋军砍倒。 他这才明白,自己也不是一个,身后还有大量同袍。胆气大壮,挥刀追了几步。眼前一个宋军正惊慌逃命,后背对着自己。周围喊杀声震天,眼角左右都是晃动的人影,他举起刀,脑子里一片混乱,狠狠一刀砍下。 这一刀只砍中一半,在那半裸着身的宋军背后留下一道长长的痕迹,刀口先是发白,瞬间鲜红的血涌了出来。 他这一刀并未砍实,那宋军一声惨叫,跑的却更加快了。 这涌出来的鲜血似是点燃了术虎的眼睛,他大喊着追上去,眼前只有那个晃动的后背。 但这人他终究没有追上,很快他就迷失在乱军之中。混乱中有人朝他刺来一枪,还好那人手抖的厉害,这一枪擦着他的身子滑过。他下意识反冲过去,挥刀就砍,那宋军边上一人拿刀挡了他一下。 两人的刀撞在一起,“当”的一声大响,震的他手上发麻。他挥刀再想砍,面前却是换了副面孔,先前那两人又转开了。 不是敌人太快,而是他发自心底的紧张害怕,四周都是人,眼角不住晃过黑影。他根本不敢一直对着一个方向,他也惊慌的原地打转。 术虎有些清醒过来,身边都是打斗的身影,他忽然想起老兵教给自己的话,千万不要陷在人堆里,要跟自己人背靠背。眼前晃过一个自己人,他想追过去,那人却被两个宋军缠住。 他犹豫了一下,没有跟过去,但好在身边自己人越来越多。 术虎不敢再冲,而是混在人群之中,他没能杀死一个对手。但他也发觉,虽然打的激烈,死的人却并不像想象的那般多。目光所及,周围躺在地上不动的不过二十几个人。 罗文骑着马带着一队人落荒而逃,根本没有指挥士卒反击的打算。主将一走,宋军已是一盘散沙。加上奔波一夜半日的疲劳,再加忽然遇袭的惶恐。这支五千人的大军崩溃之快,叫人几乎不敢相信。 不到三刻钟功夫,被逼回山谷中的四千左右宋军选择了投降,只有一千多人逃走。 实际宋军被杀不到两百,伤五百余。但战意尽失,山谷又是瓮中捉鳖之势。两边山坡上其实金兵不多,但没有宋军敢抢占山头。一人放下兵器,周围便是一群人放弃抵抗。 再加上金兵中不断喊出劝降之语,不到一个时辰,四千宋军束手就擒。 古代战事,由于冷兵器的缘故,要造成大的杀伤很难。而且军队的素质不足,一旦战损到达一定比例,就会崩溃。而这触动崩溃的底线之低,叫人几乎不敢想象。 现代战争研究伤亡率和“败退点”的关系,一支队伍,伤亡率到达百分之十,队伍士气大跌,已难主动进攻。伤亡率到达百分之三十,军队几乎丧失战斗能力。 也就是说,百分之十的伤亡就可能带来军队的败退。而损失达到百分之三十的军队,大概率短期内失去战斗能力,需要重新整编。 而封建军队的组织度和伤亡承受能力则更差,百分之三到百分之五的伤亡就可能引起败退。若是一方短时间伤亡超过百分之十,基本无意外,定会崩溃。 当然战损是双方的,战场的变化不能以简单的数字计算,极特殊的情况,双方势均力敌,打到鱼死网破的情形也是有的。 但越是大的会战,出现高伤亡率的情况越少,而且往往呈现一边倒的情况。 着名的法尔萨鲁斯战役,凯撒二万五千人击败庞培六万人。庞培方战死六千人,被俘虏二点四万,伤亡正在百分之十。凯撒方阵亡一千两百,不到百分之五。 史载长平之战,赵军殁者五万,投降被俘坑杀者四十万,战争中实际的伤亡率也就在百分之十上下。 中国历史上的大战很多,动辄伤亡过半,全军覆没,其中多半都是对整个战况的描述,而不是战斗本身造成。 真正的损失是在失败之后。一场战斗中,死亡和受伤的比例一般为一比三。古时医疗条件极差,战后因伤死亡的人数几乎是战中的一倍。同时大量的战俘和溃败军队自我损耗也相当大。 因此如眼前一般的宋军溃败投降,实在是再正常不过。 术虎第一次参战,就莫名其妙混到一场大胜,真如做梦一样。 第七百一十四章 鏖兵柒 三位老友背水,dong,风平海,过年好啊!!腊尽春暖,丑寅岁连,烛醴并华年。数点枝头黏白玉,一年春意动黄钟。时轮新启,万象更新。恭祝:去岁千般如意,今朝万事顺遂。心有斑斓猛虎,行去快马东风。 沈放等听众却都是摇头,自术虎嘴里讲出,这宋军当真是给汉人丢尽了脸面。主将胆小如鼠,士卒宛如烂泥。 张易之皱眉道:“金人这计策也不如何高明,为何宋军斥候也未能及时通报动向?” 李云政道:“是啊,若是方圆数百里会战,不知敌踪,倒还情有可原。信阳一地不过数十里,这万人大军的动向怎还能不明?” 栾星回道:“有人切断了这路宋军的耳目,将一路上的斥候尽数杀死。那宋将又是大意,五千人前后队离的太近,山谷狭小,也未想到分兵保护侧翼。” 郭汾阳道:“先前饿虎岭上,一个宋军哨所,也这般被人连根拔起。” 云锦书道:“这距离太近,反叫将官懈怠松懈,自以为斥候不报便是无事。”摇头道:“那宋将以为金兵赶去围城,根本就未想到金人实际的目标竟是他们这股偏师。” 斥候又称斥堠,“斥”乃远近,“堠”乃古代道路右侧用于计算里程的绿色小方碑,每五里立一堠。古代没有雷达,即便平野之上,五里之外,也不辨虚实。 因而战场之上,大军五里之外的动静,必须有斥候探明禀报。若是山间险要之地,前路不明,更是不能大意冒进。领兵的大将连五里之外的情况都不能掌握,还谈什么运筹帷幄。 郭汾阳道:“那金将对此间地形之熟,对斥候用间之使用,远在宋军之上。” 花轻语摇头道:“两千多人藏在头顶山坡上,就便没有斥候,这也发现不了么,这帮人莫不都是猪脑子?” 众人都是点头,两千多人伏在山后,不说惊动鸟兽异常,难道真能鸦雀无声。宋军羸弱如此,当真是输的一点不冤。 张易之连连摇头,道:“卫公兵法曰:敌有十五形可击,新集,未食,不顺,后至,奔走,不戒,动劳,将离,长路,候济,不暇,险路,扰乱,惊怖,不定。此番宋军路远,动劳,将离,奔走,后至,未食,险路,扰乱,惊怖,几乎犯尽,焉有不败之理。”卫公便是唐初名将李靖。 云锦书踢了术虎一脚,道:“后面的事你怎么不说了?” 术虎脸色一下变的煞白,头低低垂下,不敢抬起。后面的是他确是不敢说,因为他自己也被吓的不行。 四千降卒尽在谷中,金军两边山坡包围。金军主将先将四千降卒卸下兵器衣甲,又从中十抽一,拉出四百人左右。 随即一声令下,早已准备好的金兵弓弩齐下,随后刀手入谷补刀,竟将三千多降卒尽数杀死。 众人听闻,都是面上变色。虽然要到1949年的《关于战俘待遇的日内瓦公约》(《日内瓦第三公约》),才正式确立准则,不能杀害俘虏。但杀俘之行,历来为人不齿,更有人认为,杀俘不祥,杀俘者必有恶报。 拓跋珪参合陂之战,活埋五万燕兵,后遇刺身亡,终年仅三十九岁;曹操官渡之战,坑杀袁绍军八万,后半生头痛缠身;项羽巨鹿之战,坑杀秦军二十余万,后自刎乌江;名将白起,长平坑杀赵军民四十万,后被逼自刎。 金军所杀三千多人,虽数量不甚惊人,但也是少闻之暴行。 梁辅臣义愤填膺,道:“这金将究竟何人,怎如此没有人性?” 郭汾阳道:“金军领军之将名叫沙鲁图,也是一员骁将,在金国名气也是不小。” 沈放只觉脑子里嗡的一声,沙鲁图?岂不又是一名里县之祸的首恶。这当真是冤家路窄,不是冤家不聚头! 沙鲁图杀俘,却也不是人人同意。部下也有人相劝,道,杀俘不祥,更易激起宋人敌忾之心。 沙鲁图却是拿定了主意,道:“凡兴师十万,出征千里,百姓之费,公家之奉,日费千金。打仗打的是钱,是国力,眼下大金远远没有宋国富裕,这仗我们根本打不起。因而朝廷说的清楚,宋人原来还算老实,这几年不听话了,是忘了咱们的可怕。是以必须用雷霆手段,打叫他服,打叫他怕。” 这些话沈放、萧平安等人自然不知,只是觉得金人果真可恶,禽兽不如。 术虎不敢抬头,三千多人转眼死在自己眼前,尸积如山,血流成河,这一幕在他心中也是挥之不去。 沙鲁图杀俘之后,稍事修整,立刻挥师东北,竟是要在平野之上寻宋军主力决战。 宋军这一侧的斥候却是畅通,夏衍德听到消息,才知道上当。金军根本无意攻城,而是借机先吃下一支偏师。更是手段毒辣,杀尽三千俘虏。 此事军中迅速便会传开,已容不得自己避战。当下在原地摆下阵势,静待金军前来。同时自坝上调兵三千,自信阳城再调兵五千,齐来此地会合。 金军眼下一万五千,几乎完整无缺,他手下只有一万人,必须快速补充兵力。但他此际恰恰行到半途,坝上和信阳都是三十里,命令传到,两军后援到来,还需时间。 自己必须在此拖住金军,只求敌军不要来的太快。 金军见宋军不动,也未急躁,行到傍晚,在宋军五里之外扎下营盘。其间宋军不住有斥候往来观望,但金军扎营有条不紊,守卫有序。夏衍德或觉无机可乘,并未骚扰。 金军只是扎下营盘,在阵前筑下一道简单的栅栏,前面排上几排鹿角。营内更是没有帐篷,除了少量的军官,所有人都是幕天席地,依行伍原地歇息,随时能站起作战。 两边主将不约而同,都拒绝了夜战。宋军也有人进言夏衍德道:“金军长途奔袭,正是疲惫,当率军夜袭之。” 夏衍德却道:“敌军新胜,其气必盛。观其营盘整齐,人不离兵,马不下鞍,早有防备。我军也不习夜战,盲目出击,反中圈套。” 谈及古代战争,许多人认为古人不能夜战,因为古代的夜盲症患者太多。夜盲症古时称“雀蒙眼”、“雀目”,到了夜间或是昏暗之处,不能视物,自然战斗力锐减。 此说法倒也不能算错,缺乏维生素a是夜盲症主要诱因,此物质广泛存在于动物肝脏之中,古时穷人太多,吃不起肉,导致营养不良,多患此病。 唐时孙思邈已经发现这个问题,在《千金方》中说:“食用猪肝可治雀目。”大多数的夜盲症在补充缺乏维生素a之后,都能有所改善。唐宋之后,此状况应是大有改善。 但这却不能阻止将领发动夜袭,毕竟趁其不备,掩盖行踪,都是兵家的重要战术。《孙子兵法》中有云:“故夜战多火鼓,昼战多旌旗,所以变人之耳目也。”夜间以火为号,自也可传递信息,号令众军。当然难度非常之大。 周敬王四十二年(公元前478年),着名的笠泽之战,越王勾践五万大军,夜半渡江,击溃吴王夫差,便是名留青史的一场成功夜袭。就便军中半数都是“雀蒙眼”,不是还有火把么。就算不点火,对面也是一般,瞎子打瞎子,左右也不吃亏。 当然这样的战例少之又少,夜间可以偷袭,可以埋伏,以少打多,可以攻城,但不适合大兵团对决。毕竟天色太黑,旗号失去作用,双方的指挥系统都相当于失去耳目,很容易指挥失误。 双方虽默契选择不战,但夜间骚扰,动荡军心之事却不能免。双方都派出数队人马,在对方营地周围大声叫骂,弄出泼天声响,意欲叫对方惊恐。 术虎一日一夜奔袭,早是疲惫不堪,对这些声音根本不曾留意,头一沾地便呼呼睡去,梦中却是噩梦连连。 次日一早,天刚刚放亮,金军便整队列阵缓缓前行。此处一马平川,只南侧地势高低起伏,有一片密林,数片小丘,正是可以铺展开兵力的决战之地。 无数双脚落在刚被蝗虫啃的光秃秃的黄土上,声闻数里,卷起漫天的烟尘。 宋军则是早早扎下阵脚,纹丝不动。一夜行军,南北两方向的援军都是及时赶到,在中军左右列阵。罗文的一千残兵也赶来会合。如此一来宋军已有一万九千人。此际也早已列起阵列,严阵以待。 有夏衍德坐镇,作为主力的宋军军容齐整,想是训练有素,看上去倒也威风凛凛,比罗文率领的那一波乌合之众高强了许多。 金军仅向前推进三里,双方东西相向,最前阵相距两里,准备开战。 平野之上,两里的距离并不算远,彼此军阵旌旗都是历历可见。 早先双军对垒,往往相距极近。特别是以骑兵为主的辽人、金人、西夏人,往往驱驰一箭之地列阵,也就是大约一里,五百米的距离,甚至三百米。 这个距离上马冲锋,转瞬即至。 但自从宋人发明了“三弓八牛弩”之后,这个距离被大大延长,再没有敌将敢离宋军太近。 寻常弓弩也就是一百米到三百米的杀伤,但屡次改进的“三弓八牛弩”射程可达三里,在冷兵器时代,这个距离已是匪夷所思。 第七百一十五章 鏖兵捌 此弩初试锋芒,就在澶州(今河南py西)。辽军主帅萧挞凛亲率数十骑,在澶州城下窥探宋军虚实。宋将张环果断以床弩射击,萧挞凛头部中箭,当场毙命。此事叫辽国震惊,后才有了“澶渊之盟”。 只可惜床弩制造不易,又体积巨大,上弦缓慢,多为守城之用。此利器若是便携,又能大量装备,大宋定是无敌于天下。 两军严阵以待,平野之上,旌旗招展,队列纵横。宋军多着褐、白、红几色,金军则以黑、青居多。颜色斑驳,如同大地之上铺满了各色毯子。细看之下,两军列阵却是大同小异。 早先军争,都是乱战。春秋战国,诸侯间天天打仗,逐渐衍生出兵法,战阵也慢慢孕育发展壮大。 《孙膑兵法》集先人大成,将春秋以前的古阵总结为十阵,分别是方阵、圆阵、疏阵、数阵、锥形阵、雁形阵、钩形阵、玄襄阵、水阵、火阵。其实水阵和火阵是水战和火战战法,其余八种才是基本的战斗队形。就连诸葛武侯的《八阵图》也都是沿袭此法。 历朝历代,各路兵家都潜心研究战阵,与各兵种的配合之道。在孙膑八阵基础上诞生了一系列的战阵。 到了宋朝,阵法的研究更是到了高峰。汲取前日百家之长,宋军的基础战阵便是“常阵”。由先锋阵、策先锋阵、大阵、前阵、东西拐子马阵、无地分马、拒后阵、策殿后阵等组成。兼顾前后左右,各兵种分布得当,配合有序。 金人原先打仗,就是不管三七二十一,骑兵上前一阵冲锋。灭了辽国,又跟宋军打了上百年,渐渐也开始演习兵法。 此时金军沙鲁图也列出“常阵”:以三千人为先锋阵,三百人一聚,分十小阵,间隔五十步,列于最前;两千人为策先锋阵,五百人一聚,分作四阵;大阵居中,为沙鲁图指挥之所,帅旗所在,三丈多高的大纛正迎风飘扬,万马军中分外惹眼;大阵又分前、中、左、右四军,前军一千,中军一千,左右军各五百。五方旗色各异:东方碧,南方赤,西方白,北方黑,中央土黄。 寻常大阵,以步军枪刀手在前,杂以旁牌、标枪,又有木拒马,或间以大车,以为防御,谓之‘阵脚兵’”。但沙鲁图此阵,大阵却未布防御器械,似是料定宋军不会有反攻的机会。 大阵左右,隔一里,各立两军。左手北侧一千五百人,护卫左翼,右边南侧两千人,护卫右翼。这两阵又称“东西拐子马阵”,乃是为与夷狄骑兵作战配置的阵型,逐渐成为护卫两翼的标准战法。 中军帅旗,沙鲁图左右,有三百精兵,乃是主将护卫亲兵。 这三百健卒之前,立着一千五百骑兵,人人下马肃立,此乃“无地分马”。乃是中军大阵所控制的机动战队,布置在主将营阵四周,备缓急驱使。“无地分马”一般以骑兵为主,也有以抽调精卒成军,最是精锐不过。 另有一千七百余人,在中军身后,作殿阵后军。 术虎又被分在先锋营,他也是欲哭无泪。自己分明是初次上阵的新兵,为何就次次顶在前面,莫非就因为自己生的高大? 金兵后至,但乃是列队前行,阵脚不乱。宋军也没有趁金军立足未稳,先发制人的意思。 夏衍德拿定主意,此战势均力敌,还是发挥宋军守御之长,最好能就此耗住金军。他念念不忘就是,你金军不过三日之粮,如今已过一日半,你若不能在此击溃我,就将陷入绝境。 两军对垒,金兵稳住阵势。不多时,却是从阵中赶出四百多人,正是先前未杀的四百宋军降卒。但此际这些人,尽皆浑身赤裸,不着片缕。 李云政道:“这招也是厉害。” 众人都是点头,金军先前不费吹灰之力,击溃五千宋军。如今降卒就在面前,更被人剥的赤条条的羞辱,宋军难免士气大衰。 沈放心中暗骂,这卑鄙小人总是如此,昔年围攻里县,也是先遣百姓攻城。 金军一队兵将,赶着这四百降卒在阵前走了一圈,同时金军阵中不断高声笑骂,宋军果然显得士气衰落。 待四百降卒走到军阵南侧,金军忽然放开四百降卒,驱使士卒奔向宋军南翼。同时金军三千先锋,有两千人跟着扑向南侧。 术虎便在这两千人当中,并且还是靠前的位置。他又是不解,这南翼的宋军比北翼少,看上去不到三千人,但军阵一里之外,便是一片树林。虽树叶都被蝗虫吃光,但树木林立,宋人狡猾,定是故意示弱,在林中埋伏精兵,主将怎就如此轻易上当? 但军令如山,容不得他细想,只能跟着大军冲锋。好在前面还有四百宋军降卒,或许宋人不会放箭。 初始这些人行动极慢,眼见距宋军只有一里之地,金兵忽然背后放箭,射死几名宋军降卒。一众降卒立刻大恐,更是争先恐后,飞奔向对面宋军。金兵先锋紧随其后,开始冲锋。 此乃金人惯用的伎俩,两军交锋,进攻一方,最惧的便是敌军弓弩。向前冲锋之时,弓弩释放远无敌军从容,顶着箭雨而上,损失最是惨重。眼下驱赶四百宋军为肉盾,宋军若是不忍下手,金兵就紧随其后冲锋。 宋军却是毫不犹豫,眼看四百赤身裸体的同袍离自己越来越近,最前面的已在百十步之内,忽然宋军阵中“噌噌噌噌”的一阵怪响。 术虎一惊,抬头看,宋军头顶忽然多了一道黑云,那黑云如同前几日见过的蝗虫一般,数不清数目,却是来的更快。 漫天箭雨瞬间飞越百步,跑在最前面的降卒登时倒下一片。 第一轮箭雨过后,根本没有间隙,第二轮第三轮箭雨又至,又是大批降卒倒下。 跟随在后的金军先锋已进入百步之内,也有人被射倒在地。 术虎大骇,他还未曾见过如此千箭齐至的场面。那无数羽箭自空中落下,虽离他还有一段距离,也是吓的他魂不附体。高举盾牌,双足已在发抖。 落地的箭枝又长又利,这一波箭雨都是弓箭发出。 忽然又一排羽箭自空中飞落,越来越近,越来越是清晰,竟是在空中飞越了二百余步。随即“嗖嗖”之声,羽箭就在术虎身边落下,立刻有十余人栽倒在地。 术虎大惊失色,他虽然倒霉被选为先锋,但却还不是最倒霉的,他跑在队伍当中。眼下距离宋军还有二百多步,怎就会有箭枝射到。 与练习不同,百步之外,要射中移动中的目标,非神箭手不可。因而对付百步之外的敌人,多是选择抛射。 而抛射所用,都是弓箭。弩自然也能抛射,但效果不佳,第一弩箭远比弓箭短小,箭头重身轻,抛射状态下极其翻转,稳定性不够,而落地之时,因重量轻,又难以破甲。第二弩是横向射击,间距较大,不易形成密集阵型排列。 弩的优势在于稳定性强,更易瞄准。因此虽然名义上弩的射程更远,但正常之上,真正的远攻,仍然是弓箭的抛射。 但此际落在金军阵中心的,却正是弩箭! 术虎看的清楚,宋金二百步外来箭,竟还是力道不减,他身边一人被箭射中肩膀,透体而出,大声惨叫。稍远一人,却是更惨。被一箭穿过脸颊,箭矢牢牢扎在脸上,想是深深嵌进了颧骨,连惨叫声也是发不出,双手乱抖,也不敢朝脸上摸。躺在地上双足乱蹬,片刻就断了气。 那射来的羽箭也与常见的弩箭不同,不足七寸,箭杆很细,尾羽却是很长。 他忽然明白过来,这是传闻中的宋军利器“神臂弓”。若不是身后就有督战的将官,他简直想扭头就跑。 宋人“三弓八牛弩”最是威猛,但装备较少,因此军中谈虎色变,最叫宋军敌人忌惮的,还是这“神臂弓”。 神臂弓其实也是弩,又叫“偏架弩”,可以竖直发射,更易瞄准,射程也更远。寻常弩射一百五十步已是极致,神臂弓却能射二百四十步(三百七十米)。到了韩世忠手中改进之后,称“克敌弓”,据说最远能射三百六十步(五百五十八米),远超寻常弓弩。 神臂弓曾将西夏人打的落花流水,作为军国利器,大宋最为倚仗。特别规定,神臂弓不准私造,私习,若是战场败退,也要毁掉神臂弓,不能叫敌人得去。 只是这神臂弓也是难得,制造不易,保存也是困难。大凡潮湿、暴晒、天寒地冻,都会损坏弓弩。因此宋军之中,能装备神臂弓的也是寥寥。 术虎被飞来的羽箭吓了一跳,身旁却听指挥的军士大声呼喊,骂道:“怕什么,此等弓箭宋人没有多少。这波射过,下次要隔十个数,你们还不快冲!”催促众人冲锋。 果然那骇人的能射两百步的弩箭只飞来一波,数量不到一百,但却射死射伤十余人,远比寻常弓箭杀伤力大。好在神臂弓上弦甚慢,不能连续击发。 第七百一十六章 鏖兵玖 术虎眼下脑海里一根弦也是绷的紧紧的,惊慌恐惧,但人在大军之中,根本不容他发愣退缩。即使害怕,他也不敢停顿,听老兵说的明白,若是倒霉轮上先锋,就一定快跑。距敌军百步进入弓弩射程,百步不过十余息的时间,你跑的越快,活下去的几率越大。 他一手举盾,跟着向前冲了几十丈,对面的羽箭却是停了。 弓射六十步,弩射百步,这都是军中训练的要求。实际战场之上,射击的距离远远短于此。即便神臂弓,将官指挥射击的距离也不过百步。 方才那一波箭雨,不过是宋军给的回应。一面表达死战的决心,一面调试弓弩。 冲锋的金军也发觉对面停止射箭,都是加速快跑。 声后鼓声阵阵,鞭策众军前行。 就在此时,金军的弓箭手也开始回击,无数羽箭从术虎头顶飞过,飞向宋军阵中。 但这一波羽箭半数落在宋军阵外,金军先锋领军的将官气得高声喝骂。四百降卒做了替罪羊,其实还是起到作用,浪费了宋军一波羽箭,这可是得之不易的良机。好容易跑入弓箭射程之内,己方弓箭反击,能压制宋军一息,前锋就可多跑十步。 但金军冲锋,有自家的刀枪兵在前,弓弩手都在军阵后段。堪堪跑进射程,慌忙举弓。跑动之中,匆忙站定射箭,不但不成队列,射出的箭东一丛,西一束。更有大批弓箭因离的太远,箭枝根本未达宋军阵中。 金军不似宋人对弓箭如此依赖,单人的箭术或是不相伯仲,但一旦组成军阵,则是高下明显。更何况眼下金人乃是跑动中发矢,阵型本就已经散乱。 但这一波还击也给宋军阵中造成了一阵波动,也有几个倒霉鬼被流矢所伤。 宋军阵中仍是一片沉寂,不见一枝羽箭飞出。 就这片刻功夫,金兵前队已冲进七十步内。 宋军仍是岿然不动。 又是两息,前阵距宋军已不足六十步,术虎也跑进了百步范围。就在此刻,宋军阵中,羽箭齐发,不仅有弩,更有各式弓箭。 术虎之见前方不断有人栽倒,与从天而降的羽箭不同,眼下弓箭都是平射而来。数量之多,远胜之前,而且飞箭如珠,根本不见停歇。 这路宋军的战法,竟是少有的混合叠阵,就是阵中有数种弓弩搭配,强弩,寻常弩,强弓,次强弓。 创这叠阵的,便是吴曦的祖父,南宋名将吴璘。战法曰:“每战,以长枪居前,坐不得起;次最强弓,次强弩,跪膝以俟;次神臂弓。约贼相搏至百步内,则神臂先发;七十步,强弓并发;次阵如之。凡阵,以拒马为限,铁钩相连,俟其伤则更代之。” 但这一战法在宋军中使用的却是寥寥无几,古时打仗,士卒的素质有限,越是复杂的战术越容易出错。而且多弩弓的配置,虽然在远中近的距离上做到了平均分布,但却也将火力分散。 此际宋将指挥的“叠阵”却是训练有素,乃是少见的精兵,多种弩箭的组合更是发挥了巨大的威力。 夏衍德也终于胜出一招,此间地形最是特殊。双方不约而同,都选择在此处做文章。 敌军先锋进入六十步内,第一波神臂弓射出,虽然数量还不足百,但什么甲胄都能穿透的最强弩,仍是造成了金军数十人的杀伤。 随即寻常弩兵开始射击,弩箭上弦远比弓箭要慢,解决的方法,一是轮射,二是配专职上弦的辅兵,三是备双弩加辅兵。眼前宋军乃是轮射,一排射击,二排准备,三排张弦。三轮弩箭射过,又有百余金兵栽倒。 这才三息时间,跑在最前面的金军倒下一半还多,但侥幸未死的已经冲入四十步范围。 宋军放下弩弓,全部换作弓箭。一时之间,阵中射出的羽箭足足多了一倍,更是连续不断。 训练有素的弓箭手,数息时间能连续射出六七箭,远超弩弓。一时之间,宋军阵中如同飞出一波一波的黑浪,扑进金军之中,择人而噬。 先前百步之外,羽箭乃是从天而降,还好用圆盾抵挡,此番却是直射过来,而且力道更猛。只听“嗖嗖”之声不绝于耳,打在盾牌甲胄人身之上,声音各异。穿过盾牌是“扑”的一声,未能破甲是“当”的一声,穿破甲胄则是“噌”的一声,若是直接扎入人体,则是一声盖过一切的惨叫。 一字散开的金兵先锋成片的跌倒,这些人有的被射中头颈或是前胸要害,有的是四肢中箭。 被射中要害的倒地就死,被射杀的却是鬼哭狼嚎,哀声不断。 李云政对弓弩非常熟悉,就着术虎所说,也给众人讲解一番。 萧平安也是惊讶,原来弓箭还有这么多讲究。他先前颇不把弓箭瞧在眼里,在衡山与师兄弟们开玩笑,二十步之外,两石的强弓射来,他也能一把抓住箭身。 术虎也跑到了七十步内,他眼下才知宋人弓箭的真正厉害。一手举着盾牌,低着头往前冲,连自己的视线也遮挡了,跑偏了方向也不自知。 忽然“当”的一声,胸口如同被锤子砸了一记。 术虎心跳骤然一停,脑子里立刻闪过一个念头,完了,我中箭了。 他确实被流矢射中,而且是胸前要害。但他没死,也没有受伤,十长的那套铁甲救了他一命。 先前奔跑之时,还嫌这甲衣太重,叫他迈不开步子,眼下却是庆幸不已。幸好眼下宋军用的是弓,他碰上的若是弩箭,便是这身铁甲也救不了他。 他根本没有时间思考,对面的羽箭不停,耳边不断有“嗖嗖”之声掠过,每一枝箭矢尖啸都叫他以为是射向自己。 术虎欲哭无泪,他忽然想起自己曾经听过个笑话,说宋军贪财,到了打仗之时,跟将官要赏赐,不给钱就不放箭。 可眼前的宋军为什么不一样,箭像不要钱的一般飞过来。 注:宋军与辽、金、西夏作战,主要的倚仗就是弓弩,早先宋军的弩主要分两类:轻型的踏张弩和重型的床弩。但弩的种类特别繁多,《武经总要》里记载了六种单兵弩。分别为:漆弩、雌黄桦梢弩、白桦弩、黄桦弩、跳镫弩、木弩。从插图上看,这些弩都是蹶张弩。还有五种弩箭,分别为三停箭、点钢箭、木羽箭、扑头箭、风羽箭。《宋会要辑稿》中记载的弩有寸扎弩、流星弩、拒马刀弩、筋陋子弩、木鹤弩、筝柱弩;记载的箭则有凿子箭、大风翎弩箭、狼牙箭、鸭觜箭。 但这些弩箭对敌人的重甲却无优势,直到神臂弓的出现。《宋会要辑稿》兵二十六之二十八记载,神臂弓是以坚韧的山桑作弓身,以结实檀木为硝,以铁为橙子枪头,以铜为马面牙发,以麻绳扎丝为弦。弓之身三尺有二寸,弦长二尺有五寸。单兵可以**,发射数寸长的木羽箭,射程远及二百四十多步。百步之内,即使是敌军的重甲骑兵,也是应弦而倒。 但很奇怪的是,如此强大的弓弩,却未见西夏和金人装备。而且献上神臂弓的李宏,本就是党项人。完颜宗弼《遗行府四帅书》中曰:“吾昔南征,目见宋用军器,大妙者不过神臂弓,次者重斧,外无所畏,今付样造之。”如此看来,神臂弓虽然宋尽量保密,但还是被人得去样式。金人未曾大量准备,或许是因为造价不能承受,或许是工匠不足以量产,又或许是做了改变替代。但总之在弓弩方面,金军一直大大落后于宋军。 注:谈起宋军军纪之差,常有人拿宋军不给钱不放箭的故事来讲。其实此事出自《三朝北盟会编》卷四七引《传信录》:“粘罕围太原,诏种师中率兵由井陉道与姚古犄角应援太原。……金人乘间冲突,诸军以神臂弓射却之,欲赏射者,而行司银碗只数千枚,库吏告不足而罢。于是士皆怨愤,相与散去。师中为流矢所中死之,其余将士退保平定军。” 北宋名将种师中被金军围追,士卒竟因为打退一波敌人后没有犒赏,纷纷含恨而去,以致种师中被杀。史书上确有其事。 注:《大金国志》记载,女真人“俗勇悍,喜战斗,耐饥渴苦辛,骑马上下崖壁如飞,济江河不用舟楫,浮马而渡。”辽太祖耶律阿保机说“女真不满万,满万不可敌”,其实是说女真人凶悍,不能叫他的部族统一,一旦金人拧成一股绳,必将天下无敌。可惜他的后人未能正视这句话,坐看女真统一兴盛。 注:现代弓可以从中间瞄准,但以前的弓,箭都是搭在一侧,这就让看上去,箭头指向目标,但箭本身却是偏向目标一侧,尽管如此,箭矢却能沿箭头方向前进,这便是“弓箭手悖论”。箭必须具有足够的挠度(或称刚性或“动态挠度“),才能在瞄准时偏离弓身、但射出后回到正确的飞行路线上。也就是说,箭矢飞出时,是左右不断弯曲的,飞行的轨迹更接近游动,当射击的距离很长,震荡会逐渐减小,箭矢恢复平稳。造成这一原因的,是射手的手指与弓弦的摩擦。因此蒙古式射法,箭矢一定在弓的右侧,而地中海式射法,箭矢在弓的左侧。这样箭矢在飞出时,才会以正确的弯曲方向避开弓身。 第七百一十七章 虎将壹 金军宋军大阵之中,沙鲁图和夏衍德都是站在垒起的一处高台之上,关注着南翼动向。此际夏衍德面带微笑,沙鲁图却是面色凝重。 宋军的弓弩发挥了威力,金军冲锋的刀枪兵损失超过预期。不但士气已经逐渐衰落,剩余的兵力能否突破敌阵也成了问题。一旦有一名士卒崩溃转身,这次冲锋就可能失败。 沙鲁图也是有苦说不出,他军中一万五千人,其中不下七千人都是如术虎一般的新兵,初次上阵。再加上不久前还发生营啸,军中也是隐患重重。 先前殚精竭虑谋划了一场大胜,总算鼓舞起三军士气,本待一鼓作气。谁知遇到宋军铁桶阵,这一番箭雨叫先前大胜之喜已是烟消云散。好在他还有后手,眼下时机已到,这第一战究竟胜负如何,转眼就有定论。 忽然术虎发现身旁不远,十余名盾牌手护着一人,那人身材高大,一脸虬髯,手持一张巨弓。然后就见那人张弓搭箭,一眨眼便已射出十余箭,随后盾牌手护卫那人立刻撤下。 术虎看不到前方,但忽然感觉到宋军的箭雨缓了。他忽然有所明悟,忍不住回头去看,十余名盾牌手已经护着那人朝后撤出好远。他确信无疑,自己遇到了“射雕者”。 宋军阵中,正指挥士卒放箭的大大小小指挥,瞬间倒下十二人。每人胸前都有一枝巨大的羽箭,不但比寻常的羽箭长上一半,更是粘着三根尾羽。 羽箭的穿透力惊人,有几枝甚至整枝箭透体而过,只在身上留下一个大洞。 羽箭在空中飞行,并非一条直线,而是左右摇摆,如同游鱼一般,若是箭速过快,射穿人体时,箭身的摆动可以叫人体内一塌糊涂,钻出一个大洞。但这样的伤口,绝非寻常的箭手能够造成。 七十步内,取上将性命如探囊取物,这便是射手中的传奇“射雕者”。 这个称呼来自汉朝,凶奴擅射,其中最杰出的射手才能被称为射雕者。草原雕翼展可达三米,平素飞在三百米之上,要射下大雕,必须两石以上的强弓。而且大雕身体油亮光滑,羽箭若不是垂直射到雕身,根本无法穿透。 飞将军李广曾经带数十骑遭遇三个凶奴人,就因为其中有一位射雕者,不但逃脱,而且射死了一名朝廷特使。后李广率百骑追数十里才擒获此人。 凶奴、辽人、金人、西夏皆称最好的射手为射雕者。军中的射雕者数量极其稀少,甚至多年不见。 术虎看的眼花缭乱,那人抽箭搭弓,箭矢飞出,行云流水一般,根本看不清动作,他只能看到那人乃是捏着箭发射。 如今射箭只有两种搭箭手式。蒙古式,以大拇指扣弦,食指压在拇指上,箭尾卡在拇指和食指的指窝处,箭搭于弓的右侧。此射法多要借助扳指,乃是中国古代通用的射箭手法。 地中海式,顾名思义,这乃是西方国家采用的射法,一手开弓,食指中指无名指三指拉动弓弦,箭尾夹在食指和中指之间,箭搭于弓的左侧。如今的反曲弓等都采用的是地中海式搭箭,相比蒙古式,毋需借助扳指,也更是好学。 但这两者之外,还有一种搭箭之法,称作“捏箭式”。以食指和拇指捏住箭尾,这恰恰是许多不懂弓箭人自然的握法。“捏箭式”撒放最是干净利落,当射手拉弓至极限,摩擦力无法留住箭,羽箭自然射出,因此射速可以更快,更减少了释放弓弦时不稳定。但这种射法对指力的要求极高,甚少有人采用。 面前这射雕者手中乃是两石以上的强弓,以两根指头拉动,瞬间射出十余箭,这是何等的力道与技巧。术虎早非半年前对军事一无所知的跑堂,他已是目瞪口呆。 忽然而来的精准打击叫宋军一阵慌乱,习惯于听号令行事的宋军突然没了主心骨,就只片刻的慌乱已经给了金人可趁之机。 金军先锋在付出了两三百伤亡代价的情况下,终于冲到了十步之内,前方要开始短兵相接。 原本不利于金军的战局,就因为一个射雕者的出现,忽然翻转。 宋军指挥一声令下,原本平射的弓箭手抬起弓箭,又开始朝天仰射,而前排刀枪兵,尽皆立起。 南翼宋军最前排,蹲着六排士卒,一列都是百人。前三列都是长枪兵,后三列都是刀手。先前头顶羽箭纷飞,这些人一个也不敢抬头。此际站起,第一第二排全是丈余长的长枪,齐刷刷放平,尺余长的枪锋正对前方。 这是可以硬撼骑兵冲击的长枪阵。 此际太阳终于高高升起,照着雪亮的枪尖,银光闪烁。 骄阳之下,两军都是稳住阵脚不动,只看着南翼这边搏杀。而金兵在付出不小的代价后,终于冲入敌阵,两军终于交接。 短兵相接,却是金军占了上风。面对宋人的长枪阵,金兵毫不迟疑掷出投枪。 宋人就这几样看家本事,两家打了这么多年,彼此早知根知底。先锋突击的金兵人人都带了数根投枪,七八步内飞掷而出,什么甲也能穿透。 原先中原作战,少见投枪,但到了宋朝,却开始被广泛重视。宋人称之“棱枪”,长约三尺,枪尖精铁打造,手投可达数十步远。如今在七八步内掷出,势如奔雷。 一名宋兵首当其冲,被一枪击中面目。精铁的枪尖如戳破一个西瓜,毫无阻碍的击碎了额头,枪头去势不减,瞬间绞碎了脑子,直到触及后脑骨才遇到一点阻力,但也毫不费力的将之穿透。 身后之人就看到那人脑后忽然炸开一个大洞,一杆投枪突兀的伸了出来。在那个恐怖的挂着血肉的洞口,惨白惨白的碎骨下面,每隔一息还要泵出一股新的血液,那人的心脏还未停止跳动。 没有人见到这般场景能不害怕,死者倒下,身边的一群人都惊恐的后退。 几十枝投枪朝一处投去,立刻在宋军阵上撕开一道缺口。 金军中多的是术虎这般的怕死之辈,但也不缺悍不畏死的亡命之徒。此时冲在最前面的,是十余个赤裸上身的壮汉。这些人为了奔跑的快,索性连甲胄也卸下。手中所持也不是寻常的武器,而是大斧! 面前的长枪兵除了倒地再也起不来的十余人,其余都已散开,面对这些大斧,他们丈余的长枪根本毫无用处,身后的刀盾手顶上前来。 重达十余斤的精钢大斧,这本也是宋人的发明,但金军却更爱用。一马当先的一名金兵冲入阵中,高举巨斧劈下,叫人窒息的呼啸声中,一名宋军绝望的举起盾牌。 如同劈开一张纸,那脆弱的盾牌连同那名宋军的半个头颅一齐落到地上。红的血喷出老高,还有白的脑浆。 周遭的宋军惊惧万状,想要躲开这根本无法阻挡的怪兽,却是自家人撞在一起,队伍当中登时一片混乱。 十余名斧兵势不可挡,接乱杀穿三道人墙,这才被裹挟进乱军之中。但他们已经打开了缺口,冲锋的金兵寻到了突破口,大量朝这边涌来,口子越撕越大。 沙鲁图终于露出些许笑意,一旦金军突入宋军防线,便占据了优势。他手中三军凑在一起,也只有五千刀枪健卒。此番攻击南翼,他一下就派出了一千两百刀枪兵,其中更有一百斧兵。 以宋军素常的配置,对面三千军,能战的刀枪兵最多六百。只要短兵相接,就有望击溃南翼。 宋军阵中夏衍德则是攥紧了拳头,敌人已经冲入己阵,自己安排的后手此间也该现身,否则就来不及了。他高高举起右手,握拳重重挥下。身边号角声响起,一排旌旗开始挥舞,号令立刻传递了出去。 双方平原列阵,南边这仅有的一片树林自然就格外重要。夏衍德索性就在南翼摆出三千人,并且相较北翼,更远离中军,示敌以弱,就是要引诱金军来攻,林中他另埋伏了两千兵。 此乃阳谋,他赌的是金军兵少,不敢正面冲锋,必要用侧翼冲击战术。北翼他布兵五千,又与中军接近,铁板一块,就给金军留下南翼这点希望,看金人往不往里钻。 越来越多的金人先锋冲入了宋军阵中,很快已经有士卒杀透了六层刀枪兵,前面一片空旷,隔着十余步就是宋军的弓弩阵地。但有经验的金兵并未选择冲过去,如今他们的人还太少。与刀枪兵混战,宋军投鼠忌器不敢发箭,但自己若是冲过去,必定成为靶子。只要眼前这些宋军刀枪兵溃败,才是跟着杀过去的好时机。 术虎也杀到了近前,他运气也是不错,再没有被羽箭射中。冲进敌阵,迎面就是一名手持长枪的宋军。 那宋军满脸都是惊恐之色,丈余长枪忽然脱手,伸手去拔腰间的刀。 术虎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一步窜了过去,大刀高举过顶,狠狠一刀劈下。 第七百一十八章 虎将贰 三位老友新年快乐。 那宋军太过慌乱,刀刚拔出一半,根本不及躲闪,这一刀正劈在头顶。 术虎感觉如同一刀砍在木头上,刀锋先是劈开了那人的头骨,但刀上的力道几乎被此耗尽。刀身砍进头里,立刻被头骨咬住,如同砍树一模一样。 那人瞪大双眼倒了下去,连一声惨呼也来不及。 术虎脑袋里一片空白,这是他杀的第一个人,但他一点想法也没有,只想把刀拔出来,继续杀敌。 但一下两下,刀牢牢咬在那人头上,竟是拔不下来。他上前一步,一足踏在那人头上,一面用力蹬踏,一面用力抽刀。刀这才被拔出来,跟着刀又激起一滩血水,但是喷的不高,只将他脚上的鞋子浇湿。 术虎如同被打开了开关,面容扭曲,提刀又扑向下一个人。 那也是一个刀手,却没这么好杀。两人挥刀对砍,刀锋砸在刀锋之上,火星四溅。 两人拼了六七下,齐齐力竭,手下力道越来越小。然后两人似有默契,不约而同罢斗,各自去寻下一个对手。 术虎看了眼手中刀,血淋淋的刀身上已遍布缺口。他又抬眼看看身边,到处是追杀宋军的同袍。喊杀声,惨呼声,比先前大了十倍,一片嘈杂,耳边嗡嗡作响,以致他连锣鼓声也听不清。 他们这波先锋乃是精锐选卒,明显要强于这帮宋军。一旦短兵相接,优势明显,又有大批的斧兵开道,宋军被投枪和巨斧的威力震慑,战意消退,完全是一边倒的杀戮。地上横七竖八,躺倒的几乎都是宋兵尸体。 就在这时,南边一里之外,树林中终于有了动静,光秃秃的树林之中,一队宋军跑了出来。 夏衍德面露喜色,但随即这笑容就消失的无影无踪。冲出来的宋军惊慌失措,不成队列,分明是在四散奔逃。他们身后的密林之中,似有隐约的鼓声。 更多的宋军跑出树林,人人惊恐万状。身后的鼓声如同闷雷,震的人心发慌,地面的沙土似在微微的抖动。 忽然之间,树林中冲出一匹战马,跟着又是一匹,瞬间变作数十匹。无数战马飞驰而出,沉重的马蹄踏上黄土,闷雷变作惊雷,轰轰不止。 地面扬起漫天的黄土,却追不上战马的步伐,只在身后拉出一道黄幕。转眼间那黄幕遮盖了身后的树林,更湮没了刚刚跑出的宋军。 最前面的战马排成一线,直扑过来。越是精悍的骑兵,马与马之间的距离就越近,眼前的骑阵如同一堵墙,似是密不透风。即便还在一里之外,那叫人震颤的压迫已经迎面而来。 正在鏖战的宋军人人变色,所有人都惊恐的望向南侧。忽然最靠南侧的宋军侧翼一阵骚乱,有数人不顾一切,转身就往回跑。 身边的将官根本不及喝止,一个人带动身边的数人,几个人就带动一片。转眼原本队列整齐的宋军阵中,南侧已明显可见的变了形状,变的杂乱无序,如同一个漩涡。 随即这个漩涡越转越大,不到十息时间,小半的宋军战阵已经混乱。 南翼宋军崩溃了。 没有刀枪兵护卫的侧翼,仓促间不及转向列阵的弓弩兵阵,根本没有办法阻挡近在一里之内的骑兵。 沙鲁图中军阵前,列着一千五百骑兵,但其中实际只有不到九百是货真价实的骑兵,其余都是冒充的寻常步卒。昨夜互相袭扰营阵之际,他已经派出六百骑兵,远远绕道,迂回到那边密林之后,隐藏在小丘之间。 夏衍德选择在此处决战,自要利用地势,早遣兵将在密林埋伏,又在南翼示敌以弱,等着敌人从此处冲锋。但如此明显的地形,沙鲁图又怎会视而不见,早派骑兵远远迂回到密林之后。 蝗虫过后,林木难掩行踪,两千宋军都是披着黄布伏在地上掩盖身形,只道自己螳螂捕蝉,全然不知黄雀已在身后。待到场上局势危急,宋将指挥伏兵前行,几乎同时,金军骑兵自身后杀出。 密林之中,没了树叶,树干树枝更易刺伤马匹,并不适合骑兵作战,但沙鲁图根本没想与宋军在林中大战一场。 两千宋军猝不及防,后股队列首当其冲,刚刚惊恐的回过头来。有两人这么高的骑将就已经杀到身后,根本不需骑在马上的人挥刀挥矛。两千多斤的奔马,加上飞驰的力量,简直如同压来的一座山。 脆弱的人体在马匹面前如稻草一般,跑的慢的倒霉鬼被马匹撞的高高飞起,再落地时,身体里的骨骼几乎碎掉一半,尸骸以各种不可思议的姿势散落在树林中。 如同锋利的剃刀划破一张草纸,两千宋兵瞬间溃不成军,根本未能形成任何阻碍。 六百骑兵呼啸而过,没有一个掉队,甚至没有展开杀戮,只是瞬间穿过了这片树林。对这场大战而言,这两千人根本微不足道。金军骑兵直接碾压过宋军的队列,直冲前方战阵。 一里的距离对马匹而已,实是转瞬即至。转眼这支骑兵已经冲到南翼战场,但他们没有冲击宋军已经溃烂的军阵,而是直接绕过。 南翼这边的宋军已溃,也不值得他们出手。 六百骑兵队伍拉长,摆出锥形阵,直插向一里半之外的宋军主阵。 几乎同时,沙鲁图身前,十二名赤膊红裤、膀大腰圆的号手,同时鼓起胸膛,手中巨大的号角朝向天际,发出呜呜的鸣响。 这是大军齐进的信号,一瞬之间,三军齐动。 中军之内,旗帜不断挥舞,一道道命令被迅速的传递出去。 三千先锋此前攻打南翼只出动了两千,此际与策先锋阵合并一处,三千人齐声大喝,举步前进。队列不急不躁,以正常步速齐步前行,无数双脚同时起落,激起的澎湃之声,丝毫不逊方才那六百奔马。 自大阵右翼又分出五百兵马,快速杀向南翼。 眼下南翼宋军已经崩溃,这五百人并非增援扫灭,而是补充军力。让这两千人能跟在六百骑兵后,从侧翼插入宋军大阵。至于林中那两千伏兵,被骑兵吓破胆的这支队伍,即使在后面追来,也意义不大。因为南翼的战局已变,如今的南翼金军,已变成突击的力量。 术虎也松了一口气,眼前的宋军败退了,又变作和昨日山谷中遇袭的那批宋军一样,羸弱而又慌乱,毫无战意。 没有人再袭击他,甚至他杀向敌人,敌人也不会还手,只是想着逃命。 这就是溃败,会转眼变成单方面的杀戮。他趁乱又接连杀死两人,但更多的宋军在眼前四散奔逃,如同失去了母鸡呵护的小鸡。 与此同时,金军中间大阵、东西拐子马阵、无地分马、拒后阵、策殿后阵齐齐开拔,跟随先锋,缓缓朝敌军压去。 夏衍德已是大汗淋漓,一身黑红两色的精美鱼鳞甲下,汗如涌泉一般朝外冒,内衣已完全贴在身上,沉重的甲胄压的他喘不过气来。这该死的斥候,一千五百的骑兵,如此重要的一支力量,如何少了六百匹马竟会视而不见。那是六百匹马,不是六百个人! 但眼下斩再多的斥候也无用,敌军六百骑兵已经突破南翼,直奔大阵而来。若是让他们直接插入侧翼,必将给中间的弓弩方阵带来灭顶之灾。而弓弩阵一乱,敌军正面压来,就能用弓弩压制最前列刀枪兵为主的先锋。先锋受损,中军就要失去屏障。 如此一环紧扣一环,将是整个溃败的前奏。 他的中军太臃肿了,万人拥挤在一起,他可以急令南侧的三千人立刻转向,重新布置战阵,以弓弩阻挡骑兵。但这样做的后果,很可能是军阵还在调动之中,骑兵已经杀到。 他不相信自己的部下能快速应对,而且就算调集大量弓弩列阵转向,也未必能杀伤多少战马。敌骑兵采取锥形阵杀入,本就是对抗弓弩的一个法门。 眼下只有做出牺牲,放六百骑兵入阵,四面包围,耗死这六百骑。 他立刻出动自己的“无地分马”。与金兵以一千五百骑兵为机动的“无地分马”不同,他只有五百骑兵,此际却是放在中军前阵,他的机动战力乃是两千选卒。当下派出一千人,去辅助侧翼抵御敌军骑兵。 六百骑兵已经跨越一片空地,卷起尘沙,扑入宋军阵中。宋军侧翼匆忙布下的长枪阵只留下十余匹马便被攻破一道缺口。 金军骑兵以锥形阵冲锋,是早把宋军的长枪阵考虑在内。长枪阵的优势乃是聚兵成墙,阻挡成列的骑兵。一旦攻来的不是墙,而是一把锋利的锥子,任何枪阵都支撑不了多久。 最先奔到阵前的骑兵根本不惧生死,甚至在最后数十步,有意拉下马头的黑罩,遮住马眼,叫马匹目不能视。如此一来,在主人的鞭策下,即使前面是枪林巨石,战马也不会畏惧。 第七百一十九章 虎将叁 读滕王阁序,当真是千古雄文,难以言喻的才华横溢,可惜王勃英年早逝。 马到近前,骑士忽然一提缰绳,数匹马后蹄齐蹬,腾云驾雾一般飞起,直砸入宋军阵中。 有马匹在空中被刺中,嘶鸣着重重砸落。但更多的马匹飞跃而过。 大批的宋军惊恐的看着巨大的黑影一跃而起,遮住了阳光,又从天而降,砸的周围一片狼藉。马上的骑士扑倒在人群中,立刻挥刀砍杀。 仅仅七匹马就在宋军长枪阵上撕开了一个巨大的缺口,失去了弓弩这个利器,一丈的长枪也根本无法面对战马,只要有必须的牺牲。 南侧的守军已经得到了将令,放入骑兵,围杀。 以骑兵冲入的缺口为界限,宋军立刻分开,如同一块布匹上裂了一个大口子。 金军的骑兵在不断填补这个缺口。 然后宋军退开的两阵又缓缓合拢,长枪兵顶在前面,从侧面刺杀。 金军的骑兵马上开弓还击,但并不恋战。战马仍然飞驰向前,骑兵不能停下,失去速度的骑兵会死的很惨。因为要连续冲锋,这六百骑都是轻骑兵,骑士有甲,而马没有。他们需要冲锋的距离很长,要减轻一切不必要的重量。 他们的任务是一直朝前冲,冲入中军,将整个敌阵搅个七零八落。 他们身后已经跟来两千先锋,这些人将鼓足余勇,再度奋战,将他们打开的这个缺口扩大,大到令这股宋军撕裂,溃败。 术虎又在跟着冲锋,将官率领着他们,扑向一个更大的敌人。面前黑压压,一望无际的敌阵,看上去如同一块巨石,而他们这两千人,如同一颗脆弱的鸡蛋。 但在将官的刀锋下,这颗鸡蛋自己朝巨石冲去,连回头的机会也没有。 他气喘吁吁,先前的一番砍杀已经耗尽了他的力气。他觉得身上好像背了个人,这个人比得意楼的大当家还重,简直要把他压到泥里去。 他心中满是绝望,如同不可违抗的命运,身边是和他一样茫然无助的同袍。他们太渺小了,被裹挟在这巨大的泥淖之中,彻底沉没下去,只是时间的问题。 骑兵还在突进,三千人侧翼挡不住六百骑兵的冲击,距离彻底撕开这道方阵已是不远。 宋军正有一支队伍游击过来,这个时候敢来支援的,一定都是精兵。但看来他们是赶不上了,这队骑兵冲破侧翼方阵,立刻就会转向,扑向宋军前阵,紧跟在先锋身后的弓弩方阵是他们最重要的目标。 他们已经完成了大部分的目标,敌军侧翼的门户已经打开,如果他们还能更进一步,扰乱中军的箭阵,他们就决定了这场战役的胜负。等待他们的将是加官进爵,大好的前程。 金军大阵已经逼近宋军,双方距离已不足一里,此时先锋三千人忽然止步。不是停止战斗,而是停下来积蓄力量,等待时机,当下一声号角响起,紧跟着的一定是鼓声,催促决战的战鼓。 沙鲁图面露喜色,他的奇兵见效了,敌军南翼已溃败,中军大阵的侧翼也被攻破。如果那支奇兵还能更进一步,只需要一步,在宋军的中间大阵中投下一个石子。激起哪怕再小的一个涟漪,他也将迎来一场大胜。 但就在此刻,剧变陡生。 挡者披靡,自冲入敌阵就一直未曾止步的骑将前锋停下了。 二十步开外,一员宋将挡在这一队骑兵之前,真的就一个人,手持一把巨大的陌刀。他身后空空荡荡,他已是这三千侧翼的最后一个守卫。 三千人的队伍都被穿透了,谁会在乎一个人,即使那人手中的陌刀大的不像话。 陌刀就是汉时的斩马刀,叫金军闻风丧胆的另一件神兵。锻铁为身,百炼精钢为刃,锋利无匹,无坚不摧,可斩马首。寻常的斩马刀,长七尺,刃长三尺,柄长四尺。 眼前这人所持却是足足大了一倍,柄还是四尺,锋刃却达五尺,更是宽了一半,宽阔的刀身如同一块门板。寻常陌刀六斤,眼前这一把刀至少也要三十斤开外。 一路带队风驰的金将乃是军中有名的勇士,他一眼便看出这人的不凡。但他不假思索,一夹马,直冲而上,再可怕的人也只是人,没有人能挡住两千斤重飞驰的战马。即使这个人是铁,即使这个人是钢,也会被高高抛起,撞个稀烂。 他相信那人一定会退开,他们已经成功了,六百骑打穿了三千人,一个人的坚守已没有任何意义。 螳臂当车! 那人没有让开,相反他朝着战马直冲过来。 骑将身子伏在马上,双足紧压马镫,又为座压下的大山增加了几分力气。 黑色的战马已经疲惫,但它的四肢仍然有力,连续两个月精心的喂养,给了它一身的厚膘,它的皮毛黑的发亮。滚烫的热气从它的两个鼻孔里喷出,连太阳的温度也要败退,它的四蹄踏在地上,大地也要颤抖,它无可匹敌。 然后在它那漆黑的大眼中,闪过一道亮光,如同闪电。 战场上不知道有多少人注视着这一幕,一个人挡在飞马面前,如同螳臂当车的那只螳螂。曾经的那只螳螂挥舞的也是两把与体型极不相配的大刀。 下一刻,那匹马忽然分成了两半。自马前胸直至马尾,一匹马整整齐齐分作两截,同时被斩断的还有骑将的两条腿。 没了上半截的马还在朝前冲,前蹄刚刚落地。它的上半身都没了,飞驰的四足之上忽然失去了平衡的力量。半截马身自中间瞬间扭曲,在旁边之人的目光之中,马的两只后蹄忽然赶上了两只前蹄,“嘭”的一声,血光爆起。 在它身后,它刚刚跑过的地方,它的上半身连带着它的主人还留在空中,如同被遗忘了的断了线的风筝。整个马头都好好的留在胸前,一瞬间它以为自己真的变成了风筝,它飞了起来。不是寻常跳跃时短暂的离开地面,而是高高的飞起来,高的感觉不到身下的一切。 血和内脏似是在短暂的停顿后一下子喷涌出来,马尸坠地,方圆一丈都是鲜血,而五丈之外,才是另一滩触目惊心的血红。 那骑将双腿齐断,但还没有死,他从马背上飞出去,在空中他甚至还看了那人一眼。 那人没有看他,但他死而无憾,他死在一个真正的万夫莫敌手下,一个真正无与伦比的勇士,远远不是自己能比。 不知躲在哪里观战的郭汾阳清楚的看见了这一刀。他本未注意这边,但当那一刀挥出时,他似是察觉了什么,猛地扭过头去。他身边的云锦书和栾星回甚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竟叫他如此变色。 郭汾阳目瞪口呆,他甚至觉得这一刀,就算寄幽怀也做不到。这不是练出来的武功,这是天生神力,这是鬼神之怒,这是武将之魂。 根本没有犹豫的时间,最前面的骑将的尸体还未落地,身后三骑又到。 那人进步挥刀,一人跌落马下,他的上半截身子不见了。 那人侧身挥刀,又一人落马,他的上半截身子也不见了。 那人跃起挥刀,第三人没有落马,但马只带走了他的身子,他的头留下来。 无可匹敌,瞬间连杀四人!连斩四马! 身后的骑兵畏惧了,胯下的战马瞬间感受到了主人的犹豫,因为紧夹自己的双腿放松了,马放慢了脚步。 如同被一堵无形的墙挡住了,飞驰的骑阵慢了下来。两边的宋军立刻围了上来,这支奇兵的进击被暂时阻止了。 双方的将领都看到这一幕。 沙鲁图猛地朝前冲了几步,险些跌下筑起的高台。毫无疑问,前方阵中出现了一员虎将,一员万人敌的虎将,一员能改变战场风向的虎将。 齐庄公出猎,有一虫举,足将搏其轮。问其御曰:“此何虫也?”对曰:“此所谓螳螂者也。其为虫也,知进不知却,不量力而轻敌。”庄公曰:“此为人而,必为天下勇武矣。”回车而避之。 国君为一只螳螂让路,齐国的勇士听闻此事,都来投奔。 那员宋将挡在马前的时候,像极了不自量力的螳螂。但瞬息之后,这只螳螂叫三军辟易。 瞬息之间,他不是杀死了四名骑士,而是点燃了一万多宋军的信心。不管有没有真的看到,他的勇武如同旷野中忽然刮起的一股微风。 不会有太多人看到这股风,但这股风已经刮起,他带着无穷的力量,身边不管是敌军还是友军,都会自发的传递这股力量。这种传播甚至不需要语言,不需要动作,不需要任何的交流。 夫风生于地,起于青苹之末,侵淫溪谷,盛怒于土囊之口,缘太山之阿,舞于松柏之下,飘忽淜滂,激飓熛怒。耾耾雷声,回穴错迕,蹶石伐木,梢杀林莽。 这个人改变了战场上的风。不消片刻,整个战阵上都会传递到他的力量。羸弱的宋军会再度找回信心。 第七百二十章 虎将肆 三位老友身体健康!假期结束了 沙鲁图忽然想起,很多很多年以前,也是在这片土地上,也有这么一个异常勇猛的宋人。一个小小的五百杂军的指挥副使,微小到这样的官职根本不配站在自己面前。可那人差一点就做到了,在万马军中,一个人,杀过来,他记住了那个名字——武元成。 还有一个,不如他这般勇武,却更是难缠,叫做沈天青。如果可能,他甚至想让面前的宋军主帅换作那一个,两人再来一决雌雄。 十余年前,他并不觉得自己赢了,他很想赢他一次。作为一生戎马的将军,他始终觉得一个合格的敌人甚至比同袍还要难得。 大宋真的不缺良将啊,可惜他们没有机会站到自己面前。 风向变了,但他仍然掌握战局。 号角声起,鼓声不断,旌旗狂舞,三军,尽出! 夏衍德也呆住,随即却是狂喜,连头顶的太阳也没有那么热了。他忍不住问:“南边哪位将军?” 答案是秦广,一个刚来几日,来了就和诸多将官不合的刺头。 夏衍德连连点头,决定战后定要重赏此人,还一定要将此人留在自己身边。秦广是新调来的将领,他并不熟悉,品级尚可,官职却不大,领三百余人,此前根本不值得他关注。 有没有万夫莫敌,有没有勇冠三军,当然有。虽然所谓大将在两军阵前单挑,大战数百回合,获胜之人,挥军掩杀,就能大败敌军之类的热血场面,纯属写书的人兴趣使然。实际即便在打仗最文明的春秋时期,也罕见两将单打的局面。但毋庸置疑,一员万夫莫敌的猛将在战斗中的作用是无可替代的。 两军对垒,战略战术之外,最重要的就是士气,毕竟战斗最终要靠士卒赢下来。一员身先士卒,挡者披靡的猛将在战场上可以扭转一处战阵的胜负,左右两军的士气,甚至一场大战的最终走向。 先前金人的射雕者如此,此际秦广也是如此。 沈放听闻,也是咋舌不已。他临安一见秦广,就知道定是一条好汉,但即便是他,也万万想不到,昔日那个差点被苏师旦害死的落魄武官,到了战场之上,竟是如此威不可挡。 宋源宝却是手舞足蹈,高兴的不得了,连叫:“厉害,厉害。” 术虎跟随大队冲入了乱军之中,这边的宋军一样的软绵绵不肯恋战,甚至举起刀枪都是做做样子,见了他就跑。 术虎松了口气,看来这边看着凶险,其实打的也不厉害,自己这条命多半还能保住。 但不到半刻钟功夫,情况忽然变了,周围越来越多的宋军围了上来,面孔狰狞,似是换了副面孔。 压力倍增,术虎忽然又觉得这条命悬了,宋人发疯了! 在秦广带领之下,南侧守军重整旗鼓,又将敌军围住。先前势不可挡的金军铁骑终于被拦住脚步,战马不得驰骋,立刻便有大量伤亡。 战鼓声声,喊杀声撕心裂肺,血花飞溅。尸体与残肢在面前割麦子一般倒下,周遭嘈杂混乱,如入地狱深处。 双方都杀红了眼。 随后的战事却是乏善可陈。 双方的主将,沙鲁图和夏衍德,若说两人在战略意图、排兵布阵上还差距不大,对战场局部形势的研读预判、审时度势后的调兵遣将却是天差地别。 夏衍德优柔寡断,又无野战指挥之能,根本看不清局势,临阵指挥错漏百出。 双方大军正面开打,仍是金军主攻。对着射了一通弓弩之后,金军又是付出不小代价,杀到近前,双方短兵相接。 但就在夏衍德将注意力集中在正面战场的时候,沙鲁图却悄悄派出剩余九百骑,仍是绕到南翼切入,将被困死伤大半的三百骑兵救出。 随后这一千两百骑兵先与南侧两千步卒配合,不断绞杀宋军南侧军阵。 宋军单兵稍弱,但实际两军战力其实相差不大。 战场之上,最精锐的一支队伍就是金军铁骑。沙鲁图充分发挥了这支队伍的优势,机动灵活,总是在敌军阵后发起冲锋。 宋军前有金兵步卒方阵,后被骑兵冲击,往往两三次冲击便即崩溃。“骑兵是锤,步兵是铁砧”这两者配合的好,铁军也能砸扁。 密不透风的宋军阵上,立刻被凿出数个缺口,金兵趁势而上,将缺口越扯越大。 夏衍德见侧翼破绽百出,索性孤注一掷,竟号令全军反攻,意图以兵力优势直接击溃金军大阵。 沙鲁图一见大喜,立刻转攻为守。 以宋军的野战攻坚能力,在金军弓弩箭阵下,仅冲锋三次未果就一蹶不振,不管长官如何催促,再不肯冲锋。 宋军士气已经低落,战阵又是千疮百孔,偏偏夏衍德这个老兽医一号脉,孤注一掷,竟开出一记猛药。他在北翼凑了五千军,佯攻金军侧翼。同时派出五百骑兵,意图迂回到金军后路,直扑沙鲁图指挥所,来个擒贼擒王。 五千侧翼调出,沙鲁图立刻发觉,根本未理会忽然脱离战场的那五百骑兵,立刻也以锥形阵直插宋军大阵,一鼓作气,将宋军彻底打散。 夏衍德本想给沙鲁图来个釜底抽薪,偷他老窝,谁知自己的骑兵还不知在哪里,人家的主力已经杀到了家门口。 夏衍德不愧是身经百战的老宋将,有着优良的传统,一见形势不妙,立刻来个金蝉脱壳。留下主将大纛,自己带军逃跑。 不过他也不是一无是处,逃走之前,他将罗文派上前沿,活活坑死。罗家此战一门两忠烈,这孤儿寡母的赏赐想是有着落了。 一场恶战从晨曦打到日暮,宋军败退,留下了满地的尸体和兵器旗帜。 落日之下,一杆高大的暗红色大纛被推倒。 有兴高采烈的金兵争相踩上去,他们脚上的血沾染了旗帜,又把它踩到血染的泥土里。 他们的行为很快被制止了,遍地的旗帜可以随便踩,唯独这一面是要被好好收藏起来的。 术虎没有死,他甚至想不起这个下午是如何度过的。他脚下是肥沃的田地,可如今浇灌的都是鲜血。田地中的稻谷早被蝗虫啃光,土黄的田地下,或到处都是蝗虫的卵。 他隔壁的一位老太爷说蝗虫乃是源自兵灾,这或许是真的,在这些鲜血的滋润下,明年的土地里究竟会长出什么,已是不言而喻。 宋军大败,又有六千多人投降,再加上被杀的,折损大半。夏衍德收拢残兵,一万多人都躲入信阳,决心龟缩不出。 沙鲁图毫不留情,又将六千降卒斩首,就在战场当中,筑起一座京观。近万宋军一日之间失去了生命,被埋入永恒黑暗的地下。 京观,又叫“武军”,乃是古代为炫耀武功,聚集敌尸,封土而成的高冢。但这不仅仅是为威慑,若是恐吓敌人,留下满地的尸首更加震撼人心。那时候的人已经明白,战后极易爆发瘟疫,多半都是腐尸引起。眼下金军没有退回的打算,必须将这些尸首掩埋。 随后沙鲁图并未进军信阳城,而是还军坝上,先将河渡接管。 留在坝上的两千宋军望风而逃,根本没敢露面。 叫术虎没想到的是,他以为自己熬了过来,可回撤之时,自己就是跑到路边拉了泡屎,就被人掳了去。他是欲哭无泪,早知如此,何必往草丛里跑,屁股又不是没被人看过。 术虎和郭汾阳几人拼拼凑凑,算是将一场大战说个八九。宋军落败,众人倒都未觉有何意外。 沈放关心秦广下落,特意问了问,郭汾阳道后面乱军之中未见此人,想还是逃脱了。 花轻语和宋源宝几个,都忍不住抱怨宋军无能。手握三万大军,面对数量只及自己一半的敌军,还是一败涂地。 在李云政三人看来也是如此,沙鲁图用兵也就一般,远非名将水准。宋军此败,纯粹是指挥无能。 帅有十过:勇而轻死,贪而好利,仁而不忍,知而心怯,信而喜信人,廉洁而爱人,慢而心缓,刚而自用,懦志多疑,急而心速。 夏衍德知而心怯,慢而心缓,懦志多疑,急而心速,身犯四样,实不是领军之将才。 经此一役,宋金攻守之势相易,不须怀疑,接下来东西两线,金军必也将转入反攻,战火转眼就会烧到大宋境内。 众人自然没杀术虎,还给了他一套汉人衣衫,放他出门。出门时,他望了望萧平安,萧平安也看了看他,两人什么也没有说。 此际术虎这个金人站在宋国陌生的土地上,望着头顶一样的星空,一片茫然,他由衷的想:“这个世界如果没有战争就好了。” 柴九一如既往仍是不主动参与一群年轻人的讨论,直到云锦书等人问了几回,才说了一句:“这一战又怎会有胜者。” 李云政追问道:“那依先生之见,这后势如何?” 柴九默然片刻,方道:“两犬相争,饿虎在北。” 第七百二十一章 虎将伍 张易之皱眉道:“先生是说蒙古?昔日匈奴尚不能侵汉,这鲜卑与突厥人的后裔,长期受制于辽人金人,居无定所,逐水草而居,不通教化,也不知商贸,如何能成气候?” 沈放因与术虎等人相识,对蒙古风土人情也算略知一二,蒙古长期被金人统治,如今确有振兴之象,但若说能威胁金、宋,他也有些不信。 柴九道:“你等看这辽金蒙古三国,自有相通之处。”这一年乃是金章宗泰和六年,宋宁宗开禧二年,亦是元太祖元年,铁木真漠北建“大蒙古国”,已被宋金承认,蒙古已算是一个国家。 众人知难得柴先生要和大家讲些东西,都是侧耳倾听。 柴九道:“其一,人。夫兴霸天下,必有雄主。秦皇汉武,唐宗宋祖,千秋功业,始于不世之英雄。辽有耶律阿保机,蹈锋饮血,明达世故;金有完颜阿骨打,雄豪意气,锐勇无敌;如今蒙古之铁木真,一样勇猛善战,而且更懂韬光养晦之道。吾观此人,尤胜辽金之祖。” 沈放连连点头,他听术虎和速不台多次提起铁木真,那发自肺腑的崇敬之情,绝非常人能享。听的故事多了,不觉脑海中已经勾勒出一人画像。此人能屈能伸,坚忍不拔,知人善用,胸襟开阔,气度恢宏,战无不胜。不管哪一样,都是一代雄霸风范。 柴九又道:“其二,一统。辽,金,蒙古,皆是多部族并立,氏族群雄纷起,难不在外,反在于内。能折服各族,并立一国,非雄主莫可,而一旦立国,各族间团结一心,必震惊天下。” 众人未必个个知晓,但如李云政等人饱读诗书,自是知道。辽,金,蒙古这一点极其相似,都是内斗不止,而当辽金完成统一,结束内斗,迅速就壮大起来。细想柴九之语,越觉大有道理。 柴九继续道:“三曰,天时。辽人初起,正值中原五代十国之乱,更有后唐儿皇帝石敬瑭割让燕云十六州,遂成霸业。金人崛起,源于辽天祚帝昏庸,国内也是叛乱频生,叫金人坐大。如今宋金相争,又各自内忧外患,如风中之烛,正是蒙古强盛之机。 “四乃民风兵利。辽人游牧,金人渔猎,蒙古亦是游牧,疆域开阔,与天争生存之机。一年中有一半时日,要遭受严寒酷冻之苦。因而民风彪悍,坚韧顽强。再加性情野蛮,各族好凭蛮力劫掳,好勇斗狠,崇尚武力。族中不分男女老幼,皆擅骑射,全民皆兵。有同族之情义,作战更是勇猛无畏,少有抛弃同袍者。” 眼下屋中都是汉人,尽管不愿承认,但辽金蒙古这三族打起仗来,确实是比汉人凶狠。 柴九又道:“五称师汉,蛮夷之地,部族自有一套规矩传承。但若是一统,便需治国之道。治国之法,这三国皆无,若想长治久安,必学汉法。辽人金人都是大量任用汉人,才逐渐巩固邦国,日益强盛。金国当中,十人中就有八个汉人,不论军队朝政,全倚仗汉人支持。我听闻铁木真眼下也招纳了不少汉人,每晚在帐篷中问策到深夜。”微微摇头道:“此人志向远大,由此可见一斑。” 梁辅臣摇头叹息,道:“苦恨年年压金线,为他人作嫁衣裳。可叹我汉人聪明才智,如今却每每任人凌辱宰割,反是教出的这些徒弟,一个比一个凶狠,一个比一个贪婪。” 柴九精神似是欠佳,说了几句,已露出倦意,喝了杯茶,才又道:“不错,这第六便是仇与贪。因民风之恶,睚眦必报。辽人待金人、蒙人苛刻,金人也待蒙人如猪狗,一旦形势相异,必血债血偿。是故蒙人兴起,金人首当其冲。而宋金辅车相依,唇亡齿寒。蒙古人一旦打败金人,又望江南富庶之地,必心生贪念,得陇望蜀。” 摇了摇头,接道:“蒙古人与辽人金人一样,都是劫掠成性,野蛮贪婪,冷酷无情。父母老了,遇到冰冻,就赶出去冻死。不知伦理,抢婚收继。见到旁人的妻子美貌,就去抢夺。见到旁族的水草丰美,就去攻占。帐篷里没有一本书,却最爱丝绸和黄金。江南富饶之地,蒙古人又岂会不动心。” 古时蒙古人把牛羊、牧草、女人都作为衡量财富的标志,为了自己部族的壮大,侵略弱小部族是家常便饭,在他们看来,也是天经地义。蒙古人有抢婚的习俗,有女人才能繁衍,部族才能壮大,抢走别的部族的女人,就是壮大自身。在部族的战争中,女人作为战利品,是不会被杀害的。 铁木真父亲是蒙古乞颜部首领也速该,母亲诃额仑出身弘吉剌部,本同蔑儿乞惕人也可·赤列都结亲,但在宋绍兴三十一年(1161年)秋,也速该根据“抢亲”传统抢来诃额仑,这才有了铁木真。 所谓报应不爽,铁木真结婚后不久,老婆孛尔帖也被人抢走。而抢人的正是蔑儿乞惕人,他们为报诃额仑被抢之仇而来,顺道掳走了孛尔帖。蔑儿乞惕部并不好惹,乃是一个异常凶强的部族,其人用大弓长箭,据说还会杀死他族人生食其肉。 九个月后,铁木真打了自己人生的第一仗,将孛尔帖顺利夺回,但孛尔帖已经怀孕,生下的孩子便是术赤。因此术赤一直被质疑不是亲生。好在铁木真视他为己出,对孛尔帖也是一直厚待,后封正宫皇后,母仪天下。 也正因此,铁木真恨极了蔑儿乞惕人,去岁打跑了不说。十多年后想起,还不解恨,直接派速不台追了上千里,一族全灭。 相比抢亲,所谓“收继婚”,更让中原汉人诟病。乃是指丈夫死后,女子要嫁给其兄弟,或是夫家其他男性,甚至亡夫的父、叔、伯、儿子(女方的亲生子除外)、侄、甥。蒙古族、凶奴人,哈萨克族、柯尔克孜族、赫哲族、藏族、满族、乌孙人、扶余人与高句丽族等都有此习俗。 在汉地“收继婚”早在先秦便为人不齿,以后各朝均有法律规定废止。历史上隋炀帝收继其庶母宣华夫人,唐太宗收继弟弟李元吉的妃子杨氏,唐高宗收继父亲唐太宗的才人武则天,都是被人骂的狗血喷头。 而四大美人的王昭君和亲匈奴呼韩邪单于,呼韩邪死后,被迫要嫁给其长子复株累单于。王昭君不能接受,向汉廷上书求归,汉成帝敕令“从胡俗”,最终也成为这一制度的受害者。 在儒学兴盛的宋朝,此习俗更为世人不齿,导致汉人对蒙古族的印象也是极差。 柴九说罢,也是感慨,道:“所谓弱肉强食,强大就想征服,羸弱便被奴役,古来莫逾此理。” 张易之道:“子曰:有文事者,必有武备;有武事者,必有文备。文武双济,无所偏废,才能外御强敌,内安社稷。太祖立国之初,受五代十国之乱,天下疲敝,欲安邦必要休养生息,铸剑为犁,弭兵息民,本是至理。但杯酒释兵权,以文臣压抑武将,却是不智之举。及太宗继位,国已无可战之师,屡次败于辽人,渐至闻风丧胆,只能屈己修好,羁縻勿绝。再遇金人,亦如是,接连丧师辱国,此皆武备不修之祸也。” 宋人崇文抑武,读书人更是自觉比武将高贵,甚至战场之上,也是文臣为主,武将为辅。以致本末倒置,败军折将的例子比比皆是。如张易之这般较为激进的读书人,已是极为愤慨。 沈放初见张易之,便是在临安乾元书院听吴曦讲兵法。张易之畅评李广,也叫他印象颇深。 崇文抑武,始于宋太祖,确立于宋太宗。赵匡胤自己是武将窃国,黄袍加身,认定“大抵五代之所以取天下者,皆以兵。兵权所在,则随以兴;兵权所去,则随以亡。”对武将本就忌惮。立国之后,国内一片狼藉,必用文人治之,因此必须摆足姿态,处处厚待文臣,甚至立下“勒石三戒”,告诫子孙“不杀士大夫”。 至此之后,重文轻武之风一发不可收拾。文臣集团更是趁势而起,把持朝政,排除异己,上弱君权,下塞民路。 与文臣春风得意相比,宋朝武将的日子分外难过。杯酒释兵权之后,一干开国良将,人人自危,争先恐后自污。广置田产,甚至强取豪夺,叫子孙无所事事,惹是生非。 西京留守向拱在洛阳十余年,“专治园林第舍,好声妓,纵酒为乐,府政废弛,以致群盗昼劫”;元勋符彦卿,镇大名,则宠任部下刘思遇,大肆贪污纳贿;名将石守信专心敛财,“累令节镇,专为聚敛,积财矩万”;就连赵匡胤的妹夫高怀德,为了避嫌,也是不理军务,日事田猎。 没办法,谁叫赵匡胤释兵权给的教导便是:“多积金,市田宅以遗子孙,歌儿舞女,以终天年”呢。 第七百二十二章 虎将陆 武将唯唯诺诺,低眉顺眼,唯恐招来祸端。甚至军队将领也避讳谈论用兵,而以崇尚文儒为荣。而同级别的文官武官的俸禄更是可以相差十倍。 如此种种,终致宋军力衰微,逢战必败。 云锦书和栾星回都是点头称是,云锦书道:“大宋确实对武将太过苛刻,不见狄将军与马将军,即便做了枢密使,也还是遭人排挤。” 云锦书所说,乃是狄青与马知节。 狄青好友兼部下焦用被韩琦所杀,竟是无能为力,即便后来做了四年枢密使,日子也不好过。少便有神童之誉,灌水浮球的文彦博当权,请上调狄青出京做两镇节度使。狄青上书说自己无功却受封节度使,无罪却又外放,心中很是委屈。 宋仁宗也觉有理,就向文彦博转述了狄青的话,并说狄青是忠臣。文彦博说:“太祖岂非周世宗忠臣?”宋仁宗听了默然无语。 狄青不知此事,还到中书门下去为自己辩白。文彦博直截了当道:“无他,疑汝耳。”直接告诉狄青,就是怀疑你,怎么样?吓得狄青后退几步,再不敢争。去了藩镇后,日日提心吊胆,结果不到半年,就嘴生毒疮,不久去世。 名将狄青尚且如此,其余人更加不堪。良将马知节任枢密院期间,长期遭到文臣集团冷遇。宰相王旦之子王素记有一事:马知节与王钦若、陈尧叟同在枢府。一日,上前因事相忿。上召公,至则见冀公(即王钦若)喧哗不已,马则涕泣。在皇帝面前,同僚敢大声喧哗责备,自己却只能哭个不停。这武将的委屈当真可见一斑。 陈尧叟便是《卖油翁》故事中的陈尧咨。北宋王铚《默记》中载:宋真宗欲选善射者与契丹使者比箭,陈尧咨欲往。结果却被其母一通臭骂:“你一个状元,去跟人家比射箭,丢不丢人?” 宋人重文轻武,一至于斯。 梁辅臣却是摇头,道:“有史为鉴,穷兵黩武者,如先秦之强盛,亦不能长久。” 李云政道:“非云穷兵黩武,而是文武并举。唐太宗《帝范》“阅武”与“崇文”两篇,斯二者递为国用。至若长气亘地,成败定乎锋端,巨浪滔天,兴亡决乎一阵,当此之际,则贵干戈,而贱庠序。及乎海岳既晏,波尘已清,偃七德之余威,敷九功之大化,当此之际则轻甲胄,而重诗书。是知文武二途,舍一不可。与时优劣,各有其宜,武士、儒人焉可废也。” 梁辅臣道:“说来容易,做时却难。谁不想文武双全,在坐诸位,云公子,栾公子身怀绝技,吾等心羡之,但若叫我等去学,便是穷极一生,怕也不及两位万一。” 云锦书和栾星回都笑称不敢。 梁辅臣也是一笑,又道:“纵观历朝历代,都是以兵始,以武夺天下。以文继,立国满目疮痍,乃广用贤良,励精图治。待到国泰民安,四海升平,必定武备松弛。要知武将是打出来的,休养生息,无仗可打,如何强军?军力一衰,再遇昏庸享乐之主,国百病丛生,一旦乱起,武又颓废,则大厦倾倒。汉高祖建国,先有文景之治,随后便是汉武黩武。虽造就汉武盛世,国力却是衰微。于是昭宣中兴,又在恢复国力。但随即便被王莽篡汉,又是战乱频起。光武帝平复天下,国中又是一片狼藉。待到明章之治,国力复强,便又想着开疆辟土,永元之隆,武功赫赫。但旋即便是党锢之祸,群雄割据,三国相争,曹丕篡汉。” 沈放与萧平安都是静坐,听旁人议论,一直未曾插言。萧平安忽然道:“既然如此,为什么要打仗呢,大家和和气气不好吗?” 他自觉见识不如众人,也没读过多少书,只觉大家说的都有道理,但有一个疑问盘桓在头脑里,挥之不去,此际终于问了出来。一开口反而不怕了,继续道:“要打仗的是皇帝,将军,大臣,难道是他们的日子过的不好吗?他们住最大的房子,有花不完的钱,吃最好的饭菜,喝最好的酒,不需要干活,做什么都有人伺候。打仗受苦的是百姓,可百姓有什么呢,他们什么也没有。他们夺取的究竟是什么?” 此际天色已晚,上首柴九斜靠椅上,貌似有些疲惫。萧平安忽发议论,他却是慢慢坐直了身子,目光在萧平安面上停留了片刻。看的萧平安心中忐忑,不由自主低下头去。 沈放等人表情也是各异。沈放虽与萧平安相处不久,但对这位义兄却甚是了解,知他心地善良,有此一言再正常不过,也被他赤诚之心所动,落手在他肩头,捏了一捏。 叶素心和沐云烟都转头看他,两人视线却是碰到一起,立刻各自转过头去。 宋源宝正忍不住要有高论,却听慕小倩轻笑一声,先道:“你如此无欲无求,不如学老庄去吧。” 柴九干咳一声,道:“你说的没错,人的贪欲没有止境,有些人有了就还想要更多。” 听他开口,众人都安静去听,只听柴九接着道:“皇帝想要更大的疆土,文臣想留名青史,武将想建功立业,富翁想要更多的财富,寻常人家也想比邻居过的好。人人都有欲念,这欲念本身不是坏事,可以激人奋发,可以创造出更多有用的事物。但若是贪欲超过了自身的能力,甚或是人性,就是灾难。这便是人,一念成佛,一念成魔。” 李云政叹道:“诚哉斯言,贪欲为一切悲苦之源。” 郭汾阳见柴九又靠在椅上,倦意更浓,起身道:“好了,好了,今日便说到此吧。”微微一顿,又道:“此番游历到此而止,我明日会和柴先生返京,你们可自行离去。” 想了一想,又叮嘱李云政三人道:“此处是非之地,你们三个不会武功,少些自保之力,可随我和柴先生先行北上。若是急着还家,就速速南下,莫要耽搁,先避此战乱险境。” 众人忽听此言,都是吃了一惊,转而都是恋恋不舍,李云政脱口而出,道:“这便结束了么。”随即惊觉自己失态,起身整衣,对柴九恭恭敬敬一拜,道:“能与先生同行,得谆谆教诲,如沐春风,时雨之化,感恩戴德,终身无忘。” 沈放和萧平安等人齐齐起身,跟着拜谢。沈放得柴九眷顾,方能得《白马经》,岂止是救了自己一命,当真是恩同再造。此番虽跟行未远,但柴先生言传身教,也是叫他获益匪浅,这一拜也是至诚至真。 柴九与他见过的人都不同,明明满腹经纶,腹载五车。却很少将自己的意见直接灌输与人,从不轻易否定别人的意见,也从不发怒。但身边每一个人,都不自觉的对他尊敬,即便宋源宝如此无法无天,见他也是老老实实。德行兼备,高山仰止。 柴九微微一笑,起身还了半礼,道:“来日方长,只要你等愿意,燕京柴门,随时欢迎前来拜访。”转身朝后走,行到半途,却回身对沈放招了招手,问道:“你如今身子如何?” 沈放也未想到他会忽然单独朝自己说话,急忙趋前两步,跟在柴九身后,恭敬道:“劳先生挂念,已是无碍了。” 两人齐向后走,众人也都跟在身后。柴九似随口与他聊天,道:“听闻你棋艺泛泛,日后不妨多多练习。” 沈放微微一怔,不解其意,但还是恭敬应道:“是。” 柴九道:“你可知为什么读书人都要学下棋?古人又为何要习六艺?不是他们喜欢,而是要与人相处,要融入士大夫的圈子,非此不可。”微微一顿,又道:“人活于世,不能什么都靠自己。” 沈放略有所悟,点了点头。他也未多想,只道柴九是叫自己多与云锦书等人亲近。他口中答应,心中想的却是另外一事。 到了后院,柴九自回房歇息,其余人相互见礼,也各自回屋。此间虽不比李府大,但乃是空宅,房屋也是不少。只是众人相处的久了,每夜都有畅谈不休,都是几人挤在一屋。 沈放还是和萧平安、宋源宝、秋白羽四人占了一屋。回到屋里,自又是一番议论。 这日夜半,待三人睡熟。沈放忽然一个人悄悄出屋,溜出院子,解下马来,出镇一路向北。 他早拿定主意,沙鲁图刚刚打了一场胜仗,难免疲惫,也定正得意,正是自己下手报仇的好机会。 出镇向北,行二十余里,忽听身后马蹄声响,有人追来。 沈放勒马缓行,不多时一人追上,却是萧平安。见他便问:“你急匆匆哪里去?怎地话也不留一句。” 沈放心道我这义兄为人义气,两肋插刀,我可不能教他跟我涉险,装作随意道:“家中有故人在此,想去拜访一番,事毕便归,萧大哥你先回去吧。” 萧平安却是不信,道:“若是访友何必半夜出门,更何况柴先生明日北归,咱们岂能不送。你给我说实话,你是不是想去杀那金国将军?” 第七百二十三章 虎将柒 沈放微微一怔,却不想自己这个看似木讷的义兄竟是一猜就中。随即又是恍然,当年义兄也在里县,或许也听过沙鲁图的名字。心下也觉此番有些冲动,明日柴先生北归,自己何必急这半夜功夫。只是先前又怕明日众人都在,益发不好脱身。 萧平安看他神色,已知端地,也不劝他,催马与他并行,道:“我与你同去。” 沈放知劝他不回,心下也是感动,道:“好,咱们去看看,有机会便干,若是凶险,咱们便回来。” 萧平安点头道:“我也是此意。”沈放起身出门,他已经醒觉,半晌不见回来,心有猜疑,这才出门来追。也是怕沈放不顾一切,陷入万马军中。 一路向北,行到正午,就见一片荒野之上,赫然立起一座土丘。高约六七丈,方圆里半,极是醒目,正是金军所立京观。 沈放和萧平安两人按辔徐行,都是默然。这土丘之下,埋了万余宋军。周边黄土之上,还有倒伏的旗帜和残缺的兵器,鲜血渗入土地,留下大片的乌黑。 日暮时分,穿过一片树林,对面狂野之上,忽然多出无边无际的营房。一座座帐篷如同野地里冒出的巨大蘑菇,万余金军就驻扎在这里。 沈放早有计较,将马匹拴在林中,与萧平安两人藏在林中。果然没过多久,有一队巡视的斥候经过。 两人悄没声息的出手,暗算了落在最后的两人,拖入林中,剥下衣服。待那队斥候惊觉,两人已躲入林中。 两人换了金兵装束,直奔大营而去。到了左近,也未敢直闯,寻了一高处探望。 《武经总要》说大军营盘:大约军不久驻,则为立枪、栊枪、车营、拒马之类;若兵久驻,则用柴营、掘壕、城营、木栅之类。沙鲁图看似不急着再动兵,所立乃是木棚营,四面伐木筑墙,高约丈余,左中右三处辕门,如同圈了一处城池。 围墙每隔百步便有一了望高台,围墙之前是一片空地,寸草不生,根本无处藏人。 营内帐篷密布,彼此间隔二十步,齐齐整整,罗列分明。《卫公兵法》中言:“务取营里宽广,不使街巷窄狭。”故而营中帐篷间距不能超过三十步,也不能少于十步。军中营帐,也分前军、中军、左右翼、辎重、人夫等等。 主将中军大帐居中,前后左右各军依次按部就班,骑兵都在外侧,此外辎重、骡马圈、炊灶、便溺之所,也是各依其类,有条不紊。 营内不时可见巡视的士卒列队而过,三处辕门更是把守严密,无令箭者严禁出入。整座营盘,真如铁打一般,滴水不漏。 营盘扎的如何,历来是考教主将能力的重要一项。领军的将官是否算筹有序,知晓兵阵韬略,严明纪法,都可见一斑。李广便因行军轻率,扎营随便而时常被人诟病,讥其“非大将才”。 明代刘基作《兵法心要》言:凡置营,先计人数,列营几重,配地多少。随师众寡,一人一步。使队间容队,宁使剩队,不得少队。已往便定,不得移易。如一厢有剩,所剩之队友配守御,不使士卒烦扰。如久住暂时,各量其宜。 万人甚至数万人的临时居所,要做到疏密得当,各部组织有序,实非易事。单看营盘还有守卫的秩序,沙鲁图确是熟知韬略,出手不凡。 但如此一来,沈放和萧平安却是犯愁,先前想的太过简单。原以为一万多人聚在一起,换身衣服,神不知鬼不觉便混将进去,谁知眼下竟是连接近也难。 那营盘外栅栏高耸,沈放两人也寻不到太高的所在,营内只能看个大概,甚至连中军大帐也瞧不见。只见营中炊烟四起,正在准备晚饭。 正没个主意,却见长长一队辎重车辆正从远方坝上行来。 金军占了渡口,对岸船只正源源不断运粮草前来。队伍之中多半都是征发的民夫,有大军庇护,随行押解护卫的金兵也是不多。 沈放心中一喜,跟萧平安两人远远绕将过去,悄悄混进队伍,倒是无人发觉。 过了辕门,好容易进了大营,车队却是贴着营边朝东而去。沈放和萧平安跟了一段,抽个空子,悄悄脱了队伍,直往里去。 此际营中士卒正在吃饭,人来人往,沈放两人混在其中,倒也无人注意。 眼见天色将黒,沈放知道不消半个时辰,军营便要宵禁,脚下加快。古往今来,一旦天黑,军营都是禁止士卒走动,禁止大声喧哗。那时再想大摇大摆走在营中,纯属痴人说梦。 萧平安见沈放面色从容,也是佩服,心道:“我这兄弟胆量当真不小,这万人军营之中,我都有些紧张,他倒是无所畏惧。” 其实沈放心里也是七上八下,他也是故事听的多了,以为此事不难,谁知进来才觉厉害。周围密密麻麻,都是营帐,举目皆是敌兵,也是压力如山。只是眼下箭在弦上,已是不能回头。 闷头前行,一气走了一刻多钟,眼前还是连绵营帐。沈放脚步渐缓,跟萧平安对视一眼,两人都是明白了,迷路了! 军营之中,向来是十人一个帐篷,一万多人的大军足足一千多个营帐。他们不识军中布置,周围也无标识,不觉已是陷在营中,不知自己究竟所处何地。 此际天色已黑,士卒都已归帐,两人行走在外,也显突兀,还好天刚刚黑下,还未曾遇到巡逻之兵。 正无头绪,忽听身后一声厉喝,道:“你们两个,干什么的!” 沈放和萧平安都是一惊,萧平安做贼心虚,立刻就想回头,却被沈放一拉,装作没听见,紧走两步,就想往旁边道上拐。 却听后面沉重脚步声响,方才说话那人竟是追了上来,口中骂道:“我跟你们说话,聋了么!” 沈放知道躲不过去,忽地灵光一现,急急止步,回过头来,道:“何人唤我!”回过头来,就见身后一人,膀大腰圆,浑身甲胄,威风凛凛,趾高气扬。 见两人回转,那人也停步不追,骂道:“还不给我滚过来,天色已晚,为何还在营中快走!” 沈放道:“我等有紧急军情来报。” 那人眉头一皱,声音陡然又高了几分,道:“有什么急事,见了本将军,还不过来参拜!” 沈放和萧平安对视一眼,两人也是莫名其妙,这将军怎如此大官威。 那人见沈放两人不但未恭敬施礼,反是交头接耳,勃然大怒,骂道:“混账王八蛋!不识你家将军么!” 沈放这才反应过来,一拉萧平安,抱拳躬身道:“参拜将军。” 那人在军中似是颇有地位,见两人虽躬身行礼,却是明显的敷衍,更是恼怒,喝道:“兔崽子!瞎了你们狗眼,我武举人忠翊校尉乌林答尔灿也不认得么!” 金人也学大宋科举取士,金熙宗皇统年间开武举,不但要考弓箭刀兵,还要文试兵法。武艺试步射、马射和刺板,兵法试《孙子》、《吴子》等兵书。三年一试,也分府试、省试、殿试三级。武举一甲第一名任职忠勇校尉,二、三名任职忠翊校尉。 此人既有忠翊校尉的官职,想不是榜眼就是探花。武举之试虽不及文举地位,但也是实打实的朝廷认证,皇帝钦点。此人位列三甲,也是文武全才,光宗耀祖。 沈放这才恍然大悟,难怪此人如此嚣张跋扈,原来是有个武举三甲的举人出身。想来此事天天挂在嘴上,唯恐天下人不知,遇到个不认识自己的,就感觉被人漠视,立刻便要发作。 念头一转,此人倒是越出名越好,近前一步,假装恭顺道:“营中黑暗,未察觉是蔡将军。将军金榜题名,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谁人不知,哪个不晓。” 乌林答尔灿果然面露得意之色,心道,这小子还算上道,马屁拍的舒坦,也算有些见识。军中士卒,十个九个目不识丁,能说出前无来者四字,已是寥寥可数。沈放称他蔡将军,更显是个明白人。 女真汉化之风已久,各部族都有汉名。《金史》载:“初,女直人不得改为汉姓及学南人装束,违者杖八十,编为永制。”但大金建国后,完颜希尹奉旨创立女真文字,就开始将族名与汉名对应。 完颜因是皇族,便直接以“王”字为汉姓。《金史》附录的《金国语解》中记载:乌古论曰商,徒单曰杜,女奚曰郎,兀沿曰朱,蒲察曰李,颜盏曰张,温迪罕曰温,仆散曰林,术虎曰董等等。 乌林答乃是女真望族,赫赫有名,与皇家都是姻亲,汉名为蔡,其来源却是钱财之意。这些故事,乃是沈放与纥石烈光中相识,才略知一二。 女真人改汉姓源来已久,争议也是不少。不少固执女真族人看不起汉人,也不肯改称汉姓。但早先能举族拥有汉姓的无不是名门大族,这汉姓反是皇家恩典,门阀之荣,毕竟完颜一族都有了“王”姓。 第七百二十四章 虎将捌 因此女真人用汉姓,也是矛盾。有人以汉姓为荣,毕竟汉人文化远超金人,用汉名更显腹内锦绣,知书达理。更有大族,乃是朝廷钦赐的汉名,也显尊贵。也有些不屑一顾,觉得汉人懦弱狡猾,不如金人高贵。还有些人,却是不依规矩,自行其是,自己给自己另取汉名。 纥石烈一族,汉姓为高,但纥石烈光中行走宋地,都是假以石姓为名。问及原因,却是因为他母亲乃是斡勒一族,斡勒族的汉姓便是石。 纥石烈光中觉得“高光中”之名实在难听,自己本族名中又有“石”字,索性便称石光中。 乌林答尔灿对汉姓倒不排斥,他自诩文武双全,熟读汉人经典,又是赐姓大族,常也自称蔡尔灿。沈放称他蔡将军,那自然是认得自己无疑,想确是先前天黑没有看清,他奶奶的,夜里营房不叫点灯,竟连自己威风凛凛的面孔也看不清! 面色稍和,但瞧瞧沈放和萧平安身上军衣,又皱眉道:“你们西营的斥候,怎么跑到中军来了?” 沈放赔笑道:“有要事面呈大将。” 乌林答尔灿骂道:“便是急事,怎无将官跟着,他奶奶的,一点规矩也不懂。” 沈放满脸带笑,道:“是,是。”说话间已经到了面前。 乌林答尔灿忽觉不对,这斥候怎如此大胆,离自己如此之近,念头刚起,就觉胸口腰间同时一麻,竟是站立不住。 沈放和萧平安一左一右,已将他架住。 沈放笑嘻嘻道:“喊啊,你可以喊,叫的越大声越好。” 乌林答尔灿本待大叫,被沈放一说,反是不敢了,扫了两人一眼,狐疑道:“你们是宋军的奸细?” 沈放道:“不错,那是你的营帐?” 乌林答尔灿急忙摇头,道:“不是,不是。” 沈放冷笑一声,此人分明就是从那个帐篷出来,门帘还未落下。况且那帐篷比周围的帐篷都要大上许多,一看便是将官所居。 架着乌林答尔灿直入帐内,里面空旷,点着蜡烛,光线虽暗,也是一览无余,别无异样,只一角挂着条布帘。 沈放见布帘后有人影晃动,抢上一步,一把扯开,却见地面厚厚毛毯之上罗衫半解,竟是两个浓妆艳抹的女子。这金将胆子也是不小,竟在营帐之中暗藏女子,而且一藏就是两个。 沈放恐两女子尖叫,趁着两人未反应过来,出指如风,将两人一并点倒。 乌林答尔灿看在眼里,却是浑身一颤。他后面观望,被沈放身子遮挡,见两个女子一声未吭,软绵绵躺倒在地,只道是已经被杀了。心里一凉,这两人好生心狠手辣,可怜我两个美人。 萧平安道:“沙鲁图营帐何处?” 乌林答尔灿头高高扬起,道:“你要杀便杀,我堂堂武举人忠翊校尉乌林答尔灿岂是贪生怕死之辈。”此人也是执着,大难临头,还不忘炫耀出身。 沈放笑道:“举人老爷铮铮铁骨,当真是失敬失敬。”走到近前,右手一掐他双颊“颊车穴”,待他嘴巴张开,弹入一颗药丸,抬手一合下颚,小指一扫,在他“大迎穴”“承浆穴”一拂。 乌林答尔灿不由自主已将药丸咽下,惊道:“你喂我吃了什么!” 沈放道:“‘三尸腐神丸’,听说过没有?” 乌林答尔灿一听这名字,就倒吸一口凉气,脸色微变,却还是冷哼一声,道:“你还有什么招数,尽管使出来,吭一声,爷都不算好汉。” 萧平安肃然起敬,这是个硬汉啊。但随即就听乌林答尔灿吞吞吐吐又道:“你这什么,什么神丸,究竟是个什么来路?” 沈放笑道:“三尸又称三虫、三彭、三毒。三丹田,上尸名踞,中尸名踬,下尸名蹻。此丸入体,先为虫卵,盘踞三丹田之内,若无解药,七日之后,即化为三虫。上虫入脑,啃食脑浆;中虫在腹,食尽五脏六腑;下虫在阴,呵呵,举人老爷,你怕是要做太监了。” 乌林答尔灿听一句,身子就矮半分,先是头皮发麻,然后浑身发虚,听到最后一句,却是胯下一凉。 沈放意犹未尽,接道:“这神丸妙处,脑浆五脏六腑未尽,人便不死。待到内里净空,只余筋骨肉皮,方才送你上路。常人受苦七八日,但将军雄壮,肚肠想必也是宏大,三虫能吃上半月也未必。” 摇头叹息,道:“此丸太过歹毒,实是有伤天和,若不是遇到将军这样的硬汉,我也是被逼无奈。将军做鬼,还望莫要责怪。哎呀,我倒是忘了,三尸游走,名之曰鬼。神虫吞你三尸,便是将魂魄一发食尽,人死连鬼也做不成。实在是对不住,对不住。” 乌林答尔灿沉默片刻,道:“俺是个粗人,有言语不周之处,两位英雄莫怪。” 沈放道:“你不但得带我们去,还得想办法叫我们进去大帐里面。” 乌林答尔灿道:“放心,放心,自然送佛送到西。” 萧平安见他忽然答应的如此爽快,却是起疑,皱眉道:“夜间军营不叫外出,你说他能见那沙鲁图么?” 沈放道:“肚子里有虫的又不是咱们。” 乌林答尔灿慌道:“两位放心,两位放心,我亦领千夫长之职,若有事,自然是可以参见主帅的。” 沈放笑道:“千夫长很了不起么?” 乌林答尔灿终于学乖,忙道:“屁也不算,屁也不算。” 沈放道:“好,姑且信你一回,咱们还等什么。” 三人出了营帐,乌林答尔灿也不犹豫,直奔西南。沈放和萧平安跟在身后,见走了回头路,心道,先前果然是走错了。 没走多远,一队巡逻的甲士便是迎面而来,见了乌林答尔灿却是让到路边,躬身行礼。 萧平安身后一贴乌林答尔灿,防他耍诈出鬼。 乌林答尔灿却是老老实实,半点没有求救的意思,只是挥挥手,大喇喇道:“小心巡视,莫要偷懒。” 双方擦肩而过,又行了片刻,迎面又是一队巡逻甲士。这次乌林答尔灿直接走过。 沈放两人也是目不斜视,半刻钟功夫,行到一座大帐之前。这营帐一看便是与众不同,不但比周围的帐篷都要大上许多,门前还有两堆高架起来的火盆。二十余名兵丁站成两排,各个顶盔掼甲,手按腰刀,钉子一般钉在地上,纹丝不动,威风凛凛。 乌林答尔灿似是怕他俩误会,并未上前,远远停下脚步便道:“进去通禀一声,就说乌林答尔灿有要事求见。” 沈放与萧平安对视一眼,彼此眼中,都读出紧张之意。沈放因仇人就在眼前,心中激动,自不必说。萧平安经开封一战,对杀戮血气极是敏感,眼前这二十余守卒一身杀气,也叫他浑身一紧。 有人进帐通禀,旋即请乌林答尔灿入内。沈放和萧平安跟在身后,也无人阻拦。 掀帘而入,就见帐内中间对面而坐三人,竟是晏苍然、杨熏炫和宋仁杰。 沈放和萧平安毕竟都只是布衣百姓,未曾真正领教庙堂之严酷,军法之严苛。这苏灿哈尔汗若真敢带着他们去沙鲁图的大帐,不但自己难免一死,还要株连全族。 双方瞧个对眼,都是一怔。那乌林答尔灿一个箭步,已经躲到晏苍然身后。 沈放反应更快,脚下一点,人已倒飞而出。 萧平安也是吃了一惊,待明白过来,沈放已经出了大帐。跟着也想逃走,脚下方动,晏苍然已经到了身前,道:“留下来吧!”一爪抓出。 萧平安背对帐门,脚下“巽风雷动”发挥至极致,他如今对这一招已是得心应手,更是领悟到了第六重“破境”。原地一道残影,人已到了帐门之前。 晏苍然这一抓势在必得,却是落空,自己也觉惊讶,不由自主“咦”了一声。 眼见萧平安将能逃脱,两条人影一闪,一左一右,两掌齐至。 左边一掌如带雷鸣之声,右边一掌却是悄无声息。 萧平安全力施展身法,险险避过晏苍然一抓,此际旧力方消,新力未生。躲闪不及,只得双臂一分,硬接了两掌。 杨熏炫与宋仁杰两人成名已久,联手拦截一个后生晚辈,已是有些丢脸。见萧平安出掌抵挡,杨熏炫有心相让,留下人即可,手下倒收了三分力道。宋仁杰却是冷笑一声,反加了些劲。 四掌一交,“嘭”的一声大响,萧平安凌空飞起,身形倒飞而出,已被逼回帐中。 杨熏炫立足不稳,竟是前跨一步,宋仁杰更是接连倒退两步,方才稳住身形。 这一下晏苍然三人更是震惊。萧平安以一敌二,竟是毫发无伤,还带的杨熏炫立足不稳,更将宋仁杰震退两步。此人小小年纪,武功怎如此之高。 萧平安却也是一身冷汗,两大高手联手攻来,他如何挡得住。危难之际,却觉杨熏炫掌上力道一收。他如今身经百战,应变奇速,立刻使出“借返”,放任左边杨熏炫掌上力道入体,在身上一转,并入右臂,鼓荡而出。这一招“借返”使得险之又险,侥幸成功,更生奇效。 第七百二十五章 虎将玖 晏苍然三人挡在门前,面上神色都是怪异。三大高手先后出手,竟是没能擒下此子,实是匪夷所思。 凡事都有一个限度,超越了这个界限,观者就不是吃惊,而是生疑。三人想的都是,这小子究竟练的什么功夫? 萧平安凝神思索,半点不敢大意,眼下当真是身陷绝境。晏苍然自不必说,此人武功与归无迹、卧南阳等人相仿,自己远非对手。方才接了一招,杨熏炫和宋仁杰两人虽是稍逊,却也不是自己能敌。 宋仁杰道:“你这个小友很不够朋友啊,留你来堵门。” 晏苍然问话萧平安未理,但宋仁杰言语挑拨之意,却叫他听着不愿忍,大声回敬道:“我兄弟不是这般人。” 杨熏炫道:“那他自己跑了,怎不提醒你一声?” 宋仁杰接道:“就这么一个门,他出去,你就出不去,你出去,他就出不去。” 萧平安半点不为所动,道:“我兄弟自有他的道理。” 沈放窜出帐门,初始门前一干侍卫还不知究竟。但见他出门就闪身贴着帐篷钻入黑暗之中,登时知道不好,立刻有人追去。 又有人进帐来看,晏苍然摆手叫他出去,干咳一声,道:“两位谁去追他回来?” 杨熏炫和宋仁杰对视一眼,杨熏炫呵呵一笑,道:“既然晏先生有命,自当效力。只是我等方来,营中并不熟识,这夜间军法森严,只怕行走不便。” 晏苍然眉头一皱,杨熏炫言语客气,但显是托辞,大家同在翼王帐下效力,这军营去的多了,如何不能行走。这两人定是看萧平安武功高的出奇,见猎心喜,起了别样心思。 翼王府眼下有三路江湖人物,一路以彭惟简为首,都是身手不凡的江湖高手。杨熏炫、宋仁杰等人都在其中,乃是翼王亲信。 一路是托身寻求庇护的魔教中人,有接连双尊这样的绝世高手,但平素并不完全听令于完颜珣,更似供奉身份。 最后便是赤伏楼,乃是完颜珣下大力气打造的杀手组织,以晏苍然为首。 这三路人马关系也是微妙,并无直接的隶属关系,平常甚至彼此看不过眼。 彭惟简乃是完颜珣手下第一亲信之人,行事滴水不漏。晏苍然武功虽比他高,却也不敢轻视,两人相处倒也和睦。但彭惟简下面杨熏炫等人却未必都给他面子。至于接连双尊,他根本见也不曾见过。 知眼前两人动了私心,也不揭破,淡淡道:“方才那个沈放,乃是王爷点名要抓之人。” 完颜珣精于权术,御下也是招数不少。沈放之事交与赤伏楼,杨熏炫和宋仁杰两人都是不知。宋仁杰奇道:“王爷点名要抓他?” 晏苍然道:“不错,此人在燕京惹下大祸。王爷震怒,誓要拿下,生死不论。” 宋仁杰与杨熏炫交换个神色,嘿嘿一笑,道:“既然如此,该当与晏先生分忧,我等去去就回。”两人一前一后,离了大帐。 晏苍然看两人出门,嘴角一抹轻笑,回身望向萧平安,道:“小子,方才你躲闪的身法是墨非桐的‘巽风雷动’吧,连消带打接下他们两人双拳的又是什么功夫?” 方才萧平安使出来“借返”的第三层功夫,化杨熏炫招数为己用。但这门奇功太过玄妙,就连晏苍然也是看不出来,只道是极高明的拳脚功夫。 萧平安见出去两人,心里倒是一松,眼睛瞥向门口,打算夺路而走,对晏苍然所言,置若罔闻。 晏苍然身形一晃,一掌拍出。 萧平安早有防备,见他一掌打来,侧身躲闪。 晏苍然掌到身前,忽然招式一变,“啪”的一声,手臂自不可思议的角度反转过来,正中萧平安背心。 萧平安大惊失色,他如今武功越练越高,得“明神诀”之助,眼力更是非比寻常。但方才晏苍然出手,自己丝毫瞧不出端倪,只觉眼前一花,已被人打中。 却不知晏苍然更是心惊,他有心速战速决,不等杨熏炫和宋仁杰回来,先行拿下萧平安,逼问他武功来路。是以出手便是独门绝学“千幻万佛手”。这一掌确是打中,却是毫不受力。 中掌之际,萧平安脚下又使“巽风雷动”,将大半力道尽数卸去,虽然中招,却是毫发无伤。 晏苍然冷哼一声,手下不停,双掌如风,将萧平安牢牢罩住。 萧平安起初还想躲闪反击,数招一过,便熄了心思。晏苍然招式玄妙,若羚羊挂角,无迹可寻,出手更是带着内劲,快若闪电,自己顾此失彼,接连中招。至于逃跑,更是痴心妄想,晏苍然双掌如同天罗地网,四面八方都是遮的严实。 还好晏苍然有心生擒于他,掌力稍有保留,但即便如此,仍是打的他筋骨欲断。尽处下风之下,反是叫萧平安起了倔强性子,既然避不过,索性不躲,双足一沉,牢牢扎住马步。 晏苍然见他拳脚忽慢,自己也是松了口气。自己一套“千幻万佛手”打了一半,开始两三招便能击中一掌,渐渐要四五招才能寻到萧平安一处破绽。而且自己掌力及体,立刻便被卸去。 自己虽未用全力,但眼前这小子武功反应,也是叫他瞠目结舌。隐隐觉得,不久之前,韩复与此子相斗,似还没有这般厉害。这才短短几日,这小子武功怎又进了一步?眼见萧平安招数终于放缓,似已力竭,竟是如释重负。 只道萧平安已将束手就擒,但又过几招,萧平安站着挨打,竟是越打越矮。 晏苍然心知有异,目光一扫,萧平安双足已深深陷入地下,竟达半尺有余。自己拳脚打在他身上,萧平安身子一晃,便承受过去。 晏苍然暗暗称奇,自己内力远胜萧平安,此际也使了五成功力。按常理,这小子定当抵受不住,连番拳脚之下,纵未吐血内伤,骨头也该打断了几根,这小子怎会若无其事?而且这小子怎会如一个木桩,自己一拳一脚,竟把他打入土里。 萧平安所使,正是“大阴阳周天赋”中的又一绝学——“地藏”。安忍不动如大地,静虑深密如秘藏。大地之坚忍,坚不可摧。立根于大地,将敌人的攻击尽数导入地下,身不离地,则坚如磐石,不动如山。 当年哥舒天便是以此功硬抗周苍的大摔碑手,任开碑裂石的掌力打在身上,也是毫发无伤。 晏苍然虽不明就里,也知必是极高明的卸力功夫。自己与这小子三十多年的修为差距,这功法竟能硬抗的下,这是何等武功,竟能跨越好几级的越级硬撼。旁的不说,擒下这小子,逼出这套功夫,此番便是不亏。 正待倾尽全力,痛下杀手。忽闻帐外纷乱声起,喧嚣渐闻。 晏苍然微微一怔,旋即就听隐隐雷鸣之声,越响越大,瞬息已在帐外不远。 注:《宋论》记载:“太祖勒石,锁置殿中,使嗣君即位,入而跪读。其戒有三:一、保全柴氏子孙;二、不杀士大夫;三、不加农田之赋。这“勒石三戒”其实只允许皇帝去看,皇帝在登基的时候,才有资格去太庙中去看这个祖训。但是“纸包不住火”,很快世人皆知。文臣愈发骄横,以致到北宋后期,士大夫阶层甚至都懒得再找借口。只要大臣犯错,就会顶一句祖宗以来,未尝轻杀士人。这也演变成了宋代朝堂上的潜规则。 但这所谓“勒石三戒”未知真伪,传说是太祖临终所立。赵匡胤自己在位之时,知道要利用文人治国,但绝非心慈手软之人,该杀一样会杀,蔡河务纲官王训等四人,因以“糠土杂军粮”,从中贪污,即被“磔于市”。 宋朝真正不杀士大夫的时间段,主要集中在北宋中后期和南宋。那时只要不是犯下谋反一类的大罪,基本见不到诛杀士大夫的记载。甚至连免官这类惩戒都极为罕见,导致宋朝官场出现了只有增官,极少除官的可怕现象。而这一状况的形成,完全是文臣集团不住坐大的结果,在与皇权的博弈中占了上风。 注:张岱《夜航船》中载,京观:京,谓高丘也;观,阙型也。古人杀贼,战捷陈尸,必筑京观,以为藏尸之地。古之战场所在有之。 注:《武经总要》:凡木棚,因敌所逼,不及筑城垒;或因山河险势,多石少土,不任板筑,乃建木为棚,方圆高下,随事深埋,木根重复,弥缝其阙。内重短为阁道,外柱一重,长出四尺,为女墙,皆泥涂之。栅外掘壕一重,阔二丈,深一丈。木栅里,每百步造战楼一具,中置望楼,以远探望。 注:公元1141~1149年(金熙宗皇统年间),金朝开始设立武举取士。公元1203年(金章宗泰和三年),金朝廷规定:武举一甲第一名任职忠勇校尉,二、三名任职忠翊校尉。目前有据可考的金代武状元只温迪罕缴住一人,乃是宣宗兴定二年(1218)戊寅科考取,同科进士四十人。大名鼎鼎的全真教王重阳也曾在金国中过武举,金熙宗天眷(1138—1140)初年应试,考中甲科,可惜后来长期任征酒小吏,遂愤然辞职。 第七百二十六章 续肠壹 晏苍然眉头一皱,军营之中,入夜便不许走动喧哗。耳听外面纷乱,定是出了岔子,十之八九是逃走的沈放生事。 就这微微迟疑功夫,外面那马群来的好快,蹄声已到近前。忽听“刺啦”一声脆响,帐篷后面忽然撕破一个大洞,一匹马跟着冲进帐来。一匹身后,又是一匹,转瞬已有七八匹马奔至。 当先一马,直奔晏苍然。 晏苍然略一犹豫,还是侧身让过。他虽是武功高强,却也不愿直面奔马。 那马贴身而过,马背上忽然翻上一人,伸手一扯萧平安。正是沈放藏在马腹之下,拉住萧平安之手,用力一甩。 萧平安应变也是奇速,凌空一个翻身,已经落在一匹马上,身未坐稳,人已出了帐篷。 一群奔马,足有三十余匹,瞬间将一个大帐冲垮。大帐倒塌,将几匹马罩在其中。 晏苍然早已闪身而出,只见头马已经去远,心中恼怒,也是飞身而起,落在一匹马背之上,紧紧追去。 营中军民夜半都卸了鞍鞯,三十余匹马都是不带缰绳马镫。好在萧平安和沈放都是身手矫捷,光秃秃的马背之上,也是稳如泰山。 三十余匹惊马成群,营中无人敢当。沈放自营帐出来,又在门前俯身捡起几根火把。纵马飞驰之际,不忘将火把掷出,扔在帐篷之上。不多时几处营帐火起。 沈放原本在营中躲避守卒追逐,又跑去拆了马圈,大营早已惊乱。此际火光一起,更是一片混乱。纵马所过之处,营帐中纷纷钻出士卒。 这些金兵刚刚经历一场恶战,正是情绪不稳。营中乱起,立刻有人伺机而动,想要报复仇人。但沙鲁图营寨扎的整齐,营内的管制也是一丝不苟。见有异动,立刻有军吏大声喝止,不断有全副武装的甲兵排成队列,压制骚乱的士卒。 但如此一来,反是无人顾及那群奔马。一干营中士卒多半不知就里,都当是有营啸,不知乃是有人捣乱。 路上金兵尽皆远远避开。受了惊的马群不需射杀,放出营房,马匹自会慢慢平复,再牵回便是。士卒都知其中关键,谁也没想上前阻拦。 沈放和萧平安策马狂奔,一路畅通无阻。转眼两人已经迫近辕门,沈放招呼萧平安,两人紧贴马背之上,稍拉马鬃,叫胯下马混入群马之中。 夜间黑暗,奔马跑的又快。辕门前守军只道是一群惊马,放出去天明再寻不迟,也不阻拦。 出了辕门,已是一片旷野。萧平安心下稍安,正想扭头与沈放说话。却见沈放伸手重重一拉他的马鬃,带着他马,向前一窜。 萧平安急急扭头,就见晏苍然也骑在一匹光马之上,已经追到身后。 萧平安暗骂一声阴魂不散,跟着沈放一路朝东而去。 两人夹紧马腹,催马急奔,逐渐与身后群马拉开距离。再回头看,追兵已变成三个,杨熏炫和宋仁杰也追了上来。 明月当空,马蹄声踏碎夜色。晏苍然三人各怀心思,紧追不舍,这一路追下,竟是直追出七八十里。 起初半个时辰,五人策马飞奔,随后都是越跑越慢。金军的战马长于冲刺突袭,并不以长力见长。几人熟知马性,见马匹出汗便不再催马急行。 沈放与萧平安按辔徐行,与身后三人隔着三十余丈,后面的人不跑,他也不急。五人马上都无鞍鞯,若是寻常人,早摩擦的大腿红肿。五人武功在身,自是不以为意。 萧平安不住回头去看,见几人没有放弃的意思,犹豫道:“要不咱们分头走,我来引开他们。” 沈放似是胸有成竹,道:“不必,待到天亮,我自有法子甩掉他们。” 萧平安微微一怔,待到天亮,更易被人追踪才是,但对自己这个兄弟甚是信任,点头不再言语。 眼见天色将亮,沈放起初向东,出十余里,又折道向南。此际眼前一片树林,蝗虫过境,如今大地一片荒芜,但眼前这片林子多是松树,或许蝗虫并不爱吃,仍是绿色一片。 晏苍然三人见前面忽然出现一片密林,也是皱眉。杨熏炫道:“这两个小子一夜大兜圈子,莫不就是冲着这边林子过来?” 宋仁杰道:“林中有埋伏?” 杨熏炫笑道:“若有接应早直奔向此,又怎会大兜圈子。” 晏苍然道:“管他什么,天亮更好下手。” 宋仁杰道:“想从咱们三个手下逃命,简直是白日做梦。” 晏苍然面色阴沉,心道:“若不是你俩不肯出力,咱们紧追不放,耗尽他们马力。再以轻功去追,早拿下这三人,如何还要受这一夜辛苦。” 说话间,前面沈放和萧平安已经催动胯下马,朝着密林疾驰而去。晏苍然三人也不言语,策马追上。 不消一刻钟功夫,沈放和萧平安已到林前,两人毫不犹豫,弃马入林,片刻便隐没于树林之中。 晏苍然三人追到近处,见是一片野林,树木茂密,荆棘丛生。林间还有各种低矮灌木,大半被蝗虫吃去叶子,只剩一些残枝,光秃秃的枝干如矛如戟,森然相向。 五人所骑都是裸马,马腿没有棉布绑腿,如此荆棘密布的林中实是不便。当下晏苍然三人也下马空身入林。 此际天色已蒙蒙亮,地面之上铺着厚厚的松针,沈放与萧平安两人脚印清晰可辨。 晏苍然道:“待会追上,先宰了那诡计多端姓沈的小子。” 初始还偶尔见前面沈放和萧平安露头,越追林中越是茂密,竟是连人影也不见了。三人只得靠地上痕迹追寻,如此一来,速度自然快不起来。 追了足足半个多时辰,仍是不见两人踪影。晏苍然走在最前,终于觉得不对,开口道:“这两个小子搞的什么鬼,既然逃命,为何不走直路。”地上痕迹明显,却是歪歪斜斜,每隔十余丈便岔开一条新路。 宋仁杰道:“想是慌不择路,足印一路向南,也不似故意兜圈子。呵呵,这林子就这么大,咱们总能追上。” 杨熏炫也道:“晏先生切莫心急,听说那姓沈的小子懂些奇门遁甲之术,路上恐有陷阱埋伏,先生也要小心提防。” 晏苍然微微一怔,随即面色又是一沉,心道:“那小子还懂奇门遁甲,机关之术?如此要事,你先前怎么不说!” 完颜珣好弄权术,这两伙人信息极不对称。晏苍然得令必杀沈放,而杨熏炫却是对沈放更加知根知底。 杨熏炫本是好意,他也是方才想起,但看晏苍然神色不对,立刻明白自己话说的不是时候,呵呵一笑,道:“先前倒未想起,晏先生追了半日,也该倦了,老朽打个头吧。”抢上一步,走在前头。 晏苍然面色稍霁,也不客套,退到杨熏炫两人身后。他武功虽高,但投入翼王府帐下时日却是不长。莫要说杨熏炫这些隶属彭惟简的亲信,便是自己直属的韩复、霍远等人,仗着资历,对他也不是俯首帖耳,甚至时有阳奉阴违之事。 想起前些时日,设计伏击归无迹和杨安国等人,若不是这几个下属出工不出力,岂会无功而返。一念及此,立刻想起前面逃命那个萧平安也是坏事的人之一,心头恨意大起。心道:“待我站稳脚跟,再慢慢收拾你们这帮不识好歹的混账玩意。” 杨熏炫听彭惟简说起沈放之事,林府那片竹林他还特地去看过一回。能在方寸之间,仓促逃命之际,随手就布下阵势,叫他对沈放也是高看一眼。 奇门遁甲历来在江湖上被誉为奇学,因实在过于深奥高深,闻者广众,但真正了解的却是凤毛麟角。可越是如此,越叫人忌惮。杨熏炫当下想起此节,也是不敢大意。行路更是小心,真怕沈放布下什么歹毒陷阱。 如此一来,三人行速更慢。又一个时辰,三人还是未见前面两人踪影。晏苍然渐觉不对,停步道:“咱们已经走了一个半时辰还多,怎还在林子当中?” 宋仁杰道:“是啊,这林子也没有多大,早该走完。” 晏苍然听他又放马后炮,心下不耐。杨熏炫还算有些人品,这宋仁杰简直就是卑鄙无耻,一无是处。心中瞧他不起,也不愿与他多话,道:“咱们多加留意,这脚印做不得假,我不信这两个小子能插翅飞了。” 三人都是老江湖,莫说地下刚刚留下的脚印,就是过个三五天,只要痕迹还在,都瞒不过老辣双眼。 可又走了大半个时辰,三人还在密林之中。此际天色已亮,阳光自缝隙透下,照的地面点点斑驳。 杨熏炫忽然止步,摇头道:“咱们还是上了那小子当,你们两位瞧瞧。”伸手一指地上。 晏苍然两人低头细看,只见前面沈放两人留下足迹之后,分明还有三行足印,正是自己三人留下。 三人这才明白过来,沈放两人不知怎地,绕了个圈子,竟是兜回原路。三人不察,被足迹骗过,大兜圈子,难怪这么许久还未走出林子。 第七百二十七章 续肠贰 三人武功远胜沈放萧平安,是以足迹更浅,先前日头未升,林中阴暗,更难辨识。沈放两人又故意留的足迹明显,三人都未察觉。 晏苍然冷哼一声,心中又羞又恼。三人年龄都是大了沈放两人两倍还多,当真是走过的桥比他们走过的路多,可偏偏还是上当。 杨熏炫却是不以为意,反是笑道:“这奇门遁甲之术果然高明。虽然是个圈子,但绝无重复。借着山石遮掩足迹,拼接道路,引着咱们一条道接上另一条道,咱们竟是浑然不知走了回头路。若不是此处分岔,留下咱们足迹,怕我还是瞧不出来。” 宋仁杰却无他这般大度,冷哼一声,道:“杨兄若要夸奖,等咱们出去再说不迟。” 晏苍然道:“足迹莫要管了,咱们出林再说。这两人一路向南,定是去往信阳城去了。” 杨熏炫呵呵一笑,似是胸有成竹,道:“晏兄莫急,这两人逃不掉的。” 此际沈放和萧平安两人早出了树林,已上了大路,果然是直奔信阳城而去。 萧平安见沈放从容行路,也不着急,犹自心里没底,忍不住道:“咱们方才兜些圈子,真能瞒过他们三个么?” 沈放笑道:“大哥放心,二个时辰之内,他们定是出不了林子。咱们与其担心他们,不如想想寻些什么吃的。” 萧平安不听这话还好,沈放话音未落,自己腹中就是“叽咕叽咕”声响。两人辛苦一夜,水米未进,消耗又是巨大,早是饥渴难耐。眼下腹饥还好,喉咙里几要冒出烟来。 可放眼四望,触目皆是一片土黄。蝗虫过后,不但啃食苗木,就连水也一下子变的少了。两人已经路过几处沟渠,都已干涸。不知是数万大军消耗殆尽,还是蝗灾之后,真有百灾丛生。 又行六七里,终于见路边有个水塘。看水色浑浊,水面飘着一层白色污渍。 萧平安嗓子冒烟,早渴的不行,下到水边,俯身荡了两荡,掬起一捧,正要送进嘴里,却听沈放急道:“萧大哥,这水喝不得!” 萧平安停手不饮,就见沈放手指塘边一处,浮浮沉沉飘着一物,细看之下,竟是一具尸体。 萧平安也是吓了一跳,急忙甩手。一场大战之后,宋军被屠过万,尸身多半被埋入京观,但总有少数死在别处的尸身无人收敛。看那尸身衣着,似还是一个金兵,不知怎地死在这里。 沈放也行到岸边,忽然弯下腰,折了根树枝刨了几下,自土里抠出几只白白胖胖的虫子,都有一指多长。沈放笑道:“一二三四五六七,萧大哥你吃四个,我吃三个。” 萧平安小时也没少吃虫子,那金蝉油炸之后,尤其之香。见了也是心喜,虽然虫子不多,聊胜于无。也道:“咱们架堆火烤了吃。” 沈放道:“这虫子肚里就一泡水,一烤就爆,只能生吃。”伸手将四只虫子递过。 萧平安面露难色,他幼时无依无靠,为求活命,什么都吃的下去,但如今今非昔比,这虫子却是许久不吃了。看四只大虫子肥肥大大,蜷成一团,似是蠕动都难,心下也觉有些恶心,摇头道:“给我三个就好。” 沈放笑道:“你是我大哥,自然要多拿一份。” 萧平安摇头道:“你年纪小,更该多吃。” 沈放道:“大哥比我个子大,该吃的多。” 萧平安无奈,伸手接过四只肥虫,皱眉道:“这东西我可许久没吃过。”三指捏起一只,只觉触手软乎乎,那虫子还挣扎了一下。一咬牙,正要放进嘴里,眼角一瞥,却见沈放凑的老近,笑嘻嘻瞧着自己,心中起疑,道:“你怎么不吃?” 沈放道:“我就三个,省着吃。” 萧平安这才明白过来,将四个虫子塞向沈放手中,道:“我不饿,都给你吧。” 沈放笑着躲闪不接,道:“大哥你走南闯北,还怕吃个虫子么。” 萧平安此际已是笃定沈放闹鬼,想看自己笑话。摇头道:“你怎么也不正经,学谁不好,学那小元宝胡闹。” 沈放忍着笑意,一本正经道:“冤枉冤枉,天地良心,我敬重大哥,有福同享,难道也有错么。”嘻嘻一笑,道:“这是地蚕,酸酸甜甜,可好吃了。” 萧平安将四个虫儿硬塞到沈放手中,道:“编,编,你接着编。这不就是鸡婆虫,什么地蚕,你吃给我看看。” 沈放微微一怔,道:“大哥,你认得啊!” 鸡婆虫便是蛴螬,乃是金龟子或金龟甲的幼虫,可以入药,可治破伤风。也称地蚕,土蚕,老母虫,白时虫。 萧平安识破沈放诡计,心下也有些小得意,道:“这东西小时候我抓的多了,它喜食苗木根茎,大豆田中尤其之多。啃食之后,地上豆苗便叶片发黄。乡间多挖此虫喂鸡鸭。吃是可以吃的,但我只爱吃油炸的。你若喜欢吃生的,一会我抓来给你,你能吃多少有多少,管饱。” 沈放也哈哈大笑,他自临安暗算彭惟简失手,一蹶不振,少与人玩笑。他如今暗疾尽去,内功修炼也是突飞猛进,人也逐渐回复开朗。先前与柴九等人一起,还略有拘谨,此际与结拜大哥一起,却是玩兴突发。 将七只肥虫都拿布包了,塞进怀里,笑道:“此去信阳城还有四十多里,一路怕什么吃的也寻不着,大哥你说不吃,待会可莫要后悔。” 萧平安白他一眼,顺着塘边走了一段。塘边青草芦苇早被蝗虫吃光,但水塘边上,还留有芦根蒲根,蹲下身来,挖了几根嫩根。 芦根性味甘寒,有清热生津之效,还能除烦,止呕,利尿。此物管不得饱,但多少有些水份,嚼在口中,也不难吃。 沈放也拔了几根,两人不过大半日不曾进食,还未到忍无可忍时候,适才不过开开玩笑。嚼了几根芦根,略解口渴,便即上路。 又行十余里,两人说说笑笑,倒也轻松。此番涉险,沈放也知自己草率,将那军营视若儿戏,如今知道厉害,复仇之事还需从长计议。 忽见前方道上,路边坐着一人,撑着一把青伞,实是怪异。说是青伞,其实乃是黑色。 古时颇多忌讳,对伞的颜色也曾有规定,宋代天子用红黄二色,庶僚一律用青色。《宋史》载:“徽宗八年,诏民庶享神,不得造红黄伞、扇及彩绘,以为祀神之物。宣和初,又诏诸路奉天神,许用红黄伞、扇,余祠庙并禁。” 实际民间此前,多有出嫁女以红伞辟邪的风俗,老人爱用紫伞,也讨个延年益寿的彩头。但朝廷诏书一下,红黄两色便不敢制,虽又许可,毕竟又怕反复,只有按律用青,于是绿油伞大行其道。 唐代工匠在伞面刷上桐油,发明了可以避水的油纸伞。同时开始以宣纸蒙伞面,添以书画。此风一发不可收拾,宋人用“绿油伞”,绘以图画,更添秀美。雨天一把绿伞,不管街头巷陌,湖畔石桥,都是亮丽一景。张择端《清明上河图》中,便能寻到绿伞踪迹。 古语之中,虽黑色也为“青”,青伞招人喜爱,但黑伞却不多见。传说习俗之中,拿黑伞乃是报丧,持白伞则是送葬,都为人所不喜。此人大白天打着黑伞,煞是惹人注目。 走近些看,却是个白发老妪,坐在道旁,正纳鞋底。 沈放心中一惊,朝那老妪脚上望去,黑裙之下,果然露出半只红鞋。 沈放一拉萧平安,回身就走。萧平安心知有异,也未出声,两人走出数十丈,回头那老妪还在原地。 沈放这才松口气,萧平安问道:“那是何人?” 沈放道:“我也是听人说起,青伞红鞋,不共戴天,那是魔教三大法王的熊婆婆!” 萧平安也吓了一跳,道:“魔教法王!她怎会在此?” 沈放沉声道:“这些人都寄在翼王府篱下,虽不是仆从关系,但完颜珣有请,他们还是会出手帮忙。” 两人嘴上交谈,脚下不敢松懈,大大绕了个圈子,想的都是离此人越远越好。 两人绕出七八里,才又回到大道之上。这一番疾驰,萧平安还好,沈放却是额头见汗,步伐渐慢。如今他不过刚入斗力境,与萧平安内力足有一个小境界的差距。 萧平安知他内力已消耗过巨,也放慢脚步,道:“那熊婆婆未必就是找上咱们,跑出这般远,当无事了。” 沈放也知自己跟不上萧平安脚步,点头称是。两人不再急奔,但也快步行走。又走两三里,前面道上一人,坐在道旁,撑着青伞。 萧平安也是惊讶,两人先前虽是绕远,速度却是不慢。这人竟神不知鬼不觉赶在前面,武功显是远在两人之上。 沈放正待回头,却听萧平安道:“算了,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上前看看。” 沈放忽然回头,身后道上,远远三条人影,不疾不徐,联袂而来。摇头道:“呵呵,追的倒是不慢。” 身后三人虽离的还远,看不清模样,但八九不离十,定是晏苍然三人。 第七百二十八章 续肠叁 萧平安目力更强,抢先一步发觉。心道:“这熊婆婆便是厉害,也只是一个,大不了我缠住他,叫沈兄弟先走。”当即举步向前。 身前人影一闪,却是沈放抢在前面。萧平安跟上一步,与他并肩。 到了近前,见那老妪一脸皱纹,皮肤暗黄,仍在纳着鞋底。慢吞吞,一针一线,倒真如一个年老力衰,眼花手慢的婆子。 沈放道:“老婆婆,借条道走可好?” 熊婆婆并不理会,对两人视若无睹。 沈放又加大些声音,道:“熊婆婆,借条路走成吗。” 熊婆婆未抬头,道:“怎么,我挡你路了么。” 她在道边席地而坐,倒真未挡住大路。沈放于是换了个话题,道:“你这鞋底纳的真是结实,卖么?” 熊婆婆抬起头来,眼中精光一闪,道:“卖,怎么不卖,只怕你小子吝啬,不肯出价钱。” 沈放道:“你想要多少钱?” 熊婆婆道:“钱不钱的都无所谓,我只要你们两条小命,一条命一个鞋底,价钱公道,童叟无欺。” 萧平安知道不能善了,回头晏苍然三人又近了一截,已能隐约看清身形,上前一步,将沈放挡在身后,低声道:“我拦她一拦,你先走!” 沈放却是笑道:“不急不急,价钱还没谈完。他漫天要价,我自可就地还钱。” 熊婆婆道:“这价钱可没得谈,难不成还要我送两口棺材。” 沈放道:“小命我俩都只有一条,委实舍不得。不如我拿个东西给你看看,” 熊婆婆竟是一笑,道:“你是说有样东西,也不送我,还只给我瞧上一眼,就要我放过你等,你怕不是失心病犯了。” 沈放道:“对了,你不说我倒忘了,身后还有三个讨厌鬼,你也要帮我们拦上一拦。也不须杀了,不叫他们来烦我等就好。” 熊婆婆摇头道:“孩子,你可真病的不轻啊。” 沈放道:“我先前身子是不大好,如今倒是痊愈了。” 熊婆婆道:“许是好了身子,坏了脑子吧。你身上有什么宝贝,我宰了你不是一样落到我手中,真那么好看,老婆子不是爱看多久看多久。” 沈放摇头道:“我这东西只怕你拿不走。”伸手入怀,掏了一物出来,朝着熊婆婆一晃。 熊婆婆本是面带讥笑之色,那物一亮,瞬间双目瞳孔就是一缩,面色大变,再出口,声音竟也是微颤,道:“摩尼令!”身形一长,人已站起,伸手就要去夺。 沈放早有防备,手一缩,沉声道:“此物是你可以碰的么!” 他手中所拿,正是燕京古墓之中得来的神秘令牌。获取之时,问了大师兄诸葛飞卿,只知是魔教之物。但在柴府半年多,又见郭汾阳,一问之下,此物竟是魔教教主之令,摩尼令,见令如教主亲至。 他虽不知魔教规矩,但知此物必是非同小可,今日拿出一试,但看熊婆婆反应心中已是了然。先前还是试探,此际却是有恃无恐,冷冷一笑,单手持令,伸到熊婆婆面前,道:“对了,反正你已经叛出明教,此令约束你不得,不妨抢了去。” 熊婆婆反是退了一步,似是那令牌上有火,叫她不敢接近,但面上神色一寒,嘿嘿一声,道:“这令牌你何处得来?交与老身,今日放你二人一马,也未尝不可。” 沈放心机百变,一听她话,便知乃是色厉内荏,笑道:“见令如见教主,你这是想造反了吧。” 熊婆婆又退一步,却是一声冷笑,道:“臭小子倒是好运道,失踪六十余年的摩尼令,也能被你寻到。不过你若是以为一令在手,就能号令我等,怕不是银字儿看多了。” 沈放也是一愣,这摩尼令竟是丢失了六十余年,那岂不是说魔教上一任教主哥舒大明手中也没有此令?面色微动,顺着熊婆婆话道:“哦,那还需要什么?” 熊婆婆哼了一声,道:“你莫要想套我话。但说给你知也是无妨,我教两大奇功‘明神诀’,‘大阴阳周天赋’。要做我明教教主,必须继承其一。” 沈放闻言,立刻便是明白,笑道:“原来这牌子只能传承,不能硬夺。你们这破规矩,若是被人抢了去,岂不糟糕。” 熊婆婆道:“谁能从我教教主手中抢去牌子!” 沈放也不客气,道:“那这令牌怎么丢了?” 熊婆婆呵呵两声,眼睛却是朝后望去。晏苍然两人已经不远,这三人到来,见这牌子,必定立刻下手抢夺,自己可就麻烦。面色一寒,道:“少废话,快些将令牌献上来。这令牌你拿着也是无用,今日恭恭敬敬请我收下,我保你两人不死。” 眼见晏苍然三人要来,她这价码不断抬高。言下之意,不但放走两人,还会如沈放所说,代为抵挡三人。 沈放却是微微一笑,将那牌子递给萧平安,道:“萧大哥,是你的了。” 萧平安也是一怔,他虽听的半截,也是明白,此物非同小可。熊婆婆看似强硬,却不敢对这牌子半点不敬。 正待推托不接,一旁熊婆婆已是暴怒,厉声道:“臭小子,给脸不要,你当这令牌是什么,想给谁给谁!” 沈放笑道:“是啊,你这么一说,倒真是我失敬了。”干咳一声,装模作样整整衣服,双手捧定令牌,递到萧平安面前,道:“萧大哥,请接令。” 熊婆婆大怒,只道沈放是故意羞辱自己,羞辱镇教令牌,正待发作。却听沈放沉声道:“我劝你莫要莽撞,我萧大哥身怀你说的那什么‘明神诀’,还有‘大阴阳周天赋’什么的一千多种神功。若是看你不顺眼,命你自裁,我瞧你如何收场。” 熊婆婆不怒反笑,道:“我教两大镇教奇功,就他!” 萧平安已经明白其中关键,事到如今,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伸手将令牌接过,道:“不错,这两门功夫我都练了,我跟哥舒大哥是好朋友,你快些帮忙,帮我们挡住他们三个。” 熊婆婆冷眼看着萧平安,心道,臭小子,一脸忠厚老实相,却是如此厚颜无耻,难道许多人说你笑里藏刀,心黑手辣。哥舒帮主死了四十年,叱咤江湖之际,你还没投胎。竟敢大言不惭,称兄道弟,你比那姓沈的小子还要可恨。心中已经拿定主意,就算今日冒犯教令,也要杀了这两个臭小子,挫骨扬灰,夺回令牌。 萧平安见她目光陡然一寒,立知不对。熊婆婆身子似是未动,一掌已经打到。 萧平安心头一惊,不容多想,挥手一掌迎上,口中道:“你不信,瞧瞧这个!”他掌力拍出,力道也不甚大,但一股掌风忽然一分为二,二化为四,四演为八。正是“大阴阳周天赋”中“节源”一功的妙用。 熊婆婆出手如电,一掌已经按在萧平安胸前,却是留力不发。先前萧平安回击一掌,掌风虽弱,但的的确确显露的是本教奇功。 这两门武功她都未练过,但身为护教三法王之一,却是见过多次。旁的武功也就罢了,这两门奇功却是明教教主一脉相传,只有教主方能习练,更是玄妙无双,天下决计无人能够假冒。 熊婆婆手仍留在萧平安胸前,却是目瞪口呆。亲身感受本教奇功再度临世,这震惊比先前见到“摩尼令”尤有过之。 沈放不及提防,见她手掌打在萧平安身上,也是大惊失色,只道这人不管不顾,已经伤了自己大哥,怒道:“敢尔!”近前就是一拳。 熊婆婆这才回过神来,竟是不敢还手,脚下一滑,人已闪到一丈开外,对萧平安道:“你,你,你这功夫哪里学的?” 沈放也是急道:“萧大哥,受伤没有?” 萧平安自己也吓一跳,好在这一掌并无力道。还不放心,内息一吞一吐,确认无虞,这才松了口气,道:“我没事,这都是我大哥教我。” 熊婆婆道:“你大哥是哪个?” 萧平安道:“我大哥哥舒天。” 熊婆婆听哥舒天三字,面色又是一变,扬手道:“先退去他们三个,有话咱们后面再说。”她正面看的清楚,晏苍然三人已是不远。望望沈放两人,又叮嘱道:“莫要说令牌之事。”还不放心,索性道:“什么话也别说!” 晏苍然三人已到近前,早看到熊婆婆在场。晏苍然呵呵一笑,拱手道:“此番有劳大驾,熊婆婆别来无恙。” 熊婆婆端坐地上,对他却不客气,直言不讳道:“这两人我留下了,你们回去吧。” 晏苍然登时一怔,随即便是起疑,莫非她也得了王府密令,要来分一笔功劳,呵呵一笑,道:“婆婆想是为这沈放而来,这姓萧的就交与我等如何?” 熊婆婆半点不给三人好脸,道:“我说两个都留下,你们是聋的么!” 莫看晏苍然武功与八奇的归无迹相仿,面对这魔教昔日法王,也是丝毫不敢拿大。但熊婆婆此际未免太过咄咄逼人,叫他脸上也不好看。只是他神色未变,并未急着出声。 第七百二十九章 续肠肆 果然一旁宋仁杰已经面露不虞之色,插口道:“熊婆婆,同在殿下府中做事,又何必出言不逊。” 熊婆婆道:“快滚,莫要惹老婆子不高兴。” 宋仁杰看看杨熏炫,又望望晏苍然,道:“怎么着,咱们三个今个便如此白跑一趟么?” 杨熏炫干咳一声,道:“临安城中,多谢婆婆照拂。大伙本是一家,又何必闹僵,王爷面前,也不好交代。” 宋仁杰跟着道:“这两个小子我等追了一夜,婆婆你吃肉,总也要给咱们留口汤喝。” 熊婆婆道:“什么吃肉喝汤的,想要功劳,有本事,自己上来抢!” 萧平安和沈放站在熊婆婆身后,也猜不着她心意,本以为这四人既然一伙,熊婆婆编个谎话就能混过。谁知眼下一看,全然不是这么回事,这些人同殿为臣,却是各怀鬼胎,勾心斗角。 沈放更是起疑,莫非这熊婆婆想要借三人之手解决自己兄弟。她故意挑动晏苍然三人火气,再出手装作不敌,也不算违背约定。哎呀,糟糕,这老婆子狡猾的很,可并未应承我俩什么。 杨熏炫和宋仁杰两人有意无意,已是各自横移两步,与晏苍然正成三角之势,隐隐将熊婆婆半围在当中。 晏苍然呵呵一笑,道:“我们三个,与婆婆动手,便算赢了也不光彩,大伙自己人,莫要伤了和气。”微微一顿,道:“早闻贵教武功有独到之处,心向往之。既然今日婆婆要独占功劳,不如露两手叫我等开开眼界。” 熊婆婆道:“我是跑江湖耍把式的么,要看我教功夫,自己打过来便是。” 晏苍然仍是假装客气,道:“岂敢岂敢。” 一旁宋仁杰却是跃跃欲试,道:“切磋切磋,也无伤大雅。” 熊婆婆冷冷瞥他一眼,不屑一顾,道:“你也配?” 宋仁杰也是成名已久的人物,投入翼王府时日也不算长,正憋着一口气想要往上爬,听熊婆婆对自己轻视,也是恼怒,口中道:“今日领教你明教神功!”欺前一步,一掌拍出。 晏苍然和杨熏炫都是暗自一笑,两人早看出宋仁杰耐不住性子,就等他先出手试探。见他出手,脚下齐齐踏上一步,熊婆婆若是无惊天之能,立刻加入夹击。 熊婆婆端坐不动,稳如泰山。她身子本就不高,坐在地上,更是矮了一截。 宋仁杰居高临下,一掌当头拍落。眼见掌到头顶,熊婆婆仍是一动不动。 宋仁杰见她托大,心中更恼,但如今箭在弦上,掌上反加了几分力道。心道,你狂妄自大,若是这一掌伤了你,也是你咎由自取。 转念之间,手掌已经拍落,距离熊婆婆头顶还差七八寸,忽然一股大力涌来,沛不可挡,与自己劲力一撞,抵受不住,两股力道登时反激过来。 瞬息之间,宋仁杰满脸涨的通红,脚下连退数步,颤声道:“凝气成墙!” 晏苍然面色煞白,似是不敢相信,但宋仁杰出手,劲道在头顶被反激而回,这也是做不了假,心潮起伏,喃喃道:“凝气成墙!原来你一直压抑自己修为!” 内功九大境界,一层难过一层。舒经斗力境十二正经入府,靠的水磨功夫,功到自然成,并无屏障壁垒。但过了斗力境,便有一处难关,要将十二经融会贯通,称做灌顶,也称小巧境。 此关难在平衡,十二正经有强有弱,要兼容并蓄,合而为一,做到交融相生,生生不息。功成便是十二正经大圆满,返璞归真。至刚可以生出至柔,至柔也可变作至刚,圆转如意,浑然天成。江湖中的高手,如九州八奇等辈,多被困在此关。 而“凝气成墙”正是灌顶境才能达到的境界。 熊婆婆却无得意之色,反是一声叹息,道:“老婆子风中残烛,这力气用一分就少一分,怎么,你们还打不打?” 杨熏炫拱手道:“恭喜婆婆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略一犹豫,又道:“莫非是与那褚博怀一战,叫婆婆有所感悟?” 熊婆婆道:“人都是被逼出来的,你这么说也算不错。” 杨熏炫道:“多谢婆婆赐教。” 宋仁杰听褚博怀名字,面色更是难看,远远站在一旁。晏苍然拱手道:“如此这两人就劳烦婆婆了。”微微一顿,又道:“这姓沈的小子,乃是殿下亲令追捕,为人狡猾的很,婆婆也请小心谨慎。” 眼见三人离去,沈放和萧平安这才松了口气。萧平安也是好奇,竟是忍不住问道:“前辈,这灌顶境要如何过?” 熊婆婆白他一眼,道:“臭小子,还灌顶境,我瞧你这辈子舒经一关都过不完全。眼高手低!” 萧平安讨个没趣,只好伸手假装摸摸鼻子。 沈放道:“那姓宋的奸猾无耻,婆婆为何不多叫他吃些苦头?” 熊婆婆道:“你当晏苍然白与的么,叫我等斗个两败俱伤,你倒打的好如意算盘。” 沈放道:“这晏苍然究竟什么来路,为何没怎么听说过?” 熊婆婆冷哼一声,道:“孤陋寡闻,晏苍然你不知道,晏疯魔听没听过。” 沈放吃了一惊,道:“晏苍然就是晏疯魔?” 熊婆婆也不理他,望着萧平安道:“人我已经帮你们拦下了,你们还不赶紧走?” 沈放却偏要找她说话,道:“难得遇到前辈这等高手,多聊几句打什么紧。” 熊婆婆道:“怎么,拿着块令牌,还要老婆子给你们当一辈子保镖不成。人当知足,莫要过分!” 萧平安道:“此番多谢前辈出手相助,前辈要走,我等岂敢阻拦。” 沈放还想说话,熊婆婆身形一闪,已经在数丈开外,道:“算你还知道些好歹。” 萧平安将手中牌子递给沈放,道:“我自作主张,兄弟莫怪。” 沈放笑道:“我不过想多问她些事,如此人物,岂是咱们指挥的动。”不接那令牌,推还回去,道:“此物我拿着也是无用,说了送给大哥,岂能再拿回来。” 萧平安搔下头皮,面上似有为难之色。 沈放道:“你我亲兄弟,怎还有什么话不好说。” 萧平安这才道:“既然兄弟不要,我寻思这是哥舒大哥之物,该当还他,不知兄弟意下如何?” 沈放微微一怔,他对哥舒天殊无好感,只觉此人将来必要搅动风云,天翻地覆,有心劝萧平安莫要与他来往过密。但话到嘴边,还是咽下,轻松一笑,道:“大哥做主便是。” 转念又想,这牌子失踪多年,一旦露面,也要引人觊觎,这烫手的山芋,给出去也罢。大哥留在手里,还能自己做魔教教主不成。 萧平安见兄弟爽快,也是高兴。哥舒天算计于他,他因祸得福,也不怨恨,那五万两银子,也是给足了他面子。他为人爽直,只觉哥舒天脾气虽怪,待自己还算不错。这牌子既是他教信物,也该当还他。 两人继续去奔信阳,萧平安又问道:“晏苍然又是什么人?” 沈放道:“我也是听师傅说过,此人与他乃同辈之人。淡出江湖已近二十年,想也是在斗力境遇到瓶颈,不再闭门造车,想入世寻找机缘。” 萧平安道:“我倒觉得他不似宋仁杰那般讨厌。” 沈放道:“这人古怪的很,行事偏激,我行我素。我听师傅说起,此人出道之时,山中路遇盗匪劫掳一富家翁,他上前救下,又不辞劳苦,千里迢迢,护送那人一家返乡。到家之后,那富翁感激涕零,拿出大量金银相赠,还要将女儿许配与他。结果他却勃然大怒,将这富翁一家杀个干干净净。” 萧平安大吃一惊道:“这是为何?” 沈放一耸肩膀,道:“此人怪在怪在这里,他以为自己行侠仗义,那富翁给他银钱,还要嫁女,根本就是羞辱于他。” 萧平安咋舌不已,道:“此人哪里是什么侠,分明就是个神经病!” 又行十余里,信阳城已经在望。前面路上,却见十余个百姓正围作一团,手持棍棒,殴打地上一人,吵吵嚷嚷,骂不绝口。 两人走到近前,却见地上那人,正是术虎,气息早绝。一干百姓仍不肯罢休,将一个尸体打的血肉模糊。 沈放和萧平安都是惊讶,这术虎也改了汉人衣裳,则还露出马脚,以致被路人围殴至死。看他一双眼兀自睁的老大,似有万般不甘后悔。 萧平安欲言又止,沈放拍拍他肩膀,道:“此事与大哥无关,他早知不该来此从军,你也莫要往心里去。” 到了信阳北门城下,却见城门紧闭。两人刚刚靠近,便听城上士卒喝令:“什么人,速速止步,再近前射杀毋论。” 两人都是一愣,萧平安道:“原来已经封城,算了,咱们别处去罢。”两人回信阳城,一来顺道,二来买些吃食,倒也无大事。 沈放也无异议,正想回头,忽然想起一事,扬声道:“借问秦广秦将军可在城内?” 第七百三十章 续肠伍 城头之上,一巡城的将军听闻,面色一变,俯身城头,朝下望来,道:“你是何人,怎识得秦将军?” 沈放道:“我乃秦将军故人,将军若在城中,烦请转告一声,沈放来过。”他心道,眼下宋金剑拔弩张,秦广守城有责,想是不能擅离职守。虽不能相见,打声招呼,也不枉两人相识一场。 城头那将军却道:“你且过来,吊你们入城。” 沈放微微一怔,信阳既然已经封城,进出都是不易,他已无意入内,怎知这将军如此客气,莫非是秦广好友? 不多时城上吊下两个箩筐,沈放和萧平安不能推辞,只得入筐,被徐徐吊上城楼。 近前看那大将,三十余岁年纪,四方脸孔,棱角分明,一身甲胄,光亮夺目。见了两人,却是面色沉重,道:“两位来的也巧,便去看看秦大哥吧。” 沈放见他神色不对,心底一沉,道:“怎么,秦大哥受伤了么。” 那人神色一黯,道:“你若再晚来半日,怕就见不到了。” 沈放大惊,那人言下之意,秦广已是奄奄一息,命不久矣。前时还听他勇冠三军,难道是大战之时受伤?急道:“怎会如此,烦请带路。” 下得城头,只见城门之内塞满大石,城门已被牢牢封住,看来宋军已是决心死守。 那将官显是与秦广私交甚笃,亲自前面引路。自报名号,竟是去岁的武状元,姓郑名公侃,福建福州人士。既是武状元,自是勇武过人,乃是秦广在军中为数不多的好友。 沈放追问情由。 郑公侃一声叹息,道:“昨日夜间,有金人贼子潜入城中。试图劝降秦兄归顺,被秦兄一通怒斥。那人随即翻脸,动手伤人。哎。”连连摇头,道:“秦兄虽有万夫不当之勇,但不识那人江湖手段,还是被刺中要害。肚肠两断,流出体外。寻医官看了,都说不得治,眼下命在旦夕。” 沈放闻听伤的如此之重,更是焦急。肠子被利刃所断,暴露在外,若是常人,至多两个时辰,也就是秦广身子壮硕,如牛似虎,方才能多撑片刻。 萧平安问道:“何人暗算,贼人多少,可抓住了么?” 郑公侃道:“说来惭愧,便只一人,自称韩复。江湖人物,高来高去,寻常士卒都近不得身,被他从容逸去。” 沈放两人闻听韩复之名,都是皱眉。 不多时来到一个小院,门外有士卒守护,也不招呼,直入后室。就见屋中榻上,秦广仰面躺倒,身上盖着一块白布,胸腹之间,一片殷红。屋舍内阴暗凌乱,显是已早无人居住,仓促收拾出来。 秦广面色惨白,不见一丝血色,双目圆睁,气息已是微弱。瞧见沈放进来,还有神识,眼珠微微一动,却是无力发声。 屋内并无旁人,显是众人都觉无救,就等他咽气。沈放心中一股无名火起,秦大哥刚在战场立功,遭此不幸,此际竟无人看管。便是庸医施救不得,至少也该做做样子。 此人数日前还是万人敬仰的勇士,如今却无人问津,夏衍德自也没有来过。沈放也不言语,直接掀开胸前麻布。 映入眼帘,赫然一团血肉模糊。秦广腹部被竖着开了一个大口子,巨大的创口皮肉外翻,肌肉已经发白,流出的肚肠无法完全塞回体内,只得以白布层层包裹。体液和血水不断渗出,鲜红一片,触目惊心。 沈放眉头紧锁,看了一阵,伸指在秦广腹部轻轻按压,十数息功夫,方才抬起头来,沉声道:“萧大哥你来,帮我抬高秦大哥腰腹,莫要移动。” 萧平安道:“好。”上得前来,按沈放所说,双手插入秦广腰腹之下,慢慢用力,将秦广一个身子托的离榻数寸。 一旁郑公侃两眼瞪的浑圆,实想不到这年轻人竟如此神力。秦广身高体壮,足有二百余斤。自己自然也能抱起,但如萧平安这般,只靠双腕之力,平平托起,那是绝无可能。 沈放轻轻解开秦广缠身白布,待白布取开,方叫萧平安放下人来。两人手脚虽轻,但仍是震动伤处,巨大创口之中,粉红色的肠子又露出头来。一时室内满是腥臭之气,中人欲呕。 沈放白布缠手,轻轻拨开外面肠子,不多时寻到断口。见切口平滑,韩复快刀,想是一下便将秦广肠子捅破。沈放默然片刻,忽道:“多烧开水,寻个医官,药箱拿来,多备大麦粥汁,再寻一只活鸡备用。” 郑公侃大奇,道:“公子莫非懂得医术,我秦大哥还有救么?”秦广伤处掀开,他已不忍去看,猛听沈放之言,精神大振。 沈放道:“我尽力一试,速取东西来。” 郑公侃犹自犹豫,药箱不在话下,一只活鸡是什么意思,莫非眼前这位是个巫医? 沈放无心与他解释,道:“我乃道济大师徒弟,你速叫人取东西来。” 道济大师之名,果然如雷贯耳,郑公侃立刻面露喜色,再不怀疑,高呼:“来人,来人。”自己急匆匆走出门去,招人准备物事。 萧平安看秦广伤势,也觉怵目惊心,道:“你能治?” 沈放摇头道:“我从未处理过如此之伤。” 萧平安惊道:“那兄弟莫要逞强。” 沈放道:“隋巢元方《诸病源候论》有‘金创肠断候’章,夫金疮肠断者,视病深浅,各有死生。肠一头见者,不可连也。若腹痛短气,不得饮食者,大肠一日半死,小肠三日死。如今两头可见,可以针线缝合,纳入体内,人或可救。” 萧平安迟疑道:“你是书上看来的,自己没做过?” 沈放望向秦广,伸手握住他手掌,轻轻握了一握,道:“秦大哥,我不能骗你,你这伤我从未见过,只能按医书所载一试。光靠我一个决计不行,你自己要活,要跟阎王爷再打一架!你要醒着,绝不能睡着了,因此麻药也不能给你用,成么?” 秦广嘴角艰难露出一个笑容,努力点点下颚,两人对视一眼,一切尽在不言之中。 不过数息时间,外面沉重脚步声响,郑公侃已经回来。他心急如焚,竟是提着一个医官飞奔而回。那医官身材瘦小,吓的面如土色,怀中牢牢抱着一个药箱。 沈放道:“大麦粥汁和鸡呢?” 郑公侃道:“随后便到,对了,鸡要公鸡母鸡?方才未问,我叫他们一样一只。” 沈放也是一愣,公鸡母鸡?书上也没说啊。对秦广和萧平安实话实说,对郑公侃等人却是一脸严肃,道:“须得见鸡行事。” 郑公侃心下叹服,真不愧是活佛弟子,还会给鸡看相。 沈放对萧平安道:“待会还需大哥相助。” 萧平安道:“兄弟放手去做便是,有什么要我帮忙,尽管说话。” 沈放点点头,将那医官药箱打开。那医官獐头鼠目,看去便是十足庸医,名字倒是取的吉利,姓都,名能治,想是为讨口彩,特意改的。药箱里东西倒是不缺。见沈放在药箱中挑挑拣拣,大是心痛,皱眉道:“神僧弟子又如何,若是能治,我不知治么!” 郑公侃早瞧他不顺眼,狠狠一眼瞪去。 军中设军医,不管人数多少,效果如何,乃是爱兵之意,可以极大提振士卒精神。遇到大战,皇帝甚至会派太医随军,以显仁怀。 军医制度由来已久,周代姜太公吕尚《六韬》中提到:“方士三人,立白药,以治金疮,以痊万病,”这是关于军医最早的记载。《后汉书》中记“庵庐”,便略等同于最早的战地医院。唐肃宗时,“凤翔军中疾患,难得医药”,唐肃宗令太医署选差医生赶赴军中诊治,始有“军医”之名。 到了宋朝,军中都有太医局指派医官。北宋末年,又设“医药院”,收容伤患。“医药院”乃是军医一科自一般医事中分离的分水岭,逐步专业化。 但古时学医不易,对于军队而言,军医数量远远不足。宋时“太医局”全盛之时,也不过生徒三百。能派去军中的医生更是稀少,军中大约每五千士卒,才会配医士一至三名。而这些人也多半跟在将官身后,完全是杯水车薪。 而且随军之医,除少数跟随主将的名医高手,多半都是学艺不精的生徒。只因战场之上,其实也不须太过高超医术,也没有什么疑难杂症。 历来军医之责,主要有二,一为治疗金疮之伤,战场之上,最多的便是箭伤刀枪伤。二为防疫。宋代许洞撰兵书《虎钤经》对此有详细之论。 古医字写作“医”,与兵家素有不解之缘。“医”字拆为医、殳、酉,分指的是箭袋、矛与酒坛。伤者中箭中矛,便以酒清洗伤处,然后拔去箭矢,抹上伤药。这便是军医的日常,而这治愈率也相当感人。毕竟“医”字从匸从矢,中了箭哪有不死人的。 这都能治也是个善与人送终的庸医,知道的背地里给他起个绰号,叫做“都得完”,在军中名声也是可见一斑。 郑公侃见他便是生气,此际听他说丧气话,简直想抽刀砍过去,叫他先完。但砍杀医官,罪过实在太大,只好先瞪两眼解恨。 第七百三十一章 续肠陆 但再差的军医,也会治箭矢伤,实在是遇到的太多了。 清游戏主人《笑林广记》有个笑话:人往观武场,飞箭误中其身,迎外科治之。医曰:“易事耳。”遂用小锯截其外竿,即索谢辞去。问:“内截如何?”答曰:“此是内科的事。 话是玩笑,其实彼时军医本就偏向外科,清除创口,拔起箭矢,剔去腐肉,缝合伤处,乃是做的最多。起出箭矢,更是术业专攻。即便深入身体的箭矢,也有办法取出。 《虎钤经》中便有“出箭头方”:蜣螂自死者一枚,土狗子三枚,妇人发灰少许。右将蜣螂去壳,取其白肉,与二味同研如泥,用生油涂中箭处,则如膏药。俟肉做痒,即以两手蹙之,其箭自出。 取箭矢需要用到的器械很多,都能治药箱之内,器具也是齐备,各色刮刀,长刀小刀,剪刀、镊子、启子、针线,一应俱全。 沈放将所需工具一一挑选而出,扔入滚水烫过。古人虽不懂细菌病毒之说,但医者已经有了消毒的概念。 与萧平安两人净手,又以麻布遮住口鼻。叫人取井水凉过的大麦粥汁过来,先与秦广清洗伤处。此法也是《诸病源候论》所载,高温煮过的大麦粥汁无毒,还能滋养肠道。 秦广伤的太重,被韩复一刀刺入腹中,先是切断一根小肠,随即刀锋上扬,又将他腹部切开。虽完全切断的肠子,只有一处,但伤到的肠子却有多处,都需一一缝合。 好在秦广断的乃是一根小肠,大肠血液供应没有小肠好,损伤后不易修复。且大肠是人体最大的菌库,细菌极多,一旦与外部接触,很快便会感染而死。 沈放虽不明此理,但有医书指引,知道小肠伤势比大肠好治,加之秦广身强力壮,才敢贸然一试。 除却完全切断的小肠,一共探明七处肠道破损,有轻有重。沈放决定先从简单的练练手,取出一对夹子,将一处大肠损伤处拢合。叫萧平安轻轻拿住,莫要晃动,自己取了针线出来。见了那线,眉头却是一皱,道:“没有羊肠线么?” 一旁那都能治期期艾艾,抠抠缩缩自怀中掏出一个丝布包裹的小包,唉声叹气道:“这些还是我辛苦得来,此人分明……”“无救”二字终未敢说,手握小包,恋恋不舍,还是不肯递过。 郑公侃见他居然还敢藏私,忍不住醋钵儿大小的拳头就想上去招呼。但毕竟非常场合,强忍火气,一把夺过,双手递给沈放。 沈放拆开丝包,果然是一圈羊肠线。 外科缝合手术由来已久,已有数千年历史。从最早的骨针到铜、银、铁,从麻线到丝线、从头发、肌腱、到肠线,经历了漫长的探索过程。 隋唐时期,桑皮线逐渐成为国医首选。《医心方》卷十八《治金疮肠断第七》里,曾引“万氏方”说:“……若肠已断者,以桑皮细线缝合,热鸡血涂之,乃令入。”又在谢士泰《删繁方》上有“治金疮肠出方:去桑皮细线缝肠复皮,用蒲黄粉粉之。” 所谓桑皮线,乃是桑树之根皮,去其表层黄皮,留取洁白柔软的内心,锤制加工而成纤维细线。桑皮线制作简单,坚韧不易断折,更有药性和平,清热解毒,促进伤口愈合诸多优点。唐宋之时,桑皮线已广为医者所用。 沈放所要的“羊肠线”,在当时还是新鲜事物。在西方传说其历史远在二世纪,但医学上的应用,普遍认为是十世纪,阿拉伯名医宰赫拉威(约936~1013)发现。 羊肠线其实就是羊、牛、马、骡、驴之属的肠道外层浆膜。以出生七至八月的羊羔为最佳,刮去肠上脂肪及其他杂质,取最里层黏膜,以碱水浸泡清洗。平整后以硫磺烟熏防虫、防腐,再拧成股线。 羊肠线最早在西域便用作琴弦,相传宰赫拉威就是因为一根琴弦被猴子所吞,意外剖腹发现,琴弦已被猴子吸收。用于缝合,极易被人体吸收,还不须拆线,于是逐步运用于外科缝合。 在沈放此时,此物早已从西域传到中原。但中医颇为自傲,瞧不起西域胡医,这羊肠线并未引起重视,而且其制作远比桑皮线复杂。 羊肠线的一大缺点是细菌感染的几率较高,但因缺乏大量案例参考,这方面的缘由还不为人知。沈放听六师兄讲过此线,肠道缝合,自然不会再去拆他,有能吸收掉的羊肠线自然更好。 一切准备停当,沈放动手缝合,这与缝衣服倒也没有什么差别,只是更要胆大心细。沈放和萧平安两人素习武功,一双手自是稳如泰山。 一针扎在肠上,秦广双目猛地一颤。 那医官药箱中倒是还有少许麻药,但沈放却未动用。《列子·汤问篇》扁鹊为公扈和齐婴治病,便有了麻药:“扁鹊遂饮二人毒酒,迷死三日,剖胸探心,易而置之;投以神药,既悟如初……。”《后汉书》载,华佗发明“麻沸散”,更是广为人知。 但不论扁鹊的“毒酒”,还是华佗的“麻沸散”都未传世。宋代窦材《扁鹊心书》中载有“睡圣散”,记之曰:“人难忍艾火炙痛,服此即昏不知痛,亦不伤人,山茄花,火麻花(即大麻)共为末,每服三钱,一服后即昏睡。” 山茄花便是曼陀罗,乃是最广为人知的天然麻醉药物,三国之前,便从天竺传入中原。 江湖之上,各类麻药大多也是此法。花轻语百花谷的“一日醉”,其实也是麻药一种。 但麻药在手,沈放却不敢用。他先前已对秦广和盘托出,眼下他自己医术只占三成,若想叫秦广活命,七成还是要靠他的精神。若是将秦广麻翻,只怕就此睡去,再起不来。 秦广神智尚清,这肠子被人刺动,说不清的感觉,疼痛还在其次,恐惧之中竟还有些好奇。他双目一动,嘴角跟着上扬,竟是朝沈放笑了一笑。 沈放和萧平安猝不及防,反是被他吓了一跳。 郑公侃在一旁看了两眼,脸色越来越是难看。他也是勇武过人,但血淋淋的肠子拿在手里缝合,这场景前所未见,加之肠内臭气已是弥漫一屋。过了片刻,终于忍受不住,悄悄退出门外。 院外却是嘈杂,原来附近军士闻听消息,都跑过来看,不敢进门,就在屋外挤成一团,窃窃私语。 郑公侃焦躁,出门不问青红皂白,拳打脚踢,将一群军汉赶走。 那都能治却是司空见惯,看惯了血淋淋的场面,也取麻布包了口鼻,立在近处观瞧。还煞是懂事,将四周窗子全开,光线通透。看了几眼,见沈放下手飞快,这缝合的手段端地不差,也是连连点头。 一处缝合完毕,立刻叫那都能治放出新鲜鸡血,将鸡血淋于缝线之处。 此乃古医者的又一高明之处,受针线器材所限,即使医者手段再高明,缝合之处,也会留下缝隙。有缝隙就极可能形成“肠瘘”,一个缝隙和一个洞在肠子里差别都是不大。新鲜鸡血会快速凝固成块,淋在缝合之处,便能堵住缝隙,相当于加固了吻合端。 如此将七处破损一一缝合,只余最难的两截断肠。 萧平安其实也不敢直视,但无奈自己要帮忙稳住肠子,也不敢移开视线,几根肠子缝完,他也是满头大汗。 那都能治倒也熟门熟路,一旁就手帮两人擦去汗液。 沈放审视两截断肠,有前面七处缝合打底,信心已是倍增。只是尾端断处那截肠头已经发白,沈放从未与人剖腹,实也是拿捏不准,只觉那截肠头多半已经坏死。保险起见,还是切断了好。对秦广道:“秦大哥,你忍一忍,这截肠头,我要切去了他。” 秦广口不能言,只眨眨眼,示意沈放莫要顾忌,尽管动手便是。 沈放也是深吸口气,拿起一把最锋利小刀,一刀切下。 人常言断肠之痛,肠子被切断,那是何等剧痛。秦广瞳孔一缩,身子一紧,但面色却是变也未变。 萧平安眼瞧着自己肚里都痛,看秦广眼神,也是钦佩,心道,果然是一条好汉子,这肠子被人切了,眉头都不皱一下。 沈放不敢稍慢,两边肠头对准,叫萧平安轻轻夹住,快速缝合。此番出手却慢,肠子断成两截,底部缝合却在视野之外,只能凭感觉动手。 好容易两截肠子缝在一处,沈放、萧平安、秦广三人已如水中捞出来一般。 萧平安稍好,沈放和秦广两人精力消耗之巨,远非常人所想。 沈放缝完,细细淋上鸡血,才敢去看秦广面孔,唯恐他已经昏过去。但眼神一交,却在秦广眼中读出轻松之意。心中佩服,道:“秦大哥,你肠子已经缝好啦,你如此刚强,定能活过一百岁。” 秦广喉头嗬嗬两声,似是被沈放逗的忍不住想笑。 第七百三十二章 续肠柒 沈放连忙摆手,收敛心神,道:“莫急,莫急,肚皮还没缝上。” 将肠子纳入腹腔也是不易,沈放小心翼翼,两刻钟功夫,方才将肠子归位。外缝腹腔,却是不能尽数缝合。《世医得效方》曰:“须用从里重缝肚皮,不可缝外重皮,留外皮开,用药渗。待生肉。” 待将腹部合拢,敷药裹上伤处,已是一个时辰有余。沈放这才如释重负,拍拍秦广肩头,道:“秦大哥,这次真的好了,你若是倦了,就睡吧。” 他话音方落,秦广双目一合,立即便是睡去。 萧平安也是咋舌,道:“当真是条硬汉。” 沈放道:“是啊。”两人相视一笑,这才想起自己已近两日水米未进。顿觉浑身无力,如被抽空一般,双双瘫倒在地。 都能治心悦诚服,倒了两杯水,给两人递上,口中连称佩服。 沈放将杯中水一饮而尽,对他道:“看明白了么,其实不难,医术上所论详尽,以后再遇到如此伤势,你可敢动手了?” 都能治也正色道:“多谢先生提点。”此人年岁不轻,但却是半路出家,干惯了拔箭清创的简单活计,对自己信心也是不足。医者敝帚自珍,无人教他,这医术也是徘徊不前。 混在军营之中的低级医官,多半都是如此。今日见了沈放动手缝合肠子,也算是开了眼界,对他信心也是莫大提升。沈放年轻虽轻,他这一声先生还是叫的心甘情愿。 沈放拍拍他肩膀,道:“你身在军中,万千将士之性命,劳苦了。” 都能治微微一怔,随即重重点了点头。 沈放又道:“我俩也是倦了,且去歇息片刻,此处劳你照看。秦大哥怕要一日方能醒转,只要气息不停,当无大碍。若有变故,抓紧唤我。” 都能治连连点头,道:“两位放心。” 郑公侃这才入内,听秦广轻微鼾声,胸腹复又包裹的齐整。心中大定,不敢大声,对沈放萧平安连声称谢,带两人去隔壁屋中。 沈放和萧平安两人勉强吃些东西,倒头大睡。 这一觉直到次日天明,沈放方才起身,看一旁萧平安也睁开眼来。两人一起去到隔壁屋中,门口多了两个伺候的亲兵,秦广仍在昏睡,呼吸虽低弱,但还平稳。都能治果然不曾懈怠,一直守在一旁。 沈放谢过了他,叫他也回去歇息,自己亲自床前看着。与萧平安低声说些闲话,时不时沾些水,点在秦广唇上。 不多时,郑公侃差人送来早饭。 直到日暮时分,秦广悠悠醒转,看沈放两人守在自己床前,咧嘴一笑,开口便道:“奶奶的,昨日可痛死我了!”他说话无力,但比先前,显是已好许多。 沈放见他醒转,也是大喜,秦广能醒来,这手术便是成功了一半,见他心态轻松,更是高兴,道:“秦大哥,你醒了!” 秦广侧头望望萧平安,道:“这位是?” 沈放道:“这是我结拜义兄萧平安。” 秦广道:“原来是自家兄弟,好,好。” 萧平安道:“秦大哥断肠再续,都是一声不吭,当真是条好汉。我瞧关老爷刮骨疗毒,也不过如此。” 秦广道:“我那是一声不吭?我是叫不出来啊。这肠子断了,上不来气啊。” 两人知他玩笑,都是一乐。 秦广又道:“莫要说了,饿死我了,快取酒肉来吃。” 沈放摇头道:“这可不成,眼下你水也不能喝,须得下面通气,方能吃些米粥,连米也不能带。” 秦广道:“什么叫下面通气?” 沈放道:“就是放屁。” 秦广道:“老子活了三十多岁,屁也不会放么,这就给你放一个。” 常人接了肠子,喘气都会牵动腹内疼痛,他却是若无其事,也不提一个谢字,反是与沈放两人玩笑不断。 他连日不能饮食,嘴唇也是干裂,沈放虽不断给他拿水湿润,口内还是干的难过。要水来漱了漱口,总算记得沈放所说,不敢咽下。口中干渴稍解,才又道:“我那肠子呢,你切了多少?” 沈放无奈,心道,临安城,也瞧不出你这么诙谐啊,怎么,肠子少了一截,人还转性了。伸手一比划,一寸来长,摇头道:“就这么一截,早扔了,留着又不能下酒。” 秦广咂了咂嘴,道:“你不说我还想不起来,那是我自己的肠子啊,腌起来下酒,谁人比得过!” 沈放强忍笑意,道:“大哥既然醒了,精神又如此健旺,那就起来走两步。” 秦广吓了一跳,道:“什么?”瞧瞧沈放,道:“你莫非是看哥哥勇武刚强,心中嫉妒,要折磨于我么。还是你要显得自己医术高明,别啊,要送匾牌什么的,你说句话,我拆了家里门板也给你做几副。” 沈放摇头道:“我还真不是说笑,你须得起来走动,否则腹内肠子伤处黏合一团,再挨一刀也治不好。” 秦广这才知道他不是玩笑,也不磨叽,干脆道:“好,你是大夫,什么都听你的。” 沈放也是佩服,道:“我们这就扶你起来。” 秦广慌忙摆手,道:“莫急莫急,再歇一会,再歇一会。” 拖了大半个时辰,见实在躲不过去,苦着一张脸让沈放和萧平安两人架起。搬动之时,一动便是龇牙咧嘴。可到了屋外,却是面色一整,坚毅勇武,判若两人。 门口两名亲兵见他出来,目瞪口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眼睛。三人在院中慢步走了一刻钟,方才回去。 天还未黑,这消息已是不胫而走。被人暗算,肚肠断成十七八截,流了一地,只能躺着等死的秦广秦将军。有幸遇到活佛道济亲传弟子,施以续肠之术。仅仅过了一天,这已经能下地走路了。而且精神十足,两眼嗷嗷放光。 秦广院外,一时是人来人往,到半夜也不消停。一干军中将领,不管昔日与他关系如何,都来探望。晚间时分,甚至夏衍德也亲自前来探望,推心置腹,说了不少器重之言。 沈放和萧平安都借故避在一旁,不与这些人交道。 第三日,秦广便通了气,面色也恢复少许红润。可以少量吃些米汤。 几人连日相处,自少不得说起战事。秦广言道:“眼下大宋军中,积习疲敝,军纪驰废,毫无战意。远的不说,当下此间主将夏衍德。家里妻妾成群,处处藏着女人。克扣军饷,中饱私囊,那是家常便饭。眼下两国交锋,生死存亡之际,仍是不肯收敛。更是变本加厉,不住伸手管朝廷要钱。大把的银钱下来,不去置办军械,反是先给自己置买田地。” 又道:“上梁不正,上行下效。军中赌博成风,将官人人不顾大厦将倾,只知蝇营狗苟,盘剥士卒。将交不出钱的穷兵充作前锋,有钱贿赂的就可以远离战场。旧卒欺负新兵,时有新兵不堪欺凌而寻短见。” 萧平安道:“如此败坏,军中不是有都监么,就不管么?” 秦广道:“管什么,都是一丘之貉,早被收买了。若真有个刚正不阿,敢于仗义执言的,多半熬不过半月,便被人害死。” 沈放叹道:“如此朝廷,如此军队,怎能打胜仗。秦大哥你此番受伤不轻,索性解甲归田,远离这是非之地。” 秦广摇头道:“我管不了别人,只能做好自己。我家祖上自随太祖皇帝,世代从军。未出过什么大将,但也从未出过一个脓包。开国打辽人,然后打金人,又去西边打西夏人。这大宋四野,洒的都是我老秦家的血。我秦家祠堂之中,有间小屋,只有死在战场之上,牌位方能放进去。如今那小屋之中,共有四十三个灵位。我娘临终之际,对我言道。百姓都盼太平,我也不求你光耀门楣,但若是战事来了,你这身子生的高大,就要挡在前面。不管多苦多难,你要记得,你身后都是为娘一般的老弱百姓。” 坦开左臂,只见手臂之上,刺了两行小字。道:“我是个粗人,不懂什么道理。临安时候,道济大师教我一句话,叫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我刺在臂上。秦广上阵杀敌,不为朝廷,只为这大宋百姓。百姓尤在,我秦某怎能言退。” 沈放与萧平安静听他说话,只觉如鲠在喉,眼泪几欲流下。 沈放和萧平安陪了七日,见他渐趋稳定,这才出言告辞。这七日也无变故,金兵仍在河岸不远,并未进军围城,但不断砍伐周遭树木,显是在制作攻城器械。 沈放和萧平安两人左右无事,看护之余,也不外出,都是盘膝炼气。萧平安体内残余真气已不足半数,舒经透穴也是越来越难,但连日运功之下,仍又有一条经络眼看可归入府。 沈放也自用功,但正如寄幽怀所说,他这白马经过了破障关,修炼速度陡降。虽仍比寻常内功快出许多,但已无导息境那股势如破竹之势。难免有些失望,但随即又是哑然失笑。自己一年之前,尚且还是经脉废弛,如今却已是过了破障关,自己居然还不知足。 第七百三十三章 续肠捌 信阳终究是非之地,沈放记挂复仇,萧平安也想回衡山派。秦广身子渐好,但也不能再战,须得撤回后方休养。 大宋还算厚道,重伤的官兵都会撤回后方安置。但对诈伤自残,想临阵脱逃的,处罚亦是严厉。 沈放本想护送一程,却被秦广所拒,道:“我已无事,你忙你的去吧。” 沈放也不坚持,给他留了个方子,调理身子,又嘱咐了一些锻炼康复之法。秦广如今肠道虚弱,还是只能吃粥,二十余日后,方可吃些肉糜,此等伤情,若想回复,怎么也要百日。至于锻炼康复,却是劝他切莫逞能,必须按沈放所嘱,循序渐进。 秦广壮的不像个人,三四日就能自己下地行走,还不要人扶。若不是沈放拦着,甚至要拿自己大刀舞两下。 自始至终,秦广也未提谢谢二字。沈放和萧平安也觉理所当然。 两人离了信阳城,商议往哪里去。沈放想留在此地,借机寻沙鲁图、韩复等人的麻烦。萧平安却是想回衡山派。 但沈放隐瞒自己心思不说,反被萧平安猜到。他唯恐兄弟有失,又不放心他一人留在此地,自己也不肯走。 无奈之下,沈放只得道:“咱们瞧瞧风向,若是没有机会,就暂且罢手,反正我燕大叔今年就要出山了。” 萧平安奇道:“燕长安燕大侠么,他要出山了么?他如今什么修为?” 沈放难掩得意之色,道:“我还不知,我出山之时,他也是困在斗力境。前番听说有所突破,应也到了灌顶之界了吧。” 萧平安好生羡慕,道:“那也是灌顶高手了,厉害厉害。” 两人站在路边说话,远处道上行来一人。年过六旬,花白胡须,身着儒衫,头顶方巾,似个饱学耆宿模样。手捧卷书,边走边看,似是不忍释卷。 走到近前,似是读书太过入神,好好的大路不走,脚下越来越偏,竟是直朝沈放和萧平安撞来。 沈放两人也觉好笑,心道真有如此的书呆子。沈放眼快,一瞥之下,那人手里,却是一本《神雕大侠奇情记》,更是有些忍俊不禁。心道,还以为是醉心学问,却原来是看闲书。 宋源宝最爱看闲书,对这《神雕大侠奇情记》已是入迷。沈放和萧平安日日被他在耳边嘀咕,也忍不住要来看了几页。 只是这书实在太长,分成若干小册。写书的林欢据说已成巨富,不急不躁,半年才出一本。有时更是任性,一年也不出一本,读者无不切齿愤恨。 宋源宝又是抠门,自己不买,专借沐云烟的来看,手头时常只有一本。两人看的没头没尾,也没了兴致。 萧平安自从四川成都府买过一回书,知道书价,之后更是不肯再上这个当。笑话,一本书要卖两三百文,能买几十斤肉吃! 沈放两人脚下一让,谁知那人跟着脚下一滑,仍是直撞过来。沈放、萧平安这才瞧出不对,这人步履看似沉重,但举重若轻,将两人前路封的死死,分明乃是一位高手。 两人齐齐一个后空翻,倒跃两丈有余。那人也不追赶,仍是捧着本书,看的津津有味。 萧平安拱手道:“前辈何方高人,不知有何见教?” 那人也不理会,眼睛盯在书上,又看两页,才取片叶子,夹在书页当中,慢吞吞收起书来,道:“你叫沈放不是,不厌山庄顾敬亭的徒弟?” 沈放听他一言道破自己来历,也是吃惊,道:“敢问前辈尊姓大名?” 那人道:“老夫欧阳延方,你师兄弟联手欺负咱们家老五,你们两个又合伙欺负我那宗言侄儿,真好大的狗胆。” 两人这才觉得此人说话有些耳熟,原来是燕京得意楼有过接触。只是当时此人并未露面,只闻其声,未见其人。 福建欧阳世家如今按立、延、宗、文排辈。家主欧阳立谨,萧平安曾在柳家堡寿宴之上见过。至于欧阳宗言和欧阳宗华兄弟,更是跟沈放有些睚眦。而方才欧阳延方口中的老五,正是欧阳延正,因建州湖水一事,曾被沈放几位师兄弟所败。 沈放暗叫不好,这是寻仇来了。看这老家伙老神在在,想是不好对付,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赔笑道:“前辈说哪里话来,我家师兄与延正老前辈不打不相识,几番交手,旗鼓相当,惺惺相惜。我出门在外,师兄还交待,延正老前辈才德兼备,为人宽厚,日后遇到定要虚心求教。” 欧阳延方手抚长须,面色稍和。其实他知道沈放乃是胡说八道,去岁欧阳延正去建州调停,本想仗势欺人,谁知遇到沈放师兄一干好手。与吕鑫交手未占到便宜,又被李承翰用计暗算,灰溜溜跑了回去。可谓一败涂地,说什么旗鼓相当,惺惺相惜。 但沈放如此客气,抬高他家兄弟,听着顺耳,难道还能揭破,自讨没趣。冷哼一声,道:“那你跟我宗言侄儿又是怎么回事?” 沈放面上一红,想起花轻语来,犹豫半天,方道:“我跟宗言兄不过义气之争,开开玩笑。宗言兄身列九龙,文武双全,我也是佩服的很。” 欧阳延方嗤之以鼻,道:“义气之争,是抢女人吧!花家那小姑娘我瞧着也顺眼的很,做我欧阳家媳妇那是刚刚好,你小子算什么东西。” 沈放听这话,登时不喜,心道,你个臭不要脸的欧阳宗言,争不过我,家里长辈都请出来了。旁的可以嘴软,牵扯到花轻语,可却不能低头认怂,开口道:“我等小辈之事,就不劳前辈费心了吧。” 只道欧阳延方要恼,却见他点点头,道:“这还像句人话,你们年轻人抢媳妇,自然是凭自己本事。你要是胆小怕事,我一说就认怂,也不配与我家孩儿相争。” 沈放松了口气,心道,还好,还好,原来只是试探,我想那欧阳宗言也不能如此无赖。 欧阳延方又道:“不过你们师兄弟,总是叫我欧阳家丢了面子,这笔账可得好好算算。” 沈放道:“小子鲁莽,纵有过失,前辈大人不记小人过。” 萧平安也道:“前辈大人大量,我这兄弟纵有什么过错,给前辈赔个不是,还望海涵。” 欧阳延方斜他一眼,道:“臭小子,你说我以大欺小是吗。替他出头,讲义气是吧。今天老头子心情不错,不想杀人,给我滚一边去。” 沈放见他虽是找茬,但却不似蛮不讲理之人,心下稍定,拱手道:“晚辈有错,前辈责骂也是应该。” 欧阳延方道:“这也像句人话,好,留下两条腿来。” 沈放忙道:“棍棒不如教化,晚辈已经知错,还请前辈给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欧阳延方一笑,道:“好啊,不想受皮肉之苦也行,害我输了一百五十万两银子,别的暂且不说,银子拿来。”其实那日一百五十万两,乃是欧阳、柳两家所出。但他一口咬定,本就是借题发挥,沈放也是没辙。 萧平安也看出这位前辈并无多大恶意,心道,大事化小,沈兄弟能将他说服最好。 沈放身上是十两银子也没有,只得苦着脸道:“要钱着实没有,前辈能不能再换个法儿。” 欧阳延方道:“臭小子,给你点好脸就顺竿爬,我跟你讨价还价来了么!” 沈放道:“前辈一看就是学究天人,通情达理,以理服人。” 欧阳延方点点头,道:“好,那我就再给你一个机会。”看看手中书,忽然一笑,道:“小小年纪也敢称博古通今,大言不惭,不知天高地厚。” 沈放忙道:“我没说过啊。” 欧阳延方瞪眼道:“谁叫你打岔的!旁人说的,你自己心里想的,都是一样。今日我便考你一考,答出来,轻罚,答不出来,哼哼,你就自求多福吧。” 萧平安心道,你要出个稀奇古怪的题目,我兄弟十九答不出来,插口道:“一题或有凑巧,不如三题一中,或者五题两中可好。还有,须得是常人能知道的。”他有心帮忙,却一下子也想不周全,如何叫他出个题目,能容易一些。 欧阳延方瞥他一眼,道:“滚!” 沈放心下无奈,心道,今日不伺候好这位菩萨,怕是难过,拱手道:“那就请前辈出题,小子勉为其难。” 欧阳延方心道,素闻这小子精怪,我得想个难的,就叫你答不出来。心念一转,嘿嘿一笑,道:“说你不知天高地厚,你还不服是么。好,那你就给我说说看,这天有多高,地有多长。” 萧平安急道:“天大地大,又不能量,这如何知道!” 欧阳延方笑道:“是物都可量,你没这本事,怪得谁来。” 望向沈放,本想他也该抓耳挠腮,面露难色。谁知沈放却是笑吟吟,似是胸有成竹,道:“巧了,前辈这题,晚辈倒真能答。” 欧阳延方皱眉道:“你小子若敢拿话绕我,或是诡辩,老头子脾气可是不好。” 沈放笑道:“不会,不会。此事书上写的明白。帝命竖亥步自东极至于西极,五亿十万九千八百步。” 第七百三十四章 续肠玖 欧阳延方心下狐疑,道:“什么书?” 沈放道:“《山海经》啊!” 欧阳延方不屑一顾,道:“《山海经》怪力乱神,不足为凭。” 沈放道:“《淮南子》曰,大禹令大章度东极到西极,共二亿三万三千五百里七十五步。又让竖亥度北极到南极,也是二亿三万三千五百里七十五步。” 欧阳延方连连摇头,道:“你这小子,胡说八道,东西南北一般长,你道这大地是圆的么!《淮南子》也不是什么正经书!再说,你这数跟上面那个根本也对不上!还有,我先问的天高,你净扯地干什么。” 沈放笑道:“前辈高见,前辈莫急。这大章和竖亥都是靠走的丈量,下面这个却是靠算的。《周髀算经》曰,天高八万里。” 欧阳延方道:“八万里?怎么算的?” 沈放道:“夏至日,立八尺高标杆测日影。天日中时,太阳正顶,日影为一尺六寸。向南一千里,日影一尺五寸。向北一千里。日影一尺七寸。由此可得,正南正北,距离每差一千里,日影长度就相差一寸,是谓‘千里一寸’。日影六尺时,以八尺表为股,六尺影为勾,以一根长八尺、直径一寸的竹管观察太阳。太阳太小,刚好完全遮掩竹管。是以太阳与地距离,乃是八十个一千里,恰好八万里。” 欧阳延方听的一头雾水,两眼懵懂,我不过闲时看几本银字儿,谁知道出门还要遇到数理算术呢,江湖这么凶险了吗。 沈放又道:“以此法,《洛书·甄耀度》和《春秋·考异邮》都算出天长一百零七万点一万里,直径三十五点七万里。” 欧阳延方迟疑道:“这数对吗?” 沈放击掌道:“不愧是前辈,一眼看出破绽。唐朝官府遣人测日影,发现南北距离相差五百里,日影的长度就相差约两寸。‘千里一寸’之说,根本就是子虚乌有。至此人们方知,这天之大,地之广,也如前辈一般,深不可测也。” 欧阳延方一脸大写的“囧”字,这小子太坏了,一点一点往外蹦,还他娘的跟我一般深不可测,这都什么鬼话。可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我还能这么办?说他说的不对?那臭小子定是要问,那请问先生,你说正确答案该是多少呢?先生你脸怎么绿了?莫非先生也不知道?那先生问这题,又是几个意思呢。 本想刁难,怎知硬生生一头撞在人家刀口上。看沈放面带笑容,居然还朝着四下空气作了个罗圈揖,更是气不打一处来,道:“罢了,罢了,算你撞个大运。我欧阳家这七十万两认了,但柳家堡还有七十五万两,这该怎么算?” 沈放心道,坏了,先前太过得意,这老前辈又想翻账,忽然一笑,自怀里掏出一个木盒,双手奉上,道:“钱我却是没有,不知拿此物抵债可否。” 欧阳延方也不去接,只是奇道:“什么东西?” 沈放将盒子打开,里面却是七只白白胖胖的大虫子,正是那日与萧平安玩笑的几个蛴螬。他带在身上未扔,给秦广治伤之时,用光了一个盒子里的药物,随手将几个虫儿装了进去。 此际拿出来,却是又想骗人。时隔七日,又没喂什么东西,七只虫儿虽还未死,却也懒洋洋,一动不动。 果然欧阳延方不识,道:“这是什么,似蚕又不太像。”他倒未一下便看轻此物,毕竟谁身上带几个虫子,还郑重的放在盒子之中,必定有他的道理。 听他如此说,沈放心中大定,嘻嘻一笑,道:“前辈不知,此乃聂拉木雪山噬金蚕。” 欧阳延方奇道:“什么木?” 沈放道:“聂拉木乃是吐蕃最西南的一个地方,紧靠喜马拉雅大雪山。此虫生于二千丈以上的高山,寻常难得一见,中原根本闻所未闻。” 欧阳延方道:“《仙剑奇谭》里边李逍遥的金蚕王么,吃一个武功就能升级,你当我三岁孩童不成!”此人闲书倒是看的不少,什么都知道。 沈放道:“自然没有那种神怪的东西,这东西也无什么特别,只是会吐丝。” 欧阳延方道:“吐丝又算什么。” 沈放道:“此虫生长于高山之上,常年卧在冰雪之中,哪里有桑叶给它吃。它渴了便引雪水,饿了就捕食山上甲虫。前辈见多识广,可见过吃肉的蚕么?” 欧阳延方摇头道:“那还真未曾见过。” 沈放道:“寻常蚕四五十日便从幼虫蜕变为蛾,四十日左右便能吐丝。而这噬金蚕要长七年,方才会吐丝。” 萧平安一旁听沈放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忍不住只是想笑,硬生生憋的难受。 欧阳延方却已经来了兴趣,挥手赶开萧平安,道:“吐丝晚又有什么说法?” 沈放道:“噬金蚕之丝,远比寻常蚕的丝坚韧,甚至比蛛丝还强。”古人常见蜘蛛布网捕食,蜘蛛网甚至能网住胡蜂这样的大虫,世人都知蛛丝坚韧。 说着沈放自怀中掏出一小截黄乎乎的细线,却是他自己心血来潮,自制的一根羊肠线。但或许是硝制时出了问题,比寻常线要坚韧的多。递给欧阳延方道:“前辈请看。” 欧阳延方伸手接过,手指一摸,随即指甲一掐,然后分开两端,又拉了一拉,这截丝线之坚韧显是大出他意料,点了点头。 沈放道:“这里面只有十分之一的噬金蚕丝。” 欧阳延方神色一变,本已伸手要还给沈放的半截丝线,又拿了回来,看了几眼,道:“为何只有十分之一?” 沈放做无可奈何状,道:“因为没有丝啊,此物七年方才吐丝,莫看它个头比蚕大,丝却少的可怜。就这掺进去的十分之一,还是师傅千辛万苦求来。” 欧阳延方道:“这半截丝线是顾敬亭拧成的?” 沈放点头道:“正是,师傅本想培育此虫。但奈何数量实在太少,此虫又是挑剔,只在月光下进食,非坚甲虫不食。饲喂不易,须得请人照看,所耗巨费。七年成虫,吐丝结茧,化蝶产卵,再孵化成虫,如此反复,不知多少年才能攒够一批丝,做件衣裳,这颜色还不好看。我瞧着有趣,要来了玩。如今天下,除了聂拉木高山之上,怕就这么七只。” 欧阳延方已经意动,你们那几个人能成什么事,此物若是到了我们欧阳家,等上几十年必有所成。什么做件衣服不好看,你当我不知么,此物织就贴身内甲,不但轻若无物,防御之强,更胜铁甲。如此好的东西,岂不正是传说中的天蚕宝衣,若能有这么十几件! 哼,不厌山庄,小家子气,如此好的东西,贵一点又如何?便是真喂金子也不打紧。面上装作无所谓,点头道:“确实太过麻烦,鸡肋之物,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沈放道:“是啊,每日还要抓虫子喂它,它还挑嘴,甲壳不够硬的虫子,它还不吃。寻常水它也不喝,不说冰雪水,最差也得是深井里的冰凉水。” 欧阳延方连连点头,道:“是,是,倒是真难伺候。”将沈放一言一语都牢牢记下。装作随意道:“算了,算了,老夫一把年纪,岂能真的难为你们两个娃儿。” 沈放道:“是啊,我就说前辈大人大量,不会与我等一般见识。这几个虫儿又难伺候,委实送不出手,来日我若是发了财……” 欧阳延方一把将那盒子抢过,收入怀中,心道,你个吊儿郎当的臭小子,发什么财,想瞎你一双好眼。口中道:“无妨,无妨,我孙儿最爱这些稀奇物事,拿回去给他玩耍也是不错。” 沈放装作不舍模样,愁眉苦脸,似是心痛的很,道:“对了,前辈,此处正在打仗,你怎还往这边跑。” 欧阳延方道:“嘿嘿,我听说这边裂星门也要投靠玄天宗,特意过来瞧瞧。” 沈放和萧平安都是一惊。武林之中,除了耳熟能详的那些名门正派,也还有许多小帮小派,多在一城一路之地活动,多的也能有三五百人。这裂星门正是京西南路一带,颇有根基的一个中型门派,派中也有几个叫的上字号的好手。京西南路一带,素来是天台剑派的天下。裂星门投靠玄天宗,放在江湖上,也算一件大事。 萧平安摇头道:“他如今实力已这般强横,还嫌不够么。” 欧阳延方哼了一声,道:“人心不足。玄天宗自燕京城挫了丐帮锐气,如今声势越来越大,最近不断吞并各地帮会门派,已逐渐不给当地豪强面子。我倒要瞧瞧他们想干什么。”摆一摆手,道:“两个娃儿,好自为之。”翻出书来,又开始看,似是走的不快,但转眼已在数十丈之外。 但又有声音自他口中传来,道:“西边两三里外,适才见昆仑派姓栾的两个小子鬼鬼祟祟,不知干什么勾当。你们若是无事,不妨过去瞧瞧。” 萧平安心头一喜,扬声道:“谢前辈。”转头对沈放道:“咱们快去看看,说不定云大哥他们都在。” 沈放强忍笑意,道:“什么?叶姑娘他们都在?” 萧平安面上一红,连忙转移话题,道:“你怎么这么会骗人,我若是不知那几个鸡婆虫,也要给你骗了。” 沈放道:“首先你要给他起个怪名字,叫他一听就来兴趣。然后你谎话里面,真话一定要多。最后你自己也要信,当他真的一样。” 萧平安忽然担心,道:“他若是发觉不对回来寻你,那怎么办?” 沈放笑道:“你觉得那虫儿七日不吃不喝,还能活多久?他自己养死了,如何却来怪我?” 注:南宋宁宗赵扩开禧元年(1205)乙丑科武举,该科共录取了四十六名武进士。此榜状元,存在着两种说法,一种说法认为是福州人郑公侃,另一种说法则认为是仙居人胡谦。 第七百三十五章 和尚壹 我也下了个皮皮虾,成了皮友了。 西行两三里,没有见到栾星回兄弟,更没云锦书等人的踪迹。但顺着地上足迹,沈放两人兜兜转转,却在一个土坡之后,见到一个和尚。 二十六七岁年纪,生的是眉清目秀,唇红齿白,虽是一个光头,却是白皙俊秀,面如凝脂,当真是萧萧如松下风,轩轩如朝霞举,濯濯如春月柳。五官俊逸,霁月清风,便是男人看了也要眼红。 只是眼下这和尚却是凄惨,一身是血不说,仰面朝天躺在地上,偏偏还双手上举,一动不动,模样狼狈之极。 似是还有意识,听沈放两人脚步,大约是觉得模样实在太丑,反是把眼闭的紧紧。 他模样实在太过奇特,沈放也觉好笑,道:“长的这般好看,幸亏是个和尚。” 地上那和尚居然面露笑容,睁开眼来,道:“多谢施主夸奖,咦,后面那句什么意思。”他声音也是清脆好听,朗朗之音。 沈放道:“我瞧见比我好看的就来气,萧大哥,咱们走吧。” 那和尚急道:“别啊,我瞧施主相貌虽然及不上小僧,也比身旁这位好看多了,缘何妄自菲薄。”微微一顿,又道:“须知小僧这般的颜貌那是三生三世修来,世俗之人,也是羡慕不来。” 这和尚倒是自恋的很,偏偏又不会说话,一句话倒是把沈放萧平安都得罪了。 萧平安倒是还好,沈放笑道:“这好看的和尚流了这么多血,我瞧是没救了,不知道死和尚还有没有这般好看。” 那和尚道:“刚死大约相差不大,死上几天,恐怕就该惨不忍睹。” 沈放道:“妙极妙极,那我们就过几天再来瞧瞧。” 和尚急道:“别啊,都是武林同道,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救和尚一命,胜造十四级浮屠啊。” 沈放道:“好个妄言自大的和尚,你凭什么就比旁人多七层。” 萧平安却道:“你怎知我等是武林中人?” 和尚得意道:“你们行路脚下甚轻,不过还是瞒不过我的耳朵。他么,就是一般,你样子虽是寻常,功夫可俊的很啊。前脚掌只三根足趾着地,重心在双足之间交换,始终留有七分余力。你是衡山派弟子吧。” 萧平安微微一怔,不想这和尚竟是如此高明,仅从脚步之声,便能听出自己来历。 一旁沈放却是摇头,道:“萧大哥,你莫要被他骗了。他躺在地上,怕是看见你胸前的朱雀印记,哪还猜不出你是衡山派弟子。” 和尚高声道:“呸呸呸,分明是我自己听出,哪个看他标记了。”忽然一顿,他躺在地上,动弹不得,看沈放萧平安两人煞是费劲,此际睁大双眼,忽然道:“浓眉大眼,这么大个鼻孔,憨憨傻傻,武功又是不凡,你莫非是衡山派萧平安?” 萧平安这下更惊,道:“你怎认得我?” 和尚大喜,道:“真的是你,太好了,快来帮我解穴。” 沈放道:“别急别急,你又是何人?” 和尚干咳一声,清清嗓子,道:“小僧便是少林寺百年难得一遇,金蝉子再世,风流倜傥,英俊潇洒,文武双全,琴画双绝,如今寺中最年轻的‘德’字辈大和尚,德秀是也!” 少林寺源远流长,如今现存的寺中高僧,辈分最高的乃是素字辈,寥寥无几,且都已是耄耋之年,甚至有人已过期颐,因年龄实在太大,平素已难得露面。 然后便是“虚”字辈,如今的少林掌门虚明,还有萧平安遇到的虚全大师,乃是如今少林寺的主要掌权一代。再下来便是“德”字辈,乃是少林寺的中坚力量,八奇之一的德日、新任达摩院首座德闲、德云、德方,都是闻名遐迩的高手。再下来还有“智”字辈、“空”字辈。 眼下少林“德”字辈的僧人大多在五十以上,便是德日也是年将五旬。这和尚年纪轻轻,竟也是“德”字辈的弟子,倒也确是不凡。他辈分既高,叫自己一声“和尚”,倒也说得过去。但加个“大”字,又是自吹自擂了。 和尚也作“和上”,世人随口都称和尚,但在佛教之中,“和尚”一语,却是德高望重之出家人方能担得。未受戒,称沙弥,受戒后,称比丘。比丘五年之后,若已通晓戒律,可以为师,称为轨范师,梵语叫做阿阇梨耶。 《大智度论》卷十三载:“沙弥、沙弥尼之出家受戒法,应求二师,一为和上,一为阿阇梨;和上如父,阿阇梨如母”。 佛法通畅,能教授僧徒,才可称“和尚”。xz喇嘛教之四种阶位中,以和尚为最上之第四位,其权力仅次于达赖喇嘛与班禅喇嘛,住持诸大寺。日本佛教僧官阶位中,也有大和尚位、和尚位等称呼。 沈放一拉萧平安,道:“咱们走吧,这和尚脑子已经坏了,医好了也是个白痴。” 德秀急道:“别啊,别啊,你这人怎如此冷血,动不动就见死不救。” 沈放道:“我来问你,你如何知道萧大哥?” 德秀道:“萧平安川中恶斗青城、华山派高手,三派论剑独占鳌头,开封府杀的血流成河。如今风头正劲,我岂能不知。此番下山,正想找你切磋切磋。” 沈放一笑,道:“原来是想跟我大哥切磋,好啊,我做裁判,你们打吧,我喊一二三,大哥你准备好了没。这是德字辈高僧,你也莫要客气,用你最厉害的武功狠狠打在他脸上就对了。” 德秀急道:“且慢且慢,我被人点了穴道,如何能与你动手,你莫要乘人之危啊。” 萧平安忍不住发笑,道:“算了,算了,兄弟你莫逗他了,他流了这么多血,还是抓紧救治。” 沈放笑道:“你听他中气十足,废话连篇,像是受伤的人么。” 德秀声音忽然变得虚弱,道:“两位,小僧适才是回光返照,咳咳咳咳,其实已经病入膏肓,还请,还请,还请两位快救上一救。” 沈放道:“是么,我瞧也是,你看流了这么多血。算了,萧大哥,咱们走吧,这人没救了。” 德秀正色道:“此言差矣,伤的虽然挺重,但小僧命不该绝,还能抢救一下,只需两位帮我解开穴道。” 沈放道:“这不能急,你被何人点穴,又开了一身口子。救你事小,惹了麻烦上身怎生是好。” 德秀道:“该死的昆仑派栾星回,说好一对一公平较量,谁知他兄弟背后不断与我斗口,小僧一时失察,中了他的道儿。栾星来那小子更不是东西,把我的宝刀也给拿走了。这一对兄弟奸猾无耻,禽兽不如。” 沈放道:“栾星回栾兄啊,我与他相交莫逆,燕京城得意楼上喝过酒,古墓里面谈过心的呐。” 德秀神色一变,道:“其实,栾星回也是一位少年英雄,我俩棋逢对手,惺惺相惜。” 沈放又道:“不过我与此人面和心不合,跟他兄弟,更是两看相厌。” 德秀长出口气,犹豫道:“兄弟,你这次说完了没有?” 萧平安听的忍不住发笑,怕沈放还要与他胡闹,蹲下身来,在德秀肩头腰间按了几按,道:“你是‘乘风’‘天宗’‘肩贞’‘中枢’‘悬枢’‘腰阳关’被封?” 德秀连连点头,道:“衡山萧平安果然名不虚传,正是正是,你只需帮我推血过宫,咱们先把……” 话音未落,萧平安已在他肩背腰腹连拍数掌。 德秀急道:“你莫要莽撞,莫要莽撞……”双臂忽然垂下,已是恢复了运动之能,奇道:“咦,我能动了。”再看萧平安,满脸都是惊讶之色,道:“你怎会他昆仑派的解穴之法?” 萧平安道:“我不会啊。” 德秀目瞪口呆。也不怪他惊讶,江湖之中,各派点穴自有奥妙。给旁人解穴,若是同门之人,点按相应穴道,便能快速解穴。若是不明对方武功,只能在被点穴道附近推血过宫,一点一点打通。但还有一种,便是内功相差极大,真气度入,压过对方内劲,穴道也能立解。 德秀与栾星回大战一场,对栾星回武功已是知晓七八。栾星回当是斗力境中段的实力。可为什么他点的穴道,萧平安随手就能解开,萧平安不也是才刚斗力境中段么。对,一定是我这一阵不断运功冲穴,已将穴道冲的松了。定是如此,定是如此。 坐起身来,解开自己僧袍。他一身是血,但实际伤口多已不再流血。看着伤势吓人,其实多是皮外之伤。他自己带的伤药,给自己裹伤,也是熟练。 但自有身后顾不到之处,沈放接过药来,帮他包扎。先以清水洗净伤口,方才敷药包裹,也是仔细。玩闹归玩闹,他对少林寺还是敬重有加,年幼之时,他重伤难愈,燕长安带他北上少林,德闻大师出手便是给了他五颗“大还丹”,这人情可是不小。 第七百三十六章 和尚贰 德秀见沈放手段远胜自己,索性乐得清闲,放手叫沈放包扎,道:“这位兄弟武功平平,相貌寻常,这医人的手段倒是不差。哎呀,哎呀,轻点,轻点,我错了,神医贵姓大名啊!” 沈放道:“我叫沈放,你这和尚嘴这般欠,活该被人痛打。” 德秀道:“我不过大意,下次遇到,有他好看。” 沈放道:“你挨了人家十三剑,砍了他几刀?” 德秀哼了一声,道:“我一手疯魔刀法,那是相当厉害。” 沈放道:“我问你砍了他几刀。” 德秀道:“十七八刀总是有的。” 沈放道:“我说砍中。” 德秀道:“七八刀总跑不了。” 沈放道:“见血的。” 德秀道:“也有两三刀。” 沈放道:“你们少林派跟昆仑派不是关系挺好么,切磋便切磋,怎地还下死手。” 德秀道:“是啊,我也纳闷,这小子出手狠辣,毫无江湖义气。”回头冲萧平安道:“萧兄弟,你衡山派的‘九华玉露丸’有没有,给我两颗。” 萧平安道:“‘九华玉露丸’我一年才分到两颗,早没了,还有几颗‘清风荷露丸’,你要不要?” 德秀一摆手,道:“不嫌弃,不嫌弃。你派中‘清风荷露丸’,其中田三七、生草乌、麝香三味,都是地道,用材是极好的。” 萧平安暗暗点头,这德秀话痨了一些,但见识端地不凡。自怀中取了几颗“清风荷露丸”递给他。他去四川差点送命,也算长了记性,此番出山,倒是带了些丹药,可惜都被哥舒天拿去,这一瓶“清风荷露丸”还是师娘给的。 德秀接过,看也不看,一口吞下。 沈放两人刚自信阳城出来,郑公侃为两人准备了不少吃食。宋军此番准备充分,虽遇蝗虫,但城中粮草都是不缺。取了些与德秀吃了。萧平安又问:“你怎会在此,又怎与栾星回结怨?” 德秀面色微变,认真道:“善哉善哉,小僧二十余年,还是初次下山。去岁我德云师兄遇害,一直未曾寻到真凶。我四岁上山,多得德云师兄照顾,师兄之仇,我岂能坐视不管。至于栾星回,乃是巧遇。你也知道,我少林寺与昆仑有二十年比斗之约,既然遇到,怎能错过。”朝地上啐了一口,道:“谁知这小子不讲武德,兄弟两个打我一个。” 沈放笑道:“谁叫你与那贱人斗嘴。” 德秀听沈放说栾星来贱人,大是高兴,道:“不错,不错,我就不该理他。” 萧平安却是面色沉重,道:“德云大师身死,我倒是略知一二。”将那日兰若寺之事说了。 德秀越听越奇,听到后来,已是怒不可遏,恨声道:“好,好,原来是天台剑派,龙阳老杂毛,好生歹毒!”忽然心念一动,起身对萧平安深施一礼,道:“萧兄弟正气凌然,大义灭亲,知会此事,少林寺感激不尽,没齿不忘。” 他心道萧平安乃是衡山派弟子,如今衡山派与天台剑派乃是会盟关系,这交情卖的可是大了。 萧平安稍显尴尬,什么狗屁三派会盟,他如今恨天台剑派可是恨得要死。特别是龙阳老道,虐待自己千余里不说,还打死了楚乔人师兄,这仇怎能不报。替他拉上少林寺这么一个大敌,何乐而不为。 德秀见萧平安神色拘泥,甚不自然,却是误会,更觉此人品性纯良,肃然起敬,反是劝道:“萧师兄莫要心存芥蒂,你仗义执言,不徇私情,正所谓公道自在人心,便是陈老前辈和江掌门知道,也必不会怪罪。” 沈放却是明白,暗笑心道,萧大哥这借刀杀人的名声,怕又要添上一笔。望望德秀,心道,这和尚也是口是心非,狡猾的很。他想必也寻到些眉目,否则怎会跑到河这边来。信阳此地,除了天台剑派,还有什么高手能动的了少林高僧。插口道:“瞧你也无大碍,接下来打算去何处?” 德秀想了一想,道:“小僧嫉恶如仇,本该这就杀上天台山。不过兹事体大,须得禀告掌门一声。左右无事,两位与小僧同上少林如何?” 沈放连连摇头,道:“我萧大哥话都说的清楚,你还要人证不成。少林寺这么远,不去不去。” 德秀笑道:“马上十一月初十,天下英雄齐聚少林,两位出类拔萃,怎能不去。” 萧平安奇道:“什么天下英雄齐聚少林?” 德秀道:“我也是方才得到消息。你俩都知我少林每隔二十年,便会与昆仑派比武切磋。今年又该此会。往常比武,乃是两派私事,绝不能有外人旁观。数日之前,不知什么人放出消息,说此次比武盛邀天下英雄与会。有亲近的朋友上山来问,我寺才知。想要辟谣,却是已经晚了。与昆仑商议之下,只好将错就错。此番不知有多少英雄前来少林,怕是江湖百余年不见的盛会。” 沈放和萧平安都是惊讶,沈放早听栾星来说过此事。少林昆仑,乃是武林泰山北斗,这两派竞技,能现场观摩,岂能错过。消息传开,江湖各派都要趋之若鹜。 萧平安道:“当真?”此事若真,自己衡山派定是少不了要去,说不定朱雀七子齐至,自己倒不必急着回衡山了。 德秀正色道:“小僧从不打诳语。” 沈放笑道:“你死了怕是要下拔舌地狱,直接打到十八层最底下那种。” 德秀道:“施主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地狱何来十八层。只有受罚长短与罪刑轻重,每一地狱比前一地狱,增苦二十倍,增寿一倍。《十八泥犁经》说的明白,十八层地狱乃是光就居、居虚倅略、桑居都、楼、房卒、草乌卑次、都卢难旦、不卢半呼、乌竟都、泥卢都、乌略、乌满、乌藉、乌呼、须健居、末都干直呼、区通途、陈莫。拔舌乃是光就居,只是地狱第一重。” 沈放本是玩笑,他所学虽是驳杂,论起佛经,如何是德秀对手,笑道:“你这和尚,嘴上当真不吃亏。对了,此事你难道不觉蹊跷?眼下离十一月初五,还有一月有余。此际消息传出,便是最远的青城峨眉、海南南宫世家,马不停蹄,怕也能及时赶到。” 德秀看沈放一眼,点头道:“你这脑子果然好使,放出消息这人居心叵测,更是谋划周祥。天南地北,竟是同时有消息传出。四处问询的信鸽往来不绝,却都是三日之间,齐到少林。” 萧平安道:“莫非是歹人奸计?” 德秀冷哼一声,道:“若真是有什么人脑筋打到少林派身上,天下英雄汇聚,咱们这样的武功都上不来台面。谁敢兴风作浪,也算是活的腻了。” 沈放与萧平安商量几句,都觉如此大事,云锦书等人想必也会前往。两人口口声声,都是云大哥云大哥怎样,其实心里想的什么,彼此也是心照不宣。 商议已定,三人便一起上路,折道仍是往西。嵩山少林寺在此地正北,约八百余里。但此际淮河一线,金军大军驻扎,想是难以渡河。还是绕到西边,寻个人迹罕至之处渡河。 此间往西,又要穿过山岭。好在萧平安已经走过一次,也是轻车熟路。路上沈放想起,问道:“不知德闻大师可还好?” 德秀也觉意外,道:“你认得我德闻师兄?德闻师兄如今是我寺般若堂首座,可了不得呢。” 沈放也未提幼年之事,与他闲扯几句。德秀伤势不重,但流血不少,也是不宜太过劳累。入山走走停停,未待天黑便停下歇息。 前番萧平安经过此处,还是绿意盎然,如今除了松树还保持原貌,其余草木尽皆被蝗虫啃食的惨不忍睹。林中的鸟兽也一下子不见了踪迹,行上一个时辰,也听不到几声鸟叫。 三人一路说些闲话,倒也相得。德秀比萧平安还大一岁,口口声声自己少出山门,是以名声不显,但说起江湖上的典故,却是滔滔不绝,知之甚稔。 一路上,还想打听沈放与萧平安武功,却都被两人含糊过去。 沈放反是调笑,道:“你长的如此祸害,怎还当了和尚?” 德秀道:“念在你还有些眼光,知道我英俊潇洒,我就不与你计较了。哎。”叹了口气,道:“我四岁就上了山,我也没得选啊。” 萧平安道:“那你信佛么?” 德秀反问道:“你衡山派乃是道门,你信道么?” 萧平安连连摆手,道:“我不是道士,也不懂的。” 德秀一笑,道:“是啊,我跟你讲,这道家乃是虚妄,佛法才是一切本源,你还是跟我信佛的好。” 萧平安道:“信佛有什么好,我听褚掌门说,和尚就知道敛财。拿善男信女的钱,只顾自己这辈子过的好,却拿下辈子哄骗旁人。” 沈放也跟着打趣,道:“你怎地还看不起道家,难道没读过《老子化胡经》?” 第七百三十七章 和尚叁 自汉代佛教传入中原,与道教的敌对就从未休止。起初百姓不知佛陀,竟将之与老子混为一谈。三国魏国郎中鱼豢于《魏略·西戎传》沿成其意说:“《浮屠》所载,与中国《老子经》相出入,盖以为老子西出关,过西域,之天竺,教胡浮屠属弟子,合有二十九,不能详载,故略之如此。” 佛教刚入中原,便名“浮屠”,也有称呼浮屠教。 简单说,就是佛教什么的,根本就是咱们老祖宗老子西出函谷关,到了天竺,又开创的一门学问。此言正中道家下怀,到了西晋惠帝时,道士王浮为了贬低佛教,索性就编了一本《老子化胡经》。 直接说老子在天竺乘日精进入净饭王妃净妙腹中,出生后自号释迦牟尼,释迦牟尼不过是老子的一个化身,这就是所谓的“老子化胡”。 德秀连连摇头,道:“谬矣,谬矣,此分明乃王浮之邪说。北魏孝明帝正光元年,道家姜斌与融觉寺沙门昙无最辩法。姜斌引《老子开天经》,以老子生于东周周定王三年(公元前604年)。沙门昙无最引《周书异记》、《汉法本内传》,佛陀生于西周周昭王二十四年(公元前1029年)。二者相较,佛陀要早生老子四百余年。若非三藏法师菩提流支求情,姜斌当斩。此事早有定论,难道你竟是不知?” 沈放倒还真是不知,历史上佛道两家多次辩法。由朝廷主持的佛道之辩,自北魏到元,比较着名的共有十四次。佛教拿下七胜三和四负的骄人战绩。皇室所主持的辩论,往往牵涉极大,信仰之争,输的一方都是饱受打击。 双方辩论,这《老子化胡经》也是反复被人拿出来说。只是这经本就是杜撰,但凡它一出场,道家就没赢过。妥妥的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但唐宋之时,道家倒是难得扬眉吐气一回。唐武宗时,两次僧道大辩,有皇帝拉偏架,道家大获全胜。于是就迎来了“会昌灭佛”,佛教没灭,刚刚进来的摩尼教却是被当头一记黑棍,也给以后武林之中群起而攻魔教埋下了一处伏笔。 宋朝的皇帝也是信道的多,宋徽宗时,神霄派大宗师林灵素,号称有神通,闻名于世,简在帝心。此人甚至引诱宋徽宗当了“神霄派”教主。 史料载“林灵素,温州人。少从浮屠学,苦其师笞骂,去为道士。”或许是幼年仇恨太深,林灵素也主张灭佛。建议宋徽宗:“释教害道,今虽不可灭,合与改正,将佛刹改为宫观,释迦改为天尊,菩萨改为大士,罗汉改尊者,和尚为德士,皆留发顶冠执简。” 宋徽宗竟然依奏,宣和元年(1119)正月下诏,改佛为道,易服饰,称姓氏,左右街道录院改作道德院,僧录司改作德士司,隶属道德院。 眼看佛教要凉,但未过五月,京城大水,林灵素登城厌胜,却遭到役夫袭击,徽宗始知其为众人所怨。而且林灵素退水不成,随后又与皇太子争道结怨,终触怒徽宗。 上书弹劾林灵素的奏折更是络绎不绝,于是斥归故里,佛教也得以恢复旧观。 然后就是金兵南侵,八年后,宋徽宗赵佶与宋钦宗赵桓一同做了金人阶下之囚。作为半个亡国之君,宋徽宗被一通狠批,说他“溺信虚无,怠弃国政,困竭民力。”而他“溺信”的罪魁祸首,正是林灵素。 如此一来,道家的日子又不好过。佛教总算福大命大,躲过一劫。 道家得宠之时,这《老子化胡经》又被道人拿出来宣扬,是以大宋境内,知之者甚多。 儒释道三家,千古传承,都是微言大义,博大精深。僧道辩论当中,都想拉拢儒家,反叫儒家声势愈大。而儒家读书人若称博学,也不能不懂佛道。 萧平安成都买了一本《道德经》,到如今也没看完。沈放对佛道两家也是半瓶子醋,似是而非。一论及佛学经义,两人逐渐插不上话。只能听德秀口若悬河,侃侃而谈。 好在德秀口才便给,说的倒也不乏味。沈放虽没有研究佛学的打算,但对佛法多些认识,也不抵触。萧平安听德秀讲些佛经故事,传奇典故,也觉有趣,增长见闻。 德秀也是知趣,没有说叫两人剃秃了跟他做和尚。 沈放笑道:“都说和尚嘴滑,最擅口舌之争,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难怪僧道两辩,道家输多赢少。” 德秀也不以为杵,笑道:“佛家胜过道家,岂是口舌之利?道教求长生,修的是自身。我佛慈悲,普渡众生,讲的是众生皆可成佛。这觉悟就不一样啊。道家说要有智慧,知天地之道,我佛说信我就成,这门槛也不一样啊。道家说要炼气服丹,我佛说只要行善事就可,这难度也不一样啊。道家要修仙,可没见一个人白日飞升。天天说炼丹的,倒是都挺争气,吃了没有不死的。我佛说,轮回因果,岂不是来来回回,皆有报应。孰高孰低,这还不是明摆着的么。跟我佛斗,真是不知道‘惨’字怎么写。” 沈放被他逗的直笑,心道,这和尚,难怪二十多年才初次下山,我要是他师傅,这样的货色,也不敢放出来。“德”字辈高僧啊,少林寺脸面虽大,也经不起丢啊。笑道:“你这和尚虽是刻薄,说话倒还中肯。的确还是佛教谎话说的更顺流,更会骗人。” 德秀一看就是个武林中人,虽也读佛法,根本毫无信仰。跟着沈放萧平安两人也是吹牛,肆无忌惮。 千百年来,起源本土的道家敌不过外来的佛教,其实原因诸多。道教早期重“理”不重“教”,老子作《道德经》,根本也不是为了传教的;此外修道之人有些高高在上,不如佛教讲究俯首尘埃;还有便是儒释道三家,儒道有四书五经,佛教“经”、“律”、“论”三藏,更是浩如烟海,而道家典籍相对少的多,更是三家典籍之中,最晦涩难懂的一支。 对于一个国家八成、九成的文盲状况来说,道家把自己的门槛实在拔的太高;而这一状况的直接后果便是,道家流派众多,彼此内容不能相合,远不如大方向一致的佛学来的统一。 当然最落下风,也是最致命的。乃是德秀所说的,佛说因果报应,世世轮回。道家却讲长生。一个死无对证,一个不但见不着长生,炼丹还老吃死人。孰高孰下,自然不用争了。 同为武林同道,自然避不开武功。德秀问起,沈放和萧平安两人自是轻描淡写。 萧平安直摆手,道:“都是江湖人抬爱,我哪有什么过人之处,平平无奇,寻常而已。” 沈放更是道:“泛泛,泛泛,寻常人家,不值一提。” 德秀倒也未多想,如今年纪一代,想必自己与栾星回两个,已是屋顶,最多再加一个云锦书,其余人便算有些本事,想也不过如此。 一路之上,三人倒也相处融洽。两日之后,来到淮河之畔。此地比金军强渡的饿虎岭还要偏西,倒是没有金军来过。德秀前些时日便是自此渡江,还认得一个信佛的渔夫,轻车熟路,去寻那渔户。 那渔夫所居就在河畔,只三五户人家,几间草屋聚在一处。到了地方,临高而望,却见一块空地之上,百余人乱成一团,正自殴斗。 说是殴斗,其实是一方压着另一拨人狠打,而且是人少的一伙在打人多的一方。 三人也是诧异,萧平安眼神最好,已看出打人的一方都是身穿黑衣,分明是玄天宗的教众。挨打的一边,都是衣衫褴褛,破落乡民打扮。随即又在人群之后,瞧见欧阳宗言和欧阳宗华兄弟,他两人身旁,还有一人,竟是柳家堡打了自己一掌的杜如晦。 沈放也认出欧阳兄弟,见玄天宗一伙凶恶,分明是欺压良善,场下百姓节节败退,不少人都是被打的头破血流,其中甚至还有白发苍苍的老翁。眉头一皱,心道,这玄天宗当真是越来越不像话,这些寻常百姓也下得去手。 他居高临下看的清楚,百姓当中,不乏一些会两下拳脚的壮汉,但都是三脚猫的把式。更多人则是连功夫都不会,挥舞粪叉锄头与人斗战,全靠一股血勇之气。 这些乌合之众怎是玄天宗一群恶汉的对手,虽然人数相差数倍,但身着玄天宗黑衣的壮汉,一个个虎入羊群一般,打的一众百姓东倒西歪。 沈放一推德秀,道:“和尚,你就这么看着么?” 德秀道:“是,是,小僧做的不对。”转了个身,背对打斗之处,道;“善哉善哉,非礼勿视,非礼勿视,多谢沈兄提醒。” 沈放将他硬转过来,道:“你佛慈悲,救苦救难的时候到了。” 德秀忽然开始咳嗽,撕心裂肺,似乎要把肺也咳出来,上气不接下气道:“我有伤在身,咳咳,咳咳,那个是有心无力啊。哎呀,哎呀,我伤势复发。” 三人相距斗殴之处不远,欧阳宗言已经瞧见沈放。面色登时一变,他如今是见沈放就生气,怒气冲冲道:“姓沈的臭小子,还不滚过来!” 第七百三十八章 和尚肆 德秀忽然又不咳了,道:“咦,你们认识啊!这小子好大胆子,对你这么不客气,是可忍孰不可忍,你还不快过去揍他。” 萧平安道:“大家都认识,过去劝劝,叫他们不要打了。” 沈放笑道:“只怕有些人不听劝。” 萧平安道:“劝劝再说。” 沈放道:“好,那大哥你去说。” 说话间,三人已到近前,萧平安运起内劲,高声道:“大伙住手!有什么话好好说!”这一声直透云霄,穿金裂石,震的沈放和德秀耳朵都是嗡嗡作响。 德秀也是吃惊,心道,这小子倒是真材实料,真有些本事。 可他声音虽大,场上人打急了眼,哪个肯停。 却听欧阳宗言吐气开声,扬声道:“萧大侠说住手,你们都是聋的么。”他也是运足内力,声如虎啸龙吟,丝毫不比萧平安逊色。 他如今乃是玄天宗南路的观察副使,职位不低,就连杜如晦也站他身旁。他一开口,果然管用,玄天宗一众收手后撤。被打的一方百姓虽是吃尽了亏,却也不敢跟上反击。 双方慢慢后撤,空出中间一块场子。 萧平安打头,走到欧阳宗言三人面前,拱手为礼,道:“欧阳兄,好久不见。”他在燕京与欧阳宗言相识,一起吃过几次饭,虽谈不上什么交情,但毕竟算是认得。 欧阳宗言对他倒也客气,还礼道:“好说好说,我就知萧兄福大命大,不是早死之相。” 萧平安这句话听在耳里,也是有些不舒服,道:“欧阳兄怎和这些百姓一般见识,还动起手来。” 欧阳宗言笑道:“这萧兄可看走了眼,这些乃是私盐贩子,哪里是什么良善百姓。” 萧平安回头看看,奇道:“私盐贩子?” 欧阳宗言道:“是啊,还有个帮派,叫做‘乌篷帮’,我教好心要收编他等,谁知竟是不识好歹。” 对面人群中一四十余岁的汉子越众而出,高声道:“你玄天宗强横,我等也惹不起。看的起我们,要我等投效怎敢二话,但开口就要七成,还给不给活路人走?” 欧阳宗言淡淡道:“你们贩私盐,一本万利,有三成不错啦。” 那汉子道:“公子真是高看我等了,我等不过都是沿河的渔民百姓。帮人从对岸运货过来,说什么贩私盐的买卖,给我等脸上贴金。” 欧阳宗言道:“我不是说了,这边贩盐的该宰的已经帮你宰了,该趟的路已经帮你们趟平了,以后这边私盐的买卖,你们接过来就是。” 那汉子道:“我等祖祖辈辈,本分老实,守着这河边过日子,远门也没出过。这么大的生意委实没干过,也干不来。” 欧阳宗言冷笑一声,道:“丘小乙,我给你脸了是吧。祖辈良善,世代本分,你们杀人越货,人肉馒头的事干的少么。” 那叫丘小乙的汉子道:“贵教缺我等这百十号人吗,又何必苦苦相逼。” 欧阳宗言道:“话我已经说了,老实听话,叫你们干什么就干什么,你们自己也有好日子过。若是一昧冥顽不灵,哼,死就死吧。” 丘小乙面上青筋起伏,双手攥拳,却又不敢上前,恨恨盯着欧阳宗言。 欧阳宗言嘴角一抹轻蔑笑意,看看沈放和萧平安,道:“这两个,一个衡山派高足,一个不知道哪里来的野小子,一会我就弄死他,你们想看看也成。” 沈放也不言语,反是面带微笑,这欧阳宗言客气的很,见面就输自己三百多万两银子,要说几句狠话就让他说呗。 对面杜如晦冷声道:“丘小乙,给你三息时间,再不答应,也不须你们答应了。” 丘小乙面上肌肉抽动,半晌狠狠一跺脚,道:“好,你们先前说的,莫要说了不算。” 欧阳宗言毫不掩饰不屑之意,道:“滚吧。” 丘小乙愤愤带人散去,只余几个居住此地的渔民,也心惊胆战躲进屋去。 欧阳宗华对萧平安客气道:“几位怎到了这里。”他兄弟与沈放相看两厌,但对萧平安这后起之秀,倒是有心结纳。 萧平安向来随和,人家对他客气,他也对人客气,还了一礼,道:“正想自此过河,不想偶遇。” 欧阳宗华与德秀招呼,知他竟是少林“德”字辈高僧,也是被吓了一跳。 欧阳宗言道:“你们叙旧,去远一些,沈放,来吧。”对沈放招了招手。 沈放明知故问,道:“欧阳兄有何见教?” 欧阳宗言冷哼一声,道:“自是要教训教训于你。” 一旁德秀满脸喜色,先前他装腔作势,假痴不癫,就是想要萧平安和沈放出头,好看看两人武功。 相较之下,他对萧平安更感兴趣,但沈放下场,他也不在意。等欧阳宗言打败了沈放,不怕萧平安不出头。 却不知沈放也是跃跃欲试。他如今修炼内功有成,暗疾尽去,自觉状态从未如此之好,自离燕京,还未与人动过手。欧阳宗言位列九龙,武功也是不俗,正是个不错的对手。 听他叫阵,正和心意。当下将手中佩剑交与萧平安,上前几步,两人对面而立。 萧平安与沈放相处些时日,自也谈论过武功,只是未曾比试切磋,但见沈放内功进展神速,对自己这个兄弟武功也是好奇。见他下场,还是叮嘱道:“兄弟小心在意。” 欧阳宗言见他应战,来到自己眼前,更是左看右看,都不顺眼,再不啰嗦,挥手道:“来。”他自恃在江湖上名声远超沈放,却是不肯先行递招。 沈放道:“有僭了。”欺前一步,一拳打出,正是顾敬亭与燕长安两人合力精研的“断龙问天掌”。 这套掌法刚中带柔,变幻莫测,威力奇大。先前他受经络所限,这套拳法的威力发挥不出十之三四。如今再使此拳,拳未到,风声已起,真正有了惊龙在天的气势。 欧阳宗言面色微变,沈放出手,掌法之精,力道之强,都是有些出乎意料。但也只是微微冷笑,反手切向沈放手腕。 他号称“电光火石”,出手之快,确是惊人。不避不让,后发先至,逼的沈放变招格挡。一招占得先机,便不相让,展开家传“七截手”,狂风暴雨一般攻到。 心中更是不屑,这小子果然满口没一句真话。说什么经脉受损,练不得内功,如今出手,不是内功是什么?哼,你这内功练的寻常之极,我若是你,也不好意思说! 沈放沉着应对,守御之余,趁虚反击。两人有进有退,以快打快,翻翻滚滚之间,就是交手了四十余招。 萧平安、德秀、欧阳宗华、杜如晦四人都是目不转睛,看的也是不住点头。德秀不改话痨本性,不住出言,点评两人武功。他见识不凡,说的倒也头头是道。 两人攻防俱佳,前四十余招竟是旗鼓相当,不分伯仲。 欧阳宗华也是吃惊,道:“这小子武功端地不凡。”他与欧阳宗言差了四岁,最是钦佩自己这个大哥,对大哥武功也是了如指掌。沈放年岁比自己还小,但看交手这些回合,武功显是在自己之上。 杜如晦轻笑一声,道:“内力修为他还差上许多,再过二十招,其力必竭,再过三十招,胜负必分。” 两人说话,声音并未刻意。但萧平安与德秀也听的清楚。德秀也是点头,杜如晦不愧是老江湖,这眼光也是毒辣。 德秀也道:“沈兄弟这招不对,他内力比你深厚,脚步比你快捷,你反该稳扎稳打,避实就虚。”沈放武功比他预料的要高一些,但也不过是一点而已。 萧平安却未想这么多,张着大嘴,看的眉飞色舞,心道:“沈兄弟果然是才智过人,天赋异禀,对拳法武功的理解圆润自然,出手果决清楚,他这个年龄,我是远远不如。” 场上沈放确实已感吃力,欧阳宗言毕竟年龄大他许多,炼气早了近二十年。更是欧阳世家天赋最强的一位,武功根基扎的极牢。这些年闯荡江湖,跻身九龙之列,对阵的经验也是不俗。 众人都道,沈放越打必然越慢。但谁知二十招转眼即过,沈放非但未慢,手上反是又快了几分。他气息已是不稳,但鼓足气力,雷霆般出手反击。 燕大叔曾对自己说过,你难过的时候,你的对手也未必好过,大家一样艰难,就看谁能支撑更久。 欧阳宗言暗暗点头,如沈放想的一样,这般疾风一般的攻势,他换气也是不畅。本以为沈放定要先放缓节奏,谁知对面竟是反其道行之。 欧阳宗言冷哼一声,手下加劲,拳脚纷飞,凛冽之势,也更胜前昔。开玩笑,他怎么也是涉足斗力境中段的实力,岂会畏惧比自己小的人,弱了声势,自然要以牙还牙。 两人似打出真火,渐渐闪避少而直击多。只听“嘭嘭”声音,不断有拳脚互中。 两人拳脚都重,虽各有内劲护体,打在身上,也是阵阵酸痛。 第七百三十九章 和尚伍 欧阳宗言越打越怒,催动内力,出手越来越重,已近生死相搏之势。 沈放忽然一声长啸,身形倒退,拉开距离,拱手气喘道:“欧阳兄武功高强,小弟甘拜下风。” 欧阳宗言正自恼怒,出手正狠,忽然沈放认输,心有不甘,眉压星目,狠狠瞪着沈放。虽还想动手,但一股气息却是慢慢散了。他虽看沈放不顺眼,但似乎也未到必取其性命的地步。 杜如晦冷哼一声,道:“这小子好生奸诈。” 德秀却是哈哈大笑,道:“欧阳兄,怎还自己乱了。” 欧阳宗言闻言,忽地心头暗自一凛,心道:“不对,这小子好生狡猾,分明是有意挑动我怒火。瞧他还有一搏之力,我却是心浮气躁,若真是生死相搏,我已是犯了大忌。”相通此节,先前获胜欣喜登时烟消云散,如同吃了个苍蝇一般,看沈放愈发不顺。 沈放认输,心下却是欣喜,修炼内功之后,再与人对敌,果然大不相同。如此一番恶斗,以往全靠体力支撑,一架打完,浑身肌肉都是酸胀疼痛。但如今以内劲发力,稍一吐纳,便是劲力复生,就连疲惫之感也是微乎其微。拱手道:“多谢欧阳兄点拨,今日获益匪浅。” 欧阳宗言渐渐回过味来,这小子莫不是拿我试招,得了便宜还卖乖。传言出去,他与我剧斗百招,主动认输,我这面子往哪里搁。忽然后悔,先前就不该停手,该当一鼓作气,最少也痛殴这小子一顿方才解气。见他想跑,面色一寒,道:“还算有两下子,不怪如此嚣张。换兵刃,你不是号称领悟了意剑么,使出来叫我瞧瞧。” 沈放看他眼神,已知其意,有心不比,欧阳宗言却已自兄弟手中拿过长剑,“锵啷”一声,拔剑出鞘。 德秀哑然失笑,道:“意剑?呵呵,如今江湖上都时兴如此开玩笑么?” 萧平安也是好奇,他也听沈放讲过自己剑法心得,但他也未接触到意剑这个层次,也是听的迷糊。 欧阳宗华自也是不信的,呵呵一笑,道:“德秀兄有所不知,此人在燕京大言不惭,说自己领悟了意剑。我大哥觉得此乃亵渎,因此才要教训他一二。” 燕京大嘴巴说沈放会意剑的,却是宋源宝。欧阳宗言偷梁换柱,反是把沈放说成狂妄之辈,给自己大哥纠缠不休寻了个立场。 德秀笑道:“呵呵,那今日倒要见识见识。” 沈放暗自摇头,心道:“你这不是自找没趣么?拳脚我打不过你,可是比剑,哎,你这是何必呢。”看看萧平安,面露无奈之色。 萧平安却是会错意,只道他心中无底,不愿意比,开口道:“我兄弟已是无力,不如我陪欧阳兄过两招。” 欧阳宗言见他挑战,倒是有些含糊。江湖上大凡有些名声,都是爱惜羽毛,出手越是审慎。他笃定沈放不是自己对手,他肆无忌惮索战。但对萧平安却无必胜信心,毕竟这两年,此子委实窜的太快,有些难辨虚实。 再说打赢了衡山派的高徒,对自己也并无好处,反会惹来衡山派弟子寻仇。他世家子弟,对此等事情看的分外明晰,微微一笑,道:“萧兄若有兴趣,自是求之不得,但你我另寻时日,今日待我先教训这妄言小人。” 沈放笑道:“萧大哥稍安,既然人家看准了我,我便勉为其难。”他这大半年多来,除却修炼内功,便是钻研剑法。意剑的几招练的极少,多半精力都放在古剑式上,如今他自创的古剑法,已是略有所成。 萧平安见他不惧,点了点头,道:“莫要勉强。”伸手却将两把剑一起递过。他拿了沈放的剑,自己手中还有一剑。在信阳李府,他将自己“长歌剑”给了沐云烟,自己本想再买把,但李府大公子李元昊听说,立刻送了他一把。虽不能与“长歌剑”相比,也是百炼精钢。沈放剑一入手,便知乃是凡兵,还不如自己这把。 见沈放决意比剑,便将两把一起递过,两剑分量尺寸相差不大,就看沈放自己如何选择。 沈放还是取了自己长剑在手,左手持剑,右手轻轻压在剑柄之上。坚硬的剑柄,久违的右手。也不拔剑,对欧阳宗言道:“请。” 欧阳宗言见他不拔剑,如此托大,更是恼怒,也不客气,再不等沈放先行出手,长剑一挑,白光一道,如惊蛇暴起,直扑沈放前胸。 福建欧阳世家屹立江湖数百年,拳脚刀枪剑法,各有镇族之宝。眼下欧阳宗言手中“落瀑剑”,也是族中位列前三的名剑。而他所使剑法“笑傲沧海剑法”,也是千锤百炼。 沈放拔剑,看动作也不甚快。更叫旁观者瞠目结舌的是,沈放的动作似是一格一格的,一个动作接着一个动作,但中间竟似没有连贯。 沈放拔剑,剑出,剑指欧阳宗言咽喉,在一寸之处硬生生止住。 萧平安如此眼力,也只见沈放拔剑,剑走直线,没有一丝多余的动作。随着手臂挥动,剑尖自剑鞘底部直接就到了欧阳宗言咽喉要害之处。 欧阳宗言心脏骤然一停,他根本未曾看清。分明是自己抢先出手,但为何自己剑离对方还有一尺,敌人剑已经指到自己咽喉。若不是反应还算是快,硬生生止住手中剑招,多踏前一寸,自己就要主动喂到对方剑上。 沈放那剑距离自己喉咙,不多不少,正是一寸。 江湖中最难拿捏的“寸止”功夫,出手只差一寸,劲道判断,都需运用到极致。 一招出手,满场俱惊。 德秀瞪大双眼,话也说不出了。先前指点沈放的那股浓浓自信,忽然烟消云散。 他虽未怎么踏足江湖,但少林“般若堂”收集天下武功,少有遗漏,他见识也是广博。他可以断定,沈放方才所使,绝非意剑,反是一股古剑道的浓浓意味。 古法,重式重形不重变化,剑法最基础的若干动作之外,不拘泥任何形式,随心所欲,变化为无,也可为无穷无尽。但如今武林,哪里还有修古剑道的门派? 沈放自创剑法,第一式“拔剑式”!微微一笑,慢慢收回剑来,道:“不作数,不作数,此番是欧阳兄大意了。” 欧阳宗言自己都觉是不是有些凑巧,沈放武功明明在自己之下,一招制敌,自己制住他还差不多。就是族中长老与自己比剑,也没有谁一剑就能制住自己啊。退后一步,深吸口气,长剑再出。此番谨慎小心许多,三分攻,倒是留了七分收势。 他心有旁骛,剑法沉稳有余,进取不足。沈放一眼便看出其中五处破绽,长剑回转,一招“刺剑式”,在五处破绽一一虚点一记。 欧阳宗言大骇,剑法与拳法不同,长剑离身,威力固然倍增,但相应破绽也是难免。又因攻守相辅相成,有杀伤之利,自然也有虚缺之破绽。天下武功,概所难免,多少而已。 能看出破绽不难,但要想趁虚而入却是不易。攻守之间,机会一闪而逝,前一刻是破绽,后一刻可能就是陷阱。天下武功,圆转变化,生中有死,死中有生,莫不如此。 欧阳宗言一招出手,先后五处都是虚弱。沈放不但一眼看个完全,剑法更是奇快,五剑虚点。几乎是自己剑法变化,待到破绽显露,对方长剑便到。仍是点到为止,并不攻入。 但这五剑一点,却叫欧阳宗言一身冷汗。沈放剑法之快,出手之稳,出剑之准,自己是瞠乎其后。这运剑的手腕之轻柔,剑法变化之流畅乃是实打实的功夫,半分没有机巧。 德秀也是大惊,忍不住出声道:“沈兄弟这剑法……”后半截没有说出,显是沈放剑法太叫他吃惊,一时竟是寻不到合适的话来形容。 萧平安更是惊讶,沈放一剑在手,武功暴涨,连他也看不懂了。设身处地,便是自己,面对如此快剑,怕也要手忙脚乱。 仅仅两招,欧阳宗言心下已经生怯,但如今箭在弦上,由不得他犹豫。一咬牙,催动手中长剑,将本门“笑傲沧海剑法”的精髓逼出,剑光如雨,一团银光包裹,闪转腾挪,围着沈放绕圈。 他知道剑法定是不及沈放,当下发挥自己轻功所长,绕身游击。 沈放见他剑法颇有沧桑之意,也是极高明的一套剑法,也不急着进攻,使开“格剑式”。 两人之间如同雨打芭蕉,又似乱拨琵琶,“叮叮当当”之声连绵不绝,声音清脆,如同奏乐一般。 不管欧阳宗言剑法如何之快,每一剑刺出,沈放必有一剑迎上,一剑不落。 欧阳宗言越斗越是心惊,对方剑上如有磁力,将自己每一剑都吸引过去,竟是没有一剑落空。不管自己剑指何处,沈放的剑必定在那里等着。 十余招过后,欧阳宗言才及抽身退了一步。长剑相交之声忽止,只见沈放长剑之上,剑刃处不过几处小小缺口。 欧阳宗言与沈放对剑愈四十,手中更是一把“落瀑”宝剑,寻常长剑硬架硬格,剑刃早卷。沈放手中显是一把寻常青钢剑,但此际不过寥寥几个缺口,显是每一次碰击,都是沈放占据主动,略一偏刃,以剑身将力道卸去。沈放剑法比自己快了何止五成。 第七百四十章 和尚陆 沈放也觉畅快,自得道济大师点明古剑奥义,卧薪尝胆,蛰伏许久,百般磨砺之下,今日自己这剑法终于有成。一试之下,果然妙用无穷。 斗的兴起,见欧阳宗言退后,当即踏上一步,一招“平剑式”刺出。 欧阳宗言见他剑出,直来直去,似是没有任何变化,但剑到中途,自己浑身上下,似已尽在对手剑尖之下。看沈放剑尖微颤,实不知他要刺向何处。知沈放剑快,不敢待他剑招尽出,再行变招。心中惊惧,只能展开剑法,先护住心腹要害。 沈放见他变招,长剑虚刺,跟着变化,带动欧阳宗言长剑。 欧阳宗言毫无防备,瞬间又落下风,被沈放占据强攻之势。沈放出手更是越来越快,带着他剑招狂舞,不敢丝毫懈怠。 两人再交锋,却不闻碰撞声音。沈放剑如游蛇,出手必变,带着欧阳宗言不断变幻招数,两人长剑如龙蛇纠缠,却与先前大相径庭,一下碰触也无。 在萧平安三人看来,场上形势更是诡异。沈放双足立地不动,手中长剑指指点点,竟是带着欧阳宗言不住绕着他打转。欧阳宗言看似剑法飞快,却是完全被沈放带动,欲罢不能。 杜如晦面色渐变,他先前注意力都在萧平安身上。毕竟萧平安在他眼下破障,此后若干变化,虽有褚博怀在衡山派为萧平安遮掩,但如何瞒得过他。 他也是好奇,萧平安武功进展怎能如此之快。但眼下沈放剑法展露,看的他也是目驰神移。他绰号“风雷手”,一套“风雷剑法”,也是以快剑着称。但此际沈放剑法之快,远超他所想,看的他也是双手冰冷,凛凛心惊。 再斗片刻,欧阳宗言步法已乱。他已是应接不暇,两人长剑仍是一下碰撞也无,但沈放剑尖却是离自己越来越近。 两人长剑不交,全凭剑法,他内力深厚的优势无从发挥,想寻沈放长剑,打乱他节奏。但人家剑如同活的一般,自己根本摸不着边。 越打越是心急,越打越是心悸。沈放长剑不断在他身上打转,有数次自己已经无从闪避。好在沈放都是及时收手,而且招招又都是“寸止”,剑尖离自己身子一寸之处硬生生止住。劲力拿捏,丝毫不乱,显是游刃有余。 德秀一旁咽了口唾沫,暗叫侥幸,心道:“好在这两天身上有伤,怕伤口绽开,未寻这两人比武。这沈放江湖之上名不见经传,但究竟是什么鬼,剑法怎如此厉害。江湖常言,内力才是根本,到了一定境界,就别想越级挑战。但这小子剑法,若再有一柄削铁如泥的神兵在手,哪个高手敢说必胜?” 就在此刻,场上形势忽然一变。欧阳宗言打的憋屈,更觉周围无数双眼睛盯着,着实下不来台。一怒之下,竟是不管不顾,长剑长驱直入,要与沈放同归于尽。 沈放也是未曾料到,他脾气竟是如此之大。长剑出手,看似已经收势不住,眼见两人都要受伤。 忽然人影一闪,却是杜如晦闪身欺近,对着沈放后心,便是一掌拍落。 如今欧阳宗言乃是玄天宗南方观察副使,身份非同一般。杜如晦更是存了歹念,这沈放与本教素有怨恨,虽少帮主帮着解了银榜,但自己得到的消息可不是如此。 先前还道那人小题大做,如今一看,这沈放当真是有必杀之理啊。如此年纪,如此剑法,若叫他成长下去,如何还有我等这些老家伙的活路。 杜如晦这一掌出其不意,更是饱蕴真气,一掌拍出,无声无息。 就在此时,又是一条人影闪过,更是后发先至,抢在沈放之前,硬接了杜如晦一掌。 两人双掌一交,“轰”的一声巨响。杜如晦竟如断线风筝一般飞了出去,人在空中,已是鲜血狂喷。 沈放也是一惊,脚下一滑,轻轻巧巧让过欧阳宗言,竟将两败俱伤的局面随手而解,两人各自退到一旁。 千钧一发,飞身赶到之人,正是萧平安。他见沈放两人斗的激烈,也唯恐兄弟有失,也一直关注战局。杜如晦忽然杀出,他大惊之下,脚下“巽风雷动”,已经抢到身前。 他曾被杜如晦狠狠打过一掌,对此人心有余悸,出手不敢稍有大意。真气鼓动,劲力全吐,正是双倍之力的“大正离天神拳”。更是自己最得心应手的一招“浩然正气”。 谁知他却是将杜如晦看的高了,杜如晦如今内功境界在他之上,但也就多两条经络,真气精纯却是远远不及。两人一个过分慎重,一个大意不防。 萧平安“大正离天神拳”刚猛无俦,硬碰之下,摧枯拉朽,杜如晦竟是吃了大亏。 “嘭”的一声,杜如晦重重摔倒在地,溅起一片黄土。众人都是目瞪口呆。 德秀大张着嘴,险些也是一口血喷出来。什么情况,怎么两人就对了一掌,怎么杜如晦就飞出去了,怎么还吐血了呢!那是杜如晦啊,风雷手杜如晦,江湖上虽然算不得一流,二流里面还是有一份字号的啊。对咱们来说,这是前辈啊,你怎么就把前辈打吐血了呢!太草率了吧!还有刚才“嗖”的那一下是怎么回事,你不是站在自己旁边的吗,怎么“嗖”一下人就过去了? 忍不住望望萧平安,又望望沈放,心中万马奔腾。不是说平平无奇吗,不是说寻常人家吗,如今的年轻人,怎么都不诚实呢!这都叫什么事啊,好像没事家边摆个棋盘,来个人跟你说,不会下不会下,结果上来就屠你大龙,有意思吗? 算了,这两个惹不起。以后也不想跟两人切磋了,跟这种人还试什么试,闹不好,试试就逝世啊。 沈放也吓了一跳,斜了杜如晦一眼。方才若不是萧平安及时来救,自己多半要受重伤。此人不顾身份,便要救人,又何必对自己下此杀手,当真是卑鄙无耻。 面上未动声色,但已经留意。对欧阳宗言拱手道:“欧阳兄适才处理要务,难免有些心乱,今日不是比剑之机,咱们日后再做切磋如何。” 欧阳宗言脸色难看,朝他还了半礼,虽看沈放更是讨厌,但毕竟人家如此说是给自己面子。杜如晦出手狠辣,他也是看在眼里,己方更是理亏。 但萧平安竟然一掌打的杜如晦吐血,也是没有想到。眼见动手已是不占便宜,今日这亏是吃定了。还礼之后,也不言语,叫人扶起杜如晦,沿小路而去。 欧阳宗华也是震惊莫名,看着沈放与萧平安两人,实未想到会是如此结果。跟着离开,也不敢跟沈放两人招呼,只朝德秀拱了拱手。他也不提意剑了,沈放这小子有鬼的,说不定人家真会呢。 德秀寻了那渔夫出来,那人躲在门后,见沈放两人打败了玄天宗的头领,其中一个,更是吐血不起,大是兴奋,高兴的不知如何是好。听德秀说三人想要过河,一口答应。 那船家名叫张顺,说起玄天宗就是怒火中烧。宋金盐价差别极大,总有人铤而走险,自金国贩盐来大宋境内。淮河此段水流湍急,宋金两岸都看守不严。这些渔夫顺带帮人渡河,拿些抽头,天长日久,也聚集成团,有个小小帮会。 但如今玄天宗忽然打上门来,要这“乌篷帮”并入玄天宗,顺带接下陆上运盐的买卖,把金国过来的盐一路运往ez(今武汉)。 这些人平日我行我素惯了,名为渔户,实是盗匪。大宋的朝廷都不理会,又岂肯受人约束盘剥。更何况“乌篷帮”不过百余人,离了淮河,也没什么本事。 但玄天宗却是气势汹汹,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容不得“乌篷”帮说不。今日若不是沈放三人凑巧赶来,还不知局面如何收场。 沈放萧平安三人也是无奈,只得顺着张顺说上几句,表达对玄天宗霸道的愤慨之情。此事三人爱莫能助,江湖上如此吞并胁迫之事委实太多。本来这“乌篷帮”做的也是没本钱的买卖,想来沿河打劫的事情也做的不少,寻常渔户岂有如此彪悍。 登岸之后,却是在唐州与蔡州之间。数月之前,宋军曾奔袭两州,皆是无功而返。 相继失利之后,仓皇失措,一路溃败,被金兵随后追杀。其实当时金军并无力追剿宋军,奈何宋军一入金境,稍受挫折,便是军心溃散。金兵杀人不多,但宋军自行践踏,却是损失不小。 沈放萧平安三人一路向北,只见沿途一片衰败,了无生气。行了二十余里,连一个活物也不曾见。也被蝗虫吞噬过的土地一片荒芜,更有大军曾经经过的痕迹。道路上遍布坑洼,野地里随处可见破烂的旗帜,黄土中偶尔露出一截已经锈蚀的刀兵。 行到晚间,终于见到一个村落。三人都是欣喜,足下加快,打算前去投宿。 第七百四十一章 和尚柒 行到村口,便觉不对。村中寂寥无声,既不见炊烟,更不闻鸡犬之声。德秀又在路旁见到几具尸体,想是数月以来,一直暴露在外,无人收殓,早已腐败不堪,露出森森白骨。 三人都是面色沉重,走进村来。不出所料,整个村子已被洗劫一空,到处可见残留的尸骨,有老有少,有男有女。 德秀双手合十,口中不住念经。死者实在太多,三人也无法帮着收殓,只能念经超度,廖作慰藉。 此际已是入冬,天是一日冷过一日。日头一落,北风一吹,立刻遍体生寒。天色说黑就黑,再添一股阴风,想到四处都是尸体,三人虽是胆大,也觉有些鬼气森森。 也不愿深入,就在村口寻了间无人屋子,暂且歇息。 那屋在村口不远,也是高大,想也是村中数一数二的富户。但乡下人家,毕竟不比城镇。只有一进院落。前堂放置都是杂物、农具,一侧有厨房,后堂一分为三,中间厅房,兼做饭厅,左右厢房卧室。 许久无人居住,屋内都是蛛网灰尘。三人也是倦了,进去里面卧房,胡乱吃些干粮,见床上厚厚一层灰,也无心打扫。掀去铺盖,就在床板上打坐。那床靠墙,三人倚着墙壁,倒也不显局促。 沈放和萧平安两人行走江湖,风餐露宿早是惯了。莫说还有屋子遮风,便是站着,两人也能睡着。德秀做和尚的,打坐偷懒睡觉更是家常便饭。对武者而言,打坐调息,比睡上一觉,更是解乏。 三人打坐,一时也睡不着。萧平安还是忍不住道:“这些人,可是大宋官兵杀的么?” 沈放叹了口气,德秀低声念佛,道:“阿弥陀佛。” 萧平安也不再说,三人都觉心情压抑,闭口不语。 过了一阵,三人都是昏昏欲睡。屋外风声越来越大,不多时竟是下起雨来。那雨不大不小,啪啪落在屋顶,哗哗响在窗外,却叫人心境平和,倦意大增。 不多久,屋顶开始漏水,但好在乃是屋角,三人谁也未问。 睡到半夜,德秀忽然起身下地。沈放和萧平安都是半睡半醒,立刻知觉。 萧平安听他开门走出,奇道:“德秀兄,半夜三更,哪里去?” 德秀无奈,道:“小解。” 萧平安更奇,道:“外面下雨,你尿外边便是。” 德秀也不回答,听脚步声却是直接出了院子。 沈放笑道:“他是大解,大哥你这也要问。” 萧平安这才明白,哑然失笑。 乡下人家,茅厕大多建在院外。谁知过了一刻钟时辰,德秀竟还是未归。 萧平安道:“怎地还未回来?” 沈放道:“荒村野地的,能有什么事,难不成是找不到东西擦屁股,还是掉下去了。”自己也忍不住发笑,还有“拉不出来”几字实在不雅,忍住未说。 忽听门外脚步声响,却不是一人,听落足声音,一人沉重,一人轻灵。 沈放两人都是一惊,随即便听德秀高声道:“两位莫惊,有前辈前来投宿。” 两人心下稍安,“嗤”的一声,却是沈放先晃起了火折子。 灯光刚亮,外面人已经入屋。竟是三人,而且德秀身后两人,沈放尽皆识得。一人面罩面具,夜雨之中,仍是丝毫不见狼狈,竟是玄天宗大荒落。另一人却是自己的老对头柯云麓。 外面风雨声大,大荒落武功又是太高,沈放与萧平安两人都未能听出声音。 再看德秀,却是鼻青脸肿,走路也是一瘸一拐,想是吃了些亏。进屋看看两人,也是一脸苦相。 双方一照面,都是一惊。柯云麓面色一寒,道:“当真是冤家路窄。” 沈放并不应他,反是去看大荒落。 萧平安见大荒落却是欣喜,道:“前辈你伤好了?” 大荒落对他微微点了点头,道:“我有些倦了,你们都去外面等着。” 几人都是不敢多嘴,柯云麓也老老实实退到外屋。沈放拆了两根椅子腿,做了两个火把,点着了,一枝支在厅堂。一枝送到内间卧房,又反手将门关上。 大荒落看沈放进出,冷眼相看,也不出声。 柯云麓自寻张椅子坐了,看沈放进去出来,不住冷笑。这屋中共有五张椅子,一张堂后居中,四把分列左右,角落里还有一张矮凳。椅子还被沈放拆了一把,此际沈放和萧平安在柯云麓对面坐下。德秀却是气鼓鼓站着。 萧平安低声问德秀道:“你怎被人打的头破血流。” 德秀望了柯云麓一眼,满脸怨恨,道:“奶奶的,善哉善哉。我刚出门,还没到茅房,就遇到这俩。开口就问,和尚,你干嘛的。我着急如厕,哪有功夫理他,回他一句,你管这么多。谁知此人脾气好生古怪,立刻对我出手。好在我身手矫健……”想到自己眼下鼻青脸肿,吹牛的话总算忍住未说。 柯云麓哼了一声,道:“倒霉和尚,早说你是少林弟子不就完了,说话火气这么大,没打断腿,算你运气。” 大荒落在内休息,几人说话都不敢大声。 德秀狠狠瞪他一眼,转身就走。 萧平安道:“你去哪里?” 德秀整个人都不好了,道:“拉屎!” 沈放见德秀出去,柯云麓目光就落在自己身上,微微一笑,道:“怎么,柯先生眼下自身难保,还想着对我出手么。” 柯云麓目光一凛,道:“你说什么!” 沈放道:“你就莫要装了,你已叛出玄天宗,又岂会心甘情愿跟着大荒落,我瞧你此际,多半也是身不由己。” 柯云麓道:“你这爱耍小聪明的性子,当真叫我生厌。只怕你要失望了,北方使只是想劝我回归本教,并无他意。呵呵,我倒是亲眼所见,你被我教挂榜,就是北方使大人发令。” 沈放笑道:“柯先生这是什么意思,怎地对我这无名小卒也没有信心么,还要大荒落帮忙。” 柯云麓道:“你装神弄鬼,唬人的本事不差,想想再学个谁救命。” 沈放道:“刘宝大哥的仇我一定会报,你等着吧。” 柯云麓斜他一眼,道:“来啊!” 两人唇枪舌剑,嘴里说着狠话,屁股却是坐在凳上一动不动。 萧平安虽不认得柯云麓,但瞧他一头白发,双目精光湛然,武功显是不低。听沈放不断与他斗口,心中也是焦急,不断示意沈放少说两句。 外面雨势却是越来越大,远处隐隐似乎还有闷雷声响。又过片刻,院中脚步声起,又有人进来。 当先一人,还是德秀,此际浑身湿透,愁眉苦脸。出去片刻,他似是又遭遇意外,一张脸肿的更是明显,走路晃晃悠悠,竟是有些不稳。 他身后还跟着两人,都穿着蓑衣,其中一个,身高足有七尺有余。站在门口,将一个门挡的严严实实,甚至都看不到脑袋。 萧平安微微一怔,随即大喜,起身迎上前去,道:“阴大哥,是你么!” 德秀也是吃惊,急忙让开,原来背后还跟了一人,头戴斗笠,露出半张俏脸,正是玉姑。见萧平安也是一笑,道:“怎么是你。咦,沈家的小子也在?”却是又看见了沈放。 沈放也是急忙起身,他可是知道玉姑牙尖嘴利,稍有怠慢,谁知会不会给自己小鞋穿。 两人进屋,后面一人果是阴长生,对萧平安点了点头,道:“萧兄弟。” 他便只是这三字,话音也是冷漠。外人听见,定是不觉两人有什么交情。前面玉姑却是面色微微一动,遇到旁人,阴长生怕是一个字也不会说。这“萧兄弟”三字从他嘴里喊出,也是不易。 德秀却是又气又恼,埋怨道:“你们认识啊!怎不早说。” 沈放见他左眼老大一块乌青,嘴角也是高高肿起,嘴唇破了一大块,血还在往外渗。一个温润如玉的俏和尚简直变了夜叉,样子说不出的好笑。实在忍不住不笑,道:“德秀兄,你不是那个去了么,怎又跟人动手!” 一旁玉姑才知几人认得,一旁格格娇笑,对德秀道:“哎呀,对不住,对不住,大水冲了龙王庙,原来是自己人。抱歉,抱歉,给你赔个不是。哎,你也是,这荒郊野地的,谁知道半夜茅房里还能有人。” 德秀显是动手吃了大亏,见她嘴上道歉,却是满面笑容,心中气恼,没好气道:“分明是你冒失闯进来,怎地就喊我非礼呢!你这朋友也不地道,出手就打,不能好好说话吗!” 玉姑面上一红,这个和尚嘴巴忒也没有把门的,怎么什么胡话都往外说。一皱眉头,道:“哎,我给你道歉呢,你这人怎么不识好歹。” 沈放心道不好,站在玉姑身后,朝德秀连打眼色。 德秀瞧见,再看玉姑面色,一个激灵,立刻福至心灵,面色一板,正色道:“不是我说你,既然是萧兄沈兄的朋友,一点误会,我吃些小亏算的什么。你干什么还要道歉,是不是瞧不起我。” 第七百四十二章 和尚捌 玉姑拿下斗笠,展颜一笑,道:“乖,姐姐原谅你了,早这么说话,方才何苦受那皮肉之苦。你也是的,下手这么重。跟你说多少次了,凡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哦,这不是柯大侠吗,你好啊。”她一句话却是分成三段,跟德秀、阴长生和柯云麓各讲了一句。 柯云麓欠了欠身,道:“原来是玉姑娘。”他显是认得这两人,瞧着也是有些忌惮。阴长生乃是玄天宗的一个异类,职级不高,但武功着实厉害,他也是闻名已久。 玉姑摘下蓑衣,跟斗笠一道挂在门旁,也寻了个椅子,擦一擦方才坐下。 阴长生进门除了跟萧平安打了个招呼,就是一言不发,不脱蓑衣,也不落座,只是摘了斗笠。 萧平安见他也是高兴,陪他站在门口,问道:“阴大哥,你身子好了?” 阴长生也不说话,只是望着屋外大雨瓢泼而落。 萧平安知他性情,也不以为杵,见他不说话,也住嘴不言,陪着他一起看着外面雨落。两人其实并无多少交集,初见还是性命相搏,但不知怎地,萧平安对此人甚有好感,如今也是真心把他当个朋友。 玉姑摇摇头,道:“一对闷瓜。”她自己是爱说话的性子,真不知道跟阴长生这样的人在一起,是何等憋屈。 上上下下打量沈放,越看越奇,差点想伸手摸摸他头发,道:“你头发怎么?你这气色,莫不是解了痼疾?” 柯云麓其实再见沈放,也是有点吃惊,听玉姑问起,不觉也是侧耳倾听。 沈放笑道:“托姐姐的福。”伸手在两人面前桌上虚划“白马经”三字。柴九赠经恩情非同一般,而另外两人,一个黑鹤墨非桐,一个神僧道济,对他都是一片赤诚,相助良多。沈放乃是感恩之人,即便《白马经》这般的大事,也是直认不讳。 玉姑七窍玲珑,立刻明白,也是惊讶,道:“难怪,难怪,神奇,神奇。” 柯云麓坐的远,自不知沈放写了什么。心下不屑,暗道:“臭小子,又给我故弄玄虚,你给我等着。”眼下敌人忽来强援,看这意思,这玉姑和阴长生跟他交情还是匪浅。若不是里屋还有一个大荒落,柯云麓此际说不定都想跑了。 门前阴长生忽然伸手入怀,掏出一个木人,四五寸高,大头小身子,古里古怪,雕的实是蹩脚之极。自己掏出来,似乎也有些不好意思,略一犹豫,还是递给萧平安。 萧平安见他还给自己礼物,甚是高兴,喜滋滋接过,把玩两下,道:“雕的真……好玩,这是如来佛么?” 玉姑正拿出水囊喝水,闻言一口水登时喷了出来。好在沈放有所准备,举起袖子,不然险叫她喷了一脸。 玉姑笑的上气不接下气,道:“如来佛,哈哈,如来佛,我就说师弟你没有天分。哈哈,哈哈,如来佛,笑死我了,笑死我了。臭小子,那是你啊!” 萧平安这才发现,原来那木人头上刻的一道道,还是有头发。他也没什么鉴赏之力,分不出什么好坏,听玉姑一说,倒觉木人果然有些像自己。至于哪里像,大概是有头有脚,四肢健全吧。摸摸头,道:“谢谢阴大哥,我定好好收藏起来。” 阴长生少见的有些尴尬,好在他一张阴沉面孔,旁人倒看不出来。德秀一旁瞧着,心底忍不住的狂笑,偏偏还不敢笑出声来。心道:“傻大个,叫你装,叫你再装!出丑了吧!丢死你个大人!” 场面正有些,忽闻前面院门口有人扬声道:“路遇大雨,主人家行个方便。” 说话虽是客气,人却已直入院来。萧平安在门前看的清楚,一行五人,前两后三,先前说话的乃是前面一人。走在院中,后排一人道:“谢兄也是有趣,这村子早被人屠净,还有什么主人,有人也跟咱们一样,乃是过客。” 先前说话那人道:“便是逆旅,也是人家在先,咱们客气一些有什么错。” 说话间人已到了近前。 萧平安又是一喜,道:“风前辈,你怎么来了,快里面请。”再看身后,面色忽然一僵。 屋内沈放几人都朝门口看,先后进来五人,前面两个,乃是风危楼和谢疏桐。身后三人更是眼熟,正是方才错过不久的晏苍然、杨熏炫和宋仁杰三个。 这五人联袂而来,叫沈放等人都是吃惊。 晏苍然一见沈放和萧平安,先是吃惊,随即大喜,但立刻见萧平安跟风危楼招呼,风危楼虽未回话,也对他点了点头。能得风危楼另眼相看,这关系想来也是不差。 进来又看到玉姑,一句话到了嘴边,生生咽了回去,假装没瞧见这几人。斜眼一看杨熏炫和宋仁杰,差点骂出声来,这两个若无其事,好似根本不识沈放与萧平安。望也不望一眼,装的比自己还像。 虽在这户人家的主厅堂,但乡户人家,能有多大,不过一丈半宽,二丈来深。先前沈放六人在内,已是满满当当。如今又添五人,屋内更显局促。 谢疏桐似也没想到,屋内竟有这么多人,一看除了萧平安、德秀,还都认识,笑道:“我神机妙算,说往这边来,就知道此间有事,你瞧没错吧。” 风危楼惜言如金,唯独跟谢疏桐一起,话稍微多些,白他一眼,道:“半夜整个村子,就这一处点灯。” 沈放脑子却是最快,上前将堂居中靠后的那把椅子拿过,摆在自己先前座位下首。如此一来,玉姑坐了一张,边上还有两张。没等几人回过味来,沈放已经请谢疏桐和风危楼落座。 谢疏桐微微一笑,朝沈放点点头,跟风危楼大喇喇坐下。沈放戏做全套,一拉萧平安和德秀,主动站到三人身后。阴长生略有犹豫,还是跟着萧平安过来。 站着还不觉得,这一坐下,背后还有四人站着撑场面,这感觉顿不一样。就连风危楼也点点头,暗赞沈放果然会办事。 晏苍然三人待沈放请人落座,方才回过味来。这屋中就四张椅子,一张坏的,一个矮凳,自动被三人无视。大家都站着还无所谓,眼下有人坐着,自己却是站着,这感觉就不对了。 宋仁杰面色一寒,对沈放道:“臭小子,再去寻几张椅子来。” 沈放岂会鸟他,装作没听清,面露难色,道:“这半夜三更的,我到哪里去给你寻棺材?” 宋仁杰大怒,道:“竖子敢尔!” 谢疏桐干咳一声,却是用上了内力,震得火把都是一晃,道:“宋兄又何必跟后辈一般见识。” 宋仁杰皱眉道:“谢兄是要护着这两个小崽子了。” 谢疏桐和风危楼都转过头去,显是不屑理他。 晏苍然心中暗骂:“你这厮当真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你这么问不是把人家主动朝那边推。”自己也装作没听见两人争吵,却望望柯云麓,面带笑容,上前一步,道:“这位是?”他手上作揖,却是暗带内劲。 晏苍然也是精明,一眼瞧出柯云麓与沈放几人并非一路。他时隔多年再入江湖,很多人都不认得,看柯云麓也是陌生。眼下谢疏桐和风危楼都有座位,自己难道真能站着。杨熏炫和宋仁杰两个是指望不上,不如自己想想办法。他手上作揖,大袖一拂,一道劲风,直扑柯云麓前胸。 柯云麓见他过来招呼,便即留心。晏苍然不认识他,他却也不认识晏苍然。但能与谢疏桐、风危楼并肩,想也绝不会弱。见他果然借机发难,冷冷一笑,也不起身,也不抵挡,待那劲气及体,真气鼓荡,肌皮登时坚硬如铁。 他自经丧侄之痛,变回孤家寡人一个,也拼死钻研《天地无情极》,虽未走上正路,却也武功大大进了一步。否则大荒落见他,也不会又起招揽之心。 晏苍然劲力打个正着,柯云麓动也未动。 晏苍然稍显惊讶,自己虽未尽全力,此人不动声色,硬接一记,这功夫也是不弱。 柯云麓本想立刻开口说话,张开嘴,胸口竟是一滞,原来晏苍然随手一拂,竟还暗藏了一道内劲。好在这股劲力更弱,柯云麓微微一顿,道:“老夫柯云麓。” 人的名,树的影。柯云麓曾任玄天宗江南西路堂主,江湖上自然算一号人物。晏苍然虽未见过,但也闻名。呵呵一笑,拱手道:“原来是玄天宗的朋友,幸会幸会,老夫晏苍然。” 柯云麓欠身还礼,道:“久仰久仰。”这人上来就想抢自己椅子,可不能与他太过客气。晏苍然?这名字好像也有些耳熟,莫不是“一意孤行”?他不是退隐多年了么? 两人打个哈哈,彼此心照不宣。 晏苍然再出江湖,便在翼王府做事,消息也算灵通,也知柯云麓如今已退出玄天宗,似乎还闹的不大愉快。 杨熏炫在临安许久,对沈放与柯云麓的过节更是知道的清楚明白,笑道:“柯兄别来无恙,令侄之殇,我等也是惋惜。” 第七百四十三章 和尚玖 晏苍然听他说话,这才知道两人认识,心中不喜,认识你不早说。呵呵一笑,道:“原来是杨兄故旧,大家也是自家人。” 柯云麓看看对面沈放萧平安几个,立刻选了立场,站起身来,笑道:“正是,正是,自己人,自家人。”既然存了结盟之意,自己也不好再坐,毕竟晏苍然、杨熏炫,哪个也不逊自己。至于宋仁杰,他倒是瞧不上,不为武功,只是对他为人不齿。 宋仁杰见自己这边算是添了个后援,但看沈放那边,玉姑和阴长生可也都不是易与之辈。忽地呵呵一笑,道:“谢兄,你要小心替你搬椅子这个小子,这可是个大麻烦。” 谢疏桐道:“哦。”他倒真是不知沈放与这些人有何恩怨,按理说,沈放不过是个年轻小辈。怎地适才晏苍然三人进来,见他似有深仇大恨一般。 宋仁杰道:“这小子惹恼了翼王殿下,殿下有令,必杀此人。” 谢疏桐冷笑一声,道:“什么狗屁王爷。” 晏苍然和杨熏炫面上都不好看,宋仁杰却是若无其事,反是笑道:“谢兄逍遥自在,自是不把官府放在眼里。这位柯兄,与这小子也是血海深仇,不死不休。” 谢疏桐看了眼柯云麓,道:“他们有仇,自己解决便是。”先前众人未来,这沈放跟柯云麓对面坐着,不也相安无事。 宋仁杰道:“是,还有一人,与此子也是仇深似海,必要杀之而后快。” 谢疏桐道:“你要讲就讲,莫绕圈子。”他已经明白,这宋仁杰前面所说,不过吊吊众人胃口,下面这话才是重点。 沈放也觉有趣,心下暗道,莫非他要说彭惟简,这人可吓不着谁。 宋仁杰目光越过谢疏桐肩头,落在沈放脸上,阴阴一笑,道:“还有一人,便是玄天宗东方使执徐。” 沈放也觉奇怪,自己籍籍无名,为何执徐却三番五次不顾身份,想要对自己下手。再说,燕京之时,因陈少游的关系,自己不是与玄天宗了解恩怨了么。 谢疏桐也是道:“他何等身份,与他一个小辈能有什么恩怨?” 宋仁杰道:“执徐先生宋仲珩,他曾有一个儿子,也是唯一的骨肉。” 看着沈放,目中尽是戏谑之意,一字一句道:“冷月刀宋雪鱼,便是死在此子母亲手下。我今日说给你听,便是告诉你,不管你如何躲滑,你都是死定了!” 注:如今我们知道的少林寺的七十字诗法裔辈分,乃是南宋福裕禅师所创立,依次是:福慧智子觉,了本圆可悟。周洪普广宗,道庆同玄祖。清净真如海,湛寂淳贞素。德行永延恒,妙本常坚固。心朗照幽深,性明鉴崇祚。衷正善禧禅,谨悫原济度。雪庭为导师,引汝归铉路。福裕禅师生于1203年,1260~1274间任少林住持,被誉为少林中兴之祖,此时年仅三岁。历史上少林住持多要朝廷任命,也并非一脉相承,字号也不统一,小说中多是编造。文中故事历史时期的少林主持有,普照(1190-1194),兴崇(1204-1208),虚明(1208-1212)。其中教亨(1150~1219),号虚明,济州任城人,俗姓王,也是一代名僧。七岁在崇觉寺出家,十三岁受大戒,十五岁外出游方。他先后出入过五座道场:嵩山戒坛寺,韶山云门寺、郑州普照寺、林溪大觉寺和嵩山法王寺,后应请任少林寺住持。 凑个字数,2004年写的一个短篇,那一剑的风情 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似雪。 江湖上近十年最有名的剑客是谁?江湖中近十年最英俊迷人的剑客是谁?江湖中近十年最战无不胜的剑客是谁?你如果拿这些问题问一问武林中的人,他们一定会毫不迟疑的告诉你一个人的名字,他当然就是江南水乡姑苏府的烟索秦楼柳云飞。 宝马雕车香满路,多情剑客柳云飞,少年成名的江湖侠客,挥金如土,剑法如神,风流倜傥,据说他笑的时候连冰雪也会融化,而他出手的时候就连时间也会停止,少年英雄的传说不知道迷倒了多少青春少女的芳心,在江湖中这样的人会活的长吗?事实上,柳云飞不但活的很长,而且活的很好,屈指算来,他成名已有一十七年,中间想要他的命,想要他的金子,想要他的名的人总共有四十三个,四十三个死人,自从五年前铁马横江单氏兄弟在他剑下三招之内双双横尸华山之巅后,再也没有人来挑战过他,那一年他不过二十九岁,柳云飞三个字在江湖中已经成为了一个神话,甚至已经有人开始拿他和香帅相比,“当然,他现在还是远远也比不上楚留香的,因为香帅已经死了,而他还活着。”这话是有武林泰山北斗之称的银月山庄的老庄主箫易人说的,他是在他独生女儿的婚礼上说这话的,而他的女婿正是柳云飞。 有人曾经问过柳云飞,“到现在为止,你最得意的事情是什么?”他很难得的笑了“当然是含玉”,天下第一美人萧含玉,不过现在她已经是柳夫人了,据说她嫁给柳云飞的那晚,苏州城的酒鬼比平时多了十倍,英雄美人,不知羡煞了多少人的眼睛。 可是现在柳云飞却正坐在一个破烂不堪的小酒馆里,一杯一杯的喝着不知道兑了多少水的薄酒,不过这已经是石狗镇最好的酒店,起码现在他坐的这张桌子还有四条腿,平日里这样的地方柳云飞连站一站都会觉的恶心,可是现在他已经在这里住了三天了,酒柜后面精瘦精瘦的老板正百无聊赖的看着外面的街道,小酒馆里本来就没什么客人,连日的大雪更使的门可罗雀,在北方偏僻的这个小镇上,没有多少事情可以用来打发时间,面前的这位客人已经来了几天了,这个男人虽然长的讨人喜欢,可是一靠近他,老板就觉的浑身发冷,这个男人还带来了个女人,真是出落的标致,可是今天一早,她就急匆匆的出去了,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回来,老板一边胡思乱想一边拨弄着手边的算盘。 突然,酒店破旧的大门被推开了,六个青衣小帽的仆人鱼贯而入,每人手里提着一个食盒,一行人径直走到柳云飞的桌前,将食盒打开,一样一样摆上桌来,却是一道金檐四宝湟鱼一道眉炸梅卷一碗东坡肘子一盘凤冠鲍脯几个下酒的小菜,另有两罐上好的竹叶青,六人手脚麻利,转眼就将桌子摆好,然后肃手而立,门外响起一个洪钟般的声音:“哈哈,柳兄大驾光临,却不知会小弟一声,怠慢了柳兄,不知谁人吃罪的起啊,哈哈哈哈。”笑声中一人大踏步的走了进来,此人身高体胖,穿一身绿底绣黄金鹤的锦袍,却正是省城富甲一方的何员外,那酒店老板眼也看的直了,何员外大踏步的走进来,一屁股坐在柳云飞面前的凳子上,端起酒杯:“柳兄,小弟来的迟了,先罚三杯。”咚、咚、咚,连尽三杯,方待开口,却听柳云飞冷冷道:“滚!”眼见的何员外一张红脸由红转青,由青转黑,然后愤然起身,头也不回的走了出去,柳云飞缓缓直起身来,慢慢踱到窗前,窗外雪下的正紧,柳云飞呆立半晌,“真好大的雪啊!”他喃喃道:“兄弟,别来可无恙?” *** 镇外三里之遥的小河边孤零零的立着一所小茅屋,竹子围就的半人高的篱笆圈着一个不大的院子,院子当中放着一张石桌,和几方石凳,错落着有几株梅花,那花开的正艳,花树下,一个白衣的男子束手而立,他消瘦的脸上一点血色也无,白白的近乎透明,一双略显倦怠的眼睛静静的望着前处,从十数步外的小桥上,一个披着大红色斗篷的女子正举着一把青底蓝花的油纸伞,缓步而来,他下意识的闭了闭眼睛。 女子慢慢的走到近处,那是一张不食人间烟火的天仙也似的面孔,他定定的看着她,恍惚间不知置身何地,七年之前,他在瘦西湖畔偶然遇到几个小蟊贼调戏两个女子,对几人略施薄惩后,那女子小心的对他施礼道谢,那是一张什么样的面孔啊,吹弹得破的肌肤上犹挂着两行清泪,一双盈盈的眼神像一汪深邃的秋水,他感觉自己一下子飘在云端,一下子又落入深渊,茫然间看她和她的女伴慢慢离去,竟说不出一句话来,等他回过神来,佳人已渺,接连几日,他心神不属,暗自懊恼,在湖畔连坐了三日,可是人海茫茫却哪里又有她的踪迹,就在他不抱希望的时候,他突然又遇到了她,这次是在他最好朋友的婚礼上,而她,却是新娘,她嫁给了他最好的朋友,烟索重楼柳云飞,当他就在他的面前挑起她头顶的红布时,他的笑容一下子凝固在脸上,然后他清楚的听到自己心破碎的声音,那一晚他喝了好多好多的酒,然后他人事不知,他幼年体弱多病,向来是滴酒不沾的,然后他大病一场,就住在柳云飞的庄园里,两人本就是最好的朋友。 那是他一生中最快乐也是最痛苦的日子,他和他们夫妇一起吟诗作对,切磋武学,秉烛夜话,他感觉从来没有过的温暖,同时也忍受着最刻骨的煎熬,她给柳云飞缝了件新的袍子,也给他缝了一件,他和柳云飞切磋武功,谈些江湖上的奇闻异事,虽然她对武学一窍不通却也听的津津有味,他不敢看她,偶然两人目光相交,她总是浅浅的朝着他微笑,这让他感到自己极端的无耻自私,然后他不敢在去看她,想着立刻就要告辞离开,可是他却是住了一天又是一天,他一天比一天的更想看到她,在整个黑夜无法入睡,而在白天的时候却感觉自己阴暗的心在阳光下无所遁形,他感觉压抑,几欲发狂,他的病情反复,总是不见好转,他出生在一个很贫困的家庭,刚刚出生就染了风寒,父母实在无钱给他医治,无奈之下,弃于路上,幸被一老丐所见,几味草药救了他的性命,然后老丐带他行乞,饱受冷眼与冷遇,老丐在他五岁那年撒手西去,他一人无依无靠,浪迹天涯,靠行乞过活,中间也尝偷摸东西,奈何年纪尚小,多半被抓住打个半死,堪堪长到十二、三岁,进了一家镖局做了杂役,总镖头待人宽厚,看他可怜,人却机灵,膝下又无子息,收他做了义子,教他读书写字,也学了几手三脚猫的功夫,可是好景不长,未及三年,总镖头运镖失风,尸首也未留下,义母不过几日改嫁他人,他又被扫地出门,此时他已经一十六岁,流落江湖,机缘巧合,他得到了半本剑谱,就此武功一日千里,苦练三年后,终于扬眉吐气,在江湖中闯下了不小的名声,他不喜言笑,更有孤僻至极的性格,江湖上很少有人知道他的名字,大家都叫他夜夜秋雨孤灯下,夜夜秋雨孤灯下杜青萍,那一年他十九岁,与柳云飞并称南烟北雨,是武林中风头最劲的两人。 杜青萍遇到柳云飞是在开封府外,当时柳云飞正骑在马上,一群武林中的年青侠少簇拥着他,经过菜市的时候,他突然看到了一个白衣的落拓少年,正和一个商贩讨价还价,他笑了一下,那个少年突然转过了身,两人的目光遇个正着,两人的目光一个温暖的像春天的阳光,一个冰冷的像冬天的寒冰,柳云飞不笑了,他从马上一跃而下,一把抱住了那少年:“你是杜青萍!你一定是杜青萍,你知道吗?我们本应该就是兄弟!”那少年慢慢的笑了,他的手也放到了他的背上:“是的,你一定是柳云飞,烟索重楼柳云飞。”两人就这样紧紧抱在一起,旁边是一个卖肉的屠夫,另一群年轻人在远远处望着他们,“你们是一起的吗?”杜青萍问,“不是,”柳云飞摇摇头“我们才是在一起的。”然后他问:“你要到哪里去?”“我也不知道。”柳云飞点点头,“一个月后的今天是我的大喜之日,你一定要来!”“我一定去。”然后杜青萍转身离开,柳云飞朝着和他相反的方向走,两人的眼角都有泪水。 杜青萍的病慢慢好了,他也开始可以坦然的看她,尽管他根本就无法将她从心中抹去,但是柳云飞是他的兄弟,她是他兄弟的夫人,他的大嫂,在这个世界上他没有一个朋友,柳云飞是他唯一的兄弟,这里让他第一次感觉象个家,他打算告辞了,就在这个时候,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黑云七煞来了,这七个人都是名噪一时的大盗,心狠手辣,作恶多端,虽然并称黑云七煞,彼此却甚少联手,柳云飞曾不止一次声言要为民除害,铲除这七人,但黑云七煞始终不肯和他照面,谁知道他竟乘柳云飞新婚燕尔之际,联手来犯,这七人的武功委实非同小可,联手偷袭之下,柳云飞左支右绌,连中两剑,眼见不妙,杜青萍闻声而至,与柳云飞并肩斗七煞,无奈这七人武功实在太高,柳云飞又有伤在身,而杜青萍大病初愈,手足无力,眼见两人不支,柳家一门大小均无幸理,危机之时,杜青萍以魔现神功强提真气,然后使出了那一剑:天下有敌,这本不是人间该有的剑术,当这招使出的时候,天空也开始哭泣,黑云七煞五死二伤,二人挣扎逃去,杜青萍吐血升余,一身内力折损大半,这一战没有别人知道,天下有敌是四十年前的狂啸天魔毕海潮的独门绝技,此人是全武林的敌人,柳云飞的父亲便是死在这一剑之下,对于这一剑的描述柳云飞不知道听过多少遍,这一剑使出后,两人默然相对,她从内室惊醒,跑过来看着他们的神色,不多时泪水潸然而下,杜青萍惨然一笑,一掠而出,就此绝迹江湖。 *** 而此时念兹在兹,无时以忘的她就这样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他百感交集,竟似有些痴了,“这么多年不见,你愈发的瘦了。”她轻声道“你还好吗?” 他逐渐回过神来,“还好,你呢?”他话一出口就觉的不妥,忙道:“柳兄如何?” 她幽幽叹了一声:“有劳杜君惦念,外子一切都好,我此次前来,实有一事相求。” “恩?”他微微一怔,颇是有些意外,“嫂夫人但请明言。”嫂夫人三字出口,他的心中隐隐又是一痛。 “还望杜君莫要推辞。” “究竟何事?有劳你亲自前来?” “杜君可否先应承奴家?” 杜青萍看了她一眼,然后深深吸了一口气:“好吧,我答应你便是。” “那奴家先谢谢杜君了。”说完她深深一福,给杜青萍施了一礼。 杜青萍心中一痛,他已隐隐猜到她想说什么,他闭了闭眼,雪在这时停了,他突然想放声狂笑,他知道这一天一定会来的。 她慢慢走了两步,伸手拂过一片梅花:“七年前,外子有幸一睹君那一招天下有敌之神威,就此念念不忘,明日午时,还请杜君赐教此招,一解七年之痒。” 第七百四十四章 乱战壹 宋仁杰满怀恶意,将宋仲珩与沈放的恩怨一下子挑明。 一瞬之间,沈放恍然大悟。难怪高家庄执徐寻自己麻烦,但那时感觉他杀意并非绝对。但到了燕京,得意楼上,执徐杀意毕露。想那时自己身份已经暴露。 如此说来,执徐宋仲珩还算客气了,还想着寻些借口找自己麻烦。但自己需要他客气么!冷月刀宋雪鱼是自己该死!相形之下,自家父母才是无辜! 萧平安忽道:“那宋雪鱼为虎作伥,死有余辜。” 宋仁杰一愣,不想他如此大胆,皱眉道:“你说什么?” 萧平安沉声道:“你说的那什么冷月刀宋雪鱼,卑鄙下流,死有余辜。” 宋仁杰道:“你懂个屁!” 萧平安与沈放相遇,两下对照,对当年之事,已是分明。拣重点之事说了,梅盈雪忍辱之事自是没提。实际当初他小小年纪,也记不住多少细节。 晏苍然三人听他说话,本未在意。这雨天荒村,闲着也是闲着,听他说说话也无不可。谁知说着说着,怎么扯出当年密函一事,在座的没有一个笨人,多半要猜到那密函对翼王不利。 看谢疏桐和风危楼眼神,果然有些不对。杨熏炫心道,这件事情办的可算砸了,狠狠瞪了宋仁杰一眼。 宋仁杰也是惊讶,他入翼王府也晚,不知当年里县之事,浑不曾想,竟有如此内情,一时也是哑然。 沈放对萧平安也是感激,只是略带责怪,低声道:“我与他仇怨已深,大哥又何必出来架这个梁子。” 萧平安正色道:“你的事不就是我的事,况且我敬重梅阿姨,她大智大勇,也该让旁人晓得。就便那宋仲珩要了寻仇,也是他自己理亏。” 风危楼听萧平安说完,少有的掌在案上一击,道了声:“好!”他这一声为谁叫好,自然是不言而喻。 宋仁杰本想给沈放拉些仇恨,执徐宋仲珩武功高强,就是八奇见了,也要忌惮几分。却不料弄巧反拙,此际看晏苍然面色冷漠,杨熏炫顾左右,眼神不与他相对。翼王府帐下勾心斗角,此番真是办砸了,还得想法堵住这两人嘴,心中大是懊恼。 屋内一时有些沉静,杨熏炫忽问:“旁边屋内何人?”先前几人寻找光亮过来,便见有两点亮光,这旁边房门虚掩,想是还有人在。先前不知形势,眼下终于出声发问。 柯云麓呵呵一笑,道:“就一个,自家人。”示意杨熏炫莫要再问,此番再见大荒落,总觉这女人变的更加可怕。她不开口,自己还是小心为上。 另一边沈放俯身,在风危楼、谢疏桐和玉姑耳边也轻声说了几句。 众人心照不宣,再无人去看那屋。 过了一刻多钟,忽觉大雨声中,地面似在震动。屋内更是一片寂静,那震动之感更加明显,雨声中多了一道整齐的声响。 谢疏桐一挥手,屋内火把猛地一晃,随即熄灭。跟着沈放透过窗户,就将旁边大荒落那边的火光也灭。屋内登时伸手不见五指,黑暗之中,屋外声响越来越大,“轰轰轰轰”,如同闷雷。 沈放和萧平安、德秀三人都是吃惊,德秀道:“这是……?” 玉姑轻声道:“大军过境。” 沈放奇道:“金兵?要哪里去?” 却是谢疏桐接话道:“据闻乃是二十万大军,信阳、襄阳一线,皆是兵锋所指。” 萧平安吓了一跳,道:“二十万!” 他跟沈放见了一万多人的营盘,已觉大的惊人,这二十万人聚在一起,那是何等景象! 宋仁杰呵呵一笑,道:“二十万大军分作数队,外面行来,当是兀沿名涛大人的五万兵马吧。”他说话洋洋得意,黑暗中虽瞧不见面目,但众人眼前却似都浮现此人无耻下流嘴脸。 沈放重重哼了一声,道:“不知宋先生是汉人还是金人。” 宋仁杰却是嗤之以鼻,道:“无知小儿!赵武灵王胡服骑射;楚王熊渠我蛮夷也;强秦本是戎狄;魏晋南北朝,鲜卑慕容部建前燕,宇文部建北周,拓拔部建魏,后魏孝文帝迁都洛阳,如今多少后裔。远的不说,便是宋国,福建有畲;琼州有黎;荆湖有溪峒蛮徭;广南有壮、布依、侗、水、傣;黔贵川苗峒瑶密布。更有诸多汉人,早散入昔日百越之地,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一样为人,可以教化,天下一家,此乃大势,岂是你等小儿可知。” 此人人品虽差,肚里却是有些墨水,侃侃而谈,倒是入情入理。众人听他言论,一时驳斥不得。 宋仁杰更是精神,他这般言论,显也是费了不少功夫准备,说起来口若悬河,滔滔不绝,接道:“如今大金境内,八成都是汉人,尽习汉化,也尊孔孟,不过有个女真的皇帝,如何还有东夷西戎南蛮北狄之说。异族便无明主么,始皇帝身上可也流着戎狄血脉;前秦昭宣帝苻坚险些一统天下;若无北魏孝文帝元宏,北方早已沦陷;若无北周武帝宇文邕,何来隋朝一统?” 沈放见他来了精神,也觉他说的也有几分道理。他也并非狭隘之人,久居寒来谷,附近也见过一些异族。除了衣帽服饰,生活习惯,一样是人。便是女真人,他见了许多,也不是青面獠牙,妖魔鬼怪。但瞧宋仁杰此人左右不顺眼,总要反驳,道:“你倒是会辨,准备这么多说辞。莫不是卖国求荣,以身事酋,心下难安。” 与人辩论,出言诋毁旁人,已是落了下乘。沈放虽有急智,毕竟不如宋仁杰老道,此人又是早有准备,此番话不知对多少人说过,各种机锋早是严丝合缝。 听沈放出言不逊,也不心急,反是笑道:“黄口小儿,狭隘之见。赵有李牧、廉颇、乐乘、蔺相如,楚有吴起、屈原、伍子胥、项羽,秦有商鞅、范睢、白起、王翦。若依你所言,此皆叛逆了。” 黑暗之中,有人发笑,却是德秀,道:“你也敢自比这些人物。” 谢疏桐冷冷道:“他道此战金人必胜,早急着攀附,摇尾乞怜。你道如今金人打了几场胜仗,便是大局已定了么。我刚刚得的消息,西路官军和尚原大胜金兵。” 和尚原位于今陕西宝鸡西南,与大散关同为控扼川、陕交通的要地。谢疏桐说此事,却是另有深意。 南宋建炎元年,靖康之耻,金灭北宋。金人贪心不足,乘势数次南下并进攻陕西,抢占了黄河两岸许多地区,并曾一度深入江西、浙江等地。 绍兴元年(1131),完颜宗弼,便是赫赫有名的金兀术,亲率十万大军,攻打川地。吴玠、吴璘兄弟仅靠数千士卒,以地势之利,在和尚原大败金兵。俘敌过万,金兀术中箭而走。 和尚原之战,以少胜多。此后吴玠、吴璘兄弟再接再厉,血战仙人关,又一次大败金军,扬威天下,金人被迫退回凤翔。 此乃金人灭辽破宋以来遭到的第一次大惨败,史称:“金人自入中原,其败衄未尝如此也。”“兀术之众,自是不振。”大宋各地振奋,始有两国分河而立的局面。 如今听说宋军在和尚原又取得一场胜利,众人都是点头。和尚原此地特殊,便是小胜,也能提振宋人士气。 晏苍然呵呵一笑,道:“谢兄这消息却是晚了些,本月初四,金军大捷,已攻占和尚原。” 谢疏桐道:“什么!”声音忽然大了许多。 此时已是月末,但消息从四川传来,若无特殊渠道,自是慢的。但听晏苍然语气,此事定然不假。 晏苍然道:“而且我还告诉谢兄一句,大宋西中东三线,必是西线率先崩坏。” 谢疏桐道:“哦。” 屋外大军想是越来越近,轰响之声愈烈。晏苍然却是故意压低了声音,道:“此本机密,但我家王爷对谢兄甚是器重,愿意与君分享一二,以定君心。”他声音虽轻,但吐字清晰,人人听的清楚。 沈放心里一动,这才明白,这五人怎会走在一起,原来是完颜珣竟是想要招揽谢疏桐。 风危楼乃是华山派高手,自不会寄人篱下,但谢疏桐却是独来独往。谢疏桐名列八奇,名满江湖,若能招入账下,自是轰动,日后不愁无人前来投效。 谢疏桐根本无意投靠什么金国王爷,但有秘密怎能不听,道:“那倒是承蒙厚爱。” 晏苍然道:“川中吴曦将反,投靠大金。” 萧平安大吃一惊,心道:“不可能,云大哥说了,吴曦将军乃是忠臣,祖辈先烈,精忠报国。”他自己还曾为吴曦归川出力,怎肯相信。 一旁沈放却是眉头一皱,他在临安一见吴曦,便觉此人叫他有些不舒服。他印象之中,吴曦爱玩弄心计,又有野心,招揽旁人,也是肆无忌惮。说此人反叛,他倒是一点也不意外。 谢疏桐却是笑道:“我倒何等秘密,说吴曦要造反的人还少么。若不是这些风言风语,吴将军何以在京城蹉跎数年,不得施展。所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尊驾这是反间计么。可惜我等一介平民,对我等说也是无用。” 第七百四十五章 乱战贰 德秀也道:“是啊,这几年,每逢宋金要战,总有人说吴氏一族在川中坐大,必定要反。去岁韩大人力排众议,遣吴大人回川。听说他到了川中,立刻整顿兵马,军中士气也是大振。今年宋金交战,虽遭败绩,但眼下固守河池。依托地势之利,叫金人也不敢南下。虽显过于持重,但也有他的道理。” 晏苍然道:“你这小和尚,消息倒也灵通。可惜都是道听途说,我问你,韩侂胄三番五次催促吴曦动兵,吴曦如何置之不理,根本不听号令。你可知道,四川宣抚使程松如今完全被吴曦架空,川中已成吴氏一言堂。” 德秀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川中易守难攻,今岁宋金开战,吴大人不也出兵了么。是五月六月之后,各线都遭遇败绩,吴大人才固守河池。韩大人在临安不知前线军情,吴大人与他意见相左,却能直言不讳,据理力争,岂不正是大将该有之主见。朝廷加吴大人兼陕西、河东路招抚使,岂非褒奖之意。程松只懂阿谀奉承之人,让他带兵,那才真是误事。你这离间之计,使得也不高明,没有什么新意。” 晏苍然道:“呵呵,诸位不信,我也没有办法。是真是假,再过几月,大家便明白。” 萧平安听他虎头蛇尾,越发觉得他是说谎。 杨熏炫忽道:“又有人来了。” 谢疏桐熄了火把,众人眼睛已经适应黑暗,院外虽也是一团漆黑,但杨熏炫眼力过人,还是瞧见有人进了院子。 就见两人一前一后,都是举着雨伞,到了门前,似是也未想到屋内如此多人,也不进屋,当先一人道:“北方使在此么?”声音洪亮,中气十足。 就听里屋大荒落声音响起,道:“两位这边请。” 晏苍然和杨熏炫都看了看柯云麓,心道,原来是北方使大荒落,干什么还遮遮掩掩,话说半截。 那两人这才收起雨伞,闪身进屋。两人都是一头白发,年纪不小,也不与屋中人招呼,自去旁边卧房,推门而入,身后那人还不忘回身将房门再次掩住。 玉姑皱眉道:“这两人气势不弱啊,什么来头。” 风危楼难得开口,道:“昆仑三圣六绝九老,说话的,绝情剑何济升,天道难违米元泰。” 谢疏桐哦了一声,显也是惊讶,道:“昆仑高手?你们交过手?” 风危楼慢慢摇了摇头。 屋外大军行进之声愈烈,步履轰轰,旌旗猎猎,马蹄得得。 沈放呵呵一笑,道:“今日这荒村野地,倒是热闹非常。” 却无旁人接口,忽然又来两位高手,彼此又不熟悉,众人都变得谨慎起来。 昆仑派两人进屋,却不闻什么声响,想是三人低声说话,有意不教他们听见。 外面行进的大军已经开始路过村子,正从屋子不远的边上道路行过。脚步声更加清晰,却显得杂乱,大军在大雨之中夜行,想也是疲惫不堪。时有马嘶和将官喝令之声,想是督促士卒快走,但说什么却是听不清楚。 众人在屋内,只觉地面都在震动。外面行军的声音实在太大,此间便是有人大喊大叫,想也不会有人听见。 又过小半个时辰,吱呀一声,里面房门开启,昆仑派二老走了出来。 两人仍是不理会众人,似要直接离去,走到门前,何济升忽然回过头来,道:“你莫非是衡山派弟子萧平安?” 萧平安不解他为何单单对自己说话,但对方前辈高人,不敢怠慢,毕恭毕敬施了一礼,回道:“衡山萧平安,见过两位前辈。” 何济升道:“当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今日既然偶遇,就跟我们走一趟吧。” 萧平安更是一怔,没听说本门与昆仑派有什么交情啊,自然也更无仇怨,不知两人何意,问道:“不知前辈唤晚辈何事?” 米元泰插口道:“叫你走就走,废话什么。”他进得屋来,还是初次开口,嗓音干涩,破锣一般,与何济升当真是一天一地。 萧平安心中既是纳闷又是不喜,瞧这两人说话,多半对自己不怀好意,戒心大起,凝神戒备,口中道:“晚辈还有师门重任在身,着实分身乏术。前辈若有什么差遣,还请明示,待晚辈手上事情忙完,定当效力。” 米元泰鼻子里哼了一声,道:“谁跟你商量了,今天你愿意不愿意,都得跟我们走。” 他如此说话,颇有图穷匕见之意。众人再傻,也明白这两人必有所图。当下神色各异,沈放、玉姑、谢疏桐和风危楼都觉诧异,晏苍然四人却是难掩喜色,巴不得几人立刻翻脸。 萧平安更是笃定不会有好事,皱眉道:“前辈这是何意?” 何济升干咳一声,道:“你莫要怕,寻你不过想问些事情,若是与那事无关,我等也不会为难于你。” 萧平安道:“不知是何事,前辈直接问便是,我若知道,一定告知。” 何济升看了看谢疏桐和风危楼,屋内黑暗,瞧不清脸色,但两人双目如电,显也是存了戒心。不愿大动干戈,干咳一声,道:“也不是什么大事,我派曾经丢过一本武功秘籍,想问一问小友。”他虽改称萧平安“小友”,但话中不利之意,却更是显着。 萧平安又好气又好笑,要说江湖上最不走心的栽赃,莫过于“我怀疑你偷学了我们家武功”,这两人借口找的实在蹩脚,但自己也是百思不得其解,自己究竟何时得罪了昆仑派。摇头道:“前辈想是误会了,晚辈只会衡山派武功,兼且见识浅薄,还从未见过贵派武功。” 何济升眉头微皱,谁说这小子不善言辞,这不挺能说吗。面露倨傲之色,道:“你武功进展太快,你衡山派根本无此等功法,是以你大有嫌疑。我昆仑派不会诬陷一个好人,也不会放过一个坏人,你还是乖乖配合的好。” 谢疏桐等人都是老江湖,如何听不出弦外之音,知道这两人想寻萧平安麻烦。但此际都是不言不语,静观其变。 沈放忽然插口道:“敢问前辈,贵派丢了什么武功,又是何时丢的。” 何济升面色一沉,似是想不到会有人跳出来替萧平安说话,还是一个更年轻的小子,但还是顾全颜面,毕竟前面借口已经用了,也不好再改,淡淡道:“‘大鹏游荒诀’,丢了三十多年了。” 沈放笑道:“那就不对了,我大哥今年不过二十六岁,这时间可对不上啊。” 何济升道:“自然不是他偷的,但也未必脱得了干系。” 萧平安一旁却是低头不语,何济升随口一句三十多年,却叫他起了别样心思。他一辈子没干过什么坏事,唯独“明神诀”一事叫他心中忐忑顾忌。此际忍不住去想,莫非哥舒大哥骗我,他这功夫是昆仑派的。少林昆仑,武林泰山北斗,有些独步天下的奇功自然说的过去。 德秀摇头道:“不对吧,我前些日子遇见你们派中栾星回,他分明就会这‘大鹏游荒诀’。” 德秀一个秃头,在屋内却最是显眼,想不注意他都难。何济升道:“你是少林弟子?” 德秀道:“少林德秀。” 何济升点了点头,少林昆仑渊源不浅,这人年纪虽轻,但辈分却高,自己倒也不好太过无礼,轻描淡写道:“我说丢了,又没说失传。” 德秀道:“那也不对啊,衡山派‘仙霞劲’也有独到之处。贵派‘大鹏游荒诀’修炼虽有捷径,可也未必快的过人家多少。” 少林昆仑二十年一比,双方都将对方当做难得对手,彼此武功自都要深研。 何济升已觉有些不耐烦,道:“一起失窃的,自然还有其他武功。” 米元泰却道:“与他啰嗦什么!”身形一晃,已经闪到谢疏桐几人身后,左手如电,一把抓向萧平安肩膀。 萧平安早有防备,正待躲闪,眼前却是一黑,一巨大身影忽然就闪到自己身前,翻腕格挡,已架住米元泰手臂。 米元泰立刻变肘捶落,那人也变肘迎上,“砰”的一声大响,两人各退一步。 出手之人,正是阴长生,逼退米元泰,冷声道:“谁动他,就死!”他言下之意,显是不是你死,就是我死。 米元泰只觉手臂有些发麻,阴长生天赋异禀,半是内力,半是天生神力,与自己硬碰硬竟是不落下风,此人实是武林中的异类。眼睛一眯,正待继续出手。 宋仁杰一旁插口道:“昆仑派两位朋友,莫要冲动,对面几个,可都是一伙。” 何济升伸手轻轻一拦米元泰,对谢疏桐、风危楼拱了拱手,道:“两位也要帮这小子么?” 玉姑却是抢先道:“那是自然。” 何济升斜她一眼,道:“我没问你。” 谢疏桐淡淡道:“我等帮理不帮亲。” 何济升又看风危楼,道:“风先生什么意思。” 风危楼头也未抬,道:“他的话就是我的话。” 第七百四十六章 乱战叁 感谢三位读者,我签不了约,在知乎上推荐能有读者吗。 何济升道:“好,九州八奇之名,我等远在边陲,也是如雷贯耳。” 谢疏桐道:“好说好说。” 米元泰冷哼一声,道:“两位这是要跟我们昆仑派为难了。” 宋仁杰忽地一声冷笑,道:“什么八奇,不过年轻这么几岁。” 何济升呵呵一笑,道:“我也有此意。” 宋仁杰道:“咱们也想掺上一手,姓萧的小子给你,姓沈的小子留给我等,如何。” 何济升也不想他为何要沈放,点头道:“一言为定。”谢疏桐、风危楼,再加一个阴长生,有这四人相帮,已是稳操胜券。两人在里面与大荒落说话,早知晏苍然三人来历。 屋内气氛一下子变的紧张起来,何济升、米元泰、晏苍然、杨熏炫和宋仁杰并肩而立,就连柯云麓也是跃跃欲试。 只是屋内实在太过狭小,动手多有局促。外面仍是大雨,谁也不打算先行出去。这其实也是因为双方动手的意愿实在不强。 就在这时,房门声响,大荒落慢慢走了出来。 何济升面上一喜,道:“多谢北方使出手相助。” 他想大荒落出来,定是相助自己一伙,强弱更是明显,此番可以不战而屈人之兵。却不料立刻就听大荒落道:“诸位卖我个面子,还请放这两人一马。” 何济升登时一怔,道:“这是为何?” 大荒落看了眼萧平安,淡淡道:“我欠这小子一个人情。” 几人都是惊讶,就是沈放也是不解,萧平安怎会跟大荒落还有人情。众人更是想不到,去岁若不是萧平安,只怕大荒落已没有命在。 但如此一来,形势又是大变。 杨熏炫率先变卦,笑道:“北方使既然说话,自然要给面子。” 忽听一人道:“不是要打架么,怎么不打了。今日难得聚了这么多好手,不打一架,如何说的过去。” 声音却是来自另一边的卧房,众人都是大吃一惊。沈放、萧平安和德秀三人更是惊讶,三人来前分明瞧过四处,旁边那间屋里根本无人。 谢疏桐、何济升等人却也是吃惊,虽都未留意,但能藏身屋内,半点声息也无,这人也是厉害。 那卧房门根本未关,从中又走出两人。玉姑却是大喜,前面那人如同寻常乡下老农,正是黑鹤墨非桐,喜道:“师傅,你怎么反跑前面来了。” 先前说话之人,跟在墨非桐身后,却是公孙十三。 众人都认得墨非桐,但识得公孙十三的,却是不多。谢疏桐和风危楼见墨非桐,也都是起身见礼。沈放和萧平安更是上前躬身参拜。 何济升呵呵笑道:“原来是墨兄在此。” 墨非桐道:“是啊,再不出来,就有人要宰了我两个徒弟。” 何济升呵呵两声,道:“墨兄玩笑,谁敢对你的弟子下狠手。” 公孙十三笑道:“旁人不敢,你们昆仑派怕什么。” 何济升听他话中有挑拨之意,但又见他与墨非桐联袂而出,一时也是莫名,问道:“还未请教这位高姓大名。” 公孙十三大喇喇道:“我的名字,说了你们也是不识。” 米元泰道:“阁下倒有几分自知之明。” 墨非桐嗤笑一声,道:“鬼谷子一脉,赊刀人公孙十三。” 一语既出,众皆大惊,就连萧平安也是吓了一跳。川中之时,听沐云烟提到,江湖三大秘族,墨家、公输,鬼谷子一脉。三家之中,墨家与公输仇怨纠葛,而鬼谷子一脉更是神秘。 沈放也是惊讶,难怪当日郭汾阳都不肯明言,原来这公孙十三竟是鬼谷子一脉传人。 昆仑二老立去小觑之气,当先前话不投机,此际也不好再变笑脸,都是闭口不言。 风危楼和谢疏桐也是惊讶,对视一眼,齐齐拱手,道了一声:“公孙前辈。” 公孙十三在屋内扫视一圈,呵呵笑道:“不错,不错,都是高手。难得聚了这么多好手,不如大家切磋切磋?” 众人都是一怔,米元泰离他最近,“切磋切磋”两字入耳,一股浓烈“战意”扑面而来,竟是激的他浑身一个激灵,忍不住退了半步,全神戒备,道:“先生这是何意?” 公孙十三道:“久闻你昆仑武功独树一帜,今日见识见识!”双足反踢,“啪啪”两声,背后大门关上,屋内瞬间更是一团漆黑。他一声轻笑,一掌拍向米元泰。 米元泰一众都是高手,目力凝锐,都能黑夜之中视物,但眼下房间内实在太黑,他也只能瞧见一团黑影,须得以耳听音相助。他见公孙十三攻来,其势如电,耳畔却是不闻一点风声。心知这定是个收放于心的高手,出手便知武功在自己之上。脚下一滑,闪到右侧,与何济升顿成犄角。 昆仑地处边陲,可以切磋的好手不多,是以昆仑派弟子彼此之间的对练更多。六绝相处数十年,早有默契。 何济升见米元泰撤步,人已跟着贴上,双掌齐出,截住公孙十三,一旁米元泰趁势反击。 公孙十三毫不畏惧,双掌分推,拳脚如风,以一敌二,仍是招招抢攻。 先前众人已是剑拔弩张,公孙十三出来,话没说上两句,立刻动手,却也出乎意料。屋内漆黑,一时不能辩物,众人不约而同,都是立刻去贴墙壁,以免殃及池鱼。 沈放机警,知道利害,听公孙十三说话,立刻便拉着萧平安、德秀两人缩成一团,躲在最里面墙角。 晏苍然四人也是人精,先前还跟何济升两人商议联手,但此际见公孙十三发难,也都是跟着退后。 忽听墨非桐道:“斗室暗战,也是新鲜,百年难遇,咱们也来过两招如何?” 晏苍然下意识反应过来,墨非桐定是对自己几个说话,身形一闪,人已到了对角。几乎同时,便听杨熏炫和柯云麓齐齐出声,显是三人已经过了一招。 就这一闪功夫,宋仁杰已经瞧见沈放三人躲在屋右上方角落,公孙十三三人在屋中偏左下方相斗,墨非桐与杨熏炫、柯云麓在右下方相斗。晏苍然先前闪到左上方,此际已经折返,显是要与杨熏炫两人联手。但半道之上,却被一人截住,也不开口,直接一招递到,出手又快又狠,正是风危楼。 晏苍然见又是一位八奇中人,也是不敢大意,身子微侧,还了一招。他也是狡猾,知道乱战凶险,先得寻个背身安全之地。见大荒落站在屋子一角,有意将战局引向那边。 风危楼却是面露讥笑之意。 晏苍然背后风声陡起,却是谢疏桐掠过,寻上了大荒落。两人曾在临安林府小战一场,此番见面,又起了争斗之心。 玉姑与阴长生站在屋右下角,唯独这两人似都没有动手的打算。 转眼之间,斗室之内,已经乱成一团。 大荒落、风危楼、谢疏桐、晏苍然、何济升、米元泰、柯云麓、杨熏炫、宋仁杰,这几人无一不是独当一面的高手。而墨非桐和公孙十三两人,更是莫测高深。 这十一人乱战,身法都是快如闪电,根本瞧不清人影,真如鬼魅一般。 沈放三人自知武功相差甚远,躲在一角,唯恐殃及池鱼。眼下场面如此混乱,自是更不敢贸然逃向门口。 但这屋子方寸许大,三人便是缩在一起,也难免被人碰到。打斗之际,却是公孙十三晃到近前,一眼瞥见三人缩在一角,心中好笑。笑道:“你们三个小辈,今日也涨涨见识。”信手一挥,大袖一拂,扫向三人。 沈放和萧平安都是早有戒备,见他大袖拂来,偌大一个袖口纹丝不动,显是内力灌注,力道惊人。 两人不敢力敌,心有灵犀,一左一右,齐齐出拳出掌。萧平安拳先到,正中大袖下摆,打的那袖口一晃。 沈放顺势伸掌一拨,要带的那大袖移位。谁知公孙十三这一袖力道远超所想,一带之下,竟是带之不动。 沈放变招也是奇速,当即曲肘,让过锋芒,手臂上扬,继续卸力。就在此时,一手双掌递过,也敲在大袖之上。正是德秀出手相助。 三人合力,公孙十三大袖忽然垂下,这一招已被破去。 公孙十三也是咦了一声,他也无意伤这三个小辈。但想一袖之下,这三人多半要变作滚地葫芦。谁知三人联手,竟是勉强将自己一袖破去。 一人笑道:“公孙兄怎地如此不济,三个小辈也拾掇不下。”掌影呼呼,直打萧平安。却是何济升转到身前,也对萧平安出手。 但他出手,却又与公孙十三不同,看似轻飘飘软绵无力,却是将萧平安上下盘尽皆罩住,分明是一记险恶杀招。 第七百四十七章 乱战肆 萧平安知道厉害,又知此人对自己心怀不轨,不辨虚实,也不招架,直接一招“巽风雷动”,滑身而过。 何济升不料他轻功如此高明,一招落空,眼神一凛,也不回手,继续朝沈放击落。 沈放竟不躲闪,食指中指一并,点刺而出,正是何济升这一招空门所在。 何济升微微一怔,他如此武功,对付小辈,自是懒得出招,随随便便一式。但他武功底子放在那里,便是随手一击,也是奇妙无穷。 却不想沈放竟有如此眼力,瞬间看破招法虚处,更是以手指作剑,悍然反击。这一招之凶狠,叫他也是大吃一惊。再变招已是不及,只得缩回手来。 斗室狭小,众人谁也不敢站定,引旁人围攻,都是展开身形,一闪即逝。 但这几人开了先河,再过来众人,有意无意,也都开始对沈放三人出手。 这其中墨非桐、风危楼几人多半是瞧这三人武功不弱,当真是年轻一辈的翘楚,在此环境下,竟还能自保,都是有心试炼。而晏苍然、何济升等人却是别有所图,出手一次比一次凶狠。 如此一来,沈放、萧平安、德秀三人压力大增。 德秀今日出门未看黄历,实是大凶之日。先前去两趟茅房,都倒霉被人痛殴,此番乱斗,更觉力不从心,左支右绌,连番遇险。不多时,身上已挨了不知多少拳脚,好在众人尚且顾及身份,未下重手。即便如此,也是浑身酸痛,无暇他顾,也不知沈放和萧平安怎样。 一众人中,宋仁杰最是阴险,将屋内形势看个分明,瞅准沈放三人所在,人到近前,一脚踢出。 沈放三人力弱,只能联手对敌,彼此不敢远离。德秀连番受挫,遍体鳞伤,可怜巴巴躲在最里面,自觉光头惹眼,甚至拿袖子遮了。可偏偏宋仁杰一腿扫来,又是他首当其冲。 好在他武功确有不俗之处,听声辨位,右手格挡,消去来劲,左手一指点出,点宋仁杰腿上“阳陵泉穴”。 一片漆黑之中,他这一指仍是又快又准,认穴也是分毫不差,本也是妙招。但宋仁杰武功强他不是一点半点,腿与他手臂一交,微微受阻,体内真气立刻鼓荡而出,腿上力道大增。 德秀单臂抵挡不住,宋仁杰腿横扫过来,正撞在他左手之上,“咔嚓”一声,险些将他手指踢断。 德秀吃痛,急忙缩手。身旁风声,却是沈放出手相助。 宋仁杰冷哼一声,沈放出手,不管速度力道,都比德秀又弱了几分。他瞧出虚实,反手一抓,已扣住沈放手臂。 沈放也是大惊,这宋仁杰人品低下,行事鬼祟,他不齿此人行径,不知不觉,将此人也是看低几分。却不想动起手来,宋仁杰武功却丝毫不在杨熏炫之下。 宋仁杰一招得手,正待发力折断沈放小臂。忽觉一股凉风,直扑耳侧。劲风如针,竟有透体而入之感。 宋仁杰大惊,只道是阴长生出手,心道,这狂人果然名不虚传。不及伤敌,抖手将沈放甩出,反掌在肋下拍出。 身侧那人手腕跟着一沉,两人对了一掌,那人连退两步。 宋仁杰这才知道,竟是萧平安出手。心中更是波澜大起,当真如韩复所说,这萧平安的武功已远远超出当下江湖中的年轻一辈,出乎其类,拔乎其萃,一骑绝尘。 那乡下的厅堂能有多大,如今聚了十六个人,早无回旋余地。眼下已有十四人相继出手,闪转腾挪之间,屋内几已无落足之处。 数处战团鏖战,却是泾渭分明,彼此毫不干扰。更稀奇的是,屋内条案方桌、椅子板凳、花凳瓷瓶,还有墙上附庸风雅的匾额、挂屏,也是塞的满满当当。但十四人相斗,数十余息,竟无一人碰到。 公孙十三哈哈大笑,道:“果然都是高手,看看我的‘玄黄一气’。”出手之声忽重,何济升和米元泰并肩对敌,背后已经靠到墙角。 晏苍然大感挫败,他困在斗力境,迟迟不能突破,此番再出江湖,寻求机缘。本以为凭自己武功,江湖上胜过自己的已是寥寥。却不想出来便遇到归无迹,此人年纪小自己十余岁,却能与自己斗个旗鼓相当,一身轻功,更是叫自己瞠乎其后。此刻对上风危楼,竟也是占不到丝毫便宜。这九州八奇,当真是个个不同凡响。 眼看不敌,一旁谢疏桐却是先落败象。 谢疏桐临安初战大荒落,两人都未尽全力,但武功相差不远。可此番再斗,大荒落竟如同脱胎换骨,武功大进,打的他落在下风。 谢疏桐心中震惊,要知八奇都是斗力境巅峰的修为,只是被困灌顶境关隘。先前大荒落也是如此。这个层次之内,修为相近,要分胜负实在太难。自己眼下分明弱了一筹,难道大荒落修为大进?但看情形,却又笃定不是灌顶境。 心中一乱,更是挡不住,已有败退之势。 风危楼看出端倪,索性舍了晏苍然,与谢疏桐两人联手迎上大荒落。 晏苍然心中又羞又恼,也不愿联手大荒落,索性去助杨熏炫两人。谁知道眼前这个墨非桐更是厉害,先前杨熏炫和柯云麓联手,似是旗鼓相当,眼下三人联手,却也是半斤八两,丝毫占不到便宜。 这才知道江湖传言果然不假,此人遇弱不强,遇强则深不可测。而且看墨非桐模样,似乎还有余力,只怕再加一人,人家还是如此。 三人都是惊惧,墨非桐江湖其人,但武功高低众说纷纭,有人说他厉害无比,也有人说他不过泛泛。但只有一节,他自出江湖,未尝败绩。眼下一看,墨非桐武功怕比传闻中还要高强。 晏苍然心中憋闷,出手越来越重,拿定主意,今日就便不胜,也要逼出你的深浅。杨熏炫和柯云麓两人,却是心生惧意,只求自保。 又斗片刻,众人都是打发了性,出手越来越重,闪躲腾挪也是越来越大。渐渐更是不辨敌我,不管谁撞见谁,都是一招递出。甚至何济升和米元泰,风危楼和谢疏桐之间,也是对了几招。 屋外大军如山移,轰轰声响,震得大地颤抖。屋内激斗之声,根本穿不过风雨。 忽然“咔嚓”一声,却是终于有一张椅子被触动,顺着地面滑出,重重撞在墙上,立刻断了条腿。 原来德秀不巧一步踏在柯云麓身后,柯云麓想也不想,反手一掌。德秀避开一半,还是被掌风扫到,脚下一个趔趄,重重撞在一张椅上。 如此一来,场面立刻大乱。人影纵横,身边一道道黑影,敌我莫辨。就连墨非桐与公孙十三都是不敢大意,身边只要有人,立刻一招递出。 墨非桐一招逼退何济升,感觉背后有人退来,反腿一脚踢出。一腿踢出,立刻觉得不对,身后来人并未出招,乃是被人逼来。自己这一脚踢出,反叫那人腹背受敌。敌人尚好,若是沈放、萧平安那三个小子。这一下两面夹击,岂不登时送了他性命。 正待收招,忽然身遭风声一卷,那人已闪身在自己身后,出声道:“前辈,是我。”正是萧平安声音。 墨非桐松了口气,心道:“还好,还好,原来是这小子,还好我传了他一招‘巽风雷动’。”但随即面色却是一呆,不对啊,这小子无声无息自我身边掠过,如同穿过我一般,一下子就到了我身后。这是‘巽风雷动’六式的最后一层“破境”啊!他怎地就会了! 萧平安闪过,追击之人上前,与墨非桐对了一招,却是杨熏炫。墨非桐将他打退,身后萧平安已经闪开,不知又被谁出手攻了一招。墨非桐忽然心念又是一动,怎会!如此混战之中,这小子竟能先一步发现是我?这又是什么鬼? 他却是不知,萧平安得“明神诀”之助,当真是洗精伐髓,如今目力,远超常人。这屋中一团漆黑,旁人视物,最多一条黑影,他看过去,却是纤毫毕现。打起乱战,却是大占便宜。 德秀已被裹挟到屋子当中,不住有人对他出手。他左支右绌,身上已接连挨了好多拳脚。好在都被他及时卸去力道,未伤到内腑。 打了片刻,心里忽然明白,他奶奶的,这帮人分明都能认出自己,不敢真的伤了自己,却要叫自己吃些苦头。此际浑身酸痛不说,一张引以为豪的俊脸上更是不知挨了不少黑手。 这帮人枉为前辈,居然嫉妒自己长的好看,这还有天理么! 他身法越来越慢,不断碰到桌子椅子。听屋内桌椅响动,也有旁人偶尔撞上。但细细分辨,这撞上桌子椅子的,竟是没有萧平安和沈放。 萧平安这个怪胎也就罢了,沈放如何做到的?忽然脑海中灵光一现,是啊,这小子定是躲在哪里了。桌子底下,还是条案下面?我怎么没想到! 第七百四十八章 乱战伍 写的越来越慢了,很想知道,除了三位好友,还有几个人能从开篇看到现在,如果还有,能不能留下一条评论,写个到此一游,我也是感激。 德秀早已受够,脑子一旦想明白,立刻飞身而起。一群人在地上乱斗,自然躲到房梁上最好。 谁知他刚刚跃起,如同点了爆竹,场面局面瞬间大变。他身子刚刚跃起,三道劲风齐至,竟是一齐向他攻到。 德秀面如死灰,立刻知道自己干了蠢事。一屋子谁不会轻功,可却为什么没人跳起来,如此险境,谁知道你跳起来想干什么。一旦身在空中,自然是成为众矢之的。 心中暗暗叫苦,只盼下手之人认得自己,揍脸也认了,千万留条命啊。但事与愿违,三人之中,有两人明显收力,却还有一人,背后出手,更是掌力全吐,分明是想一掌将他毙于此地。 德秀万念俱灰,正待闭眼,脚踝忽地一紧,整个身子被人一把扯下,身后一掌,擦着头皮掠过。 耳畔风声,攻打自己的三人已趁势上了房梁,就在房梁上斗了起来。 相救之人沉声道:“你我背靠背。”竟又是萧平安出手相救。他在乱战之中,竟是丝毫不乱,甚至眼观六路,及时将德秀救下。 玉姑仍好整以暇站在一旁,微摇臻首,轻叹道:“你这个兄弟,可当真了不得啊!”她旁观者清,却是将战局一览无余。 阴长生却未看萧平安,似是觉得理所当然,一点不为他担心。他侧身看向屋子右下角,那边却是柯云麓和宋仁杰两人围攻沈放。 宋仁杰阴险狡诈,这屋中最弱之人,必是沈放,而对他而言,最有价值之人,也是此人。完颜珣亲自下令必杀,此前从未有先例,可见对此人看重。他早打定主意,趁乱杀了此人,取了人头立刻就走。 屋内战团交互,形势一乱,他立刻盯上了沈放。而柯云麓也是别有心思,他如今活着最大的目标,也就剩杀了沈放,给自己小舅子报仇,以慰爱妻。 两人一般思想,不约而同,都紧跟沈放。 沈放也是机警,立刻辨出两人,知道不能力敌。在屋中游动,利用各处战团,躲身其后。他也不敢离的太近,墨非桐和公孙十三还好,晏苍然、何济升、米元泰几人却也是全不在意送自己一程。 宋仁杰与柯云麓两个成名已久的高手,联手追杀一个晚辈,说出去,当真谁也不信。可这两人心照不宣,谁也没把脸面放在心上。 三人在屋内绕圈,不知不觉,已是十圈以上。宋仁杰和柯云麓两人越追越是心惊。沈放看似狼狈不堪,却每每是在千钧一发之际躲过。一次两次也就罢了,怎七八次都是如此。 墨非桐却是看出端倪,他与顾敬亭有旧,对沈放也是爱惜。宋仁杰和柯云麓两人追杀沈放一个,他岂能看漏。本想出手相助,但看了几眼,却见沈放形似危殆,脚下却是丝毫不乱。利用屋内任何一人,任意一物与两人周旋,看似手忙脚乱,却是每个动作,每次变向都大有深意。 他也是来了兴趣,留神看了几眼。既存了心思,更易看出端倪。沈放对此间乱局的把握当真是妙至巅毫,他似是能看到即将发生的事情,每一步选择都有伏笔。宋仁杰、柯云麓两大高手,方寸之室,咫尺之间,竟是始终追他不上。 墨非桐暗暗点头,心中笃定,这小子定是在《天地无情极》上得了好处,虽仍受限于武学修为,但武学境界已连自己都有些看不透了。 再望望萧平安,身陷险境,也是淡定自若,甚至还能出手救人。心中感叹,这两个少年,性格迥异,武途截然,如今却都已开始渐显峥嵘,崭露头角。 德秀已经躺在条案之下,听屋内众人兀自斗个不停,心中凄楚,头顶脸孔,身躯四肢,无不隐隐作痛,只觉灰心丧气。躺在这里的不该是沈放,不该是萧平安吗? 屋外疾风骤雨不停,就在此刻,忽然剧变陡生。公孙十三与何济升、米元泰在房梁之上相斗,米元泰突地跌落,何济升也跟着落下。 米元泰乃是被公孙十三掌力所震,失足落下。何济升不愿独斗公孙十三,也跟着落下。 但这两人下落,一前一后,恰将沈放夹在中间。 更恰在此时,募地一道电光闪过。伴着隐隐雷声,闪电亮起,透过窗户,照的屋中一亮。不过须臾弹指,瞬间屋内又复黑暗。但这眨眼之间,屋内众人位置,形势,莫不暴露无遗。 米元泰嘴角一抹冷笑,想也不想,背后就是一掌打出,这一掌无声无息,更是尽了全力。以他眼光,这籍籍无名的少年与那衡山萧平安一般,未来定都不是池中之物。能成为本派骄子栾家兄弟未来大敌的种子,眼下能铲除一棵,就当铲除一棵。 何济升见他竟是不顾身份,背后出手偷袭沈放,也是一怔,但随即对他心思便是了然。虚晃一招,拍向沈放面目。似是见后辈挡在面前,随随便便,出手驱赶。 但这一下却是扰乱沈放耳目,两人落足都轻,沈放果然上当。只道自己挡了何济升路,急忙躲闪,同时之间,米元泰一掌悄无声息拍落。 眼见沈放就要中招,倏忽人影一闪,米元泰这招却是打空。再回头,却是大荒落出手,千钧一发之际,伸手拉住沈放衣领,硬生生将他拽了开来。 米元泰皱眉道:“北方使,这是为何?” 大荒落冷冷道:“我说了,今日保这两人平安。”甩手将沈放掷到身后,自己挡在两人之间。 沈放长出口气,也是吓出一身冷汗。惊魂未定,身后一人,面露狞笑,双拳齐出,正是宋仁杰候在身后,等着捡这个便宜。 沈放不及躲闪,一咬牙,气运背心,只待硬接。 一人忽然斜刺插到,掌如奔雷,后发先至,与宋仁杰对了一记。“轰”的一声,宋仁杰身子一晃,来人却是一口血喷了出来。 萧平安离的不远,情急之下,又是一招“浩然正气”,抢在前面替沈放挡了一招。 但宋仁杰武功绝非风雷手杜如晦可比,这一掌以力斗力,全无半点取巧之处,而宋仁杰毕竟足足多了三十多年的功力。一招之下,萧平安立刻受伤。 宋仁杰这一掌已是志在必得,竟还是半截被人拦住,也是惊讶。萧平安掌力之雄浑,震的他胸口气息竟也是一滞。 就听一声怒吼,一道墙一般的身影迎面压来,拳风未到,已如山崩,正是阴长生大怒出手。 宋仁杰心下大怯,实未想到这人竟有如此威势,不敢直撄其锋,闪身躲避。 忽地屋中一声龙吟,一道银光亮起,疾如闪电。 沈放剑眉倒竖,发指眦裂。 眼见萧平安受创,一口血吐出,一半都落在他衣衫上。可萧平安犹自不放心,强压胸中翻腾,反是借势压上一步,牢牢挡在自己身前。 沈放心中如同一座火山瞬间喷发,兄弟之情,冲冠之怒,瞬间气冲斗牛。 沈放拔剑,剑出! 他真正自己所创的第一招意剑,“烈阳”! 烟雨临安,独树小院,当晨曦初探,“烈阳”初升,一时惊艳,便即沉沦,凄楚风云,骄阳无踪。 如今那少年归来,于磨砺中破茧,于跌宕中再起。筋脉尽复,内功修炼已有小成,一招“烈阳”褪去青涩,焕然重生! 屋内忽然如同升起一轮骄阳,所有人都停手回望,瞠目结舌。 “烈阳”之出,金乌欲上海如血,翠色一点蓬莱光。 “烈阳”之放,金乌试浴青门水,下界蜉蝣几回死。 宋仁杰被阴长生一拳惊的已是乱了方寸,剑光闪过,人已倒飞而出,撞破窗户,却是“砰”的一声重重跌在地上。随即就听他挣扎爬起,奔了两步,竟又一交跌倒。连滚带爬,跌跌撞撞,再起身,才听得出了院子。 沈放长剑斜指,窗外微光透入,照见剑尖,只有一滴血,挂在剑尖,并不滴落。 他甘冒九死一生之险,强练《白马经》,更是短短一年不到,便即破障。这其中既有与天争的不屈之意,也有对剑法的执着。 寄幽怀就曾对他明言,待你跨过破障关后,有真气支撑的意剑,才能脱胎换骨,展现出其真正的威力。 而今烈阳再现,震惊百里! 唐州与蔡州再向北,三百余里,便是许州(今hen省xc市)。 许州位于河南中部,历来是群雄逐鹿之地。境内地势西北高,东南低,自西向东南缓慢倾斜,境内河道纵横。北宋元丰三年(1080年),升许州为颍昌府,大观四年改颍昌府为许州。 许州曾为汉之都城,东汉建安元年(公元196年)曹操迎献帝都许昌,至220年曹丕代汉为止。 许州旧城北周时毁于战火,如今仅存断垣残壁,数断夯土城墙如酡颜老衲,凄然独守残阳。南隅还存一“毓秀台”,高约两丈,传为汉献帝的祭天坛。 除却此地,许州还有一处名胜,便是灞陵桥。灞陵桥原名八里桥,三国曹操一心收服关羽。但关云长心念桃园三结义之誓,与曹操立下“三约”。后得知刘备下落,立刻挂印封金,留柬辞别,带着二位嫂嫂前去寻兄。 曹操闻听,不及穿衣着冠,率众将追至八里桥挽留。见关羽去意已决,赐其锦袍。关羽恐其有诈,便在桥上,人不离鞍,以青龙偃月刀挑起战袍,辞别曹操。随后便是家喻户晓的千里走单骑,过五关斩六将。而此桥也就此改名灞陵桥。 如今英雄早逝,空余一座长桥,闻眺城边渭水流,长虹一道卧桥头。(今人所见的灞陵桥,乃是明洪武年间所建。) 第七百四十九章 乱战陆 清泥河上犹自碧波荡漾,两岸却是光秃秃一片。此处先前也遭蝗灾,树木枝叶被啃食一空,如今偶有冒出几根枝叶,也是凄凄惨惨,稍远便瞧不真切。 今日午后,这灞陵桥之旁,却是分外热闹,几十人围作一处,正自兴高采烈看热闹。看模样打扮,都是江湖人物,不少人更是背刀挂剑,丝毫不加掩饰。 其中有三人,在高处一个凉亭歇脚。居高临下,看的最是清楚。其中两个少年,一个和尚,正是萧平安、沈放和德秀三人。 三人在荒村一场乱战,沈放盛怒之下,一剑重创宋仁杰。宋仁杰破窗而逃,屋内有了亮光,众人战意顿消。 何济升和米元泰说了两句场面话,先行退去。随后晏苍然和大荒落几人也相继离开。墨非桐也未与沈放几人交谈,带着玉姑、阴长生与公孙十三联袂而去。 三人也怕昆仑高手和晏苍然几人去而复返,急急离去。一路北上,行了两日,果然在身后发现了何济升和米元泰的身影。 幸好沈放机警,先一步知觉,带着两人离了大路,一路故布疑阵,甩脱两人。 少林与昆仑公开一比的消息显是已经传开,一路向北,时时可见江湖人物出没。或是三五成群,或是独来独往,各种消息更是传的沸沸扬扬。 人群渐向嵩山汇集而去,人多自然难免是非。其中更不乏一些江湖人物,素有仇隙,偶尔遇到,当然大打出手。 萧平安和沈放、德秀三人北上,遇到的江湖人物打斗已不下七宗,其中有一对武功颇是不弱。 这两人一个河南人焦无畏,江湖人称血马将军。另一人乃是福建人,霸王卸甲洪难敌。都是正当盛年,一方之雄,武功高强,又都是火爆的脾气。据说已经斗了十余年,谁也奈何不得谁,但见面就要开打,不到头破血流誓不罢休。 萧平安三人刚离荒村,便凑巧亲眼目睹两人一场恶战,不想此番又在此遇到。焦无畏和洪难敌武功都有不俗之处,对敌交手的经验更是丰富,这两人相斗,既然遇到,自是不能不看。 此际焦无畏和洪难敌两人想是打的累了,各自坐倒地上歇息,嘴上也不闲着,对骂起来。两个都是粗人,除了满口污言秽语,也骂不出什么花样。 周边围观的江湖汉子意兴索然,已经自顾聊起天来。还有人起哄,道:“你们两位打的可比骂的精彩多了,啥时候打啊,大伙儿等着呢。” 焦无畏和洪难敌自然大怒,难得的团结一致,掉转枪头,将那人臭骂一番。两人身边各自还有朋友门下,自然也跟着出声谩骂。先前多嘴那人也不好惹,身边朋友也是不少,两边登时对骂起来。 人群中更是一阵哄笑,看热闹谁也不嫌事大,自然是越热闹越好。 焦无畏与洪难敌两人连番恶战,损耗着实不小。此际又被一群江湖汉子围观,有心罢斗,却是骑虎难下。已经歇了大半个时辰,可谁也没起来继续打的意思。 众人也不焦躁,难得这么多人物聚在一起,吹起牛来,也是半点不见冷场。 人群之中,忽然一人道:“你们可知道,昔日那个狂徒,又出江湖了。” 说话这人并不起眼,脸上一大块青记,被挤在人群外围,身边人也不多,想来在江湖上字号也是不响。他说话声音也是不大,但“狂徒”二字出口,周遭忽然一静。随即一人轻声道:“哪个狂徒?” 青记汉子道:“还有哪个狂徒,燕狂徒啊!” 那人惊道:“你是说大侠燕长安?” 两人寥寥对了两句,忽然发觉四周一旁寂静,所有人都停了说话,望向他们几个。 凉亭之上,沈放更是心头大震,随即便是抑制不住的一阵狂喜,燕大叔出寒来谷了!我燕大叔要来了!目视下面那青记汉子,唯恐漏了一句。 萧平安也是一笑,一捅沈放,笑道:“你大叔真要来啦!” 一旁德秀神色怪异,迟疑道:“燕长安是你大叔?你莫非就是……” 沈放心系下面之事,对德秀问话似是也未留意。 忽然有人哈哈大笑,却是场心的焦无畏,一阵豪笑过后,用力一拍大腿,道:“好,好,好!我就说,我就说,燕大哥岂会……”他言语忽然顿住,一个傲啸武林,威风八面的汉子竟是忽然眼眶一红,情难自己。 对面洪难敌更是一惊,望望焦无畏,眉毛几乎拧成一股绳,道:“你叫他燕大哥?” 焦无畏面色忽然大变,一跃而起,道:“你跟燕大哥有仇?” 洪难敌哈哈大笑,跟着跃起,竟是一把朝焦无畏抱去。 焦无畏虽觉他不似有恶意,但两人相斗多年,岂敢让他抱住,退后一步。 洪难敌似也发觉自己失态,大是不妥,哈哈大笑,垂下手臂,道:“你是燕大哥兄弟,何不早说,何苦你我斗了十多年!” 焦无畏奇道:“你也认得我燕大哥?”随即眉头一皱,道:“不对,燕大哥的朋友我都知道,可没听他提起过你。” 洪难敌竟是面上一红,似觉有些丢脸,支支吾吾道:“这个也不能说是不识,那年在ez,差一点就遇到了。” 焦无畏道:“你也敬仰我燕大哥?” 洪难敌正色道:“洪某一生,桀骜不驯,甚少服人。唯独对燕大侠所作所为,心驰神往。” 焦无畏哈哈大笑,上前一步,一把抱住洪难敌,道:“有你这句话,老焦请你喝酒,不醉不归!” 洪难敌跟着大笑,道:“正当如此。” 两人亲热,抱在一起,互相伸手拍对方后背。围观众人无不瞠目结舌,这两人斗了十余年,江湖人尽皆知,时间之长,甚至叫大伙连为什么都忘了。但今日听了燕长安一个名字,两人竟是立刻捐弃前嫌,化敌为友。 看两人这亲热劲头,真是对对方丝毫不加提防,否则以两人武功,任何一人若有异心,这一掌拍下,岂不立刻重创对手。 两人尽感畅快,相斗数年,一朝化敌为友。待分开来,焦无畏冷眼看那青记汉子,冷冷道:“江湖之上,是朋友的,都叫我大哥一声大侠。瞧不过眼的,就叫他狂徒。看来兄弟跟我大哥是有些旧怨了。” 那青记汉子登时一身冷汗,急忙摆手道:“没有的事,没有的事。我一时口快,说走了嘴!”面色发苦,愁眉苦脸道:“焦大爷,你老莫吓小的,我青眼虎算是个什么东西,哪里配跟燕大侠有仇。” 洪难敌哼了一声,道:“废话,要不然我兄弟还跟你客客气气说话!燕大哥什么时候露面的,在什么地方,赶紧给我一五一十说来!”他跟焦无畏一抱,似是顺理成章已经成了燕长安兄弟,这“燕大哥”三个字喊出来,顺口的很,一点都不觉得生分,其实论年岁,这两人比燕长安都大。 青眼虎腿肚子止不住发抖,心道,这是客气么,也是,依这两位爷的脾气,没冲过来动手,真的是客气了。战战兢兢道:“小的也是道听途说,半月之前,燕大侠路过夔州(今重庆北部),听说巫山乌云顶群寇为恶,一人单枪匹马,去寻他们麻烦去了!” 焦无畏大惊失色,道:“什么!巫山乌云顶?十三大寇!那然后呢。” 青眼虎抹了把头上冷汗,道:“我不知道啊!我就听说这些。” 焦无畏气急,飞起一脚,将他踢了个筋斗,骂道:“话听半截,没头没尾,你作甚吃的!” 青眼虎摔倒在地,也不敢爬起,小心翼翼道:“乌云顶在奉节巫山之顶,也不是说到就到啊!” 焦无畏连连搓手,道:“不行,不行,我得去帮燕大哥。” 洪难敌忙道:“莫急,莫急!兄弟莫要鲁莽,十三大寇非同小可。” 焦无畏一翻白眼,怒道:“你怕了么,也没叫你去,乖乖回家抱孙子就是。” 洪难敌浓眉竖起,道:“你是瞧不起我么,当然要去!我是说不能莽撞,咱们得寻些好友前去相助,就你我两个过去,是帮忙还是添乱!” 焦无畏这才恍然,点头道:“是兄弟鲁莽了。” 萧平安奇道:“什么十三大寇?” 德秀道:“兄弟有所不知,四年之前,十三个中原大盗,因在中原树敌太多,一路向西逃到夔州。十三人聚在一起,沆瀣一气,捏合成一团,自称十三寇。这十三人非同小可,人人本事都不在那宋仁杰之下。为首的‘吞天’左凌空,更是凶悍,曾与风危楼鏖战一日一夜,丝毫不落下风。” 沈放面色忽变,如今他早不是刚出江湖的雏儿。风危楼武功,在八奇之中,也是名列前茅。能与风危楼相持,已是当下江湖一流的人物。更别说身边还有十二个高手,又在人家地盘。 德秀以宋仁杰作比,自己虽曾剑伤宋仁杰,但心底也是明白,此人绝非庸手。若非萧平安拼命,阴长生威吓,自己那一剑也未必能奏功。 德秀看出端倪,忙道:“沈兄弟莫急,燕大侠江湖老手,定不会贸然行事。既然敢孤身前往,当是胸有成竹。” 沈放干笑两声,旁人不知道,他却是再了解不过。燕大叔岂是瞻前顾后,会权衡利害之人,当年与师傅顾敬亭误会,不也是明知不敌,还要出手为谢少棠讨还公道。 第七百五十章 乱战柒 场下青眼虎讨好道:“两位英雄莫要担心,燕大侠一定逢凶化吉,扫荡群奸。” 焦无畏皱眉道:“你怎知道?” 青眼虎摸摸脑袋,道:“听说当时也有人劝燕大侠,说等联络京西豪杰,一起打上山去。燕大侠却说,却说……” 洪难敌气道:“你他娘结巴什么,燕大哥说的什么!” 青眼虎一拍脑门,面色忽然一整,道:“我想起来了,燕大侠说,听有恶人为非作歹,一日不除,我便一日睡不安稳!” 场上鸦雀无声,这青眼虎形容猥琐,但这几句话说出来,却无一人笑他。就连他自己也是一敛面容,说不出的严肃认真。 洪难敌和焦无畏齐齐点头,道:“这话定是大哥所说!” 沈放突地一笑,道:“没事的,我燕大叔定能犁庭扫穴,以章天讨。” 萧平安心驰神往,羡慕道:“你燕大叔真是个英雄。” 沈放在他肩上一拍,笑道:“我大叔不就是你大叔?” 萧平安摸摸头,也是呵呵一笑。 身旁德秀也跟着讨好道:“阿弥陀佛,小僧虽是四大皆空,但多个大叔也不介意。” 沈放却是忽然面色一变,看着德秀,神情不善,道:“好啊,我想起来了,当年大叔带我上少林寺,山门口拦着不让进,阴阳怪气的那个小和尚,岂不就是你!” 德秀心中有鬼,前面就险些露了马脚,本以为蒙混过关,却不想沈放竟是一点就透,立刻想了起来,大是尴尬,连道:“误会误会,我岂有阻拦你等之意,实在是你大叔当初不修边幅,形迹不免有些可疑。” 他是越描越黑,沈放看看德秀,叹了口气,摇头道:“哎,你这和尚,怕个什么,当初叫你吃的苦头还不够多么。”嘿嘿一笑,道:“我沈某又岂是记仇之人。” 德秀一个哆嗦,道:“是啊,那不能,那不能啊。” 三言两语,萧平安也是明白,原来两人十年前,竟还有一面之缘。天下之大,当真也是造化弄人。 三人离了灞陵桥,寻了个客栈住下。许州离少林已经不远,算算时间还是绰绰有余。此地虽未受大宋军队袭扰,但却是蝗灾爆发之地,城中如今也是死气沉沉。街道冷冷清清,百姓寥寥,便偶有几个人,也是面有菜色。客栈里只有些粗劣吃食,价钱还贵的吓人。 一问之下,原来此地遭遇蝗灾,又有兵灾,日子眼见难过。金人辖制之下,老百姓的日子本就艰难,户户家中难有余粮。如今祸不单行,眼看一场饥荒已在酝酿之中。 与以往如出一辙,大量百姓开始逃难,南边打仗,人都往北去。周边乡镇自不必说,城中百姓也去了一半还多。 昆仑二老心怀不轨,晏苍然等人也未必回转。是以三人也不敢大意,夜间都睡在一屋,三人一个大通铺。 睡到半夜,忽然头顶瓦片一声轻响。三人身处险境,本就不敢熟睡,一闻声息,同时警觉。 三人谁也未动,听头顶声音,屋顶不过是个刁滑的老贼,远远算不得高手。 瓦片移动之声其实极轻,随即屋顶便被掀开一道缝隙。屋顶那人也是老手,立刻身子遮住,不叫月光透落。屏息凝气,听下面三人呼吸均匀,显是未醒。 又过片刻,一根细绳慢慢垂将下来,正对着德秀的嘴唇。 此乃江湖常见的下九流的手段,贼人自屋顶垂绳,滴落迷药,无声无息,入唇便麻倒客人,然后入室盗窃。这梁上君子也算手脚麻利,但遇到萧平安三人,这手段却有些不够看。 萧平安暗自摇头,出声道:“合字上的朋友,招子放亮一点,扯呼吧!”他也无心出手惩治这厮,心道叫破了,让他知难而退便是。 德秀却是忽然睁开眼来,鼓气一吹。那绳上一滴药液,堪堪要到他嘴边,被他一口真气喷到,立刻激射回去。 就听哎呀一声,屋顶那人已经中招,大约是直接溅在脸上。此人功夫一般,用的迷药却是厉害。哎呀一声叫过,人已重重摔倒屋面之上,正巧在他破开的洞上。 沈放摇头道:“赶走算了,这头顶上躺着个人,还叫咱们怎么睡得着。” 德秀笑道:“他要是跑了,屋顶这洞反正没对着你脸……”话音忽然断绝,随即一声惨呼,紧接着又是“啪”的一声,似是德秀拍下身上什么东西。 萧平安和沈放一跃而起,萧平安沉声道:“怎么?” 德秀也翻身起来,恼道:“蝎子!” 萧平安忽道:“莫动。”一指弹在沈放肩上。 沈放对萧平安信任之极,听他说话,已经感觉肩上有物,动也未动。萧平安一指弹落,一物飞出,重重撞在墙上。 萧平安视力奇佳,尤善暗中视物,方才三人被屋顶贼人所引,一时大意,不想贼人还放了毒虫进来。此际睁开眼来,萧平安立刻发现两人身上都还有毒蝎。又替德秀身上打落一只,才看看自己身上。 潜进来的毒蝎足有半个手掌大小,爬行更是敲没声息,想也不是寻常物事。好在数量不多,一只蛰了德秀,两只被弹开,铺上还有几只。 沈放与德秀也终于看清,都是倒吸口冷气,这巨蝎绝非寻常蟊贼所有,此番还是遭了人算计。 德秀左边大腿被蛰,此际已全然没了知觉,急急伸手点了腿上几处穴道,怒道:“什么人如此歹毒!” 屋外一人冷冷道:“对付三个乳臭未干的娃儿,还要布下如此阵势,你们也不嫌丢人。” 一人嘿嘿笑道:“能省些力气,有何不好。” 又一人却是冷哼一声,道:“卧老鬼你眼下嘴上光溜,定计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 沈放和萧平安神色大变,屋外三个都是熟人,竟是三缺神丐卧南阳、毒龙尊者孙弘毅、天台剑派龙阳道人三个。 萧平安对这三人都是印象深刻,立刻认出声音,低声跟两人说了。卧南阳自不必说,两人仇怨已深,龙阳道人杀了他大师兄楚乔人,他也是恨之入骨。 德秀闻听龙阳在内,登时大怒。他年幼上山,与德云名是师兄弟,却实是半师甚至半父的关系。正因如此,他二十余年未曾离开少林寺,但一听德云遇害,立刻出山。 此际气串两肋,破口大骂道:“好你个臭牛鼻子,我若不一脚踏破你的肚肠,扯出你的肠子,给你高吊城门之上,我就不叫德秀!” 龙阳冷哼一声,他自是知道德云之事已泄,今日就是灭口而来,也懒得与德秀口舌相争。 德秀怒不可遏,又道:“三缺也有份么?” 萧平安摇头道:“不是他,他声音我熟的很。”他为人忠厚,有一说一,虽与三缺仇怨已深,也不愿趁机挑拨他与少林矛盾。 外面孙弘毅嘿嘿笑道:“三条小鱼,死到临头,还敢嘴硬。” 萧平安对他最是不齿,怒道:“我当日就不该放你一条生路。” 此言一出,里外几人都是惊奇,沈放和德秀看萧平安,外面卧南阳与龙阳望望孙弘毅。 孙弘毅神色微变,他被萧平安、宋源宝、秋白羽三人一通羞辱,自是奇耻大辱,此际多说平白自讨没趣,索性也不辩驳,道:“我孙某岂是反复小人,你对我手下留情,我也投桃报李。今日我绝不动手取你性命。”看看卧南阳两人,笑道:“不过至于旁人么?我可管不了这许多。” 萧平安更怒,待要反唇相讥,只可惜他平素与人和善,着实不会骂人,憋了半天也没想出什么好话。 一旁德秀代劳道:“你们这几个衣冠禽兽,蛇鼠犬狼,一个个头顶流脓,不得好死!” 孙弘毅怒道:“臭小子,你出来!” 德秀道:“王八蛋,你进来!” 卧南阳三人也是谨慎,双方实力悬殊,当真天渊之别。但这三人偏偏耐住性子,宁愿与三人斗口,谁也不肯先闯进屋来。 沈放却是一直未语,此际忽然低声道:“大和尚,得罪了。”伸手一扯被子,将德秀牢牢裹住。随即扯根布条,捆个严实,一抖手,将被团掷了出去。“嘭”的一声,撞破窗户,直落院中。 德秀身中蝎毒,正运功全力阻止蝎毒上延,还分心与外面三人斗口,猝不及防,等明白过来,人已被扔了出去。心中万念俱灰,心道:“罢了罢了,这两个枉自天资卓绝,一身神通,却不想也是卑鄙小人。也罢也罢,和尚横竖难逃一死,也不责怪你们了。” 被团自窗口飞出,正落在院中。卧南阳三人都是退后一步,谁也不贸然上前。见是一人形被团,三人都是一脸冷笑,默不作声。 屋内萧平安也是惊愕,但沈放扯住他手,也不说话。三息之后,沈放忽然闪身到了后窗跟前,轻轻推开窗户,旋即却是闪身回来,一拉萧平安,钻入大床之下。 刚刚隐住身形,“嘭”的一声大响,房门四分五裂,卧南阳当先闯了进来。眼神一扫,冷哼一声,人已自后窗跃出,孙弘毅与龙阳道人紧随其后。 第七百五十一章 乱战捌 萧平安和沈放看地上三双脚一闪而逝,又过数息,沈放才拉萧平安钻出。两人出了房门,萧平安夹起地上被团,正待出院。 沈放却是一把拉住,道:“不能出去,随我来。”转身反向后院而去。 三人都不是贪图安逸享乐之人,更加之囊中羞涩,要的乃是前院寻常客房。但这客栈不小,另有精致后院雅舍。沈放来时,已是知道。 两人带着德秀直入后院,沈放直奔最显眼的一栋小楼。上到二楼,看准最大一间客房,拔剑挑开门闩,闪身而入,不忘回手插回门闩。 但这轻微声响已经惊动屋内人,就听屋内一声女人惊呼。 “嚓”一声响,却是沈放晃着了火折子。这屋内甚是宽敞,布置的富丽堂皇,其中不少陈设一看就是客人自己带来。床榻之前,小床之上,有个婢女,甚是警觉,此际惊醒,正待大呼小叫。 沈放沉声道:“敢出声就杀了你!” 那婢女瞬间面色煞白,急急伸手捂住自己一张大嘴。 床榻之上,帘幕一挑,先是半截白生生的胳膊,随即露出一张少女面庞,十八九岁年纪,姿色寻常,更有半脸麻子,睡眼惺忪,皱眉道:“杜鹃儿,半夜点什么灯?”陡然看到沈放两人,面色登时一变。 沈放拱手道:“英雄落难,还望美人搭救。” “英雄美人”四字入耳,那少女眼神一亮,瞬间睡意全消,一双眼睛在沈放和萧平安两人身上一扫。 沈放如今暗疾尽去,气色渐复,但身形仍显消瘦。他相貌算不得如何英俊,但一脸淡定从容,气质也是不俗。一旁萧平安却是虎背熊腰,浓眉大眼,胸口胳膊肌肉高高鼓起。他久习内功,气蕴于神,脸上神采飞扬,与寻常市井的莽汉也是大相径庭。 那少女眼神在沈放身上一扫,便落在萧平安身上,一时竟移不开。 沈放干咳一声,道:“姑娘!姑娘!” 那少女如梦方醒,不假思索,一指墙角衣橱,道:“那边。” 沈放点头,吹灭火折子,跟萧平安先将德秀塞进那衣橱,又叫萧平安也躲入。那橱子虽比寻常的衣橱已经大了许多,但塞下两人已是不易,沈放自己一缩身,还是躲入床下。 刚刚躲定,院外已听吵闹喧哗之声,“砰砰”声响,有人踹破房门,随后骂声顿起,但随即便成了哎呦哎呦。 沈放躲在床下,听床上悉悉索索穿衣之声。沈放心下暗赞,果然是个聪明女子,半夜忽闻异动,大户人家的闺女,自都是先穿戴整齐。 那少女还不忘吓唬那婢女,低声道:“杜鹃儿,一会若是敢胡说,就把你许配给喂马的老张头。” 杜鹃儿吓了一跳,连声道:“奴婢不敢,奴婢不敢!” 又过片刻,也是“砰”的一声,房门被人一脚踢破,就听卧南阳声音道:“住的什么人,给我滚出来,见了生人没有!” 就听那婢女杀猪般一声大嚎,尖声道:“有贼,有贼!” “嚓”一声响,却是卧南阳晃着了火折子。 那少女声音响起,带着三分惊恐,七分怒意,道:“哪里来的淫贼歹人,还不快告诉爹爹,点起兵马,将尔等碎尸万段。” 这女子确是聪明,一句话便点名自己乃是官宦之后,叫面前人不敢妄动。 卧南阳啐了口痰,骂道:“臭小娘皮,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影子,你这样的,吹了灯,老子也下不去手。”“噼啪哐啷”之声响起,他已在翻箱倒柜。 那少女大怒,高声骂道:“人呢!人呢!平时摇头摆尾,用的着的时候,都死哪里去了。” 其实不待她唤人,外面走廊之上,已是密集脚步之声,随即便有人冲进屋来,锵啷啷刀剑出鞘之声,有人喝骂:“哪里来的狂徒,敢惊扰我家小姐,哎呦哎呦,大爷饶命。” 噼啪哀嚎之声不绝,一阵骚乱之中,就听卧南阳阴笑一声,出门去了。 所谓民不与官斗,即便是武林中人,除却极少穷凶极恶之徒,多半也不愿与官府结怨。即便大名鼎鼎三缺神丐也是如此,卧南阳见是个官宦女眷,屋内也不见异常,草草搜了几下,便即放过。 在他看来,短短时间,除非萧平安和沈放几人本就识得这姑娘,否则威逼利诱,都不足时暇。况且看这女子跋扈模样,显是不知真正江湖人厉害,绝无可能认得萧平安等人。 屋外吵闹之声,小半个时辰才歇。卧南阳三人显是知道上当,一怒之下回头,又把客栈翻了个底朝天。 又过片刻,外面复归平静。萧平安、沈放才自藏身处出来。 沈放拱手谢道:“此番多谢姑娘仗义相救,此恩此德,来日必报。” 随即却是微微一怔,那少女端坐圆桌之前,云髻峨峨,粉黛钗裙,一张脸白如凝脂,不见半个麻子,樱唇点点,娇丽可人,与先前几乎如同换了个人。 沈放心中暗笑,道:“姑娘且歇息,我等先行告辞。” 那少女急道:“别急,别急,坏人可能还未走远。还未请教几位高姓大名。” 正说话间,德秀自己从衣橱里爬将出来。他当真是生的副好皮囊,此际虽是遍体鳞伤,鼻青脸肿,但看上去仍是温润如云,眉目清朗,俊逸脱俗,玉树临风。 那少女见忽然多了个和尚,更是风姿俊秀,清风霁月,一双秀目圆睁,险些合不拢嘴。 沈放笑道:“这位萧平安,这位德秀和尚,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咱们来日再见。” 德秀整整衣服,露出一个温和笑容,对那少女道:“正是,正是,今日蒙姑娘搭救,来日必报此恩。” 少女自衣袖中掏出一方罗帕,手伸到一半,满面娇羞之色,却又不递过,等德秀自己来拿,道:“这位法师怎受伤如此之重?” 德秀毫不客气,其实他中了蝎毒,并无外伤,一把接过,瞄了一眼,笑道:“这是姑娘自己绣的么,手工真是精巧。”罗帕之上,却是绣了一对水鸟,针脚突兀,远称不上好。 旁边那杜鹃儿见了德秀,大呼神奇,先前分明看是个包裹,还怀疑是这两个贼人哪里掳来的姑娘。她杜鹃儿没事就爱上街,可没小姐这么容易上当,这两个臭男人凶巴巴的,多半不是好人。可见了德秀,她也有些眼发直,忍不住道:“是啊,我家小姐绣的鸳鸯,好看吧。” 德秀道:“非也非也,你家小姐绣的这叫鸂鶒。古人所言鸳鸯,其大如鹜,其质杏黄色,头戴白长毛,尾与翅皆黑。实则赤麻鸭是也。赤麻鸭成双成对,雌雄一生形影不离,头白又有白头偕老之意。鸂鶒长的更是好看,一般的成双结伴,因雄鸟身有紫羽,又称紫鸳鸯。” 少女道:“七十紫鸳鸯,双双戏庭幽。行乐争昼夜,自言度千秋。” 德秀哪有中毒将死模样,从容淡定,侃侃而谈,颔首道:“小姐聪慧,正是如此。到了我朝,这紫鸳鸯的‘紫’字也被略去。这鸂鶒变了鸳鸯,反将真鸳鸯比了下去。我朝将作监李诫奉敕编修《营造法式》,书中便将鸳鸯与鸂鶒颠倒。如今世人以讹传讹,越发把鸂鶒当了真鸳鸯。其实……”说到此,连连摇头。 沈放早不耐烦,强敌未去,这臭和尚还有心情跟人家姑娘闲扯!当真是不知死活,一拉德秀,将他拽出屋子。 少女急道:“你莫拉他,没看他受伤了么。” 德秀还不忘道:“小姐,咱们后会有期。” 转眼三人下楼而去,那少女粉面一寒,随手一拂,将桌上茶碗打在地上,愤愤道:“真不识好歹!” 杜鹃儿道:“是啊,那个小子好不讨厌,人家法师说的好好的,他干嘛打断。法师懂的真多,他说这叫什么,鸂鶒,原来不是鸳鸯。我还一直以为是鸳鸯呢,他后来想说什么,可惜没说完。” 少女道:“有什么,他想说这鸂鶒可不是从一而终。这鸂鶒雄的一到春天,便换了一身锦绣毛羽,寻雌鸟恩爱。待雌鸟生蛋,便弃之而去,另觅新欢。” 杜鹃儿惊讶道:“啊,竟然如此,那小姐你还绣它!” 少女不耐烦道:“人人都绣,我为什么不锈,左右它比鸭子好看。”随即又是气道:“什么大恩大德,来日必报,后会有期,糊弄鬼呢!你这个蠢妮子,还杵在这里干什么,还不快去打听打听,那个萧平安什么来路,还有那个德秀,哪个庙里的?” 三人离了客栈,也不敢走远,顺着巷子,直朝黑暗处走。德秀中毒不浅,举步维艰。 此番德秀对两人更是感激,不管如何,萧平安与沈放侠义为先,大难当头,仍是不曾舍弃自己,落到龙阳几人手里,自己绝无幸理,此番恩情实在不小。夸赞道:“沈兄弟当真是足智多谋,算无遗策。应变之快,小僧生平仅见。知人善语,这一句话就能说服旁人的本事,当真是天下少有。” 第七百五十二章 乱战玖 沈放摇头道:“不过躲了一时,咱们要去少林,这一路多的是拦截我等的地方。” 萧平安也是面露忧色,这三人个个与他有仇,倒是自己拖累了自家兄弟。 德秀皱眉道:“那咱们怎生是好?” 沈放沉吟片刻,还是无奈摇头,道:“唯有多加小心,随机应变。” 说话间三人不觉行到一条河边,寻了个桥洞,钻下去躲藏。 桥洞之下,本有几个乞丐歇息。三人过去,也无人理会,兀自鼾声如雷。 这才得闲将德秀腿上伤势清理一番,挤出伤处毒血。沈放见他大腿已肿的粗了一倍,皮肤白的透亮,这毒蝎奇毒,德秀内力已有些压制不住。 挤出大滩脓血,德秀瞬间萎靡不振,伤处触手发烫,身子也跟着发热,人已有些昏昏沉沉。 沈放面露忧色,萧平安也看出不对,低声问道:“如何?” 沈放摇了摇头,道:“若不及早寻药医治,怕是这条腿不保。” 萧平安道:“需些什么药?” 沈放道:“毒蝎虽是怪异猛毒,但毒性不离蝎虫本理,寻些半边莲,冬凌草、半夏、羽涅(白矾),加些醋,便可医治。” 萧平安心中默念一遍,他在百花谷跟着花四爹也颇学了些草药之学,加之底子深厚,寻常药物已难不住他。知道都是寻常药物,寻个药铺都能配齐,起身道:“我这就去寻。”日间在城中走过,他依稀记得见过几间药铺,想来寻去不难。 德秀昏昏沉沉,听他要去寻药,却忽然急道:“不可!”他气息不稳,二个字出口,立时一阵天旋地转。 沈放道:“也是,那三人都是成了精的人物,定会想到此节,就等你我自投罗网。算了,反正这和尚当年刁难我跟燕大叔,死了活该。” 德秀不想他如此说,也是无奈,道:“不说不记仇的吗?” 沈放面色复归凝重,道:“还是有劳大哥” 萧平安沉声道:“一路同行,既是兄弟,岂能置之不顾。” 沈放点点头,再不多说,只道:“好,大哥小心。” 德秀这才明白沈放乃是玩笑,他神智已渐模糊,此际却觉眼角微湿。自己与这两人不过萍水相逢,难言深交,一路两人相助自己已是极多。此际虽明知前方凶险,仍是义无反顾,肯为自己涉险,谁说如今江湖世风日下,侠义无存?心中难言感动,一阵激荡,竟是晕了过去。 萧平安也是吓了一跳,沈放伸手一搭他脉搏,道:“暂且无事,我自会照看,大哥速去速回。”微微一顿,仍不放心,又道:“若是遭遇,切莫恋战。” 萧平安点头答应,结束一番,将长剑背在身后,辨明方向,快步而去。 他依稀记得路径,绕到大街之上,一间间店铺寻过去。耳边听远处鼓钲声响,已是四更天时分,天色将亮未亮。 四更在丑时,乃是十二时辰的第二个时辰,名鸡鸣,又名荒鸡,在古代夜间五更分时法中属丁夜。三更过后,天就将慢慢变亮,但四更仍是黑夜,且是人睡得最沉的时候。最是伸手不见五指之时,有贼人专好此时行窃,因此四更天也被称为“狗盗”之时。 大街上不见一个人影,四下却非死寂,已有卖朝食的店家早早起身,点起烛灯,准备家什。灯光透过门缝,洒在街心,萧平安自前过,愈发小心。 行了片刻,前面一个店铺,黑漆大门,上悬匾额“陈直翁药铺”,两旁一副楹联,“干湿脚气四时丸,偏正头风一字散”,正是一处药铺。 南宋之时,药铺多挂医者之名,但此药铺一副楹联,却是另有文章。萧平安不知,但若是沈放在此,多半要笑出声来。 宋人文风鼎盛,骚人墨客尤爱题壁。便是在寺壁、驿壁、酒楼、瓦肆,甚至民居桥墩,但凡有块墙壁,兴之所至,不管白墙黑墙,都能挥毫题诗题字,乐此不疲。 若是名人佳作,还会引得和者如云。彼时大的酒楼客栈,若无几首题诗题字,简直不好意思见人。 宋初,苏州名士许洞,穷困潦倒,却又无酒不欢。经常从酒坊赊酒,日积月累,酒债渐多,只好在酒坊墙壁上“作酒歌数百言”。引得文人墨客云集,赏词饮酒。酒坊名声大噪,获利甚丰。店家遂大笔一挥,酒债全免,日后还要好生伺候。 南宋敖陶孙,在杭州三元楼题壁讽刺宰相韩侂胄。诗没写完,就引来一班衙吏抓捕。此人也是本事,临危不乱,装成跑堂的模样,还给衙役指点。待衙役追错,自己一口气逃去福建,躲过一劫。 淳化三年冬,兴国寺的牡丹反季节盛开,富丽堂皇,游人如织。某青楼老妓韶华不在,门可罗雀。遂在墙壁留诗:“曾趁东风看几巡,冒霜开唤满城人。残脂剩粉怜犹在,欲向弥陀借小春。”不想风靡一时,又复“车马盈门”好几年。 此间药铺一副楹联,却是也有典故。 南宋之初,高宗赵构漂泊数月,终于逃到临安。新置各级府衙,一时城中朱红大墙的官衙林立。有好事者题壁一联,云:“钤辖诸道进奏院,详定一司敕令所。” 钤辖、进奏院、敕令所,均为南宋官名,本是随意一联,并无特别。但谁知汴梁开封有“亏便亏我也”的卖馓子小贩,临安也有批极富娱乐精神的江湖郎中、中医世家。立刻有人在题壁后加注,有人写“王防御契圣眼科”,便有人跟“陆官人遇仙风药”。其中更有两联,曰“钤辖诸道进奏院,干湿脚气四时丸。”“详定一司敕令所,偏正头风一字散。” 因对仗工整,更是极富喜感,一时引得众人传颂,竟是不胫而走。此事被记入陆游的《老学庵笔记》卷八,更是风闻天下。 河北这家药铺,想是既擅医脚气、头风,又性诙谐滑稽,竟取此联刻在门前。 萧平安也不敢贸然上前,躲在一旁,等了片刻,始终不闻有何异动。心下稍定,移步过去,轻叩门房。 药铺与旁处不同,因有急症病人,耽误不得。是故药铺总有值夜的学徒,不拘时辰,一闻声响,便开门上一小孔,为人抓药。 两声敲过,不多时,便听里面有人问道:“什么事。”吱呀一声,大门上开了一小窗,有灯光透出。 萧平安道:“半边莲五钱,冬凌草三钱、半夏九钱、羽涅八钱、醋半斤。” 就听门后一人阴冷笑道:“你说的这些统统没有,愚不可及,自投罗网,必死,难活要不要。” 萧平安大吃一惊,里面说话之人,正是卧南阳。心知不妙,但不知是否还有旁人埋伏左近,也不敢轻举妄动,道:“前辈又何必苦苦相逼!” 卧南阳呵呵一笑,道:“你衡山派高徒,我也不想与陈观泰为难,可你小子,几次三番坏我大事!” 萧平安听他话中似有缓和之意,好汉不吃眼前亏,也不由出声示弱,道:“小子无知,还请前辈莫要记怪。” 卧南阳冷笑道:“你们若是贪生怕死,不顾同伴安危,今夜不来寻药,我想想也就算了。如此胆色,将来谅也不敢与老夫为敌。但若是来了,你们就是江湖上最蠢的那种傻子。这种傻子不知轻重,满脑子仁义道德,日后必成大患,须得尽早铲除!” 萧平安听他话里忽然不善之意,心中警觉,脚下一点,就要转身逃走。 就在此时,门板碎裂,木屑横飞,一只手突兀伸出,直击萧平安前胸。 这一下当真是迅雷不及掩耳,手掌打到萧平安胸前,门板破裂之声才传入耳中。 萧平安目力远超常人,眼前门板破裂,碎屑飞起,他竟是看的清清楚楚。足尖点地,人便要倒跃而出。但卧南阳这一掌来的好快,身形未起,手掌已到前胸。 萧平安大骇之下,心思电转,知道自己若是贸然跃起,多半躲不过去,掌力打在小腹,只有受伤更重。千钧一发之际,硬生生顿住身形,竟不躲闪,硬生生受了一记。 眨眼之间,卧南阳手掌已打到萧平安胸口。“啪”的一声闷响,结结实实,打个正着。他这一掌灌注真气,内劲一触即发,当真是开碑裂石,势不可挡。 此际那店门才破出整整齐齐一个大洞。透过破洞,却见萧平安站在原地,竟是纹丝未动。 卧南阳大吃一惊,自己这一掌有个名目,叫做“巧燕穿云”,讲究的是神出鬼没,无声无息,掌法奇快,用来偷袭,是屡试不爽。这掌法之快,适才穿门板而出,竟是声响在后,其快可知。虽力道上差了几分,但他修为高深,这一掌也足以要了萧平安性命,可这小子怎地竟似若无其事。 就在此时,萧平安忽然面色通红,如醉酒一般,随即一口血喷出。他也是机警,这一口血正自破洞喷过。 卧南阳岂肯让他血沾到面上,侧身一闪。闪动之际,面沉似水。这小子拿身子硬接自己一掌,竟然只吐了口血出来。他乃是行家里手,自然知道,萧平安乃是自己用劲将淤血逼出,内腑根本未受重创。 第七百五十三章 乱战拾 萧平安硬接一掌,虽未受内伤,也是脏腑翻腾,好不难过。一口气接续不上,哪里还敢招架,足下一滑,使出“巽风雷动”。半扇门飞到,他人已转到街心。 正待发足逃离,面前人影一晃,卧南阳已经杀到,劈面就是一掌。 萧平安知道不是对手,岂肯恋战。再使“巽风雷动”,浑身力道灌注脚跟,以足根为轴,身子急旋,就要从卧南阳身侧闪过。 “巽风雷动”乃是黑鹤墨非桐看家的轻功绝学,确是有独到之妙。但卧南阳何等老道,又曾经与墨非桐交手,早知端倪。见萧平安两次想以此招脱身,嘴角一抹冷笑,反手成爪,一爪抓出。 萧平安身形刚动,卧南阳手爪已经抓到,正在他去路之上。 萧平安上身一仰,一个“铁板桥”,先将要害让过,双手格挡,足下飞踢卧南阳下阴。 他这一招连消带打,足下更是阴招反攻。就连卧南阳也是暗暗点头,心道这小子一年多便闯下偌大名号,果然是有不俗之处。我见他几回,每见一次,他武功便是大涨一截。此子今日不除,今后定是大患!双膝一并,手掌加力压下。 萧平安一脚踢出,却是正中卧南阳双膝下骨,这一下如同踢中了铁板,震的足尖发麻。双手格挡,也架不住卧南阳一掌压力。深吸口气,足跟一点,身子平平倒跃而出。胸口一凉,却是胸前衣服已被卧南阳抓破,更是留下一道血槽。 卧南阳雷霆三招,竟全是无功而返。自己心中震撼,无以复加。他全力以赴出手,更是暗算的招数也使上了,竟是奈何萧平安不得。这貌似愚钝的臭小子究竟身上有什么鬼,每见一次,必坏自己好事,更是愈打武功越强,如此下去,再等得三年五载,如何还制得住他!杀心更重。身如离弦之箭,竟是后发先至。萧平安身子刚刚飞出,他人已赶上,飞腿直踢萧平安后腰。 萧平安双手反撑,双掌接住一腿,身子一拧,反是借势飞起,人已上了房顶。 卧南阳这一腿自道必中,谁知萧平安竟是反手借力跃起。这几招应变之巧,反应之快,实是妙至巅毫,混不似个刚出江湖不久的新人。目光一凛,双足交错,人已追上房顶,仍是迎头截住萧平安,双拳齐出。 萧平安这几招招招竭尽全力,看似轻松,其实浑身都已湿透。第一招胸口中掌,气血翻腾,第二招,胸口受创,血流如注,适才双手反接一腿,几乎将肩骨震脱。眼下双臂发麻,已是举不起来。见卧南阳如跗骨之蛆,又是追到,当真是叫苦不迭。 手臂兀自发麻,自是不敢抵挡,身形一矮,又自房上跃下。 卧南阳怒极,若是平地,自是不容萧平安躲避。可萧平安下了屋顶,自己登时鞭长莫及。面罩寒霜,跟着落地,双足连踢,已将地上数块石板踢起,飞打萧平安。 萧平安也不回头,听声辨位,身子左躲右闪,让过两块石板,人已窜入一条小巷。 “啪啪”两声脆响,却是石板打在后面石墙之上,碎了一地,那石墙也破了一块,乱石横飞。 萧平安刚入小巷,背后呼啸之声又至。却是卧南阳老辣,一看形势,已经猜到萧平安必定想钻入巷子,两块石板正朝这边打来。 可这两块却是失了准头,贴着巷子两边打入,却是离萧平安甚远。 萧平安只道他仓促打歪,听声音不是朝着自己,只顾往巷子里钻。谁知那两块石板飞越而过,打在两边墙上,竟不破碎,更是反激回来,萧平安正正一头撞上。 卧南阳这一招用力之巧,计算之妙,也是无出其右。萧平安无路可退,只得挥拳,内劲一吐,“嘭嘭”两声,将两块石板击的粉碎。 这两拳打出,石板固然粉碎,自己双拳却也是血迹斑斑。粉尘未散,卧南阳已经站在面前。他虽是跛足,脚下却是半点不慢。 就在此时,忽然有人破口大骂道:“直娘贼!半夜三更吵吵闹闹,街坊们不要睡觉的吗!明天还要……”吱呀一声,巷子里门开了一扇,一人探出头来,满面怒容。 注:宋人多将鸂鶒当作鸳鸯,连《营造法式》中也记错,但也不乏有识之士辨伪。南宋罗愿着《尔雅翼》中对鸳鸯的描述是:“……其大如鹜,其质杏黄色,头戴白长毛……尾与翅皆黑。分明就是赤麻鸭模样。罗愿,字端良,号存斋。生于宋绍光元年(1136年),卒于宋淳熙十二年(1185年)。徽州歙县(今ah省歙县)人。孝宗乾道二年进士,官知ez。博学好古,词章效法秦汉,高雅精练,为朱熹所称重。此书仿《尔雅》,分释草、释木、释鸟、释兽、释畜六类。此书成书于宋淳熙元年(1174年),但到咸淳六年(1270年)王应麟守徽州时,才得以刻版行世。 注:我蛮夷也。楚伐随。随曰:“我无罪。”楚曰:“我蛮夷也。今诸侯皆为叛相侵,或相杀。我有敝甲,欲以观中国之政,请王室尊吾号。”楚王熊渠自称“我蛮夷也”,其实一半是不讲理,另一半是斗气。周成王封楚人首领熊绎为子爵,建立楚国。初为弹丸之地,筚路蓝缕,艰苦创业,终于打下最大的一片疆土。疆域虽大,但因在南方,古之蛮夷之地,向来不被待见,各种遭受鄙视,甚至诸侯王的地位都不被承认。甚至彼时与楚国有关的成语都是贬义的多,诸如刻舟求剑、狐假虎威、画蛇添足、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等等,都是嘲笑楚人愚蠢。齐桓公称霸,打的旗号便是尊王攘夷,北击山戎,南伐荆蛮。 补完残章 杜青萍心如刀割,惨然一笑:“他想要我的性命,来拿去就是,何苦还要劳你前来?” 她默然半晌:“杜君误会了,外子绝无此意,只是想一睹神剑之威,还望杜君成全。” 杜青萍呆立片刻:“天下有敌是魔剑,出必见血,若我与柳兄对战,必有一死,你可忍心见他死在我的手上?” “英雄相决,虽死无撼,外子早已对我言明,杜君不必过虑,但请放手一博,奴家感激莫名。” 杜青萍缓缓转过身来:“柳兄若要取我的性命,我绝无怨言,若要与我比剑,却是万万不能,嫂夫人请将此话带给柳兄,就请回吧。” “果然如外子所料,杜君真乃性情中人,不知奴家该怎么做,才能叫杜君改变心意?” 杜青萍摇了摇头:“你回去吧,多说无益。” 她淡淡一笑,盈盈跪倒:“夜夜秋雨孤灯下,果然冷漠的不通人情,可怜奴家连这点事情也办不好,还有何脸面回见夫君?” 杜青萍吃了一惊,回过头来,“你说什么?跪着干什么,快快起来。” 她轻轻摇了摇头,从怀中掏出一封信笺,“外子早料到杜君宁死也不愿一战,可惜,可惜。”她突然从袖中拔出了一把雪亮的匕首,扬手朝杜青萍胸口刺去,杜青萍面如死灰,身体却是一动未动,可她的匕首在空中划了个半圆,却朝着自己的颈上抹了过去,鲜血飞溅到杜青萍的脸上,他一下子惊的呆了,伸手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体,只觉触手温软的毫无力道,她在他怀里喘息着血从她的嘴里涌出来,她双手紧紧抓住他的胳膊,眼睛充满期待的看着他,他的眼泪无声的滴落下来:“我答应你!我答应你!放手一博,我一定放手一博,你不要死啊,你不要死!”他的话语哽咽着,他的泪水一滴一滴的落在她雪白的脸庞上,她微微的笑了,把信塞到他的手里,:“战。。后。。。在。。看,一定。。。一定要看!”大口的血从她的嘴里喷出来,她不能呼吸,每一次喘息都带出大量的血,“西。。湖。。边。。上。。。”她的眼神慢慢黯淡下去,然后她带着笑容永远的睡着了,杜青萍将她的身体紧紧的搂在怀里,天慢慢黑了,他感觉她的身体越来越冷,他的心里一片空白,四周都黑了下来。 *** 午时,雪已经完全停了下来,可是天仍然是灰蒙蒙的,柳云飞慢步跨过小桥,一步一步走进院子里,杜青萍仍然是一袭白衣,他身边的梅花依然开的灿烂,只是现在院子里多了个小小的新坟。 柳云飞缓步走到坟边,慢慢的屈膝跪下去:“其实你昨天没有回去,我就已经知道了。”他很温柔很温柔的说:“你总是这样的。”坟小小的,前面竖着根新削的木头,上面空空的什么也没有,他用手摸了摸,然后俯下身,很慢很慢的叩了三个头。 杜青萍站在他的身边:“我什么也没有写,你现在给她写上吧。” 柳云飞摇了摇头:“不用了,反正马上还会有一块要写,活下去的人一起写了吧。” “你就这样狠我吗?” “怎么会?”柳云飞站起身来:“你是我唯一的兄弟。” 杜青萍的手慢慢捏紧了:“那是为什么?为什么?她就这样死了!” “我也不知道,”柳云飞伸手摸了摸鼻子,“她为什么要这样?”然后他望向杜青萍用一种很空洞的声音问:“为什么?” 两人无言的对视着,过了有半盏茶的时间,杜青萍慢慢走回屋里去,然后他带着一个酒壶和两个碗走出来,两人就在院子里坐下,杜青萍将酒倒满:“来,我敬你一碗。”柳云飞摇摇头:“你不能喝酒的。”“现在可以了,”杜青萍嘴角扭动了一下:“其实有时候酒真的是好东西。” 柳云飞哈哈大笑,举起碗来一饮而尽,然后又倒满一碗“来,我也敬你一碗。”两人举起碗来,相视片刻,齐齐的一笑,举头一饮而尽,柳云飞漫声吟道:“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一把将碗掷到地上,长啸一声,拔地而起,身体在空中一转,落在一株梅树上,身形随着枝条一起一伏,“来吧,”他高声道:“领教贤弟的高招。” 杜青萍缓缓直起身来,“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知音少,弦断有谁听,”他狂笑一声,笑声中长剑化作龙吟,一式飞花逐月直刺柳云飞胸前,柳云飞脚下一晃,整个人头下脚上栽了下去,堪堪落地,脚尖已勾住了枝干,稍一借力,腰部一折,长剑由下而上,直刺杜青萍肋下,杜青萍半空中侧过身来,长剑相交,借力又向上拔起丈余,长剑一抖,天女散花分刺柳云飞百会,肩井两处大穴,柳云飞身形一侧,举火撩天,长剑后发先至,点向杜青萍手腕脉门,杜青萍挥剑隔开,身形倒转,直踢柳云飞面门,柳云飞身体后仰平铺开来也伸腿去踢杜青萍的后脑,杜青萍伸手一探,在树枝上一捺,身体拔起,落在树枝上,柳云飞长剑点地,借力滑开,兔起鹘落两人已经交手八招,各自换了一个位置,两人面色凝重,都知对方在这些年内,功力都是精进不少。 柳云飞默立片刻,“看来,马上又要下雪了,北方的天气我可真不习惯啊,我这些年习武不勤,技艺大都荒废了,只是把一些老的东西好好梳理了一番,此番与贤弟交手,也想如何才能挡得住贤弟那雷霆一击,苦思之下,只觉贤弟这式天下有敌如天魔一怒,实不是凡招可以抵御,只怕现在天下还没有能挡的住这招的武功在,因此愚兄苦思之下,唯有以攻对攻,愚兄驽钝,这么多年只是悟得了一招,今日还请贤弟指点一二。” 杜青萍背剑而立,肃然道:“天下武学,百川归海,皆有源头,柳兄能另辟蹊径,已是一代宗师风范,小弟自愧不如。” 柳云飞沉默半晌,默然道:“另辟蹊径,一代宗师?我又岂当的这八字,就请贤弟接我这招风雪漫中州。”语毕抬足前行,一步落下,身形突然一分为二,再一步落下,身形二分为四,三步迈过,八道人影各舞出九朵剑花,竟在同时直指杜青萍七十二处大穴,前后左右都是明晃晃的剑光,将杜青萍牢牢的罩在一张剑网之中,杜青萍的身体突然象被折断了一般,整个人平倒下来,身体几乎已经贴到地面,他手掌轻轻一划,身体倒退出去,眼看就要脱离了剑网的包围,就在这个时候七十二道剑光突然一起消失了,柳云飞人剑合一向着杜青萍退向的方向斜刺过去,这才是真正的杀着,前面那七十二道剑光原来只是逼他逃向这个唯一的生地,可是这个生地才是这一招真正的精华所在,置于生地而后死,杀招中的杀招,没有什么可以形容这一剑的速度,就像漆黑夜空中划过的一道电光,你甚至还没有来得及看到它,它已经穿过了你的身体,杜青萍长叹一声,终于使出了那招:天下有敌,一瞬之间,时间似乎停止了,柳云飞的长剑没有了光芒,数不清的更亮的圆点突然出现在它的周围,长剑一下子被吞噬了,然后柳云飞的整个身体也消失在这光芒中,他轻轻的笑了,这一剑的风情真是美的让人心碎,他就像投入火中的飞蛾,在短暂的光华的包裹中,他甚至没有感觉到一点点疼痛,天下有敌,天下无敌的剑术,真的就像来自地狱的魔鬼,这一招也许真的不应该出现在这个世界里,他微笑着倒了下去,就倒在她的坟前。 杜青萍慢慢坐回到石凳上,从怀中掏出那封信,信很小心的封着口,他从剑轻轻的一点一点的裁开,似乎怕弄痛了它,剑上还留着他的血,鲜红的刺眼,他慢慢抽出信来看,信是用上好的宣纸写就的,上面端端正正的写着几行小字: 贤弟如面: 一别七年,常相挂念,弟一生孤苦,乏人照料,这些年势必过的清苦,愚兄思念,时常心酸,你我二人,一见如故,近日始知,不但于为兄,于兄嫂弟亦有活命之恩,愚兄夫妇二人亏欠贤弟实多,奈何命运无常,前辈之恩怨,教你我不能尽兴言欢,此事愚兄从未与外人言,人生天地间,若白驹之过隙,突然而已,冤冤相报何时了?时常记挂贤弟,奈何贤弟神龙见首不见尾,天下之大,苦无觅处,两年前,愚兄渐有不适,觅良医诊断,始知命不久矣,时长疼痛,苦不堪言,愚兄一生好武,唯愿死于剑下,不愿受病榻之苦,近日终知贤弟下落,不胜雀跃,七年之前,见贤弟一招天下有敌,惊叹莫名,若能死于此剑之下,也不负愚兄多年江湖行荡,愚兄心意如此,若得贤弟成全实是愚兄之幸。 愚兄家尚有薄银几文,尽皆付与贤弟,奴仆七、八人,皆从我甚久,弟素宽厚,必当善待之,还有一事,实难启齿,愚兄身有疾,不能人道,迎娶含玉后方知,含玉知书达理,虽江湖儿女三从四德莫有疏忽,愚兄误她良多,时时汗颜,其实早在七年之前,我便已知贤弟对含玉颇有好感,但贤弟坦荡君子,愚兄亦有私心,总以为病非不治,一错再错,近日更知身将不久,试问含玉,原来她心仪之人,正是瘦西湖畔救她之人,贤弟才华横溢、武功盖世,正是天作之合,愚兄也对其表露心意,亦明言身不久矣,屡劝之下,近日似有松动,愚兄去后,含玉便托付与贤弟,愚兄再无牵挂,愚兄纵横江湖十数年,不尝大节有亏,更有手足如贤弟,此生无撼,此生足矣! 兄:云飞绝笔 杜青萍一个字一个字的看过去,然后他抬起头,放眼看去,天地之间白茫茫一片,浑然间不知身在何处,天空又有寂寞的雪花漫天的飞舞下来。 2004年12月18日夜,一夜无眠 我想写一个江湖的故事,这个故事中有三个人物。 柳云飞一生看似一帆风顺、功成名就、风光无限,其实内心困苦不堪,你能体会身在绝顶,强颜欢笑的滋味么?身边是喧闹的簇拥着的他的人群,可是他只感觉寂寞,然后才有与杜青萍的一见如故,可是英雄的背后往往有别人难以察觉的伤痛,他爱他的妻子,但他却不能给她幸福,甚至他连死的命运也是他最不能忍受的最脆弱最难以保存自尊的方式,他想以武殉道,因为在他的一生中,他唯一可以慰籍的只有武功,杜青萍的师傅与他有杀父之仇,这在武侠的世界里是没有什么情义可讲的,但他却只愿意把自己骄傲的头颅献祭在他那惊艳的一剑下,他是骄傲的武者,更是一个宽容的仁者。 杜青萍身世诸多磨难,他名字的含义便是身世漂泊如青萍之意,他与柳云飞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他一生快乐的时间也许加起来也没有几天,与柳云飞夫妇相处的一段时间,也许是他最温暖的一段记忆,但是命运的安排,他最爱的女人是他最好朋友的妻子,他最好的朋友是他的仇敌,悲剧又一次降临到他的身上,又或许那短暂的快乐只是为了让他更痛苦,他退居乡里,隐姓埋名,每日受着煎熬,学着喝酒,日渐憔悴,当她再次出现在他的面前时,他认为是了清恩怨的时间到了,却不知柳云飞根本就不曾恨他,他心甘情愿的要死在柳云飞的剑下,但是这却不是柳云飞所想要的,真正想了断的却是柳云飞,可是没有人可以明言,若有人说了,他会挥出那惊世的一剑么,如果萧含玉对他说了,他一定会选择死在柳云飞剑下,所以萧含玉死了,最爱的人死在他的面前,然后他对他最爱的人有了一个承诺,这个承诺就是杀死他最好的朋友,他会活下去吗?死不是痛苦,活着才是痛苦。 萧含玉是我最想写好的一个人,事实上写的并不好,很多地方我写的过于模糊,篇幅所限,我没有展开,她出生武林世家,但是她却不会武功,这其实是暗示排除了通常武侠小说中,男女侠客自由恋爱的结果,她其实是门当户对概念下的父母包办婚姻,但是她也是活泼的有想法的女孩子,她最后会选择以死相柬充满证明了她的魄力和思想,正因为她是这样的人,她才会和丫鬟一起偷偷的跑到西湖去玩,就在她就要结婚之前的时候,这是不是她对未来婚姻的不确定的反抗的,我有这个想法,但是最重要的是,她遇到杜青萍,杜青萍应该是她除了她家人外认识的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男人,他救了她,本来在美丽的湖边,英雄救美的故事就是一段佳话,她无可救药的对他一见钟情,这本来没什么,他完全可以成为她生命中的一段美丽的回忆,只是回忆,可是她又见到他,这时候他是她丈夫最好的朋友,她把自己的感情深深埋葬,她是柳云飞的妻子了,她爱柳云飞吗?柳云飞是个好人,但是他们之间有的不是爱情,在那个年代,这个词也许是个奢侈品,她恪守“三从四德”的礼教,从没有别的想法,可是,事情有了变化,柳云飞得了绝症,时日无多,而且因为柳云飞身体的问题,她其实还是处子之身,在这个时候,柳云飞对她说:含玉,我已时日无多,我死后把家里的一切都托付给我那青萍兄弟,他为人宽厚,一定会好好待你,我这兄弟一生孤苦,望你也好好待他。 然后萧含玉做了自己的选择,她为柳云飞完成了他最后的心愿,然后她选择了死,她有别的选择吗?她说服自己最爱的人杀了自己的丈夫,也是这个世界上待她最好的人,中间或许也有社会的蜚短流长、两个家族的名望,但是这都不是最主要的,她生命中两个最重要的男人有宿命的一战,无论谁活下来都已经不重要了,她只有死,萧含玉是个几近完美的女人,漂亮、聪明、有勇有谋、知书达理,明大义,又不失情趣,她死了,死于江湖,死于那个时代。 也许有的朋友会说,柳云飞非要杜青萍来杀他是神经错乱,其实不然,对于江湖人而言,死于什么非常重要,如果能死在天下无敌的一剑下,那也是无上的荣耀,当然柳云飞要的不只是这个,十年前,他与杜青萍齐名天下,然后杜青萍退隐江湖,谁才是武林中最出色的剑客?他要死了,在死之前,他要把本属于他兄弟的荣耀还给他的兄弟,为了含玉和他兄弟的将来,何员外为什么会知道他的到来?他又为什么毫不客气的得罪了何员外?只是他没有想到的是,含玉会死,含玉的死使他们的最后一战突然失去了很多的意义,但他还要一战,这一战只在武林!这是真正的英雄一战。 现在比较懒散,写东西的感觉不复以往,但是我真的很想写好这个故事,等着有时间修改它吧,美人如玉剑如虹,一夜秋雨泣霜寒,英雄无泪,只在江湖! 第七百五十四章 退敌壹 莫愁前路无知己。愁啊,怎么不愁。 卧南阳正要出手,萧平安正要再跑。此人一出声,两人不约而同,都是一愣。 什么人这么大胆,敢呵斥两人,莫非这里还藏了什么高手? 此际仍是夜深,百姓熟睡,静寂无声。两人打的乒乒乓乓,岂能不吵醒人,此际果然有坏脾气的出来骂街。 看那人光着膀子,倒也健壮,但一瞧卧南阳与萧平安两人,立刻缩回头去,“砰”的一声,一扇门关的严严实实。原来不过是个寻常莽汉。 卧南阳和萧平安对视一眼,又同时反应过来。卧南阳上前就打,萧平安转身就跑。 此番卧南阳早有腹算,故技重施,虚晃一步,引得萧平安向左,忽然身后追到,右臂一拳,左手点穴。 萧平安毕竟年轻,斗战经验远不及卧南阳。没逃出十丈,又被截住。 卧南阳右手拳,左手指戳,将他退路尽数封住。万般无奈,虽知功力相差甚远,仍是双臂一展,左手掌迎拳而上,右手反钩。 卧南阳见他竟敢跟自己硬碰硬,又觉好笑又觉恼怒,手上力道又重几分。两人四手一交,萧平安连退数步。 卧南阳却也是面上一紧,两人双臂一碰,自己力道竟是忽然一岔,双手同时偏了方向。 萧平安所使,又是“大阴阳周天赋”的一招“借返”。能借力打力,移花接木。但可惜两人功力相差太远,萧平安能转移对手力道已是极致,想在体内转上一圈,借力反击,那是万万不能。 但即便如此,这一下又是叫卧南阳大吃一惊。萧平安所使,想是“四两拨千斤”的功夫,但招法之妙,闻所未闻,衡山派何时有了如此高明的功夫?不由自主道:“臭小子,你这是什么功夫?” 萧平安险险又挡下一招,却也是极不好过。他强行以弱抗强,以蚍蜉之力撼动山岳之力改道,体内原本就翻腾不已的气血更是暴躁。只觉心脏狂跳,面红耳热,遍体焦躁之意,心知肺腑内息已乱,若不能快快入定调息,必要大损。 先前他也曾经与八奇之一的风危楼交手,更是连战过蔡夜阑、卧南阳、晏苍然,但今日才算明白,人家跟自己最多只出了一半力。 如今卧南阳凶相毕露,全力施为之下,自己根本毫无还手之力。若不是有墨非桐所授“巽风雷动”,还有诡谲无双,玄妙天成的“大阴阳周天赋”这两大奇功,自己只怕早已送命。 心中越是害怕,有心求饶,但又知卧南阳定不肯放过自己,只得发足狂奔。 卧南阳见他不答,也不追问。他倒是与晏苍然等人不同,晏苍然并非大派弟子,武功虽是不凡,但所学有限,见了高深武功,便想一探究竟。他乃是前任丐帮帮主之子,丐帮积淀多年,奇功无数,他眼界自是不同。 虽觉萧平安武功古怪,却也不是非要问明白不可。萧平安这几招瞧着诡异,多半不过旁门左道而已。旁门左道么,呵呵,他见的多了。 他却是不知,萧平安所使,竟是魔教不传之秘“大阴阳周天赋”。这套武功实在太过玄奇,除了魔教教主,向来不传二人,天下能识得的,真没有多少。 两人一追一逃,转眼又是一刻多钟。眼看天边泛白,天色已是将亮。 萧平安数次遇险,都是依仗“大阴阳周天赋”的功夫死里逃生。但脚下渐慢,已是强弩之末。 卧南阳每追上一次,总能在萧平安身上留点记号。更有几拳直接打在脸上。 萧平安鼻青脸肿,一张面孔又肿的猪头一般。 又过片刻,他终是力竭。卧南阳又再追至,眼见再无抵抗之力。一声苦笑,环视周遭,一条残破小巷,心道,不承想,我竟是死在这里。见卧南阳走近,已是无力再逃。 卧南阳自也看出他力竭不支,阴恻恻道:“臭小子,怎么不跑了?” 萧平安自知必死,反是不怕了,坐倒在地,背靠墙壁,抬头看卧南阳,道:“男子汉……”忽然想起四川道上,与沐云烟、云锦书、全瑾瑜三人结伴同行,说起江湖上英雄故事,英雄末路,总要说些豪言壮语。 刚刚起了个头,忽然辛酸,心中倦怠,再不想说。垂下头来,心中却是两条人影在兜兜转转。 卧南阳见他忽然神色黯然,面露戚容,只道他是怕死,嘿嘿笑道:“死在老夫手里,你也算不虚来此世上一遭。” 萧平安闻若未闻,正待引颈受戮。 忽听一人道:“卧南阳,你敢!” 小巷一端行来三人,婷婷袅袅,都是国色天香的绝色女子。当先一人,冷若冰霜,正是柴霏雪,左边一女,温柔可人,乃是叶素心,右手一人,妩媚婀娜,竟是慕小倩。高声喝阻卧南阳之人,正是柴霏雪。 卧南阳回过头来,也是一怔。目中精光一闪,随即却是哈哈一笑,换了副面孔,笑容可掬,道:“我倒是谁,原来是柴家姑娘,小叶姑娘,你怎么也来了?” 柴霏雪冷哼一声,算是回应。她本生的冷艳,此际更显傲然。对这位名震江湖的九州八奇之一的三缺神丐,竟是丝毫未曾放在眼里,笑脸也懒得给一个。 叶素心却是盈盈上前,矮身见礼,道:“卧伯伯,许久不见,素心问安。”嘴上说话,人却敲没声息走了两步,正挡在卧南阳和萧平安之间。 萧平安本已绝望,生死一线之际,忽逢救兵。其中一人,更是念兹在兹,无时以忘之人。看叶素心挡在自己身前,莲步轻摇,悄悄投来目光,全是关切之意。忽觉心中一荡,喜上心头,似乎浑身的伤都不痛了。 叶素心这点小心思又如何瞒得过卧南阳,却是只当没有看见,寒暄道:“你彭伯伯新去了扬州吧,你怎还在此地?” 叶素心笑道:“伯伯明知故问,眼下江湖上的人物,岂不都是朝少室山去。” 两人一问一答,也显得气氛融洽。萧平安曾在保州见过卧南阳与彭惟简一路,对两人认识倒不奇怪。只是听两人说话,这卧南阳与彭惟简倒真是交情不浅。 两人说话,一旁慕小倩却是凑上前来,朝着萧平安,掩嘴笑道:“你这货真也无用,次次被人打的半死不活,不是被擒,就是要被宰,还得麻烦我们几个救命。” 萧平安眼下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加之得叶素心相护,心里真甜蜜滋味。慕小倩冷嘲热讽,他也是习以为常,嘿嘿笑了两声,并不往心里去。 慕小倩见他傻笑,忍不住也是噗嗤一笑。 卧南阳见两人谈笑,竟似不把自己眼里,干笑一笑,道:“原来是恒山派的弟子。” 慕小倩略显诧异,道:“你怎知道?”自己不过说了几句话,怎就被此人看破了来历。 卧南阳道:“恒山派‘回风舞柳剑法’号称天下守御第一,轻身功夫也是一绝,凌波纤步,轻盈欲飞,体迅飞凫,飘忽若神。” 慕小倩一声轻笑,掩口笑道:“前辈当真客气,小女子这般微末道行,岂当的如此盛誉。” 卧南阳皮笑肉不笑道:“我说恒山轻功,可没说你。”哼了一声,道:“你这三脚猫的本事。” 慕小倩丝毫不以为杵,道:“前辈夸我派功夫,小女与有荣焉,一样欢喜。” 柴霏雪一旁皱眉道:“姐姐跟他啰嗦什么,咱们走。”斜眼一瞥萧平安,没好气道:“傻子,还能走么?” 萧平安一骨碌爬了起来,连声道:“能,能,能!”眼神却是朝卧南阳偷瞧,心下忐忑,不知此人是何心意。他也知卧南阳忌惮的乃是乾坤一圣,眼前柴霏雪三人武功比自己也是大大不如,若是翻脸动手,那是绝无胜算。 卧南阳却是对他看也未看,丝毫没有阻拦之意。柴霏雪和慕小倩一前一后,将萧平安夹在当中,径自从卧南阳面前走过。 萧平安步履已是蹒跚,行走极慢。叶素心跟在最后,她礼数周全,对卧南阳深施一礼,这才告辞, 卧南阳面上含笑,点了点头,等四人走过,笑容慢慢僵在脸上,冷若寒冰。 离了小巷,萧平安才长出口气,对三人谢道:“多谢三位姑娘救命之恩。” 叶素心笑道:“你要多谢柴家妹子才是,我们两个可没这么大面子。” 慕小倩也道:“不错,三缺阴险狡诈,胆大妄为,唯独对剑圣前辈心存忌惮。” 柴霏雪却是不屑一顾,望望萧平安,道:“你也恁地无用,被人打的抱头鼠窜,连还手也不敢还一下。” 萧平安讪讪然不知该如何接口。他此际狼狈不堪,左眼高高肿起,几乎连眼睛也看不到,鼻血也是流了一脸。 叶素心道:“妹子莫要取笑,方才卧前辈下手毫不留情,他能逃得性命,已是不易。”伸手入怀,掏了块汗巾出来,要递给萧平安擦擦。伸到一半,忽然面上一红,急忙又收了回去。 第七百五十五章 退敌贰 萧平安也未看清,见是块青色的汗巾,只道她是嫌自己肮脏,面上一红,连忙伸衣袖擦了擦脸。 一旁慕小倩也难得没有火上浇油,反是连连点头,道:“不错,不错,你这小子倒真有几分本事。竟能接连在他手下逃命,咱们三个远远看见,跟在后面,可是险些追也没追上。” 柴霏雪哼了一声,道:“不过仗着墨老前辈的‘巽风雷动’。” 萧平安忽地停步不前,眉头紧锁,面露纠结之色。 叶素心见他脸色苍白,显是适才受伤不轻,面露关切之色,急道:“你可是适才受了内伤,快快运功调息,我等为你护法。” 萧平安这才回过神来,一拍脑门,道:“我险险忘了,德秀兄弟中了蝎毒,需寻些药材回去。” 慕小倩无奈道:“一惊一乍,我道什么事,蝎子蛰了算得了什么,还要你半夜三更跑出来。” 萧平安道:“沈兄弟说了,那毒蝎非同一般,比寻常蝎子厉害的多。” 慕小倩道:“厉害的多也是蝎子!” 叶素心见萧平安面色苍白,慕小倩还不住找他斗口,秀眉微蹙,道:“好了,好了,你莫为难他,你瞧他路都走不动了,叫他速速疗伤才是。” 慕小倩掩口笑道:“果然是女生外向,见了意中人就胳膊肘向外,不要姐妹了。” 叶素心浑没料想她如此口无遮拦,登时面红耳赤,气道:“你休要胡说。”伸手作势要打。 慕小倩格格娇笑,纤腰一扭,闪到一旁,笑道:“你今日不认,莫要被旁人抢了先才好。” 柴霏雪一个人走在前面,此际回头看萧平安一眼,眼中尽是鄙视之意,重重哼了一声。 萧平安将两人说话听的清楚,听慕小倩口中“意中人”三字,脑子里登时一懵,一时间脑海中天崩地裂,是说我么?不是说我吧,真的是说我吗?不会的,不会的,叶姑娘矜持的很,她知书达理,温柔可爱,如何会看的上我! “扑通”一声,却是萧平安脚下一软,一屁股坐倒在地。 三女不知情由,看他面色难看,只道是真的伤势发作。慕小倩也不敢再玩笑,皱眉道:“臭小子,死撑什么,还不快运功疗伤。” 萧平安心情剧烈激荡之下,确是一口气接续不上,适才内腑受创,此际渐渐有些压制不住。知道不好,但心中仍是记挂德秀伤势,道:“那药。” 慕小倩道:“瞧不出你倒还有几分江湖义气,需哪几味,我去替你寻来。” 萧平安大喜,忙道:“半边莲五钱,冬凌草三钱、半夏九钱、羽涅八钱、醋半斤。”说了一遍,还待说第二遍。 慕小倩却是不耐烦道:“记住了,记住了,不就半边莲五钱,冬凌草三钱、半夏九钱、羽涅八钱、醋半斤。你道人人跟你一样,猪脑子么!” 萧平安有求于人,不敢反驳,连声道:“是,是,姑娘的脑子定是不一样的。” 慕小倩细想这话,总觉哪里不对,越想越不舒服,狠狠瞪了萧平安一眼,扬长而去。 她办事倒真是利落,不过二刻钟功夫,已经回转。回来却见萧平安仍是盘膝而坐,一旁柴霏雪和叶素心两人一左一右护持两侧,面色凝重,如临大敌,还不时扭过头去,去看萧平安。 慕小倩觉得不对,一段时日相处,毕竟也不拿萧平安当外人,真有危机,终究也是关心,轻声道:“怎地,他伤势很重么?” 叶素心却是面色古怪,说不清是喜是惊,喃喃道:“不是,不是,是萧大哥好像要突破了。” 慕小倩大吃一惊,脱口而出,道:“什么!”望望柴霏雪,却见柴霏雪面色也是凝重,慢慢点了点头。 两人先前不住出言挤兑萧平安,其实心里多半都是不服气。 萧平安与沈放夜半偷偷离了朱堂镇,此人众人方才发觉。宋源宝机巧,当即猜到沈放定是想去报仇。把话一说,气的花轻语火冒三丈。 花轻语倒不是气沈放不自量力,而是气此等大事,居然没有喊着自己! 柴九却是不以为意,只说两人此去,定是无功,得些教训也好,自与郭汾阳离去。 剩下众人又听栾星回说了少林昆仑公开较技之事,一行人也决定北上。到了淮河之畔,为避耳目,分作数队而行。柴霏雪与叶素心、慕小倩三人结伴,一路来至许州。 三人自也不知沈放和萧平安两人在此。投宿客栈,半夜被打斗声惊醒。跟出来一看,才发现竟是卧南阳追杀萧平安。 更叫三人瞠目结舌的是,卧南阳显是动了真怒,招招都是杀手。八奇之威,震动武林,看卧南阳出手,自己只怕一招也撑不下来。自也为萧平安担心,却见萧平安奇异迭出,竟是莫名其妙的接连死里逃生。 “巽风雷动”也就罢了,“大阴阳周天赋”上的武功实在太过神奇。便如柴霏雪这般见多识广,也是瞧不出端倪。只是隐隐觉得,萧平安武功高深莫测,已经将自己远远甩开。 柴霏雪乃是孤傲好胜的性子,在燕京挑战萧平安,其实输了一筹,心存芥蒂,一直耿耿于怀,想要找回场子。听闻萧平安失踪,后又听他终于脱难,为他庆幸之余,却也窃喜。 她这争强好胜的性子,倒也真与云锦书有的一拼,两人就连想的也都是一样。都是暗道,此消彼长,萧平安受此挫折,武功必定停步不前,自己当可迎头赶上。 慕小倩与柴霏雪心思倒也差不多,她算是有把柄落在萧平安手里,对他也是忌惮。但先前只觉自己武功与他当是伯仲之间,便有睚眦,也不怵他。 但今夜一见,两人都是大吃一惊。卧南阳与萧平安打打跑跑,三人竭尽全力,竟是差点追也追不上。萧平安武功之高,实是有些匪夷所思。 此际听闻萧平安疑似突破,慕小倩如何肯信。当自己恒山北柱七秀的名头是大风刮来的么,我没有见识的么!被三缺神丐打的猪头一般,境界不跌落都是运气,怎地,还升级了! 当真滑天下之大稽,岂有此理! 上前一步,见萧平安凝神静气,表情极是严肃,但配上一张猪头一般的脸,说不出的滑稽可笑。险险没忍住笑出声来,但随即便察觉有异。 萧平安精气内敛,身形稳如泰山,但面上、脖颈、手臂裸露之处,肌肤之下,似有波纹荡漾,灵蛇游走。正是内息连绵不绝,畅走全身,功力提升之兆。 三人之中,只有叶素心功力稍弱。柴霏雪和慕小倩都已是斗力境,对于小境界突破之状,已有经验。 看了片刻,已是笃定无疑,萧平安千真万确,正在突破。而且看情形,已是功德圆满,转眼就要再打通一处经络。 明白过来,再与柴霏雪目光相对,两人都是无奈兼且不甘,不约而同,叹了口气。 萧平安内腑受到震荡,确是受了些许内伤。盘膝运功之后,“明神诀”自然运转,忽然想起,“大阴阳周天赋”十三奇功之中,有一样法门,称作“灵素”,取《黄帝内经》中《灵枢》、《素问》之意,乃是以“明神诀”专辅疗伤之法。既能为自己治愈内伤,也能助人调息理气。 眼下自己内腑经络受创,正好一试此功。“明神诀”引导之下,“灵素”心法发动。 这心法果然奇妙,借“明神诀”之功,如有韵律般起伏,轻轻震荡之下,原本鼓噪的气息瞬间安静。 片刻之后,萧平安自己也是大吃一惊。这“灵素”对内伤平复之效,实是惊世骇俗。不过半刻钟功夫,已将内息理顺。 萧平安也是咋舌不已,本待收功,却发觉自己一直在打磨的“右足太阴脾经”,本还差最后一步。但此际“灵素”运转,一面修补伤情,一面轻轻震动,震动之下,壁垒竟有松动之象。 他内功练的精纯,经络也愈发强韧,打磨通穴也就愈难。但此际受创之后,经络虚浮,反是坚韧不复。原先的精钢壁垒,又变的松软如泥。此际运功通穴,反是事半功倍。 他心底也是咋舌,不想这“灵素”还有如此妙用。只是既有此捷径,当初哥舒大哥传授之时,又为何不说? 他却是不知,魔教一诀一赋,流传数百年,但极少有人能将两功融为一身。特别是“明神诀”,数百年来,历任魔教教主不乏惊才绝艳之士,但敢以命相搏此功的,却是寥寥无几。 即便哥舒天这般的天纵奇才,若不是命悬一线,歪打正着,也无法得窥“明神诀”之妙。 而“大阴阳周天赋”乃是魔教武功集大成者,创始不过七篇,数百年不断增补,方有如今十三之数。而这“灵素”一篇,面世还不足百年。 正因如此,“明神诀”与“灵素”配合,能借受伤之后,经络虚浮之际,一面疗伤,一面修炼破穴,以致勇猛精进,以伤换修行的奇法,此前竟是无人得知。 第七百五十六章 退敌叁 但虽是讨巧,却也殊为不易。这其中尺度却是极难把握,如何将真气击散,叫内腑震荡,经络松弛,却又不伤根本。这方寸少许拿捏不住,便是身死伤残下场。 他也是福至心灵,知晓机不可失,当即运气冲穴。不一刻功夫,已是物我两忘。“明神诀”“灵素”固是天下绝学,他本门的“仙霞劲”也是内家正道,千锤百炼之绝技。三大神功合体,竟是相得益彰,配合的天衣无缝。 又过一刻钟功夫,萧平安忽地睁开眼来,口中轻叱一声,胸中一口浊气吐出。只觉浑身轻快,不单内腑淤塞之感尽去,更是将右足太阴脾经入关元穴,第十三道经络赫然已经打通。 叶素心、柴霏雪、慕小倩三人听他一声清鸣,中气十足,显是大功告成,神色都是各异。叶素心喜上眉梢,柴霏雪和慕小倩则都是一脸不甘,啧啧称奇。 看萧平安面色,便这片刻功夫,已尽复红润,哪里还有半点受伤的模样。柴霏雪百思不得其解,心中更是不服,暗道,这臭小子明明让人打的猪头一样,怎地莫名其妙功夫又进了一层,真是咄咄怪事!左看右看他愈发不顺眼,气道:“你死不了了么!” 萧平安不知她何以忽然发怒,毕竟受人恩惠,不敢反驳,连忙点头道:“是,是,不妨事了。”他一试之下,竟然成功,自己也是不敢相信。 柴霏雪道:“那还不快走!”转身就走。 萧平安见她凶悍,也是吓了一跳,也不敢问,乖乖跟着举步前行。 慕小倩却是笑道:“你这争强好胜的性子,如今还是没变。” 叶素心也笑,道:“是啊,柴家妹子,萧大哥大你好几岁,等你这般年龄,可未必输给他。” 慕小倩格格笑的更是大声,紧走几步,追上柴霏雪,笑道:“我还记得那年你上恒山,你才这么高。”伸手比划一下,笑道:“不过六七岁大,梳着朝天小辫,非要缠着我们几个比武。不跟你比,你就又哭又闹。” 柴霏雪不防她忽然揭短,面上一红,气道:“胡说八道,我不理你了。”脚下忽快。 慕小倩诚心逗她,不依不饶,道:“你这么小,我们各个大你许多,怎么打的赢,打输了你就要哭……”她嘴上说笑,脚下却是不慢,紧随柴霏雪身后,两人始终间距一丈,不多不少。她大柴霏雪几岁,武功其实也要高出一筹。 萧平安跟在身后,心中也是暗赞,心道,这两个女子轻功如此高明,我若非内力大进,怕真是跟她们不上。 朝沈放两人所在行去,走了半刻多钟,忽听声后叶素心轻声道:“萧大哥,且慢一慢。” 萧平安恍然大悟,叶素心武功比前面两人可是差了一筹,自己三人这般奔跑,她已是跟随不上。急忙止步,等她赶上,与她并肩同行。 此际日头初升,一片金黄暖光,照着叶素心额头已经见汗,面色更显红润娇艳。萧平安瞥见,面上立是一红,心道,叶姑娘白的时候好看,脸添些红润更加好看。 只是他当下一张脸仍是猪头一般,青紫烂红,叶素心也瞧不出他脸红,朝他微微一笑,道:“萧大哥你疗伤好快,转眼便生龙活虎。” 萧平安见她便不会说话,摸摸脑袋,没头没脑一句,道:“没事,我结实的很。” 叶素心噗嗤一笑,道:“萧大哥真会说笑。” 萧平安见她嫣然一笑,霞生双颊,更是手足无措,只知呵呵傻笑,寻不到话来答。 叶素心知他性情,心中也是暗喜,但不露痕迹,道:“萧大哥,听闻你已经是斗力境中段,我多问一句,你适才打通的是第几处经络了。” 虽然师傅萧登楼夫妇敦敦教诲,叫他莫要对旁人透露自己武功境界。但叶素心问起,他萧平安哪里还能守得住秘密,早把师傅师娘嘱托忘到九霄云外,不假思索,张口就答:“第十三条了。” 叶素心虽有准备,却还是吓了一跳,失声道:“十三!十三条!”惊觉自己声音太大,急急掩住樱唇。 萧平安心中也不免有些自得,嘿嘿傻笑两声,道:“是啊,我自己也不敢相信。” 叶素心尤是惊讶,道:“二年之前,咱们相遇之时,萧大哥不过刚刚破障,怎地进展如此神速!” 也莫怪她吃惊,武学之中,内功修炼最是艰难。过了破障关,到了斗力境,二十四条经络,十二层小境界。下段两到三年练成一层,中段四到五年一层,上段六到八年一层,便是天赋异禀,聪明绝顶之人。眼下萧平安二年时间,已是六层半的境界,传言出去,怕是要震动江湖。 萧平安也是个青瓜菜鸡,遇到叶素心,本就不高的智商瞬间又再拉低,恨不得自己知道什么,都对她说,开口就道:“其实我也是运气好,我练了一门功夫,叫……” 话未出口,叶素心急道:“莫要说,莫要说,我不要听,我不要听。”伸手掩耳。 萧平安大窘,不明所以,张口结舌。 叶素心知他误会,叹了口气,道:“萧大哥,你不把我当外人,素心好生感激。只是你这武功定是惊世骇俗,以后可千万莫要再对旁人提及,须知防人之心不可无。还有你如今武功进度,也切莫再与人言说。” 萧平安这才想起师傅师娘嘱托,连连称是,摸摸脑袋,道:“叶姑娘你说的是,师傅师娘也这般说。”犹犹豫豫还是道:“你,你,你对我真好。” 叶素心全然想不到这傻大个竟忽然直接冒出这么一句,心中荡漾,面上一红,再不敢瞧他,脚下一快,轻声道:“你又瞎说。” 萧平安又是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心头嘭嘭乱跳,懊恼不已。完了,完了,我又说错话了,惹叶姑娘生气,哎,我真笨,可我这次究竟又错在哪里? 好在路途不长,转眼三人已到桥下。 沈放见柴霏雪当先而至,也是吃了一惊。没等他开口,却是柴霏雪一声冷笑,道:“有人好大本事,刺杀金国大将。呵呵,我怎没听哪个将军死了。” 沈放也是一头雾水,柴霏雪向来对自己不待见,爱理不理。今日见面,却是上来便夹枪带棒,也是奇怪。自己得了柴府大恩,临安又多蒙柴霏雪帮忙,也不计较,只是笑道:“姑娘责备的是,此番是我孟浪了。” 柴霏雪也未想到他如此答,反是一拳软绵绵打在了棉花上,好生无趣,重重哼了一声。 一旁德秀气色更差,人却还清醒,见来了三个大美人,眼睛登时一圆,似是伤也不痛了,满面堆笑,道:“桥下腌臜之地,非是待客之所。三位神仙般的人物,玉足蒙尘,当真是简慢,简慢。” 慕小倩呵呵一笑,道:“这就是你说的那个快死的和尚?我瞧腿不打紧,他这张嘴倒是病的不轻。”嘴上虽不饶人,但也看出德秀面上一股黑气,显是中毒已深。自腰间解下一个包裹,扔到地上,道:“听说你医术高明?” 沈放鼻端一闻,已知定是合用之药,笑道:“哪里哪里,勉强医不死人。”伸手解开包裹。慕小倩想的好生周到,不但偷了药铺的药材,连煎药的小罐也顺了两个。 萧平安一旁见德秀无事,也放下心来,插口道:“是啊,我沈兄弟好生本事,前不久我们两个,还给秦将军把肠子缝上了。” 慕小倩嗤了一声,道:“断肠接续之法?就你俩,胡吹法螺!” 几人斗口,沈放已架起火堆,将药物混合醋汁熬煮。 德秀嘴也不肯闲着,跟着打听三人来历。 叶素心温婉性子,笑着答了。柴霏雪却是远远坐在一旁,似是不愿理会几人。慕小倩也不愿理他。奈何德秀喋喋不休。叶素心笑着将两人来历说了。 说起柴霏雪,德秀自是吃惊。但听到慕小倩之名,忽然变色,气道:“好啊,好啊,原来你就是那个魔女!” 慕小倩神色也是一变,瞧了萧平安一眼,立刻明白过来,却是毫不示弱,冷哼一声,道:“你喊谁魔女!” 德秀苦于起身不得,伸手点戳,气道:“你,便就是你害了我德云师兄!” 慕小倩见他手指向自己,毫不客气,上前就是一脚,正踢在德秀腿伤之处,恶狠狠道:“胡说八道,你哪只眼睛看到是我害的!再拿手指我,踢断你腿。” 德秀不想此女竟是如此凶悍,偏生又躲闪不得,被她一脚踢的生疼,忍不住哎呦呦叫苦,气道:“你这魔女,好生歹毒!” 慕小倩更气,接连又是两脚,道:“魔女是吧,歹毒是吧!” 德秀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半点还手不得,眼看边上几人,沈放跟萧平安都无相助之意,就连温柔可人的叶素心也是扭头一边,装作没看见。 心中气苦,更是恼火,破口大骂,道:“我佛慈悲。好你个妖女,待佛爷起身,定好好超度了你!” 慕小倩道:“好,那我趁你起不来,先送你去见你佛。” 第七百五十七章 退敌肆 沈放、萧平安、柴霏雪、叶素心,眼下四人都知其中纠葛,也不好劝,毕竟慕小倩与德云大师之死,的确脱不了干系。但四人与慕小倩关系,又比德秀来的亲近,索性都是装聋作哑。 两人谁也不肯相让,互放狠话,慕小倩还不住踢人。但众人也都看出慕小倩并未使力,也都当看不见。 德秀吵也吵不过,还不住吃亏,要受皮肉之苦,气焰越来越弱,连带沈放和萧平安也怨恨上了,絮絮叨叨,埋怨两人见色忘义,不够江湖朋友。 药已煎好,沈放打圆场道:“两位莫要争了,先把药吃了再说。” 德秀气道:“不吃,不吃,妖女拿来的药,我死了也不吃!” 慕小倩也不甘示弱,道:“死和尚,你说不吃就不吃?我偏要你吃!” 德秀强横道:“我就不吃!” 慕小倩更横,道:“由不得你!”上前手指如风,已经点了德秀几处穴道,自沈放手里接过碗来,就要强灌。 德秀也是硬气,碗到嘴边,仍是紧闭双唇。 慕小倩也来了脾气,举着碗压在嘴边,就硬是要他喝下。 德秀脖颈都被制住,头也不能动,只好嘴抿成一线,双目圆睁,死不张口。 两人纠缠不休,沈放几人看着都是好笑。萧平安心下暗赞道,这和尚平日看他嬉皮笑脸,不想真是条硬汉,纵是性命攸关,说不吃药就是不吃。 却是叶素心先看出不对,笑道:“小倩姐姐,你先松开些,我瞧他有话要说。” 慕小倩这才觉得不对,稍稍撤回手来。 就听德秀杀猪般喊道:“烫!烫!吹吹,吹吹!” 好容易让德秀将药喝下,他已是筋疲力尽,躺倒在地,一双眼仍是不离慕小倩,狠狠盯着她。 萧平安终于忍不住道:“小倩姑娘,德云大师是好人。你若知道些什么故事,还请明言相告。” 叶素心也是劝道:“姐姐你恒山派与少林也多年交好,切莫因小失大,坏了两派和善。” 慕小倩面现纠结之色。 沈放轻声道:“我寻思姑娘定有苦衷,但此事非同小可,姑娘还需三思,切莫因小失大。” 慕小倩紧咬下唇,好半天功夫,方才开口道:“罢了罢了,说与你们知道。但只怕说了,你们也是不信!” 柴霏雪道:“你说。”她坐的虽远,却也显是好奇。 慕小倩道:“主谋之人,乃是昆仑派首座长老楚卿文!” 一干人等皆是变色,昆仑派威名赫赫,即使常年不涉足中土,也无人敢轻视不敬。 德秀更是不敢相信,惊道:“不可能,不可能!我少林与昆仑相交数百年,绝无此事!” 萧平安心道,这名字倒是有些耳熟,眼神一瞥叶素心,忽然想起,是了,原来是柳家堡拜寿之时,正是此人代表昆仑前来祝寿。他虽无急智,但想到荒村昆仑二老对自己心怀不轨,两相对照,立刻知道慕小倩说的不假。 慕小倩道:“我不愿说,你们非要问。如今说了,你们又不敢信!” 柴霏雪也来了兴致,道:“你细细说来,究竟缘何?” 慕小倩神色一黯,开口道:“我也是倒霉,此番出山,因为一个好友被那贼子墨梅生所害,听说他在开州一带,特去寻他的麻烦。谁知刚到开州,遇到一人强抢民女,我自是不能不管。上前交手,那人功夫不差,却是身上带伤,打不过我,夺路而逃。我一路追去,也是气恼,追上便杀了。杀了之后,我方觉蹊跷,那人武功似是颇有来历,身上一搜。”说到此,眉头紧锁。 好半天功夫,方才又道:“但自他身上信物,瞧出此人来历,我也是吓了一跳,正待毁尸灭迹。” 萧平安心底一寒,心道,这女子发现惹祸,便想毁尸灭迹,当真也是心狠手辣。 慕小倩斜他一眼,道:“你又心底骂我不是?采花淫贼,来头再大,也要斩草除根。只是做人总要聪明,不能给自己留下麻烦,又有何不对!” 沈放忍着笑道:“姑娘所言,句句在理。” 慕小倩哼了一声,又道:“可偏偏还没下手,那楚卿文就忽然出现。见了死人,便笑道,姑娘,你这麻烦可惹的不小。” 叶素心道:“然后他便逼你帮他害德云大师?” 慕小倩无奈道:“意思没错,他可没说对付的人是德云大师。我脑子又没有进水,我杀的人来头再大,能大过少林寺?” 柴霏雪已走到近前,颔首道:“不错,定是他骗了你。” 慕小倩道:“是啊,他假惺惺道,我有一石二鸟之计,不单帮你宰了墨梅生,也能帮自己解决一个大敌。哎,我也是鬼迷心窍,又忌惮他昆仑长老名头,不敢不从。可德云大师一来,我也是傻了,那楚卿文竟是要对少林高僧出手。可我知道他棺材下还暗藏高手,我跟大师联手也非敌手,只好试图示意敌人所在,叫大师免遭暗算。我手中有一盒‘飞雨流星’,故意打歪,打在棺材之上。引得大师去看。” 说到此,狠狠瞪了萧平安一眼,气道:“谁知这个死鬼当时躲在棺材里面,反叫大师误会,被那楚卿文和龙阳暗算得手。” 萧平安怎知还有如此内情,急忙摆手道:“不怪我,不怪我,我也是身不由己。” 沈放摇头道:“自然跟萧大哥无关。”皱眉对慕小倩道:“小倩姑娘,你不觉此事有些过于巧合么?” 慕小倩神色黯然,道:“我又不傻,如何有这般巧合。那淫贼武功本在我之上,偏偏身上有伤,与我动手之时,也是莫名其妙忽然失手,以致被我所杀。然后楚卿文便即出现,连我前来寻墨梅生麻烦也知道的清清楚楚。”叹了口气,道:“可我已经落了人家把柄,兰若寺又铸下大错,除了矢口不认,还能如何?” 德秀气道:“你若真有心相救,直接明说便是,此际又何必惺惺作态。” 慕小倩冷眼看他,道:“那楚卿文武功多高我不知道,但绝对不在我师傅之下,他与龙阳道人联手,你师兄敌的过么?” 德秀道:“我师兄武功高强……” 慕小倩冷冷道:“你武功也高强的很,索性今日连你一并杀了。” 德秀梗着脖子道:“来啊,来啊,皱一下眉头,我都不算好汉!” 叶素心劝道:“算了,算了,你也莫要气了。就便他们遇不到小倩姐姐,还是能寻人引你师兄上当。冤有头债有主,这笔血债,还是要寻昆仑派来还。” 德秀沉默不语,良久抬起头来,道:“你可愿随我回山作证,我少林派自会保你周全。” 慕小倩哼了一声,道:“你少林派就是如此求人的么!” 德秀气道:“你还敢嘴硬!” 慕小倩可不惯着他,上前就是一脚,道:“死秃驴,你再胡言乱语看看。” 她虐待德秀,众人又齐齐转头,都当没有看见。萧平安道:“那日德云大师临终遗言,说‘泰山派并未出卖武林同道’还有‘告密’二字,不知又是何意。” 沈放道:“昆仑派又怎会与天台剑派搅在一起?他们不是久居边陲,不问中原之事的么。” 德秀怒气冲冲,道:“那帮人阴险狡诈,定是图谋已久!此番与我少林比武,放出风声,说允许武林同道前去观礼的,多半也是他们!” 沈放道:“只是他们此举究竟有何意图?何等大事,竟要杀少林高僧灭口?” 德秀眉头紧锁,显是也猜不出原委,只是忿忿道:“哼,待少林大会,不怕他不露出狐狸尾巴。” 沈放也点点头,道:“不错,他们有此企图,又将武林群雄召集一堂,大会之时,必当图穷匕见。”忽然声音一高,道:“桥岸边那位朋友,我说的可是?” 萧平安几人都是大吃一惊,齐齐聚到沈放和德秀身侧。萧平安和慕小倩、柴霏雪都是满面惊容。沈放示警,但几人都未觉察附近有人潜伏。 过了片刻,却始终不闻有什么异动。慕小倩皱眉道:“一惊一乍,哪里有人!” 沈放望向东边,淡淡道:“你们说萧大哥和卧南阳打的惊天动地,既然惊动了你们几个,如何惊动不了旁人。” 柴霏雪也是秀眉一扬,道:“什么意思,人还是我们带来的了?” 叶素心也是不信,道:“来这边我等也是小心,不曾见身后有人。” 沈放高声道:“昆仑派的这位高人,还不现身么?” 石桥东边坡上,一人声音传来,嗓音干涩,破锣一般,道:“臭小子,你是如何发觉的?” 沈放呵呵一笑,道:“晚辈胆小惯了,在哪里停留,总要设些机关预警。” 一人自桥洞那边慢慢露出身形,缓步走来,正是昆仑六绝之一的天道难违米元泰。面带讥笑之色,道:“下三滥的手段,几个绳结,几个破瓦罐,当的了屁用。” 萧平安几人见果然有人,自也是吃惊。柴霏雪道:“藏头露尾,鬼鬼祟祟,下三滥的手段,你又怎被识破,想来你这本事也不高明。” 第七百五十八章 退敌伍 米元泰斜了柴霏雪一眼,道:“柴家的姑娘,果然是有胆色。不错,我也想知道,两处陷阱,我都未触发,你如何知晓,莫非是出言诳我?” 沈放笑道:“那我又如何知道你在桥那边?” 德秀早恨得咬牙切齿,一双眼就未离开过米元泰身上,此际终于插进口来,喝问道:“方才她说的都是真的对不对,枉我少林还与你派相交,当真是好心喂了狗,如何要害我师兄性命!” 米元泰道:“怪就怪你师兄太蠢。” 德秀大怒,挣扎爬起,怒道:“老贼,今日与你拼了!”步履摇晃,仍想上前,被慕小倩一把拉住。 米元泰哼了一声,对他不屑一顾,忽然反手一掌,正打在石桥墩上,“轰”地一声,登时打塌一大块桥墩。 此际天色已亮,桥下三五个乞丐刚刚睡醒,见米元泰来者不善,各自起身,轻手轻脚,就要溜之大吉。 米元泰长袖一卷,卷起几块碎石,看也不看,反手掷出。那五个乞丐都是背身对他,毫无防备,更不会武功,都是正中后脑。五人哼也未哼,便已尸横就地。 沈放、萧平安几人,谁也未料到他竟会对无干之人陡下杀手,又都隔得远,哪里救的及。沈放反应最快,也不过堪堪吐出“小心”二字。 叶素心气急,道:“他们与你无冤无仇,何以滥杀无辜!” 米元泰瞬息连杀五人,却是半点不以为意,轻描淡写道:“听了不该听的话,只能怨他们自己倒霉。”朝叶素心瞥了一眼,古怪一笑。 萧平安也是满面怒容,见他看叶素心眼神不怀好意,当即上前一步,挡在她面前。 米元泰仍对沈放道:“臭小子,如何瞧出端倪,快说!” 沈放仍是面带笑容,话语却是再不留情,讥笑道:“你昆仑边陲蛮荒之地,自是少了见识,不明白也是理所当然。”此人滥杀无辜,他再无半点敬意。 米元泰不怒反笑,道:“好,就冲这句,一会我叫你最后一个死。” 沈放丝毫不惧,慢条斯理道:“但我泱泱中华,礼仪之邦,你若真心想求教,自也不会藏私。” 米元泰自觉武功高众人太多,根本无可能暴露踪迹。昆仑虽处边陲,他也经常出外行走江湖,虽少来中原腹地,但见识也是不差。思前想后,也不知自己哪里露了马脚。这般江湖杂学,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关键时刻,知与不知,或许就是性命攸关。 说不在意,自是假的。听沈放话中有转折之意,只道他是怕了,想要讨价还价,笑道:“说吧,说出来,待会叫你少吃些苦头。” 沈放嬉笑道:“你这是求人的态度么?” 米元泰强忍怒气,心道,且让你得意片刻,呵呵一笑,道:“那就请小友见告。” 沈放居然真的解释道:“此处桥高岸陡,我等占据桥下西侧,左右一览无余,若有袭扰,只能自东边来。因此我在桥东设了两道机关,第一个不去说了,第二个便在五丈之外,桥身之旁。” 米元泰道:“粗陋不堪,如何瞒得过老夫!” 沈放道:“我等武功虽差,寻常宵小还不放在眼里。若是阁下这般阴险的高手来袭,五丈之内,雷霆一击,自也不必再掩藏身形。因此机关虽是简陋,但五丈之内,这个距离刚好。” 米元泰微微点头,随即冷哼一声,道:“老夫若要出手,饶你十丈又何妨。” 沈放道:“强盗也就罢了,更讨厌的有些宵小,藏头露尾,偏爱打探人家机密,偷听人家说话。咱们出门在外,身上秘密又多,自也不能不防。” 他句句指桑骂槐,米元泰如何不知,面色阴冷,道:“你这第二道机关藏的倒是不错,可惜手艺差了些。” 沈放道:“所以阁下见有绳头松了,还好心紧上一紧。” 米元泰沉吟片刻,皱眉道:“这又有什么说法?” 沈放道:“那绳头拴着个瓦罐,本就是我故意弄松,若无人紧固,一个时辰便会脱落。” 米元泰这才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我伸这一手,倒是反中了你诡计。”越想越觉有些文章,寻常陷阱机关,都是掩藏好引入触发。 沈放却是别出机杼,为防有人隐藏在侧偷听,反是设置了个自己发动的机关。有经验的江湖人发觉,多半只道机关没有做好,为避耳目,多半会伸手紧固。 这法子说破也不新鲜,但洞察人性,特别是江湖人的心性,却也是绝妙。传言此子心机过人,今日一见,果不其然。 沈放道:“法子不算高明,但对阁下这般自作聪明之人,恰到好处。” 米元泰竟不生气,又问:“可你如何知道是我?” 沈放道:“这个更加简单了,咱们几个的仇人就那么几个,荒村几乎都碰过一面。方才萧大哥说已经遇到卧南阳,想也不是孙弘毅与龙阳道人。柯云麓与我虽是有仇,为人尚有几分风骨,也不会偷摸暗算。思前想后,也就昆仑派多的是口蜜腹剑,笑里藏刀,阴险毒辣,寡廉鲜耻之徒。” 米元泰点点头,道:“三个女娃儿发个毒誓,乖乖离开。三个臭小子,都快洗洗干净脖子吧。” 萧平安又上前半步,将沈放一并遮在身后,沉声道:“你们分头走。”他见识过米元泰武功,五人联手也难是敌手,如今之计,唯有自己挡上一挡,让自家兄弟带着三女一个和尚逃命。 德秀怒道:“跑什么跑,今日玉石俱焚!” 沈放却是跟上前来,与萧平安并肩而立,半分没有逃走的打算,反是道:“阁下好大口气,你就不奇怪为何我要跟你说如此多废话?” 米元泰道:“什么?” 沈放冷冷道:“绳结之上,涂有剧毒,你眼下手怕是开始痒了吧!” 米元泰双眼一眯,一双手有意无意,却是背向身后。 沈放忽然发狠,道:“卑鄙老贼,出手吧,还等什么。今日若不能将我等六人杀个干净,定叫老贼你命丧于此!” 米元泰面色阴晴不定,脚下慢慢退了半步,道:“什么毒?” 沈放哼了一声,道:“蝎子而已,也算不得什么。” 他倒是并未撒谎,他在绳上所涂,正是自德秀伤处挤出来的毒血。但米元泰不知这乃是毒龙尊者孙弘毅的异种毒物,此际只觉双手五指已有灼烧之感,寻常蝎子岂能有如此厉害。 眼光一扫目前六人,除了倒地的德秀之外,只叶素心稍弱,剩余四人,都是如今年轻一代的佼佼者。自己若没中毒,自然不在话下。但眼下莫名其妙中了这小子的招,这四人若是搏命,自己还真不好对付。 若是一时拿之不下,倒真有阴沟里翻船之虞。加之这里面还有个柴霏雪,除却万不得已,也不敢对此女怎样。柴府姑且不论,寄幽怀岂是好惹的。 正自犹豫,耳边却听沈放道:“老贼,我数到三,你不过来,我等也要杀过去取你狗命,今日你我鱼死网破!” 米元泰再不犹豫,反身就走,口中道:“臭小子,有种追来试试。”人影一闪,片刻没了踪迹。 沈放六人,这才松了口气。 德秀犹自愤愤不平,急道:“沈兄弟,你既已毒倒了他,如何还放他走,今日跟他拼了。” 沈放轻轻摇头,道:“只是你体内余毒,实不足以毒倒此人。此人既去,少则半个时辰,多则两个时辰,必知上当,咱们还是速离此地。”嘴上说走,却对众人打个手势,自己更是拔剑出鞘,一拉萧平安,直穿桥洞,来到东边岸下。 柴霏雪几人虽不知就里,仍是各自跟上,都是拔剑出鞘。 出了桥洞,就见桥上立着一人,正是米元泰去而复返。一眼瞥见沈放等人气势汹汹迎面而来,面色陡变,回身就走。这一次是毫不停留,片刻已经去远。 慕小倩这才恍然,看看沈放,道:“你倒是聪明,知道他定要折返。” 萧平安奇道:“那兄弟方才为何还说毒不倒他。” 慕小倩斜他一眼,道:“这便是你兄弟高明之处,此人显是多疑,此法正是对症。”随即却是摇头,瞧了柴霏雪一眼,道:“可惜小事聪明,大事糊涂。” 萧平安不明所以,道:“这还不算大事么?” 慕小倩嘴里的人生大事,三个姑娘都懂,德秀虽是和尚,却也明白,唯独沈放和萧平安有些莫名其妙。 叶素心不愿他俩出丑,岔开话题道:“此地不宜久留,咱们还是快走。” 天色渐亮,路上行人渐多。这桥下死了五个乞丐,被人发现,立生事端。 一行人离了石桥,柴霏雪主张事不宜迟,速速离了许州方是。沈放却道:“眼下许州城里,卧南阳、孙弘毅、龙阳道人、昆仑二老,皆是强敌,我们还惹了晏苍然等人。此际只怕行踪已是泄露,贸然出城,反正中敌人下怀。” 柴霏雪冷冷道:“那依你高见,又该当如何?” 第七百五十九章 退敌陆 沈放苦笑道:“我哪有什么高见,咱们先寻个地方歇脚,一来叫德秀和尚恢复伤势,二来这几拨敌人都畏惧姑娘家世,咱们大大方方去往人多的地方,他们反是不敢下手。” 柴霏雪哼了一声,道:“做缩头乌龟么,我可不干,我就如此正大光明出城去,看哪个敢拦!” 众人面面相觑,转而异口同声道:“柴姑娘莫要冲动。” 在城中寻个客栈,众人也不敢分离,都聚在一处。草草吃些饭食,沈放主动请缨,说要去打探打探消息。萧平安怕他有失,想要同去,却被沈放拦下。 沈放一走,屋内三个女子,加萧平安、德秀两个,气氛登时有些沉闷。萧平安不善言辞,又有叶素心在坐,别说主动说话,坐着都觉不安生。 好在还有德秀。沈放所开方子也是有效,大半日功夫,德秀气色明显转好。此人啰嗦的很,稍得宽裕,嘴便不闲着,半躺屋内唯一一张床上,口若悬河。 话题自然离不开沈放和萧平安两人,还有昆仑派之事。先是将昆仑派一顿臭骂,随即一会夸沈放医术高明,一会又赞萧平安武功高强,一阵又转回头,说沈放智慧过人,运筹帷幄,决胜千里。 德秀半是讨好,大半倒也是真心赞叹。他自己也是天赋异禀,少林学艺二十余载,自问武功智慧,都是上上之选。谁知遇到沈放、萧平安两个怪物,一路行来,实是叫他吃惊不小。暗道果然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他自己说的高兴,却未注意柴霏雪一直板着面孔,慕小倩也是拉长了脸。待德秀又提及沈放机变,夜闯女子闺房,自卧南阳三人手下巧计逃脱。 柴霏雪再忍耐不住,开口道:“够了,你道我们不识得他么?哼,油嘴滑舌,眼高手低!”脱口给了沈放八字恶评,想到三人半夜跑进女子闺房,还不知如何香艳。火气更大,又狠狠加了句:“伤风败俗,冥顽不灵,自作聪明。” 德秀奇道:“原来沈兄弟这么多毛病,这我倒是不知。” 萧平安有心为兄弟辩解,道:“我兄弟不是这般人。” 柴霏雪斜他一眼,道:“你知道什么。” 叶素心见她眼神满是不屑之意,虽不真的生气,心里也不舒服,说了一句:“萧大哥和沈公子义结金兰,自也是相熟的。” 慕小倩却也瞧沈放不顺眼,立刻选择站在柴霏雪一边,道:“我们江湖中人,还得以自身修为为上,靠些小聪明,岂能成就大事。” 德秀不知几人纠葛,摇头道:“柴姑娘你这可就看走眼了,这位沈兄弟,不但智谋过人,武功也是非同小可。” 慕小倩嗤笑一声,道:“就他?”信阳一会,少年英雄云集,自难免要议论武功。沈放、萧平安两人来的晚,但萧平安名声在外,唯独沈放名不见经传。而且一干人中,除了叶素心,反是沈放修为最低。她自也不知,沈放修炼内功,实则还不过半年。 德秀来了精神,道:“正是,先前小僧也是走了眼,只觉沈兄内功修为尚可,但也不过上品之资,算不得上上。可沈兄剑法。”说到此,连连咋舌,道:“当真是出神入化,年轻一辈怕是无人能望其项背。” 慕小倩忍不住笑出声来,道:“臭和尚,你坏的原来不是腿,是脑子。也对,你少林寺刀枪棍棒,是没什么像样的剑法。” 德秀正色道:“出家人不打诳语,沈兄与那欧阳宗言相斗,拳脚略有不如。但换剑再战,欧阳宗言竟是毫无还手之力。沈兄所使,竟是自创的剑法,更是走的古法的路子。剑剑一招致敌,‘寸止’神技,妙至巅毫。若不是他手下留情,那欧阳宗言怕不要死上十七八回。” 叶素心也是惊讶,道:“沈公子如今这么厉害?”她临安林府亲眼目睹沈放血战不屈,对他心性都是佩服,但彼时沈放武功,并未比她高明多少。若论内力,更是还有不及。 萧平安一旁高兴道:“是啊,我兄弟剑法如神,远在我之上。” 叶素心险些失笑,心道,你说沈公子剑法高强,倒好像比自己习武有成还高兴。慕小倩眉头紧锁,心中却是犯疑,那一脑子水的臭小子真这么厉害?但两人都知萧平安向来厚道,说话多半不假。 柴霏雪面色严肃,此际见德秀眉飞色舞,气不打一处来,没好气道:“欧阳宗言那点本事,不过是个笑话!” 德秀笑道:“跟你我自是不能比,但江湖九龙之一,也是不差了。” 柴霏雪秀眉一竖,左看右看德秀不顺眼,忽然开始挑刺,道:“给我爬起来,一屋子人,就你躺着说话,成何体统!” 德秀一怔,道:“我受伤了啊!” 柴霏雪脾气一来,哪管他受伤不受伤,直接回敬道:“你伤哪里了,伤的是腰么,凭什么就不能坐!” 慕小倩嬉笑道:“正是,正是,敢在我们几个面前拿大,我早瞧你不顺眼,起来,起来。”她更是凶悍,一掌拍在德秀腿上。偏偏还是德秀受伤之处。 德秀惨嚎一声,立刻坐直身子,靠在墙上,心里气苦,暗道,这三个女子,也就叶姑娘温柔贤淑,你们两只母老虎,浑没点女子模样。好和尚不吃眼前亏,我且忍你一忍。哼哼,你对我横挑鼻子竖挑眼,莫非就是因为我夸了沈兄弟几句?哦,哦,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这德秀虽是个和尚,却是七窍玲珑。看柴霏雪轻嗔薄怒,艳生双颊,心道,此女倒真是容貌无双,沈兄弟当真艳福不浅。嘿嘿,君子成人之美,这忙我定是要帮啊。嬉笑道:“欧阳宗言不足道,宋仁杰呢?” 慕小倩奇道:“笑里藏刀宋仁杰?” 德秀点头道:“不错,正是这厮。哎呀,这个说来就话长。” 果然柴霏雪沉不住气,道:“你们怎么跟他动上手?” 德秀道:“岂止一个宋仁杰!那日风雨交加,荒村厅堂之内,高手云集!黑鹤墨非桐,鬼谷子一脉公孙十三,玄天宗北方使大荒落,八奇风危楼、谢疏桐,昆仑二老何济升、米元泰,一意孤行晏苍然,再加柯云麓、杨熏炫、阴长生、玉姑。十四大高手,轮番对我等三人出手。” 慕小倩几乎听不下去,连连摇头,伸手在德秀面前虚晃,道:“这十四人轮番对你们三个出手?你早渣渣也不剩,我莫不是见了鬼了?” 德秀得意道:“知道你们不信,诸位前辈虽有留手,但当时凶险,也是非比寻常。若非小僧这些年冬练三九,夏练三伏,一日不曾懈怠,兼且资质……”本想吹嘘一下“资质过人”,忽然想起沈放、萧平安两人,难免有些扫兴,硬生生忍住不说,又道:“总之一番苦战,总算保住了性命。” 柴霏雪笑道:“命是保住,这颜面可惜不存。”德秀一张脸万紫千红,比萧平安也好不到哪里去。 她不说还好,三女看德秀和萧平安站在一起,脸都如猪头一般,再忍不住,都是笑出声来。柴霏雪一贯冷若冰霜,此际反笑的最是大声。 德秀讨个没趣,看三女花枝招展,更觉丢脸。跟着自嘲一笑,道:“不过当日最出风头,自然还是沈兄弟。” 慕小倩道:“废话少说,他出什么风头?” 德秀收敛笑容,一字一句道:“沈兄弟一招意剑,重创宋仁杰。” 屋内静了片刻,慕小倩终于笑出声来,道:“呵呵,意剑,呵呵,意剑!” 沈放会意剑的传闻,柴霏雪已经听过数回。但沈放一直被暗疾所困,未曾在她面前使出过一招意剑。她自也不信,只道宋源宝等人替沈放胡吹大气。 此际听德秀又说,眉头紧锁,垂首不语。她好胜要强的性子,认定沈放武功不如自己,岂肯相信沈放真使得出意剑功夫。 慕小倩接道:“那小子不过二十吧,这个年纪会意剑?莫要笑掉我的大牙。” 萧平安忍不住又插口道:“错不了,我兄弟一剑如日初放,不但是意剑,而且是真真切切的凝意之剑。比以物化形,借形生意,以无招胜有招之道,还要高明。” 柴霏雪喃喃道:“凝意之剑?哼,他若是会使,猪也能上树。” 叶素心忽然幽幽叹了口气,道:“我在燕京也有所闻,沈公子练成这意剑,也是机缘巧合,乃是数遭变故,尝尽世间疾苦,肝胆俱裂,心如死灰之下的顿悟。” 慕小倩忍不住又想发笑,嗤笑一声,道:“尝尽世间疾苦?”忽觉不对,柴霏雪、叶素心、萧平安三人却都是面色凝重。 柴霏雪和叶素心亲眼在燕京见到两鬓如霜,形容枯槁的沈放,自不必说。萧平安与沈放结义,也听宋源宝说了一些沈放遭遇。相形之下,他倒觉自己境遇与沈放相比,简直不值一提,算不得什么苦了。 屋内一时静寂无声。 第七百六十章 退敌柒 忽听有人敲门,随即不等回应,门便被推开,一须发皆白的老者,面容清癯,一身薄薄青衫,萧疏轩举,走进屋来。 众人一惊,随即柴霏雪却是大喜,急急起身迎上,笑靥如花,喜道:“寄伯伯,你怎么来啦!” 来人竟是天下三绝之一,万剑归宗,乾坤一圣寄幽怀。萧平安几人也是惊的瞠目结舌。但看柴霏雪眉飞色舞,小女儿形状,如同换了个人,自是不会有假。 寄幽怀哼了一声,道:“你们倒惹的不少麻烦,我若不来看看,如何对你爹爹交待。” 柴霏雪嘻嘻笑道:“你老来了,还有什么麻烦。”眼珠一转,道:“我们若不惹些事,你老也没心思出来转转,一个人在燕京,岂不也是好闷。” 一旁慕小倩也是偷笑,心道,柴家妹妹毕竟年纪还轻,还是这般心性,平日装的冷若冰霜,见了自家长辈,立刻原形毕露。 德秀早自床上爬起,兴冲冲凑上前去,满脸堆笑,抽个空子,终于插进话去,道:“前辈,前辈,小僧德秀,乃是少林弟子。” 寄幽怀上下扫了他一眼,道:“柯云麓的透骨鞭,阴长生的七杀手,宋仁杰的阴风腿,还有昆仑派的功夫。小和尚,你这挨打的本事倒是不小。” 德秀登时佩服的五体投地,什么叫高人,这就是啊,光看我这身伤,就知道是谁打的!连连点头,道:“前辈慧眼如炬,当真说的一点也不错。” 萧平安等人也觉高深莫测,都道,前辈高人,果然不同凡响。 柴霏雪得意道:“这个自然。”随即立刻告状道:“昆仑派有个老东西杀了德云大师,还想杀我等灭口,还有那个三缺神丐,我都报了你老大名,还敢跟我们为难!” 寄幽怀点头道:“这几个混账东西,早该吃点苦头。” 柴霏雪和慕小倩都是喜道:“正是,正是。咱们这就出去寻他们。”有万剑归宗撑腰,机会难得,自是抓紧有仇报仇,有怨报怨。管他什么昆仑二老,还是三缺神丐,这江湖还不是横着走。 寄幽怀道:“不急不急,这位姑娘不是掉了什么东西,捡起来再走。” 慕小倩一头雾水,不由自主低下头去,却不见有什么物品遗落。但想前辈高人,说话必有深意,想了又想,还是不得要领,只得道:“晚辈愚钝,不知其意,还请前辈明言指点。” 寄幽怀笑道:“不是笑掉了大牙么。” 慕小倩面上一红,道:“原来前辈早就到了。” 寄幽怀道:“我来的时候,猪还没爬上树呢。” 柴霏雪知道自己说话也被听见,急忙转移话题,道:“寄伯伯怎知我等在此?” 寄幽怀道:“有个油嘴滑舌,眼高手低,伤风败俗,冥顽不灵,自作聪明的小子说的。” 柴霏雪索性不装了,气鼓鼓哼了一声,道:“寄伯伯你说,他真的会意剑么?” 寄幽怀笑道:“他那几招,自然不算。” 柴霏雪得意道:“我就知道,什么天纵奇才!” 寄幽怀道:“天纵奇才?这里倒是真有一位。” 这四字自寄幽怀口中说出,分量又是不同。一屋子都是年轻人,除却叶素心,都是有些意动。 柴霏雪面上更红,更有些小得意,寄伯伯对我最好,但这么夸,叫人家也好不好意思呢。德秀更是两眼放光,沈放跟萧平安都是歪门邪道,若论前途,我可是佛门正宗,底蕴绵长。慕小倩虽知说的定不是自己,却也好奇,心道,此间何人能得剑圣如此评价,嗯,八成还是柴家姑娘。 唯独萧平安却是有些走神,这剑圣身上气息平平无奇,甚至先前站在门外也未掩饰。自己虽有察觉,却未生半分警惕之心,这敛气化凡的本事当真匪夷所思。 正胡思乱想,却见寄幽怀笑吟吟正看着自己,心下一慌,急忙摆手道:“不是我,不是我,我不成的。” 慕小倩哑然失笑,道:“傻小子,比傻你确是无人能及。” 却听寄幽怀哈哈笑道:“不是你,还能是何人?” 柴霏雪皱眉道:“他?” 寄幽怀道:“若论资质,他自是不能与你相比。但他强在一颗淡泊坚韧之心,你却是太过好胜。须知淫慢则不能励精,险躁则不能治性。” 柴霏雪本满怀期待,迎来却是一盆冷水,心中登时一万个不乐意。心下委屈,又不敢对寄幽怀生气,贝齿微咬樱唇,但要她心服,更是不肯,一时面上神色煞是精彩。 德秀一旁瞧见,差点笑出声来。心道,装,叫你装,你就是个小孩子,听得好话,听不得实言,如此心性,不足为虑,不足为虑。有如此名师在前,岂能错过,愈发笑的灿烂,凑上前去,道:“小僧斗胆,也请前辈点拨一二。” 寄幽怀瞧他一眼,道:“你么,以后少说话,半夜不要出恭。” 旁人不知,萧平安却险些笑出声来,心道,这位剑圣前辈当真滑稽,咦,他怎知德秀出门拉屎被人痛打? 德秀一张脸更是通红,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慕小倩虽不明所以,但见德秀模样,这位前辈实在言辞太过犀利,句句都是机锋。自己还是莫要问了,偷偷把身子往柴霏雪身后藏了藏。 寄幽怀却是朝她看了过来,道:“人孰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若有难决之事,须当与师门前辈明言,而非隐瞒遮掩。” 慕小倩心头剧震,下意识道:“前辈……?” 寄幽怀截口道:“旁人设计害你,你就不会倒打一耙?” 慕小倩面现错愕之色,显是未想到寄幽怀竟会如此说,过了半晌,忽然明白过来,豁然开朗。自己忍不住也是一笑,先前纠缠烦闷之事,心下已经有了计较。 寄幽怀最后望向叶素心。 正要开口,叶素心忽然道:“不对,你不是寄前辈。” 众人都是大惊,柴霏雪皱眉道:“叶姐姐,你糊涂了,寄伯伯我怎会认错。” 寄幽怀也道:“胡闹,哪个敢冒充老夫!” 叶素心突地掩口一笑,眉眼如画,轻摇臻首,道:“原来是你!” 寄幽怀微微一笑,伸手示意叶素心莫要道破。双掌互击,门外又走进一人,却是沈放。 柴霏雪已察觉不对,但无论怎么看,这个寄幽怀都不似假的,怒视沈放,道:“你搞的什么鬼?” 新进门的沈放笑道:“姑娘息怒,这都是沈公子的主意。”他明明便是沈放,可说出来的声音却是耳生的很。 萧平安一拍脑门,道:“我明白了,这是易容术,你不是沈兄弟,那沈兄弟在哪里?” 慕小倩一脸嫌弃,道:“天知道你怎地把武功练到如此地步,还要问么,你这兄弟胆大包天,竟敢装成寄老前辈。” 寄幽怀哈哈一笑,道:“还是叶姑娘心细如发,我都不知如何露出马脚。”声音清朗,正是沈放声音。 叶素心笑道:“寄伯伯可不会像你这般说话,没大没小。” 萧平安一拍脑袋,惊喜道:“你是沈兄弟?你这易容术当真厉害,比沐姑娘还要高明!我都没看出来!” 叶素心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好笑是这傻大哥当真是反应慢的可以,好气是他偏偏又提沐云烟。 沈放易容之术乃是五师姐柳传云亲传,柳传云术法精湛,当年的手段,就连燕长安这般的老江湖也被骗过。 德秀也是惊讶,随即便是狂喜,拍手道:“妙极妙极,沈兄弟还有如此妙手,柴姑娘都辨不出真假,外人又哪能识破。” 萧平安看看寄幽怀,再看看沈放,奇道:“你是沈兄弟,那这个你又是何人?” 那扮作沈放之人笑道:“小的乃是丐帮许州分舵忠堂堂主蒋青,沈公子有命,特来相助。” 沈放忙道:“此番多谢蒋兄仗义相助,短短时间,就凑了许多东西出来,更劳动蒋堂主亲自假扮在下。” 蒋青笑道:“能一睹公子易容神技,也是叫我大开眼界。” 众人嬉笑欢喜,柴霏雪却是气炸了肺,想起适才将他当作寄幽怀,自己所言所语,简直不敢想,又羞又恼。心中气急,好你个沈放,还有这个本事,你很了不起是不是! “锵”地一声,回雪剑出鞘,面罩寒霜,冷声道:“你把我们当傻瓜,此际定是得意极了是不是?” 沈放也知玩笑开的大了,旁人也就算了。柴霏雪的性子他可是明白,自小娇生惯养,争强好胜。此番上当,不恨死自己才怪。 自己也是嘴贱,说谁不好,说她作甚。急忙辩道:“我自己心中无底,恐旁人看出破绽,才先拿几位试试。沈某之心,天地可鉴,绝无半点调笑之意,姑娘莫怪,莫怪。” 柴霏雪如何听他解释,冷笑一声,道:“我又不是衙门,管你怎么想。今日不给你点厉害看看,难消我心头之恨!” 叶素心知她是下不来台,笑的肚子痛,偏生还要装作同仇敌忾,劝道:“沈公子,这确是你的不是,岂可拿长辈玩笑。柴家妹子,你也且先息怒,沈公子也是无心。” 第七百六十一章 退敌捌 德秀却是瞧热闹不嫌事大,直接拆台道:“此事确是沈兄弟办的差了,大伙自家兄弟姐妹,岂能如此玩笑。” 柴霏雪更是骑虎难下,真有心给沈放一剑。可眼下沈放是寄幽怀模样,虽知是假,但扮的实在太像,她竟是不敢出手。但眼下众人眼光都在自己身上,决计退缩不得,柳眉竖起,道:“今日谁说也没用,我定要你吃些苦头!” 就在此时,屋外有人哈哈笑道:“一群无知小辈,我看你们还往哪里跑!” 房门未关,就见院中两人联袂而来,正是昆仑二老,绝情剑何济升和天道难违米元泰。 双方打个照面,何济升和米元泰也是一怔,屋内几个年轻人确实都在。柴霏雪宝剑出鞘,对面却是个须发皆白的老者,一打眼,就觉气质不凡,必非常人。 但柴霏雪何以对他宝剑相向,莫非这群人又惹了什么麻烦? “锵”的一声,柴霏雪换剑入鞘,微微一礼,对沈放道:“多谢伯伯指点。” 沈放点了点头,道:“这几招还需多多用功。” 眼下形势虽是危机,屋内几人却还是险险笑出声来。心下既赞柴霏雪应变如神,更是觉得自己所遇,好笑之事,莫过如此。 何济升和米元泰都知柴霏雪来历,这一声“伯伯”喊过,两人登时心头剧震,齐齐暗道,莫非是他? 德秀此时也是眼明手快,瘸着腿,搬了张椅子过来,就摆在正门,毕恭毕敬道:“前辈请坐稍歇。” 沈放点点头,大喇喇坐下,正对屋外两人,眼光一扫,轻哼一声,道:“昆仑派,如今是越过越回去了。” 何济升和米元泰听他口气如此之大,再无怀疑,齐齐躬身见礼,道:“不知寄老前辈当面,失敬失敬。” 沈放道:“你们胆子不小,竟与少林结下梁子,我看你等此番如何收场。” 何济升和米元泰心头一凛,心道,果然是他,不好,连他也知道了,此番大事不好。 何济升呵呵干笑两声,道:“前辈,这其中有些误会……” 沈放摆手道:“不要说了,你们跟少林的事情,自然有少林的人找你们讨要说法。” 何济升和米元泰先入为主,猜是寄幽怀,心思已乱。此际听沈放如此说,立刻便萌生退意。 何济升拱手道:“是,是,此中误会,确是该向少林派解释才对。”米元泰跟着拱手为礼,脚下后退一步,就要退出院子。 米元泰一动,何济升却是跟着心念一动。暗道,不对,怎会有如此巧事。听闻双尊一圣,多年已不在江湖走动,怎会今天运气如此之差,便偏偏碰见。 若真是寄幽怀在此,先前石桥之前,他们为何不说。但凡说一句,寄幽怀在城中,谁敢造次?我等久居边陲,不识中原人物,莫不要被人骗了。 何济升和米元泰常年结伴行走江湖,心有灵犀。他一犹豫,米元泰立刻也起了疑心。眼神在德秀面上一扫。德秀见了他两人便是瞋目切齿,但恨意虽浓,却不见旁的举动。 立觉不对,有寄幽怀在此,又与柴霏雪等人为伴,他为何不求主持公道? 这两人都是人老成精,短短片刻,便觉出不对。但毕竟只是猜疑,也不敢放肆。两人换个眼神,何济升心中已有计较。我且先试他一试,若是假的,自不必说,若是真的,这句问了,我也有好处。 仍是礼数周全,一揖到地,道:“久闻天下三绝,乾坤一圣,万剑归宗,寄老前辈剑法已入化境。西域蛮荒之地,见识浅薄。武论有六合之说,中原武林,多说内三合,心与意合,意与气合,气与力合,外三合指手与足合,肘与膝合,肩与胯合。我西域却以手、眼、身相合为外三合,精、气、神相合为内三合。不知……” 众人都是心惊,心道,这两人不知怎地起了疑心,这是考教来了? 沈放却是不叫他说下去,截口道:“怎么,你昆仑向来独树一帜,如今也要觊觎我中原武学了么?”轻哼一声,冷眼一瞥。 这一眼颇有深意,何济升心中有鬼,登时心头一紧,暗道,错了,错了,我倒是忘了此节,中原武林敝帚自珍,门户之见。我问这武学秘要,却是犯了人家忌讳。 却听沈放又道:“你昆仑派有一路‘玉京长生剑法’,你且演来看看。” 何济升片刻之间,心思跌宕起伏,连番惊乱。更被刚才那一瞥震慑,心中惊惧之际,忽闻沈放话中似有松动之意,转而又是大喜。恭恭敬敬道:“班门弄斧,还请前辈雅正。”唯恐沈放又改主意,一句话客套后,立刻退后半步,在院中摆开架势。 “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昆仑派镇派绝学,“玉京长生剑”,名满江湖,但真正见过这套剑法的,却是屈指可数,少之又少。 一来固是昆仑派门人少来中原,一来昆仑武学非同小可,能逼昆仑高手使出“玉京长生剑”的人却也不多。 何济升已年过六旬,武功也困在斗力境上段许久,今日陡遇江湖至尊的高手,是真的动了求教之意。拔剑在手,深吸口气,脚下不丁不八,忽然一剑刺出。 院中寒芒乍起,何济升展开剑法,只见一团白光闪转腾挪,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当真是神出鬼没。 他有心表现,虽是单个演练,也是尽了全力。 萧平安等一众都是咋舌,这昆仑高手当真是身手不凡,剑法之老辣,便是风危楼与谢疏桐二人,也不过如此。 何济升正舞到兴起,忽听沈放淡淡一声,道:“太快了,慢一点。” 何济升心头一惊,陡然想起,当年自己习武有成,在师傅面前演练,师傅说的也是这几字,甚至就连语气也是一般无二。心神一分,剑法立是一滞。 沈放言语忽厉,道:“静!” 何济升竟是不由自主应了一声,道:“是。”剑法再起,此番出手,仍是迅捷无比,剑光缭绕,但一招一式却更见清晰。 柴霏雪和慕小倩剑法一道,都得名家真传,眼界非同一般。两人隐隐也是看出,何济升已经使出内力,真气灌注之下,一招一式,皆合尺度,收放由心,精准无比。 两人越看越惊,何济升每一个动作都如尺子量过一般。眼花缭乱之中,却有一个又一个影子凝固原地,良久不散。 再看几眼,两人齐觉头晕目眩。何济升剑意纵横,已叫两人眼神跟随不上。 米元泰一旁不住点头,何济升自己也是兴发,只觉酣畅淋漓,昆仑剑法要义如大河奔流不息,滚滚而来。 沈放却是眉头微皱,沉声道:“还是太快,还要慢!” 何济升喜悦之情登时又灭,将牙一咬,出剑之时,“嘶嘶”之声连绵不绝。二招一过,额头已经见汗。 沈放仍道:“慢!慢!慢!” 叶素心、慕小倩、德秀三人都是佩服,心道,若乱装腔作势,沈兄弟认第二,哪个敢认第一? 柴霏雪心下生气,却也不得不认,沈放扮的这寄幽怀,当真是惟妙惟肖。莫说是她,怕是云锦书和沐云烟来了,也未必分辨的清。 唯独萧平安却是吃惊,心道,沈兄弟好大胆,分明是趁机偷学昆仑剑法。 第七百六十二章 退敌玖 何济升心中又惊又惧,他自觉这套剑法已经催到极致,只怕师傅来了,出手也不过如此。缘何这“万剑归宗”仍是不满,难道我的剑法如此不堪?难道本门这剑法还能更慢?调运真气,剑尖“嘶嘶”之声已变尖啸之音。 此际,萧平安也已看出。何济升剑法千变万化,飞旋之间,一个个人影重叠在一起,竟似凝立不动。分明有几个基本之形,不断反复,与本门“回雁八打”也有异曲同工之妙。 沈放更是暗自点头,昆仑派这“玉京长生剑法”果然有古法的影子。与自己所创剑法对照,岂止是大有裨益,简直是雪中送炭,醍醐灌顶。今日看这一套剑法,自己古法剑意必能更进一步。 他在临安便听道济大师讲,昆仑派“玉京长生剑法”脱胎于古法,早想一见,不想今日竟有此良机,能自昆仑派六绝之一的何济升长老身上偷师。 何济升全然蒙在鼓里,兀自孜孜不倦,不断尝试将剑法向前更进一步。他对此人便是寄幽怀早无怀疑,更不会想到沈放竟是意图偷师。 武功一途,有内功、招式、功法。单看招式,不懂功法,绝无可能偷师学艺。否则江湖中人,哪个不与旁人交手,武功一露,便被别人偷学去,如此武功,又值得什么钱。 可眼下偏偏有两个奇才在此。沈放对古法古武浸淫已久,剑法一道,更是已触到意剑门槛,见微知着,举一反三。而萧平安眼下却是“明神诀”第二重,“神府玄藏、明心见性”,见则明,习则通,虽不至于一看就会,但看过一遍,悟到的其中关键,也是远胜常人。 何济升又出手几招,剑法忽乱,他已至极限,强行推升,不进反退。再坚持数招,招式越来越不成型,终于长叹一声,停手立在原地,呆若木鸡。 沈放微微一笑,道:“马马虎虎,你来看。”慢慢伸手,在胸前虚划了一个圆。 何济升本极沮丧,但见沈放伸手指画圆,显是有意指点。情绪激动,大睁双眼,唯恐遗漏了一点线索。 但沈放这一指看似简单,却是全然不知所指,更不知与自己剑法有何关联。 沈放一个圆圈画完,随手一挥,道:“去吧。” 何济升百思不得其解,有心再问,但前辈高人显已下了逐客令。偷偷一瞥米元泰,米元泰一脸茫然,也对他摇了摇头。 两人不敢再行纠缠,躬身行礼,转身出了院子。 强敌既去,德秀佩服的是五体投地,夸赞道:“沈兄弟,你这鱼目混珠,以假乱真的本事当真是天下少有。” 叶素心哑然失笑,道:“你这和尚,三番五次救你性命,居然还如此毒舌。” 慕小倩啧啧称奇,道:“你这易容的本事也就罢了,学人说话也如此厉害?” 扮作沈放模样的蒋青也是赞道:“沈公子,神乎其技。” 柴霏雪仍在生气,听人人夸赞,心下更恼,冷哼一声,道:“鸡鸣狗盗,难登大雅之堂!” 德秀笑道:“管他鸡鸣还是狗盗,能救命便是大善。” 萧平安却是忍不住道:“你对他画个圆圈,究竟何意?” 叶素心也是奇道:“莫非你真的点拨了他什么?” 沈放一脸怪笑,在寄幽怀面孔之上,却显高深莫测,呵呵笑道:“我都不知道什么意思,他若能悟出什么,那也是他的本事。” 注:沈放的口技之道屡建奇功。口技起源甚早,可以一直追溯至上古时代,人们为了狩猎,经常必须要模仿鸟兽的叫声来欺骗并引诱它们,或以恐吓。战国有“鸡鸣狗盗”典故,便是口技的应用。口技作为表演艺术不晚于宋代。宋人《杂记》中说在京城的游艺场里,有“学乡谈”和“百鸟鸣”。1131 年,宋朝兴起口技隔壁戏,以八尺屏障为隐身,一桌、一椅、一扇、一抚尺而已,口技人坐屏障中,以说、学、逗、唱和模仿动物声音为主,只听其声,不见其人。宋徽宗年间杭州有民间口技艺人“刘百禽”,他能学很多鸟叫和禽兽叫,学得以假乱真,因此人们称他为“刘百禽”。南宋孝宗年间(1163—1189 年)的杭州就已经有了口技演出团体,口技以一种艺术表演形式开始在社会上流传。 看到一个朋友推书的文字,好强的内容简介,比我写的好多了。转了。 传统武侠。南宋光宗初年,大侠燕长安北上燕京刺杀金国官吏,无意间盗得金国权贵谋刺金章宗完颜璟、拥立丰王完颜珣的密函,因此被金兵衔尾追杀,一路南下,直至南宋境内,犹不罢休。信阳边城守将沈天青及其夫人梅盈雪为掩护燕长安力抗数千金兵,最终双双罹难,幼子沈放也遭了投靠金国的武林败类毒手,虽然被燕长安及时救下,性命无虞,但已身中寒毒,侵入内腑,难以拔除,只能由燕长安每日输入真气续命,带他寻访名医,以求根治之法。梅盈雪临死前将密函托付给一个诨名小狗儿的小乞丐,给他取名为萧平安,嘱咐他定要将密函送至附近州县的南宋官员手中。萧平安不负所托,将密函送到后却为贪官污吏陷害,无辜被囚,饱受凌虐,而又因祸得福,在牢狱中有所奇遇,得授神功。两位少年长大成人后仗剑天涯游历四方,于南宋开禧北伐之际,谱写出一段江湖传奇。 作者文笔隽雅凝练,书中两位主角,一个跳脱似杨过而身世如张无忌,一个单纯如狗z种而遭际似狄云,剧情发展跌宕起伏,一波三折,扣人心弦,而且融入了许多南宋时期的风土习俗、世态人情,引人入胜。打斗描写也很精彩,一招一式都交代得清楚明白,动作方位生动具体,配合环境渲染、意象比拟和旁观者的心理活动刻画,令人有如身临其境,更将武学体系与华夏传统文化艺术、哲学思想相融合,琴棋书画、诗酒花茶、三教九流、五行八卦等皆可入武,包罗万象,无所不涉,颇有金氏遗风。传统武侠爱好者强烈推荐。 《无双群侠传》——sdila的书评 第七百六十三章 会心壹 希望各位朋友能帮助推书。 沈放扮作寄幽怀,惊退昆仑二老。萧平安等人都是振奋,自觉有此术打底,此去一路当再无阻碍。 几人有恃无恐,大摇大摆出了客栈。出城向北,也不着急,一路徐行。 嵩山少林寺在许州西北,不过二百里。但柴霏雪却道,与花轻语等人相约,先去郑州汇合,再去少林寺。 如此一来,却是大费周折,许昌去郑州一百六十里,再去少林寺,又是一百四十里,平白多走一百里路。 德秀急着回寺,自是抱怨。慕小倩阴阳怪气道:“你嫌绕路就自己走啊,又没逼着你跟来。” 想到昆仑二老,还有穷凶极恶的卧南阳等人。德秀心里就是一个哆嗦,再不敢嘴硬,老老实实跟在后面。 几人都是年轻,说说笑笑,一路倒也不寂寞。又都是武功不俗,徒步赶路,也是半点不慢。 唯独苦了萧平安。三个女子各自带了不少行李,沈放说雇个驴车,慕小倩却说跋山涉水,太不便当。结果出城不过半里,便喊辛苦。 萧平安多嘴说了一句,那我帮你背吧。然后三个女人的行囊都上了他的肩膀。德秀又是常规性装死,一瘸一拐,走上几步就要哎呦一声。沈放好心,跟蒋青各帮分了一个。 也不知三人究竟都带了什么,看上去包裹不大,却是死沉死沉。 萧平安兀自鼻青脸肿,背着两个包裹,更显狼狈。叶素心于心不忍,要要回自己行囊。萧平安自然不肯,两人争执一番,倒引的旁边几人发笑。 沈放扮着寄幽怀实在太像,柴霏雪跟慕小倩竟是横不下心招惹,于是便拿扮作沈放的蒋青出气。 可偏偏这蒋青能说会道,熟知江湖各类掌故,一路上反逗的几人前仰后合。 离城二十余里,便有一座小山。官道至此,绕山而过,而徒步的商旅往往为取近道,结伴穿山而行。 只是如今宋金交战,金国境内又多盗匪,听闻此间也不太平,山中时有贼寇。路上行人稀少,也再敢穿山而过。沈放、萧平安一行艺高人胆大,自是不以为意,径自入山。 那山不高,更不知名,当地人都称作小禹山,与数十里之外的大禹山相映。山间本也无路,只是往来人多了,自然踩出一条小道。受蝗灾波及,山头光秃秃一片,除却一些松林,难见一丝绿意。 一行人谈笑行路,行了大半日,中间吃些干粮,也不觉累。 沈放忽然想起一事,问蒋青道:“听闻贵帮史帮主久不露面,那卧南阳叫嚣要分南北丐帮,你等有何见教?” 蒋青打个哈哈,道:“上边的事,咱们这些小角色能有什么见教,走着瞧了。” 沈放道他谨慎,不肯多说,也不好追问。 萧平安道:“那卧南阳这么坏,定是无人愿意跟他。” 慕小倩道:“你这可就孤陋寡闻了,卧南阳乃是丐帮前任帮主卧龙生独子。卧龙生执掌丐帮十余年,虽未有多大建树,但仁厚爱人,在帮中的人缘极好。前代遗泽,自然余荫后人。况且他打着旗号,要丐帮翻身过上好日子,自然也能笼络人心。如今北地丐帮,倒已有大半倒向了他。” 萧平安惊讶道:“那史帮主如何说?” 叶素心接口道:“怪就怪在这里,史帮主自离燕京,便是音讯全无。只知回了江南,在做些什么,却是无人知道。眼下丐帮人心思动,北地之人不去南边,南边丐帮弟子也不再北上。” 萧平安皱眉道:“莫非史帮主受伤了?此际未见动作,忍气吞声,岂不更是助长那卧南阳邪风邪气。”他被龙阳掳去,玄天宗与丐帮燕京大战,他乃是事后听说,也不详尽。 沈放摇头道:“我初见史帮主,便对他隐隐敬畏。他乃是一代枭雄,岂会一蹶不振。” 萧平安点点头,他那日在大名府外山岗见识了史嘲风的手段,明正典刑,以肃门楣;不动声色将一场反乱消弭于无形,更是将计就计,重创玄天宗和翼王府的一众高手;又不惜自残躯体,收拢人心。心机之深,手段之狠,也是叫他有些不寒而栗。 慕小倩不以为然,道:“可他在燕京一败涂地,被玄天宗打的损兵折将可是不假。他自也是个人物,但遇到龙雁飞,却又差了一筹。”转头问柴霏雪道:“我听说这龙教主英俊潇洒,风度翩翩,可是真的?” 沈放插口道:“我瞧他阴郁的很,倒有些病怏怏。” 慕小倩不喜,道:“谁问你了,河边无青草,何来多嘴驴!” 柴霏雪嫣然一笑,故意道:“不错,龙教主当世人杰,风姿无双。男子汉大丈夫当建功立业,如今玄天宗威震天下,这样的男子才是真英雄,真豪杰。叶家姐姐,你说是么?” 叶素心掩口笑道:“你莫要说,我见了龙教主,心里也是怕的。” 慕小倩道:“燕京一战,连挫丐帮与铁掌帮。如今金国十九路,大宋十六路,加西夏、吐蕃、大理、蒙古,汉人足迹所达之地,皆有玄天宗的堂口,教众已逾十万。如此声势,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天下英雄,谁与争锋?” 德秀道:“当年魔教,可也是号称十万教众。” 萧平安忽然想起当日韩谦礼之言,道:“他如此招摇,也不怕引得朝廷忌讳么?” 慕小倩略显惊讶,道:“瞧不出你这傻小子还有点见识,知道江湖与庙堂的博弈。”眼珠一转,故作神秘道:“我猜啊,龙教主定是投靠了大金。” 叶素心忍不住道:“萧大哥只是厚道,哪里傻了。” 沈放低头不语,心中也是隐隐怀疑,玄天宗如此大肆招兵买马,浑不顾江湖门派不过两千人的约定俗成。南北之地,也不见官府弹压,倒真有几分有恃无恐的味道。 只是宋金如水火,一地也就罢了,又怎会任他纵横南北? 萧平安得叶素心出言维护,心下喜悦。反正慕小倩对他和沈放两人冷嘲热讽惯了,早不以为意。忽然想起一事,对德秀道:“你有个虚全师叔,也是被那卧南阳害了,你可知道?” 德秀面色一变,又恨又怒,半晌方道:“都怪那九尾狐狸白云在。” 萧平安奇道:“杀虚全大师的是卧南阳啊!” 德秀神色一黯,道:“你不知道,丐帮素来与我少林交情匪浅,卧南阳这厮身份特殊,若无真凭实据,实难寻他问罪……” 萧平安急道:“怎无真凭实据,我亲眼所见。” 德秀摇头道:“萧兄弟莫要说了,此事,此事,哎……” 萧平安浑然不觉,正待再说。叶素心轻叹口气,道:“萧大哥你有所不知,少林与丐帮同为武林巨擘。门人弟子遍布天下,关系盘根错节,数百年间情谊非常。再大的事,两家也不会破脸。虚全大师之事,已近百年未遇。” 慕小倩也道:“若是传言出去,丐帮长老杀了少林高僧,顾及颜面,这两派难免要起纷争。这两家的门人弟子若是真卷进来,怕是要生灵涂炭,一场武林浩劫。” 德秀见众人知道的清楚,跟着叹了口气,道:“不错,掌门师伯顾念大局,一直压着此事不发,可怜虚全师伯。” 柴霏雪冷冷道:“当年卧龙生力排众议,将帮主之位传于史帮主。也知道自己儿子自傲,日后定是不服。唯恐他们师兄弟相残,应是留了什么话给史帮主。这三缺受此挫折,开始还好,游历天下,不与史帮主照面,算不得侠义,但也不曾作恶。九州八奇,皆是正道中人,否则他也不可能名列其中。可这十余年,不知为何,戾气却是越来越重,到处故意给丐帮惹麻烦,自己名声也是越来越臭。他杀虚全,八成也是想栽赃丐帮,逼史帮主退位。” 萧平安回想当日大名府外所见,只觉柴霏雪所言不假。卧南阳处心积虑,勾结孙弘毅等人,采生折割,惹是生非,确是有叫丐帮四面楚歌,分崩离析之意。只是此举他自己也讨不了好,此人做事无所不用其极,怕是已经有些失心疯了。只是他仍是不能理解,道:“怎能如此,怎能如此。虚全大师乃是好人,怎能如此死的不明不白。” 叶素心叹气道:“江湖便是这个样子。对的未必是对的,坏人也未必都受惩罚。” 一时几人都是无语。蒋青听众人议论丐帮之事,只当没有听见,未插一言。 山间幽静,忽闻身后铃铛声音,又有急步声响。听落足沉重,但奔跑甚急。 沈放心念一动,驻足回望。见身后道上,一人正飞跑而来,身着兵服,手持长枪,埋头疾走。 德秀道:“原来是个铺兵。” 铺兵便是军中驿传。大宋置此已久,而金国乃是今年方才创立。《金史·章宗纪》载:“金泰和六年(1206),初置急递铺,腰铃转递,日行三百里,非军期、河防不许起马”。 第七百六十四章 会心贰 古人早知信息传递之重要,军情尤甚。宋人在前代基础之上,建立了一套极具效能的驿传体系,称作急脚递。 沈括《梦溪笔谈》卷一一:“驿传旧有三等:日步递、马递、急脚递。急脚递最速,日行四百里,惟军兴则用之。熙宁中又有金字牌急脚递,如古之羽檄也。以木牌朱漆黄金字,光明炫目,过如飞电,望之者无不避路,日行五百余里。有军前机速处分,则自御前发下,三省、枢密院莫得与也。” 这其中提到的金牌,乃是皇帝御前直接发出,三省、枢密院也不能参与。相传当年岳飞一日连接十二道金牌,便是此金字牌急脚递,日行五百里。另有雌黄青字牌,日行三百五十里,军期限急速则用之,当为马递。又有黑漆红字牌,为步递,一日也有三百里上下。 宋初便有急脚递,最早典籍记载见于宋真宗景德二年(1005年)三月。初乃是马匹与人兼顾,但后期由于缺少马匹,除却极为重要的文书,都是步行递送。同时古时城镇之间,道路复杂,遇山河阻碍之处,截道取直,马匹反不如步行来的便捷。 金人所立急递铺也是如此,多依靠步行递送。还特别明确规定,非军情、河防要务不许骑马。 钦定四库全书山西通志卷五十六载:“该军马路十里一铺,铺设四人,内铺头一人,铺兵三人,以所辖兵射粮军内差充,腰铃日行三百里,凡元帅府、六部文移,以敕递、省递牌子,入铺转递。” 十里一铺,乃是定制。如今很多地方地名叫做八里铺、十里铺、十八里铺、三十里铺等等,多是这种急递铺的遗存。 金人规定,急递铺每铺四人,遇紧急公文,需日行三百里。依古法,一昼夜通一百刻,每三刻行一铺,昼夜须行三百里。换算一下,便是四十三分钟之内,人要跑完十里路。 这倒并不算难。人步行之速,每小时五公里,慢跑九公里,快跑十二公里。若是平路慢跑,十里地只需三十四分钟。三刻钟十里,训练有素的健卒,不管何等天气地形,都能轻松完成。 铺卒皆腰系革带、悬铃、持枪、挟雨衣、赍文书以行,闻者皆避道。冲撞阻碍铺兵乃是重罪,同样铺兵失期、盗窃、私拆、遗失文书,也各有重罚。 沈放见是个铺兵,心念一动,忍不住就是一笑。 德秀立刻明白,急道:“你可莫要生事。” 沈放笑道:“看看送的什么,也不打紧。我的手段,保神不知鬼不觉。” 德秀道:“善哉善哉,小僧已经劝过,你一意孤行,惹上麻烦,可怪不得我。” 萧平安也道:“人家好好的行路,咱们又何苦害他。失了文书,他也要被人责罚。” 慕小倩却道:“看看,看看,说不定有什么重要消息。” 叶素心道:“步递行脚,我瞧也不是什么紧要物事,不看也罢。” 慕小倩道:“那可未必,此间穿山而过,可省半日路程,若是急件要务,自也是行脚急递。” 叶素心笑道:“你这可又外行了,若是急件,当是铺头亲递,铺头帽上,有白羽红边,一看便知。” 慕小倩奇道:“你怎知道的如此清楚。” 叶素心笑而不答,这些都乃是彭惟简对她所说,知沈放与这位伯父有隙,避而不谈。 扮作沈放的蒋青插口道:“这可也未必,如今战乱之际,铺卒也防敌军用间。遮掩身份,甚或故意步送急件,也是寻常。” 德秀道:“总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沈兄弟你可莫要出鬼,你一时开心,连累了和尚,可是跑不了庙。” 山间便这一条道路,说话间那铺兵已到近前,铃铛更是清脆。众人还在争执,眼见那铺兵离众人不到十步,忽然一头栽倒。 萧平安眼力过人,看的清清楚楚,竟是柴霏雪偷偷捡起两块石子,抖手打出,一枚先至,绕个弯儿,正中那铺兵膝间“曲泉穴”。 那铺兵毫无防备,脚下忽地一软,人朝前扑倒,未等倒地,后石又至,正中头顶“百会穴”,当即晕去。 几人都是目瞪口呆,都去瞧柴霏雪。却听她轻描淡写道:“婆婆妈妈,磨磨唧唧,想看就看,这么多废话作甚。” 慕小倩拍手笑道:“妙极妙极,正该如此。” 德秀道:“阿弥陀佛,女施主你犯了杀戒了。”其实他也看的明白,柴霏雪用的巧劲,刚好将那铺兵打晕。 柴霏雪根本不去理他,也不说话,只冷眼看沈放。 沈放暗地好笑,他是领教了柴霏雪的脾气,明明是她自己也好奇,却把事都推给别人。上前几步,俯身在那铺兵腰间一探,取招文袋在手。 他也不是忽然起意,寻常铺兵,都是赍文书于怀,一来贴身好放,不怕风雨,二来快速奔走,尽量少携物品。这铺兵却腰间挂着个大大的招文袋,一摇三晃,故而叫沈放有些好奇。 触手便觉沉甸甸,袋口只简单打了个结。沈放举起看了几眼,才伸手解开布袋,探手入内,却是取出一摞书信。拿根白带捆扎的整整齐齐,足有七八寸之厚。 几人都跟上前来,看沈放解开白带,一封封翻开信件,只是扫了眼封皮,便即略过。 自有信笺,便有了信封。秦汉时,文书和书信大都是刻写在木板和竹简之上,为了保护其完整无损,便用两块刻成鲤鱼形的木板,夹在文书简牍之外。木板上刻有三道线槽,用绳捆绕三圈,然后再穿过一个方孔缚住。在线端或交叉处加以检木,封上黏土并加盖印章,以防私拆。这便是中国历史上最早的信封。 汉乐府民歌《饮马长城窟行》说:“客从远方来,遗我双鲤鱼,呼儿烹鲤鱼,中有尺素书。”说的其实便是拆信之事,鲤鱼便是书信。“尺素”乃是一尺长左右的白色生绢,也借指小的画幅或是短的书信。 魏晋以后至南北朝,书信逐渐由木质演化为纸质。信封改为由两片厚蓝纸制成,但两边还画有鲤鱼图,自然也不再用泥封了。 直到唐宋,国人仍爱仿制鲤鱼形信封。因此,信封又常被称为“双鲤”、“鳞鸿”。 德秀自沈放手中拿过一摞,看了几封,笑道:“我道是什么,原来是前方士卒的家书。你私劫家信,可是犯了死罪。” 自秦时起,便有军中文书代士卒刻写家书。不少将军都曾执笔为士卒亲写家书,以示爱兵之意。 慕小倩只觉索然无味,道:“那快放了回去,弄醒这兵儿,叫他去吧。我就说你们不要多事!”此前分明她也出言怂恿,此际却全扣在别人头上。 沈放头也不抬,仍是一封封扫过。百余封信一遍扫过,又重头再看一遍,这次看的更快,不断将看过的书信放落。不多时手中只留下五封书信,仔细端详。 慕小倩自沈放手中夹手抢过一封,看了封皮几眼,朝柴霏雪一扬,道:“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这士卒寄封家书实属不易,不知家人如何记挂。你竟半路拦截,当真是毫无人性,岂有此理。” 柴霏雪一直冷眼旁观,见沈放迟迟不放回,心下已是不耐,又听慕小倩挑拨,气道:“装腔作势,一般的书信,这几封有何古怪,你又瞧出什么门道来了?” 沈放这才抬起头来,道:“我只是有些奇怪,军中家书,都是文书代笔,你便就算给银子,何人帮你多写两页?为何这五封送去燕京的家书都要厚上一些?” 慕小倩还道他有何高论,嗤笑道:“燕京城中,多的是大户人家,岂是乡野之地可比。人家自己会写字,多写几页也碍得你事?”自地上取过沈放放下的信笺,翻弄几封,笑道:“你瞧这七八封里,必有一封厚些,又有什么稀奇。” 一旁叶素心忽然道:“一百三十七封家书,燕京以南,河南东路、河北东西两路,另大名府、真定府,沿途皆有。唯独到了燕京便止,余这五封,燕京之北却是一封也无。” 沈放大吃一惊,自己就手翻看,叶素心就站在身边,怎看的这般清楚,而且心中所想,几与自己一模一样。 德秀也来了兴趣,道:“过了燕京,多是女真土着,不习书信,又有何奇怪?” 沈放望了叶素心一眼,道:“燕京十七封书信,五封同递城北会仙坊,而这五封,虽封封文字有异,但又都比寻常信笺厚上一些。” 叶素心凝神思索,秀眉微蹙,道:“会仙坊一街之隔,岂不就是皇宫大内?” 柴霏雪忽然反应过来,脱口而出道:“不单皇宫,会仙坊忠义桥乃是兵部四方馆之所在。”说完却是眉头一皱,颇有懊恼之色。 四方馆,乃是官署名。隋炀帝时置,以接待东西南北四方少数民族及外国使臣,分设使者四人,主管双方往来及贸易等事,属鸿胪寺。而金之四方馆属兵部,掌提控诸路驿舍驿马及陈设器皿等事。 慕小倩有意无意瞥了柴霏雪一眼,掩口笑道:“沈兄弟当真是聪明,如此浏览一遍,便瞧出其中蹊跷。咱们几个,怕都是不及。” 第七百六十五章 会心叁 她不提还好,一提柴霏雪果然粉面一寒,伸手要夺,道:“拿来我看,我倒要瞧瞧是不是真有古怪!” 慕小倩笑着躲闪,伸手要拆信封,道:“我先看,我先看。” 德秀忙道:“瞧你就不是个做贼的,如此硬拆,岂不让人看出破绽?” 慕小倩瞥他一眼,道:“你是个做贼的,你来拆。” 说话间,沈放却是晃着了火折子,径自朝手中信上燎去。 萧平安吓了一跳,道:“沈兄弟你烧它作甚?” 叶素心笑道:“不妨,这信封乃是拿猪皮胶黏合,沈公子是要烤化了它。” 古时信笺封口,最早木牍以“粘土封口”,也有火漆封。 火漆,亦名“封蜡”,又叫“封口漆”。以松脂、石蜡、焦油加颜料混合加热制成块条状,一般呈红色或棕红色,也可按要求制成蓝、白等特殊颜色。遇热则软,面粘,专供瓶口、信件封粘之用。封粘时,用烛火引燃火漆,于熔成稠状瞬间滴注于需要封粘之处,在将待凝固之前加盖印章,冷却后留下清晰钤记图案。既美观又能有效防止私拆。 晋后,纸帛盛行,简牍封缄逐渐废止,但火漆印封仍被保留,一些重要文书仍才有此法防拆。但寻常百姓家书,多开始使用棉纸封。信封由多层薄纸裱糊成型,形似当代直式信封。信封上下封舌之处,加贴棉纸钤印封口。 此类信封多层纸糊成,所用胶种类各异,最常见的便是猪皮胶。 沈放不动封口,而是直接将糊好的信封化开胶水。 柴霏雪没好气道:“好的不学,就偏精这些偷鸡摸狗之术。” 沈放手法纯熟,倒真似熟门熟路的老贼,不多时已将一封信化开。从中小心翼翼抽出两张摺纸。展开来,见果然蹊跷。两张白纸之上,点点画画,皆是笔画。一笔一划,并不完整,又各不相连,横七竖八,有密有疏,如同儿童练笔一般。 德秀凑上前看,皱眉道:“什么东西,莫非把练字的纸儿错装进来?” 沈放也是奇怪,将那两页纸颠倒看了片刻,随即又拿起一封。如法炮制,打开来,却又是两张摺的整齐的白纸,纸上横七竖八,仍是毫无关联的一堆笔画。 如此连拆五封,封封都是一般无二。几人都是好奇,沈放所选这五封信笺确有古怪,却又不解其中奥妙。 人人手上拿了一张,费神思索。萧平安奇道:“这莫非是军中的密报?” 德秀忍不住发笑,故作惊容,道:“萧兄弟高见,这都能瞧的出来。” 实际人人早知此中有鬼,偏偏萧平安这才反应过来。听两人对话,都是好笑。叶素心却不高兴,道:“你如此本事,又瞧出什么来了?” 德秀道:“这个,这个,当是秘符!” 叶素心也道:“真是高见。” 德秀大感没趣,心道,这叶姑娘总是帮着萧兄弟说话,这个傻大个儿究竟有什么好? 沈放道:“此乃折痕秘法。” 柴霏雪皱眉道:“怎生说法?” 沈放道:“这纸上墨痕,看似杂乱无章,其实乃是将纸折叠后书写,写完平整开来,再寻素纸誊写。投寄他处,若知折法,一折便知机要。若不得其法,任你才高八斗,也是如读天书。” 德秀赞道:“厉害,厉害,沈兄弟果然学识渊博。” 慕小倩道:“你解的出么?” 沈放摇头道:“这折法千变万化,须得一点一点摸索。莫看小小一张纸,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叶素心道:“既然如此,还了回去,咱们速去,莫沾惹是非。” 沈放忽地一笑,道:“抄上一份,日后仔细参详,也是个乐子。”也不待众人相驳,自顾掏了纸张炭笔出来,将纸张裁作一般大小,于一块石上摊开誊写。 五封书信,十余张纸,又尽是毫无关联的笔画,沈放却是笔走龙蛇,丝毫不见阻滞,落笔如飞。誊写之书一般无二,如同描摹复刻一般。 萧平安几人一旁观看,慕小倩也是称奇,道:“瞧不出来,你还有这本事,将来江湖混不下去,寻个书记的行当,倒也活的下去。” 沈放专心誊写,也不与她斗口,只当没有听见,一刻钟功夫,十余张纸尽皆录完。起身收拾,如法炮制,再将鱼胶烤化,原样黏合。整饬停当,原封不动塞入招文袋中,又给那铺兵挂在腰间。 那铺兵犹自昏迷未醒。柴霏雪见也未探道什么消息,又是埋怨道:“叫你们莫要多事,平白浪费如此多时光,还不快走。” 慕小倩笑道:“不能走,不能走,这铺兵醒了,先前又瞧见我等,若是疑心起来,也是麻烦。” 德秀笑道:“小事一桩,瞧和尚的手段。”大喇喇上前,俯身在那铺兵后颈间一掐。 那铺兵悠悠醒转,却见锃光瓦亮一个光头,眉清目秀一个和尚,离自己如此之近,光头几乎照出自己影来,登时吓了一跳。 德秀不待他反应,开口道:“善哉善哉,你这兵儿,好不小心,竟自己摔晕过去。若非我等瞧见,遇到大虫野狼,岂不害了你的性命。” 那铺兵一个寒颤,不辨真伪,只道真的被几人所救,谢道:“多谢大师则个,咦,这山中有大虫么,我怎么不知?” 德秀摆手道:“这不重要,大虫乃是禅机,你不懂的。” 铺兵浑然不解,更觉莫测高深,连连点头,道:“大师说的是,俺脑子是不大灵光。” 德秀道:“你幼年是不是重重跌过一跤?” 铺兵一脸茫然,道:“这个记不清了,好像有过。” 德秀重重一拍他肩膀,道:“这就对了!” 那铺兵更吓了一跳,说话声音都虚了,道:“大师,什么对了?” 德秀道:“你是不是以前还挺聪明,摔完脑子就不灵光了。” 铺兵摸摸脑袋,道:“好像是啊!” 德秀道:“那还有假!人有三魂,天、地、人,又称胎光、爽灵、幽精,也称元神、阳神、阴神。又有七魄,尸狗、伏矢、雀阴、吞贼、非毒、除秽、臭肺。尸狗魄在顶轮,伏矢魄在眉心轮。尸狗掌天冲,伏矢掌灵慧,雀阴为气,吞贼为力,非毒中枢,除秽为精,臭肺为英。你幼年一跤跌倒,想是跌散了伏矢魄,因而灵智受损。” 铺兵大惊,伏地便拜,道:“我魂魄不全?那可怎生是好,大师搭救,大师搭救啊。” 德秀道:“你我既然相遇,合是有缘,贫僧又怎能见死不救。适才扶你,我已招来你的魂魄,复还你身。日后你自然灵智渐复,脑子也会活络起来。” 铺兵只觉匪夷所思,看看自己上下,迟疑道:“这就还回来了?” 德秀道:“是啊,我来问你。”竖起一根手指,道:“这是什么?” 铺兵摸摸脑袋,道:“手指?” 德秀道:“不错,还有呢?” 铺兵犹豫一下,又道:“壹?” 德秀露出一个温和笑容,道:“不错,不错,还有呢?” 铺兵受到鼓励,信心倍增,大着胆子道:“莫非这也是什么禅机?” 德秀双手击掌,哈哈大笑,道:“妙极,妙极,你这魂魄刚刚归位,便能举一反三,孺子未来可期啊。” 铺兵满面喜色,一脸潮红,倒头又拜,连声道:“多谢大师,多谢大师。” 德秀一摆手,道:“无妨,不过你魂魄离体太久,自由自在惯了,如今归来,难免住不习惯。” 铺兵变色道:“那可如何是好!” 德秀道:“须得贫僧回到庙中,给你点一盏固魂灯,连点七七四十九日,不能断了灯油。这个灯油……” 铺兵立刻心领神会,迫不及待背过身去,一番窸窸窣窣,不知从哪里掏出个布包,沉甸甸,叮叮当当,一把塞到德秀手中,道:“大师莫要嫌弃。”心中忽起一股热流,我这是真的聪明起来了啊,立刻就明白了大师的意思! 德秀连连推辞,道:“贫僧行善积德,岂是贪图你的财物。”话音未落,已将布包拢入袖中。又正色道:“此事你知我知,万不能让旁人知道。若是懂术法的晓得,你这魂魄是外面飘荡寻回来,必想个法子再给你勾了去。那时你非但灵智不存,怕是其他六魄也要被人一并掳去,可就万事休矣,神仙难救。” 铺兵连连点头,道:“不说,不说,打死也不能说。”眼睛不由自主朝沈放、萧平安几人身上瞥去。 德秀笑道:“不妨事,这几位都是我正道人士,绝无歹心。否则你适才昏迷,岂不正好下手。” 铺兵连连点头,又朝诸人点头哈腰,一一照顾周到,不敢怠慢。 德秀道:“你去吧,切记休与外人提及。” 铺兵连连称是,这才想起一摸腰间招文袋,只觉入手别无异样,当下拱手告辞,直奔前路。 见他离去,慕小倩才忍不住笑道:“你这和尚,原来这般坏。什么三魂七魄,那不是道家的说法么!你吓唬吓唬他也就罢了,怎还骗他的钱,有多少?六七百钱有没有?见者有份,快拿出来!” 蒋青也笑道:“和尚果然有些本事。” 第七百六十六章 会心肆 叶素心却道:“这兵儿看着就是个缺心眼的,你又何苦吓他。” 德秀笑道:“这怎么是吓,他如今自觉聪明,有了信心,脑子自要比之前活络,他还得谢谢我呢。” 恰在此时,就听远处那铺兵高呼道:“大师,谢谢啊!” 德秀道:“你看。” 柴霏雪难掩嫌弃,道:“你们三个,没一个好东西!” 萧平安只觉有趣,张大个嘴,呵呵傻笑,却听柴霏雪鄙视。心中奇怪,道,我又怎生得罪他了,哎,这个柴姑娘,真好大脾气。 几人继续前行,经适才一闹,众人倒是心情更好,无拘无束,彼此笑闹,一路轻松。 柴霏雪还是冷冰冰样子,只跟叶素心与慕小倩说话。 沈放与萧平安、德秀、蒋青四人闲聊,又有适才铺兵密书,话题自然说着说着便扯到了宋金之战。 沈放与萧平安话倒不多,蒋青更是只笑不说,德秀却是侃侃而谈,指点天下大势,颇有指点江山,无所不知之意。 听德秀说的热闹,柴霏雪三人渐渐也不说话,变了听众,听了片刻,柴霏雪忍不住插口道:“你们几个,对眼下战事有何高见?”此言乃是对沈放、萧平安、德秀和蒋青四人所发,说问高见,言下却颇有考教之意。 柴九带众人一路南下,此类话题不知谈了多少日夜,沈放与萧平安乃是末尾赶上,倒是经历不多。 沈放几番风雨,愈发沉得住气,已不再贸然表露情绪心态。萧平安则更是自觉愚钝,遇到此事,总是躲在最后。 听柴霏雪发问,两人都不说话。 德秀却是面露喜色,心道,遇到这两个怪物,比武和尚不行,但和尚饱读诗书,比文可不含糊。胸有成竹,清清嗓子道:“自太祖开国……” 他自大宋建国讲起,历数本朝弊端,对宋重文轻武,更是嗤之以鼻。又强调金人勇悍,自莽荒苦寒之地崛起,性情凶悍坚韧。这一文一武,天性本质,便如同绵羊相对饿狼。 再论两国时政,兵甲操练,马政军械。大宋常年羸弱,更是被他批的体无完肤。再比两国皇帝大臣,也是金人全面占优。 一番旁征博引,德秀道:“如此种种,大宋胜算十不足一,此战必败。但金国眼下也是内耗多起,掌控半个北域,已是捉襟见肘。也早没有南下的野心,我瞧此战,多半还是大宋割地赔钱,偃旗息鼓。” 他这见识,一半书上读来,一半想是寺内僧人议论,被他拿来己用。少林寺卧虎藏龙,自是不乏高人,见识不凡。但这和尚想是不曾真的这方面用功,拾来一鳞片爪,生拼硬凑。这一席话,与李云政等人比较,自是不如,但相比云锦书、栾星回等人,也是不差。 不过即便如此,也足够唬人。 蒋青先赞道:“和尚果然博学多才,对这时事也有如此见地。” 慕小倩点点头,难得夸了半句,道:“你这和尚,倒还不算不学无术。” 柴霏雪却是嗤之以鼻,道:“瞧你说话,便是拾人牙慧,颠三倒四,自相矛盾,分明不是一路。” 德秀丝毫不觉难为情,笑道:“他山之石可以攻玉,我等年纪尚轻,自是要多听前辈的话。自他口,入我心,不就也变作自己的,谈何拾人牙慧。” 柴霏雪不愿理他,对沈放道:“你来说。” 沈放笑道:“我懂得什么,不说也罢。” 柴霏雪道:“我知道你不懂什么,但说话总会。” 沈放无奈,略一沉吟,道:“我闻先贤语道,小国寡民。邻国相望,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初觉无稽,如今再看,却觉真能如此,也是不错。” 柴霏雪听他开口“小国寡民”四字,眉头就是一皱,忍着听了几乎,忽地冷哼一声,插口道:“什么不错?我问你天下形势,你给我扯什么无为而治、不言之教!” 沈放微微一怔,不知自己又如何惹的她不高兴。但出谷两年,他连遭变故,又目睹眼下两国争战,民不聊生,先前本对外物并不关心,但如今却叫他不能不思想。 他自己心中有什么感受,此际忍不住还是直说道:“天下争战,无非为当权者一己之欲。天下虽大,卧眠七尺。只要这些人稍许收敛一下私欲,天下安居乐业,自然刀兵不起。” 柴霏雪截口道:“荒谬,世人愚钝者多,聪慧者少,懒惰者多,勤勉者少。若无强有力之人引导,我等如今还在茹毛饮血!昔年,人族初始,受猛兽毒虫所扰,少有人能活过三十之数!若不是燧人氏钻木取火,有巢氏构木为室、袭叶为裳,神农氏尝百草治病救人,大禹安治水患,吾等可有今日?” 萧平安等人听他两人争辩,德秀插口道:“妙极妙极,柴姑娘所言极是。智者治人,愚者治于人,天经地义。” 沈放眉头微皱,道:“便是蠢笨懒惰,谁给你的权利,代替他们选择?须知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正是你说的这些所谓强人,个个强横霸道,就是要人人听从于他,谁不听就要打谁。上古所谓圣贤,神农氏联合皇帝打了蚩尤,当真是正义之战?有巢氏后人大禹,压服天下,当真是靠的治水之功么?他灭三苗,血流成河。涂山会天下诸侯,也是强人所难。一将功成,从来是万骨哀枯。我就便蠢笨懒惰,又不碍得他人,凭什么要我从你心意?” 柴霏雪面色潮红,显是真的生气,不待沈放说完,立刻回敬道:“人筋骨之力不如猛兽,寿命之长,不足松木。为何能主持天下,乃是团结一致,齐心协力。聚沙才成塔,集腋能成裘。当年大禹治水,天下景从,若是人人想的和你一样,都当缩头乌龟,这水怕是如今还未治好。你蠢笨懒惰,尽可自生自灭,但人人和你一般,定会拖累他人!” 其实两人所辨颇是有些驴头不对马嘴,但话头一起,谁也顾不上了,沈放只觉“缩头乌龟”四字好生刺耳,不悦道:“你也莫要忘了夏桀商纣,强人所难,强奸民意,穷奢极欲,劳民伤财,可都不见什么好下场。” 柴霏雪嗤笑道:“年纪轻轻,不想着建功立业,偏偏去学什么老子老庄,清净无为!我瞧你就这么点出息!” 沈放也不高兴,道:“你问我答,便不合你心意,又何必揶揄于我。” 慕小倩一旁乐开了花,心道:“这个傻子还真是喜欢跟女人争辩啊!哈哈哈哈,两人都红脸了,有趣有趣,哈哈哈哈。” 还是叶素心好心,打圆场道:“河上公曰,圣人虽治大国,犹以为小,示俭约,不为奢泰。民虽众,犹若寡少,不敢劳之也。小国寡民,以之为小,以之为寡,实则国大民多。沈公子的意思还是天下一统,天下百姓方能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柴家妹子说的也是不错,这天下一统,又自非秦皇汉武之霸王不可。” 谁知沈放和柴霏雪都不领情,齐齐哼了一声。 叶素心也觉好笑,见一旁萧平安若有所思,道:“萧大哥,你如何看?” 萧平安这才恍然,摸摸脑袋道:“我不懂这么多大道理,但这两国交战,打来打去,吃苦的不还是百姓?” 德秀呵呵笑道:“谁说不是,人为刀俎,百姓常为鱼肉。萧兄弟武功高强,不如潜入宫中,逼那大金大宋皇帝齐齐化干戈为玉帛、铸剑为犁,救百姓于水火,解万民于倒悬,岂不是好。” 萧平安沉默片刻,摇头道:“我功夫不行,做不来的。” 众人都知德秀乃是玩笑,却看萧平安沉思,半天才说出这么一句。慕小倩立刻想笑,但看萧平安认真神情,却是笑不出来。 一旁叶素心道:“萧大哥你莫听他胡说,这天下大势,又岂只是两个皇帝操控的。”微微一顿,尤觉不放心,道:“庙堂与江湖微妙,皇宫之中,不乏能人异士,卧虎藏龙,萧大哥可切莫一时冲动。” 慕小倩笑道:“人贵有自知之明,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你担心什么,我瞧他可也没傻到那个份上。” 萧平安沉默片刻,却又道:“我没想过这些,也没那个本事。我笨的很,也不想和人打架,这辈子能安安分分,平平安安就好。” 此话自他嘴里说出,众人都是错愕。如今他声名鹊起,隐隐已是年轻一辈翘楚,衡山派又是欣欣向荣,未来成就,已是不可限量。忽然说出此语,众人只道他是隐忍藏拙。 却不知萧平安此言却是一万个真心,他下山这两年,恶战不断,已生厌倦。开封一场血战,林子瞻断臂,燕京失陷,天台剑派受苦,这一切虽未让他屈服,却让他对江湖产生了深深的怀疑。 他先前练武,只为师傅师娘高兴,却不想武功越高,麻烦越多,诸多烦心之事,眼下竟似难以自拔。 叶素心也觉有些诧异,好奇道:“萧大哥,那你最想做的事是什么?” 萧平安面色一红,似有些不好意思,道:“我想在衡山脚下买一块地,盖个房子。”下面本还有“娶个老婆,生几个儿子,养些小鸡小鸭。”知道不妥,硬生生忍住未说。 第七百六十七章 会心伍 几位朋友好。 一阵银铃般笑声,却是慕小倩忍俊不禁,笑的前仰后合,花枝招展,道:“哈哈,哈哈,笑死我了,你这衡山派得意弟子当真是有志气。哈哈,哈哈,买块地,盖个房子,笑死我了。” 柴霏雪却是嗤了一声,更难掩一脸嫌弃,道:“你比他还要没用。” 慕小倩自是落井下石,又再补上一刀,道:“是啊,是啊,你这衡山派的后起之秀,如此雄心壮志,不知道你师傅师公听到,可要多么失望。”话音忽顿,跟着停下脚步。 众人说的高兴,全未注意前路。蒋青前面带路,众人跟着前行,不觉已走入一处山谷。慕小倩紧跟在后,此际忽然止步,身后众人这才发觉不对。 前面道上,一左一右,两人坐在道边。一人鹑衣百结,一人青灰道袍,竟是卧南阳与龙阳道人双双阻住去路。 众人神色都是一变,沈放脚下一快,走到前面。慕小倩见机也快,笑道:“咦,这不是三缺前辈和龙阳道长吗,怎地有此雅兴,坐在这荒郊野地喝西北风?” 龙阳道人皱眉道:“口无遮拦,你恒山派仪琳师太就是这么教徒弟的么?” 慕小倩笑道:“我师傅法号也是你叫的么。” 双方相距不远,两句话一说,众人已走到近前。沈放此际扮作寄幽怀,脚步不紧不慢,当先就要从两人面前走过。目光上挑,瞧也不瞧两人。 卧南阳忽然伸出一脚,正挡在路中,嘿嘿一笑,道:“让你们过了么?” 慕小倩故作惊容,道:“三缺三缺,你当真有眼无珠,不认识这位是谁么?” 卧南阳斜眼看沈放,笑道:“哦,什么了不得的人物,说出来,叫老叫花也开开眼界。” 沈放冷哼一声,道:“均州的事,你已经记不得了么?”他在燕京保受煎熬,潜心练功,无心他顾。但有寄幽怀这样的前辈在身侧,岂能不寻机会亲近求教。虽与寄幽怀没有见过几面,却恰巧听闻过三缺卧南阳一桩事情,今日正派上用场。 卧南阳失却丐帮帮主之位,在外四处游荡,行事逐渐偏激。七年前,他曾在均州与人结怨,所为睚眦小事,便要痛下杀手。恰巧寄幽怀遇到,寄幽怀与其父卧龙生有算有些交情,不愿他做错事,暗中出手阻拦,小小戏弄了卧南阳一番。也是想叫他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话还未说完,便看卧南阳似笑非笑,脸色渐冷。忽觉不对,卧南阳岂能不认得寄幽怀,适才那句分明是明知故问。心下忽然恍然,扭头看向蒋青。 只见蒋青已将面上妆容卸下,露出本来面目,呵呵一笑,道:“沈兄弟,得罪了。前面沈公子问我帮中有变,帮中兄弟倾向哪位。我不知旁人怎样,但蒋某一家老小,都受老帮主的恩惠,自然站在卧帮主这边。” 众人这才知道上当,一路有恃无恐,只顾说话,却不想被这蒋青一路带着,自投罗网。这两人挡在此处,自是没安好心。 柴霏雪却不惧这两人,她与沈放争吵,正心底不顺,没好气道:“你们想怎样?” 卧南阳嘿嘿笑道:“柴家姑娘在此,我等岂敢得罪。你莫凶巴巴的瞧老叫花,我不过陪着人来。”伸手一指,却是指的萧平安,道:“天台剑派的梁子,这位才是正主儿。” 萧平安冷哼一声,他如今与卧南阳、龙阳两人仇怨已深,知道服软也是无用,今日人家既然找上头来,自己接着就是。 没了顾忌,反是胆气大增,也是伸手一指,戳指龙阳,骂道:“臭道士,我不去寻你,你还敢来找我!今日叫你给大师兄赔命!” 龙阳慢慢站起,阴恻恻道:“好啊,衡山弟子萧平安结交魔教凶徒,修习魔功,犯了武林大忌。我天台剑派与衡山结盟,同气连枝,不忍见你误入歧途。本想伸以援手,可惜你顽固不化,今日只好与你做个了断,先废了你的武功,再擒下请贵派陈真人发落。” 萧平安目瞪口呆,几乎不敢相信自己耳朵,道:“你说什么?” 龙阳道人不紧不慢,自顾道:“我派掌教正阳真人,意外发现衡山弟子萧平安偷学魔教邪功。念在三派会盟,将其带至天台,本想循循善诱,感化于他,叫其改邪归正。谁知此子冥顽不灵,一意孤行,不但拒不悔改,更是趁机放走魔教余孽林倚天,遗祸武林。林倚天乃是魔教仅存的重要人物,此事处置不善,必将置江湖武林于水火。我派掌教真人为此事,已专程去往衡山,面见衡山派首脑。提请三派携手,追捕贼党林倚天。”说到此,冷冷一笑,道:“还有萧平安!” 萧平安手脚冰凉,只觉此人信口雌黄,颠倒黑白,所言之虚假,栽赃之没有下限,简直令人发指。怒道:“你放屁,我大师兄不是你杀的么!你等与我派结盟,分明是早就包藏祸心!” 龙阳冷笑,声音忽轻,几不可闻,道:“你不说倒是忘了,衡山派弟子楚乔人,亦为魔功所惑,甘与魔教余孽林倚天沆瀣一气,练功走火入魔。我派顾及衡山派声誉,一直代为遮掩此事。此番萧平安为求魔教邪功,不但放走了林倚天,还将自己师兄一并杀死。杀人凶器尚在,一并送往衡山派了。” 萧平安再听不下去,诬陷自己也就罢了,竟连大师兄楚乔人也要一并陷害,这天台剑派所为,简直是禽兽不如。骂道:“你莫要血口喷人,我已见过师傅师娘,无人会信你等鬼话!” 龙阳呵呵笑道:“是么?学武八年的斗力境中段高手,你这武功怎么来的还要我说么?你的‘明神诀’练到第几重了?” 萧平安如坠冰窟,陡然心底了然。难怪天台剑派有恃无恐,居然还敢上衡山,恶人先告状。自己修炼“明神诀”之事已经败露,天台剑派只要抓住这点,便是稳居不败之地。任他如何胡说八道,他萧平安和衡山派也是百口莫辩。想明白此节,双手已是发抖。 龙阳见他模样,更是得意,哈哈大笑,道:“萧平安,你结交匪类,修炼魔功,残杀同门师兄,罪无可赦,还不束手就擒!” 萧平安怒道:“我没有做过,我也没有结交匪类!”本想说哥舒天大哥不是坏人,硬生生忍住未说。 龙阳道人道:“你有没有做过不重要,大家觉得你有没有做才重要。” 萧平安怒不可遏,大吼一声,抢上一步,挥拳就打。 龙阳嘴角一抹冷笑,侧步滑开,却是趁机与沈放等人分开。 众人都知萧平安不是龙阳对手,德秀高声道:“你这人以大欺小,和尚可看不过去。” 卧南阳冷声道:“少林寺的和尚,还有柴家的姑娘,叶姑娘,你们几个都给我乖乖站着别动,人家会盟三派的事情,咱们可不好插手。”忽地一挥手,他手中竟是抓了一把石子,足有十余颗,抖手打出。 沈放等人谁也未曾想到,他如此身份,竟会突然出手偷袭。如此距离,暗器袭来,如何敢大意,齐齐闪身躲避。 可双方近在咫尺,卧南阳出手又快,慕小倩和叶素心都被打中,那石子快如奔雷,打住身上,却是半点不痛不痒。 这才明白卧南阳根本无心伤人,但再看柴霏雪,却是面罩寒霜,一跤坐倒在地。 卧南阳丢出石子,半是吓唬众人,一半却是针对着柴霏雪。一颗石子角度诡异,半截在另一颗石上一撞,划了道弧线,正中她膝间“犊鼻穴”。石子带着阴劲,不伤皮肉,却已将她穴道封住。 柴霏雪站立不住,当即摔倒。叶素心吓了一跳,急忙过来搀扶。 一篷石子打出,却唯独没有一颗打向沈放。沈放似也看的明白,立在原地未动。 卧南阳轻哼一声,道:“胆子倒还不小,去了你的易容,莫叫老子瞧着碍眼。” 沈放也不违拗,伸手摘下假须,又自脸上扯下几块面皮。他的化妆之术与沐云烟的法子有异,材料更是简易,取下也更便捷。渐渐现出本来面目,但面上仍留一些痕迹,须得慢慢擦去。 卧南阳道:“那是你结义兄弟?” 一旁龙阳与萧平安已经翻翻滚滚斗在一处。萧平安怒气勃发,竟是一路抢攻。龙阳好整以暇,见招拆招,数招一过,已渐占上风。 沈放点头道:“是。” 卧南阳道:“你不上去帮忙?” 沈放道:“正有此意。” 卧南阳道:“嘿嘿,那你去吧。” 沈放拔剑在手,举步上前,慢慢自卧南阳身侧走过。 卧南阳冷眼看他,见沈放神色波澜不惊,终于还是忍不住道:“你不奇怪我为何单单放你过去?” 沈放目不斜视,已近萧平安战团之前,却不急着出手,淡淡道:“借刀杀人而已。”目光忽地一凛,道:“我却也正有此意!” 第七百六十八章 会心陆 场中萧平安愈加不支,连换“问山拳”“回雁八打”“落花芙蓉掌”三套拳法,但招式递出,立刻叫龙阳破去。 这龙阳道人对衡山派拳法之熟稔,显是暗中钻研已久。又过十余招,萧平安已无还手之力。只得借“巽风雷动”不住躲闪。他这套轻功玄妙,龙阳道人一时竟拿他也没有办法。 沈放冷眼旁观,任萧平安左支右绌,却不上前。 卧南阳也觉怪异,扬声道:“臭小子,怕了么,又改主意了?” 沈放淡淡一笑,道:“还不是时候,你放心,待我出手,便是他败北之时。” 萧平安滑步躲开一击,恨声道:“今日不能与他善了!定要给他留些念想!他杀我大师兄,还要诬陷于我,我与他不共戴天!”一通话说完,挥拳又上。 沈放应道:“好!我尽力而为。” 两人一问一答,竟是将龙阳道人当作俎上鱼肉,围观众人无不又是错愕又是吃惊。 柴霏雪被制住膝间穴道,叶素心助她推拿。德秀和慕小倩本是跃跃欲试,还想着上前助拳。此际慕小倩一脸错愕,道:“这两个是失心病疯了么?怎地胡言乱语。” 柴霏雪也是摇头,道:“人家老江湖,什么没见过,你们这攻心之计,止增笑耳。” 沈放和萧平安竟是把龙阳道人当了随意拿捏的软柿子。叫众人如何不惊奇。要知龙阳道人也是天台剑派出类拔萃的人物,武功就便与萧平安师傅萧登楼相比,怕也是伯仲之间。 萧平安与沈放自是如今年轻一代的翘楚,但这三十年以上的功力岂是虚妄。更兼且说,能坐到一派长老,武功直入斗力境上段,哪一个又不是天资杰出之辈。 叶素心双手助柴霏雪推拿,眼睛却是一瞬不瞬盯着战局。见萧平安只有挨打的份,龙阳出手凶狠,一个失手就不免性命之灾,心中愈急,忽然起身道:“咱们也上去帮忙。” 一旁德秀也是一脸惊讶,却是摇了摇头,道:“咱们还是莫上去添乱?” 叶素心又气又急,狠狠一跺脚,道:“你这人怎如此没义气!”心中发狠,拔剑就要上前。 卧南阳冷笑一声。德秀一伸手,拦在叶素心身前,低声道:“我说的乃是真话,他两人携手,咱们还真帮不上忙。” 卧南阳听的清楚,再忍不住,哈哈大笑,道:“一个比一个会弄玄虚,唬的老叫花都要信了。哈哈,哈哈,牛鼻子,人家要宰了你,你怕不怕?” 德秀哼了一声,道:“老叫花,你忌惮我等师门,想借龙阳之手杀人。可你这回算盘可打的错了,这两人联手,定会叫你大吃一惊。” 卧南阳笑道:“好,好,老叫花拭目以待。” 场中沈放却仍然没有出手的意思,提剑站在一旁。 龙阳道人自不信这两个年轻人能在自己手下翻出天去,但一人伺机在侧,总教他有些不自在,冷哼一声,道:“臭小子,别逞口舌之快,有本事上来瞧瞧。” 沈放对他根本不作理会,凝神看两人相斗,忽道:“还要几招?你撑得住么?” 萧平安忽然双掌齐推,将龙阳逼退一步,深吸口气,道:“十招,撑不住也要撑!” 龙阳对两人装腔作势早已不耐,趁势退开一步,怒道:“一对混账小子,还不一起上来受死!” 沈放道:“对不住则个,晚辈要在旁突袭,怕是不能从命。” 龙阳道:“好,也算敞亮,老道就等你来袭。”话音未落,一道劲风呼啸而来。竟是萧平安主动攻上,不单如此,拳法直来直去,迎面直打,竟是要与他以真气内力相搏。 龙阳不怒反笑,挥掌相迎,两人双掌一交,“砰”的一声巨响。萧平安蹬蹬蹬连退三步,龙阳道人却也是上身一晃。 众人更是惊诧。萧平安主动寻龙阳比拼内功,这不是彻头彻尾的以己之短,攻彼之长。若说两人与龙阳周旋,靠着身手敏捷,轻功身法惊人,还能周旋一二。这以内力相拼,纯属就是自寻死路。 果然一招之下,萧平安已是吃亏。但萧平安却似吃了秤砣铁了心,毫不犹豫,返身又上,一招“黑虎掏心”,仍是寻龙阳道人硬撼。 龙阳岂会怕他,萧平安若一直靠那招“巽风雷动”逃命,他对付起来倒也麻烦。如今这小子昏了脑袋,找自己硬碰硬,那是求之不得。先前一掌,他不过使了六成功力。此番见萧平安却是硬拼的路数,又加了一成力。 寻常高手对决,少有全力以赴,七八成功力,收放最是自如。龙阳这一掌打还,其实已算动了真格。 双拳相交,萧平安又是连退数步。但两人拳对拳,巨力之下,龙阳道人竟也觉得手上一麻。心中大骇,顿起波澜。萧平安这两拳之力,实是大大超出他的预料。 他早已得知,萧平安如今应是十一条经络有成,在斗力境中段还属下乘。但这两拳之力,雄浑无遮,竟是隐隐已逼近斗力境中段上乘的实力。 心念一起,立刻跟着起了别样心思。暗道,这便是那“明神诀”之功么,果然神奇,难怪掌教真人经营这么多年,一定要一探究竟。若不是此番事发,恰巧教我碰到,只怕我也还蒙在鼓里。 先前这小子与我交手,对我教内功也是知之甚深,险些叫我也吃了苦头。他似乎还有一样神奇法门,能截断旁人内力。今日抓住这小子,定要好生逼问一番。 他却是不知,萧平安的内功修为当真是一日千里,如今已是十三道经络打开。距离斗力境上段都已是不远。 说时迟,那时快。萧平安也不调息,跟着第三招已经打到。 柴霏雪几人都是惊的呆了,半晌慕小倩方道:“你说叫我们大吃一惊,便是这人没有脑子的么?” 叶素心也是着急,道:“是啊,干什么要跟他硬拼!” 柴霏雪插口道:“他们两个究竟有什么古怪?” 德秀也觉匪夷所思,压低声音,道:“此番连遇强敌,我听这两人路上商量了个什么联手合击的手段,可具体说的什么,他们也不叫我知道啊。” 柴霏雪连连摇头,道:“胡闹,胡闹!” “砰砰”之声不绝,萧平安与龙阳道人已连对六掌。萧平安显是不敌,嘴角已渗出血迹,分明已经有了内伤。但他却是不管不顾,仍是发掌猛攻。 沈放静立一旁,剑如秋水,垂在身侧。 龙阳道人也是动了真火,怒道:“臭小子,给脸不要。”催动内力,已是八成掌力,全力施为。 如此一来,萧平安更是抵受不住。两掌一接,身子一晃,一口血已经吐了出来。 三缺卧南阳冷眼旁观,面色阴沉,几能滴下水来。萧平安这小子当真古怪,每见一次,武功必定大涨。与龙阳这一番硬拼,虽是一如既往的没有脑子,傻干蛮干,但展示出的内力之强韧,早已超越同辈远甚。 叶素心惊呼出声,忍不住叫道:“你快帮忙啊!” 她叫的自然是沈放。可沈放不为所动,似乎根本没想过出手。 就在此刻,萧平安却是不退反进,双掌其出,直打龙阳道人前胸。 龙阳道人心中暗骂,不知死活!双方一通比拼掌力,他自早试出萧平安深浅。萧平安内功修为端地不俗,但与他相比,仍是有一整个小境界之差。这连番比拼掌力,半点没有花巧。每一掌打过,自己内力都要侵入萧平安体内。眼下萧平安看似仍然勇猛,实则内腑已然受创。 但他自无怜悯之心,巴不得将这小子直接打成废人。见萧平安双掌打到,也不退让,真气一吐,双掌迎上。 却听一旁卧南阳出声道:“十招了。”言语颇有警示之意。 龙阳双掌已经推出,卧南阳声音入耳,忍不住鼻孔里嗤了一声。沈放与萧平安装腔作势,说什么十招之约,这臭叫花居然当真。看沈放模样,分明是畏畏缩缩,不敢对自己出手。 双掌一交,受挫的又是萧平安,这下受伤更重,竟是站立不稳,被双掌反震之力直接抛了出去,重重摔在地上。 就在此刻,沈放忽然出手,一招“烈阳”刺出。剑如骄阳,瞬间照遍天地。 沈放剑出,众人皆惊。场内众人,莫说龙阳、卧南阳、蒋青。便是柴霏雪、叶素心、慕小倩也未见识过沈放的意剑。唯独一个德秀,曾在雨夜荒村,惊鸿一瞥。 柴霏雪秀目圆睁,似是不敢相信,一直听闻沈放领悟意剑。虽知花轻语定不会骗自己,但好胜之心,就是叫她不愿相信。此际沈放剑出,芳心摇曳,一时竟不辨是何滋味。 叶素心与慕小倩都是瞠目结舌,两人武功也算不差,更是系出名门,见识不弱。虽未见过多少意剑功夫,但沈放剑法一出,虽不是对自己所发,但却是立有所感,登时明白这定是极高明的意剑剑法。 第七百六十九章 会心柒 卧南阳和蒋青齐齐站起。 德秀双手紧握双拳,满面羡慕之色。 唯独龙阳竟是一动不动。 他不是不动,是不能动。双掌震飞萧平安,随即沈放便即发动。龙阳也是大惊,不想此子剑法竟是已臻化境。心中当即有了分数,此招不能接,只能避其锋芒。心念既动,身子就要倒跃而出。 就在此刻,忽觉心口一紧,跟着身子忽然一僵。不知何时,体内一股阴劲陡然发作,竟是教他心脏麻痹,浑身一僵。 虽只是短短的一瞬,但在沈放快剑之下,这一瞬几已可定生死。 龙阳心中惊惧,无以复加。他着实想不明白,自己为何会陡然身子一僵。莫非是那萧平安弄鬼,可先前十掌对过,萧平安内劲也无甚特别,更不能侵入己躯。 眼见沈放剑如日升,偏生动弹不得。沈放长剑已到,急切间双齿狠狠一咬舌尖,身上麻痹顿减。虽是恢复了知觉,但想跳起已是晚了,急举右手格挡。 沈放剑如流星,长驱直入。龙阳手刚刚抬起,长剑已到。贴着手掌划过。 龙阳三根手指,连带半个手掌,被如豆腐一般削断。剑势不减,已经刺入龙阳左胸。 龙阳道人暴喝一声,身子倒飞而出。飞出二丈多远,落足一个趔趄,随即毫不犹豫,转身就走。 尘土飞扬之间,半截手掌连着三根手指,这才落地。 萧平安却是已经盘膝坐倒。他连番出手,已是强弩之末,更是已经受了不轻内伤。但他与沈放所定的战法,却是一举成功。 大阴阳周天赋十三神法之“定魂”!与人比拼掌力之际,会有一股暗劲悄悄渡入敌人体内,这暗劲极其微弱,极难察觉。但在敌人体内,却可以不断累积,更是潜伏在心府要害之处。 待到聚集足够分量,便能瞬间发动,叫人心脏骤停。任你武功再高强之人,若是中招,也要短暂麻痹。 萧平安练成此功,此番还是初次出手。算准了以自己武功与龙阳差距,须得连续打入十次以上暗劲。一试之下,竟然成功。 沈放更是于白驹过隙之间,抓住时机,一招制敌。 龙阳道人武功,远在两人之上。却是一时大意,一路坠入榖中,待到警觉,为时已晚。天台剑派以剑法立身,他浸淫剑道多年,此番持剑的右手被废,这武功等于没了一半。 萧平安不单有“明神诀”,更身怀“大阴阳周天赋”绝学。沈放内力修为虽算不得惊艳,但对敌机智百变,于剑道领悟之深,已是匪夷所思。 这两人武功早已远超侪辈,精心谋划之下,今日遭遇大敌,联手一击,竟是大获全胜。 柴霏雪等人面面相觑,谁也不信沈放、萧平安两人竟真的一击得手。十招之内,将一位超出两人一个,甚至两个小境界的前辈高手重创。 卧南阳更是愕然,一时竟是还不过神来。沈放自己所言不错,他留下众人,独独放沈放过去,确是存了借刀杀人之意。 柴霏雪乃是柴家千金,江湖中人,除非活的腻了,谁也不敢去招惹;德秀少林弟子,也是难缠;慕小倩恒山掌门之徒;就便是叶素心,如今不属峨眉,看似无依无靠,但她背后彭惟简可也是个了不得的人物,更与他三缺交情匪浅。 一众人中,唯独沈放看似个软柿子,偏偏还是萧平安的结义兄弟,就手一并打发了。 在他三缺看来,龙阳武功不俗,对付这两个后辈当真是绰绰有余。谁知场上惊变,沈放一剑重创龙阳,竟连他想援手的念头也未及起。 沈放剑法固然惊世骇俗,但龙阳飞身闪避前的一个停顿,又怎能瞒过他的双眼。他虽不明就里,但两相推敲,定是与萧平安方才那一通看似鲁莽的掌力有关。 这貌不惊人的萧平安究竟练就了什么武功?为何每见一次,武功就要大涨。龙阳武功虽不及自己,但他能叫龙阳僵硬,是不是也能叫自己僵上一僵? 正自错愕,心神不属之际,忽然身后风起,利刃破空之声,又疾又厉。也不见作势,身子一挺,人已在一丈之外。脚下不停,直扑萧平安。 卧南阳未曾回头,听剑风便知乃是柴霏雪出手偷袭。他掷石打穴,也唯恐伤了柴霏雪,使力不大。柴霏雪自己运功冲穴,又有叶素心之助,本就困不住她许久。 柴霏雪高傲之极的性子,岂肯吃亏。腿脚一复,也不顾武功相差悬殊,立刻出手偷袭。 但她这一剑刺出,反是叫卧南阳动了杀机。自错愕间醒觉,第一个念头便是,竟日养虎,终成大患。再让萧平安这小子成长下去,还如何得了。今日必须杀了此子,还有他那结拜兄弟,两个都不能留。 萧平安以大阴阳周天赋的“定魂”奇功,硬撼龙阳,也是伤敌八百,自伤一千。连接十掌,此际五脏六腑都是翻翻滚滚,若是不加压制,怕是顷刻就要气息暴走,真气狂乱,落下内伤。 但他此际倒是想的开了,有天台剑派推波助澜,自己修炼魔功之事,怕已是路人皆知。如今大势已去,还有什么顾忌。盘膝坐倒,运起明神诀,又引大阴阳周天赋,以“灵素”配合疗伤。 两大神功相辅,不但迅速调整归元,助他理顺真气。多余的内劲更是导入就近经络,借经络虚浮之际,助他行功破穴。这两大神功端地神异,竟能独辟蹊径,变害为利,受伤越重,修炼内功却越能勇猛精进。 正自调息,却不想卧南阳忽然直奔自己而来。心头警觉,眼睛猛睁,但此际运功正是紧要关头,却是不能停下。 “嗖”的一声轻响,一道寒光闪过,恰恰将卧南阳拦住,正是沈放出手。 卧南阳冷哼一声,道:“滚。”伸手自剑光中穿过,直打沈放前胸。 他这一招“拨草寻蛇”使得恰到好处,堪堪避过剑锋,几乎是贴着剑身探进手去。看似行险,其实却是十拿九稳。 眼见沈放就要中招,剑光忽然一沉,剑锋直扫卧南阳手腕。 卧南阳大吃一惊。他这一招看似轻描淡写,时机却是妙至巅毫。沈放分明剑招已老,缘何还能忽然变招?急急缩手而退。 沈放剑光一挑,如跗骨之蛆,又如毒蛇反噬,长剑直追卧南阳腰腹要害。 卧南阳面色更是难看,先前只道这小子机缘巧合,练就了一招出奇剑法。谁知沈放这一连三剑,竟是逼得他步步后退。 以他眼力,早看出沈放乃是古剑法的路数。如此年纪,竟敢走古剑法只重架势,临阵随机百变的路子。 虽是赞叹,却毫无怜才之意。沈放武功越高,对他越是祸害。卧南阳心中,已经隐隐将沈放与萧平安两人当作大敌,必须趁两人羽翼未丰,及早清除。一探手,已将腰间铁尺擎出,反手一撩,已将沈放长剑荡开,随即踏中宫,挥铁尺砸下。 他前辈高手,面对后生晚辈,居然毫不客气,动上了兵刃。旁人就算亲眼看到,只怕也是不敢相信。 卧南阳铁尺在手,沈放立刻不敌。勉强长剑横斜,一招“格剑式”挡下铁尺。 剑尺相交,“当”的一声脆响,沈放手腕一沉,长剑几乎脱手,显是吃了大亏。 沈放骂道:“跟后辈还动兵刃,你还要不要脸。”嘴上不吃亏,脚下却是一个踉跄,朝身后连退两步。 卧南阳心道,这沈放剑法不弱,气力却是不足,对敌更是怯懦,一见自己铁尺凶悍,已没了正面应战之心,脚下虚浮,分明已经想跑。岂会叫他如愿。跟进一步,瞄准沈放左侧腰间破绽,铁尺横扫。 就在此际,忽然身后剑风,柴霏雪又再出手。几乎同时,沈放本已要逃走的身形忽然硬生生扭转,长剑反刺,竟是一招长枪枪法,更是杨家枪中赫赫有名的一招“回马枪”。 卧南阳这才明白,沈放这小子分明是看到背后柴霏雪跃跃欲试,故意露出破绽,引自己来攻,却与柴霏雪一前一后,前后夹击。 但他三缺神丐武功可不是龙阳道人可比,身形一快,不顾身后柴霏雪,铁尺迎上,要先废了沈放。 铁尺刚刚出手,忽觉不对。沈放与柴霏雪双剑合璧,竟是配合的天衣无缝,两人剑光一前一后,如同织了一张大网,竟是将自己牢牢罩住,毫无破绽。 察觉有异,硬生生顿住铁尺,飞身跃起。就听“嗤”的一声轻响,身后柴霏雪一剑刺过,竟将他袖口划破一处。 一旁慕小倩几人见卧南阳出手,也都跟上前来,准备出手相助。慕小倩长剑已经出鞘,却听德秀一声叹息,当即横了他一眼,皱眉道:“没义气的臭和尚,叹什么气?” 德秀摇头道:“咱们还是别上去添乱了,这一对可也大不简单。” 叶素心奇道:“你说什么不简单?” 德秀叹气道:“好运气怎地都给他们占了,方才两人这一招双剑合璧,乃是我虚清大师伯的‘灵心同鉴’啊。能寻到人配合练此功的,万里无一,而且这两人显是早有习练,默契非常。方才出手,已是‘合契’之境。” 第七百七十章 会心捌 沈放和柴霏雪一招得手,也是精神大振。两人许久未见,更未并肩对敌,此番骤然相合,竟是第一招便入了“合契”之境。 “灵心同鉴”共分三重境界,一曰“合契”、二曰“同调”、三曰“会心”。莫看“合契”不过第一重境,威力也是不容小觑。两人合力,可与天下任何一家的双修之术媲美。 卧南阳却是不识“灵心同鉴”奇功,只道两人有一门合击之学,心中更恼。双修合击的武学江湖上并不罕见,但也绝不算多,大凡拿的出手的功夫,都是不易对付。两人联手,往往如三头六臂,有三人之力。 卧南阳一发狠,落下地来,铁尺横扫,却是攻向柴霏雪。两人有合击之技,战力提升不小,旁边还有三个年轻人虎视眈眈,哪个也不好对付。自己身边就一个蒋青,多半也是指望不上。未免夜长梦多,还是先将这个碍事的柴霏雪打跑了再说。 他纵横江湖数十年,位列八奇,武功眼光策略,无一不是上上之选。一瞥形势,立有对策。瞄准柴霏雪一人,连下杀招。柴霏雪果然立刻左支右绌,险象环生。 一旁德秀也是惊讶,卧南阳下手之狠辣,全无半点手下留情的意思,不由高呼道:“臭叫花,你疯了么,真伤了柴姑娘,可有你好看。” 卧南阳冷冰冰一言不发,出手却是更狠。柴霏雪一个闪避不及,手臂已被铁尺带到,虽未打的结实,却也是鲜血直流。 沈放大急,叫道:“莫要着急,同守!” 联手合击自然招法变化多端,“灵心同鉴”却是另辟蹊径,将战局简单分为“同攻”、“同守”、“攻守”三者。沈放此际觉察不敌,是要叫柴霏雪耐心防御,与敌周旋。 柴霏雪却是恍若不闻,柳眉倒竖,贝齿紧咬樱唇,反是攻的更是急了。 沈放大皱眉头,立刻明白,柴霏雪又是发了大小姐脾气。连连摇头,心道,你这唯我独尊,不肯受半点委屈的性子,将来谁若娶了你,不知要怎生受苦。斜眼看柴霏雪,冷艳无俦,虽是生气,却是说不出的美丽动人,心中忽地一荡。脸险险红了,急忙收敛心神,再不敢胡思乱想。长剑一挺,自一侧攻上。 他担心柴霏雪有失,尽力回护,连自己安危也顾不得了。有他护持,柴霏雪压力顿减,当即挥剑反击。 卧南阳对柴霏雪压制,本已占尽优势。沈放压上,起初还未觉得,十余招一过,战局竟是发生了微妙的变化。自己仍是大占上风,明明这两人已经支持不住。但不知为何,危难之际,两人总有精妙剑法化险为夷。 卧南阳心下暗赞,这定是寄幽怀所传剑法。不愧是天下第一人,一套合击剑法,竟能让两个小辈与自己周旋如此之久。 但合击之法,大多不会太过繁复,招数有限,待两人这套剑法使完,黔驴技穷之际,自己便一鼓作气,拿下这臭小子。 他有心等两人招数用尽,谁知又过数十招,两人剑法反是配合更佳,沈放守的滴水不漏,柴霏雪十招之中,已有二三招攻势。 越打越是惊奇。看两人神情,柴霏雪一脸怒气,眼光却不时扫向沈放,目光中百味杂陈,似有羡慕,又有嫉妒,又有感激,也有怨恨,端地是捉摸不透。再看沈放,更是古怪,眼神也是偷偷摸摸,隔片刻就瞄向柴霏雪,看又不敢看,不看又忍不住,十足的做贼心虚模样。 卧南阳也是百思不得其解,心道,这什么情况,这两人古里古怪,眉目传情不成!传说中的眉来眼去剑法?去他娘的,还有干柴烈火掌呢!当我三缺神丐是摆设么! 见两人妙招层出不穷,竟是越打越是默契。心下难耐,火气愈大。忽然挥动铁尺,灌注内力,与两人长剑硬碰。 他出手如风,一招“擒龙搏虎”,全力施为,手中铁尺荡开沈放长剑,去势不减,直砸沈放头顶。脚下悄无声息飞起一脚,直踢柴霏雪小腹。 卧南阳武功修为远胜沈放与柴霏雪,如此全力一击,两人如何抵御的住。一瞬之间,两人齐齐遇险。 沈放与柴霏雪对面夹击,对彼此情况都是看的清楚。两人同时遇险,但想的竟全是出手相救对方。 沈放一招“天地囚笼”,使出了自己最强一剑,长剑却是奔向卧南阳与柴霏雪之间,对自己当头铁尺,却是不顾。 柴霏雪拧身出剑,剑刺卧南阳右手,想的却是先解沈放之围。 两人心无旁骛,齐齐出手。两道剑光忽然大炽,剑光缭绕,光华异彩,竟连日光也遮住了。 卧南阳大惊失色,他也是步入意境的人物,岂能不知意剑之可怖。沈放此剑,蕴含极深意境,竟叫他有身陷牢笼之感。而不知何故,柴霏雪刺出一剑,本属寻常。但与沈放剑法呼应,忽生剧变,剑招融入沈放剑势之间,竟如牢笼中忽然放入一只猛虎,择人而噬。 卧南阳再顾不得伤人,急急收招,否则就算一铁尺敲碎沈放头颅,一脚踢飞柴霏雪,自己怕也要身受重创。 他如此身份,岂肯与这两个小辈两败俱伤。双足点地,倒跃而出。 刚刚落下地来,背后风响,一人单掌猛击过来,掌法之刚猛,大异寻常。 卧南阳大惊,这是哪里暗藏的高手,竟在此等着坐收渔翁之利。反手接了一掌。 双掌一交,卧南阳脚还未落实地面,又是反手招架,这一掌竟是平分秋色。随即那人一脚横扫。 卧南阳这才转过身来,只见偷袭之人竟是萧平安。自己慌不择路,却是跳到了萧平安身侧。可这小子方才不是被打出内伤了吗,面如金纸,奄奄一息,已经顾不得所在,要急急运气疗伤。此等状况,怎地好的如此之快!而且这一掌力道之猛,哪里像受过伤的样子! 稍有迟疑,这一脚竟未避过,被结结实实踢在小腿之上。“砰”的一声,痛入骨髓,险险将他胫骨也踢断。 卧南阳怒极,回手一抓。萧平安也未想到,自己竟然一脚踢个正着,力道使得猛了,回身不及,也被他手爪扫中,正挂在小臂之上。卧南阳五指如刀,立刻抓下一块皮肉,鲜血直流。 萧平安吃痛,回身摆个架势,正待还击。眼前却已没了人影。 卧南阳心中怒极,但想到沈放那奇异的剑法不知还有几招,他与柴霏雪的双剑合璧又是犀利如斯,再加上一个神鬼莫测的萧平安。他竟是没了胆气,脚底抹油,溜之大吉。脚下几个起落,人已去的远了。 一旁叶素心、慕小倩、德秀三人也是目瞪口呆。先是沈放与柴霏雪双剑合战卧南阳,数十招未曾落败;忽然两人剑法如神,竟将卧南阳逼退;随即先前面如金纸,奄奄一息的萧平安竟又忽然跳起,更是生龙活虎,狠狠踢了卧南阳一脚;随即卧南阳竟是主动落跑。这一切简直是匪夷所思。 众人都是惊诧莫名,竟连蒋青偷偷溜了也未注意。 慕小倩难掩惊讶,道:“你说的不错,这两个果然都是怪物。” 沈放与柴霏雪默立当场,两人面面相觑,面上也都是惊讶之色。先前两人奋不顾身,只顾解对方之围,出手剑法竟有交融之势。 德秀见两人呆立不动,上前道:“你们受伤了么?” 柴霏雪哦了一声,似是如梦初醒,忽然面色一沉,径自向路边松林走去。 叶素心奇道:“柴妹妹,你去哪里?” 柴霏雪冷声道:“我要静静,你们谁也不许过来!”脚下飞快,转眼进了林子。 沈放也是不解,追问道:“你受伤了?” 柴霏雪却是毫不理会,一声未回。 德秀一旁一拍大腿,道:“我明白了,当真好运气,好运气!” 沈放皱眉道:“你又发什么疯?” 德秀一脸艳羡之色,道:“‘灵心同鉴’,你们方才是何等境界。” 沈放微微一怔,随即忽然恍然,自己与柴霏雪最后一剑,分明远远在“合契”之上。剑法竟生交融,似乎也不是“同调”,难道是“会心”之境! 德秀却已经笃定无疑,道:“我虽未见过,却听说的明白。适才柴姑娘与你定是使出了会心一击。呵呵,心灵相通,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呵呵。” 沈放听他话里一股酸味,自己心里又是有鬼,险些脸红,道:“凑巧而已,什么好运气,这是我们辛苦练来,你莫要胡说八道。” 德秀白他一眼,道:“呸,你想的什么,我说柴姑娘好运气,你有个屁好运气。” 沈放奇道:“什么?” 德秀道:“心有灵犀,一点自通。触景生情,见招会意。方才你们剑意汇通,若我所料不错,你的剑法更强,占了主位,柴姑娘自居宾位,但又不甘雌伏,硬闯入你剑意之中。这本是危险至极之举,一个不巧,你要连她一起伤了。可你们正处会心一击之境,心神相通,她不但不受剑意之伤,更是从中一睹你剑法真意。此番机缘巧合,定是自中领悟了你的剑道。她有所感悟,这是入林修剑去了。呵呵,你这意剑,只怕要被人家学去了。” 第七百七十一章 会心玖 沈放也是惊讶,不敢相信道:“当真?”他自知意剑之难,自己不知历经多少磨难,方才略窥门径,怎如此轻易就能被柴霏雪学去?他自是不介意柴霏雪学去自己剑法,只是惊叹如此简单。 德秀满脸羡慕,道:“我瞧八九不离十,沈兄弟,要不咱们也试试,看咱们是否有同契之质,你那意剑功夫也对我使使如何?” 沈放遥望那边林子,心中越觉德秀所说不错。方才自己剑法强盛,出手自己也难控制。柴霏雪转身救助自己,也叫自己意料不到。剑法一出,竟将她与卧南阳一并裹入。 本想叫柴霏雪速退,但谁知柴霏雪见了自己剑势,竟还大胆将剑伸了进来。他心中惊惶,本以为自己剑法已经收势不住,要令柴霏雪受伤。谁知柴霏雪剑招递过,竟如水乳交融,与自己“天地囚笼”融合一体,自己剑招也生出了此前未曾有的变化。 自己既然也有所得,柴霏雪悟性只怕尤在自己之上,若就此领悟了意剑功夫,倒也是不无可能。 一旁叶素心却已到了萧平安身前,见他一只手臂血淋淋,还在不住淌血,心下大急,上前给他裹伤。 萧平安坐在她身边,两人相距极近,闻着意中人身上幽幽女儿香,当真是魂飞天外,手足无措。看叶素心峨眉微蹙,一脸关心模样,心中乐开了花,简直巴不得胳膊上的伤再大上几寸。 叶素心帮他上了伤药,又取麻布包扎,处置停当,忽然面上一红,一闪而过,又自怀中取出一块青色汗巾,在麻布外裹了一层。抬起头来,却见他傻傻看着自己。又是甜蜜,又是好笑,轻声道:“你看什么。” 萧平安脱口而出,道:“你真好看。” 叶素心不想他竟出此言,面上不禁一红。 萧平安大悔,连骂自己,萧平安啊萧平安,叶姑娘神仙一般的人儿,你怎能出言如此轻薄,急道:“不是,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千万莫要生气。” 叶素心见他手足无措,又是感动,又觉好笑,道:“你夸我好看,只要语出真心,我又怎么会生气。” 萧平安急道:“真心,真心,我是真心的。” 叶素心美目流盼,故意道:“你什么是真心的?” 萧平安面红耳赤,道:“你好看,我说……”抓耳挠腮,只是说不下去。 叶素心难掩笑意,又知他面皮薄,不欲叫他为难,急忙错开话题,道:“方才你们打斗,可惊呆我了,沈公子和柴姑娘也好生厉害。” 萧平安乃是根直肠子,一带就走,点点头,道:“是啊,今天柴姑娘好凶,原来她打起架来这么吓人!” 叶素心忍不住一笑,道:“为什么,你瞧不出来么?” 萧平安不解,道:“什么为什么?” 叶素心道:“今个路上,柴家妹子就不高兴,你不知道么?” 萧平安茫然道:“我跟她又不熟,她为什么生气?” 叶素心摇头道:“自然是因为你那兄弟沈公子了。” 萧平安奇道:“这又是为什么,沈兄弟也没得罪她啊。” 叶素心道:“你不知道,她乃是柴府千金,江湖上哪个敢惹。自小跟着柴先生、寄前辈、龙教主这般的人物长大,眼界岂能不高。她骨子里其实是男人的性子,争强好胜,更瞧不起碌碌无为之人。方才路上问话,你沈兄弟说的不合她心意,还与她辩论。她脸色多难看,你们居然都看不出来。” 萧平安道:“可我师傅说过,人各有志,莫要强求。天下恬淡性子的人多了,她又为何独独对沈兄弟发火?” 叶素心忍不住笑道:“她喜欢上了沈公子,你瞧不出来么?” 萧平安吓了一跳,道:“不是吧!” 叶素心略带幽怨瞧他一眼,道:“莫说是你,怕是柴家妹妹自己也还分不清。” 萧平安道:“那你怎知,哦,你是旁观者清。可是沈兄弟已经有花姑娘了啊。” 叶素心不动声色,轻描淡写道:“你们男子汉三妻四妾又有何稀奇?” 萧平安急忙摆手,连声道:“不是的,不是的,我师傅说过,男人有心爱的女子,这辈子一个就够了。” 叶素心展颜一笑,道:“你师傅说的不错,你可要听他的话。” 萧平安浑然不知,自己适才答对了一道送命题,大难不死,险险逃过一劫,连连点头,道:“那个自然!” 叶素心大是满意,低头道:“先前我在燕京误会了你,你不生气了吧。” 萧平安连连摆手,道:“不怪,不怪。都是我不好,怎么能怪你。”浑忘了当初自己为此事如何的寝食难安。 两人窃窃私语,间或还笑上几声,自然落在旁人眼里。沈放自是笑笑不说,更是远远避开。慕小倩看两人模样,心下却又是嫌弃又是不忿,心道,天知道这个傻子怎生练成如此武功,我慕小倩聪明伶俐,怎就没有这么好的运气。 左看右看萧平安不顺眼,大踏步过来,道:“傻小子,你傻笑什么。叶家妹子,不要管他了,我瞧他啥事没有,还有力气笑呢。” 萧平安狠狠瞪她一眼,心道,这人真是讨厌的紧,这么大的地方,非跑到我眼前来碍事,也怕叶素心真的不管自己,她一双纤纤玉手,柔若无骨,放在自己臂上,这伤已经好了一半,怎舍得她忽然离开,连忙装作疼痛,龇牙咧嘴。 他这点小伎俩如何瞒得过慕小倩,冷笑一声,道:“别装了,你这伤死不了人。”伸手拉起叶素心,道:“你瞧他装腔作势,分明对你不怀好意,咱们可莫要上他个臭男人的当。” 慕小倩拉着叶素心走开,德秀却是晃了过来,对萧平安左看右看,口中啧啧有声,道:“稀奇,稀奇,你方才一脸煞白,人都要没了。这片刻功夫,怎就好了!这便是你的明神诀神功么?什么个功法,教教我好不好?” 无端端被人搅了好事,萧平安对慕小倩不敢发作,对德秀却是简直想暴打他一顿,气道:“我愿教,你敢学么!” 德秀吓了一跳,道:“不教就不教,干嘛这么大火气。” 萧平安道:“我饿了,你去寻些水来吃干粮。” 德秀道:“为什么是我!” 萧平安斜他一眼,道:“凭什么不是你。” 德秀咕哝了几句,果真乖乖去寻水去了。 不多时已经天黑,柴霏雪一直未曾出现,隐约能听见林中剑风之声,一夜未绝。直到次日天明,柴霏雪方才回来,仍是板着面孔,招呼众人上路。 沈放有心想问她可有进展,但看柴霏雪脸色,又乖乖把话咽了回去。 一行人又再上路。日出东方,天色大亮。萧平安这才注意,自己手臂上裹着这条汗巾,却是有些眼熟。先前自己与卧南阳打过一次,叶素心当时就曾掏了这条汗巾出来,却又匆匆揣了回去。此番缠在自己臂上,越看越是眼熟。 忽然明白过来,这是师娘给自己的汗巾啊。当年在柳家堡,叶素心受伤,自己掏了出来,本有些自惭形秽,却被水灵波一把抢去。不想叶素心竟一直留在身上,心中忽觉一股热流,望着前面叶素心窈窕身影,说不出的温柔爱慕。 他心中栗六,面上神情也跟着变幻,精彩万分。发了会痴,又忽然眉头紧锁。 龙阳道人虽败,但他一番言语却如一根巨刺扎在他心头,叫他惶惶不安,愁肠百结,忧心忡忡。 云阳道人竟敢恶人先告状,不辞劳苦,亲去衡山派诬陷自己,叫他也是始料不及。衡山派乃名门正派,自己更没少被师傅师娘教诲,勿要结交匪类,勿要沾染邪派武功。自己如今跟魔教不清不楚,已是犯了大忌。派中如何发落,师傅师娘又会怎会想?衡山派自己还回不回得去? 而且这些恶人武功一个比一个厉害,自己虽也进展神速,可还是远远不如。适才若不是有沈放相助,自己已被龙阳掳去。 自己手中倒是还有不少厉害功夫。“大阴阳周天赋”十三奇功,自己会的刚刚过半。霸道强横的“大正离天拳”,还是只会四招。自己如今打通十三道经络,已过舒经六层,又有四招可学。其实应是五招,同样是有一条经络不符。 但眼下不住被人追杀,疲于奔命,这些功夫自己都抽不出时间习练。 思前想后,越觉前途黯淡,不知该如何是好。 注:最早的家书:1975年,hub省云梦县发现了着名的睡虎地秦墓。一个叫喜的小吏葬在此处,随他安葬的是一套完整的秦国律法。而在他的墓不远,还发现一个稍显寒酸的秦墓。 这位墓主人叫做衷,简单的不能更简单的陪葬物之中,有两块二十多厘米的木牍。那是两封家书,是哀在外当兵的弟弟黑夫和惊写给他的。兄弟二人来信的主旨很明确,希望家里赶快寄些钱过来,天气转热,哥俩还穿着棉衣都快捂出痱子来了,他们催促母亲赶快给自己做几件夏装。 黑夫和惊两兄弟的性格截然不同。黑夫是个挺会过日子的男人,特意叮嘱母亲关注一下家乡丝布的价格,如果家乡安陆的布比较便宜,就从家里买,如果价格不合适,那么就直接把钱捎过来,他在驻地淮阳这边买就好。黑夫在信的末尾还问到自己替家里争的爵位分到了没有,他相当好奇是什么样的。 小弟惊应该是新婚不久,除了问候母亲并且要钱和衣服外,还挺想念自己的新婚媳妇。他希望大哥能帮他好好照看媳妇,不要让她一个人去太远的地方打柴。惊也嘱咐媳妇要孝敬老人,还告诫大哥不要去新地,那里盗贼多不安全。他在信中还把自己的亲戚给问候了一个遍。 黑夫与惊再没能回来,大哥衷在去世的时候,特意把两兄弟的信带到了坟墓中,兄弟三人不知道在地下能不能相遇。 第七百七十二章 闻香壹 要去少林,本不必经郑州。但柴霏雪等人说了,与花轻语、云锦书等人约在郑州相见,自是不能错过。 许州到郑州仍有一百六十余里,一行人也不急着赶路,三日方到。 如今的郑州地域广阔,城市繁荣。但历史上的郑州却无此风光,宋时更是一度衰败。 进来郑州城,萧平安也是惊讶,道:“我常听郑州之名,怎地如此狭促破败?” 柴霏雪笑道:“少见多怪,我来说给你听。”微微一顿,接道:“上古时代,郑州属九州中的豫州之域。后商朝在此建都,为开国之都——亳都。西周灭殷后,周武王将其弟叔鲜封于此,建立管国。后管邑又隶属于荥阳。此间郑州一直是繁华之地。 “后杨坚(公元581年)建立隋朝,并将荥州改名为郑州,此始有郑州之名。进入唐朝,郑州和开封(时称汴州)相差不大,都是重镇。开元年间,郑州辖管城、中牟、阳武、原武、荥泽、荥阳、新郑,人口众多(三十六点七万)。汴州辖开封、浚仪、陈留、封丘、尉氏、雍丘,人丁更加兴旺(五十七点七万)。 “到了我朝,情况忽变。大宋定都汴梁,开封人口一度曾逾百万,天下无双。郑州成为“辅郡”,夹在东京开封府与西京河南府(洛阳)之间。也还有一些规模。但宋神宗之时,王安石变法。冗员、冗兵、冗费三大难题,王安石便谏言缩减州县。郑州是天下州县中距离国都开封府最近者。便拿郑州开刀,降州为县。此地便一日不如一日。” 众人听柴霏雪娓娓道来,都是点头。慕小倩道:“柴家妹子果然博学多才,可比某些哗众取宠的人强了不知多少。”她抬举柴霏雪,却偏偏还不忘讥讽一下沈放、德秀。 柴霏雪所言,确是郑州之变迁。郑州本是繁华之地,王安石变法,郑州变州为县,由盛转衰,不过转眼事。降级不久,郑州已不复唐时繁华。时人写郑州的狭小,云:“南北更无三座寺,东西只有一条街。四时八节无筵席,半夜三更有界牌。” 直至北宋灭亡,郑州人口也只有四万多人,仅为唐朝极盛时郑州人口的十分之一。 后宋大败于金,金国占据中原,郑州所辖的新郑县被划入钧州,孟州汜水县划入郑州,郑州隶属南京路。 这几日柴霏雪心情似是极好,一路颐指气使,变本加厉的欺负沈放、萧平安、德秀三人。见此际她又在高谈阔论,慕小倩更是趁机讥刺。 德秀忍不住酸溜溜,对沈放悄声道:“你瞧他那得意劲,定是从你剑法里得了好处。她能学会,你这功夫想也不难,不如你也教练我。” 沈放瞥他一眼,道:“好啊。” 德秀本是随口一说,却不想沈放答应的如此爽快,精神一振,道:“当真?” 沈放道:“骗你作甚,但练这功夫代价可是不小。” 德秀兴冲冲道:“不怕,不怕,你说,你说。” 沈放压低声音道:“要练神功,挥刀自宫。” 德秀笑容一敛。 沈放忍不住哈哈大笑。 却听德秀鼻子里嗤了一声,道:“如此说来,你宫了吗?” 沈放笑容顿时一僵,他信口胡说,倒是忘了自己也练。随即呵呵一笑,道:“为练神功,这点小事算什么。” 德秀皮笑肉不笑,道:“那真是佩服佩服。”嘿嘿两声,声音更低,道:“我瞧柴姑娘对你颇有好感,本还想替你们俩撮合。柴姑娘人品武功,家世背景,你若是能娶了他,江湖上还有何人敢惹。哎,可惜,可惜。” 沈放险些面上一红,装作若无其事,道:“可惜什么。” 德秀笑道:“可惜你练了神功啊!只能便宜别人。” 寻常斗口,沈放都不会输,但一论男女之事,他反不如这个和尚精到。一时无言以对,打个哈哈,装作不愿与他计较。心中却是翻腾。慕小倩还有德秀,你们怎么都把我和柴姑娘往一起扯?难道我们俩真的般配? 心绪一起,登时如一团乱麻。立刻想到花轻语,想到她如今对自己爱理不理,心中又是生气。暗道,轻语儿,你对我爱理不睬,定是另有新欢,哼,你变了心,我又为什么不能?柴姑娘可也不差啊,人品相貌,个子还高! 心中刚刚念起,随即便是连连摇头。呸呸呸,沈放啊,沈放,你怎如此无耻,朝秦暮楚、见异思迁!你莫要忘了,你酗酒将亡,行尸走肉之际,是谁不离不弃,忍辱含羞,将你从谷底拉了上来。就算她身边还有别人纠缠,你也该知耻后勇。把她抢回来才是! 叶素心和慕小倩听两人说话,心底暗笑,却不敢笑出声来。沈放大可随意调笑,柴霏雪可是个面皮薄,脾气坏的,能不招惹还是莫要招惹。 好在柴霏雪跟萧平安大谈郑州,倒是不曾留意德秀和沈放窃窃私语。 叶素心也怕德秀得意忘形,再说下去,让柴霏雪听到。插话道:“和尚,你骗了那铺兵的钱呢,还不快拿回来请客吃饭。” 德秀登时变色,道:“和尚一穷二白,你们也忍心下手。” 一听请客吃饭,柴霏雪回过头来,很是鄙视,看了德秀一眼,道:“都说和尚个个属貔貅的,只进不出,果然不假。” 德秀噌一下跳了起来,道:“看不起和尚,走,我就问这城里哪个酒楼最贵?” 兵祸蝗灾之下,这一路行来,众人只靠随身带的干粮充饥。好容易进得城来,自要吃顿好的。好在郑州终是名城,城内日子看着比许州倒要好上一些。街上的酒楼饭店也还开着不少。 郑州城中,最大也是最好,当然也是最贵的酒楼不能免俗,自然就叫太白楼。城里人倒是一问便知。 顺道寻去,果然好大一座酒楼,雕梁画栋,斗拱飞檐。眼下正是午饭时候,这酒楼生意兴隆,楼前里三层,外三层竟是围得水泄不通。 沈放暗自摇头,心道:“这一路过来,兵祸遗毒已现,虽还未至饿殍遍野,但老百姓的日子已是捉襟见肘。如此时局,这破落小城却还如此奢靡享乐,当真是几家欢喜几家愁。” 人群之中,还有人高声呼喊,似在喊着什么口号,却是乱哄哄听不真切。 叶素心也惊讶道:“瞧不出小城一个酒楼,倒比临安燕京的名楼还要热闹。” 慕小倩笑道:“吃个饭还要排队,今日也是开了眼界。” 柴霏雪最不喜人多,见人山人海便是皱眉,道:“这许多人,换一处好了。” 德秀急道:“别啊,别啊,都说此间厨子出手不凡,岂能失之交臂。”这和尚也是无赖,直朝人堆里挤,口中压着嗓子道:“泔水,泔水,让一让啊,莫污了衣裳。” 宋时,伴随着农业的发展,农肥短缺,造成土壤肥力递减,有些地区甚至出现了“三十年前禾一穗若干粒,今减十分之三”的现象。朝廷也鼓励农户入城拾粪,收集泔水。彼时酒楼的泔水更是抢手,也要花钱去买。 只是收集泔水,多是要等晚间酒店打烊。泔水拉回去,多半都是喂猪。又因如此,很多人觉得猪很脏,导致猪肉又卖不上价钱。 人群摩肩接踵,前面的根本不知后面之事,听他口喊“泔水”,一个个避之不及。待让开路,却见是几个少年男女,还有一个和尚。 男的也便算了,三个女子个个国色天香,美艳不可方物。尤其一前一后两个白衣女子,当真如九天玄女,一个沐雪寒梅,一个出水芙蓉,叫人一见便生自惭形秽之感,纷纷又让开一些。 有人发觉被骗,刚露不虞之色,德秀毫无下限,居然在前面贼喊捉贼,回复本来声音,忿忿道:“哪来的泔水,什么人胡言乱语。” 柴霏雪几人都是摇头,当真羞于为伍。这德秀一表人才,做起事来,却是半点不顾颜面,与宋源宝半斤八两,一丘之貉。 到了门前,却见门口围着一群彪形大汉,个个挺胸叠肚,将大门挡的严严实实。当先一人正高声道:“挤什么挤,背会了没有?还有没有?奶奶的熊,你没背会挤上了干什么!” 沈放几人听的清楚,都是大惑不解,更是稀奇,怎地这许州如此尊道重贤,进酒楼还要背书? 慕小倩好奇心重,对身旁一人道:“借问则个,这是个什么章程?” 那人看三个女子衣饰不俗,不敢无礼,老老实实答道:“不知哪里来了一群江湖汉子,一早就包了酒楼,说是庆祝成立什么‘长安社’。编了一通歌功颂德的话,谁背下来,就能进去白吃白喝。” 沈放几人都是摇头,江湖怪事多,当真是什么人都有。还不知是什么三流人物新起的帮会,请不来江湖朋友道贺,竟把主意打到寻常百姓身上。 果然人群之中,不满者也是比比皆是,一个读书人模样的中年人正高声争执,道:“当真岂有此理,你等霸着此处,一连三日,不叫我等入门,还有王法吗?” 第七百七十三章 闻香贰 门前大汉全不把他放在眼里,大喇喇道:“奶奶的,爷敞开门请你们吃喝。你们没这个本事,怨得何人?” 那读书人大怒,道:“你们那通话,狗屁不通,简直辱没斯文。” 大汉陡然变色,道:“你胡厥什么狗屁?” 那读书人见他翻脸,登时怯了,回头缩进人堆里去。 说话间,一贼眉鼠眼的泼皮挤到门前,高高举手,道:“会了,会了!” 门前大汉道:“好,你来。” 贼眉鼠眼汉子清清嗓子,大声道:“山东豪杰,大侠长安。热血少年,步入江湖。拜师学艺,任劳任怨。受尽白眼,百般艰苦。天生英雄,一日千里。虽无名师,自成一家。四处行侠,不惧豪强。浑身血染,矢志不移。归德除奸,展露峥嵘。身当恶马,断骨救人。扬州歼霸,百折不回。为一老妇,敢入龙潭。友人一诺,奔波万里。点头之交,可托性命。朋友满天下,侠气耀乾坤。大闹燕京城,天子惊怒,王侯惶恐。威震绿林山,凶顽伏诛,群贼束手。英雄结义,血战危城。背缚幼儿,万里求医。大江南北,侠影难寻。十年无消息,一朝风云起。夔州有贼寇,嚣聚有十三。呼啸行道里,白日竟杀人。官府无人闻,江湖无敢言。大侠过京西,一怒上巫山。日暮登山顶,云顶风声恶。一夜听惊雷,凄雨如鬼哭。天明客下山,腰间有人头。青天荡涤清,巫山无贼寇。百姓闻讯来,大侠正过江。沿江哭跪拜,滔滔入水流。燕长安大侠重出江湖,万夫莫敌,谁与争锋。” 这泼皮倒也口齿伶俐,一番话下来,连个磕巴也不曾有。把门的彪形大汉哈哈大笑,一脚踢在那泼皮屁股上,道:“算你小子机灵,进去吧,不吃到吐不许出来!” 沈放听了个开头,便是目瞪口呆。这分明说的就是自己大叔燕长安啊!一抬头,先前未曾在意,酒楼上高悬一块红绸,上书正是“长安社”三字。 再听一段,听到“背缚幼儿,万里求医”,鼻子忽然一酸,眼眶顿湿。听到最后,更是惊喜交加,这通话虽然作的粗陋不堪,但事情说的明白。分明是说燕大叔孤身夔州逐寇,竟是大获全胜。 一旁叶素心和慕小倩都是双目放光,望望沈放,都是羡慕之色。柴霏雪竟也是面色微红,罕见的露出激动之色。见沈放看过来,忽然面色一板,朝他凶巴巴瞪了一眼,道:“你得意什么,你大叔是你大叔,你是你!”一脸嫌弃,又加一句,道:“真给你大叔丢人!” 沈放心中也是好笑,柴姑娘也是小气。自两人初见,骗了她一条鱼,偷了她一匹马,见自己就从无好脸。处处横挑鼻子竖挑眼不说,平日也是颐指气使。 自己在她面前简直是一无是处,可唯独这个大叔燕长安不是。与花轻语一般,柴霏雪不知哪里听来的燕大叔的一些故事,也跟衡山派那个秦晋一样,将自己大叔当作侠肝义胆,笑傲江湖的大侠,崇拜的很,更时常拿此挑剔嘲讽自己。 他自己也觉委屈,我便算样样不如大叔,总比大叔长的好看吧。 萧平安也是咋舌,自己兄弟这个大叔好生了不起,一出江湖,便做出如此大事。不下风危楼的人物,还有十二个帮手,更是自己老窝,竟被他一人全歼了。 德秀撇一撇嘴,咕哝一句,道:“燕长安,那个粗人这么厉害了吗!” 沈放听的清楚,皱眉道:“你说什么?” 德秀面色一正,道:“我赞叹燕大侠好生厉害,当真是日出东方,长安不败。” 慕小倩举步前行,道:“莫要废话,进去再说。” 几人到了门口,那挡门的大汉倒是个有眼力见的,见几人步履沉稳,神采飞扬,各个带着兵刃,知道不好惹。立刻笑脸相迎,道:“我家主人河南血马将军焦无畏跟福建霸王卸甲洪难敌在此宴客。几位哪里来的朋友,大驾光临,还请赐个字号,好叫主人相迎。” 此人能在外面独当一面,确是有过人之能。一瞥之下,德秀、柴霏雪、慕小倩三个便是来路不凡,再看一眼,萧平安、叶素心两个也是不容忽视,唯独沈放看不出特别。 但既是同伴,想也不差。他倒是颇有自知之明。自家主人焦无畏和洪难敌两个,虽也名头不小,但与名门大家还是不能比。如今虽在自家地头,也不敢随便得罪江湖上的好汉。如今的年轻人一个比一个傲气,又不讲武德,一句话不小心,就要给主人惹祸。 慕小倩看也不看他,直往里走,道:“吃饭的地方,人人的来得,你等居然围起来不让人进,当真是无法无天。” 那人不敢阻拦,急使眼色,有伶俐的急忙冲进去报信。 待得六人上得楼来,又是吃了一惊。楼上满是大红的喜字,到处摆着花篮贺仪,披红挂彩,倒和乡下人成亲热闹。还有若干匾额、书画,满满当当挂满四壁。 内容不外乎歌功颂德,大吹法螺,言辞极尽夸张之能事。虽没有名家手笔,其中几副倒也还入得眼。特别居中一副燕长安的画像,也是威风凛凛,有个七八分相似。 沈放瞧见,也是莞尔。这焦无畏和洪难敌倒也下了些功夫,短短时间,能泡制出这么些东西,也是难为了两人。只是墙上一幅字,竟然写的是“盖世奇侠,天下无双”,连连摇头,心道,你写这八字,不是给我燕大叔找麻烦么。 酒楼当中,大排筵宴,一小半江湖汉子,一多半都是当地混吃混喝的泼皮无赖。焦无畏与洪难敌居中高坐,正自大声辩论。 就听洪难敌道:“我觉这‘长安社’的名字还是不妥,谁知道咱们说的是燕大哥?北有钻山豹子陆长安,南有大铜锤尉迟长安,西边还有个马长安,这江湖之上,叫这个名字的可是不少。” 焦无畏道:“大铜锤什么东西,也配叫长安,赶明寻上门去,老老实实把名字改了,否则就换个脑袋。” 洪难敌忙道:“不妥不妥,燕大哥侠义,岂肯强加于人,传言出去,反污了大哥名声。” 正说话,楼下报信的汉子已经来到,凑到焦无畏耳边,低语几句。焦无畏抬起头来,正见沈放几人走到近前。 焦无畏霍然起身,满面春风迎下座来,竟是朝着德秀而去,哈哈大笑,声如洪钟,道:“什么风把少林寺的德秀大师吹来了。有失远迎,失敬失敬。” 众人听他叫一个少年僧人大师,都是奇怪。德秀也是有些惊奇,道:“你如何认得我?”当日灞陵桥三人有意遮掩行迹,可并未与这两人照面。 焦无畏笑的愈发灿烂,道:“老夫祖居河南,这少林寺可是常去拜访,有幸见过大师几次。你几位师兄都说,大师天赋异禀,乃是少林之宝,来日必是大放光华。”此人看着粗犷,却端地是会做人,一口一个大师。德秀“德”字在前,年纪虽轻,未来在少林寺的前途,却是不可限量。 德秀自命不凡,最爱听人奉承,登时之前受过的伤大好,腿也不痛了,头也不晕了,挺胸抬头,双手合十,口吐梵音,道:“善哉善哉,业精于勤,荒于嬉。精诚所加,金石为开。贫僧不过也只是把旁人喝茶的时间拿来练武,比旁人多努力那么一点。” 众人都是点头,少林寺的高僧,果然不同凡响,风光霁月,落落风仪,谈吐大方,话蕴至理。一表人才,说话又是好听,什么都好,就是脸上鼻青脸肿,一只巨大黑眼圈,有些大煞风景。 沈放和萧平安都是好笑,对视摇头。沈放强忍笑意,转过头来,却见柴霏雪对自己诡异一笑。 这阵子柴霏雪对自己不加好脸,这忽然一笑,当真让沈放心底陡然一寒,不知她打的什么主意。 就听柴霏雪重重冷哼一声。 洪难敌也已跟了过来,含笑站在一侧,听这一声冷哼,再看几人所立,分明是柴霏雪居中,立刻明白乱了主次,急忙插口道:“怠慢怠慢,不知这位姑娘是?” 柴霏雪粉面微扬,一脸倨傲之色,道:“你们在这里大张旗鼓,拿着我大哥的名字招摇,可问过我没有?” 一语既出,满座皆惊。楼内座间忽静,人人眼睛都瞧过来。 慕小倩微微一怔,叶素心却是忍不住一笑,似是早知柴霏雪脾性,半点也不意外。 萧平安奇道:“这……?”如此说来,沈放岂不是要叫柴霏雪姑姑? 沈放一脸尴尬,这才明白刚才柴霏雪那一笑所为何来。看此际柴霏雪眉眼含笑,装的一本正经,却难掩粉面含晕,调皮模样。心里忽然一荡,原来柴姑娘还有如此一面。 轻语说她假正经,沐云烟说她爱作弄人,秋白羽更是声泪俱下,指控她虐待。原来句句真金白银,童叟无欺,都是真的!原来就偏偏对我横挑鼻子竖挑眼,颐指气使。 第七百七十四章 闻香叁 哎,她若是一直这个样子多好。虽知她是故意要占自己便宜,这个便宜却被占的心甘情愿。 焦无畏和洪难敌也是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燕大哥的妹妹,没听说过啊。齐齐都朝德秀看去。 德秀一脸庄重,点了点头,道:“不错,正是燕大侠亲眷。”一侧身,让了沈放出来,道:“这一位便是燕大侠的侄儿,方才你们诗里说‘背缚幼儿,万里求医’,这位便是了。” 沈放险些跌倒,暗骂,好你个臭和尚,说起谎来当真是连眼睛也不眨。拱了拱手,道:“两位大伯,晚辈沈放,代燕大叔问候两位。” 焦无畏大喜过望,上上下下看了沈放几眼,一掌拍在他肩头,喜道:“你便是沈家孩儿?不错,不错!”仰面哈哈大笑。 洪难敌道:“不敢请教姑娘芳名?” 柴霏雪眼睛也不眨,道:“姓柴,名霏雪。” 洪难敌道:“原来是燕姑娘……咦。” 焦无畏一脸恨铁不成钢,给我丢人的模样,一拉洪难敌,语音顿挫,道:“表妹!” 洪难敌“哦”了一声,以手加额,哈哈大笑,道:“瞧我这脑子!”更无怀疑,急忙招呼诸位入席。燕大哥的妹妹和侄儿亲临,今日这大会自是锦上添花。 一番推让,仍是焦无畏和洪难敌坐了主位,柴霏雪和沈放分居左右,其余众人依次落座。席间颇有几位当地的英豪,枯笔书生宋清廉、血刀韩峰、飞云流瀑田骏,都是有字号的人物,也一一上前相见。 郑州虽见衰败,这太白楼倒还不差。焦无畏乃是当地地头蛇,又好面子,为给燕长安扬名,丝毫不怕花钱,席间珍馐美味,琳琅满目。 路上行了几日,众人吃的都是比石头还硬的干粮,嘴里也险险淡出鸟来。沈放和萧平安也不客气,放开肚皮,大快朵颐。 郑州自来人杰地灵,美味无数。席间两道名菜,一鸡一鱼,烧鸡与糖醋鲤鱼,也是别处难见。鸡、鱼乃是百姓菜肴,席间必备,烧鸡与糖醋鱼也是寻常做法。此间这两味,却是另有说法。 烧鸡乃是“老君烧鸡”,相传是民间庖厨专为圣贤老子而创,以老君炼丹火,中药老汤熬煮。汤老味全、咸淡适口、离骨熟烂。老子出生于春秋时期陈国苦县,便是今hen省周口鹿邑县。 河南一地,素有食制烧鸡的传统,各家皆有秘法。到清朝顺治十八年(1661年),“道口烧鸡”面世,更是博得了“天下第一鸡”的美名。 糖醋鲤鱼做法寻常,更非郑州原创,乃是鲁菜,郑州鱼菜出名,皆因鲤鱼不俗。黄河绵延,各地皆产鲤鱼。但郑州一带,水质出色,所产鲤鱼乃是一绝。其眼似珍珠,尾、鳍末梢皆为红色,又有“红鱼”雅称,更有“铜头、铁尾、豆腐腰”之誉。 寻常鲤鱼只有两根胡须,,郑州黄河鲤鱼却有四根,两长两短。一度乃是皇室贡品,可与松江鲈鱼媲美。 但其实鲤鱼土腥味极重,因此要重糖重油,才能盖过。 德秀自是吃素,焦无畏早叫人换上素斋。此地还有新郑莲藕,色泽洁白,藕支均匀,滑嫩爽口、清脆甘甜、纯净无渣、芳香甘醇。 柴霏雪见一桌的大鱼大肉,便是不喜。见桌上有枣,勉强吃了几个。 郑州枣子大大有名,宋僧人释妙伦偈颂八十五首——枣出郑州曰,一夏九十日,今朝事已周。寒山逢拾得,把手话来由。且道个什么,梨出青州,枣出郑州。 只是如今这位日后的名僧还只有五岁,郑州枣好,还无人诗赋。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洪难敌又举杯相敬几人,道:“今日燕大哥亲眷两位前来,当真蓬荜生辉,吾等兄弟好生高兴。” 焦无畏却是心中忐忑,自己跟洪难敌两人乍听燕大哥大发神威,巫山平寇,喜悦之下,情难自禁,今日搞出如此场面。燕大哥向不喜欢招摇,更是节俭。如此时局,花天酒地,大宴宾客,也不知这两位是何心意,若是跟燕大哥一样,怕是要不高兴。 想起柴霏雪先前开口便有问罪之意,此番马屁怕是拍到了马蹄子上。嘿嘿一笑,道:“我跟老洪都是粗人,若有不合心意之处,几位但请明言。日后就莫要,莫要对燕大哥说了。” 柴霏雪嫣然一笑,道:“那小女子就不客气了,今日之事,诸位确是办的差了些。” 焦无畏道:“是,是,我这叫他们把这些都撤了去。” 洪难敌也道:“不错,不错,我等如此招摇,确是损了大哥颜面。” 柴霏雪摇头道:“仰慕高贤,这支持声援之举,古来有之,发乎于情,付诸于行,又何错之有?我只是说两位大哥流于表面,未得精髓。” 焦无畏和洪难敌如释重负,不约而同,哈哈大笑,道:“正是,正是,还请妹子指点。”柴霏雪这一声两位大哥,当真叫两人开心之极。这声大哥一喊,不就是自家人了么! 枯笔书生宋清廉爱附庸风雅,此际天气已渐冷,却还是手摇折扇,道:“这古人如何仰慕先贤,还请姑娘解惑。” 柴霏雪不假思索,道:“这古人追慕之举,有花果之慕、千里之慕、更名之慕、灰蜜之慕、寄物之慕、皮肉之慕。” 宋清廉摇头晃脑,一副果然如此,我都知道,深以为然的神色,击掌道:“绝妙绝妙,听名便是不凡,此间多是武夫,胸无点墨,不似你我,还请姑娘详解。” 柴霏雪也不客气,道:“这花果之慕,乃是说的潘安。潘安出行,仰慕者必林立道路两旁,待他车过,争相掷入花果,这便是‘掷果盈车’的典故。” 焦无畏哈哈大笑,道:“潘安是什么鸟人?” 宋清廉道:“乃是西晋名流,相貌俊美,有第一美男子之称。” 洪难敌道:“原来是个小白脸,难怪都是花啊,瓜果。我等若送燕大哥,就该送宝刀宝剑!” 柴霏雪道:“唐朝有个魏万,痴迷李白诗作。自王屋山出发,锲而不舍,跋涉三千里,追寻李白足迹。终在广陵(今江苏扬州)相遇。魏万风尘仆仆,泪流满面,扑倒在地,双手捧上自己花了一年时间写成的四十八韵《金陵酬李翰林谪仙子》,请李白指正。李白深受感动,投桃报李,一气呵成了一百二十韵的《送王屋山人魏万还王屋并序》,回赠魏万。中有‘黄河若不断,白首长相思。’之句。这便是千里之慕。” 慕小倩掩口笑道:“这魏万怕不是个路盲,否则怎一路追不上。你说的更名之慕,是不是说的司马相如。这人本名长卿,仰慕蔺相如,才把自己名字也改了。” 叶素心也笑道:“倒也有个反过来的。白居易很喜欢李商隐的诗文,时常说,我死之后,来世能做李商隐的儿子也知足了。他死之后,李商隐果然得子,为纪念好友,真的起名‘白老’。可惜此儿智商不高,更无半点诗情。温庭筠笑曰,可惜了白老。” 萧平安听几人说话,引经据典,都是自己没听过的。心道,她们三个,学问真好,我也得多读些书才是。否则跟叶姑娘、沐姑娘她们说话,总要瞧我不起。 宋清廉道:“我也说一个,我朝东坡居士,仰慕者众多。以其名命名之物众多,吃的有‘东坡肉’、‘东坡饼’、‘东坡鱼’,还有‘东坡壶’,‘子瞻帽’等等。” 焦无畏一拍大腿,道:“不错,以后这楼就叫长安居!” 洪难敌笑道:“怕是主人家不肯。” 焦无畏一瞪眼,道:“那还由他?” 洪难敌哈哈大笑,道:“那什么‘烩米之慕’又是什么?” 柴霏雪道:“李白迷谢灵运,杜甫仰慕李白,还有个张籍,痴迷杜甫。熟读杜诗,又将诗集烧掉,以纸灰拌上蜂蜜,每天吃上三勺。自言以此可得杜诗真意,一日千里。此乃是灰蜜之慕。” 洪难敌笑道:“幸亏燕大哥不会写诗。这纸灰拌蜂蜜,也不知是什么滋味。” 沈放也是哑然失笑,自己燕大叔莫说写诗,自己名字都写的歪扭七八。 柴霏雪又道:“这寄物之慕,最是寻常。收藏膜拜高贤之物。晚唐李洞酷慕贾岛,他的头巾上佩戴着刻有贾岛头像的铜片,手中不离为贾岛祈福的念珠。每听说有人喜欢贾岛,必亲手抄录贾岛的诗相赠,还叮咛再三,此无异佛经,归焚香拜之。南唐人孙晟也爱贾岛,在庐山简寂宫,特意悬挂贾岛像,朝夕顶礼膜拜。” 焦无畏面露难色,道:“燕大哥就送过我半只烤猪,早已吃下肚去了。” 洪难敌连连摇头,道:“燕大哥送你的东西,居然吃了,哎。” 萧平安插口道:“怎还有皮肉什么的?” 柴霏雪自是不放过鄙视他的机会,给个轻蔑眼神,道:“这皮肉之慕,可是厉害了。唐朝荆州有一名叫葛清的街卒,读过几年书,最爱白居易,自称‘好白诗’。自颈以下遍刺白居易诗,凡三十余处,前后皆有,且配了图画,图文并茂。若人问之,悉能反手指其去处,沾沾自喜。常袒胸裸臂于街头,且行且歌,人们见了呼为‘白舍人行诗图’。” 第七百七十五章 闻香肆 萧平安也是咋舌,道:“这不是疯了么?” 柴霏雪看他吃惊,心下得意,道:“这算得什么,大惊小怪。” 焦无畏一挥手,唤过个人来,沉声道:“你知道该怎么做了?” 那人也是伶俐,立刻回到:“是,我这就去寻城里最好的刺青师傅。” 柴霏雪半点没有相劝的意思,反是眉开眼笑,推波助澜,道:“正是,正是,速去,速去。” 沈放见她兴致勃勃、眉开眼笑模样,又想起她素常冷若冰霜、不苟言笑。心道原来你是这种人,暗暗好笑,忍不住插口道:“我倒也知道一桩,我朝东坡居士,诗词名动天下。有个读书人,叫章元弼,对苏先生素极崇拜。他本人长得丑陋不堪,却娶妻甚美。婚后,妻子却发现这个章元弼整夜读苏东坡的诗,对自己不理不睬。终于不能忍受,对章元弼说,既然你爱苏东坡胜过了我,不如把我休了。章元弼想也没想,就写了一纸休书。这可称休妻之慕。” 焦无畏哈哈大笑,道:“有趣,有趣,小侄也是见识不凡,知道的不少。” 柴霏雪等的就是此刻,点点头,道:“侄儿说的不错。” 叶素心和慕小倩险些笑出声来,德秀更是不失时机,也来占便宜,道:“沈贤侄博古通今,贫僧也是看好。” 沈放也不着恼,淡淡道:“和尚,当年你刁难我燕大叔,被我大树扔在树上,后来怎么下来的?” 焦无畏放在德秀肩上的手立刻拿了下来,洪难敌酒也不敬了,两人看德秀,目光都是不善。 德秀无奈道:“你又提这事,不是说好了不提了吗。” 血刀韩峰是个莽汉,声如破锣,插口道:“大妹子说的好!当真是听君一席话,那个,听君一席话,胜似听君一席话!” 柴霏雪强忍笑意,道:“这心意二字,才最是重要,诸位不妨思量思量。” 焦无畏、洪难敌几人都是若有所思。半晌焦无畏摇头道:“咱们今日这事倒是办的岔了,如此敷衍,如何体现咱们心意?配得上燕大哥威名?草率了,草率了。” 洪难敌重重哼了一声,跟着骂道:“岂止敷衍,简直俗不可耐!”对下人恼道:“你们一个个怎么办事的,究竟有没有脑子!” 柴霏雪掩口轻笑,道:“倒也怪不得你们,哎,你们毕竟与我大哥相处时少,对他喜好,也是一无所知。” 洪难敌摸摸脑袋,道:“燕大哥喜欢喝酒、打架,这些我们都知道啊。” 焦无畏一把将他推开,道:“你这蠢人!当真朽木不可雕也。常言道,投其所好,咱们岂有人家家里人知道的清楚明白。”转头瞧向柴霏雪,赔笑道:“还请姑娘明示,然后相见,我等也多些主张。” 柴霏雪笑道:“孺子可教也,那你们记下了,我大哥么,他最喜欢猫,你们不妨在此事上多下下功夫。” 焦无畏和洪难敌,还有身旁宋清廉、韩峰、田骏等人,都是面面相觑。韩峰狐疑道:“燕大侠喜欢猫?燕大侠如此威猛霸道,便喜欢个动物,不也该是宝马良驹,狮子老虎么?” 柴霏雪似笑非笑瞧沈放,道:“贤侄,他们不信,那你说是不是?” 沈放瞧她一张脸巧笑倩兮,白里透红,吹弹可破,七分冷艳中忽然多了三分顽皮,心跳忽快,竟不敢看她,低头唯唯应道:“是,是。” 叶素心一旁瞧在眼里,更觉好笑,忍不住笑出声来。如今沈放怕猫之事,众人皆知。柴霏雪反说燕长安爱猫,定是子虚乌有。 焦无畏一拍大腿道:“懂了,懂了,多谢妹子见告。下次相聚,我等定要给燕大哥一个惊喜!” 出了酒楼,慕小倩几人更是笑作一团。嬉闹一番,慕小倩忽然问道:“姓沈的,你大叔如今究竟什么修为?” 沈放道:“我出谷之时,他还困在斗力境顶峰,如今既然突破,想是灌顶境了吧。” 慕小倩摇头道:“不可能,‘吞天’左凌空武功高强,不在风危楼前辈之下。还有十二个高手相助,更兼地势老巢之利。燕大侠孤身一人,岂会赢得如此轻松。”顿了一顿,又道:“斗力境引十二经入府,关隘便在灌顶。灌顶不过是将十二经融会贯通,也称斗力境大圆满,这一步跨越,相差就如此之大?” 柴霏雪笑道:“你见过几个灌顶高手?” 慕小倩眉头微皱,道:“你这么一说,我还真没见过。我师傅也困在斗力境上段多年。” 萧平安也是好奇,道:“是啊,如今武林中,究竟有多少灌顶高手?” 柴霏雪瞥了沈放一眼,道:“内功修炼,破障乃是第一道关隘,已经将半数人拦下。这灌顶一关,又是一道难题,非天资绝顶,又下苦功之人,不能跨越。斗力境上段,已入武林高手之列。斗力境顶峰,便是一流高手,可以笑傲一方。你们可知,如今江湖之上,又有多少如此高手?” 慕小倩道:“斗力境上段,那自是数不胜数。便是斗力境顶峰,如九州八奇,我师傅,两位师伯,各派明里暗里的长老前辈,还有江湖上一些其他高手,也或有半百之数。” 柴霏雪道:“是啊,便是斗力境巅峰,江湖上也是不乏其人。但灌顶却不一样。能入灌顶,才是真正的绝顶高手。眼下知晓的,武林现存灌顶高手,怕还不足两手之数。” 慕小倩和德秀都是摇头,道:“哪里有这么多!” 沈放和萧平安也大是好奇,齐道:“都有哪些人物?” 柴霏雪自是不放过鄙视两人的机会,嗤笑一声,道:“你们两个也算武林中人,有眼不识泰山说的便是你们。” 慕小倩道:“少林虚觉大师,峨眉派默心师太,昆仑掌门姜子君,衡山陈观泰真人,我就知道这么几个。” 萧平安惊讶道:“我师公是灌顶境?不是吧?” 慕小倩笑道:“你衡山派竭力想掩盖此事,但如何瞒得住旁人。若非突破至灌顶之境,你师公怎放心将掌门之位交与你大师伯。”言中不乏羡慕之意,道:“有你师公撑腰,你衡山派可要一飞冲天。” 萧平安将信将疑,但师公多年前便开始频繁闭关,却是一点不假。 沈放也是惊讶,道:“昆仑掌门不过五十多岁吧,也是灌顶境?” 柴霏雪斜他一眼,道:“你大叔才四十多岁,天下就许他一个天才?” 德秀道:“除了这几位,还有何人?” 柴霏雪道:“墨家当代天下行走黑鹤墨非桐,鬼谷子一脉赊刀人公孙十三。” 沈放暗暗点头,心道,这两位果然都是隐藏了实力的绝顶高手。柴霏雪说出这两人之名,他倒是一点也不奇怪。 德秀道:“这才七个。” 柴霏雪道:“玄天宗中,灌顶境的高手,不会少于两人。” 沈放眉头一皱,道:“何人?” 柴霏雪摇头道:“这个却不方便与你等说。” 沈放追问道:“可是执徐与大荒落?” 柴霏雪略感惊奇,道:“你居然知道大荒落武功大进?可惜不是,还有剑魔郭汾阳先生,魔教三大法王之一的熊婆婆,这几个未达灌顶之境,但比寻常斗力境巅峰却又厉害。”顿了一顿,道:“这其中熊婆婆又要厉害一些,她最近方才突破,已是半步灌顶。” 萧平安奇道:“半步灌顶?” 柴霏雪道:“灌顶乃是十二经圆满之后,将十二经融会贯通,一身武学,去芜存菁。能至斗力境顶峰之人,十二经哪个不是练的如龙筋虎骨,坚不可摧。二十四道狂暴威猛之气,岂是如此容易驯服。大多数武林高手,一生都是难过此境。” 德秀慢慢点头,对柴霏雪所说,似是也清楚的很。 就听柴霏雪接道:“天长日久,却有人独辟蹊径。发现斗力境顶峰高手受伤之后,经络大损,此际强行融合经络,更易圆满大成。”微微摇头,道:“但如此冲上的灌顶境,此后武功再难寸进。因此法有此痼疾,练就的武功也教正常灌顶稍逊,便称半步灌顶。” 萧平安闻听,大吃一惊,此法与自己大阴阳周天赋中的“灵素”一术,怎有异曲同工之处?以自伤之法提升境界,此后不得寸进?那自己岂不也要糟糕。 不对啊,自己“灵素”辅助之下,分明还提升过一道经络,而且近日练功,也是不断进步,丝毫未觉阻碍?这难道又是“明神诀”之功? 沈放奇道:“这又是为何?他们不知如此便断了前途么?” 柴霏雪摇头道:“如此前辈高手,哪个不知其中利害?但既选此路,自然有他的道理。” 慕小倩道:“灌顶之上,便是身知。天下之大,近百年来,听闻的身知高手,便就当下的一圣双尊,三人而已。这是何等之难,若是我能入半步灌顶,定也是毫不犹豫。” 德秀道:“半步灌顶还有一般好处,经络重伤,本极难康复。但入了半步灌顶,十二经融会贯通,沉疴自然尽去。只是这其中分寸,也是极难掌握,能自重伤之中,绝地求生,更是一举突破至灌顶境的,也是凤毛麟角。” 第七百七十六章 闻香伍 萧平安这才明白,熊婆婆这半步灌顶,倒真的难说是幸运还是不幸。问道:“那这半步灌顶,对身子可是有害?” 柴霏雪道:“我听寄伯伯讲,性命之患虽是少有,但终究不是武学正途,难免有些毛病要落下来。至于何等隐疾,也是因人而异。” 萧平安暗暗点头,忽然又想起哥舒天,暗道,不知道我哥舒天大哥是何功力。哎,他武学奇才,若非被困了这么多年,只怕最差也是灌顶境了。 正说的兴致勃勃,忽闻前面街上一片喧闹之声。慕小倩第一个来了精神,道:“过去瞧瞧。” 未走几步,前面喧哗更甚,有人高声惊呼,道:“杀人了,杀人了!” 沈放、萧平安几人都是一惊,终究有官府压制,便是再无法无天之徒,也不敢当街众目睽睽之下杀人。想前不久,卧南阳如此武功地位,尚不肯明着与个官家小姐结怨。 国人千百年来,爱看热闹的陋习历久弥新。有人高呼杀人,围观的人反是更多了,不管看得见看不见,争先恐后朝前挤。 男人居多,却也不缺老弱妇孺,街头巷尾,还有好事者闻讯赶来,一个个跑的上气不接下气,唯恐错过了好戏。 慕小倩大是不喜,皱眉道:“怎么哪里都这么多人,什么都要看。这地方不大,人可是真多。”她埋怨旁人爱看热闹,浑然不觉自己好奇心也是不小。 德秀笑道:“还是看小僧手段。”他一路被慕小倩欺压,早没了嚣张气焰,自称也是一路从“和尚”到“贫僧”再到如今的“小僧”。对慕小倩的态度也自愤恨变作讨好,言语之谦卑,叫沈放等人也是啧啧称奇。 就听德秀扯直了嗓子,杀猪般一声惨嚎,道:“快跑啊,官兵来了!” 如同鸡舍里进了一只黄鼠狼,眼前的人群瞬间一哄而散。原本面前水泄不通的人墙冰消瓦解,比贪官污吏上任三年刮过的地皮还要干净。 金人律法严苛,百姓爱看热闹,却更怕官兵衙役的鞭子。 就见前面街口,地上横七竖八躺着七八具尸体,鲜血流了一地。不但真的有人闹市行凶,更是杀了不止一人。 行凶之人更是胆大包天,竟然留在原地未去,一行七人,也未遮掩面目,堂而皇之站在街口。为首一人乃是女子,竟是连云盛家盛秋煌之女盛云英。 她面罩寒霜,秀眉微挑,遮掩不住的一脸杀气,与沈放等人先前所识,如同换了一个人。身后六人应都是盛家高手,分列在她两侧,皆是恭谨颜色。七人都是一身白衣,乃是为盛秋煌着孝。 再看地上尸身,男女老幼,竟似一桩灭门惨案。看最小的孩子,怕才不过五六岁。其余众人,也多半不似江湖中人。 如此惨剧,自然激起民愤。胆小的闲人被德秀一句话吓跑,却也有胆大的,只是稍微躲远了些。还有人认得死者,不住窃窃私语。 自远处气喘吁吁奔来一人,书生打扮,一袭青色长衫洗的发白透亮,遮不住一股穷酸之气,相貌倒是端正。近前看到地上尸身,便是勃然大怒,戳指眼前盛家一众,骂道:“好贼子,怎如此狠辣,丁大侠一家如何得罪了你,竟不分男女老少,斩尽杀绝!” 盛云英冷冷看他一眼,道:“你又是什么人?” 那书生毫无惧色,道:“林朗生一介书生,无名之辈。但天理昭昭,朗朗乾坤,丁大侠一家矜贫恤独,乐善好施。吾等多受大侠一家恩惠,你等……” 他义愤填膺,滔滔不绝,正自说的口沫横飞。盛云英却是已不愿听,摆摆手,道:“封了他的嘴。” 身后立刻闪出一人,一把捏着林朗生下颚。那林朗生胆气过人,却是手无缚鸡之力,被捏住下颚,还手打人也不敢,只是奋力想挣扎,仍想开口说理,道:“君子动口……” 盛家那人冷笑一声,手中寒光一闪,就听林朗生一声惨嚎,口中鲜血如注。那人竟是一刀将林朗生舌头割下,随手将半截舌头扔在地上,冷冷道:“你这便叫祸从口出。” 周遭鸦雀无声,盛家闹市杀人,下手狠辣。围观的百姓,倒真没几个目睹过程。可眼下,一言不合,就断人舌头。看那林朗生倒地翻滚,惨叫之声不绝于耳。人人都觉毛骨悚然,一个个躲的更加远了。 盛云英环视一圈,目光在沈放几人身上微微一顿,继而移开目光,淡淡道:“丁剑人伙同他人,陷害我父连云山庄庄主,罪无可赦。如今只杀他一家八口,未株连九族,已是我盛家手下留情,还有哪个不服?” 萧平安听这几句,已是明白。恩怨乃是出在盛秋煌身上。盛秋煌神志不清,到处惹是生非,出手又是没轻没重,一连杀了不少知名的人物。其中黄河四侠的老大丁剑天、华山丁奉、恩州裘老爷子、玄天宗铁罗汉韩当,都是江湖赫赫有名。 这其中丁氏四兄弟最是难惹,兄长被杀,三兄弟岂肯罢休,当即联络其余一些遭遇盛秋煌毒手的苦主。联手设下圈套,击杀盛秋煌。当时萧平安和宋源宝适逢其会,看的是一清二楚。 盛秋煌虽迷了心智,却是不失一副爱女柔肠,自废武功,惨死当场。可江湖恩怨,一发便不可收拾。 盛家名列四大世家,虽是理亏在先,但家主被杀,如何能够善了。但谁也想不到,盛家的报复竟是如此之快,更是手段狠辣,斩草除根。 林朗生舌头被断,渐连哀嚎也不得出声,不住地上打滚。围观众人个个噤若寒蝉,还有哪个敢张嘴。 萧平安面露不忍之色,正要开口,却被人一拉袖口。侧头一看,却是叶素心朝他摇了摇头。 见无人出声,盛云英似是满意,轻描淡写道:“既然如此,给他一个痛快吧。” 先前那人应了一声,亮刀直奔地上林朗生。 众人见她如此狠辣,断了人家舌头还不够,还要取人性命。左右不过是此人仗义执言,多说了几句话。人人心惊胆寒,连盛云英的脸也不敢去看。 沈放终于按捺不住,扬声道:“且慢。”上前几步,对盛云英施了一礼,道:“盛家姑姑,此人不过言语冲撞,罪不至死,还望高抬贵手。”他年少之时,开玩笑叫盛云英姐姐,如今有求于人,这称呼也是高了一辈。 却听盛云英身后一老者道:“不得无礼,此乃我盛家如今家主。” 沈放等人都是吃了一惊,宋代女子在外抛头露面已是招人非议。江湖女子虽不计较这些,但女子去做一门一派之主,除了恒山派和百花谷,还未见先例。更何况连云盛家位列四大世家之一,数百年传承,这规矩是何等森严。 但看盛云英身后,六人中倒有四位老者,当年赴柳家堡拜寿的盛世谭,赫然也在其中。自盛世谭以下,人人恭敬,都落后一步,不敢与盛云英并肩而立,显是心悦诚服。 盛世谭乃是盛家硕果仅存的前代长老,比盛秋煌还要高上一辈,他跟在盛云英身后,显是对此并无异议。 沈放心念一动,盛秋煌遇害未过许久,缘何盛云英已接任了家主之位,想是此事已计划许久。不容多想,双手抱拳,仍未放下,就势躬身,道:“不知姑姑已荣膺家主之任,多有冒犯。” 盛云英展颜一笑,道:“怎对我还这么客气么,既然你来求情,今日就饶了他吧。”令道:“带他去寻个郎中,莫要叫他死了。” 那持刀准备灭口之人,当即应声,也不管林朗生哀嚎,一把将他提起。舌头被断,伤势不轻,但只要止血得快,并无性命之忧。 沈放倒不想自己面子如此之大,准备好的一番话倒没了用武之地。 盛云英又道:“你们也是自此转道少林寺?听说你燕大叔出山了,如今到哪里了?” 沈放心中暗笑,你开口就问我燕大叔,莫非是看上我大叔了,呵呵,那你可晚了好多步。但见她不忘故人,并不因身份变了端架子,在燕京更有借赌资相助之情,好感大增,道:“大叔出山我也是刚刚知道,想来他得了消息,也会到少林寺来吧。” 盛云英点点头,道:“如此咱们少林寺再见吧。”再不多说,带着一群人扬长而去。 萧平安几人这才跟上前来,德秀啧啧有声,道:“好霸道,好霸道。” 柴霏雪嗤了一声,道:“对付人家老弱妇孺,算什么英雄好汉。” 慕小倩道:“算了,算了,咱们也快走。这正主儿走了,官兵衙役可是转眼就到。” 这大金的官吏跟大宋也别无二致,敢当街杀人的江湖门派,哪个好惹,自是都先躲起来做缩头乌龟。待人家走了,才慢吞吞过来处置。就便要下个通缉文书,也得等人家出了地界。 江湖人固然忌惮官府,但一旦真发了性子,怕的就是官兵衙役官员了。 第七百七十七章 闻香陆 感谢大家的鼓励。 柴霏雪与花轻语、云锦书等人相约郑州城内最大的有朋客栈。到了客栈,花轻语等人还是未到,便先自安顿住下。 说来也巧,众人刚刚住下,花轻语等人后脚便到。云锦书领头,花轻语、沐云烟、宋源宝、秋白羽几人一个不缺。至于信阳一道的李云政、张易之、梁辅臣三人,早已各回家乡。 众人相见,自是欣喜。宋源宝见了沈放和萧平安更是高兴,但开口便是埋怨两人出去不带上他。唯独花轻语对沈放更是冷淡,见沈放过来问候众人,索性话也不说一句,直接扭过头去。 云锦书见了德秀,也是惊讶。他一直立志出人头地,摩拳擦掌,要在年轻一代独占鳌头,对各门各派的少年英杰自是关注。 少林有个奇才德秀,他早有耳闻,今日一见,虽是脸肿的厉害,美中不足,但细看果然一表人才。有心结纳,颇是客气了几句。 德秀对云锦书却是敷衍,这和尚毫无半点出家人的模样,见了花轻语和沐云烟两个美女,两眼放光,立刻凑上前去大献殷勤。他顶着少林小高僧的名头,又是能言善道,逗的两人不住发笑。 沈放和萧平安一旁看见,都是皱眉,心下给这不知死活的和尚又记下了笔账。 两人还未寻到机会,慕小倩已经看不过眼。走上前去,三言两语,将德秀一路之上的丑事揭了个底朝天。 众人相遇还不到一个时辰,德秀名声已是一落千丈,沦为与宋源宝同流。 云锦书听说德秀败于栾星回,也是神色稍动。如今他将栾星回视作头号劲敌,反对萧平安不那么在意了。 一路劳顿,但众人少年英雄,意气风发。小别重逢,倒有说不完的话。云锦书掏钱请酒,众人一直说到半夜。 沈放仍是滴酒不沾,德秀却是好酒量,把萧平安和宋源宝都灌倒在地。 席间花轻语仍是一个字没跟沈放说,却拉着柴霏雪,两女窃窃私语,唧唧喳喳,时不时笑出声来。 沈放心道,你不理我,哼,我也不理你。但看两人说个没完,偏生离的不近,两人声音又轻,说些什么也听不清楚,心里如同七八十只猫儿在挠。 见面才知,原来郑州有一位陈香翁,乃是寄幽怀好友。此番柴霏雪、云锦书和沐云烟乃是相约专程前来拜见。 陈香翁并非武林中人,而是闻名天下的制香大师。与铸剑的剑大师封万里一般,乃是行当里的宗师人物。 寄幽怀武林首屈一指的高手,与一制香的匠人相交莫逆,却也并不奇怪。宋元时,品香与斗茶、插花、书画并称,为怡情养性的‘四般闲事’。文人墨客,富家子弟,若是不懂熏香,定要被人小瞧。便是武林中人,也不能免俗。 制香本是匠人之行,但不管哪个行当,能被称作大师,自是身价倍增。陈香翁制香已传承十余代,技艺出类拔萃,所制香料,都是皇室贡品,更曾得唐明皇墨宝赞誉。 陈香翁屋舍在郑州城外,僻静之所。沈放等人一早出门,行了大半个时辰方到。 陈氏一族十余代经营,自是家底不菲。城南一个村庄,百十余户,皆是陈氏子孙,家家制香卖香。未到村头,便闻一股浓烈香气。 柴霏雪和云锦书也都是初次来访,入村问了所在,直奔庄尾。行过一片小树林,又过一座石桥,前面一个庭院。到了门前,却见门前立着一男一女,分列左右,守门的门神一般。 沈放一见,却是一愣。这一男一女都是十八九岁年纪,眉目清秀,金童玉女一般。看模样依稀眼熟,旋即想了起来,竟是临安听风阁,跟着玄天宗北方使大荒落一起露面的两个少年。 未等他回过神来,秋白羽已经上前招呼,道:“书棋,琴歌,你二人怎会在此?” 他乃是执徐弟子,自是认识大荒落身边的这两个侍从。男的一个名叫书棋,女的叫做琴歌,两人随侍在大荒落身边,却并非大荒落门下弟子。 两少年早瞧见众人过来,琴歌笑道:“原来是秋师兄,你不去少林寺,跑这里来作甚?” 秋白羽道:“我等特意前来拜见香翁先生。” 与琴歌一般,书棋也是一副笑模样,却是道:“那便可惜了,我家主人说了,今日香翁先生不见外人。” 秋白羽道:“北方使在里面么?左右怎是外人,你瞧,柴姑娘,云师兄、沐师妹,你们岂不都是认得。” 琴歌摇头,轻声道:“嘘,小声点,不但我家主人,你师傅也在。”吐吐舌头,笑道:“我倒是忘了,你师傅把你开革了。” 秋白羽一惊,道:“我师傅也在?” 书棋神秘兮兮道:“是啊,他们都是陪着那位来的。” 他故意压低嗓门说话,脸上却难掩一股得意之色。如此神情自然看在众人眼里,沈放、花轻语和叶素心都是微微心动,立刻猜了出来。只萧平安、慕小倩与德秀三个莫名其妙,慕小倩更是咕哝了一句,道:“装神弄鬼。” 秋白羽面色刷的一白,眉头一颤,声音也变了,道:“那位?” 书棋要的便是他这副神情,面露得意之色,道:“是啊,想不到吧。” 柴霏雪也觉奇怪,她也无忌讳,直接发问道:“龙教主也要去少林寺?” 书棋与琴歌对柴霏雪的态度恭敬许多,琴歌还透着亲热,接道:“是啊,据说十年头一回,反正我是没见过教主出京。” 云锦书道:“既是龙教主在此,我等更要前去拜见。” 慕小倩这才大吃一惊,道:“什么!玄天宗教主?龙雁飞?” 沐云烟点头道:“是啊,是啊,否则回去,师傅也要责备我们不懂规矩。” 叶素心却是心生退意,道:“算了,算了,我见龙教主就害怕,咱们还是不要进去了。” 萧平安心中狐疑,不懂云锦书与沐云烟怎会跟玄天宗的教主如此熟络,莫非就是因为寄幽怀也常居燕京。 书棋却是面露难色,道:“师傅有令,今日闲杂人等一概不许放入。” 琴歌道:“你真不会说话,柴姐姐,云师哥,沐姐姐,又岂是闲杂人等。”她说话透着亲热,唯独忘了秋白羽。 书棋道:“可师傅也没说熟人例外啊。” 琴歌道:“可师傅也没说今日六亲不认。” 两人争执,全是嘻嘻哈哈,半点没有认真的意思。 柴霏雪不耐烦道:“你俩还是一般的老毛病,有什么话还不快点直说。” 琴歌笑道:“都瞒不过柴姐姐,今日本是不会放任何人进去的。但我家教主说,我等远来是客,不宜喧宾夺主。若是有真正懂香的人前来拜会,自然是要让人家见见主人。” 柴霏雪皱眉道:“如何算懂香?” 琴歌道:“小师妹也略知一二,自是可以考教考教。” 柴霏雪哼了一声,道:“人小鬼大,明白了,那你出题吧。”其实琴歌十七八岁,看模样可半点不比柴霏雪小,可柴霏雪偏偏就是一副老气横秋的模样。 书棋也似是早已习惯,插口道:“柴姐姐你小香王之称,我们两个岂敢班门弄斧。” 琴歌笑道:“柴姐姐生来便是体带异香,乃是天上仙女临凡,岂是我等可比。” 沈放一旁却是心底一荡,他登时想起,燕京与柴霏雪联手大战柯云麓,自己救人心切,合身扑倒柴霏雪。当时鼻端,尽是一股温香味道。 此际心里忽发旖旎之念,忍不住心想,原来那是她身上自带的味道,我还以为是衣衫上熏的香。想到此,面上登时一红。 急忙止住心头杂念,心下更是有鬼,忍不住朝花轻语望去。就见花轻语正转过脸去,嘴角上扬,秀鼻微蹙,显是将他方才模样看进眼里。 柴霏雪也是面色微红,不悦道:“你再胡说八道,我可大耳刮子过去。” 琴歌知她这是真的生气,也不敢再说,道:“柴姐姐不须再试,不过你们这么多人,我们可不敢随便放过。” 书棋道:“须得是懂香之人,今日才能入内拜见。” 宋源宝第一个不服,道:“这又不是你家!” 琴歌笑靥如花,道:“你若是不服,我叫我家主人出来跟你说。” 宋源宝哼了一声,道:“怕你么,我萧大哥可是救……”望望萧平安,还是住口不说。 萧平安也不耐烦,心道,这些人都什么毛病,怎总喜欢考人这个,考人那个。要他与人动手,他如今已是不怕,但考起学问,却是数他最差,更别提时下的这些奢靡玩物。偷偷看看叶素心,却瞧见旁边沐云烟正对他笑的不怀好意。 云锦书笑道:“不知要考些什么,我先来试试。” 书棋道:“自然都是香料熏香之学,实是师傅有令,云师兄莫要怪罪。” 云锦书笑道:“你尽说无妨。” 书棋道:“那便来个简单的,这制香之学,渊源几何?” 第七百七十八章 闻香柒 云锦书不假思索,道:“古语‘香’字,上半部乃是禾黍成熟后散落许多籽粒,下半部为盛粮食的器皿,合起来便是粮食成熟后散发的香味。香有提神醒脑,祛病驱邪之效。自春秋战国,便有制香记载,屈原书曰,户服艾以盈要兮,谓幽兰其不可佩。香肇始于春秋战国,滋长于秦汉两朝,完备于隋唐五代,鼎盛于宋。香最早用于祭祀庆典、薰衣。汉代之前用香,多以汤沐香、礼仪香。汉魏六朝,道家学说盛行,佛教新入,也不甘后人,熏香也开始大行其道。两汉刘向作《熏炉铭》,曰,中有兰麝,朱火青烟。尉术四塞,上连青天。熏香一开始仅为贵族使用,随之在文人之间流行,遂成雅事。隋唐经营香材香料的商家如过江之鲫,这制香之法也是日新月异。来至我朝,已有线香、盘香、塔香、香丸、香粉、香篆、香膏、涂香、香汤、香囊、香枕,祭祀祭奠、沐浴修身、祛病褪邪、安眠清神……” 他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引经据典,大约再说一两个时辰也不会词穷。 琴歌眼睛放光,显是对云锦书颇有仰慕之意。 一旁书棋干咳一声,道:“好了,好了,云大哥当真是博学强记,小弟自愧不如。” 云锦书笑道:“那我可是过关了。” 琴歌抢先道:“那是自然。” 书棋道:“下一个谁来?” 花轻语上前一步,道:“我!” 书棋立刻换了副笑脸,道:“原来是花姑娘,姑娘初出江湖,武林中人不识庐山真面目,妄称一声彩凤凰。花姑娘无方庄缉盗,绍兴城除恶,飒爽英姿,方知彩凤凰这三字当真是辱没了,我瞧该叫玉如仙子。玉肌花貌,盈盈仙子。才是恰如其分。” 花轻语毫不领情,没好气道:“你废话完了没有,还考不考。” 沈放听书棋嬉皮笑脸,谀辞如潮,简直想一脚印在他那张大长脸上。听他在花轻语这里碰了钉子,心里直是乐开了花,拍手称快。 琴歌也不高兴,道:“那我来问你,香分几属,又如何取其精华,以何为最。” 花轻语道:“花木之属、鸟兽之属、虫鱼鳞介海兽、矿石水露、天下芳香,不出其类。若得其香,日晒烟熏、火烤碾压、蒸煮煎熬、酒水相激,各有其法。花木之属,有泽兰、蕙草、椒、桂、艾蒿、郁金、白芷、香茅,其中又以沉香、檀香为最,并海兽之龙脑,走兽之麝香,此为四大名香。” 微微一顿,嘴角一抹轻笑,道:“但你所问,以何为最,此话却是大谬。” 琴歌皱眉道:“谬从何来?” 花轻语道:“天生万物变化,皆有灵秀。固物有多寡,价有贵贱,却无高下之分。用香之学,君臣佐使,各有其用。便以时下常见的丁晋公清真香言,四两玄参二两松,麝香半两蜜和同,丸如茨子金炉爇,还似千花喷晓风。还有酴釄香,一般是这几味,三两玄参二两松,一枝楦子蜜和同,少加真麝并龙脑,一架酴釄落晚风。麝香与龙脑价高且贵,却是只做佐香,发味,定香。玄参与甘松寻常可见,却是主味,调和之下,如万花随风,变化无穷。我且问你,这清真香与酴釄香里,以何为最?” 琴歌摇头道:“我问你香,你却讲这般大道理,好生没趣。” 沈放心道,你敢刁难她,本就是自找没趣。 云锦书笑道:“花姑娘家学渊博,百花谷什么香料花木没有。我等遇到花姑娘,才知什么是班门弄斧。” 花轻语看看琴歌书棋,道:“你们可还要问?” 书棋忙道:“不问了,不问了,花姑娘自是过关。” 沐云烟笑道:“那到我了,琴歌妹子,你知道我懂的不多,可莫要考的深了。” 琴歌也笑,道:“那个自然,简单一些,时下听闻市井之中,假冒龙脑者众多,你便说说,如何分辨此物真假。” 琴歌与花轻语所说龙脑,便是龙涎香。早在汉代,便有渔民在海中捞到一些灰白色清香四溢的蜡状漂流物,这便是经过多年自然变性的成品龙涎香。此物有浓烈腥臭之味,但干燥后却有异香,点燃后更是香味四溢,胜过麝香。 如今人们早已知道,龙涎香乃是抹香鲸肠道中的一种分泌物。在遇到刺激性异物,如鱿鱼、章鱼的喙骨后,鲸肠道中的油脂和分泌物会将异物包裹,经过生物酸的侵蚀和微生物把其他有机物分解,随消化系统或经呕吐排出体外。然后在海水中经过漫长的氧化过程,并遇到海洋中的盐碱而自然皂化,形成的干燥固体香料。 但在古时,人不解其源,直到明清,一直坚信,此物乃是海中巨龙所生。为何叫龙涎香,便是人们相信,此乃龙之唾液。宋张世南撰《游宦纪闻》载:“龙多蟠于洋中大石,卧而吐涎,鱼聚而嘇之,土人见则没而取焉。 可也有人不屑一顾,这么好的东西,岂能是龙的唾液?于是北宋末年陈敬撰《陈氏香谱》云:“非龙涎也,乃雌雄交合,其精液浮水上结而成之。”相信龙涎香并非龙的唾液,而是更高级的精液。 就连来历也说的一清二楚,“龙涎屿,望之独峙南巫里洋之中,离苏门答剌西去一昼夜程。此屿浮滟海而波激云腾,每至春间,群龙挐集于上,交戏而遗涎沫,番人来驾独木舟登此屿,采取而归。” 明代《香乘》继续胡编:“海旁有花,若木芙蓉,花落海,大鱼吞之,腹中先食龙涎花,咽入久即胀闷,昻头向石上吐沫,干枯可用。”此中大鱼便是龙,说龙涎香乃是龙的呕吐物。 还给龙涎香分级,曰:“龙出没于海上,吐出涎沫有三品,一曰泛水,二曰渗沙,三曰鱼食。泛水轻浮水面,善水者伺龙出没,随而取之。渗沙乃被波浪漂泊洲屿,凝积多年,风雨浸淫,气味尽渗于沙土中。鱼食乃因龙吐涎,鱼竞食之,复作粪散于沙碛,其气虽有腥燥,而香尚存,惟泛水者入香最妙。” 这古人编起故事来,确是一点也不手软。 但不管如何,此物甚是罕见,价格也是不菲。《游宦纪闻》中记载:“诸香中‘龙涎’最贵重,广州市直,每两不下百千,次等亦五六十千,系番中禁榷之物,出大食国。”足可见龙涎香之贵重。而且这百千可不是铜钱,乃是黄金。 又张时甫《可书》中载:“仆见一海贾鬻真龙涎香二钱,云三十万缗可售鬻,时明节皇后阁酬以二十万缗,不售。” 明节皇后刘氏乃是宋徽宗赵佶的第四任皇后。一缗就是一千钱,二十万缗,便是两亿钱,以皇后之尊,一亿钱买一钱龙涎香,那商人居然还不卖! 龙涎香如此贵重,以聪明的宋人智慧,自然有人作假。南宋洪迈《夷坚志》便指名道姓,揭露不良商贩,载:“许道寿者,本建康道士。后还为民,居临安太庙前,以鬻香为业。仿广州造龙涎诸香。” 因造假货名留青史,这许道寿也是不亏。 沐云烟连连摇头,叹道:“我跟师兄穷苦人家,哪里见过龙脑这么贵重的东西。我便是见到,如何敢焚来闻香,还不抓紧寻人卖掉,又怎知它是真是假。” 琴歌笑道:“你又来哭穷,此间主人陈香翁就送过你师傅好大一块龙脑!” 沐云烟白她一眼,道:“我师傅那抠抠搜搜的性儿,这样的好东西如何舍得给我们看。你说说你,既然知道此间主人与我师傅有旧,还如此刁难,究竟是何道理?” 萧平安听说过龙脑此物,却不知价值几何,心道,这东西很贵吗?难道一斤要好几两银子?瞧着沐姑娘喜欢,我倒还有些积蓄,若是遇到,买些送她也是不妨。 琴歌无奈,道:“算了,算了,不问你了,省的日后相见,你又嚼舌根,说我等如何如何。” 沐云烟得意一笑,道:“如此说来,我也免试了?” 叶素心跟着笑道:“既然如此,我便跟着占个便宜,代答了此题,一般作数,可好?” 琴歌倒也知道她是何人,算不得相熟,但也是一路人,须得客气,点头道:“叶家姐姐请说。” 叶素心道:“其一水烟法,真龙涎烧之,置杯水于侧,则烟入水,假者则散;其二浮水法,投没水中,须臾,突起直浮水面者为真;其三口含法,取一钱口含之,微有腥气,经一宿细沫已咽余结胶舌上。取出就淖称之,亦重一钱。将淖者又干之,其重如故者为真;其四探簪法,银簮烧热簪入枯中,抽簮出其涎,引丝不绝。验此不分褐白、褐黑,皆真;其五聚烟法,真龙涎香燃时,一铢翠烟,浮空结而不散。座客可用一剪分烟缕。此其所以然者蜃气楼台之余烈也。” 古时认为龙涎香以白色为贵,《陈氏香谱》记:“白者,如百药煎而腻理。黑者亚之,如五灵脂而光泽。” 第七百七十九章 闻香捌 柴霏雪一旁略显吃惊,道:“叶家姐姐,你倒是深藏不露。你这辨别五法,其三探簪法抽丝一说,我都不知。” 叶素心笑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就爱看些闲书,都是书中所记,我照本宣科而已。” 花轻语一旁插口道:“但如今合香,用真龙涎的又有多少?《香谱》载当下时兴香方二十四款,以真龙涎入香的不过三款,‘杨吉老龙涎香’,‘亚里木吃兰脾龙涎香’和一款‘古龙涎香’而已”。 宋源宝道:“什么什么,亚里木吃了什么脾?胡说八道,哪里有这么古怪的名字。” 叶素心笑道:“这龙涎香都是来自海外,什么麻离拔国、层拨国、弼琶啰国、中理国。那边语言文字都与我们不同,名字自然也是稀奇古怪。” 宋源宝惊讶道:“我虽然听不懂你说些什么,但我觉得你好厉害!” 叶素心掩口笑道:“哪里哪里,都是书上翻来。” 慕小倩接到:“那也是你的本事,书读到肚子里,自然是你自己的。”又对书棋嫣然一笑,开口却是道:“恒山慕小倩,你问吧,我答不上来,你就换一个。我若是还答不上来,莫怪姐姐我翻脸。” 一旁宋源宝忍不住发笑,道:“你也是个奇葩,居然威胁人家,人家主人厉害的狠,要不岂敢刁难咱们。没用的,没用的。” 慕小倩皮笑肉不笑,对着书棋道:“是么?” 书棋只觉背心一寒,脱口而出道:“那你便说出十种香料名字。” 慕小倩道:“我想想,白芷、独活、甘松、玄参、三柰、丁香、藿香、藁本、黄芩、黄柏、沉香、檀香、木香、母丁香、细辛。够了么?” 沈放几人目瞪口呆,都是心道,这也可以!望向慕小倩,都觉佩服的五体投地。 书棋似也觉得有些丢人,急着寻回颜面,扫视一圈,立刻选了德秀,道:“和尚,我也问你个简单的,这香除了提神醒脑,祛病驱邪,还可作何用途。” 德秀呵呵笑道:“这可难不倒和尚。先说一个涂傅之香,可作香粉傅身,将香料捣碎,筛罗为末,以生绢袋盛之,浴罢傅身,可清体气。还有傅面的和粉香,调作肉色,可涂抹面上,遮掩瑕疵。施主你看你面上多有面疱,便需用到此物。” 面疱便是痤疮,也便是如今的青春痘。书棋面上刚生不少,这德秀也是歹毒,偏生开口就来揭短。又羞又恼,立刻反唇相讥,道:“原来是个花和尚,脸倒是白的屁股也似!” 德秀半点也不着恼,道:“小僧面上皮薄白净,此乃天赋,你是羡慕嫉妒不来的。” 书棋更怒,戳指德秀,道:“好,好,好你个牙尖嘴利的和尚。若不是主人不教喧哗,定打杀了你这秃驴!你接着说,今日不说足三样,你莫要想过关。” 德秀道:“打你是打不过我的,今日看在你家教主面上,我也不跟你计较。再有清口之香,便如你,肝火过旺,想来口气也不干净,可含鸡舌香,去处异味。亦可作香身丸,将香料研成细末,炼蜜成剂,杵千下,丸如弹子大。噙化一丸,便觉口香五日,身香十日,衣香十五日。他人皆闻得香,又治遍身炽气、恶气及口齿气。我瞧与你恰是对症,可须我给个方子与你?” 书棋冷冷道:“这还是一样,还差两样。” 一旁宋源宝已是笑的前仰后合,连连道:“好和尚,好和尚。” 德秀仍是一本正经,道:“再来可作妆容,香檀细画侵桃脸,罗裾轻轻敛。亦可作香发木犀香油,乌发润发,哎,可惜和尚还未用过。” 书棋道:“你和尚就知道这些么,还不与前面的一般。” 德秀道:“莫急莫急,还有还有。合香粉末,压印成型,制作香篆,亦称香印,循序燃尽,此乃计时之香。有道是,香烟朝烟细,纱灯夕焰明。还有闲坐印香烧,满户松柏气。我寺中印香最是精准,一刻不差。” 古人智慧无穷,居然想到拿香当作时计。香篆也称香印,在焚香的香炉内铺上一层砂,将干燥的香粉压印成篆文形状,字形或图形绵延不断,一端点燃后循线燃尽。 南宋临安,有人专做“供香印盘”生意。《梦梁录》卷十三“诸色杂货”条中记载:“且如供香印盘者,各管定铺席人家,每日印香而去,遇月支请香钱而已。” 书棋道:“还差一样。” 德秀道:“那便再说一个,可作医药。名医华佗,以丁香、百部等物制成香囊,悬挂室内,可防痨瘵疰病。还有透痘疹、愈疟疾、催生产、治气秘。呵呵,这不三样了。” 书棋冷冷道:“好和尚,错过今日,定当领教。” 德秀笑道:“好说好说。” 云锦书见两人剑拔弩张,急忙相劝,道:“玩笑而已,切莫伤了和气。” 琴歌哼了一声,直接无视了沈放三人,问秋白羽道:“你要不要进去?” 秋白羽面露犹豫之色,道:“这个……” 琴歌道:“我不管你,先出个题目,自家人,我也不能为难你。有什么相关香的名人典故,说出三个,便算你过关。”顿了一顿,又道:“不过这三个典故,须得出自一朝。” 秋白羽颇是有些魂不守舍,信口说道:“唐人爱香,不逊今人。历朝皇帝皆爱龙脑,自唐明皇直至宣宗,宫中每欲行幸,即先以龙脑、郁金藉地;玄宗的大哥宁王李宪李成器,通晓音律,姿容温雅,连杨贵妃也为之倾倒,日映宫城雾半开,太真帘下畏人猜。黄翻绰指向西树,不信宁哥回马来。他每与人说话,先将沉香、麝香嚼在口中,方启口发谈,香气喷于席上;杨贵妃国色天香,用香更是讲究,最喜佩交趾国贡献的蝉蚕形瑞龙脑香,香气可彻十余步;杨国忠有四香阁,以沉香为阁,檀香为栏,以麝香、乳香和为泥饰壁,富贵无双;文坛两贤,柳宗元与韩愈惺惺相惜,彼此引为挚友,柳宗元收到韩愈来诗,必先以蔷薇露灌手,薰以玉蕤香,然后发读;又有长安富商王元宝在床前置木雕矮童二人,捧七宝博山炉,彻夜焚香,一年香资,可活千人。” 琴歌笑道:“一二三四五六,够了,够了,你倒也没少看闲书,难怪……” 沐云烟知道她又要揭秋白羽疮疤,急忙打住,道:“好了,好了,你也少说两句。” 如此一来,柴霏雪、云锦书、花轻语、沐云烟、叶素心、慕小倩、德秀、秋白羽皆已过关,只剩沈放、萧平安和宋源宝三个。 宋源宝一张脸的拉的有八丈长,一捅萧平安,道:“大哥,你懂这玩意么?” 萧平安一脸茫然,道:“不懂啊。” 宋源宝又问沈放,道:“二哥,你呢?”他自知沈放与萧平安结拜,无论如何要掺上一脚,大哥二哥早已叫的顺口。 沈放也是摇头,道:“我五师姐倒懂的一些,我嫌脂粉气,半点没问过。” 宋源宝忿忿道:“分明就是有意刁难咱们几个!” 萧平安道:“不进去也罢,咱们就在这里等等便是。” 宋源宝气道:“那可不行,我非要进去,看看那龙教主。不对,他我见过了,见见那陈香翁!”朝书棋琴歌大喇喇道:“事到如今,我也不装了,你进去跟你家大荒落说,就说她救命恩人来了,看她给进不给进。” 书棋与琴歌对视一眼,齐齐朝萧平安躬身一礼,道:“见过萧少侠,主人有令,见到你,我两人也须恭敬。” 萧平安忙道:“没什么,没什么,不过举手之劳。” 他为人谦虚,也从未对人说过此事,其实他那日相救大荒落,哪里是举手之劳,简直是差点送了性命。此事知者就他与宋源宝、秋白羽、朝东海几人。 这几人都不是嘴快之人,便是宋源宝,大节上也知分寸。但今日书棋与琴歌此言,足证大荒落也是光明磊落。 除了德秀,花轻语、柴霏雪等人也是吃惊,不知萧平安如何救过大荒落,人家如今可是比八奇还高一筹的高手。 宋源宝却不领情,哼了一声,道:“见我大哥便恭敬,嘿嘿,你这可是见了不知道第几眼了吧。” 书棋不动声色,道:“你们人多,先前是未认出。” 琴歌又道:“只是今日并非主人做主,不便通融之处,还请萧少侠见谅。” 宋源宝道:“那你也跟前面一样,给我们一个简单的。” 琴歌眼珠一转,笑道:“好吧,那我便放个水,我出个题目,你们三个,一人能说出一条沾边,便算过关如何?” 宋源宝皱眉道:“我瞧你眼珠一转,定有阴谋诡计。” 琴歌掩口道:“哪里哪里,简单的很。”伸手一指,院门墙根处却有一截草根,露出地面还不足一寸,只能看出茎秆细小,叶子也不见一片,更不知被哪个顽童,路过时踏了一脚,贴在地上,形容更是难辨。自己忍不住也是好笑,道:“便以此物为题好了。” 第七百八十章 闻香玖 宋源宝登时恼了,道:“你怎不找个死人来,问我们他说话是哪里口音!” 云锦书也道:“琴儿师妹,这题目倒确是有些过了。” 古时博物之学最难,一来书籍稀少,二来便是有图形,也画的似是而非,难以辨认。花草又是种类奇多,便是个中老手,也不敢说尽识草木。如今只面前半截草根,不是刁难人是什么。 萧平安却是认真,走过去看了一眼。 宋源宝气道:“大哥你莫上她当,叫她换一个!哼,我泰山派,嗯,和你衡山派就好欺负么!” 萧平安却已道:“此乃迷迭香,产自西域,曹魏时便传入中原。高可达六尺,茎及老枝圆形,幼枝四棱,皮层暗灰,上有白色星状细绒毛。叶于枝上丛生,短柄或是无柄,叶片线形,先端钝,后部渐狭。可开蓝紫小花。此草喜暖耐旱,透体有清香气味,有清心提神之效。” 中原爱香,但本土的香料却是不多。秦汉丝绸之路的开启,各色香料才源源不断流入。 花轻语笑道:“这回你们可打错算盘,萧大哥在我百花谷,尽识草木,就连我爷爷也是啧啧称奇的。” 琴歌本有意刁难,不想萧平安出口惊人,登时想起萧平安的绰号,暗道,笑里藏刀衡山客,惨无人道萧平安!是了,是了,我等又被他貌似憨厚蠢笨的样子骗了,主人分明交待过,此人深不可测,日后定要一飞冲天,我等要好好结交,怎就鬼迷了心窍,把主人的话给忘了。 登时后悔,换了副笑容,道:“我就知道萧大侠深藏不露,若不出此招,怎试出真行家。”水涨船高,直接将萧少侠升格成了大侠。 沈放笑道:“迷迭香么,那我倒也略知一二。此物出名,乃因二曹。魏文帝曹丕最爱此物,不仅随身佩戴,还遍植宫苑,邀王粲、曹植、陈琳等人一起做《迷迭香赋》。曹植说,此物出西蜀,其生处土如渥丹。过严冬,花始盛开,开即谢,入土结成珠,颗颗如火齐,佩之香浸入肌体,闻者迷恋不能去,故曰迷迭香。始有迷迭香之名。曹子建赋曰,播西都之丽草兮,应青春而凝晖。流翠叶于纤柯兮,结微根于丹墀。曹子桓赋曰,承灵露以润根兮,嘉日月而敷荣。随回风以摇动兮,吐芬气之穆清。” 宋源宝拍手笑道:“大哥二哥果然厉害,此番你们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书棋皱眉道:“高兴什么,便算他俩答出来了,还剩一个你!” 宋源宝笑道:“老虎不发威,你当我病猫。我也说一样,保管你们一群人也寻不出半点错!” 琴歌道:“你说。” 慕小倩忍不住笑道:“我倒也要瞧瞧,你知道什么,敢吹天衣无缝。” 宋源宝得意道:“便是两个字,能吃!对是不对!你们服是不服!不服我当下就吃给你们看!” 眼看众人都是过关,书棋和琴歌却还是拖拖拉拉,不肯放众人入院。柴霏雪已不耐烦,道:“你俩莫非是故意拖延,就不想我等进去。” 话音未落,便听里面脚步声响。书棋面露喜色,压低声音道:“出来了,出来了,我们走了,你们爱待多久便待多久。” 柴霏雪眉头微皱,但终究未发脾气。便听脚步声越来越近,三人自院中来至门前。大荒落与执徐一左一右,执徐露出面孔,大荒落却还是戴着面具,手中撑着一把纸伞。 伞下一人,垂首缓步慢行,一张脸苍白,不见一丝血色,五官并不如何俊秀,但搭配在一起,却是冠绝天下的美男子之姿。双目如深潭之幽邃,爽朗清举,肃肃如松下风,正是玄天宗教主龙雁飞。 沈放燕京与龙雁飞擦肩而过,惊鸿一瞥,龙雁飞又戴着帷帽,根本未见面目,今日方始得见真容。心中忍不住也是自惭形秽,这昔年名满天下的风流公子,果然仪容无可挑剔,天下无双。 如今龙雁飞年岁已过六旬,却半点也不见老,面上白净无须,神色平淡,温良如玉。便是自命风流倜傥的云锦书站在一旁,也是黯淡无光。 一路行来,已到门前。沈放、萧平安等人不约而同,齐齐让开。 书棋和琴歌早退在一旁,躬身相迎。书棋偷眼一瞥,却见沈放等十一人,虽也让开,却无一人低头,就连秋白羽也是一般。心念不禁一动,这群人怎么回事,刚才就觉得奇怪,好似个个与半年之前,都有不同。 龙雁飞三人并未停步,自一干人中穿过。微微抬头,目光在众人面上扫过。 叶素心、沐云烟、慕小倩三人首先低下头去。随即秋白羽也低头躬身,却是对着他师傅执徐。 执徐似根本没看见秋白羽,与沈放擦身而过。 柴霏雪与云锦书、沐云烟齐声问候,道:“见过龙教主。” 龙雁飞微微点了点头,脚下不停。转眼几人走远,书棋与琴歌也跟了上去。 沈放和萧平安并肩而立,都是一言不发。 宋源宝本想说句俏皮话,话到嘴边还是咽了回去,只是吐了吐舌头。转头目送几人远去,口中啧啧有声,忽然一拍脑袋,道:“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沐云烟被他吓了一跳,作势欲打,道:“一惊一乍,你知道什么了?” 宋源宝道:“我可算知道她像谁了啊!”转头对萧平安道:“萧大哥你还记得,去年你救她之时,我说她模样好像个人!” 萧平安道:“像谁?”宋源宝当日胆大妄为,偷看了大荒落面具下面孔,他倒是未见。 宋源宝一指沈放,道:“像二哥啊!” 众人都是嗤了一声,花轻语没好气道:“我瞧你是真疯了,男人女人也分不清。” 德秀笑道:“这男人女像也是有的,不过我瞧沈公子器宇轩昂,可不见脂粉气啊。” 宋源宝急道:“真的,真的,真像的很,我看人很准的。” 沐云烟给他个白眼,道:“是,你看人准的很,上次路上见了一人,非说是海捕文书上拐卖小孩的贼人。” 叶素心见她就此打住,知道必有下文,配合道:“那然后呢?” 沐云烟笑道:“追上去一看,是个卖艺的老把式。手里牵着,哪里是个人,分明是个猴儿。” 众人都笑,宋源宝气道:“他给猴儿穿衣也就罢了,为何还给它涂脂抹粉,惊鸿一瞥,我如何瞧的出来!” 沈放也是摇头,心道,这小子没大没小,越来越胆大胡来,瞎开玩笑,也不看看地方。 就在此时,自门中跟出一个小童,七八岁年纪,一双大眼骨碌碌转个不停,眼神在众人面上转了一圈,自言自语道:“爷爷也不说清楚,什么漂亮姐姐,这里五个,哪个不好看!喂,你们哪个姓柴啊?” 柴霏雪道:“是我。” 童子拱手作揖,道:“柴家姐姐昨日递来拜帖,爷爷高兴的很,一直叫我候着。可适才来了一波什么客人,爷爷忽然说不见客了。方才刚刚送走,又说估摸你快到了,叫我出来迎接。你们怎么这么多人?” 这童子聪明伶俐,知书达理,就是话未免有些太多。 慕小倩问道:“你叫什么?” 童子有些得意,道:“我叫传香,爷爷说,日后维持陈家天下第一香名号的重任,就落在我肩上了,要叫我一直传承下去。” 宋源宝一如既往的讨厌,道:“小屁孩,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 传香小嘴一噘,哼了一声,还特意清了清嗓子,道:“虎豹之驹未成文,而有食牛之气;鸿鹄之鷇羽翼未全,而有四海之心。” 宋源宝微微一怔,没想到这小家伙倒是有点墨水,竟叫他无言以对。 花轻语忍不住笑道:“这句话谁教你的?是不是他们都欺负你年小,你一说发扬光大,人家就笑话你?” 传香好奇道:“是啊,你怎么知道的?” 众人见他可爱,童言无忌,都是莞尔。 注:宋代龙涎香奇货可居,但得来不易,多靠海外贸易。宋人周去非撰《岭外代答》中记载“大食者,诸国之总名也。有国千余,所知名者特数国耳。有麻离拔国,广州自中冬以后发船。”又“再乘东北风六十日顺风方到。此国产乳香、龙涎。”所谓的麻离拔国就在今天的阿曼以南和也门地区。 辨别真假龙涎香之法,“水烟法”出自《陈氏香谱》;“浮水法”,“口含法”和“探簪法”皆出自《香乘》;“聚烟法”出自《岭外代答校注》。 第七百八十一章 昆仑壹 传香引路,穿屋过院,直入后堂。 一间宏大厅堂之内,一老者正自高坐。七十余岁年纪,头发早已掉光,眉毛却是又白又长,腮上无肉,枯瘦如柴,却是精神矍铄。见了众人,便是哈哈大笑,道:“雪儿来了,好好好,带了这么多人,好好,人多热闹的好,热闹的好。” 众人不想这名满天下的陈香翁竟是如此平易近人,都感亲切。照例是云锦书打头,众人一一上前见礼。 沈放与萧平安不约而同,都是垫在最后。 陈香翁对柴霏雪尤是亲热,笑问:“令尊身子可好?” 柴霏雪恭敬答道:“承蒙先生记挂,家父一切都好。” 沈放跟在众人之后,心道:“柴先生相交满天下,柴姑娘果然是到哪里都被人高看一眼。” 分宾主落座,柴霏雪坐在陈香翁近前,问道:“龙教主怎么来了?” 陈香翁手抚白须,道:“龙雁飞,龙雁飞,此人果然不同凡俗,叫老夫也是吃惊不小。” 云锦书道:“龙教主年少风流无双,琴棋书画,茶道插花,品香挂画,无所不知。” 沐云烟道:“龙教主专程来向前辈问香?” 陈香翁摇头道:“不是,他是来喝汤的。” 就连柴霏雪也是惊奇,道:“喝汤?” 陈香翁道:“是啊,你道老头子只会制香么?老夫烧的一手好辣汤,远近也是有名。” 宋源宝忽然哈哈大笑,道:“我明白了,为啥他不让旁人进来,他也怕丢人啊。” 秋白羽喝止道:“休要胡说。” 陈香翁呵呵笑道:“无妨无妨,他今日不请自来,忽然登门,开口便说要尝尝老夫的辣汤,叫老夫也是没有想到。” 慕小倩道:“那你老让他喝了没有?” 陈香翁道:“老夫的汤岂是随便喝的,他便是什么大帮会的教主,到我这里,也是寻常客人。” 众人都是无语,却都转头朝前面桌上看去。那桌上分明摆了两个汤碗。虽是空碗,屋中犹留浓浓香气。 陈香翁笑道:“你们这些臭小子,眼睛倒是都尖的很。我自是推说不做,谁知这龙雁飞就自己去厨房煮了一碗出来。老夫尝了一碗,没有法子,只好也为他烧了一碗。” 一旁传香道:“爷爷爷爷,我也想喝。” 陈香翁显是痛爱这个孙子,柔声道:“没有了,你要喝再叫他们煮上一锅。” 传香小嘴一撇,道:“爷爷骗人,分明还有好多。”他毕竟年幼,闻那汤香气,与平日大是不同,越发的馋了,央求道:“爷爷,爷爷,给我喝一碗嘛,就一碗。” 陈香翁不想这个孙儿如此老实,当众揭破,老脸登时有些挂不住,板脸道:“你这孩子,越来越不听话!” 沐云烟看看传香,眼珠一转,跟着落井下石,道:“自家孩子也不痛,哎。” 传香见爷爷生气,本已不想再闹,听沐云烟一说,却又觉得委屈。平日爷爷疼爱,今日居然一碗汤也不给。越想越生气,嘴是越噘越噘高。看看陈香翁,心下琢磨,自己是哭是不哭。 陈香翁无奈,道:“这其中缘由,你们谁若能答的上来,老夫亲为他调一款香。” 花轻语几个女子都是眼睛一亮,陈香翁所说调香,自是涂傅之香,用在身上衣上,女子胭脂和妆粉之中,更是必不可少。唐宋上流之士,用香已是蔚然成风,更难免相互比较。 如林怀玉所说,天下女子,哪个愿意与旁人一样?能得这香料宗师亲自调香一款,不知要羡煞多少世间的女子。 慕小倩抢先道:“定是你今日惹你爷爷不高兴,才没有汤喝。” 传香生气道:“传香乖的很,你才惹爷爷不高兴!” 沐云烟笑道:“不过是龙教主用过的东西,你不爱再给别人分享罢了,你又不是头一个,我们可见的多了。” 陈香翁摇头道:“没大没小,那龙雁飞是个人物,但他碰过的东西都要高看一眼,老夫可没这个毛病。” 宋源宝也在冥思苦想,忽然灵机一动,急道:“我知道,我知道,这汤凉了嘛,凉了就不好喝,小孩子吃了,要坏肚子。” 秋白羽道:“你是傻子吗,热热不就好了。” 宋源宝哼了一声,道:“不就一碗汤吗,哪有这么多讲究。” 花轻语笑道:“这你就不懂了,此地这辣汤,可是赫赫有名。” 宋源宝道:“一碗汤而已,你想讨好人家,也拜托换个法子。” 花轻语心念陈香翁的独门香法,倒确有讨好之意。听宋源宝瞎说大实话,气的忍不住想一脚踢他出去。 宋源宝早瞧出端倪,说完便躲到一旁。 花轻语嫣然一笑,故作轻描淡写,道:“骗你作甚。今早在市集,恰也吃了一碗辣汤。听店家说,此地素有吃酸辣汤与肉粥的习俗。唐代之时,胡人带来胡椒。有厨子试将其放入汤中,竟是异常鲜美,广为流传。又以两地最为知名,一为逍遥镇,一为北舞渡。就连当年京城开封,也有一家金老四金记胡辣汤,早朝的官员都要专程去喝上一碗,活血驱寒、醒目提神。” 陈香翁果然连连点头,抚须而笑,道:“不错,不错。你这姑娘倒是聪慧,不过不在正题。” 花轻语一指支颐,浅皱蛾眉,道:“莫非你们这汤里有毒,不对,不对,你们无仇无恨。要么你这汤烧的太久,熬的老了,已经不好吃了?” 她连猜两个,陈香翁却是笑着摇头。 沈放本无心凑这个热闹,但看花轻语兴致勃勃,看看桌上两碗,鼻端一股香气,略一分辨,心下已是了然,轻咳一声,道:“前辈,若小子猜的不错,这可是药膳?” 一行人当中,如今倒就数沈放最不起眼。听他出言,陈香翁才上下打量他一眼,道:“哦,说来听听。” 沈放已是胸有成竹,道:“自神农氏尝百草,前人便知药食同源。《内经》曰食有四性、五味。四性乃寒、热、温、凉,五味是酸、苦、甘、辛、咸。辛甘发散为阳,酸苦涌泄为阴,咸味涌泄为阴,淡味渗泄为阳。阴阳调和,可滋养脏腑,祛病强身。这两碗汤中,除却寻常调味之物,均有掺入药材。所谓一药医一人,这汤合适的人喝了,自然滋补元气。”呵呵一笑,对传香道:“可若是小朋友你喝了,怕是要闹几天肚子,流不少鼻血。” 传香皱着眉头,却不肯信,道:“你骗人,流鼻血我也要吃!我不怕!” 陈香翁干咳两声,递个眼色。旁边有伶俐的家仆立刻过来,一拉传香小手,道:“小少爷,咱们去城里买松子糖去好不好。” 传香立刻忘了辣汤,拍手笑道:“好啊,好啊,这就去。” 骗走了孙子,陈香翁登时又恢复了宗师风范,带些威严,却又不失和善,点了点头,道:“你这帮朋友,倒还算过的去。”显是沈放已经答对,只是这认可却还是落在柴霏雪头上,似是能做柴家小姐的朋友,便需有这般本事,不足为奇。 走到一旁书架,随手拿下一个小瓶,回身递与沈放,道:“这个给你。” 沈放本无心要这个奖励,见陈香翁随随便便拿了个小瓶,也不介意,正待伸手拿过。却听花轻语插口道:“不对啊,老前辈,你可是说的定制一款新香,何以拿旧的糊弄人?” 陈香翁看沈放模样,鼻子一嗅,便知他不是懂香用香之人。自己再好的香给他,也是明珠投暗。 其实自己手中这瓶香料倒也真不是便宜货,寻常人买也买不到,却不想这女子如此刁钻,干咳一声,道:“这个,老夫已几年没有做出新香,等个三五载,怕你也不高兴。” 花轻语却是笑道:“不妨,不妨,他年轻着呢,等的起。” 陈香翁摇头道:“刁钻娃儿,好,要老夫调香也可以。不过这题可不能答的如此简单。”一指沈放,道:“我来问你,你看这两碗汤,我与那龙雁飞孰高孰下?” 宋源宝道:“你又不说,我二哥怎知哪碗是你烧的。” 陈香翁笑道:“这都分辨不出,显是也是一知半解,瞎猫碰上了死耗子,就拿了我这瓶陈香去罢。” 沈放见花轻语巧笑嫣然,早拿定主意,定要争了这个机会。去到桌前,分别拿起两碗,就手扇风,嗅了几嗅,又再放下,开口道:“这两碗汤中各有巧妙,除却花椒、胡椒、八角、茴香、桂皮、干姜、草果、三萘、荜卜、玉果、白蔻、砂仁、丁香诸般调味之外,都加了调和滋养之物。左边这碗,中有灵芝、茯苓、芡实、夜交藤,当是前辈所制。右边这碗,中有附子、肉桂、鹿茸、丹参、川芎,想是龙教主的手笔。” 沐云烟惊讶道:“常听人说你医术不凡,不逊世间神医,原来果然有些手段。” 沈放连忙摆手,道:“折煞我也,望闻问切,医者入门之术。我这点本事,可差的远了。临安道济大师,那才真正当得起神医之誉。” 第七百八十二章 昆仑贰 陈香翁对沈放已无小视之意,道:“你也不必过谦。辨出这诸般杂味,乃是小技,但能分出彼此,想已看出老夫体虚。这般手段,去个小城,也能成一方名医了。你接着说,老夫这碗与龙教主比如何?” 沈放道:“小子冒昧。观前辈气象,虽精神矍铄,却形体消瘦。恐是‘消渴’之症。《内经》云五脏虚弱,过食肥甘,情志失调,易染此病。前辈小便可是发甜。” 陈香翁道:“不错。” 沈放道:“初虞世《古今录验》讲,小解味甘者,焦枯消瘦,消渴病也。盖因命门火衰,不能蒸腐水谷,水谷之气,不能熏蒸上润乎肺,如釜底无薪,锅盖干燥,故渴。至于肺亦无所禀,不能四布水津,并行五经,其所饮之水,未经火化,直人膀胱。正谓饮一升溲一升,饮一斗溲一斗,试尝其味,甘而不咸可知矣。故用附子、肉桂之辛热,壮其少火,灶底加薪,枯笼蒸溽,稿禾得雨,生意维新。龙教主汤中所施药物皆是对症,且君臣佐使,相得益彰。不想龙教主也是深谙医理。”微微一顿,道:“再看这边,龙教主想是……” 云锦书忽然干咳一声,道:“沈兄弟,龙教主之事,咱们晚辈还是慎言。” 沈放呵呵一笑,住口不语。陈香翁接过话道:“有什么不好说,他又不是不出来见人,寻常大夫也能看个八九。此人怕风,脸色苍白,精神萎靡不振。我与他聊了几句,他还有少眠、多梦之症。今厥气客于五藏六府,则卫气独行于外,行于阳,不得入于阴。行于阳则阳气盛,阳气盛则阳跷陷,不得入于阴,阴虚,故不瞑。此乃阴阳失调之症也。故老夫佐以灵芝、茯苓、芡实、夜交藤,也是对症。我俩想是不分高下。” 沈放暗暗点头,心道,果然如我所料,这龙教主想是心事太多,以致夜不能寐,精神衰弱。想了一想,道:“依小子愚见,却是龙教主略胜一筹。” 陈香翁并不生气,只道:“为何?” 沈放道:“《素问·至真要大论》说,夫五味入胃,各归所喜,故酸先入肝,苦先入心,甘先入脾,辛先入肺,咸先入肾。前辈所使灵芝、茯苓、芡实、夜交藤几味,虽都是对症,但滋味各异,且药性过猛,这碗汤的味道却是稍逊一筹。若是煮药,自无不可。若是煮汤,小子当以龙眼替灵芝,桂圆代茯苓,大枣代夜交藤。” 沉吟片刻,又道:“既是药膳,也应君臣佐使之道。君为主,臣为辅。君当其政,天下大治。臣子乱权,难免生灵涂炭。前辈使药,君臣相争,霸道有余,恭顺不足。” 陈香翁哈哈大笑,道:“不错不错,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这食补之法,须得细水长流。若是不好吃,何人坚持的下去。好吧,你小子想要款什么样的香?” 沈放笑道:“我一个臭男人,要这么香干什么,不知这个机会,我可否赠予旁人?”眼睛却朝花轻语看去。 花轻语视线未离他左右,一直兴致勃勃,可此际见他瞥过来,却是冷冷道:“你莫看我,送我也不要。” 沈放讨个大大没趣,更是在大庭广众之下,好生难堪。见叶素心就在身旁,话锋立刻一转,道:“燕京之时,多承叶姑娘多番照顾,这香我便送与叶姑娘。” 叶素心也觉错愕,看看花轻语,心底暗自发笑,正待推辞。却听陈香翁哈哈笑道:“不错,不错,此女虽是初见,亭亭菡萏,空谷幽兰。我心中早有一品香的方子,有荷之清幽,兰之清洌,倒是正合你用。你且留个住处,三日之内,我便遣人将方子与香尽皆与你。” 叶素心眼角瞥了下花轻语,又瞥了眼沈放,知道这两人又闹上脾气。众人之前,怕是没有缓和之处,自己若在推辞,大家更不好看,当下笑着应道:“不想今日鸿运当头,吉星高照。那就多谢前辈,多谢沈公子。” 沈放忙道:“哪里哪里,我也不过借花献佛。”他却不知道,他若在坚持哪怕一下,花轻语也便应了,也就原谅他一回。谁知他此番顺水推舟送了叶素心,花轻语一张脸登时阴沉的能滴下水来。 陈香翁自不知这几个年轻人另有故事,转头对柴霏雪道:“雪儿,教你的东西这些年可有懈怠?”又看看云锦书和沐云烟两人,摇了摇头,道:“算了,你们两个我就不问了。” 沐云烟掩口笑道:“你老偏心,也不能如此明显。” 云锦书躬身道:“不瞒前辈,晚辈实无天分,虽也用功,却是始终不能入流。” 陈香翁道:“你这孩子,也是要强,又没人逼你,没天分便不学呗。你呢?” 柴霏雪眉头微皱,道:“也不敢相瞒,这些时日疏于习练。” 陈香翁点了点头,道:“还算你老实,你若是说谎,可骗不过老夫鼻子。” 宋源宝一撇嘴,道:“吹牛,你还能比我二哥厉害?” 沐云烟道:“这你可就错了,陈老爷子一代宗师,这赫赫声名,可一半在这鼻子上。”看看沈放,掩口笑道:“你这二哥,怕是小巫见大巫。” 宋源宝不信,道:“他的鼻子也不比我大多少,怎就厉害了?” 沐云烟道:“跟陈老爷子比,你那还能叫鼻子,顶多就俩出气孔。我告诉你,陈老爷子,能闻出一万多种味道。” 宋源宝白她一眼,道:“我若不是读过几年书,还真信了你的鬼话。” 慕小倩乐不可支,笑道:“哎呦,元宝,你还真读了几天书,涨学问了啊!” 宋源宝道:“这世间怕都没有一万种味道,你骗人都不会。” 花轻语插口道:“这就是你孤陋寡闻了。陈老前辈写过本书就叫《闻香》,书中说,世间气味当有千千万。” 宋源宝道:“好啊,便是有千千万,可香的臭的,又不是武功,全无规矩可言,如何分辨的出?” 花轻语笑道:“陈老前辈书里说的明明白白,这世间气味千千万,但万变不离其宗。天下之味,可分其六,一曰花香、二曰果香、三曰树脂香、四曰香料气、五曰腐烂气、六曰焦臭。世间味道,都在这六味之中,不出藩篱。” 宋源宝兀自不信,道:“吹牛。” 花轻语也不耐烦,道:“你就是个傻子,若不是分辨的出这些味道细微之别,更知其所属所向,所演所化,又如何懂的调制香型,创出新的味道来。” 陈香翁道:“今早你是不是吃的灌汤包子,羊肉大葱的馅?你吃包子还爱蘸醋?路过河边时,你是不是抓了只鸟?快到我这庄上,是不是坏了肚子,树林里抓了把枯草擦屁股?你此际屁股是不是有点火辣辣的疼?” 宋源宝大惊,奇道:“你怎么知道?” 陈香翁笑道:“下次擦屁股寻树叶子,可莫要什么草都用,你这屁股怕是要疼个三五日。”笑过不再理他,转头对柴霏雪道:“跟我到香房来,让我瞧瞧你功夫可有落下。” 引着众人去到后院,到了一间大屋之前,推门而入。沈放、萧平安等人跟在后面,入内都是吃惊。 屋内居中一张大桌,足有五丈余长,两丈余宽,桌上摆满了瓶瓶罐罐,还有诸般香具。手炉、香斗、香筒、卧炉、薰球、香插、香盘、香盒、香夹、香箸、香铲、香匙、香囊,应有尽有。四周更是一排一排的柜子,如药铺的药柜一般,分隔成一个又一个的抽屉。满屋一股浓烈的味道,乃是诸般味道混合,不如何香,倒有些像药铺的味道。 沈放也是吃惊,他见惯了药铺的药柜,有些见识,粗粗一扫,这屋内若也是一个抽屉一种香料,定是已经过万。看来沐云烟所言,多半并未夸大其词。 陈香翁道:“你便做个‘二苏旧局’我看看。” 柴霏雪也不推辞,应声道:“好。” 屋内有两名家仆值守,都是熟门熟路,听音知意。不待吩咐,已取了一盆热水,送到柴霏雪面前。 柴霏雪轻挽皓腕,一双纤纤玉手浸入盆中,双目微闭,凝神静气。她本是冷艳无双,眼下认真起来,更显不可方物。 宋源宝吐吐舌头,道:“装模作样。” 沐云烟低声道:“你不懂不要乱说,制香均需净手,为得是不沾染异味。咱们这是简单,有些人还要沐浴焚衣呢。” 陈香翁却是叫过一个家仆,又耳语几句。那家仆应声而去,片刻功夫即回却是又拿来一黄铜盆,盆中一半是水,一半是冰。仍然递到柴霏雪面前。 柴霏雪自热水中抽出手,又置入冰水之中。 这下就连沈放也瞧不懂了。 沐云烟道:“柴家妹妹身上自带香气,制香之时,须得再用寒气逼住毛孔,不叫香气杂染。” 沈放听在耳里,登时又想起那日。心下有鬼,忙瞥向花轻语。花轻语一脸认真,却是根本未注意他。 第七百八十三章 昆仑叁 总算等柴霏雪净手已毕,先在案上拿了个研钵,又取了切刀、香盘、香夹、香箸、香铲、香匙等物。 制香用到的工具繁多,也与药铺差不多。最常用的便是捻子、研钵、铡刀、香夹、香盘、香铲等物。且根据物料的不同,又分不同材质,铜、铁、木,甚至金银都有。 见柴霏雪取物,宋源宝又忍不住多话,道:“‘二苏旧局’是个什么东西?” 花轻语小声道:“乃是一款合香。我朝苏轼、苏辙兄弟两位,既是大儒,又是玩香的名家。这道香方便传闻是兄弟两人合作。做法简单,却是极具变化。陈老前辈这题看着简单,做好可不容易。” 说话间,柴霏雪已经去旁边柜上取原料。满满一屋香料,旁人眼也要看花,她却是径直取到所需之物,如同自己家里一般。 “二苏旧局”主料乃是六样:沉香、檀香、乳香、琥珀、蜂蜜、茉莉花。但这其中,每样依照产地年份,却又都有若干品类。 不多时,柴霏雪取物已毕,回到案前,一一置于案上。 陈香翁也不上前,只是瞥了一眼。见她沉香选的乃是琼州白木,檀香选了白皮老山香,这两品都是十年以上。此间的乳香乃是一种橄榄科植物的树脂,中原并无此物,都是西域商人贩运而来。此外琥珀、蜂蜜、茉莉花也都是上佳之品。 柴霏雪取了小刀在手,先将沉香、檀香、乳香、琥珀皆切作小块。只见她落刀如飞,沉香、檀香与乳香都是坚硬之物,在她手中,却如豆腐一般,切的极小极细,偏偏每一块却又四四方方,规规整整。 切完再入研钵,细细磨成粉末。大袖飘拂,行云流水,做的虽是药铺学徒的活计,却是说不出的好看。 每样磨完,都要换过一个研钵。 众人静静旁观,见她一点一点,直磨了半个时辰。看似磨的不快,额头却是已经微微见汗。面色微红,几缕发丝已贴在面上。 宋源宝看的直打哈欠,忍不住道:“不就是磨成粉么,瞧你慢慢吞吞,若是没有气力,我帮你好了。” 沐云烟道:“叫你少说话,少说话。这沉香、檀香、乳香、琥珀,研磨之时,都不能过热,会破坏其香气。还有这乳香,原本根本不能磨的太细,否则香气锁不住,都散光了。柴家妹妹这是用上了内力,不是研磨,乃是生生将这些碾碎。” 花轻语蹑手蹑脚却是站到陈香翁身旁,轻声问道:“柴姐姐这是打算用檀香作骨?” 合香乃是多种香料混合,自然也讲究君臣佐使。主要用香称作君香,也叫香骨。沉香与檀香都是四大名香,但按古人制香的习惯法,如有沉香和檀香出现在同一香方中,都是沉香为君香。 陈香翁道:“沉香馨醇厚重,香韵儒雅。檀香清扬飘逸,有隐士之风。先前见她取了枣花蜜,还有些奇怪。原来如此。”微微点头,道:“能一反常态,尝试以檀香为骨,沉香、乳香为皮,琥珀留香,看来这些时日,她性子也有变化。” 说话间,柴霏雪终于将沉香、檀香、乳香、琥珀四种粉末磨完。这才轻舒口气。 此时几种香料的香味已是遮掩不住,近前一片浓郁香气。 如今材料已经备妥,接下来便是合香了。 沐云烟低声道:“这成香如何,全看合香的斟酌,混合的多寡。二苏旧局并无定制,寻常所见,多是沉香为骨,三份沉香,配一份檀香,一份乳香,半份琥珀,蜜水调和,不干不湿。但此番柴家妹妹,以檀香为骨,这变化可就大了。” 柴霏雪取过一只白瓷碗,素手一伸,去过小罐,将蜂蜜倒入碗中。 沐云烟奇道:“怎地先入蜜水?” 就连陈香翁也是眉梢微微一动。 柴霏雪柔荑轻扬,忽然一翻掌,已经盖住一个研钵,抬手一引,一道白线应手而起,正是做骨的老山檀香。 一道粉末凝而不散,如飞龙出海,自研钵直飞入白瓷碗中。 檀香粉刚刚触及碗底蜂蜜,柴霏雪手掌再动,另一碗里的沉香粉末跟着飞起。 她玉手不停,如穿花蝴蝶一般,一银白一灰白一金黄一土黄,四条游龙齐齐注入碗中。 四色掺杂,入碗并不停顿,连成一线,绕壁而走。 四龙竞逐,各逞骄娆,时而齐头并进,时而一龙当先,但片刻便被后来者超过。更是翻滚缠绕,丝转盘旋,分分合合,看的众人也是目不暇接。 就见碗中一丸,逐渐成型,圆圆滚滚,不过黄豆大小。但随之一股异香,如清晨带露之兰幽远宁静之气、又有冬梅之甜香,悄然四溢。 众人齐齐深吸口气。 叶素心赞道:“还未成型,已知不凡,好香,好香!” 柴霏雪额头汗珠已是历历可见,手上不停,碗中一丸,已有龙眼大小。四色排列有序,银白土黄灰白金黄,依次反复,如同一道道金丝银线,遍布丸上。 花轻语忽道:“还有一味茉莉花,如何不用?” 说话间,柴霏雪已经取了一只玉盒,随手抓了一把茉莉花干,置于盒内,随即将碗内香丸放入,立刻盖上盒子。 花轻语哦了一声,道:“原来如此,这茉莉花本就是陪衬,一来好看,二来增加些茉莉香气,中和琥珀之味。你将干花放置匣中,醒丸之时,花香自然渗透,也不必画蛇添足了。” 沐云烟叹了口气,道:“瞧你这手法,怕是这丸要醒上两日。初香已是如此,想来成香定是不凡。还说疏于练习,你如今这手段,可比我跟师哥甩的无影无踪了。” 叶素心和慕小倩、秋白羽等人也都是赞不绝口。 柴霏雪这才掏出汗巾擦汗,望向陈香翁。她面色潮红,眉眼间却是遮掩不住的喜色,显是自己也满意之极。 陈香翁却是面色凝重,迟迟未语。 萧平安初始百无聊赖,到柴霏雪合香之时,方才打起精神。在他看来,柴霏雪合香的手法分明是一套高明之极的掌法,而且他还见识过,正是云锦书使过的“莲心静湖掌”。 他的“明神诀”修炼到第二重,“神府玄藏、明心见性”,见则明,习则通,对功法的领悟,远胜常人。而这神功在他身上初见端倪,便是在灌云寨见云锦书使这套“莲心静湖掌”。 此番见柴霏雪使出,领悟更多。看到妙处,禁不住想击节赞叹。好在知道此番不合时宜,生生忍处。此时见众人夸奖,也跟着道:“是啊,前辈,柴姑娘这香定的做的极好。” 陈香翁却是摇了摇头,道:“内力研磨,香化游龙。你们这些学武之人,花里胡哨,倒是唬人。这香丸是做的漂亮,但香终究是用来闻的,不是用来看的。” 萧平安奇道:“这香不好么,闻着好香啊。” 花轻语等懂香之人,都是摇头。德秀道:“萧兄弟这就露怯了,这香可不是越香越浓烈越好。有层次、耐久、浓淡、景时等等之别,讲究可是多了。” 沐云烟道:“可这香闻着当真不错啊。” 陈香翁道:“是还过得去,但既然选了枣花蜜,就该有枣花之甜香。但此香中枣花蜜之味,全被乳香盖过。用而不闻,不如不用。此外檀香为骨,就该以轻扬飘逸为上,沉香、乳香的分量过多,君臣失位,香气也不够纯正。”微微摇头,叹了口气,道:“你说你几年未曾安心制香,想来是不假,单从用料、调制来说,你是大大退了一步。” 慕小倩察言观色,道:“前辈莫非有些言不由衷,方才我瞧你表情,可是吃了一惊。” 陈香翁道:“我何止吃了一惊,着实是大吃一惊。” 慕小倩奇道:“为何?” 陈香翁道:“她技艺已显生疏,但她这味香里,竟是有了意韵!”眼内精光忽然一闪,对柴霏雪道:“我早说你天资过人,却不想还是看走了眼。你分明是千年一遇,不,万年一遇的奇才啊。老夫也要五十岁之后,方才一窥意韵之妙。你小小年纪,竟有如此造诣。此番你定要留下来,我当倾囊相授,日后你之成就,必在老夫之上!” 众人都是惊讶,柴霏雪自己也是奇怪,道:“意韵?不会吧,前辈莫不是看错了。” 陈香翁道:“我这双眼可以看错,可我这鼻子万万不会闻错。你这品香本身一般。但香气一分为二,一如兰,一如梅,兰有清幽,梅有傲骨,俨然正是二苏之品性。两味却又同根,一脉相交,合而不同,同而不异,正合兄弟之意。香分两味,本是不难。但能有兄弟之感,已经入韵。” 柴霏雪自己也觉诧异,道:“不会吧,我没想这么多啊!我哪里懂什么意韵?” 陈香翁呵呵笑道:“事发无心,更见你天资过人。你这个徒弟,此番我可是收定了。” 德秀一旁又是羡慕,又是嫉妒,一拍沈放,道:“怎么样,怎么样,我说的吧,你的意剑已经被她学去啦。她眼下虽还未完全领悟,却已经入了道了!” 众人都是惊讶,云锦书道:“你说什么?意剑?” 第七百八十四章 昆仑肆 德秀也不理沈放,自顾将那日情形说了,末了,摇头晃脑道:“哎,灵心同鉴,还有意剑,这等好运气,我等当真是羡慕不来啊。” 他一番添油加醋,倒真似柴霏雪偷了沈放武功。柴霏雪跟沈放都不自在,一旁花轻语却更是生气,一双秀目,狠狠瞪了沈放几眼。听德秀唠叨个没完,再忍不住,怒道:“人家学什么功夫,与你有什么关系,你这和尚,当真唠叨的要死!” 一行人拜别陈香翁。陈香翁却是不愿放柴霏雪离开,一直跟到庄外,才无功而返。临别之际,却是留住沈放,问道:“你说的那食补之理,道我真的不懂么?” 沈放也是点头,道:“真想请前辈解惑。” 陈香翁目视远方,道:“急功近利,过犹不及,我本想说这个道理。”忽然住口,过了半晌,微微摇头,才接道:“可我还是小看了那龙雁飞啊。” 一行人各有心思,原路回城,一路话倒是少了不少。临近郑州城,穿过一片树林,却见前面道上,站着一人,正是大荒落身边的侍从书棋。 见众人过来,书棋一声冷笑,也不废话,开门见山道:“那只死秃驴,给我滚过来,今日老子要好好教训教训于你!”他常年跟着大荒落,江湖少有人敢惹。今日被德秀一番嘲弄,忍不住火气,竟专程等在这里,意欲发难。 德秀岂会怕他,呵呵笑道:“我劝你莫要自找没趣。” 花轻语见书棋阻路,却是理也不理,板着脸,径自通过。书棋来找德秀的麻烦,与旁人无怨,自不会拦她。 但其余沈放、萧平安等人见两人要动手,德秀少林后起之秀,书棋也是常年跟着大荒落,如此好戏,岂能错过。嘴上有人劝架,心里却都盼着两人快快开打。 叶素心见花轻语一个人走到前面,热闹也不想看,哪里不知道她是心里生气。暗道,今日夺人之美,拿了沈公子款香,此番可要帮帮他。给沈放递了个眼色,道:“如今郑州城龙蛇混杂,花姑娘一个人回去,莫要有什么闪失,沈公子,你跟去看看。” 沈放这才如梦方醒,连忙跟了过去。 沐云烟叹了口气,决定还是做回好人,道:“大家都是相熟的朋友,没什么仇怨。和尚你说话不好听,给人家赔个不是也就算了,干嘛打打杀杀。”她思忖书棋多半不是德秀对手,毕竟年纪差了好几岁,大荒落闲时随意点拨,又怎能与德秀少林亲传相提并论。 书棋却不领情,道:“今日定要叫这秃驴吃些苦头。”德秀少在江湖走动,倒是真没多大名气。 德秀嘴上向来不吃亏,笑道:“对付你,三招足矣。” 书棋更怒,道:“好,好,你若三招胜我,老子拜你为师!” 德秀轻哼一声,道:“好,第一招来了!大威天龙!” 书棋吓了一跳,不想这和尚全无江湖道义,说打就打,竟然出手偷袭。他也不是没有见识,心中狐疑,少林七十二样绝技,哪里来的这招“大威天龙”?但听此招名头响亮,也是不敢大意,急忙后撤两步,手臂成圈,牢牢守住门户。 德秀进步一拳,哪里是什么少林绝技,分明就是一招简简单单的“黑虎掏心”。 书棋眉头紧皱,心中愈恼。德秀随随便便一招“黑虎掏心”,却偏喊什么“大威天龙”,自己谨慎有余,这一下躲的煞是狼狈。再看德秀这拳四平八稳,虎虎生风。虽是好拳,但也不过如此。 德秀一招使老,朗声道:“第二招,‘大罗法咒!’。” 书棋又是一怔,“大罗法咒”又是什么功夫?莫非与佛门绝学“狮子吼”一般,乃是内劲化音?敢使这等武功,绝非庸手。急运真气,等着德秀雷霆一吼。 谁知德秀近前一步,俯身一矮,竟是一招“扫堂腿”。 书棋大怒,这臭和尚好不要脸,明明没什么厉害的本事,偏是虚张声势,一次不够,还来一次!面罩寒霜,看个真切,也不躲闪,提腿朝着德秀右腿踹下。 德秀急急收腿,起身转半个圈子,口中道:“第三招来了,‘无相劫指’!” “无相劫指”在少林七十二绝技中,也要位居前十,百余年来,少林练成此功的不足十人。书棋如何不知,却又如何肯信,骂道:“臭秃驴,专能胡言……”后面“乱语”两字还未出口,前胸“云门”“库房”“神藏”“紫宫”“玉堂”五穴齐齐一麻。 德秀反身出指,这一指忽如其来,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一指点出,忽化为五,无中生有,一衍五德,岂不正是少林七十二神技其中的无相劫指。 众人皆知德秀武功定在书棋之上,但真的三招击败书棋,却是谁也没有想到。他虽是使诈,但这最后一记“无相劫指”,妙至巅毫。饶旁观众人都是眼界不俗,仍是骇了一跳。 萧平安心道:“这便是‘无相劫指’,这和尚原来这般厉害!” 云锦书和柴霏雪都是目光一凛,神色瞬时一变。 沐云烟急道:“手下留情!” 德秀并不乘胜追击,只是冷冷一笑,对书棋道:“今日不过略施薄惩,告诉你家主人,来少室山观礼,我派扫地相迎。若是别有居心,我派也有得是降妖除魔的手段。” 却说沈放追去,不多时已与花轻语并肩而行。花轻语见他过来,重重哼了一声,脚下疾走几步,登时将沈放甩开。 沈放无奈,紧追两步。道上无人,他胆子倒是大了许多,开口道:“哎,你也等等我,又生什么气。” 花轻语听他说话,便是一股无名火起,道:“闭嘴,谁叫你跟着我!” 沈放讪讪道:“此间鱼龙混杂,咱们一起,也有个照应。” 花轻语冷笑一声,道:“要你什么照应,我又不会什么‘灵心同鉴’!” 沈放心道,你居然是为这个生气,摇头道:“我教你了啊,咱们又没有同契之质。” 花轻语心道,榆木疙瘩!我再与你废话,倒显得我小气。打定主意不去理他。展开轻功,一路飞驰。 百花谷轻功妙绝天下,她这一展开身法,沈放竟是追赶不上。心下也是愕然,暗道,我倒是一直未留意,原来她武功如此之强。 两人各怀心思,到了城门之前,方才放慢脚步。入城行不多远,却见前面街心两伙人剑拔弩张,正自吵的不可开交。周围看热闹的百姓,围的水泄不通。 近前一看,沈放眉头一皱。两拨人竟都认识,一边乃是昆仑派,打头的两人,正是与自己有隙的绝情剑何济升和天道难违米元泰,两人身侧,站着的竟是栾星来。身侧有老有少,也有十余人,看衣着都是昆仑一派。 对面却是天台剑派,人数更多,足有二十余人。正阳与纯阳两人为首,其余都是低辈弟子,衡山论剑的楚良回也在其中。 天台剑派人多,但除了正阳、纯阳,尽是低辈弟子。昆仑派中,却还有四五位老者。虽未必老就一定厉害,但看架势,也都不是泛泛之辈。 沈放和花轻语躲在人群之中,倒也不如何扎眼。当下郑州城中,江湖人物如过江之鲫,昆仑与天台剑派相争,人群中早已混了不知多少高手。 不知为何,不但燕京方向,自东自北前来的武林人物落足郑州,便是从南边而来的武林人物,也云集此地。 如此多人围观,两派更是针锋相对,谁也不甘示弱。眼下场面已是混乱不堪,只闻两派低辈弟子在对骂,栾星来声音尤其之响。 沈放寻了个人问道:“这是怎么了?” 那人是个最爱看闲事的泼皮,一开口便刹不住车,倒也说的明白。原来这旁边就是一座酒楼,起先那个昆仑派的小子和天台剑派的几个弟子都在楼上吃饭。 此处说的乃是栾星来,那泼皮还特意指给沈放看。 两边各坐一张桌子,本是相安无事。然后栾星来点了道菜,便出了毛病。此地黄河鲤鱼有名,他点了道菜,要一百条金黄鲤鱼,只截下须儿,炒作一盘。 要知黄河鲤鱼虽是不少,通体金黄的却也不多见。况且只要须儿,剩下的鲤鱼怎么办,店家自然推说没有。这栾星来却是不依不饶,定要店家操办。 一旁天台剑派的几位看不过眼。说到此,那泼皮指指对面一人,果然是楚良回。楚良回大约是早瞧栾星来不顺眼,当即便道:“哪来的西戎北狄之辈,脖子后面的泥还没洗净,也学人家摆阔。” 这泼皮想是当时也在楼上混吃混喝,学楚良回说话,也是惟妙惟肖。 说到此,沈放已是明白。以栾星来那德性,岂会吃这个哑巴亏。果然栾星来立刻反唇相讥,道:“河边无青草,哪里来的多嘴驴!老子有的是钱,吃了鲤鱼须,还要吃牛鼻子,你管的着么?” 这句话说完,自然就是开打。栾星来也是厉害,以一敌五,竟是打的天台剑派五个弟子个个带伤。 第七百八十五章 昆仑伍 楚良回等人吃了亏,自不肯干休。其中一人当即跑出去搬救兵。天台剑派此番也是前往少林寺,派中来了不少人。不多时,正阳道人和纯阳道人带着一众弟子赶到。 栾星来却似有恃无恐,大喇喇留在原地,也不躲避。 正阳倒不是不讲理之人,问清缘由,是自家人挑衅在前。但五个弟子各个吃亏,总也不能如此了事,折了天台剑派颜面。又知栾星来乃是昆仑弟子,更不愿闹大,便教栾星来赔礼道歉了事。 谁知栾星来油盐不进,大言不惭,狂妄之极,指桑骂槐,将天台剑派贬的一钱不值。 天台剑派也是声名赫赫的名门大派,遇到昆仑,却又矮了不止一截。昆仑虽少涉足中原,但门下着实高手如云,更是与少林同为武林的泰山北斗。虽远在边陲,派中真正出名的人物,不外三绝六圣,就连一派之主也是名不见经传。但天下武林,绝无人敢轻视昆仑,都知昆仑山卧虎藏龙,深不可测。 无奈这栾星来气人的本事着实厉害,三言两语,把正阳与纯阳都惹恼了。 纯阳道人当即便要给这栾星来一点厉害看看。就在此时,昆仑派人马来到。栾星来虽是狂妄,也毕竟不是傻瓜,早暗地请了人来。 正阳见来了昆仑派二老,便又按捺住性子,与对方讲理。可何济升与米元泰两人却也护短,辩称首衅之于天台剑派,本派弟子应战,双方公平较量,己方更是以一敌五,何错之有? 正阳自不高兴,道:“你家弟子穷奢极欲,更无慈悲心肠,一顿饭要祸害百十条鲤鱼。我家若有这样的弟子,早乱棍打个半死,今日替你教训一下门中弟子,也是应当。” 见自家长辈话不投机,下面的晚辈弟子自是出来帮腔,于是说着说着,便吵作一团。 栾星来道:“吃几条鲤鱼算什么事,我又不是不给钱。况且这菜谱,也是书上所写,我不过想尝个新鲜,何错之有?” 楚良回骂道:“胡说八道,什么邪门歪道的书上写的?” 栾星来道:“林欢先生的《射雕大侠剿匪记》,不想你等孤陋寡闻,竟未看过。况且我只要鲤鱼须子,没了须子,鲤鱼一般能活,过不多久,说不定还能长的回来,又哪里谈的上残忍?” 楚良回道:“你当是人的胡子,剃了不痛的吗!” 另一弟子道:“银字儿的东西能信么,你也是西域来的,难道你练的也是蛤蟆功!” 天台剑派打架输了,吵架可不含糊。毕竟人多,又是久居中原之地,骂架的本事不是昆仑派可比。七嘴八舌之下,昆仑派渐渐抵挡不住。 一众弟子吵架,正阳、纯阳还有何济升、米元泰几人,自恃身份,都是袖手旁观起来。 沈放和花轻语对这两派殊无好感,乐得看热闹。昆仑派闻名遐迩,花轻语自是多看两眼,越看越是奇怪。一众昆仑门徒皆是汉人容貌打扮,丝毫看不出异族模样。心中惊奇,道:“昆仑远在西域,其处多是异族,可为何他这派中都是汉人?” 沈放忙解释道:“昆仑立派已超千年,原在吐蕃境内昆仑山之西,一个叫克什米尔的地方。昆仑创派伊始,本是天竺人居多,各族人士混杂。彼此习俗心性都是大异,勾心斗角,闹出不少事来。后来这一脉的汉人迁至西宁州庆阳府(今gs省qy市宁县附近),才有了咱们熟悉的昆仑派。”他本也不知昆仑底细,但在临安,倒是栾星来给他好好讲过一通。 花轻语笑道:“原来这昆仑根本就是个分舵,也不正宗。” 沈放也笑道:“这么说倒也不错。大约是吃过了异族的亏,派中几乎都是汉人。而且虽然西宁州夹于吐蕃与西夏之间,境内确实多的是河西回鹘和吐蕃唃厮罗部人。但自唐以来,西宁为边陲重镇,大量戍边的汉军进驻。这庆阳府在西宁州之东,距离京兆府(西安)不过四百里,周遭多的还是汉人。” 花轻语眼珠一转,忽然捏着嗓子,高声道:“吵个什么,有本事,拳脚下面见真章!” 昆仑派、天台剑派众人一起望过来。沈放和花轻语本是躲在人群之中,此际周遭人见惹了麻烦,个个缩头。 米元泰一眼瞧见沈放,花轻语捏着嗓子说话,他也未细细分辨,笑道:“原来是你这臭小子,踏破铁鞋无觅处,今日倒自己送上门来。” 沈放岂会怕他,照例搬出寄幽怀来吓唬人,狐假虎威,道:“寄老前辈还有风、谢几位前辈都在此间,你有本事过来试试。”说着朝一侧一揖。 街旁一个酒馆之中,靠窗坐着两人,正是风危楼与谢疏桐。见众人目光望来,风危楼视若无睹,谢疏桐倒是微微一笑,举杯虚应为礼。 何济升和米元泰回了半礼。正阳和纯阳也是举手为礼。 沈放本是有些担心,自己和萧平安联手重创天台剑派龙阳道人,这梁子已不可解。但看正阳和纯阳别无异样,想是那龙阳还在哪里恢复伤势,一时讯息还未传出,心下稍定。 花轻语早有打算,笑道:“还有你大叔也来了,怎地不说。” 何济升忍不住道:“他大叔是谁?” 花轻语道:“燕长安啊,巫山连诛十三寇!这你都不知道,就跟他结仇?忒也唐突。”说罢掩口而笑。 何济升和米元泰对视一眼,都觉意外。这一月以来,燕长安重出江湖,孤身一人,大破巫山群寇,一夜之间,连斩十三高手,威震四海。 此事早已传的沸沸扬扬。人人都已认定,燕长安已是灌顶境的高手。四十余岁,冲破灌顶境,当真是惊才绝艳,百年江湖未有所闻。此等棘手人物,不想竟是沈放的叔叔。 两人本来觊觎的乃是萧平安的奇功,沈放不过是适逢其会。如今知他并非无根无底,也不愿多事。两人心思一般无二,齐齐转过头去。 一旁栾星来看见是花轻语,眼前一亮,好容易待两位师长说完,急忙搭讪,道:“原来是花姑娘,你怎么来了?” 花轻语却是半点不给他颜面,不由分说,伸手戳指,道:“此事全都怪你!众所周知,鲤鱼须子乃是用来探味的,如同人的舌头一般,割了你的舌头,瞧你痛是不痛。割人舌头,如此狠毒之举,我正道人士见了,岂能袖手旁观!” 她说话铿锵有力,掷地有声,有理有据。虽围观的一百个人里,也未必有一个知道,鲤鱼须子原来跟人的舌头一样,能够分辨味道,实是众所不知。但人家长的这么好看,说话又是理直气壮,肯定是没错的。 当下便是议论纷纷,有人道:“不假,不假,这位姑娘说的不假,鲤鱼须子便如人的舌头,上次我看人切过一根,那鱼疼的满地打滚呢!”更有人已经对着栾星来指指点点,低声互语,道:“看着人模人样,怎地如此心狠歹毒。” 天台剑派阵中更是轰然叫好,楚良回得了强助,激动的一张脸涨得通红,连声道:“正是,正是!我辈侠义为先,是可忍,孰不可忍!” 栾星来不想花轻语轻飘飘一句话,自己立刻成了千夫所指,众矢之的。有心辩解,却又不知从何说起,一根鲤鱼须子,有这么大讲究吗?一时大窘。 何济升眉头一皱,但终不好跟个女子辩驳,狠狠瞪了沈放一眼,道:“臭小子,闭嘴!” 沈放心想,说话的又不是我,怎么,当我软柿子么?梁子早已结下,旁边又有风危楼等人,自己可不怕他。笑道:“米先生,中原乃是讲道理的地方,可不比蛮夷之地。” 米元泰大怒,道:“你敢说我是蛮夷!” 沈放摇头道:“前辈怕是年纪大了,耳朵不好,我哪里说过。” 米元泰道:“臭小子,敢说你不敢认!” 沈放道:“我说了什么?” 米元泰道:“你说老夫乃是蛮夷!” 沈放道:“这分明是你自己说的,如何变成是我说的?” 花轻语掩嘴笑道:“前辈,他真没说,我可以作证。” 天台剑派阵中,一个嘴快的弟子接道:“是啊,我们都可作证,这位少侠,那什么蛮夷,什么蛮夷,可一个字不是他说的!” 何济升干咳一声,道:“师弟莫与她一般见识,既然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江湖上的规矩,就手底下见个真章。” 自有围观的百姓,看热闹不嫌事大。闻听要打架,更是鼓噪叫好,方才与沈放细说的那泼皮叫的尤为响亮。 正阳与纯阳道人却是面色严峻。一来眼下不过是意气之争,实不愿真的与昆仑派结怨。二来己方虽然人多,但对面阵中,除了何济升和米元泰两人,还有几个老者,个个目中精光湛然,显是也不好惹,定不是自己派中这些后辈弟子可比。若是群殴起来,己方定是吃亏。 第七百八十六章 昆仑陆 感谢一条叉烧的建议,关于金钱和武力值在这里做一些调整和说明。 前面注解过,按照物价折算,宋时一两银子相当于现在的六百到一千元。文中我们统一按照一两银一千元,一两金一万元。 燕长安传武章节,燕长安收费是500两银子,折合50万一节课。考虑到武功是不传之秘,有些堪称无价,这个设定不算高。至于燕长安的花费,沈放属于天下罕见的疑难杂症,治疗费用自然也是天价。在古代,老山参什么的虽然比现在多,也是天价的东西。现代医院可以4天看病55万,沈放这个只高不低。一颗大还丹三百两,30万一颗,救命药,少林独一份,也差不多吧,只低不高。 萧平安柳家堡拜寿一节,比武胜者的奖金是五百两黄金,折合500万。考虑到这是小孩和少年人的余兴节目,有点高了,包括萧平安会得到这赏金,故而降低到一百两黄金,即100万。 山贼章节,山贼给的报价下调。原来四千两,折合400万。古代买凶价格没这么高,而且这伙山贼真的很穷,折到四百两,40万。 沈放望湖楼章节,上楼奖金500两金,500万,就算招贤纳士也高了,改五十金,50万。 燕京城赌博一场,年轻人的赌资,开口一万两,一千万,确实有点高了,改成一千两,一百万。但后面四大世家,华山派等的三百万,30亿,保留不变。这些是真正的土豪。 沐云烟说一千两金子买长歌剑,根本就是信口开河,骗萧平安的。 绍兴说书人口中的所谓一百万两金子,也都是吹牛的夸张。 哥舒天的救灾五万两,五千万,作为一个城市的赈灾捐款,并不算夸张。而且后面还有伏笔。 实际上江湖人普遍是没有钱的,否则褚博怀师徒也不会被几两银子所困。但一些世家,门派,大豪,又是顶级的富人,所以这个金钱系统的弹性很大。 此外一些琐碎细节,开篇买通焦五等人的,五千两金子,改成五千两银子。嘉定府向若元花500两请萧平安走人,改成100两,10万块。云锦书借钱给沐云烟,改一百两。但沐云烟买个包一百两,十万块,是不贵的。宋源宝和秋白羽的赌资也在一百两以内。沈放和栾星回古墓斗智,假宝珠一万两一颗,。包括灵隐寺贵妇的捐赠等等,都做了调整。对于金钱系统的书写还是有些不够谨慎,哎,贫穷限制了我的想象力,多谢叉烧的提醒。但因为改动较多,原稿调整后,已发章节不做修订了,请见谅。 武力值基本设定。 二十一大章,反目中,宋源宝得意道:“师傅说过,练到身知起码要一甲子功力,就当他六七岁练功,过破障关要练十到十五年,甚至更长,咱们就算他十七岁破障。余下四十年,十二层境界,开始容易练,两到三年一层,越往后越难,中段就算四到五年一层,上段六到八年一层。萧大哥你看他年岁呗,咱们就算他资质极高,往厉害了猜,二十岁一层,二十三岁二层、二十六岁三层。中段高手,怎么也要三十岁朝上,上段四十五岁朝上,以此类推,反正越老越厉害了。” 褚博怀笑道:“你倒会取巧,说的也还算有几分道理。但也不尽然,学武之人,资质、用功、经历各不相同,进展也是有快有慢,岂能一概而论。方才萧贤侄上中下三段之说也对,我再给你加一条,须得是同门之人相比。须知内家功夫也有高低优劣之分,你衡山派的内功就甚是厉害,进展虽不快,练成后的功力却深,若是遇到不入流的内功,以下对上或许不能,但勉强不输给中段的对手,却也未必不可。方才那山贼比平安高了两层半,不也不是平安对手。” 褚博怀笑道:“若真如此容易倒好了,武功比斗,除了内力境界,还有功法招数,兵器暗器,其他辅助手段,也讲究个天时地利人和,还有武功相克。你内力再强,掉到水里,遇到个水里讨生活的好汉,一样敌不过;你拳脚厉害,遇到刀剑高手,这拳头哪里有刀剑锋利?若是遇到百花谷和蜀中唐门的用毒高手,没等动手人家已毒倒了你;你一个人是厉害,人家两个三个,一群人来打你呢?还有你纵便是个高手,若是受了重伤,动弹不得,寻常一个村汉也要了你性命。适才平安与那山贼相斗,我等站在一旁,那山贼心有畏惧,一身功夫也要大打折扣。这还只是寻常比试,若是性命相博,江湖中还不知道多少鬼蜮伎俩,防不胜防。再说六十年一言只是个概数,试问谁能一日不断,连练六十年,总有事务分心,实际所费,远非六十年了。” 1、低于以上这些标准,就算天才。 2、跨境界对敌一般不可能,除非兵刃加持,毒,水,状态等特殊情况。 3、斗力境下段比较混乱,内功的优势可以被兵刃,招数等抵消。所以沈放可以以拳法与欧阳宗言对撼,虽然打不过,但他的战术就是全力以赴,检验一下自己成色,真实生死相搏,不会这样的。 4、斗力境中段一般要三十岁左右,目前书中三十岁左右到达斗力境中段的,仅有萧平安、云锦书、栾星回、德秀、杜绝,三十三岁的费云翼不算,硬催上来的功力不纯。(气蕴于神以上的境界内力更雄厚),过去的燕长安等人物不算。而且目前这几个都是在斗力境中段下游。(战青枫算不算,大家猜猜。) 5、斗力境的设定是越往上段,差距越大。武林中大部分的成名人物,长老什么的,都在斗力境中段和斗力境上段之间徘徊。比如云台剑派的正阳等人,被赤伏楼的廖杰三人围攻,正阳境界高,但仍然敌不过。萧平安开封一掌打死廖杰,是因为他也到了斗力境中段,又是双倍大正离天拳之力,廖杰猝不及防。 6、主角一定是有光环的,萧平安是靠的明神诀,大蟒,哥舒天的功力留存,不断提升境界,而且现在又有大阴阳周天赋。沈放靠的是磨难带来的韧劲和智慧,金锁之死,让他在行尸走肉的状态完成了对意境的摸索。很多读者觉得意境太缥缈,还是以绘画来比喻吧,大部分的画跟照相机拍出来的都是不一样的。沈放一剑在手,战斗力爆表,跟令狐冲有点像。大致是这个一个设定吧。沈放大部分的战斗靠的都是脑子和韧劲。 非常感谢一条叉烧的评论,是读者让一本书更加成熟。这是网络时代独有的。 写这本书的过程中,我最感谢的人,一定是背水福音,漫长的二年,他是陪伴我最久,给我最多鼓励,建议,默默帮我推书的人,对背水兄弟,毋需多言,无以为报。 还有dongd,虽然dongd现在多很多段落不喜欢,但从来没有停止投票,也不断的再给我建议。什么叫爱之深责之切,我想dongd便是如此。 你们是我写下去的动力和支持我的力量。 感谢! 感谢! 感谢! 这本书的成绩差到无以复加,武侠不是完了,只是我们写的不够好。我有自己的工作要做,都是碎片的时间写作,而且工作繁忙,断断续续,现在吃的都是存稿。dongd说从绝路后,节奏变慢了,或许是吧。毕竟我自己写的也是时断时续。绝路在原来的设定中,正好是一半结束。开篇是希望把节奏慢下来,但或许太慢了,毕竟我写的风格本身是有点繁冗的。有位朋友批评的也对,或许是因为成绩不好,我更想证明自己。比如一种食物,宋朝是不是有,我提到,就会有相关的解释。有些内容其实可以给有兴趣的读者自己百度,否则一定有些会破坏原本的节奏。 但本质上,江湖不是打打杀杀。江湖的人物才应该是博闻广记的,毕竟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江湖人永远在路上。江湖人和我们也没有什么区别,也爱八卦。那时候没有朋友圈分享,见面不聊一聊,一肚子的故事典故何处安放呢? 书一定会完结,因为整体的结构都是定好的。五月份,全书的大势将逐渐明朗。但之后的更新,我应该是无法保证了。 夕阳西下,古道,茶寮,一杯浊酒,一个人,一把剑。 风声吹过,道不尽江湖孤独沧桑。 但眼下话已说到这般田地,关系本派声誉,箭在弦上,却是容不得退缩。 纯阳道人干咳一声,上前一步,开口道:“好,我先来领教昆仑派高招。” 他原本性子急躁,自多年前在石渡镇吃了紫阳道人的亏,倒是沉稳不少。昆仑派少现中原,武功自成一派,虚实难测。自己先行出阵,与对方较量一二,先看看虚实,就算落败,也还有师兄兜底。这何济升和米元泰就便厉害,师兄正阳可也不弱。 米元泰一声长笑,上前一步,道:“好,天台剑派名气不小,我也想见识见识。”他笑声将周遭嘈杂之声尽数压过,更奇的是,笑声不绝,他口中话语同时徐徐道来,两音交互,竟如两个人一般。 纯阳道人面色登时一变。米元泰这一声长笑,夹着言语说话,泾渭分明,大异寻常,乃是极高明的内家功夫,自己显是不及。但眼下已容不得他退缩,正待迎上,面前人影一晃,却是正阳挡在面前,双手抱拳,道:“正阳讨教。” 这左近除了风危楼、谢疏桐,还藏着不少各派的高手人物,只是不愿露面,各自都是心照不宣。此番昆仑派大张旗鼓,前来中原,自有所图,米元泰有心立威。天台剑派根基已固,这正阳也是名声不弱,正是个好对手。 两人再不多话,各自一揖。正阳道人当先抢攻,米元泰升好整以暇,让过三招,立刻挥掌反击。 正阳使“云山缥缈拳”,乃是天台剑派极少示人的一套拳法。米元泰掌影幢幢,出手神出鬼没,难辨拳路。 两人越打越快,妙招迭出,拳来脚往,瞬息就是换了十余招。 两人一番恶斗,周围明里暗里,一众高手,无不看的聚精会神,看到妙处,不住点头。一些功夫稍低的后辈,更是忍不住叫好。 谢疏桐也是惊讶,道:“这便是你说的‘归墟拳法’?果然不同凡响。” 风危楼与旁人说话惜言如金,唯独跟谢疏桐一起,话语稍多,道“正阳武功也有长进。” 谢疏桐点点头,道“触类方能旁通,入世勤走,方能寻得机缘。正阳这几年听说受挫不少,想也有所感悟。你我想来还是遇到的对手少了,没吃过什么亏。” 风危楼道:“我是,你可不是。” 谢疏桐正喝茶,杯子举到唇边不动,狠狠瞪他一眼。风危楼面上波澜不惊,端茶喝了,轻咳几声,旁边有侍女递上丝巾。 沈放与花轻语也看的入神,两人江湖历练,经验日增,自身武功也正是突飞猛进时候。能亲眼目睹如此高手对决,自是大有裨益。 看了片刻,花轻语忍不住道:“这两人想是初次交锋,却为何都是急功冒进,也不作试探?” 沈放道:“高手对决,谨慎固然重要,气势一样不可或缺。眼下正阳道人主攻,显是要一鼓作气,抢得先机,压制对手。”顿了一顿,沉吟片刻,又补充道:“与其顾忌他人,不如打好自己。” 花轻语立刻与他意见不合,道:“急躁乃武家大忌,我若是那昆仑派的丑八怪,便当避其锋芒,击其惰归。他气血招式总有转换之时,寻隙而入,岂不胜券在握。” 米元泰相貌寻常,虽算不得仙风道骨,也不至于变成丑八怪。花轻语对栾星来兄弟殊无好感,看着昆仑派也跟着不顺眼。 两人说话,终有顾忌,也不敢高声,窃窃私语。却听身后有人说话,道:“嘿嘿,昆仑派此番兴师动众而来中原,就是扬名立万来了,岂有退缩之理?昆仑派向来眼高于顶,又把谁人看在眼里。” 沈放和花轻语都是吃惊,回头循声去望。身后一群百姓,中间夹杂着一些江湖人物,男女老少都有,却是瞧不出究竟是何人接话。 沈放知又是一位高人,既然不愿显露行踪,自不好再寻,回过头来,说道:“那前辈看谁胜谁败?” 花轻语处处要与他抬杠,道:“平手不行么?” 那声音接道:“这两人武功伯仲之间,但正阳存了速战速决之心,想是还打算留力对付那何济升,如此心有旁骛,呵呵......” 沈放点了点头,凝神观战,眉头却是越皱越紧。 花轻语半天不闻他出声,略是奇怪,道:“怎地不说话了,看傻了么?” 沈放道:“我怎觉得这两人武功路数隐隐似有相似之处?” 花轻语哑然失笑,道:“你这会意剑的高人果然与众不同,他们一个昆仑,一个天台,一个佛家,一个道家,一个诡变,一个灵动,哪里像了?” 身后那人却似有些惊奇,道:“你也觉得有些相似?” 沈放点头道:“出手发力,功夫架势,没有一点一样。但两套功夫对之拳理却似如出一辙。” 身后那人不再言语,花轻语嗤了一声,道:“什么拳理,故弄玄虚。如你这般说法,天下武功殊途同归,都是一家人。” 沈放也不争辩。说话之间,场上却是陡生变化。两人街上动手,场地本就不大,周围又是一群不知天高地厚的寻常百姓,不知躲闪。正阳两人打到紧要之处,正阳一步退出,身后一个百姓却是闪避不及,眼看要撞个正着。 正阳与人交手,浑身劲力充盈。这一下若是撞个实在,寻常百姓如何能抵受的住。他终是修道之人,宅心仁厚,察觉不对,立刻拧身滑步,闪过那人。脚未落地,米元泰已到,一掌拍出。 正阳脚步刚刚踏实,已是不及躲闪。只得出掌硬接。 两人功力相仿,但一个趁势而来,一个退步遇袭。双掌一交,正阳上身一晃,脚下一个趔趄。 米元泰武功不俗,见他破绽露出,立刻变招,手臂挥出,已在正阳肩头拍了一记,随即退后一步,哈哈笑道:“承让,承让。” 正阳心下恼怒,自己闪避旁观百姓,米元泰趁虚而入,本就有失高手风范。更可气的是,他蜻蜓点水,一触即收,然后一句“承让”。外人看来,他是手下留情,已是定了胜负。但若是真的性命相搏,自己就便让米元泰打中,也不会叫他打实,又有真气护体,也不是大伤。 米元泰也是狡猾,心知肚明正阳定是不服,不待他开口,抢先道:“哈哈,正阳兄,今日你我切磋,点到为止。贵派还有哪位上来赐教?” 正阳重重哼了一声,他也是江湖上成名已久的人物,话说到这里,这哑巴亏不吃也是不行。总不能当着这么多人与他争辩,更显天台剑派输不起。 纯阳道人自是看的清楚,也是不愤米元泰之行。自己武功不及师兄,与此人交手多半没有胜算,但如今却不容得自己退缩,上前一步,道:“纯阳领教领教,你可要歇息一二。”纵使不齿此人所行,也不愿占他便宜。 米元泰摆手道:“不妨不妨,也没费多少力气,哈哈,哈哈。” 纯阳更恼,脚下蓄力,就要出手。忽听身后有人说话,道:“纯阳道长,借一步说话。” 纯阳回过头来,却是沈放。心下奇怪,道:“小友有何事?若是不急,待我打完再说。” 沈放笑道:“乃是贵派云阳真人叫我带句话来。” 纯阳质朴之人,倒也不虞有他,听掌门真人有话,当即道:“米兄稍候。”心下也不免犯疑,掌教真人倒是就在城中,但有话带到,为何不寻自家弟子。 米元泰道:“好说,好说。”他可比纯阳脑子活络,立刻疑心沈放是耍什么花样。许州桥下他被沈放所骗,略微中了些蝎毒,更被耍的团团转,知这小子实是诡计多端。但眼下两大高手比武,他那些鬼蜮伎俩却是派不上用场。 纯阳来到面前,道:“掌教真人说些什么?” 沈放压低声音道:“实未见过云阳真人,只是有两句话想对前辈说,晚辈对这昆仑派的功夫,倒也略知一二……” 纯阳道人大失所望,眉头一皱,心下也是不喜。你个毛头小子,武功差我十万八千里,竟然敢假传圣旨,来给我支招,当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但人家终是有心帮忙,也不好发作,敷衍道:“好意心领了,以后这般玩笑,可莫要开了。” 沈放察言观色,已知他心中所想,笑道:“道长莫要误会,小子何德何能,哪敢有什么建言。实乃有位前辈高人,自己不愿露面,才叫晚辈传话。前辈高人言道,他有三招,保阁下必胜。” 纯阳自是不信,望望身后,人群熙熙攘攘,也瞧不出藏着什么高人,忽然心念一动,道:“你大叔来了?” 沈放也不答,声音更低,自顾道:“他说你与他比剑,第一招你使‘开门揖盗’。” 纯阳听他不说前辈高人,改称一个“他”字,更觉自己猜的不错,乃是燕长安到了。如今燕长安名声大噪,四十余岁便入灌顶之境,说他有法子叫自己三招制敌,以他如今手段,倒也不无可能。心下一喜,道:“后两招是?” 沈放道:“第二招‘如封似闭’,第三招乃是你派天台剑法中的一记‘白雨跳珠’。” 第七百八十七章 昆仑柒 纯阳面色登时一紧,沉吟片刻,道:“这当真是你大叔所言?这前面两招都是拳法,化作剑法,倒也不难。‘开门揖盗’乃是诱敌之招,引敌人中宫直入,随即‘如封似闭’迎头痛击,乃是江湖寻常手段。但可有一节,此招须得技高一筹。若是武功相差不大,这两招毫无用处,贻笑大方不说,还要空门大露。我这两招使完,不叫那米元泰趁虚而入已是大幸。你又叫我使‘白雨跳珠’,此招乃我天台剑法杀招之一,却是有攻无守,有去无回。” 他说话越来越慢,似脑海中不断思索,顿了一顿,忽然点了点头,道:“我好似明白了一些,前面这两招大违我派武学宗旨,你大叔的意思是叫我置于死地而后生,破釜沉舟。好,我便与他拼上一拼,今日就算送了性命,也不能堕了本门气概。” 沈放笑道:“放心放心,我瞧那猴子胆子小的很,定不敢跟你直面交锋。”抬起头来,对面米元泰果然眼睛一瞬不瞬盯着这边。只是自己说话之时,刻意躲在纯阳正面,口型也不叫他看去一个。此番说完,对米元泰咧嘴一笑,又故意挤了挤眼。 米元泰果然眉毛立刻竖了起来,狠狠回瞪了一眼。 纯阳道:“好,狭路相逢勇者胜,你大叔此计也是高明。”转头回到场中,也不啰嗦,道:“咱们比剑!”回手一领,一把雪光长剑已经在手。 米元泰也不畏惧,取剑在手,口中却道:“方才那小子说了什么?” 纯阳也是久经江湖的人物,立刻猜到几分。心中暗笑,你想是吃过人家苦头,有所忌惮,一句话便叫你如此紧张。此番不管计策如何,能叫他疑神疑鬼,也是大大占了便宜。豪气陡生,大笑道:“沈小弟说你昆仑派武功不值一提,败你,三招绰绰有余!” 米元泰皱眉道:“大言不惭!”心中却是忍不住多想,果然不是什么掌门传旨,乃是那臭小子给他出了什么馊主意! 花轻语一旁看的仔细,但沈放有意遮掩,听的却不清楚,此际也是一脸狐疑,低声道:“你什么意思,瞧他们两派都不顺眼,挑拨他们两败俱伤么?” 沈放低声笑道:“不可说,不可说,你看便是。” 纯阳见米元泰面色凝重,眉头微皱,心神已分。如此好机会,岂会错过,口中道:“有僭了。”长剑一圈,一招“开门揖盗”已经递出。 寻常老江湖,一见此招,十九识得乃是诱敌之招。若是持重,当退后暂避锋芒。若是艺高人胆大,反其道行之,便会单刀直入,撞入怀中。 米元泰微微一怔,似是想不到纯阳出手,竟是如此儿戏一般的手段。长剑一立,竟是使了个“怀中抱月”,双足稳稳落在原地未动。 米元泰应这一招大是出人意料,纯阳却是又惊又喜,毫不犹豫,不待招式使完,手腕一抖,已变“如封似闭”。 米元泰原地未动,正中他下怀。若是寻常比斗,这一招双方皆是意料之外,大都不敢冒进,要再行试探。但纯阳已经想好了第二招,此际转换,实如电光火石一般。 剑光如电,左右逢源,已将米元泰罩在剑锋之下。 米元泰虽乱不惊,双足仍是稳如泰山,针锋相对,长剑当头劈下。昆仑派武功刚柔并济,也不是没有绝地反击的气魄。 纯阳变招“白雨跳珠”,长剑一挑,荡开米元泰长剑,剑势未衰,斜斜送出,直指米元泰前胸。 米元泰面色大变,一连三招,他招招落了后手。纯阳这三招一气呵成,却又将自己的每步反应算的点滴不露。自己行险,一剑“力劈华山”,看似两败俱伤的打法,其实却是藏了后手。谁知这纯阳竟是铁了心拼命,自己本是虚张声势,一剑被荡开,立刻空门大露。 眼看米元泰就要中招,纯阳手腕一偏,长剑擦肩而过,只堪堪将他衣衫划破。 却听旁观众人齐声惊呼。米元泰长剑如惊蛇般掠起,直奔纯阳脖颈。 原来米元泰以己之心度人,只道纯阳得理不饶人,定要借机伤了自己,一发狠,索性真的跟他来个两败俱伤,悍然出手反击。谁知纯阳千钧一发之际将剑一偏,他招式已发,更是孤注一掷,直奔纯阳要害而去。 纯阳惊觉,为时已晚。就在此时,一物飞来,正中米元泰剑身,“当”的一声,长剑立偏。那物跟着落地,余力未消,滴溜溜在地上打起转来,竟是一颗围棋白子。 旁边楼上,一人如大鸟一般落下。一身白衣,大袖飘飘,五十余岁年纪,白面黑须,面孔方正,一身儒雅之气。落下地来,剑眉微蹙,清声道:“人家已经手下留情,你怎可出手如此不知轻重!” 米元泰恭恭敬敬退后半步,躬身道:“掌门责备的是,是师弟鲁莽。” 来人竟是当今的昆仑掌门谪仙人姜子君。抬头一笑,道:“云阳道友,此番却是你棋高一着。” 有人哈哈大笑,也自前面窗中跃出,轻飘飘落在姜子君身侧,正是天台剑派掌门云阳道人。 纯阳喜动颜色,上前见礼,道:“原来掌门早就到了。” 云阳摇头叹道:“你们两个,也是糊涂,跟着一群少年人胡闹,白白伤了两派和气。” 姜子君呵呵一笑,道:“非也,非也。此事错在昆仑。”面色忽然一整,道:“栾星来!” 栾星来知道不妙,头也不敢抬,低头急行几步,近前应道:“师侄鲁莽,有辱门风,得罪同道,犯下过错,请掌门责罚。” 姜子君道:“哦,你错在哪里?” 栾星来略一犹豫,仍是低头道:“师侄不该贪图口腹之欲,附庸风雅,非要吃什么鲤鱼须。同道相劝,不讲道理,却一味逞意气之能,恃技压人。” 姜子君重重哼了一声,道:“就这么多?” 栾星来不敢大声,言语越发恭谨,道:“请掌门指点。” 姜子君道:“什么附庸风雅,巧言令色,避重就轻。你这是附庸风雅么?你这是失道妄行,逆天暴物,穷奢极侈,湛湎荒淫。一顿饭要吃百十条鲤鱼!我昆仑派阔气的很哪!” 栾星来吞吞吐吐道:“师侄知错。我也就说说,想那店家也未必肯做。” 姜子君道:“那天台剑派的道友相劝,你又为何不说个明白。” 栾星来低头不语。 姜子君哼了一声,道:“怕是目中无人,尾巴翘上天了吧。下山之际,就特别叮嘱你们兄弟两个,中原一地,人杰地灵,能人辈出。叫你们出来,是长长见识,非学无以广才,非志无以成学。你兄弟尚好,知道广交朋友,你呢?处处惹是生非。” 栾星来更是不敢言语,只把头低的越来越低。 姜子君道:“心无仁德,恃技傲物,得罪同道,有辱我昆仑派清誉。由真传弟子降为入室弟子,罚没三年例钱。回去山中,再罚面壁三月。你可有不服?” 栾星来道:“弟子心服。” 姜子君又道:“你们两个,身为派中长老。弟子惹事,不知劝阻。反是意气用事,无端与人争执。你们可知错?” 何济升和米元泰齐齐躬身,道:“吾等有错。” 姜子君摇头道:“对我说有何用?” 何济升与米元泰对视一眼,走到正阳与纯阳面前,作势欲拜,口中齐声道:“吾等意气用事,得罪两位同道,还望恕罪。”这才跟着拜下。 一旁云阳道人哈哈大笑,早伸手相扶,道:“正所谓不打不相识,江湖切磋,平常事。须怪不得两位。” 何济升与米元泰就势直起身来,道:“得罪,得罪。” 掌门已经出面,正阳与纯阳也不好再计较,各自说了几句场面话。 云阳道人更是客气,与何济升、米元泰着意结纳,各自说了些恭维之言。 眼见两边握手言和,事情已算平息。姜子君忽又道:“你们两个御下不严,擅开两派之衅,虽未酿成大祸。其罪尤甚。回去昆仑,各去戒律堂,领鞭刑三十。同罚三年俸禄。” 一言出口,众人都是大惊。派中长老已是一派根骨,若非罪大恶极,轻易不得刑罚加身。姜子君这一罚,却是半点不留情面。 云阳道人干咳一声,道:“姜掌门,这可就有些过了。此事我派也有过错,深究起来,还是我派弟子先行挑衅。何长老与米长老维持本门声誉,也是人之常情错。老道厚颜,代求个情。” 姜子君摇头道:“小不忍,则乱大谋。我辈武林中人,气力远超常人,手掌生杀之利器。更应恪守隐忍之念,凡事以和为贵。多少英雄豪杰,帮派宗门,因这‘意、气’二字,折戟沉沙,灭顶之灾。今日若不是我与云阳道友都在,适才你们打出真火,其中一个血溅五步,日后两派能不反目成仇?冤冤相报,闹到何等田地都是未知。因为什么,就因为今日有个徒弟被惯坏了,想吃鲤鱼须子!” 云阳道人击掌道:“说的好,意不平乃毁身之种,气不过是惹祸根苗。”回首道:“你等也当牢记此言,出来行走江湖,须知山外有山,人外有人,逢人让三分,不争短长。”又对姜子君道:“今日过错对半,老道素来笃行无为而治,姜掌门如此严厉,叫贫道也是为难啊。哈哈哈哈。” 姜子君道:“既有云阳掌门三番五次求情,罪减一等。降为五鞭,罚俸不改。” 何济升与米元泰齐声道:“我等认罚。” 第七百八十八章 昆仑捌 姜子君又看看天台剑派一众弟子,以楚良回为首,三四人鼻青脸肿,煞是狼狈,正是栾星来的杰作。对几人微微一笑,道:“几位小友路见不平,便是几条鱼儿,也肯仗义执言,侠义为先,正是我辈精神。老朽教徒无方,叫几位受了委屈。我这里有几瓶‘罗星丹’,送与几位,权当赔个不是。” 手抚黑须,目光挨个看过,面露微笑,连连点头,意甚嘉许,道:“行侠仗义不难,知不可为而为之,知难而上,殒身不恤,方显少年无畏,英雄本色。不错,不错,天台剑派教的好徒弟。” 这“罗星丹”是什么不知道,但昆仑掌门出手送的定是差不了。可对楚良回这几人而言,姜子君这后面的一番溢美之词,才是包治百病的仙丹妙药。 以楚良回为首,几个弟子出列在前。楚良回满面红光,双手颤抖,自姜子君手中接过几个小瓷瓶,似乎身上的伤也不痛了。 花轻语靠在沈放旁边,轻声道:“不想这昆仑掌门倒是通情达理,处事公正严明。” 沈放未接口,却听身后先前那声音道:“呵呵,公正公正,不过未免也太公正了一些。”声音渐小,最后几字几不可闻,人大约已是去的远了。此时围观的百姓见戏已落幕,也正四下散去。留下的江湖人物若再不走,已是有些扎眼。 沈放与花轻语一般心思,也想开溜。刚想转身,却听姜子君笑道:“你便是沈放?” 沈放微微一怔,不知这昆仑掌门是何意思。但如此大人物出言召唤,不能不答,见礼道:“正是晚辈。” 姜子君径直走了过来,上下打量,面带微笑,像是和蔼长辈看着后辈子侄,久久不语,只是不住点头,欣赏之意溢于言表。 沈放既不诚惶诚恐,也未显兴奋,目光微垂,也不与他对视,更不急躁,也不开口。 就这样对站了数息时间,姜子君似是明白,沈放绝不会主动开口,此子不卑不亢,宠辱不惊。呵呵一笑,道:“果然人中龙凤,我那不成器的徒弟此番东来,论及后起之秀,对小友是赞不绝口。听说你已经领悟了意剑?” 沈放道:“不过初窥门径,还差得远。” 姜子君道:“呵呵,小友快人快语,既不骄,亦不藏,坦坦荡荡,有你叔父之风。” 沈放道:“掌门认得我大叔?” 姜子君道:“久闻大名,神仪已久,不知你大叔此番何处?” 沈放道:“这个我也不知。” 姜子君微微一笑,道:“小友也是去少室山的吧,不如与我等一路。我这些年对意境也有涉猎,与小友也可切磋切磋。” 他如此身份武功,说是切磋,言下便是指点之意了。能得昆仑派掌门指点武功,寻常江湖人物,眼下只怕已经一个头磕了下去。沈放却是不为所动,道:“惶恐惶恐,晚辈另有要事,怕不能与长者同路。” 姜子君也不勉强,道:“如此实是可惜。”回头道:“拿过来。” 栾星来闻言上前,却是双手递上一把戒刀。 姜子君道:“老夫管教无方,他们两个与少林德秀比武,竟将人家宝刀取了。我已重重责罚过,闻听德秀正与你同路,劳烦一下小友,物归原主可好。” 沈放伸手接过,道:“一定带到。” 姜子君呵呵一笑,回身与云阳道人低语几句,两人同声大笑。 云阳道人也行过来,对沈放笑道:“不知我叫小友传的什么话啊?” 沈放急急躬身作揖,刚想解释几句。话未出口,耳中传来极细一道声音,却是云阳道人压低声音对他道:“一剑斩断龙阳之手,你武功不差,胆子也当真不小。” 沈放面色微变,原来此事云阳已经知道。但瞧他当下做派,不知为何,却是不愿与他当面揭穿。 云阳哈哈大笑,与姜子君相携而去。一众昆仑弟子和天台剑派弟子跟随其后,显是已经化敌为友,握手言和。走了几步,纯阳也回过身,对沈放点了点头。 待众人走远,花轻语才哼了一声,道:“我瞧方才那位前辈说的不假,此人说话做事假惺惺,定是不怀好心。还好你脑子还算灵光,没有搭理他。” 沈放道:“这个自然,那栾星回什么人,我不知道么。” 花轻语皱眉道:“你得意什么,谁夸你了?” 沈放忙道:“没有,没有。” 花轻语道:“方才你跟纯阳,鬼鬼祟祟,说了什么?” 沈放也不隐瞒,道:“我给他支了三招。” 花轻语又哼一声,但随即想到,方才若非纯阳心软,可是真的胜了,心中十万个不愿相信,皱眉道:“你教他三招,他就打赢了?” 沈放呵呵笑了两声,本想不说,但看花轻语目光不怀好意,立刻改了主意,道:“实属侥幸,那日我不是骗那何济升使他本门‘玉京长生剑法’。我倒是瞧出,他昆仑一派剑法,与我中原武功路数有异。走的乃是古剑法的路子。” 花轻语插言道:“你老吹牛,你那剑法乃是自创,原来人家也有。” 沈放道:“确有相似之处,但昆仑派这套剑法并不一味追寻古路。一些基础的架势乃是根骨。” 花轻语道:“架势是啥,说明白点。” 沈放无奈,道:“简单来说,便是运剑的一些基础法门,拔、格、挡、刺、削,每一法皆有一些基本型。便如字的笔画,使用之时,组合在一起,便成文字,便成文章。”他对古武的理解,也是来自道济大师指点,此际依样解释一遍。 花轻语道:“看似简单,实则变化无穷。” 沈放道:“正是,但天下能随时随地,随手都能写出好文章的,也是凤毛麟角。武功更是如此,一招失慎,便是灭顶之灾。因此昆仑这套剑法,却是兼容并蓄。以剑式为变化之基,同时预备一定的套路,分攻守进取等等。这‘玉京长生剑法’的核心乃是后发制人。” 花轻语道:“奇怪,我分明看那栾星回和栾星来的剑法是招数凌厉,处处抢占先机。” 沈放道:“我也是上次看了那何济升演剑才明白,昆仑武功极擅隐藏。招招看似一往无前,却是步步为营。但一旦敌人露出破绽,立刻便有一套连续手段加以钳制。” 花轻语道:“废话不是,哪派武功不是如此。” 沈放道:“非也,非也。旁家功夫,可不如他有如此多的变化。正因为是古法的路子,不拘泥形势,他这套剑法的变化可称无穷无尽。寻常人就便看到旁人武功的缺陷,本门也未必有合适的招数挟制。这昆仑派的可怕之处便是,他只要见过你的武功,下次再对上,招式便有克制。若是功力相仿,那是大大占了便宜。” 花轻语道:“便是你说的都对,那米元泰对过正阳,看透了些许天台剑派武功,你又怎让他上当?” 沈放道:“巧就巧在这里,我适才说觉得这两派武功拳理相近,倒不是胡说。如你所言,武林之中,此事并不稀奇。泰山派与衡山派的武功就有许多相近之处。” 花轻语道:“那你说他们哪里像?” 沈放沉吟片刻,道:“两者都是看似敢于冒险,实则谨慎无比。” 花轻语连连摇头,道:“我还当什么高论。” 沈放也笑了笑,道:“有此也就够了,我那三招,每招都与天台剑派武功的路子截然相反。那米元泰先斗正阳,已是先入为主。好比你前面两招对上的是个怯懦小儿,后面忽然换成个膀大腰圆的壮汉。这三招又是一气呵成。以那米元泰的性子,八成得要上当。” 花轻语看他得意,冷眼一瞥,道:“如此说来,你既能看透他们武功,换你上去,也一样打败他了?” 沈放道:“那怎么可能,我这功力相差还远,变招之速、击刺之准、力道强弱,都是远远不及。” 花轻语将脸一板,道:“对啊,那你得意什么?” 沈放口中如此说,但那日见了何济升剑法,一路以来,都是冥思苦想。殚精竭虑想了这三招连环,今日一日成功,怎不叫他得意。 两人一路闲聊,回到客栈。萧平安等人已经回来。寻了德秀,将戒刀给他。 德秀也不客气,伸手拿过,拔刀出鞘,刀身如雪,果然是把好刀,察看几眼,道:“算他们还省得些事,若不还我,杀上昆仑去,必是血流成河!” 宋源宝道:“你什么和尚,开口杀人,闭口见血的。戒刀,戒刀,只准割衣物、剃毛发指甲,不许杀生。你不知道么?再说了,你栾星回那废物都打不过,就会胡吹大气。” 德秀重重哼了一声,道:“错!大错特错!” 宋源宝见他如此严肃,也是惊讶,道:“你打的过他?” 德秀道:“咱先说戒刀的事!义净大师《根本说一切有部毗奈耶杂事》是说,佛在室罗伐城,苾刍欲裁三衣,便以手制,衣财损坏。佛言:可刀子裁。下面是什么,记不清了。可我朝赞宁大师《大宋僧史略》又说,戒刀皆是道具,表断一切恶故。你说,那姓栾的鸟人恶是不恶?能断不能断?断了他是不是要血流成河?” 宋源宝笑的直不起腰来,道:“好和尚,好和尚,你说的对。” 注:二苏旧局的香方记录在现代陈云君所作《燕居香语》中,也有说法乃是苏轼与苏辙两人所制。 嗅觉比味觉灵敏万倍,理论认为,人人都可闻出万种以上的味道,甚至有研究认为,这个数字可以达到1兆(万亿)种。 现代医学研究证明气味有最基本的维度。而且基本的嗅觉维度比你想象的要少。大概只有六个。现实中任何气味都是被这六个向量反复迭代的综合气味。这六种气味便是书中提到的花香、果香、树脂香、香料气、腐烂气、焦臭,这六者共同构成了“嗅觉柱”。 第七百八十九章 少林壹 此时尚是十一月初一,距少林昆仑比武之期还有九日,况且昆仑派这个正主儿还在郑州城好整以暇,不急不躁。 诸人也都不急着出发。只有德秀焦急,不住催众人上路。 宋源宝道:“你少林寺穷山僻壤,大山之中,要什么没什么,咱们这么早过去干什么?喝东南风?” 沐云烟笑道:“元宝说的不错,可有一截差了。这北方冬天,刮的都是西北风,可没有东南风。” 宋源宝接着落井下石,道:“你若是着急,大可一个人回去,我们又没拦你。” 德秀气的只翻白眼,心道,若不是有柴府大小姐在,我跟着你们这几个扫把星有个屁用。 如此又耗了两日,听说昆仑派已经和天台剑派一起动身,一群人才离了郑州。沈放等人,包含云锦书,也都不愿与昆仑派照面,故意落后半日,跟在后面。 出郑州到少林寺一百三十余里,众人也未骑马,一起步行前往。 与宋源宝想的一样,不少江湖人都不愿过早去到少林寺,而选择在郑州盘桓几日。待相约的亲友到齐,方才一并上路。 此时一路之上,都是身怀绝技的江湖人。眼下兵荒马乱,也不敢过分招摇,成群结队。便如昆仑派和天台剑派,都是分作数队,前后间隔数里而行。 沈放与萧平安一行十一人,已算得人多。更何况都是少年豪俊,更有花轻语、柴霏雪、叶素心、沐云烟、慕小倩五个国色天香的美女。所过之处,人人都要多看两眼。 一路不住遇到各路人马,云锦书不住与人招呼,十个人中,他倒是认得五六个。宋源宝羡慕不已,道:“云大哥,你认识的人是真多,还各个都给你面子。” 云锦书难掩自得,道:“这些年走南闯北,倒是交了不少朋友。” 眼下天气渐寒,慕小倩连貂皮外衣也裹了上身。沈放跟萧平安也算开了眼界,花轻语等人不知道有多少衣服换。新上身的不知道哪里来,换下去的也不知哪里去了,只觉帮着背的包裹死沉死沉。 离郑州城三十余里,忽见道边野地之上,三人窜高跃低,正恶斗作一处。其中一个衣衫褴褛,似是个乞丐,正被两人围攻。 三人武功不高,但打斗之狠,招数之阴毒,却是叫人咋舌。 萧平安眼力过人,一瞥之下,已经认出,围攻的两人正是开封府地下的两位鬼王,铁臂鬼王单和、长眉鬼王汤远。萧平安七人在开封血战金人,与这两人虽不亲近,但却是过命的交情。 萧平安心道,这边是朋友,那乞丐不知何人,若是史帮主的帮中弟子,怕不是有什么误会,此事倒是不能不管。展开身形,瞬间到了左近,口中道:“单大哥、汤大哥,萧平安在此。” 单和与汤远在开封地下称王称霸,拿到江湖上却算不得什么,武功也是稀松。忽然瞥见一人飞驰而来,身法如电,正不知吉凶,忽听萧平安名字,登时精神大振,出手立刻快了几分。 那乞丐本就不是两人敌手,听萧平安说话,更显惊惶。寻个空子,就想逃走。 单和与汤远瞧出他心思,手下稍缓,却将他左右退路全都拦住。 那乞丐蓬头垢面,一头乱发。但到了近前,萧平安仍是一眼认出,心中登时大怒。那人正是开封府出卖众人,差点叫萧平安七人葬身樊楼的黥面鬼王应义新。 林子瞻一只手臂断在开封,乃是萧平安心中隐痛。此番偶遇,他心中怒火自然勾起,更是全迁怒到这背信弃义、临阵投敌的叛徒身上。忍不住怒道:“应义新,原来是你!” 应义新以一敌二,本就不是对手。待听到萧平安声音,更是魂飞魄散。 萧平安八百里驰援开封,一入地下城便杀的血流成河。后来独守要塞,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浑如战神。众人不知他真正品性,对他无不畏惧。 此人出卖朋友,心中本虚。萧平安更是他最怕之人。想到萧平安出手如鬼煞,当者骨断胸塌的凄惨模样。连来人看也不敢看,夺路就想逃走。但单和与汤远牢牢堵住去路。眼见萧平安已到,大喊一声自己姓名,心中惊惧,无以复加,忽然双膝一软,已经跪倒,口中道:“萧大侠,饶命,饶命!” 沈放等人见萧平安忽然冲出,也都奇怪,自然也随后跟来。刚走几步,就见萧平安就报了个名字,那人已是束手就擒,更是跪倒在地,不住磕头。 德秀也是奇怪,道:“此乃何人,为何如此怕萧兄弟?” 宋源宝笑道:“笑里藏刀衡山客,惨无人道萧平安。你当我大哥这名号是天上飞来的么。你以后记得跟我大哥二哥,还有我说话,一定客气一点,否则,嘿嘿。” 德秀嘿了一声,本是不信,但看那应义新双股颤颤,魂不附体,头也不敢抬,看也不敢看萧平安,却又似确有其事。 萧平安浓眉微皱,一脸肃杀之气,与平时也是判若两人。慕小倩本也想取消宋源宝几句,看萧平安面色,竟也吓了一跳,一句话硬生生咽了回去。 宋源宝嘴上只顾玩笑,说完才认出三人,面色一寒,上前就是一脚,将应义新踹了个四脚朝天,怒道:“原来是你这个狗东西!” 应义新不敢稍有抗意,被一脚踢飞,立刻又是爬起,老老实实跪倒,口中道:“我知道件大事,只要饶我性命,我立刻告诉你。”此人在开封地下,鱼龙混杂的黑暗之城能混的风生水起,而且能神不知鬼不觉就跟金人搭上,自也有过人之处。他知道今日绝难善了,开口就将筹码抛了出来。 宋源宝气不打一处来,又是一脚,道:“还敢提条件!” 单和也道:“对极,莫要与他废话,一刀宰了了账。” 萧平安道:“你说。” 汤远跟着上去一脚,骂道:“他娘的,萧大哥叫你说!”他与单和年纪大萧平安许多,在他面前却是不敢拿大。 云锦书在一旁看个清楚,心中也是惊讶。单和、汤远,还有这应义新。先前看三人斗了几招,武功不值一哂。但相斗之狠,心机之深,叫他也是侧目。 近看相貌,个个奇形怪状,显是混迹江湖的老手。他江湖走的多了,自是知道这些人武功不强,但手段甚多,却也极不好惹。 但这三人,在萧平安目前,却是一个魂飞魄散,两个唯唯诺诺,半点不敢违拗。眼光在萧平安面上转了一圈,只觉此人越来越看不懂。 应义新知道今日生死,只在一线,根本没有讨价还价之地。也不敢推诿,立刻道:“我听到消息,三缺神丐卧南阳联络了玄天宗,约斗史嘲风,要一统丐帮。” 萧平安等人都是大惊失色。史嘲风燕京折戟,一直杳无音信。卧南阳趁势要立北丐帮,丐帮眼下正是风雨飘摇。若是此际,卧南阳说动玄天宗,一并要对史嘲风下手。只怕史嘲风纵有三头六臂,也要一败涂地。 越想越觉八九不离十。玄天宗素与丐帮不合,丐帮联合铁掌帮燕京意欲暗算龙雁飞,双方已是撕破了脸。而且玄天宗与卧南阳早有勾结,大名府外启衅在先。若不是史嘲风早有暗手,萧平安适逢其会,也横插一手,卧南阳或许早已得手。 先前在陈香翁庄上遇到,也是奇怪。龙雁飞十年不出燕京,想来此番绝非单单为一睹少林与昆仑比武。 史嘲风与沈放、与泰山派皆有情谊。沈放也是惊讶,急问道:“何处,都有何人?” 应义新知道众人已经上钩,道:“玄天宗两位好手,执徐与大荒落,已先卧南阳前往埋伏。” 众人已知他下面之言,必是要众人饶他性命,方肯透露约战之地。 云锦书已不耐烦,如此大事,自要前去看看,哪里还有功夫与他讨价还价,道:“今日不害你性命,快说。” 应义新微微一怔,但察言观色,这群人隐隐却是以云锦书为首,他说话之际,萧平安也无异议。略一犹豫,还是道:“此去西行二十余里,有一山谷,入谷直行,一里半有棵大树,折道向南,三里,便是约战之地。” 卧南阳与玄天宗携手暗算史嘲风,此事何等之大,光想想已是叫人寒毛倒竖。花轻语更是迫不及待,道:“快走,快走。” 叶素心却是眉头微蹙,道:“如此大事,岂容不相干人围观,咱们还是莫要去了,省的惹祸上身。” 柴霏雪笑道:“怕什么,咱们只是看看,又犯得着人家什么?” 沈放暗笑,心道,你当真是跋扈惯了,人家打起来,怎辨你是敌是友。 德秀也道:“去看,去看,这等好戏错过,日后怎睡得着觉。”补上一句,道:“大伙小心一点便是。” 沐云烟、云锦书、慕小倩等人也是主张前去。 众人商议,却不防单和偷偷摸到应义新身后,敲没声息一刀,已是透心而过。 第七百九十章 少林贰 应义新一心保命,注意力都在萧平安几人身上,丝毫未曾提防。待到醒觉,刀尖已从前胸穿出。眼睛瞬间放大,浑身力量消失无踪,身子缓缓软倒。 众人都是一惊,云锦书更是不喜,看单和眼神已是不善。他不知萧平安几人与这应义新是何恩怨,但自己既然开口,却不想立刻有人不给面子。 汤远两人早有打算,未等云锦书发怒,已是赔笑道:“这位英雄息怒,此人在开封府勾结金人,陷害萧大哥,刀锯之余,背恩忘义之徒。这位英雄说不取他性命,想他烂命一条,本就不配英雄动手,自有我二人代劳。” 鬼樊楼的地下鬼王哪个不是诡计多端,云锦书说的是留应义新一命,汤远说的却是亲自动手。虽是狡辩,但应义新已经咽气,想反驳已是不成了。 云锦书重重哼了一声,也无心与这两人一般见识。当先而去。萧平安与沈放等人紧随其后。 单和、汤远两人一直面带微笑,站在原地。待一行人走远,单和方道:“剑圣的徒弟,果然有些傲气。” 汤远道:“我瞧他可比萧兄弟差远了,单兄,你发觉没有,萧兄弟不怒自威,可是更有雄霸之气了。” 单和口中啧啧有声,道:“方才他奔来之际,我还当是斗力境上段的高人。” 汤远笑道:“胡吹大气,你见过几个斗力境上段的高手?” 云锦书心中有气,一路飞驰。众人之中,倒数叶素心武功最弱,片刻便落后一截。柴霏雪与花轻语紧随云锦书,德秀不紧不慢跟在两女之后。沐云烟、宋源宝、云锦书、秋白羽、慕小倩五人自成一路。萧平安看叶素心慢,便跟在她身后,沈放与他并肩而行。 按应义新所言,片刻众人已进了那山谷。此间一座小山,也不知名目。此地幸免蝗虫之祸,山中草木方凋。行不多远,果见前面一棵大树,足有数人合抱之巨。 刚刚绕过大树,便见前面道上,一群人正快步行来。当先三人,居中一人,鹑衣百结,身材高大,正是丐帮帮主史嘲风。一左一右,两人都戴着面具,正是执徐与大荒落。身后落后十余丈,混杂着丐帮帮众与玄天宗门徒,人人面上都是欢喜之色。 萧平安与沈放等人都是惊讶,立定不动。史嘲风行过道旁,也不停步,瞧了众人一眼,笑道:“你们几个,倒是消息灵通。” 执徐与大荒落同样一言不发,跟随而去。 出去丈余,又听史嘲风道:“小元宝你个臭小子,你师傅正寻你呢,这顿好打你怕是跑不了。”哈哈大笑,显是心情大好。 待到身后乞丐与玄天宗门徒过尽,众人才面面相觑。宋源宝咋舌道:“这,这,这……” 沐云烟白他一眼,道:“这你个鬼,瞎子也看的出来。史帮主这是将计就计,反是跟玄天宗摆了三缺一道。” 众人慢慢而行。史嘲风急着离去,执徐和大荒落寸步不离,显是有事情还要与玄天宗议论。他们自然知趣,不要跟的过近。 德秀道:“卧南阳这贼此番想是大事不妙,丐帮帮主之位怕是此生无望了。” 慕小倩道:“还帮主,我瞧多半命也保不住了。” 花轻语道:“史帮主答应过他师傅不伤此人性命,当是不会。” 叶素心道:“史帮主好厉害的手段。” 秋白羽也道:“是啊,谁能想到,他竟会与玄天宗联手,当真是能屈能伸。” 云锦书道:“如此一来,丐帮可承了玄天宗好大人情,然后这江湖上的形势,怕是又要大变了。” 萧平安和沈放都是点头。柴霏雪忽然噗嗤一笑。 宋源宝道:“你笑什么?” 柴霏雪道:“我笑有人屁股要开花。” 宋源宝回应了嗤地一声,道:“才不是,你又知道什么了?” 柴霏雪瞥他一眼,道:“你倒是聪明,此番少林寺,群雄汇聚,可是更加精彩了。” 众人都是点了点头,这几日,不知见了多少武林高手。这还未入少室山,怕是江湖百年也未有如此大的聚会。各大门派、世家,江湖上有字号的帮派人物,无不蜂拥而至。就萧平安与沈放所见,昆仑、天台剑派、华山等门派,都是精英尽出。 而在这当头,玄天宗与丐帮,这两个人数最多,实力最强劲的大帮忽然化干戈为玉帛,实在是巧的不能再巧。更不要说,当下宋金也正在鏖战。 萧平安瞬间想起,师祖陈观泰说过,七八十年前,武林曾有会盟,为助宋军抵抗金人,而会盟之地,也正是嵩山少林寺。只是当时声势,也不能与如今相比。而衡山派的衰弱,也正是自那次会盟开始。 不知怎地,思及此节,萧平安忽起不祥之感。心中忐忑,伴着焦躁,几乎想转头就走,不去什么少室山,不去什么少林寺。 正自胡思乱想,忽听道旁小山之上打斗声音。兵刃碰撞,叮叮当当之声,如珠落玉盘,又脆又快,显是高手相斗。 云锦书心道,今日也是古怪,怎这么多事,道:“上去看看。”带着众人循声而去。此时乃是白日,林间也无树叶遮蔽,行到半山腰,便见三人翻翻滚滚,激斗正酣。 三个都是乞丐打扮,仍然是二打一的局面。一人飞身跃起,凌空下击,矮矮胖胖,红光满面,正是丐帮掌棒长老穆清泉。 侧身闪躲之人,身法已显迟滞,左手雁翎刀,右手一柄鹿角钩,正是毒龙尊者孙弘毅。 另一人自树后绕出,五十岁上下,身材又高又瘦,一张脸蜡黄,如个痨病鬼模样。出手却是刚猛,一双肉掌直拍孙弘毅背心,掌风猎猎,远远可闻。 萧平安、沈放等人止住脚步,距离十余丈之外。依着江湖规矩,再近就可能生出事端。 便是外行人也能看出,孙弘毅根本无心恋战,不断想要夺路而逃。穆清泉和黄脸乞丐也不着急,牢牢缠住,不给他半点可乘之机。 穆清泉武功较孙弘毅稍逊一筹,但那黄脸乞丐武功却是厉害,三人中唯他不使兵器,却是招招紧逼,出手快若奔雷。 孙弘毅一刀一钩,竟是不敢与他一双肉掌纠缠。 两人合力之下,孙弘毅左支右绌,已是险象环生。 秋白羽奇道:“这黄脸的是什么人,武功怎如此厉害。” 柴霏雪道:“丐帮程三更,江湖人称病游神,乃是个天下游走的闲散乞丐。为人素不张扬,名气不显,可武功么,呵呵,你们都瞧见了。” 花轻语道:“我倒听说过他,不想就是此人。丐帮的七袋长老,也是老江湖了。武功不厉害,名字里敢带个‘神’字么!” 云锦书笑道:“你看他身上的麻袋,他如今也升九袋长老啦。” 沐云烟道:“丐帮六大处置帮务的长老,左护法丘胜炯反叛被废,燕京又折损了右护法霍定方,传功长老蒋绪中。六去其半,自是要快速提拔人上来。” 沈放也道:“我听闻丐帮之中,高手济济,实力可谓深不可测。眼前这人,瞧着可比穆长老,蒋长老都要厉害。” 柴霏雪道:“这能做事的,可未必都是武功最高的。许多人闲散惯了,就不爱做事。哪门哪派都不缺这样的人。闲差也不领,也不在江湖上招摇,不图名,不图利。但动起手来,可是一点也不含糊。丐帮更是如此。” 慕小倩也道:“是啊,师傅说的对,江湖之上,切莫轻易得罪人。这程长老名号我今日初次听闻,但这武功,当真是好生了得。” 萧平安、沈放等人旁观,自逃不过三位高手耳目。略一打量,已知他们来历。萧平安与沈放,还有柴霏雪等多人,都与穆清泉相识,是友非敌。穆清泉对程三更打个眼色,意道,莫要担心,都是自家朋友。 孙弘毅一眼瞥见萧平安,却是暗暗叫苦。眼前这两个尚且对付不了,萧平安这几个小鬼,武功虽不怎样,却也各个不好惹。如今更是人多势众,十来个人围在这里,若是成心捣乱,自家更讨不着好。 心神一分,穆清泉和程三更更是趁虚而入,连下杀手。若不是山腰树木茂密,孙弘毅已要中招。即便如此,也是狼狈不堪。 孙弘毅又恨又恼,把卧南阳祖宗十八辈挨个问候个遍。他也是流年不利,倒霉之极。两次被卧南阳说动,参与丐帮内乱。本想卧南阳胜券在握,跟着捡个便宜,也混个丐帮的九袋长老做做。谁知两次一次比一次输的惨。 而且这次他本未打算前来。他被自己怪蛇咬伤,好容易保住性命,却是元气大伤。但经不起卧南阳游说,心道有玄天宗相助,岂不好比秃子头上拿虱子。 谁知玄天宗直接倒戈,卧南阳一败涂地。还好他足够狡猾,见势不妙,仍是老方子,脚底抹油,溜之大吉。 只是此番运气太差,没跑出多远,却被穆清泉和程三更追上。穆清泉恼他两次参与丐帮内乱,采生折割之举更是大大坏了丐帮名声。今日紧追不放,就是意欲斩草除根。 第七百九十一章 少林叁 独学而无友,则孤陋而寡闻。还是厚颜请诸位帮着推下书,多提些意见,帮助我一起完善这个故事。 孙弘毅心中焦躁,越发抵挡不住两人攻势。也瞧出穆清泉是动了杀机。大厦将倾,生死存亡之际,若不当机立断,一条老命可就在这须臾之间。忽然把心一横,径自朝萧平安这边冲来,口中道:“师傅,救命!师傅,救命!” 众人都是吃了一惊,穆清泉和程三更更是吓了一跳。孙弘毅人品虽差,武功却是高强。若不是此番病恹恹,功力大减,两人想胜之也没这么容易,更别提想留下人来。只是孙弘毅闯荡江湖数十年,也没人知道他师傅是谁。今日怎地如此凑巧? 徒弟如此,师傅岂能差了。穆清泉和程三更都是老江湖,也想到孙弘毅使诈可能,但遇逢此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如临大敌,齐齐退后一步,不再追击。 沈放等人也是急急回头,只道真来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人物。谁知回过头去,山野道上,惟余莽莽,哪有半个人影。 穆清泉冷笑一声,道:“如此下三滥的手段,不符阁下的身份吧。” 程三更道:“他脸都不要,还谈什么身份。姓孙的,你师傅呢?” 孙弘毅一旦下定决心,倒是不慌了,把手头一刀一钩都收了起来,大口喘息。他实已是强弩之末,被两大高手围攻,又是奇毒未愈,早已拼尽全力,再打下去,不消人家动手,自己也要油尽灯枯。 好半天才喘匀了口气,回过头来,大咧咧道:“我这位师傅,对你们丐帮也有大恩,还不过来一起拜见。” 穆清泉和程三更对视一眼,这孙弘毅煞有其事,又似有恃无恐,实不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细细四下扫视一周,侧耳听闻,别无异状。 穆清泉不耐,道:“若真有高人在侧,吾等乞请一面。” 孙弘毅嘿嘿一笑,这一笑,宋源宝率先明白过来,却也觉匪夷所思,道:“臭叫花,你不会……”他也是惊讶,没想穆清泉和程三更也是乞丐,“臭叫花”三字顺口就喊了出来。 孙弘毅一指萧平安,干干脆脆道:“你等有眼不识泰山,我的师傅,便是这一位。出身名门正派,赫赫有名,见义勇为,睚眦必报,路见不平,插上一手。笑里藏刀的衡山少侠,惨无人道的武林煞星,萧平安是也!” 无人发笑,只是面面相觑。半晌穆清泉干咳一声,道:“我是老了,一点不觉哪里好笑。” 程三更摇头道:“孙弘毅,你也是成名的人物,怎地如此不知廉耻。” 孙弘毅话一出口,反而无所顾忌,道:“老夫所言,句句属实。嘿嘿,师傅,你不会不认吧。今日徒弟落难,你可不能袖手旁观。” 当日宋源宝胡闹,非要逼着孙弘毅拜师。孙弘毅不提,萧平安几乎都想不起了。对面这个白胡子一把的老头口口声声叫自己师傅,他也是尴尬之极。 一旁花轻语、柴霏雪等人面面相觑,这时才回过神来,这两人怎么好似不是开玩笑啊。 云锦书望望萧平安,更觉匪夷所思。寻思:“这小子究竟什么来路,我早看出他扮猪吃老虎,但究竟藏的多深?收毒龙尊者孙弘毅做徒弟,这是什么鬼?” 穆清泉一样的奇怪,萧平安见义勇为,为解丐帮之难,不顾个人安危,侠义心肠,他可是喜欢的很。可怎与孙弘毅混作一道,正是振翅欲飞之际,可不能走了邪道,皱眉道:“小子,这是怎么回事?” 萧平安忙道:“都是当日小元宝胡闹,当不得真的。” 孙弘毅也是豁出去了,截口道:“君子无戏言,老夫头都磕了,你如今想反悔么。” 花轻语眼睛都瞪圆了,身边德秀合十道:“小僧佩服,佩服。” 宋源宝不怕事大,笑道:“是啊,是啊,拜师血书还在我这呢。” 程三更连连摇头,道:“胡闹,胡闹。” 孙弘毅却道:“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你等肉眼凡胎,瞧不出我师傅来日何等人物,今日且笑便是。”心中打定主意,今日生死,寄予此子,这根救命稻草,可要牢牢抓住。 一人哈哈大笑,笑的上气不接下气,正是宋源宝,边笑边道:“哈哈哈哈,笑死我了,你作恶多端,以为这样便能逃命么。” 孙弘毅看着萧平安,道:“今日师傅在此,你若眼睁睁看着徒弟被人杀了,徒弟也是无话可说。” 宋源宝道:“何须旁人动手,我大哥,你师傅看你败坏门风,令你自裁,你爽快一点吧。” 孙弘毅怒道:“滚,臭小子,打什么岔!” 眼下我为刀俎,他为鱼肉,宋源宝岂会害怕,哼了一声,道:“怎么跟师叔说话的!” 孙弘毅一时语塞,他倒是忘了,那日被逼迫之下,这个宋源宝跟秋白羽也跟着占了他的便宜。只得面色一沉,装可怜道:“你们都是名门正派的弟子,怎地连个洗心革面,弃恶从善的机会也不给么?” 穆清泉哑然失笑,道:“你‘采生折割’之行,天怒人怨,早已坏到骨子里。今日你轻飘飘说一句洗心革面,就想揭了过去?” 孙弘毅听他反驳,心下却是暗喜。好人往往斗不过坏人,只因好人太有原则,又太爱讲道理。穆清泉与他辩驳,这杀气已经泄了一半。仰天长叹一声,道:“谁没个伤心过去,老夫初出江湖,又何尝是穷凶极恶之徒?你们也该听说,老夫十九岁出道……” 程三更打断道:“收起你那套,别讲故事了。人这一辈子,谁没个灾,没个难,没受过委屈?你变成这样跟你遇到什么半点关系没有,不管多惨的故事都不是你为恶之由。” 沐云烟点头道:“正是,正是。” 孙弘毅道:“如此也不废话,今日师傅一句话,老头子总之把命交在你手上了。”他是认准了萧平安心地善良,这一群人中,唯独他最好说话。 果然萧平安面露难色,孙弘毅是臭名昭着,可他毕竟没有亲眼见过,又被他此际狼狈样子迷惑,着实有些拿不定主意。 程三更道:“好了,小子,玩笑便是玩笑,你也莫要想了,老夫了解了他。” 穆清泉却道:“程兄,且慢。”转过头来,对萧平安道:“萧兄弟,那日你在大名府外,千钧一发之际出手,可算是救了我家帮主一条性命。你可知为何那日帮主‘谢’字也不肯对你多说一个?” 萧平安想起朝东海之言,迟疑道:“那是把晚辈当作自己人。” 穆清泉点了点头,面露笑容,道:“不错,不错。丐帮素来有恩必报,是以如今小友的名字,在丐帮可是面子不小。今天你若想保下此人,老夫自也能应允你。” 花轻语忽然笑道:“如此倒也简单,他功夫可不差,萧大哥你留在身边,做个打手,可也威风的紧啊。” 穆清泉摇头,仍对萧平安道:“但老夫可要多说一句,此人蛇蝎心肠,若有时机,定会咬你一口。” 花轻语道:“不妨事不妨事,我百花谷有的是叫人听话的手段。”伸手自袖中掏出一个玉瓶,轻轻一晃,道:“我这有颗叫人听话的药丸,你只要吃了,自不怕你作鬼。” 孙弘毅想也不想,一把拿过,倒出一粒圆滚滚的黑色丹丸,抛入口中,仰头吞下。随即还张口叫众人看了看,以示自己没有作伪。 穆清泉暗自摇头,他哪里肯放过此人,只是想借机试试萧平安脾性,也算给他些江湖历练,教他不要心慈手软,更不要轻信他人。却不想花轻语这一打岔,孙弘毅打蛇随棍上。如今人家毒药都吞了,再想反悔,也有些说不过去。 与程三更对视一眼,也觉可笑。孙弘毅如此人物,人品却太也不堪,好笑到杀意顿消。对萧平安道:“如此你们好自为之。” 目送两人走远,一时众人都不说话。云锦书更是心道,与虎谋皮,岂有幸哉?你们涉事不深,贪图口舌虚荣之快,如今这两位一走,单靠一味毒药,可能困住这个老江湖? 孙弘毅却是半点没有翻脸的意思,嘿嘿一笑,道:“年轻师傅,咱们这朝哪里去啊?” 萧平安只觉别扭之极,犹犹豫豫道:“你莫叫我师傅,当不得真的。你爱去哪里就去哪里好了,只要以后莫在作恶就是。” 孙弘毅连连摇头,道:“使不得,使不得,老夫要弃恶从善,好容易遇到年轻师傅,自要痛改前非,鞍前马后出力。”他一口一个老夫,又叫萧平安“年轻师傅”,着实听着古怪。 其实他心中已有打算,自己倒行逆施,行“采生折割”之事,早被江湖所谓正义一流盯上,眼下已是老鼠过街,人人喊打。若非如此,他也不会轻易答允卧南阳参与丐帮夺权。眼下分明下错了注,底裤都输了个底朝天,更是落了一身伤病。 第七百九十二章 少林肆 萧平安这伙人看似年轻,不堪大用。但仔细一看,个个可都是来头不小,而且身手不凡。萧平安这个怪胎自不必说,云锦书、德秀,乃是为数不多的少年斗力境中段高手。花轻语、柴霏雪、沐云烟、慕小倩、宋源宝、秋白羽也都是入了斗力境。唯独叫沈放的小子差点。 百花谷,剑圣弟子,衡山派,少林派,恒山派,泰山派,还有个柴府。这群人行走江湖,敢招惹的也是瞎的厉害。眼下跟着他们,自是有益无害。 宋源宝却不上当,道:“哼,我可瞧着你呢,你要是不安好心,嘿嘿。” 孙弘毅正色道:“老夫说要弃恶从善,你们怎么就不相信呢?” 宋源宝道:“善就是善,恶就是恶,我瞧你改不好啦。” 孙弘毅嗤之以鼻,道:“毛都没长齐,你知道什么善恶。” 沈放接口道:“‘恶’也,从心从亚。亚者不通,口亚不通言,心亚不通情。是而无情便是恶。对人无情,无怜悯仁爱,横蛮凶暴。对己无情,孤家寡人,孤苦伶仃,行尸走肉而已。” 孙弘毅冷冷一笑,道:“说的真好,下次莫要说了。” 德秀道:“先生能屈能伸,小僧佩服。” 孙弘毅对他却是理也不理,笑嘻嘻对花轻语道:“你那药叫个啥名,什么个章程?” 花轻语笑道:“这个却不能说,不过你放心,死不了人的。” 孙弘毅哈哈笑道:“那就好,那就好。”心中暗骂,好个狡猾的小娘皮,名字也不肯说。毒不死人,那就是比死还难受了!你等着,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你弄不死我,就等着喝老夫的洗脚水! 云锦书心下不耐,道:“走吧。”信阳一别,再遇到萧平安、沈放这两个家伙,自己倒变的无足轻重,站在一旁都没人搭理。 孙弘毅越发的不拿自己当外人,道:“走了,走了。”却是故意跨前一步,挡在众人面前,让萧平安先走,自己跟上,将云锦书、沈放一群人尽皆挡在后面。 萧平安不察,云锦书自更是不喜。 孙弘毅不愧是老江湖,一张嘴当真是能说。纵使大伙都知他乃是十恶不赦的歹人,仍是忍不住与他说话。一来二去,待到天黑,寻个野地露宿之时,众人对他已没了多少戒心。 一百余里,众人武功在身,虽不急驰,一日也走个七八十里。一路之上,却是满目疮痍,天地间一片凄凉萧索。 萧平安与沈放也是惊讶,数日之前,也见萧疏,却还远无如此衰败景象。再看道旁,不少树木已被剥去外皮,有的树根部也被刨开。 萧平安幼年乞讨为生,自是知道缘由。这是饥荒来了,没有饭吃的老百姓已经开始剥食树皮。 不是什么树的树皮都能吃,榆树乃是最佳。树根树皮都可以吃,但吃的不是外面的表皮,而是内里的部分。吃法也不是直接啃食水煮,而是压榨成粉。榆树粉食之还有微微的甜味,倒不算难吃。 树皮可分为外表皮、由木栓、木栓形成层和栓内层组成的周皮以及内里的韧皮部,其后才是木质部。养分基本在形成层,含有蔗糖,可以防止细胞液结冰。但一旦形成层被剥离,这棵树来年必死无疑。 春夏秋有野菜,人轻易不会对树下手。但到了冬季,已是无可奈何,只有保命为先。 众人都不是没见识之人,心情皆变沉重。唯有孙弘毅浑不当一回事,兀自高谈阔论。 次日午后,已到了登封县。官道之上,忽然多了许多百姓,扶老携幼,竟是大队的逃难之人。 一问之下,原来竟是许州一带的百姓逃难而来。而在此之前,蔡州和唐州等地,早有百姓逃来至此。 登封不过是个小县,而且看百姓行进方向,却不是去往登封县城。去处与萧平安、沈放等人一般无二,竟是朝着少林寺去。 再问之下,这些难民都是去往洛阳。历来逃难,都是去往大的州府,此番也不例外。许州此来,二百里,蔡州和唐州等地之民,却是已跋涉五百余里。行经此处,早已疲惫不堪。更有穷困之家,已耗尽所携钱粮。 就在此时,却有人指点,说是少林寺慈悲为怀,定会施舍餐饭。于是大批难民,扶老携幼,齐往少林寺而去。 众人听闻,萧平安赞叹道:“久闻少林寺仁义之名,果然名不虚传。” 一旁孙弘毅闻声而笑,道:“真仁义,假仁义,是主动为之,还是叫人摆了一道,咱们去瞧瞧再说。” 云锦书和沈放都是暗暗点头。 德秀也是归心似箭,催促众人快走。 前面道路朝着嵩山山脚而去,山路越走越窄。道上行人却是越来越多,众人也是越走越慢。 一众难民皆是衣衫褴褛,都是一家人或是几家人聚在一起,大包小包,蹒跚而行。中间老人儿童最是凄惨,一个个有气无力,一刻钟也走不了百余丈。人群中更是不时传来幼儿嚎哭。 花轻语最先看不过去,将身上带的干粮尽数分与诸人,其余人也跟着散粮。谁知立刻便引来后面人涌抢,几人身上干粮转眼散尽,花轻语跟沐云烟几个女子,更是银钱也搭进去不少。 孙弘毅一直面带冷笑,冷眼旁观,待众人被团团围住,更有甚者,手已经伸到几个姑娘身上。这几个女子分明一身武功,此际却被吓的惊慌失措。 待越闹越凶。孙弘毅方才上前一步,一手拎住吵的最凶的一个汉子,正正反反,连打四个耳光,随手扔在一边。他一句话也没说,围在身旁的一众灾民已是鸟雀般散去。 嵩山古称“外方”,夏商时称“崇高”、“崇山”,西周时以嵩山为中央,左岱(泰山)右华(华山),始称“中岳嵩山”。 嵩山由太室山与少室山组成,共七十二峰,各占三十六。太室山在东,少室山在西,相距二十里。武林泰山北斗的少林寺就在少室山脚下,因在密林之中,故得名少林。西峰连天峰为嵩山之巅,最高处逾五百丈(1512米)。 萧平安、沈放等人自东而来,绕过太室山,本可直达少室山脚下。但此时与灾民混在一起,却是绕了个圈。入山不远,便到了少溪河边。 眼见到家,德秀终是忍不住吹起牛来。沐云烟听的不耐烦,截口道:“我听说论名气,少林寺在嵩山,可是只能排第二。” 萧平安顿觉奇怪,道:“此间还有哪个门派?” 花轻语险些笑岔了气,道:“什么门派敢开到少林寺家门口?沐姑娘说的是嵩阳书院!” 叶素心好心讲解道:“太室山峻极峰下,嵩阳书院。始建于北魏太和八年(484年),比少林寺不多不少,恰恰早了十一年。初名嵩阳寺,也是一座礼佛的寺院。后来改了书院,宋景祜二年(1035年)赐名嵩阳书院。乃是程朱理学的发源地之一,程颢、程颐、司马光、范仲淹、韩维、李刚、朱熹、吕海等都曾在此讲过学。天下驰名,乃是读书人心目中的圣地。” 进了山中,不多远便是一条溪水。深山藏古寺,碧溪锁少林。这便是少溪河。到了河边,队伍忽然阻塞,排成一条长龙。原来少林寺真的在此施粥,却是远离山门。 仗着德秀是和尚打扮,一行人沿着溪边前行。山道之上,尽是饥肠辘辘,双目无神的百姓,队伍绵延数里。 行出好远,方在一处山坳之处,望见尽头。空旷之地,搭了数个草棚,几十个僧人穿梭其中,正在放粥。此际队伍前头混乱不堪,却是难民与放粥的僧人正在吵闹。 发难的乃是一个虬髯大汉,冬天仍然穿着件单衫,脏的已瞧不出颜色,对着一个小沙弥,骂骂咧咧道:“直娘贼,杀千刀的死秃驴,这是什么粥,何曾见得米粒,拿刷锅水糊弄你家爷爷。” 那小沙弥不过十余岁年纪,白白净净,委屈至极,尖声反驳,声音中已带哭腔,道:“这一个月来,我寺每日放米万斤,寺中存粮早已耗尽。兵祸蝗灾,有钱也无处寻粮。如今,便是这等稀粥,我寺中上下,也还喝不上。” 那大汉如何肯信,更怒,道:“胡撒你的狗臭屁,尽拿话儿搪塞!你白白胖胖一个和尚,如何少的吃喝!平日你等秃驴靠着我等布施,今日吃你碗稀粥,便如此刁难。”越说越恼,忽然飞起一拳,正中那小沙弥面门。 那小沙弥正在气头,与他吵闹,猝不及防,被一拳打个结实,登时鼻血长流。 见他吃亏,周围一群和尚立刻围了上来,大声呵斥,为那小沙弥出头。那大汉也不含糊,身边又凑上几人,两边推推搡搡,就要动手。 就在此时,有人道:“五蕴皆空。凡所有相,皆是虚妄。”声音低沉,入耳叫人暖洋洋的好不舒服。 众僧齐齐退后,双手合十,回身施礼,道:“长老。” 第七百九十三章 少林伍 一老僧自草棚后转出,白须飘飘,骨瘦如柴,却是慈眉善目,亦合十道:“欲为诸佛龙象,先做众生马牛。” 众僧齐道:“欲为诸佛龙象,先做众生马牛。” 老僧至前,吩咐道:“回去寺里,再匀一千斤米来罢。” 那挨打的小沙弥鼻血不止,仰着头,拿块布堵住,口中道:“各位长老师傅,师兄师弟们,如今每日只吃一餐,实在是匀不出了啊。” 老僧道:“善哉善哉,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那小沙弥还想再说,身旁一高大僧人道:“智性去吧。” 见那僧人领命而去,那大汉愈觉占理,高声对身后人道:“怎么样,方才没有,眼下又说有粮了。依我看,咱们去他寺里看看,保证仓满廪实。” 人群果然被他煽动,鼓噪声又起。 花轻语恼怒道:“我瞧那人就是存心找事,气死我也!” 沈放一推孙弘毅,道:“先生还不帮忙。” 孙弘毅动也未动,回头瞥他,一翻白眼,道:“臭小子,你使唤我么?” 萧平安道:“你可有什么好法子能帮的上忙?” 孙弘毅道:“没有。他自己惹的麻烦。嘿嘿,这便是假仁假义的下场。” 宋源宝道:“那你神气什么?萧大哥,叫你这没用的徒弟赶紧自裁!” 萧平安看了孙弘毅一眼,面上也是不高兴。这孙弘毅不帮忙也就罢了,还冷言冷语,实不是一路人。倒真想赶他走人。 孙弘毅深吸口气,随即嘿嘿一笑,道:“跟这些狗屎一样的东西讲什么理。”上前两步,一把掐住那大汉咽喉,手臂一抬,已将他举的双脚离地,顺手噼里啪啦就是一通耳光。 那大汉在他手中,直如土鸡瓦狗,没有半点反抗余地。十几个耳光打完,那大汉一张脸已肿的他老娘也认不出。 身边几个跟着鼓噪的难民都是吓的接连后退,有两个胆大的,偷偷摸到孙弘毅身后。犹犹豫豫,还未等想好究竟要不要出手偷袭。孙弘毅也不回头,两脚踢出,这两人腾云驾雾般飞了出去,扑通扑通两声,都掉在少溪河中。 孙弘毅这才回转身,面对一众难民。伸手一扯,将手中那大汉衣服尽皆扯去。赤条条一个身子,随手扔到一旁。冷声道:“谁人再敢鼓噪,这便是模样。粥没有,嘴巴子管够。”他吐气开声,饱含内劲,声音远远传了出去,山谷中轰轰回响。 那大汉被一通耳光打的懵了,却还是不服。还未等他大骂出口,已被孙弘毅扯了衣服。赤身露体之下,气焰顿消,地上蜷成一团,动也不敢再动。 先前场面还是混乱不堪,一场骚动一触即发。孙弘毅出马,转眼强势碾压全场。萧平安和沈放也是佩服,都是心道,果然姜还是老的辣,恶人总须恶人磨。 德秀已经上前,对那老僧一礼,道:“师兄,德秀回来了。” 老僧绽放笑容,更显慈厚,道:“回来就好,就好。带了这么多朋友。多谢这位朋友解围。” 孙弘毅道:“死秃驴,不认识我了么?帮你解围?我看你是老糊涂了。” 老僧也不着恼,道:“善哉善哉,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孙弘毅毫不领情,道:“放屁,老子有什么错了。” 萧平安等人依次上前拜见,沈放候在最后,轮到他时,上前恭恭敬敬作了揖,道:“大师,晚辈沈放拜见。” 那老僧眼前一亮,立刻记了起来,上上下下打量沈放几眼,由衷喜悦道:“你是燕大侠带着那孩子?你叫沈放?” 沈放一直躬身不起,未曾抬头,此际才直起身子,道:“正是晚辈,当年蒙大师赐下‘大还丹’,更是不眠不休,三日损耗真气续命,晚辈感激不尽。” 当年燕长安万里求医,沈放伤发之时,无奈独闯少林,有位僧人慈悲为怀,给了五颗“大还丹”。正是面前这位德闻大师。不单赠药,更是在寺中与燕长安接力,不惜耗费真气,不眠不休,接连三日,与沈放续命。 德闻连连点头,道:“好,好,我就知你不是短命之人。燕大侠一番辛苦,总算未曾虚付。” 沈放眼眶立刻一酸,想起过往,几乎要落下泪来。强笑道:“是,我大叔如今也好的很。” 德闻笑道:“我年轻时也是个暴躁脾气,与你大叔甚是投缘。却也没想到,他有如今成就,已将老衲远远甩在后面。” 沈放恭敬道:“我大叔说,长老胸怀,他与我倾尽一生,也难望项背。” 德闻道:“你们也是来观礼两派论道的吧,寺里去说罢。”回身招呼那被打破鼻子的小沙弥,道:“空元,你也来吧。” 那小沙弥空元鼻血好容易止住,毕竟年纪又小,完完全全,脸上尤挂着泪痕。德闻柔声道:“你可是觉得委屈?” 空元点点头。 德闻道:“你师傅会如何说?” 空元想了一想,道:“回长老,师傅前几日刚刚说过。《古尊宿语录》里有个故事。寒山问拾得,世间有人谤我、欺我、辱我、笑我、轻我、贱我、恶我、骗我,如何处置乎?拾得曰,只是忍他、让他、由他、避他、耐他、敬他、不要理他,再待几年,你且看他。” 德闻道:“作何解?” 空元道:“他自作恶,日后自受苦。” 德闻道:“他受苦,受难,你便高兴么。” 空元迟疑片刻,终于还是点了点头。 孙弘毅一旁哈哈大笑,道:“你这小秃驴还算老实。天下你这念佛的最是虚伪,盼着人家倒霉,自己还不敢动手。无人动手,他如何倒霉?难不成还指望天打雷劈!他今日打了你,说不定一月,说不定一年,说不定十年,你想起都要怨恨。我打赌你今日回去,定要睡不着,满脑子都是恨他,是也不是。” 空元点了点头,也觉他说的有理。 沐云烟不满道:“你又瞎说,教坏小孩子。” 孙弘毅嘿嘿笑道:“我瞎说什么,你们自己问他,如今他恨不恨那人?” 空元不待旁人问,又是点了点头。 孙弘毅道:“这还是我揍过那厮一顿,否则你气更难消。你可知你为何气难消?” 空元摇了摇头。 孙弘毅道:“只因不是你自己打回来,报仇自然要亲手才来的爽快。他个子比你大,又怎样?你没学过少林功夫么?” 空元望望德闻,德闻却不作声。 孙弘毅道:“你莫看他,他定跟你说,你今日挨这一拳,乃是上辈子的业障,今日被打,乃是消了因果。” 空元道:“不是么?” 孙弘毅道:“都是狗屁,上辈子的事情谁知道,又凭什么带到这辈子。总之旁人欺负你,你一定要比他还凶。别人打你一巴掌,你要打的过他,就一拳头打过去,打到他妈也认不得他。若是打不过,就暗算下毒打闷棍,总之不弄死他绝不罢休!” 沐云烟皱眉道:“你有完没完。” 孙弘毅道:“你让他自己说,他今日若是奋然反抗,把那厮痛打一顿,晚上还会睡不着觉么?” 空元犹犹豫豫,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孙弘毅哈哈大笑,道:“小秃驴,你如此心性,还念什么经,拜什么佛。日后跟我一样,也是个做坏蛋的料。” 空元登时呆若木鸡,继而“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这下不单沐云烟,花轻语、慕小倩几个都忍耐不住,纷纷声讨起孙弘毅来。 德闻却是不闻不问。沐云烟不满,道:“老和尚,你徒孙被人欺负,你也不帮忙,还当什么长辈。” 德闻微微一笑,仍不作声。 沈放上前,摸摸空元光头,笑道:“小和尚,我跟你说。这世上呢,有些人给你出主意,并不是为你好,也不是为了改变你,只不过是为了证明他自己有能耐。遇到这种人,你什么也不用做,只要面带微笑,当他说话都是放屁就好了。” 孙弘毅怒道:“臭小子,你说什么。” 沈放不去理他,用手指点点空元小胸脯,道:“你这里住着两个小人,你知不知道?” 空元一怔,连哭也忘了,道:“什么小人?” 沈放道:“人人心里都有两个小人,一个红的,一个黑的。这两个小人经常打架,又谁也离不开谁。” 空元想了想,又抽泣几声,小声道:“他们为什么打架?” 沈放笑道:“这世上,无外善恶,因果四字。但却非一定就是善因善果,恶因恶果。善恶到了你这里,究竟结出什么样的因果,都要看你心里的这两个小人。小红人打赢了,恶因也能结出善果。廉颇开始很不喜欢蔺相如,后来却成了好朋友。小黑人打赢了,好事也能变成坏事。孙膑与庞涓本来是同门同窗的好朋友,后来却结下不死不休之仇。穷困看似坏事,但穷困生出的坚韧却是美德。富贵看似好事,但富贵生出的骄奢却是劣习。” 空元道:“那我只要一个小红人好不好?” 孙弘毅嗤笑一声,道:“小和尚,他才是在骗你。做好人有什么好,天天被人欺负。” 沈放道:“当然不好,小红人叫你对别人好,小黑人是叫你对自己好。小黑人可也没错哦。遇到坏人,他会提醒你不要做东郭先生。遇到人家给的好处,他会提醒你有没有危险。看到别人好,他会催你上进。小黑人有好多优点,只是要小红人帮他一把。你羡慕别人孔武有力,小黑人作主,就想在他饭菜里下毒。可小红人帮忙,你就会想,我每天锻炼,也能成为这样。你看见别人有钱有田,小黑人就想去抢,小红人就会劝他,你好好读书,有本事就能赚钱。方才那人打你,小黑人怂恿你去报复,小红人却要劝你,日后遇到旁人恃强凌弱,推己及人,你要有同情怜悯之心。” 空元摸摸秃脑袋,道:“我们佛门弟子不能沾染世俗之物。” 沈放笑道:“这不重要,就是打个比方。”撇撇嘴,朝着孙弘毅,道:“你这个哥哥,就是心里的小红人打不过小黑人。不是,他心里的小红人,大概早就被打死了。” 空元看看孙弘毅,忍不住扑哧一笑。 孙弘毅道:“他奶奶的,你放什么狗屁,我是他爷爷!” 花轻语插口道:“是啊,小和尚。你只要记得,始终让小红人大一些,强壮一些。总有一天,你会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沈放竖起大拇指,夸她说的好。 花轻语毫不领情,只当没看见。柴霏雪一旁斜了一眼,也转过头去。 空元脸上还挂着左一道右一道的泪痕,一张猫也似的小花脸,却已是眉开眼笑,回花轻语一个笑脸,道:“我要做顶天立地的大和尚。” 众人都笑。 德闻也是微笑,伸手摸摸空元脑门,问道:“此番还恨那人么?” 空元摇了摇头,道:“不恨了。” 德闻道:“那还不谢过这位公子。” 空元对沈放道:“谢谢公子。” 德闻又道:“也要谢谢这位先生。” 空元听话,对孙弘毅也双手合十,道:“多谢施主。” 孙弘毅皱眉道:“谢我什么?” 空元老老实实道:“我也不知道,长老叫我谢的。” 德闻道:“这位先生叫你明白,报复旁人,也不会叫你快乐。报复,乃是你的本心,不忍,也是你的本心。他打你,你不能预料。但打不打回去,你却可以自己做主。” 空元道:“我懂了,长老是说,我们不能因旁人是恶人,自己也去做恶人。” 德闻道:“识善恶,知进退,了本心,明得失。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孙弘毅呸了一声,重重吐了口唾沫,道:“老秃驴装神弄鬼,故弄玄虚,胡言乱语。” 说话间,终到少林寺山门。少林寺威名赫赫,山门却不雄壮,甚至有些寒酸,只一个破旧矮小门楼,上书少林寺三字。门楼旁有两个倒伏的石碑。更无传说中的少林僧兵把守,不过一个和尚在门前迎客。 见了德闻和空元,打过招呼,又看见德秀,大是高兴,迎上前来,道:“师叔师叔,你回来了!可太好了。这日子,天天一波一波的人来,一件一件的事儿,方丈可愁死了……”这才想起还有外人,下面的话硬生生忍住不说。 德秀敷衍几句,带着众人进了山门。甬道两旁,随处可见碑刻。大多是记载寺庙兴衰大事。 明清之前,对于女子前来寺庙进香,寺庙少有抗拒,也不存在女子不能进少林寺的说法。明初,初见此律。一为靡费钱财,与国争利;二为防聚众滋事;三为风化。故禁女子拜佛。 第七百九十四章 少林陆 《大明律》卷十一“礼律、祭祀、祭享”篇,明文规定,“若有官及军民之家,纵令妻女于寺观神庙烧香者,笞四十”。但即便如此,也未能阻止妇人前去寺庙烧香。 花轻语道:“我等能带兵刃进去么,听说你们少林寺规矩大的很,武林人物来访,兵器都要放在山门之外。” 德秀道:“那是武林同道给少林颜面,主动放下兵刃,少林并不强求。” 花轻语道:“我寻思也是,否则慕名来少林讨教武功的,不带兵器怎么行。” 德秀笑道:“如今敢来我少林讨教武功的,却也是不多了。” 沿山路而行,又数里,方到少林寺正门之前。只见青松翠柏之间,黄墙碧瓦,院舍绵延,好大一座寺院。 少林寺始建于北魏太和十九年(495年),长盛不衰。唐宋年间,少林寺鼎盛之际,拥有土地一万四千余亩,寺基五百四十亩,楼台殿阁五千余间,僧徒二千人众。 金人占据河北之后,少林寺也未见衰落。 进了寺中,只见僧人来去,忙忙碌碌,却不见半点紧张模样。眼下虽是比武之期临近,已经到达的各路江湖人物却都选择在登封县城盘踞,寺庙中倒没有多少外人,有的是空置的禅房僧舍。 少林寺院分七进,第一进,正门,左边西来堂,右边慈云堂。 第二进,居中天王殿,左右鼓楼钟楼,另有道路直通塔林。塔林乃是少林历代高僧的埋骨之所,寻常不会让外人进入。鼓楼钟楼之后,左有六祖殿,右为那罗殿。 第三进,居中大雄宝殿。左右禅堂。 第四进,居中法堂,左右便是闻名天下的少林寺藏经阁。藏经阁两侧,东西跨院,乃是客堂。 第五进,居中便是方丈室。少林僧尚清贫,方丈室亦不大,但与会客厅相连。左右又有普贤殿与文殊殿。 第六进,居中达摩院,左为地藏殿、右为菩提院。此进中间有块石碑,郑重以红绳圈起,乃是二祖慧可侍立在雪地里向达摩祖师断臂求法的地方。后世为纪念此地,明代修建了大名鼎鼎的“立雪亭”。 第七进,居中千佛殿,乃是寺内最大的殿宇。殿内砖铺地面上有四排四十八个站桩坑,乃是最早少林寺人习武之处。再后便是寺内众僧的卧房。另有山门直通后山。 萧平安等人所居客堂乃在第四进。宋源宝进来便是大惊小怪,道:“这边上就是藏经阁啊,你们把客房安在这边,难怪老是被人偷。” 花轻语对他胡说八道早已习惯,“啪”的一声,给他头上来了一掌。 德闻事务繁忙,入寺便即告辞。德秀安置众人住下,又安排斋饭。每人只有一碗稀粥,一张面饼,一碟咸菜。这面饼还是德秀特意安排人拿来。众人知道眼下时局不堪,也都无埋怨。 待众人吃喝已毕,德秀喊过萧平安,望望慕小倩,欲言又止。 慕小倩没好气道:“望什么,随你去便是了。”出门却故意落在后面,压低声音对萧平安道:“你这傻子,一会给我机灵一点,莫要胡说八道,该说的说,不该说的烂在肚子里。” 萧平安倒也有些怕她,道:“什么不该说?” 慕小倩道:“你听我咳嗽,就是不该说!” 德秀带两人直奔后面的方丈室。 敲门而入,只见屋内已坐了十二名老僧。居中而坐一老僧,身形削瘦,白眉高鼻,正是当今的少林掌门虚明大师。 唐代以后禅宗繁荣,规模空前,便有了“马祖创丛林,百丈立清规”。设置职司,对僧团、财物进行管理,用人上推老启新,班首、执事应运而生。少林寺乃是大寺庙,寺中有方丈、四大班首、九大执事以及东序、西序等,领僧职的有四五十人。 虚明左下首,一矮小老僧,老态龙钟,正是四大班首的第一位,少林首座虚澄。首座乃是方丈之下第一人,职司表率丛林,作人天眼目,启迪后昆。若是方丈不在,便是首座代行管理之责。这虚澄年岁比虚明还大,已是近百岁高龄。此际双目微闭,倒似是睡着了。 右下首是个七十余岁的僧人,身宽体胖,比对面虚澄足足大了一圈。此乃四大班首第二位的西堂之主虚慧。西堂主司教化僧众、宣讲佛法、开示禅修之职,乃是寺内修课,寺外宣扬佛法之总管。 左手第二位,乃是一长眉老僧,正是后堂之主虚恒。后堂主司寺内人、财、物管理之责。 右手第二位,年纪稍轻,却也六十开外,面容严肃,乃是前堂之主德宏。前堂主司少林对外之事务,此番少林和昆仑大比,便是前堂的职司最重。 今日四大班首皆到,可见慎重。 其余屋内还有七人,分别是主司佛法修行的证道院执事德永、少林武学最高者方能进入的般若堂执事德闻、司监督僧众、维持寺规的戒律院执事德元、教授武学的达摩院执事德闲。达摩院之前的执事乃是八奇之一的德日,如今正在闭关,已交了职司。 其余三人乃是藏经阁执事德成、药王院执事德仁、知客院执事德颂。 九位执事,对外亦称首座。少林六院两堂一阁,除了研修佛法的菩提院执事德书,还有主持寺庙护卫之职的罗汉堂执事德胜,七大执事也都到齐。 十余僧人,最年轻的德颂也是五十多岁。这十余人便是如今少林寺的实权之人,虽大半都是慈眉善目,但又都气势不凡。屋内灯光昏暗,更显气氛压抑。 德云大师乃是少林高僧,他这一死,波澜可谓巨大。事情更是牵涉昆仑、天台剑派两大巨擘,容不得少林不重视。 慕小倩踏进屋来,立刻觉得浑身不自在。看一旁萧平安却还是憨憨傻傻,一如平常。心中暗道:“果然是根大木头,今日不是得罪少林,就是得罪昆仑,你还如此淡定,不知是你心大,还是真傻。” 见两人进来,虚明方丈温和道:“两位小友请坐。” 屋中一排老僧端坐,对面两个蒲团,旁边还特意摆了两杯清水。慕小倩心中有鬼,哪敢落座。却见萧平安道了声谢,已经坐了下去。连连摇头,道:“诸位大师在此,哪有晚辈座位。” 虚明和善道:“不须拘礼。” 慕小倩这才跪坐蒲团之上。狠狠瞪了萧平安一眼,心道,你这臭小子,说坐就坐,也不客套两句,倒显得我心虚。 虚明对萧平安道:“小友坦坦荡荡,又肯仗义执言,实属难得,那日究竟何事,还请明言。” 萧平安已有准备,心道,兹事体大,我不能说的不明不白,须得从我为何落到天台剑派之手说起。开口道:“十四年前,我还是个孤儿……” 十二老僧,加起来足足八百余岁,却都是一头雾水,不知德云被杀,怎地能追溯到十四年前之远。但众僧皆有涵养,听萧平安说了半天,没有一人出声打断。 慕小倩听他罗里吧嗦,什么打仗、怯阵、被鞭打、逃跑、遇到梅盈雪。终于忍无可忍,轻轻咳嗽一声。 萧平安却是早把她前面话忘了,兀自说那晚破庙之事。 慕小倩又咳一声,这次声音重了几分。 萧平安这才想起前言,忽然醒觉。对啊,这些可不能说,他们若是问起紫阳道人教了我什么功夫,我与邪派有染,岂不是不打自招? 对,对,对,多亏有慕姑娘提醒。想了一想,道:“总之,后来我拜在衡山派门下,然后去燕京参加那什么乾元会,结果被龙阳那狗贼抓到……” 众老僧不发一言。 萧平安说到自己躺在棺材中,然后慕小倩与墨梅生登场,两人尔虞我诈,好一场龙争虎斗。 慕小倩整个人都不好了,这个木头一样的蠢货究竟是真傻还是假傻。若是真傻,为何那晚自己和墨梅生的对话他一句句都记得清楚。若是假傻,此人心肠忒也歹毒。这些话能说么?我不要面子的么?喂,我就在你边上呢!混蛋!也不顾一屋子少林高僧,连声干咳。 萧平安不解,不知为何这里也不能说。但既然答应了慕小倩,匆忙略过,说起德云来到。 慕小倩忽然想起一事,急忙干咳两声。谁知却是已经晚了,就听萧平安道:“……原来慕姑娘趁德云大师不备,却是把那墨梅生杀了。” 慕小倩气的只翻白眼,心道,萧平安啊萧平安,我谢谢你啊,萧平安! 萧平安听她咳嗽,这才觉得不妥,墨梅生的墨氏一族虽比不上四大世家,却也颇有根底,此事慕小倩可是三番五次威胁自己不要乱说,今日却是忘了,连忙转移话题,道:“然后慕姑娘就用‘飞雨流星’偷袭德云大师。” 慕小倩眼前一黑,气的咳也咳不出来了。 萧平安已经有些慌了,想起这话说的也是不对,慕小倩分明已经解释过此事。忙道:“不过慕姑娘自己说,她其实不是暗算,是想提醒德云大师有埋伏。” 第七百九十五章 少林柒 让故事合理,让人物合理,这是一本小说最起码的要求把。如果说不符合网文的要求,这我无能为力。如果不写自己想些的东西,我宁愿不写。 慕小倩咬牙切齿,心中断定,这小子定是公报私仇,故意与自己为难。什么叫“慕姑娘自己说”?这小子杀人不见血啊。 随即便是有人出手偷袭德云,龙阳则是躲在一旁,忽然杀出,慕小倩趁乱逃走,德云不敌二人。 十余老僧默默倾听,始终无一人插言。 待萧平安说完,德秀低声道:“慕姑娘,你也说说吧。” 慕小倩口才好过萧平安百倍,又是全程参与,耳闻目见,说的更是绘声绘色、悬念迭起、惊险万分。只是她文过饰非,处处将自己干系撇的一干二净,只说自己乃是被人胁迫,而且始终向着德云大师,只是本领低微,施救不得。在旁人看来,她所说的,却远不如萧平安这般可信。 好容易待她说完。少林众僧终于开口,戒律院执事德元首先道:“你说主使之人乃是昆仑派首座长老楚卿文?” 慕小倩道:“是。” 德元又问萧平安道:“萧施主以为如何?” 萧平安实话实说道:“这楚卿文在柳家堡拜寿时曾见过一次,但离的远,也未注意听他说话,是以分辨不出。” 德元道:“昆仑少入中原,又与我少林交好,何至于此?” 知客院执事德颂道:“萧施主,德云师兄临终之言,可否再说一遍。” 萧平安记得清楚,老老实实道:“德云大师临终前,大声道‘泰山派并未出卖武林同道,告密……’后面就没有了。” 德颂道:“德云师兄想必知道大势已去,又知有人在棺中,希望能将这消息带出。” 德闻道:“泰山未出卖武林同道?说的莫非是七八十年前的旧事?” 萧平安一直思索此事,连连点头,道:“定是没错,那凶徒还说,‘谁叫他多管闲事,如此陈年旧事,竟然也能叫他翻了出来。’。” 后堂主虚恒道:“善哉善哉,泰山派果然是有冤屈,可惜这么多年,被武林同道排挤不容,日子也是艰难。” 藏经阁执事德成道:“但此事与昆仑派又有何干系,竟引的昆仑长老追杀?” 西堂主虚慧道:“就便是楚卿文与龙阳所为,亦未必是昆仑与天台剑派参与,事不明晰,不可妄下断语。” 德成低首道:“师伯教训的是。” 德闻道:“德云师弟天赋过人,武功在本寺也是出众。楚卿文昆仑首座长老,武功虽不是第一,听闻也是非同小可。但那龙阳却是一般,算不得一流高手。他便要寻帮手,何以会选此人?” 证道院执事德永道:“是以师伯所言或有道理,此事乃是楚卿文自己所为。” 萧平安插口道:“可后来我们遇到昆仑派的何济升和米元泰,也想对我们下手。” 药王院执事德仁道:“他们又是所为何事?” 萧平安张口结舌,此事一说,那晚村庄夜斗,这两人觊觎自己,好似还是自己身上的“明神诀”奇功。 慕小倩也是皱眉,心道,你个傻子,人家自有主张,你难道还想逼这两派开战?也不想想丐帮卧南阳,人家可是杀的虚字辈高僧,不一样大事化小?见萧平安面露难色,却还想寻话来说,连忙咳嗽几声。 德秀见众僧似还有怀疑,急道:“不会错的,那日我质问米元泰,他直认不讳,还说我德云师兄是太蠢。” 德仁道:“既然如此,你等又怎能安稳来到此间?” 德秀微微一怔,这一路之上,昆仑倒确是未如何紧逼。此前一路提心吊胆,此时思及,若真是要杀几人灭口,就便被假的寄幽怀吓住,之后也有的是机会。单靠柴霏雪几人,岂能挡得住昆仑派杀人。 德闻道:“但终是这两人杀害我寺同门不假。” 达摩院执事德闲道:“不错,此事昆仑必须给我等一个说法。” 德仁道:“事有因果,还需谨慎,也不能听一面之词。” 德永道:“若是事关泰山,还要请褚掌门一起。” 虚恒道:“眼下两派大比迫在眉睫,不宜轻举妄动。” 德成道:“难得武林同道齐聚,不妨说开来,让大家评评理。” 德颂道:“不可莽撞。” 一直未曾开言的方丈虚明此时方道:“就在半日之前,昆仑掌门姜子君带着楚卿文,前来拜会老衲。” 众人齐齐住口,都是有些吃惊。 虚明道:“姜掌门进门便说请罪,说门下长老楚卿文杀了德云师侄。” 德闲奇道:“他认了?” 虚明道:“楚卿文自己解释道,德云师侄曾是盗匪,曾于临洮府(今甘肃dx市临洮县)屠灭一村,村中有楚姓一族,正是楚卿文一脉同出。” 众人面面相觑,萧平安与慕小倩对视一眼,都是满脸狐疑。 半晌德仁道:“德云师弟半道出家,早年是曾误入歧途,落草为寇,还是山贼的三当家。” 德闻摇头道:“但我从未听说师弟有屠村之恶行。” 德成道:“师兄胸怀坦荡,从未隐瞒此事。正所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虚明道:“楚卿文还带来家谱一份,圈点死难之人,共计一十五口。” 众僧皆不语。慕小倩忍不住小声道:“这家谱作假可太也容易。” 德闲叹了口气,道:“四十余年前的事情,便是想查也难。” 西堂主虚慧道:“姜掌门还有何言?” 虚明道:“姜掌门道,他听说此事,就急着前来少林请罪。说事过四十年,德云师侄早已洗心革面,慈悲为怀,侠义可钦。过往纵有罪过,也早已赎清。楚卿文怀恨在心,不顾两家情谊,行暗算之实,触犯门规,当负全责。已是剥去其长老之职,押来少林,凭我等发落。” 德闲冷哼一声,道:“好一招以退为进。” 德秀忍不住道:“那方丈何意?” 虚明道:“老衲道事发突然,不宜妄下断语。还需待事情查明,再做议定。” 德秀道:“然后呢?” 虚明道:“姜掌门道,正该如此。要将楚卿文留在我寺,临行又赠了我寺两样厚礼。” 德秀奇道:“什么?” 萧平安与慕小倩也是惊讶,少林寺虽是寺院,但产业无数,可称富甲一方。少林弟子虽秉扬勤俭之风,视外物皆为色相,但历代朝廷赏赐、名人题书、寺中藏珍之多,怕是惊世骇俗。“厚礼”二字自少林方丈口中说出,不知是何等非同小可之物。 就听虚明道:“一件乃是达摩祖师的禅杖。” 屋内鸦雀无声,良久德闲方道:“可是真……”后面的话忍住未说,昆仑掌门送出,方丈如此重视,岂能是假。 萧平安心念忽地一动,似是想起了什么,却一时又想不清楚。 德闲道:“那方丈之意?” 虚明道:“姜掌门道,非关楚卿文杀人之事。少林之物,自该还与少林。这本就是他此行备好的礼物,提前拿来而已。”言下之意,自是收下了。 德闻道:“那第二样?” 虚明道:“姜掌门送来稻谷麦豆三千石。” 宋时一石为十斗,一石约五十九点二公斤。少林寺僧侣如今不到二千,但因光有田产,雇来做工的长工短工,加上附近依附的庄园村落,实际供养不下七千人。一人半斤粮,日耗便是三千五百斤,一月便是十万斤。 三千石便是三十五万余斤,若是不顾如今过境的难民,足够少林寺撑过三月。 三月之后,已是春暖。但这个数字却又机巧,眼下少林日散粮万斤,这数字又堪堪只够一月之用度。 众僧皆都不语,眼下正值战乱之际,又是蝗灾,加之流民过境。艰难之处,人人皆知。不消多久,少林寺必是自身难保,在座的有一个算一个,都得出去求粮。附近依附村落,更不知要饿死多少人。 屋内一片死寂,便是萧平安也是明白。此番昆仑派是送了个大大的人情,而且不容少林寺拒绝。 隔了半晌,德成哼了一声,道:“如此厚礼都备下了,想是早有打算。” 德仁双手合十,道:“善哉善哉,此乃大慈大悲之举,眼下时局艰难,雪中送炭,活人无数。” 德闻道:“那山下那些灾民?” 虚明道:“阿弥陀佛,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德闻道:“领法旨。” 德秀面上,终于按捺不住,道:“敢问方丈,此事就如此算了么?” 虚明不答,却是望向萧平安,道:“萧施主,你怎么看?” 萧平安挠挠头,好生为难,半晌方道:“我笨的很,不明白这些道理。但……” 慕小倩一旁听的头大如斗,心道,但什么但,但你个鬼啊,人家礼都收了,根本不想追究,你瞧不出么。连咳几声。 萧平安本就有些拿不住主意,当即闭口。 众僧都瞧慕小倩看去。她这暗号打的太多,傻子也瞧出是她不叫萧平安说话。 虚明道:“女施主有何高见?” 第七百九十六章 少林捌 慕小倩垂首道:“有道是冤家宜解不宜结,冤冤相报何时了。有因必有果,有果必有因。由因生果,因果历然。佛曰‘以嗔报嗔者,是则为恶人;不以嗔报嗔,不嗔胜于嗔’。” 此语出自《杂阿含经》。佛教说贪嗔痴为三毒,又以嗔恚其咎最深。嗔恚便是仇怒报复之意。慕小倩出身恒山派,亦是佛道,虽不礼佛,但知道的却是不少。自以为明了少林众僧所想,搬了这番话出来。 虚明不置可否。萧平安却是忍耐不住,方才他还没想好便被打断,此时听慕小倩一讲,反是明白了,脱口而出道:“那德云大师就白死了么?大师侠义为先,定是探听到了不得了的事情,而且事关泰山派声誉,怎能置之不理!” 略一迟疑,又道:“我师公说,我们衡山派不欺负旁人,但若有人欺负衡山派。师弟打不过师兄上,师兄打不过师傅上,师傅打不过,我老头子自己去揍他。” 他这番话掷地有声,众僧看他的眼光都已有些不同。虚明难得露出笑容,道:“陈兄果然是老而弥辣,也教的好徒弟。善因善果,恶因恶果。我佛不以嗔恚报怨。但德云师侄追查之事,不能不了了之,定要给武林同道一个交待。我亦如是对姜掌门讲,楚卿文毋需留扣我寺。大比之后,我两派再议此事。到时还要烦请两位做个见证。”转头望望身边虚澄。 虚澄一直未曾睁眼,此际却似知道方丈征询自己意思,微不可察,轻轻点了点头。 一旁慕小倩听的头大如斗,恨死了萧平安。她本就不想掺和进此事,谁知如今越陷越深。之前昆仑派早有安排,是以追杀不紧。如今少林寺不肯放过,我们这两个人证还能有好?萧平安啊萧平安,你这头猪,这次可被你害死了。心中气急,又不敢发作,端起面前凉水,大大喝了一口。 德成一旁瞥见,眉头微皱,道:“这位女施主,恒山派与我派情谊不浅,你手中又有‘飞雨流星’这般的暗器,为何不相助我师兄。” 慕小倩一惊,登时一口水呛到,连咳几声。 萧平安莫名其妙,心道,我没说话啊。忽然明白,哦,这定是小倩姑娘反其道行之,要我帮她解围。既然说服她前来帮忙,自然义不容辞。大声道:“此事怪不得慕姑娘,她武功低微,就算手上有‘飞雨流星’,也帮不上忙。她打德云大师那一下,就没打中。” 出了方丈室,却见沈放守在门口。却是他有些放心不下,这才跟来。德闻与德秀送三人回去客房。 沈放道:“大师,我听说此次贵派与昆仑比武,允许外人观礼,乃是谣言。” 德闻道:“此时却已成真。” 沈放道:“此人散布谣言,教天下高手齐集少林,定有所图。” 德闻道:“小友有何高见?” 沈放道:“我思前想后,也是不明白。这么多高手在此,难道是金国朝廷想将我等武林人物一网打尽?” 德闻摇头道:“官府不知此事,事后还来寺中问询,生怕我等闹出事来。” 沈放道:“我瞧此番昆仑派大举而来,莫非就是他们作鬼。有意自西域再进一步,拿你们少林寺扬名立万?” 德闻道:“昆仑威名赫赫,又有哪个敢小觑于他。” 沈放稍有犹豫,但还是道:“这紧要关头,有人别有用心,引灾民到此,必有图谋,也不得不防。” 德秀忍不住怒道:“还能有谁,定也是昆仑派捣的鬼。这粮食都送上来了,正是堵咱们的嘴。” 德闻合十道:“宴无好宴,会无好会。任他风吹雨打,我少林终是少林。”说完转身而去。 德秀这才将方才事说给沈放听,正说话间,忽一人慌慌张张跑来,身后跟着个僧人,不住叫道:“女施主,寺中重地,莫要奔走。” 近前一看,却是叶素心,跑的额头见汗,一见萧平安便是急道:“萧大哥,你快走!颜姐姐传信,你师兄马上就要找上门来,说要押你回去公审!” 萧平安只觉脑子里嗡的一声,他最怕的事还是来了。 沈放和德秀也是吃了一惊,沈放道:“莫急莫急,慢慢说。” 叶素心急道:“还说什么,天台剑派和点苍派一起,说萧大哥勾结昔日魔教,练的邪功,逼着衡山派给个交待。颜姐姐叫你先躲一躲。” 萧平安面上肌肉抽动,神色不断变幻,有愤怒,有仇恨,有畏惧,有难过,有犹豫,有懊恼,万般思绪,纷至沓来,将他一颗心塞的再无余地。 众人知他心中天人交战,都是焦急。德秀也道:“好汉不吃眼前亏,你先躲躲再说,我带你从后山走。” 萧平安目中忽然一凛,似已下定决心,斩钉截铁道:“不,我不走,衡山派养我,师傅师娘育我,恩深情重,我不能就这般不明不白。” 德系急道:“你真是根木头,勾结魔教,偷练邪功,此乃重罪,江湖人人得而诛之。就便你是衡山派后起之秀,门派中兴之望,但事关魔教,毫无回旋余地,轻则废去武功,重则你性命难保!” 沈放也道:“萧大哥……” 萧平安知他心中所想,打断他道:“兄弟放心,我没做错事,若是有人害我,我也不会引颈受戮。”伸手入怀,掏了一个小小布包出来,递给叶素心。 叶素心不知他何意,伸手接过,触手立刻明白,里面乃是一支钗子。 未及多想,就听脚步声响,三人联袂而来,为首一人,正是衡山派如今的首席大弟子秦晋。 萧平安眼中坚定之意,躬身行礼,道:“师兄……” 秦晋截口道:“你如今戴罪之身,师兄二字暂且莫提。” 萧平安神色一变,秦晋之言,如同给他兜头浇了一盆冷水。凄然一笑,道:“好,我跟你们走。” 沈放跟上一步,道:“我与你同去。” 秦晋皱眉道:“你算什么人?” 沈放道:“我是他弟弟,自家人,去得去不得?” 秦晋也不多言,转身就走。 叶素心柔肠百结,委实放心不下。 沈放道:“叶姑娘你放心。我陪大哥去,讲理我们就讲理,若是不讲理,我俩兄弟同心,也不会任人拿捏。” 注:禅宗寺庙职司,一般为方丈\/住持、四大班首、八大执事以及东序、西序。共四十八个职位。八大执事分别是知客、当家、库师、僧值、监院、维那、典座、督监。东序、西序可以理解为各大条线的主管、专员。书中职司均为杜撰。 第七百九十七章 诬陷壹 登封县,古称阳城,乃是第一个世袭制封建王朝夏朝的都城。唐天册万岁二年(696年),武则天“登”嵩山,“封”中岳,始有登封之名。 西汉时赵广汉在此任太守,因境内多豪强恶霸,于府衙置缿筒,鼓励民间举报劣行,乃是史上最早的举报箱,一如尧舜之时的“诽谤木”。 此际城南一所大宅之内,灯火通明。这宅子本是天台剑派一名弟子家的宅院,家里人早逃去了洛阳,拿来给宗门歇脚。 居中正堂之上,主位四把圈椅。居中坐着衡山派陈观泰、掌门江忘亭、左右分别是天台剑派掌门云阳真人、点苍派分宗掌门云弄子。 堂中左右各十余把座椅,左侧只坐了五人,首位泰山掌门褚博怀;接着一人一袭儒衫,温文儒雅,乃是华山派掌门岳思彰;第三位,是个双目如电,略显削瘦的尼姑,乃是恒山派掌门仪琳师太;再接下来,青城派掌门甄意融、峨眉掌门慧然师太各自安坐。 这五人身份之高,江湖已罕有比肩。若非少林与昆仑大比轰动武林,恰逢其会,只怕也难以聚齐。前番衡山派、天台剑派、点苍三派弟子论剑,除了泰山掌门褚博怀,其余几派都是遣的长老出席。 右首首位,坐着点苍卓青行、其后朱雀六子,天台剑派正阳、纯阳、留阳三位长老、点苍中和子、紫阳坐在末尾。 脚步声响,自院中走进三人,秦晋领头,身后两人正是萧平安与沈放。 一进大堂,萧平安便觉不对,褚博怀和慧然师太、甄意融他都认得,知是三派掌门,岳思彰和仪琳师太却是面生,但看气度架势,定非常人。心中登时忐忑慌乱,如此大阵仗,只怕是祸非福。 随即便看见师傅师娘,萧登楼面色严峻,洛思琴却难掩关切之意。倒是一旁七师叔陆秉轩朝他点了点头,示意他莫要紧张。 这才看到主位之上,陈观泰也是面色冰冷。心中忽然没来由的一阵委屈恼怒,少年时牢狱之灾,不久前被囚禁之苦,纷至沓来,自觉自己从未害人,却无端倍受折磨,如今还要被人诬陷。面色通红,忍不住脱口而出,道:“我没错,我没有勾结邪派,我也没有害人!” 褚博怀道:“你莫要着急,今日吾等都在。若你真无过错,定会与你主持公道。” 云阳道人道:“闲杂人等暂且退下。” 堂上人人皆有座位,云阳所说,自然是秦晋与沈放两个。秦晋躬身退下,沈放却是不动。 云弄子语气不善,道:“叫你出去。” 沈放这才道:“此事我也有份,正好做个见证。” 云弄子皱眉道:“与你有何干。” 沈放道:“那说来话长。” 中和子道:“叫你滚就滚,莫要寻不自在。” 洛思琴冷哼一声,道:“怎么,还不让人说话吗。此人乃是我徒儿结义兄弟,他说有份,自然有干连!” 陈观泰开口道:“既然如此,你就留下吧。” 萧平安点点头,就要开口,陈观泰抬手道:“你先不急着说,请天台剑派先讲。” 云阳道人道:“今日邀诸位掌门耆宿,还有我三派会盟之长老。共议衡山派弟子萧平安勾结邪道,与魔教凶徒有染,欺师灭祖,偷学别派武功,同室操戈,暗害我派长老等事。” 萧平安怒道:“你胡说!” 沈放却是微微一怔,说萧平安与魔教凶徒有染,他自然猜到,但怎地是偷学别派武功,不是给他安的偷练邪功之罪么?这几字之差,可是谬以千里。 云阳道人也不理会,继续道:“那就请紫阳道友先说吧。” 紫阳似是早有准备,也不推托,开口便道:“此子与我早有渊源,一切祸事,却是缘起三十年前,诸位且听我慢慢道来。当年无影盗猖獗,少林德念大师偶遇一人,自称林倚天,疑心此人便是无影盗。交手却是落败,便广邀高手,在我天台山约战。此事本是误会,但交手之下,却是认出,这林倚天竟是魔教门人,而且武功奇高。我等竭尽全力,也未留住此人。那一役之惨烈,今日思之,尤是惊恐。少林德念大师、岭南大摔碑手周苍、淮南鹰爪王左一峰、平凉铁枪李元耀、黄河二鬼童盛、童林兄弟、五虎断门刀彭天寿、信义镖局阎王斧郑聪尽皆殁于此役。” 岳思彰皱眉道:“此事我亦有耳闻,被围困之下,还能连杀三十余人,从容逸去!那人三十岁年纪,便如此强横?” 卓青行冷笑一声,道:“有什么不信,我一只手就毁在那里。此人一身古怪武功,匪夷所思,无人识得,手中一把奇剑,削铁如泥不说,更可如飞剑一般脱手伤人,一套奇门步法,形如鬼魅,内功已入斗力境上段。那日山上,德念大师武功最高,也不过与他境界相若。周苍老迈,我与云阳道友虽当壮年,也不是他之敌,其余人等更是不堪一击。” 中和子道:“呵呵,便是如此人物,教你们这个好徒弟给放跑了。今后大家伙可得小心一点喽。” 萧登楼干咳一声,道:“这些事情都尚未查清,中和道友如此说话,怕是有些不妥。” 沈放道:“哥舒天么,本就是你等冤枉了他,为何不说?” 中和子瞪他一眼,道:“魔教余孽,人人得而诛之。” 沈放道:“我听闻双尊也是魔教中人。” 中和子大怒,道:“臭小子,拿双尊吓我么!” 云弄子道:“你莫打岔,听他继续说。” 紫阳接道:“那一战天台剑派伤亡最重,自是不肯与他善罢甘休。可这贼人胆量,当真非同一般。我等皆以为他逃下山去,谁知他却潜入派中禁地,躲藏了数日不说,还将天台剑派的镇派宝典‘天元造化功’盗走。”他如今投入点苍派,说起天台剑派,也不见一丝感情波动。 萧平安对前面的事情不知,这里却是听哥舒天讲过,当即大声道:“你胡说八道,哥舒大哥当年重伤,不久就被你们抓到,一直关在你们山中!” 衡山三派论剑,紫阳害己之心已是昭然若揭。这么多年,对他的一丝感激之情,早已烟消云散。却不想此人竟是如此卑鄙下作,信口雌黄。 江忘亭道:“哥舒大哥?” 萧平安也是懊恼,自己还是最笨,顺口就在后面加了“大哥”二字,这下岂不是更洗不清,只得硬着头皮道:“林倚天是他化名,他真名哥舒天。” 甄意融道:“他姓哥舒?莫非是哥舒大明的后人?” 萧平安也是豁出去了,道:“不错。”微微一顿,道:“但哥舒天不是坏人!” 仪琳师太摇了摇头,道:“魔教门徒,惯会蛊惑人心,你涉事未深,切莫轻信于人。” 堂人却无人理会萧平安后半句话,都是面色一沉,岳思彰轻轻点头,道:“如此说来,他是得了魔教教主传承,那他会‘大阴阳周天赋’,难怪,难怪。” 卓青行道:“你也知道,此番信了?” 萧平安听“大阴阳周天赋”几字,心下却是一慌。原来这武功当真如此有名,这门功夫看来以后不能轻易施展,否则又要惹火烧身。其实他倒是多虑了,“大阴阳周天赋”名声响亮,但真正见过的却是凤毛麟角。 自龙阳道人透露天台剑派恶人先告状之举,萧平安便是忧心忡忡。沈放放心不下,早与他将诸般事情一一对过。萧平安对他无比信任,什么也未隐瞒。 此际萧平安说紫阳扯谎,只注意哥舒天失陷是时间不对,却未注意后面那句。沈放心思缜密,却是未曾放过,插口道:“这‘天元造化功’又是什么?” 云阳道人道:“乃是我天台剑派镇派之宝,天下无双的内功秘籍。” 沈放暗自冷笑,心道,你们觊觎我大哥“明神诀”神功,就杜撰这什么‘天元造化功’出来,下面想说什么,也不难猜,只是这手段未免也太过粗陋。笑道:“贵派有这么厉害的武功,怎打不过那哥舒天。” 云阳道人道:“只因那书乃是先师与派中长老呕心沥血十年之作,神功方成,便被那厮盗走。” 沈放道:“妙极,妙极,巧的很,巧的很,严丝合缝。好,好,你们继续编。” 中和子道:“臭小子,你再胡说八道,别怪老夫手下无情。” 萧平安得沈放提醒,也有些回过神来,道:“你们胡说,哥舒天当即就被你们擒拿,哪里有机会盗取你们秘籍。”他也知道在座的没人亲近魔教,这哥舒大哥四字终于忍住未说。 紫阳道:“他立刻便被擒住,你是听谁说的?” 萧平安道:“哥舒天自己亲口所说。” 紫阳摇头叹道:“你我终究缘分不浅,你虽对不起我,我却从未恨你。哎,你宁愿相信魔教邪徒,却不肯信救命恩人。”见萧平安皱眉,不待他说话,又问:“当年是我救你性命,是也不是。” 第七百九十八章 诬陷贰 萧平安素来老实,恩怨也是分明,从不肯昧良心说话,想也未想,道:“不错,但……” 紫阳却不等他说下去,截口道:“此后二十年,我等一直在追寻这恶贼下落。” 紫阳接道:“十四年前,我等终于查到这奸贼下落。我自知不是他对手,是以以‘一日醉’暗算。谁知此人诡计多端,以引我取他怀中秘籍为由,忽然发难,将我一掌重伤。我取了秘籍,仓皇逃走。知他祛除麻药必定追来,我重伤不能远遁,索性躲在信阳安抚使府的地牢之中,恰巧遇到此子。” 紫阳说的活灵活现,若不是萧平安如今恨他入骨,怕也是难辨真假。沈放也是摇头,心道,此人当真是会说谎,想是编造已久。幸亏我跟了来,大哥如此质朴之人,怎是这几个险恶之徒对手,怕要被吃到渣滓也不剩。 紫阳接着道:“初遇之时,此子已是奄奄一息。我见他可怜,费尽心力将他治愈。此子倒也乖巧,自称小狗儿,乃是无父无母之人,对我百依百顺。我内伤不轻,牢狱又是凄冷,竟是发起热病。此子数日不眠不休,殷勤照看,也是叫我感动不已。” 萧平安想起昔日牢狱之事,忽然又忆起紫阳当年模样,心中忍不住又要一软。 却听紫阳话锋一变,道:“我被他感动,便起了收徒之念。与他说些武林中的趣事,又教他些粗浅功夫。本想待我伤愈,带他离开牢狱,再提收徒之事,谁知……” 说到此,连连摇头,才又接道:“一人心性究竟如何,朝夕相对,自然分晓。我渐渐发现,此子装的憨傻,实则心机过人,更是有残暴凶狠一面。他在狱中,最爱之事,便是抓捕各种虫子,残虐而死,什么尿泡抽肠,割头断腿,乐而不疲。我说过他几回,他嘴上应承,私底下却是变本加厉。” 仪琳师太双手合十,道:“善哉善哉,众生皆畏死,无不惧刀杖。以己度他情,勿杀勿行杖。” 萧平安几是惊的呆了,万万想不到紫阳竟是如此会编故事。正想出言辩驳,沈放一拉他衣袖,低声道:“让他说。” 萧平安未说话,洛思琴却再忍不住,道:“我家平安徒儿心性如何,我最是知道。他天性纯良,宅心仁厚,宁可自己吃亏,也从不肯伤害他人!” 褚博怀道:“老朽也可为证。” 紫阳并不辩驳,道:“笑里藏刀衡山客,惨无人道萧平安。这人的名字可以起错,江湖上的绰号却是万万不假。我见他心性不纯,便熄了收徒之念。对他也是日渐冷淡。此子却是聪明,察言观色,已知我对他失去信任。可我万万没有想到,我还是小瞧了此子。他一早将我行动摸熟,趁我运功疗伤之际,竟忽下杀手,以木棍狠击我头部。我行功之际,毫无防备,立刻晕死过去。他只道我已死,将我身上东西尽皆摸去,又自早已挖好的密道逃之夭夭。” 低下头来,分开顶心头发,对着萧平安,长叹一声,道:“如今这疤痕尚在,萧平安,你还有什么好说!” 堂上除了沈放、萧登楼、洛思琴夫妻、褚博怀与陆秉轩之外,其余人都是将信将疑,但看萧平安的眼神,都是古怪。 萧平安手脚禁不住的发抖,他实是想不明白,一人怎能无耻到如此地步。他毕竟仍是涉世未深,又是老实之人,并无急智,被人当面如此栽赃陷害,除了愤狠仇怒,竟是束手无策,寻不到法子反击。 一时之间,又是委屈,又是愤怒,又是急躁,又是仇恨,这情绪混杂,更让他脑子里乱成一团。心中积郁,几要爆裂开来。 沈放也是沉默不语,两人商议之时,本已做了最坏的打算,却谁也没有想到,今日堂上,紫阳竟是颠倒黑白,谎话连篇。更更要命之处,紫阳所说,都是死无对证之事,除了萧平安,再无旁人知晓。 紫阳面色沉重,似既有惋惜,又有恨铁不成钢之意,接道:“我伤愈出来,未寻到此子踪迹,却又遇到那林倚天。而恰好卓长老也尾随在后。我俩联手之下,终于将这恶贼制住,交与天台剑派。我自思自我手中失了派中秘籍,无颜再回天台山。蒙卓长老点拨,就此加入了点苍派。”尽管萧平安已说林倚天本名哥舒天,他还是以林倚天相称。 沈放道:“咦,你们又打的过他了?” 卓青行道:“这有什么奇怪,魔教功夫投机取巧,前期飞快,后劲却是不足,二十年过去,我等武功已经相差不大。” 紫阳又道:“此后再未闻此子消息,我只道他自作孽不可活,已是湮灭于乱世之中。谁知三派论剑,我越看此子越是眼熟。后来再作询查,时间年纪分毫不差。我才知道,此人正是当日偷去我身上秘籍的小狗子!衡山派武功厚积薄发,百余年未见如此妖孽之人,莫不是他其实学去的就是‘天元造化功’。我寻思此事非同小可,便说与云阳道长知道。” 紫阳道人与云阳道人如同演练过一般,云阳道人自然接过话头,道:“贫道听说此事,自然也不敢信。但事关恩师与本门数位长老传承,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贫道也不能置之不理。因此在真定府,贫道略施小计,隔墙与萧师侄相对。以指点内功之意,引他上钩。贫道内力侵入他体内,初始他还负隅顽抗,但我步步紧逼。眼见他要爆体而亡,终于再忍耐不住,他体内一股真气流出,迅速将我真气切断。”说到此,微微摇头。 堂上鸦雀无声,此间除了萧平安与沈放,无一不是修炼内功多年的内家高手。众所周知,敌人真气持续入体,除非你功力远超对手,否则要想脱身,只有一个途径,便是以相同功法真气牵引。成与不成,时机、功力,皆是变数,但没有一本同源的真气武功,那是万万不能。 萧平安怒道:“你陷害与我,还有脸提!”那日他大意上当,敞开门户,任那人内劲入体,险些爆体而亡,形神俱灭。今日想来,还是心有余悸。 但他这一接口,反更惹的旁人怀疑,只道他是恼羞成怒。 云阳道人根本不容他辩驳,长叹一声,又道:“萧师侄年少有为,正是未来衡山派之宝藏。我等三派同气连枝,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自也不愿此青年才俊遭受波折。贫道思前想后,还是请得萧师侄上了天台山。话也说的明白,只要萧师侄交出我派武功,贫道可以既往不咎。谁知他口上答应默写秘籍,却私下里与关押在山中的魔教林倚天勾结,打杀我派弟子,一起逃下山去。然后我派龙阳师弟追捕,竟又被他暗算,生生废了一条手臂,重伤竟是不治。” 众人听到最后,龙阳道人竟是死在他手,更觉匪夷所思。但一派长老被后辈袭杀,如此跌面子之事,掌门亲口说出,想也不会有假。 萧平安和沈放也是惊讶,不想龙阳躲过那一剑,却终究未能活下来。但萧平安此际只觉目眦欲裂,再也听不下去,忍无可忍,怒道:“好你个卑鄙无耻的下流小人,你们沆瀣一气,蛇鼠一窝!今日我跟你们拼了!” 脚下一点,人已飞出,转瞬一掠三丈,对着云阳道人,迎面就是一拳。他盛怒之下,全力施为,脚下“巽风雷动”,手上一招“浩然正气”,当真是电光火石,霹雳雷霆之威。 云阳道人面带微笑,却是动也未动。萧平安只觉拳头似碰到什么软绵绵的东西,力道登时被卸个干净。耳畔陈观泰厉声道:“动什么手,真想造反了么!” 萧登楼和洛思琴同时站起,一个道:“师傅手下留情。”一个叫:“平安,还不退下。” 云阳道人又叹口气,道:“哎,此子本事当真不小,就是心肠太过歹毒。” 萧平安暴起伤人,速度之快,武功之高,在座众人都是一怔。甄意融与仪琳师太更是目瞪口呆,此时的萧平安与一年之前武功简直判若两人。 昔日萧平安武功之强,已经叫两人惊讶。如今再看萧平安出手,已是匪夷所思。两人看萧平安眼神,也尽是怀疑之色。 中和子目光阴冷,道:“废了他的武功,拔了他的毒牙,看他还敢不敢咬人。” 沈放上前一步,拉过萧平安,道:“咱们与他们说理,大哥你问心无愧,不怕他们颠倒黑白。” 萧平安这才稍微冷静,但千头万绪,浑不知如何辩驳,心中激愤,面孔犹自涨的通红,气道:“他们两个都是胡说!分明是他们贪恋哥舒大哥的奇功,哥舒大哥一早被他们抓去。我楚乔人师哥就是因为撞破他们这个秘密,才被这於正鸿和申屠宇、卓青行抓住。送到矿坑受苦多年。还反诬陷我师哥勾结魔教!” 正阳道人俗家名於正鸿,如今他身份地位,江湖上已少有人提及。申屠宇则是紫阳道人本名。萧平安此际直呼三人名字,实是已经气到极处。情急之下,哥舒大哥四字又是顺口说出。 第七百九十九章 诬陷叁 萧登楼和洛思琴都是眉头微皱,自己这个徒弟太过老实。如此说话对他全无好处,但眼下却也不能出言提醒,反是欲盖弥彰。 江忘亭皱眉道:“说乔人勾结魔教?”江忘亭未曾娶亲,无儿无女,楚乔人乃是他大弟子,名是师徒,实则亲如父子。 萧平安道:“正是,我被他们抓住,哥舒大哥骗我逆行功法,我被震晕。他们以为我死了,把我扔在野地,又被他们卖到矿坑。所幸遇到我楚乔人师哥。后来矿奴暴乱,师哥又被他们害死,我逃出生天。他们怕我回去揭露底细,连我师哥一并栽赃,说他也是贪图魔教武功,还说是与我争抢,被我所杀!” 洛思琴坐在一旁,手臂已是忍不住发抖。她已听萧平安说过一次此番遭遇,一想到萧平安历经如此磨难,身体被真气填塞,人如石头,偏偏还能思想,其中苦痛,不啻身陷地狱。 萧登楼知她情难自己,伸手盖在她玉手之上,微微摇了摇头。 云阳道人连连摇头,道:“此子真是不知悔改,事到如今,还满嘴谎话。” 江忘亭面色阴沉,道:“奚长老,那日云阳道长登门,是如何说的?” 奚章台神情略显无奈,道:“云阳道长亲自登门赔礼,说因秘籍之事,掠走萧师侄。与前番所言,别无二致。但提起楚乔人,说的乃是,他派中私矿,确有一疯子,神志不清。萧师侄自天台山逃走,大闹此矿,一口咬定,那人是他师兄楚乔人。他们也是不知真假。” 江忘亭沉声道:“那尸身是乔人不假。” 云阳道人叹道:“那矿采了十余年,都是交与低辈弟子照看。值守的长老也是远离矿区,镇上驻扎。实不知贵派弟子沦落在此。乔人这孩子刚正不阿,嫉恶如仇,本是前途无量。若非神智受损,又如何甘当矿奴。至于勾结魔教,咱们老一辈谁又不知,他祖父楚风就是死在魔教之手。” 萧平安大是错愕,道:“不可能,龙阳老道就是如此对我说的。” 纯阳道人大怒,重重一拍几案,道:“先前说我还不信,正阳师兄口口声声说你不是如此小人。可眼下事实胜于雄辩!” 一旁正阳眉头深皱。 沈放隐隐觉得不妙,就听云阳道人回身道:“请龙阳长老来。” 萧平安尤未明白,脱口而出,道:“他不是死了么?” 众人都是摇头。岳思彰、仪琳师太看他目光,都是有些异样。 萧平安本性忠厚老实,年纪又轻。天台剑派和点苍诸人,各个老奸巨猾,故意处处给他设套。萧平安本也不善言辞,被激的气恼,更是容易上当。当真是个城墙般大的箭垛子,暗箭一射一个准。 沉重脚步声响,两名弟子扶着一人入内,步履蹒跚,一脸蜡黄,吊着半只手臂,正是龙阳道人。入堂只看了萧平安与沈放一眼,恨声道:“我好意劝你回衡山当面说个清楚,你却暴起伤我!”一语呵斥完,却是一阵剧烈的咳嗽,竟是站立不住。 云阳道人挥挥手,两名弟子又将龙阳道人扶入后堂。又叹口气,侧身望望江忘亭,道:“江掌门,这……” 江忘亭看看陈观泰,眉头紧皱,问萧平安道:“如今你老实说,你有没有练过别派武功。” 萧平安低头道:“有,但不是……” 纯阳截口道:“有就好了,其余的毋需多言。” 中和子道:“如此恶徒,还与他啰嗦什么。我看立刻废去他的武功,再叫他把我派武功还回来。” 萧平安只觉胸中激愤交加,几欲炸裂开来,恨声道:“你们为何要逼我,我身上的武功,每一丝,每一毫,都是我千辛万苦练出来的。我不曾偷,我也不曾抢,你们为什么就是不肯放过我!” 他言中委屈不甘之意,溢于言表。萧登楼和洛思琴面色难看之极,就连正阳道人也低下头去。 沈放上前,一只手搭他肩上,道:“只因这里有的人心是臭的,臭不可闻。” 中和子怒道:“臭小子,我忍你好久了。” 忽听一人冷冷道:“我也忍你好久了。我派弟子,要打要罚,也是我衡山派自己做主。你一口一个废去武功,眼下尚无定论,你倒是碰他一下看看!”这一声却是饱含内力,震的屋顶梁上浮灰都飞了起来。说话之人正是陈观泰,震慑众人之后,一指沈放,道:“臭在哪里,给我说个清楚!” 众人都不说话。岳思彰与甄意融对视一眼,都是一笑。陈观泰年少便是火爆脾气,老而弥辣,更是护短,江湖上是名声在外。 沈放淡然道:“这第一臭,你天台剑派神功早不成晚不成,偏偏有人闹事时写就。自己一本副本不留,就拱手让人抢走?” 褚博怀冷笑一声,岳思彰、仪琳师太等人都是不动声色。 留阳道人道:“天下之大,无奇不有,这区区事有凑巧,算得什么。” 沈放又道:“这第二臭,你们说哥舒天盗走秘籍,逍遥自在二十年。以此人脾性,就算不在江湖上惹是生非,难道能忍住不去寻你等报仇?” 峨眉派曾受褚博怀与萧平安等人恩惠,本就有偏袒之意,只是一直未曾寻到时机插言,此际慧然师太郑重其事点了点头,道:“不错,这又是为何?” 仪琳师太也道:“听同门师妹说起,此人单刀赴会,独斗一众高手,性格狂傲,确是睚眦必报之人。” 紫阳道人道:“此人独斗一众高手,受伤甚重,自然需要时日调养。” 沈放呵呵笑道:“不错,不错,又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此人养了二十年,刚刚出山,不待去找你们晦气,就被你发现。而且偏偏你勤练武功二十年,还是连个病汉也打不过,要用迷药这种下三滥的手段。” 紫阳神色不变,道:“多些谨慎小心,总无坏处。” 沈放道:“你如此谨慎小心,怎还被人一掌打的要死?” 紫阳道:“当时情形,自无说的这般简单容易。” 沈放道:“好,那第三臭,信阳距你天台剑派不过一百六十余里,城中更不乏你派中眼线弟子。纵便你有伤在身,居然能在狱中一呆就是半年,既不求救,也不回山。你这乌龟性子倒也少见。” 不待紫阳回答,接着道:“好,便是你怕那哥舒天埋伏在外。这第四臭,久闻你紫阳才智不俗,有小诸葛之称。这半年之内,你手持本派无上心法,想必日日都要苦读。这半年下来,你就算不练,这武功你岂会记不住?” 紫阳皱眉道:“我重伤在身,奄奄一息,还哪有功夫学武功!” 沈放道:“好,有理有理,许不是那牢狱之中,实在太冷太过难熬,又没医没药,以致你半年伤都养不好。即便如此,前辈也不求医不问药,这不靠天不靠地不靠同门,全靠命硬的本事,晚辈也是佩服。” 陆秉轩呵呵一笑,道:“小友说话当真风趣,哈哈哈哈,你们怎么不笑。” 沈放道:“接下来更是有趣,这第五臭,你既看出我这大哥心地不善,又对你怀疑在心。居然还不加提防,被他偷袭得手。偏偏又没把你打死,只把物件偷去。然后又巧不巧,这牢狱里还有一条地道。” 紫阳深吸口气,道:“他不过是个孩子,我不加提防也是常情,我怎想到他如此狡猾狠毒。至于地道,你去瞧瞧,哪个大牢没有密道,何足为奇。” 沈放道:“这第六臭。”他前番言语颇多戏谑之意,此际忽然一变,厉声道:“你与卓前辈既然抓住那哥舒天,为何不斩草除根,将他送上天台山又是何意?” 紫阳眉头紧皱,一时却寻不到话讲。云阳道人干咳一声,接过话头,道:“当年之事,乃是德念大师误会。错不在他,做人凡事留一线。是贫道交待莫要伤他性命。” 沈放道:“魔教余孽,人人得而诛之。”继而却是鼓起掌来,道:“不过於掌门胸襟也是宽广博大,对哥舒天这般穷凶极恶之人,也肯网开一面。那这第七臭,衡山、天台剑派、点苍三派会盟,已如一家。有什么话不能拿到台面上说?真定府试探也好,燕京城直接掳去也罢。为何咱们正义凛然的天台剑派做起事来,却处处透着卑鄙下流,上不得台面?” 萧登楼只觉这几句说的畅快,自己若不补上几句,实在是说不过去,道:“正是,若是我徒弟真的罪有应得。云阳道长寻我等说出缘由,难道我衡山派不会给贵派一个交待?” 沈放接连提问,气势正盛,根本不给云阳道人思索机会,继续道:“这第八臭,贵派抓了哥舒天,又抓了我大哥。居然还把这两人关在一起,然后又又疏忽大意,让这两人联手逃走。哎。”叹了口气,道:“於掌门行事如此粗心大意,与紫阳道长一般无二,还真是一个师傅教出来的啊。” 留阳怒道:“你是嘲笑本派么?” 沈放毫无畏惧,道:“公道自在人心,笑与不笑,诸位前辈自有公论。这第九臭,十年之前,衡山派八代弟子楚乔人出访点苍派,随后却在你天台剑派的黑矿被困十年,你们居然敢说不知情!” 第八百章 诬陷肆 云阳道人摇头叹道:“此人口才便给,雄辩之才。吾等江湖粗陋之人,实不是对手。” 卓青行淡淡道:“臭小子,舌绽莲花,花言巧语,可惜尽是强词夺理,狡辩之言。我问你,你说这小子无辜,可有证据?” 沈放道:“你们要证据么,自然也有。这第十臭,我来问你,你口口声声说我大哥偷学了你派的什么‘天元造化功’,你这是什么功夫。” 云阳道人皱眉道:“先前说的清楚,乃是本派武功集大成的无上心法。” 沈放道:“内功?” 云阳道人道:“自然。” 沈放道:“你天台剑派以剑法闻名,可没听说你派的‘云海一气诀’有多了不起。” 云阳道人道:“之前是比不上少林昆仑之底蕴,但家师推敲之后,查漏补缺,已是大大不同。” 沈放笑道:“你们书刚写成,就被人盗走,一个练过的都没有,怎知就一定厉害。” 云阳道人一指萧平安,道:“他便是明证。” 沈放故作吃惊之色,道:“你是说我大哥同时修习两门内功,二十余岁年纪,直入斗力境中段?” 岳思彰等人都是摇头,此事怪异之处就在于此。萧平安武功进展实在太快,衡山派“仙霞劲”乃是出了名的难练,萧平安十年不到,直入斗力境中段,便是被称为衡山百年第一人的陈观泰也要自叹不如。 一人同修两门内功,难免功法冲突,江湖少有人为之。萧平安若是十年之内,将两样内功同时推至极高境界,已不是妖孽可以形容。 而且更无稽的是,如此同修两门内功,对于境界提升并无好处。无非是行气时的功法不同,能多施展一些武功而已。 陈观泰道:“莫卖关子,有话直说。” 沈放道:“我大哥练的确确实实是衡山派‘仙霞劲’,当日三派论剑,已经证明无疑。至于其他,诸位不是要证据么,晚辈两个斗胆,就请岳掌门,甄掌门做个见证。” 岳思彰和甄意融对视一眼,微微一笑,都道:“好。不知要如何见证。” 沈放道:“这个简单,两位各以本门内力进入我大哥体力,看我大哥是否能挣脱而出。” 岳思彰略一沉吟,道:“你意思是说,此子身上功法不但能解天台剑派内息,对我等功夫也有效果?” 甄意融眉头微皱,道:“我自会控制力道,但这内劲入体,凶险无比。” 萧平安道:“不妨,就请前辈一试。” 甄意融起身离座,道:“事关三派和气,甄某勉为其难。” 萧平安深吸口气,伸掌与甄意融相对。 甄意融点点头,伸掌与萧平安双掌紧贴。待萧平安点头,劲力一吐,一道真气自萧平安“劳宫穴”渡入。 萧平安毫无抗拒,任甄意融真气入体。 甄意融也是谨慎,唯恐一个不慎伤了他。真气入体,又无抗力,立刻察觉萧平安经络之坚韧,竟是不弱于斗力境上段的高手。 心中暗暗称奇,心道,不承想,我等竟还是小瞧了此子。这等根基,绝非投机取巧所能成就。收敛心神,引导真气顺着手厥阴心包经游走,真气流转,何等之快,转瞬过了“大陵”“内关”,又过“间使”,正待直奔“郄门”。 忽地一道真气迎面而来,暖洋洋毫无抗意,与他真气相融,瞬间倒退至“劳宫穴”,还未等他反应过来,萧平安已经撤开手掌。 甄意融大惊失色,脱口而出,道:“你怎会……”随即住口,楞了一愣,忽然笑道:“好功夫,好功夫,哈哈哈哈。” 众人都是莫名其妙,两人一触即收,若说不是演戏,怕是谁也不信。若说两人商议好了做过一场,却又未免太过儿戏。 萧平安也觉有些过于轻松,甄意融毫无伤害之意,真气极为克制。自己发动“明神诀”真气相融,甄意融也未反击,是以叫他轻轻巧巧切断那股真气,收回手来。摸摸头道:“前辈,你未加防备,不如再试一次。” 甄意融连连摇头,道:“算了,算了,一次便够,再试下去,我怕也要疑心你偷了本门功夫。” 岳思彰也是难掩惊奇,心道,听闻这小子千里奔波,为峨眉派与青城言和立下汗马功劳,莫非这甄意融今日就还这个人情?定是如此,甄意融武功不在我之下,内力也在斗力境上段巅峰。他真气入体牵制,那小子纵有奇功,也不至摆脱如此之快。 萧平安已经上前一步,拱手道:“请岳掌门手下留情。” 岳思彰微微一笑,心道,果然是求情来了。罢了罢了,你三派之事我本也无心掺和。你既低头,衡山派与我华山同为五岳,天台剑派和点苍终是外人,今日就卖了陈老头一个人情。 也不多言,伸手与萧平安手掌相抵。 萧平安仍是不加抵御,任岳思彰一股内劲自双手“劳宫穴”进入。先前甄意融有相助之心,双掌相抵,却只有右手一道内劲打入。岳思彰也有心相让,但也不愿太过明显。 两道真气入体,一循手厥阴心包经,另一道却是跳入“合谷穴”,循手阳明大肠经而上。 劲力涌入,立刻察觉萧平安未运真气抵挡。眉头登时一皱。心道,这臭小子,便是做戏,也给我卖些力气。你一点抗拒也无,当我与你玩耍么。今日不叫你难堪,也得叫你吃吃苦头。 心念方动,忽然自己两道真气忽遇阻力。说是阻力,却又不像。倒像是自己修炼之际,两条经络真气汇合交融一般。未等他反应过来,自己真气已被倒推而回。 岳思彰大惊,他乃是练气高手,自然见识非法。天下武功,同根异出,虽都是练气,但绝无一模一样的两套功法。真气质地,总有差异。唯有同门同源的内功,方能自然融和,不起冲突。也正因此,不是练的一门内功,彼此疗伤,同修,合击,都有莫大障碍。 沈放师兄弟有一门“七星聚会”便是如此,不是练的“焚冰诀”,便是燕长安,也不得门径。 可眼下萧平安真气融入,竟与自己真气半点冲突也无。一个失神,两道真气已被倒推而回,眼看就要回到“劳宫穴”和“合谷穴”。岳思彰眉头一皱,内劲一吐,立刻将两道真气回势阻住。 萧平安“明神诀”遇阻,知道不能力敌,立刻使出“大阴阳周天赋”之“节源”。瞬息“四象锁灵”便是发动,这节源本是压缩经络,使得真气释放出口更窄,速度更快,真气损耗更小。但此际用来,两道真气各自一分为三,齐向经络边上靠去,不与岳思彰真气正面相争。 岳思彰真气强劲,本道萧平安抗力必来。谁知那道怪异真气竟是忽然分化,变的更加细小,就是不与自己直面冲突。自己如同一拳挥出,却打了个空。更奇怪的是,自己明明真气涌入,却都堆积在“劳宫穴”和“合谷穴”左右,不能寸进。 萧平安立觉双手手腕针扎一般,吃痛之下,“仙霞劲”自然涌出,去抵挡岳思彰真气。 “仙霞劲”涌出,立刻将岳思彰真气挡住。岳思彰心道,这股劲道瞬间爆发,后劲更是绵绵不绝,正是衡山派“仙霞劲”的功夫。这小子才初入斗力境中段么,不对啊,我已使出了五成功力,这小子怎么抵挡的住! 有心验验萧平安成色,慢慢又加了一成力道。萧平安真气立刻不敌,又再倒退而回。但这退势却是极有分寸,不但退的极慢,每退一分,防御之力便是又高了一层。 岳思彰啧啧称奇,心道,难怪风师弟对此子赞不绝口,这孩子岂止是不错,简直是妖孽啊。小小年纪,武功竟练到如此地步! 心中略一犹豫,自己还要不要加些劲道。就在此刻,忽然察觉,萧平安双手“劳宫穴”和“合谷穴”两处,那两股与自己真气难分彼此的奇异真气已经敲没声息潜入过来,随即两处穴道如同两扇门一般,正被那两道真气缓缓合拢。 岳思彰大惊,这等奇异着实是闻所未闻。这两道门一关,自己劲力就要被挡在门外。但此际自己若是再加真气,冲开此处,此子必受重伤。微微一笑,主动撤了真气。 两人双手一分,这才发现,萧平安满面通红,已是满脸的大汗。 岳思彰这才恍然,自己与萧平安相斗,竟是已僵持十余息时间。两人功力悬殊,萧平安已是强弩之末。也正因为此,萧平安实在抵挡不住,才冒险鼓动“明神诀”去截断真气来源。 萧平安连连吸气,数息呼吸便是回复如常,仍是满头大汗。躬身道:“多谢岳掌门手下留情。” 岳思彰哈哈大笑,对陈观泰拱手道:“陈老先生收的好徒孙,当真是了不得,了不得。”对云阳道人正色道:“岳某以华山派声誉为誓,此子确实身怀奇功,但与你天台剑派当是没有半分关系。” 第八百零一章 诬陷伍 两人真气相斗,旁人难知就里。但萧平安适才全身汗起,头顶甚至如蒸笼一般,正是全力催动内力之状。若说前面与甄意融演的敷衍,此番与岳思彰相斗,卖的力气却又太大。左右看着都难叫人信服。一个后辈小子与华山派掌门内力激斗,这句话听上去都显得草率。 陈观泰呵呵一笑,道:“有岳、甄两位掌门作证,你们还有何人不服。” 云阳道人与卓青行对视一眼,紫阳道人开口道:“今日五位掌门,倒都是看在衡山派的面子上而来。” 陈观泰斜他一眼,道:“你言下之意,老夫与你搞鬼么?” 卓青行笑道:“前辈德高望重,吾等岂敢放肆。此事毕竟事关重大,事不过三,既然已经试过两人,不如让我也来试试。” 陈观泰摇头道:“你我可信不过。” 右边座位上,一人站起身,道:“晚辈来试,不知可否。”却是天台剑派正阳道人。 陈观泰点点头,道:“你去试可以,但若想对我徒孙不利,自己先掂量掂量。” 众人都是暗暗好笑,前番已经看出这老头子护短,此际更是过分,连装也不装了。这不是威胁是什么。 云阳道人道:“师弟一贯耿直,对本门忠心耿耿,自然不会说谎。” 他话中有话,一众老江湖哪个听不出来。留阳道人干咳一声,道:“事关我派绝学,师兄可要仔细,莫让这小子蒙混过去。” 正阳也不多话,径自走到萧平安身前,道:“你可要歇息一下?” 萧平安摇了摇头,“师伯”二字到了嘴边,终究未能说出口。 两人都不说话,伸掌相对。正阳渡过来的真气,却是极为微弱。萧平安“明神诀”发动,轻易便将那真气推回。萧平安也不急着撤回,两人手掌相交,叫正阳感受“明神诀”那道暖气。 数息功夫,正阳主动撤回手掌,躬身道:“启禀掌门,此子体内劲气确有古怪,但细辨之下,与本派内功并非一路。”沉默片刻,又道:“确切说来,他这真气与哪路功夫都不像,无形无质,却又极度包容,不与任何一种功法冲突,更有随形就质之感,倒似是一种辅助功法。” 正阳勤修武功,见识端地不凡。加之他毫无较量之意,萧平安放开“明神诀”,让正阳感悟。他之所感,倒比甄意融和岳思彰来的更加准确。 甄意融和岳思彰两人细细回想,都点了点头。 陈观泰对沈放道:“说说吧,这是怎么回事?”他也知道萧平安笨嘴拙舌,说多错多,索性还是叫沈放来讲。 沈放道:“说来也是简单,我大哥所练,确是一门奇功,称作’三圣朝元’,与你们天台剑派的什么‘天元造化功’半点关系没有。” 云阳道人皱眉道:“什么‘三圣朝元’,哪里来的?” 沈放道:“我既开口,自然要说给你等听,省的再怀疑我大哥。”对陈观泰拱手道:“陈真人,带艺投师要说清来历,但家传武功,或是涉及世外高人,只传武,未曾拜师,不在此列吧。” 陈观泰道:“只要不是邪门歪道,未有师徒之名之礼,可以说,也可以不说。” 沈放道:“实不相瞒,当年我与大哥在里县结识,破城之际,却获得了天大的机缘。” 云阳道人、卓青行、紫阳等人都是侧耳倾听,唯恐落下一字。 沈放道:“我们遇到了古往今来,武林第一奇人。”环视一周,一字一句道:“云龙野叟前辈。” 就连陈观泰也欠了欠身,道:“云龙野叟?” 沈放点头道:“是,本来前辈叮嘱,万不可报他名号。但今日再若不说,怕是难洗污泥。” 陆秉轩道:“你说这’三圣朝元’是什么功夫?” 萧平安接口道:“乃是一门能加速修炼,练气一日,顶的三日的功夫。” 屋内一片沉默,一日顶的三日,那十年岂不就是别人三十年! 沈放道:“我这大哥资质实属寻常,三十年练到斗力境中段,其实也算不得什么。” 云弄子摇头道:“你当我等都是傻子么,哪里有这等功夫。” 中和子道:“你把功法拿来,我等看看就知真假。” 沈放呵呵一笑,道:“今日说这功名,已是大大不该。你怎么不把你点苍派的功夫也拿出来,让大家瞧瞧可有什么古怪。” 留阳道:“空口无凭,我瞧这小子油嘴滑舌,口中没有一句真话。” 沈放道:“要证据,岳掌门跟甄掌门已亲自测过。你若还多要,自然也还有。” 云阳道人道:“哦,那你拿出来看看。” 沈放道:“拿我是不敢,不过再过几天,你们自然见到。” 甄意融忽然恍然,道:“燕长安!”十余年前,燕长安还未达斗力境巅峰,如今却已抢先一步,跨足灌顶境。再无此比这个更有说服之力。 沈放傲然道:“不错,当今天下,除了我大哥,另一个修炼此功的,便是我大叔。” 堂上一片寂静,就连陈观泰面容也稍有变化。 慧然师太似也信了,点头道:“十余年前,这燕长安尚不能位列八奇,如今却已是灌顶境高手。难怪难怪。” 岳思彰好奇道:“那你为何没练?” 沈放道:“晚辈年幼经络受损,练不得内功。” 岳思彰哦了一声,轻轻道:“可惜,可惜。” 紫阳淡淡道:“燕长安未列八奇,是因为他自江湖销声匿迹。此人十四岁便战败斗力境恶匪陶宗胜,十六岁破障,天赋之高,江湖罕有。” 慧然师太点头道:“是,听闻此人又太爱管闲事,到处惹是生非,树敌不少。若肯沉下心练功,怕进展更是骇人。” 沈放难掩自傲,道:“不错,我大叔武学奇才,得此神功,更是一日千里。” 卓青行冷冷道:“胡言乱语,他修习的乃是魔教‘明神诀’!” 萧平安眉心一跳,但他与沈放商议已久,早有准备,大声道:“前辈说的什么,晚辈听不明白。” 卓青行道:“魔教‘明神诀’正是一门辅助功法,可以提速修行。” 萧平安道:“我练的是‘三圣朝元’,不知道什么‘明神诀’。” 沈放哈哈大笑,道:“你们不是说我大哥偷学的天台剑派‘天元造化功’,怎么又变成了魔教‘明神诀’?” 卓青行神色不变,道:“他两样功夫都窃归己有,但念他修炼不易,我等也不想赶尽杀绝,是以言辞留些情面,。” 沈放道:“前面我可听的清清楚楚,你们罗织的这第一罪,可就是勾结魔教余孽。不过你们这栽赃的伎俩,委实也不高明。前番精心编排,还是错漏百出。如今信口开河,更要笑死人。” 卓青行双目精光一闪,直视沈放,道:“你说老夫信口开河?” 陈观泰重重哼了一声,道:“是你们要讲理,老子陪你们坐到当下,怎么,打算不讲理了么!臭小子,你继续说!有老子在,看谁人敢动你。”他显是已经动怒,“老子”二字也说出来了。但他辈分最高,年纪已近九旬,便是倚老卖老,也无人敢置喙。 沈放心中暗喜,心道,先前萧大哥说这老头护犊子,我还心有疑虑,如今看来,这糟老头子好的很呐,那我还怕什么。微微一笑道:“众所周知,‘明神诀’在魔教也是无上秘法,只有教主方可习练。我这大哥不过跟人关在一个牢里,何德何能就能得此奇功。” 不待卓青行回答,追道:“更何况我大哥去年被你们抓去,方才遇到那哥舒天。就算偷的抢的,骗的拐的,这功夫何时练成?你等怕又忘了,我大哥技惊四座,可已有些时日。” 云阳道人道:“如此说来,我等倒是错怪萧师侄了。萧师侄既然有‘三圣朝元’这样的奇功,那我派的‘天元造化功’想必也看不上眼,还请归还。” 萧平安道:“我不知道,我从来没见过什么‘天元造化功’。” 紫阳道人道:“萧师侄,你这‘不知道’三字太也违心。” 沈放心道,说不出道理,就开始耍无赖了么,衡山派与这两派会盟,真也是瞎了眼睛。正想怎么驳斥,却听陈观泰冷冷道:“怎么,我那乖徒孙乔人莫名其妙被你们关了十年,死的不明不白,一问你们都不知道。到平安这里,他不知道就不行了?” 江忘亭道:“乔人之死,还请贵派彻查个清楚,给我派一个交待。” 云阳道人道:“这个自然,那矿上的几个管事,我已经全都抓到,正在严刑逼问。” 留阳道:“那我龙阳师弟的账怎么算!他被你这小子暗算重伤,如今一身武功废了一半。我三派会盟,他也是你师叔,你怎能下此狠手!” 龙阳伤于萧平安与沈放联手之下,那一剑其实是沈放刺的。但如今天台剑派摆明了说谎,萧平安自也不会傻到实话实说。但你要一个忠厚老实之人,临时编造谎话,确实不易。方才不知道“明神诀”之事,他已是硬着头皮,如今被留阳追问,一时也不敢贸然作答。 还好沈放和他早有约定,若是讲理,他实话实话,但若是栽赃陷害,都由沈放代劳。沈放道:“你等栽赃陷害,图谋不轨,咄咄逼人,难道我大哥就要束手待毙?衡山派只有血性的汉子,没有逆来顺受的怂包。” 陈观泰哈哈大笑,道:“说的对,说的好!” 第八百零二章 诬陷陆 中和子道:“他勾结放跑那林倚天可是不假!” 云弄子也道:“他方才一口一个大哥,想来诸位也都听见了。” 沈放已是胸有成竹,此事关键,还是天台剑派和点苍贪图“明神诀”神功,这一节糊弄过去,其余事情都是可大可小。魔教树敌虽多,但毕竟是三四十年前陈年旧事。除了丐帮苦大仇深,一直紧盯魔教残余,其余各派,大多嘴上说说而已。眼下又有陈观泰和衡山派撑腰,更是闹不起来。道:“这可怪不得我大哥,大家同为阶下囚,难免同仇敌忾,就便暂时化敌为友,也是寻常。” 萧平安也道:“是,我与那哥舒天初识,他也没告诉我他是魔教中人,我如何晓得。后来知道,早与他一刀两断。” 留阳道:“哼,信口雌黄,他对我派弟子发难,你一出现,他就手下留情。我还听说,他给了你好大一笔钱。” 云阳道人皱了皱眉头,自己门中几人,正阳和纯阳都是过于刚烈,此事根本就瞒着他们。可这留阳、龙阳二人,确实有些不中用。这等话拿来说什么,反惹的旁人笑话。 果然褚博怀道:“此子以德报怨,正是侠义本色。” 沈放道:“五万两白银,乃是那哥舒天捐给信阳城抗蝗灾。此乃仁德之事,怎么,他即便是魔教中人,就不能做好事了么?” 陈观泰道:“莫争这些没用的,我等还有大事要谈。褚兄、岳掌门,你们几位意下如何?” 褚博怀道:“我一直相信平安品行端正,并无越轨之行。” 岳思彰道:“贵三派既然会盟,就该坦诚相见。天台与点苍也是事出有因,一片好意。今日误会澄清,也是好事一桩。” 仪琳师太道:“此番辩证清楚,此子便有小错,也是无伤大雅。” 甄意融道:“此子身怀奇功,那是他福源深厚。恭喜衡山派得此佳徒。” 慧然师太道:“如今天下动荡,玄天宗崛起,咄咄逼人。我正道武林,还该放下成见,团结一心。三派会盟,乃是壮大之举,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切莫因小失大。” 江忘亭道:“云阳道长、云弄道长,两位可还有异议?” 云阳道人拱手道:“此事我等确实有些莽撞了,哎,可惜我派心血,还是断了着落。” 云弄子只摇了摇头。 江忘亭道:“那你们两个先下去吧。” 沈放心道,原来不光是为萧大哥之事,难怪如此大阵仗,倒想听听他们聊些什么。但人家已下逐客令,自然抓紧告退。 正要走,却听陈观泰笑眯眯道:“你叫沈放是吧,我瞧你骨骼清奇,是万中无一的武学奇才,正与我派有缘。我叫忘亭收你做徒弟,你也加入我衡山派可好。还有你那大叔,听说你还有六个师兄,都来都来,我一人给个长老做做。” 沈放笑道:“前辈玩笑了,我已经有师傅了。” 陈观泰一拍脑门,道:“对了,对了,还有敬亭老弟。没关系,叫他也一起来,我衡山上有的是地方。” 沈放暗笑,也不敢得罪这火爆脾气老头,应付道:“好,好,容晚辈仔细想想。” 陈观泰道:“你好好想想,老夫收你当徒弟也行。” 萧平安一愣,若是师公收沈兄弟做徒弟,义弟不是变成师叔了?沈放一拉他,逃一般出了大堂。 洛思琴悄悄起身,跟在后面。出了门,跟出院子,才叫道:“平安。” 萧平安回头,见是师娘跟来,登时诸般委屈涌上心头,眼眶瞬间湿了,哽咽道:“师娘。” 洛思琴柔声道:“傻孩子,这不都过去了。天台剑派和点苍派那点心思,大伙心知肚明。我跟你师傅早禀过你师公,今日决计不能叫他们得逞。不过此事你处理的极好,你这义弟当真没有拜错。此事就算揭过,日后再有人敢拿你武功说事,我衡山派绝不轻饶。” 萧平安心中感动,更是说不出话来。 洛思琴道:“你先去歇息,此番少林大比后,就跟我们回衡山,好生安息一阵子。” 萧平安连连点头,道:“子瞻来了么?” 洛思琴道:“他如今整日刻苦练剑,不愿下山,水姑娘陪着他。倒是你颜青姐姐也来了,她住在后院,你寻个人带你去。对了,还有那哥舒天,以后可莫要跟他再有来往。”说完转身急急便欲回去。 沈放一旁忍不住好奇,打听道:“你们里面要谈些什么?” 洛思琴道:“你这小鬼,哪这么大好奇心。” 沈放道:“好,好,不问,不问。” 洛思琴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对沈放道:“此番谢谢你了。” 沈放道:“他是我大哥,还谢什么。” 洛思琴微微一笑,道:“兄弟同心,其利断金。日后你们定要好好相处,帮扶相携。你俩一个福源深厚,一个足智多谋。平安什么都好,就是太过老实,有你在他身旁,我真的放心不少。” 沈放道:“那是自然,萧大哥也帮我许多。” 洛思琴点点头,径回大堂去了。 萧平安与沈放转去后院,未走几步,就见院墙下,站着两人,其一个巧笑嫣然,正含笑看着两人。 萧平安大喜,道:“颜姐姐,我们正要去寻你呢。”又赶紧对身旁那人施礼,道:“大师兄。” 那人正是颜青,一年不见,仍是英姿飒爽,笑道:“这么快就出来了,我还当你们要吵上一夜。” 另一人正是秦晋,对萧平安仍是不给笑脸,只是道:“没事了吧?” 萧平安点头道:“多谢大师兄。” 秦晋道:“谢我什么,没事就回去歇息吧。以后行事小心谨慎,不要给衡山派添乱。” 颜青摇头道:“刀子嘴,豆腐心。眼下这般淡定,方才在这院子里走来走去,路都被你踩平了。” 秦晋皱眉道:“你!”望了沈放和萧平安一眼,一甩衣袖,转身去了。 颜青掩口而笑,道:“算了算了,不理他,折腾半夜,也是饿了,咱们出去,寻个地方吃个宵夜。” 出了大门,萧平安才大大出了口气,心有余悸,问沈放道:“你说咱们说的那些,他们真的信么?” 沈放笑道:“堂上没一个傻瓜,自然不信。你没听你师娘说的清楚,此事心照不宣,他们贪图你身上奇功,咱们确实也有尾巴。大家道理讲不下去,各退一步而已。此番他们诡计不成,大哥你日后可还需防备,不能大意。” 萧平安叹道:“此番全靠兄弟你帮忙,若不是你早早寻我商量,分析利害,出谋划策,今日我定要折在他们手里。”眼下他也算了了一桩心事,但不知怎地,心中实是泛不起半点喜悦之情。 沈放道:“大哥你是忠厚之人,要你说谎话,当真也好生不易。” 颜青道:“他啊,可是执拗的不行。”忽然一拍脑袋,道:“哎呀,忘了,这么个小城,又是天灾人祸,半夜三更的,哪里去寻吃的。算了,算了,回去吧。” 沈放笑道:“今日了却一桩心事,正该庆贺一下。咱们寻个酒楼,摸进去好了。” 颜青道:“就算人家厨房里有些残羹冷炙,我可不要吃。” 萧平安哈哈大笑,道:“颜姐姐放心,我这兄弟的手段,皇宫里的御厨也比不上。” 颜青惊讶道:“你会做菜么?” 沈放正色道:“颜师姐,那个‘么’字后面的都可以去掉。” 三人寻了座酒楼,名为“回望楼”,取得乃是苏辙诗“峻极登高二十年,汝州回望一依然。”之句。 酒楼早已关门,三人翻墙而入。直入后厨,院中遇到个守夜的伙计。坐张凳上,正自瞌睡。颜青眼明手快,上前一指,将他点晕过去。 沈放赞道:“颜师姐,果然是行家。” 颜青斜他一眼,道:“油嘴滑舌,一会做出来不成样子,才叫你知道我的手段。” 晃着火折子进了厨房,点起油灯,却是大失所望。偌大个厨房,锅碗瓢盆,油盐酱醋,姜葱蒜,一应俱全。可翻遍了柜子,只寻到三五个蔫了吧唧的紫茄子,四个萝卜,六七个芥菜疙瘩,一点榆粉,都摆在案上。 颜青却是笑了,望望沈放,道:“哈哈哈哈,连块咸肉也没有,看来今日有人逃不了一顿毒打。” 沈放也觉为难,万想不到如今这登封城里,竟穷成这般模样。望望案上几个茄子、萝卜、芥菜,道:“路上听德秀提起,他们少林寺有一道‘糖醋茄鱼’,可以一试。这芥菜乃是此地特产,虽不够新鲜,但做个凉拌芥丝,倒也不难。” 颜青更不报希望,道:“你这做菜的本事原来还是道听途说,算了,算了,回去罢,好好的觉不睡,跟着你们两个疯子跑来跑去。”她倒似忘了,说要出来吃宵夜的可也是她。 正说话,“忽”的一声,窗外飞进一物,正落在案上。毛茸茸一团,竟是只兔子。 三人大吃一惊,萧平安和沈放齐齐一步,将颜青挡在身后。颜青方才看清那是个什么,已被两人挡在身后。心中也是惊讶,萧平安也就算了,这沈放反应竟是更快。 第八百零三章 诬陷柒 萧平安沉声道:“哪位高人?” 沈放却是笑道:“还有没有?” 窗外一人道:“你还想要什么?” 沈放道:“骆驼有没有?” 窗外那人嗤笑一声,又一物扔了进来,落在案板之上,却是只山鸡。随后脚步声响,一人自大门走了进来。这酒楼后厨宽大,窗户离门足有五六丈远,此人身法着实快的出奇。 萧平安一见,却是又惊又喜,道:“哥舒大哥,你怎么来了?”猛然想起,前番师娘还叮嘱,莫要和此人来往。又忍不住寻思,哥舒大哥武功又高了一截,我也要快速化去那些真气方好。 来人正是当今魔教教主哥舒天。冷笑一声,道:“你是我弟弟,被人冤枉,我岂能不来看看。” 萧平安心下一暖,道:“有劳大哥记挂,如今已没事了。” 哥舒天寻了张椅子坐了,大喇喇道:“是啊,你有陈观泰那老鬼撑腰,翅膀硬了,要跟我一刀两断了是吧。” 萧平安摸摸头,道:“是沈兄弟叫我说的,说与他们虚与委蛇。咦,你怎么知道的?” 哥舒天道:“你还是一般的笨,我自然是听到的。那个臭小子叫你说的,你自己没脑子吗,你自己怎么想的?” 萧平安好生为难,道:“大哥你虽然骗了我,但也对我有恩。我觉得你说的对,正派有坏人,邪派也有好人。他们不知道你为人,其实你也是被人家冤枉的,性子才变的古怪暴戾……” 哥舒天怒道:“你说我古怪暴戾?我哪里古怪!” 萧平安本还想说,“你将来做个好人”,听哥舒天发怒,再不敢言语。 颜青一旁奇道:“你就是那个魔教?” 哥舒天白她一眼,道:“有这么叫人的么?” 颜青道:“哦,对,对,是魔人前辈,你怎地跟这傻子结拜。你们魔教做事,当真让人捉摸不透。” 哥舒天道:“越说越不成话,什么魔人,老夫明教教主!” 颜青掩口笑道:“老爷子你真逗,哪里还有魔教。”忽地神色一变,道:“你一直在那边偷听?那可是一屋子高手啊,陈爷爷灌顶境啊,你究竟什么修为?” 哥舒天轻描淡写道:“陈观泰么,我这么多年积攒的真气还没有化完,还差他那么一点。” 颜青更奇,道:“那你如何偷听。” 萧平安忽然想起,道:“我想起来了,周天赋里有一门‘木隐’,可以收敛气息,默默无闻,乃是潜伏偷听的不二法门。” 哥舒天道:“呸,说你小子没出息,当真一点不假。‘木隐’是给你潜伏偷听用的么!木隐于林,神鬼不察。这门功夫练到家,站在你面前,你都看不见。偷袭,暗杀,妙用无穷。” 旁边“叮叮当当”却是沈放已经动手做起菜来。三人本是说话,慢慢却都停了话头,聚精会神,看沈放做菜。 七尺灶台之间,沈放如同排演过一般。升起火灶,铁锅摆上烧水,转身切削,给兔子扒皮。如行云流水,绝无半点多余的动作。 哥舒天也有些出乎意料,道:“原来这小子是个厨子?” 颜青道:“架势花哨有什么用,菜是用来吃的,又不是看的。” 萧平安道:“沈兄弟做菜真的很厉害的。” 颜青嫌弃道:“好吃我也不吃。这茄子在我们那边叫‘落苏’,性寒,吃到喉咙里麻麻痒痒的,生吃还会闹肚子。” 哥舒天道:“麻麻痒痒有什么奇怪,这茄子根茎叶子,本就可作麻醉药之用。吃了叫人下肢瘫痪,要不怎么叫‘落苏’。” 萧平安吓了一跳,茄子宋时已是寻常果蔬,他可吃的不少。 颜青道:“你别听他瞎说,南边的传说,说吴王阖闾儿子瘸腿,避讳,将茄子称作‘落苏’,又有人说是避讳钱镠的瘸腿儿子。都是子虚乌有。” 哥舒天笑道:“南蛮都是大舌头,能把‘茄’说成‘瘸’。” 颜青本是南方人,一听便不高兴,立刻回敬道:“那也比你们北边的好,哈哈,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 萧平安莫名其妙,道:“这话有什么奇怪?” 哥舒天道:“是啊,有何奇怪。” 颜青道:“你说这话什么意思?” 哥舒天道:“拿孩子当诱饵套狼呗。” 颜青笑道:“打猎的再狠,哪能拿自己孩子套狼。这话是晋人说的,晋人‘鞋’‘孩’不分。狼善跑,猎人打狼,往往翻山越岭,把鞋子也磨破。舍不得鞋子套不住狼,说的其实是鞋子。” 萧平安恍然大悟,笑道:“原来如此,我也奇怪,这打猎的,这么心狠的么。” 哥舒天也笑,道:“原来如此,如此说来,另一桩故事,也是以讹传讹了。” 颜青掩口而笑,道:“倒霉孩子。” 两人相视而笑,唯独萧平安还是一头雾水,道:“你们笑什么?” 哥舒天瞥他一眼,道:“怎么你身边每个人都聪明的紧,就你是个傻瓜。我还偏偏就和你个傻子结拜。她说下雨天打孩子啊!” 萧平安这才明白,也是哑然失笑。心道,原来如此,我也奇怪,下雨天为什么要打孩子,原来是做草鞋。 一旁沈放笑道:“两位见多识广,我也涨了见识。” 哥舒天却是眉头一皱,道:“臭小子,方才还夸你像个厨子。你到底会不会做菜,怎地把山鸡和兔子一起煮?鸡兔同笼么!” 沈放就手拿过一根扫把,截下一段竹竿,在手中慢慢削刻,道:“兔肉性味甘寒酸冷,雌山鸡甘平微寒,两者实不易同食。我又不是做山兔山鸡汤,只是两味中和,熬出来的汤汁另有用处。” 哥舒天将信将疑,道:“你知道如今打个兔子山鸡有多难,若是给我糟蹋了,瞧我不收拾你。你有现成的菜刀,手上又刻个竹刀干什么?” 沈放道:“一会切这茄子。”知三人不知,解释道:“这茄子若是用铁刃去切,片刻便会变黑,味道也要变化,须得用骨刀或是竹刀切剖。” 哥舒天嗤之以鼻,道:“你怎知道?故弄玄虚,装腔作势,我瞧你也没什么本事。” 沈放已将锅中兔子山鸡取出,兔子拿来烧烤,山鸡放入萝卜,又加入诸般调味之料,大火炖汤。回道:“你不入庖厨,自然不知,这法子北魏《齐民要术》便有所述。” 哥舒天一翻白眼,皱眉道:“你这是嘲笑我不读书么!” 沈放笑道:“哪里哪里,你怎如此多心。” 哥舒天道:“我谅你也不敢。” 沈放知他脾性,不与他斗嘴。再将茄子去皮剖开,切成细条,双斜刀切出鱼鳞之形。既是茄鱼,自然要作鱼形。 宋代苏颂《图经本草》记述当时南北除有紫茄、白茄、水茄外,江南一带还种有藤茄。但这些茄子无一例外,都是圆的。隋炀帝很喜欢吃茄子,并给它赐名为“昆仑紫瓜”。因而沈放要用镶嵌之法才能将一根根茄条拼成鱼形。 哥舒天看的津津有味,也不坐了,起身站在一旁,又插口道:“色香味意形,你这形倒是先有了。这做的什么,素鱼么?这天下就数和尚口是心非,说不碰荤腥,吃个茄子却也要做成鱼样。”此人大约是被关的久了,出来之后,话是越来越多。 沈放微微一笑,摆好茄鱼,再以榆树粉勾芡。 今人常用勾芡的玉米、土豆、红薯宋时都没有,但勾芡之法,早有流传。《礼记·内则》中言菜肴调和,云:“堇、鈈、枌、榆、免、槁、潃、瀡以滑之。”滑之便是勾芡之意。其中“堇”便是乌头,味苦且有毒,用者不多。但榆根之粉,则有微微的甜味。 再下滚油烹炸。茄子一物,最是吃油。但油气过大,自然生腻。因此这烹炸茄子,火候至关重要。 炸好的茄子取出,那边烧烤的兔肉也在架上取下。沈放这才动手拿起芥菜,破皮切丝,下刀飞快,入盘调味。 四个菜同时入手,他却是有条不紊。颜青看的目不暇接,咋舌不已。她出身钟鸣鼎食之家,自是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见识不凡。见沈放这四道菜还未成型,但色、香、味已逐渐展露无遗,的确是生平少见的高手。 转眼四道菜终于上桌。萧平安、沈放无所谓,哥舒天和颜青却是讲究,非要去到酒楼,点上蜡烛,摆好碗筷,一丝不苟。 一切就绪,待要落座。却听哥舒天道:“再加一副碗筷吧,外面这位,站了好半天了。” 就听外面一人哈哈大笑,道:“果然还是瞒不过教主。” 沈放心念一动,此人说话声音倒是有些耳熟。 门外走进一人,五十余岁年纪,身材不高,粗手大脚,粗布短衫,一张黑脸,浓眉大眼,貌不惊人。对哥舒天抱拳道:“哥舒教主,幸会幸会。” 哥舒天道:“你认得我?” 那人道:“仰慕已久,可惜缘悭一面。” 哥舒天呵呵一笑,道:“你自那宅子一直跟我到此,就是为了仰慕我么?” 第八百零四章 诬陷捌 那人面色微微一变,他原本以为自己行迹方露,却不想人家一早知道自己跟在后面。若是此人有心暗算,心底忽地一寒,勉强笑道:“教主神机妙算,在下长江三十六水寨盛千帆。冒犯之处,还望海涵。”他自报家门,那是不敢托大,自示清白之意。 沈放听他又说几句,忽然想起,此人岂不正是天台剑派与昆仑相斗之时,在自己身后说话之人。 一旁萧平安和颜青也依稀想起,当年柳家堡拜寿,确也见过这位水上的枭雄人物。 哥舒天一贯毒舌,对他也是毫不客气,道:“听说你被玄天宗打的落花流水,怎么还有脸出来晃荡。” 盛千帆丝毫不以为杵,自在桌前坐下,道:“龙教主天下人杰,玄天宗如日中天,败在他手下,我有什么见不得人?” 哥舒天摇头道:“你这不是能屈能伸,我瞧是胸无大志,自甘堕落。” 盛千帆哈哈一笑,道:“人在屋檐下,岂能不低头。”拿起筷子,夹起块茄子,送到嘴中,“咦”了一声,道:“这口感好生奇怪,真的跟肉一样,还有鱼味?嗯,鲶鱼的味道。” 沈放赞道:“前辈好本事。” 哥舒天也夹一块,慢慢咀嚼咽下,点头道:“不错不错,少林寺的糖醋茄鱼我也吃过,不是糖就是醋,粉里全是素油,又甜又腻。你小子这烧法,可是高明多了。你们几个,忒不成话,老夫点评,你们不洗耳恭听,抢什么!” 颜青夹了块兔肉在碗,盛千帆直接上手,撕下条鸡腿,沈放也撕下条腿,却是夹到颜青碗里。只有萧平安听话放下筷子,嘴里塞了老大一块茄子,傻傻看着哥舒天。 这四道菜特色鲜明,茄鱼软糯又不失紧致,调味别出机杼,竟真的有鲜鱼的味道。 烤兔外焦里嫩,层次分明,调料只两味,一味胡椒,一味青盐,但丝丝入味,而且不见一点兔肉的酸味。 山鸡萝卜汤油而不腻,看着面上一层黄油,喝到嘴里却是清淡爽口。炖完汤的鸡肉失了精华,多半少了滋味,但这只山鸡,肉质却是鲜嫩,一口咬下,回味还有甜香微辣之感。原来沈放不是简单将萝卜切块炖汤,而是切片一层层镶入鸡肉之中,并加了些芥丝。 最后一道凉拌芥菜,鸡兔汤为底,加盐、椒,少量香油,鲜脆爽口。 几人赞不绝口,片刻吃的干干净净。 哥舒天很不高兴,道:“黑泥鳅,你还真不拿自己当外人,胡吃海塞。我们四个没你一个吃的多,早知道就让你在外边站着。” 盛千帆寻了根竹签剔牙,道:“教主你吃的不比我少,我可是饿了一天了。” 哥舒天道:“少放狗屁,你跟着我作甚么?” 盛千帆道:“信阳城北二十里,袁家湾。” 哥舒天双目一凛,道:“你怎么知道的?呵呵,莫非你也想分一杯羹。” 盛千帆道:“七百二十一口木箱,从我长江上过,我若是不知,这泥鳅也白当了。只是兵荒马乱,前沿烽火之处,数万人的眼皮底下,动用人手如此之少,安排如此巧妙,我也佩服的五体投地。因此我早吩咐一线的兄弟们,万万不可插手。上岸之后,如此多的财物,竟是忽然又断了线索。我说对教主仰慕,确实发自肺腑。我瞧当今天下,能跟教主一较长短的,屈指可数。” 哥舒天道:“你真不知道?那要不要我告诉你。” 盛千帆笑道:“钱财身外之物,够花就行,我还没那么贪心。” 听这几句,众人也都明白。沈放心道,难怪他在信阳城,随手就拿的出五万两白银,原来是起出了魔教的藏宝。这哥舒天心高气傲,拿这些钱定有图谋。哦,原来当年他也不是莫名其妙约战天台山,根本就是冲着信阳藏宝来的。只是一念之差,足足晚了三十年。 颜青道:“瞧不出来,老爷子,你是有钱人啊。” 盛千帆道:“那当然,教主信阳撒出去五万两,转回头就拉回了七万两。” 萧平安奇道:“什么?” 哥舒天斜他一眼,道:“不该知道的别问。黑泥鳅,你想怎么样?” 盛千帆长叹一声,道:“实不相瞒,教主这样的人物,我躲着走还来不及。实是我家教主,想与教主聊上一聊。” 哥舒天眼睛一眯,道:“龙雁飞?呵呵,怎么也变你家教主了,你的水寨不干了么?” 盛千帆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啊。” 哥舒天道:“你一句话说了两遍,是心有不甘吧。” 盛千帆道:“那倒没有,识时务者为俊杰。龙教主何等样人,教主见过就知。” 哥舒天道:“我要是没兴趣呢。” 盛千帆道:“我不过带个话,去与不去,跟我可没关系。” 哥舒天道:“龙雁飞算什么东西,不见。” 颜青吐了吐舌头,道:“你口气真大。人家玄天宗号称古往今来第一大帮,人数超过丐帮,旗下高手远超少林昆仑。庙堂江湖,左右逢源,根深蒂固。你那过街老鼠一般的魔教,拿什么跟人家比。” 哥舒天道:“他若真的聪明,就不会摆这么大摊子。” 盛千帆起身道:“那我就不搁这讨人厌了。”对哥舒天拱手道:“这上了岸,长江三十六水寨一无是处,但到了水里,还有几分本事。以后教主有用的到的地方,说句话就成。” 哥舒天微微一笑,欠了欠身,还了半礼。他对盛千帆语言犀利,但礼数却是未缺。 待盛千帆出门,沈放忍不住笑道:“教主果然炙手可热,这么快就有人来招揽。” 哥舒天冷哼一声,道:“别给我火上浇油,道我瞧不出你那点小心思么。”摇了摇头,道:“四岳加上青城、峨眉,还有天台、点苍。这么多人聚在少林寺,还有其他帮派,全都蠢蠢欲动,能没有好戏看么。” 沈放道:“少林昆仑大比,消息真是昆仑故意放出去的么。” 哥舒天道:“天南地北,有先有后,时辰掐的如此之准。” 沈放道:“你是说玄天宗也有份。” 哥舒天道:“还能有哪个?” 萧平安吃了一惊,道:“你们说玄天宗跟昆仑派是一伙的?” 沈放道:“我在临安,就见到栾星回兄弟跟着大荒落。” 萧平安忧心忡忡,他此次来少林,总觉心惊肉跳。适才与天台剑派纠纷之事告一段落,心情却还是沉重。忍不住道:“咱们去跟掌门说,这次大会不去了吧。” 颜青道:“亏你想的出来,此次盛况空前,江湖上的人哪个好意思不来。那些不够格的,求也求不来,山也进不去。” 哥舒天也道:“怕什么,一点出息没有。再说了,天塌下来,也有个高的顶着,还轮不到你们几个担心。你们走吧,我就在这睡上一觉。” 萧平安三人起身,告辞要走。萧平安忽然想起一事,自怀中掏出那块“摩尼令”,道:“哥舒大哥,这个还你。” 哥舒天道:“什么。”随手接过,随即面色大变,正正反反,仔细端详,手掌微颤。 萧平安认识他至今,还未见过他如此失态。 半晌哥舒天才抬起头来,道:“你知道这是什么,真就这样给我?” 萧平安道:“‘摩尼令’啊,听说是你们魔教的信物。” 哥舒天道:“你可知它有何用?” 萧平安道:“听说有这个,练会了“明神诀”和“大阴阳周天赋”,就能当教主。” 哥舒天道:“你不动心么?” 萧平安连连摆手,道:“不,不,不,师娘交待,叫我不要跟你混在一起。” 哥舒天皱眉道:“你小子没完了是吧。这个怎会在你手上?” 萧平安一指沈放,道:“沈兄弟给我的。” 沈放无奈,将燕京之事大略说了一说,古墓与栾星回争斗之事,含含糊糊带过,只说偶然在墓中寻到这块牌子。 哥舒天眉头紧锁,口中喃喃道:“这牌子怎会在柴九手里?六十余年了,这难道真是天意么?”凝神思索,好半天功夫,忽然道:“滚、滚、滚,都给我先滚。奶奶的,本想还你个人情,谁知倒还又欠了你一回。” 回去宅院,睡过一觉。清早起来,萧平安特意带沈放一起,前去给师傅师娘请安。四人屋中闲聊,沈放将当年之事说了,又说与萧平安这一路所闻。他口才极好,又且诙谐,绘声绘色,时时逗的萧登楼、洛思琴两人忍俊不禁。 不觉已是日中,忽听外面有人吵吵闹闹。萧平安和沈放一听,便知是宋源宝来了。 出门一看,却不是宋源宝与旁人吵架。花轻语、柴霏雪、叶素心等人一个不少,自己人正说的热闹。 见了萧平安跟沈放,宋源宝立刻过来,责备两人不够义气,有难不肯同当。 沈放道:“你们说些什么呢,这么热闹?” 叶素心说了萧平安被秦晋带走之事,其余人自都是着急。本待立刻跟来登封,被云锦书劝住,商定一早同来。 到了登封,刚刚进城,却被一伙人拦住,气势汹汹要寻慕小倩的麻烦。 原来慕小倩所杀的那个淫贼,竟是福建欧阳世家的欧阳宗风。欧阳宗言兄弟,带着家中两位长老,还有若干同辈,围住众人,要慕小倩给个交待。 洛思琴一旁听到,也是吃惊,道:“欧阳宗风?这麻烦可惹的不小。”但看那叫慕小倩的女子,好端端站在人群之中,也颇是有些惊奇。 慕小倩对沈放点了点头,道:“你那日之言如醍醐灌顶,我已拜托同门,向欧阳家解释了此事。我也没有半点隐瞒,确是那欧阳宗风采花被我遇到。我本也不是他对手,稀里糊涂将他打死。” 宋源宝忍不住多嘴,道:“此事又是栾星来那个讨厌鬼跟着挑拨,幸好有个叫欧阳延方的老家伙来了。吹胡子瞪眼,说子虚乌有的事情瞎吵吵什么,宗风乃是得了重病,跟恒山派没有半点关系。”他学欧阳延方说话,倒也惟妙惟肖。 沈放闻听又有栾星来的名字,也是奇怪,暗道:“这昆仑派兴风作浪,究竟打的什么主意?” 说了半天,才发现孙弘毅竟也跟了来,一个人默不作声站在墙根。萧登楼和洛思琴瞥见,也是吓了一跳。再听这江湖上臭名昭着的恶人竟喊萧平安师傅。 两人面面相觑,一脸惊愕。想的都是,完了,平安真的学坏了。 注:“舍不得鞋子套不住狼”,在古汉语中是没有j、q、x这三个音的,现代汉语中的j、q、x一部分来自古时的g、k、h,一部分来自z、c、s。所以,在古汉语中“鞋子”不读作“xie子”,而是读作“hai子”。后来,“hai”音分化,一部分仍读作“hai”,另一部分则读作了“xie”,“鞋”字即属于后一种情况。在我国山西、四川、湖北、湖南、江西、上海、广东等地的一些方言中,“鞋子”一直被读成“haizi”。 第八百零四章 盛会壹 冬日十一月初九,下了一日一晚的雪。第二日初十,雪去天晴,少室山内外,山舞银蛇,原驰蜡象,银装素裹,万般妖娆。 天刚放亮,少林寺连天峰之上,已是熙熙攘攘,人满为患。 少林寺虽也广大,但此番来的人实在太多,各派掌门长老,武林耆宿,有名有姓的人物,不下四五千人。委实容纳不下,只能将会场置于少室山之顶的连天峰。 连天峰又名摘星台,亦与紫霄峰合称并玉峰。隐在群峰之间,山势尤为险峻,如刀削斧劈一般。明代徐霞客登此峰,几乎丧命,记之曰:其顶中裂,横界南北,北顶若展屏,南顶列戟峙其前,相去仅寻丈,中为深崖,直下如剖。两崖夹中,坑底特起一峰,高出诸峰上,所谓摘星台也,为少室中央。绝顶与北崖离倚,彼此斩绝不可度。 眼下刚刚下过雪,峰顶朔风凛冽。风大处几乎站不住人,不少登山的人已在骂娘。好在主会场是在摘星台下一处,乃是一块天然的空地,四面有崖壁松林围合。群雄自南登临,越走越是开阔。 既是比武,居中自是擂台。黄土夯实的土台,四四方方,长宽都是七丈有余,远比寻常的擂台宽大的多。 围绕擂台四方,群贤毕至,少长咸集,袂云汗雨。 古人列席,一般尊卑依照西、北、南、东为序。一逢大会,最难摆的便是座位。江湖人要面子胜过性命,一个照顾不周,就都是泼天祸事。去年衡山三派论剑,刻意以三派所处方位列阵。此番少林也学了过来。 少林乃是主人,自在西侧,各大派的首脑人物,也都在西侧就坐。其余各派依照南北方位,分散四周。如此一来,四面八方,各地的帮派孰强孰弱,再定座次,自是容易了许多。 名门大派,皆有自己的坐席。但毕竟场地有限,不能排的太开,大派十六张,中派十张,小门派四张。门下弟子众多的,只能站在后面。说是小门派,但能在此间混到四把椅子,也得是一方势力方才够格。因是户外,容易遮挡视线,各派场地,均不搭棚子,但可以竖起本门旗帜。 至于那些无门无派,名声又不够响亮的,就委实顾不过来,只能留出足够空地,让他们自作安排。 今日上山一众武林英豪,虽早有预料,但待来到现场,仍是个个瞪大了眼睛。只见摘星台上,各门各派的彩旗招展,遮天蔽日。平日江湖上难得一见的人物,如今若过江之鲫,一眼能望见四五个。 此次大会,阵容之鼎盛,远超八十年前。少林、昆仑、玄天宗、丐帮、泰山、衡山、华山、恒山、铁掌帮、峨眉、青城、天台、点苍、五台山、长江三十六水寨、百花谷、四大世家、蜀中唐门,这些江湖巨擘几乎皆是掌门、家主亲至。 铁剑门、九华山、下九流、雪花帮、漱雪堂、形意门、八卦门、鹰爪门、八极门、六合刀、五虎断门刀、河间府霍家、还有墨梅生所在的墨家之类的二、三流势力,更是数不胜数。甚至连比昆仑还难得一见的崆峒派也有长老前来。但全真、龙虎山等一心传教修道的宗门仍是回避,不肯与会。 至于沈放萧平安等人在燕京遇到的什么温州龙虎堂、福州铁鲨帮、建州血手会、衢州黑虎堂、江南雷公派、韦陀门、徽州铁叉会、平江府小刀会、平日里在当地也是一方之霸,到了此间,却是默默无闻,一个个都老实了许多。 各派都身着本门服饰,五彩缤纷,颜色分明。少林着黄,昆仑穿白,玄天宗为黑,衡山派则是暗红之色。特别是一些年轻小辈,身着本门劲装,一个个器宇轩昂,英姿飒爽。 此外,一些独来独往的人物也是不少。剑大师封万里、八奇中的归无迹、谢疏桐,天狼星卫北狩、沧州擒龙手韩天宇、铁背苍龙铁金全、青龙佛手姚呈希、大名府铁背金刀赵空诚、贵阳玉树夫人等人都是声名远播。 西边主位,自是最引人瞩目。能在此占据一席之地,都是江湖中叱咤风云的角色。少林方丈虚明自然居中,右手乃是昆仑掌门姜子君,左边的位置却是空着。 如今如日中天的玄天宗教众分堂遍布天下各地,但还是以总堂所在燕京为原,列阵正北。丐帮占据正南,正东位置仍然给了泰山派,占据西侧的,自是昆仑派。 衡山派陈观泰和江忘亭也都在西侧主位落座,其余人都在南侧,位子紧靠丐帮。衡山派如今蒸蒸日上,开封一战,更是轰动天下,自然也是第一等的待遇。场地宽大不说,两排十六把椅子,也是一个不缺。 朱雀六子和其他四位长老占了十张椅子。其余五张椅子,给了与衡山派交好的武林人物。颜青的师傅放鹤老人陆天鹤便占了一张,衡州的铁马银钩吕南仁武功算不得出类拔萃,但广交朋友,有孟尝之风,在湘中湘南等地声望不小,也得了一张座位。其余三人,也都是湘地德高望重的大人物。 能在大派中有一个座位,自是人人羡艳,前来见礼招呼的同道络绎不绝,陆天鹤等人也都是满面春风。 萧平安站在衡山派阵中,跟在秦晋和颜青身侧,他如今名头响亮,已是盖过秦晋,但在派中,秦晋仍是公认的八代首席大弟子。 沈放、叶素心、秋白羽也都站在衡山派阵中。沈放师傅、大叔都未到,自然无处可去。秋白羽被踢出玄天宗,本来想跟宋源宝混,可宋源宝嘴巴实在太臭,气的他还是跑到衡山派阵中。叶素心对峨眉派早已死心,对那边是看也不看一眼。加之这些日子,她与颜青聊的火热,甚至住到了一起。 这两日,各大派的人物络绎不绝。沈放跟萧平安都是一身麻烦,也不敢出去与人叙旧,一直老老实实呆在衡山派营地之内。 眼下几个女子也嘴上不停,只是都是颜青和另一个衡山派的女弟子说话,叶素心偶尔才插上两句。说来也巧,那女弟子名叫宋倩,正是秦晋的结发妻子。 最古怪的是,孙弘毅也非要跟来,一点不忌惮丐帮群雄云集。他虽然臭名昭着,但也大名鼎鼎。大喇喇站在萧平安边上,顾盼左右,旁若无人。有认得他的,见他居然站在衡山派阵中,都是啧啧称奇。朱雀六子也是莫名其妙。 萧登楼见了,也是无语,再看萧平安,更是忍不住道:“不是给你带新的衡山袍服了么,怎么还穿着旧衣服,你这件都破了,还能穿吗?” 萧平安脸上一红,摸摸头道:“师娘帮我缝好了。” 洛思琴一拉他,道:“好了,好了,大喜的日子,不要见了徒弟就摆架子。” 萧登楼摇摇头,跟洛思琴自去前排坐了。 秋白羽笑道:“你们两个一个德性,都是抠门的很,有新衣服不穿。”就便衡山派阵中,也少有着旧衣者,唯独萧平安和沈放两个煞是惹眼。 孙弘毅一旁不怀好意,笑道:“这两个省钱娶媳妇呢,哪像你,三十好几的人了,一个相好的姑娘也没有。” 秋白羽刷的一下,满脸通红,狠狠瞪了孙弘毅一眼。 云锦书、沐云烟、柴霏雪三人却被花轻语拉走,站在西南百花谷阵中。百花谷乃是两日前到登封,自那以后,沈放就没见过花轻语一面。 场上最尴尬之人,却是宋源宝。泰山派只有师傅两人,但泰山派却被奉为四岳之首,占据正北,位置还是第一。褚博怀已在西边就座,这边就一个宋源宝。给他椅子吧,以泰山派地位,要十六张,给少了也不成话。但给他十六张,又实在太过浪费。最后不知怎么想的,给他配了五张椅子。别人都是双数,唯他这边是单数,也是独一份。 宋源宝倒也有自知之明,五张椅子在面前,也不敢去坐。但这小子又爱出风头,看着那椅子,心里如同有一万只蚂蚁在爬,不住蠢蠢欲动。场上这许多好手都没有座位,我若是坐了上去……。有心拉萧平安和沈放等人过来,一起耍耍威风,过去一说,吓的萧平安连连摆手。 从衡山派阵中跑回去,远远却见五张椅子上已经坐了人。心道,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没听师傅说咱还有什么朋友要来啊,什么人如此大胆,居然敢抢我泰山派的座位! 到了近前一看,倒吸口冷气,差点转身就跑。五张椅上,却是坐的墨非桐、公孙十三、玉姑、阴长生、郭汾阳五人。这前面三人他本未见过,但有阴长生在,一猜便知。 玉姑笑道:“小元宝,来来来,认得姑姑吗?” 宋源宝眼珠一转,立刻换了副笑脸,道:“那哪能不认识呢,有墨先生、公孙先生、郭先生坐镇,谁还敢小看我泰山派。” 第八百零五章 盛会贰 玉姑道:“可我看你方才怎么想跑,来,站姑姑后面,老老实实,今个你哪也不许去。” 宋源宝一脸苦瓜,道:“萧大哥说了,叫我去他那边。” 郭汾阳也笑道:“你泰山派弟子,跑人家衡山派去干什么。” 大会启幕,定在辰正(早八点)时分。开场主人自要客套一番。知客院执事德颂出面致辞,什么“嵩山之巅,杳霭流云、琪花玉树,嘉宾荟萃,胜友如云,珠履三千,千里逢迎,不尽倚望之思。”什么“见贤思齐,陈蕃下榻。伫候贲临,敬先拥帱。蓬荜生辉,载欣载奔。”一篇文章四平八稳,面面俱到,读来谈霏玉屑,滔滔不绝。对前来的各派也是各有恭维感谢之辞,礼数周全。 一篇文章,足足念了大半个时辰。好在众人都是刚刚睡饱,没有被他说睡过去。 沈放心中也是焦躁。连等了几日,却始终未见大叔和诸位师兄前来。少林昆仑大比,轰动武林,群雄毕至,如此大事,大叔自无不来之理,此际还不见人,莫非又遇到什么麻烦? 大会已是正式开场,群雄都已经陆续入席。丐帮帮主史嘲风、泰山掌门褚博怀、华山派掌门岳思彰、衡山派掌门仪琳师太、衡山派掌门江忘亭、铁掌帮帮主林离方、青城掌门甄意融、峨眉派掌门慧然师太、天台剑派掌门云阳道人、点苍分宗掌门云弄子、崆峒派大长老酆宗衡、蜀中唐门大掌柜唐无意、四大世家柳一巽、欧阳立谨、南宫志群、盛云英,百花谷主花月如、长江三十六水寨总寨主盛千帆、五台山主持晦光大师、铁剑门门主郭澄阳、九华山方丈明觉。还有诸如陈观泰、赵空诚、封万里等人,也在西侧就坐。 但虚明左首那张椅子仍是空着。 德颂下场,又换了昆仑派的一位长老登台。昆仑派有三圣六绝,共称九老。三圣乃是半步天下廖显扬、神形无影邱步云、书香满园虞子墨。六绝分别是绝情剑何济升、玉枕仙君楚卿文、起死回生卞思梁、天道难违米元泰、苦竹散人丁伯舆、鬼见愁倪承渊。 此际登台的,正是三绝之一的邱步云,也正是栾星来的师傅。六十岁上下,眉目清朗,白须飘飘,仙风道骨。 群雄早听的不耐烦,见上来一个,又是个看着就能说的。有好事多嘴的便道:“这位长老要说多久,我等明日再来误得了误不了?” 邱步云却是一句废话没有,开口便道:“此番比试,共分三日三局。今天这第一日,乃是少林空字辈对我昆仑二十七代弟子,共比五场,第一场轻功,第二场气力,第三场兵刃,第四场拳脚,第五场暗器。” 台下也是议论纷纷,此次大会要开三日,此前已经得知,但这比武的细节却是一直未曾公布,有人道:“大比三日,我等此番可是大饱眼福。” 有人赞叹道:“昆仑果然底蕴不俗,二十七代弟子,便是一辈只相差二十岁,也绵延五百四十年了。” 旁边一人道:“少林寺七百一十一年好不好!” 又一人道:“达摩祖师开创少林武学可要晚上一些。” 另一人道:“就你知道的多,达摩北魏孝明帝孝昌三年(527年),来到少林寺,才晚了几年?” 昆仑毕竟长期不与中原武林打交道,大半江湖人物,自然还是向着少林派。 有性急的大喊道:“你们都别吵吵,听人家说,后面比什么?” 邱步云笑道:“你们不是都嫌话多么,下面比什么,到时候再讲。”说完已经举步下台。 立刻有少林弟子开始布置场地,原来这第一样比轻功,也是在擂台之上。 只见一群少林和昆仑弟子,各自手捧一把竹竿,川流不息,上台之后,将竹竿一根一根插在台上,又以绳索相连。 黄土台子冻的结结实实,需以器具相助,才能在台上打出洞来,立上竹竿。 台下群雄初始不解其意,看了一会,有老谋深算的已经看出门道。这竹竿加绳索,如同在台上连成了一条通道,绳索分红白两色,趋行进退,变化多端,显是精心设计。擂台不过七丈方圆,但足足插了五百余根竹竿,密密麻麻,曲折反复,极是奥妙。 果然布置已毕,一老者上台,哈哈一笑,道:“这一场比的乃是轻功,两派各出一门弟子,通过此竹阵,用时最短者胜。” 有认得他的,已经大声鼓噪,道:“铁老爷子,你又来做裁判啊。” 这老者正是铁背苍龙铁金全,年岁既大,又是公正侠义,众人景仰。萧平安等人柳家堡拜寿,比武场上,这位也是裁判。 但这竹竿阵布置的实在复杂,很多人完全不解其意,有人高声道:“铁老爷子,这是个什么规矩,还须说的明白些。” 铁金全道:“老夫初见,也是犯糊涂。你们瞧,这竹竿林立,红色绳索所连,便是通道路径。通道之中,横向连有白色绳索,有高有低。竹竿三尺之处,皆标有一条红线,白绳高过,便要跳过,若是低,就需俯身钻过。逢高不跳,逢低不钻,皆要扣分。” 有人道:“明白了,明白了,红绳便是路,白绳乃是障碍。如此之难,亏得你们想的出。” 听了铁金全解说,众人再看台上。红绳连接的道路已是复杂难言,中间密密麻麻的白绳更是看的人眼晕。竹竿最高不过九尺,白绳最高在六尺,但最低却仅有一尺,须得贴地才能钻过。有的白绳障碍更是连续不断,三丈之内,足足六根白绳,有高有低。越看越觉其难,兴致也是越来越高。 铁金全笑道:“此次比试确属不易,老夫两只眼也怕看漏,因此还须四位朋友,分守四角,看看有没有人犯规疏漏。有没有哪位自告奋勇?” 各大派都是矜持,起哄的皆是闲散人等。铁金全办事利落,片刻请了四人上来。第一个便是华山派名宿定风剑余明阳,站了西边;第二位丐帮执法长老何安在,站了东侧;第三位铁掌帮大长老独钓寒江丁青元,站了南角;第四位沧州擒龙手韩天宇,站在北角。这四人皆是以严厉着称的人物。 一切就绪,好戏终于开场。首先挑战的乃是昆仑派弟子,十五岁年纪,名叫方空原。一身贴身短衣,结束的整整齐齐,显是早有准备。 昆仑派武功博大精深,轻功乃是其中一绝。昆仑三圣中,半步天下廖显扬、神形无影邱步云,有两位都是以身法为傲。 铁金全亲自点燃一根香,一声令下。方空原已如箭一般飞了出去。入口乃是一丈直路,也无白绳阻碍。 方空原两步已经到头,紧接着却是一个向回的转折。方空原竟不转身,脚下一点,人已倒跃而回。空中左脚撤步,一个劈叉,人已仰面自一根白绳下倒滑而过。双腿盘旋,人已立起,纵身跃起丈余,又从一根高挂白绳上飞过。 台下轰然喝彩,就这两下,便知此子着实不凡。 但这竹阵也当真不易,根本不容你展开身法。丈余之内,必有变向,前后左右,往往不依常理。竹竿之间,也并非一般宽窄,有大有小。 更兼此阵现场布就,参赛众人也都未曾提前习练。方空原前面稍快,乃是先前看的清楚,硬记了几步。一旦深入竹阵,只能随机应变,速度立刻慢了下来。 但此子第一个出场,自是有过人之处。应变神速,身法更是灵巧,跃高窜低,蛇行狸翻。十数息时间,竟是一个错也不曾犯。 台下更是热烈,喝彩声此起彼伏。 只是这竹阵实在太难,白绳越往后越是密集,要想不犯错,那是难比登天。方空原闯关已经过半,终于一处连续三道低绳接一个高绳时犯错。台下有人看的清楚,登时惋惜声四起。 方空原倒是冷静,并未受出错影响。抖擞精神,一路翻滚纵跃,钻行躲闪,终于到了终点。翻过最后一道障碍,人已出了竹阵。 铁金全已在出口等候,手一抬,将手中香掐灭。手中香堪堪十去其六。 僧人打坐,好焚香,一为清心,也为计时。寻常一炷香是二刻钟(三十分钟),但也有长达一个时辰的大香,亦有只燃半刻钟的细香。铁金全所用,乃是‘天香阁’所制供香,不多不少,恰是二刻钟。此际十去其六,大约也就一刻多些。 此际余明阳道:“不曾犯规。” 何安在道:“有两处漏过。” 丁青元道:“错了一处。” 韩天宇笑道:“我这边错了四处。” 铁金全点头,扬声道:“记时十用其六,犯规七处。”点头示意,西侧台边有人拿笔录下。 方空原气喘吁吁,身上已是湿透,对铁金全施礼退下。这一刻多钟他消耗之大,不啻与人恶斗一场。下台之时,腿已有些打颤。 随后登台的是少林弟子空衍,十六岁,更显沉稳,也是短衣打扮。上台也不多言,待铁金全挥手,也是电射而出。 第八百零六章 盛会叁 四下阵中,皆有长辈带着后辈前来,自是要借此机会,指点一二。一带着孙子来的老者说道:“乖孙你看,这边通道忽然狭窄,决不能贪图速度之快,你躲闪不及,后面连续三道障碍定要碰上。” 旁边有人道:“你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你站这边,这边自然看的清楚。这台上比试的小和尚可是迎面而来,哪里看的到后面这许多弯弯绕绕。” 铁金全手中香在十去其六偏下一点,空衍也闯出阵来。余明阳等人依次报出,空衍却是有九处出错。两相比较,还是方空原更胜一筹。 这一场轻功,却是要比三轮。两家各出三名弟子。紧接着两名昆仑弟子,两名少林弟子依次登场。 但这四人比前面两个显是差了一筹,用时更多不说,错误也是频出。 到了最后一个少林弟子,却是出了意外。这弟子名叫空闻,年纪最小,仅十三岁。开始还好,仗着身材瘦小,钻进钻出。 但到了后半截,气力开始不济。接连做错几处障碍之后,心神大乱。脚下踉跄,竟是绊倒在地。 台上密密麻麻尽是竹竿,他这一倒,登时带倒一片。竹竿绳子将小和尚缠做一处。其形状着实尴尬,台下忍不住已是笑声一片。 空闻愈发心慌,越挣扎反是缠的越紧。又听台下一片嘲笑之声,这小和尚终于承受不住,就在台上哭了起来。 摘星台上,笑声一片。少林弟子上场,终于将空闻解救出来。空闻哭哭啼啼,被师兄们带了下去。 铁金全也险些忍俊不禁,好在久经江湖,什么场面都见过,笑着说了几句解围之言,随即宣布昆仑派方空原胜出。 随即邱步云又再登台,却是道:“这竹阵布置不易,也是后辈习练轻功,考验反应的上上之选。在场若有年轻后辈愿意一试,也可上台来。” 台下彩声一片,已有小辈跃跃欲试。但大庭广众之下,又有方空原、空衍等珠玉在前,自忖力不能及者,也不敢出来献丑。一番喧哗,却不见有人登场。 好半天功夫,仍是无人自告奋勇。北偏中,恒山坐席之中,仪清师太道:“方慧,你上去试试。” 后方阵中,慕小倩身边探出颗小脑袋,正是萧平安等人柳家堡拜寿时见过的小尼姑方慧,连连摇头道:“我又比不过他们几个,我才不上去丢人。” 仪清师太道:“谁让你比过他们,你上去,若是十去七之前跑完,我把‘霞霜剑’赏你。” 方慧“噌”一声跳出来了,道:“当真?既然师傅你诚心诚意的给,徒儿就勉为其难收下了。” 仪清师太道:“上过台再说。” 方慧举手大声道:“我来!”脱去外袍,就要越众而出。 慕小倩急忙拦住,道:“你个粗心大意的毛病又犯了。”帮她将袖口裤口都扎紧,又贴在耳边轻声道:“别死要面子,该爬的就爬,该滚的就滚。” 方慧点点头,上得台来,待铁金全点香。恒山派与百花谷轻功都是独树一帜,恒山派的“凌云飞渡”,百花谷的‘花海迎波踏浪’,在中原远比昆仑派的“独步青云”名声响亮。众人见她是恒山派弟子,都是不敢轻视。 方慧果然也是身手不凡,堪堪在香燃到三分前,自竹阵闪身而出,而且她犯错只有五次,比方空原还少。 人群中喝彩声一片。有人道:“瞧不出这小尼姑如此厉害,几乎跟那昆仑弟子不相上下。” 身旁一人摇头,冷言冷语道:“比到当下,几个最难的所在,大家都看的清楚。准备充分,自然容易许多。” 先前那人皱眉道:“你如此本事,你上去试试。” 冷言冷语之人道:“我胡子都一大把,还跟这些孩子争强斗胜?” 先前那人道:“是啊,比赢了也不光彩,更何况多半要输。” 有人下场,诸家立刻踊跃起来。方慧没下场,百花谷已经有一名少女来到台前等候。 沈放见是百花谷的传承,再一听之下,少女名叫花轻颜,乃是花轻语的表妹,当即大声叫好。 颜青忍不住笑道:“隔着这么远,又是嘈杂,你叫破喉咙,花姑娘也听不见,不如省省力气。” 沈放登时一张脸涨的通红,恨不得寻个地缝钻进去。 可惜这花轻颜功夫稍逊一筹,虽然沈放为她捏了好大一把汗,还是用了十之八炷香,方才完成。犯错倒也如方慧一般,只有五次。但百花谷的轻功施展起来,美妙绝伦,比前面之人都是好看。 接下来,门中有优秀子弟,轻功习练有素的,都欲一展风姿。台下接连排了十余人。只是这十几人功夫明显不如,有人一炷香燃完,还是没跑出来。 另有一个铁剑门的弟子,显是别有打算。逢高不跳,逢低不钻,一路犯规,半炷香的时间便跑完。跑完得意洋洋,却引得众人一阵大笑。 这游戏有趣,靠的就是白绳神出鬼没的障碍,他自作聪明,一路犯规过来,全无半点意义。回去阵里,果然被师长一通数落。 眼见再无好手,铁金全正待宣布此环节结束。柳家堡阵中却出来一位少女,双眸如星,笑靥如花,神采飞扬,正是柳冲莹。 上得台来,直入阵中,凌波微步,若穿花蝴蝶,清风扶柳。不但姿势曼妙,更是神速异常。一场跑完,一炷香堪堪烧到一半多一点,而犯规也只有八次。 众人无不啧啧称奇,喝彩之声,是一浪高过一浪。将先前少林昆仑、恒山百花谷风头尽皆盖过。 玉姑看的高兴,笑道:“小元宝,你这媳妇儿当真不错,比你可能耐多了。” 宋源宝奇道:“你怎么知……呸呸呸,她就知道臭美,我才不要。” 郭汾阳道:“这小姑娘也是狡猾,犯规倒有六次都在一处,分明是那里太难,她为节约时间,索性犯规越过。” 公孙十三笑道:“好,好,好,兵者诡道也。因地制宜,随机应变,为达目的,有舍有得,这女娃儿对我的胃口。” 随即第二场气力的比试,主裁乃是青城派的广元子。一说,比的却是江湖上卖艺常见的打砖劈瓦。少林昆仑各出三名弟子,一人打砖,一人打瓦,一人打砖中夹瓦,累积打碎的砖瓦越多,便是胜出。 言听的此,台下立刻鼓噪起来。众人不远千里万里来到少林,自然想看真刀实枪的较量,打的头破血流才好。先前第一场轻功比试,设计精巧,倒还好看。如今这打砖劈瓦又有什么难的。 广元子似有预料,待台下鼓噪声稍歇,开口道:“诸位莫非以为这场容易么,非也非也。此番用的砖头和瓦片可都是特制,坚硬非常,哪位不信,不妨上来试试。” 说话间,已有少林弟子,将一块大石板抬上台来,一边有人挑着砖瓦上场。这擂台乃是黄土垫起,掺了少许糯米浆,又冻的透实,异常坚固。方才比试轻功,竹竿也是先破洞再置入竹竿,事后再以黄土灌满平整。但再坚固,它也是黄土,此番打砖石,还需一块垫板。 果然真有人愿意出这个风头,人群中挤出一名大汉,道:“俺来试试!” 广元子倒也认得此人,笑道:“原来是云里金刚王成钢,王兄弟铁砂掌传人,这掌力可非同小可。你打算打几块?” 王成钢倒不敢在广元子面前拿大,笑道:“什么铁砂掌,小弟那点功夫,只够给大哥捶捶腿。我是瞧台下诸位不服,特来为大哥做个帮衬。既然大哥说这青砖非比寻常,我便打十块试试罢。” 台下有人玩笑道:“我看王大哥能打一百块,你别把台子也打垮了。” 王成钢家传铁砂掌功夫,在武林中也是颇有名气。只是他这铁砂掌力道不凡,招式套路却是差了一些。掌力再强,打不着人也是白搭,是以终难入一流高手之列。 立刻有少林僧在石板上摞起十块青砖。王成钢也不多话,走到近前,也不作势,扬眉吐气,“哈”的一声,一掌拍下。“咔嚓嚓”一声脆响,掌下青砖应声分裂,一直裂到第九块,最后一块却是未能打断。 王成钢自己也是惊讶,他知广元子定不会信口开河,是以要了十块,本已是十分谨慎。平日里他早不做这种打砖的笨功夫,十余年前,随手一掌,二十块砖也不在话下。面前这摞青砖,硬度之强,果然非同一般。 广元子道:“这瓦片相叠,中有空隙,打起来比青砖还要难些。你既已来了,不妨也试一试。” 王成钢道:“好。”有少林僧清去碎砖,换了十块瓦片上来。这瓦片看着就比寻常瓦片厚了许多,颜色也非青色,而是发黑。 王成钢这次不再大意,深吸口气,运功良久,方才一掌拍下。“咔嚓”一声,九片瓦一分为二,这次仍是未能全功。 王成钢笑道:“这砖瓦还真不是一般的硬。”拱手下台而去,这一番十块瓦片也未打全,下面砖夹瓦索性不试了。 台下有知道王成钢本事的,这才觉得惊讶。 第八百零七章 盛会肆 一番比试之后,这场却是少林派胜出。特别是少林派最后一个出场的空性,年方十六。砖瓦相叠,一掌击下,竟是打断四砖三瓦。论掌力,已堪与王成钢相比。 两场比完,已是正午。德颂上台宣布,先歇息半个时辰,诸位也可用些斋饭。会场在摘星台上,山道又是窄小,上下不便。有少林僧挑上来一担一担的粥饼。但山上群雄各自都有准备,随身都带有吃食,嘴根本不曾闲着。 百花谷阵中,花轻语几人,甚至磕起了瓜子。向日葵原产于美洲,明朝晚期才进入中原,而且是作为观赏植物,直到民国,才正式摆上餐盘。 宋人吃的瓜子,乃是西瓜子。北宋《太平寰宇记》,其卷六十九《河北道十八·幽州》土产部分,便有对“瓜子”的记录。而且已经是有味道的炒货,明神宗朱翊钧就好“取鲜西瓜种,微加盐焙用之”。 宋时女子磕瓜子,已成风尚。《水浒传》中,潘金莲无事,便爱在门前隔个帘子磕瓜子。 正说着闲话,却从旁边一只手伸来,去摸花轻语袋中的瓜子。 花轻语看个分明,曲指重重一弹,“啪”的一声脆响。 那人“哎呦”一声,还是抓了把瓜子出来,埋怨道:“不就一把瓜子么,忒地小气。”正是泰山派高徒,宋源宝本尊。 花轻语没好气道:“你不去找你两个大哥,跑我们这作甚?” 宋源宝塞进嘴里一个瓜子,却是连壳一起嚼碎咽下,道:“去了啊,他们衡山派就是馒头干粮,连点荤腥都不见,我来你们这瞅瞅。” 沐云烟道:“你就知道吃。”嘴上嫌弃,还是从包里寻了块肉干给他。 云锦书道:“我瞧墨老前辈跟公孙前辈坐在你那边?” 宋源宝连连摇头,道:“别问我,我也奇怪。我师傅可没说过跟这两位有什么交情。哼,还装模作样的欺负我。” 花轻语跟沐云烟聊天正起劲,很不耐烦,挥手道:“去去去,你就没点正事,快滚快滚。” 宋源宝早被她们骂的惯了,丝毫不以为意,嘿嘿一笑,讨好道:“别啊,谁说我没正事。我有个天大的好消息,正想来寻你们商量。” 沐云烟道:“你能有什么好事?” 宋源宝贼兮兮道:“你们想不想赢点钱?” 花轻语眼睛一亮,道:“此地有人坐庄下注?” 宋源宝笑道:“那还少的了!不过少林重地,不敢明目张胆。”伸手比划两下,道:“得私底下来。” 沐云烟哈哈笑道:“难怪你不寻你那两位好大哥,他们一对穷光蛋。你倒是聪明,知道花姑娘和柴姑娘有钱。” 柴霏雪冷淡道:“我哪来的钱,你嘴也不带把门的。” 沐云烟笑道:“总比我有钱。小元宝,你说赌什么?” 宋源宝道:“那可多了,刚才那场,押总胜场的,押单局输赢的,押打碎块数的,还有人押会不会有人哭。” 花轻语忍不住笑道:“谁这么无聊。这个也赌。” 宋源宝一拍胸膛,道:“就是本少爷我。” 柴霏雪道:“那你赌的有还是没有?” 宋源宝垂头丧气道:“此番大意了,我赌的没有。” 几人都是忍俊不禁,沐云烟道:“也就你这脑子想的出来,活该输光了你。” 宋源宝道:“是以眼下邀你们前去翻本,你们去也不去。” 花轻语干脆道:“去,为什么不去。” 宋源宝伸手道:“先借点钱。” 花轻语道:“没有。” 宋源宝理直气壮道:“你百花谷还能没钱!” 花轻语理更直气更壮道:“有钱也不借你!” 宋源宝怒目而视,道:“那我就不带你们去下注!” 沐云烟笑道:“小元宝,你方才去衡山派,那边可也有个大财主,你作甚不开口?” 宋源宝微微一怔,随即一拍脑门,道:“是啊,刚才没瞧见,颜姐姐在啊,我师傅还说要收她当我师姐的。师弟缺钱,师姐岂能袖手旁观。”转身就走。 花轻语几人正嫌无聊,齐齐跟去。云锦书本无兴趣,也被沐云烟一把拖走。 又绕到南边衡山派阵中,果然见到颜青已经回来,宋源宝立刻凑上前去,眉开眼笑,道:“师姐,手头宽裕么,借些钱来使使。” 颜青白他一眼,道:“谁是你师姐。要钱干什么?哦,又去赌钱是不是。不是我说你,小小年纪不学好!” 宋源宝嬉皮笑脸道:“是是,我无人教导,容易学坏。正需颜姐姐加入我派,做我的大师姐,对我严加管束。我保证言听计从,你说往东我不能往西,你说打狗我绝不撵鸡,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沈放看见花轻语等人过来,早拉着萧平安凑了过来,跟道:“小元宝你这废话,我都听了一万多遍了。你呢,是屡教不改,屡战屡败。” 萧平安也道:“师娘教导,赌钱乃是万恶之源,玩物丧志,坑蒙拐骗,十赌九输。” 颜青却是白了萧平安一眼,道:“说什么呢,我是说他笨,赌钱这么简单的事,怎么会输。走,我带你去翻本!” 一旁沐云烟却瞥见叶素心发间一根宝蓝钗子,似曾相识,再一细看,正是那根孔雀如意钗。再看叶素心面带浅笑,一袭白衣,飘然若仙,站在萧平安身旁不远,一个若青松挺拔,一个若兰花隽秀。神色微变,立刻转过头去。 孙弘毅哈哈笑道:“老夫也有兴趣,一起去瞧瞧。”他如今跟这一群年轻人混在一起,丝毫不觉拘束,似乎浑忘了自己身份。 一行人跟着宋源宝,直奔山后一片树林。此处地势还要略高,正可一览场上全貌。林中一块大石,一个高大粗壮汉子,正盘坐石上,周围聚了一群各色人等,正吵吵嚷嚷下注。 这汉子浓眉大眼,正是嗜赌如命的赌鬼朱三光,见宋源宝领着一群人来,笑道:“小兄弟,方才还在说你,就数你赌的有意思,对本大爷胃口。来,来,来,接下来比兵刃。乃是拿细绳挂着铜钱,让他们拿刀剑去劈,你想怎么赌?” 此人倒也是本事,这第三场的比法还未公布,他已经知道。 宋源宝一群人,人多势众,而且大半都是国色天香的美女,自是吸引旁人目光。忽听人群中一人冷冷道:“你就是萧平安?” 却是云锦书先迎了上去,拱手道:“原来是南宫兄弟,幸会幸会。” 那人也才从人群中挤出,惊喜道:“原来是云兄,别来无恙!” 沐云烟甚是无奈,耸耸肩膀,道:“我师哥,他谁都认识。” 这人正是江湖后起之秀,九龙之一的南宫云傲。萧平安听沐云烟低声一说,这才想起,倒是真的在柳家堡拜寿时见过一面。此人还和另一位九龙成员秦烈打了一场,不过却是败北。 刚刚念及,就听人群中有人哈哈大笑,又走出几人,当先一人,乃是刀下留人雷武龙,旁边仍然跟着林楚玉。身后两个,一个电光火石欧阳宗言,另一个赫然正是双煞断魂刀秦烈。 九龙之中,竟是聚了四位。而颜青、花轻语、林楚玉三只凤凰,也是齐聚。 几人都与云锦书相识,见面就上来寒暄。花轻语、林楚玉两人见面更是玩笑不断,莺歌燕语。场面一乱,南宫云傲一时都凑不到萧平安身前。 人群之中,却还有不少熟识面孔。此间聚赌的,多是年轻人。各大派的高手长老,武林耆宿,都稳坐台前,不便擅离。更何况佛门净地,少林寺的眼皮底下,参与赌斗,未免太不给面子。只有年轻一辈,不受拘束,又觉小孩比斗无甚意思,听闻此间有赌局,彼此相邀,倒真来了不少。 华山派岳长青、天台剑派楚良回、点苍饶韦光等人,也都在其中,还带着其他门派的一些朋友。其中蜀中唐门的唐中周、唐中秦、唐中汉三人,竟也都在。 这些人都是出自名门大派,彼此就算没有打过交道,三言两语之下,也能攀上关系。岳长青、唐中周等人也过来与萧平安叙旧,天台剑派和点苍派几人,全都当没看见他。 一时寒暄之声不断,热闹非凡。 正一团和气间,就听一人嗤笑道:“好啊,还真巧,九条龙来了四个,三只凤凰凑成一窝。你看看你们几个,什么少年豪杰,后起之秀,正事不做,跑这里来赌钱,成什么样子。”走到近前,却是转而埋怨花轻语,道:“我瞧你们鬼鬼祟祟的,就知道不是好事,也不知道喊着本姑娘!”正是恒山慕小倩到了。 雷武龙哈哈笑道:“原来是慕姑娘,真会玩笑。我等恰好山上遇到,凑到一起聊聊闲天而已。” 好容易客套完,云锦书这才想起,道:“南宫兄也认得萧兄弟?” 南宫云傲眉头微皱,本来他是一眼瞧见萧平安,便不高兴,出声打算寻寻这人晦气。前年在柳家堡,他败给秦烈,秦烈又败给秋白羽。然后秋白羽却鬼使神差输给了萧平安。江湖上多嘴多舌的,难免要编些话说。此后萧平安更是一发不可收拾,川中扬威,三派问鼎,大战开封,声名之响,已是远超同侪。他乃是心高气傲之人,自是心有不甘。 可被云锦书这一打岔,又一群人围上来,一口气顿时泄了。而且听说萧平安这厮已经是斗力境中段,自己定是打不过。颇觉有些骑虎难下,只得对萧平安冷冷道:“昔日柳家堡匆匆一面,不知兄台是否还记得在下。” 第八百零八章 盛会伍 萧平安牢记师傅师娘嘱托,出门在外,千万不能得罪武林同道。江湖中人最重名声,“不认得,没听说过”,这七字乃是江湖大忌,万万出口不得。拱手笑道:“那岂能不知,那年你比擂台来着,对,对,对,就是跟旁边这一位。” 他记性倒是尚可,但这话说的未免太过实在。树林之中,忽然一静。身后的人群更是屏息凝气,知道柳家堡故事的颜青、林楚玉等人,更是人人心中喜道:“好啊,这是要挑事啊,有好戏看了!” 南宫云傲也是一怔,心道,这什么意思?随即便是心头火起,皱眉道:“萧兄弟这是调侃在下来了?” 一旁慕小倩也是惊讶,心道,也是,此人想必不是你的对手,软柿子不捏白不捏。到处踩人立你名声,你倒是真对得起“笑里藏刀衡山客,惨无人道萧平安”这个名声。 萧平安还未明白过来,还在强行装熟,道:“哪里哪里,那日见南宫兄武功,当真是出类拔萃,剑法如神,不同凡响。” 南宫云傲大怒,萧平安这厮实是欺人太甚,当真是句句刺耳,话话诛心。他是人如其名,年少英俊,武功高强,非同一般的傲气凌人,何曾受过如此调侃羞辱。怒道:“好,好,好,萧大侠快人快语,在下久闻盛名,早想领教领教。”他年龄比萧平安还大几岁,这“萧大侠”三字,也是极尽嘲讽。 萧平安也是一怔,心道,好好的,怎么就忽然要领教领教呢,我也没说错什么啊。此人想是为人倨傲,喜欢找人打架,我顺着他一些便了。客气道:“南宫兄武艺超群,在下是万万不敌。” 南宫云傲面色难看,萧平安这阴险小人,你既反话正说,我就当正的听,左右也不吃亏,否则这么多熟人在场,闹起来,大伙脸上也都不好看,正想顺水推舟,客套两句,揭过此事。 谁料众人说话时候,宋源宝已经偷偷摸到石下,对朱三光道:“我赌南宫家的这位,连萧大哥的徒弟也打不过,敢赌不敢赌?” 就听朱三光哈哈大笑,道:“小兄弟,你真敢下本钱,南宫云傲连萧平安徒弟都打不过!我跟你赌,你一两,我赔一百两!” 朱三光的大嗓门,恐怕几百丈之外的山下也听到了。林中场面登时有些尴尬。萧平安目瞪口呆;南宫云傲脸色先是由红转黑,由黑转青,又由青转白;沈放无奈摇头;云锦书也是眉头紧皱;花轻语等人却是强忍笑意;一干江湖人物面上惊讶,心底却是窃喜。 人人暗道,这还打不起来? 颜青很不高兴,过来就给了宋源宝一脚,恼道:“就你多事,天天给你萧大哥寻麻烦。”赶走宋源宝,却压低声音道:“一千两,押萧平安徒弟。” 朱三光眉头一皱,忽然开口道:“好,衡山派萧平安徒弟对南宫世家南宫云傲,十赔一,有没有人赌!” 颜青皱眉道:“说好的一赔一百,怎么变十赔一?” 朱三光道:“方才那小子我不熟,你颜姑娘.逢赌必胜的名头我可知道。” 江湖人第一好事,第二还是好事。此言一出,立刻热闹起来。已经有人急着挤上前来,准备下注。 一高大威猛汉子,声音也大,一开口,震的人耳朵嗡嗡作响,道:“直娘贼,我就不信,他自己才多大,教出来的徒弟能有多厉害。我押五百两!赌南宫家。” 一胖子也道:“故弄玄虚,我瞧他自己上场,都不见得能赢,稳赚的钱,二十赔一我也赌!” 一干瘪老者却道:“这盘口也是有趣,事出反常,必有妖孽,我就押这萧平安徒弟。五千两(折合如今五百万)。” 众人都是吃了一惊。其实这些江湖人多半也是无钱,多是左手进,右手出。花天酒地,逛窑子大把撒钱,完了往街头一倒的大有人在。如颜青这般出手就是一千两银子的,在江湖中其实少之又少。 平常赌钱,有些囊中羞涩,掏几钱银子的也有。只是眼下这赔率着实太低,要想赢钱,就得下够本钱。而这盘口也是蹊跷,一般赌徒反是谨慎,不敢下注。 这老者一注就是五千两,也是惊人手笔,而且押的还是萧平安徒弟打赢江湖上成名的九龙之一南宫云傲。见他衣衫简朴,尖嘴猴腮,躬身塌背,形容更是有些猥琐,有人忍不住笑道:“你有这么多钱么,先拿出来看看。” 孙弘毅抱臂站在一旁,面带微笑,似自己也觉得有趣。柴霏雪站他身旁不远,忍不住瞥他一眼。孙弘毅笑道:“你莫看我,我只管看戏。” 花轻语道:“你分明是演戏的,怎么变看戏的了?” 一群年轻人中,不知怎地,孙弘毅对花轻语最是忍耐,随她调侃也不生气,笑道:“臭丫头,我瞧你才爱演戏。”嘿嘿一笑,道:“不过你小心哦,那小子是个傻瓜,小心弄假成真,被旁人捡了便宜。” 花轻语面上一红,好在孙弘毅声音不大,周边嘈杂,人人注意力都在赌局之上,哼了一声,道:“呸,口无遮拦,我不理你了。” 萧平安自己更觉尴尬,他是忠厚老实之人,向来都是默默无闻。如今到处被人注意,眼下大庭广众之前,陡然间成为众人瞩目的焦点。只觉手脚无处安放,浑身不自在。又是焦躁又是难堪,只想快点逃离此地。 南宫云傲已经气歪了嘴,退后两步,拔剑出鞘,道:“好,好,好,今日与你绝不善罢甘休。”这萧平安当真是下流无耻之极,不单言语消遣自己,更是伙同一群狐朋狗党一起寻自己开心,当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今日血溅五步,也要跟他拼了。 雷武龙也是皱眉,犹豫片刻,还是开口道:“萧兄弟,这玩笑可是有些过了。”他燕京与众人都有交集,知宋源宝与萧平安亲如兄弟,非比寻常。眼下也不免有些怀疑,乃是萧平安暗中指使。 欧阳宗言更是冷哼一声,道:“什么玩笑,我瞧他是根本不把咱们放在眼里。”他在燕京赌局败北,一度也疑心是萧平安暗中捣鬼。淮河之畔,萧平安一掌打的杜如晦吐血,叫他更是又惊又妒又忌又畏。 就听一人道:“谁不把欧阳兄放在眼里?”一人自树林中走出,竟是八荒神龙战青枫。并肩走着一人,却是秦晋。江湖赫赫有名的九龙又添两位。 两人显是已经来了一会,听了半截,也不知是路上碰到,还是相约前来。 南宫云傲见是秦晋,大喜过望,横眉立目,冷哼一声,道:“姓秦的,你衡山派好生威风,好生霸道。” 秦晋连忙拱手,道:“南宫兄息怒,息怒,定是误会。”转头对萧平安皱眉道:“师弟,你怎能如此胡闹。我派要勤练十五年之后方可收徒,你哪来的徒弟。” 林楚玉道:“是啊,什么徒弟这么厉害,九龙也不放在眼里。拉出来叫咱们瞧瞧,也开开眼界。”她跟雷武龙你侬我侬,早已拴在一起,更何况自己也是三凤之一。在她看来,萧平安蔑视南宫云傲,其实是打了十二人的脸。她却忘了,秦晋和林子瞻也是九龙之中。 萧平安这才反应过来,又是宋源宝给自己招祸,再一琢磨,也觉先前自己说话似是有点不对,诚心诚意对南宫云傲道:“南宫兄切莫误会,我这人不会说话,也不懂江湖规矩。师娘的意思,我不能说不认识别人,这样不好。咱们就见过一次,也没说过话,我就记得这些……”他越着急,越是表达不清,但情真意切,发自肺腑。 南宫云傲暗自冷笑,这小子当真奸猾,想是习惯了在同门面前扮乖。当面一套,背面一套。你大师兄未来时,你怎不如此说?他本对萧平安忌惮,索性借坡下驴,还剑入鞘,道:“我也有些急躁,险些错怪了你。” 云锦书也道:“正是,正是,大伙一家人,切莫有什么误会。” 慕小倩一捅沐云烟,笑道:“你这师哥,当真和的好一把稀泥。” 沐云烟道:“我瞧你这模样,八成是看上了我师哥。我跟你说,他好骗的很,你赶紧下手。只是么,他又好面子,其实也没什么钱,对了,房子田产他也没有。” 慕小倩斗嘴岂会怕她,道:“我记得你上回说的是,他除了耳朵大了一点,人小气了一些,争强好胜,不解风情,几乎没有什么缺点。这次又换了新花样,听说你师哥对你百般照顾。你如此埋汰于他,真的好吗?” 沐云烟笑道:“字字句句记得这般牢靠,司马昭之心,你这是不打自招。” 忽听一人哈哈笑道:“有趣有趣,宝剑出鞘,居然就这般插了回去。” 众人都是皱眉,眼见萧平安与南宫云傲误会方解,此人说话,显是有意火上浇油。循声望去,只见说话的乃是人群中一个白衣男子,三十多岁年纪,剑眉入鬓,鼻如悬胆,但嘴唇却又极薄,英俊之中,带了几分刻薄之意。 第八百零九章 盛会陆 秦烈不喜,道:“你又是何人?”他走南闯北,这场上倒有半数人识得,面前这人却是陌生。 白衣男子笑道:“崆峒派尹巢关。” 众人都是一惊。崆峒派比昆仑还要偏远,远在西夏敦煌,据此地足足三千六百余里。其门派创始于唐朝年间,已有三百余年传承。五代之后,崆峒派与中原武林就少了来往。 崆峒派门徒稀少,派中始终不超百人。而且崆峒派弟子,门规森严,轻易不许下山,修炼不精,也不许江湖招摇。但凡能迈出崆峒派山门的,都是武功不低。 听他是崆峒派弟子,秦烈也是惊讶,抱了抱拳,道:“原来是崆峒派高足。” 云锦书仍是大哥本色,一点不见生分,道:“原来是尹兄,闻名已久,惜乎缘悭一面。在下云锦书,今日巧遇,也是幸事。这边几位,都是好朋友,我与尹兄引荐一二。” 尹巢关一路东来,倒也没少听过云锦书、萧平安、栾星回、杜绝这四人名头,知道当下武林,少年人中,这四人风头最劲。云锦书是剑圣弟子,又是言语客气,自是不敢小视,缺了礼数,拱手回礼,道:“原来是云兄,久仰大名。” 慕小倩捅捅沐云烟,沐云烟无奈摇头,柴霏雪却是忍不住笑了一声。 当下云锦书为尹巢关一一介绍。第一个便是柴霏雪。 尹巢关初入中原,自是不知柴霏雪来历,但见云锦书第一个引荐,定有缘由。再看柴霏雪一袭白衣,香娇玉靥,星眸流转,美貌不可方物,心中惊叹,更是有心讨好,满面笑容,道:“柴姑娘,幸会幸会。” 柴霏雪玉颈轻摇,轻描淡写转过头去,只当没有看见。旁人若是如此,难免刻意傲慢之嫌。但她这一转头,却是自然而然,倒似就该如此。 这尹巢关言辞傲慢,面相刻薄,柴霏雪见他就是不喜, 沈放一旁看的清楚,心道,这般理所当然,拒人千里之外的本事,也就柴姑娘做的出来,旁人学也学不像。 尹巢关开头就碰了个软钉子,也是讪讪好不尴尬。接下来按理该是战青枫、雷武龙、秦晋、秦烈、欧阳宗言等几个男子。但既是先介绍了柴霏雪,一众女子都站在一堆,便顺理成章,将几人来历说了。 可花轻语、叶素心、沐云烟、颜青、慕小倩、林楚玉几个女子不约而同,人人都是冷淡之极。 尹巢关心中也是惊奇,都说中原人杰地灵,果然不假,这几个女子个个国色天香,当真是生平仅见。但自己每见一个,一副笑脸送上,换来全是冷面孔,叫他也是莫名其妙。 实是他自己嚣张跋扈,惹的众人不喜。但这尹巢关毫无自知之明,反是疑心云锦书这伙人故意叫他出丑,面色已经耷拉下来。 云锦书也看出不对,连忙拉过战青枫。战青枫倒是礼数周全,与尹巢关客套了两句。 有意无意,云锦书却是把萧平安和沈放都晾在一边。到南宫云傲之时。尹巢关不待云锦书说话,抢先笑道:“这位认得,方才见识了中原武林嘴皮子上的功夫,倒也精彩。”他在几个女子面前吃瘪,耿耿于怀,便想拿南宫云傲找回颜面。 南宫云傲岂会听不出他弦外之音,怒道:“阁下是成心消遣在下么?” 尹巢关故作惊恐之状,道:“南宫兄又要拔剑么,你这剑拔进拔出,莫要累坏了。” 秦烈脾气火爆,最先看不过眼,伸出手来,要与尹巢关对握,道:“初次见面,咱哥俩亲近亲近。” 江湖上彼此不服,却又碍于场合,这比较手力便是常见的手段。尹巢关自然懂得,口中道:“好说,好说。”笑嘻嘻伸出手去。 双手一交,秦烈立觉不对。对手掌心微热,暖洋洋如同藏了个小暖手炉一般。心底登时一凉,此人竟是斗力境中段高手,而且所练内功精纯之极。 江湖九龙三凤之说,乃是这两年才有,上榜者都是年轻一代翘楚。但即便是九龙中公认武功最高的战青枫,如今也未到斗力境中段。内功修炼,并不比读书考状元容易,三十岁左右,能到斗力境中段的,那是凤毛麟角。 秦烈知道不敌,当即便想缩手。尹巢关微微一笑,一只手如铁钳一般牢牢夹住,如何甩的脱。 两人各自运力。秦晋内功修为也是不低,距离斗力境中段也是不远。但这层境界捅未捅破,却是云泥之别。两人手掌相握,又是最容易释放内力的比拼手段。 秦烈只觉对手真气如海浪一般涌来,一只手如铜浇铁铸,慢慢合拢。自己如同手掌骨骼被铁钳直接钳住,铁钳不住收紧,刺骨剧痛直袭头脑。 知道眼下这口气松不得,手力一松,这只手掌瞬间就要被人捏碎。只得强提真气,努力与之抗衡。只是他与尹巢关差了一个境界,内功相差已是明显。不消片刻,便觉体内真气即将枯竭。 周围人见他瞬间脸涨的通红,额头脖子上青筋爆起老高,都知他是吃了亏。 雷武龙道:“尹兄好武功,我兄弟这边自叹不如。”他知道秦烈憋着这一股气,根本无法开口。自己再不出声,只怕秦烈要吃大亏。 尹巢关却是不肯甘休,道:“雷兄何出此言,南宫兄既然要抻量抻量在下,岂能不叫他尽兴。”他尚能开口说话,而且言语不乱,显是还有余力。 此人分明是得理不肯饶人,欧阳宗言、秦晋、岳长青几人都是面露不虞之色。云锦书眼神一扫身边诸人颜色,心中已有计较,呵呵一笑,上前一步,伸出手去,搭向尹巢关手腕,道:“都是自家兄弟,有话好说。” 他这一手伸出,有意无意,尾指却是朝着尹巢关脉门而去。 尹巢关暗地冷笑一声,任他手指扫来。云锦书尾指轻轻在他脉门一碰。尹巢关忽地面色一变,云锦书指尖一股内息冲来,竟觉微微一麻。心中暗叹,难怪所经之处,到处有人提萧平安、云锦书、栾星回、杜绝这四人名头。这姓云的刚刚三十,竟也是斗力境中段的修为。 心中顿起较量之意,松手放了南宫云傲,手腕一翻,看似收手,却是顺势重重拍下。 云锦书早有防备,手掌也是翻上,两人对了一掌。“扑”的一声闷响,两人手臂齐齐荡开。这一掌两人竟是平分秋色。 两人心中都是惊讶。云锦书乃是剑圣弟子,学艺二十余年,方才正式闯荡江湖。年轻一辈,除了栾星回,可以说是未逢对手。这尹巢关年纪虽大自己几岁,但毫无疑问,亦是天资绝顶之辈。师傅常说,江湖卧虎藏龙,一山还有一山高,果然是至理名言,真实不虚。 尹巢关却更是惊讶,他三十一岁之时,以精纯内力涉足斗力境中段,在崆峒派,也被誉为千年不遇。本以为自己已经远超侪辈,谁知眼前这个年轻人,内力丝毫不弱自己,更是比自己还要年轻一点。 两人都去了小觑之心,彼此拱手,云锦书客套道:“好功夫,好功夫。” 尹巢关也道:“佩服,佩服。”两人都是谨慎,既无必胜把握,那大庭广众之下,绝不再比。 但如此一来,众人对尹巢关更是冷落,不愿与他言语。剩下萧平安、沈放等人,云锦书也不再介绍。尹巢关也不在意,与众人若即若离,既不亲近,也不远离。 围观众人见没戏可看,注意力又回去朱三光那里。有人道:“方才那局就不算了么?那我那五千两怎么说?”正是方才要下注的干瘪老者。 朱三光道:“什么你的五千两。” 干瘪老者道:“你开出来的局,如今不赌了,岂不是要赔来?” 朱三光皱眉道:“你脑壳坏了不成,这赌局不在,按规矩,最多退你本钱,哪有再赔的道理。” 干瘪老者道:“在我们那的规矩,下了注,若是流局,就该庄家一赔一赔来。” 朱三光道:“你哪个犄角旮旯蹦出来的,乡下的规矩不要拿出来叫人笑话。” 干瘪老者也是一笑,道:“小地方,崆峒山。” 朱三光微微一怔,道:“阁下是?” 干瘪老者道:“崆峒酆宗衡。” 众人都是大吃一惊,这才依稀觉得此人眼熟。原来竟是崆峒派此次前来的长老,在西边主席入座的人物。只是此番来的人实在太多,一时竟无人想到。 云锦书也觉奇怪,问道:“这位是?” 尹巢关笑道:“正是家师。” 朱三光也是皱眉,他是好赌的性子,最喜欢稀奇古怪的赌局。谁知道这崆峒派的高人竟会与自己斤斤计较,但他走南闯北,敢在少林寺峰头上开盘聚赌,也不是胆小怕事之人。 摇头道:“我不管你是什么长老,中原没有这般的规矩,我是庄家,自然是我的规矩。更何况,你不过嘴上一说,你的五千两我可是一个毫子没瞧见。”方才酆宗衡和其余几人都是嘴上说了,并未掏钱下注。 第八百一十章 盛会柒 酆宗衡仍是摇头,道:“瓜州的规矩,一赔一。” 朱三光面色渐不好看,道:“兄台这便有些强人所难了。”朱三光江湖上四处开局寻人聚赌,惹的麻烦岂能少了。但人家这赌局从未断过,手底下岂能没点真本事。酆宗衡便算亮了崆峒派长老的名头,他也不惧,称呼也不过加个“兄台”而已。 酆宗衡道:“前年你在京兆府逼一个读书的跟你赌钱,叫人输光了不说,还要去青楼里做一天龟公,岂不也是强人所难。” 朱三光双目一眯,道:“原来你是那穷酸的朋友,找场子来了。”呵呵一笑道:“你这朋友,自己跑绣春楼出言不逊。人家姑娘怎么了,楼里打杂的怎么了,生计下贱便见不得人么?老子瞧不过眼,就跟他赌了一把。” 众人这才明白,原来这酆宗衡分明就是寻仇来了。难怪他堂堂一门长老,此次盛会的贵宾,却抽空跑来看人闲赌。 酆宗衡道:“愿赌服输,你敢开就要敢认。” 朱三光道:“赌场也有规矩,也要讲理。” 酆宗衡嗤笑一声,道:“南宫家的后起之秀,他多少也算个人物。你开出如此的赌局,岂不是作贱于他?你无礼再先,还要跟我讲道理么?” 宋源宝贼兮兮挤上前来,对朱三光挤挤眼,转头对酆宗衡道:“老爷子,那咱们接着赌呗。就赌你徒弟比不过我萧大哥的徒弟,你下五千,赢了,赔你五万两,如何。” 一言既出,尹巢关立刻大怒,剑眉直竖,道:“臭小子,没大没小,你胡说什么!” 宋源宝可不怕他,道:“我跟你师傅谈生意,你插什么嘴,没大没小!” 酆宗衡挥挥手,笑道:“咱比什么,可得是武功,要比挑水担粪那可不算。” 尹巢关余怒未消,道:“挑水担粪我也不会输!” 周围人群中忍不住一阵哄笑。尹巢关也是立刻明白过来,面色发红,狠狠瞪着宋源宝。 他与云锦书一般,都是自视过高,目中无人。激怒之下,只想着挑水担粪无非比的气力,自己也不会输。一时口快,当众出丑,如何忍得。但宋源宝年纪不大,欺负他也不显本事。 眼睛一扫,目光落在萧平安身上,道:“这小子口无遮拦,想是你授意了?来来来,让我瞧瞧名动江湖的衡山萧平安究竟有几分斤两,敢把天下英雄都不放在眼里。” 萧平安也是无奈,但凡宋源宝惹事,账怎么都会算到自己头上。抱拳道:“小元宝玩笑之言,当不得真的。” 尹巢关见他出列,更是轻蔑一笑,道:“阁下不是衡山派弟子么,我怎么瞧着你像丐帮的?”这天下盛会,各派弟子都是衣着光鲜亮丽,锦帽貂裘者也比比皆是。萧平安与沈放一身旧衣,煞是突兀。 萧平安顿觉有些不好意思,他根深蒂固的箪瓢陋巷之念,爱惜物件到了吝啬的地步。衣服鞋子多旧也舍不得扔,自己平日虽算不上邋里邋遢,也是不修边幅。平日也就罢了,今日武林盛会,到处是衣着光鲜之人,他自己也觉有些唐突,后悔没换了新衣前来。 尹巢关眼神在萧平安脸上一扫,看出他窘迫之意,故意轻笑一声,道:“你脸上这伤,被谁人打的?也是这张嘴欠,招的祸吧。可惜下手还是轻了,没叫你涨涨记性。” 萧平安在许州被卧南阳痛打,脸上烂紫青红,如今好的差不多,但还有一些痕迹,却是瞒不过尹巢关这般高手的眼睛。心下却更看萧平安不起,哪个高手能被人打脸? 萧平安立是不喜,此人说话,当真是自以为是,讨厌至极,但委实不愿多事,道:“在下实无恶意。” 尹巢关截口道:“闭嘴,你徒弟哪个,牵出来,你们两个一起上。今天不打到你们叫爷爷,我就不姓尹。” 萧平安心道,元宝不过开开玩笑,你说我几句,也就算了,与你争这闲气作甚,道:“我打不过你,不用比了。” 尹巢关更觉他没什么本事,只敢嘴上占占便宜,自抬身价,道:“好,不想比也可以,叫声爷爷,从我裤裆底下钻过去再说!” 萧平安摇头,懒得再与他言语。 宋源宝却是恼了,手一指尹巢关,道:“好,五千两银子之外,再加一条,输的钻裤裆,喊爷爷!”他手指人说话,纯粹就是骂人。尹巢关如何不明白。 一人冷冰冰道:“崆峒派怎么了,很了不起么?”竟是柴霏雪说话。她更是孤傲无匹的性子,眼界极高,对看不上的人,向来不假颜色,瞧也懒得瞧上一眼。但一旦把你当了朋友,就容不得旁人指手画脚。 她与沈放、萧平安相识一路,早把他们当作自己人。尹巢关咄咄逼人,喋喋不休,萧平安未发作,倒是先把她惹怒了。 尹巢关不知她是何来历,但方才云锦书介绍众人之时,已经吃了她的软钉子,知道此人定是来历不凡。但眼下,此女公然挑衅,自己却不能太过软弱,皱眉道:“我与他言语,可未碍着姑娘。” 柴霏雪道:“说我的朋友也不行!” 尹巢关不想她如此咄咄逼人,道:“姑娘未免太过霸道。” 柴霏雪嗤了一声,道:“就是这么霸道!怎么样?”她父亲乃是柴九,天下无匹的俊逸人物。从小到大,经常见的是寄幽怀、龙雁飞、元妃这些人。自己又是天赋过人,美貌才智,家世人脉,一样不缺。养就了眼高于顶的性子,她能看上眼的人,当真是少之又少。 旁人敬她,只觉理所当然。旁人若有轻慢,她转眼就能翻脸,而且理都懒得与你讲。 当年她与沈放、花轻语三人初见,就是彼此看不对眼,若不是无方庄一同出生入死,怕是要做仇人。 尹巢关见她蛮不讲理,盛气凌人,本该极为生气。但柴霏雪由内而外,冷艳之极,当真是冰川天女,高不可攀。旁人看着讨厌之行,在她身上,反似理所应当。 反驳之言,话到嘴边,却是怎么也送不出去。又急又恼,转而一腔怒火又回到萧平安身上,转头怒道:“臭小子,靠女人吃饭么!” 萧平安颇是无奈,他方解了天台剑派之难,心头落下一块大石,却更觉安稳日子来之不易,实不愿与人争斗。一旁沈放拍拍他肩膀,道:“意气之争,最是无谓。” 萧平安点头道:“你说的对。” 尹巢关更怒,这两人一搭一档,分明也是嘲讽自己,戳指沈放,道:“你又是个什么东西,出来说东道西!” 花轻语也不高兴,道:“你这人怎么疯狗一样,逮谁咬谁?”沈放这臭小子,自己骂骂也就算了,旁人怎么能骂! 沐云烟跟道:“人家不跟你一般见识,你还不知好歹!” 尹巢关气急反笑,今个这是怎么了,这几个猪狗一样的小子,怎么个个有天仙般的美人护着。这中原的美貌女子,都是瞎的么?越是如此,越叫他着恼。 未等他想到该如何反唇相讥,花轻语又道:“我就这么说了,他的徒弟,你还真就打不过,乖乖夹起尾巴,滚下山去吧。” 尹巢关索性哈哈大笑,先挽回些颜面,正要开口。酆宗衡越觉不对,皱眉道:“等等,你们张口他徒弟,闭口他徒弟。他徒弟是个什么鬼,叫出来看一眼。” 唐中周也是奇怪,道:“萧兄弟,你都有徒弟了?”蜀中唐门的弟子较少涉足中原,此番前来,这三兄弟也是开了眼界。听闻萧平安的一系列事迹,更觉不可思议。唐中周年纪比萧平安大了几岁,此番说话,却是有些拘谨。 一旁饶韦光阴阳怪气道:“人家如今斗力境中段的高手,收个徒弟有什么稀奇。” 尹巢关道:“他真是斗力境中段?”萧平安如今不过二十五六岁,他自听闻便不肯信,只道是中原武林人吹牛。 楚良回阴恻恻道:“那还有假!萧大侠武学奇才,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萧平安与天台剑派结怨,又与沈放两人重创龙阳,门下弟子多半不知真相,惊惧之余,又闻派中禁止向此人寻仇,不解之下,都是记恨。 朱三光一旁已瞧出端倪,宋源宝、花轻语等人定有所指,跟着道:“任先生,这局你接了么?” 围观众人都是跟着起哄,道:“赌赌赌,跟他赌!” 尹巢关道:“莫卖关子,你什么徒弟,牵出来看看。” 沐云烟道:“你这么说话,怕有人要不高兴。” 尹巢关冷哼一声,道:“不高兴憋着!快给我滚出来。” 沐云烟朝孙弘毅笑道:“孙先生,你瞧着办。” 孙弘毅丝毫不觉难为情,嘿嘿笑道:“你们这么赌,赢钱怎么说也要分我一半。” 酆宗衡竟是认得他,奇道:“你是毒龙尊者?你怎也和他们混在一起?” 孙弘毅道:“你们嘴里的那个臭小子就是我师傅,萧大侠的徒弟就是我。” 林中一片安静,好半天功夫,酆宗衡才道:“你这玩笑太也无趣。” 第八百一十一章 盛会捌 孙弘毅斜了宋源宝一眼,道:“谁跟你玩笑,如假包换。这拜师的文书就在那小子身上,你要不要看?” 场上众人,这才觉得不对。师徒大事,岂能玩笑。更何况是少师老徒,徒弟还是臭名昭着,恶贯满盈,却又武功高强的毒龙尊者。 战青枫、雷武龙等人面面相觑,人人都觉不可思议。岳长青、唐中周三兄弟、楚良回、饶韦光几人,更是眼睛也瞪圆了。围观一众江湖人物,看看孙弘毅,再看看萧平安,虽然猜什么的都有,但一个敢笑的也没有。 酆宗衡皱眉道:“好坏姑且不论,以阁下在江湖中的地位。难道是那陈观泰亲自出手,逼你就范,羞辱于你?” 孙弘毅道:“我乃是自愿,又有何人敢胁迫于我!” 酆宗衡只觉不可理喻,道:“凭什么?” 孙弘毅道:“你们觉得稀奇,乃是你等不知道他的厉害。二十年后,他便是天下第一人。有个天下第一的师傅,谈何羞辱。”嘿嘿一笑,又补上一句,道:“若是不死的话。” 酆宗衡更觉诧异,道:“天下第一?” 孙弘毅道:“说了你也不懂,眼下你是乖乖掏钱,还是叫你那碍眼的徒弟过来领死?” 酆宗衡摇头道:“这个局我可没接。” 尹巢关却是不惧,但他也不是傻瓜,自然不会想去跟孙弘毅动手,道:“阁下能屈能伸,我也是佩服。也不须二十年,再过十年,在下便前来讨教。” 孙弘毅轻哼一声,也不理他。他这倒霉徒弟的身份,一旦揭破,反倒没什么好玩。酆宗衡定是个难缠的人物,打了徒弟,惹了师傅这种事情,他毒龙尊者是绝不会去做的。 宋源宝今日捣蛋,自己拜师这事又臭一回,这账缓过来再与他算。今日当面应了此事,叫这帮江湖无赖瞎猜去,模棱两可,莫衷一是,反而是好。嘿嘿,当我毒龙尊者的师傅,你看谁会信你。 南宫云傲却是逮到机会,冷笑道:“原来崆峒派也都是嘴皮子上的功夫。” 尹巢关一肚子闷气,只觉今日来这嵩山,处处不顺。听南宫云傲又来寻衅,当即反唇相讥,道:“先前遇到个什么沧浪剑客廖昭休,号称什么江湖九龙,武功低微,口出狂言,被我打的屁滚尿流。中原武林,大多言过其实,徒有虚名!尤其什么江湖九龙,尽数欺名盗世,鱼目混珠之辈。我听说中间还有个小子,刚刚破障,还没了一只胳膊。你们这九龙,真是什么虾鳖都有!” 萧平安和秦晋同声怒道:“你说什么!” 尹巢关见两人反应,不知轻重,反是得意,道:“对了,我想起来了,那小子也是什么衡山派的,当真是蛇鼠一窝,有什么样的师兄,就有什么样的师弟。”他只道萧平安和秦晋都是林子瞻的师兄。 萧平安勃然大怒,林子瞻乃是他自入衡山派,最好的朋友,情同手足,亲如兄弟。开封一战,更是不幸断臂。尹巢关这一番话是彻彻底底激怒了他。上前一步,道:“来,你不是要打吗,我来和你打!” 秦晋一旁冷冷道:“略加薄惩便是。”他知萧平安如今武功已在自己之上,更恼尹巢关出言无状,此时再忍,已不是衡山派的门风。 欧阳宗言难得同仇敌忾,也道:“不错,下手莫要太重,这山上大夫可是难寻。”他虽与沈放、萧平安都不和,但如今尹巢关打的是九龙的脸面,他前面所说的廖昭休,如今也是玄天宗之人。于情于理,都该落井下石。 尹巢关道:“终于肯动手了么,来,来,求之不得!” 萧平安心中怒极,暗道,今日不叫你吃点苦头,就对不起我子瞻兄弟!他脾性温良,如今内功越练越深,更趋沉稳,真的少有如此愤怒之时。剑眉微举,嘴唇紧闭,双目如火,一步踏出。 尹巢关微微一怔,竟是不由自主,后退了一步。 忽听酆宗衡喝道:“住手!” 尹巢关道:“师傅,待我先教训了他。” 酆宗衡道:“午后的比试已经开始,还瞎闹什么,跟我回去了。” 朱三光笑道:“慢走,不送。” 宋源宝却是毫不留情,道:“打不过就想跑么?方才倒是好生嚣张。” 酆宗衡不答,带着尹巢关下坡而去。 萧平安余怒未消,见他离去,也不说话,只冷冷望了一眼。场上鸦雀无声,萧平安一人独立场中,身上一股说不出的气魄,叫人竟是不敢直视。 就连云锦书也是惊讶,这小子怎地如同忽然换了个人,怎如此气势惊人? 沈放见战青枫站在一侧,始终默不作声。他亦是九龙之一,更是九龙之首,若依他往日的脾气,早跳将起来,今日却是一言不发,甚至刻意退后了几步。也是好奇,近前道:“战兄,怎么你不生气么?” 战青枫淡淡道:“我又不是他对手,生气有何用?” 沈放道:“战兄如今,愈见沉稳干练。” 战青枫道:“龙教主与我说过三次话,每一次,我都发觉之前的我是多么可笑。” 沈放暗暗心道,这龙教主身上究竟有何魔力,能叫执徐、大荒落这般的高手敬若神明,惟命是从;能叫史嘲风这般的江湖大豪摒弃前嫌,化干戈为玉帛;也能叫战青枫这般桀骜不驯的人物改头换面。 敬佩之余,也觉奇怪。如此人杰,当年怎会被季开等人搞的家破人亡?季开武功不过二流,城府心计算的一流,但与如今的玄天宗教主,还是差了十万八千里。但人世浮沉,世事难料,或许也正是家破人亡之恨,才造就了如今的玄天宗。 崆峒派师徒这一搅局,倒叫一群人同仇敌忾。此际下方场上比试已开,岳长青等人都告辞下山而去。云锦书等人却不着急,林中寻了个块空地,坐下说话。 云锦书留意看萧平安,此时却又默不作声,瞧着平淡无奇,此人真也是奇怪,不再理他,问道:“诸位方才议论些什么?” 雷武龙道:“我等自是在猜此番比斗,究竟暗藏了什么玄机。” 南宫云傲道:“我先前也疑心乃是金国朝廷的阴谋,将我等聚集一处,一网打尽。” 秦烈道:“各派都有眼线,三百里之内,兵马调动,逃不出我等的耳目。” 宋源宝插口道:“少林寺的和尚说,官府还来问他们,此事跟官家没关系。” 秋白羽道:“天下英雄,汇聚一堂,人人都知此事不简单,但到今日也看不出端倪。” 叶素心摇头道:“我觉得如今,也就我们这些小人物不知。” 云锦书道:“叶姑娘兰心蕙质,有什么高见?” 叶素心笑道:“我懂的什么,胡乱猜猜而已。” 花轻语道:“莫卖关子,你猜得什么?” 叶素心道:“你们想,若只是两派比武,哪里劳动的了如此多门派大人物。此番盛会,各门各派几乎都是掌门亲至,门派当中的实权人物,几乎倾巢而出,低辈弟子也带了不少。他们若不是得了什么消息,岂会如此兴师动众。” 沈放暗暗点头,论心思缜密,聪明机敏,举一反三,叶素心在这群人中也是当仁不让。 颜青点头道:“不错,大伙来的如此整齐,派中老的少的,都是精英,耀武扬威,招摇过市,倒似来比门面一般。” 沐云烟道:“如此场面,倒似商量事情来的。只是商量什么,我可猜不出,想必惊天动地。” 第八百一十二章 盛会玖 沈放问萧平安道:“你师傅师娘可说了什么?” 萧平安摇头道:“没有啊,就叫我多结识些朋友,莫要惹是生非。”其实他说的与沈放所问,文不对题,他也浑然未觉。 花轻语皱眉道:“江湖人趋吉避凶,若有的是麻烦,还有谁人肯来?” 柴霏雪摇头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若真有大事,好事,哪家不在,难免吃亏,坏事,哪家不在,也难免被动。” 颜青微微点头,道:“不错,这些日子,咱们住那大院,每日都有人前来拜会,个个来头不小。” 雷武龙问战青枫道:“听说贵教与昆仑派如今相交莫逆?” 战青枫道:“昆仑派姜掌门,确是拜访过我家教主。” 沈放心念一动,这两派若有勾连,龙雁飞与姜子君就不能不见面。龙雁飞长年不出燕京,就是姜子君前来拜会。如此说来,无论何事,提议的乃是昆仑派了?问道:“你说的是什么时候?是他主动前来拜会?” 战青枫望他一眼,知道沈放已经猜到几分,道:“去年这个时候吧。” 云锦书也是惊讶,道:“那是去年乾元会之后了,姜掌门这么早就来中原了?”昆仑远隔数千里,来一趟不易,显然不会再回去。但这些时日,从未听过昆仑掌门消息,想是一直隐藏行踪,不与外人照面。 战青枫道:“这我可就不知了。” 宋源宝哼了一声,道:“欲盖弥彰,原来你们两家早有勾结。难怪少林和尚说你们两家便是始作俑者,说,你们究竟有何阴谋。” 欧阳宗言道:“你这张嘴,就该缝上。” 秦晋起身道:“散了,散了,图穷匕见,也就在这两日,咱们猜也没用,回去看比武去罢。” 众人齐齐下坡,宋源宝有心炫耀,跟在萧平安身前,耀武扬威,道:“还是萧大哥厉害,一下就把那小子吓跑了。你这武功怎么练的?” 萧平安实话实说,道:“我每天都有练功啊。” 身旁众人都是无语,柴霏雪、花轻语、云锦书、沐云烟、欧阳宗言、南宫云傲几个向来自诩天赋异禀的,更是脸色发白。这是什么话!谁不是每天练功,很了不起吗,难道我们每天都是吃白饭的。 午后连比兵刃、拳脚、暗器三样。皆是各自演练,而非捉对厮杀。虽然比试规矩都是别出心裁,趣味十足,但场面还是略显平淡。 有一心来看热闹的忍不住埋怨:“这两家也真是,净是些小孩出来糊弄。” 身旁有人冷哼一声,道:“你懂个屁,此乃两派武学根基。人家一招一式的演给你看,可说毫无藏私,大度之极。今日能开眼,当真积了八辈子德了,你狗眼无珠,居然还不知足。” 直到日暮时分,三场方算比完。昆仑派竟是五战四胜,干干脆脆赢了小字辈这一局。随后今日大会便告一段落。眼下饥荒之时,少林寺也是节衣缩食,半点摆宴招待的意思没有。一众武林人物各自下山。 叫沈放跟萧平安诧异的是,竟是无门派在少林寺内借宿。就便恒山派、华山派这两个与少林最为交好的门派,也是选择山下扎营。其余各派也都是在山前山后驻扎,铁掌帮和丐帮索性就留在连天峰未曾下来。 各派亦有默契,相距甚远,除了相交莫逆的一些帮派,就连水源,也不肯共用一处。 衡山派选择在山腰处扎营,乃是为数不多选择山腰的门派。衡山派此来二十余人,加上衡山左近的江湖好友,堪堪三十人上下。扎下十余顶帐篷,营地也是不小。 萧平安与沈放、宋源宝占了一顶帐篷。泰山派就褚博怀、宋源宝师徒二人,都在衡山派暂住。 三人正在帐篷中闲话,沈放感叹道:“难怪真正的高手都不肯出门,耽误练功啊!”他如今武功日新月异,当真是一日舍不得放下。 萧平安连连点头,深以为然,道:“是啊,我最近武功进步好慢。” 一旁宋源宝拿头往柱子上撞,呯呯作响。道:“求求你们,别再说了!我想静静。” 值守的弟子忽然来叫宋源宝,说有个和尚寻他。宋源宝也觉诧异,出去一看,却是德秀,奇道:“你来作甚?” 德秀道:“我一猜你就在这,可叫我好找。” 宋源宝鄙视道:“你这人说话真没学问,既然知道,还说什么好找。” 德秀道:“你大哥今日又出风头了?一个眼神吓跑崆峒派高手,这么夸张的吗!” 宋源宝笑道:“你消息倒是灵通,怎么,赶着拍马屁送礼来的吗,东西呢,给我,你人可以走了。” 德秀道:“去去去,他能露脸,那是因为我不在!” 宋源宝转身就走。德秀连忙拉住,道:“你走什么。” 宋源宝白眼一翻,道:“不是你叫我走的吗。” 德秀道:“别闹,我有宗好事,你干不干?” 宋源宝道:“你能有什么好事。” 德秀贼兮兮四下看了一圈,虽然最近的一个衡山派弟子也离他有七八丈,还是压低声音道:“你听我说,明日乃是我寺智字辈,对他昆仑二十六代弟子。那栾星回和栾星来兄弟想必都会出战,你帮我个忙,给他俩下些药,叫他们明天当众出丑。” 宋源宝道:“我脸上有字吗?” 德秀道:“没啊。” 宋源宝道:“那你凭什么觉得我傻?” 德秀道:“你不也说讨厌他们俩兄弟么?” 宋源宝道:“我讨厌的人多了。” 德秀正色道:“你助我成了此事,日后我许你叫天天应,叫地地灵。” 宋源宝道:“你可拉倒吧,你要有这本事,眼下叫天啊,叫我宋源宝干什么。” 德秀道:“我一早就瞧出你侠肝义胆,嫉恶如仇,两肋插刀,英雄本色。” 宋源宝道:“别来这套,我宋某人顶天立地,光明磊落,气吞山河,决不会助纣为虐,暗箭伤人。” 德秀无奈,道:“三十两。” 宋源宝冷笑一声,道:“请吧。” 德秀一愣,道:“你……” 宋源宝道:“我当你是朋友,你当我是什么人?” 德秀面上一红,道:“兄弟,你误会了,我绝没有轻视你之意。” 宋源宝皱眉道:“你这人怎么不懂事呢,我是说不是不能商量,但得加钱。” 德秀险些跌倒,一咬牙,道:“五十两!” 宋源宝道:“成交!” 回去帐篷,沈放两句话一套,这小子便和盘托出。得意洋洋道:“我已经想好了,先问花姐姐要些泻药,然后再押他输。岂不是一举两得,水到渠成,稳操胜券,一本万利,刻舟求剑。” 萧平安奇道:“跟刻舟求剑有什么关系?” 宋源宝道:“没什么关系,顺口而已。” 沈放摇头道:“他俩也不是傻子,你怎么给他们下药?” 宋源宝道:“我早想好了,摘星台上没有水,少林寺的和尚管送水上去,只要在分给昆仑派的水里做点手脚。” 萧平安连连摇头,道:“不行不行,你把昆仑派的人都药坏了肚子,怎生交待。” 沈放道:“是啊,你若是犯了众怒,你师傅也保不了你。” 宋源宝眼珠一转,道:“这也简单,我明日拿些好吃好喝在他们面前晃。我这么讨厌,他们肯定要来欺负我。我就装着害怕,把吃的给他们。这两日山上粗茶淡饭,保准他们动心。” 连萧平安也忍不住发笑,道:“小元宝,你倒是也有自知之明。” 沈放笑道:“计是妙计,但你若真的成功,他二人吃亏,岂能与你善罢甘休?” 宋源宝得意道:“抓到我就说德秀和尚叫我干的,冤有头债有主,该找谁找谁去。” 萧平安忽然担心起来,道:“说归说,闹归闹,你不会真的想干吧。” 宋源宝连连点头,道:“不会,不会,我又不傻。” 此际山道之中,有两人却正下山。一人躬身塌背,另一人高大挺拔,正是崆峒派的师徒。尹巢关犹自愤愤不平,还是忍不住问道:“师傅,今日午时,为何不叫我与他打一架?” 酆宗衡斜他一眼,道:“必输的架,还打什么打?” 尹巢关皱眉道:“师傅,你说我打不过那小子?” 酆宗衡道:“那小子发怒之时,你没有什么感觉吗。” 尹巢关沉默片刻,还是道:“不知怎地,他上前那一步,我忽然心生怯意。” 酆宗衡道:“你怕了?” 尹巢关右手攥拳,眉梢抖动,好半天方道:“是。” 酆宗衡道:“不奇怪,虽然还不地道,但他要对你使出的,乃是魔教绝学,‘大阴阳周天赋’之‘君临’!” 尹巢关奇道:“魔教武功?他不是衡山弟子么?什么‘君临’?” 酆宗衡道:“魔道至上秘法‘大阴阳周天赋’,十三绝技,有一招叫做‘君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君临天下,概莫能当。天下武人,功力总有高低,若是相差不远,交锋胜负难料。‘君临’却是王霸之气,功力只要有差距,便能形成等级压制。雷霆之下,摧枯拉朽,快刀斩乱麻。你被他气魄压倒,就是他的内功修为已经凌驾于你。‘君临’之下,你不光是毫无胜算,而且是脆败!” 尹巢关奇道:“竟有如此武功?意境么?” 酆宗衡道:“与意境有异曲同工之处,却又有不同。‘君临’脱胎于龙虎山的‘摄心术’,功成之后,对敌时自己信心百倍,武功施展得心应手,如有神助。对手却是胆战心惊,功力大退,什么武功发挥都要大打折扣。此消彼长,一增一减,本来武功相差不大之人,交手却如差了一个大境界。” 尹巢关更是惊奇,道:“师傅,你怎会知道的如此清楚?” 酆宗衡冷笑一声,道:“嘿嘿,大道五十,天衍四十九,遁去其一,为留一线。阴阳出世,周天再临,万劫不复之兆。这江湖,太平的日子就要到头了。” 第八百一十三章 图穷壹 第二日,西边主座几排,忽然多了遮阳伞。这天气已是渐冷,似乎无此必要。又有眼尖的发现,少林掌门虚明右手,赫然坐了一人,头顶伞压的极低,整个人都在阴影之中,正是玄天宗教主龙雁飞。 龙雁飞一现身,立刻引来万众瞩目。场上窃窃私语,都在议论。而他一手支颐,依靠座上,也不与身边人交谈,似是精神不振。 而另一处焦点,却在衡山派坐席边上。不时有人来人往,还都是各派各家的年轻后辈,三五成群,往来不息。女子居多,有胆大外向,肆无忌惮的,还要对着人群中指指点点。 这些人却都是来看萧平安的。昨日午后,一个信息已不胫而走,到了晚间,已是传的沸沸扬扬。 崆峒派此次来了一位高手,轻松击败九龙中的廖昭休,年纪轻轻,已有斗力境中段的修为。此人恃才傲物,口出不逊,贬低中原武林。引得另一位九龙秦烈不满,出手试探,被轻松击败。 眼看中原武林颜面扫地,衡山派弟子萧平安挺身而出,一个眼神便将此人吓跑。江湖赫赫有名的毒龙尊者,竟当场拜萧平安为师,还说此人二十年,必成天下第一。 江湖人的风言风语,向来是越传越不靠谱。莫名其妙之间,萧平安三字几乎把两派大比的事也盖过了。 萧平安起初还蒙在鼓里,待到得知,登时面红耳赤,只想找个没人的地方躲起来。他本打算今日换了新衣,看沈放没有,索性还是昨天那件照穿了来。 衡山派也跟着尴尬,有人遇到朱雀六子,好事的就要说上一句:“听说贵派要出个天下第一人了,失敬失敬。” 萧登楼和洛思琴面面相觑,只能一声叹息。陆秉轩乐不可支,卫雾阁、和殷长殿也都当个笑话,一笑了之。二师伯奚章台却不高兴,将萧平安叫去数落一通,连萧登楼也被埋怨了两句。 好在两派比试继续开始,总算将众人注意力又拉回擂台之上。今日出场的乃是少林智字辈与昆仑二十六代弟子,规则也变为真正的比武,捉对厮杀。 两派弟子多在二十出头,三十上下,正是年轻力壮,争强好胜时候。武功已有根基,虽然如栾星回一般的斗力境中段高手未见,但上场之人,也都是内外兼修,出手不凡。 第一场,昆仑派乐舆时对少林智见,便打的分外精彩激烈。乐舆时乃是昆仑三圣之首半步天下廖显扬的徒弟,栾星回兄弟异军突起之前,他便是二十六代弟子中的领军人物。栾星回兄弟武学天赋奇高,入门势头节节攀升。三年之前,栾星来终于将乐舆时击败。这乐舆时也有股韧劲,闭关三年,武功更是突飞猛进。 少林智见也是不凡,五岁便跟随藏经阁执事德成练功。少林七十二绝技中的“多罗叶指”和“般若掷象功”,都是炉火纯青。 乐舆时以“归墟拳法”应敌,两人大战半个时辰,仍是未能分出胜负。各自都已力竭,真气更是早已消耗殆尽。两人谁也不肯认输,凭借拳脚招式,兀自激斗。 但两人武功实在相差不大,临阵反应与应变也是旗鼓相当。又打了半刻钟,两人出手越来越是无力,可谁也不愿认输。 担任主裁的青龙佛手姚呈希见两人出手渐失控制,恐有闪失,征得廖显扬与德成同意,分开两人,宣布此战平分秋色。 虽未分胜负,但两人将各派的武功发挥的淋漓尽致。昆仑派武功险奇诡绝,少林派武功博大醇正,都是异彩纷呈。众人看的眉飞色舞,齐呼过瘾。 第二场比试兵刃,昆仑派雷敖对阵少林智能。雷敖使昆仑派“玉京长生剑”,智能身材魁梧,竟是手持一把粗大禅杖,使出少林“疯魔杖法”。雷敖剑走轻灵,绕着智能游斗。智能则仗着禅杖威猛,大开大合,拉开距离,不住猛攻。 萧平安和沈放看的也是入神,昆仑少林两派武功笑傲武林,确是奥妙无穷。两人与昆仑派交过手,也与德秀有过切磋,今日再看两派相斗,也觉获益匪浅。 正看的高兴,宋源宝偷偷摸摸跑了过来。萧平安奇道:“你不好好那边呆着,怎么又来了?” 宋源宝道:“他们几个老家伙说话,也不带我,闷死了。反正我们泰山派就剩个招牌,无所谓。”说着却对沈放挤了挤眼。 萧平安看个分明,皱眉道:“你们搞什么事?” 沈放道:“哪里哪里,你想多了。” 萧平安道:“我分明瞧见他朝你挤眼。” 沈放笑道:“真没有,小元宝这是眼里进沙子了。” 宋源宝连连点头,道:“没错没错,好大一粒。师姐,你给我吹吹。” 颜青一旁给他个白眼,道:“自己把眼珠子抠了就好了。” 萧平安连连摇头,对沈放道:“你也跟着他胡闹。” 说话间,台上却是分出了胜负。两人武功相若,战法却是迥异。智能气势如虹,一力降十会。雷敖却是避其锋芒,意欲稳守,待智能气力衰减,再行反击。 斗了四十余回合,却是雷敖先行露出破绽。智能禅杖力大,雷敖长剑格挡本就吃亏。被智能逼到台子一角,智能连使三招“扫荡天下”,最终将雷敖手中长剑打落,赢下了第一胜。 场上一片喝彩之声,毕竟中原之地,人心所向,多在少林。 随后两战,却都是昆仑派胜出,且都是赢的干净利落。而且萧平安和沈放两人关注的栾星回兄弟都未见出场,昆仑派显是还有余地。 眼见最后一战在即,远处气势汹汹跑来一人。身材不高,相貌英俊,正是栾星来。冲到近前,一眼望见宋源宝,大怒,戳指道:“臭小子,果然躲在这里,你给我滚出来。”他双目圆睁,出言凶狠,显是动了真怒。若不是此乃衡山派所在,前辈高手众多,只怕已经冲进来动手。 衡山派二师伯奚章台不知为何,一早便不高兴,见又有年轻人来生事,找的人又跟萧平安脱不了干系。一听就气不打一处来,也不管他是哪个,哼了一声,道:“吵吵嚷嚷什么,有话滚一边去说。” 栾星来也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眼高于顶的人物,当年临安,跟郭汾阳都敢针锋相对。今日又正是恼怒之时,虽然知道说话的乃是衡山派长老,也是不肯示弱,立刻就想反唇相讥。 萧平安瞧出不对,也怕争执起来,更叫师伯生气。不用猜也知道是宋源宝惹祸,再一想,怕是自己兄弟沈放也有份。无奈之极,拱手道:“栾兄,有话好说。”带着沈放和宋源宝意欲出阵。 栾星来却是一肚子邪火,已是忍无可忍。见宋源宝自萧平安身后探出头来,贼兮兮一张脸上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古怪表情,当真是讨厌之极。心中怒火彻底点燃,再难抑制。上前一步,一拳直奔面门。 萧平安已经猜到,多半宋源宝这小子,把昨日自己告诫当了耳边风,真去暗算了栾星来兄弟。难怪要跑到自己这边来。更可气的是,沈放居然也跟着他胡闹。 但眼下人家来讨说法,宋源宝显然不是对手,自己这个当大哥的总不能不管。踏上一步,挡在宋源宝身前。他想栾星来吃了亏,难免火大,不宜与他动手,火上浇油,当让他一让。也不出手格挡,挺胸受了一拳。 有人闹事,周围人岂能不看。众人见栾星来也是干脆,还没等一言不合,便在衡山派阵中出拳打人。又看萧平安似要拉架,却是不躲不闪。 洛思琴一瞥之下,急道:“莫要托大。” 栾星来看似随手一击,但周围都是高手,一眼便看出,这一拳看似平平无奇,却是饱含内力,劲力充盈,实是不可小视。 栾星来虽一直不如自己弟弟,但武功也是非同小可。当日济南府玄天宗分堂之内与战青枫交手,战青枫以自残无畏之态,才勉强胜了一招。若论真正武功,却是不敌。今日他盛怒之下出手,更是尽了全力。 “砰”的一声闷响,这一拳正中萧平安前胸。萧平安身子晃也未晃,栾星来只觉他胸口软绵绵,自己一拳打过,如泥牛入海,半点不起涟漪。 心中惊惧,无以复加。自己全力一击,就连栾星回也不敢直撄其锋。而且萧平安若是运气硬接,自己一拳如中顽石,那也就罢了。可眼下一拳打中,却如同打了个空。难道这小子的武功,已经远在自己之上? 他哪里知道,一年之前,萧平安刚入斗力境中段,九条经络,是与云锦书、栾星回相仿。但这一年,他得了哥舒天的真气,因祸得福,内功又是突飞猛进。如今体内十三条经络生生不息,玄门正宗“仙霞劲”的功力至臻至纯。同辈之中,早已一骑绝尘。 众人只道栾星来是因为衡山派诸位长老都在,手下留情。就连洛思琴也是松了口气。 第八百一十四章 图穷贰 萧平安却是明明白白,栾星来这一下出手着实不轻,若真打中宋源宝,怕八九要受伤。他与宋源宝相交甚笃,早把他当亲弟弟一般。便是这个弟弟顽皮了一点,也不该下如此重手。登时也不高兴,皱眉道:“栾兄,这就有些过了吧。” 栾星来又惊又惧,气势顿时没了,不由自主,退了一步,但余怒未消,不敢直视萧平安,瞪着宋源宝道:“跟你没关系,臭小子,你给我出来。” 有萧平安撑腰,宋源宝自然不怕他,施施然走出来,但也不敢离他过近,道:“你寻我作甚?” 栾星来怒道:“你做的好事,竟敢给我下泻药!” 宋源宝道:“东西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讲。分明是你不讲理,以大欺小,抢了我的烧鸡!” 栾星来道:“你为何在鸡里下毒,还是百花谷的秘药!” 宋源宝理直气壮,声音宏亮,八百里外都听的清楚,道:“你这人好没道理,我近来拉不出屎,问花姐姐要了些泻药。谁叫你自己厚颜无耻,抢了去吃!你抢的时候,我有没有跟你说!” 栾星来也是一怔,自然道:“你说什么?” 宋源宝得意道:“我跟你说,这鸡我吃得,你吃不得,你若不还我,吃了苦头莫要怪我!有没有,有没有!” 栾星来岂能不知自己是上了恶当,隐约间周围人目光一道道射来,叫他简直想寻个地缝钻进去。恰在此时,就听高台之上,姚呈希高手道:“今日最后一战,少林派智深对昆仑派栾星来。”这昆仑派最后一人,却是落在栾星来头上,最受瞩目的栾星回终究没有上阵。 栾星来面色难看,狠狠瞪了宋源宝一眼,道:“你给我等着!”转身而去。 叶素心、颜青、宋倩几个也是好奇,见栾星来愤愤而去。颜青摇头道:“你这捣蛋鬼,没事你去惹他作甚。” 宋源宝道:“我哪里有去惹他,分明是他仗着比我高,仗着比我大,抢我鸡吃。” 颜青嗤笑一声,道:“跟我你还装,我还不知道你。你若不是存心,会当着他面吃鸡?这少林寺山上,你哪里来的鸡?他又不是叫花子,怕是你吃过的还要嫌脏。若不是你设计他,才是怪事。” 宋源宝上过一次衡山,跟秦晋之妻宋倩也算相熟。此际宋倩也笑,道:“你当真胆大包天,什么场合,也敢生事。” 秋白羽哼了一声,道:“你眼下得意,嘿嘿,等大会之后,你就等死吧。” 叶素心掩口笑道:“若是作鬼,如何轻易让他知道。当是还有同谋,单单元宝,怕是想不了这么周到。”眼睛去看沈放,道:“而且此事,怕也不是如此简单。” 沈放知她已经看出端倪,报以一笑。叶素心心智之强,确是叫他佩服。 宋源宝大包大揽,道:“没有的事,男子汉大丈夫,敢作敢当,全是我一人所为。” 萧平安也不相信,问沈放道:“不是你给他出的主意?” 沈放道:“小宝问起,我随口说了几句。” 洛思琴一直注意这边,听了半截,已经起身走了过来,摇头道:“你们几个,忒也胡闹。此乃何等场合,怎能如此玩笑。而且泻药这般东西,哎,太也不雅。你叫他大庭广众之下大大丢脸出丑,谁人能忍,这个仇怨岂能小了。” 沈放笑道:“谁给他下泻药,没有啊。” 洛思琴微微一怔,道:“什么?” 沈放道:“那只鸡干干净净,绝无半点毛病。” 洛思琴这才明白,哑然失笑,又是连连摇头,道:“你啊你。”转身回席去了。 两人一问一答,旁边人已经明白。颜青也是恍然,看看沈放,道:“原来是疑兵之计,攻心为上,高明高明。” 宋倩掩口笑道:“他此番上台比武,一直担心那个,那个,一身武功,怕要大打折扣。” 宋源宝笑道:“我若是他,就夹紧腿上去,直接认输。哈哈,德秀和尚三十两。我下了五十两,一赔二。今日小赚一笔。” 果然不出众人所料,比武开始,栾星来出手软弱无力,步法更是惨不忍睹。勉强拆了三十余招,始终落在下风,最后索性虚晃一招,自己跳出圈外,认输了事。 宋源宝得意之极,哈哈大笑,好似他自己打赢了一般。 秋白羽瞧他极不顺眼,道:“笑,你就笑吧,他一会就来寻你晦气。” 宋源宝道:“寻我什么晦气,我二哥说话你没听见吗,那只鸡干干净净。他跑肚窜稀了吗?” 秋白羽道:“你方才分明自己也认了。” 宋源宝道:“我认什么了,我方才说我拉不出屎,问花姐姐要了些泻药。我说放泻药了吗?你家泻药掺在鸡里吃?” 秋白羽哑口无言,仔细一想,方才宋源宝倒真是这么说的。 宋源宝得意洋洋,道:“对吧,谁跟他说的有泻药,他找谁去。嘿嘿,他偷听人家说话,自己不干不净,还有什么好讲。” 叶素心对沈放道:“这番言语,也是你教的吧。” 沈放道:“我在济南府,见他与战青枫打了一架。此人武功不弱,但骄纵惯了,有些自大,也不够沉稳。顺境,便嚣张跋扈,逆境,就要怨天尤人。” 叶素心笑道:“公子管窥蠡测,奇谋妙计,小女子佩服佩服。谁惹上公子,可要大吃苦头。” 沈放道:“姑娘面前,我可不敢托大,凡事瞒不过你的眼睛。” 叶素心道:“小女子岂能与你相比,自愧不如,自愧不如。” 颜青忍不住道:“你俩个互相吹捧,有完没完。知道你们两个聪明,哪天你们比试比试。” 沈放笑道:“我等亲如兄弟姐妹,只有同仇敌忾,岂能同室操戈。” 如此一来,第二日的比武也告终了。两派都是两胜两负一和,竟是打成平手。照例是德颂出来,客气寒暄几句。随后西侧就坐的首脑人物,却是一起离场,鱼贯而去,显是另有安排。 这半日清闲,因宋源宝惹了事,萧平安和沈放也不放心,三人都留在衡山派营地之中。 沈放这边仍不见大叔燕长安和师傅,愈是着急。 冬日天短,不知不觉已是天黑。萧平安与沈放正指点宋源宝武功。 沈放天赋异禀,连意境都已涉足,更是连遇强敌,见识之强,同辈中罕有匹敌。 萧平安不仅内力惊人,“明神诀”修炼到第二重之后,已入“神府玄藏、明心见性”之境,见则明,习则通,对功法的领悟,更是远胜常人。只是他虽然自己明白,甚至身体明白的比脑子还快,但讲给旁人听却是差了一些。因而多半是沈放在说,他间或说上几句,出言必是关键所在,叫沈放和宋源宝都有醍醐灌顶之感。 宋源宝生性跳脱,但聪明之极。褚博怀就这么一个宝贝徒弟,倾囊相赠,循循善诱。再加这两年历练,进展也是一瞬千里。 沈放与萧平安稍加指点,便是举一反三,获益匪浅。他也是高兴,不住吵着要去外面试练。 正说的起劲,外面有人招呼,道:“平安,你出来一下。”却是颜青声音。 萧平安应声出去,宋源宝也想跟着,却被沈放一把拉住,顺手给他脑门上来了一弹指。 出门,颜青带他离开帐篷几句,方道:“叶姑娘叫我给你带个话,她下山去了。” 萧平安吃了一惊,道:“下山作甚么?” 颜青道:“好像是他那个伯父来了,传话叫她回去。” 萧平安心道,她下山去,自己也不来跟我说,反叫旁人带话。哎,萧平安啊萧平安,你胡思乱想些什么。人家哪里去,干什么要跟你招呼,而且她不是叫颜姐姐来说了么。 颜青似是看出他心中所想,道:“她伯父跟你结拜兄弟有些仇怨,是以不想让他知道。” 萧平安哦了一声,道:“她还说了什么?何时回来?” 颜青摇头道:“这我怎么知道,不过,她既说道别,想是不会回来了。” 萧平安只觉怅然若失,这天下之大,她去了哪里也不知道,日后何时才能再见。 颜青道:“你这傻小子,我问你句话,你心里面,是叶姑娘好,还是沐姑娘好?” 萧平安不妨她有此一问,猝不及防,脸登时红了,吞吞吐吐道:“不是的,不是的。” 颜青道:“跟我你还支支吾吾,算了,你也不老实,不帮你了。” 萧平安再笨,也听出另有隐情,见她作势要走,急道:“我跟沐姑娘没什么的,她嫌弃我又傻又笨……” 颜青道:“你就是根木头,你那日送了叶姑娘一枚钗子是不是,昨日沐姑娘看见了,脸色当时就变了,到如今也没跟你说过一句话是不是?” 萧平安微微一怔,他自然是喜欢叶素心的,柳家堡拜寿,一路之上,叶素心始终向着他说话。除了梅盈雪和师娘洛思琴,从未有人对他如此温柔。再见叶素心被同门欺负,知晓她伤心往事,更是不能自拔。燕京被她误会,一时心痛欲绝。信阳再会,无形中两人又近了一步。待到郑州道上,叶素心拿出昔日那条汗巾,更是叫他甜到了骨子里。 第八百一十五章 图穷叁 只是叶姑娘太好了,美的像个仙女,琴棋书画,什么都懂。可自己呢,除了一身傻力气,什么都不会。在人家面前,有时她说话,自己都听不懂。叶姑娘爱干净,自己却是臭烘烘。她有个有钱的伯父,虽然这人是个坏人,自己那点积蓄,人家根本瞧不上眼。 有一次自己拿饼子给她吃,那饼子又硬又脏,她分明是吃不下的,可她还是吃了,还笑的很开心。这样的姑娘,我怎么配的上? 可是沐云烟,他更觉得人家乃是贵家小姐,与自己天差地别。平日里沐云烟对他颐指气使,轻蔑的很,不是说他蠢,就是说他笨。自己岂会对她有非分之想?可在开封府,那日她为何生气,她一生气,为何自己就乱了方寸,要把长歌剑送她。为什么被关在天台剑派,自己想的也有她,做梦也梦见她?可是,沐姑娘真的看的上自己么?为什么我从来不觉得? 脑海中翻翻腾腾,乱成一团。 颜青摇头道:“我劝你可莫要三心二意,这两个姑娘,都是好的很,哪个配你都绰绰有余。你可要选的清楚明白,不要白日做梦,到时候吊箩挑水两头空。” 萧平安讪讪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好举手摸头。已经半个月未曾洗澡,这头上真痒的厉害。 颜青看他模样,也是无奈,知道这傻小子其实优柔寡断,更是没长这根神经,怕是叫他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转身道:“你自个想吧,我回去了。对了,她刚走不远,你眼下去追,说不定还能追上。” 萧平安楞了片刻,忽然闪身而出。速度之快,叫颜青也是吓了一跳。还没回过神来,萧平安已没了踪影。也是摇头,这傻小子当真愚不可及,可武功怎已练到这般境界。 夜晚静谧,山道中也不见人。萧平安展开身法,当真如风驰电掣。林中有宿营的门派,守夜的后辈弟子只觉眼前一花。一人犹豫道:“方才好像有个人过去了!” 旁边一人,靠树正打盹,道:“放你的狗屁,老子眼睛一眨不眨,归无迹也休想从我眼皮底下溜过去。” 可萧平安一直追到山下山门,也未见叶素心踪迹。四下无人,也无处可问。痴痴在门前站了一会,垂头丧气返回山上。 连天峰隐藏嵩山深处,周围有大大小小三十六座山峰,羊肠山路四通八达,难辨方向。他心情积郁,信步而行,越走越慢。不知不觉,竟是走错了路。 旁人夜行山路,因山道比林间亮堂,少会偏离。可他目力远胜常人,林中近处也看的清楚。越走前面却是越窄,渐渐路也不见了,这才明白自己走岔了道。 又折返身,行不多远,见路边一块大石,索性坐了上去。天空银月高悬,照的四下一片清辉。仰天观望,星河斗斗。 忽然想起百花谷前,也是这般星辰之下,沐云烟与自己分说。她说的那些星星,他早已记不住了,可是那晚的情形却深刻脑海。 他躺倒石上,闭上双目,鼻端忽然似有一个人的香气。夜风习习,似谁的发拂过他的脸上。 正自痴痴出神,忽然前面道上,脚步声响。来人两个,落足甚轻,若不是山间静谧,怕是走近了也听不清。 萧平安心情郁闷,不愿与人照面,轻轻滑下大石,就藏在石后。 两人越走越近,正低声说话。渐渐听的清楚,萧平安微微一怔,两个声音都是耳熟,竟是掌门师伯江忘亭和二师伯奚章台的声音。 萧平安好生为难,此际出去拜见,定要被两位师伯责骂。但若不出去,万一被两人发现,更是有口说不清。 正犹豫间,两人已经走近。就听奚章台道:“方才之会,师傅是当真动了真怒了,许多年没见他发这么大脾气了。” 江忘亭叹了口气,隔了片刻方道:“此事有利有弊,师傅老了,不愿卷入是非之中,也是人之常情。但眼下,大势所趋,我等又怎能独善其身。今日不断,来日必受其乱。” 奚章台道:“师兄所言极是,我也这般想。我派蛰伏多年,更要借势而起。” 萧平安心头一惊,听这几句,他已熄了出去拜见之念。两位师伯说的,必是大事,自己虽不明所以,但也明白,不是自己该知道的。此际出去,怕是麻烦无穷。 但两人越来越近,此处虽是隐秘,但两人若是在此停留,自己怕是难掩痕迹。心急之下,忽然心念一动,运起“大阴阳周天赋”中的“木隐”奇功。 两人竟真的在此停步,江忘亭手抚大石,似是心中焦躁,心意难决。奚章台靠在石上,也不说话。 萧平安屏息凝气,声息全无。脑子却是清清楚楚。此番情形,有些似曾相识。恍惚想起,年少之时,也这般偷听过人说话,无巧不成书,也正是这两位师伯。 运起“木隐”,也觉奇妙,自己似变作了一块木头,气息全无,心脏跳的越来越慢,呼吸几不可闻。“大阴阳周天赋”这门“木隐”奇功,正是脱胎于龟息之法。 高手探查周围,全靠耳目之灵。此术除了湮灭气息之外,还教授了若干乔装隐藏之法,视周遭环境变化,不管野外室内,都有藏身妙法,也是独辟蹊径。 又过一会,听奚章台又道:“云阳和那段玄机沆瀣一气,处处与我派唱对台戏。此番与他两派结盟,咱们便宜没捞到,倒惹的一身骚。” 江忘亭似是不喜,道:“结盟之事,可是大伙商议,一起答应的。” 奚章台忙道:“是,是。”随即道:“还是怪萧平安那小子,惹出这么多祸事,连人家长老一只手也斩去了。” 萧平安听他提到自己,吓了一跳,心跳加速,险些乱了功法,急忙屏息凝气,脑海空明。 却听江忘亭道:“如何能怪平安,他也是机缘巧合,学了身古怪功夫,引人觊觎。”微微一顿,又道:“他终是我派弟子,只要不作奸犯科,有违江湖道义,我等自然要护着他。他如今声名鹊起,与我衡山,也是好事。” 萧平安心头一热,一直以为掌门师伯不喜欢自己,却不想大节之上,还是对自己回护。 奚章台道:“是啊,那‘明神诀’真如此神奇?那小子朽木一根,都能练到这种境界。他若是肯交了出来……” 江忘亭道:“师傅说了,此事全看他自己心意。这‘明神诀’传说历任魔教教主,也少有练成。云阳道人与那紫阳,还有卓青行盘算了几十年,还不是竹篮打水。哪有这般容易,他若愿意交出来,自是对衡山有功,若不愿交,我等也不必问。” 奚章台道:“还是师傅想的周到,这功夫若真在我派流传开来,怕也是祸福相倚。师兄,你听说了吗,那哥舒天也来了少林?” 江忘亭道:“我猜他也要来,只是不敢露面,也未必敢生事。大伙回去之时,须得防着一些。” 奚章台沉默片刻,又道:“这两年,师傅说退,却还是不肯放权。既然传位给你,总该让你自己做主。” 江忘亭声音忽厉,道:“你又说这个,告诉你多少次了,师傅他老人家对我等恩重如山。衡山派是师傅的衡山派,不是你的,也不是我的!”脚步声重,江忘亭起步又行,想是心中烦躁,落足更重。 奚章台不敢说话,跟了上去。 待两人走远,萧平安才撤去功力,缓缓吐出口气。 听了些只言片语,他无沈放那般的急智,猜到必与此次大会有关。各派各家掌门领袖其至,乃是有大事商量,事情自是非同小可,但究竟为何,他却想不真详。 后面所说之事,他其实也有耳闻。陈观泰虽然传位江忘亭,但仍然关心派中事务。有他在场,江忘亭这掌门自然形同虚设。开封威逼翼王完颜珣,三派论剑,还有此番出访少林,都是陈观泰领衔。 不单外人有些议论,就是衡山派内,也隐约有此声音。有些长老,遇到事情,还是习惯直接去寻陈观泰请示。 但更叫他心中烦乱,还是掌门师伯害死师傅孩儿之事。掌门师伯或许也未存杀机,不过想伤了孩儿,叫师弟师妹无心问事,回转衡山,但大错终已铸就。 此事关系太大,他一直不敢对任何人讲。真希望此事就此烂在肚里,但师傅师娘对自己恩重如山,自己又怎能知而不言? 心中隐隐都是不安之意,只想跟师傅师娘,还有师伯师公师兄师弟,早早回去衡山,远离这是非之地。 面上忽然一点冰凉,再抬头,漫天的雪花纷纷扬扬,飘落下来。 次日天明,大雪如飞花,兀自落个不停。天地之间,白茫茫一片,山间触目尽是琼枝玉树,洁白无垠。 萧平安几人随着师伯师兄们一同上山。平日都是陈观泰和江忘亭并肩走在最前面,今日却是不见两人。 雪下一夜,山间到处已是齐膝高的积雪,山道之上,却是干干净净。十丈之内,必有一少林僧,正清扫山道。 萧平安与沈放、宋源宝三个,坠在最后。一路众人都是上山,迎面却有一白胖和尚下山来。打个照面,沈放略微一愣,随即认出。那人竟是临安林府遇到,化名道衍的魔教巧匠胥苍双,此人后来又与玄天宗混在一起。 第八百一十六章 图穷肆 沈放与他倒是一直没什么睚眦,认出来,便笑着拱手,道:“大师,别来无恙。” 胥苍双顶着魔教余孽身份,来此可谓凶险,却是不慌不忙。见是沈放,竟停下脚步,与他寒暄。 沈放也觉有趣,两人本无多大交情。但胥苍双深谙世故,开口说了几句,都是谈的林府故人,倒叫沈放有些心驰神往,脑海中不禁想起一个人来。 说了几句,沈放前萧平安几人都已走远,便道:“大师,今日就不叨扰,咱们来日再聊。” 胥苍双笑道:“好说,好说。”举步欲行,忽然回头道:“对了,有一事告知小友,你那把归元剑,如今落在昆仑派栾星回手中。” 沈放大吃一惊,归元剑一直是他一块心病,此剑得来不易。他少年经络受损,练不得内功,却又憋着一口气要练武报仇,每日勤练不辍,打熬筋骨,平日背着七十余斤的万象,手腕之力更是非同寻常。归元剑重达十四斤,正合他用。而且那是吴烛庸为他量身打造,轻重锋锐,莫不合手。 得剑之后,朝夕相伴。又学《器经》,越觉那剑与自己血脉相连。有时对自己不屑一顾,爱理不理,有时却又知心解意,得心应手。自己使出意剑之时,那剑竟如活物一般,不但发声鸣唱,更有飞跃助他杀敌之意。 这或许只是自己心中所想,但归元剑于自己,当真重逾性命。先前一直以为,归元剑落入了彭惟简之手,也曾问过叶素心。原来当真不是,但此剑失落,怎会被栾星回得去? 胥苍双似知他心中所想,又道:“剑大师封万里对你一直不错,他炼器之术,世间也再少有,你那本《器经》。”呵呵一笑,下山去了。 沈放何等聪明,立刻明白。原来那日计杀彭惟简不成,归元剑却被封万里拿去。如此说来,打中自己穴道那枚石子,叫自己功亏一篑之人,也是封万里了? 封万里拿我归元剑,想还是图谋那本《器经》,但在燕京,他为何又不提。是了,他知我脾性,见剑以为逼迫,更不会相从。栾星回么,好,拿了我的剑,终要给我还回来! 摘星台上,仍是热闹非凡。区区寒气,却是阻挡不住群雄热情。今日乃是比武第三天,两派长老将要出战,这其中或许有逼近灌顶境的高手。能目睹如此之战,叫众人都是热血沸腾。 有僧人忙碌不停,清扫擂台与周遭积雪。 沈放追上萧平安,兄弟两个并肩走到会场。两人都是微微一怔,只觉今日与前两日大有不同。细看之下,各门各派,忽然多了许多生面孔,而且皆是在前排就坐,场上气氛也变的更加压抑肃穆。 衡山派在南侧当中,地位仅次丐帮,位居丐帮左首。衡山派左边是铁掌帮。丐帮右边则坐了天台剑派与点苍派分宗。这五派都是大派,各自都是十六张座椅。今日除了衡山派一切如旧,其余四派都是加入新人,而且都是在第一排就坐。 丐帮先前,只有六位九袋长老,分别是传功长老蒋绪中、执法长老何安在、掌砵长老范思章、掌棒长老穆清泉、左右护法丘胜炯、霍定方。去岁帮内内讧,丘胜炯谋逆被废,燕京一战,蒋绪中与霍定方战死。丐帮长老,六去其三。前两日,便只有三位九袋长老坐在前排。 但今日第一排八人,人人身上都是九只布袋。丐帮却是一下子增补了六人,变为九大长老。程三更接替蒋绪中任传功长老,贝海潮接任左护法,闵文杰接任右护法。新增三位长老,南路巡检长老席允禄,北路巡检长老昝开,还有一位总巡检吴四海。 这巡检一职,乃是新设,职司就是代替帮主,巡察各地分舵、分堂。 新增六位长老,其中贝海潮、闵文杰乃是丐帮老臣,更是丐帮一等一的高手,原先卧龙生在位时就位居六大长老。十余年前为给史嘲风铺路,让贤新人,如今却又被史嘲风请出。席允禄与昝开名不见经传,但能身批九只麻袋,也绝非泛泛之辈。 而这总巡检天南侠丐吴四海更是来历不凡。此人并非丐帮中人,只是爱做乞丐打扮,游戏人间,行侠仗义,年岁与前任帮主卧龙生相仿。此次能请到他加盟丐帮,也是叫人吃惊不小。 吴四海与陈观泰一般,身份超然。虽然不是一派一帮之主,座位也在西侧前排。 丐帮燕京铩羽而归,此次阵容齐整,出现在两派比武大会,自是要在群雄面前再塑声望。今日这九大长老的阵容,更是叫众人吃惊不已,赞叹丐帮底蕴之深厚。 铁掌帮燕京陨落了左食指落花流水罗南烈,也是火速补上一人,乃是铁掌帮的智囊智多星祁翰林。今日副帮主霍稚权领衔,独钓寒江丁青元、一步登天贺允、只手封天蒋敬、大折梅手尚兴楚、醉罗汉方一行、马到功成程功、锦毛狻猊左仁表、八臂神猿候永健、智多星祁翰林,除却燕京重伤的横扫千军关震,也是一个不少。第一排八张椅子都不够坐。 天台剑派第一排多了四位道人,个个白发如雪,比掌门云阳的年岁还大,乃是闭关已久的四位大长老,天阳、赤阳、东阳、承阳。听闻这四人早已不问派中事务,却在今日现身。 点苍乃是分宗,先前主要就是云弄子、中和子,加一个卓青行主持事务。今日忽然多了五人,人人座位都在中和子之上。点苍十九峰,又来五人。分别是白云子、鹤云子、龙泉子、玉局子、圣应子。 一直有传言,点苍分宗乃是卓青行与掌门马龙子不合,跑来中原另起炉灶。但今日又有五子现身,这谣言也是不攻自破。 萧平安看着这些人,尤其是天台剑派与点苍派九张陌生面孔,心中只觉不安。沈放拉他一把,方才回过神来,两人回归本门站好。 宋源宝左顾右盼,兀自奇怪道:“今个怎么多了这么多人?” 大会继续,邱步云上台,却是宣布,今日比武,只有一场。乃是少林德闻大师,对阵昆仑派廖显扬。众人闻言自是失望,嘘声四起。 但随即一战,却是叫众人瞠目结舌,连大气也不敢出。 少林德闻接连使出“金刚般若掌”“须弥拳”“韦陀拳”“因陀罗指”“无相劫指”。样样皆是少林七十二绝技中,排名前三十的武功。 德闻身居般若堂执事,亦是该堂首座,这个位置已经坐了七年。般若堂乃是精研天下武学,他派武功的所在。少林弟子出门回山,卸下事务,若有武学方面的所见所得,都须前去般若堂详细说明。 般若堂收录的武功典籍,手录的各派武功招式心法,也是汗牛充栋。传言有些门派,失传的一些功夫,却能在少林般若堂中寻到。 对于少林收录别派武学之举,自有人忌讳。但少林明言,第一,不涉及各派武学功法核心;第二,绝不外传他人;第三,少林弟子,亦不得习练他派武学;第四,欢迎各派前来研讨自家所学。 起初,众人自也不信。但般若堂成立九十余载,从未有泄露别派武功之闻。形意门和八极门等几个门派世家,更是真的在般若堂得以补全本门失落的武学,一时也是传为佳话。 少林弟子虽不习别派武功,但般若堂对天下武学涉猎广泛,所谓他山之石可以攻玉,以此查缺补漏,对少林自身武功,却也是裨益非常。 德闻博学强记,武功之强,在少林寺也是公认。出手如风如电,身形如松如钟,矫若游龙,狂风骤雨。漫天大雪,却没有一片能落到他身上。 德闻厉害,廖显扬却也丝毫不落下风。体迅飞凫、飘忽若神,行动之间,脚如同不沾地一般。出手时轻如柳絮随风,重若河泥拖沙,举重若轻,举轻若重,招数诡变,鬼神莫测。 昆仑门人,少在中原出没,见过昆仑高手出手的,更是少之又少。众人都是惊叹,难怪百年间,昆仑始终名声不坠,与少林并称泰山北斗,实是有过人之处。 两人初还试探一二,渐渐知己知彼,越打越快。偌大一个擂台,两人瞻之在前,忽焉在后。武功差点的,几乎连两人身形也看不清。 沈放也是惊愕,他曾在燕京,见风危楼大战谢疏桐,已是震惊莫名。今日看德闻大战廖显扬,才知山外有山,人外有人。 八奇虽强,不过是强在年少有为,早早在境界上有所突破。但德闻与廖显扬两人,却是终身浸淫武道,武功实已练到登峰造极。一招一式,已是返璞归真。 忽然身边一人道:“武功练到他们这个地步,要分胜负,已是极难。我们这些老家伙,能不动手,都不会撕破脸皮。” 沈放吓了一跳,他虽专注看两人比斗,但警觉不失。这人到了自己身边,凑在自己耳根后面说话,自己竟是浑然不觉。急忙回头,却见墨非桐站在身后,玉姑和阴长生离的稍远,急忙施礼,道:“前辈怎么来了?” 第八百一十七章 图穷伍 萧平安也回过头,与墨非桐见礼。墨非桐传他一招“巽风雷动”,可是不止一次救了他性命。 墨非桐微微点头,单单对沈放道:“你过来说话。” 沈放四人远远走出人群,到了一片林边,墨非桐开口便道:“你大叔托我带句话来。” 沈放这下终于再忍不住激动之情,喜道:“我大叔到了,如今哪里?” 墨非桐摇头道:“他被人绊住了,有人当他是个变数,不想他上得山来。” 沈放脑中灵光一现,立刻想到那日在郑州府,一人问起大叔下落,脱口而出道:“昆仑派?” 墨非桐也略显惊讶,道:“你这小子果然聪明,这样也好。你大叔托我带话给你,一会不管发生何事,你务必想个法子,要搅乱此局,等到他前来。” 沈放点头道:“好。” 一旁玉姑见他想也不想,奇道:“你不问问何事么?” 沈放道:“我大叔说话,自有道理。” 墨非桐沉声道:“本来今日比武,仍是五场。临时决定,改为一场。你可知为何?” 沈放道:“不知。” 墨非桐道:“因为有一事,他们迫不及待,想要宣布出来。” 沈放心跳也是一快,墨非桐所说,必是此次大会的真正机要。方才又见各派忽然多了这么多高手,今日想是终到图穷匕见时候。忍不住好奇,道:“何事?” 墨非桐却道:“你一会便知道,眼下也不须问。” 沈放一笑,这些前辈高人,都是一般的性情脾气,不肯说,却总要提。也不多问,道:“好。” 玉姑却是奇道:“你不怕么?” 沈放道:“怕什么?” 玉姑道:“没有脑子也该知道,一会图穷匕见,你若想阻拦,必成众矢之的,甚至要与全场武林人物为敌。连我师傅都不敢轻易应承,更何况你一个毛头小子。” 沈放道:“诸位想是不便出面,我大叔叫我做的事,必有缘由。我便粉身碎骨,也要等到他来。” 玉姑道:“他若是赶不及呢。” 沈放微微一笑,道:“我大叔说他来,就一定会到。”拱手道:“晚辈知道了,一会不管什么事情,我都要闹上一闹,阻上一阻。”转身而去。 玉姑看他昂首阔步,齐膝雪地上两行深深足印,又觉佩服,又觉奇怪,摇头道:“这小子哪来的自信,对那燕长安?他可知道,昆仑派请了何人出手。” 墨非桐抬眼望天,天空雪花不断,但到了他的头顶,忽然齐齐偏转,落在一旁,慢慢道:“当今天下,能挡住燕长安的,怕是没有了。” 玉姑也是惊讶,道:“师傅你是说,他跨出那一步了?” 墨非桐缓缓点了点头,抬眼望去,沈放已经走回场中。身旁阴长生始终不言不语,也在看着沈放,见沈放回到衡山派阵中,站到一高大汉子身旁,这才收回目光。 擂台之上,德闻与廖显扬两人激战大半个时辰,果然是谁也奈何不了谁,最后只得握手言和。 两人方才下台,邱步云已飞身而上。 沈放心头一紧。萧平安有所觉察,问道:“你怎么了?” 沈放摇头不语。 就听邱步云朗声道:“诸位莫急,此番武林同道,群贤毕至。除却两派比武较量,还有一件大事要昭告武林。”他气贯丹田,声音远远传了出去,偌大摘星台上,人人听的清清楚楚。 场内一片寂静,人人屏息凝神,唯恐漏了一个字。人人都知,此次集会必不简单,眼下终于到了谜底揭开时候。 就听邱步云扬声道:“我武林中人,修行不辍,都有非凡之能。但终不免有些人挟技自傲,好勇斗狠。睚眦成仇,残杀甚至灭门之事,屡见不鲜。仅去岁一年之间,宋金境内,已知的凶案,便有三百四十五起,死伤一千三百余人。至于殃及的无辜百姓,更是难以计数。”目光扫视一圈,道:“这其中涉及哪些门派,今日我便不说了。” 台下议论纷纷,武林之中,仇杀掠夺之事,屡见不鲜。但还从未有人仔细统计过。毕竟很多案子做的神不知鬼不觉,怕是各地官府都计算不清。 有人道:“可不是吗,洪侃洪四爷,去年就莫名其妙没了,尸身都找不到。” 还有人道:“还有黄河四侠,称霸黄河一线这么多年,居然被人连灭四门。” 旁边一人道:“你活腻了,什么话都说!”黄河四侠乃是被连云盛家剿灭,此乃公案,只是无人敢说而已。 邱步云待台下声音稍歇,才又道:“又有官府虎视眈眈,一直视我等武人为心腹之患。划定区域,严加管控,限制弟子人数。进而盘剥鱼肉,与寻常百姓无异。” 此言一出,又引得台下一片共鸣之声。有人道:“不错,我等刀头上舔血,赚的还没有衙门当差的多。奶奶的,这年头,贼却是官,官都是贼!” 旁边有人不解,道:“官都是贼不假,这贼怎么是官?” 先前说话那人不屑一顾,道:“这年头,谁人打的起官司。有个纠纷仇怨,还不如寻我等主持公道,我等岂不做的也是官事。再者咱们劫贫济富,啊,不是,是劫富济贫,叫大伙都有饭吃,岂不也是官老爷该干的事。” 接话那人道:“你罗老虎做的没本钱买卖,劫富我是知道,这济贫谈何说起。” 罗老虎眼睛一瞪,道:“我老罗难道不是穷人,城里的兰花妹子,难道不是穷人!” 接话那人憋笑道:“有理,有理。” 邱步云声如洪钟,压过场上一众窃窃私语,道:“如今宋金征战,正值乱世。更是变本加厉,肆无忌惮,武林同道的日子更不好过。若不是太祖开国,有位前辈高人为我武林与天子定下盟约,不强征武林同道保家卫国,怕是如今场上半数人,都要前去战场出力。” 衡山派坐席与丐帮相距不远,殷长殿问旁边丐帮掌砵长老范思章道:“此番贵帮出了多少血?” 范思章低声道:“去岁五十余万,今年涨了一倍还多。” 殷长殿道:“财神爷,财神爷。” 范思章道:“你们背后站着那个主,怕也好不到哪去。” 两人相视一笑,都是摇了摇头。战乱之时,地主大户,各地豪强,甚至走卒摊贩,哪个都要为国出力。大宋这边,打仗不行,要起钱来,却是比谁都狠。江湖势力与官府盘根错节,又都有钱,自是首当其冲。 殷长殿和范思章都是派中管钱之人,对眼下局势最是清楚。武林人物看着桀骜不驯,自由自在,其实大帮大派,哪个也逃不过官府盘剥。 邱步云又道:“世道艰难,各家有各家的难处,我也不多言。但眼下危亡,还不止于此。”微微一顿,目光扫视一圈,沉声道:“我等已经确认,昔日魔教死灰复燃。哥舒大明的儿子已经再现江湖,正在招兵买马,意欲对武林同道不轨。” 此言一出,台下更是大躁,此起彼伏,一浪高过一浪,场上人人说话,一片嘈杂。 有人道:“我也听说了,那人叫哥舒天,还有个化名叫林倚天,武功出神入化,下手更是狠辣无情。” 旁边有人道:“你怎么知道他狠辣无情,武功高强,你遇到了?” 前面那人道:“我若遇到,哪里还有命在,天台剑派跟点苍派的人都遇到了,听说死了不少人!” 又一人却是不屑一顾,道:“魔教没了几十年了,这些年面也不敢露,哪里还有什么魔教教众。那哥舒天孤零零一个人,能翻起什么浪花。” 另一人道:“你知道什么,魔教之徒最擅隐忍,” 他身旁一老者道:“不错,张兄所言不假。你等年轻,不知魔教的可怕。这些人有蛊惑的手段,入了教的人都如同疯了一般,对魔教忠心耿耿,至死不渝。教主一声令下,叫他们跳火坑也是不皱一下眉头。嘿嘿,当年的那些魔教余孽,可没这么容易改弦易张,弃恶从善。” 身旁一人冷冷道:“你说的是双尊么?” 那老者一个激灵,道:“铁兄,我可没得罪你,如何说这话害我。” 姓铁那人道:“正是你我兄弟一场,我才叫你小心。你怎知那哥舒天,还有他的党羽,没有混在此间?” 前面那老者面色大变,四下转头看了一圈,再不敢出声。 恒山派阵中仪清师太面沉似水,“林倚天”三字,却叫她不寒而栗。她乃是当年天台山一战亲历之人,若不是脱身的早,结局还未可知。 当年她气冲冲离场,年少气盛,还不觉此人的可怕。但随后听到接下来的一场恶战,那日在场的高手,几乎死了一半,再想到林倚天睚眦必报的性子,心中才不自禁的一阵发寒。 场上沸沸扬扬,直半刻钟的功夫,嘈杂之声才略见收敛。邱步云扬声道:“诸位听我说,魔教在中原根植已久。自盛唐便有,但起初只为传教。因灭佛被牵连,后便与朝廷做对,四处蛊惑人造反。与我中原武林也有冲突,但不成气候。直到四十余年前,魔教出了个哥舒大明,招揽党羽,为祸武林,一时哀鸿遍野,生灵涂炭。此间凡年过五旬者,哪个不知当日惨烈。” 第八百一十八章 图穷陆 当下各处,皆有人点头称是。 萧平安与哥舒天有染,听说到哥舒天名字,头都不敢抬。此际也是忍不住道:“当年魔教真的如此凶狠么?” 一旁秦晋道:“那还有假,你知道光我派就多少人死于魔教之手。师公的一位师伯,一脉师徒十七人,全被魔教杀死。咱们大师兄楚师哥,父亲就是死在魔教手里。” 萧平安不敢接话,心中也是叫苦,打定主意,日后回了衡山派,更要夹起尾巴做人。不敢再跟秦晋说话,低声对沈放道:“他孤身一人,能掀起什么波浪来,更何况,他也不是穷凶极恶之人。”他自己被人冤枉,同病相怜,对哥舒天也是同情多过畏惧怀疑。 沈放心中却道,哥舒天岂是甘于雌伏的人物,不闹出些事来才算稀奇。但也没必要跟萧平安唱对台戏,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他们不过寻个由头,咱们听着便是。” 邱步云道:“所幸四十年前,魔教内讧,断天涯哥舒大明被部下围杀,正道人士趁机群起攻之,随即魔教便销声匿迹。但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魔教余孽散布各地,更不忘散布教义,蛊惑民众。不知不觉之间,已渐成气候。而且这两年,有愈演愈烈之势。去岁,大宋官府,各地共呈报妖人聚众之事,不下十七起。其中半数,都是摩尼教徒。” 萧平安忍不住低声问沈放,道:“可他不是才出来么?” 沈放道:“也没人说是他鼓动。”自己心中也是疑惑,便如信阳城外遇到的女巫男觋,确确实实是摩尼教众。难道真是如此之巧,魔教这颗种子早已壮大,就等哥舒天前来登高一呼? 身旁一声冷笑,却是孙弘毅说话,道:“这有什么稀奇,兵祸一起,天下大乱,正是邪教妖人惑众敛财的最好时机。历朝历代,都是如此。” 沈放连连点头,果然姜还是老的辣,论起这般大事,还是老江湖来的清楚明白。 邱步云接道:“此间有年轻的朋友,或许不知魔教厉害。但若真的魔教复起,我等如何谨慎,也不为过。综上所言,一逢乱世,二当魔徒再起,三悲同道相残。危急存亡之秋,各自为政,临事不能同议,临危不能同心,我辈灭顶涂炭之兆也。有鉴于此,我等诸门诸派,少林派、昆仑派、玄天宗、丐帮、泰山派、衡山派、华山派、恒山派、崆峒派、铁掌帮、峨眉派、青城派、天台剑派、点苍分宗、五台山、长江三十六水寨、百花谷、山东柳家、福建欧阳家、南海琼州南宫家、利州连云盛家、蜀中唐门、铁剑门、九华山、下九流、雪花帮、漱雪堂、形意门、八卦门、鹰爪门、八极门、六合刀、龙虎门、长枪会、海鲸帮、翠羽楼……” 他一个一个门派报将过去,提及的门派越来越多,很多小帮派简直微不足道,但越是如此,越叫人觉得此事非同小可。众人这才明白,这些时日,看似焦点在擂台之上,其实西边坐着的那群人,一直在商议大事。人人屏息凝气,要听下面之言。 就听邱步云高声道:“我等一致决议,成立‘天下盟’,天下武林同道,勠力同心,共度时艰。” 这几句话,他运足内力,声音高亢入云,震的周围雪花乱舞,群山之中,回响不绝。 忽然台下有人高声应和,道:“天下盟!天下盟!” 一人应声,立刻引来响应。台下四处,不断有人振臂高呼,“天下盟”的呼喊之声,越来越烈,四下声浪汇集一处,终成一股洪流,响彻峰巅。 不少人已是兴奋的满面红光,人人觉得不虚此行,能参与如此大事。许多人根本未去细想,只觉天下武林大会,就该如此。天下武林会盟之事,振奋人心。扯着嗓子跟着嚎叫,高兴的不能自己。 但也有人面色凝重,不发一言。也有人忧心忡忡。还有人面露不屑之意。年岁越长,越是不肯出声。 沈放心中也是七上八下,邱步云说完,立刻有人响应,而且来自四面八方,显是早有安排。难道大叔叫我阻止的,是天下武林会盟?不管谈判如何艰辛,各家真实想法如何,眼下大会既已宣布,想是诸大门派都已同意,达成共识,又岂容旁人置喙。 此等场合,自己出头,冒冒失失,说一句,我不同意。怕一万个沈放,也要被人碎尸万段。倒是想的多了,还要什么刀斧加身,一人一口唾沫,也要活活淹死。 但又一想,不对,武林会盟之事说的多,但真正做成的,却是闻所未闻。听师傅讲,若非武林到了生死存亡关头,各派都难以摒弃前嫌,形成合力。八十年前那场会盟,也是一地鸡毛,中原群雄各家损失惨重,泰山派更是就此一蹶不振。 武林之盟,通常并非坏事。衡山、天台剑派、点苍三派会盟,虽听大哥讲,三家各自肚肠。但天台剑派和点苍之争,确是戛然而止。 武林也如列国,若能结盟止戈,必得休养生息之期。如能信守盟约,绝对是武林幸事。但纵观历朝历代,真正靠的住的盟约又有几个? “盟津之盟”、“渑池之盟”、“召陵之盟”、“葵丘之盟”、“践土之盟”、“渭水之盟”、“澶渊之盟”不是恃强凌弱、炫耀武力,就是缓兵之计、割地赔钱,偶尔有个报团取暖,也是转眼翻脸不认。战国连横合纵之举,尽是尔虞我诈。 武林中人,更无诸侯王朝的本事。不说各门各派盘踞一地,利益牵扯,盘根错节。武林中人,本是乌合之众。真正脑子清楚,能有苏秦张仪之辩的,少之又少。要有本事发动会盟,能将诸多势力捏合一处,谈何容易。 更何况无利不起早,又不是一家的好处,谁肯做这冤大头。因此传闻中,大大小小,发起武林会盟之事,倒是也有,但真正成功的,却是凤毛麟角。 一百二十多年前,河南、山东两地,绿林好汉,发起一次会盟,要选绿林盟主。名字都想好了,叫做“河山会”。结果大会之时,挑头的几家,狐狸尾巴没藏好,当场就打了起来。 三十余家绿林好汉,杀的血流成河,死伤大半。倒让河南、山东两地,真的太平了许多年。 长江三十六水寨,在盛千帆手下结盟,看似牢不可破。可玄天宗一打,立刻也是土崩瓦解。 但眼下会盟之意,显也得了诸派首肯。而且此次规模之盛,当真是无与伦比,叫的上字号的门派一个不落。但接下来如何,还是先听听他如何说。 待场上稍稍安静,邱步云接道:“诸位听真!吾等已立下盟约,昭告天下武林同道谨从!此约暂定十年之期,十年之内,吾等各派,共扞此约。誓曰:其一,江湖各派摒弃仇恨,以往仇怨,能一笔勾销的一笔勾销,不能化解的,也要偃旗息鼓,十年之内,不得寻仇报复。其二,天下武林,共尊天下盟之令。若有纠纷,可报会盟排纷解难,会盟有令,亦不得有违。” 有人奇道:“便这两条么?” 邱步云道:“言不再多,就这两条。” 又有人道:“那这天下盟是个什么章程?” 邱步云道:“我前面所说各派,皆是“天下盟”成员,凡有大事商议,一派一票,票多着则依其意。公平公正。” 沈放暗暗心惊,这问话的人,似也是安排妥当,一丝一扣,严丝合缝。此次大会准备之精细,叫他也是惊叹。细想这“天下盟”的规矩,看似公允,却又说不清道不明。 旁的不说,遇事投票。这许多帮派,大派一票,小派也是一票。大派力强,但小派数量更多。眼下江湖,称得上大门派的,不过二十二、三家,但林林总总的小门派,少说也有七八十家。 这法子看似公平,但谁都明白,这些小门派都是依附在大门派之下,最终真正说话管用的,还是这二十余家。 再者,江湖人快意恩仇,有仇你叫人十年后再报,谁人肯听。就拿他沈放来言,彭惟简若在面前,自己岂能不去寻他麻烦。 是以,会盟之事,在武林之中,那是难上加难。周遭人议论纷纷,也都各有想法。 忽然人群中一人高声道:“那请问,这‘天下盟’可有盟主,又是何人?” 邱步云接口道:“正是,蛇无头不行,鸟无翅不飞。若无领袖之人,吾等难免乱成一团。是以今日天下英雄济济一堂,正好推选一人,担当此任。”微微一顿,道:“天下英雄不知泛泛,更有许多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前辈高人。但这‘天下盟’盟主一职,责任不小,须得德高望重者方能居之。” 台下有人应道:“那个自然,‘天下盟’的盟主,须得相貌英俊,威风凛凛,武功盖世,德才兼备,不曾偷鸡摸狗,不曾生过脚气,只有一个老婆。”此人说话,飘飘忽忽,竟是没个准确所在。 第八百一十九章 图穷柒 不远处有人阴恻恻道:“应声虫,今日何等场合,少开你的破烂玩笑!” 邱步云道:“这位朋友倒是诙谐,不过说的也是不错。天下英雄虽多,但要智慧过人,武功高强,公平大度,品性高洁,深孚众望,有领袖之质,也是难寻。吾等眼下推举三人,少林掌门虚明大师、玄天宗龙教主,还有我派姜掌门。” 那叫应声虫之人似是说上了瘾,嘿嘿笑道:“便这三个么,就不许别人选选?”这应声虫先前出声,乃是在北面阵中,说话之间,自有人想看看说话的人何等模样。但左右去望,却是寻不到。而此番出声,却是已经到了东边阵中。 邱步云眉头微皱,道:“不知还有哪位英雄,比吾等公举这三人更有威望?” 应声虫的声音竟又在南边响起,道:“你选之人便德高望重么?玄天宗这些年干了多少坏事,他龙雁飞德在哪里?你昆仑姜子君,名也没在中原露过,谈什么深孚众望!” 萧平安和沈放都是吃惊,此人说话,口无遮拦,胆子当真不小。听声音忽然到了自己左近,更是奇怪。循声去望,只见人头攒动,根本不知何人说话。 萧平安忍不住问道:“这‘应声虫’是什么人?” 颜青道:“实是一位奇人,神龙见首不见尾。行事亦正亦邪,且好捉弄人。最喜欢跟踪旁人,学人说话。叫人暴躁发狂,却偏偏又寻不到他的踪迹。武功想必也是高强的很。” 秦晋道:“你怎知他武功高强?” 颜青笑道:“他这一张臭嘴,处处得罪人,若不是武功高强,早被人打死。” 宋源宝自惹了栾星来,也不敢落单,始终跟着两位大哥,插口道:“学人说话有什么可怕?” 颜青道:“若有个人一直跟着你,你却又看不到他。可你每说一句话,他便要学说一句。句句如此,你受得了受不了?” 宋源宝细细一想,摇头道:“那可真要命,可莫要被我碰上。” 却听一人道:“那可真要命,可莫要被我碰上。”声音竟与宋源宝一模一样。 宋源宝吓了一跳,脱口而出,道:“谁?” 那跟他一模一样的声音也道:“谁?” 宋源宝面色发白,四下张望,身边都是衡山派的人,这几日他早已都认得,却不见什么可疑面孔。可那声音分明就在左右。 萧平安道:“兄弟,你吓唬他作甚。” 宋源宝恍然大悟,原来是沈放学他说话。望过去,果然沈放面带笑容。 沈放有心情与宋源宝玩笑,却是因为明白了一桩事。大叔让自己阻止之事,想必正是不要让玄天宗或是昆仑派拿到武林盟主之位。既然明白,就静观其变。眼下冒出个应声虫来搅局,正是求之不得。 果然邱步云皱眉道:“那你觉得还有哪位堪当此任,不妨说出来大伙听听。” 应声虫又在北边说话,道:“那可多了,我瞧人人都比那两位强。” 邱步云道:“恕我孤陋寡闻,不知眼下江湖,除却一些久不露面的前辈高人,还有何人,能与这三位相提并论。” 隔了片刻,这应声虫声音果然又到了东边,道:“你久居蛮荒之地,孤陋寡闻自然也是难免。” 人群中立刻有嬉笑之声发出,邱步云神色不变,道:“阁下既有高见,何不站出来说话。” 应声虫这次未换地方,原地回道:“你管我在哪边说话,你们选武林盟主,又没有我的份。” 邱步云:“天下既然还有如此英雄,就便请阁下说一个来听听。” 萧平安眼尖,已经发现西边昆仑派阵中,长老弟子,大批人离席,显是已经去查探此人所在。 宋源宝笑道:“这虫子倒也狡猾,就在这三边转悠,知道西边高手多,不敢去那边闹腾。” 应声虫仍在原地未动,道:“随便说一个,燕京柴九,怎么样?” 一语既出,场上倒是安静了一会。人人都知,这应声虫是出来捣乱,随口挑刺。但“柴九”二字一出,众人也都点头。旁人也就罢了,那神秘莫测的柴先生若肯屈尊,大伙自然不必选了。 百花谷阵中花轻语也是惊讶,道:“你爹爹有意这个盟主?” 柴霏雪摇头道:“怎么可能。家父这些年,跟江湖上打交道都少。” 云锦书也道:“这人就是捣乱来的,柴先生可不认识他。” 邱步云也道:“柴先生肯担当此任?” 应声虫道:“那我可不知道,你们得自己去问。前年我想去他家看看,四道门便被赶了出来。你们架子挺大,想是进得去。” 柴霏雪面色微微一变。身旁沐云烟也奇道:“此人当真不可小看,居然知道你们家有四道门!敢闯你家府上,还能全身而退,你不知道么?” 柴霏雪摇头道:“我怎知道,你忘了,前年咱们都不在燕京。” 邱步云道:“柴先生若肯辛劳,吾等求之不得。但先生无心江湖事务,吾等拜帖,都被退了回来。” 就在此时。东边阵中忽然一乱,有人气急骂道:“直娘贼,那应声虫说话,你们寻我作甚!老子淮南霸天虎董天霸,董天霸!” 就听南边应声虫的声音响起,哈哈大笑道:“哈哈哈哈,怎么,狐狸尾巴藏不住了,不叫人说话了么!柴先生不肯,那我再说一人……” 忽然昆仑派阵中一人高声道:“我知道你是谁了,原来你是哥舒天!你假扮应声虫,究竟意欲何为!”说话之人,面如冠玉,一表人才,正是栾星回。 场上登时骚乱。人人吃惊,左右四顾,唯恐那魔教教主扮的应声虫就在身边。一时场上处处纷乱。 邱步云趁机道:“诸位严加提防,切莫中了魔教暗算。” 他这句话一说,场上更乱,人人都是惊慌。 就听邱步云道:“诸位莫慌,先看看自己左右,可有可疑人物,若有大家将他围住,千万莫叫他跑了。” 场上群雄果然开始审视身边之人,熟识之人靠的更近,对周遭虎视眈眈。天上这雪,却是一直未停。前番清扫过的地上,积雪又多。众人站在雪里之中,已经没过脚踝。纷乱之间,竟是有人滑倒。更是叫四处惶恐,乱成一团。 少林寺派出不少僧人,各派也主动遣派高手,开始维持会场秩序。场上如今有的是高手,又是散布各处,片刻就将骚动止住。 半晌之后,半里之外,林中一个声音远远传来,道:“臭小子,算你本事,敢栽赃你爷爷,小心别犯在老夫手里。” 萧平安也是将信将疑,道:“真是他?” 沈放摇头道:“不是,栾星回故意栽赃,不过当真是好手段。” 那应声虫想是遁走,声音渐小。众人只道他已逃走,忽然一个声音反在近处林中响起,道:“我推举一人,齐鲁燕长安,神功无敌,天下无双。哈哈哈哈哈哈。”大笑声中,越去越远。林中笑声,却是不住传来。 此人也是胆大,冒群雄之大不韪,竟还敢去而复返,说了话再走。 就连台上邱步云也是心惊,此人一路大笑,声音片刻就在数里之外,这身法当真惊世骇俗。若不是栾星回急智妙计,此人倒是真不好对付。 宋源宝笑道:“二哥,他推荐你大叔哎。若你大叔做了武林盟主,还有谁敢惹咱们三个!” 沈放摇头,心道:“我大叔是不成的,他也不会想当。” 秦晋却道:“我倒觉得他说的不假,燕大侠武功高强,为人侠义,有口皆碑。若是做了武林盟主,定必主持正义,一碗水端平。” 颜青道:“这名望可也重要,燕大侠多年不出江湖,背后也无厉害势力撑腰,我看是难。” 西边首排,一人缓缓站起,正是丐帮帮主史嘲风,也不高声,但场上人人听的清楚,不疾不徐道:“大伙也不必再想了,我看这三人选的也是恰如其分。这武林盟主一职,就在这三位之中定罢。” 铁掌帮帮主林离方跟着站起,道:“我也是此意。” 身旁众人,半数都是点头。眼下此间坐着的,都是各派的头面人物,这些人表明态度,也无人再敢置喙。陈观泰与褚博怀两人都是默不作声,既未点头,也未出声反对。 邱步云道:“好,那我等便从这三位当中推选。此议已定,再有人出来胡言乱语,休要怪我等无情。”他也怕再有应声虫一般的人物出来捣乱,先把狠话撂地。 就在此时,西侧最中间的位置,一人慢慢站起。西侧大方阵,立刻鸦雀无声。似墨汁倒入水中,立刻将周围晕染。三处方阵,接二连三,齐齐静默。人人止语,目光都向一处投去。 如今江湖,创下前无古人势力,席卷大江南北,挡者披靡,最神秘莫测的玄天宗教主,龙雁飞,站起身来。 这两个半日,龙雁飞虽都有出席,但半句话没有说过。不知多少人,在暗暗打量这位睥睨天下,叫当今武林闻风丧胆的巨擘。他非但不曾说话,倚靠椅上,连姿势都少有换过,几是一动不动。 第八百二十章 图穷捌 龙雁飞身材并不高大,更不咄咄逼人,甚至还有弱不禁风之感。但站起身来,当真是萧疏轩举,风华绝代。这本应是说女子的四个字,放在他身上,却是半点也不突兀。 沈放也是惊讶,他遇到龙雁飞两次。第一次惊鸿一瞥,连相貌也未看清,第二次在陈香翁家中,方见他真容,但也是匆匆而过。此时再望龙雁飞,离的虽远,仍能感觉,此人眉宇之间,总似带着一股忧愁味道。 此际起身,目光也是虚无缥缈,不知落在何处。看过去,纵是万人簇拥,此人仍似独立在寒雪江心,与旁人格格不入。偶尔眼光扫过,平日好勇斗狠,被十几把刀砍了也不皱一皱眉头的英雄豪杰成片低下头去,不敢与他对视。甚至不少江湖中成名的巾帼女侠,不由自主竟是红了面庞。 龙雁飞开口说话,正是那种天然的高位之人,声音低沉,需要你屏息凝气,聚精会神去听。场上静的唯闻雪落之声,就听龙雁飞道:“龙某无德无能,不配这盟主之位,甘愿让贤。” 他就说了这么一句,便又坐下身来,仍是一手支颐,目似轻瞑,似又陷入自己的世界之中。 场上鸦雀无声,龙雁飞身旁,虚明双目也是微闭,一动不动。另一边昆仑掌门姜子君却是面露惊奇之色,探身道:“龙兄,这?” 龙雁飞眼只露一线,微微拱手,道:“姜掌门,这两日,我百般思想,只觉不堪此任,临阵退缩,还望海涵。” 姜子君急匆匆起身,道:“吾等两人才是陪衬,龙兄还请三思。” 龙雁飞拱手不曾放下,又动一动,道:“我意已决。” 姜子君满脸遗憾之意,道:“可惜,可惜。” 身旁不远,云阳道人和云弄子都是微微皱眉,云弄子抿了抿嘴,但终究还是未曾出声。西侧最核心坐着这批人,无一不是雄霸一方,老谋深算,当是早已商议周全。武林盟主未必真的定下,但这三人想是众望所归。此际龙雁飞忽然退出,显是出乎众人所料。但此间各个心机深沉,城府老辣,虽是惊讶,个个面色如常。 但身后坐着昆仑派一众,何济升和米元泰等人都是脸色严峻。显是龙雁飞忽然退出,叫他们也是措手不及。 姜子君眉头紧锁,略一沉吟,立刻朗声道:“既然如此,姜某深感才不出众,德不配位,也退出此次比选。”对虚明大师躬身道:“只有请大师多多辛苦了。” 虚明张开双目,慢慢道:“老衲昏庸,还是姜掌门更当此位。” 前面姜子君与龙雁飞说话,乃是正常对面说话。此际与虚明交谈,两人却都是包含内劲,让场上人人听的清楚。 场上众人皆知事关重大,人人侧耳倾听。 云阳道人道:“万万不可,姜掌门为此次盛会呕心沥血,心系武林,正是我武林福祉。喝水尚不忘掘井之人,姜掌门万勿言退。” 他一说话,云弄子等人立刻跟上劝说。 史嘲风笑道:“武林盟主何等大事,岂能一个人选,姜掌门莫要推辞。” 姜子君无奈,道:“红花也须绿叶,今日我便做一做这绿叶。” 虚明大师微微一笑,道:“老衲方是陪衬之人。” 姜子君与虚明各自客套一句,便不在说话。场上一片安静,过了好半晌,忽然一人道:“我海鲸帮,推举虚明大师。少林乃武林泰山北斗,正该领袖群伦。”说话之人声如洪钟,也有座位,但已排到第四排。 此人正是海鲸帮帮主汪洋,听他说话,中气十足,武功倒也不弱。海鲸帮是福建沿海,也是专司贩卖私盐的帮派,但与陆上卖私盐的雪花帮却并不冲突,甚至关系还非常不错。 海鲸帮帮主汪洋早年远洋四海,海路如自家后院。 宋代航海水平已相当之高,专门记载海外情况的着作就有《海外诸善地理图》、《诸蕃图》、《诸蕃志》、《岭外代答》等好几部。中南半岛、南海诸国、大食诸国、西亚诸国自不必说。足迹甚至到达北非。 有记载的便有,东非的层拨国(令桑空格给巴尔)、中理国(今索空格马里)。北非的木兰皮国(实指柏柏尔人在摩洛空格哥建立的阿尔空格摩拉维王朝)、施盘地国(似为埃空格及的杜姆空格亚特港)、默伽国(今摩空格洛哥)、勿斯里国(今埃空格及)等。 汪洋自然不会跑这么远,仅南海诸小国,爪哇、真腊、罗斛等等,再加高丽,日本。已让他赚的盆满钵满。这些地方,他的私盐进去,直接都是金银珠宝搬上船来。 这几年海鲸帮势头凶猛,有钱之后,大肆招兵买马。已经算是江湖的二流门派,帮内高手也是不少。 有人开口,立刻有人接上。却是一个女子,座位比汪洋还要高了一排。有人识得她乃是燕京漱雪堂的堂主倪虹裳。漱雪堂在江湖堪称异类,门下核心弟子皆是女子,且个个才貌双全,平日混迹青楼舞榭,结交权贵,暗地里坑蒙拐骗。 这倪虹裳也是艳丽无俦,眼波流转,勾人心魄,娇声笑道:“你个贩私盐的,也知道领袖群伦。《晋书·魏舒传》曰:‘魏舒堂堂,人之领袖也。’领袖,领袖,衣领与袖口,因最好磨损,故而单独用料,贵人多在此镶金度色,以显荣耀。领袖之人,必得堂堂威仪。虚明大师年岁已大,慈眉善目,亲善有余,威严不足。小女子倒是觉得,姜掌门雄姿英发,正是我武林领袖之姿。” 她这番说话,却是引来三人围攻。而且三人就在她身边不远,乃是六合刀的三位掌门,沧州赵无极、开封魏汝刚、京兆南雄泰。六合刀原本也是武林绝学,后来一分为三,武功差了,门派却是越发兴旺。 刀法易学难精,练刀一年,已可轻松杀人,如今军中也都练刀。原本六合刀择徒甚严,武功差了,反是放下了面子,有教无类,来者不拒。练个三五年,挂个六合刀的招牌,随你去给人看家护院,走镖劫道。只要不招惹大行家,门派也给你撑腰。 这一二十年,号称六合刀弟子的,当真如过江之鲫。三家六合刀也是赚的钵满盆满,就是武功越来越差。 赵无极首先道:“当真是妇人之见,武林盟主,何等要职,正要德高望重,干相貌何事。” 魏汝刚道:“虚明大师如今是返璞归真,你知道什么叫龙象菩提之威。佛慈度万千世人,佛怒镇一切妖魔。你是没见过大师威严。” 南雄泰道:“所谓姜还是老的辣,武林盟主一职,执掌牛耳,大事小情,都须老成持重。虚明大师主持少林十余年,门派蒸蒸日上。领袖之能,毋庸置疑。” 鹰爪门门主左千寻到:“此言差矣,领袖天下与领导一门,岂可同日而语。况且少林乃是佛门,讲究慈悲为怀,连杀生都禁。我等江湖人物刀头舔血,岂能相符?我看还是姜掌门更合适。” 立刻有人针锋相对,八极门门主马空群道:“盟约第一条,便要大家止杀,化干戈为玉帛。怎地这盟约刚起,你便想着要打打杀杀。” 长枪会会长杨争光也道:“既是以和为贵,少林派这么多年,为武林排纷解难,可是度人无数。” 有人开头,便不断有人加入进来。眼下各派首脑人物都在西侧,但派中的骨干中坚力量,都在其余三边。西边说的热闹,另外三处也是窃窃私语。大家各有主张,相距近的已经开始争执起来。 萧平安等人所在的衡山派,夹在丐帮和铁掌帮之间。这三派长老,却无人交谈。 但群雄也觉奇怪。这场上十之八九都是中原武林人士。一开始,龙雁飞干脆退出,人人想的都是,少林对昆仑,这还用比吗。江湖上谁不知少林方丈,有几个知道昆仑掌门?自然是一边倒的大伙都会支持少林派。 谁知开始之后,全然不是这么回事。支持昆仑派姜子君的人,竟是不少。 有人一般惊讶,好奇道:“这姜子君何德何能,怎能与少林掌门虚明大师相比?” 身旁一人道:“人家五十多岁,便是灌顶境,你说何德何能?” 另一人帮腔道:“是啊,那是你见识浅薄,江湖上还有比姜掌门更天赋异禀的么?” 先前一人似是有些怕身边这几个,但心中又是不甘,咕哝了一句,低声道:“怎么没有,燕长安燕大侠不是?” 萧平安也觉奇怪,道:“大伙怎么不支持虚明大师?” 沈放暗自摇头,昆仑派煞费苦心,岂能没有准备。 场上焦点,仍在西边。也唯有那边说话,带着内劲,有意让全场听闻。八卦门门主易心丞道:“我也心向虚明大师,大师人品武功,都是我辈典范,仰之弥高。”众人只道他是支持少林,谁知他话锋忽地一转,道:“但武林盟主要处置天下武林事务,何其辛劳。大师已八十余岁高龄,吾等何其忍心加此劳苦。何况这‘天下盟’,盟约十年。” 第八百二十一章 图穷玖 此人最后这句话,多少有些不敬之意。大洪拳门主洪文鼎师出少林,对少林一直是敬若神明,每年都要亲自上山礼佛拜见。闻言大怒,道:“大师春秋鼎盛,你胡放什么狗屁!” 易心丞道:“在下心直口快,又没读过几年书,话说的不对,大师大人不记小人过。”起身对着前面虚明一揖到地。 形意门门主公羊赞道:“易兄无心之失,当无恶意。不过我瞧他说的也有道理,大师如此高龄,难免精力不济。这重担还是年轻人来担的好。” 场上有人忍不住发笑。姜子君五十余岁,离六旬已是不远,哪里称的上年轻人。不过武林人勤修能,多半长寿,姜子君远比虚明年轻,倒也是不假。 龙虎门门主宁则中道:“昆仑派悲天悯人,心系武林同道,能促成“天下盟”,功德无量,这盟主之位,舍姜掌门其谁?” 此言一出,翠羽楼楼主曲宛烟和太平门门主养泽坤都是应和,出言赞同。 神木帮帮主牛皋趁热打铁,道:“武林凭本事说话,这三日比武,昆仑派一胜二和,分明更胜一筹。” 大旗门门主樊镇昱立刻反唇相讥,道:“话可不能这么说,比武切磋而已。而且第一日,不过是小辈玩笑。少林寺可还有‘虚’字辈的高僧呢。” 先前众人听牛皋说话,也觉有些道理。但随即听樊镇昱之言,也都是频频颔首。此次比武,虽也精彩,但眼下看来,分明两边都是点到而已,留了余地。 九华山明觉大师道:“这‘天下盟’所辖,大数还是中原之地。姜掌门远在西宁州庆阳府,对内地不够熟悉不说,这距离可也太远。” 铁血门门主铁鹰扬年过七旬,须发皆白,满面红光,附和道:“不错,西宁州距此数千里,真有个什么事,如何赶的及。” 铁剑门门主郭澄阳道:“此言差矣,当了武林盟主,自是以天下武林为重。前日会上,大家都已说的明白,不管谁当了这盟主。都须放下一切职司,专心武林盟主一职。你不曾与会,不知也怪不得你。” 铁鹰扬面色难看,他铁血门在二流门派中,也是垫底。门中除了他,不过两三人手底下还有点本事。真正商议大事的时候,他确是连门也进不去。 沈放和萧平安也都听的清楚,沈放心道:“莫非就是因为这一条,那龙雁飞不肯就任武林盟主?玄天宗乃是他一手所创,除却他,确实无人能担当教主之任。总不能如今就传位陈少游。” 忍不住又朝龙雁飞望了一眼,就这一眼,立刻将前面所想推翻。龙雁飞微闭双目,似对这一切漠不关心。沈放不禁怀疑,龙雁飞根本就对这武林盟主毫无兴趣。 郭澄阳身旁不远坐着福建下九流的帮主陆平仲,下九流门下三教九流,尽是混江湖的各路偏门,人数众多,实力也是难测。若非主要只在福建一地活动,实力怕是能与丐帮分庭抗礼。 陆平仲淡淡道:“我瞧还是虚明大师合适。”此人已年过七旬,皮肤黝黑,又是瘦小,委实貌不惊人。话也不多,这三日除了龙雁飞和虚明大师,怕就是他说话最少。 他身边坐着雪花帮帮主封于修,却是个魁梧的汉子,还不到五十,如铁塔一般。沈放跟萧平安曾在燕京见过其子封长逸,却是文质彬彬。两人放在一起,说出来,也要有人怀疑是不是亲生的。 雪花帮把持大宋境内的私盐生意,近年更是渗入北面金地,大肆贩卖官面上的盐,利用宋金盐价之差,大赚特赚。沈放和萧平安那日见被玄天宗逼迫的乌篷帮,其实也是雪花帮的下线之一。这一年,雪花帮与玄天宗的冲突也是越来越多。 封于修开口,一口的河北刑州(今河北邢台)口音,道:“我脚毛着,还是姜掌门合适。”此人本是金人,因杀人惹祸,逃去的南方,一口乡音倒是未改。 忽听一女子道:“连云盛家,推举虚明大师,担当‘天下盟’盟主一职。” 之前争论的,都是小门小派。此际盛云英开口,终于有一流的大派世家站了出来,表面态度。 沈放忍不住去看,盛云英今天一身白衣,仍在给亡父戴孝。眉宇间越见果决刚毅。 福建欧阳家家主欧阳立谨跟道:“欧阳家同附此议。” 五台山主持晦光大师也道:“老衲与虚明法师相交已久,法师人品智慧,老衲是五体投地。所谓举贤不避亲,还请法师担此大任。” 峨眉派慧然师太道:“我派觉得,还是姜掌门更适合此任。” 青城派甄意融也道:“青城派,推举昆仑派姜掌门,担当‘天下盟’盟主一职。” 先前小门派,或多或少,还找些理由。这些大门派,多半都是直接表明态度。显是更为老道,不肯多说话得罪人。 而且眼下,两人支持者也是旗鼓相当,难分高下。 柳家堡柳家家主柳一巽道:“柳家推举昆仑派姜掌门,担当‘天下盟’盟主一职。” 南宫家家主南宫志群跟着发声,却是道:“虚明大师与姜掌门,皆是德才兼备,哪个当选,都是武林苍生之幸。不管哪位当选,南宫家都是鼎力支持。” 话说到此刻,南宫家却是第一个表态弃权的大家。 先前盛家和欧阳家支持少林,另外两家都未表态,沈放便知其中有文章。再想起燕京赌斗之时,盛家与南宫家携手,却是与柳家欧阳家对着干,这四大世家的关系,也是错综复杂,外人难懂。 眼见大半门派都已表明态度,而自从盛云英开口,后排的门派已经不再插言。这西侧第一排坐了二十余人,正是如今江湖的一流势力。 萧平安也奇怪,不知道本门是什么意思,想来多半还是会支持少林派,毕竟昆仑派跟自己衡山派可是没有半点交情。 随即便听,天台剑派云阳道人和点苍派云弄子同声道:“我天台剑派(点苍分宗)推举昆仑派姜掌门,担当‘天下盟’盟主一职。” 萧平安微微一怔,天台剑派、点苍派都与衡山派结盟,早言定,大事一致。这两派怎会推举陌生的昆仑派? 就在此时,就听江忘亭道:“衡山派推举昆仑派姜掌门,担当‘天下盟’盟主一职。” 这三派说完,场内终于躁动起来。先前有些二三流的门派支持昆仑也就罢了。峨眉青城,都在西边,同邻相亲,也说的过去。但天台剑派、点苍派,居然还有衡山派,怎会也支持那姜子君。 尤其是衡山派,名列武林正宗,向来与少林交好,怎会临阵倒戈。 衡山派阵中,前排朱雀六子,都不作声。身后的弟子却已经开始议论纷纷。 萧平安大惑不解,也忍不住道:“师兄,为何咱们不支持少林虚明大师。” 秦晋皱眉道:“你小点声,我哪里知道。” 沈放留神去看,旁边丐帮一排七八位长老,也都是不发一言。 此际也就只有前排的那十余人未曾开口,而衡山、天台、点苍、青城、峨眉选择了姜子君之后,形势忽然倾斜。 百花谷谷主花月如开口道:“天下武功出少林,少林一脉常持牛耳,自是不二之选。昆仑毕竟地处偏远,跟咱们没什么交情,办起事来,怕是不利索。” 她声音娇弱,听在众人耳里,直叫人浑身酥麻。她年岁已是不小,却是岁月不留痕迹,举手投足,顾盼之间,娇媚横生。这江湖第一美人的称呼,当真不是浪得虚名。 花轻语、柴霏雪、叶素心、沐云烟、慕小倩这些皆是美人,但与花月如一比,顿失颜色,怕是只有燕京元妃可以相提并论。 她一开口,又是少有的直接抬了少林,贬了昆仑,立刻引来场内群雄大声叫好。场中吵闹,良久不息。 华山派掌门岳思彰笑道:“花谷主风采不减当年,我瞧这盟主,改选你才是,一呼百应,大家也不用争来争去。”他与花月如玩笑,并未高声。随即面色一凝,扬声道:“华山派推举虚明大师,担当‘天下盟’盟主一职。” 恒山派掌门仪琳师太道:“恒山派推举虚明大师,担当‘天下盟’盟主一职。” 铁掌帮帮主林离方紧随其后,也道:“铁掌帮推举虚明大师,担当‘天下盟’盟主一职。” 这一帮两派一谷支持虚明大师,立刻又将形势板了回来。 如今场上,还未表面态度的,只剩玄天宗、丐帮、泰山派、崆峒派、长江三十六水寨五家。 长江三十六水寨总寨主盛千帆道:“长江三十六水寨追随龙教主,教主既然弃选,吾等也弃权了吧。但也如欧阳兄一般,不论谁做盟主,令旗所向,长江三十六水寨没有二话。” 场内却有零星笑声,人人都知长江三十六水寨曾与玄天宗结怨,结果被打的一败涂地。盛千帆公然此语,大有自甘堕落,拍人马屁之嫌,叫人不齿。 崆峒派长老酆宗衡干咳两声,道:“崆峒蛮荒之地,少与大家伙来往,见识浅陋。武林盟主此等大事,实是不知高低,今日也不敢置喙。” 泰山派褚博怀道:“泰山派推举虚明大师,担当‘天下盟’盟主一职。” 台下却有人轻笑,泰山派就一师一徒,不过是个花架子,便有意见,也是无足轻重。剩下只剩两位,丐帮史嘲风与玄天宗龙雁飞。这两人所向何人,多半就要板上钉钉。 史嘲风先看了一眼龙雁飞,随即扬声道:“少林虚明大师,昆仑姜掌门,皆乃当世人杰。丐帮实难决断,今日也不作推举。” 场上数千人众,一千个里,最少有九百八十个,觉得丐帮必选少林虚明大师。史嘲风这番话,实是大出意料,震惊众人。场上鸦雀无声,人人都朝龙雁飞望去。这武林盟主一职,龙雁飞率先辞去,但眼下却仍是要看他的意思。 并未叫众人等的太久,龙雁飞略略坐直身子,一字一句道:“他山之石可以攻玉,我属意姜掌门。” 过了片刻,旁边虚明大师一样道:“老衲也觉得姜掌门更加合适。” 姜子君起身道:“不可不可,姜某比大师,如萤火之比皓月,岂能担当此任,诸位还需三思。” 史嘲风笑道:“姜掌门不必过谦,我瞧你可厉害的很呐!” 云弄子也哈哈笑道:“虚明大师持重,姜掌门年富力强。武林盟主,何等操劳,姜掌门忍心让大师劳心劳力么。” 八卦门门主易心丞跟道:“正是,正是,虚明大师虽然未中,但为江湖大业,自也会用心相助。还有龙教主、史帮主一众群策群力,只待姜掌门登高一呼。” 云阳道人起身,抱拳道:“武林盟主既是尊位,亦是辛劳出力之位。吾等江湖人,固然谦虚谨慎,但大任当前,仁为己任,则当仁不让。此非为名,不为利,但为仁义侠气。姜掌门不须纠结,吾等信君,拥君,君亦当奋起,泽被江湖苍生。” 姜子君肃容拱手,道:“道长振聋发聩,姜某受教了。” 台下有人起哄道:“这武林盟主的位子我都想坐一坐,诸位再让来让去,岂不显得太不值钱。” 虚明大师合十道:“请姜掌门莫再推辞。” 姜子君躬身道:“姜某只有勉为其难,” 先前场上无人说话,原本最不被看好的他当选武林盟主,许多人都是不解。但他这几句说的也是漂亮,台下立刻有人喝彩。这声音如同会传染一般,迅即场内欢声雷动。 此事大局已定,台上邱步云意气风发,道:“如此尘埃已定,众望所归,我等公举……” 忽听一人高声道:“且慢,我有一言。” 众人齐齐望去,衡山派中走出一人,青衣如云,正是沈放。 冬月十二,连天峰顶,雪如鹅毛。 注:日本早在武则天登基之前己经改国号为日本。《新唐书》卷二二则记载道:咸亨元年,遣使贺平高丽。后稍习夏音,恶倭名,更号日本。使者自言,因近日所出,以为名。 第八百一十六章 孤勇壹 萧平安见沈放忽然出去,也是大吃一惊。伸手想拦,沈放早有准备,闪身而出。 他也怕萧平安担心,根本未曾明言。萧平安见他出去,再阻拦不得,心中再急,也是无可奈何,只能期望他若要惹火烧身。 邱步云却是不识沈放,见是个年轻人,万想不到他竟敢是来寻衅,只道是哪家的少年想出风头。今日昆仑派大喜,不但不生气,反是和颜悦色,道:“小友有何话说?” 沈放扬声道:“姜掌门武功超绝,深得人心,为武林苍生,降尊纡贵,实乃我武林之幸。” 邱步云笑意更浓,昆仑派这武林盟主之位,得来实属有些侥幸。台下群雄反应更多的都是惊讶、冷淡,而非热情。此际有人识趣,挑头锦上添花,若能带动更多人效仿,今日掌门荣任武林盟主之大喜,才是更有光彩。对沈放微微一笑,以示鼓励,道:“小友有话,可以到台上来说。” 何济升和米元泰却知道这小子跟本门有仇,而且诡计多端,岂能让他乱讲。不住朝邱步云使眼色。但他们俩离的都远,邱步云如何看的到。 沈放上台,仍是谀词如潮,滔滔不绝道:“此情此景,小可有歪诗一首,天公持锤斧,雕作玉京山。连绵十万里,横断天与遥。白雪压山顶,巨龙角上冠。山间无衰草,云起十二章。朔风吹骨断,寒冰透齿寒。熊罴前却步,飞鸟至此还。一峰孤高绝,万壑连云巅。把酒问仙乡,唯有昆仑山。” 百花谷阵中,知沈放莫过花轻语,忍不住笑道:“他也是狡猾,句句夸的昆仑山,可一句没带什么姜掌门。” 邱步云却未察觉,越发高兴。本以为是个沽名钓誉的小人,不想还有几分文采。他这几句歪诗在文人骚客面前,不值一哂,但在一干武人之中,也属难得。更是和颜悦色道:“这位小友如何称呼。”此人如此会溜须拍马,定是想博名声,如此省事,便给他个机会。 沈放笑道:“小可沈放。” 邱步云笑容立刻一僵,这名字好生耳熟。岂不就是自己徒弟嘴里那个阴险狡诈,诡计多端,卑鄙无耻,专逞口舌之利的沈放?还有什么来着?对了,这小子还有个叔父,名叫燕长安! 邱步云立刻后悔,急急道:“好了,小友话已说完,可以下台去了。” 沈放已经上来,怎会老实下去,道:“国之大事,在祀与戎。祀有执膰,戎有受脤,神之大节也。古有大事,必先求神问卜,此乃圣贤之道也。武林盟主何等事大,岂能不问天意。” 邱步云一心赶他下去,不耐烦道:“什么天意,妖言惑众,快快下去。” 台下史嘲风忽道:“且慢,此子说的也有道理。咱们武林中人,刀头舔血,图的是个吉利。这鬼神之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就叫他说两句不妨。” 群雄中本就有许多人不服不解,此际听丐帮帮主出来说话,都是附和,道:“正是,正是,会盟大事,马虎不得。” 邱步云道:“他小小年纪,懂得什么,无非在此哗众取宠。” 沈放道:“小可年轻,但也精通相面占卜之学。”微微一笑,朝着台下一礼,道:“便如这位岳掌门,观君五官三停十二宫。额角高耸,职位崇重。下停完满,终身有福。父母宫日月角,日高月低,痛惜令慈先去。官禄宫红润,尊驾不仅自己身居高位,祖上还有入仕之人,且官职不小,最少也当四品。鼻主财星,尊驾之鼻,耸直丰隆,方正不偏,应财源滚滚,惜乎鼻翼有内凹之像,财不过手。想是尊驾豪侠仁义,赚钱容易,乐善好施,自己却是不得留财。哎呀,冒犯冒犯,原来尊驾还有兄弟两个。两角不齐,乃是同父异母。左眉中断,不知是兄弟离散,还是天人两隔?” 岳思彰面露惊异之色,道:“小友当真乃神人,我确有两个同父异母的兄弟,其中一位兄长不幸染疾,已故去多年。” 群雄听沈放说的有模有样,又听岳思彰直认不讳,都是惊讶,惊叹之声,此起彼伏。 相面之术,远古氏族时已有,到春秋战国已颇为完善,亦是百家之一。此后一直长盛不衰,唐宋之时,更是大行其道,信者极多。街道巷陌,随处可见相面的摊子。 宋时有一部《麻衣相法》,乃是唐宋之交的一位奇人麻衣道人所作。这位麻衣道人,有位徒弟赫赫有名,正是有神仙之誉的陈抟。 传说陈抟一睡千年,比彭祖还要长寿。宋时,他的故事流传甚广,说他自华山睡醒下山,半路听说赵匡胤黄袍加身,笑的从驴背上跌落,道,从此天下太平。 后周世宗柴荣和宋太宗赵光义都曾召见陈抟,嘉奖无数。 有皇帝背书,《麻衣相法》在宋时大行其道。打着麻衣神相幌子的假瞎子遍地都是。 百花谷阵中,花沐容也是惊讶。她平日也爱相面之术,见个摊子就要去相上一相。她富贵逼人,听的自然都是好话,一直乐而不疲。 此际听沈放说的头头是道,也是惊讶,道:“这人倒也不是一无是处。”先前她始终瞧沈放不顺眼,第一次见面,便给沈放记了九条账。此际终于觉得沈放似还有点可取之处。 沐云烟也是奇怪,道:“他怎么什么都会?” 花轻语却是有些生气,道:“你们干什么都问我,我跟他很熟吗!”心中却是气道,好你个沈放,你还会算命占卜,为何从未听你提起,也一次没给我算过! 花沐容却是高兴,自家宝贝侄女不喜欢那个穷鬼了,当真是万千之喜。会算命算什么本事,算的再准,也是骗人的臭流氓!无地者为“流”,无房者为“氓”,无地无房者是为“流氓”。沈放两样皆无,一点不冤枉。 沈放师傅顾敬亭,乃是货真价实的博学之士。诸葛飞卿的奇门遁甲之术,鲁长庚的机关土木、锻造之学,李承翰和谢少棠的儒学之道、诸子百科,甚至柳传云的易容功夫。都是顾敬亭一手所教,其涉猎之广,造诣之深,天下也是罕有。 老一辈许多人都道,他若不是旁骛太多,武功必能练到登峰造极。沈放跟师傅尤其亲厚,日日泡在一起,耳濡目染,所学之杂,也是少有。顾敬亭奇门遁甲都弄的明明白白,这相术卜算更是小菜一碟。 只是沈放自己也不信,全当图个乐子,并未真的去学。他说华山派岳思彰这番话,的的确确是打听而来,再做个样子。其实卜算本也是如此,自些细微末节,猜你过往,说话模棱两可,叫你真假难辨。 有人不知就里,已是来了兴趣,纷纷道:“小友真有些本事,快给姜掌门也看看。” 台上邱步云却是气的牙痛。沈放跟岳思彰一唱一和,分明就是演戏。岳思彰这老鬼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装的还真像,就差挤两滴眼泪下来。真后悔自己瞎了眼,没有认出这小子,让他上台来搅局。 这小子也果然诡计多端,他自己捣乱,就便不成,接下来这个会算命,那个会看相,这个又会占卜,如此下去,没事也要生出事来。 姜子君却是波澜不惊,面带笑容,道:“好,那就劳烦小友为我看一看。” 沈放拱手道:“有僭了。”也不下台,好在西侧姜子君等人的位置最近擂台,不过三五丈远。 姜子君面带微笑,任他盯着看,也不觉为难。他佛道双修,岂能不懂相面之学。自信自己面相并无问题,看看你如何说,说的不好,一一驳斥便是。 沈放似是看的仔细,直半刻钟功夫,仍不出言。 场上人哪有耐心,等了半刻钟不见他说话,早鼓噪起来。 青城派与峨眉派都坐在西侧,正对沈放。广玄子亦是精通相学,笑道:“这小子倒还有些本事。” 广成子道:“师兄,他可一句话还没说呢。” 广玄子笑道:“相看五官三停十二宫,又有流年掌运势。他若是开口就讲,必是江湖野路子。半懂不通,拿虚话套话骗人。” 广云子也道:“那师兄讲讲。” 广玄子道:“五宫,耳名采听官,看挫折顺逆。眉名为保寿官,看养年寿数。眼名监察官,看心性气度。鼻名审辨官,看富贵财运。口名出纳官,看食禄贵人。江湖末流术士,完全不懂相学,看五官便下断言,十有九错。还有一个,错上加错。” 广云子笑道:“师兄也是尖酸。” 广玄子又道:“本事强上一些,三流术士。能看十二宫。两眉之间印堂命宫,掌根骨气运祸福吉凶;鼻头财帛宫,掌财运福祸;眉间兄弟宫,掌兄弟亲疏离散;眼尾夫妻宫,掌夫妻和睦子女;面颊下端奴仆宫,掌交友御下;眉上方偏外福德宫,掌财运福分;两眼之间山根疾厄宫,掌体健疾灾;上额两端眉际迁移宫,掌迁移与出门在外吉凶;额头正中官禄宫,掌仕途权位;眉与眼中间田宅宫,掌家运兴衰;下眼皮隆起处后世宫,掌传承子嗣;左额中间偏上父、右额中间偏上为母,父母宫,掌父母寿数福禄。能看懂十二宫,已算有些本事。不过也有奸猾的,你若遇人相面,开口便跟你说,你印堂发黑,如何如何,直接打杀便是,保证没有冤假错案。” 第八百一十七章 孤勇贰 广云子道:“诚如师兄所言,我也遇到过一个,说我如何如何,被我一吓,屁滚尿流。” 广玄子又道:“能看懂十二宫,又能读三停,便是有些本事了。上停,乃是由额上发际到眉毛部位,主管少年运程,掌十五到三十岁之间的运势;中停,由眉毛到鼻准头部位,主管中年运程,执掌三十一到五十之间运势;下停,由鼻下到下巴部位,主管老岁尾岁,五十一之后运势,都看此处。三停皆要饱满方正,所谓三停饱满,福禄寿三全。” 广云子道:“师兄未说十五岁之前。” 广玄子道:“十五之前,运在耳上。孩童骨骼未成,头大面孔小,眼大而鼻小,三停难分。常言少不看相,老不算命。相面看脸,亦有摸骨,《无常经》又有‘相由心生’之说。盖人之相并非不能更改,积善行德,也能化解面相之厄。少年人涉事不深,命中颇多回旋之机。唐时裴度裴中立少时贫困潦倒,一日遇一禅师,大师看他嘴角纵纹延伸入口,乃是饿死之相,便劝他读书行善。裴度从之,数年后,再遇禅师,面相已变,后为同平章事,封晋国公,荣耀一世。” 广成子道:“如师兄说言,这看相倒也不难。” 广玄子道:“非也非也,识得五官三停十二宫,不过初窥门径。看相最难,乃是流年。要在人脸上看一百个部位,各自对应一岁。男左女右,一到七岁看左耳,谓金星;八到十四看右耳,谓木星;十五看额,为火星;十六看天中;十七、八看日月角;二十、二十一看辅骨;二十二岁看司空;二十三、四看边城;二十五岁看中正;二十六、七岁看丘陵、冢墓;二十八岁看印堂;此为初年运。二十九、三十看山林;三十一至三十四岁看凌云、紫气、紫霞、彩霞;三十五至四十岁行眼运;四十一岁看山根;四十二为中限;四十三至四十五看年上与寿上;四十六、七看两颧;四十八到五十看准头、兰台、廷尉;五十一到五十七岁看人中、仙库、食仓、禄仓、法令;五十八、九看虎耳;六十岁看水星;六十一岁看承浆;六十二、三看地库;六十四岁至六十七岁看陂池、鹅鸭、金镂;六十八、九看归来;七十、七十一看颂堂、地阁;七十二岁至七十七岁看奴仆、腮骨。认准这些部位,再以色分,以红、黄、紫亮为好,通常赤而暗、黑而青皆为背运之色。” 广玄子侃侃而谈,滔滔不绝,周围人都忍不住来听,一个个听的一头雾水,字没记住几个,惟余“叹服”二字写在脸上。 广云子忍不住道:“师兄,你知道的如此清楚,为何从未与我等看过面相?” 广玄子面上一红,咂了咂嘴方道:“相不能轻看,命不能长算。窥天改命之事,有违天道,岂能胡乱为之。” 众人恍然大悟,都是点头称是。 广玄子想到的却是,自己书上读了这些,兴冲冲下山去,找人试炼。大出意料,无一成功。或许怪乡里那些山野村夫、泼妇刁民,命太过低贱,自己算什么都不对。结果被一群拿着粪叉扫帚耙子的乡民,追的满地乱跑。 面上不禁一红,伸手抚须,道:“看五官只需数息,看十二宫,须得数十息。看三停,用时更久,连看流年,最少也得半刻钟功夫。此子年岁不大,已是深得精要,不可小觑。” 就听台上沈放终于开口,面露忧色,忧心忡忡,道:“姜掌门,我观掌门印堂发暗,恐是不祥之兆啊。” 广玄子差点一口老血喷将出来,打定主意,回去以后,《论衡骨相论》、《金锁赋》、《银匙歌》、《麻衣相术》、《袁天罡相书》、这些妖书统统付之一炬。算了《袁天罡相书》还是留下,袁天师还是有点东西的,看相不准,摸骨总准的吧。 昆仑派中已经有人骂道:“臭小子胡言乱语,赶紧给我滚了下去!”正是栾星来。身旁昆仑弟子一起出声谩骂。 姜子君却不动怒,只是道:“哦,还请小友详解。” 沈放道:“掌门三停饱满,地阁方圆,乃是人中麒麟之相。运起司空,紫气蓬勃,中限腾龙,仙库一览众山小。然山有峰谷,浪有高低。亢龙有悔,盈不可久。掌门大盛之期,又有五年一厄。” 这番话出口。姜子君始终面带微笑,并不作声。台上邱步云,台下昆仑阵中廖显扬、何济升、米元泰等人,却也是沉默不语。栾星来还想鼓噪,但看看自家长老模样,急忙把话咽了回去。 群雄察言观色,都是瞧出些端倪,怕台上这少年,还真的不是信口开河。广玄子精神也是一振。 百花谷阵中花沐容也是奇怪,道:“怎地,你这朋友还真蒙对了么?”她走南闯北,岂能不知察言观色,一瞧昆仑派的反应,就知有鬼。 花轻语有些得意之色,道:“这些事情,略一打听,谁不知道。” 柴霏雪却是冷哼一声,道:“装神弄鬼。” 邱步云皱眉道:“岳掌门生平,这场上知道的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如何是你算出来的。还不速速下去。” 沈放也不辩驳,只是接道:“司空二十有二,掌门初露峥嵘。紫气三十有二,掌门愈发意气风发,同年还有秦晋之喜。中限四十二岁,掌门平步青云,起雾腾龙,已登尊位。五十二仙库一览众山小,掌门志在天下。” 姜子君面带微笑,内心却已起波澜。这小子不可轻视,自己生平,中原知者绝对不多。他方才所说几样,旁的也就罢了,说自己中限腾龙。自己接掌昆仑掌门之位,乃是在四十五岁。但四十二岁,自己做了一件事,才定下这掌门之位。此事极为隐秘,派中除了三绝,连六老也是不知。而这最后一句,“志在天下”,竟是叫他背脊一凉。 邱步云也是惊的呆了,不知不觉,竟是退了半步,离沈放远了一尺。 沈放微微一笑,又道:“盛极而衰,本是天理。掌门十年运势到顶,随后渐衰,又有五年一厄。二十七冢墓,主丧亲;三十五到四十行眼运,左眼头,太阳,应三十五岁;右眼头太阴,应三十六岁;左眼珠中阳,应三十七岁;右眼珠中阴,应三十八岁;左眼尾少阳,应三十九岁;右眼尾少阴,应四十岁。掌门左眼中见隐裂纹,不是身子受损便是遭人背叛;四十七岁看两颧,掌门左颧骨凸起,主疾病加身。” 姜子君不知不觉已经坐直身子。沈放说到此际,也无昆仑派的人跳出来指责,连先前气势汹汹的邱步云也不说话,想是沈放句句说的合榫合卯。 众人都是明白,这沈放又说对了。此人年纪轻轻,相面如此之准,已可与“天机老人”相比。 沈放心念也是一动,先前他说了半天,姜子君始终面带微笑,唯独说到“不是身子受损便是遭人背叛”之时,他身子一僵,就势坐直了身子。 这动作连贯,白驹过隙一般,沈放离的不近,也不敢确认。接着道:“掌门今年当是五十有六,正应禄仓。禄仓男在鼻下左边,隆起有肉,明亮光洁,主权力上升之像,财运,名利,唾手可得。掌门禄仓有肉,但遍布横纹,人中隐隐偏向此处。此乃不良不吉之兆,恐有落职之忧,更有被亲友部属子女背叛之虞。” 说到此,微微一顿,目光直视姜子君。 姜子君面无表情,笑容也已收起,秋水无波。 沈放接道:“晚辈斗胆猜一句,今日这位子,掌门莫非本未想要,却是阴差阳错,忽然落到头上?” 姜子君心中也是惊奇,只是不留痕迹。先前只道这小子不过事先探查了自己底细,拿来胡言乱语,但为何这几句说的如此之准,句句敲到他心头要害。但你若说他是真的,自也不信。两人相距三五丈,自己鼻端便真有什么横纹,他也决计看不清楚。 虚明另一侧,龙雁飞忽地睁开双目,望了沈放一眼。 场上愈发安静,沈放之言,群雄细细回味,只觉合丝合缝,人人都去看姜子君,想在他面上瞧出端倪。 沈放接道:“今岁已将尽,掌门明年五十有七,正是五年一厄之期。五十七,应在法令。法令又称‘印绶纹’,正合今日之事。掌门法令纹长,主一生劳累,身心不得闲。掌门法令纹又长短不一,长者主技艺超群,短者却主投机取巧,有欠人和,经营必败。还有掌门法令纹弯入嘴角,形如锁,而压嘴角,此为腾蛇入口,主中年之后,恐有大劫。”长叹一声,道:“想是今日武林盟主之司,要叫掌门劳碌,又有失败之虞,终致大祸。掌门还需三思。” 百花谷阵中,花沐容已是瞪大了眼睛,道:“这姓沈的有点本事啊。哪天叫来,给我也算算。” 姜子君缓缓开口,道:“这些是谁人对你说的?” 第八百一十八章 孤勇叁 沈放道:“晚辈一番好意,听与不听,都在掌门。” 姜子君道:“我命由我不由天,天下事,无有必成者。前途越是艰难,姜某也唯有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众人都是点头称赞,这昆仑掌门,果然气度不凡,胸襟辽阔。 沈放摇头道:“掌门误会了,掌门自愿舍生取义,吾等自是敬佩,也不敢置喙。但若为盟主,身系武林万万千之众,这倾覆之忧,恐殃及池鱼,吾等却是输不起。” 北面阵中,墨非桐竟是忍不住想要发笑。寻这沈放倒真是选对了。他别出机杼,另辟蹊径,以鬼神说事,居然还编的活灵活现,叫昆仑派反驳不得,叫天下英雄莫衷一是。 而且他句句话里有话,夹枪带棒,后面这几句,说的尤其恶毒。话里意思,已经清楚明白。你就是个倒霉货,明年就要倒霉,你想倒霉,自己倒霉去,莫要牵连我们武林同道。 广玄子大喜过望,这书是万万不能烧了,早日回山,还要抓紧研习起来。 场上鸦雀无声,人人都看着姜子君。想看看这位只差一步就要登顶的昆仑派掌门,究竟会如何应对。 姜子君未见动作,身后人群中却是站起一人,正是八卦门门主易心丞,长笑一声,先吸引众人目光,然后道:“黄口小儿,大言不惭,妄议前辈。你懂什么运势!相面之术,皆是江湖宵小,巧言令色,坑蒙拐骗之流。卜算正道,乃是易数八卦!” 邱步云回过神来,道:“正是,易经方是正道。不如就请易兄卜上一卦。” 八卦门不过二流门派,此番商议“天下盟”之事,他易心丞也是一只脚门里,一只脚门外的人物。平常见了昆仑派高人,都要面带笑容。眼下邱步云一句易兄,叫得他骨头都酥了半边。他也算半个道门,卜筮之物都是随身携带,当即取了出来,捧在手上,阔步而出。 《易经》被誉为诸经之首,相传为周文王姬昌所作,奥妙无穷。但也有说起于伏羲,天皇氏时代有《连山》、《归藏》,秦汉时期有《周易》,并称“三易”。到了汉朝《连山》和《归藏》都已失传。 易心丞振衣出列,就在前面雪地之间,盘膝坐倒。他一袭紫色天仙洞衣,上锈八卦图,又有郁罗萧台、日月星辰,内衬天青道袍,高顶上清芙蓉冠,脚下步云履。大袖飘飘,也是仙风道骨。 易心丞先敬天地诸神,四方礼到,方才取一黄布垫地,又取一根香,燃于身侧,缓缓面南而坐。摆足了架势,扬声道:“占卜一道,以人通神,问吉凶祸福。天道皆出于‘易’,什么相面、龟甲、竹签、梅花易数,皆是旁门左道,投机取巧,混淆视听。‘易’数一道,唯有大衍筮法。易某精研《周易》五十年,早已得天地之奥妙,洞察天机。今日我便以大衍筮法,卜上一卦。” 沈放心中暗笑,我师傅精通阴阳五行八卦,奇门遁甲之术,涵今茹古、学究天人,也不敢说洞察天机这几字。就冲你这句,便知你是个骗子,今日定要叫你好看。 易心丞却是面露戚容,微微摇头,道:“窥察天机,必遭天谴。吾已二十年未与人卜算,但今日事关武林苍生之运,吾也只能殒身不恤。若有天雷降下,吾遭遇不测,还请诸位武林同道,善待我八卦门。” 群雄见他说的壮烈,都是叫好。但西南角却有人道:“你放心的去罢,真有什么不测,你家里三个丑婆娘,老子保证一个不碰。” 自然引来一阵哄笑之声,这道士有三个老婆,而且一个比一个难看,江湖上人尽皆知。 易心丞面皮一抽,瞥见邱步云正看着自己,面上尽是不耐烦之色,神色立刻一凛。自怀中取出一黄布包,打开来,里面是一木盒,以金丝带捆扎,双手慢慢解开。露出盒中整整齐齐一束蓍草,双手捧出,恭恭敬敬放到黄布当中。 群雄见他庄重,一举一动,合规合矩,所用卜算之物,瞧着就是正宗。哄笑之声,也是渐渐歇了。 《易经》之中,唯一所载,便是大衍筮法。而且早先所用之物,必是蓍草。耆为年老之人,蓍草则是长寿之草,不死而神,故而能数往知来。因此作占卜之用。《博物志》说“蓍千岁而三百茎,故知吉凶”。 蓍草要在正月采集,此时草正要返青而未青,称做“一阳初动”。而且蓍草只能用一年,次年便要丢弃。筮人采蓍草,天子用,须高九尺,诸侯用,须高七尺,大夫用,五尺,普通士人,三尺长足矣。采来裁截,留长六寸,直径一分,不宜太粗。 卜算之时,蓍草共六十根,此谓“周行之数”,这六十根,须得能一手掌握,取意“道在掌握”。 易心丞所用蓍草,沈放一瞥,便知是陈年旧货,而且粗粗细细,显是有高有低,大小不一。对此人手段,更是明白了几分。 《系辞》云:“大衍之数五十,其用四十有九;分而为二,以象两,挂一以象三,揲之以四,以象四时,归奇于仂,以象闰,五岁再闰,故再仂而后挂”此即是大衍筮法。 六十根蓍草,只用五十。五十中,先取出一根,此为不算尽,留一线之意。 随后一分为二,此为“分二”。 从左手堆取一根夹在右手小指缝,此为“挂一”。(对此各家理解不一,郭雍等人取左,朱熹等人只取右。此处都以郭雍等人法。) 右手四根一次,取左手蓍草,直至余数为一、二、三、四,再以左手取右侧蓍草,四根一组,余数仍留一二三四。此为“揲四”。如此剩余数字之和,只能是四或八。再加“挂一”那根,得数五或九。此为“归奇”。 “分二”、“挂一”、“揲四”、“归奇”,便完成一变。一变之后,去处余数,就是左右剩下的蓍草,再加夹在手上的那一根,剩余的蓍草只能是四十四根,或是四十根。 第二变,以四十四或四十根蓍草再“分二”“揲四”、“归奇”,得数只能为三,或四十、或三十六、或三十二。 第三变,以四十、或三十六、或三十二根蓍草,再“分二”“揲四”、“归奇”。最终得三十六、三十二、二十八、二十四,四数除四,得九、八、七、六, 七为少阳,为不变爻;八为少阴,为不变爻;九为老阳,为变爻。六为老阴,为变爻。凡爻,逢筮数九、六变。 如此三变而得一爻,阳则计阳爻(——),阴则计阴爻(一一)。 三变成一爻,一卦乃是八爻。重复六次,十八变而得卦。再依照卦辞详解,这便是大衍筮法。其中若有变爻,还要根据变爻的多少,来决定用哪个卦辞。 六爻不变,以本卦辞解。一个变爻,以此变爻词解。两个变爻,参考此两者卦辞,以上爻为主。三个变爻,以本卦卦辞为主,结合变爻卦辞辅解。四个变爻,以不变爻卦辞解,下爻卦辞为主。五个变爻,以不变爻解。 易心丞不紧不慢,每出一爻,便高声报出,画在身旁雪地之上。第一爻乃是七,少阳。第二爻乃是九,老阳。第三卦又是七,少阳。第四卦亦是七,少阳。第五卦,又出一九,乃是变爻老阳。 五爻皆阳,群雄都是屏息凝气。这最后一爻,若是阳,乾上乾下,便是“乾”卦,若是阴,兑上乾下,便是“夬”卦。 易心丞额头已经冒汗,手上蓍草似有千斤之重,迟迟不肯落下。 他对面坐着一排武林高人,人人面色凝重。但周遭也有不少人,却是不屑一顾,此人分明是拿内功逼出汗来,憋的额头青筋乱冒。 沈放本就试图拖延,乐得看他演戏,此人最好算到天黑才好。 邱步云轻哼一声,道:“怎么,这最后一爻如此难么?” 易心丞吓了一跳,知道演的过了,急忙落下蓍草。 眼见卦象将成,沈放笑道:“不用看了,余数为七,此乃乾卦。” 易心丞也不理他,一手抛掉蓍草,站起身来,哈哈大笑,状若癫狂,几乎喜极而泣,道:“大吉,大吉,上上大吉!乾卦!乾卦!乾为天,元,亨,利,贞。《象》曰,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上上大吉!” 沈放任他演戏,也不出声。这大衍筮法要想作假,实在太过容易。分开蓍草之时,不过四十九根,想分出什么卦,便是什么卦。 易心丞高声道:“乾卦,二五为变。九二,见龙再田,利见大人。九五,飞龙在天,利见大人。双爻所指,皆是圣人出之吉兆。吾等武林苍生有幸,苍生有幸!” 此刻此人溜须拍马之嘴脸暴露无遗,甚至“圣人”二字也带了出来。人群中有老谋深算的,瞧出端倪,都是不耻。 昆仑派上下,却都是眉飞色舞,姜子君也是面带笑容。 沈放忽然发笑,越笑越是大声,渐至捧腹大笑,腰也直不起来。 第八百一十九章 孤勇肆 邱步云目光冰冷。易心丞终于忍不住,道:“兀那小子,你笑些什么?” 沈放道:“我笑先生学艺不精,好好一卦,解的文不对题。” 易心丞怒道:“尔安敢轻吾卦。” 沈放道:“乾,用九,见群龙无首,吉。何解?” 易心丞道:“今日武林大幸,老道心情好,便教你几句。《彖》曰:大哉乾元,万物资始,乃统天。云行雨施,品物流形;大明终始,六位时成,时乘六龙以御天。乾道变化,各正性命,保合大和,乃利贞。首出庶物,万国咸宁。此卦九五为主爻,五爻乃天位,又得中位,阳爻居刚位,为当位。阳数中九为最高,五居正中,鼎盛至尊。九五之爻,六十四卦,三百八十四爻,无出其右。‘飞龙在天,利见大人’。龙腾于天,只见龙身,蓬勃向上,未见龙首,未知全局,故而行不咎,做什么都不会犯错。而待大人现,群龙有首,大势已成,便要依龙首是瞻。逆之,则是不吉。” 易心丞洋洋洒洒,自己也是得意。人群之中,就便不耻他为人,也觉挑不出毛病。 沈放却是道:“说你半瓶子醋晃荡,果然不假。书里的东西,拿来生搬硬套,郢书燕说,你也敢说你懂‘易’!” 易心丞面色一沉,他虽是个酒色财气的假道士,但毕竟执掌八卦一门,《易经》乃是半件吃饭的家什。沈放如此蔑视诋毁,这分明是砸饭碗来了。是可忍,孰不可忍?扬声道:“好,你说我解的不对,你来解一个听听。若是说不出个子丑寅卯,今日纵是大喜大吉,也要将你毙于杖下!” 萧平安倒是买过一本《道德经》,一本《论语》,《易经》却没看过。看沈放分明就是去闹事,也恐他不懂。问宋源宝道:“你说那道士说的有没有错?” 宋源宝含含糊糊,道:“听着好像差不多。” 萧平安心急,皱眉道:“你不是道士么,怎地会不明白。” 宋源宝登时不乐意,道:“大哥你衡山派也是玄门正宗,你还不如我。” 秋白羽笑了,道:“好啊,你大哥说你一句,你就不乐意。看你日后惹祸,谁还来给你撑腰。” 颜青道:“你们三个够了,沈兄弟你们还不知道,打嘴仗,他输过谁?” 宋源宝道:“我二哥打架也没输过啊。”沈放其实败仗吃的多了,只是以小敌大,以弱对强,也没有什么丢人。同辈之中,打打还是可以的。 沈放道:“乾卦之中,用九,见群龙无首,吉。此乃六爻通用,乃六爻之根本。请问先生,群龙无首,为何还说吉?” 易心丞道:“群龙初现,上升之始,虽无领导之人,也正欣欣向荣,故曰吉。待龙首已定,就能一飞冲天。” 沈放笑道:“谬矣,谬矣。夫乾,其静也专,其动也直,是以大生焉。群龙即为六爻。乾为天,为圆,祭天之台便名圜丘。上九,亢龙有悔。九五,飞龙在天,利见大人。九四,或跃在渊,无咎。九三,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厉,无咎。九二,见龙在田,利见大人。初九,潜龙勿用。无一不吉。六龙首尾相接,成一整圆,无先后之分,平等共荣,无往不利。静而不变,则专一而无他,动而变化,则直遂而不挠。群龙励精图治,皆尽自己所能,必能马到功成,又何须‘首’?群龙无首,是因为根本不需要,故曰‘吉’。” 西侧陈观泰和褚博怀都是微微点头,易心丞不过溜须拍马,牵强附会,沈放所解,才符乾卦之大义理。 易心丞却是道:“信口雌黄,蛇况且无头不行,更何况龙,不通不通,你尽是积毁之言,究竟是何居心。” 沈放道:“龙乃至阳之物,群龙,各有头脑。强行汇而合一,以一首代群首,必生变故。在下倒有一议,不如少林虚明大师,昆仑姜掌门,玄天宗龙教主,丐帮史帮主,再有……” 说到此,微微一顿,随后却是说了个叫众人都是意外的名字,道:“还有墨非桐墨先生。五人共担大任,可称五长,遇事五人商议,谋而后定。有虚明大师之胸怀,姜掌门之机智,龙教主之凌厉,史帮主之豪气,墨先生之沉稳。号令天下群雄,何事不成?” 场上窃窃私语之声,响成一片。先前沈放与易心丞辩易理,众人都当看个笑话。此际沈放五人共治之意一提,倒叫群雄又觉新鲜,又觉有理。 五人之中,唯独墨非桐有些争议,但细细一想,不归几大门派,也非世家望族的,能代表天下闲散英雄的,他倒也能算一个。毕竟黑鹤出道,未逢败绩,敌强则强,也是名声在外。 有好事的,已经大声叫好。 丐帮穆清泉巴不得搅乱局面,扬声道:“此议甚妙,联合而治,东有少林,西有昆仑,南有我丐帮,北有玄天宗,四足稳固,又有墨先生游行天下,四方兼顾,天下共德,此乃绝妙之宜。” 铁掌帮霍稚权立刻跟上,道:“不错,不错,就是这五长的名字不好听,须得换一个。”铁掌帮这位副帮主也是老道,看似无关痛痒的一句话,其实暗藏玄机。 果然有热心人已经激动起来,纷纷出谋划策,有人高声道:“叫五老,天下盟五老,共领群伦。” 欧阳延方道:“‘五’这个数好,最早的‘五’字,上下一横,乃是天地,中间两竖相交,合万物交融之意,正应吾等今日联合大同之局面。我看不如叫‘五老星’。” 华山派余明阳道:“史帮主、龙教主、姜掌门三位,可都算不上老,我瞧这位小友的意思其实不差,不如就叫‘五常’,以‘常’代‘长’,取稳固之意。” 泰山派阵中,公孙十三哈哈大笑,道:“墨老鬼,你给了那小子什么好处?” 墨非桐道:“虽给我老头子背锅,却也是条妙计。” 邱步云见风云忽变,众人竟然已经煞有其事,讨论起名字来了,倒是想把这小子一句胡话,推的既成事实。说话的穆清泉、霍稚权、欧阳延方、余明阳几人,各个都是老奸巨猾,分明有意推波助澜。 天台剑派卓青行摇头道:“方才已经说过,天下共推武林盟主,定下来的事,咱们还是莫要节外生枝。” 百花谷阵中六长老花沐颜道:“见贤思齐,既有更合适的主意,自不必抱残守缺。” 点苍玉局子道:“五家与五十家有何分别,千钧一发,须得当机立断之时,岂容得这么多意见。” 花沐颜道:“道长这么说可就不对了,便是姜掌门做了武林盟主,也当允执厥中,不偏不倚。不能搞一言堂,一手遮天,独断专行吧。这江湖事,自是集思广益,众志成城。我倒是觉得,越是火急火燎之事,更需谨慎,前后周全。” 花轻语在旁,竖起大拇指,连夸姨娘说的好。 六长老花沐颜在百花谷主持经营大事,那是八面玲珑。“独断专行”四字,正说到众人心坎里。武林盟主一旦定下,若有半点私心,擅专独断,是祸非福。 姜子君慢慢起身,拱手对四下一揖,道:“吾虽不信这玄黄之学,但却看得懂一个‘信’字。我昆仑远隔千里,与诸君来往,鸿稀鳞绝,诸位存疑,也是人之常情。所谓人无信不立,业无信不兴。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无‘信’何以谈‘任’。姜某甘愿放弃此位,还请诸位另选高贤。” 场上鸦雀无声,身后昆仑阵中却是大有怒意。廖显扬扬声道:“无信不立,无诚亦不久。咱们选这武林盟主也能朝三暮四的么?” 楚卿文道:“掌门勿听宵小鼓动之言,别有用心者不过少数,动摇不了大势所趋。” 四方皆有响应之声,不过却是稀稀落落。 虞子墨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有波折。只是借鬼神之论,未免可笑。” 史嘲风也道:“姜掌门请坐,小孩子胡闹,不必介怀。” 一人自阵中走出,径直走到姜子君面前,躬身道:“徒儿上去,请他下来。”正是栾星回。 姜子君微微点头。 栾星回也不卖弄,老老实实自台阶上了擂台,来到沈放面前,拱手一礼,道:“沈公子,你既擅卜算。你今日因言惹祸,要血溅五步,你有没有算到?” 沈放道:“要我血溅五步,你。”伸出一根手指轻摇,道:“不行!”他今日就是要惹是生非,拖延时间。对栾星回也丝毫不在遮掩藏拙,针锋相对。江湖中,对人摇手指,那是大大不屑不敬之意。 栾星回道:“好,早想与君一战。” 沈放道:“恭敬不如从命。” 花沐容皱眉道:“跟栾星回比武,这小子不是挺聪明的吗,继续吵架不就好了,比什么武。那栾星回是不是斗力境中段了?” 柴霏雪忽问云锦书,道:“你跟栾星回切磋,谁赢了?” 沐云烟嗤了一声,道:“我瞧定是师哥输了,否则他岂能不说。” 第八百二十章 孤勇伍 云锦书干咳一声,道:“我俩未分胜负。” 柴霏雪道:“各尽全力?” 云锦书摇了摇头,道:“又不是性命相搏,自然都留有手段。” 沐云烟笑道:“反正眼下同辈之中,已经不是你第一。我瞧栾星回、杜绝,还有那尹巢关,都是不比你差,你闹不好要排老四,老五。” 云锦书也是无奈,自己这个师妹,半点不给自己面子。 花沐容插言道:“那谁能排第一?” 一旁花沐颜笑道:“衡山萧平安啊,你没听说,人家一个眼神,就把那崆峒派尹巢关吓跑了。” 花沐容摇头道:“就咱们见过那傻小子,我可不信。” 花轻语没有说话,禁不住面露忧色。沈放剑法已出神入化,但内功乃是短板。单只境界压制,对栾星回也是凶多吉少。 却听柴霏雪道:“栾星回若是赢不了你,也赢不了他。” 几人都是惊讶,就连花轻语也不敢信。 沐云烟忍不住笑道:“凭什么?” 柴霏雪一字一顿,道:“凭他的剑法。” 南边南宫家阵中,几位长老也正议论。欧阳延定道:“这两人差距如此之大,还比个什么。” 欧阳延正道:“那姓沈的臭小子,我看着就不喜欢,跟他那几个臭师兄一个德性!”他在建州因水源一事,与沈放几位师兄交锋,被打的灰头土脸,对沈放自是不喜。 欧阳延昭也道:“这小子在燕京,还害咱们输了一大笔钱。” 欧阳延嗣道:“我赌三十招之内,这小子准败。” 欧阳延光道:“十招我看也可一赌。” 坐在中间的欧阳延方却是哈哈一笑,道:“我不赌多少招,但是赌姓沈的小子赢,你们哪个敢赌?” 台上栾星回也正说道:“那咱们就赌上一赌。你输了我也不伤你性命,你在这擂台之上,爬上一圈。” 沈放道:“恰好我也想赌,你若输了。”深吸口气,沉声道:“还我的剑来。” 栾星回道:“好。你我差了十岁,比拳脚是我欺负你,我便与你比剑。请剑。”他今日有意扬名立威,拳脚赢沈放,根本不显本事。 两人上台,皆未带兵刃。沈放这边却是宋源宝抢先一步,带了自己“莫问”剑与沈放的配剑一起上来。沈放仍是取了自己配剑在手。 栾星来亲自送剑,恰好宋源宝下台。两人相遇,栾星来自是横眉立目。宋源宝回敬他个大大笑脸,更是气的栾星来面色难看。 栾星回拔剑出鞘,那剑寒光如雪,正是归元剑。淡淡一笑道:“这剑我用的趁手,今日易主,也是名正言顺。可惜你先前在庸人之手,珠玉蒙尘。” 沈放微微一笑,忽然踏上一步。“拔剑式”,未见动作,长剑已出鞘在手,一招“开门揖盗”已经递出。 栾星来送剑上来,人还未及离场。怒道:“臭小子,敢偷袭!” 栾星回却是冷笑,沈放这奸猾小贼果然不出所料,长剑出鞘,迎上一招“怀中抱月”。 沈放一招“开门揖盗”,分明就是那日纯阳道人战米元泰时的伎俩。 米元泰乃是昆仑六老之一,被人三招击败,而且那人武功,分明不如自己。此事昆仑派岂能不重视,当日一群昆仑高手,便在一起复盘。最终的结论便是,有人对昆仑剑法了如指掌,有的放矢,有心算无心。这三招前两招皆是诱招,但设计之精巧,对昆仑派武学精髓谋算之深,越思越叫一众昆仑高手心寒。 昆仑派众人知是沈放捣鬼,但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此乃沈放自己计谋,只道他也是得了高人指点。 廖显扬甚至长叹,道:“武学一道,不应拘泥变化。我派‘玉京长生剑法’还以变化着称,不知不觉,却仍是落了窠臼。今日有高人看出破绽,倒让我等也上了一课。临阵变化,不能拘泥陈腐旧识。” 栾星回作为真传弟子,自也得了提点。如今姜子君事务繁忙,已甚少亲自过问他武功,倒是廖显扬教的多些。廖显扬与他详细分解了这三招变化。 实际这三招只是讨巧,倒非常像江湖人讲滑稽的一个手法。此戏法古来有之,跟人比学说话,我说一句,你说一句,说错便算输。第一句,问你多大啊。你说你多大啊。第二句问错了吧,反应快的,跟一句错了吧。第三句,又问,几句了。这二、三句,一个不慎,必定中招。 沈放的策略也是一般,算准了昆仑剑法的路子,出其不意。三招连环,叫你不假思索。但一旦底细被揭破,这三招并不足虑。 此际栾星回见沈放出招,登时将他看低了一眼。他回一招“怀中抱月”,正是那日米元泰回的第一招。但不待招式使全,沈放甚至也还未及变招,忽变“鲲鹏展翅”。 那三招的第二招,沈放该使“如封似闭”,正中他这招“鲲鹏展翅”下怀。 沈放回剑斜挑,一招“斜风细雨”。长剑迎上,栾星回“鲲鹏展翅”刚好送出,却是自己将手腕送了上去。 昆仑派阵中有人看的清楚,禁不住惊呼出声。 千钧一发之际,栾星回手腕一翻,以剑锷挡了一记。但这招拆的极为勉强,他缩身硬生生抽剑自保,脚下、身形,都是破绽大露,空门大开。 沈放长剑如电,“刺剑式”发动,剑如飞蝗,无孔不入。 栾星回面沉似水,心中暗骂,我知这小子狡猾,怎还上了他当。运起长剑,守的风雨不透。 两人以快打快,若珠落玉盘,又如雨打芭蕉。两团白光翻滚缠绕,金铁相接之声连绵不绝,几乎连中间的人影也看不清。 场上群雄都是惊的呆了,这两个少年人的剑法,大出众人意料。 特别是沈放剑法,古朴中透着犀利,立刻有人看出端倪。峨眉派慧定师太难掩惊异之色,道:“那少年人使的是古剑法?” 慧闲师太道:“错不了,有形无招,却又自成一格。” 场上已有更多人惊讶出声,纷纷相询。一人也道:“这小子莫非使的是古剑法?” 有人接话,却是不屑一顾,道:“小小年纪,竟敢走古剑法的路子,当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身旁一人道:“此子可不是好高骛远,而是深得其中三味。他对剑术浸淫之深,已经登堂入室。” 场上栾星回一着不慎,立刻陷入被动。被沈放狂风暴雨般一番急攻,打的是只有招架之功。但他毕竟武功修为更胜一筹,五招守过,已经稳住阵脚。又三招后,出剑有意无意,寻沈放长剑剑锋互撞。 他手中归元剑削铁如泥,沈放自然知道厉害。有意要避开剑锋互斩,剑招立受限制。 但沈放运剑,其速如神,处处比他快上一招。即便借助神兵之利,仍是摆脱不了被压制的局面。 栾星回也是震惊,先前只道沈放有一手意剑功夫,心有忌惮,从未与他过招。此番交手,话虽说的狂妄,对他也是谨慎。但不想自己还是小看了此人,沈放剑法之高,远远超出他的预料。无奈之下,只得鼓动真气。 真气加持,出手立刻快了几分,力道也是更重。剑身挟带真气,重量顿减,使出剑法,更是得心应手。心中对这柄神兵更是喜爱,他之前所用佩剑也是宝剑,但与这把归元剑一比,简直不值一提。 他真气催动,速度,力量,都是大增,归元剑锋利无匹之性,更是展露无遗。立刻将局面拉回。两剑当当相交,一块碎片立刻崩出,飞的无影无踪。沈放手中剑终见豁口。 沈放忌惮他归元剑厉害,脚下终于退了一步。他能与栾星回相抗,全靠剑法,手中剑绝不能有失。 台下群雄却是看着摇头,长江三十六水寨太上长老林源同道:“昆仑派这栾星回有些不地道,他年纪也大,修为也深,居然还要借助神兵之利!” 铁剑门以剑法立派,除了掌门望日神剑郭澄阳,其亲弟弟郭衡阳也是剑道名家,此际抚须连声叹道:“后生可畏,后生可畏。这两人这般年纪,都已经摸到了人剑如一的门槛,当真是了不得。” 铁剑门也有十张座椅,他身边坐着江北大豪单司徒,摇头道:“我看不然,那小子叫沈放是吧。我看他不是人剑如一,已是逼近人剑合一。论剑法,他比昆仑派那小子,还要来的纯粹。” 铁剑门长老郝腾道:“不错,他出手便占据上风,剑法轻灵,随心所欲,两人运剑之别,已经分出高下。” 另一长老卢光远道:“谈高下还早,他只要未臻人剑合一之境,剑就不过是身外之器,修身才是根本。武学一道,你纵有天赋,也敌不过勤练不辍。” 郝腾道:“昆仑派那小子内力当真雄厚,这剑法快了至少也有三分。” 栾星回本想乘胜追击,谁知沈放一步退过,剑法忽变,仍是古剑法,原先如雷霆暴雨,此际却变若清风扶柳。分明还是一路剑法,风格却是迥异,简直是判若两人。此际剑法更见诡异,剑锋所指,处处是栾星回破绽要害,逼的栾星回不住回剑自守。 第八百二十一章 孤勇陆 沈放抖擞精神,自克服经络之困,内外兼修之后,他的武功也是突飞猛进。而一路行来,恰是眼前这个对手最是旗鼓相当。两人相识已超一年,也曾相遇几次,始终未曾交手。 栾星回天赋之高,也是罕见。加之心性隐忍,出手之诡异,更在云锦书之上。见自己剑法变化不如沈放,立刻变了策略,以内力修为强压,再以临敌的变化诱敌。 所谓棋逢对手,将遇良才。两人交手,比剑法、比心智,精细入微,逐渐将自己的生平所学都展露出来,越打越是得心应手,妙招叠出。 酣畅淋漓之余,两人剑法越来越快,更是越来越险。招式精妙自不必说,两人相互诱招、破招、抢势、争风,诡异百出。 武功稍差的小辈,已是目不暇接。甚或七八招后,才想起前面有一招何等精妙。 栾星回也是惊讶,他自己虽入中原不久。但练武二十余年,不住寻武功高过自己的师兄、外人过招。一路磨砺,比自己弱的对手,几乎从来不打。 而且每逢比斗,必是倾尽全力,失手受伤,那是家常便饭。若说对敌之变化,心性,自信同辈之中,罕有匹敌。谁知眼前这个沈放,打起架来,比自己还要狡猾。 两人其实心性有共通之处,都是坚韧,好胜,聪明机变。若不是眼下打的不可开交,实在无心他顾,怕两人已要生出惺惺相惜之感。 沈放所使,仍是自创的古剑法。如今这套剑法,连名字也没有,只是初具雏形,但已是不可小视。今日打的兴发,更是妙招不断,层出不穷,渐渐又开始占据上风。 华山派阵中,风危楼与余明阳之间,坐着另一位华山派长老,截云神剑伍元召。岳长青正是他的弟子,也不回身,道:“你们看清楚了,运剑之道,一坚三软,脚底要坚,腰身要软,肩膀要软,手腕要软。这两人已深得其中三味,你等要好生观摩研习。” 南海琼州南宫家,也是剑法扬名江湖,族老南宫志诚道:“这便是古剑法厉害之处,无招胜有招,随机应变,变化无穷。这小子闹不好还真能打赢。” 南宫志山摇头道:“那小子古剑法已出,想是压箱底的东西。昆仑派‘玉京长生剑法’可是还未见。” 南宫志烈道:“这不就使出来了。” 场上栾星回终于使出“玉京长生剑法”,但随即一幕,却是叫人目瞪口呆。 栾星回镇派剑法一出,竟是更落下风。 众人只见这昆仑派镇山绝学辛辣诡异,招招奇思妙想,精妙之极。但不知怎地,这变幻莫测的剑法到了沈放面前,竟是破绽百出。 沈放往往待栾星回剑招方出,已经寻到破绽所在,半途截击,或是直奔要害疏缺。栾星回接连七八招,竟是没一招能够使全。 花沐容也是惊讶,道:“这小子有些本事啊!” 花轻语可是乐意看到小姨更弦易辙,道:“岂止是有些。虽然比不过我,却也马马虎虎。” 柴霏雪和云锦书两人目光一瞬不瞬,盯着两人相斗。 萧平安也觉震惊,原来沈放与欧阳宗言相斗,根本还未展露本事。他如今内力日强,剑法倒是用的越来越少。 少林和恒山派阵中,德秀和慕小倩更是瞪大了眼睛。 昆仑派阵中,六老三绝,除了台上的邱步云,其余八老,一个不少,正好坐满前排。 起死回生卞思梁道:“咄咄怪事,这小子怎地对本门剑法了如指掌!” 苦竹散人丁伯舆道:“是啊,绝非临敌应变,而是真的熟知这套剑法。” 鬼见愁倪承渊道:“这小子师承何人?燕长安?” 米元泰道:“师弟你到的晚,此人乃是不厌山庄顾敬亭的徒弟。” 倪承渊道:“那个什么都懂一点的顾敬亭?他如何知晓我派剑法?” 何济升缓缓摇头,道:“不是他,我想起来了,定是寄幽怀!”先前他存了私心,遇到寄幽怀一事,并未对旁人说,但此际再不讲,日后只怕不好交待。 其余几人都是吓了一跳,道:“什么?乾坤一圣,万剑归宗?” 何济升面露忧色,道:“诸位有所不知,我和师弟在许州城本想寻这几个小辈晦气,抓那萧平安。谁知恰好遇到寄幽怀!” 丁伯舆道:“他何等身份,难道会与你们为难?” 何济升道:“自不可能,只是他兴之所至,叫我演习了一下本门剑法。” 若是旁人有此要求,昆仑派怕要当众翻脸。但说话的人是寄幽怀,人人都觉理所当然,三绝之一的书香满园虞子墨一直懒洋洋看着台上两人比武,此际也来了兴趣,道:“他如何评价我派剑法?” 寄幽怀想看本门剑法,自是无需遮掩。而且人家前辈高人,看了也不会白看,岂能没有说法。 何济升道:“万剑归宗果然名不虚传,他三招两式,便看出本门剑法精要所在。三言两语之下,更是逼的我潜力尽出。说来不怕诸位嘲笑,那日演剑,乃我这十年之极限。我是获益匪浅。” 其余几人都有羡慕之意,楚卿文道:“他还说了什么?” 何济升道:“我被他逼到极致,已露剑意瓶颈,乃是我突破不得之处,剑法也未演完。他未置可否,只是给我画了一个圆。” 六人除了米元泰,齐齐扭头,看着何济升,道:“如何画的?” 何济升伸出手来,虚画一圆。这些时日,他朝思暮想,脑袋里都是这个圆圈,但浑然不可解,全然不知前辈高人究竟何意。 这个圆圈,本来就是沈放随手一画,哪里有什么玄机。众人自是看不明白,但都是惋惜,只觉何济升和米元泰两人错过了莫大机遇。你此际随手一划,谁人看的明白。前辈画圆,轻重缓急,何处转折,如何停顿,必有玄妙之理。当日我若在,说不定就看出端倪。能得剑圣指点,说不定就是豁然开朗,武功大进一步。 廖显扬道:“这便说的通了,寄幽怀指点三招,也难怪你败下阵来。” 米元泰呵呵一笑,道:“是啊,是啊。”先前还觉败给纯阳有些丢人,眼下话说开,反是不觉了,输给寄幽怀有什么丢人。 何济升道:“这沈放在燕京住了许久,听说平日就跟着寄幽怀练武。”他话里意思不言而喻,寄幽怀与沈放已有师徒之实,教他两招武功,就算是针对他昆仑派,可也不算坏了武林规矩。 丁伯舆道:“但这小子也着实不可轻视,能使古剑法,必是聪明绝顶之人。本门这套剑法脱胎于古法,他深谙古剑机要,克制本门剑法,更是容易。” 众人都是点头,道:“难怪,难怪。” 卞思梁道:“如此星回情况可是不妙。” 廖显扬微微一笑,道:“这个师侄早有预料!” 场上栾星回不住后退,似是剑法被人克制,处处掣肘,身不由己。眼见已到擂台边缘,沈放一剑刺出。栾星回侧身闪过,忽然反攻。手中剑一晃,忽然一分为三,剑到中途,已经裂为六道,到了沈放面前,却是九剑其至,如孔雀开屏一般。而且九道剑光,道道皆是实招。 这一招之狠辣,叫对面众人都是骇了一跳,齐齐后仰,似是剑光对着自己所发。 沈放也是大出意料,昆仑派最强的剑法便是“玉京长生剑法”。但眼前这一招之凶辣,还要更胜一筹。急切间脚下一蹬,缩身一跳。只觉面上微寒,长剑掠过,已将他鬓间一缕发丝削断。 栾星回并不追击,道:“天道好轮回,这一路剑法蒙君所赐,今日还施彼身。” 沈放皱眉道:“燕京古墓那本书?” 栾星回道:“不错,你机关算尽,不过得了个空盒子。我却拿到这本‘分光掠影,七字真诀,星沉地动剑法’。今日你败在此剑之下,正是天命使然!”此人也是狡猾,不选择乘胜追击,反是要借机动摇沈放信心。 沈放笑道:“‘星沉地动剑法’?你莫非自己名字也忘了?如此凶兆的剑法也拿出来用。” 栾星回微微一怔,他拿到剑法秘籍,一观之下,丝毫不在本门“玉京长生剑法”之下,狠辣尤有过之。欣喜之下,只觉剑法中也带个“星”字,正是天命所归。 此际沈放一提,却叫他如同吃了个苍蝇。面色一沉,知道斗口不是对手,归元剑横扫,又是一招“落月坠天”。 沈放先前,仗着他的古剑法天然克制“玉京长生剑法”,又见过何济升详细演练,知己知彼,大占便宜。此际栾星回凶剑一发,与他蓬勃真气交相呼应,登时压力倍增。 宋源宝看出不妙,急道:“二哥他为什么不使意剑。” 萧平安沉声道:“或许是时机未到。” 萧登楼沉声道:“你这兄弟还未尽全力,我瞧他是在有意拖延时间。” 陆秉轩道:“我也有同感,他此际取了守势,应对也是得当。那栾星回想速战速决,招招不留余地。但他毕竟也只是初入斗力境中段,真气并不充裕。一旦真气耗尽,局势就要逆转。” 第八百二十二章 孤勇柒 奚章台道:“他内力差了一个小境界,此际全靠足力,腰力,腕力与敌人周旋。谁先耗尽可还不好说。这小子看着文质彬彬,身子骨打熬的可当真扎实。” 殷长殿道:“此子也是有趣,他哪里来的自信,能顶过如此暴风骤雨一般的杀招?” 少林德秀默不作声,先前还觉得自己败给栾星回有些不甘,但眼下看来,当日他与自己相斗,也还留了一手。 场上栾星回分明已占上风,沈放如风中之絮,又如大海浪涛中一叶孤舟。但任狂风大作,浊浪排空,偏偏这飞絮就是不落,孤舟就是不沉。 栾星回额头已经见汗,天空雪落不停,偶尔飘落面上,一丝凉意说不出的舒服,但随即又叫他口干舌燥。实想不到这沈放竟是如此难缠。忽然惊觉,自己真气调动已是越来越难。不知不觉之间,自己真气竟已将耗尽。 面色一沉,出手更快更猛。眼下别无他法,只有以摧枯拉朽之势,与他速分胜负。今日有心在群雄面前扬名,还是托大了,若与他比拳脚,何须如此费力。 沈放看出他心中所想,索性不与他正面相持,竟是在擂台上跑了起来。 他内力不及栾星回,但腰腿劲力之强,堪比外门高手。展开“三人行”身法,趋退诡异莫测。 那擂台又是宽大,栾星回一时竟是无计可施。更可气的是,逃上一阵,若是栾星回追的太近,他回手就是一剑。长剑直刺,竟是“回马枪”的路数。 栾星回不察,两次都险险上当。 雷武龙和秦烈跟着林楚玉站在铁掌帮人群之中,此际雷武龙忍不住发笑,道:“沈兄弟也是奸猾。” 林楚玉哼了一声,道:“他狡猾不狡猾,你今日方知么?” 就在此时,登峰之处,忽然骚乱声起。就见一人迎风冒雪,正疾驰而来,身如疾箭,人自雪上过,只留下浅浅一点脚掌之印,显是武功高强。 但眼下这高人却是气急败坏,入了会场,满面怒容,直奔西侧而去。 此人自南侧来,正从衡山派面前经过。萧平安也是惊讶,这人看着眼熟,岂不正是崆峒派的那个长老酆宗衡。为何急匆匆飞驰,还如此恼怒。 忽然想起,此人好好在西侧主位就坐,前面还说过话啊,怎么突然又到了此处?扭头望去,西侧主阵之中,赫然还坐着一个酆宗衡! 宋源宝眼尖,也瞧出不对,奇道:“两个?一模一样?孪生兄弟不成!” 群雄也都看出不对,新来的这个酆宗衡到了近处,已忍不住开口骂人,道:“混账东西,敢暗算于我!” 众人目光都朝两个酆宗衡看去。 擂台之上,邱步云脚下用力,已将一块积雪踩实,脚底一抹。那成冰的雪块已经飞出。正中沈放足踝,虽未打中穴道,却也叫他身子一晃,失了平衡。他飞速奔跑之中,这一下毫无防备,身子一歪,竟要跌倒。 以他身手,一个拧身,便能站稳身形。但栾星回紧随在后,岂能错失良机,跟上一剑,一招“孔雀分屏”,直奔沈放后心。 此际场上,七成人视线被两个酆宗衡吸引过去,三成人仍盯着擂台之上。花轻语、柴霏雪等人看的真切,齐声惊呼。 沐云烟也是不齿,道:“前辈高人,竟然暗算,这昆仑派当真要不得脸面。” 西侧前排,看到邱步云小动作的,不乏其人,却是无一人出声。 沈放长剑在前,也不回身,借着剑上倒影,瞧准方位。身子倒仰,长剑反手迎上,两人长剑一交。只觉栾星回剑上劲力澎湃,力道之强,显是孤注一掷,真气全吐。 他上身后仰,反身出剑,本已是别扭,劲道更是弱了许多。这一剑根本挡不住栾星回剑招,眼见栾星回剑路不变,摧枯拉朽,就要直刺他后脑。 千钧一发之际,沈放左脚猛地一点,双足骤然离地,身子已在空中平躺,借着一点之力,如风车般转了起来。其速如惊鸿,其势如巨龙翻身,在空中,瞬间便是转了四周半。手中剑借着身子旋转之势,已经使出“搅剑式”。 他百五十斤的身子,加上旋转之力,力道何等之强。饶是栾星回内力高他一个境界,也是抵挡不住。“嗖嗖”两声,两人手中剑同时脱手而飞,直冲上天。 “嘭”的一声,沈放重重坠地,压的积雪横飞。 栾星回面沉似水,沈放这招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之外。在空中旋身四周半,他也能轻松做到。但要如沈放这般雷霆火石,那是万万不能。这是千锤百炼的腰腹之力,平日还不知下了多少苦功,这个沈放决计留他不得。 沈放就躺倒在他面前,身子仰躺,破绽百出。栾星回却是不为所动,飞身跳起,去抓空中归元剑。沈放看似摔的极重,门户洞开,但双腿微举,正是“兔子蹬鹰”之势,他如何看不出来。 两人长剑飞出,一上一下,仍是搭在一处,不住打转。沈放这一“搅”力道之强,角度之奇诡,双剑飞出,此际还未分开,叫栾星回更是震惊。 归元剑重,却是飞的更高,沈放青钢剑在下。待到栾星回飞起,双剑终于分开。归元剑向左边空中弹起,青钢剑斜向右方急坠。 栾星回直追归元剑,脚下却是顺势一踢,青钢剑“嗖”的一声,远远落下台去。 眼见栾星回已到剑前,“嗖嗖嗖”声响,三道白光后发先至,却是三个雪球。一枚直打栾星回脑后“玉枕穴”,两枚却是对着归元剑而去。 栾星回脑后长眼,侧头让过一枚雪球,右手扫出,将另两枚雪球一并挡住。那雪球匆忙捏就,并不严实,也不太大。打在他手臂之上,毫无力道,立刻散成雪花。 栾星回神色却是一变,两枚雪球一大一小。外人看是他一手打落两个雪球,其中大的那个却是未碰到他手,便即散开。雪球之中包裹一物,贴着他手臂窜上,正中归元剑剑尖。 “当”的一声响,那物弹开,竟是一枚铜钱。这一钱角度诡异,力道却不甚强,但恰恰在归元剑横平之时,自剑柄一推。归元剑立刻变了方向,斜向左落下。 栾星回急急伸手一捞,指尖堪堪碰到剑柄,却是留不住。他毕竟年纪尚轻,武功也刚入斗力境中段,想要空中再拔起一截,或是变向再追,那是想也别想。身子一沉,就要落下。 地下沈放掷出雪球,并不起身,双足地上一推,人已向归元剑下落之处滑去。 栾星回指尖一捅,归元剑向前飞的更远,他自己人也跟着落下。 说时迟那时快,归元剑落下,沈放已经滑到其下。栾星回手指一捅,剑虽是飞远,还在此方位。沈放双手一撑,仰面朝天,继续滑向剑落之处,仍是快了一步。 栾星回“苍鹰扑兔”加“千斤坠”,空中双脚直踏向沈放小腿。 沈放挥足反踢。双腿一交,栾星回内力更胜一筹,沈放却是占了身落实地的便宜。“砰”的一声闷响,两人都觉腿骨剧痛,这一下却是平分秋色。 此际归元剑已经落地,却是剑柄朝下,落地便是一弹,竟朝擂台中间飞去。 原来栾星回落地便俯手一抓,也打出一枚雪球,正中归元剑剑身。力道不轻不重,恰好叫长剑一竖,剑柄先先坠地。归元剑剑重,此际黄土擂台冻的如铁一般,落地立刻弹出。 两人身位仍是沈放有利,他距剑不足三尺,栾星回却是差了一丈有余。 但却是栾星回率先反应,落地身子便已横出,去抓归元剑。 沈放翻身,双手双足撑地,也想去夺。但不知是地上太滑,还是他腿被先前一击震的麻木,双足蹬地,竟是未蹬起来,脚下一软,半跪在地。 栾星回瞬间抢得先机,心头一喜,人在空中,眼看就要追上,却觉左脚足踝一紧。立刻明白过来,自己又中了沈放奸计,这小子假装无力,引自己去追剑,却是趁机在背后下手。 沈放手指搭上栾星回足踝,立刻屈指拿他穴道。中指、食指微屈,已经压在栾星回“中脉穴”与“昆仑穴”之上。力道一吐,就要封住栾星回穴道。 栾星回闷哼一声,下丹田“关元”气海真气鼓动,经足少阴肾经,齐向足踝两穴涌去。 沈放劲力全吐,虽拿的栾星回足踝痛入骨髓,却是封不住他穴道。立刻变招,撤了内力,弹身而起,手臂一举,已将栾星回提了起来,顺势就要往地上砸落。 栾星回临危不乱,腰腹一挺,右足伸出,已勾住沈放脖子。腿上一紧,立刻缠住沈放。 沈放挥臂砸下,栾星回伸手格挡。 这几下兔起鹘落,场上九成人的目光都回到台上,看的都是倒吸一口凉气。两人地下缠斗,论精妙,远远不能与先前相比,甚至沈放出手,连招式也没有,却是惊心动魄。 两人心机之深,应变之快,叫一众武林前辈江湖老手也是瞠目结舌。 第八百二十三章 孤勇捌 孙弘毅也是惊讶,道:“臭小子,别看你武功高强,这两个小子心智胜你百倍,真斗起来,我瞧你多半还要吃亏。” 一旁宋源宝道:“你又胡说,我大哥二哥情同手足,干什么要打架。” 此际栾星回挂在沈放脖上,两人贴身肉搏,四只手如穿花蝴蝶一般,不住闻手掌手腕手肘击打互撞之声。片刻之间,两人各自中招无数。 此情此景,看着着实滑稽,却无人笑的出来。 栾星回已无多少真气可用,全凭手力与沈放互殴。两人出手都重,打在身上“嘭嘭”作响。 但栾星回毕竟年长,多练了十年功夫不止。逐渐占的上风,格开沈放双臂,不断痛击沈放前胸双臂。 沈放疲于招架,只能先护着头颈,双臂一挥,将栾星回甩脱。 两人一分,不约而同,仍是飞身去抢归元剑。 归元剑落地,却是未停,在雪地上直滑出去。 两人追近,齐齐飞身去扑。 眼见栾星回仍是快了一步,手掌直朝剑柄抓去。 就在此刻,地上被两人激斗所踩,到处坑洼不平,归元剑忽然一跳,不知碰到了那处,竟是打起转来。 瞬间形势逆转,栾星回手心所向,陡然变成了剑锋。 沈放伸手一抄,归元剑已落在手中。 西侧人群之中,剑大师封万里忽地站起身来,双手握拳,面露惊容,脱口而出,道:“不可能,不可能,那剑如何转向?” 身侧赵空诚也是惊讶,道:“是我眼花了么,那剑何以会忽然掉转?” 玉树夫人也道:“那剑直直滑出,便是地面不平,剑有磕碰阻碍,也该上下颠簸,怎会忽然转向?” 封万里慢慢坐倒,口中喃喃道:“天生名器,名器择主。” 玉树夫人笑道:“大师你这是魔怔了,凑巧而已。” 沈放手心一紧,一股又是熟悉,又是坚实的感觉自手心直传心底。 归元剑重十四斤,万象余铁十三斤七两,另加九两铁母之精。锻造三十二天,他亲手持锤,击打八万九千六百五十四记。 剑成当日,斩杀两人,创“金锁”奇剑。 随后携此剑去临安,屡战屡败,却矢志不渝。恶斗之中,意剑使出,长剑和鸣,甚至想自主替他杀敌。可惜天命弄人,连番受挫,刘宝大哥死于眼前,万念俱灰,归元剑也终于离他而去。 如今归元归来,少年涅盘重生。 沈放一剑在手,长啸一声,不假思索,一招“天地囚笼”使出。 临安城外,流民营中,生离死别,激愤悲切,人若蝼蚁,被囚天地牢笼,生杀予夺,万物刍狗。 我有一剑,问天,天可知世人之苦? 我有一剑,问地,天可知蝼蚁之恨? 天地囚笼。 场上目光都在这一剑之上,鸦雀无声。 剑光忽如其来,倏忽而至。台上两人站立不动,归元剑剑锋正架在栾星回脖颈之上。 栾星回面如死灰,从指尖到小腿的筋肉,都在发颤。 群雄默然无语,一个年方二十的少年,在数千江湖高手面前,使出了一招真正的意剑。更是抒怀之剑,写意之剑,远不是化形之剑可比。 欧阳家阵中,有人哈哈发笑,正是欧阳延方,对左右伸出手来,笑道:“一人两百两,概不赊欠,快给快给。” 华山派阵中,谢疏桐难掩吃惊之色,道:“这小子真的领悟了意境之妙,先前在临安,还不过是毛皮而已!” 他身边的一生之敌兼挚友风危楼,自沈放使出那一剑,便是咳嗽不止,此际也不说话,只是摇了摇头。 身旁余明阳轻声道:“天才!” 伍元召也道:“天才!” 百花谷阵中,花沐容目瞪口呆,好半天才转头,见鬼一样看着花轻语。 花轻语又是惊讶又是高兴,见小姨看来,立刻尴尬,不高兴道:“小姨你瞧我作甚。” 花沐容道:“你俩打算什么时候成亲?” 却是无人发笑,沐云烟双目发直。云锦书和柴霏雪面色发白,云锦书更是双手握拳,手背上青筋凸起。 少林德秀摇了摇头,反是笑了一声。 恒山方慧惊讶道:“师姐,你说的是真的,这人真会意剑!” 慕小倩道:“那还有假!”一副洋洋自得模样,心里却是又惊又妒,原来沈放的意剑功夫真的不止一招。 战青枫、雷武龙一群年轻侠少,表情各异,也都是震惊莫名。 台上栾星回伸出两根手指,轻轻将归元剑推开,面色苍白,但勉强还是挤出一个笑容,道:“我败了。” 沈放收剑,剑尖向下,拱手还礼。 台下彩声雷动。 栾星回慢慢走下台去,到了平地,伸手一摸,脖间有血慢慢渗出,伤倒不重,不过割破层皮。但他步入中原,终尝一败。 急匆匆而来的那个酆宗衡也被沈放一剑所惊,忍不住脚步一慢,多看了两眼。此际台上尘埃落定。一人从西侧跃出,气势汹汹,也是来者不善,正是先前的那个酆宗衡,怒道:“你究竟何人,敢扮作我的模样!” 两人就在擂台前站个对面,一般的高矮胖瘦,一般的尖嘴猴腮,躬身塌背,就连衣服,也是一模一样。 崆峒派少入中原,众人对这个酆宗衡,都是不熟悉。此际两人站在面前,更是真假难辨。 柳家堡阵中,长老柳一明夷笑道:“这两人倒真如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四大世家之中,都是子息众多,这取名当真不易。柳家这一辈,起初男子便以六十四卦为名。 柳一乾道:“其中必有一人是假。” 柳一蒙笑道:“大哥这岂不是废话。”柳一乾乃是“一”字辈之长,武功也练的扎实,可惜脑筋不算灵光,没能继承家主之位。 柳一咸道:“咱们都没见过这酆宗衡,须得他亲近之人才能分辨。” 柳一渐手一指,道:“那不是来了么。” 就见又一人急匆匆跑进场来,嘴边喷出团团白雾,大口喘着粗气,正是崆峒派弟子尹巢关。 众人只道徒弟来了,当能认出师傅。谁知尹巢关跑到跟前,也是目瞪口呆。瞧瞧这个,望望那个,竟是止步不敢上前。 先前那个酆宗衡怒道:“兔耳朵,磨囊什么,有人冒充为师,还不与我拿下。” 尹巢关神色一变,拔剑就要对后来的那个酆宗衡动手。旁人听的含糊,只以为先前那个酆宗衡叫的是“徒儿”,尹巢关却是听的清楚。他小时候耳朵极大,师傅与他玩笑,便叫他兔耳朵。这个外号也只有师傅能喊,旁人也不敢触他霉头。 而且这个酆宗衡说话,乃是实实在在的瓜州口音。磨囊乃是瓜州土话,行动迟缓磨蹭之意。 后来的酆宗衡也是一口瓜州话,更是地道,见他对自己拔剑,气道:“勺娃子,咋这么绍,犯什么浑。” 尹巢关目瞪口呆,这个师傅更像真的。瞪大双眼,在两人身上瞧来瞧去,却是分不出半点不同。 栾星回正回归本阵,自两人身边经过,停下脚步,淡淡道:“人可以假冒,武功却是不成。”他神色如常,并未因败给沈放就一蹶不振。 后来的酆宗衡道:“说的对,今天让你见见崆峒派‘飞虹追日拳’。”身形一晃,双手左右虚晃,飞足踢出。 先到的酆宗衡也是双手虚晃,飞足斜踢,道:“你也配说‘飞虹追日拳’。” 两人翻翻滚滚斗在一处,转眼便拆了十余招。针锋相对,所使每招都是一样,不单如此,就连功力深浅,出手力道角度,也瞧不出分别。便如一个人对着镜子自舞一般。 众人都是啧啧称奇。 萧平安却是明白过来,其中一个当是他的便宜大哥哥舒天。此人胆子当真不小,果然敢在大会之间,数千好手面前生事。只是这两人看着实在太像,他也不懂崆峒派武功,虽然知道哥舒天乃是用的“大阴阳周天赋”中的“天镜”绝学,有样学样,鱼目混珠。但看了半天,也没认出哪个是哥舒天。 宋源宝一旁道:“我猜后面来的是真的。” 秋白羽道:“何以见得?” 宋源宝道:“你也动动你肩膀上的那个秤砣想想,他若是假的,那傻徒弟能跟着他吗。” 颜青连连点头,道:“我也这么觉得。” 就在此时,场上风云突变。后来的那个酆宗衡倒真似宋源宝所说,乃是真的,一套‘飞虹追日拳’使的得心应手,连发三招“白虹贯日”。此招本是拳法精粹,一招连发三遍,漫天掌影,风雨不透。 先前的那个酆宗衡应对不及,手忙脚乱,连连出招拆解。明眼人却已看出,他这几招已不是“飞虹追日拳”。 后来的酆宗衡气势如虹,喝道:“哥舒天,你就这点本事,也敢来少林峰上撒野!” 群雄都是大惊,原来这假冒之人,竟真的是方才所言的魔教教主。这厮当真好大的胆量,竟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更是堂而皇之坐在最显耀的位置之上,身边坐着龙雁飞、虚明、史嘲风等人。甚至还曾开口代表崆峒派说话,居然是不露马脚。 第八百二十四章 孤勇玖 眼下看戏法已被戳破,哥舒天却还是不认,连退几步,道:“胡言乱语,我乃崆峒派长老,你究竟何人?” 后来的酆宗衡也不追击,缓缓从怀中掏出一块牌子,道:“你既然是崆峒派长老,你的‘飞虹令’呢?” 哥舒天面露惊容,伸手一摸腰间,怒道:“你何时偷去的!” 酆宗衡冷笑一声,显是眼下真假已分,已懒得与他辩驳。 西侧和南侧人群中几道身影一闪,齐齐向这个哥舒天围去。正是天台剑派的云阳道人、留阳道人,点苍派的卓青行与紫阳道人。 云阳道人一人在西,卓青行三人在南,两面合围。 哥舒天满脸怒容,见四人围上,各个武功不弱。忽然转身就跑,却是向着东边而去。眼下逃命,也是尽了全力,点地便是三丈有余,便跑便骂:“你们这群有眼无珠的蠢货,他才是哥舒天!” 云阳道人扬声道:“东边的朋友,劳烦阻他一阻。” 一声喊过,东边的群雄却是坐的端正,站的笔直,连个摸脸抠鼻子的人都没有。就连墨非桐、公孙十三、郭汾阳几人,也是无动于衷,眼睁睁看着这个哥舒天自面前跑过。 宋源宝得意之极,道:“怎么样,怎么样,我说的吧,就知道先前那个是假的。” 卓青行见他速度,便知追赶不上,沉声道:“穷寇莫追。”扬声道:“哥舒天,你夹着尾巴逃跑,惶惶如丧家之犬,哥舒大明的脸都给你丢尽了!” 哥舒天却已经没入林中,跑的无影无踪。 卓青行和云阳道人带着两人折返回来,面上都是阴沉。若说与哥舒天的仇怨,就以这四人为首。此番群雄荟萃,哥舒天敢露面,真是自己找死。可眼下东边十几个门派,还有柳家堡这样的大家,全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什么狗屁会盟,真有事的时候,一个帮忙的没有。 回到场上,正想各自回归本阵。酆宗衡忽然道:“几位请留步,这哥舒天此番前来,实是针对贵派。” 云阳道人和卓青行四人齐齐回转,云阳道人拱手道:“酆兄有什么消息,还请见告。” 酆宗衡对留阳道人道:“此番他乃是冲着你而来。” 留阳微微一怔,道:“我?” 酆宗衡走到他面前,道:“他说,你敢以‘锁仙阵’困他,罪大恶极,他还说……”说到此,话音忽然一低。 留阳忍不住探首向前,道:“他说什么?” 酆宗衡道:“我说你今天就得死!”一掌拍出。 留阳道人全无防备,一掌正中天灵。酆宗衡看似随手一掌,却是雄浑无比。“嘭”的一声响,如同爆了个大西瓜。 群雄就见留阳道人一颗脑袋猛地爆开,红白之物飞溅四周,一道血泉冲天而起。周遭白雪之上,如同开了万朵桃花。 云阳道人和卓青行立刻知道上当,此人才是真正的哥舒天。四只手掌,齐向哥舒天打去。 哥舒天一声长笑,左手一伸,自云阳道人双臂之间穿过,反手“啪”的一声,却是给了他一个重重耳光。 众人看他似是身子未动,一只脚却已踢出。卓青行闷哼一声,连退几步,一交摔倒在地。 一招之内,哥舒天连败两大高手。 出手鸦雀无声。云阳道人和卓青行其实都是一门之主,武功想比八奇也不逊色。但在哥舒天手下,竟是一招便双双败阵。 天台剑派和点苍阵中,正阳和中和子等人都还没回过神来,眼睁睁看着同门道友被杀,掌门长老一个被掌掴,一个被一脚踢飞。纯阳颤声道:“怎么会!” 龙泉子惊道:“灌顶境!你们不是说他斗力境上段,距离圆满尚有一步么!” 萧平安也是震惊,这位便宜大哥武功进展之快,当真是惊世骇俗。他这一路练功也未懈怠,哥舒天留在他体内的真气还有不少,越练越觉哥舒天的厉害。 身陷“锁仙阵”之中,修炼不得寸进。却能想出个储存真气的法子,既是脱困之需,又是功力增长的积蓄。如同被关的这三十年,一刻也未耽搁。 眼下他竟已是灌顶境的高手,不知他那真气化完没有。忽然想到,若不是分给自己一些,他的武功岂不是还要练的更高。其实他距离灌顶之境尚远,还有些不明白。灌顶境可不是光靠修炼就能过关,须得将本身武功融会贯通,万法归宗,方能破除关隘。 哥舒天并不追击,哈哈大笑,道:“段正鸿、卓青行,你们两个杂毛,今日饶你们不死,只因老子还没尽兴。回去叫你们满门上下,都给我洗干净脖子等着。” 扫视全场一周,冷冷道:“此乃老夫与他两派的仇怨,诸位若要架梁子,别怪老夫翻脸无情。”此人当真是桀骜不驯,一个人面对数千豪侠,居然是出言威胁。 场上鸦雀无声,竟无人反驳。哥舒天看了一眼坐在西侧当中的龙雁飞、姜子君、虚明、史嘲风等人,拱了拱手,道:“诸位安坐,咱们后会有期。”扬声大笑,转身就走。 他走的也不急快,满场英豪竟没有一个敢出手阻拦。人人都去看龙雁飞、史嘲风等人。龙雁飞似根本无动于衷,史嘲风面上也是冰冷。 西边席中,有人怒骂道:“妖孽你莫走!”跟着一人抢出,却是铁血门的门中铁鹰扬。他座位在人群之中,等他出来,哥舒天已去的远了。 铁鹰扬面色铁青,咬牙切齿,却也不敢独自去追。看了云阳几人一眼,悻悻而归。 众人就这般眼睁睁看着他走下峰去。先前那些痛心疾首,自曝与魔教有不共戴天之仇的江湖人物,个个低头不语,没有一人说话。 摘星台上,汇聚了天下武学名家,各派高手。可这魔教教主,来去自如,杀天台剑派长老,威胁两派门众,如入无人之境。 颜青也是惊讶,道:“原来灌顶境如此可怕!” 萧登楼沉声道:“灌顶境比寻常斗力境上段,自是高了一大层。但那哥舒天赢得如此干脆利落,对天台剑派和点苍武功了如指掌,也是原因之一。” 萧平安默然无语,哥舒天看似轻描淡写,但所使武功,正是“君临”。与方才的“天镜”一般,这“大阴阳周天赋”到了哥舒天的手里,当真是妙用无穷。 秋白羽对宋源宝笑道:“你脑袋上的那个秤砣好像也不怎么灵光。” 一旁颜青很不高兴,道:“那我这颗,也是秤砣了。” 秋白羽一个哆嗦,急道:“不是,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 台上一声叹息,声音响亮,众人都听的清楚。就听邱步云道:“前番便讲,蛇无头不行,眼下群龙无首。满坐英豪,竟让那魔教妖人来去自如。方才若有人登高一呼,号令群雄。今日岂会让他来去自如。” 群雄心中都是不屑,你有本事,先前怎么不出手将他拦下。这位是灌顶境的高手,人多有个屁用。我等又不是军阵,相隔里半,万箭齐发。灌顶境的高手,打入人群之中,岂不是虎入羊群。 天台剑派和点苍派阵中,长老弟子,面色更是难看。 沈放自然还在台上,他一场恶斗,也是略见疲惫。有哥舒天前来闹事,自是乐得看笑话。可眼见日已中天,却还不见燕长安身影。忽见邱步云转过身来,怒视自己,道:“臭小子,你与那哥舒天乃是一伙是不是。你今日上来兴风作浪,混淆视听,也是他指使对不对!” 第八百二十五章 英侠壹 谢谢诸位的推荐票,大伙六一儿童节快乐,我才知道原来儿童节起源二战捷克利迪策村惨案。 沈放对他早有防范,闻言立刻反唇相讥,道:“我还说阁下与他勾结,你方才与他一步之遥,为何不出手阻拦?” 邱步云眼见今日败兴的事情一桩接着一桩,怒道:“还敢狡辩!”上前一步,伸手就抓。 邱步云乃是昆仑三绝之一,虽与名震天下的那三绝不能相提并论,但武功绝不在八奇之下。心恼沈放屡次从中作梗,出手已使出五成功力,要叫沈放吃些苦头。 沈放早有防备,急急后撤。他应变也算神速,眼见已经避过。邱步云手臂忽然一长,手指已经触到沈放肩头。 就在此刻,忽地剑光一闪,沈放肩后竟是冒出一截剑尖。 邱步云急忙缩手,目光一沉。 沈放知道两人武功相差太远。他与卧南阳交过手,知道此等高手的速度拿捏,自己想避过实是艰难。只能借助兵刃之利,与他周旋。心中早有打算,归元剑背在身后,轻轻一送,等他手掌来抓。 邱步云出手便被沈放算计,终于大怒。道:“好,冥顽不灵,今日可怨不得我。”反手一掌击出。 若是先前他随手一抓,只是驱赶,这一掌打出,却是真正出了招。两人年岁差了三倍,修为更是天渊之别。当场对一个小辈出手,立刻引得场中鼓噪。 连云盛家场地,长老盛秋林先道:“这昆仑派也是急了,以大欺小,传出去更是难看。” 盛秋垚笑道:“那栾星回都败了,他派中哪里还有小辈堪当此任。” 盛秋波点头道:“是啊,这小子也当真邪门,竟然真的领悟了意剑功夫,倒也确是难缠。” 盛秋桐道:“两人功力相差如此悬殊,世叔你说可有办法?” 盛秋垚道:“怎么,你还想帮这小子不成?” 盛秋桐所喊的世叔正是盛家宿老盛世谭,此际也是盯着擂台,慢慢道:“这小子能搅局,自然是好。难道咱们中原一脉,真的要听那昆仑派的?” 盛家与昆仑派同在场西就坐,但西边虽是偏远,门派却是不少,峨眉、青城、蜀中唐门都是势力不小。盛家与昆仑派隔了峨眉派和青城派,加之前面还有一众核心首脑。他说话声音不大,也不虞昆仑派听了去。 盛秋桐道:“说起来这小子跟我一族还有些渊源。” 盛世谭道:“过去的事不要说了,这小子要多撑些时光,只能游动。跟方才对付那栾星回一般,绕着擂台跑,莫要让对手近身。” 台上沈放岂敢让他近身,长剑藏肩,逼邱步云撤掌,立刻脚下一滑,人已退开丈余。众人皆道他要逃命,就连邱步云也这般认为,身形一晃,仍是伸手来抓。 眼前一道惊鸿乍起。沈放一步退后,竟是虚晃。待邱步云逼上,全力进步出剑,长剑反撩。他手臂加上剑身,五尺之内,电光火石一般。 邱步云一步踏上,正迎上剑锋。归元剑锋利无匹,他也不敢直撄其锋。急急撤步,抢沈放左首“巽”位。接连两招被沈放同样的方式暗算,叫他师出无功,邱步云已经着恼。 谁知沈放身形一转,后撤步,踏“坤”位,仍是候个正着,一剑迎面刺到。 这两招他都是如出一辙,借助剑长之利,拉开距离,以剑尖攻击。归元剑锋利,邱步云伸手格挡也是不能,只能避让锋芒。 算上最前面一抓,他连出三招,竟都是无功而返,半点便宜也没占到。台下群雄默不作声,都是看的惊讶。 东侧柳家堡阵营不远,大量的江湖闲散汇聚一处。人群最后站着一簇人。若仔细看,几人都有易容,遮掩了本来相貌。 其中一人开口,竟是西夏人嵬名博,微微皱眉道:“错不了,这少年的师傅,定是咱们那日见的高人。这一手又是‘先之先’,虽无他师傅那般玄奥,也似模似样。” 沈放那日假扮高手,与乌老九相斗,乌老九畏畏缩缩,被他牵着鼻子走。围观众人不知其中奥妙,只当是前辈高人“先之先”的境界。 乌老九此际也跟在身旁,他没什么名气,自也不须遮掩容貌,连连点头,道:“嵬先生所言极是,能得那位前辈指点,老九受益匪浅。”心里却是嘀咕,场上这小子跟那位前辈怎么这么相像? 旁边一人略带惊奇,道:“这小子不是顾敬亭的徒弟么,燕长安也不是这个路数啊。”竟是翼王府的高手晏苍然。他乃是江湖成名的高手,但如今在金国王爷手下做事,自不敢招摇。 身旁站在杨熏炫,也道:“这小子邪门的很,武功诡异多变,如今所使,倒都是他自己创的功夫。” 晏苍然所统领的赤伏楼,有一首双翅三足。一首便是他晏苍然,双翼其一籍籍无名程斐,其二妖刀梁斗,还有三足,无影拳韩复、江中神剑霍远、肉中刺庞晋阳。今日除了梁斗和庞晋阳不在此处,其余人都混在人群之中。 程斐道:“自创的武功?” 杨熏炫道:“我最初见他,确是使得顾敬亭一门的武功。可适才他与栾星回相斗,使的乃是古剑法。这剑法有式无招,招招都是自创。” 韩复冷哼一声,道:“‘先之先’?哼,他也配。分明是那邱步云过于托大。” 嵬名博也不生气,道:“邱步云对付一个小辈,岂会认真。他抢‘巽’位,丝毫不加掩饰。右肩先沉,老江湖自然看的出来。但若不是有‘先之先’的根底。以那小子的修为,便能避过,怎能出招反击?” 晏苍然微微点头,道:“这小子是有点门道。” 一旁韩复和霍远都是面色难看,这两人与沈放血海深仇。沈放如今武功,有脱胎换骨之感,自是叫两人看着别扭。 邱步云接连三招不中,更是被沈放抢得先机,连续反攻。心中也是惊讶,确如程斐所言,他出手丝毫未加掩饰。但他何等功夫,对付一个小辈,还需出手掩藏意图端倪么?心中有气,仍是大开大合,拳打脚踢。只听拳风猎猎,只见脚影憧憧。 沈放沉着应对,始终与邱步云保持五尺以上之距离,长剑不断寻隙反刺。 他遭逢强敌,抖擞精神,剑法更快。比先前对栾星回之时,赫然又要强了三分。他正是这样的性情,敌人愈强,愈能逼出他的潜力。 邱步云又发数招,居然还是未能打到沈放。自己心中也是惊讶,我这般攻击,暴风骤雨一般。寻常小辈,纵不胆战心慌,也要疲于招架,自顾尚且不暇,他如何还敢以攻代守。而且这几招招招计算周祥,出手阴毒。这小子年纪轻轻,与人对战,怎如此冷静阴损。 玉姑也是惊讶,道:“我莫不是眼花了,沈家小子的剑是不是又快了?” 郭汾阳道:“剑快还是其次,他又是耍了心机。” 公孙十三道:“此乃心计,只怕此际那邱步云也还没明白。”所谓旁观者清,更何况他武功也在邱步云之上。一打眼,已经明白。邱步云内心深处,始终不信那小子敢与他正面相抗,如同赌博一般,越是不得全功,越是怄气。心里想的都是,我不信这招你小子还敢反击。出招一成不变,自然落入窠臼。 郭汾阳笑道:“公孙先生目光如炬。” 墨非桐也是惊讶,他早知沈放心性坚韧,胆大心细。但眼下沈放进步之大,仍是叫他吃惊不已。沈放武功还显生涩,但洞察先机,临敌应变,预判对策,已不逊江湖老手。这全都是得益于他的意剑功夫,所谓一通百通,他剑法方面的造诣已登堂入室,这眼力自也跟着水涨船高。 萧平安连连点头,自己这个兄弟悟性之高,剑法之辛辣,临敌之冷静,着实不容小觑。 昆仑派阵中廖显扬哼了一声,道:“师弟,莫要再与他胡闹。”这一声含着内劲,虽不响亮,却也足够邱步云听到。 他这一出声,人群中立刻有人讥笑,道:“怎么,以大欺小,还要两个打一个么。” 邱步云立刻明白过来,自己倒真是有些疏忽大意,眼下什么时候,与这小子斗什么气。脚下一顿,随即霹雳一般,一拳捣出。 他毕竟武功远超沈放,这一抑一扬,节奏一变,沈放立刻跟不上,想变招躲闪都是不急。只得硬生生将身子一拧,堪堪避过肋骨,这一拳正中肋下侧腹。 邱步云毫不犹豫,顺手一掌切下。 他先前一拳,出手不轻,力灌皮肉,打的沈放胃部肠子必是搅成一团,带的整个内腑移位。这一下不单是剧痛,还会伴着强烈的反胃恶心,便是吐的满地都是也不稀奇。 常人中招,剧痛之下,身体必要蜷缩,此乃肌体的自然反应。武人便能克服,最多也不过就势倒地滚开。 自己一掌切下,正中脖颈,不打死这小子,但叫他就此昏迷,日后脖子也休想再正过来。 第八百二十六章 英侠贰 沈放果然身子一缩。邱步云一掌切下,眼见正中沈放后颈。眼角忽见寒光一闪,知道不对,硬生生止住手掌。 沈放看似吃痛不住,蜷身失了防御之力,却是暗暗又将剑尖置于颈后。借头发遮掩,剑锋更是斜着立起。自己这一掌切下,以归元剑之利,轻则透掌而过,若是倒霉,一个凑巧,半个手掌都要被削去不保。 这一招,这小子已用过几回,乐而不疲,偏偏几次都险些叫自己上当。所幸雪地反射剑光,叫他千钧一发之际收招,饶是他身经百战,也是吓出一身冷汗。 沈放俯身,脚下直蹬邱步云足踝,手掌长剑横扫。 邱步云怒极,这两招明眼人看到,当真让他在天下群雄前丢尽脸面。不退反进,抢先一步跨近,肩膀正中沈放胸口。 沈放如中巨锤,身子一仰,就要飞出。 邱步云反手一个肘锤,又打在沈放右边面颊之上。 沈放空中身子硬生生扭转,“砰”一声响,重重跌落雪地。 邱步云自己出手,知道轻重。这一撞一锤,虽没有前面腹部一拳凶狠,却也不是这小子消受的住。特别是后面这一肘锤,定要打的沈放头脑晕眩。 谁知沈放落地,立刻脚下一扫,手上连抓,大片雪花扬起,遮他双目。雪花之中,长剑又是刺到。 邱步云面沉似水,让过剑锋,飞起一脚。沈放侧身,以大腿肉厚处挡了一记,挥剑切他腰腹。邱步云飞腿踢人,全靠腰腹扭转发力,此处乃是空门。他这一剑,时机拿捏也是极准。 邱步云缩腹让过剑锋,这一让,腿上力量就不能全发。 邱步云出手如电,一招快过一招。沈放疲于应付,不断中招。如同沙袋一般,被邱步云打的啪啪作响。 铁掌帮九指皆在,离的又近,看的真切。只手封天蒋敬惊讶道:“这小子莫非是主动送上去让他打?” 醉罗汉方一行道:“不错,他们功夫差的太远,这小子知道躲的了这招,躲不过那招,反是要门户大开。索性主动凑上去让他打中,这样一则叫对手发力不畅,不能全功。二则他自己避过要害骨骼,以不紧要处承接。此乃自‘受身’的功夫中化出,也是挨打的法门。” 身后一名低辈弟子雍风笑道:“这小子倒也会讨巧。” 此人正是十大长老居首的独钓寒江丁青元的弟子,丁青元听的清楚,很不高兴,眉头一皱,道:“讨巧?邱步云乃是斗力境上段近巅峰的功力,随手一拳一脚,也是开碑裂石。你去讨个巧试试。打在身上,如铁锤敲击般剧痛不说。他这般主动凑上去挨打,一个力度判断不准,消力不到,就是骨折内伤。一巴掌被人打死都是难说。” 一步登天贺允也道:“你看着容易,却不知其中凶险胆量。邱步云拳如重锤,人家锤子砸过来,你躲都来不及,敢迎着锤头而上,等着他一下一下敲打么?而且这位置远近,都需判断周全,一个失手,便是重伤。此子心性韧劲,实非常人。” 马到功成程功也道:“这小子瞧着文质彬彬,倒也有股血性,脸也凑过去被人打。这一拳打的他牙齿怕也要松动,他居然连眼皮也不眨。” 大折梅手尚兴楚也道:“悍不畏死,精神可嘉。” 锦毛狻猊左仁表道:“他眼下如同走在刀山火海之上,一步踏错,可就是万劫不复。” 八臂神猿候永健也道:“毕竟是大人与小孩打架,这孩子聪明反被聪明误。” 左仁表道:“是,先前乖乖认输,无非皮肉之苦。此番他已惹恼了邱步云,怕是难以善了。” 贺允道:“咱们的智囊怎么不说话,你光是发笑,可是有何高见?” 智多星祁翰林乃是个白面书生,三绺长须整理的整整齐齐,面色淡然,道:“你们见他使意剑了么?” 衡山派阵中,萧平安双手握拳,满面皆是焦灼之色。奚章台望他一眼,道:“你给我老实一点,莫要给衡山派惹事!” 萧平安低声道:“是。” 身旁宋源宝气道:“你们就这么看着么,我去帮忙。” 颜青一把扯住,道:“你添什么乱,给我老实点。” 台上邱步云似也被沈放惊到,不想这小子如此耐打。明明已被自己打中一十七记,就连面上也是鲜血淋漓,鼻子已被自己打歪,呼吸都已不畅。但这小子一双眼睛,仍如狼一般,死死盯着自己。 邱步云纵是见惯了江湖上的凶神恶煞,也是有些动容。他自己拳脚,心里有数。未想伤他性命,但出手也是不轻,常人此际早该站不起来。 忽然低声道:“臭小子,你在此拖延,是想等你那大叔是不是。别做梦了,你可知谁人盯上了他。相见别离接云涛,天下三绝,双尊之一!”他说这句,却是想要乱沈放心志。 沈放却完全不为所动,道:“我大叔说来,就一定会到。” 邱步云故意压低声音,沈放却是想让旁人听见,声音宏亮。 台下人果然开始议论纷纷,不少人喜动颜色,有人道:“燕大侠要来了么,我就说如此盛会,他岂能不来!” 更有人道:“我瞧若是五人共治,该当有燕大侠一席之地。” 邱步云不想适得其反,心中更恼。连下杀手,已将沈放逼到台边。不耐烦与他死缠烂打,索性将他逼下台去了事。台边雪积的更厚,他乃是经验丰富的老手,每一步落足,都是扎的极稳。 眼看逼沈放到台边,正想一鼓作气,赶他下台。忽然落足处一痛,下有尖利之物,已经刺穿自己鞋袜。 台下孙弘毅沉声道:“好机会!” 邱步云一惊,这比武的擂台,少林昆仑都是细细检查过,绝不可能暗藏陷阱。而且谁人布置陷阱,会在如此边缘之处?心思电转,立刻猜到是沈放所为。 先前他与栾星回争夺归元剑,在地上缠斗,离此就是不远。多半是这小子藏了什么东西,意欲陷害栾星回。前番没有用上,此次又将自己骗过来。 越想越对,沈放分明是有意朝这边移动,这小子诡计多端,当真是好生可恨。 他想的太多,又急着收足,自然一慢。就在此刻,沈放挥剑反击,一招“渔舟唱晚”出手。 先前沈放一招“天地囚笼”已经叫邱步云留心,此番见他起势,便知剑招不凡。但他武功终非栾星回可比,并未避让,有心看看他的成色。 要知意剑功夫,旁观或是亲临,有天渊之别。他自己也是剑术名家,自不肯放过直面观摩的机会。 沈放剑展,时光忽然倒流。邱步云一个恍惚,竟毫无来由的想到了自己年轻时候,随即便又想起,自己已是垂垂老矣,白发丛生。忽然一股消沉愁绪,涌上心头。 沈放这招“渔舟唱晚”创自临安林府,那时金锁亡去不久,乃是他最消沉彷徨的一段时光。夜晚忽然梦到江中渔翁,夕阳西下,苍茫寂寥,少年人竟生出老者的心境。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 此剑初创,尚带少年不识愁滋味的强迫意味。他曾拿来对付过彭惟简,柯云麓和谢辟寒。年岁大的柯云麓最受影响,解辟寒反是感触不深。他三招意剑之中,也属此剑最为生涩。 但此际沈放“渔舟唱晚”再出,比先前又大大进了一步。剑中迟暮凄凉之意更浓,剑招也似更慢,更缓。 场上众人都觉沈放动作忽然一慢,手中剑招飘飘渺渺,似拖泥带水,却又赏心悦目,叫你不得不沉浸其中。而他对面,邱步云动作忽慢。 意剑功夫,着实玄妙。杜甫作《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昔有佳人公孙氏,一舞剑器动四方。观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看人舞剑,为何有沮丧之感,低昂之觉?正是舞剑者的情绪动作,叫人触景生情。 书画也是如此,《丧乱帖》有痛贯心肝之悲,《兰亭序》有潇洒临风之意。 音乐则更明显,鼓点节奏一起,多少人要忍不住扭腰晃腿。 近代常听说,罗浮宫中,《蒙娜丽莎》或者《大卫》之下,有人整日不去,甚至晕倒在地。 你若是识字,读过几年书,忽然见壁上有题诗一首,十有八九忍不住要去看。若是佳作,击节赞叹,若是低劣,嗤之以鼻。若是诗文好到极致,难免流连不去,甚或捶胸顿足,泪流满面。 武技同样如此,高手见到妙招,自是忍不住要多看几眼。如今江湖上流传甚广的《神雕大侠奇情记》故事,里面的神雕大侠自创了一门武功,见到的人都要伤心难过。 邱步云自是高手,对剑法剑意领悟更深。瞬间便被剑招吸引,知道不对,却禁不住脑海中浮想联翩。自己情绪被剑招瞬间所惑,一个恍惚,沈放长剑已经近身。 邱步云急退,昆仑派“独步青云”身法发动,瞬间已倒退一丈有余。 沈放剑如长虹,自后追至。 第八百二十七章 英侠叁 邱步云思绪仍是飘摇,沈放剑如时光,追赶而至,追的是他的青春年华,追的是他无可奈何的衰落。 邱步云只觉自己心境消磨,甚至忍不住想要停步,受此一剑。知道不好,心念一动,一股真气涌出,头脑瞬间清明。脚下一点,飞身再退丈余,终于脱了长剑范围。 沈放不等他落地,追进又是一招“烈阳”攻到。 邱步云见又是一招意剑,不敢大意,仍是后退。 沈放“烈阳”落空,继续追近,“刺剑式”发出。 场上鸦雀无声,先前沈放被连番痛殴,此际却忽然连续追击,叫邱步云不敢直面剑之锋芒。 这是何样少年,何等剑法! 萧平安也是惊讶,自家兄弟这意剑功夫,自己是一直不懂其妙。看似与自己的“君临”有相似之处,却又大大不同。“君临”有摄心术的底子,多靠“气”与“势”二字。沈放的意剑却是虚无缥缈,浑然不能以常理思想。 两人对练之时,沈放也曾对他发“渔舟唱晚”一招,他只觉剑法看似慢,但剑招无懈可击,连绵不绝中暗藏杀机,叫他不敢出手反击。但沈放所说,其中含着的消沉消磨味道,他却是感触不到。 邱步云又羞又恼,他何等身份,与这江湖上名不见经传的少年竟是斗了半刻钟。不但未能手到擒来,甚至还被连续追击,这面子上如何挂的住。 闪身近前,迎头痛击。沈放又回归老路,只能凑上去挨打。 邱步云出手越来越重。打中身子,便是“嘭”的一声大响。听着声音都叫人不忍。可若是邱步云逼的太过,他出手就是一招意剑。虽不如前番使出那般,能叫邱步云不住后退,却也叫他不敢近身追击。 又打片刻,沈放已是满面鲜血,血落在衣服上,雪地之上,步伐已见迟滞。但他一双眼却是坚定,一瞬不瞬盯着邱步云,任他敲打,一一受过,还要伺机反击。 他手中归元剑削铁如泥,加上三招意剑剑法,紧要关头,不要命两败俱伤的打法,竟是屡次逼的邱步云退步。 飞雪连天,两人一场恶斗。沈放武功实在相差太远,简直变了挨打的沙袋。 邱步云数次想将他直接击倒,却都被他两败俱伤的拼命招数逼退。数十息之间,这小子看着已经有气无力,可就是不肯倒下。 百花谷阵中,自花沐容说了那句话,身边的人各个表情精彩,花轻语简直想寻个树,直接吊死。再也不想和这个小姨说话了。 此际另一长老花沐颜终于看不下去,皱眉道:“快叫这小子下来,他这名声也赚到了,真要送死不成。” 花轻语气道:“我说话他又不听!”沈放血染青衣,面上却带着自信恬淡笑容。这情景那般的熟悉,岂不正是初遇之时,血战无方庄时的那个少年。他一身浴血,却是谈笑自若,屡屡在危难之间,靠着顽强机智,撑起局面。一群人中,分明他武功最低,却是出力最多。 柴霏雪忽然迈步,就要出列,道:“我去!” 沐云烟一把将她拉住,急道:“你就莫要添乱了。” 柴霏雪道:“我有灵心同鉴。” 花轻语最不想听见这四个字,气道:“我也去,咱们一起上,怕他不成!” 花沐容道:“你们几个休要胡闹。你们都是有根有底,上去各家都难交待。再说,你们上去能帮什么忙!” 花轻语道:“那就看着他这般被人欺负不成?” 花沐容道:“这小子也是聪明,他越是顽强。大伙越对他高看一眼,昆仑派就越不敢轻举妄动。邱步云何等身份武功,错手伤人这种事情没人信的。再说,他那个灌顶境的大叔燕长安,可也不是吃素的。” 唯恐这几个小辈一个劝阻不听,事越惹越大,又道:“你们放心,邱步云心中有数,他今日最多吃些苦头,送命是不会的。受的一身苦,转眼扬名天下,可也不亏。” 云锦书点头道:“花长老所言极是,沈兄弟撑不了多久了。” 谁知又小半刻钟功夫,沈放已是步履蹒跚,但偏偏就是不倒下。邱步云但凡欺近,他扬手就是一招意剑。甚至渐渐连移动也难,拄剑大口喘息,一双眼如负隅顽抗的猛兽一般,死死盯着邱步云。 邱步云越加不耐,忽然连下杀手。沈放躲避不及,连凑上去受身也是不及。邱步云一掌正中他前胸。沈放一口血喷出,直打邱步云面门。 邱步云侧脸让过,手臂一长,已搭上沈放右肩。 沈放沉肩要甩脱他手,邱步云变掌为抓,已经扣住他肩膀。沈 放急退,“咔嚓”一声,他肩骨已经脱位。手上一沉,归元剑落下。就手左手抄剑,抬剑反刺。 众人默默无语,台上少年,一只手吊在一旁,长剑脱手,第一时间想的竟是左手接剑反击。 这是何等顽强,何等斗志。 萧平安只觉胸中激愤,潮水一般。眼见自家兄弟惨状,已是忍无可忍。忽听身后一人叹道:“去吧。”猛回头,竟是陈观泰站在身后。 萧平安大喜,脚下一点,人已冲天而起,半空中身子一转,空中连走两步,落地再一点,又跃出两丈。 忽然南侧前排,一人闪出,意图阻拦。一身道袍,正是点苍派鹤云子。 但此人身形刚动,面前忽然多了一人。一张雪白面具,一身青衣,竟是玄天宗大荒落,冷冷道:“教主有谕,少年人闹着玩,咱们看看热闹就好,旁人就莫要多管闲事。”她淡淡说话,满场却是听的清清楚楚。 人人都是惊讶,玄天宗龙雁飞竟然站出来维护这两个小子,当真是谁也想不到。这玄天宗与昆仑派不是一伙的么,怎会反帮着两个作梗的后辈。 萧平安两个起落,人已飞上擂台,正落在沈放身前,双臂一张,将沈放挡在身后。 沈放心无旁骛,萧平安落下方才看清,却是大急,道:“大哥,你上来干什么!” 萧平安道:“我若在上面被人打,你来不来?别废话,我守,你攻!” 众人既觉敬佩,又都觉好笑。便是多了个人又如何,你也差了大境界,你两个联手也是以卵击石,居然还想攻。 但也有人叫好,临危不惧,有难同当,正是江湖义气。 北面玄天宗阵中,前排坐着执徐、大荒落、兵部协洽、刑部阉茂、经部大渊献、司徒晓峰等人。后面站着一群的堂主、长老、护法,阵容之鼎盛,叫旁人都是相形见绌。玄天宗八部四使,大多不愿暴露身份,以面具遮掩,协洽、阉茂、大渊献三人也不例外,连真名也不外传。 战青枫与欧阳宗言身份特殊,乃是教中重点提拔的青年才俊,站的也是靠前。此际欧阳宗言看萧平安与沈放,是一万个不顺眼,冷嘲热讽道:“螳臂当车,不知死活!” 身旁一人似也知沈放之事,没好气道:“不过这小子倒也真好运道,竟然凑巧碰到了意境。” 战青枫沉默片刻,道:“沈放这人,表面文弱,内里刚强。他百折不挠,历经磨难,也能不改初心,我也是佩服。” 欧阳宗言道:“呵呵,那可未必,战兄你,楚云兄,还有区区在下,哪个练功又不吃苦了。” 那叫楚云的跟道:“不错,二十岁时候,我一日练功,也不会低于五个时辰。宗言兄弟说的不错,这两人就是不知天高地厚。” 这世上,总有些人在别人努力的时候,冷言冷语,一门心思的盼着别人失败,然后奔走相告,笑的比谁都大声。这些人自己不努力,也不愿看到别人成功。天性懦弱,不求上进,注定一事无成。 这种人他战青枫见的多了,也不想理会,只是淡淡道:“欧阳兄不必介怀,眼下这两人是已把我等远远抛下。但武道一途,任重而道远,咱们奋起直追便是。” 欧阳宗言嗤了一声,道:“若不是昆仑高手有所忌惮,不肯伤他性命,这小子早死个十回八回。” 邱步云对大荒落说话,也是听的清楚。忍不住朝人群中望了一眼,龙雁飞仍是闭目养神的模样靠在椅上。姜子君面带微笑,也没什么表示,但他一只手也托在颊上,食指在面上轻轻点了点。 邱步云明白,掌门已是不耐,叫自己速战速决。 沈放抓住自己右臂,一拉一送,肩骨已经复位。挥动几下,归元剑又送回右手。双手又在鼻上一挤,将鼻骨推正。这拿正鼻子,连着泪腺,常人不免涕泗齐流,他却连眼睛也不眨。重重哼了一声,鼻中残血喷在地上,呼吸已是通畅。 邱步云看的也是一阵恶寒,这小子是不是身上少了根筋,根本感觉不到疼痛?再不想与这两人啰嗦。进步“钟鼓齐鸣”直打萧平安。 沈放已是强弩之末,这叫萧平安的小子名气不小,他先前小看了沈放,此际再不敢大意。也怕萧平安一般的路数,在这场上逃命周旋,更是麻烦。出手就将他左右退路封住,逼他与自己正面相对。 第八百二十八章 英侠肆 萧平安脚下竟是纹丝未动,双臂一张,左右格挡。 衡山派阵中洛思琴大惊失色,急道:“莫要托大。”邱步云看在衡山派面子上,未必会下重手。但两人武功相差如此之大,岂能硬接,一个闪失,便要前途尽毁。 陆秉轩也是忍不住开口,道:“快躲!”他瞧的清楚,邱步云这一招劲力勃发,最少也是五成功力。 两人四臂一交,萧平安身子一晃,竟是接了下来。 邱步云也是惊讶,萧平安竟是硬接他一招,毫发无伤,一步未退。不及多想,“八方夜战”“秋风落叶”“四面楚歌”连递三招,双臂如风,无孔不入。 萧平安身子微沉,仍是不躲不闪,见招拆招。邱步云接连二十余掌,被他一一接下,无一疏漏。 沈放自身后看的清楚,也是咋舌。邱步云动了真怒,下手如雷霆暴雨,自己就便能看清来路,想招招迎上,针锋相对,那是万万不能。更何况两人功力悬殊,就算挡住一招,人也要被震飞,如何还能抵挡接下来的招式? 邱步云出手更快,双臂双拳如铜墙铁壁一般,将萧平安牢牢罩住。 萧平安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沉着应战,手、肘、臂如风车一般,守的密不透风。只听“啪啪啪啪啪啪”声音,如同爆竹一般。两人拳影纷飞,将身形都是遮掩。 邱步云出手越来越猛,自己竟有些收不住力。实在是眼前这个貌不惊人的小子武功实在高强,他五成功力,竟然还是拾掇不下。 须知武林高手与人交手,通常也就七八成功力,手上留有余地,以免招数用老。但若是五成出手,又难免收力过巨,功夫又打折扣。 打发了性,一招狠似一招,竟已是七成功力。他力道陡强,萧平安压力大增,立刻招架不住。只觉对手拳脚,山一般压下。勉强接了几招,内腑已是震动。 台下姜子君忽然轻咳一声。 邱步云一惊,陡然明白过来。今日乃昆仑派大喜之日,自己门中前辈,与后辈动手,本以胜之不武,再以全力重创这两个小子。与衡山派结仇不说,更要被天下英雄笑话,劲力跟着一收。 萧平安感觉压力陡减,长出口气,调匀气血,仍是稳守不攻。 邱步云收力,出手却是更快。漫天掌影,荡开飞雪,将萧平安牢牢裹住。 场上再次鸦雀无声,人人都是惊讶,一个初入斗力境中段的小子,怎能跟一个斗力境接近巅峰的高手,打的有来有去。若说先前沈放叫众人惊讶,眼下萧平安却是要叫众人惊掉下巴。 他不过初入斗力境中段,邱步云却已逼近斗力境巅峰。这其实是相差了两个小境界,简直如同一个二十岁的壮汉打个七八岁的孩子。 丐帮新任右护法长老闵文杰大奇,道:“这小子什么功力,怎能跟邱步云直面相抗!” 左护法贝海潮也道:“昆仑长老,几近斗力境巅峰的高手,这力道何等之大,打在臂上,轻易便能打断骨头,他怎会毫发无伤?” 北路巡检长老昝开道:“邱步云自是留了力,他岂能真与小辈认真,砸了自己招牌。” 掌棒长老穆清泉道:“那也有古怪,这小子出手,不出自己身前二尺,迎、接、卸、转、刁、圆、黏、滑,尽是卸力的功夫。” 闵文杰道:“不错,我也瞧着不对,这小子上身如荷叶,摇摆剧烈,下身却是稳扎两仪阴阳步,纹丝不动。” 南路巡检长老席允禄道:“脚如石,腰如竹,手如丝,此乃一等一的守御功夫,可却不是衡山派拳法。” 执法长老何安在道:“不是手如丝,而是刚柔并济。你们看,他接招时柔,先卸力,双臂手掌接招,然后退三寸,一寸不多,一寸不少。三寸后,不管力道多少,立刻发力挡回。吃不消的力道想是自双臂转入腰腹,借身子扭转再行卸力,最后转入地下。” 掌砵长老范思章道:“你说的简单,这接、化、抗、消、发五字说的容易,做起来何等之难。既要有眼力识破敌拳虚实,又要有本事接的下。接招要虚,能一触即收;受力之处要巧,旁敲侧击,不能正面相撞;抗击消力,需真气配合,一丝一毫也不能偏差。而且那邱步云也不是傻子,出手岂能没有变化。” 昝开笑道:“接化发么?有没有闪电五连鞭?” 众人都是发笑,贝海潮道:“旁敲侧击这话说的好。一头牛直撞过来,数千斤之力,若想要它停下来,从侧面发力,最是事半功倍。” 何安在道:“这小子接招,诡异百出。方才那记,他先以第二指节顶对手手腕,借机打穴,引对手掌力偏转,立刻以手背上挑。对手十成力道,他接下来的,还不足四成。” 传功长老程三更道:“不错,这小子的武功有点邪门。老夫走南闯北,还未见过守御如此高明的拳法。” 闵文杰道:“传闻中的‘移花接木’?” 程三更摇头道:“不是,更为诡异。而且我瞧不只是一路功夫。” 程三更武功高强,在眼下八位长老之中,数一数二,眼力也是极强。萧平安眼下,正是“大阴阳周天赋”中的两门绝学同使,一为“地藏”,一为“磐守”。 “地藏”。安忍不动如大地,静虑深密如秘藏。大地之坚忍,坚不可摧。立根于大地,将敌人的攻击尽数导入地下,身不离地,则坚如磐石,不动如山。 “磐守”在“大阴阳周天赋”十三绝技中,更是号称守御第一,是专司以弱对强,以寡敌众,只守不攻的武学。 拳谚有云:“手是两扇门,全靠脚打人。”“磐守”便是将全身的功力都集中在两只手,化作铜墙铁壁,固守门户。“磐守”不破,金身无碍。 萧平安眼下武功突飞猛进,而且手中有两大绝学。一是杀伐无双,能提升一倍威力的“大正离天拳”,另一个便是“大阴阳周天赋”。他这一路行来,也是勤练不辍。但鱼与熊掌不可兼得,实在时间有限。左思右想,还是先将“大阴阳周天赋”习练起来。 一来“大阴阳周天赋”中大部分武功,依托的是“明神诀”。他“明神诀”修炼有成,再练“大阴阳周天赋”,不说水到渠成,也是事半功倍。而且这“大阴阳周天赋”确实惊天地,泣鬼神,样样都是妙用无穷。 他初次以“磐守”对敌,自己也是惊讶。他曾与卧南阳相斗,知道这差距是何等之大,人家一拳一脚,都有龙象之力。也正因此,自己才苦练“磐守”这路绝学。 敌人攻到,先迎后缩,避其锋芒,旁敲侧击,从侧面接触卸力。再以双手化盾,真气灌注,调集全身力道用来防御。实在消化不了的,以“地藏”功法导入地下。 如此对敌,如同双手举了两只盾牌,防御之力自是高强。 他这功夫,若是少林寺高手遇到,只怕更要大吃一惊。这“磐守”分明就是少林绝学“金刚不坏禅功”的路数。 他眼明手快,邱步云攻的急,他守的也是风雨不透。除了双臂格挡,力道不能化尽,免不了瘀伤疼痛,筋骨却是丝毫无损,越打越有信心。 邱步云更惊讶,自己出招,全打在萧平安双臂双掌之上。这小子如同浑身抹了油,滑不留手。自己连施杀招,却就是攻不破这小子的防御。这感觉像极了布满青苔的石头,踩上去一滑,里面却是坚不可摧。 但毫无疑问,萧平安这是实打实的功夫,绝无半分讨巧之处。他如今出手只有五分力,力道未曾使足,速度却是更快。而且手上所使,已不是寻常的大路拳法,而是昆仑派的“归墟拳法”,招数变幻莫测,辛辣凌厉。出招虚实相接,奇妙无穷。 萧平安额头已经见汗,目光却是坚定如炬。他得“明神诀”洗髓之功,眼清目明,视力远超常人。一招一式,看的分明。也不贪功,对敌人故意露出的破绽是看也不看,一心守御。双臂如门,就是不叫对手打进中宫。他双臂除去骨骼关节,最是受力,但身子若被打中,可就大大不同。 邱步云忽然停手,萧平安却是浑然未觉,左右手连出四招,方才停手。 众人看着台上萧平安对着空气手忙脚乱,都是好笑。昆仑派、天台剑派和点苍派阵中,更是阵阵刻意的哄笑。 邱步云却是面色严峻,他忽然停手,却是有心验证心中所想。见萧平安果然不出所料,连挡四记虚招。旁人看不出,他却是明明白白。萧平安四下,对的正是自己隐而不发的拳路。难怪这小子守的密不透风,原来是对本门拳法有所领悟。 眼光不由朝萧平安身后一瞥。沈放借此功夫,正调匀呼吸,气力渐复,慢慢直起身来。心中难免怀疑,难道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何济升,连本门“归墟拳法”也泄露了。 沈放却也是不解,萧平安以“磐守”守御,拆招之快,叫他也是目不暇接。心中佩服,我这大哥当真是大智若愚,武功一道,悟性之高,造诣之深,我是瞠乎其后。 第八百二十九章 英侠伍 其实萧平安也是初见这“归墟拳法”全貌,荒村夜斗之时,何济升和米元泰也使过这门功夫,但毕竟不是对着他而来。一招半式,看的也不清楚。今日陡然遇到,初始也是惊惧。但几招一过,反觉没有想象中厉害。 昆仑派“归墟拳法”好巧不巧,走的也是古法的路子。与他本门的“回雁八打”恰有异曲同工之处。此外他如今“明神诀”第二重已趋近大成,“神府玄藏、明心见性”,见则明,习则通,最擅看破招法根源。 几项巧合,邱步云这路拳法,竟是正中他下怀。“磐守”之中,又夹杂“回雁八打”,居然守的风雨不透。 邱步云哪知其中机巧,只觉今日处处不顺。实是想不明白,本门最强的拳法和剑法,何以都被旁人看破。但擂台之上,哪里容他多想。挥拳又上。 识得自家拳法又如何,自己拳脚饱含内劲,这小子每一招都是竭尽全力,真气疯狂输出,才能拦下。他年纪轻轻,初入斗力境中段,气府能有多大,不一刻就耗干了你! 与他一般想法的人不在少数,都道萧平安必不能持久。 谁知又打了小半刻钟功夫,萧平安居然没有力竭之像。 西侧唐门阵中,一个白巾包头的山羊胡子老者,正是唐门长老唐无伤,也是惊讶道:“那年柳家堡见过这小子,不想竟是如此非同凡响,当日倒真小觑了他。” 唐无失道:“这已快一刻钟了,这小子哪来的这么多真气。” 唐无患道:“衡山派内功,本就博大充裕,有连绵不绝之意。” 唐无鹜道:“哪家功夫不是号称如此,与人动手,留有余地,不敢叫真气枯竭而已。可眼下这两人都谁也没有留手。邱步云也就罢了,那小子斗力境中段的气府,早该用的干干净净。” 唐无落道:“七哥说的不错,你们看这两人头顶如蒸笼,雪落不及头顶,便即化开。那小子头顶已经隐隐有白雾蒸腾,此乃功力运至极致之貌。他衡山派的内功,倾尽全力,能顶一刻钟?” 众人都是摇头,往气府中储存真气,慢如老牛拉破车。但用起来,却如江河泄水。十数息功夫,就将一身真气耗尽也不是奇事。 唐无得道:“这小子有古怪,莫非功力还不止斗力境中段?” 众人更是摇头,唐无稽道:“十四哥你想什么呢,这小子才多大?” 台上的邱步云更觉匪夷所思,他自己的真气也已用去三成有余。面前这个憨憨傻傻的小子,每一招都要竭尽全力,才能挡住自己招式。按理他消耗比自己还要快才对。难道这小子气府竟有自己三成之巨?而且更古怪的是,这小子眼下竟是不显疲态。 留神去看,只觉萧平安发力,总是恰到好处,堪堪将自己力道挡下化去。更离奇的是,萧平安拳掌之上,真气凝而不散,只见极少的散逸。 真气乃是狂暴之物,出手越急越快,真气越难控制。一拳一脚打出,旁落的真气在所难免。十成力道真气打出去,真正用的上的,不过六七成。武功招式功法越高明,这损失也越小。有些武功差的,甚至转化的力道,一半都不到。 萧平安曾遇到的那个山大王高宗元便是如此。内力本高萧平安一筹,但真打起来,能用出的,一半力道也没有。 萧平安所用,正是“大阴阳周天赋”中的奇功“节源”。出手真气少用三成,威力却是丝毫不减。 莫小看这三成节用,斗战之时,却是大占便宜。 东边林中,一棵树上,站着一人,竟是哥舒天。他也是胆大,居然并未远离,还躲在一旁看热闹。不过眼下,就连他也瞠目结舌。台上萧平安竟是三功同使,“节源”“磐守”“地藏”。三门绝学加持,与高他一个境界的高手,竟是顽抗一刻钟不败。 这份本事,便是他哥舒天也无法办到。萧平安眼下“明神诀”第二重已将大成,同时可以控制十六条经络,这个数字在外人看来,已是匪夷所思。如同一心可以十六用,对敌之时,“大阴阳周天赋”中的功夫可以随意切换。这恰恰才是这两门奇功能成为魔教镇教之宝的关键所在。 陈观泰已经回到自己位上,凝神观战。起初也是忧心忡忡,越看越是心花怒放,忍不住侧身与褚博怀耳语道:“平安这小子,莫非在使你的‘行道诀’?” 褚博怀也是惊讶,道:“是有这么个意思,这小子当真诡异。竟然能在对战之时,靠敌人力道的反震,反哺自己真气!” 陈观泰连连摇头道:“胡闹,胡闹。” 褚博怀笑道:“陈兄此话,言不由衷。你派出了这么个妖孽的弟子,我瞧你嘴巴都要乐歪。” 陈观泰呵呵笑道:“你也有功,你也有功。” 云阳道人与云弄子座位与两人却是隔了数人,听在耳里,都不言语。 眼下萧平安确实是四功同使,除了“大阴阳周天赋”三样,还多了“行道诀”。 只是眼下萧平安使“行道诀”却是无奈之举。他以“地藏”化力入地,偏偏这擂台冻的铁石一般。力量传导自受阻碍。他双足陷不入地下,这力道就要反震回来。好在他对这反震之力,异常熟悉。跟随褚博怀入川,他一路都在体会这行路之间的修炼法门,积少成多,集腋成裘。 如今他身子反应,远比脑子要快。当即“明神诀”为引,“行道诀”为用,将反震之力,化为真气,纳归气府。 虽反震回的那点点真气不过九牛一毛,但细思之下,这门武功配合“明神诀”,简直可怖。与人动手,别人打向你的真气,几个转折之后,竟能为你所用。这转化便是只能做到百分之一,也是不得了的奇功。 只是这其中的奥妙,萧平安眼下还未想到。 但两人毕竟武功相差甚远,一刻钟撑到。萧平安终于也是渐渐不支,力道一松,双手防御登时露出破绽。 邱步云大喜,并指一点,直刺萧平安胸口“灵墟穴”。 就在此时,忽然剑光一闪,一剑如雷霆霹雳,电闪而至。 邱步云急忙缩手,想也不须想,这又是沈放那招“刺剑式”。这小子也是古怪,先前半死不活,一刻钟功夫,居然又生龙活虎起来。 沈放一剑出手,解了萧平安之围。忍不住却是一阵咳嗽,随即便是一口血吐了出来。 他被邱步云后面那几记已经震伤内腑,哪有这么容易痊愈。稍作休息,见萧平安势危,鼓足余勇,立刻出剑相助。 他剑招最强,自是三招意剑。但那三剑委实消耗过大。其余剑法,就数“刺剑式”最快,最为犀利。是以抓住空隙,立刻挺剑直刺。 邱步云毫无防备,被他一剑逼退。 沈放一剑得手,又是一口鲜血喷出。邱步云只道他是困兽犹斗,回光返照。还是上前,要先打倒萧平安。 迎面剑光璀璨,竟是一招“烈阳”。 人人都觉沈放已是油尽灯枯,谁知他一招“刺剑式”使出,料定邱步云会逼上,人竟是跟着跳出,追身就是一招意剑。 邱步云赤手空拳,仍是不敢直面此招,急忙后退。 沈放脚下不停,长剑横扫邱步云脚踝。 邱步云眉头紧皱,这小子当真越来越肆无忌惮,真当我不敢杀你么。他这招“横剑式”,上半身空门大露,分明是两败俱伤的打法。 邱步云已是忍无可忍,燕长安又如何,这梁子既已结下,多一分少一分,也便如此。今日这两个小子搅局已是犯了本门大忌,便是错手打残打死,咎由自取,大伙也是无话可说。衡山派若是想和昆仑派架梁子,那就试试看。 他终于被逼出真火,目光一凛,出手再不客气。身子跃起半空,一掌拍下。 沈放剑招用老,收剑起身,待躲闪已是不及。邱步云身在空中,掌影憧憧,将他四下退路尽皆封住。 “啪啪啪啪”之声不绝,萧平安抢上一步,“举火撩天”,出拳与邱步云硬撼。 三掌一交,萧平安左膝一弯,已经半跪在地。他仓促上前,无“地藏”与“磐守”之助,完全不是邱步云对手。 邱步云正待发力,眼见剑光一闪,沈放快剑已到。他人尚在空中,凌空下击。人毕竟不是飞鸟,空中转折自无平地这般容易。沈放长剑破空而来,他无兵刃招架,只得借萧平安还击掌力,硬生生拔起,侧身翻出丈余。 萧平安在前,沈放在后,相隔三尺,也不追击。 邱步云单足落地,人已电射而回,一拳打向沈放,脚下横扫萧平安下盘,拧身之际,又是一记肘锤。 萧平安腾身跃起,双臂一封,却是先架住打向沈放一拳。沈放长剑点刺,逼邱步云收腿。萧平安吐气开声,一拳闪电击出,与邱步云的肘锤碰个正中。脚下一虚,接连倒退三步。 邱步云两招落空,人已在沈放与萧平安当中,左掌横削沈放脖颈,右手变拳为指,点向萧平安腰眼。 萧平安双臂一合,竟是冒险去抱邱步云单臂。 第八百三十章 英侠陆 邱步云看的清楚,故意一慢,待萧平安抱住,忽然发力。点穴手指变拳,直打萧平安“膻中穴”。 “膻中穴”乃是中丹田,若被重拳打中,气府崩塌,那是生不如死。 萧平安双臂发力,本是拉扯,邱步云变拳直入,立刻变拉为推。但邱步云拳重千钧,稍阻一阻,仍是直击而至。 但这一拉一进,打向沈放一拳已经落空。沈放跟近,一剑刺向邱步云腰间“天枢穴”。 腰乃起转承合之枢,“天枢穴”更是要穴,怎敢让他宝剑刺中。迫不得已,邱步云硬生生腰肢一扭,长剑贴身而过。 萧平安借机双臂一举,横身就地一滚,已经逃脱出来。 这几下兔起鹘落,就连少林派阵中,也是一片惊叹之声。 证道院执事德永道:“这邱步云动了真格,这两个小辈竟还能抵挡的住!” 藏经阁执事德成道:“这两人配合无间,虽不是合击功夫,却也难得。” 戒律院执事德元道:“难在一个奋不顾身,一个一往无前。” 药王院执事德仁道:“不错,若有一个胆怯心慌,方才胜负已分。” 知客院执事德颂道:“两人都是两败俱伤的打法,那邱步云也是投鼠忌器。” 达摩院执事德闲笑道:“不是惜身,而是丢不起那个脸。” 罗汉堂德胜道:“丢脸是小,主攻的是拿剑的小辈,那剑如此锋利,吃上一剑,可不是丢脸这般简单。” 菩提院执事德书道:“先前两人就说,一个主攻,一个主守,想是习练有素,早有预备。” 般若堂执事德闻与沈放有赠药之缘,对他也是关心,眼睛一直盯着台上,此际若有所思,道:“这倒似阵法。” 西堂之主虚慧缓缓道:“不错,两人所站方位,正是觜宿。” 德胜道:“觜宿三星,他们可只有两个人。” 虚慧道:“你看衡山派萧小友的双手,再看沈施主的剑。” 众僧目光都向台上投去,众人都是高手,虚慧一语点破,立刻明白。 前堂之主德宏道:“原来如此,觜宿西方七宿第六,三星距离最近,成鼎足之势。” 虚恒道:“说觜宿三星,倒不如说是一只蝎子。” 虚慧点头道:“师兄说的对,确是更像一只蝎子。” 德仁道:“萧施主双拳为螯,沈施主宝剑为刺。蝎子与敌对战,都是以双螯防御,尾针攻击。首尾相顾,周转自如,攻守兼备。” 德元道:“确是个初具雏形的阵法,一攻一守,倒也巧妙。但毕竟两人成阵,若这么容易就能对付斗力境顶峰高手,未免太过儿戏。” 德永道:“一个斗力境下段,一个中段,联手竟能硬撼斗力境顶峰。咱们的这些老眼光,也该变一变了。” 德宏道:“螯要硬,刺要利。萧施主内力深厚,守御之强,沈施主审时度势之机变,意剑之犀利。同辈之中,已不作第二人想。这两人配合,也是相得益彰。江湖中若想再找出这么一对……”微微摇头,未尽之意,也是不言自明。 德闻微微点头,道:“这想必又是沈施主的妙招,此子计谋百变,不管形势何等之难,总有应对之法,殊为难得。” 德胜道:“我瞧还是萧小子实打实的阳刚功夫,更符我少林派的胃口。” 德颂笑道:“你看上了又如何,咱们还能抢衡山派的徒弟不成。” 周围几僧,都是忍不住发笑。 场上邱步云也已看出奥妙,眼前这两个小子,竟是结成阵势。江湖上自也有多人联手的阵法,天台剑派便是精于此道。但两人成阵,却是闻所未闻。 两人合击,屡见不鲜,但若要成阵,不免勉强。 可眼下千真万确,这两人真的两人成阵,而且攻防一体,首尾相顾,粗糙却不简单,颇是有些味道。 邱步云连下杀手,竟都是无功而返。萧平安主守,不管他如何出手,这小子总能第一时间上前牵制。沈放躲在他身后,立刻出剑袭扰。自己畏惧他宝剑锋利,每次都不能全功,也就伤不得萧平安。 这两人战法,看似简单,实则凶险无比。萧平安一招失手,招架不住,或是沈放慢上一步,两人都要遭受重创。 这两人如同走在刀锋之上,匪夷所思的是,又战了小半刻钟,两人竟是如沙漏一般精准,半点错也不曾犯过。 邱步云妙招迭出,可就是战两人不下。 看萧平安与沈放都已经气喘吁吁,出手越来越是勉强。但十数息前摇摇欲坠,眼下还是摇摇欲坠,没有一个真的躺倒下去。 邱步云也觉愕然,这两个小子明显已无气力,脚步都已歪歪斜斜,怎还能守御的住,反击的出?自己再打片刻,这两人会不会活生生累死?可就便累死,这两人是不是也不会投降? 墨非桐身旁,阴长生默然无语。他脑海中是否想起那个暴雨山中,狼狈不堪,但却坚韧无比的萧平安。 沐云烟与云锦书也是无言,两人想的都是,成都府外,萧平安恶战蔡夜阑,也是如此的不屈不挠。 花轻语双目微湿,她想到的,却是病榻之上的沈放,那个曾经失去所有,一蹶不振的废人。 柴霏雪心中却在自问,若眼下场上的是我,我是否也能坚持到这一步。去岁自己府上,那个轻易不让旁人涉足的小院,整日整夜,有野兽呜咽之声。府里的下人们都说闹鬼,不敢自那里经过。什么样的苦楚,让铁一样的少年也出声哀嚎。又是什么样的理想,叫他能坚忍下来? 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 天上雪花渐小,稀稀落落,天空仍是阴沉,但天边终见一丝红霞。 沈放与萧平安两人已是不支,沈放已经又用出了挨打的“受身”法门。萧平安已经挨了不知多少拳脚,他不能只让大哥一个人挨打。 两人步履越来越重,就便沈放两败俱伤的出剑,也再威胁不到邱步云。他也已经无力使出意剑。 邱步云目光阴冷,他已经决意,今日生生耗尽这两个少年。这两人太过可怕,绝对不能让他们成长起来。他有意收力,不将两人击倒。 台下有人看出他的心思,萧登楼已经起身大喊,叫萧平安住手。他和洛思琴都想冲上台去,却被天台剑派和点苍派的人阻拦。 陈观泰目光阴冷。身旁褚博怀也是面色严峻,只是道:“还不是时候。”两人一般心思,这两个小子真到了绝境,无论如何,也要出手相救。但眼下似乎还能支撑,这两个小子在台上多站一息,未来的成就就要高出一仞! 沈放和萧平安似已没了思维,浑浑噩噩,只知顽抗。 又十数息过去,陈观泰已经准备出手。就在此刻,台上沈放忽然露出笑容,手一松,任归元剑落地,斜插地上,有气无力道:“不打了,我们认输。”话未说完,人已一屁股坐倒在地。 萧平安只比他多站了一息时间,跟着他瘫倒在地。 邱步云微微一怔,他以为,这两人是绝对不会认输的。若是这样认输了,那之前的坚持又是为什么呢?猛回头,望向沈放看去的南边。 南边入口之处,一行人阔步而来。当先一人,鹤发童颜,面容清朗,飘然若仙,正是不厌山庄并寒来谷之主顾敬亭。 身后数人,正是大弟子诸葛飞卿,二弟子鲁长庚,三徒吕鑫,四徒李承翰,五徒柳传云。柳传云怀中,竟还抱了一个四、五岁大的女娃,圆溜溜一双大眼,眉清目秀,胖嘟嘟的小脸,可爱之极。 邱步云面色阴冷,看着地上的沈放和萧平安,心中虽有不甘。但他自恃身份,众目睽睽之下,也干不出赶尽杀绝之事。眼下正主已经到了,麻烦还在后面。 果然顾敬亭大袖飘飘,已经上得台来。拱手道:“顾某有礼。” 他年岁比邱步云要大。邱步云也不能缺了礼数,拱手还礼。道:“顾先生有何见教?” 沈放知不是叙旧时候,起身之际,半跪与师傅见礼。两人目光一对,师傅二人,同时露出笑容。 沈放与顾敬亭既是师傅,更像爷孙。自从沈放入谷,顾敬亭自己连功夫也少练,整日陪着沈放。不但教他武功,诸般艺能,甚至陪着他乡村里胡闹。他一生无儿无女,却从沈放身上,得了含饴弄孙之乐。 几年后,谷里又多了个燕思思,老人更是宝贝的不得了,武功全都抛下,专心带孩子去了。 沈放父亲严厉,母亲督学更是容不得半点马虎,也是从未体味这般关爱。 一老一少,情深如海。 此时顾敬亭看沈放,虽然满身血污,但眉宇间一股勃勃英气,经络损伤的暗疾已经尽去。肤色黑了一些,顾盼之间,更见沉稳精练。 沈放看师傅,却是险些落泪。师傅更见苍老,望着自己,却是红光满面,说不出的欢喜。他自己明白,顾敬亭这些年武功没有寸进,皆是因为将心血全部灌输到自己身上。自己无数次不屈不挠,坚持不倒,就是因为不肯辜负师傅的厚爱。 两年不见,诸般委屈,喜悦,万千故事,都想与师傅分说。若不是此等场合,只想抱着师傅,痛哭一场。 他跟萧平安都是筋疲力尽,竟要相互搀扶,才踉踉跄跄走下台去。鲁长庚与李承翰一左一右,一边架住一个。 第八百三十一章 英侠柒 花轻语、柴霏雪、沐云烟、云锦书、宋源宝、颜青、秋白羽等人,全都围拢上来。花轻语一直在与沈放闹别扭,此际终于也顾不得了,急的粉面通红。 衡山派阵中,洛思琴也按捺不住,起身道:“我去看看。” 萧登楼摇头道:“他的那帮朋友都过去了,料是没事。”洛思琴这才坐回身去,沈放两人下台之处,离的还远,自己过去,确是有些引人瞩目。 诸葛飞卿上前一搭两人脉门,知道只是耗力过巨。大大松了口气,叫扶两人撤后歇息。 沈放与萧平安身边,人是越聚越多,连慕小倩和德秀也跑了过来。花轻语掏出瓶丹药,一口气倒出十余粒,便要喂两人服下。 诸葛飞卿却是拦住,道:“百花谷的‘牡丹扶气丸’么?如此灵药,正是用处。只是眼下他二人损耗过巨,热血蒸腾,须得等他们清净下来,再服此药。” 沐云烟见两人虽精神委顿,身上伤痕累累,但并无大碍,一颗心方才放心,立刻拿花轻语开心,道:“‘牡丹扶气丸’,花家妹妹,你还真是财大气粗。” 慕小倩也道:“是啊,两头蠢牛还嚼什么牡丹。” 沈放想笑却又不敢,他鼻骨被打断,一笑便是抽痛,加之浑身酸痛,站也站不住。与众人勉强寒暄两句,目光却是一直盯在台上。 慕小倩玩笑开过,也自怀中掏出一个小瓶,递给诸葛飞卿。 诸葛飞卿接手,打开瓶子,更是惊讶,道:“复血易筋丸?”此乃是恒山派的秘药,比少林的“大还丹”还要稀少。 慕小倩笑道:“乃是师傅赐下,这药我可也没有。” 顾敬亭一直面带微笑,看着这个最小的徒弟下场。虽未睹过程,也知这两个孩子今日定是竭尽所能。看了片刻,方才回头,道:“老朽此番前来,确有两件事,想与诸位分说。”他声音宏亮,远远送了出去,山谷间回声如叠浪一般,一道强过一道。 邱步云暗暗吃惊,难怪此人几十年不出江湖,仍然能被旁人记起,此人武功丝毫不在自己之下。以此人在江湖中的资历辈分,今日要想阻他说话,那是万难,还好掌门早有预料。听顾敬亭说话,也不阻拦。 点苍分宗云弄子忽然起身,道:“且慢,顾先生,今日武林会盟大事,已经被你这徒儿扰乱已久。你有什么话,待典礼之后再议不迟。” 他一开口,立刻有人响应,龙虎门门主宁则中道:“正是,眼下昆仑派姜掌门荣任武林盟主一职,天大的喜事,耽搁不得。” 场内立刻有人跟着鼓噪,一片跟着一片,显是支持昆仑派的大小门派,暗示本门长老弟子跟着施压。 顾敬亭扬声,将嘈杂之声,尽数盖过,道:“老朽要说之事,要此次会盟息息相关,诸位听完,自有公论。” 一深沉之音,跟着道:“顾兄风尘仆仆而来,定要大事,诸位稍安勿躁。”声音也不如何高亢,却是响彻四谷,正是陈观泰说话。 顾敬亭道:“这第一桩,八十年前,天下武林会盟。奔袭燕京,意欲剪除金主。后风声走漏,中原武林好手惨遭屠戮。”说到此微微一顿,望向台下西侧。 台下褚博怀双手紧扶椅子扶手,颌下胡须不住颤抖。他得萧平安传出消息,虽有头无尾,也是心情激动,夜不能寐。只是凭少林德云大师临死前一句话,又是萧平安意外听到,除了慕小倩,证人也无。此际一听顾敬亭之言,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顾敬亭一诺千金,一言九鼎之人,若无把握,决计不会胡说,难道真的有何证据消息,能给他泰山派翻案。 就听顾敬亭道:“当年武林群雄,怀疑是泰山派所为。其一,泰山派前往燕京,出人最少,更无高手。其二,当年有一位山东武林名宿,指认事发之前,有金国重臣拜访过泰山派。但这位名宿,事后不久便退出武林,更是禁止孙辈再练武功。八十年后,他的后辈,依照祖训,交出一封书信。” “咔”的一声响,褚博怀左手扶手应声而碎。 场上群雄,除了陈观泰跟虚明等寥寥数人,对当年之事,都是道听途说。除了一直以来瞧泰山派不起,对昔日这桩公案,委实知道不多。此际听顾敬亭所言,知道必是惊天动地的大秘密,都是屏息凝气。人群之中,大声喘口气,都要遭左右白眼。 顾敬亭道:“这封书信,依照祖训,送与少林。恰逢其会,给到德云大师手上。可惜大师得信,却是露了口风,终致被人陷害而亡。” 西侧阵中,姜子君惊讶道:“竟然还有这等关节?” 虚明不动声色,也不接口。 褚博怀却是扭头,直接与姜子君对视一眼。 陈观泰伸手,按住褚博怀手背。 顾敬亭又道:“好在这封书信,德云大师托人带走。这人随即也被人追杀,一路逃亡,四处求救,但却无人敢施以援手。” 昆仑派楚卿文杀害少林德云大师之事,江湖未见风传。但场上各大门派的首脑人物,却已无人不晓。人人都是明白,背后追杀的,十有八九,便是昆仑派。 便如先前无人出手拦截哥舒天一样,武林各派面上道貌岸然,主持正义,私底下都是权衡利弊,独善其身。就算知道此事有蹊跷,谁人敢卷入少林与昆仑派的明争暗斗。 此际听顾敬亭说话,人人都是沉默不语。忽然一人高声道:“你说他四处求救,为何我等未闻此事?”正是铁剑门郭澄阳。泰山派如今的朋友不多,铁剑门恰恰也是其中之一。 他身后不远,少林派阵中,忽然慢慢站起一人,竟是八奇之一的归无迹,扬声道:“因为求救那人便是我!” 郭澄阳回头见是他,面色一紧,立刻明白过来,脱口而出道:“追逐归兄的,究竟是何人物?”归无迹名列八奇,能追的他上天无路,入地无门,那该是何等人物。难怪不闻此事,寻常人等,岂敢卷入。 归无迹呵呵一笑,道:“还能是什么人,天下三绝,双尊之一,相见别离接云涛。” 场内窃窃私语之声,转瞬便变作一片轰响。人人忍不住,要和身边的朋友说上两句。天下三绝,那是三位早已淡出武林的传奇人物,也是如今武林,硕果仅存的三位身知高手。此外还有一位更加神秘莫测的云龙野叟,早已不闻踪迹。 武功踏入身知之境,已非凡人。为何这三人都是居住燕京,轻易不离半步。坊间传言,只要此等人物动了念头,天下没有他们不能杀之人。皇帝将相,无一例外。 云阳道人一声长叹,道:“原来又是金人从中作梗。”如今的双尊,一直隐居在燕京翼王府,此事根本不是秘密。但云阳道人此言,分明有替昆仑派遮掩之意。这西侧两派,坐的全是老奸巨猾的人物,谁人听不出来他弦外之音。 郭澄阳皱眉道:“那归兄如何脱困?” 归无迹道:“我见竟是相见别离来寻我,也觉匪夷所思。但德云大师乃我生平好友,他因此事圆寂,我岂能半途而废。我自知十个归无迹也不是人家对手,只好仓皇逃命。嘿嘿,好在归某最是怕死,一辈子练的最多的就是轻功。虽然被追的如丧家之犬,每每千钧一发之际,还能逃得性命。” 群雄暗暗敬佩,他说来轻描淡写,但相见别离接云涛来要东西,他竟敢不给,这是何等胆量义气。 归无迹接道:“人家天下唯三的高手,我也不敢来少林,绕路朝南而去。可他看似慢条斯理,我偏偏就是甩脱不去。只要我停步,不管是寻个地方歇息,还是找个山泉喝水。只要我停下,就见人家离我不远。”他连连摇头,似是仍然心有余悸。但此际说来,话中却隐隐还有自鸣得意之意。 他这心情却是人人明白。接云涛想是久不问江湖事,这归无迹轻功又是强悍,大约是起了猫戏耗子之意。但即便如此,能屡屡在双尊手下逃命,也确实够他自吹自擂一阵。 归无迹又道:“如此追了我五日,我已跑到广南苍梧郡(今梧州附近),可人家还是不紧不慢,跟在我身后。” 众人都是倒吸一口冷气,此人五天时间,从山东跑到苍梧,那是足足二千五百里地!这是何等轻功和内力。 归无迹似是知道众人所想,笑道:“归某可是半点得意不起来,这一路之上,我也想寻人求救。但天下好汉,一知后面是谁,人人避我不及。” 郭澄阳道:“归兄你莫卖关子了,究竟如何脱困?” 归无迹这才正色道:“但却也有真正的好汉子,真大侠。听闻此事,七日七夜不休,纵横千里,前来助我。” 欧阳家家主欧阳立谨忍不住插口,道:“何人?” 归无迹神色更是严肃,竟有浓浓敬意,一字一句道:“大侠燕长安!” 场上众人都是不语,魔教双尊要追的人,的的确确,天下英雄,避之不及。此时此刻,却有人听个风声,就不远千里,追去相助。这是何等仁义,何等豪情。 第八百三十二章 英侠捌 柳家堡家主柳一巽奇道:“听闻他也不过是灌顶境,如何敢强出头。” 归无迹道:“可为而为,不过如此。知不可为而为之,才是侠之大者。归某一生,不曾服人,燕大侠是第一个。” 形意门门主公羊赞冷哼一声,道:“不知天高地厚,我就不信他能打得过相见别离接云涛。” 归无迹斜他一眼,冷冷道:“这句话我先给你记下了。燕大侠寻到了我,只让我回少林。反正我一路至此,再也没见过那魔教双尊。”拱手向台上一礼,道:“顾先生,燕大侠哪里?可平安无事。” 顾敬亭略一犹豫,道:“归兄放心,他不会有事。” 沈放也是忧心忡忡,他见过寄幽怀,自然知道身知高手是何等可怕。就便燕大叔已是灌顶境,遇到相见别离接云涛,相比怕也与自己对上何济升之流差不多。 萧平安长舒一口气,站起身来,道:“兄弟你莫急,燕大侠定能逢凶化吉。” 柴霏雪、沐云烟几人见鬼一般,沈放还软绵绵的瘫倒在地,他怎么忽然就站起来了,还嗖的一声。 诸葛飞卿也吓了一跳,道:“小友你多歇片刻,也莫要急着运功恢复。” 萧平安道:“我没事了啊,方才就是累了些。” 云锦书面色一紧,道:“萧兄弟莫要硬撑。” 萧平安只道他们都是担心自己,呼呼打了两拳,道:“真没事,我结实的很。” 德秀一翻白眼,道:“求求你,别说了,让我静静。” 褚博怀已经再忍不住,站起身来,深深对归无迹一躬到地,问道:“那那封书信?” 归无迹肃容还礼,也是一躬到地,起身扫视一圈,铿锵有力道:“书信我早已呈给虚明大师,验明无误,今日群雄毕至,我等就要在此间,还泰山派一个清白!” 这三日,几乎没说过什么话的虚明大师此际慢慢起身。自怀中掏出一封书信,第一个却是递给了龙雁飞。 龙雁飞跟着起身,接过扫了一眼,便递给史嘲风。 史嘲风和陈观泰、褚博怀等人都已站起。人人默不作声,书信在一只只手上传递。那薄薄一张纸上,只寥寥数言。众人大多一扫而过,唯独褚博怀双手颤抖,接连读了几遍,甚至不想传到下一人手里。 半刻钟功夫,书信自姜子君手中,又传回虚明大师手中。只见虚明双手合十,高声道:“我佛慈悲,此书中道,当年金国重臣,私访泰山派一事,实乃子虚乌有。吾被人威胁,违心之言,愧对泰山派同道。十三载日夜煎熬,心如刀割,万死莫赎。” 微微一顿,道:“过往之事,此人名讳,我等也不再提。今日我等武林同道,当向泰山派说一声,得罪了。” 西侧各派掌门教主,以虚明、龙雁飞、姜子君、史嘲风四人为首,站成一排。东西南北四方,群侠纷纷起身,面向西方。数千人同声齐道:“褚掌门,得罪了。” 褚博怀一人站在场中,四面八方,数千英雄豪杰垂首抱拳。他整个人都在颤抖,面上早已是老泪纵横。 他先前说话,台下有人哄笑,以他耳目,岂能不闻不知。面上无动于衷,只因这般的屈辱受的多到早已麻木。心中却在滴血,坚持几十年,却眼看着泰山派在他手中,就要烟消云散。心中凄苦,夜不能寐,又有几人得知。 八十年前,泰山一派,为证清白,全派北上,营救被困燕京的江湖好汉,战到掌门、长老、精英亡尽。大战之后,派中无年过二十者。 八十年来,七任掌门,呕心沥血,辛苦操劳,对各派点头哈腰,对江湖宵小也要忍气吞声,无一人能活过五十岁,却看着门派一天天衰落。 到了他手上,就连山门也被人占了去,只剩一师一徒。今日洗尽八十年冤屈,泰山派沉冤得雪,从此可以扬眉吐气,直起腰杆,叫他如何能不激动。 陈观泰在旁,一只手揽住他肩膀,道:“恭喜褚兄,贺喜褚兄。恭喜泰山派,贺喜泰山派。” 两个花甲耄耋老人,却是勾肩搭背,又哭又笑。旁人远远看着,却无一人发笑,更有不少人已经湿了眼眶。 秋白羽道:“傻小子,你该高兴才是,哭什么。” 宋源宝伸手抹泪,不愿让身边人看到,遮着脸道:“谁哭了,我就是高兴不行么。” 沈放这才恍然,道:“原来大师他们早就知道了!那天还装模作样,询问我大哥跟慕姑娘。” 德秀无奈道:“你看我干什么,你以为他们会对我讲么?” 萧平安奇道:“究竟是谁陷害泰山派,莫非是他们?”他也知此话不妥,压低了声音说话。 沈放道:“多少有些关系,但八十年前的事啦。人都死光了,还寻什么后账,能还了泰山派的清白就好。” 沐云烟也道:“是啊,你们没瞧,虚明大师连写信人的名字也隐去不说。” 花轻语叹道:“泰山派这个冤屈一背八十年,也是凄惨。” 柴霏雪道:“武林同道难免愧疚,日后泰山派有求,大伙自要帮衬。” 邱步云与顾敬亭一直留在台上,此际邱步云道:“顾先生今日了了江湖一桩公案,可喜可贺,就请下台去吧。” 顾敬亭道:“不忙,我还有一事要说。” 邱步云道:“今日武林会盟大喜,顾兄偏寻这个时候说话,不会是想破坏会盟大业吧。” 顾敬亭摇头道:“天下武林,若能摒弃前嫌,以和为贵,乃是万千之喜,老朽岂会反对。” 邱步云道:“那好极了,方才我等已经公选出当今武林盟主。待典礼之后,顾兄有何事,正好有我‘天下盟’商议裁决。” 顾敬亭毫不客气,直言不讳道:“老朽要说的第二件事,恰恰与贵派有关。” 人影一闪,却是又上来两人,正是廖显扬与虞子墨。这昆仑三圣自不能与剑圣双尊相比,但三人联手,天下也是少有人敌。 虞子墨一身宿儒打扮,拱手客客气气道:“久闻顾兄博学强记,琴棋书画,礼乐易数,无所不知,天下少有,早有讨教之意,咱们下去说说可好。” 他三人对着顾敬亭,明是相邀,威逼之意却是昭然若揭。 忽听龙雁飞道:“顾先生有何要事,听听也是无妨。” 史嘲风笑道:“顾先生前辈高人,大驾光临,蓬荜生辉,岂有不让前辈说话的道理。” 虚明道:“老衲也是此意。” 这三人说话,台上邱步云三人胆子再大,也是不敢造次。 顾敬亭微微一笑,道:“老朽要说的第二件事,便是姜掌门不适合这盟主之位,为武林苍生计,天下只有少林虚明大师堪当此任。” 台下四起鼓噪之声,今日这武林盟主,看来注定难产。群雄大半都有看热闹之意,巴不得事情越闹越僵。 姜子君起身道:“姜某无才无德,正该让贤大师。” 云阳道人率先道:“姜掌门毋再出此言,武林盟主之选,乃是诸家议定。姜掌门年富力强,才智过人,正是大业之需,天赐之选,众望所归。掌门先前已经三辞三让,岂是贪慕名利之人。吾等皆对盟主信心十足。此事已不可更改,还请盟主勉为其难。”他这后面两句,改了称呼,已经直接以盟主相称。 接言开口的,竟是蜀中唐门的大掌柜唐无意。唐门向来不愿掺和江湖之事,今日却是一反常态,旗帜鲜明的支持昆仑派,已是叫众人吃惊。此际唐无意更是直接道:“武林盟主岂可儿戏,既已决定,万无更改之理。” 他两人领头,先前支持昆仑派的各大宗门齐齐发声。先前支持昆仑派的铁剑门郭澄阳却是闭口不言。 支持少林派的各家也不闲着,华山派掌门岳思彰率先道:“既是大事,三思而后行,乃是人之常情。咱们有些人先前想的不够周全,改一改也没什么。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他也是话中有话,直接说姜子君得位,乃是错误之举。 百花谷花月如道:“前番你一言我一语,谁支持的谁,一下子也记不清。我瞧不如再来一回,咱们这回慢着点说,记录周全了,也免再有旁人反悔。”眼下分明是她这一伙反悔,可软绵绵的话从她口中说出来,众人却都觉得十分的道理。 铁血门门派不大,门主铁鹰扬胆子却是不小,与对面几人吵的凶了,竟是直言不讳道:“此一时彼一时,先前顾先生和归兄的话,想必大家伙也听见了。咱们中原武林结盟,可不能让不明不白的人混了进来。” 台下立刻乱成一团。先前泰山派洗冤一事,众人谁都不是傻瓜。若说昆仑派其中没动什么手脚,怕是鬼也不信。当年出卖武林同道的,就算不是昆仑派,他也脱不了干系。 只是时隔八十年,真正还有心思报仇的人,已是凤毛麟角,少之又少。大伙心照不宣,不愿挑明便是。正主儿少林派和泰山派都不说,咱们掺和什么。 此际铁鹰扬一提,更是点醒了许多人。场上十有七八,看昆仑派眼神都是不善起来。若真是昆仑派出卖武林同道,如何能让他们的掌门坐上武林盟主之位。 此话一出,立刻惹恼了昆仑派,米元泰怒道:“你说谁不明不白!” 铁鹰扬也知道话说过了,立刻闭嘴,不敢再吱声。 史嘲风起身道:“诸位莫要吵了,先听顾先生怎么说。” 顾敬亭道:“老朽并非无的放矢,只因这百余年来,昆仑派始终是金国王室的座上宾。”微微一顿,又道:“若只是问道炼丹,也就罢了。但眼下与昆仑派过从甚密的,却是如今的金国翼王府。诸位想是知道,这翼王图谋不小,府中常年容留魔教余党不说,又设赤伏楼,招揽天下高手。如今就连一意孤行晏苍然这样的人物,也为他所用。” 第八百三十三章 英侠玖 晏苍然和杨熏炫等人独处一隅,也不惊慌,只是冷冷看着场上局势。 无影拳韩复缩了缩身,低声道:“昆仑派跟咱们王爷也有勾连,我等怎不知道!” 晏苍然横他一眼,道:“你少说两句!” 有人冷冷道:“呵呵,原来是贼喊捉贼。” 先前武林会盟的动因之一,便是魔教复起。眼下昆仑派分明与魔教这些人乃是一丘之貉,都与翼王府关系密切。加之昆仑派楚卿文暗算少林德云,居然连相见别离接云涛这般的人物也出来帮忙。事实胜于雄辩,这还有什么好说。 沈放也是惊讶,昆仑派长期不与中原武林来往,却与金族王室勾结,竟能一直不为外人所知。而且师傅的话中另有玄机,这金族王室关系也是错综复杂,如今是翼王府,那以往又是哪派势力? 虞子墨哈哈大笑,声震四方。待台下鼓噪声音稍歇,方才道:“我道是何事。我等武林各派,哪个不与朝廷来往?此本寻常,如何当得一回事。” 点苍分宗云弄子立刻道:“不错,朝廷庙堂,本就千丝万缕,错综复杂。别的不说,眼下咱们所在少林寺,历朝历代,得朝廷封赏几何?寺中诸位大师,亲去大内讲法,也不是一次两次吧。还有咱们衡山派,如今后面的那位贵人是谁,怕不需我多言吧。” 陈观泰和江忘亭登时面上都不好看。衡山派与眼下权倾一时的韩侂胄关系匪浅,自开封一战之后,这个秘密已有些守不住。但当众被云弄子这么一提,两人都不高兴。 庙堂与江湖,始终是说不清,理还乱的关系。江湖人一面憎恶朝廷官府的盘剥,一面却又仰仗朝廷之力,圈地生财。甚至刀头舔血,铤而走险的绿林黑道好汉,也不愿轻易与官府破脸。剿匪拿贼的官差捕快,更是只图财,不生事,彼此心知肚明。白天剿匪,晚上大碗喝酒的情形,那是屡见不鲜。 神木帮帮主牛皋道:“金国翼王崇文尚武,自小对武功感兴趣,结交些江湖人物又有什么稀奇。” 长枪会会长杨争光道:“他喜欢武功?那为何他自己除了弓马,从未练过一招半式。” 海鲸帮汪洋接道:“此人利用我等江湖人物,排除异己,杀人灭口的事情,大伙可都有耳闻吧。远的不说,去岁开封大乱,究竟是谁人阻我大宋好汉,进援开封。” 九华山明觉大师道:“善哉善哉,吾等江湖人,与庙堂来往,多半也是迫不得已。但与金国王室如此深交,甚至为其所用,怕是不妥。” 翠羽楼楼主曲宛烟道:“顾老先生久不入江湖,这消息怕是有些不牢靠。二十年前,世宗时,曾笃信全真教,如今却也淡了。章宗继位之后,不信鬼神之术,还下诏禁罢道教。皇族一脉,可没人敢违拗于他。这些年,可没听皇宫内戚府中,有僧道之流来往。” 翠羽楼与漱雪堂在江湖上堪称独树一帜。漱雪堂一门都是女子,除了武功,更习琴棋书画,诸般杂艺。出来的女子,干的却多是骗人的勾当。翠羽楼则是明目张胆在大江南北干着青楼生意,赚的盆满钵满。这两家的关系不是一般的密切,甚至有传言,翠羽楼的楼主就是漱雪堂的弟子。 江湖老手都是知道,这两家的消息都最是灵通。 大洪拳门主洪文鼎摇头道:“你这都是明面上的话,暗地里,各家拜佛求道,又或是家里妇道人家出面,你岂能尽知。若是机密,更不会大着嘴巴在你那地头胡说八道。”顿了一顿,又道:“若是寻常交往,又何须遮遮掩掩。” 他言下之意,昆仑派暗自与翼王勾结,不敢放到明面,定是有些说不出去的勾当。但前面话里,分明是看不起翠羽楼的营生。 曲宛烟甚是泼辣,立刻就翻脸,道:“姓洪的,你去年在梅州,怀里抱着琴月姑娘,大嘴巴的话可也没少说。” 洪文鼎面上一红,恼羞成怒,道:“好啊,我就知道你们翠羽楼行事下作,专探人隐私!” 身后一阵哄笑,八极门门主马空群年纪不小,最是古板,皱眉道:“何等场合,说这些乌七八糟,不知笑话!有正事没有!” 八极门比翠羽楼、大洪门都要强大许多,曲宛烟与洪文鼎两人也不敢接嘴。 南海琼州南宫志群道:“大宋官府也就罢了,毕竟同为汉人,与我武林同道交往已久,心知肚明。金人却是不同,一直觊觎我中原武学。偷了咱们的文字,诸般技艺不说,还想偷咱们的武功!翼王所为,我也略有所闻。他有意引我武林中人,为他所用,介入朝廷庙堂之争。将我武林人,变作他争权夺利的手中之刃,此乃大大祸事。前车之鉴,不可不防。” 他先前代表南宫家弃权未选,但眼下言辞之意,分明是有意与昆仑派作梗。 他这一说话,周遭立刻有不少人点头。江湖人与庙堂关系微妙,但长久以来,有两大铁律。 其一,武功不传异族。各门各派,虽没有明言,不收女真族人为徒,但实际却是如此。各大门派几乎都是汉人,与金国官府结交的门派,也不会拿本门的武功与人交易。所谓法不轻传,更何况与汉人血海深仇的金人。 大宋境内的各大门派,不乏有官宦之子,有的能位列内门,甚至真传之列。但天下各派,却没几个敢真收金人做徒弟。 其二便是,大忌与官府纠缠太深,甚至变作官府手中之刃。江湖人高来高去,神出鬼没,杀人手段更是层出不穷。庙堂政治最是黑暗,自然少不得这些蝇营狗苟之事。春秋战国始,诸侯王孙便大量豢养死士刺客。 但随后江湖人便发现,庙堂只把自己当做刀剑,用过便丢在一旁。王侯争霸之时,争先恐后用江湖人。事成之后,立刻翻脸,禁绝游侠。庙堂之争,江湖人夹在其中,摘果子的都是旁人,倒霉的都是自己。多派混战,致使门派一蹶不振,甚至断了传承的,屡见不鲜。 时间久了,江湖人终于也明白过来。与朝廷庙堂脱离不开,但走的过近也不好,若即若离,才是相处之道。庙堂宽容一些,大家相安无事。庙堂若逼的太过,大家鱼死网破。 大宋开国,太祖强推‘禁武令’,顺我者昌,逆我者亡,要剿灭江湖各派不肯投效的势力。幸得柴家人斡旋,江湖人承诺绝不造反,还要帮着朝廷对外,朝廷也对江湖人网开一面。 但所谓承诺对外一事,也是说说而已。江湖人也明白,若是上阵杀敌,你功夫再高,千军万马之中,也是螳臂当车。若是帮人行刺杀偷城之事,必与对面的势力结怨,最终结果还是江湖人打江湖人。 江湖人率意恩仇,自己怎么打都可以。但被人当刀枪使,却非所愿。 只是这中间的分寸也是难以厘清,规矩再严,也有人为名为利,甘愿为虎作伥。因此一直以来,也总有人,有门派,游走在这些规矩铁律之间。但名门大派在这方面,倒是始终站得稳阵脚,不肯卷入太深。 若真的昆仑派与翼王府勾结太深,甚至有协作之嫌,至少表面上,为江湖大义所不容。 六合刀赵无极跟着道:“南宫先生所言极是,我等与金国官府相交,不过虚与委蛇,岂能真心?须知与虎谋皮,必受其害。” 涉及宋金朝廷庙堂之议,大门派都是慎言,如南宫志群一般直言不讳的,却是不多。先前支持昆仑派的峨眉、青城等派,也是沉默不语。 但众人心知肚明,若无这几个门派示意,中小门派哪个肯跳出来惹一身骚。 云阳道人慢条斯理道:“赵兄此言差矣,我等江湖人,为何长期为庙堂所制?恰恰是因为大伙各自为政,不能形成合力,以致被人逐个击破,沦为附庸。如今‘天下盟’一立,天下英雄好汉勠力同心。管他大宋还是大金,哪个庙堂朝廷还敢鱼肉我等,轻言启衅。” 青城派掌门甄意融也是点头,道:“云阳道友此言大有道理。” 场中更是纷乱,大批江湖人,越想越觉有道理。少林寺少有人敢惹,此番打仗,也没听说金人来少林寺收钱,不就是因为家大业大。若天下武林,团结一心,真的何须再怕朝廷压榨。哪个猪油蒙了心的贪官再敢贪得无厌,当即杀了。法不责众,朝廷若要追查,只要不出大军,谁来都是送死。若出大军,大伙分散四处,他也无处可寻。 群雄七嘴八舌,越说场面越是混乱,眼见群情骚动,顾敬亭朗声道:“诸位有没有想过,若是这武林盟主,又为朝廷所用呢?” 廖显扬勃然变色,道:“顾先生,你这话什么意思!” 虞子墨与邱步云齐齐上前一步,将顾敬亭围在当中。 虞子墨摇头道:“久闻顾先生鸥鸟忘机、餐云卧石、寝丘箕山之志,恬淡寡欲之隐,又为何要蹚这趟浑水。” 顾敬亭道:“时逢劫乱,又岂敢独善其身。” 邱步云哼了一声,道:“吾等敬你是前辈名宿,百般忍让。但你指桑骂槐,吾等忍无可忍,只好手底下与你见个真章。” 顾敬亭浑然不惧,道:“怎么,不打算讲道理了么。” 邱步云道:“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江湖纷争,从来都是本事说话。” 忽听一阵震耳狂啸,响彻云霄。这声音如银瓶乍破,铁骑突出,一出便是穿金裂石,震的人耳根嗡嗡作响。 乍听此声,众人便觉心旌动摇,心惊肉跳。待声音连续传来,如洪钟巨鼓,一下一下响在心府之间。 这啸声并非一成不变,其中尖利婉转,如同魔爪一般,寻人破隙而入。闻者心脏不由自主跟着狂跳,间或一紧,说不出的难受,同时耳中震荡,叫人更是晕眩。功力稍弱的后辈,已经有人面红耳赤,如同醉酒一般。 好在此人似并无摧残众人之意,啸声片刻便止。 邱步云大喜,放声道:“相见别离前辈到了,尔等还有哪个不服!” 方才一个灌顶境的哥舒天,便叫群侠束手无策,偃旗息鼓,此时来了一个身知境的高手,何人还敢造次?更不必说方才那一啸之威,简直非人力所能及。这不啻是传说中,说句话就能了人性命的神仙人物。 此际有人惊呼道:“山上有人!” 此间会场,其实并非真正摘星台。四面山峦围合,悬崖峭壁。众人自南侧登山,已是最轻松的一条。此际北侧山顶,距众人百丈之遥,隐隐约约站着一个人影。 这山北,乃是最陡峭一面岩壁,刀劈斧削一般,便是轻功高手,上去也非易事。悬崖绝壁,那人衣炔飘飘,傲然而立。 另一人道:“不是一个,两个,两个,还有一个,下来了!下来了!” 众人再看,果然见两道人影,正自山顶飞跃而下。那崖面到下面丛林山道,有一段,约十余丈高,几乎垂直,光秃秃不见一草一木,便是猿猴,怕也难攀越。 两道人影,竟是自山顶直泄而下。若不是两人始终头上脚下,间或还有停顿,旁人还道是有人坠崖。 片刻两人已没入丛林之中。众人面面相觑,都盯着那边。 少顷,北面林中,忽然窜出两人,快逾奔马,转瞬已到近处。两人几是并驾齐驱,左边一人,须发皆白,高鼻深目。右边一人身材不如何高大,浓眉大眼,面色黝黑,胡子拉碴,边幅不修,却是顾盼生威。 两人显是正自比赛,入场便直奔擂台而去。眼见擂台在前,两人不约而同,飞身而起。 两人空中飞过,一掠便是三四丈。若凌云飞渡,真如神仙一般。瞬间已在台上,落下身来。仍是白发老者先一步落地,落地便是哈哈大笑。 邱步云自是认得这老者,但紧接着落下的那个黑脸汉子,年纪远比他轻,却叫他心生畏惧,竟是不敢直视。颤声道:“接老前辈,这位又是何人?” 接云涛傲然道:“齐鲁燕长安!除了他,还有哪个后辈敢与老夫并肩?” 第八百三十四章 博弈壹 先前台下吵的不可开交,花轻语几个,却是都觉无聊。见沈放与萧平安无事,放下心,转头便逗起柳传云抱着的孩儿来。听说这是燕长安的女儿,几人都是瞪大了双眼,争着来看稀罕。 思思见了沈放,开心的不得了,挣扎下地,就要寻沈放去抱。沈放也是欢喜,可是双臂重若千斤,只能勉强将她搂住。 思思毕竟年小,久别重逢,只知道欢喜,分辨不出自己哥哥有气无力,也不嫌他肮脏,依偎他怀里,张开小嘴,向沈放炫耀,道:“思思要换牙了,爷爷说,你们都不会,只有思思会。” 思思七八岁大,胖乎乎,加上冬日穿的臃肿,也有四十多斤。花轻语虽一路刁难沈放,毕竟还是关心。见他萎靡模样,更觉不忍,伸手将思思抱了起来,道:“小娃娃,你叫什么名字啊。” 思思半点也不怕生,道:“我姓燕,大名叫思思,小名叫猫猫,你高姓大名啊。” 众人听他粉妆玉砌一个娃娃,偏偏要说大人话,声音又软又糯,更显可爱,忍不住都是发笑。 场上群雄注意力都在台上,或参与辩论,也没人注意他们。几个女子更是肆无忌惮,开始胡闹起来。 沐云烟第一个想抢过思思来抱,花轻语却是不肯,左躲右闪。沐云烟眼珠一转,自腰间掏出一个小元宝,逗弄思思,道:“姐姐抱抱,给你小元宝可好。” 花轻语忍不住笑道:“你也太过惫懒,小孩子懂的什么,你当都如你一般市侩么?” 却不想思思小手一伸,已把银子住在手里,双臂一张,已朝沐云烟敞开怀抱。 沐云烟得意之极,伸手抱过,一只手就去掐思思小脸,道:“小妹妹原来是个小财迷,这小脸,圆嘟嘟的真好玩。” 颜青财大气粗,出手就是一锭十多两重的金子,在思思面前晃啊晃。 思思聪明伶俐,立刻发觉这个更好,一把抓过,转而投入颜青怀抱。两只手一手金,一手银,小拳头攥住了,牢牢不放。 众人越发乐不可支。慕小倩有心逗她,也掏了锭七八两的金子在手,道:“姐姐这里还有,你要不要。”思思手小,一手一个哪里还抓的过来,就是想瞧她怎么办。 谁知思思掀开胸口一个小兜兜,把金银都丢了进去,再一伸手,抓过慕小倩那锭。 一旁柳传云憋不住笑,道:“还不多谢几位姐姐。”天下做父母的,没人不乐意自己的孩子被旁人喜欢。眼下这几人,多在燕京见过,知是沈放难得的几位朋友,尤其花轻语和柴霏雪,她可是惦记许久了,也就由得她们胡闹。 思思立刻道:“谢谢几位姐姐。” 众人都夸她懂事,谁知思思接下来又说一句,道:“哥哥们都没给。” 几个女子再忍俊不禁,一个个笑的前仰后合。就连柴霏雪也是憋不住,脸色红晕,艳生双颊。 慕小倩笑道:“他们几个铁公鸡,哪里舍得见面礼。” 萧平安、云锦书、秋白羽、宋源宝、德秀等人都是大惭,纷纷慷慨解囊。 当下人人有礼物,小思思来者不拒,小手抓过,都揣入胸口兜兜里。众人也是惊讶,她这兜兜看着不大,倒真是能装。 忽地一只纤纤玉手,竟递过一块翡翠玉佩,精雕细琢,青翠欲滴,一看就是价值不菲之物。 众人微微一怔,送孩子如此贵重的见面礼,也是少见。都侧头去看,竟是连云盛家当今的女家主盛云英。自慕小倩怀中抢过思思,抱住怀里,伸面颊去亲思思的小脸,欢喜无限,道:“你们这帮傻丫头,会不会抱孩子。”对柳传云颔首一礼,道:“你便是燕大侠的夫人吧,小女子利州盛家盛云英。” 柳传云自听燕长安提过,急忙与她见礼,口中连道:“久仰久仰,果然是女中豪杰,巾帼不让须眉。” 盛云英笑道:“柳姐姐莫非是嫌弃妹妹没有女人味道?” 两人齐齐发笑。思思在盛云英怀中,也觉那玉佩好看,拿在手里,翻来覆去的看。 盛云英乃是一家之主身份,此际台上台下吵成一团,她竟得闲跑来与人叙旧。抱着思思逗弄,一时竟是舍不得走。看着身旁几人,莺莺燕燕,忽然笑道:“小思思啊,你跟姨姨说,这几个姐姐,哪个最好看啊。” 她这句话问的微妙。花轻语之娇柔,柴霏雪之冷艳,沐云烟之灵秀,慕小倩之绮媚,颜青之洒脱成熟,无一不是万里挑一的美女。几人站在一起,各擅胜场,委实是高下难分。 她这一问,几女饶是江湖儿女,见惯了世面,也不禁紧张。一个个露出笑脸,都盼着思思说自己好看。就连柴霏雪也不能免俗,虽然未笑,头也抬的更高了一些,越发显得延颈秀项,气质不凡。 一人发出猪一般的笑声,正是宋源宝。这几个女子,整日欺负自己,今日这小娃娃小嘴一张,你们必有四个颜面扫地。 场上气氛忽然紧张,人人目不转睛,盯着思思小脸,想看她如何说。 燕思思想也不想,脱口而出道:“我娘最好看。” 众人不约而同,全都松了一口气,齐夸思思聪明。 宋源宝知道不好,正想开溜,左右耳朵已被人一手一个拎起,花轻语与沐云烟齐道:“方才你笑什么?” 就在此刻,骇人长啸之声响起。盛云英立刻伸手,掩住思思双耳。众人齐齐回望。就见山顶两人,飞身而下。 不过片刻,两人已经托着大瓮入场。 思思兴奋道:“爹爹,爹爹,爹爹来啦!” 沈放瞬间就觉眼眶一湿,大叔燕长安终于到了! 萧平安也是瞠目结舌,这两人竟从悬崖一跃而下! 花轻语、柴霏雪、沐云烟等人更是惊讶,燕长安竟与天下三绝相见别离接云涛并肩翻山越岭而来,既是出乎意料,又叫人佩服的五体投地。 群雄中有人激动的呼天抢地,大声嚎叫,情难自己。竟是洪难敌、焦无畏、宋清廉、韩峰、田骏等人。 四下有群中,不断有人跟着高呼燕长安名字。 沈放又依稀辨出了朱心武和尉迟玄邺等人。就连平日总板着一副脸孔的衡山派大弟子秦晋,也是涨红了脸,跟着喊了一声。若不是奚章台瞪了他一眼,怕还要多喊两声。 就连沈萧平安也是奇怪,道:“你大叔这么多年不露面,居然还有这么多人记得他。” 云锦书道:“这些前辈英雄,各有千秋。龙教主让人敬畏,姜掌门莫测高深。这燕长安,却是让人亲近。江湖上热血的汉子,都想同他一道,大碗喝酒,大声谈笑,然后行侠仗义,肆意恩仇,快马东风,笑傲江湖。” 沐云烟惊讶道:“你这番话说的真好,真不像你说的。” 云锦书无奈,道:“师妹你就不能给师兄留点面子?” 慕小倩连连鼓掌,却道:“云师兄说的真好,也就你能说出这话。” 沐云烟斜她一眼,道:“你俩眉来眼去,不如拜堂成亲算了。” 台上两人面对面,同声大笑。燕长安道:“还是前辈更胜一筹。” 接云涛道:“你方才故意落后半步,当我不知么。老夫久不入江湖,不想还能遇到你这般的人物,可喜,可喜!” 燕长安与顾敬亭见礼,明知故问道:“听闻今日有武林会盟之举,不知进展如何。” 顾敬亭道:“眼下还在商议武林盟主之选。” 邱步云皱眉道:“顾先生此言差矣,天下群雄已经共推我派掌门为武林盟主,只差典礼而已。” 顾敬亭道:“贵派掌门与金国翼王府过从甚秘,完颜珣豺狼野心,怕是不利江湖群雄,要牵连大伙。” 虞子墨笑道:“翼王殿下位高权贵,身居庙堂之上,与咱们江湖人天渊之别,谈何牵连。” 燕长安朗声道:“完颜珣要谋朝篡位,这个够么?” 场上轰然一片惊讶之声。大庭广众之下,妄议谋逆之事,传出去,莫说在金国,便是在大宋,也是泼天的祸事。 廖显扬道:“燕大侠,这话可不能乱说。” 燕长安道:“燕某当年在燕京偶入丰王府,撞见后来的这翼王完颜珣,夺得密书一份。后来才知,此乃他联络朝中重臣望族,意欲谋反之证据。” 邱步云道:“哦,这密书何在,燕大侠可否拿出来大家瞧瞧。” 燕长安道:“完颜珣调集大军围城,阴差阳错,那密书还是失落。” 廖显扬摇头道:“那便是没有证据了,此等大事,没有证据,怕是捕风捉影。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燕大侠,咱们都是江湖草民,这庙堂上的大事,咱们还是慎言的好。” 虞子墨也道:“是啊,章宗皇帝继位已经十六七年,国泰民安,兄弟和睦,可没听说有谋逆之事。” 沈放在下面听的清楚,心中暗笑,这“兄弟和睦”四字放在金国皇族身上,当真说不出的讽刺好笑。 第八百三十五章 博弈贰 燕长安道:“我虽失了那密书,但此事为我亲身所历,我结义大哥便为此事而亡,岂能信口开河。完颜珣此人阴险狡诈,这些年,不断网络江湖宵小党羽,贵派与他来往,可也得多加小心。” “江湖宵小党羽”几字一出,晏苍然等人面上都是难看。身边的韩复和霍远却是面如土色,头也不敢抬,望也不敢往台上望。想起当年燕长安神威,兀自心有余悸。 尤其是韩复,自己学了门刀法,就妄想跟燕长安再较量较量。谁知人家如今已是灌顶境高手,这差距更是大到没边。若是让他认出,可如何是好。 天台剑派阵中,正阳道人也是眉头紧锁。他两年前,密林被人袭击,百思不得其解,后来方知乃是翼王府下的赤伏楼之人。但知晓之后,反更是糊涂,本门与翼王府并无仇怨,缘何会惹火烧身? 接云涛站在一旁,似是事不关己,毫无插言之意。邱步云忍不住试探道:“接老前辈久居翼王府,不知……” 接云涛大袖一拂,邱步云只觉一股劲气扑面,竟是不能呼吸,半截话立刻咽了回去。接云涛举步就走,道:“燕小友,他日来燕京,可来寻我。”大袖飘飘,也不见如何发力,片刻已不见踪影。 虞子墨与廖显扬面面相觑,接云涛似根本未将翼王放在眼里。天下三绝这般的人物,想来也不是轻易可以收买,但缘何先前他又肯离京,还答应帮着追归无迹。 虞子墨道:“燕大侠也是多虑了,我等江湖人与官府相交,不过虚与委蛇,逢场作戏,各取所需。此乃平常事,不需小题大做。” 廖显扬心念一动,故意大声道:“莫非燕大侠也有意武林盟主之位不成?” 场中反是起鼓噪之声,洪难敌和焦无畏等人大声呼喊,道:“燕大侠当武林盟主!” 人群中也有人响应,却是寥寥无几。 燕长安摇头道:“燕某一介莽夫,如何能当此要位,我瞧还是少林虚明大师合适。” 邱步云道:“燕大侠却是来的晚了,方才便是虚明大师与我家掌门竞选,我家掌门侥幸胜出。” 燕长安正待接话,台下姜子君起身,也不作势,人平平飞起,直上擂台。他这一跃四丈多远,难的是浑身上下,不见动作,而且速度奇慢,如同下有祥云托着他飞起一般。这手轻功之难,丝毫不在方才接云涛和燕长安托物飞跃之下。 群雄都是惊讶。姜子君声名并不如何响亮,也少有事迹在中原流传,但这手轻功一露,人人不敢再小觑于他。 双足落地,正在燕长安面前三尺之处,拱手道:“燕大侠,久仰久仰。”笑容和煦,好似故友重逢。 燕长安微微一笑,还礼道:“姜掌门,幸会幸会。” 两人都是一团和气,丝毫不见针锋相对之意,倒叫台下一群想看热闹的大失所望。 姜子君笑容不改,转过身来,笑意才慢慢弥散,面容复归严整,直面西方,扬声道:“诸位且稍安勿躁,容我说上两句。” 全场鸦雀无声,人人静听。 姜子君道:“今日姜某意外获选武林盟主之任,既是惶恐,也是喜悦。”微微一笑,道:“毕竟此等好事也不是天天都有。” 天下轰然一片笑声。这昆仑掌门声音和顺,不骄不躁,更难得是如此诙谐幽默,叫众人忍不住都起亲近之意。 姜子君接道:“先前三番辞让,前两次或是礼数多过真心。但适才那位沈小友言论,却叫姜某惊恐。此番会盟,乃江湖八十年未有之盛举,天下武林团结一心,共御外辱,共克时艰,何等大事。如沈小友所言,武林气运,系于一身,何人堪当,何人能保证不出差池。惶恐之下,姜某确是心生怯退之意。” 众人凝神倾听,都觉这昆仑派掌门言真意切,拳拳之心。先前对他不屑一顾的,也是忍不住暗道,这昆仑掌门倒也不虚伪。 鹰爪门左千寻扬声道:“姜掌门谦谦君子,切莫听信小人之言,该当勇往直前,知难而上,担此大任。” 姜子君微微一顿,道:“确如左先生所言,姜某一念闪过,便觉汗颜。”语气忽然严厉,雄霸之气,睥睨天下之意,呼之欲出,言语铿锵有力,抑扬顿挫,道:“既有江湖同道知我信我,以大业相托。古之立大事者,不惟有超世之才,亦必有坚忍不拔之志。不管艰难险阻,坎坷万难,纵使罾缴充蹊,坑阱塞路,举手挂网罗,动足蹈机陷,姜某摧身碎首,肝脑涂地,为江湖之兴衰伟业,又何惜此身。” 他以内力发声,响彻四谷,言语中自有一股慷慨激烈之意,也是叫人动容。 云阳道人道:“姜掌门豪迈英武,有鞠躬尽瘁之心,鸿鹄不拔之志,正当如此!” 姜子君这番说法,众人只道他已铁了心,要争这盟主之位。 顾敬亭眉头一挑,正待出言。 姜子君语锋却是一转,道:“但方才那哥舒天前来,却也叫姜某警醒。”望望台下诸人,道:“此间数千英雄,怎会让此獠来去自如?”叹息一声,道:“皆因我等江湖人已散漫的太久,门户之见太深,明哲保身,不肯患难与共。姜某深思之下,只觉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我等想一蹴而就,团结天下英豪,着实是有些急了。” 顾敬亭拱手道:“掌门所言极是。” 姜子君回之一笑,礼数周全,接道:“兼且我江湖之大,南及琼海,北通上京、东抵高丽、西接西夏、吐蕃,大大小小的宗门帮派逾百之数。多年以来,虽有互通,毕竟远隔万水千山,若说人人熟悉,家家要好,那是不经之谈。但……”微微一顿,目露坚毅之色,道:“但吾等团结之志,固若磐石,坚不可摧。时逢乱世,山河破碎,兵荒马乱,哀鸿遍野,十室九空。于我江湖人,也诚危急存亡之秋。方才那位沈小友颇有见地,姜某也属意于此。‘天下盟’之议照旧,天下分作东西南北中五方,各设一盟主,处置域内事务。武林大事,五域盟主皆可召集议事,各家共论,取意多者从之。诸位以为如何?” 史嘲风站起身来,道:“姜掌门此计甚妙,丐帮鼎力支持。” 龙雁飞也起身道:“龙某亦附此议。” 虚明亦道:“老衲也无异议。” 群雄也都觉新鲜,如此一来,江湖五分,倒也是个路数。各自域内都是相知多年,眼下既能相处,想也翻不出多少波浪。各域之间,有挑头的大哥斡旋,也能少了许多麻烦。 萧平安奇道:“他怎么不争了,还真的听你的?” 沈放也是惊讶,自己随口一说,眼下竟要成真。这姜子君行事多变,武林盟主这般的尊位,落到头顶,却也不见如何看中。若说他是怕了燕长安,那是万万不能,大叔再强,也终难与昆仑派相争。 接下来这五域盟主之选,竟是异常顺利。不多时五域盟主就都尘埃落定。 东域有丐帮、泰山、铁掌帮、长江三十六水寨、福建欧阳家,共计五家大豪,丐帮帮主史嘲风任东域盟主。虽是言明分作东西南北中五域,但一些帮派还是选择与相熟之人结盟。其中铁掌帮在隆兴府(今南昌),不算中域也该算南域,却是主动并入了东域。 南域有衡山、天台、点苍、琼州南宫家,共计四路豪强,以衡山派掌门江忘亭为南域盟主。天台剑派与点苍派分宗,一在信阳附近,一靠舒州,其实也不算南域。 西域虽是偏远,但大的宗门却是最多。共计有昆仑、峨眉、青城、崆峒派、百花谷、利州盛家、蜀中唐门七家。昆仑派掌门姜子君为西域盟主。 北域有玄天宗、五台山、恒山、济南柳家堡,玄天宗龙雁飞当仁不让,为北域盟主。 中域只有少林、华山、铁剑门三派,少林虚明大师为中域盟主。而这其中华山派其实离西域各派反是更近,众人心知肚明,也都不问。 如此共计二十三家宗门,被定为天下盟之初始成员。这二十三家的掌门领袖,都有资格参与江湖大事的商议。区域之内,各派出两位长老担当巡察调解,排纷解难之责。 这里面铁剑门的实力最弱,大有被拿来凑数之嫌。 此外,墨非桐、公孙十三、燕长安、顾敬亭四人,被选为天下盟客卿长老,代表武林中的闲散人物,也有资格参与议事。 这客卿长老一议,却是姜子君主动提出,更是博得了江湖散人的好感。江湖广大,无门无派的英雄好汉可着实不少。而且这客卿长老的权力不小,各域之内,路见不平,都可伸手过问。 萧平安听自家掌门师伯得了南域盟主之位,又是欢喜,又是忧虑。 沈放等人能亲身参与此盛会,虽摘星台寒风凛冽,也觉血脉贲张。宋源宝本门喜事在前,更是兴高采烈,嘴是停不住的说话,先是指摘区域分的不合适,又说其实自己师傅也可以拿个盟主做做。 秋白羽忍不住道:“你高兴个鬼,你当这盟主位置好坐的么!” 沐云烟道:“是啊,能议事的宗门不过二十三家,江湖上还有大大小小的门派,至少也七八十个。这些关系纠葛,错综复杂,要想管起来,谈何容易。” 第八百三十六章 博弈叁 盛云英已经回去,思思闹了一会,已经犯困,被柳传云拿个毯子裹了,不一会便睡的香甜。柳传云嫌这群年轻人吵闹,自跟几位师兄换了个地方。 又有三人结伴而来,加入议论,却是雷武龙,林楚玉和秦烈。三人都在铁掌帮阵中,离几人不远。林楚玉道:“而且便是这二十三家也是难以服众,崆峒派才几个人?与咱们中原武林,多少年也没个来往,凭什么位居其中。” 慕小倩笑道:“我们恒山派人也不多。” 花轻语道:“要论人多,六合刀可是人多,还有下九流,福建一地,怕是比丐帮人还多。不都是挤不进去。他这排名,一看资历,二看本事。” 一人笑道:“大洪拳门下弟子可也是不少。”却是华山派的岳长青也走了过来。对萧平安拱手道:“萧兄弟可有大碍,我这里有瓶‘松郁丹’,舒经理气,最是有效。”自怀中掏了瓶丹药递过。 不知道从哪里钻出个小乞丐,对沈放嘻嘻一笑,一张黑脸,却是露出口大白牙,笑道:“还是人家华山派,还带着礼物,哎,可怜我们丐帮穷的叮当响,啥也没有。” 沈放微微一怔,这小乞丐瞧着眼熟,却是一时想不起哪里见过。 小乞丐显是跟谁也不认识,却是自来熟,伸手一拍萧平安,道:“你厉害的很啊,师傅说邱步云使了一半本事,再加一分,也打你不倒,真的假的?” 萧平安摇头道:“多加一丝一毫我也抵挡不住。” 小乞丐道:“你是真老实还是假老实?为啥我觉得你说的都是真的?”手里拿出个玉瓶,拔开塞子,吸了一口,道:“真香,真香,好药,好药。” 萧平安微微一怔,这不正是方才岳长青给自己的“松郁丹”。 沈放立刻想了起来,这小乞丐岂不就是临安奉史嘲风之命来寻自己,顺手想掏自己钱袋的那个。笑道:“你师傅哪位,尊驾如何称呼。” 小乞丐嘿嘿一道:“想起来了?你记性倒是不差,小爷我免贵姓洪,大名小名都叫小七。我这么英俊潇洒,师傅自然是丐帮帮主。” 众人身边的各派才俊越聚越多,都是有意来与萧平安与沈放结交。这两人今日一鸣惊人,能接下善缘,也是好事。当然也有更多人冷眼旁观,只觉两人与昆仑派为敌,殊为不智。 雷武龙自顾与云锦书几人说话,仍是争的二十三家所选之依据,道:“若论资历,九华山可比玄天宗老的多了。” 花轻语斜他一眼,道:“我不是说了,这功夫,资历,眼下的实力,哪个缺了也不成。但归根到底,还得看本事。” 林楚玉笑道:“知道了,就你百花谷本事最大。” 花轻语道:“你老爹本事不小,留在南域,说不定还能跟衡山派争争。哎,可惜,你差点就是盟主千金。” 林楚玉上来就打,道:“你个死妮子,嘴里没半句好话。” 雷武龙道:“衡山、华山、峨眉、青城这些,都是两三百年的根基,如何能比。” 林楚玉很不高兴,道:“我铁掌帮日头很短么。” 秦烈笑道:“一百多年,自然不短了。” 沐云烟道:“这里面的弯弯绕绕多了,我看二十三家,也未必家家都强,没进去的,也未必就弱。铁剑门跟五台山我看都不怎么样,下九流却是不弱。而且还有丐帮、玄天宗这些,分堂分舵遍布天下,难道还能撤出来不成。西南中,三位盟主管的了玄天宗跟丐帮么?我看这天下盟,也就是个空架子。” 柴霏雪道:“话也不能这么说,架子固然是架子,但多少顶的些用。” 云锦书道:“天下盟就两条律令,一个十年不得寻仇报怨,一个共尊天下盟号令。前一个是好事,有诸家协力,至少面子上要好许多。但这第二样,可就关乎利益了,呵呵,号令天下,谈何容易。方才选盟主,便是一地鸡毛。这家家户户都有心思,我看能顺利才是怪事。” 众人都是点头,唯独宋源宝不服,道:“有五域盟主,还有二十三大派,哪个敢不听话。” 秋白羽道:“你就不认真听,云大哥说的明白,这二十三家,有几家齐心的。” 柴霏雪道:“还是得看什么事,对大伙有利,自然没人反对。但若事关自家利害,就不容易了。” 花轻语道:“是啊,方才那哥舒天来去自如。眼下废话说了一箩筐了,谁也没提要追剿魔教。” 德秀笑道:“前面他们不知道哥舒天已经是灌顶境修为啊,好家伙,如今两个身知,一个灌顶。谁去找魔教麻烦,不是老寿星上吊,嫌命长么。你们看,跟魔教仇怨最深的丐帮都不言语。” 慕小倩道:“你一个和尚,哪这么多俏皮话。” 洪小七也不高兴,道:“臭和尚,你是说我丐帮怕了他?笑话,笑话。” 秋白羽道:“燕大侠几个闲人,居然也有了职司,倒是前所未见。” 沐云烟也道:“是啊,江湖上无门无派的豪杰可也不少,总得有人替他们说话。” 柴霏雪摇头道:“黑鹤乃是墨家,公孙十三乃是鬼谷子一脉,岂是闲人。顾老前辈出自不厌山庄,也是家传渊源。武学一脉,敝帚自珍,真正的厉害功夫,都在名门大派。” 花轻语道:“如此才更显燕大侠之可贵。” 云锦书道:“是啊,师通百家,没学过什么真正一流的功夫,却能推陈出新,什么功夫到了他手里,都能化腐朽为神奇。” 沈放也是奇怪,就便他们这些年轻人,见识不足,也都不信这江湖会盟,抱什么指望,更何况那些老江湖。姜子君促成这天下盟,究竟有何用意。 一片喧闹之中,天色渐黑。朔风劲吹,这江湖瞩目的武林大会,终于悄然落幕。 沈放这才上前与大叔相见。近处看,燕长安神采飞扬,鬓间却是已见白发。想说些什么,忽然哽咽。 燕长安正当盛年,鬓间白发,全是为了自己。旁人都道他天赋异禀,四十余岁直入灌顶境。他却是明白,燕大叔一番辛苦,甚至冒着走火入魔之险,强融‘大龙行天诀’与‘焚冰诀’两大奇功,想的却是如何为自己治病。 燕长安却是哈哈大笑,上前一把将他抱住,道:“好小子,没跟你爹爹丢脸!侄媳妇呢,怎么不出来叫我见见。” 沈放一脸错愕,无地自容。哀叹一声,人心不古,大叔也变坏了啊! 群雄纷纷散去,但二十三家宗门却都未走。连天峰下,少林寺大雄宝殿之内,灯火通明。各派首脑,济济一堂,正在商议大事。 二十三家掌门家主,另加墨非桐、公孙十三、顾敬亭、燕长安和陈观泰五人。其中陈观泰最是特殊,既非如今的掌门,亦非特封的客卿长老,但他大喇喇来了,谁也不敢叫他出去。 崆峒派酆宗衡也未缺席,只是始终黑着一张脸,仍是因哥舒天之事耿耿于怀。 二十八人也未分主次,就在大殿之上,摆了二十八张蒲团,众人坐成一圈。 天下盟刚定,说是商议大事,聊了一个半时辰,却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什么某地两个帮派抢夺地盘,闹的太凶,要平抑一番。什么几大派之间,想交流一下武学。 人人言不由衷,尽捡不相干的说。说的既都是各域内小鱼小虾的事,大殿之内,自也是一团和气。 虚明大师和龙雁飞都是垂眉低坐,自开始几是未发一言。姜子君和史嘲风两个,倒是帮着出谋划策,兴致勃勃。 眼看说了已有两个时辰,众人话都越来越少。 天台剑派云阳道人忽然起身,道:“诸位,贫道有一事,想提请会盟公论。”先前大伙说话,都是坐着,他忽然起身,众人都来了精神,知道终于来了正事。 云阳道人道:“眼下宋金征战,我天台剑派正在兵锋所在,苦不堪言。前些时日,竟有金国的奸细,跑来要我派出手,暗杀信阳一带宋军官吏。” 众人却都似并不吃惊,铁掌帮林离方道:“哦,那道长如何回他的。” 云阳道人道:“自是不敢答应。实不相瞒,早有大宋的人,也要我派出手对付金人,贫道也是未曾应允。眼下约束子弟,轻易莫要离山。” 点苍分宗掌门云弄子道:“正该如此。” 柳家堡家主柳一巽摇头道:“如都能像两位一般通情达理倒是好了。去岁至今,仅山东东西两路,被杀的金国官员,不下三十余人,被劫掠的粮草军饷,折银不下三十万两。金人震怒之下,大肆清剿各地江湖人物。我柳家堡为此花费疏通的银两,已不下二十万之数。” 林离方道:“柳兄破费了。” 他话中讥讽之意,柳一巽如何听不出来,却不理会,对史嘲风道:“江湖人不应介入官府庙堂之争,此乃千百年之教训经验。史帮主,你说是不是?” 史嘲风微微一笑,并不接口。 第八百三十七章 博弈肆 场面登时有些尴尬,福建欧阳家欧阳立谨打个哈哈,道:“柳兄这是明知故问,江湖之上,就数丐帮的义士最多。” 长江三十六水寨盛千帆道:“丐帮始终帮着大宋对抗金人,便是在北边的地界也是如此,可钦可佩。” 柳一巽轻哼一声,道:“话是不假,但你相助宋军,刺杀金国将官,截掠官军粮草。事情做了,还要遮遮掩掩。惹的官府四处盘查,你一家的事,名声都叫你得去,却叫大伙儿背锅。” 林离方道:“打家劫舍的事,不藏着掖着,难道要大张旗鼓,逢人便说?” 褚博怀也道:“史帮主自有分寸,若非如此,金国朝廷,早各地围剿丐帮。” 史嘲风这才开口道:“诸位所言,有些事是我丐帮做的,有些不是。但黄、炎之后,一脉同血。凡是抗金的义勇志士,我丐帮遇到,能帮的自然要帮一些。” 柳一巽道:“咱们江湖中人,吃官府的亏,那是罄竹难书。血淋淋的教训还不够么。史帮主何以一意孤行,非要与朝廷做对。” 林离方道:“你这是跪的时间太久,把膝盖跪软了吧!” 柳一巽面色发红,一拍蒲团,怒道:“姓林的,你今日寻衅来的么!” 见两人翻脸,众人连忙相劝。待柳一巽怒气稍消,史嘲风道:“我想问一句柳兄,若是金人南下,占据我大宋江山。我武林同道,又当如何。” 柳一巽道:“还能如何,如今少林、泰山、华山、恒山,不都在金国治下,也不见短了什么。” 史嘲风道:“那可就是柳兄健忘了。二百多年前,南北大大小小的宗门一百九十余家,北边可比南边还多。如今金国境内,还有多少宗门?不足二十之数!就你山东一地,快刀门,海天帮,长乐门,哪个不是被金人赶尽杀绝,屠戮殆尽。” 柳一巽道:“若不是他们非要与朝廷做对,四处谋反,岂会招致灭顶之灾。” 林离方道:“如此说来,人家要打要杀,要奴役于你,咱们也得笑脸相迎了。” 柳一巽道:“识时务者为俊杰,是赵家人无能,大宋自己丢了江山,要我等江湖人尽忠么?” 林离方似与他杠上了,话语已是几番带刺,此际冷笑一声,道:“没人叫你尽忠,但咱们身为汉人,也不须奴颜屈膝,自甘堕落。” 柳一巽道:“你铁掌帮在隆兴府,自然站着说话不腰疼。” 云弄子道:“我说句公道话。北地被金人占去,已是百年。北地叫金国,也有百年。正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我等不应有狭隘之见。” 郭澄阳道:“尊驾是大理人,如此想,也是理所当然。” 云弄子道:“那咱们再说久点,唐朝之时呢?李渊之母乃是鲜卑人,李世民父为半个鲜卑人,母亲也是鲜卑人。为何你汉人也心甘情愿被统治了二百八十九年?” 众人都是默然,云弄子之言,倒也难以驳斥。 半晌之后,顾敬亭开言道:“李家立国,并未虐待汉人。金人自始至终,奴役汉人之念不绝。这百年来,金国汉人已是十占八九。虽也有汉人在朝中做官,但百姓的日子如何,大家也都知道。金人始终高汉人、渤海人一等。这便是区别。” 史嘲风道:“顾先生所言极是。” 姜子君微笑道:“顾先生一针见血,姜某也说两句。其实金人也知汉人治国之制的好处,自金太宗便大量任用汉人。到金熙宗为推行唐宋之制,甚至不惜铲除了宗翰、宗盘、挞赖等势力。金废帝完颜亮甚至连猛安谋克也要废除。到了世宗与当今的章宗,金人治国,与汉人已是大同小异。” 云阳道人道:“不错,眼下金国尚书省右丞孙即康也是汉人,贵为宰执,贾铉、孙铎、刘昂、史肃、王宇、曹元、刘国枢、曹温,皆有建树。金国各地,制司一如宋国。” 林离方道:“徒具其表罢了,金人早就知道,汉人中不乏软骨头。用他们管起汉人来,比金人还要凶狠,如此而已。” 云弄子不悦道:“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咱们毕竟一介武夫,军国大事,也不容咱们置喙。”目光扫视一圈,最后落在史嘲风面上,道:“史帮主为大宋殚精竭虑,朝廷可有念你一分好?去岁朝廷下文书,严查‘采生折割’之事,你丐帮也是好容易才涉险过关吧。” 仪琳师太道:“出家人不问世事,乱世之时,唯有独善其身。” 花月如道:“我百花谷也都是女流,不懂这些天下大势,自己安安分分便好。” 慧然师太道:“峨眉也是如此,门内皆是女流,实在折腾不起。” 酆宗衡、欧阳立谨、南宫志群、盛云英、晦光大师几人都是默不作声。 柳一巽道:“不错,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这些事自有朝廷拿俸禄的人劳心。李家的天下也好,赵家的天下也罢,再被完颜氏夺走也罢,终不是我等可以左右。” 燕长安始终未曾说话,更不张扬,此际摇头道:“焉能说与我等无关,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天下纷争,倒霉的都是老百姓。燕某年岁无知顽劣,行走江湖,也是率性而为。以为除暴安良,劫富济贫便是行侠仗义。所幸遇到义兄,教我做人的道理。侠义乃是以国为先,国富则民强,国破则民亡,国之兴亡,关乎千万人之安危喜悦。陆放翁先生说的好,位卑未敢忘忧国。我辈江湖汉子,虽浅鄙陋识,但胸中一腔热血,国家危难之际,百姓生灵涂炭之时,岂能无动于衷,袖手旁观。” 他一番话掷地有声,以他如今灌顶境的修为,自无人敢轻视于他。更有数人都是奇怪,没想到这燕长安,口才也是如此之好,倒不似个鲁莽之人。 却不知燕长安心伤沈天青一家,这些年也有意多读些书,又有顾敬亭这样的良师益友,这些年学问倒是也有长进。但他眼下此言,却非照本宣科,而是他真实所想。 江忘亭道:“燕大侠慷慨激昂,振聋发聩。为国为民,不以祸福避趋,正是侠义本色。” 柳一巽道:“燕大侠勇气可嘉,可我江湖中人,面对百万大军,又能做的了什么。” 燕长安道:“勿以恶小而为之,勿以善小而不为。能力再小,众志成城,聚沙成塔,集腋成裘,也有大用。” 云弄子道:“燕大侠这是要整个武林跟着你造反么?” 公孙十三笑道:“诸位也不须妄自菲薄,我等皆有常人不能之神通,若是倾向一方,斩将夺旗,乃至倾覆庙堂,改朝换代,也是举手之事。” 墨非桐摇头道:“吾等介入军国大事,乃是希望天下太平,以战止战,百姓安居乐业,有衣有食,又岂在改朝换代。” 恒山派仪琳师太道:“如公孙先生这般的人物,无牵无挂,自可率性而为。但吾等宗门,都是有根有脚,贸然卷入朝廷纷争,实是抱薪救火,惹火烧身,扬汤止沸,玩火自焚。” 岳思彰望向姜子君,道:“姜掌门何意?” 姜子君道:“日间先生说起我昆仑与金王室之事,眼下并无外人,姜某也稍作解释。百余年前,金国完颜一族,拜访我昆仑山,求长生之法。我派祖师对其明言,长生乃镜花水月,子虚乌有之事。又求延年益寿之法,五次登山,历二十七载。祖师终念其心诚,传‘松鹤长青大法’。” 不待众人发问,自己解释道:“此乃呼吸吐纳之法,毋需修炼内息,故而简单易行,也有强身健体,延年益寿之妙。师祖更是约法三章,其一,有传艺之实,但无师徒之名。其二,此法只授完颜一氏,不得外传。其三,昆仑弟子可去皇庭指导练功,但仅限于此。” 众人都是点头。各派武功,尤其是内家心法,绝不外传。内家心法传与外族,更是有违江湖规矩。这《松鹤长青大法》想必也是昆仑内家心法的一部分,日间大庭广众之下确是不便明言。但其实众人心知肚明,要想从这《松鹤长青大法》推导出昆仑内功也是绝无可能。 姜子君接道:“是以不参与朝廷庙堂之事,也是我昆仑祖训。” 云阳道人道:“武林门派参与两国之争,大获成功者,只有大唐之初,十三棍僧救唐王之举。其余例例,可有得善终者?四十年前魔教,不也是为金人所用,意图倾覆武林,挑动各地谋反,断送大宋江山。如哥舒大明者,魔焰滔天,也是个教破人亡下场。” 林离方摇头道:“若人人都独善其身,诚如史帮主所言。万一金人打过江去,覆巢之下,岂有完卵?” 顾敬亭道:“汉人多,金人少。如今半壁江山,举国九成汉人,金人已是首尾难顾,弊病丛生。金人想吞并大宋,如同蚂蚁想吃大象。他兵甲最盛之时,尚且不能如愿,此番也不例外。” 第八百三十八章 博弈伍 都是免费章节,希望大家在原版上看,这样修正的部分都能看到。 柳一巽道:“顾先生高见,既然如此,我等更不需着急。他们打到最后,谁也奈何不了谁,还是隔河而治。” 顾敬亭摇头道:“不然。眼下金北有蒙古之患,内有灾害之忧。章宗皇帝一心立后,沉湎饮酒作诗,朝政衰败。百十年安稳,金军已是腐败之极,将官贪腐,盘剥士卒,军马驰废。虽大宋亦是百病加身,但确是驱除鞑虏,收复失地之良机。” 云弄子笑道:“顾先生说大宋能赢?哈哈哈哈,先生莫非是刚刚出山,消息来的晚些。自开战以来,宋军未尝一胜,中路、东路,丢盔卸甲,一触即溃。” 云阳道人也叹道:“虽是痛心,但也需实话实说。十月,金人已是扭转局势,转守为攻,大举分九道伐宋。左副元帅仆散揆率兵三万,一路势如破竹,直指淮河;右副元帅完颜匡以兵两万五千出唐(今河南唐河)、邓(今河南邓县);河南路统军使赫舍哩子仁以兵三万出涡口(今ah怀远);左监军赫舍哩执中率山东兵两万出清河口(今江苏淮安北),左监军完颜充以关中兵一万出陈仓(今陕西太白西北);右都监富察贞以岐(今陕西岐山)、陇(今陕西千阳)兵一万出成纪(今甘肃天水);蜀汉路安抚使完颜纲率汉、蕃步骑一万出临潭(今甘肃临洮南);临洮路(今甘肃临洮)兵马都总管石抹仲温率陇右步骑五千出盐川(今甘肃陇西西);陇州(今陕西千阳)防御使完颜璘率兵五千出来远(今甘肃武山西南)。九路齐发,已是直指临安之势。” 史嘲风道:“云阳道长不必危言耸听,这九路齐发,也不足十五万人。眼下已是冬月,金人只获局部小胜,未能长驱直入。反是我大宋据城以守,并未崩乱。” 甄意融道:“虽都处逆境,但大宋这边……”也不说完,只是摇了摇头。 盛云英道:“龙教主有何高见?” 龙雁飞仍是一脸阴郁,虽在室内,还是兜帽罩在头上,淡淡道:“人各有志,不可强求。” 花月如笑道:“教主说了等于没说。”眼下大殿之上,皆是一门一派一族之领袖,无一不是才思敏捷,智慧过人,坚定果决之士。 但就便在这些人中,龙雁飞也是独树一帜,似与众人格格不入。他十年不出燕京,更从未听说与人动手,武功高低,性情喜好,皆是一团迷雾。这两日,他也不与旁人主动交谈,也就花月如这昔日的江湖第一美人,敢与他开开玩笑。 蜀中唐门大掌柜唐无意亦是说话很少,此际才出言道:“老头子也赞成仪琳师太之见,吾等传承数百年,筚路蓝缕,披荆斩棘,才有如今之基业。一门一族,少者百余,多者千、万人。打下这基业的乃是祖宗,若因我等冲动而断绝,岂不愧对列祖列宗,千古罪人。” 史嘲风道:“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云弄子道:“也未见得。” 姜子君道:“诸位稍安勿躁,咱们既然已有会盟,规矩已经立下,不如就按规矩来。咱们各派该不该介入宋金之争,此间二十三家首脑都在,咱们便投票看看好了。” 当下有门外侍候的沙弥送上纸笔,为防认出笔迹,议定支持介入庙堂军国之争画个“√”号,反对则画个圈。而墨非桐和燕长安四人,则是不能投票。 “√”这个符号在国内渊源已久,读称“勾儿”、“对勾”,表示完全正确或是同意。朱熹《五朝名臣言行录》卷七:“公取班簿,视不才监司,每见一人姓名,一笔勾之。”便是如今的一笔勾销之由来。 少顷,众人圈选完毕。虚明大师唱票,竟是完全一边倒,支持参与军争的,不过四票,其余人都是反对。 这四票之中,想是有丐帮和铁掌帮,却不知另外两票是何人所投。 众人都是不语,半晌姜子君道:“既然是绝对多数,咱们就该就此昭告武林同道,严禁介入军国之争。” 云阳道人和云弄子都道:“正该如此。” 柳一巽瞥了史嘲风一眼,道:“各派当约束门下弟子,违者当治其罪。江湖游侠散人,一概在此列。” 史嘲风淡淡道:“这可有些难了。吾等有家有室,有根有底,无毁家纡难之志,人之常情。但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历来是我江湖人勇武报国之忠义,咱们景仰尚且不及,谈何禁止。” 云弄子道:“怎么,刚定下会盟之议,史帮主就要反悔吗?” 史嘲风道:“咱们商议的是,咱们这些有根有底的门派,不宜公开与朝廷结怨,可没说江湖上的汉子,都不能尽忠报国。”微微一顿,又道:“史某还是那句话,覆巢之下无完卵,都觉不关己事,今日遭殃的是百姓,明日就是咱们。” 岳思彰道:“史帮主之言也有道理,我瞧此事还需自愿,不能强迫。更何况江湖上鱼龙混杂,也难约束。” 柳一巽道:“这岂不就是成立天下盟之初衷,武林既是一体,就要顾全大局,严加约束。” 江忘亭摇头道:“事分两头,不要忘了,从军也是江湖汉子一条出路。这个又当何算?总不能禁止咱们江湖人从军。” 云弄子道:“从军自当别论。” 云阳道人道:“但据贫道所知,真正武艺有成,去军中为业的,凤毛麟角。我等江湖人散漫惯了,少有受得了官府朝廷的规矩。更何况阵上杀敌,弓马与咱们的武功也是大相径庭。” 林离方道:“那翼王府呢?他下设赤伏楼,招募晏苍然等一批无耻败类,袭扰暗害宋军将领,截取情报,咱们管是不管?他还有个彭惟简,前年甚至想行刺韩侂胄韩大人,若非史帮主听闻,强行介入。韩大人有个三长两短,我等武林岂不也要承受朝廷的焚天之怒?” 燕长安和顾敬亭听彭惟简名字,面色都是一变。 褚博怀道:“林兄所言极是,前阵子京西北路招抚副使罗朝闻罗大人忽然暴毙,诸位都当听说。罗大人身体康健,怎会忽然死了?” 云弄子道:“听说乃是得了恶疾。” 史嘲风道:“翼王府插手开封之乱,阻拦江湖英雄驰援开封。褚掌门,少林多位高僧,归无迹大侠等等皆有出力,这总做不得假。” 岳思彰点头道:“不管有违前言,若是插手,又是与翼王府为难,一样自相矛盾。史兄倒真出了好一道难题。” 柳一巽道:“大师、龙教主、姜掌门、江掌门、史帮主,五位既是五域盟主,今日投票已出,还请五位给个公论。”他说话故意将史嘲风摆在最后。 五人都是沉吟,谁也不肯先开口。十余息时间,姜子君方道:“既有公议,还是秉令而行。天下盟初建,正需立下规矩。” 岳思彰道:“咱们二十三大门,八十二小门,可遵此议,其余闲散人等,怕是难以约束。若是强加,起了内斗,反是事与愿违。” 虚明道:“岳掌门言之有理。” 唯独史嘲风摇头,道:“史某多说一句,当下形势,在北,江湖义勇络绎不绝,相助大宋抗击金人。虽也有少量不识大体之人,为金人所用,但其数有限。在南,除了少数渗透进来的内奸,更是九成江湖人,支撑抗金大业。咱们若就此一刀斩断,分明是金人得益。史某之见,若怕金人报复,北地可行此例,南边大可不必。” 柳一巽道:“九成人抗金?史帮主这话说的大了吧。” 云弄子已不耐烦,道:“眼下就史帮主与林帮主两位固执己见,咱们既已议定少数服从多数,怎还纠缠不休?” 虚明大师道:“先勿争执,龙教主,你是何意?” 龙雁飞缓缓道:“正所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天下事难得同心,心志不一,必生祸端。东西南北中,眼下形势也是迥异。愚以为,五域之内事,少数服从多数。事关五域合一的大事,若有一家不肯,也不能强行推之。” 史嘲风道:“教主高见,寻常事可以多者而为,大事则不能偏听。多与寡,皆是偏听之举。” 岳思彰跟着道:“我瞧也当如此。会盟一事,最忌貌合神离,与其三心二意,不如不做。” 这两人跟着表态,虚明大师与姜子君就算反对,也是少数。 姜子君皱眉道:“龙兄忽发此议,岂不叫我等先前努力尽皆付之东流?” 龙雁飞道:“不然,咱们建立会盟,一为十年团结,二才是共尊天下盟之令。团结同心,止戈兴仁,乃是第一要务。吾等五人,既为众人所望,行事就需谨慎。若这谕令引得天下不满,反生事端。若再进一步,强压不服者。岂不事与愿违,与初衷相悖。”他便是与人辩驳,仍是语气平淡,声音极轻。 第八百三十九章 博弈陆 云阳道人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若是人人固执己见,不肯以大局为重,岂不是一盘散沙。”看了众人一圈,道:“那咱们这会盟岂不也是名存实亡。” 柳一巽摇头道:“想这十余年,龙教主杀伐果断,做下多少大事。如今怎畏首畏尾,如同换了个人?” 龙雁飞根本看也不看他,端起身旁茶碗,浅酌一口。 顾敬亭忽道:“既如此,咱们不妨换个说法,再投票看一看。若有仁人志士参与军争,咱们属意阻止的人有多少,不管不问的又有几何。” 柳一巽道:“与先前有何区别,毋需再试。” 史嘲风道:“试一试也无伤大雅。” 商定插手阻止画圈,不管不问画“√”。片刻结果出来,虚明大师报道:“同意插手阻止的六票,不管不问的十六票,还有一票空白。” 结果一出,多数人面色如常。柳一巽脸上则有怒意,转头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 公孙十三故意笑道:“你莫看我,我又没票投。” 顾敬亭道:“可见大伙只是明哲保身,并非对国仇家难视而不见。” 史嘲风道:“我不是反对大伙保全之念,咱们活一世,不能总为着自己家人考虑,也需为家国大业,做些事情。” 云弄子呵呵一笑,道:“史帮主你便没有私心么?你丐帮虽分南北,但南富北穷。如今北边的弟子更多,却是讨不到饭,要不到钱,每年要靠南边的丐帮接济。你说支撑宋军抗金,这其中都是一心为公,没有为自家考虑?无非是金人治下,你丐帮的日子太难。” 史嘲风皱眉道:“道长此言,少林、华山,北边各家的日子都好过么?” 柳一巽扫了众人一眼,对史嘲风阴阳怪气道:“史帮主是忠君爱国还是沽名钓誉,另有算盘,咱们也瞧不出来。你丐帮若真有本事,怎不真刀真枪跟金兵干上一仗。” 史嘲风面带冷笑,并不应他。 众人直说到寅正时分(早上四点),仍是莫衷一是,没个结果。最后虚明道:“眼下多事之秋,兵祸荼毒,四方罹难。这武林会盟之举,也是利在天下四方。不管我等意见是否相左,还望诸位能秉承前面之言,十年之约,携手同行,同克时艰。” 众人都是答应,道:“自是如此。” 当日大量门派已经离开嵩山。便是留下议事的二十三家大派,也化整为零,多半回转登封县,少数终于住进了少林寺客舍。 衡山派与燕长安顾敬亭等人,都留在少林寺中。衡山派一半弟子长老已经回转衡山,朱雀七子和萧平安、秦晋等人却留下未走。 少林寺为燕长安、顾敬亭一行人也安排了一个别院。沈放与大叔、师傅许久不见,自是立刻搬了过去。众人久别重逢,自有说不完的话。思思也是开心的不得了,吵吵闹闹一番,直到力气耗尽,才被柳传云抱回屋里睡了。 眼看已是半夜,忽有客人来访。沈放前去应门,开门一看,竟是姜子君。孤身一人,笑容可掬,站在门外。 沈放一见,也是大吃一惊。 姜子君笑道:“怎么,小友,不请我进去坐坐么?” 屋中燕长安和顾敬亭闻声都已出门,顾敬亭呵呵笑道:“快请快请,姜掌门光临,蓬荜生辉。” 姜子君道:“顾先生雅量,姜某还担心夜半三更来访,恐教先生嫌弃。” 顾敬亭道:“哪里哪里。”一指当头,笑道:“夜雪初霁,月色清朗,四望皓然,正忆先生。” 姜子君笑的更是开心,道:“如此姜某乘兴而来,也必当兴尽而返。” 两人哈哈一笑,把臂入内。燕长安一直站在顾敬亭身旁,姜子君点头为礼,却并未单独出言寒暄。燕长安也是一言不发。 分宾主落座,沈放一旁斟茶。说是茶,其实只有白水一杯,加了两块柳传云带来的陈皮。 姜子君笑吟吟看沈放斟茶,待他倒完,手指轻点为礼,赞道:“令徒天资卓越,坚忍不拔,世间少有。” 顾敬亭道:“今日多有得罪,还请姜掌门勿怪。” 姜子君道:“哪里哪里,天下人,形形色色,哪里有想法一样的呢。人各有志,岂能强求。” 顾敬亭道:“掌门通达。” 两人闲聊,燕长安才在一旁偶尔插上几句,诸葛飞卿等人都不说话。 聊了一会,姜子君忽道:“久闻顾先生通五经贯六艺,尤以书画为佳。姜某斗胆,想求一幅字如何。” 顾敬亭道:“掌门玩笑了,顾某一介武夫,略通文墨也算不上,谈何书画之能。”话锋一转,却是又问道:“不知掌门想要老朽写几个什么字?” 姜子君道:“吾乃修道之人,只求清净无为。便劳烦先生写段庄子吧。”似是沉吟片刻,才道:“便书‘至乐’如何,鱼处水而生,人处水而死。彼必相与异,其好恶故异也。故先圣不一其能,不同其事。名止于实,义设于适,是之谓条达而福持。” 顾敬亭笑道:“好,好,至乐好,至乐好。那老朽就勉为其难,请掌门雅正。”却是举步出门,到了院中,拿过一把扫帚,掉转过来,以竹竿那头为笔,以雪地为纸。 四十余字,一挥而就。雪地上字迹工工整整,大小不过一寸,竟是一笔的蝇头小楷。 积雪松软,要留字不难,但文字需大,方才容易成型。顾敬亭以竹竿为笔,也未切削出笔锋,却能在雪地留一篇单字不超一寸的文章。力道拿捏之巧妙,也是叹为观止。 屋内灯光自门间射出,正照在雪地字上。 姜子君面带笑容,驻足观看,良久方道:“好字,好字,遒劲丰润,棱角峻厉,平稳匀整,左紧右舒,深得公权之妙。”拱手道:“夜半来访,多有叨扰,得见此妙笔,当真是不虚此行。夜已深沉,就不打扰了,先生早些安歇。” 顾敬亭和燕长安相送,到了门口。姜子君又转过身来,道:“对了,还有一事,我有位故人,知先生前来,也托我带句话来。” 顾敬亭道:“哦,何人这么大面子,竟劳动姜掌门带话。” 姜子君道:“正是令徒。” 顾敬亭面色微微一变,慢慢摇了摇头,道:“他已不是我徒儿了。” 姜子君叹了口气,道:“贤师徒之事,姜某不便置喙。那彭惟简说,他知你怪他,你可以不认他这个徒弟,他却不能忘了你这个师傅。”自怀中掏出一封书信,单手递上。 顾敬亭白须微颤,燕长安一旁伸手接过,道:“劳烦姜掌门了。” 姜子君道:“好说,好说。”拱手告辞。 回到屋中,燕长安将书信递给顾敬亭,顾敬亭却是不接。 沈放乖巧,道:“我来读给几位师兄听。”伸手拿过,拆开来,里面薄薄两张纸,却并非书信,而是一张地契一张房契。沈放心念一动,再看小字,果然写的是江南东路宁国府(今宣城)。 当年顾敬亭为抗金,散尽家财,连祖宅田产也卖掉。眼前这田产房屋,正是不厌山庄所在。 次日,本想接着议事,不少人准备了一肚子的话,却听说恒山派和百花谷两派都已经寻借口辞行。有两派带头,崆峒派和南宫家也立刻推托有事告辞。 转眼走了四家,这大会也就开不成。 沈放听闻花轻语要跟母亲一起回去百花谷,大失所望。想去寻她说话,徘徊来去,就是迈不动步子。 他日间比武已有些伤了元气,顾敬亭嘱咐他少动静养,又有思思黏着。犹豫不决之间,一晃半日。待到终于下定决心,却听闻百花谷一众,早已离了少林。 萧平安却是生龙活虎,浑不似恶战一场后的模样。到了午后,江忘亭忽然唤他,却是要他前去请史嘲风、林离方、还有顾敬亭与燕长安四人。 寻常此等事情,都是秦晋出面,此番落到他头上,自是栽培之意。 史嘲风与林离方也在寺中歇息,片刻话便带到,又去寻燕长安与顾敬亭。寺院和尚引路,到了一处客舍,也是独门小院,就见燕长安、顾敬亭正跟沈放说话,诸葛飞卿等人围在身侧。 见他来了,众人都是热情招呼。知晓他与沈放结拜,又有少年时一段巧合往事,更有前日并肩一战,人人都拿他不当外人。 萧平安颇听了些燕长安的威风故事,见他不免拘谨。燕长安却是哈哈大笑,见面便一掌拍在他肩膀上,笑道:“好小子,听说本事练的比我当年还厉害了!” 萧平安大窘,连道不敢,将来意说了。 待顾敬亭和燕长安离去,萧平安才松了口气,与诸葛飞卿等人一一见礼,才又与沈放闲聊。 说到此番会盟之事,萧平安也是疑惑不解,道:“那姜掌门费尽心机促成这天下盟,究竟所为如何?” 一人贼兮兮道:“还能为何,不过好大喜功,为名为利。”却是宋源宝从一间屋里跑了出来,一手还拉着思思。 沈放道:“我听师傅略略说了一些。昆仑派与金国王室走的极近,眼下两国相争,难免有江湖人物掺杂其中生事,其中十之八九,都是相助大宋,已成金人皮癣之痒。他多半是想借此次会盟,约束江湖人物,以净滋扰。” 萧平安道:“昆仑派真与翼王府一伙?那晏苍然他们不是一样插手军国事。” 第八百四十章 博弈柒 沈放道:“是啊,我师傅也是如此说,闹不好他就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摇头接道:“只是此番玄天宗所为,颇是叫人看不懂。本来姜子君想是要推龙教主上位,谁知龙教主当场推辞。而且宋金交战以来,玄天宗倒与丐帮一样,虽明着未动,暗地里却是帮着宋军。” 宋源宝道:“不管怎么说,会盟总是好事,大伙一团和气,少些仇恨,多些扶持,岂不甚好。” 沈放摇头道:“我看恰恰相反,眼下四处弥漫不安之气息,我怕江湖纷乱,就从此始。” 萧平安犹豫片刻,口中话终究还是咽了回去。 少林寺第七进千佛殿之后,一处偏僻角落,一所禅房,里面坐了九人。正是衡山派陈观泰和江忘亭,还有虚明大师、褚博怀、史嘲风、林离方、盛云英、燕长安和顾敬亭。 燕长安和顾敬亭受邀前来,见盛云英在场,也是微微一怔。燕长安拱手道:“惊闻令尊仙逝,燕某也好生难过。” 盛云英还了一礼,面露戚容,轻声道:“燕大侠有心了。” 陈观泰轻咳一声,开门见山道:“顾兄昨日一番话振聋发聩,正如顾兄所言,眼下乃是大宋打败金人,恢复北地最好之良机。我等武林人,也应尽一份心力。” 史嘲风和林离方都是点头,林离方道:“不知陈先生有何高见?” 陈观泰也不遮掩,道:“如今翼王府彭惟简、晏苍然一群人,甚是猖狂。彭惟简在大宋境内用间,不断收买大宋官吏,宣扬大宋必败、不若抓紧割地求和之议。晏苍然则带赤伏楼,拦截军情,袭扰重镇,抢夺烧毁军需。”看看众人,沉声道:“吾等当给予其迎头痛击,更要变本加厉,百倍偿还与他。” 虚明道:“老衲一直犹豫。姜掌门所言也有道理,吾等过分介入庙堂两国之争,不管成败,都是沦为附庸,终是有害无利。心系家国,乃是好事,但会盟刚立,若是做的过火,难免分崩离析。” 史嘲风摇头道:“此次会盟,大伙心知肚明,本就是众口难调,一盘散沙。” 顾敬亭道:“也不尽然,会盟对江湖,对武林,乃是好事,大伙很是期待。其大有可取之处,若是用的好,能少了许多无谓纷争。” 江忘亭道:“人人都知合则百利。但眼下所见,大伙政见不同,我行我素,貌合神离,难见融洽之机。这会盟怕是镜花水月,空中楼阁。” 陈观泰道:“不管旁人如何,有咱们几家,做事已经够了。” 顾敬亭微微点头,屋中这些人,少林其实并不敢真与金人破脸,但也绝不会出卖武林同道;丐帮、铁掌帮,那是长年与金人恶斗的先锋;衡山派和大宋朝廷重臣互通声息如今已经不再隐瞒;四大世家之中连云盛家距离宋金分界最近,金兵屡次南侵,四川受害不小,盛家也是遭难,更何况这么多年,盛家人脉生意皆在宋,自也不愿金人得利;泰山派心意坚定,只可惜风光不在。道:“不知陈兄究竟有何计划?” 陈观泰道:“既邀诸位前来,自然不必隐瞒。我等打算针锋相对,如翼王府一样,寻人潜入京城,收买金朝权贵,同时刺杀有用之文臣武将。深入敌后,打劫焚烧粮草,偷窃军情密报。助大宋扭转战局,直捣黄龙。” 顾敬亭微微摇头,道:“老朽觉得,此非上策。” 陈观泰道:“哦,愿闻其详。” 顾敬亭道:“大宋之败,不在敌,在己。而罪魁祸首,恰恰就是韩侂胄韩大人还有当今圣上。” 林离方皱眉道:“这是何意?” 顾敬亭道:“韩大人北伐之动机,建功立业之心盖过恢复中原之念。立意以来,又患得患失,飘摇不定。今岁仓促出兵,并未有深谋远虑。孙子曰,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故经之以五事,校之以计,而索其情:一曰道,二曰天,三曰地,四曰将,五曰法。 “其一道,需举国一心,然多年积陋,民众北伐之心日减,忧惧兵患之心却是炽烈。其二、三天地,需有天时地利,掐算时节,因粮于敌,去岁金人我大宋,皆受旱涝之灾,民生疲敝,又岂是启战之机。其四,将,百年安稳,朝中早无能征善战之良将,韩大人又是任人唯亲,无容人之量,更不能知人善任。提拔陈自强、苏师旦之流,掌握军政大权。东、中、西三路,无一能兵强将,皆是赏罚不明,不爱士卒,怯懦徇私之辈,如何打胜仗?其五法,军中法政废弛,将吏随意差遣,将不知兵,兵不识将,兵制权责,混乱不堪,军需粮秣,更是杂乱无章。如此之兵,除了祸害乡里,别无所能,一触即溃。” 其余众人都是不语,顾敬亭虽措辞严厉,但所说多半是实,难以驳斥。 顾敬亭接道:“大凡军争,当运筹帷幄,未雨绸缪。韩大人却是首鼠两端,只顾朝中擅专,排除异己,对厉兵秣马、筹措粮草之事,充耳不闻。东风未具,仓促出兵。再者,韩大人不懂军事,调兵遣将,错漏百出,计划更不周祥。次之,薄志弱行。韩大人眼中只有功名,稍遇挫折,就是动摇,优柔寡断,临阵换将,越换越乱,越换越败,凡此种种,皆是必败之因。 “又有宁宗皇帝,虚心好学,勤俭质朴,体恤下情,乃是忠厚之主。但与韩大人一般,也非心志坚定之人。眼下战事不利,官家已经动摇。朝中礼部侍郎史弥远和杨皇后又开始鼓吹议和之论,史弥远也就罢了,杨皇后乃是枕边之人,又正宠信。帝王之虑,虽还未明,但已有退缩之兆。”稍顿,沉声道:“这其中挑拨引诱史弥远与杨皇后的,正是翼王府的彭惟简。” 林离方也是惊讶,道:“这彭惟简究竟何人,怎能说动史弥远和杨皇后?” 燕长安冷冷道:“阴险狡诈,鸡鸣狗盗之辈。” 顾敬亭叹了口气,道:“他人品虽差,手段却是不凡。我得知他这些年的行事,也是惊讶。实不相瞒,此人曾是我的大徒弟,疏于管教,自私自利,唯利是图。他武功不算如何高强,但能言善辩,八面玲珑,有纵横之士的天赋。韩侂胄大人坚心北伐,也有他的一份功劳。” 史嘲风知道内情,沉默不语,其余几人却是惊讶。陈观泰道:“他与韩大人也有对面?” 顾敬亭道:“宋人有北伐之心,金人岂能不知。金国内部,七成不愿打仗,却也有三成,极愿促成此事。翼王完颜珣便是其一。他叫彭惟简到临安,打探消息,故意示弱,鼓动宋臣北伐之心念。又在林家宴上,明以借献礼之名,挑起宋金名誉之争,暗中故布疑阵,假说要刺杀韩侂胄大人。一引韩大人憎怒,二让韩大人以为,金人是真不敢战。林府事后,韩大人便是一意孤行,再不听旁人之论,罢黜钱象祖等人,决议北伐。” 陈观泰沉默片刻,道:“顾兄说的都对,吾等也望能复起宗泽、李纲、岳武穆、狄青等忠臣良将于地下。但眼下时不我待,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好在国力充裕,银钱粮草无缺,人丁兴旺。又有我等相助,形势还是大有可为。” 燕长安道:“何来大有可为?眼下东线官军节节败退,金人正沿江调集兵马,兵锋已直指扬州。中线信阳一路惨败,眼下夏衍德龟缩信阳城不出,金军兵临城下。而且看金军意图,围城是假,大军随时都可南下。眼下天堑之险已失,届时金军东西两路合围,便是奔袭临安之势。靖康之耻,开封之围,难道还要再来一次吗!” 江忘亭道:“是以眼下之计,只有破釜沉船,围魏救赵。西线吴曦将军,世镇川中,川军习练有素,军容齐整。自兴元府出川,可突袭京兆府(西安),西线金军薄弱,难当川蜀精兵。占据陕中陕南一地,南可解中线襄阳、信阳之忧,北能威胁开封、平阳,都能迫使金军回撤。金兵一旦分散,我大宋军数量之优势便可发挥,届时三线反击,当可一举扭转败局。” 顾敬亭长叹一声,道:“是以韩大人力排众议,放吴曦回川,委任四川宣抚副使。川中多叛,自绍兴末年开始,都是由宗室亲王总领蜀地财赋,宣抚司无财权。吴曦回后,请韩侂胄使财赋隶属宣抚司,宣抚副使可以节制核查。如此吴曦兵财一手,四月十七,又委命陕西、河东招抚使。可谓对此人寄予厚望。只可惜……” 江忘亭道:“莫非顾先生又说吴将军反叛之事,自吴玠吴璘守四川,言吴氏一族拥兵自重,有称王之念的说法,便是甚嚣尘上。可吴氏三代忠良,不曾出过一个奸逆,这谋反之言,纯属子虚乌有。”在座除燕长安都称顾敬亭顾兄,但陈观泰也在,江忘亭只能换个称呼。 燕长安摇头道:“可不是这样,吴曦反叛之心,昭然若揭。我等自川中来,吴曦回川,大权独揽,架空程松,与金人暗通款曲,任朝廷如何催促,始终在河池按兵不动。金兵进犯西和,王喜、鲁翼拒敌。战事正紧,吴曦却命他们退保黑谷,宋军因而溃败。” 江忘亭摇头道:“无有真凭实据,捕风捉影而已。” 燕长安道:“非也,此前不久,我那侄儿在道上截获一批书信,用的折痕密书。破解开了,其中一封,诸位猜写的什么?”说话自怀中掏出数张纸来,递与虚明大师。 第八百四十一章 博弈捌 虚明见是四张白纸,纸上点点画画,都是笔画,更是断断续续,不成字体。纸上已有折过的痕迹,密密麻麻,一张纸到处都是折痕。但颠颠倒倒看了几遍,只是一头雾水。摇头道:“燕大侠,这其中有何玄机?” 顾敬亭接过纸来,道:“诸位且看。”右手手背朝上,左手将第一页纸压在右手三道缝隙之中,并指夹住,随即右手攥拳。纸已经成扇面张开,左手扭住两角,往中间翻转。就见纸上一堆残缺不齐的笔画慢慢聚拢,现出一个“曦”字。 众人都是惊讶,这折纸隐藏文字的手段,当真是匪夷所思。 一字拆完,顾敬亭再度展开此纸,沿斜角对折,随后不断翻转折叠,纸张越叠越小,待到叠成寸余见方的一个正方形,就见当中工工整整一个“言”字。 虚明大师道:“当真是神乎其技,如此手段竟也能识破,顾兄当真是经天纬地之才。” 顾敬亭笑道:“却不是我的功劳,乃是小徒解出。” 史嘲风也觉奇怪,道:“你这徒弟倒也如你一般,什么都会。”见顾敬亭一边说话,一边手上不停,看着都是眼花缭乱,道:“如此复杂,就便消息传到,又如何解的出?” 顾敬亭道:“这个看着复杂,其实不难。折纸的手段,主要便是这么几种。军中的阴符我也见过一二,用的最多的,便是‘山卷中盖层收印,丙午子癸乾辰酉’。” 众人都是一头雾水,越听越是糊涂。阴符乃是密码,阴书便是以密码写就的密文。后一句“丙午子癸乾辰酉”,在座也是人人都懂,乃是二十四山之方位。 二十四山又称二十四山法,由来已久,汉代司南上已见使用。常言四面八方,八卦分四维、四隅。乾坤巽艮为四维,兑离震坎为四隅。四维分指西北、西南、东南、东北,四隅分指正西、正南、正东、正北。在此基础上,再作细分,成二十四方位。 唐杨筠松撰《青囊奥语》其弟子曾文迪作序。《青囊·序》曰:“先天罗经十二文,再用干与维。”八干四维加十二支,共二十四数,就是罗经二十四山。八干:甲、乙、丙、丁、庚、辛、壬、癸。四维:乾、坤、艮、巽。十二地支: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堪舆风水的罗盘之上,都是按此方位。 如此将周天分为二十四个方位,清晰明了。学武之人,教授方位,也都用此法。是以众人一听就懂,但前一句却是浑不可解。 顾敬亭道:“前面说的乃是折纸之法。向内折,纸张内凹,为‘谷’,向外折,纸张凸起,为‘山’。一面反复为‘卷’,交替谷折、山折为‘层’,此外又有‘中’‘盖’‘反’‘转’‘张’‘收’‘印’等等。‘山卷中盖层收印,丙午子癸乾辰酉’。前句首字乃是折法,后句对应角度方位。 折完,写上此字,再将折纸打开,文字便散作笔画。如此反复,直到内容写完。另取一纸,照笔画描摹,消去折痕。若有多张纸,先后顺序也有暗记,注明对应的解法口诀。” 众人都是点头,这法子听着就是复杂无比,居然还有人能直接破解出来,这一师一徒当真都非常人。 顾敬亭下手如飞,不多时,四张纸凑出一十五字,一一与众人看过。 林离方也是惊讶,道:“曦言,乞封蜀王,诏书、金印,献阶、成、和、凤。这吴曦要自立为王,对金国称臣,讨要封号,还要将阶、成、和、凤四州献上!” 阶州(今gs省武都东)、成州(今gs省成县)、和州、凤州(今sx省凤县东)乃是川陕屏障,这四地拱手相让,乃是开门揖盗,引狼入室之举。 盛云英眉头紧锁,道:“这密书可靠么?” 顾敬亭道:“书信杂在一堆军士家书之中,故意走的寻常驿送,想来不会有假。” 史嘲风摇头道:“我早说那吴曦有反骨,相信不得!” 林离方面露忧色,道:“韩大人当真是完全信错了此人。川中若叛,无异雪上加霜。金人岂那么好交道,必会令他出川,威胁京西、荆湖。被他肋上重重插上一刀,大宋岌岌可危。” 顾敬亭道:“如今韩大人对三线已完全丧失统御之能,不仅西线吴曦。初,韩大人拟用广帅薛叔似统帅淮西军兵,薛叔似不肯赴任。又命知枢密院事许及之守金陵,许及之也不出守。调任丘崈为江淮宣抚使,丘崈也辞不受命。皆因众人对其作为毫无信心。六月,七月,局势急转直下,宋军屡遭败绩,韩大人不思己过,而以出兵无功之名,罢免苏师旦和邓友龙,强启丘崈为两淮宣抚使。此举不但遭敌对者嘲讽,就连原本亲近他的一批人,也跟着心寒。” 虚明大师道:“那依顾兄,扭转时局,又有何高见?” 顾敬亭看看燕长安,燕长安沉声道:“眼下之计,当诛杀韩侂胄。” 众人都是大惊失色,江忘亭惊的站起身来,道:“燕大侠,这玩笑可开不得。” 燕长安摇头道:“不然。眼下韩大人把持朝政,任用奸佞,排除异己,不辨时局,指挥失当,众叛亲离,已成北伐最大阻力。若放之任之,必是倾覆之局。” 顾敬亭道:“杀韩侂胄,其利有三。其一,我朝历来不杀士大夫,臣子死于任上,便是忠良死节之臣,其遗志将为万民所仰。只要说韩大人死于金人之手,立能激昂百姓之志,堵塞群臣之嘴,坚定圣上北伐之念。北伐抗金之议便再不容颠覆,君臣百姓,上下一心,矢志不渝。 “其二,韩大人长袖善舞,庙堂之上,经营有方,但对军事多是纸上谈兵之见,偏又好固执己见。除掉韩大人,替换知兵善战之人,才能扭转乾坤。 “其三,眼下庙堂之上,主战派不亲,辛弃疾等宿老皆推辞不入朝辅佐,主和派更是视韩大人为眼中钉,处处针锋相对,庙堂之上,乱成一团。韩大人可说众叛亲离,积重难返。便是对韩大人自己,此番杀身成仁,日后定是千古忠良名臣。但若放之任之,以致北伐失利,难免声名狼藉,甚至遗臭万年。” 陈观泰不住摇头,好容易忍住未曾打断,耐心听完,急冲冲道:“荒谬,荒谬,危难之际,正该戮力同心,岂有自毁长城之理。” 林离方也道:“是人皆会犯错,韩大人光复之心,为北伐大业呕心沥血。若无其经营,何来今日北伐之举。纵有不明不察之过错,也应想法晓以利害,拨乱反正。眼下同仇敌忾之际,不去杀敌弱寇,反是倒行逆施,自断臂膀,岂不是叫亲者痛,仇者快。” 史嘲风与褚博怀对视一眼,史嘲风道:“顾兄之议惊世骇俗,我等须得好好想想。” 江忘亭皱眉道:“此议荒谬之极,听着都是罪过。我等万不可病急乱投医,好心办了坏事。” 顾敬亭道:“韩大人虽诸多弊端,但终有一颗恢复之心。若不是眼下大厦将倾,我等也不会有此下策。” 叹息一声,又道:“北伐大业,不容有失。若是适得其反,恢复不成,反断送大宋江山,山河破碎,亡国丧家,生灵涂炭,岂不遗恨千古。眼下为全大局,解万民之倒悬,说不得,只能借韩大人头颅一用。” 第八百四十二章 博弈玖 燕长安道:“吾意已决,当南下临安,与韩大人分说厉害。韩大人若肯听吾等之见,自然最好。但其若身在局中,执迷不悟,燕某也只有痛下杀手。” 众人都是不语,韩侂胄是什么人,权倾一时,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岂是容易说动。顾敬亭说的这些,庙堂之上,早被人翻来覆去说过,韩侂胄可曾自省听过?自己一干江湖人物,何德何能,竟想着能说服韩大人。 燕长安去临安,说服不过是场面上,多半就是刺杀之局。以他如今灌顶境的武功,十万禁军怕也护不住韩侂胄。 褚博怀道:“我与燕大侠说一事,《曹瞒传》有载。曹操帅兵伐袁术,兵马十余万,日费粮草浩大,诸郡又荒旱,接济不及。袁术军闭门不战,操军相拒月余,粮食将尽,致书于孙策,借得粮米十万斛,但仍不敷支散。管粮官任峻部下仓官王垕寻曹操问计,兵多粮少,当如之何。曹操说,可将大斛变小斛,权且救一时之急。王垕说,那如果兵士抱怨,又该如何?曹操说,你放心,吾自有对策。”微微摇头,道:“接下来的故事,大伙想都知道。” 林离方道:“士卒抱怨,曹操将过错全推在王垕身上,杀了王垕。” 顾敬亭道:“但曹操此计,既节省了粮食,又安抚了士卒,随后便是大破袁术。” 褚博怀道:“不然,三国鼎立,初以曹操最为势大,却为何不能一统三国?根源恰恰在此。此人只顾眼前之利,玩弄权术,颠倒黑白。响必应之与同声,道固从至于同类,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其治下亦多奸猾苟且之人,更丧天下民众之心,故不能成事。” 望向燕长安,道:“燕大侠你为泰山派洗冤昭雪,褚某人铭刻在心。需知纸包不住火,只要做了,总会被人知晓。燕大侠可切莫因一时冲动,坏了一世英名。” 顾敬亭道:“刘备以宽厚仁德待人,不过也是三分天下,蜀国更是最早颠覆亡国。其罪之一,也是顽固近乎于不智。长安初提此议,我也觉匪夷所思,但细想之下,却是上上妙计。这其中分寸,我只能说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褚博怀摇头道:“不然,夫勿以善小而不为,勿以恶小而为之。何也?有一必有二,有二就有三。人心如同染缸,一旦沾染了某种颜色,就再洗刷不掉。你今日可为善举行恶,日后就会为恶而恶。” 燕长安道:“多谢褚掌门好意,燕某自有分寸。那韩侂胄任人唯亲,为一己之名利,祸国殃民,可不是什么好人。燕某杀他,绝无半点愧疚之心。” 陈观泰沉声道:“此乃荒诞不经之谈,任你口舌雌黄,衡山派万万不能答应。” 燕长安道:“贵派得韩大人之助良多,但咱们江湖人,恩怨分明,不能因亲徇私,罔顾大局。” 陈观泰火爆脾气,登时恼了,道:“怎么,燕大侠,你是说老夫见利忘义,是非不分么!” 燕长安道:“燕某自无此意,但眼下形势利害,顾先生已经剖析入微。陈老前辈想也心知肚明,只是不肯相信而已。” 陈观泰道:“说什么剖析入微,分明都是臆测,无稽之谈,危言耸听,一派胡言!” 江忘亭道:“你等是否想过,此事若是泄露,两位不但弄巧成拙,更要背负千古骂名。” 顾敬亭摇头道:“下手之时,我等自会留下证据,咬定乃是金人所为。生米煮成熟饭,庙堂之上,君臣自会选择最有利的结果,根本不需我等劳心。况且此事顺理成章,天下百姓更无怀疑之理。” 陈观泰重重哼了一声,道:“好个侠义大侠,不厌山庄!阴险狡诈,颠倒黑白,卑鄙下流,嫁祸江东,这便是你大侠的手段么。”他也是怒极,说话越来越是大声。 燕长安道:“非常之时,当有非常之计。兵不厌诈,对敌用计,乃堂堂正正之事,何来卑鄙下流一说。燕某或许鲁莽,但绝非顽固不化,冥顽不灵之辈,一生行事,但求无愧于心。” 陈观泰冷笑道:“你说老夫顽固不化?” 燕长安道:“在下并无此意。” 两人对视,已有剑拔弩张之意。 虚明和史嘲风急忙相劝,都道:“事关重大,大伙切莫意气用事,还需仔细参详。” 盛云英在旁几是一言不发,一直是眉头深锁。 褚博怀长叹一声,道:“此事非同小可,切莫莽撞行事。” 一场密谈,就此不欢而散。 自后院回去客房,陈观泰余怒未消,江忘亭跟在身后。 路过达摩院,地藏殿前,正见柴霏雪、花轻语、沐云烟三人在院中闲坐。三人居然还泡了壶茶,桌上还有点心,听外面院中有练武之声。 正听花轻语道:“云大哥呢?” 沐云烟叹了口气,道:“还能干什么,练功去了呗。” 花轻语钦佩道:“云大哥好生用功。”撇撇嘴,瞧了眼外面,道:“这几个,都是疯了不成。” 沐云烟连连摇头,道:“什么啊,他是受刺激了。先是冒出个萧平安,如今又来了个沈放,都是些什么鬼!师兄便是这些日子,也天天只睡两个半时辰,睁眼就去练功。哎,这人都瘦了。” 花轻语也是咋舌,道:“这男人较起劲来可真吓人。” 柴霏雪道:“还不怪她师傅,居然说那小子‘很好’!” 花轻语道:“很好很了不起么?” 沐云烟无奈道:“我师傅不夸人的,你知道我师兄这么多年,才换了几句不错?” 花轻语道:“那你们平常练的还可以怎么说?” 柴霏雪和沐云烟异口同声道:“再来!” 三女笑成一团,陈观泰旁边走过,板着脸孔道:“女孩子家,不成体统。” 三女没一个怕他,一个个笑着起身施礼。 陈观泰也不理会,江忘亭倒是回了个笑脸。走出这方院子,门外,萧平安、沈放、宋源宝、秋白羽、德秀五人,果然正切磋武功。沈放仍虚弱无力,倚在一旁观看,其余四人则正比划着拆招。 见他们两人过来,都是停手,站到道旁,恭恭敬敬行礼问候。 陈观泰正不高兴,见萧平安便是一瞪眼,道:“不跟着你师傅师娘练功,跑这里来干什么!臭小子,整天不务正业,就知道跟这几个猴崽子厮混。”随手一伸,已抓住萧平安腰带,反手一摔。 萧平安吃了一惊,没明白师公怎会忽然对自己出手,也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躲闪。脑子还没转过来,人已飞在空中,屁股朝下,重重朝地上摔去。可他身手远比脑子要快,空中腰腹一挺,一拧,双足已稳稳站定。 正想给师公赔个不是,腰间一股暗力涌出,蹬蹬蹬,连退了三步,好容易拿桩站定。这才明白,陈观泰抓住自己腰间,一股暗劲已经透体而入。吓得也是一身冷汗,好在师公只是想摔自己一个跟头,若是有意加害,自己已受重伤。 愈发感叹灌顶境的高手神乎其技。躬身道:“徒孙有错,请师公责罚。” 陈观泰却也是微微一怔。他何等身份地位,便是真的心里有火,也不会对个徒孙发泄。只是路过此处,看萧平安与几人谈笑。想他与沈放联手,竟是斗力境上段巅峰的高手也战之不下。固然欣喜,却也恐他得意忘形,自高自大。伸手摔他一跤,叫他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谁知他一把抓过,萧平安空中竟能转过身来。也不敢真的伤了这个宝贝徒孙。索性打了道暗劲过去,叫他双足落地,立刻就要摔倒。接着萧平安连退几步,竟是稳稳站住,叫他也是大吃一惊。这孩子的武功练的,比他所想还要纯粹。 心中高兴,一张脸却是板的更严,道:“臭小子,居然还敢躲,跟我走,给师公洗脚倒酒去!” 看着陈观泰带着萧平安走远,宋源宝才吐了吐舌头,道:“陈老爷这是怎么了,哪里来的邪火,萧大哥也骂,谁还敢给他气受不成。” 沈放笑道:“人家喜欢萧大哥还来不及,哪里是生他的气。” 宋源宝道:“我猜也是,他教训徒孙也就罢了,干什么骂咱们几个是猴崽子。” 德秀正色道:“说的是你们,我跟萧兄弟又不熟。” 感谢几位老朋友的支持,背水,dongd,叉烧。几位看过死人经没有,推荐一下,个人觉得写的相当精彩,而且武侠跟谋略的结合,国之争战,是创新。 第八百四十三章 龙胡壹 陈观泰叫人在屋里摆了几个菜,都是青菜豆腐之属,酒倒真有两壶,叫萧平安也一旁坐了,屋内再无外人。 少林寺戒酒。不杀生、不偷盗、不邪淫、不妄语、不饮酒。乃是最原始的典籍《阿含》中佛陀所宣五戒。梁武帝亦有《断酒肉文》。唐初,李世民曾特许少林寺不戒酒肉,还有石碑留存。但随后仍是恢复如初。 在少林寺中饮酒,自有不敬之嫌。但送菜过来的小沙弥明明瞧的清楚,各个都当没看见。 萧平安一直以来,对这位师公都是害怕。平日在衡山遇到,都要远远躲开。今天竟然一个桌上吃饭,叫他也是如坐针毡。 陈观泰今日情绪不佳,连喝了几杯。见萧平安屁股沾个凳边,坐个笔直,筷子也不敢动,忍不住好笑,道:“臭小子,怕什么,师公吃了你不成!” 萧平安就怕他跟自己说话,忙道:“不敢不敢。” 陈观泰瞪眼道:“什么不敢,我不敢吃你么!” 萧平安更慌,脱口而出道:“不是,不是,是,是,是徒孙不好吃。” 陈观泰哈哈大笑,道:“说你小子胆小吧,邱步云那样的高手,你也敢去打。说你胆子大吧,我呸,你瞧你个夯货。见人不敢说话,在山上也没个师兄样子,见个小姑娘,就只会脸红。你奶奶的,你个臭小子哪里像我当年!” 萧平安这才笃定师公并未生气,总算放下心来,小心翼翼道:“徒孙如何能跟师公相比。” 陈观泰翻眼看他,道:“你很了解师公么,你知道个屁。” 萧平安面露景仰之意,道:“师傅师娘都说,师公天赋异禀,天下无双,以一己之力,重振我衡山派。”见师公面前酒杯空了,拿起酒壶,给他满上。 陈观泰看着他给自己斟酒,面露意兴索然之色,待萧平安放下酒壶,仍是兀自出神,好半天功夫,方道:“呵呵,天赋异禀,天下无双。就算说的是练武,如今天下,也就那燕长安当的了这四字。” 萧平安奇道:“燕大侠比师公还要厉害?” 陈观泰道:“说你蠢就是蠢,这还要问,老夫八十多岁才灌顶,他才多大,这中间可差的大了。” 萧平安低头道:“褚掌门说,师公是因为操心衡山派的事情太多,练武才耽搁了。” 陈观泰摇头道:“这些都不过自欺欺人,你有旁骛,人家就没有么。人这一辈子,路都是自己选的。能不能走到,全在自己。什么形势,时间,阻碍,都是狗屁。” 萧平安虽不敢接口,却也觉师公说的有些道理。听说燕长安自出江湖,便是个惹是生非的主,什么事麻烦他就偏要去管。 陈观泰道:“非常之人,当有非常之志。燕长安自是武学奇才,一出江湖便是震惊千里。但他能有如今成就,仍是叫人吃惊。”望望萧平安,道:“他十年自斗力境上段直入灌顶,听说是因为你那义弟?” 萧平安点点头,道:“徒孙听说过一些,燕大侠自觉害的义弟家破人亡,又连累义弟身受寒毒之苦。他闭关数年,强融‘大龙行天决’与‘焚冰诀’两门奇功,就是为的身入灌顶境,为我兄弟治病。” 陈观泰默然片刻,道:“至情至性之人,天道有嘉。”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萧平安又倒上一杯。 陈观泰连饮两杯,忽然问道:“你师傅可对你说过,我衡山派过去的事?” 萧平安道:“说过一些。” 陈观泰道:“说来听听。” 萧平安想了一想,道:“师傅说,我衡山派之前,也是遭遇挫折。八十年前那场劫难,因为我派乃是发起之人,不遗余力,损失也是惨重。派中寥落,一度只剩十余名弟子。” 陈观泰面露积郁之色,接口道:“十七个,是十七个。我跟老祖还有家父前去少林,衡山派还是千余人的大派,等我回到衡山,连我在内,已经只剩二百一十三人。又过十来年,每况愈下,终于只剩十七个。” 萧平安知师公伤怀往事,愈发不敢接口。 陈观泰道:“你可知这天下盟明明如同镜花水月,可为何大伙还都是赞成?” 萧平安连连摇头,他和沈放等人聊天,也都觉得这个“天下盟”各派毫无诚意。 陈观泰道:“只因老一辈全都知道,这武林一旦纷乱起来,是何等一般惨状。八十年前,泰山派蒙冤不假,但如他一般,甚至更加倒霉的,也是大有人在。天下武林会盟,要去燕京斩首金国皇帝。结果中了埋伏,彼此各自猜疑,撤退之时,便已经人心惶惶。未等离开燕京,便开始内斗。金人趁机在中间挑拨离间,收买拉拢。 “江湖一直乱了三十余年,北派武林几乎全军覆没,少林、恒山、华山几家,全都闭门不出。天下武林,关系错综复杂。今天你杀了我外甥,今日我宰了你徒弟,内斗不止,仇恨越发不可收拾。 “直到后来金人野心越来越大,妄图将江南武林一并消灭,扶植了魔教出来。武林同道,这才同仇敌忾,摒弃前嫌。魔教覆灭之后,痛定思痛,武林才得安稳。这四十年,才有如今之兴旺。吃过了分崩离析的苦,那姜子君一提会盟,谁敢反对。掀起武林祸乱的罪名,是谁也承担不起。” 萧平安这才明白其中关键,各大门派愿不愿意是一回事,相不相信是一回事。敢不敢反对,冒天下之大不韪,成众矢之的,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陈观泰又道:“你不知道,衡山派过去之艰难。你师公我一直到五十余岁,如履薄冰,日日都是提心吊胆。我派掌门师祖战死,后任掌门未等回山,跟着仙去,回到衡山,家父已经是衡山掌门。我派因是挑头之人,中间明请暗压带胁迫的事情也干了不少。见我派衰落,来要说法找麻烦的越来越多,哪个月不死几个师叔师伯。渐渐师叔师伯都要死没了,身边的师兄师弟也跟着死。不知道哪里出来这么多仇家,还有受不了自己跑掉的。我二十岁那年,终于剩到上下十七人。再加官府盘剥,险些连宗门基业也失去了。” 面露寂寥之色,过了良久又道:“家父整日忙着应酬经营,哪里还有时间练功。他自嘲乃是衡山派历任武功最低的掌门,泰山派如今受过的冷眼,我衡山派一样不缺,全都经历过。” 萧平安想到褚博怀师徒,心中不由也是一阵辛酸。 陈观泰道:“我习武甚早,起初确是一帆风顺,七八岁就已练气有成,能与成年人交手。师祖都说,我乃衡山派百年不见的奇才,是以家父去少林也带着我。我自己也觉得,日后什么灌顶身知,都不在话下,甚至想做天下第一高手。”嘿嘿一笑,道:“臭小子,你也这般想过是不是。” 萧平安吓的连连摆手,道:“没有没有,我不成的。” 陈观泰瞪他一眼,道:“凭什么你就不能,那孙弘毅都说你日后能是天下第一,我衡山派的弟子,凭什么不能出个天下第一!” 萧平安不敢回话,心中却道,师公你都做不了天下第一,我更加不成,再说,做天下第一有什么好,树大招风。我听说寄幽怀老爷子在燕京,都有人敢去找他,想要一举成名。 陈观泰自然不知他心里想些什么,又道:“等再回来衡山,一切却是大变模样。内忧外患,家父也没时间管我练武。你自己练武也该知道,咱们练武的,哪个不能吃。以前我是山珍海味吃到想吐,后面连想寻块肉解馋都难。你别笑,衡山上有的是野兽鸟雀,抓到能吃么?先要换钱啊,山上的柴米油盐,外面的应酬往来,那全都是钱。家父一件袍子,也是从开春穿到来年。这日子越来越难,慢慢连饭也吃不饱。即便如此,我二十六岁,也打通了八道经络,距离斗力境中段已只一步之遥。可这个关口,却是遭遇瓶颈。” 萧平安惊讶道:“中段真有瓶颈么?”知道不妥,急急住嘴。 陈观泰斜了他一眼,忽然想将这小子赶了出去,道:“你给我闭嘴,不叫你说话不要说。” 萧平安连连点头。 陈观泰接道:“这练武之事,越是着急,越是事倍功半。加之衡山派越来越是惨淡,我终于忍不住离山出门。”叹息一声,道:“其实我就是不辞而别,家父日益衰老,派中又是无人,我也受够了那些杂事,对振兴衡山派已是毫无信心。” 萧平安心下也是难过,师公如此对自己直抒胸臆,叫他又是惶恐,又是感动。想到衡山派辛苦崛起的难处,也是感同身受。 他入衡山派之时,衡山派已是复苏。但师傅师娘都是经历过艰苦时日,也时常对他说起。但今日师公所说,很多师傅师娘也未提及。而他自己年少更没少吃穷困的苦头。 第八百四十四章 龙胡贰 陈观泰接道:“行走江湖,才知江湖之大,奇人辈出,我纵是不笨,却也不是那种经天纬地之才。”自嘲一笑,道:“我在江湖混迹了年半,不但武功没有长进,反而心境也有消磨。对振兴衡山派之事,越觉有心无力。” 萧平安心道,原来师公和我一样,也有想不明白颓丧的时候。 陈观泰道:“那年我路过福建,便去武夷山游玩。道上遇到几个读书人,吵闹着说要去访贤。我心情不佳,看谁都不顺眼,听说访贤,更是不高兴。这一年多来,什么学富五车的能人贤者,道德之士,我也见了不少,尽是欺名盗世,哗众取宠之徒。我便跟了上去,想看看究竟何人,若是一般的诳时惑众,不妨寻寻他的晦气,叫他吃些苦头。” 萧平安心想,师爷脾气好大,听夸人也会生气。 陈观泰道:“跟到山脚下一个村落,一户人家,屋子不大,题‘紫阳楼’三字,门前竟有十余人等着拜见。我自是不理,直入户中。却见院中两人坐而论道,一个四十余岁的读书人,看着倒是斯斯文文,文质彬彬,对面一个孩童,不过十二三岁年纪,披麻戴孝。听了片刻,我却是吃惊。原本以为,乃是那童子求教,谁知听了半天,竟是那童子在给那中年人讲经。再一看,果然是那童子坐在主位之上,讲的还是什么《孝经》。我更是嗤之以鼻,决心给他点颜色看看。” 萧平安奇道:“师公为何不高兴,你不是常跟我们说能者为师,年纪小,本事大的人也是有的。” 陈观泰道:“你别插嘴。你当我没道理么。我大宋什么都缺,就是不缺神童。自唐开科举,便有‘童子科’,凡十岁以下能通一经及《孝经》、《论语》者均可应试。到了我朝年纪放宽到十五岁,能通经及作诗赋者均可应试。朝廷以为,神童乃是国运当兴之兆,大肆鼓励。开封段佑之,十一岁会背四经,真宗赐予‘童子出身’;睦州邵焕,十二岁会做诗赋,真宗直接给了个‘秘书省正字’的官;南康军重轲,六岁能背易经,通易经占卦;楚州徐世长、徐世昌兄弟能记五经、三经;都被授予‘童子出身’。 “此风愈演愈烈,各地争着培养神童。家里生了男孩,不待一岁,便要以葱系竹竿上,就窗内钻出窗外,谓之开聪明。以彩线系蒜,悬于心胸之间,谓之能计算。尤其是江西饶州,把孩子挂在树上,逼他们背书。仅朱氏一族,短短十余年,便出了朱天锡、朱天申、朱君踄、朱君陞、朱虎臣等等一批神童。这些里面,有几个真正有本事的,全靠的死记硬背而已。这些孩子,几乎全是用不了多久,便泯然众人。真宗时,有个福建蔡伯希,三岁能背诗百首,擢拔‘秘书省正字’,做太子伴读,活了八十三岁,当了八十年官,却是碌碌无为。江西金溪有个方仲永,更是成为笑谈。” 萧平安忍不住插口道:“聪明人还是有的,我义弟脑子就好使,小时候也会作诗。” 陈观泰横他一眼,道:“他会个屁!再打岔瞧我不大耳刮子扇你。” 萧平安连忙闭嘴。 陈观泰道:“真聪明的人自然是有的,与蔡伯希同时的,一个晏殊,一个杨亿,都是有真才实学的。呸,我跟你说这些作甚。我听他们说的什么《孝经》,讲的什么我也没耐烦听。你小子什么眼神,以为师公听不懂是不是!” 萧平安连忙摆手,道:“不是,不是。徒孙不敢。” 陈观泰道:“我上去就是一脚,先将那中年人踢开,骂道,小小年纪,乳臭未干,也学人开堂说课,传道受业,如此狂妄自大,谁给你的胆子。那中年人看我凶神恶煞,又带着宝剑,立刻逃之夭夭。那孩童却是神色不变,道,吾等平等悟道,切磋而已,谈何说教。我道,好个能言善辩,巧舌如簧,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我来了多时,早看的清楚,你何德何能,竟敢以贤者自居。那孩童道,此乃外人传讹,小子固有圣贤之志,然并非今朝。我听了,竟是吓了一跳。这孩子忒也胆大,张口竟是要做圣贤,今日我不把你打出屎来,你都不知道肾虚两个字怎么写。” 萧平安暗笑,道:“他小孩子不懂事,师公何必跟他一般见识。” 陈观泰道:“十二三岁还算小么!不过我也是讲道理的人。我便道,我也不欺负你,我考你三道题,你答出来,便算你还有些本事。若是答不出来,今日少不得一顿好打。” 陈观泰道:“我见他生具异象,右眼角竟长有七颗黑痣,排列如北斗。又想起以前有个万顷,号称神童,说会作诗,谁知见了官家,半个屁也放不出来。我便叫他以自己脸上的黑痣为题,作诗一首。谁知他想也不想,立刻作了一首出来。我虽是不懂什么诗赋,听着也不是凡品。” 萧平安听师公讲起故事绘声绘色,渐渐也不怕了,傻呵呵张着大嘴听的开心。 陈观泰皱眉道:“他作的什么诗你怎么不问?” 萧平安道:“师公你叫我不要乱说话。” 陈观泰道:“我给你讲故事,你一点反应没有,这故事怎么讲的下去?” 萧平安心道,倒真是这个理,我脑子不聪明,多说多错,师公叫怎么问我就怎么问好了,道:“那师公他作了首什么诗?” 陈观泰一翻白眼,道:“这么多年,我怎么记得!”自己也忍不住哈哈大笑,笑过之后又道:“我见他果然才思敏捷,倒去了小觑之心。心道,寻常题目,怕是难不住他。便道,常言道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今天我要水往高出流,你能不能办到?臭小子,你又想说什么,觉得师公这个题目太不讲道理是不是。” 萧平安摸摸脑袋,道:“这个我会,用水车啊,我见过。” 陈观泰默然片刻,随即还是生气道:“臭小子又来捣乱,荒山野岭的,哪里去给你找水车!不给你卖关子,量你个傻小子也想不出来。他听了,转身就屋,给我拿了包茶出来。当着我的面点茶,加水之时,叫我来看。你猜怎么着?那茶碗里的茶水竟然带着茶沫向上流进了壶嘴里!来,傻小子,你猜猜这是怎么回事?” 萧平安奇道:“难道他会法术?” 陈观泰这才觉得逗这个傻徒孙有些有趣,笑道:“不对,不对。” 萧平安又猜道:“莫非他也是武林高手?” 陈观泰道:“越说越离谱,他十几岁大,能有什么功夫!” 萧平安忽然眼前一亮,道:“我知道了。” 陈观泰不信他能猜到,道:“你知道什么?” 萧平安道:“师公你老人家眼花,看错了。” 陈观泰又是好气又是好笑,道:“说你蠢,真是蠢的可以。我老了眼才花,那是我年轻时候。” 摇头道:“我也不解,只道他壶里有什么机关。他说,还可以一试。又取了个杯子,倒酒进去,晃荡几下。你猜又怎么着,那杯壁上真的有酒渍倒流上去。我惊讶莫名,问他是怎么回事。他却说他也不知。我很不高兴,疑心他是敷衍于我。谁知他对我说,他是真的不知。我当即就想发作,但又一想,人家能演给我看,岂能不明白,莫非是看我姿态强横,有意不说。便道,先前是我鲁莽了,还请小先生赐教。 “谁知他还是摇头,道,我确是不明这其中奥妙,只知其表,未知其理。似是看我失望之意,又道,尊驾何必叹息,眼下不懂,未来终究会懂,便是我不行,还有子孙,终究有人能明白其中奥秘。君不闻锲而不舍,金石可镂乎。我道,道无止境,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他哈哈大笑,道,怕什么真理无穷,进一寸有一寸的欢喜。” 陈观泰其实酒量寻常,连饮几杯,面色已经有些发红。老人总爱回忆过去,他此际想起年少之时,一半说给萧平安听,一半也是回味往昔。 看屋内灯烛照着两个人影在墙上晃动,略略有些分神,片刻才又道:“我听他说话老气横秋,虽然心里觉得有些道理,却是不肯放下面子。便道,任你巧舌如簧,也是个不谙世事的毛头小子,书本上读了几句话,就拿出来招摇撞骗。我高低要打你一顿,这第三题便是,我明日午间再来,凭你使什么法子,看能躲我一通毒打。” 萧平安心道,是嘛,蛮不讲理,这才是我师公。 此番他未露痕迹,一脸认真,陈观泰自然想不到他腹诽师公,接道:“谁知他道,既然你想打我,直接打了便是,打完我还要看书。我登时火了,倒,你道我打不死你么。他却道,看君也不是穷凶极恶之人,不过是遇到难解之事,迁怒而已。打我一顿,你消了气,我也得了便宜,何乐不为。我也是惊讶,道,你何以知我遇到难心之事,打你你又有什么便宜? “他道,听君说话,知君必有傲骨。骄傲之人,也有非常之能。想是以往一路顺风顺水,少有挫折。眼下却是形容委顿,边幅不修,自是遇到难心之事。至于我么,呵呵,不想搬家到此间,偶与人论道,引得乡里惊讶。每日许多人来,多半都是瞧个新鲜热闹,把我当猴子一般看。更少有真才实学者,着实是浪费我的时间。可偏偏这些人乐而不疲,越来越多,又不好得罪。惹的家里伯父也不胜其烦,日日出去躲避。今日挨你一顿打,正好寻个由头,闭门谢客。 第八百四十五章 龙胡叁 “我见他如此聪慧,但还想试他一试。便道,你怎知我不是穷凶极恶之人,实话告诉你,我乃是飞天的大盗,手下的人命不知道多少条。 “他却是笑道,君莫要吓我。你若是穷凶极恶之人,方才岂会虚心求教。今日相遇,也是缘分,快打,快打。又道,莫要打脸,最好寻手足肉厚处,留些青紫瘀伤,才好交待。我点点头,伸手就点了他‘中脘’‘承筋’‘内关’三处穴道。” 萧平安终于忍不住发笑,自己这个师公当真有趣。人体诸般穴道,有些杀伤不强,却能叫人痛不欲生。中脘穴、人中穴、承山穴、承筋穴、环跳穴、涌泉穴、合谷穴、手上廉、风池穴、风府穴、少海穴,内关穴等得,皆在此列。师公点这三处穴道,更是其中翘楚。 果然陈观泰也面露得意之色,道:“你猜那小子怎么样?” 萧平安心道,如此人物,能叫师公记忆犹新,定是不凡。道:“想是他撑了多久也未曾求饶?” 陈观泰哈哈大笑道:“狗屁,他一息也没撑住,滚地大嚎,尊客快解了开,这个苦,委实不是人受的。” 自顾笑了半天,得意之极,半天才道:“我伸手给他解了,他已是涕泗齐流。疼痛稍缓,又道,你这本事当真不小,不如教了我吧。我笑而不语,在他家里住了几日。才知他父亲新亡,如今寄宿在亡父一位好友家。那人也是饱学名士,我住了几天,与他们交谈,着实是受益匪浅。他年纪虽小,道理却比我懂的多。有些话我虽未明言,他却能一眼看破我心中症结。渐渐我也明白一个道理。”看看萧平安,道:“你知道是什么?” 萧平安道:“是有志者事竟成么?” 陈观泰微微一怔,随即呵呵一笑,道:“你师傅师娘跟你说的是不是,对,年轻那会,这句话我常挂在嘴上。那人虽小,却有成圣成贤之志,朝夕苦读,矢志不渝。我也愈发觉得,人生在世,不能庸碌一生,该当有大志向。只要意志坚定,怕什么坎坷艰难,每日进上一步,终有水到渠成之日。” 萧平安听的有趣,问道:“那师公教了他功夫么?”仔细回想,衡山派好像也没有脸上有这么多痣的人。 陈观泰笑道:“我何德何能,能做他的师傅。你还不知他是何人么?对了,你这脑瓜,也想不明白。他就是朱元晦啊。” 萧平安苦思冥想,终究想不起来,道:“不知是哪派的长老。” 陈观泰默然无语,好半天才道:“你滚回山里,也给我多读点书,不要出去给我丢人!朱元晦啊,朱熹!” 萧平安这才明白,朱熹声望,甚至还在韩侂胄之上,只是他实在不通文墨,说朱熹知道,说朱元晦却是两眼一抹黑。 陈观泰也有自得之意,道:“想不到吧,我居然点过朱熹的穴道,你说师公厉害不厉害。”又道:“我回山不久,就过了斗力境中段。随后潜心练武,五年后,又接掌门之任,一步一步,走到如今。正如他说的一般,只需每日进步,锲而不舍,就便缓慢,也必到达。我身入灌顶,虽比当年志气晚了一倍时间,但终于还是达成。”微微一顿,看向萧平安,道:“你可知灌顶境意味着什么?” 萧平安道:“十二经大成,并将周身所学融会贯通。” 陈观泰哑然失笑,道:“我不是说的这个,能入灌顶境,说明你门派的功夫乃是一流。能入灌顶境,若要杀人,那是防不胜防。一个门派有位灌顶境的高手,官府同道,人人要敬你三分。一门一派,若长期没有灌顶境高手,必是没落之兆。” 伸手在萧平安肩上拍了拍,道:“回山之后,给我好好用功。过几年,我将仙霞劲后面的功法也传你。老夫还能顶上几年,日后衡山派的造化,就要看你了。” 衡山派仙霞劲乃是玄门正宗的内功心法,但也只到第五层身知境,如今萧平安还在斗力境中段,后面的灌顶与身知功法还未见过。听师公如此说,只觉惶恐,连忙道:“我笨的很,学不会的,还是教师傅师娘他们吧。” 陈观泰面色微微一沉,酒杯举在嘴边,半晌也未饮,慢慢放下,道:“你是大智若愚,寻常事却看不明白。你这几位师伯师叔,多半已经定型。忘亭武功困在斗力境上段多年,连巅峰也触摸不到,眼下心思都在宗门经营之上,未来进展几乎止步于此。章台资质上佳,但心胸不够开阔。雾阁与长殿两个,与世无争,缺了一股锐气。秉轩旁骛太多,什么都想学一学,博而不精。最可惜的是你师傅师娘,天赋本是最好。哎,我衡山派眼下看着蒸蒸日上,其实派中终究没什么人才。” 陈观泰触动心事,连对几个徒儿的看法,也一股脑对萧平安说了。萧平安未想太多,对师傅师娘关心,忍不住问道:“我师傅师娘又怎么了?” 陈观泰摇头道:“还能怎样,两人年纪轻轻死了儿子,就此一蹶不振。若不是收了你这么个徒弟,这两个郁郁寡欢,还不知要做出什么傻事来。” 萧平安沉默不语,良久终于下定决心,道:“师公,我有件事,不敢跟师傅师娘讲,跟你说看成不成。” 陈观泰笑道:“臭小子,你师娘当你亲生的一般,还什么事不敢说,莫非是要老夫给你做媒?” 萧平安摇头道:“不是。”将自己查到的邵州城鸳鸯楼之事,一五一十说了。 陈观泰听他开了个头,便是一脸愕然。听萧平安说完,他不知不觉,身子已经远离椅背,双手紧紧撑在椅圈之上。 萧平安说完,自己也觉心跳加快,低头不敢去看师公。 屋内一片死寂,静的似能听到两人心跳之声。 桌上烛火忽然“啪”的一声,爆起一团火花。陈观泰猛地回过神来,道:“此事还有何人知道?你还跟谁说过?”他说话竟是已经有些语无伦次。 萧平安也知事关重大,连忙摇头,道:“没,没,就我一个知道。” 陈观泰松了口气,面露倦容,挥手道:“好,你先去罢,叫我好好想想。” 萧平安起身施礼,转身正要开门。背后微风拂动,一掌已经打在自己后心。一股摧枯拉朽的澎湃之力,瞬间涌入体内,他人如离弦之箭,“砰”的一声,生生在门上撞出一个洞来。 人腾云驾雾一般,飞砸入院中。落地“嘭”然声响,地下青砖应声而碎,人接着弹起,又飞出丈余,地上又撞一记,尘土飞溅。去势不减,直到他撞到墙上。 屋内烛影一晃,这才熄灭。陈观泰颤巍巍站在屋中,双手不住发抖。 院中房门声响,数人抢出门外。陆秉轩和卫雾阁当先,秦晋和钟元奎、易中杰紧随其后。 众人诧异目光之中,萧平安竟是翻起身来,一跃上了房顶。 陆秉轩等人尚未明白是怎么回事,还道有人来袭,萧平安追了出去。刚想叫萧平安回来,却听门里陈观泰沉声道:“萧平安忤逆,传令……”顿了一顿,似用尽了浑身的力气,道:“格杀勿论。” 萧登楼与洛思琴闻声赶到,正听到陈观泰之言。所有人都是惊的目瞪口呆。 陈观泰道:“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追!” 众人不敢再问,彼此面面相觑。陆秉轩一拉萧登楼,道:“咱们追。” 陈观泰整个人都在阴影之中,返身关上房门,也不管那门已经散开,并遮掩不住什么。然后这个青松巨岩一般的老人忽然步履蹒跚,脚步似有千斤之重,走到桌前,双足竟是一软,整个人瘫坐到椅上,面上已是老泪纵横。 萧平安又惊又惧,又是后悔又是伤心。万想不到,自己说出秘密,师公想的竟是杀自己灭口。自己还是低估了此事的严重,心中又是委屈。若是师公叫自己封口如瓶,自己难道……一念既起,忽然发现,事关师傅师娘,自己决计无法将此事烂在心里。 此际天色已黑,正是晚饭时候,僧众有人还在晚课。萧平安发足飞奔,偶有僧人看见,认得是他,虽是惊讶,也未阻拦。 他直奔后院,过了千佛殿,再一纵身,飞过院墙,已在后山。 山风猎猎,他心乱如麻,在林中飞跃。 陈观泰出手偷袭,他如何能够想到,自是连半点防备也无。陈观泰双掌触体,劲力排山倒海。他体内“明神诀”立起感应,以往需要他主动运功,才会发动的“明神诀”,此际竟是自主激发护体。一股无形真气,锁住心肺要害,保他一口气不散。 眼下便连他自己也不明白,自己何以中了师公一掌,竟能不死,而且还能起身跑的飞快。 他脑中只有一个念头,我不能死,我不能死。 山风呼啸,似野兽呜咽之声。他也不辨方向,直朝林子密的地方去。林中积雪过膝,所过之处,雪花飞溅。 他脑中万般思绪乱成一团,竟连自己想些什么也不知道。 突然脚下空空荡荡,如同双脚不翼而飞,上半截身子还在朝前奔驰。那股虚无之感又自腰间漫延而上。所过之处,仿佛自己化为飞灰,烟消云散。瞬间到了头顶,一丝茫然惊恐闪过,人已重重跌倒在地。 第八百四十六章 龙胡肆 多了位大款朋友啊,saldin,多谢。今天忽然一下子多了许多推荐票,还有朋友说是看了知乎。我搜了下才知道,原来是有朋友发了个帖子,问我为什么会仆街。不知道是哪位朋友发的,也算帮我推书了,流浪的蛤蟆大佬还给了推荐,非常感谢。 不管是批评或是其他,都是对我的支持。我是看网文的,好多作品也是通宵的看,看到四点五点。很多作者优秀的地方值得我去学习。 是顽固也好,不懂迎合也罢。我始终觉得,做自己就好。我写作,是因为我有一个武侠梦,我想写这样一个江湖。 读者不多,只是我写的不够好。 小说的前十万字是十多年前写完的,中间一些部分,写的也粗糙。错字缺漏都很多,待到完本,我会重头修正。 再一次感谢支持我的人。 他躺倒在地,眼前一片漆黑,点丝亮光也无,脑子异常清醒,身子却如同沉入了万丈深渊,空荡荡,再无一丝知觉。这情形便与他先前真气充塞,变作石头人那时,一般无二。 萧平安又惊又恐,那种灵魂与肉体一分为二,如同鬼压床一般,躯壳半分不听使唤的恐惧,实是生不如死。 似是过了许多时候,却又似乎转瞬之间。“咯吱咯吱”,雪地里脚步声响,两人走近。一人说话,正是师兄钟元奎声音,道:“在这里了,大师兄。” 萧平安心头一惊,是大师兄秦晋到了,这下完了,大师兄一直看自己不顺眼,定要拿自己回去。 然后悉悉索索声音,秦晋似蹲下身来,在他身上探查,但他自己一点感觉也没有,就听秦晋道:“还有心跳,萧师弟,萧师弟。” 萧平安想大声呼喊,跟师兄说出自己委屈,更想大声求饶。他似乎也能感觉到自己的舌头,却像看着挂在墙上的一副画,可望而不可即。任他如何努力,没有一点的回响。 秦晋道:“身子冰凉,瞳孔都已扩散,气也没了,只有心还在跳。萧师弟怕是不行了。” 钟元奎犹豫道:“大师兄……” 秦晋截口道:“师公说的话,咱们莫要多问,更莫要多想。” 钟元奎低声道:“是,那咱们带他回去。” 秦晋却是急道:“不,你去叫三师叔来。” 脚步声响,似是钟元奎听话去了。积雪声响,似是秦晋在自己身边坐了下来,却不说话。 过了片刻,两人急速奔近,一人急道:“平安,平安,你没事么?”正是师娘声音。 萧平安一瞬之间好想哭,可是自己的眼睛在哪里,为何鼻子也不见酸楚。 就听萧登楼道:“你们两个先回去。” 秦晋和钟元奎答应一声,急步去了。 又好半天,听洛思琴道:“怎么样,究竟怎么样,还有救么?” 萧登楼道:“不行,我真气入体,他毫无反应,看着是不成了。呼吸也没有,可为何心跳还如此有力。” 萧平安心下惶恐,没有呼吸岂不就是没气了,先前秦师兄也说自己没气了,人没气不就死了么? 洛思琴道:“咱们去求德仁大师。” 萧登楼道:“不行。虽不知师傅何以发怒,此际回去,绝无幸理。” 洛思琴道:“咱们去求师傅。” 萧登楼道:“师傅什么样的人,你还不知道么?” 洛思琴道:“那怎么办?” 萧登楼道:“咱们去洛阳。” 洛思琴道:“对啊,我怎么忘了,关先生在洛阳啊!” 萧平安奇怪,关先生又是何人?就听萧登楼道:“人命关天不由我关濒湖,此人喜怒无常,哎,也不知他肯不肯相帮。” 洛思琴道:“咱们恭谨些求便是。” 萧登楼道:“咱们快走。” 洛思琴道:“我先把披肩给平安围上。” 萧平安陡然心里一酸,心中道,我不冷,师娘,你顾着自己。 随后良久无语,然后自己好像动了,他感觉不到颠簸,也没有摇晃,但听见脚步踩在雪上的声音,“咯吱咯吱”,一直在他下方漫延。 “咯吱咯吱”,就这样走啊走,不知道走了多远。应该是师傅抱着自己,因为听到师娘的呼吸声在旁边。可师傅师娘为什么不说话,我还没死,我是冤枉的,我没有背叛衡山派啊。 路不知道有多远,为什么还没有到头。师傅师娘要带自己到哪里去?他们不会以为自己死了,要寻个地方掩埋?我没死啊,我还活着。 他如今五感,只有听觉还在,而且变的更加敏锐。北风呜呜,越来越烈。自己应该已经离了山林,风声好像嚎哭,时起时歇,时断时续,眼下应该是在山谷之中。 忽听声后有急促脚步声,脚步在雪地之中,并不落实,点地即起,转眼已经迫近。 听师娘洛思琴冷冷声音道:“二师兄,你要做什么?” 萧平安虽毫无感觉,还是觉得一惊,衡山派中,他最怕的,反不是师公陈观泰,甚至也不是掌门师伯江忘亭,而是这个二师伯奚章台。二师伯早年对师母有意,输给师傅,自此就心有睚眦。有爱屋及乌,就有殃及池鱼,在衡山遇到,向来不给他好脸色。 就听奚章台道:“你们这是去哪里,师傅传下谕令,先带这小子回去。” 萧登楼道:“平安伤的极重,我等先带他寻个医治。安稳下来,再见师公。” 奚章台道:“少林自有疗伤圣药,药王院德仁大师更是杏林高手。” 洛思琴似有意动,道:“德仁大师肯出手么?” 奚章台道:“咱们去求,定是肯的。” 萧登楼道:“我衡山派的事,还是不要麻烦少林高僧了。” 洛思琴也忽然明白过来,道:“是。” 奚章台道:“师傅说格杀勿论,你们没有听到么。” 洛思琴急道:“师傅他老人家定是误会了,平安不是没良心的孩子。等他气消了,我们两个去给师傅赔罪,任他责罚。” 奚章台声音发颤,道:“为了这个孩子,你们真的要背叛衡山派么?” 萧登楼道:“我们何尝要背叛衡山派?” 奚章台道:“不听师傅号令,岂不就是反叛。” 萧登楼道:“这其中定有误会,平安什么样的性子,你不知道么。” 奚章台道:“这孩子来路本就不明,一身所学,更是诡异。你们不知道江湖中给他起了个什么绰号,笑里藏刀衡山客,惨无人道萧平安!这是个好人么。” 洛思琴道:“这些都是误会,平安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嘴笨了些,不会说话,让人误会。其实他心地极是善良,旁人有难,他都感同身受,就算胆小,也忍不住要相帮。当年对我二人不忍下毒,又替那人求情。就算知道被紫阳陷害,还是不忘人家的救命之恩。遇到大火,不顾自己安危也要救人。被人冤枉了,也不会辩解。自己平日舍不得吃,舍不得用,每次下山,却总想着给我们俩带些东西。平安是个好孩子,他不会做坏事的。” 萧平安心中好想哭,可自己的眼泪在哪里?它不是该如大江大河么。师娘的声音带着抽泣,她是哭了吗。师傅师娘啊,把我带回去吧。我反正是要死了,不要连累了你们。你们心里有我,信我,这就够了。 奚章台道:“你连师傅的话也不信么?” 萧登楼道:“我信师傅,也信平安。这其中定有误会,先想法子给平安治伤,等师傅气消了,咱们再去拜见分说。” 奚章台道:“师弟,你要三思!” 洛思琴颤声道:“二师兄,你真不肯给这孩子一条生路么?”锵啷一声,宝剑出鞘,剑刃破空之声。 有人飞身跃起,衣袂飘风之声,夹着奚章台的惊怒之意,道:“师妹,你竟然与我动手!” 洛思琴道:“得罪了!”“嗖嗖嗖”剑风却是一剑快过一剑。 奚章台长叹一声,道:“罢了,罢了,你等好自为之。” 听脚步声响,二师伯转身去的远了。好半天功夫,就听萧登楼道:“算了,事已至此,先去洛阳。” “咯吱咯吱”,两双脚踩在雪地之上,踏着心碎一般的声响。萧平安心中泪流成河,师傅师娘也是师公一手带大,亲逾骨肉家人。如今为了自己,竟然不惜违拗师公之言,更与同门翻脸。 此际萧平安心中,悔恨胜过了一切。我好后悔,我为什么一定要说出来。事情过去了这么多年,师傅师娘好容易走出来,我为什么还要去揭疮疤。义弟啊,你在哪里。我好后悔没有把这事对你说,你一定会给我出个好主意,叫我不会身陷如今的境地。 嵩山到洛阳,不远不近,八九十余里。雪地难行,以萧登楼和洛思琴的脚力,也要走上大半日。离了嵩山,只听旷野中北风呼啸。 不知道走了多少时候,忽听有激斗之声。随即就听洛思琴惊讶道:“天台剑派的人,哥舒天!” 萧登楼也是惊讶道:“那几个人是谁?哥舒天这么快就招揽了部属?” 萧平安也是惊奇,哥舒天报复之心当真好强。大会上杀人不算,没隔两天,竟又伏击天台剑派。他如今也有部下了,不知是谁,是上次见过的女巫男觋么,还是另有旁人。 洛思琴道:“算了,莫要看了,咱们快走。” 萧登楼似是犹豫,数息时间,方道:“咱们三派会盟,怎能视而不见。你带平安先走,我去看看。” 洛思琴道:“救平安要紧,咱们也不是那哥舒天对手。更何况什么会盟,你忘了他们如何对平安,咱们走,莫要多事。” 萧登楼道:“旁人也就罢了,正阳兄也在其中。我等相交已近二十年,岂能当没看见。你带着平安先走,我去看看。” 洛思琴道:“你量力而行,莫要逞能。实在帮不了,咱们也千万别勉强。” 第八百四十七章 龙胡伍 萧平安除了听觉,什么感觉也无。只知道应是师傅将自己交给了师娘,师娘带着自己前行。心中却是担忧,天台剑派倒霉,他高兴还来不及,真想劝师傅莫要去帮忙。但听师傅说起正阳,又觉师傅做的对。 天台剑派没几个好人,正阳道人却是例外。正阳为人正直,光明磊落,在登封城里,人家还替自己公道说话。 忽然一想,不对啊,哥舒天已经是灌顶境修为,又恨天台剑派入骨,师傅前去,会不会有危险。自己虽跟哥舒天结拜,他也知道萧登楼是自己师傅。但自己这个义兄为人,委实说不清楚。 正胡思乱想,没过多久,身后脚步声响,萧登楼的声音响起,道:“还是我来背吧。” 洛思琴道:“你背了一路了,我背背再换你。怎生这般快?” 萧登楼道:“也是奇怪,我过去就喊他们住手。还没等我假说师公来了,那哥舒天居然主动住手罢斗,说给我个面子。” 洛思琴道:“莫非是看着平安面上?” 萧登楼道:“我看未必,他跟平安结拜,根本就是不怀好意。此番天台剑派高手尽出,云阳道人跟天阳、赤阳、东阳四个,缠住哥舒天,他也占不了便宜。” 洛思琴道:“天阳几个如此厉害?” 萧登楼道:“我等倒真一直小觑了他们。这几人武功之高,二师兄都是不敌。” 如今衡山派,除了陈观泰,便是二师兄奚章台武功最高。洛思琴也是惊讶道:“此前都没怎么听闻这四人名头,他天台剑派藏的可是真深。” 萧登楼道:“是啊,三派会盟,我早先便不同意,这两家一如狼一如虎,都是居心叵测。” 洛思琴道:“哥舒天吃亏了?” 萧登楼道:“那倒没有,若真是他吃亏,天台剑派岂肯罢休。纯阳道人受伤不轻,晚辈弟子也死了七八个。哥舒天带的那几个人,都是陌生,武功却都不弱。” 洛思琴忽然想起了什么,道:“你没跟他提平安吧。” 萧登楼道:“自是没有。倒是云阳道长恼怒异常。”苦笑了一声,似是自己也觉好笑,道:“他说天下盟刚立,勒令大伙十年之内莫要寻仇,他这是公然不给天下盟面子。” 洛思琴道:“这天下盟根本就是个幌子,如何当的真。” 萧登楼道:“是啊,那哥舒天更是道,什么天下盟,这面子是给我衡山派。” 洛思琴道:“哼,你不说那几人厉害,只怕我还当真。” 萧登楼道:“此次那姜子君所为,着实古怪。他费尽心机,召集武林同道,成立这天下盟,究竟为的什么?” 洛思琴道:“两样笃定无疑,第一他跟金人定有勾结,想阻止南方义士抗金。其二,他昆仑想是不甘雌伏西域,要到中原来掺一脚。” 萧登楼道:“他这算盘怕是打不响,江湖上百十个门派,便是少林,也不是人人都给面子。涉及地盘利益之事,江湖人根本没有信义可言。” 洛思琴道:“不说这些,咱们速去洛阳。” 萧登楼道:“这雪又落的急了,道黑难行,前面有个镇子,咱们歇息两个时辰,待天亮了再起身。” 洛思琴道:“不用歇,我不累。” 萧登楼道:“道路泥泞,你已经滑了一跤了,歇息一会,明日天亮,走的更快。” 萧平安心里不知是何滋味。便是道路再滑,师娘一身武功,岂会轻易跌跤,想是心焦气躁,心神不属,难怪先前师傅又把自己接过。这天又下雪了么,为何我一点感觉不到。忽然之间,只恨自己生的笨重。 又是哀愁,莫非我真的废了么,若是如此,还不如死了干净。 师傅师娘寻了家客栈,那小二半夜被吵醒,脾气坏的不得了。师傅师娘自然不会跟他一般见识。 应该是进了屋,关了房门。过了一阵,师傅的声音响起,道:“平安这究竟是怎么了,心跳正常,可为何始终没有呼吸?而且毫无知觉。银针扎在手上也不动,瞳孔灯下也无反应。” 萧平安心里一阵发慌,我真的没有呼吸了?师傅拿针刺我指尖了吗?为什么我一点感觉没有?灯光下眼都不动,那我不是真死了么? 洛思琴道:“平安不会有事的,你听,他心跳多有力啊。” 萧登楼应了一声,显是不想说什么让师娘再添愁绪。屋内不闻声响,师傅师娘都睡不着,他们一定是为我担心。 这屋内好安静,外面的风呼呼的刮。我这究竟是怎么了,与先前被哥舒天的真气阻塞经络也是截然不同。除了能听,我什么感觉也没有,莫非我已经死了,眼下只剩个魂魄?可是鬼也能看啊,为什么我看也看不见? 又有人来了?那多嘴的小二挨了一耳光,又是一记,什么人这么嚣张。柯先生?柯云麓?他怎会在此,说话这人声音也有些耳熟。大师?是少林寺的僧人么?不是,哦,我想起来了,是剑大师封万里。这两人怎地走到了一起?这客栈太小,还是那吃了亏的小二有意寻麻烦,居然安排两人就住到隔壁。 两人结伴而来,进了门却就开始吵嘴。柯云麓道:“大师做事真是出于意表,既然你也有意抓那小子,何必还惺惺作态。” 封万里也不客气,道:“我自有计谋,全是你坏我好事。” 两人声音不大,但萧平安却是听的清清楚楚。这屋子想是简陋,隔音也是极差,师傅师娘呼吸忽轻,应该也是听见。 柯云麓冷笑一声道:“你若不是总想假装好人,怎会上那小子的当,与我打的不可开交,却叫煮熟的鸭子飞了。” 封万里道:“什么叫我上当!我出手便对你使眼色,要你败给我,那小子说出书的所在,人自然让你拿去。” 柯云麓道:“这就怪了,我为什么要败给你。我眼见就要擒下这小子,谁叫你出来节外生枝。” 封万里道:“是么,我怎么瞧的是你拿他根本没有办法。” 柯云麓道:“笑话,他那两下意剑根本奈何不得我,我不过想再看看他剑法,猫戏老鼠而已。” 萧平安吃了一惊,先前还有怀疑,听“意剑”两字已是笃定无疑。这两人说的正是义弟沈放。只是他好端端的跟燕大侠在一起,又怎会被这两人追杀。 封万里道:“不是吧,你空手对他长剑,又是只用一只手,根本就拿不下那小子。那小子又使了什么诡计,叫你只用一只手?” 柯云麓道:“这就不劳大师操心了。” 封万里道:“我猜也猜得出,你定是觊觎他意剑的功夫,不但想要他的命,还想要他的武功。” 柯云麓道:“你不还是一样,辛辛苦苦装了这么久好人,还不是看中了那本《器经》。” 封万里道:“我本堂堂正正,岂与你一般。” 柯云麓道:“废话不多说,这小子奸猾的很,你我打定主意,莫要再被他骗。” 封万里道:“你自己站稳立场才是。若不是这小子听说衡山派那萧平安出事,着急下山追寻。有燕长安跟着,咱俩日后怕再无机会。” 柯云麓道:“他的剑法露了底,只要不给他使剑的机会,此人不足道也,我自有钳制的手段。” 封万里道:“他那点功夫自然不足为虑,我只要那本书,也劝劝你,他师傅跟燕长安可都不好对付。” 柯云麓冷冷道:“燕长安又如何,这小子必须死!” 萧平安又是自责又是难过,自己一时冲动,不单害了自己,竟还害了兄弟。柯云麓跟封万里都不是易与之辈,怕就是师傅和师娘遇到,也难有胜算,只希望兄弟能化险为夷。 听封万里又道:“衡山派也是古怪,陈观泰那老怪物明明对那小子青睐有加,怎会又忽然翻脸。据说他传下话来,门下弟子,见之格杀勿论。” 萧平安就听师傅师娘的呼吸忽然一乱,心中更加难过,如有感觉,眼下当如刀绞一般。这些年,他已将衡山派当作自己的家,不想一夜之间,就变作眼前模样。 柯云麓道:“关你我甚底事,睡觉睡觉。” 封万里自言自语道:“也是古怪,这大雪的天,他何以一点痕迹不曾留下?” 柯云麓不再回话,两人呼吸均匀,似已开始睡觉。 又过半个时辰左右,忽听外面廊上脚步声响,竟又有人住店。同行两人,更是直奔这边而来。脚步停在隔壁门前,随即轻轻敲了两记,一人沉声道:“封大师可在里面?” “吱呀”一声,房门打开,封万里道:“原来是彭兄,你怎知我在这里。”这两人大约都是和衣而卧,一闻声音立刻起来应门。 那人道:“凑巧路过,正瞧见大师。” 另一人道:“冷死了,也不请我们里面坐么。” 柯云麓道:“宋先生别来无恙。” 萧平安奇怪,这姓彭的又是什么人?宋先生?哦,是宋仁杰,他上次被义弟刺伤,这是痊愈了么。 就听宋仁杰咳嗽连连,没好气道:“柯兄这是消遣于我么。” 柯云麓呵呵笑道:“岂敢岂敢。” 第八百四十八章 龙胡陆 这两天忽然这么多的推荐砸下来,收藏居然过600了,都因不知道哪位朋友知乎上发了个帖子,请诸路神仙帮我验尸。不得不说是喜忧参半,喜的是效果惊人,围观吃瓜群众之多胜过我三年耕耘,忧的是我好像变成了仆街词典。不管怎么样,都是感谢吧。蛤蟆和跳舞两位大佬果然号召力惊人啊,本该立刻注册个知乎,感谢一下两位。但实在玩不来那些。我尊重每一位给我提意见的朋友,但委实不可能每条回复。文字不够网文,双线叙事不可取,节奏太慢,文笔也不算好,我都记下了,再次谢谢诸位的点评。士为知己者死,我也应该为了自己的江湖去坚持。我们的生活如此不堪,在逃离之外的世界里,何妨率性而为。 还是解释一下,的的确确是真心的感谢。不管看了多少,能打上百个字甚至上千个字给我建议,都值得我感谢。我也不是偏执,是真的想写好这个故事。蛤蟆大佬甚至给了我章推,实是无以回报。 封万里道:“彭先生许久未回燕京,一直忙些什么?” 那姓彭的道:“我这劳碌命,哪里闲的下来。” 封万里道:“王爷账下的第一能臣,自是能者多劳。” 萧平安忽然明白,这人竟是彭惟简。此人他是闻名已久,义弟沈放不共戴天的仇人,偏偏也是自己所爱叶素心的伯父。想到叶素心,心中更是乱成一团。 彭惟简客气道:“哪里哪里。”话锋一转,道:“两位是在追沈放那小子么?” 柯云麓道:“你怎么知道?” 彭惟简道:“两位若是追到,还请莫要伤了他的性命。” 封万里道:“我若没记错,临安城西湖畔,他处心积虑,可是要取你性命。” 彭惟简道:“哎,我那侄女苦苦哀求。我自己想想也是,他终究是我师弟。” 萧平安心道,叶姑娘当真是好人,她嘴上不说,其实一直想要化解义弟和他伯父的恩怨。义弟怕我中间为难,虽是从未提过此事。可,哎,这杀父之仇,岂是易解。 柯云麓冷笑道:“彭先生对你那侄女,倒是言听计从。旁人不知,还要以为……” 彭惟简打断他话,道:“我生平就一位至交好友,他的女儿,我岂能不照顾。” 柯云麓道:“你是你,我是我。” 彭惟简道:“其实我也是为两位好,燕长安如今已是灌顶境的修为,更是正当盛年,连双尊都奈何不得。家师和其余几个弟子,你们也是见过。” 柯云麓道:“若这样说,彭先生自己的麻烦,怕是比我俩还大吧。” 封万里道:“是啊,彭先生,江湖同道,武林大会。你这翼王府上的红人可是不受欢迎。” 彭惟简声音忽轻,道:“实不相瞒,我要上一趟少林,有事要对虚明大师讲。” 封万里也轻声道:“哦,何事?” 两人小声说话,便是萧登楼和洛思琴也有些听不真切,但萧平安却是字字清晰入耳。 就听彭惟简道:“这个眼下倒是不便说。” 宋仁杰插口道:“究竟何事,我等也信不过么。” 彭惟简道:“宋兄莫急,过几日自然知晓。” 封万里道:“你虽不说,我倒是也能猜到一二。” 彭惟简道:“哦?” 封万里道:“姜掌门此番运筹帷幄,旁人只道他谋算武林盟主之位不成,谁知不管如何变化,都没逃出人家的算计。” 彭惟简呵呵一笑,道:“大师见微知着,当真是高人。”微微一顿,道:“姜掌门确是非同小可,不过龙雁飞也不是吃素的。” 封万里道:“龙教主究竟是何心意?他对这武林盟主之位,难道真的不感兴趣?” 彭惟简道:“龙教主是聪明人,这背锅的事情怎会顶到前面?” 封万里道:“但还是姜掌门技高一筹,他此乃阳谋。虚明,龙雁飞,史嘲风这些人,就便知道原委,也无可奈何,偏偏还不能揭破。” 萧平安虽听的清楚,却不知他们究竟说些什么。他自是知道此番会盟之事蹊跷,但其中关节却是想不明白。 彭惟简道:“如何,王爷之邀,大金军器监少监的位置,可一直为大师留着呢。”换了话头,他声音也恢复如常,不再压着嗓子说话。 封万里道:“老夫一生,只爱铸剑,怕是要辜负王爷盛情。” 彭惟简道:“对了,两位可追上那小儿?” 柯云麓不悦道:“彭先生在是明知故问。” 封万里却是客气道:“说来也怪,追了十余里,连痕迹也寻不到了。” 彭惟简笑道:“我倒是略知一二。” 柯云麓道:“哦。” 彭惟简也不卖关子,道:“说了其实简单,你们前面追的,根本就不是那小子。” 封万里道:“还请明言。” 彭惟简道:“说破了也不稀奇,他不过寻人换了双鞋,你们只追足迹,自然追错。” 柯云麓道:“彭先生当我俩是刚出道的雏儿么?” 彭惟简道:“也怪不得两位,这偷梁换柱之人,高矮胖瘦都与那小子相仿,武功还要更高一筹。” 封万里道:“先生还请明言。” 彭惟简道:“杜绝,你们追的是杜绝。” 柯云麓道:“路上遇到的那个披个破烂披肩的小子?那小子就是杜绝?” 封万里道:“杜绝怎会帮他?” 彭惟简道:“以前自然不会,但如今杜绝身边,有个小女子,大师难道不识?” 封万里道:“哦,是林府的那个小丫鬟?” 宋仁杰呵呵笑道:“都说了那小子诡计多端。” 柯云麓道:“哪里好笑?” 宋仁杰道:“你有气莫朝我撒。” 封万里道:“那不知……” 彭惟简道:“说来这小子也是胆大,竟是一路跟在你们身后。” “啦”的一声响,却不知是谁重重在桌上打了一拳。 封万里道:“哦,这又是为何。” 彭惟简道:“他好像是追着衡山派那小子。” 柯云麓道:“萧平安?在哪里?” 彭惟简笑道:“岂不就在两位隔壁。”扬声道:“衡山派两位高人,彭某无有恶意,还请两位包涵。” 这边萧登楼和洛思琴都并未出声。 那边沉默片刻,封万里道:“多谢彭先生解惑。” 彭惟简道:“如此不打搅两位歇息了。对了,两位若是再遇到此子,可得担心,他如今跟归无迹走在一起。” 柯云麓呵呵笑了两声。 封万里道:“哦,那还有没有旁人。” 彭惟简道:“好像前面还看见了晏苍然兄,哎,天色太黑,也未瞧的仔细。” 柯云麓道:“那还废话什么,弯弯绕绕,浪费辰光,走吧。” 随即便听房门声响,四人联袂而去。 四人脚步声再不闻,萧登楼才开口道:“这姓彭的好生歹毒。” 洛思琴道:“他来寻平安,也是义气深重。咱们……” 萧平安也已恍然大悟,彭惟简哪里是看在叶素心的面上来劝和说情,分明是通风报信,借刀杀人来了。晏苍然自然也与沈放有仇,但沈放身边多了个归无迹,他便不敢妄动。而这彭惟简,多半是不肯自己动手,或是沈放身边还有旁人。 转眼又是担心,这几人去寻兄弟麻烦,义弟,你小心在意,可莫要出事啊。 果然听萧登楼道:“他后面那番话就是对着咱们说的,咱们自己的麻烦也不少,眼下还是速去洛阳寻关濒湖要紧。”微微一顿,道:“沈放那孩子足智多谋,又有归无迹在旁,十九还有后手,说不定是燕长安跟来。若是真容易对付,那姓彭的也不必来寻救兵。” 洛思琴道:“是,那孩子浑身都是心眼,他跟平安两个一文一武,倒是相得益彰。平安性子太过憨直,也不会交朋友。有他在平安身边,我也能放心不少。” 萧登楼道:“不说这些了,咱们行迹已露,还是抓紧上路。” 离了客栈,又闻外面风雪之声。师傅师娘稍作歇息之后,显是行的更快。 师傅师娘也不再说话,专心致志赶路。忽闻鸡鸣之声,想是天色将亮,可自己眼前仍是黑漆漆一片。萧平安想到已经过了半日,自己竟是不见一点好转,心中愈是不安。 又行了不短时候,忽听身后脚步声响,有人唤道:“前面两位,是衡山萧琴双侠么?” 就听洛思琴奇道:“是连云盛家家主?” 萧登楼道:“她手里抱着什么东西?” 洛思琴道:“等等看她要说些什么。” 萧平安心道,怎这么多熟人?盛家家主,是盛云英么,她为何如此慌乱? 脚步声急促,落地声音笨重,盛云英显是惊慌失措,道了身前急道:“两位救命。” 萧登楼道:“盛家主慢些说,何人追你?” 盛云英喘息之声,又粗又重,道:“这孩子求求二位,救他一救。” 洛思琴道:“这是?” 盛云英道:“是燕长安,他要杀我。” 萧平安大吃一惊,听义弟说,连云盛家两任家主,盛秋煌和盛云英都与燕长安交好,缘何反目成仇? 果然师娘也是惊讶,洛思琴道:“怎会如此?” 盛云英道:“孩子,是这孩子。”忽然住口,似是犹豫说还是不说。 萧登楼道:“这孩子怎么了?莫急,你身后没人,慢慢说。” 盛云英似是下定了决心,道:“这孩子是,是,是我与他所生。” 洛思琴失声道:“什么?” 盛云英道:“我什么都说,只求你们救这孩儿一命。千差万错,都是我的错。我乃是有夫之妇,可偏偏见了他就难以自拔,终于做下错事。这不怪他,都是我,都是我不守妇道。”随即便是抽泣之声,话竟说不下去。 洛思琴道:“你莫乱,慢慢说。” 盛云英抽泣中道:“谁知事后却是珠胎暗结,他又不知所踪,我只得生下孩子,寻了个人家寄养。此番闻他踪迹,便带了孩儿前来。我也不求名分,只求他认了这孩儿去。谁知,谁知……” 萧登楼道:“他如何说?” 盛云英道:“他,他,他说咱俩都是有名有姓的人物,都是有家有室。当年犯了错,都是一时冲动,眼下如何丢的起这人。” 第八百四十九章 龙胡柒 洛思琴不悦,道:“好个大侠,名声看的比什么都重,他就不肯认这孩儿么。” 盛云英哭道:“不单如此,他说为免后患,要,要……” 萧登楼惊道:“他要杀了这孩子?” 萧平安也觉难以置信,万没想到,燕长安竟是这种人。 盛云英道:“别说了,全都怪我,求求你们将他带走。我去寻他说,就说这孩子死了。”喘息两口,又道:“你们切莫说见过我,这事不能让旁人知道,千万千万。” 洛思琴道:“这厮当真是人面兽心。” 盛云英道:“不是的,不是的,都是我不好。我下贱,是我勾引的他。我求求你们,千万不要对外人说,不怪他,真的不怪他。”“扑通”双膝跪地之声,随后“咚咚”有声。 萧登楼道:“你快起来,你快起来。这孩子我们自会相救。” 盛云英道:“千万不能让旁人知道,我求求两位。帮我这一回,日后有何差遣,利州盛家,无有不从。” 洛思琴叹气道:“他如此对你,你还为他着想。” 盛云英道:“谁叫遇到他时,我已是残花败柳。这女人啊,只能让男人来寻你,你若主动贴上去,岂不就是下贱。”叹息声中,脚步声响,急匆匆去了。 师傅师娘又再前行,就听师娘道:“是个女孩儿,长的倒真好看。怎么一点动静没有?” 过了片刻,萧登楼道:“没事,应是怕她吵闹,喂了些安神之药,让她睡吧,过的一日便能醒了。” 洛思琴道:“当真是冤孽。” 萧登楼道:“哼哼,什么狗屁大侠!” 萧平安忽觉不对,是个女孩儿?燕大侠的夫人也生了个女孩子,叫思思啊。究竟怎么回事?我听过许多燕大侠的故事,秦晋师兄也讲,义弟也说,燕大侠是铁骨铮铮的好汉。就便他跟盛家主做了错事,就算他丢面子,不要孩子,也不会想要杀她。 可是盛家跟燕大侠好的很,两辈人的交情,又怎会害他?盛云英虽然凶狠了些,但也不算坏人。再说,这事关乎女子名节,她一家之主,更是早已嫁人,如此丑事,岂能信口开河。 难道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在“声名”二字面前,就连燕长安也是不能免俗。 前面哗哗水流,竟是到了一条河边。就听萧登楼大声道:“船家船家。” 片刻船只荡开水浪,离岸而行,寒水拍打船舷,“哗哗”作响,夹杂着碎冰撞击之声。 萧登楼道:“河上寒冷,咱们去船舱吧,臭些便臭些。” 一人接口道:“我说怎么站在上面吹风,原来是嫌咱们臭。” 萧平安登时一惊,竟是孙弘毅声音。这人死皮赖脸跟着自己,有时还一口一个师傅,但究竟想些什么,两人也是心知肚明。他藏在此间,莫非要对师傅师娘不利。 洛思琴道:“你想作甚。” 孙弘毅嘿嘿笑道:“两位也是江湖老手,一路之上,也不知遮掩。若不是我,早有大把人寻来。嘿嘿,放心放心,怎么说这小子也是我便宜师傅,岂能见死不救。” 萧登楼和洛思琴应是极为犹豫,两人联手,并不怕孙弘毅。此人人品虽差,武功却是不俗,更是江湖老前辈,经验见识也在两人之上。而且此人号毒龙尊者,又行‘采生折割’之事,对岐黄之术也是颇有所知。 半晌,萧登楼道:“便劳烦先生。”他对孙弘毅甚是看不惯,先前半句话也不讲,此际却是用了“先生”二字。 孙弘毅道:“咦,哪里来的小娃娃。” 萧登楼道:“是我两人收的一个徒弟,看她根骨不错,又是个孤儿。” 孙弘毅嘿嘿笑道:“两位倒是心善,这世道,这样的小崽子遍地都是,你能救的了几个。” 洛思琴道:“能救一个便是一个,还请先生看看平安。” 脚踏木板之上,想是下了船舱。听呼吸之声,舱里还有七八人,呼吸粗笨,都是寻常百姓。忽觉不对,其中一人,呼吸似是寻常,但极其规律,分明是故意掩饰。 心中大慌,想要大声提醒师傅师娘不要上当,可却半点声音也发不出。 但自那人身边过,并未有人出手偷袭。他心中奇怪,莫非不是孙弘毅的同党?哦,我都能听出来,师傅师娘如何不会,想是那人也不敢出手。或许也是过路的江湖人。 又过片刻,就听孙弘毅道:“古怪,呼吸也没了,心跳为何还如此强劲?瞳孔也没有反应。罢了罢了,我瞧不出,还是你自己来看看吧。” 随即就听师娘惊道:“哥舒天!” 萧平安忽然一喜,原来方才那人是哥舒天。自己这个大哥虽是古怪,但一身本事非同小可。我眼下情形和被他真气阻塞经脉时差不多,他定有办法。 果然哥舒天的声音响起,道:“废物,滚一边去。” 又过一阵,却始终不闻哥舒天说话,显是专注在给自己看伤。 又片刻,洛思琴终于忍不住道:“哥舒先生,这究竟是如何?” 哥舒天竟是叹了口气,道:“他奶奶的,好容易认了个弟弟。听说跟你们衡山派闹翻,我还高兴。居然废了!” 萧平安只觉如五雷轰顶,什么?我废了,这是什么意思,什么意思啊。 萧登楼声音也是发颤,道:“什么?” 哥舒天道:“废了就是废了,废的彻彻底底。” 洛思琴道:“不会的,不会的,咱们去求关先生。” 哥舒天冷笑一声,道:“关濒湖么,他要能治,我哥舒天三字倒过来写。” 萧登楼道:“还请先生明言。” 哥舒天又叹了口气,道:“还有什么好说,你师傅这一掌不单震碎了他心脉,连十二经一并摧毁。他如今身上已经是有血无气,死的不能再死。” 洛思琴颤声道:“不可能,他心脉若断,岂能还有呼吸生气。” 哥舒天道:“他练了我门‘明神诀’,被打之际,神功自主护体。本来就便如此,他也难有活路,但偏偏他经络里还有我残存的大量真气。如今他的心脉和十二经全断,全靠我的真气维持不散。” 孙弘毅道:“原来如此,我辈真气可以替人续命。便是将死之人,真气不断,一口气也能不散。他这是阴差阳错,成了个活死人。” “啪”的一声。一人连退几步,孙弘毅呵呵道:“我说错话,该打该打。” 哥舒天道:“我既与他结拜,便是我弟弟,你给我记清楚了。” 孙弘毅道:“是,是。” 洛思琴道:“有心跳人就未死,我就不信,我们去洛阳。平安,平安,你能听见吗,你说句话啊。”哽咽抽泣之声又再响起。 哥舒天道:“两位对我这弟弟倒是情深义重。哎。”停了一会,方道:“其实他此际已经死了,咱们说什么他也听不到。再过四五日,身子便会萎缩成一团,说不准过上十来年,也不会腐坏。” 萧平安一颗心已经沉到谷底,原来如此,原来我真的死了。师傅师娘……他心中又是委屈,又是不甘。忽然觉得哪里不对,想了半天,不对啊,哥舒天说自己死的透了,听不到他们说话。可我能听见啊,大哥,大哥,你再看看啊。 忽听一人声音,道:“衡山派的两位,可在船上。” “嗖”的一声,一人窜出,随即听孙弘毅惊讶道:“燕长安?来寻你们的?” 洛思琴惊道:“船家,快划!” 哥舒天道:“你惊慌什么,燕长安与你等有仇?”脚步微响,想是也出了舱门,过了数息,听他道:“这厮便是燕长安?放心,这渡口就这一条船。等过了河,宰了船家便是。” 萧平安心中又乱又惊,这才知道,原来燕长安还在岸上。可说话如同在身边一般,这人内功,当真是好了不得。燕长安来干什么,还说衡山派的两位,是说师傅师娘吗?他如今心里乱成一团,根本想不出头绪。 孙弘毅又道:“咦,他哪里寻的木板。一块木板就敢渡江!你们究竟有何仇怨?哈哈,哈哈,打转了,打转了,原来他不会划船。” 哥舒天道:“你笑个屁。” 就听洛思琴道:“这位大婶,这一两银子给你,你这包裹皮卖与我。” 萧平安一怔,师娘这是要干什么。哦,他要给那孩子换个襁褓,不叫燕长安认出来。这里面有事情隐约不对,他一时却是又想不明白。 哥舒天又回到舱中,道:“看来甩不脱他,他来干什么?” 萧登楼道:“我也不知为何。” 哥舒天嗤笑一声,显是不信,道:“那好,那咱们索性等他一等。嘿嘿,天下无双,我倒也想见识见识。” 洛思琴道:“因为平安。” 哥舒天道:“你说什么?” 洛思琴道:“平安有个结拜兄弟,叫沈放,想学平安的‘明神诀’,可平安不愿传授。” 萧平安惊讶之极,师娘为何要这么说?哦,他是想让大哥帮忙对付燕长安。 第八百五十章 龙胡捌 哥舒天道:“当真?” 洛思琴道:“天下谁人不想学?” 哥舒天道:“哦,那也没什么,如今人已死了,他想学什么也不成了。”呵呵一笑,道:“你这女人,一表斯文,果然谎也不会说。” 萧登楼道:“不必求他,是福是祸,咱们两个担着便是。” 哥舒天道:“嗯,还算是个人物,也算有情有义,难怪我那傻弟弟把你们当作爹娘一般。” 洛思琴颤声道:“你说什么?” 哥舒天道:“那傻小子心里这么想,只是不敢说,听他说话,我就知道。” 洛思琴忽然抽泣出声。 萧平安人却是傻了,哥舒天说什么?我真的对他说过么?不是的,不是的,我怎么配,师傅师娘,师傅师娘。 哥舒天道:“罢了,哭的我心烦。待他过来,看看他说甚么。” “哗哗”河水拍岸之声,船已近岸。 又过一阵,孙弘毅道:“还真叫他划过来了。” 无人接话,萧平安忽然心起不祥之感。没等他厘清头绪,就听燕长安清朗声音道:“萧兄,有礼了。” 萧登楼道:“燕大侠。” 燕长安道:“尊夫人怀中?” 萧登楼道:“尊驾威名,响彻大江南北,何以出言如此无礼?” 燕长安道:“实是小女走失,心急如焚,言语得罪之处,请君海涵。” 萧登楼道:“哦,原来如此。内子怀抱,乃是我派祖师遗物,不便外示。”顿了一顿,道:“不知道原来燕大侠还有一个女儿。” 萧平安惊讶之极,师傅为何这么说。让他看看啊,看是不是思思,不要有误会啊。他心中焦急,心念竟是转的平日快,忽然明白,盛云英所说之事,大犯禁忌,师傅这是怕燕长安是故意试探啊。他怕燕长安看了,以为自己丑事泄露,越发不肯善罢甘休。 燕长安道:“是么,怎么看着是个孩子模样。” 孙弘毅嘿嘿笑道:“人家都说了不是,燕大侠怎还不信。” 忽听哥舒天道:“你腰间何物?” 燕长安道:“你又是何人?” 哥舒天道:“哥舒天。” 燕长安道:“林倚天?” 哥舒天道:“飞卢?” 燕长安道:“不错,但听闻你脱困就大造杀孽,为祸武林,这剑不能还你。” 哥舒天道:“不须你还,我自己来取。” 燕长安道:“我改日与你再战,萧兄,还请尊夫人解开包袱叫我看看。” 孙弘毅道:“怎么,怕了么,我们四个,你放什么狂言。” 燕长安道:“原来几位有恃无恐。萧兄,衡山派也是名门正派,就便与我政见不合,也不该行此下作手段。” 萧平安心急如焚,他已经完全明白过来。不会错的,那孩子一定是思思。那盛云英不怀好心,师傅师娘,给他看看啊,好揭过误会啊。 义弟,义弟,你在哪里,你快来,你一定能看破这其中的阴谋。 大哥,我大哥,哥舒天,你不是号称才智无双么,怎么也会被骗? 他想要纵声大喊,却是发不出半点声音。 萧登楼道:“你说什……” 忽然风起,萧登楼话音戛然而止。 孙弘毅惊呼道:“隔空取物!”同时拳脚风声大起,瞬间就听“嘭”的一声大响,如中败革,随后一人轰然倒地之声。 萧平安心急如焚,但他不能视物,知道众人已经交上了手,更是电光火石之间便分出了胜负。怎么了,究竟怎么了?千万不要出事啊。 可是事与愿违,随即便听师娘声音,道:“登楼,登楼。” 孙弘毅道:“燕大侠好狠的手段,竟是一招取人性命。” 萧平安如坠冰窟,什么,师傅死了?不会的,不会的,我一定是听错了。 燕长安道:“三位同时出手,燕某要夺回孩儿,着实是收手不住。” 洛思琴悲愤之声,道:“你好狠的心,这孩儿何辜,你非要下此毒手。” 燕长安道:“这的的确确是我女儿,你们夺我爱女,岂能怪我心狠手辣。” “嗖嗖”长剑破空之声,洛思琴道:“你肯认这是你女儿了么?有本事就把我们都杀了吧。” 同时拳脚之声又响,想是孙弘毅跟哥舒天也跟着出手。 萧平安心中嘶吼,你们不要打了啊,都是误会啊,你们快看看师傅怎么样了,还有救吗? 打斗之声中,燕长安仍是气定神闲说话,道:“你这是何意?这是我亲生孩儿,如何会不认。” 哥舒天道:“与他废话什么,今日要他的命。” 燕长安怒道:“你成名的人物,居然对孩子下手!” 孙弘毅道:“你莫要血口喷人,老子也是收手不住。” 洛思琴道:“这孩子死了,岂不正遂你的心意。” 燕长安道:“你胡说什么,你衡山派便是要保那人,也不能拿我女儿要挟。” 洛思琴道:“你说什么?” 燕长安道:“你们自盛云英手中抢我女儿,还要装到什么时候?” 打斗之声越发剧烈。孙弘毅道:“萧夫人,你干什么,打啊,杀了他给你夫君报仇。” 洛思琴凄然声音,道:“错了,错了,原来我们都是上了旁人的当。” 孙弘毅道:“哎呦,姓燕的,我不跟你一般见识。”脚步声响,这人竟是又逃之夭夭。 哥舒天道:“等等,萧夫人,你为何要寻短见。” 打斗之声忽止,只有北风劲吹,如泣如诉。 萧平安如五雷轰顶。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情,方才哥舒天说什么?师娘,师娘怎么了?为什么我什么也看不见,该死的,让我看到啊,我要看啊! 为什么他们都不出声,这是什么声音,是水,是水滴在什么上面的声音? 是什么,是什么?就在我的跟前,是什么,究竟是什么? 燕长安道:“萧夫人,你这又是何苦。” 萧平安只觉一股刺骨寒意,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要睁眼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 但无形中有什么束缚着他,如同一个包裹的严严实实的茧。 师娘声音微弱,就在自己身边,道:“把我们三个葬,葬,葬在一处。” 洛思琴无力的话语,却如晴天霹雳。萧平安如同困兽,他咆哮,他挣扎,他撕裂。 他心中的愿力如同洪水,撞向束缚着他的壁垒。 “啪”的一声,身体里似有什么东西脆生生断作两截,然后包裹着他那无边无际的黑连同他的身体一起坍塌,化为碎片。 他猛的睁开了双眼。 阳光刺眼,他一眼就看到师娘,鲜红的血正从她雪白的颈间淌出来,正落在自己脸上。 洛思琴看到了他,眼中忽发神采,然后朝后就倒。 萧平安一把抱住,嚎啕大哭,撕心裂肺,道:“师娘,师娘。” 燕长安看了哥舒天一眼,盘膝在洛思琴身后坐倒,一股真气渡了过去。 洛思琴眼光一亮,看向萧平安,无限温柔之色,道:“傻孩子,你……醒了?” 萧平安整个人都在颤抖,自己像根木头,完全感觉不到躯壳的存在,怀中师娘的身体轻如鸿毛。 洛思琴伸出手摸他的脸,道:“傻孩子,不要哭啊。你记得,不要回衡山,自己……自己……自己好好的活。” 萧平安道:“师娘,我,我……”他想说我没有背叛衡山派,但忽然想到,这些还重要吗?师傅死了,师娘也要死了,我为什么还要说出来,让他们难过。 洛思琴道:“你要娶个好看的……媳妇儿,那个沐姑娘就……就挺好。你记得,对小姑娘不要太小气。……这男人啊,对自己是节俭,对女孩子不舍得……花钱,就是抠门,知道不知道。” 萧平安只是点头,师娘说什么,他根本不及思想,他被悲痛填满,已经不知道如何是好。 洛思琴眼中的神采越来越淡,手在慢慢的垂落,用尽最后的力气,道:“不要给……我们……报仇,不怪,不……” 萧平安忽然明白过来,师娘真的要死了,这世上,最爱自己的人就要去了。 他似乎回到了十多年前,在那冰冷牢狱,他失去了所有,已经坦然面对死亡。但忽然之前,又有人给了他希望。这希望越来越多,越来越大,越来越好,如同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美梦。 可这一刻,一切又离他而去,他又是孤零零一个人了。 师娘说什么,不要报仇?不,不,他随即恍然,师娘是怕我打不过他。师娘的眼皮垂了下去,他拼尽全力,终于喊出了一声:“师……娘!” 洛思琴的嘴角似乎泛起了一丝笑容,然后双眼合了起来。 萧平安痴痴发呆,他脖间围着一条红色的披肩,鲜红如火,如血,那是师娘的东西,可师娘不在了,就在刚才。 披肩垂在雪地上,像一团火在烧。 忽然他一跃而起,朝着燕长安飞身就扑,道:“我要杀……” 他张开了嘴,却没发出任何声音。世界瞬间又黑暗下来,他直坠下去。 他又回到了黑暗之中。 残雪凝辉冷画屏,落梅横笛已三更,更无人处月胧明。 我是人间惆怅客,知君何事泪纵横。断肠声里忆平生。 注:粉末状茶叶和酒水倒流,乃是马拉高尼效应。 注:怕什么真理无穷,进一寸有一寸的欢喜。——胡适 注:鬼压床,睡觉的时候突然有了意识但是身体不能动,在睡眠神经医学上归属于一种睡眠瘫痪症。超过百分之五十的人对此都有体验。普遍认为是与压力有关,精神极度亢奋,而身体极度疲劳,意识先一步醒来。 推荐3首歌,双笙的外婆桥、小棋童和马步谣 第八百五十一章 教主壹 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 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 萧平安如同做了好长好长的一个梦,梦中光怪陆离,却又阴森恐怖。他回到了小时候,身后是一个冒着烟的村庄,旷野上一旁荒芜。道路两边的树木都倒伏着,池塘里有漂浮的尸体。他感到饥肠辘辘,迫切的想找到一切可以吃的东西,可周围除了泥土,什么也没有。 然后有什么跟在他身后,叫他心生畏惧,甚至连饥饿也忘却了。他不顾一切的向前跑,可腿有千斤重,每一步都笨拙艰难,地底下似有一双双手,抓向他的足踝。 前面似乎有两个人影,他想追上去,却是越行越远。四周有墨一样的深黑,都朝他压过来,身后的东西越来越近。 他伸手抓向天空,可那里什么也没有…… 他“啊”的一声,睁开眼来。他在一处破旧的茅屋中,低矮的顶棚,由几根碗口粗的木头支撑着,甚至树皮也未刮去。屋内没有多少家什,自己躺在一张吱呀作响的床上。窗前坐着一人,手持一卷书,看的入神,正是哥舒天。 萧平安脑海中走马灯一般,之前的一切瞬间闪过脑海,他没有哭,只是一双眼恶狠狠瞪着哥舒天。 哥舒天好像感觉到了他的目光,回过头来,眉头一皱,立刻骂道:“臭小子,你瞪着我作甚?” 萧平安压抑不住的心头怒火,只是身子软绵绵毫无力气,不能一跃而起,恨声道:“你能看出端倪的是不是,为甚么不救我师傅!” 哥舒天怒道:“臭小子,放什么狗屁,我又不是神仙,如何猜得到里面那些弯弯绕绕!” 萧平安瞪着他,似乎想从他面上看出端倪。 哥舒天更怒,人未见动作,忽然已经到了萧平安床前,抬手就是一记耳光,这一巴掌打的结结实实,骂道:“臭小子,再瞪一个我看看!” 萧平安仍是死盯着他,目光却黯淡下来,口中喃喃道:“你能看出来的,你不救我师傅。” 哥舒天阴沉着脸,抬手又是一巴掌。 萧平安逆来顺受,也不反抗,只是盯着哥舒天。 哥舒天连打他三个耳光,见他始终凶狠的看着自己,也不还手,也不服软,终于叹了口气,坐了下来,道:“别惹我发火,臭小子,我怕了你了。这里面的关键,燕长安都一头雾水,我又如何能未卜先知?” 好一会,萧平安才道:“我师傅师娘呢?” 哥舒天,道:“他们来过了,叫他们带回衡山去了。”他口中的“他们”自然是衡山派的人,自旁边桌上取过一个包裹,扔到萧平安面前。 萧平安解开来,里面是一些杂物,能看出来都是师傅师娘用过的。有师娘最爱戴的钗子,师傅常系的那条腰带。一双玉佩,可以合在一起,上面雕着鸾凤和鸣,听说这是师傅师娘成亲的时候,正阳道人送的。师娘的那件红披肩也在,上面点点血迹,分外刺眼。除此之外,中间还有一个象牙的盒子。 萧平安的手在那盒子上摩挲,他不必打开,他认得这个盒子。那年他在柳家堡赢了一颗“凝心丹”,兴冲冲献给师傅师娘。可他们舍不得用,还是留着给自己。 他手上用力,他的气力伴随着仇恨慢慢回来,那盒子不堪重负,忽然崩碎。一颗龙眼大小的银色丹药混在碎片之中,他的手越攥越紧,象牙刺破了他的手掌,鲜血流下来。 盒子和丹药都在他手中化为齑粉,直到手中再感觉不到什么,他面上一阵扭曲,一字一句道:“我要杀了燕长安!” 哥舒天道:“好啊,我也正有此意,起来,去吧,这就去杀。” 萧平安垂下头来,道:“我不是他对手。”咬牙道:“我好好用功,何时能打的过他?” 哥舒天哈哈笑道:“燕长安惊才绝艳,便是我也是佩服,你想赶上他?” 萧平安双目圆睁,一脸怒气冲着哥舒天。 哥舒天道:“急个屁,听我说完。他燕长安厉害,你可也不差。你体内还有我残存的真气,原本足以将你推到斗力境上段。但此番受创,消耗不少。加之你此次因祸得福,不破不立,再一次洗精伐髓,如今你经络之强韧,已是远超你当前境界。如此一来,你的真气磨砺更加精纯,储备更加深厚,眼下对上寻常的斗力境上段,你怕也有相持的本钱。但有利定必有弊,你经络越是强韧,修炼破穴的难度自然也是更大,水涨船高。如此打磨出来的武功,同境界无人能敌。‘明神诀’之玄妙,惊天地,泣鬼神。就便那燕长安百尺竿头,还能更进一步。不出三十年,你也能与他一较高下。” 萧平安狠狠摇头道:“那我等不及!” 哥舒天笑道:“这倒是简单,杀人又不是只有一种法子。” 萧平安道:“好,咱们一起去杀他。” 哥舒天更是乐不可支,道:“好,痛快。不过杀他之前,咱们先去喝喜酒。” 打开房门,北风瞬间灌了进来。外面是个小院,堆满了积雪,只简单扫出条道来。乡下的屋子,多有一个前屋,放些杂物。进去一个院子,后面才是正房。 到了前屋,一个相貌憨厚的汉子正埋头缝补衣衫,模样着实笨拙。见哥舒天过来,慌忙起身,道:“林大爷。”看见萧平安,面露淳朴笑容,道:“这位兄弟也醒了。” 哥舒天调笑道:“栓柱,跟我走,给你提亲去。” 那栓柱瞬间满脸通红,人高马大一个壮实汉子,竟伸手去攥衣角,剩下一只手乱摆,嘴里语无伦次,道:“不成,不成。” 哥舒天道:“过了我这村可再没这个店,去不去?” 萧平安冷眼旁观,视若无睹,仿佛一切都与他无干。 栓柱终于下定决心,道:“那俺先换件衣衫。” 哥舒天道:“费那事作甚,跟我走。” 出了院门,此间乃是一个不大的村落。此处已远离前线,宋军足迹难抵,但村中人仍是少了一半。两国战事一起,金国境内的起义忽然增多,金军一边剿匪,一边南下作战。 不管是所谓的义军还是金军,都如宋军一样,军纪败坏,一路祸害百姓。所过之处,如蝗虫过境,这个村子也是深受其害,强征暴敛之下,总有百姓背井离乡。 村外只见白茫茫一片,田地上除了高高低低的雪丘什么也不见。一条若有若无的道路通向天边尽头之处,道旁立着一排光秃秃的老树,四下里一片荒芜之色。 村南有间瓦房,四周竹树环合,虽仅枯枝残叶,也与周边低矮的茅草屋大相径庭,宛如鹤立鸡群。 哥舒天直入其内,扬声道:“程昭南,在家么。” 脚步声响,自屋中走出一中年书生,微微发福,文质彬彬,笑容可掬,拱手道:“原来是林翁驾到,有失远迎。” 哥舒天道:“客套便免了,今日前来,乃有一件好事,我做个大媒,叫你闺女嫁给栓柱可好。” 程昭南面色一僵,道:“林翁这玩笑开的……” 哥舒天道:“老夫认真的很,你闺女香莲寡居已久。栓柱虽然穷的叮当响,但有把力气,踏实肯干,还认得两个字,又无家小之累。入赘你家,香莲有个归宿,你日后也有所托。岂不一全三美。” 程昭南道:“荒谬,荒谬,我敬你是个饱学之士,渊博之人,缘何用这等粗鄙之言辱我。” 哥舒天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有何辱之?” 程昭南道:“女以贞节为大,从一而终,此乃古训。” 哥舒天道:“你这腐儒,脑子都读坏了。历朝历代,何曾有禁令寡妇嫁人。” 程昭南愤愤道:“凡取(娶),以配身也;若取失节者以配身,是己失节也。然饿死事极小,失节事极大。” 哥舒天道:“说你读书不求甚解,程颐说的是,人家问,或有孤孀贫穷无托者,可再嫁否?曰:只是后世怕寒饿死,故有是说。然饿死事极小,失节事极大!此话说的是对男女应该一样,孤孀一视同仁,鳏夫可以再娶,寡妇如何不能再嫁。” 程昭南微微一怔,随即道:“我也不曾再娶!” 哥舒天道:“你算的什么。程颐自己家中就有两个再嫁的寡妇,王安石主动替自己儿媳择人再嫁,真宗刘皇后也是再嫁之女,太祖妹妹秦国公主几番再嫁,范仲淹之母也是再嫁。就连凶狠霸道的秦始皇,也不过说有孩子的寡妇,莫要再嫁。此乃天伦平常,偏生你等这般腐儒,拿着程朱之见,道貌岸然,泯灭人伦。” 程昭南道:“若是如此,为何春秋汉唐,皆以贞节为荣,贞节旌表。” 哥舒天道:“废话,读书叫你学好,何尝叫你做圣人。上下几千年,能得贞节旌表的女子有几个?你拿凤毛麟角当理所当然,你叫你女儿守寡,自己怎不学着去做圣人。” 第八百五十二章 教主贰 这几天收藏竟然冲着900去了,不得不说知乎和两位大佬的作用很显着啊,只是我真的高兴不起来。 程昭南气道:“亵渎!亵渎!亵渎之言!两程有云,存天理,灭人欲。君不见世风日下,皆是礼乐崩坏之过。吾等读书人,正该三省吾身,涤荡乾坤,还天下个朗朗正气。” 哥舒天道:“他娘的,叫你家个寡妇嫁人,你跟我扯什么天下朗朗正气。今日我非要跟你辩个明白,朱元晦自己也说,夫死而嫁,固为失节,然亦有不得已者,圣人不能禁也。” 程昭南脑子愈发清明,振振有词,道:“朱夫子此乃折中之言,他说的明白,此乃失节,只因人性沦丧,欲壑难填,才不能禁。” 哥舒天道:“香莲十七岁嫁人,还没过门那短命鬼就归了天。如今已经七年,未尝人伦之乐,郁郁寡欢。你连自家女儿都不爱,跟我谈什么博爱天下!” 程昭南道:“吾女自幼饱读诗书,深知礼义廉耻。” 哥舒天道:“叫你女儿出来,我听听她怎么说。” 程昭南道:“香莲,别躲了,你出来说给林翁听听。” 自屋中走出个丰腴少妇,看模样也算标致,嗓音也是柔和,道:“全凭爹爹做主。” 程昭南眉头皱起,女儿这回答实在太过勉强,叫他很不高兴,道:“林翁都听见了,今日身子不适,就不留客了。” 哥舒天道:“香莲,你心里怎么想的,但说无妨,今日老夫与你做主。” 香莲垂首,仍是道:“女儿全凭爹爹做主。” 哥舒天皱眉道:“栓柱你说,你不说人家看上你了么?” 栓柱自进程家,便是手足无措,面红耳赤,似是随时准备夺门而出,逃之夭夭。猛听哥舒天问话,一个哆嗦,头几乎要低到地上,哪里说的出半句话来。 程思南大怒,口中骂道:“好个不知死活的畜生,我看你孤苦伶仃,寻常给你些活做,不想竟敢惦记我家闺女,我打死你个痴心妄想的王八蛋。”寻了一圈,见墙边靠着根木耙,抄将起来,迎头就打。 栓柱傻傻竟不知躲闪,一下打个正着,立刻头破血流。 香莲尖叫一声,连忙上前阻拦,道:“爹爹莫气,你还不快走。” 程思南更觉出不对,怒道:“臭小子,敢勾引我家闺女!”一把推开香莲,举耙就打。 这次栓柱终于知道躲开。 哥舒天笑道:“亲家公打女婿,意思意思成了,怎地还真下死手。” 程思南气道:“放屁,只要老夫一口气在,你们休想辱我门楣,做出禽兽不如之事!” 哥舒天道:“是么,那你就死了吧。”上前一步,大袖一拂,手掌已在程思南头顶一击。程思南应声倒地,跟着七窍流血。 栓柱和香莲都是惊的呆了,萧平安微微一怔,却也未见动作。 哥舒天道:“妙极妙极,如今碍事的人没了,你们还不抓紧拜堂成亲。” 香莲这才似反应过来,掩面一声尖叫,跑到程思南身前,扑倒在地,伸手摇晃,泣不成声,道:“爹,爹,你醒醒,醒醒。” 哥舒天道:“别晃了,老夫手下,岂有活口。你怪你自己,你俩既两情相悦,你也不忍寡居之苦,方才为何不实话实说!” 香莲泣道:“我便算爱他,也需尽儿女孝道。爹爹一门心思的忠孝贞烈,我怎能忤逆犯上。” 哥舒天道:“不错,我就知此人冥顽不灵,说也没用,索性打杀了罢。” 香莲哭的声嘶力竭,道:“你怎如此阴狠手毒。”起身朝着哥舒天扑来,她妇道人家,哪里会打架,伸手直朝哥舒天面上去抓。 哥舒天轻轻闪开,道:“莫要装腔作势,你死了个爹,多了个郎君。今日就能一解春闺寂寞之苦,享那鱼水之欢,谢我尚且不及。” 香莲悲道:“事孰为大,事亲为大。我因不干不净之念,连累家父性命,不孝到了极点,还有何脸面苟活世上。” 栓柱傻傻站在一旁,看着地上程思南尸身,脑中几是一片空白。他就是个本分的乡下人,遇上此等变故,全然没了主意。 哥舒天道:“呵呵,这么说老夫替你俩出头,倒是办错了事?既然如此不识好歹,你也跟着死了便是。” 香莲痴痴不语。 哥舒天嗤了一声,道:“怕疼是么,不知道怎么死是么,我这里有毒药一份,吃上一口便死。我倒要看看,你是虚情还是假意。”自怀中掏出一个纸包。 香莲目中决绝之色,一把抢过,三下两下拆开来,只见中间一捧白色粉末,一口凑了上去。 那药好生霸道,入口便如火烧一般。香莲哎呀一声,抖手扔了纸包,抱着肚子,躺倒在地,滚成一团。 栓柱愣着发呆,此际方才“嗷”的一声嚎叫出来,扑倒在地,抱着香莲身子。看她痛不欲生模样,忽然明白过来,起身去那掉落的纸包处,一把抓起纸团塞入口中,用从附近积雪上抓起药末带雪,胡乱塞入口中。然后复回香莲处,紧紧抱住。 哥舒天冷眼旁观,只是冷笑。 忽地“呀”的一声,程思南翻身而起。看着地上兀自翻滚两人,目瞪口呆。 哥舒天奇道:“咦,你居然没死。你瞧,你做的好事,生生逼死了这两个娃儿。” 程思南目眦尽裂,爬起身来,就要打哥舒天,道:“你好狠毒的心肠。” 哥舒天道:“你有这个功夫,不如瞧瞧你女儿可有什么遗言。” 程思南嚎啕大哭,奔过去,一把要拽开栓柱。可两人死死抱成一团,他哪里拉扯的开。只能口中不住道:“香莲,香莲。” 香莲强忍痛楚,却是对栓柱说道:“你我……来世再做……夫妻。” 程思南听在耳里,又是怒气勃发,面上肌肉抽动,扬手就要打下去。却见香莲面上毫无惧意,痛苦扭曲的面容之下,竟是慢慢泛起笑容。 程思南楞了一愣,连哭也忘记了。 哥舒天冷哼一声,抬脚一踢,一篷雪洒在香莲两人脸上,道:“我知道你的狗脑子想不通,这两人没死,不过肚痛一番。待好过来,你若还是想不明白,老子就真宰了你。”他心中得意,扬长而去,出门才是笑道:“如何,你大哥我的手段如何。” 萧平安面无表情,道:“你事情做完了,咱们去杀燕长安。” 哥舒天眉头皱起,望了他一眼,道:“臭小子,再敢这么跟我说话,瞧我不揍死你。” 萧平安毫不示弱,仍是自顾道:“燕长安在哪?” 哥舒天挥拳要打,看萧平安板着张死鱼脸,只挥了挥手,道:“应是朝扬州去了。”过了片刻,道:“你可知已过了五日,这五日可出了不少大事。” “咕噜噜”一阵声响,却是萧平安的肚子在响。哥舒天忍不住哈哈大笑,道:“臭小子,我还当你不饿。” 结果却是萧平安在野地里抓出只兔子。哥舒天见他在野地里转了几圈,弯腰在地上看了一会,不多时就从一个洞里掏出只兔子,也是目瞪口呆。 架火就在路边烤了,哥舒天道:“你可知,数日之前,金国使臣上嵩山,要册封五域盟主为五方郡侯。” 萧平安奇道:“郡侯是个什么?” 哥舒天道:“金朝封爵分九等:王、郡王、国公、郡公、郡侯、郡伯、县伯、县子、县男。郡公乃是正从三品。” 萧平安哦了一声。 哥舒天知他还是不懂,解释道:“封爵不限官吏,如孔府便有衍圣公。”嘿嘿一笑,又道:“依律,爵位有封官、食邑,职司。封王者万户,实封一千户;郡王五千户,实封五百户;国公三千户,实封三百户;郡公二千户,实封二百户;郡侯一千户,实封一百户。衍圣公已是敷衍,仅有百户食邑和孔子祀。这五方郡侯更是草率,除了一个虚名,什么也没有。分明就是拿了江湖上几个门派的首脑人物,要来挟制武林。” 萧平安想到师伯江忘亭也是五域盟主之一,心头一阵愤恨,此事都因这个师伯而起,对衡山派的一点眷恋正在慢慢变薄。忽然念起,问道:“这许多门派都在大宋境内,干什么要受金人的封。” 哥舒天道:“那倒还不算傻的厉害,史嘲风和江忘亭都推辞不受,但少林虚明、玄天宗龙雁飞、昆仑姜子君都是只能接旨受恩。” 萧平安道:“难道就没人反对么?” 哥舒天道:“人家准备周全,上得山来,直接宣读诏书,岂容你思考研究。大庭广众之下,便是史嘲风和江忘亭,也不敢直接说不,只能托辞婉拒。” 萧平安道:“三家受封,两家不受,那这天下盟岂不又是四分五裂。” 哥舒天道:“可不是么,这姜子君实在是个能人。我等都以为,他是想聚合武林,扶植个傀儡盟主,或者自己当上,充作金人爪牙,胁迫武林人士为金人效命。” 萧平安奇道:“不是么。” 第八百五十三章 教主叁 抽空把前面一些分段的问题调了一下,谢谢大家意见。 哥舒天道:“自然不是,武林之大,又尽是桀骜不驯之辈,政见相左,如何合的到一起去。他自是与金人勾结,要为金人出力,更是审时度势,借力这么轻轻一推。嘿嘿,姜子君啊姜子君,便是换了老夫,也未必能比你做的更好。” 萧平安道:“我还是不明白。” 哥舒天道:“说你就是个猪脑子,浑水摸鱼懂不懂。他不是要将武林整合一处,恰恰相反,他要的就是分裂。此次嵩山之会,眼下可见的已经分出三个阵营,第一个北、中、西三域,有这个五方郡侯的帽子压着,各派再敢相助宋人,便直接拿你虚明、龙雁飞开刀。南边几家再与金军做对,也需掂量掂量,金人也必会指派其余三域进行节制。姜子君、龙雁飞就便不算,虚明大师的面子要不要给?更何况史帮主大半帮众倒是在北边,毕竟也不敢明目张胆就说抗金。 “再者,江湖上最多的,还是明哲保身之辈,如恒山派、百花谷、峨眉、唐门,这些宗派世家更会置身事外。如此一来,江湖上能给金人作梗的,不外一些散兵游勇。他有赤伏楼、我教残余一群人,如今再加昆仑派。武林中人要再想给金人制造麻烦,可不容易了。” 萧平安道:“当真如此容易?” 哥舒天道:“史嘲风和江忘亭两个,敢当面拒封,自是不肯轻易改弦更张,眼下隐隐已成南北对立之局。而且南边的不少门派,都已被昆仑派买通。便如天台剑派和点苍,一瞧便是得了好处,做狗的嘴脸。这好戏还在后面呢。” 萧平安忽然想起一事,道:“什么特使,是彭惟简么?” 哥舒天道:“你怎知道,哦,想起你那小姑娘了不是。” 萧平安皱眉不语,他想的倒真不是叶素心,而是想到了沈放,问道:“拒封就罢了?” 哥舒天道:“自然不是,这姓彭的前脚一走,这北方各地立刻严了起来。到处是金兵岗哨,严查过往之人。史嘲风跟你衡山派的一群人,已经急匆匆朝南边去了。” 萧平安道:“你打我,我打你,有何益处。” 哥舒天嗤之以鼻,道:“妇人之见,若是世道不乱,还有什么意思。” 萧平安道:“燕长安去哪了?他没有反对么。” 哥舒天道:“燕长安在哪你不知道吗,你这次能活,还多亏他伸了援手。”嘿嘿一笑,道:“我邀他帮忙,他一口答应,我说他不怕我暗算,你猜他怎说。” 萧平安面上肌肉抽动,紧紧抿住嘴。 哥舒天知他不喜听到燕长安之名,更不愿受他恩惠。杀师之仇,不管燕长安有心无意,已是死结。猜到他心中所想,却还是故意道:“嘿嘿,他说我哥舒天虽然是个坏人,却不是小人。”面色忽然一整,又道:“实际他对我提防的很,呸,嘴上说的漂亮,其实也是个奸猾之徒。” 正说话间,地面轰轰震动之声。哥舒天嚼完最后一块骨头,起身道:“又有大军来了,咱们先走,碰上也是啰嗦。” 萧平安道:“什么大军?” 哥舒天道:“眼下东线宋军节节败退,泗州早已易手(属今淮安),楚州(同属今淮安)被围三月,早成孤岛,金人已直逼扬州。若是扬州也失,大宋门户大开,金人渡江,直逼临安,一马平川,再无险可守。金人正抓紧调集大军,兵锋直指扬州。” 萧平安摇了摇头,他如今对这些全不关心,脑子里所想的,只有一件事,要杀燕长安。 哥舒天似知他心中所想,嘿嘿笑道:“燕长安也往扬州去了。” 萧平安果然道:“那咱们也去。” 一路向西南而去,道上巡察的哨卡越来越多。哥舒天带着萧平安,一路轻车熟路,遇到哨卡多半远远绕过。 两人一路疾驰,初始哥舒天本是无意,但见萧平安跟了百余里,居然未被自己落下,也是惊异。索性夜里也不停步,到了次日午间,一气跑出三百余里,已经离亳州不远。 萧平安大伤初愈,终现疲态。哥舒天这才满意,讥讽道:“才跑了三百余里你就撑不住了,当真是个废物。”寻了个林子,坐倒歇息。 萧平安跟着坐倒。此间乃是路边一片野松林,松针犹有绿意,顶压白雪,虽不惊艳,却也如诗如画。两人久习内功,自然不怕这雪地寒冷,也不倒卧,背靠松树,闭目养神。 过了片刻哥舒天道:“眼下跟我说说,陈观泰那老鬼发什么疯,为甚要取你性命。” 萧平安闭紧嘴唇,似是怕一不留神秘密就会跑出来。他一路思索,早已知道关键所在,陈观泰是不愿此事揭露,毁了衡山派根基。他不恨师公,却恨掌门师伯江忘亭。 哥舒天知他不肯说,也不追问,只哼了一声,道:“臭小子。” 过了三四个时辰,哥舒天忽地睁开眼来,眼光一扫,萧平安已在盘膝练气,心道这小子倒是勤勉,开口道:“有人来了。” 萧平安道:“五六个人,功夫都是不弱。” 哥舒天道:“臭小子,眼力倒是不差。” 两人并非深入,透过几排松树,便在远方道上,六人前后而来,脚下也是飞快。 片刻已在数十步之内,萧平安认得前面一人,乃是八卦门门主易心丞,此人曾与沈放辩论易卦,样子也是好认。看身后几人,都是杏黄道袍,两个老者,三个中年汉子。 哥舒天嘿嘿笑道:“来的正好,你去问问他们有吃的没有。” 萧平安也未多想,腹中也着实饥饿,走出林子,挡在路上。 易心丞等人见林中忽然转出一人,又都认得是衡山派的萧平安,都是吃了一惊,急急止步。 易心丞心道,这不是衡山派那小子么,听说他反出衡山派,不是已经被打死了么。又朝林中望了一眼,哥舒天靠着棵树,却是瞧不真切面目,不敢大意,道:“你要做甚?” 萧平安道:“你们有吃的没有,给我们一点。” 哥舒天在林中气的破口大骂,道:“臭小子,我叫你打劫,你要什么饭!” 易心丞和身后五人,都是大吃一惊,齐齐后退,易心丞道:“哥舒……教主?” 一白发胖老者立刻解下身上一个包裹,道:“还有一些干粮肉干,两位莫要嫌弃。” 哥舒天更怒,道:“混账东西,真当我们是要饭的么。身上的东西都给我掏出来!” 几人面面相觑,易心丞道:“先生也未免欺人太甚。” 哥舒天根本不与他废话,道:“给我抢!” 自清醒至今,萧平安心底也是积郁着一股闷气,上前一步,沉声道:“你们都听见了?” 后面一黑面中年男子怒道:“你小子与魔教沆瀣一气,果然不是好人!” 萧平安神色大变,他大悲之下,心中积郁已久。自去年回衡山,就一直被人诬陷与魔教歹人勾结,习练邪功。这句话将他怒火瞬间点燃,踏上一步,迎面就是一拳。 易心丞等人见他一言不合就拔拳相向,也是吃了一惊。 黑面中年男子见他来势汹汹,也不敢大意,后退半步,侧身手刀斩下。他这招“避实就虚”也是八卦门中的妙招。 一片白发胖老者冷笑一声,道:“你以为能打邱步云,自己就了不起了,人家那是让着你。” 八卦门位于胶东崂山,乃是如今北方不多的道家门派。派中弟子不少,但高手却不多。此次参与嵩山大会,除了留了一位长老看家,门中就以这六人最强。至于后辈晚生,实在无人拿的出手,索性一个没带。 除了门主易心丞,白发胖老者如履薄冰砦锦发,另一长老离火道人阚雉阳,都是成名已久。三个中年男子,孙金成、裘方、狄云,如今也都是斗力境上段的修为,其中又以这黑面男子孙金成武功最高。 在砦锦发看来,萧平安能斗邱步云,完全是因为邱步云投鼠忌器,可不是这小子厉害。斗力境中段打斗力境巅峰,开什么玩笑。 萧平安盛怒出手,但拳势一发,心中却顿时一片清明。浑身上下,说不出的顺畅如意,目光所及,对手的一举一动,尽在眼底。孙金成这一闪一切,已是极快,但在他眼中,却是慢若鹅行鸭步,细到纤毫毕现。一眼瞥见那人腋下有个破绽,身子一矮,一指点出。 这一指他用上了内力,真气自上丹田泥丸宫气府激荡而出,涌入手阳明大肠经。真气激发之速,如江河奔腾,一泻千里。眼到手到,快如电光火石。 孙金成只觉眼前一花,肋下一麻,“京门穴”已被点中。 易心丞目瞪口呆,脱口而出道:“‘无相劫指’!” 萧平安这一指竟是少林绝学“无相劫指”,一指中的,就连林中哥舒天也是一怔。易心丞看不出,他却是知道,萧平安使的乃是“天镜”,只是这一指形神兼备,绝非简单的依葫芦画瓢。 第八百五十四章 教主肆 教主这章结束后,存稿正式告罄。 谢谢一直陪伴着我的背水,dondg,叉烧几位好朋友,长期以来,你们是我坚持的动力。 这个故事一定会写完,只是进度我已经无法再保证了。 我有两杯酒,一杯敬过去,一杯敬明天。 先前萧平安歇息一阵,心绪难平,心中又恨,便又试着练功。他被师公陈观泰一掌打中,按理体内经脉早该乱成一团,破碎不堪。但日间疾行之时,内息激起,于经络之中游走,只觉畅行无阻。 方才有空,自然要探查一番。他内功练的纯粹,体内经络本已极坚韧。但行宫运气,只觉内息流处,经络内壁坚如磐石,却又充满韧劲,比原先更强了许多。 内视之下,更是大吃一惊,自己上中下三处丹田气府,比原先竟是宽大了六分有余。 气府一物,其实也不过是一穴之地。武林高手吐纳,自经络中生出内息,导入丹田气府,变为精纯真气。真气沉淀在三处丹田要穴,如三个小小太阳,虽实际不大,但内视之下,却是可大可小,越是高手,气府越显宽广。 萧平安此际观摩,自己的修为并无变化,仍是十三条经络入府,但三处气府却是明显涨大了一圈。 高手较量,排除招式兵刃等等不论,真气便是根本。真气一看多寡,比的就是气府大小;二看精纯,力有高低;三看运转之畅,经络越强,激发越是迅速,毛躁的内功,经络羸弱,强摧真气,甚或自伤;四看回复之速,越是高深的武功,聚集内息越快,真气补充的也就越快。 如今萧平安体内经络气府都有异变,看上去修为未增,武功却是大大进了一步。 萧平安也是诧异,未待他细想,易心丞几人已到。他激怒之下,愤而出手。他如今早不是初出江湖的菜鸟,不说遇敌无数,也是身经百战。虽是恼怒,一旦出手,也能立刻头脑清明。 但此际他一拳打出,孙金成应招变化,萧平安心底竟是忍不住一阵激颤。他真气一涌,身体忽地一轻,眼如鹰隼,耳如灵犬,身如虎豹,甚至呼吸嗅觉,都变的敏锐无比。眼耳鼻舌身意,诸般感官,都细腻的匪夷所思。他甚至能感觉到自己手指划破空气,气流在指尖上流动。 不单如此,脑海中更是一片清明,自己练过的武功,见别人使过的武功,都如山涧清泉下的石粒,历历可见。甚至不须他自己思想,一眼瞥见对手破绽,一指点出,敌人闷哼一声,险些坐倒。 他自己脑海里短暂闪过一丝疑惑,我怎么会德秀的功夫。脑中电闪,还未寻到答案,一肘已经顺势击出,却又是一招昆仑派的武功。 “砰”的一声闷响,孙金成“京门穴”被点,半边身子已是酥麻,这一下结结实实打中前胸,一口血喷出,人已飞了出去。 他脑中更是一团乱麻,自己怎稀里糊涂就败了,这小子不是衡山派弟子么,怎么会“无相劫指”!这一肘又是什么来路?他不是斗力境中段初期的修为么,衡山派的斗力境初段是这个样子么? 砦锦发大张了嘴,却是发不出声音。萧平安这一肘,虽不知名目,但分明是昆仑派的功夫。 林中哥舒天眼睛眯成一线,面色越发严峻。 离火道人阚雉阳又惊又怒,做梦也想不到,孙金成竟会一招败北。萧平安下手之狠辣,叫他更是心生忌惮。见一旁裘方和狄云跃跃欲试,急忙喝道:“且住!” 萧平安得理不饶人,身形一闪,竟是直奔阚雉阳,左掌虚晃,右掌自斜下方打到,又是一招云锦书的“莲心静湖掌”。 易心丞看的明白,也觉毛骨悚然。他与阚雉阳所想一模一样,这小子太狠了。孙金成不过一时大意,被他抓住空挡,竟是毫不留情,这一肘再重几分,孙金成怕不要当场毙命。抢劫是吗,你后面站个魔教教主,我们又没说不给你劫,至于吗? 阚雉阳见他掌法精妙,出手飘忽,显是藏着厉害后招。不敢大意,一拳打出,灌注内力,一力降十会,仗着内功深厚,打算以力破巧。 萧平安手掌一翻,变掌为拳,直迎而上。拳法之快,若白驹过隙,正是双倍之力的大正离天拳,他用的最熟的一招“浩然正气”。 “砰”的一声大响,阚雉阳身子一晃,萧平安退后一步。 阚雉阳只觉对手力道刚猛之极,他八卦门修的乃是阴阳二气,专擅以柔克刚。自己一拳打出,其实暗藏阴劲。谁知萧平安这一拳刚猛无俦,力道一触即发,竟叫他卸力的机会也无,只能硬碰硬交换一招。更叫他吃惊的是,萧平安内劲排山倒海,竟是震的他手腕发麻。这哪里是斗力境中段初期能打出的拳法力道。 萧平安一拳打出,只觉浑身舒畅。这“大正离天神拳”每一招都是数条经络真气全吐,迅如奔雷,力如山倾。即便他内功修的扎实,经络强韧,一招使出,也有鼓胀刺激之感。但眼下一招打出,畅快淋漓,毫无不适之敢,更有一股无与伦比的舒畅之意,前所未有。忍不住长啸一声,抬手又是一招“圭端臬正”。 阚雉阳见他隔着自己四尺,竟是出手遥击,心中又惊又怒。暗道好个狂妄自大的小子,内功修炼,过了破障关,真气已能隔空打物。但力道却有高低,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劈空掌”,平常对敌,也要打到实处,只有到了斗力境上段,才能真正隔空伤人。萧平安如今斗力境中段初期的内力,相隔一尺,只是隔靴搔痒。 阚雉阳修武四五十年,万万不信萧平安内力已能与斗力境上段的高手相提并论,先前一拳,只道这小子是天生神力。此际见他出拳遥及,嘴角一抹冷笑,后撤一步,也是一拳迎上。 两人相距一尺,拳风撞个正着,“嘭”的一声大响。两人身子都是剧烈一晃。这一拳两人竟是平分秋色。 阚雉阳惊愕之意,溢于言表。先前一拳,还道这小子年轻力壮,天赋异禀,有一把蛮力。但这隔空较量,却是半点讨不了巧。两人拳风相撞,自然还是自己略胜一筹。但对手发劲明显更快,所使的拳法比自己高了不止一筹。此消彼长,这一拳自己竟是没能占到半分便宜。 易心丞一旁看的清楚,此人混迹江湖多年,领袖一门,自有过人之能。萧平安武功之高,大大出乎他意料之外。往林中瞥了一眼,心中立刻有了决议。万不能再打下去,小的都如此厉害,如何再敢招惹老的。 急急身子一闪,已与阚雉阳并肩而立,双手虚张,示意自己并无恶意,道:“萧兄弟息怒,息怒。”他也是一派之主身份,居然跟萧平安称兄道弟起来。 萧平安见两人相距三尺,呈犄角之势,易心丞大袖抖的笔直,知道不好对付,缓缓收掌,一双眼却是恶狠狠盯着易心丞。 他自己未觉此乃迁怒于人,甚至不觉一股戾气正在心中逐渐发芽生根。 易心丞让他看的心里发毛,仰头打个哈哈,笑道:“萧兄弟果然威风八面,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朝林中一拱手,道:“久仰教主大名,令尊大明先生吾等敬仰已久。我八卦门无名小派,当年也未敢捋虎须。” 他本意是说,我八卦门往日跟你魔教也无仇怨,本是示好的话。谁知林中哥舒天半点也不领情,道:“与我明教有仇,就凭你也配?” 易心丞笑容一僵,心道这一老一少,一个疯,一个傻,能传染可就太好了,呵呵一笑,道:“教主快人快语,正是英雄本色。易某心悦诚服,高山仰止,日后若有差遣,八卦门上下,定当效劳。” 哥舒天嘿嘿一笑,道:“愿你莫忘今日之言,滚吧。” 易心丞几人如蒙大赦,齐齐拱手,也不敢再多废话。易心丞略一犹豫,却是带人回头朝来路而去。前面二十余里便是亳州城,这两人多半也是要去,万一路上再被追到,岂不尴尬。 一气跑出十余里,裘方才忍不住道:“这两人如今是过街老鼠,门主何必如此小心。” 易心丞面色阴沉,理也不想理他。砦锦发道:“你不懂事就少说两句,那哥舒天灌顶境高手,咱们几个,不够人家一只手打,门主这是审时度势,虚与委蛇。” 八卦门这三个中年男子,彼此却不和睦,狄云跟着落井下石,道:“师兄莫非忘了,咱们八卦门安身立命,靠的岂是武功,还不是易算之学,趋吉避凶。咱们门主一早算出此劫,才能有惊无险。” 孙金成心中暗骂,去你娘的趋吉避凶,马屁精,为何老子遭了殃。 阚雉阳道:“门主一说效劳,他立马放过。”略一犹豫,道:“听说眼下他正招兵买马,难道这魔教真要死灰复燃?” 易心丞心情欠佳,再忍不住,道:“你们他娘的都少说几句。” 第八百五十五章 教主伍 林外,看几人走远,萧平安望望自己双手,兀自有些发呆。哥舒天自林中走出,道:“你的明神诀第二重大成了?” 萧平安莫名其妙,道:“我不知道啊。”他倒也实话实说,明神诀的后面部分,还是哥舒天教的他。这武功的诸般妙用,一半自己体会,一大半倒都是哥舒天灌输。 哥舒天道:“明神诀第二重,神府玄藏、明心见性,见则明,习则通,真的如此厉害?你一个傻小子,看过的武功就能学个七七八八?”他自己不过阴差阳错将明神诀第一重练成,此后的境界也只是道听途说,完全不知就里。 萧平安道:“我也不知道,顺手就使出来了。”略一迟疑,道:“我用的乃是天镜,不是无相劫指。” 哥舒天不耐烦道:“废话,我不知么。臭小子,来试试这个。”忽然双拳齐打,一招“双峰贯耳”,直打萧平安前胸后背。 萧平安自然反应,撤后一步,左手“白鹤亮翅”右手“顺水推舟”。他知道自己功力相差太远,这两招都是欲拒还迎,接旁敲侧击,正是“磐守”绝学。 四手一触,哥舒天双拳却是一刚一柔,一阴一柔。刚拳如攻城巨槌,柔拳却如柳絮轻丝。萧平安心中大惊,他与人交手,还从未遇到过如此精妙的招法。双拳打来,看似一模一样,谁知左右劲力却是天渊之别。 猝不及防之下,掌上力道登时控制不住,右手被哥舒天黏住,随手一带,自己不由自主原地转了两个圈子。“啪”的一声响,哥舒天左掌已在他头顶拍了一记。 萧平安一身冷汗,他这才知灌顶高手的可怕,哥舒天若有歹意,这一招已经要了自己性命。 哥舒天冷笑一声,道:“明白了,那再来一次。”故技重施,仍是一招“双峰贯耳”。他与萧平安位置已变,但随手一击,一打前胸一打后背,与先前一般无二。 这次萧平安有了防备,知他左阳右阴,右手仍使“白鹤亮翅”,左手却变“银蛇缠丝”,以刚对刚,以柔对柔。 四手一交,哥舒天双拳力道果然与前番如出一辙,正待运劲拆解。右手上忽然一空,左腕一股大力陡然涌来。 这一瞬之间,哥舒天双拳力道竟然掉转过来,刚拳变了柔劲,柔劲变作刚劲。这一次哥舒天一触即收,萧平安已是目瞪口呆。这一招自己又是完败,哥舒天随手便能将自己手腕打的寸断。 哥舒天道:“这便是‘星移斗转大法’,搭手即吞迎,改天换地,阴阳随心意,逆转乾坤。你练练看。”哼了一声,道:“我倒要看看你这明心见性究竟有多玄妙。” 萧平安奇道:“‘星移斗转大法’?莫不是双尊的武功?你怎么会?” 哥舒天傲然道:“什么双尊的武功,此本就是我明教武功,老子什么不会!”当下将这功夫细细与萧平安说了。 “星移斗转大法”乃是魔教又一绝学,双尊凭此功,威慑大江南北。魔教余孽人人喊打,就是无人敢寻这两人的麻烦。 这功夫也是繁复之极,哥舒天足足讲了一个多时辰,方才讲完,还只是其中入门部分。中间不断大骂萧平安,道:“你便是个狗脑子,这也听不懂,我瞧你第二重也就练了个开头。追燕长安,我瞧你这辈子也莫指望了。” 萧平安一言不发,听完就去林中习练。 哥舒天骂人还要带上燕长安,自有激萧平安之意。见他拉长了脸,发狠练功,心中也是好笑。躺倒下来,将易心丞留下的包裹打开。里面吃食倒真是不少,肉干炊饼,还有两大皮囊米酒,捡松软可口的挑着吃了。 心道,臭小子,你就练吧,没个三年五载,你休想摸到门道,哼,敢跟老子瞪眼,不叫你吃点苦头,受些挫折,老子白瞎了这个明教教主。 扭转乾坤,颠倒阴阳,八字说的简单,练起来却是无比艰难。武林高手与人对敌,虚实变化本是常道,但真气打出,吞吐之间,还能骤变阴阳,那便是匪夷所思了。 但真气本是狂暴之物,你想将他玩弄掌上,它也会抓住时机,给你狠狠一口。这“星移斗转大法”练起来,一个不慎,就要伤到自己经络。哥舒天所谓叫萧平安吃吃苦头,便是此意。 萧平安一试便知厉害,尝试阴阳变化之时,劲道反挫,真气逆冲而回,如同无数根钢针在经络里冲突。但他知是哥舒天又教了自己一门惊世绝学,自己要打败燕长安,给师傅师娘报仇,就要狠练武功。也不管经络疼痛,竟连歇息也不停,兀自狠练。 哥舒天瞥见,皱了皱眉头,终究未曾开口。 直到日落西山,萧平安仍是不停。哥舒天起身看了两回,也不走近,见他一身大汗,雪地里已是脱了衣衫,赤裸着上身练功,浑身热气蒸腾。 嗤笑一声,也不出言点拨。这傻小子就是个傻小子,这武功是你下力气就能练会的么。 回身树下躺倒,忽然心念一动,不对啊,眼下天色已黑,这小子已经练了四五个时辰有余,他斗力境中段的气府,能有多少真气?哼哼,想必是练不会,发起蛮劲,练起拳脚来了,难怪这么大动静。 过了半晌,却又觉得不像,萧平安拳风猎猎,分明是力道不小,岂能不带真气。想了又想,究竟忍住,不肯起身去看。嘴里骂道:“臭小子,给我滚远一点,吵死了!” 拳声停了,过了不大会功夫,又响了起来。声音隐隐约约,却叫哥舒天更是心烦。萧平安想是跑出已远,可他灌顶境的高手,耳朵实在是太灵。越是不想听,越是往耳朵里钻。忍无可忍,又是骂道:“再滚远点!” 好远之外,萧平安的声音传来,道:“大哥你说什么?” 哥舒天道:“他娘的小声点!” 萧平安道:“啥,听不清。” 哥舒天气窜两肋,气贯丹田,道:“滚远点!”“轰”的一声响,一树的积雪都塌落下来。哥舒天重重出了口气,把双眼一闭,任雪把自己盖了起来。 远处萧平安道:“好,我听见了,我再走远些。” 哥舒天一觉睡到天亮。天明起身一看,萧平安竟还没回来。侧耳倾听,也不闻动静。好在萧平安去的方向记得,踏雪寻去。 一连走出里半,出了林子,外面荒地上,才远远见萧平安身影,赤着上身,竟是还在练功。心中也是感叹,这小子傻是傻,倒是不懒,还有股子狠劲。 到了近前,看了两眼,见萧平安翻来覆去,只是一招黑虎掏心。心中暗笑,这小子倒也不算笨的彻底,知道先练一只手,只是这招“黑虎掏心”,戾气还是太重了一些。 萧平安也瞥见他来,又练了片刻,收功过来,擦擦额头大汗,道:“大哥你起来了,这功夫好生难练,我练到后半夜才摸到点门道。” 哥舒天呵呵笑道:“自然难练,否则……等等,你说什么,摸到什么门道?” 萧平安道:“起初我总不成功,真气还总是反挫。后来我想起师傅讲过。”说到此,神色一黯,半晌方道:“阴有少阴,老阴,阳有少阳,老阴。阴阳相克,奇正相生。阴阳相生,生生不息。” 哥舒天不耐烦道:“是个练功的都明白,就这玩意你想到后半夜么?” 萧平安面上微微一红,他本不是自信之人,只道自己好容易明白的道理终究见识浅薄,闭口不言。 哥舒天嗤笑道:“还有什么,这便是你的门道么?” 萧平安更觉难堪,摸摸头道:“我感觉真气好像一条河,连续不断,一条河里只能有一种河水。我便想能不能发出两股气,试了试,却是不成。” 哥舒天不放过任何一个打击他的机会,道:“废话,你以为跟你尿尿一样,还带分岔的么。” 萧平安道:“我尿尿也不会分岔。” 哥舒天无语,摇头道:“继续放你的狗屁。” 萧平安早习惯他这般说话,也不以为杵,接道:“但我行气之时,发现真气有律动,我本以为它是一条直线。细细感觉之下,原来是一咕噜一咕噜。” 哥舒天笑容慢慢僵在脸上,也无心再顾及他描述的粗陋不文,惊讶道:“你说你能感觉到真气传递时的鼓动?” 萧平安道:“是啊,就跟心跳差不多。我发现只要我够快,可以一阴一阳,一段一段的输出真气,也能连成一线。发劲之时,第一节化功散去,第二节就能顶上,岂不就是化阴为阳,阴阳颠倒。” 哥舒天道:“不可能,不可能,你怎会领悟到真气之心?你小子定是骗我,陈观泰说给你听的是不是?” 萧平安面上肌肉抽动,摇头道:“不是。” 哥舒天道:“来来来,你坐下运气,二十四经同时导息给我看看。” 萧平安道:“不行啊,我眼下只练到第二重,十六经络。” 第八百五十六章 教主陆 倪匡去世了!!哀悼!卫斯理。开篇悬念极其精彩的一个作家。 看到一个朋友推书的文字,好强的内容简介,比我写的好多了。转了。 传统武侠。南宋光宗初年,大侠燕长安北上燕京刺杀金国官吏,无意间盗得金国权贵谋刺金章宗完颜璟、拥立丰王完颜珣的密函,因此被金兵衔尾追杀,一路南下,直至南宋境内,犹不罢休。信阳边城守将沈天青及其夫人梅盈雪为掩护燕长安力抗数千金兵,最终双双罹难,幼子沈放也遭了投靠金国的武林败类毒手,虽然被燕长安及时救下,性命无虞,但已身中寒毒,侵入内腑,难以拔除,只能由燕长安每日输入真气续命,带他寻访名医,以求根治之法。梅盈雪临死前将密函托付给一个诨名小狗儿的小乞丐,给他取名为萧平安,嘱咐他定要将密函送至附近州县的南宋官员手中。萧平安不负所托,将密函送到后却为贪官污吏陷害,无辜被囚,饱受凌虐,而又因祸得福,在牢狱中有所奇遇,得授神功。两位少年长大成人后仗剑天涯游历四方,于南宋开禧北伐之际,谱写出一段江湖传奇。 作者文笔隽雅凝练,书中两位主角,一个跳脱似杨过而身世如张无忌,一个单纯如狗z种而遭际似狄云,剧情发展跌宕起伏,一波三折,扣人心弦,而且融入了许多南宋时期的风土习俗、世态人情,引人入胜。打斗描写也很精彩,一招一式都交代得清楚明白,动作方位生动具体,配合环境渲染、意象比拟和旁观者的心理活动刻画,令人有如身临其境,更将武学体系与华夏传统文化艺术、哲学思想相融合,琴棋书画、诗酒花茶、三教九流、五行八卦等皆可入武,包罗万象,无所不涉,颇有金氏遗风。传统武侠爱好者强烈推荐。 《无双群侠传》——sdila的书评 哥舒天道:“废什么话,叫你练你就练。”顿了一顿,又道:“先运‘明神诀’第三重心法,若有不适,立刻收功。” 萧平安在天台剑派牢狱之中被他欺压惯了,往常也不敢忤逆于他,听话盘膝坐倒。 寻常内功心法,都是一道一道经络练起,练完一经,自然接续下一经。盖因吐纳生成的真气也就这么多,数道经络同步,也未能转化更多真气,反而是练功时观想不及,极易走火入魔。 明神诀的妙处,也并非是增加真气,而是数经齐动,无形内息滋养四肢百骸,自然头脑清明,四体舒坦。间接也有提纯真气,提升修炼速度之效。 萧平安此前已能运转八条经络,左右十六道内息。他先前“明神诀”第二重,一运功便自然运转,当年还吓了他一大跳。但这第三重心法,却无此相,与前两重的行气之法也是迥异。“明神诀”修出的那股阴冷气息仍是一般无二。 萧平安练气的功夫已是极好,定定入神,不为所动。依照功法,引导那股内息循着十二经,自左边手太阴肺经起,左右二十四道经络游走一圈。 眼见最后一道内息通达右边手太阴肺经,一个大周天行完。“明神诀”那道阴冷无形气息忽然剧烈一颤,随即一股暖意升腾而起。凉意未消,暖意乍起,两股气息碰触之下,立刻交融,凉意在内,暖气在外,两股气息竟缓缓开始转动。 萧平安也是一惊,险些心神失守。好在那股气息并不凶狠,也未有不适之感。冥想内观,心神全去到右手末端“少商穴”。那股气息越转越快,慢慢倒转回头,朝着“鱼际穴”而去。 萧平安默想书中所述,自己这“明神诀”第三重应是行功成了,但缘何气息忽然倒转,诀中却并未言语。不知是祸是福,但眼下这道气息自己也阻挡不住,只能顺其自然。 哥舒天眼睛一瞬不瞬,盯在萧平安身上。见他纹丝不动,身体一左一右忽生异象,半边身子热气蒸腾,半边身子却如在冰窟之中,皮肤甚至都已发青。 那道气息不断旋转,渐渐如有实质,越来越像寻常内功修出的内息,起初仍是凉意占据上风,旋转之间,暖意微不可查,但的的确确在渐渐增长。 瞬间气息已到“云门”“中府”。手太阴肺经走完,立刻转入右侧足厥阴肝经。这循经路线与方才萧平安主控之时已是不同,似全无规律,在诸经之间跳跃。 那气息游走,异常迅速。半刻钟功夫,二十四道经络,又再走完一圈。此际那无形内息冷暖两气已是彻底交融,一股从未有过的舒畅之感,油然而生。 又半刻钟功夫,“明神诀”终于偃旗息鼓,那道内息慢慢弥散,转眼无影无踪。萧平安忍不住想要仰天长啸,知道不妥,硬生生忍住,缓缓收了功力。 慢慢睁开眼来,他先前便有耳目一新,体内五感愈发敏锐之感。此际行功完成,只觉天地一片清亮,轻风衰草,枯枝摇曳,周边的一切似乎都在感知之中。 萧平安也是莫名其妙,奇道:“大哥,你不说第三重要斗力境上段之后方能习练么?” 哥舒天长舒口气,慢慢坐倒,道:“你莫急,听我慢慢说。世人都爱夸大其词,学武的更是这个毛病。少林寺的和尚练个牛力气,就敢说龙象之力,更可笑的二三流的武功‘铁砂掌’,居然敢说,练成之后,手赛金石。几十年前,我遇到一个,被我拿棍木头,两只手敲的稀烂,什么赛金石,豆腐都比不上。” 看看萧平安,道:“但这‘明神诀’却是不同,我明教一绝一赋,睥睨天下。我曾与你说过三重境界的妙用。第一重修体,柔韧肌体,洗练五感。第二重修脑,亦即修心,明心见性,再塑慧根。第三重涅盘重生,彻底的洗精伐髓,破除一切关隘。如今看来,既对又不对。” 萧平安不解,道:“什么叫既对又不对。” 哥舒天道:“对的是,这神功果然奇妙,有改天换地之神奇。不对的是,这书中的境界和用途,我等还是管中窥豹,只见一斑。就比方你,原本说这第三重境界至少也要斗力境上段才能开始习练,你如今却已有小成。” 萧平安奇道:“小成?我才刚开始练啊。” 哥舒天道:“你莫急,我也是猜想。‘明神诀’贵在无声无息,潜移默化,润物细无声。一旦练成,只要运功,便孜孜不倦滋补身心,持之以恒,终能达涅盘之境。只要闸门打开,你坐等便宜便是。这其中关隘你已知道,乃是不破不立,先死后生。诀上说三死三生,眼下你这倒霉孩子,却已死过四回。他娘的,这功夫难道比的是命么,如此叫只猫来练岂不正好。” 萧平安听他突然发恼,吓了一跳,不敢接口。他自觉前三回,自己或许真的心跳已停,去了一条命。但此番自己意识一直都在,可不算死了。 哥舒天拍拍他肩膀,道:“这小子好运道,这功法自创世,从未听说有人能练到第三重。如今看来,你却是已经跨过了这一步。好运道啊,好运道。” 萧平安被他如此一说,倒不好意思起来,如同自己是偷了什么,道:“我也是凑巧撞上。” 哥舒天斜他一眼,道:“得了便宜还卖乖,你怕是不知道这武功的厉害。如今少林为武学之宗,少林绝技七十二,样样不凡。但无上典籍首推两部,便是《洗髓经》与《易筋经》。相传两经都是达摩传下,但数百年来,从未听少林僧有人修成这两样绝技。易筋功已毕,便成金刚体。外感不能侵,饮食不为积。犹恐七情伤,元神不自持。虽具金刚相,犹是血肉驱。洗髓功大成,三年并九载,息心并涤虑。浃骨更洽髓,脱壳飞身去。渐几浑化天,末后究竟地。但这两门功夫练成,也未必能比的上你所修的‘明神诀’第三重。” 萧平安道:“为何我也没什么感觉?” 哥舒天更觉无语,道:“你未开启三重境,已能感悟‘真气之心’,你还想怎地?如今按诀上所言,你应是修成了‘明神武体’,寂灭一切外邪,安稳常在,已为天道所钟。从此你练武一日千里,再无关隘。” 萧平安心道,你们说的关隘,如今我就遇到一个破障,师公也说,每个小境界都有关隘,为何我入斗力境中段水到渠成,半点感觉也无? 哥舒天不知他心中所想,这“明神诀”神功玄妙,但毕竟没有谁敢轻易拿命去试。就连创功之人,也不过是第二重境界。这中间有些不明不白之处,大约也只有萧平安自己,日后方能慢慢领悟。 哥舒天沉思良久,少有的神色凝重,忽道:“你可是真的要杀燕长安?” 萧平安双手攥拳,面色一厉,咬牙切齿,道:“不管如何我都必要杀他。” 哥舒天道:“你道他如今什么境界?” 萧平安道:“灌顶。” 哥舒天目光阴冷,慢慢摇头,道:“是,又不是。燕长安倒转了‘天地门’,半只脚其实已经踏入了‘身知’。虽任督二脉还未修炼有成,但已是早晚的事。” 萧平安皱眉道:“倒转‘天地门’?” 哥舒天道:“你眼下还差的远,自然无人跟你说过。” 萧平安道:“那你说给我听。” 哥舒天一翻白眼,勉强忍住没有给他一拳,道:“十二正经脉,皆有起止,循行、交接有序可循。在肢体内走向规律,并都同脏腑有关。奇经八脉却是不同,分布既不规律,也不与脏腑相连。故而奇经八脉的修炼与正经截然相反。”神色一正,道:“这可不是简单的逆行经络,这其中的奥妙多了去了。你总之记得,练奇经的功夫与之前截然不同便是了。你若寻不到诀窍,终身再难进一步。” 萧平安摇头道:“我怎地从未听说过?” 哥舒天冷冷一笑道:“未达此境,谁会知道。到了此境,谁又会对外人去说?” 萧平安点点头,灌顶境的高手已是凤毛麟角。寻常武功各门各派尚且敝帚自珍,讳莫如深。更何况如此境界的武学。忽然想起什么,诧异看向哥舒天。 哥舒天嘿嘿笑道:“老子自然也摸到了,只是尚不知如何踏过这一关。待我寻到机要,也不怕那燕长安。”随即瞥他一眼,道:“你是好运道,有‘明神诀’打底,按理说一路再无阻碍。不知这天地门挡得挡不得你。” 萧平安自然好奇,问道:“这‘天地门’究竟是什么?” 哥舒天沉默片刻,忽然笑道:“我现在跟你说也无用。你未达此境,如同一个没练过内功的人,你跟他说‘气’是什么,如何引导,他自难理解。” 萧平安还是摇了摇头。他自练内功,倒也未觉多难。旁人入门苦觅不得的“气感”,他是莫名其妙就有了。不再追问,还是关切燕长安之事,道:“是以如今双尊也奈何他不得?” 哥舒天道:“自然还不能与双尊相比。但他既然叩开天地门,又是年富力强。双尊想要伤他,也是不易。呵呵,便是到了八奇境界,也有的是自保的手段,真正的高手哪有这么好杀。” 萧平安急道:“你说我追的上他的!” 哥舒天慢慢伸出四根手指,道:“四十年。” 萧平安忽然发怒,道:“你骗我!之前你告诉我三十年!你说我练成了什么‘明神武体’,为何反是长了。” 哥舒天摇了摇头,道:“我没有骗你,你的‘明神武体’之境,前无古人。但所谓天妒英才,你资质越好,向上修炼越是水磨功夫。这世道本就公平,你的经络强韧,越来越难打通。也正因为积累雄厚,才能无视关隘。这‘明神诀’的好处你早尝过,眼下你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日后你能越一个小境界胜人,也不稀奇。但我前面说这么多,你没听懂是不是。燕长安练的什么内功,‘大龙行天决’与‘焚冰诀’,这两门只能算是奇功,与你衡山派的‘仙霞劲’尚且不能相提并论。结果呢,他能融和两大奇功,自己倒转‘天地门’。此人实是奇才,以他如今年纪,身知一境怕还不是他的终点,通络甚或可能阴阳。你想追上他,谈何容易。” 萧平安面色难看,发狠道:“我不管,我一定要杀了他!” 哥舒天道:“你未来成就,自然在他之上,便是周覆天人之境说不定你也能触及。”面上忽现落寞之色,仰头望天,叹了口气,道:“坐照入神,那又是何等一番境界。莫不是羽化飞升,仙人之境?” 萧平安摇头道:“我不要坐照入神,我只要杀燕长安。” 哥舒天斜他一眼,道:“算了,别说四十年,一百年,我瞧你也别想。” 萧平安压抑不住怒意,声音越来越大,道:“凭什么!” 第八百五十七章 教主柒 很难有人对强加于自己的评价真的能视而不见,我又是个写武侠的,所以对于知乎上的那个问题,我还是说几句。 第一,这个题主间接帮我宣传了小说,也没有恶意,并没有错。 第二,不知道大家在评论的时候,是否知道,你们的评论会让不了解的读者退却,似乎我本来就没有读者,但任何一个作者,都还是希望有的吧。武侠已经很没落,每一片雪花都有责任。 第三,我不知道写作原来是有公式的,即使有,我也希望自己的创作是自由的。我写的是人,不是合成废料。 第四,对于那些说没有故事的人,如果真的看了我的作品,我虚心的接受。但看了两张截图,看了一章就来评论的人,或许你也是好意,是希望给我指一条光明大道。但我想说,我写的是小说,不是炒菜,尝一口就知道整盘的味道。那里面是一个作者的酸甜苦辣。积毁销骨,众口铄金,你既然不看,也请不必来刷你的优越感。 第五,我始终觉得网文只是一个发布途径,而不是一种文学体裁。所谓网文的标准也应该是多种多样的。而作为小说,他首先应该遵循的是小说的标准。 第六,我也有金手指,只是我的金手指是坚韧和智慧,我也会升级打怪,但世界是复杂的,不是换张地图,原来的人就都消失了。 第七,嘴跑的比脑子还快的人,总归是愚蠢的,今天我又在犯这个愚蠢的错误。但我不针对谁,我只是感叹,想坚持写一本原汁原味的小说这么难吗。 第八,每句对话前面加说话人,不是水字数。我都没签约,水字数干什么呢。金庸大量的作品都是这样,因为他那时,大量的对话是不分小段的。另外多说一句,四大名着,基本也都是这样的。开始这是我的模仿,后来成了习惯,这是我心中武侠的样子,我也不会更改。 第九,还有三章,存稿告罄。很遗憾,我最近一周,一个字都没写。我会将前面的章节,一一的进行再分段,也适应手机阅读的习惯。然后我会调整心情,写完沈放和萧平安后面的故事。 背水,dongd,几位老朋友。 就不道别了,人生很长,江湖不远。还当再见。 哥舒天冷冷道:“就凭你是个傻子!你没有脑子!人活世上,不单斗力,还要斗智。你脑子有人家好用么。不单斗智,还要斗资源,斗人。燕长安身边有顾敬亭,有好几个徒弟,便是那沈放小儿,也是诡计多端,难缠的很。” 萧平安听沈放之名,心中登时一阵翻腾,狠狠道:“你比顾敬亭厉害,不是么!” 哥舒天嘿嘿冷笑,道:“你这根榆木疙瘩倒还开了些窍,但我为什么要帮你?” 萧平安面色阴阳不定,好半天功夫,终于慢慢冷静下来,道:“你要什么?” 哥舒天道:“简单,入我明教,传我衣钵,日后你就是第二十七任明教教主。” 萧平安吃了一惊,立刻摇头道:“万万不能。” 哥舒天很不高兴,看他眼神也是不善,道:“怎么,你莫非是嫌弃我明教?” 萧平安想说自己乃是衡山派弟子,话到嘴边,忽然醒悟,低下头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哥舒天道:“你小子想清楚了,你要杀燕长安,要对付顾敬亭那伙人,光靠你单枪匹马,顶的屁用。” 萧平安道:“你不也一个人!” 哥舒天嘿嘿一笑,道:“这你可就错了,你当我明教无人么。实话告诉你,四十年前,不过是老东西的权宜之计。” 萧平安楞了一愣,方才明白他说的老东西,多半是哥舒大明。 果然就听哥舒天说道:“四十多年前,我明教与金人联合,自西域来中原,整合各地摩尼教众。当时老家伙带来,不过一百四十余人,数年便纠集十万教众。随后与中原武林冲突,虽屡战屡胜,却也折损不少。到了后来,四使三法王,只余光明使、黑暗使。后面提拔的都是年轻人,如今的双尊,也便是那时候接掌善恶二使之职。老东西收拾残余,退居断天崖。谁知正巧碰到个叫云龙野叟的老家伙,首遭败绩,更是受了内伤。于是光明使趁机作乱,虽被扑灭,但也令局面雪上加霜。黑暗使战死,老东西更是油尽灯枯,知道大势已去。索性假说部下反叛,叫属下化整为零,各自逃命。” 萧平安疑惑道:“如此说,双尊他们都未造反?” 哥舒天冷哼一声,道:“这两人你莫要想了,此一时彼一时,两人如今是身知高手,便是我有摩尼令在手,两人也不会听命。但我明教三大法王,猿公、熊婆、孔雀应都还在,熊婆我已联络上,也发誓效忠于我。她乃是半步灌顶境界,也是一大臂助。猿公、孔雀还要更胜一筹。不说还有大量昔日教众,开枝散叶,只等我登高一呼。我就你这么一个义弟,你入我教来,我先给你个黑暗使做做。” 萧平安摇头,道:“我不做。” 哥舒天嘿嘿笑道:“你不忙答我,咱们一时半刻也追不上燕长安,你慢慢想便是。咱们先去亳州,寻两匹马骑。” 萧平安答应一声,四下看了一圈,忽然惊讶道:“我的衣服呢?” 哥舒天默然无语,暗暗担心,自己怕不是挑了明教史上最蠢的一个教主。 亳州,古称谯城,炎黄时代,帝喾代颛顼为帝,定都于此。如今亳州属金国南京路,下辖六县五镇。亳州史上,还有一位名人,便是曹操。三国时,亳州为陪都,与许昌、长安、洛阳、邺并称“五都”。张良、华佗、花木兰、曹丕等人,也都出自此间。 辛弃疾的祖父辛赞曾出任金朝官吏,还在这亳州当过县令。辛弃疾后来南归郁郁不得志,与家人曾在金国做官也不无关系。辛弃疾在《美芹十论·札子》写道:“大父臣赞,以族众,拙于脱身,被污虏官,留京师,历宿、亳,非其志也。”解释说,祖父乃是身不由己,而且是身在曹营心在汉。 亳州距离宿州不远,却并未被战事波及。连带周遭的逃亡百姓,也不少人涌进亳州。 城门之前,守卫森严,两个顶盔掼甲的金兵带着十余个兵丁,正盘查进出城的百姓。为首的乃是一个巡检,头发两边剃光,中间辫发,一看便知乃是货真价实的女真人。大喇喇坐在一张条凳之上,嘴里叼着根筷子,斜眼看着城前百姓。 金与宋朝一样,在关津路口都设巡检,负责稽查奸伪盗贼。这城门口的巡检算不上什么官,但却握有实权,把守城门,遇到可疑人等,可以直接缉拿。 眼下正值战乱之时,南北两地,为防敌人用间,又有大批逃亡流民,更是严加防范。城门前堵了一堆百姓,待金兵一个个查验凭由。 萧平安和哥舒天身上带的凭由自是假的,平日骗骗客栈店家也就罢了,遇到此等严查,定难蒙骗过关。 萧平安心里有鬼,局促写在脸上,哥舒天却是不以为意,大大咧咧直朝前去。 守城的金兵见他衣着寻常,但器宇轩昂,昂首阔步而来,倒也不敢怠慢。那长凳上的巡检也一眼瞥见,心中犹豫,不知是否该起身。想了又想,还是忍住屁股没动。 哥舒天站定身形,不疾不徐道:“叫你们头领来见我。” 那金人巡检听的分明,起身道:“你是什么人,凭由取与我看。”此人差当的久了,也会察言观色,只觉面前这老者架子不小,却又不像当官的。高鼻深目,也不是汉人,倒有些像是西域的胡人。 哥舒天抬手就是一巴掌,“啪”的一声响,几乎打的那巡检转了个圈子。口中骂道:“你是怎么当差的!你怎么不戴帽子!” 他突然动手打人,门前十几个兵丁都是慌了,齐齐围上,却是谁也不敢靠近。这老头实在太过威风霸道,但巡检大人都不敢吱声,谁知是哪里来的上差。 那巡检被这一巴掌也是打的懵了,他官职卑微,却是正经的女真人,平日顶头上司也不敢打骂,这嘴巴子是许久未曾吃过。哥舒天这一巴掌又是打的用力,半边脸立刻通红,脑袋一懵,更是不知该如何是好。但他自己也是明白,士卒值守之际,自是要结束整齐,不戴军帽,确是犯了军中规矩。 哥舒天得理不饶人,没理更不饶人,掏出块银牌,在那巡检面前一晃,又骂道:“前面是不是有六个道人进城去了?三个老的,三个中年人,还有一个受了伤?” 那巡检被一巴掌打的头晕眼花,就见他手里一块牌子一晃,究竟是什么也未看清。 古时平民百姓出门,多带验传、过所、凭由、路引,官府朝廷,则多用符牌,比如众所周知的军中虎符。唐时这个制度更加完善,已经细化为四种,其一为门下省所颁的“赦走马银牌”;二为角符,专为急事使用;三为纸券,由诸军州发给;四为铜龙传符,乘传者用。开元后又全部改为纸券,也称驿券。有此驿券,可在国内驿道关口畅行无阻。 宋朝太宗年间,有人拿假驿券诈乘驿马,遂改驿券为银牌,阔二寸半,长六寸,后又衍生出金字牌、青字牌和红字牌三种。 金人学习汉制,也设金银牌,“每遣使外出,贵者佩金牌,次佩银牌,俗呼为金牌、银牌郎君”。凭此牌子,不但可作通关凭证,也可享用驿站的食宿和车马。 那巡检头晕眼花,萧平安却是目如鹰隼,看的清楚,那分明是魔教的摩尼令,还是自己亲手交给的他。 旁边一个士卒讨好道:“启禀大人,昨日晚间,也是小的当值,确有这么几个人,天晚关门前进的城。” 哥舒天斜眼瞧那巡检,冷声道:“你这巡检怎么当的。” 那巡检早没了气焰,转而却恨上了说话的那个兵儿,心道,就你恁多事儿,嘴中抱屈道:“小的初来此地当差,昨晚也不是小的当值。” 哥舒天道:“你叫甚名字。” 那巡检老实道:“小的乌古出卜吉。”矮了半截身子,试探道:“那六人是不是犯了事,小的带人前去缉拿?”乌古出乃是金人大姓,意为“犹言再不复也”。 哥舒天哼了一声,道:“你凭你?这几日过了些什么货品,文书拿来我看。” 乌古出卜吉急忙去到一旁,城门出入,一般分作两队,一路过寻常百姓,一路过车辆商贾。进出城,不管是行人还是货物,都要交税。 乌古出卜吉心下忐忑,他巴巴跑到此处做个芝麻小官,图的就是城门税的好处。过往商贾为了少纳税,都会贿赂城门口的守军。自己这活才干的两日,莫非风声已经漏了? 计算收纳,自有文书,早看见自家巡检大人挨打,急忙拿了账册出来。这位脾气大到不行的上差虽不好惹,但他城门口坐了十余年,自信账目工工整整,短时定是瞧不出什么。 哥舒天接账簿在手,翻看几眼,眉头就是一皱。 那文书赔笑站在一旁,道:“大人明鉴,今日一早过商家十三户,行人七十六,纳钱九两,另一千四百文,无一疏漏。” 哥舒天斜了乌古出卜吉一眼,欲言又止。 乌古出卜吉松了口气,心道,好在今日没叫你瞧出纰漏。谁知眼前一花,“啪”的一声,又挨了一记耳光,听哥舒天道:“你怎么不戴帽子呢?” 乌古出卜吉欲哭无泪,这位爷太过分了,比咱们女真人还不讲理! 第八百五十八章 教主捌 哥舒天走到桌前,随手拉开抽屉,里面几锭碎银,还有几串铜钱,堂而皇之将几锭碎银拿了,账簿随手扔在桌上,道:“做的什么破账,重做!” 乌古出卜吉眼前一亮,难怪我总觉得这两个不像当官的,当官的哪有不伸手要钱的,此际倒是像了。心中登时向往,何日我能像这位一般,可就好了。 哥舒天不再理会于他,径自带着萧平安入城。 等两人走远,方才多嘴的那个兵丁凑上前去,低眉顺眼道:“巡检大人,方才是哪位上差啊?” 乌古出卜吉劈脸就是两记耳光,骂道:“哪里的上差,是你问的么!”心中却也是嘀咕,不过是块银牌,想也不是什么朝廷急务,呸,他娘的,欺负我个小巡检算什么本事。 此地未受宋军袭扰,也未遭蝗虫之灾,城里还算热闹。两人进城便寻了座酒楼。哥舒天在荒郊卧雪,农家久居,粗茶淡饭,甚至忍饥受饿,也不厌烦。但入了市镇,吃饭住店,都要选最好的,半点不会委屈自己。 哥舒天直入楼上雅间,也不叫店家上看盘,直接吩咐道:“曹鱼曹鸡,华佗焖鸭,药桂甲鱼,涡阳苔干,再来个大补汤。” 此正寒冬,便是城中的大酒楼,也少新鲜蔬菜。这涡阳苔干乃是当地特产,苔菜类似莴笋,晒干即成苔干,食用时泡开,依旧清脆爽口。相传其由来还与老子孝母有关,到了清朝更是列为贡菜。 小二察言观色,知道定是外乡来的豪客,自不会不知趣去说你老点多了吃不了,眉开眼笑道:“客官再来些什么酒?” 哥舒天道:“你这里都有些什么?” 小二意甚得意,道:“咱家本地没什么好酒,酒水都是自开封运来。” 哥舒天道:“哦,是吗,那是丰乐楼的眉寿、和旨,还是忻乐楼的仙醪?和乐楼的琼浆和遇仙楼的玉液有没有。” 小二笑容一僵,期期艾艾道:“这个……” 哥舒天接道:“那是玉楼的玉酝,铁薛楼的瑶醽,仁和楼的琼浆,高阳店的流霞,清风楼的玉髓了?” 小二再不敢造次,老老实实道:“回客官,你老说的这几样,小的有的都没听过,想是如今开封都是难寻了,小店眼下只有玉胥、碧光、琼波、蓝桥风月、蔷薇露、爰谘堂六样。” 哥舒天道:“原来是杨皇后园子,那就先来两斤蓝桥风月。” 那小二满脸堆笑去了。 萧平安也觉奇怪,道:“大哥你来过此间么?” 哥舒天最喜他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模样,道:“富家不用买良田,书中自有千钟粟。安居不用架高堂,书中自有黄金屋。出门莫恨无人随,书中有马多如簇……”他被关三十年,日日闲来无事,就是看书,又是天资聪颖,不说过目成诵,也能记个七七八八。 此间雅间并非独门独户,一面临窗,两面搭起隔断,正面却是敞开。哥舒天吟诗,也被外面食客听到。 两个书生打扮的年轻人食毕,正从门前过,其中一个面目俊秀,朗声接道:“娶妻莫恨无良媒,书中自有颜如玉。男儿欲遂平生志,六经勤向窗前读。”哈哈一笑,对哥舒天躬身一礼,道:“扰了老丈雅兴,勿怪勿怪。” 哥舒天平日眼高于顶,此际却是回了半礼,道:“高山流水意无穷,三尺空弦膝上桐。默默此时谁会得,坐凭江阁看飞鸿。” 俊秀书生身旁一人,相貌寻常,但也文质彬彬,见两人一唱一和,笑道:“不想初来此地,便遇老丈这般清流,不敢问高姓大名?” 哥舒天摆手道:“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两个书生也不追问,拱手告辞。两人下楼,却正遇三五个彪形大汉上来。那俊秀书生忍不住多看一眼。 领头的虬髯大汉与他瞧个对眼,立刻豹眼一翻,喝道:“穷酸,你看什么?” 那俊秀书生大是不悦,要知宋朝最重读书人,便是金国地界,兴科举多年,也对书生敬重有加。见此人前呼后拥,伴当又个个面目狰狞,凶神恶煞,也知不好人。他外乡人初来乍到,还算懂的隐忍。停步侧身让过一旁。 这酒店修的气派,楼梯也是宽大。两个书生立步让行,已是极大的面子。谁知那大汉竟是不依不饶,上前就是一记耳光。 那书生细皮嫩肉,真真正正的手无缚鸡之力,这一巴掌别说躲,看也不曾看清。一巴掌打个正着,人如被伐倒的木头,直挺挺摔倒,“咚”的一声响,脑袋重重磕在台阶之上。 那五个恶汉哈哈大笑。 相随的另一个书生也是目瞪口呆,同伴跌倒才回过神来,怒道:“尔等……” 未等他开口说完,几个恶汉一拥而上,拳脚相加。可怜两个书生,做梦也未遭过如此横祸。既不能抵挡,也不懂防护,如同刀俎鱼肉,案上羔羊,只能鬼哭狼嚎。不知是性子执拗还是吓破了胆,两人也不知求饶。 先前出手的领头恶汉朝俊秀书生啐了一口,自顾上楼。剩下四个汉子竟是还不罢休,抓住两个书生头发,拉扯到楼下地上,又是一通拳打脚踢。 两个书生早已头破血流,其中俊秀那个已是晕了过去,动也不动。酒楼之中食客不少,各个噤若寒蝉,连抬头看的人也没有。掌柜和小二缩在一旁,也是瑟瑟发抖。 萧平安和哥舒天面对而坐,透过走廊栏杆,这一幕尽收眼底。哥舒天见萧平安无动于衷,甚至看也不想看,略显奇怪,道:“傻小子,你怎地不去管?” 萧平安哼了一声,道:“我凭什么要管,你为什么不管。” 哥舒天哈哈大笑,道:“好,好,好,正是如此,这般事天天都有,只要不惹到老子头上。不错,不错,你这脑瓜终于开窍,江湖上走,要想活的久,就莫要强出头,若要比人强,就得一副铁石心肠。” 萧平安道:“我还道你喜欢这两个书生。” 哥舒天道:“自不讨厌,不过老子今天心情欠佳,不想杀人。” 萧平安道:“我没瞧出你心情不佳。” 哥舒天道:“有你个口是心非的傻小子坐我对面,我心情如何好的起来。”翻眼看他,道:“那人巴掌还未打到脸上,你差点就站了起来,当我没瞧见么。” 萧平安紧闭双唇,不再说话。适才他确实已经准备伸手要管。但忽然之间,一个可怕的念头在他心头升起。自出江湖,路见不平,他总要拔刀相助,但结果呢?莫不就是因为自己的耿直,才害了自己,然后又害了师傅师娘?这个念头一起,就不可遏制。 他心中充满悔恨,对自己过往的一切都产生了深深的怀疑。 那豹眼大汉已经上得楼来,薄底快靴踩在地板上咚咚作响,大声道:“全都给我滚,大爷包场了。” 楼上还有七八桌食客,那大汉话音刚落,除了萧平安与哥舒天,其余人都已战战兢兢起来,侧身从那大汉身边蹭过,争先恐后跑下楼去了。 哥舒天嘿嘿一笑,道:“臭小子,看,眼下惹到你头上了。” 萧平安一言不发,纹丝不动。哥舒天微微一怔,低骂了一句臭小子,扬声道:“小二,上酒!” 他声音宏亮,走廊间那豹眼大汉听见就是眉头一皱,“蹬蹬蹬”几步,气势汹汹走上前来。这亳州城居然还有人敢听了自己声音不滚,当真是不知死活!到了面前,瞪眼瞧两人,正待发难,神色却是一变。 桌前这两人一看就不是寻常人。萧平安只草草在头顶束了个髻,头发乱的如草窝一般,半张脸都被散发遮住,一张方正脸孔阴气沉沉,双目炯炯有神,身上星星点点,分明都是干了的血迹,凶悍之意呼之欲出。哥舒天面上似笑非笑,更是莫测高深。 这大汉也练了多年武功,自然有些眼色,面前这两人透着一股危险之意,叫他也是心惊。脚下缓缓后退两步,转身下楼去了。 第八百五十九章 教主玖 楼下四个恶汉逞足了凶恶,将两个奄奄一息的书生留在地上。随后却不上楼,齐到门前候着。然后便见十余人簇拥着个胖子进得门来。 那人三十岁上下,胖的几乎没了人形,三个人捆作一处,也未必有他一个人宽。一张脸圆滚滚,五官却又不甘寂寞,争先恐后挤作一堆,活脱脱像个包子。一左一右,两个仆从,各自牵着一条大狗。 两只狗都几愈半人高,身长四尺开外。周身毛发油亮,黑毛如铁,双眉之上,方嘴四周,外加四条腿,又作赤金之色,尤其是头顶,黑毛蓬张,倒如同公狮一般。尾巴反卷,形如菊花。吊嘴吊眼,双目却是半张半开,没睡醒模样。两只狗的身上,都染着血迹,其中一只狗嘴上,更满是血污。 那年老掌柜两股战战,提心吊胆迎上前去,颤声道:“不知是朱大公子驾到,有失远迎。” 那胖公子竟是出乎意料的和蔼可亲,还亲热的伸出手去,在他肩上拍了两下,哈哈笑道:“薛掌柜客气客气。” 豹眼大汉凑上前去,在那胖公子耳边低语几句,说话之际,两人齐齐向楼上望了一眼。随后就两人齐上楼来,就听楼梯嘎吱嘎吱响,如同一头大象踩了上来。 到了萧平安两人面前,萧平安两人若无其事,谁也没有看他一眼。就这几步,胖公子竟已喘了起来,仰头打个哈哈,面上脖颈间的肥肉波浪一般翻腾,拱手道:“在下朱之蕃,两位英雄瞧着面生,想是初来乍到,小弟做个东……”眼睛在两人身上快速一扫。 萧平安截口道:“滚!” 朱之蕃眼角冷光一闪而逝,哈哈笑了几声,两眼几眯成一条线,口中道:“是,是,扰了两位清净,该骂该骂。”脸色陡变,抬手对那豹眼大汉就是两记耳光,道:“狗东西,如何得罪了两位贵客,还不给我赔罪。”他胖的像个圆球,个子也不及豹眼大汉高,这两巴掌却是打的又准又快。 那豹眼大汉先前耀武扬威,眼下却是温顺的如同绵羊。老老实实躬身道:“两位好汉,对不住则个。” 萧平安面色阴沉,并不理会。 朱之蕃伸手“啪”的又是一记耳光,骂道:“不长进的东西,会不会说人话,再说!” 他这一巴掌力道着实不小,那豹眼大汉嘴角立刻见血,也不敢伸手去擦,腰弓的更弯,道:“小的有眼无珠,两位好汉大人不记小人过。” 哥舒天只笑。 朱之蕃也笑,一张脸更圆,道:“你看,人家真生气了,不肯原谅你。对了,你怎生得罪的人家?算了,算了,不重要,还不跪下!”笑着说话,手上却是不停,一巴掌一巴掌扇将过去。 他手上打人,眼睛却一直偷瞥萧平安两人。见两人都无反应,下手也是越来越狠。 那豹眼大汉半点不敢违拗,双膝一软,直挺挺跪倒在地,双膝磕在地上“咚咚”作响。 哥舒天仍是无动于衷,萧平安面上却是厌恶之色。 朱之蕃忽然自腰间抽出一把小刀,七八寸上,白刃如雪,挥手一刀,正扎在那豹眼大汉脸上。 寒光一闪,这一刀透腮而过,险些连舌头也切下来半条。豹眼大汉一声惨嚎,不由自主一扭头,白刃拖曳,拔出之际,在他脸上划开一道白线,随即便是血如泉涌。 朱之蕃哈哈大笑,双眼放光。 豹眼大汉慌张站起,伸手捂脸,血自手缝渗出。 朱之蕃面色又变,一脚踹在他膝弯之上,骂道:“狗东西,谁叫你起来的!”他这一脚快如闪电,力道也是用的极巧,一脚踢过,豹眼大汉复又跪倒。抬头朝哥舒天复笑道:“这种狗奴才,就不能拿他当人,嘿嘿,今日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那豹眼大汉满脸是血,眼中愤恨之色,跪倒磕头,头砸在地板上“咚咚”作响,粗声道:“好汉饶命!” 哥舒天看也不看他。 朱之蕃眼睛也不眨,“唰唰”又是两刀捅落。 萧平安皱眉,他这两刀看着凶狠,落刀血溅,却都避开了要害。 朱之蕃见血如同发疯,脸上兴奋癫狂之意更浓,斜眼看哥舒天和萧平安都没反应,手下不停,跟着又是举刀乱刺。 豹眼大汉此番咬紧牙关,一声未吭,反是抬眼恶狠狠盯着哥舒天。 片刻朱之蕃连刺十余刀,看他出手,分明是武功颇有根底,刀刀都避过要害。但偏偏十几刀刺过,却是开始气喘吁吁,额头已经见汗,上气不接下气,道:“好个胆大的奴才,人家不肯原谅,今天就打杀了你!”扶腰喘气,“叮当”一声,似是手上无力,刀子竟是掉落地上,正在豹眼大汉面前。 豹眼大汉毫不犹豫,伸手抓起,也不起身,一刀朝哥舒天小腹直刺过去。 朱之蕃眼露精光,等着看哥舒天被刺中,或是豹眼大汉被一掌打死。 可这两样都未发生,眼前两人分明都没动过,朱之蕃却觉胸口一凉。他一脸诧异,低头一看,自己胸前插着一柄短刃。刀握在一只粗壮大手之中,正是豹眼大汉。 朱之蕃一阵恍惚,他分明看的清楚,豹眼大汉刺的乃是那胡人模样的老者,可怎么忽然之间,刀反而刺入了自己胸前。 面前豹眼大汉一双大眼瞪的浑圆,中间却无半分光彩。就在朱之蕃注视之下,忽然朝后倒去,手中刀跟着拔出。 朱之蕃魂飞魄散,刀子扎进去,一时还不得死,拔出来却是转眼就要完蛋。可为何没有鲜血狂喷?再一看,豹眼大汉手中的刀子竟是只剩不足寸许长一截刀刃。 旁人这寸许长,一样要刺破内腑,对他这一身肥肉,全只勉强算个皮外伤。朱之蕃摸摸胸口,又是迷惑又是震惊,呵呵,哈哈两声,面上瞬息万变,肥肉抖动抽搐,终于变作开心大笑,道:“我没死,我没死,这恶奴竟敢造反,多亏英雄宰了他。” 就在此刻,楼下门外,脚步声响,一队金兵一涌而入,领头之人,正是先前门前的巡检乌古出卜吉,进门就道:“什么人这么大胆,敢放狗咬伤主簿家的公子!” 注:南宋人洪迈《夷坚志》所载女性的婚姻状况,宋代妇女改嫁的事竟达六十一例之多,其中再嫁者五十五人,三嫁者六人。宋朝是封建社会经济发展的巅峰时期,这时候商品经济发达,物质的转变折射到思想上,就催生出了“重利轻义”。《宋刑统》中规定:“诸居父母及夫丧而嫁娶者,徒三年;妾减三等,各离之。”三年丧期结束后,寡妇便有权再嫁。鼓励寡妇从一而终,是在朱熹死后,逐步愈演愈烈,明清到达顶峰。 第八百六十章 仇怨壹 乌古出卜吉吵吵嚷嚷,倒也威风八面。但他身后跟着的十几个兵士,却个个小心翼翼,有几个甚至面带古怪笑容。 金的地方官制较为复杂,以诸京留守司留守带本府府尹兼本路兵马都总管为第一级,诸府府尹兼都总管为第二级,诸府府尹不兼都总管为第三级。 州分节镇州、防御州、刺史州,分设节度使、防御史、刺史为长官,总领一州军政。县一级设令、丞、主簿、尉等。与县相仿的镇、城、堡、塞,各设知镇、知城、知堡、知塞,都是从七品小官。 一县的主簿已是名列第三的官员。纵狗咬伤主簿家的公子,这案子自是不小。 朱之蕃似也怕了,将头一缩,口中一迭声道:“完了,完了,我的仇家来了。”说话时,一双小眼咕溜溜乱转,仍是偷偷去看哥舒天。 乌古出卜吉大步进来,与朱之蕃的一伙伴当碰个正着,乌古出卜吉也是一怔,站定脚步,道:“怎么这么多人!要造反么,主家哪个,给我滚出来。” 他身边站着个年轻公子,手指楼上,更是气急败坏,道:“朱之蕃,你别躲,就是你!” 乌古出卜吉见苦主指认,一挥手,道:“与我拿下。” 身后十几个兵丁叫叫嚷嚷,却无一个上前。酒楼内通道两旁都是饭桌,朱之蕃十几个伴当将路堵的严严实实。一个个膀大腰圆,面目狰狞,紧前头又是两条大狗。这群金兵个个不傻,只是摇旗呐喊。有两个聪明的,叫的最起劲,人却缩到了队尾。 乌古出卜吉眉头一皱,他混迹行伍多年,可也不是吃素的。虽然来这亳州不久,但自己手下这班货色是再了解不过。按理说给主簿家的公子出头,那该是人人奋勇,个个争先。今日怎一个一个都往后缩? 他乃是城门巡检,按理说,坊间捕盗,乃是县尉治下所司。他自告奋勇,自是因为主簿家的面子。自己想的明白,为什么下面这帮人精想不明白? 忍不住朝楼上又望了一眼,方才他在楼下,视线遮挡,只能看见朱之蕃露了个头,又缩了回去。此际再看,却连个人影也看不到了。又望望面前一干凶神恶煞,心思电转,面孔一板,道:“我来问你,你等是何来路,做的什么营生。” 先前领头的豹眼大汉已经死在楼上,但眼下下面这帮人却还不知道,手牵恶犬一青眼汉子大喇喇道:“你问我家公子么,六合八法门听说过吧。” 萧平安听的清楚,心念一动。这六合八法门乃是名不见经传的小门派,但源出六合刀。他与六合刀的三大掌门多次邂逅,也略有耳闻。 乌古出卜吉却是笑了,道:“哦,原来是六合八法门。”笑了两声,陡然变色,拔刀出鞘,威风凛凛,道:“一干乱党,都与我拿下!哪个敢动,格杀勿论!” 青眼汉子微微一怔,似是没想到报出家门,这巡检还敢嚣张。身后一干汉子却是个个蠢蠢欲动,准备给这个巡检点颜色瞧瞧。这伙人在此间横行霸道惯了,当真是一点不怕官差衙役。 该打点的早已打点过,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不是傻就是分量不够。自家有大树撑腰,怕得谁来。 乌古出卜吉见对面气势汹汹,自己这边兵卒仍往后缩,当机立断,扬声道:“朝廷有令,正要惩治你们这帮凶顽无赖!” 青眼汉子皱眉道:“何知县……” 乌古出卜吉截口道:“南京路都总管散答大人承接上谕,自前日起,严惩各地纠结党社,地痞无赖。”嘿嘿一笑,道:“你等正撞见好日子。”面色一寒,道:“若敢违抗,全都满门抄斩!” 身旁那年轻公子高声道:“正该如此!汝等叫嚣东西,隳突南北,为恶乡里,今日终有报应。” 青眼汉子身边同伴面面相觑,虽不肯信,气势已经弱了几分。 乌古出卜吉道:“尤公子,这帮人如何咬伤你家兄弟,不妨当面说个清楚。” 这主簿之子名尤闻达,也是颇有几分才气,一表人才。说起话来,也是有根有据,清楚明白,带着怒气道:“此人与我兄弟向有睚眦,今日街头狭路相逢。这厮竟不顾大庭广众,众目睽睽之下,纵使恶犬撕咬我兄弟。若非忠仆护卫,怕已被它咬死!” 乌古出卜吉义愤填膺,一迭声道:“岂有此理,岂有此理!区区畜生,怎敢如此大胆,岂不正是狗仗人势。愈见这帮贼人为恶乡里,十恶不赦!”一挥手,催促道:“给我拿下。” 两边剑拔弩张,几个兵卒在催促之下,蠢蠢欲动。对面那青眼汉子手上一松,身下大狗猛地往前一窜,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呼噜呼噜之声。兵卒见大狗发威,都是后退,不敢上前。这两只獒犬太过雄壮,瞧着着实怕人。 尤闻达更是吓了一跳,急忙躲到乌古出卜吉身后。 楼上朱之蕃胸口兀自鲜血淋漓,故作惊惶,又不敢离哥舒天过近,扮可怜道:“这番祸事来了,还望先生搭救。” 萧平安只嫌此人无耻聒噪,正想赶他滚蛋,却听哥舒天道:“小二,快些上酒!”转头瞥了朱之蕃一眼,道:“谁叫你来的?” 朱之蕃眼角一抖,打个哈哈道:“先生此话何意啊?” 哥舒天道:“你有个堂兄叫朱永浩是吧?” 朱之蕃眼珠转了半圈,面上笑的更是阿谀,但却不敢接话。 哥舒天淡淡道:“你先下去把这事了了,麻利一些,然后回头见我。”他轻描淡写,但言语不容置喙。 朱之蕃转身下楼,背身之时,脸色方变,阴沉中带着一丝惊惧,却又有几分兴奋之意。走到楼梯处,先是大叫道:“还不快给两位爷上酒菜!”然后方才慢慢走下楼梯,照旧踩的楼梯地动山摇。 萧平安道:“你认得他?” 哥舒天道:“他与六合八法门不过是相互利用,自家乃是本地的土绅,他还有个堂兄,乃是卫州刺史。” 萧平安不再言语,有小二送上酒菜,他提起酒壶,给哥舒天斟了一杯,回到自己面前,也斟满一杯。他酒量寻常,平常能避则避,哥舒天瞧见,也不去说。 萧平安一杯酒喝下,只觉愁意更浓,心道,都说借酒浇愁,这东西也不好喝,怎就能解忧愁?自清醒以来,他一直郁结在心,只觉胸中空空荡荡,一颗心飘在空中没有着落。似有万般的委屈难过,却又哭不出来。不敢去想师傅师娘,也不敢去想衡山派。 哥舒天自己饮了一杯,瞥他一眼,似看出他心中所想,慢条斯理道:“借酒浇愁愁更愁,你这冥顽不灵的臭小子,省省心吧,你的麻烦事还在后头呢。” 萧平安道:“什么意思。” 哥舒天嗤笑一声,道:“我说了你也不信,等着瞧便是。” 乌古出卜吉跟尤闻达见正主儿露面,表现却是各异。尤闻达自是怒不可遏,乌古出卜吉却是有些狐疑。他在燕京呆了十多年,见的人物也算不少,一见朱之蕃,便觉此人不简单。 一个胖子,胸前全是鲜血,还能笑的这么开心,怎么看都不像寻常人。 就听朱之蕃边走边笑道:“闻达公子还是这么急躁,我与令弟不过闹着玩玩,岂能真的害他。今日他见我两只爱犬,起了贪心,非要从我手里买去。这两只狗乃是吐蕃运来,我也费了好大心思,刚刚到手,自是不能割爱。令弟见我不肯,竟想强夺。这狗新来,我也不知脾性。或被令弟吓到,方有伤人之事。”嘿嘿一笑,道:“令弟受伤,还是我叫人送去医治,闻达兄你该谢我才是。” 尤闻达伸手戳指,怒道:“信口雌黄!街上这么多人看见,分明是你无端刁难我家兄弟,一言不合便纵犬伤人。” 说话间朱之蕃已到楼下,径直走到两人面前,伸出手去,一手搂向一人肩膀,笑道:“别急别急,大家都是有身份的人,何必如此,叫外人看得笑话。咱们喝上两杯,有什么话都好说。” 乌古出卜吉见他大喇喇的搭着自己肩膀,眉头一皱,侧身就要甩脱。尤闻达更是碰也不让他碰到,后退了半步,满面怒容。 朱之蕃面色忽然一变,道:“不识抬举。”手中忽然又多了一把雪亮的匕首,一伸手,已经捅入乌古出卜吉胸口。 乌古出卜吉只觉胸口一凉,还未明白过来。朱之蕃匕首已经抽出,血水喷溅,随即又是接连两刀,刀刀都在心窝之上。 尤闻达站在当面,鲜血喷的满身都是,人更是吓的傻了。 乌古出卜吉这才软倒,大睁双目,实是想不到自己就如此死了。朱之蕃嘿嘿发笑,转过身来,一手搭上尤闻达肩膀。 尤闻达面上也溅着血,更有血流自额头挂下,遮住双目,血红中见朱之蕃笑容愈发狰狞。心中悔极,就要出口讨饶,喉头哽哽几声,半句话也没说出来。 朱之蕃柔声道:“尤公子莫怕莫怕,拿着拿着。”伸手将匕首塞入尤闻达手中。又道:“对,对,便是这般拿住。”弯腰自地上乌古出卜吉腰间拔出腰刀。 第八百六十一章 仇怨贰 尤闻达手中攥着匕首,呆若木鸡。知道不妙,心里想着拔腿逃命,两条腿软绵绵却如钉在地上一般。 朱之蕃一刀砍在尤闻达脖上。 尤闻达翻身倒地,双目圆睁,伸双手去捂脖子。这一刀几将他半个脖子砍断,颈间血泉汹涌,又哪里堵的住伤口。眨眼双手便无力垂下,手中竟还一直握着那把匕首不知扔下。 顷刻之间,朱之蕃连杀两人,面前血染一地。酒楼之中,一片死寂。两天恶犬却是喉头嗬嗬有声,嘴角流涎,颈间毛发膨胀,挣的铁链笔直。 朱之蕃却是面露惊容,道:“这是怎么了?” 过了半晌,身后那青眼汉子干咳一声,道:“乌古出巡检秉公执法,闻达公子恼羞成怒,那个,那个出手伤人。乌古出巡检还击,然后,然后两人就这般了。” 朱之蕃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哎,我就说闻达公子性子太急了一些。” 酒楼之内,众人噤若寒蝉。一旁地上躺着两个书生,前番已经醒觉,此际又把头缩了回去,老老实实趴在地上装死。 朱之蕃望向一众官兵,道:“你们都瞧见了?” 其中一个壮着胆子道:“是,是,两人动手,同归于尽,我等都看见了。” 朱之蕃道:“那还不抬尸告官?” 片刻之后,“咚咚咚咚”声响,朱之蕃又上楼来,满面堆笑,道:“回教主,办完了。”他此际改口称教主,自是早已知道两人身份。 哥舒天伸筷子吃菜,口中一块鱼肉咽下,方道:“你仗着你堂兄之势,便如此肆无忌惮?” 朱之蕃笑道:“本想留他一命,这不是教主叫小的麻利一些么?” 哥舒天一抬手,“啪”的一记耳光,打的结结实实,道:“再敢跟我这么说话,就打碎你的脑袋。” 朱之蕃肥脸之上立刻一个惨白掌印,却是笑的更欢,道:“是,是,其实这尤主簿素来不识好歹,新账旧账,自是一发算了。” 哥舒天道:“你如何认得我?” 朱之蕃侧身吐了口唾沫,血水之中带着一颗后牙,面色不改,道:“天台剑派的几个老家伙来了,叫我家印门主盯住了你老。” 哥舒天道:“几个人?” 朱之蕃道:“三个老的,七八个小的。” 哥舒天嗤了一声,道:“印昭忠也是老糊涂了。” 朱之蕃道:“是,是,还有他那婆娘跟皮长老,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哥舒天道:“那你呢?” 朱之蕃道:“小的这不是一听到消息,就赶来给教主报信了么。” 哥舒天轻笑,道:“是么?” 朱之蕃伸脚一踢地上那豹眼大汉尸身,道:“小的有几斤几两,岂敢蒙骗教主。这厮童老六就是皮长老安插在我身旁的奸细。” 哥舒天道:“那你想要什么?” 朱之蕃一张奸猾圆脸上居然也能挤出大义凛然之色,道:“为教主赴汤蹈火,忠肝义胆乃是本分,岂能想要什么好处。” 哥舒天起身道:“好,那咱们瞧瞧去。你给他寻个地方住下。” 朱之蕃应道:“是,是。”当下叫过青眼汉子,嘱咐几句。 那青眼汉子恭恭敬敬,带萧平安前去歇息。萧平安无动于衷,也不问哥舒天与朱之蕃要去做什么。 寻了一间客栈,要了间楼上天字一号的上房。萧平安练功一夜未睡,此时倒也有些倦了,合衣卧下。 但等到真躺在床上,千头万绪瞬间涌上心头。他大睁双眼,瞧着屋顶,直两三个时辰,始终不能入睡。心中万般辛酸,却没有眼泪流下。 眼见天色已晚,也不见哥舒天回来。萧平安昏昏沉沉,似是刚刚睡着,忽然听外面脚步声响。来人两三个,落足都是极轻。来者有意遮掩行迹,萧平安瞬间警觉。 不出所料,三人在他门前停下脚步。 萧平安呼吸平稳,故意发出鼾声。听门外一人低声道:“不如……” 另一人冷声道:“咱们三个,出手偷袭一个小辈?” 又一人低声道:“噤声!掌门真人嘱咐,莫小瞧了这厮。” 萧平安心中奇怪,这三人莫非是不曾行走过江湖的雏儿,到了门前还敢出声商量,我又不是聋子,怎会听不见?一边继续鼾声,人已从床上轻轻爬起,坐在床沿,先将鞋子踏上。 随即便听刀刃拨动门闩声响。但吱呀一声,那门一碰即开。原来萧平安心中沮丧,根本未想起关门。 三人显是吃了一惊,停了半晌,听里面并无异样,方才轻轻推开门来。 屋内也未点灯,一片漆黑。三人小心翼翼迈步而入。 这天字号的房间甚大,外间有个客厅,进去才是卧房。三人慢慢行到门前,随即齐齐骇了一跳,同时止步不前。 就见一片灰暗之中,一个更浓更黑的影子影影绰绰,坐在床前。身材高大,双手撑在身侧,更显肩宽背阔,巍然之威。一头散发,将整个面孔笼入深渊之中。两只眼睛闪着一抹精光,如同潜伏在黑暗之中的一头猛兽。 一人吓了一跳,竟是脱口而出道:“你没睡着?” 三人看萧平安隐隐约约,萧平安看过去,却是清清楚楚。他夜视的本事原就天下少有,如今“明神诀”入了第三重境界,耳目之灵,就连他自己也是意想不到。 其实这三人武功都是不俗,说话入房,皆是拿捏的恰到好处。寻常人真是睡熟,绝难警觉。可偏偏在萧平安耳目之间,毫无遁形。 瞧这三人,倒真不像惯常窜门入户的蟊贼。三人皆是四十岁上下,两人蓄须,都是相貌堂堂。手中都提着出鞘长剑,银光闪亮,谁也未想起遮掩剑身。入室行凶,三人大大咧咧,胸口挺的老高,似是唯恐旁人瞧不清楚。 一切不过电光火石之间,先前说话那人似也觉自己说了蠢话,愤愤又接一句,道:“这小子果然奸猾!” 萧平安也觉无语,心道你们三个偷偷摸摸来暗算于我,怎还说我阴险。随即却是大怒,眉头拧起。眼前三人,瞧的清楚,都穿着天台剑派的服饰。漆黑屋内,三人胸前的云山图形,却是清清楚楚映入他眼帘。 他诸般倒霉事,有一多半跟天台剑派脱不了干系。更是正憋着一肚子火气,此际一看见天台剑派的人物,便如爆竹,一点就炸。话也不想多说,双臂一撑,人已挺身而起,双拳直打当先一人。 三人夜袭,对手严阵以待,更是率先发难。此情此景,与先前所想,着实是天差地别。三人都是大吃一惊,当先一人更是连退几步。踉踉跄跄,一直退到外面厅内,碰倒一张桌子,方才险险避过萧平安攻势。 萧平安却是看出,来者武功着实不弱。被自己逼退那人,虽惊未乱,脚下蹒跚,上身却是稳如泰山。知道对手必有后招。果然那人碰倒桌子之后,看似身子歪斜,忽然一剑刺出。 萧平安侧身闪过,身后嗖嗖利刃破空之声,另两人双剑齐至。 屋内漆黑,但在萧平安眼下,剑路清晰可见。见这两人剑点一线,一丝颤动也无,端地是身手不凡。心头一凛,这三人一个不识,但个个武功都在自己之上。身子一晃,已经退到墙角。 天台剑派三人却不追击,各自持剑,护住门户。 萧平安也是惊奇,三人武功高强,又有利刃在手,怎不追击,反是个个如临大敌,取了守势。看了两眼,立刻了然。屋内漆黑,这三人目不视物,这眼神比自己差的可不是一点半点。 此际已是夜间,只有外面星月之光,窗户关死,屋内确是乌黑一团。集中目力,勉强能见人形,但若是人在动,或是藏在隐蔽之处,眼神便追盯不上。 想通此节,萧平安心头大喜,悄无声息站在原地。看面前三人慢慢移动脚步,搜寻自己踪迹。待其中一人走近,忽然一拳打出。 那人忽听拳风,不想对手离的自己如此之近,也是大惊。好在千锤百炼的武功不俗,身子疾退,长剑横扫。 “嚓”的一声响,却是长剑扫在墙上。仓促间,他不辨周遭情况,只想挥剑自保,却不知自己离墙如此之近。这一下剑扫在墙上,不辨距离,力道登时岔了,反挫的他手臂一麻,长剑险些脱手。随即“砰”的一声响,面门上一拳挨的结结实实。 这一拳好不凶狠,打的他面前一黑,鼻子一酸,眼泪都打了出来。心中怒极,破口大骂,道:“臭小子,敢暗算你家道爷!”听声音,正是先前倨傲,言语不愿偷袭那人。 萧平安一拳得手,得理不饶人,猫腰跟上就是一腿。腿刚刚抬起,一左一右,双剑齐至。 两人纠缠,声音传出。剩下两人听音辨位,反是立刻知道敌人所在。这两剑又快又疾。 萧平安看的清楚,不敢追击,急停住脚步,足跟为轴,轻飘飘转了半个圈子,已经闪到先前那人身后。他这是半招“巽风雷动”,已是使的纯熟无比。 第八百六十二章 仇怨叁 天台剑派三人只见黑影一闪,又失踪迹,都是惊惧。三人都不知萧平安有夜视的本领,只道对方跟自己一样,只能勉强视物。但何以这小子形如鬼魅,神出鬼没。 “嚓”的一声响,火光亮起。却是被打花脸那人点着了火折子,眼下形迹已露,暗战如此吃亏,自然想到点火。 屋内忽亮,眼前两位同门望向自己这边,却是一脸惊惧,如同见鬼一般。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呼”的一口气,手中火折子已经被人吹灭。 原来萧平安正站在他身后,见他点火,顺口吹灭。跟着一脚,踢在那人膝弯。 那人闷哼一声,半跪在地,火折子也脱手扔了。心中翻江倒海,魂飞魄散。想到适才那小子就在自己身后,若真是心狠手辣,不是踢自己一脚,而是一掌当头拍下! 对面两人也是毛骨悚然,火光一亮又灭。短短瞬息之间,就见同门肩上,探出一个诡异之极的脑袋。半张脸被火光照的发红,半张脸隐在乱发之后,一红一黑,面上不见一丝表情,一张口,露出白森森一口白牙,吹灭了火折子。一切复归黑暗之前,这小子似乎还笑了一下! 三人尽皆背心一冷,各自暗道,笑里藏刀衡山客,惨无人道萧平安,果然名不虚传,难怪掌门真人如此重视。三人不约而同,齐上一步,会合一处,立刻背心相抵,结成阵势。 “嚓”的一声,又是一根火折子亮起。 三人心中大定,一人道:“还是师兄想的周到,也带了一根。” 兀自鼻血淋漓那人狠狠朝地上吐了口血水,骂道:“臭小子,还不滚出来。” 火折子豆大一点亮光,也仅照亮三人身侧。三人各据一面,缓缓移动,凝神搜索,数息时间,竟是仍不见萧平安踪影。三人眉头紧锁,这房间虽也甚大,家什也是不少,萧平安必是躲在暗处。但三人这般搜法,岂会漏过? 三人转了一圈,里间外间走了一遍,回到原地,仍是一无所获。萧平安如同凭空消失了一般,想起先前他神出鬼没,三人只觉心里发毛,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一人忍不住道:“有鬼有鬼,这小子哪来去了?” 手拿火折子之人道:“噤声,怕的什么,还能飞了不成。” 流鼻血那人忽道:“臭小子,我看见你了!” 另两人都是一惊,随即明白,同伴这是使诈。各自凝神倾听。三人自恃内功更胜一筹,这黑暗之中,以静制动,单凭听、感两觉。但凡萧平安稍有慌乱,弄出一点动静,自然暴露无遗。 谁知又过片刻,竟不闻一丝异响。三人越来越是沉不住气,这小子果然阴险狡诈,竟不上当。更古怪的是,这小子敛气的功夫怎如此之好。 忽然“哗”的一声响,迎面黑乎乎一团东西直打过来。 中间持火折子那人未动,左右两人双剑齐出。“叮叮”两声脆响,长剑已将那物定在空中。触手听音便知,竟是一个铜盆。随即一盆水浇下,黑暗之中,三人已经听到水声,齐齐撤步,却还是慢了半拍。 高举在前的火折子首当其冲,立刻被水浇灭。三人头上身上,也各自溅了一滩水。 水沾在唇边,竟是隐约有股咸味。流鼻子那人立刻想到,莫不是那臭小子的尿?一念既动,果觉有些骚味。什么铜盆,原来是个夜壶!心中大怒,正想破口大骂。“砰”的一声,面上又挨了一拳。这一拳打的更准,正中鼻梁,立刻将他鼻骨打断。 身侧两人知道同伴遇袭,黑暗中又怕误伤,不敢出剑,一人出拳,一人飞起一脚,齐向前方打去。 一拳一脚,双双落空,萧平安又没了踪迹。 三人惊惧交加,就连挨揍那人也未出声。萧平安竟一直就在自己身边不远,究竟是如何做到! 萧平安确实就在三人不远,相距七尺不到。先前他吹熄火折子,一脚踢完,就势藏在博古架之后,根本未曾动过地方。 博古架始见于北宋宫廷、官邸,最初只是安放在大庭,陈设古玩瓷器玉器。后风靡一时,大户人家,高端的驿所客栈,都会摆放,以显格调。 只是此物留有格架,多半都是通透,其后本难藏人。天台剑派三人,甚至拿火折子照过,偏偏就是未能发现萧平安。 萧平安使的乃是“木隐”,方寸之间,敛气息形,与周遭环境融为一体。 这“木隐”看似旁门左道的小技,但能位列“大阴阳周天赋”十三绝技,自有非凡之处。 除却脱胎于“龟息大法”,此术的另一大法门,却是藏匿隐形之道。“木隐”二字,便是取木隐于林之意,障碍遮蔽之物越多,隐形之效越佳。 江湖之大,无奇不有。特别是一些穿墙越户的盗门之人,尤善隐藏踪迹,能做到当面不见,对面不识。当然所说“对面不识”,不是真的看不见,而是见而不见。或借物遮掩,或是光影变幻,躲入视觉盲点,甚或藏于人流。总之乃是一门匿形秘法。 这本是江湖下流的手段,但到了魔教高手手中,却演化成一门奇门武学。借物匿形,遮蔽藏身不过是其中小道。此功根本,乃是藏招蔽式的手段,与敌交手,无迹可寻,甚至能有阵前隐身之神奇。 若要当面遮蔽行踪,又何须外物,手掌袍袖,身形转换,样样能乱人耳目。“木隐”手段怪异,教的都是混淆视听的本领。在“大阴阳周天赋”之中也是最为另类。 萧平安初见,甚觉不是武功。曾问哥舒天,莫非这功夫是江湖卖艺人玩手彩的法门,乃是骗人的把戏?自是被哥舒天一通臭骂。 这招倒是更适合沈放研习,实际萧平安真的教给了沈放。只是敛气龟息的部分,涉及“明神诀”功法,沈放便不能学。萧平安机变不如沈放多矣,眼下不过初窥门径,自还差的远。但这漆黑屋中使出,竟有奇效。 火折子一灭,天台剑派三人更不敢轻举妄动。被打断鼻梁那个竟是有些怕了,与同门两个紧紧靠在一处,口中道:“师兄还有吗?” 他说的自然是火折子,那师兄也是心乱如麻,心道我又不是贩这个的,谁出来身上带一堆火折子。脚在凳上一碰,立刻有了计较。脚下一勾一甩,凳子飞出,正撞在窗上。 屋内虽黑,但窗子处终究有些不同。依稀辨的方位,凳子飞出,立刻打破一洞,屋外微光射入。眼下外面街道屋上,仍有积雪未化。虽天空只有一轮残月,仍是映出些光亮。 天台剑派三人立刻抢到窗前,背身而立,眼前光亮,再不怕萧平安偷袭。 “砰”的也是一声响,外间也破了一扇窗户。却是萧平安打破。 他仗着眼力,与三人暗室周旋。虽打了人家两拳,却也明白,这三人都不好惹。个个武功修为在自己之上不说,更是都有兵刃。三人若是围上,天台剑派剑阵犀利,三才剑阵一出,自己决计讨不了好。眼下之计,自是溜之大吉。 天台剑派三人听声,已知萧平安自另一边逃出。断鼻之人立刻道:“追!” 居中之人却是摇了摇头,道:“这小子逃不掉的。” 这酒楼共有三层。萧平安也留了个心眼,翻身出窗,顺手一搭窗框,人却不急着跃下。眼光上下一扫,确认周围并无埋伏。手上一按,一个倒翻,反是上了三楼。脚尖勾住屋檐,再一挺身,已经上了屋顶。 月光之下,就见屋脊之上坐着一人,须发皆白,长眉高鼻,目光如炬,冷笑看他,道:“果然是个狡猾的小子。” 萧平安认得乃是天台四老其中一位,名字虽叫不出,反正自己肯定打不过。也不多话,返身就跑。脚下一点,人已飞身而起,一跃三丈。 他知道下面楼中还有三人,不敢直接跳落而下。在屋顶横跳一步,到了左边檐口,前面另有一排屋脊,乃是城中民居。这才飞身落下。他自三楼之顶跃下,借势一掠四丈有余,堪堪落在屋顶边上。 这一下他也是全力施为,若不是差了两层楼,自己也决计跃不出四丈多。落在房顶,就势双膝一弯,俯身双臂前撑,卸去下坠之势,借力前扑,人又朝前窜出两丈。虎跃猿攀,再一挺身,人已到了另一座屋脊之上。 背后“哒”的一声,有人也落在身后屋顶。 萧平安听的清楚,知道敌人追上。自己先动,连越两间院舍,声后这落足之声不过晚了两息时间。落足之轻,更是胜过自己数倍。心中惊惧,不敢回头,发足狂奔。 一座座带雪屋顶,如同白头黑兽,不断自脚下飞越而过。萧平安展开身法,一气已奔出数里。其间反反复复,自屋顶跑到巷中,又从街道跃上屋顶。 但不管他如何变化,身后那人脚步声轻盈,始终离他不远,道:“老夫承阳,你莫怕,交出‘明神诀’之秘,我不伤你。” 第八百六十三章 仇怨肆 萧平安已有些气喘,知道甩脱不下。但也不甘就此束手就擒,仍是飞奔不顾。 承阳又道:“我看你也是个可造之才,如今你已叛出衡山派,不如拜老夫为师可好。” 萧平安气息已乱,哪敢开口应答。慌不择路,前面巷子竟是一条死路,当即飞身而起,上了边上一道院墙。 此间院墙绵长,想是个富贵人家所在。萧平安顺围墙跑几步,又窜上屋顶。刚刚落在瓦上,背后风响,承阳已经追到,一掌拍下。 萧平安急运“巽风雷动”躲闪,身子斜斜拉出三尺。身形未定,一掌又到头顶。这承阳武功远在龙阳道人之上。 知道躲闪不及,也不回身,双掌迎上,一招“举火撩天”。触手即收,先以“磐守”卸去三分力道,随即双腿微屈,立刻使出“地藏”。 “咔嚓”一声巨响,脚下瓦片带着屋顶瞬间破了一个大洞,萧平安直坠下去。 承阳道人艺高人胆大,丝毫不惧,跟着自洞中跃下。萧平安武功差他太多,就便偷袭,他也不惧。 萧平安果然偷袭,但却非在地上候着。承阳道人刚刚落入屋中,两道罡风就印向前胸。 萧平安踩破屋顶,下落之时,恰在房梁之间,伸手一搭,止住身形。双腿一卷,倒挂紫金钟,已经倒悬房梁之上。恰好承阳落下,想也不想,双掌推出。 他如今打通十三道经络,“大正离天拳”本有五招可用,因经络不符,减去一招,可用的还有四招。一路行来,苦心钻研“大阴阳周天赋”,始终腾不出功夫修炼这路拳法。但这拳路的功法行气与“明神诀”一脉相承,他入了“明神诀”第三重境,练起来更是得心应手。 这些时日他又练就一招“正己守道”,更是可练九招之中威力最大一招。双掌齐出,如排山倒海一般。 承阳也是变色,萧平安未曾落地,反在半空偷袭,已出预料。听罡风激荡,更是大吃一惊。对面掌力之强,大出意料之外,这哪里是个斗力境中段能使出来的掌力! 要知萧平安修习的“仙霞劲”本就是玄门正宗,不逊任何一派内家心法。他自己的修炼又是扎实无比,内力修为气蕴于神。单凭这两点,同境界之内,他气府之宽广,真气之精纯,也是罕有匹敌。 此番死里逃生,境界未升,但三丹田气海凭空涨大了六分有余。如此一来,他虽是斗力境中段的修为。但气府真气之充裕,比之上段下层的高手已是不遑多让。普天之下,怕也是绝无仅有。 又有“大正离天拳”双倍之力,加持之下,萧平安这一招“正己守道”,已可撼动斗力境上段中层的高手。 承阳猝不及防,身在空中,距离又近,连运势出掌都大受掣肘。仓促之间,已不及出掌相对,只得双臂一交,以小臂硬接了这两掌。 “砰”的一声大响,承阳竟是如同被巨锤轰击,身子疾坠,斜着飞出,后背着地,重重砸到地上。他在空中无从卸力,这一下看似摔的狼狈,却借机将力道卸去,反是毫发无伤。 但这一下摔的灰头土脸,也是大扫颜面。 萧平安双掌一麻,也是咋舌。此人内力深厚,护体真气反震之力也是非同小可。一招得手,腰腹一挺,已从洞中窜出。人在房顶之上,匆匆一瞥,立刻朝东边遁去。 数息功夫,承阳道人方才跃上屋面。他骤然受惊,一时存了小心,吐纳两口,确认毫无异状。又怕这小子故技重施,还在原地偷袭,略一犹豫,还是自屋门走出。抬头一眼,方才跃上屋顶。 月光之下,承阳一张脸阴沉似水。大意之下,竟是吃了这小子闷亏。虽无人看到,也叫他心中着恼。 上了屋顶,四下张望,哪里还有萧平安身影。心中更气,四下探看。脚下院中纷乱,如此大的动静,死猪也吵醒了。这户人家的主人,还有家丁下人已经纷纷出屋。 有人一眼瞥见屋顶有人,立刻扯直了嗓子高喊:“有贼,有贼!” 承阳不胜其烦,又不愿真与这般闲人争吵。扫了几眼,见东南西北都是屋巷,西边是院子,乃是自己方才出来之处,北边又是死胡同,萧平安不是向南就是向东。眉头一皱,朝南而去。 追出数里,自是一无所获。又折回来,向东去寻。街道屋顶,都有积雪,却不见萧平安留下半点踪迹。心中啧啧称奇,这小贼狡猾如斯,逃命的本事如此娴熟。派中一群蠢材居然说他是一根筋,没脑子,只知蛮干!当真是一群废物,酒囊饭袋! 萧平安确无沈放那般急智,但他开封血战。各种阴险手段,可是见了不少。早不是遇事慌乱,毛糙盲目的没头脑。 他于江湖声名鹊起,无论是救助正阳,勇斗阴长生和蔡夜阑,大战开封,确是韧劲十足,一往无前。 但众人却是不知,他萧平安压箱底的功夫,乃是逃命。只关乎自己,又打不过人家,不逃的岂不是傻子。 被萧登楼、洛思琴带上衡山派之前,他颠沛流离,偷鸡摸狗。每每有惊无险,靠的可全是审时度势,见势不妙,溜之大吉。他萧平安行乞十余年,一次也没让狗咬过。逃之夭夭的本事勇冠三军,在一群乞丐之中,也是有口皆碑。 萧平安确是向东,但根本未出那户人家。翻过两间屋子,瞥见一间柴房,立刻闪身而入。 外面家丁吵闹,看着贼人已走,主人家自是吆喝看看各屋各房可短了什么。又是一番鸡飞狗跳,但柴房却无一人来看。哪个飞檐走壁的大盗,丧心病狂,半夜三更来偷柴火。 萧平安心中稍安,这才回过神来。天台剑派找上门来,莫不是哥舒天大哥出了岔子?半夜未归,多半是有事情。想到此节,有心去寻,却又毫无头绪。思前想后,还是等天明再说。 外面吵闹之声渐歇,终觉困倦。迷迷糊糊睡了一觉,也就两个多时辰。未等鸡叫,已经醒觉。盘膝先行了遍内息,只觉精神抖擞,这才出门。 天刚蒙蒙亮,下人也刚刚起身。夜半惊魂,各个兴奋莫名。就听有人鬼鬼祟祟道:“听说了没,昨晚来的乃是采花的淫贼!府里啥都没少,就短了三少奶奶的两个肚兜。” 萧平安也吃了一惊,真的进了贼?还是承阳老道顺手牵羊?呸,天台剑派果然没一个好东西,这个不要脸的老牛鼻子,当真是卑鄙下流,不知廉耻! 他翻墙而出,也未惊动任何人。出了巷子,街上已见行人。拐上大街,已有摆摊赶早市的商贾百姓,渐渐热闹。 宋人商贸繁荣,市集兴旺。鼎盛时的开封,夜市直到三更(23点到1点)方歇,未到五更(3点到5点),早市又开。夏日时节,甚至四更便开早市。金人这边稍逊,但早市也成习惯。 早市多半都是经营早点,各色汤饼包子。亳州城虽不大,早市也是热闹。萧平安见有卖油汪汪一张大饼,足有一尺之径,二寸约厚,焦黄酥脆。 一问方知,这便是此地最有名的牛肉馍。相传赤壁之战后,曹操败退至故里,饥肠辘辘,恰逢一老者家煎油饼。闻香而来,食后赞不绝口,起名牛肉馍。 三国时,蜀汉发明了馒头,北魏人已会炸油饼,用的乃是蓖麻油。但考虑到炊具,还有食材,三国时就有人常卖牛肉馅饼,想来也是不可能。曹操定名牛肉馍之说,多半也是牵强附会。 牛肉馍乃是用上好的黄牛肉作馅,佐以葱姜调味,包裹面饼之中,油炸至两面金黄。油香肉香扑鼻,叫人食指大动。莫看食材简单,制作却不容易。这肉馅不是剁出来,而是拿棒槌敲打出来,还要挑出筋膜。一来铁器切割破坏肉味,再来牛肉纤维较粗,打出来的肉馅更为紧实筋道。肉馅还要加蛋清调匀,方才口感嫩滑。 萧平安折腾半夜,又未吃晚饭,早饿的狠了。闻到肉香,肚子里就是骨碌碌一阵大响。可上前一问,一张肉饼,竟要四十文大钱。萧平安吓了一跳,宋时二十文钱,已足够一顿丰盛早餐。顿觉不值,还好那饼也切开来卖,要了半张,又边上要了碗汤面。 汤面的铺子有桌子摆在屋内,带着牛肉馍入内。狼吞虎咽,一张饼一碗面下肚,觉得也才六七分饱。正犹豫再来些什么,一人走近屋来,直奔他这边。 萧平安如今已算江湖老手,自是冲着门坐。抬眼便见来人正是紫阳道人,眉头就是一皱。 紫阳好整以暇,也未带兵刃,面色平静,瞧不出喜怒,径到萧平安桌前坐下。 如今萧平安对紫阳不说恨之入骨,也是极为厌恶。衡山和登封城之中,此人几次三番与自己为难,伪善面具早已揭下。自不会给他好脸,道:“你要作甚?”自己定是打不过此人,但他也是不惧。 第八百六十四章 仇怨伍 紫阳却是招手先要了碗汤面,看着萧平安,笑了一笑,也不说话。 萧平安让他瞧的别扭,又是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本打算不是翻脸动手,就是扬长而去。被紫阳瞧了一阵,反是两样都忘了。见他看自己,也气汹汹反瞪回去。 眼见汤面上来,紫阳忽然叹了口气,开口道:“我确是对你不住,你生气也是应当。哎,当年牢狱之中,我身受重创,命悬一线。若不是殷勤照顾,我倒未必真熬得过去。申某也非铁石心肠,岂能真的无动于衷。此情此意,也是记在心里。” 萧平安冷哼一声,受了这么多苦,想简简单单两句话就叫他心软,却也忒小瞧了自己。心中这么想,目光却已无先前凌厉。 紫阳又道:“我知道你不信,但衡山之上,登封城中,我实在也有不得已的苦衷。” 萧平安冷笑道:“哦?” 紫阳道:“你觉得正阳、纯阳、龙阳几个,武功如何?” 萧平安不知他忽然说起这个究竟是何意思,微微沉吟。 紫阳不待他答,自顾道:“你师傅师娘年岁小正阳师兄不小,先前武功不及,如今却早已将正阳师兄甩下。”轻轻摇了摇头,道:“正阳几位,武功到了斗力境上段中层,便开始止步不前。但你可知云阳师兄和如今方才露面的四大长老是何修为。” 萧平安方才与承阳交过手,自是猜的出八九,犹豫道:“我瞧最少也是斗力境上段上层。而且……”凝神思索,忽道:“承阳的武功好像跟你们有些不一样。” 紫阳点点头,道:“你看似愚钝,于武道一途,倒确有几分天分。不错,天台剑派不过传了三代,六十余年。第二任掌门,也就是我等的师傅死的早,四大长老又早早不问世事。门中一切要务都是云阳师兄承担。” 拿起筷子,吃起汤面,不紧不慢一碗汤面吃下,方才又道:“云阳师兄惊才绝艳,本事非同小可。只可惜……” 萧平安已有些好奇,情不自禁追问,道:“可惜什么?” 紫阳起身道:“这里人多嘴杂,咱们外面走走。” 萧平安也见店里客人渐多,跟出门外。 紫阳朝街尾人少处走,边走边道:“云阳师兄在外公正严明,其实名利心极重,处事手段阴狠毒辣。他年纪轻轻接任掌门,又要分心派中事务,唯恐武功被我们超过,便借掌门权力之便,控制派中武功典籍。” 萧平安奇道:“你们的武功不都是一个师傅教的么?” 紫阳道:“我不是说了,我们师傅死的早。他年纪最大,练气最早,也最先破障。你也知道,这内功有人指点和无人指点,那是天差地别。特别是一入斗力境,诸多法门你不知道,练功自是事半功倍。”冷哼一声,道:“我们向他讨教,他也不是不教,只是说的全不是那么回事。” 萧平安暗暗点头,自己出山之后,内功修行一日千里,但若无褚博怀的循循善诱,怕要走不少弯路。衡山派中,为何就师公这一脉一枝独秀,其余一些长老修为多半平平,也是与此相关。 紫阳又道:“况且天台剑派底蕴远不能与你衡山派相比,派中的精妙武学本就不多,原不能随意教授。云阳师兄入门最早,又擅专弄权,剑法拳脚,总要藏上几招,我们师兄弟更学不到精髓。派中弟子,多半的时间都在修行剑阵。是以天台剑派出去,历来都是以多打少。” 萧平安心道,衡山之上,三派论剑。单论弟子武功,天台剑派三家垫底。细看之下,论武功的精妙高深,衡山派和点苍派也都要更胜一筹。只是天台剑派精研剑阵,数人合击,却是威力不小。 紫阳又道:“我当年也是心高气傲,看出他乃是小人,与他不合。机缘巧合,知道他得了林倚天一本秘籍。”微微一顿,道:“我曾与那林倚天交手,对他武功,既是惊惧,又是佩服。十多年前,实在按捺不住,终于寻到机会,偷了那本‘明神诀’。我做事已足够小心,偷来一夜抄完,立刻放回原处。我也不敢在山上习练,寻了个借口下山。怕他疑心,也不敢远离,就在信阳城寻了个地方。可练了半年多,毫无进展。” 萧平安心道,你不知那‘三生三绝、不死不立”的法门,自是练不出什么。 两人已出了集市,半条街上也不见几个行人,紫阳又道:“我只道自己不得其法,正想回山再作计较。却不想师兄已经找上门来,开口便问我‘明神诀’练的如何。” 紫阳忽然发了会呆,停了片刻,才又继续朝前走,口中道:“原来师兄毕竟还是高我一筹,他早知我偷录了武功。嘿嘿,怕不是他故意引我去偷,就是想我试练。” 萧平安奇道:“他若想你练,干嘛不直接给你?” 紫阳瞥了他一眼,摇头道:“你如今内功已经有成,怎还问出如此外行话来。我与他都已经是斗力境的修为,内功根基已筑。吐纳搬运之法,已成习惯。一切武功拳脚兵刃功法,皆依从本门内功。这时候贸然改换一门内功,谈何容易。武功招法全然要换不说,更有走火入魔之险。他若是直接丢一本别派内功给我,我说不定要寻长老告他一个欺师灭祖。” 萧平安心道,你果然也不是什么好人,你定是也觊觎掌门的位子,嘴上恭顺,骨子里也想拆他的台,问道:“那你还学?” 紫阳道:“我偷到手,才知是本内功心法。想那哥舒天三十余岁,武功与我等已是天渊之别。有此例在前,叫我如何忍得住。只是我也不敢妄动,浅尝辄止。总要先试出他的好处,方才肯改弦易张,推倒重来。” 萧平安道:“大约云阳那个坏蛋也是这么想的。” 紫阳听他说“云阳那个坏蛋”,忍不住只觉好笑,道:“云阳师兄谨慎也胜我百倍,‘明神诀’这十多年在他手上,必定也想了不少办法。” 萧平安道:“对啊,找些徒弟试试不就好了。”心念忽地一动,紫阳当年寻上自己,打的不就是这个主意? 紫阳道:“他自是试过不少法子,想也是一无所获。此等秘密,他又不愿旁的高手知道。思前想后,也就我最合适。” 萧平安不解,道:“为何?” 紫阳略有傲色,道:“我习武天赋,高出他何止一筹。他心知肚明,若不是派中几样武功他不肯教我,我岂会在他之下。” 萧平安心道,你倒是大言不惭。对,或许就是你心里这般想,叫他看出来,借机给你点苦头吃吃。 紫阳不知他心里所想,自顾道:“我终于瞧出他诡计,一言不合,动起手来。本门剑法拳脚之中,都有数招绝招,他秘而不宣。我内功又差他一筹,虽竭尽所能,还是败在他手下。他也是动了杀机,我是侥幸逃了一命,潜入府衙养伤。” 萧平安道:“然后你便拿我试验?” 紫阳摇头道:“我教你‘明神诀’乃是一时兴起,也没有害你之意。此乃武功绝学,害人何须如此麻烦。” 萧平安道:“那你为什么要杀我?” 紫阳停住脚步,面向萧平安,道:“先前衡山跟登封,我与你为难,都是被他们所迫。申某对你,虽有愧于心,但当年属实无有恶意。申某又不是穷凶极恶之人,又早知这功夫练不出来,为何还要害你?” 萧平安道:“你背后给我一掌。” 紫阳道:“你当年属实愚笨,不会动用内息。我想趁你不备,一掌打去,你体内若有内息,自生抗力。我若真有心杀你,一掌过去,便是如今的你,抵挡的住么?我要杀你,还需偷袭?” 萧平安自是不信,重重哼了一声,道:“你打完我就跑了,真是有情有义,岂不该救我?” 紫阳摇头道:“你有所不知,我一掌打晕了你。立刻察觉外面有人,害怕是师兄追来,急忙出去探看。等我回来,你却已经不见了。” 萧平安皱眉道:“任你说的天花乱坠,我也不会信你了。” 紫阳叹道:“我对你不住,你不信我也无法。这些年我过的也是落寞,越想越不该有当日之事。云阳师兄知我未死,又想叫我回山受他驱使。后来遇到卓青行。他一早怀疑云阳师兄自哥舒天处得了好处,将我带入点苍。这两人一丘之貉,都是心狠手辣。我寄人篱下,虎狼环伺。诸般作为,都是两人指使,也是身不由己。” 萧平安已有些将信将疑,道:“那你寻我何事?” 紫阳道:“我自觉有愧于你,特来给你带个消息。” 萧平安道:“什么?” 紫阳正色道:“我不知你如何得罪了你师公,但衡山派已经传出话来,说你欺师灭祖。我云阳师兄对你一身武功念念不忘,立刻煽风点火,号召会盟三派将你绳之以法。前几日你师傅师娘横死,有消息说,乃是你与哥舒天勾结所为!” 第八百六十五章 仇怨陆 萧平安又惊又怒,气道:“何人胡说八道!我师傅师娘……”话到嘴边,终未出口。师傅师娘之死都要记在燕长安账上,他记在心里,却是不肯再说。 紫阳道:“你天性与人为善,我自不信你会做出此事。但众口铄金。你与哥舒天交往,魔教的敌人遍布天下。衡山派、天台剑派、点苍派的朋友更是不少。如今你已是众矢之的,定要小心在意。莫要在这个样子到处跑,须得遮掩一下形迹。还有你要去哪里?扬州可千万莫要去了。如今金军兵锋直指,一众江湖人物,人心各异,也都去凑热闹。” 萧平安脑中已经纷乱,心里一万个不愿相信,但又担心他说的都是真的,问道:“哥舒大哥呢?” 紫阳摇了摇头,道:“这大哥二字迟早害苦了你。哥舒天刚愎自用,眼高于顶。云阳师兄关了他三十年,对他脾性是了如指掌。算计他岂有不中的道理。” 萧平安惊讶道:“算计他?” 紫阳道:“云阳师兄早盯上你们,叫那朱胖子故意前去试探,不过是缓兵之计。” 萧平安更是不解,道:“什么意思?” 紫阳道:“自是人手不够,没信心留下那哥舒天。故意叫朱胖子送上消息,假说只有三位高手来此。以哥舒天的性子,定是要猜云阳与四老都在。只是如此阵容,他也不惧。果然哥舒天知道,不但不躲,反主动前去生事。云阳师兄示弱,望风而逃。哥舒天便借故收拾了六合八法门。” 萧平安奇道:“什么?” 紫阳冷笑道:“你这便宜大哥可是厉害的很,他受了三十年苦,你当就这么算了么。他眼下招兵买马,就要风云再起。六合八法门虽小,盘踞一地,也有钱有人。他去了就二话不说,直接宰了印昭忠和他老婆,还有一个什么皮长老。又叫那朱胖子做了新门主,这六合八法门就算姓了魔教了。不过等他做完这些事,云阳师兄请的援兵已经到了。” 萧平安道:“什么援兵?” 紫阳目光一凛,两人朝城门而去,街上行人又渐多,低声道:“昆仑姜子君来了。” 萧平安吓了一跳,道:“是他。” 紫阳道:“是啊,哥舒天乃是灌顶境的修为。没个灌顶境的高手,就算倚多为胜,又如何留的下他。” 萧平安登时担心起来,急问道:“那他们碰上了么?” 紫阳微微摇头,道:“哥舒教主厉害的很,他说不准已经看破端倪。在姜子君带着昆仑派几个长老到达之前,先一步没了踪迹。但想来走的未远,眼下他们正在追击。也因此他们还无暇顾你。”伸手一指,道:“你这就速速出城去吧。” 萧平安眉头紧锁,紫阳这番话若是真的,自己还真的麻烦大了。眼下该如何是好,去寻哥舒天?不是自己不讲义气,自己这点本事,去了反给他添乱。索性自己一个人去扬州,本来要寻燕长安报仇,何必假手他人,我一个人也能杀了燕长安! 紫阳道:“申某为人谨慎,少与人交心,对这勾心斗角也早已厌倦。我知你不信我,但相逢是缘,我也自觉负你良多。若真是走投无路,你可来寻我。咱们去大理,大宋大金闹的再凶,也与咱们无关。” 萧平安微微一怔,不想他说出如此话来。他不敢肯定紫阳这些话几真几假,毕竟此人害自己不止一回。但恰恰如此,紫阳说远遁大理,更叫他心中飘摇。这提议太过出乎意料,反叫他不知该如何怀疑。 紫阳神色凝重,似真的有愧于心,又似觉世事无谓,心境萧落。与萧平安拱了拱手,道别而去。萧平安倒也不敢再在城中盘桓,跟着一群百姓出了城门。 城外一片萧瑟,寒风劲吹。萧平安深吸口气,冰冷的空气灌入肺中,心中已坚定了去扬州之念。无论如何,自己也要去寻燕长安报仇!辨别方向,朝东南大踏步而去。 走了半个多时辰,忽听身后马蹄声响。大约有十余骑,飞卷而来。眼下战火纷扬,怕不又是赶路的官兵。萧平安知金兵跋扈,也不愿多事,让到路边。 不大会功夫,十余骑驰近。却听一人高叫道:“萧平安,你这狗贼,瞧你往哪里跑!” 萧平安大是错愕,看来人什么装束都有,却并非天台剑派或是点苍派的人物。但来人口口声声要与自己为难,自己何时惹了这批人,实在是全无头绪。 心下着恼,加之心中郁结,犟脾气上来,反是不走了。倒要瞧瞧什么人指名道姓,要与自己过不去。 一股热血气冲顶门,但眼见来人越来越近,却又有些含糊。他眼力非比常人,已经看清十余骑中,五名老者,其余也皆是青壮。看模样一个个都是练家子。 想起宋源宝的话,这江湖之上,年纪越大,武功自然越高。虽不是个个如此,也还需小心为上。此处荒郊野地,空旷之处最好动手,若是被这些人围住,也是大大麻烦。 一瞥道左里许,有一小树林,倒是个可以躲避的所在。当下纵身飞奔过去。 十余骑见他忽然逃遁,离了大路,野地里恐伤了马脚,不敢纵马驰骋,追到路旁,各自下马,紧追不舍。 先前喊话那汉子又在破口大骂,道:“萧平安,你个腌臜孬种,有嘴没屁眼的王八蛋!你禽兽不如,勾结魔教,自己的师傅师娘也要加害,人人得而诛之!我铁血门与你势不两立,有种你别跑!” 萧平安听他骂的难听,大出意料。他幼年四处乞讨,什么恶毒的话都听过了。但自上衡山派,已多年未闻如此咒骂。起初倒是一愣,随即听他果然诬蔑自己害了师傅师娘。心中怒火,再难抑制。见已到林边,忽然停步,猛地转过身来。 他并非真要逃跑,也未尽全力,就是要后面人追上。回头看去,十余人已经分作两堆。两个老者带着七八个中年汉子在前,三名老者带着数人在后。骂人那汉子满脸虬髯,气势汹汹跑在最前面。 那汉子兀自骂个不停,把萧平安素昧平生的父母祖上挨个问候。萧平安面色铁青,忽然弹出。脚下“巽风雷动”,雪地上一点,划过一道残影,已经当面迎上。心中气急,劈面就是一个耳光。 “啪”的一声,打个正着。那汉子嗓门洪亮,骂人阴毒,手下武功却是稀疏。这一耳光将他后槽牙也打断了两颗,扇的他腾空而起,空中转了三五个圈子,方才重重落地。 追兵众皆大惊,想不到他如此大胆,竟敢先行挑衅。更想不到他如此厉害。萧平安如今“巽风雷动”已使的炉火纯青,身法诡异莫测。那多嘴汉子在门中也算一把好手,居然毫无反抗之力。 萧平安出手,却是又用上了“君临”。这一招对功力稍逊的对手有强行压制之奇效。那汉子倒不是真的毫无还手之力,惊吓之下,被他气魄所制,稍一犹豫,便被打中。 追兵四下散开,要将萧平安围住。 萧平安脚下一晃,人已从身后缝隙中钻过。此间对手绕到身后包围,缺口自是最大。顺势拳打一人,脚踢一人。 脚踢那个侧身躲过,拳打那人却是慢了半步,只得伸手格挡。一拳中臂,打的手骨欲裂,连退几步。 一高瘦老者已经抢上,他自持身份,倒不肯背后偷袭。待萧平安转身,方才正面攻上。两人电光火石,拳来脚往,瞬间便交换了五招。“砰砰砰砰砰”一阵急响。两人各退几步,竟是谁也没占着便宜。 众人都是惊愕。嵩山之上,萧平安与沈放大战邱步云。人人都知邱步云未尽全力,但只有少数的高手才看出,沈放与萧平安两人属实不凡。 此际见了萧平安武功,追兵人人都是震惊,浑想不到这小子竟如此厉害。 跟在后面的三个老者已经上前,中间一个老者须发皆白,满面红光,正是铁血门门主铁鹰扬。 萧平安在嵩山大会之上,听过此人说话。知道铁血门乃是大金境内的二流宗门,门中武功无甚特别之处。但这门派矢志抗金,处处与金国朝廷作对。居无定所,东奔西走,一腔热血。师傅和诸位师伯说起,也都说敬重铁血门的侠义。自己与他们素无瓜葛,实不知今日祸从何起。 铁鹰扬瞥了眼遭殃的大汉,见他颤巍巍站在一旁,犹自天旋地转,半边脸高高肿起。冷哼一声,道:“好个阴险狡诈的小子!” 萧平安道:“我与你们无冤无仇……” 铁鹰扬目光冷峻,左右看看身侧四人。铁血门中拿得出手的高手不多,这五人正是门中最强的五老。左边铁牧野,右边铁殷适,而先前出手的高瘦老者名为铁维德,稍远一人名铁方国。 铁血门一直与金国朝廷作对,反叛之人怕祸及家人,多用假名。这五人其实只有铁鹰扬一人货真价实姓铁,其余四人连名带姓都是假的,名字也都是取自《诗经·大明》。 第八百六十六章 仇怨柒 五人之中,除却门主铁鹰扬,以铁殷适武功最高。一个大秃头,肥肥胖胖,面目敦和,也作和尚打扮,瞧着像个得道高僧,却实是脾气火爆。见铁鹰扬眼色,心领神会,也不多言,闪身上前,迎面就是一拳。 他一拳打出,大袖抖的笔直,功力着实不弱。他瞧出萧平安身法鬼魅,让他施展开来,占不着便宜,出拳刚猛,却是直来直去,有意引他硬碰硬。 萧平安自觉委屈,正在气头上,果然上当。展开“重山”心法,催动内力,与他针锋相对。 “重山”虽无“大正离天拳”有真气翻倍之效,但施展任何武功,都有力道加成。萧平安此际气府已不逊寻常斗力境上段高手,真气充盈,一拳一脚,都是虎虎生威。 两人你来我往,二十余招打过,萧平安已落下风。 铁鹰扬等人却是目瞪口呆。铁殷适身临其境,更觉匪夷所思。两人拳对拳,脚对脚,内劲相拼,打的轰雷般响,可是容不得半点取巧。自己一个斗力境上段的高手,全力以赴,竟与一个甫入斗力境中段的小子打的有来有去,说出去当真是谁也不敢相信。 铁牧野皱眉道:“斗力境上段?” 铁维德道:“不可能,便是他出娘胎便开始练武,也不能如此。” 铁方国道:“看来传闻他练了魔教无上典籍定是不假,咱们不如……” 铁鹰扬冷哼一声,道:“邪魔外道!莫生贪念!正事要紧,拿他下来!” 铁鹰扬一声令下,动手的铁殷适出手却是慢了几分。萧平安正感不支,见他拳脚松懈,稍得喘息之机。 铁殷适面色严峻,忽道:“臭小子,你与那哥舒天,究竟是何干系?” 萧平安也是奇怪,不知他是何意。他与哥舒天其中纠葛,又岂是两三句话解释的清。正犹豫间,铁鹰扬道:“莫与他废话,擒下来再说。” 铁殷适道:“那人说的不实,这小子功夫虽有古怪,但底子是货真价实的衡山派功夫,决计做不了假。” 铁牧野插口道:“这小子已经叛出衡山派,三弟你莫要担心。” 说话间,铁维德却是悄无声息绕到萧平安身后。瞅个空子,忽然一掌拍出。 萧平安做梦也想不到,这几人以少打多,以大欺小,居然还会出手偷袭。待到发觉不妙,为时已晚,急急闪身,避过要害。铁维德掌如重锤,狠狠印在他肋下。 萧平安飞身跌出,落地便即弹起,直扑林中。中掌便知,这一掌未曾打断他的肋骨,却是一股阴劲直透内腑,已是受了内伤。眼下须得尽快脱险,行气医治。 铁殷适也是吃了一惊,他与萧平安正面相对,铁维德一举一动都未逃脱他的视线。见兄弟忽然出手偷袭,眉头微皱,终究未曾开言。待见萧平安中招,斜刺逃出。他近在咫尺,伸手就能阻拦。略一犹豫,还是放萧平安入林。 铁维德道:“三哥又是妇人之仁!” 铁鹰扬只道:“追。” 萧平安一脚踏入林中,就觉内腑一阵翻腾,双腿跟着一软,险险摔倒。知道伤势不轻。 武林中人,争强好胜,刀头舔血,受伤自是难免。相比刀剑外伤,内家高手打击造成的内伤更是可怖。内家出手,往往伴随三重伤害,首当其冲是内力造成的直接冲击,骨折淤肿,诸般外伤。其次乃是内力入体的震荡,可以扭曲撕断肌肉,震伤经络内腑。 但这两者还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乃是内力阳劲阴劲入体,钻入经络肺腑。如此一来,经脉阻塞、闭塞、不通、不畅,甚至能缠绵数年,叫人生不如死。 内家高手,出手自然都有阴劲阳劲之分。阳劲刚猛,阴劲阴柔。寻常打斗,电光火石,一触即收,少有机会度内力真气入敌人体内。而且此法过于阴狠,武林之中,若非深仇大恨,性命相搏,都不会使出。 须知剑分两刃,能伤敌,亦会伤己。以内力阳、阴劲伤人。若是不敌对手,自己也要反受其害。 萧平安许州夜间寻药,被卧南阳偷袭得手,借“地藏”卸力,只是被震伤内腑。敌人内力未曾入体,卧南阳又未使阴劲,运“灵素”疗伤,瞬时便愈。 而当年沈放被彭惟简打伤,却是阴劲入体。若不是燕长安一路续命,最后又寻到正主,定是无救。即便如此,沈放也是受尽苦楚。 萧平安出道至今,还是第一次被人以阴劲暗算。但他助大荒落疗伤,真定府又被云阳道人所骗,任其真气入体。内力与经络交互的关键却是懂了不少。知道眼下经络已被对手阴劲侵入,若不及时排除,定要经络大损,甚至留下暗伤痼疾。 入林狂奔,身后铁血门一众紧追不舍。 萧平安心中愈急,脚下却是越慢。右侧“足太阴脾经”已感流动不畅,伴随着阵阵若有若无的微痛之感。 心神一分,铁鹰扬已经追上。此番他倒是身先士卒,顾及颜面,喊了一声:“看招。”方才伸手搭向萧平安肩膀。 萧平安脚下“巽风雷动”,身形忽然弹出。追兵当中,一个四十余岁的汉子自觉有便宜可占。抢上一步,挥拳直打萧平安后心。 萧平安也不回头,反腿踢出。这一脚“无中生有”乃是衡山派绝学,出腿上身丝毫不见动作,端地难防。他心中恼怒,毫不留情,一脚正中那汉子两腿间要害。 那汉子只觉锥心刺骨一阵疼痛,双腿一夹,直直倒地,滚作一团,嘴里杀猪一般大嚎。 铁血门一众都是吓了一跳,不想他困兽犹斗,出手更是又快又狠,浑不似身受重伤模样。 铁维德也是一怔,骂道:“好个心狠手辣的小子。” 萧平安听的清楚,心中大怒。心道你们这帮人好没道理,居然还有脸说我心狠手辣!也知不是斗气时候,一脚踢出,继续逃命。林中积雪,越往里间却是越深。落脚虚不受力,越奔却是越慢。 好在雪深,追兵也是越来越慢。 又走出数百丈,已经进了山中。原来这林中外面看着不大,却是一直通往山中。那山也还不小,千峰立戟,万仞开屏,越行越是陡峭。 萧平安气喘如牛,肋下已开始针刺般痛。身后铁血门一干人,不远不近跟在身后。萧平安忽然心念一动,这些人不是追不上,乃是有意等我伤发。 想通此节,心中又急又怒,有心回头与他们拼个鱼死网破,又觉不甘。自己与这些人素无仇怨,怎就惹祸上身。 翻下一个山坡,路分左右,忽见前面雪地之上竟是有根树枝。看似随意落在雪地之上,折断处一小截却是暗指向左。此乃江湖上的法门,萧平安如今也是见多识广,一望便知。略一犹豫,朝左边路去,顺势不忘将树枝一脚踢开。 绕过一个山坳,就见前面不远一个山洞,黑黝黝也不知多深。当下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三步并作两步,疾行过去。 身后铁血门追兵拐过山坳,方才看见山洞,怕他走脱,急忙抢上拦截。 铁殷适与铁维德并肩追在最前,眼见萧平安一矮身进了山洞。那山洞五尺来高,黑洞洞也是阴森。萧平安身子一闪,立刻没了踪迹。 两人脚步都是一缓,对视一眼。铁殷适当先迈步而入。刚刚一脚踏入,便听一声疾响,裹着一股腥臭之气,扑面而来。 铁殷适久历江湖,立刻明白,这是洞中藏着凶猛野兽,被惊扰之下,暴起伤人。只是分明萧平安前脚进去,为何相安无事,自己刚刚进来,这东西就发了野性。 那洞门不大,里面却是甚是广大,黑黝黝看不出深浅。但黑暗之中,一团漆黑巨物,迎面扑来。未见真容,先闻腥臭。 铁殷适瞧不真切,不敢大意,后退一步,返出洞来。那巨兽人立而起,一击不中,跟上一步,又是一掌拍出。掌风呼啸,竟是不下武林高手。 跟随众人看的清楚,洞中追出的,却是一头巨熊。直立起来,几逾一丈。一身黑毛,蓬松厚实,头大嘴阔,犬齿尖利,挂着涎液,一双小眼暴露凶光。更兼膘肥体壮,肩背肌肉高高隆起,扑击之时,毛下横肉滚动,凶悍之气,蓬勃欲出。 狗熊冬眠之时,其实睡的甚死,轻微的响动根本不会醒来。萧平安有夜视之能,进来走了几步,便见洞里有头大黑熊。他在川中养过“黑又白”,后来与人聊起,倒也知晓些熊性。当即灵光一现,上前狠狠给了那熊一脚。 此间山虽不小,那大熊也是一霸。好端端美梦被人惊扰,岂能不怒。熊性最是凶暴,起来就见铁殷适闯入洞来。它嗅觉本是灵敏,奈何刚刚睡醒,也无暇分辨扰自己清梦的另有他人。冲上去就是一爪。 到了外面空地,铁殷适也是不敢大意。黑熊皮糙肉厚,发起性来,比老虎还难对付。寻常黑熊,体长不过五尺左右,这只体格远超同侪,更是加倍的凶猛。侧身闪过,重重一脚踢在黑熊侧腹之间。 第八百六十七章 仇怨捌 那黑熊晃了一晃,若无其事。反是激发了凶性,“嗷嗷”一声,前爪撩拨,顺势低头就朝铁殷适腿上咬去。 铁殷适却是轻轻跳开,他知赤手空拳与黑熊肉搏,实是浪费时间。自己门中有人带着兵刃,两人围合,杀这熊也费不得什么功夫。 后面赶上的两个汉子心领神会,各自抽出一把长刀,围住黑熊厮杀。 两人一熊纠缠之际,铁维德却是已经进了山洞。狗熊都是独居,出来的乃是一头公熊,洞内绝不会再有第二头。 众人不知洞中大小,也未贸然跟入。铁殷适也是站到一旁,萧平安已是强弩之末,自是手到擒来。 两名铁血门的汉子抖擞精神,脚下快似流星,绕着黑熊打转。手上刀如闪电,不断朝黑熊身上招呼。饶是那黑熊皮糙肉厚,毕竟还是血肉之躯,哪里抵得住雪亮钢刀。不多时已是伤了多处,鲜血撒了一地。 黑熊受创,却更是凶猛。两个汉子知道胜券在握,反是不急,松了圈子,只困住大熊,不叫他逃脱。 众人耐心看两人杀熊,半炷香功夫,那黑熊已经躺倒在地,虽还有口气息,却是已经翻不起波浪。 旁边一人笑道:“今日倒好口福,正好打打牙祭。” 铁鹰扬却是面色深沉,铁维德已经进去不短时间,为何还未拿人出来,也不闻里面有打斗之声。问铁殷适道:“你方才进去,这里面可还有通道?” 铁殷适道:“倒未看清,这半天不见动静,多半是有。四弟想是追下去了。” 正说话,忽然洞中飞出硕大一物,重重摔在地上。 铁血门众人齐声惊呼,摔出来的,正是铁维德。此际双目圆整,满面是血,脑袋诡异的歪向一侧,分明是已经没了性命。 铁血门五老,情同手足。骤然丧了一个,其余四人都是手脚冰凉。铁牧野哀嚎一声,抢上前扶起,尸身尚温,但已没了呼吸。 铁殷适和铁方国都是大怒,铁方国起身就要往山洞中闯。 铁鹰扬伸手拦住,沉声道:“哪位高人在此,请现身说话!”他这一声包含内力,震得树上积雪不断下落。 山洞中不闻一丝回应,黑黝黝的洞口更显诡异。 铁牧野颤声道:“一掌震碎了天灵,这人好高的武功!” 铁方国怒道:“怕什么,咱们人多!” 铁殷适摇头道:“里面情况不明,莫要冲动。” 铁方国道:“他们若真有本事,怎不敢明刀明枪来战上一场!”这句话有意大声,想激山洞中人出声。 但山洞之中静悄悄,仍是不闻一丝声响。 铁牧野低声道:“莫要大意,他们若是胆怯,该引咱们入内探查,各个击破才是。如何会将尸身扔出,打草惊蛇?” 铁鹰扬面色阴沉,朝洞中凝视。忽然转身,道:“走!” 片刻之间,铁血门一众已经去远,洞前雪地空留一片狼藉。那一头硕大的黑熊尸体也被抬走,显是不愿留便宜给洞中人。 洞内向里,蜿蜒七八步,有亮光透入。这洞果然还有出口,却是不大,乃是蛇鼠出没的小洞。微光之下,盘腿坐着两人。一个自然是萧平安,另一人白发苍苍,驼背缺牙,此际笑的却像刚偷了鸡的黄鼠狼,正是毒龙尊者孙弘毅。 萧平安模样凄惨,孙弘毅瞧在眼里,是说不出的开心。萧平安见他,先是错愕,旋即恼怒,眼神直愣愣的盯着他,森然道:“你为何临阵脱逃?” 孙弘毅一怔,随即才明白他是说萧琴双侠之事,皱眉道:“什么临阵脱逃,你小子嘴放干净一点,老子那是诱敌之计,只是那燕长安胆小如鼠,不敢来追。” 萧平安冷哼了一声,不想理他。 孙弘毅却讥笑道:“你才是没用的东西,让几个废物打成这个熊样,还追的丧家之犬一般。我要是你,干脆死了算了。” 若是平日,人家救了自己性命,揶揄两句,萧平安自是笑笑过去。可如今他脾气是越来越大,闻言立刻想到,这孙弘毅定是早在左右,却是一直在看热闹,等他穷途末路,方才出手。心下有气,道:“你有本事,出去把他们统统宰了!” 孙弘毅嗤了一声,道:“你惹的麻烦,凭什么我给你擦屁股。” 萧平安心中早存疑惑,奇道:“我与他们八竿子打不着的干系,何曾结怨?” 孙弘毅道:“你猜。” 萧平安不耐烦道:“我哪里知道!” 孙弘毅道:“你这是求教的态度么?算了算了,反正你这梁子已经结下了。叫你死的也清楚明白。还记得三缺么?老头子眼下可是恨死了你,到处说你坏话。” 萧平安猛地想起,铁殷适的的确确说过“那人说的不实”几字。原来“那人”竟是三缺神丐卧南阳。自己三番五次坏此人好事,他恨自己入骨倒也不奇怪。皱眉道:“铁血门怎么会跟他一伙?” 孙弘毅道:“铁血门自诩侠义,自然跟三缺没什么交情。你这毛病,根子还是出在教主身上。” 萧平安更是惊讶,他如僵尸般仅存听力之时,已知孙弘毅跟哥舒天走在一起,而且是个跟班模样。眼下他也跟着叫教主,难道他也入了魔教?问道:“跟……哥舒教主什么关系?” 他本顺口就要说大哥,但不知怎地,硬生生咽了回去。 孙弘毅道:“铁血门二流门派,根子却是不浅,而且胆大妄为。自大宋失了北地,便一直与金人对着干。之前明教与金人勾结,与中原武林为敌。这铁血门本事不怎么样,却凡事还爱冲在前头。死的那叫一个干脆畅快。这仇怨不就结下了。” 萧平安暗自无语,自己分明与魔教毫无瓜葛,怎么人人都把屎盆子扣自己头上,难道自己好欺负么。 孙弘毅幸灾乐祸道:“如今你杀了他们兄弟,这梁子算是结死啦!” 萧平安恼道:“分明是你杀的!” 孙弘毅笑道:“你去说,瞧他们信不信。铁鹰扬惊弓之鸟,疑神疑鬼,欺软怕硬,胆子还没个芝麻大!你瞧他把账算在谁的头上。” 萧平安又气又是无语,索性闭嘴不言。 孙弘毅没话找话,道:“你这小子当真古怪,疗伤时候,居然还能说话。你就不怕走火入魔。” 原来萧平安盘膝而坐,眼下正运内功祛除体内阴功之气。他用的仍是“灵素”,有“明神诀”为引,体内真气自然流动,分心说话也是无虞。随口道:“是你跟我说的。” 孙弘毅本想说“那你不会不理我?”自己想想这话当真没趣,改口道:“我好心救你,你他娘还敢给我脸色看!” 萧平安才不相信,心底冷笑一声,道:“你是怕花姑娘的毒吧。” 郑州郊外,孙弘毅被穆清泉和程三更追杀,无奈来抱萧平安这条细腿,坐实了师徒名分。为防他使诈,花轻语还拿了毒药给他服下。 孙弘毅嗤笑一声,道:“什么毒?老花子才是使毒的祖宗。那小妮子古灵精怪,想拿个糖豆骗我。闻闻味道我就知道什么。嘿嘿,便就算真的是毒,又岂奈我何。” 萧平安瞥他一眼,道:“我听说花姑娘家祖传的‘百花百蛇化津散’。” 孙弘毅神色微变,打个哈哈,道:“就她?臭小子你莫要诈我!” 萧平安道:“原来是哥舒大哥叫你来的。”他对哥舒天情感复杂,这大哥二字又带了出来。 孙弘毅呵呵干笑两声,心道,这小子莫不是一直是装傻?我遇见这厮,好像从来还没占过便宜。“笑里藏刀衡山客,惨无人道萧平安”这八字看来有些道理。难怪哥舒教主对这小子另眼看待。以后定要多防着这小子一些。 萧平安知道猜中,也不管哥舒天是如何收服了此人,问道:“哥舒大哥呢?” 孙弘毅道:“教主英明神武,知道天台剑派那帮杂毛故布疑阵。索性将计就计,一举荡平了六合八法门。眼下正带着昆仑派那个姜子君大兜圈子。” 这些事情,萧平安在紫阳口中已有耳闻。追问道:“昆仑派为的什么?” 孙弘毅正色道:“姜子君这人野心大的很,他寻教主,未必就是一定为敌。” 萧平安皱眉道:“那可难保,他们人多势众。” 孙弘毅笑道:“你个臭小子多担心担心你自己吧。教主什么人物,你道他身边就没人么?” 萧平安深吸口气,不再言语。他运“灵素”疗伤,已到紧要关头。 过了好半天,孙弘毅忽然开口道:“喂,‘百花百蛇化津散’不是遇水就发,十二时辰就失效么?你个臭小子定是阴我!” 萧平安闭目练功,就当没有听见。 又半天功夫,却听孙弘毅又道:“你奶奶的,那‘百花百蛇化津散’据说超过二十种配料,就会药性大变,除了配制者无人可知端倪。姓花的那小娘皮也不是个东西,学些什么不好,跟些毒蛇毒虫搅在一起,还能有什么好。将来肯定嫁不出去!你死了吗,你他奶奶的倒是说句话啊!” 第八百六十八章 众矢壹 二日之后,萧平安方才自入定中睁眼起身。 孙弘毅倒好耐心,一直守在洞中,又不知从哪里抓了只兔子,架火烤了,大快朵颐。此际见萧平安起身,又见他双目炯炯有神,生龙活虎,心下也是骇然。寻常人中了内家阴阳二劲,就算医好,也要大病一场。这小子修的什么法门,怎地两日过去,就能沉疴尽去,神采奕奕。 萧平安却感有些失望。他运“灵素”疗伤,自生轻柔震荡之力,祛除阴功,撼动经络壁垒。自然想到前番遭遇,也想试着运功破穴,增加修为。但尝试之下,敌人的阴劲竟也趁势要深入经络,只得作罢。 好在萧平安也不贪心。“灵素”一功,对治疗内伤深具奇效,旁人一个月也养不好的伤势,他两日便无大碍,夫复何求。而且他如今体内,仍然存有哥舒天的异种真气,只需用功,也能快速提升武功。 但他所受,终究不是寻常之伤。阴劲虽被压制,却并未根除,须得他持续用功,一点一点驱离体外。七日之内,他不能妄动内力,否则还有伤势复发之虞。 问孙弘毅到哪里去。孙弘毅想是得了哥舒天的嘱托,只说萧平安去哪他便去哪里。 萧平安也不多问,出洞继续朝扬州方向。他心境在慢慢平复,但对师傅师娘的思念每日逐深,稍一思及两人已成永诀,便是痛贯心肝。怨毒之下,对燕长安的仇恨也是愈烈。行走吃饭,躺倒坐卧,想的都是自己狠狠的报复,燕长安惨死在自己手中。 如此行了数日,萧平安除了行路吃饭,就是练功。夜晚几不安睡。日间行路运起“行道诀”积累真气。夜晚食后,便是修炼拳脚,苦练“大正离天拳”。累了便运功调息破穴。 他明显可见的瘦了一圈,身形却更加挺拔。双目更加压抑,嘴唇上下,露出乱糟糟的胡茬,人愈显得野蛮彪悍。他话越来越少,有时一天也说不上几句。孙弘毅调笑他的话也越来越少。跟着萧平安,只觉越来越觉不自在。见他不要命的折磨自己练功,更是背后发毛。 出了亳州地界,向西两百里,便是宿州。 宋金拒淮河分治,宿州已是金人地界,属南京路所辖。开战之后,此地首当其冲。山东京东招抚使郭倪领兵来攻,其弟郭倬却在宿州城下上演了一出箭射义军的好戏。一败涂地。 但大宋王师,打仗不行,祸害十里八乡,那是不在话下。 萧平安与孙弘毅走的不紧不慢,一日也就行三四十里。沿途路过几个村镇,皆是一片狼藉。墙倒屋塌,十室九空。青壮皆不可寻,偶尔见到两个活人,也都是垂垂老朽。这些人目光呆滞,对萧平安两人视若无睹。无论两人问什么,是半个字也不回答。 萧平安依稀自己幼年潦倒乞讨之时,也未曾见过如此凄惨。所过之处,莫说去农家掏点残羹剩饭,便是一碗水也难寻。好在天地之间,一片白茫茫大雪。两人连续两日,都是只能以积雪充饥。 萧平安自不必说,幼年流浪行乞,最大的本事就是觅食。孙弘毅以乞丐身份行走江湖,寻鼠抓蛇的本事,也是高明。但眼下两人一路行来,竟是一点吃的也未寻到。便是见些田鼠窝,也早被人掏了去。 孙弘毅虽是乞丐,却是过的锦衣玉食的日子,居然开始叫苦。一连两个村子,他闯进村里,掘地三尺,还是寻不到什么吃食。气的他是不住骂娘。 这一日萧平安终于在道旁林中抓了只兔子。就连那兔子也瘦骨嶙峋,奄奄一息。探头被萧平安看见,居然跑也不跑,束手就擒。两人架火烤了,狼吞虎咽下肚。吃完天色已晚,就在林中歇息。 萧平安照旧练功,孙弘毅百无聊赖。看了一会,忽然肚中一阵翻江倒海。连连埋怨萧平安兔子杀的不干净。自不愿当着萧平安面出恭,当下朝林中去。 直过了半个多时辰,孙弘毅才匆匆而回,却是从大道那边过来,骂骂咧咧道:“晦气晦气,昆仑派的那个廖显扬来了。东瞧西望的,定是不怀好意。咱们快走,莫要与他碰上。” 萧平安道:“你打不过他么?” 孙弘毅微微一怔,继而声音也大了起来,道:“什么话,我会打不过他?我干什么要跟他打?你这小子什么时候变的这么暴戾。行走江湖,以和为贵,以和为贵,不知道吗!” 萧平安面色阴沉,道:“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他若来惹我,就跟他斗个鱼死网破!”他与昆仑派其实也没什么仇怨,最多也就嵩山之上,联手沈放,给邱步云找了些麻烦。自己还被揍的灰头土脸。他自觉并无对不起昆仑派。而眼下昆仑派跟天台剑派搅在一起,可就不是这么回事了。 如今除了燕长安,天台剑派一群人,也是他眼中之钉,肉中之刺。他本是屈己待人、胆小恭让的性子。可如今却像变了个人,一言不合,就想跟人动手。 孙弘毅见他发狠,连连摇头,道:“你们当下这些年轻人,一个个不知天高地厚!好欺负的你凶凶也就罢了,你又打不过人家,发什么狠,耍什么横。莫要废话,快走快走。”转身朝林中去。 萧平安跟着起身。 孙弘毅听他脚步声响,心头暗笑。臭小子嘴硬的很,其实还不是一样怕死。 走了半个多时辰,早已出了林中,绕到另一条小路之上。路边一条冰封浅沟,路边一行枯树时断时续。月亮半隐半露,微光照在雪地之上。忽听身后萧平安道:“我心中好生愤懑!” 这几人萧平安对孙弘毅爱理不理,早已惹的他不高兴。此际忽听萧平安此言,孙弘毅先是一怔,随即便是笑道:“臭小子,你恨什么?你算什么东西?我告诉你,没本事,有气你也受着。” 萧平安难得开口,哥舒天太过强势,这些话他也不愿意去讲。不知怎地,今日与这恶人月下同行,看着身前长长倒影,莫名其妙,忽然脱口而出,直抒胸臆。既然张嘴,忍不住还是想说下去,道:“我师父师娘为人再好没有,我也不偷不抢,未曾害人。可为什么偏偏总有人要来害我?” 孙弘毅更觉好笑,道:“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老头子五十年前就想明白啦,所以老子不做好人。” 萧平安听他说话就不高兴,本想好好说话,也变的不客气了,道:“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你自己也小心一点!” 孙弘毅哈哈笑道:“好人不长寿,祸害活千年。” 沟渠外一个声音突兀响起,也是说道:“好人不长寿,祸害活千年。” 孙弘毅神色一变,扭头望去,道:“什么人?”雪地倒也光亮,但目光所及之处,并不见人影。 那声音飘飘渺渺,难以琢磨,但清清晰晰传来,正是一声:“什么人?” 萧平安微微一怔,这人不就是嵩山给昆仑派捣乱的应声虫? 孙弘毅连连摇头,道:“晦气晦气,又是那个讨厌鬼。算了,不要理他。” 那声音回应,说的却是:“晦气晦气,又是那个死叫花。算了,不要理他。” 这应声虫学人说话,当真是惟妙惟肖,声音语气,无一不像。但越是如此,越叫人心怒。尤其话到这里,又改了几字,直接骂上了孙弘毅。孙弘毅自是不肯吃亏,骂道:“应声虫你这个卑鄙下流,生孩子没屁眼的孬种!” 那人回道:“孙弘毅你这个卑鄙下流,生孩子没屁眼的孬种!” 孙弘毅没好气道:“老子孤家寡人一个,没你这样的儿子。” 那人回道:“老子孤家寡人一个,没你这样的儿子。” 萧平安凝神去看,雪地空旷,难掩行踪。但路右相距不远,有条沟渠,堤岸高高隆起。那人想是在沟渠那边,与两人齐头并进。 正这般想,孙弘毅与那人还在对骂。孙弘毅道:“老畜生,能耐你露个脸出来,瞧老子不顺嘴打出你的屎来。” 那人声音跟着响起,却忽然到了两人左首,也是回骂道:“老畜生,能耐你露个脸出来,瞧老子不顺嘴打出你的屎来。” 萧平安大吃一惊。方才那人还在路右,怎倏忽就到了自己左边。左边十余丈外,有处野林方可藏人。此人瞬息之间,跨越二三十丈,莫说人影,连道风声也未听到。这是何等轻功!他自己的“巽风雷动”也是快的近乎诡异的身法,但与此人一比,也是相形见绌。只怕就算是归无迹,也无此迅捷。 萧平安由衷佩服,道:“前辈好厉害的轻功。” 应声虫回道:“臭小子你也不错啊。” 萧平安和孙弘毅都是有些错愕。孙弘毅知道此人脾性,专爱学说话戏耍他人,你若谩骂,他便换个名字回敬过来,乐而不疲。被此人缠上,对骂数日者,也是有之。学上几句话,对骂几句,本无大碍。但若有人整日跟着你,学你说话,却又不见踪影。那岂止是不胜其烦,简直是毛骨悚然。 第八百六十九章 众矢贰 大家过年好,过年好。 这边萧平安搭讪,应声虫竟是应对如常。依他的规矩,那是难得的示好,没有为难之意。 孙弘毅心中骂娘,暗道:“臭小子倒好运道,嘿嘿,可也未必,跟这鸟人扯上关系,定是没有好果子吃。” 萧平安却是不想此人如此好说话,楞了一愣,自然问道:“前辈相随,可是有事吩咐?” 应声虫呵呵道:“吩咐倒是没有,天台剑派、点苍派,还有你衡山派的人,都在砀山县城。不日也要南下,你可莫要碰到。”他在十余丈外的林中说话,并不高声,却与当面交谈一般。 萧平安微微一怔,道:“什么?” 应声虫忽然不耐烦,道:“老子跟人打赌输了,特来提醒你这么一句,再多的可就没有了。” 萧平安道:“都是些什么人?” 半晌也不听应声虫回话。 萧平安又道:“你跟谁打赌输了?” 林中再无人应声。 孙弘毅道:“别喊了,那虫子走啦!” 应声虫忽然又冒了出来,道:“别喊了,老叫花走啦!”他扯着嗓子干嚎,如同哭丧,分明是说孙弘毅死了。 孙弘毅脸色铁青,萧平安忍不住暗自发笑。又行片刻,萧平安道:“此人神出鬼没,武功如此之高,为何江湖上声名却是不显,少有人提及?” 孙弘毅四下看看,两人已经行到空旷之处,想来那应声虫是真的去了,但仍是待走出里许方道:“这人就是个神经病,你不理他便罢,若是应他两句,定是没完没了。有人闲谈说起他,当晚就被他缠上,睡觉吃饭拉屎,什么都跟在左右,生生被他给逼疯了。这样的惫赖货,自是谁也不愿提及。” 萧平安点了点头,脑海中响起应声虫的提醒,心中纠结,眉头越皱越紧。 孙弘毅是个闲不住的碎嘴之人,见萧平安不言语,没多久又挑起话题,道:“你跟我说说,陈观泰那老东西怎么又不喜欢你了。” 萧平安立刻恼了,道:“不许这么说我师公。” 孙弘毅哈哈大笑,道:“哎呦哎呦,脾气还不小。” 萧平安阴沉着脸,忽然转身,大踏步向北。 孙弘毅奇道:“你这傻子,没听刚才那虫子说么,你一群仇家等着你呢。” 萧平安不答,他这一路后悔莫及,思前想后,眼下终于下定了决心。我去找师公,再也不提大师伯的事了,我要回衡山派,再找燕长安报仇。 孙弘毅见他不理自己,也不以为杵,反是笑道:“妙极妙极,你要舍得死,老子还不舍得埋么。” 砀山如今属宿州,但宋时属单州(今山东hz市单县),兴定元年(1217年)后,又改属归德府(今hen省sq市)。砀山县比亳州还要偏北。两人顺着官道而来,一路先是向东,此时折北去向砀山县,也就多走三四十里。 萧平安打定心思,便是心急如焚,一路疾驰,朝砀山县城而去。天色将亮之时,远处县城轮廓已经清晰可见。白茫茫大地之上,清月映郭,又矮又方,如同趴在地上的一只乌龟。 到了北门城下,却见城门半开。眼下天色未亮,按理城门该紧闭才是。再望望城头,也不见一个守军。城外积雪之下,可见残破的旗帜,还有倒伏的枪杆。 东线宋军袭扰宿州,自要将周边临近响应之点拔除,也曾来此攻城。砀山县城微兵寡,金军却不肯轻易弃守。鏖战多日,宋军调来投石车,在东边城墙打开一个缺口,终于杀入城中。所剩不多的金军见大势已去,这才逃散。 城中百姓早已逃亡,只余空城一座。宋军入城,什么也未抢到,一气之下,一把火烧了半座县城。 数月之前,两军攻守之势已易。又少数躲在附近乡间的百姓摸回城来。而逃走的金军却一直不见回来。 两人进城,目之所及,一片瓦砾废墟。城中街巷,几乎不见完好的房屋。白雪覆盖之下,尽是倒塌的房屋,烧焦的梁木。黑白分明,满目萧索。 小桃无主自开花,烟草茫茫带晚鸦。几处败垣围故井,向来一一是人家。戴复古的这首“淮村兵后”,说的正是这般景象。 萧平安生平,还未见过毁坏如此严重的城池,难怪金军的驻军也不回返。宋军打仗不行,放火毁城的本事却是不小。所过之处,当真是寸草不生。心中疑惑,这里空城一座。自己门派和天台剑派、点苍派的人缘何会在此盘桓? 忽听有叫卖之声,道:“离合饭,离合饭,又香又甜的离合饭嘞。” 孙弘毅笑道:“这做生意的倒省事,知道老子饿了。” 循声而去,行不多远,就见街旁一栋还算完好的屋子前面,一个白发老翁,支着一个摊子,一只火炉,架着一口大锅。 两人上前,见锅里咕嘟咕嘟煮着一锅稀饭。汤花翻动,米粥之中混着切碎的白色块状之物,瞧着应是果肉,还有如蒜瓣一般的东西。闻着倒也是甜香扑鼻。 孙弘毅道:“这是个什么东西,几个钱一碗?” 老翁道:“客官想是外地人,这便是离合饭啊,十个大钱一碗。此乃我砀山的一绝,走过路过,可不能错过。” 孙弘毅笑道:“你倒一张好嘴,不过是米汤里放了几片梨子、百合,又有何出奇?敢卖十个大钱。” 萧平安这次明白,原来是梨合饭,自己还以为是离合饭。梨子、百合一说,这饭立刻从天上跌落凡间。 老翁道:“眼下世道,你去哪里寻米?这个价钱还不良心?还有客官有所不知,本地这梨合饭大大有名,可是半点不虚。” 清清嗓子,接道:“咱这砀山,自古便产酥梨,闻名天下,又有百合,也是特产。话说唐朝贞观时候,此地民安物阜,商旅云集。有个叫张龙的,贩卖百合,有个叫李常的,贩卖酥梨。两人都在客栈落脚。张龙听说李常此番贩梨获利颇丰,便动了贪心。带了包百合,去寻客栈掌柜。道,掌柜的,出门在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今夜若有什么动静,还望当作不知。谁知李常知道张龙贩百合赚钱,也是一般心思。客栈掌柜的收了包梨,又收了一包百合,便将两物与米同煮。饭成请张龙和李常来吃。道,此乃本地特色,名叫‘离合饭’。这人有分有聚,有离有合,来日方长,切不可只顾眼下!” 孙弘毅笑道:“这做贼的事情,天知地知自己知,怎能说给旁人知道。有贼心没贼胆的货色,自然成不了事。” 老翁微微一怔,看看孙弘毅,道:“这位客官倒是想法与众不同。故事暂且不论。咱这砀山的梨子,鲜甜可口、香脆多汁。还有清心降火、润肺化痰、止咳退热、解疮毒和酒毒之效。百合则有养阴润肺,清心安神之效。常吃这‘离合饭’,可以百病不生。” 孙弘毅笑道:“如此说来,倒真不能不尝。”自己伸手拿过勺子,伸勺子在锅中一搅。 那老翁皱眉道:“你这人好没道理,怎自己动起手来。” 孙弘毅道:“是,是,是老夫的不对。”手腕忽然一翻,勺子已经勾住锅沿,手上一抖。整口锅已掀起,正扣在那老翁头上。 热气于空中骤起,如同升起一阵妖雾。那老翁杀猪般一声大嚎,伸手去拨,那锅牢牢扣在头上,一时竟挣脱不掉。 孙弘毅跟上一拳,正中前胸。 那老翁惨叫声戛然而止,人重重飞出,“哐”一声砸倒在地,一动不动了。 萧平安目瞪口呆。看那老翁已经死的不能再死,这才反应过来,气急骂道:“你是疯了么!” 孙弘毅摇头道:“真奇怪你如何活到今天。这兵荒马乱,四处缺粮,谁还会出来做饭庄的生意?破城里活人见不到几个,又卖于谁?就便有客人,又岂会如此之早?你家卖粥的锅里放这许多米,本钱岂不赔光?这老翁手指粗大,但背面光滑,只掌心有茧,分明手里拿惯了刀剑,哪里是干粗活的?一口牙比老子的还白,又哪里是穷苦人家。还有他这谈吐,哪里像个无知无识的小贩。” 萧平安连连点头,听孙弘毅如此一说,这老翁果然大有问题。但终究看不惯他所为,仍是埋怨道:“就便如此,作甚把锅也打翻了。”话一出口,自己也觉别扭。忽然心念一动,萧平安啊萧平安,你是怎么了,眼前一个大活人死在你面前,你想的居然是可惜了一锅米饭。 孙弘毅嗤笑一声,道:“臭小子,这锅饭你敢吃么?” 忽听脚步声响,一队人自街尾快步而来。 萧平安一望之下,却是喜形于色。略一犹豫,随即高声道:“钟师兄,游师兄,我在这里。” 来人竟真的都是衡山派弟子,只是萧平安几位师伯全都不在,全是一干八代弟子。打头的两人,正是钟元奎与游方。 第八百七十章 众矢叁 他这一喊,对面衡山派一群人都已认出。一众弟子立刻停下脚步,忍不住窃窃私语。 钟元奎皱眉道:“好像是萧师弟。” 游方却是摇头,道:“这么远如何认得清,你定是认错人了,咱们还有事,莫要耽搁。” 身后有师弟道:“钟师兄说的没错,真的是萧师兄,他还喊咱们呢?” 游方瞪他一眼,无奈道:“真是萧师弟,你打算怎么办?” 钟元奎摸摸头,道:“这个……” 游方道:“我记得师傅说,咱们不是萧师弟对手。遇到切莫轻举妄动,要立刻回去禀报派中长老。” 钟元奎一拍大腿,道:“是啊!我师傅也这么说。” 游方道:“那咱们快去找师傅!” 旁边一个师弟道:“可师伯们都不在啊。” 钟元奎道:“废话什么,快走!” 萧平安见自己喊了一嗓子,对面的师兄弟们先是围作一团,说了几句,随后居然转身就走。又是奇怪,又是着急。追了两步,道:“诸位师兄弟,是我啊!” 他这一喊,钟元奎和游方等人却跑的更是快了,在巷子里几下一绕,已经没了踪影。 萧平安脑海里盘算了几百种再见同门的情形,唯独没想到是这般。莫名其妙之下,稀里糊涂就给甩掉,心中大惑不解。 一人笑道:“你这些同门倒也有趣,不欲与你为难,索性装作不认识,望风而逃。”却是孙弘毅不疾不徐跟在身后。 萧平安心中没来由的一暖,想起衡山上的点点滴滴,回归衡山派的念头越发强烈。打起精神道:“咱们追。” 孙弘毅道:“傻小子,追什么追?人家摆明了不愿跟你照面,你追上去除了大伙尴尬,还能怎地。” 萧平安登时如被当头浇了一盆凉水,一想就知孙弘毅说的没错。派中定是真的把自己当了叛徒,是以这些师兄弟才不肯与自己相见。 孙弘毅打了个哈欠,见旁边一所民宅,墙塌了一半,卧房袒露。屋内床铺倒是完好,还有一床分不出什么颜色的被子。孙弘毅跨步进去,也不管脏是不脏,躺倒床上,拉过被子,盖在身上,道:“好困,好困,臭小子你滚远一点,莫要碍着老子睡觉。” 萧平安哪有心情理他,满脑子都是重回师门。他十余岁前颠沛流离,受够了一个人孤独寂寞,无依无靠的苦。念头一起,再难扼制。心道,我还是跟师兄弟们去,就算师公要打要罚,我也受着。我再不会提大师伯之事,师公想也明白。 拿定主意,循路去追。城内焚城在先,落雪在后。若是寻常时日,城中积雪早该清扫化尽,但眼下城中实无多少百姓,巷子两侧,断壁残垣之间,都是堆雪。 雪地之上,追踪自是容易。不多时就见前面一个宅院,虽也焚毁,面目全非,但占地广大,院落一眼也难穷尽。 萧平安迈步而入,穿过前院。就听后面有人说话之声,还有噼啪作响的木柴燃烧之声。 说话之人不少,声音嘈杂,说的什么也听不清,但都是年轻人的声音。萧平安只道寻对,进门便喊:“师兄们莫走,听我一言。”他还怕同门不愿朝面,急忙出声。 院中燃着堆火,吊着口锅,旁边围坐六人,却是一色的天台剑派的服饰。为首一人正伸手往锅里扔菜,抬起头来,与萧平安瞧个对眼。正是天台剑派的楚良回。 两人都是一愣,萧平安没好气道:“认错人了,打扰了。”他一半的倒霉事都是拜天台剑派所赐,说声“打扰”已是客气。登封对质之后,天台剑派和衡山派的恩怨皆被两派首脑压下,表面上三家还是一团和气。但亳州城,天台剑派又对自己动手,当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楚良回六人却是神色大变,齐齐起身,其中三个更是想也不想,锵啷啷长剑出鞘。 萧平安反是不走了,皮笑肉不笑,道:“怎地,几位还要与我为难么?”眼下就几个后辈弟子,自己怕的什么。 他衡山三派论剑技惊四座,三派的年轻弟子那是无人不识。嵩山威慑尹巢关、与沈放大战邱步云,更是出尽风头。人人都知他武功不凡。 这其中,楚良回乃是精英弟子。当日败在费云翼手下,费云翼又干干脆脆输给萧平安。少年心性,自然不服,做梦也想着打败费云翼,找回场子。连带着还想跟萧平安较量较量。此际陡然遇到,一惊之下,又起挑战之意。但再一看,萧平安形容潦草,威武挺拔,身上一股彪悍之气,喷薄欲出。 他几次遇到萧平安,都是憨憨傻傻,带着又丑又蠢的笑容。此番气质大变,如同换了个人。身上散发的强悍之气,简直便如猛兽一般。胆气登时一寒,不知不觉,后退了半步,手掌一翻,也将身边长剑抓起。 身旁一天台剑派弟子高声道:“萧平安!你背叛师门,十恶不赦,还不束手就擒!” 萧平安登时火起,斜眼看他,道:“我是衡山派的人,跟你有什么干系!你又是什么东西!” 那人虽也是低辈弟子,但年岁较楚良回为长,颌下长须,已是年过三十,胆量也是不小。冷笑一声,回道:“天台剑派喻恩书,三派会盟,同气连枝。掌门有谕,拿下你,交与衡山派发落!”一挥手,道:“雪花六出,剑转!” 其余四人齐齐答应,跟着喻恩书四面围上,要以剑阵困住萧平安。楚良回略一犹豫,立刻跟上。 萧平安与天台剑派已多次交手,自然知道他们剑阵厉害。自己还有两三日不能动用真气内力,也不愿与他们纠缠。转身就走。 喻恩书瞧出他有退意,胆气更壮。脚下发力,抢先一步拦截萧平安去路,口中道:“欺师灭祖,伙同魔教余孽,残害师傅师娘。萧平安,你好不要脸!” 萧平安神色大变,脚下一滑,人已到了喻恩书身前。抬手就是一个耳光。“啪”的一声,打的清清脆脆,结结实实。 喻恩书面上登时一红,先红的是羞,后红的才是肿。他练武多年,武功不在常风、楚良回等人之下,只是年岁稍长,名声不显。对萧平安这般声名鹊起的后起之秀,一万个嗤之以鼻。今日不单打独斗,以剑阵围困,已是稳之又稳。谁知敌人上来就是一记耳光。自己别说躲闪,手掌打到脸上,方才反应过来。这萧平安究竟是什么鬼,怎如此不讲江湖道义!就是自己师傅纯阳道人,如今也不能随手就打中自己一个耳光啊! 但这一闪功夫,天台剑派五人已经赶上,将萧平安围在圈中。天台剑派武功虽也算一流,底蕴远不能与少林五岳相比。天台剑派这些年威风一日赛过一日,便是因为派中有精妙剑阵。以多打多,以多打少,那都是绝不含糊。 正因如此,剑派之中,同门出外,往往都寻要好之人,成群结队。这六人组队惯了,也是腹心相照,山鸣谷应,配合默契。 喻恩书面色阴沉,长剑一挺,直刺萧平安前心。身侧两人立刻剑指萧平安两侧腰眼。对面三人持剑预备支援。楚良回却已绕到身后,悄无声息,一剑刺出。 六人配合无间,看喻恩书出手,便知乃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前面牵制,后面主力一击。当即响应。楚良回武功仅次喻恩书,便担当主攻重任。 萧平安眼界已是不俗,楚良回出剑鬼鬼祟祟,却瞒不过他耳目。眼光一扫,已知端地。侧身躲过,身子一矮,横腿扫向喻恩书下盘。 喻恩书见他这招连躲带攻,使得如行云流水,心下也是暗赞。这小子得享大名,果然有些本事。见他腿来,挥剑迎上。仗着兵器犀利,反去削萧平安小腿。 眼见倏忽一花,“啪”的一声闷响,却是楚良回被一脚踢中。 天台剑派六人都是大惊失色。萧平安横腿扫人下盘,喻恩书长剑迎上。眼看碰到,萧平安上身未动,一只脚却如没了骨头一般,忽然反向踹出。全力横扫之际,忽然变作攻向反方向。这一脚当真是羚羊挂角,无迹可寻。 楚良回被一脚踹中左上臂,手上一麻,骨头也险险被踢断。他面色苍白,这一脚毫无征兆,匪夷所思。只怕再来十次,自己也避不开一回。 萧平安这招又是偷师哥舒天,正是哥舒天的“脱骨游身拳”。这路拳法乃是由天竺胡人一门叫做“瑜伽”的本事脱胎而来。练到高深处,浑身柔若无骨,甚至能够反关节变向。 两人相处之时,哥舒天随意点拨了几句,萧平安也是浅尝辄止,并未完整练过此拳。即便如此,此际使出,也是叫人防不胜防。 喻恩书面色难看,长剑落空,顺势一招“绵里藏针”,左掌拍向萧平安头顶。 萧平安这“脱骨游身拳”练的还不甚高明,膝盖处关节脱位,右足不及落地,无从躲避,只得右掌迎上。 第八百七十一章 众矢肆 岁序常易,华章日新,相逢更一年。在此恭祝背水,dongd,诸位朋友:云程发轫,万里可期,朝朝暮暮;春祺夏安,秋绥冬禧,季季年年。回首路遥且漫,百般滋味。抬望尽如所愿,诗酒年华。 “砰”一声脆响,喻恩书纹丝未动,萧平安却是一个踉跄,连退数步。 喻恩书先是一怔,随即大喜。他与萧平安对掌,也是紧张。萧平安得享大名,正是因为其内力修为一日千里。他如今斗力境中段的内功,年轻一辈之中,谁也不敢小视。自己武学天赋泛泛,三十有二,离斗力境中段还差了不少。 本以为这一招自己要吃大亏,谁知双掌一交,萧平安掌力虽也刚猛,却是不带一丝内劲。心念一动,追身又是一掌打出。 萧平安果然不敢再与其对掌,侧身闪过。身侧两人看出便宜,立刻挥剑拦截,双剑交叉刺到,将萧平安去路尽皆封住。 萧平安只能一拧身,脚下倒踩“七星步”,又转回场中。喻恩书迎上,一连三招,招招饱含内力,掌如重斧,脚如强锤,接连砸下。他也害怕萧平安耍鬼,拳脚看似刚猛,其实留了余地。 萧平安有苦难言,他体内阴毒掌力未曾拔尽,还要两三日静养,此际只能不断闪避,不敢直撄其锋。 几招一过,喻恩书心下了然,萧平安不知怎地,是真的使不出内力。面上一寒,手上更是肆无忌惮。 萧平安暗暗叫苦,没来由打这一架,打赢了无甚可喜,打输了自己可是要糟。几招较量已过,这六人高下已经看出。六人武功喻恩书与楚良回稍强,另有三人伯仲之间,面前“兑”位一人,年纪最轻,武功也是最弱。 脚下一顿,引的剑阵一缓。忽然人如弹子一般射出,正是直冲那年轻人而去。 那年轻人自知武功稍逊一筹,不求有功,但求无过,老老实实一旁辅助。猛地见萧平安激突冲来,快如闪电,顿时大怯。还好记得剑阵精要,不至乱了阵脚。自己长剑迎上,身子却闪到“乾”位,等着“巽”“离”两位同门援助。 六人虽不能说心意相通,也是训练有素。见同门有难,“巽”位“离”位两人果然立刻出剑截击。 谁知萧平安忽然倒射而出,竟是直奔“震”位与“离”位的空隙而去。“离”位援护,离了本位,与“震”位之间,立刻露出空位。萧平安电光火石之间,已经寻到破绽。 这一下转折形如鬼魅,正是衡山派的基础步法之一“四象顶角”。两仪踏前后左右,四象兼顾四角八方。当日衡山大会,林子瞻凭此步法,也是叫众人震惊莫名。 眼见萧平安一步就要抢出圈子,喻恩书急道:“扩!” 天台剑派六人立刻同时向后跃出。圈子一大,包围立松。但萧平安这一下却是未能脱出圈子。他也知机不可失,双足一点,人已斜斜向西拔起丈余。空中又一拧身,反向院东屋檐上扑去。 六人见他空中变向,举重若轻,更是全凭腿脚腰腹之力,这手轻功自己谁也办不到,都是又惊又叹。跟着跃出,仍是要将萧平安围在圈内。 几人院中动手,萧平安拔起,离屋檐还有三丈有余。他空中就算能再迈一步,也绝无可能抵达。果然萧平安勉强跃出丈余,已经力竭,人跟着落下。 萧平安双足落地,三人已经围上。正是喻恩书、楚良回,还有一个高个弟子。萧平安背身面对三人,双拳一圈,直打楚良回面目。又的又是一招“脱骨游身拳”。 这瞬息之间,天台剑派六人武功也分出高下。楚良回三人稍强,紧追其后,余下三人慢了一步半还多。剑阵立刻不能合围。这一招也是哥舒天所授。 哥舒天刚愎自用,眼高于顶。孤身赴约,天台山伯台峰顶独斗群雄。当日也对上这天台剑派剑阵。此乃哥舒天生平得意之作,自是要与萧平安吹嘘。说起破此阵法,他用的正是借轻功调动,引剑阵奔走,不攻自破。 眼下萧平安灵机一动,如法炮制,果然成功。知道良机不过白驹过隙,短短一瞬。落地便是一记怪招打出。 楚良回乃是天台剑派后辈中的佼佼者。但正因为武功练的出色,反无暇出门闯荡。武功虽是不弱,经验在六人之中,却要垫底。他本奋力急追,收步本就勉强。敌人分明背对自己,怎地双拳直奔面门而来,拳路古怪之极。骇然之下,反应更是慢了半拍。待到惊觉不妙,拳头已到两边“太阳穴”。 就在此时,萧平安心中忽起杂念。他虽是背身,拳头所及,自有感觉,知道左边楚良回或能避过,但右边这一拳,已是板上钉钉。心中忽然道:“我这一拳下去,他这二十余年苦练,大好年华就要走到头了。此人倒也不坏,我又何必毁他此生。”“太阳穴”要害之处,无需内力,一样取人性命。 电光火石之间,他一念之仁,却是犯了大忌。楚良回只道性命不保,把心一横,长剑狂扫。 萧平安手上一松,留力不发。硬生生收招,无暇他顾。未加防备之下,眼角瞥见剑到。待到警觉,急急前跃,已经慢了半步。长剑“嗤”的一声,已挂到他右侧大腿。 开封血战,萧平安也算出生入死,本不该犯此等错误。但他脑子里根深蒂固,记得师傅师娘还有掌门教训。三派会盟,纵有睚眦,也须以大局为重。 楚良回手中也是一把好剑,锋利无匹。剑锋掠过,立刻削下一大块皮肉。 萧平安只觉腿上一凉,随即火烧火燎一般。这一剑虽未中腿骨,又是大腿肌肉肥厚之处,但也受伤不轻,更是血如泉涌。 楚良回一剑得手,对手预料中的致命一击却是未到,自己也是一愣。 萧平安脚下一个踉跄,稳住身形,顺势一个肘锤。想抢上占便宜的高个弟子侧身躲过。 萧平安夺路而走。顺着屋檐下长廊,两步抢出院子。 喻恩书拔足就追。 楚良回忽道:“师兄,小心有诈!” 紧跟喻恩书的两个弟子似是想起什么,脚步忽慢。前面喻恩书听身后同门放缓,也不敢独自追去,回头气急道:“怕什么,快追!” 萧平安却已跑远。这一剑受伤不轻,再不敢恋战,借着巷子繁复,到处是废墟,埋头奔逃。他发力狂奔,直接穿过断墙破屋,一口气跑出里许。不闻身后声响,这才止步,倚着一道矮墙坐倒。 就觉右边裤管里都是湿的,连鞋子里也湿的打滑。先点了腿上“居髎”“环跳”“髀关”几处穴道。他疾驰之下,大腿上疮处抽动,血流不止。几处穴道一点,出血也不过稍缓。撕块衣服,紧紧裹住。 点穴止血,多是用于内伤出血。他受这一剑,纯属外伤,只能压迫止血,点穴不过是降低周遭动脉流动。先前不敢施为是怕点穴之后,奔走必受限制。 此际草草裹扎,也不敢久留。先前血流不止,路上自好追踪。顺着墙根走出十余丈,又穿过几所民宅,这才又躲入一间屋内。 他选的这个地方正对一片完全烧毁的废墟,敌人若从前面来,老远便能看到。 在窗边躺倒,这才觉得筋疲力尽。心中懊恼,萧平安啊萧平安,你当真是个猪脑子。大哥教你多少回,对敌人宽厚,就是对自己无情。今日你可算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他行了一夜,目不交睫,又与人恶战一场,虽是短促,也是损耗巨大。眼下不能动用内力,坐了一会,便觉眼皮越来越重。 昏昏沉沉之时。忽见沈放奔自己而来,心中纠结,正没理会处,却见身后还跟着一人,正是燕长安。心中激怒,陡然睁开双眼,却是一梦。 看日头刚刚升起,自己竟是已经睡了半日一夜。痴痴发了会呆。看腿上血流已止,伸手推拿,先松了穴道,又将布条拆开,新换一条敷上。碰到伤处刺痛,也叫他龇牙咧嘴。 靠在墙上歇了片刻,只觉腹中饥饿。念头一起,肚子里登时骨碌碌一阵声响。可环顾四周,哪里有什么能吃。自窗上取了团雪,吞了几口。冰水入腹,反是饿的更加狠了。 正待起身,忽听后面巷中脚步声响,两人急匆匆行来。 萧平安心念一动,这两人脚步轻盈,武功也是不弱。暗叫好险,好在自己醒的早,否则适才疲惫,呼噜不小,来人不知是敌是友,或就惹祸上身。 两人匆匆忙忙,越来越近,一人道:“别跑了,你究竟看见什么,见鬼一样!” 萧平安心念一动,说话之人,声音有些耳熟。忍不住探起身来,自窗缝往外看。谁知右腿不吃力,微微一晃,额头已在窗上轻轻碰了一下。他自己也吓了一跳,连忙呆立不动。这一下声音极小,来人未必听到。 果然外面两人脚步不停,径直从后面越过。另一人不耐烦道:“叫你别问,还问!” 萧平安松了口气,听两人脚步声渐远。又坐了一会,慢慢起身,正待从破墙出去,忽听门外极轻的足底踏雪之声。立刻警觉,自己方才那一下还是露了行迹。这两人也是狡猾,装作未闻,却悄悄从侧面绕了过来。若不是外面有积雪松软,自己贸然出门,只怕就要遭了暗算。 第八百七十二章 众矢伍 电光火石之际,心中已经有了计较,立定不动,冷哼一声,道:“鬼鬼祟祟,还不滚了出来。” 外面“吱”地一声,却是来人受惊,脚在雪地上落足重了,随即一声大笑,一人自墙后走出,笑容满面,道:“哪位好汉……”笑容戛然而止,奇道:“萧,萧平安!” 萧平安也是一怔,来人相貌英俊,带着几分轻佻,竟是点苍派饶韦光。两人也有数面之缘,但远称不上熟识。衡山三派比剑,此人兑子秦晋成功,也是博得不少彩声。面上不动声色,道:“还有一位,莫不是费兄么?”一见饶韦光,他倒是想起了后面说话那人是谁。 一人干咳一声,这才从墙后走出,面色阴沉,拱手道:“萧兄弟,别来无恙。”正是费云翼。一年不见,这费云翼鬓间白发都有了,面上更黑皱纹更多,倒似老了十多岁。拱手见礼,一双眼却似恨不得在萧平安身上烧出两个窟窿。 相貌平平,寻常人家费云翼。卧薪尝胆二十余年,好容易等到三派论剑这样的场面,打算一鸣惊人。谁知遇到萧平安这个坏蛋,一招打的自己二十年辛苦,尽付东流。这一年郁结在心,悔恨交加,夜不能寐,欢寡愁殷,是日渐憔悴。今天陡然在这里遇到萧平安,也是惊讶。听人家喊出自己名字,不知怎地,忽然心中一喜,英雄重英雄。原来此人竟还记得自己,莫非他也知道我实非等闲之辈。 其实他倒也高看了萧平安,点苍派低辈弟子,萧平安有印象的不过他们两人和鹿安然三个。连蒙带猜,倒是凑个正着。 萧平安在屋内暗处,身材高大,一头乱发。看的饶韦光暗自心惊,登时后悔。早知道这个怪物在此,咱们回来找这晦气作甚。 萧平安目光在费云翼身上一扫,道:“恭喜费兄,武功又有精进。” 费云翼眼中精光一闪,棺材板一般的脸上竟是挤出了一丝笑意,呵呵一笑,道:“萧兄,过誉过誉。”他自是恨萧平安,但他也不是愚笨之人。衡山自己败的是有些莫名其妙,嵩山憋了一口气,就想找萧平安寻回颜面。 好在自己小心谨慎惯了,未曾贸然去寻他。待到见萧平安与邱步云一场恶战,立刻歇了心思。派中有些蠢货,口口声声人家未动真功夫。他却是知道,萧平安如今武功早已将同侪远远甩下,自己是败的半点也不冤。 见萧平安客气,心中莫名的舒坦,跟着问道:“萧兄弟怎会在此?” 萧平安灵机一动,道:“我也瞧见了。” 费云翼身子一颤,不由自主道:“你,你也看见了?”随即皱眉道:“你躲在哪里?我怎么……” 萧平安道:“我眼神好,离的远。” 费云翼长出一口气,连连摇头,道:“承阳老道怎会杀了正阳?”此人大约也是瞧见了不得了的事情,如鲠在喉,憋的难受,被萧平安一骗,竟真的说了出来。 萧平安和饶韦光都是大吃一惊。若说天台剑派萧平安还有个人不恨,那一定就是这位正阳。拜入衡山派之前,他便在石渡镇见过这位豪爽正直的天台剑派长老。柳家堡再遇,归途自己还曾助他退敌。 饶韦光惊道:“什么?” 费云翼慌张四下张望一圈,皱眉道:“你小声一点!” 饶韦光压低声音,道:“大长老杀了门中长老,这天台剑派是疯了么!” 萧平安站在里厢,脸藏着阴影之中,虽是惊讶,却未叫两人发觉。他仍在震惊之中。正阳的音容笑貌在脑海里越聚越多。衡山之上,自己打败了他的徒弟,他喝彩比谁都大声。自己请哥舒天放过一众天台剑派弟子,正阳临别愧疚的眼神。自己被云阳、紫阳诬陷,正阳大庭广众之下,不偏不倚,仗义执言。此人铁骨铮铮,侠肝义胆,着实是个好人。他更是师傅师娘的挚友,甚至师傅师娘临终之前,还曾义无反顾去救这位好友。 正阳竟死了,还是死在他本门大长老的手中!这究竟是何缘由? 费云翼见他发呆,不明所以,轻轻叫了声:“萧兄弟?” 萧平安这才出了口气,道:“这事咱们就当没见过。” 费云翼连连点头,道:“是,是,是,正是如此。”急忙换个话题,道:“听说萧兄弟……出了衡山派。”他略一犹豫,还是避过了“叛”这个字眼。衡山、天台剑派、点苍三派会盟,衡山派一直与天台剑派更好一些,门下弟子也是一般。是以衡山派的消息,点苍派知道的,从来不如天台剑派般清楚。 萧平安心底倒是一松,费云翼这么问。紫阳所说也未必是真,什么号召三派一起将自己绳之以法。多半还是天台剑派云阳老道贼心不死,想要对自己落井下石。故作轻松道:“乃是有些误会,我正要寻师公解释。” 费云翼大是失望,言不由衷道:“那就好,那就好。” 萧平安又闻噩耗,心下烦躁,拱手道:“如此两位就此别过。” 费云翼心道,你先占的地方,这是开门送客了,正也不想与他多说,也拱手道:“告辞。” 正待出门,一旁饶韦光忽道:“萧兄武功出乎其类,拔乎其萃。在下佩服的是五体投地。我那日见萧兄有一招精妙掌法,不知可否赐教一二?” 费云翼眉头一皱,自己这个同门师弟,他可是再了解不过。行事阴损,可从来不做吃亏的买卖。他也绝非笨人,立刻瞧出端倪。方才因有心事,未曾留意。此际仔细一看,萧平安形容委顿,右腿裹住厚厚的布条,分明是有伤在身。刚刚迈出的脚又收了回来。他也不出声,静观其变。 萧平安心头一凛,暗叫坏事。不过自觉与点苍派可没什么过不去的梁子,摆了摆手,道:“今日身子不适,改日吧。”自己伤腿已经被人家看见,索性自己说出来。 饶韦光见他不避讳,反是又不敢轻举妄动。他自知武功差萧平安好远,这现成的便宜不要捡成祸害才好。呵呵一笑,道:“萧兄弟误会了,小弟本事低微,怎敢与萧兄动手。不过是想请萧兄演练指教一番。咱们武林同道,以武会友,切磋有无,提携后进。萧兄弟不会如此藏私吧。” 费云翼本就不大的眼睛已经眯成一线,忽地一伸手,已经扣住饶韦光手腕。口中道:“不自量力!萧兄弟功夫是你看的么?”手上一带,跟着脚下一别一靠。 饶韦光“啊”的一声,手舞足蹈,直朝萧平安撞去。 两人乃是同辈,纵便有些高低,费云翼也没本事如此夸张的随手将饶韦光掷出。饶韦光看似手忙脚乱,实是主动侧身以肩膝撞向萧平安要害。 这一下看似直来直去,饶韦光双手虚抬,却是暗藏杀机。萧平安眉头紧皱,一个“巧燕穿云”翻身自破窗撞出。自觉筋疲力尽,实不愿与这两人交手。 见萧平安不战而退,饶韦光面上露出喜色,道:“这小子定是伤的不轻!” 费云翼眼光更是毒辣,稍一留意,便瞧出萧平安脚下轻浮,有气无力。冷不丁冒出一个念头,我若是能杀了此人!心念一生,便如滚滚烈火,烧的他心底火热。他心心念念的一鸣惊人,在衡山顷刻毁于一旦。萧平安得到的,正是他想要的。而眼下,贪婪,叫他心生邪念,嫉妒,叫他面目全非。 见饶韦光正待要追,神情紧张中带着兴奋,想是与自己想的一模一样。冷哼一声,双足一点,人如离弦之箭,“嗖”的一声,已抢先自窗中穿过。 饶韦光摸摸鼻子,手掌遮掩下,却是鬼魅一笑。跟着从窗中跃出,前面两人已在十丈开外。 萧平安听身后脚步声不疾不徐,始终在身后五六丈远。也是暗暗叫苦,今日当真是流年不利。 费云翼跟了片刻,心中已是笃定,萧平安定是受了重伤,眼下情况糟糕。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若是逼的太甚,不知他是否还有一搏之力?毕竟对萧平安忌惮,心底反复盘算,也不着急,一直吊在身后。自己毫发无损,越是消耗,对自己越是有利。巴不得前面这傻子一直跑到天黑才好。 两人一前一后,在废墟中大兜圈子。费云翼也是奇怪,萧平安这厮果然是脑子不好,没头苍蝇一般。他若是妄图借这些破烂障碍甩下自己,那真是想瞎了一双好眼。 又奔了有一刻多钟,费云翼身后看的清楚。萧平安已经开始一瘸一拐,他右腿之上,鲜血不断涌出。地下已经能够看到滴溅的血迹。费云翼心下大喜,脚下却又故意慢了几分。身后脚步声响,是饶韦光那个废物赶上来了。 萧平安忽然拐入一条巷子,一直直行。费云翼见他毫不犹豫,直接进了一所民居。略一犹豫,放慢脚步,慢慢逼近。 第八百七十三章 众矢陆 那民居也是墙倒屋塌,屋内一览无余,满屋狼藉间,一张床却还完好。萧平安此际正坐在床沿,气喘吁吁。环视四周,却并不见异样。 萧平安是有苦说不出。他毕竟初来此地,自然认不出道路。方才一通乱跑,就是在寻与孙弘毅分手的巷子。有这么个贴身保镖高手,自是不用白不用。谁知好容易寻回地方,孙弘毅竟是不在。不但如此,这院子前面坏了,后墙却是完好。阴差阳错,还被人来个瓮中捉鳖。 费云翼等了半天,实不见有什么异样。回头一望,饶韦光磨磨蹭蹭,还在巷口晃悠。冷哼一声,慢慢踱进院中,站到早已倒下的门前。 萧平安此际倒不慌了,将腿上布带又紧一紧,也不说话。 费云翼也不动。他听萧平安呼吸粗重,似是内息溃散,不得凝聚。但越是如此,反叫他不敢轻举妄动。他如此不加掩饰,莫不是欲擒故纵,诱我上当? 萧平安倒真存了鱼死网破之心,他畏惧的只是阴劲复发。此际强提内力,仍有一战之力。只是阴劲反复,轻则经络大损,重则要命。不到万不得已,自不肯拼命。 阳光自墙上的破洞射进来,萧平安影子正被费云翼踩在脚下,他忽然一笑,道:“请!”他心中突然豁达,自觉充满信心与力量。萧平安虎落平阳,可自己也是一只猛虎,怕得什么!脚下一踢,地上手掌大的一块碎石飞起,直打萧平安面门。 萧平安侧身让过,费云翼已到身前,一脚横扫。 萧平安凸起指节,点向费云翼“地机穴”。其实他眼下并无内力,借对手一踢之力,虽也能叫对手麻痹,却难以封住穴道。 费云翼看的清楚,脚尖斜挑,反踢萧平安手腕。 萧平安翻手勾拿,手掌在对手脚踝处轻轻一碰,立刻变指拿“太溪”“照海”两穴。 费云翼心头一凛,萧平安出手两招,都是使小巧功夫,来拿自己穴道。他若是不能用内力,便算拿住也是无用。陡然脑海里又闪过那句话,“笑里藏刀衡山客,惨无人道萧平安”。莫要又中了这小子奸计!撤足出肘下砸。 萧平安变“天王托塔”,以掌底打对手内肘。 费云翼心下着恼,两人交手,萧平安就是坐着不动,连站起也不愿,分明是瞧不起自己。手臂格挡,反肘打出,也是又狠又快。 萧平安却不是托大,他右腿兀自血流未止,闪转腾挪自受限制。他如今坐在床沿,看似任人宰割。但他只守不攻,却如同将对手脚步一并封住。有床沿一线阻挡,对手只能在正面出手。看似吃亏,却是占了便宜。 两人一交上手,都是变招飞快,各出擒拿功夫,拿对手关节。就听“啪啪啪啪”之声不绝,两人以快打快,转瞬便拆了十余招。 费云翼也觉出不对,萧平安坐在床沿,他本就高出半身,出手须得矮身施为。身子一矮,扎个马步,如同废了双脚。反是萧平安不时出脚袭扰。他自己也是想不明白,站着打坐着,怎地反是自己吃亏。 越打越觉诡异。他也非庸手,方才一番急攻,招招带着内劲,萧平安根本不敢与自己正面相抗。自己力道占优,不说打的萧平安一败涂地,至少也该大占上风。可不知怎地,萧平安手上若有个巨大泥淖,自己虎豹之力,没入其中,也是翻不起任何波浪。知道对手使的乃是四两拨千斤之流的功夫,只是其之精妙,自己闻所未闻。 萧平安也知形势不利,此际所使,乃是“借返”。“大阴阳周天赋”奇功十三,萧平安最早习练有成的,便是这一路“借返”。此功分作三层,第一层可以将对手力道迁移旁落。第二层,可将对手力道招数牵引,部分反击回去。练到第三层,能将对手攻击化为己用,称作移花接木之境。 此际使来,因坐着不便,使的都是第一层的功夫。只守不攻,感触对手劲道流动,稍一发力,敌人虎豹之力,立刻变向旁落。这感觉也是奇妙。对他而言,费云翼武功不高不低,恰好与他喂招。 费云翼心中也是渐定。萧平安只是一味借力化力。只是不知他使的什么功夫,自己不管如何变招,力道过去,都如泥牛入海,被他轻巧化去。 点苍派也是武林名门大派,自然不缺“以柔克刚”“四两拨千斤”的武功。借力卸力引力之法,更是学武必练。入门一两年的弟子,也知道“以横拨直,以直拨横”,“动静缓急,运转随心”。便如一头牛,上千斤重,若想搬动谈何容易。但若是牵住牛鼻,便是稚子小儿,也能轻而易举牵牛而行。 但这功夫说着容易,做到却难。与敌交手,瞬息之间,须得将对手出手虚实,发力续断,打入的角度分辨入微。稍有差池,便受其害。况且,敌人不是蛮牛,出招自也会变化,更是难上加难。 能将“四两拨千斤”练到如此地步,这萧平安的武功已将自己远远甩开。 费云翼却是冷笑,若是寻常,我已该知难而退。但今日,呵呵,萧平安,你就该命丧于此。退后一步,对萧平安露齿一笑,随即一招“黑虎掏心”当胸打去。 我力有变化,你方可避实就虚,顺水推舟。我若直来直去,看你如何应付。 萧平安身子一扭,腰间如同没有骨头,间不容发躲过这一拳。 费云翼飞起一脚,却是狠狠一脚踢在床上。那床虽是坚实,家破仍然倔强着屹立不倒,但又哪里挨得住点苍派高手一脚。“咔嚓”一声脆响,立刻坍塌下去。 萧平安弹身而起,飞腿横扫。 费云翼挺胸受了一脚,一拳击出,正中萧平安面门。“啪”的一声闷响。好在萧平安及时仰头,未被打断鼻梁,但鼻子嘴唇被蹭到,这两处都是柔软,也是鲜血直流。 费云翼有真气护体,萧平安这一脚实是不痛不痒。随即如法炮制,不管萧平安拳脚变化,招式大开大合,不住朝萧平安身上招呼。 他这蛮不讲理的打法已不似高手过招,倒像市井汉子互殴一般。但两人一个如同穿了甲胄,手中还提了把大锤,自然高下立判。 费云翼越打越是兴奋,眼下如同大人欺负小孩。萧平安已是鼻青脸肿,皮开肉绽。心中畅快,当真是难以言喻。可奇怪的是,萧平安竟似傻了,既不逃走,也不求饶。尽管他求饶也是无用。非但如此,这厮面上竟满是欢喜之色。衡山派的人都是什么毛病? 萧平安确是喜不自胜。他出山以来,所遇对手一个比一个强。偶尔两个不开眼的三脚猫,自是随手就打发了。今日不能动用内力,武功大打折扣。偏偏遇到费云翼这个对手。实力本不如自己,却又有不俗根底。身上虽挨了不知多少拳脚。但不知不觉之中,他对于“借返”的领悟竟是越来越深。 “借返”!“借返”!最高深的第三层,乃是将敌人力道尽数奉还。这一来一去,岂不正是“星移斗转”的奥妙。搭手即吞迎,改天换地,阴阳随心意,逆转乾坤。难怪我始终练不好这第三层,原来须得阴阳变化! 他心下狂喜,这一番领悟,却是叫他“借返”与“星移斗转”两大奇功都是大大进了一步。 眼下他已有对付费云翼之法,只是沉浸武学之中,不能自拔,竟是不忍停顿。眼前情形,莫说是费云翼。便是点苍派的长老高手来了,也万想不到,萧平安被打的狼狈不堪,竟是拿他练武。 外面脚步声轻响。饶韦光慢慢吞吞,但还是寻了过来。 费云翼双臂一圈,将萧平安退路尽数封住。左拳虚晃,右掌自左臂腋下忽然拍出。这一招料定萧平安也是无路可退,真气鼓荡,全力一击,就要取萧平安性命。 萧平安已是胸有成竹。左手迎上,费云翼澎湃掌力尽数吸纳,“手少阴心经”若空荡沟渠,任真气长驱直入。待这股力道撞入“膻中”,立刻就势导入右“手少阴心经”。一来一去,头尾相调,阴阳已生变化。那股真气已驯服如绵羊,顺着他右臂挥出,“砰”一声,正中费云翼前额。 饶韦光刚刚进门,就见费云翼出招,被萧平安轻描淡写化去,随即一掌打在费云翼头顶,费云翼软软瘫倒。 费云翼毫无反抗之力,他功力尽吐,全力一击。萧平安接下他一击,原样奉还。他却是旧力方竭,新力未生。勉强激起真气护了一护。但额头要害,怎当的住自己全力一掌。只觉脑海翻腾,天旋地转,再也站立不住。 他不知萧平安武功奥妙,只道萧平安又骗了自己。这厮好生狡猾,分明功力未损,却一直骗我。呸,这厮也无甚了不起,打我这一下,功力跟我也差不多。 饶韦光神色大变,立刻就想转身逃跑。心念刚起,却见萧平安一屁股坐倒在地,面如金纸。 第八百七十四章 众矢柒 萧平安这一记“借返”,虽用的是旁人力道。但真气入体再出,仍需他“明神诀”维护。他只道无妨,谁知一招之下,阴阳转换之间,终究还是牵动自己内力。内力一生,体内潜伏的内伤立刻蠢蠢欲动。萧平安大惊,也顾不得还有敌人在侧,当即跌坐,运功压制内伤。 费云翼短暂的胡思乱想,随即伤势如天崩地裂。他被一掌打中额头要害,伤害之大,完全超出他的预料。头骨如同被人一把揪去,脑子被人攥在手中揉捏。瞬时间,他已是屎尿齐流。脑海中仅存一线清明,望向饶韦光。他想求救,但已说不出话来。 屋内三人,只饶韦光一人能动。萧平安自不敢大意,一面压抑内伤,一面眼角余光盯着饶韦光。 谁知饶韦光阴森一笑,却是一脚踢向费云翼。费云翼头痛欲裂,正自天旋地转,不防一脚踢来,正中脖颈。“咔嚓”一声骇人脆响,脖颈被生生踢断。尸身栽倒,头颅古怪扭向一侧,兀自双目圆睁。 萧平安也是大吃一惊,不知他究竟为何。戒备之心更重。这人连自己同门也不放过,心肠自是毒辣。但体内伤势一触即发,叫他也是不敢妄动。 饶韦光呵呵一笑,一摊双手,道:“萧兄弟瞧着可不妙啊,不过你大可放心,饶某绝非落井下石之人。” 萧平安如何肯信,见他望来,心中一个激灵,险些压不住那股内息阴气。 饶韦光笑道:“萧兄弟这是信不过我啊。杀你我又得不到什么好处。再说咱们之间,可是并无仇怨。只望萧兄弟日后能记得今日,也给在下多多行个方便。”拍拍衣袖,背身慢慢退出,出门方才转身,竟真的扬长而去。 萧平安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眼下体内阴气鼓噪,正欲侵入他经络内腑。即便心中忐忑,也无暇他顾。抱元守一,运“仙霞劲”,以“明神诀”为辅,“灵素”为用,化解内患。 这一番用功,直四五个时辰,待到日落西山,天色复暗,方才完毕。虽是如履薄冰,好在有惊无险。一番运功,终于彻底将铁维德留在他体内的暗劲化去。 慢慢起身,活动活动筋骨,伸个懒腰。费云翼尸体还躺在面前,脸色已经发青,舌头滑出嘴外,垂在一边,说不出的诡异可怖。萧平安摇了摇头,自己与此人并无仇怨,也是死的糊里糊涂。 旋即便觉腹内“咕噜噜”叫苦,他消耗巨大,早已饿的狠了。犹豫一二,还是俯身在费云翼身上搜了一搜。除了几件杂物,三两多散碎银子,几十个铜钱,别无他物。莫说干粮,连水也不见一口。 稍稍犹豫,还是将银钱取出,其余东西都放了回去。忽然想到在仁怀荒山那夜,自己与云锦书、沐云烟几人大战炼尸。有三个玄天宗的蟊贼,沈万大三兄弟,装死之后,不忘打扫战场,搜刮财物。沐云烟大受启发,可真搜出财物,她反是又不要了。 痴痴发了会呆,起身出门。临行又看一眼费云翼尸身,摇了摇头,轻叹口气。点苍也是剑派,可这费云翼却并未带剑,倒是那饶韦光剑不离身。自送出“长歌”剑后,自己逐渐也不爱带剑。先前与天台剑派六人,还有费云翼交手,自己若有把剑,情形又是不同。 待到出了巷子,回到街上,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虽在城中,却是到处黑漆漆一片。好在地上尚有积雪,头顶又有月光,勉强还能视物。 萧平安灵机一动,这城中据闻还有些复归的百姓,总有点灯的人家。自己寻个高处,一望便知,先去讨些吃食再说。 正想寻个登高的所在,忽闻远远前面脚步声响。他接连遇险,再不敢大意。当下蹑足摸到街边,寻个隐秘处先藏起身来。 片刻脚步声渐近,一行共是四人,大袖飘飘,童山濯濯,竟是四个和尚。前面三个都是三十余岁上下,当先一个虎背熊腰,浓眉大眼,不似和尚倒更似杀猪的屠夫。另外两个也是人高马大,身材壮硕。最后一人稍显瘦弱,颌下花白胡须,乃是一个老僧。 萧平安眼力奇佳,一见便已认得,这四人所着,都是少林寺僧人的僧袍。少林寺慈悲为怀,常执武林牛耳,他也甚是敬佩。瞧这三人龙行虎步,武功也是不俗。特别是前面一个,眉目间英气逼人。 而且此人瞧着眼熟。待到走近,看的更加清楚。忽然想起,此人乃是少林智能。当日嵩山与昆仑派比武,此人第二个出战,以“疯魔杖法”将昆仑派雷敖长剑打落,为少林赢得一阵。乃是少林“智”字辈中的杰出人物。 心中大喜,记得江湖上的规矩,轻咳一声,以示并无恶意,这才走出迎上。 四个僧人果然是高手风范,闻声立刻止步,静待萧平安上前。 萧平安拱手道:“敢问可是少林寺的智能师兄?” 智能还礼道:“正是智能,不知……”忽然惊道:“萧平安!” 身后三僧依次上前,各报法名,乃是智知,智见,智行三人。其中花白胡须老僧法名智行,入门虽早,但也是“智”字辈弟子。三人都是面色凝重,报名之时一丝不苟。 萧平安想的都是化缘,道:“几位师兄不知可有干粮?” 智见年纪最轻,忍不住发笑,道:“你跟我们回少林,自然有你的饭吃。” 萧平安微微一怔,道:“这位师兄玩笑了。” 智知竟是冷哼一声,道:“谁与你玩笑,今日你横竖都要跟我们走!” 萧平安仍不明白,听他说话咄咄逼人,只觉莫名其妙,道:“几位何出此言?” 那老僧智行合十道:“阿弥陀佛,施主杀死我寺俗家弟子铁维德,还请还我一个公道。” 萧平安愕然,道:“铁血门那厮是贵派俗家弟子?”随即连连摇头道:“他们与我为难,但人不是我杀的。” 智知道:“铁门主亲口与我等说,还能冤枉你不成!” 智行道:“铁血门艺出少林,但不愿牵连本门,是以江湖上知者不多。” 智见道:“你开封救民杀敌,我等还倒你真是条汉子。原来知人知面不知心,却是个反复小人!” 萧平安只觉莫名其妙。铁血门不问青红皂白,与魔教有仇,去寻哥舒天便是。寻上自己,无非觉得自己好欺负。铁维德暗算自己在先,孙弘毅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纯属他咎由自取。也懒得解释,道:“萧某言尽于此,信与不信,都在各位。告辞。” 智能粗声道:“想走!”上前一步,伸出蒲扇也似的大手,直抓萧平安衣襟。 萧平安心道,德秀说的没错。这练“疯魔杖法”的,果然脑子都有些毛病。也不愿与少林僧人动手,见他手抓来,脚下一晃,使出“巽风雷动”,人已在智能身后。 智能大吃一惊,他知道萧平安厉害,自己不是对手。但自己比他还要大上几岁,习武人心性,终想一试。他这一抓看似鲁莽,却是少林“十二擒龙手”的妙招,暗藏数个变化。谁知一个变化也未及使出,眼前已经没了萧平安踪迹。 智知、智见看见,齐上前拦阻。 萧平安仍使“巽风雷动”,自智知身边滑过,顺势一推。这一推也不见多大力气,智知却是身不由己斜撞出去,“砰”的一声,额头正撞在智见下颌之上。 偏这智见还有些龅牙,两颗门牙大大咧咧龇在外面,正杵在智知光头之上。两人吃痛,一齐叫出声来。 萧平安举手投足,叫三个和尚吃瘪。多少出了胸口一股闷气,正待扬长而去,面前已经站了一个老僧,正是智行。 智行道:“萧施主好功夫。”如法炮制,也是伸手抓萧平安前胸,使得也是“十二擒龙手”。但他出手,与智能却不可同日而语。五指虚张,有如磐石,忽如其来,竟看不到一丝晃动。 萧平安知道厉害,上身未动,脚下却已向后滑出半步,也是五指抓出。 两人十指,竟是不偏不倚,对个正着。两人都觉撞到一块铁板,震的手指一麻。 智行长眉一挑,“十二擒龙手”位列少林七十二绝技之三十四,仅次于大名鼎鼎的三十六式“龙爪擒拿手”。但两技相较,“十二擒龙手”却是更为犀利。只是少林崇尚武德,认为此技过于狠辣,故而排名在“龙爪擒拿手”之下。 少林七十二绝技,其中有二十七样,须得寺中至少一位堂主首肯,方可习练。这“十二擒龙手”也是其中之一。 智行如今已是五十有五,乃是带艺投师,三十八岁才拜入少林门下。少林绵延数百年,自然有人收徒早,有人收徒晚。派中既有德秀这般年纪不大,辈分不低的,也不乏智行这般年纪不小,辈分却不高的僧人。 少林其实眼下乃是六代同堂。寺中主持首脑,多为“虚、德”字辈,“智、空”两辈人数最多。此外,据说寺中尚有“素”字辈的高僧,而“空”字辈也已经开始收徒,乃是“妙”字辈。 第八百七十五章 众矢捌 相比之下,昆仑传承不过四辈同存。两派比武,也是选年纪相仿的比较。智行武功不在寺中“德”字辈高手之下,也不去占这个便宜。 两人手上这一换招,智行吃惊不小。两人对招,拳对拳,掌对掌,腿对腿,都是寻常。但五指相对,细想之下,生平当真从未遇到。要知常人手掌自有大小之别。化掌为爪,各门武功有异,手型更是千姿百态。有此种种之异,要想五指相对,谈何容易。 难怪萧平安这厮如今名头响亮,这份眼力分寸,都是上上之学。更骇人的是,其内力之强,浑不似什么斗力境中段,分明已经有了斗力境上段的实力。 萧平安也是惊讶,这老僧功力深厚,明显还未出全力。心念电转,手上已经变招,变指为抓。合掌去抓对手手指。擒拿之法,拿住对手五指,甚至其中任何之一,往手腕处一板,便能制敌。 智行变招也快,翻腕下沉,自下而上,去拿萧平安底腕。 萧平安并指点下。 智能攥拳直击。 两人出手如电,只使一手交锋,且全是方寸之间的小变化,小臂动的都少,肩臂几乎看不出变化。 智能三人目瞪口呆,目不暇接,连两人出手都看不清,更莫论什么招式变化。 转瞬已拆了十余招。萧平安渐落下风,终于双手齐上。 智行一手拆解,仍是游刃有余。出言道:“善哉善哉,施主当真是武学奇才。我瞧阁下出手堂堂正正,不似奸恶之徒。与铁血门之事,老衲不敢妄自做主。还请施主随我去寻苦主,当面说个清楚如何。”他在激斗之中说话,仍是四平八稳,字字清晰。 萧平安只觉气力不支,连番奔波打斗,肚子里空空如也。更知眼前这老和尚厉害,自己虽还有压箱底的不少功夫,但又何必置这个气。口中应道:“好。我便随你去当面对质。”跟着收势不斗。 智行见他如此好说话,而且说收招便收招,倒是意料之外。拍出的一掌急急撤了力道,顺势双手合十,道:“善哉,善哉,哎,哎……你怎么!” 面前萧平安却是撒腿就跑,逃之夭夭。他有“巽风雷动”神技,当真动如脱兔。一溜烟扎进条巷子,转眼已经无影无踪。 四僧谁也没有料到,面面相觑。 半晌智见方道:“萧平安也会骗人?” 萧平安自是听不见智见诽谤他什么,心中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这一架当真打的莫名其妙。但随即一想,此事只怕难以善了。不想真让孙弘毅那老鬼说中,铁血门那群混蛋真把账算到自己头上。而且还搭上少林寺这条船。他奶奶的,人分明是你杀的,你给我说清楚。心里把孙弘毅翻出来臭骂了一百多遍。想来想去,越觉自己倒霉。 心中又是满腹牢骚,又是自怨自艾。又怕少林几个臭秃驴追来,闷头跑出数里。前面忽然一块空地,燃着篝火。 他只顾奔逃,待到看到火光,身形已经暴露无遗。篝火前七八个人,一起扭头看过来。 萧平安先是一惊,随即大喜。当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火前一群人,正是先前遇到的衡山派师兄弟,为首之人正是六师叔殷长殿。 钟元奎和游方一眼看见是他,齐齐扭头,都装作没看见。游方伸手朝火堆里加柴,顺带瞥了师傅一眼。 殷长殿分明已经瞧见萧平安,却也是直若无睹。 萧平安心中忐忑,又是激动,又是害怕。原地呆了片刻,终于鼓足勇气,大踏步上前。对殷长殿一躬到地,施礼道:“六师叔,萧平安拜见。” 殷长殿眉间微不可察的跳了一跳,看也不看萧平安一眼。 一众衡山派弟子都不敢说话,就听风声呼呼,火焰声呼呼,风吹动火焰声呼呼。 萧平安慢慢双膝跪倒,眼泪在眼眶中打转,但终结并未落下,他又叫了一声,道:“六师叔。” 殷长殿伸手从游方手中拿过一截木棍,伸到篝火之下捅了捅。火堆中发出毕毕剥剥的轻响,忽然爆出“噼啪”几声。殷长殿道:“你已经不是我派弟子,这‘师叔’二字就莫要再提了。” 萧平安尽管脑海里想了无数遍,但这句话入耳,仍如五雷轰顶。他如同失手打翻了花瓶,知道它必然碎了,可心中始终不肯相信,总要抱着那微不足道的一点希望,直到听到那碎裂的一声。 殷长殿放慢语速,似要让萧平安听的更加清楚,道:“师傅已经说了,过去的事情就叫他过去,就当衡山派没有你这么个人。” 萧平安心乱如麻,好半天心中才默想,这是师公说给我听的么,叫我莫要再提旧事,然后恩断义绝? 钟元奎瞧见萧平安右边裤子污秽不堪,仔细一看才发现原来是处伤口。半边裤子都被血液染黑,也不知流了多少血。骇了一跳,脱口而出,道:“萧师……” 随即住口不言,要过麻布,解开萧平安腿上布条。见伤处血肉模糊,好大一团皮肉都是不翼而飞。也觉心惊肉跳,拿清水替他冲洗,又撒上金疮药,拿麻布包扎。 萧平安一动不动,任他处置。清理患处,自然不可能不痛,但他眉毛也未动一下,一声不吭。 殷长殿视而不见,自顾拨动火堆,又添上新柴,让那火苗窜的老高。火光照在他脸上,忽明忽暗。殷长殿身材瘦高,向来和蔼可亲,眼下一张脸却甚是阴沉。忽然将手中木棒扔进火堆,起身道:“咱们走!” 一众衡山弟子谁也不敢多嘴,连忙起身,跟着殷长殿而去。萧平安略一犹豫,起身跟上。 毫无征兆,殷长殿忽然发怒,回头怒视萧平安道:“你跟着作甚!” 萧平安垂首道:“是我错了,还请师叔责罚。” 殷长殿皱眉道:“你错了,你错在哪了?你没错,你有本事的很。我来问你,点苍派的费云翼是不是被你杀了?” 萧平安微感诧异,心道师叔怎么知道,连忙摇头,道:“不是我杀的,是,是……”忽然犹豫,饶韦光放过自己,是否要代他保守秘密。随即便想,那厮想必也没安什么好心,不是他怂恿挑动,费云翼岂会忽起歹念?接道:“是他同门的饶韦光下的手。” 殷长殿气急反笑,道:“你道那饶韦光受伤必死是么,人家身上穿了衬甲,不单没死,还跑出来告你状啦!” 萧平安倒不意外,只觉那饶韦光果然没安好心,这江湖上除了师傅师娘,难道就真没一个好人,人人都想着害我算计我?摇头道:“不是我杀的,我说的都是真话。” 殷长殿冷哼一声,道:“你若说他们暗算于你,一时错手杀了,我也不说别的。你师傅师娘刚走,我看你是原形毕露!心狠手辣,满嘴谎话!” 萧平安愈觉委屈,不知不觉梗起脖子道:“我没有!” 殷长殿道:“人家填条门中精英的命来冤枉你么!” 萧平安道:“我只是打伤了他,人真是他杀的!” 殷长殿声音也渐大,硬生生压过萧平安声音,截口道:“你撒谎也先问问清楚,那饶韦光和费云翼乃是表兄弟!费云翼对他也多有照顾,两人情义匪浅!你这厮,叫我好生失望。” 萧平安大是诧异,实想不到这两人竟是表亲。但自己亲眼所见,岂能有假。 殷长殿见他模样,更觉他是心里有鬼,怒气愈发的大了,跟道:“还有城门口那个卖粥的老翁,也是你杀的吧!” 萧平安又是一怔,脱口而出道:“他真是个卖粥的?” 殷长殿似也有些不敢相信,戳指萧平安,气道:“好啊,好啊!真的是你!” 萧平安这才想起解释,道:“不是我,是孙弘毅杀的!还以为他是个杀手!” 殷长殿已是火冒三丈,道:“以为?以为就可以随意杀人么!” 萧平安道:“是孙弘毅干的,不是我!” 殷长殿道:“你就眼睁睁看着他行凶么!你跟那妖人究竟是何关系?又为何整日混在一起?当真是人以类聚,什么人交什么朋友!他们说你笑里藏刀,惨无人道。我还不信!如今看来,当真是半点不假!我打你个阴险毒辣的……”忽然抬手,就要打萧平安耳光。手在半空顿住,他面上肌肉跳动,已是动了真怒。 萧平安也上来火气,只觉自己一路被人冤枉,误会,却没有一个人愿意相信自己,气道:“你们为什么都要信外人,却不肯信我!” 一干衡山弟子目瞪口呆,看着萧平安与殷长殿争吵。 萧平安本是温良谦和的性子,在衡山派更是出了名的尊师重道。莫论师叔师伯,各路长老,便是左右师兄弟,寻常杂役,也都是相处和睦,一团和气。今日竟与六师叔当众争吵,实是遭逢剧变,最近又受尽了委屈,着实按捺不住。 殷长殿细长的眉目高高挑起,怒道:“信你?若不是信你,登楼他们两个怎么会死!”他双目泛红,恶狠狠盯着萧平安,随即重重扭过头去。朱雀七子自小一起学艺,衡山派又是门风正大,当真是情同手足。萧登楼夫妇之殇,难过的又岂是萧平安一个。 萧平安如遭电击,愣愣不能再发一言。 殷长殿大袖一拂,转身就走,再不想与这个灾星多话。 眼见殷长殿带着一众师兄弟走远,萧平安终是不舍,垂头丧气,真真切切的如丧考妣之意,默然跟在后面。 一行人绕了几绕,上了大街,竟是朝城门而去。深更半夜,此时出城,只因是殷长殿动了怒气,不肯再寻地歇息。 萧平安心情低落,一路跟随。眼看到了城门,游方假意小解,停在路边,待萧平安过来,低声道:“萧师兄你莫要再追了。你先安稳下来,静待些时日。你还不明白么,你身负衡山派武功,如果真是逐出师门的话,你的武功要追回的啊!” 萧平安停下脚步,立在原地,痴痴发呆。眼看师兄弟们没入夜色之中,心中万千思绪。有悔恨,有悲戚,有酸楚,有哀怨,有愤恨,有无奈,有低落,有不甘,有孤寂,有落寞,有凄凉,有恐惧,有焦虑,有感动,有思念,还有许多许多。 师娘你给我取字“靖言”,不就是跟我说,少说话才能平安? 师公,你后悔吗? 我也好后悔。 凉风袭来,遍体生寒。 第八百七十六章 落魄壹 直到曙光渐放,萧平安还是失魂落魄站在城墙之下。 犹豫再三,还是下定决心去往扬州,一定要寻燕长安报仇。思想已定,就要出城。忽然想起,孙弘毅还不知去向。一想起此人,立刻恼了。先前莫名其妙不见踪迹,害的自己差点命丧费云翼之手。然后又被师叔误会教训。想来想去,都怪这个丧门星! 说曹操曹操就到,正想着,便见街口一人探头探脑,鬼鬼祟祟,猥猥琐琐,晃了过来,却不是孙弘毅是谁。 平日这孙弘毅派头也是不小,走到哪里趾高气扬,耀武扬威。今日却是藏头露尾,偷偷摸摸,多半是心里有鬼。萧平安不拿正眼看他,待他走近,忽然就是一拳。 孙弘毅边走还回头张望,根本也没想到萧平安会突然朝他出手。待到拳风到,也是吓了一跳,急忙跃开,怒道:“臭小子,发什么羊癫疯,是我!” 萧平安没好气道:“打的就是你!我叫你滥杀无辜!”跟上又是一招“苍龙出海”。 孙弘毅见他拳风赫赫,竟是动真格的,又气又恼,又是摸不着头脑。也正没好心情,心道,今日不教训教训你个臭小子,转天真要骑我头上拉屎。抢上一步,一掌拍落。 两人就在城下交起手来。就见两条灰影,雁飞鸢落,难辨彼此。孙弘毅驼背弓身,外表丑陋,但身法却是飘逸之极,进止难期,若往若还。萧平安起身翩若惊鸿,落足稳如泰山,俨然已有大家风范。 孙弘毅虽然人品低劣,恶迹斑斑,但武功委实非同小可,乃是能与八奇之辈一较长短的人物。起初不过想教训教训萧平安,只使了五成功力。谁知萧平安竟是轻松接下,甚至还能反击。不由大吃一惊。他跟萧平安其实只交过一次手,还是在水中盲战。但他跟萧平安同路,自是见过他武功。包括萧平安和沈放联手大战邱步云,他更是历历在目。 以萧平安年龄,这般修为的的确确称的上是惊世骇俗。是以他在嵩山赌局之上,说萧平安未来能成天下第一人。半是褒奖,一半自是玩笑。二三十年后另当别论,他自忖眼下自己收拾这小子,不过是探囊取物,小菜一碟。 手上加力,七成功夫使出。前言有道,武林中人,七八成功力,乃是武功施展最为得心应手。不须过度留力,也无虞发力过猛。孙弘毅一动真格,速度,力道都是骤增。 萧平安压力大增,应接已是不暇,接连中招。孙弘毅虽未下杀手,也打的他记记生痛。萧平安发了牛脾气,全力以赴,反是迎着拳风而上。自己被打,也要在孙弘毅身上打两下回来。 又斗半刻钟功夫。孙弘毅越斗越是心惊。萧平安武功比嵩山之时,竟又大大进了一步。内力之深醇自不必说,招式之灵动,变招应对之老练,无不叫他啧啧称奇。 心中忽起异样念头,臭小子,你定是用了十成十的功力与老夫死拼。你既不知死活,我就耗你一耗,叫你元气大损。你自己发疯,可怨不得我。拿定主意,针锋相对,寸步不让,与萧平安周旋。 萧平安不断中招,孙弘毅留有分寸,并不将他打伤。两人妙招迭出,来来回回,转眼竟打了将将小半个时辰。萧平安非但没有力竭之像,竟是越战越勇。 与孙弘毅交手,又与旁人不同。孙弘毅武功本不及邱步云,但全力之下,尤有胜之。而且与邱步云相比,孙弘毅武功更加诡异,出手更是阴险。堪称他少遇之劲敌。但孙弘毅毕竟还是留了余地,不是性命相搏。几番试探清楚,他也没了顾忌。 哥舒天乃是真正的武学奇才,他与这位便宜大哥同行几日,真正是获益匪浅。更是又学了一门“星移斗转大法”奇功。武学一道,到了一定境界,都是触类旁通,举一反三。萧平安在邱步云、哥舒天,甚至费云翼等人身上得到的好处,正不断积淀,推动他蜕变。 孙弘毅越来越是惊讶。虽然叶素心提醒萧平安不要随意透露自己真实修为。但他孙弘毅是什么人,跟宋源宝这些人混在一起,萧平安自己也是个嘴巴不会把门的。自然早打听清楚,萧平安不是外界所知的十一条经络打通,而是十三条经络已经聚气入府。 但即便如此,眼下萧平安拳脚裹挟真气的力道,比之寻常十五、十六条经络已通的高手也是不遑多让。简言之,萧平安在力道上,已能与寻常的斗力境上段中下层的高手一较高下。这衡山派的“仙霞劲”果然是名不虚传。朱雀七子这些年,武功节节升高,想来也是这门功夫厚积薄发,越往上练,越是厉害。 而且剧斗了小半个时辰,萧平安真气竟没有枯竭之状。这“仙霞劲”功法之妖,难道比少林的“易筋经”还要厉害? 需知一门内功之优劣,首先看储量厚薄,其次看力道深醇,然后再看激发迅捷、回气快慢等等。孙弘毅混迹江湖数十年,自是见多识广。萧平安眼下内功之高强,大大颠覆了他的认知。忽然脑海中灵光一现,他奶奶的,我犯糊涂了,什么“仙霞劲”,还有“明神诀”呢! 孙弘毅自以为猜对,其实还是错了。萧平安的“明神诀”妙用无穷,但并未体现在此。眼下萧平安内力之强韧,用的却是“大阴阳周天赋”中的两大法门,能将力道增加一到六成的“重山”,出手真气消耗减少三成的“节源”。 孙弘毅心道,这小子当真是个妖怪。奶奶的,运气也好的要命。跳出圈外,一扬手,道:“够了,臭小子,别发疯了。”再打下去,消耗的要变成自己,实是弄巧反拙。 萧平安额头已经见汗,却不见气喘,停下手来,对他怒目而视。其实他方才已经注意到,孙弘毅灰头土脸,脸上还有一块乌青,显是被人揍了。停手才觉浑身酸痛,特别是右腿那一大片伤处。孙弘毅这个混蛋,还故意在这里给他来了一脚。叫他疮口又再崩裂。 虽是生气,也知自己打不过人家。心头有气,忍不住讥讽道:“你让谁给揍了,来拿我这个软柿子撒气?”他如今也是越来越健忘,分明是他先找孙弘毅动手。 孙弘毅冷笑道:“说了怕你笑不出来,猜猜我遇见谁了?” 萧平安本想说我怎么知道,忽然想起一人,惊道:“卧南阳?” 孙弘毅嘿了一声,道:“你小子真是不笨啊,怎么猜到的?” 萧平安只是直觉想到此人,不想真的猜中,奇道:“你们不是一伙的么?” 孙弘毅吐了口唾沫,道:“是啊,谁知道那个老不死的发什么疯。上来就跟我动手。” 萧平安道:“原来你谁也打不过。” 孙弘毅恼道:“臭小子,你嘴巴放干净一点。也别来气你老子我。”回头望了望,似是心有余悸,道:“出了鬼了,那老不死的居然武功大进,我还真不是他对手。” 萧平安想到卧南阳就在不远,也是吓了一跳。要说仇家,卧南阳定是排在前面。自己几次三番坏他好事,上次就差点死在他手上。也顾不得再跟孙弘毅斗嘴,急道:“咱们快跑。” 孙弘毅也是想笑,跟萧平安急急出城。出城心中却是纳闷,见了鬼了,为什么萧平安跟卧南阳这老鬼都能武功大进?难道传说都是真的,这人越倒霉,武功涨的越快?萧平安这小子死了师傅师娘,武功蹭蹭往上冒。卧南阳这老不死的,家底赔的一干二净,竟也武功大进。可我师傅早死了,师娘是哪个我也不知道。我也没有半辈子踩在我头上拉屎的师兄。这可咋整? 两人继续南下。要去扬州,斜向东南最是快捷。但眼下还在金国境内,向南二百里便到淮河。按孙弘毅所说,还是笔直向南,先自钟离县(今ah凤阳县)一带渡河。进了大宋境内,再折向东行。 萧平安来往金宋,不过几回,自然听孙弘毅安排。 出城之后,行了四十余里。萧平安步履蹒跚,竟是有些走不动了。孙弘毅心中暗喜,我还当你是个妖怪,原来也是强撑。然后就听萧平安肚里咕噜噜咕噜噜。又是变了脸色,原来这臭小子是饿的。这么说跟我打架时,这小子不但有伤,还一直水米未进?呸,活该! 萧平安眼睛都开始有些发绿,不住往嘴里塞雪团。又挨了七八里,忽然窜进一块野地。 孙弘毅给他吓了一跳,还以为卧南阳追上来了。再看萧平安在地里东瞧瞧,西看看。不多时就在地上掏了个大洞,随后竟揪出一窝肥大的田鼠,大大小小足有七八只。鼠窝里还有不下斤余的谷子黄豆。 田鼠、松鼠都是聪明,有入冬前屯粮的习惯。且天气冷后,洞穴也凉,粮食也不会发芽变质。 孙弘毅乞丐身份行走江湖,这寻田鼠抓蛇的本事也是不差,看了几眼便知端地,却也佩服萧平安眼力。雪泥地上,不过有田鼠出窝留下的浅浅痕迹,细看也未必能发现。 第八百七十七章 落魄贰 田鼠并不冬眠,且是群居。一群田鼠会在一片区域内集体生活,挖出很多个洞穴相通。大的族群能有上百只。但萧平安挖的这处,洞穴不大,田鼠也是不多。多半是哪里跑来的漏网之鱼。难得这些东西搬家,连粮食也能随身带着。 孙弘毅还是个老饕,见有田鼠,还有粮食。当下指挥萧平安宰杀田鼠,腹中裹入谷子黄豆,裹黄泥烧烤,也是一道美味。 谁知萧平安竟不听话,道:“田鼠是我抓的,活儿就该你来干!” 气的孙弘毅暴跳如雷,但最终拗不过萧平安。这小子真是条硬汉,明明已经饿的眼睛发绿,居然真的说不做饭就不做饭。 自己动手做了,果然香气扑鼻。自泥中启出,本待不给萧平安。却见他横眉立目,鼓着一口气要找茬的模样。暗自叹息,人心不古,这小子半点没有尊老敬老之心。 掏出刀子,一老一少,瞪大眼睛,仔仔细细将八只田鼠,一两不多,一钱不少,公公平平分作两份。 萧平安早饿的狠了,三两口就将自己的一份吃个精光。 孙弘毅瞥见,大合心意。愈发吃的慢了,叼着根小骨,也要砸吧上半天,边砸吧嘴,还要出声赞叹,道:“好香,好香,人间至味。妙极,妙极,天下无双。” 萧平安哪里不知他是故意,也后悔吃的太快,但不能输了场面,冷眼看他,道:“几只老鼠,你也吃的津津有味,也不嫌脏。” 孙弘毅嗤笑道:“脏?哪里脏?此乃璞玉也。” 萧平安道:“这是金银珠宝,黄金万两,你就吃吧。” 他自是骂人。把大便叫做黄金万两,古而有之。但并非因为那东西颜色有些相近。《天工开物》有载,黄金柔软,入腹不伤。故有采金人吞入腹中偷取,随粪便取出。另岭南一地,百姓早知道从鹅鸭屎中可以淘出金屑,多者能日得一两。是故屎中自有黄金万两。 孙弘毅嘿嘿一笑,半点未放在心上。他孙弘毅是什么人,都能当众开口喊萧平安师傅,还在乎这个。他脸皮当真比城墙还厚,方才跟卧南阳动手。那一拳若是挨在身上,保不齐就受了内伤。可一拳打在脸皮上,那是不痛不痒。 慢慢将手里一根骨头嚼的稀碎,整个咽下,才道:“早知道你不读书。《战国策》中有个笑话,说郑国人把玉叫为‘璞’,璞玉之‘璞’。周国人把没有风干过的老鼠肉称为‘朴’,朴素之‘朴’。有一次周国人带着老鼠肉到郑国卖,叫卖道,有没有人买‘朴’啊?郑国的商人以为是玉,要买。结果拿出来一看,乃鼠也!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孙弘毅倒真非信口开河。如今人们觉得老鼠肮脏,避之不及。但自古以来,人早已经习惯吃老鼠。你偷我粮食,我吃你肉,公平合理。特别是越往上古,食物越是稀缺,老鼠乃是重要的蛋白质来源。汉代马王堆及河北中山靖王刘胜的墓地中均挖出若干封坛的鼠肉干。田鼠在广东、四川、陕西等地都是固定食谱,岭南民间甚至还有“吃一鼠,当三鸡”之说。古人称鼠肉为“璞玉”,确实由来已久。 萧平安无动于衷,看他道:“哪里好笑?” 孙弘毅道:“哪里不好笑,老子骗你么。陆放翁写诗说,玉非鼠朴何劳辨,鱼与熊蹯各自珍。你这厮粗陋不堪,胸无点墨,老夫当真是耻与为伍。难怪那些个叫什么叶素心跟沐云烟的小姑娘,没一个瞧的上你!” 萧平安大怒,道:“你放屁!”劈面就是一拳。 孙弘毅知道他要发怒,轻轻巧巧侧头躲开,道:“臭小子,皮又痒痒了是吧,你再横一个我看看。” 萧平安知道打不过他,无端消耗力气。顺手抢过一只田鼠,起身道:“走了!” 孙弘毅不想这小子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真正目的竟是抢自己的田鼠,当真是狡猾之极。但逗弄他也够了,总不至真因为一只田鼠再与他翻脸。跟着起身,道:“乖孙儿,抢什么抢,爷爷送把你吃。” 萧平安又三两口塞下肚,板着个脸不理他。 孙弘毅道:“这几只鼠儿也算不错,不肥不腻,也不干瘦。说起这吃老鼠,我倒吃过一样绝的,你定是不敢吃。” 萧平安知他没话找话,哼了一声。 孙弘毅道:“你先别哼哼,我问你,活的小老鼠,吱呀吱呀乱叫的,叫你这么生吃下去,你行么?” 萧平安脑海里一过,皱眉道:“我干什么要生吃。” 孙弘毅道:“说你小子没见识。老子去过岭南。那边有道名菜,叫做蜜唧,又称三吱。乃是取刚生下来的小老鼠,通身赤蠕,不见一毛。以蜜汁喂养数日。筵席之上,装于银盘之上,佐以酱汁。拿筷子夹起,小老鼠吱呀一声。在酱汁里一蘸,又是吱呀一声。最后放到嘴里一咬,还有吱呀一声。啧啧,鲜香甘甜,美味无比。” 萧平安只觉毛骨悚然,道:“你当真是个疯子,不嫌恶心。” 孙弘毅道:“你懂个屁,人生在世,自然什么都要试试。你每天吃一样的饭,做一样的事,就算活了一百年,跟一天何异。这世界之大,有的是绫罗绸缎,饕餮美食,高屋大厦,绝色佳人。嘿嘿,说到女人,你小子还是个雏吧。啧啧,要是这便死了,你小子当真是白活一趟。” 萧平安只觉心情更加恶劣。孙弘毅若是纯粹信口开河,甚至辱骂于他,最多破口大骂回去。但偏偏他说的虽是歪理,自己却无从辩驳,更是越想越觉有些道理。猛然惊觉,六师叔说的有理,我跟这坏人整日混在一起,不知哪天就被带歪了。重重哼了一声,决定再也不跟他说话。 孙弘毅道:“我觉得那个沐云烟比叶素心要好。” 萧平安道:“为什么?” 孙弘毅道:“年龄家世都倒是其次,你看啊,姓沐的小娘皮凹凸有致,那前面一对……” 萧平安面红耳赤,气道:“你给我闭嘴!”回身就打。 两人一路拌嘴,行了半日,竟是一路顺利。别说江湖人物,闲人也没碰到几个。越往南行,地上积雪越薄。待绕过一处小丘,地上雪也不见了。天地之间,惟余一片土黄,愈发显得萧索。 正行进间,只觉地面震动,远处轰轰声响。 萧平安惊讶道:“前方又过大军?” 孙弘毅仔细倾听,半晌摇头道:“不是军队,乃是运粮的民夫。” 萧平安奇道:“你怎知道?” 孙弘毅道:“军队行进,无此杂乱,且车辆众多,笨重缓慢,定是运粮。算了,咱们莫要多事,绕道走,莫要与他们碰上。” 萧平安道:“大金的粮?” 孙弘毅道:“想是不错,金兵正要去围扬州。这运粮的方向正是往淮河去。” 萧平安忍不住道:“扬州能打下来么?” 孙弘毅摇了摇头,道:“守江必守淮。今淮河一线败退,大宋这场仗已经输了六成。扬州乃是东线江北重镇,此地一失,金兵挥鞭南下,再无险可据。”嘿嘿一笑,道:“此番不是建康(今南京),要直奔临安喽!你说大宋要不要拼命?” 萧平安道:“拼命能守得住么?” 孙弘毅双手一摊,道:“那谁知道?不过听说守城的乃是京洛招抚使郭倪。要此公拼命么?难,难,难!” 萧平安道:“便是纵容他兄弟背后射杀义军那个?为何大宋都要任用这些无能的将官。倒霉的还是老百姓,又要生灵涂炭。” 孙弘毅笑道:“你行你上!” 萧平安只觉他说话刺耳,皱眉道:“我是不行,这些我也不管,跟我也没关系,我就要杀燕长安。” 孙弘毅更是乐不可支,道:“杀燕长安好啊,我跟着你,就是想看你杀燕长安。” 萧平安瞪他一眼,道:“我才不要你帮忙!” 孙弘毅道:“我说看看,哪里说要帮你。” 萧平安哼了一声,道:“你个临阵脱逃的胆小鬼,哪个要你帮。” 孙弘毅道:“好,你说的,不要我帮,可不要后悔。你看,你的麻烦来了。” 萧平安也已看见,身后道上,一群人正呼啸而来。十余人都是步行,急匆匆,慌忙忙。他眼力更胜孙弘毅,回头一望,便知又是天台剑派的弟子。 孙弘毅见他不慌不忙,也是惊讶,道:“你小子怎地不跑?” 萧平安冷哼一声,话也不回。他眼力奇佳,扫视一圈,原来还是楚良回、喻恩书打头,带着一帮天台剑派的后辈弟子。哼,一个能打的都没有,我为什么要跑。自己眼下精气神圆满,区区腿上小伤已是不足挂齿。只要不叫他们结成剑阵,保证打的他们个个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孙弘毅更是乐得看笑话,回头看看来人。转眼也看出端倪,心下了然,暗骂道,臭小子,好一双狗眼。 第八百七十八章 落魄叁 随即身后天台剑派众人忽然一慢,显也是认出了萧平安两人。但随即便继续赶路,跑到跟前,匆匆而过,多看萧平安一眼的也没有。 萧平安本憋着一口气,与这帮讨厌鬼恶斗一场。谁知人家根本不是冲着自己来的,倒有些泄气。站在路边,挨个拿眼神瞪了一遍。 楚良回跟在队尾,知道萧平安看着自己,心里一慌,踏在一个坑里,险些摔了个跟头。 待一群人走远,孙弘毅嘿嘿一笑,道:“看看去?” 萧平安本不欲多事,但转念一想,本门师兄弟大约也走的这条路,莫不是跟本门有关?当下点了点头。 两人也不着急,孙弘毅地上扫了一眼,便往前走。走了一里有余,点头道:“追的是一个人,瞧身量比你小一些。武功寻常,应是个年轻人,还受了伤。” 萧平安心下佩服。此地雪早化尽,但夜晚土地冻实,白日太阳晒化,道路始终不能干透,道路反变泥泞。白日有人经过,痕迹一览无余。加之行人少至,地上足迹不多。追踪的天台剑派一伙人足迹尤新。剩下的足迹只有一双,自是好认。只是看出身材体型不难,但年轻人,武功寻常,受伤三样,他自己却分辨不出。更不见别的大队人痕迹,想来师兄弟们从此过,不过是自己一厢情愿。 想到是个受伤的年轻人,身量比自己小些,忽然有些心急。 两人也不欲与天台剑派冲突,远远坠在后面,就当自己也是行路。初始楚良回等人存了小心,不住回头张望。但见两人远离越远,放下心来。这才加速疾驰,转眼已不见踪影。 追了四五里地,孙弘毅忽然停步。前后看了几眼,转身拐上荒野。萧平安奇道:“怎么又不追了?” 孙弘毅嘿嘿一笑,道:“咱们是追天台剑派那帮人,还是追那受伤的小子?” 萧平安这才恍然,仔细地上去看,却看不出端倪,狐疑道:“你怎知他们追错?” 孙弘毅哼了一声,道:“我要不知道,能活到今天?” 萧平安深以为然,点头道:“也是,恨你的人这么多。” 孙弘毅本是自夸,不想萧平安会说这么一句,差点气炸了肺,暗骂,臭小子,你神气什么,眼下也不是人人喊打。 萧平安犹豫再三,一事如鲠在喉,虽知孙弘毅滥杀无辜之事,不胜枚举,还是问道:“你知道那人真是个卖粥的么。” 孙弘毅皱眉道:“谁说的?” 萧平安道:“我师叔。” 孙弘毅道:“你师叔又不是砀山人,如何认识街上卖粥的?”嗤笑一声,又道:“这些人自命不凡,看一眼,先入为主,便含血喷人。反正冤枉别人又不花钱。” 萧平安皱眉不语。走出里许,地上果然又见痕迹。萧平安也是惊讶,道:“他是如何做到的。” 孙弘毅嘿嘿笑道:“你想知道么,叫声爷爷再说。” 萧平安瞪他一眼,道:“你不说我倒想不起来,你不是我徒弟么。” 孙弘毅变色道:“臭小子,还敢说!”被逼认萧平安为师,甚至签下字据,实乃他生平奇耻大辱。回瞪萧平安,目光中杀气毕露。 萧平安却是半点也不怕他,道:“是你先占我便宜!” 孙弘毅道:“算了,老子不跟你一般见识。教你个乖,此事容易的很。眼下乃是冬日,戌正时分(晚上八点)便开始上冻,越冻越实。这人上冻之时经过此处,土地慢慢冻实,故而脚印越来越浅。待脚印渐不可见,便在鞋上包上麻布返回。” 萧平安恍然大悟,道:“麻布包脚,出来的便是擦痕,而不是足迹。”随即还是奇怪,又问道:“但你如何知道他在这里变道?” 孙弘毅嘲笑道:“你自己有眼不会看?” 萧平安却只见面前一片荒地。看前后倒都有沟渠树林,左前方数里,甚至还有一座小丘。唯独两人所行前方,一览无余。荒地之上,散落几个土包,根本不足藏人。 孙弘毅摇头道:“当真是睁眼瞎,还瞧不出么?”伸手一指,正是不远处几个土包。 萧平安疑惑道:“那不是坟么?”忽然明白过来,道:“是啊,这天寒地冻的,躲在地下倒是个好法子。” 孙弘毅嘿嘿一笑,扬声道:“地下的臭小子,露了馅啦,还不出来么?” 半晌却无响动,萧平安绕着几个坟堆走了一圈,也看出端倪。其中一个坟上,赫然有个新挖的洞口,边上一堆黄土。再走近看,洞里依稀蜷着一个人影。 虽是看不清楚,但感觉并非所想之人。也怕此人困兽犹斗,不辨敌我,萧平安并无贸然靠近,问道:“你是什么人?我等不是你的仇家。” 那人一动不动。 孙弘毅道:“傻小子,多半死过去了,还问个鬼,拉出来瞧瞧。” 萧平安也听出此人气若游丝,伸手一探,肌肉僵直,便是未死,也是差不多了。晃了一晃,那人也无反应。俯身在地,伸手进去,托住腋下,将那人架出。 孙弘毅冷眼旁观,看他也不作势,单凭小臂之力,便能拉到百五十多斤的一个人,这筋骨肌肉也是强健。但看他小心翼翼模样,忍不住冷笑,道:“臭小子,你还怕弄疼了他么?这样都不醒,八成是没救了。” 萧平安不理,将那人架出。 只见那人二十多岁年纪,浓眉大眼,模样倒是不差。只是眼下面上不见一丝血丝,一张脸白的吓人。身上穿着天台剑派的袍子。一件白色长袍大半都被血染变色,身上不知受了多少处伤。 孙弘毅道:“闹了半天,也是窝里斗,追的居然是自己人。”忍不住笑道:“你俩倒是同病相怜。”此人也是做惯了坏人,没一点好心眼,不肯放过任何一个刺激萧平安的机会。 萧平安却觉眼前这人有些面熟,只是又记不起来。他跟天台剑派打过不少交道,但真正的相熟的人反是几个长老掌门。 孙弘毅上前伸手一探,便是摇头,道:“没救了没救了,这小子也是本事,临死居然还想占人家的坟。嗯,是个坏种,很对老夫的脾胃。臭小子,你给他塞回去吧。” 萧平安也察觉此人不但外伤极重,还被高手内力所伤,经络虚浮,更兼消耗过巨,生机已散。看他面孔,只觉眼熟,却就是对不上号。略一犹豫,将那人呈坐姿扶起,自己在他身后,双掌一贴,两股真气渡了过去。 孙弘毅笑道:“臭小子,十三根经络也想给人家续命?笑死我了,你续,你续。你把自个都续进去,看看他会醒吧。他要是能醒,我喊你做……” 就听一声闷咳,那年轻人颤巍巍睁开眼来。 萧平安道:“你活不了多久了,你是谁?有什么遗言没有?” 孙弘毅连连摇头,心道,这是人说的话吗! 那年轻人果然惊慌失措,连咳带喘,口中血沫横飞。 萧平安感觉他体内气息又乱,急忙运功。孙弘毅所想其实也不差,若不是他内功深醇,又有“明神诀”之助,还真救不醒这人。全力运功,无暇再去问话。 孙弘毅道:“别听他胡扯,你还有救,你同门追你干什么?” 那年轻人精神一振,艰难抬头,看孙弘毅一眼,又是吓了一跳,道:“毒龙……尊……者!” 孙弘毅道:“我又不是你仇家,怕个屁,快说,你什么人。” 年轻人大约还有求生之欲,道:“在下晚辈臧天禧,求,求,求前辈搭救。” 萧平安脑中一亮,此人姓氏少见,一提他倒是想起来了。此人乃是正阳道人的徒弟。信阳城哥舒天发难,打的正阳和一干天台剑派的弟子落花流水,其中就有这个臧天禧。衡山三派会盟,比剑大会,此人也随正阳前去,后面宴上也曾打过招呼。嵩山之上,应该也照过面。 这些年,天台剑派和衡山派一样,都是日新月异。门下弟子雨后春笋一般往外冒。如萧登楼夫妇这般,只收一个徒弟的,那是凤毛麟角。拜在殷长殿门下的弟子,足有三十余人。但殷长殿等人自己也要练武,自教不了这许多人。因此不少门徒,只能大弟子代为授艺。 如此教出来的徒弟,难免良莠不齐。但两派正是飞速发展之时,急于扩充人力。如少林、华山这些相对稳固的门派,长老级择徒,都是严之又严。 正阳弟子倒不算多,只十余个。其中常风最是出类拔萃,可惜在信阳被哥舒天打伤,已回天台山休养。臧天禧乃是常风之外,最得力的一个,平常一直跟在正阳左右。 萧平安一念思及,立刻想到正阳之事,忍不住插口道:“你师傅如何被害了?” 臧天禧惊道:“你是萧大哥?”他见过萧平安数面,且次次印象深刻。衡山上萧平安技压群雄,威风八面。信阳城一句话解了自己师傅、师兄弟之围。嵩山上,更是万众瞩目之下,大出风头。加之正阳甚是喜欢萧平安,教徒弟的时候也没少拿他说教。是以萧平安对他没什么印象,他对萧平安却是耳熟能详。猛听身后救助之人竟是他,心中是又惊又喜。 第八百七十九章 落魄肆 统一回复书友群的问题,实在没什么读者,也不会搞,大家的评论和建议我都会认真看和回复。 萧平安心念正阳之死,此时遇到正主,自然着急,道:“是承阳杀了你师傅?”费云翼口中的话,他实在是不敢相信。 臧天禧身子一抖,面露错愕之色,道:“你,你……你说什么?” 孙弘毅也是吃了一惊,但面上不动声色,也不插言,侧耳倾听。 萧平安道:“承阳老道杀了你师傅,有人亲眼看见的。” 臧天禧颤声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承阳师伯为何要杀师傅!”他着急惊吓之下,面上忽生红晕。 此乃回光返照之像,孙弘毅一看便知,沉声道:“我等岂会骗你,你同门又怎会追杀于你。” 萧平安追问道:“你可知就里?” 臧天禧意识已经混乱,但他自己也是满腹惊讶疑虑。人之将死,脑中走马灯一般,万千念头,纷至沓来,口中道:“他们上来就要杀我,我只好拼命逃。……师傅跟掌门吵架,吵的好凶,大伙都听见了。……爹娘,我想……回家,你们别怪我了。……师傅……师傅……师傅经常去北边刺杀……刺杀金国的官儿。……是,是大师兄跟我说的。……我没跟旁人说起过。……练功好苦,我能练到斗力境中段就知足了,……,……日后,日后做个长老。……我头好痛,好痛,不要,不要!”他口中越来越乱,吐字也越来越是含糊。 萧平安知已无力回天,自己一口真气不散,只是徒增他痛苦。轻叹一声,撤了内力。 臧天禧浑身剧颤,抖作一团,身子慢慢躺倒,又抽搐几下,大睁双眼,却是已没了呼吸。 孙弘毅道:“臭小子,干嘛让他死了,还没说明白呢。” 萧平安道:“他明明不知,为何还要杀他灭口?” 孙弘毅道:“你自己都说灭口,灭口。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虽是假话,但万一有个傻子呢?何止是他,既然下手,自是要把他这一脉连根拔起,斩草除根。” 萧平安只觉背心发凉,他自己被陈观泰一掌险些打死,自是感同身受。心道,常风啊常风,你可要聪明一点,别叫他们害了。对天台剑派更无一丝好感,越发厌恶。 萧平安心下凄然,想了一想,将臧天禧尸身填回坟里,填土埋上。民间说法,占他人之穴,乃是不义之举。但看这边情形,这坟墓不知已多久无人祭拜。既然最终的归宿是臧天禧自己选的,自己便顺手将他埋了。 埋人之际,听墓穴之中有沙沙响动,伸手进去,竟掏出一只刺猬来。眉头一皱,掷在地上,一脚踩死。 孙弘毅奇道:“臭小子,好好一顿饭,你踩死作甚。” 萧平安道:“这东西爬进坟里,偷人脑子吃,如何还能吃。”顿了一顿,道:“野猫野狗,还有这刺猬,只要吃了人,眼睛就是绿的。” 孙弘毅嗤之以鼻,道:“那都是骗人的鬼话,猫狗这些玩意,晚上眼睛本就是绿的。这刺猬也就吃点小虫子小果子,哪里有本事吃人脑子。”摇头道:“更何况这坟不知多少年了,哪里还有脑子可吃。” 萧平安不理,将墓穴埋好,起身作了一揖。 孙弘毅道:“承阳害了正阳,这倒是有趣。怎么回事,说来听听。” 萧平安也觉此事蹊跷,反正自己也无须替天台剑派遮掩。孙弘毅这个大嘴巴,说得天下皆知才好。当下将自己所闻说了一遍。 孙弘毅听闻也是惊讶,道:“这天台剑派当真邪门的很,四个长老忽然冒出来,还宰了自己的宿老。” 萧平安道:“正阳师伯刚正不阿,跟他们不是一路人。” 孙弘毅道:“刺杀金国官员,这正阳莫不是黄大仙换命案的真凶?” 萧平安道:“什么黄大仙换命案?” 孙弘毅道:“你不知么,有名的很呐。黄大仙就是黄鼠狼。这十多年,每到五月初五,必有一金国的官员横死。死状千奇百怪,有被斩首,又被火烧,又被水淹,还有一个竟被生生压成肉泥。但不管怎样,现场必有一黄鼠狼,与此人一般死法。砍头便砍头,火烧便火烧,粉身碎骨便粉身碎骨。其中有些案子匪夷所思,不似正常人能干的出来。民间谣传,此乃黄大仙换命。” 萧平安猛然想起,自己柳家堡拜寿,回来途中,夜救正阳,正是五月。而且袭击正阳的,乃是赤伏楼,也正是金人翼王账下走狗。如此说来,倒真有可能。正阳嫉恶如仇,对金人也是厌恶。但也想不到,他一派大长老,竟会做出如此事来,且是长年累月。 孙弘毅谈兴正浓,自顾道:“你可知什么叫黄大仙换命。这黄鼠狼又称黄鼬。最是邪性,睚眦必报。若是人得罪了他,必要跟你没完。最穷凶极恶的,非要害了你的性命不可。这东西据说有些道行,能附身于人,蛊惑人心。最狠的一招,就是以命换命。找个小黄鼠狼弄死,小黄鼠狼怎么死,被盯上那家的事主就得怎么死。” 萧平安道:“这些东西都是假的。”忽然想起,正阳俗家名黄正德,岂不也对的上。至于他为何这么做,想也是另有一番故事。 孙弘毅笑道:“先别说假,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你有机会去去北边,深山老林,邪乎的事情多了。” 萧平安心中伤感,孙弘毅却是半点不放在心上,自顾高谈阔论。 眼前天色已黑,忽见东边天际有红光透出。萧平安喜道:“有人点火,必有人家,咱们过去瞧瞧。” 孙弘毅哼了一声,道:“什么点火,分明是有人放火!” 萧平安正想说你如何知道,就见那火光陡然窜大,同时周边又有火点亮起。不多时,火光已是连成一片。不由服气,道:“你怎知道?” 孙弘毅道:“家火温良,野火难驯,一望便知。这是个村子烧起来了啊,难道有人屠村?” 萧平安只觉无语,此人当真不可救药,看见放火便想起杀人,道:“走水了也说不定,咱们快去看看。我瞧也就七八里地。” 孙弘毅道:“要有十二三里。” 萧平安虽然眼力过人,但他说七八里,孙弘毅说十二三里,这其中差的就是江湖经验了。 两人朝着火光而去,走出数里,喧闹声渐闻。嘈杂中夹着喊杀声,哭叫声。萧平安惊道:“真有人行凶?” 孙弘毅忽然止步,道:“不对,人数太多,不像寻常贼寇。” 萧平安脚下不停,片刻便奔出数十丈,道:“去看看再说。” 孙弘毅加力,不疾不徐跟在萧平安身后,道:“臭小子,脚力倒是不差。”萧平安轻功练的扎实,长途奔走,更是拿手好戏。孙弘毅乃是行家,背后一看,就知他下盘极稳。 果然堪堪十三里路程,前面一个不小的村落,半隐在一片树林之后。两人在上风口一处小丘立足,远远望见,村中已是乱成一团。火光熊熊之中,只见人影幢幢。寒风卷起烈焰,茅草屋在火中劈啪作响。有三两只狗在狂吠,声音中透着凄厉惊惶。一人不知从哪里窜出,火光映照之下,张皇失措,身后跟着一人,紧追两步,手起刀落,将他砍翻在地。 两人都瞧出不对,村中到处是人,还有马匹。人喊马嘶,乱成一团。村口还有人持枪而立,人数众多,竟是从外围将村子团团围住。中间夹杂旗号,仔细看,竟是大宋的军队。 孙弘毅奇道:“咄咄怪事,宋兵不都逃过河去了么,怎地这里还有。兴师动众,这得有千把人啊,包围个破村子作甚?” 萧平安眉头紧锁,有婴儿号哭之声,撕心裂肺,直钻入耳。恍惚之间,他又想起开封那些个日夜。金军袭来,也是这般的嘈杂纷乱,哭声震天。 孙弘毅道:“算了,跟咱们没关,走了,走了。” 萧平安急道:“他们杀的是平民百姓。” 孙弘毅道:“那又如何,这些是金人。宋兵杀金人,岂不顺理成章。” 若萧平安未入衡山派,可能他也觉得官兵杀人,理所当然。但眼下有了本事,却觉不是这般,咬牙道:“官兵也不能滥杀无辜!” 孙弘毅笑道:“此间遍地是贼寇,你怎知他就是无辜?” 萧平安道:“妇孺儿童何罪?” 孙弘毅慢条斯理道:“莫说我未提醒你,乱军之中,跟你平常打架可不一样。徒然送了性命,不要怪我言之不预。” 萧平安死死盯着前面村落。孙弘毅不说他也知道,战场之上与寻常武林人打斗迥异,四面是敌,瞬息万变。便是绝顶的高手,误入战场,也难保安然无恙。他在开封地下,有地势之利,尚且屡屡受伤。不过此间上千官兵,又是村落之内。他自忖自保问题倒是不大,他犹豫之处,还是就算相帮这些百姓,也不好杀了大宋的官兵。 正犹豫间,忽见下风口,村落南边一丛树林之中,飞出一人。树林前面乃是一个池塘,浓烟笼罩。此人从塘上一掠而过,这一跃竟达五丈左右。人影一闪,已经进了村子。一名宋兵正追着一个百姓奔逃,这人正好赶上,随手一拂,那宋兵已经倒地不起。 第八百八十章 落魄伍 萧平安与孙弘毅都是瞥见,面色齐齐一变。来的是个绝顶高手。两人在上风处,下面烟熏火燎。那人自浓烟中飞渡池塘,若隐若现,看不真切,惊鸿一瞥,只觉身法飘逸,神仙一般。 江湖人练轻功,能练到一跃三丈,已能算高手。自三丈往上,想多跳一尺,也是艰难。而过了四丈,能多进一寸,堪称难比登天。而且轻功毕竟是下盘功夫,人老之后,即便内功深湛,气力也要下降。以双尊的修为,短途奔袭,也追不上归无迹。 江湖之中,传言有人能一跃六丈,便是以轻功独步天下的归无迹。但此人也是另类,天赋异禀,旁人就算用功,也练不到他的境界。而且这是跳远,直直往高处跳,能拔起两丈,已是绝顶的轻功高手。 萧平安自是知道厉害,他被承阳追杀,既有奔跑助力,又是自两层楼高跳下,狗急跳墙,也不过堪堪四丈多。心头一喜,道:“有高人相助。”再不犹豫,跟着窜出。 孙弘毅面色古怪,半点跟上的意思也没有,看萧平安身影直扑下面村庄,半晌才摇了摇头,自语道:“臭小子,狗眼也不灵了,你没瞧见那是谁么?”朝地上狠狠啐了一口,道:“你这臭小子当真死不足惜,都这个熊样了,还要多管闲事。” 萧平安救人心切,他离村庄还有十余丈,几个箭步便到。他自小丘山窜出,围村的士卒有里有外,背对村子的士卒立刻看到,高声示警。 萧平安身轻如燕,快如闪电。一众士卒刚刚转身,未及放下长枪,他已经自人缝间穿过。一名宋兵反应也快,横枪来扫。萧平安脚步一晃,已欺近他身侧,肩膀一靠,便将他撞飞。随即脚步不停,已经进了村子。 婴儿哭喊之声,不止一处。萧平安闯入村子,就见家家门户洞开,宋军如狼似虎,正在劫掠。耳畔所闻,尽是翻箱倒柜、打砸抢掠之声。也有百姓反抗,追打逃杀。一条黑狗不知从哪里窜出来,夹着尾巴,转眼不知去向。 耳听前面一户人家,一个孩子哭的正惨,还有妇人哭嚎。当即抢入门去,前屋无人,院中血泊之中,躺着两个老人。再入正屋,声音自左厢房发出。门帘被扯去一半。跨步入门,萧平安怒气勃发。 屋内四个士卒,正强暴一个妇人。三人按住手足,一人正伏身其上。床头角落,缩着一个三四岁大的孩子,惊恐万状,只知号哭。 萧平安怒不可遏,上前拳脚齐出。四个宋兵刚刚看见来人,就已中招。三死一伤,伤的那个医好怕也是个残废。 萧平安进村,本想学前面那个高手,点穴不伤人命。谁知进来便看到这一幕,毫不犹豫,出手就是杀招。但杀人之后,自己也是一怔。忍不住心道,我这是怎么了,怎地一出手便伤人命,为何我戾气如此之重,难道我真的入了魔道? 武林正派,无不把戒杀作为门规首要。一来冤家宜解不宜结,江湖人其实更不愿与人结怨。其次武功修炼,既是修身,更是修心。尤其是内家高手,离不开儒释道三家,皆有心魔之说。人乃万物之长,官府朝廷杀人,尚且要明正典刑。武林各派,皆是以为,杀孽太重,离魔道已是不远,误人误己。 邱步云嵩山之上,说“仅去岁一年之间,宋金境内,已知的凶案,便有三百四十五起,死伤一千三百余人。”这数字难以考证,未必不是耸人听闻,夸大其词。而且就便死了千把人,其中死在名门正派手中的,也是不多。天下纷乱,贼寇攘攘。会点武功的,杀个人,都能算在江湖账上。 萧平安和宋源宝等人开封杀孽不小,陈观泰等人,还特意请朝东海开解。 萧平安不过一念之间,心神稍有恍惚。床上女子绝处逢生,仍是惊惧不已,翻身滚到床角,身子半裸,一把抱起孩儿,瑟瑟发抖。 萧平安转身出门,顺手将一张桌子拉过,挡在门前。这村里不知还有多少人水深火热,也不能带着这两人。 来到院中,听隔壁也是打闹之声。也不出门,直接跃上围墙,低头一看。旁边院中,一个四十余岁的汉子,正手持粪叉,挡在门前,不叫两个宋军进门。 两个宋军嘻嘻哈哈,一点不拿那汉子当回事。两人都手持长刀,那汉子身上已是血迹斑斑。 萧平安也不言语,飞身而下,一手一个,将两人打翻,顺手点了两人穴道。 正要迈步离开,门前那汉子,先是惊愕,后是诧异,随即浑身剧颤。萧平安未走到门口,这汉子发一声喊,疯狂上前,粪叉对着两个宋兵拼命扎下。 萧平安回过头来,也是一惊。随即眼光一扫,先前墙头看不到的这边墙根之下,一个妇人,一个十余岁的孩子,尸横就地。萧平安默然无语,转身出门。 如此连入数家,皆是一般光景。不是家中人已死光,就是有妇人正被强暴,偶有两个人抵抗,也是被宋军当作猫戏耗子一般。甚至一户人家之内,有宋军竟要对白发苍苍的老妪行那禽兽之事。萧平安上前,想也不想,一拳打死。 萧平安心中愤怒越燃越烈,难道这世间真的没有好人。这些皆是手无寸铁的百姓,而行凶之人,一般的为人父母,为人子女,一般的辛苦操劳,面朝黄土,喜乐无多。为什么战事一起,人就变作了禽兽? 正要自一户人家走出,门前人影一闪。 萧平安如遭电击,楞了一愣,随即一步抢出。只见一个不甚高大的背影正飞奔向前,所过之处,六七个宋兵纷纷跌倒。 萧平安目瞪口呆,方才烟雾缭绕,以他的眼力,也是未曾看清。这进村救人的高手,竟是燕长安。杀害师傅师娘的真凶!他心中狂跳,手都跟着发抖,老天有眼,天赐良机! 心念一动,返身回去院里,地上躺着三个宋兵。选了个体型相近的,剥去衣服。这贼人厉害,只能偷偷暗算。 那士卒被点了穴道,见他去而复返,回来就脱自己衣服,面上神情凶残可怖。惊恐万状,竟是吓的晕了过去。 萧平安换了衣帽,又提了口单刀,出门去追。他知道自己武功与燕长安相去甚远,但报仇之心炽热,紧握单刀,心跳越来越快。路边那六七个宋军横七竖八躺了一地,瞥了一眼,却也是有生有死。 越是着急,越是不见踪影。这村子着实不小,前后怕有百余户人家,方圆二十余亩。越往村中去,到处都是人影,喧闹哭喊之声,不绝于耳。手心出汗,连刀柄也沾得湿了。 一户人家门口,一名宋兵正拖拽一个少女。那少女不过十三四岁,生的瘦小干枯,头发焦黄。想是从屋里逃出,此际抱着门槛,死活不肯撒手。那宋兵胡子拉碴,一脸淫笑,用力将少女往门里拽。 萧平安脑子里只有燕长安,擦身而过。行出七八丈,身后那少女惨呼声直追入耳。面红耳赤,又羞又恼,猛地回转身来,一刀将那宋兵砍死。 心念一动,燕长安既是来救人,他虽武功高绝,毕竟也分身乏术,要救人多,自也是哪里喧闹往哪里去。 打定主意,朝火势最旺也是最为嘈杂之处去。行了几步,忽觉有些不对,此间火势不小,但着火的全是门外的谷堆,枯树,远离民居。冬日干燥,又有大风,火势极易漫延。但此处离淮河不远,水塘甚多。村子前后,都有沟渠。放火之人手段极有分寸,远看火光一片,却并未殃及民居。 也未多想,只道是宋军为了抢掠,待抢完之后,才会放火烧屋。 绕过一个池塘,前面赫然一个大户人家。高墙广院,里面喊杀声一片。两侧道上,还有百姓扶老携幼而来。 金国这些年,盗贼遍地,村中乡绅无不高筑围墙,豢养家丁护卫,有的还自外面请人护院。村中一乱,邻近的百姓依常例,都逃到此间寻求庇护。 只是此番来袭的乃是大军,并非寻常贼寇。这乡绅哪里还敢放人进去,听见声响便紧闭大门。但这带角楼的院子,防得住小股的贼寇,如何挡的住大军。片刻大门便被攻破。 那乡绅见来敌凶悍,根本没有道理可讲。虽是不敌,也只能负隅顽抗。村中百姓惊惶之下,很多人还是朝这边来。运气差的,路上便被劫杀。运气好的,到了此间,听里面杀声震天,有的转头就跑。也有极少的汉子,一发狠,操起锄头菜刀,入内助战。覆巢之下,岂有完卵,不如拼死一搏。 宋军入村,唯独此处有些抵抗。当下也有将官调集兵丁前来助阵,人是越聚越多。 萧平安存的是暗算之心,不敢冒失。见七八个宋军在一个小伍长带领之下前来,也往院中去。当即悄悄跟在身后。 第八百八十一章 落魄陆 进了大门,先是个照壁。绕过照壁,是个小院,院中横七竖八,躺着十几具尸体,一个宋兵也没有。 院两侧有回廊偏房,都是下人所居。那伍长看也不看,直入正厅。大厅内一片狼藉,桌椅台案,都被打的稀烂,也有几具尸体,却不见活人。 萧平安知道此乃村民节节败退,定是都在后院。跟着去下一进院落。村里的乡绅,地皮不值钱,房子却盖不了多大。前面学人家做个待客的厅堂,后面就是日常所居的院子。那院子倒也广大,这乡绅也有些风雅,中间假山池塘一样不少。 此际院中乱成一片,近百人正围住厮杀。其中多数是宋兵,村中的精壮和家丁护院,只剩不到二十人。其中一个穿青布袍的胖老者,手舞一杆长枪,竟是有些本事,接连刺翻两个宋兵。 但进来的宋兵越来越多,几乎都是三四人围攻一个。场上不断有人跌倒,倒下便是数把刀枪齐下,再也站不起来。 萧平安前脚踏进院子,就瞥见数人遇险,正自犹豫该怎么办。就在此刻,头顶风响。猛抬头,就见一人大鸟般自头上掠过,直扑场中。人未落下,一声狮吼般长啸。 全场皆惊,但手上未停。那人空中双手一扬,四五名宋兵应手而倒。打人的不是暗器,不过是随手抓碎的几块瓦片。五名宋兵人还未倒地,那人已经落下,手臂一伸,将刺向地上一名家丁的三杆长枪尽皆震断。三名使枪的宋兵东倒西歪。 那人身子不停,游鱼一般滑出,出去五六丈远。墙角一个老奴正闭目待死。半天不见动静,大着胆子睁开眼来,却见面前两个宋兵躺在地上。在抬眼,假山之下,一人正将自己主家救下。 那使长枪的青袍老者当过兵,贩过私盐,好容易积攒下这点家业。此地偏僻,人迹少至。做梦也想不到,这一年提心吊胆也未等来宋军。眼下金兵反攻,宋军却是来了。年少当兵,学了几套枪法,年老也未放下。但毕竟年老力衰,哪里撑的长久。三个宋兵攻来,其中一个头领孔武有力,一刀砍断自己长枪。只道今日命丧于此,但可怜还有孙儿一家老小。 恋恋不舍,回头去望。头刚刚转过一般,眼角余光,一人如天神一般从天而降,擦着一阵风过。神人身上似有神光,落地两个恶官兵一碰到便栽倒在地。而砍断自己长枪那个头目却腾云驾雾一般,直飞了出去。 老者新添孙子,还未满月。母亲抱着躲在屋内,两名宋兵正淫笑着逼上前来。不愧是富贵人家,这女子着实有几分姿色。 那女子已经绝望,她一手抱着孩儿,一手却是拿着一把剪刀。最后看了孩子一眼,举起剪刀,就要对自己脖颈扎下。门外忽然飞进一个庞然大物,横着正撞中两个宋兵,“砰砰”两声巨响,三人一起飞了出去。其中一对,脑浆迸裂,白的红的,涂了一地。 萧平安瞠目结舌,那人如同鬼魅,陡然间神兵天降。瞻之在前,忽焉在后,有那么一瞬,甚至似有分身,同时出现在两处。举手投足之间,不管何等危局死局,应手而解。自他入场,没有一个乡民死于非命。 有一家丁被打倒在地,宋兵的刀已经砍开了他脖子上的老泥。然后那刀忽然就不见了,飞到了另一个正要捅死对手的一名宋兵头上。 一个村民,感念这几年饥荒,家中老父老母,还有妻儿,一家五口,都靠此间乡绅接济活命。如今老父老母已经被杀,妻儿藏起,红了眼前来报恩。自己也没什么本事,拿把锄头乱刨。可眼前凶神恶煞一般的三个宋兵,怎就这样被自己打倒了? 一个护院魂飞魄散,自己不过是长枪门中一个打杂的,偷学了几招武功,混到此间做个护院,骗口饭吃。这饭还没吃上半月,怎就到了头了?十余天的稀粥就换了自己一条性命,当真是好生不值。你们这些天杀的宋兵,只会拿我们百姓逞凶,我死也要拉一个垫背。咦,我怎地没死?原来我这么厉害! 萧平安既是叹服,又是心惊。那人浓眉大眼,不是燕长安是谁!此人当真厉害,他与我同时赶到。一瞥之间,场上形势了然于胸。临危不乱,救人于顷刻之间。眼光犀利,明辨秋毫。出手果断,洞察先机。招法匪夷所思,巧捷万端。这片刻功夫,没有一个多余动作,更没有一招失手,分寸拿捏,妙入毫颠,当真是惊为天人。若不是自己也有一双神眼,只怕人影也看不清。 但眼下正是良机。院中宋兵已经回过神来,知道来了高手。但人多势众,谁也不惧,几个头目高声招呼,其余人一同围上。也是燕长安出手实在太快,太过高明。这些官兵根本不知厉害。 萧平安心跳加速,擂鼓一般。双眼死死盯在燕长安身上。握紧单刀,跟着众人上前。 燕长安出手震慑全场,人在假山之前,面对围上来的宋军,眉头低压,虎目雄威,沉声喝道:“你们是杨安国的人!不许滥杀无辜!” 萧平安吃了一惊,心道,什么,杨安国的人,难道这些宋兵是假扮的。杨安国跟着兴宋大帝造反,难道是要劫掠军饷? 人群之中,一个头目高声叫道:“大帅的名字是你喊的么,小的门,一起上,戳死他!” 一众士卒,被他神威所慑,一时竟无人敢上前。 燕长安虎目圆睁,大喝一声,如同起了个惊雷,怒道:“你们这些当兵的,吃的喝的,全是百姓供养。你们吃着天下百姓的粮食,就这样刀枪相对么。” 那头目更怒,道:“给我上!都给我上!” 十余个兵丁发一声喊,齐挺长枪逼上,举枪直刺。此招在战阵之上,屡试不爽。十余人出抢,上中下三路,防的了上,防不了下,除了后退,别无他法。而身后,也有七八人候着,手举长刀,就等你后退。 萧平安蹑手蹑脚,也混在燕长安身后。 燕长安个子并不如何高大,但在自己眼前,随着脚步迫近,竟是越来越大。两人已不足六尺,燕长安宽阔背部如同大山一般向他压来。 前面十余杆长枪刺出。 燕长安手一抬,面前长枪齐断。 萧平安脑子里乱成一团,一会是师傅师娘的生前模样,一会是自己被陈观泰一掌打飞,燕长安在嵩山擂台上侃侃而谈,荒村之外一片白雪。他脑中忽然白茫茫一片,心脏似要跳出胸口。再不能忍,闷哼一声,一步跨出,刀光匹练,电闪劈落。 刀光划破黑夜,比闪电还亮。但转眼熄灭,也如闪电一般一闪即逝。 长刀定在半空,刀上两根手指,坚如磐石,稳如泰山。 燕长安已转过身来,随即便认出了萧平安,也是惊讶,一只手掌慢慢撤回。 萧平安如遭电殛,自己全力以赴的一招偷袭毫无用处,如同笑话。燕长安两根手指夹住长刀,另一只手悄无声息已经贴在自己肋下。这就是灌顶境?这人我怎么能杀的了?我再练三十年,四十年,哪怕五十年,我还是打不过他!罢了罢了,还说什么以后,我今日命丧于此。师傅师娘,你们等我一等。 “啪”的一声,却是脸上重重挨了一记耳光。这一记没有内力,但用力不轻,打的他满嘴鲜血。萧平安的犟脾气立刻被打了回来,我便算打不过你,也不受你侮辱。 正如此想,却听燕长安怒道:“臭小子,犯什么浑,先去救人!” 萧平安瞬间清醒,面前燕长安满面怒容,一双虎目恶狠狠看着自己。但不知怎地,这眼神怎么像师傅?误会我偷懒不练功,误会我练了邪派武功,师傅都是这个眼神。那是生气我不争气。可你是什么人!你凭什么这样看我! 萧平安怒气勃发,丝毫不肯示弱,恶狠狠与燕长安对视。 燕长安拨开刺来的又几根长枪,随手一挥,就有数名士卒飞出。顺手又是一记耳光。 萧平安低头想躲,却还是结结实实挨个正着。 燕长安不容置疑道:“去救人!” 萧平安心道,我打你不过,今日也不活了。听燕长安又叫自己救人,分明是命令的口吻。心中又是不服又是激怒,正待破口大骂。脱口而出,说的却是心中另一个念头,道:“如何救的了这么多!” 燕长安斩钉截铁道:“救得一个算一个!”伸手一探,已经揪住萧平安衣领,一扬手,竟将他掷了出去。 萧平安腾云驾雾一般,空中飞越围墙,直落院外。外面竟是个半干的水塘,还好塘中水几已见地,而且已经结冰。萧平安空中一拧身,稳稳落在冰上。咔嚓一声,半只脚踩破冰面,立刻浸入冰水里。 萧平安一片茫然,只觉匪夷所思。燕长安这一揪一掷,自己毫发无伤,却也没有半点反抗余地。心中乱成一团,有心回去找燕长安死斗,却又知道纯属痴人说梦。 第八百八十二章 落魄柒 塘中水冰冷刺骨,激的他一个寒颤。自塘中走出,恶狠狠盯着院墙,似乎能看到里面燕长安正在拳打脚踢。右腿之上,伤口又再崩裂,血染裤腿,他却浑然不觉。 萧平安痴痴发呆,忽听身后风声响。侧身闪过,正想狠狠一拳打回去。却见来者一身破衣,蓬头垢面,乃是个乡农。手中凶器,不过是一根擀面杖。 想起自己还穿着宋兵衣服,难怪乡民认错。正觉得怪他不得,就听“呸”的一声。这乡民好生粗鄙,不讲武德,打不到我,居然吐口水。急忙躲闪,脸上还是溅了几滴。 心中恼火,转身就走。那乡民大呼小叫,却不敢追。 走了没多远,前面一户人家门前,两个假宋兵正围着一个瘸子痛殴。 萧平安一肚子火气,走上前去,二话不说。一把揪起一人,重重朝旁边墙上捺去。“轰”的一声巨响,那土墙竟是破了一个大洞。 剩下一个假宋兵只觉跨间一热,竟是吓的尿了。这是哪里来的同伙,怎这么大火气,把人按到墙里去了!疯了不成,自己人啊! 萧平安松手丢了那人,转过头来,见另一个竟然不怕自己,胆敢不跑。想起被燕长安连打两个耳光,眉头一皱,一巴掌过去,把那人一口牙打掉一半。 连揍两人,心情却越发的差。横眉立目,在村中游走,见到假宋兵就上去痛揍一顿。遇到正行禽兽之事的,一律重拳打死。越打越觉焦躁,胸中似憋着一团烈火。忽然扯开胸口衣服,仰天长啸。 周围有假宋兵和乡民,见他癫狂模样,谁也不敢上前。 忽觉地面震动,心中一惊,侧耳倾听,马蹄和沉重的脚步声正自远方传来。 村内的假官兵正往外走,有人不知萧平安也是假的,对他招呼,道:“快走,快走,官兵来了。” 身旁也有百姓喜极而泣,高呼道:“官军来了,官军来了。”这些人嘴里的官军,自是金兵无疑。金兵军纪败坏,向来祸害百姓的本事不下宋军。此际百姓热忱,当真是百年不遇。 萧平安又是犹豫,金兵来到,就是一场乱战。假宋兵走了,自己也该跟着逃走,以免多事。但燕长安就在此间,自己还要找他拼命。心烦意乱,但只片刻功夫,马蹄声已近。金兵来的先锋乃是马队,前锋已经冲到村口。 萧平安无奈,只好跟着朝另一头退去。身边跟来的假宋军越聚越多,其中一个边跑边系裤带。萧平安恼怒,一脚将他踢飞。身旁人吓了一跳,不知他何以发怒。只当是有私怨,都想着逃走,也无人过问。 转眼出了村子,身边已有数百人。裹挟着萧平安一路向东。 跑出三五里路,身旁一人笑道:“臭小子,还真难找。别跑了,你撞见燕长安了没?”正是毒龙尊者孙弘毅。他老奸巨猾,方才小丘上站的比萧平安高,又跟燕长安动过手,一眼便认了出来。 萧平安见他就气不打一处来,方才孙弘毅若也扮作宋兵偷袭,说不定就能得手。听他说话在自己身后,抬手就是一肘。 孙弘毅侧身躲过,骂道:“臭小子,就知道你要尥蹶子。燕长安没宰了你,可惜可惜。” 萧平安郁闷难当,哪有心情跟他斗口。两人脱了大队,绕了个圈子,继续向南。一路孙弘毅冷嘲热讽,萧平安打定主意,他说什么都当放屁。 一路行到天明,也不歇息,继续前行。又快到日落时分,来到淮河之畔王家渡口。却见堤坝之上,人头攒动,尽是运粮的民夫。 孙弘毅扮作老农,上前搭讪,一问之下,也是吃了一惊。原来这些民夫是要运粮过河,谁知昨晚刚刚装上船,听说有宋军在境内劫掠村庄,护卫的金兵赶去救援。前脚一走,就来了一伙贼寇。将数百条船,连着粮草一并劫走。 孙弘毅啧啧称奇。萧平安没好气道:“是伙叫兴宋大帝的贼人干的,呸,杨安国不是个好东西!” 搭话的几个民夫脸色一变,住嘴不言。 孙弘毅知道这些民夫也只知一二,也不再问,跟萧平安在河堤上边走边道:“这兴宋大帝倒也厉害,听说已经聚集了两三万人马。在山东,汴京路一带流窜,甚是嚣张。跟金兵也打了两仗,居然都打赢了。据说这什么大帝冯八千不过是个神棍,倒是你方才说的那个杨安国是个人物。” 萧平安与杨安国打过交道,对此人殊无好感,道:“他就是个卖马鞍子的,也是个骗子!”忽然想起,奇道:“不对啊,他们要运粮过淮河?” 孙弘毅也是一惊,道:“这边淮河也失守了?” 急忙又寻个人问,一听之下,两人又是惊讶又是摇头。 金军左路副元帅仆散揆先是连克临淮(今江苏盱眙西北)、蕲县(今ah宿州南),解符离(今ah宿州北)之围,将北岸宋军尽数赶回河去。 十一月军至淮河,马不停蹄,兵不卸甲,立刻摆出姿势,要在下蔡(今ah凤台)强渡。宋军主力慌忙调动,齐往下蔡驰援。仆散揆却是早勘查清楚,八叠滩(ah寿县西北)水浅且慢,两岸平坦,可涉军过河。待宋军主力赶到下蔡,立刻遣精锐自八叠滩渡河。 宋军东线主将郭倪与守信阳的夏衍德当真是半斤八两,一个德性。得知金兵声东击西,已在八叠滩渡河。也不敢回军奔驰而战,仍然留兵下蔡。金兵不慌不忙,占据河口,大军源源不断开来,已在南岸站稳脚跟。 两人眼下在钟离县对岸,距离八叠滩还有一百五十里。金兵自此地运粮,自是这一段河岸已尽在控制之下。 淮河乃是宋军防御依赖之天堑,谁知此番争战,竟是不堪一击。沙鲁图冒险自险滩强渡,轻松占据河口,进逼信阳。东线仆散揆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也是轻易得手。两边淮河,都是拱手相让,这大宋的官兵简直是猪狗不如。 孙弘毅破口大骂,听的萧平安也是奇怪,道:“不想你还有点爱国之心。” 孙弘毅一翻白眼,道:“爱个屁国,老子爱的是骂人。靠着大河防御,居然一天都守不住,这不是猪是什么。” 两人想要过河,但并非直朝渡口去,而是顺着河堤向东而行。如今淮河还是名义上的两国交界,渡口停靠的都是官家的船只。萧平安跟孙弘毅这般的不法之徒,莫说坐船,不被人抓起来都算烧了高香。 但淮河之上,做偷渡生意的船家如过江之鲫。当然白日几乎没有,都在夜间出没。此时天色已经渐晚,顺着河堤走不多远,就能遇到。官府对此也多半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倒不是不想管,而是实在管不过来。 萧平安想起那民夫之话,道:“那杨安国居然如此厉害。” 孙弘毅笑道:“你知道个屁,人家来头可不小呢。” 萧平安道:“他师傅是公孙十三,你当我不知道?” 孙弘毅道:“那你知道公孙十三是干什么的?” 萧平安微微一怔,道:“不就是赊刀人,鬼谷子一脉。” 孙弘毅道:“我就知道你一知半解。赊刀人乃是近来才有的称呼。江湖三大秘族,墨家、公输,鬼谷子,皆是春秋百家争鸣之时的巨擘。历来都是周旋于诸侯国君之间,操控天下大势。战国之后,这几家都风光不在。墨、公输两家都逐渐远离庙堂,唯独鬼谷子一脉,仍是不肯退出。” 萧平安道:“我听过苏秦张仪的故事,这一派不就是说客么。” 孙弘毅道:“哪有如此简单,鬼谷子一脉善于蛊惑人心,越是乱世,越是如鱼得水。这群人唯恐天下不乱,处心积虑,整天想着挑动人家造反。” 萧平安道:“造反与他又有何好处,他想做皇帝不成?” 孙弘毅道:“鬼谷子一脉的真正传人,已立誓不入庙堂。这伙人脑子比你还疯,他们的看家本领就是谋取天下之术。诸子百家,想的都是一回事,就是天下依照他们的想法而治。” 萧平安连连摇头,道:“那他读书考状元做宰相不就行了。” 孙弘毅道:“说你蠢,你是真蠢。宰相也要听皇帝的啊。人家看明白了这点,就是要自己弄个皇帝出来。” 萧平安哑然失笑,道:“你说杨安国能做皇帝?” 孙弘毅道:“鬼谷子一脉非同小可,文有苏秦张仪,武有孙膑庞涓。文治武卫。杨安国不过是小棋一枚。” 萧平安道:“公孙十三武功这么高,还会兵法治国?” 孙弘毅道:“你莫要搞错,公孙十三不过是鬼谷子一脉。这派里人不多,但个个都是能人。杨安国之流,最多是得些传授罢了。” 萧平安道:“我瞧他跟墨前辈好像关系不怎么样。” 孙弘毅笑道:“百家之间,都是敌人,自古如此。墨家如今也变了,但‘兼爱非攻’之念还在。天下最不愿意打仗的就是他们。而天下最愿意挑动造反,天下大乱的就是鬼谷子。你说这两家能好的了?” 第八百八十三章 落魄捌 萧平安道:“那这鬼谷子一派究竟想要个什么样的国家?” 孙弘毅道:“鬼谷子乃是纵横家、兵家、阴阳家、法家的集大成者,也有道家的想法。王诩被称‘谋圣’,以天下为棋盘,弟子出将入相,左右列国存亡。能与老子、孔子并列。他的想法么,大概也与老庄相似,小国寡民,与世无争。” 萧平安连连摇头,道:“先搞的天下大乱,然后再与世无争,这什么狗屁主意。” 忽听一人笑道:“不想毒龙尊者知古通今,还是个博学之人。” 另一人阴森森道:“这老鬼当初可是中过进士当过官的。” 萧平安和孙弘毅都是吃了一惊,两人边走边说话,路边都是来往的民夫,竟未留意有人跟在身后。 转过身来,只见身后一人宽袍大袖,面色严峻,竟是昆仑三圣之一的半步天下廖显扬。而在他身旁,还有两人。一人鹑衣百结,面带冷笑,正是三缺神丐卧南阳。他终年不改乞丐本色,本就不修边幅。此际形容却更是古怪,半边头发跟胡子似被火燎去,一边头发蓬乱,一边烟熏火燎的极短,甚是滑稽可笑。另一人仙风道骨,乃是云台剑派四老之一的天阳道人。 萧平安一见三缺,便知大事不妙。再看天阳,虽是面带微笑,但显然也是来者不善。沉声道:“咱们分头跑,你莫要管我。” 孙弘毅的声音却在十余丈外响起,道:“好小子,够义气。你放心,我会寻你大哥给你报仇的。” 萧平安心中痛骂,好你个不要脸的老东西,次次脚底抹油,真的一点义气没有啊!面带苦笑,朝三人拱手道:“三位前辈,总不至跟我这个小辈为难。” 卧南阳嗤了一声,道:“若不是姓沈的小子捣乱,砀山县城里就结果了你。” 萧平安一惊,道:“沈……,他怎么样了?”心中犹豫,“兄弟”二字终究再喊不出口。心中更是疑惑,沈放一直跟着自己么,那为何不出来与自己相见? 卧南阳道:“怎么样?跟老子做对,自是挫骨扬灰,连个全尸都没有。” 一旁廖显扬笑道:“呵呵,三缺你好本事,燕长安的侄儿你也敢杀。” 萧平安心头剧震,却是不肯相信。沈放足智多谋,怎会轻易遭了毒手。但卧南阳心狠手辣,武功又高。沈放独自遇到,确是凶多吉少。心中纷乱,忽然面露喜色,望向三人身后,道:“燕长安,你来了!” 卧南阳三人都是一惊,情不自禁回头去看。只见后面不少民夫晃荡,哪里有燕长安影子。 萧平安拔腿就往河岸上跑。 三人这才明白上当,竟被这般低劣的手段骗过,自己想想,只觉好笑。但萧平安此举,不但无耻,而且没用。他今天就算插上翅膀,也逃不过三人之手。 廖显扬却不愿追,道:“就劳烦三缺兄了,莫要杀了,我还有些话想要问问他。” 天阳道人本是想追,闻言也止步,道:“如此也好。” 卧南阳心中骂娘,这两人也不是东西,个个不肯出力不说,还在自己面前拿大。但这两人不追,自己却忍不住不追。他是恨死了萧平安这个臭小子。 河堤上聚集了数千民夫,无人管束,散落各处。萧平安仗着有“巽风雷动”绝技,在人堆里钻进钻出,如鱼得水。一时卧南阳竟是越追越远。 廖显扬跟天阳道人不紧不慢跟在后面看热闹,见萧平安越跑越远,也是惊讶,廖显扬道:“这小子轻身功夫当真了得。” 天阳道:“墨非桐传的他一手功夫,峨眉派的‘大正离天拳’,还有魔教的一诀一赋,这小子会的东西可不少呢。” 廖显扬道:“峨眉派这路拳法,自己门中一直无人能学,却给他得了便宜。” 这两人闲聊,轻松随意,倒似是彼此相识已久,更是对萧平安了如指掌。 卧南阳追了几步便是着恼,提气一声怒喝。如同平地一声炸雷,堤坝上民夫立刻散到两旁。两人之间顿变一片坦途。 萧平安听身后脚步声渐近,当机立断,立刻朝堤下河边跑。 时值冬月,淮河水也退的厉害,河堤距离河边甚远。河滩之上,一片空荡。原本河滩尽是茂密的芦苇,但如今日子艰难,有点什么都被百姓割了去,遍地只剩芦根。这芦根不但密集,而且尖锐,寻常人就便进入,也要绑上牛皮,还不敢快走。 萧平安与卧南阳都是脚穿布鞋。两人一前一后,眼看到了芦根密集之处。前面萧平安忽然扯下外衣,就手缠在双足之上。 就这一耽搁,两人已只距六七丈。卧南阳鼻子里冷哼一声,死到临头,这小子居然还怕扎脚。芦根虽密,如何难得倒自己,还是这小子学艺不精,落足不准。脚下加力,登时又拉近数丈。 萧平安真气灌注,又向前疾窜数十丈,稍许又拉开些距离。 卧南阳内功深湛,但萧平安年轻力壮,腰腿强健,跑起来倒真没这么容易追上。 两人一前一后在河滩之上追逃。堤坝之上,廖显扬与天阳也紧紧跟随。 廖显扬笑道:“你们都说这小子一根筋,我瞧倒挺有脑子那。” 天阳道:“还是三缺太过托大。” 河滩上两人距离又渐渐拉开。太阳一落,天转眼便黑。两人这一追一逃,天色已黑。但好在江边空旷之地,人还看的清楚。 卧南阳眼见又是越追越远,脑筋一转,已明就里。地上芦根砍的有短有长,短的乃是平砍,一丛芦根,踩上也是无妨。但有的砍的马虎,露出数寸长一节,且是斜着用刀,留下的芦根如倒插的匕首。便是自己也不敢直接踏足其上。如此一来,屡屡落足旁边淤泥之中,地面稀烂,没了支撑,自然越跑越是费力。 他又是不改丐帮本色,大冬天也是破衣破鞋。这破鞋烂泥,更是不跟脚。 想通此节,更是恼怒。自己数十年闯荡江湖,居然没个毛头小子思虑周全。如法炮制,也要撕下袍子下摆包鞋。 他是叫花子的装扮,衣服本就破烂,扯碎了半点也不心疼。可恰恰是他衣服破烂,这一扯之下,连上半身的袍子也扯烂了。反是碍手碍脚,待到扎进裤腰,又耽搁了些许功夫。 堤岸上廖显扬和天阳看见,都是忍不住发笑。两人似是故意,笑声格外响亮。 卧南阳更是怒不可遏,提气急追。 转眼两人已经追逃大半个时辰,卧南阳已经追到五丈之内。但这五丈之内,却要半刻钟,才能再缩短几尺。 卧南阳也是惊讶,他跟萧平安斗过几回,早已不再小看于他。但这一番追逃,萧平安显然武功又是大有长进。这小子资质分明一般,是个没脑子的愣头青,为何这武功练的风生水起,雨后春笋一般的节节高,当真也是咄咄怪事。 第八百八十四章 落魄玖 萧平安却更是叫苦不迭,他右大腿被削去一大块皮肉,始终不得静养康复,屡屡跟人动手时崩裂。此番追逐,不出所料,又再裂开。更倒霉的,昨日一天赶路,晚上跟人打架。白天又与孙弘毅怄气,不肯歇息,水米未进,又走了百十里路。 此际只觉口干舌燥,体内真气更是已要枯竭。真气一尽,转眼就要被卧南阳追上。 就在此刻,忽见前方河面上一盏灯火,离岸不远,正是一艘小船。 萧平安大喜过望,加速疾奔,口中招呼道:“船家船家,搭我过河。” 卧南阳也已看见,追了这大半天,再让萧平安跑了,自己这张老脸还往哪里搁,提气道:“三缺的江湖买卖,要命的不要多管闲事!” 他这一声中气十足,声音自河边远远传出,数十丈外的河那边都听的清清楚楚。本以为那小船定要被吓跑。谁知灯光渐亮,那小船竟真的从河心划了过来。 卧南阳大怒,这是撞邪了?一个划船贩私货的,也敢跟自己对着干?淮河乃是界河,也禁渔猎。夜晚出来的,全都不是善类。岂能不懂江湖规矩,自己名号都报了,居然还有人敢捋虎须! 怒气勃发,长啸一声,飞身而起。一怒之下,他是动了真功夫。空中一掠三丈有余,落地单足一点,又是箭一般射出。两下已经到了萧平安背后。 萧平安大骇,想也不想,就地一滚。 卧南阳已经防他这招,双手成抓,纵身虎扑。 萧平安翻滚在地,双足朝上蹬出,正是一招“兔子蹬鹰”。 卧南阳身在空中,变招奇速,一翻手已经扣住萧平安小腿。 萧平安急忙缩腿,就手已经扣住两团烂泥,劈面打出。“刺啦”一声,一截裤腿连着一口皮肉又被抓去。偏偏又是右腿,鲜血淋漓。 卧南阳大袖一拂,两团烂泥都被打落。但河滩上的淤泥稀烂,碰到什么都要粘上,倒有一半粘在卧南阳衣袖之上。泥点更是溅个满身,卧南阳气急,张口一口浓痰,也吐向萧平安。 萧平安没想到前辈高手也使这无赖打法,他视力奇佳,黑暗中竟能看到一道白光,侧身躲过。 卧南阳近前一步,抬足踏落。 萧平安双臂一撑,倒翻而起,出去二丈有余,直朝河中落去。 “啪”的一声大响,水花四溅,萧平安重重拍在河岸之上。他本以为退到了河边,飞出这两丈,自然落进河里。谁知冬日水退去太多,此处水还不到膝盖。急忙爬起来,跌跌撞撞往河里趟。刚走两步,脚下一空,人已经没顶。原来这里还是一处陡坡。 卧南阳满脸怒容,犹豫再三,还是未朝河中去。河边一圈涟漪,萧平安已瞧不见了。卧南阳再忍不住,破口大骂。 堤岸之上,天阳也觉惊讶,道:“原来这小子还通水性,那方才怎不直接跳河逃生?” 廖显扬道:“此子审慎,不知三缺水性如何,不敢妄动。生死关头,还知道留手底牌。这萧平安果然是个人物,我倒也想会一会他。” 萧平安心下惶恐,在河中潜泳出二十余丈,方才露出头来。身后不闻水声,回头去望,卧南阳正在河岸之上骂娘。心中一宽,这臭叫花子水性定是不怎么样!我当真是个猪脑子,前面怎么没想起来!早知道拉他下水,跟对付孙弘毅一样,淹他个半死。 卧南阳岸上暴跳如雷,他倒不是不会水。但前番孙弘毅就是在水里被这小子害了,前车之鉴,叫他怎敢冒险。 萧平安既逃出生天,心下大宽。那船就在前面数十丈远,当下朝那边游去。河水冰冷,倒是冻的右腿新伤不那么痛了。游了片刻,靠近那船。 船儿不大,一丈余长,乃是江南常见的乌篷船。这船淮河之上,却是不多。盖因实在太小,装不了几个人,更运不了多少货物。船尾坐着个老翁,身披蓑衣,操桨划水。船中竹篾篷上挂着一盏灯笼。 江南水乡,乌篷船船夫多是坐着,用脚推桨。 萧平安近前先谢,道:“多谢船家帮忙则个。” 那老翁却不答话。 萧平安板住船舷,翻身上了小船。如此小船,他这么大个子板住船舷使力,船居然只稍微倾了倾。心中存疑,这船吃水也深,莫非藏了什么,是艘贼船?他连日遭殃,已有些惊弓之鸟的意味,忍不住疑神疑鬼。 翻身上船,一眼看见乌篷之内,却是目瞪口呆。 江南河道狭窄,城市之中,更有桥梁,是以乌篷船多是短小。陆游词道“轻舟八尺,低篷三扇,占断萍州烟雨。” 丈余长的乌篷船已算宽大,船舱能装下四五人。可眼下船舱里只有一个人和两条狗,却已是塞的严严实实,怕是想插进去一根针也难。 两条狗生具异象,黑毛如铁,方嘴阔口,腿脚带金。头上毛发蓬张,倒如狮子一般,威风凛凛。可此际两条狗被中间一个人挤的紧紧贴在船舱之上,可怜巴巴,委屈的像被抢了糖的娃娃。 中间一人,足比三个人捆在一起还宽,窝在船舱之中,如同堆了一堆肥肉。面上却是笑容可掬,对萧平安招手道:“黑暗使,别来无恙。”竟是亳州城纵狗伤人,又来招惹萧平安与哥舒天,六合八法门的朱之蕃。 注:唐·张鷟《朝野佥载》卷二:“岭南獠民好为蜜蝍,即鼠胎未瞬、通身赤蠕者,饲之以蜜,钉之筵上,嗫嗫而行,以筯挟取啖之,唧唧作声,故曰蜜蝍。”蝍,一本作“唧”。 注:人眼能看的很远,夸张的说,夜空中见的星星,那是以光年计。说是看,其实人眼只是个被动的接收器官,是物体发光或者反射光形成影像。没有光,人是什么也“看”不见。 有谣传人在夜间,可以看到五十里,甚至八十里之外的蜡烛、火柴。其实这完全不可能。二千五百七十六米,是实际测得的蜡烛对人眼的最远可视距离。 织女星是夜空中第五亮、北半球第三亮的星星,仅次于天狼星和大角星,其视星等接近0等,常被作为光度测定的标准。蜡烛的亮度在多远距离可与织女星相当呢?仅仅是三百九十二米! 天文学上,星的明暗一律用星等来表示,星等数越小,说明星越亮,星等数每相差1星的亮度大约相差 2.512倍。更亮的为 0等以至负的星等。织女星为0.04等。太阳是-26.7等,满月的亮度是-12.6等。 人眼对光的敏感度实际并不如想象的那么高。 第八百八十五章 失魂壹 淮河清冽,一船悬于河心,孤灯映照,四下寂寥。 萧平安也觉尴尬,他与朱之蕃见面,那是彼此一万个看不顺眼。眼下却偏偏是人家救了自己。听他喊自己黑暗使,更是摇头,无奈道:“朱兄莫要玩笑,我可未入魔教。”黑暗使是哥舒天心血来潮给他挂的名头,自己可是未认。 朱之蕃笑道:“我教四使三法王,那是无上荣耀。萧兄怎还嫌弃,真的只愿做教主不成。”此人一脸肥肉,眼小鼻小嘴小,只要不哭,旁人都觉得他是在笑。 萧平安道:“我是不会入魔教的。” 朱之蕃故作惊容,道:“萧兄你跟教主情同手足,乃是结义兄弟,世人皆知,如何还分你我。” 萧平安被他戳中痛处,更觉无奈。这大哥小弟,全是哥舒天自己说的,自己何尝与他结拜了。自己客气一句,叫声大哥。结果如今全江湖都以为自己跟魔教教主是拜把子兄弟。 想起拜把子兄弟,自是又想起沈放。心中纠结,又替他担心,又因燕长安之事迁怒。问道:“哥舒大哥如何了?”他顺嘴还是叫的大哥,反正这盆脏水已经泼在身上,自己就算解释也是没用。 朱之蕃道:“天台剑派几个臭杂毛,当我好拿捏。串通了我那短命鬼师傅要设计教主。我一见教主就知,这才是真正的大人物。自是和盘托出。教主大人有勇有谋,当即上门,宰了我师傅跟皮长老,吓跑了云阳牛鼻子。” 萧平安点点头,朱之蕃所说倒是跟紫阳讲的一模一样。 朱之蕃又道:“然后天台剑派等的帮手来了,竟然是昆仑派的姜掌门。一伙人冲进我六合八法门,正赶上我就任六合八法门掌门大典。客客气气,还送了我些礼物。” 萧平安奇道:“你跟着大哥戏弄天台剑派跟昆仑派?你怎这么大胆子,他们居然没找你麻烦?还送你礼物?” 朱之蕃道:“我可没萧兄这么好的身手,我这一身肥肉在江湖上混,只能多寻些靠山。人家送礼冲的也不是我的面子。” 萧平安道:“难道就凭你那位刺史堂兄?” 朱之蕃道:“永浩兄自然算一位,不过我兄弟亲戚多,还有更厉害的。” 萧平安心道,难道你一家都是当官的,问道:“什么人?” 朱之蕃面露得色,道:“我还有个堂弟,如今官做的不大,却是竹溪先生的门下,去年刚刚娶了竹溪先生的孙女。” 萧平安奇道:“竹溪先生是什么人?”心道,听名字是位高人,不知是哪个门派的。 朱之蕃更是惊讶,道:“你不知竹溪先生?” 萧平安道:“恨未识荆。” 朱之蕃哈哈一笑,从腰间摸出个铜钱来,一抛一抛,道:“竹溪先生党怀英啊,咱们这铜钱上的字,都是人家写的。” 宋人敬重读书人,无论南北,不管宋金,都是如此。陆游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老者,临安大骂玄天宗、铁掌帮,一群江湖汉子,没有一个敢吱声。 而这党怀英,也是非同凡响。乃是如今北方金国的文坛领袖人物。他是北宋太尉党进十一代孙,工诗善文,兼工篆籀。师从亳州刘瞻,与辛弃疾乃是同门。 两年前柳家堡大会,柳家下了大力气。辛弃疾之子辛铁柱、陆游之子陆子虞、杨万里之子杨长孺等都赴会,却是未能请到党家的直系。 党怀英书法、纂刻,皆为楷模,有“独步金代”美誉。泰山一带的碑刻多出其手笔。 沈放和花轻语北上,路上说金国的钱做的漂亮,说的正是刚制出来的“泰和重宝”。朱之蕃此际手中所拿,也正是此钱。钱上的这字,便是出自党怀英之手。此钱后世有“金泰和”之美称,乃是古钱珍品。 党怀英如今在金国炙手可热,庙堂民间,皆以其为当世大儒。此前为泰宁军节度使,数度想要告老还乡。金帝只是不肯,如今做翰林学士承旨,正编纂《辽史》。不但简在帝心,更是桃李满天下。 朱之蕃有兄弟当了竹溪先生的孙女婿,自是攀上高枝。金人对江湖管束,远比大宋朝廷严苛。北地的江湖人物,多不敢轻易与朝廷做对。 可惜朱之蕃说这些纯属对牛弹琴。搬了尊大佛出来,谁知道萧平安有眼不识金镶玉,不免有些明珠暗投之意。哈哈两声,自己也觉尴尬。 萧平安心道,原来钱上的字也是人写的,我道都是匠人刻的。跟着也笑,装着想起来的模样,道:“原来是党先生的亲戚。那哥舒大哥呢?” 朱之蕃道:“教主胆识谋略,岂是这些人能想到的。他们都以为教主走了,其实教主扮个乡绅,就在典礼场上。待那帮人走了,才叫我出来寻你。” 萧平安奇道:“叫你寻我?” 朱之蕃道:“是啊,他怕天台剑派那些人对你不利,叫我给你报个信。” 若是以前,萧平安说不定就信了。但这些时日,他是吃够了苦头。脑子也清楚起来。哥舒天要真记挂自己安危,早该派人知会。若不是自己警觉,说不定睡着觉就被别人害了。也不点破,只是点点头。 朱之蕃道:“谁知等我赶去,萧兄已经不在客栈。我寻思既然教主叫我出来寻你,自当有始有终。不寻到萧兄弟你,我怎好回去。是以一路跟来。” 萧平安奇道:“你自亳州一路跟来此地?你怎知我在哪里?”略一犹豫,又道:“对了,你路上可见过一个叫沈放的?” 朱之蕃哈哈大笑,拍拍身边两条狗,道:“我有骠骑将军和车骑将军,寻你自然易如反掌。沈放?倒未听说,是什么人?” 萧平安见他不知便不愿说,随口道:“你这两条狗当真不错。” 朱之蕃眼睛一亮,道:“萧兄弟你也懂狗?” 萧平安道:“这是羌狗,我在燕京见过。说那些金国的达官贵人,都爱养这狗。” 这羌狗便是藏獒,体大如驴,奔驰如虎,吼声如狮,外形凶猛,强悍敏捷,忠诚护主。古羌人驯化此犬,逐渐壮大种群,藏人称之为天狗。其实自唐朝时起,因吐蕃之名,此狗都称蕃狗。朱之蕃名中有个“蕃”字,萧平安避讳不说。 藏獒早早就进入了中原。《尚书·旅獒篇》有载,周武王统一中原后,有西旅献獒。因此犬外形着实刚猛,与中原寻常狗迥异,为王公贵族喜爱。历朝历代,都有达官贵人花巨资寻来豢养。 《博物志》有载:周穆王有犬,名耗毛白,晋灵公有畜狗名獒。这晋灵公乃是出名的爱狗之人,荒淫无度。爱狗甚过人命。纵狗入集市,抢夺猪羊肉。若有人敢伤狗,他就要打断人的腿。这样的国君自然不会有好下场。 朱之蕃听他说的不差,还知避自己名讳,喜道:“对,对,对。” 萧平安道:“这狗有狮型虎型,我瞧还是这狮型的威风。” 朱之蕃更是高兴,道:“不错,狮型长毛,虎型短毛。看着没啥,这区别可是大了。” 萧平安道:“哦,有何区别?” 朱之蕃道:“你说狮型虎型,一般的大小轻重。打起来,哪个能赢?” 萧平安道:“一般轻重大小,哪个凶哪个赢呗。” 朱之蕃笑道:“萧兄弟这话可有些外行了,这蕃狗又叫‘獒’,哪有不凶的。我跟你说,这狮型虎型打起来,十有八九是狮型的赢。我这两只铁包金,更是厉害。两犬斗一虎,不落下风。” 萧平安也有些明白,道:“莫不是它这身长毛能当盔甲。”也觉好奇,伸手想去摸上一摸。 谁知不等他手靠近,两犬都往后缩,同时龇牙咧嘴,张口狂吠。口中的涎液喷出好远。犬吠之声异常低沉有力,透着一股凶悍之气。 朱之蕃微微一怔,道:“萧兄弟,不想你身上凶悍之气竟如此霸道!莫吓坏了它们。” 萧平安奇道:“什么,我又没吓它。” 朱之蕃各出一手,抓住两犬脖颈,道:“莫怕,莫怕,你萧大哥跟你们闹着玩呢。” 萧平安连连摇头,这岂不是骂自己是狗,双手一摊,道:“这狗叫的如此凶,哪里是怕我,我瞧想咬我倒是真的。” 好半天那两犬才停止吠叫,朱之蕃道:“非也,非也。俗话说咬人的狗不叫,叫的狗不会咬人。这獒犬最是凶猛,一獒能斗一狼,两獒能斗狮虎。我这两条狗更是训练有素,平日见生人绝不会乱叫。它若想咬你,更不会叫。这狗叫声各有其意,眼下这连续的高调狂吠,听着像要咬人。但你仔细听,它们这口气却是吊着,并不是全力出声。而且你看它们龇牙咧嘴,身子却往后缩。这是畏惧于你,出声警告,叫你莫要靠近。还有尾巴,狗若是喜欢你,就会摇尾巴,越是讨好你,摇的越快。但它若是怕你,就会牢牢夹起尾巴。” 萧平安见两只狗果然都夹着尾巴,也来了兴趣,道:“那我靠近会如何?” 第八百八十六章 失魂贰 朱之蕃道:“那它们定会咬你。”随即解释道:“野兽都是这般,有个防卫空间。你进了这个圈子,它自觉受到威胁,便是再怕,也要迎战。” 萧平安道:“我听人说,这羌狗看着威猛。但一离山高苦寒之地,体质就要退化。而且虽然凶狠,但耐力不足。打起架来,也不是如何厉害。” 朱之蕃笑道:“那是寻常人养的,我这两只大将军,可都是咬死过狼的。”见两犬仍是畏畏缩缩,忍不住道:“也是怪了,这两个东西今日抽什么风,怎如此怕你?” 萧平安笑道:“大约我小时候狗肉吃的多了。” 朱之蕃面色一变,道:“狗乃忠诚之物,这狗肉怎能吃!我跟你说,这狗有八德,忠、义、勇、猛、勤、善、美、劳……” 朱之蕃一说起狗,滔滔不绝,听的萧平安昏昏欲睡。 但胖子在的地方,有一般好处,就是总能找到吃的。萧平安见朱之蕃身下不知塞了多少吃食,眼睛都是绿了。 朱之蕃看萧平安却越觉顺眼,此人不单喜欢狗,还跟自己一样能吃,当真是个好人。唯独沾染了吃狗肉这等恶心,须得好好劝他弃恶从善。 淮河并不算宽,但船在河中向东行了好久,方才慢慢靠岸。那操舟的老翁原来是个下人,更是个聋子。待两人下船,自顾操舟回转。 两条大狗老老实实跟在朱之蕃身侧,却对萧平安虎视眈眈,不肯让其近身。 朱之蕃问道:“萧兄弟下来要去哪里?” 萧平安本是听说燕长安去了扬州,自己也想要去扬州。但前番偶然遇到,弄个灰头土脸。两人武功天渊之别,接下来就算燕长安真往扬州去了,自己又能如何。低头沉思,随即心意又是坚定。暗道,师傅师娘大仇,岂能不报。我去扬州,就算打不过他,也要寻个机会下手,大不了死在他手。 正想回话,朱之蕃道:“我要去钟离县办点事,萧兄弟若是不急,咱们一道同行如何?” 萧平安心道,燕长安此际多半还未过河,我倒也不急,既然顺路,一道同行也好,当下点头答应。 两人离了河岸,远远便见野地之上,偌大一个军营。金军果然已经占领此处,安营扎寨。看营帐规模,少说也有三千人在此。 两人不敢冒失,交战之际,遇到行人,十有八九要当奸细抓起来。好在两人都有武功,悄悄绕过,一路向南。 朱之蕃肥胖,走起路来,一摇三晃,浑身的肉都在抖动。走不到一里,便开始叫苦,说道不曾带顶轿子出门。嘴上叫苦,脚下却不见慢。萧平安走的稍微快些,他竟也跟的上。 行出十余里,也是一般不见人迹。这大半年的烽火燎原,似已将一切生机萧杀殆尽。 钟离县其实就是今天的凤阳,后被称作“帝王之都”,乃因一百多年后,此地出了个朱元璋。大明建立以后,洪武七年(1374年),始立凤阳府。 钟离县地势南高北低。北濒淮河,随即便是坦荡的大片冲积平原,其中河道纵横。中部则是密布的河流和起伏的丘陵岗地。南部是大别山余脉凤阳山。 这地势极大限制了金军骑兵突进,历来金兵南侵,从未首当其冲。但此地毕竟紧邻淮河,狼烟过处,岂有完卵。自金兵南侵,打过淮河,钟离县便一片狼藉。铁蹄反复蹂躏之下,已成死城。待到宋金划河而至,稍许恢复些元气。 但此地的百姓骨子里刻满了对战乱的恐惧,今年未等战起,百姓早已逃散,此地又复归荒芜。大地之上,农田荒废,村庄寥落。 钟离县距信阳已有六百余里,不久前蝗虫南侵,并未殃及此地。但天下疮痍,哪里也不是桃源。此地已经连续两年大旱,入冬,河对岸一片大雪,此地却连片雪花也未见。加之百姓逃亡,田地更加无人照看。大地之上,惟余衰草。 萧平安两人一路向南,不到二个时辰,已经过了县城。说是县城,比经过的砀山县还要破败,远远便见死气沉沉。两人直接绕城而过。 又行三十余里,到了一座小山之前。那山不足百丈,但连绵起伏,一望无际。秦岭淮河一线,乃是国中南北分界之线。此线与零度等温线基本重合。一过淮河,常绿的树木便多。眼前山中也是难得的可见一片绿色,虽不是生机盎然的青翠,多少带些灰扑扑之意,但也是平添了许多生机。 到了山前,朱之蕃却是犯难。原来他是要去一处禅窟寺,只知是在此山之中,却不知实际所在。 萧平安心道,我还倒你真是寻我而来,这分明是另有目的。问道:“朱兄寻这寺作甚?”他一个亳州人,怎么也没可能跑到大宋境内上香还愿。 朱之蕃呵呵干笑两声,道:“我要说不知,怕是萧兄弟不信。实话对你说了吧,乃是教主吩咐我前来。只说要我到凤阳山禅窟寺,去了自知。” 萧平安哦了一声,心道果然如此。也不追问,道:“这山也没多大,庙么,总在大路之上。咱们顺着山路寻便是。” 朱之蕃连连点头。这山不足百丈,山路虽是曲折,也不消半个时辰,便到山顶。山顶之上,却是个石头垒就的山寨。石墙高大坚固,内里却早已破败不堪。 萧平安奇道:“莫非是个山贼的寨子?” 朱之蕃坐在一块大石上呼呼喘气,额头却不见汗,道:“应是不假,墙上还有箭矢的痕迹,大约是叫官军剿灭了。可那破庙在哪?怎地还没见。” 萧平安道:“是啊,一路过来,也不曾错过哪里。说不定在后山,咱们再去看看。” 朱之蕃道:“歇歇,歇歇。歇歇再走。”自顾逗起狗来。他如萧平安一般,随身一件行李不见。但不知从哪里竟掏出一包肉干,一块一块喂给二犬。 萧平安瞧见,又觉腹中又有些饿了。但朱之蕃只顾喂狗,他自己也不吃,萧平安总不好去跟狗抢。 歇了小半个时辰,萧平安已有些不耐,朱之蕃方才懒洋洋起身。 往后山行不多远,却见一个大大山洞。洞穴巨大,里面黑黝黝不知多深。朱之蕃对着洞里大叫一声,好半天回声才传回。朱之蕃来了兴趣,非要进去一探究竟。 两人点了两支火把,进洞不多远,就见一块巨石,如同猛虎。又行几步,地上竟是摆了数不清的磨盘。洞内空旷,有明显的刀劈斧凿痕迹,似有人在此掘洞盘踞。只是痕迹老旧,应是早先遗留之物。 再往里走,竟有许多的石幔、石笋、石钟乳,奇形怪状。朱之蕃啧啧称奇,兴致勃勃,举着火把东张西望。不断招呼萧平安去看,这个像个乌龟,那个像一对凤凰。 萧平安越觉无趣,已经有些后悔与这人同行。这石笋、石钟乳也不足为奇。他衡山七十二峰之一的凤凰峰南麓,便有一个锡岩仙洞,景致更是独特。想起故地,心情更是低落。 本想草草看完了事,谁知这洞穴竟是极深。走了百余丈,竟还未到底。朱之蕃兴致大浓,不肯回头。这洞中还有一个侧洞,走了一段,只觉更是深邃。回到主洞,又走了数百丈,才终于穿洞而出。 萧平安没好气道:“眼看天色将黑,咱们这禅窟寺可还没个踪影。” 朱之蕃道:“不急不急,终在此山中,还能寻不到不成。” 忽然听前面山中有伐木之声。萧平安喜道:“此间有人,咱们去问问路。” 朱之蕃笑道:“如何,我说不急,船到桥头自然直,人到山前,必遇樵夫。” 两人两狗循声寻去,果然山腰不远,一老樵夫正在劈柴。两人上前相询。 这山中如今人迹罕至,老樵夫见两人也是吃惊,听说要寻禅窟寺,连连摇头,道:“你们走错啦,此处乃是韭山。你们要寻的寻的禅窟寺,还在东边。倒也不远,七八里地。” 朱之蕃道:“入山之时,明明见一块石刻,写的凤阳山。” 老樵夫道:“这一片山都叫凤阳山,此地盛产野韭,故叫韭山。” 萧平安道:“我们在山顶看有个寨子?” 老樵夫道:“那是王将军屯兵的地方,想当年大战金兵。” 朱之蕃笑道:“打赢了打输了?哦哦,自然是输了。” 老樵夫面露不喜之色,道:“建炎三年,先祖惟忠将军带着一万多人,山中结寨,保家卫国。金兵十几万人也没攻下此地!” 朱之蕃仍是嬉笑,拱手道:“原来是忠良之后,失敬失敬。” 萧平安知道这朱之蕃又得罪了人,打圆场道:“老丈,这钟离县的人都跑光了,你老何以还不走?” 老樵夫横他一眼,已是很不高兴,道:“当年金兵南下,开封、建康都打下来,可咱们这里却没丢。这山中土地,一草一木,浇的都是祖宗的血。老子无能,拿不起刀枪去杀鞑子,可也不做背井离乡的丧家之犬。”将地上柴火捆作一团,就要下山。 第八百八十七章 失魂叁 朱之蕃击掌道:“不想老丈还是个读书人。我们要去禅窟寺,相烦老丈带个路可好,这里有五两银子相赠。” 老樵夫理也不理,扛起柴火就走。走出数丈,又回过头来,道:“此去东边禅窟寺,虽只六七里。但那边地势险要,道路错综复杂,又时有狼群出没。你们还是下山去,绕道自东边入凤阳山为好。” 朱之蕃笑道:“有狼么,好极好极,正好让萧兄弟看看我这两个大将军的厉害。” 萧平安皱眉道:“这老人家是个有气节的,你平白得罪好人。” 朱之蕃道:“我可什么也没说啊。”嘿嘿一笑道:“老家伙也是个练家子,瞧见我们家两个将军,半点不怕。” 萧平安自也看出老樵夫有些功夫,但多半不过是寻常的把式,强身健体而已。他如今见识日增,除非武功高他太多,练没练过内功总看的出来。 朱之蕃武功也颇有功底,而且修的也是玄门正宗功法。这胖子一路装腔作势,不是喊累就是装虚。但他行进之时的呼吸吐纳却是瞒不过萧平安。 两人身负武功,翻山越岭自然不在话下。更是谁也没把什么野狼放在心上。 若真有上百只野狼,两人自是不敢大意。但南方的狼,多是独栖或双栖,最多带上几个孩子。北方的狼基本也是五到九只成群,只有到了冬季,才会汇聚数十只一起捕猎。 而且这山也不大,根本养不活一大群野狼。 向东翻过一个山坡,天色已黑。再走一刻多钟,前面一个峡谷,谷口石壁上有“狼巷迷谷”四字。 朱之蕃笑道:“原来真的有狼。” 入谷行了片刻,两人都是吃惊。朱之蕃特意点了火把照路,本以为这山如此之小,什么“狼巷迷谷”不过是溢美之词。谁知入谷所见,沟壑纵横、明谷暗涧、四通八达。沟沟相连、谷谷相通。谷深处抬头一线望天,谷浅处举目山如叠嶂。奇峰突兀,怪石嶙峋,夹谷山峰,皆生寒树,负势竞上,互相轩邈,争高直指,张牙舞爪。景色奇绝之间透着森森寒意。 又行片刻,两只獒犬忽地警觉起来,望向一处山坡,不断低吠。山坡之上,似有些窸窸窣窣的动静,朱之蕃喜道:“看来那边有东西,今日叫萧兄弟见识见识两位将军的本事。” 萧平安道:“咱们莫要多事,赶路要紧。” 朱之蕃道:“咱们走咱们的,误不了事。我听动静,多半不是狼,是山鸡兔子什么的。正好抓来,咱们打打牙祭。”揉揉大肚皮,道:“走了一天,也是饿了。” 萧平安点了点头,自己这些日子倒霉,三餐不得温饱。而且越是吃不上饭,越是有人来找麻烦。这一日又是走了一天,水米未进。这胖子眼下才说饿,自己也是佩服。 朱之蕃嘴里打个呼哨,两只獒犬如同得了号令,立刻朝坡上窜去。半山坡草堆里,真的跑出个什么东西,黑乎乎个头还是不小,一闪到了坡后,两条狗紧追不舍。 朱之蕃就在道旁坐下,点了堆火,道:“咱们这边等着,不消一刻钟,吃的准来。” 谁知左等右等,足足已经过去一个时辰,还是不闻一点动静。 萧平安见朱之蕃已经有点沉不住气,坐在石上,不断的探身东张西望,只觉好笑,道:“莫不是追到大金国去了?” 朱之蕃道:“不应该啊,便是真的有狼,也不是我两个将军对手。” 又过了大半个时辰,终于再坐不住,起身道:“我去看看。” 笑归笑,萧平安还是起身与他同行,道:“不妨事,若真遇到狼群,逃也该逃回来的。” 仍拿火把照亮,顺着山坡后面寻去。萧平安颇有追踪之能,地上痕迹时断时续,一处沙土之上,另有一小兽足迹。恍然道:“原来是只狐狸,你那两条狗还真未必追的上。” 朱之蕃道:“是啊,我寻思若是真的遇到狼,撕咬叫嚷起来,咱们也该听见。” 两人竟是越追越远,好在两犬痕迹还是朝着东边而去,也不算走冤枉路。但一连追出三、四里,翻过两个山头,还不见踪迹。寻常猎狗追猎物,几十里也是寻常。獒犬虽然耐力不佳,捕猎也非强项,但这个距离也不足为奇。 听前面哗哗流水之声,足迹通向一处水潭,头悬瀑布。至此狐狸的脚印忽然变作两对,绕过瀑布,通向一处峡谷。 朱之蕃恍然道:“原来是两条狐狸。”狐狸最是狡猾,獒犬虽然勇武,奈何脑子不大够用。有两条狐狸捣乱,追不上倒也正常。獒犬又是顽固,不知舍弃。两人若不来寻,只怕追到天明,两条蠢狗也不知回去。 两人进了峡谷,又行出半里地,忽见前面火光。寻上前去,就见一处短崖之下,团团围坐着十余人。架起好大一堆篝火。 十余人个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大多是年轻汉子,也有两个老者。瞧着像流民,又像乞丐。其中几个带着弓箭,又似占山为王的好汉。火上两只动物尸体正烤的滋滋冒油,未待走近,便闻肉香。 朱之蕃面色大变,上前几步。那两物剃光了毛,开了膛,一时也不敢认,皱眉道:“你们烤的这是什么?” 十多人见来了两个陌生人,说话口气颇是不善,都是一惊,其中几人手已悄悄摸向弓箭。 火堆最上头,一块稍大的石台,上面坐着个年轻人。不过十五六年纪,生的魁梧高大,浓眉大眼。一群人有老有少,偏偏是这个最年轻的坐在当中,看着还是为首之人。起身道:“打了两只野兽,既然相逢,便是有缘,两位且坐,祛祛寒气。” 朱之蕃道:“我问你们烤的什么!” 人群中几个汉子登时恼了,一人道:“兀那胖子,好生无礼。我等烤什么,与你何干。快走,快走!” 朱之蕃围着人堆慢走,一圈未转完,便在地上看见两张兽皮,摊开了撑在一块大石之上。看颜色毛发,岂不正是自己两只獒犬。朱之蕃神情一变,面上肥肉抖动,阴沉的似要滴出水来。 萧平安也已看见,忙道:“朱兄弟,莫要冲动。” 为首那少年也瞧出不对,这两人一个胖的不成人形,偏偏走起路来,一点声音也无。另一个身材高大,器宇轩昂,衣衫褴褛,还带着血迹,一头乱发间,两只眼睛炯炯有神,偶尔扫向这边,如同电光猛兽一般。知道绝不好惹,干咳一声,道:“两位好汉,莫不是我等错猎了两位豢养的异兽?” 一群汉子都不作声,也没一个站起,一个个或直瞪,或斜睨,或回头用眼角瞄着两人。 萧平安眼神一扫,知道这伙人绝非善类。若是寻常百姓,此际早有人插言站起。 朱之蕃道:“不错,是我养的两条狗儿。” 人群中一人道:“也不见绳索项圈,怎知是你养的?” 另一人帮腔道:“是啊,你说你的便是你的?可有证据?” 朱之蕃双臂一抬,两股劲风打出,正中烤肉的架子。“砰砰”两声,架子倒塌,上面烤的两只狗却被卷到一旁。 萧平安微微一怔,这朱之蕃的武功比他想的还要更高一些,怕已是能与师兄秦晋相比。 十余个大汉都是大惊,翻起身来,站成一团。其中几人手上银光闪亮,果然藏的有兵刃。 为首那少年斥道:“亮什么家伙,都收起来。”朝两人拱手道:“实不知是尊驾的东西。我等都是乡里人,没见过什么世面,认不得这是两条狗,只当是什么野兽。” 朱之蕃道:“若是一个东西长的像狗,叫的像狗,走路像狗,那它就是条狗。这你也不懂么?” 有人插口道:“这两个玩意哪里像狗了?” 另一人道:“是啊,嗷嗷的叫,狗不是汪汪么!” 为首少年道:“都怪我等少了见识,错杀了尊驾的爱犬,我等认罚便是。” 朱之蕃忽然呵呵一笑,道:“认罚,好,这两只犬我五百两金子买来。养了三年,这吃的喝的,就算一百两。六百两金子赔来。” 一群汉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忽然同声大笑。一人道:“两条狗六百两黄金?我地乖乖,两只老虎也不值这么多钱。” 另一人道:“两位张嘴就是好买卖,怎么不去抢?” 又一人道:“兄弟们跟他啰嗦什么,这好大一头肥羊,咱们可许久没碰见了。” 为首少年双手一分,止住喧哗,道:“两位贵人,不怕笑话。我等吃了这顿没下顿的破落户。穷的裤子腚都遮不住。莫说六百两,真的便是六两银子也赔不出。” 朱之蕃阴恻恻道:“知道你们赔不起,这样,你们挖两个坟,把我这两个将军葬了,还得三拜九叩,行孝子之礼!” 萧平安眉头一皱,朱之蕃这话未免有些欺人过甚。 果然十余人都是鼓噪起来。“吱呀”一声,一人拉开弓箭,对着朱之蕃道:“死胖子,信不信爷爷射你个对穿!”其余人也是骂声一片。 第八百八十八章 失魂肆 感谢背水、dongd、一条叉烧、孔德拉、saldin、书友尾号5000、8605、7693、7806、收天、日月星灵、吟风剑君、明空不是曌、秋色染、缘君人、赢氏宇轩辕、且听风吟花入月、雪雪羊羊、转基因猪猪侠等等诸位。武侠看的人是真少,根本的原因还是质量不够。诸位能容忍至今,感激之意,尽付书中。 朱之蕃对那弓箭看也不看,冷冷道:“狗养三天,记你三年。交友十载,一朝不慎,就背后捅你一刀。所以这狗永远是狗,人有时候却不是人。朱某眼中,多半人都不如狗。我话仅至此,只数三数,一……” 为首少年眉梢跳动,却不是看朱之蕃,一双眼睛在萧平安身上转了一圈,忽道:“好,既然是咱们有错在先,两位贵人给个脸面,咱们也不能再得寸进尺。这个头今天磕了。扈彪、小五,挖坑!” 这少年吩咐,众人竟是不敢违拗。几个汉子嘴里骂骂咧咧,提起单刀长枪,在地上掘了两个坑。 朱之蕃冷眼旁观。 将两条狗连着皮包埋入坑内。然后那少年果真带着十几人跪在坟前,连磕了几个头。其中几个汉子,目露凶光,眼神不断朝朱之蕃和萧平安身上瞥。 拜毕起身,那少年拱手道:“如贵人吩咐,咱们这笔账算揭过了。” 朱之蕃鼻孔里哼了一声,并不接口。 萧平安见尘埃落定,自始至终,这为首的少年年纪虽是不大,但说话周全,行事隐忍,端地与众不同。拱手道:“多有得罪,不知这位兄弟,如何称呼?” 那少年还礼道:“贱名不足挂齿,易州定兴(今heb省bd市定兴县)张柔。” 萧平安微微一怔,道:“你们是河北人?怎地到大宋来了?” 少年道:“说来惭愧,其实我等都是逃军。”知萧平安定要误会,解释道:“我等乃是跟着兴宋大帝起义的义军,本想着助大宋抗金。谁知帮他们攻城,人家朝咱们屁股后面射箭。自己人也是越来越不像话,到处祸害百姓。说是义军,其实与强盗无异。我等不堪忍受,故而逃离,准备回转家乡去了。” 少年所说两事,前者萧平安已几度听闻。至于杨安国的人祸害百姓,他更是亲身所历。点了点头,道:“诸位也是明白人。” 张柔拱手道:“得罪之处,还望海涵,咱们就此别过。”带着众人往峡谷外去了。 萧平安目送他们走远,才道:“朱兄也莫要气了,这伙人也不是成心所为。” 朱之蕃道:“说的轻巧,我养了三年啊,三年!对我老子都没这么亲。”随即又是摇头道:“狗被杀就会死,果然诚不我欺。” 萧平安听他说的滑稽,也是想笑,道:“朱兄豁达,我还怕你忍不住。” 朱之蕃道:“狗命总不比人命值钱,我还能真宰了他们不成。” 萧平安见他想的开,呵呵一笑,道:“正是如此。” 当下两人辨识方向,又朝东去,行不多时,忽听撞钟之声。山间静谧,钟声清扬,不显聒噪,反更觉四下清净。 朱之蕃喜道:“这番是没错了。” 萧平安奇道:“这大半夜的寺院撞什么钟?” 朱之蕃道:“莫说你不明白,欧阳修也不明白。” 萧平安总算知道欧阳修是谁,但全不解朱之蕃之意。 朱之蕃道:“张继写诗云‘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欧阳修就说,诗人作诗,舍不得好句,就罔顾事实。张继此诗固是佳句,可夜半三更怎么会打钟呢。” 萧平安道:“可方才不是钟响么?” 朱之蕃道:“是啊,后来有个叫彭乘的,路过姑苏。半夜也听到钟声,他以为是无常钟。乃是死了人,在庙中做法事超度。但无常钟多至数百千下,不复有昼夜之拘,也和这钟声不符。于是找和尚来问。原来江南一地,寺庙都有此习俗。夜半都要鸣钟,谓之‘分夜钟’。” 萧平安连连点头,心道我以为这胖子不学无术,谁知也比我有学问。三四里之外,果然见一座寺院,隐于山林之中。虽是不大,但黄墙高耸,琉璃顶庄重,也是古刹风范。 绕到正门,两棵大银杏立于庙前,门匾上正是“禅窟寺”三字。 这禅窟寺始建于西汉武帝年间,原名桃花寺。隋朝时,又改寺名为虎窟寺。至唐初,因高祖李渊祖父名虎,为了避讳改名禅窟寺。 朱之蕃上前拍门,好半天却无人回应。朱之蕃正没好心情,越拍越响,几乎把一个大门拍碎,却始终不见人来应门。 寺庙里的和尚会做晚课,也有人值夜,防火防盗,此乃惯例。而且适才分明还听见有人敲钟。 两人耐着性子又等了片刻,还是不闻动静。 朱之蕃不耐,道:“进去看看,这些和尚都睡死了不成。”走到边上,纵身跃起,已经过了围墙。 萧平安见他三四百多斤的身子,居然飞的起来,又是咋舌,更是好笑。虽觉不妥,还是跟着跳进院内。 寺院内少树木,都是光滑大石铺地。看院内四角枯叶堆积,显是已有些时日无人打扫。林中都是树木,自是阴暗。此间陡然开阔,头顶月光虽是清淡,却也看的清楚。 这寺庙也不如何大,不过两进院落。进门便是个广场,正对大雄宝殿。中有石桥,底下水已见底。大雄宝殿石阶之下,竖着一个铁铸香炉。两侧僧房,一览无余。 朱之蕃扬声道:“有人吗,布施的大施主来了,还不出来迎接。”边说便走,大雄宝殿跟文殊普贤几个大殿都是房门紧锁,往偏殿去,寻到僧舍,一样是不见一人。 两人奇怪,方才分明还听见有人打钟。但一间间僧舍紧闭,十有九间还从外面上锁,分明是寺庙里的和尚都跑了。 两人虽都不信鬼神,但半夜置身空空荡荡的寺庙之内,还是觉得有些寒意。一路寻到后殿,还是不见半个人影。 两人都觉奇怪,又绕回前院。忽见大雄宝殿的正门开了一扇。 朱之蕃狐疑道:“这门?” 萧平安沉声道:“咱俩近前看过,分明是闩死的。” 朱之蕃道:“对啊,还是从里面闩上。方才咱们倒都忘了,不知是哪位高僧在内。” 两人故意说话大声,到了门前,朝内一看。就见月光一线,自门中照入。大殿之中,一张蒲团之上,坐着一个瘦小枯干的老僧。背对大门,低首而坐,一袭淡黄袈裟。整个人沐浴于月光之内,一动不动。 这老僧如此瘦小,站起来怕不过五尺上下。隐约只见半个光头,一双耳朵大的出奇。月光之下礼佛,一言不发,透着一股神秘庄重。 两人对视一眼,谁也不敢造次。朱之蕃清清嗓子,道:“不知是哪位大师在此,我等冒昧来访,还乞恕罪。” 那老僧低头不语,良久良久,一只手中传来轻轻一响。 萧平安听的清楚,那分明是拨动一颗佛珠之声。心下佩服,这老僧定是佛法精湛,半夜在此清修,此时多半是不能开口说话。恭敬道:“不敢惊扰大师清修,我等天明早再来拜见。” 一拉朱之蕃,两人到了旁边僧舍。寻个屋子,进去歇息。 朱之蕃一个人有三个大,自不肯与萧平安一屋,自寻了间宽大的屋子。 萧平安连日劳累,早是倦了。脱下外衣,躺倒下来。床上被褥一应俱全,扯开被子一裹,说不出的舒服惬意。随即睡意摧枯拉朽而来,不多时沉沉睡去。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忽然惊醒。人清醒过来,身子却如同僵住,动也不能动弹一下。 他已不是第一次经历这般感觉,又是鬼压床来了。但那如背负万斤巨石,又似身陷流沙的失控感,仍让他心中惊惧惶恐。他努力想睁开眼,但眼皮也如千钧般重,又似被人拿针线缝起。 随着意识复苏,脑海里的东西越来越多。他感觉自己正睡在衡山派自己的屋中,浑身上下赤条条一丝不挂。这本是他在衡山的日常,但眼下分外的诡异。因为他真真切切感觉到屋里还有一个人,正绕着他蠢蠢欲动。 这感觉如此漫长,他在惊惧之中挣扎。身体终于慢慢回来,他的眼球动了动。 萧平安深出了口气,自那赤裸裸任人窥察宰割的恐惧中挣脱出来。但随即他就大吃一惊,屋内是真的有人! 萧平安心中大骇,以他如今武功,就便睡的再死,旁人摸进屋内,岂能不知。心中惊惧,眼睛偷偷张开一线。屋内一片漆黑,漆黑当中,一个瘦小干枯的影子正在屋内走动。 屋子并不大,床前就那么一小块空地。那人就在床前绕圈,落足一点声息也无。更诡异的是,他身上竟披着萧平安的衣服。看他走路的姿态,分明也是在学萧平安。而且这人好像就是先前大雄宝殿中的和尚。 萧平安只觉背心一阵发凉,眼前这一幕着实太过诡异。这一切都不过短短一瞬,不等他细想。忽然之间,那人回过头来,目光与萧平安一对。 萧平安急忙闭眼,也没看清那人什么模样。只觉毛骨悚然,他一身武功,平日也见惯了打打杀杀的场面。但不知怎地,此际竟是一股寒意,直透心窝。躺在床上,绷紧了身子,竟不敢动。 那人似未看到萧平安睁眼,看他仍在睡熟,便继续在床前绕圈。这人双臂过膝,个子矮小,与萧平安的体型相去甚远。但不知怎地,他走了两圈,样子竟是越来越像萧平安。 第八百八十九章 失魂伍 萧平安惊愕莫名,此际满脑子里都是鬼故事。从小到大,他乞讨流浪也好,行走江湖也好,此类故事自是没少听。不管什么吊死鬼、水猴子、狐仙妖怪。他听来兴致盎然,只觉有趣,可此际却觉背心真真切切一股凉意。 陡然想起不知哪位朋友所说,人有三把火,位于头顶双肩。三火乃是精气神,三把火旺,则诸邪不侵。三把火若微弱,则易被外邪所趁。人行在野外,不能戴帽子,若无缘无故听人喊自己名字,也切不可回头。若是回头就会带熄肩头之火,被邪祟所趁。 哦,对了,是宋源宝说的!难不成真的是因为自己裹着被子,肩头两把火被挡住了?招了邪祟进来? 他心中疑神疑鬼,动了动身子,想把肩膀露出来。就这么一动,那木床跟着吱呀一声。 床前那人陡然转过身来,萧平安也正心慌去看。这次是看个清清楚楚。那人面孔着实怪异,满面皱纹,鼻子扁平塌陷,嘴巴也是向往鼓出,上唇极薄,一双大耳,圆而外翻,自耳根到颌下一圈白须。 更诡异的是,那人一双眼睛竟然全是黑的,不见一丝眼白。黑暗之中,闪着一股异样的寒光。 萧平安翻身而起,双掌护在胸前。 那人却是更快,人影一闪,已经掀开窗子,一道乌光越窗而出。 萧平安惊魂未定,略一犹豫,一咬牙,跟着自窗中钻出。钻窗才觉古怪,自己身手已算快速。但掀开窗子,再行钻出,比那人慢了何止数息。 心中更是惊讶,此人武功如此之高,若有歹意,又为什么要跑。 出了窗子,外面天仍是一片漆黑,哪里还有那人踪迹。 萧平安百思不解,返身去寻朱之蕃。房门紧闭,一推就开,屋内床上却不见人。心中更是惊乱,但随即便是发现,床上被褥都没打开,朱之蕃根本就未上床歇息。 心中更觉奇怪,回到门外。忽然“啪”的一声,一块瓦片打碎在身前丈许之地。 抬头看,就见前面一座房顶之上,那怪人正缩身檐口之后。鬼鬼祟祟,不住伸手在身上抓来抓去,似是身上发痒。他身上仍然穿着萧平安的袍子,但他的个子实在太矮,一截塞在腰间,下摆仍然拖在屋面上。 月光之下,惊惧之意渐去,萧平安皱眉看着那人,越看越觉古怪。怪人看体型确是先前大雄宝殿里那高僧,但眼下抓耳挠腮,与先前沉静礼佛的模样简直是判若两人。 “刺啦”一声,却是那怪人挠的太过用力,把衣服又撕烂一块。萧平安与人连番恶斗,这件衣服本已千疮百孔,眼下比块破布也好不了多少。 但萧平安立刻急了。那人偷的,乃是衡山派弟子的常服,他已经穿了几年,袖口已经有些磨烂了,是师娘缝的。他眼下穿着麻布的中衣,也是师娘缝的。萧平安高声道:“你是什么人,把我的衣服还回来!” 那怪人忽然怪笑,声音又尖又利,说不出的古怪。 萧平安心道,倒要看看你有什么神通。紧跑几步,双足一蹬,人已飞身而起。空中一踩廊柱,手已搭在檐上,腰腹一挺,人已上了房顶。那大殿甚高,他自没本事一跃而上。 等他上了房顶,那人却已在远处墙头之上。这片刻功夫,他已经跳到另一座房顶,又自那边跳上围墙。 萧平安轻功造诣已是不凡,但与此人相比,还是差了好大一截。但感觉这怪人虽然怪异,却也不似有什么恶意。一咬牙,也朝围墙奔去。 那怪人似有意等他,等他跳向围墙,才又跳起。一跃四丈有余,已经攀上院外一颗大树。 月光之下,这次跳跃萧平安尽收眼底。当下便是一愣,那怪人整个身子朝前扑出,身法与常人迥异。飞到大树之上,一手挂住,立刻向前荡出。 萧平安心中疑惑,跟着落地追去。他自忖没本事自墙头跳出四丈攀上大树,索性自地下去追。那怪人在头顶树木之间飞跃,双臂交互,在树枝间荡来荡去。手臂自衣服中露出,只见黑乎乎一团。 跟了数十丈,萧平安渐渐看的清楚,忽然哑然失笑,那哪里是个人,分明是只老猿。 若问什么动物最像人,自然是非猿莫属。《山海经·海外北经》中载,夸父“其状如禺而善投”。“禺”正是猿。 古人认为猿乃灵智之物,能修炼成仙。早期甚至认为猿与人类似,可与人交合。又经常以猿来比喻君子。葛洪《抱朴子》:“周穆王南征,一军尽化,君子为猿为鹤,小人为虫为沙。” 葛洪《抱朴子·对俗》称:“猕猴寿八百岁变为猿,猿寿五百岁变为玃。玃寿千岁。”因寿高得道,多有神通。常有猿仙幻化,点化教授世人本领的传说。 汉赵晔《吴越春秋》载猿公与越女试剑。梁朝萧绮录的《拾遗记》中载三国周群游眠山采药,一白猿化老翁,握中有玉版长八寸,以授群,忆从轩猿起至大汉事。周群从此得了真传,被蜀人尊为“后圣”。 话说如此,实际猿一身毛发,腿短臂长,与人只能说勉强相似而已。山中老猿被错认为人,多是林间匆匆惊鸿一瞥,看的不清。 但所谓空穴来风,无风不起浪,一切传说,皆有源头可考。猿猴越老,越是像人,却是半点不假。眼前这只老猿更是古怪,若是不看身子,单看一张脸,实难分辨是个长歪了的怪老头,还是一头畜生。 萧平安半夜惊醒,疑神疑鬼,只当它是个人,竟是此刻才明白过来。自己被吓的半死,原来是只臭猴子。忍不住抬头道:“你个臭猴子,还我衣服来!” 老猿并不理会,自顾前行。 跟了一阵,越觉惊讶。这老猿实在是太像人了,林中总有空旷之地,老猿要落下地来。猿猴腿短,在地上走路,弓腰塌背,用前爪撑地,一走路便要露馅。可这只老猿,即使下到平地,也是昂首挺胸,迈开了步子行走。萧平安甚至怀疑,这老猿多半自己也把自己当作了人。 萧平安本是好奇,跟了一阵,竟是欲罢不能。这老猿分明极有灵智,似是有意带着他往什么地方去。 萧平安忽然想起沐云烟给自己讲的故事,说到神雕大侠有一只神雕,能抓怪蛇给大侠吃,吃了就武功大增。忍不住浮想联翩,莫非这也是一只通灵异兽,带自己寻到一颗仙桃,吃了自己平添一甲子功力! 老猿在前,越走越远。忽见前面隐约又有火光,老猿止步不前。禽兽无不怕火,这老猿似也不例外。 萧平安知道有异,朝火光方向去。此际天际已经泛白,走不多远,一股焦臭之味钻入鼻孔。 越往前去,焦臭之味越是刺鼻。他心中隐约有不详之感,身后声响,回头去看,却是那头老猿不知何时,已经跟在后面。一双漆黑的大眼映着前方的火光,一张老脸越看越是诡异。 绕过一排大树,前面赫然一个深坑。一丈多深,看模样应是个水潭,只是此时水早已干,变作一个大坑。坑内横七竖八一堆尸体,形态各异,有的被砍成两段,有的趴伏在地,有的还保持着挣扎往上爬的姿势。坑中有整段的大树还在燃烧,尸体更是烧的焦黑。 萧平安虽已有预料,仍是觉得一阵作呕。这些人显然是被赶入坑中活活烧死。临死前,这些人一定还挣扎想爬出来逃命。但不是被踢落回去,就是被利刃肢解,然后跌落坑中,继续被烈火焚烧。 萧平安眉头紧锁,看残缺的衣物,散落的弓箭,这尸体十有八九就是先前杀狗的逃兵。动手的还能是谁,自是那个笑里藏刀的朱之蕃。虽不敢肯定,但他直觉定是如此。想到与这人同行一日,只觉心中又是郁结又是后怕。这人当真是丧心病狂,什么事情都干的出来。 坑中死尸十余具,但尸体都已烧的扭曲,根本分不出模样,也不知那叫张柔的少年是否也在其中。 痴痴发了会呆,四周逐渐变的光亮,太阳已经跃上林梢。回过神来,想再寻那老猿,却已不见踪影。 正待转身离开,身后林中一阵响动,一行人走了出来。前后两拨,不多不少,正正十人。 萧平安也是一惊,他未听到什么声响,这些人想必是自己来时已在林中。看过去,竟是每个人都认得,而且个个来头不小。 林中树木茂盛,道路狭窄,但前面六人非要一字排开。彼此肩并着肩,谁也不甘落后。九人之中,年纪最轻的也要在五旬开外。 正中一人六旬上下,板着一张死鱼脸,好似天下人都欠他钱,乃是八极门门主马空群。 一人身材瘦高,比周边的人都要足足高出一头,一双大手骨节突出,五指钢钩一般,乃是鹰爪门门主左千寻。 他身边一人,身材矮小,才到他胸口。面色红润,眉心正中有一颗大大的黑痣。手中提着一把镔铁长枪,乃是长枪会会长杨争光。 第八百九十章 失魂陆 一人道袍飘飘,仙风道骨,一副好皮囊,正是八卦门门主易心丞。此人与萧平安不久前刚刚结下梁子,此际面上掩饰不住的笑意。 有两人靠的极近,行走之时,还偷偷耳语了两句。左边一人五官方正,阔鼻方口,整个人都是四四方方,乃是形意门门主公羊赞。另一人下颌前突,张了副地包天的牙。想留部大胡子遮掩,谁知适得其反,更显得难看。乃是神木帮帮主牛皋。 六人身后,四人一前三后。前面一人,老态龙钟,一双眼却是精光四射,年纪已在九旬上下,乃是太平门门主养泽坤。后面三个,却是萧平安的老熟人,六合刀的赵无极、魏汝刚和南雄泰。 此番嵩山大会实是武林百年难得一遇的盛会,更不啻一次认人大会。各门各派各家各族,都是老的带的中的,中的带的小人。大会内外拜亲走友,好不热闹。家中长辈,更是要借此机会,将江湖上一些有来头的人物,一一指点给家中后辈。 至于门派之间的拜会,更是络绎不绝。不管有没有交情,能上前搭话的,必要不甘人后,混个脸熟。这几位都来衡山派的营地拜会过,萧平安作为派中的后起之秀,少不了要被拉出来待客。是以都能叫的上名字,对的上号。 萧平安也是奇怪,这十人皆是一门一派的当家人物,怎会聚在一起,跑到这荒郊野岭中来。还偏偏这么巧,又都被自己碰到。 公羊赞走到坑前,探头看了一眼,道:“都说这人要做了坏事,都会忍不住再回来现场看看,果然不假。” 左千寻冷冷道:“杀便杀了,活生生将人烧死,当真好狠毒的心肠。” 易心丞连连摇头,道:“衣服来不及穿就跑出来杀人,也是少见。” 他这么一说,众人都去看萧平安,然后都是忍俊不住。好在个个自持身份,不好笑出声来。萧平安只着中衣,脚上也未穿鞋。衣服破旧,左边袜子破了个洞,露出两根脚趾,模样着实尴尬。 中衣又称中单,乃是汉服内衣、外衣、中衣三套之一。重要场合的礼服必着中衣,形制也是多种多样。宋朝棉花已经大量种植,纺织业虽受限技术,为数已经不少。但棉布仍不是寻常百姓家用的起,日常的起居服饰仍以麻布为主。 麻布不如棉布服帖,穿着身上肩膀腋下总要支棱起来,看着就不雅观。萧平安身上中衣也穿了几年,冬日防寒,师娘给里面加了棉布。衣服本是不差,奈何他动不动和人打架,自有破损,自己缝起来之后,左边比右边就短了一截,越看越是别扭。 易心丞自己一身棉服,外罩绸缎,怎么看萧平安都是乡下的土包子。若不是今日穿的靴子太长,好歹要把锦缎的袜子也露出来,叫这小子自惭形秽、无地自容。 说到袜子,萧平安脚上的麻布袜子简直糟蹋了袜子这个字眼。早先的袜子称作“袜”、“韈”或“韤”,又称足衣、足袋。就是拿块兽皮缝个袋子,筒口还要拿根绳子扎起。汉朝之后袜子开始讲究,贵族冬用布帛、夏用蚕丝。三国曹丕妃子以丝做新款的袜子,称作罗袜。更有杨贵妃马嵬坡遗落的一只锦袜,看看都要百钱。 萧平安怎么说也是衡山派的当家弟子,平日出门,自然不能太过寒酸。但外面的衣服鞋子讲究了,这看不见的地方就偷工减料,按着他的性子来穿。平日无人知晓,今日意外露馅,引的这些人嘲讽。 今非昔比,他已早不是流浪的乞儿。大庭广众之下露丑,面上也是有些发红。左边两根脚趾磨着袜上破洞,只觉好不别扭。其实他右脚板下面还有一个大洞,只是天不知地只,旁人不知,只有自己知道。心里发虚,险些连正事也给忘了。这几人三言两语,可是把一个大屎盆子扣到了自己头上,皱眉道:“几位莫要含血喷人!” 马空群眉毛一挑,道:“大胆,敢如此跟我等说话!” 杨争光傲然道:“我与衡山派交情不浅,你师傅师娘见我,也要叫声大哥。” 萧平安微微一怔,怎么也想不起师傅师娘提过此人,更不知有何交情,师傅师娘说起过的外面的“大哥”,始终只有正阳道人一个。 神木帮帮主牛皋嗤笑一声,对杨争光道:“这小子已经被踢出衡山派,他师傅师娘也死了,还说这些作甚。” 萧平安眼下最听不得这两句话,立刻对他怒目而视。 牛皋哈哈笑道:“你们看,这小子还急了。” 马空群道:“不是你杀的?那你深更半夜跑这山里来干什么?” 萧平安道:“我们是来寻人的,就在前面禅窟寺住着。” 公羊赞道:“你跟谁一道?禅窟寺离此还好几里地呢。” 萧平安心道,这些人十有八九是朱之蕃所杀,自己要不要说?若说自己追着一只偷衣服的老猿过来,这帮人定是不信。 果然牛皋道:“你们瞧这小子眼珠乱转,定是说谎。” “说谎”二字深深刺痛了萧平安,他怒道:“我没有说谎!” 公羊赞道:“笑话,我们一群人还会冤枉你不成!” 萧平安忍不住嘴角抽动,心中百感交集,怎地自己一离衡山派,谁都想要来欺负我,冤枉我。一路以来的委屈,潮水一般不住拍打他的脑海。他的眼眶渐红,心中的潮涌竟要化作泪水,深吸一口气,止住情绪,拱手道:“我敬诸位都是前辈,是不是萧某杀的,自有公道。告辞了!” 公羊赞呵呵发笑,似听到了什么笑话,忽然变色,冷冷道:“没说清楚就想走么!” 六合刀赵无极三人和太平门养泽坤站在后面,一直不曾说话,此际赵无极干咳一声,上前道:“诸位稍安勿躁,我与此子倒也算有些缘分。他为人忠厚,我瞧此事或有蹊跷,咱们也不能冤枉好人。” 萧平安微微一怔,随即心头一热。万想不到众人所指之际,还有人肯站出来为自己说话。而且六合刀这三人本是敌人,自己还曾打伤过这个赵无极。 牛皋道:“赵掌门,你这是什么意思?” 赵无极未理他,对萧平安一笑,拱手道:“萧兄弟别来无恙,哎,人死不能复生,你也要节哀顺变。” 萧平安心中感动,道:“多谢赵大哥。” 左千寻摇头道:“你跟这小子称兄道弟?” 公羊赞却是冷笑一声,道:“姓赵的,别以为咱们不知道你打的什么算盘。” 魏汝刚骂道:“他娘的公羊赞,你这张狗嘴能不能吐点好屎。” 公羊赞大怒,道:“这你三把刀莫不是活腻了!” 南雄泰道:“我们三人与萧兄弟一见如故。萧兄弟你莫要担心,衡山派怎么了,六合门虽小,你要是不嫌弃,以后就跟咱们一道。” 易心丞和杨争光同时笑了两声。 赵无极扫了南雄泰一眼,道:“我等不过是仗义执言,萧兄弟比咱们到的还晚,怎可能是凶手。” 公羊赞道:“这可未必,” 萧平安对公羊赞怒目而视。数日之前,这些人还对自己和颜悦色,赞誉有加。形意门的公羊赞,就是此人还拉着自己的手,满口的后起之秀,未来可期。 左千寻道:“跟他啰嗦什么,不给他点颜色看看,他还要嘴硬。” 公羊赞道:“是,左兄鹰爪的擒拿功夫正好派上用场。” 左千寻斜他一眼,道:“听闻公羊兄的形意拳已经练到心与意合的境界,今日也叫我等开开眼界。” 马空群道:“一个后辈小子,随手打发了,啰里啰嗦!” 公羊赞与左千寻对视一眼,齐齐一笑,公羊赞道:“是,是,还是马大哥出手,手到擒来。” 马空群皱眉道:“你叫老夫欺负个毛头小子么。” 萧平安忽然道:“不是我杀的,我没带兵刃。” 众人都是一愣,随即左千寻道:“你自己不带,可不妨碍你抢别人的。” 牛皋道:“是啊,这坑里不就有三把刀。”说完似是想起什么,望望赵无极三人,忍不住笑出声来。 萧平安道:“我身上也没有火折子,拿什么放火?” 一人笑道:“傻小子,还解释什么,你真当他们不知道么?”却是太平门门主养泽坤,不知何时他已经坐在一块大石之上,居高临下看着众人。 萧平安这才恍然大悟,这些人又不是捕快,跟死的这些人也是非亲非故,当真是要主持正义么?这些人分明是另有所图,莫非是觊觎自己身上魔教和衡山派两家的功夫。想通此节,在看旁人,只觉个个都是居心不良。 养泽坤道:“去吧,小子,他们跟你闹着玩呢。”微微一顿,盯着萧平安看了一阵,意味深长道:“如今你小子在江湖上算是真正混出名了,盯着你的人多了去了,好自为之吧。” 萧平安心头一震,拱手道:“多谢前辈提醒。” 第八百九十一章 失魂柒 待萧平安没入林中,公羊赞才皱眉道:“就这么叫他走了?” 赵无极嗤了一声,道:“刚刚说好,江湖百年不见的大乱,咱们这些不上不下的,大伙抱团取暖,大事都听养前辈的。怎么,你要反悔么?” 公羊赞讪讪道:“这算什么大事。” 易心丞抬头看着石上养泽坤,道:“哥舒天还没死,陈观泰也还没死呢,你们急个什么,真当这小子没人管没人问了吗。是不是,前辈。” 养泽坤在石上躺倒下来,伸了个懒腰,慢条斯理道:“我想说的是,做人还是多安点好心,不要利令智昏,没有好下场啊。” 萧平安走出里余,才细想方才养泽坤之言,只觉心烦意乱。之前还没想过,自己忽然多了这么多的仇家。云台剑派和点苍派自不必说,一直对自己没安好心;开封得罪了赤伏楼,晏苍然一帮人心狠手辣;卧南阳更是恨自己入骨;那廖显扬跟天阳还有卧南阳走在一起,嵩山上还坏了他们昆仑派好事,只怕昆仑派对自己也不会客气;对了,还有铁血门和倒霉的少林派,还望只是智能和智行几个和尚自作主张,要是少林寺真也跟自己为难,麻烦可是大了。打不过不说,江湖上不知道还要传什么闲话,师门更要看自己不起。 还有一人,想起此人,萧平安面色更是难看。燕长安武功如此之高,自己如何报仇? 忽然又想起沈放,卧南阳定是胡说的,沈放怎么会死。对了,那日卧南阳头发胡子都被烧了,说不定是他吃了沈放的亏。 心中纷乱,不知不觉已经回到禅窟寺门前。天色已亮,寺门仍然紧闭,翻身进去,寺院内仍是不见人影。回到睡觉那僧舍,伸手一推,门应手而开,心中微微一怔。冬夜风大,自己睡觉之时门是自里面闩上,后来自己出来乃是走的窗子。 凝神戒备,门一推开,却见里面坐着一人,正是朱之蕃。见他便是没好气道:“你跑哪里去了,也不说一声!” 萧平安登时火起,道:“你还敢问我去了哪里,我问你,你去了哪里!” 朱之蕃道:“我好好的睡觉,能去哪里。” 萧平安鼻子里嗤了一声,道:“一个多时辰之前,你在哪里?” 朱之蕃皱眉道:“你疯了不成,我一觉睡到大天亮,哪里也没去啊。” 萧平安冷笑道:“我去过你屋里,里面空无一人,被子都没打开!” 朱之蕃道:“你半夜寻我作甚?你去的旁边那屋么?”连连摇头,道:“萧兄你怕是误会了,我回屋没等躺下,你呼噜就起来了。那叫一个山摇地动,我如何安睡。我是跑去西跨院那边睡的。”看看萧平安,皱眉道:“你这是从哪里来的,怎地衣服鞋子也不穿。” 萧平安见他手指之处,自己的衣服竟搭在床前椅上,床前一双鞋也是放在原地。心中难免糊涂,难道那凶案不是朱之蕃所为?自己也误会他了?这衣服又是何时还回来的,迟疑道:“你真没出去?” 朱之蕃道:“这半夜三更的你出去了?去的哪里,为何不叫我?哦,对了,你不知道我搬去那边睡。” 萧平安狐疑不定,拿过衣服鞋子穿了,犹豫一二,还是将半夜之事说了。 朱之蕃瞪大了双眼,只是他实在太胖,眼珠子还是没能从一脸肥肉中突围而出,看去仍是细细一条,道:“有个猿猴半夜摸进你屋,穿你衣服,学你走路?那帮杀我大将军的逃兵被火烧死了?你遇到七八个门派的掌门门主?” 萧平安没回他话,问道:“你来这禅窟寺究竟要见什么人?” 朱之蕃盯着萧平安看了一会,面色阴沉,忽然展颜一笑,道:“呵呵,原来你是误会那些人是我杀的。难怪难怪。教主只说叫我来此,真的别的什么都没说。教主什么样人,你不知道么。能说半句,他绝不说一句。” 萧平安颇有些无言以对,心思被朱之蕃看破的尴尬不说。哥舒天是惜言如金的人么,不是啊,我这个大哥废话可是多的不得了啊。 两人在寺院中又寻了一圈,仍是一无所获,那猿猴也是不知去向。看寺中大殿僧舍之内,都是井井有条,大量的物品也未带走。看上去全寺的僧人只是暂离,而且走的也并不匆忙。但寺院厨房却是空空如也,不见一点米面。无奈之下,两人只能离开。 自东边出山,果然路好走了许多,有一条大路直通山外。一路朱之蕃高谈阔论,道:“不想这禅窟寺的名还是东坡居士题的,不知寺中是否还有居士的真迹。” 萧平安也觉好笑,朱之蕃这人话出奇的多。昨日两只狗死后,再寻到禅窟寺,朱之蕃耷拉着脸,半句话不肯与自己多说。睡了一觉,他倒是又换回了原来那人。忽地心念一动,他真的是忘了两条狗的事了么?杀人的真不是他? 东边出山,果然快捷。只半个多时辰,已到山口。萧平安神色忽变,就在山道出口之处,一棵树下,或坐或站着十余人。冤家路窄,正是铁血门一伙。铁鹰扬坐在树下正中,一双眼正恶狠狠瞪着自己。 朱之蕃也已看见,瞥了萧平安一眼,见他面色凝重,立刻明白过来,压低声音道:“仇家?” 萧平安点点头,也低声道:“铁血门的人,一会你莫要管我,自己先跑。”此间就这一条道路,铁血门堵在山口,显是不惧自己再往山中跑。正如此想,身后响动,回头一望,两人自山坡走下,正是铁殷适和铁牧野。 铁血门显是早有准备,连自己退路也给断了。 眼下只有硬着头皮过去,解释一下也好,只望这些人能听的进道理。杀铁维德的乃是孙弘毅,跟自己并无关系。 行到近前,铁血门一群人都已站起,一个个对萧平安横眉立目,唯独铁鹰扬还坐着。 萧平安正要开口,身旁朱之蕃却先拱手道:“铁老爷子,许久不见,你老贵体康健。” 铁鹰扬竟是点了点头,道:“朱公子,客气了。” 萧平安也是惊讶,心道原来你们认得。正想该不该叫朱之蕃替自己解释两句,就见朱之蕃拱手道:“那你们聊,你们聊,我先告辞了。”脚下飞快,绕过众人,竟是独自逃之夭夭。 萧平安也是无语,暗道我认识的这都是什么人啊! 铁鹰扬身旁,五老之一的铁方国人如其名,一张国字脸四四方方,见了萧平安便是面色通红,恨声道:“臭小子,还我二哥的命来!” 萧平安道:“那人不是我害的,是孙弘毅所为。”这姓孙的没有半点义气,自己才不要替他受过。 身后铁殷适和铁牧野慢慢踱步过来,铁牧野道:“我等亲眼所在,你还要狡辩什么。” 萧平安心道,孙弘毅在山洞里杀人,你们亲眼能见个鬼。只觉这帮人蛮不讲理,强忍火气,还是解释道:“我也不是明教的人,你们一开始就弄错了。” 铁方国道:“什么明教!魔教!还说你不是!” 萧平安摇头道:“你们一群武林前辈欺负我一个,可还有天理!” 铁牧野道:“废话少说,看招。”众目睽睽之下,他也不好意思背后偷袭,喊了一句,却并未出手,等着萧平安回头。 萧平安知道今日难以善了,脑筋也在转个不停。这群人虽不讲江湖道义,但着实不好对付。莫说铁鹰扬还未曾出过手,便只一个铁殷适自己也打不过。铁殷适,他娘的,一个个起的什么破名字。 听铁牧野叫嚣,却未闻声响。忽然灵机一动,道:“我不跟你们打,我投降就是。”嘴上说投降,脚下发力,“巽风雷动”使到极致,人如离弦之箭一般窜出。 众人只觉眼前一花,萧平安已经到了人群之中。一伸左手自背后扼住一人咽喉,右手三指虚扣喉结之上,大声道:“你们不要过来,否则我杀了他!” 铁血门众人目瞪口呆,就是铁鹰扬也只是看到萧平安人影一闪。瞬间还以为他要逃跑,看他速度,只怕铁方国根本阻拦不住,急急起身。未待他出手,就见萧平安反是窜入人群,一招制住一个门下。 萧平安一招得手,心下大宽。他瞧的清楚,这群人老中青三代都有,三个年轻人显是武功最差。三人之中,又数手下这个最是俊俏,一头黑发梳的油光锃亮,怎么看都是个软柿子。全力以赴,果然一击得手。 那少年毫无防备,被扼住喉咙才发觉不对。感觉三根手指落在咽喉之上,坚如铁石,稍一用力就能捏断自己喉咙。心中惊惧,双腿发颤,险些站立不住。 铁牧野大怒,骂道:“臭小子,如此阴险狡诈!” 萧平安居然有些小得意,若不是遭逢变故,看多了人心变化,只怕自己还想不起这招。听铁牧野破口大骂,心道,还不是你们逼我的。感觉那少年怕的厉害,手上稍稍一松,道:“在下无意与贵帮为难,还请让开道路,在下自也不会伤人。” 第八百九十二章 失魂捌 今天忽然得到噩耗,一个踢球的好朋友突然就走了。是一位作家,笔名随园散人,才华横溢,文笔如诗。天人永诀,暗恨幽生。 却听铁鹰扬冷冷道:“铿儿,你还有什么心愿未了?” 萧平安微微一楞,就觉手底下那年轻人抖的更加厉害。心下狐疑,瞥见铁殷适、铁牧野和铁方国三人正向自己悄悄逼近。右手在那少年咽喉上一紧,大声道:“止步,不要逼我!” 铁殷适三人都是蹑手蹑脚,想从萧平安身后绕上,不想一动便被看见,齐齐止步。铁殷适道:“你莫要冲动。” 萧平安见三人忌惮,松了口气,作势掐下,厉声道:“你们以为我不敢么,再进一步,我就活活掐死他!”“活活”两个字是忽然想到,加上去果然自己都觉得残忍了许多。 铁鹰扬道:“铁血丹心,我武惟扬!” 铁牧野道:“大哥……” 铁鹰扬截口道:“不要说了,规矩!” 萧平安瞧出不对,急道:“你自己门下的性命也不放在心上,你还是人不是!”他本是随口一说。话一出口,就见周围人神色一变,十个人倒有一半去看铁鹰扬。心念一动,继续道:“这样的人,你们还要给他卖命?” 铁方国怒道:“臭小子,不要挑拨离间,那是门主的亲儿子!” 铁殷适气道:“闭嘴!” 萧平安一怔,道:“你是他爹!不,他是你儿子?” 两人都是头次干这活,萧平安紧张,那少年更是有点懵。先是摇头,随即又是点头,然后又连忙摇头。 萧平安手上又松了一松,道:“那你叫他一声。” 铁鹰扬面色铁青,道:“不许叫!” 萧平安手上一紧,道:“不叫我掐死你!” 那少年只觉他手上力道巨大,掐的自己似乎已经要喘不过气来,喉咙间那一块骨头软的很,似乎萧平安力气再加一点就要破裂,身体紧绷,终于挤出一声,道:“门主。”声音细的跟蚊子差不多。 萧平安恶狠狠道:“叫爹!” 那少年既然出声,第二声就是不难,觉得他手上又在加劲,急忙叫道:“爹!” 铁鹰扬一张脸涨的通红,怒道:“孽畜,我没你这样的儿子!”疾冲两步,竟是上前就打。一招“苍龙出海”,直打萧平安面门。 萧平安脑子里一僵,全没想到此人脾气如此火爆,竟真的就这样杀上前来。自己手一紧,就能要了他儿子性命。但自己与这个少年无冤无仇,又如何下的了手。 电光火石之间,铁鹰扬掌风已到。萧平安暗叹一声,终究狠不下心,手上一送,将那少年推向铁鹰扬,自己返身就跑。 那少年一头撞向铁鹰扬怀中,去势又重又急。萧平安也是使了个坏,脚下一绊,顺势手上用力,把这小子当了个大号暗器。 铁鹰扬冷不防,这一拳冲着儿子而去。急急收招,见儿子直扑过来,若是让开,正撞去树上。面色难看之极,伸手按住儿子肩膀。 那少年去势顿消,眼看要站住,忽然脚下一个踉跄,仍是扑向铁鹰扬身前。 这次铁鹰扬侧步让开,那少年自己稳住身形,面红耳赤。 铁鹰扬面沉似水,心中却是惊讶。萧平安这一推,竟还藏着一股暗劲。用力之妙,连自己也未能瞧出。忽然想起铁维德曾以阴劲伤了萧平安,忍不住道:“废物!看看有没内伤。” 那少年吓了一跳,听父亲说的慎重,也是不敢大意。但吐纳几口,只觉并无异样,茫然摇了摇头。 铁鹰扬重重哼了一声,回身见众人都还楞在原地,气道:“怎么不追!” 铁血门众人如梦方醒,急忙追去。前面萧平安已经跑出数十丈。 铁殷适上前一步,道:“这小子不算太坏……” 铁鹰扬没好气道:“重要么?” 萧平安仍是往山中逃去,若是出了山区,旷野之上,更是难躲。他的“巽风雷动”方寸之间,形同鬼魅,但长途逃命,仍然要靠“疾风追雁功”。性命攸关,鼓足精神,身形如电,转眼越过一道山坡。 铁血门众人紧追不舍,铁牧野和两个中年汉子追的最前,铁殷适反是落在最后。 铁方国自后面追上铁牧野,低声道:“莫要追的过急,累一累他,这小子难缠的紧。” 铁牧野道:“养老头,马空群,还有公羊赞那群人怎会走在一起,还跟咱们说这小子下落,我总觉得有些奇怪。” 铁方国道:“这几家平日也没瞧见有什么交情,想是大伙如今都嗅出味道。咱们大哥也是,脾气犟的很,跟谁都不对付。眼下大伙都争着拉帮结派,咱们倒好,哎。” 铁牧野忽然发笑,道:“这小子也是倒霉,看来不用咱们费劲了。” 萧平安对这山路也不熟悉,跑着跑着,又回到往禅窟寺的老路。知道大路上难藏踪迹,还是往山林中跑才是。可是山道之上,四个僧人正迎面而来,与自己碰个正着。 三少一老,正是少林智能、智见、智知和智行。四个和尚见山坡上忽然奔下一人,再看竟是萧平安,也都是大吃一惊,齐齐止步。 萧平安眉头一皱,怎地人人都想来欺负我!他只道四人与铁血门一道,专在此埋伏。脚下不停,道:“四位大师请让路!” 智见尖声道:“萧平安,你当真禽兽不如,竟将十几个人活活烧死。” 萧平安反是笑了,自己一离衡山派,遇到的都是栽赃和陷害。不要说,又是易心丞那帮人搬弄是非。 智知跟着道:“他什么事干不出,自己师傅师娘都要陷害。” 他本是随口一说,也并无大声。但这句话清清楚楚传入萧平安耳中。 萧平安怒不可遏,发指眦裂。一连多日的委屈与愤怒,这一刻被完全点燃。把牙一咬,迎面冲上。 智行见他来势汹汹,抢先一步,挡在前面,道:“阿弥陀佛,施主且慢动手。” 萧平安也是动了真火,根本不与他废话,上前就是一招“量凿正枘”。 “大正离天拳”能爆发双倍之力,乃是他所练最为霸道的武功。只是这武功要求也是极高,每一招都要配合数条经络行气。他此前只及练成四招,如今一路用功,又将四招练会。这路武功其实他在四川大山之中,已经练过一遍,如今只需熟悉经络行气。他有“明神诀”之助,一切调动经络的武功对他都不是难题。 六层十二道经络,可练五招。其中“正法眼藏”一招还缺,但其余“量凿正枘”、“安宅正路”、“匡谬正俗”、“正己守道”四招他已都能使。 智行见他上来就动手,眉头微皱,只觉这小子太过不知好歹。一念未熄,萧平安掌力排山倒海一般已经打到前胸,吓的是寒毛倒竖。他与萧平安动过手,知道他武功不及自己。但这一掌如同惊涛拍岸,电光火石,来势之猛,全是意料之外。 危急关头,闷哼一声,右手一扬,与萧平安对了一掌。心中暗自庆幸,幸亏自己修炼的乃是少林“十二擒龙手”,也以狠辣犀利着称,否则这一下应变怕都是不及。 第八百九十三章 失魂玖 双掌一交,“砰”一声巨响。智行连退五步,面色瞬间煞白。萧平安掌力之强,如同换了一个人! 萧平安跟上两步,双掌齐出,又是一招“匡谬正俗”。 智行大骇,对方这路武功自己全然不识,出掌之快,根本没有躲闪的余地,简直是出手必中,这究竟是什么武功!先前一掌,不愿以大欺小,还留了四分力,眼下再不敢托大,深吸口气,双掌迎上。 四掌相交,声音却比先前一掌要小。两人各退一步。 智行面色更白,这两掌,如同两堵墙撞在了一起。 萧平安再进一步,“正己守道”,双掌拍出。 智行“哈”地一声,出掌相迎。 两人掌风激的地下树叶飞起,随即才是一声闷响。 智行连连后退,退出四五丈,朝后摔倒。跌倒之时,一口血已吐了出来。 萧平安朝山路跑去,没奔出数丈,也是一口血喷出。他武功修为本不及智行,以掌法强压,当真是杀敌八百,自损一千。只觉身体中五脏六腑搅作一处,每条经络都在狂跳。又跑几步,忽然忍不住双手撑膝,竟是猛烈呕吐起来。 智能三僧,和身后刚刚赶到的铁牧野和铁方国等人皆是瞠目结舌。智能三僧自不必说,铁血门与智行也有交情,都是知道他武功高强。本以为有他出手,拦住萧平安那是不在话下。 谁知两人“砰砰砰”三招,倒下的竟然是智行。这萧平安究竟是什么鬼,而且打完他怎么吐上了呢,难道还能被智行的武功恶心到,这简直是欺人太甚。 智能当先回过神来,大喝一声追上,手舞禅杖,一杖劈下。 “禅杖”乃是禅门之中,坐禅时用以警睡之具。少林僧诫杀,出门少有携刀带剑。与丐帮竹棒一样,禅杖乃是最常见的武器。说是禅杖,其实乃是锡杖。顶部有尖刺,头部乃是两到三个半环,环上再套小环。寻常僧人,锡杖头部用锡,中部用木,下部用牙或角制成。少林僧当作武器的锡杖头尾则是镔铁。杖尾或尖或作锤形。 水泊梁山好汉花和尚鲁智深使一把浑铁水磨禅杖,其实是月牙方便铲。这铲少林自然是有,但用的人却是不多。武林中人少有使长兵器,这铲也过于沉重。带着这么个东西出门,别说妖魔鬼怪,好人也要退避三舍,哪个还敢施舍。 锡杖则是不同,顶端装饰庄严,行走之时,自带音响,远远便知僧人来了。僧人持杖云游时叫做“飞锡”,住下叫做“留锡”或“挂锡”,外出布教叫做‘巡锡’。锡杖功德,可见一斑。 可智能手中这杖,没有半点仙佛气,势大力沉,出手就是毫不留情。 萧平安拄膝呕吐,难过之极。人呕吐起来,身体完全不受控制,鼻涕眼泪齐下,腹中酸水异物一股脑涌上来,根本无法抑制。感觉有人袭来,勉强向前一扑。 智能一杖落空,立刻挥杖反挑。他杖尾乃是尖刺,更是磨的锋利。萧平安躲闪不及,背心已被划破。后背一热,瞬间血如泉涌,将衣服打湿。 吃痛之下,一口异物几乎噎在喉间,刺激之感叫他忍不住咳嗽,异物又冲进鼻腔,一股辛辣,直透顶门,更加难过。往前踉跄两步。 智能略一犹豫,随即抢上一步,挥杖横扫。 萧平安重咳一声,些许异物自口中鼻中喷出。脑中总算恢复少许清明,听声辨位,也不回头,左手一探,已经抓住杖身,右手回手就是一肘。 智能锡杖横扫,自觉有千钧之力。忽然被人抓在手中,去势戛然而止,反震之力瞬间叫他虎口震开,一股大力顺着手心直透而上,跟着半边身子都是一麻。这小子怎么这么大力气!一个念头未完,萧平安手肘已到,正中前胸。只觉胸口一空,闷哼一声,已经晕了过去。 智知见师兄倒地,唯恐萧平安趁机加害。自身后赶上,拔戒刀就砍。 萧平安已有些精神恍惚,见智知戒刀砍来,想着躲闪,脚下却是不听使唤。身子慢的一慢,已被刀尖扫到。正中前胸,登时见血。 智知一刀得手,自己也是一愣。 萧平安中刀,头脑猛的一阵清明。手一伸,已经扣住智知手腕,夹手夺过单刀,顺势一脚将智知踢倒。提了单刀便走。他脑中昏昏沉沉,尽是委屈不甘。你们都想冤枉我,都想我倒下,都想我死!我偏不! 铁牧野和铁方国等人跟着就要追上,忽听一人道:“且住。” 几人回过头来,铁鹰扬面色阴沉站在身后,低声道:“别说话,咱们走!” 萧平安全然不知身后之事,脑子已是越来越迷糊。精神越加恍惚,脚下的路弯弯曲曲,周围的山好像哪里见过,这山,这树,这孤独一人,不知去向何处的脚步,好像自己儿时流浪的时候。 无家可归,孑然一身。悲从心起,不可断绝。 眼前道上,站着一人。他甩甩头,才认得乃是卧南阳。 萧平安站定脚步,直勾勾看着卧南阳,忽然脱口而出道:“沈放没死,是不是?” 卧南阳摇了摇头,道:“死了,粉身碎骨。” 萧平安道:“我不信。”踉踉跄跄朝前走。 卧南阳道:“你回来。” 萧平安好似没有听见,继续朝前走。 卧南阳忽然一笑,倒退一步,人已站在萧平安面前。 萧平安浑浑噩噩,举戒刀就砍。 卧南阳见他这一刀歪歪斜斜,全无掌法,一伸手,两指已夹住刀背。运劲一提,已自萧平安手中夺过戒刀。食指一拨,那戒刀在手中一转。 萧平安急忙缩手,却还是晚了。只觉手掌之上,无名指和小指处一凉,两截断指跌落。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两根手指就这么断了。茫然抬起手来,右手无名指和小指都被削去一截,鲜血正从白的骨红的肉中涌出来。 卧南阳面带微笑,抬腿又是一脚。 “咔嚓”一声叫人毛骨悚然的脆响,萧平安右腿膝盖硬生生向后折断,可他竟是一声未吭,只是向前一头栽倒。 树在转,地在转,天也在转。 这几日,如同做梦一般,他从人间直坠地狱。 燕长安,这一切都是拜你所赐! 注:钟离县王惟忠,农家出身,字移孝。建炎三年,金兵南犯之时,聚众万余人,凭韭山之险,抗击金兵。金兵北退后,宋廷命当地土豪刘位为滁、濠镇抚使,王惟忠领兵归服刘位,官封左军统领,后事迹不详。此人物与南宋末年被余晦陷害的庆元之鄞(今浙江宁波)名将王惟忠并非一人。两人相隔了百年左右。 注:文中老猿有些像非洲的秃头黑猿,如今的国内是没有的,不知道宋朝有没有。 第八百九十四章 脱困壹 砀山县城。 县城破烂不堪,但一片废墟之中,仍有人艰难存活。 县城虽小,也有三个城门。南北乃是主城门,东边还有一个小城门。寻常时候,乡下养猪的送菜的,多是从此门过,开闭门的时间也比其他两个城门长些。 离东门不远,有户人家。屋里只剩个三十多岁的瘸腿汉子,姓龚,单名一个浩字。此人好吃懒做,一无是处。不读书,不会什么营生,唯独有个本事,就是套鸟捉鼠。如今日子艰难,他凭这个本事,倒三天两头能混顿肉吃。 今日的运气着实不错,饿了三天后,未到正午,终于寻到了老鼠。而且是四只,虽个头都是不大,却也能熬上一锅好汤。 急忙回家,洗剥干净,除了肚肠,其余都丢进锅里,先煮去血水。老鼠本小,再去内脏,已剩不下什么。更何况老鼠脏的是皮毛和血,内脏倒是不怕。再说了,人都要饿死,还管它脏不脏。 好容易等汤滚开,拿破勺子先舀一口汤。砸吧砸吧嘴,自灶旁一个小黑罐中捏出一撮白色结晶,撒入锅中,又搅上一搅。 他放的是盐,却又不是正经的盐。他穷的屁股也包不住,便是城里还有盐他也买不起。他用的乃是厕盐,古时穷人发现,厕所掏过之后,附近的石上会析出白色的晶体,除却有些苦,与盐没什么区别。这其实是硝酸盐,会致癌的东西。只是穷人不懂,只知道这东西跟盐没什么区别,还不花钱。 又煮片刻,他再等不及,熄了柴火。也没有碗,筷子倒有一双,已经黑的看不出原色。捞出一只老鼠,凑上去对着鼠腹就是一口。带点酸带点苦,带着一团热气,还有一股肉香,在嘴里打了个转,便落入肚中。 他登时觉得日子也没那么糟,一股暖洋洋的满足感荡漾全身。 转眼两只老鼠连骨头带肉都下了肚。鼠肉微酸,但肉质紧实,烹饪的好,味道不逊小羊羔肉。但奈何这四个老鼠瘦骨伶仃,着实啃不下几条肉丝。最肥的一只,他刻意留到最后一个。 吃着手里,盯着锅里,正待去捞,口中突然“咔”的一声,咬中了什么硬物。他年纪还不算大,一口牙却已经掉了四颗,连门牙都掉了一颗。这一下硌的他钻心的疼。心中却是奇怪,这老鼠骨头也细小,又煮的烂了,一口就断。定然不是骨头,莫不是煮汤时不在意,丢进了石子? 嘴抿了几下,将那东西吐了出来。黄豆大小,白中透着点黑。 龚浩的眼睛忽然瞪大了,急匆匆走到屋外,凑到阳光下去看。那东西这辈子他也没摸过几块,但一见便是知道,那是一块银子。 他疯一样冲了出去。他擅能捕鼠,自是熟知鼠性。这褐家鼠除非窝被毁了,都是在窝五十丈之内活动,从不会远离。而且鼠生性胆小,昼伏夜出,活动时必在墙根或有遮挡处,沿着鼠路行走。这鼠路一旦形成,往来皆是由此,绝无例外。 至于鼠洞,对他而言,更非难事。鼠洞都在人迹少至之处,杂物越多,老鼠越是喜欢。洞口隐蔽,但难掩鼠臭。 白日捕鼠,他是设了几处陷阱。所用的诱饵更是奇怪,乃是他自己拉的屎。莫要奇怪,眼下这砀山县,有口屎吃,只怕狮子老虎也能引来。 两个时辰后,他在一所空屋墙根寻到了鼠洞。但那窝中只有些破烂毛皮,鼠屎木屑。 悻悻而归,一夜无眠,手中握着那块银子,磨的几乎要冒出火星。次日天未亮,他便起身,在方圆百丈之内,疯狂捕鼠。他自是拉不出这么多屎做诱饵,索性拿昨日的鼠肠做饵料。同时寻鼠路掏鼠洞。 到了晚间,他提着七只老鼠回到住处。在院中宰杀,半个时辰之后,院中发出一阵叫人毛骨悚然的笑声,叫人浑身直起鸡皮疙瘩。 他在四只老鼠腹中都有收获,三颗黄豆大的黄金,一颗蚕豆大的白银。 人在黄金白银面前,总能迸发出惊人的智慧和能量。又是三日,再又寻到十一只老鼠,自其中五只身上取出金银之后,龚浩寻到了目标所在。 肚子里带着金银的老鼠乃是在城东一处枯井中跑出。那枯井被埋在一堆砖石之下。看砖石模样,正是旁边的城墙。此处的城墙被宋军拿投石机攻破,原先还留了一截悬在半空,如今竟塌了下来。而且说巧不巧,正砸中下面一口枯井。 龚浩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方才清开井口石块。井沿已被城墙压塌,往井中一看,井底也被石头塞满。 早在六千余年前,河姆渡人就已经掌握了打井技术。人类可以摆脱江河的束缚。又有传说乃是辅佐大禹治水的伯益发明了凿井之法。一般的水井,多在三四丈到十丈之间。水源匮乏之处,要数十丈,甚至有百丈的深井。 清朝自贡的一个农民,道光十五年(公元1835年),历时13年,打了口盐井,最深处1001.42米,便是鼎鼎大名的燊海井。 最早的井乃是打入木桩,以支撑井壁,后来改为毛石。眼前这口井,就是井壁的砌石掉落,将井底封住。此地土地坚实,井壁石头脱落,井却未整个塌陷。他是本地人,自知道这口井,也有四五丈深。 龚浩犹豫不决,但很快,一只老鼠,就从他眼皮底下,自井中窜出。他眼疾脚快,一脚踏住。 鼠肚里又是黄豆大一块金子。 龚浩拿出一颗银豆,寻了三个一般的穷汉来,谎称要用这口水井。三个穷汉见了银子,也不管这井根本早枯。在井前架起一个吊杆,入井搬运石块。 干了三天,清出的石头怕有三万余斤。 然后他们从井下挖出了沈放。 沈放惊闻衡山派变故,萧平安谋逆逃亡。得知消息他也是惊的目瞪口呆,毫不迟疑,立刻下山去寻萧平安。在道上意外遇到衡山派的秦晋,秦晋嘴上不说,却暗示萧平安还未死,并被萧登楼夫妇带走。 沈放费了很大力气,方才发现几人行踪。但不及追赶,就遭遇柯云麓。他言语挤兑,叫柯云麓单手与自己过招。谁知柯云麓武功竟是大进,自己仍然落在下风。自己拿手的几招意剑,柯云麓全都见过,虽然忌惮,却不能依此为胜。 正要落败,封万里意外出现。封万里为一睹《器经》,心心念念,已不知卖了沈放多少人情。奈何沈放一直不为所动,此际遇到,自然又拉封万里下水。趁着封万里与柯云麓相斗,自己逃之夭夭。 封万里与柯云麓知道上当,自是紧追。随后的事情却是意外,就连沈放自己也不知道,他逃命之际,竟被莹儿看到。莹儿与杜绝同行,当下杜绝引封万里两人走上歧路。 沈放只道摆脱两人,又去寻萧平安师徒踪迹。未待赶上,先遭遇晏苍然,随后封万里、柯云麓、宋仁杰三人齐至。 这四人武功个个都强沈放倍余,饶是他机灵百变,也只有束手就擒。宋仁杰与他有一剑之仇,立刻主张杀了他。封万里仍念念不忘《器经》,自是阻拦。奇怪的是,柯云麓竟是举棋不定。晏苍然意见却与宋仁杰截然相反,甚至想拉拢沈放。 沈放很快辨出味道,宋仁杰与晏苍然虽都在翼王府做事,但宋仁杰乃是与彭惟简一路,这两拨人勾心斗角,并不和睦。 这四人既然貌合神离,各自肚肠,很快被沈放瞅到机会,又是虎口脱险。 随即他疯狂寻找萧平安下落,但线索在河边中断。等了一日多,方才寻到船过河,过河后见到河岸血迹,却不知缘由。他也猜测萧登楼夫妇许是要去洛阳。 沈天青便是洛阳人,与梅盈雪便是在洛阳相识结为夫妻。但沈放却未去过洛阳。虽然如此,毕竟是自己家乡。洛阳有个人命关天不由我关濒湖,他多少也知道一些。 决心往洛阳去寻,不眠不休,日夜兼程,去了百余里。一路遇到不少逃亡的百姓,询问之下,无一人见过萧平安师徒。 知道寻错了路,急忙回转。回到嵩山附近,江湖人物渐多。一个消息叫他几是魂飞魄散。传闻燕长安杀了衡山派的萧琴双侠。 自己大叔杀了萧平安师傅师娘? 沈放几乎不敢相信自己耳朵。萧登楼潇洒不群,洛思琴秀外慧中,那是一对人中龙凤,神仙眷属。侠义双全,武功也是不俗。两人对待自己义兄,真如亲生一般。自己每每见他三人一起,心中只有羡慕。自己爹娘不死,应也是这般模样。 自己大叔更不必说,那是豪气干云的热血男儿。只怕除了小时候顽劣,未做过一件伤天害理之事。而且大叔对自己义兄也是青眼有加,得知自己与他结拜,笑的那是合不拢嘴。 大叔不可能杀萧平安的师傅师娘! 沈放素有急智,可听闻也是六神无主。只想速速寻到大叔或是萧平安,问个清楚明白。 第八百九十五章 脱困贰 一路寻人打听,不闻萧平安下落,却听说大叔向南去了。当即一路南下。 行了数日,竟然在路上见到卧南阳、廖显扬、天阳三人。沈放吓了一跳,也想不出这三人怎会走在一起。本想远远躲开,却意外听到三人说话,话中带着萧平安三字。 沈放当机立断,立刻草草易容,尾随三人,一直进了砀山县。 谁知进城不久,卧南阳三人就回身将他拦住。原来自己易容跟踪,并未逃过三人眼底。沈放哪敢跟这三人动手,立刻逃命。 卧南阳三人猫戏耗子一般跟着。以萧平安的武功尚且跑不过卧南阳,更何况是沈放。 慌不择路,逃到东城这边,无奈之下,见一口枯井,索性跳入井中。 卧南阳头顶道:“臭小子,有本事你出来。” 沈放乐了,道:“臭叫花,有本事你下来。”这井不大不小,足有五丈余深,他落下来,井壁弹了两下,也摔的七荤八素。他能看见井口光亮,头顶人看下来,却是一片漆黑。卧南阳若要敢跳下来,自己一招意剑刺出,嘿嘿。 随后沈放便是后悔自己笑的太早,简直想抽自己嘴巴。你已经是没掉在水里的落水狗,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还嘴硬什么。 卧南阳再不废话,搬大石投入井中。 那井口小肚大,口不过三尺,肚下却有五尺来宽,沈放紧贴井壁,卧南阳也砸不到。 卧南阳更怒,看旁边的城墙损坏,狞笑一声。发力将半截城墙推倒,要直接将沈放活埋。 还好沈放机智,听头顶“嘭嘭”闷响,立刻猜到卧南阳心中所想。惊吓之余,一边假意不住出口哀求,一边抽归元剑在井壁挖洞。当年里县,燕长安也一样井壁藏身。他听大叔讲过多回,不想今日自己也如法炮制。 好容易挖出一个洞来,将将能容人。头顶轰雷一声响,瞬间上方光亮全失。随后井沿的几块大青石当先砸落,似乎整口井都在晃动,井壁石块雨点一般砸下,一口井被彻底埋住。 卧南阳本只是想推倒城墙,埋住井口。谁知这井大约年头太久,造的也是马虎。井口被砸,内壁石块跟着脱落。牵一发而动全身,竟是一圈砌石掉落多半。 井塌不过眨眼功夫,声势之猛。叫沈放缩在洞中,浑身寒毛倒竖。好容易尘埃落定,狂跳的心稍稍平复。眼前一片漆黑,试着伸手推了推,他是彻底傻了眼。落入井中的石头不知有多少,已将井底填满,自己连洞也出不去。这下当真是作茧自缚,给自己挖了口棺材。 沈放自不肯坐以待毙,但这井被石头填了大半。井壁所用毛石,其实就是开采出来未经加工的石块,粗糙不平,大小各异,但坚固无比。堆在一起,严严实实。就算手持归元剑这般的利器,自己也没本事破开。面前的石块怕不下数万斤,自己根本无法撼动。 唯一的好事是,落下的都是砖石,沙土不多。石间总有缝隙,还不至无法呼吸。他也算命大,石头掉落太快,又是大青石先落下,并未四处崩溅,他躲在洞中,竟是安然无恙。 仓促挖就的井洞,堪堪能容下他一下。若想继续挖个洞出去,头顶五丈多高,单靠一把归元剑,也是不易。挖下的土倒是好说,垫在脚下便是。可这地下并无支撑,若是挖了一半,塌陷下来,自己是哭也没地方哭。 试着喊了几声,其中两声竭尽全力,只觉自己耳朵都震的难受。摇了摇头,心知十有八九自己声音根本传不到地上。外面这一堵石墙,将声音牢牢挡住。他虽不知声音乃是声波震动传递,遇到障碍物会反弹。但隔着门声音就小,这个道理他总是懂的。 左思右想,根本也无别的办法,只能试着朝上挖。至于支撑,搬运井中石块来堆砌成支柱不知成也不成。 被埋漆黑地下,若说不慌,那是假的。但沈放深知此际绝对不可气馁,立刻拿归元剑去捅头顶。 地上四五丈,土质也算坚硬。归元剑虽利,但掘起土来,远远不如铲子。更何况沈放何尝干过挖洞的活,抬头就吃土。虽然左右也是漆黑一片,但人做事,总爱去看,低着头瞎捅只觉无比别扭。挖了一刻多种,已是满身泥土。伸手一摸,头顶根本没有下去多少。 黑暗之中,沈放连连摇头,住手不挖。照这个速度,只怕自己十天半月也挖不到地面。 伸手在身上摸了摸,水囊还在,干粮还有两块。小小抿了口水,将水囊小心翼翼揣入怀中。洞实在太小,他只能坐在地上,背靠墙壁,双腿也不能伸直。 忽然想起萧平安说起,他被天台剑派抓去挖矿。不想兄弟有难同当,自己竟也会被埋在地下。唯有苦笑,歇息片刻,还是起身挖洞。 挖了片刻,越觉归元剑不趁手,别扭非常。忽然用力大了,剑尖划到什么异物。 沈放伸手一摸,忽然一身冷汗。好在自己鲁长庚师兄精通土木之学,自己耳濡目染,也略知一点皮毛。自己边上被石块堵塞,重量自然也压到井壁之上。自己傻乎乎的原地朝上挖,边上的大石随时可能倾塌下来。 不敢轻举妄动,又再坐倒,心里盘算。如今不知外面的石块堆了多高,保险起见,要往里再挖上一段,方才敢转向上挖。 但如此一来,渣土就是个麻烦。若是都垫在脚下,岂不很快就变成上下两截死胡同,自己别说挖上去,能把自己闷死也说不定。想起闷死,顿觉眼下也有些憋屈,呼吸不畅。 这井口实际并非封死,虽没有一丝光亮透下,但通气还是可以。只是黑暗之中觉得憋闷,这本是人之常情。 慢慢呼吸,稳住心神。继而又想,而且此地一点光亮也无,自己根本无法辨别方向,也没法保证一直竖直朝上。 自己身上两块干粮,加起来不足三两,水囊里水不到半斤,也根本不足以支撑多日劳作。 沈放越想越觉艰难,难免不想自己会如何死在地下。念头一起,又觉憋闷起来。不由自主双手结印。道济大师所授的“禅定印”。 他起初未练内功,这法子其实多是用来静心冥想。如今内功已有小成,对此印也有新的感悟。结此印,确能助他收敛心神,平心静气。 过了一个多时辰,方才慢慢睁开双眼。眼前仍是漆黑一片,但心情已经平复。他在心中暗道,还有什么比那时还要艰难,我那时连自尊都已没有,如同粪坑里的蛆虫,不是一样走到今天。只要你自己不放弃,没有任何东西能将我打倒! 苦苦思索自救之法。呼救没有用,那我敲击石头呢?这样声音或许能传出去,但这是个死城啊,谁知道附近有没有人,我总不能一直敲。而且就算附近有一两个闲人,听见井中异声,多半是不管不问,谁会花力气探个究竟? 拿出水囊又喝口水,忽然心念一动,将怀中布袋掏出。古人出门,小物件可以放在袖子腰带之中,东西多了,还是要装袋子。 能藏物的都是宽袖衣服,窄袖的就难。宽袖袍服,袖口其实只留五分之一开口,里面加衬,便能放物。但位置要在肘部之上,否则甩动也是别扭,也容易甩脱。袖中放些钱物细软很是常见,但放不了许多。 沈放是江湖人,更是用剑,随身的东西都纳入一个布袋,再揣入怀中。 取出布袋,一一清点。 一个小小钱袋,里面装着自己全部家产。一锭五两金子,乃是这次师傅给的。几块小碎银,加起来不到十两,二十几个铜钱。此外还有一条汗巾,乃是花轻语帮着在燕京挑的。两瓶丹药,乃是谷中秘方,柳师姐给的,止血补气各一瓶。一根火折子。 他乃是急匆匆出门,自然不会带包裹,什么衣服杂物,全都没有。还有两本书,一本《天地无情极》,一本《器经》,至关重要,都未敢带在身上,而是留在了燕京柴家府上。 这几样东西好似全无用处,忽然灵光一现,钱袋中还有一物。小心翼翼拿出,乃是一个牛皮纸包的小包。 沈放也觉惊讶,忍不住笑出声来。小包中乃是一撮粉末。去年他路过曲阜,为争孔元任头颅,与城守斡鲁古赌斗。自己寻了发情老鼠的分泌之物,制作引鼠之药。 这药当时做的多了,没有用完的不想浪费,烤作粉末,随手收了起来,就放在钱袋之中。 此时他顿生一计,若在平日,这计策毫无用处。但眼下这死城之内,食物短缺。人们必不会放弃老鼠这样的美味。 当下取少许水化开粉末。这药也奇怪,晒干则无异味。须得化水调和,才能散发味道。 沈放寻了块石头,砸出个凹槽,将那药水倒入。 老鼠怕光,自是不能点火。就在黑暗之中守株待兔。 window.fkp = \"d2luzg93lm9ua2v5zm9jdxmoikrrqwnwr3vjstdmb1lyslnnr3nqzvmxn2r0vuh0mvjooth5r1b3zthawxbkmdj1k3zpbznpd1fysjzpdfvfuupwn01edks4vwfrrhavs29hwnf1uupndkhewvlpnmflqwvhnhrkuurivfy4cmnqwjz4sy9vytl4a1hirjz6czn3iiwgmtyzmji3oteymyk=\"; 第八百九十六章 脱困叁 一刻钟之后,便有老鼠寻来。 地下没有一点光线,沈放听窸窸窣窣声响。那老鼠已经躁动用异常,丝毫没了往常警觉,被沈放一把抓住。 沈放虽是胆大,但手里抓只老鼠,也是恶心又害怕。早有准备,将金银切作小块。拈起一颗银豆,塞入那老鼠口中。 这活想着简单,干起来着实不易。 银子虽然是好东西,但那老鼠如何肯吃。鼠胆又小,被人捏在手里,更是死命挣扎。提心吊胆,费了好半天力气,方将银粒喂入。松手放开,那老鼠却不逃开,原地蹲了许久,方才跑的无影无踪。 沈放已尽可能控制金银分量。他想的周全,太小老鼠拉屎就会带出来,太大,老鼠支撑不住,跑几步就会被坠死。究竟多大合适,其实他心中也是没谱。眼下没别的办法,只有死马当活马医。 随后,沈放心中却是多了几分信心。一日之内,不过十三只老鼠寻来。若是寻常,这药怕能引得成千上万只老鼠。眼下就这么十三只,自是城中有人捕鼠吃,老鼠已经几乎被捕杀殆尽。 但这法子能否奏效,自己其实一点信心也无。十三只老鼠自然不能全部放走,沈放留了五只,剥皮留肉,晾在石上。 洞还是要挖,不可把希望尽付在旁人手上。 挖洞的工作进展很慢,他只有半斤左右的水,也不能连续劳作,让自己口干舌燥。想到万不得已,自己恐怕要喝尿,忍不住又是一阵恶寒。 次日仍然化了药粉,又引了七八只老鼠过来。照例留下一半剥皮取肉,然后慢慢挖洞。 第七日,他终于听见了声响。心中大宽,终于有人来了!而他的洞才刚刚向上挖了两尺不到。 第九日,他浑身上下,如同一个土人,自井底走出。龚浩和三个闲人,都是惊的呆了。 外面阳光刺眼,照的他不敢抬头。闻到上面的空气,恍若再世为人。 他疲惫至极,身体虚弱不堪,甚至不是龚浩几人帮忙,他都爬不出深井。 喝了些水,拿出一锭银子,谢了龚浩几人。这几人虽是贪的财物,毕竟是救了自己性命。稍喘息几口,立刻就要出发。他已经耽搁了九天,还不知大叔和萧平安如何了。前面得来的消息,大伙儿十有八九,都是要过河。自己到了大宋境内,再做打算。 就近自东门出城,刚到城门之前,就听头顶有人击掌道:“好本事,你果然自己出来了。” 沈放吃了一惊,抬头去看,只见城楼上站着一人,儒生打扮,笑容可掬,负手而立,竟是昆仑三绝之一的书香满园虞子墨。 沈放放慢脚步,但仍朝城门洞去,高声道:“虞先生是几时到的?” 虞子墨道:“才来了两日。” 沈放走入城门洞,呵呵笑了两声,道:“先生大驾光临,小处蓬荜生辉。” 不闻头顶声响,待到走到城门前,虞子墨轻飘飘自城上落下,正与沈放并肩,道:“你也是南下么,同路同路。” 沈放颇是无奈,虽不知他打的什么算盘,但多半没有好事。只是自己也打不过人家,还能拒绝不成。笑道:“能与先生同行,求之不得。” 虞子墨大袖飘飘,面带笑容,轻松惬意,稍稍领先沈放半步,沈放走快,他也走快,沈放走慢,他也走慢。 沈放忽然呵呵一笑,道:“先生身上可有干粮?” 虞子墨道:“哦,倒是忘了,你困在地下,想是少了吃喝。”自怀中掏出一个布包。 沈放伸手接过,打开来,见是几张薄饼。先拿了一张,其余的包回,却是塞进自己怀中。 虞子墨微微一怔,这小子明抢啊!正想说话,听沈放问道:“先生可遇到衡山派萧平安?” 摇了摇头,道:“听说这小子惹了不小麻烦,只是一路不曾相遇。” 沈放顿觉失望,道:“先生雅兴,如何也到这小城来。” 虞子墨道:“我若说闻讯想来救你,你怕是不信。只好说难得来次中原,自要到处走走。” 沈放咬了口薄饼,道:“这穷乡僻壤,有何好走的。” 虞子墨道:“中原地大物博,处处皆是文章。” 沈放又吃一口,道:“哦。” 虞子墨道:“此地春秋乃是宋国属地,此地往西一百六十里,亳州之北,便是柘县(今河南柘城县)。赫赫有名的泓水之战便发生于此。” 沈放口中不停,塞的鼓鼓囊囊,道:“愿闻其详。” 虞子墨道:“宋襄公不顾国力微弱,偏要与楚国争雄。为表诚意,轻车简从会盟诸侯,结果被楚成王抓走。放归后气恼不已,联合卫、许、滕三国攻打附楚的郑国。楚成王为救郑率军攻宋,双方会于泓水。宋军沿河列阵,占据优势。楚军渡河,公孙固等人两次谏言,要宋襄公半渡而击。宋襄公不听,非要等楚军列阵。小友可知为何?” 沈放一张饼已经吃完,又从怀中掏出一张,道:“想是宋襄公觉得楚人不堪一击。” 虞子墨道:“或也有此意在内。春秋讲究礼义之兵,成列而鼓。商周以来,打仗的规矩都是,双方要排好阵列,然后才能击鼓开打。”一手负在身后,眉飞色舞道:“礼义之战,双方战前要下战书,双方都同意才能开战。一国有天灾人祸,或者大贵族去世,都不能打。开战必须在边境,列好队列,才能开战。不鼓不成列,不重伤,不禽二毛。小友可知何谓不禽二毛?” 沈放道:“莫非是两根头发的不能抓?” 虞子墨笑道:“所谓不禽二毛是说白头发的不能抓,尊老之意。不重伤,受伤之人不能打,乃是仁义之意。春秋之初,打仗主力乃是战车,两国交锋,国力有大有小,但出动的战车必须数量一致,这些都要事先约定。战争之上,尊卑有序。打仗的乃是‘士’,平民和奴隶只能协助保障,不能动手打架。战场上遇到对方国君,要下车敬礼。晋楚鄢陵之战,晋国大夫郤至,在战场三次遇见楚王,都急忙下车行礼。楚王非常感动,还派使臣带了一张弓去慰问郤至。” 越说越是兴高采烈,道:“今人笑话,五十步笑百步。春秋之时,若是打败,胜者追击,只许追五十步。晋楚邲之战,晋军大败,楚军追击,甚至教晋军战车砍断横木,放倒大旗来跑的更快。晋军佩服的五体投地,说还是你们楚国逃跑的经验丰富啊。” 兴之所至,越发话不能收,又道:“宋国华向之乱,华豹追杀公子城。华豹先射一箭,未中,搭剪欲射第二下。公子城便道,你不让我还手吗,太卑鄙了吧。华豹一想,是这个道理,停手不射,被公子城一箭射死。宋襄公、华豹,今人皆以为愚钝,当时却为人所景仰,皆说仁义。” 沈放连吃三块饼,笑道:“这古人打仗,倒是有趣。” 虞子墨轻叹一声,道:“泓水之战,意义非比寻常。此战之后,礼义之战开始被诸国摒弃,代之以‘奇谋诡诈’。才有一百多年后,孙子公然说‘兵者,诡道也’。于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沈放总算吃的饱了,拍拍双手,打个饱嗝,忽道:“虞先生这话,可就过了。” 虞子墨微微一怔,道:“小友有何高见?” 沈放道:“我哪有什么高见,不过听说,这宋襄公囚禁滕子,鼎镬鄫子,就因这两人对他轻慢。亦有人说,这宋襄公虚伪残暴,乃是假道学之典范。” 虞子墨哈哈大笑,伸手在沈放肩头一拍,道:“小友如数家珍,方才装傻,莫不就是为多吃这两口饼。那小友以为,宋襄公泓水之战,究竟是愚蠢,还是仁义呢?” 沈放道:“宋尺一尺十寸,商朝以宋尺论,一寸不过五寸,秦尺不足七寸。以今人眼光看古人,难免短长偏驳。人皆好利,与德性无关,更非关仁义。” 虞子墨道:“你这是信奉人性本恶,唯利是图了。” 沈放道:“春秋贵族与士,都是世袭。宋襄公、华豹所行,乃是当时王侯与士的准则,更是其趋利权衡之下的选择。你仗打输了,是诸侯还是诸侯,是贵族还是贵族。但名声若是臭了,受到的损失却是更大。” 顿了一顿,接道:“宋襄公是春秋五霸之一,‘霸’,政之名,原音为‘伯’,又称州伯、方伯,实为尊天子以令诸侯。若想称霸诸侯,代天子行令,不单要有实力,还需大义这张皮。宋襄公未必不肯半渡而击,但若他不守规矩,不尊礼法,日后又如何以周礼之名义,号令诸侯。故而宋襄公非是不想乘人之危,只是更想要名声,不愿落人口舌而已。这种只为自私自利的谋算,如此能称仁义?” 虞子墨微微点头,道:“不错,说的也有道理。” 沈放又道:“三家分晋之后,战国群雄并起,争相变法,礼贤下士。不问出身,鸡鸣狗盗,皆有用武之地。朝为布衣,暮为卿相。王侯将相,一败之下,却可能落为草莽。世间以成败论英雄,故而权谋才日为世人所重。于是宋襄公变作迂腐之人,宋襄之仁,沦为笑柄,华豹亦变作跳梁小丑。孙子说,兵无常势,水无常形。如今所谓历朝历代的天下名将,哪个不是精通计谋之变。愚钝也罢,仁义也罢,成王败寇,时过境迁,总是会变的。” window.fkp = \"d2luzg93lm9ua2v5zm9jdxmoikrrqwnwr3vjstdmb1lyslnnr3nqzvmxn2r0vuh0mvjooth5r1b3zthawxbkmdj1k3zpbznpd1fysjzpdfvfuupwn01edks4vwfrrhavs29hwnf1uupndkhewvlpnmflqwvhnhrkuurivfy4cmnqwjz4sy9vytl4a1hirjz6czn3iiwgmtyzmji3oteymyk=\"; 第八百九十七章 脱困肆 虞子墨道:“那你觉得这变化,究竟是好,还是不好?” 沈放想了一想,道:“自然是好。” 虞子墨道:“好在何处?” 沈放道:“利在百姓。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一个王朝如何,该看它是否能给百姓改变命运的机会。春秋的仁义皆在王公贵族,百姓为刍狗。生而为奴,终身为奴。若寻常人也能改变自己的命运,那这些虚假的仁义被真实的残酷所取代,并非坏事。战国之启,庶民也能立功。隋唐之后,十年寒窗,寒士也能鱼跃龙门。” 虞子墨哈哈笑道:“可论安居乐业,春秋之后,这老百姓的日子只能说是越来越苦。你看当下,就你大宋而言,历朝历代,可有如此多品类繁复之税赋?你说十年苦读,可上高枝。可这一年又一年,能金榜题名的,又有几人。这些人脱下布衣,着了官帽官靴,不过同流合污。世间不过少了一个穷酸,多了一个恶吏。” 沈放道:“先生所说,也有道理。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但只要从善如流,日新月异,这世道总有更加公平的那一天。” 虞子墨微笑摇头,道:“这些言论是你自己所想,还是谁人所授?” 沈放面色一紧,道:“我有一位六师兄,心系天下,孜孜不倦,为解民之倒悬。”想起六师兄谢少棠,心中仍是一阵酸楚,摇头道:“六师哥也常说,且看当下,是非功过留与后人评说。” 虞子墨点了点头,道:“且看当下,是非功过留与后人评说。不错,不错,我家掌门也说过此语,连话都相差不大。” 沈放道:“所以贵派就勾结金人,意图进驻中原?” 虞子墨微微一怔,眼光在沈放脸上停留了片刻,继续行路,半晌忽然道:“《春秋左传正义》云:中国有礼仪之大,故称夏;有服章之美,谓之华。我还是初次到中原来,先前在燕京。华章之美。集市之上,人山人海,车水马龙。奇装异服,五色斑斓。南北杂货,胡人异物,琳琅满目。礼仪之盛。贩夫走卒,谈起天下大势,也能头头是道。燕京随便进个书店,书比整个西宁州的还要多。读书的才子雅士见解独到,每有振聋发聩之言。我还未去过临安,听说临安之富庶,更胜燕京十倍。” 大凡人说话时,忽然无端顾左右而言他,多半是心里有鬼。沈放悚然心惊,他随口一试,不想竟问出惊天的秘密来。虞子墨既未反驳,想是真有其事,装作了然于胸,接道:“看先生可不像爱慕虚荣之人。” 虞子墨摇了摇头,道:“西宁州闭塞,已是穷乡僻壤,我昆仑所在,更是荒芜。中原这边,稼轩公一首新词,传到西宁,已过三五载。三百余年前,我派东进,自觉已跋山涉水,千辛万苦。忽遇水草丰美,人丁兴旺之地,以为已是开宗立派上上之选。却不想仍是井底之蛙,离这真正的人杰地灵之处,还差的十万八千里。” 沈放道:“我听栾兄弟说,贵派立派千年,源自克什米尔之地,吐蕃以西。既有意入中原,又为何不继续朝东,反是向北,到了西宁。” 虞子墨笑道:“昆仑武功源头来自西域克什米尔不假,但说到底,昆仑派乃是如假包换的汉人所创,什么千年不千年,我们自己都不爱提了。你也见识过我派武功,与胡人有什么干系。” 沈放心道,原来是栾星来这小子给自己脸上贴金。难得见虞子墨谈兴正浓,自想多问几句,附和道:“是啊,晚辈也是奇怪,这西域胡人,也练我们一样的武功么?” 虞子墨淡淡一笑,道:“你应也见过一些胡人,我问你,胡人懂经络么?” 沈放摇了摇头,装作恍然大悟。其实他在临安和燕京盘桓,岂能没见过胡人,但多半都是商贾,话也没说过两句。 虞子墨道:“天竺胡人有瑜伽之术,还有一些柔韧身体,冥想静心的法门,固是神奇。但不懂经络,自然与高深内功无缘。”呵呵一笑,道:“我昆仑始祖,确是从西域而来。但昆仑派武功,你瞧哪个胡人敢来认账。至于怎么跑到西宁。”叹了口气,道:“自克什米尔向东,要入吐蕃,便是喜马拉雅山,和天一样高,那如何过的去。我派先祖自西域而来,走的乃是玄奘法师西行之路啊。” 沈放恍然,笑道:“莫不是拿着本《大唐西域记》走的?” 虞子墨哈哈大笑。 沈放道:“贵派与少林齐名,少林七百余年,如今广厦千所,六代同堂,嵩山少林二千僧众,天下沾亲带故的不下万人,乃是当之无愧的武林之尊。可听说贵派眼下只存四代,才四百余人。” 虞子墨面色有些尴尬,道:“但二十年较量,少林可从未占过我派的便宜。” 沈放笑道:“人家六代同堂,用空字辈对你们二十七代弟子,智字辈对二十六代。人家上面其实还有素、虚、德三辈的高手呢。” 虞子墨道:“年岁相仿,习艺年数相近。此乃我与少林派约定,可不曾占他们便宜。” 沈放道:“不过眼下贵派选的时机倒真恰到好处。” 虞子墨道:“哦?” 沈放道:“开宗立派,难的不是江湖同道,而是朝廷点头。昔日点苍来中原开辟分宗,若不是衡山派帮忙,岂有这般容易。” 虞子墨点了点头。 沈放道:“贵派想与金国王室相交已久,这迁移内地的想法,怕也不是一日两日。只是贵派毕竟与点苍这般的小角色不同,还是要面子的,岂能轻易求人。眼下宋金争斗,正是贵派展现实力价值的机会。若是立下功劳,金国朝廷岂会吝啬,自当尽力扶持,好叫贵派真正能与少林分庭抗礼。” 虞子墨沉默不语,良久方道:“我昆仑武学,深奥不逊少林,同是底蕴深厚。但这些年来,看着少林兼容并蓄,人才辈出,遍地开花。实如小友所说,其实如今已远不如少林。西宁蛮荒之地,这土壤如何能与中原沃土相提并论。” 道上无人,两人慢步而行,过了片刻,虞子墨又道:“昆仑以神山为名,搬到西宁,已经远离祖脉。再向东进,难免也有数典忘祖之嫌。但武学一道,也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独学而无友,则孤陋而寡闻。吾等不贪图名利,但昆仑若想不衰落,必须要来中原。我昆仑自有独到之处,与中原武林多多切磋,也是相得益彰。掌门深思远虑,昆仑派也绝非一己之私。” 沈放笑道:“不知金人许了什么地方给贵派,老君山还是雁荡山?” 虞子墨大惊,脱口而出,道:“你怎知道?” 沈放心中暗笑,天下的名山大川,没主的就那么几个,周边还不能有什么大势力,这还有什么难猜。忽然心念一动,继续装作心中有数,道:“老君山道家祖庭,天下无双圣境,比嵩山还高近二百丈。与少林嵩山相隔不过二百里,平时走个亲戚,串个门子都是方便。唐初十三棍僧救主有功,太宗皇帝特敕北少林昙宗方丈,在南方建少林寺,是为福建莆田九莲山南少林寺。雁荡山距九莲山七百余里,但距临安也不过五百里。雁荡山三百余丈,风景秀丽,九莲山不到两百丈,乃是个土的不能再土的小山沟。处处压少林一头,岂不妙哉。” 虞子墨惊叹莫名,道:“你都说你这小子多智近乎于妖,只当言过其实,今日一见,却是半点不假。” 沈放道:“先生过誉。”心道,原来还真是如此,昆仑派想的居然也是迁到内地,如此才要仰金人鼻息。如此一来,好多事情便说的通了。不过你们相助金人,就要得罪宋王,还想什么雁荡山。想了一想,又道:“是以贵派利用比武之机,通风报信,遍邀武林同道,就是要分化阵营。” 虞子墨笑道:“你说什么,这我可就不懂了。” 沈放道:“这还有什么好遮遮掩掩,有眼睛的人都看的出。嵩山大会,明的暗的,大伙都得站个队。支持大宋的,乃是丐帮、铁掌帮、衡山派,一个连云盛家,一个孤家寡人的泰山派。” 虞子墨道:“还有呢?” 沈放道:“贵派自是支持金人,还有柳家堡。呵呵,向着金人的,可不怎么多啊。” 虞子墨并不以为杵,道:“那你说玄天宗呢?” 沈放道:“这我可说不准了,龙教主做事,往往出人意表。这百无禁忌,敢于表面立场的,也不过就这么几家。其余华山、青城、天台剑派、点苍派、峨眉这些,嘴上说什么,都当不得真,其实都是明哲保身,选择作壁上观。但如此一来,江湖的格局可是前所未有的紧张。贵派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搅动天下苍生,当真是了得。” 虞子墨道:“小友也莫要讥讽,朝廷与庙堂,永远也无法泾渭分明。此事我昆仑不做,也有人会做。”微微一笑,道:“说起来,这五域盟主一事,还有小友的一份功劳。” 沈放干笑两声,道:“我听说大伙还没离山,金人的五道诏书便送到了。贵派早有谋划,与我却有什么相干。” 虞子墨道:“这分而治之的想法其实本来也有。本想给玄天宗一份厚礼,谁知此人不识抬举,临阵变卦。” 沈放道:“我劝贵派一句,若想算计龙教主,你们可是打错了算盘。” 虞子墨道:“此乃好事,名垂千古,谈何算计。龙教主非常人,吾等自是晓得。” 沈放忽然一字一句道:“还有与权者谋,也如与虎谋皮,火中取栗。” 虞子墨皱眉不语。 沈放道:“武林人自以为了不起,其实在朝廷眼里,终不过鸡鸣狗盗之士。” 虞子墨呵呵两声,道:“你也是江湖中人,何必妄自菲薄。” window.fkp = \"d2luzg93lm9ua2v5zm9jdxmoikrrqwnwr3vjstdmb1lyslnnr3nqzvmxn2r0vuh0mvjooth5r1b3zthawxbkmdj1k3zpbznpd1fysjzpdfvfuupwn01edks4vwfrrhavs29hwnf1uupndkhewvlpnmflqwvhnhrkuurivfy4cmnqwjz4sy9vytl4a1hirjz6czn3iiwgmtyzmji3oteymyk=\"; 第八百九十八章 脱困伍 沈放道:“不是么,两国交战,江湖人除了探些情报,刺杀主脑将官,劫掠火烧粮草辎重,用间扰乱民心,还有何作为?” 虞子墨道:“这些还不够么?” 沈放讶然道:“你们还真有此打算啊!” 虞子墨眉头一皱,只觉跟这小子说话,着实费神,终于选择岔开话题,问道:“你被埋在地下,究竟是如何寻到人帮你脱困?” 沈放道:“我给这城里的人托梦,说我是秦始皇,谁把我挖出来,我就封谁做大将军。” 虞子墨哈哈大笑,忽道:“前面有人打斗,咱们去瞧瞧热闹。” 跟着虞子墨走出里余,果然一片树林前方,几人正在相斗。 场内一人使双刀,一人使长枪,斗的正酣。一旁站了三人,指指点点说话,状甚轻松。 沈放近前一看,竟是熟人。三人观敌了阵,站在正中间的,乃是一个女子,正是杨妙真。身旁两人也是眼熟,其中一个好像叫张汝楫,另一个名字却是想不起来。场内使双刀的,乃是李全。 与李全相斗的,乃是一个少年,竟是误杀朱之蕃獒犬的张柔。沈放却是不识。 两人武功相差甚远,李全双刀,银练飞舞,大占上风。 张柔身上已经多处挂彩,有心拉开距离,发挥长枪远战之威,却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李全近身缠斗,逼的他只能以枪杆格挡,十招也寻不到机会刺出一枪,更是吃亏。 沈放瞥了两眼,已经瞧出古怪。这李全也并无杀气,看似一直在逗弄那少年。 杨妙真也瞧见两人过来,远远便是笑道:“小猴子,你怎么来了?”前番沈放和萧平安几人路遇杨安国、杨妙真几人与晏苍然一伙争斗,几人上树去瞧热闹。此后杨妙真便总是爱叫几人“小猴子”。 沈放笑道:“杨家幼女初长成,力拔山兮气盖世。杨家姐姐你力气又涨了,欺负人更加得心应手。” 杨妙真乐不可支,道:“你哪只眼睛瞧见我们欺负人,这位前辈是?” 沈放望望虞子墨,见他负手站在一旁,显是不屑与这些人交道。心道,你不喜欢,那我可得说了,笑道:“这位是昆仑三绝之一,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上马定乾坤。西平郡望,舜帝后裔。书香满园,虞子墨虞老前辈是也。” 杨妙真几人肃然起敬,连忙过来见礼。 虞子墨让沈放说的,只觉尴尬,对几人勉强点了点头。 杨妙真道:“不要打了,让前辈笑话。德刚,你还不服么?” 李全闻声便退,张柔长枪驻地,气喘吁吁,头也抬不起来,道:“妙真姐,人各有志,又何必苦苦相逼。” 杨妙真道:“这些日子,跑的人还少么?我为何旁人不追?你天生便是吃这碗饭的,封狼居胥之才。回去种地么!我都替你可惜!” 张柔道:“妙真姐,你就别逗我了。我张家世代务农,除了种地什么也不会。小子天资愚钝,胆子又小,着实打不了仗。” 杨妙真道:“世代务农?你怎么练的弓马娴熟。天资愚钝?你不但识字,还懂兵法。胆子小?宿州城战,你捷足先登。”叹了口气,道:“军中事务繁忙,诸多小节,我和大哥都关注不到。你在军中只做个什长,是亏待了你。此番你跟我回去,先给个千人队与你。” 沈放一旁听的清楚,忍不住看了张柔一眼。细看此人面上稚气未脱,与宋源宝差不多一般年纪。但杨妙真言语之中,对此人器重可见一斑。别的不说,攻城捷足先登,这可不简单。 古代攻城,第一个登上城楼的,谓之先登,历来都是勇士中的勇士,要领头功的。 宿州攻城失败,听说还有宋军箭射义军的故事,不想这张柔就是亲历。瞧他年纪不大,眉宇间倒真有一股剽悍勇武之气,掩饰不住。 张柔道:“我懂什么兵法,就是听人家说过一句,什么‘置之死地而后生’,自己胆小,跟着说了一声。军中那帮人你又不是不知道,十句里倒有十一句假话。宿州攻城,先登的徐老虎,我是吓的屁滚尿流。真的,那帮人净说瞎话,你可千万别信。” 李全一旁道:“臭小子,给脸不要。要不是你兵器不趁手,我打你都费劲。” 张柔面露苦色,道:“李将军,你刀刀要我命,我不拼命行吗。” 杨妙真道:“成大事者,必能知人善用,万不可错失良才。我不信旁人,就信我自己这双眼。古有萧何月下追韩信,你便是我军中的韩信。” 张柔道:“妙真姐,你莫要逼我了。我几斤几两,自己能不明白么。我不是当兵的人,你就放我一条生路吧。” 杨妙真道:“不行,今日绑也要绑你回去。” 张柔忽然将手中长枪在膝上一磕,断成两截,举起枪头,抬起右腿,道:“若是我坏了一条腿,残废你们总不要了。” 杨妙真道:“扎吧,最好两条腿都扎了,省的你以后再跑。我找人给你做个椅子,你不单是我军中韩信,还是我军中孙膑。” 张柔摇头道:“妙真姐,军令如山,法必明,令必行。我乃一逃军,按军法当斩。你却叫我回去委以重用,这岂能服众。” 杨妙真道:“不服可以出来跟你比一比,真比你强,我就宰了你。没你强,我就宰了他。不就好了。” 张柔愁眉苦脸,道:“那你索性给我一个痛快好了。” 李全一旁道:“臭小子,好话说尽,你非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沈放一旁看的有趣,越听越觉张柔此人,嫩还是嫩了一点,但不卑不亢,说话条理清晰,着实不是凡品,咳嗽一声,道:“俗话说,强扭的瓜不甜。我看这人是当真不愿从军,况且年纪还轻,也不急于一时。” 杨妙真道:“自古英雄出少年,眼下危难之秋,烽火之时,正是建功立业的好时机。待天下太平了,哪里还有仗给他打。” 沈放道:“说的也是,但人家就是不肯,你终不成真的逼死了他。看在下跟归先生一个薄面,就放过了他罢。” 杨妙真格格一笑,道:“难得你沈公子也会开口求人,这个面子我可不能不给,你也不用抬归大侠出来。”朝张柔道:“既然有沈公子为你求情,罢了罢了。你哪日想回来,再回来。我杨妙真说过的话,多久都作数。” 沈放不想杨妙真如此干脆,也有些意外,拱手道:“如此多谢。” 杨妙真又是一笑,带着几人离去。李全几人也与沈放抱拳为礼,却无人再去看张柔。 待几人远去,张柔方才近前施礼,道:“多谢沈公子救命之恩。”杨妙真叫沈公子,自是不需再问。 沈放笑道:“你也是固执,她若真的不允,你真的要自废一腿么?” 张柔道:“我若是断条腿,能留条命,何乐不为。跟她回去,必死无疑。” 沈放道:“我瞧她若是坚持,你就跟她走了,绝不会自废条腿。” 张柔面色微微一红,道:“是,但我瞅准机会,定会再跑。” 沈放哈哈大笑,道:“饿了吧,咱们坐下来说。”伸手入怀,却是一愣。随即便是明白,先前虞子墨曾在自己肩头一拍,十有八九怀中面饼又被此人偷去。自己还玩笑说鸡鸣狗盗,不想虞子墨还真是此道高手。 见路旁有块大石,上去装模作样拂了几拂,道:“虞先生请坐。” 虞子墨大咧咧坐了,自怀中掏出两张饼,扔给张柔。 沈放心道,薄饼分明还有五张,你这人忒也小气。我不给你寻块石头坐,怕张柔这两张也没有。 张柔接过,见两人没有吃饭的意思,也揣入怀中,自己盘腿坐在下首。这两人虽是不识,但看杨妙真态度,必非常人。 沈放留他下来,自是想问些事情,也不客气,直接道:“这杨安国真在大力抗金?” 张柔不假思索,道:“未到盖棺定论,如何轻言忠义。” 沈放道:“你就是觉得这个人阴险,故而不愿回去。” 张柔道:“沈兄这就高抬我了,我就是寻常一卒,哪里有机会见到杨元帅。实是世辈务农,干不了当兵的活。我等本来也是他们一半利诱,一半强迫而来,实非本意。” 沈放道:“那两个李全、张汝楫也是杨安国亲信,他两个来还不够,还劳动杨妙真前来。要说你没本事,我是不信。” 张柔面露难过之色,道:“我有什么本事,一起出门三十一个同乡,我一个没能带回去。” 沈放只道全都战死沙场,也不好劝,道:“你是从哪里来?大宋那边如今战况如何?” 张柔道:“别处我不知道,此间仆散揆渡河成功,留一成军队守河,自己继续带军南下。先克下蔡,颍口,又克安丰(今ah寿县南安丰铺)及霍丘县。随即继续纵师深入,如今兵锋已经直指庐州(今ah合肥)。” window.fkp = \"d2luzg93lm9ua2v5zm9jdxmoikrrqwnwr3vjstdmb1lyslnnr3nqzvmxn2r0vuh0mvjooth5r1b3zthawxbkmdj1k3zpbznpd1fysjzpdfvfuupwn01edks4vwfrrhavs29hwnf1uupndkhewvlpnmflqwvhnhrkuurivfy4cmnqwjz4sy9vytl4a1hirjz6czn3iiwgmtyzmji3oteymyk=\"; 第八百九十九章 脱困陆 这下就连虞子墨也是吃了一惊,沈放道:“这才几日功夫,直陷两百里。都打到庐州了。这仆散揆也太厉害了吧。” 虞子墨也道:“庐州若再有失,就是直面长江了。” 张柔道:“仆散揆果断异常,长驱直入,有破釜沉舟,置之死地而后生之气概,自是不俗。但宋军羸弱,一触即溃,才是根源。”微微一顿,道:“若不是杨元帅牵制,仆散揆已经直扑扬州。” 沈放又是惊奇,道:“什么?” 张柔道:“杨元帅是统兵之才,若不是宋军从中作梗,险险打下宿州。如今手下有两万人马,劫了金兵的粮草船只,游击在淮河一线。金兵深以为然,不敢继续向东冒进。唯恐其与宋军联合,腹背受敌。” 沈放道:“这杨安国如此厉害?” 张柔点了点头,道:“杨元帅带一群乌合之众,走走打打,神出鬼没。用兵之巧,堪为我师。” 沈放心道,不想这杨鞍子如此大能耐,倒真是小瞧他了,问道:“听你言语,你对他颇是敬佩,那为何还不愿在他手下从军。” 张柔笑笑不语。 沈放又问道:“那你觉得此后战局该当如何?” 张柔沉默半晌,方才道:“扬州。关键之战,还在扬州。” 虞子墨插言道:“为何必是扬州?建康城在江南,庐州却尚有城墙可守。” 张柔道:“小子没什么见识。但几场仗打下来,宋军要想野地里拖住金兵,那是痴心妄想。只能据城以守,敌攻我守,敌退我扰。扬州不破,金兵不敢轻易再过长江。” 沈放道:“在民?” 张柔道:“不错,在民。守城乃是消耗之战,没有人丁,大城难守。扬州富庶之地,城中百姓二十万。长江以北,此乃唯一大城,远非庐州可比。听说宋军郭倪已经退守扬州城,调集粮草,同时限制百姓出逃。要与扬州共存亡。” 沈放心念一动,扬州城,自己初出茅庐,扬州无方庄,与花轻语、柴霏雪惊魂一夜。这才不过两年,已是物是人非。又想起扬州城里赤脚帮,不知道路海川大哥他们如何了。 虞子墨道:“这乃是一步险棋,城中留诸多百姓。是能搬运守城之物,充作劳役。但二十万人吃喝,粮草消耗的可更快了。” 沈放道:“扬州水路纵横,粮草运送,更加便当。况且眼下之战,金人更加消耗不起,要的是速战速决。绝不会有围城一年半载之事。郭大人留这二十万,便是逢十征一,必要之时,也能多两万兵。” 虞子墨笑道:“此乃是向好之言,事实可未必如此。” 沈放和张柔都是点头,沈放道:“纸上谈兵,自是有利有弊,凡事都能自圆其说。真正如何,只有打起来才知道。” 张柔起身道:“今日蒙两位搭救,救命之恩,当涌泉相报。日后若有差遣,定兴张柔万死不辞。” 沈放起身相送,拱手而别。张柔也不多话,提了半截长枪,直向北去。 沈放道:“如此说来,眼下扬州之战关乎大局走向。是以要立功的,要捣乱的,想看热闹的,都朝扬州去了。” 虞子墨笑道:“哈哈,不错,咱们也去扬州。” 沈放道:“我须得先去寻我义兄。” 虞子墨道:“衡山派那个小子么,也是个人才,我也想见见。” 沈放心道,你这是缠上我了啊,究竟打的什么主意。知道问人家也不会说,索性不问。 天还未黑,两人又再启程,一路闲聊。虞子墨号书香满园,读的书着实不少。若论正经的典籍,沈放实不是对手。但沈放口才便给,寻些枝节,故意与虞子墨抬杠。两人辩论不休,行了两个多时辰,越说却越是精神。 行到天黑,沈放不说歇息,虞子墨也不言语。摸黑走了两个时辰,沈放说,倦了,歇息再走。虞子墨也道,反正也不着急。 第二日天还未亮,沈放悄悄爬起,走了三里多地,却见虞子墨大摇大摆正走在前面。 沈放上前,见虞子墨嘴角含笑,道:“我忽然发现先生原来是有钱人。” 虞子墨道:“何出此言?” 沈放道:“我瞧先生的表情好像天下人都欠你钱。” 砀山县到宿州一百四十里,未到正午,两人已到宿州城下。 宿州乃是大城,城中有五六万百姓。宋军倾力攻打,但所谓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宿州未破,反是更北一百多里的砀山县惨遭屠戮。 如今宋军皆被赶过河去,但城门仍然守卫森严,不敢懈怠。 沈放还在想如何混进城去,虞子墨已经上前,掏出凭由。 沈放出来两年多,除了柴霏雪,还是初次见江湖人物拿出真的凭由。而且瞧那守城官员神情,这凭由的来头还是不小。 宿州乃是淮河重镇,楚汉风华之地。苏轼《南乡子·宿州上元》中称其为“此去淮南第一州”,也是当之无愧的人杰地灵。竹林七贤中的刘伶、嵇康,二十四孝单衣顺母的闵子骞,都是此地人。城北有皇藏峪,山虽不高,但方圆广大,森林繁茂,相传乃是汉高祖刘邦躲避秦兵搜捕之处。 入得城来,只见街道破败,过往行人,皆是低着头走路,行色匆忙。沿街的店铺,十间关了八间。贩卖米面吃食的铺子,门上的灰尘足有三寸厚。 两人进城,一为打探消息,二为补充些给养。昆仑派显是在此留了暗点,乃是一所民居,门楣角上有个暗记。虞子墨也不避讳,带沈放一起入内。 沈放心道,你这是怕我跑了吧。推辞道:“贵派联络之处,在下不宜踏足。” 虞子墨也不坚持,道:“那小友城中随处逛逛,这边事了我去寻你。” 沈放点头答应,回去街上。知道十有八九虞子墨早有眼线,自己也跑不脱。街上逛了一圈,见有家书店还开着门,当下迈步进去。 书店老旧,又是昏暗。四五排书架,将屋子塞的满满当当。店家是个白发老翁,在侧室之中,正伏案写字。侧室更是窄小,也无窗户,若不是点着灯,沈放险些没有看见。 打个招呼,道:“店家我随意看看。” 那老翁也不回答。 沈放心道,六师兄说,开书店的老者多半有些怪癖,果然不假。书架上满是灰尘,也不知多久没人翻过。走近已有霉味,沈放忍住呼吸,在书堆中浏览,见多是些坊刻的杂书。 宋代书籍,有官刻、私刻、坊刻三类。官府出版位居首位,所刻书籍,不惜工本,字大行疏,错漏也是极少,都署官府之名。不但印制最为考究精美,售价也极低廉。只收取较少的纸墨钱,甚至曾在纸张成本增加时仍不涨价,可谓业界良心。 官刻的主管衙门乃是国子监,对全国的书籍出版兼具监督、审核职能,还受理书籍版权案件的投诉。南宋之后,政局变化,国子监开始将大量书籍制定要求,下放至地方官府刻印装订,完成后,再将书版运回国子监。 宋代各路、府、州、军、监、县都在进行书籍出版活动。官府还租赁或免费提供书版,供士人缴纳纸墨钱后自行印刷。宋朝的教育和书籍之广,确是前所未有。 宋人敬重读书人,重视教育,书籍出版汗牛充栋。自然也有逐利的商人,因此市面之上,坊刻的书籍却是最多。经史子集、科举用书、医术农学、日常用书等,无所不包。当然,其中更少不了老百姓热爱的银字儿。林欢的侠义故事如今是风靡天下。 坊刻之书,质量参差不齐,有不逊官刻的佳品,也有粗制滥造的次品。其中“建本”、“麻沙本”皆是有口皆碑的佳品。 商人逐利,宋朝书坊已不乏违规违禁出版的书籍。诸位莫要想歪,按宋律,议论时政、边境军事机密、有碍风俗国体和宗教团结的书都算禁书。涉及天文、占卜、谶纬、方术和教法,国家钦定的经史、法律类书籍都在此列。不许雕印,一经发现,官府可以进行追惩。 至于私刻,多是个人行为,数量也是最少。以自家堂号,宅名,自号为刊,因涉及自家之事,质量也多为上乘。但基本不会出现在书店之中。 金人什么都学宋人,书籍方面则是大抄特抄。宋金之间,往往临安城一本新书面市,半个月后,燕京书肆便会上架。装帧精美,印刷精良,不逊原版。其中还成名品,字曰笔趣阁,号称堪比宋人‘公使库本’。 宋金之间自无版权之说。宋人眼睁睁看着金人剽窃国人智慧,还有大量泄密的高超技法,气的皇帝三令五申,不许给金人贩送书籍。可惜在无所不能的盗版商面前,说了等于没说。 沈放翻了几本,都是些小作坊的杂书,以佛经最多。他虽不读佛经,翻了几页,也能辨出一两个错字,可见质量之低。心中怀疑,莫不是这家书店自印的。 window.fkp = \"d2luzg93lm9ua2v5zm9jdxmoikrrqwnwr3vjstdmb1lyslnnr3nqzvmxn2r0vuh0mvjooth5r1b3zthawxbkmdj1k3zpbznpd1fysjzpdfvfuupwn01edks4vwfrrhavs29hwnf1uupndkhewvlpnmflqwvhnhrkuurivfy4cmnqwjz4sy9vytl4a1hirjz6czn3iiwgmtyzmji3oteymyk=\"; 第九百章 脱困柒 自有书店,都是两种。一种既能开版刻印,又兼卖书。另一种只能贩卖书本,没有刻印的本事。 但看这店里寒酸,显是没刊刻的本钱。 翻了一阵,意兴索然。但外面又冷,也无处去,还是一本一本翻看。 磨蹭了有小半个时辰,好容易看一本《辛稼轩集》,虽也是小作坊刻的,但印刷还算将就过的去。随手翻了几页,赫然一首词“八声甘州·故将军饮罢夜归来”。 沈放心中往事潮涌,合上书本,闭目良久。睁开眼来,回去侧室,道:“主人家,这本书几钱?” 老翁头也不抬,道:“八百五十大钱。” 沈放眉头一皱,前面说过,北宋书价,一册一百文,南宋物价飞涨,一册书要卖到三百钱。但这八百五十大钱,显是没有道理。心道,你这无良店家,难怪铺子蒙尘,你这般任性,能卖出去才怪。不想与他多言,就想将书放回原处。 老翁忽道:“觉得贵了点?” 沈放呵呵一笑,道:“怕是不止一点。” 老翁仍在写字,并不抬头,道:“贵自然有贵的道理,此版刊印了标点。” 沈放一怔,翻开又扫了两眼。果不其然,此书标注的标点极为详细。 今人常有误会,觉得标点符号乃是舶来品。但其实早在商周,便有标点。甲骨文上,也有简单标点符号。先秦文献共见到八种标点符号,至于两汉时期,已可见十三种标点符号。 到了宋朝,考据的标点已有三十余种。但书籍之中,对标点的使用,却是没有规范。岳珂在《九经三传沿革例》中说:监蜀诸本,皆无句读,唯建本始仿馆阁校书或从旁加圈点,开卷了然,于学者为便。 句读乃是文言文辞休止、行气与停顿的特定呈现方式,不仅是标点之意。 岳珂也说,加了句读,开卷了然,于学者为便。但大量的书却是不用,特别是官刻本的,经史子集,极少有见标点。究其根源,除了标点符号没有统一标准,古语之乎者也之类的虚词,也自带标点之能,等等之外,最大的原因还是,读书人不主张标点,认为其是一种陋习,影响离经辨志之能。 《礼记·学记》:“一年视离经辨志,三年视敬业乐群,五年视博习亲师,七年视论学取友,谓之小成。” 离经辨志便是读断经书文句,明察圣贤志向。古圣贤文都没有标点,学子读书,首先要学的,就是辨析文字道理,给章节断句。古文言简意赅,微言大义。对圣贤之书,古来名士,各有所解。一词一字的变动,都会大改其意。人为给书籍添加标点,便是剥夺了治学之能。 《汉书·夏侯胜传》中说“建所谓章句小儒,破碎大道”。夏侯胜直接认为,给子史经集等典籍加标点,乃是破坏治学的“大道”。这个理论一直在读书人中流行。清代姚鼐最初刻印《古文辞类纂》,曾经添加了标点,到了晚年,却全部去掉。——曾有圈点,晚年则尽去之,以为邻近俗学。自己都觉得瞧不起自己。 清代《四库全书》所纳典籍,尽数去处标点。这也是今日误会古人不用标点的重要原因。 官刻之书,越是古典,越少标点。但坊刻之书,特别是佛教银字儿,标点却不是什么稀罕物。当然这些标点的用法与如今截然不同,标注的位置也多是在文字一侧。 沈放呵呵一笑,道:“坊刻的书,加标点有何稀奇。” 老翁接道:“又《念奴娇·赋梅花》一首,疏影横斜,暗香浮动,把断春消息。这一句,南北坊间刻本,多有错漏。有刻‘把动春消息’,有刻‘把断花消息’。此般差异,书中还有三五处。当下坊间辛词三十余版,唯此版最为工整。” 沈放心道,倒是小看了这店家,不想是个博学之人。笑道:“受教了,但即便如此,便以坊刻版比官刻版,加价百文足矣。”实际官刻版的书本,售卖反比坊间版便宜。但官刻版难得,市面之上,若有人兜售,还是官刻版为高。 老翁又道:“其三,这版出自善工坊,只印了六百一十二册。刚刚刊印完成,坊间走水,成书与版刻尽皆损毁。抢出来完好无损的,不过十余册,你手中便是其一。” 沈放哈哈一笑,道:“如此说来,八百五十钱,我还捡了大便宜,不亏不亏。” 走前两步,正待慷慨解囊,低头一扫,忽觉不对。自己站在书桌之前,桌上文字却是正对自己,老翁竟是在写倒书。 倒书在书法中实际是指字上下颠倒,左右颠倒,倒行逆思。常人正写反字,多是炫技无聊。但诧异的是,老翁一面与他说话,一面落笔,笔迹竟是一丝阻滞不见。 书法乃是大道,讲究凝神静气。唐代虞世南练书,收视返听,绝虑凝神,心正气和。这老翁一看架势,便是出手不凡。写倒字,更需聚精会神。但与自己对话,何以不搁笔?难道真是卖弄? 再细看,桌上才不过一行半字。这老翁分明已经写了许久,为何才这一行半字,看桌上仅此一张纸,难道是适才换过了?纸上文字更是古怪,不但并不成句,而且字体也不一样。 心下留神,不由仔细打量那老者。身材不高,一头银发,面色红润,额头丰隆,白须飘洒,乍看相貌寻常,却又透着和善之意。 他在嵩山之会,大谈相面之学,其实对此并无精研。但能说出个子丑寅卯,自也不是一窍不通,只是自己不信而已。但不可否认,身居高位和非常之人,面相气质,自与常人不同。 他如今见的高人名人已是不少,韩侂胄、柴九、龙雁飞等等。但这老者初看毫无惊奇之处,越看却越是莫测高深。此等感觉,与自己见到铸剑大师吴烛庸一般,而且此人与吴烛庸一般,也是看不出年纪。 老翁忽道:“你看我作甚,看字。” 他声音不大不小,不轻不重,不柔不刚,这七字似有魔力。沈放听在耳中,只觉软绵绵,暖洋洋,眼睛不由自主低下,跟在笔稍,口中喃喃应道:“是,看字。” 老翁下笔不停,笔尖在白纸之上游走,如同龙蛇竞步。 沈放脑中忽然生出“有”、“无”二字,未经处无,行经处有,有时无止,无时有无。他心中忽惊,我在想什么。什么乱七八糟的,看他写字,我为何会想到这个?他方才写了个什么字? 勉强收敛心神,认出前面乃是一个草书的“故”字。老翁笔如有灵,自己吐出一个字来。字本是一笔一划,但眼前一字,却是自上而下,如同描摹一般,逐渐显出形态。又是一个行书的“绝”字。 第九百零一章 脱困捌 沈放惊讶莫名,他对书法一知半解,自己字也写的马虎。但他从未见人写字,是一线一线,如同画出来一般。眼前这个“绝”字,似是瞬间写就,却又如同一线一线,慢慢堆积了许久许久。 老翁继续落笔,下一个字却不是倒书,而是正面书写。沈放见他落第一笔,如巨斧一挥,好似要写大纂、金文,落笔下去,却是平平整整的一横,分明是楷体字样。 沈放脑中飞转,无数念头纷至沓来。老翁手下不停,一个又一个字写出来。字在飞舞,渐渐脱离了纸墨的束缚,变作一个个小人,站在桌上手舞足蹈。 不知道过了多少时候,沈放忽然回过神来。只觉头晕目眩,眼前老翁已经不见了踪影。看书桌之上,一张大纸之上,满满全是墨迹,几乎变成了一张黑纸。旁边烛光晃了一晃,忽然熄灭。 屋内立归黑暗,沈放只觉头痛欲裂,一手加额,摸着走出小门。却见外面也已掌灯,门口坐着一人,手持卷书,竟是虞子墨。 沈放奇道:“先生何时来的?” 虞子墨道:“我来了已经两个多时辰。” 沈放吃了一惊,道:“什么,怎么会,两个时辰?我刚刚……”忽觉不对,抬眼一望,屋外竟已漆黑如墨。 虞子墨道:“我来了便见小友看着一堆墨迹发呆,唤你也不应声,想是有所感悟。我不敢打扰。却不想你这一愣,就是两个时辰。” 沈放心中震惊,无以复加。适才自己脑海中翻腾,似想到了无数的大道理,关乎人生,关乎武学,关乎家国,关乎天地万物。但此刻,自己想的什么,悟的什么,全然没有一点印象。如同做了个梦,梦醒一鳞片爪,似是而非,想去捕捉,却转眼烟消云散。除了一点模糊的感觉,什么也不曾留下。 沈放发了阵呆,忽然冲出门外,抬头一看,店上泛黑的匾额,上书“求是园”三字。朝虞子墨道:“你见到那位店主了么?” 虞子墨皱眉道:“哪个店主?我来了便只见你一人。” 沈放迟疑片刻,忽然冲回店内,拿灯回到侧室。桌上那纸只见一整团墨迹,根本辨不出如何线条。但他慎而又慎,重之又重,将那张纸折好,小心翼翼放入怀里。 虞子墨跟在后面,一切看在眼中,眉头微锁,一言不发。 沈放出门,就对面两个铺子之外,一户人家亮着灯。急匆匆过去敲门。 片刻脚步声响,一人道:“谁啊?”“吱呀”一声打开门来,一个四十多岁的汉子探出头来。 沈放道:“打扰则个,请问对面那家书店的主人家住哪里?” 汉子看了一眼,面露惊奇之色,道:“什么主人家?你是老许头的亲戚么?” 沈放不明所以,不敢随便答应,略一转念,道:“可是一个须发银白,面容和善的老者?说是同乡的长辈,不知是也不是。” 汉子连连摇头,道:“那不是,那不是。老许头就是长的老相,才四十多岁,哪里须发皆白了。你是哪里来的?” 沈放道:“那他店里可还有别人?” 汉子道:“哪还有旁人。这老许也是个怪人,家里家外,什么没有,就落一屋子的书。”微微一顿,又道:“听说倒是值不少钱。” 沈放道:“可我方才分明见到一人在内。” 汉子探头一看,见那边灯光射在门口,惊讶道:“怎地开门了,谁拆的封条?” 沈放更奇,道:“封条?” 汉子道:“是啊,老许死啦!半年多了,宋军攻城时候,他被抓去送饭。他运气也是不好,刚到城墙下面,一箭飞来,要了他命。他无儿无女,这边伶仃一个。战后衙门说了,查册他在大名府还有亲戚,这书屋暂且查封,等他家人认领。这半年多了,也不见一个人来,还道小哥你……” 沈放心知有鬼,点了点头,道:“那是我寻错了,敢问这附近,哪里还有书铺?” 汉子疑心稍解,道:“那门不是你开的,没有官家带着,谁这么大胆。你问书铺,前面两条街,还有一家,也关门许久了。” 虞子墨一直在旁,待那汉子回屋,方道:“小友你莫非是见到什么前辈高人?” 沈放一本正经道:“适才那个店家,写一笔好字。还说家里藏着李太白的真迹,说要拿与我看。我等着等着,有点困倦,站着就睡着了。” 虞子墨腹诽,站着睡觉,你是马么!摇头道:“你分明是心有所感,才会一呆两个时辰。不愿说便不说,骗我作甚。” 沈放呵呵一笑,道:“哪里哪里,我说的都是真的。” 虞子墨有心要过那张纸来看,但适才自己见沈放发呆,已经看了一会,就是一团墨渍。忽然心念一动,什么遇到高人,这臭小子自己拆的封条,故弄玄虚,骗我玩的吧。看沈放神情,见他藏不住的奸笑,越觉自己想的不差。 沈放见他手中拿的,正是那本《辛稼轩集》,故意笑道:“这本书可是我买的,八百五十钱,你看完记得还我。” 虞子墨嗤笑一声,正想说话,话到嘴边,忽然又改了主意,道:“好,看完便还。”将那本书揣入怀中。 两人当夜就在宿州住下。沈放一夜不能安睡,自己定是遇到了了不得的人物。但自己究竟经历了什么,好像感悟了许多,却为何清醒过来,又是一无所获。 旁边一屋,虞子墨却是没睡,点起灯,将那本《辛稼轩集》,翻了又翻。 一夜无话,次日天明,两人出了宿州,继续向南而去。 沈放心中犹豫,一路想的都是昨日奇遇。有心在城中寻访那老翁下落,又不欲虞子墨生疑,更记挂萧平安状况。左思右想,还是日后再说。 宿州城距淮河还有一百六十余里。两人沿官道直下,距离萧平安渡河之处,却要向西偏了二三十里。但此地对岸,一样属于钟离县地界。 沈放心急,一日便赶到了淮河之畔。到达之际,天色将黑未黑。望淮河南岸,天高云低,一排大树,绘出一列长枪阵影。 凉风轻拂,驰目骋怀,虞子墨吟道:“白露横江,水光接天。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浩浩乎如冯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 他有感而发,情不自禁,中气十足,声音自河面远远传了出去。 片刻河边忽起洞箫之声,曲意婉转中带激昂,奏的正是一曲“念奴娇”。 虞子墨喜道:“不想有知音在此。”兴冲冲朝河岸而去。他念的乃是苏轼的《赤壁赋》,此人以“念奴娇”作答,岂不正是高山流水遇知音。宋后念奴娇,自无出东坡先生“赤壁怀古”者。 洞箫声不停,下到河岸之边,就见缓坡之下,泊着一艘小船。船上已经盏灯,灯光洒在水面之上,金光粼粼。 虞子墨待一曲终了,方才扬声道:“不知哪位雅士在此,请奉清音。” 船中有人笑道:“佳客请上船一叙。” 第九百零二章 脱困玖 两人跳上船头,就见船舱里一张小几,摆着几样小菜。一人手持洞箫,起身相迎,竟是长江三十六水寨总寨主盛千帆。 虞子墨也是略感惊讶,道:“不想寨主还擅音律,这一曲念奴娇,当真是荡气回肠。” 盛千帆哈哈大笑,道:“虞长老这是夸我么,怎么,我一个泥腿子,就不能有点雅好。” 虞子墨笑道:“更不想盛寨主言辞也如此犀利。” 两人相识一笑,盛千帆朝沈放也点一点头,略感惊奇,道:“沈小弟,你怎么也跟虞长老一路?” 沈放道:“自是巧合顺路而已。”微微一笑,又道:“虞先生高风亮节,光明磊落。难道会为难我一个小辈,挟持威胁我燕大叔不成。” 话一出口,虞子墨跟盛千帆两人都是一怔,半晌才同时哈哈两声。虞子墨尴尬之色,溢于言表,打个哈哈,道:“我这小友就爱玩笑。” 盛千帆含笑看沈放一眼,道:“是,是,早有领教。里面请。” 这船看着不大,船舱却是不小,三人入内坐下。虞子墨问道:“盛寨主怎会在此。” 盛千帆道:“乃是约了人一起过河。” 虞子墨道:“哦,不知何人,居然劳动盛寨主亲自相送。” 盛千帆笑道:“这不是来了。”伸手一指,就见河堤之上,两人正快步行来。 到了近前,竟是崆峒派的酆宗衡与他徒弟尹巢关。 盛千帆与虞子墨又起身相迎。回到舱中,尹巢关见沈放坐着,登时就不高兴,狠狠瞪他一眼。他与酆宗衡前来,盛千帆和虞子墨都起身相迎,这小子却敢坐着不动,当真岂有此理。 酆宗衡与两人客套几句,盛千帆扬声道:“人都来了,船家,开船吧。” 后梢有人应声道:“好咧。” 欸乃一声,船身微晃,船已离岸。这操船的显是个行家里手,木橹声响,哗哗水流,片刻已经出岸数丈。 虞子墨笑道:“我说谁这么大的面子,竟要盛寨主亲自相送,原来是酆长老。” 酆宗衡道:“顺道而已,这长江淮河,都是盛寨主的天下,不叨扰他麻烦谁。” 盛千帆道:“都是难得的贵客,提什么叨扰。来,我准备了几样下酒的小菜,大伙边吃边聊。” 尹巢关瞥沈放一眼,不屑之意,溢于言表。他嵩山吃了萧平安的闷亏,连带沈放看着也极不顺眼。 沈放看也不看他,自顾埋头吃菜。 桌上满满当当摆了六个菜,分量本不算少。盛千帆与酆宗衡师徒相约,想是没料到又添了两张嘴。而且这个沈放,旁人说话,他自顾吃喝,一个人吃的比三个人还多。 尹巢关终于忍不下去,将筷子往桌上一拍,道:“兀那小子,你也懂点规矩!” 沈放哦了一声,又夹了块肉下肚,对几人道:“三位前辈,吃啊,吃啊。” 三人哪好意思,酆宗衡摆手,道:“我等都是不饿,小友请便。” 沈放道:“你看,他们都不饿。”忽然回头朝后梢道:“船到河心啦,后面这位高人,一起来吃吧。” 尹巢关皱眉道:“你爱与下人混作一处,自己去后面好了。” 盛千帆却是惊奇,道:“小弟你如何知道?” 沈放道:“桌上摆了四副碗筷,我等上来,盛寨主又加两幅。划船这一位,自然也是客人。” 虞子墨神色一动,酆宗衡乃是后来。他先前进来,桌上四副碗筷,自然也看见。但后来盛千帆补了两副,他却并未留意。都说江湖险恶,出门要多带一双耳朵,一双眼睛,少带一张嘴。多看,多听,少说。但真正能做到观察入微的,却实是凤毛麟角。 酆宗衡呵呵一笑,道:“小友果然心细如发,不知可能猜到后面何人?” 沈放道:“这一位可了不得,是个神仙。” 尹巢关道:“胡言乱语!” 沈放道:“中天紫微北极太皇大帝,冯先生还不进来么?”他声音忽变,竟和方才那应答的船家一模一样。 船身一晃,似停在了河中。随即一人走进舱来,长眉细目,右脸大大一块青记,竟真是自号兴宋大帝的冯八千。 盛千帆笑道:“这是地理簧,据闻沈小弟精通口技之学。这天南地北的话,过耳不忘,听了便能学。” 冯八千道:“不过贫道与沈少侠就见过一面,适才我不过答应一声,居然也瞒不过他。” 虞子墨和酆宗衡都是不识冯八千,听闻此人竟是如今带着两三万兵马,被金兵称为跗骨之蛆的兴宋大帝,也是吃惊不小。 虞子墨心念忽动,道:“前些时日,大金近万石的粮草被劫,便是冯先生手笔?” 冯八千自斟一杯,一饮而尽,叹了一声,道:“是贫道的主意,却也不是我的主意。” 虞子墨道:“冯先生这话何意?” 冯八千道:“王乃天命,依五德之行,周而复始。王不能敬天保民,则天道不钟。天道小染,灾害丛生。天道中亏,兵祸不停。天道大损,国之倾亡。” 尹巢关哼了一声,意带讥讽,道:“那先生所言,这场兵祸,是大宋逆了天道,还是大金逆了天道?” 冯八千道:“各种各的因,各收各的果。” 虞子墨道:“先生说自己是顺天应命之人?” 冯八千手指指点,在盛千帆、酆宗衡、虞子墨、沈放四人身上一点,唯独忽略了尹巢关,道:“你,你,你,你,我皆是。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世事如棋,你我皆是棋子。” 虞子墨道:“那谁是下棋之人?” 冯八千呵呵笑道:“唯有天道。” 尹巢关道:“听说你是紫薇大帝转世,还会仙术?那你便是天道了?” 冯八千道:“诸位都是修道修身之人,这世上哪来的神仙。紫薇大帝之言,不过是叫那些愚昧百姓,心中有个念想,跟着我们做事罢了。”面容忽整,道:“道可道,非常道。道乃宇宙洪荒,道乃唯一真意,道乃虚无缥缈不可知,道乃破尽虚妄唯真解。我如何能是天道,我如何不是天道!” 盛千帆、虞子墨、酆宗衡都是面色严肃,连连点头。就连尹巢关也是暗自心惊,见冯八千目光扫来,竟是不由自主避开目光,不敢与他对视。 唯独沈放心中暗笑,这冯八千,你若不知他底细,倒真能被他唬住。一些时日不见,装神弄鬼的本事愈见高明了。看来还得速速请四师兄前来,好好收拾收拾他。 注:《大唐西域记》又称《西域记》,是由唐代玄奘口述、辩机编撰的地理史籍,成书于唐贞观二十年(646年)。书中记载的是玄奘从长安出发,西行游历西域的所见所闻。书中记载有两百多个国家和城邦,许多不同民族。地理地貌、生活习俗、建筑、婚姻、丧葬、宗教、医疗、音乐舞蹈无所不包。乃是一本真真正正的西域大百科全书。此书一经问世,便引起巨大关注。后世大名鼎鼎的《西游记》便汲取了书中大量内容。 玄奘西行取经,其实几乎是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出发的。他自长安出发,历经艰难险阻,到了如今的乌兹别克斯坦,才知天竺还在南边。自长安到天竺那烂陀寺,足足走了两万四千里。 注:扬州富庶之地,唐天宝到贞元年间,扬州府人口达47万人。北宋战乱,宋崇宁年间(1102)降至10万人,到宋大观年间(1107-1110)仅剩6.3万人。随后又逐渐恢复。绍熙年间(1190-1193),14万人。嘉泰年间(1201-1204)已有20万人。 第九百零三章 质库壹 淮河之人,几人秉烛夜话。 冯八千之言,太过振聋发聩。船舱内静了好半天,酆宗衡方道:“那先生看眼下宋金之战,鹿死谁手?” 冯八千道:“国运天定,夏四百七十一年,商五百五十五年,周七百九十一年,汉四百六十九年,两晋一百五十五年,唐二百九十年。周之后,再无王朝能沿五百年。以唐开创之盛,也未过三百年。其中更不乏秦、隋这般的短命之国。诸位可知为何?” 众人都是摇头。 冯八千接道:“宇宙气运,皆有定数。圣贤国君,皆有气运加身。但这气运有多有少,视德行操守,也有增有减。伏羲氏德性高着,能在位一百一十八年。秦王威武,一统六合,但功绩太过彰显,一人耗尽了秦之气运。一统后,二世而亡。汉献帝刘协幼年为帝,也无过错,一直被权臣所挟,终致无国,何也,是汉之气运已尽哉。” 虞子墨道:“不知宋金国运如何,先生可否透露天机? 冯八千道:“大金如今享国九十一年,宋至今已二百四十六年。诸位以为,太祖比之太宗如何?” 尹巢关笑道:“那如何好比,太宗乃是真正的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上马定乾坤。论武,太宗躬亲行阵之间,亲履兵锋,天策上将军,战必胜,攻必取,四夷臣服,尊号‘天可汗’。太祖呢,始终被辽所扰,连燕云十六州也拿不回来。论为政,太宗治下,康济生灵,四海宁晏,开创大唐贞观盛世。太祖在位,除却扫平割据,治黄河水患,免了几年徭役,可还有什么惠民之举?再说为人,太宗礼贤下士,用人不疑,从谏如流。他亲征高丽,有人告房玄龄谋反,房玄龄惊恐,差人送告状者至高丽。太宗毫不犹豫,斩杀告状者。还埋怨房玄龄太过谨慎,说以后这样的事情,你自己处理就好,不要耽误我打仗。咱们太祖如何对待功臣良将,自不必再说。还有太宗‘录囚’一事,纵囚三百九十人归家省亲,秋斩之时,无一人逃匿。” 冯八千微笑道:“欧阳修却说此事太宗做的不对,法治‘不立异以为高,不逆情以干誉’。” 尹巢关辩道:“我看不然,杀三百九死囚又如何,这天下恶人多了。此事传遍天下,帝王怀仁,恶徒亦能够有义,岂不更加教化世人,引人向善。” 盛千帆慢慢点头,道:“太宗文治武功,胸怀韬略,善待功臣,都在太祖之上。” 虞子墨眼睛一亮,道:“大唐不过二百九十年,如此说来,先生是以为大金更当国祚绵长。” 沈放笑道:“短命不到百年的王朝可也不少。” 冯八千道:“诸位知道,大宋国号从何而来。” 虞子墨道:“太祖即位诏书中说,汉唐开基,因始封而建国,故宜国号‘大宋’。历朝历代,多以开国之主发迹之所以为龙兴之地。” 冯八千道:“先生博学。正是如此,太祖曾被授归德军节度使,治所于宋州(今河南商丘),乃定国号为‘宋’。大伙想也知道,高宗皇帝又是在哪里登基。” 虞子墨道:“也是在应天府!” 冯八千道:“不错,靖康年间,大宋岌岌可危。高宗皇帝正是在应天登基,大宋二度龙兴。应天府乃是龙脉宝地。龙脉乃是天地之气所聚,土为龙肉、石为龙骨、草木为龙须毛、金为龙精、水为龙血、火为龙息。” 忽然莫测高深的一笑,道:“太祖登基,宋州改应天府。靖康后,金人占据,又将名字改回叫归德府。呵呵,他们也有能人啊。近十年,归德府火灾频发,周边小山,更是屡遭山火,山林毁的七七八八。十年三旱。掘井十丈之上,已不能成井。”忽然又住口不说,只笑了几声。 虞子墨道:“这应天府的龙脉究竟在?” 冯八千笑道:“天机,天机,不可说,不可说。今日不该,已说的太多。” 盛千帆道:“怎么,虞掌门对堪舆之术,也感兴趣么。” 虞子墨道:“此行博大精深,读过郭璞之《葬经》,不过全然不知所解。” 灯火摇曳,冯八千给灯加了点油,拔亮灯芯,道:“相逢有缘,不说这些,不说这些。” 沈放道:“咱们既是偷渡,还盏着个灯,合适吗。” 盛千帆笑道:“放心,不会叫小弟草船借箭。” 酆宗衡道:“先生真乃高人,来,我敬先生一杯。” 尹巢关道:“可惜席间有头牛,把菜都糟蹋光了。”他跟师傅也是赶了一日的路,眼睁睁见为自己准备的饭菜,只吃的两口,越想越是生气。 冯八千呵呵一笑,道:“船上倒还有些下酒的好东西,就怕几位吃不习惯。” 虞子墨笑道:“自是好东西,怎会吃不习惯。主人家舍得就好。” 冯八千自舱底掏出一个坛子,足有一尺来高,拿红泥封口。拍去泥封,登时一股腥臭之气,扑面而来。 冯八千跟盛千帆都是含笑,清出一个空盘,将坛中物倒了些许出来,乌漆漆一团,又黏又糊又滑。这东西一出坛,更是臭不可闻。 盛千帆笑道:“沈小哥,那日承蒙你几道好菜,今日也尝尝我水上人家的风味。” 沈放真的拿起筷子,夹起一块,放入口中。嚼了两口,便即咽下,道:“好!” 尹巢关一手掩鼻,道:“佩服佩服,在下真的服了,兄弟你怕是连屎也敢吃。” 沈放又夹一块,道:“皇帝都爱吃的东西,拒之何忍。” 盛千帆赞道:“小兄弟果然有见识。” 虞子墨夹起一团,放入面前小碗,却不上口,拨弄两下,迟疑道:“这莫非就是鱁鮧?”他是想看清这究竟何物,在盘中拨弄自不合适,先夹到自己碗中来。 盛千帆道:“虞长老也是见多识广。” 酆宗衡笑道:“如此说来,就我师徒孤陋寡闻。请教盛寨主,这究竟是个什么。” 盛千帆道:“虞长老已经说了,此物就叫鱁鮧。乃是以鱼鳔﹑鱼肠,用盐或蜜腌渍而成。” 虞子墨道:“贾思勰《齐民要术》云,汉武逐夷至海上,见渔人造鱼肠于坑中,取而食之,遂命此名,言因逐夷而得是矣。《南史》载,齐明帝就好此物,以蜜渍之,能一食数升。” 酆宗衡笑道:“虞长老这名号,当真不是浪得虚名。” 尹巢关道:“是啊,这书名都记得这般清楚。” 虞子墨道:“哪里哪里,记诵之学,不值一哂。” 沈放微微点头,说到引经据典,通背全文,在古代,当真是并不稀奇。他在燕京乾元一会,那是真的见识了读书人的厉害。目之所及,尽是过目成诵,背碑覆局,走马观碑,洽闻强记的天才。 但其实,天才之外,都是努力。科举制度之下,学子的必修课便是熟读《十三经》。真正能金榜题名的,可不是熟读这么简单,那是扎扎实实要能通背全文。《周易》、《尚书》、《毛诗》、《周礼》、《仪礼》、《礼记》、《左传》、《公羊传》、《谷梁传》、《论语》、《孝经》、《尔雅》、《孟子》、《大学》、《中庸》。十三经共计六十四万一千三百二十六字! 囊萤映雪,悬梁刺股,闻鸡起舞,苦读不倦。今人不信古人能读书破万卷,博学强记,倒背如流。其实只是自己不肯用功,自己做不到而已。 盛千帆道:“我听过一个故事,我朝人写的,不知真假。说江阴有个姓葛的秀才,去拜见地方官。候见的时候,遇到另一个书生。那人神情倨傲,见葛生穿戴贫寒,就有些看不起他。葛生便问他,你来拜见大人,有没有带自己得意的作品。什么什么之文?” 虞子墨笑道:“衔袖之文,乃是见长官,前辈,求赏识的自己得意之作。费衮,费补之的《梁溪漫志》。” 盛千帆道:“原来虞长老知道,那长老来说。” 虞子墨笑笑,道:“寨主请说,虞某再不插嘴。” 盛千帆笑道:“那就把他说完。那人很是自负,掏出篇文章给葛生看。葛生飞快的读了一遍,夸奖道,写的好。然后两人一起见官,说了会话,那人便拿出自己的文章来读。读完之后,没等大家叫好。葛生便道,这是我的文章啊,你怎么能拿来读。那人大怒,斥责葛生。葛生说,我自己写的文章,岂会弄错,你们不信,我背一遍你们听。说着背诵一遍,一字不差。在座的都以为那人剽窃,那人也无法辩解,仓皇离去。回去越想越窝囊,差点活活气死。” 尹巢关笑道:“这读书人使起坏来,当真是杀人不用刀。” 盛千帆道:“我朝读书人也好,练武的也好,能人端地不少。当真是不缺英雄好汉,可惜就是打不过金人。” 酆宗衡笑道:“大约就是书读的太多,事做的太少。” 虞子墨也笑两声,忽道:“听闻冯先生账下,有一虎将,名叫杨安国?” 冯八千先是鼻子里哼了一声,随即道:“是,杨将军勇猛善战,乃我左膀右臂。” 沈放插口道:“对了,几位一路而来,可有听到衡山门徒萧平安的消息。” 盛千帆道:“我听说他叛出衡山派,还是陈观泰亲自出手,究竟是何变故?” 尹巢关呵呵一笑,正想开口,却被酆宗衡眼神止住,酆宗衡道:“此事定有蹊跷,小友你大叔怎地杀了衡山派萧琴双侠?” 沈放皱眉道:“酆长老亲眼所见?” 酆宗衡摇头道:“老夫也是道听途说。” 沈放道:“江湖传闻,十件当有八件与事实不符。” 酆宗衡笑道:“也是,也是。” 尹巢关冷哼一声,这船上的人都出了鬼。虞子墨叫此人小友,盛千帆直接叫小弟,冯八千喊沈少侠,闹的自己师傅拉不下脸,也跟着喊一声小友。全都是他兄弟,那自己岂不是低了一辈!怎么,有一个灌顶境的大叔就这般了不起么! 自己这口气已忍了大半天。此际见他对师傅也不客气,竟有些咄咄逼人,心中更是不喜,忽道:“萧平安的消息么,倒真听到一些。”故意停顿不语。 第九百零四章 质库贰 沈放果然急道:“尹兄请讲。” 尹巢关道:“不急不急,这打探消息,总得有些说道。” 沈放道:“你要什么?” 尹巢关道:“等到了岸上,你能打赢我,自然说给你听。” 沈放道:“在下武功低微,如何是尹兄对手。” 尹巢关看虞子墨一眼,道:“沈兄弟又何必过谦,昆仑派的长老都奈何不了你,倒是要请沈兄弟你手下留情才是。” 虞子墨端起酒杯小酌一口,面带微笑,丝毫不以为意。 尹巢关又道:“不过人贵在自知之明,别人让你跟你有本事是两回事。否则你说的那个姓萧的小子,也不会如今过街老鼠,人人喊打。你说是也不是?” 沈放面色一变,道:“好,便如尹兄所说。咱们也不必等到岸上,便在此间好了,谁先站起便算认输如何?” 尹巢关嘴角一挑,道:“好啊。” 酆宗衡皱眉道:“放肆,盛寨主,虞长老,冯先生当面,如何许你胡闹。” 盛千帆笑道:“无妨无妨,这大河之上,看后起之秀,以武佐酒,也是一大乐事。” 虞子墨也道:“正是,正是。” 六人据案而坐,酆宗衡师徒居右,沈放三人居左。两个小辈都在末尾,恰是坐了对面。 尹巢关道:“怎么比,小子,你划下道来,省的说我欺负你。”既然撕破了脸,还跟这小子言语客气什么。 沈放道:“不是已经开始了么?” 尹巢关皱眉道:“臭小子,问你怎么比。” 酆宗衡干咳一声,道:“点到为止,不要动刀动剑。” 尹巢关这才觉得不对,一低头,就见案下沈放归元剑正对着自己小腹,剑未出鞘,但相距不过一寸。面上登时一红,瞬即大怒,道:“臭小子,偷袭么!” 沈放慢慢讲剑收回,轻描淡写道:“原来尹兄还没准备好。” 盛千帆和虞子墨都是含笑不语,这下就连冯八千也是看出。人家若真跟你性命相搏,讲什么规矩。谁家规定比武要先喊声开始,你打我一拳,我才能还你一脚。 虞子墨心道,这小子剑法果然非同凡俗,虽确有偷袭之嫌。但浑身上下,连眉毛也未见动,这剑就伸到了身前。这一剑若是对我刺出,怕我也要手忙脚乱。 尹巢关拿起筷子,道:“请!” 盛千帆微微点头,这尹巢关脾气不好,但也有一股傲气,不肯占人便宜。船舱狭小,除了盛千帆盘腿,众人都是跪地而坐。既不能起身,这腿上的功夫自是用不上。尹巢关比沈放大了好多岁,若以掌力欺压,也是胜之不武。 沈放道:“好啊。”跟着提起筷子。 盛千帆猜对一半,尹巢关是不愿以掌力欺负沈放,只因想要赢的好看。两人比起掌法,万一打的桌上菜肴乱飞,有自家师傅和几位高人在,飞溅到衣服上,岂不都是难看。拿筷子对敌,划破点皮,身上戳出个洞,那都是一时失手,只能抱歉抱歉。 尹巢关又道一声:“请!”他也是固执,先前吃了个暗亏,更不肯先行出手。 沈放仍是道:“好。”筷子一伸,却是在盘中又夹了一块鱁鮧。 尹巢关目光一凛,不好,这臭小子想拿这臭鱼肠子掷我!想说犯规,又怕他趁势出手,一双眼死死盯着沈放手腕。 沈放却是纹丝不动,手肘慢慢缩回,将一筷鱁鮧送入口中。 尹巢关大怒,臭小子,敢如此消遣于我。再难忍耐,右手一伸,一双筷子直取沈放双目。 虞子墨摇头,心道,跟这小子比心眼,你是真的不行啊。沈家小子也是阴险,未比武功,先上兵法,引得尹巢关急躁。尹巢关若能沉得住气,不先行出手,还是均势。这一招递出,自己的心气先是弱了三分。 两人相距不三四尺,尹巢关出手已是极快。手肘探出,立刻翻转,筷尖如毒蛇惊起,直扑沈放面门。可手臂刚刚探出,未等伸直,沈放筷子已到,筷尖直指尹巢关手腕“大陵穴”。这一下后发先至,尹巢关手腕如同自己送上前去。 尹巢关暗惊,这小子怎知我要出这招,出手也是好快。哦,是了,我等都是坐着,中间隔了三尺,我个子又比他高,猜到我出手原是不难。手臂硬生生止住不前,手腕微抬,筷子已经迎上。 沈放立刻变招,手腕一扬,一招“凤点头”,筷尖啄向尹巢关手背“中渚”、“后溪”。 尹巢关心道,你知道内力不如我,不敢与我筷子相碰,哼,这样你还打个什么。手腕一竖,四只筷尖碰个正着。 虞子墨笑道:“好。” 两人方寸之间,收放自如,一招一式,如同量过一般,细致入微。沈放认穴之准,出手之快,已是不俗。尹巢关筷尖迎上,手腕纹丝不动,目力之准,掌控之精,又是更胜一筹。 更难得的是,两人握筷都是寻常姿势。下筷落在掌心,拇指、食指、夹住上筷,中指夹于两筷之间。如此夹菜自是方便,但有一条,夹菜乃是向下落筷。鸡鸭鱼肉,萝卜青菜,哪个也不会上了桌还活蹦乱跳,见了筷子还会躲闪。但两人此际交手,瞬息百变,两双筷子上下盘旋,无所不至。 两人电光火石,出手快如闪电。冯八千看的心惊不已。 盛千帆笑道:“冯先生看他两人,谁高谁下?” 冯八千心道,我懂个屁武功,我看两个都厉害。微微一笑,道:“贫道以为,知者不惑,仁者不忧,勇者不惧。” 盛千帆哈哈笑道:“冯先生高明。” 虞子墨暗暗点头,沈放不出手,尹巢关也不愿出手。沈放未用左手,他尹巢关也不用。比斗之时,样样跟着别人走,这是置气。就冲这脾气,便先输了三分。与人交手,疑神疑鬼,心有旁骛,又输一半。 盛千帆和自己能够看出,不足为奇,但这道人分明是不懂武功。此人能统帅三军,果然有不俗之处。江湖传言,此人不过是个傀儡,一切都是他账下杨安国主持。眼下看来,此言大谬。心念忽然一动,若这些言论乃是此人故意放出!忍不住望了冯八千一眼。见他面带微笑,脸上一块大大青记,眼角流光,正朝自己射来。 两人相视一笑。虞子墨心中笃定,此人非同小可! 几人对话,尹巢关自然都听在耳里。他而立之年,就能练到斗力境中段,岂是愚笨之人。立知几人之意,但心中却是不服。我便是置气如何,被他气到浮躁又是如何。我内力胜他一个段位,一只手也能干倒这臭小子! 手上加力,不在以筷子对敌,速度陡然一快。手腕一压,已经扣住沈放手腕。 沈放知道不妙,沉肘就要甩脱。 尹巢关微微一笑,手腕牢牢勾住,用力压落。 眼看沈放手背正朝着案上那盘鱁鮧砸去,盛千帆伸筷一拨,将那盘子拨开,口中笑道:“莫要糟蹋了好东西。” 尹巢关手上发力,不叫沈放逃脱。这一把压下,胜负已分。忽觉不对,眼角余光一扫。沈放筷子不知何时已经到了左手,悄无声息已经点到自己脖颈。 心中大骇,自己眼皮底下,这沈放是何时换的手!而且这一筷速度之快,若白驹过隙,与先前简直判若两人。待到眼睛扫到,那筷子忽止,正停在自己脖颈之上。间距不过一寸,沈放手腕稳如泰山,又是寸止功夫。 尹巢关心神一阵恍惚,沈放停住了,也就是说,若他全力施为,这一下只有更快。 沈放立刻撤回筷子,道:“承让承让。” 尹巢关面如死灰,心中只道,原来他能使出如此的快剑,前面那些,不过是迷惑于我。忽然想起,嵩山之上,沈放还有那惊世骇俗的几招剑法。自己旁观,还不觉如何。此时对面,才知沈放剑法之快,已是远超自己。 酆宗衡道:“你们都是坐着,下盘都稳,是以出手更快。” 尹巢关茫然点了点头,师傅说的不错,这姿势看似公平,但沈放精于剑法,如此出手,影响不大,自己却有许多手段使不出来。话是如此,但总觉的哪里不对。 沈放取胜,却无得色,起身一揖,诚心诚意道:“沈某记挂义兄安危,不得不使诡计。论武功,实不是尹兄对手。尹兄有些什么消息,还望告知。”船舱低矮,他起身见礼,着实不便。 尹巢关冷哼一声,转过头去,不愿与他正面相对。眼光一扫,自己仍然保持先前之姿。心念一动,不对啊,自己眼下右手斜着压下,整个右侧空门大露,就算沈放的剑法没有这么快,自己又如何招架?这小子分明是早算计好了!故意示敌以弱,就是要引我刁他腕子。 面上肌肉抽动,表情变了又变,终于慢慢站起,回了一礼,道:“论机变,我不如你,这一阵我输的心服口服。” 沈放道:“尹兄大度之人,还请不吝赐教。” 第九百零五章 质库叁 我罗这帽子戏法!赶紧回欧洲吧! 尹巢关道:“愿赌服输,坐下说吧。我是有所闻,只怕你不爱听。听说这萧平安如今可惨的很,衡山派、天台剑派、点苍派、铁血门、少林派,都以他为敌,追的他如丧家之犬,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最后听说是落到了三缺手里,砍断了他一只手,打断了他一条腿,然后拿根狗链子拴着,听说正四处游街呢。” 沈放只觉脑袋里嗡的一声,忽然站起,头在船舱顶重重碰了一记,怒声道:“胡说,你胡说!” 酆宗衡叹了口气道:“小友你莫要心急,我等道听途说,确也做不得数。” 沈放道:“他如今哪里?” 酆宗衡道:“先前据说就在这对岸钟离县,禅窟寺左近,具体哪里却不知道了。” 沈放又道:“什么时候的事?” 酆宗衡道:“这个倒不清楚,有个四五天了吧。” 沈放痴痴站了一阵,忽然冲到后梢,操起木橹,用力将船划向岸边。 他心急之下,又不懂操木橹之法。上手两下,船便开始在河心打转。 冯八千过来,接过木橹,道:“小兄弟稍安勿躁,急也无用。”哗哗两下,已经拨正船头,船舷水响,船如毫无阻碍,笔直向前滑去。 沈放就站在后梢,看四周河面如墨,天空如漆,不见星月,对岸朦胧灰影,心中一阵一阵心酸难过。 不一刻船只靠岸,沈放抢上岸去。也不与众人招呼,下船便行。 虞子墨见众人无意下船,盛千帆道:“我等要去之处,还在下游。见小弟心急,这才靠岸。” 虞子墨点点头,拱手为别。上岸迈开步子,不一会追上沈放。 两人并肩而行,过了片刻。虞子墨忽然正色道:“小友先前有言,我有意以你为质,要挟燕长安。实不相瞒,我确是生出此意。但小友你是明白人,论国力,金不如宋。论军争,宋远不如金。此战宋人必败!而大金也无意侵吞宋土。此战速绝好于拖延,若是节外生枝,受苦的还是大宋百姓。史嘲风跟林离方,皆是冥顽不灵之徒。你大叔燕长安英雄侠义,又何必蹚这个浑水。你若肯答应劝他,我这就放你离开。” 沈放道:“两国相争,各有进退,此时言及胜负,只怕为时尚早。” 虞子墨道:“小友聪明人,又何必强词夺理。淮河乃是重地,两国分界之所,戒备本该森严。可你眼下看看,可见一个赤佬?” 宋元时,“赤老(佬)”乃是对军卒的贱称。宋江休复《江邻几杂志》:“都下鄙俗,目军人为赤老。”此语由来,一是因宋军当兵,要入尺籍(书写军令、军功等的簿籍),故称作“尺佬”。二是因为宋为火德,太祖初军衣为褐,建炎年后,全部改为红衣。 沈放记挂义兄安危,心乱如麻,并不愿与他争执,点头道:“好,我自会将你话带到。” 虞子墨道:“你也莫要着急,我瞧那萧平安也并非短命之像。” 沈放道:“定是如此。” 虞子墨道:“既然如此,咱们便再同行一段。你也莫要冲动,三缺武功高强,你不是他对手。” 沈放冷冷道:“有时候杀人不一定靠武功。” 虞子墨微微一怔,本想引沈放来求自己,谁知沈放竟是如此一句。有那么片刻,沈放身上似是真的有凌厉杀气溢出,叫他也是一惊。 沈放相貌更多像母亲梅盈雪,又爱与父亲一样儒生打扮,看着更像个文弱书生,不似江湖人物。自出江湖,历经磨难,更是磨平了棱角,越发显得深沉稳重,气质谦和。虞子墨所见,便是如此一个沈放。但他却不知,这个少年,曾经浴血与人死斗,曾经因为酗酒几乎沦为废人,曾经毅然吞下两颗“绝路”,无论面对什么艰难险恶,绝不低头。 有那么瞬间,虞子墨竟是脑海里浮过一个念头,三缺,你怕是惹错人了啊。干咳一声,道:“咱们眼下就去那禅窟寺。” 沈放摇头,道:“事发已经多日。此地又无人烟,他若是想羞辱我大哥,定是往人多的地方去。”眉头紧锁,咬了咬下唇,随即道:“我要去扬州。” 虞子墨微微一怔,道:“小友莫要心急,去禅窟寺看看,或许还有僧人,也好问个明白。” 沈放道:“这禅窟寺也是同道中人?” 虞子墨道:“这个倒未听闻。但咱们仔细些总没错。”微微一顿,道:“酆长老言道,这禅窟寺在钟离东南,恰也是顺路,若是追踪,也须从头探起。” 沈放点头道:“好,便依先生。” 两人一路向东南而去,天明已到凤阳山。两人运气比萧平安和朱之蕃要好许多,山下遇到一个流浪的乞儿,问了禅窟寺所在。绕到东山,直奔山门。 太阳跃上林梢,禅窟寺已经在望。 寺门仍然紧闭,两人一般越墙而入。寺院之中,静悄悄毫无变化。两人四处查探一番,虞子墨皱眉道:“原来这寺这般小,如何是个空寺?” 沈放嗯了一声,心中却道,此地如此偏僻,萧大哥为何会来这里? 两人进到大雄宝殿,见地上有个蒲团。虞子墨先是双手合十,对中间佛像一揖,才道:“莫非这寺中还有人?” 沈放却是走到佛台之前,看了一眼,伸手一抹,道:“这么多灰,看来许久无人打扫。” 虞子墨道:“是。” 沈放道:“我四下看看。” 虞子墨道:“小友自便。” 见沈放出门,虞子墨面色忽变,上前一步,看佛台上有擦过的痕迹,乃是沈放适才拂过,只是痕迹略显太大了一些,乃是整只手掌擦过。心中狐疑,常人查看浮灰,岂会擦去这么大一片。但左看右看,却不觉有何古怪。 案台上若是有字,他这随手一擦,总会还有痕迹。但看那灰尘,只是寻常。 看了片刻,皱眉出了大殿,一间一间看过去。 他看的细致,半个多时辰才到后殿。探查一番,却是一无所获,也不见沈放回来。想了一想,自后门出来,顺着山路,走不多远,果然一片塔林,沈放就在塔林之中。 那塔林不大,但也有二十余座。高低错落,掩映松柏之中。 正规寺院有往生堂和延生堂,往生为死者超度,立黄牌,延生为生者祈福,立红牌。我佛慈悲,明码标价,童叟无欺。 但这往生堂和延生堂只对外。僧人死后,多是火化,骨灰再葬在寺庙附近,称作荼毗,又作送往生。若是寺中的有道高僧,则埋入塔林。塔的高低、大小、层数,自是根据僧人功德而定。塔最高七层,高不过五丈,四角、六角、八角形状各异。 虞子墨走近,道:“小友可有发现?” 沈放道:“先生可有所得?” 虞子墨道:“方才没有,眼下倒是有了。”忽然一笑,道:“好朋友,还不现身么。”身形拔起,空中一个转折,直朝一座佛塔之后扑去。 几乎同时,那佛塔之后,闪出一道黄影,快如闪电,朝一旁林中窜去。 这人快,虞子墨却是更快。空中鹰隼一般落下,正挡在那人面前。随即却是咦了一声。 那逃走之人身材矮小,裹着一件土黄僧衣,一张脸上沟壑纵横,满是皱纹,大眼塌鼻,大嘴前凸,分明是只穿着人衣的老猿。 虞子墨一惊,随即面上忽露喜色。 老猿见去路被阻,忽地龇牙,威胁之后,却是拔腿又跑。 虞子墨岂能容它逃脱,一伸手已经搭上老猿肩膀。 老猿挥爪就挠,快如闪电,兼有法度,竟是一招“霸王卸甲”。 虞子墨笑道:“有趣有趣。”运指如风,已在那老猿两边肩井各点一记。 老猿与人迥异,身上便是有穴道,也不会与人相同。但虞子墨这两指显是力道奇大。那老猿“嗬嗬”两声,原地蹦了几下,显是痛的厉害。 沈放也觉惊奇,这老猿样子古怪不说,行动更是与人无异。被虞子墨点了两指,面上又是疼痛,又是害怕,表情也是丰富。但看方才老猿动作,当真是快似流星,若是自己,多半是拦截不到。 那老猿通灵,知道不敌,竟是缩到一座佛塔之下,双手合十,做出讨饶之意。 虞子墨笑道:“你这老猴子,倒是聪明。” 沈放道:“先生好厉害的手段。” 虞子墨摇头道:“可惜终究是个猴子,不会说话。” 沈放道:“谁说不会,方才我还奇怪,此际倒是明白了一些。” 虞子墨道:“哦,小友发现了什么?” 沈放一指那老猿所靠佛塔,道:“怪异就在此处。” 虞子墨见那塔不过四层,两丈来高,呈六角之形,乃是一座极为常见的密檐式塔。塔身斑驳,年代也是久远。看了一阵,忽然恍然大悟,道:“这塔身新刻之字?” 沈放道:“不错,此乃海会塔。塔林乃是安葬寺庙历代高僧之所,这塔下便是地宫。寻常塔林,一塔一人。但也有极少的例外,将本寺的僧人,一并合葬一处。这便是海会塔,喻大海能广收众流。这塔身之上,新增了八个名字,刻痕尤新,显是死了未久。” 第九百零六章 质库肆 新龙门客栈,真有味道。 虞子墨道:“不错,这寺庙不大,约莫也就二十多僧人,何以一下死了这么多。” 沈放道:“瘟疫始于大雪,生于小寒,弱于雨水,衰于惊蛰。冬日乃是疾病横行之时,若是得了瘟疫,忽然死了这么多人,剩下的人怎么办?” 虞子墨道:“自然害怕,要出去躲躲。” 沈放道:“我义兄为何来此?早不死,晚不死,忽然就死了半个寺庙的和尚,先生是否觉得太过蹊跷?” 虞子墨点头道:“不错。” 沈放道:“这老猿通灵智慧,还穿僧衣,想是这僧中人所养。” 虞子墨道:“不错。” 沈放道:“适才老猿还你一招‘霸王卸甲’,法度森严,猿且如此,主人岂是常人。” 虞子墨面色凝重,道:“不错。” 沈放道:“那先生说,这八人会不会是此人所杀。”手指在塔身上虚点,道:“或者此人知道有人要来寻他,这才杀人灭口。” 虞子墨皱眉道:“若是如此,为何只杀八个。” 沈放道:“一下子庙里的人死个精光,哪个没死,自是逃不了干系。这人能连杀八人,却不露痕迹,自是心思缜密之人。” 虞子墨道:“你怎知未露痕迹?” 沈放道:“若是横死,如何能入塔林。而且适才寺庙各间禅室,并无异样。寺内各物井井有条,有些房屋甚至未忘落锁。这些僧人显是有备而去,而且随时准备回来。” 虞子墨道:“还有么?” 沈放呵呵笑道:“先生特意来寻猿公,为何还要问我?” 虞子墨登时一愣,道:“你……” 沈放不待他说,截口道:“先生坚持要来此地,岂会没有道理。再见这只老猿,傻子也该猜到。江湖上跟猿猴有关的人物不少,但哪个比得上魔教昔日三大法王。能劳动昆仑三圣大驾来寻的,还能是何人?”呵呵一笑,道:“先生怕我起疑,指鹿为马,还要非说是只猴子,岂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虞子墨无奈道:“可是适才佛台之上,有人留下线索,叫你知道?” 沈放道:“上面什么也没有,我不过试上一试。若不是有图而来,先生又何必疑神疑鬼。先生入寺,便是戒备,脚步落地无声,先生自己不知么?” 虞子墨连连摇头,叹道:“我若天天与你在一起,怕要少活许多年。” 沈放道:“魔教三大法王,熊婆婆委身翼王府,猿公、孔雀皆不知所踪。此处如果真是猿公,怕来寻他的还有高人。而且来人只怕与这猿公,还是有旧。” 虞子墨道:“何以见得?” 沈放道:“你没看这老猿如此害怕?显是不是第一次吃亏。但身上又无伤痕,来人自是不愿与猿公为难。” 虞子墨呵呵两声,生平自觉智慧过人,但对着这小子,忽然半句话也不想与他说了。 沈放忽然笑了两声,道:“不想这猿公还是睚眦必报之人。” 虞子墨忍不住道:“怎么说?” 沈放道:“旁人既能知道他下落,他更又事先得知,自然知道行迹已露。那杀不杀这寺中人,其实无关紧要。但他偏偏还是要杀,又在将其余人骗走。被杀之人,多半是在寺中与他有睚眦。留下一半人不杀,是叫追踪之人,再多费些功夫。” 虞子墨慢慢点头,道:“四十年前,魔教已经式微。教中四使三法王,除了光明使和黑暗使,都是年轻人。如今最年纪的熊婆婆也已七旬有余。” 沈放道:“是啊,人家既然已经归隐江湖,又是一把年纪,你们又为何还不放过。” 虞子墨摇头道:“小友莫要误会,我等并无恶意。” 沈放笑道:“我哪里误会,你们不是想要招揽于他?” 虞子墨转过头去,看着那老猿,道:“他既然走了,为何不带走这老猿?” 沈放道:“一举两得,第一自是还叫大家怀疑他已死了。第二,我猜他要去之处,想必人多眼杂,带着个老猿,太过惹眼。” 虞子墨道:“不错,大隐隐于市。市井人多之处,怕是更难寻他。” 沈放哈哈一笑,对那老猿一招手,道:“走吧,猴儿,我们带你也出去见见世面。” 虞子墨奇道:“为何?” 沈放笑道:“咱们带着这老猿,那猿公知道,就算不想要了,会不会也来看看?” 忽听一人道:“猜的不错,你是那萧平安的兄弟?”声音沙哑,如同有人拿着面破锣在粗糙的石头上摩擦,难听之极。就连那老猿听到,也是一双大眼转个不停,朝塔身上又贴了贴。 沈放一惊,不管此人是早就在此,还是才来。自己一点声息未察,此人本事定是非同小可。望望虞子墨,见他也是一脸惊愕之色。 那人声音飘飘渺渺,似就在塔林后林中,但又难辨所在。听他又道:“你那兄弟倒没有你聪明。” 沈放心头大震,抱拳道:“前辈可知我兄弟下落,还请赐教。” 那人道:“哥舒天也闻讯而来,三缺大是惊惶。如今这两人下落,怕是只有我才知道。” 沈放道:“前辈如何才肯告知。” 那人道:“你去寿春(今ah淮南寿县)谢家集,有家同昇长生库,替我寻一件东西。若能拿来,我保你兄弟无事。” 长生库便是当铺。远古,典称为“质”,春秋战国,各诸侯都习惯以人为质。两汉便有民间的高利贷。但典当一行,真正成型,乃是南朝,由寺院首开“质库”先河,始有“典当”一词。唐朝贵族商人见有利可图,纷纷投身其中,名为“僦柜”,民间则称“寄附铺”。到了宋朝称“长生库”,而“当铺”之名,要到明朝才有。 沈放眉头紧锁,道:“前辈一句话,怕是空口无凭。” 那人呵呵发笑,声音更是难听,道:“臭小子,疑心病是不少。你瞧瞧那老猿左边袖口。” 沈放心中惊疑不定,在那老猿面前蹲下。 那老猿竟好似听懂了人话,不待沈放有何动作,伸爪进袖,掏出什么东西。 沈放伸手来接,那老猿爪子一松,掉下两团黑乎乎的物事。 那两截东西都不过寸许左右,轻若无物,落在沈放手中,却叫他身子一颤。其中一截正对沈放,白的骨,已经萎缩的皮肉。那是两截断指。 沈放一眼看清,情不自禁,立刻闭上双目,手掌一合,将两截断指攥住。但随即又是一松,掌心如同握着两块木炭,叫他痛彻心扉。 沈放深吸口气,再睁开眼来,道:“要取什么东西?” 那人道:“信我了?”冷冷道:“一个人偶。” 沈放道:“不知这个人偶有何特异之处?” 那人道:“我这个人偶会走路,会说话,就跟真人一样。” 沈放道:“我若寻到?” 那人道:“我自会现身见你。” 沈放点点头,再不多问,对虞子墨一拱手,道:“先生,咱们后会有期。” 虞子墨欲言又止,点了点头,终是道:“小友一路顺风。”见沈放头也不回,片刻走远。忽然道:“这……” 林中并无声息,过了好半天,那人冷冷道:“不用说了,这小子不能留。” 寿春在此地之西,相距一百四十里上下。相传夏朝有德高望重长寿老者,其名为“寿”,后便以其名为之。《竹书纪年》载:帝启封寿于彭,为彭伯。 寿春控扼淮颖,襟带江沱。北临淮河,又有八公山、紫金山、硖石山等低山丘陵为屏障,东依淝水,南有巨泽芍陂。一城扼三水,易守难攻,地势之利殊为难得,一直乃军事重镇。三国魏晋南北朝时期更是风光无限,鼎鼎大名的淝水之战便发生于此地。 城北八公山有淮南王刘安墓,刘安痴迷炼丹,都邑便在寿春。相传刘安发明了豆腐和豆浆,更有集黄老学说之大成的着作《淮南子》传世。 但南北朝后,随着隋唐大运河的开辟,经济重心进一步东移,寿春地位一落千丈。寿春中线水道没落,缺乏运维,很快导致淝水在庐州将军岭的巢淝运河淤塞。宋靖康之变后,北方金人不修水利,又导致汴水干涸。如此一来,寿春南北水道皆断,仅扼守淮水,战略地位彻底丧失。 但寿春毕竟乃中线要塞,绍兴十二年(1142年)置安丰军,治安丰县,乾道三年(1167年)又移治寿春县,一直仍是军事要地。百年经营,加上深厚的底蕴,也算大宋拿的出手的防御力量,可惜面对金人,仍是一触即溃。 寿春三面沿水,唯独城东与钟离县之间,地势较为低洼平坦。仆散揆知道钟离县早空,无需担心侧翼,兵锋擦着凤阳山而过,自东向西直扑寿春。寿春的守将见金兵来势汹汹,不顾自己也有数千兵马,稍加抵抗便弃城而去。 沈放一路过来,并未见金兵踪迹。路过数个乡村,也如钟离县一般的人踪难觅。 第九百零七章 质库伍 文章很长,写的很赶,中间有些资料的咀嚼过于粗糙。不可避免会显得啰嗦和打断连贯。全文结束后,我会认真修订,一一删订。 原来仆散揆带了三万兵马,过淮河之后,孤军深入。除了在河岸之上,留了三千人马守卫,便不再分兵。甚至攻下下蔡、颍口、安丰、霍丘这般的要地,也不留军驻守。全军继续南下,一副破釜沉舟的气势。也正是这气势叫宋军闻风丧胆,不敢正面接战。 沈放心中抑郁纠结,一路也不歇息。那两根断指他用块布包了,一样放入存银钱的小袋。隔着层层包裹,仍如两团烈火,烧的他心中焦痛。萧大哥如今还不知是何惨状,偏偏这其中还有燕大叔夹杂恩怨。若当真是大叔杀了萧琴双侠,萧大哥如何肯干休? 钟离县也是河道纵横,向西往寿春,路上时有河流阻断,需要摆渡。如此一来,一百四十里,沈放足足走到天黑。 一钩弯月照在半空,拖着沈放长长的背影进了谢家集。本以为只是个乡村,谁知竟是颇具规模的一个镇子。镇口便是一条宽敞笔直的青石板路,直通镇心。 这镇子显是由来已久,地面青砖已磨的光滑可鉴。两边房屋,看着也都沧桑古旧。镇中一片沉寂,家家户户都是屋门紧闭,也不见一点灯火。沈放心中猜疑,这镇中如今可还有人? 镇中心有一个半月形的水塘,果然有一家长生库。就在水塘正面,高大的两层小楼,飞檐斗拱。就便夜幕之下,也显鹤立鸡群,与周围低矮老旧的房子格格不入。 宋朝经济发达,长生库做的风生水起。皇亲国戚、朝廷命官、富商大贾、军队、寺院、百姓地主,纷纷投身其中。典当的范围从古玩玉器、衣物家具、奴婢牛马,无所不包。 自古天下乌鸦一般黑,若说南朝首开先河的寺院多少还有点良心,之后做典当一行的,无不是吃人不吐骨头。来的质物定要给你说的一无是处,压个极低的价钱。放款不但利息奇高,而且时间很短。因借贷家破人亡的百姓比比皆是。 但或许是此乃有钱人的专利,又有盘活市场之效。就在七十余年前,宋高宗建炎年间(1127—1130),朝廷下诏:一、凡开设典当者得授以朝奉郎官衔,跻身仕版;二、许着皂衫,角带,不顶帽的吏员装束;三、免除捐税徭役。 如此一来,长生库的东家身份高涨,百姓进门,都要恭称一声“朝奉”。 宋时长生库门前,必有一大大的“解”字招牌。沈放一眼便见此招牌,“解”字之上,还有“同昇”二字。知道寻到了地方,倒比预想还要轻松。 见房门紧闭,当即上前敲门。那神秘人自不会无的放矢,说话必有用意,此处也绝不简单。 “啪啪”敲门声在古镇之中回响,一片寂静之中,显得异常突兀。水塘之上,一阵凉风吹过,水面荡起层层涟漪。 沈放本以为这铺中未必有人,谁知不多时,就听里面脚步声响,一人问道:“谁啊,是赎当还是解当?” 自有当铺,便跟医馆一样,虽也关门,但随叫随开,毕竟谁也不知何时急着用钱。也正如此,当铺内的人,一年到头,吃喝都在店内,少有能离开。晚清时候,当铺的学徒甚至要五年才许回家探亲一回。但这古镇,人都已跑空,这当铺还有人值夜,当真是精神可嘉。 沈放想了一想,道:“赎当。” 里面人道:“当票带了么?” 沈放自然道:“带了。” “咔嚓”“吱呀”声响,那人拉动门闩,打开一扇小门。当铺多开的气派,大门中套着小门,寻常平日里白天,也是只开小门,不开大门。 应门的是个二十多岁的伙计,相貌倒也端正,口齿更是伶俐。当铺乃是赚钱的买卖,招进来的学徒也是要求极高。 当铺入口都有屏风,此乃照顾当者面子之意。那伙计掌着灯,就见眼前一个高大屏风,古色古香,乃是通体镂空的木板。沈放也算有些见识,瞥一眼便知是个古物,而且价值不低。 绕过屏风,才见柜台。自有当铺,柜台都是立的高高,有的上端还装栅栏。这倒不是真的要店大欺客,而是防盗防贼之意。 沈放进门便道:“叫你们大司柜来。” 当铺有三不当,神袍戏衣不当,旗锣伞扇不当,低潮首饰不当。这其中低潮首饰指的乃是假货不值钱的首饰。除此以外,几乎来者不拒。典当的东西五花八门,很多没有一定的眼界,根本分辨不出何物,更遑论估计。因此当铺之中,最重要的职位便是司柜。 一间当铺往往有好几个司柜,术有专攻,有的精古玩珠宝,有的精家具玉器。遇到不同的东西,自有不同的司柜来看。司柜也分座次,本事地位最高的,乃是大司柜。 沈放虽没进过当铺,但多少听过一些规矩。当铺看似是靠高利贷赚利息钱,但其实不然。唐朝朝廷便发现“僦柜”有巨利可图,但因管制不严,高利贷比比皆是,后下诏,私人四分,官本五分。宋朝和金,一脉相承,都立法严控利息。金人明令,“若官为设库务,十中取一为息”。 当铺自南朝开始发展,立刻就被精明的商人发现了其中巨大的商机。除了典当业务,还接受有钱人的低息存款、商业和私人借贷、代客保管财物等等。简单的说,他已经具备了银行的大部分职能。当铺已经能靠金融手段赚钱,有钱人无不参与其中。 唐德宗建中三年(公元782年),下令向所有在京师长安开业的僦柜“借钱”,推行变相课税政策,规定每户课借资本金四分之一,共取得财政收入一百多万缗。由此可见,仅长安一地典当业的资本金就在四百多万缗以上,占当时国家全年财政收入一千两百多万缗的三分之一还多。 金融手段之外,乃是靠低收高卖赚钱。 来当铺典当的,说明不要了的,称为“绝当”,现今绝当的比例也只在四分之一左右。但你若说“绝当”,当铺知你急用钱,更会拼命压价。加之很多人总抱幻想,以为能到期赎回。但其实,常人若非走投无路,又有多少人肯将家里的东西拿出来典当?进了当铺,七八成的东西是主人无力赎回的。 当铺往往会在当期之上,额外留一个月到两月,超出此时间的货物,就拿出来售卖。 正因此,当铺其实是靠低卖高卖赚钱。再好的东西,进了当铺,也是“虫吃鼠咬、光板没毛、走硝破碎、磕碰不全”,典当的物品,少有能当到一半价格。当铺再以稍高一点的价格售卖,因比新货便宜,仍然有的是图便宜的百姓肯买。一来二去,中间牟利。 有鉴于此,一家当铺,有一个技艺精湛,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的大司柜,至关重要。虽然百姓典当的物品,不值钱的小物件居多,但总有大生意,而且不乏假货。看准了眼,能赚一笔,看走了眼,也要血亏。 大司柜在当铺中地位很高,连主家都不敢怠慢。 那伙计一听沈放口气,只道是个不寻常的主顾。客客气气道:“那请公子稍息,我这就去请。”他不过是个学徒,寻常小事可以做主,遇到大生意,连多问一句也是不能。 这也是当铺的规矩,学徒学艺未精,哪些能做,哪些不能,皆有要求。若是寻常赎当,自要沈放拿当票出来,但沈放一说大司柜,他便不敢再问。 那伙计做事伶俐,请沈放偏室坐了,点上油灯,这才出去请人。偏室虽小,布置也是雅致。墙上有横幅,上题“使气公卿坐,论心游侠场。”笔酣墨饱,也似名家手笔。 过了片刻,那伙计带着一个四十上下,面色严整的瘦高中年人进来。道:“这位是我们东门谨大师傅,两位慢谈。” 沈放微微欠身为礼。 东门谨脸孔严肃,不苟言笑,礼数却是不缺,客套两句,便入主题,道:“眼下兵荒马乱,沈公子星夜来访,不知是何要物急着赎当。当票请取一观。” 沈放道:“未有当票,只是受人所托,来取一物。” 东门谨神色不变,道:“若无当票,便是有此物,又怎能与你?” 沈放道:“乃是一个人偶。” 东门谨道:“这东西已许久未有人当过,沈公子莫不是记错了,是我同昇号么?” 沈放道:“我朋友这人偶会走路,会说话,就跟真人一样。” 东门谨“哦”了一声,看看沈放,忽然道:“云去帝乡桑变海,旧枝重叠长龙鳞。敢问座上客,哪方长龙,几鳞几爪?” 沈放微微一怔,心道,怎地,还考我背诗么?随即便是明白,此乃江湖上的暗号切口,此地果然不是个寻常当铺。但人家这个暗号,自己如何知道,眉头一皱,随即决定还是实话实说。道:“在下乃是受托而来,这切口却是忘记了问。” 东门谨哦了一声,正了正坐姿,右手掩入袖口之内。 第九百零八章 质库陆 就在此刻,沈放忽觉心头一颤,一股寒意直透天灵。他也算经历过几番凶险,但哪次都没有此般惧意明显。他毫不怀疑,若是下一句话说的不对,自己怕是再走不出这门。脑筋急转,道:“晚辈若有冒犯之处……” 忽听脚步声响,外面一人到了门口。房门未关,就见来人黄色僧袍,身材肥大,年岁虽大,满面红光,却是道衍大师胥苍双。见了沈放微微一笑,合十道:“听说夜半来了客人,掐指一算乃是故人,不想却是公子。” 沈放心中一喜,起身还礼,道:“原来是道衍大师,别来无恙。”斜眼一瞥,东门谨已将笼在袖中的手拿了出来。 东门谨道:“两位认识?” 胥苍双道:“这位沈公子,为人侠义,敢作敢为,更是忠良之后,乃我忘年交。” 东门谨道:“哦,不知是哪位忠良?” 胥苍双道:“沈公子先严,乃是辛稼轩旧部。十余年前,率军与金人恶战,壮烈捐躯。” 东门谨连连点头,对沈放拱手道:“原来是将门虎子,失敬失敬。” 沈放道:“不敢不敢,晚辈不懂此间规矩,若有冒犯之处,还请阁下海涵。” 胥苍双笑道:“进来便见两位剑拔弩张,还道我是眼花了。”朝沈放道:“公子不知此地规矩?” 沈放道:“是,来的委实冒失了些。” 胥苍双道:“原来是无人介绍,既然如此,相逢又是有缘,贫僧便做个引荐人如何?” 东门谨难得笑了一笑,道:“大师是省事人,如此甚好。这样一来,我倒是也没了责任。” 胥苍双道:“不过规矩不能省,若想当同昇内号的客人,至少须得知晓此间来历。若是猜不出,我等也是为难。不过沈公子智慧过人,想是难不倒。” 沈放略一思索,道:“两位莫不是偃师后人?” 东门谨神色微变,道:“哦?” 沈放知道猜的不假,道:“初听会说话说动,如人一般的人偶,晚辈自然也想到偃师故事。只是不知这一脉竟然还有传承。适才听先生之姓,再想这同昇二字。‘偃’中乃是个‘妟’字,又是日出清明之意,岂不正和‘同昇’。” 东门谨点头道:“沈公子举一反三,果然有急智。看你也不是冒失之人,怎会如此草率?” 沈放此刻也知自己险些铸下大错。 世人皆道鲁班、墨翟乃是巧夺天工之鼻祖,但在历史之上,还有一位奇人——偃师。 周穆王巡狩途中,路遇巧匠偃师,说有艺能献上。穆王许之,次日携一人来觐见。为穆王歌舞,千变万化,惟意所适。歌舞将完,这舞者忽对穆王左右侍妾以眼神挑逗。穆王大怒,欲斩偃师与此人。 偃师大慑,立剖散倡者以示王,皆傅会革、木、胶、漆、白、黑、丹、青之所为。王谛料之,内则肝胆、心肺、脾肾、肠胃,外则筋骨、支节、皮毛、齿发,皆假物也,而无不毕具者。合会复如初见。王试废其心,则口不能言;废其肝,则目不能视;废其肾,则足不能步。穆王始悦而叹曰:“人之巧乃可与造化者同功乎?”诏贰车载之以归。 据说后来偃师的两个弟子东门贾、禽滑厘,将偃师的本事告诉了鲁班与墨翟,两人大惊,“二子终身不敢语艺”。 此乃《列子·汤问》中载,后世亦称弄木偶的艺人为偃师。但典籍之上,关于偃师的记载唯有此篇。有传说鲁班嫉妒偃师的本事,散播谣言,说偃师的人偶能动,乃是因为拘禁了活人的魂魄。此乃子虚乌有的传闻,后世偃师的技艺传承也再未见于世。 沈放大胆一猜,不想竟然真是。偃师传说已有数千年,但就连江湖之上,也未闻消息。自己师傅还有遇到之人,也无人提及,想是行事谨慎低调之极。自己贸然进来,开口就要人家的最高传承之密,当真是犯了大忌讳。 东门谨似看出沈放心中所想,微微点了点头,道:“偃师一脉,求的是技法之大道。祖先有言,一曰精益求精,二曰不求名利。” 沈放细细回味,这八字看似简单,背后却是深深的“求索”与“敢于寂寞”之意。如今世人挟技居奇,惟利是图,与这八字当真是大相径庭。 胥苍双道:“公子既已道破天机,我便邀公子正式入会。这天下间的同昇长生库,皆有内门外门。外门做世俗买卖,内门接待江湖奇客。规矩与长生库大同小异,但所交易之物,不离‘稀’‘奇’‘古’‘怪’‘巧’五字。” 沈放也来了兴趣,道:“还请不吝赐教。” 胥苍双道:“这‘稀’,物以稀为贵,交易之物存世不能过百,越少越好。这‘奇’,百年不遇为奇。‘古’,千年以上为古。‘怪’,世人不知少识之物为怪。‘巧’乃夺天工之物或是技法。凡此五类,兼而察之。是否能入品,由司柜定夺。双方商讨无异议,可行交易。” 沈放道:“不知贵司经手,都有什么稀罕物事?” 胥苍双笑道:“公子若有兴趣,日后来逛便是。我先将规矩与你说完。入此会并无名牌信物,能不能入这个内门,全靠暗语。眼下使的暗语想必你已经听过。” 沈放道:“是,不知该如何接。” 胥苍双道:“云去帝乡桑变海,旧枝重叠长龙鳞。要接此去玉门身是客,五湖四海又一家。” 沈放暗暗点头,这前两句应是名家诗作,对的两句却是江湖俚语。若不知底细,绝不会误打误撞上。不过也是江湖上寻常的手段,不知下一句又作何解。 胥苍双道:“下一句‘敢问座上客,哪方长龙,几鳞几爪?’乃是问你是何人介绍,来自何处,第几次光顾。哪方长龙不须作答,直接回几鳞几爪。几鳞,有两字词一数,先是甲乙,如我这般的自家人推荐,便是甲,若是客人推荐,则言乙。第二字乃是入会之地,我乃是在平阳府入会,乃是当时的第五位。我的鳞号便是甲平阳五。你一说此语,内库一查,便知是我介绍来的客人。” 哈哈一笑,又道:“这几个数公子千万记准,公子在此间做了生意,贫僧也是有好处拿的。” 东门谨摇头道:“大师你这十多年,推来的人可还不足五指之数。” 胥苍双笑道:“宁缺毋滥,宁缺毋滥。这几爪便是你自家之事,也需牢牢记住。乃是一字词两数。开首字,乃是你入会之地,此间寿春。第一数乃是你入会之号,你应是此间第十一位客人。最后一数乃是你光临内库的次数。因此适才你便该说,甲平阳五鳞,寿春十一又一爪。” 沈放点头道:“受教了,我一定牢牢记住。” 胥苍双道:“此处说是当铺,其实主要是以物易物,颇有些好东西。公子今日认了门,以后不妨多来逛逛。”微微一笑,道:“此间还有一个好处,你若想要什么奇物,也可来此试试。店中若是没有,还可悬赏来求。” 东门谨插口道:“大师随便说说,我们也没多少本事。岂能有求必应。前两年,有人求绛仙草,咱们就拿不出来。” 胥苍双道:“呵呵,那是自然。” 东门谨道:“既已说的明白。照规矩,第一次入门,必要做成一笔生意。公子身上有什么稀奇古怪巧之物,可以拿出来了。” 沈放面露难色,道:“冒昧来访,不知规矩。我这身上委实没有什么拿的出手的东西,能入两位法眼。”忽然心念一动,这两人不会是看上了自己的归元剑吧。自己身上,就此物最为扎眼,最是珍贵。 想到此,不由自主,低头看了一眼宝剑。他不喜背挂宝剑,归元剑日常都是拿在手里,此际就靠在椅上。 东门谨看在眼里,轻描淡写道:“烛庸先生锻造的新器么,听闻老先生已经二十余年不曾铸剑,自非凡品。公子若是肯绝当,我自能给个好价钱。但若只是典当,还要替你保管,于我等却是个麻烦。” 胥苍双道:“原来公子手中剑大有来历,此道我不如东门兄。不知可否借来一观?” 沈放双手奉上,胥苍双接剑在手,拔出半截,灯下细看,片刻方道:“果然好剑,好剑。好叫公子得知,此间物品,共分九品。虽未试此剑,但既出自烛庸先生之手,至少也应在四品之上。若是养器得当,还可能更高。只是此物太过惹眼,老先生肯为你铸剑,公子想必无论如何也不肯割爱。”说着将剑递还。 沈放知他所言之意,江湖海纳百川,五花八门,武林不过是其中一枝。自己这把归元剑,武林之中,自然人人喜爱眼红,但在一些旁门和世俗眼中,怕远不如一把古剑值钱。但胥苍双说的没错,此剑对自己,岂是金钱可以衡量,无论如何,自己也不会拱手相让。接过剑来,点头道:“大师说的是。”两人并不贪图自己宝剑,自己倒是小人之心了。 第九百零九章 质库柒 东门谨道:“沈公子身上还有什么宝物?” 沈放无奈道:“委实没有了。” 东门谨摇头道:“这可不行,规矩不可破。初来必要做成一笔生意,否则于公子于我,都是麻烦。” 沈放面露难色,自己乃是个穷光蛋,身上除了归元剑,没一件值钱的物事,更不要说什么稀奇古怪巧之物。忽然心念一动,道:“既然不拘物件,我身上倒有一个引鼠的小药。” 东门谨并不轻贱,道:“长生库之中,锦帛棉布、木器字画,最怕鼠虫。驱鼠灭虫,乃是每日之需。这灭鼠的秘方,我家倒也有一些。不过公子手法,想必有独到之处,可否说的细些。” 沈放自怀中取了那药粉出来,道:“我这药用水化开,方圆里许之内,老鼠闻之必来。” 东门谨道:“里许老鼠,尽皆自投罗网?” 沈放见他有兴趣,心中暗喜,不想曲阜心血来潮制下之物,竟是接二连三派上用场。道:“一试便知。” 东门谨当即唤那伙计拿了碗水来。那伙计善解人意,听说要捉鼠,又拿了个大大铁笼来。 你药粉已经不多,沈放取了少许,用水化了,就涂在铁笼之上。其实在这室内也是无妨,但既要试验,还是放在外面通风处。叫那伙计拿去院中,道:“有劳两位等上半个时辰。”他不知此地鼠情如何,既然东门谨也说重视鼠患,想来常常扑杀。加之四处灾荒,想必老鼠也不会多。但有半个时辰,这附近的老鼠,该来的,当都会被引来。 那伙计自拿铁笼出去,三人闲聊一阵。 胥苍双并不避讳,言道自己已经正式加入了玄天宗,并在工部领了个长老的虚衔。说到玄天宗工部之主景德衡,东门谨也来了兴致。两人说些数学、工巧上的事情,沈放几乎插不进嘴。 过了半刻钟功夫,那伙计忽然敲门进来,面带惊讶之色,道:“回禀司柜,那铁笼子已经满了,怎么办?” 东门谨也是惊讶,道:“满了?什么满了?” 伙计道:“老鼠啊,跟中了邪一般,不断跑过来。笼子都满了,还在往笼子上爬。而且这些老鼠跟疯了一样,在啃铁笼子。我怕笼子要给它们啃坏了。” 胥苍双道:“出去看看。” 伙计掌灯,四人来到院中。就见不大一个院子当中放着那铁笼。此际笼中毛茸茸黑乎乎一片,全是老鼠,怕不下百只之多。仍然不断有老鼠自黑暗中跑出来,一闪而过,扑到铁笼之上,将铁笼慢慢埋入鼠堆。 鼠动作轻盈,便是这么多鼠挤在一起,也没什么声响。但鼠堆之中,分明有极其诡异难听的摩擦之声。这里面的鼠,果然在啃铁笼。 那伙计站的远远,不敢靠近,道:“当真是怪事,前几天才刚刚杀灭过一回,怎还有这许多老鼠!” 沈放自己也觉惊讶,不想这附近还有如此多老鼠,道:“莫不是这附近有屯粮之处?” 东门谨点点头,道:“不瞒公子,这镇上原有个驻军的粮仓。”朝那伙计道:“再唤两个人来,把这些老鼠都处理了。” 三人回到屋内,东门谨道:“公子这鼠药当真厉害,不知是何来历?有何名目?” 沈放面上闪过一丝难过之色,道:“此乃是我六师兄所创。我们住在山里,村里的老鼠又大又凶。六师哥便制了此药出来,至于名字,倒是没有。” 东门谨道:“想令师兄定也是一位奇人,不知是否有缘一见。” 沈放黯然道:“我六师兄已经过世了。” 胥苍双未说话,他自是知道谢少棠之事。东门谨道:“可惜,可惜。此药确是我所见最为灵验有效,而且不是驱赶,乃是引来杀灭,远超狐目狸腊等方。我瞧不如就叫子神令,也当缅怀令师兄。” 沈放拱手道:“多谢先生赐名。如此说,此物可做交易?” 东门谨道:“但方才所见,公子自己手上已是不多。” 沈放立知其意,笑道:“适才多有得罪,我自当留下药方,权当赔罪。” 东门谨哈哈一笑,道:“公子爽快人,难怪大师也要高看一眼。既然如此,算作绝当。此药本来勉强能入九品,但既是药方,我便评个七品三等甲下。不知大师意下如何。” 胥苍双道:“这些杂物,我岂比得过你。瞧在我的面上,你也不会叫沈公子吃亏。” 东门谨道:“是,那公子想换些什么?” 沈放本想推辞,转念一想,人家做这个生意,自己不要,反显得虚假。若说你们看着给,又显得自己。索性直接问道:“不知这七品之物,价值几何?” 东门谨道:“稀奇古怪巧之物,自不能以常理衡量。若要说明,九品之物,没有低于十金,八品之物,不低百金,七品之物,不低千金。六品之上,无有定数。”微微一顿,道:“这不过举个大概,品阶便低,也有贵物。” 沈放也是惊讶,不想自己随身揣着个方子,居然价值千金。随即一下,这些都是精研此物的高手。方子到了他们手里,举一反三,定有其他用处。况且引鼠看似小道,用处却真不小。 官府和地主之家粮仓库房,历来是鼠患严重之处。此方用的得当,必也获利不菲。 忽然心念一动,道:“在下闯荡江湖,也不爱黄白之物。适才大师说以物易物?” 东门谨道:“是,但需是价值基本相当之物。” 沈放道:“不知先生袖中何物,可否交换?” 东门谨微微一怔,随即笑道:“原来公子竟有防备。倒也巧了,这两样东西,倒真的也都在品。”自袖中拿出两物,一个小小瓷瓶,另一个却是一个金光灿灿的圆筒。 沈放大吃一惊,差点站了起来。那圆筒他不但知是何物,而且亲手拿过。那竟是一筒“地灭神针”! 沈放在临安混入林府,大意露了地图。史嘲风安插在林府的内线柳风骨以一管空的“地灭神针”,助他蒙混过关。 “地灭神针”乃是传说中江湖第一暗器,江湖上恶名远播的“暴雨梨花钉”便是众多仿制品之一。他在无方庄,还曾扯“天哀地伤鬼哭魔愁大灭神针”骗人。这神针与胥苍双也大有关联,据史嘲风言,胥苍双便具打造此针之能。 沈放只觉背心一阵发冷,难怪适才如此心悸。东门谨一具“地灭神针”在手,如此距离,自己真就是案板上的鱼肉。 东门谨摇头道:“真正的‘地灭神针’早已绝迹江湖,这管乃是‘后会无期’,便是大师的得意之作。” 胥苍双无奈摇头,道:“我这辈子,就倒霉在这筒针上,你就莫要提了。” 沈放道:“此针真是大师所作?” 胥苍双道:“东门先生连我老底也揭了,还能如何。沈公子咱们林府相逢,大约公子一直以为我乃歹人。其实我也是有苦难言。我乃偃师传入,自小酷爱机关手工之学。十五六岁出来见见世面,谁知一步踏错,悔之晚矣。” 第九百一十章 质库捌 呵呵笑道,又道:“如今老朽已经七十有四,自是看的开了。但这人一辈子,年轻时切要小心,弯路都要少走,更莫说邪路。此乃至理名言。我出门不久,就遇到一人,技法高超,我引为良师益友。后来才知,那人是魔教中人。知道也就算了,他对我说,手中有‘地灭神针’的图样。此针鼎鼎大名,我自是心痒难揉。他又说此图乃魔教秘宝,不能与外人看。我稀里糊涂就入了魔教,也学了一些武功。接下来的事你都知道。谁承想若干年后,魔教树倒猢狲散,落的个人人喊打。” 沈放道:“江湖果然都是谣言,还说大师是骗人合作,事成还杀人灭口。”他心中也是感叹。初识胥苍双,先入为主,确是把他当作歹人,一直多有提防。却不想原是这么一般故事。胥苍双不过是个酷爱机关之学的匠人,被人误会,一直身不由己。而且他对自己一直不错,见面都是客客气气,此番又为自己解围,更觉心中有些汗颜。 胥苍双道:“那人虽骗我入魔教,但并未存歹意,实是我生平知己。他乃是染病而亡,他一死,这仿制的神针我便再也没做过。” 沈放道:“东门先生说这叫后会无期?” 胥苍双道:“当时年少,起了个傻名字。‘地灭神针’乃是魔教至宝,凶名昭着,震慑武林。我见了图样,确是不凡。但那神针的材料太过特殊。你知道针形暗器,最大的毛病就是太轻。轻就难及远,轻就难取准头,机簧发射,蓄力传导,都是难上加难。为求隐蔽难防,此物还需小巧,这么一个小小的圆筒,要装下一百三十七个部件,还要塞进二十九根钢针。可知其难。真正的地灭神针通体寒铁打造,一管神针,顶级的工匠,一个一个零件打造,三年也未必能做出一具。要万金之巨。此物自是稀罕难得。” 沈放心道,原来地灭神针之中,只有二十九根针,我当年吹年,还说伞里能装一百多口,不过我那伞可比这圆筒大的多了,道:“那你这针?” 胥苍双道:“我们只做出过一筒真正的‘地灭神针’。我跟友人做的这个仿制之物,虽未偷工,但却减料不少。射程、力道、速度、杀伤力,都不过是原针的六成左右。真正的高手若有提防,三丈之外,难以奈何。” 沈放闻言也是惊讶,不知他所说的高手究竟要何等段位,听他之话,怕不是灌顶境?如我大叔一般的高手,也要三丈外才有可能躲过。这还只是六成威力,这真正的“地灭神针”究竟要厉害到何等地步。 胥苍双似看出沈放心意,呵呵一笑,道:“没那么夸张,八奇一般手段吧。” 东门谨道:“此针也是不俗,沈公子看上此物,日后出去,也多一样手段。” 沈放却看向另一个小瓶,道:“不知这又是何物?” 东门谨摇头道:“可惜此物主人有言,吾等只可自用,是不能与人交易的。况且此物乃六品一等甲上,你这‘子神令’也换不了。” 沈放道:“但乞一闻,涨涨见识也好。” 东门谨略一犹豫,还是道:“此乃一瓶新近问世的毒药,名叫‘春夜喜雨’,世间知者极少。” 沈放奇道:“如何是这个名字。”这一瓶毒药,品次居然与自己归元剑相差不大。 东门谨道:“此物倒出,立化为气,随风飘散。三丈之内,一旦吸入,一息便倒。若无解药,半个时辰必死。死者面带微笑,如逢喜事。任你何等手段,都查不出毒杀痕迹。” 沈放道:“这是哪家的手笔?” 东门谨摇头道:“说的已经够多,公子见谅。” 沈放点头,也不客气,拿了那筒“后会无期”,小心翼翼藏入怀中。 胥苍双道:“这筒中不过二十枚针,但都喂有毒药,有三根针射中,便是神仙难救。还有一节,此具只能用一回。真正的‘地灭神针’,针可以装回再用。虽也需能工巧匠拆装,但与此针也是天上地下。因此非到万不得已,还是慎用。” 沈放道:“多谢大师教诲,箭在弦上,威胁才是最大。” 胥苍双道:“正是此理。” 东门谨唤那伙计给沈放收拾个房间,留他歇息一晚。沈放不好推辞,胥苍双又与他说了几句那暗器的使用法门。聊了几句,胥苍双忽发感叹,道:“十余年前,你大叔燕京夜闯王府,与还曾与他交手,不想他如今已经是灌顶境的高手。” 沈放略感吃惊,道:“当年那个僧人便是大师?” 胥苍双点点头,道:“我寄人篱下,不能不出力。不过你大叔当真厉害。” 沈放忽然恍然,道:“听说你们打的两败俱伤。” 胥苍双摇头道:“你大叔火爆脾气,见拳脚占不到便宜,竟要比拼内力。仓促之下,我是吃了些亏。” 沈放笑道:“大师客套了,我大叔日后思及,才觉得当时他武功尚不及你,你应是手下留情。不过大师说的不错,我大叔要做什么事,脾气上来,那是天王老子也拦不住。” 胥苍双道:“是,但你为何也这般脾气?还好适才出来的是东门,不是大司柜。” 沈放微微一怔,胥苍双笑了一笑,出门而去。 沈放痴痴发呆,心中反复思索。如此冒失,确不是我的性子。居然未想,这是个能要命的陷阱。那东门谨虽不会武功,但一具“后会无期”,对付我已经绰绰有余。我听说大哥遭遇,当真是乱了心神,把什么都当作救命稻草。 想起萧平安眼下不知在受何等苦,只觉心中难过,根本无法入睡。那两根手指便真是大哥的,我确是鲁莽了。大哥下落还需继续打探,不能信塔林中那人之言。 迷迷糊糊睡了一阵,天色刚亮,已经惊醒。辞别出来,再抬头见朝日初升,红光满天,也是长出口气。此番有惊无险,虽然差点上当,却得了一具了不得的暗器。 出了镇子,旷野之间,一地的萧瑟。辨下方向,还是决定向东去往扬州。依照虞子墨和张柔等人所言,扬州乃是宋金一役关键之处。支持宋人的丐帮、铁掌帮、衡山派,和支持金人的昆仑派,必有一场龙争虎斗。卧南阳与丐帮史嘲风恩怨纠缠,岂会缺席。 出城向南,行不多远,便见一大湖。风轻浪细,烟波浩渺。正是巨泽芍陂,又称安丰塘。此乃春秋时楚相孙叔敖主持修建的大型水利工程,引淠水入白芍亭东成湖,方圆三十四平方公里,可灌田万顷,有天下第一塘之誉。 芍陂因水流经过芍亭而得名,原本东、南、西三面地势较高,北面地势低洼,向淮河倾斜。每逢夏秋雨季,山洪暴发,形成涝灾,雨少时又常常出现旱灾。安丰塘一修,调节水利,立成粮仓。向南又可直达庐州,物资运送畅行无阻,两地更能互为犄守。 如此一处要地,拱手相让,让人也是扼腕。沈放见此大湖,心中更是感叹。就便城中的守军数量不足,有此地利,多造兵船,移师水上,与庐州呼应,仍能与金人周旋。 贴着安丰塘东侧向南,再折道向东,三百五十里便是建康,再一百余里,寿春。只是建康城在长江之南,并不需真的经过。 行出数里,忽见前面道上,黑乎乎趴着一物。走近看,竟然是一具死尸。二十余岁,虽是寻常百姓打扮,但看眉眼威武,身形彪悍。 沈放心中存疑,上前探看。死者身上伤痕累累,十指全被折断,双目被生生挖出,鼻子也被削去,其状惨不忍睹。 第九百一十一章 质库玖 又见死者手上脚踝之处,都有挂甲的痕迹。尸体已经冰凉,寻常死者,要四个时辰左右,才会温度全失,时乃冬季,尸体自然凉的更快。但尸体肌肉僵直,血液凝结皮肤转黑,至少也死了三个时辰往上。想是半夜追逐,在此行凶逼供。 虽此地已难觅人烟,但毕竟就在官道之上。严刑逼供,手段如此歹毒,行凶者也是心狠手辣,肆无忌惮。 看地上痕迹,不过死者与行凶者两个。行凶者杀人后,足迹朝南而去。 沈放心道,此人十九乃是军中的斥候。行凶者武功高强,说不定又是翼王府下赤伏楼的人物。此地已被金人占据,宋军的斥候深入,想必有重要事宜。但眼下不是多管闲事的时候,自己还是寻萧大哥要紧。 官道四通八达,但总非横平竖直。沈放要向扬州,自不会再翻越凤阳山,仍是贴着安丰塘先向南,再折道向东。 到了前面道路分岔之处,却是发现,先前那行凶者的足迹竟也折道向东。大道之上,曾有大军经过,辎重车辆马匹,道路踩的坑坑洼洼,垫土翻起,足迹反更看的清楚。 新的足迹赫然多了两双,其中一双,脚印纤细,似还是个女子。 沈放只道凑巧,也未多想。又行出数里,前面赫然又是一具尸体。现场还有打斗痕迹,脚步纷乱,想是斗的激烈。路边干涸的沟渠边,掉着一把剑鞘,通体纯白,分外惹眼。 沈放急匆匆上前,一把捡起,悚然心惊。江湖之上,剑是最寻常见的兵器,但一万把中,也未必有一把用的白色剑鞘。而且那剑鞘眼熟的很,沈放拿在手中,眼神一扫,已经笃定无疑,此乃柴霏雪之物。 柴霏雪喜白色,爱着白衣,初见之时,使的乃是一把寻常青钢剑,未见特别。燕京再会,她已经得了回雪剑,一并配了把白色剑鞘。 手中剑鞘鞘口之下,果然是“回雪”二字。 沈放大急,柴霏雪到了此处,而且与人动手,想是情形不妙,否则不至连剑鞘也丢了。她一贯冷若冰霜,行事也是四平八稳。这回雪剑更是她心爱之物,爱屋及乌,这特别定制的剑鞘又如何肯轻易舍弃。 想到柴霏雪狼狈模样,心中竟是不禁有些好笑。笑容未到面上,心中直叫不该,眼下她有难,自己怎会有如此想法。 回到死尸身旁,仔细查看一番。随后循着地下足迹,发力疾奔。事发时间不久,地上足迹尤新。 柴霏雪同行还有一人,脚印宽大且深,大约也是个不谙武功的军汉。追赶那人奔驰起来,足迹反是比行走要浅,显是一个高手。 追出里许,足迹一改,离了大道,朝边上一座山而去。 到了入山之处,又见打斗痕迹,脚印纷乱,三人斗的凶恶,地上点点血迹。想是追击者也怕入山难以追踪,发力在此追上。但一番恶斗,还是让柴霏雪两人走脱。 沈放见血迹斑斑,心中更是焦急。伸手一抹,血迹已干,距离打斗受伤,已经过去许久。自己追赶的虽急,但前面人一般疾行,并未赢得多少时间。心中默念,这受伤的千万莫要是柴姑娘。 眼前这山瞧着不大,但进山几步,怪石嶙峋,形势也是险要。地上留的点点血迹指路,很快将沈放引到一个山洞之前。 那山洞正在山下,高有丈余,黑黝黝不知深浅。沈放侧耳倾听,不闻异响。他不敢大意,也不敢点火,小心摸入。 不光是点了火把,敌暗我明,山洞之中,易遭暗算。若论真正武功修为,他比柴霏雪还要逊色一筹,论武功之精妙,更是差了一截。柴霏雪打不赢的对手,武功自也在他之上。他想要相助柴霏雪,必要出奇兵不可。 入洞走了几步,已经变的阴暗,地上又见一滴极小的血迹。知道柴霏雪等人确是进了此洞,心中更是焦灼。行十余步,脚下陡然一低,这洞穴竟是朝着地下而去。初极狭,但越走却是越宽。脚下都是大石,粗糙坚硬。沈放也是惊讶,此地小山之下,竟有如此大一个山洞。 洞内早已伸手不见五指,沈放只能步步为营,摸着一侧石壁前行。此地毫无人工开凿痕迹,脚下高低错落,有的地方甚至忽然笔直向下数尺。若不小心,只怕一脚踩空,也要摔的狼狈。 又行数十丈,斜坡终于到底,此地更是一丝光亮也无。 沈放不敢妄动,立在原地,侧耳倾听。前面不知地方几何,但感觉这山洞应是不小。细听有水滴滴落水中之声。沈放伸手一摸,石壁低处潮湿,想是山中有水渗入。水滴顺着石壁滴落,沿石壁汇成一道浅溪,不过手掌宽,朝洞内低洼处流去。 等了片刻,始终不闻洞中有何异动。方才既见血迹,只能证明柴霏雪等人入洞,但时间已过去许久,未必还在此间。 沈放忽然灵机一动,扬声道:“可是韩兄弟在内,莫要冲动。柴家的姑娘,我等敬你高人之后,你又何必多管闲事。眼看春暖花开,此地离镇江不远,吃点河豚鲥鱼,纵马江南,岂不妙哉。” 山洞之中,声音清脆,却不是沈放本来声音。他又用了口技功夫,学的竟是宋仁杰声音。先前查看第二个死者尸体,见是一刀致命,干脆利落。伤处肌肉外翻撕裂,刀法不但快,还带着抖动。立刻想到一人,便是与自己有生死大仇的无影拳韩复。此人乃是赤伏楼中人,截杀宋军斥候,也是合情合理。自己大胆一猜,便是猜错也是无妨。 至于后面那一段,说的分明是自己镇江与柴霏雪相识之事,以柴霏雪聪明伶俐,定能听出端倪。 他声音不大,山洞之中,隐隐回响,这山洞至少也有数十丈见方。但等了片刻,始终不闻动静。沈放心中也是懊恼,莫不是他们早就出去了?自己小心谨慎,却是跟个傻子一般,是在对着空气说话。 正待晃亮火折子,忽然心念一动。自己还是莫要大意,关乎柴霏雪安危,可不是自己一家之事。慢慢解下腰带,除下一只鞋子,牢牢缚住,扯住一头,朝前掷出。 “啪”的一声轻响,鞋子本轻,倒更像武林中人轻轻落足之声。一声响过,并无异状。沈放拉回鞋子,又投出一次,这一次稍远。 “啪”鞋子再次落地,几乎同时之间,“砰”的一声响,一物毫无征兆打在一旁石上,打的石屑横飞。 沈放惊出一身冷汗,这洞中果然有人,而且是个厉害之极的暗器高手。 注:《金史·百官志三》:“大定十三年,上谓宰臣曰:‘闻民间质典,利息重者至五七分,或以利为本,小民苦之。若官为设库务,十中取一为息,以助官吏廪给之费,似可便民。卿等其议以闻。’” 第九百一十二章 名将壹 沈放心中千头万绪,柴霏雪究竟在不在洞中?追她的是不是韩复?这打出暗器的又是什么人?看这听声辨位的本事,不闻暗器呼啸之声,打在石上却有如此力道,此人武功怕不在八奇之下。 而且此人不分青红皂白,射程之内便即出手,好在自己谨慎,看来如今所立之处还算安全。忽觉不对,柴霏雪若也在此,听了自己之言,岂会不出声提醒?莫非已遭不测? 心思电转,又是焦急,忽然开口道:“不知哪位高人在此,多有冒犯。”仍是用的宋仁杰嗓音。 山洞之中,只听水滴之声连续不绝,并无人回应。 沈放不住思索,柴霏雪两人躲进山洞,韩复随后追来。此间藏的有人,不愿露相,闻人进来,立刻暗器袭击。以此人暗器手段,柴霏雪两人不加提防,多半要遭不测。随后韩复赶到,难不成一样中了手段? 略一思索,决定再试一试,道:“韩兄弟在里面么,若是在,给个响动可好?” 侧耳倾听,五六息时间,忽然“嗒嗒嗒”的几声,一颗石子在地上弹了数下。 沈放心中大喜。石子是轻轻抛出,但大致位置在自己右前方七八丈左右。只是扔石子的未必是韩复,也可能是敌人故意引诱。 叫他狂喜的是,另有人也给了他回复,而且极其隐秘。山洞之中,滴水之处不少,声音都甚有规律。就在这几息时间,一处滴水的声音忽然少了一拍,如此重复三次,而且位置离自己不远。 洞中水滴声细密,常人多半不会发觉。如此巧思,多半是柴姑娘无疑。沈放精神大振,道:“原来真是韩兄弟在此,好极了。这位高人,我等乃是燕京翼王府账下,与前面两位有些误会。无意扰了高人清修,实是罪过。前面两位其中一个,乃是燕京柴府千金。” 沈放猜想,黑暗中不辨敌人来路。韩复乃阴险狡诈之人,赤伏楼干的又是维护金人的勾当,轻易不敢暴露行迹。柴姑娘性子执拗,在外轻易不肯表露身份,无方庄自己就已经见识过。如此一来,三方不辨虚实,便成僵局。自己姑且一试,讲出来历,看看此人有何反应。 过了片刻,右手边有人在石壁上轻轻敲了两记。听声音还是在高处。 沈放又惊又喜,惊的是方才那小石子,果然九成是引诱之饵。喜的是,这次回应显是自己话起了作用。不管是翼王府还是柴家,定有一个此人也不愿得罪。立刻扬声道:“我等冒昧打扰,还请高人给个方便。叫我等平安退去如何?若是应允,还请连敲三记。” 又数息时间,那人却不回应。 沈放心道,此人定是谨慎之极。不知我等虚实,故而宁可耗着,也不愿出声出面。干咳一声,又道:“高人或许不信,在下并非孤身一人,有同伴就候在洞外。若是阁下执意不允,我等只好再寻些人来。”这话说出来,以此人谨慎性子,定是疑神疑鬼。自己不要他信,赌的乃是此人不肯冒险。 果然片刻之后,那人在石壁上清清楚楚敲了三记。 沈放道:“好极了,君子一言。韩兄弟,请出来吧,咱们扰人清梦,赶紧出去才是。” 话落数息,却不闻动静。沈放暗自好笑,韩复这人,当真也是谨慎的要命。故意在原地重重踏了几步。脚步声一起,就听一声轻响。左边靠石壁之处,有人窜出,带着一股风,已从沈放身边擦过。在沈放身后数步方才停住,长吁一声,道:“宋兄怎地来了?”正是韩复声音。 沈放心中惊奇,方才以水滴声暗示的,居然是韩复。压低声音道:“你杀了柴家千金?”他语言平静,一颗心却是狂跳。 韩复也低声道:“我又不蠢,那女子狡猾的很,不知躲在哪里。” 沈放大大松了口气,道:“你且外面等我。” 韩复毫不犹豫,道:“好。”转身而去。 沈放听他脚步声去远,干咳一声,轻声道:“柴家姑娘,是我。”他不敢大意,仍是用的宋仁杰声音。 但山洞之中,始终没有那个期待的声音响起。 沈放又等片刻,更是焦急,又道:“此间高人已答应不会出手,你快出来。有我在此,无人能动你分毫。” 忽然洞中间某处,有人道:“你说话算话,不能伤柴姑娘性命。”却是个陌生男子声音。 沈放道:“你放心,柴府千金,天下谁敢伤害。你又是何人?” 沉重脚步声响,一人自洞中走出,答道:“在下大宋都头班云超。我随你们走,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只要你们不伤柴姑娘。” 沈放已觉不对,急道:“柴姑娘怎么了?” 班云超越走越近,已可闻沉重喘息之声,道:“晕过去了。” 沈放感觉人就在面前,道:“人给我,出去再说。”他情急之下,哪里还记得遮掩声音。 班云超听他声音忽然变的年轻许多,略一迟疑,窸窸窣窣,还是侧过身去。沈放伸手一摸,一个温热柔滑身子,手心一抖,如同被电了一下,急忙缩手。 班云超忽然警觉,道:“怎么?” 沈放定定心神,将柴霏雪接过,但抱也不是,背也不是,一张脸瞬间红的如猴子屁股。好在洞内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见。一咬牙将柴霏雪负在背上,娇躯情若无物,他如坐云端,双手也不知该往何处放,步子也迈不开。 鼻端微闻芳泽,更是心头一荡。知道不该,没奈何那香气直朝自己鼻子里钻,忽然又想到,她身上香气,并非香粉,乃是自然体香。一念及此,更是面红耳赤。 正慌乱间,就听背上人轻声道:“是你么?” 沈放心头大震,忙道:“是我。” 柴霏雪有气无力,道:“负我出去。” 沈放反手圈着她两条大腿,浑身僵硬,直直朝前走。触手软糯,一张脸火烧一般,脑子里也是嗡嗡一片。好容易清醒一点,急忙暗骂。好你个禽兽不如的沈放,有了花姑娘,居然还在这里想入非非。他却忘了,花轻语已不知多少时间未曾给过他好脸色。 班云超喜道:“姑娘你醒了?” 柴霏雪道:“我只是用功过力,方才你一搬动我便醒了。你怎么来了?” 沈放道:“你怎会在此?” 柴霏雪却是嫌弃道:“你身上怎么这么臭,你多久没洗澡了?” 沈放大窘,万没想到她忽然说出这句话来,瞬间连耳根也红了,还好黑暗之中,无人能见他脸色。他也不知,柴霏雪一句话出口,自己却也跟着后悔,面红耳赤。她一个窈窕淑女,伏在一个男子背上,嘴上不饶人,心里慌的只有更加厉害。 一时两人都不说话,沈放心中狂跳,又是难堪又是异样。只盼这条路永走不到尽头,又恨不得立刻见到光亮。身后洞中毫无声息,那暗藏之人再无动静。 顺着斜坡向上,难攀之处,沈放也是不敢放手,扎稳脚步,唯恐震动了背上人。倒是一旁的班云超气喘吁吁,手脚并用,还摔了一记。 眼看回到斜坡之上,沈放停住脚步,将柴霏雪慢慢放下。韩复还在外面,一点大意不得。他本想与柴霏雪联手,两人如今武功进展都是不小,自己还有一具“后会无期”,丝毫不惧韩复。但眼下柴霏雪虚弱不堪,自己可不能再大意。 柴霏雪已经放下,心中却仍是怦怦跳个不停,定定心神,勉强道:“你受伤了么?我这只有补气止血的药。” 柴霏雪却是淡定许多,道:“补气的给我一些,也给班大哥一些伤药,他流血不少。” 沈放立刻掏出药来,黑暗之中,匆忙递过,手忙脚乱之间,手又伸到柴霏雪身上,软绵绵不知是何处,脑袋里又是嗡的一声,心中要糟。 果然柴霏雪不悦道:“你毛手毛脚慌个什么,说了没事,我没受伤。” 沈放松了口气,这才把药瓶递到她手里,道:“两颗就好,这药药力很凶。我点起火来。” 柴霏雪道:“韩复那厮呢?” 沈放道:“应在外面。” 柴霏雪道:“不要点火。待我歇息一阵,咱们去收拾他!” 沈放道:“不用,我有一具‘地灭神针’。” 柴霏雪一惊,道:“什么?” 沈放道:“我刚入了同昇号的内库,拿耗子药换了这个。姓韩的狗贼,你信不信?” 几人数丈之外,有人阴恻恻笑道:“原来是你小子,我说姓宋的怎么改了性子,居然会帮人解围。” 班云超一旁怒道:“金人的爪牙,有本事你过来!” 韩复道:“追了你们两日,你那消息已不值钱了,今日就放过你等。” 柴霏雪道:“姓韩的,想走就走么!” 韩复微微一顿,言语立刻有些软了下来,道:“柴姑娘,我一路相让,可是给足了贵府面子。” 柴霏雪冷哼一声。 韩复干笑两声,脚步声响,却是出洞去了。 沈放三人等了片刻,确定此人已走。沈放道:“此处不宜久留,咱们还是换个地方。” 柴霏雪自己已能行走,三人出了山洞。日光之下,只见柴霏雪白衣如雪,除了脸色一样苍白,丝毫不见狼狈模样。一旁的班云超竟是个白面汉子,皮肤比沈放还要白些,若不是一身是血,倒似个读书人。 ****的纯音乐一分钟多的那个版本。 第九百一十三章 名将贰 沈放领路,远离山洞,寻了个背风之处。与班云超寒暄几句,柴霏雪一旁打坐,回复气力。她倒真未受伤,只是脱力疲惫。沈放也是咋舌,打不过别人也就罢了,竟然能生生把真气耗尽,打到自己累晕过去,大约也就她这般脾气做的出来。 沈放又与班云超包扎伤处。此人身上伤痕累累,裹伤上药之时,一声不吭,也是一条硬汉。 待柴霏雪再睁开眼来,已是两个时辰之后,夕阳已经西落。这才问起缘由。 原来嵩山变故,萧平安被衡山派所逐,沈放最早听闻,着急追出。嵩山会后,花轻语跟慕小倩等人已经随门人离开。柴霏雪、宋源宝等人还在山上。 得知事发,众人都是焦急。柴霏雪与云锦书、沐云烟三人结伴下山寻找。三人也无头绪,好容易得知一些消息,先是有关萧平安的。跟了一阵,又听说沈放也惹上麻烦,被人追杀。 三人顿有分歧,沐云烟主张继续去寻萧平安,柴霏雪却想去寻沈放。云锦书夹在中间,左右为难。柴霏雪也是干脆,索性直接说两人累赘,自己先行一步。 不过她追踪的本事着实一般,始终没能与沈放相遇。她一路得知的消息,也大多是关于萧平安。毕竟相比衡山大放异彩的后起之秀忽然叛出师门,沈放的事情着实无人留意。 不过柴霏雪毕竟是聪明人,心道沈放要寻萧平安,萧平安要寻燕长安,这些人多半都要去扬州。也跟着渡过淮河,不过她一路寻访,漫无目的,大大拖延了时间。等过的河来,却在此间路上遇到韩复追杀两个汉子。 她因燕京之事,对韩复殊无好感,又见两个军汉勇武不屈,当即插手。她不是韩复对手,但韩复也不敢伤她。几人打打追追,居然一直跑入山中。 柴霏雪意气用事,拼尽全力。等进了山洞,忽然晕倒。韩复随后追来,班云超带着她一直逃入山洞最底部。等韩复也进到地下,忽然被人暗器偷袭。柴霏雪昏厥在先,对洞中神秘人半点不知情。三方都是疑神疑鬼,伸手不见五指之处,竟成僵局。 沈放奇道:“不知班兄做了什么,竟叫那韩复紧盯不放?”韩复寄身燕京翼王府,知道柴府尊荣,对柴霏雪是半点不敢招惹。但竟然跟柴霏雪斗到叫她脱力,固然柴霏雪性子太过霸道,这班云超身上定也有要事。 班云超摇头苦笑,道:“有个大消息倒是不假,可惜拖了两日,怕是无用了。” 沈放道:“可是军情?” 班云超道:“是,我等在金军内部有个内应。传出消息,仆散揆进取庐州是假,先发之地,其实乃是六合(今南京六合区附近)。”微微一顿道:“大恩不敢言谢,虽已晚了两日,我还是要抓紧回去,将这消息报与毕大人。” 柴霏雪道:“毕再遇将军么?他在何处?” 说起自家将军,班云超立刻两眼放光,道:“正式开战以来,诸军皆败,唯我家毕将军逢战必胜。朝廷刚刚升任我家将军为镇江都统制兼权山东、京东招抚司事,又加骁卫大将军。十月,段政无能,使盱眙失陷。我家将军复之,随后刚解楚州之围。如今正要回师扬州。” 沈放也是惊讶,道:“官军解了楚州之围?”楚州、泗州乃是淮水重镇,扬州门户。战事一起,这两地就在双方之间反复拉锯。去岁沈放跟花轻语过河,途径涟水,遭遇义士朱裕、朱全被朝廷逼死,便是在此间。 今岁,泗州早被金军夺去。楚州便成唯一支柱,仗着城墙坚固,守军坚韧,一直在与金兵周旋。但被困时日已久,人人皆以为不保。 班云超眉飞色舞道:“金军七万人屯驻于楚州城下,列营六十多里。有三千人在淮阴县看护粮草,又有三千艘载粮船停泊在大清河。将军手下,只有五千人不到。将军道,金军围城三月,七万兵马,粮草早已告罄。吾等不必与其交战,只需毁其粮草,其军自败。将军遣统领许俊带百人从小路奔淮阴,自己亲帅百人乘小船,冬日入大清河。二更时分,同时举火,将淮阴粮仓与大清河的粮船一并焚毁。还活捉了乌古伦师勒、蒲察元奴两个大官。” 沈放连连点头,道:“毕将军果然有勇有谋。”烧毁敌军粮草,看似简单。曹操与袁绍官渡之战,正是曹操夜袭乌巢(今河南延津县僧固乡东史固村),焚毁袁绍军粮,才有之后大胜。但粮草乃军之命脉,哪个做将官的不知,能在层层看护守卫之下得手,岂是简单。 细思之下,沈放越觉仆散揆明向庐州,实要取六合乃是个重要信息。先前听说仆散揆渡河,先克下蔡、颍口,又克安丰及霍丘县,随即兵锋直指庐州,也未觉有什么不对。向来“守淮”,重中之重就是襄阳、庐州(合肥)、楚州(淮安)三处要地。 但眼下,楚州未失,金人自北直逼扬州颇多顾虑。仆散揆忽然转向,自西向东,若是拿下六合,就是直面扬州。如此一来,北西两路合围,两相呼应,扬州危在旦夕。 柴霏雪道:“既然如此,我等也要去扬州,就再送你一程。” 沈放自无异议。这班云超端地也是勇武,一身是伤,不知流了多少血,身子虚弱,却是说走就走,半点眉头不皱。 柴霏雪一路没得到多少消息,听说沈放被活埋在井下,虽沈放自己说的轻描淡写,还是惊吓不小。只是她冷冰冰惯了,面上不见颜色。反叫沈放觉得自己是不是言过其实,小题大做。自洞中背了她一段,沈放总似心中有鬼,正眼看她也是不敢。 天色渐黑,三人直向东行。行出二十余里,班云超忽然停步,气喘如牛,道:“两位稍歇。”顿了一顿,接道:“两位习武之人,果然不同凡响,敢问一句,如此行路,两位可撑的多久?” 沈放道:“一日当不在话下。” 班云超面露喜色,道:“如此甚好,甚好。此去六合,正二百八十里。两位有此神速,十个时辰,必能赶到。仆散揆大军两日前已经自前面长丰县开拔,既是攻我不备,当是日夜兼程。但要预备接战,又携军粮,我看一日能行七十里上下,也要四日才到。两位若能十个时辰赶到六合,城中也可多一日调度。” 柴霏雪极是干脆,道:“好,那你就慢慢跟来。” 班云超连咳几声,急道:“莫急莫急,到了六合,叫城中立刻放出狼烟,还有信鸽,火速告知扬州郭守与毕将军,切记切记。” 柴霏雪皱眉道:“还有没有?” 班云超连忙摆手,道:“没了,没了。”看着两人瞬间奔远,忽觉浑身无力,一屁股坐倒在地。连连摇头,心道,这位柴姑娘面冷心热,侠义可钦,难得还如此貌美,当真是神仙中人。只可惜就是脾气太过凶了一些,哎,这位沈公子往后日子怕不会好过。 沈放两人提气急奔。沈放不多时便已瞧出,柴霏雪多半又起了较量之心。自己内功修为虽不及她,但外功打的牢靠,腿脚腰腹之力连栾星回也要佩服,长途奔袭,并不会逊色于她。但想她刚刚消耗过度,便算方才打坐回复些真气,也不宜再多劳累。心中暗笑,脚下渐慢。 果然柴霏雪领先数丈,脚步也慢了下来。 两人一前一后,也不说话。一钩弯月在天,将两人影子拉的长长。 眼看天色将明,前面赫然又是一条大河。两人一夜疾驰,已经奔了约莫四个时辰,一百六十里有余。 两人直奔渡口,本以为天色尚早,又是兵乱,难寻渡船。谁知河岸之上,便远远看见,一艘小船,正缓缓离岸。 沈放急追两步,高呼道:“船家,船家,且等一等。” 那船却似没有听到,慢慢朝河中划去。从船后梢走出一人,看着沈放奔来,略显惊奇,道:“臭小子,是你,你怎么没死?” 沈放也是大惊,那人竟是卧南阳。短短一个愣神,随即便是大怒,吼道:“我大哥呢!” 卧南阳哈哈大笑,回头两步,走到后梢,脚下一踢,笑道:“你说我这条狗么?” 沈放在河岸之上,看不真切,只见船后趴着黑乎乎一团物事。心中火冒三丈,咬牙道:“有本事你回来!” 卧南阳狂笑不止,忽然怒道:“谁叫你还划,没瞧见么,送死的来了,还不给我划回去。” 船眼见已到河心,那船夫似是埋怨了句什么。卧南阳上前就是一个耳光。 就在此刻,船后梢忽然站起一个人来,人影一闪,飞扑而上。卧南阳竟是毫无防备,被他拦腰抱住,两人立刻跌入水中。 水花四溅,在河面激起一圈一圈的波纹。两人落下,就不见露头。 沈放惊道:“是萧大哥?” 第九百一十四章 名将叁 柴霏雪已经跟上,皱眉道:“黑咕隆咚的,看不清楚啊!” 沈放毫不犹豫,拔剑在手,紧跑两步,一跃扎入水中。河水冰冷刺骨,但他心中如同燃着烈火,入水潜行一阵。露出头来,认准方向,发力划水。他水性其实一般,不过会些狗刨。心中着急,一只手还抓着一把重剑,却是越游越慢。 柴霏雪急道:“船家,船家,划过来。” 那船家陡然之间,船上两人落水,正没头绪。听柴霏雪呼唤,猛地回过身来,用力扳桨,却是朝对岸划去。 等沈放游到河心,只见河水平滑。那船一去,他立刻失了方向,自己也不肯定,方才两人落水,是否就在此处。深吸口气,潜入水中,睁大双眼,眼前只是蓝朦朦一片,哪里看的见什么。 沈放心急如焚,一次一次潜入水中,大睁双眼。冰冷河水冲刷着他眼球,但哪里有人踪迹。 似过了许久许久,又似只是弹指之间,水光恍惚,波浪荡漾之中,忽然见对面岸上,一人正慢慢爬上岸去。 沈放大吼道:“大哥!大哥!” 岸上那人回过头来,一头乱发盖在面上,看不见面目,却如同一头野兽。随即转身,没有一句回应,没有半点犹豫,大踏步而去。 沈放大急,发力要朝岸边游。却觉手中归元剑重逾千钧,竟拉着他要往水底沉。 忽听水响,一艘破的不成形状的小船划来。船上柴霏雪道:“还不快上来。” 沈放努力了两次,才在柴霏雪相助下爬上船。他面色惨白,嘴唇已是青紫。口中只是道:“快划快划,是大哥。” 柴霏雪却是不动,任小船漂在河中。看沈放蜷成一团,止不住的哆嗦,面上更是失魂落魄,哪有半分平日飞扬勇决的模样。又是怜惜,却又是不喜,眉头微皱,半晌才道:“他不愿见你,你瞧不出来么?” 沈放道:“我……” 柴霏雪截口道:“风传你大叔杀了萧琴双侠,你知道是怎么回事么?” 沈放更是垂头丧气,此事他也是百思不得其解,皱眉道:“我大叔绝非滥杀无辜之人,坏人尚且留三分余地。萧叔叔洛阿姨,皆是好的不能再好之人,这其中定有误会。” 柴霏雪道:“那你就是不知道了,你什么事情都不知道,追上他又有何用?” 沈放不说话了,双手抱住双膝,在船上不自禁的瑟瑟发抖,越抖越是厉害。 河面上忽然又冒出一个人头,却是靠近来时岸边,挣扎爬上岸,也是头也不回,慢慢去了。 六合古称棠邑,后因境内有六合山而易名六合。南唐时属江宁府(今南京)。宋建隆元年(960年),属淮南道扬州。至道二年(996年),又属建安军。祥符六年(1013年)改建安军为真州(今仪征),六合属之。大观元年(1107年),升六合为望县,政和七年(1117年),属仪真郡。南宋初,仪真郡复为真州,六合属之。 其地归属屡次更迭,也是因为其位置关键。北部丘陵山岗密布,再北还有洪泽湖,南部直抵长江。 城池虽小,但地处长江要冲,城墙也不敢马虎,造的厚大牢靠,。高三丈有余,女墙、垛口、城楼、角楼、城门皆是宏大庄严,黑黝黝透着一股古城之韵。城墙之下,更有一护城河,宽约四丈,深约丈余,只是水已见底。 日暮时分,一对青年男女来到西边城门之下。男的眉头紧锁,女子也是面色冷淡。两人正是沈放与柴霏雪。划船上岸,柴霏雪非要沈放烤干了里外衣服再行上路,耽搁了些许时间。此地八十里外,果然遇到开来的金兵大军,绕道而行,又耽搁了半个时辰。 此际夕阳西下,余晖洒在城沿。见城头只有几个散兵游勇,更是老弱病残之态,站在城头,木桩一般,也不巡弋。 沈放在城下高声道:“城上将官,有军情来报。” 城头探出一个虬髯大汉,人如巨塔,声如洪钟,道:“哪里人,什么军情?” 沈放道:“毕再遇将军账下都头班云超,托我等带话来。” 那虬髯大汉面色一变,道:“云超兄弟?他眼下何处?” 沈放道:“他受了点伤,跟不上我们脚步,还在后面,需两三日。” 虬髯大汉道:“放吊篮,城中说话。” 不多时,城上悬下两个吊篮。沈放与柴霏雪先后上得城来。 城墙之上,走了几步,便看到城内,沈放和柴霏雪却是大吃一惊。城下熙熙攘攘,竟是大批的军队,正搬运守城之物。看军士一个个盔明甲亮,行动敏捷。但据班云超说,六合户籍不到一万人,早逃散干净,守城士卒不足两千。 虬髯大汉见两人登城,便心急道:“两位从何处来,云超他们怎么样了?” 他嗓门宏大,沈放还未作答,一人道:“云超的消息?可是寿春那边?” 虬髯大汉立即躬身退后,恭恭敬敬道:“将军。” 沈放回头,城墙内台阶之上,数名将官簇拥一人正登上城来。那人身材魁梧,威风凛凛,颌下长髯,虎目如炬。全身黑色披挂,一副黑漆顺水山文甲寒光中透着勇武杀气。 凤翅兜鍪,上缀黑缨。双肩吞兽,为龙子睚眦之头,怒目圆睁,口吞披搏。护甲之上,山字形甲片犬牙交错,密不透风。前胸左右护心镜,下衬腹吞,狻猊兽头,雄威勃发。除却肩吞、腹吞、左右护心镜乃是暗金之色,其余裈甲、裙甲、鹘尾、胫甲,外加束带、袍肚,足底云头靴,尽皆如墨,略隐金边。而且他这副甲胄与寻常铠甲不同,长不过膝,袖长不过肘。更显彪悍,一股勇武之气,呼之欲出。 沈放和柴霏雪都是惊讶。两人武将也见过一些,平日都不着甲。而甲胄上身,能有此威风者,也是凤毛麟角。身旁虬髯大汉小声提醒道:“这就是毕大人。” 沈放虽已隐约猜到,还是惊讶不已,毕再遇怎会在此。 毕再遇登城,已经看见沈放与柴霏雪。两人一个姿容出众,冷若冰霜,高不可攀,一个看似寻常,眉宇间却是英气勃发。哈哈笑道:“好一对青年才俊,可是两位带来班都头消息?” 沈放躬身一礼,道:“草民沈放,见过将军。” 柴霏雪也行了半礼,道:“小女柴霏雪,确是路上偶遇贵军部将。” 毕再遇道:“有什么消息?” 沈放略一犹豫,看看毕再遇身边众人。 毕再遇道:“不妨事,都是自己人,无需遮掩。可是仆散揆一军动静?” 沈放道:“是,仆散揆一军两万五千人,已在西北八十里外。正自扎营。” 虬髯大汉插言道:“我等也是今日早间方才得到消息,这仆散揆来的倒是真快。” 柴霏雪道:“班都头说将军正回师扬州?” 虬髯大汉道:“我家将军神机妙算,说楚州之围暂解。淮西便成关键,六合乃是扬州西面门户,乃金人必取之地。未按郭大人之令回扬州,而是火速行军,赶赴此间。我等也是昨日才到,早上便探得西路仆散揆的人马已至。” 毕再遇身旁一全甲将军皱眉道:“许俊,这两人来历不明,你擅自放入城中也就罢了,怎还如此多口。” 毕再遇呵呵一笑,道:“什么来路不明,若我猜的不错,姑娘是燕京柴府家人吧。这一位我猜一猜,你姓沈,名放?” 沈放大吃一惊,说出柴霏雪来历倒还好说。燕京住了大半年,他已深知,在朝廷望族圈中,柴府名望比江湖大了不知多少。但自己与毕再遇素未蒙面,自己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他是如何得知。 毕再遇笑道:“老夫虽是庙堂中人,但与你江湖英豪来往可是不少。我还认识一个叫萧平安的小子,也是勇武过人,很对我的脾胃。你莫要猜了,我与稼轩公、陆放翁都是老交情。临安城,拜会放翁之时,他便提起你。说你建言搞工学,还是忠良之后。前阵子,稼轩公有书信与我,居然也提到你小子。哈哈,今日一见,什么都好,就是有些爱皱眉头。” 沈放几是目瞪口呆,陆游、辛弃疾这两人竟在为自己扬名?自己究竟何德何能!耳中听到“萧平安”三字,心里又是一紧。 毕再遇身边一群人也都是惊讶,靠后排几人甚至开始交头接耳。那许俊也是一脸惊讶,道:“放翁与稼轩公举荐?了不得,了不得。” 沈放面上一红,顿觉有些手足无措。 毕再遇看在眼里,呵呵一笑,竟又接着道:“两位都说你才智过人,眼下这六合之困,可有什么良策。” 沈放大窘,少有的言语也不利落起来,道:“哪里哪里,都是两位长辈谬赞,小子无知无识,哪懂什么军国大事。” 毕再遇正色道:“男子汉大丈夫,怎能说自己不行!所谓事在人为,有志者事竟成。未战先怯,乃是兵家大忌。” 沈放神色一凛,抱拳道:“多谢将军教诲。” 毕再遇站在城头,手按垛口,极目远眺,神情渐是凝重。众人都不敢出声,过了片刻,毕再遇顺着城墙向东。走了两步,回头招招手,道:“你们两个娃儿都来。” 沈放和柴霏雪连忙跟上。毕再遇却又摆摆手,叫身后一众将官莫要跟的太近。 三人走在前面,毕再遇忽然轻叹一声,道:“两位远道报信,日夜兼程,辛苦了。” 沈放道:“应有之举,令部都是好汉。班都头两个部下都是宁死不屈,壮烈为国。他们才是真好男儿。” 第九百一十五章 名将肆 毕再遇道:“大宋不缺忠臣良将,也有你等这帮忠良义士。可眼下……”微微摇头,对柴霏雪道:“令先祖神武雄略,五代第一明君。后晋天福元年(936年),石敬瑭割让燕云十六州,换取契丹人出兵扶持。自此中原北部屏障尽失,一直为辽、金所祸。而五代十国,群雄逐鹿,中原更是生灵涂炭,民不聊生。” 沉默片刻,又道:“令先祖不世之才,内整河山,外御蛮族。西败后蜀,收取秦、凤、成、阶四州。南摧南唐,尽得江北淮南十四州。北破辽国,连克三关三州,直逼幽州。可竟在此紧要关头,忽然英年早逝。我中原百姓,收复燕云十六州之望,此乃最近的一次。柴姑娘,不管朝廷庙堂,还是江湖武林,人人敬重你们柴家。缘由之一,便是这两百多年,只有你们打出了汉人的威风霸气。更是结束了五代十国之乱,没有大周,就没有大宋。” 柴霏雪道:“我爹爹常说,太宗收复之举功亏一篑。后大宋又与金人联合攻辽,却是错判形势,与虎谋皮,最后全便宜了金人。” 毕再遇叹道:“百姓求的什么,国泰民安而已。谁能保国安民,自然民心所向。我朝重文轻武,虽国富,却不能御外辱。可惜可叹。”自一侧石阶下城,道:“你们随我来。” 行到城下,有人骑过马来。前面一匹骏马,肩高竟达八尺,通体漆黑,凤臆龙鬐,飘逸如云。此乃毕再遇的坐骑“黑大虫”,当真是天下少有的宝马良驹。柴霏雪见到,也是眼前一亮,上前看了片刻,忽然说了一句,道:“只可惜生成黑色。”她自己也有匹好马,名叫“白龙”,只是此番并未带着南下。 众人呵呵一笑,各自上马,朝城南而去。城中街道老旧,沿街房门紧闭,偶见两个百姓,都是衣衫破旧,低头匆匆而过。 沈放一阵恍惚,这六合,不管是城墙模样,还是城内民居,都像极了里县。 到了南城城门之前,见城门竟是半开。催马出城,眼前一片忙碌景象。护城河之外,黄土地之上,大批军士和民夫,正埋头挖掘。一条宽大壕沟直朝向南。 沈放惊奇道:“将军这是要灌水护城河,据守六合城?” 毕再遇马上回头看了沈放一眼,略显惊讶,道:“放翁先生说你才智敏捷,举一反三,果真是不假。你是如此想到?” 沈放道:“我见六合城四面环水,宽处五六丈,窄处也四丈余。此时又值冬季,水冷彻骨,守城自是一道天堑。但六合毕竟小城,将军真要坚守么?” 毕再遇道:“楚州城也不大,但楚州不失,扬州楚州之间,便能呼应。敌军便来,也如一根楔子一般,牢牢钉在他军中,如鲠在喉,芒刺在背。” 沈放低头不语。 毕再遇道:“你觉得我守不住?”轻叹一声,道:“我再对你俩透露一个消息。此番来攻六合的,远非仆散揆一路人马。北面金国都统纥石烈种塔、万户完颜蒲辣都、千户泥庞古还有十万大军,兵锋也直指此处。” 沈放心头又是一跳,毕再遇手下,加六合城守军,最多也就六、七千。以七千对十三万,就便有城池之固,这仗要怎么打。回头四顾,柴霏雪、许俊等人都在不远。忍不住腹诽,如此不利形势,怎能当众和盘托出,难道不怕部将畏惧? 毕再遇似看出他心中所想,笑了一笑,道:“怕还打什么仗?”马鞭遥指,道:“此去一百里,便是扬州城,一片坦途。”深吸口气,铿锵有力道:“是以守不住也要守,多守的一日,扬州便多分准备,我大宋就多一分胜算。” 沈放道:“将军忠烈,晚辈好生佩服。” 毕再遇道:“可惜时不我待,仆散揆明日就至。这滁河还在五里之外。走,咱们去河上看看。” 向前行去,就见路旁道上,相隔百十丈就有一堆人,奋力挖掘。毕再遇离鞍下马,走近去看。看了几眼,便是皱眉,道:“太慢,太慢!” 十余个将官跟在身后,许俊上前道:“启禀将军,大伙都肯出力,只是工具太少,这一个人干活,七八个只有看着。” 毕再遇道:“要什么工具,刀枪棍棒,手掌指甲,都白长的么!” 许俊道:“末将明白了。” 毕再遇道:“你明白什么,要你分段开凿,就分这么几段么?留三千军卒,城中备防御工事,其余人都派出来。还有那五百民夫。干活你们不行,各段要找个明白人管事,特别是老工匠。”又道:“各营各都,分段来挖,先成者重赏。” 许俊连连点头。 沈放和柴霏雪也是微微颔首,这毕将军处事果断,说话一针见血,当真是名不虚传。身边有几个将官看见,却都是不喜。我家将军责骂也就罢了,你两个小子跟小女人,跟着点什么头。 毕再遇面色阴沉,又道:“天色已晚,叫城中送上汤面,吃饱了肚子再干。” 一行人回到路上,上马又行。天色说黑就黑,转眼天际只留一线余光。前面一道黑色堤坝,有如长龙,卧在田野之上。 滁河古称涂水,唐代改名滁河。发源于庐州(今ah省肥东县梁园镇),自西向东,至六合入长江,全长约二百六十九公里。 河堤之下,也有军士正开凿河道。毕再遇停步看了几眼,才带着一行人上到河堤之上。未登其上,便闻哗哗水声。顺着堤岸望去,一条大河正自面前流过。 滁河在六合境内,忽由东北折想东南,有个近乎直角的拐弯。转向之后,此段河道几是笔直一线,一览无余。 天色已黑,水也呈深黑之色,倒映的堤坝又为其添上重重一笔。 毕再遇道:“史上这滁河也是频频泛滥决口,为祸乡镇。这开河之事不可马虎,你们可寻到人了?” 许俊面露难色,道:“修过水渠的老人,倒是寻到两三个。但话也说不清楚,也没干过挖大河的事。” 毕再遇皱眉不语。他面色一沉,众将官无人敢说话,有几个更是低下头去。 沈放南北眺望,忽然问道:“诸位打算在此开口么?” 毕再遇道:“小友懂水利?” 沈放摇头道:“我有几位师兄,懂这些门道,我却是未曾入门。” 毕再遇哦了一声。 沈放道:“但我有几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毕再遇道:“但说无妨。” 沈放道:“其一,我觉得该在这河下游筑坝。” 毕再遇眼睛一亮,右手攥拳在掌心一击,道:“对,对,我倒是忽略了。冬日水少,下游不拦住,这水也流不快。” 沈放道:“我瞧这河床挺高,下游筑坝,将水位抬的越高,下冲之势更强。如此一来,开凿的河道不需多深多宽,水流之力,自可冲开。只是不知这河深,流速,河床与下面田野有多大落差。” 毕再遇点头,叫过许俊道:“沈公子要知道几个数,你带人去测了来。” 军中斥候打探消息,数点兵马,探勘山路,测水深水流,寻易渡之处,这些都是家常便饭。 许俊听沈放讲了一遍,牢牢记住,当下寻人去办。 毕再遇站在堤上,看着河水出神。十余将官陪在左右,无一人走动说话。柴霏雪一个人站的稍远,白衣飘飘,夜色之中,更显亭亭玉立,卓然不群。 过了好半天功夫,毕再遇又招手叫沈放过去,问道:“听稼轩公说你父被奸人所害,壮烈捐躯,究竟是何故事?” 沈放不愿多说,但话一开口,却是刹不住车,越说越多。里县之事,事发时他尚小,而且军阵之事,都非亲历。但燕长安多次与他谈起,诸般事情,说的详细非常。 毕再遇慢慢坐倒,众将官面色也渐是凝重,跟着坐成一圈。柴霏雪也站的更近了些。待沈放说完,众人唏嘘不已,看沈放眼光都有了巨变。 毕再遇沉默片刻,道:“可悲可叹,郑挺那狗贼,竟如此胆大妄为!如此大事,竟敢隐瞒不报。” 一将更是怒的在地上一拍,道:“叫金人来去从容,屠戮一县百姓,当真岂有此理!” 一将道:“小兄弟你爹是个好汉!” 另一白胡子将官干咳一声,道:“小兄弟,我说句话,你或是不爱听。令尊这仗打的,除却先行出击一手,其余皆是败招。敌人来的太快,城中百姓应都强征下来守城。出击之后,立刻回城封死几个城门。金人轻装而来,无攻城之器械。若是守的严密,坚守一月虽是未必,十天半月却是不难。所谓慈不掌兵,令尊是个好人,却非良将。” 沈放微微一怔,里县之事,他自不会到处宣扬。但听者如此直言不讳的,倒是初次。不由对那将官多看一眼。 那白胡子将官自己也觉有些语重,忙道:“我庞定安是个粗人,说起打仗,言语粗陋,小兄弟莫怪。” 一将干咳一声,道:“沈指挥手中兵少,十余年之前,更不比眼下,各地久不动刀兵,军备松弛。当时情形,大伙想想也该知道。便有城墙之利,不备守城之物,如何可守。他顾念百姓,叫百姓先走,自己留军拖延。大厦将倾,将军引军慷慨赴死,正是勇将所为。” 有几人都是出言附和。 第九百一十六章 名将伍 毕再遇在沈放肩头拍了一拍,道:“你父乃仁将,也是勇将,不负稼轩公之部。”环视众将,掷地有声道:“国以民为本,社稷亦为民而立。吾等保家卫国,保的什么,卫的什么,都是这万万民众!无待民之仁,何来将军之勇!” 众将齐齐点头。 又不多时,许俊带人回来,将沈放所问几个数都说了。他做事仔细,不仅是勘察了眼前一段,而是上下两里之内,连测了数处。 沈放折了根树枝,在地上开始写画。 有人点起火把为他照亮,柴霏雪伸手接过,站到沈放身侧。众人见他在地上写了一串数字,又画图形。有的写了擦去,有的留在原处。片刻已写了大大一片。 宋时阿拉伯数字还未传入,大数的计算,惯用算筹。众人都未带此物。军中多粗汉,但统兵就离不开计数,钱粮行程,布阵号令,都要用到。这十多人都是将官,有几个计算之术还甚是不错。但看了一阵,个个摇头。沈放所画所算,显是超出他们所知。 毕再遇看的仔细,却也不是完全明白。 沈放直算了大半个时辰,额头已经见汗。地上已是写写画画几丈方圆。停手问道:“你们原先这渠,打算开多宽多大?” 许俊道:“宽三丈,深五尺。” 沈放道:“都是如此?” 许俊挠头道:“不够么?” 沈放摇头道:“不是不够,是不大妥当。”微微一顿,道:“此算法甚是艰难,若要算的清楚,怕要大师兄和二师兄亲来。我不过三脚猫功夫,算的多半不准。” 毕再遇笑道:“三脚的猫也比八条腿的耗子强,小友还请明言。” 许俊也道:“莫非我等险些误了大事,还好遇到小兄弟。” 沈放道:“我等引水,与泄洪不同。泄洪只需开个口子,自然能将堤坝冲开。咱们引水,却要这水按着咱们划的道来走。如此一来,开口要大,才能保堤坝不溃。这其中一样,引渠两侧承载,我不懂水土,也不懂算。安全之计,这坝上开口,至少要宽八丈,深三丈。出去一里,可变五丈阔,五尺深。再一里后,三尺深便够。离城一里,引出三股,分注进河。分渠宽两丈,深三尺即可。” 许俊皱眉道:“如此一来,更干不完。” 毕再遇道:“我给你四千人,要干多久?” 许俊道:“眼下天寒,土地下面坚硬。我问了大伙,若工程再加一倍,至少也要干到后日。可金兵转眼就到……” 毕再遇道:“后日午时,我要护城河满水。” 许俊略一犹豫,道:“好。” 毕再遇又道:“这河口一定要掘的够深,牢靠。” 沈放立刻明白,道:“将军是想六合城墙之下,变成一片泽国?” 毕再遇哈哈大笑,道:“不错,天寒地冻。犯我大宋疆土,那能叫他们轻松惬意!” 沈放连连点头,道:“那更好了,我本来还担心开口太大,要填塞也是不易。”又对许俊道:“这开渠不需做的精细,但两岸须得尽量夯实。大水一来,自然会将两边冲开。若是泥沙太多,唯恐阻塞溢出。” 许俊点头道:“这点已经小心在意,小兄弟放心。” 毕再遇道:“你今日辛苦些,看着此间。” 带着众人回城,未下堤坝,沈放忽然咦了一声。先前他全神贯注,未曾留意,旷野之上,星星点点,四处竟都有火光。 一人笑道:“沈兄弟莫惊,此乃将军之令。派人砍伐方圆十里之内树木。不及运回的,天色一晚,就地烧毁。” 沈放这才明白,坚壁清野,毕再遇这是不叫金兵有任何可用之物。此乃守城必循之例,古时运输困难,许多攻城的器械都是要就地取材制作。引火造饭的柴火看似不大,却更是紧要。 毕再遇道:“小友我有一不情之请。” 沈放道:“将军放心,这开渠引水之事,我定当照看。只是我当真是三脚猫,莫要误了将军大事才好。” 毕再遇微微一笑,道:“本不该将你置于此险地。你也见了,我这帮部署,打仗不怕死的不少,如你这般聪明心细的却是不多。我事务繁忙,难能面面俱到。” 沈放道:“将军言重了。”看看柴霏雪。 柴霏雪冷冷回他一眼,道:“我爱去哪里就去哪里,不须你问。” 沈放心中无奈之极,如毕再遇所言,转眼十余万金兵就要杀来,六合已是凶险之地。柴霏雪此时不走,若有个闪失,自己怎对柴先生交待。但柴霏雪脾气,会听自己的话才怪。今晚寻个机会,请毕将军游说,明日金兵来前,定要让她离开此地。 回到城中,草草吃了些饭,又安排两人住下。毕再遇不住招人部署事宜,来寻他报事的,更是络绎不绝。沈放竟是一直寻不到机会与他说话,无奈之下,只能先回屋睡下。 次日一早,天刚刚亮,沈放起来一问,毕再遇起的更早,已经带人巡视防御去了。沈放无法,只好自己硬着头皮去寻柴霏雪,打算拐弯抹角劝她离开此地。 到了院前,又是犹豫,眼下天色还早,柴姑娘一路辛苦,若是未起,岂不尴尬。在院前傻傻站了半刻钟,却见柴霏雪从外面回来。 柴霏雪远远见他站在原地搓手跺脚,站立不安模样,心中好笑。强忍笑意走到跟前,仍是冷冰冰道:“你大清早的跑我门口干什么?” 沈放见她面上多了一条面纱,只露出两只眼睛,更显冷艳,高不可攀,连忙避开她目光,索性实话实说,道:“柴姑娘,眼见大军将至。这城中实不方便……” 柴霏雪截口道:“有甚么不方便。” 沈放道:“大军攻来,到处箭矢放火,危险的很。” 柴霏雪道:“那你为什么不走?” 沈放挠头道:“我答应了毕将军……” 柴霏雪口才便给,咄咄逼人,道:“哦,哦,我还以为你急公好义,侠肝义胆,原来是被人家架着下不来台。” 沈放无奈,道:“是,是,我胆小怕死。这是大军打仗,你留下也无事做,不如……” 柴霏雪根本不拿正眼瞧他,迈步进院,冷笑道:“笑话,你本事比我大么?你留下来有用,我就没用!” 沈放连连摇头,这一大早的,她怎么这么大脾气,句句夹枪带棒,起床气么? 就听里面柴霏雪道:“外边那个有用的,给我寻点吃的来!”面纱之下,她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沈放自修炼内功之后,一扫颓唐,越见沉稳睿智,思虑周全,可在自己面前却还是像个傻瓜。这个笨蛋,是永远不知道旁人为何生气。 沈放毕竟答应了毕再遇要相助修渠一事,不敢敷衍。寻了点早饭给柴霏雪,自己也草草吃了两口,急急赶奔南门外。 南门口守卫的将官已经认识他,见他便放行,还给他寻了匹马。 沈放还是善于与人交道,这半夜功夫,跟毕再遇手下几个主要将领,都已熟识。除了许俊、庞定安,康宝、禄广阙、索猛、冀进德等人也都是心直口快的好汉,与他很对脾气。 出城见开渠的军卒已在劳作,行出两三里,正遇到许俊。见他头发蓬乱,想是一夜也未睡。问了几句,许俊说道:“按将军吩咐,一都百人,分段竞赛。一听比赛有赏,这群狗日的谁也不肯歇着。这一晚,腰刀都崩断了十几把。” 沈放被他情绪感染,也是大笑。 许俊掉转马头,陪他又到大坝之上。回望原野中,士卒忙碌,热火朝天。沈放也是感叹,道:“毕将军麾下,果然都是好男儿。只可惜……” 许俊皱眉道:“可惜什么?” 沈放道:“可惜毕将军官还是太小。”连连摇头,道:“我听说那郭倪不仅私心重,更是眼高手低之辈。新任两淮宣抚使丘崈更是个未战先怯,一心以为金人不可胜者。朝廷净是任用这些无能之辈,像毕将军这样的真正将军却要屈居人下。” 毕再遇如今接连升官,但也不过是镇江都统制兼权山东、京东招抚司事。简单来说,眼下也不过就是军级指挥。按职司最多也就统军一万二千五。而事实上,毕再遇如今账下,实打实,只有五千兵马。仅东线一地,在他之上的文臣武官,都是一抓一把。 许俊眉头顿展,隔鞍伸过手来,在沈放肩上重重一拍,道:“沈兄弟你这话,当真说到我心坎里去了。都是两只手,两条腿,一个脖子抗一个脑袋。凭什么咱们宋人就打不过金人。全怪这帮酒囊饭袋!郭……”愤愤一挥拳,下面的话还是忍住未说。 沈放也在他肩头拍了两拍,意是你不必讲,郭倪兄弟那种背后朝自己人射箭的宋官还有什么好说。 许俊长叹一声,道:“毕将军今岁五十有八了,我们这一干人,个个也不是他部下宿将,皆是这一年多才新近跟随,但兄弟们没有一个不服。毕将军当真是天生武将,神武过人。如今年近六旬,还能开二石七斗的弓,反手能开一石八斗的弓,徒步能射二石,骑马能射二石五斗。” 第九百一十七章 名将陆 沈放笑道:“我初见毕将军,还当他也就四十多岁。” 许俊也笑,又道:“也老啦,摘下头盔,尽是白发。你未见将军少坐,坐下久了,他腰腿就要僵硬。小兄弟你可知,将军一年多之前,还是只有个武义大夫的虚衔,就这还是恩荫补官。” 宋徽宗政和(1111-1117)中,定武臣官阶五十三阶,武义大夫恰在中间,为第二十一阶。 沈放道:“原来将军祖上也是军官。” 许俊略感惊奇,道:“你不知么?我家将军先父毕进乃是岳爷爷账下大将啊。” 沈放也是惊讶,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宋人口中的岳爷爷自然只有一位,便是岳武穆岳飞。岳家军的威名,便到今日,也是长盛不衰,甚至越来越被神话。 许俊道:“将军勇武,淳熙年间,便以勇力闻名三军。孝宗皇帝还曾亲自召见,赐战袍、金钱。可中间二十多年,将军始终怀才不遇。没有仗打,将军也是耿直,不懂钻营,更无人提拔。去岁战起,将军主动请缨,却还不被待见。”说到此,越觉愤愤不平。 沈放道:“莫不是觉得将军年迈?” 许俊道:“如何不是,到了军中,一些靠钻营上位的废物,反是瞧不起将军。背后喊他老廉颇,不给统兵,也不给要务。去岁,毕将军唯一领的军令,便是带了一群收编的北方义勇,去开封援助一个江湖门派。听说是叫衡山派,也是了不起,跨越国境,威逼金国王爷城下之盟。可惜没打起来,将军也是寸功没有。” 沈放笑道:“将军又岂是在乎功勋之人。” 许俊道:“谁说不是,将军想的都是忠君报国,杀尽鞑虏。今年四月,攻泗州。将军请为先锋,又被讥笑。将军愤怒,奔出账外,持二石七斗强弓,百步外,箭射辕门外旗杆,十发十中!三军彩声震天,一刻钟不绝。郭殿帅无奈,只好允之。但你可知就给了将军多少人?” 沈放道:“既是前锋攻城,千把人是要给的。” 许俊呵呵笑道:“八十七人,一个不多,一个不少。不但如此,还必须在三日后就开战。” 沈放摇头道:“我屡听这郭倪故事,他是不是生怕旁人立功?” 许俊嘿嘿道:“如何不是。”但毕竟郭倪乃是东线位列一二的长官,他也不敢过多言语,言归正传,道:“将军得令,反要更早一日奇袭。自那一战起,我便跟随将军。将军带领我等八十七人,饱食一顿,对我等说道,人生在世,忠义而已。金人欺我百年,哪家没有血海深仇。今日为列祖列宗复仇的时机到了。” “泗州有东西两座城池,将军给树枝穿上衣服,又布旗帜,假装埋伏在西城外林中。自己带我们翻越陡山,夜袭东城南角。将军身先士卒,捷足先登,第一个爬上城头。敌人多半还在酣睡。我们杀敌数百。将军又叫人大呼,城破了,城破了!敌军半夜搞不清状况,乱作一团,争相逃命,我们一鼓作气拿下东城。” “东城既破,将军说,当一鼓作气。叫城中百姓跟随,带着我们直奔西城。到了城下,将军叫人喊话,说你们已被我军包围,都是大宋同胞,中原遗民,速来归降。天还未亮,敌人看我们黑压压一片,不知其实都是百姓。里面的淮平知县也是个有气节的,当即献城投降。郭大人的主力才刚刚赶到,泗州两城已经被我宋军占领。” 说到此,哈哈大笑。 沈放也笑,道:“将军这仗打的迅雷不及掩耳,何处不也是打了他郭倪的脸。” 许俊道:“谁说不是。郭大人到了,犒赏将士,也是高兴。这取泗州的功劳报上去,还不是他拿大头。当即拿出御宝刺史牙牌,要授予毕将军。将军却是坚决不受,说黄河以南有八十一州,如今夺回泗州两城就得到一个刺史的官职,以后还用什么来赏赐?哎,我家将军太过耿直,郭大人分明是借机拉拢,我家将军偏要推托。” 沈放道:“将军如此年龄,岂会不懂,不肯同流合污而已。” 许俊连连点头,道:“小兄弟,你是真知我家将军。泗州一战,将军总算扬眉吐气,一战成名。郭大人再不好令将军闲置,便命将军攻徐州。还是只给四百八十骑兵。其实他已派自家兄弟郭倬和李汝翼带十万人攻取宿州,又叫陈孝庆带一万军为援。叫将军攻打徐州,不过是要牵制金兵援军。” “将军刚到虹县,就遇到郭倬、李汝翼的败军!十万大军啊,不但没拿下宿州,反被人家打的丢盔弃甲。这郭倬简直不是个人!自觉带兵是宿州守军十倍,轻敌嚣张。攻城之时,先是担心来助阵的义军先登得功,竟朝自己人放箭。气的支援的义军立刻离开。然后又将军营设在低洼处,结果老天也看不顺眼,降下大雨,营房被冲垮。敌人又趁机火烧粮草,一夜之间,我军没了帐篷,吃的也没了。饥寒交迫之下,军心已经动摇。郭倬这厮,还在犹豫之际。金军出城夜袭。他自己慌乱,率先逃走,三军没了指挥,兵败如山倒。” 沈放连连摇头,气道:“如此饭桶,贪生怕死之辈,也能领军!” 许俊道:“更气人的还在后面。金兵不过五千,郭倬败军,除却死伤逃散的,还有七万。七万人竟被五千人追的仓皇逃窜。金兵自己知道不是对手,派人给郭倬送信。要郭倬交出田俊迈将军。这郭倬当真不如死了算了,如惊弓之鸟被吓破了胆,竟然真的骗了田将军来,绑缚了交与金人。我家将军与田将军交好,听到此消息,气的在账中破口大骂。我跟他年余,那是将军最生气的一回。” 沈放道:“我听说这郭倬八月被斩于镇江,他兄弟为何没事?” 许俊道:“这我怎知,郭大人朝中有人呗。将军气恼之后,叫我等火速驰援,驻于灵璧。又去请驻扎在凤凰山的陈孝庆支援。陈孝庆也是个废物,说既然宿州不可得,还是抓紧撤军。随后郭大人令到,也是叫陈孝庆撤军。这厮也立刻逃之夭夭。毕将军对我们道,金人狡猾,杀了田将军也不会止步,不过是试探我军底线。见我军软弱可欺,一定会跟着追来。将官有罪,七万兄弟何辜。咱们奉招抚的命令攻取徐州,借道到此,我宁死在灵壁的北门外,不死在灵壁的南门外。” 沈放道:“将军血性肝胆!” 许俊道:“随后金兵果然追来,将军只留二十人守城,亲帅四百六十骑迎上。金军大部也是骑兵,但长途奔袭,早已人困马乏。咱们以逸待劳,冲杀过去,竟是势如破竹。这金人根本想不到我们敢主动出击,打起来也如纸糊的一般。第一轮冲杀,我军杀敌过百,自己居然一骑未伤。将军带着咱们,如楔子一般钉入敌阵,哪里人多就往哪里去。我们四百骑众志成城,人人奋勇,没有一个掉队。打了一刻钟,我就知道,这仗咱们赢定了。砍瓜切菜一般,我自己也从未打过如此畅快之仗。然后金兵自己也乱了,好多人在拼命大喊,你猜他们喊的什么?” 沈放笑道:“我猜是求饶命讨饶的话?” 许俊笑道:“他们喊的乃是,是毕将军,毕将军来啦!” 沈放道:“将军这名号倒是传的快。” 许俊道:“我原本也是以为如此,后来才知道,也是巧了,这附近有一座神庙,供奉的将军居然也是姓毕。将军取泗州,便有人传,将军乃是神灵转世。将军身先士卒,手持双刀,带队冲在最前面。浑身浴血,面目,这个,这个,确实有些狰狞。金军有个将军想来阻挡,被将军一刀砍成两截。金兵被吓破了胆,争相逃命。这一仗我们杀敌过千,光战马就缴获了八百多匹。” 沈放击掌道:“将军好生威风。” 许俊道:“打退金兵,将军又令我等火烧灵壁城。我们又是不明白了,沈兄弟,将军夸你聪明,你倒是猜猜看。” 沈放笑道:“又叫我猜,许统领你怕是赌性不小。我又不在军中,如何猜到将军心思。” 许俊哈哈大笑,道:“说你聪明,半点不假。我么,没事是爱赌两手。将军说,兵法实则虚之,虚则实之。三国张翼德当阳桥故布疑阵,但因损毁桥梁,又叫人看出破绽。咱们却是反其道而行之。咱们屡出奇兵,敌人必是疑神疑鬼。这边火起,敌人远远瞧见,定要思量猜疑是否又是诱敌之计。如此一来,反是不敢来追。随后我军撤退,果然金兵不敢来追。” 沈放叹道:“将军有勇有谋,当真不是浪得虚名。” 许俊道:“是啊,我家将军乃是常胜将军,如今大宋独一份儿!” 毕再遇一代名将,可惜生不逢时。 第九百一十八章 名将柒 两人说的热闹,都是意犹未尽。但正事也不敢耽误,沈放寻了几个老人,又就开渠一事,仔细推敲。老人中有个姓向的,颇是有些见识。开渠的细处,比沈放许俊这样的门外汉,清楚许多。沈放虚心求教,两人取长补短,又完善了若干细节。 之后叮嘱许俊,这向姓老者可要伺候好了,还可委以重任。许俊点头答应。 拨马回城,五里说远不远,说近不近。抬眼望去,六合城于旷野之中,越发显得低矮渺小。天空阴沉,今日连太阳也不愿露面,任层层乌云,笼罩城头。 沈放又是想到,敌人来攻,遇到护城河阻碍,必也会担土填埋。可左思右想,也想不到什么应对之策。 许俊见他皱眉,问他何事,将心中所想说了。许俊笑道:“小兄弟你脑筋是活络,不过都是纸上谈兵。你担心这个,将军跟咱们会不知么。上兵伐谋,攻城乃是最下之战。咱们城头上这些人可不是死的。就是要引他们担土来填。这六合的护城河虽还不算宽,但填出条道来,我瞧他们至少也要填进去上千条命。你说值是不值。这护城河灌满水,小兄弟你绝对是大功一件。哈哈,我倒是忘了,你乃是个民身,虽也有赏赐,这功劳给你不如给我。” 沈放哈哈一笑,道:“都与你,都与你。” 回到城中,却见大队人马,正开出城北。初见吓了一跳,这些兵卒之中,倒有一半都是金兵打扮。看周边军士若无其事,方才明白,原来是自己人假扮。 登上城楼一看,前面领军之处,两人并骑走在最前面,已经离城百余丈,领先身后大队也有七八丈。其中一人白衣胜雪。吓了一跳,揉揉眼睛,还道自己看错了。急忙跑下城去,寻个士卒来问。那士卒道:“是见一个女子,跟在将军身旁。” 沈放登时有些恼了,这柴姑娘做事太也任性。难道就因为跟我斗气,非要做出些事来?你一个女人家,出门只能给人添乱!急冲冲追出门去。 不多时追到队伍,果见柴霏雪带着面纱,策马跟在毕再遇身旁。两人并马走在最前面,正在说话。庞定安,康宝、禄广阙三将带兵,落后七八丈远。见他过来,康宝竟是忍不住发笑。 沈放只当没听见,催马赶上。毕再遇见他,左边一只眼,对他连使眼色,干咳一声,道:“小友急匆匆前来,城中可是有什么要事。” 沈放立刻明白,毕再遇也不想带着柴霏雪,叫他赶紧编个话带走,可一时哪有准备。 没等他想出话来,柴霏雪一旁冷冷道:“毕大人,你眨什么眼,我都瞧见了。” 沈放无奈,道:“将军这是?” 毕再遇道:“你昨日说令尊里县之战,对我大有助益,更坚定我心中之念。” 沈放一惊,道:“将军要主动出击?” 毕再遇道:“仆散揆今日傍晚,必到竹镇驻扎。他已连续行军五日,三百余里。五十里而争利,则蹶上将军。自要与他迎头痛击。” 沈放点点头,忽道:“将军带了多少人马?” 毕再遇看他一眼,道:“两千。” 沈放道:“将军怕是查错了,我怎么看是两千零一。” 柴霏雪重重哼了一声,道:“你阴阳怪气什么,我看多的一个是你!” 沈放道:“军阵之上,非比寻常,旗鼓号令,我等一概不知,咱们莫要去误事。” 毕再遇忙道:“是,是。我方才也这么说。” 柴霏雪道:“跟随仆散揆前来的,韩复十有八九。赤伏楼还有一首双翅三足,下面训练出来的暗杀高手,更不知多少。总要有人保护毕大人。” 毕再遇道:“我知道你们江湖中人厉害,也不会远离大军,就算遇到,逃命便是。” 沈放心下一动,忍不住多看柴霏雪一眼。 柴霏雪扭过头去。 沈放道:“好,你我跟在毕将军左右。” 毕再遇皱眉道:“你也跟着多事,真当老夫弱不禁风么。” 沈放道:“将军误会了,这韩复与我有不共戴天之仇,我正要寻他晦气!” 竹镇乃是六合北要地,四境环山,三面带河,地势极为错综复杂。 南宋时期,大将韩世忠追击金兵,金国元帅金兀术帐下一女爱将战死此地,葬于古镇街东,栽植紫竹林以为标记,故改称竹墩。后为避宋光宗赵惇(1190-1195)庙讳,改名竹镇,沿用至今。 距离竹镇还有四五里,毕再遇令大军止步。二千军马,其中大部都是骑兵,一人一马,队伍也是壮观。毕再遇一声号令,大军原地站定,树林一般,纹丝不动。 过了半个时辰,忽然不知从哪里钻出一人。便是沈放、柴霏雪眼尖耳灵,也没发现此人是从哪里跑出来的。 身材也不瘦小,一身寻常百姓打扮,但眉宇间透着一股敏捷精干之色。见了毕再遇也不行礼,直接便道:“启禀将军,金军三批斥候已过。重点探勘的,便是止马岭跟季山一带。眼下敌军先锋,距竹镇不过五里。大军一万七千步卒,八千马军。随行车辆辎重,车两千,骡马八千余,民夫五千之数。” 禄广阙略显惊讶,道:“居然还有五千民夫,八千骡马。我只道金兵只携半月之粮,这才急进。如此多辎重,如何能一日七八十里。” 斥候道:“民夫和补给车辆并非一道出发,而是早间自淮河方向过来。” 庞定安摇头道:“这批粮草何处而来,为何早先不闻一点动静。” 斥候略一犹豫。 毕再遇道:“但讲无妨。” 斥候道:“这批粮草规模,倒与两百多里外,钟离县那边,王家渡附近被劫的粮草相仿。” 毕再遇和沈放都是吃惊,毕再遇摇了摇头,面带欣赏之色,道:“那批粮草乃是兴宋义军所劫,他们两三万人,早已食不果腹。哎!”摇了摇头,道:“此军操练虽是不足,但神出鬼没,用兵深得三味,实乃一大臂助。可惜我等却不能善待,那杨安国也是向郭大人借粮不果,否则也不敢铤而走险,劫掠金兵粮草。此事难比登天,他居然真的做成了。” 沈放暗暗点头,毕再遇勇武过人,也不过是烧了人家粮草。这硬生生抢大军之粮,然后从容遁去,委实不是寻常手段。 毕再遇道:“此乃好事,多了五千民夫,八千多骡马,军中更是臃肿。因粮于敌,更是天赐良机。你等切记,若有机会,要劫掠一批粮草,若是带不走,也要烧毁殆尽。”面上轻松,心中却是疑虑。这忽然多出来的民夫骡马,十有八九乃是为纥石烈种塔那十万大军所用。如此看来,更多的敌人只怕转瞬即至。 众人齐齐点头。 毕再遇早派人将此地摸个清楚,并画下地图。当即便在地上摊开,道:“竹镇北面中山、韩山、季山连成一线,东有东龙山。东龙山与中山之处,最是狭窄,如同喇叭之口。一过此处,地势豁然开朗,向西十二里,只至季山,南边一片开阔,可容大军驻扎。” 中国古之地图,习惯乃是上南下北、左东右西,与现代地图惯例相反。手指在图上划了个圈,道:“金兵自西行来,若要在此扎营。前哨至此,中军就在此处。” 康宝道:“前锋季山之下,中军在止马岭之南!” 毕再遇道:“不错,金兵过两山口,兵家险地,不敢大意。一过山口,前面广阔平原,人困马乏,赶路多日,定会松懈。西北面季山,向南探出,金兵前锋至此恰可依山布防,后面十二里,足以安营。止马岭与竹镇之间,地势最为开阔,还有水源穿过。大军当沿河散作两部,北者依山,南者沿河。” 手指在图上不断游动,接道:“敌军二万五千,再加马匹民夫,相继开来,至少也是十二里长,三里宽之大营,前军睡下,后军还在山口。康副将你带五百步卒,金军服色,季山后埋伏,静待金兵安营扎寨。待黑夜后,你等袭营。勿要恋战,大肆放火,扰乱敌阵。庞统领,你随我带一千骑兵,马摘銮铃,蹄包麻布,入竹镇中埋伏。禄副将,你带五百骑兵,一般金军服色,摘铃裹足,西边东龙山口埋伏。一等敌营乱起,不须我号令,立刻杀出。此际敌军后军应还在山口之外,你们杀出,莫要管身后之敌,要一直带部向东冲杀。三路人马,切记冲杀敌阵,马不停蹄,不要恋战,将敌营搅的越乱越好。还有凡我军卒,冲杀之时,皆颈系黑巾,不可遗忘。” 三将应声接令。 沈放暗暗点头,毕再遇当真是智将,处处暗藏玄机。先前还不明白,为何带来的士卒一半金兵装束,一半还是宋军打扮。叫敌我难辨,可得小计。但要摧毁敌人肝胆,却不如明火执仗。 毕再遇道:“可还有问题?” 庞定安道:“竹镇保存尚且完好,那仆散揆会不会入镇驻扎。” 第九百一十九章 名将捌 毕再遇摇头道:“仆散揆自诩名将。他如今打了几个胜仗,声望正隆,怎会做拉远将士离心之事。他不去住,部下哪个敢进竹镇。” 沈放忽道:“我见将军叫士卒着金兵衣帽,也是忽发奇想。若能带一些人混进大营,到时里应外合,烧他马棚,杀他头领。也能叫他们乱上一乱。” 庞定安击掌道:“沈兄弟此计大妙,若是搅得金兵内乱。对咱们可谓……可谓雪中送炭,如虎添翼。” 禄广阙笑道:“庞大哥,你肚子里这两钱墨水,就莫要卖弄了。好容易憋出两个词,没一个合适。” 康宝道:“只是军中人多眼杂,若是露了马脚,反是打草惊蛇。” 禄广阙道:“我倒觉得不妨一试,仆散揆这三万兵马乃是东拼西凑。打了几仗,有减员,也有收编,更是混杂。你等进去,不要分开,扎营就入账房安睡,旁人当难察觉。” 庞定安道:“那便这么定了,人也不宜太多。咱们各选十人混入。” 沈放道:“我也去。” 禄广阙道:“沈兄弟你还是莫要涉险,就留在将军身边。” 沈放道:“我提的主意,自不能后人。我也进过军营,里面几乎全是汉人,不难应付。” 毕再遇道:“也好,小友聪慧,这二十九人都交与你统领。你随机应变,一切由你决断。” 金兵兵制与宋军也是类似,五人一伍,也有什长。寻常扎营,一个帐篷中不是十人就是二十人。十人就成一“伙”,乃是十人一起搭灶吃饭之意。 庞定安三将办事利落,不多时便选了二十九人前来。其中五个小头领,汲健、甘平、陈子扬、王简策、董方。其中汲健最是威猛,一身腱子肉,把个军服撑的紧紧绷绷。 沈放先寻了件军衣皮甲穿了,扮作个金兵小头目。他肤色也黑,身材练的也是健硕,换上军服,也是有模有样。 将柴霏雪喊到旁边,从怀中掏出一物,却是那具“后会无期”,递给柴霏雪道:“这个你拿着。” 柴霏雪嗤笑一声,道:“你武功比我强么,还是你自己留着好了。” 沈放早已料道,干脆道:“是叫你保护毕将军用的。” 柴霏雪这才伸手接过,略一犹豫,还是道:“你自己也小心,莫要逞能。” 沈放笑道:“怎么,你舍不得么。”话一出口,就是大悔。 果然柴霏雪冷冷看他一眼,道:“那你死了算了。” 沈放讨个没趣,灰头土脸,连忙转身就走。毕再遇老脸强忍笑意,只当没听见。康宝笑了半声,被禄广阙后颈上打了一巴掌,道:“走了,走了!” 柴霏雪身后还是道:“自己多加小心。” 沈放心里一暖,忍不住想回头再看一眼。生生忍住,与汲健等人一起,跟着康宝一军,朝北而去。 半个时辰,众人先到季山。康宝带人山中埋伏。沈放带着二十九人继续朝山中去。又行一个时辰,到了止马岭。 止马岭乃是韩山一处山岭,竹镇之北,山脉颇多,但都不高大。中山、韩山、季山乃是最近的三座,右西向东,连成一片。中山再往西,往东,还有若干小山。 沈放等人伏在山头,见山下果然一大片空地。众人原地歇息,一边观察山下动静。 等了约莫一个半时辰,山下一部大军,缓缓开来。宛若一条长龙,见首不见其尾。 大军就自面前开过,并不停步。又半个时辰,大军终于有人停下,就地开始扎营。 此际天色已经微黑,有兵丁也朝山上探看,但爬了几步便即回转,“敷衍”二字明明白白写在脸上。山下嘈杂声一片。原先军队一条长龙,规矩严正。此际忽然散开,立刻纷乱。 沈放所选之处,下方正是一条小河。大量金兵都选择在河边扎营。 早先金兵的帐篷多是牛皮缝制,如今金兵所用的帐篷也与宋人一般,乃是以布幔为主,表面涂满桐油或是油脂,能防风防雨水,但很是笨重。 帐篷笨重,又是巨大,自然不能人抗,都还在后面辎重车上。众军就地扎营,都是先选个地方,圈定预留帐篷之处。然后便开始搭灶打水,准备生火造饭。 这伙士卒连日行军,已是疲惫不堪。眼看离六合已经不远,仆散揆下令歇息一晚。众人也都知道,此地距六合不过二十里,今日允许扎营,乃是叫士卒好好歇息,恢复力气,明日就要预备攻城。 如今天寒地冻,士卒已在野地熬了数日。今日能在帐篷里睡个好觉,自是福气。但想到明日就要交战,又谁都高兴不起来。一个个在军长喝令下,埋头做事。 有不少士卒进到山间,开始砍拾柴火。 沈放等人等的就是此刻,立刻混入人群之中。一人抱着一捆柴火自林中出来,敲没声息,已经混到河边。 沈放三十人,三三两两自林中出来,到了河边,慢慢凑成三队,一队都是十人。事先沈放已经做了安排,自己带汲健一队,甘平、陈子扬带一队,王简策与董方又带一队。 沈放与甘平等人递个眼色,立刻各自带人散开,寻地驻扎。 沈放见林边上有块空地,距河也是不远,几棵大树围合,中间摆了块石头,标志已经被人占下。暗自一笑,故意带人过去,一脚踢翻地上那块石头,又折断几根树枝,拦在四周。 果然立刻惹来麻烦,旁边七八个金兵,正在搭灶。见状登时恼了,为首的一个,气势汹汹过来,见沈放身穿皮甲,知道是个头目,指着他鼻子便骂,道:“他娘的瞎了眼么,不见已经有人占下了!” 沈放道:“放屁,你说你的就是你的!” 那人身材魁梧,见沈放如此不讲理,更是大怒,挽了挽袖子,道:“好小子,不给你点厉害瞧瞧。” 汲健站了出来,应声道:“你有什么厉害,拿出来瞧瞧!”跟着身后几个宋兵一起站起。 那人见汲健雄壮,尤在自己之上,跟着站起来几个,也都人高马大,明显的比自己这伙要强。登时气势泄了一半,眼睛在众人面上转了一圈,又看看沈放,忽然皱眉道:“我怎么好像没见过你,你是哪个军的。” 沈放骂道:“滚你奶奶的蛋,老子还没见过你呢。” 那人呸一声,朝地上吐口浓痰,骂骂咧咧带人走了。 沈放一伙与这伙人开骂,周围人最多也就看上两眼,别说帮忙的,连看热闹的都没有。 军中此等事情实是家常便饭,不光沈放这边,不远处也有两拨人,因抢地盘,骂的更凶,差点打了起来。 等了片刻,一排大车“吱扭扭”“吱扭扭”开来。士卒见是拉的帐篷,立刻冲上去要抢。带队的将官挥起鞭子大骂,道:“要运到前面去的,你们抢个什么,等后面的。” 有士卒便道:“什么前面后面,你们后面的运去前面不是一样。” 那将官大怒,挥鞭子就抽。 顶嘴的士卒却不是真正胆大的。真胆大的士卒早凑上前去,抢了帐篷就跑。兵中不乏老油子,知道如此大军,真的耐心等待,天亮也未必能抢到一顶帐篷。 沈放带着汲健也不客气,抢了三顶帐篷来,暗暗分给自己人。 帐篷搭起,也装模作样搭灶做饭。草草吃完,一个个钻入帐篷之内。 汲健喜道:“倒真是容易。” 沈放道:“莫要多言,咱们先睡一个时辰。他们一时半刻,消停不了。” 汲健道:“好,你们先睡,我来值守。” 众人帐门一拉,真的无人前来过问。一个多时辰,沈放睁开眼来。帐篷中十个人,倒就他一个真睡着了。沈放道:“我先出去瞧瞧,你们等我消息。” 出了帐篷,先是伸个懒腰,目光一扫。外面果然还是纷乱,抢到帐篷的不到一半,还有大量金兵散在外面,东一簇,西一伙。到处点的篝火,夹杂着阵阵抱怨之声。 安营扎寨,最是考验军队素质与将官能力。按理说仆散揆这支队伍不至如此散乱。但这支队伍连日行军,又有斥候消息,左近并无大军。时间仓促,队伍拖的太长,地形又是多变。士卒一旦坐倒,营帐又是有的有,有的无。一时之间,倒是乱了规矩。 各营各都,此际显出差距。有的军纪严整,士卒老实聚于一处,也不大声喧哗。但也有的行伍一眼看去,便是纷乱,甚至有吵骂之声。 但即便如此,身处营中,仍是叫他心悬。常言兵营有肃杀之气,书院有文气,坟茔有阴冷之气。大军所在之处,那股无形的杀气,确是无处不在。 沈放装着在林中解手,大致扫了一圈。离他十余丈,有一堆士卒,闹的最凶。见无人注意,慢慢晃将过去。 忽然一人喝道:“鬼鬼祟祟,干什么的!” 沈放吓了一跳,回头一看,一个军卒恶狠狠瞪着他,道:“你他娘大的小的,大的滚远一些,小的也不许这里撒!” 第九百二十章 名将玖 沈放连连点头,索性离了林中,大摇大摆朝前去。四下行走的人虽是不多,但总有人走动,也不显他突兀。 眼看离的不远,忽见河边几人快步行来,未到跟前就破口大骂,道:“吵什么,吵什么,十里外就听你们嚷嚷,想吃军棍么!” 沈放立刻原地坐下,靠着一伙正烤火的军汉。来的这几个,十有八九,乃是军中巡营。 数万人聚在一起,稍有不慎,便成大祸。营中的巡视管束必不可少。 宋时军中管理已是无比森严,十七条禁律五十四斩,事无巨细,皆有指令。但军营中的巡察管理,却无专门的职司。当然如此重要的环节,自也不会忽视。安营扎寨之后,各营各都,按照所属,皆依号令。主将和各统兵将领都会巡营,一般是交与亲兵执行。营房之内,严禁走动。若是通行,必须当日的暗号。 五代开始,有巡检司。但巡检司的主要智能乃是缉捕盗贼,与军中的巡察八竿子打不着关联。要到英法百年战争期间,法国人才首创了专门的宪兵,开了专职军中执法的先河。宪兵和纠察一样,主责为维系军纪,约束军人行为举止,处理军队中的各种刑事事件,特别是军人的违反军纪的事件。 眼前来的,便是五位巡营,看架势,至少也是千户身边的精兵。 他骂过,吵闹的士卒其中一人道:“差我等去拉车,回来帐篷没有,吃的也不给剩一口,这不是欺负老实人么?” 那为首的巡营并无骑马,手中却提着根马鞭,便是此际派上用场,甩手就是一鞭,正打在那人腿上,骂道:“直娘贼,嗓门真大,再给爷叫一声试试!” 那士卒愤愤不平,却不敢发作,老老实实坐倒在地。 沈放慢慢站起,走回营帐,心中已有计较。叫汲健出去,叫甘平四人前来。 汲健办事利落,出门片刻便回。随后一刻钟功夫,甘平四人接二连三进的账来。 沈放暗暗点头,这几人做事老练,果然都是精兵强将。军中戒律其十一:军民聚众议事,私进帐下,探听军机,此谓探军,犯者斩之。扎营之后,营帐之中,除了一伍一“伙”之卒,不能容留外人,以防奸细。 但非战时,窜账之事,实乃寻常。甚至不少兵丁在账中聚赌,更是乌烟瘴气。沈放这群人本就是生面孔,甘平几个分批进来,若不留心,也无人注意。 沈放道:“我有个主意,咱们六人,分作六队,各领四人。甘兄弟、陈兄弟,你们向东去。王兄弟,董兄弟,你们居中。我跟汲兄弟向西。五人一队,间隔百丈。咱们六人扮作巡营,寻个胆大心细的兄弟,扮作兵丁。咱们六个蛮不讲理,寻这兵的过错。这兵要大倒苦水。咱们不听,上去打骂。然后叫这兵一怒之下,把咱们都杀了!” 汲健五人,都是一点就透。甘平大喜,道:“妙计,军中此事,再寻常不过。但咱们一意将事情闹大,不愁这营中不乱。” 沈放道:“其余几人,散在四周。跟着出声抱怨,记得,说话要有分寸,不能太过。若有将官阻拦,可以与他争执。等着我们几个被杀了,你们也可以拔到杀人。没有将官,看热闹的士卒也可以杀,然后鼓噪大伙,有仇报仇,有怨报怨!” 王简策笑道:“沈兄弟你怎么跟当过兵似的,这八字最是好使。” 董方笑道:“叫下面的哥几个也都机灵点,别真被人宰了。” 甘平道:“是,这怎么演的像,回去要好好合计合计。” 沈放道:“不错,你们各自回账,半个时辰后,咱们分六路,各就各位。一个时辰后,咱们一起发难。” 五人都是点头。 沈放面色郑重,道:“方才董大哥说的对,大伙小心谨慎,闹起来,立刻抽身,最好躲进附近营帐之中。咱们三十人,都要好端端的回去。” 汲健笑道:“沈兄弟放心,咱们惜命的很。我老汲还想着有朝一日,当个将军呢!” 四人哄笑,仍是隔了片刻,相继出账。 沈放与汲健各带四人,沈放选了个能言善道,个子不大的扮那倒霉士卒。此人名叫曹陵,与汲健乃是同乡。两人练了几遍,拣几句紧要的话对了对词。 半个时辰之后,沈放带四人起身。汲健站起身来,伸拳朝他比了一比。沈放一笑,抬拳与他碰了一记,带人出账。 五人也不遮掩,出账便向西行。 曹操诗云,月明星稀。月亮明时,能见的星星便少。今日空中不见月,但见满天星斗,天如蓝幕,点点繁星点缀其间,银河璀璨。北面山林,脚边河水,两侧密密麻麻,不知多少营帐。星星点点,不知多少篝火。火光投进河中,满河红光,推波荡漾,浮光跃金,与天上银河交相辉映。 沈放心中只觉百感交集,一时竟是恍惚不知身在何处。两年前,他满怀信心的离开寒来谷,什么都觉新鲜有趣,这两年,血泪交染,他抗争,他失落,他堕落,他又再站起。如今却身在万马军中,更是危机四伏的敌营。 冷风轻抚,天地之间,忽然万籁俱寂,心中一片空明。天空银河闪烁,一颗连着一颗;林中树木似都将生命藏于地下,窸窸窣窣,不知是萌发还是归藏;河水之中,粗糙的卵石间,一条大鱼,半天才摆摆尾巴,它的眼睛大而无神,嘴和腮有规律的开闭;篝火之间,一根树枝正慢慢化为灰烬。 身旁有人说话,立刻分辨出乃是曹陵,他小声道:“沈兄弟,沈兄弟。” 沈放猛然回过神来,敌阵之中,自己居然走神,也觉不好意思,道:“没事,没事,咱们走。” 曹陵小声带着歉意,道:“沈兄弟定是想起什么,不过这周围眼杂,不少人都注意咱们。”他说注意咱们,其实自是沈放行迹引人怀疑。 沈放皱眉道:“什么?” 曹陵道:“你发了一刻钟的呆了。” 沈放大惊,自己不过一个闪神,如何会有一刻钟之久。但曹陵决计不会骗自己。抬头望天,星空阵列。旁观河流,红光之下,似真有一只巨大鲤鱼,摇头摆尾,正看着自己。“噼啪”一声,不远处,一堆篝火间爆出一团火星。 沈放举步前行,心中翻江倒海。这情形他有过,就在不久之前。宿州城中,那本该被封闭的书店,一个神秘的写字老人。自己陷入了一种奇妙的状态,自己觉得时间很短,却实际过了很久,说弹指人间也不为过。方才那情形,与那书店之中,既有相似之处,又有不同。 方才,方才若不是曹陵叫我,我想做什么?我正想做什么?只差那么一线! 忽然心念一动,自己手背在身后,正握着归元剑的剑柄。他在军中,不敢明目张胆配剑,长剑包了,就负在身后。按他使“万象”时的习惯,还是倒置。 剑柄传来热意,归元剑似也在催他拔剑。 拔剑! 拔剑! 我要拔剑!这一剑不是“烈阳”,不是“渔舟唱晚”,不是“天地囚笼”,也不是“金锁”! 这一剑是什么?是“星河”,还是“归寂”,甚至是“生命”? 沈放心中,思潮涌动,手心都是冷汗。这种感觉已许久未有,读懂“天地无情极”之后,金锁之丧,他创出“金锁”;临安城中,一抹朝阳,“烈阳”出世;梦中见渔翁,“渔舟唱晚”跃出水面;流民营中,“天地囚笼”感天动地。 但这几招之后,他再寻不到那种感动,再未创出一招新剑。他的情感,他的澎湃,似乎都随着绍兴的酒消逝无踪。 可就在方才,似乎冥冥中有人对他发问,你是谁? 我是沈放。 不,你是剑! 不,你是…… 你想…… 然后他被惊醒,瞬间那感觉极速从他身上抽离。如同一个梦,越想记忆,越是模糊。 抬头望,头顶星辉沐浴。 沈放甩甩头,将这一切从脑海中驱逐,眼下不是想这个的时候,但宿州城那个神秘老人,自己定要再见一次! 第九百二十一章 营乱壹 竹镇之北,中山、韩山、季山三山连成一线。季山最东,也最突出。中间韩山,山界更缩向北,中间隔着一片平原,斜对竹镇。 眼下这片空地,已被塞的满满当当。连绵不绝,都是营帐。 一处斜坡之前,聚着一大群士卒。这些人都还未抢到帐篷,只能点起篝火,凑在一起打盹。 忽然一阵叫骂声传来。众人瞬间惊醒。 前面不远,一个将官模样的年轻巡营,正脚踢一个士卒。 那士卒满是不甘,叫道:“小的冤枉,冤枉!”声音宏亮,周围十多丈内,人人听的清楚。 此等事情,司空见惯。众人也都不想管,大部分人又都闭上眼,连多看一眼也是不愿。 但那巡营今日脾气竟是大的不得了,更是蛮狠之极,鞭子抽在人身上的声音“啪啪”作响。一群士卒身子都不由自主的缩了缩,那鞭子也像打在他们身上。 被打的士卒终于服软,开始讨饶。 那巡营却是发了性,依旧鞭打不停。 就听那士卒恼道:“官长你够了么!行军了多日,没有一顿饱饭。天寒地冻,鞋子早破了,我两只脚上都是冻疮!你们吃香的喝辣的骑大马,我等就吃你鞭子!你们女真人,当真就不把我们当人么!” 左右百丈之外,似也有喧闹之声。但此际此处一大营的士卒鸦雀无声,人人都把那士卒的话听在耳里。 那巡营更怒,道:“直娘贼,还敢嘴硬!” 鞭打声更响,夹着那士卒怒吼,道:“老子不服!” 巡营道:“不服,我打到你服!” 周围窃窃私语声渐起。 一个伍长站起身来,凑近两步,道:“官长,算了吧,这个滚刀肉,莫跟他一般见识。” 那巡营转身就是一脚,道:“滚,你又是什么东西!” 那伍长面色阴沉,一步跳开,躲了过去。 就在此时,那士卒大喊一声,道:“老子跟你拼了。”就地一滚,到了一边,伸手抄过一把长枪。 士卒结营,短兵随身,长枪往往都架成一堆,放在帐外。军中对武器的管理,实际非常严格。平常时期,武器都在库中。训练往往使用木刀木枪。到了真正打仗之时,士卒自然身不离兵。毕竟武器保养不好,也犯死罪。十七条禁律五十四斩,其六:所用兵器,弓弩绝弦,箭无羽镞,剑戟不利,旗帜凋弊,此谓欺军,犯者斩之。 见那士卒抄起长枪,周围士卒全都站起,人人眼中惊惧,要出大事了。 更多的伍长、什长出言,七嘴八舌,都是叫那士卒放下枪来。但一簇簇篝火之后,也有一些人,眼神慢慢透出阴鸷之色。 那士卒抄枪,自己似乎也有片刻犹豫。随即便是上前,分心便刺。 那巡营冷笑一声,跳步闪开,抽出腰刀,一刀砍在那士卒身上,跟上一脚,将那士卒踹倒。上前一步,一脚踏住,举刀就要砍下。 就在此刻,人群中窜出两人。一人拦腰将那巡营抱住,一把扑倒。另一人跟着压上。倒地的士卒翻身而起,一枪狠狠扎下。 众人就见两人身下,那巡营腿蹬了两蹬,便是不动。 前后左右,似都有喧闹声响起,越来越大。 人群之中,有数人神色已经不对。一堆篝火之旁,两人目光一对,其中一个,乃是带队的什长,另一人却是他的同乡。 见同乡眼中,忽现异光。那什长下意识的手朝腰间刀上伸去。这个动作做了一半,对面那人再不迟疑,虎吼一声,直接自火堆上扑了过来。一把抱住那什长,两人滚作一团。 等其中一人站起身来,身上已经见血,手持出鞘长刀,刀尖血一滴一滴连着滴落。那什长一动不动躺在地上。 忽然一人大声叫道:“豁出去了,奶奶的,有仇报仇,有怨报怨啊!” 这句话如同一点火星落进了油桶,争执,叫骂,打斗声渐起,夹杂着将官压制之声。但情形越来越乱,转眼之间,已经有四五处拼杀声响起。 四面八方,似乎都有骚乱。星空之下,人人自危。众士卒有的聚在一起,有的开始奔走,想远离人堆,多数人不约而同,都抄起武器。帐篷中不断钻出士卒,茫然看着眼前一切,但很快恢复神智,将武器攥在手里。 到处都是晃动的人影,喊杀打斗声越来越响。 不断有军官大声压制,叫的最凶的一个百夫长,忽然被人自背后一枪刺倒。 营地已经乱成一团,混乱之中,谁也不曾注意。那引发事端的巡营尸体已经不见了。 这巡营正是沈放假扮,那杀人的士卒乃是曹陵。眼下沈放和曹陵五人,已经混在军中,对试图压制暴乱的武官暗下杀手。 忽然远处有火光冒起,而且不止一处,旷野之上,嘈杂声已经弥漫每个角落。沈放如法炮制,也推倒一个帐篷,扔上几根柴火。那帐篷上火苗一下窜起!帐中自然有人,大呼小叫钻将出来。 沈放不知道的是,离他所在三十余丈之外,一个时辰之前。因为一只兔子,三十余人卷入了一场斗殴。事了那只兔子被一名百夫长拿走,参与斗殴的三十余人,各自挨了五皮鞭。 随着沈放等人四处煽风点火,这三十多人也掀起了一波大的骚乱。 四面八方,到处是惊恐的惊叫,愤怒的喊杀声。 沈放只觉手脚都在忍不住的颤抖,事情的发展有些超出了他的所料。他也只敢想一想的事情,真的发生了。 营啸! 地面微微震动之声,来自南边。东边忽然火光大盛,映红了半边天空。 毕再遇埋伏在南门竹镇的人马,康宝埋伏在东边季山的人马。都已经准确把握时机,开始冲杀敌营。 沈放惊喜难捺,心中又道,我去寻圈马之处,一把火烧了,将马赶将出来,叫他们乱上加乱。 仆散揆大军之中,大约有五千左右骑兵。大半行军在前,眼下驻扎在东边。但随军车辆的骡马分布在各处。为防马匹骡子乱走,都是搭起栅栏,圈养一处。 此际营中已经大乱,沈放连曹陵几人也失了踪影。金兵散乱,朝哪个方向走的都有。心道,毕将军从南来,康宝东边想也发动,我且往西去。 拿定主意,朝西南去。营中乱成一团,时可见金兵自己人追着自己人砍杀。军中官兵之间,士卒之间,恩怨难免。金人以女真人压制渤海人,汉人,这其中积怨,更甚宋兵。 行出百十丈,赫然见前面一个马圈。以圆木围了数十丈方圆一处,中间高高低低,圈了百十匹骡马、驴子。纷乱一起,这些骡马已经有些骚动,在围栏内不安打转。 这些都是做不了战马的驮马,不是老弱,就是性子不适。远征之军,驮马之多,超乎想象。唐时逐渐形成定制,杜佑《通典》卷二九《职官典·折冲府》:十人为火,火有长。备六驮马驴。(初置八驮,后改为六)。十名士兵的给养,就需要出动六匹骡马或是驴子。 寻常扎营,马圈之内,要立马槽横木,骡马都拴在横木之上,面前堆放草料,有的还置水槽。但今日想是扎营的晚,草料也未运来,百十匹骡马索性未加约束,卸了驮具,就赶入圈中。 沈放前番与萧平安夜闯敌营,想去刺杀沙鲁图,已经闹过一回。此番也算轻车熟路。 抬腿先将一截围栏踢倒,闪身进了围栏。自怀中摸出火折子,一晃点着,正打算朝一匹老马尾巴上烧去。 就在此刻,背后一道银光电闪而至。 沈放眼睛余光扫到,身后人影一闪,刚刚察觉,那银光已到。千钧一发之际,身子微微一侧。 “叮”一声响,背后一剑,正刺在沈放背负归元剑剑鞘之上。 沈放这一下拿捏,也是妙至巅毫,险到极点。稍有偏差,便是透体之灾。 这一剑力道也是巨大,沈放就势前扑,身子一缩,已经钻到一匹马腹之下。 身后一人阴冷道:“还是个练家子,给我滚出来。” 沈放回过身来一瞥,已经认出来人,竟是江中神剑霍远。柴霏雪所料不假,赤伏楼的人果然也跟在军中。 霍远却是未认出沈放,他与沈放只在埋伏杨安国之时,对过一阵,也未交手。见沈放身手敏捷,剑鞘挡剑这一下,更显胆大心细。但看年纪不大,穿着金兵衣服,一时想不到是江湖中哪个少年人物。 沈放知道武功不是对手,头也不回,矮身在骡马群中钻行。 霍远已一把年纪,自不肯趴在骡马肚子下。飞身跃起,落足一匹马背之上。扫见沈放行迹,脚尖一点,自几匹骡马背上跃过。瞅准地方落下,却不见沈放踪迹。转了两圈,除了骡马,始终不见人影。忍不住俯身探看,刚刚弯下腰来,身后利刃破空之声。 沈放身子蜷起,挂在一匹骡子身侧。瞥见霍远弯腰,立刻出剑偷袭。 霍远冷笑一声,反手一剑架住。 第九百二十二章 营乱贰 双剑一交,沈放长剑立被荡开。知道功力相差不少,就算对方反手持剑,自己也占不到便宜。但眼下敌人背向自己,仍然占据先机。 霍远拧身回转,长剑横在胸前。面前却又失了沈放踪迹。眉头微皱,自己故意未在第一时间转身,有意引敌人继续出手,谁知这小子竟不上当。 沈放落下骡背,身子一矮,自一匹老马身下穿过,脚下不停,已与霍远拉开数丈,中间隔了七八匹骡马。 霍远又失敌人踪迹,夜色之中,马圈之外有火光,反衬的此间更是阴暗。心中恼怒,眯着双眼在马圈之中寻觅。 骡马大多已经躁动不安,原地打转。这些骡马负重行了一日的路,好容易得了歇息,却是一口草料没有。本就有些脾气,此际受了惊吓,更是急躁起来。 左前方一处,骡马躁动最是厉害,几匹老马连打了几个响鼻。霍远心念一动,立刻朝那边摸去。 骡马未栓,不成行列,霍远绕了几绕,反是离的更远。心中愈发不耐,伸手一推,面前一头驴纹丝未动,反是直接朝他尥了一蹶子。 霍远自不会被它踢中,也不欲与一头畜生置气。正待绕开,对面却见数匹马忽然冲了过来。 霍远眉头一皱,随即立刻想到,此人诡计多端,多半要藏在这群惊马之中偷袭。心下留神,后撤两步,俯身朝马匹腹下看去。 过来的马、骡、驴子越来越多,长长短短的腿交相错落,阴影之间,一时难辨是不是有人。先前沈放拆了一截围栏,眼下终于有骡马发现这个缺口。一匹马走出,跟着其余骡马闻风而动。 霍远越是疑心,越觉那人就藏在某匹畜生之下,不知不觉,身子又低了几分。骡马群中,纷乱蹄声之间,头顶忽然一暗。 霍远悚然心惊,毫不犹豫,立刻俯身就地一滚。 一柄雪亮长剑自空中落下,不偏不倚从他肋下和右臂之间穿过,剑锋锐利无匹,已将他两侧衣衫尽皆化破。 沈放引的骡马朝缺口处去,自己却是绕了个圈,又躲到霍远身后。待他俯身,自骡背上踩过,挥剑刺落。长剑落空,剑尖直刺入土。人已跟着落下,空中手腕一抖,变刺为挑。 霍远双臂一展,人已直直弹起,腰腹不卷,双腿不曲,如同有人拉了一把相仿。他这一招,全仗腰腹一口真气,也是千锤百炼的真功夫。避开沈放一剑,手中长剑已能反击,本是妙招。但仓促之间,他却忘了,数十匹骡马正朝他而来。身子刚刚弹起,已经撞到一匹青骡身上。 那骡子高大,乃是马圈之中少有的健壮牲口。六七百斤的身子,借着奔跑之力,霍远身子反被弹开。手中长剑一斜,随即面上微凉,急忙扭头。却是沈放剑尖挑起沙土迷他双目。长袖一拂,挡开沙土,目光在袖后一瞥,怒道:“臭小子,是你!” 两人原本并不相熟,但嵩山之上,霍远与韩复一起,目睹沈放大战栾星回与邱步云。眼下借着星光火焰,一瞥便是认出。 沈放抢得先机,一招“锦袍玉带”,剑光霍霍,风飘玉屑,雪撒琼花,当头罩下。 霍远号“江中神剑”,剑法之精,尤在韩复快刀之上。长剑迎上,后发先至,刺向沈放右肩“缺盆穴”。 沈放长剑一偏,剑锋削向霍远握剑手指。 霍远大吃一惊,论剑法老道,出剑之快,刺穴之准,这小子与自己显然还差了一筹。但洞察先机,变招之巧,竟是丝毫不在自己之下。目光一凛,剑势又快了几分。 沈放立刻抵挡不住,剑法忽变,大开大合,朝霍远剑上迎去。 霍远知他手中宝剑厉害,但自己手中“汐羽”也是一柄利器。见他劈砍,剑招却是用老,当下侧剑一格,顺势一招“蜻蜓点水”已是蓄势待发。 高手过招,剑刃互击之类的莽撞事,多不会干。寻常刀剑,剑刃互击,多半两败俱伤。几次下来,兵刃便即损毁。使剑之人格挡,多半是侧手,以剑身格挡。而且多半是以剑柄和剑身中部之间这一段,这一截也称“强剑身”,最能受力。 霍远以剑身格挡,双剑一交,立觉不对。他练剑已逾五十年,手上的分寸感觉再敏锐不过。沈放剑刃砍到,剑身所感并非硬物碰触,旗鼓相当的反震之力,而是如铁锤打在砖石上一般。心中大惊,急急收手,将剑脱出。双剑之间,发出尖利刺耳一声异响。 霍远心下大痛,不用去看,自己爱剑定已受损。“归元剑”之威,远超他所想。他哪里知道,归元剑净重一十四斤,远超寻常长剑。剑身自重,加刃之锋利,当真是削铁如泥。他的“汐羽剑”不足六斤,硬碰之下,自然要吃大亏。 沈放仗着归元剑之威,立刻将局面扳回。长剑直劈而下,直劈、横斩、斜切,接连三招逼的霍远连连后退,随即返身就走。 霍远微微一怔,随即立刻明白。这小子知道不是我对手,虚张声势,其实又想逃走。目光阴冷,举步就追。有燕长安在,自己与这两人关系绝无缓和可能,趁他如今尚且稚嫩,今日定要将他除了。 沈放急奔两步,身子拔起,已在一匹青骡之上。正是方才霍远撞上那一匹。这骡子已经跑出马圈,外面人声鼎沸,乱成一团,四处火焰冒出。这骡子愈发惊惶,四蹄撒开,正是越跑越快之时。背上忽然多了一人,更是一惊,当即朝西奔去。 此际乱军已经无法约束,军中四处有人高呼道:“敌袭,敌袭!” 有人却是高呼道:“兵败了!兵败了!” 还有人喊道:“造反了,造反了!” 众军莫衷一是,不知道该相信哪个,但哪个消息都足以叫人心惊胆战。于是惊恐之下,争相逃命。一人引领,立刻带动一批。一个潮团聚集,便引动大势。有人呼叫,南边、东边有敌人袭来,来势凶猛,不知有多少人。这个消息很快漫延开来,于是大批军卒开始转头向西逃窜。西边乃是来路,潜意识中,众人也都觉最是安全。 那青骡也不例外,跟着人流之向而动。 霍远也上了匹马,光马无鞍,扯住马鬃,顺路追去。追出数十丈,四面八方,人头攒动,早失了沈放踪迹。说是路,其实仍是野地。此间本是荒僻之处,哪里有行军的大道。万人行过,在野地硬生生踏出道路。 到处都有火光,林中,河畔,四处都是晃动的人影。夹杂着马蹄、喊杀、哭嚎之声。一片大乱。也有将官试图约束部众,但声音瞬息便被湮没在混乱之中。 此番扎营实在太过仓促,阵营散乱。行伍之间伍长、什长还能寻到部众。百夫长之上,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大部去了何处。 人流汇聚,朝西而去。人越聚越多,霍远胯下马脚步渐慢。茫然四顾,只觉已经跟丢,这茫茫大军,自是无处可寻。正待回转,忽地小腿处一凉。急急拔身而起,饶是如此,小腿仍然被剑划破长长一道口子,鲜血淋漓。 沈放不知何时,已经摸到霍远身侧。他本就穿着金兵服饰,捡了根长枪扛在肩头,帽子遮住面孔,与溃逃的金兵一般无二。抽个空子,又是出手偷袭。这一次终于得手。 霍远又惊又恼,落地就见沈放又钻入人群之中。双手拨开众兵,横冲直撞,朝前追去。他虽蛮横,奈何乱军皆朝前去,都是背对于他,就算他再凶狠,也无人给他让路。眼睁睁看着沈放泥鳅一样,人堆之中,东一闪,西一晃,转眼又没了踪影。 霍远年已五旬开外,又着常服,乱军之中,远看自然不起眼,但到了近处,却是格格不入。沈放年轻,不论衣服鞋帽,还是身形高矮胖瘦,都是再契合不过。两人一明一暗,于这乱军之中,高下立判。 霍远追了几步,停下脚步裹伤。这一剑伤的着实不轻,小腿裤子已经被血沾湿。刚刚俯身,身侧人影一闪,一刀砍来。 霍远这次看的清楚,又是沈放杀到。手中却是一把军刀,挥剑隔开,剑如毒蛇吐信,反刺沈放咽喉。 沈放挥手将刀狠狠掷出,人却躲到一名金兵身后。 霍远眉压双目,丝毫不肯手软,长剑紧追而上,贴着那金兵脖颈,仍刺沈放。 那金兵正慌忙逃命,忽然一剑自面前刺过,如何不惊,如何不怕。慌乱之间,举手中刀就砍。 同时之间,两杆长枪跟着刺到,都是朝着霍远而去。原来沈放长刀掷出,正砸中一人,那士卒扭头看见霍远,想也不想,跟个同伴,挺枪就刺。 沈放大呼道:“奸细,奸细,这里有个奸细。” 绝大部分逃兵置若罔闻,听见反跑的更快。但立刻也有十余人停步围了上来,一瞥战团,毫不犹豫,各挺刀枪,四下围合,杀向霍远。 第九百二十三章 营乱叁 霍远怒极,一脚踢翻一人,反手一肘又打倒一人,喝道:“疯了么!我是自己人,他才是奸细!”说完自己也是摇头,自己打扮年纪都是迥异,眼下百口莫辩,周围士卒岂能相信。 果然十余人毫不理会,刀剑齐下,反是更加狠了。大军溃败,与自己无干,但能抓个奸细,定是大功一件。 沈放跟在人群之中,见四杆枪四面扎向霍远。这四人乃是一伍之卒,训练有素,四个方向同时出手,绞杀悍勇之敌,屡试不爽。虽都没练过正经武功,但四人合击,时间力道,拿捏都是精准。 霍远果然侧身滑步,避让四枪。沈放早看准他落足之处,抢上一步,挥剑斜切。 霍远一声冷笑,左手忽然暴涨一截,一拳打到沈放面门。他也是成精的老江湖,岂能一而再再而三被沈放所趁。滑步躲闪之际,已经算到沈放要来偷袭。 沈放急急后仰。霍远拳落空,立刻变掌一挥,三根手指堪堪擦到沈放面上。 沈放面上火辣辣疼,一根中指更是带到眼角,虽只是蹭到,这只眼也是陡然一黑,心中不慌,长剑一撩。 霍远剑先至,剑身撞开归元剑,剑锋已扫到沈放腰腹之间。 沈放就地一滚,狼狈避开。也不起身,地上蛇行鼠步,又朝乱军之中混去。 霍远又急又恼,这小子当真可恨可恼,滑不留手。挥拳又打倒两人,跳出圈子。 十余人围斗,身旁众人避让,反是周围一空。霍远此番盯住了沈放背影,紧追不舍 这次霍远动了真怒,全神贯注之下,沈放越是敏捷,越与周围人有异。一旦寻到诀窍,沈放再难摆脱,越追越近。 忽地前面马蹄狂奔之声,前面潮水一般的人流忽然倒卷回来。惊恐喊杀之声,爆竹一般乍起。 人流忽然倒转,人人惊恐万状,彼此踩踏,比先前更要乱上百倍。 霍远大惊,便是他武功高强,也不敢与这数以千计的人流正面相抗,略一犹豫,立刻转身,急急朝侧方人少处逃去。 未过片刻,身后一队三十余人的骑兵呈锥形飞卷而至,铁蹄过处,人仰马翻。马上士卒,皆是金兵装束,却是横眉立目,挥舞长刀,见人就砍。 溃散的金兵全然不明白,这些人为何对自己人下如此狠手,便是处置营啸逃兵,也不该用如此手段。 这自然是禄广阙率领的五百骑兵。他带兵在西边东龙山口埋伏。因是扼守狭窄之处,自去高处了望。开始只见原野之上,连绵不绝的营火,四下宁静。两个多时辰之后,宁静祥和的火光忽然变了模样。 禄广阙乃是军中宿将,平和营地的篝火,和纷乱之间的野火,一看便知。虽看不见马嘶人奔的乱象,但眼前跳动的火势,也足以叫他心惊。那沈放小哥儿做了什么,区区三十人,怎会搞出如此大动静来。 随即喧嚣声渐起,数里之外,也是听的清清楚楚。禄广阙精神大振,立刻下山,号令士卒上马,准备冲锋。 眼前脚下的大军也开始骚动,金兵明显可见,开始朝西溃退。禄广阙将五百人分作二十队,号令诸将官,不许恋战,马不停蹄,搅乱敌阵。 二十队骑兵,成锥形阵冲入败军,如同热刀切过冷油,挡者披靡。他们造成的杀伤看似不大,但造成的破坏令人震惊。金兵四散逃窜,自相践踏。为了避开杀来的马队,士卒推搡摔打,甚至拔刀杀人。 霍远脱出人潮,朝南边人少处去。行出半里,前面一条小河,不足三丈宽。河边景象,叫他大是错愕。 河水不宽,相隔里许,便有小桥。早间安营之时,去河南扎营的士卒都是自桥上过。眼前却如下饺子一般,士卒争先涉河而过。而且南边过来的士卒,远多于北边逃散的士卒。 霍远抓住一个刚刚上岸的士卒问了几句,才知南边竹镇方向杀出宋军主力,更是凶猛。听那士卒讲,怕不下万余,皆是骑兵精锐。 霍远毕竟不是军旅中人,此际也有些着慌。他先前只道是奸细混进营来,虚张声势。出来查看,猜测奸细会去破坏马圈。结果将沈放守个正着,更是笃定心头之念。 此际听说真有宋军杀来,他也是含糊。真是万马军中,谁也不敢说安能自保。略一思索,顺着河岸朝西而去。 再行两三里,周边士卒已经稀少。前面黑乎乎一片,应是到了东龙山下。心下稍安,这才觉得小腿疼痛。取金疮药涂上,撕块衣襟,裹了伤处。那臭小子一剑,自己确是吃了大亏。 正想的生气,起身又行,忽见前面山坡之上,树下站着一人,正对他招手。 黑夜之中,瞧不清楚,走近两步,猛然认出,竟又是沈放。 霍远大怒,这小子是当真不知好歹。眼下没有乱军相扰,竟还敢自投死路!仗着武功高出沈放何止一筹,就便他再有什么阴谋诡计,今日也要取他性命。 紧走几步,已上了山坡。脚下不停,沈放对面也是不动,面带笑容。 霍远脚步渐慢,行到两人只距两丈,左足落下,脚下忽然一空。地面塌陷,赫然是一个三尺来深的陷坑。 霍远一足踏空,人却纹丝未动。一足悬空,右足钉子一般牢牢钉在原地,冷冷道:“恰在地形凹凸之处,伪装的也是机巧。”摇了摇头,接道:“可惜只是小孩子的玩意。” 左足收回,随即仍是左足踏出,在陷坑上虚踏一步,右足前踢,人已跃出五尺。自陷坑上飞过,落地处,恰是一堆枯叶。叶下忽然弹出一根套索,正挂住他一只右脚。绳索绷直,就要将他吊起。 剑光一闪,绳索已断。 霍远道:“踩中陷阱,常人就算不落,也要后退。但武林中人,多半都会疑心身后还有陷阱。武功低的,会向侧翻。武功高些,会提气前跃。以我武功,跳个四五尺,最是轻松。算计的不错,还有什么?” 沈放神色已变,忽然挺剑刺出。 霍远长剑格开,并不追击。 沈放出手无招,剑法大巧若拙,正是古剑式。 霍远见招拆招,守多攻少。 两人剑法越来越快,转眼便是换了二十余招。 沈放只觉出手酣畅淋漓,一招递出,心中就有无数想法喷涌。先前河畔莫名发呆,他心中便有所感。心中对剑法跃跃欲试的那种激动,与临安下里破庙钻研剑法时一般无二。 霍远手上应付从容,心中却是越来越惊。他练剑多年,虽资质际遇所限,始终成不了真正的一流高手,但眼界自是不俗。嵩山之上,他已经知道沈放走的古剑法的路子。他内心其实是嗤之以鼻,长江后浪推前浪,一样武功没落,自有他的道理。更何况古剑法这种老掉牙的东西。 但眼下,连他也不得不承认。这世上,确实有出口成章,随心所欲的天才。沈放出手,看似无招,却又极尽变化。剑法之多变,几乎可说一招便是一门武功。起转承合之间,若羚羊挂角,无迹可寻。 又斗几招,霍远道:“你果然是个天才,看你武功,比嵩山上又有长进。” 沈放剑招更厉。 霍远又道:“古剑难学难精,你招招自成一格,便少了体系。无体不成规矩方圆,无系就难以连贯。无规矩方圆,又难联系。你便占得先机,也不能累化为胜果。”两人剧斗之际,他仍能好整以暇说话,吐字清晰,一丝不乱。这交手的孰高孰下,已是不言自明。 沈放咬牙狠斗,先前从容之状已渐消失无踪。 霍远道:“武功也如器,如琢如磨。纵是美玉,也需雕琢。便是名篇,也需推敲。积淀之后,方显雏形。不断雕磨,方能去芜存菁。成型之器,方可足用。各门各派,为何要精益求精,研创一套又一套武学?你这一招再巧妙,昙花一现,不得传承,不能提升,甚至下次都使不出来,又有何用?你若以为古剑法无招胜有招乃是武学真谛,便是大错特错。你看似家财万贯,其实一无所有。” 沈放有心不听,但霍远每一字每一句都如大锤,直接敲在他心坎之上。 霍远道:“你的进步,全靠一个悟字。你心境越是开阔无束,剑招越是奇思妙想,变化无穷。棋逢对手,你自是越打越占上风。”言语一顿,忽然手上一紧,剑风“嗤嗤”之声,立刻将沈放逼退数步。 霍远接道:“但遇到高你一筹之人,只需压你一头,挫你气势,你这武功就是越打越低!”长笑一声,跟步贴近,一剑刺出。剑尖虚晃,幻出数十点寒星。 沈放又退,眼角余光中黑影一闪,霍远左掌已在他腰间拍了一掌。沈放一个趔趄,险些跌倒。霍远长剑一展,将他牢牢罩住。 又过三招,霍远长剑一斜,已在沈放肩上带出一道血光。霍远轻叹一声,道:“你终究是走错路了。”长剑忽然拐了个弯,自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直刺沈放咽喉。 第九百二十四章 营乱肆 沈放气势已衰,手忙脚乱之下。长剑匆忙回挡。双剑一交,归元剑竟是脱手直飞上天。 霍远露出笑意,屁大的毛头小子,处处标新立异。练什么不好,要学古剑法。还有江湖中高手多了,几个使八斤之上的重剑?见沈放双膝一曲,就要跃起抓向空中长剑。抢先一步,跳起半空,已将归元剑抄在手中。 临空下望,却见沈放面上诡异一笑,随即眼前爆出一团璀璨银光。黑夜之间,竟似陡然升起一轮红日! 沈放手中赫然又多了一剑,一招“烈阳”已经使出。 霍远神色大变,他嵩山已经见过沈放这几招意剑。交手之时,便警惕他这几招杀手锏。但方才得意忘形,片刻之间,竟是忘了。此际身在半空,才明白中了圈套。仓促之间,归元剑立刻脱手,狂舞汐羽剑,要挡这一剑。 “叮叮当当”之声,如同珠落玉盘。剑光缭绕之下,霍远终于双足落地。落地就是一个趔趄。 沈放剑如流星,他又是在半空之中。虽大半挡住,左腿前胸后背,仍是中了三剑。左腿见血,前胸和后背却是无恙,衣衫破烂,隐约露出其中一件软甲。但他连中三剑,自己也是不敢相信。 沈放并未追击,侧身移步,先将归元剑抓在手中,笑道:“我不过想拿你练练招,你这人啰里啰嗦,怎这么多话。我是打你不过,可是我有脑子不是。” 霍远又恨又恼又惊,终日打雁,今日叫雁啄了眼。一双眼死死盯着沈放,手中长剑紧了一紧。 沈放道:“你一举一动都在我掌握,被我牵着鼻子走。一路惊惶,心绪早乱,奔波至此,身上带伤,我以逸待劳。呵呵,你难道眼下还不明白,我是猎人,你才是猎物。” 霍远面色铁青,这“猎物”两字,叫他心底竟是一寒。回想适才乱军之中,更加有些毛骨悚然。伤处抽痛,狠狠瞪了沈放两眼,忽然转身就走。 沈放也不追赶,只是故意哈哈大笑。 霍远眉头紧皱,跑的更是快了。 沈放这才轻舒口气,乱军之中尚好,此处拦截霍远,还是有些托大了。自己确是按捺不住,想寻人较量一番。但若非今日特别,还真不是霍远对手。好在有惊无险,终究大获全胜。 肩膀只是轻伤,裹了伤药。随即爬到山顶,极目远眺。寒山远火,明灭林外。只见四野仍是星火点点,有几处烧的更是特别巨大。喊杀声充耳,隐约见到四散奔逃的人影。 忽然前面不远,一大队人马正自山下行来。 沈放见是金兵,不敢大意。黑压压一片兵马,见首不见尾,至少也在千人之上。行进不紧不慢,队形也是齐整。 沈放站在山崖之上,躲在一块大石之后。心道,想是哪部的人马,脱了野战乱阵,撤回此处。遇败不乱,定有大将押阵。我且看看,可有机会砸死两个当官的。左右看了看,寻了几块十几斤的大石,放在身侧。 过了片刻,那队人马已到。前锋百十人,皆是马队,自崖下走过。随后一杆大旗之前,一将打马走在前面,身后落后一个马身,数排数骑,个个都是重甲包裹。 沈放虽不懂军制,却是也能看出,这一队人,来头定是不小。 眼睛盯着前面那人,伸手拿起块大石。想了一想,却又放下。此间二十余丈高,若是砸到脑袋上,自是必死无疑。不过来人不是傻子,这石头十余斤,自己砸个准当是八九不离十,但毕竟不是真正暗器,难有速度,也易避让。一击不中,自是再无机会。 忽发奇想,站起身来,解下裤子,待那队人马走近,一泡热尿射了下去。 隔了二十余丈,一泡尿被风一吹,早散作水珠。沈放也看不仔细,但就见下面几人,已经有人伸手抹脸,更有人抬头望天。 沈放知道得逞,忍不住哈哈大笑。 下方金兵阵形一乱,但顷刻即止。同时有数人大声号令,一群将官与士卒,先前大旗前面那人团团护住。后军已经开始朝山头放箭。 沈放扬声道:“诸位远道而来,无以为敬,热尿一泡,还请笑纳。” 他再出声,立刻有数十枝羽箭射向这边。沈放缩回头来,眼光最后一瞥,却见最中间那金将抬头看着自己。离的太远,又是黑暗,面目看不清楚,但见他在马上晃了两晃,忽然一头栽下马去。 沈放暗笑,这人好大气性。缩回身来,虽猜测败军多半要继续突围,未必敢杀上山来。但眼前这军,处乱不惊,片刻就能知道此处并无埋伏,也未必不会派人来抓自己这个奸细。今日已是闹的够了,还是走为上计。 脚下不停,向南而去,一连翻过两个山头。下面平野,一片漆黑,四周已不闻战乱之声,四下一片死寂,想已是远离战阵,这才止步。就在林中靠个大树歇了。迷迷糊糊睡了一个多时辰。 醒来见天色已经泛白,看看四周,确定并无大军踪迹。这才自山上下来。辨下方向,自己应是到了竹镇西南。想毕将军那边,这一仗也该打的差不多了。记挂柴霏雪安危,立刻折道向东。忽然又想到萧平安之事,又觉头痛。 行到中午,忽见前面路上,孤单单一个背影,正蹒跚前行。脚步歪斜,走的比蜗牛还慢。 沈放快步追上,见是个耄耋老人,瘦瘦小小,头顶只余脑后寸许长发根,雪白的胡子也是稀疏,一口牙都已掉光,更显面上干瘪无肉。眼眶也是深陷,一只眼睛瞳孔全白。此乃目翳之症,也就是如今的白内障。面上皱纹如同山川交错,唯独面色还算红润。但更叫沈放吃惊的是,老人双臂齐失,右臂齐肩断去,左手也只有半截上臂。 沈放惊讶,与老者并行,道:“老丈,缘何一人独行。” 那老者似被他吓了一跳,竟是险险一交坐倒。沈放急忙伸手扶住,手在老人背上一托,更觉老人瘦骨嶙峋,皮肉松弛。忙道:“老丈莫慌,后生并非歹人。”瞧瞧自己身上,呵呵一笑,道:“我这金兵是假扮的,我是宋人。”随手将金兵衣甲脱下,他孤身一身,穿着金兵装束,自是惹眼。除了衣甲,里面仍是一件青色儒衫。 老者颤巍巍道:“真,真,真吓老夫一跳。” 沈放想搀扶一下,却觉无处放手,这老者当真老的吓人,说弱不禁风都是褒奖,关心道:“老丈怎一人上路,这兵荒马乱的。” 老者叹了口气,道:“本想去建康投亲,谁想路上跟孙儿走散。” 沈放见老者嘴唇干裂,显是有些时辰水米未进,可惜自己身上也无干粮,自腰间摘下水囊,给老人沾了沾唇。他还怕老者渴了急了,会大口吞咽。老人肠胃虚弱,天冷之际,最忌冷水。可那老者浅尝辄止,显是深知养生之道。 沈放再看老者衣服,一身棉袍,也是干干净净。心道,原来还是个有钱人家。道:“老丈怎么称呼?你这家人去了何处?” 老者道:“老夫王独鹤。我那不成器的孙子,谁知跑去哪里。说不定自个去了建康。”说着剩余一只好眼看看沈放。 沈放岂能不知他言下之意,但好生犯难。此处离建康城倒不算远,堪堪也就六七十里,但中间隔着长江。若是平时,自当相送一程。但眼下六合危殆,不知毕将军和柴霏雪情况,叫人如何再能分心他顾。 王独鹤见他面色,立刻唉声叹气,道:“老了,老了,子孙都嫌弃,还是个残废,走到哪里都招人厌。还是死了爽快哦。” 沈放摇头道:“老丈误会了,小子不是不想帮忙,实是另有要事,分身乏术。” 王独鹤冷冷撇他一眼道:“挟太山以超北海,语人曰‘我不能’。是诚不能也。为长者折枝,语人曰:‘我不能’。是不为也,非不能也。” 沈放无奈,道:“老丈不用相激,小子自当相送。” 王独鹤道:“真好后生,不愧爹生妈养。” 沈放暗自摇头,这老翁当真又精又滑嘴巴又坏,说不定不是走散,人家孙子把他扔了也大有可能。王独鹤、王独鹤,岂不就是一只鸟人,笑道:“那咱们上路。” 王独鹤道:“好,好,早点赶路,还要寻个地方吃饭。” 沈放更是无奈,怎么,这意思还赖上我了,有意与他玩笑,我可先说明白,笑道:“实不相瞒,小子囊中羞涩。” 王独鹤一翻一只好眼,道:“你瞧老夫像没钱的么。” 沈放笑道:“好,好,小子一定送佛送到……” 王独鹤道:“呸,呸,呸,晦气,晦气!还不走!” 沈放道:“请老者先行。” 王独鹤道:“老夫的拐杖是也丢了,否则定要拐你一拐。你瞧我还走的动么?” 沈放笑着上前背起,心道,这定是被孙儿扔了无疑了,这脾气,谁家伺候的起。老人轻若无物,轻飘飘怕不过六七十斤,还不及他以前随身的万象重。背起就走,随口问道:“老丈贵庚啊。” 第九百二十五章 营乱伍 王独鹤道:“多大了?叫我想想啊,我是绍圣三年生的,那今年开禧二年,该整整一百一十岁了吧。” 沈放吓了一跳,他先前大着胆子,也就猜这老者说不定已有九旬之龄,这一百一十说出来,当真教他瞠目结舌。古言高寿七十,中寿五十,低寿三十。人生七十古来稀,这世上,七十已可称高寿。古书之中,长寿之人自然多了去了,什么伏羲五百岁,轩辕二百九十七岁,彭祖八百岁。可惜皆是传说而已。便是本朝,号称已是神仙的陈抟老祖,也不过只说活到一百一十八岁。 王独鹤道:“小子,你敢不信?” 沈放忙道:“我信我信。”心道,我要有一百一十岁,做梦也不能忘了。你还装模作样,算给我听。这老人家,性子倒真也有趣。先前还有些猜疑,这人是否别有用心。但自己何德何能,哪个百十岁的老人,没事来跟你玩笑。 王独鹤得意,哼了一声,道:“我这身子骨,说七十有人信,说八十有人信,说九十也有人信。唯独说年岁过百,人人都要怀疑。你小子还算有点眼光。” 老人百岁,已是人瑞,又称期颐。汉戴圣所辑《礼记·曲礼篇》云:“百年曰期,颐。”说的其实是人生以百年为“期”。又都以为百岁老人饮食起居不能自理,一切需别人供养,故而又曰“颐”。但眼前这老者却是精神矍铄,沈放道:“是啊,而且老丈你眼不花,耳不聋,说话还利索……” 还没说完,后脑“啪”的挨了一下,想是那半截断手戳的,就听王独鹤气道:“小小年纪,信口雌黄。我一只眼瞎了,你瞧不见?竟敢讥刺于我!” 沈放笑道:“口滑口滑。” 王独鹤道:“这左边的耳朵么,这两年也不大好使。哎,老喽,老喽。” 沈放道:“老丈老当益壮。” 王独鹤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莫非你想打听我养生之道?” 沈放想起一年之前,同门师兄,确还在费尽心思,为自己寻养生之法,笑道:“闲着没事,说来听听也成。” 王独鹤道:“老夫活了一百一十岁,还从未见过你这般厚颜无耻的后生。” 沈放笑道:“我就说老丈这么大年纪,怎还要算,果然时时挂在嘴边。”只觉与这老人说话,甚是有趣相得。这可是一百一十岁的老人,却全是一颗赤子顽童之心。 王独鹤道:“看你还算懂事,说给你听也不妨。这秘诀有二,其一,少一条胳膊,能多活五十年。其二,最好一个老婆也不要娶。” 沈放哈哈大笑,道:“我师傅却不是这么说的。” 王独鹤道:“你师傅如何说。” 沈放道:“我师傅说,老婆最好多娶几个。而且最好又丑又凶又不讲理。” 王独鹤道:“这是何故?” 沈放道:“如此一来,一年当得十年过。” 王独鹤呵呵一笑。 沈放又道:“此地兵乱,老丈怎地眼下才想起来南下投亲。” 王独鹤叹气道:“我等住在荒山僻静之处,哪能想到那金兵也会过来。”忽然急道:“停下,停下。” 沈放吓了一跳,只道老人家身子骨太软,自己走太快,莫不是颠断了骨头。 小心翼翼放下,却见王独鹤走到路边。 沈放道:“老丈就是尿急么?” 王独鹤道:“废话,你还愣着干什么。” 沈放一愣,还没回过神来。 王独鹤气道:“给我解裤子啊!” 沈放哑然,这忙倒是不帮也得帮。但给一个陌生男人解裤子,还是好生别扭。王独鹤身上衣衫虽干净,但老人身上味道自是难免,先前背着已觉味道只朝心肺里钻。此刻为他解裤带,手未靠近,便是一股骚臭之味,险险叫他背过气去。给他解开裤带,两只手简直想剁了去。 果不其然,又叫王独鹤责难几句。说他色难,不是真心敬老孝道。 王独鹤尿不多少,淅淅沥沥,抖了几抖,提上裤子,道:“你嫌弃老夫小题大做!好,下次老夫尿你一身!” 沈放笑笑,这老翁分明是满腹诗书,却偏还爱说些粗俗不雅话。背起他又行。谁知这王独鹤说话虽是有趣,却又极难伺候。想是作威作福惯了,挑三拣四。先说沈放跑的太快,颠的自己心发慌,又说他背上太硬,硌的自己难受。 沈放自然心急将他送出手,甚至想半路随便遇到个什么人,给些银钱,交托了这包袱去。可大道之上,半个人影不见。心中再是焦急,也不敢真的颠坏了这个百岁老人。只得耐下性子,不紧不慢而行。 刚刚行了两里多,王独鹤竟又要下地拉屎。叫沈放扶着蹲了半刻钟,屁也没憋出一个。 颤巍巍站起身来,道:“你莫要笑,你到我这个年龄,能想拉就拉,想尿就尿,你就谢天谢地吧。” 沈放点头,心道说的倒也不假。 如此折腾到天色将黑,也不过走了二十余里。不过也总算到了长江一处渡口,唤做浦口。 只是江面不见渡船,王独鹤道:“惨也,惨也,如今渡河的人少,这船家也不见了。” 沈放心下烦躁,急着卸了这个包袱,如何肯在江边再过一夜。四下寻找,忽见江岸不远,芦苇前面江中,横着一叶小舟,舟上一人,皮帽蓑衣,正自垂钓。 沈放大喜,扬声道:“钓鱼的,劳烦摆两个人过江如何。” 连叫数遍,那渔翁不胜其烦,道:“嚷嚷什么,这是渔船,不渡人!” 江面风大,声音细小,沈放勉强听见,这才扬声笑道:“一两银子!” 那渔翁手持钓竿,似还在犹豫。 沈放道:“九钱银子。” 那渔翁转头道:“好个后生,怎还低了。” 沈放道:“那就还是一两。” 渔翁收起鱼竿,横放船上,道:“罢了,罢了,今日做件好事。”起身摇船,朝着河岸边而来。看模样,乃是个六旬上下的老翁,身材不高,一张脸黑里透红,尽是风霜之色。将到岸边,忽然停船不前,朝沈放背上望去,忽然叫道:“老棺材瓤子,原来是你!” 王独鹤眼神更差,眯着一只眼看,跟着也骂道:“贠老三,你个杀千刀的,怎还没喂了鱼虾。” 沈放好生惊讶,道:“你们认识?” 王独鹤低声道:“这不是个好厮鸟,你抢了他的船,给他沉水底里去喂鱼!” 沈放吓了一跳,扭头看他一眼,道:“不须这么狠吧。” 就听贠老三道:“你们鬼鬼祟祟,又打什么丧天良的主意。” 沈放道:“这位老丈叫我抢了你的船,把你沉到水里喂鱼。” 贠老三气的跳脚,戳指两人,骂道:“好啊,好啊,好个老棺材瓤子,没了爪的老王八。当真一肚子坏水啊!你头上长疮,脚底流脓,你是坏到天坏到地了!” 王独鹤岂肯吃亏,道:“死咸鱼,臭老鳖。天寒地冻的,跑江上钓魂呐。你拿根竹竿,人模狗样,还当自己姜子牙,不知天高地厚的蛤蟆憋口气楞充大叫驴。” 贠老三道:“你才是老不死杀千刀,油锅里滚三滚的老王八。我昨个梦见阎王爷,问咋还不带你走呢。你猜人家怎么说。阎王爷叹了口气,说你是个真王八啊!” 王独鹤大怒,一身排骨在沈放背上挣了几挣,道:“反了,反了!老夫今日舍了这七十斤肉,豁出去会一会他。你背我过去,我一口一口咬净了这条老狗。” 贠老三道:“来啊,来啊,这江下的龙宫,正缺一个丞相。” 王独鹤道:“相鼠有皮,人而无仪!人而无仪!不死何为?老不死的瞧瞧你这模样,一身稻草,毛里乖张,与禽兽何异。怎么,一身兽毛给人拔了,薅两根草替着?” 两人隔河对骂,怕是没有几百年的仇说不出这么狠的话。王独鹤精神健旺,喷的沈放一脖子唾沫星子。贠老三也不示弱,一股鱼腥味潮水般一浪一浪直朝沈放这边涌。沈放听的耳晕目眩,他自问出道以来,也见过些骂人的高手。但跟这两位一比,简直是连提鞋也不配。 中华文字,博大精深。连带着骂人的花样,自也是花样百出。但宋元以前的古人骂人基本上没有脏话,即便是谩骂对方的祖宗,用词也是相当克制文雅。 《左传》,秦穆公欲伐郑,蹇叔哭谏不可。秦穆公很生气,骂他:“尔何知?中寿,尔墓之木拱矣!”你知道个屁,你个老不死的要是早死几年,如今坟上的树都一抱多粗了。刘邦也是书上有名的爱骂人皇帝,张嘴便是“乃公”。此外也不过,无后、不没(不得好死)、禽兽、竖子、野哉、伧夫几样。 三国狂士祢衡以击鼓骂曹名垂青史,乃是出了名的会骂人。身在曹营,说荀文长的好看可以去吊丧;赵稚长是个胖子可以去管膳;荀攸哭丧脸最适合看坟守墓;程昱可使关门闭户;郭嘉可使白词念赋;张辽可使击鼓鸣金;许褚可使牧牛放马;乐进可使取状读招;李典可使传书送檄;吕虔可使磨刀铸剑;满宠可使饮酒食糟;于禁可使负版筑墙;徐晃可使屠猪杀狗;夏侯惇称为完体将军;曹子孝呼为要钱太守。这些还算好的,其余皆是衣架、饭囊、酒桶、肉袋耳! 可人家祢衡话里没一个脏字。那些动辄把动物、生殖器官挂在嘴边的脏话,都是在宋元时期才出现。《水浒传》之中,撮鸟、腌臜畜生、老贼虫、含鸟猢狲、马泊六,做牵头的老狗、没你娘鸟兴、穷酸饿醋、贼驴杀才,乃是层出不穷。 第九百二十六章 营乱陆 沈放师兄谢少棠还专为此作解,唐五代之后,宋大兴科举,商贸繁荣,贵族政治彻底崩溃,平民士大夫取而代之,有些墨水的市民阶层也逐渐兴起。市井繁华,有众多文人墨客和市井小民“群策群力”,又有印刷银字儿故事的传播,宋朝骂人的本事自是远超前代。 见王独鹤精神越发健旺,也是无语,你一个读书人,居然跟个打渔的吵个不亦乐乎,当真也是斯文扫地。沈放心道,我再不说两句,这两位怕能骂到天亮。清清喉咙,道:“七八位好汉稍歇,可容小子说上两句。” 贠老三皱眉道:“你这娃儿,见鬼了不成。此地哪得七八个人。” 沈放道:“二十便是个成人,你两位加起来,岂不抵七八个人。” 贠老三狠狠啐了一口,道:“呸,他又糊弄你个娃儿,说自己一百多岁是吧。这老贼最是奸猾,能有个八十登了天了。逢人就骗,没有一句真话。” 沈放笑道:“八十也是不小,两位这么大年纪,却学泼妇骂街,也不怕人家笑话。两位有何积怨,不如说来听听,小可不才,做个裁判可好。” 王独鹤道:“他说!” 贠老三道:“我说就我说。三年多前,我打了一筐鱼儿,市集里售卖。这个老棺材瓤子过来,说要与我关扑。我那一筐鱼,有大有小。他便说要博单双,我中了,他原价买下,他中了,却想一个子不付。我说天下扑买岂有你这个道理,你既然想要白拿。好,你猜中了,我分文不拿你的。你猜错了,却要一两银子一条买下。然后一数,是我赢了,这老王八却要赖债。” 王独鹤道:“你放屁,究竟谁人赢了,你给我说个清楚。” 贠老三道:“拢共四十一条鱼,我猜单,你说双,你说谁赢谁输。这老鬼当场认了,叫我隔天去他家里取钱。待我去了,他却翻脸不认。你说,他是人不是!” 王独鹤道:“我与你说的分明,我拿鱼回去。厨子一杀,鱼肚子里还有鱼!不多不少,正好三条,全头全尾。四十一再加三条,你说是单是双。” 贠老三道:“奶奶的,你家鱼肚子里的也拿出来关扑,你怎不鱼籽也一粒一粒数个清楚。你拿回去隔天才讲,我怎知是大鱼吃的,还是你个老不死给它吃下肚去。天下扑买,哪有你这般道理。” 沈放总算听的明白,心中暗笑,道:“若讲道理,我觉两位都有道理。愿赌服输,市集众目睽睽之下,自是渔家大爷赢了当面。不过这腹中有鱼,想王公也不至作假。我瞧这般,渔家大爷你也莫要四十一两,咱们打个折扣。我代王公还你四两银子,我再加一两,劳烦大爷送王公到建康城去。两位化干戈为玉帛,言归于好,岂不妙哉。” 谁知两人听了,齐齐唾弃。王独鹤道:“我未输,凭甚与他银子,一毫也没有。” 贠老三也道:“我作甚要你银子,这老王八输的我,四十一两,一毫也不能少。四五两银子,老子送他建康?老子可以送他归西!” 王独鹤道:“老不死的,真还给你脸了啊。你变个畜生,马,骡,驴子!呸,你变个轿子我都不坐!脏了我的衣衫!” 眼见这两人又要开骂,沈放是头大如斗,眼见天色已黑,着实不愿与两人纠缠,干咳一声,道:“两位莫要吵了。我与渔家大爷也赌上一局,我赢了,你送这位王公去建康。我输了,他四十一两照旧,我再输五两与你,如何。” 贠老三摇头道:“送他去城里,那是休想,最多渡尔等过河。你想赌什么?”这老渔翁当真赌性不小,一听赌博,便来精神。 王独鹤却道:“你小子乱挑什么阵仗,这四十一两我可不认。银钱身外物,要的是个理字。” 沈放忍了忍,没给他干瘦腿上掐上一把,道:“我与大爷就赌钓鱼如何,半个时辰,看谁钓的鱼多。” 贠老三哑然失笑,道:“你跟老汉比钓鱼?” 沈放道:“你莫瞧我年少,也是爱钓鱼的。所谓春钓雨雾,夏钓草,秋钓黄昏,冬钓草。雨天鱼靠边,钓鱼应钓边。一日三迁,早晚溜边。急钓缓,缓钓急,浅钓深、深钓浅。” 贠老三啧啧有声,道:“还知道些门道,就是不知天高地厚。老汉这江上打渔五十多年,又是寒冬,你跟我比钓鱼,简直是耗子舔猫屁股,自寻死路。” 沈放道:“料大爷也不会占我便宜,这竿、纶、浮、沉、钩、饵自然都要借大爷的。咱们也不能相距太远,一个船头,一个船尾,地点儿我定。半个时辰,若都钓不到,也算我赢。” 贠老三皱眉思索,道:“打和算你胜,倒无所谓。但半个时辰太短,一个半时辰最少。”心下琢磨,这小子瞧着倒真像个懂行的。这冬日鱼口稀疏,他寻个水清无鱼的地方,跟我干耗半个时辰,可不能上当。 沈放摇头道:“我等还有要事,最多半个时辰。大爷放心,我选的地方,你若不肯,我当再选,总要你也同意才行。” 贠老三想了一想,又道:“咱们是比条数,还比重量?” 沈放道:“自然是比重量。” 贠老三一拍大腿,道:“好,赌了。我钓鱼若是输把你,今日就沉江,我去做那个龟丞相!” 沈放笑道:“不须如此,不须如此,前债一笔勾销,再渡我两人过河就好。” 贠老三荡船近岸,道:“那你上船来吧,这老棺材瓤子留在岸上。” 沈放道:“那可不成,若你输了,还得回来接他。你放心,若他船上乱你心神,也算我输好了。” 王独鹤怒道:“放屁,老夫死也不上他船!” 沈放岂会理他,见船近来,飞身跃起,轻飘飘落在船上。 那船不过微微一晃,贠老三吃了一惊,道:“你是个练家子,你小子不会想打劫我吧。” 沈放笑道:“你老当我什么人了,我瞧着也不像坏人。” 贠老三道:“这可指不准。” 沈放道:“莫要玩笑,咱们朝那边去。”手指一点,却是与渔翁先前垂钓之处背道而驰。 贠老三依言划船,他操舟老道,三下两下,便到了沈放所说之处。点点头,道:“此处是个回水洼,下面水草也是不少,又是避风,是个藏鱼的所在。不过老汉不占你便宜,这个地方,我可也经常来钓。” 沈放道:“不妨。大爷钓具何在,我拣一拣。” 贠老三道:“不用拣,我船上都是好东西。” 沈放带笑,还是挑了一阵,选了一根鱼竿,鱼线,浮子,坠子,鱼钩,又拿了一个鱼篓。 远古人便开始钓鱼,最早的鱼钩乃是鱼兽禽骨、贝壳、石器等磨制,以麻丝,动物肠线为线。到了春秋战国,已经有了青铜和玉器的鱼钩,形状与如今的鱼钩已是基本相仿,连钩尖的倒刺也已经有了。战国之后,鱼钩已多为铁制。唐宋垂钓的用品更是精致,鱼钩与当今已相差不大。杜甫诗曰“老妻画纸为棋局,稚子敲针作钓钩。” 贠老三一旁看他绑线栓钩,连连点头,道:“小子当真还有点样子。” 沈放笑笑不语,师傅顾敬亭可没少带他钓鱼,若不是燕长安不喜欢,盯着他练武,一老一小,能在河边泡上一整天。 栓好鱼线,又要了些钓饵。那窝料钓饵乃是渔翁自己调配,窝料乃是掺了香油的豆饼,钓饵有调香的面饵也有蚯蚓。 钓鱼人常说“春虫夏面秋蚯蚓,冬钓鲤鱼唯红虫”。冬天钓鱼,首选红虫。红虫乃是摇蚊幼虫,分布很广。但如今的红虫都是养殖,古代条件不具备,冬季想寻红虫来钓鱼,那是有些强人所难。蚯蚓只要保暖得当,放在牛粪里,一年四季都是不缺。 岳飞之孙岳珂《桯史·金鲫鱼》:“以闤市洿渠之小红虫饲,凡鱼百日皆然,初白如银,次渐黄,久则金矣。”只是他文中的红虫,其实应是水蚤。通常说的红虫有三,摇蚊幼虫、水蚤、水蚯蚓。其中只有摇蚊幼虫的公虫,个头最大,能穿钩作钓。 沈放选了面饵,道:“你老瞧准了,这边这一摊都是我的。你既借我,半途可不许讨要。” 贠老三哈哈笑道:“你这后生,忒也谨慎。老汉岂能在这般拿你。”忽然面色一变,道:“不对,你小子不会是想抢我鱼竿吧。不对,你想抢我的鱼!” 沈放笑道:“大爷怎老疑心我是歹人,既是关扑,自然规矩要说的清楚。我这鱼竿钓的,落到我鱼篓之中,都是我的。你鱼篓里的,自然都是你的。这鱼篓也需做个记号。”伸指甲在鱼篓底下掐了几下。 贠老三眉头皱起,道:“你莫要胡弄,把坏了我吃饭的家什。” 沈放笑道:“这叫讨个手彩,篓底有手,怎么抓都有。忒地小气,弄坏了我自赔你。” 第九百二十七章 营乱柒 贠老三嘿嘿一笑,道:“行,臭小子,俏皮话倒是不少,来吧。” 王独鹤不满道:“你俩当我死的么,有热水也不给一口。” 贠老三兴致勃勃,不愿与他纠缠,道:“船上有炉子,你不会自己烧!” 王独鹤骂道:“老夫有手吗,拿你个头来烧!” 沈放笑笑,拿个铜壶,在炉上架了。又帮贠老三将鱼篓沉入水中,顺手又掏了一大团饵料。 贠老三任他顺手牵羊,道:“小子,你是钓鱼,不是喂鱼。” 沈放笑道:“多喂一点总没错,反正不是我的本钱。” 两人一个船头,一个船尾。沈放先放下钓线,寻底测好水深,调好六颗鹅毛浮子。又看准一处水草围合之处,抛下窝料。随即抛竿作钓。 一刻钟转眼过去,两人都是一无所获。 沈放钓竿放下,便不再问,看浮子不动,就扔在那边。坐了片刻,起身给王独鹤倒了杯水,又去看贠老三钓鱼。贠老三却不打窝,只是频繁换抛竿之处。扔下去一会,便提起来,换条蚯蚓,又换个地方抛下。 王独鹤百无聊赖,道:“你俩别比了,是这后生赢了。这天寒地冻的,鱼都不动啦。” 沈放笑道:“我瞧王公说的有理。” 贠老三朝江里啐了口痰当作回应,又道:“小子,你在我这里晃来晃去作甚。有言在先,你要敢给我捣鬼,我就把那个老不死的先丢进江里喂鱼。” 沈放自船舱中也给他端出碗热水来,道:“反正大爷你眼下也没见鱼,喝碗热水,暖暖身子,说说闲话也不沉闷。” 贠老三手不离钓竿,一手接过茶碗,喝了一口,道:“钓鱼人,怕什么沉闷。你这小子倒也不讨厌,你有什么闲话?” 沈放道:“大爷久在这大江之上,自然见多识广,有什么故事说来叫晚辈也开开眼界。” 贠老三甚感受用,道:“我一个打渔的,有什么见识。我祖上倒有怪事一桩。” 沈放道:“愿闻其详。” 贠老三道:“我祖上自然也是钓鱼的,有一年夏天。在这江中钓到一条怪鲤鱼,通体金黄,六根须子,头顶还凸起两根肉角。有当官的高价买了去,杀了吃了。正吃着,一个同僚家的下人忽然来请他们。这个同僚生了怪病,已经卧床数日不起。这些人都道是人没了,放下筷子,前去看望。谁知那人竟是从床上坐起来了,见他们便问,你们是不是吃了一条金黄的大鲤鱼?” 沈放笑道:“这是闻到香味馋醒的么?” 贠老三道:“吃鱼的几个人都是惊讶,问道,你怎么知道?那人说,你们是派一个叫张弼的仆人去买鱼。这个张弼去到河边,有个叫贠干的渔夫,只肯卖小鱼给他。可他听见苇草丛中有扑通扑通的声音,就发现一条大鲤鱼。见那渔夫不肯卖,还打了他一顿。回来的时候,曹兄你们两个正在下棋,院子里邹兄、雷兄两位正在玩博戏,裴寮兄你在吃桃子。众人都是目瞪口呆,说全都对。那人道,你们吃的鱼儿就是我啊。” 船舱里王独鹤嘿嘿笑了两声。 贠老三又道:“那人说道,我生病开始,就觉浑身热的难受。忽然做梦,自己跑到河边,看见鱼儿游泳。只觉他们自由自在,无比羡慕。就说,我若也能当条鱼儿多好。忽然那鱼儿对我说话,说这个事情不难啊,难得你有遨游江海之心,我就请河神帮你做这件事。然后就来了好几个鱼头人身的人,把我拉到水中。到了水里,我双脚化尾,双手化鳍,耳朵变腮,果然成了一条大鱼。” 王独鹤截口道:“你好不要脸,这是唐人故事,《续玄怪录》里面的薛伟化鱼典故。你好生无耻,安在自己身上。” 贠老三道:“爷爷我自家的事!你放屁!” 王独鹤道:“薛伟化鱼,感叹道,游历天地之外,穿梭宇宙之间。江海广阔,任我遨游。从流飘荡,任意东西。江海之底,奇形怪状,也有山川连绵不绝,奇花异树,藻荇交横。珍奇的古玩金银,更是不知几何。浮光跃金,红日吞吐。辋水沦涟,与月上下。天水相隔,上下一白。游累了就浮出水面,看日光月影,还有岸上的行人往来,听人声语。那感觉当真是难以言喻。妙哉妙哉!” 贠老三道:“你个老不死的倒会咬文嚼字,后来呢?” 王独鹤道:“后来馋嘴,忍不住吞食了钓叟的鱼饵被钓了上来。然后被送到厨房,一刀下去,人就醒了。” 贠老三道:“不想我祖上的故事真被写进书里。” 王独鹤楞了一愣,道:“你如此不要脸,倒也叫我叹为观止。” 贠老三道:“如何不是我家故事?小子,我问你,你信不信。” 沈放一本正经道:“我信。” 贠老三悠然神往,道:“若真能变个鱼儿,自由自在,游来游去,当真是跟神仙一样。你若能变条鱼儿,你变不变?” 沈放笑道:“大爷若有这个本事,我眼下就变。不过我要变个大黑鱼,不能叫别的鱼儿欺负。” 王独鹤呵呵两声,道:“但凡传说,最有趣的莫过于有时候乃是真的。不过却不是你家。” 贠老三忽然抬手,手中鱼竿一弯,鱼线崩的笔直。哈哈大笑,道:“中了,中了!” 沈放惊道:“怕有十多斤,今日你要断线断杆人打窝。钓不上来可是不算!” 贠老三嘿嘿两声,手上不紧不慢,遛着那鱼。他手法当真娴熟,任那大鱼左冲右撞,竿头始终扬起。冬日鱼力道远不能与夏秋相比,不多久那鱼力道便减。贠老三慢慢提线,将那鱼提到水面。 果是一尾硕大鲤鱼,身子肥大。贠老三将鱼嘴提离水面,那鱼喝了几口风,不得呼吸,懒洋洋躺在水面,已是任人宰割。 贠老三不紧不慢,将那鱼拖近。到了船边,那鱼还想挣扎,身子一翻,想朝船下去,早被贠老三抄子抄住。 笑嘻嘻摘了鱼钩,提着鱼鳃放入水下鱼篓。甩了甩手,道:“不大不大,不过九斤三两。小子,你赶紧用功,还能迎头赶上。” 沈放果然沉着脸,回去船尾,提起钓竿,又换了根蚯蚓。再扔下去,双眼瞪着浮漂,可半天还是如定海神针,纹丝不动。江水波浪来去,浮子自是跟着摆动。但对钓鱼人来讲,此际就是纹丝不动。 又过两刻钟功夫,贠老三又上两条鱼。第一条乃是两斤多重一条小鲤鱼,放入鱼篓。第二条却是个三四两的鲫鱼。贠老三嘿嘿一笑,摘下朝两人摇了摇,又抛回水中,道:“罢了罢了,小鱼孙儿,放了回去,权当让你一让。” 沈放道:“还有一刻钟功夫,我钓个大的,胜负可还难说。” 贠老三道:“你啊,一看就是只知点皮毛。你道打了窝子,就有鱼来?我这豆饼不单有香油,还有草药籽,冬天自也能诱鱼。但想味道散开,引的鱼来,至少也要一个时辰上下。这冬天鱼懒,就在一处游动,并不走远。与其守钓,不如走钓。冬日虽少见鱼星,但老汉钓了一辈子鱼,看看水上波纹,就知道下面有没有鱼。想赢老汉,下辈子吧。” 第九百二十八章 营乱捌 沈放嘿嘿只是笑。 又过片刻,就听沈放大喜,叫道:“中了,中了!” 贠老三也忍不住回头来看,却见沈放当真钓上条鱼,却还没有手指头长。 沈放喜滋滋将鱼放进鱼篓。贠老三忍不住发笑,道:“幸亏我这鱼篓眼小,不然怕还漏了出去。” 沈放道:“既然发了利市,后面自然左右逢源,财源滚滚。” 眼看半个时辰到了,贠老三又提竿中鱼,轻轻松松又将一尾四斤多重的鲤鱼收入鱼篓。收起鱼竿,嘿嘿笑道:“如何?” 沈放也收竿起身,过来要提他鱼篓,道:“你钓了多少?” 贠老三一把拦住,道:“嘿嘿,你小子明知故问,是想趁我不备,从我鱼篓里面偷鱼到你篓子里是吧。哈哈,老汉早防你这手,你是想也别想。” 沈放摇头道:“当真是小人之心度我君子之腹,既然打赌,自要光明磊落。大爷你既然输了,就快请渡我们过河吧。” 贠老三道:“你小子发癔症了,说的什么胡话。” 沈放道:“我说的明明白白,我这鱼竿钓的,落到我鱼篓之中,都是我的。你鱼篓里的,自然都是你的。是也不是?” 贠老三眉头皱起,忽然翻过鱼篓,果见自己鱼篓底下,依稀几个指甲印。恼道:“臭小子,原来早就出鬼!这如何作数!” 沈放道:“那日你们赌赛,若他当场把鱼杀了,鱼肚里掏出鱼儿,你认是不认。” 贠老三气的满脸通红,道:“若是当时拿出,我便忍了认他。事后空口无凭,谁知真假!” 沈放笑道:“是啊,若是我换篓子之时,被你发觉,我自然也认输,可你这不也没发觉么?” 王独鹤在船舱中哈哈大笑,道:“妙哉妙哉,这就叫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辰未到。谁叫你大睁着一双眼也瞧不见。” 贠老三面上一阵红一阵白,忽然一拍大腿,道:“直娘贼,老子认了。我处处提防,真是没看出你何时换的篓子。有这份本事,我输的也是不冤。”站起身来,操起一根木桨,将船向江那边划去。 王独鹤自是冷嘲热讽,贠老三阴沉个脸,一言不发。生着闷气,手下看似不快,小船却如箭一般,直射对岸。四野如墨,江心一泓清白,小船划过,裁开一圆明鉴。不消一刻钟,船已靠岸。 沈放背着王独鹤上岸,双足落地,哈哈一笑,道:“大爷,接住。”伸手抛出一物。 贠老三一怔,伸手一捧,一物落在掌心,却是五两上下一锭银子,皱眉道:“你这是何意。” 沈放笑道:“这赌赛么,其实乃是我输了。他欠你四十一两的旧账,你们慢慢去算。我这五两,可是给你了。” 贠老三冷哼一声,道:“老汉我愿赌服输,不像某些人如此下作。管你偷的骗的,赢了就是赢了。”伸手就要将银子掷回。 沈放哈哈大笑,道:“真是在下输了,你瞧瞧那个鱼篓。”背着王独鹤,大步而去。 贠老三急忙拿过另一个鱼篓,翻过来,底下赫然也有几个指甲印。楞了一愣,忍不住也是哈哈大笑,道:“臭小子!” 沈放迈开步子,一路飞奔,再不管王独鹤叫嚷颠簸。不消一个时辰,已经来到建康城下。 建康乃是东吴、东晋、刘宋、南齐、南梁、南陈六朝之古都,早称棠邑、固城,又有名石头城,金陵。建康乃是世界第一个人口超百万之城市,自东吴孙权建都,六朝延绵。秦淮两岸,烟花十里,歌舞升平,天上人间。帝王将相,才子佳人,文人墨客,市井商贾,千古繁华,万世流芳。 谢朓作《入朝曲》:江南佳丽地,金陵帝王州。逶迤带绿水,迢递起朱楼。飞甍夹驰道,垂杨荫御沟。凝笳翼高盖,叠鼓送华辀。献纳云台表,功名良可收。 宋初江宁府为南方唯一的府级建制,江南和东南地区等级最高。靖康之难后,大量宋人南迁。建炎三年(1129年)改称建康府,定为行都,绍兴八年(1138年)又改为留都,仍有帝王行宫在此。其繁华虽不能与临安相比,却也还有大城之貌。 沈放东来,还一度以未能来此名城为撼,不想今日竟是如此不期而至。来到城门之下,只觉巍峨雄壮,远非六合曲阜之地的小城可比。 天色已黑,城门早闭。沈放也是犯难,就将此人扔在城下也委实说不过去。索性寻个无人看守的地方,攀上城去。 正拿主意,城头已有巡夜的官兵呼道:“什么人鬼鬼祟祟!” 沈放刚要答话,就听背上王独鹤叫道:“老李家的四小子么,是你家爷爷我。快放个篮子下来,吊爷爷我进城。” 城楼上一人惊讶道:“王公公,半夜三更的,你怎地来了!” 他这面子当真不小,片刻果然有吊篮放下。 沈放大喜,将王独鹤放入吊篮,道:“王公,幸不辱命,咱们后会有期啊。”这老寿星虽一身毛病,但一日相处,也甚对脾气。 王独鹤皱眉道:“说甚么狗屁话,都到家门口了,当老夫是不省事之人么。” 沈放道:“区区小事,不足挂齿,也不需谢了。” 王独鹤道:“呸,人家侠士施恩不图报,你居然还想要好处。老夫是说,你得给我送到地方!” 沈放自己也觉好笑,这老人家处处一副蛮不讲理模样,自己偏偏还就吃他这套。心道,也罢,眼下天色已黑,回到渡口也无船过河,就进城住上一晚。六朝古都,也难得来上一回。 也坐吊篮上了城楼,目光所及,只见城中星火点点,灯火阑珊,映着天空残月,一派安定祥和之态。 王独鹤认得之人,乃是守城不大不小一个官儿。客套几句,叫人送两人下城。 沈放仍背负王独鹤,下的城来,沿着宽阔青石大道而行。两人自西边入城,行不多远,就见前面人头攒动,灯市如昼。沈放也是惊讶道:“莫非这便是秦淮河?” 王独鹤笑道:“那还有假?我那故人,就在秦淮河畔,正是顺路,先让你小子开开眼界。” 沈放道:“我可也去过临安燕京的。” 王独鹤更笑,道:“那不一样,不一样。” 沈放不须他催促,快步朝灯光璀璨之处去。不多时,一条五彩斑斓,流光溢彩的大河映入眼帘。两岸尽是亭台楼阁,雕梁画栋。屋檐门当之上,高挂彩灯,映的河水处处生花。河面游船画舫,丝竹之声,飘飘渺渺,若隐若现。灯月交辉,笙歌断续。岸边游人如织,荷担叫卖的小贩比比皆是。 第九百二十九章 营乱玖 沈放也算颇有见识,却还是吃了一惊。这秦淮河的风姿果然又与临安的西湖不同,看着更加拥挤,却也更是热闹。眼下已近亥时(晚九点),街头仍随处可见三两成群的女子,大家闺秀,小家碧玉,莺莺燕燕,行的几步,就要笑上几声。大冬天还手持折扇的书生,大腹便便的商贾,青衣小帽的百姓,人来人往。人人神情各异,却又透着一般的市井气息。 前面人群,忽然轰天阶一阵彩声,中间一团火光,冲天而起,一丈余高。却是个做杂耍的艺人,正表演吐火之术。七八个孩童,在人群中钻进钻出。过了一阵,忽然一人惊呼:“谁摸了我的钱袋!” 沈放心中感叹,看这夜色宁静,市井繁华,百姓安乐,甚或纸醉金迷,奢靡作戏。谁能想到,不足百里之外,正硝烟弥漫,征尘四起。 心中感慨,不过一闪而过。良辰美景,又何必想这扫兴之事。看周围,四处皆是卖小吃的,琳琅满目,阵阵香味直朝鼻孔里钻。奔波一日,早已是饿了。忽然想到,若是花姑娘在此,她定也是喜欢。 略略有些发呆,就听王独鹤道:“臭小子,想哪个小丫头了。”到了秦淮河畔,他忽然腿脚麻利,再不肯叫沈放背了。 沈放吓了一跳,慌道:“没有,没有,我是饿了。” 王独鹤嗤笑道:“一个大男人,饿了居然脸红,你也是天下少有。” 夜市之上,吃食之丰富,远胜燕京。要想饱腹,中原本地的油饼、馒头、瓠羹、素分茶、肉饼、蜜饯、包子,还有胡人售卖的门油、菊花、宽焦、侧厚、髓饼、新样、满麻(应都是油炸类的面食)。喜好荤腥的,更是不缺,酒蟹、獐巴、卤鸭、肚肺、鸡碎、腰肾、鳝鱼,酸甜苦辣,千滋百味。 吃的口重,还有糖糕、花糕、蜜糕、糍糕、蜂糖糕、栗糕、麦糕、豆糕、小甑糕、重阳糕,辣脚子姜、细粉素签、砂糖冰雪,各色点心解腻。 此外自然更少不了冰糖葫芦。此物都传乃是光宗皇帝因黄姓爱妃生病,茶饭不思。有江湖郎中进方,冰糖与山楂煎熬,服之果愈。此方被商贩学去,距今不足二十年,已经风靡南北。 《燕京岁时记》记载:冰糖葫芦,乃用竹签,贯以山里红、海棠果、葡萄、麻山药、核桃仁、豆沙等,蘸以冰糖,甜脆而凉。花样繁多,早非一样红果。 有个馋嘴的娃儿,正躺在一个卖糖葫芦的面前撒泼。那卖糖葫芦的,高擎一根粗竹竿,杆子上半截扎满稻草,其上一根根红彤彤,赤艳艳,光闪闪的糖葫芦,都如同成了精,使出浑身解数,叫来往的娃娃尽皆走不动路。 那带娃的妇人急怒交加,上前揪那娃儿耳朵,照着屁股蛋子就是两巴掌,道:“吃,吃,吃,整天就知道吃,家里金山银山,由你败坏!” 那卖糖葫芦的中年汉子虽是高高在上,却是个圣人,可见不得孩子受苦,干咳一声,高声道:“新蘸的糖葫芦赖,酸溜溜的红果,赛蜂蜜的冰糖。香喷喷的芝麻外边挂,软糯糯的豆沙里边塞,还有葡萄加核桃。舔一舔,甜十年,咬一口,给个神仙都不做呐赖。” 那娃儿听了,哭的更加凶狠,又在地上打了两滚,一身半新的棉衣又多挂了半斤土。 那妇人听了,横眉立目,两道火光箭一般朝卖糖葫芦的射去。 卖糖葫芦的毫发无伤,接道:“小串两文,大串三文赖。两三文钱,成不了家,立不了业。盖不了房子,买不了骡马。走来过往真疼孩子的,瞧一瞧,看一看。我家的糖葫芦有一说一,真材实料,这秦淮河独一份。买不了吃亏,买不了上当。小串也十个,孩子吃八个,懂事的还给爹娘留两个。” 交锋三合,卖糖葫芦的大获全胜。那妇人忍痛掏出两个大钱,要了一串。心里把卖糖葫芦的祖宗十八辈挨个问候个遍。拿了糖葫芦,一把戳在那娃儿嘴里,道:“吃,叫你吃!这日子不过了!” 沈放瞧着有趣,听着开心,摸了三个大钱,也拿了一串。咬了一口,那红果掏去了核儿,果真塞的葡萄核桃还有豆沙。酸酸甜甜,当真是好吃。 王独鹤皱眉道:“你这娃儿好不懂事,怎地就买一串。” 沈放笑道:“你没牙怎吃。” 王独鹤道:“我唆唆味道不行!” 沈放笑的直打跌,摘了一个给他放到嘴里。 又去边上,买了两碗鸭血汤,两块蜂糖糕,两块栗糕,三块梅花糕,一碟鳝段,一盘鸡碎,一盘盐水鸭。鸭血汤摊子上有小桌小凳,坐前吃了。 金陵人自古喜食鸭馔,盛行以鸭制肴,有“金陵鸭肴甲天下”之誉。鸭血汤由鸭血、鸭肠、鸭肝等加入鸭汤制成,口味平和,鲜香爽滑。价钱又极便宜,深受百姓喜爱。不过只可惜要到了清朝,才有人想到添加粉丝,成就如今闻名遐迩的鸭血粉丝汤。 王独鹤双臂全无,自然要沈放来喂。旁边游人见了,频频点头,都说:“你瞧这人家的孙儿,多孝顺。” 王独鹤心安理得,沈放是哭笑不得。 吃喝已毕,王独鹤意犹未尽,还想再逛。沈放却是不肯,急着交卸了这骗吃骗喝的老无赖。方才吃喝,这老贼身上居然一文钱也没有,都要他来会钞! 按王独鹤所指,行了半里多地,就在秦淮河畔,寻到一处大户人家门前。 院墙高耸,宽宅大院。门前匾额,上书“希圣传芳”四个大字。 沈放吃了一惊,道:“你这朋友?” 名门望族,皆有堂号。古宅正屋,也叫堂屋,通常都是祭祀先祖,放置先祖牌位之处。由此延伸而来。堂号乃是一族之荣耀所在,凝聚之源。一个大族,祠堂,家庙,庄院户门,皆要悬挂堂号。此外产业商铺、定制器皿、族谱书简,都会标注此号。 堂号名字主要源自三样,一为郡望,先祖分封发迹之地。陇西堂李,清河堂张,乐安堂孙,勃海堂高皆是此类。 二为家族名人,一姓的不同分支,也有不同。三桂堂曹姓,乃是曹操三子:曹丕、曹植、曹冲三支。三元堂冯,乃是连中三元的北宋冯京一系。汉唐,韦、杜皆是大姓,名人辈出,城南韦杜,去天尺五,两家不少宗系,都以五尺堂为号。 其三乃以道德家训为号,敦亲堂、敦让堂、敦远堂、报本堂、崇本堂、本立堂、德兴堂、顺德堂、怀德堂、绍德堂等等等等。 眼下这牌匾,比沈放去柴府、纥石烈光中府上,都还要骇人。敢带个“圣”字的堂号普天下也没有几家。 孔子为至圣,孟子为亚圣,颜子为复圣。这家府邸,乃是圣人颜回后裔。 王独鹤笑嘻嘻,却装得轻描淡写道:“不过是颜回一脉,颜真卿家的嫡系,你进去莫要大惊小怪,给我丢人。” 第九百三十章 神游壹 沈放虽仅识得王独鹤一日,对其言论行止,委实不敢恭维。见他要寻的人家,竟是如此门第。心中也是没底,暗道,这老贼若是跟人家八竿子打不着的交情,这半夜三更来打秋风,怕是连累我也跟着受人白眼。 上前敲门。不愧是真正的圣人之后,大户之家。须臾便有门子应门,见了王独鹤就是大吃一惊,道:“王家爷爷,你怎半夜来了!” 沈放心里一块石头落地,这个麻烦总算可以交卸了。 此间主人颜直之,字方叔,号乐闲居士,乃是当朝中散大夫,不过已经告老多年。当朝名士,书画双绝。便是他儿子颜汝勋,如今也是朝请大夫,文坛之中,也有一份字号。 闻听王独鹤到了,寒冬腊月,这颜直之竟是披着外衣,光脚踏着双鞋就迎了出来。七十多岁一个白发老者,见王独鹤竟是毕恭毕敬,如同小学童一般。瞧的一旁沈放目瞪口呆。 王独鹤仍是大大咧咧,直接去了颜直之书房,又使唤他端茶倒水。 沈放不知这颜直之之名,但见这气度谈吐,也是不敢怠慢。报了名姓。颜直之初听不过礼貌笑笑,未曾在意。王独鹤一旁插了一句,道:“这是我忘年交的新朋友,日后你们多多亲近。” 颜直之立刻态度大变,拉起沈放只手,连夸年少有为,就要掏箱子取见面礼。 沈放连忙推辞,心下更觉匪夷所思,甚至怀疑,这老贼莫非伙同什么不三不四,要做局骗我。 颜直之见他局促,笑道:“老夫倚老卖老,称你一声小友。你莫要见怪,能得王老青眼,日后我颜家任你来去,自为上宾。” 沈放心道,你莫非是没见过他在渡口与人骂架,还是已经被骂的怕了。这老贼何德何能,叫你一个正五品的官员如此高看。客客气气应付几句。 分宾主落座,闲谈几句。颜直之见了王独鹤兴奋异常,说不几句,就拿了几幅书画出来,说道乃是新近所作,请先生点拨。 沈放听的清楚,颜直之的的确确说的是“先生”和“点拨”四字。心中奇怪,这老家伙手臂也无,你向他请教书画,难道他还会拿脚写字作画不成。 王独鹤却似不感兴趣,叫颜直之拿在手里,瞥了几眼,就说道:“老样子,老样子,无甚好说。” 颜直之一头白发,拿着几幅书画,站在屋中,怎么看都是尴尬。沈放不好意思坐着,起身帮拿画卷。他殊无书画鉴赏之能,在林府揭破梁楷伪作,纯属取巧。但便是外行看来,也觉人家颜直之老爷子的书画形神兼备,不同凡响。越觉这老家伙倚老卖老,蹬着鼻子上脸,当真是为老不尊。 颜直之也不见恼,放回书画,又来陪座。 王独鹤道:“你家的宝贝呢,给这小子也开开眼界。” 颜直之微微一怔,看看沈放,面露难色,道:“这……” 沈放心道,别,你们可越来越像骗子了。一会你们拿个花瓶出来,跟我说是伏羲老爷插花用过的,与我有缘,三千两银子卖给我,我是拆了你们这屋子不拆。连忙摆手道:“不,不,不,初次见面,岂能轻辱人之所爱。不妥,不妥。” 王独鹤道:“哦,那就算了,也不过一幅‘祭侄文稿’,也没甚好看。” 沈放脑袋里嗡的就是一声,“祭侄文稿”四字,如同重锤,击打在他心坎之上。 《祭侄文稿》之名,世人皆知,被誉为天下行书第二。行书一兰二祭三寒之说,正是自宋后期兴起,但沈放一心向武,对这些书画本也不如何在意。但他如今剑法已入意境,全拜《天地无情极》之赐。云龙野叟这本奇书,以书画人间百态为喻,直指大道。直到眼下,他也不敢说领悟了此书的真正精髓。书中所述,这位云龙野叟,在岳阳楼,因《岳阳楼记》有感,遨游山海,记录心中之感。而书中对名人字画,所猎也是极多。《清明上河图》、《兰亭集序》、《丧乱帖》等等等等,而这《祭侄文稿》,赫然也是其中一篇。 而且云龙野叟对此书赞叹不已,所书感悟长达三页。 忍不住离席而起,拱手道:“这个,这个……”他有心想看,反不知该如何开口。 王独鹤笑道:“怎么,又想看了,不怕我等做局骗你了。” 沈放瞬间面红耳赤。颜直之端起茶杯喝了一口,仍是不肯应声。 王独鹤道:“也不白看你的,你家大祭,不是还缺一位‘尸’么,你看他如何?” 颜直之又把目光转向沈放,凝神看了一会,只看的沈放心里有些发毛,才忽然道:“是啊,王公不说,我还未注意。这位小友,倒真与我先祖画像有些相像。” 王独鹤道:“你可知什么是‘尸’?可愿做上一回?” 沈放犹豫道:“道听途说,可是活人扮作先人,参与祭祀之典?此法我中原之地,竟还有么?” 颜直之微微一怔,道:“不想这位小友竟是知道,不过并不完全。周之先,天地宗庙社稷一切享祭,凡皆立尸。秦汉以降,此风不再,有说中华皆无矣。其实不然,礼失求诸野。只是皇朝不再推崇,我等不少大族,却都还留有此风。” 沈放道:“小子确是只知其名,不知其事,还请先生详解。” 颜直之道:“早先之尸,乃是神灵。在巫师引导之下,参与祭祀大事。扮尸之人,必要巫师以卜筮之法,由神灵指定,称之‘筮尸’。选中之人,须得沐浴斋戒,称为‘宿尸’‘戒尸’。祭祀之时,‘尸’不得出声,只能躺在台上。待大典结束,方才可以活动。” 沈放道:“原来如此,那如今呢?” 颜直之道:“原先尸祭,主祭鬼神。如今尸祭,乃敬先人。也需选尸,乃是由家中先人的孙辈承担。礼曰:‘君子抱孙不抱子’。孙可为王父尸,子不可以为父尸。始祖以下逐代相承分为‘昭’和‘穆’”,如父为昭,则子为穆,子之子又为昭。祭祀与墓葬皆依此法,昭居左,穆居右。若是无孙,只能请外人来代。也是巧了,我三伯至今午后。但他已享天年多载,此番大祭,必要为他寻一个尸来。其实这人选已经定了,只是今日见小友,倒是真与我先祖画像有些相似。” 沈放心道,我这还是占便宜了?这做“尸”的名目着实有些吓人,但若能一观《祭侄文稿》,倒似也值得。道:“只是不知贵族祭奠乃在何时?” 颜直之道:“小友来的太巧,我族大祭,就在后日。” 沈放心道,如此倒巧,多留一日,我还忍得,又道:“不知这做‘尸’的章程还有什么。” 颜直之道:“尸祭乃是缅怀先祖,如今之族,多是办的差了。如今人尸祭,寻人扮作先祖,引尸进庙,请尸安坐,尸在庙中享用贡品,主人还向尸献酒。待尸答谢,再言祝福之语。主人送尸出庙入堂,照例家人敬酒。礼仪过后,众人分食尸吃过的贡品,便当得了先祖福佑。此法早失与天地先人沟通之道,沦为吃喝之宴,致有尸位素餐之语,大谬,大谬矣。” 沈放道:“不知贵族又是如何。” 颜直之道:“我族大祭,亦是一台大戏。寻戏子班子,演我先祖事迹。扮尸之人,扮作先祖,沉浸其中。” 沈放一怔,道:“这个演戏的功夫,晚辈实在欠奉。”暗自摇头,他脸皮虽厚,大庭广众之下,扮作人家先祖,不是颜回,说不定就是颜真卿。装模作样演戏,自己岂不要尴尬至死。 颜直之笑道:“小友莫要担心,扮尸之前。你要事先服下迷魂之药,届时你浑浑噩噩,也不需你做任何事。与古之尸祭差不多。我问过三位扮尸的同族,都说就如同做了一梦,醒来迷迷糊糊,只觉有趣。” 沈放神色微变,他也有些迷惑,眼前这两人,是真有其事,还是做了个局,就等着他往里面钻。 他看王独鹤,王独鹤却也正含笑看他。 沈放把心一横,这两人一个年岁过百,一个瞧着也是大儒,自己又有什么好骗,道:“好,若是先生不嫌弃,晚辈愿充这一具‘尸’。” 王独鹤呵呵笑道:“无需如此壮烈,你先前不是说,若有机会,也愿一效薛伟化鱼故事。如今机会就在面前,老夫保你不亏。” 颜直之呵呵一笑,道:“薛伟化鱼么,倒也贴切。” 王独鹤道:“既然如此,那你们家那东西……” 颜直之道:“也罢也罢,既能得王公青眼,小友又肯帮忙我宗族大祭。我还吝啬什么。两位随我来。” 前面一个下人提灯引路,带两人穿廊过阁,连过两重院落。来到一处大堂之前,门前两个人高马大的汉子拿钥匙开门。入内却是一间供奉祖先牌位的灵堂。 点香拜了几拜。再向堂后,去左上角,墙上一处机关。搬动机关,一面墙移开,现出一道向下的门户。循台阶往地下走两丈,又是一道铁门。铁门后又是两个精壮汉子,半夜三更,双目仍然炯炯有神。 第九百三十一章 神游贰 颜直之亲自取一把钥匙,里面汉子同取一钥匙,同时扭动,方才开启铁门。 沈放暗暗点头,这铁门之固,怕是要燕大叔拿归元剑才破的开。 一旁王独鹤却道:“你们家这点出息,每次都要来上一遭,还真有谁敢来偷了抢了去不成。” 颜直之道:“祖宗遗物,不敢马虎。” 顺着条甬道走了两三丈,方才见一间石室。看门的两条大汉点燃墙上灯烛,不知用的是何处来的蜡,竟是不见一丝烟火之气。 石室居中一幅挂像,绘的正是琅琊颜真卿。沈放看了几眼,忍不住腹诽,此人白白胖胖,哪里与自己像了! 中间一张汉白玉的台子,上面端端正正,摆着一只玉盒。 颜直之神态恭谨,躬身拜了三拜,这才接过一副丝质手套,戴上之后,轻轻启开玉盒。盒内黄色丝缎为衬,其上放着尺许长一卷卷轴,通体仍是一黄缎包裹。 颜直之神情愈发肃穆,双手将卷轴取出,一条大汉搬开玉盒,颜直之将卷轴放于石台一侧。 沈放站在一旁,屏息凝气。首先映入眼帘,便是卷轴外包首题签。上以瘦金体题文,居中大字“唐,颜真卿,祭侄季明文稿”。左侧两行小字,“大气凛然,特立而兼括。忠臣烈士,道德君子,端严尊重,畏而爱之。”最后的落款是个像个“开”字的画押。 沈放微微一怔,这花押他倒是知道。梁楷仿宋徽宗花鸟,也具此花押,乃是宋徽宗独有的“天下一人”。 颜直之道:“此稿一度流离,后入我大宋宫中。徽宗官家下旨重新装裱,亲题内外签,后又赐还吾家。” 古画作,特别是五代以前的画作本幅上多不署名款,而是由内签和外包首题签标明作者。这内外签一般都是收藏者所加,必要有时代、作者、品名,关于此物的重要信息或是心得,以及收藏者落款。题签至少有两处,一是位于画幅之前的里题签和位于外包首上的外题签。 画幅内的题签常会省去朝代和作者姓名,而外包首题签必须完整。且标明的画家姓名,均是全称,中小名头的书画家更是如此,绝不舍其姓氏。此种规矩,千年不变,直到清代的《石渠宝笈》都是如此。古往今来,书画之鉴定、查阅和着录,多以原物的外包首题签为准。 颜直之将卷轴徐徐展开,卷首题签只有“祭侄季明文稿”和“天下行书无二”两行字,仍是宋徽宗的瘦金体手笔。再展开来,一幅写于黄纸之上的墨宝展露真容。 《祭侄文稿》与《兰亭集序》一样,皆是草稿。 天宝十五载(756年),安史之乱。颜真卿堂兄颜杲卿父子拼死抵抗叛军,先是颜季明被擒杀害。后城破,颜杲卿一家尽皆被俘。安禄山自认对颜杲卿有提拔之恩,遭颜杲卿痛斥。安禄山大怒,当其面,将其幼子颜诞、侄子颜诩以及部下袁履谦,先后砍去手脚。 颜杲卿与袁履谦皆不屈服,痛骂安禄山,被施以活剐碎割之刑。颜杲卿被割去舌头,仍是骂不绝口。 乾元元年(758年),天下稍定,颜真卿命人到河北寻访颜杲卿与颜季明一家的首骨携归。援笔作文之际,悲愤交加,情难自禁,一气呵成此稿。肝胆俱裂之伤,跃然纸上。 沈放凝神观看,书法自不必说,便是他一个外行,也瞧出一个个字恣意灵动,浑然天成,遒劲舒和。书中颇多涂抹之处,开篇尚工整,越往后越是杂乱。 王独鹤上前,一改先前放浪形骸的模样,也是仔细观看。颜直之亦不出声。 沈放看了一阵,却始终不得要领。他在脑中努力回想《天地无情极》之上云龙野叟对此书的言论,却是除了悲愤之情,从心所欲之外,再想不出更多。《天地无情极》全书本就重意不在形,他从中感悟的也绝非其中的文字。 眼前这幅字,自是书法之巅峰。但对自己却并无太多触动,远不如宿州所见老者手书。这自然并非那老者书法高过颜真卿,但究竟关键何在,他一时也是摸不着头绪。 过了一刻钟功夫,颜直之以袖遮面,不叫唾液喷到书上,低声道:“小友可看好了。” 沈放一样遮面,点头称谢。 颜直之慢慢卷回卷轴,原样放回玉盒。随后几人离了地下石室,又回书房。落座之后,颜直之方问道:“小友有何高见?” 沈放急忙起身,道:“不敢不敢,小子不学无术,如何敢置喙。” 颜直之道:“学无先后,但讲无妨。” 王独鹤一旁笑道:“你看了人家的宝贝,岂能不考你一考。你小子小心点说,别连累老夫跟着你丢人。” 沈放面露难色,知道今天不说两句,决计混不过去,想了一想,先道:“这书法文字中的奥妙,我懂的不多。”面色微微一红,又加了一句,道:“小子乃是江湖学武的粗人,实是不懂书画。说错的地方,两位莫要见怪。” 颜直之笑道:“见你随身带着宝剑,我就猜到一二。这武林之中,可也不乏奇人。更何况,它山之石可以攻玉。看小友器宇轩昂,也非凡品,定有真知灼见。” 沈放大窘,不知他是客套,还是有意叫自己下不来台,干咳一声,道:“这书法的妙处,我不是很懂。寻常书画,看去无外美与不美,骨架协调。这一幅字却是透着一股沉痛切骨之意,以情动人。” 颜直之呵呵一笑,端起面前茶碗,小酌一口。 王独鹤道:“此书有名,十个人有九个知道如此说。你再不拿出点真东西,我老脸就要给你丢尽。” 沈放忍不住挠头,心道,你这老家伙拱什么火,我有个屁的高见。硬着头皮道:“此书自‘维乾元元年’到‘蒲州诸军事’,乃是一笔写就。书中可见沉重之意。特别是开首几字,落笔缓慢,笔锋凝重,字迹整齐,章法和谐。想是作者带着沉重之心开卷,一面心伤,一面又在构思作文,故而慢且重。” 颜直之微微颔首。 沈放接道:“自‘蒲州刺史’至‘阶庭兰玉’句,新蘸墨而书,却非一气呵成。至‘祭于亡侄赠赞善大夫季明之灵曰’句,中有停顿,自‘赠’字又再落笔。想是下面有季明之名,致使他心旌震荡。‘赠’字前二十余字,笔锋更加厚重,想是书者情绪渐起,不能压抑。后面二十余字,书写忽快。想是沉重渐作沉痛,有不吐不快之感。” 颜直之和王独鹤都不作声,书房内忽然一静。 沈放凝神回想,徐徐道来,已无暇去看两人神色,自己语气也跟着沉重,接道:“五十余字,蘸墨方淡。想是前一番蘸笔,既久且浓。但随即蘸笔落书,首写四字,‘方凭积善’,又立刻划去。书者似是觉得,此处写的太多,文字渐去堆砌,有拂本心。随后我记乃是‘每慰人心,方期戬谷,何图逆贼闲衅,称兵犯顺。’二十余字,便将墨写尽。这二十余字间架飘离,已见怒意。” 颜直之慢慢将手中茶碗放下,略一犹豫,放于一本摊开的书上,未发出一点响声。 沈放接道:“第四次蘸笔,自‘尔父竭诚’,又二十余字,其中两处涂抹,尔父之后,接连涂抹两次,才改‘竭诚’两字,原似想写作被胁迫。此处写到其兄与侄罹难经过,书者伤痛已达顶峰。” “此句未完,笔尤为浅。书者却再次蘸墨,重重落下。此处写两人殒命经过,七十余字,多次涂抹,写到笔迹轻淡,仍不肯止。枯笔渐多,章法左右,飘忽不定,书法也自行草转为大草。激愤之意,不可抑制。渐至挥洒自如,百无禁忌。其中‘贼臣不救,孤城围逼,父陷子死,巢倾卵覆’之句,几是不忍卒读。这一段文字大小错乱,厚重不一,密处不透风,疏间可走马。书者似觉纸张书桌太小,一股冲天怒气,要冲冠而出。此处伤悲之中,已尽显愤恨之意。”顿了一顿,又道:“我若在旁,怕是心中惊惧,气也不敢出。” 颜直之轻轻转头,望了一眼王独鹤。王独鹤微闭双目,轻轻吁了一口气。 沈放又道:“书者六次蘸墨,先是补了一个‘亲’字,此字之上‘首’字笔触纤细。书者补的极为工整,似是已经压抑住了愤懑之意。但随即又是一处涂抹,改弦更张,换了措辞。至此之后,又蘸墨一次,笔迹从厚重到结尾之潦草。我只看到重重的空虚之意。” 王独鹤睁开双目,虽只单眼能视,却是精光一闪,道:“空虚?” 沈放道:“是,小子不懂书法。但后面这几行,看着厚重飘逸,但与前面截然不同。字里行间尽是深深的无奈与无力之感。最后这‘呜呼哀哉’四字,书者似强撑着写完。” 现在好像越来越看不进去电影了。 第九百三十二章 神游叁 王独鹤与颜直之皆不作声,良久颜直之一声轻叹,道:“小友虽是取巧,但这解法也是别出机杼。尤其最后这‘空虚’二字,乃我七十年未曾想过之意。今日识得小友,果是一件快事。” 王独鹤笑道:“瞧你神情,莫不是想转回去,再看一眼你家的宝贝。” 颜直之似被点醒,道:“多谢尊翁,我是须得想上一想。”唤过下人,带两人前去安寝。 沈放上床,脑海里翻江倒海,却哪里睡的着。细思今日奇遇,几乎可以笃定。这王独鹤定非常人,更是有意与自己相遇。这颜家气派,十九不虚。便是那《祭侄文稿》,也多半乃是真迹。但这番巧遇,究竟主何吉凶?他们要我喝下什么迷魂汤,又是打的什么主意,难道真只是祭祀之需? 胡思乱想到半夜才迷迷糊糊睡着。天明心中有事,也不肯睡,起身花园之中慢步。 行到一处,却见颜直之正坐院中读书。自己毕竟是生客,未得主家许可,随意走动,多是不该。此处花园,若是遇到内眷,更是失礼。正待缩身回去,颜直之却已看到,招呼道:“小友起的倒早。” 沈放上前见礼,道:“扰了先生晨读。” 颜直之笑道:“不必如此拘礼客套。” 两人闲聊几句,沈放忽然念起,问道:“这位王公究竟是何人?” 颜直之微微一怔,道:“你不知?” 沈放道:“说来惭愧,我与王公相识,方才一日。”见他疑惑,也不隐瞒,将昨日之事说了,就连他与渔翁贠老三吵架也未隐瞒。 颜直之侧耳倾听,听到河上事,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待沈放说完,笑道:“不愧是王公,还是一般爱与人玩闹。” 沈放道:“王公非同常人,一看便知,只知不知过往。” 颜直之笑道:“王公不喜名利,这世上知道他的,倒真是不多。”清清嗓子,道:“王公字希孟,乃是我朝首屈一指的天才画师。其才可比李公麟。” 沈放更是惊讶,道:“他是个画师?” 颜直之道:“王公十岁便入宫为生徒,徽宗官家慧眼识珠,觉他其性可教,于是亲授其法。虽无师徒之名,也有师徒之实。” 沈放道:“徽宗皇帝?难不成王公真的一百多岁了?” 颜直之道:“王公高寿,两年前就过了一百一十大寿,今年是实打实一百一十了。”眼下尽是羡慕之意。 沈放道:“可他为何双臂……” 颜直之道:“王公十六,立志绘一长卷,名为‘千里江山图’。此卷长近四丈,宽不足两尺。整绢绘制,乃是青绿山水之集大成者。此画异常繁琐,需五道工序,先作水墨粉本;再于水墨之上叠加赭石之色,以为铺垫,冷暖对比,更加鲜亮;第三以石绿,绿松石或孔雀石加衬;第四层再叠以绿,使颜色更多变化;最后着青,所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如此这般,相当于画了五次。此画作了整整两年,临安天气不佳,时晴时雨,作画必须于自然光下,冬日屋中光照不佳,数九寒天,也要大开门窗。而诸般颜料,也需王公亲手调制。石料之中,多含毒粉。天长日久,王公身子也是每况愈下。” 沈放愕然,道:“当真闻所未闻。” 颜直之道:“王公年少气盛,又着意表现,实在是太过不爱惜身体。画成之日,呕血数升,一病不起。官家听闻,也是吃惊,亲来探望。再看画作,惊为神物。下旨御医,定要医好他。可惜积重难返,他两只手,尽皆寒毒侵蚀。宫内数名御医,花了两年时间,才勉强保住他的性命。但可惜他两只手,却分数次被截去。” 沈放心下凄然,不想那玩世不恭的老者,竟有如此过往。 颜直之道:“徽宗官家雅擅丹青,对杰出之士,向来不吝封赏。王道亨一株斜枝月季便得五品官待遇,张曦颜呈《花果三十品》,笔法不过颇有可取,也得赐官将仕郎(从九品)。以王公画作,若非染病,还不知官家如何厚爱封赏。” 沈放道:“没有封赏么?” 颜直之道:“历朝历代,罹患重病的中榜进士和候任官员均不赐予职位。以王公身体,已不能授官。无奈只能多给赏赐,遣他出宫,颐养天年。官家念他与自己又有师徒之实,对这‘千里江山图’也是爱恨交加,睹之神伤。后来将此画赠与蔡京。蔡京也深谙圣意,并不刻意宣扬。以致当世知有此画者,委实不多。” 沈放叹道:“原来如此。难怪王公默默无闻。”他这话却是装了,他本不好此物,便是天下知名的画作,名扬四海的画师,他也未必知道。 颜直之摇头道:“非也,非也,锥之处囊中,其末立见。王公此画,若皓月晨星,绝无被埋没之理。千秋万世,王公之名,自当为世人所知。” 沈放道:“当如此言。” 两人又闲话一阵,有下人来请两人早食。王独鹤却仍在大睡,也无人敢去扰他。 谁知王独鹤日上三竿还是不起,沈放左右无事,又去城中转了半日。 晚间回来,吃了晚饭。饭菜不见一点荤腥,乃是行了斋戒之仪。不多时就有两个奴婢过来,要伺候沈放沐浴。 这下可把他吓个不轻,好说歹说,劝了两个笑的直不起腰的小姑娘出门,自己泡进大桶,狠狠把自己洗刷一遍。 歇息片刻之后,颜直之与王希孟联袂而来,跟着一个婆子,提着一只食盒。打开来,乃是一大碗浓汤,漆黑如墨,上面居然还飘着不少蘑菇。汤液还在咕噜咕噜冒泡,这食盒下面还衬有加热的木炭。 汤放到桌上,热气腾腾,虽然闻着也是异香扑鼻,但却透着一股古怪之气。 沈放难免也有些紧张,看着那碗,闻了闻味道,忽道:“这其中有天仙子,还有曼陀罗?”又嗅几下,道:“茯神、远志、合欢皮、首乌藤?” 颜直之略显吃惊,道:“小友原来还懂医道,不错,这汤中两味主药,确是天仙子与曼陀罗。” 沈放道:“曼陀罗有麻醉之效,天仙子使人癫狂。茯神、远志、合欢皮、首乌藤几味,却是安神。这药理我却有些看不懂。” 颜直之道:“此乃祖传的方子,我倒也不甚了然。此外这些蘑菇,都是自大理而来,甚是稀有。” 王希孟笑道:“此汤名为‘神游’,仅做这一碗汤,材料便要三十七八两银子上下。” 沈放心道,这些材料除了那些叫不出名字的蘑菇,倒也吃不死人。罢了罢了,既然应允,再扭扭捏捏,无端被人笑话。打趣道:“王公若是喜欢,我留一半。”端起碗来,拿过调羹,一口一口喝下。 那汤竟是美味,更是极鲜。沈放既然吃了,也不客气,一碗吃个精光,连蘑菇也都嚼了咽下。 等他吃完,三人又聊了一阵。忽然沈放只觉眼皮打架,困意排山倒海。 颜直之笑道:“小友且安睡,今日定有好梦。” 沈放晃晃悠悠上床,躺倒下来,几乎瞬间便睡了过去。 迷迷糊糊,不知过了多久。忽然有人喊他:“真卿,真卿,出来玩啊!” 沈放只觉浑身松软无力,头脑之中如同被人搅碎了一般,又是疼痛又是混乱。勉强睁开眼来,却觉天旋地转,眼前尽是五颜六色的形状。有的像辆马车,有的像个人,有的像山水,千奇百怪,掺和在一处,都在围着他打转。 身子沉甸甸,心儿却是轻飘飘,丝毫不觉负担。想动一动,却觉得胳膊身子和腿似长在了床上,感觉硬硬的平平的浑然一体。努力想让视线聚焦。勉强看出自己在一所屋内,四周陈设简单。但那个墙角的柜子怎地忽然软绵绵的化了,瘫倒在地上,好像被烤化的蜡烛。 两个垂髫小儿,一个七八岁大,一个四五岁模样,一持木刀,一骑竹马,正门外唤他。说话的声音嗡嗡嗡嗡,一句也听不懂。再看两人,忽然变的奇形怪状,一个头大如斗,身子若细的好像麻杆。另一个矮矮的,好像一个圆滚滚的酒坛子。 他心中一阵迷茫,自己是谁?怎生想不起来?刚才他们喊的真卿又是谁? 其中那个四五岁大的小孩跑进屋来,在他眼里,就是一个大坛子滚了进来,这坛子居然还会说话。他连忙又把眼睛闭上,听见那小孩说话道:“真卿,你怎么还起不来床啊,你都病了多久啦。” 他茫然道:“你是谁,我又是谁?”自己的声音好生奇怪,又小又脆,陌生的紧。 那小孩道:“我是颜幼舆,是你五哥啊。你真的不记得自己是谁啦,坏了,坏了,三哥,三哥,六弟真把脑子烧坏啦!” 稍大的那个孩子也进来,道:“别瞎说,弟弟这是病的糊涂了,歇歇就好了。”在他床前坐下,一本正经道:“你叫颜真卿,是我六弟。我叫颜乔卿,你还记得吗?” 兄弟们,我现在改穿越奇幻金手指,还有救吗?能不能达到签约标准? 第九百三十三章 神游肆 我罗两个,打卡下班。 他心底觉得不是,自己明明是另一个人,只是想不起来,自己好像也不是小孩子,迟疑道:“那我爹是谁?” 颜乔卿声露悲色,道:“咱爹是上柱国,秘书少监,国子祭酒。不过就在今年,刚刚病故了。你生这病,就是因为丧礼之上,被吓了一下。” 正说话间,脚步声响,进来一人,进门便道:“你们又来吵你弟弟,快自己玩去。门窗关了,莫要放风进来。” 他只觉这声音软糯,甚是好听。忍不住又睁眼去看,面前是个三十余岁的妇人,眉清目秀,衣着虽不如何华贵,却是宽严得体,气质脱俗。奇怪,这番看的清清楚楚,一点也不混乱。 颜乔卿道:“我瞧弟弟好拉,你看他脸多红。” 颜幼舆一旁道:“弟弟身子好了,脑子却烧坏了,都不认得我们。” 妇人一把抓将颜幼舆过来,在他屁股上一拍,道:“整日胡说八道,去把《孝经》抄上一遍。” 颜乔卿哈哈大笑,颜幼舆却是立刻耷拉下脸,道:“又抄!上一遍还没完呢。” 颜乔卿道:“谁叫你不会说话。”拉着弟弟出门去了。 妇人在床前坐下,伸手探他额头,满脸皆是关爱之色,轻叹一声,道:“一个多月了,这病总不见好。儿啊,今日怎样了?有没有比昨日好些。” 他见她温柔亲切,脑海中一阵翻腾,似是勾起了内心深处藏了许久的东西,忽然鼻子一酸,眼泪已落了下来。 妇人忙道:“莫哭莫哭,娘亲给你讲个故事。说有一个小孩子,从小就喜欢读书写字。写出来的字,大人看了都说好。可是笔墨纸砚都很贵,家里又不富裕。当娘的就想,要不当了头上的钗子,也能多买些墨纸。只是咱家孩子,懂事极了,也聪明极了。这天兴冲冲的来找我,说,娘,娘,我有纸笔了。我想他身上也无银钱,又是个孩子,莫不是不懂事,从哪里顺手偷来。见他兴冲冲,也不忍责备。就问,纸笔在哪里。他高高兴兴拉我到外面一堵墙跟前,说,这不就是一张大纸么。墙角放着一个碗,还有一把刷子,碗里有半碗黄泥浆。你抓起刷子,就在墙上写了行字。我这才注意,你一身都是黄泥的点子,连脸上都是。” 他迟疑道:“这个孩子就是我吗?” 妇人展颜一笑,慈爱无限,在他额头轻轻一点,道:“不是你还有谁。你三岁就能想到拿墙作纸,以泥浆为墨。你还记得你在墙上给我写了什么字么?” 他茫然摇摇头。可不知不觉,脑海里的疏离感越来越小,只觉这妇人慈爱,就是自己的娘亲。这屋里也暖和极了,叫他暖洋洋又要瞌睡。可却又舍不得眼前这妇人,只想和她多说会话。 妇人面上满是骄傲之色,道:“你写的是‘立身行道,扬名于后世,以显父母,孝之终也。’当真不枉娘亲的一番教诲。你是忠良之后,又机敏过人,将来一定能金榜题名,光宗耀祖。” 拿着木刀的颜乔卿又钻了进来,木刀却是别在了腰带上,双手垫了块布,捧着一只大碗,碗里热气腾腾。 妇人吓了一跳,连忙伸手接过,道:“谁叫你端来的,烫着你怎么办。” 颜乔卿这才捧着手甩了几下,道:“他们刚刚煎好,说要热的吃才好,我就给端来了。娘,你别担心,弟弟脸色好多了,吃了这碗药就好了。” 那妇人捧着碗,拿起一根调羹,舀起一勺,吹了几下,又在嘴唇上贴了一贴,才送到他嘴前。 这一切似是曾经经历过,可那热气飘来,他满眼都是雾水,张口喝了,那药一点也不苦,反而香甜极了。一碗汤喝下,身子只觉更暖。那妇人温和的面孔就在眼前,可越来越是迷糊。他又昏睡过去。 又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之间,他似乎飞在天上。大江大河,山川树木,都在他脚下。自己好像变了飞鸟,无拘无束。这感觉瞬间又被不安和恐惧取代,感觉空荡荡的没有着落。自己不是鸟儿,怎么能飞。我是怎么飞起来的,眼下这么高,我若是忽然不会飞了怎么办? 想到什么,便是什么。他一下子就失去了漂浮之力,人一直朝下坠去。四周都是黑暗,不知道多深,总之就是一直掉,一直掉。掉的他心跳不止,甚至有些恶心起来。 忽然有人拍自己,道:“清臣、清臣,快醒醒,快醒醒,你中啦!” 他睁开眼,自己却是趴在一个亭子之中,面前还放着本书。一个十七八岁,浓眉大眼的少年正满脸欢笑,站在自己面前。 他忽然警醒,第一眼就是朝自己手上看去。一双手掌不算白皙,但骨节分明,五指秀长,正是自己的手。 就听外面锣响,越来越近。又听脚步声响,急急忙忙,一个妇人抢进院子。看面容,正是先前见过的妇人,脸上已见皱纹,却满是喜色。 他迟疑望望边上少年,道:“我是颜真卿?你又是谁?” 那少年哑然失笑,道:“我是你侄儿季明啊。旁人中了,大喜过望,要掐一掐大腿,问自己是谁。你可倒好,中了却把侄儿忘了。哎呀!” 却是那妇人奔的太急,险险摔倒。 他身子一闪,已经到了那妇人身边,一把扶住。 他这一下快似闪电,那妇人也是猛地一惊,但立即收敛惊容,一副喜气洋洋之色,道:“孩儿,你终于中了。” 他自己也觉得惊讶,自己身子好快,怎么嗖的一下,就跑出这么远? 锣声已经进门,两名头插红花的官差,一般的喜气洋洋,一人敲锣,一人高声报道:“捷报琅琊ly颜真卿,年二十五岁,甲戌科进士及第,高中榜眼!恭喜相公,贺喜相公。殷家嫂子,大喜啊!” 却是那妇人殷氏早取了散碎银子,塞与那两位官差。 两人喜滋滋接了,身后跟了一群百姓,争相上前来给殷氏道喜。颜季明还有颜乔卿、颜幼舆两个兄弟,喜气洋洋,跑前跑后,帮着张罗。 进来贺喜的人络绎不绝,一个满脸大胡子的中年人,乃是自己堂兄颜杲卿,如今是魏州录事参军,对自己一家时有照拂。恰巧带着儿子颜季明在家中做客。听闻消息,喜不自胜,午间连干数碗酒,靠在椅上便呼呼大睡。 其中又有柳芳、萧颖士、李华、赵骅、邵轸五位,几乎都是二十余岁上下,书生意气,挥斥方遒,进门就与他论道。说的全是开元年间事。他一头雾水,脑中始终浑浑噩噩,不敢自信自己是谁。这一切如真似幻,自己或是还在梦中? 渐渐听出,几人说话甚是机巧,多是最近有个什么什么事情,诸位可知道。旁人相询,他便把话说了。倒似有意就是要告诉他一般。 正自疑惑,那个叫赵骅的,忽然叫他作诗。他哑然失笑,自己会作什么诗。众人却是不依,非要他作。萧颖士道:“你如今高中,不如就以‘劝学’为题。” 他脑子里似触动了什么机簧,脱口而出道:“三更灯火五更鸡,正是男儿读书时。黑发不知勤学早,白首方悔读书迟。” 众人齐声叫好,他却是惊的呆了。我怎地随口就作了一首诗,而且听着好像还真得不错。 众人继续高谈阔论,给他描述了一个大唐的开元盛世,而他自己则是文采飞扬,至诚待人,颇有名气的儒生。如今金榜题名,更是少年得志,羡煞旁人。各种恰到好处的恭维吹捧叫他飘飘然,也是如坐春风。 他应接不暇,只觉自己如同一个牵线木偶,被裹挟于这狂欢之中,虽觉得还是有哪里不对,却没有一丝闲暇思索。他仍在疑惑自己是谁。邵轸忽然不经意提起,他新认识了一位朋友,名叫沈放,也是博学多才,改日为他引见。他点了点头,“沈放”两字在他心中竟是没有激起一丝涟漪。 他坚决不肯饮酒,引的众人诧异。萧颖士与李华起哄,叫他以醪糟圆子相代。吃了一碗又是一碗。满座皆是发自肺腑的高兴,热情洋溢。这喧闹之中,他又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睁眼自己又在屋内,却是富丽堂皇一间大屋。屋内并无旁人,坐起身来,却觉身子臃肿,硕大的一个肚囊。心下略有些奇怪,旁边有衣冠,乃是官员服饰。穿起来,不大不小,正是合身。 外间有面铜镜,上前一看,镜中人白白胖胖,四十多岁年纪,胡须修的整齐,面目不怒自威。 他心中诧异,原来这就是我。院中有人说话,声音不大,但略显嘈杂。 出了门,前面院中坐了六七人。除了一个老者,见他出来,都起身行礼。 他看看最前面一个,迟疑道:“你是季明?” 那中年人道:“六叔,已多年未见,你还能认出小侄啊。” 身旁有人发笑,正是坐着那老者,道:“贤弟好生慵懒,日上三竿,还不肯起。” 第九百三十四章 神游伍 他唯唯相应,觉得自己还有些糊涂,应付着去石桌前坐了,先听听他们说些什么。 那老者原来是郭子仪,一个四十余岁的中年人,乃是高适。 三个年轻人。一个二十多岁,好大一个眼袋,旁人说话,他就一直在旁研茶,几乎一言不发的年轻人,竟是陆羽。两个相貌相似的年轻人,乃是张松龄和张志和兄弟。这三个年轻人见自己都是恭恭敬敬的行弟子之礼。 还有一个三十余岁的官员,名叫李阳冰。最是平平无奇,但一开口,说李白问他好。才知道此人竟是诗仙的叔叔,也是自己多年旧交。 众人议论,却是安禄山和史思明谋反了。 颜季明义愤填膺道:“安禄山这狗贼,圣上宠信如斯,我却早看出他不是好人。” 众人说了许久,国难倾覆,百姓水深火热之中。 他心中也觉焦虑,原来自己头脑又不清楚的这些时日。好好一个大唐盛世,却是弊病丛生。而两个奸臣,蒙蔽圣上,悍然造反。以致生灵涂炭,到处哀鸿遍野。 过了一会,有下人来请众人用饭,颜季明却起身告辞。他很是惊讶,道:“不说才来么,怎地就要走。” 颜季明道:“小侄奉命前往恒州(河北正定县),助家父守城。路过此地,特来拜见,只是军令如山,情急如火,委实不能久留。” 他脑海里似是想起什么,却又怎么也想不起来。看着面前这个意气风发的汉子,忽然百感交集,道:“你此去当要小心。” 颜季明爽朗一笑,道:“叔叔放心,小侄此去,必斩了那安禄山的猪头来下酒!” 笑声之中,送他出门。殷氏也来相送,看她一头白发,人已苍老。他看在眼中,又是一阵酸楚。 随后其余人去到厅堂,一桌饭菜,也不如何丰盛。郭子仪与高适举杯,邀他同饮。他端起面前的杯子,就是一饮而尽,全然不觉有什么不妥。 觥筹交错之间,他不胜酒力,不消几杯,就醉倒过去。 酣睡之时,忽然有人叩门。 起身开门,却是席间伺候的一个下人,背着一个大包袱,见他便是泪下,道:“太守,令兄和侄公子骨骇找回来了!” 他大吃一惊,道:“什么?我不过小睡片刻,季明侄儿不是刚刚出门。” 那下人悲道:“大人你忧伤过度,老是梦到他们两个,只道还是三年之前。” 他痴痴发呆,茫然退了数步,心里忽然一篇文章流过:“……余时受命,亦在平原。仁兄爱我,俾尔传言,尔既归止,爰开土门。土门既开,凶威大蹙。贼臣不救,孤城围逼,父陷子死,巢倾卵覆。天不悔祸,谁为荼毒。念尔遘残,百身何赎。呜呼哀哉。……” 一股痛贯心肝之意,直入肺腑,凄然道:“磨墨!” 那下人去书桌前研墨,又有下人送上碗茶来。 他就手接过,一饮而尽,只觉一股清凉直透心底。 直若醍醐灌顶,他忽然清醒过来,我不是颜真卿,我也不是唐朝人,我是沈放。 再看自己身上,一身唐官朝服,腹部垫着大大一个垫子,面上有些发痒,显是被人易容。痴痴发了会呆,自己方才,或是不知过了多久,真正如同令世为人,经历了一段别样人生。 沈放心潮汹涌,自己经历,真如薛伟化鱼,卢生黄粱一梦。其情其景,栩栩如生。心中更种感触,更是情真意切。 忽然急道:“再乞请圣书一观。” 身旁一人笑道:“早已备好,小友请看。”正是颜直之,手指之处,条案之上,一幅书卷已经摊开,正是《祭侄季明文稿》。 沈放看着书卷,久久不语。良久良久,忽然泪如雨下,慢慢跪倒,恭恭敬敬拜了几拜。 颜直之与王希孟在旁,都不言语。颜直之上前,亲自又卷起书轴,道:“小友此梦做的可还好?此汤对小友终是无害,小友也大可放心。” 沈放躬身一拜,道:“‘神游’之名,果然无虚。我真如同又活了一世一般。此番劳动两位师长,兴师动众,如此厚爱,实是汗颜,无以为报。”他大致已经猜到,那汤确有迷幻之用,此番更是奇遇。自己所历金榜题名,待客言谈,定是有真人相扮。这番辛苦,也是不小。 颜直之呵呵一笑,道:“瞧小友模样,意犹未尽。我族大祭,实在后年。小友若是有暇,倒真可来扮一回‘尸’。与此种虽有不同,却也别有一番震撼。” 沈放再拜,又谢王希孟。 王希孟道:“受人所托,忠人之事耳。不过你这小子确也不错,以后不妨多来玩玩。” 沈放心念一动,道:“不知是何人所托?” 王希孟笑道:“该你知道,你自然知道。如今已过四日,你不是要去六合的么。” 沈放吃了一惊,原来竟又已过了两日。心中还有万般疑惑,但知人家未必肯讲。终究记挂六合之事,拱手道:“如此小子就此拜别,日后定当再来拜望。” 出了建康城,忍不住驻足回望。这一番经历之奇,叫他此时仍有亦真亦幻之感。 但那最后一刻的真情潮涌,却是历历在目。他先看《祭侄文稿》,并无特别。二次再睹,一笔一划之间的哀伤沉痛悲愤空虚之意,却是如山如海,填满他四肢百骸,叫他手脚麻木,口不能言。 物有感而情动,迹或均而心异。天地无情,天地亦有情,情到深处终及“极”。《兰亭集序》乃是潇洒之“极”,《祭侄文稿》乃是悲痛之“极”。一如自己的那招“金锁”。情到“极”处,就忘记了山河,忘记了万物,甚至忘记了自己。没有我,也没有情。看似无情,却是情之极致。 他一时还无法完全消化这些所得,但心中一片坦荡,只觉天高地阔,自由自在,如若明霞看斜阳,又是一番天地。 忍不住放声长啸,展开双足,朝北而去。 渡过长江,朝着六合城方向,行不多远,就见前面黑压压一片,尽是营帐。 沈放心头一惊,这是金兵大军已到,将六合城围困。想寻个空隙之处,摸进城去。越走却越是心惊,金兵营帐连天蔽日,根本看不到尽头。仅仅看到的部分,便是绵延十余里。六合城四面都被团团围住,铁桶一般。瞧这阵仗,定是统纥石烈种塔那十万大军到了,也不知眼下六合城中如何。 他从未见过如此大军,也是震惊不已。行到午后,也不见哪里有可钻的空子。心下更是犯愁,这铁桶阵连个缝也没有,自己又如何过去。 正没头绪间,忽见前面道上,一队金兵押着百十个民夫正朝东行。一长列大车小车,其上高高垒的,皆是麻袋,瞧着乃是运粮的队伍。 沈放灵机一动,先将归元剑藏在胸前。剑尾垂在裆下,虽是别扭,但冬天衣服厚实,倒也瞧不出来。绕到前面道上,装作埋头赶路。 果然片刻功夫,马蹄声响,一金兵追近,喝道:“什么人!” 沈放装作惶恐,道:“小生读书人,乃是来此间访友,不想遇到大军。冲撞了则个,正要回避。军爷恕罪,军爷恕罪。” 那金兵笑道:“竟是个读书人,今日你好运来了,跟军爷去吃几天皇粮。” 沈放面如土色,连连摆手,道:“不可不可,小生手无缚鸡之力,提不起刀,拉不开弓,而且见血就会头晕。” 那金兵越发大笑,道:“你这熊样,瞎子也不会派你打仗。你跟军爷去搬运两天粮草,一日有两顿饱饭与你。瞧你这脸白的,几日不曾见粮食了吧。” 沈放似是心动,却还愁眉苦脸,道:“小生得过痨病,也做不得重活。”跟着咳嗽几声。 他潜运内力,面色更显焦黄。那金兵丝毫不疑,道:“少废话,跟我走,扛两天你就会了。” 沈放垂头丧气跟他身后,等到后面大队人马上来,汇入人中。队中民夫见他过来,也无人理会。 行出两三里,到了一处军营。此处营房严整,外围堑壕、鹿砦一样不缺。为首的金兵头目亮了文书,方才有人打开营门。 粮草运入,重民夫开始卸车。一袋袋的粮食被搬入垫了草木的营帐。军营之中,还有兵丁相助,倒也不一味使唤民夫。 沈放装着帮忙,旁人扛两袋三袋,他晃晃悠悠扛上一袋,惹的旁边兵卒讥笑。 沈放暗中留神,却发现这批军粮之中,竟有不少的大米,心中顿起疑窦。 唐代之前,军粮一直是以粟为主。宋麦、粟、豆、稻、黍皆大量种植,南有大米,北方麦子产量也越来越高,已能与粟并驾齐驱。但军粮之中,仍然是以粟为多。粟耐干旱,南北皆能种。按唐人说法,若是保存得当,粟可保存九年,而大米和麦只得五年。 而且北方人不习惯吃米,南方人同样不喜欢吃面,唯独粟,南北人皆喜欢。粟相比大米,更易煮熟,不伤肠胃,味道也是更好。麦子就不要说了,若不能磨成面粉,生煮的麦子根本无法下咽。综合烹饪难度与口感。甚至到了近代,粟仍然是主要的军粮。“小米加步枪”的典故,想来也是众人皆知。 第九百三十五章 神游陆 按理说,金兵调集的粮草,应以麦粟为主,为何其中出现这么多的大米?如今长江之北,除却牢牢控制在宋军手中的粮仓,储存的粮食早该被运走。运不走的,也已一烧了之。 沈放粗略估算,此番运粮,大约在五万斤上下。 此处大营,化为五片,一片两小营,一小营五百人,此间至少也有五千人。 军中伙食,自然还有蔬菜肉类,但来路却不与主粮一起。而且眼下仗已打了一年,军中的给养也是越来越差。士卒全靠粟米饱腹,又要打仗,消耗巨大,一日饭量小的也能吃两斤。这五万斤粮,也就抵的五六日。 半个多时辰,收拾已毕。押运的金兵叫民夫拉起骡马空车回转。路上又在路上捡到一个倒霉蛋,还是个瘸子,一样被抓进了队伍之中。车队回转,走到天黑,又行了七八里,到了一处镇子。镇上左右,都有重兵把守。巡逻的士卒,随处可见,比军营之中还要戒备森严。 镇名杨家镇,镇上人早已跑光。但这镇上有一处粮仓,规模更是不小,足足八间大屋。每间都在七丈余长,四丈余宽,高也有丈余。 自古原来,储粮便是天下一等大事。不管是民间粮仓,官府粮仓,军之粮仓,皆是重中之重。 隋唐与宋之早期,储粮仍然多是地下和半地下的仓窖储粮。但南宋之后,因南方更为潮湿,多以地上的仓屋为主。《天圣令·仓库令》乃是唐宋粮仓管理的集大成者,对粮仓和存粮,皆有明确规定。 地下半地下的仓窖,首要防潮。“诸窖底皆铺稾,厚五尺。次铺大稕,两重,又周回着稕。凡用大稕,皆以小稕揜缝。着稕讫,并加苫覆,然后贮粟。”“诸仓窖,皆于城内高燥处置之”。若地下湿,不可为窖者,造屋贮之”。 隋朝时,初对粮仓规模定下标准,为“窖容八千石”,隋朝一石为一百零九公斤,一个标准粮仓,能储粮八十七万斤。但其实粮仓不会放满,一个粮仓,正常存量,也就五十万斤上下。 寻常一立方可存粮一千五百斤,这八间大屋,若都装满,至少也有四百万斤粮食。可供十万大军,二十日之需。 八间大屋更是重兵把守,外围高筑围墙。墙内还有些屋舍。沈放等人都被赶到一处院中。天色已黑,不多时真有人送来晚饭。大桶的粟米粥,还有大饼咸菜。 沈放怕惹人耳目,也不敢打听什么。归元剑杵在身前,更是蹲也蹲不下来。草草吃了几口饭,正想找个地方窝着歇息,待人都睡下,自己在起来打探一番。 谁知大半人还没吃饱,就有一队金兵进来,喝令道:“起来,起来,都起来,卸车了。” 沈放跟着到了院外,就见大院门口,牛车马车骡车驴车,正络绎不绝而来。大院容不得这许多车辆,全部停在门口。车上密密麻麻,垒的又是一麻袋一麻袋的粮食。 一众民夫被赶上前卸车,将麻袋扛进大屋,一层一层摞起。 沈放留意看了,这番运来的,又都是大米。 押运的人更是奇怪,为首的乃是一个白白胖胖的商人,赶车的民夫,一看便是宋人模样。 那商人趾高气扬,大大咧咧,进来院中,跟为首的金将说了几句,便去了后院。看模样对此间甚熟,轻车熟路。 沈放偷眼看准他进了一间屋子,不动声色,跟着众人把粮食搬进仓中。 后面的车辆排成长龙,竟又卸下不下十万斤粮食。 待到终于忙完,一众民夫个个筋疲力尽,回到小院,各自寻地安歇。 沈放也闭目假寐。待到周边鼾声渐起,起身装作如厕。出了小院,外面有金兵值守。翻身上了院墙,伏身猫行几步,已经到了后院。 这后院门前有金兵护卫,院内却是无人。那商人进去的屋内还亮着灯光。取了块汗巾先把面目遮掩,轻轻跃下,两步到了门前,轻轻叩门。 就听里面不耐烦道:“什么人?” 沈放道:“奉命给先生送些肉食酒水来。” 里面商人声音,道:“此番倒是懂事。”就听走动声响,随即“咔嚓”一声开了门闩,“吱呀”推开门来。 沈放上前一步,先是劈面一拳,在那胖子面上开了个染坊。未等那胖子尖叫,已经上前掐住脖子。反脚一钩,带上房门。然后“噼里啪啦”正正反反,连打七八个耳光。打的那胖子一张脸是万紫千红。 那胖子养尊处优,何尝见过此等狠人,早吓的浑身松软。脖子被沈放掐住,也不敢叫喊,支支吾吾道:“好汉饶命,好汉饶命。” 沈放这才松手,道:“你若敢大声,我就一拳打碎你的脑袋。” 胖子道:“不喊,不喊,我给钱,给钱。” 沈放道:“谁要你的臭钱,你叫什么名字。” 胖子道:“小人程来福。”心下也是嘀咕,这恶贼问我名字作甚。 沈放道:“我乃芝麻山的好汉常威,到今日杀人一百四十九。每杀一人,我都要记下姓名,往后阎王爷面前,也不至一笔糊涂账。” 程来福再站不稳,口中只道:“莫要杀我,莫要杀我。我上有八十岁老母,下有两岁小儿,可都指着我呐。” 沈放就手一推,将他推倒一张椅上,道:“少废话,我来问你,你是宋人,还是金人。” 程来福颤巍巍道:“金人。” 沈放见他眼珠上翻,看着屋顶,连看自己也不敢,定是说谎,冷笑一声,道:“妙极,妙极,我最恨金人。” 果然程来福立刻反悔,道:“宋人,宋人,我是宋人!” 沈放道:“怎地又变宋人了?” 程来福道:“真是宋人。” 沈放道:“好,好,好。眼下宋金两国交锋,你身为宋人,竟敢资敌!我今日不把你碎尸万段,肚肠全掏出来喂狗,我就枉称芝麻山的好汉常威!” 程来福大骇,急道:“不是我,不是我,我就是个做事的。” 沈放道:“那你主家是谁?” 程来福面色大变,连连摇头。 沈放道:“不说也罢。” 程来福心头一宽,还没明白这恶贼怎如此好说话。忽然下颚和双颊处同时一麻,自己下巴已经搭了下来。随即右手一阵锥心入骨的剧痛,眼前一黑,险险晕了过去。他想张嘴大嚎,喉咙里只有嗬嗬声响,竟连声音也发不出来。鼻涕眼泪,一脸都是。心中恐惧,无以复加。这人二话不说,把自己一只手掌捏的粉碎。这人怎如此厉害,如此狠毒。 沈放遮着面孔,只露一双眼睛,更显冷酷无情,慢慢道:“不说就不说。但你既然敢拂我之意,我要先掏出你的肚肠,喂你自己吃下,然后再将你碎尸万段。” 程来福大睁双眼,连手上的伤痛也顾不得了,先前说碎尸万段,他还不信,此际再无半点怀疑,这恶贼定是说到做到。口不能言,急的两眼直翻。 沈放道:“你想说话?” 程来福连连点头。 沈放道:“你想喊人进来救你?” 程来福连连摇头。 沈放道:“你愿说你主子姓名?” 程来福稍一犹豫,看沈放一双眼睛冷冰冰不带一丝感情,登时什么都顾不及了,重重点了点头。 沈放手腕一翻,给他下巴合上,两边“地仓穴”上揉了两下。 程来福小心翼翼,张口果然已能出声,停了一停,仍是不敢说出那人名字,抬头又见沈放眼神,打了个寒颤,终于低下头去,声如蚊呐,道:“是静斋先生。” 沈放大吃一惊,一时竟是呆了一呆。这胖子吓的厉害,可还是未敢直接报那人本名,而是投机取巧,说了名号。旁人沈放或许不知,但此人却是有过交集,虽未蒙面,却知他底细。只觉匪夷所思,道:“史弥远?” 程来福浑身一抖,急道:“不是我说的,不是我说的。”忽然眼泪纵横,滚滚而下,道:“好汉,不是我说的。你可千万莫说出去,我一家老小……” 沈放强压心头火气,他万想不到。这以粮食资敌的主谋,竟然是朝廷命官,更是与自己还有些交集之人。临安流民营,史弥远正是主事的长官,事后还因此加官进爵。道济大师还说,此人有见识有本事。自己也道他是忠臣之后,或许还是个好官。今岁又听闻此人与杨皇后勾结,乃是朝中的主和派。但不管怎说,他终是大宋的官员,怎能干出此等事来! 深吸一口气,道:“你们怎么勾搭上的,说个清楚明白。” 程来福一咬牙,此事也无对证,你敢宣扬出去,我看也无人敢信,万事保命要紧,道:“我家主人与金国翼王爷有些交情。这前不久,翼王派了个姓彭的过来,跟我家王爷说买些粮草。” 沈放惊道:“彭惟简?” 程来福也吃了一惊,道:“你怎知道?” 沈放道:“我自然知道,你继续说。” 程来福忽然惊恐,道:“你是韩大人的人?” 第九百三十六章 神游柒 沈放道:“是我问你,不是你问我!史弥远如何说?” 程来福道:“我家主子说,这场仗本来就是无妄之灾,全是韩,韩……。金人根本无意占咱们河山,抓紧打输了,赔点钱了事。他们要买粮食,咱们就卖给他一点,也不是什么大事。”忽然省及,连道:“我劝了的,我劝了的,我说若叫天下人知道……” 沈放道:“也无人会信是么?” 程来福连连点头。 沈放心中愤怒,几不可遏。这大宋的官吏,竟是无耻到了如此地步。前线将士,浴血奋战,有的还不得温饱。这些奸臣贼子,为了些银钱,交好敌酋,竟去给敌人送粮!如此吃里扒外的勾当,这史弥远当真是可与秦桧、郭开、项伯相比。 程来福见他似有些发呆,跟着眼珠一转。未等他有什么念头,一拳打在他头上,将他生生打晕过去。沈放又扯块布,塞住他嘴,将他捆在椅上。 随即出门,仍是悄悄跃上房顶。天空仍是残月,又有阴云,天色并不如何亮堂,正好助他行事。 自屋脊之上穿行,蹑手蹑脚,来到一处角落,落下地来。前面三丈外,便是一座粮仓。四下都有金兵守卫。瞅个空子,待守卫不留神,已经快走几步,飞身而起,顺着墙壁,攀上屋顶。 那粮仓修的牢固,屋顶都是瓦片。揭开瓦来,先是露出一个小洞。伏上观瞧,粮仓内堆的满满当当,尽是麻袋。寻常储粮,都是大的柳条囤子,但此间的粮食,大半都是自外面运来,都装在麻袋之中。 继续掀开瓦片,开出一个可容人之洞,轻轻跃下。 下到粮仓之内,观察一番,寻到适合放火之处,却不急着放火,而是自粮袋之上,又翻上屋顶。 继续去往下一个粮仓,仍是如法炮制。这才发现,原来八个粮仓之内,只有四个半有粮。 这才开始放火,也不将火势引大。点起一处,便立刻去往下一个,待到四间半屋子点完。第一间粮仓的火势仍然未大,尚未惊动守卫。 原路返回,刚刚回到小院中。就听外面惊呼乱起,火光尚未起,看守粮仓的守卫先是闻到焦糊之味,随即便听粮仓之内,有噼啪声响。 但随即看守的举动却是大错特错,急急打开仓门查看。风一灌入,立刻催动火势。看守也是傻了,楞了半天,终于号哭起来,道:“走水,走水!” 营房四周登时惊乱起来,周围士卒尽皆朝这边冲来。 待到发现五处火起,粮仓内火势已是不可遏制。大火窜上屋顶,火舌卷出仓门。其中尽是噼里啪啦的炸裂声响,火光之上,滚滚浓烟,直扑天际。 此间看守的金将都尉终于现身,暴跳如雷之后,却是一脸死灰。这四间半的粮仓尽毁,这番罪过大了,自己便是砍一千次头也是不冤。 两刻钟之后,此间驻守的千户泥庞古快马赶到。眼前五条火龙,在他面前肆意飞舞,逞着凶威。毒燎虐焰,烟炎张天。 泥庞古面色铁青,叫过那都尉,半句废话没有,一刀砍下了他的头颅。随即叫人将所有民夫押出,要盘查奸细。沈放也装作害怕,缩在人群之中。 就在此时,有人将那程来福自屋内救出。 程来福竟是认识泥庞古,跑出来,扑倒在地,鬼哭狼嚎道:“我知道,我知道,是芝麻山的恶贼常威干的。这贼人好不凶恶,进门就对我一通好打啊。” 泥庞古大奇,正要再问。忽然东边杀声震天,马蹄声轰轰,雷鸣战鼓一般。 泥庞古神色大变,急匆匆上马,奔出院去。 沈放也是惊讶,跟出院外。外面道上,士卒奔走,也无人顾他。向东而去,走不多远,就见前面一队人马,正冲杀过来。当先一人,身贯铁甲,却是未戴头盔,满头白发,夜色之中,分外显眼。手持长枪,挡者披靡,竟是毕再遇账下大将庞定安。 沈放一眼认出,也是惊讶,难道宋军在今晚袭营,哪有如此巧的。 粮仓失火,周遭金兵都已知晓。人人心虚后怕,都以为敌人来袭。待到真见了宋军,斗志全无。夜间众将都惊粮仓被烧之事,有心警惕敌袭的智将少之又少。以致军中也无人约束,一触即溃。 不管如何,沈放也是高兴。见庞定安驰骋冲杀,转眼又向镇南。当即抢了匹马,自后追去。不多时自后追上,道:“庞将军。” 庞定安白发老将,老当益壮,正杀的兴起,猛回头来,见是沈放,一脸错愕,随即却是狂喜,道:“沈兄弟,是你!这火是你放的?” 沈放道:“顺手给他点了,你怎会在此?” 庞定安一枪将一名金兵戳倒,道:“将军见这边粮仓起火,言道寻常走水,不至如此大火势。看方位,营中动静,更不似诱敌之计。机不可失,立刻派我与禄将军带骑兵冲杀。” 沈放佩服,道:“毕将军真用兵如神!” 庞定安哈哈大笑,隔着马鞍给沈放肩上来了一拳,道:“兄弟你才是出人意表,前日刚刚立功,今日又有此奇迹。万马军中,单枪匹马,做下如此大事。老夫当真不知该如何说是好。” 忽听一人道:“回去再说,此番闹的也是够了。”一将策马并行,正是禄广阙到了。 三人调转马头,身后军跟随而上,一路向东杀将回去。就见一路之上,不断有宋军骑兵汇入,少着十余人,多者数十人。看似无序,却是有条不紊,一丝不乱。汇入大队,前翼后翼,左右两翼,各司其职。大队在偌大金兵营中,如入无人之境,一路势如破竹。 沈放心下叹服,庞、禄两将这带兵之能,也是非同小可。 冲杀数里,也不过一刻多钟。不多时,大队已经脱了金兵大营。纵马又驰两三里,已经到了六合城。 六合城下,一片狼藉。护城河的水果然溢了出来,离城一里多之内,尽是烂泥。烂泥和城池之下,随处可见倒伏的尸体。箭矢、刀枪、旗号,尽在诉说这一仗的惨烈。 城门前吊桥已落,大军半步不停,风卷般驰入城内。 城楼之上,毕再遇、柴霏雪、许俊、康宝、索猛、冀进德等人一个不少。见了沈放,就连毕再遇也是瞪大了双眼。 柴霏雪虽仍带着面纱,但看眼角,分明略显憔悴。见他神情一松,却仍是冷冰冰的模样,对他也无一句问候。 沈放被逼着将此番故事讲了一遍,只是未说史弥远之事。讲完火烧粮仓,又被逼讲如何闹的仆散揆大军营啸。 他已尽量低调,说的轻描淡写,但众人仍是瞪大双眼,直呼不可思议。好容易说完,众人一片欢腾。 毕再遇却道:“你老实说,你还做了什么?” 沈放诧异,道:“便是这些,再没有了。” 庞定安道:“我瞧沈兄弟也有事未说,咱们这一仗,歼敌五千,伤敌无数,俘获骡马千余,自己折损还不过百。又顺带驮回三十万斤粮食。咱们这些兄弟,自己都舍不得骑马,要留出来驮粮食。加上这些骡马,六合城眼下粮草是不缺了。仆散揆这三万兵马,已被打残,只能撤出战场修整。但还听说,那仆散揆忽染恶疾,已经行不得路,被送往上蔡去了。” 毕再遇道:“仆散揆乃是沙场老将,胜败兵家常事,就算兵败,也不至如此抵受不住。先前军中也并未闻他身体有恙。若非如此,此军虽是溃败,但也不至立刻没了一战之力,要全军撤离。” 沈放脑海里一闪,脱口而出道:“那人莫不就是仆散揆?” 索猛道:“沈兄弟可是想起了什么?” 沈放道:“我脱身时,倒是真遭遇一群将官,就在东龙山下。” 冀进德道:“不错,他们便是从那边败走。” 许俊急道:“莫非是你打伤了他?” 沈放摸摸脑袋,只觉难以启齿。 众人虽看出他神情有异,但都是连声追问,就连毕再遇也道:“这其间究竟有何变故,还请小友一解心头之痒。” 沈放面红耳赤,知道今日定是滑不过去,只得低声道:“他从山下过,我在他脑袋顶上尿了一泡。” 众人静了片刻,忽然哄堂大笑,几乎掀破城楼顶盖。柴霏雪也是面色一红,瞪了沈放一眼,转过头去。 许俊哈哈大笑,一把揽住沈放脖子。他身材魁梧,这下如同老鹰捉小鸡一般,大笑道:“哈哈哈哈哈,妙极,妙极,我一见你便知,你他娘的定是一员福将。” 毕再遇也捻须发笑,道:“不错,大智大勇乃为福。”面色一正,道:“沈兄弟此番当真是立了大功。这粮草一烧,这十万大军,立刻陷入进退两难之地。诸位回去歇息,明日金兵回过神来,必以百倍力气攻城。” 庞定安也哈哈大笑道:“那就再杀他们个丢盔弃甲,血流成河!” 大家有什么书推荐看看? 第九百三十七章 神游捌 康宝留下值守,其余人下了城楼。就见百十人守在一旁,见沈放下来,也不顾毕再遇在旁,有二、三十人一涌而上。领头几个,乃是汲健、甘平、陈子扬、王简策、董方、曹陵,其余人也都是面熟,正是他带着去营中捣乱的那二十九人。 二十九人,齐齐整整,一个不少。还多一个,却是先前遇到的班云超。 汲健上前,一把将沈放抱住,喜道:“沈大哥,我就知道你吉人天相,定是无事。”其余人跟着涌上,三十人抱成一团。 沈放也觉眼角微湿,喜道:“太好了,大伙都在。” 众人争先与他问候,都喊他沈大哥。其实沈放年纪,比这些人几乎都是要小,却是无人在意。 热闹好一阵,许俊才出声,叫诸人散了。众将各自回屋。 毕再遇待两人相厚,三人屋子都在一起。回到院中,沈放道:“还是一事,我须得跟将军讲。” 去到毕再遇屋中,将史弥远贩卖军粮与金人一事说了。 毕再遇也是惊的呆了,良久方是摇了摇头。 沈放见他白发苍苍,神情之中难掩失落之意,长叹一声,道:“我方才未说,只是因为……” 毕再遇也叹一声,道:“你做的对,说出去也不会有人信,反是伤了众将官的心。” 沈放道:“那将军呢?” 毕再遇道:“旁人自是不敢,史弥远么?”摇了摇头。 柴霏雪起身道:“我有些倦了,先回去歇了。”她这一晚,几乎一句话也未对沈放说。 沈放也不觉有异,他已经习惯了她这副样子。 待柴霏雪出门,毕再遇瞧着沈放,却是一直发笑。笑的沈放心里发毛,只好问:“将军究竟笑些什么?” 毕再遇道:“柴姑娘秀外慧中,天下难得的人品。女孩子家要面子,你可要主动一些。你平日也是聪明,怎地这事情像块木头。” 沈放大感无奈,道:“将军你误会了,我跟柴姑娘没有什么的。” 毕再遇哈哈大笑,一副你瞒不过我的模样,道:“要骗老夫,你还是嫩了一点。这几天她是茶饭不思,就冲这你也该去多说几句好话。快去,快去,改日我给你俩做媒。” 沈放道:“将军你可别胡说了,她爹爹知道,把咱俩两个可都宰了。” 毕再遇道:“老丈人难缠,那还少的了,不过能娶到这样的老婆,砍头也值了。” 沈放逃也似的出了他屋,再不想和这老家伙说话。这人一老,是不是都爱给人做媒,乱点鸳鸯谱? 次日天明,再到城墙之前。才见城里城外,到处箭矢刀枪痕迹。纥石烈种塔军来两日,这城下已是鏖战三场,打的着实惨烈。 沈放见许俊正在城墙之上巡视,上前与他招呼。城墙之下,因都是水泡出的泥淖。金兵营帐最近的也在两里之外。眼下可见营中有人在走动,但却不见集结攻城之兆。 许俊不敢马虎,顺着城墙四面巡视。金兵势大,将六合城团团围住,四面都可发起攻击。 沈放问起这两日之事。 许俊道:“敌人过来,便先去坝上填塞缺口。此举被将军料到,埋下伏兵,小胜一场,但水口仍被堵住。随后金兵便大举攻城。”笑道:“兄弟你可知攻城有哪些手段。” 沈放笑道:“你面前,我岂敢班门弄斧。” 许俊呵呵一笑,道:“古来攻城,除却离间诱降这些手段,若是强攻,不外:临、堙、钩、云、飞、冲车、轩车、轒辒车、水、火、穴、抛、蛾附。” 沈放道:“今日正好涨涨见识。” 许俊也不客套,道:“‘临’乃是要居高临下,扭转攻城自下而上的最大劣势。大型的攻城车辆,如吕公车,下有数排大轮,上有塔楼,高出城墙,攻城之卒可以由车上直接越上城墙。‘堙’乃堆土成山之意,攻城士卒,人人携带一袋沙土,扔到城下,聚沙成塔,积少成多,直到筑起一道土墙,直面城头之敌。此法看似有效,但付出的伤亡代价极大,除非兵力极为悬殊,少有人用。” 两人边说边行,许俊接道:“‘钩车’、‘云梯’、‘飞梯’、‘冲车’、‘轩车”、‘轒辒车’种种,皆是攻城常见工具。‘钩车’有带长臂的钩爪,可甩臂而挥之,用以砍砸城垣。‘云梯’以战车为底,可推进至城墙,然后竖起攀登。‘飞梯’要简单一些,又有‘双轮飞梯’、‘竹飞梯’、‘蹑头飞梯’几样。这‘飞梯’最是简单,特别是‘竹飞梯’,一根大毛竹,中间穿孔,插入横竹筒,便能架到城墙攀爬。‘冲车’乃是车上绑上大木,主要用来撞击城门。‘轩车’便是‘楼车’,上树高杆,有升降的小屋,可以居高临下,观测敌情。‘轒辒车’便是四轮攻城车,比楼车要矮,防备更好,多为掩护士卒撞击城门,或是城下筑土作业。” 沈放道:“说到这‘飞梯’,不就如寻常梯子,为何前端还要有两个轮子?” 许俊道:“你有所不知,做‘飞梯’最好的材料,自然是毛竹。但大毛竹只有南方才有。便是大毛竹所制的梯子,三四丈长,也是不轻,前面两个轮子,是方便贴在墙上推起。这梯子和车,乃是攻城最不可少之物。但你也知道,‘云梯’也好,‘楼车’也好,都是笨重之极。绝不可能带着行军,向来都是营中带有工匠,备着轮子等主要构件,到城下现场制作。” 沈放点头道:“我听闻大宋的这些器具,都是精良。” 许俊摇头苦笑,道:“我大宋向来都是守城,这些年何尝有机会去打人家的城池。”接道:“‘水’、‘火’皆是奇招,水淹火烧,杀伤巨大,但也很难成功。春秋战国魏晋之前,水攻却常有奇效。白起水破鄢城、智伯瑶水攻晋阳城、秦王贲军掘鸿沟破大梁、曹操水淹下邳。你可知何故。” 沈放摇头道:“许兄就别卖关子了。” 许俊道:“因为以往城池多靠近水源,而城墙又多为土构建。大水一泡,城墙再牢固,也会慢慢泡软地基,导致垮塌。但后世城墙多用砖石,此法效果就要差了许多。” 沈放点点头,道:“有理。” 许俊道:“‘穴’乃是又一奇招,挖洞隧入。但此法问世之后,兵家便严加防范。城下挖坑,置一大腹小口的坛子,择耳灵之人听之,挖洞之声,绝难躲过,谓之伏罂而听。一旦发现敌人挖洞,就可以灌水,伏击,将挖洞之人一网打尽,顺便将洞弄垮塌。” 沈放道:“‘抛’便是投石机了?” 许俊道:“不错,投石机乃是攻城一大利器,可以直接砸破城墙。其不足之处在于,此物打的并不是非常准,力道如何,也全看工匠手艺。投石车不可能远途携带,都是在城池附近伐木现做。制作时间长不说,用起来损耗也是惊人。此番金人前来,还未看到此物。最后便是‘蛾附’,亦称蚁附,简言就是人海战术,拿命来填。大队人马依靠攻城的云梯等物,强攻敌城。”微微一笑,道:“不管哪样,攻城都绝非易事。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攻城乃是古时战争之上,最下策之选。” 沈放叹道:“许兄莫非守过很多城池?” 许俊笑道:“太平了这么多年,盗匪虽多,几个敢来攻城。我这也不过现学现卖,纸上谈兵。” 沈放道:“毕将军教的?” 许俊面露崇敬之意,道:“当真是你们读书人说的那句,什么什么弥高。” 沈放笑道:“仰之弥高。” 许俊道:“不错,不错,就是这句。将军守城的法门可谓花样百出,这两日叫金兵吃足了苦头。将军笑言,我大宋别的不行,守城的本事,却是一等一。所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你攻城的手段有一,我至少有三样五样可以化解。” 沈放道:“正想听听这两日战事。” 许俊道:“首功便是你灌这护城之河,敌人要到城下,先得渡过此河。我等城上放箭,他夏日尚且难度,何况此乃严冬。就是他想潜水过来,丈把深的水,除非他潜到水底,这么近射下去,一样叫他对穿。只可惜太过匆忙,也缺木料,否则在河地钉下尖木桩,杀伤还要更大。即便如此,首日攻城,也叫他们死伤惨重。” 沈放看去,下面护城河中,面上一层,漂浮的尽是尸体。虽是敌军,也叫他看了心觉不忍。 第九百三十八章 神游玖 许俊却是高兴,道:“要说护城河,天下第一,非襄阳城莫属。十月完颜匡带兵二十万,围困襄阳城。赵淳赵大人手中只有一万兵卒,可到今天,还在坚守。而且我瞧那完颜匡再打上半年,也拿不下襄阳。襄阳为何难攻,他那护城河足有六十丈,你说厉害不厉害。” 沈放从未去过襄阳,听闻也是吃了一惊,咋舌道:“六十丈?” 许俊道:“这还是平均之数,宽处还有八十余丈的。金兵根本走不到城下,如何攻城?” 沈放连连点头,却想起当年里县,一样也有护城河,只是要小一些,金兵来时,河道大部都已干涸。想起往事,一阵黯然神伤。 许俊道:“纥石烈种塔为接应败军,日夜兼程而来。匆忙而来,周围林木又被我等烧毁,攻城的器械也是不足。不过这厮也是果决,当日夜间,便派大军蛾附攻城。先以弓弩压制,随即令军冲锋,凫水过护城河,企图以多胜少。” 沈放道:“直接凫水过来?这攻城战法,不该是先背负沙袋,在护城河开出路来,才能让后面士卒冲到城下么?”六合护城河,最窄处也有四丈余,便是他也跳不过来,更何况这些寻常士卒。 许俊道:“纥石烈种塔不是傻子,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区区冬日洗个凉水澡算的什么。况且他攻城的器械只有最简陋的‘飞梯’,单人拖拽也能过河,不似‘云梯’等物,须得沿着平地推来。再则他四面出击,料定我们守城人少,只要有一处失守,他大事便成。只是我等众志成城,不给他一丝空子。我家将军早有提防,严阵以待。城头掌火,下面的敌军一览无余,水里扑腾的,全是活靶子。” 沈放默想他所描述情形,无数的金兵不顾天寒地冻,在箭雨之中试图渡河。不知怎地,只觉心中沉重。 许俊兴高采烈,并无注意他神情,自顾道:“便是能侥幸从河里出来。我家将军还有奇招,趁着黑夜,在柴草内加硝磺、砒霜,点着了扔到城下。火落地灭了,烟却不止。那些胆大凫水过来的,不等架起飞梯,就被毒烟熏倒。城头还备有滚木礌石、沸油金汤、狼牙拍,想飞梯上来的金人更是吃够了苦头。” 沈放道:“金汁便是烧沸的粪汁?这东西真有这么毒?” 许俊道:“倒也没这么厉害,这东西倒下去,也烫不死人。至于中毒不救,也得这人倒霉,身子见血,让这金汁进入体内。不过这玩意名声在外,又是臭的离谱。敌人一闻,便自胆寒。”笑道:“委实是太臭了一些,我们自己也不爱多熬。” 沈放也笑,道:“莫不也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许俊笑道:“实话说,我宁愿挨上一刀,也不愿提这个浇人。打了两个多时辰,金兵才无奈退下。不过这些金兵也是悍勇。第二日一早,又来攻城。此番准备稍多些,先派步卒背负沙袋,在护城河上填出路来。我等城墙之上,只顾发箭射杀。沈兄弟你看,敌人每处城门,都开出这么一条通道。这一条路,至少也要几百条人命。” 沈放低头望去,果见前面护城河上,有一段丈余宽的堤坝。沙袋堆成,水流已被截断,四周散布着大量金兵尸体。心中若有所思,道:“眼下敌人已退,何不派人下去,将它推倒?” 许俊道:“金兵离此两三里,纵马瞬间便到。下去的兄弟们,都是必死无疑。自也有敢死之士自告奋勇,但将军说,留着也好,留着这几处,敌人集中于咽喉之处,反是更增掣肘。除非他们开出百条这样的路来,否则并无大用,反增其害。” 沈放点头道:“将军高见。” 许俊道:“敌人可以涉水,手举盾牌便能抵抗弓箭,到达城下的伤亡自能减轻许多。能弄掉这几个口子,自是大善。但将军斟酌损益,只是觉得代价太大,不值得而已。将军爱兵,从不肯轻易牺牲。这一日接战两场,敌人寸功未立。” 沈放道:“如此说来,咱们这城守的住?” 许俊慢慢摇头,道:“攻守之战,拼的其实就是消耗。敌人耗的是人命,咱们耗的则是物资。实不相瞒,就这三战下来,咱们的箭矢已经不多了。” 忽听“咚咚咚咚”一阵鼓响。 许俊神色一变,道:“将军点将,咱们快去!” 注:颜直之史料中的资料很少,但有记载,他曾为参知政事楼钥书攻媿斋榜。楼钥生卒年月是1137年—1213年。应也是这一时代人。 注:古代造纸,原料以麻纸、竹纸和皮纸三大类为主。皮纸指的乃是树皮,大名鼎鼎的宣纸便是皮纸。唐宋书画,多是黄色纸,有黄麻纸,也有宣纸。纸张自被发明,便是不易得之物。东晋皇室最早定用黄纸作为公务用纸:“古无纸,故用简,非主于敬也。今诸用简者,皆以黄纸代之。”到了唐朝,一样有此规定,宫廷中发出的文稿全都采用黄纸。黄纸黑墨,自有美感。此外黄纸相比白纸,更少遭虫蛀。特别是上蜡之后的硬黄纸,保存时间更久。古往今来,大部分的书画,都是在黄纸之上完成。西晋陆机的《平复帖》,便是用的黄麻纸,距今一千七百多年,依旧字迹清晰,篇幅完整。“装潢”一词,也是由黄纸而来。 注:关于王希孟的故事,颇有传奇色彩。有人传他是徽宗徒弟,十八岁就成长达四丈的《千里江山图》,却又因上《千里饿殍图》惹怒皇帝,年纪轻轻便被赐死。但这传闻很不靠谱,疑点很多。故宫博物院研究馆员余辉先生有篇文章,认为王希孟是因为染病,宋有“老病不任官职之事”的制度,因而未得官,是以蔡京题文中未见更多言论。而且王希孟确是有可能英年早逝。这篇研究文章有兴趣的朋友可以看看。 注:颜惟贞生有七子:颜阙疑、颜允南、颜乔卿、颜真长、颜幼舆、颜真卿、颜允臧。颜真卿三岁父亲就去世,由母亲殷夫人亲自教育长大。开元二十二年(734年)二月,颜真卿中进士甲科。唐朝甲科便是指的前三名,第一状元,二、三皆为榜眼,取一左一右,如人双目之意。第三名探花的专称,要到北宋末期才确立。该科状元为顿丘(今河南清丰县)人氏李琚。故而颜真卿不是第二就是第三。另外颜杲卿比颜真卿大十七岁,颜季明乃是颜杲卿三子,年岁上差颜真卿其实应该不是很多。 注:《武备志·器式》:“狼牙拍,用榆槐木枋造,长五尺,阔四尺五寸,厚三寸。以狼牙铁钉数百个,皆长五寸,重六两,布钉於拍上,出木三寸,四面嵌一刃刀,四角钉环,以绳滑绞於滑车,钩於城上。敌人蚁附攻城,扯起拍落下,自难攻也。”此物与滚木相似,皆是可以重复利用的守城工具。滚木两端皆有绳索,主要是对付云梯、钩梯攀援而上的敌军,放下后还能拉回。 第九百三十九章 据守壹 古之军规十七条禁律五十四斩之其二:“呼名不应,点时不到,违期不至,动改师律,此谓慢军,犯者斩之。” 主将召集部将,逾时不到,乃是死罪。沈放虽不是毕再遇部属,但眼下不知不觉,已早把自己当做其中一员。 赶到北面城楼,众将除了驻守南门的康宝,都已在列。就连柴霏雪,面纱之下,也应是一脸严肃,站在毕再遇身旁。 毕再遇面色凝重,待康宝赶到,立刻道:“敌军已经营中列阵,很快就要再来攻城。” 众将齐声道:“请将军放心,人在城在!” 毕再遇抬头望天,只见天空厚厚一层阴云遮蔽,连日光都显得黯淡。微微颔首,道:“你们看,下面护城河已有薄冰。再看这阴云,天气骤寒,就是这两日,定有大雨雪。敌人两日不能进城,就只能后撤。这两日至关重要,我等必须守住。四门各段防卫,一切如旧。诸位可还有话要讲?” 许俊略一犹豫,道:“启禀将军,就是这守城的箭矢,我的部下,一人摊下来,连两枝箭也没有了。” 毕再遇微微一笑,道:“一个时辰后,你要多少我都给你。” 六合城四周,密密麻麻的军营中,一队队,一列列的金兵开出,在营前摆开阵势。十万大军列阵,层层叠叠,如同一堵堵的钢铁之墙。满目皆是闪烁的刀枪之光。 金军中军所在,纥石烈种塔跨马在前,完颜蒲辣都、和速嘉、温撒、刘裕和泥庞古等人分列左右,皆是一身甲胄,人不离鞍。 纥石烈种塔高声道:“今日必要毕其功于一役,拿下此城。” 众将纷纷应命,皆立誓要破城先登。 金军攻城之策早定,此际不过也是激励士气而已。转眼就要放诸将各自归位。忽然面前军中有骚动之声,纥石烈种塔面露不快。 温撒策马上前,不一会回返,面露喜色道:“前军说见城头有青色华盖,这城里还有条大鱼?” 这青色华盖可是非同小可,汉制用于皇太子﹑皇子所乘之车。到了此际,按例也只有宰相仪仗才能张青色伞盖。 完颜蒲辣都皱眉道:“此乃宰相仪仗,赵汝愚被斗败后,眼下宋朝中,韩侂胄与陈自强为相。但世人皆知,陈自强完全是韩侂胄之傀儡,韩可称独相。便是参知政事,也只得一个新晋提拔的李壁。另一个钱象祖也被免职。另有知枢密院事张岩,签枢密院事丘崈,也是重臣,但按律也不得张青盖。这五人除了丘崈此际绝不可能在此。小心有诈。” 纥石烈种塔道:“丘崈也不在此。” 和速嘉道:“完颜将军还漏了一个,这青伞,皇室宗亲也是可以用的。原先这青盖,对官是只有当权的宰相才可用。但眼下,规矩已没有如此严格。只要是他们皇帝赐下,就算告老还乡一样可以拿出来开道,以为恩宠。他宋国官换的快,也不能说就是假的。” 泥庞古道:“不错,宋人治国严苛,特别是对武将,动辄得咎。青盖此等大事,宋军不敢僭越。除非这毕再遇是不想在官场混了,一道弹劾,他就再难有翻身之日。” 完颜蒲辣都道:“那为何昨日不见?” 和速嘉道:“宋人都是贪生怕死,想是昨日怕的厉害。见我等未能攻下,这才敢壮着胆子出来激励士气。” 纥石烈种塔忽然哈哈大笑。 温撒道:“将军为何发笑?” 纥石烈种塔道:“我笑你们愚蠢,便算是假的,咱们就不能将计就计?他想用此法来激烈士气,咱们何尝不能利用。传令下去,这城内有宋国的高官。活捉者,官升三级,赏金万两!死的也官升两级,赏金千两!” 六合城上,一顶醒目之极的青色大伞正顺着城墙游走。所过之处,城头尽是欢呼之声。而城下的金兵更如打了鸡血一般,不住张弓搭箭。箭如飞蝗,那青盖走到哪里,箭矢便射到哪里。 沈放跟着看了一段,也是咋舌。这万箭齐发的阵势当真是骇人之极,箭矢自敌阵飞出,就如自己信阳所见的飞蝗一般,箭到空中,密密麻麻,遮天蔽日,待到落下,如同暴风骤雨,人只能缩在盾牌之后,瑟瑟发抖。 二十余个精卒撑着青伞仪仗,个个都是一身重甲,还有盾牌手护卫。但即便如此,也是频频有人伤亡。倒下一个,身边不声不响,立刻补上一人。 而那青伞之上,更是不知中了多少箭。只能走一段,就放倒拔去箭矢。几次之后,那伞已破烂不堪。但就是屹立不倒,继续引的下面的金兵疯了一般把箭射上来。 飞上城头的箭矢,十有八九都越过城头落入了城内。索猛带着一群人不断收集,五十枝一捆,扎好就送往四下的守军。 大队的金兵骑着骏马,在阵前放箭。身后,营中仍不断推出金兵开始列阵。十万大军列开阵势,气势非同小可。连绵的方阵连成一片,触目所及,旌旗招展,人如山岳。 纥石烈种塔这十万大军,也如惯例,其中三成以上,都是后勤辎重发起的民夫。但军中仍有实打实的三万骑兵,四万步卒。六合不过弹丸小城,七万余人,再加战马,横亘四周,当真围的如铁桶一般。金兵服饰尚黑,行进之间,如同潮涌,六合城便如黑色巨浪之间的一叶孤舟。 一声低沉穿透的号角,步军方阵开始缓缓朝前移动。 沈放站立城头,他也算屡经险情,大军之中也进出过几回。但眼前数万人马汇集的景象,还是初次得睹。天色阴沉,四野只闻轰轰的踏步行军之声。一道道金兵如同铁壁,直压过来。漫天遍野,一望无际,皆是密密麻麻的人丛。那股压抑沉重之色,震人心魄,叫他也是屏息凝气。 回望城头,却瞥见一张又一张略显稚嫩紧张的面孔。沈放心中忽有所动,原来这些将士大多如此年轻。 柴霏雪淡淡道:“怎么,怕了?” 沈放暗自摇头,柴霏雪又来借机讥笑。我若说不怕,她定说我虚假,我若说怕,她便讥笑。眼下什么时候,亏你还有心情拿我解闷。 却听旁边毕再遇笑道:“怕,如此多的敌人,如何不怕。” 许俊几人都惊讶转过头来。柴霏雪道:“将军何必为他遮掩。” 毕再遇目视远方,正色道:“我是真的怕,怕我等无能,要教大宋百姓面对这些虎狼。” 沈放看向毕再遇,老将头盔之中,钻出几缕白发,随风飞扬。但将军双目如电,稳如泰山。 毕再遇一字一顿道:“正因如此,我等可以怕,但不能败。” 身旁众将士,毋需人提醒,齐声大喝道:“必胜!必胜!”声震四野。呼声不胫而走,片刻之间,六合城响彻此声。 “必胜!必胜!必胜!必胜!” 对面大纛之下,纥石烈种塔将也听的清楚,不过微微一笑。 金兵四下大军在离城半里之处,又再停步。旋即面前金兵阵中,推出五具庞然大物。四具在北,一具在西。看模样如同巨大的塔楼,分为数层。车高四丈,长七八丈。正面皆是厚重木板,又蒙牛皮。两侧一般防卫严密,北面则有攀爬的楼梯。这东西看着便是笨重,足足有数百士卒前拉后推。 许俊惊讶道:“临冲吕公车?” 沈放道:“此物看着比城墙还高?” 许俊道:“不错,此物虽叫吕公车,其实我朝才刚刚成型。这个还不算大,高五六丈,长十余丈的都有。若叫此物靠近城墙,一次能跳上城头数十上百敌兵,也难对付。” 康宝道:“南边东边传来消息,也各有两辆吕公车。” 毕再遇叫过庞定安,嘱咐几句。庞定安连连点头,应声去了。 金军阵中,鼓声响起。北面与西侧的士卒同声大喊,迈步前进,城东城南的士卒仍是原地未动。五辆战车被簇拥在前。北城门前四辆,前后一字排开。这吕公车太过笨重,地面又是泥泞不堪,推动起来,甚是艰难。 金兵也不着急,慢慢推动战车前行。大量士卒,全都龟缩在战车之后,护卫拉拽战车的,也都高举盾牌。眼前已进百步之内,推车的士卒忽然发力,五辆吕公车明显加速。 与此同时,金兵大队停住脚步,开始放箭。数千人簇拥五辆大车,开始冲锋。 城头宋军似被弓箭压制,连一根箭也不见射下。 最先头一辆吕公车,离城已只余三十余步。六合城头,忽然冒出大排士卒,人人张弓搭箭,箭头更是裹有麻布,淋上油脂,点燃之后,箭如雨下。 和速嘉笑道:“果然如将军所料,南蛮只会以火箭来射。” 温撒也道:“只要此车靠近城墙不垮,我精兵登上城墙。便只上去一人,也能拿下城门!” 纥石烈种塔将手一挥。金军阵中鼓声大作,先前止步的金兵大军呼啸冲出。前军已经接触,攻城战一起,宋军的弓弩自然受到压制。此际大军冲锋,也能最大限度减少杀伤。 第九百四十章 据守贰 说话间,最前一辆吕公车,已经晃晃悠悠上了浮桥。看车身歪歪斜斜,但有惊无险,顺利自护城河上压过。 前面拉拽吕公车的数十金兵早已死伤殆尽。但后面的金兵越聚越多,推着大车直奔城墙之下。吕公车上已扎满羽箭,火光熊熊。但那车木材坚硬,外面牛皮之上,更是裹的厚厚的泥土。看着烧的热闹,其实框架并未受损。 就在此刻,六合城头,忽然升起一片乌云。那是铺天盖地的箭矢,越过面前的攻城先锋,直朝后面奔来的金兵扑去。 金兵大队刚动,迎头就是一道箭雨。瞬间便有上百人中箭跌倒。 纥石烈种塔面带微笑,鼓声更是激烈。先以吕公车冲锋,趁敌人注意力集中在几处,随即调动大军,全面攻城。敌人兵力远不及自己,此乃阳谋,便是毕再遇识破,也是无可奈何。不管是吕公车打开缺口,还是城墙某一段攻克,胜利最终都是属于自己。 两辆吕公车同时靠近城墙,一左一右,车头塔楼,明显已经高出城墙数尺。大批金兵自吕公车背面楼梯攀援而上,上到塔楼之顶,人已能见到城墙上的守军,正待纵身跃下。 六合城头,忽然爆发出数道火龙,直扑吕公车的塔楼顶端。十余名金兵正待扑下城去,忽然面前火光大炽。人还没反应过来,已经变作一团火球,哀嚎着自车顶跌落。 刘裕冷声道:“猛火油柜,也在我等预料之中。要烧毁一架吕公车,至少也要一刻钟功夫。一刻钟拿不下城头,这先锋营的牌子也不用要了。” 城下有数名千夫长大声号令,金兵源源不断攀上,借着吕公车强攻。 六合城头,伸出数枝撞竿,要将吕公车推离。下方金兵牢牢抵住。 就在这时,第二批攀到塔楼之顶的金兵已经就位。却不急着跳下,人人抖手,将一些物事扔上城头。“轰隆轰隆”的爆炸声起,立刻有几名抬着猛火油柜的宋军栽倒。 这些金兵投掷的,不但有霹雷火球,震天雷,火蒺藜,还有毒药烟球。 这几者,皆是宋人发明,又被金人学去。其中“震天雷”金人号称是自己发明。皆是已经相对成熟的火药武器,混合铁皮等物,点燃后,或以抛石机投掷,或以人力投掷。爆炸之后,以其碎片杀伤敌人。 毒药烟球则更是歹毒,乃宋人唐福发明。外壳用多层纸糊成,将火药、砒霜、巴豆之类毒物放在球里,接上引线。点燃后投掷,先是爆炸,随后毒烟四散。人马吸入,轻者口鼻流血,重者当即死亡。 金兵扔出此物,立刻给城头宋军造成杀伤。相较爆炸威力有限,且极不稳定的霹雷火球与火蒺藜,毒药烟球则要厉害的多。 汲健、曹陵、甘平、陈子扬、王简策、董方等人皆在城头指挥。汲健见毒药滚滚,抢上一步,将那毒药烟球一脚踢下城去。 但就这片刻功夫,十余名金兵已经跳上城头。 纥石烈种塔等人看的清楚,立刻有人欢呼。 这些敢于先登的,皆是军中勇士。十几人一起登城,腹背关照,已能结阵而战。只要守住数息时间,后面登临的士卒源源不绝,立刻就能站住脚跟。这缺口就算是打开了。 谁知宋军之中,忽然冒出七八具猛火油柜,站成一圈,大火齐吐。十几个金兵,还未站稳脚步,人已被点着。 完颜蒲辣都目瞪口呆,随即暴怒道:“这南蛮好生可恶,怎如此多猛火油柜!” 宋军此时再不留力,七八具猛火油柜对着吕公车狂喷。片刻那车上半截已经被熊熊火光包围,后面的士卒争相退下。 就在此时,北面城墙之下,第三辆吕公车过护城河之时,忽然歪倒,不但自己半截摔入河中,连沙袋填出的道路也堵上了。后面一辆吕公车不断被火箭射中,也正慢慢烧将起来。 顷刻之间,金兵辛辛苦苦赶制出的吕公车,便是毁坏大半。 但城下金兵源源不断攻来,冲锋的士卒高举盾牌,一路狂奔。少数倒霉鬼被箭射倒,剩余的通过几个护城河上的沙包,杀到城下。搭起飞梯,便开始强攻。这些士卒,有的仍然携带沙袋,护城河之上,瞬间又多了数条道路。 仅仅片刻之间,六合城外墙之上,处处挂着飞梯。数不清的金兵,蚂蚁一样顺着梯子向上爬。 宋军不住将滚木礌石砸下,敌人到了城下,因有城堞,反是不好放箭,远不如拿石头砸的要准。 沈放有心想帮忙,却发觉自己到了城头,反不如这些训练有素的官兵有用。到处都是人头,比人头还大的石头砸下去,想不碰到人都难。至于许俊所说的金汁,闻了味道,果然委实是吃受不住。 看了一阵,便决定不再添乱,老老实实跟在毕再遇左右。 毕再遇身先士卒,一直在城头观战,对纷飞的箭雨,视若无睹。 两军寸土必争,但攻守之战。守方确实大占便宜,居高临下,又有城堞庇护,只需小心敌人的箭矢。好容易冲到城下的金兵,攻城器械不足,只能靠飞梯攀爬。十九军卒未爬到一半,便被滚木礌石和金汁浇落。侥幸能摸到城头,一直悬在脑袋上的一块巨大木板砸将下来,木板下皆是五寸余长的狼牙铁钉。拍在脑袋上,如同拍碎了一个西瓜也似。 更可怕的,乃是铁汁。宋军在城墙上架坩埚,炭火熊熊,将铁块融化为汁。泼洒下去,碰到就是一个窟窿。而且那铁汁沾到皮肉,并不熄灭,会一直朝着肉骨里面灼烧。 好在铁汁熬炼不易,宋军也是稀少,只能在城头危机之时使用。 金兵仗着人多,下方将官不断逼迫士卒冲锋。终有士卒能爬到城墙顶端。但宋军立刻长矛和长柄刀刺到。能摸到城墙的士卒不少,但真正能站到城墙之上的,却是少之又少。 鏖战不休,喊杀声震天。阴云之下,六合城处处皆是亡命血战。惨呼之声,不绝于耳。 征战难免伤亡,一命呜呼的也就罢了,最惨的却是一干伤者。寻常战事,伤者是死者的十倍以上。眼下攻城,敌我少能正面撞见,被击伤的敌人却是更多。 金兵治军严厉,管你受不受伤,只要不死,就得硬上。轻伤者自当奋勇,但摔断胳膊腿脚,或是被烧伤砸伤,委实动弹不得的,也不敢轻易撤下。 城下东倒西歪,已经躺了一地的金兵。这其中有些紧紧贴在城墙之下,装作已不能战,或者索性直接装死。这些人也是聪明,知道此际若往后跑,就算不被宋军弓弩射中,多半也要被督战的长官砍了脑袋。 东西两城门之前,战事尤为惨烈。金兵并未准备冲车,但派出大量斧手。靠近城门,立刻拿大斧劈砍城门。六合城小,但也具四门。不比一些纯粹的军城,只设两门,甚至只设一门。 六合北门内有瓮城,不惧敌人破门而入。但其余三门却是直通城内。城门洞内,早已填塞大石。但城门若破,金兵自也可将大石拖出。城门之后,放置了许多辆塞门刀车。此物乃是推车之形,前端放置几十把锋利的刀刃。敌人攻来,以其堵住城门洞,也可顶住敌人。 但若敌人真的打破城门,这些阻碍都不是万无一失。因而四道城门,防守也是严密。 自城顶不住抛下巨石,堵住门前道路。火油更是不要钱一般淋下,将大门之前,无时无刻不烧成一片火海。城门两侧,大量守军弯弓搭箭,城门口人一多,立刻箭雨招呼。 毕再遇与许俊、庞定安等一干诸将,分散各处,高声指挥。 战场之上,形势瞬息万变。何处吃紧,何处需要增援,守城物资如何调配。一切皆要仰仗领军之将指挥。四门之间,旗号金鼓之声不断。 毕再遇并不局限一处,战事打开半个时辰,便开始在城墙之上巡弋。沈放与柴霏雪寸步不离左右。 行到一处下城台阶,又有民夫帮着扛运箭矢上来。按索猛所报,敌人射向青盖的箭矢,已多达二十万枝。这些箭矢大半已经被拔出打捆,一捆一捆送到四处。 毕再遇侧身让到一旁,让民夫先行。沈放跟着避让,眼光越过城墙,忽地一怔。前面数十丈处,又有一辆吕公车靠近城墙,前后呼拥着大批金兵。城头值守的乃是冀进德,高声喝令守卒严阵以待。 沈放心中忽起不祥之感,道:“我过去看看。”身前白影一闪,却是柴霏雪抢在前面。 沈放与她并肩,道:“哪里不对?” 柴霏雪道:“车里有两人不是寻常金兵。” 沈放点头,两人视角不同,他并未如柴霏雪一般看的清楚。但既然她如此说,定是不错。 那辆吕公车已经靠近城头。此车更是高大,前面以滑轮吊起一块木板,前端有搭钩。放下木板,搭钩牢牢锁住城头。车内塔楼内的士卒蜂拥而出。 第九百四十一章 据守叁 冀进德大喝一声,道:“放火。” 六架猛火油柜齐齐吐出火舌。 浓烟大火之中,两人飞身而起,大鸟一般自烟火之上飞过。空中轻轻巧巧一个转折,人未落地,已有三名宋军倒地不起。 两人一持长剑,一人持刀,正是江中神剑霍远和无影拳韩复到了。两人也未蒙面,也未着金兵服饰。落地便是刀剑齐出。 猛火油柜乃是熟铜锻造,虽盛油不过三斤,却要三人以上才能操控。六具猛火油柜,近二十人,已将城墙前面空间挤满。这些人抬着笨重的油柜,移动缓慢。在霍远和韩复面前,直如待宰的牛羊。 两人下手狠辣,片刻就将七八人刺倒。 就这片刻功夫,吕公车上又跳下二十余人。如狼似虎般扑上,瞬间又砍刀三五人。 冀进德刀劈韩复,他弓马纯熟,这一刀自背后偷袭,也是又狠又准。 但他这刀法,在真正的武林高手面前,实是不值一哂。韩复身也未回,侧身避过,反手一肘,正中冀进德前心。 冀进德身着铁甲,但仍被这一肘打的气血翻腾,连退数步。眼前一黑,险险栽倒。 眼见此处被敌人打开缺口,周遭防卫宋军立刻补上。但霍远与韩复刀剑凌厉,挡者披靡。转眼又砍倒六七名宋军。 二十余名金兵排成阵势,掩护身后吕公车上的援军继续跳落城头之上。 金军主将大纛之下,纥石烈种塔哈哈大笑,手中马鞭点指,道:“王爷府的高人果然名不虚传!” 泥庞古道:“我曾见霍先生空手,军中二十余名大汉都近不得身。” 刘裕道:“这些奇人异士,用对地方,当真是一大臂助。” 完颜蒲辣都道:“可惜晏先生未曾过来。” 纥石烈种塔嗤笑一声,道:“你当这些人是好调动的么,本将军对他们,都要客客气气。晏先生说这城里就两个碍眼的小鬼,还不值得他出手。” 和速嘉道:“怎有个女子?” 纥石烈种塔面色一沉,冷哼了一声。 城头之上,柴霏雪一袭白衣,与红黑两色的宋金士卒格格不入。她于城头飞掠而过,当真如九天仙女一般。虽轻纱遮面,但卓越出尘之姿,是人都要多看两眼。 沈放恐她有失,拔足猛追。谁知柴霏雪始终在他前面四五丈,自己竟是追赶不上。柴霏雪自幼跟着寄幽怀练武,更是天赋异禀。连一贯骄傲自大的云锦书也要承认,柴霏雪习武的天分更在他之上。 柴霏雪欺近,她是一贯的蛮不讲理,迎面朝霍远就是一剑。 霍远和韩复已经瞥见两人前来,霍远长剑回转,将柴霏雪长剑压落,道:“柴姑娘,你乃王爷座上嘉宾,也时常出入皇宫内院,怎能相助宋人!” 柴霏雪冷哼一声,道:“我做事,要你教么!”长剑滑开,反刺霍远前胸。 沈放自后跟上,踏入战团。霍远和韩复不约而同,齐齐侧身,要挑他下手。谁知沈放迎面一张口,竟是一股烈焰自口中喷出。 两人吃了一惊,急忙缩身,火光之中带着一股黑烟,闻在鼻端,还有一股极度难闻的臭气。 沈放自然不会喷火,只是袖中藏了引火之物,装作自口中喷出。见烟火燎到两人面上,立刻沉声道:“这两人已经中了我的毒烟,咱们拖着他们便是。”他知道若论武功,自己与柴霏雪定是不敌。而且眼下形势危如累卵,不能压制这两人,说不定六合城就此不保。上来先吓唬两人一番。 霍远和韩复都是老江湖,自不会轻易上当。但猝不及防之下,确是吸入了烟气,知这小子诡计多端,心底登时一沉。 一道白光闪过,韩复一刀横劈沈放。 霍远对上柴霏雪,剑下尚有分寸。但韩复这一刀,不单狠毒,更有偷袭之嫌,摆明了要置沈放于死地。两人知己知彼,知道上来攻城,定要遇到沈放两人。柴霏雪就算相帮宋人,他们也是不敢得罪。但沈放此子却要抓住机会杀了。管他什么毒烟不毒烟,先杀人再说! 沈放竟是不躲,针锋相对,长剑出手,后发先至。韩复只觉眼前银光一闪,心中大骇,急急缩手。沈放长剑已经擦着他手臂掠过,剑如毒蛇般扬起,越过他直扑霍远腰腹要害。 沈放一剑分袭两人,快若流星追月。 这一剑刺过,霍远,韩复再加一个柴霏雪,都是吃了一惊。沈放这一剑之威,大出三人所料。 沈放面色泛红,自二度观摩《祭侄文稿》之后,他便是心中激荡,无数次想要拔剑挥舞,却又一直压抑,不肯轻易宣泄这心中感悟。此际剑终出手,只觉酣畅淋漓,随心所欲。 他如今最强的剑招,自然是几招意剑。此外,他自创脱胎于古剑法的一路剑法,基本剑式已有三十余式,却一直未曾命名。这路剑法返璞归真,以基本的剑型,随机应变,可以衍生出无数变化。 但他这两路剑法都有一个共性,那便是意在剑先。越是兴奋,越是情之所极,越是威力倍增。 沈放剑法展开,一连数剑,竟是始终分袭韩复与霍远两人。连攻带守,将两人攻势也一并接过。他势如猛虎,剑法更是快的不可思议。招数惊奇,剑剑匪夷所思。 他两人出手,立刻将霍远和韩复牵制。冀进德趁机挥刀抢上,也砍倒两名金兵,身后宋军长枪跟上,将二三十金兵压到城墙之下。 倏忽之间,沈放与柴霏雪联手,已经与霍远、韩复两人换了十余招。 霍远瞠目结舌,他几日前才与沈放交手。虽百般不顺,但此子剑法固是潇洒,破绽却是不少。古剑法易学难精,想随手挥洒,皆是文章,谈何容易。沈放仗着自己聪慧,又肯用功,最主要有“意剑”的底子,深得剑意,所以眼光远在自身修为之上。但他毕竟年岁还轻,能自创一套无招剑法,已是难能可贵。要做到招招精妙,无懈可击,那是实在有些勉为其难。 他乃是剑法名家,这剑法如何,一瞥便知。但此际再看沈放剑法,分明又是大大进了一步,起转承合之间,信手而应,悉逢肯綮。招数之精妙,也是妙手层出不穷,招招出人意表。 韩复更觉匪夷所思,就在一年之前,他一把刀,沈放,柴霏雪,云锦书三人联手,对付起来尚且游刃有余。可眼下,沈放一把剑,竟逼的自己和霍远两人有应接不暇之感。 两人心中存疑,留神看沈放剑法,手下不知不觉,都是取了收势。 沈放妙招层出不穷,更瞧出两人狐疑,忽然笑道:“我燕大叔新教的这几招剑法如何?” 霍远与韩复心头一凛,气势更弱了几分。两人如今怕极了燕长安,一想到燕长安可能就在左近,如何不慌。霍远心中更是猛跳一记,自己与这小子前几日交手,还无此精妙剑法。若不是燕长安这样的顶级高手调教,怎可能进步如此之快? 十招打过,霍远和韩复已经看出端倪。韩复沉声道:“这两人有合击之术,不能叫他们双剑合璧。”两人都是高手,沈放与柴霏雪配合默契,分明是一路极高明的合击剑法。沈放剑法诡异,又有洞察先机之能。动起手来,诡计百出,始终掌控斗局主动。而且不知为何,与柴霏雪招数尽皆呼应的上。 韩复与霍远两人,虽是相识许久,也屡屡联手对敌,但委实未曾练过合计的法门。若说默契,两人远不能与沈放与柴霏雪相比。 柴霏雪一旁看似在斗阵边缘游走,但进退之间,攻防之机,恰到好处。特别是沈放一些讨巧的伎俩,出手便是心领神会。这两人在一起,要么无话,要么就是针锋相对。但不知为何,自虚清大师处习得“灵心同鉴心法”,虽“同调”、“会心”难求,但“合契”之境,却是不须演练,出手便是。 沈放自己却是又惊又喜,旁人看他一剑打的霍远和韩复都要退避三舍。殊不知这其中也是极险。若论武功,两人都在他之上,内力修为更是高出不止一筹。但他此际出手便带剑势,气势如虹。归元剑重,更兼锋利无匹,催动起来,两人均不敢直撄其锋。他变招又快,脚下带着两人打转,又有柴霏雪之助,一时竟是占到上风。 霍远长剑一展,有意要将柴霏雪带离战团。 柴霏雪脾气虽大,却是实实在在的聪慧过人。也看出眼下沈放剑意挥洒,正是意味蓬勃之际,连带自己出手,也沾了他的剑意。不但剑法有加成提升,更又是个偷师的好机会。两人此际联手,剑法威力倍增。自己单独对上霍远,自无胜理。当下迈步游走,不与霍远正面相对。 韩复剑法忽快,要先将沈放势头打压。沈放知他心意,斜眼一瞥。 四人激斗之际,冀进德调集守军,将抢上城头的金兵杀伤大半。周围城墙上守军见此处被打开缺口,也赶上支援。落地的猛火油柜被人捡起,立刻朝着吕公车狂喷。 第九百四十二章 据守肆 后面一排十余金兵,正想自车上跳上钩板,迎面几条火龙,立刻将人烧成火球。 冀进德大声号令,叫士卒先将吕公车烧毁。赶来援助的宋军,扔出一片“震天雷”和“火蒺藜”,还有“灰瓶”。宋军手中的火器,质地威力,都较金人的犀利。“轰隆”几声巨响,七八个金兵浑身冒火,自吕公车上坠落。惨呼之声,叫人不寒而栗。 毕再遇不愧为大将之材,这些兵将跟随他时日未久,很多才堪堪半年。但这支宋军战力之强,已不逊对面的金军先锋精兵,更是得了地利人和。冀进德指挥得当,守卒个个奋勇,慢慢将局势稳住。 沈放看个清楚,心下大定,立取收势,与韩复周旋。 韩复逼的数招,忽然沈放瞅个空子,一招“烈阳”发出。 韩复大惊,急退数步,险些撞到霍远身上。心下也是狂跳,这才想起,这小子可是有几招压箱底的剑法,还不能逼迫太过。 纥石烈种塔面色已不好看,数息之间,形势还是一片大好。眼看先登勇士已在城墙上站稳阵脚,后面援军顺着吕公车已可不断增援。谁知那一男一女杀到之后,形势竟是急转直下。先是霍远韩复两位高手被牵制,随即宋军立刻还过魂来。仗着城上人多,又有火器犀利。稳住阵脚不说,顺带把前面一辆吕公车又点着了。 完颜蒲辣都怒道:“什么狗屁高手,原来都是唬人的玩意!” 身边众将无人接他话,都把视线移开。 不单是此处,围城之战,处处也未占到便宜。城墙之下,历历可见,皆是自家人的尸体。 此际已有宋军抽出空子,在一旁虎视眈眈,意欲朝两人出手。也都知这两人厉害,有人已取了渔网过来。军中对付悍勇之士,这渔网最是犀利。中间掺杂了铁丝毛发,一旦罩住,狮子老虎也挣脱不开。 还有几个士卒,手中分明拿着灰瓶。“灰瓶”之中,都是石灰,迎面洒来,专迷人眼,也是麻烦。 霍远和韩复两人斜眼瞥见,都是皱眉。乱军之中,便是他们这般高手,也是不敢大意。这些士卒虽没什么武功,但杀人的本事不可小觑。 有士卒朝金兵投掷“灰瓶”,石灰粉飘过。似是有些钻到韩复鼻中,忍不住咳嗽一声。一声咳过,连着又是一声。 霍远忍不住瞥了同伴一眼。 沈放哈哈大笑,道:“毒烟的毒发了,两位今日只怕回不去了。” 韩复面色难看,他年纪已大,一到冬天,若是着凉,也容易咳嗽痰多。自己这两声咳嗽本是正常,但给沈放一说,难免有些疑神疑鬼。有心不咳,却越觉嗓子口发痒,倒真似中了毒一般。 沈放一连几剑,逼的韩复连退数步。 霍远被柴霏雪缠住,大是恼怒。这军阵之中,处处施展不开,自己又颇多顾虑,一时竟是收拾这女子不下,心下着恼,道:“柴家姑娘,我有心让你,你忒也无理取闹。此番事了,我可要去府上说道说道。” 柴霏雪笑道:“你去呗,就怕你进不去门。”忽然回雪剑一滞。 霍远见她剑法微顿,只道她剑法使的岔了,立刻就想伸手夺她长剑。 就在此刻,柴霏雪长剑挥出,如同银瓶炸裂,剑光爆起。 身旁众人,齐齐一怔。 霍远直面此剑,只觉一股孤傲之意扑面而来。不管是剑,是人,皆如万丈寒冰,高不可攀。自己自惭形秽,竟是不敢直视此剑。陡然醒觉,这剑要躲啊! 沈放一眼看出,这分明也是一招意剑功夫,虽不如自己剑法圆润,但至少已有七分韵味。脑中瞬间闪过“孤芳自赏,高不可攀”八字。他心中也是骇然,她这剑法真的是自我身上偷学去的么?就见我使过几回,与自己会心一击?她这悟性当真也是怕人! 韩复在侧后方,待到剑出,方才惊觉。惊鸿一瞥,也被剑法所惊,只觉此剑妙不可言,自己竟生不起应敌之念。 冀进德和一班宋军,甚至还有正拼命的十余金兵,忍不住都是手上一慢,傻傻看着柴霏雪舞剑。心中都道,这也是武艺么,怎如此好看? 霍远急退,柴霏雪剑招展开,如跗骨之蛆,自后追至。 沈放抢上一步,一招“渔舟唱晚”,当头罩向霍远。 韩复大喝一声,一招“云横秦岭”,攻向沈放。 霍远中剑,左臂被柴霏雪长剑带到。 沈放剑招被韩复所阻。 柴霏雪长剑忽然回转,自霍远头顶掠过,又带下一缕头发。 四人交叉错步,沈放与柴霏雪已经并肩,两人心意相通,同时出剑。柴霏雪仍是这招剑法,沈放一招“烈阳”递出。 两人瞬间进入“同调”之境,两招意剑,相得益彰,剑光陡然大炽。 霍远与韩复一左一右,只觉对手剑招逼人,无孔不入,不见一丝破绽。两人急退,狂舞手中刀剑抵挡。 一番雨打芭蕉也似的刀剑乱舞,霍远和柴霏雪齐齐中招。 霍远先前腿上就有伤,被沈放和柴霏雪一番急攻,终有疏漏,右臂又中一剑。 柴霏雪却是攻的太猛,收势不及,被韩复刀尖带到,右腿被划破。 见伤了柴霏雪,韩复竟是心头一惊。与霍远对视一眼,两人战意全消。齐出刀剑,将沈放两人逼退。随即拔地而起,直接跳下城墙去了。这三丈多高的城墙,对两人而言,也非难事。下面还有烧了半截的吕公车,稍一借力,人已稳稳站在城下。 两人回头一望,都觉垂头丧气。这一架打的着实是莫名其妙,自己两人武功分明高对手数筹,竟是打了个两败俱伤。沈放这小子也是邪乎,上来就和吃错了药一样,出手肆无忌惮。更诡异的是两人的合击之术,怎地柴霏雪也会“意剑”! 这两人跳落,剩余的金兵更是士气大衰。不多时都被宋军砍翻刺倒。 沈放已是一头大汗,这一仗打的委实侥幸。天时地利人和,霍远韩复两人身处敌境,又一开始便被自己气势压制。毒烟之说,也乱了两人心神,加之对柴霏雪畏手畏脚。但最后柴霏雪忽然使出“意剑”,他自己也是震惊不已。 关心柴霏雪伤势,但她伤在大腿,瞧着见血,虽是关切,却也不敢自告奋勇去给她看。犹豫道:“你这伤要紧么?” 柴霏雪斜她一眼,道:“婆婆妈妈什么!”自己走入一处城楼之中,随即几个士卒慌里慌张的跑了出来。不大会功夫,柴霏雪出来,腿上已扎了一圈麻布。 沈放道:“你受伤了,回去歇息吧。” 柴霏雪毫不领情,道:“一点皮外伤,干什么大惊小怪。” 毕再遇已经到达此间,他一露面,宋军军心大振,此段城墙防御,瞬间又是稳固。 毕再遇也觉惊险,道:“此番有劳两位。”他赶来看到后半段,对几人武功,也觉咋舌。 随即沈放与柴霏雪有意在城头巡弋,但再无高手趁乱登城。 宋金两军激战不休,一直打到天黑,仍不罢休。 宋金不知已经打退金人多少次攻城,城下密密麻麻都是尸体。宋军自己损失也是不小,多半受伤或是毙命的士卒都是被箭矢所伤。 待到亥时时分,金军阵中,终于响起鸣金之声。铜锣声响之中,攻城的金兵如逢大赦,争先恐后撤回。不少靠在城墙下的金兵,瞬间也活了过来,趁着夜色,连滚带爬,返回本阵。 宋军也不放箭,城头火把之下,看着金兵撤下,人人皆感筋疲力尽。 城下护城河上,正慢慢又结起一层薄冰。 城头留军值守,毕再遇等人不敢大意,又召集众将议事。 沈放和柴霏雪简单吃些干粮,回到自己院中。 沈放躺倒床上,正自昏昏欲睡。却听柴霏雪外面敲门。 柴霏雪进来,也不客气,开口就问意剑。 意剑功夫,本是只可意会,难以言传。但柴霏雪眼下参悟,倒真似从沈放武功中来。她也不问沈放根由,只是要沈放陪她练剑。两人以“灵心同鉴”之法,模拟合击,要沈放一遍一遍使出意剑。 这意剑功夫,破费精力。沈放未修内力之前,堪堪使过几招,便要负荷不起。眼下虽沉疴尽去,也毕竟累了一日。连使七八次剑招,终于筋疲力尽。 柴霏雪却不领情,也不道谢,反讥笑他还不如自己。 沈放无奈,知道跟她没有道理好讲。对她这钻研之意,也是佩服。他总觉自己和萧平安练武,也算勤奋。但柴霏雪这好胜的劲头,比两人有过之而无不及。 相比之下,还是花轻语可爱的多,该用功时用功,该偷懒时也不含糊。想起花轻语,忍不住嘴角带笑。 柴霏雪冷冷道:“今日不练了。”转身就要走。 沈放道:“练的累了,喝杯茶再走吧。” 他本随口一说,谁知柴霏雪微微一顿,竟是应了,跟他进了屋内。 这屋里哪里有茶,连热水也没,只好现烧。 第九百四十三章 据守伍 柴霏雪忽道:“此间事了,你还是要去扬州?” 沈放知她想说什么,轻吁一声,道:“我是要寻到大哥,好好把这事说个清楚。听说他这一路,受苦无数,眼下众叛亲离……” 柴霏雪眉头微皱,显是有些不耐烦,截口道:“我就说你婆婆妈妈,你说这些有甚用?你那个大哥,武功自然是厉害的,见识却未必有多高。他眼下认准你大叔杀了他师傅师娘,此乃死结,你如何开解?” 沈放道:“是误会,总能说个明白。” 柴霏雪哼了一声,道:“你平日可没这么幼稚!能不能说清楚,自己心里也该明白,你不过不肯承认而已。你想好了,你俩真的遇到,他执意与你大叔为敌,你怎生是好,不要到时候又畏手畏脚。” 沈放皱眉道:“我……” 柴霏雪却不叫他说话,冷冷道:“我说你优柔寡断,当真是半点不假。”说完也不理沈放,自己推门而去。 沈放瘫倒床上,脑海里万马奔腾,知道柴霏雪说的不错。萧大哥对师傅师娘,那就跟亲生爹娘没甚区别。此番伤害,比点苍天台剑派对他陷害可要厉害多了。再加上这些时日的境遇,还不知大哥他如今是何心情。大叔何以会误杀萧登楼夫妇,萧大哥好好的,又怎么跟衡山派忽然反目。 可眼下自己陷在这里,一时又脱身不得。按燕大叔所说,事关大宋兴亡,自己力所能及、能帮上忙的一定要帮。还有彭惟简和柯云麓这两个大仇人,要为刘宝兄弟报仇。 思前想后,当真是一团乱麻,只觉头大如斗。柴姑娘说我优柔寡断,难道真的如此? 次日天明,少有的睡到日升。赶到城门楼上,却见一片平静。果然不出毕再遇所料,面前四下围合的金兵正在撤军。 金兵粮草接二连三被烧,又无攻城良策,加之天寒地冻。纥石烈种塔也是果断,立刻决定将大军后撤。 沈放到时,毕再遇与众将正在商议。 禄广阙道:“敌进我守,敌退我扰,岂能轻易叫他这般撤走,依我之见,咱们该尾速袭扰。” 庞定安道:“敌人撤退,有条不紊,连营房外的栅栏都不忘拆了带走,正巴不得咱们去追。” 许俊道:“金人这是以退为进,他眼下缺粮,又受寒冻。咱们有城池之利,夜晚袭营,他消耗不起。但一旦拉开距离,我们跟出去野战。人家兵力是咱们二十多倍,回头一口,就能把咱们打残。” 康宝道:“正是,说是撤军,他军营绵延三十余里,眼下不过再后撤百里,全军缩回淮河之滨。眼下淮河已被他所控,只需调集粮草,船运过来,随时都能复归。” 冀进德道:“这几日攻城,看似惨烈,其实金兵毙命者,不到六千余之数,还不及咱们夜袭仆散揆的战果。纥石烈种塔用兵谨慎,并不勉强为之。咱们既然知他以退为进,还是莫要冒失。” 众将议论一阵,毕再遇道:“北去之敌,军容齐整,大军紧临,前后衔接,难以撼动。但金兵另有一部,向西撤往滁州,乃是完颜蒲辣都统领,所部一万余人。滁州至此,不过六十余里。此部若退去匆忙,可追而击之。” 两个半时辰之后,六合城西边门启,毕再遇亲自领军两千,前去追剿西去滁州之敌。 沈放与柴霏雪仍然执意跟随。一众将官或是亲睹或是耳闻,知道柴霏雪武功,再无人置喙。平日这些人爱与沈放玩笑,一旦行军出阵,便是紧张严肃起来。 天空阴沉的似能挤出水来。沈放与毕再遇并骑而行,两千骑兵,马蹄声轰轰,甲胄之声叮当,气势也是非同小可。寒风扑面,旷野之间,一片萧然,胸中却尽是一股热火。 沈放道:“咱们便如此不加掩饰,跟在他们后面么?” 毕再遇道:“敌人军力一万,多是步卒,在咱们前方十五里,你觉得这仗该如何打?” 沈放微微一怔,道:“将军这是为难我了,我如何懂打仗。” 毕再遇道:“不妨,你如何想便如何说。” 沈放想了一想,道:“我常听闻,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眼下敌众我寡,虽士气在我,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困兽犹斗。正面接战,我等定是不利,也唯有出奇制胜。所谓出奇,无非趁其不振,攻其不备。但在下对这一带地形地势,皆是一头雾水。更何况眼下,敌我皆在明处,这奇兵要如何出。在下一时,也是不知。” 毕再遇哈哈笑道:“你这不知二字,方是正解。”伸手在他肩头一拍,道:“我一见你,便知你绝非常人。你计谋百变,却没有聪明人好有的狂妄。单这谨慎二字,你已有为将之质。这军国大事,最忌纸上谈兵。仗要怎么打,一切都要审时度势,随机应变。常言谋定而后动,但即便谋定,也须不断变化。为将之道,在于把握胜败之机,统领三军,寻最优之选。惟‘变’不变。” 沈放道:“还想请教将军妙计。” 毕再遇摇头道:“哪有什么妙计,我为将,不过中人之资。若是霸王领军,必然率军直追,切入敌阵,三军辟易。若是飞将军李广,会带兵袭扰,驰近以弓箭射杀,但不与敌军交阵。若是白起……”呵呵一笑,道:“白将军想是看不上这区区一万之敌,连追也不会追。” 柴霏雪道:“将军乃是智将,小女斗胆一猜。” 毕再遇笑道:“原来巾帼早有妙计。” 柴霏雪道:“我不过猜度将军心意。”微微一顿,道:“攻心为上,待敌疲惫,待敌松懈,待敌急躁,伺机而动。” 毕再遇哦了一声,扭头看她,道:“怎解?” 柴霏雪道:“我见将军不紧不慢,想是无意回避敌人耳目。金军新败,士气低落,正如惊弓之鸟。敌军见我军在后,虎视眈眈。定必惊惶,愈是发力逃命,愈是疲惫。如此行事,乃是攻心之计,震慑之意。” 毕再遇道:“不错,还有呢?” 柴霏雪道:“此去滁州不过六十里,若是寻常,分作两日,一日行三十里,轻轻松松。但眼下咱们跟在身后,敌人不敢安营,提心吊胆,只能连夜赶路。兵法有言,‘五十里而争利,则蹶上将军’。同是行六十余里,敌人辎重众多,士卒惊惶不得饱食。六十里后,必成疲军。” 毕再遇眉飞色舞,道:“好,还有!” 柴霏雪道:“眼下滁州在金军手中,望见滁州城,一路提心吊胆的金军定然如释重负,军心松懈。” 毕再遇道:“但还不是良机。” 柴霏雪笑道:“我知将军此行,绝非追杀敌军如此简单。城门一开,败军急着入城,才最是争先逃命,无心恋战之时。将军是想趁机收复滁州吧!” 毕再遇哈哈大笑,道:“你这女娃儿,一般的了不起。” 沈放暗暗点头,心道,柴姑娘举一反三,心思可是比我细腻多了。滁州据说还有三城,五六千余守军,他也未敢想毕再遇会打上滁州城的主意。 自欧阳修作《醉翁亭记》,世人皆知“环滁皆山也”。但其实,滁州山都在西面,有琅琊山、黄甫山等,山虽不高,但连绵起伏,方圆也是广大。而东面至六合之间,一马平川,并无山脉丘陵。 此际滁州领清流、全椒、来安三县,来安在北,清流居中,全椒在南。金兵大部自六安撤出,乃是一路向西北,朝来安县而去。两地相距六十里,有官道相通。 上将拥旄西出征,平明吹笛大军行。马蹄声声,旌旗招展,大军如一字长蛇,于旷野间逶迤而行。眼见天色渐黑,大军离六合已三十余里,与滁州,恰是一半路程。 前面不足十里之外,金兵大部拖沓前行,越走越慢,一个时辰不过走个四五里。完颜蒲辣都有令,一切有用之物,皆不能放下。军中又缺骡马,众多士卒,人人都要背负数十斤的物品,艰难前行。 完颜蒲辣都此部远算不得精兵,阵中十有八九,尽是上不来台面的汉人和渤海人。士卒多是这一年半载新征入军的新兵,更是一个赛一个的穷。 穷兵都有一个特性,就是乱七八糟的东西出奇的多。军中发下的兵刃护具自然不可少,两日的军粮也是必须,微薄的饷银铜钱乃是身上最要紧之物,此外还有衣服鞋子,磨刀石、伤药,吃饭的家什,睡觉御寒的毯子被褥。有的士卒,身上零零碎碎,走路都叮当作响,实是不知道带的什么。甚至还有士卒,背包里藏着女人的脂粉衣物,不知道是自己攒钱给媳妇买的,还是从哪里抢来。 这些都还只是个人物品,一伙做饭的锅碗瓢盆,挖地搭帐篷的铲子工具,细数起来,杂物更多。 大件物品,都放在骡马之上。即便如此,一个士卒随身的东西也是不少。这部金兵,离乡短的已经大半年,长的已经一年有余,攒集的稀奇古怪的东西也是越来越多。 第九百四十四章 据守陆 天寒地冻,但却有半数的士卒,脚上的鞋子漏风。他们其中一些,背负的包裹里,或许还有一双新鞋。只是脚上这一双还未彻底坏掉,舍不得换。 这些士卒除了是兵,也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 知晓宋军紧随在后,这些金兵果然不敢停留。夜色之中,强打精神,埋头一步接着一步,艰难前行。 两军相距,自起初的二十里上下,眼下已不足十里。毕再遇叫三军点起火把,旷野之上,分外醒目。毕再遇又叫队伍拉长,远远看去,阵势丝毫不逊前面逃兵。 夜风急冷,过不许久,天空飘飘洒洒,竟真的开始下起雪来。沈放坐在马上,抬头去看。火把映照之下,空中道道白线,摇曳飞坠。雪如丝线,线线缠绵,空中似织就一张白毯,密密麻麻,连绵不绝。马队行过,那雪也向四下卷起,纷纷扬扬,煞是好看。 沈放心念一动,对柴霏雪道:“你那招剑法不如就叫‘寒雪’可好?” 柴霏雪斜他一眼,道:“不好,那一招明明是叫‘洛神’。” 沈放讨个没趣,听旁边冀进德笑了一声,心中疑心八成是笑话自己。面上一红,腹诽道,什么“洛神”,全然不知所谓!你这人尖酸刻薄,不听人言,哪里比得上花姑娘。他却忘了,如今花轻语欺负起他来,可是半点也不手软。 西北风劲吹,那雪越下的紧,雪花也似鹅毛,落在面上,点点冰凉。不多时,地面已经一层积雪,四下里看,地面白茫茫一片,平添了许多光亮。 毕再遇率军不紧不慢,始终尾随敌人之后。剪玉飞绵,地如银砌,一条火龙游动其间。风扯战旗猎猎,四野却是万籁俱寂。时见几棵枯树,残枝戟立,森然向天。 月黑雁飞高,单于夜遁逃。欲将轻骑逐,大雪满弓刀。 雪越积越深,转眼便有一尺。毕再遇已叫众人下马,有爱惜战马的士卒已经给马蹄穿上草鞋。人脚马蹄落在雪上,吱呀作响。 前面金兵跋涉更难,前后阵已拉开数里。体弱不堪、还有身上带伤的士卒正在慢慢掉队,后队渐渐臃肿,越走越慢。落后不支的军卒,运气好的,尚有同胞搀扶,鼓励前行。但更多的士卒,只能自己不断坠后,眼看着身后一张张似曾相识的面孔,不断闪过。前后的将官,神情木然,看在眼里,却无意过问。 道路两旁,开始出现倒伏的士卒。这些人并未身死,只是筋疲力尽。或许一堆篝火,一碗热汤就能救起他们。但眼下军行不止,身后遥遥一条火龙,狰狞其后。这些就全变了奢望。倒卧的士卒或许只想歇歇,但一旦躺倒雪中,十个里面也没有一个,还能振作站起。 又行两个多时辰。宋军前军已见地上大军足迹,深陷雪中。两军距离又再拉近,前后已只距五六里。 宋军见到道旁倒伏的金兵,也无人过问,连多看一眼的也无。这些金兵,有的还活着,茫然看着宋军经过,也不惧怕。 又行里余,前面一条不小的河流,道上桥梁已被烧毁,竖在河中的几截木桩犹自冒着黑烟。 眼见天际已经吐白,前面斥候已经打探,向西南三里,便有桥可以过河。 雪仍未停,纷纷扬扬。毕再遇当即下令全军折道西南,更告知三军,过河即可休息修整。 眼下乃是凌晨最冷的时候,再半个时辰,就该天亮。就算不见日头,温度也会慢慢上来。 全军雪地走的极慢,一个多时辰之后,前后队才全部过到河北。毕再遇当即下令全军原地修整,歇息一个半时辰再起身。 众将将战马十余匹拢作一处,士卒也簇拥一起御寒。 沈放脱下外袍,要递给柴霏雪。毕再遇却扔给他一条羊毛的毯子,朝他挤了挤眼。他想的周到,出发之前,就特意嘱咐众将士,要带上御寒的毯子。 沈放哪有那个胆子,把毯子给了柴霏雪,自己跟许俊几人挤在一处。 寒风呼啸,雪花飞扬。但众人坐倒下来,多半片刻便即睡着。 待到一个半时辰之后起身,天色已亮,大雪不止,也不见日头。但众将士都是精神大振,立刻上马,策马前行。 而此际前面金兵先锋,离来安县已不足十里。 巳正时分,金兵到达来安县城南门之下。来安城小,高勉强三丈,城下护城河不足两丈,更是一点水不见。先锋城下对守军破口大骂,喝令速速开城。 守城的不过是个千户,早得知消息。不敢怠慢,大开城门,放大军入城。 城开仅仅一刻钟,忽然平原之上,一股宋军,红衣如火一般,在雪中飞卷而来。对前后大军,视而不见,斜刺插到,直扑城门。 完颜蒲辣都坐镇中军,仍在城外,立刻下令中军前往迎击。 中军甫动,未等迎上宋军。忽然大军左翼,杀出一路宋军。最前面一人一马,上下一团墨黑,巍峨如山岳。跨下马骏驵黑驹,通体如炭,奔驰如电。马鼻中喷出团团白雾,有如烟火怪兽。马上一员老将,身披黑漆顺水山文甲,甲透寒光,欺霜压雪。外罩黑袍,高高飞扬。手持双刀,横眉立目,白发飞舞,赫赫威风。 背后紧随一骑,马上健儿高擎一旗,上书一个斗大“毕”字。 两骑突出,背后满天飞雪之中,忽然天幕崩裂之声。白茫茫中,数百骑跟着破雪而出,天崩地裂而来。飞卷狼烟,散作利锥之形,势如利箭。马蹄雷鸣,震人心魄。 金兵众皆胆寒,有人高呼道:“毕将军,毕将军,是吃人的毕将军来了!” 这数百骑来的好快,不等金兵列阵,已经冲到近前。 毕再遇虎目圆睁,浓眉倒竖。一骑冲入敌阵,双刀之下,当者披靡。金兵魂飞魄散,根本不敢为敌。身后数百骑势如破竹,马不停蹄,立时将大军冲散。一次冲锋,便杀透敌阵,将中军裂为两部。 完颜蒲辣都站在一辆楼车之上,高声号令。眼下城门宋军先锋已到,正与自家前锋接战,抢夺城门。自己中军被一分为二。更糟糕的是,宋军来的太快,想是派出的斥候都被拔除。自己这一万人,接连行军两日,刚刚望见城墙,正是军心松懈之际。各部士卒,争相去往城中逃命,将官已有些约束不住。 完颜蒲辣都喝令自己亲随精兵五百,先去抵御毕再遇。再令两千人,前去围剿城门之敌。 号令刚出,中间右翼,又有数百骑宋军杀出,却是庞定安与禄广阙领军杀到。毕再遇掉转马头,将部署分作六队,回身又切入中军大阵。 金兵号令刚出,士卒还未调动。毕再遇骑兵再次突进,仓促之间,金兵更乱。有少数几员有统兵之能的金将,急急号令部署部下枪阵。 完颜蒲辣都这一万人,不过两千骑兵,基本都是充作前锋。步卒旷野之上,遇到骑兵冲击,只能布下数排枪阵,以铁壁之姿硬碰硬。但眼下金兵军心早无,将官令下,士卒却各有心思。未等枪阵竖起,宋军已经杀到。 稍有能耐的金将,能号令数百人,聚成一团,长枪在外,威慑敌军。平素无能的将官,早已是一盘散沙,各自逃命。 毕再遇兵分六队,遇到枪阵,轻拨马头,便即避过,直朝混乱去冲。所过之处,金兵完全不能抵抗,皆是望风就逃。宋兵都在马上,高出下面金兵一头。望目过去,尽是后背后脑,全如案板上的鱼肉。挥刀砍杀,砍瓜切菜一般。 完颜蒲辣都又急又怒,不断发号施令。他眼前处处皆是漏洞,急着弥补,锣鼓号令不断。可他的号令,如同他嘴里喷出的白雾,转眼就消弭在冷雪之中。 平原之上,除了他仓促登上的一辆楼车,金兵一处高地也无。旗号不能传递,只闻金鼓之声,金兵一头雾水,全然不知主将是在号令何部。 待到完颜蒲辣都稍微冷静下来,场上局势已经崩坏。金兵四散逃命。与之鲜明对比的,是宋军,几乎都是百人一队,紧密相连,于乱军之中纵横冲突,如入无人之境。 城门口处,守军惊恐。城头千户艾昊面色煞白,眼前已经有宋军杀入城门。他这来安县不过弹丸之地,城池短小,也无瓮城。城门一失,城池多半不保。他有心立刻关门,但城外还有完颜蒲辣都。 旁人也就罢了,这姓完颜的如何可以得罪。虽然他如今也没搞清楚,这完颜蒲辣都究竟是哪一支的贵胄。 无奈之下,只得尽调城中守卒,死死守住城门里厢。心中不断怒骂下面的金兵无用。二千多骑兵,又是先锋。面对数百宋人,竟是不敢接战。大半士卒竟是争着往城中逃命,甚至有士卒弃了战马,要跑进城来。 宋军数十骑已经冲入县城。不与城楼前守卒恋战,顺着大道,直扑东门而去。这来安县乃是小县,城门只此两座。冲到东门,果然门前守卫稀稀落落。破开城门,门前早有数百宋军接应。数百骑杀入城中,势不可挡。 第九百四十五章 据守柒 不到两刻钟功夫,完颜蒲辣都抬头,忽见来安城头,黑色的大金旗帜已经变作红艳艳的宋旗。心头又气更惊,几乎一口心头血喷将出来。 城头变化,更有宋军高呼,“城破了,城破了。” 原先争先恐后想要逃入城中的金兵更乱,四下逃窜,更是无法约束。 就在此际,身后大乱。后队的金兵,大约五千多人,正奔逃而来。 毕再遇只派出四百宋军,自敌后追击。战马皆拖树枝,搅的飞雪漫天。 后阵的金兵,本就是羸弱之众。又与前军脱节,听不到主将号令。一闻身后追兵到,脑子里想的全是逃命。 困兽犹斗之下,倒是很快追上前部。身后宋军只是喊杀,故意并不追近。 但逃命的金兵不知,只觉背后铺天盖地,尽是宋军精骑。马蹄声如同催命的战鼓,骇的都是魂飞天外。五千士卒,自相残踏,都是只顾自己逃命。 到了来安城前,只见前面的自家人也正被屠戮。满眼皆是逃命的金兵,宋人如狼似虎,跟在后面砍杀。 后军不知前军之事,仍是前赴后继而来。近万人聚在小城之前,又无管束指挥,其乱可知。 完颜蒲辣都知道大势已去,哀叹一声,率亲随两百余人,落荒而逃。 剩余金兵四下逃散。 这一仗打的迅捷,不过大半个时辰,已是完结。金兵死伤竟达半数,来安县也被宋军拿下。 清点伤亡,宋军这边,阵亡竟是仅三十七人。 众将人人喜悦。沈放与柴霏雪依毕再遇之命,跟在后军阵中。等他到达,大战已是尾声,只见四散逃命的金兵背影。 此际大雪终停,天空一轮红日。来安城下,雪地之中,却是片片殷红,如若梅花映雪。倒伏的尸体、马匹、旗帜,触目皆是。 沈放站立城头,只觉一片孤凉之意。 一人冷冷道:“你又胡思乱想什么。”却是柴霏雪不知何时,到他身后。 沈放道:“军中大胜,为何我一点喜悦之情,转眼就散。眼前一切,不过都是索然。” 柴霏雪道:“仗又不是你打的,你高兴什么。” 沈放道:“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柴霏雪道:“可怜人人都会,但又有何用?你若有本事,教天下安定,四海升平。” 沈放无奈,道:“我哪有那个本事。” 柴霏雪道:“你自己都觉得没有,那指定是没有。”故意嗤笑一声,下城去了。 沈放看她背影,章台杨柳,袅袅婷婷,摇头轻笑。柴霏雪眼界甚高,在她眼里,自己跟萧大哥,甚至云锦书等人,都是一般的胸无大志,不求上进。 许俊等人自去清点城中物资。但半个时辰之后,忽传毕再遇将令,要弃城回六合。 沈放听闻,也是惊讶。去到县府衙门,见毕再遇一干人都在。 庞定安也正可惜,道:“将军三思,来安失而复得,实属不易,庞某愿留此守城。” 沈放不知所以,低声问许俊。 许俊叹气道:“刚刚斥候传来消息,退到下蔡的仆散揆所部,已交与纥石烈子仁管制。另增军一万人,自西路与纥石烈种塔部汇合。如此一来,又是大军十万。看军中动静,随时可能转身东进。” 康宝声音宏亮,道:“眼下我军连战连捷,士气如虹。我瞧还是按先前所言,复滁州全境。我愿领一千人马,去陷清流县。” 禄广阙道:“你莫要轻敌,来安得来容易,是我等利用了金兵败军。清流,全椒两县若是坚守,我等如先前纥石烈种塔打六合一般,也并无良策。” 毕再遇止住众将议论,道:“禄副将所言也有道理,清流,全椒并不好打。纥石烈子仁乃是宿将,先前这来安、清流、全椒三县,皆是他所克。此人用兵谨慎,无胜算轻易不肯接战。他若来攻城,不管是来安还是六合,必是准备周祥。吾等总共只有七千兵马,若在分兵,更难坚守。来安咱们都要弃了,更无打清流,全椒必要。” 许俊道:“既然如此,咱们撤军之时,是否烧了这来安县城?” 毕再遇略一犹豫,摇了摇头,道:“罢了,终是我大宋国土,留它一个清净吧。” 许俊道:“这城中还颇有一些粮草兵刃,我等一发带走。” 毕再遇行事果断,既然决定弃城,立刻吩咐众将准备。一个半时辰之后,大军离了来安。 此行宋军并无民夫车辆随行,来安缴获的粮草物资,都背负在骡马背上。士卒为多带东西,都将战马腾出。再加战中又得了四百余匹马,一并带回。 如此一来,行军就慢。走到天黑,不过走了二十余里。 忽然斥候来报,完颜蒲辣都收拾残兵,又有清流,全椒两地前来支援的金兵,汇集了四千骑兵,正自清流方向追来。 康宝恼道:“直娘贼,伤疤没好,这就忘了疼了。将军,咱们再狠狠给他些教训。” 索猛道:“我军已经疲惫,两千对四千,咱们也占不着便宜。金兵人多,就算再杀伤他几千人,也无关大局。” 毕再遇呵呵一笑,道:“这四千人确是鸡肋,我也提不起兴致灭他。” 众将哈哈大笑。冀进德道:“只是可惜了这些搜刮来的粮草。” 庞定安道:“也不必放弃,给我五百人,我来断后,拖住他们便是。” 禄广阙道:“我只要三百人!地方我都想好了,就在先前那道桥上。” 毕再遇伸手在马鞍边一摸,掏出一把物事,道:“你们都不需争了,此物断后即可。” 他手中所抓,却是一把炒熟的黄豆。骑兵出阵,除了士卒携带军粮,这马的粮草也是不能缺。因要跋涉追敌,还要与敌征战。这马可不能只是吃草,而且随军携带粮草,就需大车。眼下一众士卒,每人马上,都驮着十余斤炒熟的黄豆。 宋军不紧不慢,仍维持之前的步调行军。次日午后,完颜蒲辣都的追兵果然追近。 眼见前面宋军大队已在视线之内,这追赶的马匹忽然全都不愿走了。雪地之上,到处散落着炒熟的黄豆。这些马匹追了一日一夜,主人别说黄豆,草也没喂一根。眼下见了吃食,发了性子,任骑者鞭打喝骂,就是不走。 完颜蒲辣都眼睁睁看着面前宋军越走越远,气的面红耳赤,跳下马来,一刀将马首斩下。 砍了马头,忽见前面不远,一棵树上,绑着一条白缎。叫士卒取了过来,却见白缎之上,赫然一行黑字,写道:“你自己无能,怪马何用?” 完颜蒲辣都热血上涌,几乎站立不稳,连退几步,破口大骂。 回到六合城,稍晚时分,毕再遇遣人来请沈放与柴霏雪两个用饭。 沈放在外与许俊闲聊,听闻赶到毕再遇屋中,见柴霏雪已在。屋内方桌之上,简单摆了四个小菜。 出外行军,毕再遇与众将同饮同食同宿。回到城中,也是一般无二。今日乃是宴请两人,方才多了些菜肴,也不过是青菜豆腐之类。 柴霏雪正陪毕再遇饮酒。沈放眼下已经戒酒,毕再遇也知,但他面前桌上还是放了一只杯子,只是空着。 沈放见毕再遇与柴霏雪哈哈谈笑,与平日性情作派颇有些不同,陪聊几句,更明验心中所想,忍不住问道:“将军莫非有愁事?” 毕再遇呵呵两声,道:“知瞒不过你们两个。” 柴霏雪道:“何事叫将军打了胜仗也不高兴。” 毕再遇道:“这哪里能算胜仗,与大局并无裨益。”轻叹一口气,道:“前些日,我向扬州郭帅请兵,想调一万兵马。郭帅未允。” 沈放皱眉道:“将军镇守六合,以为扬州门户,郭帅为何不肯相助。” 毕再遇道:“或许郭帅觉得我守不住六合吧。”摇了摇头,又道:“我非郭帅心腹,相处时日太短,对扬州,本也不报多少希望。但我派出班云超,叫他去寻那义军杨安国。他手下实打实还有两万人,若能相助,也将将够用。” 沈放奇道:“杨安国?” 毕再遇道:“是,此人兵法韬略,颇有大将之风。他若能来,我把六合与他,自帅军西收滁州全境。我有两万七千兵,清流、全椒、来安三县唾手可得。有四城在手,互为犄角。就算金兵十万,我也能叫他们寸步难行。可惜来安得到消息……” 沈放心道,原来将军弃守来安,还有这般隐情,摇头道:“我见过杨安国几回,此人心机深沉,我并不喜欢。” 毕再遇道:“智将者,多半如此。此等用人之际,不拘小节。杨安国这一年多来,驰骋敌后,协助我军攻打宿州。未忘汉人之本,有志有能,也是可造之材。”又叹一声,道:“可惜我官卑言轻,朝中也是无人,三次举荐,皆无音讯。” 沈放道:“将军要保举他做官?” 毕再遇道:“他有两万多兵马,这个官还需在我之上。如此一来,我这举荐更无分量。” 沈放道:“他肯做官?” 毕再遇道:“为将之道,自是能效明主。杨安国曾与我见过一回,他确有此意。哎,我也是无能,未能替他寻到门路。如今他对我,似也不如先前热络。此番请他出兵,只推托无粮无衣,部下已经溃散。” 第九百四十六章 据守捌 沈放道:“杨安国如今何处?” 毕再遇道:“他将麾下化整为零,主力在凤阳山一带潜伏。那边韭山有先王惟忠将军之藏兵洞,容得下数万兵马。” 沈放微微一怔,心道,那岂不就是自己去过的禅窟寺左近?迟疑道:“他是真的无人,还是不肯?” 毕再遇道:“不肯。” 柴霏雪道:“他要封赏,先许他一个便是。” 沈放道:“这人可没这么好骗。” 毕再遇眉间黯淡之意更浓,举杯一饮而尽,道:“如何不是。” 柴霏雪道:“将军忧国忧民,忠毅之气。小女再敬将军一杯。” 沈放也劝慰道:“将军用兵如神,百战百胜。就算无杨安国相助,也能力保六合不失。” 毕再遇举手又饮一杯,摇头道:“哪里有什么用兵如神,百战百胜。军中之道,在于各司其职,牵一发而动全身。战事又岂是一人之功。” 柴霏雪有意带开话题,顺着接道:“强将手下无弱兵,将军带的这些将官,许大哥,庞大哥,禄大哥,康大哥,索大哥,冀大哥,也都是英雄豪杰。” 毕再遇道:“任命军吏,管理士卒兵甲,编订行伍什伯,明金鼓旗帜,率军陷战阵,克敌营,此都尉之官,庞副将、禄副将皆有此能。知前后百里险易,查敌军之虚实,此军候之官,许俊胆大心细,指挥斥候,得心应手。使军赋分配公平,赏罚分明,此军法之官也,索、康两将,公平公正,军中皆服。使道路通畅,营帐安稳,壁垒坚固,军灶水井俱全,此司空之官也,冀进德颇有此能。使辎重运输及时,协助大军收容断后,转移驻扎时无人离散,军资无流失,此军舆之官也,有老将梁泰,可担重任。此条条人人,皆为紧要。毕某惭愧,这些都是好将官,跟着我,也不能一展宏图。” 忽听院中有人击掌,道:“说的好,说的好。” 沈放和柴霏雪都是一惊,有人悄没声息到了院中,自己竟是浑然不觉。 三人房门未闭,脚步声响,三人走进屋来。当先一人,竟是一意孤行晏苍然。他面带微笑,先前一句,便是他所说。身后一左一右跟着两人,皆是一脸阴鸷之色。正是先前来攻城的霍远与韩复两人。 沈放心底一沉,莫说晏苍然,他与柴霏雪,实际连霍远韩复两人也对付不了。正如自己前番与毕再遇所说,这城池便是真的固若金汤,也挡不住身怀绝技的高手。 毕再遇端坐不动,道:“原来是武林中三位贵客,有失远迎,请坐请坐。” 晏苍然欣然就坐,笑道:“将军平湖惊雷,晏某当真一见倾心,一见如故。” 一张方桌,一面恰容一人,两人坐着,就稍显些挤。况且桌前也只四张方凳。晏苍然在毕再遇对面坐下,霍远和韩复两个却有些犯难。沈放自无所谓,但柴霏雪坐着,两人谁也不想去占她的位子。 沈放呵呵一笑,起身将方凳挪到柴霏雪一侧,又拉过一条长凳。 霍远和韩复齐齐哼了一声,在长凳上坐了。 毕再遇唤人进来,叫再加三幅碗筷,又嘱咐后厨加几个菜来。他神色如常,真如忽然来了好友,主人热情招待一般。 晏苍然三人也是一副轻松,丝毫不惧毕再遇趁机喊人。 沈放面带微笑,将三人身份说了,言语夸张。说晏苍然乃是武功胜过八奇的天下高手,霍远与韩复两人也是名震江湖,气吞山岳。末了又说一句,这三位都在金国翼王府下做事,深得翼王器重,约莫相当于护院主管,和两名护院。 霍远和韩复听前面话,尚觉入耳,听到最后一句,勃然大怒。韩复伸手就要拍桌子。 晏苍然哈哈一笑,伸手一拦,道:“沈家小子,你还是如此顽皮。” 柴霏雪道:“几位前来,有何贵干?莫非是两位输的不甘,找晏前辈来说小女的不是?” 晏苍然哈哈笑道:“十万大军攻个小城,拿不下来,回去说是柴姑娘所致。能说出这话的人,怕是脑子坏了。” 柴霏雪道:“还是晏前辈明理,我还真怕有人去我家中乱嚼舌根。”斜眼看了霍远一眼。 霍远冷哼一声,城头之上,他是说要去柴府上说道说道,不过只是气急之言。柴府有个寄幽怀,听说宝贝这个柴霏雪,比自己两个徒弟还要溺爱。他霍远算那根葱,几个脑袋去讨没趣。 晏苍然轻咳一声,道:“不过这宋金之间的军国大事,你柴家一直是超然事外。我听闻王妃和元妃娘娘,都拿你当闺中好友。你兴之所至,玩玩也就算了。真的牵连其中,大家的面上都不好看。” 柴霏雪绽妍一笑,道:“晏前辈莫扣帽子,小女什么军国大事,都是不懂的。不过出来江湖上历练历练,不被人欺负,已是谢天谢地,哪里还敢惹是生非。” 沈放一旁听了,忍不住想笑。又偷眼看她饮了两杯薄酒,面色微红,尽态极妍。急忙转过头去,不敢再看。 韩复面色难看,道:“柴姑娘此言可就亏心了,谁敢欺负你柴家的大小姐。”话一出口,忽觉不对。自己倒霉催的,接这个话干什么。 沈放自不会放过此机会,轻咳一声,道:“两位联手打柴姑娘一个,招招要命,式式狠毒。这上上下下,两只眼睛看个真亮的,可是不少。” 霍远道:“臭小子,你放屁!” 晏苍然对毕再遇一拱手,道:“适才无礼,在门外恰巧入耳几句。这天下英雄,寂寞不过怀才不遇。此番前来,正想劝一劝将军。” 毕再遇道:“哦。” 晏苍然道:“如今大宋皇帝,昏庸无道,妄开边衅,此乃亡国之兆也。交战不到一年,已是全线败退,岌岌可危。” 毕再遇截口道:“非也!官家宅心仁厚,博闻好学,勤政爱民。自官家登基,每年皆有蠲免赋税。亲赴民间,察百姓疾苦。回宫之后,一切所用之物,尽皆从简,衣着朴素,一如常人,衣服鞋袜,多见补丁。上元之夜,宫中也不备酒设宴。问之则答,百姓疾苦,岂有心寻乐。官家曾去聚景园游赏,临安百姓争相一睹君容,致使踩踏。官家伤之,再不出游。官家钟爱有才之士,常年自掏内府银两,供养寒士。此等仁厚明君,大宋之幸。我听闻金皇帝宠信元妃,不理朝政,怕才是真的昏庸无道吧。” 晏苍然呵呵一笑,道:“大金章宗皇帝,与你朝宁宗官家,孰高孰低,你我不须言辩。两国孰强孰弱,一目了然。咱们不说这些。将军勇武,有白起李牧之能。奈何宋人迂腐,奸臣无能之辈当道。将军已年近六旬,可得赏识?所谓英雄择明主……” 毕再遇再次打断,道:“原来先生是做说客来了。” 晏苍然道:“只要将军首肯,我家王爷保举。爵封郡公,领邑两千户,官且先拜徐州节度使。”这是既给官位,又与实缺,绝非仅有官爵禄位空许。以毕再遇眼下职位,已算是一步登天。 毕再遇哈哈大笑,道:“太小太小,我志扫平鞑虏,恢复燕云,复我疆国。区区一个节度使,何足道哉!” 晏苍然淡淡一笑,举杯相敬,道:“将军言论,其实意料之中。若非非常之人,难行非常之事。有非常之事,然后立非常之功。既是非常之人,又岂是三言两语可以动摇。” 毕再遇也举起酒杯,哈哈笑道:“多谢夸奖,毕某当陪此杯。” 沈放道:“那三位还白跑一趟?” 晏苍然不理沈放,仍是对毕再遇道:“我敬将军一杯。听说将军令尊,乃是岳将军麾下?” 毕再遇道:“未能驱除鞑虏,愧对先严,更不敢言武穆大名。” 韩复冷哼一声,道:“毕再遇,我等已给足你面子,你未免也太过不知好歹。你莫要以为你在军中驰骋,如入无人之境。此间斗室之内,吾等取你性命,如探囊取物。” 毕再遇只是微微一笑,看也未看他一眼,淡淡道:“宁以义死,不苟幸生。毕某上阵,从未想过活着回去。” 沈放不阴不阳道:“好威风,好煞气。两位前日也来六合,走的时候可没这么霸道。” 晏苍然道:“小小年纪,便领悟了意境功夫,端地难得。你那剑法,使出来看看。” 沈放剑不离身,起身笑道:“晏前辈面前,小子岂敢班门弄斧。”面上笑嘻嘻,忽然一剑刺出。为求迅捷,连剑鞘也未除,一招“烈阳”已经发出。更狡猾的是,他说到“小子”二字便已出剑。 他人就在晏苍然身侧,两人相距不过四尺。“烈阳”一剑本就以快取胜,他这一剑用尽全力,当真是迅雷不及掩耳。 剑影刚起,骤然熄灭。晏苍然左手双指一伸,已经夹住了剑鞘,右手中酒杯都未放下,慢条斯理道:“此招我已看过六七回。” 沈放雨夜剑创宋仁杰,晏苍然已见过此招。只是黑室之中,并未看的真切。但嵩山之上,沈放仗此剑法,先战栾星回,又恶斗邱步云。一招一式,都被晏苍然看在眼中。 第九百四十七章 据守玖 沈放大惊,他这一剑出手,可说还未尝败绩。便是邱步云这般的角色,也要暂避其锋芒。晏苍然端坐凳上不动,竟以指夹住他长剑,难道他是个灌顶高手! 虽惊不乱,缩手抽剑,又是一招“渔舟唱晚”。 晏苍然仍是端坐不动,连手中酒杯也未放下。身下方凳忽然滑出,顷刻之间,闪到四尺之外。堪堪避过剑锋。 沈放剑招使完,晏苍然已经滑回原位。“锵”一声响,又将归元剑吞入剑鞘。 晏苍然这才放下酒杯,道:“这一招我也见过。” 沈放看的清楚,晏苍然并非直接化解掉他剑势,而是待他长剑势竭,方才回转,先以剑鞘贴上剑身,自己被他内力压制,长剑一时收不回来,方才被他剑鞘套上。但即便如此,此人武功也是惊世骇俗。 沈放自创意剑,还未败的如此彻底,自己也有些不敢相信。面上却是不改笑容,道:“晏老前辈果然武功高强。” 晏苍然道:“你心下不服,以为我第一招先发制人,第二招趁虚而入。” 沈放心中这两个念头刚起,禁不住呵呵两声。 晏苍然道:“不服输是好事,不自量力就是愚蠢了。”微微一笑,道:“没人劝你,意境功夫,眼下你还不是时候?” 沈放道:“正想请教。” 晏苍然道:“你也算有些见识,你见过高手对决,有几个人用过意境功夫?” 沈放微微一怔,他亲眼所见,以意境武功交锋,仅仅林府一次,大荒落与谢疏桐对阵。自己几位师兄,甚至师傅和大叔,对他几招都是赞不绝口。但众人心中有话未说,他也看的出来。拱手道:“确是不曾见过几次。” 晏苍然忽然哈哈笑道:“意境感悟,乃是压箱底的东西。不到万不得已,或是有意切磋,你当然看不到。你能踏足意境,而且非是化形之道,乃是百万人中也未必有的天才。” 沈放道:“不敢当此言。” 晏苍然道:“百万人中无一,倒不算夸张。你小小年纪,有此境界,只能归结为天生之材。但自古天才,命运多舛。你走上意境这条路,是你幸事,可也是不幸。” 沈放道:“如何讲?” 柴霏雪等人也是屏息凝神,听晏苍然说话。 晏苍然道:“技、意、道,凝技炼意,由意入道。此乃武林中人追求的大道。武功练到一定境界,资质高绝之人,自能举一反三,将生平所学,诸般感悟,融会贯通。但真正能由‘技’入‘道’的,却是凤毛麟角,万里挑一。你们可知为何?” 霍远双眉紧锁,道:“因为武功异大于同,变化太多?” 晏苍然看他一眼,点了点头,道:“你这见识倒是看涨。不错,‘意’者从‘心’从‘音’,乃心之声。武学的意境,便是心之境界。修的乃是,以无胜有,以少胜多,以简胜繁。” 霍远道:“道理如此,但其实难。” 晏苍然道:“自然。武林之大,高深武学,不知泛泛。所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一套武学,往往下一招便是拆解应对上一招。为何武功如此设计,正应有来有去一言。你与人过招,也如同下棋。自然是见招拆招,子力相当才下的下去。武功高低,恰在变化。繁胜简,多胜少。恒山派‘回风舞柳剑法’,图册搬出来,足足半人多高。一路‘太祖盘龙棍’,不过三五十页。你叫‘太祖盘龙棍’打赢‘回风舞柳剑法’。同等修为之下,绝无可能。” 沈放默然不语,细想他之言语。 晏苍然接道:“但脱形化意,无招胜有招。‘意’却要删繁就简,一招破万法。或者两个卒子,就要打对手车马炮,象士全。此等难度,可想而知。” 沈放道:“我辈习武,难道不该知难而上?” 晏苍然道:“唐朝禅宗有一位俱胝禅师,自天龙和尚处,得一指禅。凡人问法,皆竖一指。见者莫测高深,亦有开悟者。他有一弟子,见了几回。也学着师傅对人竖指,凡有所问,皆竖一指答之。俱胝禅师听闻,召弟子来,问他如何传道。弟子即竖一指。俱胝禅师挥刀将这弟子手指砍断。”呵呵一笑,道:“据说这弟子,就此真正开悟。” 柴霏雪皱眉道:“晏前辈这故事何意?” 晏苍然道:“所谓‘意境’,自是一人一个想法。这个故事便只是个故事,至于如何想。”呵呵一笑,道:“我想诸位,皆有自己看法。” 柴霏雪道:“但他是实打实创出几招了不起的剑法,已经能够以弱胜强。这又何解?” 晏苍然道:“自是好事。但谁知道下一次他竖起手指,会不会被人斩断呢?” 柴霏雪道:“人人竖手指,都可能被人斩断。” 晏苍然道:“你也是名家传授,你师傅可有说,你何日可踏意境?” 柴霏雪皱眉道:“之前是有闲聊,说道最好是修炼至斗力境上段之后。” 霍远哈哈笑道:“小子,之前我就告诉你。欲速不达,人须得脚踏实地。武学之道,久练自化,熟极自神。‘技’,你只要勤学苦练,就能不断水涨船高。‘意’却不然,你一朝开悟,可能一日千里。但世间的好事岂能都给你,叫你日日一日千里?你走‘意’这个路子,眼下强人一筹。但此时强,未必将来强。一‘意’之上,还有多少‘意’能让你提升?你不勤奋读书,一意靠小聪明,岂能金榜题名。你日后武功难以寸进,甚至退化,都不稀奇。” 韩复嗤了一声,道:“为甚么你师傅大叔不对你说,只是怕捅破了这层窗户纸,你患得患失,就此一蹶不振。你看似聪明,捡了大便宜。可其实,呵呵,呵呵。” 晏苍然笑道:“小子你也莫愁,这武功怎么练,自然还是在你。你只要老老实实,活的够长,说不准也能成高手。”站起身来,对毕再遇一拱手,道:“今日一会将军,也是幸事。你们两个给他一个痛快吧。” 霍远和韩复慢慢站起身来。 沈放和柴霏雪面色一变,柴霏雪手伸到桌下,冷冷道:“我出门在外,也颇有些保命安身的手段。” 晏苍然道:“不管你什么手段,你还是莫使的好,免伤和气。”面色忽变,转头朝院中望去。 霍远与韩复两个跟着朝外看去,面色瞬间煞白。 一人自院中大踏步而来,面带微笑,道:“不伤和气,自是最好。”他人不如何高大,但夕阳在他身后,长长的影子穿过院子,又跃上围墙,顶天立地。 沈放和柴霏雪喜动颜色。 正是大侠燕长安到了! 注:《宋史》志103舆服2:伞。人臣通用,以青绢为之。宋初,京城内独亲王得用。太宗太平兴国中,宰相、枢密使始用之。其后,近臣及内命妇出入皆用。真宗大中祥符五年,诏除宗室外,其余悉禁。明年,复许中书、枢密院用焉。京城外,则庶官通用。神宗熙宁之制,非品官禁用青盖,京城惟执政官及宗室许用。青盖为宰相殊荣,此后应都循此例。枢密院不在此列。宋之中枢机构,真正握有最高行政权者称作宰执。所谓“宰执”,即宰相与执政之统称。宋代的宰相称中书门下平章事,副职称参知政事。中书门下的长官编制不固定,大致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和参知政事同时不超过五人。或三相一参,或三相而无一参。太宗以后,以三相二参或二相二参居多。这些人,都有使用青盖的特权。 注:吃人的毕将军。传毕再遇曾请宾客群宴,当场掏取金军俘虏肝、胃烹煮,以佐酒食用。又用火尺在被俘者首领的背上烙烫。 第九百四十八章 戾气壹 天寒色青苍,北风叫枯桑。厚冰无裂文,短日有冷光。 扬州道上,雪花纷扬,枯树残枝,地笼白素,冷冷清清,半日也不见一个行人。 扬州“一地三城”,乃是宋大城、宋夹城和堡寨城(依照通俗,承接前文,前都加宋字)。晚唐扬州常遭兵乱,城池屡遭毁坏。后周显德四年(957年),周世宗命韩令坤夺取扬州,截取唐代罗城东南隅,将城向内收缩,以用四城外河道之利。原名“周小城”,至宋循其名,称“宋大城”。府衙、民居、商贸,皆汇聚于此。 后高宗南渡,扬州形势剧变,由内地忽然变为边郡,更成为宋金对峙之前线。“国之北门,一以统淮,一以蔽江,一以守运河。”成为抵御金兵之前哨要塞。 城北地势较高,有凭高临下之势。有原“唐子城”,已经破败。淳熙二年(1175年),郭棣帅淮东时,截唐子城西半又筑堡寨城。 堡寨城与宋大城南北对峙,中间相隔两里。此段空白,易使敌人将两城阻断。于是又在其间版筑“宋夹城”。夹城说是城,其实更像一条与外隔绝的通道,其中多修仓库,储存武器、粮仓。更是四面环水,易守难攻,居中策应南北两城。 三城首尾相连,皆是四面环水,如一毒蜂。堡寨城为首,宋夹城为细腰,宋大城为巨腹。三地呼应,互为犄守,当真是固若金汤。 天近晌午,扬州堡寨城城北,一个破败小村,名为谈庄。庄头一棵歪脖子下,有个破烂小店,唤做陈记,卖些日用杂货,也兼营汤面卤菜。 谈庄虽是不大,但紧靠官道。这小店平日做做庄里庄外生意,年景好时,此地商旅络绎不绝,也能赚些银两。但这两载,战乱不休。莫说道上十天半月过不来几个客人,就连庄子里的人家,也都勒紧裤腰带,故意不打他家门口过。 今日太阳却打西边出来,一下子来了十多位客人。家里的桌椅板凳,全摆出来也未够用。店里自是没有地方,只能靠道边支上桌子。 客似云来,这店家该高兴才是,可眼下当家的陈老汉却是愁眉苦脸。这十多人个个提刀带剑,一看就不是善茬。这兵荒马乱的年月,哪里还有吃食可卖。可这十多位爷到,没坐下便道:“切三十斤牛肉,七八只肥鸡先来。再来八坛子酒!” 陈老汉差点笑了,这光景,你要三十斤牛肉,七八只肥鸡?你当我扬州城里“永安楼”、“忻乐楼”、“千春楼”,还是“铁薛楼”。我要有这些家私,还窝在这乡下旮旯。 上前没解释两句,竟是结结实实挨了两下耳光。他也是有眼力见的,知道遇到了恶客,得罪不得。低三下四,好说歹说,管各位好汉,一人两碗汤面。 十四个人,就是二十八碗面。想到缸里存粮,陈老汉心头都在滴血。面还没烧完,已朝锅里吐了八九口口水。 待到上面,那十四人正自高谈阔论。陈老汉带耳偷听,听了一阵,连叫侥幸。这十四人竟是雪花帮的好汉! 这雪花帮还了得!大宋的私盐,北到淮河,南到琼州,东则蓬莱,西至川中,都是人家的买卖。帮中好汉,只说有七八千。武林中人,都尊少林昆仑、丐帮五岳。可在老百姓看来,玄天宗、雪花帮,这才是吓煞人的主儿。 居中一个,脸上胡子最多,声音最大的。竟是雪花帮帮主的远房侄子,名叫封维豪。他旁边一个,也和帮主家沾亲带故,名叫雷横。一脸横肉,却是又奸又猾,不放过任何一个拍马屁的机会。 封维豪声如破锣,正吹嘘自己刚刚参加什么嵩山武林大会。各门各派的高手见了他,都是客客气气。他也义气深厚,广交朋友。这武林中的好汉,光异性兄弟就结拜了七八十个。 正说的高兴,旁边道上又行来一人。看模样是个乞丐,身子倒是高大,衣衫褴褛,蓬头垢面。不知多久不曾洗澡,一头长发都是油垢,板结一起,也不束扎,胡乱堆在头上。身上衣衫,早看不出颜色。数九寒天,雪地之上,只踏着一只鞋。另一只赤脚雪地行走,早已又红又肿,他却也不寻些什么包裹。 陈老汉远远看见,就叫晦气。心中一迭声道,杀千刀的要饭的,快滚,快滚,可千万莫要来我这里讨食。 可事与愿违,那乞丐直朝店门口来。到了跟前,开口却不是乞讨,声音低沉,道:“店家,给我碗大面,再加个蛋。” 陈老汉连连摆手,道:“没有,没有,赶紧走。” 那乞丐抬起头来,浓眉大眼,乱发之间,一双眼睛闪亮逼人,道:“他们有,为什么我就没有?” 陈老汉身子一颤,只觉背心发冷。他年近六旬,方才被抽了两个耳光,也未如此惧怕。这汉子看人,透着凶狠冷酷。那双眼睛,如他年轻时候,山里看见的一只大虫一般!本来想好的话到嘴边,立刻变了,道:“这就去盛,这就去盛。” 灶台上,面还有一些,本想留着晚上自己吃。 片刻将面端出,可四下再无座位。那乞丐也不多话,接过碗来,蹲在墙根,伸筷子就往嘴里刨。 陈老汉递碗之时,就瞥见这汉子右手少了两截手指。再一留神,这汉子身上,衣服肮脏,但一团一团的,分明都是血迹。 楞了一愣,再偷眼去瞥。那一碗足足近四两的宽面,竟已经见底。老汉身上又是一个激灵。立刻下了决心,眼下岂是可惜那斤把粮食的时候,也不待他再问,道:“你稍待,老汉这就去煮。” 乞丐汉子过来,然后呼呼吃面,雪花帮众人也都瞧见。这群人闯荡江湖,颇有见识。知道这个也非常人,既不相犯,也都不去惹他。 其中离乞丐汉子近的两个,闻他身上异味,皱皱眉头。正想开口呵斥,却听封维豪重重咳了一声。 一群人见封维豪面色低沉,都不言语。一时之间,店门前倒是清净了一阵。 那封维豪也觉有些弱了声势,眼光自那汉子身上收回,大喇喇教训众人,道:“眼目前武林就要有剧变,哥几个可都小心点。最近少出门,不须管的事情都不要管。” 一人道:“封大哥,我前几日见了铁掌帮的几个长老,行色匆匆。还有最近遇到衡山派、华山派、玄天宗、丐帮、四大世家,好多好多人,还都是高手。奶奶的,比我过去几年见的高手都多。这究竟是咋回事啊。” 封维豪哼了一声,道:“怎么回事?当真叫你想,你想破脑袋也不明白。” 雷横一旁道:“就是,就是,咱们里面,还有谁能在嵩山上转上一圈,面见当今武林的大人物,知晓这些武林中的机密!” 封维豪大是受用,点点头,道:“本不该说,但咱们兄弟一场。我若不说,日后叫兄弟们吃亏,也显得我东南大虫不仗义。” 众人又是一番马屁拍上去。 封维豪哈哈大笑,笑过压低声音道:“嵩山之上,昆仑派提议武林会盟,立五方盟主。这你们都知道了。但私底下,昆仑派是投靠了金人,要相助金人打败大宋。此事丐帮跟铁掌帮坚决反对。两边各自拉帮结派,表面上和气,其实就差打起来了。” 一人忍不住问道:“那江湖上这么多门派,都谁帮谁啊?” 封维豪面带不屑,瞄他一眼,道:“席老鬼,亏你还在江湖上混了这么久。如此大事,哪个多嘴的会对外说真心话。你若以为,嵩山之上,帮着昆仑派说上两句话,就是帮昆仑的,支持少林派的就是支持大宋。那就大错特错。这各家各派,究竟心里想的什么,只有自己才知道。” 雷横嘿嘿笑道:“旁人我都不关心,就想知道玄天宗究竟是个啥路数。” 一人道:“这还用说。玄天宗跟昆仑派早勾搭上了,如今穿的是一条裤子。他娘的!” 方才说话的那个席老鬼也道:“是啊,这帮人的手眼下是越伸越长,老子看他们是一万个不顺眼。” 封维豪重重朝地上啐了一口,道:“你他娘还来劲了,胡说八道什么,咱家跟玄天宗一直和和气气,那是好的不得了!” 众人一怔,随即连忙称是。 那乞丐汉子还在吃饭,已经吃到第五碗。陈老汉已经忘了怕了,他这面真材实料。一碗面,光面四两,煮出来却要近一斤。这五碗面四斤半是打不住。 不过干苦力的汉子,大胃的多了,能吃四斤半面的,也是大有人在。只是这人吃的实在太快,简直如摘了脑袋,直接往肚里倒一般。一碗面,不够他三五口。 封维豪也吃完了面,不知从哪弄了根木刺剔牙,一只脚踏在板凳之上,忽道:“哥几个问我怎么来晚了,前面我遇到三缺了。” 雷横来了精神,道:“三缺神丐卧南阳?我听说他还想找史帮主晦气呢。” 封维豪踢了他一脚,道:“你知道个屁,他上来就问我,看见衡山派萧平安那厮没有。” 第九百四十九章 戾气贰 一人道:“就是嵩山上大出风头那个,寻他作甚。” 封维豪嘿嘿笑道:“这人啊,可不能太出风头。这倒霉鬼如今是臭了街啦,先是衡山派不要他了,又惹了一堆的麻烦,如今跟魔教的人混在一起,如今已经是武林公敌。谁遇到,都能踩上两脚。” 那乞丐汉子终于吃饱,他前面吃到第三碗,已经站起身来,此际仰脖将碗里剩的汤一口喝干,道:“你这面,几个大钱一碗。” 陈老汉倒是一愣,不想这汉子竟愿意会钞,急忙道:“不敢不敢,承惠十五个大钱一碗。” 那汉子皱眉道:“你欺负我乡下人么,一碗面五六文,城里也就六七文,你怎地多要一倍!” 陈老汉大是后悔,不过眼下话已出口,只能愁眉苦脸道:“客官有所不知,眼下年岁不同以往,兵荒马乱,到处缺粮。眼下这糙米都不论斗了,一斤就要二十文,足足涨了三倍还多,你还爱要不要。” 那汉子点点头,忽然转身,对着封维豪等人道:“我身上没钱,你们把口袋里值钱的都掏出来!” 封维豪等人一愣,随即哈哈大笑。这乞丐也是昏了头了,先前不去寻他晦气已是运气,居然自己送上门来。 雷横尖着嗓子,笑的上气不接下气,道:“你一个,打劫我们十四个?哈哈哈哈,你哪个土坷垃里蹦出来的怪胎,你娘生你的时候太使劲,给你脑袋夹……” 他话没说完,忽然整个人飞了出去,重重摔出三丈,落地便是一动不动。 那汉子冷冷道:“衡山萧平安,我就是你们说的那个倒霉鬼!” 这人正是萧平安。禅窟寺外,他被卧南阳所伤,斩断两根手指。又被一脚踢中膝盖。紧要之时,他使“脱骨游身拳”,自己先将膝部脱开。但他前面受伤不轻,又急又怒,当即昏倒。 这路拳法诡异,卧南阳也是不察,以为他腿骨已断。但他毫无怜悯之意,取水来将他浇醒。 萧平安醒来,却如同换了个人。他心中再不觉自己委屈,只有愤恨。更是继续扮作断腿伤重,有气无力。自己寻树枝捆扎起来,又寻了根粗枝当作拐杖,一路默不作声,不管卧南阳如何羞辱,逆来顺受,忍气吞声。 卧南阳对他恨极,倒不急杀他。寻了个绳子,栓狗一样,牵着他四处走,一路尽情辱骂羞辱。甚至故意连萧平安穴道也未点,他心下巴不得萧平安不知高低,再演些逃命反击的戏码,与他添些乐子。 可惜钟离县一带,人迹稀少,江湖人物,更未遇到几个。于是卧南阳便牵着萧平安往东去,寻思到了扬州,还愁没人看耍猴不成。 谁知行到六合边上,渡河之时,偶遇沈放。他心道,这不是又送来条狗。高兴之余,却不提防。这些时日,猪狗一样,任他凌辱的萧平安竟是忽然暴起,将他扑进河里。 便是萧平安腿未断,他也难将自己扑落。落水之际,卧南阳还觉匪夷所思。沉河之后,萧平安竟悍然朝他进攻。更叫他惊愕的是,明明少了两根手指,身带内伤,一条腿也该断了的萧平安武功不退反进。 萧平安这些时日,看似每日浑浑噩噩,如同行尸走肉。体内气息却是不断游走。他如今“明神诀”得心应手,甚至行走之时,都能调动真气,配合“行道诀”,积聚内息。身上内伤,以“灵素”修补。又将哥舒天遗留在自己体内的真气调用,一边疗伤,一边冲穴增加修为。 他如今只有一个念头,我要复仇,我要变强。 在这近乎疯狂的执念之下,他的内功修为再次大进。左足太阴脾经入关元穴,将自己第十四条经络归经入府。又将第十五条左手太阳小肠经打通近半。 不到六七日时间,他借伤练功,“明神诀”、“行道诀”、“仙霞劲”、“大阴阳周天赋”,四门神功加持之下,又有哥舒天遗留的外力,他竟是势如破竹,打通了将近足足一整条经络。 这运功之神速,当真是前无古人。 卧南阳做梦也想不到,这个拖着一条腿跟着自己,每天趴在地上,跟狗一样啃饭舔水的小子,这些时日,竟是在练功,而且进展神速。水底之下,惊吓慌乱之中,自己险些吃了些亏。但震惊之后,立刻稳住阵脚。 萧平安也知道缠斗不过,自己游水上岸去了。登岸就听沈放河中呼唤自己,他硬起心肠,头也未回。燕长安乃自己生死大仇,这过去的兄弟也莫再提。 他决意去寻燕长安复仇,仍朝扬州去。但一路之上,行的极慢,每日仍是发了疯一般练功。 走入扬州地界,他体内哥舒天的异种真气已经所剩无多。而他自己,竟将第十五条经络又再打通。 左手太阳小肠经入膻中穴。 斗力境十二正经,左右共二十四条经络。以每八条一组,将斗力境修为分为三段。他如今只需再增一条经络,就将功成过三分之二,斗力境中段功德圆满,再一步即可踏入斗力境上段。 修炼至此,接连打通两道经络。萧平安只觉自己身子也在跟着变化,自“明神诀”第三重开启。他每次打通经络,身体都有更加轻灵之感。但随着这十四、十五条经络打通。轻灵之外,一股厚重深沉之力,在体内孕育勃发。虽只是两条经络,但他只觉自己的力道大幅上升。 这并非感觉,更非错觉。两处经络虽然都是入的中丹田膻中,但内视之下,上中下三丹田的气府都跟着又增大了一圈。如今他体内的经络坚如磐石,韧如蒲草,气府宽大驯服,贮存其中的真气纯之又纯。吞吐收纳之间,如心使臂,得心应手。 施展出武功,特别是“大正离天拳”,刚猛无俦之力,叫他自己也是咋舌。 他心中隐隐觉得,这一切还不过只是开始。如同一个种子才刚刚萌芽,自己身体正在蜕变,待到第十六条、十七条经络打通,必会有一次彻彻底底的脱胎换骨。 但他心中,却无一点高兴。他心中郁结阴沉,平日行路,眉毛也是低垂,压着眼眶。 他右手两根手指断掉,已成残疾。一指三节,无名指和小指如今都少了一节有余。伤口还未痊愈,透过血红的新肉,似还能看到下面断去的白骨。 夜晚入睡之时,总觉得手指发痒,胀麻不适。那两截断指似乎还在,或是正悄悄的长回来。 可是一天,一天,他终于知道,那两节手指没了,再长不回来。 这两根手指一失,他武功自要大打折扣,剑法一途,更是再难有造诣。但更叫他心里难受的,乃是自己再不健全。他脑中纷乱,过往的人和事飘零的树叶一般闪逝,其中转过两个女子身影,看到哪一个,都是心痛难捺。 他本就觉得自己配不上其中的任何一个,自己被衡山派所弃,人如浮萍,难寻根本。如今又有了残疾。还有什么好说? 他的阴郁起自心底,侵蚀肺腑,弥满全身。 他便是带着这样的心情,踏入了扬州境内。 雪花帮果然肥的流油,封维豪一群人身上竟搜刮出一百多两银子,还有两千多文铜钱。 萧平安第一次打劫就收获颇丰。那多嘴的雷横被他一巴掌扇掉了七八颗牙,一脚踢断四根肋骨。封维豪等人还算聪明,听了他的名字乖乖认栽,低声下气,连还手试试的念头都没有。 离了那村,还是恼怒,简直忍不住想回过头去,再狠狠揍那群鸟人一顿。 他此行仍要去往扬州城,如今他对燕长安的怒意滔天,心心念念便是寻他复仇。 行出两三里,忽见前面野地之中,白雪皑皑之间,三人正在交手。拳脚如风,远远可闻,竟是难得一见的高手。 他目力奇佳,看了几眼,便已认出,竟是铁掌帮的两位长老,正合斗玄天宗的大荒落。 铁掌帮有十大长老,以十指之名划分。眼下这两位,乃是高居第二的右拇指一步登天贺允,以及落花流水罗南烈燕京战死之后,新晋增补的左食指智多星祁翰林。两人联手,只勉强与大荒落战个平手。自大名府外山岗受伤之后,大荒落的武功也是进展神速。 他也不回避,仍顺着大道而行,对三人比斗既不关心,更不惧怕。 行到近处,打斗三人早已看见。大荒落忽然跳出圈外,道:“是萧平安么,你等一等。” 贺允身子一闪,已经挡在大荒落面前,道:“话还没说清,你莫要想走!” 大荒落面具遮面,瞧不出神情,但话中很不耐烦,道:“我与尔等有什么好说!” 贺允道:“下蔡左近,我家霍帮主与你相约谈事,一去不归。此事你不给个交待么?”铁掌帮帮主乃是林离方,此处他说的乃是铁掌帮的副帮主霍稚权。 大荒落道:“我说了两遍了,我多等他一个半时辰,始终未曾见人。” 第九百五十章 戾气叁 贺允道:“笑话,我家帮主能自己走丢了不成!” 大荒落也不客气,道:“他又不是三岁娃儿,要我看着不成。” 祁翰林插口道:“北方使息怒,吾等久寻帮主不见,自是有些焦急,还望北方使体谅。” 大荒落冷笑一声,道:“两位上来纠缠,话不过两句就与我动手。怕不是相询,是要拿下我问罪吧。” 祁翰林道:“霍帮主与阁下相约,究竟所为何事,还请见告。” 大荒落摇头道:“这个我不能说,你若要知道,去问你们帮主去。” 贺允重重哼了一声,道:“你若不是心里有鬼,为何不与我等当面对质。” 大荒落冷冷道:“燕京你们与丐帮联手,妄图对我教不利。我家教主大人大量,既往不咎,与你们两家握手言和,如今化干戈为玉帛。大荒落纵是看贵派不上眼,也不敢违拗教主。我话已至此,两位若再纠缠,大荒落只能当是私人恩怨了。” 贺允浓眉一竖,祁翰林抢先一步,拱手道:“先前多有得罪,是我等冒失了。既然如此,咱们后会有期。”拉着贺允斜刺上了大路。 萧平安一直站在路边,也不说话。 大荒落走近,上上下下打量他几眼,道:“听说你受苦不少,如今要到哪里去?” 萧平安对她倒无敌意,更没有挟恩图报之意。两人大名府一遇之后,还没怎么说过话。即便荒村大荒落援手相助,事后也无言语。听她问起,只道:“扬州。” 大荒落道:“你跟衡山派和燕长安究竟怎么回事?” 萧平安目中闪过一丝厉色,慢慢摇了摇头。 大荒落也不追问,道:“我家教主就在前面,你跟我来。”举步向前。 萧平安略一犹豫,还是跟了过去。 两人脚下都快,转眼行出数里,山岗之上,一处密林。往下望,青山绿水之间,突兀有个宅院。大荒落领路,却是入林而行。 青松挂雪,玉树银妆。又行片刻,就见一块空地,中间一座坟茔,不大不小,既不奢华,也不寒酸。前面雪地中站着一人,萧疏轩举,正是龙雁飞。 大荒落离他七八丈,便是停步。 龙雁飞站在坟前,也不出声,背身也瞧不见面色,只是一动不动。 萧平安看过去,见墓碑之上,只简简单单几个字,写着“蒲氏青鸾之墓”,其余风水龙边,籍贯,身分、生卒年月、立碑人、日期等等,一概皆无。 萧平安忽然想到,莫非先前看到那庄子就是无方庄,这青鸾就是龙雁飞的结发妻子。沈放与花轻语、柴霏雪,恶斗无方庄。此事轰动江湖。就便沈放不愿夸大多说,奈何宋源宝也探听的明明白白,说个没完,他也是多有耳闻。 过了好半天功夫,龙雁飞上前一步,伸手在那墓碑上轻抚。坟茔雪染,这墓碑上却是擦拭的一尘不染。 又过片刻,龙雁飞回过头来,轻轻咳嗽几声。 大荒落这才上前,轻声道:“教主,两个人打发了,属下什么也未说,只教他们回去问林离方。” 龙雁飞道:“好。” 大荒落又道:“我在路上遇到此子,他如今也要去扬州。” 龙雁飞道:“你怎么想都好,不须向我禀报。” 大荒落道:“是。”她始终离的甚远,未曾靠近坟墓。 龙雁飞举步回转,经过萧平安身旁,略微停步,在他肩上轻轻拍了一拍,道:“少年人多受些挫折,算不得什么。你可以被打倒,但不能被打败。” 萧平安微微一怔。 龙雁飞前面行去,大荒落道:“你可要与我等同行?” 萧平安摇了摇头,大荒落有照拂之意,他如何不知。他也知玄天宗厉害,有大荒落照顾。莫说铁血门、天台剑派一干人,便是卧南阳这样的角色,也占不到便宜。但自己对玄天宗并无什么好感,也不须他们相助,此事也不须多想,道:“我自己走。” 大荒落也不勉强,道:“若有麻烦,随时可来找我。便是燕长安,我也不会推辞。” 萧平安点了点头,旁人说这话,多半听听就算,但大荒落说话,他却是信之不疑。 大荒落再不多言,脚下也不见如何发力,已经追上龙雁飞,跟在他身后丈余,一前一后,两人片刻走远。 萧平安林中默立片刻,对青鸾之墓拜了几拜,然后转身下山。 行到天黑,乌云遮月,冷风如刀,大地一片苍茫。他也不赶行程,也不寻客栈,就在道边寻个林子,靠棵大树坐下,又是吐纳练气。 正是吞吐天地之气,物我两忘之际,忽闻追逐之声。 他有“明神诀”伴身,功法随时可收,徐徐撤了内息。听林外脚步声凌乱,六七人在前,十多人再后。听动静,倒是真朝着这边来了。 月光此际露出半点,林中尽是积雪,倒也光亮。 不多时,几人撞破树丛,探出身来。五六个汉子,拥着一个老者。那老者步伐已乱,胸前白须之上,点点血迹。 萧平安坐在树下,一点声息也无。一行人探出身子望见,都是吓了一跳。 萧平安面色阴沉,当真是冤家路窄。来人竟是铁血门一伙,受伤的老者正是铁维德,其余几人也都瞧着面熟,那被自己抓作人质的铁铿也在其中。 铁维德几个看见是萧平安,面色都是一紧。 就这片刻功夫,追兵已经抢到。林中一人飞跃而来,空中在棵树上借力,一掠又是两丈有余,落地正挡在铁维德面前。随即十余人自林中抢出,将铁血门几人团团围住。 飞落那人一袭青灰道袍,一张黄脸,一副痨病鬼模样。落地故意背对铁血门众人,却与萧平安又是看个对眼。也是一怔,随即呵呵笑道:“当真是巧,你小子也在这里。” 萧平安头也未抬,只当未闻。点苍长老中和子,他自是认得,只是眼下毫无兴趣理会。随意一瞥,后面来的十二人,也都是点苍门下。有大有小,只是不见长老级人物,跟自己数面之缘的饶韦光也不在其中。 中和子回身道:“铁维德,你也是成名的人物,怎地如此胆怯,连与我一战也是不敢。” 铁维德冷哼一声,道:“不是你派卓青行出手打伤了我,你敢如此嚣张放肆!” 中和子道:“我家长老不耻下交,要与你家结盟,你等却不识好歹,怪的谁来。” 铁维德哈哈笑道:“你等与金狗沆瀣一气,卖国求荣,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吾等忠烈,岂与犬马共同槽!” 中和子道:“冥顽不灵,多说无益。江湖上的规矩,咱们手底下见真章吧。” 铁血门阵中一人挺剑而出,道:“我来!” 铁维德深吸口气,站直身子,伸手阻住,自他手中取过长剑,上前一步,直面中和子,道:“来吧。” 中和子也不拔剑,只是笑道:“先让你三招。” 铁维德也不多话,挺剑就刺。一招“月落潇湘”,也是又疾又准。 中和子道:“好。”微微侧步,轻轻巧巧让了过去,笑道:“一招。” 铁维德变招奇速,手腕一抖,一招“云蒸霞蔚”,长剑忽然转向,散作漫天花雨,将中和子牢牢罩住。 中和子面色不变,脚下一晃,人已脱了剑光,反是到了铁维德身后。 铁维德也不转身,长剑自肋下反刺而出。这一招“图穷匕见”正是他一门武功的杀招。出手更是隐秘,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 中和子哈哈笑道:“这招还有点样子。”双足未动,身子一扭,一个人竟拧的如团麻花一般。长剑贴身而过,手臂暴涨,直击铁维德后心。 铁维德耳听掌风,急忙闪身。足未落地,肩膀一紧,已被中和子捉到。急急一沉肩,要卸去敌人力道。 谁知肩上轻飘飘,并无一丝力道。知道不好,待要变招,已经晚了。中和子一足飞来,正中他腰胯。 铁维德吃痛,错步前冲,要消去这一足之力。刚刚跨出一步,右手腕一麻,“列缺穴”已被点中。长剑脱手,跟着前胸又中一掌。 铁维德扑地摔倒,心如死灰。自己内伤颇重,脚步身法,慢了何止一半。一身武功,十去六七,如何是此人对手。 中和子笑道:“莫说我欺负你,你未使内力,我也未用。你这三脚猫的功夫,实在是中看不中用。” 铁血门众人知道铁维德一败,自己这几人已是俎上鱼肉,任人宰割。但六人面上,却只有愤怒之色。就连铁铿,也不见一丝惧色。先前抢着出手的那汉子,怒道:“老匹夫,莫逞口舌之利。铁血门的人不怕死,有本事把我们统统杀了。” 中和子呵呵发笑,道:“这是你的剑?还你。”脚下一钩,地上长剑飞起,直朝那汉子飞去。 那汉子恐有变化,虽看剑来势不快,也不敢伸手去接,正待躲闪。 中和子身形一晃,众人除了萧平安与铁维德,谁也没看清楚。他人已到了中间,手臂一伸,已半空中抓住剑柄,长剑一晃,忽失所踪。 第九百五十一章 戾气肆 以后白天发,熬夜真不好。 那汉子只觉胸口一凉,低头一看,长剑已透胸而过。只觉匪夷所思,全然不知敌人是如何刺中自己,慢慢软倒,双目尤是圆睁。 中和子道:“还有哪个急着上路?” 铁维德长叹一声,道:“你莫杀他们,我跟你走。” 中和子笑道:“你要劝劝你们家那个不开窍的门主。” 铁维德靠着一棵树挣扎坐起,道:“我没本事说服门主。” 中和子道:“愿说就有商量,实在不成,你就做了门主便是。” 铁维德面色大变,道:“万万不可。” 中和子道:“我也不是跟你商量。”下令道:“都先绑了起来。” 铁铿几人还想反抗,铁维德轻声道:“好汉莫吃眼前亏。中和子,我铁血门与尔等无冤无仇,你也不必赶尽杀绝。日后遇到,最多我等绕着走。” 中和子却不理他,回头朝萧平安道:“臭小子,起来,你杀我门下真传弟子费云翼,这笔账也该算一算了。” 萧平安突然发怒,忽地站起身来,道:“你要怎地!你们点苍派无耻下作,没一个好人。我不去寻你们晦气,你们倒三番五次惹我!” 中和子微微一怔,全不想萧平安竟是如此反应。皱眉道:“臭小子,反了天了!没大没小!” 萧平安浓眉倒竖,世间每个人都与自己做对,都是不分青红皂白!一年之前,三派论剑,此人还装作长辈,假惺惺还要掏见面礼。如今终于一个个原形毕露!你们有什么鬼域伎俩,我萧平安再不畏惧!上前一步,劈面就是一拳。 中和子全没想到他竟敢主动朝自己动手,怒极反笑,道:“不知天高地厚。”见他是一招“霸王卸甲”,也使一招“霸王卸甲”,针锋相对。 双拳一交,中和子纹丝未动,萧平安身子也只是一晃。 中和子却是一惊,心道,臭小子,果然名不虚传。这掌法力道,普天之下的年轻一辈,哪个有此造诣。 萧平安横眉立目,跟着又是一招“冲雁式”。 中和子冷哼一声,见他双拳击来,也是双拳迎上。 “砰砰”一声闷响,两人身子又都是一晃。 中和子更惊,这一掌力道怎忽然大了这么多,方才他还未尽全力么?不对啊,这小子不是斗力境中段吗,这分明是斗力境上段的掌力。 萧平安第一招“霸王卸甲”,乃是衡山派落花芙蓉掌并非以刚猛取胜。第二招“冲雁式”乃是他习练最为纯熟的“回雁八打”,掌力之中,更带着大阴阳周天赋“重山”的加持之力。 两掌打的兴发,忽然大喝一声,“正己守道”,“大正离天拳”跨越修为之限,双倍之力,狂扫而出。 中和子与他对面而立,忽然听他大吼,心头就是一颤。未及反应,两掌已到。若说前面两招还有迹可循,这两掌却是忽如其来,根本不见对面作势,也瞧不出如何出掌,双掌已到胸前。哪里还及细想,身子微挫,双掌迎上。 “嘭”一声闷响,萧平安后退两步,中和子却是飞身朝后摔倒。 这一掌打过,全场死寂,人人瞠目结舌。点苍派几个,正待上前绑人,此际也是惊呆。 两人交手,兔起鹘落之间,吃亏的竟是中和子。 中和子倒飞而出,胸腹之间,内脏翻腾,好不难过。他自己更是不敢相信,这小子掌力竟与我不相伯仲!这不可能,绝不可能!他便是娘胎里练功,也绝无可能。嵩山之会才过多久,这小子与嵩山上那个,绝不能是一人! 身在空中,正想调息落地。忽然一团黑乎乎之物,迎面而来。待到看见,已不及躲闪。“砰”的一下,眼前一黑,却是个雪团,打中便散,有些冰凉,有些微痛,还遮掩了双目。 却是铁维德应变奇速,扔了团雪球过来。他已是强弩之末,这一下审时度势,不惜内伤加重,孤注一掷,扔了这雪球出来。 中和子闯荡江湖多年,立刻挥手臂护住面门,身子一沉,已经落地生根。 就在此际,肋下一股力道,排山倒海而来。 萧平安本就恼怒,一招击退中和子,立刻趁势而上。“巽风雷动”身法发动,无声无息已经欺到中和子身侧。恰在此时,铁维德雪球击中,中和子慌乱落地。萧平安自不会客气,又是一招“浩然正气”。此乃是单掌功夫,却也是他最先练会,用的最是烂熟于心的一招。 中和子全没想到,自己飞身退后,脚下萧平安,竟是比他退的还快。这一掌全无防备,结结实实,印在他肋下。 这一掌力道之强,与他自己全力一击已是不相上下。中和子口中鲜血狂喷,人如断了线的风筝一般,飞出三丈,又在地上滑了数丈,这才撞到棵树,停了下来。人伏在地上,是动也不动。 场上人都是惊的呆了,就是铁维德,也想不到会有这种结果。他本是好心,自觉本门有愧此子,又爱惜他人品,想助他趁机逃走才是真的。谁知……江湖之大,当真是无奇不有。 萧平安一拳打完,胸中一股戾气,仍是不得发泄。中和子飞的太远,追也不想追。忽地仰天长啸,双拳猛擂自己胸口。只觉若不如此,自己怕要爆炸开来。心中一个声音狂吼道:“我要变强,我要变强!我要将那些人面兽心,猪狗不如的恶棍坏人,一个一个打倒在地。” 旁人却都是傻了,眼前这人跟猛兽何异。打赢了居然擂打自己胸口,还鬼哭狼嚎的叫啊叫,这厮定不是人! 也无人招呼,点苍派十二人,一哄而散。其中总算有两个还有点良心,见那怪兽兀自还在发泄,趁机抢了中和子就跑。只是太过慌乱,两人也自觉无力扛着师伯狂奔,一人一条腿,拖了就走。 萧平安狂啸不止,只十余息功夫方止,慢慢盘膝坐倒。方才这几招打的着实酣畅淋漓。特别是最后结结实实打中中和子那招,实是前所未有的畅快。自己胸中堆积的层层叠叠的抑郁不甘,似是一下子找到了缺口,虽不可能尽皆卸掉,但也觉松快。 体内内息绵绵不绝,如起潮涌。潮浪之中,一股律动,强而有力。他体内似是多了一颗心脏,乃是至臻至纯之真气凝结的真气之心。这颗心脏如此庞大有力,泵动他内息澎湃如海,一浪一浪朝着穴道壁垒冲刷而去。 经络坚韧,如海岸磐石。但在潮水不休不止的冲击之下,一道又一道,一块又一块,不断瓦解,散入海浪之中。 不知道过了多少时候,终于觉得力竭。他的第十六经络,右手太阳小肠经,又突破一处穴位,朝着膻中气府,又近一步。 睁开眼来,只觉精气神满奕,浑身劲力充盈。抬眼一看,铁血门几人,竟是一个没走。 见他睁眼,铁维德起身上前拱手,道:“此番多谢……” 萧平安怒道:“谢什么,我是帮自己。滚,都滚!你们再不滚,我把你们一个个都杀光!” 铁铿等人一个个面色煞白,又惊又怕。都道这个当真不是人,你一个武林后进,一言不合就打的一派长老口吐鲜血,四脚朝天被人拖走,打完就盘腿练功,然后起来又威胁我们这些弱不禁风的良善之辈。你这人不是练功就是打人,这人生究竟有何趣味。 铁维德也觉尴尬,此番承了萧平安的情,又自觉萧平安真的与魔教并非一路。忍着内伤,雪地里面苦等一宿。自己一门长老,也是江湖上有名有号的人物,如此客气,已是极尽诚意。就是等着要与此子摒弃前嫌,言归于好。谁知……罢了,罢了。笑里藏刀衡山客,惨无人道萧平安,竖子不堪与交! 终究拉不下脸,再去贴萧平安这个冷屁股。重重哼了一声,带人去了。 毕再遇夺回楚州,又固守六合。金兵足迹,一时难抵扬州。加之郭倪不放百姓逃亡渡江,扬州府如今人仍是不少,进入扬州地界,行人渐多。 萧平安也不知燕长安去向,只道他定要进扬州城,自己进城再寻踪迹。路上问了才知,原来扬州一地三城。南下先到堡寨城。但此城与下面紧紧相连的宋夹城皆是军守。莫说他一个外乡人,便是扬州本地百姓也不许入。 萧平安得路人指点,先向西行,绕过堡寨城。随后可走水道,沿古城河一路向南,穿过保障湖,再走古城河,行上四五里,便能绕到扬州城西门。 扬州三城,皆是四面环水。整个扬州府更是河道纵横,行船方便,远胜行脚。 这古城河就是扬州府的护城河,名为唐时所起,也就是如今的宝带河。自四面围合扬州,既有商旅客运之便,又是防御敌寇的利器。前文也说过,这保障湖便是如今的瘦西湖,乃是隋唐五代的护城河连缀而成。 萧平安不修边幅,身上肮脏,形容自是可怖。行在道上,来往行人,尽是退避三舍。有人偷窥窃语,不是猜他犯案,就当他是个叫花子。他听的清楚,也不理会。 第九百五十二章 戾气伍 忽听前面有人招呼,道:“萧大哥,萧大侠,且留步。” 萧平安抬头,见却是前日遇见的雪花帮封维豪,皱眉道:“你有何事?”心道,若是来找我讨钱,定给你一顿好打! 封维豪满面堆笑,道:“方才有小的瞅见大侠,我家帮主跟剑大师,还有燕京漱雪堂倪堂主正在前面不远,听说大侠路过,想邀你过去一叙。” 萧平安暗道,他们家帮主是叫封于修,剑大师封万里?燕京漱雪堂的堂主,是叫倪虹裳吧。我跟这三人,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他们要见我为何?莫非是这小子怀恨在心,要找家里大人出头!冷哼一声,道:“前面带路。” 封维豪笑容不减,前面带路,转身脸就拉了下来。 萧平安跟他前行,又觉不对,要是真想找自己麻烦,偷袭岂不更好。而且他若是寻仇,自持身份,又何必报另外两人名号。 走不多远,却见前面一个小庙,上书“司徒庙”三字。门前站了十几个汉子,都是雪花帮的帮众。 封维豪带萧平安径直入内,道:“请随我来。” 萧平安如今胆子比什么都大,毫不惧怕,举步而入。这庙不大,进去就是个院子,一棵大柏树,看年岁也是不短,正对面便是主殿。 封维豪停步道:“我家帮主和两位贵客都在里面,大侠你里面请。” 萧平安上台阶,进主殿。就见靠墙一个神龛,供着五个真人大小的泥像。前面站着三人,正在闲聊。一个五十余岁铁塔般的汉子,一口河北话,正是雪花帮帮主封于修。另一人一头白发,仙风道骨,仪容出众,乃是剑大师封万里。但最引入瞩目的,还是侧立的一个女子。身材窈窕,凹凸有致,略显丰腴,眉眼如画,风姿绰约,也看不出年岁。 正听这女子说话,也是软软糯糯,勾人心魄,细声细语道:“怎地一个庙里供了五个人,难道是一家里人,都位列三公?” 封于修道:“倪堂主误会了,这庙里供的,乃是五个布衣百姓。这五人都是本地土着,南朝人,畋猎为业,颇为孝道,共同供养一老妇。时此间有猛虎伤人,五人为民除害。后南朝王琳被杀,五人感其忠勇,将其棺柩送到北齐都邺。因这些事迹,为百姓所重,便立了此庙。” 封万里道:“王琳也是名将,刑罚不滥,轻财爱士,得将卒之心。这五人义举,也与隗顺相仿。” 封于修已见萧平安进来,笑道:“小兄弟来了,来,来,来,我与你引见引见。” 三人目光一扫,都看到萧平安大冬天赤着一只脚。他内功已是不俗,但一只脚仍是又红又肿,更是脏的不成模样。封万里笑道:“少年英雄,也曾见过几面。” 倪虹裳更是夸张,未开口,先是一阵比蜜糖还甜的娇笑,然后方道:“如今萧平安三字,名满江湖,哪里还需要你来引见。” 封于修笑道:“我是怕他不识二位。” 倪虹裳伸粉拳在封于修肩上轻击一拳,笑骂道:“封帮主又来调戏人家。” 三人一个赛一个客气,本没有的熟络中透着没来由的亲热,反叫萧平安摸不到头脑。他更是不善应对如此局面,虽知人家也未必言尽由衷,但还是面上一热,觉得有些害臊。 封万里道:“听说你被那三缺掳去,想是传言不实。” 萧平安面色阴沉,只是点了点头。 这主殿也小,并无什么看头。片刻之后,有庙祝进来,引四人到偏殿奉茶。 四人坐定,萧平安坐了下首。那庙祝年纪不小,须发皆白,点了壶茶,陪几人寒暄几句,便即出门。此地名为蜀冈,素产名茶,唐宋皆为朝廷贡品。梅尧臣《依韵和刘原甫舍人扬州五题·时会堂二首》序称:“岁贡蜀冈茶,似蒙顶茶,能除疾延年。” 四人饮茶,封于修三个都是称好,只萧平安毫无感觉。 但就便萧平安耿直之人,脑子里没什么弯弯绕绕,也能感觉封于修三人刻意顺着自己说话。按理说他们三个武林前辈聊天,自己本没有插话的份。封万里还好,封于修与倪虹裳两人话题却始终不离自己。 这两人说话的本事更是高明,特别是倪虹裳,八面玲珑,长袖善舞。几人都不提衡山派之事,但三弯两绕,还是说到萧登楼夫妇身上。 察觉萧平安对师傅师娘之死,怨念极其深,却又不愿细讲。封于修一声长叹,道:“萧琴双侠,武林神仙眷属,可惜,可惜。” 倪虹裳更是愤慨,道:“燕长安那厮仗着武功高强,刚愎自用,嚣张跋扈,全不把武林同道放在眼里。嵩山上咱们有意交好,人家那是爱理不理。” 萧平安牙关紧咬,面上肌肉抖动,举杯一饮而尽。 封于修笑道:“人家眼里,咱们一个贩私盐的,一个开青楼的,哪里配和人家结交。” 倪虹裳眼波流转,笑道:“是,是,咱们满身铜臭加脂粉气,如何能与大英雄相比。不一掌一个了账,已是莫大的福分。” 封于修连连摆手,道:“这话可就过了,我可没招惹他燕大侠。” 倪虹裳道:“人家收拾你个私盐贩子还要理由么?你这样的,瞧着就不像良善之辈,先打杀了再讲。” “砰”的一声,却是萧平安将手中瓷杯捏碎。 三人看的清楚,却都当未见。封于修哈哈笑道:“倪堂主当真善变,前日还夸我相貌威武,有虎豹之姿,怎转眼就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倪虹裳笑道:“奴家识人无数,这长的好的,心眼八九都坏。” 封万里冷冷道:“那燕长安倒真不至于寻你们麻烦,人家可是要干一件大事。” 封于修道:“什么大事?” 封万里道:“他要刺杀大宋韩侂胄。” 几人都是一惊,萧平安也是一愣。 倪虹裳笑道:“大师这消息怕是不准,那燕长安口口声声,要相助宋人,驱除鞑虏,杀个金国的官儿差不多。” 封于修也道:“这厮疯了不成,韩大人国之柱石,岂是这么好杀。若真杀了朝廷宰执,岂不是逼的庙堂要对江湖动刀。” 封万里道:“万万不假,此事隐秘,知道的人少之又少。他和顾敬亭都以为,北伐乃是忠义所向。但眼下宋人时局艰难,皆是因韩侂胄昏庸无能。备战仓促,用非其人,才致一败再败。眼下之计,唯有除掉此人,另举贤能,才能扭转战局。” 封于修道:“荒谬,荒谬。” 倪虹裳道:“此话毫无道理,韩大人矢志北伐,就算有些差池,也该好言相劝才是,怎说话就要打杀。燕长安这厮,当真是无法无天。” 封于修道:“他就不怕造祸武林,又被千夫所指?” 倪虹裳道:“是啊,传言出去,他这名声怕是要比秦会之。” 封万里道:“他自也不是傻子,杀韩侂胄,想的是嫁祸金人。” 封于修摇头道:“如此大事,岂能风雨不透,怕难掩天下悠悠众口。” 倪虹裳道:“叫这厮身败名裂也好。到时叫他追悔莫及。” 封万里道:“毛病恰在这里,他不以为自己错,做什么都不会后悔。”冷笑一声,接道:“此人好大喜功,骨子里其实是沽名钓誉之辈。但他又自视过高,不把寻常人看在眼里。我行我素,自觉世人都如猪狗,不足与谋。成大事者,冒天下之大不韪,才显英雄本色。旁人怎么看他,反又不在意。” 倪虹裳道:“这人脑子怕是不正常。” 封于修道:“他自觉是把锤子,自然看天下人都是钉子,忍不住要上前锤两锤。” 封万里三人齐声发笑。 萧平安忽道:“诸位就看此人为所欲为么?” 屋内忽然一静,片刻封于修呵呵笑道:“燕长安灌顶境修为,这个世上,能动他的人可是不多。” 倪虹裳道:“我却不信,武林之大,奇人辈出,哪个没几分手段。这厮若真是与天下武林同道为敌,要倾覆庙堂,终致江湖灭顶之灾。吾等群起而攻之,我倒想看看他是否真有三头六臂。” 封万里道:“这倒是正理。”转头对萧平安道:“不过你要寻燕长安报仇,可要小心在意。你们武功天差地别不说,就他那个侄儿一关,你也难过。” 萧平安面上一紧。 封于修道:“是叫沈放是吧,听说你们两个还是结义兄弟?” 萧平安道:“那都是过去的事了。” 封万里长叹一声,道:“沈放那小儿,我初见也被他蒙蔽。只觉乃是聪明上进,心思坦荡之人。谁知却是养不熟的白眼狼,你以赤诚待他,他只顾自私自利。” 萧平安慢慢道:“沈放不是坏人。” 封万里呵呵笑了两声,也不接言。 倪虹裳笑道:“不说这些,小兄弟也要去扬州城是吧,咱们正好一道。封帮主面子大,要不咱们进城也要费些周折。” 感谢背水、dongd、一条叉烧、孔德拉、saldin、书友尾号5000、8605、7693、7806、收天、日月星灵、吟风剑君、明空不是曌、秋色染、缘君人、赢氏宇轩辕、且听风吟花入月、雪雪羊羊、转基因猪猪侠等等诸位。 第九百五十三章 戾气陆 封于修道:“我已叫下面人在二十四桥备好一只大船,等咱们过去就起船。” 封万里道:“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闻名已久。但听闻,二十四桥本是隋置,都以城门坊市为名。后韩令坤新筑扬州城,二十四桥已是难考。不知是二十四桥哪一座?” 封于修笑道:“大师差了,这二十四桥并非说的二十四座,而是桥名就叫二十四桥。此去向南一里多便是。” 倪虹裳格格笑道:“你们两个,都可说的不对。” 封于修道:“怎地不对?” 倪虹裳道:“封帮主想也走过几回,难道没注意,那桥上是有‘二十四桥’之名,但桥下青砖之上,多刻的分明是‘吴家桥’?” 封于修道:“这倒真不曾留意,又是何故?” 倪虹裳道:“唐时此地有富人吴翁,行善事为百姓修桥,桥自然名为‘吴家桥’。桥成之日,摆宴庆贺,就在桥头设局,请了城中二十四位名妓,吹拉弹唱。恰巧杜牧路过,便邀请入宴。席间有歌女折素花献上,请杜牧赋诗。才有‘青山隐隐水迢迢,秋尽江南草未凋’此句。后世因这诗名气大,便改了桥名。” 封万里笑道:“原来如此,原来是吴家人出钱,杜姓人摘了果子。” 一行人便即起身,不多时就到了那二十四桥。萧平安见不过是寻寻常常一座石桥,也无特别之处。 桥下河道宽阔,近岸十余条大小船一字排开,皆系缆绳于岸上。而河道之中,也时见大小船往来穿梭。 封维豪前面引路,众人上了艘游船。七八丈长,远看不如何大,上去才觉当真不小,容个二三十人也不在话下。 雪花帮财大气粗,而且私盐买卖遍布大宋境内,市井之中,说一不二。虽前后不过十余里,此间码头上的船把头也亲自操船,送众人去往扬州城。 解索离岸,不多时,船已离了码头,便不挂帆,也是不慢。沿河道而行,果然处处有桥。清波漾绿,映着两岸残雪老树。片刻行出二里有余,前面忽然豁然开朗,宽大一处湖面,夹着两岸长堤。 眼前便是未来的瘦西湖,虽是人工挖掘的护城河连缀而成,但历经隋唐五代,近六百年,不断加注引渠,连同运河,扩地修缮,已成规模。 与临安西湖不同,因是护城河汇聚,保障湖乃是带状,虽也叫湖,却不广阔,与寻常大湖迥异。后世钱塘诗人汪沆来此,与家乡的西湖作比较,写下诗句:“垂杨不断接残芜,雁齿虹桥俨画图。也是销金一锅子,故应唤作瘦西湖”。此后保障湖便有瘦西湖之名,也是形象。 临安西湖被称“销金锅儿”,言为花费金银的所在。眼下的保障湖还无此繁华,但两岸桃柳相间,景致已现不俗。 保障湖畔多此两树,据说乃是隋炀帝杨广下扬州,翰林学士建言在大运河两岸种植柳树,既可遮荫,也可护堤。隋炀帝采纳所议,还亲手栽了一棵柳树,赐姓为“杨”,自此柳树又有“杨柳”之名。 虽值战乱,保障湖上,仍时可见游船画舫,有人寻欢作乐。大小船往来,络绎不绝。 萧平安站立船头,也觉目不暇接。他形容潦草,身材高大,昂首挺胸站在船头,却也引得路过的船只上人惊讶。有人对他指指点点,窃窃私语。他视若无睹,乱发之下,一双眼漂漂浮浮,没个定处,谁也不知他想些什么。 封于修三人也在船头,封万里如萧平安一般看景,封于修与倪虹裳两人站个并肩,正小声说话。 船推碧波,穿桥过湾。前面东南向,枯树堆雪之间,忽然闪过一道城墙。随即船儿一拐,却是向西驶入一条岔河。 萧平安奇道:“我看城池就在东边,咱们为何要往西去。” 那船把头就在他不远,答道:“小兄弟你有所不知,眼下态势紧张。城下内河布的都是尖桩矛枪,早不让走啦。咱们得走外河,绕到城南门,方可入城。” 宋初韩令坤修扬州城时,将城池内缩。古城河也分出两道,一道仍在原本唐罗城外沿,一道却是紧临新的扬州城墙。也就是说,扬州城外,有两道护城河,相距恰是两里。 果然向西行出数里,又再折道向南。此处河道又窄许多,但也有五六丈宽。行不多远,忽见前面停了七八条船。再抬头看,两岸对出,各有一棵大树,枝干横伸河上。左右各一根粗枝之上,赫然挂着两具尸体。 更诡异的是,左边一具着白,右边一人却是一身黑衣。一黑一白,寒风吹去,不住摇晃,煞是骇人。 封于修几人也都看见,倪虹裳皱眉道:“两个吊死鬼,黑白无常么,这是起的什么阵,晦气晦气。” 萧平安目如鹰隼,远远已经认出,那左边白衣的,竟是八卦门门主易心丞,右边一个,看似也有些面熟,只是一时想不起是哪个。心中自是惊讶,这易心丞欺软怕硬,狐鸣枭噪之徒,最能见风使舵。前不久还意欲与自己为难,怎莫名其妙吊在这里。 就听身旁封万里也是吃惊道:“八卦门易心丞,铁剑门郭衡阳!怎会是这两人!” 萧平安心念一动,跟着也是想了起来。此人乃是铁剑门的长老,也是嵩山上露过面的高手。他也曾听师傅讲过。铁剑门门风严谨,弟子向来不多,但凡是铁剑门弟子出来闯荡江湖,皆有过人之能。开宗立派也已一百四十余年,实力强横,不容小觑。 倪虹裳道:“大师好眼力,这两人怎会上吊自杀,还挂个当面。” 封于修道:“自然不是上吊,上吊而死之人,脚尖都是冲下。这两个却都是脚腕平平,乃是被人杀了许久方才吊起。”眉头也是紧锁,道:“悬尸立威么?江湖上可许多年不见如此手段了。” 说话之间,船已靠近,两具尸体愈发看的清楚。 封万里摇头道:“悬尸立威那是深仇大恨,做事者既然要叫旁人知道,定会留下姓名痕迹,我瞧这左近,可没什么标记。” 封于修皱眉道:“这八卦门和铁剑门可不是一路,两家八竿子打不着的干系,杀人者怕也不是一伙。” 封万里道:“这易心丞也就罢了,铁剑门郭澄阳与郭衡阳兄弟,已多年未与人交手,此人武功只怕比我还要强些。” 倪虹裳笑道:“大师何须与人动手。”眉头微皱,道:“我怎么瞧着那郭衡阳好似在笑?” 封于修道:“你这么一说,倒着实有些诡异。” 封万里道:“这刻意吊在水上似也有说法。” 封于修道:“大师又想到什么?” 封万里道:“八卦门在胶东崂山,铁剑门在中原河南府。但易门主与郭衡阳却都是福建人。福建一地的风俗,若是吊死之人,必在脚下以铁器掘坑三尺烧木炭,谓之暖坑。魄应金,魂应木,传言金可以藏魄,木可以聚魂,以求来世。金生水,水又生木,故水能分魂魄。吊人水上,乃是叫魂魄分离,不能完全。” 封于修道:“这用心倒也歹毒。” 倪虹裳忽地展颜一笑,朝左边岸上扬声道:“前面遮莫是姜帮主么?” 萧平安也是一惊,先前船被大树所挡,眼下才看到近处。左边岸上,几棵大树之间,立着四人。居中一人,风流儒雅,雍容不迫,正是昆仑派掌门姜子君。神形无影邱步云、苦竹散人丁伯舆、鬼见愁倪承渊三人立在左右。 萧平安面色登时一沉,淮河之畔,廖显扬与天阳道人两个,伙同卧南阳,分明有意对自己不利。加之嵩山上,又与这邱步云战过一场,就无仇恨,也有睚眦。若在平日,遇到昆仑派,怕要转身就走。眼下却是不然,毫不避讳看过去,也无回避之意。 姜子君几人正低声说话,听见人唤,扭转头来,看清几人,也是笑道:“原来是剑大师,封帮主,倪堂主,还有萧家这位小友。” 萧平安自己未觉如何,封于修却是微微一怔,倪虹裳更是看似不经意的扫了他一眼。姜子君做事滴水不漏,封于修一帮之主,掌握宋金两地私盐买卖,巨利在握,帮中更有七八千好汉。但论江湖辈分声望,却要弱封万里一筹,年岁上也是差了些许。他这招呼的次序挑不出毛病,但后面偏偏还特意带上一个小辈,其中意味,不能叫人不想。 封万里道:“不想遇到掌门大驾,可是去扬州城里,上船同行可好?” 姜子君朗声笑道:“恭敬不如从命,如此叨扰了。” 四人相继跃上船来,姜子君也不招摇,轻轻跳上船头。倒是神形无影邱步云膝盖不弯,人已在船上,落足之处,一点声息也无。 寒暄几句,姜子君便道:“既是武林同道,遇到不能不管。咱们取下尸身,存放至城中义庄,也好通知他同门前来收敛。” 封于修道:“掌门当真仁义,正该如此。”唤过几个下属,叫他们去解尸身。 第九百五十四章 戾气柒 倪虹裳道:“姜掌门可知这是何人所为,又是什么一个缘由?” 姜子君道:“我等也是刚到不久,意外看到,也是一头雾水。” 倪虹裳道:“什么人会和这两家有仇?” 丁伯舆道:“未必是一人下手。” 封于修道:“我先前也这般想,但又觉古怪。试问若是两拨人所为,怎会对面吊起。若是你知道有人杀了自己朋友,寻敌人报复,总要解下自己人不是?” 倪承渊道:“莫非是魔教那狂徒?” 倪虹裳作惊吓之状,手按胸脯,道:“哥舒天那厮?他一掌把人脑袋打个稀烂,奴家眼下想起来还觉后怕。” 封于修道:“若是这个疯子,倒不足怪。” 姜子君摇头道:“没有真凭实据,不宜妄自揣度。” 邱步云道:“尸体既已取下,咱们可要看看?” 姜子君略一犹豫,道:“死者为大,我等终是外人,还是通知他门中人前来查看。届时若有力所能及之事,自是义不容辞。” 倪虹裳笑道:“我常听人说,江湖中人,不拘小节。怎到了掌门这里,如此多规矩。” 封万里道:“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整冠。不以规矩,不能成方圆。姜掌门此举,方是一派宗师气度。” 封于修道:“是,是,还是掌门想的周全。这凶手若真留下什么线索,关乎这两派机密,咱们知道,反是两面不得好。”微微一顿,又道:“我已嘱咐下去,小心搬运,莫要动两人身上一丝一物。” 倪虹裳道:“原来如此,多亏掌门提醒,咱们倒险些办岔了事。这铁剑门的官司,可是不好打。” 倪承渊轻咳一声,道:“我家掌门可不是怕事。” 倪虹裳笑道:“奴家这张嘴,今个是怎么了,开口就说错话。怎敢有此意。” 封万里接过话头,道:“铁剑门自不好惹,郭澄阳还好,还有一个郭汾阳,更是难缠。” 邱步云冷冷道:“一剑入魔,逆天行事郭汾阳。我此次再来中原,定要再会一会他。” 姜子君道:“你十年前,败给此人,难道如今还耿耿于怀。” 邱步云笑道:“掌门这么说,我想是如今还打他不过。” 姜子君道:“他大你十余岁,你的‘先天无极罡气’也还未大成。” 封于修道:“这三人果然有关系,寻常兄弟该当中间一字一样,这三人想不是亲兄弟。” 封万里道:“不是骨肉,胜是亲生。铁剑门择徒甚严,艺不轻传,是以门下弟子不多。否则早成一流门派,纵使追不上衡山、华山,也未必会逊色于如今的天台剑派和青城、峨眉之流。这三人乃是同门兄弟,只是郭汾阳另有奇遇,壮年便脱离铁剑门。但既然名字未改,想是还念旧情。” 收敛了两具尸体,起船又行。封于修请众人到舱内落座。萧平安一言不发,也在下首坐了。他身边乃是倪承渊,对他笑笑,也是客气。 不多时,桌上摆上酒菜。封于修笑道:“略备几杯水酒,祛祛寒气。我帮中都是粗人,识不得什么好坏,诸位莫要嫌弃。” 丁伯舆深嗅一口,也笑道:“主人太过谦了。此乃大明寺之‘琼花露’,以琼花露珠为液,取平山堂大明寺之泉水精酿,乃是扬州极品。我瞧扬州名酿‘云液酒’,还有‘淮南扬州百桃酒’,皆是不如此酒。“ 封于修哈哈大笑,道:“不想丁兄也是同道中人!来来来,咱也不分规矩,我先敬你三杯。” 丁伯舆也笑,道:“三杯怎够,先来三碗。” 倪虹裳道:“我听这酒如今可是不多了,两位可要给我们留些尝尝。” 倪承渊道:“既在扬州,本地名酒,怎会不多?” 倪虹裳道:“丁先生既是饮中杜康,可尝的出此酒年份?” 丁伯舆道:“此乃陈酒新酿,老酒至少也有百年了。” 倪虹裳伸指赞道:“丁先生果然是行家。” 倪承渊道:“何谓陈酒新酿?” 丁伯舆道:“这酒放时间长了,就要变味。有酿酒的铺子,会将老酒重新酿制,祛除异味,喝的就是这个古韵。陈酒新酿用的都是老酒,倒确是喝一坛少一坛。” 倪承渊笑道:“偏生如此多文章,这酿酒的法子都在,想也没多大偏差。” 丁伯舆笑道:“这其中层次,你自是喝不出来。你这杯喝了也是浪费,不如我代劳了吧。”伸手就去取他面前杯子。 倪承渊抢先一步,举杯饮了,笑道:“便是牛嚼牡丹,也不能便宜了你。” 姜子君道:“倪堂主此言,莫非如今这‘琼花露’果与之前不同?” 倪虹裳道:“我也是道听途说。这‘琼花露’乃取琼花花瓣,又以六七八月晨间花上露珠蒸制。这琼花便是八仙花,又叫绣球。叶茂花繁、洁白无瑕,有‘维扬一株花,四海无同类’之誉。琼花其实并非扬州独有,但传说这天下琼花的仙根,便在扬州后土娘娘庙。此株传为唐时所栽,枝繁叶茂,花大如海碗,异香扑鼻。仁宗庆历中,尝分植禁苑,明年辄枯,遂复载还祠中,敷荣如故。淳熙中,寿皇亦尝移植宫内,逾年憔悴无华,仍送还之。其后有宦者陈源,命园丁取孙枝移接宫内琼花根上,遂活,然其香色大减。” 倪承渊道:“如此奇花,倒不得不赏。这后土娘娘庙在何处,得闲可去看看。” 倪虹裳叹道:“可惜如今是看不到了。八十年前,金人南下,也听说此花灵异,连根刨去。”又叹一声,道:“结果此花一过淮河,便即枯死。自此之后,这扬州的‘琼花露’,也再无往日滋味。” 萧平安听在耳中,略觉诧异。嵩山之上,他亲耳听见倪虹裳大庭广众之下恭维姜子君有领袖之质,只道她必定是被昆仑派收买。他虽不如何关心天下大事,但也知道昆仑派乃是向着金人。而且漱雪堂也在燕京,于情于理,这倪虹裳似都该偏向金人才是。可听她这番说话,分明是语带讥讽。 席间略有安静,随即封万里笑道:“想是这酿酒的方子失传了,这店家手艺不行,反编出故事来讨巧。” 倪虹裳笑道:“多半如此,我堂里的姑娘,也得时常编个伤心故事,否则不得好采。” 丁伯舆也笑,道:“可是书香门第,礼仪之家,知书达礼,天生丽质。家道中落,父母双亡,阿婆幼弟,无依无靠。日暮途穷,走投无路,身不由主,迫不得已。今日还是第一次。” 众人都笑,倪虹裳作势欲打,丁伯舆侧身躲的夸张,又引的众人发笑。唯独萧平安莫名其妙,不知几人笑的什么,封于修几个还笑的如此猥琐。 封于修道:“今日有堂主故事佐酒,也是相得益彰。” 倪虹裳道:“有道是煮酒论英雄,诸位都是英雄好汉,听奴家说这些坊间故事有何趣味,不如请姜掌门评点一下天下英雄,岂不快哉。” 姜子君摆手道:“姜某何德何能,怎敢轻言天下英雄。” 封万里笑道:“姜掌门仁人君子,岂会背后议论人非。” 封于修道:“是,咱不说人,便说说如今的各大门派如何。” 倪虹裳妙目流盼,媚态横生,道:“对极,对极,既然开宗立派,难免抛头露面,当有气度。说上两句,当无伤大雅。奴家对这位萧兄弟的衡山派颇有兴趣,不知掌门怎看?” 萧平安一旁,也喝了一杯闷酒,只觉众人言谈索然无味。忽听倪虹裳说起衡山派,倒是精神一振。抬起头来,却见姜子君也正看他,两人目光一对。 姜子君微微一笑,道:“二十余年前,我曾来中原。路遇有人拼斗,乃是衡山派一个中年人带着两个年轻弟子,迎战一个独行大盗。那大盗武功高强,三人显是不敌。中年人不住要两名弟子先走,两个弟子却是执意不肯,反要长辈先走。三人并肩迎敌,都是伤痕累累,却是不离不弃,谁也不肯逃走。打到后来,那大盗久战不下,一个失神,竟是被三人行险反败为胜。我只道三人险中得胜,对方又是恶人,定要斩草除根。谁知那中年人却是不杀,反道,先前那大盗屡次手下留情,未下杀手,衡山派不是凉薄之人,但望此人日后不再作恶。那大盗长笑而去,听说自此果然自江湖销声匿迹。衡山派之门风,管中窥豹,由此也可见一斑。同门长辈慈爱,后辈谦恭,临敌不惧,义气深重。对外恪守道义,不欺人欺心。我当时便是感慨,有此门风,此派必当振兴。” 萧平安聚精会神,一字不落入耳。想到衡山派之中,同门友爱,一团和气,只觉心中又是温暖又是酸楚。又道,不知他说的是哪一位师叔师伯,自己却未听闻此事。 封于修赞道:“果然是个好汉子,不知是衡山派的哪一位?” 姜子君笑道:“便是如今的衡山派掌门江忘亭江兄。” 萧平安如鲠在喉,端起面前酒杯,一饮而尽。美酒醇香,入喉却只觉辛辣。 第九百五十五章 戾气捌 倪虹裳道:“四岳之中,衡山派的势头眼下确是最猛。三派会盟,天台剑派与点苍分宗,都对衡山派马首是瞻。这三派联手,天下何人敢小视。” 封于修道:“何止三派,泰山派与衡山派同气连枝,人人知道。跟华山派、恒山派、九华山、五台山也都是上百年的交情。还有四大世家,川中三门派,年年岁岁,彼此从未缺了礼数。陈观泰此人,看似大大咧咧,其实甚会做人。平素不显山不露水,但衡山派人脉之广,号召力之盛,当真深不可测。” 萧平安听在耳里,只是痴痴发呆,这些似乎离他很近,又似离他很远。 封万里道:“四岳之中,泰山派最是可惜,华山派如今也有些萎靡不振。” 姜子君道:“泰山派确是可惜,这些年忍辱负重。虽然底蕴还在,又有衡山派扶持,但要想兴旺,怎么也还得两三代人经营。华山创派,一如西岳之名,剑法辛辣险峻,门下弟子亦是如此。如今看似韬光养趋于保守,守成有序,进取之意渐淡,但其实乃是大智慧。华山近三代掌门,表面上皆是不愆不忘,率由旧章,萧规曹随。实际却是不断在磨平华山派的棱角。自蔡夜阑闹过之后,连续已有七年,华山派再无华山弟子与人比斗时身亡。” 倪虹裳连连点头,道:“姜掌门不说,我等都还未注意。一说华山派,我等想的还都是风危楼一般的桀骜不驯之徒。听掌门这么一讲,这华山派的弟子,确是不大惹事了。” 封于修道:“若说真的与世无争,恒山派倒真的清心寡欲,门徒也是越来越少。” 倪虹裳笑道:“恒山派都是女流,又是佛门,自不会跟你们这些臭男人打打杀杀。”话语一转,又道:“不过人家有‘回风舞柳剑法’,又与大金皇室内眷修好,之前的孝懿皇太后,当今的资明夫人林氏,昭仪夹谷氏,可都是恒山上的常客。这恒山派可也不是好欺负的。” 封万里道:“九华山、五台山,其实还有全真、龙虎山等等,此皆一心修道礼佛,也无意介入江湖纷争。只是可惜了这些门中皆有不俗武学传承,如此下去,难免散佚成绝响。” 封于修道:“若说活跃,谁还比的上玄天宗。掌门与那龙雁飞如此客气,谁知此人嵩山之上还是做了缩头乌龟。” 姜子君眉头微微一皱,道:“龙教主经天纬地之才,姜某长恨相识太晚。他以一己之力,创下前无古人之大帮会,开先河之大局面。此等气魄能力,吾等自愧不如。” 倪虹裳笑道:“封帮主不喜玄天宗,莫不是因为人家比你还会做生意赚钱?” 封于修哈哈道:“我就是个贩私盐的大老粗,会做什么生意了。玄天宗会赚钱自不必说,只是未免手伸的太长,铺子盖的太大。眼下你们且看看,不论宋金,各路各州各府各县,哪座城里没有玄天宗的人。把持市井,鱼肉商贾,欺压百姓。不少城里,已是只知有玄天宗,不知有朝廷衙门。如此跋扈,不知进退,大犯庙堂与江湖的忌讳,终是朝廷心腹之患。” 倪虹裳微微一笑,道:“封帮主说的不假,不过这玄天宗也不是一日两日,不管大宋大金,为何就不见朝廷动怒呢?” 丁伯舆也道:“是啊,为什么呢?” 倪虹裳道:“有些消息本该卖个好价钱,不过今日有姜掌门指点江山,还有封帮主这坛美酒,奴家也不好小气。”声音转低,道:“毋需多说,大金国当今的参知政事贾铉,尚书省右丞孙即康。大宋钱象祖、史弥远,知枢密院事张岩。这些都是他玄天宗的本钱。” 此人深谙说话之道,越是紧要的消息,声音越小。众人都是屏息,唯恐漏了一字。姜子君听后,也是面露惊讶之色,道:“听闻贾铉此人,最是刚正不阿,竟也能被他寻到空子。” 倪承渊冷哼一声,道:“掌门以赤忱待他,这龙教主可是没说多少真话。” 姜子君摇头道:“此乃机密大事,岂能随便对人言,害人害己。” 封万里笑道:“正是,正是,你若是参知政事或枢密院,位极人臣,岂敢相信一个口风不紧之人。” 丁伯舆道:“都说丐帮乃是天下消息最灵通,我瞧却不是。” 封于修道:“那是自然,叫花子人人唯恐避之不及,哪里都进不去,也就街头巷尾,听些子虚乌有的谣言。这江湖庙堂,真正最新最有用的消息,自然还是要听漱雪堂和翠羽楼。” 丁伯舆坏笑道:“正是正是,男人在女人面前光溜溜,哪里还藏得下秘密。” 倪虹裳掩口笑道:“今日忍不住多嘴,果然惹祸上身。奴家口风不紧,可再不敢说话了。” 倪承渊道:“船怎么停了?” 封于修道:“眼下最新的规矩,入夜之后,扬州各河各道,严禁行船行人,有巡河巡夜的宋兵看到,格杀勿论。” 倪承渊笑道:“帮主原来如此守规矩。” 姜子君道:“守规矩乃是知敬畏,明德性,立根本,戒骄戒躁,进退有度。更何况与人方便自己方便,这规矩能守自然要守。” 倪虹裳道:“掌门出口成章,都是大道理。” 船舱进来便有烛火,众人这才发觉外面天色已晚。 封于修又道:“这船看着不大,里面地方其实不小,有的是诸位歇息的地方。一会若是倦了,我便差人引诸位过去。” 丁伯舆已喝了十余碗酒,意气风发,道:“不倦不倦,酒酣人暖,谈兴正足。这江湖之中,最乌合之众的,我看就是丐帮。其实依我看,他都难算武林门派,最多一个江湖下流。” 封于修道:“丁兄这话,未免太过。丐帮一直乃是武林巨擘,怎连同道之人都不算了。” 丁伯舆道:“丐帮号称数十万人,练武的才有几个?” 封于修微微一怔,道:“一万之数当是有的吧。” 丁伯舆道:“我便算他一万,几十个人里,一个练武的,这还是武林门派么?你说玄天宗,铁掌帮,有几个不会武功?再不济,长江三十六水寨,也得是个浪里白条,能生吃鱼虾的吧。这帮叫花子,除了伸手要钱,传些闲话,哪里配叫武林中人?” 倪虹裳道:“丐帮急公好义,可是出了名的讲义气。史帮主也是一腔热血,为国为民。他曾戏言,国泰民安,百姓皆有饭吃,有衣穿,这丐帮自他手上断绝也是心甘。” 倪承渊道:“好话人人会讲。” 姜子君淡淡道:“丐帮侠义,百十年的口碑,自不会假。” 封万里微微点头,道:“何谓江湖,何谓武林。江湖即天下,武林以武证道。武学乃是根本,自初等的强身健体,到至高的天人合一之境,漫漫武途,推陈出新,传承延续,才是正道。至于圈地谋生,经营产业,乃是不得已之副业。老夫愚见,江湖之上,崆峒派、衡山派、华山派、青城派这些,才是纯粹的向武。少林、恒山、五台、九华、四大世家,也是越来越流于市侩。至于玄天宗、丐帮之流,把武学用作了敛财霸道的手段,当真是背道而驰。” 倪虹裳道:“大师说的很有道理,不过少林有七十二绝技,可不算荒废,本末倒置。” 邱步云道:“少林这七十二绝技,真正算的上绝学的,不过二十七种。他创派之时,不过十四门功夫,这些年打着研究武学的旗号,东拼西凑。新的东西,固然有不错的。但贪多嚼不烂,不要说七十二绝技,便是二十七绝技,谁能尽数学会?就便人资质有差别,有个十多样武功,也足够挑选。一门武学总有根本,少林武功越来越多。可这么多年,他的‘易筋经’和‘洗髓经’呢?还有‘金刚不坏护体神功’,这三门奇功,还有几个人会?” 第九百五十六章 戾气玖 封万里道:“少林底蕴深厚,高手如云。江湖有言,若是少林认真,可以一己之力对抗整个武林同道。” 邱步云道:“夸大之辞罢了。江湖之大,能人若过江之鲫。莫说这些传承已久的门派世家,各有手段。便是无门无派的江湖奇人,也是不知几何。谁敢如此海口。” 丁伯舆笑道:“这给脸面上贴金的事,和尚是做惯了的。” 姜子君道:“它山之石可以攻玉。自古问学之道,广博与精深,缺一不可。少林卧虎藏龙,真正一心向武的高手,确是不知几何。佛门与世无争,早不愿与人较量,更不恋虚名。这些江湖上的谣言,人家都不搭理,咱们更不该拿过来说。” 邱步云与丁伯舆都是低头称是,封万里也不以为杵,呵呵一笑,淡淡道:“少林也是树大招风,顾忌太多。虽长执武林牛耳,却事事高高挂起,不闻不问,也是渐渐徒有虚名。” 封于修道:“不错,天下纷争,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江湖也是危局,还需有人登高一呼,为大伙拿个主张。姜掌门拳拳之心,可惜总有冥顽不灵之辈。” 姜子君轻叹一声,道:“既分南北,又是两国。难免各有心思,也是人之常情。” 封万里道:“汉人正统之论,并不足取。要知两国并立,已是数辈人。各为其主,无可厚非。只是武林中人,还是恪守本分。真的忧心家国,何不投笔从戎。” 封于修笑道:“大师是纯粹之人,一心向道。只是这庙堂江湖,千丝万缕,你不找事,事也会来找你。一日身在江湖,就是江湖中人。想独善其身,又谈何容易。” 倪承渊道:“川中不算连云盛家,中南三强鼎立,下有贵州百花谷。如今峨眉和青城摒弃前嫌,唐门又是一贯的独善其身,百花谷世外桃源,倒成少有的安宁之地……” 邱步云干咳一声,接过话来,道:“明眼人都是知道,眼下局势,大宋必败,金人虽胜,也无力吞并大宋,仍是分河而治。只是有些人总不肯接受,试图掀起波澜,多生事端。” 封于修笑道:“君不闻困兽犹斗,狗急跳墙,不见棺材不掉泪。” 倪虹裳道:“江湖人的手段,到底伤的仍是江湖人。” 丁伯舆拍手道:“倪堂主此言,当浮一白。旁的不说,四大世家,唇齿相依,通家之亲。但眼下柳家心在金,盛家和欧阳家偏向大宋,南宫家独居海岛,乐得逍遥。不管此番如何,终究种下睚眦,日后这四家也难复前谊。” 姜子君道:“四大世家,儿孙满堂,世代祖居一地,根深蒂固。一朝天子一朝臣,也只能如此。” 倪虹裳道:“掌门总是一语中的,这四家近三十年,光中的进士就有二十三人。我瞧哪天,人家不跟咱们江湖中人玩了,也说不准。” 封于修道:“前面大师说的对,咱们武林同道,要么习武,要么赚些家用,混口饭吃。除却丐帮、铁掌帮,还有铁血门,大旗门几家疯子,谁个真正敢与朝廷作对。” 倪虹裳笑道:“那倒也不然,越是乱世,岂不也越是有利可图。眼下这奇货可居或者待价而沽的,可也不是贵……一家两家。”后一句说了半截,掩口一笑,换了说辞。 邱步云眉头微皱,正待开口,封于修抢先说道:“昆仑少林,丐帮铁掌,玄天宗,四岳四家,蜀中三雄,你们这些有根有底,家大业大的都不敢造次。我等这些小鱼小虾,又能掀起什么风浪。” 姜子君笑道:“封帮主的人多我昆仑十倍,势力也是渗透南北,组织严密,治业有方,帮中好手也是不少。你乃过江之龙,怎说小鱼小虾。” 封于修哈哈大笑,道:“哪里哪里,掌门给我脸上贴金,老封可是担当不住。” 姜子君正色道:“江湖之大,无奇不有。能于江湖立足,哪个都有不俗之能。福建下九流,门下三教九流,五花八门,尽是奇人异士,诡异百出。真正做起文章来,咱们只有瞪眼看的份。太平门的养泽坤九旬高龄,深谋远虑,更是个人物。听说眼下已有不少门派,结成同盟,唯他马首是瞻。长江三十六水寨、铁剑门、崆峒派、海鲸帮,也都有看家的本事。” 倪虹裳笑道:“不想掌门对中原各派也是了如指掌,如数家珍。养老爷子也成盟主了么,这跟嵩山之会说的,可不一样。对了,咱们大会上要止刀兵,结果眼下这船上就多了两个死人,一个还是一门之主。” 邱步云干咳一声,道:“说来道去,真正爱惹事的,却是江湖上一干散人。鬼谷子一脉,墨家,如今又冒出一个燕长安。这些人都是无所顾忌,唯恐天下不乱。” 一听燕长安三字,萧平安眉间就是一跳,右手在案下攥拳。两根断指又开始发热发痒,似是正在生长。 丁伯舆道:“燕长安这厮,也是个异类。想法当真与常人不同。” 倪承渊道:“倒是那魔教教主哥舒天,见过面后,感觉并非不可理喻之人。” 倪虹裳忽然掩唇轻笑,烛光之下,美目流转,媚态横生。 倪承渊老脸一红,不知哪里不对,道:“倪堂主为何发笑?” 倪虹裳道:“咱们一群武林中的粗人,秉烛夜话,居然各个咬文嚼字,一个赛一个的斯文,旁人见了,怕是不信。” 邱步云哈哈大笑道:“武林中自然都是粗人,只是倪堂主除外,谁说你粗,老邱立刻与他翻脸。”狂放渐敛,正色道:“武林中岂少有才有识之士。这武功要练到高深,不懂人世间的道理,那是难如登天。” 封万里道:“不错,如今各门各派都是深谙此理,教授弟子诗书,读过书的脑子才是好用。” 萧平安垂首不语,面孔都藏入乱发之中,双手在桌下死死捏紧。自己十五六岁才读书认字,脑子又笨,学的极慢。衡山之上,松柏之间,夜灯之下,都是师娘循循善诱、谆谆教诲的影子。 姜子君掩口打了个哈欠。 封于修笑道:“时候不早,咱们都歇息吧,明日好赶早进城。” 注:宋宝佑四年(1256年),贾似道奉诏修筑扬州堡寨城,又改名宝佑城。 注:断肢之人,感觉断去的肢体还在,称作“幻觉肢体”。唐代时,王潜的军队驻扎在荆州时,一个叫张士政的百姓,善治外伤骨折。有个军人的腿部骨折,去求张士政医治。张先让他喝一种药酒,然后剖开肉,取出碎骨头一片,大约两指那么大,然后将刀口涂上药膏封好。几天之后,伤腿回复如初。过了两年多,军人的这条腿忽然又痛了起来,他去找张士政。张说:“这是因为从前给你取出来的那块骨头感到寒冷了,因此你的腿就疼痛,可立即去找到它。”后来果然在床下找到了那块骨头。张士政叫他把骨头用热水洗了洗,藏在棉絮里面,这个军人的腿马上就不痛了。 注:宋一斗约十二斤。《宋史·职官志》:“每斗米折钱三十文。”折算一斤米不到三文钱。但这个米价自然有浮动,南宋物价又高,也有八十文一斗的记载。但寻常贵些也就六文左右一斤。 第九百五十七章 金陵壹 宋人造船之技天下无双,大小船只,不胜枚举。 论奢华精巧,有御舟。俱用香楠木为之,遍体精雕,四垂珠帘锦幕,悬挂七宝珠翠、龙船、梭子、闹竿、花篮等物。侈丽闳衍,不可言喻。知名者有兰桡、荃桡、旱船、梅槎,皆是皇家御用。 论雄伟长大,有头船、楼船、大舫(或称画舫)之属。大者“有一千料,约长五十余丈,中可容百余客。五百料,约长二三十丈,可容三五十客”。皆精巧创造,雕栏画栱,行如平地。 此外中小的槛船、摇船、脚船、瓜皮船、小脚船等等,更是品类繁多。虽不宏大,也少装饰,但胜在船速小巧,最是常见。 雪花帮这艘船已算中船,船舱内两侧,皆有扶梯,可下至船腹。其中共有一十二间客房。这船吃水甚深,故而岸上水中看着不大,其实内里另有乾坤。 萧平安也被安置在船舱一间客房,房间不大,略显低矮局促。陈设也是简单,只有一床一椅。上床平躺下来,也觉身心疲惫,不多时沉沉睡去。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忽闻异响,瞬间警觉。声音来自船外,也未下地掌灯,侧耳倾听。 一人声音宏亮,正说些什么。言语未听的真切,但声音却是有些耳熟。听了几句,忽然想起,那人竟是义军首领杨安国。不多时,封于修出面寒暄,随即听声音,应是姜子君也带着邱步云和丁伯舆、倪承渊几人上了甲板。 船舱之下,毕竟听不清楚,萧平安终究按捺不住好奇,跟了出去。 甲板之上悬着灯笼,四下河面如墨,水波荡漾,映着昏黄之色。前方左右横着七八条小船,将大船团团围住。 当面小船上一人,肤色黝黑,笑容满面,正是杨安国,开口道:“我等愚鲁,不懂大帝之高瞻远瞩。有言语冒犯之人,我已狠狠责罚。大帝这一去,我等群龙无首,顿失主张。还望诸位相帮则个,请我家大帝宽宏大量,不计前嫌,随我等回转。” 萧平安刚刚上到甲板,站在姜子君等人之后,听在耳里,也是惊讶。这杨安国话里意思,那个什么紫薇大帝冯八千在这条船上,还当着昆仑派、雪花帮一群高手的面要人。 果然封于修眉头一皱,面露不喜之色,道:“杨将军怕是弄错,我这船上都是自己人跟几位贵客好友,何曾见你们家什么大帝二帝。”自己这船头虽未悬旗帜,但船左右舷皆有雪花加一根扁担标记,明明白白讲明雪花帮帮主在此。这杨安国也算半个江湖中人,知道还敢半夜围船要人,着实有些不给他面子。莫说杨安国不过是个草寇,便是真的将军他也不怵。 封万里在萧平安身后走出,却是客气的多,拱手道:“将军别来无恙。” 杨安国也抱拳道:“见过大师,有劳挂念。” 封于修面色仍是阴沉,道:“既是熟人,今日也不怪罪,将军请回吧。” 杨安国满面笑容,道:“今日确是冒昧,有扰诸位清休。大帝乃我等主心之骨,领路之人。离了大帝,我等确是莫衷一是,惶惶不可终日。情急之处,还望诸位体谅。” 封维豪与那船把头站在船舷,早不耐烦,此际恼道:“姓杨的,你好不懂规矩。半夜上门,口口声声我等藏了你的人,着实欺我太甚,你道雪花帮是吃素的么。” 杨安国不改笑容,道:“杨某绝无此言,实乃群人无首,急思大帝归位,有冒犯之处,改日定当登门负荆请罪。”转向姜子君一躬身,道:“也请姜掌门仗义美言几句。” 姜子君笑道:“我等也是客人,怎好置喙。”朝封于修笑道:“看将军急成这个样子,怕不给他看看,到天明咱们也难安生。” 封于修眉头微皱,道:“既然姜掌门说话,杨安国,你自己上来看看吧。” 杨安国道:“失敬失敬。”拱手跳上船来,落地无声,下盘也是扎实。他也并非有意卖弄,更是知道自己功夫在这些人眼中,怕是不值一哂。他小船本低,上船才看见萧平安也站在人群之中,倒是微微一怔。 萧平安却是扭过头去,装作不识。他初见此人便无好感,前番路上,他的部署劫掠村庄,滥杀无辜,根本就与匪徒无异。 不知杨安国是何处得了消息,来这船上寻人。此番若寻不到人,怕是要惹麻烦。他与这人本无什么交情,也懒得去管。 但他在人群之后,不少事情看的清楚明白。封于修也是谨慎之人,若真有不知之人混在船上,自己面上也不好看。一闻事由,就暗自遣人船里外查看,问问可有生人。这说话的功夫,不断有人过来,手臂垂在身侧,手上打的全是个圆圈。 封维豪显也知道,面色愈发不善,冷笑道:“杨将军仔细看,莫要漏了什么。” 杨安国还未答话,忽然船舱中跑出一人,也是雪花帮帮众打扮,面上难掩惊慌失措之色。 瞧他面色,人人知道定有所变故。封于修恼道:“什么人,什么事?” 那人喘着粗气道:“是倪堂主……” 众人都是一惊,若说真发现了藏在船上的什么人,也不至如此惊讶。听他欲言又止,都知大事不妙。封于修当先朝船舱下去。 船舱狭小,容不得多人,姜子君四人,封万里自是跟上。杨安国也不客气,紧随其后。萧平安略是犹豫,也跟了上去。其余人等,并无一人跟上。封维豪低声招呼,雪花帮众各司其职,各居一位,都是虎视眈眈。 下到船腹之中,通道更窄。倪虹裳乃是女子,屋子安排在当中。船在风浪之中,有一个几乎不动的中心轴,船只不论大小,都是前后摇摆,中间最是平稳。此际房门虚掩,封于修上前叩门,口中道:“倪堂主!” 两息不闻声响,封于修立刻推门而入。那船舱之室本小,根本容不下几人,姜子君跟着进去,其余几人都堵在门口。 萧平安跟在最后,朝内一瞥。就见床上,白花花一片。还道自己看错,再一看,一女子赤条条躺在床上,不着片缕。 萧平安面色登红,急忙转过头去,其余几人却都面色凝重。 姜子君上前一步,伸手拉过被子,盖住那女子身子。 封于修回头道:“守住舱门,任何人不得放进来。” 外面封维豪大声发令,甲板之上,脚步匆忙,夹杂着船下杨安国的人吵闹之声。但吵闹之声转眼便停,舱内几人都不言语。 半晌功夫,封万里方道:“真是倪堂主?” 封于修沉声道:“不错。” 丁伯舆道:“不可能,有我等分居两侧,什么人能进来杀人。” 封于修忽然冷哼一声,走出门来,对杨安国道:“杨将军半夜登门,莫不是早有预料。” 杨安国动也未动,双手微举,道:“杨某一头雾水,还不知发生何事。” 屋内姜子君沉声道:“与杨将军无关,倪堂主身亡,已经一日有余。” 倪承渊惊道:“什么,那方才我等说话之人?” 姜子君道:“怕是旁人假冒。”微微一顿,道:“我等远居昆仑,与倪堂主相识未久,更无深交。” 封于修道:“说来惭愧,久仰她大名,也曾见过几回,但也说不上熟识。” 封万里道:“倪堂主燕京倒是也常来往,算是半个熟人。但……”摇了摇头,道:“若前面那人是旁人假冒,只怕对倪堂主是了如指掌。老夫自问眼神尚可,却半点未瞧出破绽。” 封于修道:“她先前带着个大木箱,我等还笑话女人出门就是麻烦。原来那里面才是倪堂主。咱们这些人整日江湖打雁,今日可是被雁啄了眼。” 丁伯舆冷哼一声,道:“这人好大的胆子,杀人也就罢了,居然还敢戏弄我等。” 封万里道:“嵩山之上,掌门号召大伙以和为贵。眼下这尸体又多一具,还在咱们眼皮底下。莫不是什么人有意向掌门示威。” 姜子君皱眉道:“姜某知昆仑远居荒地,姜某自己也无德无能可以服众。但若有何不满,大可当面讲出,又何必牵连无辜?”他这番话潜运内力,声音远远透出。 邱步云轻声道:“那人得逞之后,多半已经走远。” 姜子君道:“先将倪堂主尸身收敛了吧。” 封于修冷冷道:“正当如此,杨将军,你先请吧,有何事都明日天亮再来。” 杨安国呵呵一笑,道:“应当应当。”转身出舱,一行人都在身后。 到了甲板之上,杨安国忽然回身。众人只道他要说句场面话,谁知他却对那船把头一躬身,道:“大帝你老变化之术,越来越是高深莫测。我等肉眼凡胎,眼下才识真容。我等已经诚心悔过,还请大帝回转。” 众人都是惊讶,但随着杨安国躬身,四下小船之上,一众汉子齐齐单膝跪倒,齐声道:“恭请大帝归位。” 封于修面露诧异之色,众人都朝那船把头看去。 第九百五十八章 金陵贰 那船把头的腰忽然挺直,哈哈大笑,道:“听闻姜掌门几位在此,贸然来访,岂无罪乎。”这肤色黝黑,一幅整日水上讨生活模样的老者,竟真是冯八千所扮。细看之下,除了头发衣着,其实更无多大变化。只是此人江湖上相识的本就不多,此间多数人也都是只闻其名,并未见其面。 封万里哈哈大笑,道:“奇哉,妙哉。今日竟连遇两位隐形高手。” 杨安国道:“那请大帝起驾,我等……” 冯八千截口道:“不急不急,你们先回,过上几日,我自会去寻你们。” 杨安国道:“我等已诚心悔过,莫非大帝还不愿意原谅我等?” 冯八千哈哈笑道:“你等皆是我不二信徒,岂会怪罪。天下巨富雪花帮,剑器王者封大师,更有昆仑仙山道友在此。所谓遇贤者矣,岂能失之交臂。” 丁伯舆在姜子君身侧,轻声道:“这其中定是有鬼。” 封于修呵呵干笑两声,道:“冯先生驾到,莫说香案花烛未备,失了敬仰。怎还扮作船夫,一声不吭,莫非有什么难言之隐?” 杨安国请冯八千,此中必有蹊跷,就连萧平安都瞧的明白。封万里微笑站在一旁,也不多话。这封于修也非大度之人,恼怒自己船上频生意外,有意揭这两人的底。 冯八千面上微笑,一双眼却已经望向姜子君。这船虽是雪花帮雇下,但船上身份最高,却是这昆仑掌门。 邱步云低声道:“我听子墨兄说过,此人着实不凡。趁着他们不合,咱们是不是……” 姜子君低声回道:“我等乃是外人,怎好替主人家行事。”对众人拱了拱手,道:“一路奔波,有些困倦,姜某先不奉陪了。”转身回舱。 邱步云几人却都是留在原地未动。杨安国道:“既然如此,我等也不叨扰诸位歇息。大帝,咱们请行吧。” 冯八千看看众人,呵呵一笑,跟着杨安国下了小船。 众人站立船头,看一队小船瞬间走远,封于修面沉似水。 封维豪将手一挥,数个雪花帮众,忽然拔刀,将七八个船夫尽皆砍死。 这些人显是训练有素,出手干净利落,眨眼八个船夫尽皆死在甲板之上。众人都是惊讶,就连封万里也是眉头一皱。 萧平安忍了又忍,数息功夫,却还是恼道:“封帮主这是何为?” 封于修轻描淡写道:“这些人连自己的头儿是什么人都不知道,留着何用。” 萧平安登时更怒,声音也大了几分,道:“这些分明都是无辜之人,你责骂一番也就罢了,怎如此草菅人命。这些人哪个没有父母兄弟儿女!” 封于修哈哈一笑,道:“我这人不喜欢废话,我又不是教书的先生。人我已经杀了,萧大侠你想怎样?” 雪花帮一众汉子人人怒目罩定萧平安,先前行凶几人更是横眉立目,握紧手中尚在滴血之刀。封维豪出列道:“萧大侠如此刚烈,吾等委实招待不起。道不同不相为谋。萧大侠,请吧。” 萧平安面上一紧,看看众人。封万里呵呵一笑,摇了摇头。邱步云几人,却都是转过头去,有意回避他的目光。冷笑一声,道:“好。”也不回头,也不见屈膝作势,人已倒掠而出。一跃两丈有余,稳稳落在岸上。 封维豪面上一僵,颇有些后悔跳出来说这么一句。这叫萧平安的小子比传说之中,怕是更加厉害。这一手轻身功夫,举重若轻,落到雪地也只闻轻轻一点声息,自己再练十年,也未必能到他的境界。 萧平安一腔愤懑,郁结在心。上岸踏着雪地,朝南而去。一路走到天色透白,寒意更浓。呼吸之间,尽是团团白雾,更带出丝丝热气。他未曾运功,也觉寒冷,禁不住打个寒颤。 忽听旁边河面之上,有人招呼他道:“那后生,你站一站。” 萧平安余怒未消,立刻眉头一拧,转过身来。就见河边一条小船,似是个住在船上打渔的人家,一个白发老翁,面色黝黑,满是沟壑,一口牙几乎掉光,说话兜不住风。面孔陌生,但萧平安仍是谨慎,冷眼相看。 那老翁一抬手,扔过来两团物事。来速不快,萧平安眼神犀利无比,半空中已经看清,竟是一双布鞋。错愕间伸手抄住,他出手如电,两只鞋一前一后,却是同时抄在手中。 他动作太快,老翁根本也未看清,只是道:“吃喝的没有,一双破鞋拿去穿吧。” 萧平安微微一怔,心道,原来他当我是要饭的。旋即忽然念起,不对,我也没找他要饭,而且他怎知我脚上无鞋,莫非是奸人,盯我许久? 那老翁却已慢慢躬身回去船舱,口中道:“年纪轻轻的,要知道爱惜身子,别临老了,跟我一样。” 萧平安低头,一双布鞋还是七成新,年岁已久,但想是穿的爱惜,鞋底一点泥也未见。他呆呆立了片刻,慢慢弯下腰来,蹲地将两只鞋子穿上。 鞋子略有些紧,但再站起身来,脚下忽然有了依托。一双寻常的布鞋,却隔绝了脚下的冰冷,带来了他和这世间的联系,那是久违的来自陌生人的善意。 萧平安这些时日故意不寻鞋袜,颇有些刻意折磨自己之意。脚底冻的开裂,寒冷始终冰结在心。此际抬头望天,天际一抹微红,伴着青蓝天空。深吸一口气,望了那破旧渔船一眼,大踏步而去。 如那扮作船把头的冯八千所言,这河道一直向南,也无分岔,甚是好走。东边不远,始终能看到城墙之轮廓,更无虞走错。 行不多远,河道又折向东。过一小桥,终于远远看见城门。继续向前,路旁却见一个市集。人来人往,竟是分外热闹。 古时城池开闭,时间都早。历朝历代,基本遵循的都是日出前开,日楼前闭。唐宋之时,多是寅时(最早三点多)敲响晨钟,大开城门。申时(最晚接近晚五点)暮鼓,关闭城门。根据季节,日出日落之时而变,此乃明令。若有违时,轻则杖责,重则流放,甚至处斩。 如此一来,总有行路之人,暮鼓之前,未能赶上入城,只能等在城外。于是城外里地之内,总有小的车马驿站。客人此处歇脚,第二日城门一开,也方便入城。天长日久,规模也便越来越大。 扬州乃是大城,城外已成市集。不单客栈有四五家,还有左近商贩摆的摊点,多是卖些早点夜宵。 萧平安也知就里,见有市集,怀中有抢来的一笔巨款,就待上前买些吃喝。 未等迈入市集,便觉不对。人群之中,竟是混杂着不少江湖人物。略一留意,便看到数人背上腰间,都藏着兵刃。眼神忽地一厉,不远处人群之中,几人身影一闪,竟是穿着点苍派的衣服。 他如今饱经事故,早变的谨慎。略一犹豫,如今他四处树敌。旁的不说,点苍派的中和子刚刚被自己痛揍一顿,见面岂能善了。心念一闪,嘴角却是一抹冷笑,踏步走入人群之中。 寻了个卖汤面的摊子,要了碗面。小摊并无桌椅,食客都是蹲在地上呼呼吃面。萧平安也不计较,蹲地就吃。 没吃的两口,忽闻旁边破旧客栈中嘈杂。随即就见两个汉子连拖带拽扯了一人出来,嘴里还骂骂咧咧。 萧平安一眼瞥见,那被地上拉扯之人,竟是朝东海。此际面上好大一块乌青,鼻子嘴巴都在流血,显是吃了不小的亏。即便如此,仍是面不改色,从容不迫。 萧平安登时大怒,朝东海乃是他万般敬重之人,岂容人如此欺辱。放下碗来,一个箭步,已经欺到近前。 他来势如电,两个汉子也算好手,一人出手就是一拳,另一人一手拉住朝东海,另只手摆个架势。这两人应变已算快速,功夫也是扎实,但在萧平安眼中早已不值一哂。身形一闪,已从第一人身边擦过,出掌在第二人肩上一拍。那人浑身一震,蹬蹬蹬连退几步,方才拿桩站定。 萧平安已将朝东海拉起,道:“朝先生。” 朝东海听他声音,再看面目,惊道:“你是平安,你怎变成如此模样。” 萧平安心中一暖,眼眶一热。朝先生身处险境,被人殴打,关心的却是自己。胸中一股热气掺着怒气,回转身来,也不问缘由,道:“你们打了他几下?哪只手打的?” 两汉子知道遇到硬茬,并肩而立,手中已经抽出刀来,左首脸上有疤汉子道:“朝廷办案,捉拿钦犯,哪个敢多事!” 此言一出,周边看热闹的闲人和江湖汉子,果然都又往后退了几步。萧平安却是冷笑一声,道:“钦犯?哪国的钦犯?我问你们谁打的朝先生?” 另一汉子恶声道:“老子打的怎样,莫与他废话,一并拿了。” 萧平安更不打话,上前一步,出手如电,一招“左右逢源”。 第九百五十九章 金陵叁 那汉子举刀就砍,刀刚出手,双臂已断。未及喊痛,衣领已被一把揪住,萧平安蒲扇一般大手倾泻在面孔之上,噼里啪啦,一张脸瞬间肿的猪头也似,一口黄牙更是打掉多半。 疤面汉子这才反应过来,倒也是个有义气的,知道不敌,一咬牙,仍想上前助阵。脚步一迈,却是重重栽倒在地。始觉剧痛,抬眼一看,自己一条腿已经扭在一旁,不知如何已经让人踢断。 围观人群之中,有惊叹之声。外人看来,萧平安手臂穿过刀光,两个汉子应手而败,简直比大人打三岁儿童还要轻快。 萧平安打了十余记耳光,这才火气稍歇,放开手来,任那汉子瘫倒在地。对朝东海道:“朝先生可有大碍,这两人要不要宰了?” 朝东海看看萧平安,目中闪过一丝惊诧之意,话到嘴边,忽然改口,道:“算了,他们也是职责所在,各为其主,打上一顿,也就够了。” 萧平安道:“算你们两个运气,还不快滚。” 两个汉子也是彪悍,挣扎而起,互相搀扶去了。虽是硬气,始终低头,未敢抬眼再看萧平安一回。 喧闹一起,早吸引众人关注。人群中有人已经认出萧平安,惊讶道:“是衡山派那小子!” 随即有人低声道:“衡山派早不要他啦!丧家之犬,还得意什么。” 前面那人“嘘”了一声,道:“就你知道的多,还不闭嘴。” 忽听一人哈哈大笑,击掌而出,道:“威风,威风,霸道霸道。好一个威风霸道的衡山派高手。” 身旁一人道:“尹兄错了,此人欺师灭祖,可已不是衡山派门徒。” 两人一搭一档,显是要与萧平安过不去。鼓掌之人,乃是崆峒派尹巢关,帮腔之人也是熟人,正是已经加入玄天宗的九龙之一,欧阳宗言。这两人嵩山之上,针锋相对,此际却是走到了一起。 萧平安转头看去,自是认得。站定脚步,道:“你放什么屁!” 欧阳宗言装作惊恐之色,道:“看看,看看,当真与之前不同了,这才叫原形毕露。你那憨厚的样子再也不装了么?” 萧平安道:“你要跟我动手?来吧。” 欧阳宗言眉头一拧,道:“臭小子,如此嚣张!” 尹巢关伸手虚拦,道:“莫急莫急,有些时日不见,先叙叙旧不迟。我听说你被那三缺拿住,狗一样拖着在地上爬,怎生把你放了?” 欧阳宗言道:“养不熟的狗崽子,自然放了。” 萧平安面色铁青,朝东海皱眉道:“两位积些口德,也莫要咄咄逼人。” 尹巢关不识朝东海何人,但早见他被打拽,知道不懂武功,对他不屑一顾,仍对萧平安道:“听说你如今残疾了?”呵呵笑道:“这江湖传言,果然不足以信。我瞧仁兄活蹦乱跳,‘手’脚都在,好的当真不能再好。”说到“手”字,故意加重语气,拖的老长。 萧平安慢慢举起右手,露出两截断指,一言未发。 欧阳宗言面似惊讶,道:“哎呀,还真少了两根。《宋刑统·户婚律》曰,一目盲,两耳聋,手无二指,足无三指,手足无大拇指,秃疮无发,久漏下重大瘿癌如此之类,皆为残疾。仁兄你这是真废了啊,还是右手,以后这剑法算是不能练了。可惜,可惜。” 尹巢关道:“欧阳兄此言差矣,手无两指,乃是一点不剩。萧兄弟可还留了点根,还算不得残。” 萧平安忽然笑了一笑,举步朝欧阳宗言走去。两人相隔不过丈余,一步便到。 欧阳宗言面色一沉,他自知本不是萧平安对手。但萧平安如今虎落平阳,被三缺打残,身带残疾,江湖已经传遍。眼下看他落魄模样,多半八九不离十。莫看就失了两根手指,这武功定要倒退一大截。自己就算不敌,一会拔出剑来,胜负可是难说。对手欺上前来,已容不得退缩,先下手为强,冷哼一声,抢先一招“蝶舞绕梁”,直打萧平安上中两路。 欧阳世家雄踞南域,屹立不倒,武功自有独到之处。欧阳宗言号称“电光火石”,也是名不虚传。一出手便是掌影憧憧,呼呼风响。 围观众人之中,已可见不少武林高手。眼下宋金之争已到关键之时,江湖也是风起云涌,无数豪杰正齐聚扬州。见欧阳宗言出手,已经有人忍不住出声叫好。点苍派也有人过来,为首之人,竟是卓青行。站在一旁,瞧着萧平安,若有所思。 萧平安身子不停,第二步踏下,直接踏入欧阳宗言掌影之间。随即掌影不但未熄,反是又快了几分。但诡异的是,掌锋一偏,竟是朝着一旁的尹巢关打去。 人群中有人惊呼,不明真相者还以为这欧阳宗言两面三刀,嘴里嘲讽萧平安,竟是半途对着尹巢关发难。 但也有人看出端倪,却是不屑一顾,道:“不知死活,竟想一个打两个!” 旁边一人附和道:“我瞧他也是不自量力,今日定要吃亏。”欧阳宗言出身名门,更是江湖九龙之一。尹巢关名声虽不响亮,但崆峒派也是赫赫有名。人的名,树的影。萧平安纵使接连做下大事,旁人也不信他能以一敌二。他嵩山大战邱步云,始终是怀疑者居多。 就连尹巢关也是一怔。 欧阳宗言自己更是震惊莫名。萧平安莫名其妙就走进自己掌力圈子,自己一瞬之间,已是数十掌打出,胸前一面简直是密不透风。可眼前这邋遢潦倒的平阳虎竟如同个鬼影,手掌穿身而过,竟是碰触不到。随即脚下肩头忽然被一拨,自己身不由己,拳脚已超尹巢关打去。不单是先前一招“蝶舞绕梁”,暗藏的一招腿法“青龙取水”也跟着踢出。 两招力道之强,衔接之紧,浑然不似自己武功。 尹巢关不辨虚实,内心更是提醒中有古怪,不敢还招,立刻退步,一招“苏秦背剑”,暗留进退之势。 一步退过,眼前一道黑影。萧平安不知何时,竟已在自己眼前。身形巨大如山,天倾一般压来。这感觉似曾相识,脑海中一闪念,师傅说的不错,这小子身怀邪术,又是那一招“君临”。气势全然被对手压制,就连脑筋也慢了一慢。双手急换“迎来送往”,一拳攻敌,撤步一掌护住胸前。 他应变也算奇快,双拳刚刚摆出门户。小腿一股大力涌来,剧痛之间伴着一股沛不可当之劲。真气鼓荡想要抵挡,但一触即溃。下盘一虚,顿失根基,人如大木一般,重重摔倒。身子未及倒地,欧阳宗言一拳正中面门,登时将鼻梁打歪。 电光火石欧阳宗言脑海里一片空白,自己出手应敌。须臾之间,旁边的尹巢关应声倒地,而且好像是被自己一拳击倒。还在浑浑噩噩,自己面上也挨了一拳。 他苦练武功二十余年,闯荡江湖也有十载。脑中有无数办法招数,更知仓促之间,首要便是立刻拉开距离。但判断刚有,面上又挨两拳。随即脚下一绊,腰间一麻,人已经摔倒。 旁人就见萧平安“啪啪啪”三拳,欧阳宗言纸糊一般倒在地上。随即萧平安骑跨在上,屈膝抵住胸口,武松打虎般一顿乱拳。打的还不是欧阳宗言一人,尹巢关一同在列。 这两人双手抱头,已成街头小混混打架输了一般的藏头露尾之状。 众人无不侧目,先前闲话几人更是面皮发紧,就连卓青行也是面露惊异之色。 尹巢关乃是斗力境中段的武功,就算修为差萧平安,应也不多。欧阳宗言虽未达斗力境,但也是年轻一辈翘楚。这两人联手,竟连萧平安一招也接不下。而萧平安使的功夫,除却引走欧阳宗言攻势那一下,似是“移花接木”“四两拨千斤”一类的功夫。后面尹巢关以退为进,应对也是得当,但不知为何,忽然一个愣神,立刻被萧平安打倒。 萧平安连使大阴阳周天赋中的“借返”和“君临”,就连卓青行这般的大行家也是看的云山雾罩。 卓青行面色微变,忽然上前,一伸独臂,朝萧平安肩头按去,道:“得饶人处且饶人,莫要逼人太甚。” 萧平安沉肩缩身,左脚地上一划,人已立起。 卓青行见他躲闪,脚在地上一扫,三尺以内,敌人无立足之处。这一手没有千锤百炼,也是万难做到。呵呵一笑,并不追击,道:“果然英雄出少年,数日不见,你武功又是突飞猛进。” 萧平安道:“你待怎地?”他与点苍派已经结怨,今日来什么他也接下。 一旁尹巢关和欧阳宗言已经爬起,两人面如死灰,头也不抬,立刻离去。欧阳宗言更是眼前模糊,竟是要忍不住眼泪。此乃两人自出江湖,从未有过之溃败。更是败在一个年岁不及自己之人手下,败到两人信心全失,连说句话找找场子的心思也无。 第九百六十章 金陵肆 卓青行道:“年轻人戒骄戒躁,你便天赋异禀,也须知人外有天。自离衡山派,你是骄横跋扈,肆无忌惮,连我派中长老,也被你打伤。若是再不加管束,还不知你要惹下何等祸事。” 萧平安仍是道:“你待怎地?”他如今一身戾气,当真是变的谁也不怕,跟谁都要死硬到底。 人群之中,又是一阵窃窃私语。靠先前那客栈不远,站着两人,视线极好,旁边却无闲人。右首一个,乃是大洪拳门主洪文鼎,左首一个乃是龙虎门门主宁则中。这两家相距不远,关系也是复杂。时而交好,时而又是冷淡。虽都只能算二流门派,但两位门主却都是武功高强,成名多年,无人敢小视。 洪文鼎皱眉道:“打伤点苍长老?这怎么可能!” 宁则中道:“若无其事,卓先生岂能在大庭广众之下给自家抹黑。” 洪文鼎摇头道:“锋芒毕露,取死之道也!” 宁则中道:“洪兄何出此言?” 洪文鼎道:“如今的年轻人,若都像他一样,不懂尊师重道,肆意妄为,武林还有何规矩可言!这小子武功越高,越是祸端。” 宁则中笑道:“人说年纪大了,就会看年轻人不顺眼,大约咱们两个,真的是老了。”拍拍洪文鼎肩膀道:“这练武也如青砖砌墙,自是后来者居上。” 洪文鼎正色道:“武学一道,一步一个脚印,前者在前,如何能取巧?” 宁则中笑容不减,道:“这我可就要说一声洪兄迂腐,如你所言,这武林岂不是论资排辈,年轻人永无出头之日。” 洪文鼎道:“提携后进,自也是我等本分,咱们又何尝不是从年轻人过来。我只是说,这武功修为,半点做不得假。只有魔教邪派,才会不顾根基,揠苗助长,一日千里。待到日后,不是走火入魔,就是武功倒退,总之不会有好下场。” 宁则中道:“洪兄这话,多少带点醋味。双尊两位前辈,不是好端端的?” 洪文鼎皱眉道:“你今日怎净与我抬杠?这小子一身邪气,阴险狡诈。你瞧方才他打赢那两人的功夫,哪里是衡山派的手段?陈观泰也是老糊涂了,如此欺师灭祖之徒,居然还不打杀了!” 宁则中呵呵一笑,闭口不言。 萧平安对面,卓青行微微摇头,道:“你千错万错,终是衡山派弟子,就算是叛出师门,也是你衡山派教训。我好言相劝,你不听也罢。”竟是转身回去人群之中,带着几个点苍派门人,却也不走。 众人只道他是顾念旧情,可不知是谁先发现端倪,朝南边路上看去。就见一人头戴毡帽,手持长剑,正一步一步走向市集。 宁则中眉头一挑,惊道:“籍籍无名程斐,他怎来了?” 洪文鼎道:“那个读书人乃是韩大人幕僚,听说这两年到处招摇,惹了金国翼王,这不麻烦就来了。” 宁则中道:“原来又有戏看。赤伏楼的人来咱们这寻事,咱们……” 洪文鼎笑道:“咱们就是个不花钱看戏的,戏好戏坏,跟咱们有什么相干。” 朝东海也看到程斐,竟也认得,皱眉道:“此人非同小可,平安你先走吧。” 萧平安也与程斐打过照面,此人乃是赤伏楼一首双翅三足中的左翅,曾与晏苍然一起伏击杨安国,武功还在韩复、霍远、杨安国等人之上。心中却是无一点畏惧,沉声道:“先生放心,今天萧平安在,哪个也带不走你。” 一旁宁则中也是惊讶,道:“那小子居然不跑?” 洪文鼎道:“他想是不知道程斐的厉害。以为打赢两个不着调的三脚猫,自己就多了不起。” 宁则中道:“也是,想跑也跑不了。” 一人接口道:“或许程斐也收拾不下他。”却是卓青行踱了过来。 洪文鼎与宁则中两人拱手见礼,宁则中道:“是么,这我倒不信。” 卓青行回礼道:“那咱们瞧着便是。” 程斐果然直奔萧平安与朝东海,此人不苟言笑,面无表情,不管何时,人始终站的笔直。他一走近,市集喧哗之声立时少了几分。但出乎意料,并未杀气腾腾,也未看朝东海,一双眼始终落在萧平安身上。 萧平安面带冷笑,与他对视,半点不见怯意。 程斐终于开口,却是道:“叶姑娘正四下寻你,你怎还在此闲逛。” 萧平安憋着的一股气瞬间没了,急道:“她在何处?” 程斐道:“大约就这两三天,也要到扬州来了。” 萧平安心中患得患失,登时乱成一麻。既想飞奔去相见,又自觉潦倒只想远远躲开。 正无计较处,程斐转向朝东海,看看他面上伤势,拱手道:“朝先生,下面人不会做事,多有得罪。” 朝东海笑道:“好说好说。” 程斐道:“朝先生是明白人,你已经在圣上面前留了名字。既然圣上不追究,自然不会再有人寻你麻烦。我家王爷只是仰慕尊驾才学,想寻你聊上几句。” 萧平安插口道:“有如此请人的么?” 程斐道:“我前面不是说了,是下面人不会做事。” 萧平安道:“你不用说了,朝先生是不会随你去的。” 程斐眉头微皱,道:“你也莫要叫我为难。” 萧平安道:“你也莫要逼我为难。” 忽听有人哈哈大笑,一物自半空中抛入场中,地上咕噜噜滚了数滚,正停在程斐脚下,赫然乃是一颗人头。发髻未散,面孔朝天,乃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面上横七竖八,皆是伤疤,双目仍是圆睁,彪悍之气,虽死未消。 人群中有人惊呼出声,道:“火眼判官鄂钟仇!” 卓青行三人离的稍远,又在侧方,看不到地上人头面目,但听人群中鼓噪,洪文鼎皱眉道:“鄂钟仇?此人独来独往,行侠仗义,武功也是高强,怎折在这里!” 一人自一栋屋后走出,五十余岁上下,身材瘦高,一脸阴鸷之色,嘿嘿笑了几声,走近萧平安几人身侧,道:“程兄,咱们赤伏楼的人什么时候变的如此好说话。” 程斐道:“你如何来了?” 来人正是赤伏楼三足之一的肉中刺庞晋阳。三足之中,此人排名最末,但若论武功,却也要高出韩复与霍远一筹。只是加入的时间尚短,位列末席。此人阴狠毒辣,做事不择手段,这两年名声也是越来越响。 赤伏楼组织严密,但为首这六人却是松散。便是名义上的老大晏苍然,指挥起韩复与霍远来,也是别别扭扭。他与程斐与梁斗,以及这个庞晋阳,武功虽高,但投入翼王府的时日多不算长。反是韩复与霍远两人,经营多年。赤伏楼下的杀手三百六十之数,几乎都是听这两人指挥,不少更是有实无名的师徒关系。 庞晋阳道:“这个鄂老鬼你们说追了三年,如何如何狡猾难缠,我瞧也不过如此。办完了事,就顺带过来瞧瞧。” 程斐道:“不劳费心。” 庞晋阳道:“好,那就请程兄收拾了这小子,带着朝先生咱们回去复命。” 程斐面上难得露出笑容,竟然后退了一步,摇了摇道:“你也看见了,这小子不肯。” 庞晋阳略感惊奇,道:“程兄这推托之辞未免太过儿戏。”望了萧平安一眼,道:“你就是缠着彭先生侄女那个臭小子?当真是只臭蛤蟆。”又对程斐道:“虽然都是王爷府上做事,彭先生的面子要给,但这姓朝的可也是王爷亲自点名要见。” 程斐慢吞吞道:“我是请不动。” 庞晋阳哈哈大笑,道:“就为这小子。好,好,好。既然你程兄办不了,小弟代劳了吧。” 程斐嘴角微微翘起,也瞧不出是不是发笑,道:“既然你有意,那是最好。” 庞晋阳冷哼一声,跨前一步,伸手就去拉朝东海手腕。 萧平安早凝气戒备,见他出手,毫不犹豫,伸臂就是一挡。 庞晋阳面色一沉,反手手刀切下,道:“臭小子,真敢出手!” 萧平安有心试他武功,针锋相对,也是横掌切下。双掌一交,自己手上一麻,手臂立刻荡开,吃惊不小,知道大是劲敌。 庞晋阳却已是吃了一惊,他见萧平安胆敢与自己比拼劲道。先是恼怒,随即却也想趁机一招打废了这小子。谁知一掌对过,虽是自己占得上风,但对手竟是毫发无伤,甚至下盘也是晃也不晃。心中惊讶之极,他未上嵩山,只是耳闻。认定什么萧平安、沈放两个少年英雄大战昆仑名宿,不过是衡山派与昆仑派做戏。武功招式可以讨巧,这内功修为岂有捷径。衡山派好大喜功,捧出个三十岁不到的斗力境中段,这内功还不知练的何等粗糙。 萧平安变招奇速,知道对手功力在自己之上,不宜斗力,立刻撤身抢坤位,要与他游斗。庞晋阳见他动作,立知其意,出掌相击,不叫他绕到自己身后。 一旁宁则中略微点头,道:“就看这两下,这小子名下无虚。” 第九百六十一章 金陵伍 洪文鼎却是摇头,道:“到了斗力境上段,一步就是一坎。八条经络,两条一层。斗力境上段之内,也有四层高低。这庞晋阳如今怕是在两层之间,大半的门派,长老一级,其中的高手也不过如此。这小子固然不错,今日却是选错了对手。” 宁则中问道:“此子真的打伤了贵派的中和子长老?” 卓青行淡淡道:“乃是与铁血门铁维德联手,施加暗算。” 宁则中作了然之色,道:“果然如此。” 萧平安倏进倏退,身形飘忽,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庞晋阳莫说速战速决,就连萧平安身形也跟不上,接连出手,都是打空。 围观人群之中,不少看热闹的江湖汉子赫然心惊,难怪这小子如此狂妄,这般神速若是对我施来,怕是我一招也躲不过。 宁则中点头道:“他以少壮之力,腰腿筋骨之强,弥补功力差距。倒也算有勇有谋。” 洪文鼎道:“只是如此他大耗气力,我若是他对手,索性就任他跳跃,何必急于一时。” 宁则中道:“夜战八方式,呵呵,这姓庞的也不是草包。” 卓青行道:“但他若以为这样就能以逸待劳,可就差了。” 洪文鼎道:“哦?” 卓青行道:“你瞧那小子是什么步法?” 洪文鼎道:“衡山派‘四象顶角’,道法八卦,四隅之间,趋退若神,只是太耗气力。” 卓青行呵呵笑了两声。 洪文鼎道:“不是么?” 卓青行道:“两位不知,这小子貌似憨厚,却实在诡计多端。他这功夫,形是‘四象顶角’,功法却是偷天换日,乃是墨非桐的功夫。” 宁则中皱眉道:“衡山派的轻身功夫,底子是黑鹤的功法?” 洪文鼎道:“功法与套路不符,要么徒具其表,要么形崩神散,少有能契合者。难道黑鹤武功,与衡山派还有相通之处。” 卓青行面上带笑,摇头不语,他点苍分宗与衡山派已经打了多年交道,对于衡山派的武功,已是了如指掌。但即便如此,他也只是看出萧平安步法中功法不同,约莫猜到乃是墨非桐的“巽风雷动”。但何以黑鹤的功法竟能嫁接衡山派的武功,如此天衣无缝,他也是莫名其妙。 萧平安所用,看去乃是衡山派基础步法“四象顶角”。两仪踏前后左右,四象兼顾四角八方。脚下奔驰如电,鬼神莫测,确是又融合了“巽风雷动”之奥义。 但就连卓青行也不知的是,连接这两样武功的,还有一道大阴阳周天赋中的“天镜”! 萧平安迈入“明神诀”第三重之后,对于这门武功的感悟越来越深,运用也是。他非才思敏捷之士,若说像沈放一般奇思异想,甚至自己创造武功,那是千难万难。但不知为何,这大阴阳周天赋中的若干武功,却是使来得心应手,更是衍生出无穷妙用。 “天镜”乃是以“明神诀”为支撑,偷梁换柱,天下武功,都能模仿的惟妙惟肖。 萧平安也曾用过“天镜”,恰恰也是用来对付赤伏楼韩复。事后,只觉虽能唬人,实际作用却是不大,后面几乎再未去用。但嵩山之上,见哥舒天以“天镜”混淆视听,以崆峒派武功,大战崆峒派大长老酆宗衡,竟是不分伯仲,难分真伪,心中是既惊又佩。 在哥舒天手下,“天镜”用的是形神兼备,已不是以假乱真可以形容。事后,他也细思推敲,始终不得要领。但尝试之时,无意间发现,自己竟能用“巽风雷动”使出“四象顶角”的步法。 “巽风雷动”方寸之间,神出鬼没,“四象顶角”大开大合,如分身为四。两样绝学相融,各取所长,竟是相得益彰。 “明神诀”创世,却无人真正三死三生,达到第三重的最高境界。以“明神诀”为引,萧平安所学武功正自融会贯通,打破藩篱门户之隔,无视功法内息招式之一切壁垒障碍。这其中机巧,就连他自己也还是懵懵懂懂,不知就里。 说话之间,庞晋阳也瞧出不对,两人对面较量,却变成萧平安不断自弱侧偷袭自己。而且这小子身法如电,越战越勇,竟是毫无力竭之相。 争斗之间,又有三人联袂而来,卓青行、宁则中、洪文鼎三人远远看见,立刻拱手招呼。来人竟是华山派掌门岳思彰、青城掌门甄意融、九华山明觉大师。 三人到了近前,与卓青行等人寒暄两句。嘴上应酬,目光却也都落在场中两人身上。 看了片刻,甄意融略显诧异之色,道:“萧平安?此子果真少了两根手指,怎变如此邋遢模样?这三缺当真是好手段!” 岳思彰却是道:“样子是有些潦倒,可身形精神倒还不错。” 明觉大师也显惊讶,道:“赤伏楼的庞晋阳?这两人怎动起手来?” 甄意融道:“他这个年纪,已有一飞冲天之势……陈前辈也不知如何想的,这小子他衡山派当真就不要了?” 岳思彰呵呵笑道:“甄掌门莫非动心了,咱们这般说人家的弟子,可是不好。” 两人呵呵一笑,眼光始终未离场中两人。 庞晋阳久战不下,忽听旁边程斐冷冷道:“黑鹤的‘巽风雷动’,风潜雷隐,可没听说风也会累的。” 庞晋阳眉头一皱,程斐话似提醒,在他耳中实则嘲笑。他也看出这小子步法诡异,看似拼命,其实耗力不多。自己若是抽出刀来,形势又是不同。但众目睽睽之下,自己与个后生晚辈动手,这脸也拉不下来。 还未想到应对之法,对面萧平安忽然止住身形,站立原地,胸口不住起伏。 庞晋阳心中诧异,只道萧平安终于力竭。但随即就见萧平安胸口剧烈起伏,却不气喘,一张面孔却是扭曲,显出愤怒仇怨的神情来。一双精目,瞧的他竟是心底一寒。 旁人惊讶萧平安竟能与庞晋阳周旋,萧平安自己却只觉憋闷。心底一个声音在嘲笑:萧平安你这个胆小鬼,你连这般的废物都打不过,还寻什么燕长安报仇雪恨! 萧平安忽地抬起手来,啪啪在自己面上打了两掌。这两掌用力不小,清脆响亮,两边面孔也是瞬间通红。 洪文鼎也觉莫名其妙,皱眉道:“这小子又是什么古怪?” 宁则中笑道:“越来越像魔教的路数了。” 岳思彰淡淡道:“什么魔教手段,这小子不过想赢而已。” 洪文鼎忍不住嗤笑一声,道:“想赢?” 甄意融道:“不错,这小子如今是这么个性子。” 宁则中道:“勇气可嘉,却不聪明。” 甄意融道:“你若是被人欺负多了,怕也是一般想法。年轻人意气用事,总是难免。” 场中萧平安虎吼一声,猱身便上,一招“钟鼓齐鸣”直打庞晋阳头颈两侧。 庞晋阳还未明白萧平安发的什么疯,见他双拳如电,也是不敢大意,偏头躲过左边一击,挥右臂格挡。 双臂一交,两人都是手上微麻。庞晋阳出手神速,右手一展,已在萧平安肩上击了一掌。几乎同时之间,萧平安一脚飞来,也在他胯部重重踢了一脚。 两人各退一步,中招之处,都是剧痛。 庞晋阳这才明白,萧平安竟是要与自己正面相抗。心中又恼又喜,恼这小子不知天高地厚,喜的是如此正中下怀。 两人展开身形,越斗圈子越大。庞晋阳数招一过,便去了小觑之心。震惊萧平安内力之雄浑,招式之精粹,浑不似年轻人的手段。众目睽睽之下,不敢大意,愈加小心应付。 他武功修为,斗战经验,都在萧平安之上。按捺心中焦躁,抵瑕蹈隙,步步为营,逐渐占得上风。 萧平安却是不肯退缩,抖擞精神,与他针锋相对。身子接连中招,却是强硬不退,以牙还牙,自己挨上三拳两脚,也要打上对手一记。 萧平安出手,越来越重。他使出“重山”功夫,一拳一脚,力道都重了不少。“重山”视功夫不同,能有一成到六成左右的加成。萧平安武功底子乃是衡山派功夫,拳脚内劲,皆是江湖顶尖。与“重山”配合,所获加力,都在三成之上。 庞晋阳面色凝重,也不敢轻易让他打到。心中惊讶,这小子内功强劲,分明是孤注一掷,如此耗费真气,我倒看你能撑多久。 转眼两人交手,已有半刻钟之久。庞晋阳已觉消耗明显,真气冲撞,经络已有些略感不适。但对面萧平安,却不见力竭之像,一招一式,仍是虎虎生威。 萧平安如今早已寻到门道,“重山”有力道加成,但均需真气辅佐,连续使来,自己那点真气自是不足。但大阴阳周天赋之中,还有他最先学会的“节源”一功,两功同使,正是绝配。加之他如今气府广大,真气之深厚精纯,竟已能与斗力境上段的高手斗的有来有去。 雷霆沙赞2什么鬼玩意,简直看吐,dc放着大超不拍,不知道整天想些什么。 第九百六十二章 金陵陆 感谢背水、dongd、一条叉烧、孔德拉、saldin、书友尾号5000、8605、7693、7806、收天、日月星灵、吟风剑君、明空不是曌、秋色染、缘君人、赢氏宇轩辕、且听风吟花入月、雪雪羊羊、转基因猪猪侠等等诸位。 这一两年工作很麻烦,几乎抽不出完整的时间写作,更不要说精细的修改,可能这句写完,下一句隔了几天才写。大家忍耐,等我完本再修正吧。嫌我啰嗦的朋友,不要这么在意结局,旅途才是人生的精彩之处。 庞晋阳乃是家传的武功,内功虽也不俗,却不能与衡山派的“仙霞劲”相比。此外他更无“大正离天拳”与“大阴阳周天赋”这般的奇功,出手真气便即消耗。他内功分明高了两层有余,相持之下,一时竟占不到多少便宜。 围观众人,无不震惊。萧平安武功之强,大出众人所料。便是岳思彰几人,也是啧啧称奇。 甄意融道:“我还以为这孩子废了,谁知反是越来越看不懂。” 洪文鼎冷哼一声,道:“还说没练魔教的功夫。” 岳思彰呵呵一笑,道:“老夫倒是可以担保,此子武功,底子乃是不折不扣的衡山派武功。” 宁则中道:“岳掌门如此看重,莫非还觉得这小子今日能赢不成?” 岳思彰道:“这倒不好说。不过宁门主若有兴致,老夫倒愿赌上一赌。” 宁则中笑道:“岳掌门看上了咱家什么,尽管开口便是。” 岳思彰也笑道:“宁门主玩笑了,只是听闻阁下与下九流的陆帮主相交甚笃,可否代为引荐一二。” 宁则中微微一怔,随即哈哈笑道:“岳掌门赏面,那是求之不得。平仲兄就在不远,前日还曾见面,等到了扬州城里,自当与掌门引见。” 场上萧平安打出怒气,不管自己如何变招,尽展所学,始终与对手差了一筹。心中憋闷暴戾之气,越积越重。 摩尼教被武林中人称作魔教,并非只是发音相近。而是魔教门徒行事不依常理,武功也是诡异。如今萧平安心中戾气积聚,性子也是越见偏激,与这大阴阳周天赋愈加贴合。 他一路受尽苦楚,眼下只想打倒敌人。不知不觉之间,“明神诀”在体内随着“仙霞劲”吐息不断抑扬顿挫。自他修习“明神诀”第二重有成,这内息便经常随他真气流转,自行激发,他已是习以为常。此功一起,耳目清明,五感都更加敏锐。 眼下他奋力与庞晋阳相斗,耳边却传来嘈杂之声。周围众人议论纷纷,惊讶他武功高强者有之,对他行径道听途说不屑一顾者有之,嘲笑他不自量力的更是大有人在。他心中也是惊异,为何自己剧斗之际,这些言谈还能灌入脑海。 心中惊觉,这莫非真是走火入魔之兆?心下略显慌乱,手脚却是半点不慢。随即回过神来,自己全无异样,耳听目睹,心有旁骛,却丝毫未影响他自己出招应变。 这感觉玄之又玄,似乎自己脑子忽然转的飞快,手脚尽数跟随不上,与人动手之际,还有闲暇听人议论。 隐隐约约之间,似乎更远处的卓青行等人说话,他也尽收耳中。听甄意融声音道:“这小子怎地分神了?” 如同晴天一个霹雳,甄意融随一语,却在萧平安脑海里炸响一个惊雷。 萧平安手下忽然一慢。 庞晋阳面露喜色,这小子终于撑不住了。 不单他如此想,围观众人,十九都是一样想法。萧平安能与斗力境上段两层的高手激斗一刻钟功夫,已叫人惊掉下巴。 一旁岳思彰、甄意融、卓青行、明觉大师、宁则中、洪文鼎六人面色却都是一沉。 庞晋阳踏前一步,抢中宫直入,双臂虚晃,将萧平安左右退路先行封住。他这一招暗藏杀机,萧平安只要后退,就落入他彀中。 忽地面前漫天拳影,倾泻而来。 庞晋阳冷笑一声,这小子也算有见识,知道后退不得,孤注一掷。这般凶悍拳法,想必已是竭尽全力。自己只需暂避锋芒,待他这股气力一虚,胜负必分。双臂一展,如风车一般格挡。 萧平安“冲雁式”一十九打,不下数百拳,一气呵成,如同狂风暴雨一般。 庞晋阳全神贯注,双拳飞舞,守的滴水不漏。如同撑开一把大伞,任他狂风暴雨,尽皆拒之门外。 围观众人,轰然叫好。 庞晋阳面色已变。萧平安出手大是古怪!衡山派“回雁八打”他自是听说过,适才与萧平安交手,也见了几招。但此番接招,大异寻常。 “回雁八打”虽走的古法套路,但变招亦是不少。这“冲雁式”就有一十九种变化。既有变化,转换之间,必有间隙。 是凡武功,皆是如此,招数转换之间,起转承合,总有空隙。一招武功,变化再多,也有穷尽。 武功一道,贵在连,忌在断。常人习武,一招一式,都能练的有模有样。但动起手来,高下却是迥然。这其中招数的使用,阴阳虚实,无论攻守,都要力争连贯。而转换滞涩之处,往往就是破绽所在。 即便是千锤百炼的武学高手,也要受肢体与力之所限。出拳就有收拳,拳脚舒展到了尽头,就要回缩。即便如哥舒天“脱骨游身拳”,无视关节所限,出手角度匪夷所思,却也不脱拳理。 是武学,就有间隙,就有破绽。 但眼前的萧平安没有! 庞晋阳面色已经发白,萧平安的攻势无穷无尽。一十九式的“冲雁式”已经使完,但拳脚不停,“绝雁式”接踵而来,源源不绝。 庞晋阳自非庸手,出道已来,也见识过各种武功。若论招式之繁复,连绵缜密,自是首推恒山派的“回风舞柳剑法”。但即便这路剑法,也没有一招如此之连续,如此之漫长。 他只觉如坐针毡,度日如年!自己武功修为是胜过一筹,但眼下先机尽失。自己阵脚已乱,出手格挡已不成招法。萧平安拳脚无穷无尽,捶打而下。自己如同一根木桩,被巨锤不断捶打。 他百思不得其解,分明自己武功更高,何以会变成眼下挨打的局面。如此下去,即便自己内功再深,也要伤在这小子拳下。 庞晋阳毕竟老道,知道不妙,更不敢赌是萧平安这不讲理的功夫先维持不住,还是自己的身子先抵受不住。暴喝一声,不管不顾,双掌全力推出。 瞬息之间,萧平安的拳脚穿过他双掌,在他身上连击四五记。 庞晋阳真气灌注全身,一一受下,借势身子已经倒飞而出。一掠丈余,就地一滚,卸去萧平安拳脚力道。脚下一点,人已飞射而出,头也不回,瞬间远去。 以他身份,如此脱身,当真是狼狈之极。场内一片寂静,却无一人出声发笑。 这个尚不足三十的年轻人,打跑了一个斗力境上段的高手! 魔教只有教主才能研习的不传之秘,大阴阳周天赋十三绝技。萧平安如今已经练成“借返”、“地藏”、“节源”、“重山”、“天镜”、“定魂”、“木隐”、“磐守”、“君临”、“灵素”,共计十样奇功。 方才他所使,乃是又一样秘技,大阴阳周天赋之“无间”! 炼虚化神,分神导引,无间无隙! 以“明神诀”导引,真气内息分段吞吐,如同体内藏了两个人,一人出招未完,另一人已经接上。看上去是招式连续不断,其实是内息不绝,源源不断。 这武功一旦占得先机,如同开启无限连打,不将敌人彻底击溃绝不罢休。除非敌人修为强过太多,硬抗击打,强行反击打断。 庞晋阳修为是有,但被萧平安狂暴所慑,最终还是选择逃走。 场中众人眼光,看向萧平安,都似看个怪物。 一方既然败走,这好戏算是看完。有人意犹未尽,等着看程斐是否还要发难。 程斐却是轻笑一声,对朝东海拱一拱手,扬长而去。 萧平安目见庞晋阳落荒而逃,面上依旧阴沉,只是痴痴发呆。他心中怅然若失,打败庞晋阳并不让他感觉什么喜悦。自己何以忽然能使出“无间”也不让他奇怪,只是觉胸中空荡荡,一颗心无处着落。 半晌方回过神来,听朝东海道:“咱们进城。” 萧平安回道:“好。” 两人自市集穿过,围观的众人都已散开,见他两人走过,神情各异。 卓青行几人远远旁观,见两人朝城门而去。卓青行忽地摇了摇头,道:“可惜,可惜。” 洪文鼎道:“可惜什么?” 卓青行道:“可惜今日他打败了庞晋阳,日后江湖中人再无须顾忌他是后生晚辈。” 宁则中道:“若真无衡山派护佑,这样的苗子终归是没有好下场。” 甄意融道:“魔教哥舒天与他兄弟相称。” 岳思彰轻叹一声,道:“他若入魔教,只有死的更快。” 萧平安与朝东海直奔城门。门前十余名宋兵持枪肃立,有不苟言笑的官吏严查进出百姓。 朝东海上前,掏出一纸文书,那主事的小吏神色大变,毕恭毕敬放两人入城。 第九百六十三章 金陵柒 十里长街市井连,月明桥上看神仙。 人生只合扬州死,禅智山光好墓田。 扬州春秋称“邗越”、秦汉为“广陵”,唐武德八年(625年),始有扬州之名,自此再无变动。也正是自隋时运河开凿,再到唐兴,扬州一跃而成天下名城。 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夜市千灯,高楼红袖,画堂筵启,笙歌彻晓。腰缠十万贯,骑鹤上扬州。文人墨客,争相歌咏。商贾巨富,流连忘返。 入得城来,萧平安却不觉如何。扬州城内街道狭小,略显局促,与临安、燕京都不能相比。只是城中随处可见碧水,到处皆是桥梁。百姓桥上往来,桥下小船穿梭,也不见战局危殆的紧张气氛。 五代后梁僧人范海印和尚瞻礼各地佛寺和名山胜迹,所撰《诸山圣迹志》,中说扬州“都城周围六十余里,四面十八门。南北一连,十字江水穿过。东西十桥,南北六桥。凡一桥上,并是市井。林园地宅连翼甍,战桡楼船窥翳渚”。城、水、桥、市井相融,处处别具一格。 两人自南门入城,先过城前万岁桥。入城仍是一水直贯南北,自北向南,九桥横跨东西,依次乃是周家桥、小市桥、广济桥、新桥、开明桥、顾家桥、通泗桥、太平桥、利园桥。 沿河慢行,两岸沿街皆是酒楼作坊,各色店铺。酒旗招幌,琳琅满目,但开门的却不见几家。眼下战乱已久,又加前岁饥荒,沿淮河两岸,已有哀鸿遍野之像。这扬州城虽是富庶,如今也是只余萧条。 朝东海知萧平安身上必有大变故,见他一路沉默无语,不明究竟,也不好出言相慰。心道,还是等安顿下来,慢慢旁敲侧击。 萧平安也不问朝东海来此何事,只是跟着低头闷行。 行出数里,在广济桥前折道向东,不多时进了条巷子,来到一处大宅之前。 未近大宅,便见有宋兵守卫,远远便拦下两人。 朝东海依旧掏出那纸文书,为首的宋兵不敢怠慢,亲自带两人去到大宅门前。请两人稍候,自己进去禀报。不多时,一个管家模样的中年男人迎出门来,带两人入内。 一路穿堂过院,沿途皆有士卒守卫。宅院颇有些年岁,屋顶老瓦,庭中古树,地面铺砖却是新砌。 来到后院,跨过门槛,便闻一股香浓脂粉之气。院内两三修竹,四五梅花,景致极是清雅。但此际莺莺燕燕,满目尽是女子。其中数个,正歌舞弹唱。又有十几个女子扇形排开,簇拥着当中一把太师椅。其中坐着一人,身材魁梧,一身锦袍。 听声响起身相迎,四方脸孔,五旬上下,鼻正口方,爽朗清举,器宇不凡。哈哈笑了两声,引朝东海手臂,笑道:“朝先生驾到,未克远迎,恕罪恕罪。” 朝东海也是满面带笑,把臂相接,道:“郭大人言重了,临安一别,弹指已有两载。自别光仪,时切驰思。” 朝东海笑道:“读书人说话,就是不一般。” 萧平安站在一旁,冷眼旁观,也不上前招呼。这姓郭的透着一股虚情假意,待两人入内方才起身。前面管家应已通报,此际却才装模作样叫人置座。 朝东海侧身让出萧平安,道:“这位是衡山派萧平安,少年英雄,年轻有为。这一位是京洛招抚使郭倪郭大人。” 所谓长幼有序,众人相见,都是先幼后长、先男后女、先下后上、先亲后疏、先主后宾。叫位高者优先知道对面是谁,此乃惯例。 郭倪也不以萧平安形容潦草见怪,道:“原来是衡山派的高徒。” 萧平安却是有些惊讶,原来此人就是郭倪,东线一带,眼下除了两淮宣抚使丘崈,便是此人位高权重。但此人风评也是不佳,其弟郭倬更是贪生怕死,为千夫所指。 下人搬来两张椅子,请两人入座。椅子却是一大一小,朝东海自去小的一张坐了。 郭倪哈哈笑道:“朝先生不坐太师椅,果然还是如此。” 朝东海呵呵一笑,萧平安却是不明所以。 郭倪道:“咱俩坐这椅子,多了个荷叶托首,便叫太师椅。朝先生这张,乃是交椅。这交椅乃是从胡床而来,加长腿、靠背,便成交椅。相传乃是一官拜访秦桧,秦桧疲乏,朝后一仰,头巾脱落。这官乃是个马屁精,当即上前捡起,后又专门订做了一把椅子。在交椅之上,加了这个托首,便有了如今这太师椅。” 朝东海道:“此乃子虚乌有之事,实是幼时先生教导,坐要端正。这太师椅虽好,多个托首,难免倚靠。身子歪斜,便要被先生责骂。” 郭倪笑道:“这正史倒不如野史精彩,朝先生不必如此拘泥。日后人家问起,还是道憎恶奸臣,也是一段佳话。”双掌一击。 舞蹈的几个女子尽皆退下,自院外转入一个年轻女子。眉黛如画,双瞳剪水,秀发如丝,唇赤如丹。肤洁若雪,娇媚无双。一袭粉白罗裙垂地,微行曳波。娉娉婷婷,莲步轻摇。怀抱一张古琴。对郭倪三人微微欠身为礼,当面坐下,琴置案上,十指纤纤,宫商从容,曲生碧空。 郭倪右手搭在扶手之上,食指轻敲。朝东海也是面带微笑,静听曲声。 琴声叮咚,起初平淡深远。慢慢和缓中渐带杀伐之气,抑扬顿挫,起伏虚灵,曲中纷披灿烂,戈矛纵横。 萧平安本不懂音律,也不爱听曲。听了一阵,只觉百无聊赖。那女子娇媚可人,他也不敢多看。背后站着一排女子,香风阵阵,更叫他说不出的别扭。忽然想起在百花谷听全瑾瑜抚琴,无心比较两人琴声之别,只觉物是人非,心中又起惆怅。 偏生朝东海两人听的入神,沉浸其中,也无人顾他。 这曲子又极是漫长,几次高潮迭起,萧平安都道快完了,谁知琴声转折几下,又是不紧不慢延续下去。 直两刻多钟功夫,那女子方才弹奏完毕。却不起身,螓首低垂,双手虚按琴上,面容肃穆,一副回味无穷之意。好半晌,才抬起头来,嫣然一笑,起身又是一礼。道:“此番真是多谢郭大人,能得此曲谱,当真三生有幸。” 郭倪笑道:“瑶琴姑娘言重了,能请到姑娘光临舍下,可是不易。”对朝东海道:“这位莘瑶琴姑娘,乃是今岁花魁。扬州灵秀之地,佳人辈出。牡丹秋菊,各有所美。但此女才艺相貌,皆是公认第一。”哈哈笑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莘瑶琴掩口笑道:“大人抬爱,小女愧不敢当。蒲柳之身,怎堪入目。扬州花魁第一,百年只得一人。” 郭倪道:“你说那位蒲青鸾?不想如此多年,此女盛名不衰。” 朝东海道:“姑娘所奏,莫非乃是《广陵止息》。” 莘瑶琴道:“先生清听,正是此曲。” 朝东海道:“此曲盛传自嵇康之后,便成绝响。放翁先生都说,放翁老死何足论,《广陵散》绝还堪惜。以不能聆此音为撼。不想今日竟能得闻。” 莘瑶琴道:“这都是郭大人的功劳。《广陵散》复归扬州城,大人当真是做了一件大大的好事。” 郭倪笑道:“举手之劳,何足道哉。佳曲虽好,也要姑娘这样的妙人演来,才是相得益彰。” 莘瑶琴道:“此曲乃是少有取杀伐气之调,小女甫一入手,还不能体味个中三味。” 朝东海道:“此亦称《聂政刺韩傀曲》。聂政之刺韩傀也,白虹贯日。《史记·刺客列传》载,战国聂政,杀人避祸至齐,以屠狗为业。py卿相严仲子与韩相侠累有怨,闻聂政勇武之名,亲自登门,奉百金为聂母寿,请聂政刺杀韩傀。聂政婉拒,待老母死后,方说严仲子以卿相之贵,折节下士,受之有愧,愿为出力。随后聂政赴韩,只身一人,闯入相府,击杀侠累。随后剥去自己面皮,挖出双眼,挑出肚肠而死。” 莘瑶琴凝神倾听,不住点头。 朝东海又道:“姑娘可是觉此故事与琴曲并不完全相通?” 莘瑶琴沉思片刻,道:“确有不能合榫合卯之处。” 朝东海道:“聂政之刺韩傀,还有一说法,出自东汉蔡邕《琴操》。聂政之父,为韩哀侯铸剑,逾期未成,被韩侯所杀。聂政长大后誓为父报仇。先假扮泥瓦匠入韩府刺杀未果,逃到泰山,偶遇仙人,教授琴艺。十年艺成,漆身为厉,吞炭为哑,回到韩国。以其琴艺,震惊国内。韩侯召其入府演奏,于是琴中暗藏利刃。大厅之上,琴声叫宾主如醉如痴,于琴声最妙处,聂政暴起刺杀,终于得手。” 莘瑶琴掩口道:“原来如此,我还道那处是聂政入内行刺,与武士交锋搏杀,原来乃是以曲惑众,刺杀只在雷霆之间,我是完全会错意了。” 今年计划去北疆旅游一下,看一看壮丽的山河。 第九百六十四章 金陵捌 朝东海道:“此曲听完,凡四十五节。与琴书曰嵇康广陵散本四十一拍,似也有出入。刺韩曲本刚刚过半,此间故事说的也非聂政一人。聂政既死,又毁去自己容貌。韩人将其尸弃于市,悬赏千金,叫人辨认。聂政之姐听闻,抚尸痛哭,曰,此所谓聂政也。为父报仇,知当及母,乃自犁剥面。何爱一女子之身,而不扬吾子之名哉?乃冤结陷塞,遂绝行脉而死。呜呼,姐弟同义,方是《广陵散》之故事。” 莘瑶琴起身深施一礼,道:“多谢先生点拨,闻君一席话,小女真有茅塞顿开之感。” 郭倪笑道:“朝先生果然大才,我与瑶琴姑娘相识数月,可未得如此礼遇。” 莘瑶琴急忙对郭倪施礼,道:“大人冤杀小女,若无大人,小女如何能有幸得此佳音。” 朝东海道:“此曲名满天下,有人称之为,曲之师长也,久未问世,郭大人如何得来?” 郭倪道:“世人皆道,嵇康之后,再无《广陵散》。其实不过此人临终一曲,引为佳谈而已。此曲又不是他嵇康所作,会的本也不是他一个。此曲源于汉、魏的‘相和歌’,为楚调‘但曲’之一。广陵一地,民间多有流传。只是此曲过长,往往缺佚严重,不得全曲。隋时宫廷搜辑民间曲谱,亦曾收录此曲,亦是散乱,多冠以‘相和歌’之名。唐时,复流入民间,中原各地,皆有其响,只是寸鳞半爪,名目也有不同。高宗建炎年间(1127―1130),宫中曾搜录此曲,但应也未完全。前岁云韶部乐师周谨兄整理遗存,偶尔翻出,几下拼凑,终得完貌。我知瑶琴姑娘爱琴成狂,特意请人抄录了来。倒也颇费了一番功夫。” 莘瑶琴嫣然一笑,捧起酒杯,上前敬酒。郭倪哈哈大笑。 萧平安一旁眉头微皱,众人说些什么,他是半点不感兴趣,越坐越是憋闷。 莘瑶琴敬过郭倪和朝东海两人,见他也有座位,知是客人。但又看萧平安阴沉一张面孔,身上肮脏,实不像良善,急忙转过头去,权作看不见。 萧平安心道,曲也听了,吹捧也是过了,总该谈些正事。谁知郭倪意犹未尽,与莘瑶琴絮絮叨叨,聊了一阵,又鼓动莘瑶琴弹起曲来。 直到正午,下人来请众人用膳。 郭倪一摆手,道:“当真没有一点眼力见,我等兴致正浓,不会将餐饭搬出来么。” 不多时,果然在院中搬来桌子,鸡鸭鱼肉,各色珍馐美味,流水介一般端了上来。 郭倪招呼三人落座,未等开箸。原先站在三人之后的十余女婢又围上来,仍是站在四人身后,饭桌大了,围拢不住,又加了几个女子。 说也奇怪,这些女子一个个并不做事,更兼靠的甚近,几乎贴到萧平安身上。萧平安更觉别扭,终于忍不住道:“你们退后一些,若要服侍,也不须站的如此之近。” 郭倪哈哈笑道:“她们如此服侍,萧兄弟还不满意么。” 朝东海道:“此乃肉屏风,乃是为我等挡风的。” 萧平安错愕道:“挡风?” 莘瑶琴道:“此乃唐玄宗时,外戚杨国忠之发明。冬月常选婢妾肥大者,行列于前令遮风,藉人气相暖,号‘肉阵’,亦称肉屏风。唐人以肥胖为美,想是郭大人喜好又有不同。” 萧平安面色渐变,道:“便是奴婢,何须如此作践。” 郭倪眼中光芒一闪而过,笑道:“萧兄弟说的有理,我明日就遣她们各回各家。” 身后一种婢女齐齐跪倒,其中一个颤声道:“奴婢知错了,主人开恩,任主人责罚。” 郭倪道:“我倒忘了,你们多半已是无家可归。算了,既然这位小兄弟不喜欢,你们都下去吧。” 当即众女婢都散去。 萧平安面色更是难看。莘瑶琴察言观色,端起酒杯,道:“郭大人辛劳,何必再烦心这些下人之事。” 正午头顶虽有阳光,院内仍冷。菜吃的两口,便即撤下。 萧平安食而不知其味,只觉这一顿饭吃的别别扭扭。 好歹一顿饭吃饭,莘瑶琴起身告辞。郭倪也不挽留,差下人送出门外,自有她自己服侍的婢女接走。 然后郭倪才带朝东海去往书房。萧平安也不避讳,跟在身后。郭倪见他跟入,也未言语。 宾主落座,郭倪道:“朝先生此来,可是有相爷的话?” 朝东海道:“正是,东线这两仗,大涨我军士气。对大人与毕将军的嘉奖不日就到。” 郭倪道:“都是毕将军的功劳。” 朝东海道:“哪里,若非大人运筹帷幄,岂能有如此大胜。仆散揆挫败染疾,眼下金人东线统制动荡,正是大好良机。不知郭大人……” 郭倪眉头微皱,慢慢摇头,道:“金人调集重兵,虽首脑有恙,不改敌众我寡之局面。郭某以为,眼下还是以固守扬州为宜。” 朝东海击掌道:“难怪相爷夸奖郭帅有诸葛之智。相爷意思也是如此,眼下不可冒进。金人内耗极多,朝政亏空,其境内灾荒连绵,百姓反逆,眼下已是一日不如一日。我等只需固守淮河长江一线,自能迎来转机。” 郭倪面色稍和,道:“相爷真知灼见,郭某当是不负重托。” 朝东海自袖中掏出一封书信,双手递上,道:“府上有家书一封,顺道给大人带来。” 郭倪接过,当面拆开,笑道:“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先生也不是外人,我这就看了,先生莫笑。” 书信不长,郭倪几眼扫过,面上笑意欢浓,朝南拱手道:“这怎生使得,相爷日理万机,怎还记挂这些小事。相爷厚爱,当真是折煞微臣。” 朝东海笑道:“大人国之柱石,眼下之中流砥柱。相爷吩咐,自是要大人无有后顾之忧。” 郭倪道:“自当马革裹尸,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朝东海笑道:“相爷还等着大人凯旋庆功,怎说此悲壮之语。” 郭倪哈哈笑道:“正是,正是。” 朝东海又道:“相爷还说,北方那个杨安国,颇有些能耐。眼下用人之际,不妨多给些好处。若肯归顺,也编在大人麾下。恭喜大人,又能得一员大将。” 郭倪道:“相爷高瞻远瞩,一举一动,无不了然于胸。一个草寇,也惊动相爷。”微微一顿,道:“先生放心,相爷既然青眼有加,我自当见一见此人。” 朝东海道:“还有一事,不知郭大人可有耳闻江湖之事?” 郭倪嗤笑一声,道:“先生是说那帮鸡鸣狗盗,假借礼佛修道之名,修炼内功,钻研武技之辈?”余光扫了萧平安一眼,端茶小饮一口。 朝东海道:“江湖之大,能人异士自是不少。郭大人也知,相爷也与衡山派的武林高手相识,礼尚有加。” 郭倪道:“武林高手么,我也见过几个。功夫精湛,确有十人敌之能,枪棒在手,数十人不能近身。我这院中,也聘得几个。”举手欲饮,忽地一怔,手指兀自虚扣,但手中茶盏竟是不知去向。 唐宋之前,茶碗与饭碗都是共用,后逐渐分开。唐喜称“茶盌”、“茶碗”、“茶瓯”,宋文人则多爱称“茶盏”。其中又以黑色茶盏最为讨喜。 蔡襄《茶录》中道:“茶色白,宜黑盏,建安所造者绀黑,纹如兔毫,其坯微厚,燲之久热难冷,最为要用。出他处者,或薄或色紫,皆不及也。” 郭倪府中器物皆是贵重,喝茶的茶盏乃是上好的建窑兔毫盏。盏身内外遍布细长兔毛状纹理,暗闪金光,乃是极为稀罕的“金兔毫”。小巧雅致,但握在手中,也无毫无知觉,不翼而飞之理。 一旁萧平安道:“郭大人是寻这个么?” 郭倪转过头来,却见萧平安手中正拿着自己的金兔毫小盏。 萧平安伸手递过,道:“郭大人,请。” 郭倪眉头微皱,伸手接过。刚刚拿到手中,忽听“啪嚓”脆响,茶盏碎作几块,半盏茶水立刻洒落。他反应也算快,手上一松,任碎片落在地上。半盏茶水却是躲不过,都洒在下摆之上。 屋内静了片刻,萧平安转过头去,也不看郭倪。 半晌郭倪哈哈笑道:“这位小友好俊的功夫。” 朝东海道:“不知比大人府中几位如何。” 郭倪嘴角一挑,道:“这个简单。”双掌连拍数声。 立刻房门外有人轻叩三声。 郭倪道:“你们三个进来吧。” 房门打开,三人鱼贯而入。两名壮汉,都是虎背熊腰。前面一个四十余岁中年汉子,目光阴冷,两边太阳穴高高鼓起。 郭倪道:“这位是少林派的赤手屠龙池刚烈池师傅,这位是衡山派的萧少侠,两位不妨亲近亲近。” 池刚烈双目一眯,他为人护院,自懂察言观色,知道主人家这是要考教自己。初见萧平安,还道是丐帮弟子。一听衡山派,也是吃了一惊。 他自己倒确是货真价实的少林俗家弟子,学的“少林罗汉拳”、“铜砂掌”、“一指金刚法”,内功练的达摩禅坐。 嵩山少林寺十三棍僧救唐王,李世民称帝后,对少林寺大力扶持。少林寺日渐壮大,投入门来要做和尚的越来越多。但和尚也不是如此好当,少林寺也不须如此多僧人,于是逐渐催生出独特的一类少林弟子,称作少林俗家弟子。不皈依三宝,但要一心向善。带发修行,不必四大皆空。如在寺院,要与僧人同持戒律。出门则各随主张。 这俗家弟子之中,有相当部分,乃是冲着少林武功而来。此类弟子,真正能得真传上等武功的,凤毛麟角。但少林武学,毕竟博大精深,随便教些功夫,也是不差。 对专志学武的俗家弟子,少林寺择选甚严,更不愿这些人顶着少林寺的名头,出去招惹是非。因此真正的武林之中的少林俗家弟子,数量并不算多。 但自唐以来,已数百年。数百年间,这些少林的俗家弟子也有传承,日积月累。先是父子相传,渐而就是外姓弟子,渐渐人数已是可观。待到少林寺惊觉,已经有些控制不住。少林寺权衡之下,索性认了,少林俗家弟子,也是少林弟子。一面约束这些弟子,莫招惹是非,莫为匪为盗为恶。一面严控武功。近百年来,除却已经流入俗家的一些武功,少林的武功再不传俗家弟子。 至于什么俗家弟子打出木人巷,打破十八罗汉阵,才能下山的故事,要到清朝才有。 第九百六十五章 金陵玖 池刚烈练武多年,自也有些见识。自己学的乃是少林二流的功夫,对面若真是衡山派的内门。自己招式上定然占不到便宜。但打量萧平安,年岁不足三十。衡山派武功出了名的大器晚成,自己倒也不惧。微微一笑,道:“如此得罪了。” 他也不废话,上前伸手去搭萧平安肩膀。衡山派的人,他自不会轻易得罪。好在师出有名,切磋武艺,也不算结怨。这室内狭小,主人家又有客人,若真打斗起来,打的乌烟瘴气,也不好看。拿定主意,按住这小子肩膀,叫他起身不得,知难而退,也赢的体面。 萧平安端坐不动,见他手来,也不躲闪。 池刚烈心中登时不喜,他这一按,其实暗藏七样变化。萧平安不躲不闪,反叫他无处施展。索性手上加力,重重拍下。 萧平安仍他手掌打中,“啪”的一声,身子纹丝不动。 池刚烈掌风激的萧平安乱发飞扬,见他真的不躲,也是吓了一跳。匆忙之间,急忙又收了三分力。他苦练内功多年,“铜砂掌”功夫已是炉火纯青,一掌下去,确有开碑裂石之力。 但一掌拍下,如中金石,手掌登时一麻。 池刚烈心中大惊,他也是有些见识。常人中招,卸力也好,硬抗也好,总有震动。可自己这一掌打下,如中千斤巨石,对方无动于衷,自己反是被震的手臂发麻。对手内力比自己深厚的多,这是毋庸置疑。心中潮涌,这年轻人小小年纪,难道竟能是斗力境上段的高手。忽然想起一事。 身后两名汉子见师傅面色不对,立刻抢上一步。 池刚烈急道:“慢!”手掌一抽,只觉一股吸力,自己手掌竟是抽缩不回。心中更是惊惧,双掌相对,内力强者,有善阴阳劲的高手,可以内力黏住对手。但肩膀对手掌,也能有吸力。此等功夫,自己已是只有耳闻,从未亲见。 好在那吸力只是一瞬,再一提手,手掌已经撤回。池刚烈额头已见冷汗。 他不知萧平安一时念起,先是“地藏”化去对手内劲,随即以“借返”反击对手力道。这两下也是取巧,他内力是较这池刚烈为深,不过还不至相差如此之大。最后吸住对手手掌那一下,更是“星移斗转大法”的功夫。如此他也不过初窥门径,吓一吓人可以,想真吸住对手单掌,那是万万不能。 池刚烈却道萧平安乃是存心相让,争勇之心尽去,恭恭敬敬躬身一礼,道:“多谢少侠手下留情,敢问一句,少侠姓萧?遮莫你是衡山派萧平安!” 萧平安道:“是我。” 池刚烈由衷赞道:“闻名不如见面,见面更胜闻名。衡山高足果然名不虚传,在下心服口服。” 还想说话,一旁郭倪面色难看,挥一挥手,道:“你们去罢!” 池刚烈轻笑一声,也不与郭倪招呼,径自带两人出门去了。他来此时日也是不长,但已知郭倪为人。今日露怯,那这府中也不必呆了。这郭大人眼高于顶,萧平安这样的高手其实江湖已是不多,但此节也不必再费口舌。 待三人出门,郭倪才道:“果然是英雄出少年,不想萧少侠武功如此厉害。” 朝东海道:“如今武林年轻一辈,萧兄弟应已是再无敌手。” 萧平安慢慢摇头,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人身影,轻声道:“未必。” 郭倪哈哈笑道:“不骄不躁,谦虚大度。我倒是真小视少侠了。” 朝东海道:“大人不知,这武林之中,真正的高手,却还是要比修为。萧兄弟还只敢说在年轻一辈当中,难逢敌手。武林之中,一山还有一山高。” 郭倪道:“是么?” 朝东海道:“如萧兄弟的师傅要杀人,十步之内,常人转瞬即亡。若是萧兄弟的师公,百丈之内,取人性命于旦夕。” 萧平安听朝东海说话,心中忽然一紧,直如刀绞一般。 郭倪呵呵两声,道:“当真如此厉害?军中亦有百人敌。但怕千人敌,万人敌自古皆是虚妄。他便再如何厉害,我万箭齐发,什么高手能不死?” 朝东海道:“大人号令三军,自己就是万人敌。这武林人的套路,与带兵征战,还是不同。” 郭倪道:“莫非是有人想要刺杀本官?” 朝东海道:“若非事出有因,寻常江湖人倒不致如此胆大妄为。” 郭倪道:“那先生是何意?” 朝东海道:“江湖与庙堂,自太祖与柴氏定约,一直是若即若离。但前番武林嵩山大会,有西边的昆仑派想要搅动一池春水,趁着如今天下纷乱,也想介入军国大事。” 郭倪冷笑一声,道:“这倒好办,等腾出手来。什么少林寺,衡山派,派去一万大军,我瞧他们还有何想法。” 朝东海道:“这倒也不必。武林中人,就我所知,十九还是心向大宋。毕竟这武功本就是汉人的发明。相爷的意思,做事别具一格。若有忠心报国的好汉,咱们能用就用。诚如大人所说,这鸡鸣狗盗之徒,往往也能立奇功。” 郭倪道:“尽忠报国,能有此想,我等自不会拒之门外。不知相爷究竟想要下官做些什么?” 朝东海道:“眼下不少武林人来到扬州府,这些人什么心思,眼下还都难说。咱们有些事不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该给些好处的也给些好处。至于这些人能做些什么,咱们也边走边看。” 郭倪哈哈笑道:“先生放心,真有能人异士,能叫这扬州城固若金汤,郭某定是来者不拒,更要三顾茅庐。” 朝东海微微一顿,又道:“这其中,衡山派的好汉最是忠勇。相爷也与陈老爷子书信,望衡山派能有所建树。” 萧平安闻言微微一怔,随即立刻念起。莫非师门也派人来扬州了,不知来的是谁。师公对朝先生甚是敬重,若能替我说上两句。 郭倪看了萧平安一眼,道:“原来如此,不错,不错。” 朝东海知道郭倪误会,但也不解释。又说几句,郭倪推说倦了,叫人安排两人也去歇息。 萧平安跟到朝东海屋里,关起门来,问道:“先生此番前来,究竟为得什么?” 朝东海道:“眼下毕将军神勇,东线战事忽遇转机,韩大人极是振奋。”微微一顿,道:“你也瞧出这郭倪是何等样人,可眼下用人之际,也实无更佳人选。此番前来,我确是身负要事。其一,东线如今已经有个想投降要和谈的丘崈,这郭倪万万不能再有动摇。” 萧平安道:“原来先生是做监军来的。” 朝东海摇头道:“监军还不须我来做。这其二,眼下战事,仍要坚守,不能草率。郭倪不敢反攻,意料之中,但扬州绝不能丢。” 萧平安点了点头。 朝东海又道:“毕再遇是个人才,相爷也说,要给他机会,不能叫郭倪打压于他。” 萧平安道:“怎会与我等江湖人相关?” 朝东海正色道:“我也算半个江湖人,深知江湖人之能。往日因庙堂与江湖之故旧,双方若即若离。眼下非常之时,能用之人,若不能为我用,必为我害。我与相爷也说,这些人都具非常人之能,万万不可小视。相爷也同此见。但这江湖人如何笼络,如何差遣,也还要费思虑。你自己出身名门大派,也是知道,这财帛官位其实根本打动不了真正的武林高手。但不管如何,此乃一大变数。特别是听闻,各大派江湖人物,都在聚集扬州,其心各异,不能不防。” 萧平安道:“先生若要我做些什么,尽管差遣。”吸了口气,道:“不知我派中何人要来扬州?” 朝东海看他一眼,道:“莫急,莫急,你先跟我说说,你最近究竟遇到何事。” 萧平安眉头皱起,千头万绪,他一时竟不知从何说起。半晌才将嵩山之后的事情说了。大师伯之事,终再不敢与人提起。只推说自己学了魔教武功,被师公打了一掌,后续才有若干故事。 朝东海安静听完,目瞪口呆,惊道:“什么,令师傅师娘仙去?你被逐出衡山派?怎会如此!” 萧平安紧攥双拳,垂首不语。 朝东海沉思片刻,又道:“这燕长安我也久闻其名,据说慷慨侠义,嫉恶如仇。此中怕有什么误会。” 萧平安眉头紧皱,他根本不想多谈此事。自己师傅死于燕长安之手,师娘跟着自尽,自己尽数听在耳中,后面也看在眼里。千真万确之事,还有什么好说。 朝东海见他神情,知道一时无可开解,道:“你一路奔波,也是累了,先去歇息吧。等你师门的人来了,我自要代你分说。” 萧平安等的便是这句,点点头。 朝东海道:“对了,你可见过宋源宝?” 萧平安摇了摇头,道:“许久未见了。” 朝东海眉头微皱道:“也该来了,你先去歇息吧。” 萧平安点头答应,正要出门,朝东海又将他叫住。自包裹里翻出一件棉衣,一双棉鞋,递于他道:“我恰好多了一件,你先穿着。” 萧平安心头一暖,本想拒绝,轻呼口气,还是接过。告辞出来,有下人引他到客房。 推门而入,立闻床上有轻轻呼吸之声。 萧平安立刻惊觉,一步窜到床前,目瞪口呆。 床上一个粉脸嘟嘟的孩子,呼呼呼,睡的正是香甜。小脸粉白如画,透着聪明可爱,却不是燕思思是谁! 注:广陵散今所见琴谱,最早收入明代朱权所编之《神奇秘谱》卷上《太古神品》。有解题,以叙该曲流传之概况。全曲分为:开指(一段),小序(三段),大序(五段),正声(十八段),乱声(十段),后序(八段),合计四十五段。为历时最久,曲调最长的古曲之一。 第九百六十六章 思思壹 萧平安脑子里翻江倒海,直愣愣在床前坐了二个多时辰。 这燕思思他自是认得,在嵩山见到,见面礼也给了,抱也抱过。当时自是喜欢的不得了,可如今再见,心中说不出的厌烦愤懑。虽知这小小的孩儿什么错也没有,但师傅师娘之死,终是由此而来。 呆坐椅上,面上表情不住变幻。 心中不住道,这是仇人家的女儿,落在我手里,岂不正是报仇的好时机。他自不会丧心病狂到要害小孩性命,但拿来要挟燕长安,甚至逼他自裁,岂不甚妙。 这并非英雄好汉的行径,但这念头却如春天的柳絮,落在他身上,就挥之不去。 一会又道,这孩子怎会莫名其妙出现在这里?难道是哥舒大哥的手段,有哥舒大哥相助,我也不怕燕长安。 思来想去,忽然想到。师傅师娘未见过燕思思,但盛云英见过啊!她分明是有意说谎,要骗我师傅师娘。听沈放说,这盛云英与他大叔颇是有旧!而且我师傅师娘也打不过燕长安。难道她是想要害我?我也没得罪过他们连云盛家。不对,莫非是因为百花谷那绛仙草?盛秋煌疯癫而死,我当时偏偏也在,因此她就归罪于我? 剧变以来,他心中都是愤恨,始终不曾仔细回想此事。更何况他当时只有耳朵能听,诸多事情也都是猜想。此际想起,越想越是古怪。想到有可能是因为自己害了师傅师娘,心中更是惶恐追悔。 脑中正乱成一团,床上燕思思揉揉眼,终于醒了过来。小嘴先打个哈欠,睁眼就看见萧平安,大眼立刻瞪的浑圆,道:“大木头!” 这孩子半点也不怕生,嵩山之上,跟宋源宝混的很熟,自己这“大木头”的外号也是宋源宝那个多嘴的教会。此际听在耳里,说不出的别扭,心头邪火立刻窜上来,阴沉着脸,道:“你给我老实一点!” 燕思思向来是万千宠爱,在寒来谷作恶多端,也无人敢惹。一旦惹祸,就跑去顾敬亭哪里。一声又甜又委屈的“爷爷”喊过,天大的过错也揭过了,还能混块糖吃。生来就不怕人吓唬。见这个平日总是笑嘻嘻的傻大个眼下忽然换了个脸色,居然敢凶自己,登时不满,小嘴一嘟,眼睛瞪的更大,凶巴巴瞧着萧平安。 两人瞪眼互相看了足有数十息功夫,萧平安还是败下阵来,道:“你怎到的这里?” 燕思思觉得胜了一阵,气焰更是嚣张,道:“这是哪里?你带我来的,我怎么知道!” 萧平安皱眉道:“我带你来的?” 燕思思道:“娘亲和伯伯叔叔们带着我住店,半夜有什么人来,他们打起来了。我迷迷糊糊的,然后就到这里了。”面色微变,道:“不是娘叫你带我来的么,这是哪里啊!” 萧平安脑子飞转,点头道:“是,是你娘叫我带你来的,这里是扬州城,一个朋友家。” 燕思思毫不怀疑,这世上,她第一喜欢的人是顾敬亭爷爷,第二是沈放哥哥,第三才是娘亲。这个大木头是沈放哥哥的结义大哥,人虽然傻些,待自己还算不错,还有个叫宋源宝的也挺好。坐起身来,道:“娘亲呢?” 萧平安道:“他们很快就来了。”眼珠微转,又加了一句,道:“你娘叫你乖乖听我话。” 燕思思点点头,道:“思思可听话了,思思饿了!” 窗外天色已暗,萧平安略一思想,索性带燕思思出门。自己身上还有不少打劫来的钱,也无须拉下脸找那郭倪混饭吃。 拉着燕思思之手,出了府门。郭倪的规矩不少,这家丁仆人士卒,一个个都是透着机灵,认得他是白日来的客人,任他来去,也无人过问。 到了街上,燕思思立刻眉飞色舞。一路自嵩山奔波,许久未见如此大的市集。 眼下战乱,又有饥荒,扬州城的生意大不如前。但毕竟繁华之都,又有水利运输之便,到了晚间,零零散散,还是摆出了些摊子。其中吃食,寥寥无几,过往行人,更是看的多,掏钱的少。 依萧平安所想,一人一碗面,便打发了。好容易寻个卖面的摊子,谁知燕思思却是不肯,坚决不要吃面。居然还一脸嫌弃道:“大木头抠抠搜搜,不舍得给思思花钱!” 萧平安又开始恼火,这燕长安生的女儿,小小年纪,嘴巴如此刁钻,果然也不是什么好人! 终不能跟个小孩在大街之上吵闹。萧平安把心一横,索性带她去个大大的酒楼。反正身上有钱,今日豁出去了,杀杀她的气焰。她一个小孩子家,懂什么菜肴。到时候点不出来,就叫她吃面! 永安楼在扬州也是赫赫有名,楼分三层,红柱碧瓦,廊枋勾连,雕梁画栋,透着规整大气。 跑堂的见两人,一个乞丐模样,一个却是白白嫩嫩,粉妆玉砌。女娃娃衣饰虽不华贵张扬,但说话落落大方,知书达理。一听就非寻常人家,反比浑身绫罗绸缎的更显娇贵。若不是两人手牵着手,言谈无碍,小女孩还面带笑容,只怕当即就要去报官说见了人贩子。 这人贩子最是可恨,抓到就该千刀万剐! 只道眼下时局,酒楼的生意也不会好。谁知迈步进来,里面竟是人满为患,三层楼上皆是满的。好在萧平安和燕思思就只两人,就在楼下寻个座位坐了。 酒楼墙上挂着菜牌,萧平安瞥了一眼,便是暗笑。不出所料,这酒楼菜名起的花里胡哨。什么“傍林鲜”、“通神饼”、“酥黄独”、“玉延索饼”、“元修菜”、“蓝田玉”。看牌子位置,这些还都是素食。至于什么“山海兜”、“葵花跳丸炙”、“梅妻鹤子”、“喜鹊登梅”更是云山雾罩。 这便是大酒楼的毛病,绝不肯写什么鸡、什么鸭,什么羊肉,必要给你整些文绉绉的词儿上去。他跟颜青还有云锦书、沐云烟一道,也算涨过见识。 但各地美食,皆有不同。眼下这菜品,他自己看着都是莫名其妙,谅这小丫头就算认得几个字,也不知是何物。 招呼小二过来,有意看燕思思笑话,道:“你想吃什么,自己来点。” 燕思思自己坐在凳上,她人矮腿短,够不着地,两只脚打着秋千,倒是高兴的很。闻听让自己点菜,果然犯难,小手在脸上挠挠,墙上看了一会,道:“小二哥哥,‘旁林鲜’是什么啊。” 萧平安强忍着没笑,这小丫头,字都认错!什么旁林鲜,那还有个人呢,念“傍”好不好!想到自己居然能指摘旁人错字,更觉好笑。 那小二却只觉这娃娃懂事可爱,定是书香门第,大家闺秀,生来就有教养,否则能叫咱这等下人“哥哥”?这小声又糯又脆,听着都能下饭。三五岁的娃娃,读错字怎么了,七八十岁,还有不认字的呢!满面带笑,道:“这位小客官,端地有见识。这旁林鲜便是煨冬笋,清香甘甜,益气和胃。” 燕思思道:“我不爱吃竹根。” 小二立刻压低声音道:“不瞒你说,这扬州哪里挖冬笋,乃都是从南边过来的。一路大半月,早干瘪了,还要拿水来发,确不如本地的春笋入味鲜嫩。” 燕思思道:“那小二哥哥,你们这里有什么好吃啊。” 小二道:“瞧小客官是外地来的,来咱这扬州府,自是不能不吃‘狮子头’。咱家这道‘葵花跳丸炙’便是招牌。肋条肉肥瘦均半,大刀细斩,不住加入蛋白,锁住肉味,再以虾仁、蟹粉相调,细火慢炖,软糯滑腻,唇齿留香,不可不试。不过这‘狮子头’个头不小,小客官一个怕就饱了,不如两位就要一个,还可试些旁的。” 燕思思拍手道:“是极,是极,多吃两样。” 小二继续道:“扬州有三鱼两头,刀鱼、鲥鱼、鮰鱼,这三鱼都不在时节。两头却正当时,既然已经点了狮子头,这‘琼浆玉脑’自然也不能少。” 燕思思道:“这又是什么?” 小二道:“便是烧鱼头。有道是鳙鱼头,草鱼尾,鲢鱼肚皮,鲤鱼嘴。这鳙鱼,本地唤作大花鲢,胶多肉肥,还无土腥气,入冬后更是肉嫩肥鲜。吃鱼头,有三美。鱼眼脸肉,软、嫩、糯、爽。鱼脑,晶莹剔透,软滑多汁。鱼唇脆爽鲜甜。须得十斤以上的大鱼,只取鱼头,剖成两半,凉水入锅,加葱、姜、黄酒,大火烧开,小火慢焖。八九成熟取出,冰水冲凉。然后从嘴往下、从大到小剔骨。这手艺可了得,须得一块骨头,一根鱼刺不留,还不能破坏鱼头形状。拆骨刺之后,再入锅,加菌菇、火腿、高汤炖煮。这火候半点马虎不得,稍一过火,便化,火候不足,就腥。还有一样,这菜不能动筷,必须用调羹来舀。汤白汁稠,入口即化。” 第九百六十七章 思思贰 燕思思听的眉飞色舞,道:“这个好,这个好,听着就好吃。” 萧平安皱眉,心道,分明是听着就很贵!斜眼看那小二,眼神里都是埋怨,你怎如此多嘴。 那小二明明省的,却装不懂,道:“两个大荤,再来一个小荤,‘山海兜’,乃是蕨菜配小鱼虾。往年此间还有些青蔬,眼下却是难寻了。不如来个‘九丝汤’,也好解腻。这饭后点心么,就来个千层油糕好了。两位可还要什么酒水。” 萧平安心道,两个人,还有个半大孩子,五个菜还不够么。这屁大点的孩子喝什么酒!挥挥手道:“就是如此,再加两个炊饼,速速上来。” 小二道:“无点汤水,不好下饭。不如再来个‘汤绽梅’。” 燕思思道:“梅花泡的水么,我喝过,甜丝丝的。” 小二也不理萧平安,应道:“好嘞。”转身下去。 客人虽是不多,但那道琼浆玉脑颇费功夫,半个时辰方才上来。菜的口味倒真是不错,燕思思吃的也是眉开眼笑。还一直道,要让娘亲和哥哥也学会了这个大鱼头,日后烧给她吃。 萧平安听她提起沈放之名,又是一阵心烦意乱。 燕思思出乎意料的能吃,但毕竟年幼,一桌菜大半还是进了萧平安肚子。 吃完叫过小二会钞,小二道:“抹去零头,恰好一两银子。” 萧平安心道,四个菜一个点心一壶甜水就要我一两银子,这不是抢钱么!罢了罢了,今日不与你置气。伸手入怀,半晌却没掏出钱来。这才想起,进门看着燕思思睡觉,怀里装钱的小包裹累赘,随手取出,出门却是忘在了桌上。 那小二察言观色,立刻便是明白。心道好啊,没钱还敢来我永安楼花费。你个臭叫花子,不知哪里拐的小姑娘,还抠抠搜搜。舍不得这舍不得那。今日不给你屎肠子打出来,你不知道永安楼三个字怎么写! 燕思思瞧出不对,火上浇油,道:“大木头,你是没有钱么?” 萧平安没好气道:“忘带了怎地,先赊着,回来还你。” 小二鼻孔里哼了一声,说着普天下一般的言辞,道:“对不住客官,小本生意,概不赊欠。” 燕思思伸手在胸口兜兜里摸出个小荷包,又从里面拿出一块银子,道:“那没事,今天思思请你。” 萧平安尴尬之极,燕思思有钱并不奇怪。但居然要个小丫头请自己吃饭,简直丢人丢到姥姥家。 那小二更是连连摇头,看萧平安的鄙夷眼神也不装了,撇撇嘴接钱去了。这臭叫花子,居然叫个小姑娘会钞,简直丧心病狂,天理难容。 燕思思却是不改高兴,喜滋滋拿回找钱,依旧塞入胸前兜兜,拉着萧平安出门。 华灯初上,街道之上,倒也亮堂。 依萧平安意思,吃饱喝足,可以回去睡觉。可燕思思兴致勃勃,街上虽不如何热闹,她却什么都要看上两眼。磨磨蹭蹭,不肯走快。 不一会手中已经攥了一串糖葫芦,一块蜂糖糕,一块梅花糕。燕思思肚子其实装不下,手中也拿不下,便叫萧平安拿着。 萧平安一手举着糖葫芦,一手举着甜糕,愈觉别扭,只觉莫名其妙给这小丫头当了下人。这小丫头,没心没肺,全然不知自己与她爹爹不共戴天。喊着自己看这看那,兴高采烈的模样,更觉可恨。想凶她几句,竟寻不到话,想到两句也说不出口。心中一股无名火,憋屈的难过。 走了一阵,气狠狠顺手将一块蜂糖糕吃了。他嘴大,一口就下去一多半。燕思思一眼瞥见,脸立刻变了,道:“你干嘛偷吃我的糕。” 萧平安大是错愕,这才明白,小孩子叫你帮拿东西,可不是送给你吃。但大街之上,岂能纵容于她,板起脸道:“我吃一块又怎样。” 燕思思小嘴一撅,很不高兴,道:“先前问你吃不吃,你说不吃的。” 萧平安道:“刚才不想吃,眼下想吃了。” 燕思思道:“那你干什么吃我最喜欢的蜂糖糕。” 萧平安道:“你不说你最喜欢糖葫芦吗。” 燕思思道:“我都喜欢,不对,是第一喜欢蜂糖糕。”说着越加委屈,然后眼泪说来就来,汪汪的盈了一眼,还没及往下掉。 萧平安立刻怕了,万一真哭将起来,更是麻烦,道:“大不了我再买一块赔你。” 燕思思眼泪汪汪,就是不往下掉,气鼓鼓道:“你没有钱,还是花我的。” 两人正吵闹,忽然有人自身后在他肩膀上轻轻一拍。萧平安大骇,他虽有心分神,但竟让人欺身到身后不觉,还被人拍了一下。这一惊当真非同小可。伸臂一带,已将燕思思揽在身后,脚下一点,窜出丈余,立刻转身,右脚尖先点地,立刻变实,左脚拖后虚垫,单掌立在身前。 就见面前站了一人,白衣如雪,剑眉星目,面如冠玉,虽是凛若冰霜,却未见敌意。 萧平安立刻松了口气,回身拱手道:“原来是百里前辈。” 来人正是八奇之一的百里簟秋,虽是海南南宫家一脉,却始终不肯回复本姓。眉头微皱,道:“你如今惹了一身麻烦,居然还敢大喇喇走在大街之上。” 萧平安不想他开口就是训斥,毫无准备,也是哑口无言。 百里簟秋毫不给他留面子,又道:“你这下反应也算马马虎虎,但既然有人要护卫,怎能跳出丈余便即转身。前虚后实,单掌欲进中宫。敌人既然能到你身后,自是武功高过你,岂能硬碰硬?看你面目,一脸戾气,怎地,连往日的谨慎小心也没了么!” 萧平安低头道:“多谢前辈教诲。” 百里簟秋道:“你的事我听说了,当年你有恩于我。今后若有什么麻烦,我还你三件事。” 萧平安道:“不敢,前辈武功胜我不知多少倍,其实算不得帮。更何况燕京城,已承过阁下的情。”他说的乃是燕京与欧阳宗言赌赛一事。此人冷若冰霜,谁人说起,都说他冷酷无情。但萧平安一路行来,说要帮他的,除却凶狠霸道的哥舒天,这还是第一个。 百里簟秋道:“那个不算。”燕思思这时已从萧平安身后探出头来,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盯着他看。皱眉道:“这是谁?” 萧平安还未想到如何说,燕思思已经接道:“我是燕思思,你是谁?” 百里簟秋略显惊讶,看了萧平安一眼,道:“燕思思?” 萧平安点了点头,道:“正是。” 百里簟秋嗤笑了一声,道:“我倒是小看了你。” 萧平安一怔,随即立刻明白,这百里簟秋怕是误会了。正想解释,忽然心头一震,你带着这娃儿,当真没打什么主意么?念头一起,忽觉心中一慌。 百里簟秋道:“你若无事,就跟我来一趟。” 他话中自有一股力量,叫人难以违拗。萧平安也未多想,应道:“好。” 沿街走了半刻多钟,百里簟秋迈步在前,不紧不慢,目不斜视,也不与萧平安说话。 燕思思吐吐舌头,贴在萧平安耳边道:“这人好讨厌,好像人家都欠他钱。”先前一惊,她索性不肯走了,要萧平安抱着。此际一根糖葫芦和一块梅花糕已经回到她手,一手一个,正伸舌头去舔糖葫芦。 百里簟秋耳目之灵,燕思思声音再小,也钻进耳里。自是不会跟她一般见识,过耳不闻,连眼睛也未眨。 可燕思思一张嘴,就停不住,接道:“不过我爹爹说,这有本事的人多半都有些傲气。” 百里簟秋眉尖一挑,这燕长安还算有些见识。 燕思思又道:“我爹还说,有真本事的,懂的韬……那个谦虚。那些本事不怎么样的,才觉得自己了不起。”她大约本是想说韬光养晦,开了头忘词了,只好换了一句。 百里簟秋嘴角一抽,心道,这小丫头话锋转来转去,莫非是在消遣于我? 萧平安也听出不对,拿手捏她小腿,低声道:“你少说两句。” 燕思思不高兴道:“我又没说错,我爹说,这江湖上,多的是本事不高,脾气不小的人,最是讨厌。” 百里簟秋眉头一皱,不对,她一个四五岁大的孩子,乳臭未干,岂能有如此心智。莫非是燕长安?我是说过此人粗鄙,难道有多嘴的把话给我传出去了?想到莫名其妙得罪了燕长安,心下却是莫名兴奋,燕长安又如何,若真遇到,倒想见识见识。 萧平安也怕百里簟秋不喜,见他步伐如常,每一步都是两尺,尺子量过一般,丝毫不乱。心道,不愧是九州八奇之一,这城府就是不同寻常。也是,他何等人物,岂会与个小孩计较。 燕思思咔嚓咬开了一个糖葫芦,又道:“我爹说,若是让他碰到,定叫这些人长长记性。” 萧平安听的烦躁,终于忍不住道:“你爹爹哪里这么多话!” 燕思思反驳道:“我爹爹话不多啊,我哥哥话才多呢。”想了一想,又道:“不过眼下好像没有以前那么多了。” 第九百六十八章 思思叁 萧平安脑子转了一圈,才想起她说的是沈放,皱眉道:“这位是九州八奇,百里簟秋前辈,你要叫声叔叔。” 燕思思喜道:“九州八奇,我知道,我知道,爹爹说过。” 百里簟秋耳朵不由自主竖了起来,脚下也慢了三分。 燕思思道:“爹爹说,这八人自都非寻常,但其中有一个,他最是欣赏,叫,叫,叫……” 百里簟秋脑海里忍不住将其余七人都过了一遍,不由自主,嘴角微微上扬。 就听燕思思高兴道:“我想起来了,叫风危楼!” 百里簟秋笑了一笑,脚下终于快了起来。 说话间,三人已经离了街道,拐进条巷子。顺着巷子走不多远,到了一处宅院。就听百里簟秋干咳一声,道:“一会进去,你管住这孩儿,莫要叫她胡言乱语。” 燕思思立刻不服,道:“我哪里有胡言乱语,凭什么不叫我说话。” 百里簟秋也不敲门,直接推门而入,穿过前院,直上大厅。大厅之内,高燃香烛,灯火通明。一男一女正对面而坐,正堂方桌两侧座位虚摆,两人都坐在下首客位。 那女子娇艳如花,萧平安一眼认出,乃是翠羽楼楼主曲宛烟。对面那男子见百里簟秋进来,面露喜色,起身相迎,道:“百里兄到了。”声音粗犷有力。 萧平安登时想起,这人乃是海鲸帮帮主汪洋。 百里簟秋也不客套,直接在左侧汪洋上首坐了。萧平安不明所以,带着燕思思在汪洋下首坐下。 曲宛烟媚眼如丝,娇笑道:“百里兄还是一般的不苟言笑。”眼睛在萧平安身上一扫,随即落在燕思思身上,欢喜道:“这是哪家的娃娃,如此伶俐可爱。” 燕思思半点也不怯场,见人问她就答,道:“我叫燕思思,姐姐你叫什么。” 曲宛烟掩口一笑,手指轻点风危楼,道:“你先跟我说,你叫他什么?” 燕思思想起萧平安之话,道:“我要叫叔叔。” 曲宛烟笑道:“那你要叫我阿姨。” 百里簟秋道:“两位谈的如何?” 曲宛烟道:“闲扯几句,我不过是个说客,当不了家,做不来主。” 汪洋道:“柳家堡的好意,汪某人心领了。海鲸帮一群乌合之众,这大宋大金之间走私的活计,委实是干不来。” 曲宛烟笑道:“汪帮主言不由衷,你这私盐的买卖都做到爪哇国了,什么路不门清。” 萧平安听了几句,逐渐明白,原来是柳家堡想拉海鲸帮做生意,请了曲宛烟来做说客。 一旁燕思思也坐张大椅,双脚悬空,拿着自己的糖葫芦吃的津津有味,脸上沾的都是糖浆,此际插口道:“爪哇国在哪里?” 汪洋不知她底细,见是百里簟秋带来,也多给几分面子,道:“爪哇在琼州之南,还要六千里。一路许多岛国,大大小小,风俗都与中原迥异。若是顺风顺水,需走的一月,若是运气不好,三五个月,也到不了。” 燕思思兴致勃勃,道:“那边的人是不是都黑黑瘦瘦小小?” 汪洋微觉诧异,道:“小姑娘如何知道?” 燕思思道:“有个南洋回来的人来看爷爷,说起过。还带来些好大的果子。”双手一比,海碗大小,又觉小了,双手又扩大一圈,险些把手里梅花糕扔了,道:“浑身都是尖刺,打开臭的不得了,可是很好吃。” 汪洋挑起大拇指,赞道:“那叫‘徒良’,当地也有人称之‘麝香果’,确是南洋的果子,柔佛国最多。小姑娘小小年纪,见多识广。” 燕思思得意,小脚晃来晃去,道:“他们找你做生意,你为什么不做啊。” 汪洋冷笑一声,道:“做生意自是好说,可人家分明是要咱们去当下人。” 曲宛烟道:“汪帮主这话就言重了。” 汪洋道:“出力的都是我海鲸帮,只拿三成,姑娘觉得?” 曲宛烟道:“小女子不懂生财之道,这其中的关键也不甚明白。这两国之间,贩私货的买卖,靠的不是打通关节,叫两边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么。” 汪洋道:“海上不比陆上,就是近海航行,也是提着脑袋干事。” 燕思思插口道:“我明白了,你们是分赃不均。” 厅上短短一静,萧平安扭过头去,百里簟秋却是笑了一笑。 曲宛烟娇笑两声,道:“也是这个理,大伙出过海的,还真没有几个。帮主不肯,这生意再谈就是。” 汪洋摇了摇头,冷哼一声,道:“若是真有心谈生意,何不一早请姑娘前来。如今杀了我帮中两位长老,打伤我十几个人。汪某无能,但也不是软骨头,再谈下去,对帮中兄弟也不好交待。” 曲宛烟道:“此事乃是误会,知道帮主心存芥蒂。柳家主也说了,要与帮主当面赔罪。” 汪洋道:“柳家堡四大世家,我等自是惹不起,这赔罪么,呵呵,受不起,受不起。” 燕思思乌溜溜的大眼睛转了几转,道:“原来你们威胁人家,还打人,那是你们不对。” 汪洋呵呵一笑,道:“看,小孩子都明这理儿。” 说话间,脚步声响,又有人自院外进来。当先一人,长须飘飘,相貌堂堂,正是如今柳家堡的家主柳一巽。身后跟着三人,其中两个老者,乃是柳家堡的长老柳一明夷与柳一渐。最后一个英姿勃勃的年轻人,竟是战青枫。 曲宛烟与汪洋都是起身,曲宛烟迎出门口,汪洋原地未动。百里簟秋跟萧平安和燕思思,连起身也未。 萧平安看过去,正见曲宛烟腰肢轻摆,分花拂柳。看了一眼,便扭过头去。但觉这人一举一动,却有些似曾相识,好像哪里见过。 柳一巽几人看见萧平安与燕思思,也是大感意外,眼神一扫而过,便与百里簟秋寒暄。百里簟秋这才欠身还了半礼。 战青枫见萧平安也觉惊讶,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都是点了点头,算是问候。两人交集不多,但也算有些交情。 众人落座,柳一明夷又再起身,对汪洋拱手道:“汪帮主,此前有些误会,皆是柳某一时狂躁。今日赔个礼,还望帮主不计前嫌。” 汪洋并不起身,只是冷冷道:“好说好说。” 柳一巽对百里簟秋道:“簟秋贤侄忙些什么,怎地嵩山之会,也是未见。” 百里簟秋道:“家主知我不喜热闹。” 柳一巽道:“那贤侄此番前来?” 百里簟秋道:“南宫志群叫我来说一声,海鲸帮与南宫家合作已久,怕是无暇他顾。”扭头看了汪洋一眼,接道:“当然一切还是要看汪帮主。”南宫志群乃是如今南宫家的家主,百里簟秋却是直呼其名。 汪洋毫不犹豫,接口道:“确是如此,南宫家熟知海路,对南洋一带生意了如指掌。我等是一拍即合,已经合作多年。这海上的买卖,风险虽大,但咱们的盐茶瓷器运过去,那边全是没有,都要拿黄金珠宝来换。这做生意,自无捧着金砖要饭的道理。” 柳一渐皱眉道:“帮主说我柳家是要饭的?” 汪洋道:“失言失言,柳家做的,岂能是小买卖。” 柳一明夷道:“贵帮与南宫家经营南海?我等先前怎未听说。” 汪洋道:“生意而已,与江湖武林无干,自不会大肆宣扬。柳家好意,惶恐之极。实在是分身乏术,兼顾不能。” 柳一巽道:“帮主客气了,这赚钱岂有嫌多的道理。你海鲸帮大大小小,两百四十七艘船。我们也不要多,大船五十,小船一百二十艘。帮主看如何?” 汪洋道:“实无这么多,多是些缺破漏水的样子货,真正能用的,一半也无。” 柳一巽道:“破烂也不打紧,只要没沉,就能修好不是。” 燕思思糖葫芦吃了一半,又忍不住插嘴道:“白胡子爷爷,人家不想跟你做生意,你瞧不出来么。” 柳一巽呵呵笑道:“这孩子,冰雪聪明,当真是可爱的紧,不知是哪一家的孩儿?” 百里簟秋道:“我这个小友带来,乃是燕长安的宝贝闺女,燕思思是也。” 柳一巽几人齐齐一惊,眼神却都朝萧平安看去。 萧平安知道这帮人又在瞎猜,索性不理,垂首不语。 柳一巽抚须点头,道:“小友在我柳家堡一鸣惊人,我便知非同凡俗,日后倒要多亲近亲近。”他如此身份,对萧平安如此说话,那是给了天大的面子。 萧平安却是无动于衷,连话也懒得说。 柳一巽也不计较,又道:“柳家堡诚意十足,汪帮主还请三思。” 谁知还是燕思思先接话,一本正经道:“人家都说了,要去南洋做生意。白胡子爷爷,你去过南洋没有,听说可好玩了。要不你也跟他们一起去南洋做生意吧。” 柳一巽眉头一皱,心道,这小娃儿好生多嘴。那南洋是人家淌出的路,眼下又有南宫家掺在里面,我去连口汤也不会有。这汪洋口是心非,南宫志群也是老奸巨猾,没有好处,岂会淌这浑水。 第九百六十九章 思思肆 曲宛烟察言观色,柔声笑道:“你家大人有没跟你说,大人说话,小孩不能插嘴。” 燕思思歪了歪身子,又往椅子上坐了一些,道:“娘亲说过的。” 曲宛烟道:“那乖孩子要不要听娘亲话?” 燕思思道:“要听。” 曲宛烟道:“乖,那一会阿姨再给你买糖葫芦吃。” 柳一巽神色稍和,道:“南洋我虽未去过,但毕竟贫瘠之地。远海风急浪高,冬天冰寒,夏日瘟疫肆虐。听闻出去的,半数难得善终。哪有这平地近海上的生意,一马平川,一帆顺风。汪帮主聪明人,如今有大路好走,何必再去冒偌大的风险。” 汪洋道:“家主所言不假,海上危机四伏,风浪不说,还有吃人的怪鱼。我等也不敢托大,走的都是惯常的路线。虽是苦些,还能忍受。” 柳一巽冷冷道:“我好话说尽,汪帮主未免有些太过不近人情。” 柳一明夷道:“这船上不了岸,人可总得上岸。” 百里簟秋道:“家主息怒,这生意就算不成,仁义还在。” 柳一巽道:“战少侠,你说两句吧。” 战青枫干咳一声,道:“此事北方使已经禀明教主,我玄天宗……” 燕思思忽然道:“原来你是玄天宗的,我爹爹说了,你们玄天宗可坏了。” 众人面上都是尴尬,战青枫自己也是哭笑不得。 燕思思见曲宛烟要说话,忙道:“我爹爹说,路见不平,要拔刀相助。有人强人所难,也要仗义执言。” 曲宛烟假装生气,道:“胡说,哪里有人强人所难。” 燕思思道:“你们找玄天宗的坏人,不就是想威胁人家么。” 战青枫清清嗓子,道:“教主的意思,既然海鲸帮与南宫家携手在先。江湖规矩,总有个先来后到。这行船的好汉也不止一家,柳家堡若有所需,帮主可以撮合长江三十六水寨的盛寨主来谈谈。” 这番话出口,连汪洋面上都是难掩惊讶。柳家三人,更是面色一变,柳一明夷道:“你们这是什么意思!” 柳一巽一摆手,道:“龙教主真是如此说的?” 战青枫道:“议事之时,司徒堂主也在。司徒堂主说,改日再与家主细说。” 柳一巽冷哼一声,道:“好!” 百里簟秋却似并不意外,与汪洋同时起身,道:“既然如此,我等便告辞了。” 柳一巽道:“后会有期。” 萧平安自也带着思思出来,到了门口,走出几步,汪洋方道:“此番多谢百里兄了。” 百里簟秋淡淡道:“举手之劳,汪帮主答应的事,还请莫要失言。” 汪洋道:“百里兄放心,一定一定。” 百里簟秋也不回头,道:“你若日后有事,可叫南宫家传讯于我。” 萧平安知道他是对自己说话,更知他脾气,当下点头道:“好。” 百里簟秋脚下也不见如何作势,转眼却已去的远了。 汪洋与萧平安本无交情,客套两句,也各自分别。 萧平安这才想起教训燕思思,道:“方才你胡说什么,那些人若不是看在……看在百里前辈面上,定要好好教训教训你。” 燕思思道:“我才不怕,你会保护我的。” 萧平安听了前半句,更是恼火,待思思后半句话一说,登时哑了。想说什么,却终究没说出口。 燕思思张开双手,道:“思思困了,走不动了,你背我。” 萧平安一言不发,将她背起,上了大街,辨下道路,朝郭府而去。走不多远,背上燕思思已经发出轻轻鼾声。 街上已不见行人,几户人家檐下,悬着灯笼。明月挂在街尾,明明净净,冷冷清清。一团冷光,拖着两人长长的影子。 行到那处巷子,巷口站立的宋兵竟是认得他,问也未问,举手放行。到了郭府门前,抬手叩门。不多时就有人来应门,仍是先前的管事,开小窗瞥了一眼,便道:“原来是萧爷回来了,快请快请。” 萧平安心道,这郭倪想是御下极苛,这些人何等小事都不敢怠慢。 小门开启,放他入内。进门那管事含笑招呼,萧平安点头回礼。一切如常,可谁知刚刚下了两级台阶,踏足院中,忽然头顶一暗,一张带钩刺的渔网当头罩落。 萧平安瞬间惊觉,腰杆一挺,身子已经滑出。轻轻巧巧脱了渔网笼罩,右手探出,小指一钩,已将渔网带住。几乎同时之间,弓弦声疾,数十根羽箭雷霆射到。 萧平安早有防备,手中渔网舞动,看似也不如何迅疾,却将数十根箭矢尽都挡住。人影一闪,已经回到门厅阔檐之下,敲没声息,隐身大柱之后。这一套动作行如流水,背上燕思思仍是呼呼大睡,半点也未惊动。 院两侧墙头,冒出数十士卒,一轮箭雨射过,眼前敌人忽然无影无踪。众人面面相觑,就连指挥的军吏也没了主张。他瞪大双眼,也只见人影一闪,随即便失了目标。敌人想必就在门厅大柱之后,但柱有四根,他在墙头望去,半点端倪不显。 萧平安眉头紧锁,他对郭倪并无好感,日间言语是有得罪。但若就因为此,要设埋伏取自己性命,实也太是过分。暗地冷笑一声,这郭倪若真如此不晓事,自己倒不妨给他点颜色看看。随即又道不对,碍着朝东海这层关系在,自己又何必意气用事,叫朝先生为难。 心思电转,不过眨眼间事。就听一人道:“我说不是此子所为,元帅眼下该相信了吧。” 萧平安身子竟是一抖,这人说话声音不大,但太过熟悉,叫他又怕又恨。 几人自院后走入,当先并排两人,一人乃是郭倪,另一人正是如今的衡山派掌门,云中神剑江忘亭。身后两人,也是熟的不能再熟,朱雀七子中排行第二的摘星手奚章台,还有五子殷长殿。 郭倪道:“哦,何以见得?” 奚章台接口道:“若真是他杀人,如何敢堂而皇之回来。适才他也是手下留情,未下杀手,否则大人这左右兵丁,两边总要少掉一边。” 萧平安一咬牙,自柱后闪出,紧走几步,上前躬身见礼,道:“徒儿萧平安见过掌门、师伯、师叔。”他实在太过紧张,下了偌大决心来面对师门三人,激动之下,奚章台说话的关键之处,竟是未曾多想。 殷长殿道:“告诉过你这‘徒弟’两字再莫提了。” 萧平安却是一怔,四墙都有火烛,照的院中通亮。眼前江忘亭两鬓白发苍苍,模样竟是老了许多。面色暗沉,更是显得憔悴。两人嵩山一别,时日无多,江忘亭又是内功深湛,怎会变化如此之大。震惊之下,话也忘了说了。 衡山派三人也都见他衣衫褴褛,头发纠结,直如个乞丐无异。四人默然相对,一时都是无语。 一旁郭倪道:“江掌门的话,我自是信得过。但凡事谨慎些总不为过,既然此人已非衡山派弟子,还请掌门将他拿下,问个清楚明白。” 就听“嗖”地一声,一物电闪而至,将郭倪头上帽子打落。去势不减,“夺”地一声,将那帽子钉在身后廊柱之上。 郭倪所戴,乃是宋人百官士庶无不爱戴的幞头。幞,又名折上巾、软裹,乃是包裹头部的纱罗软巾。汉代便已时兴,因所用纱罗多为青黑色,也称“乌纱”。郭倪头上乃一方顶硬壳幞头,内以铁丝或藤草编成内壳,糊绢涂漆,方而隆起,左右两脚用铁丝制成,并糊漆纱,两侧平伸,长达尺余,甚有威仪。 他所戴的,自非凡品,乃是临安第一字号“徐官人”定制之物。用料考究,大小更是合适。戴在头上甚是贴合,因有成型内衬,更不易滑落。 郭倪只觉头顶劲风一冷,帽子已经被人打落,但偏生又未伤及他一根头发。饶他是久经战阵的宿将,也是骇的头皮一麻。 萧平安适才挡路箭矢,伸手已经揽过一箭,掐去箭杆,只余一箭头在手。此际恼怒,当即出手,将郭倪帽子打落。 江忘亭三人更是一怔,萧平安出手偷袭,虽是出乎意料。但这一箭来势之快,三人竟不及阻拦。 殷长殿一旁暗自摇头,萧平安此子眼下是真的变了,若是以往,有自己三人在,他岂敢出手意图伤人。 奚章台怒道:“竖子,敢尔!”上前一步,伸手就抓。 萧平安略一犹豫,立刻滑身闪避。 奚章台冷哼一声,手臂暴涨,五指已经搭上萧平安肩头。 萧平安临危不乱,“巽风雷动”发动,身子一侧,已经让过这一抓。 奚章台变招神速,五指落空,立刻变掌拍落,在萧平安肩井击了一掌。这一掌堪堪打到,打的萧平安一个趔趄。 萧平安大吃一惊,平素未曾留意,原来这二师伯的武功竟是如此之高。这一抓一掌之功力,远胜刚刚遇到的庞晋阳。肩膀中招,一阵剧痛,却并未受伤,二师伯掌力也是一触即收。这才觉察自己鲁莽,后退两步,道:“徒弟无礼,师伯息怒。” 第九百七十章 思思伍 奚章台怒道:“不许你再提师徒二字!” 萧平安低声不语,肩上两只小手紧攀,却是燕思思醒了,趴在他肩头,乌溜溜的眼珠偷瞧众人。 郭倪呵呵笑道:“罢了,罢了,本官这才信了。萧少侠果有非常之能,若有异心,我方才已经性命不保。” 萧平安知道再不说话,更叫师门三人难作,拱手道:“郭大人,多有冒犯。大人言有案发,不知所为何事?” 殷长殿面露戚容,低声道:“我等晚到一步,朝先生被害了。” 萧平安大惊失色,脚下不由自主退了半步,惊道:“什么?”朝东海谦谦君子,矢志为国,满腹经纶,博学多才,更是襟怀坦白,高风亮节。虽然相处时日有限,自己甚是尊重佩服,始终当他半个师长。半日前,两人还促膝而谈,忽闻噩耗,竟是不敢相信。 郭倪叹道:“朝先生忠君为国,赍志没地,长怀无已。” 萧平安道:“什么时候,什么人杀的!” 江忘亭道:“此事我等自会追查,给朝先生一个公道。”略一沉吟,又道:“你且去吧。” 萧平安自是不肯,但师门三个师伯在此,根本也轮不到自己说话。看奚章台神色,自己再若纠缠,势必更惹憎恶。 郭倪挥挥手,一旁家中管事走近,却是手捧一个包裹。朝东海所赠的棉服和一双棉鞋,赫然摆在最上面。萧平安除了打劫来的银钱小包,并无行李,这包袱皮也是人家附送。 萧平安心如刀绞,茫然伸手接过。正待转身,忽听江忘亭道:“你背负何人?” 萧平安微微一怔,抬头看江忘亭眉头微锁,两鬓白发苍苍。难道师公对他说了?不可能,依那日殷师叔所言,师公分明是警告我此事再莫要提,他自己更加不会。师公要的,是一个安安稳稳的衡山派。但归根结底,自己倒霉之源,与这位掌门师伯委实脱不了干系。一腔愤懑,忽然涌起,虽是回身,闭口不答。 殷长殿道:“莫非是燕长安的闺女?” 萧平安闻言一惊,下意识退了一步。背上燕思思却是不知好歹,道:“是我啊,你们不是他师伯师叔吗,怎么对他这么凶?” 江忘亭三人都只远远见过这孩儿,并无多深印象。此际一听当真,都是神情一变。 三人交换个眼色,奚章台道:“如此甚好,你把这孩儿交过来。” 燕思思登时不乐意,她也不知缘由,只是道:“凭什么,我跟你们又不熟。” 殷长殿对萧平安道:“我劝你三思。” 萧平安道:“你们要她作甚?”心下狐疑,难道先前意图抢人的竟是几位师伯师叔,一想却又不对,真是他们抢到了燕思思,又岂会偷送给自己。 奚章台见郭倪含笑站在一旁,怒道:“反了,我等做什么,要与你说么!” 萧平安只觉背上燕思思忽然有千斤之重,自己几乎背负不住。就听燕思思不高兴道:“你们不讲道理,我才不要跟你们玩。” 萧平安脑海中翻腾,深吸口气,终于下定决心,摇头道:“我不能给。” 江忘亭道:“你与人有诺,还是另有所图?” 萧平安摇了摇头,他连燕思思怎么来的都是莫名其妙。 殷长殿神色也是阴沉,忽道:“七弟也被那厮打伤,新仇旧恨,衡山派绝不会善罢甘休。” 萧平安又是一惊,朱雀七子最末乃是长风剑客陆秉轩。衡山派一众长老前辈之中,除却已经去世爱栽花种草的陈宗贤,便数与这位七师叔最说的上话。而且陆秉轩的徒弟林子瞻,更是他衡山派中最好的朋友。 听殷长殿之意,又是燕长安打伤陆秉轩。也是难怪,七师叔与师傅师娘最好,自是要去寻燕长安报仇。一念及此,心思瞬间动摇。轻声问道:“七……,他伤可有大碍。” 殷长殿冷哼一声,道:“万幸。” 奚章台道:“与他废话什么!今天你交也要交,不交也得交!” 燕思思一手拉下眼皮,对他吐舌头,道:“大木头才不会听你的呢,气死你,气死你。” 萧平安委实举棋不定,只觉背上燕思思越来越重。 江忘亭忽然轻叹一声,道:“算了,由他去罢。” 奚章台道:“掌门……” 江忘亭道:“他已非我门下弟子,我等本也约束不得。”看看萧平安,又道:“我说一句,纵使那厮千般为恶,我等是非分明,也不能殃及无辜。你若是为恶,派中自会清理门户。” 萧平安只觉错愕,不知江忘亭何以会如此说。 江忘亭挥挥手,道:“你去罢。” 出了郭府大门,走出巷子,背上燕思思轻声道:“大木头哥哥。” 萧平安心不在焉,应了一声道:“嗯。” 燕思思道:“刚才他们为什么要我跟他们走啊?” 萧平安想了又想,还是道:“他们怕我照顾不好你,要带你去找你娘亲。” 燕思思道:“哼,我才不要他们带。” 萧平安默然不语。 燕思思道:“哼,我看他们不像好人。他们说你不是衡山派弟子了,为什么啊?” 萧平安忽觉鼻子一酸,硬生生忍住眼泪,迟疑了好一会,方道:“是我做错了事,他们不要我了。” 背上燕思思不声不响,萧平安只道她又睡了,良久,却又听她小声道:“大木头,你别伤心。喜欢你的人多着呢,我哥哥,源宝哥哥,沐姐姐,小倩姐,还有思思。” 月光之下,两人的影子就在面前,越走越长,越走越远。 寻间客栈,要了间客房。入内正待歇息,燕思思忽然道:“方才他们说谁死了?” 萧平安神色顿变,朝东海身死,自己岂能真的不管不问。面色凝重,慢慢在桌前椅上坐下。 燕思思忽然又不困了,一脸兴奋,道:“是你朋友吗,咱们去查案子啊!” 萧平安随口道:“怎么查?” 燕思思坐在床沿,一双小腿又打秋千,一脸严肃道:“咱们先去验尸。” 萧平安越想越对,既是被害,尸体上总会留下些蛛丝马迹。自己虽不是此道高手,但若真是武林人所为,单从功夫上也能推敲一二。起身道:“好,你在这里好好呆着,哪里也别去,我去去就回。” 燕思思登时不乐意,立刻从床上跳了下来,气鼓鼓道:“凭什么不带我去,是我出的主意。” 萧平安道:“我要回去郭府,乃是危险勾当,带你作甚。” 燕思思眼珠一转,道:“你留我小孩子家一个人在这里,若是有坏人来了,把我抓跑了怎么办。” 萧平安登时语塞,只觉燕思思说的甚有道理。这孩子来的莫名其妙,自己再莫名其妙把她丢了,岂不是麻烦。想了一想,道:“你跟我前去,一句话也不许说。” 燕思思嘻嘻一笑,举手指在嘴前轻轻“嘘”了一声,道:“我小声说。” 萧平安冷面道:“一点声音不许有,否则就不带你去。” 燕思思露出乖巧笑容,连连点头。 寻了个绳子,将燕思思紧紧缚在身上。起身出门,绕到郭府西边,跃上屋顶,避开巷中巡察士卒。观察片刻,西边果然是个无人的院子,既无灯火,也不闻响动。 自佛教在中土兴盛,西方便成极乐世界之地。宅院的格局也顺应变化,在西侧多有摆放灵位的灵堂。大户人家为寿者提前预备的棺木,以及还未出殡的死者,往往也都安置在西。西边跨院,院内不栽花种草,平日也是无人,不单如此,院门还要上锁。 伏身院墙之上,随手掀起一块瓦片,掰下一块,朝院中一掷。“啪”的一声响。 萧平安凝神倾听,并不闻有何异动。想到三位师伯师叔还在府中,半点不敢大意。跟着又朝里边扔了一块。这次瓦片甫一落地,便闻一条狗“呜呜”叫了几声。 萧平安立刻明白,院中果然养了恶犬。寻常看家的土狗,听声音便叫。特别是乡间,家家户户养狗,夜晚寂静无声,一点响动就能叫一村的狗叫个不停。可这狗若是凶悍,却不会贸然大叫,这“呜呜”两声,便是威胁之意。 他夜间视物无碍,听声辨位,已经看到院中一栋屋前,阴暗台阶之下,伏着两条大狗。虽不如朱之蕃所养的獒犬威猛,看个头也是不小。 正待拿瓦片将两犬打死,却觉燕思思在背上乱动,似乎伸手掏些什么。低声没好气道:“你干什么,老实一点。” 燕思思却从自己兜兜里掏出了什么东西,从背后递过来,小声道:“大木头,用这个。” 萧平安伸手接过,竟是两块大骨头。心中惊讶之极,这孩子身上怎会带两根骨头!伸手接过,轻轻一抛,两根骨头,不偏不倚,分落在两狗面前。 两狗先都是一惊,随即便是前爪揽住,伏地大嚼起来。 萧平安这才背着燕思思跳落。两只大狗大约是平日没甚油水,两根骨头啃的有滋有味,虽看见两人进来,却是头也不抬。萧平安忍不住腹诽,上梁不正下梁歪,这郭倪养的狗也不怎么样。 第九百七十一章 思思陆 闪身直奔正屋,自两狗当中穿过。只见屋门紧锁,里面一片漆黑,也不知是个什么所在。 萧平安伸手扣住门锁,却哪里拉扯的动。心道,今日来的草率,该当带件兵器来才是。这门虽经不起自己一脚,但闹出动静,势必惊动旁人。 正犹豫间,背上燕思思又在窸窸窣窣。萧平安气道:“你就不能老实一会。” 白净小手却又递过来一物,触手冰凉,月光下寒光闪闪,竟是一根撬锁的小巧钩子。 这下萧平安再忍不住,道:“你身上怎会有这种东西?”话音未落,燕思思又递过一物,乃是一柄小锤。不等他回过神,一根小锯条又送到手上。 萧平安是目瞪口呆,这燕长安怎么教的孩子,这么小年纪就教她溜门盗锁么,连工具都给置办齐了。 燕思思却不耐烦,道:“你开啊,你会不会开啊。” 萧平安还真不会! 锁之中国已有五千年历史,汉时锁具已经极其精良,宋人爱用动物形态为锁,狗、猴、鱼乃最常见三种。 面前便是一把双鱼锁,这锁并不简单,锁眼在鱼身正面,锁孔也是极小。通体乃黄铜所铸,极是坚固。唐丁用晦《芝田录》曰:“门钥必以鱼者,取其不瞑目守夜之义。”古人认为鱼没有眼皮,在水中也不会睡觉,用来看门自是再合适不过。 萧平安拿金属钩子捅了半天,一头大汗,却无半点要打开的迹象。他哪里知道,这锁内上下有三个簧片,需同时拨动,才能打开。他一根单钩捣鼓,只是隔靴搔痒。 背后燕思思百无聊赖,见半天不开,埋怨道:“大木头,你好笨哦。” 萧平安恼火,低声道:“闭嘴!”拿出锤子别住锁根,真气一吐,用力一别。“咔”的一声,整把锁都扯了下来。果然那锁虽牢靠,固定在门上的部位却不甚结实。 燕思思嘻嘻笑道:“开了,开了。” 萧平安推门而入,不忘教训,道:“叫你别说话!” 燕思思早忘了自己答应过什么,反唇相讥,道:“没我你才进不来。” 借着外面月光,见那屋甚是广大,面前黑黝黝有个长案,其上摆了一大排物事。 萧平安凑近了看,感觉应是一排牌位。但里厢漆黑,上面写些什么,便是他也看不清。 忽地“嗤”的一声,火光亮起,屋内登时一亮。 萧平安吓了一跳,火光自头顶来,正是燕思思晃亮了火折子。气道:“你点什么火!” 燕思思道:“黑布隆冬的,不点火怎么看得见。” 萧平安道:“那也不能点火。” 燕思思道:“找到了尸身,你不点火怎么看!”她话一出口,自己又打了个寒颤。她来时兴致勃勃,眼下终于想了起来,这屋里可能有个死人。纵使她胆子再大,如何不怕。想到鬼怕光,连忙拿了火折子出来。大木头反对,自要与他抬杠,吵起嘴来,也能为自己壮胆。 萧平安竟是无言以对,借着火光,面前一排,果然都是牌位。正面前一块,写着“显祖考鹿公讳承德府君之灵位”。 心中疑惑,这牌位上的祖先怎么是姓鹿,随即便是明白,这郭倪分明是抢了人家的宅院。 这屋内甚大,东西两侧各有摆设。火折子光弱,照不了多远,当下去到东边角落。见又是一张供桌,中奉一尊佛像,前有贡品花瓶,还有数排长明灯。这灯乃是祈福之用,寺庙之中要长燃不灭。但寻常人家,只在祭祀之时点起。当然也有财大气粗,不吝啬香油的,一般长明不熄。 又绕到西边,看黑黝黝一大件,心下一喜,还道真是棺材。火光到近,却又是个神龛,中间一个半截石碑。寻常碑都是立在地上,这半截碑却是供奉起来。萧平安也是奇怪,上前细看。 石碑之前,也有供桌,石碑在神龛之内,阴暗瞧不真切。萧平安道:“你举高一点。” 燕思思瞧见屋内没有死人,也不怕了,道:“刚才还说我点火不对。”背上直起身子,把火折子往上抬了一抬。 萧平安接着火光去看,石碑之上文字,艰涩难道,字体也是古怪。看了一阵,依稀明白是哪朝皇帝嘉奖这鹿家的一篇文章。 萧平安大失所望,连连摇头。忽然眼前光明大亮,抬头一看,竟是头顶布幔被点着了。 燕思思也伸头去看碑文,小手不知不觉正凑在布幔之上。 萧平安一惊,挥掌想将火苗打灭。谁知掌风过去,反吹的火势更大。 燕思思道:“你真没用,我爹爹一掌保证打熄了。” 萧平安一听燕长安便是着恼,伸手抓住布幔,用力一扯。他恼怒之下,这一下力道使的大了,那布幔系的又是结实。“咔嚓”一声响,整个神龛倒扣下来。 屋内轰然大响,这下两人都是傻了。 屋外两条大狗,大约是啃完了骨头,此际听闻响动。终于记起自己职责所在,汪汪大叫起来。 所谓做贼心虚,萧平安登时心中一谎。布幔落地,眼前火苗也是越窜越大,气道:“谁叫你放火的!” 燕思思也不含糊,道:“是你叫我举高高的。” 萧平安道:“我叫你举高,没叫你放火。” 燕思思道:“你有时间怪我,还不如快跑!” 萧平安已经奔出屋外,两条狗果然是吃完了骨头,此际翻脸不认人,见两人出来,立刻窜上要咬。 萧平安单足一点,人已跃出两丈有余,再一拔身,已经上了院墙。就听府中嘈杂,已有士卒奔赴这边。 萧平安不敢怠慢,顺着墙头疾奔几步,飞身越过巷子,已经到了别家屋脊之上。埋头疾奔出里余,方才落下地来。 正要好好教训一下坏事的燕思思,忽觉不对,猛地转过身来,就见巷中,忽然多了一人。 萧平安一惊,这人何时缀行在后,自己竟未发觉。随即便是认出,来人竟是二师伯奚章台。这一下,更是惊慌。 奚章台慢慢走了过来,口中道:“你果然还是一般的蠢。” 萧平安张口结舌,道:“不是的……”欲待解释,却寻不到话说。 奚章台道:“你见过谁家棺材放屋里,还要上锁的?朝先生棺木,就在院子西边棚下。” 萧平安道:“我……” 奚章台道:“我听你说话就来气,本想揍你一顿。你来寻朝先生遗体何为?” 萧平安垂首道:“我不能叫他死的不明不白。” 奚章台道:“朝先生与我衡山派有恩,我等自要追查到底,不须你费心。”忽然叹了口气,道:“自你小子上山,我便一直不喜于你。” 萧平安稍感诧异,二师伯不喜自己,他当然知道,但不知为何今日直接说了出来。 奚章台接道:“但此番你如此变故,人人惊讶。几十年了,我从未见师傅如此模样。你究竟,究竟……算了,你不要说,师傅既然说了,你有什么事都莫要说。” 萧平安低头道:“师公他?” 奚章台道:“师傅说你与魔教勾结,先叫格杀勿论,后又说将你逐出山门。大伙也都不傻,知道另有隐情。”轻叹一声,抬头看着明月,发了会呆,又慢慢道:“师傅自你事发,不日就感染风寒,吃了几剂汤药,竟不见好,还在养息。” 萧平安大吃一惊,陈观泰灌顶境修为,莫说百病不侵,也不会陡然被风寒缠绕。 奚章台接道:“眼下江湖多事之秋,武林波谲云诡,天台剑派和点苍咄咄逼人,各派事物纷至沓来。掌门师兄日理万机,每日睡不到两个时辰。” 萧平安头垂的更低。 奚章台忽道:“你也恨掌门师兄是不是?” 萧平安心头狂跳,不假思索道:“没有!” 奚章台默然片刻,摇了摇头,道:“你还是一般不会掩饰,我也想不到你对大师兄怨念如此之深。你觉得大师兄对你苛刻,你可知乔人死后,他将原就不多的弟子尽皆遣散。你可知大师兄如今世上,已再无一个亲人。他一心一意,都是帮助师傅,振兴衡山派。他对你等严厉,是希望你等永不懈怠,能早早为衡山派出力。” 第九百七十二章 思思柒 萧平安手心紧握,想起衡山上点点滴滴。他先前从未想过这些,对这位掌门师伯也是唯恐避之不及。 奚章台接道:“你事情一发,大师兄立刻去为你求情。” 萧平安嘴角一挑,不自觉的冷笑。 奚章台道:“我知你不信,大师兄对你,一直是担忧胜过其他。你风头太劲,武功又不明不白,与我衡山派稳健正道之路可谓格格不入,大师兄并不喜欢。但如今三弟夫妻身亡,不管如何,你已是他们仅存的衣钵。就单看三弟两人面上,我们都要尽力护你周全。这些,都是他亲口对我所说。你道师傅的主意是如此容易更改的么?” 萧平安心中多的只是震惊,却掀不起别的波澜。若是在那一晚之前,他听闻这些,定然会有所触动。但眼下,除却对师傅师娘的怀念,并无其他。甚至奚章台讲述这些,不知怎地,竟让他感觉自己与衡山派越来越远。这种可以疏离的感觉与先前的执念截然不同,他似乎觉得忽然之间,自己已经失去了什么,而且不再执着。 奚章台深吸口气,道:“师傅一路艰辛,衡山派劫波之余,数十年卧薪尝胆,能有今日,实属不易。”一双眼精光四溢,牢牢盯住萧平安,道:“你,莫要成为派中罪人。” 萧平安只觉身子发抖,道:“那我该怎么办?” 奚章台道:“你且远离此是非之地,十年,不,五年不要回来。” 萧平安道:“那五年之后?” 奚章台道:“五年之后的事情,自然五年之后再说。” 萧平安默然良久,道:“我明白了。” 奚章台道:“你好自为之。” 萧平安道:“朝先生是如何死的?” 奚章台略一犹豫,还是道:“朝先生酉初时亡故,我等戌初赶到,前后就差了一个时辰。他被人在屋中严刑逼供,随后杀死。现场干净利落,没留下什么有用的线索。凶手手段残忍娴熟……”眉头紧皱,又道:“此人应对这府邸甚是熟悉,排查里外众人,都说未见一个生人。” 萧平安皱眉道:“严刑逼供?” 奚章台道:“关系国家大事,你还是少听为妙。” 目送奚章台消失在巷子那头,萧平安扭头埋怨道:“都怪你!” 燕思思气呼呼给他一拳,道:“凭什么赖我!还不是你自己没本事。” 萧平安解开绳子,将她放下,道:“我不背你了,你自己走。” 燕思思道:“自己就自己走,我才不稀罕呢。” 两人怄气,都是不发一言,又寻路回了客栈。燕思思越走越慢,萧平安硬起心肠,就是不去背她。 次日,一直睡到日上三竿,燕思思还是赖着不肯起,又气的萧平安火冒三丈。 正拿他无法,忽听有人敲门,店小二来传话,说有客人来访。 萧平安大是诧异,自己在这扬州城无亲无故,又是半夜才寻此处落脚,怎就有人知晓。 然后就听楼板不堪重负,咯吱作响声中,一个三个人宽的大胖子满面笑容挤进屋来。 萧平安一见,气便不打一处来。此人正是朱之蕃,也是个遇事脚底抹油,毫无义气可言的墙头草。冷冰冰道:“你来作甚?” 朱之蕃嘻嘻笑道:“黑暗使威风,连三缺都在你手下吃了瘪。” 萧平安面色更是难看,袖子一落,挡住右手两根断指。 朱之蕃偏偏故意看了一眼,笑道:“听说雪花帮的少帮主封长逸,还有一个封维豪,你都认得。教主叫你使些手段,收服了两人。这雪花帮么,教主日后用的着。” 萧平安登时不喜,这个便宜大哥倒真是什么事情都知道,那既然如此,自己被三缺非人奴役之时,为何不见来救我?眼下话里意思,竟是把自己当了部属,使唤起来,冷冷道:“你说的这些人我都不熟悉。”话说完才想起来,封长逸不过在燕京赌钱时见过一面,话也没说上两句,哥舒天居然连这事都是知道。 朱之蕃道:“这两人脑子都简单的很,有我助你,收拾起来,易如反掌。” 萧平安皱眉道:“他如今到处招兵买马么?如此大张旗鼓,不怕又被武林群起攻之么?” 朱之蕃道:“你这就有所不知,是了,你衡山派和史嘲风这些人,自不会对你说。这江湖与庙堂,若即若离,那是最好,掺和在一起,定无好事。你道明教是与中原武林为敌?错了错了,明教是坏在听了金人蛊惑,要在中原造反。大宋朝廷半是利诱,半是逼迫,这才天下武林围剿明教。” 萧平安不置可否。 朱之蕃道:“教主不过兴起一个帮会,只要不与朝廷作对,打通关节,自然相安无事。”嘿嘿一笑,道:“小弟家中还有些人脉,可以效劳一二。总之萧兄放心,咱这明教尽管干无妨。眼下走钢丝的,反是这三人。” 朱之蕃道:“第一个昆仑派姜子君,意欲迁派中原,不得不投靠金人。第二个史嘲风,不知天高地厚,妄想青史留名。第三个龙雁飞,嘿嘿,这一个可不得了,竟妄图一统武林。” 萧平安奇道:“龙教主要一统武林?怎么会!嵩山之上,他自己都不要当盟主。” 朱之蕃嗤之以鼻,道:“他想当就当得了么?就算没你们几个闹事,他也是痴心妄想。龙雁飞这人阴险狡诈,审时度势而已,将来必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干笑两声,接道:“这三人,将来都是没有好下场。” 萧平安既不愿帮哥舒天办事,更不想理会这胖子,道:“若无他事,就不留朱兄了。” 朱之蕃倒是识时务,起身道:“如此告辞了。”转身要走,忽道:“对了,来时路上,有桩好笑事。昆仑派的栾星来,纠缠着个姑娘,你猜是谁?居然是剑圣的徒弟。” 萧平安一怔,见他已跨出门外,急道:“你回来!你说什么?” 朱之蕃头也不回,道:“没事,没事,萧兄既然忙,就不叨扰了。” 萧平安也懒得与他废话,出门一把,抓住胳膊,将他拽了回来。 朱之蕃一条胳膊房柱一般粗,被萧平安一拉,竟是抵挡不住,暗自心惊,这小子好大的牛劲,面上笑道:“莫拉,莫拉,断了,断了。”其实萧平安见他回身,便即松手,他偏要装腔作势,甩着胳膊又在桌前坐了。 萧平安道:“什么人?是沐云烟姑娘么?” 朱之蕃道:“被你一吓,倒是忘了,待我喝口茶回一回神。” 萧平安皱眉道:“莫卖关子,你说何事,那栾星来纠缠沐姑娘?” 朱之蕃道:“好像是,又好像不是,我匆忙来寻你,也未细看。” 萧平安道:“哪里,几时见的?” 朱之蕃笑道:“倒没多久,想来还没办成好事。” 萧平安大怒,冷眼道:“你嘴给我放干净一点,人在哪里,带我去看看。” 朱之蕃笑容不改,道:“原来是萧兄弟的红颜知己,早说啊,我朱之蕃义薄云天,为朋友两肋插刀。若是知道,好歹替兄弟你打他一顿。” 萧平安道:“别废话,快走。” 燕思思从被窝里露出半个脑袋,一直认认真真的偷听。此际一骨碌爬了起来,道:“我也要去打坏人!” 朱之蕃其实早已看见,却装作吓了一跳,道:“哎呀,哪里来的小姑娘,还长的如此俊俏。” 燕思思高兴,道:“我藏起来好久啦。” 朱之蕃看了萧平安一眼,道:“这就是那位的千金么?萧兄弟,当真是好手段。” 萧平安提起包裹出门,道:“快走。” 朱之蕃笑道:“不急不急。”俯身下来,给燕思思穿上鞋子,拉她小手一起出门。 燕思思倒觉这个胖子有趣,好奇道:“叔叔,你好胖哦。” 朱之蕃哈哈大笑,双手搭在耳边,作招风之状,道:“哈哈哈哈,像不像头大肥猪。小姑娘你是四川人不是,见过大肥猪没有?” 燕思思点点头,又摇摇头,道:“见过,不过我们四川的猪没有你胖。” 三人出门,萧平安心急如焚,朱之蕃却是好整以暇,拉着燕思思说东说西。好在朱之蕃也知他心急,不敢过分戏弄,自己前面带路,走的倒也不慢。七弯八绕,沿着条不知名的小河,越走远是偏僻。 萧平安心中狐疑,我道他是来时路上凑巧看见,眼下见相隔如此之远,路又偏僻,莫非这小子是骗我。 忽听燕思思道:“叔叔你是做什么的,为什么大街上这么多人跟你打招呼?” 朱之蕃微微一怔,随即笑道:“小思思当真是聪明,这都被你发现。” 萧平安这才留意,原来是一路都有人给他指路,想是早安排了人跟踪,这胖子做事倒真是有些门道。 朱之蕃引路,忽然拐进一条巷子,走了一阵,又绕回河边。就在巷口,伸头一探,嘿嘿笑道:“你瞧,那不是么?” 萧平安探头去看,就见前面河边不远,一棵大树之下,两人正自交手。一男一女,果然是栾星来与沐云烟两人。 感谢支持我的每一位朋友!欢迎新朋友萧平安v 第九百七十三章 思思捌 萧平安陡然再见,心头就是一颤。先前着急,并无多想。此际看沐云烟窈窕身影,还未见面目,便是心中慌乱。猛地又想起师娘之话,更觉心乱如麻。 定一定神,再看过去。沐云烟显是动了真怒,已经拔剑在手,招招都是杀手,只恨不得在栾星来身上添个透明窟窿。栾星来面带笑容,不时还说两句什么,虽是空手,却是不落下风。 萧平安按捺不住,眼前局面,显是这个不要脸的栾星来寻衅。既然遇到,不打他个头破血流,自己这萧字简直可以倒写。正待出面,却被朱之蕃一拉,道:“别急,别急,我瞧着不对啊。那沐姑娘哭什么?” 萧平安一愣,先前不敢多看,此际被他提醒,仔细看去。沐云烟身形转折之间,偶尔露出面容,竟是梨花带雨,双目盈盈含泪,面上还带着泪痕。 朱之蕃道:“坏了坏了,莫非咱们来晚了,便宜已经被那小子占了!” 萧平安怒极,回手就是一肘。这一肘打在朱之蕃身上,毫无声响,却是打的他浑身肥肉波浪般晃动。 朱之蕃一身肥肉,与人交手,被打上一拳,踢上一脚,都是浑若无事。萧平安这看似随意一肘,却是打的他内脏翻腾。心下骇人,这小子好狠的手段。 一旁燕思思掩嘴发笑,只觉这个胖子身上的肉还会跳舞,当真是更加好玩。 朱之蕃也不敢再玩笑,道:“这姓栾的不敢伤她,手下留了分寸,咱们再看看不妨。” 栾星来未尽全力,萧平安自也看出。也不理朱之蕃,凝神观战。 沐云烟额头香汗淋漓,已是力竭之态。但她显是怒极,出手更加凶狠,带的剑招已不平稳。 栾星来更是轻松,索性背负双手,剑光之中,进退自如,倒也潇洒飘逸。嘴中更是道:“沐家妹子,哥哥这身法可还过得去?” 沐云烟气力已经不支,哪里还有力气与他斗口,咬牙狠斗。心中更是委屈,双眼盈泪,视线都已模糊。 栾星来让过一招,又道:“好妹妹你莫要哭了,我也是无心之言,不都与你赔过罪了么?” 沐云烟一连三剑,招数精妙,只是脚下无力,剑招连续不上。 栾星来又是轻巧躲过,口中喋喋不休,道:“你我郎才女貌,正是天造地设的一双。你也年岁不小,等这边事了,我就去你府上提亲如何。” 萧平安眉头紧皱,听这几句,简直气炸了肺。这油头粉面的王八蛋,自己从来就不喜欢。当年燕京得意楼上初见,便阴阳怪气调侃自己与沈放。如今竟来惹沐姑娘,当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今日不给你攥出尿来,我就不姓萧。 正待出手,朱之蕃急忙拦住,道:“剑圣徒弟,岂是说两句话就能气哭的。我瞧这中间还有故事。你冒冒失失出去,若有些什么不好的话,被你听到,日后叫她如何做人。” 萧平安不喜,道:“你胡说什么,有甚不好事。” 朱之蕃笑道:“反正也出不了事,再瞧瞧不妨。” 萧平安被他一说,倒也纠结起来。沐云烟性子爽朗,自己倒真没见她如此哭过。自己贸然出去,别真的有什么不好。但眼睁睁看着她被人戏弄,心中更要气炸。 一旁燕思思忽然拉拉他衣角,小声道:“大木头,你拿这个打他。” 萧平安心头一喜,心道,是啊,我暗算他啊!你身上还有暗器!当真妙极,流星锤还是断魂镖,喂毒了没有,最好能把这姓栾的一下子直接干掉! 满怀期待,见燕思思从肚上小兜兜里摸出来,却是个陀螺。三四寸高,涂着彩漆,做工倒是精致。皱眉道:“这玩意如何打人!” 燕思思一本正经道:“可以的,我爹爹上次就拿这个,一下把四五个坏蛋都打趴下了。你就这么一扔,咻……” 萧平安再懒得与她废话,对朱之蕃道:“你上!” 朱之蕃目瞪口呆,道:“你家的事……” 萧平安道:“你们两个联手,他不是对手。”伸手一推。 朱之蕃哪里肯出力,双脚扎紧马步,一只手还挂在墙上,推脱道:“这不合适……”话音未落,只觉萧平安手上力道忽然一逆,阴阳倒转,自己双脚不由自主便是迈了出去。 他三百多斤的身子忽地自巷子里出来,是人都要吓上一跳。沐云烟和栾星来两人立刻瞥见,不知敌友,手下立刻都是一慢。 朱之蕃站直身子,表情忽然一变,义正词严,朗声道:“朗朗乾坤,光天化日之下,竟敢调戏良家妇女!我亳州朱之蕃奉黑暗使之命,替天行道,与你势不两立!” 栾星来正做美梦,哪里耐烦有人捣乱,怒道:“哪来的肥猪,这里没你的事,给我快滚!慢了,熬了你一身肥膘。” 朱之蕃嘻嘻一笑,道:“那倒是好,我正闲得这身肉累赘。”身形一晃,人已到近前,劈面就是一拳。 栾星来登时一惊,这胖子出手好快。不辨他虚实,侧身让过一招。 朱之蕃反肘回打。栾星来这一招不再想让,有心试他功夫,挥臂格挡。 双臂一交,各自荡开。栾星来内力稍胜一筹,但朱之蕃身大力不亏,这一下是平分秋色。 两人各退一步,心下都是忌惮。 沐云烟见来了帮手,却是精神大振。初还怕他没什么本事,上来只能添乱。看了两招,这个胖子竟是武功不俗。看似臃肿的身子,脚底却是走鼓沾棉,身轻如燕。果然是胖子不可貌相!心中大喜,精神陡涨,看准机会,背后就是一剑。 栾星来倒也不慌,沉着应战。斗了几合,知这胖子不是自己对手,但也是难缠。冷冷道:“阁下武功不差,真要与我昆仑派为难么?”此话其实已有些弱了声势,但他实在无心与此人纠缠。抬出昆仑派的名头,能吓走此人最好。 朱之蕃嘿嘿一笑,道:“放屁,昆仑派名门正宗,岂能有你等这般的采花淫贼。淫贼,还不束手就擒。” 栾星来大怒,他自诩风流倜傥,除了个子不高,样样都是人中龙凤,何尝被人如此羞辱。双臂一振,呼呼两掌,将朱之蕃逼退。 正待乘胜追击,沐云烟身后一剑刺到,只得侧步滑开。一旁朱之蕃已经攻上。 墙角萧平安看的清楚,这朱之蕃武功果真不俗,怕是放到九龙之中,也是不遑多让。而且出手更是狡诡,审时度势,不单不与栾星来正面相抗,更是极善把握局势,屡屡将栾星来带到沐云烟剑下。看斗战经验,分明还在场上另两人之上。 又看一阵,越觉这朱之蕃果然阴险。栾星来几次想脱开腹背受敌之势,都被他轻巧带回局面,始终叫他背对沐云烟。如此一来,沐云烟手中长剑之威倍增。接连两回,栾星来都险险被沐云烟暗算得手。 沐云烟也是聪慧,一来二去,便已抓到窍门。出手动作更小,直与偷袭无异。双眼寒光,先前委屈已尽变了杀机。 萧平安心道,瞧不出来,这死胖子如此阴险,竟想借刀杀人。很好,甚合我意! 三人兔起鹘落,转眼又是十余招打过。场上形势渐变,有朱之蕃牵制,沐云烟既得喘息,出手之时,更是凌厉。 栾星来终觉不对,这胖子看似还未尽全力,而且打法极为卑鄙无耻。背后沐云烟杀气弥漫,自己又不忍真的对她下手。如此腹背受敌,自己又束手束脚,再打下去,只怕要有闪失。今日好事,全怪这死胖子来捣乱!呼呼两掌,将两人同时逼退,脚下一点,人已脱出圈外。道:“好你个姓朱的死胖子,老子记住你了。”闪身而去。 第九百七十四章 思思玖 他轻功展开,朱之蕃跟沐云烟都是追赶不上。顺着河道疾行百余丈,拐入一条小巷,心中余怒未消。忽地头顶人影一闪,一人飞身挡在自己面前。 栾星来大吃一惊,急忙止步,却见一人,蓬头垢面,立在面前。看了几眼,惊讶道:“你是萧平安?你怎变成这个鬼样子。哈哈哈哈,原来你当真被三缺当狗养了。” 萧平安微微一笑,跨上一步,抬手就是一记耳光。“啪”的一声,结结实实打个正着。 栾星来整个头脑都是嗡的一声,脑子里弯也未转过来。这小子分明在自己一丈之外,怎忽地就到了面前。我这面上怎火辣辣地!随即立刻明白,自己竟被人打了一耳光,心中暴怒,挥拳就打。 手臂刚刚伸出,肋下空门如被一柄大锤砸中。这一拳力道直透内腑,打的他满腔肚肠都在翻腾,肺叶肝胃齐齐晃荡,身子不由自主一弓,喉头一咸,几乎吐了出来。 栾星来这才大骇,虽不明敌人如何做到,但这一拳重击已叫自己短短一瞬,丧失了防卫之能。总算他也练武多年,牢记师傅教诲,强忍身心不适之意,双足一蹬,就要后跃。 脚尖刚刚离地,前胸已被人一把抓住,随即就是一拳,正中面门。鼻梁断裂,鼻血飞溅。 栾星来这下是彻底傻了,自己双足暴起,化“兔子蹬鹰”之势后跃,已是快如星火。如此疾势,半空竟被人一把揪住,难道来了个斗力境顶峰的高手? 眼前鼻血飞溅,眼泪都不由自主淌出一些,迷迷糊糊面前,却不是萧平安是谁。 论两人武功差距,自不至自此。但偏生栾星来光顾逞口舌之能,一时也是大意。再者萧平安有“君临”奇招,面对武功不及自己的对手,雷霆一击,摧枯拉朽。加之栾星来刚才又是大战一场,气力稍亏。萧平安则是一肚子邪火,出手毫不留情。几样凑到一起,栾星来是一触即溃。 其中缘由,并非栾星来都能想到。他也知萧平安武功高强,已经胜自己一头。但从未想过差距会如此之大。此人武功不差,心性却非上乘,否则济南府也不至输给战青枫。此际被萧平安迎头痛击,竟是瞬间信心全无。 面上挨过一拳,跟着身子一歪。萧平安伸手一捺,要将他放倒。 栾星来自然腰腹一挺,要化解这股力道。腰间力道刚升,胸口力道忽然一松。脑海里刚刚泛起念头,这小子功力也不如何啊。念头还没转完,胸口力道忽变,阳力化作阴劲,带的他身子在空中连转两圈,随即面部朝下,结结实实拍在地上。 这一下栾星来惊的是目瞪口呆,连疼也忘了。这小子究竟什么武功,就算我师傅,如今也难如此轻而易举摔自己个跟头。有鬼!当真有鬼! 萧平安所使,正是新近摸出门道的“星移斗转大法”,搭手即吞迎,改天换地,阴阳随心意,逆转乾坤。当真是妙用无穷。他也是怒极,一把摔下栾星来,俯身膝盖已经抵住,挥拳就打。 这武松打虎式果然解恨,前番他痛殴尹巢关与欧阳宗言两人,也是一般无二。 寻常武林高手对战,绝少有人会被如此压制暴打,就便被人压住,也有的是脱解的手段。两人如此纠缠,倒如街头莽汉厮打一般。 但偏偏萧平安内力更为深厚,一旦压到,背上都是穴道,栾星来再想起身,已是万难。 萧平安挥拳痛殴,栾星来两拳便被打的懵了。还好他是背朝天,双手护住脑袋。否则萧平安盛怒之下,在他脑袋上直接来上两拳,不打死也打傻了他。 连挨十余拳,终于忍不住叫道:“姓萧的小子,你莫要欺人太甚,我又没得罪过你,如何下此死手!” 萧平安听他说话更怒,下手更重。 栾星来也急了,怒道:“臭小子,有本事你打死我,不然我跟你没完!” 萧平安更气,一手拉开栾星来手臂,一手从侧面抽他耳光。他气恼之下,是彻底变作了无赖打架。 栾星来也是惫赖,豁出去了,张嘴便骂。 萧平安牛脾气上来,越发打的狠。 还是栾星来先反应过来,萧平安打的虽凶,后面拳头已无内力。心道,你个臭咸鱼,乌龟王八蛋,有本事不要收手,打死了你家爷爷。心里放狠,嘴上却不言语了。有道是好汉不吃眼前亏,人家既没下死手,还是莫要蹿火。 果然他停嘴不说,萧平安气也渐小。又打两拳,站起身来。 栾星来未伤筋骨,但也不敢起身。这小子暴躁无常,还是小心谨慎为好,先听听他怎么说。 果然萧平安开口道:“你竟敢欺负沐姑娘!今日不过薄惩,日后遇到,我见一次打你一次!” 栾星来恍然大悟,他娘的,这是情敌啊!我先前咱没看出来,你这臭咸鱼也想吃天鹅肉,也不撒泡尿照照你的影子。他娘的,抢女人嘛,咱们公平竞争啊,你仗着武功高强,暴打我是几个意思! 萧平安见他一双眼盯着自己,怒道:“你不服是不是!” 栾星来这才爬起身,道:“好,算你本事,咱们来日方长。” 萧平安冷笑道:“我叫你走了吗?” 栾星来站的笔直,硬气道:“怎地,萧大侠还要留下我这条小命么。”嘴上虽硬,脚下却是纹丝不动。 萧平安道:“你做了什么,惹沐姑娘哭的?” 栾星来道:“你莫要误会,我栾某也是堂堂正正,岂能无端欺负一个女孩子家。” 萧平安握拳上前一步,怒道:“你放屁,你没做什么,她怎么会哭!” 栾星来道:“我不过无心之失,说了点事,她自己苦恼,与我何干。” 萧平安横眉立目,道:“不肯说是吧,好!” 栾星来急道:“你这粗人,咱们君子动口不要动手。” 萧平安道:“你放的什么狗屁,再放一遍!” 栾星来忽地眼珠一转,心道,好啊,你不是臭咸鱼想吃天鹅肉嘛,好啊,我便告诉你听,道:“你既跟她相熟,可知她的家事?” 萧平安心道,沐姑娘也是父母双亡,我听人说过,这也算不得什么,我跟沈放,还都不是如此。想到自己连父母是谁,都无印象,只觉比两人还要不如。皱眉道:“不要吞吞吐吐。” 栾星来冷笑道:“我给你说个故事。当年燕京城有位老前辈,生了个儿子,娶了个如花似玉的老婆。可惜这年轻人只爱练武交友,不免就冷落了老婆。这老婆正当妙龄,身边又有许多俊秀人物。总之一来而去,就有了红杏出墙之事。须知纸包不住火,后来事情发了。这年轻人一怒之下,杀了奸夫淫妇泄愤。杀人之后,自己却又后悔,跟着也自杀死了。这家老人白发人送黑发人,又是因此等事,也是一病不起。于是一家只剩一个小孙女。” 萧平安目瞪口呆。 栾星来拱手道:“这是你教我说的,告辞。” 萧平安原地痴痴发呆,她整日都开开心心的,我还以为她没有一点烦恼。忽然想起去百花谷路上,九里坡道观,她给自己讲嫦娥奔月的事情。那时她眼中光芒闪动,原来那一晚她真的是哭了。 冷风自他脚下而起,打个旋儿,卷出巷口,吹皱河心一泓碧水。 注:榴莲的称呼据传是郑和下西洋时所定,取“留恋”之谐音。 第九百七十五章 善恶壹 朱之蕃带着燕思思寻来,却见萧平安失魂落魄站在巷中。朱之蕃奇道:“萧兄也未留下他么?” 萧平安如梦方醒,挥挥手,道:“揍了他一顿,放他走了。” 朱之蕃笑道:“萧大哥果然心慈手软。” 萧平安这才想起,道:“沐姑娘呢?” 朱之蕃两手一摊,道:“人家谢我一句,便跑的没影了。” 萧平安闷闷不乐,想要去追,又拿不定主意,沉默半晌,还是带着两人回转。 朱之蕃却是一路逗燕思思说话,一胖一小,聊的不亦乐乎。行在街中,忽见路边一个猎户模样汉子,脚下扔着几只野鸟,正在售卖。一只野鸡,两只鹌鹑大小的不知名小鸟,都已经死的透了,不如何起眼。但另有一只,却是体型硕大,通体洁白,长颈白羽,高头黄嘴,比寻常大鹅还要大了许多。虽也是死了,却还毛色光亮。 朱之蕃一见,当即止步,笑道:“思思啊,你吃过凤凰肉没有?” 燕思思道:“胖叔叔你又骗人,这世上哪有凤凰。” 朱之蕃道:“自是有的,你没听说过龙生九子,凤育九雏么。” 燕思思道:“龙生九子听过的,就是名字太难记了,思思记不住。凤育九雏倒没听说。” 朱之蕃哈哈笑道:“”你自然没有听过,因为后面这句是人杜撰的。 燕思思白他一眼,道:“就知道你是骗人。” 朱之蕃道:“可也不是我骗,《晋书》有凤引九雏一语,标榜天下海晏河清,政通人和。这凤凰么……”伸手一指地上那大白鸟,道:“此地不就有一只。” 燕思思皱眉道:“这就是头大鹅,我才不上你当。” 朱之蕃道:“汉代蔡衡说的明明白白,赤凤、鵷鶵、朱鸾、鸑鷟,白鹄,乃为五凤。这前四样么,古时候就便是有,也早给人吃光了。不过这白鹄,可不就是天鹅。你吃过天鹅没有?” 燕思思蹲下身,好奇看地上那鸟,道:“原来这就是天鹅啊,好吃吗?” 朱之蕃道:“小思思你记得,这肉要好吃,必得肥瘦得宜。天鹅整天飞来飞去,身上多是精肉,没有肥肉,自不如何好吃。要吃天鹅,需抓活的,使劲喂它长肉,等养出膘来,方才好吃。可惜这只已经死了,只能拿来炖汤。” 燕思思道:“炖汤我也爱吃。” 朱之蕃哈哈大笑,朝那汉子道:“好,这天鹅我要了。” 那猎户却是道:“不卖,不卖,先前已经有人定下,一会便来拿。”见燕思思伸手在捅那天鹅,伸伸腿,将那天鹅拨开,不耐烦道:“去去去,小孩子一边玩去。” 燕思思登时不高兴,道:“不卖就不卖,你干嘛这么凶。” 朱之蕃道:“他给你几钱,我加倍与你。” 猎户愈加不耐,道:“说不卖就不卖,莫要啰嗦。” 朱之蕃满脸欢笑,道:“知道了,知道了,不卖不卖。”提起脚来,一脚一个,将旁边一只野鸡两只野鸟,尽数踩的稀烂。他三百多斤的身子,又修内功。三只鸟瞬间变成薄薄一片,比碾子轧过的还要平整。 燕思思瞧的有趣,拍手笑道:“扁了,扁了。” 那猎户大怒,伸手用力一推,口中道:“你疯的么!” 朱之蕃任他推在胸口,纹丝未动。 那猎户只觉一股大力反激而来,险些将胳膊折断,脚下不由自主“蹬蹬蹬”连退数步,仰面朝天摔倒在地。瞠目结舌,这才明白遇到了硬茬。随即举动,却是三人都未想到,那猎户呆坐在地,竟放声大哭起来。 朱之蕃笑道:“你自己摔个跟头,莫非也要讹我?七尺高一个汉子,哭的像个婆娘,当真好不知羞。” 却听那猎户哭骂道:“你这强盗,老子家里已多日揭不开锅,老娘跟媳妇病重,四个娃儿刚饿死一个。好容易打几个野味,想换些米面,还遇到你这个煞星。坏了我的鸟儿,这可如何是好。” 萧平安听在耳里,冷眼旁观,半点也不想管。 燕思思“哦”了一声,道:“你死了娃儿,是以才心情不好是么。” 那猎户只顾抹泪。街上行人不多,却也聚了几个看热闹的,一旁指指点点。 燕思思一指朱之蕃,道:“你弄扁了他的鸟儿,还不给他道歉。” 朱之蕃笑道:“我又不是故意,给他道什么歉。” 燕思思道:“爹爹说了,做错事,就要认错。是我们错了,弄扁了你的鸟儿,多少钱,我们赔你。”身上朝胸前小兜兜里掏去。 萧平安面上肌肉抽动,心中愤恨,暗道,好个有错就要认,你打死了我师傅师娘,又如何说! 朱之蕃哈哈大笑,道:“咱们思思说赔,那就赔你。”伸手一抛,一锭大银正抛在那猎户面前。 那猎户一呆,那锭银子,足有十多两重,于他已是一笔巨款。心中激动,话也忘了说。忽然伸手,一把将银子抓起,死死攥在手心。 燕思思见有人掏钱,自己就不必破费,道:“你别难过啦,你眼下有钱了,快去买米面去吧。对啦,你家人生病,还要记得买药吃。” 那猎户手足无措,站起身来,半晌提起那只天鹅,道:“这个给你。” 燕思思摇了摇头,摆手道:“你卖给别人吧,我们不要了。” 那猎户却愈加坚持,将那天鹅脖子塞到燕思思手里。 朱之蕃一旁笑道:“怎么,这就忘了答应旁人的承诺么。” 那猎户微微一怔。 朱之蕃接道:“眼下你明白了,是重诺守信重要,还是你一家老小的命重要?若是活都活不下去,还要脸面何用?所以说什么礼义道德,都是吃饱了饭的人说的。” 萧平安听在耳里,只觉这死胖子尖酸刻薄,更是讨厌。 朱之蕃寻根绳子,将天鹅两只翅膀绑在燕思思背上。燕思思只觉自己也长了两个翅膀,张开双手在街上疯跑。朱之蕃哈哈大笑,跟在身后,两人就在大街玩起老鹰捉小鸡,也是不亦乐乎。 萧平安跟在身后,极不耐烦。他自己生气,瞧见别人开心,难免就不痛快。听燕思思一口一个胖叔叔,自己平白小了一辈,更是着恼,板着脸道:“不许叫他叔叔!” 燕思思道:“那叫什么?” 两人忽自一条巷中走出,后面一人恶狠狠道:“叫他死肥猪!马上我就叫他如假包换!”却是栾星来去而复返,他身前一人,大袖飘飘,正是昆仑三绝之一的邱步云。 萧平安一眼瞥见,冷哼一声,这是搬了师傅来了,邱步云又怎样,我也不怕。 邱步云走出,却是根本看也未看他一眼,径直朝燕思思而去。 萧平安这才瞧出不对,抢身一步,将燕思思挡在身后,道:“前辈意欲何为?” 邱步云冷声道:“滚开!”这小子在嵩山坏他昆仑派好事,自己居然与两个后辈打的不可开交,事后想起,真如吃了苍蝇一般。 燕思思跑的一头大汗,此际停下脚步,从萧平安腿后探出头来,好奇道:“你是谁啊?” 邱步云道:“小姑娘,我是你邱伯伯,跟我走可好。”此人想来家中还无孙辈,许久未曾与这么小的孩子说话。努力装的和颜悦色,可惜话语僵硬,旁人听来,十有九个觉得他不是好人。 燕思思道:“你的声音好熟哦。” 邱步云道:“是,我与你爹爹乃是好友。” 燕思思忽道:“才不,我想起来了,那天在客栈,你跟娘亲还有伯伯叔叔们打架来着。” 萧平安一旁听的清楚,心中恍然。随即念道,呸,昆仑自诩名门正派,不敢堂堂正正对付燕长安,竟然打这孩子主意。 邱步云道:“你小孩子不懂,我们是切磋武功。” 燕思思抓紧萧平安衣衫,忽然对邱步云做个鬼脸,道:“你是坏人,我才不上你当。” 邱步云皱眉道:“你这孩子,这般顽皮,还不快随我走。” 萧平安如今是破罐破摔,见谁也不怵,居然冷哼一声,道:“怎么,你前辈高人,竟要与小孩为难么?” 一旁栾星来心里却乐开了花,心道,我白挨你一顿毒打,师傅听了,反骂我没本事。正愁没个由头收拾你,倒自己送上门来。斜眼一瞥,却见那大胖子正准备溜之大吉。冷笑一声,闪身截住,道:“死胖子,纳命来!”迎面就是一拳。 朱之蕃还了一招,笑道:“误会,误会,都是误会。” 两人大街之上交手,立刻吓的周边行人躲闪,片刻之间,街上已是空空荡荡。 邱步云见状,朝萧平安道:“臭小子,嵩山之上与我一战,觉得自己很了不起了是不是?” 萧平安道:“不敢。” 邱步云道:“不敢就对了,今天就教你知道,你还差的远呢!上来吧!” 萧平安深吸口气,竟是跃跃欲试。此人武功与三缺相仿,自己近来武功又是大进,正好检验一下成色。打定是打不过,但试试也好。今日既难善了,索性也不废话,力灌双臂,进步就是一招“霸王卸甲”。 邱步云面带冷笑,等他拳离胸口不足三寸,这才出手。右手食指曲指一弹,正中萧平安脉门。 第九百七十六章 善恶贰 萧平安手腕如被箭矢射到,钻心剧痛。手臂扬起,胸口只觉一股力道排山倒海压来。心中大骇,“巽风雷动”发动,身形一转,要卸去这股力道。刚刚转了半个圈子,后心便挨了重重一击。“轰”地一声,整个人重重拍到地上。 萧平安与人恶斗已是不少,但若论武功悬殊,当属许州与卧南阳一战。当时卧南阳耐心已失,一心要取他性命,下手凶狠,萧平安几乎是一触即溃,才知斗力境顶峰当真非同小可。眼下邱步云连环三招,心下更是骇然,原来许州的卧南阳,仍是未尽全力。这斗力境顶峰真正全无保留,究竟是何等厉害? 嵩山之上,邱步云不单只是六成左右功力,更是招招出手,都有保留。适才三招,杀机毕露,自己一个闪失,都是重伤下场。 落地便即弹起,双腿盘旋,“乌龙绞柱”,叫对手不敢近身。额头虚汗直淌,此情此景,与许州被卧南阳追杀如出一辙。自己勤练武功,但不想遇到此等高手,仍是不堪一击。 邱步云却是原地未动,单身背在身后,道:“练武之人,讲的是个分寸。你打个苍蝇蚊子,岂会使出博虎豹的力道。今日是时候叫你知道知道,什么叫雷霆之怒。”眼神一凛,适才三招,竟没拿下这小子,怎地看武功,比嵩山之上,又大大进了一步。这小子当真是留不得! 萧平安心生惧意,先前膨胀之极的自信狂妄,被当头一棒。 邱步云老道之极,立刻看出他心下犹豫,身形一晃,抢到萧平安身后,挥掌拍落。 他这一招“孤云出岫”使的极为怪异,他与萧平安对面而立,偏生舍近求远,要绕到背后出手。 萧平安深吸口气,以“四象顶角”步法,斜冲而出,抢邱步云右肩上方“兑”位。 邱步云心中暗叹,此子的的确确是大有长进。以他嵩山对阵时之能,还识不破这招真正厉害所在。眼下不但一眼看破,抢“兑”位这一招,更是应的巧妙。 嘴角一抹轻笑,两人武功相差巨大,猫戏老鼠,这老鼠再聪明,也不过多添些趣味。身子忽然一扭,双足未动,腰腹紧缩,前后几乎相贴,半个身子竟是硬转过来,右手一揽,左手并指点萧平安肋下“意舍穴”。 萧平安大惊,敌人一揽将自己退路尽数封住,闪身点穴这一下,更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心思电转,只觉凭自己所学,任何招式都破不了敌人这招。 千钧一发之际,身子竟是动的比脑子还快。身子也是一扭,腹背一般的紧缩一处,双手合抱,呈莲花之形。 两人架势竟是一模一样,身形扭曲,一左一右,如同对镜自览一般。 电光火石之间,邱步云一指点中,却是软绵绵并不受力。面上忍不住已露惊异之色。 萧平安双手合抱,正是剑圣寄幽怀的“莲心静湖掌”。但身形扭曲这一下,却与自己武功如出一辙。这一扭身,看似简单,实则不然。这一招“俯仰自得”,须得有自家功法真气相辅,才能将身子扭成如此模样,却是气息通畅,不影响出手。 萧平安匆忙之间,乃是以“天镜”复刻对手招式,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邱步云身子弹回,反手一肘,右臂回转,双指仍是直奔萧平安左肋“意舍穴”。 这一次萧平安再不及反应,“嗤”一声响,正中穴道。 邱步云冷笑一声,这小子也就技止如此。差了足足一整个小境界,就便这小子是个妖孽,也再无更多乐趣。 谁知忽然之间,剧变陡生。萧平安单掌一翻,一招“浩然正气”打出。两人相距极近,“大正离天拳”刚猛无俦,更是迅雷不及掩耳。 “啪”一声闷响,这一掌结结实实印在邱步云前胸。 邱步云退了一步,沉默了数息,方才举手掸了掸胸前衣衫,道:“这一招还有点样子。”他胸前衣衫已破,沉默那几息,实则也是在运功调息。萧平安拼尽全力这一掌,尽管未伤到他,也叫他气血翻腾。心中惊讶,当真如惊涛骇浪。这小子怎地被点中要穴还能悍然出手,这掌力又为何如此刚劲。若不是自己勤修本门“先天无极罡气”,这一掌已叫自己出丑。 萧平安额头已见白气,这几下兔起鹘落,瞬息之间,他已是拼尽全力。 “意舍穴”中指,乃是他故意为之。大阴阳周天赋绝技之“移窍”,移经换穴,偷天换日,硬生生将穴道挪开七分之一寸。 莫小看这七分之一寸,穴道乃是气血神经交汇之处,穴道正位,寻常大小不过针尖。是以点穴功夫,在武林之中,也是高明武学,须得良师教导,勤学苦练。针尖大小的穴位,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内功修为力道不足,想透过皮肤肌肉,将穴道封住,也是万万不能。 打穴与封穴,乃是两个境界,一天一地。穴道被打,力道再大,也就是一痛一麻。但穴道一封,再小的穴道,也会让局部肢体完全麻痹,失去运动之能。腰背身数处要穴齐点,是真的能如“定身法”一般,将人牢牢定住。 能将穴道移动,更是匪夷所思。自前辈先人发现经络穴道之奥妙,有了打穴的功夫,自然就有人想到,能不能将穴道移开。可惜千百年来,无人成功。反是数百年前,一个走火入魔的疯子,意外练成了“移窍”的武功。 甚至一度有人以为,此人正是神经错乱,才不惧点穴。与移动穴位相比,以真气护穴,甚至强行封闭穴道,对内功深湛者反是更加容易。久而久之,更少人问津。 后来这武功落入魔教掌握,也被收录入大阴阳周天赋之中。而其修炼也受“明神诀”之控制,故而已多年未见于武林。萧平安也是千辛万苦,方才练会。“移窍”虽有大用,但穴道移动,气血神经陡然错位,也如尖刀剔肉一般,甚至比穴道被封更加疼楚。 邱步云自然不知其中关键,若说萧平安的内力强到能封住穴道,抵御自己点穴,他是万万不信。心中也是惊讶,只道自己点的偏了,未能封住他穴道。 萧平安心下冰凉,自己全力一击,也是奈何不了人家,这架还如何打? 邱步云已动真火,就算没有旁人看着,自己被这小子打上一掌,也叫他怒气勃发。慢慢走前两步,道:“我本只想略施薄惩,但既然你武功有如此造诣,莫怪邱某人今日要见真章了。” 萧平安斜眼一瞥,栾星来与朱之蕃已经住手不打。论武功是栾星来高些,但朱之蕃皮糙肉厚,也不怕他拳脚。两人打了一阵,也分神看这边战局,只瞥了一眼,立刻双双罢斗。 再看燕思思,躲在不远墙边,攥着小拳头,居然在给自己打气。先前神经太过紧张,居然未曾听见,就听她大声道:“好啊,好啊,再给他一拳。” 心下苦笑,当真是不知所谓,也是难怪,她小小年纪,自然只是看个热闹。喝道:“你还不快跑,去,去郭帅府里。” 邱步云冷笑一声,想从自己手下走脱,当真是痴人说梦。一步迈出,已经到了萧平安身前,看似轻描淡写,一掌拍出。不闻掌风,大袖却是抖的笔直。两人已经交手几合,他也不再顾忌颜面,非等萧平安先行出招。 萧平安不敢硬接,以“巽风雷动”身法闪避。他这路身法已是练的炉火纯青,但即便如此,两招过后,仍被邱步云掌法逼住,不得不出手招架。 知道对手功力深厚,仍以“磐守”与“地藏”配合招架卸力。 邱步云已见过他这路数,心中早存应对之法。掌法暗藏变化,一阴一阳,力道骤然一变。 萧平安察觉对手内力忽变,毫不迟疑,立刻以“星移斗转大法”应对。他这门功夫还不熟悉,勉强使出,却跟不上邱步云变幻之速。勉强抗的一抗,化去四五分力道,仍被一掌击退数步。内腑翻腾,一口血已经喷了出来。 邱步云却是大惊,手下稍缓,皱眉道:“双尊的‘星移斗转大法’!你怎会的!” 萧平安吐血,哪里有余暇回他。 邱步云面色阴沉,不由自主心中渐起歹念,如此后生,如此造诣,既已结仇,难道还要等他日后成长起来么!心思方起,立刻又行压灭。昆仑派眼下所图大业,容不得自己任性胡为。衡山派就便将此子逐出,也轮不到外人清理门户。 他心中思索,萧平安稍得喘息。看燕思思还在一旁,又气又怒又急,喝道:“你还不快跑!” 燕思思大觉委屈,她年纪太小,身旁又都是高手,见惯了动手打架,全然不知有甚凶险,更没想要跑。她只觉大木头和人打架,打不过别人,吃了亏,自己怎能一走了之,岂不太没义气。听萧平安呵斥,只觉他是迁怒自己,你自己没本事,凶我干什么。 第九百七十七章 善恶叁 邱步云心思已定,此子不能杀,但苦头今天定要让他吃足。闪身进步,左掌虚晃,右掌“啪”的一声,已在萧平安脸上结结实实打了一记。 萧平安怒吼一声,鼓起余勇,还了一拳。 邱步云掌法飘忽,正是“归墟拳法”,招数发出,打中方才留力。即便如此,也是打的萧平安狼狈不堪。一个闪躲不及,面门又中一拳,登时鼻血长流。 鼻梁中招,自然酸楚难耐,仓促之间,又连中数拳。眉眼嘴角都被打开,右眉上一道伤口,深可见骨,血如泉涌。 萧平安心中激怒,挥臂反击,先前十分守御,既然总之抵御不住,索性拿出三分力道反击。 邱步云正中下怀,局势尽在掌握,正好拿这小子试招。须知这样的对手也是可以不强求。寻常后辈或是武功相差太大,难有人敢与他过招。教授徒弟后辈,那是一点趣味也无。可若遇到实力相当的对手,打起来又是容不得半点闪失。 眼下这个萧平安,在他面前,武功可算不高不低,既是轻松,却又不失趣味。越打越觉酣畅,忽道:“星来,你好好看着。方才他这一招使的不错,只是上盘太重,下盘虚浮,此乃大忌。” 一旁栾星来面色难看,道:“是,师傅,徒儿记下了。”场上萧平安虽是挨揍,但他也不是傻子,自己武功与人家相差,已是天渊之别。 朱之蕃也是一脸凝重,心道,难怪教主对这小子如此看重,原来他武功已到如此地步。随即嘴角却是冷峻笑意,武功高又如何,脑子才是重要。 就便街头躲在一旁看热闹的几个不懂武功的闲人,也是目瞪口呆。无人嘲笑萧平安被人痛殴,只觉这两人都是好生厉害。 邱步云拿他教导弟子,手下渐松。萧平安只觉羞辱,先前被卧南阳牵着游走的情景陡然浮过脑际,怒喝一声,忽然飞身而起,凌空下击。 邱步云微觉惊讶,道:“‘雁序青空’?手使剑法,不错不错,还有什么招式,一并使出来。” 萧平安怒极,不顾敌我武功悬殊,行险跃起进攻。这一招“雁序青空”已是使的巧妙之极,空中手化七道残影,飞泄而下。 邱步云有心炫耀武功,出手如电,在萧平安手背连击六记。 萧平安心如死灰,自己全力一击,以手化剑,神来之笔,甚至已经超出了自己想象力与功力之限,可在对手面前,仍是不堪一击。 邱步云心中暗叹,这小子当真是不得了,自己出手,竟还是漏了一剑。他此番乃是空手,若真是一剑在手,这一招自己怕远无如此轻松。 萧平安眉间血流如注,一只眼已被血盖住,伸手一抹,血色朦胧之间,瞥见燕思思还在旁边,急怒攻心,骂道:“滚啊,叫你滚听不见么!” 燕思思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从墙根跑了出来,直奔邱步云,竟是一拳打了过去。她耍了个心眼,有意绕到邱步云身后,蹑手蹑脚几步,然后忽然发动。一拳打出,四平八稳,竟是一招“黑虎掏心”。 邱步云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岂会不知。这小丫头自己送上门来,自是笑纳。伸手一揽,要将她抱起。 人影一闪,空中竟是一串残影,这一揽竟是揽空。再看过去,萧平安抱着燕思思,就地翻滚,已在两丈之外。 邱步云瞠目结舌,自己虽是随手一抓,但被人自手下抢过人去,也是荒谬。而且他见机不对,伸掌一捞,竟是再次落空。 萧平安情急之下,“巽风雷动”使到极致,硬生生从邱步云手下抢过人去。未及站起,却是怒不可遏,只觉这燕长安的孩子讨厌之极,骂道:“你疯了么,怎么这么不听话!” 燕思思又惊又吓,终于哇哇大哭,鼻涕眼泪满脸,也是生气,道:“坏人打你,你打不过他,我帮你,爹爹说我很厉害的……你还赖我……”一句话始终未能撑着说完,已是委屈的泣不成声。 萧平安默然,慢慢将她放下。回转身来,看定邱步云。 邱步云见他满脸血污,一双眼中却如燃着两团烈火。瞧在眼里,心中既有欣赏,更有憎恶。 就在此时,忽然一人道:“住手!” 萧平安浑身一震,正声音落入耳中,如同惊雷。回过身去,就见一个女子正飞奔而来。白衣胜雪,面莹如玉,正是思之念之,莫可能忘的叶素心。 陡然之间,萧平安如同被抽去了浑身力道,看着伊人奔来,脑海里却是一片空白。 叶素心身后,又有三人,却是翼王府下的彭惟简、晏苍然、杨熏炫联袂而至。 叶素心心急如焚,奔到萧平安身前,几乎刹身不住,等站稳脚跟,两人几乎面贴着面。她疾奔之下,面色潮红,惊觉两人如此之近,萧平安的气息似乎都扑到面上,灌进身体里,急忙又退一步,面色更红,道:“你,你……”她本想说你还好么,但随即萧平安的模样就尽收眼底,忽然之间,眼泪满了眼眶。 萧平安看到她忽然退后,低下头去,自己衣衫褴褛,忽然有些后悔没有换上朝东海给的棉服。又随即之间,将右手收到身后,一股强烈的自惭形秽之感,叫他忍不住想拔腿就走。 叶素心内心天人交战,但仅仅只有短短的一瞬,然后她毫不犹豫,全不顾忌旁人眼光,伸出柔荑,轻轻拉住萧平安正要藏起的右手,轻声道:“没事的,你是英雄好汉,什么也打不垮你。”话一出口,自己又是后悔,叶素心啊叶素心,你说的这是什么!她知道此际绝不能犹豫,慌不择言,鼓足勇气说出这句,面上已是通红。 萧平安泪如雨下。 师傅师娘死后,他苦苦压抑的悲痛,忽然在这一刻决堤,他终于哭了出来。 翼王府三人,彭惟简居中。看着叶素心与萧平安相依一处,眉头几乎拧成一根绳。但随即便是展颜一笑,对邱步云拱手道:“邱先生。” 邱步云还了一礼,道:“彭先生好。” 晏苍然笑道:“听说邱先生教导后辈,我们紧赶慢赶,还是来晚一步。” 杨熏炫道:“晏兄这话说的,还能耗邱兄多长时间。” 邱步云呵呵两声,人家虽是好意,这话却实不想接。 一旁燕思思兀自委屈的要命,哭的惊天动地。三人想不注意都难,杨熏炫道:“这小娃儿?” 邱步云轻描淡写道:“燕长安的闺女。” 彭惟简、晏苍然、杨熏炫三人都是“哦”的一声,彭惟简更是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杨熏炫道:“原来两位是争这娃儿。” 邱步云眉头微皱,这话讲的更叫他膈应。 其实包括萧平安在内,几人倒是真都误会了邱步云。他堂堂昆仑三绝,倒不是真下作到要抓燕思思做人质。嵩山之上,燕长安与昆仑派结下梁子,前些日,邱步云和同门丁伯舆、倪承渊三人,巧遇柳传云与诸葛飞卿等人。 在客栈之中,虽已是半夜,丁伯舆仍故意敲门挑衅,说要切磋。虽邱步云武功最高,但诸葛飞卿师兄五人迎战三人,又有“七星聚会”的合击之术,丝毫未落下风。 彼此难以奈何对方,两伙人也都心知肚明,说了两句场面话,见好就收。可柳传云再回屋里,却发现燕思思不见了。如此一来,可就捅了马蜂窝。 诸葛飞卿五人,自然立刻去找邱步云三人要人。邱步云三人也是一头雾水。 好在诸葛飞卿做事沉稳,安抚住柳传云,又拿话套住邱步云。人是你们昆仑派捣乱丢的,自然要帮着去找。 邱步云三人答应,也真的立刻连夜去寻,却是一无所获。随后三人遇到姜子君,怕掌门生气,此事索性隐瞒未说。 邱步云跟姜子君一道进扬州城,刚到便听栾星来说萧平安事,本也是想给这小子一些教训,谁知一眼先看到燕思思。他当日与萧平安和沈放交手,人在高台之上,倒是正巧看过这孩子。 本想寻回这孩子,交还柳传云,谁知萧平安竟敢违拗自己。莫说与这臭小子先前还有睚眦,便是没有,他也不会对个后辈啰里啰嗦解释。借机狠狠收拾这小子一顿方是正理。 眼下众人误会,邱步云也懒得解释。对三人一拱手,道:“既然三位与这小子有些渊源,今日到此罢了,咱们后会有期。”带着栾星来扬长而去,再也未看燕思思一眼。 其实他方才痛打萧平安之时就已经转了念头。这小子与燕长安仇怨难解,如此回护这孩子,岂能是什么好意。我又何必多此一举,答应帮他们找就帮他们找么。对啊,再遇到,我告诉他们人在这小子手里,不是一样有个交待。呵呵,正是如此! 叶素心也是鼓足勇气,拉了下萧平安的手,立刻就是放开。见萧平安流泪,也是怜惜,又是尴尬。本来街上没几个看热闹的人,此际却好像忽然多出不少。听燕思思兀自嚎哭,连忙过去就势将她抱起,道:“思思乖,思思不哭,跟姐姐说,谁欺负你了?” 燕思思哭的更大声了,鼻涕蹭了叶素心一身,道:“大……大木头……欺负……欺负我。我帮他……打……打架,他还凶我!” 叶素心莞尔,笑道:“那是他不对,他不乖,咱们一起去打他。”抱着燕思思回到萧平安身旁。燕思思攥起小拳头,狠狠给了萧平安两记。 萧平安终于止住眼泪,笑了一笑,这两拳挨的心甘情愿。 第九百七十八章 善恶肆 彭惟简等人落脚之处乃在城南通泗桥不远,僻静一处独院,唤作留云小筑,未悬门楣,外边看似平平无奇,内里却是别有洞天。 翼王府一干人几已全聚于此,除却彭惟简、晏苍然、杨熏炫三人,程斐,妖刀梁斗,无影拳韩复、江中神剑霍远、肉中刺庞晋阳。此乃赤伏楼的一首双翅三足,其中妖刀梁斗乃是初见,身材瘦高,冷冰冰不苟言笑。这些人名义上都是晏苍然的部属。 此外还有三人,魔教余党千手人屠胡一风,出身下九流的欧阳左安、青龙鞭宋卜峰,这三人与杨熏炫一起,却都是以彭惟简马首是瞻。 大街之上,朱之蕃与杨熏炫竟也认得,寒暄几句,便是告辞。随后萧平安带着思思,跟着叶素心几人来到这里。彭惟简从头至尾,一句话也未对萧平安说。 翼王府众人见了他,识得不识得,都是有些惊讶。韩复和庞晋阳更是面色难看,都是重重哼了一声。开封之战,虽然这些人一个也未露面,但其实早架下梁子。韩复的徒弟廖杰砍断林子瞻一条胳膊,自己也死在萧平安之手。 萧平安也是心知肚明,但有叶素心相伴,便是龙潭虎穴他也去了。 可惜自进宅院,叶素心便未露面。萧平安带着燕思思在房中,也是坐卧不安。被燕思思抱怨了十几遍自己好臭之后,终于去洗了个澡,换上了朝东海赠的棉服。 揽镜自顾,镜中人面容削瘦,皮肤黝黑,胡子拉碴,更兼鼻青脸肿,自己都有些认不出自己。 燕思思百无聊赖,又呼呼大睡了一觉。 天色已黑,终于有下人前来相请,彭惟简摆下筵席,请众人吃饭。晏苍然与彭惟简的人,吃饭落座也是各据一边。萧平安带燕思思进了饭厅,桌上只余两个位置,却在庞晋阳与宋卜峰之间。 萧平安见叶素心正坐在彭惟简之旁,心下稍安,带燕思思入席坐了。 不知这几个时辰间发生了何事,翼王府的这班人马对萧平安的态度大变,人人笑脸相迎,就连庞晋阳也客气了几句。 彭惟简这才吩咐传菜。 席间诸人相谈融洽,说的都是天南地北的奇闻异事。燕思思吃饱喝足,竖起耳朵,听的津津有味,偶尔问上几句,总惹的众人哈哈大笑。 萧平安与叶素心偶尔目光对视,佳人虽不与他言语,但微微一笑,也让他心情愉悦,身上的沉重正一点一点卸去。 席间彭惟简话也不多,偶尔与晏苍然和杨熏炫说上几句,声音也是极轻。与叶素心也几乎不说话,倒是叶素心不断给他夹菜。此人身材瘦小,却是食量宏大,简直可与萧平安一比。 庞晋阳到了桌上,口若悬河,声音也是最大。妖刀梁斗吃饭也板着一张脸,一句话也不说,只是一杯一杯喝酒,有人敬他,虽不说话,但逢杯必干。 一顿饭吃了一个多时辰,反是喝的不怎么多的韩复和宋卜峰两人醉了,宋卜峰甚至是被人架了出去。 一晚上也未得空与叶素心说上一句话,好容易散场。到了门外,叶素心终于走了过来。 萧平安心里狂跳,却见叶素心拉起燕思思小手,道:“晚上跟姐姐去睡好不好?” 燕思思立刻就把萧平安卖了,道:“好啊,好啊,大木头臭死了,我才不要和他一屋睡。” 叶素心笑道:“好,好,那咱们明个再见。” 燕思思要走,才又回过头来,问道:“娘亲什么时候来接我啊。” 萧平安道:“就来了,就来了。” 彭惟简、晏苍然等人站在一旁都不走了,就连喝醉的宋卜峰也是支起耳朵听他们说话。 回去屋里,萧平安又感闷闷不乐。上床盘膝坐下,自然而然开始炼气,如今他已成习惯,空闲再短,也是不忘练功。 刚刚入定,运转周天,忽闻脚步声响,随即有人敲门。 萧平安起身开门,却见晏苍然站在门口。微感愕然,脑海里一闪,却是自己与沈放闯营,被这位追杀之想。 晏苍然微微一笑,道:“怎么,不请我进来坐坐么。” 萧平安不知他心意,让开门道:“前辈请。” 落座之后,晏苍然开口便道:“前两日,我等在六合城,遇到了燕长安那厮。” 萧平安眉头就是一皱,道:“你们交手了?” 晏苍然一笑,意味深长,道:“我倒是有此意,与他交手了半招。若不是因为双尊的关系,我们三个怕都难全身而退。”摇了摇头,道:“燕长安这厮,武林异类,也全不依江湖规矩。” 萧平安不知他所说交手半招是何意思,但想是这晏苍然在燕长安面前没讨得了好,敌人的仇人便是朋友,哼了一声,道:“武功高强又如何,武功高强就能为所欲为了么。” 晏苍然道:“当然,你若灌顶身知,天下任你逍遥,百无禁忌,谁敢置喙。” 萧平安摇了摇头,晏苍然这话接的不对啊。不该是两人一起声讨燕长安,然后两人捐弃前嫌,共谋大计么。 晏苍然道:“你如今武功已是不差,想是已经知道这练武的好处。身如金木,百病难侵,飞天遁地,出入无阻,龙象之力,开碑裂石,能人所不能。什么权势金钱美女,直如粪土。双尊一圣,耄耋之年,仍然龙精虎猛,给他们个皇帝,怕也不会换。” 萧平安道:“我这三脚猫的功夫算什么。”白日与邱步云一战,叫他又有些灰心丧气,想到燕长安更加厉害,心情更是郁闷。 晏苍然道:“知道了武功的好处,自然别无他求,除了灌顶身知,还有什么世俗凡物,能入得了咱们的眼。” 萧平安道:“既然如此,前辈又何必委身于此。” 晏苍然轻叹一声,道:“我比不得你,没有衡山派这般的山门。哎,如今你脱出衡山派,当真是败招。眼下你不知珍惜,日后才会后悔。” 萧平安无语之极,什么叫我脱出衡山派,这岂是我愿意的。 晏苍然道:“练武自要讲究天赋,但天下有天赋的人难道少了?八奇、黑鹤、公孙、燕长安、姜子君等人,哪一个不是天赋异禀。武学一道,也如攀山,能到山顶的,既是天资不凡,更要有气运。而机缘里外,都不过财侣法地四字。有根脚,有善法,有良师,不为衣食住行琐事烦忧。我年少时轻狂,总觉自己也能闯出一片天地。但等年纪大了,懂了这个道理,已是晚了,就便自己愿意委身,有哪个真正的豪门敢要你,又肯倾囊相赠。” 萧平安道:“难道前辈还缺钱么?” 晏苍然忍不住笑道:“老夫没什么钱,不过也未当此是什么事。若论资质天赋,不敢说如何,总之不逊于任何人。什么九州八奇,同龄之时,这些人都还不如我。我困在斗力境顶峰已经十余年,眼睁睁看着这些人追赶上来。” 萧平安道:“前辈究竟困在何处?” 晏苍然皱眉片刻,道:“老夫困在功法与道友,哎,独学而无友,终究孤陋而寡闻。” 萧平安点点头,道:“翼王府有什么武功秘籍么?” 晏苍然道:“有是有一些,不过怕连你也未必瞧的上眼。” 萧平安道:“那是为何?” 晏苍然道:“王爷府中有双尊坐镇啊。这一年半载,两位前辈分别见过我三回,一起见过我一回。我们一共说了四百三十二句话。” 萧平安哑然。 晏苍然道:“你莫要笑,等你日后到我这境界,就会知道这其中辛酸苦痛。” 萧平安黯然道:“我没笑,我懂的,没人教我帮我,我还在街头要饭,说不定已经饿死了。”想到师傅师娘,又觉难过。 晏苍然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你衡山派不也一样,要抱韩侂胄的佛脚,人家一句话,说干什么就得干什么。” 萧平安近年,也听了太多庙堂与江湖的说法,此际也奇道:“是啊,为什么呢。” 晏苍然道:“财侣法地,排第一的,却是财。这世道,没钱你是寸步难行。朝廷不须跟你动武,仅财、地两字,就能整教你一个门派分崩离析,无立锥之地。一个人自是没什么,但一门一派,若想振兴延绵,岂能离得开这两字。昆仑派又如何,为求一地,还不是要乖乖就范。” 萧平安道:“原来昆仑派与你们真是一路。” 晏苍然道:“闲话已说的不少,我也想问你一句,你日后如何打算?” 萧平安沉默片刻,道:“师伯意思,叫我销声匿迹,远离江湖四五年。” 晏苍然嗤笑一声,道:“什么,他们都不要你了,还约束你这约束你那?当真是讲的出口,你当下突飞猛进之时,正需历练飞跃。过得四五年,哪个人还记得你萧平安?难道你将来想与我一般?” 萧平安道:“那我该如何?” 晏苍然道:“眼下天下大乱,正是机缘所在。你就须在当下,为自己定下一条前程。” 萧平安犹豫道:“我……” 第九百七十九章 善恶伍 晏苍然双目炯炯,道:“我生平阅人无数,自问从未看走眼。瞧你脾性,能有眼下成就,当是与我一般,心怀高远,矢志不渝,坚忍不拔。权势金钱美女,应也不是你所好。你必跟我一样,以灌顶身知,为生之所求,命之所定,是否?” 萧平安摇了摇头,道:“我不想。” 晏苍然皱眉道:“好小子!你难道还妄想练到通幽境?” 萧平安犹豫一阵,还是道:“我想在衡山脚下买一块地,盖个房子,种些庄稼,养些小鸡小鸭。” 晏苍然坐下椅子咔嚓一声脆响,心中大悔,我方才说的什么东西,这臭小子哪点能与我相比!与他相谈的兴趣登时没了,道:“你眼下不过两条路,一条去跟那哥舒天,混魔教是什么个下场,你自己明白。还有一条,就是跟着我们。” 萧平安颇有些意外,这晏苍然竟是招揽自己而来,只觉不可思议。这些人助纣为虐,在开封大造杀孽,自己本就不喜。况且这些人中,晏苍然也好,彭惟简也好,杨熏炫、韩复、霍远、庞晋阳、胡一风,哪个没结过梁子? 晏苍然耐心尽去,说话终于不再绕圈,道:“眼下彭先生呢,心情欠佳,又是很不喜欢你,只好我来做这个好人。” 萧平安道:“彭先生不喜欢我?”他早知这个彭惟简就是沈放口中的大仇人,与自己虽也有关联,却难说自己幼年牢狱之灾,就真能怪罪于他,想想不过城门失火殃及了自己这条池鱼而已。知道他乃是叶素心伯父之后,这股恨意更是燃不起来。眼下突兀听到这彭惟简不喜欢自己,倒有些惶恐起来。 晏苍然见他模样,更觉此子愚不可及,天知道自己如何瞎了眼,竟会对此子青眼有加。那个燕长安的小丫头叫他什么来着,对,“大木头”,当时是十足的朽木一根。努力笑了一笑,道:“这老丈人看姑爷么,开始自是怎么看怎么不顺眼的,慢慢自然就好了。” 萧平安目瞪口呆,道:“什么姑爷,叶姑娘婚配了么?什么时候的事?彭先生不是她伯父么?” 晏苍然看他一脸的傻相,终于再忍不下去,霍然站起,再不想跟他废话了,道:“方才我跟你说的,你好好掂量掂量吧。” 萧平安唯唯应声,送走晏苍然,心里七上八下,什么,叶姑娘婚配了,难怪她今天一句话也不跟我说,什么时候的事,男的是什么人,为什么会这样! 一夜无眠。 清晨起身,来到院外,就见叶素心正在院中练武,额头已经见汗。 萧平安心中又慌,磨磨蹭蹭不敢上前,也不忍离去。 叶素心其实等他多时,又是好笑,又觉甜蜜。知道要想等他主动过来,难如登天,收了架势,走上前去,道:“你起的真早,睡的好么?” 萧平安道:“你早,你早。” 叶素心忍不住扑哧一笑,道:“谁不知道你练功才最是勤快。” 萧平安道:“不是的,不是的,没有,没有。” 院中虽是无人,叶素心终究面薄,心里慌的一点不比萧平安要少。萧平安若能接上两句,也好倒好,眼下萧平安乱棍下去也蹦不出几个字。两人面面相觑一阵,叶素心见他低头看着自己,越加害羞,低头道:“你若是没事,我就先回去了。” 萧平安大急,忽道:“昨日晏苍然来寻我。” 叶素心皱了皱眉头,道:“他寻你何事?” 萧平安将昨晚的事大致说了,晏苍然有意拉拢自己替翼王府效力。 叶素心眉头更紧,道:“那你是如何想的?” 萧平安大感为难,摸摸头道:“这……这……” 叶素心道:“你觉得我伯父、晏苍然他们,都不是好人是不是?” 萧平安急道:“没有,没有。” 叶素心道:“你可见他们强取豪夺,滥杀无辜?” 萧平安摇了摇头。 叶素心又道:“你可见他们坑蒙拐骗,欺压良善。” 萧平安好生犹豫,只觉叶素心这话好生难答。但细想之下,他对这些人全然陌生,他们做过什么,其实自己多半并不知道。 叶素心道:“在大宋汉人眼里,他们自然不算好人。我听沈兄弟说过你们小时的故事,我也觉为难困惑,忍不住也曾问过伯父。” 萧平安不敢接话,静听她说。 叶素心又道:“我伯父说,你们说的都是真的。他很早就为翼王府效力,里县死了这么多百姓,他也觉愧疚。但他做的就是这个事,就如屠夫杀猪,渔夫捕鱼,并无二致。就和你们在开封,不一样杀了很多金人?这国家的大事,我是不懂的,只知道各为其主。古往今来,勇者必狠,武者必杀,智者必诈,谋者必忍。莫说军国大事,便是江湖武林,市井街头,多少尔虞我诈,你争我夺。老虎吃鹿,对鹿而言,老虎就是恶的,可老虎不吃鹿,它自己不就饿死了么。上阵打仗的将军,对本国之人,乃是英雄,放到敌国,不就是仇人恶鬼么?这世间,善恶怎分?又难道都是非黑即白。” 萧平安迟疑道:“你读书比我多,也比我有见识,比我懂道理,可我终究是汉人。” 叶素心摇头道:“你误会了,我可没叫你做什么。我与你一般,这心眼里,终归是偏向汉人多一些。但我是女子,没你们这些人的雄心壮志。没本事,也不爱管不爱听这些大事。武林江湖的也好,朝廷庙堂的也罢,谁做武林盟主,谁做天下的皇帝,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萧平安点了点头,叶素心的话倒有一大半全都说到了他的心坎了。他想的也是,这宋金的争端,与自己究竟有何关系,谁做皇帝,做谁的臣子,又有什么关系。 叶素心看他一眼,道:“我这些都是妇人之言,你听了怕要笑话。” 萧平安急忙摆手,道:“不是的,不是的,我觉得你说的对极了。” 叶素心笑了一笑,道:“那日柴家姐姐问你有何志向,你说想去衡山下面,买一块地,盖个房子,是当真的么?” 萧平安郑重点了点头,他真的是如此想,昨日对晏苍然也是这么说。 叶素心道:“那好极了,我也是一般的想,只是衡山我还没去过,不知道习惯不习惯。” 萧平安道:“衡山很漂亮的,山清水秀,你一定喜欢的。”忽然面色一变,道:“我如今已经不是衡山派弟子了。” 叶素心道:“那也无妨,燕京也挺好,临安我也想去转转,还有四川,你觉得四川好么?” 萧平安难得露出笑容,道:“好啊,我在那边还有许多朋友呢。” 叶素心道:“是啊,我听你说过黑又白和大黄的故事,我也好想见见呢。不,不,黑又白就好,大黄就算了。” 萧平安笑道:“大黄可乖了,一点也不凶。” 叶素心温柔道:“那咱们说定了,你要带我去看黑又白和大黄?” 萧平安用力点了点头。 叶素心忽然叹了口气,道:“我也劝过伯父,可他大约是以前太苦了,总想着要权势。我一说这些,他总不爱听。”犹豫了片刻,还是道:“其实我前面虽然那么说,心里其实也知道,伯父跟晏苍然他们,做事总有些不正派。我也不愿意你跟他们搅在一起,他们这些人,都狡猾的很。” 萧平安道:“你放心,我跟他们都打过架,他们也不喜欢我的。” 叶素心幽幽叹了口气,道:“跟柴姐姐她们在一起,她们也都不喜欢我伯伯,这我都知道的。只是你们不知道,从小到大,没有一个人像他对我这么好,他是真心把我当亲人看待。他跟你一样,其实不懂照顾人的,有时候好像很笨拙,可是我知道他是真的在乎我,担心我。我只知道,谁对我好,我就要对谁好。”她声音越来越轻,眼中已经泛起泪光。 萧平安蓦然想起水灵波所说,叶素心在峨眉如何被人欺负。如今他忽然明白了,为什么她如此不愿意听到“峨眉派”这三个字,然后他自己忍不住的一阵心酸。 叶素心在眼角擦了一下,道:“听说你这一路受了许多苦。” 萧平安摇了摇头,道:“没什么。”顿了一顿,又道:“我见到师伯师叔了,二师伯也叫我退隐江湖。” 叶素心喜道:“那很好啊,你不说你本来就不喜欢。” 萧平安面色凝重,道:“我好好想过了,如今还不行。” 叶素心短暂迟疑,立刻便道:“是因为你师傅师娘么?” 萧平安点头道:“是,我必须要给他们报仇。” 叶素心道:“燕长安怎会对你师傅师娘出手,我始终不敢相信。” 萧平安一字一句道:“我自己亲耳听见的。” 叶素心道:“燕长安灌顶境啊,年富力强,听说如今双尊都奈何不了他。” 萧平安道:“我与他不共戴天!” 叶素心看他面上肌肉抽动,便不再说,幽幽道:“可沈兄弟……” 萧平安道:“若真有那么一天,你帮我还是帮他?” 第九百八十章 善恶陆 叶素心轻叹了一声,无奈道:“我自然是帮你,只是你知道我武功好差,派不上什么用处的。” 萧平安道:“有你帮我,我什么都不怕!” 正说话间,院外直接抬进一台轿子,进了院中,放才落轿。一台轿子中,居然钻出三个人来,都还披着斗篷,垂着兜帽,遮住脸孔。下桥方才掀开。 三人与萧平安齐齐看个对眼,都是一怔。 萧平安也觉诧异,三人竟是六合刀的三位掌门,沧州赵无极、开封魏汝刚、京兆南雄泰。 萧平安与这几位也算是老朋友了,也未多想,点头招呼,道:“三位掌门,又见面了。”前番林中相遇,不管真心歹意,这三人向着自己说话,这面子不能不给。 赵无极三人却是大惊失色,实想不到会在这里碰见萧平安。三人震惊之下,楞在原地,听萧平安说话这才反应过来,赵无极哈哈大笑,快步上前,一把抓起萧平安之手,道:“萧兄弟,别来无恙啊。我们三兄弟听说你被那三缺抓去,可是急坏了。” 萧平安大受感动,道:“承蒙记挂,感激不尽。” 这时燕思思正从外面跑进来,道:“你们在这里,为什么不叫我。” 叶素心笑道:“你个小懒猪,喊也喊不起。” 燕思思跑到跟前,也不怯生,抬头看看赵无极三人,道:“你们是谁啊?” 萧平安道:“这三位是六合门的掌门,你要叫伯伯。” 魏汝刚大赞道:“好标致的小姑娘,当真……,不知是……”萧平安没老婆,也没姐妹,想了半天,也套不上关系。 燕思思道:“我叫燕思思,你们高姓大名啊。” 赵无极三人都朝萧平安看去,嘴里如被塞了一个鸡蛋。 赵无极很受震撼,简直佩服的五体投地,你说说,你说说,还得说是人家萧平安。你们说什么,被三缺整的像条狗?有这么精神的狗吗!扬州城门外,当着一群江湖名宿,一招打倒两个同辈高手年轻才俊,又把庞晋阳打的落荒而逃。进了扬州城,先说是郭倪府上座上客,眼下又在翼王府阵营的院子里,神不知鬼不觉。咱们三个进来,都不知费了多大力气。这些还算不得什么,不说跟燕长安不共戴天吗,这娃娃怎么回事。哎,老夫空活六十几岁,这年纪才是活狗身上去了! 魏汝刚跟南雄泰对视一眼,也是一般想法。咱们两家也别争了,日后都唯赵大哥马首是瞻吧,看人这块,咱是真不行啊。 萧平安只觉这三人真是好人,见自己一次比一次热情。 杨熏炫从一间屋中走出,见四人寒暄的亲热,也是奇怪,看了片刻,听了几句,方上前道:“赵掌门,彭先生久候了。” 叶素心微微一笑,道:“思思啊,尝过扬州城的包子了没有,姐姐带你去吃好不好。” 燕思思眉飞色舞,连声叫好。 三人出门,到了大街之上。晨市比晚市更显萧条,反是大的饭店还开着门。 叶素心道:“此乃郭大人的主意,叫商贩正常售卖,以安民心。只是小摊小贩的小本生意,有这心思也凑不出货来,只有这些大商户方才不得已开门。不过倒也奇怪,听说这生意居然还出奇的好。” 相传诸葛亮发明了馒头,北宋陶谷《清异录》,乃是最早提到“包子”的典籍。宋人把带馅的馒头称作包子,认为乃是馒头的别名。这个称呼的差异一直到今天实际都没有完全分开。 唐宋人皆爱吃包子,“太学馒头”因宋神宗而名垂青史。 宋人的包子已非常讲究,荤素都有。素包子不称素,而称“酸馅儿馒头”,或称“酸馅儿包子”。宋徽宗时,由于“六贼之首”蔡京的缘故,“酸馅儿”又有了“菜包子”的称呼。扬州的菜包子便是分外有名。 燕思思却不爱吃素,挑了个“独下馒头”,乃是用一整枚粉蒸狮子头裹成的包子。 包子上来,比她半个脸还大,燕思思咬了两口,小心眼计算了一下饭量,索性掰开来专吃馅,包子皮扔给了萧平安。 萧平安与两人一起,只觉无比的安心。欣喜之余,却又是局促,只顾低头吃喝。若不是叶素心主动带着话头,又有燕思思这个话痨,怕饭桌上也是尴尬。 吃饱喝足,就在扬州城里闲逛。 叶素心也知萧平安陡逢剧变,心境低落,刻意找些有趣的话说。萧平安如同走在云上,搭不上几句话,只知道傻笑。 忽然燕思思道:“咦,好像是昨晚吃饭的人,跑到那边去了。” 萧平安早已看见,韩复、霍远与庞晋阳三人,从前面一晃而过,钻入一条巷子去了。与佳人游玩,哪有心情去管闲事,敷衍道:“哪里有,你瞧错了。” 他不说这个还好,一说燕思思看错,思思登时不乐意了,道:“我才不会看错,就是韩叔叔他们。” 萧平安一板脸,道:“说不是就不是,小孩子家眼花。” 燕思思气愤道:“你年纪大才眼花,小孩子眼睛最好了。” 萧平安无心理她,对叶素心道:“你刚才说的燕京城戏弄大官的那个骗子,后来怎么样了。” 叶素心兴致勃勃给他讲燕京城中的趣事,乃是一个妙贼戏弄权贵之事,说的开心,两人都有些分神,叶素心忽然道:“思思呢?” 两人这才发现,光顾着说话,不知何时,燕思思竟是没影了。连忙四下找寻,看哪里都是没有。叶素心终于反应过来,道:“这小家伙定是钻到方才那条巷子里去了。” 两人又好气又是好笑,急忙回转。到了巷中,走出一段路去,就听一所宅院之中,吵闹之声,中间夹杂,“嘤嘤哇哇”,似是孩童哭声。 萧平安耳目敏锐,立刻听到,只是不敢断定是否是燕思思的声音,心中大急,循声飞奔而去。也不去寻大门,飞身跃起,越墙而过。 前院无人,奔到后院,就见院中围了一大群人,分作两边。一边站着韩复、霍远和庞晋阳三人。另一边看似一大家老小,共十余人。为首一个虬髯大汉,身后有男有女,有老有小。小的有两个孩童,一男一女,都不过三五岁,正自嚎哭。另有三五个壮汉,都拿着兵刃。地上还躺着两个汉子,一身是血,但看着还都有口气在。 两拨人之间正站着燕思思,涨红了小脸,气鼓鼓连比划带说,竟是在劝架。 萧平安眼神一扫,已经猜到了七八分。定是韩复等人进来寻事,这家人不敌,燕思思又撞了进来。这三人中虽两人都与燕长安有仇怨,却没一个敢动燕思思。 萧平安很不高兴,道:“你在这里胡闹什么,快跟我走。”上前伸手就拉。 燕思思却是想要躲闪,大声道:“我跟他们讲理呢!” 萧平安岂会让她跑脱,伸手就将她揽住,怕她耍赖,索性一把抱起,燕思思很不高兴,用力挣扎,口中还不住道:“你们都不许打了,有话好好说。” 这时叶素心才从外面跑了进来。 为首那虬髯大汉道:“三位武功高强,时登超甘拜下风,都是江湖同道,有话好说,不至于上来就下杀手吧。” 庞晋阳冷冷道:“我上来与你好好说话,可你一口一个不知道,可也没给我们面子。” 韩复道:“与他废话什么!”燕思思被萧平安抱起,无人碍手碍脚,上前就是一掌。 时登超侧身躲过,他武功显是不及,韩复反手一肘,已在他胸口重重一击,打的他倒退几步,险险摔倒。 一众大汉中,有几个讲义气的,持刀枪上前助战。 庞晋阳冷笑一声,迎上一步,指东打西,立刻有三人倒在地上。其中一个,被他一掌打中胸口,口中鲜血狂喷,人未倒地,又被庞晋阳一脚踢在侧颈,翻身栽倒,眼见是不活了。 燕思思大声道:“你们不要打了,不要打了!” 场上一片混乱,时登超招架不住,只能不住躲闪;勉强敢出手的几个汉子被庞晋阳打的东倒西歪;儿童嚎哭;妇人老人拉着儿孙想要夺路而逃。霍远也未见如何动作,伸手扯住一个女子头发,将她也摔倒在地。 燕思思见场面越来越乱,更无一人听自己话住手,急道:“大木头,你快叫他们不要打了!” 萧平安见那女子被拽倒,眉头微皱,但听燕思思话,哼了一声,道:“我说也没用。”自己与这些人本也无交情。 燕思思气道:“你见死不救,算什么英雄好汉!” 萧平安冷哼一声,道:“我不是英雄好汉,他人生死又与我何干!”心中冷淡,我走投无路的时候,又有哪个英雄好汉来救我了? 燕思思眉头皱起,不满道:“我爹爹……” 忽然之间,萧平安火冒三丈,怒道:“不许你再提他!” 燕思思岂会怕他,梗着脖子大声道:“我爹爹说要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萧平安道:“那叫你爹爹来救!” 第九百八十一章 善恶柒 燕思思扭过脖子,与萧平安怒目相对,眼珠子几乎贴到一起,挥手给了萧平安脸上一拳,道:“你师傅不教你学好!” 萧平安侧头躲到一半,忽然怔住,脑海里如同一个晴天霹雳。忽然想起师傅的说,萧登楼道:“平安,你难得下山来,此次不必急着回山,不妨跟你两位师兄四处磨砺一番。刚才褚老前辈一番话你定要好好记得,我辈学武,不能恃强凌弱,更要助危扶难,你若不学好,为非作歹,师傅可容你不得。” “平安甚是老实,我倒也不怕他入了歪门邪道,只是他又太过老实,胆子太小,不敢出头。须知有时你见难不帮,见死不救,也和自己作恶无异。” 他脑海中万事周旋,上下翻腾,师傅师娘的音容笑貌不断在眼前闪过,忽然哥舒天的影子闪了出来,还有孙弘毅。孙弘毅哈哈大笑,道:“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老头子五十年前就想明白啦,所以老子不做好人。” 萧平安面上肌肉抽动,背脊肌肉绷的铁一般紧实。 燕思思又给了他一拳,气道:“你弄疼我啦!” 萧平安这才发觉,自己不知不觉,手是越搂越紧。院内一片混乱,两个儿童嚎哭之声,叫他愈加烦躁。忽地深吸一口气,喝道:“都他娘给我住手!” 场上又有三人倒地,其中一个汉子脑门塌陷,也是命丧当场。韩复、庞晋阳两人虎入羊群一般,虽未全下杀手,也是打的众人苦不堪言。 萧平安怒道:“都他娘住手!”此番他灌注真气,声音穿金裂石,震的人人耳中嗡嗡作响。 庞晋阳面带冷笑,忽然停手,退后数步。 韩复又在庞晋阳肩上打了一掌,皱眉道:“怎么,庞兄真的怕了这小子么?” 庞晋阳道:“我与他分生死容易,分胜负难。”跟着冷笑一声,道:“眼下我还不想要他的命。” 霍远本就站在外围,负手旁观,只是防止有人逃跑,跟着道:“萧兄弟莫要误会,这位可不是什么好人,乃是这扬州城最大的贼头子。专门偷鸡摸狗,不干不净,唯利是图。” 时登超大口喘息,怒道:“我乃梁山好汉鼓上蚤之后,做的虽是梁上君子的买卖,遵的是个劫富济贫,守的是个七不盗、八不抢,自问也对得起自己良心。三位进来,不问青红皂白,对我一家老小,痛下杀手,可还有江湖道义!” 霍远道:“我等要真下杀手,你府上眼下连一只活鸡都不会有。” 叶素心道:“既不是有什么仇怨,大家商量便是。” 韩复道:“那就看这位时兄赏脸不赏脸了。” 时登超面色难看,狠狠瞪了韩复一眼,道:“好,这笔账时某记下了,你们要寻那人叫做独眼鼠,家住城东富升客栈后面巷子里倒数第二家。” 韩复呵呵一笑,道:“你若早这么说,咱们也不至如此大动干戈。” 霍远也笑道:“还是萧兄弟有本事。” 萧平安听他话中,分明带着讽刺之意,也不愿与他们啰嗦,抱着燕思思出门。 三人未出巷子,燕思思就开始大闹脾气,指摘萧平安不是英雄好汉,胆小怕事。 萧平安心情又是郁闷,碍于叶素心在旁,自不能跟个小孩子吵吵闹闹,但向她低头认错那是万万不可能。 叶素心看一大一小怄气,心中只是好笑,拉过燕思思,几句话便将她逗笑。 三人在扬州城里游玩一日,傍晚时分才返回留云小筑。 进院就遇到宋卜峰,想是有意候着三人,对萧平安道:“萧兄弟可算回来了,彭先生有请。” 叶素心眉头微皱,道:“那你们谈吧。”自己拉着燕思思入了内院。 萧平安跟到书房,彭惟简正与杨熏炫说话,见他进来,杨熏炫当即起身告辞,待他出门,彭惟简道:“听说你今日去了城南?” 萧平安起疑,莫非韩复三人告了自己黑状?点了点头,道:“闲逛了一日。” 彭惟简道:“霍兄弟说今日去办事,遇到些麻烦,幸好你出现,两相配合,倒是把事情办成了。” 萧平安微微一怔,随即便是疑心,他说的必是反话。 谁知彭惟简从桌上拿起两只大金锭,递给他道:“我们王府的规矩,有功必赏,有过必罚。既然有功,这十两金子你拿着。” 萧平安又是一愣,他衡山派表彰优异,逢年过节,虽也会有赏银下发,但数额都是很小。十两金子对他已是一笔巨款。连忙推辞道:“我不是贵府上的人。”心中猜度,莫非他真是有意拉拢自己? 彭惟简道:“规矩就是规矩,你是不是府上的人都是一样。” 萧平安还待推辞,彭惟简已将金锭塞到他手中,道:“你先出去吧。” 萧平安稀里糊涂,屁股下凳子也没坐热,已经站到门外。却见杨熏炫正在院中赏梅,见他出来,招呼道:“萧兄弟,无事过来聊聊?” 萧平安只觉甚是别扭,不知为何,这些胡子一个比一个白的前辈,都开始一口一个兄弟的叫自己。杨熏炫虽也追杀过自己,但在这些人中,倒是印象不恶。走上前去,道:“前辈有何指教。” 杨熏炫指指他手中,笑道:“恭喜发财。” 萧平安这才发现,金子还抓在手里,更觉尴尬,道:“不是,不是……” 杨熏炫笑道:“又不是坏事,多少金子?” 萧平安道:“十两。” 杨熏炫道:“倒是不多,不过……” 萧平安道:“不过什么?” 杨熏炫道:“不过我要是你,就不会说这么多。” 萧平安不解,道:“前辈何意?” 杨熏炫道:“先前韩复三人回来复命,也有赏钱,你猜是多少?” 萧平安道:“我怎会知道。” 杨熏炫呵呵笑道:“每人不过十两银。” 萧平安略觉奇怪。 杨熏炫道:“你觉得很少是不是,咱们江湖人,银钱来的快,去的也快,这十两银子,还不够这三人出去随手的打赏。这事其实他们办的岔了,那姓时的供出的人是没错,但他们寻去,早不见踪影,光有个名字,其实屁用没有。更何况,彭先生还听出,那姓时的根本没说真话。” 萧平安道:“哦。” 杨熏炫道:“每人十两银子,不过做个意思,表示彭先生并未怪罪。”微微一顿,又道:“我其实是想对你说,逢人需留三分话,不可全抛一片心。你如今武功高强,做事却还是太过耿直。需知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你拿了十两金子,随口一说,韩复三人听到,心中能无有芥蒂?” 萧平安连连摇头,心中不以为然。忽地心念一动,心中一凉。杨熏炫说的哪里错了?自己倒霉不就是倒霉在嘴快,什么都实话实说?练“明神诀”的事情被人知道,大师伯的事情说与师公听。尹巢关、欧阳宗言这些人,为什么屡屡找自己麻烦,不就是嫉妒?心中一股冷落,难以言喻,世道人心,当真是十中九恶。 杨熏炫道:“咱们,你衡山派没教过你这些人情世故么?” 萧平安道:“也有一些,只是我比较笨。” 杨熏炫笑道:“你是大智若愚,笨人岂能把武功练到你如今地步。只是你惹的仇家太过厉害,你眼下这些本事,还是不够。” 萧平安低头不语。 杨熏炫又道:“不过也怪不得你,三缺、燕长安,这两人莫说是你,江湖人能挟制的人也是不多。” 萧平安忽然想起,在保定,他可是亲眼见到彭惟简和三缺走在一路,还大战一场,道:“你们跟三缺是朋友对不对?” 杨熏炫摇头道:“跟三缺这种人,有什么朋友可当,不过利益而已,各取所需。” 萧平安道:“什么利益?” 杨熏炫道:“你莫要多想,三缺想的是丐帮帮主的位置,跟咱们,也是没什么深交。大家客气客气,小事互相帮衬,大事见面再说。” 萧平安半信半疑,道:“原来如此。” 第九百八十二章 善恶捌 杨熏炫道:“单丝不成线,独木难成林。你若想在江湖上混,单枪匹马可是难成。” 萧平安道:“我杀了燕长安就退出江湖。” 杨熏炫微感诧异,看他一眼,道:“原来你想的是这个,那你可有得等了。” 萧平安道:“前辈何意?” 杨熏炫道:“燕长安灌顶境,你杀的了他?” 萧平安咬牙道:“杀人又不是全靠武功。” 杨熏炫道:“话是不错,下毒也行,暗箭也好。只是你以为燕长安是个傻子么。此人自出江湖就是个爱惹事的主,若真是光有拳头没有脑子,坟头的树都能做大梁了。”微微一顿,道:“他身边还有个小贼沈放,端地也是诡计多端。” 萧平安道:“彭先生跟他的仇据说可不比我小。” 杨熏炫哈哈大笑,在他肩头一拍,道:“就说你聪明的紧,知道同仇敌忾。你要报仇,这世间唯一能帮你的,就是我们翼王府。” 萧平安下意识的侧身,半途停住,还是叫他在肩上轻轻拍了一记,道:“何以见得?” 杨熏炫道:“我知道你也有些底牌,不过除了魔教哥舒天,没什么有分量的人物。这个哥舒天,呵呵,我劝你还是少招惹为妙。而且就便是哥舒天,也不是燕长安对手。你莫忘了,你师傅师娘被杀,他可就在场上。”忽地冷笑道:“能帮忙他早就帮了。” 萧平安眉头紧皱,他一直责怪哥舒天当时未能救下师傅师娘,杨熏炫这一说,心中更是怀疑。 杨熏炫道:“天下武林,如今能对付燕长安的,只有三个人。” 萧平安道:“双尊一圣?” 杨熏炫道:“不错,到了他们这个境界,你就不要妄想那些下三滥的手段,除非你能说动唐门助你,否则要对付燕长安,只能是双尊一圣。” 萧平安面皮发紧,眼角连跳数下。 杨熏炫又道:“这燕长安天赋异禀,四十余岁的年纪,直达灌顶境,不敢说前无古人,至少也数百年未见了。以他年富力强,单论武功,剑圣怕也难奈何他。”转身正对萧平安,道:“天下能制萧平安,唯有双尊出手。” 萧平安道:“双尊肯出手?” 杨熏炫沉默片刻,慢慢道:“极难。” 萧平安道:“为何?” 杨熏炫道:“我还要问你为何,他们又无仇怨。到了他们这等境界,全凭喜好。你以为双尊住在翼王府,就会给王爷面子么?错了,错了,大错特错。” 萧平安道:“那是?” 杨熏炫道:“双尊在王爷府,只不过是因为离柴九府上不远。” 萧平安道:“如此说来,岂不都是废话。” 杨熏炫道:“不然,此乃一线希望,总好过你走投无路。” 萧平安道:“我走投无路?” 杨熏炫道:“你还不自知么?如今你离了衡山派,天台剑派和点苍派能放过你?三缺能饶了你?你去寻燕长安晦气,他身边一群人能放过你?你身怀绝世武功,身兼魔教衡山正邪两家之长,江湖上能少了垂涎三尺之徒?” 萧平安有心反驳,却是越想越觉有理。 杨熏炫又拍拍他肩,笑道:“我随口一说,你也莫往心里去。我只是看你是个难得的人才,素心又对你芳心暗许。素心叫我一声叔叔,我痴长几岁,总不能一句话不讲。” 萧平安只觉面上一热,那四个字火烧一般燎在他心上,叫他一颗心狂跳不已。 杨熏炫就势手掌放在他肩膀之上,捏了一捏,道:“此乃大事,你好好想想。就算报仇,也要三思后行,莫要冲动。”转身道:“你都准备好了?那咱们走。” 萧平安回过头来,却见欧阳左安站在院门口。心中微微一惊,这人怎地一点声息也无。 欧阳左安乃是下九流出身,相貌寻常,放到什么地方,都是默默无闻。萧平安进来此间,唯独跟此人,一句话也未说过。 忍不住道:“两位有事?” 杨熏炫道:“那姓时的真当我等好糊弄,自然要找他再说道说道。”走到院门前,回转身来,道:“你要不要一道去瞧瞧?” 萧平安略一犹豫,还是点头道:“好。” 夜色渐浓,回到城南那条巷子,一路杨熏炫和欧阳左安都是一言未发。萧平安终于忍不住道:“这人会不会已经跑了?” 杨熏炫笑道:“他能跑到哪里去?” 再走几步,就见时家大门洞开,里面堂上灯光昏黄。 直入大堂,就见时登超大马金刀坐在堂上,似已等候多时。 杨熏炫道:“金陵贼王,果然有几分气度。” 时登超道:“好说,好说。” 杨熏炫四下扫了一眼,道:“阁下家眷想是已经到建康了。” 时登超道:“杨兄不须套我的话,我送出去的人,你们也寻不到。” 杨熏炫道:“那阁下自己为何不也一走了之。” 时登超道:“你们翼王府一干人,向来藏头露尾,今日登门辱我,来而不往非礼也,时某岂能失了礼数。” 杨熏炫呵呵笑道:“阁下哪里来的底气?” 时登超道:“世道越差,我的徒子徒孙越多。扬州城,做买卖的‘插手’、‘剪绺’、‘小利’、‘夜燕’、‘翻高头’、‘开天窗’、‘收晒郎’、‘白日鬼’、‘跑灯花’、‘钻底子’、‘掘冢’,不下三千。杨兄想是瞧不起我等鸡鸣狗盗之辈,欧阳兄又意下如何?” 欧阳左安终于开口道:“盗门规矩,你划个道吧。”他声音出乎意料的嘶哑,“嘶嘶”漏风,说的极慢,吐字更是说不出的艰难怪异,似是喉头已坏。 时登超道:“欧阳兄早离下九流,还自当是盗门中人么?” 欧阳左安不答,只是抬了抬手,做了个“请”字。 杨熏炫道:“且慢,既然要比,总须有个彩头。” 时登超道:“我赢了,你们翼王府的人滚出扬州去,三年之内,不许踏回半步。” 杨熏炫道:“你输了,你手下那个贼,自城外客栈里拿走的东西交出来。” 萧平安一旁默不作声,心道,原来是寻个什么东西。城外客栈?莫非他们住店的时候什么东西被人偷了。 时登超道:“时候不早,诸位抓紧回去收拾行李吧。” 杨熏炫道:“胜负未分,此言才是尚早。” 时登超显是早有准备,起身到方桌之前,就见方桌之上,放着两只布袋。时登超道:“咱们这行,比的是个手快,今日就比个米中取粟。” 打开布袋,一个当中,装的都是碎米。萧平安眼力过人,一旁看的清楚,每粒米都是平平整整分成两块。米粒本就不大,一分为二,更是细碎。 另一布袋之中,装的都是粟米,黄澄澄,煞是好看。 时登超又取一碗,碗中装的乃是白水。伸手一蘸,快速在自己面前桌上画了一个圈,不过比拳头略大。 欧阳左安面无表情,跟着蘸水,在自己面前也画了一圈。两个圈子一般大小,如同尺子量过一般。 时登超微微一笑,又取一空碗,伸手进米袋,抓了一把米,投入碗中,道:“一两米。”他人高马大,手掌也是粗大,这一把米抓的当真不少。而且常人抓米,难免洒落,他手上却如同个罩子,半粒米不见掉落。 欧阳左安如法炮制,也取一碗,随手在米袋里抓米投入。 时登超道:“功夫倒没撂下。”又抓一把小米,也投入碗中。他取的碗不大不小,两把米、粟装入,恰到碗口。 欧阳左安一般施为,也将面前碗装的满满当当。 时登超伸手一抄,已将面前碗抄起,三指在碗底一托,那碗立在手上转了几转。他五指不停,一口碗如同悬浮在空中,不住飞舞,东西左右上下翻飞,有时碗已经倒扣,却不见一粒米、粟洒出。 欧阳左安同样将碗抄起,一般单手操弄,如穿花蝴蝶一般。 萧平安见两人手法,与自己曾与云锦书比过的“旋水不落”倒有几分相似,但单碗飞舞之快,变化之多,幅度之大,如同杂耍一般。 杨熏炫一旁道:“这是摇骰子的手段,自古赌盗不分家。” 第九百八十三章 善恶玖 十数息时间,两人同时停手,将两碗并到一处。就见两碗之中,米、粟已然交融,白黄相间。 萧平安看的分明,两人碗中看似都分的均匀,但时登超碗中,带着隐隐纹线,似都是一圈米,一圈粟,整整齐齐。欧阳左安碗中却有些米、粟杂在一起。 时登超微微一笑,道:“请。”目视欧阳左安,手中碗慢慢倾斜,碗中米、粟如瀑布般流下,都落入面前水圈之中,越积越高,底宽上窄,如同宝塔之形。一碗米、粟倒下,堆起两寸余高,更没有一粒米、粟沾到圈子。 欧阳左安一般将碗中米、粟注下。 时登超拿出一根短香,道:“这炷香不多不少,能烧半刻钟。咱们便以这炷香为限,谁取出的粟多,便是赢家。若有米、粟碰到水圈,或是错拿出米来,一般算输。” 欧阳左安只点了点头。 杨熏炫伸手拿过香来,就烛火点燃,插到香座之上。 香一落下,时登超出手如电,一缩一回,空碗之中已经多了三四颗粟米。 萧平安微微一怔,此人出手之快,自己眼光都未跟上。 再看欧阳左安,一般也是快如闪电,但碗中放落,只有两颗粟米。 两人半身都是纹丝不动,两只手只见残影。 片刻之间,时登超碗底已经铺满粟米,欧阳左安碗中却还露着底色。 萧平安心中惊异,自米中取粟,还要不带米粒,他自问眼明手快,也难保万无一失,更不可能如两人这般快捷。凝神细看,终于看出稍许门道。两人并不是伸手指去捏取,都是翻转手掌,以指甲为勺,一刺一挖一挑。越看越觉高明,两人出指如同剑法,非但变化不少,其速更是骇人。 再看一阵,又看出差距,两人出手,都是数指同用。但欧阳左安同时叉起粟米,最多只有三根手指,时登超却是五指俱到。两人指甲也是时登超的更长一些。 心道这阵九成九是输定,看了杨熏炫一眼。杨熏炫面带微笑,却似半点不以为意。见萧平安看来,杨熏炫笑道:“欧阳兄多久不碰这门道,自是有些生疏。” 萧平安点点头,心道,既然愿赌,人家可不管你练是不练。 眼见香已燃一半。 欧阳左安忽然住手,双手平平按在桌上。 时登超见他停手,却是半点不为所动,手上快慢也是毫无变化。 萧平安心道,这是认输了么?随即就觉不对。 时登超出手,小指一挑,竟是带了半粒白米出来。眼睛看的清楚,手微微一抖,将那半粒米抖落。 就见两人面前米、粟之塔,顶端米、粟正缓缓滚落。 萧平安已知就里,欧阳左安催动内力,正在震动米、粟堆。 时登超也是瞬间了然,欧阳左安自知不敌,要用内功震动,逼自己犯错。闷闷冷笑一声,双手一拢,将米、粟堆往中心推了一推,离水圈空开更远。要自己带出米来,那是想也别想,但此人武功高强,把自己米、粟堆震到沾染水圈,却是不能不防。 他倒不惧欧阳左安出手打翻米、粟之堆,两人既是较量,使出眼下手段,已是极限,再有逾越,自己就是不战而胜。 萧平安心道,不想这人内功如此深厚。不过这内力运用,似乎差了少许,若是我发功,想全集中在对面圈里,勉强也能做到。忽地左耳一动,院外有人走到门外,轻手轻脚,已经停在门外窗下。 回头一看,杨熏炫显也听到,只笑了一笑,道:“看来欧阳兄是要赢了。” 萧平安微微一怔,再朝桌上看去,却见欧阳左安面前米、粟堆震动越来越大。如同下有喷泉,黄色粟米正不断涌上。心中大奇,还以为自己看错。再看下去,却是的的确确,米粒在向下滑落,粟米留在顶部,越聚越多,看着如同一股黄泉涌出。 杨熏炫哈哈笑道:“这米重粟轻,欧阳兄拿了个筛子出来,岂不是赢定了。” 眼下香已不足四分之一,欧阳左安仍是面无表情,双手紧贴桌上,额头却已见白气升起。 时登超忍不住瞥了一眼,这才明白所以,再看看自己碗中,比欧阳左安足足要多了两倍粟米。沉心静气,就便对手有取巧手段,毕竟还是自己领先。杨熏炫一旁说话,乃是有意扰乱自己心智,自己这一眼就不该看。 眼见香要燃尽,欧阳左安这才出手,将顶端粟米铲入碗中。 待到一根香燃尽,两人同时住手。看看碗中,似是一般多少,根本看不出差距。 时登超却是面色难看,拱一拱手,道:“是欧阳兄赢了,在下佩服,佩服。” 杨熏炫道:“那倒是好,那东西可以拿出来了。” 时登超冷哼一声,道:“三位放心,时某人愿赌服输。”转身入内,不多时回转,手中拿着一个木盒。 杨熏炫接过来,打开看,里面却是一颗红艳艳的宝珠,足有龙眼大小,木盒一开,便有红光溢出,乃是价值连城的一颗宝珠。 杨熏炫却是眉头一皱,道:“就是此物?” 时登超道:“诸位也是有见识的,这颗宝珠天精地华,乃是异兽体内所育内丹,千载难逢,对修道炼丹之人,更是至宝,还不够么?” 杨熏炫自语道:“莫非乃是那人送的礼物?” 时登超道:“东西已经给了,今日时某认栽,咱们后会有期。” 杨熏炫道:“且慢,我想与阁下再赌一把,我若赢了,还想多问一句话。” 时登超道:“时某就是个蟊贼,没有别的本事,恕不奉陪。” 杨熏炫道:“不难不难,咱们就比个油锅取物如何。” 时登超诧异道:“你与我比油锅取物?” 杨熏炫道:“在下以前闯荡江湖,也练过几手骗饭的把式。” 时登超呵呵笑道:“不错,我也就是骗口饭吃。” 杨熏炫道:“你答应了。” 时登超道:“盗门的规矩,你既要抻量,我不接也得要接。” 杨熏炫道:“阁下府中无人,还要劳烦阁下亲自预备。” 时登超道:“好说,好说。”转身入内。 欧阳左安一言不发,自到一张椅上坐下。 不多时,时登超回转,真的在堂上支起一口大油锅。燃起火来,不多时油烟滚滚。 他当面烧火落油,大半锅皆是实实在在的真油,绝非江湖上,一大半醋的骗人手段。 见锅中油沸,时登超道:“取些什么,如何比法。” 杨熏炫道:“就捞这颗宝珠好了。”扔手一抛,竟将那颗宝珠扔入油锅之中。 时登超笑道:“果然是同道中人。” 他跟萧平安都看的清楚,杨熏炫拿出宝珠,扔进去的,却不过几个铜钱。 杨熏炫道:“五个铜钱,想是难不倒阁下。” 时登超道:“铜钱轻薄,滚油激荡,要辨落处,也是不易。” 杨熏炫道:“就看阁下手段。” 时登超道:“好,那就献丑了。”上前一步,右手已经深入油锅。 油锅取物乃是高明盗贼必练的本事,油锅看似翻滚不知端倪,但在他眼中,五颗铜钱却是历历在目。伸手一抄,五颗钱尽皆在手。 就在此刻,杨熏炫面带笑容,伸掌在他肩上一按。 时登超如被大山所压,一只手根本不能移动分毫。瞬息之间,一股焦臭已自锅中冲出。 时登超臂上剧痛,他乃是实打实的本事,就凭的一个快字,手上没有任何花巧。在油锅中这么一耽搁,手肘之下,立刻被滚油吞噬。滚油瞬间化掉皮肤,直入肌里。 注:做贼的“七不偷、八不抢”,相传春秋战国已有,更相传乃是孔圣人所说规矩。所谓盗亦有道,不偷抢读书人和先生,不偷抢医生,不偷抢摆渡人,不偷抢怀孕、或哺乳者,不偷抢正在办喜事、办丧事的人家,不偷抢逃难的人,不偷抢鳏寡孤独、单身的夜行人。此即为“七不偷”。抢劫行业的规矩比偷盗多一条,就是“不抢已被抢过一次者”。另外江湖规矩,偷东西绝对不能攻击人,动手就是强盗。 第九百八十四章 决裂壹 感谢背水、dongd、一条叉烧、孔德拉、saldin、书友尾号5000、8605、7693、7806、收天、日月星灵、萧平安v、燕北一、吟风剑君、明空不是曌、秋色染、缘君人、赢氏宇轩辕、且听风吟花入月、雪雪羊羊、转基因猪猪侠等等诸位 时登超痛入心扉,瞬间大汗,但硬生生竟是一声哀嚎没有。挥肘反击,随后就觉背心数处一麻,身子已不能动弹,咬牙道:“你这是何意?” 杨熏炫冷冷道:“那人究竟偷了什么?” 时登超道:“东西不是给你了么!” 杨熏炫道:“我瞧着不像。” 时登超道:“真的!” 杨熏炫手上用力,将他手臂又压下一截。 时登超整个肘部落入油锅,立刻又是“滋啦啦”一阵响!青烟四起,焦臭扑鼻。 这下时登超终于闷哼出声。 杨熏炫道:“你可以不说,接下来我会一寸一寸招呼你。”手上用力,果然又将时登超胳膊压低一寸。 萧平安看着也是不忍,扭过头去,更有那么片刻心软,几乎忍不住出口求情,但话到嘴边,还是咽了回去。 时登超终于抵受不住,道:“西南柱子下面!” 欧阳左安长身而起,在大厅西南柱下转了一圈,立刻撬开一块青砖,从中又拿出一个长条木盒。 杨熏炫仍是按住时登超不动,面上笑吟吟,一脸轻松。 欧阳左安打开木盒,却是拿出一卷书画,打开来,看了几眼,道:“诸葛武侯、书稿。”他说话着实费力,言语尽量简单。 杨熏炫这才松手,施施然道:“得罪了。”走到欧阳左安身前,接过书画,看了几眼。道:“当真是武侯手书,写给诸葛瑾的家书?可惜乃是残卷。” 欧阳左安只点了点头。 杨熏炫道:“那郭倪总以诸葛亮自居,莫非真是此物。不过是件礼物,叫我等费这般功夫。” 时登超也是硬气,也不理会一条焦黑手臂,道:“今日时某认栽,三位不送!” 杨熏炫将书画和宝珠一并收起,拱手道:“得罪得罪。” 正待出门,门外一声轻咳,一人迈步而入,正是彭惟简。 杨熏炫道:“不过是两件礼物。” 彭惟简微微摇头,道:“我觉得还不是。” 杨熏炫道:“哦,先生还有何高见?” 彭惟简道:“朝东海是被咱们的人从客栈抓出来的是不是?” 萧平安一旁听的清楚,只觉脑袋里嗡的一声,他们追的事情竟然与朝先生有关。 杨熏炫朝萧平安一笑,道:“不错,然后就被咱们萧兄弟出手救下。” 彭惟简道:“既已安全,那为什么他不回客栈拿呢?”随即自己接道:“因为当场人多眼杂,他不敢冒一点险,不敢让任何人知道他带了什么。” 杨熏炫微微点头,道:“若只是这两物,倒也无所谓。送给郭倪的东西,就便是好,谁去惹这身骚?” 彭惟简望定时登超,道:“你我井水不犯河水,今日坏你一条手臂,也是情非得已,咱们还是不要继续不愉快的好。” 时登超皱眉道:“的的确确就是此物,我骗你等究竟有何好处?” 彭惟简慢慢摇头,道:“你眼神定定看我,动也不动,定是说谎。” 时登超忽地哈哈大笑,道:“时某说的全是真话,你们信与不信,又有何妨。” 彭惟简对杨熏炫道:“你下手还是太轻,还是换欧阳兄来吧。” 时登超愈发笑的大声,在一张椅上坐倒,道:“我早料到你等卑鄙无耻,就算我给了东西,你们一般不会放过我!果然如此,不过……”忽地一顿,张口竟是一口血吐了出来。 彭惟简并未躲闪,血花飞溅,都落在他身前地上。 杨熏炫面色微变,道:“他服毒了!” 时登超仰头狂笑,道:“可惜了你们的手段,我是见……见,无福消受……了。”他口中鲜血越喷越多,人已软软歪倒椅上。 杨熏炫上前,伸手去他怀中摸索,道:“解药呢!” 彭惟简道:“晚了,他算准时间,知道混不过去。” 时登超面露嘲讽之色,道:“你等……恶贯满盈,我看……我看你们才是……病入膏肓,肚肠毒烂,可惜,……可惜你们这般坏种的病无药可医。” 彭惟简上前一步,看着时登超,慢慢道:“朝东海究竟带了什么,竟要你以死为他遮掩,如今我的兴趣,倒是越来越大了。” 时登超呵呵干笑两声,已经说不出话来。 彭惟简又道:“既然消息来的没错,东西在谁手中又怎会难猜?呵呵。”笑了两声,忽道:“太平门门主养泽坤?” 时登超眼睛猛地张大,忽然起身欲扑,身子甫动,便是剧烈一阵抖动,口中鲜血混着白沫涌出。 四人就见他身子不住抽搐,不多时终于慢慢平静。 时登超大睁双眼,已是没了气息。 萧平安只觉心中又是难受,又是困惑。自己跟来,一直莫名其妙,这事情怎会牵涉到朝先生?朝先生留了什么东西在城外客栈,又阴差阳错被人偷去,难道就是此物害了他性命? 彭惟简带几人回到留云小筑,立刻请晏苍然等人来议事。萧平安心思重重,也跟在一旁。 彭惟简看到,并不驱赶,开门见山,道:“东西确有其事,而且已经到了太平门养泽坤手里。” 韩复皱眉道:“那个老鬼成了精,可是不好对付。” 霍远道:“六合刀、八极门、鹰爪门、长枪会、八卦门、形意门、神木帮,如今七八个门派以他马首是瞻,结为联盟,实力已是不容小觑。” 宋卜峰道:“乌合之众,心思各异。八卦门易心丞已经死了,六合刀这三个,见风使舵,更是奸猾。” 胡一风道:“这养泽坤平日不显山不露水,但据闻年轻时,可是在大金造过反。” 彭惟简道:“晏兄之见?” 晏苍然道:“其余人都不足为虑,唯独养泽坤。此人多年未与人交手,莫测高深。” 梁斗道:“咱们这些眼下最多是旗鼓相当。” 庞晋阳道:“扬州城鱼龙混杂,明面之下,可能还有文章。” 程斐道:“不能不防。” 韩复忽地笑了两声,道:“还有刚刚得到的消息,燕长安进城了。” 座上登时一静,过了半晌,却是萧平安开口道:“你们的双尊呢?” 杨熏炫笑道:“双尊不在此处。” 萧平安又道:“昆仑派不是跟你们一伙的么?” 杨熏炫道:“姜掌门肯出手,自是能挡住燕长安。只是……”看看彭惟简,欲言又止。 彭惟简看了萧平安一眼,道:“无妨。” 杨熏炫这才道:“此事机密,莫要对外人宣扬。昆仑派自命不凡,借修道养生之名,出入内廷,投靠的乃是当今皇上。只是万岁之尊,自又不会跟他们深交,昆仑派真正的根脚,乃是卫绍王。” 萧平安对庙堂知之甚少,一时不解其意。 杨熏炫知他有些迷惑,又道:“咱们江湖人就便跟官府来往,彼此心照不宣,都说的乃是私交。但皇上哪有私交,故而嵩山之上,昆仑派跟认跟王爷府有交情,却不敢说真的在帮皇上做事。”轻笑一声,道:“完颜永济的名字也不敢提,反要我们兜着。” 胡一风冷笑一声,道:“反正我们翼王府名声在外,想赖也赖不掉。” 萧平安道:“这么说昆仑派不会帮你们。” 韩复听“你们”两字只觉刺耳,皱眉道:“我等又何须他们帮忙。” 晏苍然道:“事不宜迟,先礼后兵。” 彭惟简点头道:“那就还是辛苦杨兄走一趟,约养老爷子出来谈谈。” 养泽坤倒是半点也不含糊,次日上午便约定晚间在忻乐楼相会。 并无人来邀萧平安同去,但他心中惦记朝东海之事,犹豫再三,还是去寻彭惟简,要一道前往。 彭惟简道:“去可以,莫要多话。” 萧平安点头答应,晚间彭惟简、晏苍然、杨熏炫与他四人,齐往忻乐楼赴约。 养泽坤一方早到,除了养泽坤,六合刀的赵无极、魏汝刚和南雄泰、八极门马空群、鹰爪门左千寻、长枪会杨争光、形意门公羊赞、神木帮牛皋,一个不少。八卦门门主易心丞暴毙,眼下门派由如履薄冰砦锦发和离火道人阚雉阳一同暂代执掌,今日也一起露面。 十一人加萧平安四个,满满当当坐了一大桌。 赵无极三人见萧平安,又是一番客气。这三人也不装了,一口一个贤弟叫的亲热,对彭惟简三人,却跟不认识一样。 萧平安与这些人都朝过面,凤阳山中还被他们威胁,除了养泽坤和赵无极三人,殊无好感。 众人落座,就是一番闲扯。双方似有默契,天南地北,风花雪月,一句正事没有。席间更是斗起酒来,晏苍然、杨熏炫两人竟都是海量,彭惟简倒是能推就推。 养泽坤甚是老道,话说的不少,酒却喝的不多。 神木帮牛皋看萧平安不过,也意欲灌他几倍,却被赵无极三人截下。 一顿饭闹了差不多两个时辰,方才算完,随即双方似有默契,齐齐拱手道别。 第九百八十五章 决裂贰 出了酒楼,走出里余,杨熏炫才道:“眼下无法,只有做过一场。” 晏苍然默然片刻,道:“抓神木帮牛皋,叫他们拿东西换人!” 杨熏炫摇头道:“不妥,还是先寻赵无极,问清楚究竟牵涉何物。” 彭惟简低头行路,走到自家巷口,才道:“赵无极也不会知道,看来那东西眼下就养泽坤才清楚。” 杨熏炫停下脚步,道:“我瞧这事倒不如请萧兄弟出面。” 萧平安跟在身后,不期然听他提到自己,也觉错愕。 杨熏炫道:“你与朝东海乃是至交,扬州城外,多少双眼睛看的分明。替亡友讨还失窃之物,天经地义。” 萧平安为难道:“我?” 彭惟简道:“你此际不须急着作答,好生想上一想,明早若是想通了,便来寻我。” 忽听一人道:“好算盘,好算盘,噼里啪啦,噼里啪啦。” 几人面色都是一变,晏苍然冷哼一声,道:“应声虫!”身形一晃,已朝发声之处扑去。 那声音在一户人家屋顶之上,晏苍然身形如电,眨眼已到墙下,正待飞身而起。一人嘿嘿笑了两声,却已在七八丈之外。 晏苍然止住脚步,眉头微皱。此人身法之快,不在归无迹之下,此处都是暗巷小路,自己定是追不上。索性停步,道:“阁下有胆说话,却只会望风而逃么?” 就听应声虫道:“毛头小子,人人爱骗。狐朋狗友,害人不浅。”转瞬声音已在十数丈之外。 杨熏炫也是骇然,道:“此人好高明的轻功。” 彭惟简淡淡道:“藏头露尾的小人,不须理会。” 萧平安眉头也是微皱,心中却是不喜。此人分明说的是自己,笑话,自己跟什么人走在一起,须得你们来教么!我难道就是个傻瓜? 回去留云小筑,却见门口喧闹。霍远一脸怒气站在门前,几个下人正在冲刷大门,未等走近,就是一股恶臭。 原来前日杀了时登超,立刻有扬州城的贼儿前来闹事。隔墙扔进腐臭的死猫死狗,今日又在门上泼粪。走的慢的,被霍远等人打杀了两个,却是前赴后继,越来越多。 彭惟简看也未看,直入院中。 回到屋中,叶素心带着燕思思在屋内。燕思思倒是睡了,叶素心无奈道:“又吵着要娘亲,你究竟如何打算?” 萧平安迟疑片刻,道:“先不还他们。” 叶素心点点头,道:“今日如何?” 萧平安道:“席间一句正话没有,彭先生说明日再去。” 叶素心眉头微皱,沉默片刻方道:“你想清楚就好。”起身抱了燕思思回屋。 萧平安在床前坐了片刻,只觉满屋都是她的香气。浅香如荷,淡韵于兰,乃是那陈香翁调的方子。 胡思乱想一阵,正待上床安睡,忽然有人敲门。 开门一看,竟是千手人屠胡一风。晏苍然与彭惟简各领一拨人马,彭惟简手下,武功最高的却不是杨熏炫,而是这位魔教残党。此人也是一般孤僻,并不爱与人交往。心中略感奇怪,两人话也少说,更没有什么交情。 胡一风面色严峻,似是满腹心事,进门客套两句,便问道:“听说你与哥舒教主相交莫逆,不知他是何等样人?” 萧平安一时不明他之意,反问道:“前辈这是何意?” 胡一风摇头道:“老朽托大,叫你一声兄弟,你也莫要前辈相称。” 萧平安见他姿态如此之低,更觉奇怪。 胡一风也不拐弯抹角,轻叹一声,道:“早有人暗中与我递话,叫我回归明教。” 萧平安心道,他一直在招兵买马,召集旧部也是正常,道:“那胡兄意下如何呢?” 胡一风犹豫片刻,还是道:“实不相瞒,我明教夹着尾巴躲了数十年,如今老朽年事已高,更不愿卷入这些是是非非。” 萧平安道:“那就婉言谢绝好了,你有双尊庇护,他又能强迫你不成?” 胡一风苦笑一声,道:“若真有双尊庇护,史嘲风那帮鸟人岂还敢步步紧逼。当年明教一散,大伙自顾不暇,早已分崩离析。你得教主赏识,想必也是知道,我们这明教,自来只有殉教,可没有退出一说。” 萧平安心道,我得什么赏识,这便宜大哥害起我来,可是眼睛也不眨,这魔教的勾当,我可没听过多少。 胡一风道:“教主回归,若能洗去往日龌龊,与天下武林重归于好,我等也跟着受益,自然是好。可是……” 萧平安道:“可是什么?” 胡一风叹道:“可是咱们这位教主,未免太过厉害。论年齿,他还不及老朽大,但天赋才智,却是一天一地。三十余年前,他已是斗力境上段修为,一人打的天台剑派和各路群豪束手无策。与他相比,如今的八奇简直就是儿童,便是燕长安、姜子君同样年纪,也是大大不及。失手之后,都道他死了,谁知此番复出,依旧一般不可一世。” 萧平安点点头,道:“他当真是武学奇才,比我强的多了。” 胡一风微微一怔,看萧平安一本正经,竟不知如何接话,楞了一愣,还是道:“是,萧兄弟也是不世出的奇才。咱们这位教主出来做了些什么,想你也是知道。不声不响之间,已经联系上诸多旧部,不及半年,已经拉起一班人马。更是出手豪阔,多半是寻回了本教之前的藏宝。庙堂之上,宋金都已搭上人脉。嵩山之上,冒充酆宗衡,掌毙留阳,扬威立帜,天下英雄面前,来去如入无人之境。此等胆识魄力,运筹帷幄之算,比前任教主,有过之而无不及。” 萧平安又点了点头,这位便宜大哥之能,自是不必多说。 胡一风又道:“昆仑派姜子君意欲与教主交好。” 萧平安奇道:“什么?”他听说的可是天台剑派和点苍派请动了昆仑派,一起要对付哥舒天。 胡一风道:“眼见明教复起,已露峥嵘。教主嵩山上展示了灌顶境的修为,天下武林自是要换一个态度。若非情非得已,谁肯去招惹一个灌顶境的高手。数十年前,我明教是被金人朝廷所利用,此事大伙也心知肚明。时过境迁,已逾两代人,该放下的也该放下了。更何况,昆仑远居一域,除了少林,少与中原武林来往,又有什么真朋友了。这江湖上错综复杂的圈子,也不是他想融就融的进去。” 萧平安道:“他们见着了么?” 胡一风道:“自是见到了,只是听说教主半点未给姜掌门颜面,反倒是与他定下三年之约?” 萧平安道:“什么三年之约?” 胡一风道:“教主要和他昆仑派比一比,看谁能在武林先执牛耳。” 萧平安连连摇头,道:“他也太过目中无人,之前如此多仇怨,就算重振门庭,也该小心谨慎才是。” 胡一风呵呵两声,道:“怕是教主的书本上就没有忍气吞声四字。” 萧平安道:“大概,差不多吧。” 胡一风道:“是啊,教主如此性格,怕是未来几年,少不了腥风血雨。” 萧平安道:“是以你不想回去?” 胡一风心头竟是一惊,看了萧平安一眼,忽然大是后悔。脑海中猛地冒出一句话来,“笑里藏刀衡山客,惨无人道萧平安”。此人乃是哥舒天心腹,我今日怎地如此口无遮拦。这人看着憨憨厚厚,叫人掉以轻心,我竟也上当。心中大悔,忙道:“自然不是,我教复兴,正是出力之时,岂能有三心二意。” 萧平安道:“可你身在翼王府,回去的话,彭先生跟杨先生怕不答应。” 胡一风越听越觉他话里有话,已不敢轻易作答,顿了一顿,立刻岔开话题,道:“还有一个消息,说与萧兄弟听。就在前日,天台剑派跟点苍派联手,高手尽出,在城北大明寺伏击教主。” 萧平安不知怎地,忽起幸灾乐祸之感,巴不得这个嚣张大哥吃点苦头,道:“然后呢?” 胡一风见他半点不担心,嘴角反有古怪笑容,更觉先前猜的真切,道:“此番天台剑派和点苍派高手尽出,为保万无一失,还专门请昆仑派出手,引走了熊婆婆。” 萧平安道:“熊婆婆也来了?” 胡一风听他轻描淡写,心头又是一震,熊婆婆可是半步灌顶啊,对了,教主对他器重,黑暗使的位置可不就与三大法王齐平?呵呵笑了两声,道:“是,是。” 萧平安道:“天台剑派跟点苍派最不是东西。” 胡一风道:“是,是。此番云阳道人,带着天阳、赤阳、东阳、承阳四大长老,点苍卓青行带着白云子、鹤云子,八人联手,想要暗算教主。” 萧平安微微一惊,这八人联手,可是非同小可,天阳四人,武功都与八奇相仿。云阳与卓青行两人,稍逊一筹,差的也是不多。白云子、鹤云子两人没打过交道,但想也不是泛泛之辈。这阵容相比燕长安打的什么巫山十三寇还要强盛,哥舒天再过厉害,怕也要吃亏。皱眉道:“然后呢?” 第九百八十六章 决裂叁 胡一风道:“教主天纵之才,与八人周旋,也是不落下风。” 萧平安大是意外,道:“怎会?” 胡一风道:“教主出手,一招就伤了云阳和卓青行两人。” 萧平安奇道:“到底是谁设计谁?” 胡一风道:“确确实实是天台剑派和点苍派偷袭。但教主神机妙算,他被囚天台剑派之时,给了些有毛病的功夫,这云阳道人和卓青行都练了。” 萧平安心念一动,他被困之时,一般也是拿了哥舒天的武功敷衍,换了好酒好肉。而且据哥舒天自己说,不但明教的功夫,云台剑派的功夫经他手,也改了不少。 胡一风道:“教主当真是心思缜密,步步为营。他传授的诸般武功,都是奥妙无穷,平日用来,也是瞧不出一点问题。但几门功夫集合起来,就埋下纰漏。遇到旁人还不要紧,遇到教主出手,立刻就被捅一个大窟窿。” 萧平安暗暗心惊,原来哥舒天报仇的棋子早就布下,此人不管情形何等糟糕,始终相信自己有东山再起的一天。一举一动,无不思虑深远。不单在狱中琢磨出储蓄内功的法门,甚至连天下大势也如指掌,还不忘算计害人。 这三十年,他教云阳武功也好,帮着天台剑派指正武学也好,都是别有用心。一来一去,天台剑派的武功对他哪里还有秘密,难怪他遇到天台剑派的人,打起来都如砍瓜切菜一般。 哥舒天心志,当真非同小可。但又一想,他若不是此等样人,蹉跎三十年大好年华,就便脱困,江湖哪里还有他一席之地。 胡一风接道:“不过天阳四人着实不凡,余下六人联手,教主也无计可施。随后忽然又来一人,却叫形势大变。”有意望望萧平安,道:“萧兄弟可知是何人?” 萧平安心道我哪里知道,不过我这大哥哪里有朋友,来的想必又是敌人。忽然想起一人,嵩山之上,除了天台剑派和点苍派起劲,可还有一个人被这大哥戏弄惨了,这人的徒弟还刚刚被自己痛揍一顿,脱口而出道:“酆宗衡?” 胡一风肃然起敬,道:“教主果然当你是自己人,竟连此事也未瞒你?” 萧平安自是一头雾水,不知他何意。 却听胡一风道:“酆宗衡来到,先对教主出手。其余人自都是大喜,谁知酆先生忽然发难,倒戈一击。围攻六人登时土崩瓦解,东阳道人被当场打死,其余人一哄而散。教主本还能留下一人,却道要留着这帮人的命,一个一个收拾。这一战叫天台剑派跟点苍派算是吓破了胆。” 萧平安啧啧称奇,心道,原来嵩山之上,这两人就在作戏,我说哥舒大哥的“天镜”怎使的如此厉害。他也是本事,这崆峒派的长老怎么就被他笼络了。 胡一风叹道:“这一战再次验实,一入灌顶境,当真是手段无穷,横行无忌。” 萧平安眉头紧皱,哥舒天如此,燕长安是不是更难对付?沉默半晌,道:“可惜,可惜。” 胡一风不知他说可惜何意,莫不是遗憾未能将天台剑派和点苍分宗一网打尽?此人怎也如此狠辣,本来寻萧平安,是想问些哥舒天的性格脾性,谁知一番话下来,却都是自己在说。又觉得萧平安与哥舒天关系实在非比寻常,比传言还要过甚几分,斟酌再三,起身道:“今日冒昧打扰,就是想与萧兄弟交个朋友,日后有事,也请多多照顾。” 萧平安只道他是客套,也道:“客气客气,还要多仰仗前辈。” 胡一风又不禁多想,他这话是何意思?哦,他不安于一个黑暗使,这教主之位怕将来也是他的,如今就打算网罗些人么?出门在院,冷风一吹,意兴索然,只觉今日来的冒失。哎,这一老一少,哪个都不是善茬啊。 萧平安一夜都难安睡,想的都是杨熏炫和彭惟简之言。好容易熬到天亮,终于拿定主意,去寻彭惟简。 彭惟简见他,并不觉意外,更无安抚许诺之言,直接道:“今日咱们去寻养泽坤,务必斩草除根。” 萧平安错愕,道:“何以至此?” 彭惟简道:“这老鬼谋逆,一直与大金对着干,比铁血门的人还要可恨。他这联盟不过乌合之众,只有解决这老鬼,才能一劳永逸。”微微一顿,道:“就便没有那秘密,这老鬼也一样要死。” 太平门在扬州城内,也有多处产业。其中一处,最为特别,乃是城西南砚池上的一艘画舫。保障湖水入扬州城,于城西南汇聚成池,宋时起便遍植荷花,景色秀丽,乃是城中上佳的游水去处。 太平门这画舫名唤“惊翠”,船长百丈,崇楼叠翠,分作两层,雕栋描金,富丽堂皇,乃是扬州城首屈一指的销金窝子。 午后,萧平安与彭惟简一行人探的底细,直接赶至砚池。城内街道积雪早已清扫,此地较为偏僻,道路两旁仍是积雪成堆。到了湖边,就见碧波荡漾,水光激滟,湖面当真不小。湖上七八条游船,其中一艘画舫,两层楼阁,宛如水上宫殿,最为醒目。差小船前去投了名帖,要上画舫拜访。 养泽坤等人都聚会在此,不多时便遣船来相迎。 登船直上二楼,却不听丝竹之声。进船楼一看,养泽坤和马空群、左千寻等一众武林大豪,个个正襟危坐,居中三个文士正高谈阔论。三人之旁,一个绝色女子,神情专注,也在倾听,竟是扬州城的花魁莘瑶琴。 寒暄一番才知,居中这三人都是鼎鼎大名。当中一人,年纪最大,已近七旬,身材肥胖,一脸富态,乃是当朝名士赵蕃。曾任辰州司理参军,为辨冤狱与郡守力争,因而罢官。此后便绝意仕途,归隐玉山。 左首一人,有些面熟,正是临安与沈放有过数面之缘的韩淲。他与赵蕃乃是好友,两人并称“二泉先生”。 这两人都曾为官,又都因与奸臣不容而身退,宋人注重清名,两人声望也是因此高涨。 右首一人,衣着略显寒酸,身材瘦小,貌不惊人,一脸苦寒之像,却是名气更大。彼时宋人好乐,而当世第一的乐坛大家,舍此人无他。柳永在时,凡有水井处,皆有柳词。如今的水井之畔,却都是这位的歌乐回响。正是名满天下的白石道人姜夔,姜尧章。 姜夔出生于破落官宦之家,其父姜噩,是绍兴三十年进士,官任汉阳(今湖北武汉)知县,在任上病卒。此后家道便即中落,姜夔幼时依靠姐姐过活,此后屡试不第,穷困潦倒,靠卖字画和朋友接济为生。 但其满腹经纶,才华横溢,锋芒如锥处囊中,不可遮掩。而立之年,他结识湖州乌丞县令萧德藻,得其赏识,并娶其侄女。次年陪同萧德藻调任湖州,路遇杨万里。 杨万里对姜夔的诗词赞叹不已,称他“为文无所不工”,酷似唐代诗人陆龟蒙,与他结为忘年之交,又将他推荐给范成大。有杨、范两人褒扬,姜夔名声大噪。 后姜夔在临安又结识大将张俊之孙张鉴,此人世家子弟,家境豪富。姜夔也因此终于过了几年好日子。可惜命运弄人,嘉泰二年,张鉴病逝,两年后,临安一场大火,又将姜夔屋舍烧毁。而其另一位知遇之恩的萧德藻,也早被其侄儿迎归池阳。 转夕之间,姜夔投靠无着,日子又变窘迫。 今岁六月,忘年交杨万里又病逝,姜夔奔赴悼念。因贫困,风餐露宿,路途奔波,身染风寒,此际仍未痊愈。席间也是萎靡不振,咳嗽不断。 萧平安不知,他四川结识的好兄弟全瑾瑜,本有机会金榜题名,恰是因为与姜夔相交,故意不去应试。笑言,尧章先生都不中,自己如何能中。 宋卜峰闻听在座的竟是这三人,险些笑出声来,拍了拍萧平安肩膀,低声道:“萧兄弟,这番看你的了。” 萧平安也是一脸茫然。此番登画舫,自无好事。彭惟简等人定下浑水摸鱼之计,要在画舫借机生事,晏苍然与杨熏炫两人借机对养泽坤下杀手。 而交给萧平安的活计却是叫他寻衅滋事,寻个由头,闹出是非,然后众人添油加醋,再将事情闹大。 此事应是不难,而且萧平安年纪最轻,由他挑事尽可推到“年轻气盛”四字之上。谁也没当回事,江湖好汉,寻衅滋事,那不是手到擒来。一画舫的人,酒温了,茶凉了,舞姬长的太胖,端茶的小厮没戴帽子,江湖上的好汉瞧不过眼,继而大发雷霆,那都是相当合情合理。什么小事大事,不给萧平安面子,就是不给自己面子。江湖人面子过不去,自然只能动手。这一动手,有个闪失,也是顺理成章。 彭惟简等人算计的明白,自己这边有彭惟简、晏苍然、杨熏炫、胡一风、欧阳左安、程斐、梁斗、韩复、霍远、庞晋阳、宋卜峰,再加一个萧平安。对手有分量的仅首脑人物便有养泽坤、马空群、左千寻、杨争光、公羊赞、牛皋、赵无极、魏汝刚、南雄泰、砦锦发、阚雉阳。 第九百八十七章 决裂肆 这八派联盟,实力已是不容小视,除却这些首脑人物,哪家都有若干高手,平日也是不离左右。 若真论实力,翼王府一干人尽落下风。但养泽坤一伙各有心思,赵无极三个,更是大大的吃里扒外。今日养泽坤等人画舫游玩,乃是天赐良机。游玩之际,难免要谈些事情,八派各自肚肠,谁也不愿对方多带人马。如此一来,画舫之上,只有养泽坤等首脑人物。 有晏苍然和杨熏炫两人联手,借吵闹之机,忽然发难,拿下养泽坤,至少也有七成把握。养泽坤一死,这些乌合之众自然土崩瓦解。 彭惟简此计看似鲁莽,细思却甚精妙。只要下手够狠够快,此事大有可能成功。眼下扬州城卧虎藏龙,谁也料不到他翼王府一干人敢如此大胆。 彭惟简相信自己直觉,养泽坤手中,定是有了不得的东西。须得速战速决,也容不得他们再等待所谓良机。 可眼下有当今名士在场,这事却不好办。宋人讲究理法,仰慕文人,汪洙的一句“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更是已渗入宋人血脉。这三人大名,如日中天,闹将起来,一个不慎,自己一干人等臭名就要传遍大江南北。惹了这三人不快,那可不是什么武林江湖,那是天下百姓人人都要唾弃。 养泽坤等人放心叫彭惟简一群人登船,怕也是如此想。翼王完颜珣爱惜羽毛,好礼贤下士之名,历来不敢轻慢文人,也是名声在外。 彭惟简和晏苍然都未想到,只得先寒暄落座。 难怪宋卜峰要笑。 赵蕃、韩淲、姜夔等人并不与江湖人来往,也不知眼前这些人,乃是大金翼王府的党羽。三人在扬州遇到,彼此倾慕,湖上泛舟,恰在这画舫附近。莘瑶琴乃是扬州花魁,有此等名士驾到,一连两日都是陪在左右。若不是赵蕃好清净,身边簇拥的本地乡绅读书人那是更多。 形意门门主公羊赞素好附庸风雅,与韩淲、姜夔都有数面之缘,一见之下,自是盛情邀请上画舫招待。 韩淲正说道:“万里先生仙去,我等都去探望,稼轩兄杂务缠身,身子也是不好,可为何放翁先生也不见?” 姜夔道:“放翁先生年岁已高,怕是受不了舟车之苦。” 赵蕃摇头道:“万里先生卒于吉水(今jx省吉水县),放翁先生不远,身子也还康健,只是他与万里先生政见不合。” 韩淲道:“若说政见不合,放翁与元晦先生更是相背。可元晦先生离世,放翁路远不能亲至,但有祭文一篇。‘某有捐百身起九原之心,有倾长河注东海之泪。路修齿髦,神往形留。公殁不亡,尚其来飨。’可万里先生亡故至今,放翁连首诗也没有。” 赵蕃道:“放翁与元晦先生可谓惺惺相惜,可与万里先生,不单政见不合,性格也是迥异。万里先生潇洒不羁,清正敢言,放翁先生则谦虚谨慎。万里先生写了几十篇诗给放翁,你瞧放翁回过几首?” 韩淲笑道:“放翁先生也是小气。” 三人说的乃是当今天下最有名的文人,这格调层次自是不同,养泽坤等人根本插不进嘴,也就莘瑶琴七窍玲珑,一旁见缝插针,能说上几句,也多是恭维讨巧言笑之语。 但座上谁也不觉无聊,此等机遇岂是平常得有。能跟这三人坐上几个时辰,听些名人轶事,有了谈资,日后与旁人聊起,那是大大的面上有光。 好半天功夫,马空群终于等到机会,插上一句,道:“三位忧心国难,不惧刀兵之危,亲来扬州,要说服郭将军死守,当真是可钦可佩。” 他本是拍马屁,赵蕃与韩淲面上却都不好看,半晌韩淲重重哼了一声,道:“这厮倨傲,晾我等两日方肯见面,见面又尽是巧言令色,敷衍之语!” 左千寻义愤填膺,道:“岂有此理,三位大贤为国为民,他郭倪简直,简直,简直岂有此理!”他毕竟是武人,日常混迹江湖,何曾与人咬文嚼字,又是有些不自信,憋了半天也没寻到个好词。 赵蕃却是微微颔首,道:“他重任在肩,若是殚精竭虑,我等确也不该叨扰于他。可我等去他府上,丝竹之音不绝,香糜之色不断。”瞧了莘瑶琴一眼,道:“听说你也常去他府上?” 莘瑶琴忙道:“小女岂敢有误国事,至今也才过去一回,乃是因有‘广陵散’之事。郭大人其实辛劳,易犯头痛,须得听些曲子镇脑。倒并非懈怠,怕是叫三位先生误会。” 韩淲面带不豫,道:“但愿如此。” 杨争光道:“金人在河北不断调集重兵,指日就要南下,扬州若再有失,大宋危殆,如此形势,如何辛劳,我看也不为过。” 韩淲对他点了点头,道:“正是如此。” 杨争光大是激动,当朝名士涧泉先生对自己赞赏有加,今日此事定要好好记下来,又道:“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危难之秋,正当庶竭驽钝,一身报国,何惧万死,方显男儿本色。” 韩淲道:“说的好!” 养泽坤一方众人也都是点头附和,心中却都腹诽,好你个姓杨的,当真是说大话不要本钱,你是个什么货色,当我等不知么,欺行霸市你最厉害,却没听说你杀过一个金兵。 但眼下岂能让他一人专美,公羊赞立刻道:“正是,我等虽是草莽江湖中人,也知忠义二字,故而也与三位先生一般,来此险地,要为大宋出力。” 赵蕃抚须,也是意甚嘉许。 马空群道:“其实金兵也不足惧,只是如今大宋官军腐败无能,若都如毕将军一般统帅,咱们早打过河去。” 牛皋道:“正是,眼下咱们固楚州,复滁州,局势已有好转。襄阳一线,也是固若金汤。扬州若再能得一场大胜,必能彻底扭转局面。” 左千寻道:“天寒地冻,扬州城是个什么所在,这水路堑壕,不比襄阳城差,咱们只要守上两三个月,就能生生把金兵耗死。” 公羊赞道:“三月之后,咱们以逸待劳,金兵来多少,咱们都给他一网打尽。”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都是豪言壮语,奇谋妙计,一个比一个夸张,金兵听见,怕要活活笑死。 赵蕃眉头紧皱,终于听不下去,干咳一声,道:“自古骄兵必败,轻敌乃是兵家第一大忌。眼下形势,实谈不上乐观。” 姜夔轻叹一声,道:“如何不是,我大宋军羸弱,屡战屡败。光靠官军实难成事,如当年守开封,如今守襄阳,必得军兵百姓齐心,众志成城,方有胜算。” 养泽坤坐的离三人最近,却是一直无语,此际才点了点头,轻声道:“正是如此。” 姜夔又道:“中线因襄阳稳固,东线眼下还有固守之机会,但西边,如今听说局势崩坏,那吴曦大约真的要反。” 韩淲冷哼一声,道:“我早说此人靠不住。” 姜夔道:“此人回川,只顾扩张自己势力,逼迫当地才智勇武之士,为他所用,一言一行,皆有反乱之兆。我有一忘年交,名叫全瑾瑜,听说也被他强掳去,逼他效力。” 萧平安坐在下首,正听的无聊,忽听此语,惊道:“全兄弟?被那吴曦抓了?” 姜夔道:“你是何人?与瑾瑜兄弟如何称呼?” 萧平安道:“我们兄弟相称。” 姜夔点点头,道:“瑾瑜兄弟才高八斗,一腔热血,如今被那吴曦掳去,我也好是担心。” 赵蕃道:“便是你提过多次那位?”看看萧平安,点头道:“倒也是条好汉样子。”他对江湖中人知之不多,虽也知道这些人多有异能,而且年纪越大越是厉害。但一群人中,委实也就萧平安年轻英武,有些英雄气概。 忽然一人嗤笑出声,却是牛皋,见众人目光扫来,笑道:“可惜这位好汉立场不定,如今却是投靠到金人那边去了。” 赵蕃皱眉道:“什么?” 牛皋正要让翼王府一群人出丑,道:“先生还有所不知,方才进来这几位,乃是金国翼王府的幕僚。” 赵蕃三人面色都是一变,赵蕃道:“翼王府?完颜珣的人?你们来此作甚?” 彭惟简面不改色,淡淡道:“我等前来,乃是想与大宋议和。” 赵蕃道:“哦?” 彭惟简道:“我家王爷意思,若非贵邦韩侂胄韩大人一意孤行,这仗根本就打不起来。劳民伤财,两国疲敝,两败俱伤。眼下之计,若不抓紧和议,只能愈演愈烈,生灵涂炭。” 赵蕃微微点头,道:“确实不是时候,翼王果是此意?” 彭惟简道:“万万不假,翼王殿下已经几次上书,亲身面见陛下,希望暂息刀兵。” 赵蕃点头,又摇了摇头。 牛皋听他轻轻巧巧几句话便带过,倒有些出乎意料,看看赵蕃神色,心道,嘴上大义凛然,还不是一样怕打仗,一说和议,话也没了。不行,那也不能就此放过萧平安这小子,呵呵两声,道:“这位好汉萧平安么,先前乃是衡山派弟子,如今也改换门庭了。” 第九百八十八章 决裂伍 赵蕃果然不喜,斜萧平安一眼,自他身上登时看不到那股英武气了,反觉此人邋里邋遢,皱眉道:“你是汉人,怎能反复敌营?闻听那全瑾瑜也是个人物,怎有你这等朋友?”他常年为官,年岁又大,随口训斥,那是半点不留情面。 萧平安皱眉道:“我不是。” 牛皋笑道:“大丈夫敢作敢为,如何还要赖账。程斐兄,这位不是你们新入伙的好朋友么?” 程斐道:“牛兄莫非看着眼红,你若愿来,我等也是欢迎。” 赵蕃挥手道:“看着厌烦,赶了出去。”萧平安年纪最轻,坐在最末,他只道也是无足轻重。知晓彭惟简这一干人是金国爪牙,更想要给些脸色。 当众被人要赶离席,便是之前的萧平安,也要不快。只是先前他或许还能装听不见,此际却不愿忍,皱眉道:“我都说了不是,你为何不分青红皂白?” 赵蕃微微一怔,不想此人如此大胆,敢公然与自己顶撞,看了养泽坤一样。养泽坤是此间主人,此事自然该他出面。 谁知养泽坤只是一笑,却不开口。 八卦门的阚雉阳忽地也笑一声,他与萧平安本有睚眦,此际正好落井下石,道:“这位萧平安可了不得,人家反出衡山派,师祖的话也是不听,百无禁忌,天下可是没人能管。” 赵蕃三人哪知他说的什么,只是听他说话,以为此人欺师灭祖,又去投奔金人,人品真是大大的不堪,赵蕃连连摇头,道:“敬天法祖、孝亲顺长、忠君爱国、尊师重教,乃人之纲常。于国不忠,于师不敬,还敢信口雌黄,非人哉,非人哉!” 萧平安无端被人责骂,心中大怒,他也不知这三人究竟如何有名,只觉这老头说话,趾高气扬,毫无道理,怒道:“你说什么?你一把年纪,怎地胡言乱语,胡说八道!”好在他看在赵蕃一把年纪,没说胡放狗屁。 可就便这般,赵蕃又岂能忍,只觉这小子简直无法无天,猖狂到了极致,自己都想不出多少年没遇到过如此胆大妄为的竖子,气的胡子都跟着哆嗦,戳指道:“大胆,大胆!不知廉耻,当真是不知廉耻!” 萧平安更怒,气往上涌,他如今一身戾气,脾气是一点就着,起身大步上前,直视赵蕃,道:“你再说一遍!” 在座众人都是想不到,就连本就想看热闹的也有点惊,莘瑶琴一旁,一双妙目睁的老大,心道,这位爷这么生猛的吗这是“二泉先生”和“白石道人”啊! 赵蕃也有点懵,但他何等身份,却无半点惧意,跟着着恼,一拍几案,吼道:“怎地,你还敢威胁老夫不成!” 萧平安火气冲头,上来不过要讨个说法,微微一楞,道:“你无端加罪于我,须得向我认错!” 赵蕃笑了,道:“当年冤狱,郡守以前程胁我,老夫回他四字,‘天理昭昭’!你穷凶极恶之徒,丧尽天良之辈,居然敢威胁老夫,可笑啊,可笑!” 萧平安终于说出那句,道:“你放屁!” 韩淲一旁气的脸都青了,他与赵蕃相交莫逆,赵蕃大他十六岁,岂能让长兄受辱,站起身来,劈面就是一个耳光,怒道:“打你个无法无天的孽障!” 萧平安眼观六路,早瞧见他出手打人,心中更怒,好你们几个道貌岸然的斯文败类,满嘴仁义道德,居然偷袭于我。看也不看,反手一掌。 他如今何等武功,对付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涧泉先生,当真就是杀鸡牛刀。单掌穿过韩淲手臂,后发先至,“啪”的一声,在他面上打了一记。 他自是瞧出此人不会武功,也未曾发力。只是韩淲何等样人,被人“啪”的一个耳光,是可忍孰不可忍,可不忍又打不过,气串两肋,两眼一翻,摔倒在地,竟是生生被气晕了过去。 萧平安也是一愣,想不到此人如此不经打,自己分明一点力气未使。 赵蕃又惊又怒,生平从未遇到如此胆大妄为之徒,读书人的脾气上来,哪管什么打过打不过,站起身来,抓起几上茶盏,劈面就砸。 萧平安冷笑一声,他是豁出去了。打一个也是打,打两个也是揍。今日老子不忍了!眼前这个才是首恶,岂有帮凶打了,主犯放过的道理。见茶盏砸来,躲也不躲,深吸口气,大喝一声“咄”,一口气跟着喷出! 那茶盏登时倒飞回去,不偏不倚,正中赵蕃额头。 这一下说轻不轻,说重不重。反正结果就是赵蕃头破血流,踉跄两步,手指萧平安,道:“你,你……”身子一软,也晕倒在地。 画舫之上,一旁死寂。 彭惟简一群人也是目瞪口呆,杨熏炫心道,这小子是演戏还是来真的?咱们叫你寻衅滋事,可眼下情形有变啊!再说,你这事闹的有些过了啊! 姜夔一旁也是傻了,咱们是文人,跟人讲理,怎么动起手来呢?我这不帮也不合适啊,哎呦我的老腰。起身道:“住手,住手!”伸手要来拉架。 可怜他一个风流才子,只知吟诗作对,谱曲填词,哪里会跟人打架。颤巍巍站起身来,还未等有何动作。萧平安一眼瞥见,煞气外露,凶恶道:“你也要讨打么?” 姜夔想了一想,算了,我还是识趣一些,以手加额,退了两步,似是天旋地转,站立不住,慢慢趴倒在地。 莘瑶琴一旁看的眼珠子都要蹦出来了,疯了么,三个都打倒了?死了没有?这下在场的都要出名了!这些人无所谓,我不行啊!你们三个还没给我写诗呢! 二楼之上,还有几个伺候的下人,后面一排,坐着几个乐师。其中一个老年琴师,白须乱颤,不知是惊吓还是气愤,口中喃喃道:“禽兽,禽兽,禽兽不如啊!” 牛皋最先反应过来,拍案而起,道:“好你个萧平安,反了不成!” 彭惟简等人神情各异,韩复、霍远、庞晋阳、宋卜峰四人心里都道,萧兄弟这活是糙了点,但效果当真是不错。宋卜峰当先发难,蛮横道:“打便打了,你待怎地!” 左千寻皱眉道:“诸位是闹事来了?” 庞晋阳抄起边上茶盏,挥手掷出,道:“我瞧是你等欺人太甚!”他随手一掷,茶盏也如疾弓劲弩发出,空中一道乌光,直打左千寻。 左千寻乃是鹰爪门主,手上功夫非比寻常。右手一伸,茶盏已在手中,随手一捏,捏的粉碎,怒道:“敢尔!” 庞晋阳人已站起,道:“好功夫,素闻鹰爪功大名,早想领教领教!” 左千寻霍然起身,道:“早该给你些教训!” 两人落场,再不废话,出手就打。左千寻鹰爪功夫狠辣,庞晋阳武功也是一般走的凶横路子,两人一出手都是杀招。拳风激荡,虎虎生风,吓的一众乐师、下人连滚带爬逃下楼去。 彭惟简等人早计划周祥,见两人动起手来,宋卜峰直奔牛皋,道:“地包天的大胡子,咱们也来过上两手。” 牛皋模样丑陋,生就一副地包天,最忌恨人家提他嘴巴,果然一听便是火冒三丈,起身相迎,迎面就是一掌。 有数人动手,画舫之上登时热闹起来。 赵无极和魏汝刚、南雄泰三人对视一眼,同时起身,对萧平安道:“小子,咱们的旧账也一并算了吧!” 萧平安微微一怔,不明所以,这三位不是朋友吗。 赵无极已经跃上前来,出手就是一掌“双峰贯耳”。 萧平安挥手架开,只觉软绵无力,这才明白。魏汝刚、南雄泰两人侧翼包抄,一个比一个声势响亮,出手也是一个比一个松软。 三人有意替萧平安扬名,不顾身份年纪,以三敌一,还装的左支右绌,应付不过。 晏苍然见场面已乱,正是机会,起身对养泽坤道:“老爷子,久仰你掌刀双绝,今日也想开开眼界。” 养泽坤道:“好说好说。” 晏苍然行三步,距养泽坤三尺,躬身施礼,双手一合一揖。 养泽坤右手虚抬,道:“晏兄太客气了。” 两人头顶木梁忽地“嘭”一声响。原来晏苍然看似行礼,实则真气灌注,隔空发劲。养泽坤一手化解,将力道送上头顶房梁。 晏苍然心中微惊,这老家伙内功比自己想象还要高明,这一手“偷龙转凤”,已臻化境。外门功夫拳怕少壮,这内家当真姜还是老的辣。 转眼双方大打出手,马空群、杨争光、砦锦发、阚雉阳四人还没明白过来,已被胡一风、欧阳左安、程斐、梁斗四人盯上。程斐阴恻恻道:“几位也要练练么?” 马空群面色难看,想要拍案而起,却被身旁公羊赞一拉肩膀,道:“喝茶,喝茶”。 马空群立刻明白过来,对面显是有备而来,眼下还有彭惟简、杨熏炫、韩复和霍远四人未曾出手,真动起手来,自己这边多半吃亏。 第九百八十九章 决裂陆 场上几人交手,都有分寸,萧平安对赵无极三人索性就是明目张胆的假打,唯独晏苍然对养泽坤却是不同。一招试过,晏苍然立刻发力狂攻。 众人目光也都落在这两人身上。 十余招一过,众人都是暗叹,这养泽坤当真老当益壮,九旬高龄,竟还有如此武功,面对晏苍然泰山压顶一般的疾攻,守的是滴水不漏。 晏苍然只觉养泽坤双手之间,如同有个巨大漩涡,自己不管什么招式劲力扔进去,立刻化为乌有,消失的无影无踪。心下叹服,他这太极化劲,四两拨千斤的功夫当真已是神乎其技。自己看似占据上风,但要想分出胜负,却是难说,而且看养泽坤好整以暇,面色轻松,恐怕还有后招未出。 忽地劲风一卷,一人闪身而至,自养泽坤背后一掌击到,口中道:“前辈神功盖世,晚辈也来学上几招。”却是杨熏炫出手,他出招在前,说话却是在后,摆明了就是偷袭。 彭惟简等人本就定计,要速战速决,击杀养泽坤,事后再推说错手。杨熏炫武功高强,为人更是果决,见晏苍然拿不下,立刻出手相助。 马空群大怒,道:“倚多为胜么!”此人性情刚烈暴躁,平日架真是没有少打。 程斐上前,道:“我与你一对一。” 马空群道:“好!”起身就是一拳。 公羊赞却是暗自心惊,道,这两人出手如此狠辣,莫非他们真要对太平门养老爷子动手?那贼头儿究竟给了老家伙什么东西?哼,既是联盟,对我等还遮遮掩掩。你既然不仁,也休怪我等不讲义气。心中潮涌,手中茶盏却是端的牢牢,纹丝不动。 也难怪他犯疑,养泽坤一门之主,太平门也是数的着的门派。武林各家,千丝万缕,大家出来混江湖,讲的是个规矩。若是平常,就便是翼王府,也不敢轻易开罪武林同道。 杨争光目光阴冷,紧紧盯着养泽坤三人。 一旁赵无极三人联手大战萧平安,正打的精彩。三人有意配合,打的萧平安自己都不好意思。自己一拳打出,三人必有一个出声叫好。“这一招当真精彩绝伦,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当真长江后浪推前浪,你内功竟是如此深厚。”“哎呀哎呀,不行了,这一招太过厉害!多谢小友手下留情!” 萧平安自己尴尬之极,全然未留心场上局势。 砦锦发也瞧出端倪,但也选择稳坐不动,只冷冷道:“一意孤行,原来也不过如此!” 晏苍然本是心高气傲之人,眼下两个打一个,面上颇有些挂不住,听砦锦发讥刺之言,更觉面上发热。双臂一振,横推出掌。这一招“排山倒海”他十二成力道全发,再无保留。掌风刚起,已将边上一张椅子带翻。 杨熏炫见他肩膀一沉,已经猜到八九,身形一闪,到了养泽坤右侧,单臂一展,直点养泽坤肋下。 两大高手合击,虽未演练,但配合却是妙至巅毫。养泽坤已被逼到墙根,晏苍然迎面直击,杨熏炫却是抢先一步,断他后路。 千钧一发之际,养泽坤身子泥鳅一般一扭,竟自两人之间穿过。 “轰”一声巨响,晏苍然双掌将后墙木板硬生生打出一个大洞。也不转身,反腿踢出,面上一抹轻笑。这一招已经试出养泽坤底细,他内功虽然深厚,但筋骨气力已衰,已不敢与自己正面相抗。 养泽坤双手一封,挡住晏苍然一腿。人自地板上倒滑而出,口中却是笑道:“真要拆了我这把老骨头不成?” 杨熏炫道:“养老爷子真会说笑,切磋而已。”他言语轻松,手上却是连发五招,招招不离养泽坤要害。 养泽坤身子不停,如同有根绳子揽着他腰,拖着他一路向后滑动,笑道:“你们再不出来,老头子怕是不妙。” 晏苍然和杨熏炫都是一愣,杨熏炫随即笑道:“老爷子妙计……” 话音未落,就听一人冷冷道:“全都住手!”声音冰冷,并不如何响亮,却叫人听在耳中,只觉背心一寒。 二楼之上,不知何时已经多了一人,一袭青衫,挺拔如松,剑眉入鬓,目如寒星。 阚雉阳惊道:“风危楼!” 风危楼道:“哪个再动,莫怪风某言之不预。” 萧平安自是巴不得停手不演,看众人也都住手罢斗,心中暗道,这八奇的名头,当真也是好用。 有八奇之称已多年,比八奇武功更高的,武林中其实不乏其人,但为何这八人能被人尊崇,除却都当壮年,武功天赋不凡,这背景也都是非同小可。而这十余年,八人也都是盛名无虚,不但武功进展神速,为人处世也是锋芒毕露。 楼梯上脚步声响,几人走上楼来,当先一人笑道:“来迟来迟,恕罪恕罪。” 众人看去,都是惊讶。鱼贯上来五人,当先说话的,乃是华山派掌门岳思彰、身后半步是青城掌门甄意融。大洪拳门主洪文鼎和龙虎门门主宁则中并肩,紧随其后。最后一人年过七旬,皮肤黝黑,貌不惊人,走的不紧不慢,乃是福建下九流的帮主陆平仲。 公羊赞哈哈大笑,手里茶盏终于放下,起身拱手道:“岳掌门、甄掌门、陆帮主、洪门主、宁门主,几位别来无恙。” 岳思彰笑道:“晚来一步,只因前面看了半场好戏。” 晏苍然和杨熏炫早已收手,养泽坤道:“哦,缘何只是半场?” 甄意融接话道:“我等半路听说,三缺城北小市桥约战史帮主,匆匆赶去,结果到了人家已经打完了。” 众人都是惊讶,马空群道:“这两个又打起来了?” 公羊赞笑道:“三缺屡败屡战,精神可嘉。” 洪文鼎道:“听说两人乃是偶然碰到,三缺自觉自己都是输在势上,可不是本事不及史帮主。撂下话来,要与史帮主一对一,公平比试,争这丐帮帮主之位,愿赌服输。” 砦锦发摇头道:“史帮主为何要比,他三缺一心要这丐帮帮主之位,可明争暗斗十几年,哪一次赢过史帮主了。他丐帮之中,想也没几人愿意认他这个帮主。” 赵无极道:“史帮主因师徒情谊,始终不肯下狠手,否则这两年,三缺怕已经死上两三回。” 甄意融笑道:“可惜你们都不是史帮主。” 阚雉阳道:“他们胜负如何?” 宁则中摇头道:“这回三缺可是丢大脸了,咱们到时,正看见他从水沟里爬出来。” 洪文鼎接道:“听说就打了三十余招,史帮主占尽上风,三缺被打中三拳两掌,最后更被一脚踢落水中。” 左千寻惊讶道:“占尽上风?” 岳思彰道:“两人武功原本是在伯仲之间,但交手心境截然不同。” 甄意融道:“三缺孤身一人,史帮主身后站着七八个长老。三缺若不是已经理智全无,又怎会约战。” 宁则中道:“总之这一场打过,三缺颜面扫地,以后怕没脸在江湖上混了。” 萧平安一旁听的清楚,心底只觉畅快,巴不得打死了这个老不死的才好。 众人随即寒暄落座,谁也不提方才打斗之事。倒是风危楼瞧了萧平安一眼,道:“一打三,能耐了啊,哪天再跟我比比。” 萧平安灿灿不知如何应对,旁人却都是有些惊讶。风危楼出了名的冷淡孤傲,不爱与人说话,这句话一说,谁都知道他对萧平安另眼相看。能被风危楼高看一眼的人,这船上怕是没有几个。 眼见楼船之上又是一团和气,莘瑶琴急忙遣人扶着三位名士下船。养泽坤拱手为礼,公羊赞更是满脸歉意,亲自送到船下。只是三位贤老,两个真晕,一个也是不肯睁眼。 闲聊几句,岳思彰忽道:“对了,老爷子,听说你入手一物,关系重大,不知可方便一观?” 众人耳朵登时全竖了起来,彭惟简一伙与养泽坤联盟中人,都是暗道,原来这几位,也是冲着那东西来的。萧平安愈加奇怪,朝先生留下了什么东西,怎会引得一干武林中人趋之若鹜,一批跟着一批。 养泽坤道:“说重要当然重要,但不相干人等,其实又全无用处。岳掌门也知道,既是秘密,总有难言之隐。养某只能说,与诸位实在关联不大。” 岳思彰道:“如此倒是岳某唐突了。” 甄意融微微一笑,也不出声。 众人本想华山派掌门出面,养泽坤总不能再推托,谁知仍是一般结果,船楼内静了片刻,牛皋道:“老爷子,不是我说,你老也没当我等是自己人。什么惊天大事,至于藏着掖着,就是不说。” 人人都看养泽坤,又静片刻,陆平仲笑道:“养老爷子是什么人,人家吃的盐比咱们吃的饭还多,这么多年,你们谁见老爷子办岔过事?” 南雄泰道:“正是,正是。” 养泽坤神色如常,端起茶盏自顾饮茶。 萧平安心中不耐,侧身望着窗外出神,忽地神色一变。湖面上一船,直奔画舫划来,一人正自后梢走向船头,扬声道:“养老前辈,岳掌门,甄掌门几位,可是在船上么,燕长安拜访。” 岳思彰道:“哦,今日巧了,又有贵客。” 赵无极犹豫道:“咱们可要下去迎接?” 洪文鼎冷哼一声,道:“就凭他灌顶境么?” 彭惟简等人自是多数都听出燕长安声音,面色多是一变,杨熏炫、胡一风、欧阳左安几人,却是朝萧平安看去。 萧平安面色难看之极,右手握住窗框,一动不动。 小船已到画舫之下,他反是瞧不见了。又过片刻,脚步声响燕长安上船楼而来,身后跟着两人,却是沈放与柴霏雪。 第九百九十章 决裂柒 养泽坤、岳思彰、甄意融三人听脚步声近,便即起身,走几步,恰好迎到半路。赵无极三人跟着站起,左千寻、杨争光、公羊赞三人对视一眼,也跟着起身。彭惟简一方,却是无一人动作。 萧平安霍然而起,心中主意已定,直奔燕长安大踏步迎上。 沈放看的清楚,目光一扫,先将船上人认了一遍,目光只在彭惟简身上一顿,随即扫见空出来的几张座位。心中就是一阵烦乱,自己这个大哥多半被彭惟简这些人给骗了。见他怒气冲冲上前,急忙抢前一步,道:“大哥别急,都是误会!” 萧平安冷声道:“你让开!” 沈放道:“你听我说,我问过了,此事乃是连云盛家的盛云英搞鬼。” 萧平安目光越过沈放,始终盯在燕长安身上,冷冷道:“好,盛云英我也杀。” 沈放微微一怔,萧平安对这话的反应大出他意料,但只能接着道:“我大叔说,当时他使‘青龙吸水’想要抢回思思,不想你师傅反应神速,飞身抢夺,更有哥舒天跟孙弘毅两人背后偷袭。当时他形势危急,又一心夺回思思,出手自无保留。更不承想你师傅武功高强,硬要抢夺思思,不肯退让,才酿下……” 萧平安道:“你说完了没有,说完让开。” 燕长安站在一旁,眉头微皱,柴霏雪道:“萧平安,你师傅师娘之死,我等都是痛惜。大丈夫恩怨分明,此事乃是盛云英从中挑拨,燕大侠无心之失。你要报仇,该去找盛云英才是!” 萧平安根本不理会与她,仍是道:“让开!” 柴霏雪皱眉道:“你就半点不念你们的结义之情么!” 萧平安目光终于落在沈放身上,沉默片刻,随即深吸口气,一字一句道:“今日你我恩断义绝,你若敢拦我,我一样杀你!” 沈放心中难过,他见到燕长安,就追问萧登楼夫妇之事,种种蛛丝马迹,都是指向盛云英。只是始终不明白她为何要如此做。盛秋煌与燕长安有并肩同战之谊,燕长安更曾帮连云盛家完善过武功。盛云英在嵩山见面,也是一般友好亲热。 沈放也深知萧平安为人,知道萧登楼夫妇对这位大哥意味着什么,他不敢奢想三言两语就叫萧平安放下仇恨,但眼下大哥这句“恩断义绝”说出,仍是叫他心如刀割。 萧平安性格敦厚,向不喜与人争执,但一旦他决定的事情,却也不是常人能够说服。 萧平安一句话说完,自己心中如同抛下了什么,又觉解脱,也觉空空荡荡,再不迟疑,举步踏前。 沈放双臂一张,高声道:“大哥!”两字尽是辛酸苦涩与求肯之意。 萧平安一步踏上,“君临”已经发动。他与沈放交厚,从未轻视过这位小几岁的义弟。若论武学天赋,义弟远在自己之上。 沈放沉湎意剑,对精神意念之类的感触较常人尤甚,只觉萧平安威迫气势有如实质,猛压过来。这位结义不久,但情深义重的大哥真的要对自己出手。两种情绪并举,叫他几乎不能喘息,只能又是大叫一声,道:“大哥!” 萧平安毫不迟疑,一步已从沈放身边迈过,沈放伸手拦阻。萧平安反手一记手刀,正中沈放后颈。这一切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沈放中掌,立刻软倒在地。 柴霏雪眉头一皱,就要上前。燕长安伸臂拦住,轻声道:“他下手有分寸。” 萧平安击倒沈放,双目已经通红,他已尽了最大的能力去忍耐,他心中的愤恨、孤苦、酸楚、哀绝、不甘、狂躁,已成汪洋大海,狂风巨浪已将他完全吞没。他也知道自己绝不是燕长安对手,但仍是拼尽全力,又进一步,一招“浩然正气”,真气全吐。双臂展动,劲风呼啸。 燕长安并不躲闪,萧平安手掌击到,眼见打中,他的身子忽然飘了一飘。 当真只是飘了一飘,场上众人就见他如同飞絮,被萧平安掌风激荡飘离。肉眼可见、匪夷所思、轻若无物。众人只觉眼前一花,燕长安还是好端端站在原地。 萧平安全力以赴的一击,出手从不落空的“大正离天拳”,如同泥牛入海,毫无用处。 燕长安道:“我误杀你师傅,难辞其咎。你要报仇,也是应当。只是燕某也不会引颈就戮,你要杀我,须得凭本事才行。” 萧平安紧咬牙关,“量凿正枘”、“正己守道”两招跟着打出。 燕长安身形一晃,已在萧平安身后,反手一掌,正中他后颈,与先前他打沈放一记如出一辙。 萧平安双目一黑,也是软倒在地。 燕长安目视一圈,道:“今日诸位也做个见证,燕某要等这孩儿练成武功来杀我,了却恩怨。若有旁人对他下手,莫怪燕某翻脸无情。”目光在彭惟简面上停了片刻,道:“咱们又见面了?” 彭惟简起身,拱手,道:“燕大侠别来无恙。” 燕长安道:“我答应双尊,要放你们三回,这是第二回了。” 胡一风皱眉道:“你便一个人,当真吃定我等了么?”沈放与柴霏雪两个,自不在他们眼中,更反是掣肘。 彭惟简扬手止他说话,道:“如此倒是多谢,下回见面,也望能还你一份人情。”拱手道:“诸位,告辞了。” 晏苍然等人全都站起,也不多话。杨熏炫使个眼色,宋卜峰背起萧平安,夹在一行人当中,跟着彭惟简下船而去。 柴霏雪看看燕长安,两人都未出言阻止。 待几人下楼,燕长安这才拉起沈放,在他颈后拿捏两下,沈放悠悠醒转,看了两眼,道:“大哥他?” 柴霏雪道:“叫他们带走了,你当真是心慈手软,叫他一招就打成这样。” 沈放闷声道:“我武功本就不及大哥。”虽知道大哥武功胜自己许多,但一招败北,也有些莫名其妙。心中并不沮丧,只有担忧。 柴霏雪冷哼一声,不再言语。 沈放无奈,柴霏雪这争强好胜,动辄就瞧不起人的性子,叫他也是无话可说。心中烦乱之极,突兀在此遇到萧平安,三言两语之下,却是最最坏的结果。 燕长安这才与众人见礼。 岳思彰道:“燕大侠怎有闲心湖上泛舟?” 燕长安道:“顾先生听闻养老先生在此,特遣我前来探望。” 养泽坤道:“哦,敬亭也来了,眼下哪里?” 燕长安道:“有些琐事耽误了,但今日应该能进城来。” 养泽坤道:“好,好,也有许多年未见了,嵩山上大伙也都不得空。你们住在何处,若还未定,不妨就来舍下将就将就。” 燕长安道:“我等人数不少,已在城东悦升客栈定了客房,就不打扰了。” 燕长安如今威震江湖,盛名之下,加之与在座的众人更无什么交情。牛皋呵呵一笑,道:“悦升客栈那个破地方,怎配得上燕大侠的身份。” 燕长安道:“江湖中人,出门在外,有个歇脚的地方便好,也无甚多讲究。” 左千寻道:“燕大侠不囿于物,不萦于心,难怪年纪轻轻就有如此造诣。” 马空群忽地叹息一声,道:“是啊,遥想二十年前,咱们还见过一面,当真是恍然如梦。” 燕长安恭敬道:“是,二十年前,前辈不吝赐教,燕某获益良多。” 公羊赞笑道:“不想马兄还指点过燕大侠的武功,佩服佩服。” 马空群摆手道:“不敢当不敢当,江湖上能者为师,如今你灌顶境修为,再喊前辈,当真折煞老夫。哎,我也是无能,二十多年,武功原地踏步。” 魏汝刚道:“马老师傅太过谦了,” 杨争光忽道:“燕大侠,我有耳闻,说你想去临安,刺杀韩大人?” 船楼之上,坐了十多人,临近的多在说话交谈,杨争光此话一出,登时都静了下来。风危楼坐在岳思彰身侧,双目微闭,一言未发,此际眼皮也是动了一动。 燕长安颇感无奈。嵩山之上,少林虚明大师、衡山派陈观泰和江忘亭、丐帮史嘲风、泰山褚博怀、铁掌帮林离方、连云盛家盛云英、还他和顾敬亭,九人共商抗金大事。这九人皆是一心抗击金兵,心向华夏之人。他也未隐瞒,将与顾敬亭商量的心思说了。 依照两人权衡,此乃险招,但一旦成功,也可坚定朝廷抗金之决心,替换不合适之主脑,乃扭转形势之棋。谁知衡山派与韩侂胄关系非比寻常,反应激烈,而其余人等多半也不支持。 事后他与顾敬亭商议,只觉不该和盘托出。但不过几日,风云忽变,本该极为隐秘之事,竟传的沸沸扬扬,天下皆知。 如此一来,情况大是不同。不论江湖中人,还是大宋百姓,知与不知,皆痛骂燕长安。骂他乃是卖国之贼,堪比秦桧的小人。 燕长安自己只觉奇怪,按理说,那日九人,皆是一门首脑人物,混迹江湖多年,知道其中利害,就便衡山派,固然激烈反对,也不至到处宣扬。 存稿用完,又要停更了。 第九百九十一章 决裂捌 燕长安一路也见过不少江湖人物,责备者有之,劝导者有之。询问之下,第一,盛云英带着连云盛家,一路马不停蹄,早已返回四川。其二,燕长安要刺杀韩侂胄的消息,如同昆仑与少林一战一般,乃是天南地北,数地同时传出消息,显也有人心机设计。 思前想后,不得要领。后来与沈放遇到,说起萧登楼之事,忽然警醒,莫非也是盛云英故意透露? 自己与盛家多年之好,何以这女子处心积虑,想要陷害自己? 不管如何,此事已是四处漏风,逼得他也不得不熄了主张。此际听人问起,他倒也不是第一回作答,道:“不错,燕某以为,韩大人识人不明,用人不当。这一年战局左支右绌,处处遭遇败绩。须得换有识有能之士主持,方能扭转胜局。” 砦锦发笑道:“请问燕大侠,眼下朝中,哪个才是有识之士?钱象祖?张岩?卫泾?雷孝友?林大中?娄机、娄钥?还是史弥远?” 燕长安不愿多谈,道:“是,燕某思虑也不周全,此事有些冒失。” 陆平仲打个哈欠,道:“我说你们这些人也是,有灌顶境的高手在此,不讨教些武学心得,倒有心思说这些有的没的闲话。” 阚雉阳哈哈大笑,道:“是极是极,斗力境巅峰到灌顶境,说是我等武林中人,一生最难的关卡也不为过。多少天才人物,在此瓶颈一困就是十多二十年。方才那位一意孤行,不也是突破不得,不得已再入江湖。他替翼王府做事,谁不清楚,想的是能凑到双尊身旁。只是此等诀窍关键,乃是万金不换,只是不知道燕大侠肯不肯指教。” 燕长安道:“燕某也不过侥幸而已。” 牛皋呵呵笑道:“陆老头你也是自讨没趣,知道万金不换,还要故意去问,闹得大家下不来台。” 燕长安微微一笑,道:“燕某出身贫寒,出来闯荡江湖,也是无根浮萍一般,若不是多得名师不吝教诲,岂能有今日。若说心得,武功一道,绝不是自己一个人埋头苦练就能完全。诸位若有兴趣,不敢说指教,大家切磋切磋,却是无妨。” 陆平仲道:“那老头子厚颜先问一句,燕大侠蛰伏这十余年,一跃数步,莫非有什么天赐神机?” 燕长安沉默片刻,慢慢道:“若说不同,燕某之前,虽也努力练功,但并无要如何如何之决心。这十余年,燕某却是打定主意,一定要突破灌顶。” 风危楼自燕长安这句话开口,双目便即睁开,待他说完,沉吟片刻,又缓缓闭上双目。 牛皋笑道:“原来还是心志要坚,想来我等还是毅力不够。” 甄意融道:“敢问燕兄,你这心志来源于何?” 一旁沈放道:“乃是为解我身上寒毒。” 甄意融轻轻哦了一声,便不再问。 杨争光道:“我还差的老远,不懂这精神之妙。只是平素练功之中,确有一些不解之处,不知可否讨教一二?” 众人都是不语,等着燕长安回话。燕长安果然道:“不敢说指教,杨兄请说。” 杨争光道:“松紧静快慢究竟何解?” 燕长安道:“松为柔,又为脱,又有开、散、沉、静、化。紧为坚,又为克,亦为御,讲究固、合、张、拢、骤。松紧相辅,无松不紧,无紧不立。静第一静心,次而静气,三者静体气,体气一体。快慢无绝对,快过之不如慢,慢过之不逾,恰到好处。此五者皆为虚实,一节必有两面,甚至多面。融会贯通,五字皆忘,方窥门径。” 众人倾听,都是暗暗点头。陆平仲说向高手讨教,谁也未曾当真。大家非亲非故,可说毫无干连。此等练功的诀窍,岂能白白得来。燕长安即便抹不开面子,说上两句,想也是不痛不痒。谁知燕长安开口,竟是说的仔细,一言一语,字字珠玑,乃是如假包换的高深武功心得。 如此一来,众人再忍不住。虽问出的话,十有八九会暴露眼下自己武学根底,但能得灌顶境的高手指点,此等小节,倒不须顾忌了。一旦放开,众人都加入进来,一人问话,数人跟着发问甚至作答,就连岳思彰和甄意融也与燕长安探讨了几句。 不知不觉,一晃竟是二个多时辰,天色早黑,船上已经点起灯烛。浮光跃金,金鳞泛于暗波之上,哗哗水响。 养泽坤抽个空子,道:“时候不早,咱们摆上酒宴,先填饱了肚子再说。” 马空群、杨争光、牛皋、砦锦发几人看他一眼,眼神里都是不满。 岳思彰笑道:“是,今日聊的也够了,我跟甄掌门也还有些事,咱们改日再会。” 两人正待起身,燕长安忽道:“诸位且慢,我有一事,也想请教一下左兄。” 左千寻颇觉意外,道:“哦,你请说。” 燕长安道:“一个半月之前,你在归德府庆元楼,是否酒醉与人口角,然后杀死三男四女,其中还有一个老者,三个孩儿。” 左千寻面色一变,道:“燕大侠,你这是何意?” 燕长安道:“我问你有没有。” 左千寻皱眉道:“燕大侠这是寻麻烦来了,咱们江湖众人刀头舔血,谁手上没有几条人命?” 燕长安道:“好,那就是确有其事了。你出手吧,我让你三招。” 砦锦发皱眉道:“燕大侠,这就有些过了,大伙既能盘膝论道,多有几分情面,有什么事不能商量?” 牛皋道:“是啊,老左就是脾气躁了些,可不是什么坏人,这里面怕是有什么误会。” 马空群皱眉道:“我倒燕大侠真是来拜访故交,不想是来寻仇的。” 阚雉阳道:“不知苦主跟燕大侠什么关系,若真左兄弟有做的岔的地方,认个错,也是个交待。” 燕长安道:“燕某不识苦主,左门主性格暴孽。听说此事缘由,不过那家男子多看了左门主一眼,双方素昧平生,无冤无仇,就这一眼,便成灭门惨案。” 左千寻皱眉道:“左某不是怕你,但理得挑明,事得说清了。那日左某是多喝了几杯,但那家人无赖的很,两男一女对我恶语相向,左某也是忍无可忍。” 燕长安道:“言语之怒,就要杀人一家老小么。” 左千寻道:“金人呢?” 燕长安道:“金人也是人!” 阚雉阳道:“燕大侠且先息怒,既然燕大侠也未亲眼目睹,又跟苦主无干,此事也难定论。左门主想是酒后恼了性子,又有言语冲突。既然燕大侠关心此事,叫左门主多赔些银子便是。” 燕长安道:“怎能说无干。这一家唯存一个女子,求官无路,报仇无门。听说我之名,自己吊死在官道之上,留血书一封,言明此事,末了,写道‘闻听燕长安大侠之名,求为一家老小报仇,小女一无所有,唯有以死相酬’。”环视一圈,道:“人家这条命已经付了,燕某既然知道,岂能不忠人之事。” 阚雉阳面露惊讶之色,道:“这……”一时语塞。 燕长安又道:“我也多方查问,左门主手下的冤魂可不只这一家。左门主仗着武功高强,门徒众多,在潭州一带,可说是无人敢惹。稍有不如意,便私刑残杀。听说仅去年一岁,光你自己门下,就有七个徒弟被你私刑处死。” 左千寻全神戒备,道:“燕大侠,我门下犯了门规,我就不该管教么?燕大侠,你这管的未免太宽了一些吧。是哪个多嘴的与你说的?” 燕长安道:“打碎了你的酒坛,采买时贪污了一两三钱银子,也是死罪么?” 养泽坤干咳一声,道:“好了,好了,左门主是有做的不对的地方,看老夫一个薄面,叫他日后好好改邪归正。若有再犯,燕大侠再去寻他。” 燕长安摇头道:“养老爷子,不是燕某不给你面子。实是此人行径,已是人神共怒。” 陆平仲道:“左门主性子是过于暴戾了一些,可也不是一无是处。旁的不说,对待金人,左门主也是从不客气,金兵金官也杀过几个的。” 燕长安道:“抗金的好汉,燕某自是敬重。但一事归一事,这一家的冤仇我既接下,也不能不报。” 砦锦发道:“我等在此,共议抗金大业。燕大侠此际发难,岂不是不知轻重缓急,误了大事。” 燕长安一字一句道:“七条人命,人命关天,岂是小事。” 左千寻拍案而起,怒道:“姓燕的,你今日咄咄逼人,我万千忍耐。我不是你对手,可鹰爪门也不是好惹的。” 马空群斜眼看养泽坤,道:“老爷子,你瞧这事……” 养泽坤道:“我等既是同盟,自然有难同当。燕长安,底话与你听,今日吾等是定要保左门主的。” 燕长安看了众人一眼,道:“我也知诸位八派联盟,今日登船,也是与左门主有个对质。今日我自不会出手,但错过今日,诸位若在回护,就叫燕某也是为难。” 忽地一人接口道:“错过今日,这人我帮你杀了。” 众人都是一惊,看过去,说话的竟是风危楼。 风危楼闭目端坐,他自沈放说完,燕长安乃是为解他身上寒毒,便即对外物充耳不闻。此际慢慢睁开眼来,道:“今日忽有所悟,乃拜燕兄所赐。风某从不欠人,这人我帮你杀了。” 明日停更,珍重,再会! 第九百九十二章 残夜壹 这一日,扬州城里,街头巷尾,说的全是萧平安的名字。提到最多的,便是“禽兽不如”四字。衡山派弃徒,江湖败类萧平安,嚣张跋扈,恶行令人发指,拳打两贤,脚踢乐圣,百姓所爱的当代歌王白石道人眼下还昏迷不醒!若不是金陵花魁莘瑶琴大义凛然,临危不惧,肝胆相照,及时救护,不知还要酿下何等惨事。 清晨之际,城东悦升客栈之中,燕长安正与柳传云说话,燕长安道:“你也别心急,思思眼下在萧平安那里,出不了事。” 柳传云皱眉道:“有你这么当爹的么,我如何不急。那萧平安怪你害死了他师傅师娘,如今他一身倒霉事,样样都要算到你身上。” 燕长安道:“放儿既能与他结拜,这孩子不是坏人。听说嵩山之上,面对邱步云,他也敢拔刀相助。” 柳传云道:“一根筋而已,况且你看看他如今跟什么人混在一起,彭惟简,晏苍然,便是好人也要学坏了。” 燕长安叹息一声,道:“此番我见彭惟简,也是感慨良多,你说此人无情无义,卑鄙无耻,但他对你师傅,可是毕恭毕敬,从未忘旧情。至于平安,这人的路要自己选,须得他自己想通想透,旁人劝他,只能适得其反。” 柳传云道:“你又看出来了,你看人什么时候准过。” 燕长安道:“天下不是非黑即白。” 柳传云道:“你可莫小看我这个昔日师兄,我怀疑,四处宣言你要杀韩侂胄的,多半就是此人。” 燕长安道:“这个我理会得,彭惟简与我义兄,还有里县数千百姓,不共戴天之仇,这仇我定是要报。”顿了一顿,又道:“不但要报,而且还要放儿亲自动手。” 柳传云忽地一笑,道:“他怎么跟柴家的小姑娘走在一起,之前不是那个花姑娘么。” 燕长安道:“柴姑娘也挺好,知书达理,大方利落。” 柳传云秀眉一挑,道:“我瞧两个都好,放儿一起娶了就是。” 燕长安道:“那哪成。” 柳传云嫣然一笑,道:“怎么不成,一夫两妻,齐人之福,不是你们这些臭男人做梦都想的么。” 燕长安忙道:“我可没有。”急忙转过话题,道:“我听你说临安之事,当真惊出一身冷汗。花姑娘如此待放儿,若他敢辜负,我可饶不了他。” 柳传云道:“你莫忘了,放儿经络能恢复,如今都破障了,靠的可是柴府那位。” 燕长安笑道:“你们女人就是这般,这就比起家世了,花姑娘百花谷的千金,哪里差了。你还没去过百花谷,那个地方,当真是漂亮的紧。” 柳传云道:“天天百花谷百花谷,听说那里美女如云。我倒真要去瞧瞧,当年你去的时候,究竟有没有招惹哪个。”斜眼看他,冷冷道:“哦,百花谷那个花月如,当真是花容月貌,我一个女人看了,眼睛都移不开。” 燕长安道:“嗯,她是真长的好看。……哎,你干什么动手。” 前夜,顾敬亭一群人进来扬州,与燕长安和沈放三人汇合。众人相聚自是欢喜,唯独沈放闷闷不乐。 正说话间,脚步声响,随即李承翰敲门而入,问道:“你们见到小师弟了么?” 燕长安与柳传云对视一眼,柳传云摇了摇头,无奈道:“他定是去寻他那结义大哥去了。” 城南通泗桥,彭惟简等人盘踞的留云小筑。天刚亮,沈放已经到了府前。他心忧萧平安之事,左思右想,还是决定寻到大哥,再好好劝解。也未与燕长安和顾敬亭等人商量,孤身一人,悄悄来此。 自不敢贸然叩门,街上寻了个闲人,给了五钱银子,要他敲门寻萧平安出来相见,自己候在不远处巷口。吩咐完毕,忽又变卦,转而要他邀叶素心出来相见。又怕叶素心姑娘家谨慎,拿张纸匆匆写了“放,乞面。”三字,叫那闲人拿去。 自己远远瞧着,那闲人叩开门,一个管事模样探出半个身子,说了几句,然后回转。那闲人就等在门口,按他所说,手中纸条也未交出。 等了片刻,始终不见有人出来。正感觉有些不对,就听头顶墙上一人笑道:“我道是谁,原来是你这个讨厌鬼。” 沈放抬头,见却是昆仑派栾星来,笑的不怀好意。暗自摇头,自己还是太过心急,眼下扬州城风起云涌,人人警醒,一个莫名其妙的闲人只能更引人猜疑。呵呵一笑,道:“原来是栾兄,你这妆容倒也别致。” 栾星来刚被萧平安揍的鼻青脸肿,一时哪里好消,听他哪壶不开提哪壶,登时着恼,一跃而下,道:“臭小子,给你脸了不是!” 沈放笑道:“令弟不在么?” 栾星来随口道:“不在,你寻他作甚?” 沈放道:“哦,既然不在,那我改日再来拜访。” 栾星来皱眉道:“臭小子,差点又给你骗了。你分明来寻叶姑娘,满嘴谎话,是何居心?” 沈放道:“我跟叶姑娘的事,要与你说么?” 栾星来道:“呸,你是来寻那个傻大个的吧。听说他一拳打的你人事不省,看来亏还没吃够。” 沈放道:“话不投机,告辞。” 栾星来抢先一步拦住,道:“嘿嘿,想走,你走的了么?” 沈放道:“莫非你还要请我吃早饭不成,大叔在街那边等我,我叫上一起?” 栾星来神色一变,朝巷外望了一望,随即道:“臭小子,你又诓我!” 沈放道:“骗你玩呢,我有要事要与姜掌门说,你带路吧。” 栾星来皱眉道:“你怎知我家掌门在此?” 沈放道:“你们卫绍王跟翼王府的人穿一条裤子,哪个猜不到。” 栾星来更是惊讶,道:“你怎么知道的?” 沈放心说,这有什么难猜,我在燕京,可是去过翼王府,见过叶素心姑娘,你们昆仑派的人从未在翼王府露过面。你家虞子墨说的清楚,你们捧的是金国皇帝臭脚。我也曾面见过金国皇帝,他最信任之人,就是卫绍王完颜永济。不过你当真也是草包,我随便一猜,你却什么都写在脸上。轻描淡写道:“我跟你兄弟情同手足,有什么秘密不能说。” 栾星来道:“胡说八道,我兄弟才不喜欢你!” 沈放道:“他还跟我说,他这个兄长啊……”话说半截,连连摇头,面色神色一言难尽。 栾星来皱眉道:“他说我什么?” 沈放道:“别废话了,带路吧。”这栾星来虽是讨厌,武功却是不低,自己便算取归元剑,也要费些周折,更无十成胜算。这院里都是敌人,就算宰了这讨厌鬼,自己多半也是跑不了。 行出几步,栾星来才反应过来,气道:“你又骗我是吧!想挑拨我兄弟情谊,你这个王八蛋真不是个好东西!我是你家下人么,你再怎么跟我说话,我弄死你。” 沈放道:“别磨磨叽叽的,耽误了你家掌门大事,我怕你吃罪不起。” 栾星来道:“好,你随我来。”忽然出手就是一拳,打向沈放眼窝。 沈放早有防备,右手一抬,归元剑挡在面前,栾星来一拳,正中剑鞘之上。 栾星来啐了一口,转身前行。心中暗暗心惊,这小贼武功当真也是进展神速,跟那个鬼萧平安一模一样,这一下他若是拔出剑来,我又要上当,呸,凭他的武功,他如何来得及拔剑。 自大门进,那闲人瞧见他过来,也是惊讶。沈放倒也选了个聪明人,见栾星来跟在身前,倒不敢贸然招呼。沈放丢了三个铜钱给他,道:“行了,你回去吧。” 栾星来冷笑一声,伸脚一钩,摔了那人一个跟头。那人也不敢言语,转身跑了。 进门穿堂而过,到了后面大堂。进去一瞧,沈放也是暗暗叫苦。 堂上居中,坐着姜子君、彭惟简和晏苍然三人。彭惟简和晏苍然麾下的一干好手,一个不缺。昆仑派这边,三绝六圣也是一个不少。 萧平安赫然也在座,见沈放进来,先是惊讶,随即眉头微皱,转过头去。 众人也都是难掩惊讶。 栾星来见了师傅和掌门,脑瓜子总算清楚了一点,急忙道:“我出去看,原来是这小子在外面鬼鬼祟祟。他说有事要寻掌门说,我特意带了进来。” 姜子君道:“哦,小友请坐,有何事要说?” 沈放自去萧平安身旁坐下,萧平安看他过来,仍是扭过头不看。沈放早已盘算清楚,落座张口就来,道:“第一件事,我大叔和哥舒教主,叫我来问一问,八卦门易心丞、铁剑门郭衡阳、漱雪堂倪虹裳这三人究竟是如何死的?还有铁掌帮的霍稚权已经失踪多日,诸位可知下落。” 话说一半,昆仑派有几人神色已是不快,堪堪等他说完,米元泰便是怒道:“臭小子,你是来兴师问罪的么,谁给你的胆子!” 虞子墨道:“师弟不要动怒,他不过来问问,算不得恶意。” 第九百九十三章 残夜贰 邱步云眉间一紧,道:“哥舒天和你大叔?” 沈放笑而不语。 邱步云也不再问,廖显扬接话道:“只是你问错了人,这三死一亡,我派也是只闻其事,不知其由。” 沈放道:“哦,原来霍帮主已经死了么?” 廖显扬皱眉道:“莫要耍这种小聪明,惹人厌烦。” 沈放道:“可听说,易心丞和郭衡阳死时,姜掌门和邱前辈、丁前辈、倪前辈四人就在左右,这两人尸体还是姜掌门叫人收殓。至于倪虹裳,更是死于同船。” 昆仑派几人更是神情不虞,何济升微微摇头,冷冷道:“小心祸从口出!” 姜子君微微扬手道:“燕大侠不是是非不分之人,小友玩笑开过,该说正事了吧。” 沈放道:“掌门大度,这第二件事,确是因这第一件事起。我记得嵩山之上,掌门呼吁各派放下成见,以和为贵。”说到此,微微一顿。 姜子君点头道:“是。” 沈放这才接道:“可惜事与愿违,嵩山之后后,江湖风云暗涌。联盟勾结,地盘吞并,强取豪夺,复仇报怨,打斗死伤,层出不穷,屡见不鲜。这乱世之间,各派和江湖人物,反是不甘寂寞,争权夺利起来。” 姜子君道:“是,此等局面,我等也始料未及。” 沈放道:“但我大叔和哥舒教主都以为,嵩山之议,乃是正途。既然五域盟主已立,定下来的章程也该遵守。眼下姜掌门,史帮主,还有衡山江掌门,三位都在金陵,自该登高一呼,叫大伙偃旗息鼓,团结一心。” 庞晋阳冷笑一声,道:“你吹牛也悠着点,那哥舒天会说此话?” 丁伯舆摸摸胡须,道:“是有些反常,但细想倒也不是没有可能。这哥舒天狡猾的很,自脱困以来,虽是凶名昭着,但你们仔细想一想,除了天台剑派和点苍分宗,还有一些没什么根脚的小门派,他惹过何人?” 卞思梁道:“确有道理,但这厮如今想的就是兴复魔教,江湖越乱,他越是有机可乘。” 虞子墨道:“玄天宗龙雁飞也在此间,你为何不提?” 沈放击掌道:“前辈高明,这第三件事,正是与玄天宗有关。” 邱步云道:“你说。” 沈放道:“数日之间,负责向扬州运送粮草的平江通判爨拯爨大人忽遭意外,明面上说是路遇贼寇,江湖却有传言,乃是玄天宗山东东、西二路堂主司徒晓峰所为。” 倪承渊冷笑一声,道:“那又如何,你小子大约忘了,我昆仑派乃是支持大金。” 沈放道:“你听我说完,半月之前,还有一事,遭殃的却是大同府留守司蒲察元毕,莫名横死,传言也与玄天宗脱不了干系。此人乃是金朝名臣,出身贵族世家。此事起初闹的沸沸扬扬,听说金主都是震怒,但如今,却也没了消息。” 廖显扬道:“此事我也有耳闻,查无实据。” 沈放道:“我师傅与大叔商议,也觉奇怪。这玄天宗究竟意欲何为?我曾在临安见大荒落等人,口口声声要助大宋打击金人,收复失地。但做起事来,却是两边下手。如我前面所说两者,绝非个案。而且奇怪的是,不管做下多大的案子,他玄天宗总能脱身其外。” 虞子墨淡淡道:“龙教主说是有人故意栽赃。” 沈放道:“一件两件,或是误会巧合,但事发如此之多,不能不叫人心存怀疑。思来想去,我师傅觉得……” 廖显扬道:“敬亭兄有何高见?” 沈放看看姜子君,道:“我师傅以为,龙雁飞所图,怕是不小。前番听说山东柳家堡想开辟一条海上贩运之路,威胁海鲸帮帮主汪洋就范。汪洋受逼不过,转而投靠海南南宫家。玄天宗原本说要替柳家堡出头,临阵却是倒戈。我等不知内情,但想是南宫家开出了更好的条件。诸如此类之事,眼下大金大宋两地,都在上演。” 邱步云冷笑一声。 沈放接道:“玄天宗眼下若论实力,已是江湖未有之强盛。听说龙教主麾下,仅灌顶境的高手,就有两位。四方巡察使,八部部主,数以百计的堂主、护法。就便是少林,也寻不出如此多的高手。宋金朝堂之内,遍布靠山。其敛财手段之凶狠高明,更是前无古人。我听说玄天宗接管的不少坊市,商贩百姓,初始恨的咬牙切齿。但一段时间之后,非但没有怨言,反而集市兴旺,日子看好,他玄天宗也因此赚的盆满钵满。” 廖显扬道:“去岁玄天宗严刑酷法,整顿自家之门庭,如此看来,立竿见影。他玄天宗对下属各地的统御之强,又上一个台阶。至于其内部的八部,管束章法,我听着都是头晕。”迟疑片刻,终于还是道:“这龙雁飞,简直是拿着治国的法门在经营他这玄天宗。” 邱步云道:“龙教主确是非常之人,莫非他是想要造反不成!” 杨熏炫插口道:“那倒不至于,咱们江湖人这些手段,跟庙堂里的那些人相比,却是大大的不够看。”轻笑一声,道:“治国之能,哪有如此简单的,便是古往今来,又有几个真正的有能之君。” 沈放道:“咱们是江湖中人,即便做些手脚,也难奈庙堂天下大局。待风波平定,江湖人还是要回到江湖事上来。” 虞子墨道:“不错。” 沈放道:“是以眼下咱们这些武林众人,有人支持大宋,有人支持金人,倒也无所谓。不要真伤了和气,日后总要相见。” 虞子墨道:“不错。” 沈放道:“我师傅说,贵派不过是想来中原,寻个山清水秀之地,传承接续,又碍着谁了。老君山,雁荡山皆是无主之地,眼下也无人觊觎,更无纷争。” 栾星来道:“你放了半天屁,就这句还像句人话。” 邱步云皱眉道:“不得无礼。你接着说。” 沈放道:“其实贵派也无须遮遮掩掩,点苍乃是大理国,还不如贵派,毕竟之前也算我中华疆域。他在舒州天柱山立个分宗,除了起初跟天台剑派有些不愉快,有何人插嘴了?” 廖显扬笑道:“原来中原武林同道,都是如此通情达理。” 沈放道:“就不通情达理,谁惹的起贵派这般的巨擘。” 丁伯舆道:“又绕半天圈子,你究竟想说什么?” 沈放道:“没什么,我师傅与大叔,跟哥舒教主,都提醒掌门,要小心玄天宗,小心龙雁飞。” 姜子君微微一笑,道:“多谢提醒,不过我与龙教主相交莫逆,对他人品本事,更是佩服。龙教主人中之龙,不是无有分寸之人。” 忽听蹬蹬蹬清脆脚步之声,一个儿童跑上堂来,边跑边喊,道:“大木头,大木头,你在哪?” 正是燕思思,跑进屋来,扫了一圈,一眼就看见萧平安和沈放,开心之极,直接扑进沈放怀里,喜道:“大哥哥,你来啦。” 这两日燕思思想娘,早上起来愈发吵闹。懒觉睡起,寻萧平安不到,便寻了过来。她人小腿短,却跑的飞快。叶素心不爱问彭惟简等人之事,也是不知这堂上一群人,跟在身后进来,也是一怔。 虞子墨道:“这就是燕大侠的闺女?当真可爱的紧。” 燕思思跟沈放亲热了,却又看见邱步云,小嘴一嘟,拿手一指,道:“你这个坏人,打大木头。我哥哥来了,他们两个人就不怕你。”嵩山之上,萧平安与沈放剧斗邱步云,她看了几眼,只道这两个哥哥联手,就能敌的过人家。 邱步云大觉难堪,道:“你误会了,我那是教导他武功。萧平安,是也不是?” 萧平安嗯了一声。被燕长安一掌打晕,叫他心中又是憋闷难当。今早进大堂,见姜子君等人,已经起了心思。要报仇,单靠自己一个,那是绝无可能。哥舒天这个便宜大哥也未必靠的住,杨先生说的不错,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自己与昆仑派其实并无什么冤仇,说开了就好。 叶素心见如此多人,知道正在谈事,急着想把燕思思哄走,但看见沈放也在,眉头也是微蹙,柔声道:“思思,你早上起来,还没吃饭呢,咱们出去吃蜜糕好不好。” 燕思思道:“带不带哥哥们?” 沈放大喜,道:“我最爱吃蜜糕了。” 燕思思奇道:“你不是爱吃炸糕吗?” 沈放道:“最近口有些淡,要吃些甜的。” 彭惟简道:“你先带他出去,我们说完话再去吃。” 叶素心点头,却不去抱燕思思,只道:“思思先跟姐姐走。” 燕思思一手拉着沈放,就要带他一起出门买糕。 栾星来一旁抽个空中,一把抱起燕思思,递给叶素心,道:“小毛孩子,捣什么乱。” 燕思思很不高兴,觉得他下手粗鲁,弄的自己有点疼,伸小拳头就打。 栾星来一把把她扔下,叶素心怕摔了思思,连忙伸手接住。思思大怒,一脸一沉,趴在叶素心怀里,还要伸手去打栾星来。 沈放暗暗摇头,心道,思思这个爱打人的毛病可真得改一改。 第九百九十四章 残夜叁 廖显扬道:“小友且慢走,我也想问你一句话。” 沈放知道这帮人不会轻易放过自己,也不着急,道:“前辈请说。” 廖显扬道:“你口口声声哥舒教主,怎么,你们跟他一伙了么?” 沈放道:“我师傅与大叔,还有哥舒教主,他们谈的都是大事,我可什么都不知道。” 廖显扬冷哼一声,道:“哥舒天对你大叔又恨又嫉又恼,绝不会与你们联手。你自进来,信口雌黄,满嘴没有一句真话。” 沈放摇头道:“诸位不信,我也没有办法。” 廖显扬道:“让你这么出去,我等都要被江湖中人耻笑。” 沈放椅子上坐回,道:“那我就不走了。” 廖显扬道:“你也不必耍无赖,我也没说要留你。只是你进来胡说八道,愚弄我等,若不施薄惩,日后你要无法无天。” 沈放道:“我师傅与大叔好意叫我来与诸位亲善,谁想……” 廖显扬截口道:“你莫要再卖弄口舌,我也不为难你,我坐在椅上,你但凡能叫我起身,便算你赢了,随你出门。若是做不到……”微微一顿,道:“就磕三个头再走。” 栾星来喜上眉梢,兴冲冲道:“叫他磕十个!” 廖显扬冷冷道:“我说的是一人磕三个。” 沈放干脆道:“好。” 栾星来皱眉道:“臭小子,答应的这么爽快,你又想歪主意是不是。你该不是想说,叫人站起来不会,叫人坐下去却是擅长。” 邱步云不喜,觉得这个徒弟越来越像草包,面色一沉,道:“你今天怎么这么多废话!” 栾星来见师傅发怒,急忙住嘴不言。 堂外院中,两只麻雀落在梅枝之上,叽叽喳喳。 沈放起身,先施一礼,道:“如此小子得罪了。” 众人都是瞧向他,连萧平安也转头看了两眼。丁伯舆干咳一声,道:“你剑放下,抻量你功夫,可没叫你动兵刃。” 廖显扬淡淡道:“他要用剑也是无妨,不过多吃点苦头。” 沈放道:“自然,自然,晚辈向前辈讨教,岂能动刀动枪。”将归元剑放在椅旁。转身对虞子墨道:“对了,前番宿州城中,前辈高人赐书一本,被先生拿去,不知可看完了。” 虞子墨一怔,但还是道:“是看完了。” 沈放道:“那便请先生还我,省的一会磕头磕的头晕,忘记了。” 虞子墨呵呵一笑,从怀中当真取出那册《辛稼轩集》,递了过去。虽心中还是有些疑虑,却并未犹豫,更没有托辞不在身旁。 沈放心中暗叹,这虞子墨倒是文人清骨,做事坦荡。刚刚拿过书来,忽地劲风扑面。廖显扬大袖一举,已将那本书卷过,轻描淡写道:“赢了再拿不迟。”自己慢条斯理打开书来,瞄了一眼。 沈放皱眉道:“前辈想抢我秘籍不成?” 廖显扬哼了一声,道:“装神弄鬼,不过是本寻常诗词,什么秘籍。” 沈放道:“对,是本寻常诗词集子,遍地都是,就请还我吧。” 虞子墨拿到此书,倒与廖显扬和邱步云都提起过,两人当面也都翻了几页,都道并无异常。此际廖显扬与沈放说了两句,反是拿定主意,管他是不是有什么机巧,这书今日定不还他。 廖显扬乃是三绝之首,性情与邱步云和虞子墨又是不同,淡淡道:“凭本事来拿。” 沈放面色一变,忽道:“余过岳阳楼,见文正先生《岳阳楼记》。云同景不同天,同人不同意,心有所感,大道如天,天地无情极。” 众人都是一怔,廖显扬道:“什么?” 沈放道:“我说送我书这人,你昆仑派惹不起。” 廖显扬皱眉,冷哼。 沈放道:“老前辈对我说,我给你的东西,没人能拿,也没人敢拿。” 堂上韩复、霍远、庞晋阳、宋卜峰几人,都是笑出声来。昆仑派众人,却个个神情严肃,目不转睛看着沈放,就连姜子君也半侧过身。 沈放道:“我今年二十岁,两年前,我便领悟意剑。” 先前发笑几人,神色都是一变,笑容顿去,虞子墨道:“不知是哪位前辈?” 沈放一字一句道:“云龙野叟。” 就在此时,廖显扬座下,忽然一声巨响。 众人都是吓了一跳,廖显扬首当其冲,浑身一紧,含肩拔背,身子一起,但随即又慢慢坐下。就见椅下硝烟四起。 燕思思眉飞色舞站在一旁,拍手道:“哈哈,哈哈,你起来了,你输了。” 沈放与众人胡扯,燕思思却是偷跑到廖显扬身后,朝他椅子下面扔了个爆竹。 众人注意力都在沈放身上,就连廖显扬也未留意这个小毛孩儿。他长衫挡在前面,众人也看不到椅下多了个爆竹。 沈放“云龙野叟”四字说出,众人心都朝上提了一提,恰在此刻,爆竹炸了。 寒来谷小公主,众人的宝贝疙瘩燕思思,她小兜兜里的各种稀奇古怪,都是出自神手巧匠鲁长庚之手。寻遍大宋大金,也找不到声音这么响的爆竹。 廖显扬虽是顶尖的高手,全神贯注听沈放说话,这一下也险些吓出心脏病来。他能欠身即停,这自制之力,已是不同凡响。 沈放却是留意,堂上唯独一个姜子君,始终面带微笑,连眼皮也未眨一下。 “啪啪”两声,姜子君鼓掌两记,道:“小友当真聪明过人,你当真见过云龙野叟前辈?” 沈放道:“回掌门,这个不方便讲。” 姜子君道:“好,若小友真有机缘,见到那位前辈,务必代姜某问候一声。”轻叹一声,道:“大约四十年前,我随先师来中原,少林寺恰逢这位前辈。前辈风范,无人可及。” 廖显扬面色阴沉,将《辛稼轩集》抛与沈放。 沈放接过,又取回归元剑,拉了燕思思,正要转身出门,栾星来忽道:“且慢。” 沈放道:“栾兄有何指教。” 栾星来却是对燕思思道:“小家伙,你身上稀奇古怪的东西不少啊,哥哥有样好东西,你要不要?” 燕思思道:“我才不要你的东西。” 栾星来道:“不是给你小孩子用的。”伸手入怀,掏了个玉盒,推开盖子,递到燕思思面前。 沈放在旁,也看的清楚,先是目瞪口呆,随即扭过头去。 玉盒里躺着七个干瘪的虫子,岂不正是自己糊弄欧阳延方的那几只! 栾星来一本正经道:“此乃天山上的冰蚕,乃是无价之宝,女人服了,可以容颜不老,青春永驻。”嘿嘿一笑,道:“你跟叶姐姐傻木头玩的这么开心,不如多留几天,走的时候,我送你一只好不好。” 燕思思瞧着新奇,伸手要拿起一只来看,栾星来已将盒子关起,在她面前晃了一晃,道:“你想要不想?” 燕思思想了一想,道:“你要给我两个。” 栾星来道:“一言为定。” 沈放一旁,呵呵一笑,松开手,道:“如此你就再多玩两天,过两天你爹娘一起来接你。” 燕思思点点头,道:“你来不来。” 沈放笑道:“我自然也来。”对众人拱了拱手,目光在萧平安身上一转。 彭惟简与他目光一对,淡淡道:“小师弟,好走,不送。” 沈放身子一顿,随即转身出门 栾星来自觉得意,待叶素心带走燕思思,朝萧平安笑道:“怎么样,萧兄弟,如此宝贝,我也卖你一只如何,只要五百两银子。” 萧平安冷哼一声,瞧他像看个傻子,道:“欧阳延方卖给你的?几个鸡婆虫,你花了多少银子?” 栾星来笑容登时僵在面上,半晌方道:“你如何知道的?” 沈放出了大门,好整以暇,慢慢吞吞晃到巷口。一出巷口,忽如离弦之箭一般射出,撞入对面一条小巷。 自己先前过于托大,根本就不该进这宅子。昆仑派不愿与大叔破脸,不会强留,但彭伟简等人却无顾忌,这麻烦定是还在后面。 栾星来自作聪明,正好将计就计,眼下更不是带走燕思思的时候。当务之急,先跟大叔汇合,然后立马回来要人。 街上几个百姓,就觉眼前一花,什么东西一闪而过。 他想的清楚,此地到城东悦升客栈堪堪三里有余。彭惟简一众要不利于己,必先断自己退路。他出来已经多时,师傅大叔见自己不见,放心不下,定会来这边看看,回城东悦升客栈多半扑空,反是死路。眼下且寻个地方躲上一躲。 客栈在东,自己偏偏向西北方向去。 冲进巷子,奔出十余丈,又拐入一条小巷。巷子更小,青石板路光可鉴人,弯弯曲曲,行不多远,已在一条小河之畔。他不辨道路,但见此处人流繁拥,不敢疾行,引入注意,当下低头朝人少处去。 忽地迎面一人,也是急匆匆而行,差点撞个满怀。那人满头白发,约莫六旬上下,略显富态,眼小嘴大,鼻塌肉多,如个做小买卖的商贾,穿件大红的袍子,双手拢在袖中,破口便骂,道:“臭小子,瞎了眼不成!直朝你爷爷身上来撞。” 第九百九十五章 残夜肆 沈放心有旁骛,只道自己行的匆忙,拱手道:“冲撞了老丈,恕罪恕罪。” 那老者竟是不依不饶,道:“黄口小儿,轻飘飘就想混过去么,照打!”伸手就是一个耳光。 沈放岂能让他打到,笑着避过,道:“是后生冒犯,恭祝老丈长寿、富贵、康宁、好德。”身子一晃,已擦身而过。 身后那老者气的跳脚,一通乱骂。 沈放付之一晒,片刻走远,眼见已到了城西尽处,当下又折向北。此际离那留云小筑已有两里多地,仍是不敢掉以轻心,朝人少处去。 忽地一怔,面前巷子,先前进来时分明还空无一人,此际中间突然多了一个。一身红袍,大腹便便,竟是先前那个老者。 沈放知道有异,自己一路向北,并未绕路,走的也是不慢,寻常百姓不可能跑到自己前面。而且低头功夫,忽然出现在巷中,这份本事如何看也不是平常人。知道避不过,放慢脚步,慢慢走近,仍是先拱手,再道:“老丈,这么快又见面了。” 那老者阴恻恻道:“你咒我不得善终?”先前街上遇到,这老者声音清亮,此际却是低沉之极,语气阴森。 沈放微微一怔,先前自己抖个机灵,说祝这老者长寿、富贵、康宁、好德。《书经·洪泛》说五福,最后一个便是善终。但眼前这老者一股肃杀之气,与先前判若两人。凝神戒备,口中道:“口无遮拦,长者恕罪。” 那老者冷声道:“做梦!”也不见动作,忽然就到了沈放身前,劈面就是一掌。 沈放早已提防,左脚足跟一旋,人就向左边滑开。 那老者如同早有预料,先前一掌竟似虚招,手臂一圈,已在沈放脸上击了一掌。“啪”的一声脆响,打的结结实实。 沈放心中大惊,老者先前一招也不是虚招,只是人家变招实在太快,这老者武功,比他预想高了不知多少。这一掌打在面上,火辣辣疼,却并未带内力,否则多半牙也要被打掉几颗。 一切变化如电光火石,沈放脑中惊讶一闪,全身紧绷,身子来的比思想还快,猛地脚下一进,反向那老者身前贴近一步,随即弯腰自他腋下钻过。 那老者单手顺势拍落,击了个空,再一带,只堪堪触及沈放后心。冷哼一声,道:“意境,当真是意境。” 沈放心脏狂跳,这老者武功当真是厉害,两招连接之快,多半乃是“先之先”的功夫。但自己竟是更快一步,这两招都堪堪闪过。自那老者腋下穿过,双足一蹬,全力朝巷尾奔去。 身形如电,身后却不闻异动。冲出十余丈,才敢回头,身后空空荡荡,也不见那老者身影。 心中又惊又惧又是猜疑又是欣喜,这老者难辨敌友,说话凶狠,但又未下杀手。不对,只是暂时未下杀手,此等高人行径,喜怒难测,猫戏老鼠也说不定。扬州城如今龙蛇混杂,自己唯有多加小心。 但惊惧猜疑之外,另有喜悦。自经历神游之后,身上总觉有些变化,说不清道不明。与人交手过招,心中总会莫名有所预兆,敌人越强,形势越为急迫,这种感觉越是强烈。 而且这份预感,准的不可思议。曾邀大叔与自己试了几招,虽仍是老鹰捉小鸡的局面,但自己凭这预感避闪反击,也叫大叔吃惊。 依照大叔所说,千锤百炼的高手,莫说手脚腰身,便是每寸肌肤都有自然应激之能。这份应激之上,更有一样奇妙法门,唤作天人一体。不借助眼耳鼻舌身意,六感全失,仍能明察秋毫,洞悉身侧万物。这与人常说的直觉有相通之处,但个中玄妙却是天渊之别。 寻常百姓闭上双眼,旁人用手指慢慢接近身体,虽未触及,也有感应,眉间一处,尤为强烈。 道家有言,人体内,另有感官,如同天眼。乃是先天胎儿之时,眼不能视,耳不能听,口不能言之前,唯一感觉。人出生之后,如同先天之气消散,此感官也逐渐消失。 常人七岁之后,此感官几乎消失殆尽。但也有一些人,能够保留一些,遇事偶然心生浮想。 江湖武林众人,自不乏有人对此感兴趣。但此样神通却是可遇不可求,并不是苦练就能得来。武人易练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但万中无一,能体会天人合一之妙。而在领悟意境的高手之中,却是百里便有一个,能有此通天之感。 依照燕长安所说,此神通有三,心眼,天眼,天人合一。 便如做题,常人看到,乃是一串数字。心眼之人,看到的可能直接就是答案。天眼之人,能看前后因果,过程与结果都是一览无余。而天人合一,题目于他,根本就是可有可无,想它有便有,想它无便无。 沈放是否碰触到心眼之境,就连燕长安也不能肯定。武林之中,从未听闻真有人能在这个年纪到达此境,曾经传说过的一些神童、才俊,多半都以性命偿付了这个谣言。 但沈放的的确确有这个可能,神通可遇不可求,唯一的门径就是由意通神。 燕长安并未多言,只是对沈放说了八字,“顺应本心,绝不怀疑”。 沈放心中潮涌,脚下不敢半点松懈,连穿几条巷子。心跳未复,就见前面一个红影。 那红袍老者又突兀出现在面前,正气势汹汹,手指点戳,道:“臭小子,又是你!”声音却又恢复了先前模样。 沈放心道,这人性格怎又变回去了,有意如此,还是根本是个疯子? 这次离的稍远,急忙转向,避开此人。 那老者慢吞吞追了几步,居然双手拄膝,弯腰喘了起来。 沈放回头瞥见,却是更觉背心发凉。 不再一直向北,而是在街巷之中胡乱穿行。此乃四师兄李承翰传授的法门,自己莫定目标,随意游走,空旷之处忽然回身,专破盯梢尾随之术。 回身几次,却始终不见有人尾随自己。忽然止步,闪身到路旁一间医馆之内。 片刻之后,就见面前街道之上,两人边走边是张望,慢慢行来,正是韩复与庞晋阳。 沈放心头一凛,自己还是小看了这帮人,竟这么快就追了过来。心中正在盘算该如何应对,是索性尾随这两人,还是换个地方走。忽然背心一麻,随即脑后被人轻轻一拂,眼前一黑,已经晕倒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慢悠悠醒来,自己竟赤条条被捆在一根木柱之上! 此处乃是地下一间暗室,宽长都在两丈左右,高约丈余,四四方方。靠一面墙壁,摆着三排灯架,燃着数十盏油灯,照的屋内通亮,后面墙壁已经熏的漆黑。斜对面有扇门洞,未装门板,隐约可见后面乃是台阶,竖直向上,更坚定自己此乃地下之想。 这些尚属寻常,叫人毛骨悚然的乃是烛台对面,一面墙上,琳琅满目,挂满了各种刀、斧、锤、剪、钩子,还有种种稀奇古怪的器具。一概的污垢铁锈,灯下却又寒光闪闪,夺人心魄。 屋子当中一张偌大木桌,烛光之下,桌面都是刀斧痕迹,更有厚厚一层,黑中发红,又是透亮,分明是血污凝结。 满室皆是血腥之气,地面之上,也几乎尽是深黑之色。 沈放兀自头晕眼花,转头看清左右。深吸口气,“白马经”运转,行小半个周天,头脑渐渐清明。待到一个周天行过,立刻手脚运劲,缚住之处瞬间收紧,勒入肉中。不必去看,已经知道,乃是牛皮牛筋混合钢丝糅成,绳子不粗,自己却是绝无本事崩断。 就听台阶之上,脚步声响。 先是一个硕大无朋的宽阔影子投在墙上,竟是个猪头人身,身高几达一丈。 随即那人走进屋来,却是一人肩上骑着头足有三百斤的大肥猪。面孔虽然落在猪肚之下瞧不真切,但一身红袍,大腹便便,赫然又是那神秘老者。 等放下那猪,瞧见面孔,沈放又是一惊。眼见这老者一头白发蓬乱,相貌与前面遇到的那人却是一模一样。只是眼神发直,表情木讷,与先前飞扬跋扈和阴冷的模样大相径庭。沈放试探道:“前辈,这玩笑开的也太大了些。” 那老者竟似被吓了一跳,急转身,连转几圈,大声道:“什么人,什么人,谁在说话。”声音又快又是轻飘,也与前面不同。 地上那猪正自慢条斯理的四下转圈,正好在那老者脚旁,被他伸脚一踢。那猪嗷嗷两声,钻到墙角开始拱地。 沈放道:“前辈,是晚辈错了,你大人大量,还请高抬贵手!” 老者转了几圈,眼睛瞪的老大,好半天才道:“咦,这个猴子竟会说话,我定是这两日睡的太少,有了幻觉。” 感谢背水、dongd、一条叉烧、孔德拉、saldin、萧平安v、书友尾号5000、8605、7693、7806、收天、日月星灵、吟风剑君、明空不是曌、秋色染、缘君人、赢氏宇轩辕、且听风吟花入月、雪雪羊羊、转基因猪猪侠等等诸位。再没有什么,比看到大家的评论让我更有写下去的动力。 第九百九十六章 残夜伍 沈放微微一怔,他出口示弱乞命,自是要看看这人反应,谁知这人竟说他是个猴子。想了一想,道:“不是,不是,我不是猴子,我是人,人才会说话。” 老者抓了抓头上乱发,凑上前来,面孔几乎贴到沈放脸上。沈放个子稍高,那老者抬头,似是盯着他鼻孔看的出神,看了一会,忽然摇了摇头,道:“不对,不对,猴子不会说话。” 沈放道:“所以啊,我是人,不是猴子。” 老者又抓了几把头发,面露疑惑之色,半天才道:“也不对,你就是猴子。” 沈放道:“我会说话,是以我不是猴子。” 老者愁眉苦脸,甚是难决,忽然一拍脑门,道:“对啦,我明白了,这些都是幻觉,你根本不会说话,你是在呀呀呀的胡叫!”伸脚一踢绑沈放的柱子,道:“住嘴,臭猴子,不要叫了。” 沈放道:“你吃饭了嘛?” 老者皱眉道:“你问这个干什么?” 沈放道:“我要是猴子,怎么会问你问题?” 老者道:“妖孽妖孽,你个臭猴子再跟我说话,我就把你嘴巴缝上。” 沈放道:“能不能先给我件衣服穿,这里好冷。” 老者道:“不行。” 沈放道:“哈哈,你还是知道我是个人,哪有猴子穿衣服的。” 老者皱眉道:“你没听说沐猴而冠么,你这猴子真是多嘴,待我给你换个身子,你说不定能稳重一些。” 沈放道:“你是大夫?” 老者骄傲道:“那是自然,你瞧不出来么。” 沈放道:“老丈居然会换头之术,当真是了不起。莫非你要给我换这个猪身子么?” 老者拍手笑道:“正是,正是,你瞧这个身子,圆滚滚的,是不是很可爱。” 沈放道:“人头怎能换到猪身上。” 老者道:“怎么不能,我已经换过羊头,狗头,鸡头鸭头,眼下终于可以试试猴头。”嘿嘿一笑,白牙一闪,道:“这次你可要争点气,争取能活下来。” 沈放道:“我脑袋要是搬家,身子怕是不答应的。对了,为什么非得是猪?你给我换个人身子不好吗?” 老者道:“因为我有一个非常非常讨厌的人,他曾经骂我是猪!” 沈放道:“所以你要给他换个猪身子?” 老者拍手道:“对极,对极,你真是个聪明猴子。” 沈放道:“那你怎么不直接抓他过来,莫非是打不过么?” 老者一板面孔,道:“我要他当活猪,死了可不行。” 沈放忽然笑出声来,越笑声音越大,若不是身子被牢牢缚住,恐怕已经笑弯了腰。 老者道:“忽然你发什么疯?” 沈放笑道:“我忽然想起一个好玩的故事。” 老者道:“有多好笑。” 沈放道:“可好笑了,你听我说。淮西有个人,姓杨,人到中年,忽然得了一种怪病。每当他说话,肚里便有一物小声模仿。他说什么,里面之物也说什么,就连声音语气也是一模一样。这人害怕极了,遍寻名医佛道神婆,什么汤药仙丹,法事符箓,钱花了不少,毛病却是一点没好。几年之后,非但不见好,肚子中的声音越来越大。这人抑郁之极,只好尽量闭口不说话。这一天,路上遇见个道士。此人因被道士和尚骗过多回,因而不喜僧道,吐口水侮辱。那道人并不生气,反耐心问他缘由。听他说话,又听他腹中有声。惊讶道,你肚里生了个虫,若不及时医治,不单自己性命堪忧,还要祸及家人。此人半信半疑,道人叫他念《神农本草经》。经上全是药材之名,若读到某一药材而肚中之虫没有回音时,就服下此药,怪虫立除。这杨姓之人依法去读《神农本草经》,当读到‘雷丸’一药时,肚中声音戛然而止。他马上寻此药服下,果然怪病解除。老丈可知这怪虫名字?” 老者疯态渐渐隐去,皱眉道:“你如何猜到的?” 沈放道:“你故意把这里布置的阴森骇人,可惜一看就是假的。” 老者道:“哦,有这么大的破绽?” 沈放道:“第一么,这人血猪血我还是分的出的。” 老者点点头,道:“人血有铁锈味,久了也有腥臭,但跟畜生的血相比,还是没有这么浓烈。不过新鲜的猪血,味道也相差不大。你这鼻子倒是灵光的很。” 沈放道:“其二,屋子里点油灯久了,墙角会有一条白线。” 老者道:“我这白线做的不够真么?” 沈放道:“马马虎虎。这毛病却是出在油上。你怕我闻出这血腥味不对,故意选了魧鱼油。魧者,其实乃大贝也,没有鱼油那么腥气,一丝甜气,也能盖住血腥。这东西嫌贫爱富,照纺绩则暗,照宴乐则明,又谓之馋灯,价格可是不菲。但有一节,此油虽看着也有烟气,却不熏物。” 老者道:“你果然是杂事懂的不少。光凭这些,最多有些怀疑,又怎能猜到我是谁?” 沈放呵呵一笑,忽然声音一变,与那老者一模一样,道:“你果然是杂事懂的不少。光凭这些,最多有些怀疑,又怎能猜到我是谁?” 老者面色微微一变。 沈放笑道:“这个倒是不用猜,我也略通口技之术,你们根本就是三人。嵩山之上,前辈神龙见首不见尾,原来是因为有三位高手。我大胆一说,没想到前辈竟不反驳。晚辈愚钝,原来是应声虫前辈。” 应声虫皱眉道:“你就算猜到,也不该说,就不怕我杀了你?” 沈放道:“前辈要杀,举手之事,又何必大费周章。” 应声虫道:“臭小子,既然知道,早不说,还与我演戏!” 沈放笑道:“前辈把我剥的赤条条,又布下这么大阵仗,我若是开口就揭破,岂不是太不给面子。” 应声虫摇头道:“你这小子,当真令人讨厌,远不如你那兄弟。” 沈放笑容渐敛,道:“前辈认识我大哥?” 应声虫道:“傻瓜一个,我才懒得搭理。”伸手一拂,沈放拉扯不断的绳子已是应手而开。 随应声虫上台阶,外面果然是个小院。看天色,日头刚刚偏西。拿回衣服穿了,与应声虫对面而坐。 应声虫道:“前日,丘崈到扬州,第一件事就是巡察防御,然后痛骂了郭倪一番。” 沈放皱眉道:“可我听说,这丘崈却是主张议和。” 应声虫道:“他骂郭倪,就是因为他想骂郭倪。” 沈放点头。 应声虫又道:“第二件事,数日之前,他已下令弃守楚州,昨日晚间,楚州守军三千四百人已经渡过淮河。”微微一顿,道:“身后金兵,动也未动。” 沈放惊道:“毕大人辛苦夺回的楚州,就如此拱手让人?” 应声虫道:“也是如今大宋唯一一支还在金地的官军。” 沈放连连摇头。 应声虫接道:“今日得到消息,丘崈传令,叫毕再遇弃守六合,率军回扬州城防务。” 沈放怒意渐生,道:“岂有此理!” 应声虫道:“丘崈不想战,而且多半已与金人串通,要熄战议和。” 沈放道:“金人肯么?” 应声虫伸出三根手指,道:“三日之后,金人必来攻城。” 沈放道:“丘崈不知么?” 应声虫道:“他知道。” 沈放道:“那还撤回楚州和六合之军,叫扬州沦为孤城?” 应声虫道:“扬州有八面水道之御,三城联络,首尾呼应,尚且不得守,那临安呢?” 沈放恍然大悟,道:“扬州一败,朝廷再无人敢言战,只能议和!” 应声虫道:“不错,你觉得眼下该如何办?” 沈放皱眉道:“这我如何知道?前辈莫非想要暗杀此人?” 应声虫呵呵一笑,道:“刺杀佥书枢密院事,怕只能适得其反。再说,又何必这么麻烦。”自怀中掏出一物,递给沈放。 沈放见是一个木盒,长长方方,打开来,现出黄绸衬底,其上端端正正一卷绢本,白玉为轴,上有金线龙纹,沈放奇道:“圣旨?” 应声虫道:“怎地,你还要磕个头再看么?” 展开来,黄绢墨字,数行草书跃然其上。文曰:“敕曰:朕纂承天序,身负靖康之难,不能恢复,深用疚心。今三军用命,乘时跃起,讨虏伐寇。尔等群臣,当有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之志。若有临阵怯懦,献敌辱国者,当杀无赦!见此谕如朕亲临。” 沈放匆匆扫过,更觉惊讶,道:“这个?” 应声虫道:“圣旨若是下面的人誊写,定是正楷。官家亲笔,则无拘束。这书迹,用笔提顿起伏纵横开阖,横划都向右上倾斜,转折必带圆,捺笔略带燕尾,与先前高宗皇帝用笔如出一辙,正是当今官家书法。皇家圣旨,绢本皆是内府,轴以玉、黑犀牛角、金、黑牛角,不出此四者,并有铭文。诸般材料也是真的。至于印玺签章,毛病却是大了。” 沈放道:“怎讲?” 应声虫道:“你来看,此谕上只有三印,‘敕命之宝’、‘御书之宝’、‘御前文字’。除此之外,不见官家花押,更不见相府、中书舍人一应人等签押。” 沈放对此懂的却是不多,凝神听他说解。 第九百九十七章 残夜陆 应声虫道:“我朝律制,圣旨必须是由经相府发出,相府拟稿;官家看后无误,中书舍人成文,并担‘制词’‘书行’之责;给事中审核签名,谓之‘书读’”;‘制词’‘书行’‘书读’之后,圣旨才能到尚书省。然后所属尚书省官员、甚至制作圣旨工匠,都需一一具名签押,少一个也是不成。这一切妥当,才能由相府发布。” 微微一笑,道:“此谕上,莫说一干人等,便是官家的花押也是不见。太宗即位前花押乃是‘仁’字上面加一横,哲宗花押是上立下巾,徽宗皇帝‘天下一人’,皆是独树一帜。当家官家御书,必有‘可’字去掉最后一笔的竖提。” 沈放皱眉道:“如此说,此物根本就是假的?” 应声虫摇头道:“你莫心急,再来说印。‘敕命之宝’用在敕书,自是得当。‘御书之宝’凡官家手书,必见此印。这第三个‘御前文字’就有趣了,这一个不是印章,乃是一块金牌!” 沈放道:“金牌?” 应声虫道:“太宗年间,有官吏之子,假制驿券,冒充驿官,掳掠财物。太宗闻之震惊,遂改驿券为银牌,有隶字,飞凤麒麟图样。后又有金字牌、青字牌和红字牌。神宗时,金字牌直通帝听,乃十万火急。牌为木制,朱漆金书,书为八字‘御前文字,不得入铺’。岳飞十二道金牌被召回,便是此物。这东西本是通行之凭证,但有时,却又有别用。你瞧这印章之上,纹路复杂,刻有蟠龙,极尽精巧,文字也与制式不符,乃是御前特制之物。” 沈放越来越是惊讶,道:“虎符?” 应声虫道:“不错,正是信符。此乃一份密诏,乃是御口亲裁,虽具效应,但不符帝制国体,乃是非常之举。若持此谕,又有金牌在手,便是替官家办事,百无禁忌。但若无金牌,此物就是一张废纸。有金牌而无此物,也是烂木头一块。” 沈放道:“两物在手,便是一把尚方宝剑?” 应声虫道:“你给郭倪看,便能带他斩了丘崈。你给毕再遇看,就能带他斩了郭倪。你若够狠够辣,一个个杀过去,自能杀到有人誓死守卫扬州为止。”哈哈一笑,道:“此物是你的了,怎么用,你跟你师傅大叔商量去吧。” 沈放大惊,道:“给我?” 应声虫道:“是啊,难道给我?”嗤笑一声,道:“狗咬狗的事,老夫可不掺和。” 沈放道:“养老前辈给你的么?” 应声虫道:“养泽坤么,我跟他可没交情。你莫猜了,养泽坤给的旁人,旁人叫我给你,如此而已。” 沈放心中疑惑之极,实猜不到他口中的“旁人”是谁,知道他定也不肯说,深吸口气,将那圣旨收起,小心翼翼揣入怀中。此物干系重大,自己在扬州城中,虾米也算不上。这人不过是借自己之手,送给师傅大叔。如此要物,拱手让出,究竟是何用意图谋? 应声虫点头道:“倒也干脆,不错不错。看你如此懂事,今日爷爷不欺负你了,快快滚吧。” 沈放道:“还有一事……” 应声虫摆手道:“莫要问我,养泽坤入手,就这么一道密函。庙堂的手段,这两物定不能在一处,可也不会离的太远。” 沈放出门,也不知身在城中何处。看天色漆黑,已是丑时(夜一点)时分,天色如墨,薄雾渐起。伸手一按,怀中木盒坚硬如铁,重逾千钧,热的烫人。 来到大街之上,行了十余丈,终于辨清方向,自己应还在城西北。离悦升客栈约莫还有六里。 行出巷口,忽闻异响。沈放心念一动,悄悄摸了过去,就见不远处,一处墙角,一人正蹲地大解。听那声音局促响亮,连绵不绝,想是吃坏了肚子。 沈放定睛一看,随即就是暗笑,大大咧咧走了过去,摇了摇头,道:“你这昆仑派的,忒也没有公德,岂能在人家墙根下拉屎。” 那人正是栾星来!内家高手修炼,自对机体有控制之能,平常憋个屁,憋个尿,都是小意思。可这拉肚子腹泻,要憋住就有些费劲。栾星来也是倒霉催的,此前在留云小筑吃酒,本想灌萧平安喝酒,谁知彭惟简跟晏苍然下面的一伙人不知中了什么邪,一堆人冒出来代萧平安出头,反喝的他七荤八素。 吃喝完了,一伙人又出来寻沈放。他也是喝的多了,自告奋勇跟了出来,谁知寻到此处,肚子里一阵翻江倒海,忍不住蹲地解决。就是这么倒霉,刚喷薄而出,就见沈放贼兮兮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 此情此景,委实有些尴尬。又见沈放毫不吃惊,出言就是调侃,忍不住回嘴,道:“臭小子,正要寻你麻烦!”话一出口,立刻后悔,不对啊,哪有这么巧的,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小子跟彭惟简他们不对付,又有燕长安和一众师兄高手撑腰。莫不是有意候着,要不利与我!奶奶的,一群人你不惹,当我软柿子好捏么! 沈放嘿嘿笑道:“咦,瞧不出来,你屁股比脸还白。” 栾星来又是心底一凉,七上八下,坏了,这小子莫不是还有龙阳之癖!怎笑的这么瘆人。任他武功高强,此际形势比人强,自己裤子褪到一半,一屁股的屎,就算不顾肮脏,站起来跟人家动手,也是大大吃亏。 越想越是含糊,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今日就让让这小子,笑道:“沈兄真会玩笑,半夜三更,怎还未歇息。” 沈放道:“自是专程在此等你,谁知你来的如此之慢,我都险险着凉。” 栾星来一惊,真是冲我来的?腹中咕噜噜一阵响,又是一股水从下面窜了出来。 沈放拿手扇风,皱眉道:“你拉屎这么臭,莫非对我有意见?” 栾星来心中暗骂,这他娘的你都能联系在一起,当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真当我栾星来是好惹的么,回道:“对不住,对不住,实是今日不该吃那臭大元。” 沈放道:“莫非就是那臭苋菜梗烧菜?” 栾星来道:“正是,正是,沈兄不愧是见多识广,烧的黄颊鱼。” 沈放道:“听说这苋菜乃是我朝开国之初,才从天竺传过来。绍兴人爱吃臭物,先有臭豆腐,又有冬瓜,再有这臭苋菜。三臭之中,菜梗为王。扬州人学了过来,不敢直接佐饭,改为烧菜。据说此物比栾兄眼下拉的屎还要臭,栾兄居然吃的下去,小弟当真佩服的五体投地。” 栾星来道:“沈兄弟莫要取笑。” 沈放道:“是是,言语冒犯,实是不该。那闲话说完,栾兄,请赐招吧!” 栾星来气的七窍生烟,我他娘能站起来,还要你说,正色道:“沈兄弟说哪里话来,你我情同手足,岂能刀剑相向。” 沈放奇道:“情同手足?临安初见,你便要踢我下楼。后来济南府、燕京城,栾兄可也没少欺负我。就在今日,你还要对我出手。” 栾星来道:“那都是玩笑,岂能当真。”微微一顿,道:“咱们都是名门名家弟子,深知韬光养晦的道理。若不是真心的要好兄弟,我岂能开你玩笑?” 沈放道:“当真?” 栾星来一脸严肃,又放了个屁,蹦出几滴稀屎,道:“自是如此,只有真兄弟,才是百无禁忌,什么玩笑都能开,越开越是亲近。我跟我兄弟,也是时常打打骂骂的。” 沈放哦了一声,道:“不想栾兄如此义气,倒是小弟的不是了。”连连摇头,痛心疾首,道:“不想这么长时间,一直是我误会了栾兄!” 第九百九十八章 残夜柒 栾星来大气道:“不妨,不妨。今日误会揭开,你我情同手足,以后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我的屎,不是,我的事……” 沈放大受感动,道:“你的屎自然还是你的屎!” 栾星来知他揣着明白装糊涂,忍气吞声,心道,管他三七二十一,今日先拿话挤兑了他。道:“正该如此,沈兄弟以后若有事……” 沈放道:“栾兄肝胆相照,义气千秋,沈某深受感动。既然如此,那就请栾兄发个誓来。日后我沈放若是遇到麻烦,栾兄又恰巧路过。我说,栾兄弟,还不动手!你就得出手助我。若违此誓,心魔纠缠,日后练功,必走火入魔。” 栾星来恨的牙痒痒,这厮好是恶毒。人最难控制,便是思想,你越不愿想之事,越是容易勾起。心魔一说,对修炼内功之人,乃是大忌。这誓发了,自己还真不敢不守。罢了罢了,我且答应你,帮你打架可以,出多少力,那可是由我。皱眉道:“沈兄如今武功,远胜于我。若是逢架必打,兄弟怕是吃不消。” 沈放作沉思状,道:“说的也是有理,我朋友不多,敌人倒是不少,若是连累了栾兄,也是不好。” 栾星来心道,呸,臭不要脸的,算你还有点自知之明! 沈放伸出三根手指,道:“那咱们事不过三!” 栾星来心一横,道:“好,一言为定。”举起两根手指,高高指天,道:“我栾星来今日郑重发誓,今后沈放兄弟若有难,我在场,绝不袖手旁观。两次为限,只要沈兄弟说,栾兄弟,还不动手!必当拔刀相助。但忠孝不能两全,昆仑本门师亲不在此列。若违此誓,心魔纠缠,日后练功,必走火入魔。”他也知道沈放狡猾,既然已是城下之盟,还是莫要节外生枝。不过你自己说的事不过三,我说个两次,可也没毛病。 沈放大是满意,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你慢慢拉!”拱了拱手,扬长而去。 行出数丈,脚下加快,心中忐忑,大有不祥之感。栾星来半夜在此晃荡,离自己如此之近,岂能是凑巧。想必彭惟简等人已经探听到,自己还未回去悦升客栈。思思如今就算落在他们手中,虽有大哥和叶姑娘照顾,但那是人家不急着破脸。要要挟燕大叔,一个人质已经足够,追寻自己,必是已经动了杀机。只是自己毕竟年轻,哪至于如此兴师动众。 心中反复盘算,忽然灵光一现。不对,这些人在翼王府效力,自己在燕京城,入宫面圣,可是给这翼王扣了大大一个屎盆子。在燕京就曾被追杀,只是后来有寄幽怀前辈照拂,才安然无事。自己竟是把这个忘了,抛去过去恩怨不说,这翼王的话可还是管用的很呢。 心中思想,脚下也是越走越快。仍是先向东北,反向而行。行出里余,终于折道向南。自一处坊间穿入,此间乃是城中繁荣之地,房屋连绵,鳞次栉比。 离悦升客栈不足五里! 沈放在坊间穿行,忽然失了踪迹。 夜深人静,薄雾渐浓,贴着地面,越升越高。 一人自巷尾出现,慢慢走到大街之上,神色阴鸷,正是翼王府韩复。彭惟简和晏苍然商议,还是要遵翼王之名,截杀沈放,他却是半点提不起干劲。虽有人盯着悦升客栈,说燕长安和诸葛飞卿等人都在其内,他仍是惴惴不安。杀沈放,继续结怨燕长安,自己脑子还没那么不中用。 沈放这厮也是狡猾,总比自己这伙快上一步。扬州城如此之大,众人也都分散来寻。如此倒也甚好,自己出工不出力,倒也没旁人看见。 夜凉雾起,心下萧然,自己奔波辛劳半生,可落得了什么? 忽地前面人影一闪,依稀就是沈放模样。 韩复眉头一皱,越想躲事,偏偏事情找上门来。既然瞧见,总不能装作未见,也罢,且尾随过去看看。 脚下无声,快步行到前方,却见雾锁寒街,并不见一个人影。四下环顾,忽见前面一条巷中,一个人头飞快缩了回去。 心中暗骂,好警觉的小子,自己多半已经被他发现,索性也不掩饰,展开身形,飞奔过去。 穿过小巷,又失了踪迹。此处乃是一个十字交汇街口,两排商铺林立。 忽然天崩地裂一声,一辆马车从一处暗巷突兀而出,朝自己急冲过来。 两匹黑马,拖着丈余长车厢,数千斤的力道,他也不敢大意,闪身避过。人刚刚贴到街边,一道剑光,如雷霆霹雳,电闪而至。剑光之厉,黑夜之中,如同爆起一团烈阳。 韩复早有防备,脚下一点,人已落在车厢之上。 沈放不但没有一路潜逃,反是先一步盯上了韩复! 他这一招意剑也是厉害,若是正面相遇,韩复定要手忙脚乱。但此际他藏在车厢之中发招,反是平添掣肘。韩复跳到车顶,他剑招威力尽是落空。 谁知左脚甫一落足,就觉一股钻心疼痛。足下车厢顶上,竟是遍布钢针,更是涂了黑漆,不见一点闪光。自己落下,立刻踩中三枚。钢针入足底,几逾两寸,险险扎透脚板。 知道这小子喜欢算计,自己还是上当。出师不捷,一招就伤了足底。 一足落下中招,强忍疼痛,立刻变招,“金鸡独立”站稳身形,右脚及时止在半空,免了也受钢针透体之灾。足底力道一固,随即就是一滑,车厢顶上,竟然还涂了厚厚一层菜油。 眼见人要摔倒,拧腰侧身,看准车沿,并无机关,右手按住,借势一翻,人已挂在车左,飞起一腿,就去踢车窗。沈放就在车厢之中,自己打破车窗,逼这小子现形。 深夜巨响,已经惊动百姓。街旁一处小楼之上,有人盏灯,还未推窗,微光已经透出。 车厢壁上,漆着“钟记杂货”四字。韩复心念一动,难怪这小子如此多花样,原来打劫了个杂货铺子!微光之下,车窗处忽见寒光一闪,立刻收势。这窗上定也有古怪。身子一扭,如猿猴一般,在车厢边一荡,已经落在车厢前室之上。 马车主要分为三部,车厢,车轮,车辕。车厢前有一尺许宽空间,称作前室,乃是驾车人坐的位置。此处有的乃是一块平平木板,也有人添置一箱,形如方凳,内储杂物,驾车人也能坐的更舒服一些。 这辆马车之上,也有一个尺余高木箱。 韩复一脚踏下,木箱“咔嚓”一声,已经碎裂,脚下竟是空空荡荡。 原来真正的陷阱,竟在这里等他。沈放早把木箱下面连同木板统统掏空,只留薄薄一层外皮。韩复接连变招,身法早已用老。双足落地,再无后招,人朝车下,急坠而去。 第九百九十九章 残夜捌 韩复虽惊不乱,左臂一伸,已经抓向车厢一侧。车厢极宽,双手尽展,不能触及两壁,但一只手挂到车体,已足够他挽住身形。 手掌落实,坚硬无比,牢牢撑住,足底离地已不足三寸。 就在此刻,沈放自车厢之中钻出,又是一招“烈阳”,迎面刺到。 韩复右手刀已出鞘,根本不管沈放剑招如何,剑舞狂花,将面前车厢之门,牢牢封住。他也是老江湖,心思缜密,刻意左手扶框,就是要留下右手使刀。 沈放意剑出手,在夜间威力大打折扣。“叮叮当当”之声不绝,如同雨打芭蕉。 韩复江湖绰号无影拳,拳法无形无影,以快着称,刀法也是一般,如电光霹雳。危机之下,功力全展,力道速度,皆在沈放之上。但他一只手挂在车厢之上,须得撑住自己百多斤的身子,双足更是飘在空中。如此以来,只须臾功夫,便觉招架不住。 两匹马都已受惊,洒开八蹄,沿着街道,一路狂奔。马蹄敲在石板之上,“嘚嘚嘚嘚”之声不绝,更是清脆之极,每一蹄落下,都如在石板上打碎一件瓷器。静夜之中,似已传遍金陵城。 沿街之上,不断有灯光亮起,更有人睡眼惺忪,已经推窗而望。 惊马狂奔,车厢摆荡。韩复终于支持不住身形,右手刀尽力挥出,借刀剑相交之势,忽然放手后跃。这一招他拿捏妙至巅毫。身形如落叶,倒飞出尺余,反向上飘,人在空中追上奔马,背心撞在左驾马臀之上。一旦碰触,便即借力,背心一耸,又将身体往上一送,身子一滑,已经仰躺马背之上。 这一招人如落叶,又如游鱼。看的沈放也是心下暗赞,自己已多次从此人手下逃生,不想还是看低了他的武功。 但眼下占尽优势,容不得多想,跟着追出,足踏车辕,挥剑斩落。 韩复背心贴实马背,虽是仰躺,形势已是大为改观,挥刀招架。 沈放使开“刺剑式”,剑招如雨。 韩复愈加心惊,自己竟被压制,十余剑仍然翻不过身来,这小子剑法之精,当真是有如妖魅。一边挥刀招架,一面调息,片刻功夫,手上力道渐增。 沈放归元剑重达十四斤,但对韩复一柄五斤上下的长刀,竟是占不到丝毫便宜。 又斗片刻,韩复一刀挥出。沈放招架不住,恰恰马车一轮越过凸起石板,车子猛地颠簸。沈放站立不稳,竟是自车辕上翻落。 韩复终松口气,还好这小子内功不行。一念未完,眼睛余光扫见,一剑自马腹之下刺到,如毒蛇一般,直扑自己左肋。 这一剑来的诡异之极,寻常比斗,绝无人能从此角度出手。他人躺在马背之上,刀在右手,根本无从招架。闷哼一声,腰背发力,人在马背之上弹起,空中一滚,已经落向右驾马。 他滚身落下,本想落在马背之上。但双马狂奔,他这一下又是变生肘腋,全力施为,力道终究拿捏不住。身子空中已经越过马身,当即伸脚一勾。 那拉车之马,自无鞍鞯,马背光滑,伸脚只缓得一缓身形。就势伸手,也拉住车辕,身子垂下,就见马腹之下,又是一剑刺到,当即挥刀挡开。 两人一左一右,手挂车辕,在马腹之下交起手来。 双马相距一尺有余,但隔着马身,又增四尺。沈放剑长,堪堪能刺到身前,韩复刀短却不能及远。如此一来,沈放又占优势。 双马各挂一人,又是不断扭动,更是惊惶,越奔越快。 韩复与沈放刀剑相往,身子离地都不过一尺。 韩复只觉地面石板飞速退向身后,对面沈放,剑如毒刺,不断刺来!他毕竟已是六旬之龄,武功再高,眼神已不比少年人。更从未在此局面之下与人动手,一切都是快速流转,打了几招,便觉已经有些眼花缭乱。 沈放一剑刺到,韩复微微后缩,剑尖已不可及。 眼见归元剑势尽,忽然又向前窜出五寸。 韩复挥刀架开,看的清楚,沈放剑柄离手,只两根手指夹住剑尾。如此使剑,大违常理,自己刀上用力,立刻能叫他宝剑脱手。长刀一圈,回磕剑身。 眼见忽然一花,归元剑竟是转个圈子,剑柄直击自己下颚。心中大惊,实不明白沈放这招如何使出。 沈放手夹剑尖,将剑又延长七寸有余,韩复头颈后仰,险险避过这一招,正待挥刀将归元剑打落。那剑忽地一转,剑柄又飞回沈放手中。剑锋横扫,险险将他大腿带到。 韩复心下暗叹,这小子的剑法当真匪夷所思,依稀已是人剑合一的境界。 心中更是惊讶,如何沈放出手如此狠稳,难道他平常还练过如此与人过招? 眼神一瞥,终于明白过来,暗骂自己愚蠢。沈放一手显是挂住车辕,一手出剑,但他一只脚也勾在车辕之上。自己只单手挂车,身子飘在空中,自又是大大吃亏。当下如法炮制,也伸足勾住车辕。心中忽起杀念,罢了罢了,仇怨早已深入骨髓,此子又如此心性狠辣,算计惊人,若再留情,终是后患。 忽听沈放道:“我问你,我爹爹是不是你杀的!” 韩复微微一怔,挥刀架开一招,随即道:“你如何知道的?” 沈放长剑一虚,未被长刀震开,反是贴上,用力一搅,恨声道:“大叔早告诉过我,当年就你和宋雪鱼两人使刀!” 韩复长刀一挫,刀锋顺剑身滑下,反去别他剑柄,道:“不错,宋雪鱼杀了你娘,我杀了你爹!” 沈放道:“果然!”手上剑招陡然一紧。 韩复冷笑,这小子性情中人,言语一激,立刻乱了方寸,如此倒是好办了。侧身避开,停刀不发,嘿嘿道:“当年你爹爹苦苦哀求,求我不要杀他。” 沈放果然狠狠一剑刺来,怒道:“你放屁!” 韩复自顾道:“他说我若能饶他不死,他愿帮我设计引燕长安上钩。” 两人马腹之下,目光对视,交手不停,身下石板,如飞而过。韩复继续说道:“生死关头,你爹不过也是个可怜的蛆虫,毫无……” 沈放忽然一笑。 就在此刻,“轰然”巨响,马车腾空而起! 韩复只觉身子一空,全然不知发生何事。口中话戛然而止,随即“扑通”一声巨响,整个马车带着两人,已经坠入河中。 此处河道,竟是极深,瞬间人已没在水下。 深冬之水,冰冷刺骨。 韩复只觉眼前一黑,已是丝毫不能视物。身子半压在马身之下,身不由主,朝下沉去。随即车厢先行触底,水中浮力终于阻住双马。两马挣扎,要浮出水面。 韩复虽不能视物,也本能想跟着浮起。刚刚向上两尺,忽然一顿,自己身上不知何时,已被绳索缠住,更是挂在车厢之上,拉扯不动。伸手一扯,那绳索竟是坚韧无比,绝非寻常车上的缰绳。再一用力,那车厢更是沉重的有违常理。 心中莫名一寒,忽然想到落水前沈放那诡异一笑。 勉强镇定心神,伸刀去割绳索。虽有些费力,还是将绳索割断。但就在此刻,身上莫名其妙,又多了几道绳索,越缠越乱,越缠越紧。 尽力睁开双眼,却不能见半点光亮,只是深灰与漆黑两色。身边水流搅动,显是沈放在身旁捣鬼。忍不住挥刀劈砍,却是全无应处。 双马已在河面探出头,却被缰绳牵绊,拉扯不动车厢,不能游开,八蹄在水中乱踢,搅的水下不住晃荡。 水下气泡不断涌出,破裂于河面之上。 第一千章 残夜玖 韩复终于收敛心神,深吸口气,想要落到河底,在一道一道除去身上乱绳。谁知他身子一沉,竟不能竖直,绳索太多,有的挂在马上,有的挂在车厢之上,他身子横斜,双足不能落地。前番他漂浮半水,感受不到,此际想要沉底,立刻拉动挂在马上的绳索,双马感觉有人将自己往下来,自是奋力挣扎。 韩复猝不及防,绳索立刻绷紧,深深陷入肉里。人在水中,双马之力,便是他也难应付。 正想办法,忽地警觉,背后水动。立即强行拧身,挥刀一扫。“叮”的一声,刀剑相撞,果然是沈放趁机偷袭。沉水已有片刻,眼前已经能看到朦朦胧胧一团。更深的是人,浅些的是水。 沈放即便年轻,也并不比韩复看的更加清楚。但能模糊辨出人影,已足够两人出手打斗。 在水下,力道速度都是大打折扣,韩复本占上风的这些优势十不存一。两人交手,韩复又被绳索困扰,处处被动。但他武功毕竟高出沈放数筹,耐心周旋,沈放也是无计可施。 又斗片刻,沈放忽然游远。等了片刻,转了两圈,始终不见他再偷袭。忽然心中明白,不对,这小子上去换气去了! 想通此节,心中终于慌了。自己虽有斗力境上段的内功,但终不能在水下呼吸。而且先前被这小子所骗,连番拆解,呼吸已乱。啊!难道他前番引我说话,也是早有谋算! 忽觉胸中憋闷,一口气已经接续不上。 不住拉扯绳索,一端车厢如磐石,河上双马,不住挣扎,扯动连着他的绳索,更是带的他在水中乱晃。只觉身上扯不清,理还乱,根本不知缠了多少绳子。 心慌未定,眼前黑影,沈放又持剑袭来。 这番打斗,又是数息时间。 韩复胸中躁闷,如同要炸裂开来。终于再忍耐不住,一刀逼开沈放,挥刀在自己身上用力割去。刀锋切断绳索,也破开皮肉。但他丝毫不觉疼痛,胸中越来越是憋闷,这感觉已经越过胸口,直上脑门。 口鼻已经开始呛水,又是火辣,更增窒息之感。 不知割到第几刀,终于忽觉身下一轻,车厢的禁锢之力忽消。韩复双足一蹬,就要浮出水面。 水深不过丈余,已可见头顶亮光,朦朦胧胧,似是一盏灯火。随即忽地胸口一凉,一个比水还要冰冷的物体穿透了自己。 他终于探出了头,一股清新略带冰寒的气息涌入脑海,肺里,那股憋闷的感觉终于没有了,说不出前所未有的舒畅,。 然后他真的看到头顶,河边的一处宅子,隐约有盏灯光。他心想,原来金陵的夜色是这个样子,随即整个人又沉入了水中。 沈放割断拴马的绳索,这才上岸。他已经看见有人朝这边奔来,但他还是不忍心让两匹马耗尽力气,被拖入水底溺毙。 来人乃是庞晋阳。他见沈放从河岸另一侧爬出,仓皇逃走。眉头紧锁,却未去追,他视线投入河中,只见深黑河中飘着一滩异色。 沈放疾奔,他计划周祥,虽是行险,但终于杀了韩复这个大仇人。可这个决定,也必将给自己惹来大麻烦。如此大的动静声响,敌人须臾都要赶来。 看一看,怀中诏书包裹严密,应是无碍。 起身飞奔,眼下已难遮掩踪迹,只能尽快奔向悦升客栈。 刚刚跑出数丈,身后轻微点地之声,一人瞬间追近,与他并行。 沈放侧身一望,见是杨熏炫好整以暇奔在自己身侧,还对自己笑了一笑。 沈放暗暗叫苦,道:“原来杨先生也有夜奔的习惯。” 杨熏炫反手捶捶自己腰部,道:“天寒地冻的,被窝里躺着不好吗,谁有这个毛病。”瞧瞧沈放,道:“我等都道你跑哪里躲起来了,唯独彭先生说,线索断的突兀,不是有人帮你,就是你落到什么人手中,非要咱们出来找寻。你这大半日,究竟藏哪里去了?” 沈放道:“前面路过坊市,有个赌局,忍不住玩了几把,这不输的精光。” 杨熏炫呵呵笑道:“你这小子,果然不老实,我猜你赢了不少好东西才是。” 沈放脚下不停,越奔越快,提气道:“多谢先生抬举,下回定不辱命。”他飞奔之下,说话已有些接续不畅。 杨熏炫仍与他并肩而行,也不见发力,说话更是轻描淡写,道:“小友适才朝怀中探看,随即四顾左右,一脸严肃,想是怀中之物紧要,莫非就是你赢来的东西,却不知为何?” 忽地一旁巷子,也窜出一人,看身形窈窕,也追过来,轻功却不高明,转眼被甩下数丈,就听那人道:“是杨伯伯和沈公子么,可等一等。” 沈放微微一怔,随即便是止步,杨熏炫也停下身来。 身后那人几步追近,竟是叶素心,跑的已有些气喘,朝杨熏炫施了一礼,道:“杨伯伯,今日可方便放沈公子一马?” 杨熏炫道:“不是你伯父的意思吧。” 叶素心道:“是小女的意思,还请伯伯给个薄面。” 杨熏炫呵呵笑道:“你这丫头,不是不爱掺和这些江湖事么?”目光在沈放身上一转,忽地一笑,道:“既然小叶姑娘给你求情,我本也没这么大的好奇心,你可莫要说今晚见过我。”说罢,竟真的转身而去。 两人看他身形消失薄雾之中,叶素心方道:“沈兄弟,可借一步说话。” 沈放道:“好。” 两人快行几步,寻了个僻静之处,叶素心转过身来,忽然双膝 跪倒,道:“沈兄弟,素心想求你件事。” 沈放大惊,伸手想扶,又觉不妥,急得也是单膝跪地,道:“叶 姑娘,快起来说话。” 叶素心纹丝不动,只摇了摇头。 沈放叹息一声,道:“我知道,你想我劝大叔离开扬州,避开大哥。” 叶素心点头,道:“前日他被你大叔一招打倒,回去整晚一句话 也未说。他师傅师娘之死,乃是死结,殊不可解。素心也怕,他就此沉沦,真的与伯父昆仑派他们沆瀣一气。” 沈放沉默良久,方道:“错杀萧师傅,我大叔也好生痛惜。可他一心为国解难,侠义为先,眼下扬州城风起云涌,我又怎劝的住他。” 叶素心道:“素心极少服人,沈公子当算一个,你才智毅力,都是常人难及,只有你愿做,定有办法。” 沈放叹息道:“叶姑娘你起来吧,萧大哥是我结义兄弟,情同手足,但凡我能帮忙,岂会袖手旁观。” 叶素心慢慢起身,道:“但愿沈兄弟记得今日之言。” 沈放默然,见叶素心白衣在夜色中一闪而没,抬眼看,雾气更浓。 离悦升客栈还有四里! 注:烟熏锈是一种烟熏后形成的黑色、灰色或黄色的硫化物沉积,它可以被多种不同的物质所吸附,例如水分、污渍、灰尘等,当这些物质沉积在墙角上时,就会形成一条白色的线。 第一千零一章 冷雾壹 沈放自一条巷子中钻出,一条右腿已见踉跄,身后一人紧追不舍。 与叶素心分别,没过多时,他便被庞晋阳追上。二话不说,便是动手。先前他水下打斗,已是大耗气力,庞晋阳出手,更是狠辣,也不顾忌什么以大欺小,上来就是拔剑。 沈放勉强支撑了十余招,终于不敌,右腿被刺中一剑,深达两寸,血流如注。 不敢恋战,抽身就跑,庞晋阳谨慎,并不追击过速,不紧不慢跟在身后。自己同伴大多相距不远,不怕这小子飞上天去。他与韩复想的一般,沈放如今背后有燕长安撑腰,出手阻拦无碍,真下杀手,任谁都要思量思量。 城中雾气越升越高,四下白茫茫一片,七八丈外已不见人。 在冰冷的水中泡了一刻多钟,沈放身子湿透,寒风一吹,更是冷入骨髓。他内功毕竟不深,刚刚过破障关,连气府也还未生成,便是打斗奔跑,身子也热不起来。勉强运起萧平安传授的“行道诀”,激荡经络,增些暖气。 身后脚步声响,庞晋阳越追越近。忽听斜前方不远,又有打斗之声。 沈放心念一动,循声觅去,奔出没多远,就见前面河岸之旁,两人窜高伏地,正打的热闹。 身旁“嗒”一声轻响,庞晋阳落足不远,奇道:“风危楼怎么跟三缺打起来了!” 沈放也已看清,交手两人正是风危楼与卧南阳,心道,我怎么知道!庞晋阳与交过手的韩复与霍远都是不同,武功更高强不说,行事也更谨慎狡诈。要摆脱此人,倒真是不易。 一边看两人打斗,一边苦思脱身之计。看了一阵,略感惊讶。华山派剑术高超,风危楼却是弃剑不用,空手与卧南阳过招。而且场面上,风危楼竟是牢牢压制住了卧南阳。 心念一动,故意压低声音问道:“奇怪,这两人并列八奇,三缺还年长不少,怎地感觉武功却差了一截?” 庞晋阳看的入神,随口答道:“三缺想是前番输给史嘲风,打击太大,此际心态失衡,操之过急。你瞧他出手,恨不得一招打死风危楼。” 沈放仍是声音轻微,道:“他可也是老江湖。” 庞晋阳轻哼一声,道:“老又如何,屡战屡败,老朽老朽!” 他声音虽轻,却如何瞒得过风危楼与卧南阳耳朵。 卧南阳自输史嘲风,憋了一肚子邪火,今夜偶遇风危楼,一言不合,大打出手。一交手便即吃惊,风危楼云淡风轻,武功虽未见大异,境界却明显有了不同。心中越发恼怒,怎地身边的人都是好运连连,唯独自己霉运当头。 打了小半个时辰,自己越来越落下风。正着恼时,两人贸然闯来旁观,斜眼一瞥,已经认得。沈放跟翼王府的庞晋阳,他自是不看在眼里。谁知这两人竟不知天高地厚,妄自品评起来。沈放小子说的什么,嗡嗡嗡嗡听不清楚,庞晋阳说的,却是一字不漏,尽入耳中。 我打不过风危楼? 屡战屡败? 老朽? 卧南阳着恼,随即便生退意。他混迹江湖多年,自己也知眼下心浮气躁,再打下去破绽只有更多。 风危楼立刻察觉,掌上发力,出手牵制。这几日,他外表平静,内心却是不断涌起波澜,久违的心无旁骛,一意奋发进取之心又熊熊燃起。此际遇到卧南阳这么个好对手,浓雾之中,越打越是心境开阔。眼前浓雾正一点一点剥去外衣,崭露璀璨大道,如何舍得这个对手离开。 两人又打小半刻钟,卧南阳已是颓态尽显。 风危楼忽地虚晃一招,跳出圈外,道:“止!” 卧南阳神色难看,面上肌肉抽动。自己心态确是崩了,出手已失章法,风危楼停手,固有给自己留面子的意思,但多半缘由,却是与自己交手,于他已无帮助。想到此节,心中更是怒意如炽。 风危楼转身几步,却是直奔沈放而来。见他浑身湿透,头顶冒汗,身子却是禁不住发抖,腿上血迹斑斑,也是有些惊讶,眉头微皱,又看了一眼庞晋阳,淡淡道:“告诉你大叔,风危楼言出必践。” 沈放顺他目光一瞥,就见街边横着三具尸体,其中一人,赫然正是鹰爪门门主左千寻。另外两人,看衣着,多半也是鹰爪门中的高手。心下愕然,这风危楼果然敢作敢为,鹰爪门可不是小门派。 正待说话,风危楼忽然神色一动。 沈放还未察觉,片刻之后,街旁屋顶,两人如飞一般,疾驰而过。身法之快,追风掣电,只见人影一闪,便失所踪。 风危楼也是惊讶,忍不住脱口而出道:“哥舒天!”身形一晃,已经上了屋顶,跟着追了下去。 沈放这才回过神来,倒是前面被追的一个,有些哥舒天的模样,什么人敢追这个煞星,当真也是奇怪。随即连连摇头,惊涛堆雪风危楼果然名不虚传,一诺千金,若再能聪明一点,顺道救我一条小命,那就更好了。 庞晋阳也正错愕,道:“什么人敢追哥舒天?” 沈放道:“都是他说的,我什么也没说。” 庞晋阳一怔,心道你这臭小子发什么疯,说什么胡话。随即便觉不对,卧南阳站在街心,正冷冰冰瞧着自己。一股不祥之感,油然而生,带着脑子也清楚了不少。狠狠瞪了一眼沈放,口中道:“卧先生,莫要误会!”脚下已经拔腿就跑。 他反应已算神速,刚刚跑出两步,卧南阳已经追到身后。 庞晋阳武功不俗,骤然发力,卧南阳一时也未追上。两人一前一后,眨眼便是没入浓雾之中。 “啪啪”声响,有人鼓掌,两人并肩自一条巷中走出,却是霍远与宋卜峰。 霍远一边击掌,一边道:“都说这小子诡计多端,果然不假。” 宋卜峰道:“这小子怎么浑身湿透,从水里逃跑的么?难怪这般难寻。” 沈放一言不发,闪身没入一条巷子。 霍远早有防备,前后脚跟到。眼前白茫茫一片,竟是未见沈放踪影。心头一沉,毫不犹豫,立刻抽剑护在胸前。他在军营之中,曾与沈放恶斗,对这小子的狡猾是早有领教。 凝神四顾,长街死寂,雾色深沉。左边沿街,一排房屋,前有游廊,连绵十余丈。抬头高处,一处屋檐之下,隐隐露出一截衣角。 霍远暗自冷笑,这小子果真阴险,就这么匆匆一瞬,竟已经做下手脚。若是江湖经验差些,定要被他骗过,以为他藏在房上。但莫说此际这小子衣服是湿的,便是常人,衣服穿在身上,若无大风,也不会卷起。眼前这片衣角不断拂动,显只是件乱人耳目的空衣服。 眼光仅仅一瞬,并不停留,随即已将左近观察仔细。不得不说,沈放这小子确有急智,他选这处,故布疑兵,方便他自己埋伏暗算的地方至少也有三处。 而其中最理想一处,就在两步之外,路旁一个马槽之后。 霍远面色如常,胸挺的更高,暗吸口气,左手微举,剑柄已在最舒服的位置,两步踏出。 但意料之中的突袭并没有来,马槽之后,空空如也。 霍远脚步不停,第三步已经迈出。他胸中气息悠长,一口气此际反是拔的更紧。 第三步右脚落地,还未踏实,前面那片衣角忽然掉落。果真如他所料,乃是一件空衣服,正是沈放最外面的外袍。可那袍子鼓风张开,双袖大张,如同一人迎面扑来。 霍远退半步,手已经按上剑柄。 袍子宽大,背后正好藏人! 霍远劲气沉伏,此际正是顶点,冷笑,拔剑! “嗤”一声轻响,袍衣一分为二,背后只有雾气。 就在此刻,一人自他左侧,游廊柱后,忽然闪出。手中寒光一闪,剑尖已到霍远胸前。看头上白发拂动,正是沈放。 霍远大骇,他一剑划破袍子,剑势方尽。百思不得其解的是,沈放怎如此轻轻松松从游廊内走出,似是就躲在角落的阴影之处,自己怎会看漏! 沈放使出的乃是“木隐”! 萧平安与沈放两人切磋武学。萧平安对自己可谓知无不言,不管“行道诀”还是“大阴阳周天赋”甚至连“明神诀”都想教给这个兄弟。“大阴阳周天赋”妙用无穷,沈放也是感佩,但十三绝学都需“明神诀”配合,他也无法习练,唯独这一招“木隐”,有一半的法门,却甚合他的脾胃。 依照哥舒天所说,木隐于林,神鬼不察。这门功夫练到家,站在你面前,你都看不见。这门奇功,脱胎于龟息之法,却又包含江湖神偷的藏匿手段。对环境的利用,乃至人心的洞察,都是诡异之极。 也正因有此技在手,沈放此番大胆一搏,想要连杀两位仇敌。大雾之中,果生奇效,眼见霍远视而不见,从自己身边走过,屋顶挂着的衣服也恰在此际掉落,一切严丝合缝,尽如所愿,一剑刺出。 第一千零二章 冷雾贰 应该是超过一个月不更新就下架了吧,本想多积累些存稿,还是先传一些吧。 霍远不及拔剑,带剑鞘格挡,抬手便是落空。沈放长剑忽地一沉,已经到了他腰间。 千钧一发之际,霍远毛发倒竖,竭尽全力,拧身后跃。 沈放剑似流星,跟着追到,剑尖与霍远腰腹始终只差一寸。但霍远两丈退过,已将距离拉到一寸七分。 沈放已是使出全力,但终究还是差了这不足两寸。知道先手已失,脚下劲力已竭,落足蓄力,再蹬起一步,仍是抢攻,长剑平扫,一招“平沙落雁”。 霍远惊魂未定,沈放大喇喇走出,随手一剑,瞧着甚至未见全力,剑招也不见如何迅猛,却偏偏叫他无从招架,险些就在鬼门关上走了一圈。细想这一剑,越觉剑意平淡,已是返璞归真。心中惊惧,这小子剑法越加醇厚,比六合城遇到,又是长进了不少。见他后招紧密,挥剑荡开。 出手又是落空,沈放剑招使的一半,已经转身就走。 但未奔出两步,迎面寒光一闪,一刀当头劈落,却是宋卜峰到了。 沈放不肯恋战,脚下一顿一滑,已自宋卜峰身侧越过。 宋卜峰咦了一声,自己这一刀劈下,却是虚招,暗藏数个变化,只想阻住这小子去路。谁知沈放身子微微一顿,看似急急停步,引得自己回刀封他下盘,刀招刚变,沈放已经擦身而过。 霍远面罩寒霜,已经追上,冷声道:“这小子不能小看。” 宋卜峰笑道:“是有几分机灵。”反手一刀,直奔沈放后心。 沈放回剑格挡,刀剑相击,稍阻得一阻,霍远与宋卜峰一前一后,已经将他围住。 霍远和宋卜峰两人齐齐出手。两人想的也是大同小异,杀此子结怨燕长安,但不办事又要惹怒王爷,生擒下来,交与彭惟简发落,才是上策。 单论武功,沈放一个也敌不过,更莫要说两人夹攻。交手数招,便是险象环生。 霍远和宋卜峰两人意欲生擒,却也没这么容易得手。沈放归元剑锋利无匹,硬碰之下,竟将宋卜峰单刀刀尖削断,叫他也是吓了一跳。更兼他剑法犀利,搏命之下,两人也都不敢相逼太甚。 翻翻滚滚斗了数十招,宋卜峰刀刃在沈放后背带过,终于叫他见血。 常人中招,多想拉开距离,先取守势。霍远立刻斜跨一步,欲封沈放退路。 沈放果然斜刺步反手撩剑,这一招“鹤回头”颇有“回马枪”的妙处,也是连打带走的一步妙手。 霍远却是候个正着,一式“秋风扫落叶”横扫而至。 沈放略显惊惶,一个急仰,硬生生一个“铁板桥”,长剑几乎擦着他胸口掠过。 他身子横躺,腰间瞬时空门大露。 宋卜峰见有机可乘,一步欺到身侧,挥刀背砸下。 霍远面露不虞之色,宋卜峰若不横插这一刀,自己单掌拍下,这小子定躲不开。 就在此刻,沈放腹部一收,身子急坠,飞左腿踢宋卜峰手腕。同时拧身出剑,一招“火中取栗”,竟是舍近求远,借着宋卜峰身子遮掩,长剑自下而上,绕过宋卜峰,直刺霍远小腹。 霍远视线全被宋卜峰遮挡,待看到剑光,剑尖离身已不逾尺,急急后退,虽未中招,却也惊的一身冷汗。 沈放长剑落空,身子已经落下,左掌在地上一捺,飞腿连踢。 宋卜峰也知自己这个时机抓的有些冒失,翻掌隔开沈放飞腿,挥刀下劈。 沈放落地,足底一蹬,身子朝后滑出。 宋卜峰见他躺地,提足踏下,瞄的却是沈放两腿之间。 沈放抬足迎上,“砰”一声闷响,两边胫骨撞个正着,宋卜峰内力更胜一筹,沈放却胜在年轻力壮,筋骨强劲。这一下两人都是腿上一麻。 沈放借势继续后滑,已到游廊之下,霍远追上,一招“风卷残云”。 沈放腰腹一挺,人已直立而起,脚跟轻旋,已经让过,顺势藏身柱后。“叮”一声脆响,长剑斩在一根廊柱之上。 霍远也是暗自点头,沈放这小子固然狡猾,武功却是实打实的练的扎实,单这腰腹之力,便是不易。剑锋中柱,却如活蛇一般,贴着柱子一折,剑尖点向沈放咽喉。 沈放单手揽住廊柱,身子飞起,让过剑尖,反手也是一剑横拍。剑身中柱,剑尖一般弯折,刺向霍远。 宋卜峰目光一凛。 剑乃百刃之君,起初剑乃铜所制,质地软钝,加入锡后,青铜剑的品质提升了一大截。再有铁剑,再有精钢。精刚所铸的刚剑不但质地更为坚固,而且提升了韧性。好的精钢剑,可以弯曲九十度不折,还原后不见一丝偏曲。 但长剑要弯曲,须得用较大力道拗动。昔日史嘲风在临安林府,双手拗曲三剑,内功着实骇人。 沈放手中归元剑,乃是罕见神兵,质地之坚,不逊精铁。不在末端发力拗动,单以剑身敲击杠杆之力,便能叫剑身弯折,发力之迅捷,取位之精准,对剑性之把握,缺一不可。 霍远能刚剑化柔,并不稀奇,沈放这一招,却是出乎宋卜峰意料。 剑以“劈、砍、崩、撩、格、洗、截、刺、搅、压、挂、扫”等等为基础,但越是高手,“劈、砍、崩”越是少用。剑走轻灵,刚柔相济方是正途。 庸手多用“劈、砍、斩”,拿着剑当柴刀使。入了门径,多用“刺”。而真正的高手,则多是“削、切、割”。剑身越软,回弹越快,在切割之时,反是越加迅捷凶悍,剑身弹动,变招更是鬼神莫测。 沈括《梦溪笔谈》载有软剑,“用力屈之如钩,纵之铿然有声,复直如弦”,“可以屈置盒中,纵之复直”。其实此剑,只是韧性更好的刚剑。与后世印度人引以为豪的可以弯曲如腰带一般的真正软剑还是差别极大。 能刚剑化柔,在剑法一途,已是不能小看。 霍远冷笑一声,道:“好”。长剑一立,已将沈放归元剑压住。内劲一发,压的归元剑不能回弹。 长剑弯曲之后,立刻就要回弹。霍远这么一压,力道立刻加倍回到剑柄。 霍远不愧是老江湖,这一招使的极妙,沈放内力远逊,归元剑又韧性极强。压住沈放长剑,如伸手夺剑一般无二。 沈放手腕内翻,看似以腕力硬板,力道一触即收,忽然松手。归元剑尖啸一声,剑身猛地反弹,剑柄砸向霍远面门。 霍远也未想沈放竟会弃剑,咫尺之间,猝不及防,急急缩身。手上一松,归元剑划个圈子,高高弹起。 沈放靠着柱子,轻轻巧巧一个转身,一伸手,已经接住长剑,顺势一剑刺出。 宋卜峰挥刀挡住。 霍远输了半招,恼羞成怒,也自柱后绕出,挥剑平削。 沈放忽然就地一滚。 “叮当”数声。却是宋卜峰和霍远对了一招。 两人本是前后夹击,霍远忽然冒出,来的突兀,方寸之间,距离又近,沈放这就地一滚,两人竟是都收势不住。 沈放与霍远游廊之内交手,宋卜峰却是只能看到一半,而他出手相助,霍远正在廊柱之后,也未瞧见。 两人刀剑相交,谁也未敢收力。 宋卜峰心头不喜,暗道,这姓霍的小肚鸡肠,定是怪我先前出手,当真是好大喜功,外加不识好人心,忍不住道:“霍兄小心。” 霍远却更是不高兴,对手刀砍过来,势大力沉,谁知是何居心,冷声道:“宋兄也要小心才是。” 宋卜峰眉头一皱,拧身飞扑沈放。 谁知霍远却也是一般心思,这小子分明武功不如,我一人足矣,何须你来多事,也是一步抢出,两人又险险碰到。 这一下,两人面上已藏不住不满之色,彼此看了一眼,连话也懒得说了。 三人交手,转瞬又是半刻钟功夫,沈放又中一刀一剑,都是皮外轻伤,拳脚也挨了几记,却是愈战愈勇,几次险些冲出圈子。 忽听一人道:“怪了,这小子怎地还板回些许局面。”声音清脆,竟是栾星来的声音。 栾星来身旁,走的却是胡一风。两人自旁边屋顶跃下,显是已经来了一阵,借着雾色,打斗三人都未留意。 胡一风道:“他想是精通合击的精髓,走位飘忽,料敌先机,以一敌二,反引得敌人彼此掣肘。这份淡定姑且不言,能反其道行之,叫围攻者不能兼顾,反生不谐,实是江湖少见。” 栾星来道:“听说他有一门‘灵心同鉴’的本事。” 胡一风道:“难怪,难怪。” 两人来了片刻,旁观者清,早瞧出端倪。胡一风本是有心提醒,霍远与宋卜峰却不自觉。两人只觉这沈放滑不留手,但若说他有预判设计之能,玩弄自己两人于股掌之上,岂肯承认。自己两个难道是吃干饭的,这一把年纪都活在狗身上?这胡一风分明是明褒沈放暗贬自己两个,居心不良。 霍远道:“宋兄还不出力,叫胡先生瞧笑话么?” 第一千零三章 冷雾叁 宋卜峰眉头一皱,心道,你居然说我,分明是你畏惧那燕长安,出手畏手畏脚,若没有你,我早将这小子拿下,呵呵一声,道:“宋某学艺不精,还是看霍兄手段。”后退一步,出了圈子,我也不与你抢这个功劳,这小子武功当真不弱,我瞧你一时半刻,也拿不下来。再打一阵,瞧你如何丢人。 霍远一人对上沈放,果然大占上风。但沈放在游廊屋顶大街之上,跑跑打打,尽是游斗。又过十余招,索性变作一追一逃。看霍远似屡屡就差一步就能得手,实际沈放却是诡计百出,五次被人追上,倒有三回是故意使诈,反打的霍远手忙脚乱。 大雾弥漫,稍远一些,便瞧不真切。沈放上下游走,栾星来、胡一风与宋卜峰也跟着上房下屋,跟着看戏一般。栾星来摇头道:“你们翼王府的人当真不咋地,一个小辈也收拾不下。” 胡一风道:“此际大雾,而且这小子似有隐形藏匿的秘法,咱们旁观,尚觉他神出鬼没,霍兄正面对上,恐怕更是扰乱。” 霍远越打越是急躁,栾星来几人站的又近,说话更是刺耳,心头真是堵塞。这胡一风倚老卖老,不过话至少说的中肯,他娘的昆仑派的那个王八蛋,满嘴喷的什么胡屁!自己更是奇怪,这小子固然是占了钻来钻去的便宜,但他剑法分明是又上层楼,委实是不好对付。莫非是得了燕长安点拨?想到燕长安,更觉气馁,心烦意乱。 心中焦怒,却生一计,冷冷道:“你可还记得,你爹爹死的前一日,也是这般的大雾。” 沈放虚晃一招,又绕着廊柱转了两圈,到了霍远身侧,道:“那咱们暂且休战?” 霍远一怔,反身道:“你要投降?” 沈放慢吞吞道:“我叫你多看两眼,以后瞧不见了。”嘴上说的慢,手上却是狠狠一剑刺到。 霍远听他慢条斯理的说话,一句话拉的又慢又长,偏偏手上快的不行,说不出的别扭,急忙躲过。 栾星来一旁哈哈大笑,道:“哈哈,骂人你也不行。” 霍远百忙之中扭头看了栾星来一眼。 栾星来道:“你看我作甚,我说的不对么?哎呀呀,差点给人刺到!” 这栾星来好容易拉完了屎,自己也觉有些丢人,本想回转,却遇到胡一风。也不好意思说遇到了沈放,装作啥事没有,跟胡一风同行。行到此间,遇到三人混战。起初还有些担心,再见沈放,有些尴尬。看了一阵,倒放下心来。有三位高手在,沈放已是俎上鱼肉,转眼落水狗。这落水狗么,不打白不打,正好报仇雪恨。 看沈放狼狈,心里忍不住高兴,嘴上话也越来越多。 沈放忽地转身,竟朝观战三人这边而来,相距两丈,已被霍远追上。沈放此番却不再逃,使开剑法,与霍远周旋。 栾星来看了一阵,心中又不舒服。自己方才未与他破脸,确是明智。这小子单论剑法,确实在我之上,真动起手来,胜负还真难料。 又看一会,却见霍远一个背脊始终对着自己。忽然念起,暗道,不好,这小子要拖我下水。 果然就听沈放扬声道:“栾兄弟,还不动手!” 栾星来心中臭骂,好你个狗东西,临死还要拉人垫背。这里三个高手,加我有个屁用,你还想翻盘不成? 心思一转,忽然又暗自发笑。这般也好,我答应帮你出手,打不过人家可不怪我,我随便比划两招,今日帮你交待了罢。呵呵一笑,道:“诸位莫怪,我被这小子所逼立誓,今日须得出手帮他一遭。嘿嘿,这纯属我个人之事,诸位也莫瞧我昆仑派的面子。” 他也不是十成十的笨人,这场面话还是交待两句,毕竟如今大伙在一个屋檐下,自己岂能真的去帮沈放这个讨厌鬼,你们也无需顾忌跟昆仑派的关联。 他自觉话说的聪明,旁边三人却是有些惊讶,不知两人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霍远更是眉头一皱,身形立刻换了过来,不再背脊对着三人。 三人一般心思,听沈放说话,分明与这栾星来有所谋划。又一想,这两人,还有栾星回多有交集,还真不好说。栾星来因为腹泻,叫沈放逼下一泡屎之盟,这蹊跷离奇的事情谁人又想的到。 栾星来还在继续卖弄聪明,不急着出手,慢条斯理道:“大丈夫一诺千金,我栾某也是义气为重,两位,你们上来吧。”边说边朝宋卜峰挤眼。他小算盘打的啪啪响,帮沈放对付霍远,他才不干,跟这宋卜峰比划两下,不一样兑现誓言。我是想帮你,这不被人拦住了么? 谁知宋卜峰反是退了一步,半点没有出手的意思。这栾星来一张臭嘴,做事嚣张随性,自己是半分不愿搭理,谁知他发的哪门子羊癫疯。 就听沈放道:“栾兄快来帮忙,我撑不住了。” 看他脚步踉跄,出手剑势已经有些歪斜,栾星来大喜,暗道,撑不住好啊!口中道:“沈兄莫急,待我运功蓄力。” 沈放道:“好,一会我发意剑,你千万把握机会!” 这下就连胡一风也皱了皱眉头,看了栾星来一眼。霍远更是如临大敌,连退数步,拉开距离,单是沈放意剑他也是半点不敢马虎大意。宋卜峰则是双手把臂,一副事不关己模样。 沈放紧接道:“栾兄,莫忘了方才之事。”猱身扑上,剑光霍霍,连发三招,招招抢攻。 栾星来听的清楚,眉头就是一拧。心道,这小子话里有话啊!心中犯难,我若在磨磨蹭蹭,这臭小子定会抖出前番的龌龊事来! 霍远却是愈发不敢大意,还了两招。他武功强过沈放许多,正面相抗,立占上风,心下审慎,却不敢冒进,道:“两位,就任他胡来么?”沈放就便与栾星来联手,其实他也不惧。但若真的沈放使出意剑,栾星来一旁偷袭,这个亏怕是吃的莫名其妙。 胡一风干咳一声,道:“栾老弟,你真要助他?” 栾星来心里七弯八绕,终于拿定主意,装模作样应付两下算了。胸脯一挺,正气凛然道:“大丈夫一诺千金,忠人之事,霍先生,得罪了。”一个箭步迈入场中,一拳打出。他嘴上说的严肃,抢出一步也是迅捷,出手却是软绵无力。 霍远大怒。 卫王完颜永济乃是当今金章宗完颜璟之叔父,也是翼王完颜珣之叔父。但完颜璟与卫王亲厚,翼王完颜珣却跟这个叔父貌合神离,甚至处处回避。 主家如此,两家麾下人物关系可想而知。虽同处扬州城中,但先前彭惟简等人与昆仑派并不联系,甚至情报也不愿分享。待到燕长安露面,彭惟简和晏苍然商量之下,才无奈请了昆仑派过来。 姜子君等人自然还好,人情练达,大伙谈笑风生。可这个栾星来,却是天生讨人厌,眼高于顶,只道人人都敬畏昆仑派,夜宴之时,已经得罪了不少人,否则也不至一群叔伯爷爷辈的人去灌个小辈的酒。 这一晚霍远也是郁闷,沈放借着归元剑之利,又是滑不留手,跑跑打打,自己一时竟是奈何不得。宋卜峰捣乱抢功不成,又去袖手旁观,后来的胡一风和栾星来阴阳怪气,听着更是讨厌。 眼下栾星来上前出手,当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昆仑派又怎样,真敢与我翼王府对着干不成!也不惯着他,见他一拳打来,长剑一撩,就去削他手腕。 栾星来急急缩手,剑锋擦着指尖掠过,吓出了一身冷汗!眉头一皱,你瞎啊!我虚张声势如此明显,你怎地跟我来真的!他人是讨厌,武功底子却是打的扎实,飞足横扫虚晃,顺势一个侧步,已经到了霍远身后,背身反肘后撞。 他这招“霸王卸甲”使的也是高明。沈放似早有预料,归元剑一展,一招“白鹤梳翎”,也从侧面攻上。两人配合竟是恰到好处,所攻皆是霍远上路。 霍远腹背受敌,栾星来尚有懈怠,沈放却是全力,又是剑长,后发先至。霍远面色阴沉,长剑斜挑,自下而上,搭住沈放长剑,顺势一搅。 沈放扬手卸力,剑势已歪。 霍远剑划半圆,这才迎上栾星来。 他这一招两式,先破沈放剑法,又攻栾星来,却是不分先后。沈放剑刚刚荡开,他剑锋已到栾星来胸前。 栾星来大骇,不想真动起手来,这霍远剑法如此犀利神速。他武功本就不及,空手对人家兵刃,更是大大吃亏。已经容不得他多想,后退半步,手中长剑已经出鞘,一招“一柱擎天”架住霍远长剑。 沈放赞道:“好剑法!” 栾星来拔剑出手,一气呵成,自己本未多想,沈放一赞,却觉得自己这招使的确实不错。微微一笑,手舞剑花,如同三朵梅花绽开,攻向霍远。这一招“梅花三弄”,虚虚实实,剑尖乱颤,不知刺向何处。 第一千零四章 冷雾肆 霍远不管他剑招,长剑先点向栾星来肋下,以攻为守。 栾星来拧身让过,反手剑,剑自头顶绕过,以剑尖点向霍远后颈“附分穴”。这一招剑尖打穴,更是攻敌人后颈肩臂交接之处,既快且准,当真也是颇见功力。 一旁沈放忽地叹息一声。 栾星来和霍远都是微微一怔,就听沈放道:“不想栾兄剑法如此高强,旁人都说你不如你兄弟,原来你是一直让着他。” 栾星来精神大振,忍不住道:“算你还有点眼光。”手中连发三招,一剑快似一剑。 沈放更是佩服,咋舌道:“好功夫!” 栾星来身子骨都轻了二两,长剑如风,又是两招攻出,道:“还有更厉害的!” 霍远心下不耐,真气一吐,剑招忽快,长剑如电,直扑栾星来腰间。 栾星来不想他变招如此之快,心下大骇,正待躲闪,后领忽然被人朝后一拉。 他人向后一倒,堪堪避过霍远剑招。知道身后出手乃是沈放,心中不耐,道:“无需你帮忙……” 话说半截,忽觉不对。沈放背后揽住他,顺手却是将归元剑搭在他颈上。归元剑冷寒如冰,离他咽喉不足一寸。 栾星来登时傻了,一时竟没明白是怎么回事。 就听沈放道:“三位且放我一回,否则要他血溅当场!” 霍远三人都是一怔,宋卜峰忍不住笑出声来。 栾星来目瞪口呆,随即肺都要气炸了,怒道:“姓沈的,你是人不是!” 沈放低声道:“栾兄送佛送到西天,咱们捆一起也不是人家对手,只好出此下策。” 栾星来彻底恼了,道:“沈放,你个乌龟王八蛋,我好心助你,你竟如此待我。” 沈放道:“是,栾兄一诺千金,以身相酬,沈某感激不尽。” 栾星来一愣,随即骂道:“你放屁,我只说助你出手,何尝答应任你如此!” 宋卜峰笑道:“原来你小子如此惫懒,人家好心助你,你竟恩将仇报。” 霍远冷冷道:“你怕是打错了算盘,我等跟此人可没什么交情。” 沈放道:“你这话留着跟栾星回、邱步云还有姜掌门去说。” 栾星来道:“士可杀不可辱,有种你今天就弄死你大爷!” 宋卜峰击掌道:“好,不愧是昆仑高足!江湖汉子,就该当有如此气魄。” 沈放叹气道:“栾兄弟果然刚烈,沈某今日无幸,难得栾兄义气深重,不求同年同月生,但求同年同月死,有栾兄作伴,这黄泉路上也不寂寞。”手上一紧,剑锋已经贴在栾星来脖颈之上。 栾星来只觉寒气迫体,忍不住脖子一缩,沈放剑锋跟着一收,骇的他大惊失色,面色唰的一下煞白。 霍远阴恻恻道:“不错,你昆仑派岂能被人挟持,我等助你舍生取义!” 栾星来急道:“等等,等等,这事再商量商量。”沈放剑架在他脖子上,他下巴朝内收紧,极力避让,脖子都扯平了,说话声音也有些变调,他也算有些急智,道:“沈兄弟,不是我说你,如此冲动,人家何尝说要杀你?” 霍远呵呵一声。 宋卜峰眼神朝胡一风斜了一眼,道:“是啊,何尝有人说要杀你,不过请你回去做客。” 栾星来忙道:“是啊,你瞧,是做客,做客。” 胡一风呵呵一笑,忽道:“眼下却不一定。”淡淡道:“昆仑派高足与燕长安的侄子交手,同归于尽,当真是可惜可叹。” 几人都是一怔。随即宋卜峰哈哈大笑道:“妙计,妙计,昆仑派可不怕燕长安。” 栾星来只觉倒霉,怎么遇不到一个好人,气道:“你这个糟老头子好狠的心!” 胡一风道:“多说无益,老朽成全两位。”前面一句慢条斯理,后一句说完,人已暴射而出,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已经欺到沈放身侧,右手虚拿鹤嘴,直打沈放“太阳穴”。 一瞬之间,沈放脑海里转过数个念头,终究还是伸手一推,将栾星来推向胡一风,身形一矮,长剑隔着栾星来斜撩而上。 胡一风身子微动,游鱼一般让过栾星来,肩背就势一顶,已将栾星来撞出圈外。出手如电,掌刀直切沈放手腕,冷冷道:“你机智百变,可惜心还不够狠!” 沈放出剑却是虚招,胡一风掌刀刚出,他已经转身就跑。他这一步“金蝉脱壳”已是演的极真,跑的极快。在胡一风面前,却是无所遁形。胡一风似早已看穿,手臂忽地一展,已经抓到沈放肩头。 沈放大骇,不想这老家伙武功竟是如此高明,就是与晏苍然怕也相差不大。肩膀微沉,长剑斜刺。 胡一风微微颔首,自己这一抓,莫说江湖中的小辈,便是寻常的斗力境中段高手,也是一抓一个准。这小子若是想躲,自己轻易就能拍断他肩胛骨。 瞬间决断,沈放却是以长击短,两败俱伤的打法。他拳脚功夫、内力都是远远不及,但有归元剑在手,摆出鱼死网破的架势,对手也要忌惮。 胡一风手臂一圈,间不容发,堪堪避开长剑,手掌忽然自不可思议角度,擦着归元剑,反手一记,正中沈放胸口。 沈放中招之际,双足已经猛蹬,身子倒跃而出,先卸去半数力道。人飞出两丈有余,空中就觉胸口如同要爆裂开来,一口真气接续不上,已经控制不住身子,腰腹一软,“砰”地一声,重重砸到地上。落地毫不犹豫,背心贴地,单掌顺势一捺,又滑出丈余,这才消去掌力。 身子未停,就地一滚。“啪”一声响,却是胡一风袍袖重重打在地上。他真气灌注,袍袖竟如钢铁,打的青石板响亮有声。 沈放避开一击,就势“鲤鱼打挺”,想要起身。 胡一风变招奇快,袍袖激荡,反手又是一拂。 沈放耳听他袍袖打在地上声响,知道力道狠辣,而且真气灌注布料之中,自带阴柔之劲,挨上一记怕要比棍棒还要厉害。双足点地,身子刚刚翻起一半,丹田气息一沉,硬生生止住上翻之势,双膝弯曲,后肩背点地,半架弓桥。 胡一风袍袖拂面而过,劲风扫的面上生痛。胸腔之中,一口气已经换过,立刻侧身飞踢,脚飞连环,直踢胡一风胯骨。 胡一风横跨一步,任他踢在胯间,一伸手已经抓住沈放足踝。 寻常高手,自恃身份,并不愿轻易让后辈打中。胡一风却是反其道行之,故意叫沈放踢中。招未落实,都有变招余地。一旦打中,不管发力还是不发力,已是断了接续。 沈放脚背如中精钢,随即足踝一紧,如同被铁镣铐住。知道不妙,拧身翻滚,要借全身之力,搅胡一风脱手。 胡一风面带冷笑,手如磐石,纹丝不动。他内力深湛,就算沈放加上百十斤的身子,对他也是不在话下。手臂牢固不动,较力之下,深信就便沈放脚骨不堪受力而断,自己也不会脱手。 沈放身转一半,忽地寒光一闪,归元剑电射而出。 胡一风撒手仰身,归元剑擦身而过,也是吃了一惊。万想不到,沈放假借翻身,竟将归元剑当暗器掷出。也亏是归元剑长大,若真是细小暗器打来,真是难防。这小子打起架来,当真是果决,归元剑如此神器,居然说脱手就脱手。 沈放足踝得脱,人终于站起,撒腿就跑。跑出两步,背后一伸手,却是归元剑撞在廊柱上弹回,不偏不倚,正落在他掌中。 胡一风赞道:“好!”不见如何作势,人已在沈放身后。 沈放剑背身后,忽然劈下。 栾星来一脸怒气站在一旁,此际面色抽动。电光火石之间,沈放与胡一风已经交手数招,虽招招吃瘪,但应变之机巧,武功运用之灵变,不由他不服。 眼下这背身一剑,大违用剑之道,背身反手,如何还能使出“力劈华山”这般的招数。却是沈放借助归元剑之重,叫长剑自然滑落,又以手指拨动,顺水推舟,加快剑势。 宋卜峰似已忘了方才之事,站他身侧,点头道:“这小子剑法果然有些门道,不拘于形,不滞于物。”顺手拍了拍栾星来肩膀,笑道:“栾家小友,适才乃是胡先生将计就计,你可莫要当真啊。” 栾星来重重哼了一声,朝旁让了一让。 胡一风身形一侧,让过剑招,却不出手,道:“你的意剑呢,使出来看看。” 沈放竟真听话,转过身来,出手就是一招“渔舟唱晚”。他如今内功已经破障,意剑更加得心应手。剑法展开,虽是夜幕大雾之中,仍有一股叫人凝滞之气,呼之欲出。 胡一风微微点头,双手一负,脚下连退三步,随即如风摆荷叶。沈放剑光如电,似将对手层层包裹,却尽数落空。 胡一风道:“剑法已难挑剔,只是使剑的人还不行。” 沈放剑势已衰,一招已经使完,听他评论,心中毫无波动,接一招“平剑势”,剑平一线,守在胸前。 第一千零五章 冷雾伍 胡一风道:“剑势,古剑法,果然样样都是好东西。” 沈放沉心静气,不为所动,长剑展开,“刺剑式”、“荡剑式”、“撩剑式”连发九剑,招招只攻不守。他心中一片空明,凭感觉出剑,虽没有“心眼”那般的超前预兆感应,但隐隐约约,也有一种挥洒自如,天高海阔之意。 大雾之中,剑光如电,嗤嗤之声,连绵不绝,白雾之中,如同裹了一团雷电,狂躁飞舞,似要吞噬其中之物,又似要破空而去。 栾星来一旁看的仔细,越看面色越是难看。 霍远冷哼一声,道:“胡先生,莫要大意啊。” 其实他与宋卜峰,甚至栾星来都看的清楚,胡一风背负双手,在剑光之中趋退自若、游刃有余。 栾星来暗暗叹服,这老头不显山不露水,席上也坐在不起眼之位,原来武功如此高强。师傅常说,练武先练眼,再练步法,然后才是其他。胡一风眼下,全凭目力判断,脚步躲闪,其中精微之处,当真是妙至巅毫。夜色之中,他一双眸子闪闪发亮,如鹰、如火、如电。 胡一风虽年齿已高,目力却是精到,这既有他内功深湛之故,也是千锤百炼之积累。 练武之人习目,各门各派大同小异,不二法门便是数物。少林功有教:“数物,先数死物。若闲坐时,室中则数望砖,或数对面屋上之瓦楞。先数一间屋共有若干楞瓦,进一步则数每楞之瓦,共有几片,能于一瞥之间,举其数目,不爽毫厘,已非易事;然后更以瓦片之相迭高至数尺,或用其他类似之物代瓦,令依法数之,务须于极短时间中点清其数,始可更进一步。” “而练数活动之物。如鸭于河中,每群百余只不等,令细数之。盖瓦片等为固定之物,不会自行移动;但凝神细心,即不至差误。鸭在河中游行无定,倏东倏西,至为活动,欲于转瞬间数清之,殊非易易,非下一番苦功不可也。然熟能生巧,但须专心一志,大约半年即可。数得清鸭群之后,更聚体格较小而数量较多之麻雀于一笼,如法令数之。以后每换一物,必减小其目标。如麻雀之后易以蜻蜓,蜻蜓之后,易以蝗蝻,至蚊虫、蚂蚁为止。其人如能于五步之外,数清二三千一群之蚁,则眼法已臻绝顶矣。” 有洞察微毫之眼,打斗之时,电光火石之间,方能应对自如。有人看高手过招,旁观眼睛都跟不上,那自是差了十万八千里。 步法亦是如此,走桩乃是必练。练到高深处,便是一颗黄豆在地,落足也要一晃不晃。须知打斗之时,一步踏错,差之毫厘就是谬以千里。 栾星来浮想联翩,瞧着胡一风施展,印证自己所学,越看越觉叹服。 沈放无暇旁顾,但也觉这胡一风当真了得,自己已是竭尽全力,剑法挥洒,乃是十二分,甚至十四分的功夫,却仍全然奈何对手不得。 又斗片刻,胡一风忽地后撤一步,道:“你我武功相去甚远,你搏命也是无用,为何还要作此无谓之举。” 沈放稍得喘息,连着喘息两口,手中归元剑紧了一紧,斩钉截铁道:“事在人为!”先前托大,逃走之机早已错过,眼下只有倾力周旋。 胡一风冷笑,道:“好个事在人为。”单足为轴,脚尖在地上划了整整齐齐一个圈子,道:“你尽管出手,若能逼我出这个圈子,今日便放你走。”青石板之上,淡淡一个足印,细看之下,脚印却是深入石板之下,虽不甚深,也是骇人。 栾星来一旁眉头微皱,先前他昆仑派长老廖显扬也说叫沈放逼他离席,却被燕思思一个爆竹坏了好事,胡一风眼下此言,分明是有意灭自己派中威风。这臭老头,当真是越看越讨厌。 沈放停剑不发,暗自调息两口,道:“一言为定!”“定”字出口,一招“烈阳”已经出手。“金锁”之外,此乃他领悟的真正的第一招意剑功夫,胜在疾风骤雨、无孔不入,杀伐最是果断。 胡一风面上笑容已消,人如狂风中一根长草,飘摇不定,双足几次踏到圈边,但始终未沾到圈子半步。 沈放剑招已衰,这一剑仍是无功。 胡一风道:“这招差点意思。”他言下之意,显是拿“渔舟唱晚”一招比较。 眼看一招使完,胡一风忽觉不对,眼前剑光缭绕,又是一招意剑功夫。 沈放不待烈阳使完,忽变“天地囚笼”。 胡一风眉头已经紧锁,脚下圈子忽然如有形有质一般拔地而起,将他牢牢罩在其中,如同牢笼,其中关着的却是归元剑这把猛兽。 胡一风忽觉有些托大,他与晏苍然不同,并未亲眼见过沈放这几招意剑功夫。但少年后辈,创出意剑功夫,他自也好奇。与霍远、韩复,还有晏苍然,都说起过这几招剑法。 今日有心一睹真容,前面“渔舟唱晚”与“烈阳”两招,与所想倒是差距不大,可这一招“天地囚笼”发出,却是与三人描述的变化不小。只觉这一招磅礴大气,气韵深远,却又暗藏杀机。 心中惊讶,忽地一声大喝,口中一口真气喷出。手下毫不犹豫,探臂直抓。 他声如霹雳,沈放剑法立刻一滞。 若白驹过隙,沈放剑招之间,仅仅毫厘不足的一道空隙,胡一风手臂直探而入,已经扣住沈放手腕。随即飞起一脚,正中沈放前心。 沈放闷哼一声,倒飞而出,手中仍是死死握着归元剑。 胡一风人仍在圈内,面色阴沉。他出手反击,虽不在约定之内,外人看来,甚或他自己,都觉得输了一招。沉默片刻,道:“你若招招都是意剑,这样的剑法有个三五十招,倒真能以弱胜强,与我们这等老家伙较量较量。” 沈放倒地,已经爬不起来,胸口憋闷,但一口血卡在喉咙,吐不出来,已是震动内腑,受了不轻内伤。 霍远一旁道:“不错,剑法已经登堂入室,但我们这些老家伙,可也是有兵刃的。” 宋卜峰道:“这小子当真不能留。” 霍远道:“左右避不开燕长安,不差他一条命!” 胡一风看看沈放,见沈放已经单膝驻地,长剑持在身侧,双目炯炯有神。心念忽地一动,没来由的杀念大起,但随即又将这个念头压下,道:“你们看着……” 话音未落,神色忽然一变。 脚步点地之声,两人飞速奔来。转眼破开浓雾,前面一人如同大山一般,高大的着实异常,身后一人,却是身材娇小。乃是阴长生与玉姑到了。 玉姑目光一扫,看清众人,随即落到沈放身上,呵呵便笑,道:“怎每次见你都如此狼狈?又被人给揍了?你说说你,练了这么多年武功,谁也打不过。” 霍远道:“阴长生?玉姑姑娘,我等与你井水不犯河水……” 玉姑截口道:“不错不错,咱们燕京城见过面,说来还有几分交情呢。今日还请卖我等一个面子,放这小子一马。” 宋卜峰道:“玉姑娘误会了,我等并无恶意,不过请他回去做两天客人。” 玉姑笑道:“有这么请人的么,你们之间的恩怨我也管不着,你们都不怕燕长安,我说什么也白搭。不过师傅交待,还有事要这小子去干,可不能叫你们带走了。” 她与人说话,不忘看看沈放,两人目光一对,沈放心念一动,玉姑话中分明有话,难道黑鹤前辈已经知道我怀中的秘密? 胡一风忽道:“恕难从命,人我们必须带走。” 玉姑道:“真没得谈?” 霍远道:“实是姑娘这个梁子架的太没道理。” 玉姑笑道:“既然我谈不来,只好留给师弟你谈了。”自去沈放跟前,却在他身后盘膝坐下,双手一贴沈放后背,竟运功给沈放治起伤来。 沈放已受内伤,她是一眼便看了出来,知道再不及时疏导,怕有祸患。 阴长生一言不发,面上表情也无,大踏一步,挡在两人身前。 沈放连番恶斗,已是真的筋疲力尽,胸腹伤势不轻,此际强撑着一口气。感觉背后两股暖洋洋内息透体而入,虽眼前形势不明,却也由不得他多想,只得凝神静气,配合她内息归理内腑。 胡一风三人看看玉姑,随即眼神都落在巨人一般的阴长生身上,一时也是犹豫。 栾星来忽地转身就走,道:“你们闹你们的,我可不奉陪了。” 听他脚步声隐没于浓雾之中。霍远冷冷道:“如此得罪了。”上前一步,挥剑平削。 阴长生侧身让过,飞起一腿,却是将宋卜峰逼退。 霍远与宋卜峰两人存了心眼,有意让霍远正面出招,宋卜峰侧面要去抓沈放。眼下玉姑正与沈放疗伤,他随手一抓,玉姑要自保,沈放就要伤上加伤。 写作本是快乐的事,我希望能延续这份快乐,感谢每一个真诚建议的读者。 第一千零六章 冷雾陆 不想阴长生眼观六路,出手更是快如闪电,一腿逼退宋卜峰,人已腾空,另一只脚反踹霍远。他天赋异禀,神力惊人,修炼的内功也是诡异,如今拜入墨非桐门下,武功更是精进。拳脚一出,猎猎风声,以一敌二,丝毫不落下风。 霍远手持长剑,打了片刻,却是主动收起剑来,以拳脚相搏。黑鹤墨非桐名声在外,他也不愿树敌,刀剑无眼,瞧阴长生打起架来,凶悍如虎,不惧风险,反叫他处处被动,索性换回拳脚。 沈放疗伤,双目却是睁着,看阴长生独斗两人,也是咋舌。阴长生拳法大开大合,倒颇有几分大叔燕长安的风范,若论凶狠,怕还有过之。出手之际,十招中十招都是攻势,对于敌人招呼过来的拳脚,全不闪避,你打我一拳,我就回你一拳。 如此打法,实是有些莽撞。但霍远和宋卜峰两人拳脚打到他身上,阴长生一点反应也无。他砂煲大的拳头,木盆一般的大脚,挨上一记,却是痛入骨髓。 又斗片刻,阴长生越战越勇,霍远和宋卜峰两人却生退意。与这莽汉比皮糙肉厚,实是不智。两人一般意思,都不愿正面相抗,使开脚步,想要游斗。 阴长生身高腿长,却是半点也不笨拙,更兼一步顶的人家两步,霍远、宋卜峰两人一怯,场上局面已成他追打两人。或许先前霍远使剑,叫阴长生觉得厉害,这两人一逃,阴长生却是认准了霍远。 霍远暗暗叫苦,被阴长生逼到墙根,左右两拳闪过,迎面一拳又到,眼见躲闪不开,只能硬接。 阴长生一招锁定,后招不断,双臂使开,暴风骤雨一般砸下。 霍远鼓动内力振臂拆格,虽无一疏漏,双臂却是越觉吃力。阴长生每一拳打下,都如攻城巨槌,砸的他酸麻疼痛。知道形势不妙,想要脱身,却被阴长生牢牢封住左右。 宋卜峰一旁相距不远,却不上前相助。 阴长生打发了性,忽地暴喝一声,一招“钟鼓齐鸣”,双拳自上而下,呼啸而至。他身高过人,霍远只堪堪到他胸前,阴长生身形微搓,双拳压下,当真如泰山压顶之势。 霍远也是大喝一声,双拳迎上。双拳一交,便觉不对,阴长生双拳如天崩之势,自己劲力未吐,已被压制,心知不好,不知这莽汉先前是未尽全力,还是有别的法门,这双拳之力沛不可挡。 就在此刻,忽地人影一闪,一人闯进战团,一招“举火撩天”已经架住阴长生双肘。 阴长生只觉手下力道也不甚大,却带的自己双臂一滑,两臂千钧一般的力道尽数旁落。 霍远趁机矮身,就地一滚,已经脱困。心中狂跳,惊魂未定,这才看清乃是胡一风出手相助。 阴长生战意高涨,也不管对面是谁,双臂落下,立刻提膝直撞。 胡一风双掌一封,阴长生硕大一个膝盖撞上,胡一风身子飘飘送起,已经高过阴长生头顶,一个“千斤坠”,足尖点向阴长生头顶“百会穴”。 阴长生侧步让开,待他落下,挥臂横扫。 胡一风手臂一搭,却是先一步出掌,在阴长生臂上一拍,借势已经落地,旋即以足跟撞阴长生后膝。 这两人交手,出手更快。阴长生仍是一般的横冲直撞,胡一风也不避让,见招拆招,两人拳脚相接,却无乒乓巨响。 霍远和宋卜峰都已负手站到一旁,两人却是一左一右,相距甚远。两人看的清楚,胡一风使的都是四两拨千斤的柔劲,看似针锋相对,却并未费多少力气。如此打下去,阴长生再强悍,也有力竭之时。 场上阴长生忽地换了一路拳法,仍是走的刚猛路子,招式看似简单,但施展起来,胡一风竟是不能躲闪,被逼的连接数招,就连卸力也难了许多。 胡一风接了几招,皱眉道:“‘墨家旋极术’?不是,墨先生还为你改了功法?” 阴长生不答,只顾出招,拳法越发古朴,大有大巧若拙之感。 胡一风道:“得罪了。”蓦地变掌为抓,单臂一扬,已在阴长生臂上抓了一记。 “刺啦”一声,阴长生半幅袖子都被扯下,臂上深红三道指印,随即鲜血涌出。 阴长生面上一丝颤抖也无,右手“怀中抱月”圈打,左手掌“釜底抽薪”。 胡一风一招“脱袍让位”,闪电般自阴长生腋下钻过,沉肩在他肋下一撞。阴长生身子虽足足大他一倍,仍是一个踉跄。胡一风这一撞,正是他力道承接之处。他身子一斜,胡一风手指又到,这一次在他肋下又是抓下一块皮肉。 胡一风也是狡诈,知道这巨人天赋异禀,一身隆凸的肌肉下面,埋的全是野性和蛮力,其坚固赛过铠甲,更是兼修内功,拳脚打上去并无多少作用。索性叫他皮肉多吃些苦头,他下手不重,便是墨非桐来了也不好多说,但血流多了,这汉子再生猛也要力虚。 阴长生两处伤处已经有血滴到地上。两人交手不停,目光交错,胡一风心底蓦然一寒,对手双目如火,两道目光似要燃烧起来。 又斗片刻,阴长生又中两招,后一招尤其严重,背后中招,伤处几达半寸,鲜血狂涌。 胡一风却觉不对,阴长生面上一丝表情也无,直如死人一般,动作却是越来越快,力道也是越来越大。自己已经催动内力,头顶白气直冒,越打越觉凶险,阴长生拳脚几次打中,竭尽全力,才勉强化去力道。 胡一风心神一分,险险又被阴长生打中,后退两步,暂避锋芒,同时深吸口气。这就一吸一吐功夫,已经沉心静气。这阴长生虽然厉害,较自己还是差了一筹,只需耐心与他周旋,仍是胜券在握。 又十数息功夫,阴长生身上再添三处轻伤,胡一风对他拳路已摸出些许门道,拆解更是得心应手。 阴长生不为所动,仍是一昧猛攻。 玉姑忽道:“师弟,不要蛮干,动真格的吧。”她与沈放疗伤,也在分神留意场上局势,此际运功到了关键时候,终于忍不住出言提醒。 阴长生忽地后撤一步,胡一风也是微微一怔,交手以来,这还是对手第一次主动后退。就见阴长生双手在腰间一探,再伸出手来,手上已经多了一副精钢打造的手套。 阴长生人称“铁掌魔熊”,拳脚功夫本就厉害,娄世南又给他做了一副铁手套,掌部全是尖利倒刺,能硬撼刀剑,更是沾必见血,中者必伤,当真是如虎添翼。 墨家本就精通制造发明之术,眼下阴长生手上这副已经换过,打造更为精良,通体皆为精钢所制,更为贴合,根据场合不同,其上部件还可拆卸。当下阴长生手上,十指处都带钢爪,寒光流动,煞气逼人。 胡一风乃是行家,一见也是倒吸口冷气。内功深湛之人,力之所至,手足坚硬,虽号称不逊钢铁,但毕竟不能与开刃的精钢相比。以阴长生的力道迅猛,这一双铁掌,可比狮子老虎的爪牙还要厉害。他今日出门,并未带兵刃,略一思忖,道:“霍兄,相烦借宝剑一用。” 霍远道:“好。”走上前两步,忽然脚步一晃,人已到了沈放身侧,一剑刺出,剑分两式,分袭两人。 他也是狡诈,看的清楚,玉姑与沈放疗伤,已到关键之处,自己只需略加干扰,玉姑只能撤力自保,她内力一撤,沈放立刻伤上加伤。以沈放眼下的粗浅内功,这一伤十九就能断他武学后路。 这一下变生肘腋,众人均未料到。 情急之下,玉姑单掌撤下,拍向霍远长剑。她一眼看出,霍远攻向自己的乃是虚招,朝沈放那一剑才是真正目的所在。眼下沈放体内真气游走,根本不能举动,虽知道对手意图,却不得不出手拆解。 忽地灰影一闪,一人蓦地出现,轻轻巧巧拉过沈放,沈放百十斤的身子在他手上竟如灯草一般。带着沈放在空中转了半个圈子,又将他稳稳放到地上。 这人来的好生突兀,霍远和宋卜峰只见人影一闪,玉姑、胡一风、阴长生三人,却看那人不但轻描淡写剑下救人,空中带着沈放那一翻,更是奥妙。沈放落地,面色潮红,那人竟是借着一翻一转之力,将沈放内腑伤势梳理归顺。这救人不难,瞬间理气的功夫却是匪夷所思。 沈放落地,面色却是大变,皱眉道:“哥舒教主怎地变强盗了么!” 那人嘿嘿一笑,正是哥舒天到了,手中拿着一物,却是沈放怀中的木盒。 沈放焦急,接道:“阁下前辈高人,怎还贪图晚辈的私物么?” 哥舒天斜他一眼,慢慢道:“我已来了多时,方才这两人救场,你的举动大是奇怪。以你狡猾泼赖的性子,伤的再重,也是盯着敌人,更不会露怯示弱,你却手按前胸,假装探看伤势,内伤又何须手触,分明是心里有鬼。”手上已经打开木盒,拿出黄绢,看了两眼。 第一千零七章 冷雾七 胡一风三人都是惊讶,那黄绢拿在哥舒天手里,众人虽看不见字迹,但都知不是寻常之物。 玉姑皱眉道:“哥舒教主,抢小孩子东西么?” 哥舒天哈哈一笑,将黄绢收入木盒,随手揣入怀中,道:“我说墨老鬼怎半夜三更派了你们两个出来,当真是个好东西。姓沈的小崽子,令牌之事,老夫欠你个人情,今天还了。这东西么,回去告诉燕长安,叫他拿我‘飞卢’剑来换!” 沈放眉头紧锁,眼下局面大出意料之外,此物落到哥舒天手里,凭场上几人,那是绝无本事抢夺。 哥舒天慢慢转过身来,道:“胡一风。”他语气平淡,便如寻常见面招呼一般。 胡一风却是嘴唇微微抖动,只略一犹豫,已经单膝跪倒,低头道:“教中旧部胡一风,拜见教主。” 哥舒天轻叹一声,道:“我年轻时少在教中,人多半都是不识。蹉跎三十哉,好多人物更是健忘了。你当年在教中,可有职司?” 胡一风仍是低头道:“下属愚钝,才不堪用,在刑州一地,领个分舵护法的闲差。” 哥舒天道:“哦,刑州啊,原先猿公倒是去过那边几次,他也与我提起你来。” 胡一风心底一颤,道:“猿公他回来了么?” 哥舒天道:“他和熊婆婆眼下都在扬州城中。” 胡一风抬起头来,暗自庆幸适才并未犹豫,细想哥舒天之话,对自己想必早已打听清楚,先前若是有一丝犹豫装傻,只怕此际祸福难料,言语中带喜悦之意,道:“恭喜教主,这两位复归,我明教复兴指日可待。”话一出口,便觉不妥,急道:“有教主带领,定是攻无不克,战无不胜。” 哥舒天呵呵一笑,道:“复兴是要的,战无不胜大可不必。咱们和和气气的恢复门派,干嘛要打打杀杀,诸位,你们说是也不是?” 霍远和宋卜峰对视一眼,宋卜峰哈哈笑道:“哥舒教主说的极是,武林之中大伙帮衬,才能越过越好,我翼王府能与教主交个朋友,那是求之不得。” 哥舒天道:“好说好说。”看看胡一风,又是一声轻叹,道:“我教人才凋零,正是用人之际,难得你一片赤胆,不忘旧情,回来就先做个执法长老吧。” 胡一风躬身道:“属下领命,谢教主提拔。”心中暗暗叫苦,自己越想躲事,越是麻烦上身,还是个执法长老,这活岂是好干的。其实他当真还是第一次见到哥舒天本人,不知怎地,哥舒天也未生气,说话也不见威迫,却叫他打心底里发毛。紧接道:“方才见教主追着那郭汾阳而去,可是有什么麻烦,可要属下效力。” 哥舒天道:“呵呵,你倒会说话。只是我教中一是一,二是二,我哥舒天也不爱听奉承之言,你身为执法长老,更当如此。” 胡一风身子一颤,忙道:“属下有错,请教主责罚。” 哥舒天道:“你我初识,又是好意,何罪之有,我不是怪罪于你,只是说我性情与你,日后相处,你自也会知道。”也不待胡一风回话,笑道:“那郭汾阳莫名其妙找上我,说我杀了他什么亲眷,逼着我跟他比试。我正巧也闲着无事,他号称轻功剑法双绝,我便与他比比这两样。” 胡一风道:“原来教主是与他比试轻功。” 哥舒天道:“他本事倒也马马虎虎,人也不傻,知道人不是我杀的,寻我较量而已,可惜……” 一人接话道:“可惜有些不自量力。”随即两人并肩而至,说话之人正是郭汾阳,旁边一人,弓着身子,如同个寻常乡下老农,正是黑鹤墨非桐。 哥舒天道:“怎么,寻人助拳来了么。” 郭汾阳道:“我眼下打不过你,回去练功便是,是墨先生要寻你。” 墨非桐道:“教主,眼下时局艰难,还望以大局为重。”两人行来,玉姑已经打出暗号,墨非桐一瞥,已知沈放绢书被哥舒天夺去。 哥舒天哈哈笑道:“既然不是打架,咱们改日再见。”身形一展,已经腾空而起。 墨非桐跟着飞身,道:“教主留步!” 哥舒天半空之中拧身,一掌拍落。 墨非桐举掌相迎,两人双掌相交,哥舒天借力又拔起丈余,墨非桐却是无法借力,只得落下地来。听哥舒天哈哈大笑,道:“黑鹤也不过如此。”声音转瞬已在十数丈之外。 郭汾阳道:“这老贼好生狡猾。” 墨非桐摇头,道:“此人凶狠果决,那物落在他手,当真是个麻烦。” 翼王府两人见势不妙,早悄悄溜之大吉。沈放、玉姑、阴长生几人看见,也不出言。胡一风面色难看,看看霍远和宋卜峰去路,犹豫片刻,还是转头朝哥舒天去处而行。 沈放上前道:“他先前留下话来,要我大叔拿‘飞卢’剑去换。” 墨非桐奇道:“‘飞卢’剑?”看看郭汾阳。 郭汾阳也摇头,道:“是那哥舒天之剑,但此剑来历从未听闻。” 沈放道:“那剑有些古怪,据说可以飞剑伤人。” 郭汾阳嗤了一声,道:“什么飞剑、气剑之说,都是子虚乌有。剑既然在你大叔手里,你大叔能使飞剑?” 玉姑插口道:“那与他换便是。” 墨非桐道:“又不是咱们的东西,怎能替他人主张。哥舒天这人狡猾,真是要剑还是另有所图,一时难讲。” 郭汾阳道:“不过他若真如此在乎那剑,定然不能给他。” 墨非桐道:“你大叔何处,我也正要见他,郭兄你?” 郭汾阳道:“左右无事,我也一道。” 阴长生一身是伤,沈放取出伤药与他包扎。阴长生面无表情,一个字也未与他说。 玉姑一旁看着摇头,道:“你不痛么?” 阴长生这才摇了摇头。 玉姑叹了口气,道:“人乃是肉长的,会痛才是人啊。” 有墨非桐与郭汾阳相伴,自再无不开眼的来寻麻烦,一行人也不着急,顺着大街缓缓而行。 雾气浓郁,天色却已放亮。 行到城东,却见大街之上,行人越来越多,行色匆匆,都朝城东门而去。 玉姑奇道:“这是怎么了?”寻个百姓拉住,道:“你等作甚么去?” 那百姓道:“郭大帅要杀人,天没亮就有军卒砸门,叫我等都去看。” 墨非桐听的清楚,道:“跟去瞧瞧。” 人流越聚越多,夹着一行人向前。街道之上,旌旗飘扬,大批宋军夹道列阵,长枪森森。城下道上,皆是百姓,密密麻麻,人头攒动。 沈放等人裹挟在人群之中,见周围百姓多是面无表情,低头行进,数千人挤在一起,竟无人说话。 阴长生在人群之中,便是低着头行走,也是扎眼,墨非桐拍拍他手臂,阴长生会意,抽个空子已经退到街边。沈放见他偌大个身躯,在人潮之中,不靠蛮力,竟也能进退自如,也是惊讶。 心下留意,再看玉姑,一人在前面开路,也是看似循规蹈矩的跟着众人步伐,却是不知不觉越走越是靠前。心底默想萧平安传授自己的“木隐”功夫,忽觉大有茅塞顿开之意。武学之中,真假虚实,恰是平淡之中,最藏杀机。 第一千零八章 冷雾捌 南宋扬州城格局基本延续唐代中期,城中共有四门,东为康海,西为通泗,南为安江,北为迎恩。 透过浓雾,前面城楼高耸,厚重的城墙之上,两层飞檐楼阁如同巍峨巨兽,蹲伏雾气之中。城堞之后,兵将林立。近城墙之处,搭起一个高台,叫城下的百姓也能看的清楚。 眼下这高台之上,一字排开,跪着十七个人,皆是寻常百姓打扮。个个五花大绑,低垂着头,但看模样,多是青壮男子。后面左右摆着两张大椅,铺着厚厚红毯,上面却是无人。 玉姑仍不死心,问身旁一人,道:“这上面的是什么人,犯了何罪?” 旁边那被问话之人看她一眼,却是朝旁边让了让,有意避开了她。身后一个老者好意提醒,低声道:“我们也都稀里糊涂,姑娘你少说几句,外面的兵盯着呢。” 忽听号角声响,三长两短,随后从城楼之中,走出数人。前面两人当先,右边一人身材魁梧,四方脸孔,相貌堂堂,全身甲胄,更衬的英武豪气,正是郭倪。左边一人却是矮了半头,白白胖胖,内着官服,外面裹着厚厚一件火红色的狐裘。 玉姑道:“那便是丘崈?” 郭汾阳道:“不是他是谁,呵呵,可惜稼轩先生也是识人不智。” 沈放道:“何意?” 郭汾阳道:“此人嘴上慷慨激昂,内心其实怯懦。只是做事颇有些手腕,花言巧语,八面玲珑。稼轩先生想是为他所骗,还以为志同道合。” 几人议论,声音虽小,也有旁边百姓听见,都是惊惶,纷纷拉开距离。 郭倪和丘崈边走边掩口低语,玉姑道:“他两人说的什么?” 墨非桐道:“丘崈问,赵蕃几个又来寻你了?那郭倪答,迂腐之言,不必理会。” 沈放暗暗佩服,眼下大雾,隔的又远,丘崈与郭倪两个,都是深谙为官之道,说话举手半遮着嘴,如此墨非桐还能知道他们说些什么,当真是本事了得。 丘崈与郭倪上台,身后数人都留在台下,丘崈自去左首椅上落座,郭倪大踏步上前,手按城堞,朝下扫视一圈。 城上城下,鸦雀无声。 郭汾阳冷笑道:“空生了一副好皮囊。” 郭倪开口,声音宏亮,响彻城门上下,道:“眼下国难之际,存亡关头,扬州不容有失。本将军三令五申,所有人不得离城,贩夫走卒,也要助大宋守城。众志成城,殒身不恤!此乃忠君之志,报国之责。” 说到此目光缓缓自城下扫过,好半晌功夫,方才接道:“可就在这几日,这十七人心怀鬼胎,竟妄图系绳逃出城外。非常之际,有非常之法,临敌之时,涣散军心!尔等罪无可恕,你们还有什么话说!” 跪地那十七人终于有人开口,先是有人大呼道:“大人饶命。”也有人冤枉道:“我又不是当兵的,不过寻常百姓。”更多人都是道:“我等知错了,还望将军开恩,愿意戴罪立功。” 郭倪冷冷道:“如今晚了!”转过身来,腰间长刀出鞘,蹬蹬两步,走到最左首一人,手起刀落,已将那人头颅砍落。 身旁一人魂飞魄散,但手脚都被捆的严严实实,奋力挣扎,不过只是歪倒原地。郭倪一步上前,长刀砍在颈上,鲜血狂喷。 城下百姓个个噤若寒蝉,无人敢言语,不少人身子都在乱颤。 郭倪面色阴沉,一路杀将过去,仍是跪姿的都砍去脑袋,歪倒在地的也一刀砍死,连杀十七人,污血溅满全身。 身后台上,丘崈紧紧身上狐裘,似是不胜寒冷,以手支颐,双目低垂,对郭倪杀人,却似懒得去看。 杀尽十七人,长刀归鞘,郭倪又回到城墙之前,目光更是阴冷,大声道:“都拖下去悬于四门示众!若再有怯敌判国之人,一概如此下场!” 沈放皱眉道:“当真岂有此理!” 玉姑道:“能教城中百姓军民一心,共御外辱,自是好的。只是如此行径,岂能叫人心服,怕是适得其反。” 郭汾阳道:“我瞧他话里有话,分明是故意做给丘崈看的。” 墨非桐道:“若是临阵脱逃,岂能不带家眷,不见老弱妇孺。这郭倪也有分寸,确如郭兄弟所言,我看也是指桑骂槐,借题发挥。” 立威之举已毕,眼见就要散场,忽然城墙对面,一片民居之中,“哐哐哐哐”一阵锣响。百姓本已欲走,锣声一响,众人惊讶,全场又安静下来。 锣声止歇,一人道:“俺乃勃术鲁,奉大金翼王爷之命,应签书枢密院事大人之邀,前来拜访,你给通报一声。” 这人声音带着金人说汉话那股特有的荒腔走板,但一字一句,说的也是清清楚楚。声音似乎不大,城上城下,数千百姓官兵却是个个听的明明白白。 大雾之中,四下更是安静。 台上郭倪眉头一皱,回头朝丘崈望去。 签书枢密院事只有一位,便是丘崈。说话之人意思,分明是这位大宋重臣,私会金国使节。 眼下两国交战,并无议和之说,若是正式使节来访,必有礼仪规程。而且这人说的明白,乃是“应签书枢密院事大人之邀”。私会敌国使节,能有什么好事!此人既然在此揭露,怕就是眼下之事。 郭倪这一回头,更是透着狡黠阴险之意,以他为官阅历,自是明白这一望千也不该,万也不该。 城下百姓,大多一脸错愕,纷纷四下张望,欲寻说话之人。 沈放也是惊讶,这人声音听着似有些耳熟,再听名字,依稀真是临安林府见过的勃术鲁,此人听彭惟简之命,确是在翼王府中效力。但心中明白,说话的决计不是此人,皱眉道:“应声虫前辈?” 墨非桐神色也是凝重,道:“还有下文,听他要说什么。” 那声音果然响起,道:“尊使驾到,有失远迎,略备薄酒,先驱驱风寒。”却是换了一人声音,乃是字正腔圆的官话。不消说,这人模仿的乃是丘崈声音。 沈放面上难看,这勃术鲁并无官职,乃是翼王府下一个食客,不过是个下人。丘崈身居签书枢密院事,对一个金国下人如此说话,当真是丢尽了大宋的颜面! 但再一想,却又合榫合卯,眼下形势紧张,能混进扬州城,有胆量进来的,都是彭惟简之辈。这些人不居官职,就不需依官场那套规矩,谈起事来,反加倍方便。 那模仿勃术鲁的声音又起,先是啪了两下手掌,然后道:“大人这舞跳的当真精彩。” 模仿丘崈之声哈哈大笑,道:“今个高兴,许久未曾跳过,生疏了,生疏了。”这一次口音略变,带着吴语腔调。 玉姑嗤笑一声,道:“当真是待客有道,不谈正事,还要先歌舞助兴。” 郭汾阳摇头道:“没上没下,不成体统!” 城楼之上,丘崈坐在椅上,无动于衷,甚至连个表情也无。郭倪面色阴沉,怒道:“哪里来的奸细在此妖言惑众!”取过弓来,张弓搭箭,对着城楼西南方向一处民居,射出一箭。 城下大批宋金已朝箭落之处涌去。 第一千零九章 冷雾玖 带吴语腔调的声音又道:“此番失和,乃是夸大贪进之人自作主张,亦非官家本意。贵国威武,非我羸弱之邦能敌,半载之教训,已刻骨铭心。战事倾天下之资,劳民伤财,于贵国也是负担不小。为天下百姓计,还是早早偃旗息鼓,两国重修旧好。” 台上丘崈缓缓起身,下了高台,自始至终,一言未发。一官员上前与郭倪耳语几句,郭倪点头。随即城下宋军开始催促百姓离场。 墨非桐道:“罢了,戏也看完,咱们也走。” 郭汾阳笑道:“这应声虫,当真本事,此事也被他探到。” 玉姑道:“不能是假?” 郭汾阳道:“假的真不了,真的也假不了。” 沈放沉默不语,金兵大军临境,三日便要来攻城。城中守将,贵为签书枢密院事的丘崈畏惧乞和,私会敌使。官家与韩大人也是,既知此人是“主和派”,无心御敌,为何还要派他来此紧要之地。而主持军务的大将郭倪贪图安逸,与上官不合,行事阴险狡诈,也不是可靠之人。首脑如此,这扬州城该如何守卫。 就在此刻,应声虫声音又起,大约是已经看到百姓走离,不再慢条斯理,急急抛了两句话出来。勃术鲁之声道:“可惜贵国如大人这般明理之人太少,尤其是主政的韩大人,冥顽不灵!” 丘崈之声道:“那就再打两场败仗!” 沈放几人不约而同停步,都朝西南望去,人人都是不敢相信自己耳朵。 浓雾弥漫,人影幢幢,却不见一丝日光。 四周百姓,面色惊惶,人人走的更快。 沈放回过头去,只看到空空高台,除却木雕泥塑一般的持枪宋兵,再不见其他人踪迹。 墨非桐皱眉道:“这话怎也能说。” 郭汾阳摇头道:“或者他以为揭破这两人便不敢再打败仗。” 玉姑道:“才怪!” 一路无话,回到悦升客栈。店门口就遇到柴霏雪,远看分明是走来走去,急躁不安,近前看见沈放,却是秀眉上扬,冷哼一声,道:“我说哪里去了,原来又被人打。”随后才与墨非桐跟郭汾阳等人见礼。 郭汾阳见她也是亲热,哈哈大笑,道:“不错,你看牢了他,别被旁人抢了绑了。” 柴霏雪不高兴道:“你说什么胡话,我不理你了。” 玉姑笑道:“我怎听不出哪里不对,柴姑娘你给我讲讲?” 柴霏雪面上一红,转身当没听见。 沈放也觉尴尬,这些人个个武功不凡,可惜说起话来,没一个靠谱。低头往里走,走到一伙人所居小院,就听里面柳传云正说话道:“你也真是,他一天一夜未归,你也不着急,这城里这么多敌人,你以为人人怕了你的名头。” 就听燕长安道:“他又不傻,这扬州城才多大,有事他不会回来?哈哈,这不回来了。咦,是墨老前辈么?还有一位高人,莫非是郭先生?” 沈放一脸无奈,自己当真是自作聪明,外加自作多情。早知大叔仍然如此脑筋,自己何必南辕北辙。 燕长安远远听脚步声便知来人为何,沈放几人到院门,他已经跟柳传云一起迎出。听闻客到,随即顾敬亭带着诸葛飞卿与吕鑫也来相见。 一问,鲁长庚跟李承翰两人却是一早就出门寻沈放去了。柳传云还偷偷摸摸对沈放道:“柴家姑娘去的更早,约莫没找到,怕你回来,又转了回来,回来不见,又去门口,你……”话不说完,只朝他挤挤眼。 沈放更觉无奈,心道,你们就没人关心我今夜做了什么么?至于柴霏雪,根本想也不敢在脑子里想。稍一念起,脑海里花轻语杀气腾腾,手持大棒,横眉冷目。 就在顾敬亭屋内落座,沈放将一日一夜事情说了。 听说竟有如此一道密函,更又落入哥舒天之手,顾敬亭与燕长安等人都是大惊。 顾敬亭连连摇头,道:“疑人不用,疑人不用,存亡之秋,阵前之地,岂能如此首鼠两端。” 诸葛飞卿道:“但这行事的手段,倒真是韩相公跟官家的风格。” 柳传云道:“此物若被别有用心之人得到,岂不自毁长城,不战自败!” 顾敬亭道:“不错,此物必须拿在正道人士手中。” 柴霏雪道:“某个没有的家伙,已经给弄丢了。” 燕长安哈哈笑道:“丢了再寻回来便是,没什么大不了。” 郭汾阳道:“燕兄弟莫要着急,翼王府的人也在场。以那彭惟简的脑筋,定知不是寻常之物。眼下扬州城龙蛇混杂,昆仑派、玄天宗、丐帮、铁掌帮、华山、衡山、青城、太平门、下九流。诸位不要忘了,还有一块金牌,下落未明。” 墨非桐淡淡道:“你可知密函是何人给你的?” 沈放道:“正想问此事。” 墨非桐道:“龙雁飞。” 除却郭汾阳,众人都是吃了一惊,沈放更奇,道:“玄天宗?龙教主?” 郭汾阳笑道:“应声虫与龙教主有些私交,却不算玄天宗中人,做什么不做什么,一半靠赌,另一半看他心意。” 顾敬亭道:“这么说,是养泽坤把东西给了龙雁飞?” 沈放道:“他觉得烫手么,又转给咱们?” 郭汾阳道:“龙教主这个心思,我也是猜不透。” 顾敬亭道:“如果龙教主愿意鼎力相助,那是求之不得。” 诸葛飞卿道:“丐帮、衡山、铁掌帮、太平门,都有护国之志,华山派、青城派也不会碍事,麻烦就在昆仑派和翼王府。” 吕鑫道:“跟着昆仑派示好的帮派可也有一些。旁的好说,我瞧天台剑派、点苍分宗、柳家堡这几家,咱们都要防着点。” 柳传云道:“还有一个搅局的哥舒天。” 郭汾阳道:“他手下已有猿公和熊婆婆,可是不住壮大。此人……”摇了摇头,道:“不可小视。” 燕长安道:“好,我这就去再会一会那哥舒天。至于那块牌子,就劳烦墨老前辈查个踪迹。” 第一千一十章 风起壹 扬州城东南驼岭巷,有一道观,名曰槐古道院。始建于唐,因院内有古槐,苍老遒劲,故而得名。 一棵槐树,就便年岁再大,也不过是棵树,能以树为观名,自有故事。鼎鼎大名的“南柯一梦”典故,便与此树有关。 相传唐朝小吏淳于棼在此树下梦入“大槐安国”,被招驸马,又为南柯郡太守,荣华富贵,权势熏天。后又兵败,公主亦死,国君疑忌,遣返原处。梦醒挖掘树下,见一巨大蚁窝。淳于棼深有所感,就此看破红尘,出家当了道士。 如今这所道观,却为全真派所有。依照顾敬亭所言,全真教创派真人王重阳乃是绝顶高手,七个徒弟也是武功造诣不凡,号称全真七子。但这些年,全真教一心传播道义,又为避朝廷猜忌,并不传授门人武功,与江湖人物也少来往。 如今全真七子已殁其四,只有丘处机、王处一、郝大通三人在世。,刘处玄与丘处机相继掌教,都是广收门徒,创立宫观。如今全真教在北地已是盛行,而在大宋这边,形势稍逊,道观不多,这槐古道院恰是最大的一处。 哥舒天便在此处落足。 燕长安只带沈放与柴霏雪两人前来拜会。悦升客栈离此不过里许,三人到时却已近午,日头已高,浓雾早消。 柴霏雪随口说起南柯一梦的典故。沈放心事重重,精神也有些委顿,顾敬亭等人本不想他前来,只是他执意不肯。他伤势不轻,右腿一剑被刺的尤深,走路已是一瘸一拐,还是顾敬亭强令他睡了两个时辰。燕长安则是泰然自若,与柴霏雪说的高兴。 驼岭巷并不长,唐代便是城中交通要道,各地商贩云集,多有胡人以骆驼载人载物,走街串巷,驼铃声声,故得名“驼岭巷”。入巷便可见前面一处院落之中,支起一棵参天大树。虽冬季树叶早落,但枝繁浓密,老干遒劲,肤皱枝拗,风骨嶙峋。 未到观前,就见门口两三个道人,正原地踱步,左右张望,显出一股焦虑气息。最前面一道人看见三人,面色微动,急急快步迎上,口中道:“这位遮莫就是燕大侠么?”身后两个道人紧跟在后。 柴霏雪轻哼一声,道:“果然早有准备。” 燕长安呵呵一笑,道:“正是燕某,不知道长如何称呼。” 为首那道人三十多岁年纪,仪表堂堂,面色焦虑,礼数却是不缺,打个稽首,恭敬道:“贫道鞠志圆,全真长春真人门下,暂代此间住持,久闻燕大侠之名,还请救命!” 燕长安道:“此话怎讲?” 鞠志圆道:“我二师兄宋道安被人所伤,命悬一线,唯燕大侠可救!” 燕长安道:“可是山东那位常与百姓盖屋治病的冲虚道人宋道安?” 鞠志圆道:“正是正是。” 柴霏雪皱眉道:“你怎知唯燕大侠能救,又怎么知道我等要来?” 鞠志圆道:“实不相瞒,乃是道观中一位住客哥舒先生好心告知。”顿了一顿,解释道:“我等虽不算武林中人,但师傅也传授过一些炼气强身的法门。二师兄身受内伤,须得内功高深之人出手理气。哥舒先生讲如今扬州城中,论武功当推尊驾为第一,要救师兄,非燕大侠不可。我等也不知尊驾所在,哥舒先生却道尊驾今日必定会上门来。” 柴霏雪道:“什么先生,那人是魔教教主,天下一等一的坏人,说不定你这二师兄就是给他打伤的。” 鞠志圆微微一怔,道:“魔教教主?” 柴霏雪道:“你不知么?” 鞠志圆道:“贫道素常也不与武林人来往,确是不知。前两日他一行人来借宿,我见他谈吐非凡,甚是佩服,便请他们在后院住下。” 身后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道人急道:“二师伯怕是撑不得多久,还请大侠举步里厢。” 柴霏雪道:“那哥舒天也是灌顶境的高手,治个内伤不在话下,他与我等有仇,分明是想借机陷害,你们都被他骗了。” 鞠志圆眉头紧皱,道:“这……”他乃丘处机门下得意弟子,尤擅土木建筑一道,为人处世也是四平八稳,虽不混迹江湖武林,但其中关键还是能品出一些味道。听柴霏雪之话,便知事情没那么简单。 燕长安道:“先去看看。” 槐古道院观门朝南,规模不小,分东西两院。西院为主院,前进三间为山门,后进三间为大殿。东院前后三进,两边具是厢房,最后一进尤是广大,有花园院落。东西两院互通,那棵着名的古槐树就在西院。 鞠志圆引路直入西院二进厢房,门前围着六七个道人,都被随行的年轻道人驱散。入得门去,就见卧榻之上躺着一人,三十余岁年纪,阔口方鼻,眼下面色铁青,如同被冻僵了一般,呼吸已是极为微弱。 燕长安也不多话,上前搭脉,一股真气透体而入。真气入体,就觉那宋道安体内内息纷乱,已如乱麻一般,一股阴寒之气盘结其中,肆意冲荡。眉头微微一皱,这股内劲他是再熟悉不过,正是顾敬亭的独门绝技“凤回凝冰掌”。 顾敬亭的内功名为“焚冰诀”,阴阳分修。又有两套掌法,走阳脉的是“龙阳烈火掌”,走阴脉的便是“凤回凝冰掌”。当年沈放为此功所伤,他竭尽全力也不能根除,还给沈放留下痼疾。 如今他内功深湛,稍微一探,便知端地。这宋道安内功虽然修的精纯,功力却是泛泛,眼下还未到破障,受的内伤却是极重。哥舒天所言不虚,这“凤回凝冰掌”的阴劲本就霸道,若不知其法,只能越治越重。扬州城中,眼下有这本事的,非自己和顾敬亭莫属。皱眉道:“这位道长因何受伤?” 鞠志圆道:“眼下宋金战事如火如荼,生灵涂炭,贫道两位师兄奉师命南下,一来要接应我等北上避难,二来也想伺机从中劝解双方勿造杀孽。” 柴霏雪嗤笑一声,插口道:“你全真派何德何能,也能从中斡旋?” 鞠志圆道:“吾等是有些不自量力,也知两国之争,千丝万缕。家师所念,乃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百姓流离失所,惨遭屠戮,实不忍也。” 沈放道:“心意是好,怕是两边都不好劝。”想起在金地所见,大宋官兵也没少祸害金地的汉人,到处劫掠施暴,丝毫也不见同族之情。 鞠志圆道:“我道家虽清心寡欲,但逢乱世,不敢苟且偷安,总要尽些心力。” 燕长安道:“道长高风亮节,然后呢?” 鞠志圆道:“谁知刚刚进城,二师兄就被人打伤,挣扎逃到道观,如今命悬一线,还望燕大侠出手搭救。” 柴霏雪道:“这就奇了,他这城里莫非有什么仇家?” 鞠志圆道:“二师兄为人忠厚,向不与人结怨,而且师门有训,我等练武,不过强身健体,打打杀杀的本事却是没有。” 沈放微微点头,这鞠志圆一看也是身具内功,但行走举动,不过比常人敏捷一些,并无多少拳脚的底子。 燕长安道:“是彭惟简的手段。” 沈放一惊,随即明白,皱眉道:“这厮当真恶毒。” 柴霏雪冰雪聪明,不须多问,话中已经品出味道,摇头道:“他们定是一伙,你若救此人,那哥舒天就能趁机害你性命。” 鞠志圆忽然跪倒,道:“燕大侠,贫道知是强人所难,大侠也定有顾虑,但我师兄宅心仁厚,生平救人无数……” 燕长安身形一晃,已经上了床榻,单臂一圈,已将宋道安身子揽起,双掌一分,已经贴上他后心。 柴霏雪急道:“三思!” 燕长安沉声道:“毋需多言,此人等不得了。” 柴霏雪拉了沈放一下,低声道:“你也不劝。” 沈放道:“先前诸位外面候着,一切人等不许接近此间。” 鞠志圆眼睛始终盯在师兄身上,见燕长安双掌一贴,师兄身子抖了两抖,虽不知凶吉,已然有了反应,当下连连点头,带着门下道人出门。 沈放归元剑出鞘,就在门槛之上坐下。 柴霏雪立在他身旁,忽地轻叹一声,道:“你大叔以为祸从己出,故而责无旁贷可是?” 沈放摇头道:“大叔就是这样的人,就便不相干,是个好人有难,他就不能袖手不理。” 柴霏雪也摇头,道:“你们就不怕哥舒天?” 沈放朝后院瞥了一眼,淡淡道:“我大叔说,哥舒天为人邪气,却不是小人。” 不知何处,忽地传来一声冷笑。 沈放归元剑归鞘,索性靠在门框之上,道:“有哥舒先生在此,有人伤了我大叔,他也丢不起这个人。” 墙后哥舒天的声音道:“臭小子。” 柴霏雪轻笑一声,道:“不是小人也相距不远,无非是自觉不是对手,要消耗人家真气。” 墙后哥舒天道:“这女娃儿心眼狠辣,倒很合老夫脾性。”呵呵一笑,又道:“我在后院恭候,三个时辰,你们不来,那事可就没的谈了。” 第一千一十一章 风起贰 沈放起身带上房门,与柴霏雪就在院角石桌坐下。两人闭目,看似养神,其实都是在潜运内力调息。 柴霏雪眼皮微动,几次忍不住睁眼,看沈放平心静气,纹丝不动,心下又是焦躁又是不服,心道,你定也是偷偷睁眼,本姑娘懒得揭穿。 直两个时辰,“吱呀”一声,房门终于自里推开,燕长安迈步而出。鞠志圆等人不敢靠近,在院门外已不知张望了多少回。此际见他出来,终于忍不住一窝蜂赶到门前。 燕长安道:“睡一觉,便无碍了。” 鞠志圆大喜,赶进屋去,见床榻之上,宋道安呼吸已是均匀,面色虽还不见多少血色,但气色已是大好,伸手一搭,只觉脉搏稳健,心中终于放下一块大石。 燕长安道:“那哥舒先生何在,我要拜会于他。” 鞠志圆忙道:“就在东院后面,贫道错识此人,这就遣人赶他出去。” 燕长安道:“你们倒也不必招惹于他,我去见见再说。” 柴霏雪道:“歇息一会再去不迟。” 燕长安笑道:“人家不是约了三个时辰么,咱们赶早不赶晚。” 柴霏雪见他若无其事,心下也是感佩。二个时辰运功与人疗伤岂是易与,便是他灌顶境高手,也要大伤元气。 行到东院后进,只见院门紧闭,门前一张巨大躺椅之上,躺着一人。虽只一人,倒比三个人还要占地方,好一身止不住晃悠悠的肥肉,正是大腹便便的朱之蕃。那椅子想是特制,倒比一张床还大。 朱之蕃闭目假寐,听三人过来,睁开眼来,眯成一线,笑道:“三位姗姗来迟,可比教主说的,晚了有半个时辰呢。” 沈放道:“我们觉得不须在诸位身上花费这么多时间,故而刚跟全真教的几位道长喝了杯茶,还下了两盘棋。” 朱之蕃斜他一眼,道:“牙尖嘴利,你比我平安兄弟,可是真差的远了。”抬起右手,食指之上,一把钥匙晃来晃去。 沈放见后院门已上锁,道:“这位门童,你话已说完了,还请开门让道吧。” 朱之蕃道:“你不说我倒忘了,我家教主想问阁下几句话。” 燕长安大步上前,道:“有什么话,叫他自己当面来问。” 朱之蕃大喇喇躺在椅上,与沈放对话若无其事,燕长安这一步踏上前来,立刻觉得椅子下面如同生出千万把刀来,再躺不安生,欠身起来,道:“你待怎地,不讲理么?” 燕长安根本不与他废话,伸手抄住那把特制的椅子,一扬手,连人带椅直抛上天。 朱之蕃未曾反应过来,偌大个身子已经飞了起来,腾云驾雾一般,直接飞过墙去。 柴霏雪笑道:“好一招‘飞猪在天’!” 燕长安上前一步,伸手一推,那紧锁的院门应手而开。 里面“扑通”一声巨响,烟尘四起,那椅子正带着朱之蕃砸落在院中。 朱之蕃面色煞白,他武功本是不差,半空之中,自想从椅上下来,偏偏一挺身,身子纹丝未动,竟是脱身不得,粘在了椅子上一般。心下骇然,燕长安分明没碰自己一根手指头,是如何做下手脚。 心下虽有惧意,见三人进了院门,仍是嘴硬道:“燕长安原来是蛮不讲理之人,就凭你武功高强,恃强凌弱,算什么英雄好汉。” 沈放道:“荀子曰,人有恶者五,一曰心达而险,二曰行辟而坚,三曰言伪而辩,四曰记丑而博,五曰顺非而泽。”此五者,有一于人,则不得免于君子之诛。阁下兼而有之,可要小心在意了。” 朱之蕃恼怒,欲待反唇相讥,身下忽地“咔嚓嚓”一阵响,那椅子片片碎裂。急急想挺身站起,腰腹间却是一麻,三百多斤的身子重重拍在地上。 沈放和柴霏雪都是发笑,柴霏雪笑的更是大声。 前面燕长安却已止步,院中一棵腊梅之下坐着一人,红鞋青伞,一袭黑裙,正是熊婆婆。此际正纳一只鞋底,一针一线,一丝不苟,也不抬头,淡淡道:“燕大侠好功夫,眼下这些年轻人,不知天高地厚,是要多吃些苦头。” 燕长安道:“好说,熊婆婆也要拦路么?” 熊婆婆道:“老身又不是你的对手,岂敢阻拦,不过你前来是客,要见我家教主,就得依我们的规矩。” 燕长安道:“那就请婆婆划下道来吧。” 熊婆婆道:“这人一老啊,话就多,老身身边也没什么贴己的人,每日闲的也是无聊,有劳三位陪老身聊聊闲天就好。这时辰么,也不用多,半个时辰就够。” 柴霏雪道:“婆婆这是拖延时间来了。你们那哥舒天教主若是怕了,直接说不敢见便是。” 熊婆婆慢条斯理道:“规矩便是这么个规矩,守不守自也在你们。” 柴霏雪道:“如此无赖的招数,你们这魔教当真越活越回去了,我等岂会上当。” 燕长安却道:“好。”伸手拍拍沈放肩膀,道:“你陪老人家聊聊。”自去一旁坐下,闭目调息起来。 熊婆婆笑道:“那宋道安的阴毒甚不好治,你想是大耗气力,正好调息一番,老婆子一番好心,偏有人不领情。” 沈放道:“正是,正是,婆婆这红鞋真是好看,不知哪里买的?” 熊婆婆斜他一眼,道:“臭小子若是胡说八道,我大耳刮子可不留情面。” 沈放嬉皮笑脸道:“婆婆这鞋底纳的真好,莫非做的就是这个营生?” 熊婆婆微微一怔,不知这小子葫芦里卖什么药,皱眉道:“你胡言乱语些什么?” 沈放道:“咱们江湖人也要吃饭不是,我听说你们那群同伙,个个不甘寂寞,晏苍然在燕京开了个饭庄,杨熏炫那老鬼有家鞋帽铺子,开了好多个地方。” 熊婆婆心道,这两个老家伙还有这生意,老婆子素与他们不往来,又怎会知道,再说这些鸡毛蒜皮,算得什么事了,正想叱他多嘴,却又听沈放道:“你们魔教那个胡一风专卖假肉,宋卜峰跟霍远两个,天不亮就起来去人家偷鸡。” 熊婆婆这才听出他是胡说八道,不喜道:“你这臭小子嘴里也积点德,背后胡乱编排,小心嘴里长疮,我瞧你该去挑夜香!” 沈放闻“挑夜香”三字,忽然想起临安刘宝,心底一抽,说不出的难过,忍不住伸手抚胸,道:“夜香怎么了,自食其力,无愧于心。这些人尚知道积攒些棺材本,婆婆你这纳鞋底的营生怕是赚不了几文钱,将来可怎么办。” 熊婆婆实不想与他置气,自己纳鞋底乃是练功,纤若牛毛的骨针在牛皮之上游走,既练手劲,也考教眼力,更是自己一道威震武林的暗器,这小子自也不是看不出来,分明是有意贬低自己。既然你小子嘴贱,老婆子便陪你玩玩,笑道:“修炼亦是修心,道心孤绝,万事不萦于怀,你满脑子这些蝇营狗苟,难怪武功一塌糊涂。听说你还有杀父母之仇敌,我瞧靠你自己,是报仇无望了。” 沈放道:“这个不劳婆婆费心,今日已经杀了一个了。” 熊婆婆微微一怔,岂会相信,道:“胡吹牛皮。” 沈放道:“婆婆不信我也无法,我这也是关心婆婆。婆婆年岁不小,早该颐养天年。所谓养怡之福,饮食得宜为养,赏心悦目为怡。可我见你几回,都是这身衣服,想是出门在外,也无心打扮。更别提风餐露宿,饥一餐少一餐。对了,婆婆,你如今还是寄人篱下吧,屋子也没有一座……” 熊婆婆眉头越皱越紧,截口道:“臭小子,好好说话,别扯这些没用的!” 沈放道:“说说而已,婆婆何必动怒。婆婆又不是无能之辈,何以如此艰辛。听说贵教徒众这几十年,都是东躲xz,颠沛流离。想来婆婆的大好年华,也都蹉跎。可如今婆婆武功高了,为何还要忍气吞声,为人作刀枪,终日操劳。” 熊婆婆怒道:“你没完没了了是吧!” 柴霏雪一旁听了几句,立刻猜出沈放心意,暗自摇头,心道你这家伙,专揭人短,好生不地道。她是富贵人家子弟,眼界自是不差,熊婆婆一身衣服看着不怎么起眼,却是上好的料子。她如此身份,翼王府又怎会亏待,所谓无房无业,不过是人家毫不在意此事。可沈放坏在坏在假装好心,魔教衰亡之后,其门人境遇确是不佳。仔细一想,这熊婆婆的命也算不好,这“颠沛流离,蹉跎岁月”八字,倒真是恰如其分,字字扎心。 沈放道:“我粗通相面之学,瞧婆婆眉目……” 熊婆婆道:“闭嘴,老身不信这个!” 沈放道:“不是,婆婆误会了,我是说瞧婆婆眉目,年轻时想也是位美人。” 熊婆婆冷笑一声,道:“用不得你来讨好。” 沈放叹了口气,道:“我未成名卿未嫁,可能俱是不如人。” 熊婆婆面色一沉,道:“什么?” 第一千一十二章 风起叁 沈放道:“婆婆能练到半步灌顶,自是天赋异禀,惊才绝艳之人。相貌、才情如此,岂能无人倾心?现如今孤独终老,不知其中还有多少感人故事。” 熊婆婆大怒,一双眼忽地精光大现,恶狠狠看向沈放。 沈放道:“失言失言,说起婆婆的伤心事。” 柴霏雪插言道:“我也是好奇,四十年前,魔教分崩离析。那时婆婆年纪还不算大,只因教中人才凋零,才被推上法王之位。时日不久,便是魔教内乱。光明使趁哥舒大明受伤逼宫,当时魔教仅存的斗力境颠覆高手黑暗使战死,哥舒大明也是伤上加伤。随即魔教颠覆,之后双尊与三护法,皆有说参与反乱,与武林有功,众人也都认可,对这五人都未予追杀。” 沈放道:“婆婆弃暗投明,也是明智。” 熊婆婆冷笑一声,到:“你是柴家的丫头,自然知道真相,也不须颠倒黑白。哥舒教主雄姿英发,笑傲江湖,老婆子敬若天人,岂会有二心。” 柴霏雪道:“是,听说乃是光明使者反乱,黑暗使战死,但哥舒大明尚有一战之力。丐帮纠集十余个帮派,意图上山捡便宜,却是吃了小亏。哥舒大明以自裁为代价,保了这五人。” 沈放略感吃惊,道:“还有这等事情。” 柴霏雪道:“是,哥舒大明分明能自己逃走,谁也不知他为何出此下策。丐帮等人虽号称名门正派,又岂是这等誓言可以约束,而且为何不是旁人,只管教中几大骨干,甚至他儿子哥舒天都不在此列。”轻摇臻首道:“简直形同儿戏。但我听闻的的确确便是如此。” 熊婆婆黯然道:“我等其实都不配。”略一犹豫,还是道:“丐帮带五百余人上断天崖,你们可知,我崖上有几人?” 沈放道:“据说当场杀灭的魔教徒众就有三百余人。” 熊婆婆呵呵冷笑,道:“三百?我等若有三百人,那群欺软怕硬的货色一个也下不了断天崖。”慢慢伸出六根手指,道:“连哥舒教主,崖上就我们六人!” 柴霏雪哦了一声,道:“是以他保的就是你们五个。” 熊婆婆轻声道:“是我们全部。丐帮带人杀上山来,自想把我们一网打尽,教主也不废话,单枪匹马,一人自崖上杀到山下,转头又自山脚杀回崖上,一路杀了七十二人!回到山顶,这才逼余众就范,以身死为代价,护了我们几个没用的周全。” 沈放略感诧异,道:“竟然如此?我听闻哥舒大明乃是性格暴虐之徒,对下属极为苛刻,残害属下的手段令人发指。” 熊婆婆淡淡道:“教主五十入灌顶境,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无一不精。胸中丘壑万重,包罗天下,神恩如海,神威如狱。顺之,则如春风,逆之,雷霆天降。你这等奸滑小贼,穷你之智,也难想象我家教主之万一。” 沈放道:“哦,我知道了,你定是喜欢你们家教主,这才发誓不嫁。” 熊婆婆面上瞬息一红,抬手就是一掌,骂道:“放什么狗屁!” 沈放说完就已经缩头,面上却还是挨了响亮一个耳光,自己反是笑道:“定然如此,否则婆婆何以恼羞成怒。” 熊婆婆冷声道:“你若再胡言乱语,羞辱我家教主,别怪老婆子当真翻脸无情。” 沈放道:“你要动手,可就要换我大叔来了。” 熊婆婆斜了一眼,一旁燕长安双目微闭,动也不动,她转回目光,冷哼了一声。 沈放道:“那后来婆婆怎么又惹上麻烦,被逼的栖身翼王府?” 柴霏雪道:“这事也是奇怪,断天崖事后,魔教就此湮灭。除了双尊早早去了燕京,其余三位法王都是没了音讯。一直过了十几年,婆婆忽然现身,在平阳府大开杀戒……”微微一顿,道:“婆婆那一夜,杀了四百一十三人!” 沈放大吃一惊,几乎不敢相信自己耳朵,道:“什么!” 柴霏雪道:“的的确确是四百一十三人,不知这些人因何事牵连,惹恼了婆婆,婆婆辣手无情,血洗平阳。” 沈放道:“是什么为恶的帮派么?” 柴霏雪道:“多数都是平民。奇怪之处是,婆婆并非赶尽杀绝,入得一户就残杀殆尽,不留活口。被灭门者固然有之,甚者襁褓里的孩儿也不放过,但也有一些得脱大难。” 沈放诧异道:“婆婆为何如此?” 熊婆婆瞥他一眼,道:“我为何要向你等解释?” 柴霏雪道:“此事再有内情,四百一十三人,如此杀孽,当真也是不该。此事传出,自有看不过眼的高手要来寻婆婆晦气,婆婆才遁入了翼王府。” 熊婆婆道:“这些陈年旧事,你们小娃娃就莫要问了,知道越多,越没什么好处。” 沈放道:“是,是,咱们也不要冒犯婆婆,聊点轻快的。近日读了本闲书,说西汉,汉惠帝时,女子年十五以上至三十不嫁,五算。不嫁人居然要罚六百钱,你说吓人不吓人,有趣不有趣。” 柴霏雪差点笑出声来,心道,你当真是不冒犯,这是指鼻子取笑了啊。 熊婆婆也是错愕,实没想到这小子如此大胆,一时竟不知如何以对。 就听沈放滔滔不绝,道:“咱们大宋也不讲究,之前有‘女子十五不嫁,家人坐之’。简直岂有此理。你说但凡嫁的出去,谁不愿嫁啊,人家诗里都说‘驱羊入谷,白羊在前。老女不嫁,踏地呼天’。” 柴霏雪心道,这也不算冒犯,这是在刨祖坟。 熊婆婆终于回过劲来,立眉道:“你是要逼我宰了你么!” 沈放道:“原来这个婆婆也不爱听,那换一个。我听闻大理一地,有一恶俗,称为‘花甲葬’。当地贫困,缺衣少食,年过六十的老人,便修一墓,留一口,以青砖砌为瓦罐形,移老人其中。日送一餐,送一餐则于口上添一砖,待口填实,便是老人未死,也不再过问。” 熊婆婆道:“哦。” 沈放道:“如此泯灭人伦之事,当真是化外之邦,禽兽之行。” 熊婆婆道:“你说了半天,就这句还算句人话。” 沈放接道:“那是自然,孝乃百善之首,华夏共理。自夏商始,不孝便是大罪,轻则刺字,重则杀头。汉唐以降,更不止自家孝道,更需全民敬老。西汉有《王杖诏书令》,年七十以上,朝廷给鸠头杖,持此杖,身份同当地年俸六百石之吏,若有冒犯轻慢,都是大逆不道之罪,若见不善不德之举,不论官吏百姓,也可持杖而责。婆婆年纪,若在汉朝,少不得也能拿一根王杖。” 熊婆婆道:“不错不错,我若有此杖,第一个拿你小子开刀。” 沈放道:“婆婆若有后代,想来不会不孝。” 柴霏雪险些笑出声来,连忙转过头去,就知道沈放不怀好意,不想来的如此直接,他今日看就认准这孤独二字了。 熊婆婆果然怒意又起,骂道:“干你屁事。” 沈放道:“我也是替婆婆着想,这每日每夜,孤苦伶仃,老无所依,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若是我,早活不下去。” 熊婆婆道:“老婆子爱清净,最恨人在我耳边嘀咕!” 沈放道:“是么,那婆婆还要跟我大叔聊天?” 熊婆婆道:“我想听就说,不爱听就都给我闭嘴!” 沈放道:“半步灌顶就是霸气,听说半步灌顶之后,武功就再不会长进了?” 熊婆婆道:“也够用了!” 沈放道:“有股什么味道,哦,原来是我,这身上衣服七八天没洗了。对了,婆婆,你这衣服是不是也要自己洗?” 熊婆婆也未察觉,自己嗓门是越来越大,气吼吼道:“干你屁事!” 沈放道:“哎,婆婆每日被人差遣,还要自己洗衣做饭,当真也是辛苦。” 熊婆婆有待想说,我自有人照料,不须自己洗衣做饭,只觉别扭,怎么也搭不上此句。 沈放道:“婆婆好像也没朋友,你翼王府那帮人我都见过,一个个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我听他们说……”转头四下看了看,似真有什么秘密之言。这“他们说”当真是屡试不爽,与“我有个朋友一样”,指桑骂槐或是难隐之言,都是顺理成章,好用的很。 熊婆婆道:“说什么?” 沈放道:“我也是道听途说。” 熊婆婆道:“我问他们说什么?” 沈放快速道:“他们说婆婆你挺古怪,每天死板着一张脸,跟脸上挂了个棺材板子似的!” 熊婆婆怒道:“放屁,哪个说的?” 沈放叹气道::“我本不想说,你非要问。他们那边混账货,都是沆瀣一气,你该问哪个没说才是。这还只是玩笑话,他们说的其他话,那才叫一个难听。” 熊婆婆岂不知沈放乃是故意气自己,知道说下去定无好话,还不知这小子如何编排。猜这小子多半是说谎,偏生却不能不往心里去。她年老孤僻,性子古怪,自己岂能不知,旁人的闲言碎语又岂能没有。 第一千一十三章 风起肆 沈放自顾道:“他们中有人说婆婆也不收个徒弟,这一身武功难道要带到地下去么?旁人就说,她那个臭脾气,哪个徒弟受得了?注定一辈子……”连连摇头,道:“太难听,太难听,这帮人真是缺德,什么话都说的出口,辱没斯文,辱没斯文。” 熊婆婆忍无可忍,站起身来,道:“你给我滚!” 沈放道:“咦,还不够半个时辰呢,这就不聊了?” 熊婆婆怒声道:“滚!” 沈放道:“好好,大叔,起来了,人家不跟咱们聊了。” 燕长安站起身来,拱手道:“得罪得罪。” 熊婆婆面罩寒霜,眼睛盯着沈放,简直想要把他给囫囵吞了。忽地呵呵一笑,道:“好个燕长安叔侄,你大喇喇一旁打坐,老身心中防范,被这小子言语所激,终究还是老身定力不够,今日输的不冤。”慢慢坐下,又纳起鞋底。 沈放三人继续向前,绕过一处假山,回身不见了熊婆婆,柴霏雪才强忍笑意道:“你这大叔,当真是我行我素,他就这么放心你?” 沈放笑道:“小时候他背着我东奔西走,什么样的人我们没见过,我什么本事,他当然放心。” 柴霏雪不屑道:“呸,你什么本事,不过一张讨厌的嘴。” 沈放摇头,笑道:“你道熊婆婆当真如此气性,两句话都听不得么?” 柴霏雪哦了一声,虽知已瞧不见,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这后院竟是广大,走不多远,又是一重院落,院门半开,门前站着一人,却是胡一风。 燕长安上前道:“你又是个什么章程?” 半日不见,胡一风竟显老态,精神也显萎靡,拱手道:“燕大侠当面,我代教主多问一句,那飞卢剑可带来了?” 燕长安一拍腰间,道:“带是带了,只是此剑不能与他。” 胡一风道:“果然如此,那教主叫我回大侠一句,既然生意不成,这面也不须见了。” 燕长安道:“燕某既然来了,就不会无功而返,他不来见我,我便去见他。” 胡一风点头道:“教主说大侠定会如此说,咱们武林中人,终究还是拳脚下面说话。” 燕长安道:“不错,是你上,还是他自己来?” 胡一风道:“若不论修为,燕大侠战力怕已是当今天下第一人。我这点微末本事,岂敢捋燕大侠虎须。” 燕长安道:“不敢当。” 胡一风道:“燕大侠不必过谦,教主说的话,自是不会错的。我背后这院中,有四十二人,都对大侠佩服的是五体投地,听闻大侠驾到,也想讨教一二,得些指点,还望大侠成全。” 柴霏雪忍不住道:“好啊,想倚多为胜,还说的这么冠冕堂皇。” 燕长安却道:“好。” 柴霏雪皱眉,道:“那你们是一个一个上,还是一群人一起上?” 胡一风刚想开口,燕长安已道:“燕某时间不多,就一起上吧。” 胡一风道:“就如燕大侠意思。”微微一顿,接道:“我家教主说,当下我们明教就这么点家底,还请燕大侠手下留情,不要打伤一人。否则大侠会来,他也会走。而且真伤了和气,大伙使出什么不讲究的手段,岂不是不值。” 柴霏雪哼了一声,道:“愈发不要脸了。” 燕长安却还是道:“好。” 柴霏雪讥讽道:“你们还有什么花样?一并讲出来吧。” 胡一风不为所动,道:“花样怎么会有,不过确是忘了说了,我教衰微,教中无人,这里面人武功低微,内功望尘莫及,只能使兵刃对大侠出手,还请见谅。” 燕长安道:“无妨。” 胡一风眼光一扫,忙道:“虽是动兵刃,也不敢对大侠无礼,里面这些兵刃,都是样子货,可不比燕大侠腰间这飞卢宝剑。” 燕长安伸手解下飞卢剑,递给沈放,道:“我本也未打算用此剑。” 柴霏雪一旁道:“你们这些人我等也信不过,一会燕大侠打败了你们,那哥舒天不认账又如何?” 胡一风道:“明教想在江湖上混,自懂得江湖的规矩,话也不会瞎说。” 柴霏雪道:“那咱们还是话说清楚,你们里面四十二人,一拥而上,我大叔打赢了,你们哥舒天就出来?”她话里不自觉,燕长安也变作了她大叔。 胡一风道:“教主是这么说的。” 柴霏雪道:“你们里面这些人什么样,是人是鬼,先拉出来看看,别又耍花样,从外面请的什么灌顶、半步灌顶的高手。” 胡一风道:“姑娘心细,不过此间若有第三位灌顶高手,我家教主何须再与诸位客气?” 柴霏雪哼道:“你们哪里客气?” 两人说话功夫,燕长安已经举步进了院子,高声道:“燕某来也!” 柴霏雪还有好几个问题没问,见状秀眉紧皱,抱怨道:“你这大叔如此鲁莽的么?”心中不满,把大叔又还给了沈放。 沈放看看胡一风,正色道:“我大叔时常说,这人呐,心中的黑暗多了,光亮就少。便宜占多了,就习惯投机取巧。是男人就不要想着走捷径,逢山开山,逢河过河,堂堂正正,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柴霏雪肃然起敬,两眼都放起光来,喜道:“光明磊落,这才是大丈夫,大英雄,我果然没有看错!”欣喜之余,看看沈放,道:“你再看看你!” 沈放早已习惯她轻蔑眼神,耸耸肩道:“我如今功夫还不够。” 柴霏雪道:“哦,你有了本事也会如此吗?” 沈放道:“当然不,但到时候我说的话你一样会觉得有道理,有气概。” 柴霏雪仅有的一点期待化作果不其然,给他一个大大白眼,话也懒得说了。两人闲话,脚下却都快,也不理会胡一风,跟着抢入院中。 那院中乃是一个花园,足有数十丈方圆,中有亭台楼阁,假山水池,树木扶疏。假山池畔,角落树下,背阴之处,堆堆残雪,黑白相照,掩映成趣。 燕长安面前,十余人手持兵器,一字排开。看年纪,最年轻的也有三十五六,都是身手矫健。其中两个白发老者,更是目绽精光,至少也是斗力境上段的修为。沈放与萧平安等人在信阳城外所见的女巫男觋,赫然也在其中。 假山树后,隐约可见人影幢幢,胡一风所言的四十二人,多半还散落埋伏在院中,不肯露面。 燕长安入园,脚步不停。对面十余人剑拔弩张,尤其年轻几个,更是横眉立目。 燕长安距众人已只有三丈,数人面色已变,忍不住斜眼旁顾左右,无人后退,其中两人,喉头吞动,不约而同咽下口唾液。 两名白发老者忽地齐齐跃出,一左一右,左首人持刀,一招“披星戴月”,刀光霍霍,罩向燕长安前胸。 右首老者使一根判官笔,迎面虚点一记,随即三横一竖,自左右肩,“缺盆”、“气户”、“俞府”、“天突”、“神封”、“膻中”,一路连点十六处要穴,凭空写了个“主”字。融书法于武学,竟是江湖中极为罕见的“春秋笔法”。 燕长安一伸手,漫天刀光忽灭,一柄雪亮雁翎刀竟已落入他两指之间。 持刀老者大骇,自己与判官笔老者配合默契,定下的策略乃是自己佯攻,判官笔老者点穴,不求有功,只盼能阻住燕长安步伐。自己刀光如练,其实尽是虚招。出手既是虚招,变招自然更快,可即便如此,还是一招刀便被人钳住。 手上一拖,刀若生根,纹丝不动。心生惧意,但毕竟也是老辣,当即振臂一拧,要以刀锋绞燕长安双指。 燕长安手掌一翻,双指已离刀身,随即轻描淡写,在刀背上一捺。 雁翎刀反卷而上,正中右首老者判官笔。 刀笔相交,持笔老者只觉虎口一麻,刀上力道沛不可当,急急撒手,判官笔一斜,避过刀势,跌落之际,迅速矮身伸左手去抄。 他这招应变已是奇速,矮身弃笔换手,立刻可反手点敌人肋下,也是巧妙。左手一抄,却是抄了个空。心知不妙,急急后跃。右手间忽然塞入一物,轻重大小,熟的不能再熟,竟是判官笔又被塞回自己手中。 众人瞠目结舌,燕长安只出两根手指,两人已是一败涂地。 自家人知自家事,这两位老者一个是斩月刀戈长沙,一个是先斩后奏慕容离,都是成名已久的人物,武功在此间也都是名列前茅。两人一招之内,双双落败,莫说旁人难以置信,自己都是莫名其妙。 燕长安并不追击,道:“武功不差,出手顾忌太多,再来。” 戈长沙与慕容离对视一眼,同声道:“谢燕大侠赐教。”各退一步,忽然暴起,仍是一左一右,戈长沙雁翎刀“力劈华山”,慕容离判官笔“横扫千军”。 两人各退一步,要的是前冲之速,这两招看似鲁莽,但一刀一笔,一纵一横,配合无间,更是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十二分力道尽数使出,全力一击,不留一点回旋余地。 刀笔齐齐落空,燕长安身形一晃,已在两人之间穿过。 第一千一十四章 风起伍 戈长沙和慕容离招式用老,燕长安自身边擦过,竟是连转头也不及。两人自觉竭尽全力,身法已是快如闪电,待见此景,心中是大感挫败。沮丧刚生,就觉肩头被人轻轻拍了一记。 燕长安在两人肩头一拍,并未使力,只道:“两位承让。” 戈长沙和慕容离面面相觑,回转身来,收起兵刃,齐齐拱手道:“我等心服口服,再不会出手。”人家已是手下留情,两番败北,燕长安不说,自己两人也没脸面再战。 燕长安微微一笑,也不回头,向前一步,已是直面后面那十余人。这作先锋的十余人,各有特长之处,其中不乏勇悍之人。见燕长安到了身前,三名精瘦汉子唰地分开,前中后,三根长枪电闪一般刺到。 枪乃百兵之王,但武林之中,真正使枪的高手却是不多。所谓一寸长,一寸强。相形之下,近战之时,长枪辗转腾挪就远不如刀剑自如。 这三人号称云岭三枪,乃是少见的使枪高手,原本乃是占山为王的贼寇,杀人越货,凶名昭着。 三人单元豪、单元雄、单元杰乃是亲兄弟,血脉相连,心意相通。一人持枪,取高吊四平枪势,一人持枪,取中四平枪势,后一人持枪,取低四平枪势。看架势与军中寻常武卒并无区别,陡然出手,皆是一招“苍龙出海”,三枪分刺咽喉,前胸,肋下。 显是得了戈长沙和慕容离两人的教训,三人出手果断,八分攻,手上带两分余劲。三枪不分主次,皆是致命杀招。与刀剑不同,长枪一旦扎中要害之处,只需寸许便足以致命。 这三人武功更远非寻常武卒可比,枪尖一线发出,近身忽然抖动,却是用枪刃割划。如此一来,取敌的范围登时大了数倍不止。 燕长安猿臂一舒,不分先后,已将三枪夹在肋下。不知何时,他手中竟是多了一柄单刀,刀锋贴枪杆直削而下。 一旁戈长沙瞠目结舌,一摸腰间,却只余把刀鞘,雁翎刀竟神不知鬼不觉到了燕长安手里。 云岭三枪知道武功远远不及,长枪被抓,也不出意料之外。燕长安抓枪单刀顺杆而下,乃是单刀破枪的路数。三人不假思索,齐齐抖动枪杆,要震脱燕长安之挟制。 长枪枪杆多是木制,必要质地坚韧。对木材之选择,其实说法不一。南宋华岳《翠微先生北征录》言:“叉枪制──叉杆蒺藜条为上,柘条次之,枫条又次之,余木不可用。”明程冲斗《长枪法选》言:“其木色有稠木、有檀木、有检栗木……有檕条木,有牛筋木(赤者为佳,白者次),有茶条木,有米枯木(有名乌檕),有拓条木,有白蜡条木(有名水黄荆)。” 云岭三枪手中长枪,皆是雪花镔铁的枪头,牛筋木为枪杆,外覆打磨晒干竹片,又缠钢线、铜条。枪身坚硬兼又韧性十足。 云岭三枪熟知自家枪性,更知内力远不及燕长安,不约而同,都是使出“抖枪”。枪杆旋动,挣脱之力数倍。谁知劲道使出,手中枪杆如生了根一般,纹丝不动,反搅的三人虎口齐齐振痛。转瞬单刀已到,三人只得撒手,朝后跃开。 三人中的大哥单元豪忽地放声大笑。 燕长安道:“你笑什么?” 单元豪道:“我笑灌顶境的高手果然只是内功厉害。” 一人接口道:“胡说,内功、兵刃、拳脚,哪样不是自己修炼,自然是什么厉害使什么。天下哪里有人什么都会,哪有人跟你动手,要依着你的本事而来。”却是胡一风跟了进来。 单元豪道:“胡长老说的是,只是咱们这些人的本事,跟燕大侠相比就是个屁。本想有此机会,能跟燕大侠学上几招,可这内功……”连连摇头,道:“算了算了,咱也不是那块料。” 单元杰道:“我兄弟三人武功泛泛,一门心思,全在手里这杆枪上,枪法虽是平庸,可也下了三十年苦功。有此良机,本想请燕大侠点拨一二……” 单元雄截口道:“好了,好了,大哥说话失之偏颇,三弟只会给自己脸上贴金,咱们三个算什么东西,这点微末本事,岂能入得了人家法眼。杀鸡岂用牛刀,对付咱们这些不入流的货色,还用的着什么招式。” 这几人一搭一档,言下之意,燕长安岂能不知,微微一笑,道:“那便再来过。”单臂一扬,三杆长枪抛回三人。 单元豪三人见三枪都是枪头朝下,平平飞来,来势缓慢,伸手来接。三只手伸在半空,却是齐齐落空。三枪到了身前,忽然下坠,“嗤嗤嗤”三声,三枪都插在地上,更都是不偏不倚,正插在三人两腿之间。 忽听一人道:“好!”只见旁边假山之上,不知何时多了一人,满头银发,面如枯木,目光如炬,双手笼在袖中,身材不高,站的笔直。 沈放跟柴霏雪两人都是惊讶,看这老者颇是不同寻常,收回目光,沈放笑道:“三位连枪也抓不住,这三十年怕是偷懒躲滑。” 柴霏雪也道:“你们三个看清楚了,燕大侠这下全是手劲,可半分未动内力。” 单元豪三人只觉面上冷汗渗出,分明清清楚楚看见燕长安将枪抛回,初始极慢,到了身前,怎能忽然变快。要知力之控制,快变慢容易,离手之后,慢的竟忽然变快,这着实大违常理。 单元雄狠声道:“使压箱底的玩意吧,莫在让人家笑话!”左手单手抄枪,右手压枪柄,枪尖拄地,脚下连环两步,忽然抬手,一招“拨草寻蛇”,枪尖挑起沙土,扑向燕长安面门,长枪划出一道银光,直奔咽喉。 武林之中,趁人不备,扬土迷人双眼,乃是下三滥的手段,素来为人不齿。单元雄这招却是正大光明,发招在前,叫你看的明白,却是堂堂正正。 他出手已算飞快,身旁单元豪和单元杰两人却更是迅疾。单元豪单手抄枪尾,进步砸枪,一招“泰山压顶”,竟是枪使棍招,枪到中途,忽变“扫荡千军”,斜劈而下。单元杰最快,抬腿飞踢,长枪如离弦之箭射出,半空人追上枪,双手持枪,抖出七朵枪花,罩向燕长安胸腹。 三人出手,招式各异,一攻咽喉,一攻胸腹,另一人更是斜扫罩住上盘,招式算不得如何精妙,配合却是相得益彰,叫敌人顾此失彼。 柴霏雪眉头紧锁,脑中飞转,以自己武功,也就接的一枪,便是武功再高上数筹,也就能破两枪,这三枪齐发,只能暂避锋芒。 胡一风和戈长沙、慕容离三人面色严峻,其余十余人,还有隐身园中的若干高手,都是屏息凝气,脑中都问,若是我,又该如何破解? 就听“哎呀”一声,单元豪三兄弟齐齐退步,都是左手捧右手,面容扭曲,手上三杆长枪却又都到了燕长安手里。三人齐声,分毫不差,听上去只有一声发出。 园内一片死寂,只有寥寥数人真的看清了燕长安出手。 燕长安面对三枪,原地未动,长臂一探,单元杰手中枪花忽散,长枪又被抓住,雁翎刀贴枪杆而下。长臂又一探,抓住单元豪扫来长枪,仍是雁翎刀贴枪杆而下。最后对单元雄一样如法炮制,单刀进枪! 单刀破枪之术,各门派都有,单手抓枪,单刀贴枪杆滑下,对手只得弃枪。这功夫说着无比简单,真能使出来的奏功的,却是凤毛麟角。长枪擅远攻,根本不容你近身。就便欺近,长枪亦可短,持枪前身挑、刺、扎、挡,也不容你轻易抓枪。就便抓在手中,双手回夺,气力也是不亏。 燕长安出手快如闪电,如法炮制,一模一样的三招,又将三人长枪夺下。三人出招其实有先有后,但不过毫厘之间。燕长安后发制人,这分寸拿捏已是鬼神莫测。 单元豪三人面如死灰,垂首抱拳,道:“多谢燕大侠手下留情。”燕长安夺枪,雁翎刀抹向三人右手,用的却都是刀背,不过各敲断三人两根指骨,已是大大的留情。 燕长安正色道:“先前答应不伤你等,但你三人恶名,我也有耳闻,今日略施薄惩,下次莫要再让我碰到。” 胡一风道:“诸位,还不服气么,燕大侠神功盖世,岂是你们单打独斗近的了身的。”戈长沙、慕容离两个,云岭三枪哥仨,可谁也不是单打独斗。可胡一风话中之意,人人也听的明白。 身后十余人也不犹豫,扇形围上。那女巫男觋正面最前,男觋手中一对分水峨眉刺,女巫手中竟是一柄大锤,硕大一个铁疙瘩,瞧着怕不下三四十斤。两人身侧,三名中年人,一使长剑,一使弯刀,另一人手持铁棍。 五人先行递招,其余人也都摆开架势,挪动步伐,伺机而动。各个龙腾虎步,身手矫健。 第一千一十五章 风起陆 沈放眉头微皱,他倒不是为大叔担心。看场上出手的这些,当真是没有一个庸手。戈长沙、慕容离两人,去到哪个门派,也都有个长老的位子可坐。而且胡一风被哥舒天招揽,堪堪半日,怎就能指挥得动这帮人物?哥舒天短短时间,便能聚集起这么一帮人马,而且令旗所指,如心使臂,无人敢不从,当真是可敬可畏。 燕长安只一瞥,便瞧出对面五人,以那女巫男觋的武功最强。而且两人兵器怪异,一短一重,都是江湖少见。 峨嵋刺本是源于水战中的短兵械,专在水中刺杀或凿穿船底之用,故又称分水峨嵋刺。刺分左右,乃是一对。其长不过一尺余,中间粗,两头略扁菱形带尖,整体呈锥形,中间更有一圆环,套在中指之上,手掌开合,都不会脱离。 所谓一寸短一寸险,这峨眉刺套上圆环,能伸出去触敌的,不过半尺,必得近身方能攻击。但一旦贴身而斗,这兵刃拦、刺、穿、挑、推、铰、扣,当真是神出鬼没,兼具短刃和判官笔之优势,刺、扎、抹、切、点穴,样样皆能。 那男觋双手虚张,一对峨眉刺在掌心呼呼打转,只见一团银光。 女巫手中大锤轮起,作势欲砸,却无一丝花哨。 燕长安随手弃了雁翎刀,绰一杆枪在手,抖手长枪刺出,一招“毒蛇吐信”。 枪尖如雷霆电闪,空中残影也未见,“叮”的一声,正中女巫手中锤柄。 那女巫只觉手上一轻,大锤竟是脱手而飞。寻常人使锤,多在锤柄末端打孔栓麻绳,缠于手腕之上,以防脱手。但这女巫自信,从未想过自己竟会握不住大锤。 燕长安枪尖力道也不甚大,但这一枪的时机准头实在是妙至巅毫。她挥锤要砸,锤过头顶之前,自是锤柄向前。燕长安枪到,正是她手腕竖直之际,枪尖正中锤柄中心,将大锤自她手中捅了出去。 就便是力道贯通,笔直一线,三四十斤的东西握在手里,也不是轻易就能捅掉。但燕长安这一枪,妙就妙在,女巫抡锤,气势已是最满,转头就要借势一贯而下。这一丝一毫的间隙,正是力道转接变化之际。 大锤呼啸一声,远远飞出,正打在一棵碗口粗的树上。“咔嚓”一声大响,那树飞来横祸,竟被打折,树冠咔嚓嚓倾倒下来。 燕长安手中枪不停,枪尖一闪,已自那男觋腋下穿过。 那男觋只觉腋下一冷,魂飞魄散,只道自己已被长枪贯体而过。随即燕长安枪杆一转,已将他手臂拗到身后,枪杆一压。那男觋不由自主,扑倒在地。 转瞬之间,燕长安已将两名冲在最前面的敌人撂倒。 云岭三枪乃是使枪的高手,都是连连点头。单元豪更是情不自禁,伸手拍了一下大腿,拍完才想起,拍也该拿没骨折的的左手拍啊,痛的龇牙咧嘴。心中却是佩服,长枪对短兵刃能拒敌于外,在燕长安手上,才算淋漓尽致。 三名中年男子见同伴败阵,气势虽是一弱,出手反是更快。使棍的汉子见燕长安长枪压住那男觋,立刻变招,挥棍砸向枪杆。 燕长安刚刚压倒男觋,也不避让。棍敲在枪杆之上,枪杆一弯,随即立刻弹回。 那中年汉子长棍跟着弹起,棍头直点燕长安额头。 燕长安力道远胜自己,他要的却正是这一弹之力,燕长安枪在他棍下,身体已无遮掩。 所谓“枪怕摇头,棍怕点”,使棍之人的厉害之处,绝非蛮力抡起来扫荡劈砸,真正的使棍高手,点戳之力,棍成一线,才是防不胜防。 这一棍接着枪杆回弹之力,先曲后直,力道全吐,若是点中额头,再厉害的高手也要糟糕。 长棍破风,尖啸一声,却是擦着燕长安耳畔飞过。 那中年汉子前一刹面上已忍不住要露出喜色,后一刻嘴巴张的能塞个鹅蛋。实不知自己志在必得的这一棍怎会忽然拐弯,失了准头。随即就觉手上一扬,长棍不但刺偏,更是高高扬起。这才隐约明白,燕长安看似未躲,枪杆之上,却是带了暗劲,自己力道尽发,这暗劲方始激发。 他这一刺全力以赴,长棍失准,刺在空处,身不由己,前跨一步。心中知道这一步千也不该,万也不该,可还如何控制得住。果然一步跨出,迎面正是一拳,打的响响亮亮,结结实实。只觉天旋地转,眼前一黑。 使剑使弯刀的两人,本已出招相攻,见同伴忽又倒下一个,更是直挺挺一头栽倒,人事不省,心头都是一紧,急急变招,不约而同,都是回兵刃自守。 燕长安长枪左右两震,第一震,荡开两人兵刃,第二震,已在两人肩膀之上各敲一记。 两人手臂一麻,险险握不住刀剑。使刀那人更是奇怪,他棍在我左边,怎地我右肩中招? 使剑那人悍勇,竟不肯退。瞥见燕长安长枪敲向旁边,单剑一立,俯身滑步,想要欺近身前。刚刚迈出半步,眼前黑影一闪,却是燕长安松肩沉肘,枪走立弧,疾挑而至。 那人大骇,急立臂格挡。他也是聪明,自己剑轻,定是挡不住枪势,索性以小臂迎上枪杆。 他危机关头,岂容多想,小臂在枪杆一碰,自是灌注全力,那枪杆韧性十足,立刻偏曲,枪刃直扫面门。 那人大悔,这一下弄巧反拙,这枪头如此锋利,枪刃这般力道扫到面门,岂不是半个脑袋都要切了下来。急急缩头,却还是晚了。“啪”的一声,却是枪杆抽个正着。 千钧一发之际,燕长安手臂一送,还是以枪杆打了他一记。 这一下力道也是奇大,那人只觉天旋地转,原地转了两个圈子,跌跌撞撞,踉跄了几步,竟是一头栽进旁边水池。 园中池塘夏有荷花,此际只余满池残梗和一地的烂泥。此人跌入,冰凉的水一激,脑子倒是清醒了。心头一喜,我没死,太好了,太好了,哈哈哈哈。哈哈没笑出来,却灌了一嘴的凉水,原来他双足陷在泥里,身子斜倒,一时竟是起身不得。 燕长安脚下不停,已寻上左侧三人。长枪如游龙一般,抖手就是数十个枪花。 常人使枪,能出两三朵枪花,已经入门。七八朵枪花,已算高手。单元豪兄弟三人,眼睛都瞪圆了,这枪还能这么使吗?这是牛筋木贴竹片,外裹钢线、铜条的枪杆啊,又不是唱戏用的软木玩意。 左边三人,更是傻了,眼前白花花一片,尽是枪影,别说敌人什么招式,对谁发的都摸不清。三人一般想法,都是转身开溜,用尽毕生功力,双足齐蹬,想要朝后跃出。 身子刚刚离地,就觉足踝处一痛。敢情燕长安枪花全是虚招,待三人跳起,抡枪一抽,三人齐齐摔倒。 柴霏雪眉飞色舞,眼睛放光,拍手道:“燕大侠好枪法。”意犹未尽,跟上又说一句,到:“你们三个滚地葫芦,滚的也是不差。” 沈放忍不住看她,见她乐不可支,转盼如波眼,娉婷似柳腰,一副娇喜的小女儿模样,当真美艳不可方物。心中不由一荡,急忙转回头,心道,你这家伙,就喜欢强悍角色,眼睛长在天上面,如你爹爹,我大叔一般的人物,天下才有几个,难怪你也寻不着婆家。一念思及,自己也觉汗颜,天呐,沈放啊沈放,你脑子里整天装的什么东西?人家婚不婚配,与你有何干系,反正也轮不到你。 那边燕长安脚步不停,直朝园子中去。果然园中不断有人跳出,各持兵器,朝他出手。 燕长安来者不拒,也毫不留情。而且敌人露面,他绝不先行出手,都是待敌人发招,方始应对。即便如此,他长枪如龙,能在枪下撑过两三招的,都是少之又少。 魔教众人,多是刀剑高手,但也不乏如女巫男觋一般,使些奇门兵刃的。燕长安出手,只是一路“杨家枪法”,朴实无华,但不管对上什么兵刃,都是摧枯拉朽。 云岭三枪此际只觉手心冷汗直冒,比先前对阵燕长安之时,还要紧张。三人都知自家在江湖之中,不过三流人物,一度也都后悔,学什么长枪,可惜机缘有限,深奥的本事也学不到。可眼下看燕长安使枪,自己也是纳闷,这长枪怎能如此厉害!脑海里翻腾,反反复复,尽是燕长安先前那句“下次莫要再让我碰到”! 感谢背水、dongd、一条叉烧、孔德拉、saldin、萧平安v、书友尾号5000、8605、7693、7806、2124、收天、日月星灵、吟风剑君、明空不是曌、秋色染、缘君人、赢氏宇轩辕、且听风吟花入月、雪雪羊羊、转基因猪猪侠、聊中斋等等诸位。 井上雄彦的浪客行,高屋良树的凯普,当然还有老贼的猎人,我万万没想到,我也会变成我讨厌的家伙。但是,真的没有时间和动力写啊,我不对,我有罪,先打两盘羊了个羊压压惊。 第一千一十六章 风起柒 枪素来被称作兵器之王,明末清初诗词史学更兼武术大家吴殳在《手臂录》中写道:“枪为诸器之王,以诸器遇枪立败也。降枪势所以破棍,左右插花势所以破牌镋,对打法破剑、破叉、破铲、破双刀、破短刀,勾扑法破鞭、破锏,虚串破大刀、破戟。人惟不见真枪,故迷心于诸器。一得真枪,视诸器直儿戏也。” 其实到了武林之中,此话却是大谬。自钢铁之术精进,可以锻造砍刀,战阵之上,哪里还有使剑的人,那些拿鞭锏,叉铲的,也多是三脚猫的功夫。可到了江湖之上,武林之中,诸般兵器的变化,根本不是寻常枪法可以抵挡。 如毕再遇、秦广之般的猛将,战阵之上,所向披靡,到了江湖之上,却难敌三流的高手。但同理,武林高手,到了战阵之中,却也是战战兢兢,应对不暇。 武林之中,少有使枪的高手,确是实情。 燕长安一路过关斩将,转瞬已走了一半,败在他手下的已有近三十人。忽然停步,微微抬头,面前假山之上,那削瘦的银发老者仍是双手笼袖,站立未动。 燕长安道:“方才有个良机,你怎地不出手?” 那老者道:“我是使暗器的。” 燕长安道:“哦,无妨。”微微一顿,又道:“请教高姓大名。”此人使暗器,却不肯偷袭,已值得他一问。 老者道:“唐行苦。” 燕长安道:“你是唐门的人?” 唐行苦慢慢将手自袖中抽出,轻轻抬起,却见一只左手形同鸡爪,慢慢道:“我乃残疾之人,入不得门内的,也不再是唐家人了。” 蜀中唐家的规矩或许是天下门派之间最多,也最为苛刻,其中诸多条例,甚乎不近人情。或许是天道报应,唐家数百年与毒药打交道,族中的残疾缺陷之人也远较常族为多。这些人生来带疾,已是不幸,偏偏还被剥夺习武之权利。要留在族中,只能读书经商或是学些手艺。其中自有不甘者,要学武功,唐门也不阻止,但一旦外面学了功夫,此人就要族中除名,一切行为与唐门无涉。 沈放也是惊讶,低声道:“他是唐家的人?” 柴霏雪道:“你别瞎担心,唐门只有嫡系正宗,方能使毒药,外门旁系,都是严令禁止的。” 燕长安道:“倒是未闻阁下之名。” 唐行苦枯木一般的面上,忽然露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容,道:“燕大侠快人快语,坦坦荡荡,当真是真英雄。既然如此,待机会合适,唐某自会向大侠出手。” 燕长安道:“好!” 忽听“嘣”一声脆响。 燕长安回过身来,就见园子尽头,园门之前,站着一个高大汉子,满面虬髯,手持一把巨弓,足有七尺余长,背后腰间,挂着七八个箭囊。先前一箭,乃是扣弦虚射,声如洪钟,道:“燕大哥,再试试我的弓箭。” 真正懂弓箭之人都是知道,弓箭极其忌讳空放。弓的力量实际来自弹性出众的弓臂,而非弓弦。张弓之后,弓臂积聚大力,射箭之时,通过弓弦将力量完全传导到箭矢之上,进而箭似流星。而空放之时,弓臂积蓄的能量无处宣泄,都在弓弦和弓臂之上,轻则弓弦断裂,重则弓臂彻底损坏,这两物损坏都会弹出伤人,弓也毁于一旦。 因此所谓“惊弓之鸟”的故事,扣弦空发,都是轻拉弓,绝不会拉满。 燕长安听声便知,此弓声不过做做样子,微微一怔,随即哈哈大笑,道:“怎地是你!” 那大汉笑的更是大声,道:“怎就不能是我。” 原来此人名叫袭冶承,生就异禀,天生神力,擅使弓箭,有百步穿杨之能。他与燕长安年岁相仿,昔年燕长安在扬州府带着几个年轻人,联手盛秋煌,大战本地豪强,此人正是其中之一。 两人谈笑风生,一旁柴霏雪和沈放面上却是难掩紧张之色。寻常弓箭,便是七八丈之内,武林高手也不畏惧。 弯弓落日袭冶承,手中却是一把六石强弓。毕再遇乃是当世猛将,如今年近六旬,仍能开二石七斗的强弓,壮年之时,三石的弓也不在话下。但能开弓与日常所用,却非一个概念。战阵之上,七斗、六斗的弓已可破甲,又何须使用硬弓耗费力气。 军中也有四石、五石强弓,已非真正用来考教射术,而是测试力量。五石的强弓,非有五六百斤的力气,根本弓弦也莫想撼动。演武场上,若有勇武之人,能连开五石强弓十次,根本无须搭箭射靶,必是赢个满堂彩。 普天之下,以六石强弓为武器的,唯袭冶承一人!方才他那空放一箭,其实弓两分也未拉到,但弓弦崩弹之声,已是响彻园中。 袭冶承也是干脆,大笑声中,反手抽箭搭弓,道:“看箭!”跟着“嘣”一声响,箭已离弦。此番真正发矢,弓弦弓臂齐震,声如惊雷一般。这箭也比寻常箭长大的多,几达四尺,镔铁为箭头,桦木为箭杆,雕翎为尾羽,足有一斤半重。 两人相距不过十余步,如此强弓疾箭,当真连看也看不清。众人只闻弓弦声响,除了寥寥数人,能瞥见一道乌光,其余人都是两眼抓瞎。 就听“嘭”一声脆响,燕长安手中长枪应声断为两截。 袭冶承哈哈大笑,道:“燕大哥得罪了。” 柴霏雪也未看清,皱眉道:“他射中了燕大侠的长枪?” 身旁一人接口,却是胡一风,笑道:“弯弓落日果然名不虚传,他这一箭乃是子母箭,长箭杆之下,还藏的一枝短箭,两箭翎羽却是合在一起,扣弦一并发出。箭在空中若游鱼,上下摆动之间,翎羽渐分,到了燕大侠身前,翎羽完全分开。如此一来,两根箭的去向同时变化,长箭飞高,射向燕大侠额头,短箭窜低,却是朝长枪而去。迫在眉睫之处,又生变化,燕大侠能避开长箭已是不易。” 忽听一人冷冷道:“不是。”正是假山之上唐行苦。 胡一风道:“哦,唐先生站的高看的清,有何高见?” 唐行苦道:“你没见他发箭之时,天诛双剑却想要趁机出手?” 燕长安身后不知何人多了两人,都是花白头发,手持长剑欲扑。此际行动却是戛然而止,更是双双退后,还剑归鞘。左首一人拱手道:“多谢燕大侠救命之恩。” 袭冶承一招“缠羽子母箭”将众人都是骗过,天诛双剑欲从背后偷袭,子箭射来,燕长安本可避过,但见身后有人,当即拿长枪挡了一挡。 天诛双剑一时也未明白,待唐行苦一说,才如梦初醒。左首老者正当箭路,待到明白过来,更是一身冷汗。自己毫无防备,以这一箭之威,定是透体而过,必死无疑。 两人也是干脆,知晓承了人家的情,当即罢手不斗。 沈放暗暗点头,这魔教徒众倒是出奇的守规矩,虽有些也偷袭暗算,但一是一,二是二,败了就不再出手,绝不胡搅蛮缠。心中又是犯疑,如此一个一个,自谁也不是大叔对手,莫非这哥舒天根本还只是要消耗大叔气力。 柴霏雪明白过来,却是腹诽,心道,他自己人射自己人个半死不活,咱们可不算犯规。 袭冶承哈哈大笑,道:“好,这一箭算不分胜负,咱们再来过!” 有天诛双剑殃及池鱼在前,一众魔教徒众本该谨慎,但出乎意料,未待袭冶承放箭,又有五人跃出,双剑双刀,还有一柄鹿角钩,五样兵器齐向燕长安招呼,各个武功也都是不弱。 这五人与袭冶承相熟,对其箭法也是信之不疑,自己正面出手,袭冶承就定必不会误伤。更有一节,燕长安与袭冶承相距不过十余步,这个距离已是极近。以燕长安之能,只需一步就能跨到两丈之内,弓箭本是及远的武器,若是如此,袭冶承已难发矢。 燕长安长枪断成两截,也并未舍弃,见其中一个使剑的矮子和那使鹿角钩的胖子招式精妙,微微点头,进步还击。 他脚下甫动,袭冶承箭已发出。 六人斗作一团,三根羽箭如长眼一般,寻隙而入。更有一根,自一人臂下穿过,又擦着一人飞起的腿下掠过,直钉燕长安大腿。 燕长安两截枪杆点砸,先打中两人手腕,随即双手一分,一贴一绞。那使剑的矮子和使鹿角钩的胖子都是全力施为,燕长安不愿占内力的便宜,这一绞未曾拖动。矮胖两人面上涨的通红,双足牢牢立定,全力相抗。 燕长安见绞两人不动,立刻变招,沉肩垫步,枪杆一抽一带。矮胖两人力道全偏,齐齐一个踉跄,险险跌倒。燕长安飞起一脚,又将面前另一名提刀的汉子踢飞。 就这须臾间变化,三箭已到。 燕长安双足点地,冲天而起。 三箭擦足而过,燕长安去势未止。 第一千一十七章 风起捌 袭冶承毫不犹豫,一瞬之间,左肩上如同长出八条臂膀,抽箭搭弓发矢,一气呵成,中无阻碍,空中七根羽箭头尾相接,连珠射出。 箭发连珠,乃是武将常习的技艺,但扣弦搭弓自不能如机簧控制的弩箭一般快捷。就便提前将箭自箭囊取出,或压弓后,或以尾指相扣,也提升不了多少射速。 《秦并六国平话》书载:“李信不用长枪,拈弓取箭,射三只连珠箭,张吉落马。”三箭连珠,取上将性命,已是勇武过人。 袭冶承七箭连发,头尾相接,空中如一条黑线,箭法之神,已是叹为观止。 燕长安身在空中,人非飞鸟,不生羽翼,饶他武功通神,也难在空中翻腾变化。 柴霏雪已经忍不住惊呼出声。 却见燕长安飞腾之势忽止,人如同悬在半空,双手连抄。众人都是屏息凝气,谁也不敢眨眼,但都是眼前一花,疾如流星的七根羽箭忽然踪影全无。 就在此时,身后假山之上,“啪”的一声轻响。 燕长安身子落下,七根羽箭已尽数握在他手中。 袭冶承连连摇头,随即放声大笑,道:“厉害,厉害,老袭的箭都射不着你!” 燕长安笑道:“你还是一般的臭毛病,只知炫耀。” 袭冶承笑的愈发大声,眉飞色舞,面带自得之意,道:“说的容易,你眨眼不到,连射七箭给我看看。” 燕长安道:“你一昧求快,弓也未张满,箭速慢了何止三成。偏偏你还要求好看,七箭一线,准头半点不偏。如此千篇一律,如何射的到我。” 袭冶承道:“我若使‘天女散花’箭法,你如何应对?” 燕长安道:“三五根我还能应付,你能射出几箭?” 袭冶承连连摇头,道:“我若不是知道你不爱吹牛,定要疑心你大话欺我,你怎知我如今只能发五箭?” 燕长安道:“那你还比不比。” 袭冶承道:“算了算了,十三步我都射不到你,还比个什么。” 忽听一人道:“袭兄若用你的破风箭,燕大侠应付起来也没这么轻松。”却是大腹便便的朱之蕃跟了进来。 柴霏雪故作惊讶,道:“你这头肥猪没摔死么?” 朱之蕃丝毫不以为意,道:“托福托福。”嘿嘿一笑,接道:“冒昧问一句,燕大侠方才在空中抄第三根箭时,唐先生的弹弓若真是打了弹子过来,燕大侠可避的开么?” 燕长安这才转过身来,却见唐行苦已经站在假山之下,手持一把弹弓,慢慢摇头,道:“我避不开。” 朱之蕃道:“直言不讳,我真是越来越佩服燕大侠了。” 唐行苦摇头道:“你错了,燕大侠听声音便知不须避。”他手中弹弓长短不及袭冶承巨弓的三分之一,看去极是小巧。方才燕长安半空之际,他虚开一弓,园中人多半都未留意。 说是弹弓,其实也是弓箭。如今咱们耳熟能详的一截木头配皮筋,皮兜的弹弓,要到近代才有。《吴越春秋》越王勾践问射于楚国神箭手陈音,陈音道“弩生于弓,弓生于弹。“弹弓与弓箭,本是一脉相承。 但两者差别却是不小。一把良弓,要用到“干、角、胶、筋、丝、漆”六种材料,分别要自木材、牛角、牛筋、鱼肠等材料中取材,不但要精益求精,还要反复炼制。 弹弓却是简单,弓身多为竹或木制,弓弦用“会稽竹”即可。于弓弦之上,中间装一皮兜,既可发射弹丸,亦能发射羽箭。小巧便携,发射容易。坊间顽劣,呼朋引伴,以此射杀鸟雀。 弹弓轻便,杀伤力比弓箭也要差了十倍。当然这杀伤弱也是相对而言,弹弓自也能杀人。汉成帝时,京城流行暗杀之风,所用便是弹弓。《汉书》载:“长安中奸滑浸多,闾里少年群辈杀吏,受赇报仇,相与探丸为弹,得赤丸者斫武吏,得黑丸者斫文吏,白者主治丧。” 陈子昂诗云:“赤丸杀公吏,白刃报私仇。”班超当年出使西域,弹弓也是功不可没。 唐行苦手中,不过寻常弹弓。空放一记,却叫燕长安也自认避不开。 就在此际,燕长安身形忽动,众人只觉眼前一花,竟是失了踪影。几乎同时之间,唐行苦手中“啪”一声响,一颗弹子已经打出。 沈放微微心惊,再见功成出山的大叔,这还是他第一次先行躲避。 看唐行苦出手方向,才知燕长安已经掠出五丈,到了众人右前方。但唐行苦的弹珠更快,一道银光,如银河飞逝,正中燕长安头部。 柴霏雪忍不住惊呼出声,随即却见那弹珠穿过燕长安的头部,“轰”地一声崩裂之声,背后石墙被打的碎屑横飞。 弹珠乃是一颗钢珠,融钢铁为汁,浇铸为小球,再细细打磨光滑。唐行苦手中寻常一把弹弓,打出的钢珠竟是比袭冶承的羽箭还快。 但弹珠所中,不过是道残影。 一弹落空,唐行苦枯木一般的面孔之上毫无波澜,死气沉沉。众人只见他肩膀微微一沉,不知几发弹珠又已经打出。他一只左手形同鸡爪,取弹发矢却远胜常人。 燕长安身形停顿,人却已在园子角落。此间两墙交汇之处,堆了几块太湖石,配了棵不大不小的枫树,也是雅致。 瞬息之间,“乒乓”之声大作。丈余高的太湖石,忽然短了一截。 沈放等人,都是瞠目结舌。 唐行苦抬手,弹丸破空尖啸之声响亮,众人只道他最多打出七八颗弹珠。但眼下见假山太湖石崩碎飞溅,才知想的岔了。唐行苦所发弹珠,怕是不下百颗。 上百颗弹珠密集打向一处,当真是铺天盖地,滴水不漏。他一早算准燕长安动向,第一颗弹珠却是要把燕长安逼进此处死角。随即弹雨倾盆而下,半数弹珠,更是故意打向太湖石。弹珠打中假山石,有的立刻反射向燕长安,有的直接将边角薄弱之处打碎,飞溅的碎石,也是多半裹向燕长安。 “轰”一声响,却是那棵拳头粗的枫树也被当中击断,倒伏下来。 沈放眼尖,见那枫树断倒之处,银光闪烁,竟是钉着三支柳叶镖。 唐行苦这片刻之间,除了上百颗弹珠,还打出了别的暗器。旁人只见他手中弹弓射出,手臂顺势一沉,手腕翻转。弹珠离弦,极其容易打到手或者弓臂,打出之时,多半有翻转手腕动作,甚是寻常自然。唐行苦翻腕之间,却是趁势又打出若干暗器,施放之隐秘,园中真正看清的高手,怕是不足一掌五指之数。 打断枫树的,也并非三支柳叶镖,看模样,应是三支镖先打在树上,随即又有类似飞蝗石一般的暗器砸在镖上,这才击倒枫树。 但两人相斗之时,唐行苦怎会刻意打断一棵小树? 枫树倒下,剧变骤生! 枫树之上,“嗤嗤嗤嗤”声响,自倒下的树干之中,竟射出数不清的钢针! 第一千一十八章 风起玖 柴霏雪惊呼出声! 哥舒天并非只是借机试探,此间陷阱分明是有意取燕长安性命! “叮叮当当”之声不绝, 柴霏雪长出口气,道:“吓死我了,你这人装作忠厚,原来如此阴险毒辣,卑鄙无耻。”说到后面,怒目瞧向唐行苦。 燕长安毫发无伤,钢针射出,他手中已经多了硕大的一块挡箭牌。丈余高,六尺余宽的太湖石被他连根拔起,挡在身前。自无暗器能奈何如此大的一块石头。 唐行苦停手,淡淡道:“暗器机关,本就是一体,何来卑鄙之言。”将手中弹弓收起,接道:“更何况燕大侠也早知此处有机关,知难不畏,果然好胆色!” 燕长安放下太湖石,面也未红,气息如常,道:“燕某身边,倒也有一个此中高手。唐先生这千手如来的功夫,当真也是了得,除却飞针,眨眼功夫,能打出一百七十三件暗器,弹珠、柳叶镖、飞蝗石、铁蒺藜、金钱镖、梅花针、铁橄榄,不下七种,燕某生平仅见。” 唐行苦面色微微一变,他知道燕长安厉害,打出的暗器倒有一半是掩人耳目,并非直接打向燕长安,甚至有些故意是真的打偏。眼下燕长安轻描淡写说出一百三十七之数,才真叫他大吃一惊。 燕长安微微一笑,径朝园门而去。左近还有五六人,其中一个,白发苍苍,目露精光,看着武功也是不弱。燕长安视而不见,迈步走过,这几人都未有动作,那老者甚至一笑,朝后让了一让。 沈放跟柴霏雪两人自也跟上,柴霏雪经过袭冶承身侧,忍不住道:“你跟这些人一起演戏,想引燕大侠上当。你们这些魔教中人,果然好人寥寥,亏你还好意思叫人家大哥。” 袭冶承面上微微一红,别过头去。 跨过园门,又是个幽静小院。墙边石桌之前,哥舒天好整以暇,一人独坐,正自斟自饮。 沈放扬声道:“哥舒先生,你找了一帮乌合之众耗我大叔气力,偷看我大叔武功,此际却装的若无其事,当真好涵养。” 哥舒天瞧也不瞧他,对燕长安道:“听说燕大侠想刺杀韩侂胄大人,初闻此语,我也觉燕大侠孟浪。但看了这东西,却又觉得你想的不错。韩侂胄与当今官家,若有你三分的果决,也不至出此昏招。”抬手一指,石桌之上,正放着那个木盒。 柴霏雪抢先道:“哥舒天,我们过了你的关,还不把东西还回来。” 哥舒天瞥她一眼,道:“小姑娘胡说八道,我只说见你等,何尝说要双手奉上。” 燕长安道:“你行事乖戾,这飞卢剑给你,定是助纣为虐。” 哥舒天道:“如此说,你是不肯换了。”呵呵一笑,道:“正好我也不想换,我还有一物,换此剑正好。”双掌连拍两记。 吱呀一声,院子后面一间屋门响动,随即就听脚步之声。 沈放和柴霏雪回身,面色都是一变。 萧平安怀中抱着思思,大步进得院中。 哥舒天哈哈大笑,得意道:“如何,这个换是不换?” 燕思思瞧见父亲跟沈放,登时喜笑颜开,她当是不知萧平安如今与这两位至亲的恩怨纠葛,更不知哥舒天用心。小手一张,对燕长安道:“爹爹抱,爹爹抱。” 萧平安面色难看,一双眼死死盯着燕长安,脚下却是不停,径自走到柴霏雪身前,一言不发,只是将燕思思递过。 哥舒天笑容忽地一僵,显是未曾想到,眉头登时一皱,怒道:“臭小子,又犯浑!” 柴霏雪急忙伸手抱过。 萧平安递过思思,转身面对燕长安,恶狠狠道:“你来吧,今天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燕长安未动,却是哥舒天终于起身,上前一步,“啪”的一声,在他脑后来了一掌,气道:“臭小子,坏我好事,先前怎么跟你说的。”萧平安进来就把思思交出,他也着实未曾想到。 萧平安眼睛不离燕长安,恨声道:“我堂堂正正找他报仇,你说好帮我动手。你反悔也没关系,我打不过死就死了,也与你无关。” 哥舒天更气,道:“臭小子,遥不可及,蠢猪一头!真反了天了。” 一人嘿嘿道:“教主息怒,黑暗使不愿以孩子相胁,也是他心地善良,良善之行。”却是朱之蕃跟了进来。 哥舒天斜他一眼,道:“你是想说他妇人之仁,难堪大用是么?” 朱之蕃忙道:“不是,不是。” 哥舒天道:“莫在我面前使你这些小聪明,谁叫你进来的,给我滚出去。” 朱之蕃不改笑脸,退后几步,方才转身出门,口中应道:“是,是,谨遵教主之令,属下守住大门,苍蝇也不放进来一只。” 柴霏雪嗤笑一声,道:“这冬天哪来的苍蝇,你这人口蜜腹剑,睁眼说瞎话,天生反骨,十足的背主弃信之人。谁要是信了你,日后有得苦头吃了。” 哥舒天拿木盒在手,道:“如此也好,燕长安,咱们赌赛一把,你赢了盒子拿走,输了我的飞卢剑拿来。” 燕长安皱眉道:“你如今也是灌顶境修为,为何还念念不忘此剑?你越如此说,我越不敢与你。” 哥舒天笑道:“哈哈,怕是由不得你。” 燕长安道:“哦?” 哥舒天道:“如今我八成确是打不过你,但你想要这东西,却也千难万难,要看你有没有一般本事。” 燕长安道:“什么?” 哥舒天笑道:“裱糊匠的本事。” 燕长安道:“我闻你行事,虽是邪气,但还不至是非不分。此物关系重大……” 哥舒天截口道:“老子不是汉人,更不是你大宋的人。莫跟老子扯这些大道理,我只问你,想要不想要。” 燕长安道:“那你便划下道来吧。” 哥舒天道:“好,叫这两个臭小子打一架,你这侄子赢了,东西我物归原主。” 燕长安皱眉道:“咱俩的事……” 哥舒天再次截口道:“东西在我手里,我说什么就是什么。” 柴霏雪怀中燕思思奇道:“谁要跟谁打架?” 哥舒天笑道:“你这个木头傻哥哥,跟你的白毛哥哥要比武,你想看不想看?” 第一千一十九章 风起拾 燕思思不虞有他,道:“我哥哥肯定比大木头厉害。” 哥舒天道:“你看,小娃娃都瞧你不起,你给我争口气,我说过的话自然算数。” 萧平安面容扭曲,冷冰冰道:“好,我打!” 沈放急道:“大哥,莫要冲动,你不知晓,此事重大。” 萧平安道:“不过是份诏书,与我何干!” 沈放微微一怔,哥舒天善于蛊惑操弄人心,自己这个傻大哥又是个认死理的倔强性子,要别过他的念头,当真是千难万难。 萧平安道:“你亮剑吧,拳脚你不是我对手。” 沈放摇头,道:“我的剑绝对不会指向大哥。” 萧平安道:“别废话,动手!” 沈放犯愁,事已至此,说什么都是错。一时却又无计可施,只得还是道:“他未安好心,大哥莫要中了他的计。” 哥舒天打个哈欠,道:“你们还打不打,臭小子,你打算说死他么?” 燕长安皱眉道:“你有什么手段对着我来,莫要叫我瞧低了你。” 哥舒天笑道:“哎呀,了不得,你燕长安的青眼可不敢当。”冷冷道:“你们若不打,这东西大伙就都不要要了吧。” 萧平安心中千思百转,什么家国大事,在他看来,都不及给师傅师娘报仇重要。自己与燕长安武功天渊之别,这报仇的希望终究还是在哥舒天这个便宜大哥身上。把心一横,上前一步,一招“黑虎掏心”。他如今武功已是不俗,随便一招,也是又快又准。 沈放却不躲闪,这一招正中胸口,挨的结结实实。 萧平安也未想到,触手察觉沈放没有躲避,更未运真气护体,脑海里瞬间转了几转,这一拳终究还是没有收力。 沈放连退数步,胸口一闷,一口气险些接续不上。 萧平安怒道:“还手!” 沈放抬眼看,见萧平安面容扭曲,紧咬下唇,心中痛苦之意溢于言表。心中一酸,两人相聚虽短,无话不说,彼此身世一般凄苦。不同的是,如今自己还有大叔,师傅,师兄弟,还有一干朋友。转瞬之间,这些东西,都忽然从大哥身上抽离,叫他如何能不难过。颤声道:“大哥!” 萧平安陡然间邪火升腾,反手一拳,重重打在沈放面上。“嘭”一声闷响,险险连鼻梁打断,鼻血如泉。 下阴、小腹、面门,这是几处被殴最痛的所在,鼻梁中拳,泪腺也是不受控制。 沈放眼睛也是一花,鼻梁、脑中又酸又痛,心中难过之意,也与俱增。却又有一股脱解之意,大哥,你打吧,我大叔误杀了你师傅师娘,我也一般的难过啊,你心里的痛,兄弟和你一起承担。 萧平安拳脚纷纷而下,沈放只不抵挡。他胸腹之间,又被重击一拳,透过皮肉,肝脏震动,叫他忍不住身子一蜷。萧平安又是一拳,打在面颊之上。 两人都未用内力,但萧平安筋骨强健,又比沈放高大,这一拳打的沈放一个趔趄,险险摔倒。 萧平安双目通红,吼道:“你还手啊!”“嘭嘭”又是两拳。 沈放只不说话,面上已满是鲜血,一只左眼也被打的乌青。 燕思思这才瞧出不对,又急又怕,小手紧紧抓着柴霏雪,一迭声道:“姐姐,姐姐,大木头为什么要打哥哥?” 柴霏雪眉头紧锁,柔声安慰,伸手在她背上轻拍,道:“思思别怕,他们有些误会,打完了就好了。” 燕思思却是将信将疑,道:“可我不要他们打架!”话没说完,眼泪已经掉了下来。 哥舒天冷笑一声,道:“你既然不想赢,东西自也是不想要了。你们打的如此难看,丢了江湖人的脸,抓紧回去种地去吧。” 柴霏雪怒道:“你这人好生卑鄙,你才是丢尽了你爹的脸!” 哥舒天不以为杵,道:“好啊,那你们继续打,打死总算输了吧。臭小子你加把劲,先宰了这小子,然后咱们一涌而上,把燕长安砍成肉泥。” 燕长安眉头紧锁,也不说话,看两人乱打。 萧平安怒吼一声,心中愤懑似要冲破顶门。脑海中不自觉想起诸般往事,镇江同福客栈初见,燕京城再相逢,里县荒郊结义,自此联袂闯荡江湖,不管面对何等凶险,两人推心置腹、肝胆相照,无话不说。可偏偏为什么,为什么是燕长安杀了自己师傅师娘!一转念,脑海里都是师傅师娘的音容笑貌,他硬起心肠,拳脚不停。 沈放已两次被打倒在地,都是立刻爬起,也不躲闪,更不抵挡,任萧平安痛殴。 柴霏雪面色难看,怀中燕思思早不敢再看,把头埋进柴霏雪怀里,止不住越哭越是大声。 忽然急匆匆脚步声响,一人闯进园来,竟是花轻语。此际钗横发乱,身上衣服都是湿的,一双妙目通红,满盈着泪光。进来目光一扫,就看见萧平安正痛殴沈放,面色忽地大变。 萧平安和沈放也是转头,都看出她神情有异,萧平安手下也是一顿。 花轻语浑身止不住的颤抖,行走间竟是站立不稳模样,上前一把揪住沈放,二话不说,“啪啪”便是两个耳光,打的又脆又响。随即转身,对着萧平安,一样狠抽了两记。 萧平安和沈放都是又惊又疑,竟都未想躲闪。 柴霏雪瞧出不对,急上前道:“怎么了,花家妹妹?” 花轻语打完人,泪珠滚滚而下,恨声道:“你们打!你们打!源宝死了,你们还在自己打自己!” 如若晴天霹雳,沈放和萧平安全都傻了,根本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说什么?宋源宝死了? 花轻语一句话出口,终于彻底崩溃,泣不成声,她身体止不住的发抖,无尽空虚之意抽光了她所有的力量,她声如蚊蚋,几不可闻,喃喃道:“源宝死了,他这么聪明一个人,却要死死护着这个牌子……我不走,他……他……他把我推到水里,那个人打他,他……他死抱着他腿不放,源宝死了……源宝死了……” 花轻语张开手掌,掌心赫然是半块木牌,“不得入铺”四字之上,血如霞照。 注:这些寻常弓箭,射速多在四十到五十米每秒。弓的拉力越强,箭也要愈重。现代反曲猎弓建议“对弓片安全”的“每磅拉力对应箭重不小于9格令”,换算过来,三石弓对应的下限箭重就差不多要达到半斤。 第一千二十章 云涌壹 城东,悦升客栈。 天还未亮,全真派宋道安便带着鞠志圆并三个道人,前来致谢。 燕长安也不客套,道:“实不相瞒,道长受伤,大半就是因燕某而起。打伤道长那人,乃是燕某仇人。叫道长身受无妄之灾,反是燕某该给几位赔个不是。” 宋道安与鞠志圆都是真正的修道之人,心境本是豁达,丝毫不萦于怀,反是大赞燕长安豁达。 有贵客来访,顾敬亭与几个徒弟,还有柴霏雪都相陪待客,唯独不见沈放和花轻语。昨日归来,沈放便是浑浑噩噩,花轻语更是止不住流泪,哭到筋疲力尽,眼下还沉睡未醒。 顾敬亭关心战事,向宋道安相询。 宋道安面容一整,叹息一声,方道:“诸位怕是不知,金人穷凶极恶,扬州城若破,怕要大造杀孽。” 顾敬亭道:“道长何以如此笃定。” 宋道安又是一声叹息,道:“吾等自不量力,也知人轻言微。此番前来,一是要接此间的同门北上,二来听闻不管宋军金军,所过之处,寸草不生,百姓也不放过,也想面见军官,劝诫少造杀孽。谁知我与尹师弟刚过淮河,便见惨剧。” 燕长安等人见他面容,心头都是一紧。 就听宋道安道:“我俩过河,刚刚登岸,上到大路,就见道路两旁尽是尸体。皆是宋军的兵丁,都是赤身裸体,更被剥去头皮,三尺一人,并列两排,弃于路边,惨不忍睹。” 顾敬亭惊道:“官军又打了败仗,是何处的部队?郭倪尽收官军于城内,哪里来的兵?”忽然念起,惊道:“莫非是……” 宋道安点头道:“听说乃是自楚州撤回的宋军,过河之际平安无事,过河之后,却忽然遭遇伏击,全军覆没。” 燕长安大怒,一掌重重拍在桌上,怒道:“丘崈这个混账东西!这些兵将死的何其之冤枉!” 宋道安道:“我与尹师弟见状,心下不忍,又听说前面还在残杀降兵,当下追上前去,求见那纥石烈子仁。”连连摇头,方接道:“行出两里,一路都是尸体,已不下三千之数。” 燕长安、顾敬亭等人都是默然无语。 良久吕鑫方道:“这些金人,当中是嗜杀成性,那沙鲁图信阳之战,前后也将九千降卒斩首。” 就听宋道安接道:“我等终于追上大军,那纥石烈子仁正亲自坐镇,叫属下屠杀宋军。我两人当下上前求见制止。尹师弟言道,杀俘乃是不祥之事,恐对将军有加,君不见白起和拓跋珪之故事。” 柴霏雪暗自摇头,心道,你这道士张嘴就是这一套,人家肯信才怪。 宋道安道:“纥石烈子仁道,本将军也非好杀之人,奈何这些南蛮过于可恨。两位道长当也知道,这仗可是南蛮挑起来的。两位道长既是皇庭内府的座上常客,这面子本将军也是要给。你道家之学,我也略知一二,兴趣尤甚。眼下这宋囚还有三百四十八名,道长若能解我几个困惑,放人倒也不是不可。” 诸葛飞卿摇头道:“略知一二,他凭什么敢自言略知一二。” 略知一二本是自谦之语,但唯独道家不可乱用。道德经云:“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又有“万物之始,大道至简,衍化至繁。”说略知一二,反有穷极奥妙,洞悉天地,大话之嫌。 宋道安道:“我也知他未安好心,但有求于人,也只能答应。他连出两题,我都答的不合他意。” 李承翰道:“想是故意刁难。” 宋道安道:“也是贫道学艺不精。第一题,他就问,时人说道,常言老庄之学。庄子与老子并列,可你们道教为何尊老子而贬庄子。” 柴霏雪心道,这纥石烈子仁倒也狡猾,提的问题实是刁钻。而且此人问话颇见功力,他不说道家,而说你们道教贬庄扬老,确是贴切。 道家自春秋末到战国初,先老子撰《道德经》,后有庄子,列子,渐成学派。而道教要到东汉顺帝之后,太平道、天师道等创立,才真正形成教派。两者血脉相连,却又不能混做一谈。常人言谈,两者往往界限模糊,但此处说话,却是特有所指。 老子着书成圣后,其学说广为传播,逐渐形成完整的道家思想。其中有继承其批判与超越者,为老庄学派,形成最早。又有主张贵生重生者,为杨朱学派。有主张经世致用者,为黄老学派。此三者为最主流,此外又有关尹派、宋尹学派等等。 现如今,诞生于战国中期齐国稷下学宫的黄老学派,因尊崇黄帝、师法老子而得名,其契合诸侯王权治国安邦之需,因而逐渐占据主流。 而老庄之说,经久不衰,流传却是最广,便是不懂道学之人,甚至村中老妪,也知老子与庄子诸般典故故事。 在道家之中,庄子地位无可置疑。但在道教千百年延续之中,却是将老子高高抬起,对庄子却是长期漠视。老子为道祖,天神。庄子却直到唐玄宗天宝初时,方被诏封为南华真人,不过一个地仙。 诸葛飞卿也是颇感兴趣,道:“道长如何回他?” 宋道安道:“我先道道祖乃是神人,庄子不过一介凡躯。” 李承翰道:“你们自己如此说,倒也无妨,但此节未必人人都认。老子年代久远,太史公作《史记》也说,‘老子,隐君子也’。其年岁出身,事迹多不可考。正因不知,世人自是想怎么说便怎么说。你们道教言他无世不出,三皇时,为万法天师,中三皇时为盘古先生,尧时为务成子,舜时为真行子,禹时为严寿子,汤时为锡则子。为了欺负佛教,甚至杜撰个老子化胡出来。庄子却要委屈多了,宋之蒙人,宋漆园为吏,破衣草鞋,穷困潦倒,曾向管河渠的官吏借米,以钓鱼打草鞋为生之人,书上都写的明明白白。”笑道:“又穷又酸,嘴巴还坏,藐视权贵,诸般底细白纸黑字,如此嘴毒的穷亲戚,被人嫌弃也是理所当然。” 诸葛飞卿摇头道:“老子自不必说,连孔子也尊其为龙,道祖,太清道德天尊。庄子之论,自也博大精深。但其言论,却是消极虚无,叫人与世无争,有违道之本意。” 宋道安道:“不错,我也如此说,庄子之说,有失偏驳,不入大道。那纥石烈子仁却道,那他为何还是南华真人。既也是神仙,岂是凡人。其道与贵教不符,却又为何能位列仙班?当真是自相矛盾。讥笑我两句,也不待我辩驳,当即下令,将一百军士斩首。” 长叹一声,道:“我道法未精,笨嘴拙舌,又见上百宋军因我丧命,更是心神浮躁。他又问我阳神,我所答他也不以为意。”无奈道:“我全真以为阳神出窍,便可脱离凡躯,得道飞升。他却道,黄庭经、灵飞经皆说白日飞身,羽化成仙。你们如今又说,阳神冲举,肉体尸解,岂不又是自相矛盾。” 顾敬亭等人都是摇头,佛道有无之辨,本就见仁见智,难尽相同。又都是说些虚无缥缈之事,人家有心与你辩驳,如何能有终解。而且道家流派众多,自己人也各持一论,确是授人以柄。 宋道安也显沮丧,道:“我连输两场,害两百人送命,自己也有些信心动摇,心神不属。” 顾敬亭道:“此乃那纥石烈子仁自造杀孽,道长已经尽力,毋需自责。” 宋道安叹息道:“终究还是我学道不精,有负师尊教诲。纥石烈子仁又道,道长连错两题,这第三题若本将军再不满意,剩下这一百四十八人,光斩首可是不够。我心道,既是诡辩,大家各凭口才,前面两局我已品出些门道,你不讲理,我等也不讲理,此阵总之不能输了。眼下箭在弦上,岂有退缩之理。他看我汗流浃背,又道,道长今日运气不佳,这最后一题,我瞧不如就请这位道长来答吧。我寻思师弟聪慧,入门虽晚,机变口才却远胜于我,与此人诡辩,当在我之上,便即答允。谁知,哎……”说到此,连连摇头叹气。 柴霏雪道:“他又出了什么古怪花样?” 宋道安道:“我一念之差,却是害了师弟。他道,闻你道教多有神通,呼风唤雨,掌控雷霆,撒豆成兵。” 听到“撒豆成兵”四字,燕长安等人都是皱眉。钦宗靖康元年,金兵围困东京,有军卒郭京,自称身怀道法,能施道门“六甲法”,撒豆成兵,钦宗及孙傅等人信之不疑,加官进爵,委以重任。结果便是开封城破,靖康之耻。此事于大宋,既荒谬,更是奇耻大辱。 宋道安接道:“他又道,闻听你朝有紫阳真人张伯端,‘性命双修,先命后性’,据说能阳神出窍,千里之外,携琼花而返。你全真既修阳神,我现有家书一封,不知可劳烦道长送回我燕京家中?” 第一千二十一章 云涌贰 众人都是摇头,纥石烈子仁这招更是狠辣。江湖上自称会法术的招摇撞骗之徒不乏其人,寻常百姓或许莫辨真假,燕长安等人走南闯北,岂能不知其中究竟。道法之事,只闻其名,不见其实,偶尔听闻一些,也尽是歪门邪道的障眼之法。 柴霏雪道:“是啊,你们道教整日说什么五雷正法,可有真本事了。” 宋道安道:“我师弟答,志心皈命礼,无上经宝,当愿众生,深明经藏,神通莫测。我教修心修神,并不以神通为傲。神通神通,需阳神冲举,非大智慧不可驾驭。小道修行尚浅,不足此任,还请将军换个题目吧。” 李承翰笑道:“你这师弟倒是聪明。” 宋道安道:“纥石烈子仁听师弟如此说,便道,你既学艺不精,不在山上好好待着,出来作甚?我师弟答,心性内丹为真功,济世度人为真行,正是修为不足,是以下山历练。” 诸葛飞卿微微颔首。 一旁鞠志圆道:“尹师兄幼时便聪慧过人,读书日记千余言,有过目不忘之能。十四岁便拜马师伯(马钰)为师,弃家入道。其家人不肯,千方百计抓其回转。师兄一心向道,再三逃家,其父始从之。马师伯已登仙而去,家师感其赤忱,便收他为徒,赐名志平。师兄还曾问《易》于郝师叔,受箓法于王师叔,进展神速,一日千里。” 柴霏雪摇头,对宋道安道:“你这师弟再天资卓越,可练就神通了?”宋源宝之事,叫她怒极,如今是看谁都是一肚子火气,要呛声两句。 宋道安微微一笑,并不与她争辩,续道:“见纥石烈子仁追问不改,尹师弟便道,既然将军一定要看,小道有箭矢不近之术,愿为将军演之。” 燕长安道:“令师弟武功比你好些?” 宋道安摇头道:“尹师弟一心求道,除却内炼些内功,旁的都是不碰的。” 吕鑫道:“那他有些托大了,这箭矢可不是如此好躲的。” 宋道安道:“诸位听我言,那纥石烈子仁将信将疑,也道我师弟有武功在身,言道,需在二十步之内发矢。他亲自张弓搭箭,一箭射中我师弟肩膀。” 柳传云奇道:“射中了?” 宋道安道:“师弟自有打算,道,将军未中,可要再试。纥石烈子仁大笑,说若不是本将军心软,这一箭中你心窝,已经送了你的性命,抓紧下去医治去吧。尹师弟被箭贯穿,直接扑倒在地,肩窝对穿,血流如注,却是神色不变,挣扎起身,道,将军要看神通,小道修道尚浅,只能以阳神避之。大道如天,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道法自然,万物有好生之德。” 宋道安言语平静,众人却渐肃然起敬。诸葛飞卿叹道:“原来令师弟是要效仿佛陀割肉喂鹰之典故。” 柴霏雪忽然起身,对宋道安深施一礼,道:“令师弟悲天悯人,我辈楷模,适才小女言语多有冒犯,还望恕罪。” 宋道安欠身还礼,道:“不妨不妨,尹师弟肝胆胜我十倍,我这个做师兄的也是汗颜。” 鲁长庚道:“那纥石烈子仁可松口了?” 宋道安道:“他自是明白我师弟劝诫之意,却是冷笑,道,那我倒要看看你这阳神你避得几箭。随即他又射三箭,将尹师弟四肢尽数射穿。他箭法高超,都寻肉厚之处。虽未伤筋骨,也是不轻。尹师弟两腿被射,已不能站立,微笑请我相扶。那一刻贫道为师弟大爱所感,只觉风轻云淡,心境豁然,上前扶起师弟,与他并肩而立。对那纥石烈子仁道,我师兄弟皆修阳神,请将军一并射之。” 燕长安赞道:“两位道长不负全真之名,当真可钦可佩。” 宋道安道:“不敢不敢,那纥石烈子仁见我等意志坚定,方才放下弓箭。他倒也说话算数,当下叫人放了剩余的宋兵。尹师弟受伤不轻,我恐他有失,急急寻人将他送回北面医治。” 燕长安道:“日后若能遇到你这位师弟,燕某定要与他痛饮几杯,他能喝酒不能?” 宋道安难道笑道:“尹师弟也擅饮,只是定不是燕大侠对手。” 众人难得轻松一刻,顾敬亭又问道:“眼下这金兵?” 宋道安正色道:“纥石烈子仁处置降卒,八万大军却是一步不停,眼下前锋怕已将兵临城下。”起身道:“说来惭愧,吾等观中还有不少师祖遗物,善本典籍,恐毁于一旦,贫道要率此间同门迁至北边避难。大金与大宋的过关文书,一应俱全。眼下扬州城岌岌可危,诸位虽是神武,毕竟非冲锋陷阵之军。若是要离此地,就与贫道等一起可好。” 众人这才明白,宋道安此来,倒非仅是道谢,还有请诸人一起避难之意。燕长安道:“多谢厚爱,我等还有事务在身。时事非常,也不敢久留,诸位道长速速出城去吧。” 宋道安和鞠志圆也不坚持,彼此拱手而别。 送走全真道士,众人聚在一起说话。沈放精神萎靡,却也过来相谈,花轻语却还沉睡不醒。 槐古道院之中,花轻语带来惊天噩耗。 嵩山之会已毕,花轻语虽是不情不愿,却被母亲、小姨一行人抓牢了要带她回百花谷。一直行到江陵府,才陡然听到消息,衡山派惊变,萧平安谋逆。她自是惊讶,又想念沈放,当即偷偷回转。 等她一路寻到扬州附近,时日已晚。路上却正遇到宋源宝,两人见面,自是高兴,问宋源宝萧平安之事,却也是不得要领。而且再见面,宋源宝提心吊胆,似藏着什么事不肯说。 随即便遇到一个怪人,问宋源宝索要什么东西。平日惯于耍心眼,见风使舵的宋源宝却是一改玩闹模样,坚决不给。两人联手,也不是那人一合之敌。那人更无前辈高手风范,竟要对两人下毒手。 危难之际,宋源宝将木牌塞给花轻语,将她推落水中。 花轻语眼睁睁看着宋源宝抱住那人大腿,被那人一掌一掌打在头顶,自死却也不肯放开。 花轻语悲痛欲绝,几番痛苦悲泣才说清此事。沈放心中又惊又痛,花轻语所说那怪人,正是禅窟寺骗自己去同昇质库之人。 萧平安听说,整个人更如五雷轰顶。他一出衡山派,便遇到宋源宝。就便与沈放结义,论情义也不及与宋源宝亲厚。他与沈放未与宋源宝结拜,却都是把他当做了亲弟弟。 如今,这个机敏过人,活泼好动,调皮贪财,却又侠肝义胆的亲弟弟死了。 唯独哥舒天不以为然,见金牌也有了下落,却是哈哈大笑,邀燕长安明日晚间,城中广济桥头,以武论输赢,来争这一牌一书。 燕长安也是惊讶,当即答允。眼下众人相商,便是议论晚间如何对付这场比斗。 李承翰道:“那哥舒天约在晚间,乃是知道不是燕大哥对手,要寻人助拳,咱们不能大意,也须得寻些臂助。” 鲁长庚道:“不知他能寻到些什么人?” 吕鑫道:“那恶徒哪有朋友,而且咱们眼下该当即就去寻龙雁飞。” 柳传云道:“不错,既是他将诏书给到放儿,此事自要站在我们这一边。” 顾敬亭微微摇头,道:“不能如此武断,龙雁飞行事捉摸不透,嵩山之会,他与昆仑明显早有密谋,却是临阵变卦,谁也未曾想到。” 李承翰道:“不错,玄天宗不是正路,这龙雁飞也不像好人。他若真有意助力抗金,为何还要借应声虫之手。”对柴霏雪道:“柴姑娘,你久居燕京,可熟悉此人?” 柴霏雪微微摇头,道:“确如顾先生所言,龙教主行事厉害,运筹帷幄,手段无穷,但真正明白他的人,真的没有几个。”略一犹豫,道:“他一年之中,总会来我家中几次,这些年越来越少,我也不知道他跟我爹爹说些什么。” 顾敬亭略显惊奇,道:“他经常拜会令尊?” 柴霏雪道:“我也不知,家父在燕京颇有人脉,或许他们谈的都是此类事吧。” 诸葛飞卿道:“龙雁飞确不可信,可是哥舒天如此相约,我猜十有八九,他要拉昆仑派入局。” 李承翰道:“姜子君灌顶境,又是向着金人,他们两个联手,燕大哥也难应付。” 沈放插口道:“墨非桐前辈当敌得住姜子君。” 顾敬亭仍是摇头,道:“莫只看他先前维护于你,墨家行事,有他一套规矩,要他出手,也有顾虑,更何况还有一个处处和他针锋相对的公孙十三。” 诸葛飞卿道:“丐帮乃是强援,铁掌帮应也会相助,只是没有灌顶境的高手。” 鲁长庚道:“魔教还有一个半步灌顶熊婆婆,若是一场场的比,咱们劣势更大。” 吕鑫道:“那猿公还未露面,也不知如今修为如何。” 第一千二十二章 云涌叁 柳传云道:“双尊一圣,此际都不在扬州。灌顶之中,除却方才说到几人,少林虚觉大师,峨眉派默心师太也不在此间。如此剩下的灌顶高手,只有一个衡山陈观泰。”眉头微皱,朝柴霏雪道:“柴姑娘,听说玄天宗还有两位灌顶境高手?究竟是何人?”燕长安与顾敬亭在嵩山之上,与陈观泰言谈并不愉快,又有燕长安误杀萧登楼之事在前,此际谈起衡山派也感为难。 柴霏雪面露难色,道:“这……” 顾敬亭道:“人家既然秘而不宣,自是关系非常,咱们莫要强人所难。”微微一顿,道:“不管如何,玄天宗终是最大变数。” 正说话间,忽听外面脚步声响。燕长安神色一动,站起身来。 刚刚出门,就见七人鱼贯进了院子,步伐沉稳,皆是身着暗红袍服,上绣朱雀之形。当先一人,长身玉立,仙风道骨,正是当今衡山派掌门云中神剑江忘亭。身后奚章台、卫雾阁、殷长殿、陆秉轩,五子一个不落,尽数到来。 最后两人,却是衡山派两位长老白世镜与孟方醒。其中这孟方醒已经闭关数年,衡山三派论剑,嵩山武林大会,都未出席。此番再出江湖,匆匆赶来扬州,也足见衡山派之重视。看面貌甚是谦和,仪容出众。 江忘亭面色冰冷,也不客套,进院便扬声道:“燕长安,衡山派,你杀我师弟师妹,还请给个交待。” 燕长安朝殷长殿抱拳道:“燕某已当面向阁下解释,实是形势所逼,无心之失。” 奚章台上前两步,与燕长安对面而立,恼道:“你四十余岁就有灌顶境的修为,正当盛年,连身知高手也奈何你不得。我师弟武功与你天差地别,无心两字岂不是信口开河!” 殷长殿道:“我师兄师姐两条性命,你一句无心之失便揭过了么?” 陆秉轩道:“我敬你是个英雄侠义的汉子,为何敢作不敢当!” 柳传云忍不住道:“你既知我夫君英雄侠义,他说的话又为何不信?” 卫雾阁道:“如今这欺名盗世,心口不一的英雄难道还少了。”“英雄”两字说的格外轻蔑。 吕鑫不悦,他这几个师兄弟与燕长安不打不相识,随后便以兄弟相称,对燕长安人品武功,都是敬佩,皱眉道:“你待如何?” 卫雾阁冷声道:“欠债还钱,杀人偿命,自然是血债血偿。” 燕长安摇头道:“燕某确是无意,论罪也不至死,诸位要我这条命,实乃从命。” 奚章台道:“欠债还钱,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白世镜道:“要你束手就擒,我等本也未奢望,咱们还是江湖上的规矩。” 江忘亭道:“多说无益。你武功高强,单打独斗我等不是对手,只能联手而上。阁下诸多帮手,若要出手,我等也无怨言。” 燕长安道:“我若打败诸位,此事能否就此揭过?” 奚章台道:“我等败了,自还有师傅出手。” 燕长安心下也是烦躁,随即便是镇定,道:“好,燕某接下了。”萧登楼与洛思琴夫妇都是正直之士,萧登楼被自己误杀,所因更是不明真相,为的是保护自己女儿。此事实乃他身平大撼,几可与义兄沈天青之死相论。虽是误杀,但衡山派门人要寻他报仇,确是天经地义。只是自己有用之身,一条性命,也不能说给就给。 衡山派有陈观泰这个灌顶高手,门下也是人才济济,这个麻烦怕是再难摆脱。但事到如今,索性不去费神思想,所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一切顺其自然便是。 柳传云却是越发狐疑,衡山派厚积薄发,武功越到后期,进展越速,眼下江忘亭、奚章台两人,武功已有直追八奇之势。其余卫雾阁、殷长殿、陆秉轩三人,也是不可小觑。白世镜、孟方醒两人,也是衡山派为数不多能与朱雀七子比肩的人物。 这七人师出同门,一脉相承,宗门又是底蕴深厚,联手之下,只怕比巫山十三寇那般的乌合之众还要强些。但若想凭此拿下燕长安,怕还是力有不逮。 更何况此间还有师傅他老人家在,单是自己几个师兄弟,也能牵制他几人。江忘亭做事稳健,岂会如此冒失。莫非是陈观泰也在左近,等着坐收渔翁之利? 陆秉轩与孟方醒左右各踱一步,陆秉轩道:“爽快,那我等请教燕大侠高招。” 柳传云眉头一皱,衡山派七人看似无意,但说话之间,各自散开,奚章台一人在前,江忘亭六人翼列左右,隐约已成阵势。 顾敬亭上前一步,挡在燕长安与七人之间,道:“诸位且慢,我与尊师陈先生也是旧识,此事诸般巧合,实乃有人从中陷害设计,吾等还需谨慎,莫中小人伎俩。” 江忘亭拱手道:“顾先生德高望重,高风亮节,处事公正,帮理不帮亲,家师提及,每每赞誉有加。”微微一顿,道:“衡山一派实不愿与先生为敌。” 柴霏雪暗暗皱眉,陈观泰退而不隐,外人看来,这衡山派新任掌门倒似个傀儡,不想说起话来,却是滴水不漏,暗藏机锋。不管如何说,燕长安此事终究理亏,顾敬亭若是横插一手,便是不顾江湖道义。 顾敬亭道:“不错,所谓冤有头债有主,此事长安也被算计,仔细说来,你我是友非敌,该一起寻真凶算账方是。” 柴霏雪暗自鼓掌,姜果然还是老的辣。 陆秉轩道:“先生说的真凶是谁?” 顾敬亭道:“乃是连云盛家盛云英从中作祟。” 江忘亭、奚章台等人都是皱眉,萧登楼之死突兀,人人都知其中必有隐情。燕长安与殷长殿碰面,也曾解释。众人都知此事大半与盛云英脱不了干系,但无真凭实据,连云盛家又岂是好惹的。更何况事发之后,盛云英带着族人一刻不停,已经朝四川去了,此际怕已是相隔千里,仓促间想寻人对质也不可能。 奚章台脾气火爆,已经按捺不住,道:“久闻顾先生大名,家师有言,天下英雄,最有希望突破灌顶境的,便是阁下。今日撞见,指点一下我等后辈也好。” 卫雾阁、殷长殿、陆秉轩三人对视一眼,都未接话。这个二师兄虽是鲁莽,但眼下情势,想让顾敬亭撒手不管,也是万难。而与他斗口,那更是不智,不知道他教出来的徒弟,可是中过进士的。 沈放却是神情一黯,身后看师傅一头银发,身子又弯了一些。初进寒来谷,师傅便在灌顶境关口,如今多年过去,武功却无寸进。只因他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自己身上。 白世镜道:“怎么,燕大侠,你也会藏在旁人后面么?” 他便不说,燕长安也已准备应战。正要出列,却被人拉了一把,侧头一看,就见柳传云摇了摇头,轻轻道:“师傅久不与人动手了,叫他活动活动筋骨也好。” 燕长安微微点头,两人恩爱,早是莫逆于心。柳传云意思,却是说此事说不清理还乱,衡山派一众憋了一口气来报仇,这一仗当是能躲就躲,真打赢了又如何,平添新恨而已。顾敬亭与陈观泰有些交情,有他出面,衡山派总要给些面子。他如今忧心诏书与金牌之事,实不想这当口再与衡山派大动干戈。 江忘亭道:“如此便先请顾先生指点。” 顾敬亭笑道:“老了老了,久未与人比试,功夫都忘的差不多了。” 江忘亭道:“咱们自是点到为止,只求先生莫问此事。” 忽听一人道:“好啊,就是你们这些坏人,欺负大木头哥哥,爷爷,打他们!”却是花轻语带着燕思思走了出来,燕思思小手一指,义愤填膺,见了衡山派一干人便是气道。一旁花轻语目光仍是呆滞,一脸憔悴,我见犹怜。 顾敬亭年纪大了,见了孩子便是高兴,向来顺着燕思思说话,见她出来,又是眉开眼笑,道:“小孩子别胡说,衡山派可不是坏人,误会而已。”朝江忘亭意味深长道:“都是误会。” 江忘亭摇头道:“是非曲直,自有公论,燕长安你伤我同门,乃是不争之事实。” 顾敬亭飘然下场,一步已经跨入七人之间,反袖一拂,对着奚章台发了一招。 他算是半个前辈,衡山派顾及礼数,不敢先行递招,他这一袖轻描淡写,也是做个样子。 奚章台礼数不缺,退后一步,让过此招。七人彼此呼应,立刻跟着散开,果然是一门阵法。 诸葛飞卿钻研奇门遁甲之术,对阵法自是行家,一搭眼已经看出,衡山派摆出的阵法应与朱雀脱不了干系。 朱雀乃四灵之一,星象应之天南七宿。奚章台一人居中,占据“星”宿之位,左一卫雾阁,占据“张”宿之位,左二陆秉轩,占了“翼”宿,左三白世镜,为“轸”宿。右一“柳”宿之位,为殷长殿,孟方醒占“鬼”宿,江忘亭一派掌门,又是朱雀七子的老大,却是占了最不起眼的右首最末的“井”宿之位。 第一千二十三章 云涌肆 诸葛飞卿也是暗皱眉头,衡山派以朱雀为标志,但却从未听闻有此阵法。随即心念一动,自己一身本事都是师傅所教,师傅定也早看出这其中有异,故而才想先行一试。 身旁李承翰低声道:“衡山派这阵法想也不熟,是想拿师傅来试招。” 诸葛飞卿微微点头,目光一瞬不瞬,想瞧出这阵法端倪。 奚章台一步退过,六人齐动,阵势已经结成。陆秉轩道:“得罪了。”双掌齐扬,打向顾敬亭。 顾敬亭错步让开,足未落下,卫雾阁与白世镜双掌跟着拍落。 顾敬亭右掌一翻,已经抵住卫雾阁手腕,顺势拨开,人已自两人之间穿过。 迎面一掌,却是奚章台当面拦截。 顾敬亭单掌拍出,与他对了一掌。 电光火石之间,已经交换三招,各自心惊。 衡山派七人已有四人出手,另三人也看的清楚。顾敬亭虽是年高,但脚步轻盈,内力充沛,招式如行云流水,当真是一等一的高手。旁观众人亦是惊讶,衡山派这阵法运转之快,几人配合衔接之巧,已臻化境。 顾敬亭与奚章台交换一掌,纹丝未动,奚章台却是退后一步。那边殷长殿,孟方醒跟着出招,阵法已全被带动。 诸葛飞卿与李承翰说的都是不错,双方都有试招之意。顾敬亭倒不担心燕长安落败,而是担心不知阵法虚实,燕长安上场,轻重拿捏不住,再有损伤,仇怨更深。 衡山派原本并不擅阵法,多人合击的功法也是不多。但这些年,受天台剑派的影响,也在用心钻研。这套“朱雀离火阵”便是陈观泰与派中好手心血之结晶。阵成以来,一直秘而不宣。今日若不是要对付的是燕长安,还不会轻易示人。 顾敬亭博学强记,才华横溢,琴棋书画,奇门遁甲,无所不通。武学一道,也是非凡。他的“焚冰诀”,乃是天下一等一的内功心法,更有阴阳二气加成,“龙阳烈火掌”和“凤回凝冰掌”,一阴一阳,妙用无穷。 确如陈观泰所言,武林之中,多半人都以为,顾敬亭登顶灌顶境,不过时间而已。 衡山派七人,真正见过顾敬亭的,却是不多。斗了片刻,人人不自禁暗暗点头,师傅所言,果然不虚。此人武功修为,真的与灌顶境,不过层纸之隔。 但场上翻翻滚滚,斗了数十招,顾敬亭已是左支右绌。 衡山派七人,武功都是练的扎实。不但奚章台与江忘亭已近八奇水准,孟方醒更是厉害,几已可与八奇比肩。剩余除却白世镜稍逊一筹,卫雾阁、殷长殿、陆秉轩三人,也都是一流高手。 顾敬亭武功,早在八奇之上,但面对衡山派高手,也就一对二的局面,三人齐上,便要招架不住。这七人阵法之下,差距更大。 衡山派七人,本意乃是试招,知道顾敬亭不敌,手下却并未留手。又斗片刻,江忘亭首先发觉不对。顾敬亭步步为艰,却每每能化险为夷。 柴霏雪自也看出顾敬亭不敌,但她对阵法所知极少,只得问沈放道:“你可瞧出些什么?” 沈放道:“这阵法厉害的很。” 柴霏雪给他个白眼,心道,纯属废话,看来你也不过如此,绣花枕头大草包。 沈放忽地心念一动,阵法一道,师傅自比自己这三脚猫厉害的多,但旁观者清,自己一旁提醒两句,就算帮不了师傅,总能乱这几个衡山派高手心绪,拿定主意,立刻道:“此阵乃从南天诸星,朱雀之象而来。” 柴霏雪不置可否,道:“嗯哼。” 沈放接道:“朱雀七宿,井宿星八,鬼宿星四,柳宿星八,星宿星七,张宿星六,翼宿星二十二,轸宿星四,共计五十九。阵法既以天象为应,基础之位,当不出此数。” 柴霏雪道:“阵法乃人定,自有变化。” 沈放摇头道:“非也,所谓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为何要截取星象,正是因为天演之道乃是大道。其中奥妙,得一丝便受用无穷。纵有才智如鬼神之辈,也不敢说演尽天道变化。”轻叹一声,道:“衡山派当真厉害,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先前都不闻他派中有什么阵法。要知据传全真教重阳真人有传‘天罡北斗阵’,甚是厉害,不过七星而已。衡山派一出手,就是五十九星阵法,当真是不同凡响。” 柴霏雪道:“听闻‘天罡北斗阵’,便有五千零四十种变化,那他这朱雀阵还得了!” 两人说话,声音也不掩饰,众人都听的清楚。 奚章台冷冷道:“臭小子,还算有些眼光。” 沈放一笑,接道:“我说人岂能穷极天道,这阵法若能演尽五十九星,完美无缺,岂不天下无敌。” 奚章台道:“对付寻常人也够了。” 柴霏雪道:“破阵要先乱阵,叫阵中之人失位,方才补应不足,露出破绽。如此说来,这七人最少,也有五十九个位子可占,各得其一,阵法便固若金汤。”面色微变,道:“那岂不是要……” 沈放道:“其变化三亿四千一百一十四万另九千四百四十六!” 柴霏雪连连摇头。 一旁鲁长庚道:“此乃理数之变化,至极之数。姑娘如今知道天道之威力了么。虽有这三亿多变化,施展起来,还是要看人。阵法七人,练的熟了,人人皆可换位。各人武功性格不同,阵法又生无穷变化。” 吕鑫道:“鬼与轸都是四星,不妨从此两星下手。” 沈放摇头道:“选这两星,便是大错特错。这两星其实暗藏变化,最是凶险。鬼四星曰舆鬼,为朱雀头眼,阵法之中,乃主观测动向之人。鬼宿中央有白色如粉絮者,谓之积尸,一曰天尸,如云非云,如星非星,应虚实之变。轸水蚓,属水,水无形,最是变化无常,轸宿为朱雀之尾,主平衡,其四星之中,第三星,却是两颗,一黄一紫,应阴阳之变。这两星恰是阵法变数所在。” 柴霏雪道:“富贵险中求,越难的也越是关键,莫非翼宿方是正解?” 沈放道:“翼宿二十二星,自身盘旋余地最大,看这阵法,应是主策应,又有张、柳两宿响应,三足鼎立,自成阵势,阵中有阵,也是个大大的陷阱。” 阵中江忘亭等七人,面色都是微变。奚章台性格暴躁,喜怒形诸于色,忍不住扭头看了沈放一眼。 李承翰道:“星宿为首,柳翼为双足,其余四宿合成双翼,攻防一体,这阵法当真是不得了。” 柴霏雪道:“那这阵眼?” 沈放皱眉道:“我还瞧不出,看着各个都似,却又都不像。” 身旁诸葛飞卿道:“这阵眼就在江掌门。” 诸葛飞卿淡淡一言,落在江忘亭七人耳中,人人只觉背心发冷。难怪七人联手,反一时拿顾敬亭不下。他教出来的徒弟都如此了得,旁观几眼,便将此阵最核心的机要说的八九不离十,那师傅自己,还不知看出了多少。虽说短短时间,能尽解阵法奥妙,那是不经之谈。但阵法便是如此,懂与不懂,差距当以里计。顾敬亭若是真的洞悉阵法大义,七人联阵,反会被他利用。 阵法本身没错,但选来试阵的对手却是大错特错。 柴霏雪虽不懂阵法,却擅察言观色,见江忘亭几人神情,便知八九不离十,当即马屁送上,不忘贬低一下沈放,对诸葛飞卿道:“大师兄好厉害,一语中的,不像某些人,半瓶子醋晃荡。” 沈放只觉无语,柴霏雪自跟自己蹭到了意剑法门之后,好像变的有点不正常了,她以前冷若冰霜,哪里有这么多话!不过对师兄自己也是心服口服,论真才实学,自己是差了不少。只怪师傅会的实在太多,自己又猴一般的性子,什么都感兴趣,什么又都是浅尝辄止。说说大话唬人还行,真的遇事,便显出差距。若不是如此,师傅也不至连练功的时间也没有,想来自己年少,当真也是不懂事。 诸葛飞卿接道:“井宿之名,源起古邢国,井宿东西两列,恰如井壁,东南为四渎,与地面长江、黄河、济水、黄河四水之形,一般无二。此宿所在,正是阵法之源。” 阵中顾敬亭哈哈一笑,虚还一招,退后两步,道:“罢了罢了,老骨头撑不住,撑不住,诸位高抬贵手。” 衡山派七人也是停手罢斗,人人如同吃了个苍蝇。此番当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沈放跟诸葛飞卿能说出这些,跟顾敬亭居中引导密不可分。打斗之时,不及思索,此刻停手,终于想的明白。顾敬亭入阵交手几招,便将阵法概要领悟,故意带着七人比斗,倒似解题一般。外面几个还怕燕长安不懂,一五一十现场解说一番。 短短时间,自不可能将阵法精义尽数揭露,但对江湖高手来说,知晓这些,这“朱雀离火阵”已失出奇制胜之能。 奚章台把心一横,今日无论如何,要与燕长安走上两招,横眉道:“燕大侠,请吧!” 第一千二十四章 云涌伍 燕长安也是无奈,顾敬亭出手,就是不想自己在与衡山派争端,但眼下这七人,却如吃了秤砣铁了心。他这暴躁性子,灌顶之后,养气的功夫虽长,火性却是不改。若不是此事自己多少理亏,又牵涉沈放结义兄弟那个傻小子,自己当真与这些人做过一场。灵机一动,忽然转身回屋。 众人一头雾水,不知他何以忽然进屋。 随即便见燕长安提着张椅子回来,就放在门口,大喇喇朝上一坐,道:“好,燕某领教诸位高招。” 柴霏雪险些忍俊不住,都说燕大侠豪气干云,刚烈无双,不想还有如此手段。他在门口一坐,衡山派顶多两人到的身前,这阵法还如何施展。 这下就连江忘亭也是一怔。卫雾阁与殷长殿对视一眼,都是摇头。 奚章台先是错愕,随即大怒,戳指道:“燕长安,你也如此无赖么!”古往今来,拿手指人,都是大大不敬,奚章台如此,实是动了真怒。 沈放上前两步,拱手道:“前辈又何必苦苦相逼。” 奚章台怒道:“滚开!” 就在此刻,忽地剧变陡生,不知何故,沈放竟是一伸手,抓住奚章台背后长剑,“镪”地一声,长剑已经出鞘。奚章台背剑与众不同,剑柄却在向下倒挂背上。这背剑的方式倒与沈放当年使用“万象”如出一辙。 这一下变生肘腋,人人都是大惊。谁也想不到沈放上前,竟敢伸手抢奚章台的佩剑。 奚章台当面挑衅燕长安,面对灌顶境的高手,岂敢大意。沈放上前说话,他连眼睛都未转,看也未看。否则沈放出手再快,又怎能碰到他的长剑。 他的佩剑名为“望庐”,乃是陈观泰亲赐,刻有他姓名,当真是可比性命,岂容他人染指。此际大怒,反手一捞,已经扣住剑柄,顺势左手大袖一拂。 沈放竟不弃剑,左手并指点出,竟是一招意剑烈阳。双指一分,疾刺奚章台双目。 就在此刻,诸葛飞卿和吕鑫两人忽然闪出。诸葛飞卿手中精光闪动,竟是一把短匕,直刺奚章台肋下。吕鑫人影如电,已经闪到奚章台身后,一掌拍下。 江忘亭跟孟方醒反应神速,飞速抢上。但江忘亭相距一丈,孟方醒更在两丈之外。 千钧一发之际,奚章台夺剑之手不停,左手一掌击出,长剑已经出鞘,回身横扫。他一个不察,先机尽失,整个背心已经卖给了对手。吕鑫貌不惊人,武功却是高强,自己后背尽在他掌力笼罩之下,只有殊死一搏,用个两败俱伤的打法。 一道人影如风而至,一把扯过沈放,饶是如此,奚章台一掌仍是扫中。 沈放口中鲜血狂喷。 身后救助之人,正是燕长安,此际大怒,眉宇间霸气冲霄,一双虎目牢牢瞪着奚章台,怒道:“好大胆!” 奚章台惊魂未定,一剑逼退诸葛飞卿与吕鑫,这一招已是尽了全力,尤觉背后尽是冷汗。这一招自己但凡稍有犹豫,只怕已经横尸当场。 卫雾阁也是大怒,道:“怎地,暗箭伤人么!” 沈放大口的血喷出,瞬间面如金纸,摇摇欲坠,强行压下胸口一团乱气,挣扎两步,却在奚章台面前跪倒,声音都已是软弱无力,颤抖道:“当时事情便是这般,我大叔要抢回思思,萧世叔武功高强,奋力回夺,哥舒天和孙弘毅借机偷袭。” 众人这才明白,适才凶险,人人看的明白。奚章台但凡有一丝迟疑,怕已性命不保。平心而论,奚章台武功要高过诸葛飞卿与吕鑫,沈放便是使出意剑,也不能与萧登楼相比。 而哥舒天与孙弘毅武功,众人也都知道,萧登楼这些年,武功也是突飞猛进。三人联手,两人偷袭。当时凶险,只怕还在此景之上。剧变之下,燕长安要救自己女儿,全力之下,萧登楼自无幸理。 适才若不是有燕长安在,沈放岂有生还之望。 燕长安也已明白,看沈放一眼,眼中竟忍不住湿润,随即怒发冲冠,火冒三丈,吼道:“谁叫你这么干的,你怎么敢,怎么敢……”胸中激荡,一句话竟说不下去。 吕鑫一旁垂首道:“燕大哥你莫生气,小师弟几番求肯,我跟大师兄才……” 顾敬亭已在沈放身边蹲下,伸手探他脉搏,也是气的胡子乱颤,道:“反了,反了,如此大事,竟不跟我说。” 诸葛飞卿也许久未见师傅如此发怒,竟是不敢言语,吕鑫壮着胆子接道:“我等也未想到……” 顾敬亭更怒,道:“想到什么,想不到你师弟会死是么!” 花轻语无力,带来思思就一直依靠在墙边,此际又气又急,起身向前两步,竟是一阵天旋地转,心中气苦,忍不住想哭,气道:“你疯了么,疯了么?” 沈放努力朝她一笑,道:“如果只有一口饭,大哥一定留给我吃。如果两人只能活一个,他一定会让我活下去。换了大哥,他一样会这么做的。”慢慢拉开顾敬亭之手,跪姿不变,慢慢一头磕倒在地,对江忘亭道:“江掌门,我求诸位将我大哥收归门墙,再代为解释此事。我大叔之过,就便贵派不肯原谅,终究是无心之失,也与萧大哥无关。” 眼下萧平安心结难解,支撑他的一切尽失,浮萍无根,若能回归衡山派,再有师长代为解释,或许还有一线希望。 柴霏雪面色阴沉,忽然也跪倒在地,道:“江掌门,我代我爹相求,还请化干戈为玉帛。” 衡山派七人尽皆不语,当时情形,只有当事人亲见。沈放想已尽量还原场景,但人与人不同,其中变化,谁也说不清楚。事关形同骨肉之同门两条性命,就便真的信了,谁又能张口说出“原谅”二字。 至于代向萧平安解释,如今这个被全派寄予厚望的弟子为何忽然忤逆还是含糊不清。师傅陈观泰对此三缄其口,谁问都是一顿臭骂。 陆秉轩欲言又止,七人之中他年纪最轻,对燕长安也最佩服。但燕长安再好,又岂是自己的三师兄四师姐可比?燕长安侠肝义胆,不是情非得已,不会对师兄下杀手,这种话,是无论如何说不出口。 忽听脚步声响,落足轻盈,一人高声道:“住手!” 江忘亭七人都是惊讶,回转身来,江忘亭道:“师傅,你老人家怎么来了?” 院外并肩走进两人,前面一个正是陈观泰,面色阴沉,身后一人,弓身低首,却是褚博怀。此际这个嬉笑怒骂,一身正气的泰山掌门,却显暮气沉沉,似乎一下子又老了几十岁。 陈观泰进来便道:“都够了!登楼之事,日后再说,还有更要紧的事要办!”对燕长安道:“咱们里面说话。” 入内落座,室内毕竟狭小,只一张小桌,就陈观泰、顾敬亭、燕长安、褚博怀四人坐了。 陈观泰开门见山道:“诏书金牌之事,我已得闻,而且我已见过郭倪郭大人。他答应说,只要寻得官家旨意,当斩杀丘崈,悬尸城上,激励三军,誓死守卫扬州,不成功便成仁!” 顾敬亭动容道:“他真如此说?” 陈观泰道:“丘崈所为,已激民愤。且丘郭两人政见相左,又文武不合,丘崈新到,便对他横加指责,郭将军一股怨气,正欲宣泄。” 顾敬亭缓缓摇头,道:“郭倪这人,不可信。” 陈观泰道:“哦?” 顾敬亭道:“此人风评极差,刚愎自用,好大喜功,御下极苛,不得人心。近日吾观城内军,衣食粗鄙,士气低落,敢怒而不敢言。” 陈观泰眉头深锁,李承翰接口道:“师傅此言,徒弟亦有同感。我在临安听闻一事,他郭倪家中有个厨娘,性子急了些,爱与人争执。一日郭倪饭中夹了墙灰,召来斥责。这厨娘与郭大声辩论,饭在锅中煮的,自是极热,墙灰乃是轻薄之物,岂不一煮即化?饭里夹灰,自是后来掉落,与厨子何干。郭倪大笑,夸她聪明,那厨娘也自觉得意。半月之后,却被管家查出,这厨娘平日爱占些小便宜,隔三差五,偷些米面肉蛋,也不拿多,无非是半斤米面,几两牛羊猪肉。郭倪却道聚沙成塔,集腋成裘,她日偷夜偷,连绵数年,数已不可计,送至府衙,一通毒打,竟是死在狱中。”摇头道:“此人表里不一,睚眦必报,小肚鸡肠,实非统帅之才。德不配位,必受其累!” 顾敬亭道:“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故古者冕而前旒,所以蔽明也;统絖塞耳,所以弇聪也。民有小罪,必以其善以赦其过,如死使之生,其善也,是以上下亲而不离。枉而直之,使自得之;优而柔之,使自求之;揆而度之,使自索之;方是用人为官之道。” 第一千二十五章 云涌陆 江忘亭叹息一声,道:“顾先生所言有理,但眼下两害相权,也只能取其轻,相比丘崈,郭倪至少还肯守土。不求他英明神武,只需恪尽职守。以扬州城之固,水道之利,三城呼应之局面,五万士卒,加二十万百姓,坚守两三个月当是无虞。” 陈观泰道:“是以这金牌诏书,至关重要,拿下此两物,叫郭倪杀了丘崈,此等投名状立下,他就只有死守扬州一途,胜则功勋大着,名垂青史,败则万事皆休。” 诸葛飞卿道:“不须三月,我看一个半月拿不下扬州,其补给就将耗尽。” 陈观泰摇头道:“不可如此乐观。”叹息一声,道:“我刚刚还得到消息,那杨安国投敌了。” 沈放也是一惊,脱口而出,道:“什么?”他方才受伤不轻,燕长安以内功压住他伤势,此际盘膝在一旁打坐,一惊之下,险些走岔了气。杨安国他早已相识,虽一直不喜这人,但闻他投敌,也觉难以置信。 顾敬亭也是惊讶,道:“怎会如此?” 陈观泰道:“杨安国绑了冯八千投降金人,得暂授海州(今连云港)刺史之职,麾下两万兵马,已经并入纥石烈子仁部,阵前反戈。”连连摇头,道:“如今纥石烈子仁部已有十万人,前部已达北面堡寨城。” 花轻语皱眉道:“我就知道他不是好人。” 陈观泰默然片刻,叹气道:“却也难怪他。北伐号角方起,他便在金起义响应,骚扰益都府,强攻密州,奇袭宿州,若不是宋将妒忌,背后放箭,已立奇功。此人带兵,确有大将风范。” 柴霏雪道:“保不准也是拥兵自重,打出名气风头,再坐地起价。他架个冯八千在上,如今拿来顶缸,岂不是早有预谋。” 鲁长庚道:“他究竟有何难处?” 陈观泰道:“有何难处?他没有饭吃!他如今两万兵马,鼎盛之时,更是超三万人。在北地,他全靠打劫县州,甚至村镇,抢劫军粮。数月之前,官军退缩,金地少了官军主力,金兵腾出手来,大肆清剿起义之军。他势力最大,乃是首当其冲。一路游击,与敌周旋。半月之前,终于还是被逼南下。到了南边,境况反是更差。大宋这边,惧他名声兵力,又疑他身份,不肯相容。他又不能打劫百姓地州,四处救助无援。”叹息一声,道:“除却毕再遇将军,连搭理他的人都没有。饥寒交迫之下,他军中已起哗变,如此境地,你叫他如何选择?” 李承翰道:“那也不能变节投敌。”自己也觉强人所难,摇了摇头,住口不说。 沈放听毕再遇之名,忽然想起一事,那应声虫所言,丘崈派人召毕再遇退还扬州,不知如何了,忍不住出言发问。 陈观泰道:“你在城中竟也知此事?毕将军见来使,并未看信,寻个令牌官衣的差错,便说他是奸细,直接关入牢中去了。” 李承翰赞道:“毕将军当真有勇有谋,想必猜到丘崈所图,不肯虚与委蛇,放弃六合。有六合在手,才能叫金兵不敢肆意插入扬州城西之地。” 柴霏雪道:“可惜这样的毕将军只有一个。” 众人都是无语,半晌江忘亭方道:“毕将军在外,也只是牵制。金兵十万也好、八万也罢,这扬州城守卫,终究还靠自己。” 陈观泰道:“是,如今只有众志成城。先取诏书金牌,此事不容有失。明日酉时,广济桥畔,必有一场恶战。” 顾敬亭将众人先前所言,再说一遍。 陈观泰倾听之后,道:“哥舒天,姜子君定会联手。我与燕大侠也是不惧。事关重大,我会联络丐帮史帮主,华山派,铁掌帮,欧阳家不知可否愿意出手相助。” 吕鑫插口道:“青城派甄掌门与华山岳掌门就在一起。” 陈观泰摇头道:“青城、峨眉、恒山、唐家、崆峒、百花谷,这些都是出了名的不问世事,还有少林,更是明哲保身。这些人家,话好说,但要请他们出手,那是万难。” 江忘亭道:“不偏不倚就好,五台山,九华山也是如此,扬州城里,一个弟子没有。铁剑门与哥舒天结下梁子,倒八九会倾向咱们。再如顾先生所言,玄天宗龙雁飞将牌子给到咱们,多半也是与昆仑不对付,三十六水寨如今仰玄天宗鼻息,他帮中水上好汉无数,在扬州助水战,也是如虎添翼。如此一来,阵势之上,咱们已是大占便宜。” 奚章台摇头道:“那龙雁飞我可信不过,他如今在不在城中也不知道。” 诸葛飞卿点头道:“邪不压正,我武林同道,终究还多是正派,家国大节上,还是分得清的。” 李承翰道:“也需谨慎,如今天台剑派跟点苍我瞧越来越不地道,多半已经跟昆仑派沆瀣一气。” 吕鑫道:“哥舒天可是刚杀了他们的东阳道人。” 陈观泰似是不愿多谈这两派之事,止住议论,轻描淡写道:“当初与他们联合,也是草率,走着瞧吧。” 陆秉轩道:“其余所谓二流宗门,倒也不能大意,太平门门主养泽坤也不知如今是何修为。” 李承翰道:“终归不会再有灌顶境的高手。”笑了一笑,接道:“其余门派,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昨日晚间,海鲸帮、六合刀、八极门、长枪会这些人,已经急匆匆出城去了。” 殷长殿道:“独善其身,也无可厚非。” 顾敬亭道:“江湖中没有笨人,哥舒天要比武,也绝不是靠着人多。此事终究还是落到几位高手身上。昆仑派底蕴深厚,还有翼王府势力,他们与魔教联手,不可小觑。鹿死谁手,终究到时候才知道。” 燕长安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金牌诏书,燕某志在必得!” 卫雾阁长叹一声,道:“我还是不信,官家和韩大人怎会炮制如此一份东西。此物弊大于利,实难掌握,若是落在别有用心之人手里。此物究竟是真是假?” 沈放忽然抬头,与花轻语、柴霏雪三人,异口同声道:“真的,一定是真的!” 褚博怀颓然坐在桌前,自始至终一言未发。 日落日升,次日酉时,不觉转眼已到。 扬州城内靠西,一泓碧水沟通南北,九桥跃然其上(此河宋时叫何名称终究没有查到,有知晓的朋友相烦告知,感激不尽)。广济桥乃是北数第三座,周边乃是坊市。扬州古城北面最为低洼,常有湿涝,所居穷人较多,筚门圭窦,蓬户瓮牖,处处皆显破败。 广济桥畔,一夜之间,水道之上,忽然立起一座高台,横跨两岸。台面乃是粗大的原木铺就,平平整整,长宽皆是五丈,将河面完全遮盖。四角之上,各有一冲天木柱,高高耸立,上系红绸,猎猎飞舞。木柱之间,高悬彩灯,照的擂台亮如白昼。 连日大寒,河岸边处已经结冰。水面之上,却是水汽蒸腾,白茫茫一片,自擂台下两侧浮动,将擂台似是托在云中。空中明月半掩,透着清辉。 擂台南北两端稍近之处,横河拉起两道绳索,其上各安放了三把座椅。六把椅子描金挂彩,气度威严,却是各自只有一条腿,立在绳索之上,也不知是如何摆定,摇摇晃晃,就是不倒。近处看,才发觉六把椅子竟都是纸糊的。众人只觉稀奇,指指点点。 燕长安一众到时,两岸已是人满为患。留在扬州城未去的江湖高手,竟是悉数到来。哥舒天有意放出风声,虽隐去诏书金牌细节未说,但闻听有灌顶境高手约斗,人人都知事关重大,不可错过。一路行来,都是江湖人物,却不见当地土着,沿途百姓家都是闭门锁户。 沈放、燕长安一众人中,又多了颜青与秋白羽。昨日晚些时候,两人来到客栈,颜青双目红肿,秋白羽一脸阴郁,双拳血肉模糊,不知在哪里痛苦发泄。 两人本与陈观泰、褚博怀一道,直到发现宋源宝的尸身。宋源宝头骨被打的稀烂,面目都难辨认。两人劝陈观泰带走已不能自己的褚博怀,匆匆将源宝安葬。 来到客栈,沈放一直闭门未出。颜青与花轻语、柴霏雪照见,又是不约而同落下泪来。 宋源宝真的死了。 各门派都有自己的情报渠道,天下江湖的大事,消息一夜之间可以传出数百里。宋源宝论名气,在江湖之中,可说是微不足道。但他的死却在年轻一代之中,激起了万丈波澜。 沈放几人跟在燕长安、陈观泰、褚博怀、顾敬亭等人身后,都是面色阴沉,默然不语。褚博怀更显颓唐,边幅不修,走路都有些摇摆。 擂台既在河上,便是两边和广济桥上可以站人。河西不出所料站着昆仑、天台剑派、点苍分宗、柳家堡诸派,漱雪堂、鹰爪门、八卦门、形意门、翠羽楼几派也围拢在四周。 第一千二十六章 云涌柒 姜子君与哥舒天并肩而立,站在最前,姜子君身旁,一个女子笑靥如花,却是翠羽楼的楼主曲宛烟。在她身后,两个老妪一左一右,相距不远,一个乃是她翠羽楼的供奉神鬼仙婆冯从彤,另一个却是漱雪堂的太上长老让天一尺秋夜蓉。风传她已将漱雪堂与翠羽楼合二为一,看来果真不假,也难怪她笑容满面,志得意满。 这些人身后,哥舒天的魔教中人,熊婆婆、胡一风、朱之蕃等人站成一团,只是仍不见那猿公。之前的崆峒派大长老酆宗衡,也带着弟子尹巢关站在其中。此际尹巢关面上说不出的别扭,他居然也不知道,师傅竟也是魔教中人,自己好端端的一个崆峒弟子,怎地忽然入了邪道。 更叫尹巢关不自在的,却是身边的萧平安。这厮不知怎地,自始至终,死板着一张面孔,煞气逼人。两人初见本不愉快,再见面,尹巢关本想摆个冷脸,谁知萧平安一双眼看过来,却是吓他一跳,不自觉站到一旁让路,这路一让,彻底没了脸面。 昆仑派三绝六老也是一个不少。虞子墨与邱步云正谈笑,连带身边几人,都是一脸轻松。唯独廖显扬面色阴沉。 翼王府一众人彭惟简、晏苍然、杨熏炫等也尽数来到。彭惟简微微侧头,却是正叮嘱叶素心裹紧衣衫,莫要着凉。 晏苍然笑道:“彭先生待你这侄女,无微不至,倒真是好。” 天台剑派的云阳道人和点苍分宗云弄子、卓青行站在稍远,云阳与卓青行不住低语。 两派的高手也几乎全部在场,天台剑派压箱底的四老已殁其一,而这个东阳道人正是死在哥舒天手里,尸骨都还未寒。如此仇怨,今日却又站到一起,自是惹人议论。天阳、赤阳、承阳三人板着脸孔,难掩一脸怒气。 嵩山之上,当时支持昆仑派姜子君为武林盟主的门派众多,但此际雪花帮、龙虎门、太平门、铁剑门、神木帮这几派虽也都到场,却都刻意与昆仑一众拉开距离。至于峨眉派和蜀中唐门根本无人现身。 当初支持姜子君的青城派甄意融掌门则和南海琼州南宫家、福建欧阳家的一群人站在了中间桥上。几人身侧,却是太平门门主养泽坤,面带笑容,眼睛半闭。他身边一人,与他闲聊,却是剑大师封万里。 这其中倒是颇耐人寻味,嵩山之会后,江湖风起云涌,波谲云诡,出了不少事情,这其中当初支持昆仑派的,最是运气不佳。漱雪堂堂主倪虹裳离奇死在船上,八卦门易心丞和铁剑门郭衡阳被人悬尸河上,鹰爪门左千寻却是刚刚被华山风危楼所杀。 眼下鹰爪门四五位长老站在人群之中,对河那边怒目而视,看的正是风危楼。 据说左千寻死后,鹰爪门立刻便去寻华山派讨要说法,谁知风危楼避而不见,华山掌门岳思彰推三阻四,就是不认,推说私人恩怨,华山派不好管束。鹰爪门自是怒气冲天,扬言要找风危楼算账。岳思彰却又变了口风,言道,风危楼乃是华山派的人,自己派中人若有事,华山派可不能不管。鹰爪门发了半天狠,终究不敢跟华山派翻脸。 河西人群之中,还有一人也是引人瞩目,却是栾星来。只见他鼻青脸肿,一张脸几乎已经认不出来,一双眼恶狠狠盯着桥上,比鹰爪门几个更要咬牙切齿。 桥上人群之中,站着四人,却是云锦书、沐云烟、慕小倩和少林和尚德秀。慕小倩依偎在云锦书身侧,两人不时低语两句,瞎子也瞧出两人有些暧昧。 这栾星来也是命运多舛,流年不利,昨日连遭两次恶揍。先是遇到云锦书和沐云烟、慕小倩三人。沐云烟自是仇人见面,云锦书这个师兄义不容辞,二话不说,上去就是一顿毒打。 栾星来本来武功不弱,奈何前日已经被萧平安痛殴一顿,又被沈放连蒙带骗,精气神都是低落。慕小倩在一旁煽风点火,推波助澜,云锦书如有神助,大发神威,打的栾星来一败涂地。 这边打完,德秀却是来了,满目怒容。他也是惊闻了宋源宝的死讯,激愤难当,又与栾星来有旧怨。当即也不管什么江湖道义,上去就是拳打脚踢。 河东一边,人也是不少,华山派、丐帮、铁掌帮的人都是早早到来,聚成一团,左右两侧,一样散落些宗门闲人。丐帮史嘲风,华山派岳思彰,铁掌帮林离方三人聚在一处,也在低声交谈。 群雄不少人都是到来已久,早寻到相熟的人扎堆,窃窃私语。 金牌诏书一事,事关紧要,昆仑、衡山、丐帮之类直接参与其中的大派自然已经知晓,但也仅限一些核心首脑人物。赶来的一众小门派或者江湖散人,却还是云里雾里,只知哥舒天联同昆仑派,要与燕长安和衡山派比武。 人群中一些闲人,忍不住好奇,各种猜测,多是荒诞不经,甚至有人猜是哥舒天要帮姜子君再争武林盟主。 龙虎门门主宁则中与大洪拳门主洪文鼎也站在河西,两人都是孤身前来,并未带门中高手,站的离姜子君等人足有十丈远。耳边听几个闲人胡扯,只觉好笑。虽然两人也是五十步笑百步,个中原委是一无所知。 忽地一人上前拱手,道:“宁门主,洪门主,巧了,巧了。” 宁则中与洪文鼎略显惊讶,抱拳还礼,道:“不想是樊门主,你是何时到的?” 来人正是大旗门门主樊镇昱,道:“马不停蹄,半个时辰前,才摸进城来。” 洪文鼎道:“从东边?” 樊镇昱道:“正是。” 宁则中道:“不易不易,眼下人人都急着朝外跑,樊门主却是背道而驰。” 樊镇昱道:“樊某是有事耽搁,扬州城守,关乎大局,岂能不过来看看。” 洪文鼎道:“你莫打趣,这仗打了年把了,也没见你关心过哪个城池得失。”呵呵一笑,道:“听说这一年半你又纳了几个小妾倒是有的。” 樊镇昱哈哈道:“莫要取笑,莫要取笑。大伙都不是一般么,你们都在,如何少的了我。” 洪文鼎道:“我们也就看看热闹。”眼角朝昆仑派位置一瞥,又朝对面一看,阴阳怪气道:“忧国忧民,侠之大者啊。”他与宁则中两人虽是不知真相,但这两拨人河东河西,站的泾渭分明,又在扬州这烽火之地,自与宋金之争脱不了关系。 宁则中冷笑一声,道:“忧国忧民?这伙人借着宋金之争,无非还是想为自己捞些好处。我还是那句话,咱们江湖人,介入庙堂之争,便是自讨苦吃。” 洪文鼎故意一本正经道:“你瞧你就是小人之心,燕大侠侠肝义胆,岂能不是真为百姓着想?” 宁则中道:“身知的高手都不过问,倒显得他厉害了。” 洪文鼎仍是装腔作势道:“你这便是强词夺理,双尊一圣多大年纪了,还指望他们奔波?你自己漠不关心,无动于衷,旁人使力,还要讥讽,当真不是好人,不是好人。” 宁则中道:“是,是,是,他是好人,我是坏人,成了吧。” 樊镇昱笑道:“咱们呢,不好也不坏,只是平庸而已。” 洪文鼎眉头微皱,宁则中却是笑道:“樊门主说的好,平庸最好。我心素已闲,清川澹如此。平庸便是平安,平安便是福气。” 洪文鼎撇了撇嘴,道:“平安自然是福气。”忽地笑道:“可却不能姓萧。” 宁则中也朝那边看了一眼,摇头道:“这小子也真是倒霉。对了,樊门主,你方才说是从东边进来,眼下城外情势如何?” 樊镇昱道:“两位揣着明白装糊涂,既然知道我是自东边入城,自是对形势了如指掌。” 宁则中道:“你自外面来,岂能知道的比你清楚,莫卖关子。” 樊镇昱面色一正,道:“金兵十万大军压境,隔着两里地,已经将北面和西边围的水泄不通。” 洪文鼎道:“这纥石烈子仁打的什么算盘,为何只围一半?” 樊镇昱笑道:“若是四下围合,眼下这河边人,十停要去九停。” 宁则中道:“你也莫笑,若不是还有逃走之地,咱们谁敢留此,真陪着这帮疯子抗金救国不成?古来争战,围而不攻,围三放一,都是战法,唯独这围一半,放一半,确是少见。” 樊镇昱道:“瞧架势,北面兵力也是不多。西边却是元帅左监军胡沙虎统军,瞧这一方才是主攻。这厮也是谨慎,分兵一万,背向扎营,牢牢守住自己西翼。” 宁则中道:“那是要防备六合的毕再遇。” 洪文鼎忽道:“别说了,燕长安到了!” 第一千二十七章 云涌捌 燕长安与陈观泰、褚博怀、顾敬亭、江忘亭五人并肩,所过之处,前人皆主动让开道路。一行人径直来到河东,与哥舒天、姜子君隔河相对。史嘲风、岳思彰,铁掌帮、林离方三人上前相见,彼此点头为礼,也不寒暄。昨日应陈观泰之邀,这些人已是商讨了大半日。 沈放望过去,先在人群之中寻到萧平安,然后又看到离他不远,站着彭惟简。抬头夜色如染,冷风如刀。 哥舒天嘿嘿笑道:“燕长安,你好大的架子,叫昆仑派掌门等你。”五丈宽的河道,不大声说话,对面也听的清楚,他这一声却是故意饱含内劲,震的四下嗡嗡回响。 燕长安道:“燕某已到,如何比法,哥舒教主划下道来吧。” 哥舒天道:“爽快,我本寻思,我与姜掌门,跟你和陈老先生混战一场。但咱们要打起来,怕是两天两夜也打不出胜负……” 他有意卖个关子,却未想停顿这片刻,却有人插话,身后萧平安怒声道:“你们当真与燕长安一伙了么!”他双目圆睁,显是气的厉害。 陈观泰眉头微皱,在场不能说人尽皆知,但至少也有一多半知道他说的是衡山派。燕长安误杀萧登楼夫妇,此时几已传遍江湖。 奚章台怒道:“放肆,这岂是你说话的地方!” 萧平安横眉立目,面上肌肉不断抽动。 陆秉轩面露不忍之色,道:“平安,大事为重。” 萧平安面色阴沉,冷冷看着对面衡山派的一众师公师伯师叔,眼神中尽是冷漠与不屑,他自己也从未想到,有一天他竟敢用这种眼光看这些师长。他慢慢将身上外袍脱下,又仔细叠起,揣入怀中。他身上外袍破烂不堪,比叫花子还要邋遢,可那是师娘缝补的衣服,也是衡山派弟子正式场合必穿的袍服。 哥舒天被他打断,竟未生气,接道:“咱们打上两天三夜,自无什么,只是怕此间这么多英雄好汉等不耐烦。” 河西这边,一人高声道:“无妨无妨,打上七天七夜那才过瘾。能一睹诸位风采,少活几年也值得。” 好武乃是武林中人天性,这人说话,倒有不少人赞同,跟着起哄。 哥舒天呵呵一笑,朝那边看过去,道:“原来是卫州万仙山的总瓢把子匡大彪,你个乌龟王八蛋,不好好做你劫富济贫的买卖,跑这里鬼混,不怕官兵的么。” 一句话说完,人群中果然是哄堂大笑。 人群中那匡大彪涨红了脸,却是倍感自豪。万万没想到,自己一个占山为王的小贼寇,不齿贱名,居然会从灌顶境高手,江湖闻风丧胆的魔教教主口中说出来。而且人家说的什么,嘲自己一句乌龟王八蛋,这他娘是哪辈子修来的福气。这张口就骂,不是透的亲近是什么?旁人要真以为我跟魔教教主论的上交情,这以后河东地界不是可以横着走? 对,对,对,就得这么说。满脸堆笑,大声道:“教主说的是,这边散了,老匡立马滚蛋,麻溜的。”他内力平平,这番话还不能说的气短无力,把毕生的功力都使了出来,憋的脸是由红转紫,险险发黑。 绿林瓢把子一说,如今耳熟能详,在宋时却还是新鲜。占山为王的好汉多称寨主,也有叫头把交椅。宋人发明了交椅,这椅子的好处是带扶手还可折叠,出行也可携带,游玩打猎,旁人席地而坐,自己却可高坐椅上,自是高人一头。权贵者尤为好之。久而久之,交椅便成地位象征。 瓢把子一说却是襄阳土话,本是民间戏话,说的乃是丈夫的哥哥,大伯的称谓。夫妻屋里过日子,妻子误把沉入水缸的瓢认作了老鳖,丈夫说是瓢,妻子说是鳖,丈夫说是瓢把子,妻子说是鳖脖子。鳖脖子被邻居听成了鳖伯子,心说这家人咋骂大伯是鳖,闹出了笑话。彼时北地有说瓢把子,就有骂人乌龟老鳖的意思,王八头子是也。 有他插科打诨,场上气氛却是轻松了不少。不少人更是忍不住多看哥舒天两眼,心觉这魔教教主倒也不是传闻中的那般吓人。 哥舒天接道:“今日江湖好汉来的不少,咱们五局三胜,在场的有一个算一个,愿意帮哪边就帮哪边,上台切磋。”微微一顿,道:“可有一样,咱们不能以大欺小,这比斗双方,修为必须要同一境界。咱们这几个灌顶境么,就做做裁判好了。” 河两岸不少人虽不知所为何事,也是跟着点头叫好。管他什么,不就是打架么,为什么不重要,有热闹看就好。 燕长安不敢大意,哥舒天阴险狡诈,一字一句都得斟酌一番,与陈观泰跟顾敬亭交换个眼色,方才应声道:“好。” 灌顶境高手比斗,实是难分胜负,各自都有压箱底的手段。自己武功压哥舒天一筹是真,但要轻易打的他认输,那却是不易。而且眼下金兵已是兵临城下,双方也都消耗等待不起。是以哥舒天提议灌顶境不入场,倒也早有预料。 哥舒天道:“好,那咱们早早打完散伙。姜兄,请吧。” 姜子君一直由哥舒天说话,自己一言未发,此际也只是点头道:“好。” 两人忽地拔身而起,空中如同两只大鸟,已经双双落在河北两把纸椅之上。哥舒天也不客气,直接落在中间椅上。姜子君毫无相争之意,轻飘飘在左边落座。两人坐定,绳索略微下沉,却无半点摇晃。 站在横河的绳索之上,这河两岸跟桥上,怕是人人都能做到。但坐在这一条腿的纸椅之上,却还真只有灌顶境的高手才敢上去。 这端坐椅上,全靠真气贯通椅子绳索,向两端固定处借力。真气须得源源不断,若不是灌顶境的修为,你坐的上去,未必撑的住。这五场比拼得多少时光,没这个本事坐上去,半途跌落下来,那是脸也丢尽。 这四个灌顶境高手,说是不比武功,却哪是真的不比。 燕长安对陈观泰道:“咱们也上去。” 陈观泰微微一笑,当先跃起,选了河南右边椅子,一般轻飘飘落下,绳索微沉,并无晃动。 燕长安跟着飞起。 两岸却有人惊呼。 燕长安这一跃,朝着河南侧左边的椅子,或许离的过远,这一跃竟是短了。六张椅子横在河上,自有间距,河南左边这张椅子,离燕长安所站之处,已近五丈。 人非飞鸟,这轻功也有限度。能一跃六丈之人,江湖上只有一个归无迹。萧平安曾见燕长安飞跃池塘,一掠五丈。但那也是飞驰之中,借力飞跃,而且两岸有高低。眼下燕长安旱地拔葱,面前不远便是高出河面的河堤栏杆,起步就要直跃而起。如此形势,想要一掠五丈,却是难如登天。 第一千二十八章 云涌玖 有人忍不住已经出言讥笑,道:“燕大侠这性子,便是往前走两步,也无人说甚么,非要争这个面子……” 话未说话,忽然伸手捂嘴,恨不得抽自己个嘴巴。 空中燕长安下落之际,竟在空中又前行一步,不偏不倚已经坐在椅上。 有人惊道:“平步青云,真的是平步青云!” 旁边一人也惊,道:“除了归无迹,居然还有人真能一跃五丈,再接一步平步青云!” 哥舒天笑道:“燕大侠魁梧,身子骨当真是比咱们都重。” 燕长安下落,绳索明显下沉。说是明显,自是相对而言。武功差些的,根本看不出差异。但在一众高手眼中,燕长安下落,绳索下沉,比哥舒天和姜子君两人同时落下,还要沉的多些。 但无人不服,燕长安比两人多跃出一丈半有余,若论功力,还是高出一筹。身知之下,战力第一,实至名归。 萧平安看在眼里,双拳攥的更紧。 姜子君干咳一声,道:“前两阵,我们这边的人先出,后两阵贵方先遣,最后一阵抓阄争先,如何?” 陈观泰道:“好。” 哥舒天道:“咱们哪一位有兴趣拔个头筹?” 河西一人飞身而起,落在擂台之上,笑吟吟道:“柳家堡柳一明夷,想要会一会华山惊涛堆雪,不知可有这个面子。” 来人六旬上下,满面红光,正是柳家堡长老柳一明夷。不单自告奋勇打头阵,更是直接指明要与风危楼交手。 四大世家柳家堡,如今家主乃是柳一巽。柳家堡第一高手,此前一直传为柳家的老太爷柳霄阳,便是前岁过百岁寿辰那位。此人七十岁已是斗力境巅峰,传了三十多年灌顶灌顶,却终究未曾踏过这一步。 柳家堡人丁也是兴旺,高手不少。如今论武功,倒非柳一巽最高。柳家这“一”字辈,嫡系男子以六十四卦为名。柳一巽族中嫡系排行第四,但论武功,怕要排到十名开外。名门大族,需要权衡照顾的利益太多,家主需得八面玲珑,绝不是武功高强就能坐上这个位置。 当今柳家堡论武功,当推柳一明夷与柳一乾两人。柳一乾乃是嫡系长子,武功也是冠绝同袍,本来继承家主之位的呼声很高。奈何此人武功练的扎实,为人却过于憨厚,接人待物却不擅长。 眼下上台来的柳一明夷不容小视,柳家堡之中,数他最爱在江湖游荡,杀伐果断,出手狠辣,闯下不小的名头。不论山东、河北、河东,北方各地,提起地火明夷的名号,江湖同道无不要给几分面子。 姜子君点头道:“两人修为当是相当,只是不知风兄弟意下如何。” 哥舒天哈哈笑道:“你就是假客气,多此一言,风危楼什么时候避过战。” 他也是话里有话,河西果然鹰爪门的几个长老感觉浑身不自在,其中一人冷哼道:“怎地没有,昨日就有!” 河东华山派人群之中,一人应道:“你们要打,过来就是。”声音不如何响亮,却是人人听的清楚。 风危楼常年一副冷冰冰模样,人越多是越不爱说话。此际对鹰爪门几人,也是看也未看。答话的却是他身旁的谢疏桐。两人见面就要打架,谢疏桐话多,风危楼话少,各种不谐不合,偏生又总能凑在一起。 谢疏桐晚到,自己毫不客气,挤到风危楼身旁。风危楼是一脸嫌弃,却难得动了动脚,给谢疏桐挪了块地方。然后谢疏桐说了几百句话,他就回了七句。 谢疏桐笑道:“你苦着个脸干什么,要不乐意,不如换我上去。” 风危楼长叹一声,道:“罢了罢了,上去清净清净。” 身旁侍剑两个女子扑哧一笑,主人也开玩笑,当真是少见之极。风危楼讲究衣行吃穿,走到哪里都有随从。 也不作势,轻轻跳上擂台,慢走几步,才到柳一明夷面前。 柳一明夷也不着急,等他到身前,才道:“风危楼,许久不见。” 风危楼一言未发。 柳一明夷道:“你我虽相看生厌,但其实无冤无仇,刀剑无眼,咱们今日拳脚较量如何。” 风危楼还是一言不发,只点了点头。 河两岸不住有人窃窃私语,说的多半都是,这人好不要脸,知道华山派以剑法着称,却说什么不伤和气。你一掌打上去,怕不比一剑刺到的轻。 却又有人说,两人心照不宣,你没见风危楼根本没带剑上去么? 两人想是知根知底,也不试探,出手就是狠招,河两岸人还在议论,两人已经换了七八招。 风危楼所使拳法三路,华山派都要研习的“太华拳”,“长空掌”和“鹞子穿云掌”。华山派武功亦如其山,险峻桀骜。后两路拳法都是以华山险要之处为名,源自“长空栈道”与“鹞子翻身”。 柳一明夷以一路“百胜拳”和一路“惊龙劈挂掌”相抗,柳家堡世居山东,家传武学也是走的刚猛路子。 两人以险对刚,自是打的险象环生,万般精彩。 又有人惊呼出声,柳家堡的高手居然也会“猴子偷桃”!这柳一明夷不似比武,倒好像要与风危楼拼命。 明月渐上,冷风劲吹,空气骤冷,河上水雾之气越来越重。 华山派岳长青也是惊讶,低声道:“这人跟风长老有什么仇?” 定风剑余明阳道:“我也不知,他整日飘荡在外,谁知道惹了多少麻烦。” 截云神剑伍元召笑道:“咱们华山派如今一半的威名可都是他打出来,你居然嫌他麻烦。” 谢疏桐道:“别猜了,两人啥仇没有,就是看对方不顺眼。” 岳长青摸摸脑袋,嘀咕道:“是吗,可风长老也不丑啊。” 诸位假日都安排了些什么啊,连着两天去踢球,没有约朋友,居然一脚没踢上,郁闷。旅游这种事情连想也不敢想,附近地方转转的心情也没有,照旧上班,这日子一天天过的,我都有点可怜自己。 第一千二十九章 云涌拾 说话之间,台上风危楼与柳一明夷以快打快,忽然连对了数掌。“嘭嘭嘭”震天阶一阵连响,却是风危楼连退数步。 余明阳皱眉道:“这厮果然耍滑,境界虽是相当,但这老鬼修为显是高了半筹。” 伍元召笑道:“你是整日都要摆个师兄的架子说他,说完又担心。你怕什么,事关如此重大,师弟岂是鲁莽之人,两人既然打过架,师弟他自有应对之法。” 柳一明夷掌力占到便宜,逼的风危楼脚下虚浮,连退数步,立刻欺近身前,一招“夜叉探海”接“野马分鬃”,双拳先直后阔,直打风危楼前胸。 风危楼不避不让,左臂格挡,双臂一交,借力腰间一沉,已经站稳身形,双足平踏,力从地起。架势已变,右手在前,左手在后。前手“拨云见日”,荡开柳一明夷左臂,后手背反打,破“野马分鬃”。跟近一步,踏中宫,前手回圈,侧身亮肘,直打柳一明夷下颚。 柳一明夷也侧身,左手刀砍风危楼手腕,右手切风危楼颈部。 风危楼左足为轴,轻飘飘转半个圈子,背身藏肘,待身子转到一半,忽然脚步一错,右足踏实,左足未点地已经变化,反向跨步,抢上位,反肘直攻。 柳一明夷含胸收腹,左手单掌下压,拍落风危楼手臂,顺势擂拳攻小腹,借空门右手化虎爪击喉。这一招敲腹锁喉甚是凶狠,腹部若是中招,人自然前倾,正将咽喉要害送上。 风危楼扣指擒拿,手指刚刚搭到柳一明夷腕间,柳一明夷已经翻腕反托风危楼肘间。两人双手如电,方寸之间,连续拆解,都去拿对方关节,旋即又各自退开。 拳谚有云先拳后腿次擒拿,这既是练武的顺序,亦是打斗的难易所在。擒拿关节自有制人奇效,但风危楼与柳一明夷都是内家高手,一旦擒住,往往变作内力较量,非到万不得已,便是柳一明夷内功稍胜一筹,也不愿硬来。 两人短暂一分,仍是柳一明夷抢攻,“分花拂柳”接“大折枝手”。 风危楼两仪阴阳步,脚下交叉后退,双手连摆,“摇手落花”,连续拆解格挡间,左足忽然飞起,踢向柳一明夷跨间。 众人都是瞪大了眼,风危楼也使撩阴腿! 两人越打越快,如电光火石,身形已经模糊,拳脚使出,更是虚实难辨。 哥舒天忽道:“河边黑暗,怕是有些朋友看不仔细,咱们四个倚老卖老,就代为解说一番如何。” 陈观泰应道:“好啊。刁腕牵拉,需防对手提膝,卸力将对手拉向虚侧,好!” 哥舒天道:“勾搂带打,掌底,肘腕若要如锤,连如缠丝,绵如飞絮。” 陈观泰道:“敌招连过三,不可再退。” 哥舒天道:“撇身埋膀,力在虚。” 陈观泰道:“蝴蝶穿花,青蛇入草,东旋西转,力在膝,膝不稳,则不克臻上乘。” 哥舒天道:“拳法阴阳二气,一进阳火,拳中明劲,一运阴符,暗劲藏之与中,阳自阴生,阴自阳藏。但反之阴自阳生,阳自阴藏,也无不可,不可拘泥不化。” 陈观泰道:“这一步后撤的妙,可有封、化、吸、转、护、让、反,七般变化。” 风危楼与柳一明夷交手,出手何等之快,哥舒天和陈观泰两人慢条斯理的讲解,居然合榫合卯,岂不是怪事。原来两人洞察先机,看个头角,便知峥嵘,看个眼神,就知进退,话反是说在两人出手前面。 两人更有分寸,话语时间拿捏都是恰到好处,招毕语落,既点明这一招精要所在,又不是喧宾夺主,先行点破招法提醒,两边都挑不出理来。 如此一来,自是难上加难,对好武之人,却如醍醐灌顶。哥舒天跟陈观泰说,风危楼与柳一明夷打,一边直指精要,一边展示的淋漓尽致。两相映照,武学诸般妙处精义,纤毫毕现。 武林中师徒相承,师辈叫后辈弟子过招,再加点评,乃是常例。初始跟学,都是一招一解,打一招,停半刻,师傅讲解精要得失。练的好些,打时不停,师傅一旁提醒。再练的好些,打完方才指点得失。无他,武功越好,打的越是顺畅,反不好打断,更不易插话。 人脑子转的再快,终也要由耳入脑,由脑入心,听了这招,漏了下招,反不如不讲。 如哥舒天和陈观泰这般讲解,自是武功悟性越高,受益越多。但稀奇的是,两人注解,在场众人,不管武功高低,竟是皆大欢喜。 武功最差的,原本什么也看不清,眼睛也跟不上,两人一说,脑子虽转的慢,十招之中,却也能有一招悟出味道,原来好在此处。武功强一点的,已能连续,听闻之下,原来交手攻防,还能如此接续变化。 但能完全跟上两人话语的,却是少之又少。毕竟风危楼与柳一明夷都是一流高手,要一窥两人武功精要,谈何容易。 明眼人都知,这灌顶境四大高手不单要比内功,还考教起眼力来了。如此心力内力齐用,比斗又上了一层。 更多人却是喜不自胜,心道这趟来的真是值了,这比我太爷爷教的还好啊!还有人心下感动,都道,这魔教教主真是好人啊,太贴心了,他怎么知道我就两样不懂,这也不懂,那也不懂? 感谢背水、dongd2000、一条叉烧、孔德拉、saldin、萧平安v、书友尾号5000、8605、7693、7806、2124、1681、收天、日月星灵、吟风剑君、明空不是曌、秋色染、缘君人、赢氏宇轩辕、且听风吟花入月、雪雪羊羊、转基因猪猪侠、聊中斋、书神、潇书痴、苹果派好人、业于德、海蓝火焰、水上孤云、红尘摘星客、lxy1110、啊哦咦喀呀等等诸位。最近又涨了有200左右的收藏,居然总数过2千了,我还以为是哪位好心人帮我推荐了,搜了一下,原来跟知乎的帖子一样,看笑话来的(此处该有捂脸的表情),我只能说谢谢吧。 第一千三十章 鲸落壹 风危楼与柳一明夷大战已经一刻多钟,风危楼劣势越来越是明显。 河两岸外加桥上,已经有人忍不住议论,河西一人道:“瞧这第一战是柳家堡要赢了,最多再撑半刻钟。” 另一人道:“原来风危楼也不过如此。” 话一出口,立刻迎来一阵嘘声。风危楼名列八奇,白衣剑客,寡言少语,冷傲孤高,江湖上拥护的人可是不少。难得场上有两个女子,一起朝那人发难,齐道:“你知道个屁!” 河东主位人群中,史嘲风微微一笑,道:“岳掌门,你们这风长老是愈发厉害了。” 岳思彰笑道:“史帮主不厚道,这不是被人压着打。” 林离方道:“咱们还装什么糊涂,风长老内力稍弱,但出手更快,脚下更是迅捷,分明在拿对手试招。” 顾敬亭道:“大事在前,还是谨慎小心。” 岳思彰道:“顾先生说的是,不过我这师弟素有主张,不会坏事,我看十招之内,必有变化。” 林离方笑道:“不愧是师兄掌门,你话音未落,这变化就要来了!” 河两岸和桥上,忽起喧哗之声。有人尖声道:“意境化形!是化形功夫!” 台上风危楼动作忽然快了一倍,白衣如梭,仍是飘逸之极,但行动之间,却是多了狼的狡诡,虎的勇力,豹的迅猛。间或之间,却又有流云之自在,落水之磅礴,树木之宁静。千变万化,莫测高深。 柳一明夷面色一凝,也以化形功夫应对。两人纵横扑击,拳脚比先前不知快了多少。不再有虚招变招,出手必尽全力。 一时就听“嘭嘭嘭嘭”之声,两人不断中招,又不断打中对手,竟成互殴之势。 两人打的凶狠,却是内力稍弱的风危楼渐渐占了上风。万想不到,一惯冷若冰霜的风危楼凶悍起来,竟是如此骇人。 人群中支持风危楼的一众终于扬眉吐气,河西那两个女子更是高兴,其中一个忍不住揶揄身旁那人道:“叫你狗眼看人低!居然敢怀疑惊涛堆雪!”另一个却是大眼圆整,怎地风长老还有此等一面,好像,好像,好像更加有男子气概! 沈放一旁深锁眉头,他在临安林府,第一次目睹高手意境化形争锋,谢疏桐化身恶兽,大战大荒落的蛇形。只是当时情景与眼下也是大相径庭,当时谢疏桐和大荒落两人凝神蓄势,数次换招,都是一击而分。眼下场上,却呈乱斗之局。 他如今对意境功夫领悟越来越多,燕长安已经不回避与他交谈。 谢疏桐和大荒落,以及眼下风危楼所使,严格来说,并非追求心境之上的稳固提升,而是一种摆脱招法束缚,解放自身的一种打法。以天地万物为师,以自然为导,从心而武。与自己的意境之路,可说是截然相反。 自己的意境,追求的乃是感悟,求万物之神。以画为例,是要把画画的越来越不像本物。 仍以绘画为例,化形却是要纤毫毕现,还原自然本来面目。意境化形追求的乃是极致的速度与力量,摒弃招式的束缚,追逐最简单原始的本源。堂堂武林高手,甚至可以伏地作兽形木石流水花木。 这两者看似有高下,但在实效之中,却又是相反。武学不比绘画音乐,一句好坏作罢,一招失慎,代价可是性命。 武学归根结底,仍是力量与速度。你花招再多,我有万斤之力,碰你一下,你就承受不住。你招式万千,我速如鹰隼闪电,你慢的如同乌龟,还谈什么胜负比斗。 武林之中,将内功奉为圭臬,武道之基,不是没有道理,人要超越肉体之极限,只能依赖炼气内功。 化形的根基亦是内力,这也是为什么江湖有言,未达斗力境上段,不可轻试意境之原因。 自己的意境之路,注定漫长且艰难。霍远其实说的不假,这感悟之事,一朝开悟,一日千里。但天机一线,岂能回回落到自己头上,我又不是老天爷的亲儿子。自己意境停滞,日后武功难以寸进,反是大几率之事。 心念及此,又想起宿州所遇的神秘老人,自己见他一副倒书,心境竟是又启茅塞,此人无论如何,定要再去寻访。 场上又斗片刻,柳一明夷忽地停手,气道:“算了不比了,你就会这套!”气冲冲扭头下台去了,更是头也不回,穿过人群,直接离了此间。 陈观泰笑道:“谁也奈何不了谁,这第一阵算和。” 姜子君道:“陈先生说的是。” 风危楼看似占了上风,其实更多只是气势,两人旗鼓相当,确是分不出胜负。 依照商定规矩,第二阵仍是哥舒天一方人先上场。魔教人群之中,走出熊婆婆,慢吞吞上了擂台。 半步灌顶! 燕长安四人之下,场内已是第一人。 哥舒天呵呵笑道:“咱们事先倒忘了说,若实在没有修为对等之人,勉强要比,只要他自己愿意,我们也不反对。” 燕长安等人商议,自不会漏了这个熊婆婆。两年之前,沈放临安遇到,熊婆婆还是斗力境巅峰,如今却已是半步灌顶。这半级之差,却是天渊之别。 丐帮、衡山派、华山派、铁掌帮之中,自是不乏高手,但跨入半步灌顶之境的,还真的一个没有。半步灌顶乃是强推上去的境界,一旦涉足,武学一途,就此止步。非是万不得已,甚少有人下这个决心。 但哥舒天派出熊婆婆,那是板上钉钉之事。顾敬亭本想出手,但再三商议之下,却是丐帮如今特设的总巡检天南侠丐吴四海站出,愿意一战熊婆婆。 吴四海乃是前辈高人,已经八旬高龄,虽仍是斗力境巅峰,但功夫诡异莫测。他愿意出马,人人都无异议。 吴四海正要越众而出,一直沉默不语的褚博怀忽然伸手一拦,道:“吴兄,这一战让与我吧。” 顾敬亭等人都是微微一怔。这位泰山掌门,唯一的爱徒,亲如儿孙的宋源宝意外身死,这两日只如行尸走肉,已是颓废不振。昨日议事,他根本也未出席。 褚博怀自四川回归,曾与熊婆婆一战,两败俱伤,也正是此战之后,熊婆婆内伤严重,索性举步半步灌顶。两人可说仇怨不浅。史嘲风道:“褚掌门,今非昔比,这一战咱们不求胜,能平最好。吴长老有一门守御绝学,真正的灌顶境也难撼动。” 褚博怀道:“我自有分寸。”双手一分。 顾敬亭和史嘲风只觉肩上一股力道软绵绵,轻柔无比,却把两人推动。史嘲风面色大变,颤声道:“气墙!你……”随即立刻醒悟,面露难过之色,道:“褚掌门,你这又是何苦!” 褚博怀露出笑容,淡淡道:“我这个不成器的师傅再不做些什么,源宝他会笑我的啊。” 褚博怀六旬年纪,为维持泰山派,忍气吞声,耗尽心血,虽也是不世出的奇才,却离灌顶还需时日。 眼下他能使出气墙,原因只有一个。 这位与人和善,却一生孤苦的老人,当今的泰山掌门,现今泰山派唯一的一员。自断修途,强登半步灌顶。 人群之中,默然无声,无人再劝,齐齐让开道路,目送这老人登台。 沈放、花轻语、柴霏雪、颜青、秋白羽等人,先是错愕,待到明白,全都泪下。 燕长安望向陈观泰,陈观泰一脸肃容,轻声道:“我也是今日出门时方知。” 褚博怀登台,一步一步走到熊婆婆面前。每进一步,他的腰杆便挺直一分,双目之中,一团火焰逐渐升腾。 沈放眼睛模糊,眼前晃来晃去,都是一老一少的身影。 两人交手,对岸萧平安才明白过来。他没有落泪,只是咬破了下唇。朱之蕃和尹巢关忽觉阴气逼人,竟是退了两步,不敢在他身旁。 一只手轻轻握了下萧平安的拳头,却是叶素心跟了过来,双目盈泪,对他微笑宽慰。 桥头之上,沐云烟、云锦书、慕小倩、德秀,默然无语。 这一仗打了大半个时辰,其间全场几乎鸦雀无声。燕长安、哥舒天四人,也是一言未发。 熊婆婆败北。 褚博怀获胜。 无人喝彩,也无人出声惊扰,目送两人下台。 第一千三十一章 鲸落贰 待两人回归本阵,哥舒天笑声响起,道:“好个泰山石敢当,褚博怀,你是个人物!” 燕长安面色阴沉,狠狠瞪了哥舒天一眼。 哥舒天不以为然,忽道:“两位既然来了,还不入座。” 河岸街道之后,乃是鳞次栉比的房屋民居,自也站了不少观战的武林人物。此际河东河西相对两座房顶之上,两人飘然而下。落地在人群中不知谁的头上一点,又在飞起,已在河道之上。 两人空中转身,各飞向一张空椅。空中不约而同,都道:“褚掌门,佩服。” 话落人已在椅上,燕长安和陈观泰之间,黑鹤墨非桐。哥舒天右手,坐上了公孙十三。 群雄哗然,果然又是两位灌顶境高手。六位灌顶齐聚! 沈放暗自唏嘘,初出茅庐,便遇到这位黑鹤,却不知人家是灌顶境高手。在燕京见公孙十三,被玉姑和阴长生驱赶,更没想到,竟也是一位灌顶境。 姜子君拱手,招呼道:“公孙兄。” 公孙十三笑道:“我可不是帮你们,不过是跟墨老鬼过不去。” 外围人群之中,却又有骚动。六人自河东下方而来,直入主阵中间。当先一人,正是玄天宗山东东西两路堂主司徒晓峰,执徐与大荒落反是跟在他身后,最后四个,一是长江三十六水寨的盛千帆,另一个却是战青枫与柯云麓。 战青枫与柯云麓都从沈放身旁过,战青枫笑了一笑,柯云麓眼也未斜。 司徒晓峰与史嘲风、岳思彰等人拱手为礼,道:“不告而来,失礼失礼。姗姗来迟,恕罪恕罪。” 顾敬亭等人却都是面上一喜。龙雁飞遣应声虫给沈放诏书,虽不知其真正用意,总是抱希望能有此强援。但昨日陈观泰联络玄天宗,却被婉言推托,龙雁飞避而不见。 眼下玄天宗的人来到,直接在河东与众人相见,那是摆明了立场。虽然龙雁飞未到,也没有灌顶境高手助阵,但眼下以玄天宗的势力,己方声威大震。 果然人群之中,议论不停。言语之间,都开始倾向河东。 宁则中也是惊讶,道:“玄天宗怎会帮燕长安那边?” 洪文鼎道:“嵩山之上,我还站少林派呢,眼下还不跟你站在一块。” 宁则中忽地一笑。 洪文鼎道:“你笑什么?” 宁则中道:“我笑有三家,结盟还没有一年。” 洪文鼎会意,摇头道:“你小心祸从口出。”衡山派与天台剑派、点苍分宗结盟,本是江湖大事。三派联手,转眼已是江湖巨擘,江南半壁江山都在势力范围。谁想今日已经隔河相对。 一人接口道:“我瞧这玄天宗倒是做的对了,岂能叫金人南下。” 宁则中道:“封帮主,你转了性啊,怎地你也打算反戈了么?你跟玄天宗可是仇怨不小啊。前几日你不还跟姜掌门一起入城?” 说话的竟是雪花帮的帮主封于修,本与两人离的不远,几步走过来,边走边摇头道:“咱们算个屁,什么反戈不反戈,这狗屁的大宋要是完了,我还去赚谁的盐钱!” 洪文鼎笑道:“小声小声,咱们别说的太多,惹出乱子来。” 河东那边史嘲风大喜,道:“吴长老,此战就劳烦你出手。”对面已无半步灌顶战力,吴四海出战,挟先前褚博怀一战之悲壮,玄天宗到来之振奋,正是一鼓作气,再下一城的良机。 忽然一处河东一处民居所在,一人高声道:“诸位,咱们聚在这里,究竟所为何事?” 沈放微微一惊,这声音竟似有些像应声虫,但随即立刻知道不对。诏书就是应声虫送来,玄天宗更已摆明立场,当不会又来搅局。此人虽有模仿应声虫说话之能,武功却不如何,声音响亮,中气却是不足,河岸两边嘈杂,扰的声音并不清晰。 但人群之中,已经有人猜疑,一人道:“应声虫又来了?” 另一人声音响起,响彻全场,显是内功修为不弱,道:“是啊,咱们难不成真是看打架的来了。姜掌门,陈老先生,这兵荒马乱的,大伙可也不容易。”说话之人,乃是大名府铁背金刀赵空诚,他也是赫赫有名的人物。但到了此间,居然一头雾水,心中早不畅快。 赵空诚武功未能登峰造极,多半就是因为他太爱溜达,整日走南闯北,人又豪气,名声一直不小,朋友更是多的数不过来。他一开口,立刻有人帮腔,道:“是啊,既然大张旗鼓邀我等前来观战,为何还要遮遮掩掩。” 如今还敢留在扬州城中的,尽是江湖上有头有脸的人物。如赵空诚一般存了不满心思的大有人在。这些人不少人都是与丐帮、衡山派、铁掌帮等一系名门交好,有的甚至沾亲带故。可昨日和今日打听,这些平日的好友竟都是三缄其口。一面更是好奇,一面也心中不快。 又一人道:“正是,眼下城中如此局势,我等大张旗鼓在此聚会,官府怎不查问?事出反常必有妖!” 旁边一人道:“何兄说的对,还有这周遭的百姓,都被遣散在两条街之外,又是为何。” 这两人都是来自河间府,一名何方,一名路成圆,乃是一对好友,江湖上认识这两人的也是不少。 两人说话,场上忽地一静,有人已经忍不住转头四顾。江湖与庙堂,说不清理还乱。但牵涉官府,多半没有什么好事,更何况是在如今戒备森严的扬州城,城外还有十万金兵虎视眈眈。 来前谁都认为必有玄机,但燕长安、陈观泰约战哥舒天和姜子君,这等热闹若是不看,老了临死还要拍下大腿。 来到河边,见人山人海,反是放下心来。眼下有人忽然提问,又勾起众人警惕之心。 越来越多人猜疑,更有人已经面露戒备之色。 河上姜子君也略显诧异,道:“这?” 哥舒天摇头道:“不是我。”望望对面,又道:“也不是他们。” 两人短短交流一句,便不再言。 忽一人道:“这不有明白人么,应声虫你知道什么,快说快说。” 立刻有人附和,道:“对,对,对,快说,快说。” 民居那畔,却无声响。 众人正不耐烦,忽然两团物事横空飞来,飞到擂台上方,忽然平平落下,“啪啪”两声,砸在擂台之上。血肉模糊,挂着肠肺内脏,竟是被扯成两半的一具尸体。 沈放眉头紧皱,这多半是那假冒应声虫之人,片刻被人逮到,撕成两半,莫不是真的应声虫来了?尸体飞来之处,至擂台足有十余丈,不是一等一的高手,也根本做不到。但如此一来,局面岂不更乱? 果然尸体落下,场上一片哗然。河东河西,还有桥上,众人骚动,相熟之人背靠背,严加防范,已不敢叫不熟之人近身。 史嘲风也惊,道:“为何杀人?”他一般以为,乃是应声虫恼怒被人冒名,出手杀了。 司徒晓峰摇头,道:“不是,应声虫喜欢与人玩闹,不是这种手段。” 河上哥舒天忽然转头,却是瞧向河西的翼王府一众。彭惟简等人身旁,少了一个晏苍然。 就在此刻,河西一处,也是民居之中,一人高声道:“大宋官家有金牌诏书,尚方宝剑,可临阵斩将。有人想拿这诏书金牌,怂恿郭大人与丘大人彼此倾轧,自相残杀,坏守城之大业!” 此人内力不弱,也不是学应声虫声音,字正腔圆,一番话不短,却说的人人听的清楚。 一石激起千层浪,人群先是一静,随即便是燃爆,人人都在议论,嘈杂声一片。 顾敬亭、史嘲风等人都是神色凝重。 沈放暗自叫苦,捣乱之人好生狡猾,说的似是而非,半真半假,看似秉持大义,却是坏了大事。看似矛头隐约指向哥舒天与姜子君,伤的却是燕长安、陈观泰一伙。 诚如嵩山之上史嘲风所说,金人待武林豪杰,远比大宋苛刻,一面金攻宋之时,没少吃武林人的亏,秋后自要算账,其次毕竟非同一族,金人并无习武之根基。所以金人占据北地,百年间,将一百九十余家武林宗门家族,驱赶强逐至不足二十之数。 要说现今场上,支持宋人的,绝对乃是多数。若不是魔教、昆仑这样的巨擘挑头,何人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但江湖之上,拳头大过道理。纵有不服不愤,敢跳出来跟魔教昆仑作对的,终究没有几个。更何况昆仑本是金国属地门派,也挑不出大义上的毛病。 听此人言语,众人自都怀疑要抢诏书金牌的,定是亲近金人的昆仑派。但恰恰相反,真正志在必得,非要诏书金牌不可的,却是燕长安与陈观泰。 何谓密诏,若能正大光明行事,又何需遮掩。此事乃是秘密,根本不能公之于众。燕长安和陈观泰拿不到诏书金牌,就不能挟制一心投降,甚至不惜败送扬州的丘崈,郭倪就不会破釜沉舟,死守金陵。 局面已乱,形将崩坏。 第一千三十二章 鲸落叁 人群中有人悄悄离了现场,飞奔而去。看模样,脚步轻捷,但却不似武林人的身法。 翼王府阵中,彭惟简与哥舒天目光一对,并不回避。 一旁杨熏炫轻声道:“彭先生这一招浑水摸鱼,果然高明。” 彭惟简道:“走吧,没什么好看的了,咱们出城。”当先转身,翼王府一众人跟着退出人群。 叶素心道:“萧大哥,你?” 萧平安从头至尾一双眼死死盯着河上燕长安,甚至两场比武都少移目去看,此际狠声回道:“你先去,我不走,今日我与他拼了!” 叶素心忽起不祥之感,萧平安说起燕长安便话语凶狠,但此际说“拼了”,却透出一股异样,犹豫劝道:“今日不是时候,你看有这么多人。” 彭惟简甚是不喜,道:“冥顽不灵,不知审时度势,要死要活,咎由自取,莫与他废话了。” 叶素心不好再说,但心中不舍,脚下踌躇,不肯跟去。 胡一风忽道:“放心,有教主在,不会叫黑暗使吃亏。” 彭惟简一拉叶素心,叶素心无奈,跟着去了,回头两次,萧平安还是盯着河中,并没有来看自己,再回头一望,人群熙熙攘攘,已看不见萧平安身形。 一轮明月当空,另一轮明月在水,都是冷冷清清。 赵空诚转身就走,也不言语。河东西还有桥上,不断有人离去。转眼之间,人已经少了一半。宁则中和洪文鼎等人略一犹豫,都是跟着散了。人群所去方向,多是东南两边。 河东边顾敬亭道:“眼下之计,便是明干,也要夺诏书金牌。大宋羸弱,将官举棋不定,咱们武林中人就当这个监军,誓守金陵!” 史嘲风道:“对,就是这般!”面色忽变,惊道:“褚掌门。”急忙伸手相扶。 褚博怀下台,早有人搬了椅子过来,让他坐下歇息,此际身子摇晃,正从椅子上滑落下来。 顾敬亭上前,伸手一搭脉搏,面色登时一黯。 褚博怀一日间强登半步灌顶,今日又一场恶战,已是油尽灯枯。 消息立刻传出,燕长安、陈观泰、墨非桐三人都自椅上飞回岸边。 哥舒天嗤笑一声,道:“老家伙也是可敬,就等你们一等。” 褚博怀面如金纸,气息已是越来越弱,双目微闭,已是无力睁开。众人围在一旁,却连安慰的话也说不出。泰山派最后一人,这位孤独长者,眼见就要逝去。 沈放等小辈自然都在圈外,颜青忽然挤入人群,在褚博怀面前跪倒在地,颤声道:“小女颜青,恳请褚掌门收录门下,誓当振兴门派,百折不挠,永不言弃!” 褚博怀忽然睁开眼来,面上慢慢绽开一个笑容,他眼神迷离,即便精神振奋,也已经看不清面前跪着的这个姑娘,嘴唇动了动,半晌才出一声,道:“好,好……”下面的话却接不出来。 陈观泰一手搭他肩上,轻声道:“老友,你放心,你交待的事情我都会一一转告。衡山派不灭,泰山派当兴!” 褚博怀点点头,慢慢闭上双眼,一代武学宗师,泰山派掌门,含笑而逝。 不管河东河西,还是桥上,人群中响起悲声。 数十年来,泰山派背负弃信骂名,江湖人见人欺。褚博怀一身武功,忍辱负重,逢人不说低三下四,也是委曲求全。江湖聚会,这两个人的泰山派,总要被人嘲讽。如今仙去,江湖中人才忽然恍然,原来这位常被人嘲笑看不起的泰山掌门,做过如此多的好事,帮过如此多的人。 沈放和花轻语、柴霏雪等人泣不成声。 萧平安隔河跪倒,他没有哭,只是重重磕头九记。起身时,额头已经见血。血流满面,他也不擦。 一边悲声之中,风危楼忽地警觉,猛地转过身来,皱眉道:“三缺,你来作甚!” 人群之中,三缺神丐卧南阳冷笑着走近,身后一人,一脸木然,竟是毒龙尊者孙弘毅,与前面卧南阳寸步不离。 史嘲风也看见,不喜道:“三缺,今日不是时候,莫来捣乱!” 卧南阳桀桀冷笑,道:“褚老头死了,我看一眼也不成么?”忽然变色,道:“既然这么难过,不如都下去陪他吧。”闪身上前,一掌打向史嘲风。 风危楼冷笑一声,插入其间,翻掌迎上。 卧南阳面临狞笑,人影忽然一分为二,身后的孙弘毅跟着闪出,也是一拳击出。 燕长安、陈观泰、墨非桐三人齐道:“快躲!”三人聚在褚博怀身侧,看出不对,却已来不及出手。 风危楼面色也变。 卧南阳一掌他轻松接下,但孙弘毅却是不对。这一拳如雷霆飓风,沛不可当。这根本不是斗力境的力道,至少也是半步灌顶。 电光火石之间,一人忽然跃出,出手与孙弘毅对撼一拳。 双拳相交,“咔嚓”一声,来人手臂已断。孙弘毅另一拳跟到,正中前胸。 就这一刹那,燕长安已到,双臂推出。 孙弘毅面无表情,双掌硬接,被震退数步。 卧南阳飞身而起。孙弘毅毫不犹豫,跟着起身,两人转眼已在数丈外。卧南阳哈哈大笑,道:“史嘲风,风危楼,咱们后会有期!” 墨非桐又惊又怒,道:“卧南阳你疯了么,竟将他变作炼尸!” 卧南阳声音传来,道:“我是疯了,从此自由自在,百无禁忌!畅快的很,畅快的很!” 史嘲风一脸震惊,这个处事不惊,沉稳干练的丐帮帮主竟是说不出话来。 吴四海轻拍他肩头,道:“罢了,罢了,他天良已丧,积重难返,你已是尽过力了。” 哥舒天朝姜子君一笑,道:“妙极妙极,这下江湖上更好玩了。” 姜子君摇头,道:“炼尸邪法,江湖不容,三缺此番,太也过了。”卧南阳早在川中炼尸,只是墨非桐顾及丐帮颜面,并未深究。如今大庭广众之下,众目睽睽,卧南阳已是毫无顾忌,与武林正道公然为敌。 哥舒天道:“可不是一般的邪法,你没见那孙弘毅,已有能与灌顶一战之力,这三缺瞧不出来,本事还不小嘛!” 公孙十三道:“什么邪门歪道,硬生生能将武功提升如此境界,而且人看上去还无多大异样,我倒也好奇,他是如何做到。” 哥舒天道:“你有兴趣,咱们抓来研究研究?” 公孙十三摇头道:“我虽有兴趣,却又觉恶心。” 姜子君道:“这三缺人性已泯,日后必是祸端。” 哥舒天道:“祸端遍地都有,不差这一个。” 这一切发生须臾之间,隔岸众人,多半都还没明白过来,剧变已生。 风危楼面如死灰,慢慢跪倒,将一人揽在怀中。 跃出相救之人,正是谢疏桐。孙弘毅一拳,将他胸口打的塌陷,胸骨尽碎,刺入心脏肺腑。但这已不重要,巨力之下,谢疏桐心脉已被震断。 谢疏桐却是一笑,道:“原来死是这般滋味,风兄,此番我终于先你一步,你服……服,服是不服?” 风危楼身子止不住的颤抖,轻声道:“服。” 江湖人好勇斗狠,生死本是常事。但武林之中,真正的高手意外身死,却是不多。能练到绝顶的武功,谁不是聪明绝顶,又知进退。萧平安下山,为怕他惹事,萧登楼夫妇没少关照,哪家是朋友,哪家有些不愉快,遇到事情该如何办,见人一定先问来历,再报自家字号。各门各派的关系更是错综复杂,千丝万缕。非是万不得已,谁也不会真下死手。 但今夜转瞬之间,已有两大高手身亡,更有八奇中的三缺,竟将孙弘毅炼作僵尸。众人面面相觑,都被变化所惊。 谢疏桐伤重,一句话说完,已经逝去。 风危楼痴痴抱着好友尸身,发了好一阵呆,忽然举手,一掌朝自己头顶拍落。 “啪”的一声,却是华山派掌门岳思彰早有防备,一掌架开,旋即在风危楼双肩胸前连点数记。 风危楼心神不属,完全不知招架,数处穴道被封,手臂自然落下。 岳思彰又在他脑后一按,叫风危楼昏厥过去,吩咐道:“速带他出城,好生照看。”这位华山派掌门毫无架子,与人相处也是处处透着和善,处理起事情来却是四平八稳,干净利落。 伍元召道:“我去。”叫过岳长青,背起风危楼,朝东而去。 第一千三十三章 鲸落肆 河上烟罩纱笼,渐渐已经高出河岸。气温骤降太快,水温高过空气,水面便会生出水气白雾。晚间起雾,第二日多半会有雨雪。连日阴沉,人人都道快要下雪。 忽听远处隆隆声响。众人都是诧异,雷声?大冬天哪里有雷。瞬间众人都是醒悟,有人忍不住道:“是鼓响,战鼓,金兵开始攻城了!” 群雄大多色变,武林中人胆大包天,却不是真不怕战场。众人只道金兵最早也要明日才会攻城,鼓号声一起,立刻知道岔了。不少人更不言语,转身就走。眼下金兵刚到,城中必响应布防,混乱只在半个时辰之内,错过这个时间,怕是真出不去了。 哥舒天哈哈大笑,道:“戏不好看,看戏的要走光了,燕长安,还比不比。” 燕长安沉声道:“比!” 哥舒天道:“好,爽快,你们的人呢,快快上台来吧。” 吴四海正要登台,忽然人群外钻进一人,满头大汗,一把拉住沈放,道:“跑了,都跑了!”随即警觉,又近身低声说了两句。 沈放面色大变,急忙聚拢众人。 燕长安等人见他神色,都起不祥之感。 就听沈放道:“郭倪跟丘崈,都弃城而逃了!” 陈观泰变色,道:“什么?这位是?” 沈放道:“这位是本地赤脚帮的路海川大哥,我请他们帮着查探城中消息。” 燕长安道:“路兄弟,怎么回事。” 来人浓眉大眼,正是赤脚帮的当家路海川,也知事关重大,直接道:“有兄弟们瞧见,郭倪自东门而去,丘崈走南门走了,相差连半刻钟也没有。” 一言既出,众人都是瞠目结舌。陈观泰皱眉道:“不可能!他们怎敢!” 路海川道:“万万不会错,两人虽乔装打扮,兄弟们却万万不会看错。” 李承翰怒道:“就知道此人信不过!我早说过!”他说的却是单指郭倪。 诸葛飞卿道:“事已至此,说这个还有什么用。” 燕长安与陈观泰对视一眼,都觉一盆凉水浇个透心凉。众人只顾争夺诏书金牌,全未想到这城中主将竟敢弃城而逃,究竟谁人给的他们胆子!片刻的犹豫,两人都是相同心思,此事看来多半不假,意料之外,最是最坏最坏的事情发生了。难怪金兵只围城两面,留下两个口子,说不定不光丘崈,就连郭倪也跟金兵有了交易。 燕长安登时怒不可遏,道:“我去追丘崈!” 陈观泰也道:“我去追郭倪,死活都要带回来!” 路海川道:“那两位可要抓紧,眼下这两人快马加鞭,跑的可是不慢。”摇头道:“谁先到临安,才好恶人先告状。” 顾敬亭忽道:“且慢,眼下先安城内!” 陈观泰恍然,道:“不错,我去寻杨百涛。”自己跟燕长安当局者迷,心急之下,差点想的岔了。金兵转眼便来,眼下当务之急,该当整饬城内防务,哪里还有时间去追郭倪、丘崈。 路海川摇头道:“一丘之貉,杨百涛带两千兵,还先一步出城接应。” 陈观泰皱眉道:“不可能!” 路海川道:“怎么不可能,他拿着郭倪令箭,说出城埋伏,谁人敢拦他。” 陈观泰气极,狠狠一掌打在河岸石墩之上,打的乱石飞溅,怒道:“这帮废物!” 燕长安道:“咱们上城,逮到谁是谁,逼他守城!” 江忘亭插口道:“主将离去,消息传开,兵将士气必一泻千里,咱们又不懂攻城守伐之策……” 顾敬亭截口道:“危难之际,必要有人登高一呼。此责眼下只有落到我等身上。”环视众人一圈,道:“莫忘了,这城中还有二十万百姓!” 忽听养泽坤大声道:“顾兄抗金,身经多战,眼下正是一展身手时候。”不知何时,这位老人已经来到人群之中。 墨非桐眼前一亮,击掌道:“正是!”燕长安沉声道:“挟持将官,听顾先生号令。” 三言两语,守城的重担竟忽然落到顾敬亭头上。实是一众江湖人物对大宋将官已经失望至极,再不肯相信。 燕长安和陈观泰、墨非桐等人都是果决,当即起身,直奔西边城门。顾敬亭虽无此意,但也未推辞,跟着众人前去。 公孙十三哈哈笑道:“人家两国交锋,咱们就不要掺和了吧。”燕长安等人说话,只因事情实在出乎意料,竟都未想起遮掩,哥舒天、公孙十三等人都是已经知晓。 姜子君也道:“扬州城危如累卵,是非之地,官家禁忌,咱们武林中人不应插手,不可祸及同道。”他声音清朗,众人都听的清楚。 两人说话,身形半点不慢,跟着朝西而去。 现场大乱,本已所剩不多的场内群雄,此际多半去向东、南两侧。就连天台剑派与点苍分宗,也是脱离而去,看去的方向,也是打算出城。 众人离去,哥舒天自椅上掠上擂台,冷声道:“孔雀,你还不现身么?” 一人自街后暗处慢慢走出,边走边道:“教主好本事,我一言未发也能被你知晓。” 沈放跟花轻语正要跟着离去,此际忽然止步,花轻语更是急忙转身去看,身子止不住的颤抖。 说话那人声音沙哑,难听之极。声音似从破碎的喉管中挤出来,每一丝撕破的音节背后,都藏着阴森与恐惧,听过的人绝不会忘记。 哥舒天道:“把人撕开两半,扔到空中,平平下坠,这‘掷象功’的手段。旁人不知,我还不知么?” 那叫孔雀之人,一袭青袍,不高不矮,稍显削瘦,头缠青巾,只露出一双眼睛,精光四溢。慢慢走过街道,也不见作势,人已在擂台之上。 依照熊婆婆所说,魔教受金人怂恿,搅动武林风云,终是寡不敌众。到了后期,教中好手凋零,连法王这般的要职也只能提拔年轻人充数,断天崖事后,双尊与三人各奔东西。 三人之中,熊婆婆反最是惹眼,行踪广为人知。至于猿公和孔雀却是杳无音信,久久不在江湖露面。 青城派掌门甄意融也正离开,耳听两人对话,忽然转身,瞥了一眼,满脸错愕。随即立刻转回头,脚下未停,越走越快,身后广玄子、广元子和广云子三人险些被甩开。 哥舒天道:“孔雀,还是该叫你叶惊鸿?听说你跟翼王府,昆仑派关系都是不浅?翅膀果然硬了。” 叶惊鸿道:“都是朋友而已。” 哥舒天道:“你是回来投效本教的么?” 叶惊鸿道:“叶某闲散惯了,怕是受不得约束。” 哥舒天道:“莫忘了当年断天崖。” 叶惊鸿道:“大明教主的恩惠,自不敢忘。大家都是朋友,日后自要多多亲近。” 哥舒天呵呵一声,道:“要做老夫的朋友,也要看看你有什么本事?”忽地抬手一扬,一道乌光,直打叶惊鸿。 叶惊鸿动也未动,“嘭”一声响,那物在他身前数寸,忽地爆裂,化成漫天碎片,竟是木盒诏书!众人大动干戈相争的东西,竟如此随随便便就毁了。 哥舒天道:“果然是灌顶境,难怪如今跟谁都是朋友。” 叶惊鸿拱手道:“常来常往。” 人群中难掩惊讶声音,有人忍不住啧啧称奇,这魔教究竟有何诡异,怎就能出如此多的绝顶高手。 哥舒天道:“诏书这么好的东西你都不要?” 叶惊鸿道:“此物就是个笑话,毁了最好不过。”随即冷声道:“你们几个莫要以为背后有人撑腰,我便会心慈手软。” 沈放、花轻语、柴霏雪三人,齐齐跃上擂台,沈放鼻翼不住抖动,道:“源宝是你杀的?” 叶惊鸿道:“冥顽不灵,咎由自取。” 一声怒吼,一人飞身扑下,空中双掌砸下,一招“浩然正气”,排山倒海,正是萧平安。叶惊鸿一现身,萧平安便生疑窦,流连未去。待到沈放一问,登时气炸了肺,飞扑而上,全力一击。宋源宝之仇,不共戴天! 叶惊鸿冷哼一声,一探手,已经揪住萧平安衣领,随手一掷,惯在地上。 萧平安就地一滚,直起身形。 两人都微觉诧异,萧平安“大正离天拳”出手,还是首次无功。叶惊鸿何等武功,自己一抓之下,萧平安竟是胸肌一缩,弹开他大半封穴内劲,自己变招一掷,这小子竟还能卸力站起。 第一千三十四章 鲸落伍 两道剑光乍起,划破空中雾气,如同激电翱空。沈放与柴霏雪双剑合璧,沈放使“烈阳”,柴霏雪使“洛神”!两柄绝世名剑,一剑归元,一剑回雪,两招意剑剑法,以“灵心同鉴”同调之境发出。 叶惊鸿咦了一声,曲左食指一弹,正中沈放剑脊,右手已经扣向柴霏雪持剑手脉门。 不出所料,归元剑坚韧,一指弹下,立刻弯曲,沈放把握不住,长剑脱手。 柴霏雪心下虽慌,惊而不乱,手臂回缩,立腕竖剑,剑锋对叶惊鸿虎口。 她变招已是极快,但叶惊鸿毫无变化,手指不偏不倚,已经搭上柴霏雪脉门。 电光火石之间,沈放脱手的归元剑忽然倒转过来,剑柄扫向叶惊鸿眼角。 叶惊鸿头微微一缩,柴霏雪已经借机撤步脱身。 沈放不断遇到高手,几招意剑屡屡无功,更是知道高手空手也敢直撄归元剑之锋,这一招借剑身弹力反打的招数已经用过几回。长剑空中拗转反弹,轨迹毫无章法可循。叶惊鸿也未料到,冷笑一声,伸手一抄。 归元剑绝世好剑,他也起了夺取之意。 背后掌风激荡,萧平安已经杀到,仍是“大正离天拳”,左掌“禁暴正乱”,右掌“正点背画”,双招齐施。 叶惊鸿似未避开,双掌齐中,如中败革,只闻些微闷响。萧平安掌力如同打中棉絮,叶惊鸿背上更生出一股力道,将他双掌吸住。 叶惊鸿手已碰到剑柄。 沈放矮身冲拳,食指鼓起,以指节敲叶惊鸿手肘。 叶惊鸿手臂微偏,以肘底迎上。 一道黑练带着金光飞至,在归元剑上一磕。花轻语在一丈之外,打出地红绫,以绫端金铃撞开归元剑。 沈放缩手,本就是虚招,脚下转半个圈子,已经绕开叶惊鸿。 叶惊鸿肘底落空,手臂一长,仍是抓向归元剑。 一剑直劈而下,柴霏雪已在侧位,挥剑斩落。 叶惊鸿这才缩手。 身下沈放接住归元剑就地一滚,已经躲到一旁。 叶惊鸿已有怒意,自己接连出手,竟都是无功。心随意动,背心一缩一吐,就要以内功硬震萧平安。 背心一缩,身后萧平安双掌忽地脱离,也就地一滚,闪了开去。 叶惊鸿回身瞥他一眼,道:“明神诀,你当真大成了?” 兔起鹘落之间,四人联手,在叶惊鸿手下,竟是毫发无伤。 周遭还有一些武林人物逡巡未去,此时还敢不走的,除了几个胆大的异类,无不是武功高强之人。一个个眼光毒辣,此际都是惊讶。沈放与萧平安嵩山大战留手的邱步云,已经叫人难以置信。这才过了几天,这四个少年联手,竟接连在灌顶境的高手手下逃生。 哥舒天哈哈大笑,道:“孔雀,你这个灌顶境莫非是假的?” 又两人跳上擂台,却是颜青与秋白羽。两人武功稍逊,慢了一步。 六人扇形站开,虎视眈眈望着叶惊鸿,全无惧意。 宋源宝聪明伶俐,爱捉弄人,却又古道热肠,真诚待人。这里站着的,不是哥哥就是姐姐,手足之恨,铭心刻骨! 叶惊鸿只觉可笑,武学一道,境界如山,不可逾越,这六人简直连螳臂当车的螳螂也算不上。无心与他们纠缠,踏上一步,袍袖一拂,罩向秋白羽。 他目光何等犀利,就从上台站立行走,便知后来这两人武功最弱,颜青终是女流,便先拿这小子开刀。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比比皆是,杀两个便知道厉害了。 到了他这等境界,对付一般对手,早不需武功招式,举手投足都能取人性命。大袖飘扬,一掌朝头顶拍落。 秋白羽未想到自己首当其冲,其实他什么也没有想,自登台那一刻,他脑海中只有复仇二字。 一众人中,却是他与宋源宝相处时日最久。初出江湖,他也是志得意满的后起之秀。谁知出来便遇到萧平安这个怪胎,败阵之后,深感挫败。后来再遇沈放、栾星回这些人,还有以往认识的云锦书,忽然发现,原来自己也不过是寻常人而已。 加之开封血战之后,反被玄天宗除名,师傅也不要了,自天之骄子的位上陡然跌落,说他心中无有失落,那是绝不可能。若不是宋源宝插科打诨,打着揭他疮疤的样子逗他开心,激他奋进,就此一蹶不振也是可能。 回首往事,那个讨人厌的,总爱开自己玩笑的兄弟不在了,他就算打破两只手掌,那人也不会再应他一句。 叶惊鸿一掌拍到,秋白羽躲也不躲,长剑迎面刺去。全身心的愤慨,都在这一剑之中。剑如飞蛇,寻人而噬。 叶惊鸿手掌拍落,秋白羽竭尽全力的一剑,在他眼中也是不值一哂。自己击杀此人,不过眨眼间事,人死了,再快的剑也刺不到人。 一道灰影抢步而至,双臂一举,已经架住叶惊鸿单掌。千钧一发之际,萧平安以“巽风雷动”抢入救人。 叶惊鸿随手一击,不过三分力。但他内力如江湖大海,一掌击下,也是碎金裂石。 萧平安气府鼓荡,功力全吐,双臂仍是支持不住,双膝一曲,就要跌倒。好个萧平安,功力全吐之下,仍是强提口气,单膝跪倒,双臂夹紧胸前,全力相抗。 叶惊鸿手臂只稍一顿,又加了一分力压下。他手臂未抬,略微加力最是方便,若想使出五分更多的力道,反要扬臂借力。 一掌压下,萧平安仍是未倒,嘴角却已经有血渗出。 秋白羽长剑已到。 叶惊鸿微一侧身,让过长剑。沈放长剑反弹之后,又有人逼得他避开一招。 秋白羽不管不顾,长剑变刺为削。 萧平安抵受不住,已经双膝跪地。 一人忽然闪现,飞起一足,正中叶惊鸿小臂。 叶惊鸿小臂未动,那人凌空又是一脚,仍是踢在小臂之上,人借势一个空翻。接着翻转之力,这一足终于叫叶惊鸿小臂抬了一抬。 萧平安立刻撤身。 沈放和柴霏雪双剑刺到。 颜青与花轻语自知武功相比不足,但各有兵器之利,颜青有长鞭,花轻语有地红绫,都可远攻。站定一丈余外,颜青鞭缠双腿,花轻语以地红绫一端金铃打穴。 叶惊鸿大袖一拂,一股劲风横扫。将沈放、柴霏雪、秋白羽三人尽数迫开。颜青和花轻语的鞭绫打到,立被吹歪。 飞足踢人那人双足后跟着地,连退数步,双足掌方才落地。一个光头锃亮,竟是德秀和尚。这个年轻的少林高僧也是没个正经之人,但武功着实不差,场上几人,除却萧平安,便数他内功最好。少林武功博大精深,这两记大力金刚腿大巧若拙,也是足见功力。 沈放百忙中斜他一眼,微觉吃惊。众人与宋源宝交厚,不管功力悬殊也要出手。德秀却与宋源宝相识不久,此际能站出来,当真叫他也是意外。 哥舒天负手站在一旁,乐不可支,笑道:“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十一十二十三,孔雀啊孔雀,你以大欺小,先行出手,打了十三招,居然收拾不了几个初入斗力境的小子。” 其实叶惊鸿真正出手,不过一招。可哥舒天不管三七二十一,一个变化都算一招,竟是一口气数了十三招出来,显是有意嘲笑。 叶惊鸿淡淡道:“指点后生我辈本也有责,既然这些人师长没教好,我就勉为其难代管上一管。” 哥舒天笑道:“那我也勉为其难再看一会。” 忽听一人道:“可惜这几个小子不懂阵法。” 说话提醒之人,竟是玄天宗司徒晓峰,此际玄天宗几人都未离去,负手在一旁观看。大荒落和执徐戴着面具,不知神情。战青枫眉头紧锁,看的格外入神。 沈放心念一动,眼下己方已有七人,虽从未演练,也不会“朱雀离火阵”那般奥妙的阵法,但七个打一个,不知利用四面八方,岂不是傻瓜。大声道:“先天之形,萧大哥坤,轻语、白羽兄、颜姐姐你们震、坎、巽,柴姑娘,你我占离,和尚你占乾位,咱们以‘八绝灭仙阵’擒他!” 七人没有一个傻瓜,沈放说的什么“八绝灭仙阵”闻所未闻,但八卦方位人人都知,当下依言抢占位置。 第一千三十五章 鲸落陆 叶惊鸿纹丝未动,冷笑一声,道:“什么阵法,擒我?顾敬亭老儿教你们的么?”微微侧身,面向兑位而立。此人能入灌顶境,自是天资绝顶之辈。武林中研究阵法的人不少,精通的却是不多,他偏生也算是其中之一。顾敬亭博学多才,无所不精之名远播,但七个小辈,布个阵势就敢放言擒拿灌顶境,他倒是来了兴趣。 沈放一说方位,他脑海里已闪过数十种变化,其中几样,尤是犀利。七人武功再差,若真能同心一体,再有阵法相助,倒还有些看头。他转向兑位而立,却是先行封住了三样最繁复的变化。 叶惊鸿眼光非凡,与众人一交手,便是余光扫到,也知端倪。这七人之中,萧平安跟德秀武功最是扎实,沈放与柴霏雪灵气十足,变化多端,颜青与花轻语虽是稚嫩,但脑子也是灵光,更有远攻之能。相较之下,秋白羽反是最弱。 看这七人占位,果真搭配得宜,有补宜之藏,相得益彰。他身子转过,有六人已经就位。萧平安虽是心存芥蒂,目光始终不肯与沈放相交,但也是依言而为。 沈放与柴霏雪有“灵心同鉴”之妙,两人占一位,出手协同,威力更大,索性作一个人使。但柴霏雪面色一寒,居然未按沈放所说,齐占“离”位,反是错开一步,占离上“兑”位。这一下恰与叶惊鸿朝个对面,她也是泼辣,抬手就是一剑。 叶惊鸿心中竟是一惊,暗道,这阵变化怎如此之快,自己刚有动作,对方已经杀到,瞧着倒真有些门道。有心看这阵法变化,当下后退一步。 他也是艺高人胆大,陷入阵中,宁可前行,不能后退,背身撤步最是凶险。叶惊鸿有心试阵,故意反其道行之。 萧平安在“坤”位,见他退步,背心正朝向自己,心头恨极了此人,进步就是一招“浩然正气”。 花轻语与颜青分居震、巽两位,与叶惊鸿侧面相对,本就是虚侧,叶惊鸿退步,仍在两人身前,也是毫不犹豫,长鞭和地红绫齐发。 沈放与德秀分居离、乾位,正与兑位的柴霏雪成一三角,见她贸然出手,唯恐有失,同时出手。沈放归元剑横斩,德秀心存顾忌,又无兵刃,上前虚晃一招。 秋白羽则是一根筋要为宋源宝报仇,根本不问叶惊鸿朝向哪里,上前就是一剑。 叶惊鸿却是心头一凛,这是什么阵法,竟是一惊六杀! 大凡阵法,不出开、休、生、伤、杜、景、死、惊八门。开、休、生三吉门,主御,死、惊、伤三凶门,主杀,杜、景门中平,主随机应变。不管阵法人数多少,走位几何,多是依照此法平衡攻伐守御。 柴霏雪一人看似佯攻,自己退步,其余六人竟是同时激发,此阵果然大违常理,万般凶险。 叶惊鸿兴趣大增,身形一闪,六人攻击尽数落空。斜刺一步,逼向颜青。阵法发动也如流水,循环往复方能生生不息。阵法剑走偏锋,六杀之外,必要有杜、景两门居中策应。看这阵势,杜门已转在巽位。 他有心看阵法,并未出招反击,但他脚步一动,加之前番众人出手落空,又是根本无有阵法,谁也不会想到复归原位。如此一来,阵势立刻散乱。 在叶惊鸿眼里,却是阵脚被自己看破,巽位有难,阵法已经露出破绽。心中不免惋惜,原来顾敬亭也不过如此。 七人武功低微,只需击破一人,阵法自破。 忽然剑光破空,双剑电闪而至。 却是柴霏雪发了性子,毫无顾忌,一击不中,当即跃前继续猛攻。沈放与她心意相通,早知她有此一步,长剑立刻响应。 两人皆离本位,若是寻常比斗,大是寻常,但阵法牵一发而动全身,如此随心所欲,反是阵法大忌。 两人呼应,颜青也是泼辣,长鞭一扬,以鞭尾作判官笔,迎面点到,手腕一抖,分取双目。 其余人中,德秀本是使的虚招,变招极快,闪到身后,也是一拳击出。 两股力道汇聚一处,一起卷向叶惊鸿后背。却是萧平安反应神速,一击不中,跟着又是一招“量凿正枘”。“大正离天拳”以迅捷着称,有出手必中之豪言。虽眼下出手屡屡落空,但确是飞速无虚。 顷刻之间,又有五人联手攻到。以叶惊鸿武功,打倒五人那是随手间事,但高人自有高傲之处,既然有心看阵法,单纯武力拆解,未免胜之不武。顾敬亭这阵法也确有独到之处,处处不依常理,杀伐之气浓烈。当下身如飘絮,又是轻飘飘避开。 此番他加了小心,脚下不停,瞬间在圈内转了一圈。众人不知他心意,见他身如鬼魅,不知何时暴起伤人,都是不敢直面,各自后撤一步,圈子瞬间拉开。 叶惊鸿面目尽被遮掩,双目旁肌肉微动,这阵法放眼皆是破绽!七人之间,莫说首尾呼应,简直是漏洞百出,一无是处。随即便是否定,绝无可能,一动六杀,再动五杀,如此杀气大阵,岂能如此松懈,必是诱敌之计。 阵法之中,故意露出破绽,甚至将死门伪装成生门,乃是屡见不鲜,叶惊鸿他如此老手,岂会上当。 一圈转罢,稍微像点样子的,反是沈放与德秀之间,这两人两次出手,彼此间的距离却是一直维持未变,乃是七人之间唯一所在。毫不迟疑,立朝两人之间掠去。 破阵之法多种多样,最无争议一种,便是脱阵而出,一人不伤,脱出圈外,等于此阵奥妙已尽被识破。 沈放身侧,忽然又转出一人,正将两人间缺口堵住,迎面就是一剑,竟又是柴霏雪! 叶惊鸿已经有些色变,自己读阵之速,已是快如闪电,以自己武功,岂还能被人抢占先机?这阵法难道有推演,洞察先机之能? 一个失神之间,萧平安等人都非庸手,见他身形未顿,齐齐抢上发招。 叶惊鸿心道,还真他娘是陷阱,我真是将惊门看做了生门!他心中又羞又恼,脑子里连粗话都带了出来。 旁人看来,无不是此阵运转随心,千变万化,灌顶境孔雀这般的高手在阵中竟是只有闪避之功。 场内尚余不多的几位高手之中,欧阳世家家主欧阳立谨微微颔首,道:“果然好阵法,若我看的没错,这柴姑娘当是阵眼。” 南宫家家主南宫志群连连点头,道:“不错,提纲挈领,一通百通,一转百转。” 欧阳延方更是击掌道:“一而再再而三,六杀五杀七杀,当真是杀气逼人!” 南宫家南宫志诚点头道:“这阵法如此不讲理,果真霸道。七人武功还刚起步,怎有如此默契和胆气,倒有我南宫家的风范。”须知阵法乃是人来运转,主阵从阵之人,胆气魄力也是重要一环。南海南宫世家正是以勇猛刚烈着称,见此“杀伐果断”阵法,顿起惺惺相惜之感。 南宫志烈道:“‘八绝灭仙阵’今番出世,我瞧已能排在武林阵法前五。” 欧阳延昭沉声道:“前三!” 就便七人之中,也唯独颜青明白过来。这哪里是什么阵法,三番惊吓叶惊鸿,全都是柴霏雪误打误撞。分明是沈放又说错话,惹恼了这位大小姐。大小姐一怒之下,非要自作主张,结果错进错出,反生奇效。 至于沈放说错了什么,一般人还真听不出。他喊自己颜姐姐,叫花轻语更是亲热,直接“轻语”就叫上了。“萧大哥”自不必说,“白羽兄”也没问题,连“和尚”两字都透着亲热。可你叫柴姑娘什么?“柴姑娘”? 话真不能乱说啊。 第一千三十六章 鲸落柒 战鼓轰轰,越来越是响亮。扬州城中,已经乱成一团。 燕长安等人冲出街道,就见一股宋兵,约有数百人,匆匆忙忙也朝东而去。细看之下,既无带头的将官,更不成行阵队列,甚至有的士卒手中连刀枪也没有。 燕长安等人瞬间明白过来,这些是逃兵! 急着奔赴西城敌军攻城之地,实无力再去管束逃军。但行出数十丈,又见两股逃兵。眼下敌人在西,东,南两面空虚,而且敌人攻城信息已发,兵将无不该坚守原位,如此散乱的士卒,必是逃兵无疑。 城中百姓自睡梦中惊喜,闻说金兵攻城,倒已有准备,提心吊胆,惶惶不安而已。有胆大的,出门一看,也瞧出不对。年纪大的,经历过战事,更是立刻知道不妙。 攻城号起,城内除却征发的劳役,其余人等一概不许出户,会有士卒大街巡看,发现即为奸细,格杀勿论。而且守城兵将调动,早有预备,不可能满大街触目皆是官军。而且攻城在西,为什么都是往东南跑? 很快有百姓也跟在逃军之后,拖家带口,奔向东、南。 询问声,呼喊声,啼哭声,喝骂声,奔走声,混乱如星火入枯原,瞬间席卷全城。 叶惊鸿终究不是傻子,三次破阵走位不成,谨慎之下,沉心应对,两招一过,终于看破真相。 什么狗屁阵法,这七个小子虚张声势,根本就是群殴! 心头却是动了真怒,抬手一拳,将最凶悍的萧平安打飞,脚下横扫,沈放和德秀急忙后跃,被他大袖一拂,硬生生被真气撞飞在地。 颜青和花轻语惊吓,急忙跳开。 柴霏雪和秋白羽一个脾气大,一个火气大,仍是出剑相攻。 叶惊鸿或者还是给了柴家面子,让过柴霏雪长剑,双指一钳,已经夹住秋白羽长剑,顺势一松。长剑倒转回来,剑柄撞正胸口,秋白羽一口血喷了出来。 他也是勇悍,奋力挺剑,还想再刺。 叶惊鸿一甩手,长剑冲天而起,远远坠入河中。 这下大伙终于看出,原来没什么阵法。 哥舒天此际不忘火上浇油,哈哈大笑道:“江湖群殴居然有人能当做阵法,孔雀啊,孔雀,你还有什么是真材实料?” 桥上欧阳和南宫两家人眼睛都直勾勾朝前望,怕与身旁人目光相对。 过了片刻,南宫志群清清嗓子,道:“听说欧阳兄家里有个小妹,今年二十五了,还未婚嫁?” 欧阳立谨叹了口气,面皮却是一松,道:“哎,说起来就头痛,南宫兄有什么好小子没娶亲的,也帮着看看。” 气氛总算又缓和下来。 叶惊鸿冷冷道:“再敢纠缠,定斩不饶!”与一群小辈纠缠如此,叫他大丢颜面。 萧平安落地便即弹起,双足猛蹬,双掌拍到。 叶惊鸿既是惊讶又是不耐,这臭小子当真皮糙肉厚,自己打他三成半功力是有的,居然连番打他不死。只是越是打不死的苍蝇,越是讨厌。一掌拍出,已经使了五成力道。 萧平安只觉对方掌力天倾山崩一般,知道不好,大喝一声,一口真气全吐,脚下“巽风雷动”,急闪到一侧。 轰一声响,叶惊鸿掌力隔空打在擂台之上,震的那截大木嗡嗡发颤。 一声轻叱,一剑横来,斩向叶惊鸿手腕。又一人加入战团,却是沐云烟。 桥头慕小倩粉面寒煞,一推云锦书,道:“你还愣着干什么!”自己飘身而下,云锦书眉头紧皱,摇了摇头,跟着飞身掠下,反比慕小倩先一步落足擂台之上。 场边人原本已越来越少,但打到此刻,却无一人离去。眼下台上已有十个年轻人,论家世,论个人造诣,这十人放在江湖上,都当得起后起之秀四字。十人联手,已无人敢小觑。但眼下对面站的,却是一位灌顶境。 叶惊鸿只需三成功力,已叫这些人应付不暇。 但转瞬十余息时间,缠斗未止。这十个年轻人都似疯了。无一人退步,打倒了,爬起来,受伤了,不管他,兵刃脱手,赤手空拳再上。 叶惊鸿隐约知道因为什么。 因为数息之间,这群人中武功不算最好,但却最冒失冲动的那个脸色惨白的年轻人。 秋白羽长剑被打飞,叶惊鸿出手如风,瞬间场上同伴被打的七零八落。颜青也被掌风扫中,一只胳膊已经举不起来。 秋白羽忽然大吼一声,如同野兽落入牢笼的嘶鸣,飞扑上前,双手搂抱。 叶惊鸿岂会被这般下等功夫擒抱,身子一侧,一肘击下,正中后心。 秋白羽竟是不倒,翻身一口血朝他面上喷出。 叶惊鸿只觉肮脏,退了一步。脚下忽然一紧,秋白羽已经抱住他一条左腿。 叶惊鸿忽地一个分神,就在不久之前,还有一个人,也是这般抱住自己一条腿,自己一掌两掌三掌,那小子头都稀烂了,居然还未放手。 自己要死,怨不得别人。 叶惊鸿挥掌拍下。 掌没有打到秋白羽头上。 又是萧平安第一个冲到,双掌齐出,推向他胳膊。 蚍蜉撼大树,叶惊鸿任他双掌打到,一只手掌仍是拍落。 一道红光闪过,手腕已被地红绫缠住,花轻语奋力回拉。 叶惊鸿手如泰山,泰山压顶又岂是一根绸子拉的住。 肘间又多了两只手! 德秀的“十二擒龙手”! 叶惊鸿手臂终于顿了一顿。 一手看似缓慢,指尖在他肘下一拂。云锦书的“长生劫指”! 叶惊鸿手掌停在半空,只短短一瞬,随即拍下。 打空。 颜青飞身而上,一把扯开了秋白羽,怒道:“你干什么!你不许死,谁都不许死!” 秋白羽双目含泪,回身又上,双拳连打。 灌顶境高手,归根到底,高的乃是内功修为。蓬勃内息如大江大海,隔空打出的劲气都能有杀虎屠狼之威,更遑论拳脚。谁人敢近灌顶境的身? 这些人都是疯了! 燕长安等人终于赶上城头,城头也是乱成一团,不知跑了多少将官。一行人摆明了不是宋军,登上城楼,竟是一路无人过问,无人阻拦。 顾敬亭急寻主事将官,半天却只寻到一个一问三不知的参将,那人唯唯诺诺,怕是个连逃跑也不敢的庸军。史嘲风高声喝骂,那人竟是怕的要哭了出来。 城头兵缺将寡,更无战意,连射出的弓弩也是软弱无力。金兵第一次冲锋便涉过护城河,靠墙搭起竹梯。 四面皆是攀援而上的金兵,城头顺时陷入混战。 燕长安等人纵便武功高强,又哪里能兼顾四面是敌。 雪花帮封于修竟也在人群之中,带着数人接连砍翻数名金兵。林离方看见,大是惊讶。 封于修没好气道:“你瞅什么!我不是说了,这狗屁的大宋要是完了,我还去赚谁的盐钱!” 但终究杯水车薪,与大局无补,华山派先行撤走。 姜子君和公孙十三尾随而至,还有昆仑派等人,只是远远观看,不多时便转身离去。 登城金兵并不恋战,结成队伍,当即左右呼应,杀下城去。城门守军一样毫无战意,片刻城门失守,轰隆隆声中,金陵大门终于向虏口打开。郭倪托大,连将城门洞也未塞死。 顾敬亭一声长叹,知道大势已去,只能招呼大家下城。 鲁长庚与陆秉轩背心相对应敌,转身时方知,彼此对视一眼,都是苦笑。 号称四面环水,固若金汤的扬州城,连一刻钟也未守住。 兵败如山倒。 第一千三十七章 鲸落捌 叶惊鸿决定先拿沈放开刀。 十人应战,他也游刃有余,各个击破就是。 沈放这厮忽然高声号令,指挥起众人。 萧平安、德秀、云锦书三人援护。 颜青、花轻语远攻。 沈放自己与柴霏雪、沐云烟、秋白羽四人联剑正面攻敌。 慕小倩游击。 还是群殴,但却又有了不同。 叶惊鸿无时不要面对六人以上。沈放四人居中横在当面,四把剑中,有三把都是削铁如泥,归元剑、回雪剑、长歌剑,便是他也不敢掉以轻心。秋白羽长剑已失,手中剑却是哥舒天掷过。叶惊鸿瞧见,却是任由他抓剑在手。 颜青和花轻语,一条长鞭,一道地红绫,不住袭扰。尤其是花轻语,使开“灵舞”,身姿曼妙,连他也忍不住要多看几眼。这小姑娘更是狡猾,畏惧他抓到红绫,尽是虚招,以各种圈索环套,只求掩他双目,乱他心神。 颜青武功在这群人中几乎已是垫底,但年岁既长,江湖经验却是不俗,更是心机缜密,胆大心细。心志更是坚如磐石,一臂虽然受伤,面不改色,数息才发一招,时机都是抓的极好。 更难对付的却还是萧平安三人,叫他也是惊讶,如今江湖上的年轻人已如此出色了么。 德秀使的乃是少林的“金刚不坏护体神功”,虽修炼不深,但此乃天下一等人的防御神功,比乌龟壳还要坚硬。这和尚机敏,不敢正面接自己掌力,总是次一个出手,也总能寻到机会,对自己形成拦阻。 云锦书早先隐隐已经有天下年轻一辈第一人之誉,乾坤一圣的弟子,名师出高徒。他的“乾坤一元炁”气蕴于神,功力之精纯,罕有可比。 或许是有个身知境的师傅,与灌顶境的自己交手,并无太多心理负担,更是知道差距威胁所在,绝不冒进,更不正面相抗。他所使乃是寄幽怀独门绝学“莲心静湖掌”,以静制动,四两拨千斤,乃是守御的至强法门。虽不能化解自己掌力,但牵制之效果明显。 最奇怪的就是萧平安,这小子一如既往的没脑子,全凭蛮力相抗,自己不管向谁出手,总是他第一个冲上。更是直面相抗!自己对他,已使出六分力,这小子已三次吐血,但非但未死,反是蹦跶的更是嚣张! 自己掌力扫到,这臭小子将大半力道都导入脚下擂台。此乃大阴阳周天赋中“磐守”与“地藏”的功夫,他虽然不会,但耳熟能详。一招接过,地面圆木都会有一声闷响,细听甚至还有水波激荡之声。这大阴阳周天赋的法门当真玄奥,这臭小子也是当真难缠。 虽然使的是卸力的功夫,但根基却是实打实的内功修为,作不得一丝虚假。 不是传说中的十三条!这臭小子应是已经打通了十五条经络,而且内功打磨精纯已极,甚至还在云锦书之上。真气之回复激发刚猛,远超同侪。 他此际距离斗力境中段巅峰不过一步之遥,照此速度,一年,两年,这小子会晋升斗力境上段!他才多大?二十六岁?要晋级斗力境上段了? 明神诀究竟有何神异,为何历任教主并未自此功展现如此诡异修行之速? 他并未分神,但沈放与柴霏雪陡然又是双意剑合璧,叫他回身一让,萧平安忽然欺进身前,一掌结结实实打在他臂膀之上。 说来话长,但其实兔起鹘落,十人围攻叶惊鸿,眨眼间事。十人始终疲于应付,勉强招架。但这一次,他是真的没有避开,中招! 灌顶境被小辈打中! 叶惊鸿怒! 沈放伤。 萧平安一掌对叶惊鸿不过是掸了掸灰,气由心生,真气鼓动,身如金刚,毫发无伤。但恼怒之下,出手爆烈,双手插入四剑光幕,雷霆攻到。 沈放自不量力,居然想援护沐云烟,自己反手一掌。 沈放左上臂骨断。 沈放一声未吭,更未退让,一招“渔舟唱晚”,逼叶惊鸿缩手。沐云烟花容失色,急忙跳开。 叶惊鸿已不再留手,一伸手,已将地红绫抓住。 花轻语奋力回夺,她与颜青全靠长兵刃袭扰,地红绫万万不肯弃。打斗之间,她却是双目盈泪,脑海中全是那个刻薄嘴坏又嘴甜的小子。十人勉强应战,任何一环都不能崩坏! 叶惊鸿一触之下,立刻知道地红绫也是宝物,此物居然有锁住内息之能。闪念之间,一股真气已经渡了过去。 花轻语这才知道不好,眼下只有弃了地红绫。待想放手,却挣脱不开。叶惊鸿真气已经锁固,将她横拖过去。 花轻语双足落地生根,却如何扛的住叶惊鸿的内力。双足贴地,飞滑过去。 叶惊鸿一掌拍落。 百花谷又如何,灌顶境百无禁忌! 适逢紫盖去蒙尘,已见白旗来匝地。 扶羸携幼竞相呼,上屋缘墙不知次。 南邻走入北邻藏,东邻走向西邻避。 北邻诸妇咸相凑,户外崩腾如走兽。 轰轰昆昆乾坤动,万马雷声从地涌。 火迸金星上九天,十二官街烟烘烔。 兵乃强国之器,国器崩坏,倒霉的终是百姓。扬州城破,金兵大队人马杀入城来,立刻开始杀戮劫掠。金兵之中十个倒有七个是汉人,却无一点同族情义,如同野兽一般。 金人军纪本是恶劣,其族生于苦寒之地,信奉弱肉强食之道,本性便是劫掠,将官也鼓励此举。打仗为的什么,没有好处打个什么。朝廷争地盘,武将争官爵,士卒就要金银器皿女人。 城门一破,可怜城中二十万百姓。郭倪摆出一副与扬州共存亡的模样,不叫百姓逃难,关键时刻,却是毫不犹豫,弃之不顾。 金兵散入城中,如同一头头恶虎,一群群恶狼,见人就杀,见东西就抢。冲入民宅店铺,劫掠,杀戮,强暴,无所不为! 喊杀声,哭喊声,刀兵声之中,却夹杂着笑声。 有男子刚拿起柴刀,便被砍去脑袋。有妇人不甘受辱,自投入井。有孩童被长枪戳死,挑在枪杆之上。老夫老妻,缩在角落隐蔽处瑟瑟发抖,但终于还是被贼兵发现,死于刀枪之下。 贼兵纵横呼啸,百姓若秋收的稻谷一般倒伏。 街道四处,遍地皆是尸体与鲜血。 笑声不止。 自古攻城都是惨烈,士卒的兽性,一半来自贪婪,一半却是城得破,自己得生的狂喜放纵,宣泄。 行尽暴行之后,便开始放火。 屠城抢劫,必要放火,此已成惯例。似乎唯有那升腾的火苗才能满足这些官兵的兽性。烧去他们的胆怯,烧去他们的羞耻人心。 人性本是脆弱,一旦放纵,便百倍劣于禽兽。 燕长安等人后撤,见金兵行凶便上前打杀,但恶军如群蝗虫,如何管的了这么多。 第一千三十八章 鲸落玖 河畔。 花轻语未死,叶惊鸿却险些中招! 叶惊鸿强夺地红绫,眼见花轻语危殆,柴霏雪忽然闪出。 叶惊鸿忽觉不对,一股老江湖千锤百炼的预感叫他寒毛倒起,双足一点,已经冲天而起。 柴霏雪手中,银光乍裂,光华夺目,夜色之中,惊魂夺魄。 胥苍双打造的霸道暗器“后会无期”!虽只是“地灭神针”的仿制品,材质也是不如,筒中不过二十枚针,更是只能用一次便废。但此物名“后会无期”,无人敢直撄其锋。 柴霏雪万般忍耐,此际才终于使了出来。面对叶惊鸿这般的高手,她不敢轻易掏取圆筒,稍有动作,根本躲不过对方眼神。对手游动之间,自己要瞄准激发,虽只需短短一瞬,但对高手而言,却有足够时间反应应对。而且十人环围,她也担心误伤自己人。 但眼下花轻语有难,再顾不得。 二十枚钢针堪堪擦着叶惊鸿足下飞过。 就连哥舒天也未看仔细。 叶惊鸿也惊出冷汗,他乃是明教中人,“地灭神针”本就是教中至宝,他岂能不知。甚至当年胥苍双和魔教长老研制此物,他现场都曾见过,求一筒而未得。 柴霏雪怎会有此物!难道是胥苍双给的?也是,柴家的人想要什么拿不到?寄幽怀都在他家中久住,谁敢不给面子。 他自是万万想不到,是他骗沈放去了同昇质库,才得了这管暗器。 沈放皱眉道:“省着点用,不多了!” 柴霏雪道:“不要你管!” 柴霏雪是心中有气,但外人听到,都是信了。 德秀跟云锦书、慕小倩几人都是大喜,有此针在手,早说啊!你柴姑娘也不够义气,既然富裕,分我们几个,要是一人一个,哦,不富裕,那两人一个也行,咱们排队射他,还怕他不死? 叶惊鸿自不知真假,但“后会无期”绝非萝卜白菜,有这么一两具已是极限,至多也不可能超过三具。寄幽怀这老鬼倒也偏心,这么好的东西,自己徒弟都是没给,反是给了房东女儿。 落地再战,对柴霏雪更加提防。此物珍贵,危机关头,等同一条性命,谁也不会让与他人,有也是在她手里。 激斗虽短,却是大耗精神。十人各个满头大汗,花轻语、秋白羽和颜青都已微喘,真气虚浮,接济不畅。 沈放连发意剑,又断一臂,渐渐已是不支。他归元剑重,使来更是费力。出招已有些拖泥带水,收势不住,更是频频斩到台上。 如此一来,萧平安、云锦书、德秀三人压力大增。 德秀被一指戳中,险些也废掉一条胳膊。云锦书被掌风扫中,也是一口血吐出。 萧平安被他一脚踹飞,险些落到河中。 众人连环遇险,却无一人退缩。 河岸,褚博怀的尸身仍然端坐椅上,双目紧闭,面容慈和。大鲸虽落,志励苍生,此际正激励着这群年轻人一往无前。 叶惊鸿其实左右为难。 灌顶境不是真的百无禁忌,叶惊鸿也不是前番已经陷入癫狂的卧南阳。 秋白羽他敢杀,萧平安也可杀,花轻语杀了,虽是麻烦,但也不是不可。冷静细想,其他人杀来,却是后患无穷。 柴霏雪自不要说,柴府江湖庙堂的面子,还真没人能不给。云锦书和沐云烟身后有个寄幽怀。德秀,少林寺的德字辈能杀,依照少林的作派,也未必会倾力报复,但那是少林!慕小倩的恒山派不声不响,跟大金内宫关系却是密切,自己终有根脚,涉及庙堂之人,都要谨慎。沈放想杀,但燕长安当真是厉害,哥舒天不敢惹,自己也要掂量掂量。颜青能杀吗,褚博怀死的如此壮烈,颜青这一拜,拜下的却是泰山派掌门之位,杀了此女,衡山陈观泰绝不会罢休,又是一个灌顶境。 人在江湖,岂能真的随心所欲。 十人之中,除却云锦书稍显正常,其余九个,眼中尽是仇恨升腾的火焰,叫他既是好笑又是轻蔑,不过杀了个蝼蚁而已,值得什么。终究是少年人,情绪冲动。自己若不是还有大事要做,岂能容他们胡闹。 尤其沈放与萧平安两人。沈放已经断了一臂,萧平安内伤更重,两人却是野兽一般向自己龇牙咧嘴。稍有听闻,这两个都是倒霉鬼,大约是苦头吃的太多了,早已疯癫。 与些疯子纠缠什么,叶惊鸿心生退意。 场上忽生变化。 叶惊鸿侧身进步,一掌拍向萧平安,脚下竟是一滑。脚下圆木忽然动了。 哥舒天约燕长安比斗,擂台岂能不搭的结实。台面尽是巨大的圆木搭就,一面削平,以绳索牢牢捆扎,道道相连,便是大锤敲上去,也是绝无晃动。 但此际他一足踏下,圆木竟是滚动。心念一动,立刻明白,又是沈放那臭小子捣鬼。 沈放多次将剑砍拖到擂台之上,自己只道他是气力不济,毕竟除却剑法,十人之中,以他内功最差。谁知他竟是在斩断绳索。 绳索一断,圆木紧贴一处,并不会立刻松散。自己内功深厚,踏足之间,自是有力。不知道这小子破坏了多少绳索,但偏偏就是自己踏中一段已经松开圆木。 但此等闪失于他这般的高手,自是小事。身子纹丝未动,只是脚趾一曲,便即站稳。手上一丝未乱,仍是打向萧平安。 萧平安不敢硬接,脚下“巽风雷动”急闪。 叶惊鸿手未乱,但慢的一丝一毫,便让萧平安避过。正待进击,忽见柴霏雪当面,单手剑诀一扬。她手中圆筒未弃,此际手掐剑诀,却是食指一扣。 柴霏雪使诈,这管神针已然废弃,但叶惊鸿却不知道。见她作势发射,更是斜上封上行之路,如何不惊,急急一个千斤坠,身形一矮。 轰隆一声巨响,擂台竟是倾塌! 整个擂台朝河北面倾覆!原来不仅沈放在台上使坏,这台下竟然还有人,将擂台一边底座锯断。 叶惊鸿千斤坠使出,又恰在边缘,大力之下。擂台北侧本已失支撑,半边擂台立刻倒塌,粗大圆木滚滚坠下,彼此之间大半都还有绳索相连,拉扯倒挂,横斜牵连,有的掉落水中,有的半挂空中。 四角立柱,三根接连倒伏,擂台四角已陷其三,大半擂台已经泡在水中。连在绳上的彩灯纷纷连绳掉落,多半落在水中,但也有一些落在水面木上,灯油撒出,立刻在木上燃烧起来。 片刻之间,河面上乱木堆砌,火光映红河水。 形势顿成乱局。 沈放无力一半是真,一半是假。他连番恶斗又被奚章台打伤,气血两亏。但与灌顶境这般高手为敌,示敌以弱总是没错。他破坏擂台,众人也无一知晓。柴霏雪便见他砍断绳索,也不知他究竟是何用意。 一众人都是措手不及,但各个身手不凡。擂台倾覆,都是不慌,认准一块木头,跳到其上,并无一人坠河。 大变陡生,叶惊鸿不知底细,尽管看到其中几人跳跃之间,尽是破绽,也未追击,自己也寻了根大木跃上。 圆木都非飘在河上,而是乱木倒戳戟立,森然成林,有的横躺,有的歪斜,更有的直指向天。灯油和西风相助,燃烧的大木在水面之上也是火光熊熊,热浪逼人,水中波光粼粼。 如此一来,众人间隔,脚下再无平地。 叶惊鸿一声冷笑,好个自作聪明的小子,如此乱局,更考教眼力轻功,这臭小子弄巧反拙。正待进步,忽然脚下一颤,自己脚下的圆木竟在下沉。 抬眼一瞥,就见水下,依稀有人影晃动。 路海川带着赤脚帮的好汉下河毁台,无人察觉,此际仍潜伏水下,正按照沈放所说,要将擂台彻底倾覆。 叶惊鸿这才明白,沈放是要引自己落水! 到了水中,自己最强的内功就要大打折扣。这十人不知几人精通水性,但这些人多有兵刃,到了水下,自己定是吃亏。 鼻子里嗤了一声,今日便放过这些人,日后再慢慢算账便是。自己只要跃上河岸,这一切全是徒劳。 沈放一声冷笑,道:“前辈轻功想是厉害,不知道空中能不能避开两具‘后会无期’。” 叶惊鸿叱道:“臭小子,当我傻的么。” 沈放和柴霏雪高举右手,两人手中,各有一具光闪闪的圆筒。 叶惊鸿猝然心惊,真的有两具还是三具“后会无期”!柴霏雪先前已经诈过自己一次,但她手中还是不是方才那一具?沈放手中,为何还有一具。河中火光映照,他目光如电,看的清清楚楚,那确是一具胥苍双亲手打造的“后会无期”。 沈放手中,也是一具空筒。临安城林府,他见此针筒,向林怀风讨要研究,林怀风想他能仿制,自己也有好处,欣然答允,后未及归还,一直带在身上。 沈放屡次遇险,直到此刻方拿出吓人。他断了一臂,此际归元剑也未放下,剑柄压着圆筒,却更似真的。 十人虎视眈眈,将叶惊鸿围在当中。 哥舒天一早已经跳到岸上,此际哈哈大笑,道:“有趣有趣,今日一群小子,真要围杀灌顶境。孔雀,我教你一个乖,这天下哪有这么多的‘后会无期’?” 叶惊鸿冷声道:“那我就一个一个宰了你们再说。” 沈放忽道:“是杜兄么?” 第一千三十九章 鲸落拾 众人都是一惊,这才注意,仅余一根立柱之上,不知何时多了一人。双足立于柱端,双手负在胸前,怀抱一刀,身后短披风随风飘扬,脖间还有一块夜视如墨的披帛,也是随风荡起。就听这人道:“燕京杜绝,前来拜会。”声音清朗,透着一股冷冰冰之气。 沈放道:“请杜兄择机一击。” 杜绝道:“好,我有一刀‘离恨’,请前辈品鉴。” 叶惊鸿冷冷道:“好,你们自寻死路,可怪不得我。”双臂一错,缓缓提起。 哥舒天呵呵笑道:“‘阴冥余劫掌’,孔雀啊孔雀,跟一群孩子,你至于么?” 火势越来越大,有火舌舔上几人所站大木。 一声暴喝,萧平安飞身而起,直扑叶惊鸿。 沈放和柴霏雪一咬牙,跟着双剑击出。 云锦书和德秀看准落点,闪闪欺近,等着援助。 颜青与花轻语长鞭与地红绫同时卷到,一取左腿,一取右足踝。 叶惊鸿挥手轻飘飘打出一掌。 沈放与柴霏雪、萧平安三人,都在近前,立觉一股阴风扑来,触体生寒,竟比冰水还要煞冷。 沈放心知不妙,他幼年饱受阴毒之苦。叶惊鸿这掌力显是比“凤回凝冰掌”还要厉害。急道:“快闪!” 柴霏雪拧身飘向一侧,花轻语地红绫一卷,将她拉到自己身侧。 萧平安未退,双掌迎上。他双目赤红,面目狰狞,心中激愤已到顶点。 众人惊呼声中,他人如断了线的风筝一般飞了出去,“扑通”一声坠入河中。 沈放大惊,脱口而出道:“大哥!” 叶惊鸿踏足一根翘起圆木之上,居高临下看着众人,道:“不知死活。” 众人都去看萧平安落水之处,就见阴沉河水之中,水波翻涌,浮光跃金,摇曳生辉。只眨眼,忽然水花冲天,萧平安自水中竟是一跃而出。 火光之间,他头发湿透,贴在面上,遮住了大半个面目。人落在一排四根相连的大木之上,左足踏左,右足划右,扎个马步,双手合抱胸前。 哥舒天忽地眉梢一动。 萧平安面上肌肉不住抽搐,目光越过叶惊鸿,身后岸上,褚博怀尸身身侧,似有一个少年正朝他招手。萧平安喉头是堵了什么东西,但他挣扎着嘶扯出一个声音,道:“天魔!” 一道人影急掠而过,伸手一搭萧平安肩膀,大袖一拂,袖中掌已在他上中下三丹田连拍三记,将他体内正在快速积聚的真气震散。自是哥舒天,劈面就是一个耳光,气道:“臭小子,真疯了么。” 萧平安体内真气回挫冲荡,一口血吐出,咬牙切齿道:“我要杀了他!” 哥舒天怒道:“你记住了,明神诀不大圆满,没有十八条经络入府,擅用此招就是自杀!你要是活腻了,死个清净地方!” 萧平安仰头嚎叫,双手连击胸口,越过哥舒天,仍朝叶惊鸿扑去。 哥舒天面色阴沉,忽道:“叶惊鸿,你敢伤他,我便杀你!” 叶惊鸿冷笑出声。 沈放嘶声道:“给源宝报仇!” 沈放、柴霏雪、沐云烟、秋白羽,四剑齐出。 德秀双掌推出,却是打向叶惊鸿脚下横木。 云锦书也拔剑,和慕小倩自叶惊鸿身后攻到。 颜青仍是鞭卷叶惊鸿脚踝,花轻语“灵舞”使到极致,地红绫如同忽然长大了数倍,一堵墙一般挡在叶惊鸿面前,将他视线尽数遮挡。 叶惊鸿身子盘旋飞起,如同一个陀螺一般。右手一拂,地红绫已被吹飞。左手一挥,三把剑已经脱手。 空中忽然电闪。 一刀从天而降。 刀名相思,燕京城头少年郎。 招名离恨,两小无猜小师妹。 意境刀法! 天下间总有至情至性之人,领悟意境的少年,也非沈放一个! 叶惊鸿哈哈大笑,人如大鸟一般,在空中竟还能向上,冲天而起,灰影一闪,已经脱身而去。 沈放伸出手去,空中一截衣袖正飘落下来。 城东大门前街道之上,距离城门不过七八丈,一个少妇,钗横发乱,怀抱婴儿,坐倒路旁。虽是狼狈,却难掩姿容,体态丰腴,五个金兵正狞笑着逼上前来。 那少妇万念俱灰,但她想不明白。自家三代都信佛,相信行好事就有好报。可就在刚刚,先是公公丈夫先被金兵砍死了,然后婆婆被马踩倒,她听见婆婆的惨叫,硬起心肠连回头也不敢。她怀中抱着家里唯一的希望,两岁大的儿子,儿子在嚎哭。 听说东南两边的城门都开着,好容易躲躲藏藏,终于到了城东门。可她挤不过去,城门洞里全是人。她看见穿着红衣的大宋的官兵,举起刀枪,砍向也想逃生的百姓,只为早一步挤进门洞。 她缩在外面,根本不敢朝前去。然后金兵赶过来了,砍瓜切菜的一般杀人。方才凶神恶煞一般的宋兵忽然也变作了绵羊,被人一刀过来,就砍死在地上。 她瑟瑟发抖,躲在墙角。可怀里的孩子嚎哭,她不忍将这最后的骨血闷死,孩子的哭声还是把金兵招来。 是我们不够虔诚吗,每日的香火,节诞的供奉,一次一样也未少过。三千世界,十方天地,不是有万千神佛么?此际为什么没有一个睁开眼来看看? 天上没有神佛,却有一丝冰凉落在面上。 雪落,她闭目待死。 闭目那一刻,有马蹄声如奔雷! 滚热的血喷在她的面上,却不是她的。 她颤巍巍睁开眼,一匹黑的如炭一般的高头大马正飞驰而过,马上有人回头看了她一眼。 那是一个白发将军,眉如剑,目如火,威如神只。一身漆黑甲胄,似是被一盆一盆的鲜血泼过,浓黑的血一层盖住一层,渗透甲胄征衣,丝丝缕缕,浓胶厚漆一般挂落。 他身后是一般的红衣将士,正潮水一般自东门涌进来,杀向敌兵。他们面目狰狞,所向披靡! 这才是大宋的神佛! 毕再遇,弃六合,来援! 三更燃烽火,明月照古城。 簌簌吹白雪,落尽更无声。 烽烟滚滚,白雪飘飘。 战鼓不息,喊杀声震天,这一仗直打到次日正午。 毕再遇率七千将士拼尽全力,努力收拢集结城中败军反击,但终究未能力挽狂澜,扬州古城还是落到金人之手。 白发老将耗尽心力,若不是归无迹及时出现,毕再遇也要折在城里。老将被救出时,身边已无一兵一卒,自己杀至力竭虚脱,身上伤处层层累累,不可尽数。 一众名门江湖豪杰大多从容走脱,唯有燕长安、陈观泰、顾敬亭、史嘲风、林离方等人率众救人厮杀,直至最后一刻。丐帮与铁掌帮更是有数百人参战,还有雪花帮、铁血门,以及众多江湖豪客。甚至连那卫州万仙山的总瓢把子匡大彪也手持大刀,冲杀在街巷之中。 这些平日呼啸江湖,不将官府放在眼里,对家国大道嗤之以鼻的私盐贩子和强盗之众,危难时刻,却是救助百姓,血战不退,叫观者也是动容。 军中乱战,群雄也是损失不小。丐帮左护法贝海潮和铁掌帮右食指只手封天蒋敬都意外失陷,雪花帮封于修被流矢射中面门,未出城门,便溘然长逝。 众人拼尽全力,只为扬州城百姓逃生。但即便如此,二十万扬州百姓死在城中乱军之下的,也不下三万。还有众多百姓逃入荒野,天寒地冻之下,无衣无食,免不了又要哀鸿遍野。 五万宋军,逃走的不下三万,被屠戮的不下一万,只有不到一万人,被毕再遇激励,扞卫了这座古城。 沈放断臂简单包裹,呆坐旷野之中,周围远近,随处可见流落的百姓。顾敬亭等人也都力竭,唯有燕长安还站在一旁,腰杆挺的笔直。 众英雄竭尽全力,却终究是一厢情愿,终归是一败涂地。 颜青和柴霏雪去寻了水来,分与众人。只有秋白羽摇头不喝,他从城中一路背了褚博怀的尸身出来,到了此地,便是一言不发,呆坐至今。 沈放心神恍惚,他们十一人并力,也只不过斩断叶惊鸿一截衣袖,小宝之仇不知何时能雪。师傅与大叔,还有陈观泰等人,费劲心机争夺的诏书金牌,眼下看当真不过是个笑话。城中突围,萧大哥不肯与众人一起,眼下也不知身在何处。 面前一群难民走过,中间传来儿童哭声。 沈放身心俱废,思绪如同脱缰野马。十几年前,爹爹困守孤城,转眼倾覆。是爹爹努力不够?爹爹闻讯果断率军迎击,安排百姓逃难,身先士卒,已是竭尽所能,可终归还是没能保住里县一个百姓。 犹记那日清晨,说李将军事。爹爹分明并不如何看重李广,但为何却又如此爱说此人之事? 一千年前,李广踌躇满志,主动请缨,要最后一搏。结局却是迷失大漠之中,归国便即自刎。茫茫黄沙之中,人生最重要一战,最后一次机会,却是失途当道,连交锋的机会也没有。常说胜败兵家常事,懦夫才会被失败击倒,一蹶不振。但李广是懦夫吗?一个男人,要经历多少挫败,才会终于绝望?也或许正是他的不得志和悲剧,才叫后世同慨的文人,高看他一眼。 人终究难敌天命! 忽然一人道:“你们还有没有力气?” 众人惊讶,却见燕长安虎目炯炯有神,正看着大家。 秋白羽第一个站起身来,并未抬头,说话也无什么气力,只是道:“有。” 燕长安道:“好,那咱们走。” 柴霏雪道:“哪里去?” 沈放的眼中忽然闪出光彩,慢慢站起身来,接道:“民难所在,侠之所往!” 一股冷风自光秃秃的树梢旋起,卷起轻如蝉翼的雪花,飘向苍茫大地。 ※※※※ 泰山观日出之地,最佳乃是玉皇顶东南日观峰,古又称介丘岩。但在罕为人知的傲徕峰一处崖璧之上,这几日,却总有两个道士,一老一少,在此观日出,吐纳炼气。 小道童很不耐烦,道:“老头子,我都练了十来天了,怎么一点感觉也没有啊,你是不是骗我?” 老道士道:“我泰山派的功夫这么厉害,哪有这么容易就练会的。” 小道童道:“还有天天粗茶淡饭,一点油水也没有!” 老道士道:“咱们修道之人,餐风饮露,越是清淡,体内清气越纯,才好练功。” 小道童道:“你说有肉吃的。” 老道士道:“好好好,今日给你开次荤。” 小道童高兴道:“咱们再去村里偷个鸡!” 老道士忙道:“什么偷,那只鸡被施了妖法,咱们……” 小道童道:“得了,得了,我又不傻,你穷的叮当响,裤子里面都是洞!我又不是不知道。” 老道士道:“富贵骄奢是修道之大忌,泰山派传承数百年,岂能没钱,你身上这袍子不是崭新的么?” 小道童道:“我觉得裆这里有点紧,你再给我做一身吧,也好有个替换。” 老道士道:“再等两天。” 小道童道:“你就是骗我,什么泰山派,就咱俩两个人,观里穷的跟个妖精洞似的。” 老道士道:“你去过妖精洞啊?” 小道童道:“我下山去,说是泰山派的,他们都笑我。” 老道士道:“那是咱们谦虚恭让,他们不知道咱们的厉害,法不能轻露。” 小道童道:“还有好多人说咱们欠他钱。” 老道士道:“这个免不了的,众生皆有债。生而亏欠父母,长而亏欠天地,食物亏欠自然,只要做事就会亏欠世间。” 小道童道:“师傅你可真会吹牛,你该不会就是个大骗子吧。” 老道士道:“我跟你说的都是实话,只是你如今慧根未启,还领悟不了。” 小道童道:“你又骗我,前天还说我慧根早开,天生的练武奇才。” 老道士道:“啊,说了嘛,你听错了。” 小道童道:“大骗子!” 老道士道:“那你为什么不跑?” 小道童道:“祖师爷给我托梦了,说你没有我聪明,这振兴泰山派的重任,就落在我身上了。你吹的这些牛,只有靠我才能把它变成真的!” 老道士哈哈大笑道:“好,好,瞧你的。我来吹,你来圆!” 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 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 全文至此,已经完成四份之三。比我大纲计划的,超了三章。第一回围城到八十回的绝路是上半部,天镜到鲸落是一个大的段落。还剩最后的四分之一,我会努力去完成,只是速度大概会越来越慢。完稿后,会好好的进行修订,修改一些大家提出的问题,雕琢一下文字。 一路走来,唯有感激。背水兄弟已经很久没有露面,我很想念你,但愿不是我写的不好,让你逐渐失望。 没有作者能让所有人满意,我也从来没有说过自己写的好。作者所努力的,信仰的,永远是一个好故事。至于我会写故事也好,不会写故事也罢,见仁见智。这个世界有无数的声音,故而精彩。但响必应之于同声,道固从之于同类,既然择路,就坦荡前行,有朋亦远,无人亦近。 感谢背水、dongd2000、一条叉烧、孔德拉、saldin、萧平安v、书友尾号5000、8605、7693、7806、2124、1681、收天、日月星灵、吟风剑君、明空不是曌、秋色染、缘君人、赢氏宇轩辕、且听风吟花入月、雪雪羊羊、凤美、转基因猪猪侠、聊中斋、书神、潇书痴、苹果派好人、业于德、海蓝火焰、水上孤云、红尘摘星客、lxy1110、啊哦咦喀呀等等诸位。 第一千四十章 败局壹 今古河山无定据。画角声中,牧马频来去。满目荒凉谁可语?西风吹老丹枫树。 从前幽怨应无数。铁马金戈,青冢黄昏路。一往情深深几许?深山夕照深秋雨。 扬州城北,淮河两岸,光秃秃止余萧瑟。干枯的芦苇不知何时已被砍尽,水也浅了许多,岸堆白雪,悬在河沿之上,下压一道连绵无绝的黑线。再远处,碧水连天,湛清一片。 一艘不大不小的船儿正漂在水面之上,自东向西,缓缓而行。河上寒风刺骨,船内却是春意融融。数个黄铜鎏金熏炉,烘的船内暖洋洋,却无有一丝烟气。 船舱里厢,有张卧榻,锦被绣衾,光滑香洁,一人鼾声如雷,睡的正沉。 靠船首摆了张案几,上罩锦被,四个女子正在打马作戏,旁边还有两个服侍的婢女。四个女子,一个少妇,一个少女,两个老妪。竟是翠羽楼的楼主曲宛烟,扬州城花魁莘瑶琴,翠羽楼供奉神鬼仙婆冯从彤,此前漱雪堂的太上长老让天一尺秋夜蓉。 四个女子打牌,嘴是不可能闲着,莘瑶琴正道:“冯姥姥你莫要赖皮,你须得让这骰子滚起来,这样直直扔下来可是不算。” 冯从彤大约是输的急了,嗓门也大,道:“怎地我就不算,秋姐姐不也这么掷的!” 秋夜蓉道:“你莫要狡辩,我可没耍花样。” 冯从彤道:“我哪里又有花样了?” 莘瑶琴道:“你老别欺负我年轻,武功我不会,可这骰子我可是玩熟了的,你这骰子落下来,就沿着一条直线滚,还说没作弊!” 冯从彤道:“什么屁话,臭丫头,就你年轻,老娘就老了?跟你说,老娘年轻时候,可比你还水灵。” 秋夜蓉道:“你莫顾左右而言他,抓紧重掷才是。” 莘瑶琴道:“对,对,重掷,重掷!” 曲宛烟笑道:“你们几个,也小点一声,比大街上抠脚汉子的嗓门还大,全没个女人样子。瑶琴你看看你,卷个袖子,唾沫星子都喷到我脸上来,你今个脸还没洗吧,让扬州城里那些男人看见,我瞧你日后还如何见人。” 冯从彤先白她一眼,道:“你嗓门小?尖的我一身鸡皮疙瘩。” 莘瑶琴道:“门主你好不地道,上个月还夸我声音好听。小女子我天姿国色,洗不洗脸都好看。” 秋夜蓉道:“你们翠羽楼也是没大没小,没个规矩。” 莘瑶琴道:“咱们如今都是一家,刚说过不要有过去的门户之见,秋姥姥你又说错话。” 秋夜蓉道:“我又没提漱雪堂。” 莘瑶琴道:“那你也该说‘我们’,不是‘你们’。” 曲宛烟道:“小声点,小声点,人都要给你们吵醒啦。” 四人都转头朝卧榻看去,秋夜蓉正面相对,道:“这小子眼球在眼皮子下面乱转,不知正做什么梦呢。” 冯从彤道:“睡了四天了吧,也该醒了。” 莘瑶琴道:“你们这些练武的,怎地打呼都如此的响,吵死了。” 冯从彤道:“你懂个屁,你以为他只是打呼么?天地激荡,其音如雷。这叫‘虎豹雷音’,乃是内家求之不得的修炼法门。” 莘瑶琴道:“就是虎豹小猫打呼噜么?我听人说,这几样东西,咕噜咕噜发声,就能给自己治病?” 冯从彤道:“那是颤劲,由丹田发动,气息鼓震,对全身经络骨骼肌肉都要好处。”摇了摇头,道:“这里面好处太多,跟你说了也是不懂。” 秋夜蓉道:“这小子也是古怪,中了寒毒,睡个大觉,竟然自己好了。” 曲宛烟道:“我试了下,这小子内功练的当真骇人,真气至纯至阳,还是童子之身。” 莘瑶琴噗嗤一笑,道:“真的?” 曲宛烟摇头道:“你是愈发猥琐了。” 冯从彤道:“再童男子,也没有受了阴劲能自己好的。这小子虽是一直昏睡,体内真气却是游走不停,虽难窥全貌,但定是一样了不得的内家疗伤理气法门。我从未见过如此功法,功行自转,没有一丝神明主导,却是有条不紊,畅行不息,他就不怕走岔了么?这明神诀当真是可怖。” 秋夜蓉也是啧啧称奇,道:“连续四日功行不止,他经络如何能承受?” 床榻上之人,正是萧平安。 众人战退叶惊鸿,城中已是大乱。金兵杀入城来,大肆劫掠。萧平安心中抑郁难当,更不愿与沈放等人同路,自己择路而走。 未奔出多远,竟是头晕目眩,胸中憋闷,随即身子禁不住的发颤恶寒。知道不对,先前与叶惊鸿硬拼掌力,对付阴寒掌力已经侵入体内。 强撑着想朝无人去跑,城内兵荒马乱,浓烟红火之间,到处是人影幢幢。双目昏花,低头疾走几步,忽地栽倒在地,就此人事不省。 秋夜蓉道:“咱们拣了这么个大宝贝来,可也是个烫手的芋头。” 曲宛烟道:“不是辛丫头眼尖,咱们还真没发现。” 冯从彤道:“你求着门主回头救人,莫不是看上了这小子。” 莘瑶琴妙目圆睁,神情夸张,道:“你说什么胡话,我眼睛瞎了不成。这厮粗陋之极,又穷又丑,又蠢又笨。”瞥了一眼,一脸嫌弃,道:“臭气熏天,这船上的东西到时候一件不能留,都得扔了。”转眼却又是眉飞色舞,掩口笑道:“还有,还有,你们知道他干了什么,他在城里把赵先生、韩先生,还有姜先生都给打了!” 冯从彤白她一眼,道:“你就偷着笑吧,人家成全了你的名声,什么侠女风范,临危不惧,义救大儒,你不谢谢人家,反在这里诋毁。” 曲宛烟道:“说你见识浅薄,这男人啊,不能光看外表,要得有本事。”微微一笑,道:“这有本事的男人啊,才能带你去看更大的世界。” 莘瑶琴道:“什么叫看外面更大的世界。四处奔波,风餐露宿,衣不蔽体,食不果腹么。就算出门,也得是跟个富家公子,出门有车马,随行有奴仆,热了有人打扇,冷了有人生火,锦衣玉食,处处有人奉承,那才叫过日子,看世界。” 秋夜蓉啐道:“你们瞧这厮嫌贫爱富的嘴脸。” 莘瑶琴得意道:“怎么了,我宁愿坐在轿子里面哭,可也不愿蓬头垢面,走在路上傻笑。” 曲宛烟笑道:“所以说你眼光差的不行。” 莘瑶琴道:“你真好没道理,救人的时候,都说拣到个大便宜,夸我眼力好,眼下又说我不行了?” 曲宛烟道:“这女人么,眼神越好,看男人就越差。” 莘瑶琴道:“若这般说,你们三个眼神可都好的不得了。” 秋夜蓉道:“臭丫头,找打!” 冯从彤却道:“却也没错,这男人要靠的住,老母猪都能上树。” 秋夜蓉错开话题,道:“此番扬州城这些人勾心斗角,当真是好笑。” 曲宛烟道:“那密函我瞧未必是真的,朝东海此人诡计多端兼且胆大妄为,若是出自他手,假的也不稀奇。” 正说话间,忽听河面之上有人说话,气势汹汹,语气不善,道:“翠羽楼当家的,姓萧的小子是不是在你船上,把人给我交出来!” 冯从彤眉头一皱,起身走到后梢。冬日日短,天色已是渐黑,就见一艘小船跟在自己船后。 小船船首站着一个五旬上下的道人,身材瘦高,目光阴鸷,面色阴沉,似是旁人都欠他银子。 冯从彤冷哼一声,道:“我道谁人如此嚣张跋扈,原来是洞阳道人,你身上的伤看来是好了。”翠羽楼多是女流,在江湖上是出了名的百事通。这洞阳道人乃是天台剑派的一位长老,数年前与八奇中的吞天神龙叶晚舟交手,受了内伤,便一直在门中休养。 江湖多变故,如今叶晚舟已经死在长江三十六水寨与玄天宗的纷争之中。但冯从彤一张口便揭人短,也是毫不客气。 洞阳道人面色更是难看,道:“冯老太婆,管好你那张臭嘴,姓萧的小子给我交出来。” 冯从彤道:“什么姓小姓大的,没有。” 洞阳道人道:“明人不做暗事,有人亲眼瞧见你们带着那小子自扬州城里出来。” 冯从彤道:“扬州城兵荒马乱,乌烟瘴气,烟熏火燎的,哪个狗眼能瞧的这般仔细。” 洞阳道人道:“江湖女流寥寥,几位可是好认。” 冯从彤道:“谁瞧见的你叫他当面来对质。”话锋一转,道:“你们又寻那小子何事?陈老爷子主事,不是都掰扯清楚了么?怎地,眼下见人家落难,你们又想落井下石?” 洞阳道人皱眉道:“臭婆娘,小心祸从口出,速速将人给我。” 冯从彤道:“说你道听途说,子虚乌有,这船上就我等几个女人,如何变个人给你。” 感谢背水、dongd2000、一条叉烧、孔德拉、saldin、萧平安v、书友尾号5000、8605、7693、7806、2124、1681、收天、日月星灵、吟风剑君、明空不是曌、秋色染、缘君人、赢氏宇轩辕、且听风吟花入月、雪雪羊羊、凤美、转基因猪猪侠、聊中斋、书神、潇书痴、苹果派好人、业于德、海蓝火焰、水上孤云、红尘摘星客、lxy1110、啊哦咦喀呀等等诸位。 江湖再见! 第一千四十一章 败局贰 洞阳道人听她话中有示弱之意,只道她是怕了自家厉害,口风却也是一转,道:“那容我上船看看,真的没有,当向几位谢罪。”他也是老江湖,翠羽楼上交皇亲国戚、达官贵人,下至武林豪客,贩夫走卒,虽不以武力见长,但消息灵通,交游广阔,日后保不准还有求的着人家的时候,若能回旋,自不必搞的太僵。 冯从彤摇头道:“男女授受不亲,我们船上都是女子,这深更半夜,怎好邀道长上船。” 洞阳道人嗤笑一声,知她故意推脱,眼下天色微黑,还能见亮,说什么夜半三更,愈发笃定萧平安就在船上,冷冷道:“劝你再思量思量,若逼的道爷来硬的,大伙面子上须不好看。” 冯从彤变色道:“你一把年纪,怎如此无耻下流,对我等几个妇道人家,说什么硬的软的,你有多硬,硬一个给老娘看看!” 洞阳道人一时都没转过弯来,皱眉道:“老道不是那个意思。” 冯从彤得理不饶人,道:“敢说就要敢当,我倒要说道说道,叫天下的英雄好汉评评理。你口无遮拦,没来由的栽赃,说我等藏个年轻小伙在船上,老娘我岁数比你还大,难不成养汉子么!” 翠羽楼做的是青楼生意,自是什么话也敢说。几句话下来,洞阳道人已经招架不住。 那操舟的健妇甚是精明,听两人说话剑拔弩张,将船划的更快。 眼见两船越来越远,洞阳道人恼羞成怒。他得知消息,急匆匆寻了艘小船,自己操舟追来,分心与人斗口,自是越划越慢,急扳几桨,追近稍许,喝道:“刁妇欺我,莫要想走。” 冯从彤笑道:“天色已黑,男女不便,有什么话明个再说。”她自己船大,船上操舟的健妇乃是土生土长的扬州人,终日与水波为戏,行起船来,自不是洞阳道人可比。眼见洞阳道人又被拉下,转身就要进舱。这老道爱追,自管后面追便是。 忽听身后一声冷笑,心头一惊,急回头。就见空中一道灰影凌空而至,却是洞阳道人奋力追近,忽然跃起,要直扑上船。 冯从彤不假思索,双臂一扬,道:“回去吧!” 洞阳道人身在空中,见她双掌快如闪电,只得出掌相对。 双掌相交,“砰”一声大响。 洞阳道人内力更强,但飞在空中无从借力,压制冯从彤不住,只得借力跃起。一伸手,长剑已经出鞘,剑舞霜花,轻飘飘朝船尾落去。这一手轻功使的也是漂亮。 冯从彤自不肯叫他上船,闪身逼近,出掌相袭。 洞阳道人长剑霍霍,连刺她身上数处要害。 冯从彤空手不敢与他相对,勉强拆了一招,眼见洞阳道人已要落到船上。 忽地船舱之中,伸出一根长竹竿,直刺洞阳道人眉心。 洞阳道人大骇,这一竹竿来的又快又疾,出招人武功不在自己之下,急忙挥剑格挡。 冯从彤趁势侧身绕步,双掌推出。 洞阳道人只得伸左手硬接。 “砰”又一声响,洞阳道人此番再弹起不能,身子一飘,已在船外,随即便是“扑通”一声,落入河内。 就听洞阳道人怒道:“好贱妇……”声音戛然而止,却是呛了口水。 冯从彤哈哈大笑,道:“牛鼻子莫要心急,此番先喝些老娘的洗脚水。” 洞阳道人自水里探出头来,破口大骂。 冯从彤道:“臭牛鼻子你多加小心,吞天神龙在河下面等你呢?” 回到船舱之内,莘瑶琴拍手笑道:“冯姥姥好厉害,一出手就叫那臭老道吃瘪。” 秋夜蓉却道:“你也真是,天台剑派如今也是不差,他要这小子,给他个顺手人情便了,这臭小子还能卖什么好价钱。” 曲宛烟笑道:“那你还出手作甚。” 秋夜蓉道:“这老道瞧着讨厌,乖乖下面呆着,哪个叫他上船了?” 冯从彤道:“细想想,这小子是个烫手芋头,咱们拿来也没什么用,门主,你究竟是如何打算的?” 曲宛烟笑而不语。 秋夜蓉道:“衡山派弃徒,师傅师娘都死了,孤家寡人一个,没根没底,抵个屁用。” 莘瑶琴道:“我瞧衡山派未必是真的不要他,魔教那个哥舒教主对他也好的很呢。” 秋夜蓉瞅她一眼,道:“你个小妮子急什么,冯婆婆说的没错,我瞧你八成真是看上这臭小子了!” 莘瑶琴点头道:“那也不是不可以,只是他须得像个男人一样,打家劫舍,抢个富可敌国、亿万身家出来,否则想也休想。” 秋夜蓉道:“好不要脸,如此话也说的出口。” 冯从彤道:“你那是强盗男人。” 莘瑶琴笑道:“我不是顺着姥姥么,又做错了?” 曲宛烟道:“你们别吵了,我倒确是想送个人情。” 冯从彤道:“给谁?” 曲宛烟笑道:“就给这小子自己不成么?” 秋夜蓉道:“就他?” 曲宛烟道:“是啊,二十六岁,马上就要斗力境上段了,如此人物,江湖上多少年未见了?” 冯从彤道:“我却瞧他像个傻瓜。” 曲宛烟道:“傻瓜能练成如此武功?斗邱步云、卧南阳,连灌顶境的叶惊鸿也能一战。” 秋夜蓉道:“那也要有命活的长久。”微微一顿,道:“听说卧南阳恨他入骨,他两根手指,就是卧南阳砍断。还有这小子自不量力,整日追着燕长安说要报仇。” 曲宛烟笑道:“你怕他命短么?辛丫头,画舫之上,燕长安说了什么?” 莘瑶琴道:“那人说,今日诸位也做个见证,燕某要等这孩儿练成武功来杀我,了却恩怨。若有旁人对他下手,莫怪燕某翻脸无情。”她记性甚好,学燕长安说话,也是惟妙惟肖。 冯从彤和秋夜蓉都是慢慢点头。 曲宛烟道:“衡山派的陈观泰真要杀此子,会让他逃脱?黑鹤墨非桐对此子一向青眼有加,还传他武功。魔教哥舒天跟他拜了把兄弟。再加一个燕长安。四个灌顶境高手,呵呵,我怕他想命短都难。” 秋夜蓉忽地呵呵一笑,道:“如此说来,我倒也想瞧瞧,这小子日后如何惊天动地。” 曲宛烟道:“闲话罢了,前面有个小岛,咱们上岛歇息一晚。” 莘瑶琴道:“河心那个龙王庙么?天寒地冻的,船上不好么。” 冯从彤道:“说你胸大无脑,门主这是金蝉脱壳之计,防那牛鼻子再来呱噪。” 船行片刻,绕过一处河湾,果见一个小岛,嵌于碧波之中。河流中的岛屿都是不大,多是泥沙冲刷堆积而成。眼前这岛里许方圆,地势狭长,北高南低,最高处也不过十余丈,岛上树木林立,最高处有一庙宇。 莘瑶琴乃是本地人,熟知水路,指点操舟的健妇绕到北侧,果然有处小小码头。 此岛原本无名,据说唐初此处发现巨鳖骨甲,长约丈余,百姓惊异,于是在岛上起龙王庙。这岛也顺理成章,便叫神龟岛,还请当地父母官题字。年长日久,岛碑早不知去向,神龟岛在百姓口中,也变作了乌龟岛。 淮河此段,无大波大浪之灾,旱涝之害也少,这龙王庙就显灵验,香火不断。数十年前,有云游的野道人在此落脚,扩充了庙宇,多盖了两三间房。 这道士也是风雅,诗词歌赋,琴棋丹青,无所不精,名气不小,曲宛烟与莘瑶琴都曾来岛上拜会,算是半个熟客。 依曲宛烟意思,四人先带萧平安上岛,去往庙里,健妇操舟继续西行,隔日再寻船来接引。既打主意要多留两日,又知岛上此际多半无人,船上的饮食木炭也要带去一些。 琐碎事情自有下人操办。冯从彤提足在萧平安身上一踢,道:“臭小子,睡够了么,还不起身。” 眼下萧平安古怪,体内真气流转不息,若是寻常,冯从彤也不敢贸然碰他,但萧平安已经睡了四日,其间难免也有碰触,并无异状。几人早不耐烦,有叫醒他之意,此时要离船登岸,终于按捺不住。 她这一脚自不会重,但便是头猪,也该惊醒,萧平安却是一动不动,连鼾声都是未断。 曲宛烟和秋夜蓉对视一眼,都觉诧异。秋夜蓉也上前,俯身在萧平安脸上轻拍两记,道:“醒来醒来。” 萧平安仍是毫无反应。 莘瑶琴道:“这都不醒,这是睡迷糊了么?” 秋夜蓉皱眉道:“这人睡着,必是左右反侧,伸腿动手,哪有一动不动的道理。” 冯从彤忽然笑道:“门主这一手好买卖要糟,这小子怕是尸厥了。尸厥者,令人不仁,即气闷不通,静而死之谓也。” 第一千四十二章 败局叁 曲宛烟佯装恼怒,狠狠瞪她一眼。武林之中,一门一派,掌门之人,未必是武功最高,须得有待人接物,运筹帷幄之能。翠羽楼更是如此,历年门主,必须是年轻貌美,过了四十岁,便要退位让贤。 但当家之人,无不是八面玲珑,对内对外,都有一些手段。曲宛烟刚刚三十出头,连破障关也未过,却在门中如鱼得水,连一脉相承的漱雪堂也吞并了,这与人交往、借势而为的本事堪称一绝。 门中这些老资格的长老看似与她没上没下,却是透着亲厚。冯从彤在门中多年,这曲宛烟是她看着长大,这其中的关系更是非比寻常。 曲宛烟装着生气,实则心底也是嘀嘀咕咕。瞧着兀自酣睡的萧平安,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莫非这小子当真变了药人,那方才还真不如给了洞阳道人,做个顺水人情。 所谓尸厥,大体便如如今的植物人。《黄帝内经》曰:“邪客于手足少阴、太阴,足阳明之络,此五络皆会于耳中,上络左角,五络俱竭,令人身脉皆动而形无知也,其状若尸,或曰尸厥。” 摆摆手,道:“你瞧他脸色红润,可好的很呢。冯长老你不要乌鸦嘴,罚你背他上去。” 冯从彤道:“辛丫头寻的麻烦,要她背。”嘴上调侃,却已经俯身将萧平安拽起。先前萧平安上船,一路未少搬动,也未见有异。她对这小子也没什么好感,更不会在乎是否与他有损。 莘瑶琴一旁叫屈,道:“哪里是我寻的麻烦,这人比驴马还重,我如何负的动。” 岛上庙院之中,果然无人。几人也不客气,去到后院主屋,扭开门锁,先将萧平安放到床上。路途虽是不远,道路积雪难行,也是走了两刻钟。萧平安酣声雷动,半点没有醒的意思。 四人闲聊片刻,冯从彤皱眉道:“这傻婆子,怎这生慢,我去瞧瞧。”天色已晚,无有炭火食材,这荒岛可是难熬。 曲宛烟面色一紧,道:“牛婆虽未练武,气力却是不差,素来可靠,这点路途……不对,咱们快走!” 秋夜蓉摇头道:“晚了,这下弄巧反拙,这岛巴掌大小,能哪里去?” 冯从彤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咱们几个,也不怕那臭牛鼻子。”扭头朝门外望去,道:“来的倒是不慢。” 就听脚步印在雪地吱呀之声,三人先后走进院来。 前面一人,换了件新的道袍,瞧着大小也不甚合身,想是借的旁人衣服,一张脸冻的通红,怒气冲冲,正是洞阳道人。身后落后半步,笑容可掬,竟是天台剑派的掌门云阳道人。最后一个,步履沉重,乃是个挑担的妇人。 曲宛烟四人见牛婆跟在后面,都是略松口气。先后起身,曲宛烟道:“天台剑派掌门真人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云阳道人笑容不改,微微躬身还礼,道:“曲门主言重了,先前我这同门做事鲁莽,言语冒犯,还望海涵。”天台剑派如今已是江湖一流门派,他虽只是微微躬身拱手,也算给足了翠羽楼面子。 曲宛烟笑生双靥,道:“掌门真人如此客套,倒叫小女子颜面无存,我等也多有失礼之处。”天台剑派掌门亲临,与洞阳道人却又不同,这萧平安本就是随手捡到,便是给他们也无甚大碍。 云阳道人道:“还不给几位赔礼。” 洞阳道人脸红扑扑,犹挂着怒意,上前一步,与冯从彤站个当面,拱手道:“先前多有得罪。”一句话说的冷冰冰,显是心中不情不愿。 洞阳道人年岁与冯从彤、秋夜蓉都相差不大,但江湖上的字号却是响亮许多。此番显是碍于掌门之命,不得不低头赔礼。冯从彤倒也不好轻慢,见他弯身拱手,伸手虚扶,道:“好说好说……” 谁知洞阳道人忽然变色,怒道:“你怎敢!”双臂一伸,两掌重重打在冯从彤小腹之上。 冯从彤毫无防备,身子骤然倒飞出去,撞开一把椅子,重重砸在墙上。随即身子软软瘫倒,一动不动。 这一下变生肘腋,众人都是大惊。曲宛烟跟秋夜蓉倒退两步,摆开架势,莘瑶琴更是惊的呆了。 屋内本是狭小,两边剑拔弩张,气氛登时紧张。 人影一闪,却是云阳道人一步插在三人中间,双臂一分,道:“诸位莫要冲动,你疯了么!” 洞阳道人低头道:“我见她双手伸来,只道是招‘拨云见日’,情急之下……” 秋夜蓉大怒,道:“你胡言乱语什么,敢做就要敢当,有这般的‘拨云见日’么!” 云阳道人道:“秋长老息怒,还是先瞧瞧冯长老伤势如何。” 翠羽楼与漱雪堂渊源不浅,关系密切,两派人物多有往来。论私交,秋夜蓉与冯从彤委实不错,否则也不会聚在一起打马。此际听云阳道人提醒,也顾不得强敌在伺,急忙闪身到了冯从彤身边,伸手一搭脉搏。 触手只觉脉搏尚算有力,心中稍安,知道性命暂时无忧。她乃是成名的人物,岂能不知其中关键。越发笃定,洞阳道人早有预谋,就是要打伤自家人。眼下冯从彤身受内伤,若想保住性命武功,必须立刻与她推宫过穴,化去肺腑内伤。 心中犹豫,要与冯从彤疗伤,只有自己出马,但云阳道人与洞阳多半未安好心,站在屋内,如何敢运内功救人。 云阳道人道:“冯长老可有大碍,我此处有一颗‘护心丹’,不知合用不合用?”自怀中掏出一个瓷瓶来。 秋夜蓉心中暗叹,人家计算周全,连丹药都备下了。这“护心丹”也是江湖奇药,价值不菲,有此丹相助,又有自己运功相辅,冯从彤不过吃些苦头,伤愈之后,这药力还在,更有修炼上的好处。 云阳道人使的阳谋,眼下已不容自己多思。好在他既然肯以灵药相赠,至少不会半路再使绊子。 秋夜蓉行事也是果断,想清头绪,当机立断,接过丹药,道:“多谢掌门赠药,我这就替冯长老疗伤,还请掌门护法,护卫我等四人周全。”她也存个心眼,人不可尽信,怎么也须得云阳掌门再给句话来。 云阳道人道:“武林同道,自该拔刀相助,此事更是因我等而起。几位放心,有我和洞阳师弟在,决计不会叫几位有何意外。” 秋夜蓉点头,道:“如此多谢掌门真人。”将冯从彤扶起,自己背后坐倒,运功与她疗伤。屋内就一张床,被萧平安占了,情急之下,也不讲究,就在屋角火盆之处,席地而坐。 曲宛烟目光流动,在云阳道人面上一转。她冰雪聪明,听曲知音,闻弦知意。待到秋夜蓉与云阳道人说上几句,更是确定无疑,自己人是吃了大亏。心中不由暗骂,好你个笑里藏刀、口蜜腹剑的臭牛鼻子,当真是外表斯文,衣冠禽兽。你想要人,我等也不敢违拗,何至于上来就打伤我家长老。 心中猜疑,洞阳出手,十有八九是云阳授意!己方四人,莘瑶琴不会武功,自己也是半吊子。但冯从彤与秋夜蓉两人,武功却是不俗,也能与这两人周旋一二。但眼下冯从彤生死不明,秋夜蓉为她疗伤,两个战力尽去,情形可就大大不同。 面露关切之色,道:“冯长老可有大碍?” 云阳道人道:“听秋长老所言,当无大碍。” 曲宛烟轻拍胸口,道:“这我就放心了,如此一来,还要多谢掌门真人。” 云阳道人道:“言重言重,冒失之过,难辞其咎。” 两人礼貌周全,睁眼说瞎话,演的是一个比一个认真。 曲宛烟忽地一笑,道:“天寒地冻,不知掌门真人何以有雅兴来此荒郊野外。”这牛鼻子老奸巨猾,自己不问,居然也沉得住气不说正话。今日亏也吃了,索性干脆一点,主动问个缘由,送这两个恶客出去。 云阳道人果然道:“实不相瞒,床上躺着这位,如今已是我天台剑派弟子,此番前来,正是听闻他落难,要救他回山去。” 曲宛烟嗤之以鼻,心道,臭牛鼻子,当真是敢说啊,谁不知道你们存的什么心思,有本事你这话当真这小子清醒的时候再说一遍。面上半点痕迹不露,装作惊讶,道:“他拜入了贵派门下,何时的事,倒是不知。” 云阳道人顺理成章接道:“他与本门颇多误会,好在扬州城里,话已经说开,捐弃前嫌。他离了衡山派,如今无处可去。我爱惜他人才,与派中长老商议,代师收徒,认他做了师弟。” 曲宛烟微微一怔,萧平安昏睡未起,自己等人已经服软,他随便编个什么借口也无二话,为何要编个代师收徒的谎话,这云阳道人究竟打的什么算盘。这话若是传出去,可不是儿戏。笑道:“那是大喜事啊,真小子也当真造化,能得掌门垂青,如此也要恭喜贵派和掌门,得此良材美玉。” 第一千四十三章 败局肆 云阳道人道:“多谢门主良言相赠。听闻我这师弟受了些伤,我看上一看可好。” 曲宛烟道:“正要劳烦掌门。”知他想些什么,微微一顿,道:“这小……令师弟已经睡了四日,一直沉睡不醒,唤他也不答应。古怪的是,他体内真气也是一直游走不息,正想找个大夫给他瞧瞧。” 云阳道人道:“四日真气不息?” 曲宛烟既然说了,也不隐瞒,道:“不错,我等寻到他时,他正盘膝坐着,唤了也不醒。冯长老探他内息,发觉他是受了阴寒内力,正运内功疗伤。谁知中间忽然昏厥,奇怪的是,他人没了知觉,这内息却是流转不息。这几日下来,人不见醒,身子倒是看好。” 洞阳道人一旁皱眉道:“不可能吧,连续四日运功,这经络如何承受的住?” 云阳道人道:“我来看看。”走到床前,不焦不躁,搬了个椅子坐下,伸手搭上萧平安脉门。 众人都不言语,那挑担的牛婆一切看在眼里,也不多话,埋头点了几个火盆,然后乖乖退出门外。莘瑶琴乖巧,看了曲宛烟一眼,起身将门闩上。 屋外寒风轻啸,吹的院外枯树乱摇,阵阵呼呼怪声。 云阳道人与萧平安掌心相握,过了盏茶功夫,又贴在萧平安“膻中穴”查探。 曲宛烟知他正以内息不断探查萧平安底细,怕非单是看什么伤势。眼下人为刀俎,做些什么,岂容自己置喙多说。面带微笑,也不言语。 旁边莘瑶琴却是面露关切之色,忍不住出声询问。 洞阳道人扫她一眼,没好气道:“你不懂武功,就不要瞎问,骚扰掌门探查。” 莘瑶琴白他一眼,住嘴不说。 又过许久,云阳道人方才慢慢缩回手来。 倒是洞阳道人也是好奇,道:“如何?” 云阳道人道:“果然奇异,贫道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抚须思索片刻,方才接道:“诚如曲门主所说,他受了阴寒内伤,运功给自己疗伤,中途忽然昏厥。他疗伤这法门着实诡异,未有神智主动,仍然自主运行不息。贫道猜想,他沉睡不起,毛病也正出在此处。” 曲宛烟道:“不知何解?” 云阳道人道:“我也只是猜想。寻常内功法门疗伤,不管是直接作用伤处,还是触类旁通,自辅助经络下力,皆有主次规律可循,由本主主导。若是本主昏厥,这功法自然止歇。可他这功夫,竟是自行运转不息,未能停顿。想是他昏厥乃是渐渐,头脑迷糊,自己也忘了撤回功力。失了神明主导,这疗伤的心法再神异,也不会自己寻伤处医治。偏还固执,一直运转不停。有内息在周天经络游走,他寒毒之伤也被压制,既不好,也不恶化。你们说他身子看好,不过是外伤自愈,精力短暂恢复。” 莘瑶琴插口道:“那怎么办,把他叫醒,叫他停了什么心法便是?” 云阳道人连连摇头,道:“岂有如此简单,这内功疗伤乃是至深的法门,非同寻常。寻常炼气,物我两忘,都怕惊扰,必须寻清净安全之地,紧要关头,还必须有人护法。只因彼时内息流转如江河,涛涛不息,为防心魔作祟,要戒思入定,入无我之境。越是高深的内功,越要摒弃外邪,头脑空明空荡。待到功行完转,方才思绪神念回转。此乃神游之境。” 曲宛烟点头,道:“我常闻高手炼气,到高深处,可以连续数日,甚至月余不息。这脑子里若是百般思想,如何熬的过去。” 莘瑶琴奇道:“你们不是说他四天不息,经络已经抵受不住么?为何还有人能撑上月余?” 洞阳道人道:“人有十二经,二十四条经络,又不是条条都不休止。你不懂就莫要插话。” 云阳道人道:“他这内功不须神智主导,自然可入戒定之境,乃是大大有用,叫练武者梦寐以求的法门。可眼下偏偏也坏在这里。他这疗伤的心法运转,不到功行圆满,不肯直歇,除非他自己清醒过来。” 洞阳道人已经明白,道:“可他这功法,又自带戒定之效。”越像越觉好笑,忍不住笑了两声,接道:“如此一来,这小子怕是要活活熬干自己,精气尽枯而亡。” 云阳道人皱眉道:“自家师兄弟,岂能开这等玩笑。” 洞阳道人低头道:“师弟有错,请掌门师兄责罚。” 云阳道人眉头紧锁,道:“我也未遇过此番情形,也不过是猜测。师弟他吉人天相,另有他法也未可知。眼下当务之急,咱们须带他寻些高人前辈,多方问询,看看能有什么法子。” 曲宛烟巴不得这两人快走,连连点头,道:“正是正是,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多寻些人问问,说不定就有法子。事不宜迟。” 云阳道人一般想法,也不愿在此久留,道:“正是如此,咱们莫要耽搁,可先去寻少林寺的几位大师看看。” 床上萧平安呼吸阵阵,对这一切浑然不觉。 洞阳道人也是自觉,走到床前,道:“我来背负师弟。”师弟两字出口,自己也觉好笑。怕笑出声来,急忙低头。 就在此刻,门口忽然“嗒嗒”两声,竟是有人敲门。 云阳道人和洞阳道人都是大惊,两人武功高强,耳目之灵,绝非泛泛。什么人能在雪地之中,走到门前,自己两人竟是半点未察! 秋夜蓉正与冯从彤疗伤,强敌在前,自是不敢大意,双目紧闭,耳朵却是一直竖着,一有变化,也好应对。此际也是惊讶,什么人轻功如此高明,竟是一点声息不闻。 云阳道人与洞阳道人对视一眼,慢慢转身,一起面对房门。云阳道人朗声道:“不知哪位高人来访?” 门外无人应答,只听风声呼呼。 云阳道人与洞阳道人不敢大意,侧耳倾听,要探门口那人声息。两人也不着急,来人便算内功再深,也须得呼吸。自他呼吸之间隔,自然也能推测功夫高低来路。 呼呼风声之间,果然有呼吸之声。听了一气,两人面上惊异之色更浓。来人呼吸之声极轻,间隔也是极长,却又是杂乱。又听一阵,两人更是惊讶。来人并非站在门前一动不动,而是不时动上一动。脚步声轻微,若是不加留意,根本听不到。 云阳道人心中狐疑,此人原地换步,意欲何为?莫非是正运气聚力,等着雷霆一击? 忽地屋内灯光一晃,却是曲宛烟将屋内灯烛换了个位置。 云阳道人暗赞这女子聪明,灯光正照向房门。透过门上花窗,果然隐约看见门口有个人影。心念一动,难怪脚步声如此轻盈,这来人堪堪才及到花窗底部,个子才不过三尺多高,莫非是个侏儒? 云阳道人忽道:“外面这位高……朋友,既然来了,何不进来坐坐。”他前番呼此人高人,此际知道是个矮子,这高人两字定是犯人忌讳,可不能再说。说话之间,朝洞阳道人递个眼神。 洞阳道人却是一双眼一瞬不瞬,直勾勾盯着门口,装作未曾看见,打定主意,自己肯定不去开门。他与云阳道人想的一般,外面这人不住移动脚步,多半是运什么奇门武功,自己上去,门闩一拉,外面一掌打过来,岂不糟糕! 门外“嗒嗒嗒嗒”又是一连四下敲门之声。 隔着门扇,隐约可见那人手臂长的古怪,敲门之态,说不出的诡异。连续四声之后,“嗒嗒”跟着又是两声,似是不甚耐烦。 莘瑶琴又觉害怕又觉好奇,忍不住低声道:“莫非是个哑巴小孩?” 云阳道人与洞阳道人都是嗤之以鼻,一般心道,妇人之见,什么小孩脚步能瞒过我等耳目。洞阳道人心念又动,呵呵一笑,道:“辛姑娘聪明的紧,多半真是个哑巴,就劳烦姑娘去开个门,放他进来,看是什么人,有什么话说。” 莘瑶琴风月场打滚,识人无数,岂是好骗,立刻明白不是好事,端坐不动,伸手摸脚,道:“哎呀,怎么了,腿麻了,站不起来。” 洞阳道人恼怒,但眼下不辨外面虚实,自己也不好乱说话,叫人听出示弱之意,朝莘瑶琴阴阴一笑,道:“不妨,人家也不着急,歇歇再去开也不迟。” 莘瑶琴安之若泰,连正眼也没瞧他。 忽地云阳道人哈哈大笑,道:“有贵客临门,还不快快请进。”大踏步上前,伸手拉开门闩。他脑中瞬间也转了无数念头,忽然想到,来者不肯自报家门,多半来者不善。但若真有恃无恐,自己打破门进来又有何难。不破门而入,那就是对我等也有忌讳,既有忌讳,自然能谈,若再推诿拖延,反折了自己锐气,先看看是什么人再说。 大步上前,却也不敢托大,双足蓄力,双臂虚提,跟着退后一步。门闩拉开,这门却不拉开,不管是单手开门还是双手开门,胸前门户洞开,对自己都是大大不利。自己开门,已显态度,接下来就看门外人如何应对。 第一千四十四章 败局伍 “吱呀”一声,门果然被人推开。随即一个矮小身影,倏地窜进屋来,进门却是直奔墙角火盆而去。 众人都是吓了一跳,不想此人如此冒失。看了两眼,又都是一惊。来人矮小丑陋,头顶光秃秃一毛不存,身穿一件又肥又大的僧衣,满脸沟壑皱纹,手长过膝,三角小眼滴溜溜的乱转。 随即莘瑶琴忍不住笑出声来,道:“是只猴子?” 此际云阳道人与洞阳道人也已经看出,进来的分明是只猿猴,虽是扮作人样,灯烛之下,还是分辨的出。两人却是神情更加凝重,不约而同,都朝门外看去。 院中白雪堆积,风摇老树,不见半点异样。 洞阳道人低声道:“猿公?” 扬州比斗,熊婆婆与孔雀叶惊鸿相继露面,昔日魔教三大法王再入江湖人视线。魔教在哥舒天带领之下,更是飞速崛起,在江湖掀起巨大波澜。这其中首当其冲,惴惴不安地,正是天台剑派。 哥舒天无端被囚三十年,这一腔怒火自是要发泄到天台剑派身上。人一经得脱,便处处寻天台剑派麻烦,杀人如麻。嵩山之上,哥舒天在众目睽睽之下,掌毙留阳道人,群雄震惊。不久之前,举全派之力,又联合点苍分宗,偷袭哥舒天,同样败个体无完肤,更是又损了四老之一的东阳道人。 实话实说,哥舒天雷霆手段,已叫天台剑派心寒。扬州比武之会,天台剑派的阵营站到哥舒天身后,这自然不是双方冰释前嫌,不过是权宜之举。 听到猿公名头,云阳道人也是一般的惊讶。偏生这些魔教余孽,一个个武功都练的顺风顺水。双尊身知,熊婆婆半步灌顶,忽然冒出来的孔雀,又是个灌顶修为。这魔教武功难怪长久叫武林中人心生觊觎,实在是有非同凡响之处。还有眼前这个萧平安,一样是得了魔教武功的好处。这猿公始终只闻其名,但管中窥豹,见微知着,定也不是庸手。 云阳道人心思动荡,面上却是不动声色,道:“久闻猿公大名,惜乎缘悭一面,今日有缘,先生既有雅兴,为何还不露面?” 隔了片刻,始终不闻有何异动。洞阳道人上前两步,在门口望上一圈,冷哼一声,道:“鬼鬼祟祟,不敢以真面目示人,果然是魔教行径。” 云阳道人眉头微皱,显是对洞阳道人出言挑衅有所不满。 洞阳道人在他身前,自是不知。他被冯从彤与秋夜蓉两人联手逼落河中,也是憋了一肚子火气,接道:“藏头露尾,不怕折了自己身份。” 云阳道人心念一动,不知这猿公虚实,若真也是灌顶高手,何须遮遮掩掩,若与灌顶不沾边,自己两人却也不惧。听洞阳道人接连出言,对方也不回应。回头一瞥,那猿猴蹲在火盆之前,也如人一般,伸出两只爪子取暖。 心思电转,已有计较,轻描淡写道:“先生既然不愿相见,吾等也不好叨扰,这就告辞了。”轻咳一声,示意洞阳道人带上萧平安走人。 洞阳道人会意,两步走到床前,伸手就要拉萧平安起身。刚刚伸出手去,黑影一闪,却是那猿猴自地上一跃而起,正落在萧平安胸前。 洞阳道人骇了一跳,那老猿直立当面,比他还高了一头,一张有六七分像人的面孔,配上黑漆漆一双大眼,说不出的诡异。忍不住出口骂道:“臭猴子,你想怎地!” 那老猿也不出声。四目相对,老猿黑漆漆的眼窝之中,映出洞阳道人轮廓。洞阳道人只觉有些背心发冷,忍不住退了半步。这老猿实在是太过像人,叫他心底着实有些发毛。自己适才问话,不知不觉,岂不就是拿它当人? 室内静了片刻,莘瑶琴和曲宛烟都是难掩惊奇之色,正与冯从彤疗伤的秋夜蓉也是忍不住投来目光。云阳道人更是皱眉。是人都看得出,这老猿是要阻止他们带走萧平安。 洞阳道人只觉面上无光,他倒真非怕了这老猿,只是被它怪异样子所惊,对个无知野兽,心存警觉不敢过于靠近乃是人之常情。伸手虚晃,作势要打,骂道:“还不快滚!” 那老猿见他抬手,果然害怕,又从床上窜了下去,口中嗬嗬有声。众人一时都想不起,这猿猴该是个什么叫声。但反正眼前这老猿,声音有些奇怪,虽不发人语,却透出急躁和威胁之意。 人说话,语气轻重缓急,自能传递情绪。几人都在思量,更都是心思敏捷之辈,立刻就品出味道。这老猿不单样子像人,连情绪都有,而且表现的明明白白,清清楚楚。 莘瑶琴惊讶道:“这老猿好通人性!” 那老猿落地,忽地直起身子,摆动双臂,在屋中行走起来。屋子不大,几步走到墙根,转身又走回来。双臂摆动,昂首阔步。 莘瑶琴瞠目结舌,妙目圆睁,似觉有些失态,忍不住伸手掩口,看看众人,迟疑道:“你们瞧,它莫不是在学他走路?” 曲宛烟也是一般惊讶,道:“是啊是啊,我还道就我看着像。” 洞阳道人未曾与萧平安打过交道,云阳道人却是蓄谋已久,对萧平安甚是熟悉。眼前这老猿虽体型与萧平安相差甚远,但走路的样子,倒真有几分相似,而且是越看越像。 云阳道人双目眯成一线,忽地一笑,朗声道:“先生当真是妙人,萧师弟与贵教渊源不浅,既有猿公照拂,我也就放心了。”回身拱手,道:“诸位多有打扰,就此别过。” 洞阳道人微微一怔,终究也未多话,跟着云阳道人出门。四足踏雪,片刻声息消失夜色之中。 莘瑶琴忍不住门口张望,狐疑道:“真的走了?” 曲宛烟也到门前,望着院中白雪,沉思片刻,道:“云阳老谋深算,我出去瞧瞧。” 莘瑶琴点头,随即又是担心,道:“算了,管他呢,既然走了,门主莫要节外生枝。” 曲宛烟笑道:“我又不是去寻他们麻烦,瞧瞧真走了没有,你担心什么。”闪身出门。 莘瑶琴无法,回来坐下又起身,起身又坐下,真个是坐立不安。曲宛烟一去,屋里还有个怪猿,叫她心神不宁。 秋夜蓉道:“辛丫头,你老老实实坐定了,站起坐下直叫我心烦。还有,你把门给关了啊!” 莘瑶琴顿现喜色,道:“秋长老,你们好了么?” 秋夜蓉虽能开口说话,却还是双手紧贴冯从彤后背,不敢稍动,回道:“说什么胡话,方才两个臭牛鼻子在,我岂敢真的全力助冯长老疗伤,这才刚开始呢。” 莘瑶琴哦了一声,见秋夜蓉闭上双目,不再言语,知她疗伤事大,连忙起身过去关门。 刚到门前,就听脚步声响,心头一喜,还道是曲宛烟返转,随即面色一变。 院外一座肉山移了过来,如同三个常人捆在一起,险些连院门也挤不进。 莘瑶琴不识此人,但也觉来者不善。这人肥的像三头猪,踩在雪地上的声音却跟曲门主差不多,岂是易于之辈。 来人正是朱之蕃!今日穿了件大红的袍子,头戴皮帽,身上里三层外三层,裹的严严实实,平白又壮大了一圈。满面堆笑,晃悠悠走过院子,未曾进门,一双眼滴溜溜已在屋内转了几转。眼光最后落在莘瑶琴身上,眼睛一亮,迈进门来,拱手道:“这位遮莫就是金陵花魁瑶琴姑娘?”随后才道:“冯、秋二位长老好。” 莘瑶琴侧身斜坐,只把半个脸与他,冷冰冰道:“你又是何人?” 朱之蕃笑的眼睛已看不见,道:“在下宿州朱之蕃,与竹溪先生有亲,眼下明教教主麾下效力。” 莘瑶琴轻哼一声,道:“这男人自己没什么本事,就爱说跟什么什么人沾亲带故。”她风月场中如鱼得水,早是明白,这男人越对你笑,便越是不须给他好脸。 朱之蕃丝毫不以为杵,哈哈大笑,道:“瑶琴姑娘口才便给,言语犀利,果然跟传闻中一模一样。” 一旁秋夜蓉暗皱眉头,好容易盼走了云阳道人,又来了个讨厌鬼。这胖子看着模样可笑,但听足音,武功也是不差。若是平时,自不放在眼里,但眼下自己已经运足功力与冯从彤疗伤,却是经不得骚扰。无暇作声,只盼莘瑶琴先稳住了此人。 忽听呵呵两声,却是那老猿又回到火盆旁烤火,见朱之蕃进来,哼了两声,对他伸出爪子。手掌向上,如人讨要东西一般。 朱之蕃道:“猴祖宗,莫急莫急,少不得你的。”自怀中掏出一个小布包裹,扔将过去。 莘瑶琴略显惊讶,这老猿竟跟朱之蕃认得,难道是他怂恿前来,与那什么猿公并无关系? 那老猿伸手接住包裹,双爪齐上,熟之又熟的解开来。布包内,圆圆滚滚,却是一捧栗子。瞧果皮开裂,露出金黄果肉,竟是炒熟的糖栗子。 第一千四十五章 败局陆 “豆枯狐兔肥,霜早柿栗熟。”秋冬之后,果蔬稀少,柿子栗子却是难得美味。如今街头巷尾,耳熟能详的糖炒栗子,正是出自宋人李和之手。冬雪之夜,炉火中煨几颗栗子,听响声取之而食,不仅充饥美味,更是趣事。当朝陆放翁对此亦是心头好,就便年老牙齿松动,也不改其乐。 那老猿取出栗子,却不急吃,取过火盆边铁钩子,捅开木炭,将一捧栗子都倒了进去。 莘瑶琴又觉好笑又觉惊讶,这老猿当真是成了精了,竟还知道糖炒栗子是热熟的好吃。而且大凡野兽,无不怕火,这老猿知道烤火取暖也就罢了,居然还会自己煨栗子! 朱之蕃回身,也将门闩插上,转头得意道:“瑶琴姑娘,你瞧我这猴儿如何?” 莘瑶琴对他闩门举动略感不安,一副爱理不理模样,更是毫不掩饰嫌弃之意,道:“你欺我不知你江湖中事么,这不是什么猿公的猴儿?” 朱之蕃哈哈笑道:“什么都瞒不过姑娘,正是,正是,我帮着照看几日。” 莘瑶琴道:“原来是狐假虎威,你们猿公没来么?” 朱之蕃道:“天台剑派胆小如鼠,何须猿公出面。” 莘瑶琴道:“屋小夜深寒重,孤男寡女,多有不便,小女就不留公子了。” 朱之蕃道:“姑娘玩笑了,屋里这么多人,何来孤男寡女。”自进门,朝秋、冯两人已看了多眼,忽道:“两位长老莫不是受了伤?” 莘瑶琴道:“我家长老正练一门奇功。两位长老脾气都是不好,你若无事就速去,莫要在此叨扰。” 朱之蕃呵呵笑道:“非也非也,姑娘不谙武功,怕是不知。冯长老面无血色,眉间带着黑气,莫不是受了内伤?秋长老正运功助她疗伤,此乃紧要危急之事,岂能无人护法。在下武功马马虎虎还过的去,愿效此劳。”回头将门关上,咔嚓一声,推上门栓,搓搓手道:“真好冷好冷。” 莘瑶琴心知真想赶他出去也难,偷偷去瞧秋夜蓉。秋夜蓉闭目运功,一直未曾睁眼。朱之蕃道破两人受伤疗伤,秋夜蓉也并无反应,显是行功到了紧要之时。未动声色,冷淡道:“公子既不通礼节,瑶琴也无能为力,公子就请自便。” “啪”一声响,却是火盆里一颗栗子爆开。这些栗子都是炒熟,稍一遇火,便即炸开,一股甜香,渐渐弥漫屋内。那老猿伸铁钩子扒将出来,却不急拿,任那栗子掉在地上。栗子接连爆开,老猿慢条斯理,一个一个拨到地上。 待到炉中栗子取尽,老猿仍不急吃,想是知道栗子仍然烫嘴,还需凉上一凉。 朱之蕃道:“此乃建康府王老汉家的栗子,虽不如燕京李家的有名,味道却也不差,姑娘可要来上两个。” 莘瑶琴几人船上打马,然后遇到洞阳道人索人,一路闹腾到此,虽旁边担子里就有吃食,却一直未顾的上,眼下闻到栗子甜香,腹中倒真有些饥了。听而不闻,正眼也不看朱之蕃,直当他不存在。 朱之蕃自搬了张凳子,在莘瑶琴面前坐下,满脸笑容,道:“久闻姑娘芳名,这一见之下,果然国色天香,更胜闻名。”这屋内椅子凳子,实无一张是为他这般人预备,椅子自是挤不进去,唯有拿张方凳。他山一样的屁股压下去,方凳立刻无影无踪,只听“吱呀呀”一阵哀鸣。 莘瑶琴道:“我倒是万幸,不曾听过你的名字。” 朱之蕃笑道:“无名之辈,岂敢有辱尊听。《孔雀东南飞》说‘指如削葱根,口如含朱丹’。我是时常不解,这手跟葱有什么关系,今日一见,姑娘这小手,真好像葱白一般细嫩。” 莘瑶琴眉头微皱,袖子一抖,将手都遮住了。 朱之蕃笑容越发猥琐,一双眼肆无忌惮,在莘瑶琴身上扫来扫去,口中啧啧有声,又道:“姑娘这腰,当真是盈盈一握,怕还没有一尺六。” 朱之蕃言语放肆,渐是无礼。莘瑶琴自也不高兴,她乃是金陵花魁,又是翠羽楼的人,与寻常风尘女子那是截然不同。日常所见所交,不是官宦名流,也是富商巨贾。相见都是礼数周全,彼此装的斯斯文文。便是前番郭倪相邀,也是客客气气,何尝受过如此明目张胆猥亵。 但她也是聪明过人,朱之蕃言语挑逗,可看眼神,却无多少猥琐之意。男人她是见的多了,不管如何作伪假装,好色无忌之人,眼神却是不会撒谎。这朱之蕃渐渐放肆,莫非是有意试探我家长老,此人究竟意欲何为?心念一动,此人进来,一双贼眼转个不停,唯独未在萧平安身上多作停留。 墙角秋夜蓉忽然一声冷哼。 莘瑶琴立觉不好,她不会武功,但也知道,秋夜蓉恼怒之下,也只是哼了一声,显是运功到了紧要关头。这朱之蕃既然忌惮,多半武功不及我家长老,我便虚与委蛇,忍你一忍又何妨。微微一笑,道:“公子谬赞了,你先前说与竹溪先生有亲,不知是何关系。小女有幸,倒也见过党先生两回。” 朱之蕃道:“姑娘还怕我冒认尊亲不成,我有个堂弟,去年刚刚娶了竹溪先生的孙女。” 莘瑶琴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能与竹溪先生结亲,想必公子也非寻常人家。” 朱之蕃哈哈笑道:“是有几个当官的亲戚,不值一提,不值一提。” “咔嚓”轻响,却是那老猿终于等到栗子没那么烫手,捡起一枚,剥开吃了。这糖炒栗子当真甜美,咬在老猿嘴里破开,香气更甚。 莘瑶琴见那老猿仍如人一般,拿手掰开,而不是直接上嘴便咬,也觉有趣,借机当个话题,道:“这猴儿好生聪明。” 朱之蕃道:“你得叫他猴祖宗,那可不是。” 莘瑶琴掩口轻笑,美目流盼,光彩照人,常言美人一笑,百媚横生,一笑倾城,她这一笑,当真也是满室皆春。笑道:“猴儿祖宗,这名儿倒也当得。” 那老猿望望她,忽地自地上拿起三四只栗子,举手递到她面前。 莘瑶琴闻到栗子扑鼻香气,又有意与朱之蕃周旋,当下装作惊喜,伸手接了,笑道:“多谢你了,猴祖宗。” 朱之蕃哈哈笑道:“你竟舍得送人,这天冷地冻的,我也吃上两个。”起身弯腰去拿。 谁知那老猿却不给他面子,见他伸手,立刻挥爪来打。 朱之蕃手快,抄了两个栗子在手,急忙缩回。那老猿打了个空,口中嗬嗬有声,似是极不乐意,弯身双臂一拢,把栗子都聚拢在自己身下。 莘瑶琴瞧着有趣,又道:“方才说起公子家事,可还没说完呢。” 朱之蕃说起家中事,也是眉飞色舞。莘瑶琴有意逢迎,轻飘飘送上几句好话。说起竹溪先生党怀英,自离不开诗文篆籀,朱之蕃滔滔不绝。莘瑶琴微微点头,这胖子虽是讨厌,倒不是全无墨水。 如此直说了一刻多钟,朱之蕃忽道:“险些忘了正事,萧兄弟,你睡够了没有,我听说你落难,兄弟是马不停蹄赶来相助。你怎地一声不吭,太也不够意思。”自凳上起身,行到床前,眼光在萧平安面上转了一转,面上又都是笑容。 按理说莘瑶琴与萧平安并无什么交情,此际莘瑶琴见状,却是没来由的紧张,忍不住站起身来,这一起身,自己也觉不妥,索性走去墙角,拿起铁钩去捅火盆,随意道:“这炭想是掺了土,怎地不够热。” 朱之蕃道:“萧兄弟,萧兄弟?” 萧平安呼呼大睡,毫无反应。 朱之蕃道:“咦,萧兄弟怎睡的如此熟,竟唤不起身?” 莘瑶琴轻描淡写道:“他前面练功太过用力,想是倦的厉害。” 朱之蕃道:“哦,他睡了多久了?” 莘瑶琴道:“三四个时辰吧。” 朱之蕃道:“哦。”忽道伸手,“啪”的一声,结结实实打了萧平安一个耳光。 萧平安面上登时泛红,但仍是熟睡,未见反应。 这一下极为突兀,朱之蕃面上犹带笑容,静观片刻,嘿嘿笑道:“睡的如此无忧无虑,萧兄弟当真是好福分啊,好福分。” 莘瑶琴道:“你打他作甚,你们不是一起的么,不是你们教主叫你来救他的么?” 朱之蕃一手扯住萧平安衣领,将他拖仰起身,顺手又是一个耳光,松开手,萧平安倒回床上,呼噜之声停了一停,又再复始,眼睛却始终不曾睁开。 朱之蕃哈哈大笑,道:“三四个时辰,怕是三四天吧。萧平安啊萧平安,你究竟是运气好,还是不好?灌顶境的高手,你去招惹他作甚。‘阴冥余劫掌’打不死你小子么?” 就在此刻,忽然变起,秋夜蓉弹身而起,双掌齐出,狠狠朝朱之蕃背心印去。 朱之蕃如同脑后有眼,身子一侧,已经让过双掌,反腿无声无息踢出。 这一腿势大力沉,但对秋夜蓉此等高手来说,却是不值一哂。可眼下秋夜蓉见招,竟是不敢正面应敌,急忙闪身。 第一千四十六章 败局柒 朱之蕃哈哈大笑,转过身来。秋夜蓉滑步返转,双手连拂,掌影飘飘,罩向朱之蕃。 莘瑶琴见秋夜蓉忽然暴起,心头一喜,还道秋长老终于疗伤完毕,腾出手来,要教训教训这讨厌的胖子。秋长老乃是如今翠羽楼第一高手,打个走路都费劲的胖子,还不是手到擒来。看两人交手数合,面色慢慢沉了下来,即便她不懂武功,也是看出,落于下风的却是秋长老。 屋内狭小,又是家具摆设,几无回旋余地。朱之蕃这般的胖子,本该处处掣肘,可打斗片刻,反是秋夜蓉两次带到桌椅。 秋夜蓉额头见汗,脚步也是虚浮。朱之蕃脚下轻如棉絮,手上却是虎虎生风,竟是鼓足内力,强攻之势。 秋夜蓉连连后退,被逼到墙角,闪避不及,被迫伸掌相接,掌力相交,秋夜蓉身子猛地一挫,重重撞在墙上,竟是吃了大亏。 朱之蕃一招得手,却不追击,回退一步,嘿嘿笑道:“承让承让。” 秋夜蓉嘴角有血渗出,满面怒容,道:“你使得什么手段!” 朱之蕃笑道:“一日醉啊,两位走南闯北的,怎这点见识也没有。哎,其实也怪你们不得,这一日醉混在糖炒栗子壳上,烧出气来只有栗香,可是效果更佳,除了本公子还有谁能想到。还有这栗子壳上有药,栗子肉里便是解药,你们说妙也不妙?” 秋夜蓉只觉丹田一口气始终不得凝聚,一身功力半点使不出来。知这胖子耐心解说,无非是想继续消耗时间。这一日醉名满江湖,无色无味,最是难防。中招之后,内家高手,一日之内,内力全无,拖的越久,四肢越是松软,直至如同烂醉。面前这胖子武功更是出乎意料之外,放在年轻一辈当中,也是少见的高手。自己孤注一掷,想快速擒下此人,却是力有不逮。眼下只有勉力支撑,盼曲门主速速回转。忽地怒道:“你敢!” 朱之蕃一边说话,却已退到屋中,此际忽然窜出,直奔冯从彤,一脚踢出。 冯从彤也有防备,奈何内伤不轻,全力运功压制,动弹不得。见他飞足踢来,只得伸臂格挡。“咔嚓”一声,左手小臂桡骨已被踢断,口中更是一口血喷出。她这一下牵动肺腑,内伤跟着发作。 秋夜蓉飞身来救,却是已晚。 朱之蕃出手狠辣之极,跟着一掌,正中冯从彤印堂。这一掌他劲力全发,冯从彤只闷哼一声,后脑撞在墙上,竟是脑浆迸裂,登时死于非命。 秋夜蓉又惊又怒,实不敢相信此人竟下如此毒手。事已至此,那是再无言和可能,自己只有勉力支撑,希望曲门主能及时赶回。她与冯从彤之前虽是分属两派,私交却是甚笃。好友在面前身死,一腔悲愤之意爆发,内力虽不得聚,出手却是快了许多。 朱之蕃沉着应对,只守不攻,有意消耗秋夜蓉力气。 秋夜蓉知道眼下形势命悬一线,出手尽是狠辣毒招。两人武功原本差距甚大,她全力之下,朱之蕃频频中招。但他皮糙肉厚,即便无有真气护身,秋夜蓉拳脚打中,也直如挠痒痒一般。甚或拳脚打中,隔着衣服,都能见朱之蕃身上肉浪滚滚。除却双目,下阴,这胖子身上,竟无一处吃力。连关节、穴道都被层层包裹在肥肉之间。 朱之蕃尽落下风,却是满不在意,见招拆招,实在躲不过,便将肉身来挡。他三百多斤的身躯,在斗室之间,却是灵活之极,不断借桌椅闪避。秋夜蓉焦急,将桌椅尽数打翻,斗到狠处,连一个火盆也朝朱之蕃踢去,朱之蕃轻巧闪过。 莘瑶琴花容失色,两人声势吓人,她只得躲到床尾之后,靠墙而立。而那老猿,也早窜到靠墙的柜子之上。 两人恶斗不止,秋夜蓉手脚渐慢。 莘瑶琴忽道:“我明白了,你是要杀萧平安是么?我等与此人并无瓜葛,你杀了他好了。” 朱之蕃回道:“说的不错,此人自以为是,做事说话都是讨厌之极,老子第一次见面就想宰了他!” 莘瑶琴道:“他与你家教主乃是结拜兄弟,你又不敢是么?” 朱之蕃还了两招,道:“你倒当真聪明。不错,教主叫我来寻人。我千辛万苦,费劲心机,才杀了你们,解救萧兄弟。可惜他自己命薄,终究伤重不重。我已仁至义尽,教主他老人家怪不到我头上吧。” 秋夜蓉气力渐虚,被他两招逼的后退,又被压在墙角。 莘瑶琴忽地低头插入两人之间,急道:“且慢!” 朱之蕃一拳几乎打到她头上,忽然收势,顺手却是在她脸上一摸,笑道:“美人怎如此冒失,险些伤到了你。” 莘瑶琴道:“你说他伤重不治,听说哥舒教主机敏过人,恐是瞒不过去。” 朱之蕃道:“哦,那你有何高见?” 莘瑶琴道:“你只想杀他,与我等并无恩怨可是?” 朱之蕃道:“眼下不是有了?” 莘瑶琴道:“人死不能复生,蝼蚁尚且偷生。我等两人替你杀了萧平安,如同立个投名状,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你自是知道这萧平安有不少厉害朋友,我等一根绳上的蚂蚱,自会替你遮掩。秋长老,如何?” 秋夜蓉恨声道:“好!” 朱之蕃叹道:“早知几位如此通情达理,我又何必费如此功夫。”忽地闪身,人已在莘瑶琴身后,飞起一脚,顺势一个肘锤。 莘瑶琴背后一手正递过一物,秋夜蓉正伸手来接。朱之蕃一脚踢在莘瑶琴手上,肘锤正中秋夜蓉腋下。两颗栗子自莘瑶琴手中脱手而飞。 朱之蕃哈哈笑道:“你从猴祖宗那偷了栗子,想递与这老妖婆,当我不知道么?” 他踢那一脚,不过半分力,撞秋夜蓉一肘,却是劲力全发。秋夜蓉已是强弩之末,被一肘撞断数根肋骨,登时摔倒在地,人事不省。 朱之蕃得意道:“人之将死,果然戏多,怎么看也不够。” 莘瑶琴毫无武功,手腕疼痛欲裂,脚下一软,正摔倒在萧平安床前。 朱之蕃道:“不过你倒是想了个好主意,这傻大个就交给你来杀吧。” 莘瑶琴忽然惊喜道:“萧大哥,原来你早醒了!” 朱之蕃面色一变,第一反应,就要转身逃走。脚下已动,硬生生止住,探头看了一眼,冷笑一声。 萧平安鼾声如旧,哪里有醒来的迹象。莘瑶琴直起身来,嫣然一笑,道:“奴家不过跟公子开个玩笑。公子家世显赫,一身本事,更是聪明过人,小女子活了十九岁,还是初次得见呢。” 朱之蕃笑道:“你这般的窈窕身子,居然凹凸有致,前凸后翘,我也是初次得见呢。” 莘瑶琴娇笑道:“讨厌。”风拂杨柳,细腰款款,走近两步,伸左手搭在朱之蕃臂上,柔声道:“方才被打了这么多下,你痛不痛啊。” 朱之蕃道:“那岂有不痛的,你给我揉揉。”就势一揽她细腰,将她拥在怀里,一只手毫不客气,直朝前胸抓去。 莘瑶琴连声娇笑,主动贴上身去,避开他一只禄山之爪,笑道:“你好粗鲁,弄痛人家啦。” 朱之蕃道:“你若不想更痛,背后那把刀子就不要扎过来呦。” 莘瑶琴面色一变,一咬牙,右手一把雪亮短匕,狠狠插落。她乃是金陵花魁,学的是琴棋书画,习的是诗词歌赋,何尝学过拿刀杀人。怀中一把短刃,还是曲宛烟硬塞给她。一颗心狂跳,毛手毛脚未等一刀刺下,自己一双眼先紧张的闭了起来。 就觉手上一空,身后一人紧贴上来,手腕已被人抓住,手中刀更是已经不知去向。 朱之蕃呵呵笑道:“真是惊喜,如此多的才艺。你还有什么花样,还来得及使一使。” 莘瑶琴只觉陷在一堆肉山之中,说不出的恶心厌恶,奋力挣扎,冷声道:“你这头猪抱着我作甚,你难道不知道你有多恶心。” 朱之蕃道:“你不必急着激怒于我,你这样的美人落在我手里,该做的事我自然一件也不会少。” 莘瑶琴无计可施却又气急,被他手臂扼着,发狠张嘴去咬。 朱之蕃任她咬中,隔着棉衣和厚厚肥肉,直如挠痒痒一般,哈哈大笑,轻轻一推,将她推倒在地,道:“小美人,勾的爷当真是心痒痒,待我杀了这臭小子再来好好服侍服侍你!” 直视床榻之上萧平安,轻轻摇头,道:“萧平安啊萧平安,你既然内伤不愈,我便再助你一臂之力,也少受些折磨!” 忽听门外一人冷声道:“你敢!” 朱之蕃倏然转身,就听“啪”一声响,门上门闩已经弹开。 朱之蕃面色顿变,自门外震断门闩,他自己也是轻而易举,但运内力将门闩震开,只闻门闩弹动之声,这力道拿捏,功力之深厚,远非自己所能。他也是果断,也不等与来人照面,飞身而起,撞开后窗。落地轻点,两个起落,已没入屋后林中。那老猿灵性十足,黑漆漆的大眼里光芒闪动,也紧跟着跃出。 第一千四十七章 败局捌 “吱呀”一声,房门推开,一个道人迈步走了进来,身材高大,相貌端正,眉目祥和,竟是紫阳道人。院中脚步匆匆,一人前后脚跟进屋来,身材窈窕,正是曲宛烟。 莘瑶琴见了门主,这才大喜,道:“门主,你可回来了。”想起这片刻功夫,冯长老身死,秋长老生死未知,又是惊怕又是难过。 曲宛烟额头见汗,一张脸却是冻的煞白,气道:“我跟到山下,见他们登船离开,回来之时,忽然被人偷袭,点中穴道,推落山坳。幸好山坳中有雪,雪里埋了半天,若不是道长搭救,已经被活活冻死。还不及谢过道长。”她见了冯从彤尸身,愈发怒火难耐,面上却还是温柔淡定。 紫阳道:“门主不必客套,可知行凶者是何人?”后一句却是问莘瑶琴。 莘瑶琴道:“那恶贼乃是魔教的朱之蕃,如一头肥猪一般,甚是好认。” 紫阳目光在室内一扫,咦了一声,闪身到了秋夜蓉身侧。伸手一搭脉搏,随即毫不迟疑,将她身子靠墙扶起,怀中取了一瓶出来,右手单掌一翻,双指扣住两侧“颊车穴”,手指透劲,连试三次,秋夜蓉方才张开嘴来。 紫阳道人单手弹去瓶塞,将三粒药丸直接倒入秋夜蓉口中。右掌下翻,顶住秋夜蓉下颌,叫秋夜蓉头仰起。双手合拢,圈住秋夜蓉脖颈,两根大拇指自上而下滑抹,指经“大迎”、“人迎”、“水突”、“气舍”,轻轻揉动。指到“气舍”立刻回转,又自上而下疏落。 如此五回,秋夜蓉喉头蠕动,方将药丸咽下。 曲宛烟与莘瑶琴都是屏息凝气,不敢言语。曲宛烟暗赞,这道人果然高明,秋长老已是没了意识,吞咽不能,自己就便知道这走“足阳明胃经”的法子,功力不足,也不能成功。 紫阳道人道:“救人要紧,冒犯了。”出手连点秋夜蓉胸腹间数个穴道,又将她翻转,叫她盘膝而坐,双掌抵住后心。 曲宛烟与莘瑶琴忧心忡忡,秋夜蓉任人摆布,半点反应也无。莘瑶琴见寒风灌入,吹的秋夜蓉与紫阳道人发须乱舞,紫阳道人头顶略见白气,面上已经见汗。略一迟疑,点了点破窗。 曲宛烟会意,移了墙边的柜子过去,将那破窗挡住,不叫寒风灌入。 室内只闻萧平安鼾声,过了直半刻钟,紫阳道人轻舒口气,缓缓撤回双掌。 曲宛烟这才急道:“道长,秋长老她?” 紫阳道人道:“她内伤不轻,好在咱们来的还算及时,但怕也要养上三五个月。” 曲宛烟松了口气,侧身福礼,道:“性命无碍就好,此番多亏了道长。”莘瑶琴一旁跟着谢礼。紫阳道人耗费内力救人,这恩情乃是极大。 紫阳道人还了半礼,道:“同是江湖一脉,力所能及,自是责无旁贷。” 朱之蕃与秋夜蓉恶斗,桌椅尽皆打翻,那桌子倒是牢靠,并未摔破。莘瑶琴上前扶起,请紫阳道人落座。与曲宛烟一起,将秋夜蓉移到床上,与萧平安一头一个。又取了一幅被单,将冯从彤尸身遮住。收拾停当,自去火盆之旁,架个挂钩,吊上铜壶,要烧些热水。 曲宛烟跟着陪坐,问道:“道长如何机缘巧合来此荒岛?” 紫阳轻叹一声,望了眼萧平安,道:“实不相瞒,此前我对这小兄弟不起,他这魔功便是我传授。我对他始终心中有愧,这些年一直惴惴不安。听闻云阳师兄带人追他下落,担心于他不利,这才一路寻访追来。你等未曾遇见么?” 曲宛烟道:“说来话长,今日黄昏,我等船上被洞阳道长追到,开口要人,冯长老恼他张狂,与秋长老联手将他打落河中。我等有意在此暂避风头,谁知不多时云阳道长和洞阳两人一起寻来,更是使卑劣手段,暗算我家冯长老……” 紫阳自天台剑派转投点苍分宗,江湖也一时风传甚多。曲宛烟知紫阳与天台剑派和云阳道人都是恩怨纠葛颇多,此际说起,不知人家底细,顿觉有些尴尬。 紫阳道人似看出她心中所想,呵呵一笑,道:“曲门主无需客气,我这些昔日的同门心性如何,贫道自是了然,若非如此,我又怎会改换门庭。” 曲宛烟将方才之事说了,说到自己出门,莘瑶琴接上话头,又将方才之事叙述一遍。莘瑶琴口才极好,除却自己与朱之蕃周旋一些细节不谈,其余事情说的也是绘声绘色,惊险无比。 紫阳道人越听越是惊讶,话了问道:“萧兄弟昏睡四日,内功自洽不能止歇?那朱之蕃假冒猿公惊走了云阳?” 曲宛烟却是越听越恼,恨声道:“这狗贼朱之蕃,定不能与他善罢甘休。” 紫阳道人道:“云阳师兄确是生性多疑,但也不至被只猿猴所骇,你当真见他们离岛去了?” 曲宛烟道:“我不敢跟近,但确是见他们落船去了。” 莘瑶琴道:“那猿猴好生古怪,还会学他走路,惟妙惟肖。”伸手一指萧平安。 紫阳道人将信将疑,眉头微皱。 曲宛烟道:“我所知道,魔教崛起神速,哥舒天凶威赫赫,魔焰滔天,与天台剑派又有不解之仇。云阳道长几番算计,全都是铩羽而归,一次比一次败的彻底。这小兄弟与哥舒天渊源不浅,身上更是秘密不少。云阳道长大约想是要拉拢于他,也好与魔教缓和一二。” 紫阳道人微微摇头,道:“那哥舒天无端被囚三十年,这怨恨岂能消除。不过萧兄弟奇货可居,倒是真的。” 曲宛烟道:“前面云阳道长还说,已经代师傅收了他为徒,与他已是师兄弟呢。” 紫阳道人也是惊讶,道:“什么时候的事,不能吧。”随即冷笑,道:“莫说此事他还真做的出来。拉拢是真,怕了魔教却是未必。” 曲宛烟道:“哦?” 紫阳道人道:“天台剑派早与昆仑派勾结,有姜子君相助,也不惧哥舒天。” 曲宛烟眉梢一动,又道:“哦。” 旁边铜壶水响,莘瑶琴起身,各自斟了一杯白水。 紫阳道人呵呵一笑,道:“明人不说暗话,嵩山一会,支持昆仑姜掌门的人不少,虽并非人人真意如此,但昆仑派在中原武林,布局已有声势。你翠羽楼若无昆仑派相助,岂能如此轻易吞并漱雪堂。我如今所在点苍分宗和天台剑派,更是早与昆仑做下交易。” 曲宛烟轻笑一声,道:“道长却把小女子看的高了,我们两家渊源本深,这合并的主意早不是一天两天,姜掌门小女是佩服的很,但可惜实在没什么交情。倒是你说天台剑派和点苍分宗,你们又是为何?” 紫阳道人道:“昆仑派早有心迁宗入中原,与金国王室交易图谋已久。如今两国征战,为其扫除武林中的一些杂音,取江湖能人异士为己用,自然是大大的功劳。曲门主聪慧,对眼下局势怎看?” 曲宛烟道:“眼下扬州已失,淮东淮西全线崩坏,大宋败局已定。” 紫阳道人道:“大宋积弱,轻衅启战,打不赢这场仗,乃是意料之中。金人这些年国力也是空虚,内忧之际,打这么一仗,自是恼怒异常。金主此番心思,要狠狠教训宋之朝廷,所过之处,寸土不留,吞宋或许力有不逮,但要趁此战,将国境推至长江一线。如此一来,天台剑派也好,点苍分宗也好,可就算在金国境内了。” 曲宛烟难掩惊讶之意,道:“金主有意吞土至长江一线?” 紫阳道人道:“三国,南北朝,自来南北割据,‘守江必守淮’。淮东、淮西、襄阳和四川,这四地乃是割据防御之核心。淮河南北东西水道纵横,配合扬州、庐州、襄阳几座坚城,处处皆是险地,难地,易守难攻。长江却是不然,水道宽阔,波高浪急,但绵延万里,并非全是水流湍急屏障之地,如采石矶、瓜州、田家镇等地,都是易攻难守之处。” 曲宛烟道:“天下九州,皆是富饶之地,金人已有冀、兖、青、徐、豫、梁、雍,在占去扬州、荆州,九州尽收囊中,大宋就算有江南繁华之地,还是大势尽去,早晚沦为附庸。” 紫阳道人道:“正是如此,国境推至长江,淮河上下,冀、兖、青、徐、豫等地平原,皆再无边境之害,可安心屯田种粮。反观大宋,万里长江,若防,何来如此多军力,不防,则国门洞开。长江以南,至少要退地百里,再富饶之地,也无人敢耕种。此消彼长,两国国力只能越拉越远。” 曲宛烟笑道:“贵派与天台剑派早知此事,故而早早与昆仑结盟,当真是高瞻远瞩。不过眼下说大宋败局已定,小女只觉还言之过早。南北防御四地,淮东淮西其实最难,襄阳与四川反是突破之地。秦占汉水、四川终灭楚;晋占襄阳、四川终灭吴;隋占襄阳、四川终灭陈;唐占襄阳、四川终灭萧铣;宋太祖占襄阳、四川而灭南唐。眼下阴差阳错,淮西淮东崩坏,襄阳却是固若金汤,四川才是最大变数。” 紫阳道人颔首道:“吴曦么?反复小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曲宛烟道:“道长看的如此通透,不知下来如何打算?” 紫阳道人道:“我如今心灰意冷,有去往大理遁世之念,偶知他有难,才过来看看。方才云阳师兄如何说,可否说的再详尽一些?” 曲宛烟将方才云阳道人所说又详述一遍。 紫阳道人眉头紧锁,反复思量,半晌方道:“我也看看可好。” 曲宛烟道:“正想有请。”接道:“其实我等也未尽是好心,亦有奇货可居之意。”微微摇头,又道:“谁知人算不如天算,反是无端赔上了冯长老一条性命。道长若有心,尽管带走他不妨。” 紫阳道人道:“我先看看他伤势。” 行到床前,一般先搭萧平安脉搏,时间不长,换右掌与萧平安左手相握。 曲宛烟知他也是以内力在探查萧平安体内,默不作声,一旁静观。 直一刻余钟功夫,紫阳面上凝重之色愈深。忽地盘膝上床,双臂一分,架住萧平安腋下,将他人提起,双足一分,将萧平安双足盘起,自己跟着盘膝对面坐倒。双掌按住萧平安双肩,伸指拿“肩外俞”、“肩井”、“秉风”,劲力一吐,随即滑落持臂,轻叩“曲池”、“天井”、“清冷渊”。 萧平安双臂自然伸直,紫阳道人双掌平推,两人掌心相对,萧平安手臂自然微垂,两人手掌稳稳黏住。 月移云动,夜色越深。破窗虽被柜子遮挡,仍然有风漏入。火盆之中,一块木炭暴出几颗火星。 曲宛烟与莘瑶琴相对静坐,都不时扭头去看两人。 床榻之上,秋夜蓉呼吸轻微。 紫阳道人头顶白气渐渐冒出,不知何故,忽然鬓角见汗,身体微颤,竟是面露痛楚之色。 对面萧平安,倏地睁开眼来。 第一千四十八章 人心壹 紫阳引内力入萧平安体内,双手两股真气透入,却不急着探查肺腑伤情,反是小心翼翼,循着双侧“手阳明大肠经”缓缓前行。 萧平安体内,“明神诀”与“灵素”同时运转,带动自身内息循环往复。 此际的萧平安,如同一部敞开的功法,正将气息搬运和导息凝气之术,毫无保留的示与紫阳。 “明神诀”虽是无形无质,但眼下萧平安并无神智,经络内内息游走,全凭“明神诀”引导。紫阳拿到过“明神诀”的心法,多年一直念念不忘。有萧平安内息循转为引导,印证书上所言,惊讶之色几乎遮掩不住。 萧平安体内,不是一道经络两道经络在游走,而是全数而动。二十四经,皆在运转! 紫阳震惊莫名!“明神诀”大成!二十四经同时运转,武林中人又敬又畏的十二经络,俱都服帖的如同绵羊。如此练功,进展之速,岂不是旁人的六倍有余。要知就便内家高手,清心明智,双手双足,最多也就四经同修。这全经络皆可调动,施展出来的武学,那要何等惊世骇俗!这小子真的修成了“明神诀”!究竟是如何做到的,为何自己练第一重也修炼不成? 更诡异的是,真气乃是至纯之物,不同的内息相遇,根本不可能相融,必要撕扯争斗,分出个胜负。可自己真气进入,居然毫无阻碍,与萧平安体内内息擦肩而过,竟是井水不犯河水。 而萧平安内腑之内,确有阴毒盘踞,潜伏不发。 紫阳心旌动荡,再按捺不住,两股真气齐向萧平安“膻中”丹田而去。内息聚气、气凝为精,精气归府,终为真气。这“明神诀”修出来的气府究竟如何,气府反馈经络发招又是循的什么章法? 他终究是外人闯入,无法内视气府,但即便如此,有高明功法可以验证,也是千载难逢。 两道真气刚入气府,立觉有异。萧平安气府之内,忽有一团真气猛扑而来,这团真气质地,竟与自己一脉相承,如出一辙!与萧平安自身内息温顺不同,这真气虽是相近,却是凶狠无比,一旦遭遇,立刻扑杀过来。 紫阳道人大惊,立刻运功相抗。虽是在萧平安体内,但两道真气交锋,与对上敌人毫无二致,一个抵挡不住,就要被一路追伤自身。 他也恐伤了萧平安,不敢全力催动内力真气。好在那股真气虽猛,毕竟没有后继。稍一加劲,立刻抵住。 紫阳不明所以,不知这是旁人留在萧平安体内的暗伤还是另有缘由。心中狐疑,莫非是云阳师兄试图为他疗伤,残留在他体内之真气。但若是疗伤,为何这真气会在气府之中。暗自冷笑一声,这奸诈师兄,想必跟自己打的也是一个算盘。 就在此际,萧平安身子忽地一动。 紫阳处变不惊,稳住心神,不多时便将那股真气磨灭。正待再探气府,忽然之间,双掌似是一轻又一飘,两股真气竟瞬间与自己失了联系。未等明白过来,剧变陡生,自己体内真气,竟不受控制,自双掌之间,快速向萧平安体内涌去。 紫阳大惊,这绝非自己有意为之,但自己千辛万苦练就的真气怎会忽然不听指挥?转瞬之间,真气狂泄。泥丸宫气府、膻中气府、关元气府之内,充盈的真气狂奔而出,毫无阻滞,不断涌向萧平安体内。 紫阳强行稳住心神,运起心法,试图恢复掌控。谁知平日顺贴的真气此际丝毫不听掌控,他运功之下,只觉内腑空空荡荡,寻不到半点气感。他心中大骇,自己似是一下回到了修炼之前,连气也感受不到。紧闭双目,内视自身。渐渐发觉,不是内息消除,而是有一层无形无质之物,将内息与自己的感应隔绝。 道家有内景、外景之论。先有外景,后西晋上清派开山女祖师魏华存开创“内景”,完善并存于《黄庭经》。“内者心也,景者象也,外象喻即日月星辰云霞之象,内象喻即血肉筋骨脏腑之象。心居身内,存观一体之象色,故曰内景也。” 凝神、养气、静思、冥想,谓之存思。内景洞察“身内”五脏六腑,外景览观“身外”宇宙万物。借外物以修己身,此乃道法自然,精粹长生之道。 外景自有眼耳鼻舌身意,诸般感触,博采天地。而内景有皮肉筋骨阻隔,要洞察则离不开“气”。内家法门,一旦修出内息,气之所至,包裹则知其形,触之则知损益康健,虚心洁意,滋补阴阳,内养心神。气之所及所感,内腑经络,骨骼,筋肉,无不纤毫毕现。 诸般玄妙,皆立于气感之上。 眼下紫阳却是忽然失了气感,便是他老谋深算,也是慌了手脚。连动几条经络,试图捕捉气感,截断真气外溢。几番尝试,都是徒劳无功。尝试撤回手掌,但掌心真气如同锁链,将他与萧平安牢牢禁锢。 紫阳暗暗叫苦,这变化匪夷所思,完全不曾想到,更无应对之法。自己上岛来,警惕应对,自是准备停当,精气神圆满。方才假意耗费巨力为秋夜蓉疗伤,实则并未费多少力气。可眼下损耗,却如开仓放粮,辛苦炼出的真气流水一般倾泻。 万般无奈,只盼来的莫名其妙,去也能戛然而止。谁知事与愿违,半刻钟过去,自己三气府真气消耗已经过半,却仍不见半点停歇之象。心中疑惑不解,自己内力修为稳压萧平安,气府自更是广大,这许多真气进了萧平安体内,他如何承受? 心念一动,也运起“明神诀”心法。他这功法入手,研习许久,也有一丝清凉气感,但无论如何修炼,也不能转化内息真气,更是始终羸弱,不见增强。 此际运起功法,果然立有感应。自己真气之外,裹挟着一股无形无质之气,正是这股气息,将自己掌控剥夺。而自己这道凉气隐隐与这股气息相合,分心投入,已能洞察真气走向。只是两者强弱太过悬殊,仍然不得半点操控之能。 转眼又是半刻钟功夫,紫阳三气府真气已是涓滴不遗。心中懊恼,此番当真是失算之极,眼下真气耗尽,总该能脱困而出。随即却是周身一震,险些惊呼出声。体内经络气府,身体各处,有的如坠寒冰,有的如在熔炉,还有的如同针扎。 体内那股外气竟是贪得无厌,如同破门而入的强盗,搬空了屋子,却还不愿走,在经络里大肆闹腾起来。不假思索,紫阳立刻行气运功,手少阳三焦经凝结内息,与那外气相抗。此处冰火煎熬,最是难当。 内息一生,果然痛楚之意立消,随即凝结的内息缓缓注入气府,在气府微微一转,立刻又被牵出,去向萧平安体内。 紫阳如入刀山火海,岂容细想。手少阳三焦经、手阳明大肠经,手太阴肺经、手少阴心经、足少阳胆经、足太阳膀胱经一条条经络,相继勾连发动。 八道,十道,十二道,十四道,十六道,二十四经齐动。 紫阳汗毛倒竖,寒由心起!他知道不妙,立刻想停止运功,但二十四经如同脱缰野马,全然不肯响应。这变故比先前还要骇人,自己分明要停下运功,为何经络不听指挥,竟然自主炼气! 更何况自家人知自家事,他天资也是不凡,但天台剑派秉承的乃是稳重之法,炼气向来循序渐进。两经同修乃是正常,偶尔也会四经同转,此际二十四经齐动,内息源源不绝化为真气。这炼气之速,匪夷所思,而二十四经聚气,更全非自己所能。 紫阳头顶白气渐起,汗湿双鬓。对面萧平安忽地睁开眼来。两人四目相对,只一瞬功夫,萧平安复又闭上双目。 紫阳体内,功行不止,孜孜不倦凝气为精,又汇入气府,于气府中养成精纯真气,立刻又自气府转出,自经络流向萧平安体内。 眼下已是性命攸关,再容不得半点犹豫。紫阳也运“明神诀”,心念跟随一股真气,去往萧平安体内。 片刻之后,紫阳面如死灰。进入萧平安体内的真气,无一例外,尽涌向萧平安右侧手太阳小肠经。萧平安竟是在借他内力,运功舒经破穴! 萧平安内功精纯,经络强韧,这舒经破穴本该极难。但此际感触之下,进展竟是神速。 心神震动,片刻方强行压制悸动。他二十四经齐动,消耗无比巨大,经络更是不堪重负,如此下去,岂不要被他活活吸干! 紫阳真气与同属真气相撞,萧平安便即醒来。初也是一片茫然,体内纷乱,“明神诀”与“灵素”漫无目的的游走,还有三股异样气息。一道盘踞内腑,阴寒不散,两道正在气府内征伐。 第一千四十九章 人心贰 萧平安也是惊惶,但随即便是稳定心神。不须去问,自己又遇人趁火打劫,真气入体,刺探自家秘密。有险助大荒落疗伤,真定府被人强探气府两事在前,却也不如何慌张。 催动“明神诀”,如法炮制,“明神诀”之气溯源而上,神不知鬼不觉已经侵入敌人体内。随即萧平安却是犯难,此前两次,一次助人,一次只顾逃脱,此番却要意欲何为?对面定是敌人,而且瞧功法,十有八九又是天台剑派的臭牛鼻子。 萧平安愤恨之下,岂会客气,借助“明神诀”之妙,开始窃取真气。待到对方气府干涸,自可制敌,如此良机,自不可错过。一旦开启法门,更是庆幸自己明智。此人真气精纯,气府广大,果然是境界超自己许多的高手。 窃取的真气,其实有害无益。真气暴虐,不是自家之物,更难储存于气府。若是散在经络之内,更是如当初哥舒天真气反灌一般,叫他生不如死。直到今日,他也不明白,哥舒天怎能练成将真气散在经络内的功夫。 好在他有“明神诀”这个法宝,索性借这些真气舒经破穴。练功之际,削弱对手,两全其美。“灵素”未止,内伤未愈,正是经络虚弱之际。此际练功,事半功倍。 许久之后,对面真气终于枯竭,却又有些两难。自己内伤郁结,此际就算吸干了对手内力,还是无与人动手之能。一旦收手,对手岂敢善罢甘休。动起手来,吃亏的还是自己。 随即变化,却叫他也是惊讶。“明神诀”气息骚动,竟逼的对手行功继续凝聚内息。慢慢凝聚的内息转为真气,量自是极少。但正因为少,反更是好控。 如此好事,岂能错过。萧平安福至心灵,立刻引导这些真气继续舒经破穴。 一试之下,竟有奇效。被自己强行掠夺的真气,粗看是一道,实则却是二十四道。泾渭分明,源源不断强牵入自己体内,汇聚合力,直冲关隘壁垒。更胜先前强夺之真气。这如同有二十四位高手,齐心协力,配合无间,相助练功!二十四经齐动,有条不紊,真气如涓涓细流,锲而不舍,层层叠叠,浪浪相催,破穴之功,有如神助。 萧平安心中也是惊叹,原来自己已能调动二十四经齐动,“明神诀”第三重已经大成!他自己练功,还未到需要动用如此多经络时候,是以自己也是不知。 此等离奇古怪之事,简直是闻所未闻。为何能有如此奇效,就连萧平安也是莫名其妙。 萧平安忍不住睁开眼来,想要看看这位雪中送炭的好人究竟何许人也。 与紫阳目光一对。 萧平安心中未起波澜,此人对自己究竟如何,已不必说。两人相遇,紫阳确有救命之恩,但他一直图谋的,终究还是“明神诀”。 紫阳也自萧平安目中看到无限冰冷决绝之意,一瞬之间,惧意大增。他自不知一切都是阴差阳错,若不是他贪得无厌,要探萧平安功法;若无云阳道人留下真气与他相撞,激醒萧平安;若不是“明神诀”诡异,无意勾动他二十四经齐动,尾大不掉,一举丧失掌控统御之能。他也不会落到如此田地。 他不明就里,只道一切都是萧平安的算计。他乃是阴险狡诈之人,以己度人,历来都是不惮以最坏恶意揣度人心。自己小心谨慎,却还是中了此人圈套。眼下须得速速想到脱身之计,否则经络必要大损。 紫阳稳定心神,竭尽全力,开口说话,对曲宛烟道:“他内伤顽固,还差一丝,请门主相助。”他全经络内息川流不止,早超负荷,这十四字已是费尽力气,说到后面,气息都是接续不上。 两人体内惊心动魄一番变化,外人却是完全不知。曲宛烟和莘瑶琴呆坐了大半夜,已有些困倦。曲宛烟听闻,倒未多想,正想应声,忽觉桌下,自己小腿被莘瑶琴轻踢一下。 曲宛烟立刻醒觉,自己内功修为不值一哂,更与天台剑派武功非是一路,哪里帮的上什么忙。抬头看去,莘瑶琴面色如常,只眼睛朝床上秋夜蓉处微微一转。 曲宛烟登时明白,欠了欠身,道:“我适才被那人点中穴道,试着运功冲穴,却不想岔了气息,眼下还未平复。” 紫阳不须看,也知窘境被人识破。萧平安体内如有一个巨大漩涡,将他一身气血精华,源源不断吞噬。他如同被内息为绳提拉的木偶,全然身不由己。 西风劲吹,孤岛四面皆水,空旷之地,大风时作鬼哭狼嚎之声,更显冬夜漫漫,孤冷难熬。但时不待人,终究长夜将尽,窗外已露鱼白。 萧平安与紫阳两人均是一动不动,木雕泥塑一般。曲宛烟闭目养神,时不时朝萧平安两人看去一眼,莘瑶琴却已趴在桌上睡着。 转眼红日跃出地面,四下光亮,曲宛烟与莘瑶琴先后起身,两人心有灵犀,去到屋外,低语几句。莘瑶琴道:“昨夜秋长老给我打个眼色,那两人究竟搞什么鬼?” 曲宛烟道:“瞧模样,那牛鼻子定是吃了暗亏,秋长老无事就好,咱们静观其变。” 莘瑶琴略显惊讶,道:“他不是受了伤,兼且人事不省么,怎还能叫旁人吃亏。” 曲宛烟道:“有人一身古怪,有人活该倒霉,我怎知道。”她刚刚合并两派,门中左膀右臂的两个高手,一死一重伤,叫她也是郁闷之极,巴不得天下人跟着她一起倒霉。 回到屋里,两人若无其事,莘瑶琴取出些点心肉脯,烧些热水,冲茶吃了。两人都是富贵作派,稍有闲暇,便讲究起来。 眼见日上三竿,萧平安缓缓睁开眼来,对面紫阳双目黯淡无神,正与他对视。 萧平安体内一阵轻颤,两人同时感觉到,此乃炼气之人又一道经络归经入府,漫漫征途再进一步。 萧平安的第十六条经络,右侧手太阳小肠经,本已修炼大半,此际竟已完全打通。十六道经络,已达斗力境中段顶峰,只需再进一步,再多一条经络,他就将步入斗力境上段之列!他眼下还只二十六岁,如此进益,说将出去,当真要震惊武林。 萧平安心中却并无喜悦,师傅师娘,还有源宝,哪个也不会因此复生,与燕长安仍是隔着一条天堑鸿沟,他仍是孑然一身,无家可归。 “明神诀”运行未止,仍在强行剥夺紫阳道人的精元。内家高手炼气,乃是借天地之气,滋养自身,壮大精元。而眼下“明神诀”霸道蛮横,涸泽而渔,焚林而猎,却是大损紫阳根基。 紫阳似一下老了几十岁,面如槁木,不见一丝血色,双目已显浑浊。 萧平安轻叹一声,慢慢撤了“明神诀”功法。他并不是想起此人对自己曾有救命之恩,也不信亳州紫阳后悔之言,只是觉得他有些可怜。紫阳已近枯槁,再难榨出多少真气,继续下去,无非摧毁他的经络,叫此人就此油尽灯枯。 牵引之力止歇,两人手掌分开,紫阳身子立刻矮了一截,颓顿萎靡之色,溢于言表。 过了好半晌功夫,紫阳一声轻叹,道:“你这又是何必?”话语之中,尽是无奈,又有一丝不甘责备之意。 萧平安并未作声,他借紫阳功力舒经,体内的阴毒掌力还未清除。此际“灵素”运转,调和内息,一点一点将阴毒炼化。 内家高手的阴阳掌力,大都外物难医,要靠自身的内功化解。当年沈放身中“凤回凝冰掌”,伤势缠绵,历久不愈,强如燕长安也是束手无策。叶惊鸿的“阴冥余劫掌”更是非同小可,常人中招自不必说,便是内家高手也要大吃苦头。可萧平安的“明神诀”实在太过诡异,对一切无主真气皆有统御降伏之能。配合“灵素”心法,拔除阴毒竟是毫不费力。 紫阳接道:“我好意助你疗伤,你却损我经络,坏我根基。罢了罢了,昔日我有错在先,此番恩怨两断,各自一方。” 萧平安只觉厌恶,丝毫不信。自己不是傻瓜,好意歹意,岂能不知。紫阳真气在体内,气府经络各处游走,分明是看他功法,疗伤岂有如此疗法。他几经变故,心境哀落,只觉人心叵测,好人无多。 面前之人,相貌堂堂,虽是颓败,更显出可怜之像。萧平安不愿多看,再次闭上双目。 就在此刻,紫阳深吸口气,重重一拳打在萧平安膻中穴上。他经络重创,已经使不出内力,但这一拳正中要穴,又是气府所在。 萧平安正运功疗伤,完全未曾想到。这一拳打个正着,登时叫他内息暴乱,气府震荡,身如万针齐扎,周身真气乱作一团,身子歪倒,四肢抽搐,已是动弹不得。 辞暮尔尔,烟火年年。律回春渐,新元肇启。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在此恭祝您和您的家人:岁岁常欢愉,年年皆胜意。百事顺遂无虞平安喜乐,万物心想事成皆如所愿。 第一千五十章 人心叁 紫阳面色阴沉,他一着不慎,险些满盘皆输。此番被萧平安吸榨内力,经络大损,日后武功再难进益,只会不住倒退。但若有萧平安这诡异的“明神诀”,一切还有转机。这武功竟能吸人内力,当真妙用无穷。今日无论如何,要掳走萧平安,逼他说出功法奥秘。 曲宛烟和莘瑶琴见又有变故,都是大惊,两人先后站起。 紫阳强弩之末,动起手来,多半还不是曲宛烟之敌,却连正眼也不看两人,阴森森道:“莫要多事,休怪我下手无情!” 萧平安浑身颤栗,心中大悔,萧平安啊萧平安,你当时是比猪也不如,明明知道不该相信此人,怎还是未加提防! 紫阳一指曲宛烟,道:“曲门主,你背上他,跟我走。”他浑身虚脱,方才一拳倾尽全力,此际连背负萧平安也做不到。但神情严峻,不容置疑。 忽听一声叹息,一人道:“申屠宇啊申屠宇,你还是一般的心狠手辣,不择手段。” 两人走进屋来,前面一人,正是去而复返的云阳道人,身后一人,一只左手齐腕而断,却是点苍卓青行。 这两人何时到来,屋内人都是一无所知。紫阳内功不弱,深陷困境,却最是无暇旁顾。此际见两人露面,大是错愕,勉强一笑,道:“卓长老……” 卓青行独手一伸,握住紫阳道人之手,不由分说,一股真气渡了过去。默立片刻,摇了摇头,道:“经络大损,怕是养不好了,这身武功,已经去个七七八八。紫阳啊紫阳,你是聪明反被聪明误,此番偷鸡不成蚀把米。” 紫阳面露狐疑之色,却又觉难以置信,道:“是你们……” 云阳道人道:“你鬼鬼祟祟跟在我们身后,真当我等不知么?你不知萧兄弟内功厉害,我却略知一二。在他气府留下暗劲,就是提防你这等居心叵测之人。”微微摇头,接道:“但你如何落到如此田地,我等倒也真的未曾想到。” 紫阳面色更是难看,目光自云阳道人身上移到卓青行身上,又移回云阳道人面上,道:“好,好,好,当真好算计,你们勾结……” 云阳道人直如未闻,走到萧平安身前,双掌贴他后心,两股真气渡了过去。 卓青行冷声道:“够了,你居心叵测,意欲相害同盟弟子,还有何话说。去罢去罢,日后做个好人。”伸手在紫阳背上拍了三记。 紫阳道:“好,好。我终究斗不过你……”话音戛然而止,双目忽然变得空洞无神,朝门口走了几步,忽地跌倒,爬起来,跌跌撞撞又走几步,随即一头栽倒院中,再一动不动。 云阳道人真气入体,也是吃惊不小,萧平安体内真气暴乱,直如一锅粥一般。如此伤情,着实麻烦。单以自身内力抚平这些气息,便须得大费周章。可他真气进入,助萧平安护住心脉,稍得安稳,萧平安气息竟是难以想象的快速归复。 卓青行也不看院中紫阳,对曲宛烟两人笑道:“两位受惊了。” 曲宛烟不明他心意,心存警惕,敷衍道:“好说好说。” 莘瑶琴乖巧,送上杯茶来。卓青行礼数周到,客气两句,随即坐下喝茶不语。 两刻钟功夫,云阳道人缓缓撤回双掌,赞道:“萧兄弟这疗伤的本事当真是闻所未闻,叹为观止。” 萧平安心情复杂,救助自己的却是最不愿意见的数人之一。看看两人,一言不发。就便云阳道人施以援手,也不会向两人道谢,谁知这两个又打的什么算盘。此人张口与自己称兄道弟,更显不安好心。 云阳道人微微一笑,道:“想是萧兄弟还埋怨我等逼问‘明神诀’之罪,耿耿于怀,不肯原谅。” 萧平安不想他如此直白,也不否认,只是哼了一声。 云阳道人道:“我等与魔教仇深似海,青行兄因此失去一臂。若换了兄弟,又当如何?” 萧平安摇头道:“我不会强人所难,更不会栽赃陷害。” 云阳道人摇头道:“哥舒天三十年前,杀了我派中多少高手,这仇恨深重。你与他相交莫逆,关系匪浅,我等使些手段,也是无奈之举。但除此之外,你我可真有什么化解不了的恩怨?” 萧平安道:“那我师兄楚乔人之事又怎么说。” 云阳道人道:“你可知道,楚乔人父亲原本是点苍派的弟子。这其中故事太多,我说了怕你也不信。况且你等断我家龙阳长老一臂,我也未想追究。” 萧平安心底冷笑,你们这些人花言巧语,谎话自是张口就来,莫要再想叫我相信。 卓青行干咳一声,道:“朝秦暮楚,人之常情,岂有永远的朋友,不变的敌人?世人因利相交,冤家宜解不宜结,小兄弟又何必固执。”萧平安似忽地炙手可热,这些名家高手居然一个个开始与他称兄道弟。 萧平安道:“朝三暮四,反复无常,正是小人行径。” 卓青行微微摇头,道:“那为何衡山派容不下你?你那结义的兄弟如今又何在?” 萧平安登时哑口无言,更是触动心事,心中郁结恼怒,欲待反唇相讥,又是不善言语,面色只气的发红。 曲宛烟接口道:“以利相交,利尽则散。以势相交,势败则倾。以权相交,权失则弃。以情相交,情断则伤。唯以心相交,方能成其久远。眼下云阳道长和卓前辈折节下交,正是雪中送炭,真心之举。萧兄弟可莫要辜负一番好意。” 云阳道人道:“曲门主说的不错,萧兄弟你年纪轻轻就是斗力境中段顶峰的修为,与上段巅峰,甚至灌顶境交手,都能全身而退,实乃不世出的武林奇才。我等武林中人,毕竟以武为尊,你这般的天赋岂能虚度时光。修行财侣法地,如今你离了衡山派,又是敌人不少,恐蹉跎岁月。老道我有爱才之心,亦有容人之量。你若愿意,我代师傅收你为徒,日后你我就师兄弟相称。天台剑派虽小,也能助你直击灌顶,成就大道。” 卓青行道:“我瞧出衡山派赶你出来,似也有苦衷,这其中的缘由小兄弟不肯说,我等也不多问。云阳道长想拉你入天台剑派,陈老先生也未反对。” 萧平安吃惊道:“什么?” 云阳道人呵呵笑道:“我对陈先生说,如此良才弃之不用岂不可惜,你们衡山派不要,我们天台剑派可要了。” 萧平安虽渐对衡山派心灰意冷,但骤闻此言,还是意动,忍不住道:“师……,他怎么说。” 云阳道人道:“陈老先生并未反对。” 卓青行道:“所以我讲,这其中必有误会。陈老前辈还念旧情,未来未必没有机会。小兄弟这般良才美玉,谁肯轻掷。云阳道长此念,一是爱才之心,再者我们三派同盟,也有照拂之则。然后你等矛盾化解,你想回衡山,不过就是一句话的事。”伸手在萧平安肩头轻轻一拍,道:“所谓君子居必择乡,游必就士。你眼下身在劫中,难道真要四海漂泊,浪迹天涯?” 云阳道人接道:“我知你如今心心念念只想为师傅师娘报仇,燕长安何等武功,你势单力薄,怎能成功?” 萧平安一时两难,犹犹豫豫。天台剑派他殊无好感,但被这两人一说,细思之下,除却楚乔人之事,他们对自己所作所为,虽是折磨,却每每因祸得福,依他性子,加之自身的苦楚反不记恨。 目光正落在院中紫阳身上,红日当头,白雪之下,斯人终逝,千般算计,归于冰凉。依稀又想起牢狱之中那些日日夜夜,紫阳笑容和煦,也如此际天空的暖日。 这世间哪有几个好人?无非是彼此算计利用,此一时彼一时。天台剑派与哥舒天与衡山派,都是异心,自己夹在当中,自是麻烦。有心断然拒绝,转念却是一想,我急什么,你们两面三刀,我就不会么。你们无非是图谋我身上的武功,我倒要瞧瞧,你们偷的走偷不走。 心思慢慢坚定,摇头道:“我不能拜你们祖师,我师傅师娘,都只有一个。” 卓青行笑道:“无非是个名目,小兄弟重情重义,此乃好事,我看不如就让他去你那边做个客卿长老。哈哈,二十多岁的长老,也是一番佳话。” 曲宛烟甚是省事,道:“萧长老,不错,不错。恭喜恭喜,贺喜贺喜。” 云阳道人也带笑容,道:“我等正要去洛阳老君山,昆仑派已得金庭文书签印,划拨田地山头,开辟宗门。我跟青行兄得邀,你若无事,咱们一起去看看。正好我也与你引见一下姜掌门。”微微一顿,声音低了几分,道:“你要对付燕长安,必要借助姜掌门之力。” 萧平安缓缓点头。 卓青行笑道:“你精通堪舆土木之术,人家请你自有大用,我不过是个陪衬。曲门主可要一起?” 曲宛烟似有意动,却道:“人家可没请我。” 第一千五十一章 人心肆 云阳道人道:“我见曲门主与姜掌门相谈甚欢,昆仑远来中原腹地,正需曲门主一般的人物,互通消息,入乡随俗。眼下兵荒马乱,咱们同去,一路也多个照应。” 曲宛烟略显犹豫,道:“秋长老……” 云阳道人道:“咱们往信阳方向,再折道向北,正要经过洛阳,我观秋长老伤势确是不轻,正好寻关夫子看看。洞阳带着几个弟子就在河边,也有人照顾。” 曲宛烟道:“人命关天不由我关神医?就怕此人性格古怪,不肯帮忙。” 云阳道人笑道:“我与他还有几分交情,大不了拉下老脸求他。” 曲宛烟不再坚持,收拾下山,一行人分作两船,沿淮河继续向西。冯从彤的尸身就地掩埋,草草先立了个木墓,待日后再叫人来好好安葬。 一路算不得融洽,却也将就,行舟不须众人费心。萧平安无事便盘膝练功,不愿与旁人说话。云阳道人、卓青行与曲宛烟聊些江湖轶事典故,莘瑶琴一旁惊讶连连,萧平安听在耳里,只当不闻。秋夜蓉也不见好转,整日卧床不起。 直达信阳附近方弃舟上岸,此间距洛阳还有六百里。 待到登岸,入了金人地界,才愈觉战局凄惨,民不聊生。上岸行了百余里,田地荒芜,城毁乡摧,断壁残垣,竟一个活人也未遇到。直到入了蔡州(今河南驻马店汝南县)地界,才稍见些人气。 史上蔡州有二,一在今河南驻马店,一在今枣阳。蔡州距信阳不远,地处要冲,也是兵家必争之地。北伐开始,宋军几番攻打蔡州,都是无功而返。 但宋军脾性,便是打不下城池,你也莫想好过,一路烧杀抢掠,几是寸草不生。 官道之旁,有个荒村,村头有个破旧小店,店家早不知去向,店铺也被烧毁大半。有七八人在此歇脚,正与萧平安等人相遇。 萧平安等人登岸,已行路三日半,还是初见生人。 这七八人,多是青年汉子,只一个年纪稍小,十三四岁模样,稚气未脱,但也长的高大结实。一个个虽都面黄肌瘦,但骨架粗壮,两三人面上都有伤疤,透着彪悍之气。道路边上,还拴着两匹瘦马。 这群人本正说话,见萧平安等人过来,都住嘴不言。看过来的眼神也是不善。但见萧平安一行,人数既多,中间既有道人,更有两个美貌女子,各个器宇不凡,知道不是寻常人,看了几眼,相继转过头去。 萧平安与云阳道人一行,有十一人。卓青行、曲宛烟、洞阳道人带着四名弟子,都是陌生面孔。两个是洞阳的弟子曾路、周璇,两个是点苍弟子濮寿通、庞子仁。四人年纪都与萧平安相仿,一路对萧平安甚是好奇,只是碍于师傅和长辈在前,不敢随意搭话。 秋夜蓉身子未愈,由天台剑派两名弟子抬着。曲宛烟本想让莘瑶琴先去归德府,却苦于分不出人手照顾,这兵荒马乱,也不放心她一人上路。莘瑶琴自己也是不肯,说左右扬州回不去,不如跟他们去涨涨见识。曲宛烟还是犹豫,道旅途辛苦,怕她承受不住。 莘瑶琴不练武功,又是金陵花魁,自是裹的一双小脚。这路途之上,千里迢迢,实非异事。莘瑶琴却是满不在乎,对曲宛烟夸下海口。走了两日,已是疲惫不堪。这姑娘倒也硬气,分明筋疲力尽,却是咬紧牙关,半句不提累字。 四下荒凉,再想替她寻个代步的骡马也是艰难。众人只能略加迁就,行的慢些,行不多远便休息一阵。 萧平安几人找个干净地坐了,掏出干粮,架起火堆。眼下刚过正午,架火乃是为了烧水。 曲宛烟跟莘瑶琴都是精细讲究之人,出行不知带了多少东西。曾路与濮寿通四人都变作负重的骡马,包裹多的曲、辛两人都不好意思。 见萧平安等人自包裹中取出白面的糕饼,肉脯,甚至还有调水的蜂蜜,不远处那七八个汉子都是喉头蠕动,不约而同咽口唾沫。其中几个,目露贪婪之意,频频朝这边望来。那年纪最小的少年跟身边一个汉子耳语两句,那汉子低声说话,众人这才不向这边张望。 萧平安全都看在眼里,只是毫不在意,拿过一张面饼就啃。 待萧平安等人吃喝完,那群汉子终究未过来相扰。卓青行却是起身,走了过去,道:“几位是从河那边战阵上逃下来的吧?” 七八个汉子见他过来,都已警惕,听他说话,更是一惊,有两三人腾地站起,唰唰几声,却是亮出刀来。其余人相继站起,少年身边的汉子正是为首之人,年纪却不是人群中最大,不过二十岁上下,一张长脸,沉声问道:“你是何人?” 卓青行一伸手,三把刀已经到了他手中,随手一抖,三刀齐断,道:“你莫管我是谁,我问什么,你们便答什么。” 七八个汉子都是目瞪口呆,这手功夫简直如变戏法一般,知道遇到高人,往一起靠了一靠,却无人想要逃走。为首汉子道:“原来是江湖上的高手,在下郭禄大,不知有何见教。” 卓青行道:“你们是哪里的兵?” 郭禄大道:“你老误会了,我等都是寻常百姓。” 卓青行道:“手上拉弓的茧子这么老厚,随身带着兵刃,七八人,前三后二,居中两个,背靠围墙,还不忘留一人盯着大路,还说不是当兵的。” 郭禄大道:“我等乃是会州(今by市靖远县)人,与西夏为临,祖祖辈辈以往仗打的多,都会张弓搭箭。实不瞒你老,我等前来,确是有意投军,谋个出身,本家有个亲戚,就在河南襄阳城下。有意投奔于他,谁知不巧已经战死。我等看这襄阳难打,还是打算回西边去。” 卓青行嗤笑一声,道:“谋个出身?你等倒是野心不小,凭的什么?你们死掉的亲戚,还是这七八个人,三脚猫的本事?” 人群中那少年气愤道:“你本事大就瞧不起人么?我大哥熟读兵书,百步穿杨,有勇有谋。天下危难,正是建功立业之时。我兄弟八人齐心,怎就做不成一番事业。” 卓青行呵呵两声,道:“这小子是谁?” 郭禄大道:“这是舍弟郭虾蟆。”伸手拦住自家弟弟,叫他莫要再说,得罪了面前这位高人。 郭虾蟆不满兼且不服,兀自气冲冲道:“我大名郭斌!” 卓青行道:“好,百步穿杨之能,我扔个铜钱,你们若能射中,一切好说,若是不中,说大话须得吃些苦头。”随手摸了一枚铜钱出来,见十余丈外有棵枯树,扬手掷出。 铜钱乃是一枚嘉泰通宝,整钱也不过一寸多宽。以卓青行的武功,当真用力掷出,十余丈的距离,便是那神弓袭冶承也莫想追及。卓青行随手掷出,速度倒不算甚快,只是他说考就考,说掷就掷,也是打了个措手不及。 郭禄大和郭虾蟆目中同时精光大盛,卓青行钱刚出手,两人弯弓已在手上,羽箭在弦,飞射而出。双箭一前一后,直追铜钱。 萧平安等人都在注视,钱快箭快,几人眼力更是不差。就见郭禄大一箭后发先至,那钱刚要及树,羽箭已经追上,堪堪蹭到钱边。就在此刻,郭虾蟆一箭竟是更快,跟着追到,“铎”一声脆响,双箭同时钉在枯树之上。 卓青行和云阳道人都是点了点头,曲宛烟赞道:“果然好箭法。” 除却郭氏兄弟,也就萧平安几人真正看清。卓青行铜钱乃是平飞,郭虾蟆一箭蹭到边缘,带的那铜钱稍微一偏,随即郭虾蟆箭到,竟是直接射中钱眼,带着铜钱,双箭同时中树。 这兄弟两人的箭法果然登峰造极,更是配合无间。 郭虾蟆面露得意之色,郭禄大抱拳道:“献丑了。” 卓青行神色稍和,道:“非是瞧不起你们,在战场之上,建功立业岂有这么容易,一将功成万骨枯,其余都是无端送了性命。你兄弟二人有些本事,更要小心谨慎。你何言襄阳攻之不下?” 郭禄大收起弓箭,道:“多谢老人家点醒,吾等乡野之人,少了见识,胡言乱语之处,老人家莫要当真见怪。” 卓青行道:“毋须客套,但说无妨。” 郭禄大沉吟片刻,方道:“有赵淳在,再打十年也攻不下。” 卓青行道:“哦?” 云阳道人插口道:“这赵淳平素声名未显,究竟有何特异之处?” 郭禄大道:“完颜元帅带二十万兵马,襄阳守军不过一万,只道是手到擒来。未到襄阳地界,便派人招降。那赵淳回道,各事其主,惟当以死报国,安有降理?我只有韦孝宽故事,你有军马,我亦有军马,我更有长江之险,无限战船,以待你来。” 第一千五十二章 人心伍 卓青行和云阳道人互视一眼,都是感觉有些惊奇,这兄弟二人一手箭法倒还好说,临危不惧,胆气过人,待人接物,口齿清楚也是难得。但能背出阵上将帅来回的书信,着实有些意外。 卓青行道:“你知韦孝宽何人?” 郭虾蟆接口道:“西魏京兆韦氏韦孝宽,我陕西无人不晓,韦将军镇守玉璧,以寡敌众,叫东魏高欢束手无策,损兵折将,活生生气死。” 卓青行道:“他自比韦叔裕,是胸有成竹,还是狂妄自大,自以为是?” 郭禄大道:“赵淳之能,不逊韦孝宽。他见官军势大,当机立断,立刻弃守樊城,将樊城内外数万军民撤入襄阳城中,集中兵力,固守襄阳。” 云阳道人微笑道:“扬州一役,郭倪也是这般做的。” 卓青行道:“襄阳护城河宽大,乃是最大倚仗,守襄阳多半如此,不足为奇。” 云阳道人道:“襄阳、樊城一水之隔,互为犄角,拱手让出,其实可惜。” 郭禄大道:“若有反攻之意,当不让樊城。官兵二十万,雷霆之势南下,攻陷枣阳、光化和神马坡,横扫江汉,势如破竹。襄阳、樊城官吏闻风丧胆,十之亡去其五,人心涣散。赵淳想是审时度势,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一心只想死守襄阳,消耗官军。” 卓青行道:“相比野战攻伐,宋军更善守城,如此谋划,倒也算有自知之明。” 郭禄大道:“襄阳能守,其第一便是赵淳此人,心如磐石,坚定如铁。” 曲宛烟笑道:“扬州那一位,就只得一个嘴巴硬。” 郭禄大道:“开战之前,赵淳囤积粮草,打造守城器具。又募集百姓,不问出身来历,一律编为敢勇军,应募者翕然,便是卖茶卖布匹的商贩也加入其中。所有临征之卒,与官军一视同仁,衣食犒赏,一样不缺。他自己与士卒同心同德,同甘共苦。” 云阳道人点头道:“这一视同仁四字,做的就比郭倪好了。” 郭禄大接道:“天寒地冻,攻者冰天雪地,守者有城池之护。襄阳护城河宽大,赵淳又大挖堑壕,占尽地利。官军远征,饥寒交迫,人心涣散,宋军却是众志成城。天时地利与人和,三者皆不在我,败局已定。” 卓青行道:“所谓天时地利人和,不过泛泛而谈。这仗打的怎样,还是在官在将在军。” 郭禄大道:“老先生说的极是。这方略对头,也需能知人善任,落在实地。这赵淳大处谨慎,一丝不苟,小处也是奇思妙想,计谋百出。他深挖壕沟,叫军马辎重不能通行;水道之内,遍布木桩,毁坏船只;白日龟缩不出,却是暗挖隧道,半夜偷偷出城,烧毁攻城船只军械;他擅造机械,守城各种火器毒烟凶猛异常;甚至故意遗下豆饼,掺以巴豆,叫官军吃了上吐下泻。” 曲宛烟哑然失笑,道:“此人如此狡猾。” 郭禄大道:“何止如此,他还擅攻心。在城头之上,悬挂铁笼,笼内置官军死难者人头,淋油烧之,谓之人头灯。一个头颅燃尽,颅骨也烧成灰,便再换一个。此灯于城墙上绵延不绝,日夜可见,尸臭味数里。” 卓青行道:“如此狠辣?” 郭禄大道:“据说这赵淳祖父靖康时率兵守备河阳(今hen省孟县),因河阳失陷,举家被金兵所杀,只有其父孤身逃脱。因此赵淳对金兵有切齿之恨,誓言不共戴天,势不两立。” 云阳道人道:“那完颜匡可有什么应对?” 郭禄大道:“完颜元帅法子也想了不少,都是无功而返。数次招降或者威胁屠城,赵淳均是不为所动。甚至写了首诗嘲笑官军,写道,千辛万苦过江来,较场筑座望乡台。襄阳府城取不得,与他打了半年柴。” 曲宛烟道:“这打柴又是何解?” 郭禄大道:“官军安营扎寨,砍了大量林木。赵淳嘲笑官军必将败退,空留营寨,辛辛苦苦搭起来的,不过是望乡之台。” 曲宛烟笑道:“所以几位瞧这完颜元帅不起,便想另谋他路?” 云阳道人道:“是啊,你既说的头头是道,怎不去试试你的本事。” 郭禄大道:“我等什么身份,岂敢瞧不起元帅,只是无人引荐照拂。”略一犹豫,道:“此际实不是攻城良机,赵淳日夜劳心,寝不安枕,食不下咽,衣不解带,事无巨细,必竭心思,无半点可乘之机。眼下元帅不退,也是无奈之举。” 卓青行道:“你道他定是打不赢?” 郭禄大呵呵笑了两声,道:“乡野村夫,岂敢言他。” 卓青行道:“莫要耍小聪明。” 郭禄大收敛笑容,道:“至多明年二月,官军必退。” 卓青行道:“何以见得?” 郭禄大道:“一为粮草,二来死伤,三者攻城三月,才勉强好交待。” 卓青行道:“听你这一番说话,倒是真还有些眼光,说话也有三分狡猾。云阳兄?” 云阳道人轻笑一声,自怀中逃出一封书信,递与郭禄大,道:“我这封信本是为旁人预备,那人出了差错。既然卓兄与你有眼缘,如今便宜了你等。你们带这书信,去往燕京,去卫王殿下府上,自能谋个出身。” 郭虾蟆道:“我等要去投军,才不稀罕去做个家丁奴才。” 郭禄大却面露迟疑之色。 洞阳道人一直冷眼旁观,此际冷冰冰道:“我教你一样,你以为弓马娴熟便能建功立业?弓马越好,只有死的越快。你等先去王府混个三年五载,比你军中十年还要管用。” 郭禄大显是稍加思索,便拿定主意,再不迟疑,伸手将书信接过,单膝跪倒,抱拳道:“路遇贵人,请受郭某一拜,他日若有出头之日,定不忘今日提携之恩。” 一行人起身,正待上路。 萧平安一直也未言语,此际忽道:“留下匹马来。” 郭虾蟆大眼一蹬,郭禄大却已牵了匹马过来,双手奉上缰绳,递与云阳道人,道:“正有此意,唯恐两位不受。” 曲宛烟暗暗点头,此人倒真会做人,话也说的敞亮。荐书乃是云阳道人拿出,他这匹马也送到云阳道人手里。但萧平安开口索马,她倒也有些意外,看看正一旁捶腿的莘瑶琴,忍不住一笑。 目视郭氏兄弟带人离去,云阳道人摇头道:“这襄阳情形与扬州也是相仿,襄阳久攻不下,扬州却是迎刃而解。这其中彭先生和姜掌门居功至伟。” 卓青行道:“若非如此,这昆仑派的山门怎这么快就能立的起来。听说正式开山之际,卫王也会前来出席,当真是给足了面子。” 云阳道人道:“昆仑派这时机抓的是真好,方才那姓郭的小子说的不错,天下动荡之际,方是建功立业的好机遇。你如此看好这两个小子?” 卓青行道:“一步闲棋而已,成则成,不成也无伤大雅。” 萧平安忽然插口问道:“你派武功当中,有一门叠劲的功夫,是个什么章法?” 云阳道人微微一怔,随即笑道:“萧兄弟果然是爱武之人,你所说,想是我派的排云掌。风起云涌,云厚如织。这功夫的要诀在一个‘层’字。如水波推浪,层云相覆,内息鼓荡,分段激发,余韵不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萧平安微微点头,他与天台剑派中人交手已算不少,知道有这么一样掌法,与自己的“大正神拳”倒也有相似之处。听云阳道人解说其中细节,两相对照,大有茅塞顿开之感。 一路之上,萧平安不断向两人提出武学上的疑问,态度生硬,倒似两人欠他的一般。云阳道人与卓青行丝毫不以为意,有问必答,详加解说,兴之所至,还与他过上两招。 除却练武之外,萧平安一脸阴郁,与谁都不说话。有时露宿于外,他远远躲开旁人练功,黑夜之中,时有他咆哮怒吼之声。有时甚至彻夜不歇,早间回来,身上竟有瘀伤。 洞阳甚不耐烦,冷言冷语讥讽,说没见过自己练功也会受伤,见萧平安也不搭理自己,更是不喜。 莘瑶琴、曾路、濮寿通、周璇、庞子仁五人都觉毛骨悚然,见他眼神也似越来越凶狠。 云阳道人、卓青行、曲宛烟三人倒是若无其事。 要的那匹马,自是给莘瑶琴代步,秋夜蓉伤重,还是只能抬着前行。但如此一来,众人都是轻松不少。 行路之时,萧平安落足地动山摇。云阳道人等人虽不知他“行道诀”的功夫,也都猜到他是练功。曾路几人暗暗咋舌不已,难怪此人武功能练到如此田地,根本没个消停的时候,平日自觉自己也算用功,跟人家一比,当真一头老黄牛,一只大肥猪。 第一千五十三章 人心陆 路途之上,又遇雨雪。所幸众人寻到个小庙,又停了一日半。秋夜蓉伤势稍有好转之色,众人也不急着赶路。 一路不疾不徐,走走停停,弃舟登岸已经十余日,眼见离洛阳还有两百余里。若是萧平安等人,一日两百里也不在话下,但莘瑶琴即便骑马,每日也难行到四十里。 曲宛烟调笑,此番带上金陵花魁,正好走到洛阳过年。 她如此一说,萧平安方才醒悟,原来一年将终,又要过年了。忽然想起衡山派,自己的小屋,师傅师娘门前的对联。他血往上涌,眉耸眼跳,忽地大踏步前行,一气冲出十余里。 云阳道人跟卓青行习以为常,视若无睹,曾路几个又是吓了一跳,不知此人为何突然就发疯。 一个多时辰,萧平安回转,一言不发,只是面色更加阴沉。 行到天色将晚,路过一个村落,忽起变故,自村庄忽地涌出四五十人,直奔一行人而来。 卓青行摇头道:“先前便见有人鬼鬼祟祟偷窥,本还指望他们识趣一些。” 洞阳道人道:“自寻死路,怨不得旁人。” 曲宛烟道:“此地怎已破败至此。” 云阳道人长叹一声,道:“这才刚刚开始,更糟的还在后面呢。” 一行人一路行来,触目惊心,田地荒芜不说,树木鸟雀,河鱼小兽,一切可食之物,荡然无存。饥荒想已蔓延开来,饿急了的百姓,又有什么事做不出来。 曾路几人也是不慌不忙,这群人虽半数拿着武器,却不过都是些叉耙菜刀,跑在前面一个,居然攥着个水瓢。行进之时,更是东倒西歪,有两人无缘无故,自己就摔倒在地,半天爬不起来,略带一看,两人一头白发,已是老的不行。 四五十人怕已是这村里所有人丁,为充人数以壮声势,一个不落。中间几乎没有青年男子,皆是老弱妇孺,人人面黄肌瘦,衣衫褴褛。 村民目标便是莘瑶琴坐下的马,为首的老汉张开空无一齿的干瘪嘴,有气无力,却是凶狠,道:“马留下,这次人给你们过去。” 濮寿通忍不住笑了,道:“怎地,你们还想吃人不成?” 任谁都看出这老汉色厉内荏,可老汉还在强撑,竭力摆出凶悍的样子,道:“不知好歹,那就都留下来!” 连曾路四人都不愿出手,这四五十人,刮阵稍大点的风,就能带走两个,实在是胜之不武。曾路上前,一把抓住那老汉衣领,双手一扬,将他抛起来两三丈高,随即稳稳接住。如此扔了三趟,本想问道来留不留,却没说出话来,忙不迭松手。那老汉未必全是怕,八成是管不住自己,尿了一裤子,沾了倒霉的曾路一手。 四五十村民都知厉害,却无一人后退。众人目光直勾勾盯在马上,看的那马都害怕,不住后退。 人群之中,有大约七八个孩子,大的拿着木棍站在人群之中,同样一脸凶狠,小的在大人怀抱之中,只会哭个不停。 洞阳道人不耐,道:“走,谁敢阻拦就死。” 莘瑶琴忽然下马,对萧平安道:“萧大哥,你讨来这马,咱们不要了成不成?” 萧平安微微一怔,面前这女子双目之中水光流转,如雾似幻。 莘瑶琴轻轻一笑,道:“不过二百余里,走走也就到了。” 萧平安转过头去,道:“好。” 寒雨连江夜入吴,平明送客楚山孤。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 十三朝古都洛阳,乃是华夏文明祖根文源,因地处洛水之阳而得名。“煌煌祖宗业,永怀河洛间”。儒学奠基之地、道学产生之地、佛学首传地、玄学形成地、理学渊源地,指南针、造纸术、印刷术均诞生于此,“河图洛书”出于此。人杰地灵,文风鼎盛,人才辈出。 昔日玉楼金阙慵归去,且插梅花醉洛阳的一代名城,如今风华不再,惟余一片狼藉。 洛阳并未被战火波及,城中却也是万般萧条。街上行人寥寥,两旁屋舍空了一半,商铺十家不见一两个开门,更无一家开着的饭馆。 进的城来,曾路难掩惊讶之色,道:“官军未曾到此,怎也如此萧条不堪?”宋金两边,都惯称自家为官军。 洞阳道人道:“打仗的人从哪里来,钱粮哪里来?打仗的地方反而有粮,有道是皇帝不差饿兵,不能叫当兵的饿死不是。” 卓青行摇头道:“这城里未必比乡村好到哪里,咱们一路行来,附近乡镇是何模样?但洛阳此际模样,也超乎我之想象。” 云阳道人道路熟识,进城直奔东北,穿街过巷,来到一所大宅跟前。 有童子应门,回报不久,引入门中,关濒湖已在院中相迎。 人命关天不由我关濒湖乃是江湖中一位异人,出身名医世家,机缘巧合,又练了一身不俗武功。如今六十余岁年纪,身材矮胖,不苟言笑。 此人有怪癖,轻易不与武林人治伤,寻常百姓上门求医,却是来者不拒,没钱的甚至免费医治。 云阳道人、卓青行两人与这关濒湖显是颇有交情,闻听来意,关濒湖当即给秋夜蓉看伤,未用多少时间,便道无甚大碍,开了几个方子。瞧他模样,并未将秋夜蓉伤情放在眼里,见他如此,曲宛烟跟莘瑶琴反是放下心来。 午间备饭,请诸人一道进食。桌上不过两条咸鱼,一碟腊肉,两盘腌菜,一大桶的米饭。关濒湖吃饭之时,想是有“食不语”的习惯,曾路忍不住开口,被洞阳道人狠狠瞪了一眼。 饭后堂上落座,云阳道人方道:“这洛阳城,怎也衰败如此。”他与关濒湖相交甚久,知道这个江湖神医其实衣食考究,从不会亏待自己,待人接物,更不会小气。瞧这家中的饮食,想来日子确是不好过。关家乃是洛阳有名的富贵人家,他府上尚且如此,常人生计可想而知。 关濒湖颇有些气愤,道:“怎会如此,自是上了宋人的恶当。” 云阳道人道:“此话怎讲?” 关濒湖道:“君不闻管子衡山之谋、阴里之谋和菁茅之谋,又有鲁缟弱鲁,买鹿制楚?还有宋人罗织局在前。此所谓不战而屈人之兵,朝廷一群酒囊饭袋,也不知防范。” 云阳道人道:“愿闻其详。” 关濒湖轻叹一声,道:“诸位都知这洛阳城,什么最是有名。” 卓青行道:“以往有名的东西多了,如今怕是只有牡丹了。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 关濒湖道:“不错,今时不同往日。如今洛阳早不能与燕京、临安相比,没落之下,也只有这牡丹还拿的出手。起于隋,盛于唐,至今不衰,官商百姓,种赏牡丹已成风气。”摇了摇头,道:“两三年之前,忽涌进许多外地客商,都来购买牡丹。” 云阳道人道:“洛阳牡丹甲天下,天下的达官贵人,不管南北,总要院中种上几棵,这贩卖牡丹的生意不是一直都有?” 关濒湖道:“这两年尤其凶狠,一来收购牡丹的商人多了数倍,其次开出的价钱高的吓人。一本上品的‘姚黄’、‘魏紫’,你们猜能卖到多少银子?” 卓青行道:“银子?一两钱?” 关濒湖道:“再猜。” 莘瑶琴嫣然一笑,道:“小女子也猜下可好。” 关濒湖点点头,道:“你是金陵花魁,定是个懂行的,你猜猜看。” 莘瑶琴道:“不敢不敢。第一名花洛下开,马驮金饼买将回。这牡丹本就价格不菲,据闻仁宗时,有人以千贯价钱,买下一园牡丹,已经惊为天价。书中说的含糊,也不知那园子多大。如今寻常种花的园子,多是一亩地,寻常牡丹能种两千株,若是名品,多是五百、六百株。那人买的,想必不是寻常花本。仁宗年间,一贯钱一两银,就算五百株,恰巧半两银子一株。如今银子值钱,要三贯钱才换一两银。先生既说高价,小女子斗胆一猜,莫非能卖到两三两银子?” 关濒湖轻笑一声,道:“相差倒是不远,三年前三两银子,确是能买上一株‘姚黄’‘魏紫’。”伸出一只手掌,正反比划三次,道:“去年三月,十五两一株!” 众人都是吃惊。曲宛烟和莘瑶琴也是难掩惊讶之色,做个夸张神色。 关濒湖道:“这还只是寻常上品,如今洛阳牡丹不下百余种,若是珍稀罕见的变异奇花,上百两银子也不稀奇。莫说是花,就是洛阳的土,铲起来都能卖钱。” 濮寿通奇道:“土也能卖钱?” 关濒湖道:“这洛阳的牡丹移到别处,倒也能活,只是花开的小,颜色也失艳丽。欧阳修说‘洛阳地脉花最宜,牡丹尤为天下奇。’只因洛阳有地气、王气,这牡丹才长的如此之好。便有精明的商人,也将洛阳土地分作三六九等,挖土一般卖钱。” 第一千五十四章 人心柒 洞阳道人摇头道:“当真是疯了。” 关濒湖道:“如何不是,这花价水涨船高,一天一个价钱,随手挖堆土也能赚钱,老百姓如何不动心。洛阳城里城外,这两三年哪里还有人种粮,都去种植牡丹。”叹息一声,道:“洛阳富庶之地,也是鱼米之乡,却弄的土地荒废,草长的比麦子还多。” 云阳道人道:“难怪这洛阳附近,土地荒芜,原来根源在此。” 关濒湖道:“种十亩地,都不如种一株牡丹,谁还费那劳力。洛阳百姓,挖空心思,都在寻良本善本牡丹。不单外面的商人买,本地的商人囤积,寻常百姓也是趋之若鹜,今天赚了十两,明天就要花十五两再买良品,原来园子里种的,瞧不上眼的,立刻连根拔了。” 云阳道人等都是摇头。 萧平安坐在一旁,听在耳里,也并未朝心里去,脑子里想的,翻来覆去,总是武功。 关濒湖接道:“前岁我便觉得不对,可满城疯狂,上至官府,下至百姓,人人自觉赚的盆满钵满,乐在其中。今岁四月,又是花期,满城百姓摩拳擦掌,踌躇满志。就在刚刚有株绿牡丹卖出一千两的高价,第二日原本满大街的外地客商,忽地一个也不见了。再几日,宋军偷袭边境,战事一起,瞬间黄粱梦碎,这洛阳城的牡丹,再卖不出一株。”摇头道:“这半年间,你们知有多少人妻离子散,流离失所。往常手中有钱,自能买来米粮。如今洛阳百姓手里,要钱没钱,要粮没粮。” 曾路不解道:“不是赚到钱了么?” 关濒湖道:“赚钱?赚什么钱?不是说了,此间百姓有了钱,都去买良品牡丹。还有那等奸商,兜售什么肥花的秘方,种花的各种器具。总之老百姓个个都是昏了头,你也买我也买,总要将手里的钱花的一毫不剩,不然明日怎赚大钱?如今洛阳城里的钱都不知道进了谁人口袋,就剩下一地满园的牡丹花。” 卓青行动容道:“若真是大宋的计谋,也当真是厉害。” 关濒湖道:“还有什么怀疑,大宋打仗不行,这些阴谋诡计,却是厉害的不得了。你道就洛阳一地么?就我所闻,这两三年,此类事件各大州府,屡见不鲜。手段异曲同工,总之要百姓蒙蔽双眼,疯狂逐利,荒废田耕。如今全国各地,粮草都是紧缺,还要供应大军消耗,日子是一天比一天难过。” 曲宛烟道:“大金国力,本就不如宋。这两年又有旱灾蝗灾,各地还有叛军起义,内忧外患,这一仗的结果莫非还有变数?” 云阳道人道:“宋文臣重于武将,首鼠两端,军旅废弛,此乃死结,打仗是打不赢的。” 关濒湖道:“还打什么打,狠狠打几仗,吓唬一下宋人,抓紧索赔些银两了事,再打下去,谁也落不到好处。” 云阳道人道:“正是,能如此最好不过。” 关濒湖道:“对了,正好你们二位前来,我正想问问,那玄天宗之变究竟是怎么回事?” 云阳道人诧异道:“玄天宗之变?” 关濒湖奇道:“你还不知?” 云阳道人道:“我等路上行的缓慢,耽误了十多日功夫,也未遇到江湖同道,莫非这十几日,江湖上有什么变故?” 关濒湖道:“变故?事情可大了,昆仑派与一个叫孔雀的联手,又有长江三十六水寨协助,偷袭龙雁飞,如今龙雁飞生死不知,下落不明,玄天宗风雨飘摇,如同风中之烛。” 众人都是目瞪口呆,就连萧平安也是回过神来,只觉大受震动。又听孔雀之名,面颊上肌肉忍不住抽动。 卓青行道:“怎么回事,仔细说来听听。” 关濒湖摊手道:“我也是道听途说,如此大事,不是你等人物,我们的消息岂有个准。”下意识朝门外看了一眼,压低声音,方才接道:“昆仑派在龙雁飞过淮河之时忽然发难,玄天宗中有个高手乃是内奸,里应外合,龙雁飞遇难,我就知道这些。” 云阳道人道:“当真死了?” 关濒湖道:“有说死了,有说没有,没个准信。洛阳城有个玄天宗分舵,我与宋堂主还是老相识,如今他闭门谢客,玄天宗大门谁也不让进。” 卓青行起身道:“我等还有要事,这位秋长老不知可否留在贵府,相烦照顾一二。” 关濒湖摆摆手笑道:“多添一双筷子而已,老夫还没穷到那个份上。” 又留周璇与庞子仁两名弟子照应,随即云阳道人与萧平安等人急匆匆出城,去往老君山。曲宛烟与莘瑶琴竟也跟来,说道一同拜会姜掌门。 萧平安也是震惊,自他出江湖,玄天宗就是名震江湖,麾下一帮高手,大有领袖武林之势。在四川遇到四使之一的西方使摄提格,差点送了自己性命。丐帮内乱,相助大荒落,险些也是万劫不复。自己还有个大叔韩谦礼,也是玄天宗的堂主,更没少跟他说玄天宗的厉害。 昆仑派怎会突然发难,对付玄天宗,此事当真是匪夷所思。 老君山在洛阳城西南,还有两百里。众人其实是走了回头路,但先前要送秋夜蓉医伤,更不知江湖有如此大事发生。 “天下无双圣境,世界第一仙山”老君山。原名景室山,属百里伏牛山脉。春秋时,老子到此归隐修炼,因之成为“道源”、“祖庭”。北魏始于其上建老君庙,贞观十一年(637年),唐太宗重修景室山铁顶老君庙,赐名“老君山”。 老君山与嵩山少林寺,恰好相隔三百里。如此距离,一直无武林门派敢在少林寺身旁开宗立派。老君山有道观,名曰老君观,乃是纯粹的修道人家。有朝廷下旨,却是直接征了他的道观,叫他搬迁别处。 昆仑派手脚也是快速,刚刚拿到地契诏书,已经开始计划扩建道观,设立宗门。还有大批的昆仑弟子,络绎不绝,自西域来到老君山。 萧平安与云阳道人等人到时,姜子君却还未至,三绝六老之中,也只有虞子墨一人在场主持各项事宜。 见萧平安跟随云阳道人与卓青行前来,虞子墨也有些吃惊。安顿众人住下,随即云阳道人与卓青行两人一起去拜访虞子墨,两三个时辰方回。 萧平安独居一室,躺到床上,不免有些恍惚,自己怎就稀里糊涂住到了昆仑派之中。 所居便是老君观的屋舍,乃三峰环绕之地。背靠双峰,东峰“亮宝台”,西峰“玉皇顶”,北面一峰,曰独峰,又称“晒人场”,相传乃是女娲娘娘造人之圣地。 三峰之间,地势平坦,有大宗平地可以扩建屋舍。更绝妙的是,此处三峰环绕,高耸突兀,只有面前一条路可通山下,实是个易守难攻的所在。 只是眼下天气寒冷,扩建事宜还在筹划,并未大兴土木。只是将昆仑派的字样先行镌刻,撤换部分牌匾。 老君山既有衡山之秀,亦有华山之险。山下山腰,山林叠瀑,决飞泉于百仞,森高薄于千麓,风景如画。越往山顶,越是险峻,峭壁云海,攘皓雪濯翠峰,盈浮云满峡壑,蔚为壮观。 登山拜访之际,萧平安便是发现,山下沿途,以及道观之中,到处皆是岗哨。设立宗门之际,千头万绪,又得罪了玄天宗这般的庞然大物,再如何小心,也不为过。 只是这些萧平安并不关心,依旧我行我素,每日只是练功。昆仑大派,待客周到,自有轮值弟子送来三餐,虽不丰盛,也不怠慢。云阳道人与卓青行、洞阳几人都未露面寻他。 如此过了两三日,这日清晨,萧平安正自炼气,莘瑶琴忽然来访。她披件白绒边绛红水波纹披风,内搭鹅黄蜀锦绣海棠大袄,黑发如瀑,纤腰一束,更显楚楚动人。 萧平安见她,也是一愣。 莘瑶琴瞧他模样,忍不住想笑,道:“萧公子,闲来无事,陪我走走可好?” 萧平安挠头,道:“我不是什么公子。”他对叶素心与沐云烟尚应付不来,遇到莘瑶琴这般的女子,更是不知该如何说话。这倒并非他有什么异样心思,这倾国倾城的美女自带气场,魅惑众生,叫男人自惭形秽,那是家常便饭。 莘瑶琴嫣然一笑,道:“那我便叫你萧大哥,大哥,请。”又道:“玉皇顶上有个老君庙,四下一览无余,萧大哥还没去过吧。” 萧平安再不能拒绝,跟她出来,两人穿院而过,出了观门,朝西峰玉皇顶而去。一路之上,昆仑诸多长老弟子瞧见,都忍不住多看两眼。年轻人的眼光多在莘瑶琴身上转不过来,年纪稍长的,却都是看萧平安多些。 莘瑶琴目不斜视,只与萧平安谈笑,她谈吐优雅得体,说话声音更是好听。萧平安即便心事重重,也叫她言语冲淡不少。 山顶雪重,远胜平地。积雪更是经久不化,四处银装素裹,冰雪挂满枝头,琼枝玉树,晶莹剔透。一道石阶笔直一线,直通峰顶,一座宫殿,雄踞其上,衬着淡淡薄雾,宛如仙宫。 到了石阶之上,这一段路颇是难走,连续的台阶耗费体力不说,昆仑刚刚接手此处,人力缺乏,无暇顾及,台阶上积雪也未清扫。走到一半,莘瑶琴气喘吁吁,脚下一滑,险些跌倒。 萧平安在后,轻轻一搭莘瑶琴臂膀,已助她稳住身形。 莘瑶琴陡然惊吓,面色一白。先前上山,她就觉地滑,想搭着萧平安臂膀上山,却被此人毫不留情的拒绝,只肯走在自己身后。不知为何,她又觉好笑又觉有些失望。 第一千五十五章 人心捌 总算到了山顶,老君庙却是庙门紧锁。原本此处乃是供奉老君的神庙,并无其他。昆仑派对外以道家形象示人,却并不修道,其武功究根逐源,也非如栾星来所说,来自天竺佛家一脉。这老君庙将来是否改作他用,此际尚无定论,也无暇处置,便先锁门搁置。 天竺、波斯、大理、西夏,皆有武学流传。但诚如虞子墨所说,这些外邦蛮夷,连经络都不懂,能练什么高深武功。无非是汉人的武功泄露出去,在外面晃了一圈,改头换面,又转回头。什么天下武功出少林,少林武功来自达摩祖师的言论,当真是荒谬之极。 山顶风大,两人在老君庙外廊寻个背风之处,放眼望去,却都是淡淡薄雾,朦朦胧胧,黑山白雪,隐约其中。 莘瑶琴道:“听他们昆仑派的弟子说,在此处可以望见嵩山。”扑哧一笑,接道:“说他们比少林派可高多了。” 萧平安道:“山上风寒,也没甚好看,咱们还是下去吧。” 莘瑶琴笑道:“萧大哥你是担心我着凉么,小妹受宠若惊呢。” 萧平安默然不知所对。 莘瑶琴幽怨道:“瑶琴一十九岁,才知道自己这么招人嫌,多说句话也是不肯。” 萧平安面上一红,道:“不是的,不是的。” 莘瑶琴展颜一笑,温言道:“逗你呢。你倒霉的事我也听了不少,你心里苦,我也知道的。” 萧平安轻舒口气,转头望向山间,不与她目光相对。 莘瑶琴道:“人人皆有所难,我也不知该如何劝你。你也别叹气了,我也干脆一点,长话短说,我家门主叫我问问你,可愿来我们家做个客卿长老?” 萧平安微微一怔。 莘瑶琴道:“你别误会,我家门主的意思,我不过传个话,也不是做说客来的。”半转身抬头看萧平安的侧脸,见他不言语,也沉默了片刻,接道:“本来我们救你,也是顺手为之。门主觉得你来历不凡,跟江湖中的不少大人物都关系匪浅,奇货可居,可其实还没什么必然的想法。这些时日过来,门主倒是改了心思,离洛阳前,她与秋长老商量。”忽然一笑,似是忍俊不禁,变了个腔调,学秋夜蓉说话,道:“云阳道长说的对,其实这小子没什么真正的敌人,反是朋友不少。一锤子买卖不如细水长流,咱们留下他来,可没什么坏处。” 萧平安道:“你为什么要救我?” 莘瑶琴妙目中微光一闪,略带惊奇道:“你说什么?” 萧平安道:“我昏睡之时,外面的声音听的到的。” 莘瑶琴哦一声,忽地美目连眨,惊讶道:“那你是知道你可能醒不过来?” 萧平安淡淡道:“不是一次两次了,姑娘多番回护,萧某无以为报。” 莘瑶琴心思细腻,本是感情丰富之人,此际见他模样,竟是心旌摇曳。他当时一直是清醒的么,知道自己可能醒不过来?知道自己身处如何险境?为何他还能如此平淡?这些江湖上的汉子,真的什么都不在乎,什么都无所谓么?那为何他又如此黯然,愁眉不展? 萧平安自顾说话,并未留意莘瑶琴变化,接道:“我不会再入什么宗门,天台剑派不会,魔教也不会。姑娘好意……” 莘瑶琴嫣然一笑,道:“萧大哥你不用为难,我说了就是来传个话,一切大哥你自己定夺。”忽地兴高采烈,手指连指,道:“快看,快看,好生壮观,你还说没甚好看,此间如梦似幻,不是同仙境一样?难怪人家都说这里有神仙。” 红日高升,漫天的薄雾突然散去,山腰之间,忽现沸腾云海。洁白翻腾,宛然流转,环绕几座山峰,纱笼烟遮,青峰翠仞,白雪当头,如丹青泼洒,历历在目,却又虚无缥缈,虚幻非似人间。 两人都不说话,看着云海山峦。过了好一会儿,莘瑶琴道:“我话已带到了,太阳出来,反是冷了,咱们下去吧。” 萧平安点点头。 两人原路而回,快到台阶尽头,莘瑶琴忽然停下脚步,也不回头,道:“萧大哥,你还记得咱们初见么。你在郭大人府上,因为个肉屏风生气,仗义执言。我便觉得,你是个性情中人。这世道便是如此,这穷苦人家的女儿,稍有姿色,命中就是被权势作践。做个肉屏风当的了什么,还有那美人盂,美人纸,又哪里是人做出来的事。人们看常了,都觉理所当然,有钱人就该如此,穷苦人家,也就该如此。萧大哥,你侠肝义胆,一定要做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 萧平安呆了一呆,莘瑶琴紧走几步,下了台阶。 萧平安并未追赶,看她步步生莲,慢慢远去,雪地之上,如同盛开的一朵红花。 待莘瑶琴芳踪不见,萧平安才下阶回转。行到一处岔路,忽听不远处有掌风呼呼。心念一动,循声而去。拐过一处山崖,就见林间一块空地,一人正演练掌法。 那人五十岁上下,一身灰布道袍,相貌寻常,武功却是非同小可。地上丈余一个圈圈,展开掌法,始终不出圈子,身如游龙,拳如激电, 萧平安识得,这人所使正是昆仑派的“归墟拳法”。此路拳法绵里藏针,走的本是以柔克刚的路子,此际这人施展,却是虎虎生风,另有一番气象。 这昆仑派果然是卧虎藏龙,此人武功着实不弱,自己衡山派中,除却师公一系亲传的朱雀七子,还有白世镜与孟方醒,其余长老,恐都不是对手。 萧平安凝神观看,直一刻钟功法,那人才收势回定,重重哼了一声。 此人在此练武,萧平安过来旁观,他早已瞧见。只是今日自己忽有感悟,来此练拳,练到酣处,愈觉随心所欲,大有进益,实在不忍中断。本以为此人误到此处,撞见他人练功,武林规矩,该当立刻回避,谁知此人好整以暇,竟是一动不动。 待到拳法练完,这才有暇细看,见是个形容落魄的高大年轻汉子,更是不喜,这一声冷哼,却是动了怒气。 萧平安道:“你武功很好,跟我比比。” 那人竟是一怔,萧平安便是当即下跪磕头求饶他也不至如此惊讶,此人年纪轻轻,居然向自己挑战,莫非是个傻子?忽地想起一事,皱眉道:“你便是那个萧平安吧?” 萧平安如今名声响亮,昆仑派大举搬迁入中原,正是兴奋劲上,对中原武林人物尤是好奇。他上山来,昆仑派山上这些长老弟子,已经多有耳闻。 萧平安踏前一步,毫不犹豫,运起“君临”功法。 那人忽觉威压逼人,叫他心中也是陡生惧意,随即却是大怒,道:“好小子,如此嚣张跋扈!难怪邱师兄说你不知好歹,不知所谓!”此人乃是郎世宁,与邱步云乃是一个师傅所教,还并非昆仑派长老,但武功高强,在昆仑派也是响当当的人物。 如今萧平安对“大阴阳周天赋”这门奇功愈发精熟,这其中十三样功法样样非同寻常,这“君临”看似只有摄心威吓,虚张声势,内里却是能激发全身肺腑经络,筋骨肌肉,瞬间达到机体全盛之状,出手更增威力。 他一步迈出,战意已是燃至顶点,双臂一分,右手一拳击出,拳到中途,左手连晃,抓向郎世宁腰间。 注:宋朝的1亩约591.576平方米,比当今少75平方米左右。 第一千五十六章 难测壹 郎世宁见他出手,法度森严,转瞬之间,一拳已如泰山山崩一般挥至,当真是气势如虹,轻笑一声,道:“好!”萧平安就这一招,已然激起他兴致,虽是小辈,但也不妨过上两招,看看中原大派,衡山一脉的首席弟子,究竟有何本事。 脚步微缩,看似要退身闪避,双掌突然挥出,一掌架开当面之拳,另一掌急速拍下。 “砰砰”两声,郎世宁目色一凝,他自恃年长,斗力境上段的内功远胜萧平安,未免胜之不武,故而只使了五成力,谁知双掌一交,竟是自己上身一晃,吃了些亏。 心下骇然,这小子竟真有斗力境上段的功力! 昆仑弟子闻萧平安之名,年岁相仿的后辈自是兴致盎然。他修为有成,早不将这些年轻后辈真正放在眼里。听这个萧平安与邱步云周旋,甚至大战灌顶境的高手,不过一笑了之。 昆仑派从不缺天才,他自己年轻时,也是意气风发,进展迅速。那时年少成名,也未少听吹嘘之言。年岁既长,才渐渐知道那些都是场面话,并当不得真。好在自己性格平淡,并未被那些言语冲昏头脑。 萧平安一言不合就上来动手,本已让他看轻,只道年轻人年少成名,已经昏头昏脑。若不是萧平安出手还有些模样,简直懒得与他动手。但这一招换过,心绪又变,眼前这绝非寻常小辈,已足可称作对手! 心念所至,气与身合,出手陡然加快,双手一分,已经搭上萧平安双臂。以他武功,双手一旦抓实,就等于废了这小子一对臂膀。 萧平安出手刚猛,却是心如止水,对手武功在自己之上,动手之前已经知晓。双臂劲力一收一吐,一缩一放。 郎世宁轻咦一声,双臂已被荡开,胸前空门大露,萧平安双拳已猛击而至! 先前萧平安出手,右拳刚实,左拳虚,一招阴阳齐备,已是难得的高深武功。他双手抓出,看似一模一样,却也是一阴一阳两股劲道。谁知刚刚抓到萧平安臂膀,对手双臂劲道竟是同时一反。这如同面前一条瀑布本是飞流而下,到了近前,竟忽然冲天而起,叫他如何不惊。 萧平安所使,正是哥舒天传授的双尊绝学“星移斗转大法”。 郎世宁应变已是神速,对手双拳冲来,双臂猛地砸下。电光火石之间,萧平安出手忽然又快了数分,双掌抢先一步,已经触到郎世宁胸口。 萧平安本是寻常一招,中途忽然变作“大正神拳”,力道与速度都是大增。 “砰”一声闷响,双掌打个结实! 郎世宁先惊后怒,随即又怒气全消。萧平安双掌忽然发力,打了他个措手不及,“大正神拳”刚猛无俦,一见便知威力非同小可。萧平安能打出如此刚猛之拳,实是叫他惊讶。但两人切磋,忽然下此重手,实乃过分之举,自是激怒于他。 萧平安无比认真,见对手露出破绽,长驱直入,待到双掌打中,也知不对。自己全力以赴,更是忽然爆发,对手可还未准备充分,实有阴险毒辣之嫌。唯恐伤了对方,劲力急收。他这拳法已经练的得心应手,否则要想收力也不容易。 郎世宁道:“勿要留手,尽你全力。”中掌一瞬,萧平安面上也露惊讶之容,随即劲道忽收,自是无心加害。如此刚猛的掌力,忽然硬生生散去,委实不易,闹不好自己也要被真气所逆。此子心性,由此可见一斑。面带微笑,微退半步,双臂砸下。 他这一招与先前一刻如出一辙。 萧平安心领神会,也激起好胜之心,双掌再推,仍是一招“浩然正气”。 这一路“大正神拳”不过十六招,招招有开碑裂石之威。拳法如雷霆霹雳,直来直如,也是大合他脾性。萧平安自学会此功,对敌自保,可说屡立奇功。深知这拳法厉害,在舒经破穴之际,也开始有意配合此武功。 如今他十六道经络打通,若一早便作筹划,已有十二招拳法可用。毕竟他进入舒经斗力境,也正是获得此功法之时。不过早先粗心大意,也未急着练这门功夫。 即便如此,他如今也将十一招练会。这“大正神拳”要求过于苛刻,还有两招要待二十二道经络,最后两招,更是灌顶境方能发挥威力,实是还太过遥远。 这“大正神拳”的奥妙之处,随着他内功修为不住加深,原本的招式威力都在跟着提升。如今他施展起这套拳法,与川中之时,已是不可同日而语。 萧平安双足踏定,双掌击出,比先前竟是更快。 “砰”一声,双掌正中郎世宁前胸。 郎世宁身子微微一晃,下砸双臂忽然变招,双手已经拿住萧平安双肘,忽地一沉。 萧平安只觉双掌如同打中了一只灌满水的气袋,竟如灌顶境高手的气墙一般。心中大骇,这郎世宁难道是灌顶境高手?随即双臂如同挂了千斤大石,身子不受控制,竟是双膝跪倒下去。 萧平安止不住身形,索性行险,猛地前冲,竟是以头顶撞向对方小腹。 郎世宁本想略施薄惩,叫他跪倒自己面前,谁知萧平安内功精纯,下盘和腰腹都是力道十足,更是变招奇快,这一撞败中求胜,倒也是凶悍。微微一笑,侧身一让,顺势在萧平安腰间一推。 萧平安向前扑倒,就势一滚,站起身来。他引以为豪的“大正神拳”出手,非但无功,更是被打了个滚地葫芦,当真也是少有。这郎世宁武功比他所猜,还要高上一筹。 萧平安未挥拳再上,对手这一推,叫自己摔倒也就罢了,但先前以护体真气硬接自己一招排山倒海掌力,毫发无伤,实在是太过诡异,而且后面抓自己双臂一沉一拖,总觉力道有些熟悉,一时竟有些发呆。 郎世宁知他在回味方才动手细节,两人交手,这小子竟是忽然发呆,当真也是有趣。微微一笑,道:“小心了。”闪身欺到近前,左手一圈,右手勾打。 萧平安双臂左右格挡。 两人使开解数,打在一处。拳脚如风,妙招迭出。 越打郎世宁越是惊喜,此人性格谦淡,还是首次涉足中原。西陲昆仑一枝独秀,除却同门,少有高手。萧平安身兼衡山派与魔教正邪两家之长,还有“大正神拳”、“巽风雷动”这般的绝顶武功,而且出道身经百战,斗的多半是一流高手,武功、应变皆是上上之选。 如此对手自是难得,郎世宁有意压抑自身修为,甚至出手内力还要比萧平安弱上半分,只为一睹中原武学妙处。 斗了大半个时辰,郎世宁一声清啸,抖擞精神,招招紧逼,攻势狂风骤雨一般掀起。这大半个时辰,他斗的兴起,大有酣畅淋漓之感。萧平安不住有神来之笔,叫他拍案叫绝,激发他斗志也是越来越旺盛。 萧平安压力倍增,撑了半刻钟,终于不断露出破绽,接连被打中数掌。郎世宁要看他武功全貌,掌控内力与他相斗,看似弱上半分,却是逼的他要全力以赴。消耗之大,若不是他内功练的精纯,气府更是得“明神诀”之助,分外广大,早已将气力耗尽。 郎世宁暗暗点头,此子能与自己鏖战近一个时辰,真气未竭,这份功力修为确是对得起他的名头,实是江湖少见的武学奇才。看其内力已经消耗殆尽,再打下去,怕是对身子不利,渐有收手之意。谁知手上一松,萧平安竟转瞬又扳回局势。自是不肯在小辈面前弱了风头,连出数招,又将局势掌握。 又斗一刻钟功夫,郎世宁更是惊讶。萧平安出手稳中见力,气息内力竟是仍然不衰。心中惊异莫名,自己内力都已经消耗大半,这小子莫非先前还有意藏拙,留着后劲? 这怎生可能!这小子当是斗力境中段顶峰的修为,就便精气神全满来向自己挑战,如此消耗,早该气府衰竭。他那套刚猛的拳法,一看便知乃是大吃真气的功法。可眼下为何这小子又生猛起来? 莫非是适才那一刻多钟,他全力防御,是在缓缓恢复真气?气府之内储存的真气乃是内息修来,自可补充。细数一样内功优劣,这回气的速度也是之一。顶级的内功心法,都能抵御外魔,与人交手之际,也能分心搬运周天,滋生真气。只是这功法要求极高,非到万不得已,谁也不会便打边去储存真气。出手大受限制不说,还有行差踏错之虞。况且在高明的内功,积攒真气也是水磨功夫。真斗到山穷水尽,那点临时补充的真气杯水车薪,还不如夺路而逃。 第一千五十七章 难测贰 昆仑派的“大鹏游荒诀”也是顶级内功,何济升荒村觊觎萧平安一身怪异武功,寻个由头,就说是怀疑萧平安偷了此功。郎世宁自家人知自家事,昆仑派顶级的内功心法有三样,一是“大鹏游荒诀”,二是“元气一章书”,还有就是最为难练的‘先天无极罡气’。但不管哪一样,也不可能在剧斗之中,如此快速回复真气。 郎世宁心下存疑,留心观看。萧平安七分守势,落足沉重无比,确是大有诡异。 萧平安确实已经力竭。所谓厚积薄发,高手过招,真气永远不够。这如常人跑步,极速之下,莫说一刻钟,半刻钟,真正拼尽全力,不过能维持数息时间。 萧平安早已发觉真气将尽,唯恐抵御不住,已然运起“明神诀”、“仙霞劲”与“行道诀”,三功齐使,开始向气府输送内息精气。“明神诀”神妙,叫他无论何种状态,也不会有走岔内息之虞。但这功法再过神奇,也不能逆天。他如今是斗力境中段顶峰之修为,若想储满三大气府,便是十六经齐动运功,也须得四五个时辰以上。 打斗之中,聚气更不能与寻常练功同日而语。他战斗之时回复真气,是远胜一般好手,但终究也是杯水车薪。 只是郎世宁不知,萧平安如今经络之中,却还有压榨紫阳道人得来的真气。散在他经络之中,被“明神诀”压制。此际索性直接导入气府,转作自己真气用出。这转换虽也需费些手脚,却比自己行传周天回气快的多了。 萧平安也是倔强之人,两人本是切磋,不须至此。他屡经打击,心中却是憋了一口气,再不肯输给别人。 郎世宁不知虚实,只道眼前是个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怪物。这小子若真回气如此迅速,再拖下去,自己岂不是要糟糕。若是后面拿他不下,这脸可真无处去搁。终于不再留手,全力以赴。 他一动真格,萧平安登时抵御不住。他勉力支撑,尽展所学,“大阴阳周天赋”中“借返”、“地藏”、“磐守”、“天镜”、“重山”、“无间”,一样样使将出来。 又过片刻,郎世宁接连点中萧平安几处要穴,又扭住萧平安双臂,终于将他制住,道:“服不服?”这小子惫赖,打中他拳脚,他也不在乎,如此打下去,如何得了,只能出口叫他认输。 好在萧平安总算不是死皮赖脸的无耻之徒,也知不是对手,开口道:“前辈武功高强,晚辈心服口服。”此人武功高强,出手亦有分寸,点到为止,耐着性子与自己切磋,实是个德艺双馨的大大好人,这声前辈叫的也是真心诚意。 郎世宁装着云淡风轻,面带笑容,放松手臂,心下却是骇然。这小子总算认输,但自己全力之下,他仍能抵御二三十招,属实匪夷所思。虽自己不肯伤他,出手仍有保留。但这小子最后怪招迭出,一些诡异法门,自己竟是闻所未闻。这小子莫非还暗藏了什么手段未出? 轻舒口气,顺手一抹,额头竟是大汗。 萧平安更是气喘吁吁,浑身湿透,脑中翻转,都是方才恶斗场景,忍不住问道:“想请前辈赐教,在下武功,有哪些不足之处。” 郎世宁略一思索,道:“你内功修为,武功套路,临敌斗战机变,都已是不落凡俗,上上之选。若说还有待雕琢之处,可在中庸之道上再下下功夫。” 萧平安道:“中庸之道?在下愚钝,还请前辈详解。” 郎世宁道:“‘中’为不偏,‘庸’乃平常,不偏不易,不突不兀,不激不静。所谓过犹不及,武学之境界,也讲究中庸清淡。阴阳调和,刚柔相济。物极必反,虚则难立,实则难收。” 萧平安思索片刻,道:“师傅……”忽地心头一酸,他自然而然出口,耳中听见自己所说“师傅”两字,瞬间触动,自己已经没有师傅和师娘了。顿了一顿,缓了一缓,方才接道:“此言也略听过一二,只是不知如何度量。” 郎世宁道:“你武功有雄浑正大,又有险峻偏锋,当是兼取正邪之长。此两者根本法相逆,武功低时,尚不觉察,如今你武功已是登堂入室,自有调和相冲之虞。” 郎世宁虽与武林同道交往不多,但自身修为不俗,眼光也是独到。这一席话真如醍醐灌顶,叫萧平安也是震动。他武功的根基乃是衡山派功法,讲究飘逸峻秀,以轻灵为主。墨非桐传授的“巽风雷动”倒是与他功底契合。但学自峨眉的“大正神拳”却是阳刚绝顶,凌厉无伦。更莫要说得自明教的“大阴阳周天赋”,诡怪奇谲,与他性情都是大相径庭。 他本非聪慧善悟之人,屡得奇缘,武功一日千里,莫说旁人摸不着头脑,他自己都是糊涂。师傅师娘常说,练武要循序渐进,不可贪多务得。 所谓贪多务得,细大不捐。这本是好话,旨在博识广闻,兼容并蓄。学问之道,都是要先博采众家之长,再深耕易耨。所谓触类旁通,举一反三。学问都在脑中,思想即可。但习武之人却是不同,脑子想明白了,还需苦练。这其中相宜相冲,却不是随心所欲。功法路子不同,强练起来,事倍功半,甚至隐患重重。 先前未曾想到,得郎世宁一语点破,立刻有所感悟。自己学了不少武功,论威力自非“大正神拳”莫属,论致用变化,当推“明神诀”与“大阴阳周天赋”,就是还不甚熟练的“星移斗转大法”也是妙用无穷。但真正与人动手,自己运用最多,变化最为得心应手的,仍是衡山派的武功。其他武功夹杂其中,总有生涩,剥离之感。 萧平安迟疑道:“我见那些真正的高手,会的都挺多啊。”自己外边学的,无一不是顶尖的武功,说实话,叫他舍弃哪个都是不忍。 郎世宁微微一笑,道:“斗力境上段圆满,已经二十四经齐备,灌顶境也还是二十四经,却是天差地别,你可知为何?” 萧平安道:“为何?” 郎世宁道:“你是名门弟子,当知道技、意、道,凝技炼意,由意入道。灌顶境乃是沉淀武技,将所学融会贯通,进而入道。不拘外物、格式,一切技法、内力随心所欲,尽为己用。你那套刚猛拳法便是极好的例子,其何以威力无匹,自是因为他能调动你多条经络,将你真气倾巢输出。这功法之难,你自有体会。斗力境大圆满巅峰的高手,能有一两套武功,能发挥二十条左右经络之威,已可横行江湖。而灌顶境高手,正是跨过此障碍,心之所动,二十四经全动,举手投足,不拘招式功法,皆有龙象之力。” 萧平安摸摸头,无奈道:“在下愚钝,还不是太过明白。” 郎世宁道:“根本就在‘纯’与‘杂’之别。所谓大道至简,越是浑然一体,武功自越是高明。但这‘简’非是简单,而是由繁入简。佛家有云,见山是山,见山不是山,见山又是山。恰如此论。你学的武功越多,自是越繁,厚积薄发,归于大道,虽有高屋建瓴之优势,却也有千头万绪,归化并纯之难。” 萧平安道:“如何才能融会贯通?”细想自己所会武功,在功法之上,确是天差地别。试想之下,若是“大正神拳”的功法能用在“回雁八打”之上?随即摇头,不是未曾想过,而是自己才智根本不足以做到。 郎世宁哑然失笑,道:“你如此问我真是强人所难了,我对你武功一知半解,如何能有什么见地?”想了一想,接道:“若是不嫌我多嘴,倒是有个忠告与你。” 萧平安道:“请前辈赐教。” 郎世宁道:“你如今武功已具其形,且雕琢的不俗。差的是在意,在神。这两者均不是能一蹴而就。你武功进展不是太慢,而是太快,有此瓶颈乃自然事。你如今年纪尚轻,还有大把时间,不如沉心静气,立稳根基,未来大道可期。” 郎世宁所说这番话,若是沈放听到,当是感触更深。萧平安一时却不能尽数领会,皱眉道:“前辈是说我练功太快,要慢一点?”他自己只恨武功太差,迫不及待想要赶上燕长安,岂能止步不前。 郎世宁道:“快慢都是相对而言,你资质非凡。”顿了一顿,心道,这小子说话悟性分明比个傻子也高强不了多少,怎就武功练的如此高明,难道真是传说中的大智若愚,大巧若拙?自忖年轻之时,比之大大不如,就算他资质非凡好了。略一思索,接道:“还是前面的话,取之中庸,如今你不妨在‘不拘形式’四字上多下功夫。” 萧平安若有所思,点了点头。不由自主,慢慢踱步,在原地不住转圈。 郎世宁也不着急,负手一旁观看。 第一千五十八章 难测叁 过了好半晌功夫,萧平安忽道:“我好像明白一些了,前辈,咱们再来过。” 郎世宁道:“啊?” 萧平安道:“莫非前辈没有气力了,那咱们换个日子也成。” 郎世宁打个哈哈,道:“我没气力,笑话,方才我连一半功夫都没使出来。”心中懊恼,方才我为甚不走?留这小子自己慢慢折腾便是。 萧平安道:“那好极了,还请前辈赐教。” 又是一个时辰,萧平安是越战越勇。郎世宁只觉心跳气喘,看着眼前活蹦乱跳的萧平安,万般无奈,心底感叹加腹诽,这是个牲口啊!而且我方才说了这么多,你是一点没往心里去啊。我还道你有所感悟,要换个花样,这还不是跟前面一样!你明白了个屁啊! 好在他也学了乖,打斗之时,再不肯浪费内力,拳脚打的累了,也随时停下,指点些萧平安的不足之处。他也担心这小子精明,看出破绽。不愿露怯,叫停指点,必是有的放矢,说的都是实实在在之处。 于是萧平安只觉大有裨益,愈发欲罢不能。 冬日天黑的早,终于眼见天色将黑。郎世宁也是惊讶,不知不觉,竟和这小子耗了近四个时辰!自己腿脚竟都已经有些发软,看面前萧平安仍是生龙活虎,连连摇头,这小子定然不是牲口,哪有牲口这么有劲的! 这牲口实在没有眼力见,可不能顺着他来。停手道:“天色已晚,今日就到这吧。” 萧平安拱手为礼,恭敬道:“今日得前辈指点,受益匪浅。” 郎世宁道:“提携后进,我辈乐事,不足挂齿。” 萧平安道:“不知前辈明日何时有空?” 郎世宁吓了一跳,还来!忙摆手道:“明个不成,我最近那个,那个事情许多,实在抽不出空。见谅,告辞!” 萧平安道:“前辈且慢,在下还有一事相询。” 郎世宁道:“你说。” 萧平安道:“我有几次,侥幸打中前辈,但前辈身上护体真气,不单能如灌顶境高手的气墙一般,将我力道拒之门外,还有反震之能?这是什么武功?” 郎世宁微微诧异,略有自得之意,道:“你这感觉倒也敏锐,能感觉到此功借力返力的奥妙。此乃我派的‘先天无极罡气’。” 萧平安道:“能教我么?” 郎世宁大觉错愕,看他竟是一脸认真,心道,这便是传说中的大智若愚,不拿自己当外人么。师傅说的对,脸皮厚,吃遍天啊。不过你这算盘打的实在太响,笑道:“你方才说你会的是什么‘大阴阳周天赋’,也教给我可好?” 萧平安想了一想,摇头道:“这个不行。” 郎世宁笑道:“是啊,术不轻传,道不轻授。‘先天无极罡气’乃是我派无上心法,你轻飘飘一句话,就想得了便宜么。哈哈,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三拜九叩,也莫要想学。” 忽听一人声音道:“传他。” 郎世宁大惊,急忙回头,道:“掌门?” 就见林中一人现身,与两人微一照面,便即转身而去,却不是昆仑掌门姜子君是谁!口中轻飘飘传来一句话,仍是道:“传他。” 就连萧平安也是错愕,与郎世宁两人面面相觑。郎世宁和善,毫无架子,又对他循循善诱,才有一时不假思索,求教武功之言。话一出口,自己已知鲁莽甚至可笑。谁知姜子君竟在林中左右,两人都未发觉,更想不到会有如此一言。 郎世宁更是惊诧莫名,看看姜子君背影,又看看萧平安,心道,这小子难道是掌门的私生子?只觉脑子里一团糟,属实找不出理由,甚至怀疑自己听错,不自觉道:“方才掌门是说?” 萧平安老实道:“说叫你传我‘先天无极罡气’。” 郎世宁道:“哦。” 两人再度对视,继而无言。 过了片刻,郎世宁转身就走。 萧平安楞了一楞,随即追了两步,道:“那‘先天无极罡气’?” 郎世宁脚下加力,转眼走远,道:“过年,过年,过了年你再来寻我。” 开禧三年(1207),悄无声息而来。过去一年,山河动荡,百姓离苦,天下不得太平,叫这新年也是平添了许多忧愁。 欲知垂尽岁,有似赴壑蛇。 修鳞半已没,去意谁能遮? 此乃苏东坡《守岁》诗之四句,诗前有小序:岁晚,相与馈问,为馈岁;酒食相邀,呼为别岁;至除夜,达旦不眠,为守岁,蜀之风俗如是。 净庭户,换门神,挂钟馗,钉桃符,以及守岁之风,已是宋时过年之必须。 老君山上,也到处张灯结彩,人来人往,热闹非凡。姜子君与昆仑三绝六老都已来到山上,络绎不绝而来的昆仑弟子与日俱增。昆仑派显是早有安排,要赶在年前完成迁派大业。 正式立宗之仪式可以延后,但先期迁入的门人弟子都要就位。全宗大部新年之际,济济一堂,也是讨个好彩。 云阳道人、卓青行、洞阳、曲宛烟与莘瑶琴等人竟也未去,留在山上过年。 随年之临近,昆仑派上下,喜气更浓。昆仑立派五、六百年,此番迁至中原,实乃开天辟地之大事。特别是昆仑派的年轻一辈弟子,更是兴奋。中原风土远胜西域,众人一路行来,渐入繁华,真是看什么都新奇,眼界大开。 有真正见多识广的长老微笑,道:“你们这些猴崽子,这才哪跟哪,将来去临安、燕京看看。那才是当真的人杰地灵,千奇百怪,无所不有,看花你们的眼。” 便有弟子起哄,道:“师伯师伯,那什么时候带我们去啊。” 长老脸一绷,道:“找你们自己师傅去!” 老君山沉浸在一片祥和欢乐的气氛之中。 萧平安却只觉愈发寂寥,与周遭的热闹格格不入。 除夕之夜,有昆仑弟子前来,说掌门等人邀萧师兄一道守岁过年。前后三趟,最后一次,竟是栾星回和莘瑶琴两人同来相请。两人言辞诚恳,萧平安也是大出意外。 但他终究没去,谢过两人。回身闩上门,躺到床上。外面时时响起爆竹之声,不知是哪些个调皮的弟子忍不住提前放炮。空气中弥漫硫磺之味,无孔不入,连寒意也驱散不少。 萧平安也无心练功,他只觉胸口空空荡荡。他平躺床上,任由那些过去的回忆纷至沓来,一遍遍的杀死自己。 新年之后,郎世宁如约前来,先叫他立下誓言,绝对不可外穿,随即传授他“先天无极罡气”。 萧平安愈发勤奋练功,其用功之狠,叫人人侧目。他自郎世宁身上得了好处,不断找人较量。云阳道人、卓青行、洞阳、昆仑派相识不相识的长老,甚至三绝六老,一有机会,不是挑战,就是求教。 或许是得了姜子君授意,昆仑派上下对他和善。除却廖显扬和邱步云、何济升三人,对他爱答不理,见他过来,就板着脸避开,其他人就便不肯教授心得,对他也都是客客气气。 这一日萧平安练功方毕,顺着山道回转。前面一人,瞧背影是个青年人,却是有些眼熟。也未留意,这些时日,昆仑派的长老弟子倒是认识了不少。他去寻高手挑战,自也有昆仑派的年轻人对他好奇,也切磋过几场。不过如今他武功与这些年轻人已是天渊之别,试了几次,再没哪个后辈弟子肯试。 他走的快速,前面那人听脚步声响,自然回头一望,随即见鬼一般,撒腿就跑。 萧平安一瞥之下,已经认出,那人竟是栾星来。他不跑倒好,萧平安一时也未必想得起什么,这一跑却登时勾起心思。扬州城这王八蛋欺负沐云烟来呢,自己怎么说的,日后遇到,我见一次打你一次!对,见一次打一次!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岂能不算! 他新打通一处经络,这一月又是练功不缀,不知不觉,武功又是大进。也未使什么身法,脚下稍一发力,箭一般射出。两三个起落,已经追到栾星来身后。 栾星来其实早在山上,只是他心中有鬼,知道萧平安也在老君山,还在跟同门学武,当真是气的跳脚骂娘,却又不敢见他。躲躲藏藏,不想今日竟在道上偶遇。 栾星来也算天之骄子,但自来中原就一直倒霉,而这倒霉事,多半都应在沈放与眼前这萧平安身上,当真是恨的牙痒痒。再遇沈放,肯定要好好斗一斗,但遇到萧平安这个怪胎,他是彻底怕了。扬州被这人按住一顿胖揍,打的他信心全无。同样都是一个脑袋两只胳膊两条腿,这姓萧的小子怎就那么厉害。 第一千五十九章 难测肆 他反应神速,跑的也算飞快,却是两步就被追到。还没明白过来,后腿已经挨了一脚,雪地之上,立刻摔了个狗啃屎。又气又急,怒道:“臭……你这人好没道理,打我作甚!”开口就想骂人,忽觉不对,这小子怎么跑的这么快,自己下盘功夫也是不俗,怎就莫名其妙被他摔个跟头。难道这小子又涨功夫了,当真是苍天无眼! 萧平安道:“打你还要理由吗!” 栾星来道:“不需要吗!” 萧平安听他理直气壮,倒有点愣神,随即反应过来,反手一掌,打在他头上,凶恶道:“不需要!” 栾星来也是一怔,他气急之下,本想说,你在我宗门山上,吃我们的喝我们的,居然还要打人!谁知萧平安根本不讲理!这话竟接不下去。 萧平安手打脚踢,转眼已在他身上招呼几下。虽未使内力,但他练武练的多了,自然知道该揍哪里最疼。打的栾星来龇牙咧嘴。 栾星来也有急智,双手各抓一把雪,齐向萧平安扬去,身子弹起,朝山上飞奔。知道萧平安厉害,此番拼尽全力,跑的两腿生烟,吃奶的力气都用了出来。 萧平安自后追去。栾星来若记住了扬州城的教训,乖乖挨顿打也就罢了,可惜他终究还是不长记性,居然想逃。他这一逃,简直大逆不道,萧平安不须去想,肯定要追。 追不多远,又再追上。栾星来也是年轻一辈的佼佼者,到了萧平安面前,却是不堪一击。勉强招架两招,又被摔倒,一顿拳打脚踢。这一次将他两边眼圈也打的乌黑。 好容易抽个空子,栾星来又脱身出来,继续逃命。 两人离山门屋舍本不远,逃了片刻,已经进了道观。前面赫然好几位昆仑派门人,其中两个白发苍苍,都是昆仑派的长老。 栾星来见了同门,立刻就想求救。话未出口,忽然顿住。心道,我喊什么?萧平安打人了?萧平安杀人了?他娘的,日后我在山上还混不混了?算了,这个人丢不起。转念一想,对啊,我栾星来山上谁人不识,这人气势汹汹追我,同门长辈见了,岂能不出手相帮,又何须张口求救。 谁知他未出口,身后萧平安倒是高声说话道:“好轻功!” 栾星来晴天霹雳,刳嚓一声,简直惊的呆了,这小子怎么如此聪明了!果然萧平安这句话一喊,前面几人表情立刻放松下来,两位长老甚至捻须点头,跟身旁几个年轻人说了句什么。难道真是赞自己轻功了得?张长老,何长老,你们什么时候瞎的! 这原先老君观的道观也是宏伟广大,但此际对栾星来而言,却是太小太小。慌不择路,竟是一头扎入中间主殿。 主殿供奉三清,乃是一门一派最为庄重肃穆之处,通常都有人值守。栾星来其实想的清楚,进了大殿,总有师门长辈在,这小子还敢猖狂? 谁知人算不如天算,进来才发现,这大殿之中竟是空空荡荡,一个人影不见。身后萧平安紧随而至,扫视一圈,面露狞笑,竟是返身把门给关上了。 栾星来只觉一股寒气从头顶直达脚根,当真是分开八片顶阳骨,倾下一桶雪水来。不寒而栗,脑中竟不由自主冒出“英年早逝”四字来。急中生智,满脸堆笑,道:“萧兄弟且慢,我跟你说个秘密。” 萧平安其实气已消了大半,闻言道:“哦?” 栾星来脑筋正飞转,他哪有什么秘密,不过是,忽地灵光一现,道:“你是跟天台剑派的云阳道人来的不是?还有卓青行。这两个人啊。”摇了摇头,道:“你可得小心在意,他们门中有个正阳老道,你认得不认得?” 萧平安皱眉道:“是云阳杀的,还要杀他弟子,斩草除根,怎么了?”正阳与他乃是忘年交,正阳之死,叫他也是耿耿于怀。正阳被害一事,本已有些淡忘,被他一提,立刻又想了起来。 栾星来料不到萧平安如此反应,更是知道的清清楚楚,奇道:“你怎知道?” 萧平安道:“正阳道长与金人有血海深仇,天台剑派却想投靠金人,是不是。” 栾星来本还存疑,听萧平安如此一说,大是惊讶,忍不住对萧平安多看两眼,这小子知道的当真不少,他跟天台剑派还有点苍究竟什么关系,不是说他们势同水火吗?怎又走的这般近?摇头道:“不完全对,天台剑派先是跟我昆仑派有盟约,再然后才是跟金室朝廷往来。” 萧平安道:“你们的龌龊事,我不想听。”提起拳头,道:“你还是照打!” 栾星来连忙摆手,道:“别急别急,还有还有。”脑筋急转,道:“对了,云阳道人他们几个,一直在我山上未走,你知道为何?” 萧平安本也有些奇怪,云阳道人、卓青行等人在老君山一住月余,确是有些古怪。点点头,示意他继续说。 栾星来压低声音,神神秘秘道:“我们掌门约了京城里的一位大人物,不日就来山上,主持开山大典,他们都等着见呢。” 萧平安道:“你们要开山?请了多少武林同道?” 栾星来摇头道:“没请什么人,掌门不愿招摇,说事后发下帖子就好。” 萧平安哼了一声,道:“是怕请了人家不来吧。” 栾星来道:“你这是什么话。” 萧平安道:“哪个大人物?” 栾星来摇头道:“我也不知道。” 萧平安眉毛一挑,道:“那你还是挨打吧。” 栾星来气道:“你这人怎地不讲道理,我跟你说了秘密,你还要打我!” 萧平安道:“呸,这算什么秘密!” 栾星来道:“怎地不算,不算你还问我是谁?” 萧平安道:“你答出来了嘛?你瞪我干什么!不服?” 栾星来恨恨收回目光。 萧平安道:“想不出来了?好,方才我算你一半,还有一半照打。” 栾星来气的要死,当真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欲加之打,何患无理,搜肠刮肚,忽地想起一事,道:“我有一事,昆仑派的同门都知道不多,今日说与你听,你可莫再赖皮。” 萧平安道:“说来听听。” 栾星来道:“你可知姜掌门为何要搬迁宗门,来至中原?” 萧平安道:“你们不是早有此意?” 栾星来道:“是早就有,但若无掌门,还不知猴年马月。我家掌门什么本事,你是知道的了。我跟你说,我弟弟乃是掌门最喜欢的弟子,我栾星来在昆仑派也是……” 萧平安半点不惯着,横踢他一脚,道:“少废话!” 萧平安出腿,却未用力,栾星来知他已有放过之心,侧身躲过,面带微笑,道:“我家掌门性格平和,对于权啊利啊,向来是看不上眼的,从来也没想过要当掌门。” 萧平安道:“那怎么又做了?” 栾星来道:“掌门年轻的时候,英俊潇洒,娶了个名门的大家闺秀。据说那人家家大业大,很看不上掌门,两人能结成夫妻,属实也是艰难不易。成婚之后,夫妻恩爱的不得了,还生了一个小男孩。可好景不长,没两年,他妻儿忽然染上风寒,双双不治身亡。这一下掌门痛彻心扉,整日借酒浇愁,整个人都颓废了。”叹气道:“我家掌门其实跟你差不多,都是性情中人。”说到此,微微一顿,留意看萧平安神色。 萧平安果然想起师傅师娘,又好一阵难受,皱眉道:“你继续说。” 栾星来道:“大伙都当他要如此消沉下去,可忽然有个他的朋友自中原而来,你猜是谁?” 萧平安道:“我怎么知道。” 栾星来得意道:“你定是想破脑袋也猜不到。不与你卖关子,你先前还跟这人交过手,灌顶境高手,魔教昔日三大法王的孔雀明王,叶惊鸿啊!” 萧平安先是吃惊,随即却是恼怒,如今他最听不得的几个名字,就有这叶惊鸿。源宝多好的人啊,竟然死在这人手里,还有褚博怀老前辈也死了。可这人又是个灌顶境高手。哼,灌顶境又如何!狠狠瞪了栾星来一眼,道:“你继续说。” 栾星来吓了一跳,忙道:“掌门少林大比之时去过中原,不知道如何和此人结识。叶惊鸿,哦,还是说孔雀顺嘴,这人见了掌门模样,也是惊讶,奇怪他缘何颓废至此。说起话来,总算明白前因后果。随口问起两人病情,却是惊讶,道,据你所言,高热不退,目中涣散,又有手足项背硬直抽搐者,倒不类寻常风寒,而是风寒风邪入脑,引发之痉病。虽是急症,但有承气汤或白虎汤可解。尊亲年纪尚轻,发现又早,怎就能不治?” 第一千六十章 难测伍 这栾星来话是委实有些啰嗦,但好在说的清楚明白,接道:“掌门自然不肯信,于是孔雀便带他下山,趁着冬日,寻了几个病人,都与掌门妻儿所患病一样。孔雀自己出手开方,居然都给治好了。随即找上当年作诊的大夫。此事之后,掌门终于重新振作,武功修为突飞猛进,又承接了掌门之位。你猜猜这中间又是什么原因?” 萧平安道:“他们杀了那庸医?” 栾星来连连摇头,道:“自然不是。一番问询才知,非是那医生马虎误诊,而是他确实不懂此病。非单是他,整个西陲,他们走了三五个州府,不过寥寥几个大夫能甄别此病,其余都以为乃是寻常风寒,不能对症下药。”说到此,叹息一声,道:“这西陲边塞,与中原内地,不管衣食住行,医药技艺,工匠手段,差的实在不是一点半点。依孔雀所言,他乃是凑巧,知道此病治法,但在中原内地,能看此病的医生不说如过江之鲫,却也不在少数。” 栾星来接道:“常人知晓结果,无外伤心难过,或者怨天尤人,为何这孔雀偏偏就来晚一步,甚至有人还是一蹶不振。掌门想的却是……”说到此,停了片刻,目中光芒闪动,声音也大了几分,道:“掌门说,再不要相同的事情,发生在身边的师傅徒弟,师兄师弟身上。” 萧平安点了点头,这姜掌门不苟言笑,高深莫测,总给自己阴险畏惧之感,不想还有如此一段故事。 栾星来感叹道:“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说的也是,我昆仑派武功独步江湖,岂能偏处一隅,何必郁郁久居人下。” 萧平安打断道:“少废话,今日且饶了你,日后有什么消息,都要说与我听。” 栾星来赔笑道:“一定一定。”眼珠一转,伸手去搭萧平安肩膀,道:“咱俩不打不相识,日后可要好生亲近亲近。” 萧平安斜他一眼,看的栾星来心里一毛,却并未拒绝。 两人勾肩搭背自大殿出来,外面有昆仑弟子瞧见,略显惊奇,有人搭话道:“栾师兄,你认得萧大哥啊?” 栾星来瞥他一眼,萧大哥?好,我记得你了。口中道:“废话,你当我早来一年,这‘昆仑玉树’的名号是浪得虚名,天上掉下来的?我与萧兄弟那是惺惺相惜,肝胆相照,情同手足,不分彼此。” 那弟子肃然起敬,道:“还是栾师兄厉害。” 另一个弟子却不开眼,哪壶不开提哪壶,道:“栾师兄,你眼圈怎地青了?” 栾星来翻个白眼,没好气道:“干你屁事!” 又过两日,老君山上,明显戒备森严起来。萧平安知是栾星来口中的大人物将至,但事不关己,也不在意。 这日傍晚,正在屋中盘膝炼气,忽然有人推门而入。萧平安有“明神诀”伴身,内息收发由心,倒是不怕惊扰。但此人着实有些冒失,心中不喜,睁开眼来,却是一怔。 面前一人,高鼻深目,竟是魔教教主哥舒天!似笑非笑看他,道:“臭小子,还没死呢?” 萧平安一喜,募地竟是眼眶一热。这位便宜大哥飞扬跋扈,亦正亦邪,呸呸,一正九邪还差不多。对自己先是算计在前,后面遇到,不是打就是骂。大约是因为身边故旧接连离散,眼下却觉如同见了亲人,脱口而出道:“大哥,你怎么来了?” 哥舒天道:“我不能来么?若不是云阳跟卓青行两个杂毛在此,险些与你错过。” 萧平安疑惑不解,那栾星来不是说,昆仑开山大典并未广邀武林同道,自己这个便宜大哥上山来干什么?忽地心底一惊,莫非大哥是偷偷摸摸上山来,准备捣乱? 哥舒天忽道:“闭嘴。” 萧平安诧异,道:“我什么也没说啊。” 哥舒天道:“我一看你这个呆傻的表情就知道你又要说蠢话,乖乖闭嘴跟我走,带你去吃席,这一路过来嘴里险些淡出鸟来。” 说到吃饭,萧平安肚中竟是咕噜噜一阵响。这一个多月,每日都是粗茶淡饭,更是只能吃六七分饱。起初还道昆仑派有意怠慢,后面才知,姜子君等人也吃的一样。眼下光景不好,便是昆仑派也有些捉襟见肘,据说能不断饮食已是不易。 习武之人,无不肠胃宏大,他萧平安更是能吃。但人家已然照顾,每日送饭的碗都换成了盆,自己总不好意思再叫人家换桶。肚子叫了几声,萧平安恍然大悟,道:“原来他说的大人物就是你?” 哥舒天与他被困囚牢,早习惯他没头没脑的说话,也不问他是何人说的,回道:“你是从来猜不对事情,他们请的乃是卫王,我不过是个陪客。” 萧平安道:“你也被昆仑派收买了?” 哥舒天习惯成自然,抬手就打,萧平安这次学乖,低头躲过,哥舒天手臂一长,还是在他后脑拍了一记,道:“臭小子,还敢躲。”忽地惊奇,道:“咦,护体罡气?” 这些时日萧平安修炼“先天无极罡气”进展神速,竟已有小成。适才练功,气息未散,一遭遇袭,立有反应。虽是微弱,也被哥舒天察觉。 萧平安也不相瞒,道:“‘先天无极罡气’,姜掌门首肯传我的。” 哥舒天少见的有惊讶之色,道:“他昆仑的内功心法?怎会传你?难道你适才说话加个‘也’,原来是真得了人家好处。” 萧平安实话实说,将那日与郎世宁切磋之事说了。 哥舒天眉头微皱,道:“他这葫芦里面的是什么药?莫非真有心招揽于你?”随即冷冷一笑,道:“傻小子,又被人骗了不是。他这‘先天无极罡气’比你原本的‘仙霞劲’除了多一样自主激发护体的护体罡气,并无甚差别,你‘仙霞劲’练到后期,后劲更在他这功法之上。姜子君没安好心,你如今功夫已成,改修内功,得小益而加百害。” 萧平安微微点头,自己内功根基乃是“仙霞劲”,修炼的早已如吃饭睡觉一般自然。猛地换一门内功,行气自不如先前顺畅,而且昆仑功法与衡山派武功也不融洽。确如哥舒天所说,只是多了一道护体罡气而已。这罡气练不到深层,其实也无大用。 萧平安穿上衣服鞋子,两人出门,走出几步,哥舒天嗤之以鼻,道:“姜子君此人阴险的很,我明白了,他不知‘明神诀’妙用,常人改修他派内功,必是如履薄冰,危机四伏。除非新的功法好处太多,不会有人节外生枝。咱家‘明神诀’驯气有道,改修功法耽误不了多大功夫。此番他也是失算,总之害不到你。不对,这‘先天无极罡气’的‘护体罡气’据说难练的很,这才一月时间,你怎就已有小成?” 萧平安道:“不难练啊,简单的很。” 哥舒天瞥他一眼,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昆仑底蕴深厚,能一直与少林相提并论,看家的本事岂能弱了。“先天无极罡气”炼气之精纯厚韧,修炼速度,均是顶尖的功法。而其中更是暗藏“护体罡气”的法门,可媲美少林“易筋经”与“洗髓经”。 这“护体罡气”能自主激发护主,有类似灌顶境高手才能达到的真气外方之“气墙”效果,如同随身穿了一件护体宝甲。对武林中人而言,实是大大有用的一门功夫。但在昆仑派,选这门内功修炼的,反是凤毛麟角。 栾星回与栾星来都是派中精英,不约而同,却都选了“大鹏游荒诀”。 这“护体罡气”要练成,分外之难,也是危险异常。乃是要在炼气之时,有一部分真气由气府导出,长存在经络之中,才可随时激发护主。 内家高手炼气,搬运周天,吐纳而生内息,内息聚气,气凝为精,精气归府,终为真气。内息冲淡平和,在经络之中,可以温养,与身体大有好处。真气乃是极度压缩凝练的内息,厚积薄发,配合武功功法,有雷霆之威,却也狂暴,只能压在三大气府之中。寻常武林高手与人动手,真气输出也不敢过度,免伤经络,亦是此理。 “先天无极罡气”的“护体罡气”修炼之难,就在于散真气于经络。一个不慎,便会伤及经络,落下暗疾。可这一关对萧平安而言,却是毫无障碍。他被哥舒天硬灌真气,早领悟如何导引经络中散落真气的法门,又有“明神诀”之助,真气也能不伤经络。 而这“先天无极罡气”正解了他的一大疑惑,便是哥舒天究竟如何将真气散入经络。 哥舒天身怀“明神诀”,更是自创出散真气于全身经络的潜修法门。但即便是他,与萧平安遭遇也是大相径庭,这其中的关键也是似懂非懂。他自持身份,也不会追问萧平安“先天无极罡气”的奥妙。心中所思,想必又是“明神诀”的功效。“明神武体”,寂灭外邪,安稳常在,百无禁忌。此乃这小子三条命换来,委实羡慕不得。 第一千六十一章 难测陆 萧平安心境衰落,不愿与外人接触,屋子也选的偏僻。两人顺着山道而行,行过一道石桥之上,两侧峡谷罗列,白雪堆山,雄浑壮观。哥舒天忽地停步,转头看去。微雪薄玉树,落日满山林。黑白成画,天地几染。夕阳正缓缓西坠,余晖映的山间黄暖。 萧平安只道他看见了什么,跟着看了半天,却并无异样。 忽听哥舒天道:“你师傅师娘也好,宋源宝也好,复仇又何必急于一时。若有人犯我,岂能让他死的痛痛快快。你老老实实跟着我,还有朱家小胖子,都是我的左膀右臂,先助我一统江湖。” 萧平安吃了一惊,扭头相望,哥舒天长身挺立,落日余光正照在他侧脸之上,双目神采流溢,精光逼人。 哥舒天回看他一眼,道:“人生在世,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我已蹉跎半生,江湖欠奉。嘿嘿,龙雁飞,姜子君,燕长安,上苍待我不薄,有这么多英雄豪杰与我陪衬,岂能辜负!” 萧平安忽地想起一事,道:“听说昆仑派偷袭了龙雁飞。” 哥舒天缓缓点头,道:“龙雁飞未死,昆仑派跟孔雀布局煞费苦心,说服长江三十六水寨盛千帆相助,又在玄天宗内藏有奸细。嘿嘿,司徒晓峰居然是灌顶境,当真藏的够深。可即便如此,还是叫龙雁飞跑了。跑的好,狗咬狗,让他们去斗,我好隔岸观火。” 萧平安大是惊讶,道:“司徒晓峰也是灌顶境高手?还是叛徒?”他与司徒晓峰在柳家堡就曾遇到,还得了他一颗“凝心丹”。不想此人竟是一直隐藏着武功修为,难怪柴霏雪说玄天宗至少两位灌顶境高手,名字确是不肯外泄。哦,说不定柴姑娘其实也是不知。 哥舒天半是自言自语道:“昆仑开派才是头等大事,他立足尚未稳为何急着对玄天宗出手?” 萧平安道:“大哥你是来打探消息的?” 哥舒天斜他一眼,没好气道:“我如何打探,问姜子君你抽什么风要打玄天宗?姜子君也想与我合作,眼下不到扯破脸的时候,给他些面子也是无妨。这个卫王,我也想见上一见。待会你莫要拘束,少说话,多吃饭。” 萧平安连连点头,心道,正合我意。 卫王大驾光临,自是慎重隆重。接待之处,选在了三峰之中的东峰“亮宝台”。自岔道登峰之处,就有重兵把守。 登峰石阶之处,有人恭候,乃是何济升。带两人上了峰顶,便在门外止步,他一个昆仑派掌握实权的大长老,竟还是入不了内。峰顶更均是金兵把守,连昆仑派门徒也见不到一个。 东峰之上,有一台一殿,台是“亮宝台”,殿是“凌霄殿”,大殿内外灯火通明,层层护卫。 进到大殿之内,便见一张巨大圆桌,一桌客人都已就坐。算上哥舒天,不多不少,正是十人。 魏晋南北朝始,已有圆桌,宋已有大桌高椅,酒楼也多以圆桌宴客,但如今制式的八人饭桌,圆桌、八仙桌,是到了清代才真正普及,固定了中华民族的餐桌仪式。 宋时正式场合乃是分餐,使用矮或高方几,席地或是单椅。当金圣上的叔父,卫王殿下为主客,使用圆桌已显太过随意。眼前这张圆桌更是大的惊人,直径足有十尺余,莫说十人,二十人坐着也是宽裕。略一扫桌面,乃是崭新一张桌子,怕是刚刚做好。 古法与今类同,朝向大门乃是尊位,一红袍中年人稳坐当中。长身美髯,略显富态,面目谦和。正是如今深得金帝信赖的卫王完颜永济。他与金帝完颜璟虽为叔侄,却是同年生人,如今也是三十八岁。与沈放在燕京时见相比,相貌无甚变化,气势却是不同。宽然端坐,不怒自威。 完颜永济左首,坐着一位身着武官常服的壮汉,膀大腰圆,浓眉豹眼,威风凛凛,乃是元帅左监军胡沙虎。这一年克淮阴(今江苏淮阴),围楚州,战功赫赫。 右首坐着姜子君,其身旁空着一席,想是留给哥舒天。云阳道人、卓青行、曲宛烟三人居左,廖显扬、邱步云、虞子墨三人居右。 见哥舒天两人进来,姜子君欠身拱手,道:“哥舒兄总算来了,还道山路不熟,迷失了路。” 哥舒天朝居中拱了拱手,不卑不亢道:“王爷,姗姗来迟,恕罪恕罪。” 完颜永济哈哈一笑,居然也抱了抱拳,道:“久仰哥舒先生大名,神交已久,今日一见,果然非同凡俗。”说话行礼,完全一副江湖人的作派。 身侧胡沙虎声音洪亮,道:“人既然齐了,闲杂人等都退下,传菜上来吧。”金人自有语言,但开国便学汉人文化,寻常百姓也就罢了,达官贵人鲜有不懂汉文者。这胡沙虎一口汉话流利顺畅,比大宋百姓都是不差。 “亮宝台”远离下面大殿,并无灶房,食物都是下面做就,食盒提上来,内置炭火温热。哥舒天迟到,完颜永济却已来了,岂有让王爷等人的道理,其实菜品都已准备停当,就候在后厢,此际已经流水介送上前来。 姜子君忝为主人,此番宴请想是颇费了一番心思。他做事谨慎,又非无有见识之人,自一早询问王爷家的管事。回复却是,王爷为显平易近人,指定要圆桌就坐。陪客的身份也都首肯。 也难为了昆仑派,连夜打了张大圆桌出来。姜子君想的周到,虽是圆桌,却不能如酒楼一般,上一桌子菜,众人齐齐动筷。筷子沾了口水与这王爷共享么?怕是罪过不小。桌子做大,各人面前各式菜品摆上一份,也与分餐一般。 哥舒天道:“劳烦主人再加一个椅子来,我这还有一位同来的小友。” 胡沙虎本已不喜,这昆仑派忒也不懂规矩。卫王殿下降尊纡贵来此,已是给了天大面子,居然宴席之上还要等人。这桌上,五个门派当家的,连三个主人家的什么长老,虽都是白身粗鄙之人,客随主便,将就也算了。好事成双,十人吃饭,十全十美,也讨个彩头。这后来的什么明教教主却是过分,自己迟到不说,还擅自带个人来,你当还是跟你那些不三不四的狐朋狗党吃饭么,说来就来!重重哼了一声,道:“寻常人等,就不必上来了,出去罢。” 胡沙虎恼怒,自觉说话已是大大的客气,给足了里外人面子。萧平安听在耳里,却不舒服,什么寻常人等,不就是多自己一个么。这哥舒大哥也是,无端喊我来吃什么席,桌上分明没有预备自己位置。若是以往,既不喜欢此等场合应酬,又不在受邀之列,自己出去便是。如今心境不同,满腹戾气,却是定立原地不动。什么王爷殿下,我就不出去,又能如何! 他自己也不察觉,为何昔日见个嘉定知府,也自心惊胆战慌乱,如今见了王爷,反是半点不怕了。 哥舒天道:“他是我弟弟,不是外人。”站立原地不同,也不去位置坐下。 其余众人都不作声,就连姜子君也未出言,也无人去看完颜永济神色,不约而同,都是事不关己,眼观鼻,鼻观心,静默之状。 胡沙虎真的恼了,此等江湖野人,当真是不懂规矩,无法无天。自己给了台阶还不知下,有王爷在上,也不好发作,忽地灵机一动,既然你要出丑,便成全你,也好博王爷一笑。哈哈一笑,道:“既是哥舒先生的弟弟,想必有惊人之能,何不露上两手,叫我等也开开眼界。不如……” 未等他想个什么题目,萧平安已不耐烦,气冲冲道:“你算什么东西,当我耍猴子的么!”他不识什么元帅左监军,便是知道,也不放在眼里。 邱步云怒道:“放肆。”当着王爷的面,萧平安这打的可是昆仑派的脸。这小子太过胆大妄为,不教训教训当真是不行。听说前两日,又揍了自己徒弟一顿,嚣张跋扈,再放纵下去,如何得了!自己那个蠢徒弟,也是越来越不成器。在西域之时,还人模人样,怎一如中原,江河日下。 哥舒天一旁神色不变,双足牢牢站定原地。 萧平安见众人面前已经摆上菜肴,大踏步上前,直奔胡沙虎坐前而去。 邱步云霍然起身。 完颜永济却是呵呵一笑,伸手虚拦,道:“性情中人,无伤大雅,不妨不妨。” 萧平安已到胡沙虎身前,邱步云与姜子君对个眼神,慢慢坐回。 胡沙虎乃是久经沙场的猛将,岂会露怯,虽知这些江湖人多有特异之能,也不畏惧,更不在乎。冷哼一声,道:“你想作甚。”这小子若是真吃了熊心吞了豹胆敢对自己动手,这昆仑派定要跟着倒霉! 第一千六十二章 难测柒 萧平安见胡沙虎面前已摆了七八样菜,正面前一个瓷碗,一碗黄汤中裹粘稠之物,白中透黄。夹手抄起,仰头就是一口。 便是萧平安挥拳对他相向,胡沙虎也不觉如此吃惊,这小子当真是个浑人,上来居然是抢自己饭吃,当真是又好气又好笑。这小子也当真手快,自己竟未反应过来。 萧平安一嘴入口,面色微变,一转头,竟是吐了出去,皱眉道:“不是梨汤,什么东西,黏黏糊糊,一股怪味,馊了吧。” 胡沙虎险些笑出声来,莫非这是昆仑派跟明教两位掌门故意安排的俳优,就是来博众人一笑?道:“你倒也滑稽,燕窝也不识得。”轻狂之徒不能叫他好过,傻子却是另当别论。 萧平安面上微微一红,这燕窝是个什么东西,自己还当真不晓得,看胡沙虎神情,自己想是孤陋寡闻了。 但真非萧平安孤陋寡闻。国人四大传统名贵食材——燕、鲍、翅、参,燕窝居首。但此物要到郑和下西洋,才作为商品大量流入中国。早在唐朝,爪哇便进献此物。但进贡皇家的东西何等稀缺,民间少有得识也是常情。 此物既然稀贵,做法自然也欠揣摩。 清袁枚《随园食单》中云:燕窝贵物,原不轻用。如用之,每碗必须二两,先用天泉滚水泡之,将银针挑去黑丝。用嫩鸡汤、好火腿汤、新蘑菇三样汤滚之,看燕窝变成玉色为度。此物至清,不可以油腻杂之;此物至文,不可以武物串之。余到粤东,杨明府冬瓜燕窝甚佳,以柔配柔,以清入清,重用鸡汁、蘑菇汁而已。燕窝皆作玉色,不纯白也。或打作团,或敲成面,俱属穿凿。 燕窝入口,当以清淡为上。但时人少见,不能多方尝试。只觉此物乃是燕子唾液,岂能不腥气,需以重味压之。这碗燕窝,加了牛骨鸡爪汤调味,又入人参等物,东西虽好,味道却属实一般。 不过这也怪不得昆仑派,请王爷殿下吃饭,岂能随便。这做饭的厨子就是王爷府上调拨而来,昆仑派不过提供食材,打打下手。就连这燕窝,也是王爷特意恩典,自王府库中拿来。 萧平安不识燕窝,颇感有些丢人,重重将那碗放下。伸手就去抓桌上一个蹄髈。 金人饮食,无肉不欢,这牛羊肉不可或缺,东坡以后,甜糯的红烧肘子也是最爱。 这东西萧平安也是爱吃,断然不会认错。 胡沙虎又恼,便是俳优,寻自家笑话,那也是选错人了。一抬手,抓住萧平安手腕,横眉道:“混账东西,闹够了没!” 萧平安冷笑一声,手抓肘子,一寸寸抬将起来。 胡沙虎面色一变。对方手上力道如有千钧,当真是扛鼎拔山之力,别说按住,竟带着自己身子都要跟着离地。 胡沙虎六尺有余,人高马大,膘肥体壮,两百余斤,乃是出名的沙场猛将。更是膂力过人,能开三石的硬弓,举六百斤的石锁,比力气,那是罕逢对手。 这小子个子不矮,也算壮实,眼下瞧着有些潦草,乃是饿过的模样。但就便饱食完足,体型与自己也是差了不少,怎这生有力气! 更惊惧的是,这小子气定神闲,带着自己胳膊一寸一寸上移,每升一分都是一寸,绳准尺量一般,显是根本未尽全力,在逗弄自己。 又惊又怒,自己端坐不动,使力自然吃亏,但感觉这小子臂膀力道,自己起身也未必讨得了好。眼下若不松手,真叫这小子将自己提了起来,成何体统,面子还不得丢到爪哇国去。心念一动,手上用全力压下,随即忽然松手。 对手正自抢夺,他忽然撤力,如同松开紧绷之弓弦,你拳头打回来,岂不正中自己面门。你这牛大的力气,瞧自己吃不吃的住。 萧平安手上一点晃动也无,拿起肘子,大大咬了一口。 邱步云神色微动,萧平安这一下举重若轻,收放自如,端地是武功又大大进步一截。 完颜永济哈哈大笑,道:“果然有本事,若无元帅这激将之法,如何见到如此猛士。快快加张椅子。” 曲宛烟嫣然一笑,主动挪了挪位置,与虞子墨之间,留下个空。 萧平安旁若无人,就抓着肘子走了回来,等人搬来椅子,一屁股坐下。 曲宛烟道:“王爷一人独尊,吾等厚颜,也凑个十人,恭祝王爷新年之喜,心想事成,十全十美。” 完颜永济哈哈大笑,道:“曲姑娘还是一般能言善道。”两人竟是素识。 云阳道人、卓青行、昆仑三老,都是赔笑。 完颜永济又道:“大家不必拘束,我等本是蛮族,不知礼仪,便是学你们汉人也学不像。什么食不语,寝不言。吃饭就是大口喝酒,大块吃肉,大声喧嚣,你来我往,兴之所至,还要载歌载舞。你也不言,我也不语,这闷饭吃的岂不心塞,哈哈哈哈。”说到“蛮族”二字,特意加重语气,颇有自嘲之意。 姜子君道:“王爷雅量,恭敬不如从命。多有失礼之处,殿下海涵。” 完颜永济道:“同乐同乐,莫要拘束。”举起面前酒杯,道:“诸位,请。” 古人宴席与今相似,不是先吃菜,而是先饮酒。喝第一口酒的必须是主人,然后宾客回敬,称之曰:“酢”。此间昆仑是主,但卫王举杯,谁也不敢有喧宾夺主之想。 曲宛烟轻笑道:“萧兄弟,你的肘子可以放下了。” 众人见萧平安兀自手抓一只大肘子,无不莞尔,就连哥舒天也是摇头笑出声来。 席间气氛登时活跃起来。 酒过三巡,姜子君道:“粗茶淡饭,招待不周,多有失礼。”众人餐食,除却点心汤水,主菜都已摆在桌上,除却一味燕窝,多是寻常牛羊肉,做法也不繁复。 完颜永济道:“粗茶淡饭就好,粗茶淡饭就好。”面色忽地一整,道:“眼下山河罹难,天灾兵祸,已有民不聊生之相。我一路出京而来,不说饿殍遍野,也是满目疮痍。我等七八个菜,有酒有肉,已是大大不该。” 胡沙虎道:“国泰才能民安。这仗是要速速打完,叫宋人涨涨记性,咱们才好休养生息。殿下仁厚,心系黎民百姓,吾等叹服。” 完颜永济摆手道:“我算什么,圣上才是仁爱泽被,爱民如子。”微微一顿,道:“去岁也差不多是这个时候,与元妃过生日。有个叫沈放的,鼓捣些稀奇古怪的菜肴献上,奇技淫巧,铺张扬厉,意欲讨好,却惹的皇上甚是不喜。告诫我等,一定要知节俭。君子以俭德辟难,不可荣以为禄。国亦如此。” 众人都是点头。 萧平安乍听沈放之名,心底猛地一颤。抬头看完颜永济一眼,见他面色凝重,似乎还在回味什么圣上之言。看他袍子,也不甚新。或是冬日穿的多,抑或又有些发福,裹在身上稍显紧绷。再看其他人,却都是不露声色,各个都似没有听说过沈放其人。 曲宛烟道:“有此明君,实乃我大金之福。” 胡沙虎道:“说到爱民廉政,王爷殿下也是英明。此番南下,王爷办了件大案子,百姓无不拍掌叫好。” 完颜永济道:“不值一提。” 曲宛烟道:“元帅都说大案,那决计惊天动地,我等定要先闻为快。” 胡沙虎已经灌了半壶“琼腴”酒下肚,面色已红,兴致勃勃道:“正是,正是,听我细细到来。” 完颜永济一旁含笑不语。 胡沙虎道:“此事波折,堪称一奇,半月之前,本帅还在楚州坐镇,忽接王爷手谕,叫我带兵五千速去密州(今山东诸城市)。我自是吓了一跳,还道密州有人谋反。” 虞子墨笑道:“老夫聊发少年狂,这密州之地,据说民风彪悍,动辄便要造反。” 胡沙虎道:“不错,山东一地,人人都想做梁山好汉,尽是悍不畏死之刁民!” 曲宛烟笑道:“这山东人怕要叫屈,想来此番无人造反。” 胡沙虎道:“说的是,王爷密令,还叫我等偃旗息鼓,勿要走漏消息,打草惊蛇。到城外三十里,才又接王爷号令,竟是要我等入城,围住知州府,将此地知州王政全家拿下,不可走脱一个。” 邱步云道:“这王政犯了何等大案,叫王爷如此震怒?居然还要调兵擒拿!” 胡沙虎道:“我自也是一头雾水,而且据闻王爷还在数十里之外,也在匆匆赶来。号令中说的明白,若叫王家走脱了一个,本帅也要跟着担责。王爷做事雷厉风行,小心谨慎,算无遗策。我岂敢马虎,叫部将围住密州城,亲自进城,将那王政自被窝里提出,一脚踢翻,捆了起来。” 曲宛烟笑道:“元帅当真会讲故事,将我等胃口掉的老高,就是不提正事。” 第一千六十三章 难测捌 胡沙虎哈哈笑道:“说了此中波折,岂是一言两语可以说清,当然只能自我所知开始说起。这话说从头,乃是王爷在恩州被人拦住,要告御状,这其中故事,太过波折,却要听王爷自己分解了。王爷心系百姓,秉公执法,嫉恶如仇,我一个带兵的粗人实在是说不明白了。” 完颜永济微笑推让几句,方才接过话头,道:“此事我听闻,也觉难以置信,怒发冲冠。拦街告状,本是寻常。拦住本王之人,却有些不寻常,满身伤痕,奄奄一息,却敢持刀威胁本王,要本王立誓,必给此案一个交待。” 卓青行惊讶道:“何人如此大胆?” 完颜永济面露敬重之色,道:“乃是一位义士,名唤赛金刚鲁铁雄。诸位都是江湖上的高手,可知此人?” 众人多是摇头,云阳道人皱眉想了片刻,道:“依稀记得,十几年前,江湖上是有这么一个人物,只是本事寻常,也未做过什么大事。” 完颜永济道:“是以我说江湖卧虎藏龙,不乏忠义之士。他拦截告状,乃为密州知州杀人之案。此事确是一波三折,需当从密州一个痴情小子说起。” 曲宛烟双目闪闪,风情万种,笑道:“这故事当真是越来越精彩,怎还有痴情男女,莫非是争风吃醋情杀?” 翠羽楼门主这阿谀奉承、投其所好的本事,当真是无出其右。胡沙虎挑起话题,自是要拍王爷马屁。只是他拍的不免生硬粗糙。虽是亲历,却远不如曲宛烟见缝插针,玩笑数语,更能调动诸人情绪。 这女子拍起马屁,那是得天独厚,漂亮女子,更是独占鳌头,要么世间最烈不过枕头风。曲宛烟这马屁拍起,无有生硬造作之言,更无半点低三下四、胁肩谄笑的庸魅之态,一个崇拜眼神,一个撩发小动作,笑语盈盈,恰到好处点拨两句,听者受者尽皆如沐春风,与胡沙虎那是高下立判。 完颜永济道:“密州有个货郎,名叫康寅,与街坊一秋姓女子青梅竹马,情投意合。这秋小娘颇有几分姿色,被这王政看中,强行纳之为妾。这康寅一片痴心,念念不忘,竟大胆混进知州府当了奴仆,只为每日能见得心上人一面。” 曲宛烟不失时机,道:“最是难得有情郎,那他见着了嘛?”忽地掩口笑道:“莫非两人干柴烈火,做出什么事来。” 完颜永济果然笑道:“若是如此,便是悲剧,也不失一段佳话。”神情一转,叹息一声,道:“其实却要惨的多了,这康寅入府半年,心上人竟是一面也未见到。” 虞子墨道:“怎会如此,难道那王政擅妒,不叫女眷见外人?” 完颜永济道:“非也非也,这康寅也是个乖巧的,跟府内一个叫石榴的丫鬟混的厮熟。几番打听之下,石榴道出实情,秋小娘入府未及七日,就被杖杀而死。” 众人多有意料,并未觉得惊奇。 完颜永济却在此时微微一顿,看看众人,方才接口道:“更是被剥下人皮,制成了一张皮椅。” 萧平安和虞子墨登时变色,其余人相继也是面露惊讶之色,只是有几个装的不甚高明。 姜子君皱眉道:“此人定是惯犯,定不止这一桩,怕是个爱剥人皮成性的!” 云阳道人道:“此人姓名,倒让我想起两人,就在不远,皆是宋国的大将。一人杨政,一名王愉。这两人皆是穷凶极恶之徒,嗜杀美妾。杨政有百余美妾,动辄打杀,死后还要剥皮,府中有暗室,人皮钉于墙上,风干后抛入河中。其人死时,还要先将宠爱的小妾勒死,方才肯咽气。王愉以虐杀为乐,将小妾放在铁笼之中,暑则炽炭其旁,寒则汲水淋灌,至死方休。” 众人都是摇头。 完颜永济道:“那康寅得知,自是痛不欲生。追问之下,这王政果是惯犯,专爱剥美人皮制作家具。这些年害的女子,已有二三十人。康寅激愤之下,当即连夜跑去济南府告官。济南府见状也是诧异,但未受理,还将此事告知王政。” 萧平安大怒,拍桌道:“官官相护,岂有此理!” 曲宛烟轻叹一声,道:“萧兄弟息怒,此事听在耳中,人人愤慨,却非是大罪,济南府不肯受理,才是正常。” 萧平安只觉匪夷所思,道:“什么?杀人剥皮,还不算大罪!” 哥舒天淡淡道:“之所以有杨政、王愉,如今王政之流,乃是钻了律法的空子。为甚好人家的闺女非是万不得已,绝不肯给人做妾。只因这人一旦为妾,便不再是人,沦为牛马家私一般的货物。金律也大致同宋律,宋律写的明白,丈夫伤妻,比伤别人减二等罪,伤妾又比伤妻减二等罪。但妻伤丈夫,则要罪加一等。告发丈夫,无论丈夫是否有罪,都必须坐牢。对妾的惩罚则以此类推。” 萧平安皱眉道:“这是什么狗屁律法!” 哥舒天道:“先前说过那个叫王愉的,一妾不堪受辱告发。王愉因杀人太多,牵涉数案,被流放,那告发的妾却被判杖毙示众。有个写词的叫李清照的,你也该听过吧。她再嫁之人,叫张汝舟。乃是个小官,看中的乃是易安居士的名望和家产。图谋不得,便施以暴力。易安居士不堪,状告其夫,不过告的却是这张汝舟谎报科举省试次数,冒取入官。张汝舟被除名,两人判离。依律,妻子告夫‘虽得实,徒两年’,易安居士本该被关两年。也就是她名声响亮,所识达官贵人无数,才关了数日便放出。寻常女子,可没这么好命。” 胡沙虎稍显吃惊,道:“哥舒先生倒是精通律法。” 哥舒天轻描淡写道:“没事多读些书而已。” 胡沙虎皱眉,这糟老头子莫非是讥笑我是武官,胸中无甚墨水?他自是不知哥舒天被囚三十年,读书也是无奈之举。 曲宛烟轻叹一声,道:“妾不当人,古来如此。隋末有深州诸葛昂与渤海高瓒,杀妾斗富,皆是此辈。诚如哥舒先生所说,一旦为妾,生杀之权,都在夫、妻。妻杀妾不过徒一年,若有由头,只需赔钱了事。王政想也是如此,有恃无恐,方敢肆无忌惮。” 虞子墨冷哼一声,道:“多行不义必自毙,那个煮熟美妾宴客的诸葛昂最终不也被人烤成一头熟猪?” 邱步云道:“咱们一时义愤,打断王爷说话,却不知后事如何?” 完颜永济道:“康寅未回密州,便被人半路杀死。康家与秋家总计一十三口,全部被杀。石榴被剥皮,其家五口,亦被人屠杀,只走脱一个哥哥。那王政还不肯干休,派人追杀。王政府上有江湖高手,誓要杀人灭口,一路追赶。恰被鲁姓义士撞见。” 第一千六十四章 难测玖 胡沙虎道:“是,这王政家中,豢养了一批江湖凶徒,我领兵抄家,居然还有人敢顽抗,我也不与他废话,一通乱箭射死两个,却还跑了两个。万幸王爷仁慈,并未追责。” 他这话却是插的不是时候,打断了话头不说,“江湖凶徒”四字也叫在座的众人听着别扭。 完颜永济并未见不虞之色,继续道:“这案子送到我手中,就足足伤了一十九条人命。我听闻,亦是震惊,当即说道,定要严办此事。那鲁姓义士死前道,当年不知好歹,误入歧途,有位女侠饶他不杀,今日为民请命,死也瞑目。”摇头叹息,看看众人,道:“当真是一位义士,可惜未能救活性命。我府上能人亦不少,却无人有如此烈性肝胆。” 众人都是不语,席间静了片刻。云阳道人点头道:“确是一条好汉。” 完颜永济道:“我到密州,审问之下,这王政犯下的案子,当真是罄竹难书,单是人命,就不下百条。近年我长居燕京,实不知我大金治下,如今还有如此禽兽不如的官吏。我一怒之下,将这王政一家满门抄斩!正是此事耽误,才叫诸位久候。” 胡沙虎一旁接道:“王爷言道,他造此杀孽,家中人岂有不知,一概同罪!” 他这次接话倒是接的不差,众人都是微微点头。 哥舒天只是微笑,卓青行忽道:“哥舒教主觉得王爷如此处置不妥么?” 哥舒天目光在卓青行与云阳道人面上慢慢一转,慢条斯理道:“满门抄斩也是轻了,若是得罪了老夫,他家里鸡下的蛋都要给他摇匀。” 姜子君哈哈笑道:“哥舒兄快人快语。王爷此案办的大快人心,天日昭昭,人心灼灼。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我等一起敬王爷一杯。” 众人同举杯,几杯酒入腹,席间渐入佳境,就连萧平安也不再死板着一张脸。 吃喝一阵,胡沙虎忽道:“王爷,我听说燕京城里,元妃娘娘那个弟弟李铁哥又惹事啦,居然把瀛王家的人给打了?” 完颜永济连连摇头,显得听闻此语,便是心情不佳。 曲宛烟看看众人,道:“诸位大约有所不知,眼下燕京城里,元妃娘娘一家,正是得宠,权势熏天。原本天子脚下,完颜皇族才是主人。如今这两拨人争权夺利,斗的一日比一日凶狠。那李铁哥是个纨绔子弟,但敢打瀛王家的人,定也是得了授意。此事闹的很凶,还有愈演愈烈之势。哎,可惜王爷不在京城。” 完颜永济摇头道:“我在也无用处。” 曲宛烟笑道:“王爷这就过谦了,有你坐镇,此事决计闹不出来。眼下李家跟完颜皇亲闹的不可开交。但谁不知,当今圣上和元妃娘娘,旁人不信,可都信王爷你一人。王爷说话,两边都是好使。” 胡沙虎道:“是,王爷宽厚待人,持重公允,谁不敬重。” 完颜永济摆手道:“与世无争而已。大家本是一家人,有什么揭不开的过节,和和气气才是。” 胡沙虎道:“可惜皇上几位皇子,都是夭折,眼下还没个子嗣。” 完颜永济神色微微一变。 胡沙虎似未不察,犹自道:“入冬已来,皇上已经生了三回病,今年这身子明显不如去年。” 完颜永济大怒,拂袖将面前酒杯扫落在地,怒道:“放肆!这是你能说的话么!”起身离席,也不理众人,愤然而去。 山道之上,萧平安与哥舒天并肩而行。明月当空,冷风习习。道旁积雪生辉,远处林木幢幢。哥舒天问道:“你可品出什么味道?” 萧平安砸吧砸吧嘴道:“菜有点咸。” 哥舒天哑然失笑,连连摇头,道:“你这脑子,直来直去,可当真不如小胖子灵光。” 萧平安这才明白,道:“我觉得这人还行。” 哥舒天道:“屁话!” 萧平安道:“还有什么?” 哥舒天道:“你听不出来么,当今皇上身子不行了,怕是没几年好活。完颜一族,和元妃家的势力,都支持这个卫王,说不定过两年,他就当皇帝啦。” 萧平安惊讶道:“他要谋朝篡位?” 哥舒天白他一眼,道:“谋朝篡位能对你说么?人家是名正言顺,可能有这个机会。” 萧平安道:“那又如何,咱们又不去做官。” 哥舒天道:“你这个傻小子这话倒是说对了,他今日肯来这老君山,就是示好我等,想我等江湖人为他所用。”嗤笑一声,道:“只是这手段太糙了一点。” 萧平安道:“我等有何用处。” 哥舒天摇头道:“你就是不知好歹。江湖能人异士诸多,这争权夺利,权术之间,用的着的地方多了。况且今日与会,哪个不是有根有脚。就连那翠羽楼,一年赚的银子,说出来,惊掉你的下巴。江湖人要本事有本事,要钱有钱,可没你想的那么简单。” 萧平安道:“那你们都肯干么?不说江湖人不愿意与朝廷掺和在一起。” 哥舒天道:“那是明面上的话。习武之人,终究最求的是修为,尤其武功高深之辈,更乐意超脱世外,无拘无束。但世间谁能真正隐居独处,这权、利交互,是人便难逃。”冷笑一声,道:“不过他想当皇帝,笼络武林中人,拿来当刀用,却也想的太美。古往今来,打过这个主意的,不在少数,却无人真正成功。唐王当年与少林情谊非浅,后来怎么地了,唐武宗去灭佛了。” 萧平安道:“那是为何?” 哥舒天傲然道:“我与龙雁飞、姜子君、燕长安这些人,哪个会屈居人下?”远处林中忽有响动,似是个小兽。哥舒天瞥了一眼,接道:“这卫王若是聪明,各取所需那是最好。否则就是自寻难看。” 萧平安点点头,对此却不如何有兴趣。 两人又行片刻,哥舒天忽地停住脚步,道:“我倒是明白了。玄天宗在金国最大的靠山便是翼王,昆仑派此举莫非是替卫王张目?如此说来,那翼王也是想当皇帝?” 第一千六十五章 石人壹 倏忽又是数日,哥舒天早已离开老君山。临行邀萧平安与他同行,萧平安思索再三,最终拒绝。他心底里从未想过要加入什么明教,替这个便宜大哥出力。 哥舒天倒不生气,道:“你想清楚随时可来找我。”飘然下山而去。 云阳道人与卓青行、曲宛烟、莘瑶琴等人也相继离山,与哥舒天一般,临行都问萧平安意愿,被拒后同样半点也不坚持。莘瑶琴自那日同登玉皇顶之后,便再也未与萧平安见面。 萧平安并非留恋老君山,更对昆仑派没什么好感,他只是不知如何与人相处。师傅师娘,还有源宝之仇,如同数座大山,压得他透不过气来,只想一个人呆着。 又过几日,听闻姜子君带着廖显扬等人,又下山去了。萧平安也不关心,除了去寻郎世宁求教,就是自己关起门来练功。 这日清晨,又有昆仑弟子前来送饭,唤门却无人应,推门进来,见屋内收拾的干干净净,萧平安已经不在。 老君山西南两百二十余里,便是南阳。 “臣本布衣,躬耕于南阳,苟全性命于乱世,不求闻达于诸侯。”一篇《出师表》,叫天下人无不知南阳之名。 南阳有五圣,名垂千古。“谋圣”姜子牙,“智圣”诸葛亮、“科圣”张衡、“医圣”张仲景、“商圣”范蠡。此外屈原、百里奚等人也是出自此间。 这其中,最为人熟知与爱戴的,仍是首推诸葛武侯。成都有武侯祠,但历朝历代,凡是朝廷官方祭祀诸葛亮,皆是选在南阳。 三顾茅庐的“卧龙岗”早成朝圣之地,其在南阳城西,七八里之处。南濒白水,北障紫峰,遥连嵩岳,山水相依。登其顶可瞰南阳,因地势四面稍下,惟中岗隆起,故又称隆中。 此处亦有武侯祠,魏晋时便有,起先乃一草庐,自然不是当年的“诸葛亮”,而是后人仿造。后又有武侯祠,不住修缮,规模也是越来越大。 如今诸葛武侯之名,响彻华夏。诸葛亮在川蜀自是深得爱戴,但在南宋之前,却还无现今的地位。有句话叫“一时瑜亮”,长久以来,在国人心中,周瑜与诸葛亮乃是等同人物,甚至犹有过之。 李白诗:“烈火初张照云海,周瑜曾此破曹公。”苏轼《念奴娇·赤壁怀古》中赞周瑜:“人道是,三国周郎赤。”“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 事实上,正是在南宋,诸葛亮的声望全面压过周瑜,成为忠义谋略的代表人物。究其根源,南宋偏安一隅,被金人压迫,文人墨客岂不愤懑。诸葛亮力主北伐、六出祁山、北定中原、兴复汉室之念,正合时局,因而被人所推崇。 这日天气阴寒,卧龙岗上,武侯祠前却是人头攒动。今日有善人在此间施粥,引得十里八乡的百姓尽皆扶老携幼而来。 那善人也知时局艰难,遍地饿殍,故意选了个离城偏远的所在。谁知闻风而来的灾民还是远超所想。预备的几十袋米不多时便已见底,舀出去的粥早与白水无异。一个个骨瘦如柴,面色灰败的灾民边抢边骂。 那大善人不堪其辱,早带着家人逃之夭夭。可怜武侯祠的管事,跑的了和尚跑不了庙,只得顶了黑锅,带着几个人极力张罗,自家院里的一点豆子、高粱,也贴了进去。 粥粮早已散尽,饥肠辘辘的百姓却还在接踵而至。武侯祠被围的水泄不通。 山间积雪不化,林木早秃,一片萧然。 人群之外,站着个高大汉子,正自冷眼旁观。他颧骨高高凸起,脸庞瘦到脱相,魁梧的身子也见干瘦,袒露在外的脖颈和双手,皆是清瘦见骨。唯独一对星目,却还是炯炯有神。 武侯祠的管事终于也抵不住,带着人落荒而逃。消息被外面的百姓知晓,最后一点分到食物的希望破灭,人群终于彻底骚乱起来。不知谁喊的一声“这屋里面还有粮!”瞬间点燃了百姓的欲望,人们争先恐后朝庙内并不存在的希望涌去。 一个衣衫褴褛的白发老翁被裹挟在人流之中,他年高力衰,又数日水米未尽,勉强被夹在人群中才能站直,此际人群潮涌,瞬间将他挤倒,眼看就要被乱民踩在脚下。 老翁闭目待死,一阵天旋地转,紧张紧绷等待的踩断胸骨,踏穿肚肠的声音、痛楚却未如期而至。颤巍巍睁开眼来,见自己已经站在人群之外,一只胳膊被一个高大汉子攥在手中。 老翁深吸口气,道:“多谢壮士搭救。未得果腹粥,险成脚下鬼。侥幸侥幸。请问壮士高姓大名。”此人衣衫褴褛,衣服破的比叫花子还不如的老翁,竟还是个出口成章的读书人。 那人也稍显有些意外,道:“我叫萧平安。你是何人,听你谈吐不凡,何以沦落至此。” 老翁看看他,道:“你不一样身怀绝技,非同凡响?” 两人对视一眼,眼中却都是对方穷困潦倒、敝衣枵腹、穷酸窘迫模样,不约而同笑出声来。 老翁道:“老朽甘泰,壮士怎也来讨粥?” 萧平安苦笑摇头。老君山上粗茶淡饭,离了老君山却是连粗茶淡饭也没有了。一路行来,四下凋敝,旷野之间,除却偶尔听到两声鸦鸣,一个活物不见。乡镇市集之中,还有人烟,一个个面黄肌瘦,双目无神,一听买粮要吃的,脸立马拉了下来。 老君山距此这两百二十余里,萧平安走了三日。一个肯给他口吃的好心人也未碰到,只能勒紧裤腰带,三天饿九顿。心中懊悔不已,下山之前,怎不从昆仑派伙房顺几个馒头出来。 他是练武之人,消耗巨大,跟着食量也是惊人。老君山上一个多月,已经瘦了许多。这三日走下来,人又瘦了一圈。 他在老君山上听到消息,燕长安与叶惊鸿都在建康府一带出现,报仇之念燃炽,再按捺不住,一路南下。 本想撑到南阳城,如此大城总该有些余粮。走到卧龙岗左近,正听说有人施粥。着实饿的心里发慌,跟着百姓上山,先吃碗粥垫垫肚子也好。 谁承想灾民抢粥,凶恶超乎想象。其中更是大半老弱妇孺,形象可怜,步履蹒跚。前一刻看着还奄奄一息,忽然就目露凶光,如狼似虎。萧平安本来的不晚,夹在人群之中,却是离粥锅越来越远,没等明白,大门都看不见了。 甘泰叹息道:“荧惑守心,长庚伴月。主兵祸。日月告凶,不用其行。主旱涝天灾。山川有异,禽惶兽蹈。天下将崩,祸乱之兆也。方才我见个黄鼠狼,一身白毛,居然在林间对我作揖……” 萧平安精神一振,道:“有黄鼠狼?” 甘泰微微一怔,与萧平安对视一眼,道:“黄鼠狼?”随即摇头,道:“那东西比狐狸还狡猾,如何抓的住。我是说你见过一身白毛的黄鼠狼么,还朝我作揖。” 萧平安道:“哪里看见的,你带我去。”他脑子里瞬间想到的,乃是黄鼠狼的若干种吃法,全然没留意甘泰说的什么白毛,作揖。 甘泰从善如流,带萧平安回转山下。山脚不远,一处背风的山坳之中,白雪之上,果然有几个淡淡的爪印。 此际显出萧平安的本事,走走停停,周围寻出百十丈,果然在一块大石之下,寻到一个洞穴。不过张开的手掌大小,洞口可见细小爪痕。 甘泰见萧平安寻洞的本事如此了得,顿时多了几分希望,双目放光,道:“萧兄弟果然好本事,这黄鼠狼一住就是一窝,能抓个七八只就好。” 萧平安道:“三五只我瞧有的。” 甘泰惊讶道:“这你也能瞧出来?” 萧平安道:“这东西屁股后面有臭袋,肉也腥臭,平常没人吃它,不过它的皮子却是好东西,凑几条就可以卖钱。”他当年流浪之时,这套鸟捉鱼,逮黄鼠狼撵兔子,都是一把好手。 黄鼠狼会做窝,但都是选择天然树洞或是石洞,也有在地洞安家。会在巢穴之中铺垫草叶树枝。 萧平安手段娴熟,先左右寻觅,看看可还有出口。果然石头之后,还有一个小洞。寻石块牢牢堵住。随后在洞口点燃堆火,将烟扇入洞中。 此乃慢功细活,黄鼠狼狡猾多疑,不到忍无可忍,不会贸然出洞。其余出口已被堵住,如此烟熏之法也不怕打草惊蛇,两人就随口聊上几句。 甘泰自言乃是个屡试不中的读书人,也没什么家人,平素教几个学童,与人写些书信勉强过活。 萧平安听他说完,略是惊讶,道:“我还道你是大富之家,家道中落。” 甘泰诧异道:“何出此言?” 第一千六十六章 石人贰 萧平安道:“你言行举止,都不似寻常百姓。你这双手,一瞧就是只握过毛笔,没拿过重物。还有你这脖颈后面,虽然也黑,却不是劳苦人家的皮肉。” 甘泰呵呵笑道:“当真愿如君所云。”摇头道:“百无一用是书生,肩不能扛,手不能提。” 萧平安点点头,沉默良久,不住朝洞里扇烟,忽道:“你是读书人,你说人怎么才能不烦恼?” 甘泰稍显错愕,深思片刻,本待一番言论,话到嘴边却是又改了主意,摇了摇头,改口道:“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萧平安抬头看他一眼。 甘泰强牵一个笑意,道:“人生在世,没有最糟,只有更糟。及时行乐。” 就在此时,洞中忽地窜出三条黄影,首尾相接,快似闪电。 萧平安手中早扣了几颗石子,抖手打出。三只黄鼠狼窜出数步便即歪倒不动。 甘泰大喜过望,腿脚也麻利了,奔过去提起一只,见其头顶一个小小血洞,微不可查。小小一枚石子在萧平安手中,已是不逊疾弓劲弩。大喜道:“哈哈,哈哈,好,好,中了,中了。” 萧平安也自高兴,又觉好笑,这老翁叫这两声,倒似中举一般。忽地心念一动,三只黄鼠狼,一大两小,却都是通体黄毛。一闪念间,一道白影自洞中窜出。 这只黄鼠狼窜的好快,更是狡猾异常。出洞不朝前疾奔,反是立刻一个拐弯,朝石下绕去。 萧平安双目如电,看的清楚,手中还有四颗石子,待它窜出丈余,扬手打出。 “啪啪啪”三颗石子尽皆打在石上,余下一颗正中目标。那通体白毛的黄鼠狼横着跌倒,但随即又是跃起。竟不逃走,扭转头来,回看萧平安。 萧平安也是惊讶,自己四颗石子只中一颗,乃是打在那黄鼠狼腹部。以自己力道,这一石定已洞穿。 这黄鼠狼个头虽不大,多在两斤上下,但却是不折不扣的凶物。日常以老鼠鱼虫鸟为食,能捕杀体重超过自己许多的鸡鸭甚至野兔。其性凶猛,但受此重创,居然不逃,还敢直勾勾的回望自己,当真有些古怪。 随即一幕,更叫他吃惊。那白皮黄鼠狼竟双足直立起来,朝向萧平安,双爪挥动,扭动细腰,咧开大嘴,露出满口利齿,发出嘶嘶之声。 甘泰面皮发紧,瞧着那黄鼠狼,只觉有些毛骨悚然,道:“怪哉怪哉。” 萧平安也感惊讶,道:“这鬼东西在干什么?” 甘泰道:“怕不是在诅咒你……我?”本想只说萧平安,想想不妥,把自己也算了进去。 萧平安想起正阳之事,皱眉道:“我听金人都信这东西能得道成仙,究竟为何?” 那黄鼠狼扭动几下,终于躺倒,肚皮还在一鼓一鼓,一侧单眼仍在死死盯着萧平安。 甘泰脑子转了几转,已知自己该说什么。清清嗓子,道:“这金人信萨满,萨满以为万物有灵,灵魂不灭。天地分三界,上届神仙,中界住人,下届为鬼魔。人和动物死了,灵魂都会去往下界。既有神仙鬼魅,万物又皆有灵,自然什么东西也都能成仙。金人民间乡下,最常见物种之中,狐黄白柳灰,属这五类最为狡猾,也是灵性最足。粗野蛮俗之见,笑话而已。” 萧平安起初有些惊讶。他幼年倒是相信鬼神,还曾经因为套鸟被韩谦礼吓过。此际心思却是一转,生出种偏与老天对着干的邪念,道:“说这东西最记恨,一报还一报,能上人身,还会求封?” 甘泰摇头道:“我在北地,倒真见过所谓黄大仙上身,不过是些疯婆子,遇到此物,被它臭气一熏,发了癔症而已。” 萧平安道:“老丈知道的如此清楚,莫不是自己也信?” 甘泰斩钉截铁道:“子虚乌有。子不语怪力乱神。”接道:“咱们还是抓紧生火。” 饥荒之中,万物凋敝,这四只黄鼠狼却是意外的肥硕,更显得非同寻常。但两人一个如今天不怕地不怕,一个只是怕饿,谁也不再提什么黄大仙。 甘泰果然做不得什么活,萧平安溪边洗剥了四头黄鼠狼,他那边火才刚刚升起来,还熏的自己半脸焦黑。自己也觉难堪,解释道:“大雪地的,寻不到干燥的树枝。” 四头黄鼠狼都架在火上。如今食物难得,萧平安是半点也不肯浪费,四个脑袋也都未去。除了屁股后面的臭囊剔除,连内脏也清洗一番,摊在石上烧烤。 但这四个黄鼠狼脑袋剥去了皮,大眼白牙,着实阴森可怖。左看右看,越看越是别扭。 萧平安拨动火堆,道:“这东西肉腥气,可惜也无佐料,若是一窝山鸡,那滋味才是最好。” 甘泰道:“如今世道,还怎挑三拣四。”微微一顿,似是想起什么,道:“羊膻猪骚,牛肉干硬,鸡鱼寡淡,鸟雀鹿麂,各色野兽,野性越足,越是骚臭。驼峰熊掌,猴脑猩唇,象拔豹胎,犀尾鹿筋,这些东西,俱是腥臭不堪,全靠重味烹饪。天上飞的,好过水里游的,水里游的又好过地上跑的。这天下最好吃,单论肉,还得是‘天上地鵏,地下驴肉。’” 萧平安道:“驴肉我吃过,也不怎样,地鵏又是什么东西?” 甘泰道:“地鵏便是大鸨。肃肃鸨羽,集于苞栩。这东西不识的人多称野雁,肉质鲜嫩,肥瘦得宜,可比雁鹅鸦鸡好吃多了。”舔舔下唇,道:“北方还有一鸟,称作榛鸡,也是一绝。这肉要好吃,你生肉去闻,绝不能有腥臊气,也不能无味,若带香气,不拘甜香淡香,花木草果之气,必是上品。” 萧平安道:“老丈说笑了,这肉生时,只有腥味,何来香气。” 甘泰笑道:“地鵏为何好吃,它居住水草丰美之处,吃的多是青草嫩芽,肉质自带草香。榛鸡为何好吃,它常食榛果,自有坚果香气。这什么东西肉好不好,需看它吃什么。越是清寡,其肉越香甜。都说羊肉胜过猪肉,可京城里,有人养猪,名叫‘五和猪’,一头猪要三十两银子。喂的什么,水嫩的青菜,上好的竹笋,稻谷豆黍,各种瓜果,还喂茯苓、党参、黄芪。出来的猪肉肥而不腻,自带药香。” 萧平安咋舌道:“喂猪吃这些?” 甘泰道:“光喂可还不行,喂什么,喂多少,如何搭配,都有讲究,还要雇人叫猪跑动,如此出来的猪肉才够劲道。你可知为何叫‘五和猪’?” 萧平安摇头道:“又有什么说法?” 甘泰道:“调合之事,必以甘、酸、苦、辛、咸。凡食物者,不出五味。五谷之中,糠米甘,麻酸,大豆咸,麦苦,黄黍辛。五果之中,枣甘,李酸,栗咸,杏苦,桃辛。五畜之中,牛甘,犬酸,猪咸,羊苦,鸡辛。五菜之内,葵甘,韭酸,藿咸,薤苦,葱辛。独居一味,谓之纯。然除甘之一味,余味皆难称美。故美食一道,君臣佐使,必得调和。这猪乃是依着五味调和之意喂养,岂能不美。” 萧平安佩服,道:“老丈当真是博学之人。” 甘泰微微一笑,心底却是意犹未尽,这小子当真有些愚钝,隔靴搔痒,夸人夸不到点子上,抚须道:“这‘五和猪’可不是寻常人能够吃到,一年不多不少,也就三十头。你知为何只卖三十两,其实三百两也有的是人买。”也不叫萧平安去猜,自己道:“这人家做得不是寻常生意,这猪其实都是送给贵人家,所谓三十两,不过是找个由头,走个过场。” 萧平安连连点头,道:“老丈当真见多识广。” 甘泰皱眉,这小子怎地不开窍呢。火堆之上,香气渐起,愈发引得人心痒难耐。他心中若干过往,纷至沓来,叫他是不吐不快。也伸棍子捅捅火堆,道:“我在临安的时候,每年可都是有一头。” 萧平安终于明白,笑道:“我就说老丈不是寻常人,过去定是富贵人家。” 甘泰总算眉开眼笑,心里舒坦了,呵呵两声,道:“哎,看来还是瞒不住你。与你说了实话吧,我并非籍籍无名之辈,也曾处尊居显,位高权重……” 萧平安见他洋洋自得,衣衫褴褛,分明穷困潦倒,却努力挺胸叠肚,显出一副倨傲模样,有股说不出的可笑,有意逗他,不待他说完,截口道:“叫你这个名字的大官,我可未听说过。” 甘泰急道:“我还能骗你不成,实话与你说,我真名叫做郑挺,我在大宋,官居淮南东路安抚使,哪里有假!” 第一千六十七章 石人叁 此人正是郑挺。他得意时,平步青云,青紫加身,如今穷途末路,只有往昔回忆可以弥怀,沉浸于过往之中,浑然没有注意,火堆对面,萧平安一张脸慢慢阴沉下来。犹自大声道:“若不是两个畜生孩儿,卷走我生平积蓄,我何至沦落至此!” 萧平安冷冷道:“你曾在信阳做安抚使?” 郑挺仍未察觉,反是喜道:“对啊,对啊,你知道我,我就说,我出名的很,我是大宋重臣,韩侂胄见了我,也要客客气气。” 萧平安道:“十余年前,你在信阳,有个孩子送去给你一个玉盒,你还记得么?”那本是个象牙盒子,但在萧平安记忆中,也分辨不出质地。 郑挺犹如五雷轰顶,此乃他生平最大的秘密之一,怎会又被人知道?先前在燕京,自己就因此事倒霉。瞪大眼睛看着身前这人,却着实毫无印象。 萧平安淡淡道:“我就是那个孩子,你把我关在大牢之中。”微微一顿,道:“盒子里是金人谋朝篡位的证据,因为它,整个里县的人都死绝了!”他本不知其中究竟,还是与沈放结拜之时,才知端地。此际往事潮涌上心头,他眼角不住抽动,努力压抑,慢慢把话说完。 他的一字一句如同重锤,一记一记猛击在郑挺心头。 郑挺其实如今也不过才六十余岁,但几经变故,这一年更是从云端跌落渊底,早已被消磨的形销神散。多年前的记忆早已弥散,但他脑海中电闪雷鸣,多年前那个穿着不合身袍子,胆怯到手足都无处安放的孩子,与眼前这威武高大的汉子慢慢重合。 郑挺喉头干咳一声,气息却未出来,堵在喉头,瞬间面色已是通红。他右手忍不住掐住喉咙,却还是进出不得气息。他人歪倒在地,口角流涎,目光开始涣散,一股恶臭自他下体溢出。 焦黄的黄鼠狼肉就在面前,发出诱人的香气。他忽然不管不顾,伸出手去,一把抓住一条。 这一抓却耗尽了他残存的力气,滚烫的肉抓在手中,却无论如何也送不到嘴边。他如此渴望这一口肉,过去的功名利禄,妻妾儿子,富贵奉承,一切都不再重要,他只想咬一口肉,他望向萧平安。 萧平安无动于衷,坐在原地不动,只是冷冷的看着他。 郑挺拼尽全力,试图挪动头部,去够手里的肉,但嘴和肉还差三五寸,他已经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萧平安沉默无语,郑挺是将自己关入大牢,将燕长安和沈放父母拼死送出的密函交给金人。但也正因为他,自己遇到紫阳,学会“明神诀”,再遇韩谦礼,然后是师傅师娘。 他抬头望天,天空日头高悬,却无一丝暖意。他不再是那个一无是处,孤苦伶仃的孩子。但如今,他也是一无所有。 怀揣一只吃剩的黄鼠狼,萧平安离了卧龙岗。向南阳方向而行,行出数里。一路人迹罕逢,炊烟少见,虽是临近大城,一样的萧条凄凉。 忽听身后有脚步声响,有人快速疾奔,听落足之声,定是武林中的高手。 萧平安心生警惕,让到一旁,回首观瞧。就见道上,三人联袂而来,越跑越近,忽地脚步一缓。萧平安目力惊人,这三人却是方才见到前面有人。 萧平安却已能看清人脸,当先一人,竟是个熟人,乃是铁血门的长老铁维德。身后两个年轻人,其中一个瞧着也是面熟,随即想起,原来是门主铁鹰扬的儿子铁铿。 铁维德三人脚步渐慢,却是未停,片刻似是也认出萧平安来,三人奔跑之中,说了几句,又加快步伐,不多时已经到了萧平安身前。两三丈外,铁维德已经露出笑容,主动出口寒暄,道:“萧兄弟,你怎也在此间?” 萧平安道:“我怎不能来么?” 铁维德笑容一僵,萧平安这里的冷钉子已是第二回了。前番承他相助之情,雪地苦等一夜,既为护法,也想趁机与这小子捐弃前嫌,结果呢,被这小子骂了!此番再见,又生交好之意,自己长辈对小辈,笑脸相迎,先行寒暄,已是做到极致,可结果!正待拂袖而去,却见萧平安形容落魄,比之前还要凄惨,又一眼瞧见他两根断指,心底感叹,这小子也不容易,呵呵两声,道:“我道萧兄弟也是来看热闹。” 萧平安道:“什么热闹?” 铁维德故作惊讶,成功化解尴尬,打开局面,道:“海鲸帮和雪花帮的人约架,就在前面不远。” 萧平安顿觉意兴索然,干我屁事四字明明白白写在脸上。 铁维德邀道:“两边都请了人助阵,就在南阳城外,也是热闹,一起去瞧瞧?” 萧平安这才点点头,铁维德如释重负,这小子总算还有点人味。身后铁铿却是面露喜色,这小子也是奇葩,被萧平安抓住做了回人质,却是彻彻底底佩服起萧平安来。 与萧平安同行,实在忍不住,不住找话说。他也是不聪明,若问萧平安可吃饱喝足,萧平安倒真应了。却问些什么扬州城战孔雀、与燕长安打斗的事。问了三五十句,萧平安就回了他一个“嗯”。 另一个同行的也是铁血门的年轻一辈,一旁感叹,难怪人家名满江湖,果然是冷酷淡定到了极致,轻易不假颜色,实乃吾辈之楷模。 几人说话间也是飞奔不停,萧平安却看出铁维德步履虚浮,想是之前的内伤还未痊愈。 铁维德见他看向自己目光,微微一笑,心道,这小子倒是越来越细致入微。吃一堑长一智,此话至理名言。自己前番动了根本,这伤至少还要养息半年。忽然念动,不对啊,听说他四处惹事,还被灌顶境的孔雀以阴寒掌力伤了,怎地还如此生龙活虎? 心中留意,见萧平安步伐沉稳,听他呼吸沉稳,一呼一吸,间隔竟比自己还要绵长,心中大奇。 萧平安见他瞧向自己,却是不喜,道:“怎地?” 铁维德暗暗摇头,这小子戾气之重,已是有些不可收拾。不欲与他一般见识。铁血门一门无不刚烈,铁维德更是性情中人,脾气向来暴躁,萧平安这个模样倒却隐隐对他脾气。有如此心思,越发替他解释,这小子倒霉事件一桩连一桩,倒也怪不得他。还是笑道:“听说你跟封于修也有些交情?” 萧平安忍不住冷笑一声,甚是不屑,道:“谈不上。”自己跟这封于修不过一面之缘,说些闲话而已,船上因为他们滥杀无辜,当时就翻了脸,哪来的交情。 铁维德却是会错意,道:“你出身名门大派,眼界自是高的。不过这雪花帮和海鲸帮倒也不可小觑。江湖上门派诸多,也有得是财大气粗。但真比赚钱的买卖,有谁能抵得过私盐生意。” 这盐乃是人之必须,六七天不吃盐,便要四肢无力,长期不吃盐,诸病丛生。而且非但是人吃,医药、养殖、制造,用到盐的地方比比皆是。自汉武帝时便实施盐铁专卖,历代承袭。乃是朝廷税收的最主要来源之一,地位堪比如今的烟草。《新唐书·食货志》中就有“天下之赋,盐利其半,宫围服御、军晌、百官禄傣皆仰给焉”的说法。 萧平安与朝东海相处时,已知宋金盐价差别巨大,又曾与沈放在渡淮河时遇到协助贩盐的丘小乙,对私盐买卖自也略知一二,想起朝东海,难免又是一阵难过,道:“大宋过于贪心,对盐实以禁榷,只有官府才能买卖。结果,中间官吏自中徇私牟利,盘剥盐民,强加‘岁额’,以次充好,哄抬盐价。盐民辛苦却赚不到钱。百姓拮据,也吃不起官盐,这才有私盐贩子遍地。如此一来,盐民拿次盐应付官府,将好盐卖给盐贩子,盐贩子加价卖给百姓。盐民不过聊补些损失,百姓多花钱吃私盐,官盐卖不出去,课税也无从谈起。三家皆输,唯有盐贩子和其中手脚的官吏得利。” 铁维德微觉诧异,萧平安这番话一针见血,直指大宋盐律症结弊端所在,便是读书人,有此见识的也是不多。若说之前对萧平安多是同情加欣赏,眼下却多了刮目相看之意。问道:“那依你之见呢?” 萧平安道:“堵不如疏。叫商人自由买卖,朝廷只适当干预盐价即可。” 铁维德哪里知道萧平安是照搬朝东海说话,大是感慨,激动的差点就拍大腿了,对铁铿两人道:“你们也跟着学学,瞧瞧人家衡山……”知道不妥,改口道:“萧兄弟果然见识不凡,正是如此。”轻叹一声,道:“封于修也是条汉子,居然战死在扬州城,倒叫我也是敬佩。” 萧平安亲眼见封于修被流矢射中,死于扬州乱军之中,既是惊讶,又是敬佩。子曰,听其言而观其行。这世间有的是嘴上冠冕堂皇,一遇危难,立刻逃之夭夭的郭倪之流。却也有封于修这般满嘴粗话,言必及利,国难城破之际,却能挺身而出的汉子。 海鲸帮的汪洋他也见过,随口问道:“海鲸帮不是海上贩盐贩货的么,怎地两家闹将起来?” 第一千六十八章 石人肆 铁维德道:“海上风高浪急,出去一趟,吉凶难料。能太太平平赚银子,谁肯出海冒这么大的风险。这封于修一死,海鲸帮觉得机会难得,便想染指陆上的生意。”奔驰之间,换了口气,接道:“小友对私盐之事如数家珍,自是明白,这私盐买卖,涉及盐农,官府,商号,乃是一长线的买卖。这其中又以盐场盐农最为紧要。南北产盐之地颇多,大的便有七处,又以淮盐居首。海盐、池盐、土盐、崖盐等等,也以海盐为最好。南北盐价悬殊,再加之地理货运之便利,这最好的贩盐地,当推山东。京东路密州(今山东诸城)涛洛场,河北路滨州(今山东滨州)场,登州(今烟台、威海地)蓬莱、黄县场,宁海州(今威海)牟平、文登场,仅这几地年产盐便在五万三千余石。” 萧平安暗自摇头,扬州曾遇柳家堡逼迫海鲸帮合伙贩卖私盐,海鲸帮汪洋口口声声无意陆上生意,原来全是鬼话!这帮江湖人物,各个两面三刀,满口胡话。道:“这抢山东的盐场,怎打到南阳来了?” 铁维德道:“你有所不知。雪花帮一直以来在山东买盐,但私盐乃是朝廷逆鳞,南北皆不例外。自山东一路南下,最是便利,但也易被官府查缴。是以雪花帮在北地的经营之地,却是放在这南阳。贩卖的私盐自山东到此,再由襄阳和信阳之间过淮河。到了大宋,先去鄂州,由此发往东西南。要知道,东边一线,有淮盐和广东盐,生意反不如内地中西好做。” 萧平安微微点头,难怪自己过淮河遇到的“乌篷帮”会被玄天宗盯上,原来此间正是贩卖私盐的主要通道。问道:“听说雪花帮实力不俗,海鲸帮不是对手吧。” 铁维德道:“不错,雪花帮跟海鲸帮这些帮会,与以武传承的门派不同,乃是生意为先,帮中鱼龙混杂。帮中高手都是重金聘请招揽,有的也肯坐镇一方,有的却是闲云野鹤,有事时才会出力。若比财力,雪花帮自是当仁不让,招揽的高手是比海鲸帮要多。但眼下海鲸帮却是多了强援。” 萧平安道:“玄天宗与南海南宫家?” 铁维德大奇,道:“你怎么知道?”萧平安此前分明不知此事,不由多看几眼,见他神色木然,不动颜色,更觉有些高深莫测。这小子如今名头响亮,果然除了一身看不懂的武功,为人处世也是深藏不露。 萧平安自不会多作解释,道:“玄天宗想是自顾不暇。” 铁维德连连点头,道:“正是,若不是玄天宗麻烦缠身,雪花帮一点机会也无。只要司徒晓峰出面,山东两路,雪花帮寸步难行。也是奇怪,难道龙雁飞真的死了?为何如此大的生意纷争,正是渔翁得利之际,玄天宗竟是不管不问?” 萧平安道:“司徒晓峰造反了,勾结昆仑派。” 昆仑派偷袭龙雁飞乃是天大的秘密,莫说寻常江湖人,如今玄天宗内部都鲜有人知内情。铁维德岂能不知其中厉害,当真是字越少,事越大,寥寥几个字,叫他也是心旌震荡,看向萧平安眼光,满是震惊狐疑。身后铁铿两个,更是竖直了耳朵,唯恐漏听了一字。 萧平安顺口说出,半点也未多想,跟着道:“司徒晓峰乃是灌顶境。”他自顾自说话,想的是自己何时才能与灌顶境交手,却不知旁边三人已经傻了眼。 铁维德面色几变,忽然觉得与萧平安有了距离。本以为论资排辈,自己才是江湖老手。谁知与人家一比,根本就在圈子外头。好比自己兴致勃勃口沫飞溅跟人吹牛,说曾经见过谁谁谁,知道些什么什么事,结果人家一讲,那谁谁谁跟他都是朋友,还是熟的不能再熟的那种。 这简直太丢人了! 一阵沉默,萧平安这才觉察不对,哥舒天跟自己说的这些消息,想必紧要的很,自己实不该乱传,忙道:“此事你们知道就好,千万莫要对旁人去说。” 三人虎躯一震,一起点头,道:“自当如此,自当如此。” 萧平安道:“那眼下打成什么样了?” 铁维德意兴索然,已经有些不想开口。铁铿正好接上话头,萧平安这个秘密倒也不算白说,反正眼下铁铿是更佩服这位萧大哥了,道:“两家各邀好手,如今倒是斗了个旗鼓相当。听说南宫家的南宫志诚已经赶到,以他四大世家的名头,若无人能武功上压过他,雪花帮便大势已去。” 萧平安道:“这个南宫志诚厉害么?” 铁铿微微一怔,萧大哥这是看不起南宫家么?他想象中的萧平安已是江湖上层顶点的人物,武功不凡,交游广泛,简直是无所不知,就连对头也不是斗力境巅峰就是灌顶境,岂有不知南宫志诚之理,如此问,多半是心里看不起了。犹豫一刻,还是道:“那是相当厉害啊!南宫家明面上的两大高手,并称天涯海角,南海双柱。一个百里簟秋,一个就是这南宫志诚。” 萧平安点点头,不再说话。 雪花帮与海鲸帮比斗之处,就在医圣祠。乃是南阳另一位名人,医生张仲景墓之所在。这比武的地方选的也是匠心独具,怕不是为打伤了好医。 张仲景仁心仁术,为天下人爱戴。大凡名人,总有些奇特典故。盛传诸葛亮发明了馒头。他这位南阳老乡张仲景则是饺子的发明者,其曾因严寒百姓冻伤而创“祛寒娇耳汤”,“娇耳”便是如今的饺子。 张仲景去世之后,天下人哀痛。因其承袭家门,举孝廉,为长沙太守。其将故之时,长沙人都望神医葬在本地。张仲景便道,两地恩情皆不可忘,我死之后,抬棺自南阳朝长沙行,绳索断在何处,便埋在何处。其冬季去世,众人依其言,绳索断处,正在当年放“寒娇耳汤”之处。于是百姓垒土为坟,并立一庙,便是医圣祠。 萧平安几人到时,却见一片巨大的桃杏林子。杏林春满乃是东汉另一位名医董奉之典故。此后天下名医墓前,皆多桃杏。但桃杏并非长寿树木,若为结果,往往二十到三五十年,野长的桃杏,百余年也是极限。 这片林子极是广大茂盛,越往中间,树木年岁越长。只因医圣名满天下,每年慕名前来的,多要种上一两棵。南阳当地百姓,逢清明节,更会扶老携幼来此植树。一株老树死去,百棵新树已经长起,生生不息,千百年轮回。 武林中的规矩,若有纠纷不能调和,又不愿亡命拼个你死我活,便多要比武定输赢。 医圣祠前,两帮武林好手对面而立,中间让出好大一块空地,两人正自交手,打的激烈。零零散散,也有些看热闹的武林中人,站在前后。 雪花帮一方,人数众多,立于左侧,比对面足足多了两倍还多。一群人多着白衣,乃是为前帮主封于修挂孝。仓促接任帮主之位的,正是其子封长逸。此际立于人群之前,却是面色惨白,一双黑眼圈,透着疲惫萎靡之色。想是帮中事务不顺,叫他疲于应付,筋疲力尽。 封长逸身侧,站着封维豪。帮中危难之际,自是要重用家里人。雪花帮好手不少,十几位供奉长老站了两三排,气势也是不弱。更有请到的少林、丐帮、五台山,还有山东、汴京一带的几位前辈名宿。只是这些人多不过来做说客,并不会真正替雪花帮出头。附带帮中几十个青壮汉子。 海鲸帮一方,不过二十余人。帮主汪洋站在前面,身旁也是帮中部分长老,助拳撑场面的武林名宿自也有几个,但多是来自南边的淮南、两浙等地。玄天宗的战青枫竟也在场,就站在汪洋身侧。 场上比斗的,一个五十余岁,棱角分明,冷峻如石,叫人见之生畏的,正是南宫志诚。 另一人却是个七旬老者,满面红光,须发皆白,身材高大,出手如风卷残云,虎虎生威,威猛之极。 萧平安几人赶到,远远瞥见,铁维德便是惊讶,道:“雪花帮真把席老爷子给请动了!” 萧平安又是不识,道:“他又是何人?” 铁铿凑上前道:“席卷天下席暮云席老爷子,威震汴京,曾经打败过三缺神丐……” 萧平安双目一凛,道:“什么?” 铁铿忙道:“以前,以前,好多好多年以前,估摸着如今大概差不多了吧。” 铁维德几人两不相帮,也寻个位置站了观战。 场上南宫志诚与席暮云激斗正酣。 江湖之上,这人的名字可以起错,绰号却是万万不能有假。席暮云号称席卷天下,一路拳法,当真如风刀霜剑,凌厉急骤,无孔不入。施展开来,变幻莫测,杀机呈露。 琼州南宫一族,武功同样以险峻锋利着称。南宫志诚与百里簟秋并称,性格也是一般的冷酷。使开拳脚,寸步不让,与席暮云针锋相对。 两人大战已近半个时辰,几番试探,对手武功修为已是摸个八九。都知乃是生平劲敌,各自抖擞精神,尽展所长,越斗越是凶险。双方拳脚交互,不断打中对手,“嘭嘭”作响。出手之凶狠,力道之澎湃,变招之诡异,叫旁观者都是色变。 第一千六十九章 石人伍 铁铿武功练的不咋地,对江湖上的人物却是认得不少。知道身边这位萧大哥眼高于顶,不是斗力境巅峰或者灌顶境,那是不屑认得的。正好兴冲冲代为介绍一番。道:“雪花帮这边,光头那个瘦和尚,乃是少林派的德栋大师。那个叫花子乃是丐帮的长老病游神程三更。这两人可厉害的很,可惜不会帮雪花帮出手。旁边那个胖胖的和尚,五台山的晦景大师,乃是晦光大师的师弟。这师兄弟两个,什么场合都缺不了,最喜到处劝架,时常挂在嘴边一句,便是阿弥陀佛,冤家宜解不宜结,看在老衲薄面。” 萧平安未怎地,旁边铁铿那位师兄却是忍不住发笑,道:“那人家看他面子了嘛。” 铁铿低声道:“自是有时候看,有时候也不怎么看。”瞥眼海鲸帮那边,接道:“海鲸帮这边,高个子那个,两浙大豪紫面孟尝房玄策,家里出过大官,据说是富可敌国又乐善好施,两浙一带,提他的名字都好使。旁边两个是兄弟俩,建康府的杨延和、杨延瑞兄弟。这几个武功倒不如何,人脉却是都广,朋友满天下。那两个背长剑的,看服色,应该是南宫家的人,跟着南宫志诚来的。还有那个,年纪轻轻,站在汪洋边上的。萧大哥你该认得吧,九龙之首,八荒神龙战青枫,听说如今在玄天宗也混的风生水起,甚得器重。你瞧他还开始留胡子了,装的稳重。” 萧平安道:“他是稳重多了。” 铁铿道:“是是,我对他也仰慕许久,有机会萧大哥能不能介绍我认识一下。” 铁铿那师兄名叫段暄,心道,师弟你好不要脸,见萧平安并未拒绝,稍一犹豫,跟道:“我也是闻名许久。” 说话之间,场上南宫志诚与席暮云拼斗,已到紧要关头。两人拳脚越来越快,已是看不清人影。 萧平安凝神观战,他如今见识不缺,也看过太多高手对垒。但如这两人打的这般快的,却是少有。两人出手,虚招不多,但变化无穷,皆因出手实是快到了极致。一招出手,视对手变化而变,自己刚刚变招,对手也已变招相迎。 萧平安越看越是惊叹,两人灌注真气出手,招式变化仍能随心所欲,泰山压顶也能悬崖勒马,这出招行气的本领当真是神乎其技。一边观战,一边印证自己所学。即便武功家数不同,拳理有异,却仍是大有裨益。 看的专注,对铁铿喋喋不休的说话已经充耳不闻。 转眼又是一刻多钟功夫。 雪花帮虽然人数占优,眼下一群人面上,却都与帮主封长逸差不多,一个个愁容满面,脸带焦虑。场上形势如何,已是不言而喻。 席暮云拿人钱财,也尽了全力,但他与南宫志诚修为相当,年纪却大了近二十岁。打到后来,非是气力不支,而是眼神渐渐跟不上。 他内功精湛,无奈年岁不饶人。近年眼睛常觉干涩,发花。高手过招,眼神自是重要。两人风驰电掣一番激斗,叫他眼花耳热,脑子已有些发胀。 知道再打下去,也是个输,当即停手罢斗,拱手道:“长江后浪推前浪,老朽老矣。”他非是败在修为武功,输的也不难看。 南宫志诚跟着停手,还礼道:“前辈武功精湛,在下佩服。” 汪洋哈哈大笑,道:“席老前辈宝刀不老,今日我等大开眼界。封帮主,你怎么说?” 封长逸面色更白,此番花了大力气,好容易请动席暮云出山,可惜终究还是棋差一着。自己这边的程三更和德栋大师都是高手,可人家肯来调停,保证双方比斗公正已是不易,要想人家出手,那是万难。如今丐帮对赚钱的买卖也感兴趣,程三更话里也有合作之意。但试探之下,丐帮的胃口更大。 但叫他就此认输,将山东一地的盐场拱手让出,同时再叫海鲸帮参与陆上的私盐生意,那也是万万不能。即便拼个鱼死网破,也不能叫自己的生意被人横插一刀,动了根基。 雪花帮阵中迟迟无人说话,对面战青枫上前一步,朗声道:“封帮主,这天下没有一家做得完的生意。私盐利大,牵涉也是极多。贵帮自山东贩运私盐至大宋,中间官府稽查,同道劫夺,上下打点,损耗总在三成以上。若是与汪帮主联手,山东的盐可直接自海上到大宋。而官府江湖这两边,我等也自会帮着打点。合而俱利之事,还请帮主三思。” 萧平安见他在众人面前侃侃而谈,果然气度越加不凡。上唇两抹胡须修的整整齐齐,愈显成熟稳重。自己也是胡子拉碴,跟人家一比,却是一个精致,一个草莽。 封长逸和封维豪都是摇头。封长逸这个少帮主绝非一事无成的纨绔子弟,其中关键都是知晓。私盐贩卖乃是重罪,自不可能将一路所有官员尽皆打点。私盐利大,也难止江湖上的朋友都不眼红,每年都有好汉出手劫夺盐车。当然这些人也不是真的要盐,不过索要点钱财。雪花帮本着和气生财之意,也少与人红脸,真遇到过不下去的江湖朋友,还主动多送一些。战青枫口中的三成略有些夸大,但仔细算算,也相距不远。 雪花帮也是心知肚明,自家生意无人不眼红。少林、丐帮、衡山等等这些名门正派还好,日常给些孝敬,都能相安无事。但如玄天宗、柳家堡、南宫家、天台剑派等一众势力,都已垂涎已久。 此番海鲸帮来闹事,其实就是玄天宗与海南南宫家在背后捣鬼。 战青枫嘴上说的和则两利,他却是嗤之以鼻。借海鲸帮的船直接将山东的盐运抵大宋,看似顺畅。但大宋沿海,上有淮盐,下有广东林立盐场,这几地根本也不缺盐。而自大宋疆域由东向西贩盐,更是自讨苦吃。这大宋的盐政可比金国严苛百倍,官吏更是胃口大的填不饱。自家走水路过淮河,沿途尽是大大小小“乌篷帮”一般的村镇势力,长久的已与自家合作百十年,各取所需,早就安排妥当,根本不需什么海鲸帮来画蛇添足。 至于打点官员、劝退江湖同道之说,更不可信。玄天宗自是有这个本事,但如此后果如何?若自家安身立命的盐场、通道、商户都明明白白摆在这些人面前。今年分润三成,明年还是三成么?迟早一天,自家要被挤出这个行当。自家四代人,经营百年的局面,全要为他人做了嫁衣。 封长逸干咳一声,道:“汪帮主,你们走海上,我们陆地上刨食,可谓是风马牛不相及。与贵派合作,自是有利。只是吾等粗鄙之徒,我行我素惯了,做生意实在不习惯与人商量。这合伙之事,实难从命。” 海鲸帮阵中一人阴恻恻道:“既然答应比武,输了却又反悔,未免太过不够光棍吧!” 封维豪道:“裘长老这么说话,可就不对了。我等何时反悔,反悔什么?” 对面那裘姓长老一时语塞。海鲸帮得玄天宗与南宫家授意,想插手雪花帮的私盐生意。所图既有盐场,也有雪花帮多年经营的人脉商路。两边已经商谈了多次,次次都是不欢而散。正是雪花帮不肯就范,无奈才不断比斗,以武力强压。但包括封长逸在内,雪花帮上下,确未应承过什么。 汪洋道:“识时务者为俊杰,封帮主,眼下天下纷乱,风雨飘摇,创业艰难,守业可更是难上加难。你年纪轻轻,担此重担,可要小心谨慎,不可意气用事啊。” 汪洋话中已有威逼之意,若是封于修未死,以他的手段,百年经营的根基,要染指雪花帮,那是想也别想。眼下封长逸这个稚嫩的少帮主接任,立足未稳,雪花帮内部也不是铁板一块,甚至有功高权重的长老滋生异心,正是难逢之良机。 他汪洋正是此事始作俑者,与玄天宗、南宫一拍即合。只是未曾料到封长逸这个少帮主确是柔弱,但大节之上,却是立场坚定,并不如想象中好对付。 封长逸道:“汪帮主所言极是,眼下国难当头,江湖板荡,咱们江湖中的朋友,正该守望相助,不该落井下石,趁火打劫。汪帮主,你说是也不是。”说到此微微一顿,紧盯汪洋双目。 汪洋眉头微皱,这一个多月,眼见的这封长逸说话越来越是厉害。想是重压之下,虽是憔悴,却快速成长起来。由此可见,此子也委实不可小视,假以时日,怕又是一个封于修。 第一千七十章 石人陆 不待汪洋接话,封长逸又道:“玄天宗这位战尊使说的也不错,天下没有一家做完的买卖。雪花帮不入流的小帮派,一群乌合之众,本也成不了什么大气候。贵派既与玄天宗、南宫家这般的巨擘联手,必能飞黄腾达,一飞冲天。承蒙诸位看得起,只是雪花帮实是微不足道,不堪与谋。强附骥尾,怕是有害无益,反是拖累了诸位。” 汪洋岂能听不出他言外之意,逼雪花帮就范,雪花帮必要使绊子暗地里捣乱。但眼下难逢的机会,自家又大占上风,此际不得些好处,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 战青枫插言道:“封帮主,连我们玄天宗的面子也不给么?” 封长逸也是撕破了脸,索性豁出去了,道:“贵派乃是如今江湖第一大帮,终不至强取豪夺,欺负我等这些小生意人吧。”言语转的冷淡,接道:“雪花帮不成器,却也知道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道理。” 雪花帮人群之中,更有一人阴阳怪气道:“耀武扬威,等你们教主回来再说吧。” 汪洋面上一僵,龙雁飞出事,正是在自己这件事之后。若不是玄天宗忽起变故,这雪花帮也不敢如此顽抗。 战青枫面露一丝不快之意,但迅速掩饰过去,闭口不说。 南宫志诚一人还站在场中间,略显不耐,他性格倨傲,对这些生意上的事向不关心。此番前来,乃是为家族利益出力,责无旁贷。但他只管比武,这些絮絮叨叨的口舌之争,却是听的腻烦。此际终于忍无可忍,道:“江湖上的规矩,凭本事说话。贵帮若还有手段,尽管拿出来。但若赢不得我,今日就要定个章程出来。” 汪洋道:“不错,封帮主,咱们说过的废话不要再提了。不管如何,今日定要有个章程。”雪花帮有心拖延,再去寻外人助拳,那是没完没了。 封长逸确实是这般想,他帮中不缺银两,总还能找到高手肯出面。但眼下远水不解近渴,侧头望去,丐帮程三更面带微笑,也在看他。思索再三,勉强挤出个笑容,随即转过视线。这丐帮一般的不安好心,引进家门,与玄天宗也是半斤八两。 就在此刻,萧平安忽然越众而出,道:“我来跟你比比。”如今他一心要变的更强,这一个多月,练武已入疯魔之境,遇到南宫志诚这样的高手,也不管是何场合,想到了便要切磋一番。 南宫志诚自然认得他,微觉错愕,道:“你要跟我比试?封帮主,他也是你请来的?” 封长逸一脸茫然,一时也未反应过来,道:“啊,这……” 身旁封维豪却是眼珠一转,拱手颤声,似是激动异常,道:“萧大侠这怎么使得,我家老帮主对阁下不过就是一饭之情。萧大侠如此义气深重,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在下当真,当真是感激涕零!” 众人果然都是误会,不少人都是肃然起敬。江湖上敬重的就是一饭千金、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的好汉。德栋大师微微点头,道:“不想如今还有如此重情重义,知恩图报之人。” 萧平安也有点茫然,这封维豪说话好像有哪里不对,皱眉道:“我不是帮你。” 封维豪道:“是,故帮主的情分,我等不敢夺先人之美。但不管如何,萧大侠侠肝义胆,恩怨分明,便值得我等敬仰。” 萧平安斜他一眼,这小子果然不是好人,一张嘴舌绽莲花,句句把自己往道义上架。自己不过是要寻他比武,与这雪花帮有什么道义好谈。你爱搬弄口舌自管过瘾便是,我也懒得理你。 铁铿却是满面红光,一双手激动的攥紧拳头,恨不得冲上前去,与萧平安一道身死道消,名垂千古。 南宫志诚道:“你们要他出手?” 封维豪早有主意,道:“萧大侠后起之秀,前途不可限量。既肯出头,我等上下感激涕零,尽可托付。但他毕竟年轻,咱们不能以胜败论输赢。南宫长老,你若能在十招之内将他打败。登州四处盐场,任你们择去两处。” 封维豪这番话中最紧要的登州盐场,其实乃是雪花帮一众长老内部商议的结果。开门容易关门难,万万不能与虎谋皮,大不了舍些本钱,也不能叫海鲸帮插手大宋这边的私盐生意。 本就有这个主意,必要之时,登州四个盐场不妨都交出去。这私盐的买卖,其实重头在卖,少了几个盐场,轻易也能从别处补回来。这已是雪花帮的底线。眼下索性借萧平安这个由头,将底线抛出去。 其实封维豪本来是想说,十招之内,不能将萧平安打死,便如何如何。此话实在有些过分,是个人都说不出口。 海鲸帮裘长老道:“你几个盐场就打发了么?既然封帮主年轻,自认乌合之众,自觉守不住家业,那不如山东的盐场,全都让出来好了。” 雪花帮阵中,不少人都是大怒。立刻有人骂出口,道:“裘三尺,你这三寸丁,谷树皮,你算个什么东西,跟着狐假虎威。你在海鲸帮,就是个提夜壶的,一罐子屎尿,屁也装不住。” 这裘长老个子不高,最忌讳人说他矮,也是怒道:“贺老九,有本事你出来,瞧老子打不打死你!” 那贺老九道:“怕你不成,你那三脚猫的功夫,我十招之内,打不出你狗脑子,就算我输。” 两人对骂,一个比一个狠毒,脚下却都是纹丝不动。 汪洋与战青枫等人凑在一起,低语几句,随即汪洋高声道:“两处不够,登州和滨州的盐场,都要拿出来。”眼下雪花帮存了破釜沉舟之心,强扭的瓜不甜,不如先落些好处,再徐徐图之。 南宫志诚一直在看萧平安,缓缓摇头,道:“三十招。” 人群之中,不管雪花帮还是海鲸帮,还是围观的一众江湖好汉,登时议论纷纷。有人道:“南宫前辈如此看得起这小子,竟说要三十招?” 另一人道:“你懂什么,南宫前辈打他何须十招,如此说不过是叫那小子知道,他会全力以赴,叫那小子熄了投机取巧之心。” 一人嗤之以鼻,道:“以你之见,南宫前辈跟他动手,还要使攻心之计了?” 又一人道:“南宫前辈不过是谨慎而已,这关乎一年上千万两银子的买卖,岂能儿戏。这小子敢出来挑战,说不定藏了什么花样。听说他有一门轻功,乃是黑鹤传他的保命绝学。” 雪花帮一众也在商议,其实不过做做样子,不多时封长逸道:“那便三十招,萧大侠若是输了,登州一地的盐场尽归各位。” 汪洋道:“君子一言。” 封长逸道:“快马一鞭。” 两人对视一眼,齐齐露出难看笑容。 五台山的晦景大师忽然插口道:“若是这位萧施主撑过三十招呢?” 众人都是一愣。萧平安此战必败,只是看究竟能撑到第几招,或者会不会被当场打死。众人想的乃是几招,可不是十几招,三十招。萧平安再天赋异禀,修为毕竟还差的多。南宫志诚若是全力以赴,谁也不信他能撑过十招。 封维豪心道这老和尚讲究,拿钱真给办事啊,虽然没啥用,但下次还得请你。呵呵一笑,道:“是啊,咱们萧大侠可是不世出的武林奇才,若是他能撑过三十招。如前面所言,登州四处盐场,你们只可任择两处。” 南宫志诚点点头,道:“好。”转头道:“萧平安,我断然不会留手。” 群雄都是兴奋,南宫志诚与席暮云斗的激烈,众人已是大饱眼福,不想后面还有好戏。萧平安这小子如今名头不小,要被打死在这里,岂不更是有趣。 第一千七十一章 石人柒 所谓树大招风,如今萧平安名头太响,自惹的人嫉妒。此乃人之天性,遇见有人出风头,都盼着他墙倒屋塌。人群之中,已有人出言讥讽,道:“浪头弄险,为出风头命也不要的疯子!” 一人道:“是啊,就这两三年,这小子可是出尽了风头。出道就在柳家堡比武拿个魁首,分明是斗力境接近中段的实力,还要装作当场破障。” 另一人道:“他破障是假的么,我也觉得奇怪,如今又说是斗力境中段。这衡山派的内功也太好练了吧。” 前面一人道:“就是给他造势铺路,这破障的事,后来他自己师门都澄清了。什么峨眉战车平野,成都战风危楼。呵呵,人家两三年前就能斗风危楼,南宫志诚自然也不在话下。” 一人跟着发笑,道:“最近已经能打灌顶了。” 又一人道:“那忽然冒出来的孔雀,还不知道是不是真灌顶呢。而且他们十几个打人家一个,谁知道这小子是冲在前面,还是躲在后面。” 一人道:“十一个,十一小斗灌顶,呵呵,江湖上的年轻人可是都吹上天了。你们信么,我是不信。不过听说最后出手的,是杜绝,那是有点真本事的。实不相瞒,我曾遇到过此人,与他交过手。我长他二十多岁,居然输给他。我告诉你们,这个杜绝,已经领悟了意境刀法!” 另一人道:“这杜绝的事迹我也听过不少,可没这萧平安如此夸张。” 他身旁一人冷笑一声,道:“我早瞧出这人不对劲。衡山派意气风发,想要做出些事来,立自己的名头。挑了这么个人出来,意为人才辈出。可这小子貌似憨厚,实则奸诈。”又刻意强调一遍,道:“我是一早瞧出来了,没错吧,最后跟衡山派也闹的不欢而散,据说还跟魔教勾搭上。” 几人窃窃私语,却就在铁铿不远,句句入耳,听的铁铿是火冒三丈,转头怒道:“你等怎敢如此瞧不起萧大哥!” 一人冷眼看他,道:“不敢不敢,瞧不起沽名钓誉的小人罢了。” 铁铿道:“我大哥光明磊落,武功盖……,总有一天,武功盖世,天下第一。汪朝峰,顾言东,李顺开,叫你们这些人狗眼看人低!” 说话几人,多是中年汉子,这个时候来看热闹,手底下也是有几把刷子,江湖上自也有些名气。铁铿竟认得其中几人,他也是气急,指名道姓,言语也不客气。 那汪朝峰呵呵一笑,道:“我等是没什么眼光,要不要赌上一赌?” 铁铿道:“好,萧大哥撑不到三十招,我眼珠子挖出来给你们。” 铁维德皱眉道:“你安心看人比武,莫要与人斗气,赌什么赌!” 顾言东道:“铁长老莫要生气,我等还能跟小辈一般见识?英雄所见不同,也犯不着抠眼珠子。铁小友,你有一把宝刀不错,咱们赌你这把刀如何。” 铁铿已经豁出去了,道:“好,你们也拿刀剑出来,咱们赌!” 铁维德道:“那可是你爹给你的。” 铁铿道:“输不了,有没有,拿出来。” 李顺开道:“宝刀宝剑,咱们还真没有。也不欺负你,我们五个人,若是输了,一人输你三百两银子。” 铁铿道:“还要给我作揖,连说三遍,在下有眼无珠!” 汪朝峰哈哈大笑,道:“好,一言为定。” 顾言东道:“三招了,小友的刀可以拿出来了。” 众人说话之间,萧平安已经与南宫志诚交上手。 南宫志诚自恃身份,自是待萧平安先行出手。 萧平安也知乃是劲敌,第一招便是最驾轻就熟的“大正神拳”,一招“浩然正气”。 他如今已是斗力境中段巅峰,只差一条经络,便是斗力境上段的修为,鼓荡真气,全力一掌,当真是威猛无俦。 掌力排山倒海,汹涌而至。 南宫志诚早见过此招,但此际正面相对,感觉如山掌力压来,仍是暗自点头嘉许。这小子绝非浪得虚名,这一掌当真已有斗力境上段的实力。知道这掌法快如闪电,若是躲闪,便失了先机。见萧平安沉肩,已经出招应对。 单掌翻出,与萧平安硬对一招。 双掌相交,萧平安如同打中石壁,对面坚不可摧,先是瞬间抵消自己力道,跟着劲力狂涌而来。 南宫志诚果然毫不留情,出手便是八成功力,纯以修为境界压他。 萧平安侧身旋踵,就要卸去对手劲道。身子刚转一半,忽地一滞。 南宫志诚手上生出一股黏劲,如跗骨之蛆,缠住他手臂,带着他半边身子都是转动不灵。更有一股阴劲,透体而入。 萧平安全神贯注,深吸口气,手臂连震两记。 南宫志诚手掌一松,虚抬半寸,已经离了萧平安手臂,但随即又是搭上。 萧平安第三震接着发出,顺势脱出,矮身抬腿,贴地横扫。 南宫志诚第一招便以高深内功,刚柔相济,刚猛掌力变缠丝柔手,更趁势以阴劲搓打。他贴臂一抓,看似平平无奇,其实带着急速旋转之力。力道由内而外,先入体,再激发。看似动作不大,一旦落实,能将萧平安手臂拧成麻花。 萧平安却是应变其速,以“星移斗转大法”阴阳转换破解。两人功力悬殊,虽然得脱,力道仍未完全化解,就势俯地划圈,借力打力。 电光火石之间,两人一触即分,围观众人武功稍差的,竟是未能看清,还道两人都是出手试探,点到为止。却不知萧平安已在断臂边缘转了一遭。 武林中人比武,何谓一招。其实严格来说,一来一往才算一招。便是你使一招,我还一招。而一招武功,往往有多式。除非半途而废,否则这一套招式使完,方才能算一招。而且应接对手招式,如需动用几样招式化解,不管如何变化,变化几合,其实也只能算是一招。 两人几番变化,其实不过交换了一招。 萧平安精神大振,面前是个货真价实的高手,自己必得全力以赴!右足一脚扫中,如中钢板。 南宫志诚并未躲闪,让他扫中自己胫骨,脚尖一钩,顺势一掌拍落。 萧平安急使千斤坠,要稳住下盘。但南宫志诚这一钩用力恰到好处,已带的他身子歪斜,双腿劈叉,人就要坐倒在地。 萧平安强提口气,又使“星移斗转大法”,下压之力,反变向上,身子已经飞起,左足跟着踢出,正中南宫志诚手掌。 足上之力,本就要大过手上力道,自下而上的飞腿,武功若是相差不大,往往要双手遮挡。 萧平安这一腿踢正,南宫志诚手臂只有一丝晃动,反是萧平安腿上震的生痛。并不意外,右足已经跟着飞起,却是使的巧劲,脚尖绷直,穿过南宫志诚手臂,足尖点向南宫志诚下颚。 南宫志诚后撤半步,一条腿无声无息跟着踢起。 双足相交,一声闷响,萧平安空中飞出丈余,落地踉跄两步,方才站稳身形。 南宫志诚已到,第三招出手,终于转守为攻。双手连晃,如伶人献乐,乱批琵琶,掌影憧憧,风雨不透。 萧平安双臂迎上,以手臂手肘格挡。两人以快打快,不知对了多少掌。 第一千七十二章 石人捌 远观两人,只见两团掌影,如蝴蝶翻飞,眼花缭乱。 两人手臂手掌相交,实在太快,连声音都不及一拍拍传出,而是意韵绵长的沉闷嗡响。 说时迟,其实快到目不暇接。就见南宫志诚单掌终于破开萧平安掌圈,一掌印在萧平安胸口。 顾言东所见,正是这一幕。 外人看来,南宫志诚掌如风暴,萧平安终于招架不住。 萧平安连退数步,返身又上! 南宫志诚微微色变。自己这一招拳法有个名目,叫做“滴水穿石”。取的是拳法连绵不绝,如同滴水穿石,不管敌人如何防御,总要被源源不断的水滴打败。可眼下自己打出百掌之多,方才破开萧平安防御,反是自己掌力强弩之末,虽是打中,力道已衰。 席暮云看着两人相斗,默然半晌,口中喃喃道:“后生可畏,后生可畏。”竟是转身去了。 接下来萧平安以虚招应敌,南宫志诚还击,萧平安千钧一发之际,以“巽风雷动”闪避。 萧平安见识了南宫志诚雷霆反击之威,愈加不敢冒进,立刻取了收势。连使两次“巽风雷动”,躲开南宫志诚招数。 南宫志诚皱眉,他不肯应承十招,重要原因之一,便是知道萧平安有这门轻功身法。这小子年轻力壮,脚步轻盈,下盘功夫练的极为扎实。若是一昧逃命,自己还真有些难办。 好在早有预料,在第八招上,终于逮到空子,与萧平安交换腿功。两人空中飞腿,连着硬拼十余记。待到萧平安撑过这一招,双腿果然已经发麻,运转不灵。 萧平安失了灵动,更是只能挨打。 南宫志诚双掌齐出,就要毕其功于一役,十招之内,拿下萧平安。 萧平安双足稳扎地上,双臂化圈,硬接下这两掌。 “磐守”加“地藏”!“大阴阳周天赋”两大绝技齐施,牢牢守住门户。 “磐守”在“大阴阳周天赋”十三绝技中,号称守御第一,是专司以弱对强,以寡敌众,只守不攻的武学。 “地藏”则能将敌人力道导入地下,减小伤害。 只是萧平安自己也不好过,南宫志诚掌力浑厚,虽自己乃是以手臂手掌接招,能化去大半力道,剩余掌力,仍是震的他肺腑摇荡不已。 转眼十招已过,萧平安败像呈露,看似摇摇欲坠,但又过六招,却仍是稳稳站在地上。 围观众人,多半已是瞠目结舌。瞎子也看得出,南宫志诚并未留手。可这萧平安挨打的本事,实在是厉害的过分。 与铁铿对赌的汪朝峰几人已有些紧张起来,几人都是看的明白,这萧平安果真是有真才实学,只是嘴上不肯认输,李顺开勉强笑道:“可惜两人比拳脚,若是比兵刃,早被人砍作两截。” 铁铿紧张的双目一瞬不瞬,又觉自己这个萧大哥果然厉害,又是提心吊胆,唯恐下一刻萧大哥便粉身碎骨,先一步身死道消。忧心忡忡,却不忘与人斗口,道:“你不知道萧大哥衡山派剑法犀利,他还有一柄宝剑,削铁如泥,真的动兵刃,还不知谁吃亏。” 萧平安“长歌”剑已经送了沐云烟,自断指以后,便再未摸过长剑。 南海琼州南宫家,也是以剑法立身。动起剑来,显是萧平安更要吃亏。 只是眼下铁铿跟汪朝峰等人看的惊讶入神,都已无心再争吵,说了两句,各自闭嘴。 南宫志诚心生焦躁,这小子端地不凡,假以时日,确是难料能到何等境界。但眼下与自己,却还差的不少。只是这小子眼下所用的功夫古怪,竟有铜墙铁壁一般的防御之能。 不对,不是铜墙铁壁,一个小境界的差距,便是真的铜墙铁壁也早被自己打烂。这小子纯属孤注一掷,是将全身功力,尽皆汇聚一点,来防御自己打击,化解不去的力道,一半自身承受,一般导入地下。 这小子如同举着个盾牌再跟自己打架,这盾牌不给他打烂,自己还真赢不了他。 萧平安自嵩山激斗邱步云以来,以不可思议之神速,连破三道经络。这内功修为,也如登山,每进一步,天地就广阔一分。在老君山与诸多高手切磋,不知不觉之间,萧平安的武功又是突飞猛进。 “大阴阳周天赋”这安身立命的功夫更是愈加纯熟。“磐守”守御无双,专司以弱对强,将全身的功力都集中在两只手,化作铜墙铁壁,固守门户。“磐守”不破,金身无碍。 只是萧平安遇到的对手都实在太强,他竭尽全力竖起的门户,在真正的高手面前,仍是轻易就被打破。 郎世宁与他玩笑道,手是两扇门,可惜你这两扇门开的还是太大,难免顾此失彼。 他本是随口一说,却激起萧平安念头。他连郎世宁的掌力也挡不住,如何对付燕长安与叶惊鸿? 苦思冥想之下,竟真的让他找到条险路。 武学一道,力在聚而忌散。力道越是凝聚,不管攻防,威力都是最大。 “磐守”之所以守的牢靠,其一乃是将劫击断力,卸力化劲的法门运用到了极致,其二便是聚力之法,能于瞬息之间,调动全身劲气,防御一处。 自来便是破坏容易建造却难,一座楼阁,建造起来,需花费偌大时日功夫,若要摧毁,却是一夕的事情。摧毁一件事情永远比做成一件事难上万倍,此乃人生至理。 武学亦是如此,早先武术,一为强身健体,一为杀伐,正以攻伐擅长。这也是为什么武林之中,守御的绝学远少于攻伐的武功。少林的“金刚不坏护体神功”与昆仑派的“先天无极罡气”都是不传之秘,江湖罕有。 “磐守”的聚气守御之术正与少林的“金刚不坏护体神功”一本同源。其功法最大的难处,乃是对真气的运用掌控。 可这一样恰是萧平安的长处,他有“明神诀”为辅,一切与真气相关的法门都是信手拈来,游刃有余。对内息真气的运用可说是百无禁忌,随心所欲。这一点,便是斗力境上段的高手也难比拟。 老君山得了“先天无极罡气”之后,萧平安对守御之学越发明了。他性格敦厚,本无什么创造之能。但一通百通,依样画葫芦,倒真让他琢磨出一样法门。 便是缩身为牢,化门为盾。 不懂武功之人挨打,也知蜷成一团。铁布衫横练的高手抗打,也要收臂夹紧两肋。乌龟四肢缩入壳中,你花很大的力气也拉之不动。萧平安悟到的第一样,便是身要紧,全身骨节肌肉皮,锁紧成一体。固其身以定。 再者便是将全身真气尽数集中于双掌之上,防御之处看似小了,却更加坚韧。 萧平安悟到此法,还是初次拿出来对敌,不想竟有奇效。 南宫志诚武功稍逊邱步云,却也相差不大。此际全力施为,竟是破不了萧平安的防御。 南宫志诚也是惊愕,这小子抗打的本事当真匪夷所思。一个小境界的差距,更是斗力境巅峰与斗力境中段之差,这力道当如虎豹博羊,何以自己竟是拾掇不下。 但他何等武功见识,数招一过,立刻明白过来。萧平安乃是剑走偏锋,孤注一掷的打法。这小子眼下并不好过,嘴角已见血迹。自己内功远较他深厚,这样打下去,迟早打的他吐血而亡。 只是这小子的守御功法的确诡异,化力消力之法,江湖上怕是无出其右。他不知“磐守”与“地藏”乃是两样法门,常人若没有“明神诀”加持,便是两样都会,也难在瞬息间转换,一同使出。 自己所出力道,怕是伤在这小子身上的,不足一成。如此打下去,这小子何时才撑不住实在是不好说。眼下既有比斗之约,自不能听之任之。 忽地醒觉,我也是蠢笨,又何须打烂他这盾牌,绕过去便是。 脚步一晃,绕着萧平安转了两转,双拳打出。 第一千七十三章 石人玖 他左右只不过两拳,但一虚一实。虚者空有其表,实者力拔山兮。 萧平安一眼看出厉害,虚招并非越多越好,这两掌袭来,自己莫辨真假,只能防御一处,一个错判,便是万劫不复。寻常武功,虚实转换乃是惯常。眼前的招式,却真就是真,假就是假。但两掌一般无二,根本看不出差别。 千钧一发之际,哪能容他多想。一咬牙,直接迎上左掌。 “嘭”一声大响! 实拳,赌对了! 一瞬之间,萧平安已是满身大汗。这一下端地凶险,如同鬼门关上走了一遭。这大起大落,孤注一掷的强烈刺激之感,叫他头皮发麻,浑身颤抖。 南宫志诚面罩寒霜,第二招如法炮制,你小子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萧平安刚自命悬一线间回转,选择却又接踵而来。若是寻常对战,摸不清敌人虚实,自是选择闪躲。但眼下,自己如同挨打的木柱,真真切切是进退两难。 “磐守”与“地藏”,乃是眼下最大依仗,若是躲闪,等于失了防御之力。以南宫志诚身手,游斗自己定是撑不过五招。 一咬牙,仍是凭感觉,选了一掌迎上! “嘭”一声大响。 这一掌又是赌对! 南宫志诚眉头拧起,又是双掌其出。 “嘭嘭”之声不绝,南宫志诚出手,尽被挡住。 此际就连萧平安也是摸不着头脑,怎地自己运气如此之好,回回猜中? 武林高手千锤百炼,往往千钧一发之际,身子会比脑子先行,反应更快。萧平安此际,也是一般无二,脑子跟不上,只能交给身体本能。 他体内维持运转的,乃是“明神诀”。“明神武体”冠绝天下!对气息的感知已到了精细入微,纤毫毕现的境界。只要萧平安不自作聪明,拿自己脑子来用,南宫志诚再试多少次,也骗不过“明神诀”的感知。 南宫志诚哪里知道究竟,只觉这小子处处透着古怪。一身超出常理的武功不知如何练成,怎连运气也如此之好。他笃定萧平安绝无可能看穿自己所有拳路,唯有用运气解释。一次两次也就罢了,接连怕已近十次,难道此人乃是气运之子,天佑之人? 狐疑之下,反是激起了怒意,什么天选之人,妖孽!定是妖孽,容这种妖孽活着,怕是要消磨自己向武之心。 深吸口气,一掌与萧平安对毕,身子忽地一矮,右手中食指相并,无声无息,羚羊挂角,忽如其来,正点中萧平安肋下“腹哀穴”。 南宫家镇门绝学,“七海瞒天指”。 南宫志诚心底一宽,虽是费尽力气,好在总算将这小子制住。反手一掌,怕向萧平安额头。 他杀意不减,这一掌下去,萧平安就便不死,多半也要变作白痴。 “嘭”一声响,萧平安及时挥掌,挡住这一记杀招。 南宫志诚大惊,自己分明点中了这小子“腹哀穴”,劲道透体而入,定将他穴道封住。此穴一封,他半边身子麻痹,根本抬不起手来!怎会如此,怎会如此! 南宫志诚震惊之下,竟是退了半步,满脸的难以置信瞧着萧平安。 萧平安兀自沉肩垂踵,严阵以待,瞧不出半点身子被制的模样,只是面上抽动,表情说不出的古怪。 南宫志诚脑子里已有些纷乱,这小子莫不是身上有鬼,藏了个白胡子的老爷爷,怎连点穴也无用! 他这一指,萧平安确未料到,万般无奈之下,只得以“大阴阳周天赋”中的“移窍”应对。这一指虽未封住穴道,也叫他痛的龇牙咧嘴,差点眼泪都流了出来。 场上一片死寂,无人说话。两人交手,少了兔起鹘落,更无层出不穷的奇招妙招。场上就是一个揍人,一个挨揍。乒乒乓乓,打铁一般。但不知怎地,人人心头都如压了一块巨石,紧张的双目一瞬不瞬。 斗力境巅峰打斗力境中段,打不死! 战青枫也是满面惊讶,带着些许落寞之意,曾几何时,自己还是年轻一辈的翘楚人物,眼下江湖能人辈出,自己已经被远远抛下。但随即又是振作,入玄天宗乃是自己最明智的选择,跟随教主,自己也在进步,更是明白了,这江湖上,并未武功决定一切。不知道眼下教主究竟如何,忧虑之意登时弥漫心头,沉声道:“萧兄弟,切莫勉强!” 萧平安双目如炬,嘴角带血,对外物根本视若无睹,充耳不闻,精神注意力,全在南宫志诚身上。 他心中隐约有一种兴奋。自己竭尽全力,已经能够挡得住南宫志诚的攻击。挡得住南宫志诚就能挡得住卧南阳。虽然离燕长安、叶惊鸿还有很远,但自己着着实实,已不是任人屠宰的羔羊。虽还只能挡住片刻,但自己已然看到了希望。这希望叫他浑身都在发抖。 但瞬间这个希望又遭打击。 南宫志诚猱身又上,双掌齐出。力道如泰山崩,东海陷。 萧平安接招,身子剧震,随即飞出。 “磐守”与“地藏”被破。 自己还是高兴的太早了,小瞧了这些前辈高手。 自己有“大正神拳”,旁人难道没有劲道全发的武功。原来真正的斗力境巅峰,功力全吐,竟是此等的力道。 萧平安一口血喷出。 南宫志诚根本不给他喘息之机,欺身又是一掌。 德栋大师急道:“刀下留人!”这老和尚倒是宅心仁厚,亦有爱才之心。萧平安在少林坦诚德云大师遇害之事,算得上对少林有些恩情,实不忍他丧在此处。情急之下,这“刀下留人”四字,倒显得有些不伦不类。 南宫志诚充耳不闻,连下杀手。 萧平安竭力招架,接连后退,吐血。 忽然两人齐齐住手。 南宫志诚一掌按在萧平安胸口。 德栋大师面色一和,道:“阿弥陀佛,多谢南宫施主手下留情。” 萧平安面如金纸,调息片刻,方才开口道:“我认输了。”转身就走,进到一旁林中,盘膝坐倒。 众人见他身子摇晃,双足落地却还是平稳,盘膝坐倒,显是要运功疗伤。此人终究还是伤在南宫志诚手下,众人不觉意外,却又觉得大出所料。 面对斗力境巅峰的高手,毫无半点花巧,硬接三十招,此子当真是可敬可畏。 人群之中,铁铿却是欢呼雀跃,道:“三十招,过了三十招了,萧大哥赢了。” 众人瞬间都被提醒,无不再问,究竟几招了? 海鲸帮阵中,杨延和道:“可惜可惜,此子在二十八招认输。” 房玄策道:“我数是三十招,恰未出其数。” 程三更道:“我看也是三十招,但咱们说的是三十招之内,这不多不少三十招究竟算以内,还是以外?” 杨延瑞道:“自是以里。” 晦景大师道:“我数乃是三十二招,德栋大师,你看呢?” 德栋略一沉吟,道:“我先前焦急,漏看了几眼,约莫是在三十招上下。” 房玄策道:“大伙也都看到,最后一招,若不是南宫先生手下留情,那小子命也不保。” 封维豪道:“我眼珠子一眨未眨,的的确确是三十二招。” 对面裘长老骂道:“你那狗眼抵的什么用,分明不到三十招。” 与裘长老对骂,自有驾轻就熟之人,贺老九当仁不让,立刻骂了回去,道:“你个三寸丁,谷树皮,你一双睁眼瞎,连自己老娘和媳妇都分不清,放什么驴账屁。” 众人争吵,终于有人想到,汪洋道:“南宫长老,你是在多少招……” 群雄这才发觉,萧平安认输之后,南宫志诚竟是眉头紧锁,一直站在原地。此际汪洋问话,大出众人意料,南宫志诚竟未答话,而是转身径自离去。经过萧平安前方,却并未望去一眼。 南宫志诚连下杀手,眼见萧平安被击溃,最后一掌,奔着取他性命而去。 萧平安似已放弃抵抗,忽然一动不动,被他一掌打在胸口。 萧平安未死,众人都以为是他手下留情。甚至德栋大师、程三更也是一般以为。 南宫志诚却是知道,自己根本没有留情的打算,一掌打中。可那一掌却如同打中了一块石头。不是坚如铁石,而是实实在在,就是一块石头,毫无一丝生气。自己甚至有种直觉,这一掌,除非将那小子打的四分五裂,打到稀烂,否则就伤不了他。 这是什么武功?怎会如此? 桃杏林之内,萧平安心潮起伏。 性命攸关之际,他使出了自己也想不到的一招,更有奇效。 他在天台剑派被囚,又被哥舒天所骗,真气反灌,阻塞经络,人变的如木石一般。蘸水的皮鞭殴打,也不能伤他皮肉。 他如同一个袋子,被灌满了砂石。这砂石还不是寻常的砂石,乃是真气铸就。灌顶境真气外放,能生出“气墙”。他这气墙却是生在了肌肤之下,经络之间。 也正是得此之助,自己无意识之时,没有被群狼啃食。只是当时有此奇遇,纯属迫不得已。自己也不知如何将真气散入经络之法,直到老君山上,他意外得到“先天无极罡气”的秘诀。 他并非才智过人之辈,只觉这法门应有大用,一时却未琢磨出用法。此际生死关头,灵光一现,强灌真气入经络,果然再现木石般的奇效。 即使他再愚笨,此际也明白过来,自己创出了一门前所未有的护身神功。 他急忙入林,却不是为了疗伤,而是体会领悟这护身法门。 外面雪花帮与海鲸帮唇枪舌剑,好一番争执。雪花帮自是说交手已超三十招,甚至贺老九摆开架势,说了四十多招出来。海鲸帮自然不认,也咬定是在三十招之内。 南宫志诚这一走,反是叫雪花帮更觉得理。 一番吵闹,德栋大师、程三更、晦景大师、房玄策、杨延和、杨延瑞等人各自帮着说合。最后终于划定,将登州、宁海州四处盐场中的黄县、牟平、文登三处,让与海鲸帮。 尘埃落地,两边倒是和气起来,说了些客套话,双方拱手为别。 雪花帮自不能一走了之,封长逸领着帮内众人,等在桃杏林之外,静待萧平安。封维豪满面红光,吆五喝六,指挥众人,将这林子好好围住,莫要让哪个不开眼的进去,耽误我家萧兄弟疗伤。 原本打算整个登州、宁海州盐场都不要了,如今还落得一个,自是满意。 半个时辰左右,萧平安自林中走出。 封长逸立刻满面笑容,迎上前去,正待开口。 萧平安却是面色冰冷,对他伸出手去。 封长逸微微一怔,随即立刻明白过来。急忙回头,三十多个雪花帮好汉凑在一处,手忙脚乱,不多时,凑了一个海碗大的包裹来,双手奉上。 这回轮到萧平安发怔。这一包显是金银,只略一犹豫,立刻伸手接过,眉头却还是皱着,道:“你们没有吃的么?” 封长逸张口结舌,你要的是这个?登时后悔方才送出白花花的银子,自己还是年轻,莽撞了啊。 干粮大饼还真就凑了一大包,萧平安负了,扬长而去。 走出几步,萧平安回过头来,却是朝这铁铿这边挥了挥手,随即立刻转身大踏步而去。 铁铿热泪盈眶,颇是不舍。跟着萧大哥能赚钱啊!当然钱不钱的不重要,讲究的是个侠肝义胆,两肋插刀。。 铁维德先前不要这侄儿赌博,此际要起赌资,却是毫不手软。一口咬定,就是三十二招,天地良心,如假包换。 汪朝峰五人掏空口袋,也只凑了三百四十二两银子出来。只好又咬破中指,写了一张欠条。 第一千七十四章 行舟壹 冬日的太阳也是出工不出力,懒洋洋悬在头顶,舍不得一丝热气。更是挂不多时,就急匆匆掉落山后。 迎着天边最后一抹余晖,萧平安进了南阳城。夜色将至,严寒趁虚而来。厚重的城墙也挡不住冷风尾随而入,吹的萧平安后背发冷。 城中不出所料,一片萧然。就连城门口的守卫也是无精打采,对萧平安是问也不问。 大凡城池,进城多是一条笔直大道,直通城内最繁华之处,两侧都是商贾做生意的好地方。眼前的南阳城,一般的人丁寥落,宽阔的大街之上,也罕见几条人影。 南阳城,这名字便叫萧平安心生不快。 走过两个街口,见到路边一个小饭铺门还开着,门口懒洋洋蹲着一个伙计。 萧平安心念一动,虽然背上一大包的干粮肉脯,可出门在外,须得精打细算,进城大可不必再用自家粮食,吃口热的也好。走上前去,道:“小儿,来碗汤面。” 那伙计头也不抬,有气无力,道:“你做给我吃么?” 萧平安皱眉,道:“哪个与你玩笑!” 伙计道:“玩笑也是你先开的,家家都要饿死,哪个还有吃的卖你。” 萧平安道:“那你为何开门?” 那伙计与人抬杠,说话倒是越来越有力气,道:“开门是开门,做生意是做生意。” 萧平安道:“不做生意你坐在这里干什么。” 伙计道:“晒太阳。” 萧平安道:“哪里有太阳。” 伙计道:“方才有的,最后那一点,还给你挡去了。” 萧平安不愿与他置气,心道,你这破烂生意,迟早关门!连走几处,都是一般无二,偶有守在店里的伙计,都是一般的毒舌可恶。心中暗骂,这南阳城也是见了鬼了,做生意的怎一个个都是吃爆竹长大的,一个比一个讨厌! 行在大街之上,忽然前面一个巷口,一人探出半个身子,朝他招了招手。 萧平安见是个尖嘴猴腮的年轻汉子,面孔却是陌生,走过去道:“你寻我有事?” 那人急忙伸食指到嘴边,做个嘘的动作,左右看了几眼,低声道:“轻声轻声,里面来说。” 萧平安皱眉,这小子鬼鬼祟祟,一副见不得人的模样,多半不是干什么正经营生。还是跟他进了巷子,走了两步,道:“你可以说了。” 那汉子露出个颇是一言难尽的诡异笑容,声音压的更低,道:“我都瞧见了。” 萧平安心头一紧,几乎疑心自己做了什么亏心事,冷眼看他。 汉子道:“你在寻吃的是不是?”他声音越来越小,小的如同舍不得,若不是萧平安耳里目力过人,真听不清他说什么, 萧平安这才明白过来,简直忍不住想打人,卖吃的你就卖吃的,鬼鬼祟祟,搞的跟干什么似的。没好气道:“你有什么吃的。” 汉子贼眉鼠眼,得意的笑,眼睛都瞧不见了,从喉咙里拔出一点声音,前一个字轻飘飘听不真切,后一个字却是拖的老长,道:“有-鸡——。” 过了片刻,那汉子骂骂咧咧出了巷子,连吐几口唾沫,骂道:“一毛不拔的吝啬鬼,活该饿死的守财奴,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样子,也想吃鸡!” 萧平安寻了个客栈住了。 城内客栈倒是出奇的便宜。只是里面除了一张会唱小曲的木床,一床跟纸比薄的被子,一个破了一角,躺上去就能叫人头破血流的瓷枕,什么热水毛巾一概没有。 萧平安也不挑剔,自己拿干粮吃了,又灌了瓢冷水,倒头就睡。 睡了好似很久,又好似只眨眼功夫,忽听隔壁吵闹之声,立刻醒转。 睁开眼来,就听楼上一间客房的客人正自大发雷霆,咆哮道:“一口热水也没有,你们还开什么客栈!” 这光景,能有人来住店已是不易,那小二也是懒散,故意将人安排在一处,大约是也好伺候整理。吵闹的客人离他不过两间房,那人声音破锣一般,听的煞是刺耳。 瞥一眼窗外月亮,还不到一更时候,自己这一觉果然睡的甚浅。 这个时节还敢开门的客栈,小二岂是好相与的。与客人显是已经周旋了一会,此际客人发怒,自己也不惯着,声音跟着大了起来,道:“客人来住,有言在先,非常时日,一切从简。简陋之处,若是挑剔,恕不接待。” 那粗声汉子更怒,道:“放你娘的屁,这叫简陋么,猪窝也不如!” 小二道:“若是还有上好的猪窝,客官自去住不留,不过住店的铜钱,概不退还。” 萧平安闭上眼,客栈客人闹事,司空见惯,吵上两句自然就不吵了。 那粗声汉子还有个同伴,果然出来劝架,道:“算了,算了,将就一晚得了。” 萧平安心念一动,这后说话的一人声音听着竟是有些耳熟。 粗声汉子余怒未消,又与那小二争执两句,后说话那人不住相劝。 萧平安只觉这人说话声音有些熟悉,可左思右想就是想不起是何人,想来并不算如何熟识。摸不清对方是谁,自不会有招呼的打算。 过了片刻,那小二趿拉着脚步,想是吵赢了架,得意洋洋的走了。 稍许,劝架那人道:“你也是,还是这暴脾气,一言不合就与人置气,一个牙尖嘴利的店小二,你与他争执什么。” 粗声汉子道:“咱们眼下什么身份,去到官家驿所,亮出金印,何须受这鸟气。” 另一人笑道:“咱俩这芝麻绿豆的官,说出去不要笑死人了。” 粗声汉子道:“奶奶的,造反之前,见个里正都觉得是大官,真的当了官,才知道咱鸟也不是。” 另一人道:“咱们两个校尉,自是屁也不算。你声音轻点,既知道眼下咱们是官身,擅离职守,可是大罪,不别人发觉已是万幸,怎还敢张扬。”微微一顿,又道:“此处的府守乃是纥石烈康宁,他伯父正是咱们大哥的顶头上司,眼下大哥日子也不好过,咱们可不能叫人抓到马脚。” 萧平安并未有意偷听,夜深人静,他耳力又是奇佳,耐不住人说话声音往耳朵里钻。初始也未留意,听这几句,忽然心头一亮,想了起来。就觉劝架那人声音耳熟,果然是老相识。原来是杨安国的同伙,好像是叫李全的什么。 跟着又想了起来,粗声那人叫张汝楫,也是见过。这人声音更好认,但给自己印象,反不如那李全来的深。 就听张汝楫道:“金人根本不信任我等,还背个投敌反复的骂名。” 李全道:“你又说这傻话,大哥选这投降的时机,已是最佳,否则哪里来的刺史做。咱们真能一辈子造反不成,眼下是两国相争,等战事平息,人家腾出手来,真灭不了咱们一群流寇么。” 张汝楫道:“我总觉得大哥也不是真心受降。” 李全道:“你这张嘴,就不能少说两句。” 张汝楫道:“这客栈里连个鬼都没有,你怕什么。说实话,我如今是越来越看不懂咱大哥,不知为何,见他是越来越害怕。” 李全道:“大哥不是寻常人,是有大本事的。如今他初露峥嵘,莫说是你,咱们兄弟几个,谁不是愈加敬畏。”叹了口气,道:“就连妙真妹子,不也一样跟换了个人似的。” 张汝楫道:“可惜她是女子,未能混个一官半职。”继而嘿嘿一笑,道:“你如此喜欢她,何以就是不敢说?你封我几百两银子,我替你说媒去好了。” “啪”地一声,似是李全给了张汝楫一拳,道:“放你娘的狗屁!” 张汝楫笑道:“妙真妹子也老大不小,你再这样,被旁人抢去了,到时候不要自己一个人哭!” 这两人都是山东汉子,嗓门本来就大,玩闹起来,更是压不住声音。 李全也觉不妥,压低声音道:“莫再胡说,明日早早回去,将他的话回给大哥听。” 张汝楫道:“你说他说的话当真么?” 李全道:“利州连云盛家,可不是泛泛之辈,你莫看她是一个女流,手段可厉害的紧。” 萧平安如五雷轰顶,陡然间自床上坐了起来。还能有哪个连云盛家,莫非他们说的人是盛云英?此人十有八九是害死师傅师娘的始作俑者,不是听说她们都回四川去了么,怎还在此间? 第一千七十五章 行舟贰 如何还按捺的住,起身穿衣,推门而出,来到两人门前,伸手敲门。 李全和张汝楫同声道:“什么人?”“锵”一声轻响,显是两人拔出了兵刃。两人说的乃是天大的秘密,猛然听人敲门,而且未闻脚步声响,登时汗毛倒竖,齐齐从床上跃起,先一步抢起兵刃。 萧平安道:“李大哥,张大哥,是我,萧平安。” 屋内无灯,但借着窗外月色,李全与张汝楫对视一眼,都是满面狐疑。 李全打个手势,叫张汝楫闪到门后,自己单刀背在身后,一只手打开房门。见面前之人,果然是萧平安,这才稍微放心,刀却不放下,道:“萧兄弟怎会在此?” 萧平安心急火燎,也不顾忌,一步踏入房内,道:“你们说话,我都听见了。” “嗖”一声利刃破空之声,背后一刀,电闪而至。 萧平安这才省及,自己是有些鲁莽了,也不回头,一抬手,两指已经夹住刀锋。 背后出手的,正是张汝楫。他们与萧平安不过萍水相逢的点头交情,听萧平安说话,只道事情泄露,毫不犹豫,就要杀人灭口。 只是两人如今武功,已是天差地别。 萧平安道:“两位放心,我并无恶意。你们先前说的,可是盛云英?” 李全道:“三子,莫要冲动!”他眼见萧平安两指夹住单刀,这才出口阻拦。 张汝楫惊讶之极,自己藏身门后,这一刀角度刁钻,若雷霆霹雳,志在必得,谁知竟被人用两根手指夹住,还是左手,这小子怎地如此厉害了。 李全道:“我等夜晚闲聊,说些江湖上的闲话,倒是惊扰了萧兄弟。不想这般巧,你也住在这里。”边说边打量萧平安衣着神色,见他只着贴身的中衣,头发也是散乱,倒真不似有备而来。 若在平日,自难如此巧法,可眼下南阳城中,开门的客栈根本就没几家。但即便如此,未免也有些太过凑巧,不由得李全不疑心。 萧平安月光下见李全目光游移,满面笑容,却不放下背后的单刀,知道自己撞破人家秘密,要人和盘托出,怕是没这么容易。眉头微皱,还是道:“我与盛云英有仇,两位若是有她下落,还请明示。” 张汝楫手中兀自抓着刀柄,道:“你误会了,我们说些江湖上的典故,何尝见过什么盛云英。”他笃定萧平安乃是躲在门外偷听,但两人说话并不如何大声,想必他听的也不会如何真切。 李全也道:“是,想是萧兄弟听岔了。”与此人并无半点交情,自是推托不认。 萧平安道:“利州连云盛家,可不是泛泛之辈,你莫看她是一个女流,手段可厉害的紧。” 他当时目不能视,但说话却句句听的清楚。师傅师娘身死,就是因为那妖女使诈。此前不愿多想,此际却是越想越觉盛云英难辞其咎,甚至真如沈放所说,乃是罪魁祸首。 燕长安灌顶境修为,岂会收手不住,他一定要死,盛云英更是不可饶恕。这些害死师傅师娘的恶徒,自己要一个一个杀了! 你若是恨上一个人,无论如何,总能找到理由。 学李全说话,言语中尽是愤恨之意,阴森可怖。手上使力,“咔嚓”一声,生生将手指间单刀拗断。 李全和张汝楫面色微变,这单刀虽不比宝剑韧性足,却也是精钢打造,硬度韧性俱佳,这小子也不见如何使力,怎就轻巧将之折断? 李全心下骇然,自己与张汝楫说话,真被他尽数听去,这可如何是好。想了一想,道:“你只要知道那女子下落?” 萧平安神色已变,冷冷道:“你们见她做什么,来来去去,都要说给我听。” 张汝楫皱眉道:“萧兄弟,何必如此咄咄逼人。” 萧平安道:“我师傅师娘血海深仇,两位若继续叫我为难,休怪萧某翻脸无情!” 李全忽地一笑,还刀入鞘,道:“盏灯盏灯,咱们与萧兄弟坐下慢慢聊。” 萧平安纹丝不动,冷冰冰道:“就这么说!” 李全道:“那姓盛的女子前来,想请我大哥入川。” 萧平安奇道:“什么?” 李全笑道:“那女子妇人之见,言道,如今吴曦一心投敌,已失川中民心。我大哥雄才伟略,又手握重兵,不如西进蜀中,取而代之,仿效汉昭烈帝,据蜀中以看天下。”他说话看似随意,一双眼却紧紧盯着萧平安双目。 萧平安嗤笑一声,道:“你家大哥想做皇帝?” 李全笑道:“是那女子异想天开,我家大哥一心效力朝廷,岂有二心。所幸我大哥没来,否则定要痛斥于她。” 萧平安道:“这女人本就是疯的,你也莫要替杨安国遮掩,他这人阴险狡诈,还有什么是他不敢的。” 李全道:“误会误会。” 萧平安仍觉有些奇怪,问道:“那盛云英又图些什么?” 李全道:“你不知道么,连云盛家与金人势同水火。眼下吴曦叛宋,自立为蜀王。” 萧平安惊讶,插口道:“他真的反了?什么蜀王?” 李全道:“你还不知道么?这吴曦一直阳奉阴违,明面抗金,其实早与金人勾结,按兵不动,坑害宋军,并向金人求封蜀王。去岁年末,金人遣大臣吴端带着诏书、金印到罝口,封他为蜀王。今年正月十八,哦,便是明日,吴曦就要乘天子车,在兴州登基为王啦!” 萧平安连连摇头,他对国家大事并不如何关心,但这吴曦与自己可算有些渊源,自己听云锦书所言,还道他真是个被人诬陷的忠臣,却不料是个大大的奸臣。只是这奸臣居然做了皇帝,也是匪夷所思。 这里萧平安其实不是很懂。自秦始皇之后,皇帝便是一国之君的专用称呼。其实皇、帝二字皆是上古尊号,三皇五帝。自西周始,最高统治者开始称王,起初,王乃是周天子才能用的。 王字上面一横表天,下面一横表地,中间一横表人,一竖沟通天地人,天地人之境,再加一点,正是天下共主。 到了西周后期,周王室衰败,大批诸侯开始觊觎王号。南方楚国,道“我蛮夷也,不与中国之号谥”,撕破老脸,率先称王,随后各诸侯争相效仿。 秦始皇统一六国,称始皇帝,一王未封。其后各朝继承此方式,称皇帝,并开始封王。这王自也有高低,高的在自家封地,几乎也与一国之君无二。 此间吴曦称王,其实大有讲究。以他心意,确如萧平安所说,是想占据四川做个土皇帝的。李全所说天子车,登基大典,都是表明了其野心。 李全接道:“吴曦称王,依照约定,要将阶、成、和、凤四州割给金国,以铁山为国界。这四州乃是蜀中门户,所谓得陇望蜀,四地一失,蜀中岌岌可危。连云盛家就在利州兴元府,距凤州不足百里。这盛云英自然是坐不住了。” 萧平安道:“这女人为何如此操心国事?” 这话倒是叫李全有些惊讶,道:“你不知连云盛家之事么?” 萧平安道:“什么事?” 李全道:“盛家与金人有世仇,祖训要与金人不共戴天。” 萧平安道:“确是不知。” 李全道:“盛家叫连云盛家,利州两字,乃是后面才有的。原本盛家祖居就在凤州。凤州与武休关之间,有连云栈道,连接故道与褒斜道。此道汉时即有,连云盛家之名,也是由此而来。” 萧平安终于在桌前坐下,听他言语。 第一千七十六章 行舟叁 李全道:“距今已近八十年了。金天会八年(1130年),也就是建炎四年。金人南渡失利,便调转兵锋,由东南转向西北,意欲先取陕西,再入蜀中,顺江而下,迂回攻宋。金元帅完颜宗辅在富原大破宋将张浚,降耀州、凤翔府,下泾渭二州,又败宋经略使刘倪于瓦亭,收原州。宋军退至凤州一地,完颜宗辅大军压境。连云盛家乃是当地望族,自被金人盯上。” 萧平安道:“打仗是官兵的事,他盛家也想参战么?” 李全摇头道:“非也非也,金兵打仗,也是为了升官发财。当时有领兵的将领,名字已不可知。听闻盛家乃是当地望族,领兵前去,想要勒索一番。当时盛家家主也知进退,知道不能与大军为敌,委曲求全,热情款待。又拿出大量金银财宝,想要破财消灾,息事宁人。” 萧平安知道后面必有变故,也不着急,静听其言。 果然李全道:“那金将作威作福惯了,又见盛家人恭顺,愈发觉得可欺。拿了金银财宝不算,临走,还要带走盛家的大半女眷。”摇头叹息一声,道:“靖康之耻,多少汉人女子被金人掳去,甚至皇后嫔妃都被迫施牵羊礼。金人骄纵,更是以为汉人的女子想要就要,想抢就抢。” 萧平安冷哼一声。 张汝楫道:“盛家家主求肯无果,终于动怒,将领头的金将和五百金兵尽数杀死。” 萧平安道:“杀的好。” 李全道:“也算不得多好。完颜宗辅闻听五百部属被杀,自是恼怒,又听下面人添油加醋一番,认定盛家便是骄横一方,有些私兵的豪强,须得杀一儆百。当即调动大军围剿。盛家自知祸事要来,却不想来的如此迅猛。这边刚刚杀完人,举家刚刚准备搬迁,金兵已至。” 叹息一声,道:“盛家虽是强横,但一族终不是人人会武,更不能与训练有素的大军相提并论。金人凶暴,下手毫不留情,不管老弱妇孺,尽皆屠戮。盛家猝不及防,死伤狼藉,惨不忍睹,被杀的人丁超过千人。此乃盛家未有之大难,原本四大世家之中,以盛氏一族最强,此番过后,也是一落千丈。盛家的不少武学典籍,也都是在此次大难之中遗失。” 萧平安眉头微皱。 李全接道:“如此一来,盛家与金人可算结下了不共戴天之仇。盛家收拾残余,退到利州路的兴元府。家族中的高手更是纷纷投身战事,刺杀金国将官,为宋军出力。此后的和尚原、仙人关大战,皆有盛家人的身影。吴玠吴璘守蜀六十年,盛家功不可没。” 张汝楫道:“此事乃是武夫对抗朝廷典范之事,何以朝廷对武人忌讳,武人亦对朝廷敬畏。朝廷大军之下,盛家几乎被灭门。而盛家的报复,同样另朝廷惊惧。盛家人锲而不舍,刺杀金兵金将无数,更在天会十三年(1135年),在妫州(今heb省涿鹿)诛杀完颜宗辅。” 李全道:“这完颜宗辅可不一般,他儿子完颜雍做了皇帝,顺道也追了他个皇帝名号。杀了皇帝那还得了,虽不好对外宣扬,总是要把盛家人视作眼中钉。总之盛家人与金人深仇大恨,自是不愿金人再度入蜀。” 萧平安道:“他们几个人?” 李全道:“就那女子一个,外加一个长老,名叫盛世谭。”补充道:“各骑了一匹马。” 萧平安道:“人在哪里?” 李全道:“我等是在城西门外会面,他们两个并未进城,我瞧着是往西去了。” 萧平安起身道:“好,得罪了。” 李全道:“好说好说。” 待萧平安出门,张汝楫掩起门来,听外面声响,萧平安似是回屋,不久便出门匆匆而去。 张汝楫始终贴在门口,见萧平安身影果然是出门去了,这才大出口气,道:“这杀千刀的总算走了,为何说的这般仔细与他听。” 李全道:“好汉不吃眼前亏,这小子可不好糊弄。” 张汝楫道:“这话传出去可是大祸。” 李全笑道:“那小子自己就是谋逆,你忘了开封之事么。那个吴曦,说他造反的话,天天都有,真有几个信了,信又如何,不信又如何。而且这都是那姓盛的女子自说自话,咱们可曾答应过她什么。” 张汝楫道:“拥兵自重,据蜀中而望天下,真亏得她敢说。” 李全道:“那女子倒有一句说的不错,眼下战事未止,大哥手上还握有兵卒,我等也未分开。待到这仗打完,这兵卒自是保不住,那时咱们是去是留,是祸是福,就只能全看朝廷心意。” 张汝楫道:“你也觉得那女子所言有理么?” 李全摇头道:“川中复杂,哪有如此简单。况且我猜。” 张汝楫道:“什么?” 李全道:“我猜盛云英之意,大哥多半已经猜到,是以他自己不来。而且你忘了大哥嘱咐咱们什么,只听不说。” 张汝楫道:“对对,咱们可别说了,小心隔壁再有一双耳朵。” 萧平安一腔怒意,也等不及天明,回屋收拾一番,立刻出门。也不管天黑夜冷,奔到城西,寻个无人看守处,越过城墙,出了南阳城。 出城才觉有些茫然,四下一片漆黑,又不知具体去处,如何寻人。 只能先寻到大道,沿着大道朝西而行。 夜深人静,最惹遐思。寒夜之中,萧平安越奔越快,心中积郁难当。时光流逝,时过境迁,却怎么也带不走他对过去的想念。 一气奔到东方见白,这才放慢脚步。奔驰一夜,功力也是消耗甚巨,身上见汗,热气蒸腾。只是一路之上,莫说是人,鸟兽也未见过一只。 这一夜奔出百十多里,已出了南阳地界。又行了半日,好容易在路上见个行人,上前问道,有没有见过一个妇人和一个老者同行。对面连连摇头。 心知不是办法,看道上,也无马蹄痕迹。心中一发狠,你们定是回要利州,我索性去你家中寻你! 拿定主意,径向西行。 一路奔驰,不住以“行道诀”修炼,凝气聚精。自又习得“先天无极罡气”,感悟颇多,连带这“行道诀”也得提升完善。如今他行路之际,借足底反震之力炼气,效果几已与他正常打坐炼气一般无二。 与南宫志诚交手时,有不轻之内伤,也刻意不去治愈,一样以“灵素”辅助破穴练功。这“趁虚而立”的练功法门别出心裁,却也要忍受非人的伤痛。 萧平安变强之心坚如铁石,对肉体的折磨虽不能减轻内心的创伤,却叫他心中有了寄托。 两日过后,他已到了京兆府(今西安)地界。一路穿行六百余里,除了路边睡觉练功,几是一步不停。他丝毫不感疲惫,反觉精神百倍。 京兆府乃是漫长历史长河之中,最为璀璨的一颗明珠,最为浓墨重彩的一幅画卷。龙兴之地,西周之镐京,秦之咸阳,汉唐之长安,十三朝古都熠熠生辉。 此地见证了秦王一统六合,目睹着刘邦定鼎中原,悲愤着五胡乱华,荣耀着大唐盛世万国来朝。在此间,孟郊中举,一日看尽长安花;王之涣登高,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王勃送客,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王维歌赞,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琉;杜甫慨叹,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黄巢豪气,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 可是盛极必衰,安禄山一把大火,烧去了长安城千年繁华。自此声名赫赫,留下无数华彩诗章的长安城,风华不再。 远远望去,这座依旧巍峨的大城雄踞三秦大地之上,宛如卧龙。此地却是又一番景象,正遭遇旱灾,不见一点雨雪,唯见黄土遍地。 萧平安也是无语,刚离南阳,又近长安,左右都不是好地方! 临近大城,人迹渐增。他虽知在此间打探盛云英两人下落,无异大海捞针,还是忍不住拦住一个又一个人询问,不出所料,果真也是一无所获。 探听之下,却是是惊讶,此地饥荒之严重,更甚东边。来往之人,成群结队,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皆是逃难的灾民。 第一千七十七章 行舟肆 靖康元年(1126年),金国攻陕,一举控制关中地区。与大宋以秦岭为界,以北属金,以内属宋。再向北,还有小幅地区,却被西夏占去。由此陕西成为要塞之地,为巩固统治,防备宋与西夏,金在陕西军政一体,长期使用置将法。 置将法乃是王安石所创,又称将兵法。一将为三千到一万人不等,部署之后,士卒与将领都不再随意调动,且赋予将领特权,总辖所地事务,“各专军政,州县不得关预”。 金朝全国置将仅有陕西与河东,河东只置了三将。陕西四路,京兆、鄘延、庆原、熙秦,却置了四十九将! 一为防边,二来陕西民风彪悍,起义也是频繁,不逊山东。 军政一体,难免穷兵黩武,加之苛政之下,陕西连年兵燹,徭繁赋重,百姓逃死不暇,荒地盈野。 加之自唐朝时,陕西环境便不断恶化,常年干旱少雨。一处处沃土富饶之地,渐变荒芜。 近数十年休养生息,陕西状况才稍有好转。太平时节,此地还能勉强度日。这两年战事一起,局面迅速崩坏,再加已连续旱了两年,自去年冬日来临,百姓日子便不好过。 如此局面之下,朝廷不思救灾,反还加重税赋,逼迫百姓交出粮食,供给前线兵卒。官吏完全不管民之死活,一时之间,家破人亡,哀鸿遍野。 自古灾荒,无助的百姓都是逃往大城,能去天子脚下,那是最好,高高在上的天子决计不会眼睁睁看着百姓饿死。可此间去燕京着实太远,饥肠辘辘的百姓,只能成群结队,都往京兆府来。 萧平安连连摇头,不想大金眼下的局面已经凄惨若此。自己一路而来,洛阳也好,南阳也罢,还有这京兆府,一个个昔日名城尽皆破败。 正与一个灾民老者说话,忽然远处骚动,就见大道之上,一个个本都虚弱无力,蹒跚挪步的灾民,忽地一个个中箭兔子一般,四散而逃。 与萧平安说话的老者,面色大变,一声惊呼,道:“尸魅!尸魅又来了!” 萧平安奇道:“什么东西?” 那老者拔腿就跑,只恨自己少长了两条腿,哪里还顾及跟萧平安解释什么。 萧平安回头看去,就见旷野之上,一个披头散发的怪物,正追逐四散奔逃的百姓。那怪物快如疾风,追上一人,就是一拳一脚,当者不是脑浆迸裂,就是筋骨齐断,肠破肚烂。当场毙命的还算运气,有几个一时不得死,躺倒在地,痛苦哀嚎,更是惨不忍睹。 萧平安揉揉眼,几乎怀疑自己看错。那怪物竟是孙弘毅!急忙四下找寻,果然又见一人,不疾不徐跟在孙弘毅身后,不是卧南阳是谁! 萧平安心跳猛快,竟在此处遇到这两人。看这模样,乃是卧南阳正纵凶杀人。这些逃难的百姓与他何冤何仇?这人当真也是疯了! 难怪那老者将孙弘毅认作尸魅,眼下他倒有七八分像鬼,另外两三分也不似活人。一张脸煞白中透着铁青,双目血红,面上无有一丝活人神色,衣衫破烂,露出一样发白铁青的肌肤,满身血污。加之他本就驼背,一肩高一肩低,形容丑陋,活脱脱一个鬼怪模样。 灾民四散奔逃,他跟着越追越远。劈掌打死一个妇人,再赶两步,又追上一人,正待挥掌,那人忽地回过头来,惊恐大叫,竟是个七八岁大的女童。 孙弘毅挥起的手掌忽地一顿。 那女童惊恐万状,跌倒在地,只知号哭。 孙弘毅站立面前,手掌高举,却迟迟不见落下。一张铁青脸上也不见表情,血红眼中似有一丝异样。 卧南阳慢慢走近,道:“杀啊,你怎么不杀?” 孙弘毅身子抖动,躯壳之内,似有什么在试图反抗,他面上竟渐渐露出挣扎之色,鬼怪一般的脸孔扭曲,更显恐怖。 卧南阳冷笑一声,道:“不过是个娃娃,你之前采生折割的事情做的少了么,眼下还不忍了么?当真是好笑啊好笑。” 孙弘毅身子抖动更是剧烈,慢慢转头,望向卧南阳。 卧南阳沉声道:“杀,杀了她你就不会再痛苦了!” 那女童不住号哭,声彻四野。 孙弘毅喉头抽动,却说不出一句话来,面色更加狰狞,忽然双手抱头,似是头痛欲裂,仰天一声嘶吼!鬼哭狼嚎一般。 卧南阳道:“天下没有一个好人,尽皆该杀!” 孙弘毅腰已弯下,双手捶打头部,似是痛苦不能忍受。 卧南阳声音更疾厉,道:“是人都有罪,杀,杀,杀!” 孙弘毅嚎叫一声,手掌劈下,一篷血雨溅起。随即发足狂奔,又去追一人。 卧南阳一声冷笑,跟在身后。 这片刻功夫,灾民四散逃的更远。孙弘毅实在太快,不多时又追上一人,一拳自后背透体而过。 忽地脚下一具尸体弹身而起,轻如鬼魅,无声无息,一拳打向卧南阳后心。 卧南阳冷哼一声,轻飘飘让过,回转身来,却是一楞,随即喜道:“臭小子,又是你!” 地上假扮尸体,伺机偷袭的正是萧平安。见被他识破,更不打话,上前就是一招“浩然正气”。 卧南阳出掌与他对了一招,阴恻恻笑道:“长进了嘛,也知道学人家使诈。你也不看看他手下哪有一个全尸,你身上连点血也没有,哪个会上当!” 萧平安咬牙不理,只顾挥动拳脚猛攻。他先前便瞧的清楚,原本卧南阳就跛了左足,眼下右足似也受了伤,运转不灵。 卧南阳果然身形变慢,让过萧平安一拳,也是暗自惊讶,这才几日不见,这小子怎又长本事了!不过你今日好事算是到头了,嘿嘿冷笑,随即一声呼哨。他确是右腿受伤,不愿再与萧平安纠缠。 萧平安顿觉不妙,果然远处孙弘毅毫不迟疑,掉转身形,飞扑而来。 萧平安略一犹豫,返身就跑。 此番还是冲动了。 卧南阳哈哈大笑,道:“晚啦!”连出三招,圈住萧平安,叫他脱身不得。 孙弘毅瞬息已到,挥拳就打。 萧平安他人未近,已闻腥风。看这一拳来势凶猛,不敢迎接,闪身躲避。 孙弘毅浑身是血,手上滴滴答答,挂着血肉碎屑,凶煞魔鬼也似。他这模样实在骇人,浑身杀气浓郁似结成雾气。 气息化虚为实,凝为实质自是无稽之谈。孙弘毅眼下是身上沾的热血太多,冬日冷风之下,蒸腾出来的热气。 一击不中,变招迅速之极,立刻挥爪横抓。 他本是武林高手,沦为活尸,千锤百炼的武功根底还在,出手少了招式花巧,但变化更快,力道更强。他已失灵智,如同野兽一般,只有杀戮之本能,隐隐正是意境化形的路子。 孙弘毅武功本就在萧平安之上,速度暴增之下,当真快若流星闪电。 萧平安再躲避不及,只能伸臂格挡。 双臂相交,如中铁棒。仅仅碰撞之力,就叫他痛入骨髓,手臂如同要裂开一般。 萧平安心下大骇,自己已许久没有这等硬伤之痛。他内功已是不弱,有真气护体,就便真的被铁棍打中,也不会如何疼痛。对手力道实在是太过刚猛,甚至还在叶惊鸿之上。 活尸已不能如之前一般灵活利用招式,速度力量、一身钢筋铁骨乃是强悍的最大法门。 孙弘毅一拳一抓,面前人还未死,立刻被激发凶性,跟近一步,横肘撞到。 第一千七十八章 行舟伍 萧平安再不敢直撄其锋,急使“巽风雷动”。往常无往不利的轻身功夫,此际竟还是慢了半分。身子刚刚转过一半,已被孙弘毅身子撞到。 孙弘毅这一下身肘合一,虽不是武功套路,实则天衣无缝。大道至简,武学追求的根本其实也不外速度与力量。 萧平安如中巨锤,身子倒砸出去,猛猛撞到地上。冬日土层冻的坚硬,仍是碎土飞溅,叫他砸出一个坑来。 卧南阳一脸阴鸷,负手站到一旁。 萧平安肺腑翻腾,不及调息,就地翻滚。跌倒之处,一足狠狠落下,轰然一声。 萧平安不及起身,双足猛蹬,单手撑地,身子倒飞而起。 刚刚掠出丈余,脚腕一紧,足踝已被人抓住。随即天旋地转,自己被人抡起,狠狠砸在地上。 这一下灰头土脸不说,身子骨险险都被震散。 萧平安欲哭无泪,自己脑子也是坏了,竟想偷袭这两人!在这失去灵智的半步灌顶面前,自己当真与案板上的死鱼没有区别。 曲起一腿,狠狠踹在对手小腹之上。 如中金石。 孙弘毅根本就不躲闪,顺手一掌,劈向萧平安大腿。 萧平安躲闪不过,只得屈膝,以最硬的膝盖部位硬接一掌。 “啪”一声响,骨头险险被拍断。强行拧身,飞腿踢中孙弘毅下颚。 卧南阳一旁冷笑,萧平安这一招败中求胜,也是不俗,但遇到几乎刀枪不入的孙弘毅,却是没有半点用处。 这一招果然失策,萧平安飞踢,胸前却是空门大露。孙弘毅飞起一腿,正中萧平安胸口。 萧平安闷哼一声,身子倒飞而出,竟出去四五丈远。 卧南阳微微色动,这小子也是果敢,竟是不惜受伤,想借力逃走。 果然萧平安落地转身,拔腿就跑。跑出两步,身子却是一滞,一口血喷了出来。他甘冒奇险,被孙弘毅一腿踢飞,虽早早双手护在胸前,仍是受伤不轻。 他对敌已是不少,被如此摧枯拉朽一般暴打,却是少有。对面浑不似人,根本无懈可击,力道也太过悬殊。 奔出不足十丈,又被孙弘毅追上。 萧平安勉强拆了两招,再被一拳生生砸到地上。 萧平安万念俱灰,诸般武功,在绝对的力量面前,全是玩笑。自己一身所学,“大正神拳”也好,“回雁八打”也好,甚至“大阴阳周天赋”也好,全无应对的法门。 卧南阳哈哈大笑,这个屡次坏自己好事的小子终于穷途末路。正待喝住孙弘毅,待自己亲自动手。忽地场上剧变陡生。 孙弘毅凶神恶煞,萧平安自觉必死,抬头与他目光相对。 孙弘毅血红眼中,似有一抹异样,牵拉着萧平安视线,如同一个漩涡,投入便深陷下去。 萧平安不知不觉使出一门心法。 孙弘毅猛挥下的手掌忽然顿住! 卧南阳扬州城接连败给史嘲风和风危楼,丢尽颜面。暴怒之下,理智全无,不择手段,将孙弘毅强行炼作活尸。可怜这位为祸江湖,心狠手辣的毒龙尊者怎么也未想到,自己竟会落得如此下场。 卧南阳这炼尸法门,乃是得自赶尸世家的灵吉子李元吉。根底是赶尸秘术加针石药物,还要有慑神术与控心术为辅。可说是复杂之极。 卧南阳与李元吉在仁怀、贵州一地试验此法,也是颇费周折。才有眉目便被萧平安等人撞破,李元吉也死于墨非桐之手。临死之前,李元吉还妄图以改良的秘法换命。 少了李元吉,其实卧南阳并无多少把握。但他羞怒之下,也是丧心病狂,行事哪还考虑后果。制住孙弘毅,就对他施以秘法,孤注一掷,竟险险让他成功。 孙弘毅武功不俗,与卧南阳相比,也不过是略逊一筹。炼制出来的活尸果然非同凡响,轻易便达到半步灌顶的实力。 但卧南阳这法门终究还是在反复推敲试验之中,尽管侥幸成功,却慢慢暴露出隐患。孙弘毅渐有失控之象。 变作活尸,卧南阳已不是孙弘毅对手。真的失控,倒霉的自然第一个就是他。这一个多月,卧南阳也是寝食难安,不断尝试控制之法。他带着孙弘毅在此间行凶,大肆屠杀灾民,正是要借杀人增他戾气,彻底泯灭人性。 萧平安走投无路之下,却被孙弘毅眼中妖邪激发,无心使出的法门,正是“大阴阳周天赋”中的“君临”。 王霸之气,君临天下,概莫能当。 这心法乃是脱胎于龙虎山的‘摄心术’,龙虎山乃是道家正统,术法自非是寻常可比。 卧南阳如今对孙弘毅的控制正出乱子,孙弘毅自身飘摇不定,被“君临”一望,立生感应。 萧平安一时还没明白究竟,但也知事有变化,机不可失,急道:“是他害的你,你该去找他报仇!” 他误打误撞,却是又走对了一步好棋。孙弘毅变为活尸,灵智大失,并且培养活尸,要的就是听话。与活尸说话,都是命令口吻。 练就的活尸操控之法也有差别,当初萧平安在仁怀所遇的活尸,本事不高,用哨子就可控制,谁吹哨子,都能影响到活尸行动。 孙弘毅炼就的活尸,却是非同一般,只会听从一人之令,也不须哨子一般的外物。 卧南阳眼见孙弘毅停顿,也只道是这活尸又不听话,万万不会想到,有人正与他争夺控制之权。听萧平安说话,只觉好笑,道:“臭小子你跟他说理么,痴心妄想。”厉声道:“先打残废了他,” 孙弘毅目光一凛,作势又要拍下。 萧平安缩身跳起,道:“你不记得你自己是谁了,你是毒龙尊者孙弘毅!” 人对自己的名字往往反应都是最为敏感,孙弘毅就算变作丧尸,也是一般,手上又是一顿。 卧南阳眉头一皱,心知又犯忌讳,若是自己完全控制住了孙弘毅自是无虞,眼下却不能出一点差错。声音更厉,道:“杀了他!” 萧平安也大声道:“是他害的你,把你变成这副模样。” 孙弘毅一掌拍下。 萧平安就地一滚,险险躲开。他情急之下,早忘了维持“君临”心法。单与孙弘毅说理,自是没有半点用处。 孙弘毅抬手一掌,风声飒然,虽未击中,但掌风也打的萧平安一个趔趄。这一掌正扫在脸上,火辣辣的疼,倒叫他脑子清楚了几分,立刻想了起来,急急扭头,双目看定孙弘毅,又运起“君临”心法。 他这门功夫说实话练的也就马马虎虎,始终以为此乃“大阴阳周天赋”之中凑数的一篇,只是因为他有“明神诀”伴身,修炼起来容易,这才练了。练成以后,除了欺负欺负比自己弱些的对手,只觉并无多大用处。 实际这“君临”却是相当高深的法门。与江湖之上,一些依靠秘药控人惑人的下三流手段不同。能不假外物,纯靠内功修为与精神之力,冠以“摄心术”、“摄神术”之名的,都是玄奥之极。真正的高手配合内力话语,抑扬顿挫,手势目光,能够潜移默化,叫人言听计从,沦为木偶。 只是这法门与萧平安个性可说是大相径庭,深层的部分他根本无法领悟,所会所用,不好听的说,真不过是虚张声势四字。 但眼下面对孙弘毅,却是钻了大大的空子。孙弘毅如同个官府小吏,自己没有思想,只知听上峰号令。眼下忽然出来一个比上级还大的官,自是没了主张。 “摄心术”入门,大半修炼都在双目。萧平安洗精伐髓,一双眼澄清若水,本质又极良善,与孙弘毅一双血目相对,竟叫对方眼中戾气也消了几分。 卧南阳越觉不对,这两人怎么互相看上了!两个大男人,也不嫌丢人! 萧平安也悟到几分。 两人不约而同,同时喝道:“杀他!” 第一千七十九章 行舟陆 孙弘毅一双血目似是有了茫然之色,转头看看卧南阳,又回过头看看萧平安,然后又转过头,望向卧南阳。 卧南阳只觉匪夷所思,孙弘毅竟似又忽然有了神智。眼前这小子莫不是自己克星,乃是老天爷派下来专门跟自己捣蛋的!怎么什么倒霉事情都应在他身上? 眼见孙弘毅望向自己眼神,颇是有些不善,心中登时一紧。如今他公然与武林正道为敌,过去丐帮老帮主的余荫再难庇护于他。而这已有半步灌顶修为的孙弘毅,正是他最大依仗。 眼下这依仗竟有倒戈之意,怎不叫他慌张。 实在是不知萧平安闹的什么鬼,得失祸福间隙之间,卧南阳岂敢冒险,大喝一声,一拉孙弘毅,道:“走!”先离了这小子,再作计较。 孙弘毅被他拖动,也未挣扎反抗,迈开步子,两人瞬间去远。 萧平安瘫倒在地。 好半天才爬将起来,只觉浑身酸痛,死里逃生,心有余悸,回到大路之上。适才之事,越想越是诡异。还有自己委实太过托大,居然一直任着内伤纠缠,方才着急拼命,差点把自己害了。 他出神想着心事,身边之人却是越聚越多。 方才四散逃离的百姓,侥幸得脱的,有人瞧见他打走了那个尸魅厉鬼,壮着胆子聚拢过来,只觉与他同行,能安全许多。 先前与萧平安说话的那老者也保住性命,此际凑上前来,满面堆笑,道:“壮士原来是个法师。” 萧平安皱眉道:“我就是个寻常人。” 老者道:“莫要骗我,你不是法师,如何做法吓走了那尸魅。” 萧平安犹豫一下,方道:“不是尸魅,乃是两个武林高手。” 老者却不肯信,道:“我懂我懂,法术不能轻言。”心道,武林高手我还没见过?后庄的曾阿牛,跟个大猴子学了什么武功,练了一身腱子肉,胸口两块,肚子上八块。不知道祸害了前村后村多少小媳妇。练武的哪能是这个鬼样子。 萧平安哪有心与他废话,已不耐烦,快走几步,想要甩脱了他。 老者却是没点眼力见,紧跑几步,跟牢了他,道:“法师,不,壮士,你也要去京兆府么?” 萧平安道:“是。” 老者道:“那咱们还是一路同行,你不知道,听说眼下京兆府大关四门,根本不容百姓出入,更不肯出粮接济灾民。” 萧平安果然惊讶,道:“不肯开城也有所料,但真的放任这么多灾民不管么?”抬眼四望,官道前后,灾民也排成长队,越来越多,怕已不下千人。 老者道:“所以咱们须得聚在一起,人越多,他越不敢肆意妄为。” 萧平安哦了一声,他想进京兆府,不过是想采买些干粮肉脯。若城里也这般光景,进不进去都无所谓了。自己一路西去,道上再想办法就是。 老者只道他首肯,跟了几步,已是气喘吁吁,道:“壮士壮士你慢点。”忽然想起,道:“法师,你会求雨么?” 萧平安无奈,道:“我真不是法师。” 老者道:“三年冬天此地不曾下雨了,听说唐朝时候,此间曾经十五年冬天不见一滴雨水。你不知道,冬不见雪,来年必旱,又是饥年。”叹息一声,道:“这都是人作的孽,老天爷看不过去,生了气!眼下这般的辰光,已经三十年未遇了。” 萧平安听三十年几字,也是悚然心惊,再看他老态龙钟,一把雪白胡子,一只眼已经半瞎,心下终究不忍,从怀中掏出一个饼子,递了过去。 那老者惊的呆了,别说一个完整的饼子,便是草根树皮,他已有两日没有碰过了。短暂一怔,一伸手已将饼子夺过,狠狠一口咬将下去。 这一口下去,满嘴是血。 那饼子早冻的干硬无比,老者满嘴就剩六七颗牙,迫不及待之下,第一口就成功干掉一颗门牙,跟着嘴里血涌出来。老人不管不顾,张口大嚼,混着血水将饼子咽下。 忽然之间,一双双手伸了过来。 萧平安这才知道惹祸,周围全是已经饿的眼睛发绿的灾民,对食物的渴求和感觉比什么都敏锐。萧平安才掏出饼子,周围人已经看到,立刻围了上来。 萧平安有心夺路而逃,但眼下尽是可怜之人。白发苍苍的老者,瘦骨嶙峋的妇人,长期饥饿,以致显得头特别大的孩童,中间更满是衣不蔽体,一身烂疮,甚至缺胳膊少腿的,无一人不可怜。 萧平安一声长叹,将怀中仅余的七八个饼子都拿了出来。他有心分给妇人孩童,可一双双手如饥似渴,全都伸到他的身上。他也不知道饼子究竟被何人抢去。 饼子已经分完,但一双双手仍然朝萧平安身上摸来,尽管他奋力大叫,没有了,没有了。但哪个肯信。 萧平安空有一身武功,却被这些人推来搡去。 待到人终于散去,萧平安衣服都已被扯的七零八落,两边袖子全无,连裤子都险些被拔下一截。 摇头无语,离了大道,再不想与这些人混在一起。 奔出数里,忽然醒觉,一摸身上,那一大包金银竟也没了!自己上上下下,又干干净净,变回一个穷光蛋! 绕过京兆府,继续向西行。 越是往西,饥荒越是严重。一路之上,只见饿莩载道,触目惊心。 饥荒之年,百姓纷纷离家,出来或许还有一线生机,留下坐吃山空,却只能等死。 萧平安一连两日,只能靠喝水冲饥。 这一日从早走到黑,连口水也未寻到。只走的喉咙冒火。忽见前面一点火光。 知道有人,心道,前去看看,就便没有吃点,讨口水喝也好。 穿过荒地,只朝火光那边去。 他目力奇佳,看的远,其实那火堆离他还甚远。 待到近前,却是一所破屋,茅草搭就,孤零零一座,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屋已塌了一半,院墙也倒了半截,三五人坐在院中,点起篝火,正自烤火。 萧平安落步甚轻,到了跟前,五人犹未察觉。 五人在火前围坐一圈,皆是三十余岁的汉子。一只小猫趴在几人之间,不住尖叫。 这年月,能寻到这么一只猫已是天大的运气。这五人却不急剥皮吃肉,反是正拿它玩乐。 五人各持一根前端烧着的木棍,去捅那猫。 那猫身体干瘦,支棱的骨头似要刺破皮肉。想是被折磨已久,伏地不起,本就稀疏的毛几乎完全被烧焦,连带着一块块皮肉被烧伤,红黑相间,触目惊心。一只眼已被烫瞎,浓黑的液体挂在脸上。但那猫强撑着身体,不愿倒下,它已经叫不出声,喉间耸动,不住哈气。 一人将手中木棍狠狠戳在那猫腹部,将那猫推倒,手上不松,火棍前端慢慢捅进猫的肚子。 那猫仍然不肯咽气,不住哈气出声。 那人道:“我说你这法子不对,谁先弄死谁吃的最少,结果你们个个耍赖,我看到明天还弄它不死!” 一人道:“快了,快了,你没瞧它已怕的不行,没劲了。” 忽然一人道:“我一个朋友跟我说过,猫发出这样的声音不是怕你,那是它在向你宣战。”萧平安慢慢自断墙后走了出来。 五人都是一惊,一人喝道:“哪里来的野种,快滚快滚!” 萧平安面色阴冷,道:“我总算明白,为什么她说,许多人不如禽兽。” 五人先后站起,一人骂道:“你是找茬来了,兄弟们,上!”其中一人偷偷自身后摸出一物,通体乌黑,一尺来长,却是半截枪头。 但五人却无一人向前。 第一千八十章 行舟柒 萧平安面颊之上肌肉跳动,他的怒气一触即发,目光自五人脸上一个个看过去。 五人只觉心底发毛,自己人多势众,但就连平素最胆大妄为的一个,也畏缩不前。这高大汉子身上,散发着一股骇人的气息。 萧平安道:“你们上来啊。” 五人不约而同,都朝后退去。 萧平安只觉一双手不自禁的正在发抖,心底似是有什么已经压制不住,怒吼道:“来啊!你们不是很有能耐么,欺负一只猫!”他望向众人,只盼这些人快点冲上来。面前的人却是一个一个都在朝后缩。 一人冷冷道:“他们不敢,因为他们没什么本事,只敢欺负远远不如自己的东西。” 萧平安冷冷看过去,卧南阳一瘸一拐自另一面墙后绕了过来。 卧南阳道:“你居然不跑?不错,比这几个有种。” 萧平安道:“孙弘毅呢?” 卧南阳冷笑一声,道:“这世上再没有毒龙尊者了。” 院中那五人忽地齐向门口冲去。 卧南阳忽地已到了门前,五人齐齐一怔,随即终于拿出先前虐猫的本事,同声发喊,继续猛冲。背后藏枪那个,一脸狰狞,握紧枪头,狠狠捅出。 卧南阳穿花绕步,迎面自五人当中走出。那五人呐喊声戛然而止,相继倒地。 萧平安早转身就跑。刚刚冲到围墙跟前,身后风响,直奔脑后,急忙缩头。 卧南阳已经挡在身前,冷声道:“你有一门‘摄心术’,功法交出来,今日饶你不死。” 萧平安以一招“大正神拳”回应。 卧南阳还了一掌,将萧平安震退三步,道:“敬酒不吃吃罚酒,待会自叫你后悔生出来。”闪身欺近,连发三招。 萧平安尽力格挡,仍被扫中一肘,打的他一个趔趄,险些摔倒。 卧南阳一足跛,一足有伤,身法略有迟滞。萧平安使开“巽风雷动”与他游斗,竟是撑了十余招未露败象。 卧南阳只觉面子上挂不住,略显不耐,手上加劲,连出几招,终于将萧平安打了个跟头。心下暗暗心惊,这小子的武功当真是大风刮来的么。不出点真本事,如今还真制不住他! 萧平安内力又深醇一截不说,临敌拆招应对,更是精进许多。 勉强又撑几招,忽地劲风扑面。卧南阳一掌打过,另一只手竟是擎出铁尺,劈面打到。 萧平安猝不及防,险险被打正脸上。这一下打中了,自己半张脸可就没了。急忙缩头闪开,气道:“卧南阳,你还要不要脸!” 怎么说卧南阳也是前辈高手,与个后辈动手,居然先使兵刃,说出去委实有些丢人。 卧南阳冷哼一声,道:“我阻你使兵器了么,有什么你都拿出来。” 萧平安连袖子都被人扯去了,身上哪还有什么兵器,情急之下,抓起地上一根火棍,挥棍格挡。 那火棍不过鸡蛋粗细,又是干枝,哪里挡得住卧南阳的铁尺,一碰之下,前端立刻断成两截,棍头火还未熄,跟着爆开,倒险些烧到卧南阳胡须。 卧南阳张口一吹,火星跟半截棍头爆燃,反朝萧平安打来。 萧平安低头躲过,左手“尺泽穴”上一麻,已被铁尺点中。这一下变招太快,根本没机会使出“移窍”。 卧南阳手臂陡然一长,已经扣住萧平安手腕,反手一拧。 萧平安一咬牙,“脱骨游身拳”先将左肩关节卸开,右肘反撞,右足却是对准卧南阳脚面狠狠踏下。 右肘反撞这一击凶悍,踩脚面这一招却似小孩胡闹,但两招连在一起,倒是破解妙招。 岂知这两下尽在卧南阳意料,伸手格开萧平安手肘,一腿已经扫在萧平安后膝。 萧平安单膝跪地,一根铁尺已经抵在后脑之上。卧南阳道:“不说就死!” 萧平安不肯服软,正要开口去骂。忽地人影一闪,一人悄无声息越过墙来,人在空中,一道电光划破黑夜。 卧南阳不及伤人,闪身急退,一个倒翻,已在另一面围墙之外。 来人落地,单手持剑,目光如电,竟是风危楼。面庞明显削瘦,但一身青衣仍是整洁。 萧平安大难得脱,站起身来,见是风危楼,也是惊讶。 风危楼看他两眼,道:“好自为之。”更不多言,闪身追了出去。 萧平安见他来去匆匆,自己甚至来不及搭话。心念一动,莫非卧南阳的腿伤就是风危楼打的? 呆立原地,发了会呆。直到一阵风吹过,篝火摇曳,发出噼啪的响声。他猛地回过神来,就见地上躺着五具尸体和一只死猫。 这片刻之间,他脑海里翻翻腾腾,却是想了一连串事情。先前眼见卧南阳杀人,他心中起初竟有一丝快意。更是等到他杀尽五人,自己才想起逃走。他心中清楚,自己杀意萌动,若是卧南阳不来,自己会不会也出手杀了这五人?这是五条人命啊,就因为一只猫?自己这是怎么了? 又默立片刻,捡起地上铁枪头,掘了个坑,将那只猫埋了。 明月当空,火堆终于完全熄灭。 萧平安继续向西,他也有过犹豫,就便去到利州兴元府,真能顺利寻盛云英报仇?那可是连云盛家,四大世家之一,仅一个盛世谭自己就不是对手。 思前想后,却还是决定西去。他总得有个念想,有个奔头,否则自己定要发疯。 要到兴元府(今陕西hz市东),须先后穿越秦岭与大巴山脉。两地实际只相距四百四十余里,但两座大山阻隔,路途岂止多了两三倍。 巴山楚水凄凉地,二十三年弃置身。 噫吁嚱,危乎高哉!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 蜀道,周秦汉唐时期从长安翻越秦岭、大巴山脉,经汉中盆地而达成都平原。 “北五南三”,北五为,故道(陈仓道)、褒斜道、傥骆道、子午道与阴平道。南三则是金牛道、米仓道与荔枝道。条条艰难险阻。 他寻人问路,闻听要到兴元府,当走故道,也就是陈仓道。要先向西再走三百里,到凤翔府(今陕西bj市)。凤翔府便是古之陈仓,亦称西岐,乃是周秦两大王朝的发祥之地。 萧平安却是托大,自以为不过是翻越两座大山,何须多走这三百里冤枉路。不就是一路朝西南而行,翻过两座大山,自己直接翻过去便是,走什么陈仓道! 他想的简单,全没注意给他讲路那老翁惊讶神色。 他艺高人胆大,一头扎进茫茫大山之中。 初行还好,山势虽险要,半点也难不倒他。 秦岭有广义狭义之分,狭义秦岭,仅限于陕西南部,渭河与汉江之间山脉,东以灞河与丹江河谷为界,西止于嘉陵江,因秦始皇而得名。 广义秦岭,却是西起昆仑,中经陇南、陕南,东至鄂豫皖的大别山以及蚌埠附近的张八岭,乃是长江和黄河流域的分水岭。秦岭淮河一线,更是地理上的中国南北分界线。终南山与华山皆属秦岭。 秦岭可说是以一己之力分南北寒暑之差,间大漠黄沙与绿洲浓翠。 萧平安自北入山,自是满目荒凉,灰扑扑一片,能见绿色的,只有一些松树。 本以为到了山中,总多鸟兽,可以果腹。谁知入山寻了大半天,就抓到一只不知名的小鸟,还没个鹌鹑大,塞牙缝都不够。他也是纳闷,此地人迹罕至,为何鸟兽也如此稀少? 好在寻到一些松子、核桃、板栗,数量少的可怜,勉强叫肚里有些安慰而已。 第一千八十一章 行舟捌 山中独行,往事不断涌上心头。 记得两年之前,自己也是这般赶路,却是从南边穿越崇山峻岭入川。耳边犹记得褚博怀前辈的话语,“你等可有本事,一天走上两百里,连走三天,过了这古道么?” 如今物是人非,同行的四人,林子瞻断了一臂,褚博怀与宋源宝师徒却已天人两隔。还有叶姑娘,你如今又在哪里? 萧平安心中凄苦,在这群山之中,几番险险流下泪来。 心下神伤,更不觉道路艰难。 直到第二日午后,才发觉不对。脚下早已无路,举目皆是大山。根本不知自己身处何处,爬上一座山峰,却发现前面还有更高山峰,数不胜数,一座高胜一座。 心下发狠,朝向西南,不断翻越山脉。 渐渐山峰绿意渐增,山中水源也越来越多。 这日终于打到一只雉鸡,急忙点火烤了,连骨头都嚼碎吞了下去。一只两三斤的雉鸡下肚,萧平安总算活了过来。但眼前的山路,却是越来越难走。 此处人迹罕至,根本没有道路,他又不辨道路,不敢乱走,遇到什么山,都是直接翻越而过。除非遇到笔直陡峭的绝壁,轻易不肯绕行。即便如此,悬崖峭壁也是比比皆是。他已不敢再使“行道诀”练功,许多地方,他攀爬之时也要小心翼翼。 如此在山间钻了四五日,这日忽然见到一条山道。不由得的大喜,辨别方向,顺着山道而行。行了数里,道旁一块石碑,叫他是啼笑皆非。 石碑上写的明白,此乃故道。 故道便是陈仓道,也称嘉陵道。“北五南三”八条蜀道之中,要数陈仓道最为好走。 穿越秦岭天堑谈何容易,如褒斜道、子午道,都是花费巨大心血,人工开凿而成。陈仓道却是因形就势,利用两条河流,“天开陈仓道”。 凤翔府一带秦岭,发源两条大河,一为清姜河,汇入渭河,另一条是嘉陵江,汇入长江。两条河流在秦岭正脊,相距甚近,且正脊又有垭口,天造地设了一条翻越秦岭的隘道。 此路宽阔,也可接水路而行,虽是绕远,却是好走。从凤翔府向西南出大散关,沿嘉陵江至凤县,折西南,再接沮水可直抵汉中,也可转金牛道入川。 当然所谓好走,也不过是相对而言。蜀道就无容易二字,再如何绕路,总须翻越秦岭。山中最难行之处,必须人工架设栈道。 栈道本意便是指沿悬崖峭壁修建的道路,又称阁道、复道。凤州的“连云栈道”和大家耳熟能详的华山“长空栈道”皆是如此。 刘邦鸿门宴后退居汉中,为坚项羽之信,回头就烧掉了沿途的栈道,已示永不出川之意。后来韩信更是上演了一出“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好戏。 这两个故事能够成功,皆是因为栈道修建实在艰难,而千军万马要想出入川,也势必要面对蜀道之难。 萧平安也是无语,自己本想抄近道,谁知兜兜转转,还是到了陈仓道上。早知如此,老老实实多走三百里,到凤翔府便是。以自己脚程,这三百里不过一日功夫。 但见识了秦岭之难,萧平安此番也老老实实,沿着陈仓道而行。 一路之上,风餐露宿,仍是难寻吃食。那一只雉鸡的好运再未光临,他日渐消瘦下去。 屈指算来,离开京兆府,已走了五六日之久。故道之上,并无多少标志,他只觉纳闷,不说整条陈仓道也就七百里么,为何走了这么久,还不见出这大山。 路上半个行人也不见,自无人能答他。左右无法,只得耐着性子赶路,心里把盛云英跟燕长安反复拿出来骂过。 但接下来一日,他一点骂人的想法也没有了。他满脑子都是吃的。进入陈仓道,沿途却一点食物寻不到了。他在一处河边喝了大量的水,结果导致腹泻,但排出来的,几乎都是清水,他的腹内已经没有任何食物的残留。 常人如此七日,早承受不住。他却还能快步行走,但速度明显慢了下来,一日也行不了七十里。 饥饿开始狠狠鞭打他的躯体。他无时无刻不感觉胃里发虚,甚至偶然有头晕的感觉,上腹如同吊了一块大石,思想也开始迟钝。满脑子都是各种吃的,酱牛肉、烧鸡、红烧肘子、烤羊肉、炖大鹅、大饼、糖糕…… 浑浑噩噩,登上一座山峰,忽地一怔,眼下的山谷之中,赫然出现几处房屋。 萧平安揉揉眼,只道自己是看错了。他站在高处,尽力睁大双眼。山坳之中,坐落着三五户人家。八九栋小屋藏在林木当中,毫不起眼,灰黑色的屋顶如同大鸟的背脊。 萧平安心中狂喜,虽然只有六七日未见人迹,他却已如同隔了许久。深山之中,杳无人烟,寂静的叫人心底发狂,便是他如此习惯孤独之人,也觉难熬。 那屋舍其实尚远,也并非在山道之旁,若不是他目力惊人,多半会错过。萧平安毫不犹豫,直朝村子而去。心中不住宽慰自己,这是个村子,定是有吃的。 正午刚过便发现屋舍,但直走到四下一片漆黑,还是未见踪影,山路盘旋,他在山中又是迷失了道路。 天色阴沉,天空不见星月,山中静谧,也不闻鸟兽之声,惟有冷风吹动树梢。 正走的焦躁,忽听前方林中似有动静,相隔甚远,似是脚步之声,但声音甚轻。 急忙循声而去,走出十余丈,前面一片林中,一个矮小身影映入眼帘,却是叫人毛骨悚然。那人竟似将一个头捧在手中,蹒跚而行。 这深山老林,夜半三更,冷风习习,饶是萧平安胆大,也是吓了一跳。 再一细看,连连摇头,自己想是饿的疯了,竟没看出乃是一个老婆婆,手中捧的,却是一块木头。也不怪他,老婆婆人矮背驼,头垂在胸前,确是看不仔细。 心中疑惑,就见那老婆婆走到一棵树前,放下木头,树上垂下一条绳索,原来是要自寻短见。 看她颤颤巍巍站上木头,就要把头往套索里面钻。萧平安轻叹一声,闪身过去,一手扶住,道:“老婆婆,你这又是何必……” 忽地言语一滞,心下骇然,这老婆婆瘦的已经不成人形,轻飘飘几是没有一点分量。心中哀叹,多半也是家中粮尽,走投无路。自己纵是能阻她吊死,又怎生变的出吃的叫她活命。 他突然现身,却是吓了那老婆婆一跳,险些直接送她见了阎王。颤颤巍巍道:“哪里的歹人!” 萧平安身材高大,眼下胡子拉碴,一头乱发,着实不像好人,无奈道:“婆婆莫怕,我不是坏人。”接道:“我乃是路过的行人,看这里有个村子,想去投宿一晚。” 老婆婆惊魂稍定,本就存了死志之人,惊吓也不过一瞬间事,叹息一声,道:“你救我作甚,叫我死了岂不干净。” 萧平安夜间视物,清清楚楚,见那老婆婆眉目甚是慈和,满面悲容,更是可怜,跟着也叹气一声,道:“婆婆你已这般岁数,又何惧艰难。” 老婆婆摇头道:“你不知我家里事,老妪今年七十有八,也活的够了。” 萧平安只能尽力开解,道:“可是家里孩儿不孝顺么?” 老婆婆面色一变,伤心之意更浓,却是摇头不肯说话。 萧平安只道自己猜中,眉头一拧,道:“百善孝为先,不知孝顺,猪狗不如,阿婆你莫悲伤,我随你去,看看是如何不懂事的儿女。” 老婆婆却是一慌,急道:“莫去莫去,你还是快走快走,莫要管我了。” 萧平安见她这般,越发笃定乃是她家有不孝子孙,竟逼的这老人出来上吊,再见她苦劝自己离开,显是心地善良。心底火起,道:“不妨事,你尽管带我去便是。” 老婆婆越发不肯,连连摆手道:“不能不能。” 萧平安饿的发慌,一路心情始终恶劣,愈发没有耐性,道:“你莫怕,瞧我的本事。”走到一棵碗口粗树前,也不作势,发力一掌,“咔嚓”一声,那树断成两截,半截树梢轰然倒落。 第一千八十二章 行舟玖 老婆婆见状,也是吓了一跳,随即看着萧平安呆呆出神。 萧平安见她一直紧盯着自己,神情煞是奇怪,忍住话不说,等她先行开口。 那老婆婆先是惊愕,慢慢转为果决之意,缓缓跪倒。 萧平安急忙伸手扶起,道:“你不需如此,我定与你主持公道。” 老婆婆想是心意已定,说话也干脆了许多,道:“那就有请壮士,去把我那三个孩儿一并杀了。” 萧平安闻言一惊,随即却是不喜,便是儿女不孝,但凡有父母,无不爱子女,这老妇人张口便是打杀,自己莫不是也看错了人。眼睛定定看她,道:“你拿定主意了?他们待你真的没有半点情分?” 老婆婆摇头道:“壮士莫要误会,这三个畜生非是对我不好。”眼神之中,坦坦荡荡,沉声道:“我想清楚了,我没能教好这几个孩子,也不能再教他们害人。” 萧平安皱眉道:“害人?” 老婆婆道:“老妪家男人死的早,辛辛苦苦将这三个孩子带大,开头也还好,虽没读过书,却也知道礼义廉耻。这几年光景差了,却是慢慢变坏。我也打骂劝诫,可人老糊涂,他们翅膀硬了,怎肯听我这个老不死的话。” 萧平安心道,这倒是人之常情,儿女长大了,多半都是如此,却不知究竟是何等大逆不道之罪过。 老婆婆接道:“你说看到屋舍,那确是我等住的地方。不过乃是祖居,这陈仓道出去,有个镇子,我等早搬在那里。这两年,吴曦回来四川,到处征兵抢粮,我们母子担惊受怕,这才又躲进山里来。只是这山里空荡,三子闲散惯了,伺弄不了田地,去年几乎颗粒无收,三人便说出去谋个生路。”说到此,垂下头去,掉下泪来。 萧平安也不插话,等她再说。 就听那老婆婆道:“前些日子,忽然回来,带了个又矮又胖的男人,还有十几个孩儿,都是五六七岁。大包小包,裹了许多金银。我瞧出不对,数次问他们出去做了什么。他们只不肯说,将孩儿都关在柴房之中。老妪这里,只有些干菜麦麸,陡然多了这么多人,一日就将存粮吃完。今日早间,桌上却忽然多了肉食。我心惊胆战,偷偷去柴房一数,果然小娃娃少了一个。” 萧平安既惊且怒,道:“他们吃人!” 老婆婆面露戚容,显是难过之极,眼泪滚滚而下,道:“我找小三盘问,他终于说了。他们兄弟三个出门,就遇到那个矮胖男人,叫做周奇,本是个屠夫。去岁饥荒,他便开始做菜人的营生,拉了我家三个畜生入伙。” 萧平安面色阴冷,道:“菜人?” 老婆婆点了点头。 萧平安心中一股怒火升腾,面上肌肉抽动。只道这些不过是朝东海朝先生说的过去故事,却不想,眼下真的又有人做起“菜人”生意! 开封事后,同宋源宝等人与朝东海结伴而行,说起开封困斗艰难,但开封的百姓,宁可自己饿着肚子,也送吃的给他们。 朝东海感叹之下,也聊起饥荒,便说过“菜人”。 朝东海之言,声尤在耳。“古往今来,人之最悲,最耻,最恶,莫过人吃人。宣公十五年,楚伐宋。宋人不降。敝邑易子而食,析骸以爨。安史之乱,张巡守睢阳,率先杀小妾吃肉,军兵食人三万!五胡乱华,羯族掳掠汉人充作军粮。黄巢反乱,也以人为军粮,贼有舂磨砦,为巨碓数百,生纳人于臼碎之,合骨而食。靖康元年,金兵肆虐,天下饥荒。江淮之间,民众相食,一斗米数十千钱,一个少壮男子尸体不过十五千,公然贩卖于市。登州人范温组织义军抗金,以人肉干为军粮,老而瘦的男子叫‘饶把火’,年轻的妇人叫‘不羡羊’,小孩叫做‘和骨烂’。凡此沦为人食之人,皆为‘菜人’。凡此种种,皆与兵祸相关。” 扬州城内一事接着一事,也未能追查到杀害朝先生的凶手。但朝先生的教诲历历在心,犹在耳边,道:“敢贩人而食者,必诛。” 萧平安深吸口气,沉声道:“你家在哪里,带我去。” 破旧茅屋,灯火昏黄,地上一片狼藉,躺着四具尸体。 萧平安闯进屋来,四个男人正喝酒吃肉。萧平安更不打话,上前一拳一个,尽皆了账。 他在开封,杀人不可计数。两军阵前,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即便如此,也叫他心里难受许久。眼下杀这四人,他心中却是毫无波澜,甚至连怒意都寥寥无多。 屋内有一大包银钱,柴房之内,关着十三个儿童。 萧平安与婆婆打开门,十三人紧紧缩成一团,眼神都是惊恐之色,如同一只只小兔。 周奇和婆婆的三个儿子,在外面杀人卖肉赚钱。听说吴曦造反,金兵马上就来,便带了十四个孩子回来,意图在此躲避战乱。三子的话说,小孩最好,不单肉香,还好管教。 萧平安却是犯愁,与那婆婆商量,如今之计,只有带着这些孩子去往兴元府,或许才有一条活路。 那婆婆本极忐忑,待到萧平安主动来寻她商量,才长出口气。十三个孩子围在她周围,其中两三个更是躺在她的怀里。老人刚死了三个儿子,却是笑出声来,面上渔网一般的皱纹,条条沟壑,尽显慈祥。 第二日,萧平安和婆婆带着十三个孩子上路。依照婆婆所说,她先前所居的镇子,已经被夷为平地。眼下只能去兴元府,一路曲折,要有两百里。 两百里对萧平安而言,自是小菜一碟,但对婆婆和十三个孩子而言,却是无比艰难。 十三个孩子,十男三女,最大的一个,不过八岁。有五个都是五岁,四个六岁,三个七岁。其实这差别极小。十三人个个都是面黄肌瘦,一半以上的孩子,因为惊吓,话也不敢说,整日低着头,旁人叫干什么便干什么。 婆婆家能吃的都已吃完,锅里厨房间有大半具孩童的尸体。萧平安实在无法出手收敛,进去看得一眼,便一把火连将厨房烧了。 十五人上路,去往兴元府。 感谢背水、dongd2000、一条叉烧、孔德拉、saldin、萧平安v、书友尾号5000、8605、7693、7806、2124、1681、收天、日月星灵、吟风剑君、明空不是曌、秋色染、缘君人、赢氏宇轩辕、且听风吟花入月、雪雪羊羊、凤美、转基因猪猪侠、聊中斋、书神、潇书痴、苹果派好人、业于德、海蓝火焰、水上孤云、红尘摘星客、lxy1110、啊哦咦喀呀等等诸位。 第一千八十三章 行舟拾 第一日只行了十里不到。 行了三个时辰,萧平安便将背负的那包金银扔了。他左右手各抱一个,胸前背后各负一人。走出一里,放下孩子。等婆婆带其余的孩子过来,然后换四个人背着再行。 他别无他法,这十三个孩子都太过瘦弱,走了一个时辰,便几乎全数瘫倒。 周奇等人,刚刚带着他们长途跋涉,加之每日饥饿,这些孩子早撑不住。 未等到天黑,几个孩子已经不管不顾,在路边倒头就睡,怎么喊也不起。 萧平安无法,只得点燃堆火。留婆婆照顾众人,自己去往山间,指望能寻些吃的回来。 他去了两个半时辰,踏着月色回来。他两手空空。 婆婆面带微笑,只是招呼他快坐下来烤烤火。 十三个孩子,还有几个未睡,婆婆竟在给他们讲故事。 婆婆在讲后羿射日的故事,可说着说着,就变成了什么东西好吃,怎么做才好吃。 其中一个女孩儿,名叫烟露,年方七岁,最是聪明伶俐,乖巧懂事。槛菊愁烟兰泣露,罗幕轻寒,燕子双飞去。瞧她这名字,家里应也是有读书人,再看身上衣服,虽有些破烂,却是上好的料子。不知怎地也沦落至此。 她瘦骨嶙峋,样子也不算好看,一双眼睛却是又大又亮。 她也最粘婆婆,她也是唯一一个不肯叫萧平安背负的孩子,白日始终拉着婆婆的手,跟她一起步行。 此际烟露就躺在婆婆的怀里。慢慢其他的孩子都睡着了。 就听见婆婆道:“你含块石头在嘴里,有口水出来,就不怕饿了。” 烟露道:“婆婆这法子真管用,就是舌头麻了。” 婆婆道:“再忍一忍,到了兴元府就有吃的了。” 烟露道:“婆婆不怕,烟露能饿三天,第四天才不行了呢。” 婆婆没说话。 烟露小小的声音道:“婆婆怎么你哭了吗?” 婆婆道:“婆婆没哭,是眼里进沙子了。” 烟露道:“兴元府会有吃的吗?” 婆婆道:“你放心,乖乖睡吧,咱们有福气,遇到你萧大哥,他可有本事了。” 烟露道:“我看他嘴巴里也有一块石头,他是不是也没有饭吃啊,可他还要背着好多人。” 婆婆沉默了一会,道:“你萧大哥是天上的神仙下凡,就是来救我们的。” 萧平安听在耳里,不知道是自己先落了泪,还是先沉沉睡了过去。 但他没睡多久,梦里有柴房里那个血淋淋只剩一半的孩子。 第二日,仍然是行了不到十里。 篝火之旁,听不到婆婆的故事。老人家发起了寒热,一直在强撑着行走。等到萧平安决定休息的时候,她倒头就睡下了。 第三日,一条大河挡住了去路,水流湍急,哗哗声响。 按照婆婆所说,这河上有桥,但绕过去,要多走三十余里。 萧平安决定渡过去,他脱光衣服,只身淌过河去,河水最深处,刚刚过他的头顶。 河水冰冷刺骨,他从水中出来,便是全身通红,如同水煮熟的大虾。 然后他返回来,将一个孩子举过头顶,慢慢淌过河去。 送过第三个孩子,再返回来,却见孩童都在大哭。 萧平安已有些浑浑噩噩,片刻他才醒悟过来,婆婆不见了。 烟露哭泣道:“婆婆,婆婆,婆婆她掉到水里去了。” 萧平安光着身子,站在河岸之上,默然无语。他面前只有流水哗哗,不住向远方而去。好半天功夫,他在心中默念道:“婆婆你放心,我一定将他们一个不少的带到兴元府!” 将所有孩子都背过河去。萧平安仍然是背着四个孩子走,但他不敢一个人走在前面了,所有的孩子都需要照看。 他已经感觉不到饿了,他甚至有一些轻松,身子飘忽忽的,似乎可以飞起来。他的嘴里还含着一块石头,却已经没有口水能分泌出来,即使他方才才在河边灌了一肚子凉水。嘴巴里有一股怪怪的味道,带点辛辣,带点焦干。 他也不说话,沉默着行走。 忽地,有一只小手牵住他的衣角。他低头看,是烟露,她也低着头,脸上挂着泪水,小心翼翼的拽着他的衣角。 这一日,行了约有十五里。 萧平安勉强生起火来,然后倒头就睡。睡了半个时辰不到,他又起身。 两个多时辰后,他回来了,手中紧紧攥着一条尺把长的鱼。 烟露瞪着圆圆的大眼睛,一直没有睡,直到看到萧平安回来。然后她看到萧平安手里的鱼,她高兴极了,一骨碌爬了起来。 萧平安将鱼整条烤熟,一股鱼肉的香气慢慢弥漫开来。他半点不敢浪费,鱼鳞内脏一概都没有去除。 其余十二个孩子都相继醒了过来,一双双大眼睛透露出惊喜的表情,不知道谁先笑了一声,连着有好几个孩子笑了。 萧平安将鱼烤的焦糊,然后磨碎,寻了根大竹,冲水熬成鱼汤。 所有的孩子都眼巴巴的看着。 萧平安将竹筒递给烟露。 烟露眼里有喜悦的光,但她只喝了一口,就把竹筒捧给萧平安。萧平安给了另一个孩子。 竹筒在孩子间传递,有人喝了三口,有人喝了两口,也有人抱住不放,萧平安只得从他手里抢夺过来。 竹筒回到萧平安这里的时候,已经空了。 烟露闪吧着眼睛看着他。 萧平安举起竹筒,鼻子也贴在里面,鼻端还有淡淡的鱼肉的香气。 然后他睡着了。 第四天,是孩子的吵闹声将他惊醒,继续上路。 四、五两天,又是各行了十里地。 萧平安开始感觉发困,无时无刻都想躺下去。他感觉耳边总有嗡嗡奇怪的声响,他正以惊人的速度削瘦下去。他心中无比的烦躁,脚下的路,望不尽的山,都叫他厌恶。 有个孩子在地上摔了一跤,再不愿起来。 萧平安刚刚背过他,而且他正是八岁最大的那个孩子。萧平安阴沉着脸,回头看着那个孩子,脚步动也不动。 烟露偷偷看了萧平安一眼,然后连忙跑过去,把那个孩子拽起来。两个孩子都小心翼翼的偷看萧平安脸色。烟露满是担忧,楚楚可怜。 萧平安深出了一口气,转过身又行。随后的这一整日,都没有人说话。 又过两日,一行人终于离开了大山。看着面前一片平原,萧平安却没有一丝喜悦。他已经不再思考,也不去想,离兴元府还有一百二十余里。 已经没有一个孩子还能走动,一大半的孩子脚都已经溃烂。萧平安只偶尔能寻到点吃的,只是微不足道,分给孩子们都不够。这本该蕴含无数生灵的大山,似是一下子荒芜了,吝啬的不肯拿出一点东西。 萧平安很奇怪自己没有了食欲,连吃点树皮的想法也没有了。 他砍伐了十几棵竹子,扎成一个竹排,十三个孩子都坐了上去。 磕磕绊绊拖了一里多地,竹排散开了。 萧平安又回头,这次他稍微明白了一些,竹排的最前面,要翘起来一些。 这大半日,他都在捆竹排。 他的手被划破,流出了鲜血。他把这些血都舔了下去,没有味道。他的眼神空洞,如同两口深井。他麻木的将竹子捆扎到一起,迟钝又笨拙,有时候他停下来,一动不动,完全忘了自己在做什么。他胸中埋着一团火,藏着一道惊雷,那是无处宣泄的哀伤与愤怒。 傍晚的时候,天空开始下雪。 北风劲吹,天空遍撒鹅毛,雪花纷纷扬扬,充斥天地。 五日之后。 兴元府的城墙之上,站满了人。有守城的军士,也有看热闹的百姓。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城外。 白茫茫的大地之上,有一团黑影,朝这城门而来。 那是一个赤身裸体的男人,拖着一个竹排,陆地行舟。 男人所有的衣服都在竹排上,上面有一堆东西,分不清是什么。 那男人最后倒在离城门三十余丈的地方。 城门口的军士终于忍不住跑过去看。 那男人趴在地上,浑身几乎已没有肉,只有一层皮包裹着粗大的骨头。 竹排上有十三个孩子,已经全部冻死,无一生还。 其中一个小女孩,嘴角上扬,似乎在笑。 明日停更,归期未定,诸君珍重,江湖再会! 第一千八十四章 海舟壹 自商周始,中华与海外的贸易便从未断绝。海上丝绸之路,发展于春秋战国,形成于秦汉,兴于唐宋,转变于明清。 宋初为防白银外流,朝廷一度实施海禁,但由于战败失地赔款,加之唐朝之后,随着吐蕃与西夏强盛,陆地外贸遭受打击,不得不开放海禁。 加之造船业的发展,南宋时,与宋通商的国家已有五十余个。有广州、临安、明州(今zj省nb市)三个市舶司,年出口额曾经达到五千万贯以上,进口额也有三千万贯以上。 彼时中华与世界的联系已经紧密。如沈放一般,能拿到些稀奇古怪的南洋水果和稀罕玩意,在当时已是寻常。 南宋海路主要有二:一条是从广州、泉州、明州等港口出发,通往东南亚、南亚、西亚、甚至非洲等地,称之南洋航线。另一条是从明州、杭州、登州等港口出发,通往朝鲜、日本、琉球等地,谓之东洋航线。 此乃朝廷许可的贸易之地,往来的商船皆要登记造册,并且交付不菲的税金。 但海外贸易既然有利可图,自有人铤而走险或是另辟蹊径。海鲸帮出海,自来都是偷偷摸摸。大宋亦有海上的战船,专司缉捕私贩之渔船。 除却这两条线路,长久以来,中华南北,诸多贸易,其实也走海路。广州的商船可沿东南沿海,北上直达山东、直沽寨(今天津)、沈州(今沈阳)。海上行路,与江湖运河一样,日夜兼程,比马匹也是不慢,兼且大船所载货物更是远胜马车。 金吞并大宋半壁江山之后,宋人对北上海道严加防范,长期“禁闽、广、淮、浙海舶商贩山东,虑为金人乡导。”并“命楚州(今安徽bb市和cz市一带)兵马钤辖羊滋专一措置沿淮、海盗贼。” 此际楚州沿海,一处极其隐蔽的小港口之内,正泊着一艘大船。 唐朝以前,此地还是茫茫大海。建炎二年(1128年),黄河“夺泗入淮”,大量泥沙在海区淤积,将海岸不断向东推移。这个过程从未停歇,到了明朝之后,就会有如今的射阳县。 宋金大战,此地一直是烽火前沿,来来回回,数易其手。金人航海之术远不如宋,但即便如此,宋人也不敢大意,在此段布置战船,来回巡视,以防金人运兵自海上趁虚而入。 这船足有十七八丈长,前中后三根桅杆高高竖起,绳索密布,船上人来人往,忙碌不停,正待出海。船首左侧舷之上,有“福运”二字,字迹斑驳,勉强能辨。 宋朝严控船只海运,凡专业行船之家均需另行造籍,编为船户,并行保甲。更有市舶司,对来往船只课税造册,客船商船一样自有名号,出海需有“公凭”,注明船名、人员几何、所运何物、始终之地等等。 这“福运”船名二字却有明显涂抹痕迹,乃是后改,只为遮人耳目。“福运”二字之后,还有一图形,也是模糊不清,但细看,乃是一条大鱼之形。 这乃是一艘私易的客货船,更是挂着海鲸帮的名号。海上走私贩运之事,屡禁不止,但多是小货船,如此之大的客货船却是少见,只有海鲸帮这般的财大气粗才置办的起。 可这船实际却非海鲸帮之所属。船家名叫海平潮,乃是个独来独往的私贩。 宋有《市舶法》,后又有专惩海上私易的《漏舶法》,皆是史无前例。陆上禁榷所止的盐、茶、铁、酒等,犯之为私易。海上货运,凡不与市舶司呈报,一应货物,皆属不轨,称之“漏舶”,其罪也从严。这提着脑袋做的买卖,自不能用真名。海平潮原不姓海,干了几十年贩私生计,本名早无人提起,甚至儿女,都随了“海”姓。 此人混迹海上多年,做事颇有些手段。海鲸帮一直试图招揽,海平潮只是不肯。但他为人精明,与海鲸帮非但未曾破脸,反是相处融洽,与帮中多位长老都是相交甚笃。他船上这头海鲸帮的大鱼,自也是人家首肯刻上。 海鲸帮在海上名声响亮,看到这条大鱼,一路海贼、官、商都要给几分面子。 此际船头之上,一个身材不高,满面黢黑,六旬上下的白发老者,正与一个宋官说话。 这老者正是海平潮,面前的官员恰是此处主持海禁的兵马钤辖何竟方。如此一艘大船,若说要瞒天过海,在港口盘踞多日,不入官家眼线,那纯属痴人说梦。 瞧两人说说笑笑,自是早有勾结。 正听海平潮道:“方才来的究竟是何等贵客,竟要何大人亲自来接。可否透露一二,小老儿也不至怠慢得罪了客人。” 何竟方道:“你不是也瞧见了,人家脸也不露,正眼也不瞅我,直接下仓歇息去了。什么人物,我哪知道,反正小不了,得罪不得。”回头朝后看了看,见眼前忙忙碌碌,一船船工来来去去,微微皱眉,接道:“这当是个爱清净的,你这船上都是粗人,可别在人家面前晃来晃去,招人嫌弃。你也机灵点,千万莫要前去东问西问,一发连我也受你牵连。” 海平潮忙道:“小老儿理会得,麻雀岂能攀凤凰。除了一日三餐,他不来寻我,我是万万不敢去骚扰。” 何竟方微微点头,道:“这就对了,咱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太太平平把人送到地方,自然万事大吉。”忽地面色一变,道:“怎地还有闲人上船?” 顺着他目光所视,正有三人顺着架在岸边的木板行上船来。三人却是两拨,并非一路。前面一个,两鬓白发,拄着拐杖,背着个药箱,似个走方的郎中。身后数丈跟着两人,一男一女,似是一对夫妻。 海平潮赔笑道:“乃是一早商定的,丐帮送来的三位客人,说是一道要去天津府。” 何竟方皱眉道:“丐帮,丐帮算什么东西,你推了便是。” 海平潮笑容不减,道:“这三个客人,前日就已说定,何大人你这贵客方才忽然登船,委实是推辞不及。” 何竟方道:“丐帮的什么人?” 海平潮小声道:“乃是掌棒长老穆清泉。” 何竟方哦了一声,半晌方道:“那便算了,你也跟他们知会一声,莫要去招惹我带来的客人。这些武林中人,哼!” 海平潮连声道:“那是当然,何大人尽管放心。” 何竟方摆摆手,带人下船去了。 海平潮送到跳板之处,目视何竟方下船,见他走远,笑容慢慢收敛,谄媚之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却是一股严肃近乎严厉之色。 身旁走近一个四十余岁的魁梧汉子,微微垂首,恭声道:“老爹,方才来的客人,已经送到舱房去了,咱们是否这就起锚。”一段话说完,伸手捂嘴,重重咳了几声。听声音如扯风箱,想是此人肺病不轻。 海平潮道:“好。” 那魁梧汉子一挥手,有人立刻上前,抽去跳板。 海平潮刚刚走到船头,船已缓缓而动。 就在此际,忽听岸上有人高呼,道:“船家,且慢!” 海平潮回过头来,就见岸上三条人影正快速疾奔而来。 那魁梧汉子始终跟在身后,皱眉道:“又是什么人?” 海平潮道:“不管他。” 魁梧汉子会意,高声骂道:“都他娘的麻利点,没吃饭么,速速出港!”口中一口浓痰终于借力咳了出来,重重吐向海里。 岸上三人来的好快,其中一人见船毫无停下之意,怒道:“贼厮鸟,没听见么!叫你停下!” 船只离岸,自不会停,眼见离岸已有七八丈。三人已奔到岸边,忽地两人飞身而起。 两人都是一跃四丈,空中力尽,离船却还差了三丈有余。其中一人忽地双掌翻出,在另一人脚下一托,那人空中身子一拧,已经借力扑向船身。 这转瞬功夫,船虽离岸,船头却还未调直,仍是侧舷对着岸边。船首偏移,带着船舷又离岸一丈。 两人欲飞扑上船,船上不少人都看到,就看那人似是功亏一篑,差了少许,终于未能触到船身。不知为何,大伙都是松了口气。但随即就听“啪”的一声,一手按住船舷,那人已跳上船来。 再看岸边,托举那人本要坠海,岸上一根腰带抛了过来,那人伸手一揽,轻轻巧巧跃回岸上。 此乃贩私漏舶的贼船,船上伙计自都有些见识,知道遇到了武林中的高手。见那人六旬上下,长眉细目,仪表非凡。但众人稍看一眼,便各自低头做事,无人大惊小怪。 大船缓缓转向,离岸更远。 那人扫视一圈,立刻直奔海平潮,道:“柳家堡柳一明夷,可是海船头当面,我等急往宁海州(今威海),还望行个方便。” 海平潮拱手道:“原来是柳家堡大长老,失敬失敬。方才船已起锚,实在是停顿不得,我这就叫人放下舢舨,接两位朋友上船。” dongd2000,孔德拉,wub非主流,一罡酒,红尘摘星客,管德昭,秋色染,天天看电影,还有556,940几位书友。同路相随,感激之情,无以言表,你们是我的动力! 第一千八十五章 海舟贰 虽还是冬日,却也风和日丽,举头红日高悬,海面微波,湛蓝无垠。“福运”号离了港口,慢慢升起船帆,船速渐快,不多时已融入海天之间。 甲板之下,一间船舱之内,柳一明夷三人对面而坐。其余两人,一个同是柳家堡大长老柳一渐。另一个不过二十三四岁模样,剑眉星目,一表人才。年纪虽轻,两鬓却已有明显白发,头顶也是星星点点,乃是少见的少白头。 此人也是柳家“一”字辈中人,更在六十四卦名中占得最后一席,柳家年轻一辈的佼佼者——柳一未济。 字辈也称字派,乃是名中表示家族辈分之字,多用于三字名之中间。其起源有说为唐朝,韩愈就曾为族谱定字。字辈多为四言、五言成句,多取修身齐家,安民治国,吉祥安康,兴旺发达之语。 姓氏字辈之考,夏商周之前,男子称氏,妊人(女子)称姓,从母族也。姓者,统其祖考之所自出,氏者,别其子孙之所自分。秦之前,姓为氏族之源,氏则为同姓分支。鼎鼎大名的秦王嬴政,便是嬴姓赵氏。嬴姓为上古八姓之一,后又分成赵、徐、梁、江、黄、秦、糜、葛、郯等氏。 秦汉以后,姓氏合而为一。《通志·氏族略》载,“秦灭六国,子孙该为民庶,或以国为姓,或以姓为氏,或以氏为氏,姓氏之失,由此始……兹姓与氏浑为一者也。 姓氏合一之后,氏族的凝聚力不减。字辈正是取代了原先“氏”的部分功能,来固化一族一系之姓名。 宋太祖赵匡胤,为子孙后代定了十三个字,加自己的“匡”字成一联“匡德惟从世令子,伯师希与孟由宜”。遂成风尚,世人争相效仿。若说唐之先,族系无有字辈还说的过去,宋之后,家族若无字辈,便落了下乘。 济南柳家当下的排名乃是“鹤立九霄,一飞冲天”。辈分定字,多用在三字当中,至于最后一字,并无特别说法。只是一族一家,兄弟若多,起名自也想有些对照关联。 柳家几位“霄”字辈给儿子取名,起先有人用了卦名,有兄弟跟着学样。柳家枝繁叶茂,族人众多,带卦的名字一多,立刻有人动了心思。 这世上万物,若无人惦记,自生自灭,自由自在,也能相安无事。但若有人看重,必致争抢。一旦有人争抢,必是身价倍增,继而愈演愈烈,终生祸端。 起名之事,也是可大可小。寻常人家,阿猫阿狗,也叫的欢快。大族之间,却是精细入微。汉字之学,博大精深,能发想深思的空间,永无止境。 六十四卦虽已不少,奈何柳家人口众多。为争这名字,颇动了一番干戈。好在柳家前任家主柳九阳手段不俗,见此情形,索性定了个择优赐名的法子。族中男子,一十八岁,分文武两科,来博这名字,宁缺毋滥。 柳一未济正是这六十四人中最后一位。所谓物以稀为贵,六十四卦争到最后,尾巴比开头更是难得。是以柳家这“一”字辈,能以六十四卦为名的,排名靠前的未必都好,排名靠后的,却都不可小觑。柳一未济看似位列最后,却是柳家上下,一致看好的后起之秀。在他之先,这最后一卦“未济”,已是空悬三年之久。 舱房狭小,四张床铺,两两相叠,此外只有中间一桌,三人便坐在床上说话。 柳一未济兀自愤愤,道:“这个老东西,分明是不想我等上船,两位大哥何以对他如此客气。” 柳一渐道:“你这脾气也得改改,海上非比陆地,凡事小心为上。”望向柳一明夷,道:“你觉得他真不知我等是谁?” 柳一明夷给自己倒上杯水,方道:“咱们闻听消息,也是急匆匆赶来,人家不知,方才说的过去。” 过了片刻,柳一未济起身道:“我出去看看。” 柳一明夷道:“你去看什么?” 柳一未济略一迟疑,道:“看看有什么扎眼的人物。” 柳一渐哑然失笑,道:“瞧自然要瞧,可不必急于一时,这路还长着呢。” 柳一明夷道:“这海船可远比你想象的危险。你莫看它不足二十丈,里面可是错综复杂,你多向你五十三兄这个行家学学。” 柳一明夷在族中排位三十六,柳一渐排位五十三。虽叫着有些绕口,但族中规矩便是如此。 柳一渐道:“你可知这船上有多少人?” 柳一未济道:“方才甲板上,看到一十三个船工,连那海平潮一起。进来这里,一路四个舱房,看模样与咱们这个差不大多,最多也就住三四人。如此看来,这船上约莫三十多人?” 柳一渐微微点头,道:“这几年你江湖历练,倒也有些长进。不过这只是你看在眼里的,这船上,光是船工,就要不下六七十人。” 柳一未济道:“这么多?为何我未见?” 柳一渐道:“如此一艘大船航行海上,岂是简单。我问你,咱们这船,是如何开动?” 柳一未济微微一怔,道:“我也听人言,这小船靠桨、橹,大船靠的风帆。”本已说完,忽然又想到一样,道:“大海之上,听说要沿着海流去走。” 柳一渐点点头,道:“倒也不算一无所知。只是咱们出的还是近海,由此向北,先经黄海,入渤海。这两处海流平缓,不足外海十分之一。依靠海流,那是爬的比乌龟还慢。风帆固是省力,但毕竟风不听你使唤。风平浪静,或是急着航行,都必须借助人力。寻常商船靠风帆便足够,但他这船做的不法勾当,必是要快,是以这船却是海上少见的多桨船。船舱下有桨手,能快速划行。如此大船,光是划船的船工,至少也要四五十之数。” 柳一未济奇道:“划船?我在内江大河之上,也曾乘过大船,谓之车船,两侧有如水车一般的轮桨,乃是用脚踩的,甚是省力。闻听大船都用这轮桨,只有小船才操桨、橹,为何他这船还是人划?” 柳一明夷摇头道:“你这是挠到你五十三兄的痒痒了,听他好好与你讲。”自己侧身,在床上躺倒下来。 柳一未济道:“正要对向兄长请教。” 柳一渐道:“你说的车船,确不是稀罕物事。东晋王镇恶率水军,以蒙冲小舰战后秦之军,便是车船。轮桨置于两侧尾翼,藏于护板之后,一半没于水下,脚踩行之,灵活快速。当年杨幺作乱,便擅使此物,更有二十至二十三车大船。这车船更加消耗人力,张浚军中,有长三十丈,高五丈之大车船,非千馀人不可动者。不过这车船有两样难处,一入不得浅水,二进不得大海。海上波涛汹涌,水流变幻莫测,车船轮桨,事倍功半,远不如木浆方便操控。真要快跑之时,靠风帆轮桨,只能干瞪眼。” 哼了一声,又道:“船行海上,多养一个人,便多一分吃喝用度。寻常商船,宁可慢点,也不会置如此多的桨手。海平潮说是走私,其实就是海贼,日常与官府角力,劫掠商船,都需要人手,倒不只是为个把船弄的快些。” 柳一未济道:“原来如此。” 柳一渐道:“大海之上,这划桨的船工可叫火儿,也有叫水手,乃是最底层之船工,划桨之外,也做杂工苦力。呵呵,撑船打铁磨豆腐,三苦之首,最是煎熬。一艘大船,少不得三类人。一曰管事,二曰把式,三才是火儿水工。蛇无头不行,一船行进,船上诸般事务,都须得有人统辖。这一船之长,叫做纲首。你见那海平潮,便是此船上说一不二的人物。” 微微一顿,道:“你须得记住,这大海非同江河,大海舟船之上,纲首便是皇帝老子,生杀予夺,号令通行。若是违抗纲首,便是谋逆大罪,最是海上大忌。” 柳一未济道:“咱们又不是来寻他船麻烦,他若省事,自是大家方便。” 柳一渐道:“便是此意。纲首之下,还有副纲首,纲首平日多不问事,都是副纲首代为行事,乃是船上的二号人物。方才你见那高大粗壮汉子,叫海夕池的便是。远航船上都是粗人,他们不爱咬文嚼字,好称船头,副头。纲首副纲首之下,便是杂事,总管船上食物、清扫、轮值、医药诸般杂务。杂事可多可少,如这般大的船,至少也要两名杂事。与杂事并列,还有部领,乃是水工火儿之头目。部领之人,须得心狠手辣,管的住人,镇的住场面。这些人,便是一大船之主心骨。寻常正式商船,这些人的名字都要登记在册,一旦出事,便拿这些人开刀追责。” 柳一未济道:“海有天牝、溟涨、巨壑、大壑、水王、朝夕池之别称。此人是那海平潮的儿子?” 柳一渐道:“应该不是,我听闻这海平潮心思,不肯子女跟随自己操持贱业,在燕京安家落户,两个儿子都教读书,还想考取功名,考了十来年了,连个秀才也不得中。” 柳一未济听出他言外之意,跟着一笑。 第一千八十六章 海舟叁 柳一渐接道:“此外船上还有艄公、火长、碇手、招头、船医、灶头等等,这些都是把式,也是特殊。艄公掌舵,操控船只行进之途。火长掌管罗盘,为船指向。这两者责任重大,更需毫厘不差之本事,所用者都是经年老手。在船上地位也高,杂事、部领对之,也不敢怠慢。艄公与火长常常都是一人兼任。碇手乃是负责抛锚起碇之人,茫茫大海,水深难测,海上抛锚泊船,水文地文本事,缺一不可。招头乃是船头以长桨协助艄公掌握海船方向之人,也需信得过的人担当。在内河,招头与艄公、篙手并称‘三老’。这大海之上,不用篙手,招头也是可有可无。至于船医、灶头,你总知道,这些人都是实权人物,一般地在船上地位不低。” 柳一未济道:“先前我确是小觑了这船。” 柳一渐道:“这船打造的甚是坚固结实,当是泉州‘安’字号的手笔。用的乃是铁力木,这木头密实沉重,常拿来做秤杆,寻常船家可置办不起。若是我瞧的不错,这船大有来头,怕是百年前的皇家御制客舟。” 柳一未济显得惊讶,道:“百年?这么老的船?瞧不出啊。” 柳一渐道:“你未留意,这船上几处,还留有宣和御制之刻。大宋与高丽交往颇多,常相往来。出使之船,皆为大船,最大的称为神舟,乃是神宗皇帝亲自定名,一名‘凌虚致远安济神舟’,一名‘灵飞顺济神舟’。徽宗皇帝也建两艘神舟,一为‘鼎新利涉怀远康济神舟’、一为‘循流安逸通济神舟’。跟随神舟出访的,还有略小的六艘,称做客舟。客舟虽不及神舟宏大,却也是皇家气派,坚固耐久,劈波斩浪。咱们这船,想必就是其中一艘,落到了这海平潮手里,又加改建。” 柳一未济笑道:“如此老船,我倒有些怕将起来。” 柳一渐瞧瞧紧闭舱门,方才接道:“若是养护得当,大舟用个两百年也不稀奇。这船百十年寿命,还算不得太长,你大可放心。海平潮做的乃是漏舶生意、不法勾当,几十年来,从未失手,这船也从未换过。我闻名已久,今日粗粗一瞥,果然是错综复杂,暗藏杀机。” 柳一未济微微一怔,似是对这八字评语颇感意外。 柳一渐道:“你自是瞧不出来。这船外面看,跟一般的货船并无差别,前锚后舵,两头高,中间平,三根桅杆,平平无奇。但实际其中遍布暗门隐室,可是非同一般。” 柳一未济左手食指在脑门上轻点两下,眼睛一亮,道:“船上果然有贵客?” 柳一渐道:“咱们眼下在船尾下舱,船头更高,也有舱室。与此间不同,那边舱室会有窗户,可比这里舒服多了。”呵呵一笑,接道:“柳家堡在江湖上还算有几分名气,那海夕池想也未想,就带我等来此,想必是那边的舱房,早被人家占了。” 柳一未济点了点头。 柳一渐又道:“这个暂不管他。这船上的凶险,其实都在甲板之下。这船吃水颇深,怕要有两丈。这样看来,甲板之下,船头船尾最高处,到船底足有三丈左右,你看这船下,有几层?” 柳一未济道:“三丈深?若都如这舱房般局促,岂不要有三四层?”三人所处船舱,不过七尺来高,已显压抑憋闷。 柳一渐道:“大凡船只,高一长六。他这船十七八丈长,三丈只多不少。这船寻常分前舱,中舱,后舱。中舱载货,分设库房。两翼为划船之处,水工也居于中舱。前舱有灶房、纲首、杂事、火长、碇手所居。后舱有客舱,副纲首、艄公等人多住此处。这舱室可大可小,可多可少,咱们这舱房还算大的,小的舱房仅此三分之一甚至四分之一。” 柳一未济慢慢皱眉,道:“如此说来,这船下岂不是能分出几十间屋子?” 柳一渐道:“这三舱入口,分在前中后,明上的口子都是自甲板直下,但实际三舱各有口子可以相通。”目光朝柳一未济移去。 柳一未济点头,道:“这通道我会仔细查找。” 柳一渐点点头,接道:“最难测之处,乃是船底。此船乃是全木巨枋搀叠而成,上平如衡,下侧如刃,越往下越是逼仄。最下一层,便是水密隔舱,此乃海船保命之根本。是在船底,横向隔出不等之船舱,既稳固船体,又有防水漏之妙。腹中空虚,永不沉溺。船底又有镇石,亦不翻覆。运货多时,自也可装货。水密之舱,少则七八,多则十二三。此处关系船之安危,乃是禁地,非船上管事之人不得擅入。”伸手指在桌上轻敲两记,道:“中舱之内,居住都是水工,这些人未必身怀绝技,但无一不是悍不畏死之徒。” 柳一未济道:“这我也有耳闻。” 柳一渐道:“莫要轻慢,中舱之地,皆是狭小,多数地方,根本不能抬头,要低身行走,不是惯常居于船上,处处掣肘。是以说这船里究竟分了几层,我也是不敢断言。” 柳一明夷翻了个身,面孔朝向外面,道:“你五十三兄与你说了这么多,你都记下了?” 柳一未济道:“我明白,那人若在船上,定是藏身这些人之中,匿形这几个地方,待我后面留意查看便是。这舱内着实有些憋闷,我上去透透气。” 柳一渐道:“你去吧,你没出过海,出去涨涨见识也好。记得,多看少说,看就正大光明的看,莫要鬼鬼祟祟,不该去的地方别去。” 柳一未济点头道:“小弟理会得。”起身出舱,轻轻带上舱门。 舱内沉默了片刻,柳一渐忽然轻声说话,几不可闻,道:“你说那人真在船上么?” 又过片刻,柳一明夷轻叹一声,道:“最好别在。” 海风轻柔,浪声涛涛,“福运”号扬起风帆,船首破开白浪,俯仰前行。 柳一未济站立船尾,只见碧空如洗,水波淼淼,大海之上,一望无垠,除却己船,不见一物。海风夹杂咸腥之气,冰凉充斥鼻端。 意外的是,甲板之上,竟是空空荡荡。除却船尾一个操舵的五旬老翁,便只中间最高的桅杆之上,还有一人。若不留意,还真发现不了。 三根桅杆,居中的一根最高,几达十丈。靠近顶端之处,横出一个平台,不过数尺大小,边缘也无遮拦。此乃望斗,乃是专司船上远望察情之处。望斗上是个单薄瘦弱的少年,面色黝黑,背靠桅杆,蜷成一团,一动不动。 自柳一未济上了甲板,船尾那艄公一双眼就盯在他身上不走。柳一未济若无其事,看两眼风景,便与他对视一番。终于那艄公抵受不住,朝船外狠狠吐了口痰,扭过头去,不再看他。 柳一未济呵呵一笑,反是走远了些。 脚步声响,又有三四人自舱尾钻了上来。四人都是三、四十岁年纪,其中三个都是大腹便便,似是客商模样。上得甲板,齐齐都是先竖个懒腰。 柳一未济笑道:“这下面着实憋闷,出来透透气。那边腥气,这边海风更清爽些。” 四人都是点头,自然移步过来。 柳一未济笑语晏晏,片刻就与几人混的厮熟。原来这几人都是金国的商人,一年多前南下做买卖,结果战事一起,就被阻留在大宋境内。四人远途经商,离家日久本是常事。但这一隔一年多,战局又是不见个消停,终究按捺不住,寻了这条门路,由海上回归金国。 那几人闲聊几句,知道柳一未济身份,更是客气了不少,言语殷勤,着意结纳。柳家堡大名,天下皆知,有此机会,自是不容错过。 柳一未济笑道:“一人十两银子,这船家当真也是黑心。” 四人齐齐称是,一人道:“如何不是,出来年半,生意没赚到钱,都贴了客栈。如今回去,还要让人狠狠宰上一刀。还是周兄聪明,早早买了间屋。” 四人中为首一人,叫做周颖,也是最胖一个,无奈摊手,道:“宗亮,不,贤亮兄弟莫要拿我打趣,我那间屋,如今亏的爹妈都认不出。这打仗时节,我去买屋,也是倒霉催的。” 年轻最轻那人名叫张贤亮,三十出头,唇上蓄须,相貌寻常,是那种丢到人堆里立刻认不出的。看穿戴,四人当中,也是最为朴素,此际神情夸张,哀叹道:“我才是亏的血本无归,这坐船的钱都是凑的。”叹息一声,摇头道:“当真是去年一年穷到头,今年从头开始穷。” 众人都笑。柳一未济道:“钱财终究身外之物,眼下兵荒马乱,咱们自海上北上,可是安稳多了,就是慢些。” 张贤亮接道:“咱们这船先到宁海州(今威海),一千里,恰好过半。到天津府,直两千里,共要五、六十天。这一天三十、四十里,可也不算慢了。” 第一千八十七章 海舟肆 柳一未济故作惊讶,道:“我瞧这船慢慢吞吞,怎地一天也能行三四十里。” 周颖笑道:“这还是平常,若遇好天气,有风相助,这船一日五十里,六十里也不在话下。你眼下瞧他慢,只因这茫茫海上,没个对照之物,左看右看,都在一个地方打转,迟迟不挪窝儿。” 柳一未济连连点头,道:“正是,正是,小子年轻,少了见识,叫诸位见笑了。” 另外两个客商,一叫华开源,一叫华开明,乃是兄弟两个,都是不大爱说话。 周颖笑道:“其实公子说的也不错,这船在海上,自比不得路上车马。不过古人不是云,骐骥一跃,不能十步。驽马十驾,功在不舍。路上车马,行不多远,就要歇息。咱们这船,可是昼夜不停。” 柳一未济赞道:“先生原来还是读书人,听先生一言,茅塞顿开,这做人做事的道理都跟着明白不少。” 周颖哈哈大笑,一张圆脸涨的微红。 几人见了,一发笑的开心。 船舷满布绳索,都是连在桅杆之上。柳一未济顺手搭住一根,周颖急忙劝阻,道:“这船上的绳子可不能乱摸。” 柳一未济哦了一声,果然看到那艄公瞧来的眼神不善,呵呵一笑,收回手来。目光转过,望向大海,道:“我见大江大湖,还有这海上,但凡水深些,都是蓝的,你们说会不会这水本来就是蓝色?” 周颖道:“水无色无味,三岁小儿都知。打嘴打嘴,我可不是说公子。柳公子也当真是会开玩笑。” 张贤亮却是点头笑道:“我倒觉得柳公子讲的有理,这世上岂有无中生有的道理,咱们看着他蓝,想必是有此色。” 周颖和那两个客商都笑,心道还是你会拍马屁。 柳一未济瞧张贤亮一眼,笑道:“原来吾道不孤,还真有人与我一般异想天开。”一指海面,道:“为何这黄海也不是黄的。” 周颖道:“黄海最早与渤海混淆,同用一名。黄河泥沙不断入海,终将这一带海域染黄,正是到了我大宋朝,始有黄海之称。这黄海又依水色分成三段,最北为黄水洋,中为清水洋,东为黑水洋。咱们眼下还在清水洋,早走些时日,过了海州(今连云港),便能见到黄水了。大海之上,青黄两色,泾渭分明,蔚为壮观。” 张贤亮道:“咱们运气不错,此乃寒冬腊月,船不须沿着海岸而行,既能赶上洋流,又不须频繁靠岸。” 柳一未济道:“这我又是不懂了。” 张贤亮道:“出海航行,最麻烦的其实是淡水。这人少吃饭可以,不喝水可不成。这水都装在木桶里,若是夏日,三五日便要变味。冬日时间久些,可存半月。再往里加些醋,又可多放两日。后几日再拿火煮开,勉强能撑到三十日左右。正够咱们去到宁海州。” 周颖道:“若是夏日,咱们只能沿着海岸线走,随时靠岸补给,靠岸出港,一去起码耽误两日功夫。而且这年月,哪里都不太平,如何敢随意靠上岸去。” 柳一未济道:“那出远海的船要如何?” 周颖道:“不管去哪里,都要精确计算路程,规划沿途取水之处,尽量贴着海岸线走。若是路线过长,只能多带淡水,醋点火煮,或者盼着老天下雨,大伙勒紧裤腰带,每日少喝一点。咱们千万保佑此趟顺利,否则就要喝尿了。” 张贤亮道:“琼海有椰果,带上一些,既能当水,又能生吃,只是沉重。” 柳一未济佩服道:“几位见多识广,日后定要多多讨教。” 张贤亮几人都连称不敢,天南地北,直说了一个多时辰,四人方才告辞回舱。 不知何时,那船尾的艄公也没了踪影。待到天色渐黑,那桅杆顶上的少年也顺着绳梯溜了下来,轻手轻脚,远远避开柳一未济,直接钻入中间甲板下面去了。 偌大一艘船甲板上,一时就只剩了柳一未济一人。他站立船舷,望向远处。鼻端海风夹带咸腥之气,反叫人心中平静。 天海之际红霞渐隐,海面缓缓墨染。夜幕拉扯,须臾漆黑一片。未过多久,黑色之中星光一点一点闪现,如明珠高悬,越来越多,直到点亮夜空。沉沉黑幕之间,忽然多了一抹幽蓝,映着漫天星斗,冷冷清辉,光华璀璨。天空正中,群星汇聚,密密麻麻,缀成一道长线,银汉迢迢,美轮美奂。 柳一未济抬头望天,似也被这美景陶醉。他这一站,竟是一夜。那艄公回来几次,还有几个船工经过甲板,见他都觉惊讶,却也无人询问。中间那黑瘦少年又再回来,爬上桅杆,也和他一般守了一夜。 桅杆之上,并不举灯。这大海之上,就便夜晚,看的也是清楚,周遭更无他船。 直到第二日天明,柳一未济方才回舱。 此后数日,柳一未济每日都上甲板观海。渐渐也有船工与他说话,与海平潮也打过几回招呼,与那海夕池更是熟络了不少。 行到海州附近海域,果然大海一分为二,靠近海岸一侧,色作黄浊,另一侧却是湛蓝。柳一未济瞧着新鲜,旁人却没几个在意。 这日午间,太阳高照,船工又都去吃饭,甲板上只有一人站在船舷处,却是几位客商当中的华开源。见他眉头紧锁,耷拉着面孔,似是很不高兴。 柳一未济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笑着与华开源招呼。 华开源见他倒是一怔,急忙换了个笑容,道:“柳家兄弟也来晒太阳?你晚了一步,方才一群飞鱼,就在船边上。” 柳一未济笑道:“实不相瞒,这燕鳐么,这几日不但见了许多,还抓了几条吃了,滋味当真是不错。咦,又出来了。”伸手一指。 华开源刚刚扭头去看,就觉背心一麻,随即又一只手扼住下颚。刚觉惊恐,脖颈一股大力,带着他脑袋转了一整个圈子,“咯嘣”一声脆响。 柳一未济面上笑容不减,伸手在他腰间一抹,随即抬手一送,将华开源尸身抛落船外。海风习习,吹的他发丝乱舞。 过了片刻,柳一未济慢慢踱步回去船舱。他走后一刻多钟,艄公与望斗上的小伙才相继回来。 约莫二个半时辰,柳家堡三人正在舱中闲话。就听外面过道上争吵之声,声音直朝这边而来,片刻就有人敲门,听人说话道:“柳家三位相公,你们来给评评理!” 柳一未济起身开门,就见门口站着数人,前面三个,乃是那三个客商,敲门说话的,正是周颖。船上的副纲首海夕池面色难看,站在三人身后,后面跟着两人,都是船上的头目。 周颖面色泛红,见他开门,便是迫不及待,道:“柳家公子,求给我等做主!” 柳一未济道:“什么事如此惶急,慢慢说。” 周颖道:“我们同行一个伙伴,莫名其妙不见了踪影,我等要在船上找寻,这船家推三阻四,就是不肯!” 柳一未济看看众人,疑道:“开源兄不见了?” 华开明道:“正是家兄,已两个多时辰不见踪迹。” 柳一未济道:“会不会是在哪里打盹睡着了?” 张贤亮道:“甲板上面,里里外外都瞧过了。” 柳一未济道:“船舱下面呢。” 周颖道:“是啊,我跟也说下去看看,船家就是不肯。活蹦乱跳一个大活人,怎能就不见了。” 海夕池皱眉道:“你等也知我这船是做漏舶生意的,这下面的货仓岂能随便给人进去。”微微一顿,语气稍缓,道:“这人多半是不小心掉落海里去了。” 华开明嗓门登时高了起来,道:“又不是三岁孩子,怎会不小心!你这船舷多高,便是不小心,掉的下去么!还有,你这么大个船,怎甚船上一个看守的人也不见!若真有人失足落海,瞧不见的么?” 海夕池道:“你也不是未坐过船,如今我等还是在内海之上,风平浪静,需要值守些什么。” 华开明更急更气,道:“定是,定是……” 周颖干咳一声,道:“既然话挤兑到这里,你就直说便是。” 华开明也是恼了,道:“定是你们见财起意,害了我家兄弟!” 海夕池身后一人怒道:“你放屁。”上前怒视。此人相貌凶恶,面上长长一道刀疤,身材高大,比对面华开明足足高出一头。光站着便是气势汹汹,手舞足蹈起来更是骇人。 华开明身子朝后缩,半个人挤进柳家三人的舱房,虽是明显害怕,还是大着胆子道:“有柳家堡的相公在,你们也敢行凶么!” 第一千八十八章 海舟伍 刀疤汉人身边一人,一般高大健壮,脑门锃亮,一根头发没有,也上前一步,道:“与你论事,哪个行凶!” 海夕池微张双臂,拦住两人,道:“福运号虽不成器,也懂江湖上的规矩,收了你们船钱,就是客人。你们就便金山银山堆在身上,福运号也不会拿你一分一毫。”干涩几声,一口痰涌上来,强忍着恶心又咽了下去。 柳一未济分开众人,朝向华开明道:“稍安勿躁,这话怎生说起!” 华开明话已说出,反是没了顾虑,道:“我兄弟酷爱玉石,此番回乡,又恐金银惹眼不便,自己的银子不算,又向我借了些钱,在临安买了块宝玉。这船上定是有人见了,生了歹心,害了我家兄弟性命,拿了宝玉去。” 刀疤汉子道:“你无凭无据,可莫要血口喷人。” 张贤亮道:“那便搜一搜,宝玉总不会飞了,寻到宝玉,自是水落石出,有凭有据!” 秃头船工道:“空口白牙,你说有宝玉就有宝玉。你们几个短命鬼敢来福运号上闹市,当真是不知死活。” 两拨人吵将起来,甚是喧闹。 柳一明夷皱眉道:“都莫要争了,等船靠岸,报官就是。” 周颖道:“我本也是这个意思,只是人家生意见不得官。” 刀疤汉子道:“上了船就要听船头的话,依船上的规矩,你们懂不懂规矩!” 周颖不理他,对柳家三人抱拳道:“柳家堡素来公义,大金各路谁不敬仰。是以我等斗胆,还请三位相公主持个公道。” 柳一渐眉头微皱,显是并不关心,道:“咱们毕竟船上是客,也不好喧宾夺主。” 周颖对柳一未济一揖到地,道:“承蒙公子不弃,未拿我兄弟几个当外人,若非情不得已,实不敢劳烦。” 柳一未济双手相扶,道:“莫要客套。这位周兄的外甥女与外庄的冲平侄子家结亲,也不算外人。”他侧身与柳一渐低语,声音却刚刚好左近的人都能听到。 柳一渐点了点头,道:“那你随他们去看看吧,我还是那句话,咱们毕竟是客,也不要闹的太大。” 柳一未济道:“小弟理会得。” 船上的海夕池几人耐着性子听柳家三人说话,刀疤汉子跟秃头船工都是满面怒容,两双大眼恶狠狠盯着几人,似要将几人生吞活剥。 海夕池道:“那诸位稍后,我去问一下老爹。”带着两人,快步去了。 这三人一走,周颖、张贤亮、华开明三人争相告状,直指这船就是艘黑船,定是船上有贼见财起意,祸害了自家兄弟同伴。又不住夸柳一未济,说他义薄云天。 过不多时,海夕池一人返回,看也不看张贤亮三人,直接进了舱门,对着柳一明夷道:“柳先生,大爹的意思除了甲板上他和那位贵客的舱房,你们愿看哪处便看哪处,想问谁人便问谁人。”微微一顿,严肃道:“大爹说了,福运号几十年,从未坏过海上的规矩,也不惧人栽赃陷害。” 柳一明夷淡淡道:“好。” 于是海夕池与柳一未济打头,带着周颖三人,一间一间船舱看过去。 直两个时辰之后,柳一未济方才回到舱房。柳一明夷与柳一渐对面而坐,都在等他,柳一渐道:“如何?” 柳一未济带上舱门,解了狐裘,桌前坐下,轻声道:“这船甲板下确是错综复杂,我等只走了明面上的地方。最下面的隔舱,还有桨室,都不叫我等入内。” 柳一渐点头道:“这是船上的规矩,外人进这些地方,乃是不吉利的很。” 柳一未济道:“我也未强求。”面色一整,道:“除却甲板上那位,船上的客人,就剩那后上船的三人。那老郎中大是古怪。” 柳一渐未动声色,只淡淡道:“如何个古怪法?” 柳一未济眉头微皱,道:“他房门未关,我故意推门直入。他正自酣睡,听声音坐起,我上前询问。与我对答,言语流利,不见滞涩。但句句都是敷衍之辞。我问他高姓大名,他答贱名不足挂齿。我问他何来何去,他便说,过去龌龊不堪言,且行一日是一日。” 柳一渐道:“老狐狸。” 柳一未济微微摇头,道:“我起初也是以为,这人老奸巨猾,言语闪烁,不肯露什么口风。但问的几句,忽觉不对。”他长长停顿,面色凝重,换了口气,方才接道:“此人言谈表情,皆无异处。但我总觉别扭……”说了半句,却又住口不言。 柳一渐与柳一明夷对视一眼。两人对这个年龄相差甚远的族弟甚是了解,柳一未济飞扬果决,倒少有举棋不定,犹犹豫豫的时候。 柳一未济左手食指在脑门上轻点两下,道:“两位哥哥还记得来宝么?” 柳一渐道:“九哥那个得了离魂症的孩子?” 柳一未济道:“正是,此人给我感觉,倒与来宝不发病时仿佛。” 柳一渐道:“来宝是个读书的材料,可惜得了那怪病,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清醒时待人接物,也是张弛有度,温文尔雅,只是跟之前相比,总是少了些精神气。” 柳一明夷道:“三魂胎光、爽灵、幽精,各主精神、气及心、胃、肾、肠,胆、肝、肺。七魄尸狗、伏矢、雀阴、吞贼、非毒、除秽、臭肺,与喜、怒、哀、惧、爱、恶、欲七情相对。龙虎山的道士说,来宝少了一魂三魄。一魂胎光,是以精神不振,三魄伏矢、雀阴、臭肺,故而不知怒哀,也自无欲。” 柳一渐道:“那道士招魂的本事也不行,来宝给他整治的是越来越差。九哥说想请全真王处一出面,也不知道请到了没有。” 柳一未济静听两人说话,待两人收住话头,方才接道:“不错,那人也是这般。形在神飞,魂不守舍,宛如傀儡化身,只有一个躯壳。” 柳一渐道:“或许就是故弄玄虚,有意演给你看。” 柳一未济道:“自也不能排除。”看看两人,接道:“若论明察秋毫,慧眼识人,小弟自是远不如两位哥哥。但此人古怪,当是不假。我侧面打听,这老家伙还有一样怪处,上船这些日子,只吃过一顿饭,据说整日就是睡觉。” 柳一明夷皱眉道:“睡不醒的模样,郎中?莫不是佛手毒心,大梦药王?” 柳一渐道:“杀人比救人多,一睡七日不醒的蔺楚练?此人修的内功古怪,睡着也能练功。这老鬼可有好几年不闻动静了。” 柳一未济道:“我倒也有些疑心。听说蔺楚练性格古怪,喜怒无常,而且睚眦必报。曾将一个得罪过他的武林同道,豢养六年,弄病了治好,治好再弄残,整治的那人生不如死。” 柳一明夷道:“姑且莫要惹他。那一对女子身上可能瞧出什么?三人可有关联?” 柳一渐呵呵一笑,道:“两个女子扮作一对夫妻,还当旁人瞧不出来。不知是谁家的闺女没有看好,出来胡闹。” 柳一未济道:“两个脾气大的很,话也不答,舱门也不肯开。那周颖拍门急了些,里面竟然一剑隔板刺了出来,险些给他吓尿。”也是一笑,接道:“瞧着武功还真不弱。行事并不顾忌,倒似真的凑巧登船,与我等所图并无关联。是否认得那药王,倒还不敢断言。” 柳一明夷淡淡道:“天下事从来只有因果,没有巧合。” 柳一未济道:“小弟受教。” 柳一渐道:“还是盯着那个老的,小的翻不起什么大浪。还有什么?” 柳一未济道:“这福运号上的人,多是跟随海平潮多年,少有变化,这次出海,却是一气多了好多张新面孔。” 柳一明夷鼻子里轻嗤了一声,似在意料之中。 柳一未济:“此番下去中舱,见了许多船工,确如五十三哥所言,尽是桀骜不驯的亡命之徒。我留意发现,这些人身上都有刺青,乃是蛇形印记。中舱各处,也都刻着此印。” 柳一渐道:“这倒是忘了与你说了,这船上绝大部分,都是福建沿海一带的疍民,而且出自一族。海平潮乃是福建人,早年恩威并施,收拢了一族疍人。他纵横大海,靠的就是这批水性娴熟、忠心不二的伙计。” 柳一未济道:“原来真是疍民。”一笑道:“难怪都是上身长下身短,十人九个都是罗圈腿。这‘曲蹄’之名倒也贴切。” 柳一明夷道:“莫要轻忽,疍民自称乃是源于秦汉,亡于西汉,散落海上的闽越人后裔,乃是蛇神后裔,自号‘蛇种’,甚是团结凶悍。陆地之上,自不足虑。但在水上,这些人却都有非常之能。” 柳一未济点头道:“小弟省得。船上这些管事的人中,此番也换了三个。第一个便是那操舵的艄公,五十三哥曾言,这司舵之人尤其重要,自无轻易换人之理。” 再次谢谢坚持投票的诸位。 第一千八十九章 海舟陆 柳一渐微微点头,道:“此位若是空缺,多是船上提拔,要的是个知根知底,彼此相熟。除非此人本事高超,求贤若渴。” 柳一未济道:“这新来的艄公,名叫卢琛平,不爱说话。屋子里摆了许多树根树桩,俱是桑槐柳杨。一地的木屑,有些个雕刻的人偶,皆是奇形怪状,妖魔鬼怪。” 柳一渐道:“头不顶桑,脚不踩槐,生不睡柳,死不睡杨。这四木都是阴物,盖房子做物件差些,刻些邪物,招些邪祟,却是再合适不过。” 柳一未济道:“是以众人嫌他晦气,多不愿与他交往。” 柳一渐冷笑道:“海平潮不管,自有他的特别之处。” 柳一未济道:“小弟也这般想,这人不愿与人交道,但日日在船尾操舵,我看了多日,倒也没瞧出什么不对。” 柳一渐道:“还有什么?” 柳一未济道:“桅杆望斗上那个猴子一般的少年人,也是新近上船,听说是海平潮亲自带来,大家都叫他阿鬼。这司了望之责,原本船上有多人轮换,这阿鬼来了,却多半都落在他头上。每日桅杆上下,倒是勤快的很,不曾偷懒躲滑。”微微一顿,又道:“这小子在船上很不受待见,无人搭理不说,还常遭戏弄,饭也不给他吃饱。” 柳一渐忽地一笑,道:“上船之时我便留意,这小子非是我中原人士,多半是来自吕宋(今菲律宾)的巴瑶族人。你瞧他黑不溜秋,可不全是太阳晒的,而是他皮肤本就是这个颜色。这巴瑶人常年生活于海上,潜水之能,无与伦比。水中视物,海底捞针也如探囊取物。这些人为能深潜,小时便会戳破自己耳鼓膜,老来多半成了聋子,难怪旁人跟这小子说话,都是扯着嗓子喊。一个巴瑶人,在海船之上,可是有用的很。不过么,非我族类,遭些冷眼,自也是寻常。” 三人都是一笑,显是未将这人放在心上。 柳一未济接道:“还有一个,乃是这船上的灶头。据说起锚前一日,这船上原来的灶头忽然请辞,还推荐了此人前来。四十多岁,身形彪悍,倒似个走镖的,名叫做黄从聪。”摇头道:“这几日船上怨声载道,都说这新来的灶头做的饭比狗屎还难吃。偏偏这汉子脾气还挺犟,听人说他厨艺不精还要生气,做出来的东西越发难以下咽。” 柳一明夷居然点了点头。 柳一渐道:“这节骨眼上,放这等扎眼人物上船,也不知那海平潮是如何想的。” 柳一明夷道:“你打算再从哪个下手?” 柳一未济道:“还未有计较。” 柳一明夷淡淡道:“下次生事之前,不妨先跟我们两个知会一声。” 柳一未济低头道:“此番是小弟鲁莽了。” 柳一渐道:“也没什么,这路还长着,咱们也不急着打草惊蛇。” 船行不止,几日晴朗之后,天气忽变。深邃的海面之上,积云如墨,累累欲坠,北风劲起,呼啸悲声。 这一日傍晚,空荡荡的甲板之上,更是没几个人影。唯独那了望的阿鬼还是整日呆在望斗之上,他裹了件宽大的棉衣,一张黑脸中透出红印。 船舷之前,柳一未济与海夕池并肩而立,正自闲话。两人不远,站着前些日所见那刀疤汉子和秃头头目。 对于柳一未济毫不知趣,腆着脸过来凑话的行径,海夕池并不买账。周颖、张贤亮、华开明几人一闹,船上人对柳家三人的态度也是渐不友善。 本不想理这个柳一未济,可几句话一说,竟又觉得这个柳一未济没这么讨厌。本想拂袖而去,却是一气说了半刻钟的话。 忽地一阵风起,带着低沉呼啸,卷过两人,衣炔扯起,头顶风帆,猎猎作响。柳一未济裹裹身上狐裘,道:“这风一起,倒是一日比一日寒了。”又将双手搓了搓,道:“我听说风从海上来,怎地眼下这风,却是从陆地上吹过来的?” 海夕池道:“风自来都是从冷处朝热处吹。这海上的天气与陆上比,都要晚上一个月。如今一月,海上却如去年十二月的天气。冬天,海上其实要比陆上暖和。到了春夏,便是陆上热了。眼下这风,自是从陆上朝海上吹。” 柳一未济笑道:“你说如今海上比地上暖和么?真还未觉,前几日还好,这风一起,顿觉冰寒刺骨。” 海夕池咳嗽几声,道:“海上潮湿风大,感觉确是更冷一些。咱们正自向北,此后一日要冷过一日。” 柳一未济笑道:“我就说海大哥莫不是只苍鹰,前日说起风,果然这风就越来越大。” 海夕池微微一怔,道:“什么老鹰?” 柳一未济道:“巢居知风寒,穴处识阴雨。海大哥纵横四海,高瞻远瞩,岂不正是翱翔天际的雄鹰。” 海夕池摇头道:“常年行船,知风知雨,本份中事,何足道哉。” 柳一未济抬头望向桅杆高处,道:“这么冷的天,他爬这么高,不怕冷的么?我瞧这海上一览无余,何必整日眺望?”桅杆之上,那阿鬼不住瑟瑟发抖。 海夕池道:“船行海上,瞬息万变,这望斗之上,不可一时无人。不过咱们还在近海,风平浪静,确也不需如此。”声音稍低,道:“这小子初来乍到,我有意试试他的脾性,倒还可靠。”抬头看了看,招手高声道:“好了,阿鬼,你下来吧。”接道:“这了望的差事,还是照旧排班轮着上吧。” 刀疤汉子和秃头头目一直候在一旁,听令齐齐答应。刀疤汉子名叫浦金泉,秃头名唤浦峰,两人乃是这福运号上的正副部领,统领水工火儿。整日跟着海夕池,不离左右。 旁边阿鬼刚下到甲板,正自两人身边过,柳一未济道:“这位小哥,听说你是巴瑶族?” 阿鬼恍若未闻,低头继续朝前走。近处看,这阿鬼更显瘦小稚嫩,嘴唇上才冒出绒毛,怕还不足十四五岁。一张脸已是冻的通红,两只耳朵更是红的如同猴子屁股,已有皲裂迹象。他鼻子扁平,两个鼻孔却是异常的大,鼻端还挂着半截清水鼻涕。 他身上的棉袄又肥又大,极不合身,拿根绳子勒住腰间,上下一齐漏风,也难怪他在望斗之上,整日都是蜷着身子。 浦金泉与浦峰抱臂挡在面前,浦金泉脸拉的老长,道:“臭小子,柳公子问你话没听见么?躲什么躲?” 阿鬼停步不答,柳一未济呵呵一笑,伸手搭他肩膀,意甚亲切,道:“不妨事,不妨事,听说你们巴瑶族水上本事天下第一,正想亲近亲近。” 阿鬼面露惊讶之色,道:“我,我是男的,你干嘛要与我亲近。”他一口汉话说的煞是别扭,带着古怪口音。加之他想是误会了柳一未济之意,略显惊慌,更显得滑稽可笑。 人之所用语言,可分声调语言与非声调语言。所谓声调语言,便是指发同一个语音的时候,用不同长短、不同调值的声调,会构成不同语意。与之相对,非声调语言,只能表现语气,却不影响意思。 汉话有平、上、去、入四声,莫看只这四个音调,非是从小学起之人拿来,却是拗口难学无比。 这阿鬼便是如此,虽吕宋国的语言同为声调语,但发音不同,学了汉话,说起来反是加倍生涩拗口。他紧张慌乱之下,更是荒腔走板,说不出的喜感。 海夕池三人忍不住都是发笑。 柳一未济也是莞尔,放开他肩膀,道:“你这小哥当真有趣,我听说你们巴瑶一族天赋异禀,水上的功夫天下第一,这心肺长的都跟我等不一样。便是古之古治子、周处、凌统之辈,都有所不及。” 阿鬼面上竟是一红,上唇去咬下唇,又低下头去。似是也知自己乃是异族,肤色相貌与船上人尽皆不同。 海夕池看在眼里,并未说话。 浦峰却是哈哈笑道:“水性如何我不知道,爬树的本事倒确是不错。” 阿鬼头垂的更低,挂了半截的鼻涕险些掉了下来,他身上除了头发,面上脖颈都有细密绒毛,倒真如个猴子一般。 浦峰或是也想到此,愈发尖刻,道:“我家里养了个猴儿,跟他也是一模一样。” 柳一未济道:“浦兄弟此言差矣,咱们江湖好汉,佩服的是有本事的汉子,相貌如何,乃是小节,不足道哉。这位小哥既是巴瑶族人,当是个有本事的。” 浦峰道:“公子一口一个巴瑶族,不知是被谁人骗了,这小子是什么巴瑶族了,分明是鬼奴养下的杂种。” 阿鬼猛地抬起头来,看了浦峰一眼,见他硕大一个光头,一对环眼,凶神恶煞,直愣愣盯着自己,急忙转过目光。 柳一未济摇头道:“广州富商船家,好养鬼奴,通体漆黑,力大善泳,吃苦耐劳,价格不菲。这鬼奴我也是见过的,可不是他这般模样。” 第一千九十章 海舟柒 浦峰愈发不喜,索性与柳一未济杠上,道:“哼哼,不怕得罪公子说,如今世人,专好夸大其词,但凡知道些什么时新玩意,便夸的天花乱坠。这什么巴瑶族人,不过是海鲸帮出海遇到,一帮土着之民,能捕些鱼虾,便当自己了不起。要论水性,天下哪有人能与我疍民相比!” 柳一未济呵呵一笑,道:“确实,确实。” 浦峰却是血往上涌,柳一未济一目了然的虚假敷衍之辞,比之赤裸裸的漠视更叫他生气,鼻子里重重哼了一声,道:“疍民之中,我等一族又是首屈一指!公子可听说过‘媚川都’么!” 柳一未济来了兴趣,道:“‘媚川都’是什么,倒是初次听闻。” 浦峰道:“五代南汉刘鋹据岭南,于海门镇置兵八千,专以采珠为事,号为‘媚川都’,这领头的一支,便是我浦姓一族之宗。哼哼,水性?我等一族可在五百尺海底取珠,天下有谁能及?” 柳一未济笑道:“刘鋹?我想起来了,便是在他朝中做官,都要阉了做太监的那个么?” 海夕池眉头微皱,这柳一未济既知刘鋹阉人,又岂会不知媚川都?此人当真狡猾。 一旁阿鬼却是惊讶道:“五百尺,那不可能!” 浦峰怒道:“你说我吹牛么!” 阿鬼摇头道:“没人能潜五百尺。” 浦峰冷笑一声,道:“你个牛筋牛表烂羊头懂的什么。”他这话却是讥笑阿鬼乃是乡巴佬,上不得台面,且是骂的相当粗俗。 阿鬼仍是摇头道:“没人能潜五百尺!” 浦峰骂道:“你懂个屁。” 柳一未济道:“浦兄弟稍安勿躁。”转向阿鬼,道:“你能潜多深?” 阿鬼毫不犹豫,道:“三十三丈。” 浦峰冲口而出,道:“放屁!不要脸的东西,你若能潜三十三丈,老子把头割给你当夜壶!” 刀疤汉子浦金泉忽然开口道:“你真能潜三十三丈?” 浦峰火气难捺,抢口道:“我金泉大哥号称闹海夜叉,也不过潜三十二丈,你满嘴胡放狗屁,道我等揭不穿你么!”他深知自家兄弟之能,阿鬼说巧不巧,偏偏说个三十三丈出来,叫他岂不着恼。 柳一未济兴致勃勃,扶船舷俯瞰,微黄海水前赴后继,不断拍打船身,大船起起落落,问道:“不知此处海深多少?” 海夕池道:“黄海水不深,此处约莫也就二十六七丈到三十余丈之间罢。” 柳一未济似是难掩惊讶之色,道:“有三十丈?这还不深么?” 海夕池笑道:“公子想是不曾出海,真正到了外面的大洋之中,三百丈深也不稀奇。” 柳一未济咋舌不已,道:“当真是孤陋寡闻了。”扭头道:“如此说来,以两位之能,此间两位都能直潜到底了?”呵呵一笑,道:“择日不如撞日,要不两位今天比试一下,也叫在下开开眼界。” 浦峰不喜,皱眉道:“潜水也分时节,这天寒地冻的,怎能贸然下潜。”看看海夕池,道:“海大哥就是冬日下水,冻坏了身子,落下这病根。” 柳一未济笑道:“我也并非一窍不通,这水下并非越深越冷,也不曾结冰,你们不是还有皮水靠么,我瞧这位小哥倒是跃跃欲试。” 阿鬼连忙摇头,道:“我没有。” 柳一未济道:“你若想要旁人看的起,须得自己有本事。你若真能潜个三十丈,还怕这船上人不服你么?” 海夕池道:“上了船就是自家兄弟,没什么谁瞧不起谁。今日风寒,柳公子还是下舱歇息去吧。” 柳一未济面带笑容,道:“君子成人之美,这两位有如此神技,岂能教珠玉蒙尘,无有用武之地。”呵呵笑道:“莫不是朝兄嫌没有彩头?柳家堡不才,在大金地面还有些声望,今日不管谁赢,都结个善缘,日后贵船在山东河北地界行走,自当照拂。” 浦峰大怒,道:“你什么意思?” 柳一未济道:“柳家堡与人为善,就是想与诸位交个朋友。呵呵,人各有志,瞧不上柳家堡的大有人在,自然也不能强求。” 海夕池面色微动,自家人知自家事,“福运”号说是独来独往的买卖,其实还是沾了海鲸帮的光。而这柳家堡更是庞然大物,与之相比,海鲸帮也不够看。他这船做的海上走私买卖,终究货物还是要卖到陆地上去。若是真如柳一未济所言,此番能结个善缘,日后自是大有裨益。而且这人后半句,分明是威胁之意。 心念忽又一动,这柳一未济狡猾的很,怕不是他忽然兴起,想看个热闹如此简单。左思右想,总觉不是好事,挥挥手道:“你们愣着干什么,没有事情做了么?” 浦金泉与浦峰低头答应,阿鬼更是早就想走,听话就待溜之大吉。 柳一未济道:“且慢!闻听你等与海鲸帮的裘长老有些交情?”面色忽变,冷冷道:“海鲸帮好大的胆子,我柳家堡要与他结盟,竟是推三阻四,不识抬举。汪洋这条老狐狸,该当好好的敲打敲打才是。” 海夕池一怔,眼前柳一未济剑眉斜挑,面色阴冷,一双眼斜斜瞥来,看的他竟是心头一惊。 柳一未济面上厉色一闪而逝,复又笑道:“多个朋友多条路走,海当家的说可有道理?”目光却是投向海夕池身后。 海夕池察觉异样,回过头来,就见海平潮正站在船头之上。面色黝黑,身子站的笔直,他背光而立,倒瞧不见面上表情,只淡淡道:“柳公子说的是,咱们行海路的,遇事岂挑时节,冬天就不下水了么,正是平日练的少了。既然柳公子有兴致,就叫他们比比看。” 海夕池面上一紧,立刻低下头去,应道:“好!” 新上船的阿鬼要与水工部领浦金泉比斗深潜,消息不胫而走,不多时甲板上已经围满了人,连中舱的船工也几乎都跑了上来。柳一渐也从舱房出来,与柳一未济并肩而立。 周颖、张贤亮两人露了个头,瞧清楚事情,周颖又回舱去了,张贤亮倒是饶有兴趣,挤在人群里看热闹。 前舱那位贵客还有老郎中几人,都是未见。 福运号并未下锚,只是收起船帆。海船之上,最多便是绳索,除却缆绳、固定部件之用,几乎都集中在三根桅杆之上。桅杆之上的帆面收放、转向,皆是绳索搭配滑轮拉动。 福运号乃是大船,桅杆之上的绳索更是密密麻麻,叫人眼花缭乱。大多绳索皆缠绕固定在船头船尾以及船舷之上。甲板之上的重物,为防滑动,也都用绳索牢牢缚住。其中就包括前舱两侧的两条毡布盖住的舢板,也是紧紧绑在船舷之上。旁人看的眼晕,一众手工操控起来,却是有条不紊。 那艄公卢琛平确是手段老道,只留船尾半幅风帆,操舵将船微微转向,船便横在海上,随波起伏,几乎原地不动。 海夕池令人取过铅锤,测试水深。一人正高声报数“二十托,二十五托,三十托……” 铅锤乃是海上必备之物,用以测量水深。但其作用不止如此。船行海上,不管是进退停泊,还是捞捕鱼虾,都需视地形、水势、水色、云霞星宿等而定。其中水下更要弄个明白。 海底底质多变,泥地也分黄泥、烂泥、沙泥,沙地也有铁板沙、赤白沙、白沙赤色、乌沙子地,还有沙泥混合之处。老道之水手,看海底泥沙贝壳,便能知身处哪一海域,海底是平是缓是陡,下面有无鱼虾,能否沉锚定舟等等。 铅锤名字带铅,却是铅、石、铁、锡、锌等等都有。但不管何等材质,都是三五、七八寸之上,十余斤重,底平,中刳孔。这中间的孔洞,就是粘带泥沙之用。 铅锤上绳有节,下放便知深浅。其长短以托计,五尺为一托。 就听那船工不断报数,三十五托,四十托,四十五托…… 甲板上一众水手愈加兴奋,不少人已在跟着大呼小叫,随着测水深那人一起高喊:“五十一托!五十二托!五十三托!”这水深一过五十托,放绳那人明显慎重,一托一报,绳子也放的越来越慢。绳子每进一托,都引来一众水手大声鼓噪。 这等水深在大海之中,自算不得什么。但有两人就要在此下水,试着一潜到底,对这些水上讨生活的人而言,那是可以吹嘘一辈子的大事。 第一千九十一章 海舟捌 绳索不断滑落,船上高呼之声,一浪高过一浪,六十五托!六十六托!六十七托! 终于那人手中绳不再放下,船上忽然安静,就听他高声道:“七十托又一尺半!”这人想是经验老道,手臂左右拖动,似就能感受水底泥沙阻滞,接道:“这下面都是黄泥,平滑的很,高低处不会超过半尺。” 海夕池皱眉道:“比预想的还要深些,足足三十五丈一尺半,你等还要比么?” 有人取过两套水靠,正在与浦金泉和阿鬼换衣。自有采珠这一行当,便有潜水衣,初极简陋,多是牛皮缝制,后有鱼皮、鲨鱼皮者。唐朝之后,这贴身水靠,制作已日趋精良,缝制紧密,滴水不漏。于此冬日下水,乃是必不可少。 浦金泉面无表情,只是点了点头。阿鬼并未回答,却也无旁人再提醒问他。 有人窃窃私语,一人道:“这小子定是吹牛,三十三丈,胡吹什么大气。” 一人道:“我瞧他此去,有去无回。” 一人道:“这小子瞧着就不顺眼。” 另一人道:“你忘了船头说过,上船就是自家兄弟。” 先前一人道:“咎由自取,怪的何人?在海上吹牛,难道还不该死?” 有几个模样稍老的船工,聚在一处。其实这几人年岁不过四十余,只是常年辛劳,满面皱纹,瞧着倒像五六十岁。居中一个,瞎了一只眼,显是有些威望,慢吞吞道:“冬日里没人能潜三十五丈。” 旁边一人点头,赞同道:“冬日没人能潜三十五丈!” 浦金泉和阿鬼两人非但预备下鲨鱼皮的水靠,为防万一,还在身上涂抹厚厚一层猪油。阿鬼对此物甚是抗拒,海夕池沉着脸叫人给他涂上。他不情不愿,瘦小身子扭来扭去,惹的众人哄堂大笑。 有人高声道:“臭小子,当真不知好歹。你家那边常年温暖,没见识过北边海的厉害,这油脂涂在身上,又抵得一件水靠。”古人虽不乏能工巧匠,但这下水的水靠隔热、密闭远不能与如今相比。有这油脂涂身,乃是双管齐下,多个保命的路数。 甲板上已挤满了人,一船的人几乎已经都聚在此处。自是有人已经开始下注赌博。海上甚是无聊,难得有热闹可看。而一众船工,十个倒有九个半是赌鬼。艄公卢琛平居然坐起庄来,面前一张小桌,已经堆满银子铜钱。 新来那灶头黄从聪也来看热闹,近处看,果真壮的如同铁塔一般,衣衫紧绷,藏不住的一身腱子肉。 浦金泉和阿鬼结束当口,浦峰打头,众人紧锣密鼓,布置下潜比赛物事。 铅锤已经拉起,换上一块百余斤的压舱石,复又沉到海底。连接大绳足有牛眼粗细,自三十丈处起,每隔一丈,便系一条彩绸,白、黑、蓝、黄、红。共计五根,最后一根红色,牢牢系在末尾。 比赛的规矩也是简单,两人空身下水,顺着大绳潜下,谁先拿到红绸,便是优胜。若是两人都到不得底,也以取绸颜色比较胜负。 浦金泉和阿鬼两人腰间各别一把短刃,若是不支之时,割断下方连接巨石,拉动绳索,船上便会拖拽绳子上来。 柳一未济问道:“我闻采珠者,有气管水泡,他们为何不用?” 柳一渐道:“以锡造弯环空管,其本缺处对掩没人口鼻,令舒透呼吸于中。气管水泡皆循此理。浅海之处,可用气管,一端衔于采珠者口中,一端连接水面之上,可呼吸如常。但此法至多十丈。水泡不须管绳,可随身携带,口含锡管,连一皮囊,也可于水下呼吸。但这气泡甚不牢靠,浅水还好,到了深处,定要破裂。况且这气泡小了,抵不得什么用处,若是大了,人又难往下沉。还不如水管去的深。” 柳一未济道:“五十三哥瞧何人有胜算?” 柳一渐道:“这可瞧不出,你看这两人肤色一般黝黑,都是海风日晒痕迹,双目都似盖了一层水锈,想都有水下视物之能。你再瞧,这两人呼吸是不是已经越来越慢?我猜这两人,至少也是一刻钟之上的闭气本事。”点了点头,道:“都是顶尖的好手,胜负还真不好说。” 柳一未济道:“这闭气功夫,咱们可也不差。” 柳一渐连连摇头,道:“非也非也,这水下与陆上截然不同。陆地之上,随便一个斗力境的修为,闭气一刻钟,直若等闲。真正的内家高手,能闭气假死半个时辰!但到了水中,只要超过三丈,闭气只得陆上一半。盖因越往深处,这心肺被重水挤压越厉害。听闻过了十丈之下,这闭气一‘字’便是极限。” 柳一未济微显惊讶,道:“一‘字’便是极限?” 古时计时,一日十二时辰,一个时辰便是两个小时。夜间的一更也是两个小时。一更分五点,一点便是如今的二十四分钟。一时辰作八刻,一刻便是如今的十五分钟左右。一刻又分三字,乃是如今的五分钟上下。 字之下,还有秒、忽。《隋书律历志》中载:秒如芒,忽如蛛丝,但如何换算,已是难考。 至于江湖之上的一顿饭(一个小时)、一炷香(三十分钟左右),一盏茶(十分钟),一息(五六秒),也多是估算。 柳一渐道:“自是如此,否则咱们这些练武的,岂不个个都是潜水高手了。”呵呵一笑,道:“真到了海水里,咱们这些旱鸭子,只有任人拿捏的份。” 柳一未济赞叹道:“术业有专攻,果然不假。” 说话之间,浦金泉和阿鬼已经准备停当,全身包裹黑色鲨鱼皮之中,只有头颈手足露在外面。两人心意坚定,也不磨蹭,双双站上船舷。 甲板上已经聚了七十多人,齐齐涌向船舷,带的那船都微微侧倾,一时却是鸦雀无声。 浦金泉和阿鬼两人都是紧闭双目,双足牢牢立在船舷之上,动也不动。 柳一渐轻声道:“这两人正在努力吸气,此乃填积术,尽可能朝体内灌入空气,与我等内家功夫也有异曲同工之处。” 柳一未济哦了一声。 就见浦金泉和阿鬼两人胸口不住隆起,似在胸前塞了一个大瓜。周遭安静,惟闻海风呼呼。海面之上,海浪翻卷,浪头朵朵白花。 忽地似有默契,两人齐齐跨出一步,几乎同时掉落水中。 两人皆是脚下头上,笔直入水。这船吃水颇深,但船舷距水面,也近一丈。两人入水,却如两根绣花针一般,直刺入水,转瞬无踪,半点水花也未溅起。 黄浊海水拍荡,层层叠叠,往下看去,只是深邃无尽黑蓝,哪里还得见人影。只有那条粗绳,影影绰绰,一端挂在横出巨木之上,另一头吊在海中。 柳一未济奇道:“这两人便如此下去了,不要坠重物的么?” 柳一渐道:“两人自己潜将下去,呼吸由心,深浅可控。若是勉强坠重物而下,行之过速,或是不得解脱,都受其害。” 浦峰一旁冷冷道:“身坠重物,自可加速下潜。但他们两个,是要潜过三十丈。若是一气坠下去,身子不及适应,轻者皮下出血,耳鸣,晕眩,重则就要直接昏厥。” 柳一渐和柳一未济都点了点头,道:“受教了。”柳一未济拱手道:“这其中奥妙,还请浦兄明述。” 浦峰道:“也没什么,起初三到七丈,潜的不能过快,要叫身子尽快适应,这一段浮力巨大,每潜一尺,都是艰难,也是最为耗力之处。须得用十到十二息的时间慢慢潜下。过了七丈,人身已觉明显沉重。此际下潜又要再慢一些,若是晕眩,胸腔闭闷,有不堪重负之感,就需当机立断,速速回头。十丈之内,海水会将人向上推。一旦过了十丈,不须你动,人自然如秤砣一般沉水。一过此界,眼前一片漆黑,静谧无声。” 微微一顿,接道:“那种安静,是叫你恐慌之极的安静,真的是一点声音也无。你的心跳变的极慢,脑子根本不会再有任何杂念。人似是不断下坠,却又似朝上飞升。此际十息左右,人能掉下七八丈,甚至十几丈。” 柳一渐道:“如此之快?” 浦峰道:“只快不慢。到了二十丈左近,你肺里气若是不够,在此必须回转,否则就是送死。” 柳一渐哦了一声,点了点头。他海船的识见多是道听途说,论起真正的潜水本事,其实与个门外汉也没多大区别。 浦峰接道:“由此往下,心跳越来越慢,不须你控制,它自会如此,只得你闭气时的一半以下。十二息间,约莫也就二十余下。” 柳一未济道:“三十也无?” 浦峰冷笑一声,道:“若过三十,这点本事根本潜不到此处。” 柳一渐道:“眼下他们应到二十丈左近了,若是撑不下去,应该已经有人要回返了。” 第一千九十二章 海舟玖 浦峰道:“我瞧那丢人的小子估计马上就回来了。” 身边嘈杂,果然有人下注,二十余息之内,那阿鬼就要冒头。 柳一渐道:“接下来呢?” 浦峰道:“到了二十七八丈上下,最是难过。胸骨似都要被压断,胸腔要被压塌。此间万万不可硬抗,须得彻底放松,假装身子不是自己的。此处要么渡过,要么胸腔爆裂。人在此处,十息心才跳一下!” 柳一未济道:“浦兄知道的如此清楚。” 浦峰摇头道:“我便卡在此处,到了二十七丈,便在难下去一分。” 柳一渐赞道:“已是很了不起!” 柳一未济道:“他们两个离此线应该也不远了吧。” 柳一渐道:“不知后面还有什么关隘。” 忽听一人道:“三十丈,三十丈之处,此处常人再难寸进,却是跟一对耳朵有关。”却是海平潮走近说话,接道:“人耳内有司平衡之器,若是失衡,能叫人不受控制翻转,不能取直。” 柳一渐哦了一声,道:“是以那巴瑶族人要把自己耳鼓膜戳破。如此说来,那阿鬼倒是赢面更大。” 浦峰道:“我大哥自也戳破了的。” 海平潮接道:“三十丈之下,已非人之境界。接下去能进多深,全赖精神。至此人身上如同压了一座大山,早已浑浑噩噩,全凭一股本能之气。” 柳一渐道:“如此说来,三十五丈也不是无人能及,甚至还有更深者了?” 海平潮道:“三十五丈之上,自有传闻。你们说的采珠,不是还有四五百丈的么?” 柳一未济道:“不知船头曾经能潜多深?” 海平潮转头望向海面。 浦峰面露崇敬之色,低头退后半步,轻声道:“船头潜过三十五丈。” 海平潮道:“永无止境,大约三百丈的也有,只是他们永远回不来了。这潜水的艰难,下去其实容易,难的却是回来。” 柳一未济道:“是浮不起来么?” 海平潮道:“三十丈之下,大海下面如同有张血盆大口,要把你拖进去。” 忽地桅杆上绳子一动,甲板上众人登时大呼小叫起来。 有人道:“动了!” 有人道:“不是求教!” 有人道:“只是借力!” 有人道:“回转了!回转了!” 有人道:“浦大哥还是阿鬼?” 有人道:“定是浦大哥,那个阿鬼估计已经咽气了!” 有人道:“你猜他们潜到哪里?” 有人道:“二十七丈!”补充道:“这天气太糟糕了。” 有人道:“三十丈!” 有人道:“三十一丈!” 一个宏亮声音忽然道:“到底,我赌到底!” 孙爷声音道:“赌哪个?” 那人道:“自然是浦大哥!” 海平潮道:“热毳?” 浦峰回看一眼,道:“妥当。” 柳一未济和柳一渐跟他视线看去,见一口大锅,上面蒸着两幅羽毛织就蓑衣一样的衣衫。 柳一未济道:“已经一‘定’了。” 柳一渐道:“这上来有何凶险。” 海平潮道:“清醒最难。潜到三十丈之下,人已如醉酒,身子脑子,都如烂醉一般,不可抗拒的想要沉沉睡去。与之相比,自海底浮游需要的力道倒是小事。有些人甚至分不清上下,自以为朝上,其实却是朝海底沉去。就便成功向上,常人此时,已感气息不足,心中迫切想要张口呼吸。此际若是张口,自也是必死无疑。万万不能焦躁,最渴求呼吸之态,大约十余息时间,若能熬过此关卡,闭气反是轻松了。但取而代之,又是渴睡之念。不思不想,不知不觉,只有困意。” 附近人吵闹之声渐小,都在听船头说话。 海平潮接道:“若能回到十七八丈处,身子会是一轻,伴着舒畅之感。再上七八丈,都是轻松之极。”微微一顿,道:“然后就是最凶险之处。” 柳一未济道:“浅海反是凶险?” 海平潮点头道:“十丈之上,最是危险。这一段人最是脆弱,不知什么原因,深潜返回之人往往都在此段昏厥,就此永沉海底。” 柳一渐道:“不知是何故?” 海平潮道:“我猜是上浮太快之故,人这身子,委实太过脆弱,忽冷忽热尚且伤风感冒,疾奔疾走也要酸痛,这三十多丈深海来去,超出人力所为之事,岂能毫无代价,无病无灾。”呵呵一笑,道:“老夫老朽,只能后来人解惑了。” 柳一渐道:“定会有人明白的。” 海平潮道:“但愿如此,回到三五丈处,已不需发力,海水自会推你上来。三丈多已可见日光,待出水面,那一口气吐出,一口气吸入,方知何谓再世为人。” 柳一渐呵呵笑道:“听船头如此一说,倒真想尝试一次。” 众人再不言语,都望着下面海面。不少人紧扶船舷,努力探出头去张望。已经有七八个壮汉跳落水中,等着接应。 夕阳正落,远处海波泛金,大船近处却是连绵潮涌,起伏不定。海面之上,却是始终不见有人浮出。那大绳随风波晃动,也再无人拖拽迹象。 自两人沉水,已近一刻钟。 就在此际,“嘭”的一声断裂闷响,几乎同时有人尖声惊呼,道:“小心!” 船舷之上,一根连着船舷与中间主桅的桅索忽然崩断,并且从船舷上扯下一块硬木,大绳怪蟒一般呼啸而起。此际风帆都已放下,一根架起风帆的横木跟着坠下。 周遭人人变色,争相躲避。海船之上,最可怕的便是绳索断开。不管何时,立足卷曲的绳索之间,乃是海船上的大忌。连接桅杆的绳索皆是粗大,扯的紧绷,一旦断开,比大锤还要厉害,当真是抽中就死,擦到就伤。 这根桅索更是带着一截断木,如流星锤一般无二。 好在断掉的绳索只有一根,风帆横木也未完全脱落,绳索带着硬木飞起,猛地弹向船内,只有临近几人被波及。 一人离的最近,根本不及反应,正被硬木打中头部,整个人凌空飞起,重重砸在身后一人身上。 事发的突然,结束的也快。横木倒挂并未带的其他绳索断裂,那断绳呈过瞬间凶威,也即收敛垂落。 海夕池面色难看,厉声道:“都站定了,莫要走动!”船上固定重物的大绳每根都要定期检查,此种事情在海上总会遇到,只是福运号上,已经七八年未有了。 就见甲板上躺着两人,一个脑袋血肉模糊,红白血肉脑浆涂了一地,已是死的不能再死。一副惨状,叫附近人都是倒吸口凉气。面孔虽已稀烂,一身腱子肉却是明显,这倒霉鬼正是那灶头黄从聪。他首当其冲,被绳索直接抽中头部,登时就没了气息。 地上另一人也好不到哪里去,也是被撞到脑袋,此际不见血,但人已昏迷。 柳一渐俯身细看,又一探脖颈,道:“还有气,脑壳怕也是打碎了。快叫船医来!” 周遭人面面相觑,半晌有人低声道:“他便是大夫。” 柳一未济忽然热心起来,道:“下面不是还有个大夫么?我去请。”转身疾奔前舱而去。 他前脚刚动,又是一阵惊呼,众船工又涌向船舷。 海水之中,一团物事自海底而来,撞破黑水,猛然破浪而出。 阿鬼一张脸白的几乎透明,手中抱着已经人事不省的浦金泉,另一只手中隐约抓着一根绸带。 柳一未济只回头一瞥,仍是健步如飞,到了前舱甲板之下,四下无人,脚步忽地慢了下来。慢条斯理,缓缓走到一间舱室之前,轻轻叩门,道:“前辈?” 里面半晌方传来一老者声音,道:“你猜到了?” 柳一未济眼珠一转,道:“可是大梦药王蔺老前辈?” 里面嘿嘿冷笑两声,道:“不想老头子退隐五年,还有后辈惦记。聪明的很,果然不愧是新晋的后起之秀。” 柳一未济微微一怔,后起之秀?这老家伙说什么话?这船上还有人不知我是柳家人么?哦,上次拜访,倒未对他自报家门。 就听蔺楚练道:“你年纪轻轻,相貌俊朗,做事老道,鬓间白发。若是我猜的不错,你便是最近江湖人吹嘘会意剑的沈放吧!” 柳一未济险些笑出声来,心道,这真是我这辈子听到最有趣的笑话了。恭恭敬敬,诚心诚意道:“前辈慧眼,正是不才区区在下。” 第一千九十三章 海贼壹 柳一未济回到舱中,柳一渐与柳一明夷正在说话。见他回来,柳一渐问道:“如何?” 柳一未济道:“那蔺楚练医术果然高明,船医脑子里的水都被打出来了,一个头肿的比西瓜还大,他一根空心钢针扎进脑壳,居然给他救活了。” 柳一渐道:“这老鬼竟然肯出手救人。” 柳一未济道:“最可笑的是,他居然误会我是那个沈放,对我甚是友善,说是与燕长安有旧。” 柳一渐道:“还是因你这白发么?听你说,可不是第一遭了。你自己不爱张扬,声名不显,怪得了谁。呵呵,这燕长安自从突破灌顶,朋友倒是多起来了。”随即面色一整,道:“将错就错,这老鬼武功不差,还有一手用毒功夫,正是强援。”望望柳一明夷。 柳一明夷略微点头,道:“你这招调虎离山计使的不错,我趁机下到舱底,嘿嘿。”冷笑一声,方道:“下面果然藏着两个高手。” 柳一未济面露关切之色,道:“三十六哥可曾吃亏?” 柳一明夷摇头道:“并未照面,两边不知虚实,谁也未敢相逼。” 柳一未济道:“咱们身份?” 柳一明夷道:“咱们在明处,岂能守得住秘密。” 柳一未济道:“高手也要吃饭,海平潮这老狐狸岂能不知,他藏着掖着,要不要……” 柳一渐摇头道:“这是人家的船,藏了什么人需要跟咱们讲么?况且他摇头就说不知,你又有何办法?哼哼,跟我柳家堡作对,等下了船再说。” 柳一未济道:“那接下来该怎么办?” 柳一明夷道:“既然套上交情,自然是请客喝酒吃饭。” 柳一未济道:“那我这就去请。”起身出门。 听他脚步声渐远,柳一明夷忽地轻叹一声,道:“咱们老啦,论野心勃勃,都不如这个小弟弟。” 柳一渐道:“我说他不爱张扬,他神情越发恭谨。其实他的心思这几年越发藏不住。” 柳一明夷道:“他要的不是小名小利,潜伏爪牙,等的是时机,要的是一鸣惊天下。” 说完,两人不约而同,相视一笑,其中意味,却是复杂多样。 柳一未济花银子,请海夕池置办了一桌酒宴,这日午间,就在自己舱中,宴请蔺楚练。 海夕池借口兵荒马乱年月,又在海上,足足要了柳一未济十两银子。海平潮做的不是正经买卖,也是有家底的人物,其实这船上物资当是充裕。只是柳一未济也未计较,说十两便是十两,一厘价钱也未还。 蔺楚练欣然赴约,只是不肯喝酒。 柳一渐笑道:“还是蔺兄深谙养生之道,这酒确不是什么好东西。” 蔺楚练道:“若不是瞧在沈小弟面上,你们这柳家堡的饭菜我倒也不稀罕。”他此际说话正常,眼神清澈,并无前面所说的失魂模样。 柳一渐笑容僵在面上,道:“这……” 蔺楚练道:“老头子混迹江湖这么多年,路过济南府不知道多少回,你们柳家吝啬,也没说请我吃上一顿便饭。” 柳一渐、柳一明夷、柳一未济三人同时哈哈大笑,柳一明夷道:“蔺兄当真会开玩笑,你神龙见首不见尾,柳家堡是想请请不到啊!来,来,来,我敬蔺兄一杯。” 柳一渐、柳一未济一起端杯相陪,蔺楚练以茶代酒,跟三人喝了一杯。 送菜过来的,居然是阿鬼,一个托盘,来回跑了几趟。 待到最后一大盆汤上桌,柳一未济忍不住道:“阿鬼,你这手指泡在汤里了。” 阿鬼自己都未发觉,面露尴尬之色,回的却是道:“不烫。” 几人都忍不住发笑,柳一未济道:“你居然潜到了海底,三十五丈又一尺半是吧,还顺带救了个人上来,当真是好本事,好本事。” 阿鬼更觉不好意思,挠头道:“算不得什么事。” 他怪强怪调的说话着实有些好笑,几人都是面带笑容。 柳一未济看他还穿着那件不合身的肥大袍子,伸手掏出锭银子,约莫三两多重,道:“这个当做彩头,你拿去,置办些新衣衫。” 阿鬼连连摆手,道:“不行,不行,没事我先出去了。” 柳一未济将银子塞到他手中,笑道:“这是你自己赢的,放心拿着。”拍拍他肩膀,道:“去吧。”自己笑道:“这小子,倒是憨厚老实。” 桌上八菜一汤,一个果盘。烤全鸡、烤鸭腿、烤羊排、烤猪蹄、蒸鱼、肚胘脍、一碟素烧茄子,一碟麻腐鸡皮、还有一大盆鹅肫掌汤齑。水果则是四只大梨。 海船之上,淡水难得,做菜极少用水,能烤的绝不水煮,能煮的是绝对不蒸。这几道菜真材实料,倒也没尽坑那十两银子。不过柳一未济虽然花钱,这菜多数还是船上常见的手段。 柳一明夷举箸道:“这菜来的迟了,大家,请请请。” 客套一番,蔺楚练与柳一渐一起举筷,各夹了一口鸡肉入口。柳一未济等三人举筷,方才跟着夹菜。 酒菜相就,吃了几筷,柳一渐呵呵一笑,道:“不想死个灶头,却是因祸得福。” 柳一未济也道:“虽然口味也就一般,但比前面那位,却是好的多了。” 蔺楚练道:“先前那一位才是海上人家,盐不值钱。” 柳一渐笑道:“不错不错,前面那个烤出来的鸡,我还道是吃盐太多齁死的。” 柳一明夷道:“这肚胘脍不带一点腥骚气,回味还有一点甜香,牛百叶能调出这般味道,也算过得去了。” 柳一未济取小碗尝了口汤,放下碗方道:“这鸭掌熟烂,冬日没有韭菜,他将姜、蒜味调的很重,少了变化,却多了些许醇厚,也是个会动脑筋的。”伸手一点,接着又道:“瞧这摆盘,就比前面那个高出一截。” 柳一渐道:“我倒想起来,前面那个毛发实在旺盛,这菜里汤里,都是他的毛发,时常气的我吃不下饭。” 蔺楚练忽地一笑。 柳一明夷道:“蔺兄想到何等趣事?” 蔺楚练道:“文公之时,宰臣上炙而发绕之。宰人曰臣有死罪三。” 柳一明夷三人同声发笑,柳一渐道:“妙哉妙哉!” 柳一明夷道:“考诸位一考,比不善庖的厨子更糟糕的是什么?” 柳一渐道:“笨嘴拙舌的厨子?” 柳一未济笑道:“柳长老说反了,该是不善庖还能说会道的厨子才是。”他此际假装乃是沈放,也不再喊五十三哥。 四人都是哈哈大笑。 几人所说,乃是《韩非子内储说下》中的一个故事。晋文公吃烤肉,见上面缠绕着头发,自是很不高兴,召厨子质询。厨子倒不慌乱,侃侃而谈,我有死罪三,第一用刀切肉,头发居然不断。其二将肉串在签子上,居然看不见头发。其三,这肉在火上烤的炙熟,头发居然不焦。再一查问,果然是有人栽赃陷害。 四人海阔天高,谈的都是江湖见闻,天下趣事,气氛倒也融洽。 眼见饭菜吃的差不多,四人相继停箸。柳一未济取过一把刀子,将四只梨去皮,一一递到三人手上。 柳一明夷道:“海船之上淡水可贵,又不好保存,多带些水果最好。这梨汁水满满,当是秣陵的哀梨。” 蔺楚练一笑道:“时人好说哀梨蒸食,不识其法,糟蹋好东西。其实这哀梨酥脆,蒸烤止咳化痰,可是一味良药。” 柳一渐赞道:“蔺兄果然三句不离本行。” 眼见酒宴已到尾声,柳一未济也吃口梨,装作随意问道:“蔺前辈,听说你爱清净,隔壁那两位脾气不小,可曾吵到你老。” 蔺楚练转头看他,似是有些奇怪。 柳一未济心头一惊,顿觉自己这句问的还是唐突。 蔺楚练忽然一笑,摇头道:“你们这些年轻人,她们闹不闹腾,还要问我么?” 柳一未济心念一动,忽地豁然开朗,呵呵一笑,道:“还有一事,也须得向前辈赔个不是。” 蔺楚练道:“哦。” 柳一未济道:“我此番上船北上,蒙柳家两位前辈照拂,为便宜行事,乃是假冒他家一位小辈柳一未济的身份。还望……” 蔺楚练摆手起身道:“寻常事,我跟这船上人八竿子打不着干系,揭穿你作甚。茶足饭饱,今日多多叨扰,日后有暇,当回请三位。” 柳一未济跟着起身,道:“前辈慢走。” 柳一明夷与柳一渐一道起身相送。 柳一未济将蔺楚练送至甲板之上,本待一路送到对面舱房,却见甲板之上,那一对扮作夫妻的女子正在侧舷眺望海上。 不待他说话,蔺楚练挥挥手,道:“你自去自去。” 柳一未济待他走过甲板,下了那边舱房,方才举步朝侧舷而去,行到近前,丈余处停步,拱手道:“柴姑娘,花姑娘,久仰大名,缘悭一面,不想在此巧遇。冒昧打扰,还望海涵。” 面前这两人竟是柴霏雪与花轻语。两人都易了容,柴霏雪扮作个面色微黄的女子,相貌平平,花轻语更是作了男装,倒还有几分俊秀英拔之气。 第一千九十四章 海贼贰 被人一语揭穿,两人面色都不自然。柴霏雪皱眉,花轻语却是有些恼羞成怒,瞪眼道:“知道冒昧,还凑过来干什么!” 柳一未济丝毫不以为杵,道:“两位易容之术巧夺天工,在下是万万瞧不出的。”微微一顿,道:“乃是蔺老前辈告诉我的。” 柴霏雪道:“这人真是,分明答应我们不说的。” 花轻语白她一眼,道:“还不是怪你,人家不过给了点防晒的药膏,你非要给人家钱。荷包上面偏偏还有你柴家的字号。” 柴霏雪道:“好,怪我怪我。”瞧了柳一未济一眼,道:“杀人灭口,宰了他丢海里喂鱼好了。” 柳一未济无奈道:“好,好,还是当我不认得两位好了,告辞。”举步要走。 花轻语道:“站住,柳一未济,你在这船上作甚?” 柴霏雪也道:“你们柳家堡有什么勾当,还不从实招来。” 柳一未济道:“我等懒得走路,搭便船回柳家堡可不可以?” 柴霏雪道:“不可以!你们柳家怕的什么,回家不走陆上,浪费月把时间从海上过去。” 柳一未济道:“那两位又为何有闲心坐船?” 花轻语道:“是我们问你,不是你问我们。” 柳一未济叹道:“不想两位脾气如此古怪。”摇头道:“话不投机,失礼,告辞。” 花轻语道:“快滚。” 柳一未济边转身边道:“三侠大破无影盗,我还道如何英雄了得,原来其中两个也不过如此。哎,只可惜了那一位,英年早逝。” 花轻语与柴霏雪同声道:“你说什么?”两人都有易容,瞧不出真实表情如何。 柳一未济自顾离开,道:“可惜啊可惜,沈放兄弟,你我神交已久,却再无相见之份。” 花轻语一个箭步挡在他身前,道:“你胡言乱语什么?” 柳一未济故作惊讶道:“两位还不知么,沈放沈少侠遭遇不幸,已经不在人世了。” 柴霏雪柳眉微蹙,道:“不可能!” 柳一未济道:“听闻诸位在广陵大战灌顶高手,莫非就是在广陵失散?” 花轻语道:“我们人多,太过惹眼,各有许多事,自然分开而行。” 柳一未济点头道:“难怪两位不知。” 柴霏雪道:“你知道什么,从实说来。” 柳一未济轻笑一声,道:“我都是道听途说,作不得真,作不得真。” 花轻语道:“你怎么听的就怎么说!” 柳一未济笑的愈发轻柔,道:“两位如此恶狠狠,倒是吓的我忘了。” 柴霏雪道:“莫要废话,你如何肯说?” 柳一未济道:“来而不往非礼也,我对两位此行缘何倒也兴致勃勃。”微微一顿,道:“还有那一位。” 花轻语和柴霏雪对视一眼,随即花轻语道:“明日,明日我带你去见前舱那位。” 柳一未济眉梢一动,道:“好,我今晚也好好想想,莫要漏了什么细节。” 花轻语冷眼看他,道:“滚!” 柳一未济迤迤然慢慢回转,回到舱内,立刻便将方才之事说了。 柳一明夷与柳一渐都未显惊讶,柳一渐道:“你怎么看?”柳一明夷还是躺倒床上,微闭双目。 柳一未济道:“这两人将计就计,想叫前舱那位现身,扰乱我等视听。” 柳一渐道:“怎么说。” 柳一未济道:“沈放云云,不过我随口编的谎话。两人显是不信,却肯与我交换信息。” 柳一渐道:“这群少年人如今名声鹊起,据说这花、柴两人与那个沈放情谊非同一般,多次出生入死,患难与共。”呵呵一笑,道:“或许还有那么点意思在。知你说谎,岂不与你翻脸,真的担忧好友生死,岂能等得到明日?” 柳一未济道:“是,一,她们确实与我等所图无关,瞧出我等有事谋划,索性交个底,省得麻烦。或许也好奇我等究竟谋划什么。”轻轻摇头,道:“两位大哥责备的是,我对那商人下手,还有灶头船医,是太急促了些。” 柳一明夷坐起身子,道:“还有一种可能,那人就在船上。对面也要试探我等虚实。” 柳一未济道:“我觉得是后者。” 柳一渐道:“哦?” 柳一未济道:“三十六哥说的,天下事从来只有因果,没有巧合。光这几个人物,这船上的巧合就已经够多了。” 柳一明夷点头,嗯了一声。 柳一未济接道:“海平潮能叫那人上船,自是早已臣服。眼下天时地利人和皆在他手,若是虎牙具在,我等早被偷袭。” 柳一渐道:“若是实力不及,早早趁夜小舟脱离。是以你第一夜彻夜未归?” 柳一未济道:“这等粗活自是小弟当担。” 柳一渐道:“明日看看前舱情形。” 柳一明夷道:“他们若急,那是好事,咱们反而不急。” 柳一渐道:“对,不变应万变。到了山东地界,我等自有方法把消息传出去,来个瓮中捉鳖。” 柳一明夷道:“蔺老鬼……” 柳一渐道:“此人确是一个变数,不知究竟是敌是友,还是真的误打误撞上来。” 柳一明夷道:“没有巧合。” 柳一渐道:“但我瞧他不像傻瓜。” 柳一明夷道:“姑且防着。” 柳一未济道:“我去将甲板上那两个舢板……?” 柳一明夷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但顺手给他留个暗手也无妨。” 柳一未济点头道:“我去办。还有一样……”面色渐渐凝重。 柳一渐道:“什么?” 柳一未济道:“我本是随口一说,但此际想来,那沈放是不是也在这船上?” 柳一渐道:“蚍蜉蝼蚁,他藏头露尾有什么用?” 柳一未济道:“我听闻此人不少事迹,甚是诡计多端。” 柳一明夷道:“谨慎无坏事,你既留心,再打探便是。” 柳一未济点头应道:“好!” 柳一渐道:“还有一样,今天开始,咱们饭菜一人只吃一样,你也不要再一人去往下舱。” 柳一未济再次点头答应。 次日上午,花轻语和柴霏雪两人果然说到做到,带柳一未济去前舱敲门。 或许两人已有计较,俱都恢复了真容。两人走在甲板之上,引得路过的众人全都侧目,实是不知船上怎地忽然就多了两个神仙一般的美女。 两人都是面罩寒霜,不肯给柳一未济一个好脸。 柳一未济轻轻松松,规规矩矩,一句废话也不多讲。 舱门打开,里面是一间宽敞明亮大房。一人正在窗前看书,四十六七岁年纪,面目清和,竟是李壁。一个二十余岁的年轻人站在他身后,相貌算不得如何英俊,服饰也是简单,一身葵袍略显老旧,但温文儒雅,器宇不凡,玉树临风。 花轻语上前介绍。说了李壁,也不提那年轻人。那年轻人神色冲淡,始终目光低垂,不发一言。 柳一未济听闻眼前人竟是大宋当今的参知政事,也是大大吃了一惊。细看眼前人,虽未见过,但这气度寻常人当真是假装不来。 李壁显是对他毫无兴趣,眼睛也未抬,只轻轻嗯了一声。 柴霏雪道:“李大人事务繁忙,咱们就不打扰了。” 出了舱门,走到中间甲板之上,花轻语道:“眼下你可以说了。” 柳一未济道:“实不相瞒,我昨日乃是信口雌黄,实是不知两位故友真正消息,愿打愿罚。” 柴霏雪冷哼一声,道:“倒算你还知趣,若是假话,我等自然听的出来。还是一事换一事,我等护送李大人上京,你们究竟图谋什么?” 柳一未济道:“我柳家堡有一仇家,据消息说潜伏于此船上,想要伺机擒拿。” 花轻语道:“我瞧你这根本不是真话。”忽地一抬左掌,打向柳一未济面门,掌到中途,幻出七八道掌影,右手悄无声息,自下方穿出,按向柳一未济小腹。 柳一未济却是早有防备,伸掌格挡,后撤一步。两掌一交,自己手臂竟是一麻。心中惊讶,这女子内功好生不俗。 柴霏雪冷哼一声,双掌齐出。 柳一未济招架两招,连退两步。柴霏雪招数诡异,掌力更在花轻语之上,自己倾尽全力,竟还是稍落下风。 电光石火之间,花轻语欺近身来,重重在他肩上打了一掌。 柳一未济倒跃而出,一个趔趄,险些摔倒,苦笑道:“两位何至于此。” 花轻语道:“此番给你个教训,再想着骚扰我等,绝不留情!”与柴霏雪转身而去。 第一千九十五章 海贼叁 柳一未济道:“两位且住。” 花轻语道:“你还有什么话说!” 柳一未济道:“两位如何识得李大人?” 柴霏雪道:“干你甚事!” 花轻语本已走开,还是停下脚步,神色一黯,轻声道:“义士朱全。” 柳一未济回到舱内,又将情形说了。 柳一渐大是惊讶,道:“大宋李壁?他已为参知政事,怎会偷偷摸摸来这贼船之上?你确定是他?” 柳一未济道:“瞧他年岁气度,七成不假。” 柳一明夷道:“七成不够。” 柳一未济道:“我寻机会再去看看。” 柳一渐道:“姑且先当他是。若以天下事论,这李壁的分量便是那人也不能比。难道咱们真是想的岔了,这两个女子与咱们的事无关?去岁涟水朱裕、朱全兄弟被朝廷逼死,沾血的人岂不正是这李壁?他倒是三天两头往大金国跑。” 柳一未济道:“走海路,做贼船北上,确实是不同寻常。”左手食指在脑门上轻点两下,道:“莫非有什么难言之隐?” 柳一明夷道:“我听说就在正月,韩侂胄派亲信方信孺至开封,已有与金人谈和之意,一明一暗么?” 柳一渐道:“莫非这李壁是宫里那一位授意的?” 柳一明夷道:“有可能,杨皇后向来与韩侂胄不对付。” 柳一未济道:“不对啊,若是这样算,这李壁还在方信孺之前出临安。这么说,传闻是真的,官家跟宫里如今都对韩大人不满意?” 柳一未济道:“眼下韩侂胄首鼠两端,举棋不定。他既有意求和,又何必出家财二十万,补助军需?” 柳一渐笑道:“此事传的沸沸扬扬,说他沽名钓誉的有之,夸他真心抗金的亦有之。而且这钱么,二十万钱,不多不少。多了人家觉得他是贪官,少了么,又拿不出手。更兼且早不早,晚不晚,非要等八方兵败,才想起捐钱劳军。他干嘛不再晚一些,多死些人,剩下来的还能多分一点。这些自是做给官家看的。”面色渐严肃,道:“咱们不宜滋扰此人,不可节外生枝!你的意思?” 柳一明夷半晌方道:“看看再说。不管如何,这两个女子能不动就莫要动。”微微一顿,道:“但不妨顺藤摸瓜。” 柳一未济点头道:“小弟领会得。” 福运号一路向北,天气日寒。海面上每日大风,一吹就是一日一夜。 甲板之上,海夕池一脸惊讶,道:“什么,他不是柳家人,真名叫什么沈放?这臭小子,居然敢跟我狐假虎威!” 浦峰道:“他大叔是燕长安。” 海夕池道:“燕长安?” 浦峰道:“听说是个灌顶境高手。” 海夕池瞥他一眼,道:“我当然知道燕长安是谁!好好的,干什么要冒名?这群混账东西,究竟想干什么!”海风呼呼,他侧了侧身,皱眉接道:“金泉怎么样,还没缓过劲来?” 浦峰低声道:“大哥运气不好,输给那小子,身子没什么,想是这口气顺不过来。” 海夕池一连串咳嗽,连吐了几口痰,尽是黄中带着血丝,眼角都憋出泪来,顺了两口气,方道:“胡说八道,输了就是输了,什么顺气不顺气。潜水而已,我还不如你们两个。” 浦峰低头道:“大哥别埋汰我们了,若不是你冻坏了肺……大哥你这几日咳嗽愈发重了,上面风大,还是少吹些风。”声音更轻,道:“此番船头一气唤了这么多人,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 海夕池狠狠瞪他一眼,低声道:“闭嘴!” 浦峰吓了一跳,恰好一眼瞥见旁边,忙带过话头,道:“那个小子过来了。” 就见一个黑黑瘦瘦的少年自甲板上探出头来,一眼瞧见海夕池两人。目光一对,立刻低头,想要缩身回去,又觉不妥,硬着头皮走上甲板,贴着船舷,想要自海夕池两人身边溜过。 忽听一个清脆声音道:“阿鬼,来这边。”船舷另一侧,却是花轻语与柴霏雪并肩而立,花轻语转身招手,正呼他过去。 阿鬼如蒙大赦,抬头跟海夕池打个招呼,快步越过甲板,去向那边。 浦峰哼了一声。 阿鬼听见,跑的更加快了。 海夕池转过头去,望向大海。过了好半晌,回头再看,花轻语、柴霏雪跟阿鬼却是走开了些,自顾说话,看样子甚是轻松。略有好奇,道:“阿鬼怎么跟她俩熟识起来了?” 浦峰道:“大哥你不知道,你不是免了他的差事吗,这些日子也没活给他做,闲着天天在甲板上晃悠。那两个女子见他有趣,问他潜水的事情……”狠狠朝海面啐了口痰,谁知大半是唾沫星子,海风一卷,一多半回到自己面上,骂了两句,伸手一擦,接道:“算他小子聪明,倒没胡说八道。这小子说话古里古怪,又颠三倒四,两个姑娘当他是个乐子呗。” 阿鬼站在花轻语、柴霏雪面前,果然有些缩手缩脚,可怜兮兮,此际小心翼翼道:“他们都不喜欢我,是不是因为我不是汉人?”他在船上,没少受人冷落白眼。自己也想不明白,他分明做事认真小心,对人客客气气,潜水还赢了浦金泉,可为何就是不受待见。莫非就是因为自己不是汉人?花轻语、柴霏雪待他温和,今日终于忍不住问了出来。 花轻语道:“你不是海老大带上船来的么?对了,你怎地认识海老大的?” 阿鬼低声道:“我是他买下来的。” 花轻语哦了一声,略一思索,道:“他们自己被人瞧不起惯了,是以学得一身毛病。” 阿鬼奇道:“他们也被人瞧不起?” 花轻语道:“那是自然,我朝幅员辽阔,这地方一大,自然有好有坏。富裕的瞧不起穷的,读书的瞧不起耕田的,古来有之。大江南北,高山左右,就数这福建和四川最不受待见。有个人叫邵伯温,写书说,朝中有语云:闽蜀同风,腹中有虫。” 阿鬼道:“那是什么意思?” 花轻语道:“福建为闽,四川为蜀,中间都有一虫字。朝廷中人说这两地人,皆爱读书考官,都爱拜佛念经,又都爱养小虫,一丘之貉。而且这两地人,都爱结党营私。与四川一般,福建也是闭塞之地,三面环山,一面靠海。地狭人稠,外出经营者就多。这经商的一多,民风就歪,其人只知利而不知义。北宋汴京被迫,金人欲选三十精通经学的太学生为用,还虑众人不肯,要奖三百贯,却不想应者如云。其中就是四川与福建人最多。这些人甚至拿纸笔,画下中原内地山川险易,讨好金人。时人不耻,管四川人叫‘川?直’,福建人叫‘福建子’。王安石变法失败,他有个下属叫吕惠卿,也是福建人,背叛于他,气的他经常在纸上写这三字,想是恨得不轻。” 阿鬼低声道:“我听说疍民也被人瞧不起。” 花轻语道:“是啊,福建人已经被人瞧不起,疍民又被福建人自己瞧不起。” 阿鬼道:“原来他们跟我一样可怜。” 花轻语道:“我方才说的那些,可未必都是真的。” 阿鬼奇道:“啊?” 花轻语道:“这都是北方人说的话,四川、福建经商的多,有钱请先生教孩子读书,这考科高中的人也越来越多。官场之中,官官相护,老的自然排挤这些新来的。讨好金人的学子,是不是就四川和福建人多,可是未必。王安石自己识人不明,怪什么福建人。”微微一顿,道:“这叫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这些人最是卑鄙,瞧见不如自己的就欺负,瞧见比自己好的就嫉妒。你要明白一样,那些真正有本事,比你强的,才没功夫来骂你。他们骂你,正是因为觉得不如你。” 阿鬼道:“我不是成心赢浦大哥的。” 花轻语道:“我瞧那浦金泉还好,他身边的兄弟们事多。” 阿鬼道:“那我该怎么办?” 柴霏雪道:“你只管自己强大,管别人看低看高你作甚?” 阿鬼哦了一声。 花轻语道:“他小小年纪,可没你这么超脱。我教你个法子,能让你最快交到朋友,也最是简单,一学就会,要不要学?” 阿鬼道:“什么法子?” 花轻语笑道:“夸人,逢人便说好话。” 几人说话,海夕池和浦峰离的不远,倒听了一半去。听花轻语说福建人不受待见,分明话中有话,故意说给他听。忽地面色一沉,转身朝前舱走去。 浦峰一怔,随即听脚步声响,再一看,却是柳一未济上了甲板。两人目光相对,浦峰勉强挤出个笑容,快步追海夕池去了。 柳一未济远远便与花轻语跟柴霏雪招呼。 花轻语、柴霏雪和阿鬼三人本正说的高兴,见他同时拉下脸来,待他走近,花轻语道:“你到处跟人说你是沈放,招摇撞骗,究竟是何意思?” 第一千九十六章 海贼肆 柳一未济道:“前半句确有其事,但这‘招摇撞骗’四字,委实冤枉,我可什么坏事也没做。”朝阿鬼笑道:“阿鬼啊,你还真有大海捞针的本事,我没看错你!” 阿鬼挠挠头,道:“刚才花姐姐说,大海捞针你们话的意思,是根本做不成的事。” 柳一未济哈哈大笑,道:“花姑娘当真严谨。” 柴霏雪对阿鬼道:“我们说些事情,你先去那边玩。” 阿鬼倒是听话,连连点头,果然跑的远远的,一直去到船尾。 花轻语这才道:“你去李大人那里胡说八道,当我等不知么?” 柳一未济微微一怔。 花轻语道:“你去李大人那里试探,要做什么?还有李大人怎会误会你是沈放?你好生厚颜无耻,竟还直认不讳。” 柳一未济呵呵一笑,道:“却未想到花姑娘与李大人是如此结识,李大人说起朱裕、朱全两兄弟,还是湿了眼眶,当真是有情有义。” 花轻语冷眼看他,道:“我问你为什么假冒他!你怎知道他会买沈放的帐?” 柳一未济摇头道:“非也非也,乃是李大人认错,可并非我假冒。” 柴霏雪道:“你揣着明白不说,不是包藏祸心是什么?” 柳一未济道:“想是这位沈兄弟在李大人眼里也是可有可无,否则又怎会认错。既然彼此也不相干,又何须费心解释。” 柴霏雪冷冰冰道:“你是想借燕大侠的名头唬人不是?卑鄙无耻,撅竖小人!” 柳一未济笑道:“我柳家堡的名声还不够响亮么?” 柴霏雪道:“柳家堡算什么!” 柳一未济也不生气,道:“是,是,柴府的千金自有说这话的分量。我与两位井水不犯河水,又何必咄咄逼人。” 花轻语道:“再让我听见你自称沈放,我就摘了你的狗头!” 柳一未济道:“只怕两位跟这李大人,也不如何亲近吧。” 花轻语皱眉道:“你什么意思?” 柳一未济道:“若两位真是与他熟识,此程专为护他北上,揭穿我便是,何须在此生这些个闷气。” 柴霏雪道:“我们是给你两个兄长面子!” 柳一未济呵呵一笑,轻声道:“明人不说暗话,李壁说身为秘使前去燕京议和。他如此身份,怎能再作秘使。便是秘使,刻不容缓,又何须大费周章,绕道海路。纯属胡说八道,两位就不好奇,他真正北上作甚?” 柴霏雪与花轻语对视一眼,花轻语道:“我等没有这么多的好奇心。” 柳一未济道:“花姑娘或许与李大人有旧,但我瞧也不过萍水相逢,路人之交。他肯放两位进门,怕是知晓了柴姑娘的身份吧。燕京城,谁敢不给柴府面子。” 柴霏雪道:“你啰里吧嗦想说什么?” 柳一未济道:“我不知你们为何登上这船,但遇到李大人,想是意外。” 柴霏雪道:“你究竟想作甚么?” 柳一未济道:“我想知道你们两位为何在这船上。” 柴霏雪道:“我出来久了,寻个清净省心的路回家,顺便带着轻语妹子作客,不行么?” 柳一未济忽地呵呵一笑,道:“这般说来,倒是合情合理。李大人通情达理,我若有什么收获,定也不会忘了知会二位。” 花轻语道:“那多谢了,我等若知道你那仇家下落,也一定帮着他取了你的狗命!” 柳一未济哈哈笑道:“好说好说。” 花轻语与柴霏雪似甚生气,再不与他多言,相携去了。 柳一未济面带微笑,才迤迤然转身,去到船尾。 阿鬼还在船尾,身旁却又多了一人,却是那客商周颖。听那周颖正打趣道:“阿鬼,你嘴上油光光,张兄弟又给你什么好吃的了。” 阿鬼忙摆手道:“没有没有。”伸袖口在嘴上一擦。 周颖笑道:“你瞧一汪子油,还说没有。烤鸡屁股是不是?” 阿鬼愈发不好意思,去看自己袖口,他这棉袄袖口上早不知粘了多少油污,看上去油光发亮,也瞧不出哪是新的还是旧的污渍,只好道:“做饭帮忙时候给的,不是我要。”似怕两人不信,又道:“灶头说伙房缺人,叫我帮忙来着。” 周颖哈哈大笑。 柳一未济过来,道:“笑什么如此开心。” 周颖这才发现他,忙拱手道:“原来是柳公……,哦,是沈兄弟,哈哈,沈兄弟。” 柳一未济笑着伸手指指他,两人相视一笑。 周颖更觉他平易近人,道:“张兄弟做了这船上的厨子,手脚也阔绰了,天天有鸡屁股送人。” 柳一未济微微一怔,道:“什么?” 周颖道:“张贤亮兄弟啊,这船上的灶头不是死了嘛。张兄弟说自己囊中羞涩,索性去试上一试,赚几个零花钱。你还别说,不想他还真有些这个本事,一试就中了。” 柳一未济哦了一声,道:“难怪这几日都未见他。”转而一笑,道:“两位如此熟识,倒不知他会做菜么?” 周颖呵呵笑道:“哪里哪里,我跟张兄弟认识才不过十余日。呵呵,不过张兄弟为人豪爽,说话有趣,倒是相见恨晚。” 柳一未济道:“两位如何认识的啊?” 周颖道:“登船之时,一个客栈里住着,闲着无聊,几句话一说,不就认识了。” 柳一未济哈哈笑道:“原来如此。”伸手拍拍他肩膀,道:“很好很好。”见阿鬼缩着脖子站在一边,甩肩脱下身上狐裘,递给阿鬼,道:“你这破棉袄不能穿了,我的这件给你。” 阿鬼不是吃了一惊,而是吓了一跳,下意识的朝后缩,好像那狐裘烫人一般。随即连连摆手,道:“花姐姐说帮我缝补的。” 柳一未济伸手一揽,已给他披到身上,道:“补好也是单薄,你旧的穿里面,这个穿外面。你潜那么深,叫我大开眼界,岂能没有彩头。”伸大拇指在他面前一比,道:“柳某生平,就佩服有本事的汉子。” 那狐裘软的如同天上的云彩,带着火炉般的暖意,更透着一股富贵的气息,阿鬼碰也不敢去碰,讪讪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得低下头去。 周颖看的好笑,道:“柳公子好意,你就收下吧。柳公子侠肝义胆,仗义疏财,也是你的福分。” 到了夜间,海风呼啸,甲板之上更是冰寒彻骨。柳一未济却如没事人一般,双手扶着船舷,看海面深沉,无边无际。 眼看已近二更天,船头前舱忽然冒出个人影,低着头,鬼鬼祟祟朝这边行来。行到近处,看清容貌,竟是李壁舱中那个年轻人。此际面色惊慌,全无了先前儒雅冲淡之气,左顾右盼,显是怕人看到。 柳一未济道:“舍得来了?” 年轻人压低声音道:“大人迟迟未睡,我怎敢出来。”此人名叫单翃衣,乃是李壁家中管家的儿子,因为聪明上进,颇得李壁赏识,此番带他出来,隐约也有提携之意。 柳一未济道:“我叫你打听的事情怎么样了?” 单翃衣没好气,道:“打听不出来。” 柳一未济淡淡道:“既然你不情不愿,我也不好勉强你。” 单翃衣口气一软,仍是压低声音道:“我跟那海平潮又没有半分交情,这人慎重,也不打算巴结我家主人,你叫我怎么打听。” 柳一未济拍拍他肩膀,就势将手搭他肩头,道:“单兄弟,我一见你,便觉你是个人物。相貌堂堂,腹中锦绣。我觉得只要你用心去办,没有办不成的事。” 单翃衣皱眉道:“你口蜜腹剑,言不由衷,当我三岁孩子么。” 柳一未济呵呵一笑,道:“单兄弟这么说话就是你的不对了,我一片好心。” 单翃衣冷哼一声,侧身要抽出肩来。 柳一未济慢慢将手收回,双目直视对方,半晌叹了口气,道:“罢了罢了,你见财起意,杀人灭口,我好心替你遮掩,你便是如此回报于我。” 单翃衣立显慌乱,左右看了几眼,见四下并无人,方才急道:“你莫要血口喷人,我哪里杀人了!” 柳一未济道:“那华开源的宝玉怎么在你手上?” 第一千九十七章 海贼伍 单翃衣道:“我说了,我是甲板上捡到的。”伸手一指,道:“就在那边,卡在船边沿上。” 柳一未济嗤笑一声,道:“这甲板上人来人往的,为何旁人看不见。” 单翃衣道:“我怎知道。” 柳一未济道:“那你既然是捡到,为什么不还回去。” 单翃衣悻悻道:“我又不知是何人的。” 柳一未济又是呵呵两声。 单翃衣垂头丧气,道:“大不了我把那玉给你。” 柳一未济笑道:“给我作甚,又不是我的,你要还,去还给那苦主华开明好了。” 单翃衣道:“我……” 柳一未济道:“华开明人如其名,开明的很,知道你一时见财起意,此番良心发现,幡然醒悟。正所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不会怪你的。” 单翃衣急道:“你,你……” 柳一未济冷冷斜他一眼,道:“我什么?” 单翃衣又急又恼,怒道:“你这人好生歹毒,说不定人就是你……”话说到一半戛然而止,对面柳一未济面色阴沉,身上阴寒气息叫他不寒而栗,如同直面一条毒蛇。 好半晌功夫,柳一未济面色渐渐温和,笑道:“既然单兄弟对我成见如此之深,那先前些许不情之请,就当没有好了。” 单翃衣不甘道:“我告诉你不少事了。” 柳一未济轻哼一声,道:“李大人爱吃什么,与什么人来往,还有涟水怎么认识的花姑娘和什么沈放么?”呵呵一笑,道:“你是不是瞧上了那位花姑娘,呵呵,你小子眼光当真不错,人家百花谷的千金,那是家大业大。她家三万三千块宝玉,哪一块都比你这块好,哈哈,哈哈。” 单翃衣眼皮下肌肉抽动,眼角闪过一抹厉色,随即垂下头去,道:“柳兄莫要取笑了,再给我几日时间。”说罢,转身就走。 柳一未济也不阻拦,只是道:“对了,你家李大人北上要干什么,你若探听明白了,不妨也知会我一声。” 单翃衣哼了一声,快步走开,脚下在什么地方一绊,险些跌倒,终于忍耐不住,回头道:“无使滋蔓,蔓难图也。” 柳一未济呵呵一笑,道:“好,好,我记住了。” 民以食为天,喝酒吃肉乃是局促狭小海船之上船工为数不多的乐趣。自从这船上换了灶头,倒真多了许多欢笑。原本因为华开源兄弟之事,船上船工对三个客商敌意甚浓。如今张贤亮倒是越来越受欢迎,谁见了都给个笑脸,打个招呼。 张贤亮自己也是勤勉,干活卖力不说,更是个有头脑的,把灶间和库房也是规整的井井有条。自他来了,饭菜花样多了,味道渐好,消耗反是少了,叫海夕池也甚是满意。 这日晚间,已近三更,张贤亮还在甲板之下二层的库房忙碌。如今乃是冬季,米面蔬果肉干都能保存更久,但无奈船上潮湿,坏的东西仍是不少,须得及时查看清理。之前的灶头大手大脚,坏的都扔进海里,坏了一半的照旧扔进锅里,浪费不说,还惹的三天两头有人闹肚子。 他做的专注,全没留意,背后黑暗之中,一人悄无声息潜了进来。 这福运号上如今有八九十人,库房也是满满当当。那人动作轻盈,未带起一点风,一堆木桶上一盏照明的油灯晃也未晃。 张贤亮正埋头将一袋面粉打开,查看是否受潮。 那人忽然欺近,狠狠一掌,印向张贤亮背心。 看似毫无防备的张贤亮忽地闪身,间不容发避过这一掌。那人一掌落实,眼前白茫茫一片,却是将面袋打破。 灯光之下,偷袭那人面目俊秀,两鬓白发拂动,正是柳一未济。 张贤亮并不回头,反向库房里面钻去。此间虽不小,但填满货物,门口进来,中间只有一条不足三尺通道,轻易便是瓮中捉鳖之势。 柳一未济嘴角一抹轻笑,脚掌在地上左右连点两记,人却是原地未动。 一堆木桶之上,一道人影飞跃而过,直朝库门而去。 柳一未济候个正着,斜前滑步,一掌拍出,直取张贤亮肋下。 张贤亮似是没想到对手守株待兔,猝不及防之下,只得伸臂格挡。 柳一未济掌如灵蛇,明明招式已经用老,忽地仍是方向一转,堪堪绕过张贤亮手臂,在他肋上拍了一掌。这一招与“拧身反阴掌”相类,出手却更是诡异。 张贤亮受痛,身子一歪,已向地面坠下,空中鸳鸯腿,连环踢出。 柳一未济退后半步,避开先前一腿,右手攥拳,斜上挥出。一拳正中张贤亮跨下。 这一记打在“环跳穴”与“髀关穴”之间,虽非穴道,却也叫张贤亮腿上一麻。他右足落地,足跟后旋,借拧身之力,左腿反踢。 柳一未济身子一挤一靠。 张贤亮立足不稳,借势倒跃。 柳一未济一伸手,已经揽住张贤亮脖颈。 张贤亮大惊,低头甩颈,同时转身,左手闪电上举,抓柳一未济手腕。 此际就听外面海风呼啸,大船颠簸,上下飘坠,左右摇摆。更兼库房里塞满货物,空间其实极小。交手两人却都是稳如磐石,在不足三尺的过道之中交手,圆转自如,连货物都极少碰到。 柳一未济任他刁住手腕,身子轻飘飘如同柳絮,鬼魅般转到张贤亮身前,左手虎口撑开,叉向张贤亮喉头。他右手仍然揽住张贤亮后颈,手上一紧,这一叉若是打实,定是喉咙粉碎。 张贤亮急竖手格挡。 柳一未济就手擒拿,抓住张贤亮手腕,向下拗落。 张贤亮手臂反曲,已失主动,急迫间,“霸王卸甲”,挥肘反打。 柳一未济半转身交错步,左脚已经别住张贤亮右腿,向前轻扫,随即闪电般矮身,已在张贤亮身下,单手发力,将张贤亮过肩摔落。不等他落地,右足已经跟着踏下,直奔面门。 张贤亮双手抱牢柳一未济单臂,双腿同时绞上,整个人已挂在柳一未济臂上,空中猛地一拧腰。柳一未济内功明显更胜一筹,但此际张贤亮全身重量加上旋转之力,就不是他一臂可以支撑。 谁知腰刚刚发力,人已被重重砸在地上。柳一未济就势俯身,将他砸落。这一下既有张贤亮自身千斤坠之力,又有柳一未济下压之势。张贤亮后背重重落在甲板之上,“嘭”一声巨响,双手同时一松。 柳一未济单膝压落,牢牢抵住张贤亮胸口,挥拳打向他“太阳穴”。 张贤亮侧头躲闪,仍被打中后脑。柳一未济后拳接踵而至,张贤亮已双手护头。挨了数记,终于抽出手来,长袖一卷,扬起团面粉,朝柳一未济迎面撒去。 柳一未济长身而起,他自半跪之姿直直弹起,脚下竟还能变招,一脚踢向张贤亮下颚。 张贤亮却是探手抓起袋面粉迎上,“嘭”的一声,布袋爆开,满屋都是粉尘,一大团面粉撒落,立将木桶上油灯掩灭,库房之内,登时伸手不见五指。 张贤亮翻身而起,仍是朝着门口而去。忽地止步,迎面一拳悄无声息而来,饶是他警觉的快,仍是被一拳打中额头。身子后仰,脚尖戳出,直奔柳一未济下阴。 柳一未济如能暗中视物,对他招式了如指掌,早抬起一脚截击,足底重重踹在张贤亮迎面骨上。 张贤亮吃痛,单膝半跪,听声辨位,知晓对手所在,矮身伏地横扫,左手手同时斜批,连续不断,乃是一招“乱披风”,尽数向柳一未济下盘招呼。 柳一未济单足直进,脚底已经踹中张贤亮胸口。张贤亮使“乱披风”乃是身子半侧,双手连挥,攻中带守,本是将胸前护的严严实实。柳一未济这一脚却是中宫直入,直捣黄龙,张贤亮密密麻麻掌影,竟是形同虚设,让他长驱直入。 张贤亮被一脚踹飞,身子重重撞在一堆木箱之上。木箱轰然倒塌一片。他背心一挺,倒翻而起,落在另一堆木箱之上。 海上潮湿兼又颠簸,是以装货多以木箱。这库房之内,也是木箱居多。而且多是高高垒起。张贤亮上了木箱,身子伏的极低,头顶距顶上船板也不足一尺。 柳一未济跟随而至,也是伏身出腿。 张贤亮拉开距离,伸手格挡。 此处高度不足三尺,两人攻守仍是快如疾风。以快打快,拳脚之声不停。不知是外面海风太过猛烈,还是这库房左近无人,两人打斗,并未引人注意。 柳一未济身如狸猫,方寸之间,游刃有余,打的张贤亮节节败退。 第一千九十八章 海贼陆 张贤亮知道不敌,伏低窜高,上下游走。但不管他如何变化心计,始终逃不出库门。 忽地一亮,却是油灯又被点亮。 张贤亮站定,已是大汗淋漓,气喘吁吁。柳一未济起初连下杀手,招招狠辣,打到后来,却是猫戏老鼠。时紧时慢,竟是打了大半个时辰。 他对面,柳一未济好整以暇,正慢慢将手里火折子放回腰间,口中道:“得罪得罪。” 张贤亮大口喘息,面色难看,道:“柳公子这是何意?” 柳一未济道:“我瞧你身怀武功,分明是江湖人,却扮作个客商混上船来,自是好奇。” 张贤亮道:“那也不至上来招招都是杀手,分明是要取我性命。” 柳一未济道:“若非如此,怎能逼出你真功夫来。”双手一摊,接道:“我原本你疑心是一个人,却是我想错了。” 张贤亮没好气道:“我不是人难道是鬼?” 柳一未济呵呵一笑,道:“你这性子倒是叫我喜欢,我先前疑你是沈放,眼下看来,自然不是。” 张贤亮道:“就是你冒充那人?” 柳一未济道:“虽未见过,但既能领悟意剑,他的武功自当在我之上。” 张贤亮道:“公子是嘲笑我本领低微么?” 柳一未济道:“你如今俎上鱼肉,还呈口舌之能。” 张贤亮道:“你若要取我性命,方才一共有十一次机会。既然不杀,我又怕什么。” 柳一未济道:“是十二次。” 张贤亮道:“既然认错人,是个误会,柳公子可以放我走了么?” 柳一未济道:“不急不急。你是不是没怎么跟人交过手?” 张贤亮道:“此话怎讲?” 柳一未济道:“你反应心智,武功底子,都堪称上乘,内功也练的不差,资质本不比我差多少。” 张贤亮哼了半声,道:“原来柳家堡是这么损人。” 柳一未济摇头道:“我只是奇怪,交手之际,你眼神飘忽,总去看些莫名其妙的地方。你可知我为什么和你打这么久?” 张贤亮道:“公子想是时常遭人毒打憋了一口怨气。” 柳一未济道:“你跟什么人学的武功?” 张贤亮道:“我师傅多了。” 柳一未济点头道:“这就对了。你所学颇杂,而且教你的这些师傅,都是些酒囊饭袋。” 张贤亮微微一怔,道:“什么?” 柳一未济道:“你的师傅们是不是都告诉你,与人交手,要观七星,头、肩、肘、手、胯、膝、足。看眼知手动,看肩知脚动。目光要时时锁定眼、肩。” 张贤亮道:“是。” 柳一未济道:“那他们有没有教过你,要小心脚下有坑,有木箱,有面粉,头顶上空间不足半尺?” 张贤亮道:“该说的自也说过,但终究不能面面俱到。” 柳一未济道:“你以为呢?” 张贤亮思索片刻,道:“洞察天地,无微不至。” 柳一未济眉梢一跳,呵呵一笑,鼓掌两记,道:“好个洞察天地,无微不至。学武之人,若不懂预判,电光石火之间,头脑中观想具现若干变化,明战局之走势未来,终其一生,也难成高手。你当真是个练武奇才,说的话便是斗力境上段的高手也不敢自言能做到。” 张贤亮眉头微皱,道:“不对么?” 柳一未济道:“你是不是一直一个人练武,没什么朋友,也少和人过招?” 张贤亮道:“武功自是慢慢练的。” 柳一未济道:“那也得你有命才行。”微微摇头,道:“武功最忌瞻前顾后,犹豫不决。更忌好高骛远,眼高手低。你脑子里想的东西太多,再加之对敌经验不足。”直视张贤亮双目,沉声道:“你若想找海平潮报仇,连海夕池那关也过不了。” 油灯昏暗,火苗在张贤亮眼中猛地一跳,他不禁倒退半步,道:“我不懂你说什么。” 柳一未济道:“你既不是那人,又与我等无关,处心积虑混上船来,能有什么好事?” 张贤亮摇头,道:“你自己阴险狡猾,就把旁人看的都和你一样。” 柳一未济笑道:“好,那告辞了。” 张贤亮抢先一步,挡在面前,阴沉道:“公子有何计较,还请明言。” 柳一未济道:“你天赋不凡,可惜未得名师,可有兴趣学我柳家堡的功夫?” 张贤亮狐疑道:“你会如此好心?” 柳一未济道:“堡里顶尖的本事开始自不会教你,不过也够用了。你内功若是有成,突破至斗力境,又没有二心,还可以给你个客卿长老做做。” 张贤亮咬牙道:“你到底是何居心?” 柳一未济笑道:“这茫茫大海之上,又有什么人比一个厨子更有用呢。” 张贤亮面色忽变,道:“你听?” 柳一未济也已惊觉,道:“出去看看!” 船外海风越刮越猛,此际隐约传来人声,船内甲板上都有人奔走。 两人出门未行几步,就撞见一人,却是浦金泉,也是急急忙忙朝甲板上跑,乍见两人,略显惊讶。 柳一未济道:“发生何事?” 浦金泉道:“不知道,船头叫我等上去。” 来到甲板之上,就见人影幢幢。甲板上已经聚集了一二十人,船尾舵旁,一人挺身而立,目光炯炯望向大海,正是海平潮。 柳一未济双目快速扫视一周,发现两位族兄也已站在船舷,甲板上忙忙碌碌,都是船上船工。 海平潮身旁,立着海夕池和艄公卢琛平,三人后面数步,站着浦金泉与浦峰,众人无不是一脸严肃,朝着船尾远望。 柳一未济凑到两位族兄身旁,低声问道:“怎么了?” 柳一渐同样低声道:“海贼。” 柳一未济奇道:“海贼?” 柳一渐伸手一指头顶桅杆上的望斗,道:“阿鬼值夜发现的。” 柳一未济朝船尾极力眺望,大风猎猎之间,但见大海如墨,黑漆漆看不出半点端倪。随口道:“他又值夜了?” 柳一渐道:“还好是他,眼睛贼亮,说是还在数里之外。” 那阿鬼正从桅杆上下来,去海平潮处回话。柳一未济三人见状,立刻跟了过去。 海平潮见三人过来,并不驱赶,且对三人一笑,问道:“你看仔细了?” 阿鬼也知事关紧要,顿了片刻,方道:“我没看错,有七八条船,亮着灯火,就方才那一刻,然后又看不见了。” 海夕池道:“朝着咱们来的?” 阿鬼点头道:“瞧着是咱们这边。” 柳一渐插口道:“你怎知是海贼?” 海夕池道:“这个季节,没有渔民出海。七八艘船,不大不小,正是海贼样式。” 海平潮冷冷道:“通海蛟,阴魂不散!” 海夕池道:“可要加速甩开他们。” 海平潮目视黑暗,好半晌方冷冷道:“不必,等他们追上来,两个时辰后,你叫全员候命!” 海夕池点头,带浦峰下去传令。 海平潮拍拍阿鬼肩膀,道:“你做的很好。” 阿鬼面上微红,低下头去。 柳一明夷一旁道:“这通海蛟是何人?” 海平潮道:“绍兴年间,福建有个海贼郑广,自号滚海蛟,聚啸海上,横行无忌,后来被朝廷招安,封了保义郎。这通海蛟郑方沅便是他的后人。我与此人有些过节,隔上几年,总要来骚扰一番。” 柳一明夷笑道:“祖上做贼又当官,如今儿孙又做贼。” 海平潮也笑,道:“岂不正是如此。” 第一千九十九章 海贼柒 两个时辰之后,天色已经微亮。 柳一未济连同花轻语、柴霏雪等人,都来到甲板之上。周颖跟华开明两个客商也短暂上来,听说有海贼尾随,很是吓了一跳,又见甲板上都是凶神恶煞的船伙,更是惊惧,急忙回舱房去了。蔺楚练却是始终未曾露面。 张贤亮姗姗来迟。花轻语与柴霏雪看到,彼此交换个神色,随即移开目光。张贤亮却对两人笑了一笑,还朝两人这边靠了两步。 众人齐朝船尾望去。海风呼啸,海面波涛汹涌,东边的太阳迟迟不肯露面,但天色渐明,身后海上忽然出现数个黑点。 海平潮高声道:“扬帆,起桨!” 福运号船舷下方两侧,各有十二个孔洞,此际从中伸出长长的桨叶,整齐划一,插入水中,用力板动。短桨称楫,长桨称櫂。如此大船,桨叶伸出,足有三丈多长,需要两人才能板动。 要划动如此大船,光靠四五十人之力,自是不够。但有风帆助力,划桨锦上添花,效果却是极佳。福运号船速陡然加快。身后海面之上,那数个黑点却是越来越大,果然是七八艘船紧追而来。 船都是四五丈大小,也都配有桨手。船体更小,划起来更是快捷。 当先一艘船,桅杆之上,高悬一面黑旗,风卷旗舞。 柳一渐道:“一群海贼,怕的什么,敢上来,一个个打杀了!” 海夕池沉声道:“这帮人丧心病狂,一心弄沉咱们这船,上来不是水鬼凿船就是泼油火烧。若真是正大光明,真刀真枪的干,哪个怕他。” 柳一明夷奇道:“这是有什么深仇大恨?” 海夕池道:“此人先前打过咱们这大船的主意,被船头挫败几回,这郑方沅又是个睚眦必报的性子。狗皮膏药一般,甩也甩不脱。” 柳一未济忽道:“咱们眼下是逆风而行?朝向东北?” 海夕池看他一眼,却不接话。船尾海平潮挺胸而立,白发飞舞。 海风越来越大,福运号“之”字型前行,速度却是越来越慢。身后七八艘贼船虽也减速,但还是逐渐拉近。当先那船桅杆之上,黑旗当中果然隐约有一个大大“郑”字。 大风凛厉,吹的船帆鼓胀,满船的绳索绷的笔直,人在甲板之上,只能背风而立,低头而行。前方乌云密布,漆黑的天空之中,却又有一处透出黄光,自天空直照入海。 海面波浪如重峦叠嶂,一浪接着一浪,船时而被高高抛起,时而坠下。浪花飞溅,直扑船头,船上甲板已满是水,众人衣衫都被打湿一半。 柳一渐神情凝重,手扶船舷,目光牢牢盯着前方那道光柱。 海夕池道:“闲杂人等,速回舱里去。” 柳一渐强压怒气,脚下纹丝不动,道:“我等在此,或可帮的上忙。” 福运号鼓足风帆,直朝那道光而去。 离柳一渐不远,花轻语与柴霏雪并肩而立。花轻语忽然伸出手掌,奇道:“风停了?落雨了?” 柴霏雪微微点头,忽然之间,风势真的变小,天空飘起雨丝,细弱轻柔,远方那道光柱越发明亮。 原本汹涌的海浪,忽然变的驯服。大船依然摇荡,比先前却是平稳许多,明显感觉船越走越快。 众人都看着远方那道亮光。 花轻语奇道:“这海上怎么好像有一个一个的格子。” 海面之上,隐隐约约似有无数巨大的方格。海水波荡,若有若无。 柴霏雪摇头道:“大海之上,稀奇古怪的,我……”话说一半,似也觉得诡异,凝神看了一阵,也不明所以。 柳一未济忍不住低声道:“这海平潮打的什么主意?” 无人答他的话。 片刻之间,海风又渐渐大了起来,雨水也跟着急剧,天空越来越暗,远处那道光柱正变得暗淡。 柳一渐眉头越拧越紧,忽道:“转向,速速转向!前面有飓风!” 柴霏雪听的清楚,奇道:“冬天也有飓风?” 柳一渐知她身份,倒也素常对她客气,此际却是着急,匆匆甩下一句,道:“海上飓风说来就来,老天岂与你说日子!”疾行几步,到了船尾,冲那艄公卢琛平吼道:“转向!转向!向南走!” 卢琛平恍若未闻,双手牢牢握住舵柄,纹丝不动。 柳一渐又急又怒,上前一把抓住舵柄。他对舟船了如指掌,行船操舟的手段却算不得精熟。一握舵柄,便知非是自己所能。那舵柄不过一根横木,握在手中,卢琛平尤未撒手,已觉沉重惊人。 卢琛平不谙武功,力道自远不能与他相比。但柳一渐却是明白,这操舵并非全凭蛮力,风平浪静也就罢了,眼下这场合,强行抢舵,实非明智之举。 舵乃是汉代的发明,传播到世界各处,影响深远。此物看似简单,却实是精细。舵叶沉于水下,通过舵杆与舵柄相连,舵柄转动,即带着舵叶偏转,改变船之航线。 如今常见的轮盘状的舵诞生很晚,乃是机械船时代产物。古船的舵柄就是一根横木,只能左右转动,舵叶的深浅,另有起升绞车控制。这一根横木,不足一丈,粗不过碗口,却要控制这十多丈的庞然大物,谈何容易。 柳一渐强压怒气,对海平潮道:“船首莫要弄险,速速吩咐他转向!”这出海的舟客海工,皆是悍不畏死之徒,船上除了纲首号令,旁人莫想指挥的动。 海平潮站在船尾,浑身上下已经湿透,目光死死盯着身后,对柳一渐说话,竟是充耳不闻。 柳一渐面色难看,忧心忡忡,一股不祥之感油然而生。抬头望去,前方天空那一片光亮不知何时已经完全消失不见,天空墨染,不见一丝光亮。大船如同驶入了黑夜之中,海风呼啸,海浪拍打,混杂漫天大雨,灌上船来。 回头再看,隐隐约约,那七八只小船竟还跟在身后,如影随形,阴魂不散。海面波涛汹涌,小船如同树叶,不住被抛上浪尖,转瞬又跌入波涛之中,时隐时现,稍不留神,又是踪迹全无。 柳一渐再按捺不住,伸手搭上海平潮肩膀,五指用力,低声喝道:“转向!” 海平潮忽地转过头来,双目如火,横眉倒竖,斥道:“滚开!”他头上束发的幅巾掉落,白发披散,湿漉漉贴在面上,面目狰狞。先前那个唯唯诺诺的圆滑老者忽然变作一头野兽,叫柳一渐也是心下一惊。 海夕池逼上一步,道:“柳长老要夺船么?” 柳一渐回头一瞥,大雨之中,人影幢幢,都朝这边望来。无人举动,都如凝固一般。 柳一渐面色难看,慢慢缩回手。 福运号高低俯仰,冲向前方那团黑暗。大船时而被高高抛起,时而忽然坠落。抛起时人固然站立不稳,似要跟着飞起,跌落之时,却更是惊恐,人如从空中急急坠落,心似要从胸中蹦出。上下起伏之间,是无时无刻不在的横向摇晃。就便柳一明夷与柳一渐这般的高手也要扶住船上坚固之物,一不留神,便是站立不住。 船尾海平潮、海夕池、卢琛平三人却如钉子一般,牢牢钉在原地。 惊涛骇浪之中,花轻语也觉害怕,不知不觉与柴霏雪两人手心相握,都觉对方身子颤抖,花轻语忽道:“你会水么?” 柴霏雪道:“我不会啊,你呢?” 花轻语道:“我想学来着。” 两人对视一眼,虽都觉前景不妙,偏偏忍不住都想发笑。 艄公卢琛平尽力稳住舵柄,额头青筋暴起,忽道:“撑不住了!” 几乎同时,海平潮高声喝道:“放下风帆!” 海夕池跟着吼道:“放下风帆!” 离三人数步之外的浦金泉与浦峰跟着大吼。 十余名船工顶着大风,去到船舷,伸手解开帆索。 海风呼啸,竟是四面而来,巨帆时而鼓起,旋即又被吹回,帆面抖擞,猎猎作响。 柳一渐面色发白,从船头慢慢退下,道:“晚了,躲不掉了。” 柳一明夷道:“飓风?” 柳一渐道:“错不了。海中之飓四时皆发,秋夏为多。土人谓二、三、四月发者为飓。五、六、七、八月发者为台。飓者,具四方之风也。飓风将发,有微风细雨,先缓后急,谓之炼风。” 柳一未济道:“咱们这船够大。” 柳一渐缓缓摇头。 天空乌云浓重,低悬在头顶,抬手可及,滚滚欲坠。 第一千一百章 海贼捌 风暴愈加狂虐,风帆还未降下,牛眼粗的帆索被拉的笔直,不知哪个部位发出隐约的怪声。 忽然有人惊呼,船左舷,几根帆索纠缠一起,一人长声惨嚎,却是被勒断了胳膊。一条胳膊被整个扯断,绷紧的绳索比利斧还要可怕。 中间主桅之上降了一半的主帆忽然偏转,更多的帆索被卷入进来,主桅杆发出异响。 忽地人影一闪,一人到了左舷,扬手一挥,几根紧绷纠缠的帆索立刻断开。 咔嚓一声,半截主桅杆轰然断裂,主帆连着上下两幅帆叶猛地砸下。数个船工躲闪不及,立刻被罩在帆下。 一根固定主帆的横杆跟着断开,被几根帆索缠绕,划了一道弧线,连同半截主桅,直朝船上砸落。 一个船工背身而立,根本未曾看见。眼见要被横杆打中,一人闪身而至,将他揽住,就地一滚,堪堪避开。 那横杆一头狠狠撞中船舷,半截主桅杆横倒,帆索绷紧,又要将横杆拉回。 寒光一闪,几根帆索齐断,那横杆翻起,落下船舷去了。 半截主桅杆终于落下,索幸下方无人,一头落在甲板,一头重重砸中船舷。 柳一渐面色阴沉,慢慢还剑归鞘。 甲板上救人那人爬起身来,却是张贤亮。朝柳一渐道:“前辈好剑法。” 一人高声喊叫道:“前杆!” 大船三根桅杆皆挂风帆,船尾风帆已经降下,船中主桅杆断成两截,风帆也已挂落,唯独船首的两块风帆仍然高悬。船首迎着风浪,帆索也是固定在更狭小的船头两侧,七八个船工手忙脚乱,就是无法将帆索解开。 福运号船身陡然歪斜,猛地倾向一侧。两个船工猝不及防,硬生生被甩出船外。 柳一明夷面沉似水,脚下如风,闪过乱糟糟的船上杂物和船工,眨眼人已在船头,接连两掌重重拍在桅杆之上。 众人眼光都盯在他身上,但那桅杆纹丝不动。 柳一明夷紧跟着又是一掌击落。 咔嚓一声巨响,桅杆断开,飞坠入海。 旁边数个船工,立刻抢上,挥起手中刀斧,将桅杆上绳索砍断。 半截桅杆拖着风帆落入海中,转眼不见。 船尾海平潮跟海夕池朝这边只望了一眼,面无波澜,又转过头去。 福运号船舱下的桨手已经住手,风帆全落,船如浮萍,已尽入海浪股掌。 风暴之中,只有海平潮不时高声发号施令,始终只有两个字,向前! 福运号迎着一个又一个的巨浪,时而左右横移,时而后退,时而高起低落,船头竟始终不偏,仍是朝着东北方向。 海风肆虐,激飏熛怒,耾耾若闷雷。风似从四面八方同时吹来,横冲直撞,姿狂骄横。船上人各自牢牢抓住牢靠之物,被风压的抬不起头来。 越向前行,风势越发吓人。福运号各处都发出异响,似在风暴的淫威下瑟瑟发抖。狂风唰唰作响,夹杂着水雾,众人眼前都是白茫茫一片。海面之上,惟余狂风之怒,如鬼哭神嚎,若急火奔雷。 忽地大船一个起伏,众目睽睽之下,船首一人忽然被大风拔起,直直飞到空中,转瞬无影无踪。 花轻语和柴霏雪对视一眼,两人死死抱住船舷,面色惨白。方才一幕着实可怖,那人张牙舞爪,张口大呼,可是什么声音也听不见,如同个大萝卜一般就被扯了出去。 此间显出福运号的坚韧,一应物件,都捆扎固定的牢靠,如此大风之中,只闻船板咯吱震动,却没有多少物事被风卷去。 艄公卢琛平面色惨白,一双手更是白的骇人。 海面一片漆黑,只感觉船被高高抛起,随即又重重落下。风狂雨骤,惊滔巨浪,海浪已有丈余高。 花轻语面色忽变,急伸指道:“你看!” 柴霏雪顺她手指方向看去,海面一团漆黑,海浪此起彼伏,风雨灌彻双目,却是什么也瞧不见。 花轻语道:“那些船还跟着!” 忽地又是“咔嚓”一声脆响,却是卢琛平手中的舵柄断开。卢琛平自己一口血狂喷而出,软倒在地。他年老力衰,竭尽全力与天威相搏,早已被榨干精气。 福运号乃是有名的贼船,保养极好。船上的舵自是不会马虎,这根舵柄乃是一根紫檀木的树芯,外浇生漆,刀斧砍上去,也难伤分毫。此际断开,却是从连杆处断裂。 海夕池面色大变,上前一看,就知挽救不回,仓促之间,根本不及修复。当机立断,将一柄匕首齐根插入,暂时充数。 海平潮沉声道:“把人都叫上来。” 两人谁也未去理会倒地的卢琛平。 船上众人浑身都已湿透,人人面色惨白,嘴唇发青,寒冷彻骨。除却柳一明夷与柳一渐内功深厚,其余众人都是禁不住瑟瑟发抖。 柳一未济忽地惊喜道:“浪小了,咱们出来了!” 舵柄折断之后,福运号登时失了方向,歪歪斜斜,但此际颠簸减小,似真的从风暴中穿了出来。 海面变的平整,风雨似也小了许多。 花轻语也是松了口气,刚想说话,却又觉不对。依照海平潮号令,福运号上的船工几乎全部来到甲板之上。这些形容粗犷,豪横凶悍的海客无人欣喜,反是一个个面如死灰,甚至有人露出惧色。 福运号风帆已落,也无人划桨,但此际却是不断加速,朝前滑去,越走越快。 花轻语与柴霏雪转过头来,紧跟着大船的那七八艘贼船也正骚动,船上人疯狂落桨,似要往回逃离。但大小船之间的距离却是肉眼可见的不住缩短。 海面之上,弥漫一股不祥之气。花轻语倒吸口凉气,越发觉得不妙。只是她与柴霏雪两只旱鸭子,不通水文,莫说这变幻莫测的大海,便是寻常江河也是一窍不通。此际看似风平浪静,不知道究竟危险来自何处。 柴霏雪忽道:“我眼花了么?那是座山?” 风雨之中,前方海上突兀出现一道黑线,起初并不起眼,旋即便成一堵高墙,眨眼功夫,须臾之间已成大山,黑黢黢耸立于大海之中,径直压将过来。 柳一未济惊道:“大浪!大浪!快躲!” 柳一渐面色铁青,道:“晚了!” 福运号如同扑火的飞蛾,朝着“大山”迎面而去。 片刻之间风雨大作,天地骤然交融,齐齐坠入黑暗。黑暗之中,前面充斥着巨大的咆哮之声,鬼哭狼嚎一般,分不清是海浪、海风,还是别的声响。 海平潮的声音道:“向前!向前!”他仍然立在船尾,正用一根粗大缆绳,将自己缠在桅杆之上。 花轻语和柴霏雪花容失色,两人一只手紧紧相握。 那张贤亮竟还有心玩笑,对柳一未济道:“此番大开眼界,以后可有得吹嘘。” 狂浪嚎啕之间,柳一未济却根本未听清他说的什么,见他张嘴,也跟着喊到:“你说什么?” 甲板水平之处,那两个客商周颖跟华开明探了半个头上来。两人面色惨白,瞥了一眼便吓的缩回头去。华开明脑门上一片血迹,八成是撞到了哪里。 柳一明夷与柳一渐扶着船舷,都是眉头紧锁。柳一明夷道:“怎么办?” 柳一渐苦笑道:“这个疯子!瞧他的命了!” “大山”已在眼前,那是一道足足十余丈高的海浪,矗立大海之上,如同海洋魔怪高擎的巨掌,正要拍向面前的蝼蚁。 海平潮道:“所有人,船头左舷!” 一声尖厉的哨音自海夕池口中响起,两短,两长,跟着又是一声长音。 船上六七十人,齐齐手挽手奔向船头左侧。 柳一渐立刻明白过来,海平潮这是要用配重之法,调整航向,虽不知如此局面之下,此举还有何效用,但当机立断,鼓足内劲,扬声道:“跟着去!” 花轻语、柴霏雪、柳一明夷、柳一未济、张贤亮五人立刻明白,彼此伸手相牵,跟着奔向船头。 “大山”已到,船在巨浪之下,愈发显得渺小。那巨浪高不可攀,如同铜墙铁壁。 第一千一百零一章 海贼玖 福运号眼见要狠狠撞到巨浪之上,船头忽然朝左偏转,船跟着身子横斜。 巨浪毫不留情,将福运号推起,带着大船猛地向前一窜,如同摆弄一片树叶。 众人只觉身子一震,不由自主腾空而起,随即便是东倒西歪。 花轻语与柴霏雪六人齐齐抓住船舷,勉强站定。 几声长短不一的哨音又起。 花轻语六人仍然不解其意。但六人发现,福运号正在倾覆,贴着海浪,船向左偏,船身飞快侧着竖起。 那六七十船工早已散开,船被推起,已经倒下数人,此际船只开始倾覆,更有数人被直接抛入海中。 船尾海平潮自缚在桅杆之上,海浪冲刷他上下,黑暗之中,他一双眼仍然如同猛兽。 海夕池一手死死抱住船舷,一手举着哨子,哨音不乱。 甲板上那卢琛平早被抛落大海,没有一人注意。 福运号已经完全侧身贴在海浪之上,与海面几乎垂直。更多的船工跌落大海。 但也有三四十人,面目狰狞,疯了一般冲向对面右舷。 这船宽不过四丈,但此际,近乎垂直的四丈距离,却如天堑。海浪兜头打乱。但福运号这伙船工好生悍勇,除了少数几个跌倒,三四十人,竟几乎全部冲到对面。 花轻语等六人虽不明哨音,但一看船工举动,立刻明白。六人捷足先登,冲到右舷。 那阿鬼也混在人群之中,竭力想奔向右舷。只是他人单力薄,虽仗着灵巧奔到一半,仓促之中,却与旁边一人撞到一起,那人高大,继续前冲,他却是骤然失了平衡,身子飞起,已朝船外坠去。 阿鬼长声尖叫,但声音完全被浪涛淹没。双眼一闭,就待准备入水。这滔天巨浪之中,他便再水性精熟,也是九死一生,但总归不能束手待毙。足踝处一紧,跟着人腾云驾雾一般,又被拉了回来。 急忙睁眼,自己已经在右舷之处,连忙死死扒住船舷。惊魂未定,却是花轻语千钧一发之际,掷出地红绫,拽了他上来。伸手扶住,道:“别瞎跑,跟着我们!” 阿鬼也未听清她说什么,只知道是花轻语救回自己,连道:“谢谢姐姐,谢谢姐姐。” 两人说话,谁也没听见。 众人抓住右舷,齐向船外使力。 福运号朝右侧一顿,船身忽然回了几十度,大船忽然向前一窜,竟在大浪之上滑行起来。 先前的颠簸混乱骤然消失,福运号驭浪而行,竟是平稳的很。 花轻语等人都是瞪大了眼睛,福运号仍然半倾,贴着海浪朝前行驶,面前巨浪自离海面四五丈高之处卷曲,竟似半个隧道,福运号不偏不倚,直朝隧道钻去。高擎海浪如同巨墙,大船就贴在墙壁之上滑行。 柳一未济低头,却正看到两艘贼船,迎着巨浪冲刺,似想穿过大浪,船首越抬越高,瞬间便被硬生生掀翻,落入水中,消失不见,一点痕迹未留。 福运号穿入水墙,进入那隧道之中,前后左右,上下八方,皆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想也不曾想过的奇景。船下是漆黑的水墙,面前漆黑的海水挂着白浪,漫天是水,包裹着大船。 海平潮已经解开绳索,手握半截匕首,牢牢掌住船舵。 福运号在海水隧道之中,不住前行,先是越升越高,到了离海面四五丈处,忽然快速滑落,船速飞快,直如飞鸟掠地。众人只觉眼前黑白两色交杂,水花狂舞,浮光掠影也似。 花轻语忽地双目圆睁,福运号倾斜飞驰,船底贴着水墙。水墙深黑,但此际那深黑之下,一个更深的东西隐隐浮现轮廓,看大小,丝毫不逊色于福运号。 花轻语只道自己是眼花,但随即从旁边柴霏雪面上,也看到惊诧颜色。 背后水墙之中,似有巨大生物游动其中,朦朦胧胧,似是而非,神秘怪诞之极。那物庞大到无以言表,穷天地诞物之造化,从容不迫,紧跟着大船,一道破浪穿行,若有若无,如同鬼魅。 不知道过了多少时候,又似只有短短一瞬。大船速度渐慢,倾斜的角度也是越来越小。 天空渐见光亮。风暴肆虐之声犹酣,却已是强弩之末。 福运号终于破开大浪,回到海面,海面依然波浪起伏,已无那骇人声势。 众人朝侧后方看去,海面之上,似有一道黑影正缓缓沉入大海。 海平潮自船尾走下,白发一绺绺贴在头皮之上,朝柳一明夷与柳一渐拱了拱手,道:“多有得罪。” 柳一明夷还礼,道:“船首好本事。” 海平潮呵呵一笑,走向船首。所过之处,船工人人低头。他如猛虎逡巡他的山林,睥睨众生,不可一世。最后几步,步履终于踉跄,推开舱门,没入其中。 大难不死,剩余的人也不敢怠慢。海夕池、浦金泉与浦峰几人都在船上,看管船工修复损伤。 花轻语等人衣衫尽湿,见情况已定,都回舱房去了。 傍晚时分,柳一未济回到甲板,见海夕池等人还在忙碌。上前道:“此番死里逃生,好险好险。” 海夕池正在更换舵柄,一脸阴鸷,连瞥也不瞥他一眼。 柳一未济丝毫不觉自己讨人厌,仍就笑嘻嘻道:“此番死了不少人吧?” 海夕池眉头皱起,脸色更加难看。这一番穿越巨浪,死了近二十人。这些人都是大浪之中被抛下水,如此大浪之中,再好的水性也是难逃一死。 柳一未济又道:“伤员也是不少吧,须得好好救治才是。” 海夕池道:“不劳公子费心。” 柳一未济道:“那老郎中倒好城府,乱成这般模样,也不上来看一看。” 海夕池道:“公子若无事,我等还有许多事要做。” 柳一未济道:“海船首当真是本事了得,居然能在如此巨浪之中穿行无虞,信手拈来。” 海夕池已将舵柄装好,试了试完好如初,实不愿与此人呱噪,就待甩手离开。 柳一未济道:“船首过往也这般么,不在意兄弟们性命?” 海夕池面色微变。浦金泉站的不远,似也听在耳里,眉头一皱,忽然骂道:“磨磨蹭蹭,还没好么,那边,那边!”一脚踢在一名船工身上,吆喝着他一道走开。 柳一未济面带微笑,道:“我听说夕池兄你本是孤儿,被船首带大,这些年忠心不二,立下汗马功劳。人家都说。”呵呵一笑,道:“没有夕池兄你出生入死,可没有福运号如今这偌大的家业。” 海夕池抬头看他一眼,随即立刻又低下头去。 柳一未济道:“这海上的凶险我可算见识了,下次说什么我也不来了。难怪海船首自己几个孩子,一个也不叫上船来。” 海夕池道:“海上讨生活,本就如此,世间又有什么不辛苦。” 柳一未济道:“不错,不错,富贵险中求,夕池兄生死不计,想也攒下了不小的家业,日后当能享享清福了。” 海夕池面色阴沉,大步要走。 柳一未济嘻嘻发笑,道:“我这人口无遮拦,有什么说错的地方,夕池兄可莫要放在心上。你说那帮海贼死绝了么?” 海夕池停步,道:“好人不长命,那郑方沅也没这么容易死。” 柳一未济道:“他二人究竟有何恩怨?” 海夕池道:“许多年前,他们本是一伙。郑方沅口口声声总说船头昧心贪了他的宝藏,还将他留在荒岛等死。”摇头道:“我等也不知就里。” 柳一未济笑道:“原来如此。” 数日之后,剧变陡生。郑方沅一伙海贼果然没有死绝,更趁夜晚摸上船来。这伙人显是对福运号了如指掌,直接摸入海平潮舱房,将他杀死。随后终于被船工发觉,幸好柳家堡三人及时赶到,将郑方沅一干人等尽数斩杀。 黎明之际,甲板之上,一字摆开十七具尸体。其中一具,身首异处。硕大的头颅,白发纠结,双目圆睁,虎威尤在,正是海平潮。他旁边一个,尖嘴猴腮,形容猥琐,乃是他不死不休的仇人郑方沅。 其余当中,有八具都是郑方沅一党。 海夕池召集众人,诉说缘由。一伙粗大健硕的汉子人人低头不语,有些面带惊容,但悲戚伤心的却没有几个。 海夕池又将值夜的两人处以极刑,两人都是五花大绑,嘴里塞着麻布。有人认得两人都是原先海平潮的亲信,但也无一人作声。 浦金泉与浦峰当即拥戴海夕池为纲首,船上无一人反对。 海夕池推托一番,也认了下来,言道一切如故,随即遣散众人。 花轻语跟柴霏雪远远旁观,不置一词。随即跟张贤亮几人一道,离了甲板。 柳家堡三人留在原地,柳一渐似有些疑惑,道:“郑方沅一伙,上来几个人?” 遣散众人,海夕池却似一下子没了力气,腰背明显松垮下来,更是有些发呆。 柳一渐又问道:“他们上来几个人?” 海夕池这才缓过神来,道:“都在这里,连他九个?” 柳一渐道:“确定?” 海夕池犹豫片刻,手指了指地上几个,道:“这几人我都见过,郑方沅手下,也就这几个人还像点样子。他们来的隐蔽,我未干声张,离的远,大约就是这九个。” 柳一未济拍拍他肩膀,笑道:“夕池大哥毋须紧张,这事么,做多了自然不慌了。”转向柳一渐道:“下面小船上,我看有八只桨,打头的人不出力,应该是九个没错。” 柳一明夷道:“咱们去你舱房去说。” 海夕池的舱房也在船首甲板之下,也并不大,除了一张床,别无他物,连桌椅也不见一张。 柳一明夷与柳一渐就在床沿坐下。柳一未济和海夕池站着。到了舱房之中,海夕池越发显得面色苍白,摇摇晃晃,竟是站立不住。 柳家堡三人也不着急。柳一未济递了一杯水与他。 海夕池一饮而尽,过了好一会功夫,慢慢回过神来,深吸一口气,道:“你们究竟要在这船上找什么人?” 第一千一百零二章 海难壹 一连数日,海上风平浪静,福运号也是一帆风顺,甚至连老天爷也作美,连续几个晴天。 甲板上唯有两间舱房,一间为原先海平潮所用。如今海平潮已死,海夕池做了纲首,却不肯搬进去住,那间舱房便一直空着。另一间更大些的,乃是李壁两人所居。 此际舱房之内,一张木桌权作书案,李壁正伏案作书。 书案之前,单翃衣吊着一只胳膊,垂头丧气而立。书案左右,却是站着花轻语与柴霏雪两人。 李壁与单翃衣两人模样都颇有些狼狈。李壁头上缠着厚厚的纱布,单翃衣更是左臂骨折,拿夹板夹了吊在颈下。前些日福运号直闯风暴,两人在舱房之内未敢出外,颠簸之下,都是受了些伤。 此际李壁头包裹的严实,面上却是平淡。伏案作书,字作行草,写的乃是他自己一首使金诗。 天连海岱压中州,暖翠浮岚夜不收。 如此山河落人手,西风残照懒回头。 诗字不多,却已经写坏了一幅。李壁用的绢本,绢表面更为丝滑,但不够吸墨,导致墨水洇开,极易出败笔,甚是考教功夫。这第二幅字,李壁沉心静气,运笔如飞。 待他写完,花轻语赞道:“好字。” 案面纸上,一篇墨宝虚实有度,疾缓交错,如龙蛇飞舞,又恰行云流水,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柴霏雪也道:“李大人好书法,这一幅字颇得米南官神韵。” 如今天下,米芾的字最被推崇。宋徽宗本是书画大家,初学黄庭坚,后学二薛,薛曜、薛稷。早先宋徽宗的字颇像黄庭坚,以至于金人树立的伪齐皇帝刘豫伪造了许多他的文字散播。这叫宋徽宗大为生气,才有了后来的瘦金体。 宋徽宗对米芾非常欣赏,提拔他到身边做官,曾叫他点评书法名家。米芾回答道:“蔡京不得笔,蔡卞得笔而乏逸韵,蔡襄勒字,黄庭坚描字,苏轼画字。”提及自己,则用了“刷字”。 其意大概,涩笔称“勒字”,快笔是“刷字”,用笔重是“画字”,用笔轻是“描字”。 米芾的字,行书乃是最佳。用笔迅疾劲健,尽心尽势尽力。痛快淋漓,欹纵变幻,雄健清新。 眼前李壁手书,确有几分米芾的味道。 李壁放下毛笔,摇了摇头,道:“东施效颦,邯郸学步,如何谈的书法。” 花轻语不知想起了什么,掩口笑道:“李大人何必过谦,你说的东施效颦,邯郸学步另有其人。” 柴霏雪道:“我爹爹也说,今人论及书法,都说像谁像谁,反是失了灵真。” 李壁道:“哦?” 柴霏雪道:“我爹爹说,在咱们大宋之前,读书人都是不临字帖的。颜真卿说,汉到唐,书法传承,历来是‘口诀手授’,乃是面对面的言传身教。黄庭坚也说‘古人学书不尽临摹’。” 李壁面露严肃,连连点头,道:“令尊经天纬地之才,真知灼见,不落凡俗。我若早识得令尊,也能少走些弯路。他如今身子可好?” 柴霏雪道:“有劳大人惦记,还好还好。” 李壁道:“令尊所言不错。我朝太宗皇帝购募古先帝王名臣墨迹,以枣木镂刻之,厘为十卷,是为《淳化秘阁法帖》。此后《绛帖》、《潭帖》等,多从《淳化阁帖》翻刻。这些字帖起初多是赐给臣下,逐渐流入民间。自此时人学书,有了参照。可也正因为此,书法入了摹举临刻之途。《淳化阁帖》宗‘二王’,天下书卷如出一辙。今人作书,不外蔡、苏、黄、米四家。我问你,书法为何物?” 柴霏雪微蹙蛾眉,想了一想,方道:“法既有典范之意,又有约束之意。规矩、尺度,缺一不可。法古字左边为‘水’,右边上‘廌’,下‘去’。”提起笔来,在纸上边角处写了个楷书“灋”字。笔力劲挺,端庄大气,显也下过不少功夫。 李壁微微点头。 柴霏雪接道:“‘廌’乃獬豸之称,为公平公正之兽。‘水’平如镜,亦有端正平和,不偏不倚之意。此两者,皆曰尺度,不可偏驳。宁静居和,方为周正。若说书法,自也是要中规中矩。一点一横,一撇一捺,不管如何变化,篆楷行草,不失其形,不改其状,方为正字。” 李壁面色温和,带着笑意,显是听的颇为高兴。 柴霏雪又道:“但这‘廌’字之中,还有一个去字。自古法乃公序良俗之约,法自情理出,法不容情,法亦能容情。法理之外,一个去字,存留一线,正是情理。若论书法,框架结构,规矩法度,自有典范。但一切全依法度,无了自然两字,只余匠气,如何谈的上法。既是法,自是道法自然,不拘一格。小女愚见,不破不立。合的规矩,又能独具一格,方可称的上法。” 李壁道:“好个不破不立!令尊教人,可比我高明太多。仓颉作书而天雨粟,鬼夜哭。文字一事,载史明智,教化世人。一文一字,重逾泰山。但自有骨甲之文,金铁之文,时至今日,文字不也时常在变。大篆小篆之时,隶楷行草,岂不也不合规矩。你说的不错,道法自然。天地轮回,沧海桑田,岂不正是日新月异,方能欣欣向荣。如今世人,只知墨守成规,因循守旧。自我宋后,书再无法矣。”摇头叹道:“可惜我明白这个道理还是太晚。” 花轻语忽地一笑,道:“李大人此行,莫非也是为了不破不立,推陈出新么?” 李壁目光游离,朝窗外看了一阵。这海船舱房,窗开的极小,只看见一方青天。呆了片刻,方道:“好多事情,是该换个想法了。”回过头来,道:“你们两个寻我,究竟何事,可以说了。” 柴霏雪道:“不能叫此船在宁海州泊岸!” 李壁明知故问,道:“船经宁海州,转入渤海,乃是顺道。更兼要上岸补充淡水,缘何不得停靠?” 花轻语道:“自是有缘由的,只是不便说。” 李壁呵呵一笑,道:“我与这船家也无交情,怕是帮不上什么忙。” 柴霏雪道:“柳家堡上船来,是为了寻一人下落,这人万不能落到他们手里。” 李壁道:“我听船上遭贼,原来那个老纲首死了?” 柴霏雪道:“是,如今此船上上下下已尽在柳家掌握。” 李壁道:“既已在掌握,翻个底朝天,还寻不出人来么?” 柴霏雪道:“他们已经下去搜过,但被吓了回来。前番又有尝试,终究未敢越雷池一步。” 花轻语道:“那人太过厉害,就便虎落平阳,他们也不敢冒险。” 李壁看看两人,道:“他想是早有准备,备足水粮,躲在这下面?” 柴霏雪跟花轻语都没接话,当做默认。 李壁道:“那我出面说项,岂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花轻语道:“我等意思,叫此船停去登州。” 金人占据北地后,基本沿袭唐制,并参照宋制,实行中央政府领导下的路、州(府)、县三级政区制。登州、莱州、宁海州等十地归山东东路。这其中宁海州,实际是从原先登州区域析出的牟平、文登两县。故而宁海州和登州其实本是一地,宁海州本叫宁海军,乃是刘豫伪齐傀儡政权所在。 宁海州与登州皆有港口,两处不过相距几十里。 李壁眉头微皱,道:“这是两位的主意?” 花轻语道:“我等一起商议来的。” 李壁抚须道:“为何?” 花轻语道:“山东地界柳家堡百年经营,一旦登岸,自有强援。” 柴霏雪道:“我等坚持去登州,与他布置影响不大。但按那柳一未济的为人,定会想办法联系岸上,去登州打探虚实。” 花轻语道:“我等也有人接应,要在靠岸前离船。登州一地,海岸更是平缓,便是小船,也能快速上岸。” 李壁道:“登州地势,他们自也了如指掌,如此谋算,瞒不过人。你们不是要在登州脱身,乃是疑兵之计。”沉吟片刻,道:“你们其实另有谋划,想要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他们若不肯呢?” 花轻语道:“是以要借重大人的门面。” 柴霏雪道:“柳家堡在金国的大靠山乃是莒州张暐,大人有个弟弟李埴,与张家可是沾亲带故,有姻亲之好。” 李壁摇头道:“明仲去岁便已告老还乡了。” 花轻语笑道:“可他两个儿子张行简、张行信可都还在朝中为官,张行简乃是状元出身,如今在礼部,深得皇上宠信。他弟弟张行信更是厉害,如今同知山东西路转运使,正是柳家堡父母官。况且张明仲为官几十年,历任太常、礼部二十余年,门下不知多少死党。若不是碍着这层情分,大人岂能在船上清清净净,无人呱噪。” 第一千一百零三章 海难贰 李壁看看柴霏雪,道:“你倒是什么都知道。” 柴霏雪道:“张明仲出使大宋,李大人曾在家中招待,此事知道的人可是不少。”笑道:“宋金两国,汉人大臣装的势不两立。其实沾亲带故,私交不浅,勾勾搭搭的,可是不少。” 李壁道:“好吧,我便试上一试,若是人家不肯,也没办法。”摇头叹道:“我叫他们寻个安全可靠又隐蔽的船来,结果给我寻这么艘贼船!” 花轻语笑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前些日子,穿行风暴,十几丈高的巨浪,李大人没有俱怀逸兴壮思飞,即兴赋诗一首么?” 李壁连连摇头,道:“摔的我七荤八素,就见外面白浪滔天,你说的什么隧道巨物,日光,我是半点未见。”换了张白纸,提起笔来,寥寥数字,一挥二就,折了两折,递给单翃衣,道:“你拿去给那新纲首。” 单翃衣吊着一只胳膊,领命去了。 李壁目送他出去,方才叹息一声。 柴霏雪道:“柳一未济奸诈的很,连大人身边的人也收买了。” 李壁道:“贪图小利,为人怯懦。我倒是高看他了。”在椅上坐倒,道:“说不定日后我还有要借重几位之处,到时也请不要推辞。你那位朋友呢?” 花轻语笑道:“李大人不该当官,左右是个生意人富家翁。你说那个傻子么,鬼知道他去了哪里。”顿了一顿,接道:“大人不关心那一位?” 李壁摇头道:“你们江湖上的事,我没什么兴趣。” 三人说话,却不知单翃衣出门,并未立刻走开,靠在门前听了两句,方才一脸阴郁而去。 舱内三人闲聊,过不多时,单翃衣回转。那海夕池接了便笺,果然不敢自作主张,立刻去寻柳家堡三人,不多时便返转,一口答应,说不须多少时日,船便能在登州靠岸。 海平潮直冲风暴,福运号偏离航线许多,比先前预计的时间要晚了不少天。 花轻语与柴霏雪告辞出门。 李壁也未起身,拿起卷书来,等两人到了门口方道:“你们究竟打的什么算盘?” 花轻语回眸一笑,道:“你马上就知道了。” 是日晚间,舱底库房之内,置办了一桌酒菜,柳一未济、单翃衣、张贤亮三人相对而坐。 柳一未济坐在上首,笑道:“如何好叫贤弟破费请我吃酒。” 单翃衣一只胳膊骨折,单手持壶给他斟酒,道:“承蒙兄台关照,应该的,应该的。” 海上潮湿风寒,酒乃必备之物。只是海平潮并不好饮,这船上也并无好酒。席间所备,乃是寻常米酒,颜色浑浊,滋味倒还不错。米酒喝的就是一个豪快,一人面前都是一个大碗。 柳一未济道:“我关照你什么,你小子不老实,不会说的反话吧。” 单翃衣又给张贤亮也斟上一碗,道:“实不相瞒,近日我也想明白了。李大人瞧我,始终是个管家的儿子,下等人。” 柳一未济伸手在他肩上一拍,笑骂道:“你个乌龟王八蛋,总算转过弯来了。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什么唯才是举,痴人说梦。这世道,拼的是门阀势力。” 单翃衣低头叹息一声。 柳一未济道:“既然你唉声叹气,我索性就再给你讲的透些。读书人我也见了不少,你这点墨水还不够给人家提鞋。前岁我在并州(今山西太原),遇到个参加府试的学子,名叫元好问,年方十六。人家赶考路上见人捕雁,随手写了首词,满城传唱,都说他是不世出的天才。便是这般人物,一样没中。” 单翃衣道:“莫非是写雁丘词那位?” 柳一未济道:“正是。” 单翃衣眉头紧锁,口中喃喃,道:“恨人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欢乐趣,离别苦。是中更有痴儿女、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景,只影为谁去?”半阙词念完,面色难看,头垂的更低。 柳一未济哂笑一声,道:“你三十好几了吧,可作的出这等文章?比才学?我瞧你也是井底之蛙。靠着李壁这条路么?呵呵,呵呵,我问你一句,一条狗你使唤惯了,你会放他走么?” 单翃衣面露尴尬,眉梢恨意难掩。 柳一未济道:“不过话说回来。你除了会背几句典籍文章,胡诌几篇狗屁不通的文章,还有什么本事?肩不能扛,手无缚鸡之力。一穷二白,更无半点糊口之能。做不得买卖,操不了活计。这辈子也就寄人篱下,任人使唤。” 单翃衣手持酒杯,指节已经发白。 一旁张贤亮打圆场道:“来,吃菜吃菜。这道菜乃是单兄特意拿来,西域胡人带过来的香料,唤作咖喱,辛香浓郁,我也是初次得见,不知做的合不合两位口味。” 桌上当中,一大盆炖鸡,满满的浓稠黄色汤汁。 柳一未济伸筷夹了一块,送入口中,闭口尝了尝味道,方才咀嚼咽下,点头道:“不错不错,这玩意确是少见,我也才吃过几回。你看贤亮兄弟,虽然武功练的不怎么样,至少还有个做菜的手艺。有这本事,放到哪里也饿不死。” 张贤亮道:“我这人胸无大志,能不饿死就是万幸。” 柳一未济连连摇头,道:“你与他恰恰相反,他是眼高手低,你却是妄自菲薄。我不是说了,你习武颇有天份,只是未遇名师。瞧你这做菜的手段,更是心思灵巧之人。就是胸无大志,太过窝囊。你在这船上做厨子,累死累活,才赚几个铜钱?这你也放的下身架?哎,我居然还疑心你是那个沈放,沈放岂能如你一般窝囊。” 张贤亮道:“也笑长安名利处,红尘半是马蹄翻。由来不是求名者,唯待春风看牡丹。” 柳一未济道:“放屁!人生在世,不为刀俎,就为鱼肉。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张贤亮笑道:“这句话却不是这般解的,‘为’乃经营勤奋之意,人生在世,不读书,不学本事,才是天地不容。你多学一样本事,就少说一句求人的话。” 柳一未济哈哈笑道:“如何,我说的没错吧,你这脑子倒是灵光,处处与我对着干。世人皆当为自己之利,你偏要说什么勤奋自身。你这样的人,既没什么本事,偏偏还要标新立异。知道为什么?因为你自己明白自己混的不好,因此更加死要面子!” 张贤亮道:“公子这个脾性,难怪没什么朋友。” 柳一未济道:“你怎知我没有朋友?人以利聚,假以义合。麋鹿山羊方才成群结队,你见过老虎成群的么?” 单翃衣面色稍稍缓和,道:“公子人中龙凤,自是非同凡俗。” 柳一未济斜他一眼,道:“这还要你说,柳家堡的名望势力,本公子的身份地位。你们两个跟着我,自有一番荣华富贵。” 张贤亮笑道:“原来公子还是想招揽我等两个,只是公子这夹枪带棒的法子,难免叫人格格不纳。” 单翃衣举杯道:“公子海量,我再敬公子一杯。” 柳一未济举头干了,嘴上不依不饶,道:“你道本公子什么烂鱼烂虾都瞧的上眼的么,你们两个,勉强算是有点用处而已。” 单翃衣不住劝酒,似想拿酒堵住此人一张臭嘴。张贤亮时不时反刺半句。 柳一未济来者不拒,酒是越喝越多,面色已经潮红,说话愈发肆无忌惮,狷狂之态,溢于言表。忽地斜眼看张贤亮,皱眉道:“我瞧你许久,你这酒怎地一口未动,当真是岂有此理。” 张贤亮道:“在下实不擅饮,一点酒碰不得,先前已经说过,公子想是喝多了记不起来。” 柳一未济道:“放屁,你何尝说过,分明是借故躲酒。你这人好不利索,快快干了。” 张贤亮道:“我这人既无酒量,更无酒品,沾酒就要掀桌,怕是误了诸位雅兴。” 柳一未济道:“这般无耻的话你居然也能说的理直气壮。你先喝,喝了再掀给我看看。” 张贤亮道:“我家乡那边,有人逼上梁山,有人逼良为娼,却从不见有人逼人喝酒。” 柳一未济道:“为何?” 张贤亮道:“穷。” 第一千一百零四章 海难叁 柳一未济哈哈大笑,道:“有趣,有趣,你这人左看右看都是讨厌,偏偏说话叫人喜欢。” 单翃衣道:“我看贤亮兄确不擅饮,不如再叫他说个笑话,抵过看这碗。” 柳一未济道:“我若不笑,他还是要喝。” 张贤亮道:“那我便说一个。有人宴客,用酒极淡,有客向主人索刀。主人奇道,要刀何用?答曰,欲杀此壶。主人更奇,壶有何罪?客曰,你只管拿来。”说到此处,戛然而止,自己拿起筷子,吃起菜来。 单翃衣道:“下面呢?” 张贤亮道:“下面没了啊。” 柳一未济板着一张面孔,一点笑意也无,道:“半点也不好笑,你喝!” 单翃衣皱眉道:“贤亮兄这个笑话确是不如上一个,这个不算,不如再来一个。” 张贤亮叹气道:“皇上不急太监急,你道为何?” 单翃衣道:“为何?” 张贤亮道:“只因下面确实没有了。” 柳一未济噗嗤一声,笑出声来,随即面色一变,拿起张贤亮面前酒碗,起身道:“你小子使诈,今日这酒,定要你喝。”瞧他架势,似要拿住张贤亮硬灌,谁知站起身来,身子微微一顿,生生僵住,皱眉道:“这酒怕是坏了,我怎有些腹痛。” 张贤亮道:“我说酒有些凉,你俩偏说米酒热过便失了滋味。” 单翃衣道:“公子豪饮,怕是不胜酒力。” 柳一未济缓缓放下酒碗,面上肌肉紧绷,兀自嘴硬,道:“放屁,此等寡酒,我喝上八九斤也不得醉。” 单翃衣道:“是,是,公子海量,且歇一歇便好了。不如我也说个故事。” 柳一未济慢慢坐回原处,额头已经见汗,道:“怎么你们故事这许多,你说。” 单翃衣道:“西晋司马衷,以一句‘何不食肉糜’,贻笑千年,世人皆以为其愚钝不堪。永兴元年,石超反乱,司马衷军在荡阴大败,司马衷自己也脸部受伤,中了三箭。百官侍从争先逃命,只有侍中嵇绍身着朝服,挺身护卫天子。石超军擒住嵇绍,就要砍杀。司马衷高呼,‘这是忠臣,不要杀他!’叛军不听,杀了嵇绍,鲜血溅到司马衷的衣服上。待到战事平息,侍从要浣洗御衣,司马衷说,这是嵇侍中的血,不要洗去。” 柳一未济额头汗珠滚滚,牙关紧咬,似是腹痛难忍。 单翃衣道:“你定是奇怪,我说这个作甚?聪明糊涂,昏庸性情,人心隔肚皮,谁又能说的清楚。我是劝公子,不要将人都看得轻了。”面色忽地一变,站起身来,退后两步,道:“泥人尚有三分土性,你道我真的是个孬种,任你揉捏么!” 柳一未济道:“你在菜里下毒了?”目光自然朝那道咖喱炖鸡上看去。 张贤亮摇头道:“这咖喱我试过,并无毒性。” 柳一未济道:“那就是酒里?原来你们是一伙的,难怪你滴酒不沾。” 单翃衣冷笑道:“你莫要猜了,酒里没毒,菜里也没毒,但两样东西在一起,就能要了你的狗命!” 张贤亮惊讶道:“你真好大的胆子,你毒杀了他,不怕他两个兄长么?” 单翃衣斜他一眼,道:“你不要惺惺作态,你是什么人,想的什么,我知道的一清二楚。咱们井水不犯河水。此间吃酒,就咱们三个知道,你不说,我不说,谁人知道他是死在这里。” 张贤亮摇头道:“我为何要替你遮掩,你酒菜里下毒,也不曾支会于我,我若不是天生不胜酒力,岂不也被你害了。” 单翃衣微微一顿,随即道:“你未曾喝酒,中毒不深,只要你与我一道,待会我自会拿药救你。” 张贤亮仍是摇头,道:“你这解药怕是要提前服下吧?你若身上带着解药,柳公子只需拿下你搜身不就行了。” 单翃衣面色微变,急忙道:“正是正是,我身上没有的。” 张贤亮继续摇头,道:“你这害人的事还是干的太少,话都不曾想好。酒里没毒,菜里其实也没毒,毒在柳公子的酒碗里,是不是。” 单翃衣不由自主道:“你怎么知道的。” 张贤亮无奈,道:“你不奇怪么,柳公子为何还不死?” 单翃衣转头看去,柳一未济头上汗已擦拭干净,好整以暇坐在桌前,嘴角一抹轻笑,也正瞥着他。将面前那碗拿起,看了一看,道:“你使的什么毒药,哪里来的?” 单翃衣面色微变,兀自给自己打气,道:“我在京城遇到个唐家的子弟,五十两银子买的!名唤‘你侬我侬’。平素无毒,混在酒里,立成剧毒,而且银针也刺探不出。常人服了,撑不过半炷香时候!”说到后来,自己又多了几分信心,满怀期待瞧着柳一未济,盼他立刻倒地就死。 柳一未济与张贤亮对视一眼,脸上都是难掩笑意。 张贤亮叹了口气,道:“兄弟你怕是给人骗了,真正唐门的毒药是绝不外流的。毒死了人,药性长的,尸体都要处理干净了,否则回去一定重罚。五十两银子?五千两银子你都别想瞧上一眼唐门的毒药。” 柳一未济肚子也不痛了,却是笑的腰直不起来,道:“不过居家旅外,常备一样杀人于无形的毒药,你这份心思我倒是欣赏的很。我一见你便说,你小子合我脾胃,卑鄙下流,贪财好色,除了好事,没有你不敢干的。”看了张贤亮一眼,道:“你何时看出来的?” 张贤亮耸耸肩,道:“他一来寻我,说话连珠炮一般,为何要请你吃饭,为何要拉我作陪,为何要避人耳目,无不丝丝入扣,合情合理,若不是事先编好,怕没有如此周到。而且他说话之时,眼神乱飘,好像我身后有鬼。哎,他这毛里毛躁的,我要不怀疑也难。” 柳一未济道:“既然如此,你不跟我也打个招呼。” 张贤亮道:“若是这手段真能闷倒了你,你凭什么跟我合伙。” 柳一未济伸出一根中指,轻轻摇晃,道:“不是合伙,是为我所用,不过眼下你的价码是比先前高了一些。” 单翃衣只觉头脑一阵晕眩,柳一未济眼神冷冰冰飘来,忽地勇气全失,扑通一声,双膝跪倒,匍匐膝行两步,跪在柳一未济面前,道:“柳公子我错了,日后我就是你的狗,忠心不二,你说东我绝不往西,你说什么,我便做什么。” 柳一未济道:“做狗?你先叫两声来听听。” 单翃衣当真是能屈能伸,毫不犹豫,弯腰趴倒在地,口中汪汪汪汪叫个不停,还把头朝柳一未济腿上去蹭。 柳一未济哈哈笑道:“贤亮,狗是这么叫的么?” 张贤亮道:“也有个七八分像。” 柳一未济道:“既然贤亮替你说话,勉勉强强算你会叫。可是这狗除了会叫会吃,还会看家护院,你有什么用?” 单翃衣道:“李大人此行是要去翼王,大宋官家想要议和。” 柳一未济哦了一声,与张贤亮对视一眼。不置可否,道:“既是使节,为何还要偷偷摸摸?” 单翃衣道他不信,急道:“不是使节,大宋最好面子,而且不知此番金人的胃口,怎好大张旗鼓。翼王殿下宅心仁厚,也不愿两国刀兵,生灵涂炭。” 柳一未济嗤笑一声,道:“原来是想走后门,那你们还不如多备点礼物,去寻元妃娘娘。还有什么?” 单翃衣道:“还有还有,船上那个蔺神医,见过我家大人。” 柳一未济皱眉道:“什么?” 单翃衣道:“大人爱清净,船上除了那两个女子,只跟蔺神医一人说过话,而且说了许久,也不叫我在旁。” 柳一未济道:“说详细点。” 单翃衣道:“我没敢偷听。”随即醒悟,道:“对,还有,还有,这个蔺神医先是送了个东西来,大人看了,便叫我速去请他。” 柳一未济道:“什么东西?” 单翃衣:“裹在个信皮里,圆的硬的,倒似个大钱,却又比大钱大上许多。” 柳一未济皱眉道:“大钱?” 单翃衣道:“我也不知,不曾见大人打开。” 柳一未济道:“他看也未看,就叫你去请人?先前他也确实不识蔺楚练?” 单翃衣道:“这人来历,还是公子你跟我说的。这等江湖人物,我家大人从来不感兴趣。” 柳一未济道:“好,好,你仔细想想,这船上,你还知道些什么?” 单翃衣凝神思索状,半晌还是摇了摇头。 第一千一百零五章 海难肆 柳一未济道:“那两个女子有什么动静?” 单翃衣道:“柴姑娘要回家,花家姑娘是去她家里作客的,听说还有匹马寄养在她府里。” 柳一未济道:“石榴?” 单翃衣惊讶道:“公子怎知道?” 柳一未济道:“她们怎么对你说,自然也怎么对我说。贤亮,你方才说什么来着?” 张贤亮道:“事先编排好的,才能怎么说都一样。” 柳一未济冷笑一声。 单翃衣跪在地上,一动也不敢动。 过了许久,柳一未济道:“你起来吧,地上怪凉的。” 单翃衣暗地里舒了一口气,连忙站起身来。刚刚起来一半,吊着的左臂一阵钻心剧痛,惨嚎一声,险些晕了过去。 柳一未济慢慢缩回手来,口中道:“哎呀哎呀,你怎么不小心,这条胳膊又弄折了。你还不快去寻蔺神医,请他替你医治起来。” 单翃衣强忍剧痛,咬牙道:“是,我这就去。” 柳一未济慢慢起身,道:“急什么,有主人不走,跑在前面的狗么?” 单翃衣低头道:“是我错了。” 柳一未济哼了一声,起身慢吞吞出门去了。 屋内灯光昏黄,单翃衣望向张贤亮,满目都是怨恨仇视,道:“我知道你是谁,你这个卑鄙小人,无胆鼠辈!” 张贤亮一脸无奈,道:“单兄莫要哭了,还是先去看看大夫吧。” 三人舱内一场闹剧,果然外人都不知道。但次日清晨,却是有事发生,片刻之间便是人人皆知。 福运号闹鬼了! 这日清晨,早起睡眼惺忪犹自迷迷瞪瞪的一个换班船工,赫然发现,甲板上躺了一排尸体。 不多不少,一共九具。尸身惨白铁青,浑身湿漉漉,说不出的可怖瘆人。看模样,正是先前来犯的海贼郑方沅一伙。 郑方沅夜半袭船,一共死了十七人。其中九个是外敌,福运号上连带纲首海平潮也死了八人。死后追责,又处决两人。 福运号上多是疍民后裔,疍民有海葬之风,但那是不得已之法。这些人如今实际久居岸上,早改了习俗。如今天寒地冻,尸体也好保存,与海平潮尸身一样,自是要带回陆上安葬。至于郑方沅一伙则不必客气,搜身一番,立刻抛入大海去了。 可眼下,这九具尸体,居然一具不少,回到了福运号上。 片刻功夫,满船的人都到了甲板之上。 海夕池面色铁青,道:“谁干的?” 浦峰知他问的什么,一旁道:“我吩咐常老七带人做的,确确实实都扔下去了。常老七!常老七!常老七!” 人群之中站着个一嘴烂牙的中年汉子,此际腿直打摆,两眼直勾勾瞧着甲板上的死尸。被人踢了一脚,才猛地回过神来,语无伦次道:“我干的,我干的,扔下去了,真的扔下去了,怎么回来了!不是我的主意,你们别找我啊!” 海夕池瞪他一眼,又道:“什么时候发现的。” 浦峰道:“就是刚刚。” 另一个部领浦金泉站在一旁,目光阴冷,一言不发。 九具尸体一动不动,唯有海水还在身下慢慢流淌,如同一条条活蛇。站的近的,眼见水渍浸来,都是不寒而栗,急忙躲开。这一躲闪,更引的众人惊惶。 暖阳当天,福运号甲板上却是鬼气森森,叫人寒毛直竖,毛骨悚然。众人七嘴八舌,议论纷纷。 一人道:“你瞧他们,怎么眼都是睁开的,这是死不瞑目啊!” 旁边一人道:“死前是睁开的么?”他说的其实是死时候,言语混淆,但旁边的人倒是都听的懂。 一人道:“闭着的,人死了,哪有不闭眼的!” 一人含含糊糊,道:“我怎么记得是睁着的。” 一人道:“你眼花了吧。” 先前那人道:“你问常老七。” 那人回道:“常老七尿都吓出来了,怂货!他知道个屁!”呸了一口,接道:“就算有个把个睁眼的,还能个个死不瞑目!” 一人赞同,接口道:“就是,做的就是海贼,刀头舔血的,总归要死,有什么不瞑目了?” 一人小声道:“会不会是老船首?” 旁边一人大惊,狠狠瞪他一眼,同样压低声音道:“你瞎说什么,不要命了!” 花轻语、柴霏雪还有柳家堡三人,都远远站在一旁。那大梦药王蔺楚练竟也混在人群之中,而且站在最前面,饶有兴致瞧着地上一排死人。 众船工交头接耳,场面越发嘈杂。海夕池怒道:“胡说些什么,哪里有鬼!谁再敢胡说八道,都给我扔下船去!” 忽地柳一未济高声冷笑,大踏步而出,手中长剑出鞘。 众人见他面色冰冷,凶神恶煞,手中长剑雪亮,纷纷避让。 柳一未济走到近前,二话不说,举起长剑,朝着最边上郑方沅的尸体就是一挥。 没有鲜血溅出,一颗头颅却是骨碌碌滚出丈余远,脖颈之处,慢慢流出黑水,一股难以言述的臭味飘散开来。 众人惊骇,纷纷倒退。 柳一未济下手不停,长剑寒光闪烁,每一剑挥下,便有一块肢体分离。片刻之间,郑方沅的尸身已被大卸八块,腐臭的肠子内脏流了一地。 柳一未济将手中长剑递向浦峰,道:“洗干净了给我。” 浦峰也显畏惧,不自禁退后半步,伸手接了。 柳一未济自怀中掏出块白巾,擦了擦手,随手丢在甲板之上,道:“都给我大卸八块,再扔回去,我瞧什么人有本事再给我拼整了送回来!”他声音不大,却叫一船人都是心寒。 花轻语跟柴霏雪更是面露厌恶之色,转身回舱去了。 看柳家堡三人也离开甲板,众船工忍不住又开始议论。 海夕池怒道:“都给我滚回去,该干什么干什么!” 郑方沅等九具尸体被切成数段,又扔回海里。但一众船工心情那得平复,一日之间,船上各处角落,都有人在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到了半夜,忽然一声尖叫,将众人自睡梦之中惊醒。 一人赤身裸体跑到甲板之上,若不是有人按住,已经一头扎进海里。看模样,正是日间被吓惨了的那个常老七。 这人显是又受了什么刺激,吓的六神无主,魂飞魄散。 四五个壮汉才勉强将他压住。 海夕池带着浦峰闻讯而来,见他模样,气便不打一处来。要问他缘由,这常老七惊恐万状,只说有鬼。 柳一未济到来,啪啪两个耳光,才叫他神智稍定,魂回来一半。 常老七勉强能够回话,虽是颠三倒四,众人也隐约听的明白。原来他担惊受怕,一天也未安生,等天黑了,人困人乏,却是更加害怕了。熬到半夜,迷迷糊糊,终于睡着。可是刚刚睡着,就感觉到身旁有人。他自然害怕,不知真是熟人来找,还是鬼又来了。过了片刻,寻思熟人来寻,岂能不说话。忽然想到,怎地身边有人,却听不见呼吸之声!那他娘不是鬼还是什么! 急忙睁眼,果然自己狭小床铺之上,趴了一人,浑身湿漉漉,紧紧贴在自己身上,一双大白眼,正对着自己眼珠。 常老七自不是一人独居,他一个隔舱之内,足有十四个人。常老七一声惨叫,夺门而出,其余人自然惊醒。 十三人异口同声,真的见鬼了。一个淹死鬼飘飘忽忽,脚不沾地,跟着常老七飞出去了! 其中一个更是面色通红,一迭声道:“我瞧见了,我瞧见了,是,是,是……” 浦峰踢他一脚,道:“他娘的是谁?” 那人这才结巴完了,道:“是,是,是老卢头!” 浦峰皱眉道:“老卢头?” 旁边众人一起点头,立刻又有几个船工似是想起了什么,都是一口咬定,就是老艄公卢琛平。 其余人顺理成章立刻就信了。 有人暗自低语,责怪不该带这古怪的老头上船。 更有人后知后觉,说自己早知道这老头有问题。 老艄公卢琛平爱用桑槐柳杨,雕刻些奇形怪状的妖魔鬼怪,这船上知他癖好的人不多,却也不算少。 如今前后对照,大是有道理,简直可以当场破案了。至于为何卢琛平死了也要出来作祟。众船工自有解释。 柳一未济面色阴冷,叫海夕池将众人都驱散。 甲板之上,只留柳一未济与海夕池两人。 柳一未济道:“不是有鬼,是有人捣乱。” 海夕池道:“这惯出海的,没有不信鬼神的,莫说他们,我也心惊胆战。” 柳一未济拍拍他肩膀,道:“怕不要紧,我遇到古怪,我也害怕。但怕不能不活,不能不做事情。有人想在船上生事,你要打起精神来!” 海夕池低头道:“我明白,你放心。” 柳一未济道:“我放心什么?” 海夕池道:“我会多安排人值守,五个一组,莫要落单。白日我亲自带人,逐处搜索,瞧瞧有什么可疑人物。” 柳一未济展颜一笑,在他肩上一捏,方才收回手来,道:“我就知道没有看错你。” 海夕池只觉筋疲力尽,有气无力回到自己舱房。 第一千一百零六章 海难伍 甲板之下,阴暗之处,却有一人正在等他。见是浦金泉,他也是奇怪,道:“有事?” 浦金泉道:“那日你为何不拉他一把?” 海夕池微微一怔,随即道:“老卢头?那日你也瞧见了,如此大浪,怎么来得及拉他。”伸手想要拍拍他肩膀。 浦金泉后退半步,却是避让开去。 海夕池微微一怔,抬头去看。 浦金泉半个面孔又回到阴暗之处,两只眼睛闪闪发亮。 海夕池深深皱眉,道:“你今个是怎么了,你不是跟老卢头不对付么?他不外是个新人。” 浦金泉嘴角一挑,道:“新人?咱们曾经哪个不是新人,过去老船头有分旧人新人么?”停了一停,声音很轻,道:“他变了,你也变了。” 海夕池又是一怔,一时找不到话说,咳嗽一声,道:“很晚了,咱明个……” 浦金泉道:“是,很晚了,纲首歇息吧。” 海夕池木然点头,回去躺到床上,将要睡去的那一刻,一个念头忽然一闪,他叫我纲首?之前他们都叫我海大哥,可这几日,多少人改口叫我船头,纲首了?我是真的变了吗? 船绕了一个弯儿,向西而行,前方影影绰绰,终于见到大陆轮廓。 福运号离开黄海,正在驶入渤海海域。海面颜色越发泛黄。 所谓望山跑死马,大海之上,更是如此,虽然海岸已经在望,逆风而行,船还要走上几日。 未过一日半,变故又生。 未近黄昏,浦金泉带着两人来寻海夕池。海夕池正在船尾与柳一未济说话,看见浦金泉绷着面孔过来,隐约就觉得有些不妙。 果然浦金泉开门见山道:“海纲首,我和一些个兄弟商议过了,哥几个年老力衰,脑子糊涂,这身子骨也不听话,吃不得这碗饭了,来朝纲首讨个章程。” 海夕池大吃一惊,道:“浦兄弟,这是什么话,大伙患难与共,情同手足……” 浦金泉道:“着实是有心无力,还望纲首成全。” 海夕池道:“可是做哥哥的怠慢了兄弟们?” 浦金泉道:“没什么怠慢不怠慢,这海上讨生活,九死一生,兄弟们拼了半辈子的命,也该歇歇了。” 海夕池自震惊中慢慢清明过来,这才想起问道:“你们是哪些个兄弟?” 浦金泉道:“连我总计二十七人。” 海夕池眉头不自禁一皱,几番变故之后,福运号上已经死了近二十个船工,浦金泉一下带走二十六人,等于减员过半。须知福运号上的船工非比寻常,都是疍民出身,水性娴熟,悍不畏死。海平潮能够纵横四海,就是靠的这伙精锐兄弟。 犹豫再三,几番欲言又止,面上只有难过之色。这一日半,他是夜不能寐。只要一闭眼,耳边就尽是嗡嗡的嘈杂之声。七嘴八舌议论的都是一句,是不是他海夕池害了老纲首!行事之时,自己满腹怨恨。可如今却又日日想起海平潮的好处。怎样自冰天雪地救回自己。如何教自己读书写字练武。还有两人一起打猎,篝火之下,哈哈大笑。 柳一未济冷眼旁观,此际插口道:“你们想怎样?” 浦金泉不看他,仍对着海夕池道:“郑方沅的那艘船请给了兄弟们。”微微一顿,接道:“兄弟们这些年辛苦,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别的都不说了,这船上还有二十七万两银子,我们要拿十万两。” 海夕池反是镇定下来,一咬牙,道:“好,海某不是薄幸之人,更不贪图财物。既然你等信不过我,等船靠岸,便依你们所言。” 浦金泉摇头道:“宜早不宜迟,兄弟们这就想下船。” 海夕池道:“这又是何意?” 浦金泉道:“兄弟们说了,大伙老家都在泉州,这山东地界又兵荒马乱的,也不想去了。” 柳一未济一声冷笑,手中寒芒一闪而过。 浦金泉身后一名汉子闷哼一声,缓缓倒地,抽搐两下,便即不动。 他出手实在太快,就连海夕池与浦金泉都未反应过来。浦金泉身后另一青壮汉子见同伴倒地,又惊又怒,退后一步,戳指骂道:“都是你这狗贼在中间撩拨!你个乌龟王八蛋,有本事将我等尽数杀了。”背手抽出把匕首,横在胸前。 海夕池见他竟然带了兵刃,再看浦金泉腰间也是鼓鼓囊囊,心头跳了两下,双眼微闭,只觉浑身无力。 柳一未济冷冷道:“你还等什么,少了这二十几个,船就开不动了么?” 浦金泉原地未动,凛然不惧,道:“纲首,眼下你知道为何我等不肯上岸。柳公子好本事,与贵公子打交道,我等是要多加些小心。兄弟们在舱底备好了火油,大不了玉石俱焚。” 柳一未济双眼一眯,随即哈哈大笑,道:“果然好胆色,我不过试你一试,既然你等心意已决,强扭的瓜不甜,海船头就应了他们吧。” 海夕池道:“两件事都依你,明日午间,你带兄弟们上船。”深吸口气,道:“金泉兄弟,保重。” 浦金泉目中露出复杂神色,点了点头,道:“船头你也保重。”那持刀汉子背起同伴尸身,两人一起回头去了。 待他两人离去,海夕池慢慢后退两步,手撑船舷,面色黯淡。 柳一未济全然不以为意,踱了两步,道:“此事不怪你,是有人居中捣鬼。” 海夕池有气无力道:“我知道。” 柳一未济道:“不不,你猜对一半。那伙人想混在人群中离开,但决计不是明日午间。” 海夕池道:“我会派人严加监视,再不叫人下船。” 柳一未济道:“未必在他们之后,也可能在他们之前。” 海夕池道:“你放心,这天气,没有水靠,就便你武功高强,在海里也熬不过一个时辰。” 柳一未济道:“好。” 忽听头顶望斗上有人高声道:“有船!西南方向有船。” 两人回首望去,果然见西南方向,远远一艘小舟。 柳一未济道:“这天还有出海的渔民?” 海夕池道:“不是渔船,出海没有这么小的,这人好大胆子。”渤海相对黄海,海水更浅,风浪也更小,但如此小的船儿远离海岸,还是有些冒失。 两人都不作声,瞧了一会。那小船果然朝着这边驶来,隐约可见船头站着一人,一身白衣,衣摆随风飘拂。柳一未济忽地面露喜色,低声道:“你速去舱里,请我两位兄长来。” 海夕池点头,他倒初次见到柳一未济如此神情。 片刻功夫,柳一明夷与柳一渐联袂而至。 不待两人问话,柳一未济手指小船,道:“两位兄长看那是谁?” 两人都是目如鹰隼,只一瞥,柳一渐又惊又喜,道:“百里簟秋!”朝柳一明夷看了一眼, 柳一明夷微微点头。 柳一渐扬声道:“百里兄!百里兄!是百里兄么?”他鼓足内力,声音远远传出。 对面那小船陡然又快一截,一个清亮声音传来,道:“是一渐兄,旁边那位,是明夷兄么?” 柳一明夷哈哈大笑,道:“正是,正是,什么风把你吹到北海来了。”九州八奇之一的百里簟秋乃是南海南宫世家子弟,他说北海云云乃是开个玩笑。 片刻小船划近,后梢一个划桨的老汉,前面船头那人白衣胜雪,玉树临风,剑眉星目,俊逸非凡,正是百里簟秋。 柳一明夷道:“这大冷的你,你怎一人泛舟海上,快快上船一叙。”在他眼里,后面那个划船的自算不得人。 百里簟秋道:“不了,我还有事。你们可曾见过一伙海贼,叫郑方沅的?” 柳一未济几人交换个眼色。 百里簟秋又道:“你们怎么在福运号上?” 柳一未济哈哈笑道:“郑方沅么,还真见了,可惜百里兄来晚一步。”他年龄与百里簟秋相差不小,江湖身份地位更是差的没别。但他柳家堡的辈分在此,叫一声百里兄,也不算僭越。 百里簟秋道:“朝哪里去了,去了几日?” 柳一未济笑道:“后面七八十里吧,还要向下里把。” 百里簟秋哦了一声,道:“海平潮灭了那厮?” 柳一未济叹气道:“两人同归于尽。” 百里簟秋未见惊讶,点了点头,也不见作势,忽地飞起,白衣飘飘,已经落在大船之上。 第一千一百零七章 海难陆 柳家堡三人舱房之内,百里簟秋坚持坐在柳一明夷下首,桌上摆了几样酒菜。 四大世家关系非同一般,即便这些年,也有睚眦冲突,但彼此见面,还是客客气气。不久之前,因海鲸帮之事,柳一明夷与柳一渐跟随家主柳一巽与南宫家在扬州谈判。代表南宫家出面的,正是百里簟秋。由于玄天宗临阵倒戈,柳家堡还吃了暗亏。 此际见面,谁也不谈海鲸帮之事。 酒过三巡,柳一未济忽道:“我好像记得,好几年之前,百里兄杀过玄天宗雷州地界一个香主?郑方沅的梁子也是那时结下的么?” 柳一渐笑道:“郑方沅什么东西,也配跟百里兄结什么梁子。”举杯作饮,透过手掌看百里簟秋颜色。 百里簟秋道:“郑方沅仗着船快,几番坏我南海的规矩,我也是偶然听说他要来此,左右无事,才出来看看。雷州香主?叫什么名我也忘了,玄天宗手伸的太长,那人说话也是不知好歹,兼且奸淫好色,人神共厌。自留他不得。” 柳一明夷笑道:“还得是百里兄,杀了玄天宗的香主,玄天宗屁也不敢放一个,还要带着礼物,上门赔礼。”随即与柳一渐交换个神色。 柳一渐干咳一声,道:“”这船上有一件大事,却不敢隐瞒兄弟。 百里簟秋道:“哦?” 柳一渐道:“那人眼下就在此船之上。” 百里簟秋说话,面上极少表情,此际也是风轻云淡,似是不以为意,放下手中酒杯,道:“确实?” 柳一渐道:“八九不离十!”微微一顿,接道:“这最底层隔舱,藏了至少两位高手。两番试探,其中一个,乃是玄天宗原本的江南西路堂主柯云麓。另一个却是始终未曾出声,但武功当是远在柯云麓之上。舱内狭小,未尽知虚实,我等也未敢轻举妄动。” 百里簟秋道:“那人呢?” 柳一未济道:“或也在隔舱,或藏在别处。” 百里簟秋道:“船上还有什么人?” 柳一渐道:“百里兄弟精细。还有个大梦药王蔺老鬼,试探过几回,狡猾的很,不会坏事,也不肯帮忙。此外大宋李壁,燕京柴家那个姑娘也在船上。” 柳一未济随即接口,将船上事情大致说了。 柳一明夷道:“这些人登船,不敢当做偶然,我等想到了山东地界登岸,再作了断。这帮人有些坐不住,眼下正煽动船工造反。” 百里簟秋站起身来,道:“走。” 柳一明夷难掩喜色,道:“百里兄的意思?” 百里簟秋道:“咱们两家既已参与此事,大仇已经结下,还畏手畏脚什么。不管那人在哪,先把明面上的钉子拔掉!” 柳一渐道:“好,干脆,不愧是百里兄!有百里兄相助,那两人决计不是我等对手!” 柳一明夷道:“不错,打草惊蛇,咱们杀光他的棋子,这船上的终须再坐不住。” 这福运号船龙骨最下方,果然有第四层。弯腰走过一道逼仄漆黑潮湿的通道,前方忽然一宽。 距离出口处两丈,当先的柳一渐停步。紧随其后的百里簟秋与柳一明夷也相继止步。这通道狭窄,两人堪堪能够并排,四人乃是鱼贯而入。 柳一未济跟在最后,低声道:“前面那处,与上层打通,有一个约莫两丈见方的隔间。左边高,右边低,最高处差一丝到八尺,最低处不足三尺。前宽后窄,前最宽处有六尺,全长有十五尺。其中原先摆放的乃是。这图样,百里兄要不要再看看?” 柳家堡三人也是谨慎,早叫海夕池将这隔舱图形尽量还原,先前几人都已看过。 百里簟秋道:“不必了,我先进去。明夷兄你在后面。” 柳一明夷道:“好。” 两人游鱼一般已与前面的柳一渐换了位置。 毫无征兆,百里簟秋已经跃出,漆黑通道之中忽地亮起一点火光,远远被抛入隔舱,就听百里簟秋道:“柯云麓,百里簟秋来访!”说话声中,人已进了隔舱。 随即立刻就听兵刃相交之声,叮叮当当,密如暴雨。 柳一明夷心下暗赞,百里簟秋年少成名,位列九州八奇之一,确是非凡。看似举动莽撞,实是算无遗策。黑暗之中忽然开口,乃是敲山震虎。敌人就便已经防备,也不弱自家声气。一语叫破对手根底,更叫对手心惊。他百里簟秋的名号,又岂无震慑之威。莫看只是一根小小的火折子,原本敌人久居黑暗,自有优势,这火折子一扔,己方反而视线占优。 电光石火之间,瞥见前面白衣晃动,百里簟秋已经与敌人交手,更是连逼两步,想是大占上风。 柳一明夷反应也是神速,长剑在手,人已进了隔舱,出了通道,身形立刻一转,反身面对通道,双膝不弯,脚底却如抹油一般朝后滑去。他也是老谋深算,唯恐两侧有敌人偷袭,选择倒退而入。不过眨眼时间,“啪”的一声,背心已与百里簟秋后背相贴。 柳一明夷心中大定,能冲入隔舱,与百里簟秋毫无阻碍汇合一处,此事已经成了一半。目光一扫之间,昏暗隔舱左首,一张小床,当前颤巍巍站着一人,戴着一张纯白面具,在此间也不肯摘下,竟是玄天宗北方使大荒落。隔舱之内,未见旁人。 柳一明夷一眼扫过,已经了然,先前未敢冒入,原来这大荒落身上带伤,而且伤的不轻。早知如此,没有百里簟秋,一样手到擒来。忽觉后心一凉,似有一样又窄又凉的物件穿过。 柳一明夷脑筋居然未转过来,口中仍是道:“原来是你!大荒落,你们完了,把龙雁飞交出来!”双膝忽地一软,不自禁慢慢跪倒。 身后柳一渐与柳一未济前后脚抢入进来,两人就见柳一明夷胸前突兀多出一截剑尖,柳一明夷犹自眉飞色舞,说话也是精神百倍,随即便见他软倒。 柳一渐大惊失色,他只道自己看错,背后偷袭,一剑得手的,竟是百里簟秋。 先前与百里簟秋动手的柯云麓已经悄没声息欺近过来,要封两人退路。百里簟秋进门,他仓促应战,片刻就是不敌。本以为大势已去,谁知变故陡生。他也是果决之人,立刻明白过来,百里簟秋竟是自己人。何以如此不必管他,眼下自是要痛打落水狗。 柳一未济反应却是更快,脚尖点地,已经退回通道之中。柳一渐也反应过来,跟着飞退。柯云麓意欲偷袭,脚下留力,还是慢了一步。 回到通道之中,柳一未济前面弯腰飞跑,柳一渐也是低头疾走。两人心中一般的惊涛骇浪,南宫家与自己柳家堡一样参与暗算龙雁飞,百里簟秋就便与家族有些隔阂,也不至临阵倒戈! 身后脚步声音,却是柯云麓当先追了过来。 隔舱之内,百里簟秋望向大荒落,满面都是关切之意,道:“你怎么样?” 大荒落慢慢坐倒,果然是伤势不轻,说话倒还正常,紧促道:“快追,莫留活口!” 百里簟秋道:“好!”身形一闪,跟着追出。 柳一未济与柳一渐对底舱并不熟悉,黑灯瞎火,也不敢乱跑,唯恐钻入死胡同,仍是顺着来路返回。 柯云麓也不过分紧逼,等着百里簟秋追上。待前面两人上了甲板,方才脚下加力,截住去路。 这一段路程不长,柳一渐竟呼吸已乱,实是这变故太过意外,叫他震惊,一双眼死死盯着百里簟秋,简直恨不得将他生吞活剥,恶狠狠道:“好你个百里簟秋!” 百里簟秋淡淡道:“南方使作噩。” 第一千一百零八章 海难柒 柳一渐目光一厉,长剑横胸,道:“好,好,好,你当真作的一出好戏!”“南方使作噩”五字一出,他已经立刻想通。早有人怀疑,玄天宗四方使另有身份,否则不至每次露面都是带着面具,不肯露出真容。只是揭破百里簟秋就是玄天宗南方使这个秘密,付出的代价着实太大。 低喝一声,抖擞精神,眼下想别的全然没用,形势已经完全逆转,要自己两人拼命了。 柯云麓已经出手,两招一过,已经将柳一未济逼到船舷死角。柳一未济连滚带爬,利用船上障碍逃窜。他脚步灵活,柯云麓一时也未追上。 柳一渐自知不是百里簟秋对手,但绝境之下,兼且悲愤难当,出手凶悍,虎虎生威。百里簟秋不动声色,见招拆招,游刃有余,待他气息宣泄。 打斗一起,船上立刻有人告知海夕池。浦金泉也带着几人迅速赶到。还有浦峰,上了甲板,面色难看,最终还是站到了海夕池身侧。他与浦金泉本是无话不说的族中兄弟,如今却已形同陌路,分道扬镳。 花轻语与柴霏雪两人站在船首高处,未靠近战团。身旁不远,却是站着大梦药王蔺楚练和张贤亮。这两人相距丈余,也不出声。 围观者大多一头雾水,全然不知所以,多数人甚至不知这忽然冒出的白衣人是谁。但百里簟秋与柳一渐两大高手相斗,剑法出神入化,看的这些人瞠目结舌。所有人目光几乎都盯在两人身上。 一旁柯云麓反是不追了,负手也观看百里簟秋两人相斗,只是眼睛余光罩着柳一未济,不叫他有逃走之机。 斗了片刻,柳一渐果然不复一鼓作气之勇。精气一泄,立刻招架不住,瞬间落在下风。 柳一渐咬牙死斗,对手暗算柳一明夷,此际再说什么也是无用,不是打败对手,就是战死此地。 船在海上,如同瓮中捉鳖,他也无处可逃。 中间柳一渐困兽犹斗,又有几招神来之笔,逼退百里簟秋几步。但百里簟秋暂避锋芒,也是连着妙招迭出,终于一剑送入柳一渐前胸。 就在此际,人群之中,忽然闪出一人,衣着打扮与寻常船工无异,悄无声息到了百里簟秋身后,一掌拍出。 这一掌看上去也不如何迅捷,可百里簟秋偏偏就是躲闪不及。他未见人,但千锤百炼的直觉知道有人偷袭。对面柳一渐瞳孔忽然放大,面上露出狰狞喜色,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朝他刺出一剑。 长剑半路便歪斜偏出,背后一掌却正中后心,一点声息也无。 百里簟秋身子向前一窜,闪身没入甲板之下。 百里簟秋已经足够谨慎,防着柳家堡三人没有尽数抖露底细。甲板上围观的人越来越多,自也叫他多加小心。但这偷袭之人,所选时机,实在是再好不过。准确预判他会在这一招,这一个角度制敌,早早埋伏在自己身后。忽觉有些好笑,他百里簟秋向来光明磊落,却藏了一个玄天宗南方使的身份。他一生不屑偷袭与人,今日初次背后出手,却不想报应来的如此之快。 百里簟秋飞退,甚至没有回头去看偷袭自己的究竟是谁。舱底还有一个人叫他放心不下,自己只要不死在上面,这人就不敢轻举妄动! 船上一众人大多都是一头雾水,海夕池也是纳闷,眼前这个船工五十余岁模样,身材不高,面色黝黑。分明是完全不识得,但混在一众船工之中,竟是丝毫不显突兀。这福运号上,都是经年累月的同伙,彼此再熟识不过,海贼凶悍,对外人更是深存戒心。这人混在人群之中,周遭居然无人察觉异样! 就见那人哈哈大笑,朝向船头,扬声道:“龙雁飞,久违了!” 柳一渐目光已经涣散,此际忽地又是一亮,撑着身子未倒,道:“盛千帆!你跟着他们混上船来的,难怪我总觉得少了一人。” 长江三十六水寨之总寨主,入江龙盛千帆!七岁杀人,有仇必报的盛千帆! 盛千帆斜他一眼,道:“若不是我,姓郑的那个废物能从飓风中逃生么。” 柳一渐嘿嘿一笑,眼神却也飘向船头,口中道:“好,好,原来,原来,原来你就是龙……”话音戛然而止,人直挺挺摔倒下去。 接二连三有人身死,船上已乱,船首之上,只有一人丝毫不乱,正是蔺楚练。 盛千帆道:“龙教主,盛某自知不配,但今日想请教一下龙教主的武功。” 花轻语、柴霏雪、张贤亮几人分散周围。花轻语一脸紧张中却也透着期待。当今天下第一大派玄天宗的掌舵教主,神秘莫测,从未在江湖中出过手。就便是他龙雁飞的身份揭晓,也无人知道他武功究竟如何。 看向船头,龙雁飞虽只是略作易容,但手段高明,面上瞧不出半点玄天宗宗主的样子。此际只是随随便便一站,甚至微微有些驼背,却是透着一股从容淡定。 花轻语心中大定,如此人物,武功定也不俗。盛千帆虽然厉害,不过也就八奇般仿佛。若能斗败盛千帆,这船上大局可定。 盛千帆距离龙雁飞已经不足九步,落足忽地一慢,下一步接的更慢,如同腿上吊着千斤重物,一点一点抬起。这足落下,两人还有七步距离。盛千帆忽然暴射而出。 身形在空中划过一道残影,人已在龙雁飞身前,一手护胸,一掌拍出。他也是不敢大意,这一招七分在守,只有三分为攻。 龙雁飞出手相格,却是格了个空。 盛千帆单掌闪电般自龙雁飞双手间穿过,在他胸前一按,随即收手,哈哈大笑。 龙雁飞破绽大露,他兀自不敢大意,这一掌“拂花穿柳”仍是留了后招,待到一掌打中,心中再无怀疑。 这位威震天下的玄天宗宗主龙雁飞,真的是武功平庸,连三流都算不上。 盛千帆笑声响彻海上,心中最后一点疑虑荡然无存,形势终于尽在掌握。 笑声不停,有意显示自己精湛内力,震的近前船工都是耳朵嗡响,甚至有人站立不稳。 终于笑声止歇,扬声道:“龙教主,你事务繁忙,这功夫当真是搁下了啊!” 龙雁飞后退数步,嘴角已经见血,双目却是宛如止水,不见半点慌乱。 盛千帆道:“龙教主,好风度。我倒真有些后悔,当初不该与你针锋相对。你雄姿英略,盛某不及。今日就给你一个痛快!”眼神一瞥,道:“沈放,你也敢来插手!” 却是张贤亮闪身挡在龙雁飞身前,右手背在身后,想是已经握住兵刃。 盛千帆道:“你与玄天宗是敌非友,莫要站错了阵脚。”他出言谨慎,却非是忌惮燕长安。他沈放本非什么了不得的人物,在这船上也是无足轻重,却是不肯暴露身份,遮遮掩掩。这小子出了名的诡计多端,他盛千帆又是谨小慎微的性子,反是不敢小看这个年轻人。 张贤亮不语,双目炯炯有神。 盛千帆双目微微一紧,这小子一口气已经提起,显是做好了一搏的打算,怕泄了这口气,连话也不肯搭。冷笑一声,道:“你咎由自取,可怨不得我。”一步迈出, 事到如今,多说无益。沈放再狡猾,毕竟年轻,除了一手意剑,武功不值一哂。 中宫直入,左手“拨草”,掩护身前,右掌“寻蛇”,径切向对方脖颈。 面前忽然暴起一道霹雳。 花轻语与柴霏雪齐声惊呼,道:“杜绝!” 张贤亮竟是杜绝。 刀名相思,招名离恨。 意境刀法! 盛千帆瞳孔骤然一缩,他只道对面真是沈放无疑。沈放手中可惧,唯有意剑,这剑招的功夫他已在脑海里过了数样,算无遗策。当迎面罩来,却是一把刀! 刀如雷霆霹雳,招式却舒缓绝美,如歌如泣。一泓银电,直奔盛千帆喉头。 盛千帆手臂忽然暴涨,闪崩一般砸落,正中杜绝手腕。 杜绝回撤两步,刀交左手,右手腕骨已断。 一招之内,胜负已分。 盛千帆毫发无伤,却是心跳骤快。好犀利的一招刀法,相较嵩山之上沈放意剑巅峰之作犹有过之。好个隐忍不发的杜绝,他若在年长几岁,内功再深厚那么一点,这一刀已经卸下自己一条胳膊。 人群之中,一双眼也是惊疑不定,却是柳一未济。他也是万万没有想到,这张贤亮竟是杜绝所扮。杜绝行事诡秘,露面的次数都少,名声却日渐响亮。船舱库房之中,他试探出手,张贤亮武功生涩驳杂,全然不是他知晓的沈放路数。只是自己千猜万想,也想不到杜绝身上。 偷眼一瞄花轻语与柴霏雪两人,这两人也是惊讶,难道也不知杜绝底细? 盛千帆也觉诧异,道:“杜绝?你来作甚?” 杜绝道:“仇必报,恩必还。” 盛千帆道:“哦,原来你燕京弑师,是玄天宗与你厘清头尾。”摇了摇头,道:“你自寻死路,可怨不得我。” 花轻语、柴霏雪、柯云麓三人齐上,扇形散开,与杜绝一道,护在龙雁飞身前。 第一千一百零九章 海难捌 盛千帆眼神自四人面上滑过,道:“柯云麓,你这两年长进不小,不过也不是我的对手。杜绝,你废了右手,左手刀武功还有五成没有?两位姑娘,你们那点手段,不是我一招之敌。诸位还要负隅顽抗么?” 花轻语冷笑一声,道:“我们四个,你一个,还吹什么大话。” 盛千帆道:“你等倒也有些本事,装神弄鬼,煽动船上分家。是想故布疑阵,设计叫柳家堡三人上小船,自己劫掠大船逃走是么?” 柴霏雪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盛千帆道:“柯云麓,你早反出玄天宗,干嘛还要回来。若是被逼无奈,此际玄天宗大厦将倾,正是你脱身之时。杜绝,我惜你是个人才,若是肯入我长江水寨,我定以国士待你。柴姑娘,花姑娘,你俩家事显赫,盛某万万不敢得罪,何苦来架这个梁子。” 柯云麓道:“盛当家的,你跟玄天宗的恩怨不早揭过了么?” 盛千帆道:“姓盛的被打断了脊梁,龙雁飞不死,盛某的头就永远抬不起来。” 花轻语皱眉,低声道:“他还有闲心说话?莫非是在拖延时间?” 就在此刻,甲板下骚动陡生,一众船工尽数朝甲板上奔来,个个惊慌失措,有人高声嘶喊,道:“走火!走火!走火了!” 几人面色登时一变。 古人讲究避讳,凡事忌恶言,讨口才。通常失火都唤作“走水”,取的是水能灭火,五行相克之意。但到了大海之上,船工畏水却是超于火患,毕竟船在水上,真能烧起来的机会也是不多。 福运号上一众船工都是训练有素,此际如此惊惶,定是火势巨大,已难以扑灭。 果然船侧已经有浓烟飘散,起初不过淡淡烟气,露头便被海风吹散,但眨眼间,滚滚烟柱已现。 花轻语道:“你疯了么!” 盛千帆哈哈大笑,道:“龙教主如此身份,岂能没几人陪葬!柴府还有百花谷的两位千金,盛某对不住了。” 玄天宗未倒,谋害龙雁飞之事牵动武林,盛千帆这是要一网打尽。众人早已心知肚明,半点也不意外。 柴霏雪眉头微蹙,盛千帆在甲板上伺机刺杀百里簟秋,不能分身,难道下面还有同伙? 身旁杜绝似是知她心底所想,道:“就他一人。” 柴霏雪点点头,盛千帆半路混上船来,要带亲信确是也难,但也不能完全排除。只是甲板上事发弹指之间,便有联络的手段,下面也难掌握放火时机,多半还是盛千帆一手谋划,早掐准了时间。 柯云麓略一犹豫,道:“我下去看看。”一步抢入甲板之下,大荒落与百里簟秋都在船下,两人眼下境况都是不佳,火又是从底下起,着实凶险。甲板通向下方的口子已经见烟,这船内不知已经烧到什么样子,他下此决心也是不易。 甲板上一片混乱,眼下船上船工已经分裂成两派,且是势均力敌。海夕池带着浦峰,跟随他的多是年老船工,浦金泉自立一派,追随的却都是年轻兄弟。 两伙人彼此已经反目,各自都有预备防范。此际大火燃起,福运号眼见颠覆。众人名为贩私实为海贼,无不是反应神速,心狠手辣,豪勇果决之人。甚至不待海夕池与浦金泉发号施令,两波人已经展开混战,争相夺船。 福运号之后,拖着郑方沅的贼船,这船大些,满载能装二三十人。船上还有两条舢板。寻常舢板大小不一,近海渔民用的,多只能装两三人,福运号的大些,但至多也就七八人。如此以来,这船上只有一半人能登上船去。 纷乱骤然而起,船上船下已经乱成一团。大批船工挤在船舷左侧,争着攀援绳索,下到下方贼船之内。有心急火燎的,索性直接跃入海中,再朝船上攀援。 只是这般人未免毛躁,海贼船不小,船舷离海面还有一截,无人拉拽帮扶,却是够不着。而贼船之上,捷足先登的人已有七八个。起初两三人,相安无事,人数一多,立刻分开阵营,厮打作一处。 实际海夕池与浦金泉两派虽是撕破了脸,但毕竟都是多年的兄弟,情分尚在,若不是情非得已,也不至刀刃相向。眼下人多船少,自是要结伴自保。起初动手还有分寸,有人拔出刀子见血,事态立刻不可控制。 甲板之上,也是一般混乱。两拨人争抢舢板,也是打作一处。 覆盖舢板的毡布被掀去,捆扎的绳索被砍断,一艘舢板已经被吊入海中,却是被浦金泉的人控制。七八个壮汉守住船舷,不叫旁人进前。 船上也不乏茫然无措之人,虽各有分属,但终非都是好勇斗狠之人,也有人胆怯不敢卷入冲突。阿鬼就是其中之一,缩在船舷一处,瑟瑟发抖。追打的船工自他面前走马灯跑过,也无人理会于他。 盛千帆与花轻语等人对面而立,一时都未有举动。 花轻语道:“须得想个法子,抢艘船来。” 杜绝摇头道:“怕是不妥。” 柴霏雪道:“你说他在船上做了手脚?”随即醒悟,自己与花轻语,还有船上李壁,这盛千帆都毫不顾忌,又岂会容这些船工活命。自是要杀人灭口,一网打尽。 一人道:“大点的贼船不知道,那两个舢板怕是好不了。”却是柳一未济靠了过来。 花轻语皱眉道:“你凑过来干什么,给我滚。” 柳一未济道:“眼下同仇敌忾,该当同舟共济不是。” 花轻语道:“谁跟你同舟共济,我早瞧你不顺眼。” 柳一未济道:“事已至此,狗命要紧。咱得想个法子,可不能被人一锅炖了,你说是不是,杜兄?” 杜兄瞥他一眼,并未接话。他回复自己身份,登时又是那个沉默寡言之人,惜言如金。 柴霏雪道:“大船小船齐毁,他怎么办?” 柳一未济道:“他自然留了后路。” 柴霏雪道:“什么?” 柳一未济道:“可惜这条路只有他一人走的通。” 柴霏雪与花轻语也明白过来。盛千帆处心积虑截杀龙雁飞,岂能留下一个活口。这福运号上七八十人,一个一个杀过去,难免有漏网之鱼。他来个破釜沉舟,这冰冷大海自能替他一个一个,消灭干净。 这大火起自底舱,海水之下,木料潮湿,未能先烧穿船底。但船乃是木制,船舱内到处皆是引火之物。盛千帆手段狠辣,正是在库房放火,火头本小,烧上片刻,旁边却是广置油脂。这火势一起,根本扑救不得,一发不可收拾。 此际火苗已经窜上甲板,大舟倾覆,就在转瞬之间。 李壁与单翃衣早从舱房出来,李壁尚是镇定,单翃衣却是面色惨白,连声道:“怎么了?怎么了?怎地起火了!救火啊,你们快救火啊!” 旁边哪有人理他。 除却少数船工,所有人都已经离了大船。浦金泉手下那七八个壮汉最快,已经驾了舢板,划出去几十丈远。 郑方沅那艘稍大一些的贼船之上,两伙人正打的不可开交。海夕池与浦金泉各持一柄断刃,正自贴身肉搏。两人身上都已见血,瞋目切齿,面色狰狞,都是恨不得一刀结果了对手。 兀觉难以置信,花轻语道:“离岸还有七十余里,他要游回去?” 柳一未济面色难看,道:“看似冒险,对他却是万无一失。能冬日横渡这七十余里寒水,深湛内功、娴熟水性缺一不可。这船上唯他一人有此本事。” 柴霏雪道:“既然如此,他何必还要出手?” 盛千帆冷冷接口道:“你们几个,脑子都是灵光。能手刃龙雁飞这样的人物,又有谁不想试试。” 花轻语道:“你是不看着我们全都死掉,终归放心不下吧。” 盛千帆哈哈大笑,道:“正是如此。龙雁飞,你认命了吧!”腾空而起,凌空下击,直扑龙雁飞。 龙雁飞侧身闪避,他武功本就泛泛,先前挨了一掌,牵动肺腑,已有些踉跄。这一步堪堪避过。可盛千帆空中身形一变,早将他退路堵住,右臂回圈,拇指翘起,点向他“太阳穴”。 盛千帆行事谨慎,并不肯玩猫戏老鼠的把戏,出手便是杀招。 第一千一百一十章 海难玖 杜绝横身向前,左手刀划个半弧,劈向盛千帆后脑,围魏救赵,攻敌必救。 他左手持刀,果然武功大打折扣。这一刀角度招式皆是上乘,却是慢了稍许。 盛千帆收手缩身。却是柴霏雪一剑刺到。剑意凛冽,也是一招意剑剑法。正是受沈放激发习成的“洛神”。 她武功相差甚远,但意剑一出,剑意浩然。她手中又是一把绝世名剑,精华外溢,寒气冲人,盛千帆也不敢大意,缩身绕步。半转过身来,左手引,右手掌背挥出,连消带打,正是一招“野马分鬃”。 这一招恰到好处,让过柴霏雪长剑,更是转身之际,将柴霏雪隔在自己与杜绝之间。盛千帆绝无半点怜香惜玉之心,这右手一挥,力道充沛,若是打实,不死也要重伤。 柴霏雪粉面寒霜,手腕一翻,斜提拉剑反撩。这一招玉石俱焚,竟是两败俱伤的打法。 盛千帆不想她如此悍勇,右手只差数寸便能建功,终究还是抬肘一顶。这一下变招急速,用力不大,但正顶在柴霏雪后肘,登时叫她长剑歪斜。 盛千帆使的巧劲,柴霏雪却是孤注一掷,招式使老,这一下力道不大,却是带的她上身一晃,不由自主,斜跨一步,待要稳住身形。这一步跨出,却是半侧身对敌,空门大露。 盛千帆虚晃一招,只一个眼神便惊退柴霏雪,旋踵滑步,仍是追向龙雁飞。眼下这些人目标明确,就是阻挠自己杀龙雁飞。只要龙雁飞一死,这些人一盘散沙,失了锐气,更易打发。 半途之中,一道灵蛇妖娆,缠向他足腕。却是花轻语地红绫在手,“灵舞”发动。她本是右手剑,左手绫。但眼下知道自己武功不及杜绝与柴霏雪两人,索性右绫左剑,专心一旁牵制。地红绫本就擅长锁拿缠绕,丈许范围,最是攻防灵巧。 盛千帆见她身姿妖娆,红绫如游龙在天,绫端却是抖的笔直。这“灵舞”功夫江湖失传已久,更是一代宗师洛水仙子所创,亦武亦舞,美不胜收。洛水仙子乃是舞者世家,天生丽质,蕙质兰心。这一套“灵舞”绝学,乃是绳索类武器集大成者。神出鬼没,变化多端。 花轻语眼见沈放、柴霏雪等人武功一日千里,依她不服输的性子,岂能甘心。背地里不知下了多少苦功。此际地红绫使出,美艳之中灵动非凡暗藏杀机,已具气象。 盛千帆任她红绫卷住,脚下运力,仍是向前跨出一步。他毕竟老道,知道花轻语内功最浅,既然招式变化多端,应对之法,自是以刚克柔。他深厚内功面前,再花巧的武功也是浮云。 一步跨出,果将花轻语拉动,自己身子却也是一斜,被带偏半步。 花轻语聪慧灵秀,岂能不知自己弱点。早猜到盛千帆会以力破巧,更是装的立足不稳,脚步一换,勾住地红绫,以自己小腿当做杠杆,反向拉扯。这一下用力极巧,正与盛千帆迈步一个方向,反是推波助澜,叫盛千帆失了重心。 盛千帆眉头微皱,面前这三个年轻人功力尚浅,却个个天资不凡,机谋百变,当真没有一个易与。若不痛下杀手,一时三刻,真不易打发这三人。 他眼中只有三人,那柳一未济奸猾无比,装腔作势,不能自保,绝不贸然出手,连个摆设也不算。 浓烟滚滚,大火已将船头大半吞没。李壁与单翃衣两人已经移到船尾。单翃衣兀自徒劳喊叫:“你们别打了,救火啊,想想法子啊!” 李壁眉头微蹙,瞧身边这人德性,简直想一脚踢他入海,可偏偏自己也是一筹莫展,没有半点办法。 甲板之上,几人缠斗,龙雁飞立在原地,未上前助拳,却也不先行避开。 盛千帆双眉下压,双目如刀。这龙雁飞当真是不世出的人杰,他站在那里,就能分去自己一半心神。 福运号不远,郑方沅贼船之上,果生变故。船上挤了三四十人,船身下沉,已近船舷。此际四周船板竟有半数开裂,海水猛地淹入,甲板之上,已满是海水。盛千帆老奸巨猾,将手脚做在贼船吃水线之上。空船自然无碍,一旦有人登船,船上吃重,立刻崩坏。 大海之上,两艘舢板已经不见踪影。柳一未济没有盛千帆毁船的手段高明,就是直接在舢板下钻洞,拿些泥灰堵住。他唯恐还能补救,一艘舢板恨不得钻上一二十个洞,几乎将个船底钻成筛子。仓促之间,海上老手也未察觉,等到了海里,这两艘舢板沉的更快。 争抢舢板的船工尽皆落水,远的那艘已经飘远,近的一艘,船上人争先恐后,都向郑方沅贼船游去。海上冰冷,常人撑不过半个时辰。只有登船,才有一线生机。 海夕池与浦金泉两伙人,越斗越凶。此际大船小船尽皆无望,眼见走投无路,这伙人反是激发凶性,仿佛面前人便是此番劫难的罪魁祸首。 盛千帆冷笑一声,反是耐住性子,与柴霏雪三人放对。他武功远在三人之上,三人之中最强的杜绝更是已经受伤。纵使花轻语、柴霏雪机智,利用甲板上各种障碍,极尽花巧。不出十招,三人仍是各自挂彩。 花轻语被逼到船舷一侧,此处原先是捆扎舢板所在,靠近船首,前面是火,脚下是废弃的绳索垫板,更有前桅杆等诸多杂物。她地红绫一时施展不开,左支右绌,已被逼入绝境。 盛千帆冷冷道:“对不住了,花家姑娘。”杜绝与柴霏雪被他迫开,眼下就先拿这个女子开刀。 搂膝拗步,刁手擒拿,已经扣住花轻语持剑手腕,五指用力,已将她左手腕骨捏断。 花轻语看似娇弱,腕骨折断,却是眉头也不眨,手上一松,要换剑右手。 盛千帆已经猜到,抢先一步,抄剑在手,反手横握,就是一抹。 花轻语仰头后倒,摔倒在地。这一下看似狼狈,却是剑锋之下,唯一一条生路。 盛千帆跟上一步,正要挥剑。背后忽然风声响动,一物带着火苗当头砸下。也不回身,反腿一脚高高踢起。头顶袭来,乃是一截带着火焰的木棍。这一脚将木棍踢飞,随即落足反踹。这两脚同一只足使出,一高一低,却是雷电齐鸣,不分前后。 背后偷袭之人,一声惨叫,飞出丈余,重重撞在主桅杆之上。 花轻语急怒攻心,道:“阿鬼,你别胡来,快自己逃命!” 偷袭之人,竟是阿鬼。 船上大乱开始,他自是慌了手脚。海夕池与浦金泉,他虽然选择留在船上,却绝非算海夕池一伙。两伙人白刃相向,更是骇的他厉害。一个人躲在角落之中。 甲板上盛千帆等人恶斗,他都看在眼里。眼见花轻语有难,竟是忍不住抄起一根木头上前相助,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有如此胆量。他只知花姐姐是个大大的好人,可不能叫她死了。 盛千帆不为所动,长剑就要挥下。忽地一滞,转身回头。 甲板之下,一人迈步走出。火光熊熊,一片狼藉之中,白衣胜雪。 盛千帆冷笑一声,道:“百里簟秋,你唬的住我么?”忽地闪身,避过一击。却是柯云麓自身侧忽然冒出,也是出手偷袭。 这一隙功夫,杜绝与柴霏雪已经赶到,花轻语翻身而起。杜绝在中,柴霏雪、花轻语分列左右,横眉冷对。 柯云麓在左,杜绝三人在右,百里簟秋在前,品字形将盛千帆围住。几人数步之外,柳一未济与龙雁飞也是分立两侧,李壁和单翃衣站在当中。众人神情各异,都在打着主意。 大火吞噬大船,火苗肆虐,火舌已经舔上三道风帆。海上风浪大,海船帆幕大都用竹篾编成,以增加韧性强度。此皆易燃之物,火焰冲天而起。火星随风乱舞,夹杂之“噼啪”响声和滚滚浓烟。 福运号船头已经开始下沉。 柯云麓偷袭不中,却也逼得盛千帆背身对敌,自不会浪费良机,右手“拦步探掌”,手掌直插盛千帆前胸“膻中穴”。 盛千帆反掌半招“披星戴月”,手掌已经搭上柯云麓手臂,半招“举火撩天”,要将他手臂甩出。 柯云麓闪电般缩手,翻臂锤打。 盛千帆挥掌迎上,两人硬撼一招。 柯云麓内力不及,手臂震开。 盛千帆立刻提腕反拿,搭上柯云麓手腕。他指力惊人,相继打断杜绝与花轻语手腕,都是使的这招。 江湖人受伤,断臂断手,却是最多。皆因大半人武功,都在一双手上,打断一只手臂,便如同断了猛虎的爪牙。 柯云麓手腕一沉,已经甩脱擒拿,五指成鹤嘴,反刁向盛千帆手背。 盛千帆侧身抢入中宫,横肘靠,竖臂打。 柯云麓不敢硬接,闪身避开。 两人兔起鹘落,出手飞快。杜绝、花轻语、柴霏雪三人虎视眈眈在旁,一时却寻不到机会出手。 斗了片刻,柯云麓忽地抖擞精神,连攻数招,将盛千帆逼退两步。 盛千帆背身后退,未察觉正踏到百里簟秋面前。 百里簟秋一指点出。出指如羚羊挂角,飘洒写意,却又稳如泰山。竟是大荒落使过的“灵犀一指”!“灵犀一指,一指定乾坤”,中指如金刚铁杵,直点盛千帆后脑“天柱穴”。 对面柯云麓“左右穿梭”双掌齐到。 盛千帆面上冷笑,双臂一分,迎面而上。 四掌相对,柯云麓被震飞数步。 身后百里簟秋指到中途,忽然失了章法,未及盛千帆后脑,已经无力垂下。 盛千帆哈哈大笑,道:“盛某信得过自己一双手!”狂笑声中,脚上不停,追打柯云麓。 柯云麓使诈不成,硬接对手掌力,气血翻腾,一时不敢正面应战,使开身法,在船上闪避。 中间杜绝和柴霏雪两次出手。盛千帆置之不理,脚下加劲,便将两人截击避过。 福运号已有小半截入水,船头已向海底沉下,甲板倾斜,船尾微微抬起。甲板湿滑,杂物乱走。柯云麓情急之下,一脚踩中一截缆绳,脚下一滑,立刻被盛千帆逼在死角,当即跃身而起。 他这一跃一丈余高,却是情非得已。冒险自盛千帆头顶飞过,单手一挂,已经扯住风帆帆索,反足踢出。 盛千帆手臂一长,已经抓住柯云麓脚踝。 就在此刻,变化忽生。那风帆本已烧去大半,此际被两人一拉,登时整幅坠落,恰将两人罩在下面。 盛千帆也未料到,这风帆厚重,又是燃着大火,若被罩中,倒也麻烦。看准空隙之处,闪身而出。脱身之际,不忘手臂一甩,将柯云麓送到风帆之下。 那风帆巨大,几乎遮掩半个大船。盛千帆间不容发自空隙之间穿过,还未完全脱离,头顶船帆之中忽然探出一剑,直刺他后颈。 来剑疾如闪电,如旭日之生,日出光到。 盛千帆识得此招,眉头登时一皱。 “烈阳”! 来人白发白须,却是先前送百里簟秋出海的老汉。 但武功做不得假。 来人正是沈放! 第一千一百一十一章 劫途壹 盛千帆内力鼓荡,疾速之间,更快一步,已经避开来剑。 头顶沈放凌空下击,一剑不中,又是一招“天地囚笼”。 花轻语和柴霏雪都是精神一振,只是未显惊讶,想是先前已有联络。 柳一未济心中又惊又惧,这就是沈放?见面更胜闻名,这两招剑法,自己绝无可能接下,他年纪轻轻,武功怎生练的! 盛千帆已经转过身来。嵩山之上,沈放这几招意剑功夫,他已经见过。此际心中恼怒,搅局的人越来越多,不断横生意外。身子一矮,出腿横扫。 他武功高强,见识更是一等一。沈放意剑有独到之处,但这招弱点,恰在下盘。更兼他扬州城战左上臂骨断,此际伤势还未尽复,出手更是弱了几分。沈放凌空一剑,刚刚落地,便使此招,脚下更是不稳。 沈放潜伏已久,等的就是这个时机。但盛千帆矮身扫腿,他竟似完全没有想到。慌里慌张,一招使老,长剑竟是脱手,朝着花轻语飞去。 盛千帆一脚扫中。 沈放歪倒,两人竟是撞个满怀。 盛千帆也是一惊,高手对阵,岂会让人轻易扑进怀来。 但眼下不知为何,沈放看似手忙脚乱,不依规矩,却偏偏撞进他门户。合身之际,沈放双臂如箍,将他牢牢抱住,借着一冲之际,两人身子已经腾空。 “扑通”一声,两人落进海里。 盛千帆心底冷笑,沈放自诩聪明,却把自己拖到水里相斗,不知道自己才是水里的蛟龙么? 两人入水,沈放牢牢抱定,似是拿定主意,要拖他一起沉海。 盛千帆入水同时,就是深吸一口气。此际趁着这口气,内劲一鼓。沈放把持不住,手臂略有松动。盛千帆抽出一只手来,贴在沈放肋下,劲力就是一吐。 水下打人,挥拳出脚,反是不利,他贴掌发劲,却是丝毫不受影响。 沈放见机也快,被他手掌贴住,已经立刻松手脱身,饶是如此,仍是狠狠被震动内腑。 盛千帆忽觉足踝一紧,什么东西缠在脚上,沉重无比,带着他迅速下沉。伸手一探,触手坚硬,却是一团铁链!登时明白,这水中竟还有人,更是趁机将船锚铁链挂在自己腿上。 他称霸长江,水中视物乃是等闲。落水之际,便是双目睁开。身子在海中一转,果然身侧还有一人,竟是那巴瑶族人阿鬼。 海船停驻,全靠船锚。须得坚固耐用,更需足够沉重。宋书《天工开物·锤锻·锚》中提到的锚最大的重达千钧。一钧乃是三十斤,千钧便是三万斤重,乃是古代铁匠能做的最大物件。 福运号上的锚自不会有几万斤,不过千斤上下。这分量若在陆地之上,盛千帆可以轻松举起。但到了水中,脚底一无所凭,却是半点不得抗衡。 盛千帆身子急坠,就这片刻之间,竟已沉下四五丈深! 弯腰用力拉扯,却是拉之不住,千斤重锚,他无所凭依,人在水中,如何停止的住。百思不得其解,这陷阱诡异,阿鬼那小子水性了得,却没练过武功,怎能拖动如此沉重船锚,做下陷阱。 盛千帆虽惊不乱,铁链仓促缠上,又是粗笨之物,无法打结,自己只要不慌,片刻就能解开。 伸手一摸,脚上铁链却是个圆圈。瞬间明白过来。这圈套早已做好,等自己落水,自下方套上。套上之后,上面有人方将铁锚推落。 知道关键,绷直脚面,内力到处,脚踝处骨骼肌肉松弛,就要脱下铁链。他虽不会缩骨功夫,但调运内息,抖开骨节却是不难。 忽地水动,一人扑上身来,自背后将他抱住。 来人瘦小,又是那个讨厌的阿鬼。 沈放受伤不轻,一口气险些憋不住。虽尽力睁开双眼,仍是朦朦胧胧。更有一股力道,推着他向海面浮去,万般无奈,眼下只有靠阿鬼了! 盛千帆面上肌肉抽动,怒愤填膺。原本一帆顺风之事,怎忽然如此多波折。 手掌探出,如法炮制,要震死阿鬼。 手掌贴实,一口劲气却是吐不出去。只觉身子沉重,胸腔憋闷,头脑一阵晕眩。 此际他已在水下七八丈有余。 盛千帆江湖人称入江龙,水性相当了得。潜水自也不在话下。寻常湖泊,七八丈深,直若等闲。但不知为何,今日在这海中,竟有不堪重负之感。 一样是水,但海水密度大过淡水,古人有此见识,但其中细微差别却是无人知晓。 盛千帆力道使不出,被阿鬼锁住,身子不住下沉。 片刻之间,已到十丈。 盛千帆双目圆睁,但眼前漆黑一片,四周静谧无声。视听之能,似是瞬间离他而去。盛千帆终于心底一慌。 心跳骤快,人却更是冷静。低首沉肩,翻身一扭。阿鬼纠缠不放。若在平地之上,以盛千帆的武功,对阿鬼当真是随随便便揉捏。可在大海之中,阿鬼水性娴熟,比他更是灵活。想以“沾衣十八跌”的法门摔开对手,阿鬼却如条泥鳅一样,挂在他身上。 两人在海中翻翻滚滚,不住下坠。 又是一息时间,盛千帆终于完全脱开,顺势手掌抓住阿鬼手臂。 阿鬼慌乱,用力挣扎。 盛千帆当机立断,水中杀他不难,但自己时间不多。松开手掌,弯腰双手抓牢铁链,用力自脚踝处拉脱。 快速下坠之势终于止歇。盛千帆心头大定,胸中气息足够,自己慢慢上浮便是。 摆动手脚,朝上游去。 他不愧入江龙之名,人如蛟龙,如鱼得水。可是数息时间过去,眼前还是漆黑一片,为何还是未见光亮,自己不是才掉了二十几丈么?为何哪个阿鬼也不见了,没有一点水流的感知,难道他比自己快那么多? 只觉脑海一阵一阵晕眩,海浪一般冲刷,叫他头痛难忍。人如同陷入泥沙,又似被人生生砌到墙里,周围砖石压将下来,叫他胸腔凹陷,胸骨都要被压断。 盛千帆脑海中嗡的一声,自己游错了方向。 大海之中,十丈之下,人似是不断下坠,却又似朝上飞升。 翻滚之际,人不知转了多少个圈子,他竟是选错了方向。强压胸中憋闷焦躁之意,放松身体,立刻感到有股力道拉扯自己,正与自己游动的反向相同。这感觉异常奇妙,寻常江河,浮力会拖着你向上。这深海之中,却是将你向下拉扯。难怪自己会游错。 周遭一片漆黑,他胸中还有气息,但留给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他奋力掉转方向,朝上游动。嘴中有苦咸味道,鼻腔还有耳朵都有什么东西丝丝溢出。他脑子越来越昏沉,只知不断向上。 那股压注全身的可怕力道忽然消失了,他身子变的无比的轻灵轻快,他如同游鱼,飞快上升。他脑海里空空荡荡,所有念头似乎都被抛在了身后。 忽地,头顶似乎见到了亮光,是熊熊的火焰还是暖煦的阳光?他胸中气息已经用尽,身后的思绪追了上来。但这念头似乎不是自己的,张牙舞爪,狠狠扑将过来,要把自己拉扯回去。 他双足抽搐,似要把那讨厌的东西踢去深渊。他的身体只是抖动了两下,如同被割断喉咙的鸡。盛千帆只觉讽刺,更想不出自己如何会输,然后他失去了一切感知。海水如同流沙,将他又拉入黑暗之中。 深海浮潜,你看到光亮的时候,恰恰是最凶险的时候。 会泳者溺于水,一代水上枭雄,终究还是死在了水中。 这一切,不过眨眼间事。 海面之上,沈放与阿鬼相继露出头来。两人没有急着上船,都是睁大眼睛瞧着海面。 福运号已经沉了一半,花轻语、柴霏雪、杜绝等人全都站在船尾,也是神情忐忑,盯着海面。 过了好半天功夫,沈放终于长出口气,朝阿鬼道:“沉下去了?” 阿鬼连连点头,他面色惨白,倒不是完全冰冷所致。 沈放道:“此番多谢你了,若不是你的主意,当真敌不过此人。” 忽听一人哈哈大笑,道:“诸位好本事,入江龙也淹死了。柳某先走一步,诸位自求多福。哈哈哈哈哈哈。” 花轻语几人面色都是一变,循声望去。海面之上,一艘小船,正是先前沈放搭载百里簟秋那艘,柳一未济面带微笑,与众人挥手。 第一千一百一十二章 劫途贰 这船儿本小,毫不起眼,众人纷纷落水,才有人发现。但船上最多能容两人,谁上去都是被人一把拽下,兜兜转转,总是离不开原地,反是叫柳一未济捡了便宜。 花轻语恼道:“这个混蛋,怎把他给忘了。” 阿鬼也明白过来,望向沈放。这人来的奇怪,模样是个老汉,说话却是个年轻人。花姐姐叫自己相信此人,果然将那个高手淹死了。 沈放摇头,道:“算了,叫他钻了空子,追不上了。”阿鬼水性精熟,或许追的上船,但决计不是柳一未济对手。所谓智者千虑还必有一失,自己远不敢称智,方才火烧眉毛,确实也忘了此事。 勉强游回到沉船之旁,只觉筋疲力尽。适才这一番缠斗,当真是三分谋略七分运气,万般侥幸除却一个大敌。海水冰冷刺骨,冻的两人面色煞白,手脚越觉无力。 一只手自上面伸了下来。 沈放一把握住,面露喜色,道:“杜兄!” 那人难得一笑,道:“沈兄弟。” 两人的手握住一起,彼此紧了一紧。 柳一未济将船划出里许,料定众人追赶不上,当即停船。 福运号已沉,海面上还漂着不少活人。 但半刻钟之后,柳一未济又骂骂咧咧划船走了。 海面之上,忽然多了一个筏子。 福运号虽然沉没,船上却有许多储水的木桶。 沈放叫阿鬼召集未沉的船工帮忙,拿预先割下的绳索,将木桶相连,快速拼起一个筏子。 未死的船工还有十余人,以浦峰打头。但此际他一言不发,听着阿鬼吩咐做事,面无表情。 龙雁飞、李壁等人被尽皆安置在筏子之上。 沈放等人虽尽力救人,但大半人还是永沉大海。那两个客商周颖与华开明皆未见踪影,或是未能自大火中逃出。 仓促搭就的筏子自没有多大。一端两人独处,却无人靠近。 大荒落盘膝而坐,百里簟秋头靠在她大腿之上,一张脸如同白纸,已是奄奄一息。 柯云麓近前,渡过一丝内劲,百里簟秋方才慢慢睁开眼来。目光在众人身上一晃,最后落在大荒落面上。 大荒落面具已经拿下,一张面孔也是惨白,却不减秀丽。 百里簟秋气若游丝,张了张嘴。 大荒落俯身下去,将耳朵凑到他嘴边。 百里簟秋道:“我知道……你心里的……的人,只有教主。输给教主,我没什么怨恨。” 大荒落眼中泪水滚滚滑落,张了张嘴,却始终说不出话来。 百里簟秋眼中光亮逐渐暗淡,手也慢慢松落。 筏子上静寂无声。离的近的众人都是低着脑袋,当没有听见两人说话。柴霏雪沉默不语,花轻语更是眼眶已经有些发红。 沈放忍不住去看龙雁飞,见他也是低垂着头,双目微闭,似是真的没有听见。心念忽地一动,原来大荒落喜欢龙教主,那当日无方庄,她是不是真的故意不救青鸾? 漂泊三日之后,这七拼八凑起来的筏子终于顺利抵达岸边,居然还是完整无缺。浦峰等人皆是海上老手,只要浮的起来,他们就能划着走。 浦峰面色始终阴沉,似是在想,海大哥和金泉大哥为何要同归于尽,为何我等想不到拿木桶扎个筏子出来? 临到海边,却见海面银白,竟是厚厚一层坚冰。柯云麓久居南方,倒是不知大海也会结冰,啧啧称奇。 众人弃了筏子,就自海冰上行到陆地。北方呼啸,冻的众人都是瑟瑟发抖。 登岸之处,一片荒芜。皑皑白雪正自消融,露出丑陋不堪的大地。 浦峰等人上岸便扬长而去,与众人一句招呼也没有。 阿鬼自然留下。 杜绝也是飘然而去,不与众人一路,分别的话也不肯多说一句。他本就孤僻,每次都是来的突然,走的干脆。筏子上渡海,他也是整日闭着双目,一言不发。只是谁也不当他古怪,都觉他本该如此。 沈放颇感失落,他与杜绝同是年少,同有刻骨家仇,甚至两人都是早早领悟了意境的功夫。两人本该有许多话说,但真见了面,反而多是沉默。偶然交换个眼神,却是彼此深谙对方心意。两人心中,已认下了对方这个朋友。肝胆相照,又岂在言多。 此地一别,不知再见何时。 将百里簟秋遗体草草安葬,大荒落寻到一截枯木,权且作了墓碑。 沈放一群人,不是伤就是病。 沈放与柴霏雪、还有龙雁飞、柯云麓,都被盛千帆打中,受了少许内伤。沈放自己左臂骨折也还未康复。大荒落却是在护卫龙雁飞逃走时便已受伤,而且伤势颇重。花轻语被打断腕骨,好在断的整齐。沈放拆个半个木桶,与她做个夹板吊起。 李壁与单翃衣落水,饥寒交迫,第二日就发起寒热。沈放与龙雁飞都懂些医术,却苦于手边什么也无,龙雁飞扮作郎中,随身带着药箱,却早已沉入海中。只能叫柯云麓耗些真气,替两人暂缓一二。 花轻语因伤身子虚弱,撑到第三天,已有发热迹象。 众人谁也不知此地是什么所在,但饥肠辘辘,饥寒交迫,当即寻路前行。眼下寻些吃的果腹最为要紧,还要替花轻语、李壁、大荒落等人寻些药草。 走出一个多时辰,方见正路。再行不远,道有路碑,方知是在蓬莱县地界。 今人出门,道路随处可见标识,注明前后左右为何地界。此类标识,古即有之。 古人将道路分的非常详细。《尔雅·释宫》中说,一达谓之道路,二达谓之歧旁,三达谓之剧旁,四达谓之衢,五达谓之康,六达谓之庄,七达谓之剧骖,八达谓之崇期,九达谓之逵。 为方便知晓位置路径,自汉时起便以三百步或是三百六十步为里,沿途封土为台,以记里也。这种土堆谓之为“堠”。道路两旁还多栽种树木,既能遮阳挡风,又有标记方向之用。 到了唐朝,“堠”已多为石碑取代,更为牢靠。唐长安开远门外有碑,上题“西极道九千九百里”,乃是虞世南手书。开远门为长安最北之门,距长安城西市仅有两坊距离。西出边塞,都是以此为起点,也是丝绸之路的起点。 知晓所在,众人都是精神一振。蓬莱自古有仙山之名,秦始皇、汉武帝都曾来此求长生。自唐贞观八年,始置蓬莱镇,后登州治所移至蓬莱,蓬莱遂升镇为县。既是县城,总归有些人家。这蓬莱临近大海,水土丰茂,更是个富裕所在。 李壁和单翃衣病重,李壁坚决不肯要人背负,由沈放扶着,蹒跚而行。单翃衣却是走了几步,便直挺挺躺在地上,也不哼唧叫唤,只是闭目装死。无奈只得由柯云麓背着。 一行人直走了两个时辰,终于见到蓬莱县城。 此际已是傍晚,就见城门洞开,不见半个人影。 入得城来,一般的冷冷清清,道路上枯叶满地,两旁屋舍破败,有火烧痕迹,断壁残垣,一片寥落。柴霏雪接连进了几户人家,都是空空荡荡,不见半点人迹。顺带厨间看看,也是一无所获。忍不住奇道:“这人都哪里去了?” 李壁道:“此地已在山东尽北,离前线已远,按理自是不该如此。只是我听闻山东这两年遍地造反,想必是兵祸也殃及此处。哎,蓬莱有仙岛之誉,可惜可惜。” 花轻语接道:“如今哪里还有仙家无忧之地?”本指望进城就有热水美食,温暖大床,谁知是这副光景,自是心情不佳,又道:“都是那个杨安国干的好事。” 李壁道:“百姓既已逃散,咱们去县衙看看。” 众人都是点头称是,此地就算遭了兵祸,眼下也安静下来,官府总不能不管不问。 沿着大路前行,走过几个路口,果然见到县衙。 宋朝以来,县城府城,格局大多一致,不管几个城门,都是直道联通,沿着主道,却都是丁字型的街道。如此设置,城内道路通达不畅,但却有一样好处,若是敌人进犯,特别是骑兵进来,难以驰骋迂回。这些旁支巷道更多是狭窄,十分利于步卒巷战。 县衙大门开敞,也是不见人影。 进了大门,一样毫无声息。 这县衙不大,一进院对着大堂。堂上也是一片狼藉,大老爷的台案也垮塌在地,椅子倒是完好,孤零零端端正正。堂上“明镜高悬”四字匾额歪倒一边,看着随时可能砸落下来。 这“明镜高悬”本是“秦镜高悬”。汉代刘歆所着《西京杂记》载,秦王有宝镜,能照人五脏六腑,照谗佞奸臣。后代官吏,为标榜清正,多爱悬挂此字。 再入后院,又有一堂,上书“三省堂”。三省乃是“清、慎、勤”,此处应为县令日常办公和待客之所在。 堂门大敞,里面黑乎乎瞧不真切。柴霏雪上前,正待迈步而入。刚刚跨进一只脚,忽地一道黑影,自阴暗处猛扑而来。 柴霏雪骤然惊吓,银牙紧咬,双目却是一瞬不瞬。 那物大的吓人,夹着腥风,一双大眼幽幽放光,竟是一只斑斓猛虎。 第一千一百一十三章 劫途叁 猛虎扑人,其势如电。柴霏雪反应已是神速,一矮身,上身后仰,几乎贴到地上,脚下一滑,自虎腹下钻过。 那虎一扑不中,身子跌出门外,地上一滚,前爪伏地,面对众人,露出虎牙,低沉咆哮一声。 沈放拔剑出鞘。急切间不忘问上一句,道:“你没事么?” 柴霏雪里面应道:“别废话,快杀了吃肉。” 归元剑锋利无匹,沈放就算一臂不顺,如今对只老虎也是手到擒来。杀死猛虎,再入“三省堂”,就见地上,斑驳血迹间,躺着三具白骨。 单翃衣却是瞠目结舌,好半天回不过神来。后来的这个小子顶着一头白毛,与那该死的柳一未济着实相像,当真是讨厌的紧。可这厮居然也如此厉害,这么大一只猛虎,说打死就打死了。 花轻语心细,带着柯云麓去往后院,果然这县衙之中,还有两只大虎。见了两人,似是知道厉害,咆哮两声,逃之夭夭。花轻语也未追赶。 “三省堂”内,沈放检视一番。随即众人都是缄默无言。 地上这三具白骨,其中一具,身怀官印文书,名叫张懋,竟是前来此间赴任的县令。 蓬莱被兵祸荼毒,官兵退去,百姓逃散。县城一空,竟有猛虎入得城来,吃尽不及逃走的老弱病残,随后盘踞在城中最大的宅院之内。这县令三人撞上门来,也沦为虎食。 食人之物不吉,众人烧烤虎肉,谁也不提此话。 沈放自厨房总算寻到点调味之物,这虎肉烤炙的也是有滋有味。虎肉,味酸,更是腥气,非得大料佐味不可。只是饿了几日,谁也不敢嫌弃。单翃衣也活了过来,狼吞虎咽,差点真把自己噎死。 一顿饱饭下肚,众人终于恢复些精神。当夜就在县衙落脚。沈放与柯云麓出去一趟,果然药房之内,还寻到几位对症的药材。回来架火熬制了两锅,众人有病没病,有伤没伤,都喝了一碗。 药房还有好的夹板,也给花轻语换了一副。 一宿无话,次日都是睡到日上三竿。 鸟鸣啾啾,院中一角,沈放、花轻语、柴霏雪三人正自言语。 花轻语眉飞色舞道:“我们大船翻过来在水上面飞,下面还有条大鱼,比船还要大,可惜你没有见着!” 沈放也是啧啧称奇。 柴霏雪问道:“你怎地来了?”筏子上人多耳杂,眼下三人独处,方才发问。 沈放道:“咱们分开之后,不多久听闻玄天宗之事。随即魏伯言先生和百里前辈携手而来,与我大叔说了些什么,大叔便叫我跟百里前辈北上。大叔说。”微微一顿,眉头微皱,似是自己也有些疑惑,道:“大叔说,龙雁飞不能死。” 花轻语道:“财神爷?” 沈放道:“正是。” 花轻语道:“难道他买通了你大叔?魏先生跟龙教主也有往来?”说了前半句,自己也是发笑。 沈放道:“我也不知啊,他们神神秘秘的,说话也不叫我听。你们怎地也在船上?” 花轻语摇头道:“别提了,本想寻个省力的法子去燕京散散心。结果上船就发现龙教主也在!他还假惺惺叫我们下船去,我看他是一早瞅准了柴姐姐心软。” 柴霏雪道:“龙教主不能死。” 花轻语叹了口气,道:“你们说话当真越来越像了。”斜了沈放一眼。 沈放一个激灵,忙道:“接下来咱们怎么办?” 柴霏雪道:“还能怎么办,总不能甩手不管。” 沈放道:“这昆仑派究竟为何突然对玄天宗下手?” 花轻语道:“你跟百里前辈一路,没听说么?” 沈放摇头道:“是凡玄天宗之事,他都是三缄其口。” 柴霏雪道:“我听闻是因为牡丹局,桑蚕局之事。” 沈放道:“什么牡丹局,桑蚕局?” 柴霏雪道:“有人这几年,在洛阳抬高牡丹价格,引得百姓荒废农耕尽去种花。结果商人赚到了钱,忽然跑掉,洛阳城老百姓的钱被洗劫一空,田地荒芜,粮食欠收。这还不是最狠的,桑蚕局一样的套路,手段却更凶狠。前面一样是抬高蚕丝价格,引的百姓都去买种养蚕。到了去岁,战事一起,谣言四处,都说是商人不会来了。吓的百姓急忙抛售手里的蚕丝,结果蚕丝被人买光。手里的蚕丝没了,商人却又回来了,拿着签字花押的契约要蚕丝。因此倾家荡产,家破人亡的不知几何。这两三年,类似的手段在大金各地泛滥成灾。” 沈放诧异道:“玄天宗做的?”立刻想起,去岁上京之时,玄天宗贩卖军中刀枪兵器给杨安国,还有临安城,大荒落口口声声要助大宋抗金,难道这些都是真的?龙雁飞心系大宋,真心要为大宋出力?他做这些局,可不光是敛财,战乱之际,荒废土地,遏制农耕,空乏百姓之身,都是釜底抽薪的手段。 柴霏雪果然如沈放所想一般,也道:“若只是无良商人赚黑心钱,也就罢了。但这些事头起的,多与农耕有关,导致这两年大金粮食锐减四成还多,加之还有天灾频繁。起初朝廷未当回事,等到到处起火,这一算可了不得。也正是因为此招太过凶狠,朝廷当中,都以为乃是宋人的诡计。”顿了一顿,接道:“但此事九成与玄天宗脱不了干系。东窗总有事发时,这买卖勾当当中,总有人看破不肯服软,也有当地的地头蛇,但凡一有纠纷,总有玄天宗的人出来强横压制。虽然只是怀疑,无有真凭实据,但翼王与卫王大为恼火,就要昆仑派下场。” 沈放道:“翼王与卫王?” 花轻语道:“我原本也不相信,但你想想,昆仑派如今急着迁门派进中原,有求于人。若不是翼王、卫王这样的身份,有谁指挥的动他们。寻常门派,哪个又敢招惹玄天宗?” 沈放心中惊讶,若此事为真,难怪大叔对龙雁飞态度截然不同,乾坤倒转,如此说来,龙雁飞还真得不能死。但玄天宗一惯恃强凌弱,胡作非为,自己实难有好感。想了又想,道:“眼下咱们就柯云麓算个高手,还跟我有些睚眦。而且此人如今古怪,倒似听命于大荒落,并不是真心护卫龙教主。” 花轻语道:“还有麻烦事呢,李大人这边也不能不管。你知道么,他身肩重任,要前去寻翼王,想办法与金主议和的!” 沈放又是吃了一惊,道:“如此大事,他怎么孤身前往。”心下嗤之以鼻,什么议和。议和为名,乞和为实,不外割地赔钱。虽是心向大宋,无奈官军死不争气,就是打不过。乞和虽是丢人,好在能平息战乱,也能叫百姓喘口气。 花轻语道:“死要面子呗,知道打不赢,还怕天下人耻笑。他身边带了个废物,你说孤身倒也没错。事关重大,还只能偷偷摸摸,唯恐节外生枝。” 柴霏雪道:“他也是托大,眼下金国愿意打下去的人可是不少,若叫有人得知李大人前来说和……”说着连连摇头。 沈放皱眉道:“确也是个麻烦。” 花轻语道:“咱们三个几斤几两,他们难道不知?龙教主如此高傲一人,说不定早自己走了,也省得我们费心。” 柴霏雪笑道:“李壁大人若是聪明,也该自己上路,先离了我等这群灾星。”眼下与龙雁飞同路,堪称抱虎枕蛟,实是凶险之极。 沈放煞有介事,连连点头,也笑道:“正是正是,咱们快去看看,别短了咱们什么。”嘴上与两人打趣,心底却是笑不出来。广陵群雄白忙一场,如今国势将崩,自己又无端卷入玄天宗的事来,还有萧大哥如今更是下落不明。千头万绪,没一件事情顺遂,只能强打精神。 花轻语道:“你们还笑的出来。可惜这两人的事都是刻不容缓,否则总该叫咱们养好伤病再走。龙教主这边,事发已有月余,他玄天宗还不知乱成什么样子。” 回去大堂,众人一个不少,谁也没自奔前程。 李壁服了汤药,已有起色。坐在堂上,不知从哪里寻了本书在看。 龙雁飞、大荒落、柯云麓三人坐在一处,彼此间隔尺余,谁也不说话。 只有阿鬼,全然不知其中蹊跷,兀自抱着一根虎骨在啃。 沈放进门,面带微笑,道:“诸位有何计较?” 单翃衣道:“我家大人意思,人生地不熟,咱们还是结伴而行,也好有个照应。” 沈放倒不意外,李壁两人都是文弱,若无沈放等人陪伴,只怕与此间那倒霉的官儿一般无二。看看龙雁飞三人,道:“龙教主这边?” 大荒落淡淡道:“咱们一道去燕京。” 蓬莱到燕京,要绕过渤海,路上行去,足有一千两百里。 沈放与大荒落商议,九人分作前中后三路,沈放与李壁、单翃衣在前,龙雁飞、大荒落、柯云麓三人居中,柴霏雪与花轻语、阿鬼三人在后。彼此之间,距离两三里,又约定沿途暗记。 单翃衣本是提议,沿海岸前行,若能寻到出海的船只,仍是走海路更为稳妥。一行人伤病疲惫不堪,走海路自是最为省力。 他也知道同行龙雁飞乃是个了不得的人物,正被人追杀。海上行船需借洋流风向,熟悉海路的船工追逐船只,远比陆地之上容易。但他与李壁乃是朝廷身份,眼下并无危险,与这群人同行,实是不智,能分道扬镳那是最好。 话说出口,便被李壁打断。李壁竟是非要与众人一路北上。 沈放留心观察,却也未见李壁与龙雁飞有什么接触。但如此一来,反是更叫沈放怀疑,一路同舟共济,龙雁飞也是个不俗人物,这两人岂能真的没有话说? 此是山东地界,柳一未济逃脱,必定带着柳家堡的人追杀。众人不敢耽搁,日夜兼程赶路。 一路之上,不见人烟,枯树昏鸦,到处皆是兵荒马乱之后的残败荒芜。 蓬莱县在胶东半岛最北端,沿着海岸线向西,先两百里到掖县(今山东莱州域)。绕过渤海湾,再两百里到山东东路益都府(今山东东营域)。又四百余里到直沽寨(今天津域),到了直沽寨,距离燕京就只有最后两百里。 第一千一百一十四章 劫途肆 一行人审慎,分作三批上路。沈放三人开路,一路留下信息痕迹,指示自家经过之时间,前去之方向,还有暗示身后人是跟随还是换路。夜晚是否聚在一处,也是前方之人决定。 本想寻个马车代步,一连几日,莫说车马,人也未遇到几个。 行路多选偏僻小道。沈放曾与花轻语一路入京,沿途倒也清楚明白。李壁数次出使大金,更是有心之人,选的道路不少沈放都未听闻。 如此行了四五日,一路风平浪静,半点风波未起。众人身上伤病,也都渐好。 沈放心下,却是更加忐忑。柳一未济逃回,岂会甘休,柳家堡的势力不容小觑。此时未出山东地界,如此波澜不惊,才是有异。 单翃衣精神见好,见李壁待沈放不同,一路交谈,丝毫不端架子。这沈放倒也不卑不亢,应答得体,见识也是不俗,倒叫他有些刮目相看。 李壁位极人臣,虽还未老,腿脚却不能与沈放等人相比。四五日下来,每日只走的三十余里,眼见到掖县还须得两日。而且看李壁模样,已是走不动路。到了掖县,无论如何,要寻车马代步。 沈放暗自焦急,李壁走的慢些还无妨,身后龙雁飞,拖的一日便是一日的凶险,实想不明白,为何龙雁飞不肯先行离去。 行到傍晚,天色渐暗,道旁里许,忽然现出一个村庄,低矮的屋舍之间,一股白烟袅袅升起。 三人都是精神一振,连行数日,还是初次见到炊烟,这个村中竟还有人,竟还能开火作饭!烧火做饭的烟火乃是自烟囱中出,与野火冒出的烟大是不同,一望就知。 一路行来,那粗粗熏制的虎肉已经有些变味,又酸又硬又柴,众人简直连闻也不想再闻,只是除却这个,半点吃的也未寻见。 沈放道:“两位在此稍歇,待我前去看看,能否讨一些水米来。”李壁一国宰执,叫他上门乞食,岂能拉下颜面。 李壁领情,道:“那就多劳烦小友了。”与单翃衣就在路边坐了。 沈放一人快步而行,朝那村子而去。走不多远,就是暗自皱眉。一路之上,道旁随处可见大坑,却是树木被连根刨起,只有几棵小榆树光秃秃立在道边,树皮几被剥尽,看着已经死透。村东南不远有座土山,一般的光秃秃不见一棵树木。瞧着光景,这村里也是山穷水尽。 宋人书中就有“盖人家每日不可阙者,柴米油盐酱醋茶”。开门七件事,柴在第一位。无柴不能开火,冬日无柴更要冻死一家。此地偏僻,又有小山,即便如此,连道边的树木都被伐尽,其艰难也可见一斑。 不多时已经到了那村子左近,看过去不过十几户人家,此际竟有三户人家屋顶都飘出白烟。寻常村落,院前屋后,自都有树,此际眼前光秃秃也是只余屋舍。 这片刻功夫,天色已黑,沈放进村,也不闻鸡犬之声。这年月,有鸡犬也早被吃尽。 自村口而入,一眼扫去,几户人家皆是房门紧闭。乡村不比城镇,乡里乡亲相熟,不待晚睡,都不会关上大门。 进村行了几步,忽听一户人家墙内有吵闹争执动静,夹杂孩童哭泣之声。 沈放轻手轻脚,蹑足至大门之外,里面争吵正烈。就听一妇人声音道:“我自到你家来,任劳任怨,做牛做马,你便这般待我么?” 一男人粗声粗气道:“大伙定下的章程,抽到了你,怎生是好。” 妇人道:“你怎知他们没有做局诓你?” 男人道:“大伙都在,做不得假的?” 妇人冷笑一声,道:“就你个憨货瞧不出来,做签的是二虎,抽签的是豁牙子……” 男人叽咕一声,似想插嘴。 妇人说话更快,道:“不是豁牙子就是老歪,谷树皮是不是?” 男人说了句什么,含含糊糊,没有听清。 妇人道:“你个憨货,他们就是一伙的,只瞒骗你一个,叫你来杀自家婆娘。” 男人道:“上个吃的不是二大娘?” 妇人道:“你们大老爷们商量下的狗屁规矩,吃光了村里的老的,就吃我们这些婆娘,你们亏心不亏心。” 沈放虽隐约已经猜到,猛然听见,还是心尖一颤。 男人不说话,妇人又道:“咱们跑了吧,不搁这里待了。” 男人道:“当官的不给咱们活路,抢光了粮食。这兵荒马乱的,哪里还有个活处?”声音忽然发狠,道:“孩他娘,你就认了命吧!” 院内传来追逐奔走之声,绕了两绕,径直朝门口方向来。 “哐啷”一声,那门被推开,原来只是虚掩,并未上闩。一个衣衫褴褛的女子冲出门来,后面紧跟一个又瘦又矮的汉子,手持一把刮骨尖刀。 沈放站在门外,只朝旁边挪了挪身。 那汉子和女人都是一眼瞥见,神色各异。女人脚下不停,往前奔走,同时回头来望。 那汉子见了沈放却是陡然一惊,随即面上狰狞之色,持刀就朝沈放扑上。 沈放只觉胸中空荡荡,身上也无一丝气力,微微侧身,避了开去。 那汉子一扑不中,伸手就要搂抱,想抓住了再行下刀。 沈放岂会让他碰到,后退一步,叫他又是扑空。随即却是双目微闭。他瞧的清楚,那女人返身回屋,片刻已经回转,手握一柄短斧,高高举起,朝着那汉子头顶一斧劈下。 那汉子全部心神都在沈放身上,对身后事浑然不觉。那女子用尽浑身力气,她个头与汉子相差不大,这一斧高高举起,奋力劈下,本是冲着后脑门而去,大约是饿的久了,手足无力,偏得一偏,正劈在脖颈之上。 一斧半没入脖颈,血如泉涌,那女子耗尽全身力气,跟着扑倒在地。 那汉子一个踉跄,跨前一步,弓着身子竟未跌倒。滚烫的血自脖颈涌出,反是未觉如何疼痛,只是脖子如同被棍子猛击了一下,有些沉重有些麻痹。待到一把血摸在手上,方才隐约明白过来。他伸手想从背后去掏斧柄,却是怎么也够不着,抓了两抓,都是抓空,然后一头栽倒,不住抽搐。 妇人面上眼泪纵横,却不是难过之色,死死盯着男人,声音居然稳稳当当,不见颤抖,道:“你放心去吧,我会活下来的,待光景好了,带大毛二毛给你也起个坟。” 那男人一双眼已无光彩,茫然看着婆娘,口中嗬嗬有声,却是说不出话来。 那妇人道:“你放心,他们要的是肉,你的肉比我的还多,村里这些狗东西会知道,王庄的婆娘不是好惹的。”她冷冰冰的说话,慢慢直起身,一双眼恶狠狠的盯着沈放,好像饿狼直面猛虎。 沈放转身离去,村庄的茅屋低小,藏不住后面冷酷人心。出了村子,北方忽紧,吹的他浑身发烫。 回到道边,李壁见他两手空空,淡淡一笑,也不多问,只是道:“咱们继续赶路。” 单翃衣跟着走出半里,还是忍不住问道:“真就一点吃的都没有么?” 沈放面色难看,胸口如压了一块大石,道:“人肉你吃不吃?” 三人默默向前,一钩弯月挂在天空,冷光清淡,只能照见脚下的一点道路。 走出里许,三人在路边停下,准备过夜。沈放先前已经留下记号,等着身后几人赶来。 李壁与单翃衣各抽出条毯子裹在身上,这两半毯子乃是一幅,是自蓬莱县衙里找到。 沈放躺倒在地,只觉浑身没有一点气力,动也不想动一下。天空如墨,头顶枯树伸出残枝,如同一条条鬼怪的臂爪。他忽然问道:“李大人,在你看来,这世间何事最惨?” 李壁想了一想,道:“兵祸乃是最毒。” 沈放道:“如何才能铸剑为犁,天下太平?” 李壁沉默更久,等的月亮似要穿入云中去,终于回道:“须得有大一统之强国,外御敌辱,内清社稷,以民为重。” 沈放不语,过了好一阵子,就听李壁轻声道:“我比你见过更多的苦难。我见过一些人,一辈子没有穿过鞋,一家人只有一两件衣服,睡在桥洞里,大树下,干着最苦最累的活,却吃不上一口饱饭。他们年纪轻轻就死了,轻贱的甚至不如一只猫狗。他们自己也认为,命该如此。其实他们是被这个国家吃掉了,尸骨无存,连一点渣子也不剩。一个国家越烂,这样的事情就越多。如果这一仗败了,大宋就会烂到根子里去,就会有更多这样的人。” 沈放抬头看天,无星无月,半晌方道:“李大人你放心,你吉人天相,此行一定顺遂!” 三人都不再说话,旷野之上,一片死寂。 过了片刻,道上脚步声响,伴着一短两长,三声轻哨,却是龙雁飞和花轻语一行人到了。 第一千一百一十五章 劫途伍 次日登程,仍是分作三路,沈放与李壁三人当先。 就在昨日夜间,众人相聚之时,龙雁飞终于吐露口风,今日行至此间,有个秘密所在,有人接应,需要沈放先行前去相见。 此事乃是柯云麓悄悄告知,似是只有自己一个人知道。 沈放一如平常,心中却是郁结难当,如同压了一座泰山。一路行来,虽是敌国,但山河破碎,满目疮痍,人间炼狱,诸般惨状,叫他难过愤懑,却又觉无力。 自己练武究竟为的什么,真的只是替父亲报仇?魏伯言先生劝自己弃武学文,告诫自己要做个有用之人。济世救国?自己始终不觉自己有这么大的本事。不,是沈放你没有,还是你不肯,不愿?不肯承担责任,不愿付出努力? 只因那样太难?这世上什么不难? 日过正午,眼见离所说接应之处渐近,越走却越是偏僻。沿着一条小径前行,朝着一座小山而去。那山或是偏远,山上树木得以保全,远看是一抹又一抹的浓黑。 见所行偏离主道甚远,脚下艰涩难行,单翃衣终于忍不住抱怨,问道:“沈兄弟,你寻这路怎越走越窄,这是个什么去处?” 沈放道:“此山中有一老友,甚是富庶,寻他打个秋风,要辆车马。” 单翃衣赞道:“沈兄相交满天下,既有好友,自当探望。只是眼下兵荒马乱,他这山中……” 沈放道:“他乃避世之人,却受不得山中的苦,是以雇了不少人,在此山中开辟山田,畜养猪羊,也能自给自足。” 单翃衣更赞,击掌道:“妙啊,这才是隐世高人,咱们速速前去拜见。” 入山而行,山道寂寥,满铺针叶,鸟鸣也不闻一声。 李壁忽在一处石碑处驻足,停了片刻,点头道:“原来这就是笔架山。” 沈放道:“大人来过?” 李壁摇头道:“这莱州无甚名山,我也未曾来过。只是见这碑文。”伸手一指。 沈放看了两眼,见碑上不过两句诗,“山游悦遥赏,观海眺白沙。”连落款也无。 李壁道:“这诗是北魏年间光州刺使郑道昭所作,他曾在此做官,于云峰山留碑刻颇多,其中《荧阳郑文公碑》大是有名,我见过拓本,不想就是此处。” 沈放道:“秀才不出门,能知天下事。既然有名,咱们寻去瞧瞧。” 李壁摇头,斜视沈放一眼,道:“那碑书中载在山阴山间,离咱们尚远,咱们还是去寻你故友,瞧瞧有热粥没有。” 沈放呵呵一笑。 笔架山因三峰并峙,酷似笔架而得名。山不过百丈,山峰却时常云雾缭绕,故又称云峰山。山虽不高,松槐林立,怪石突兀,“春桃”、“夏槐”、“秋枫”为三时绝景,景致也是不俗。 单翃衣哪有心思观景,而且三时绝景,唯独没有冬天,进了山间,只见到处破烂石头,吃不得的松树,寒煞人的涓流细泉,满目的穷山恶水。走出两三里,丝毫不见庄园模样,耐不住性子又问道:“还有多远?” 沈放道:“快了快了。” 此地沈放却未来过,此际也是腹诽,柯云麓话说的含糊,只说此山之中,见了自知,真是活见了鬼。 行走间,忽见道旁都是竹林,郁郁青青。单翃衣精神一振,这竹林如此整齐,中无杂树,显是有人刻意修此竹道。这小子讨厌的紧,倒是不曾骗我,深山之中,果然有人居住。 竹子一年四季叶片不凋,只是少了些许灵动青翠。北方多是毛竹又称黄竹、青竹,主干多是黄青两色。此间竹林,尽是青竹,夹道两旁,倒也繁茂。 走了片刻,单翃衣忽地发笑,道:“这个主人家,倒是个有雅趣的。” 沈放知道寻对了去处,已经警醒起来。柯云麓半遮半掩,此行决计不会一帆风顺,李壁两人都是文弱书生,不该带着涉险,就叫他们留在此处最好。正自思量,听单翃衣说话,心不在焉,点了点头。 单翃衣却是兴致盎然,道:“李大人,你看,这也是个爱竹的行家。这竹林两边有意砍伐,左雄右雌,泾渭分明。” 沈放道:“竹也分雌雄?” 单翃衣道:“如何不分。晋人戴凯撰《竹谱》上说,竹有雌雄,雌者多笋,故种竹当种雌。自根以上至梢一节发者为雌。这竹子自下而起,第一分枝之处,单枝为雄,双枝或是以上,则为雌竹。前人以为,雌竹方多竹笋。此间主人,亦是以此为据,左边只留雄竹,右边俱植雌竹。你仔细瞧瞧,是也不是?” 沈放笑道:“我在临安,结识过一位陈时老先生,乃是农桑泰斗,倒也听闻他一些趣事。” 单翃衣也是肃然起敬,道:“书院的那位陈先生?” 沈放道:“陈先生道,天道阴阳,乃是共理,这花草树木一般也分雌雄。《齐民要术》中便有载雌雄麻授粉结籽之法。只是与人不同,这花草树木,有的雌雄分株,桑树、柿子、银杏都是如此,雌树方能结果。有的却是雌雄一体,可雌可雄。这竹子便是此类,其开花之时,有三雌一雄之花蕊,花粉混合就能结出种子。” 单翃衣道:“竟有此事,竹子不都是出笋,或者取竹根栽种的么?” 沈放道:“迸箨分苦节,轻筠抱虚心。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陈先生也是爱竹之人,颇有心得,临安书院大片竹林,都是他亲自栽种。分株、埋枝、移鞭之法,最是简单,当年即可发笋再生。只是此三者竹子易老,开花后便死,只好砍掉。若是以种子种下,长的虽慢,寿命却长。还有种竹当在五月十三,此乃竹醉日,最是好活。如不想竹子乱长,只需挖道沟,竹鞭便不会越界。世事皆学问,陈老先生穷根究底之心,叫人好生敬佩。” 李壁颔首道:“尽信书不如无书,陈先生这般,才是真正的做学问。老先生好久未见,小友提醒的是,此番回去临安,还当前去拜会。” 沈放道:“我这朋友有些怪癖,不喜外客,恐怠慢两位。容我先行前去支会一声,劳烦两位在此稍歇。” 单翃衣正觉疲乏,却又急着热粥美食温床,心道这有何妨,等到了所在,门外通禀一声便是,岂要如此麻烦。 李壁已经寻了块大石坐下,道:“那小友速去速回。” 沿竹径而行,行了片刻,路过一道石桥。桥如飞虹,横卧溪流之上,树木掩映,跃然幽邃宁和之意。桥下山溪几近干涸,只有涓涓细流蜿蜒山石之下,若隐若现。过石桥,仍是竹径宛转,约莫小半炷香时分,路端终于豁然开朗,下方山坳之间,现出一座宅邸。 宅院白墙围合,雕梁画栋,楼阁台榭,隐约可见水池假山。 沈放难掩惊讶,这宅院除却规模较小,与扬州府无方庄历险的宅子,格局模样,竟是如出一辙。 无方庄惊魂一夜,乃是他初出茅庐第一险,记忆颇深。初见无方庄更是与今日一般,都是居高而望,这似曾相识的感觉油然而生。心中笃定,此间主人与龙雁飞定是渊源不浅。 行到宅院之前,留心多看几眼,这宅子古旧,门前五级石阶磨的光亮,几可鉴人,门楣匾额上书“云程发轫”四字。看落款,竟是大定二十年,金世宗完颜雍的手书。 沈放心念一动,此宅主人竟是个不小的官。 第一千一百一十六章 劫途陆 石阶高大,层阶高两尺,两侧垂带踏跺,主人就东阶,客就西阶,井序森然。古人造宅,讲究门高于路,故而设置台阶。其数为单,阳卦奇,阴卦偶,阳宅必用单数。有品级的官员,六品七品门前台阶不能高于二级,五品不能高于三级,九为至尊,只有皇帝可用。寻常百姓自也可置台阶,多为一三五之数,但高度有限,四品以下官员以及庶民,台阶限高一尺。 门楣上四个门档,也是四品以上官员的建制。 依稀记得,无方庄门前一样的台阶,比这个几乎矮了一半。至于门楣,无方庄亦有匾额,记忆中乃是陈氏惯用的“文范遗风”四字,至于题字者当是无名,并无印象。 大门紧闭,沈放上前敲门多时,方听里面脚步声响,一个衣衫整洁得体,透着沉稳干练的白发老翁开门出来,微微拱手,客客气气道:“足下何人,驾临寒舍,有何贵干?” 沈放还礼道:“小可沈放,受燕京城东北柳巷故人之托,前来拜访。”柯云麓言语含糊,此间何人,是何交情一概未说,沈放一路思前想后,还是搬了这套说辞出来。燕京城东北柳巷正是玄天宗总堂所在。 白发老翁面上波澜不惊,也不知对这地名是否知晓,仍是客客气气,道:“既然如此,请里面奉茶。” 进门果然是一面高大照壁,绕过照壁乃是个大大的院子,正对厅堂。 沈放暗暗点头,无方庄那宅子,十有八九,就是照着这宅子的样子仿制。老翁前面引路,进了大堂,直接转到后门,果然堂后又是个院子,两边回廊相通,各有月洞门通往两翼。 自左边回廊月洞门而入,是一个小小院落,几间厢房三面围合。老翁打开一间房门,道:“客人里边请。”跟着解释道:“主人正在插花,怕是没三五个时辰出不来。” 沈放眉头暗皱,这老翁也不去通禀,直接带自己客房歇息,自有缘由。只是不知插何等样花,竟要三五个时辰,这自己可等不得。拱手道:“小可远道而来,更有要事在身……” 故意留个尾巴不说,果然那老翁回道:“客人宽恕则个,主人家插花,向来不容打扰。”微微一顿,接道:“主人三令五申,便是家里走水,屋子烧没了,也不得扰他。” 沈放出言试探,其实心里已经有底,这般怪癖自有缘由,定不是好更改的,微微一笑,道:“既然主人家规矩如此,自当遵从。不过小可酷爱此道,也受过名家指点,不知可否前去观摩一二。” 老翁面露犹豫之色。 沈放道:“小可非是虚言,临安排办局的李道一,先生可曾听闻?” 老翁哦了一声,道:“李道一?确是闻名许久,如此客人请随我来。” 沈放暗自窃喜,心道,我可没骗你,巧了,我也只是闻名许久。 随老翁穿园过院,一路之上,修竹成团成片,随处可见。只是这偌大的宅院,却不见一个人影。来到一处雅舍之前,见门楣之上,悬挂“安定堂”三字,老翁上前轻轻叩门。 半晌里面方传来一个老者声音,语气平淡,但透着威严,道:“何事扰我?” 老翁道:“回禀主人,这位客人乃是燕京城东北柳巷差来,有事拜访。因是临安李道一的高徒,老奴擅自做主,引他前来。” 里面老者道:“李道一?进来吧。” 老翁轻轻推开房门,原来只是虚掩,就见一间不大屋子,除了一桌一椅,并无旁物,一白发老者,背对门据桌而坐。 宋人生活讲究,插花与点茶、焚香、挂画并称为“四雅”。富贵之家讲究排场,中原之地,又是礼仪盛行,这小小插花,天长日久,也衍生出无数文章。 插花溯源于佛前供花,谓之“佛花”,到了唐代,花艺在宫廷盛行,而到了宋代,已经飞入寻常百姓家,风靡一时。《西湖老人繁胜录》载“……寻常无花供养,却不相笑,惟重午不可无花供养。”家中再是穷困,重阳端午两节,必要在家中插花。 无钱人家,随处拣些野花腊梅,拿个瓦罐也能装了。有钱的富贵人家就要讲究多了,插花的花器、花卉讲究不说,就连插花的人也要从外面请来。《都城纪胜》说:“焚香、点茶、插花、挂画,四般闲事,不讦戾家。”意思是说这四般闲事不应劳烦家人,应该交给专业人士去做。 而这专业之司,便是四司六局中的排办局,专执掌插花、挂画、洒扫等事宜。既有专司,便成学问。沈放口中的李道一便是此道高手,天下闻名。 不仅是家中摆花,宋人也以头顶簪花为一美。不论男女,不分贵贱,“虽贫者亦戴花饮酒相乐”。欧阳修道“行到亭西逢太守,篮舆酩酊插花归”。辛弃疾诗“少日春怀似酒浓,插花走马醉千钟”。 沈放轻手轻脚入内,见那老者耄耋之年,颔下白须,眉毛都是白的,方正面孔,不怒自威,虽着常服,不脱官相。面前摆着一个花器,几乎已经插满花卉,桌面之上,唯有一朵铃兰斜横,青茎柔细,花开层层朵朵。看那模样,老者正自为难,这铃兰该插在何处。 插花还讲究当季,自立春迎春,雨水玉兰,直到小寒水仙,大寒兰花,二十四节气各有所属。 细看之下,花朵却是古怪。眼下草木凋零,虽有暖室,也难有四季之花。花器之中,却有牡丹、芍药、月季、高斑叶兰、松柏、柳叶,尽非当季之属。 沈放略一分辨,朵朵花叶皆是“像生花”。“像生花”便是假花,又称“吊朵”,多以罗、帛、绢等材料制成。鲜花价高,又不持久,更不说天冷时节,于是假花大行其道。甚至皇宫之中,为示节俭,平常所用,也多是假花,唯独三月,与群臣游赏,才会遍赐“生花”。 眼前花浓艳端丽,分辨之下,却是鲜花压制,再塑形而成。此乃又一名目,称作“花腊”,当季取鲜花压制,用时再作处理。鲜花花瓣娇柔易损,古人又无如今的烘干技艺,压制鲜花,败多成寡。眼前这一丛花叶,栩栩如生,可要比真花贵的多了。 各色花还要配不同器皿,宋朝插花,已有专门花器,与日用器皿区别。宋人的三十一孔花盆、六孔花瓶、十九孔花插等,乃是如今的插花剑山原型。 眼前老者所用花器,乃是古铜,看似陈旧,古朴中显出庄严雍华之气,绝非凡品。 花器材质也是各异,金银铜铁、木竹石瓷陶,皆可成器。其中古铜尤受青睐,特别是土下挖出的古董,以为其有保鲜之神奇。宋皇室宗族赵希鹄《洞天清录》中提及,“古铜器入土年久受土气深,以之养花花色鲜明如枝头开速而谢迟,或谢则就瓶实,若水锈传世古则否陶器入土千年亦然”。一个好的古铜器自也是价值不菲, 沈放留心观察,那老者目不斜视,眼神始终在花器之上,沈放进门,他抬头也未。 转眼便是半炷香功夫,老者忽道:“小友有何高见?” 沈放哪里懂什么插花,不过寻个由头进来。听人家问起,只得装模作样,眉头紧皱,仔细看那插花。那老者见状,也不催促。 沈放看了片刻,忽地想起柴霏雪来,她倒是精通此艺,也曾见她摆弄过一两回。依稀记得她和花轻语闲聊,说起这插花也有主材辅材,须得君臣有序,才显风雅。眼前这插花却是琳琅满目,仅大花就有四五朵,辅材更是不少,堆的满满当当。 插花既是“四雅”之一,自有讲究。开国至今,儒家与道家占据主流,插花之艺,内涵重于形式,强调师法自然,喜好清、疏。这“雅”字最忌喧闹,莫非此间主人叶公好龙,纯粹也是个外行? 随即便觉不对,眼前这簇插花看似饱满,整体形式却是不散。插花立意第一,构图则是第二。与书画一般,插出来的花整体造型如何,乃是至关重要。 沈放不通插花,但有意境功夫在身,对于立意形式感悟,尤其敏锐。临安乾元书院说李嵩的《骷髅幻戏图》,唬的两位书画名家也是一愣一愣。 第一千一百一十七章 劫途柒 寻常插花,高低错落,远近呼应,疏密聚散,不外直立、倾斜、平出、平铺、倒挂、综合,或以阶梯状、堆积状、三角状、水平状等等。 眼下老者所插,花材多、颜色多,勉强可算堆积状。但即便堆积状的插花,也应有焦点。也如书画一般,粗看整体协调,但细看要有点睛之笔。 沈放绕桌踱步,或近或远,高低正斜,细细端详。老者这道插花之作,非但有违清、疏之理,主次层次也不分明,甚至有怪异之处。 两朵牡丹居中,一朵稍大,一朵稍小,正常应是大者居高,此处却是小的高出半头。 大小牡丹之旁,各有多样辅材。大牡丹之侧,有松柏、柳叶、高斑叶兰,除却高斑叶兰,皆是衬底的辅材,且叶片并不美观,松柏虽有长青之意,但略含丧忌,柳叶有离别之意,也与牡丹不相融。通常插花,此类连基地辅材也算不上,此间却是占了好大地方。 略小一点的牡丹之侧,有一大一小两花,大一点的为芍药,小一点的为月季,月季叶片残破,花朵低垂,连枝条也是弯的,几乎匍匐到地。三朵花之下,一般有松柏成簇。 如此主材辅材满铺,且形态花样天差地别,插出来的花本该杂乱无章,一塌糊涂。但那老者技艺显是高超,这一盆插花毫无违和之感,自正中左右分开,杂乱之间却又显工整,井然有序。 桌上单余一枝铃兰,此花根茎细长,两片宽叶,中发一枝花莛,花梗细长,垂挂六七朵铃铛样小花。花形似铃,香气如兰,故名铃兰。 插花当中,也有一朵兰花,乃是高斑叶兰。此花乃是一簇密集生长,虽是小花成堆,也似整个花球,勉强能与旁边的牡丹相配。但这铃兰花细长,间隔又远,花型就不般配。而且眼下花器中插花已是满溢,实在没有给这花留下位置。 但瞧那老者意思,无论如何,一定要将这剩下的材料用上。 沈放忽然问道:“安定乌氏梁氏,先生是梁家人?” 老者道:“老夫梁汉臣。” 沈放一笑,心中已有计较,伸手将那朵铃兰拿过,两步走到窗前,推开窗子,抬手将那朵铃兰扔了出去。 梁汉臣端坐不动,也不见怒意。 沈放回头道:“木已成舟,不如放下。” 梁汉臣道:“请小友详解。” 沈放道:“先生这插花之作,一股剑拔弩张之意不可遏制,磅礴而出。牡丹乃是花中之王,两王相争,必有一伤。芍药乃是花中宰相,月季乃是花中皇后,松柏不二忠良死节之臣。柳叶兰花不解,多半也是臣属,性情不同。至于这铃兰,又叫君影草、草玉玲,本也是属臣,但还有一样,铃兰有毒,花草近之,多半不得善终。先生插花插出庙堂纷斗,波谲云诡之势,也是精彩之极。” 梁汉臣微微色动,道:“还有么?” 沈放道:“眼下金国章宗皇帝,乃是皇太孙继位,名正言顺。大宋宁宗皇帝继承父位,虽有权臣鼓弄,也还算正统。细数之下,大动干戈夺位之事,唯有金世宗皇帝自海陵王手中夺下江山。” 梁汉臣点头,道:“小友聪慧,蛛丝马迹之间,见微知着,举一反三,丝丝入扣。这花插的虽是直白,亦难掩小友高山流水之美。” 沈放道:“小子随心猜度,还请先生细说。” 梁汉臣抚须道:“海陵王性格暴孽,好大喜功。世宗皇帝则是温厚谦虚,文武双全,在金人族中素有威望。海陵王对其始终戒备,即位之初,便频繁将他调动,从东京(今辽宁辽阳),到燕京(今bj)、济南府尹、西京(今山西大同)留守。世宗皇帝谨慎,一直顺从,多送珍宝,消他猜忌之心。海陵王好色,要世宗妻子入京为质。乌林答氏乃是贤惠之妇,知要受辱,在离京七十里处自尽。并有绝命书,要世宗皇帝莫作儿女之态,励精图治,修德政,肃纲纪,延揽英雄,务悦民心,等待时机,一怒而安天下。” 沈放道:“提兵百万西湖上,立马吴山第一峰!成王败寇,如今都说完颜亮淫暴专横,何尝也不是能文能武之人。” 梁汉臣道:“是,海陵王才能绝不在世宗之下,只是得位之后,宠溺小人,渐失本心。他召乌林答氏入京,还是防范世宗皇帝为多。乌林答氏死后,世宗隐忍。即便如此,海陵王仍不放心,派心腹李通、高存福两人近旁监视。” 沈放道:“原来这大花边的一柳一兰,都是谐音,说的是这两个。那月季花,便是这位乌林答氏了。”微微一顿,道:“想先生当年也是重臣,为何自比铃兰?” 梁汉臣沉默片刻,方接道:“我本微末小臣,因猜度海陵王心意,建议迁都而受提拔。海陵王于我,也有知遇之恩。李通、高存福两人奸诈,在世宗皇帝身侧。世宗皇帝虽淡定不露马脚,但身边人多有抱怨之言。这两人搜罗证据,欲报海陵王,坐实世宗皇帝篡越之心。我知晓此事,也是纠结,难以取舍。” 沈放点头,道:“海陵王与世宗皇帝,先生显是心向后者。但改朝换代,总不免血流成河,先生是担心身边的亲朋良善。” 梁汉臣看他一眼,双目微闭,再睁开眼,轻声道:“你说的不错,思虑再三,我还是寻李石,将情形道出。” 沈放道:“这李石又是何人?做到宰相了么?” 梁汉臣道:“他乃是世宗皇帝舅舅,才识过人,后来拜太尉、封广平郡王。我与他倾囊而出,他遂说服世宗皇帝,先下手为强,趁海陵王南征在外,在辽阳府称帝,进军中都,成就皇图。” 沈放道:“我瞧大门上还有世宗皇帝的题字。” 梁汉臣道:“世宗皇帝宽厚,待我不薄。但我身为人臣,反复出卖,是为不忠。遗害同僚,若干好友因此事获罪,家破人亡,是为不义。每每思及,岂能无愧。” 沈放笑道:“夫子说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先生已是耄耋之年,还有什么想不开。况且先生乃是大义,世宗岂不是近百年少有的好皇帝?” 梁汉臣淡淡一笑,道:“你来寻我,有何事说?” 沈放道:“我与同伴急着上京,路遇歹人,被抢去车马,想来贵处,寻驾马车应急。” 梁汉臣道:“这两岁兵马烽火,盗寇蜂起,行路是不太平。车马都是简单,我叫下人备给你便是。” 沈放起身拱手道:“如此多谢。不敢打扰先生清净,小可这就告辞了。” 梁汉臣道:“不急一时,难得有小友这般聪明伶俐的后生来访,老夫也是如沐春风。” 沈放道:“小可还有同伴候在路上。” 梁汉臣道:“那自是不能轻慢。”轻轻击掌两记。 门外那老翁应声道:“两位贵客已经请来,正在客厅奉茶。”附耳轻语两句。 梁汉臣面色微变,道:“李壁?你没有认错?” 老翁道:“我在临安见过他几回,定然不会看错。方才询问,他也未回避。” 梁汉臣点了点头。 沈放忽地轻笑一声,道:“尊驾鸠占鹊巢,何不以真面目示人?” 梁汉臣道:“你是如何瞧出来的?” 沈放道:“偌大个宅院,就两个人露面,岂不叫人心疑?这屋里少了件东西,桌上有淡淡痕迹,应是一直有茶壶茶盏放在此处。你刻意叫人取走了,只因此间的主人是个左撇子,你却是右手。还有你这容貌可变,身材却变不了,有钱人家的椅子多是定制,岂会如此不合适,叫阁下手脚都无处安放?最离谱的是,此间主人爱竹,本性清高,阁下却是一身反复无常,背信弃义的味道,遮掩不住。” 梁汉臣嗤笑一声,道:“好个牙尖嘴利的沈放!”慢慢挺直腰背,笑容渐敛,一张面孔慢慢变化,纵横沟壑一般的皱纹变少,脸型也由圆变方。一张清癯脸孔,竟是玄天宗山东东、西两路堂主司徒晓峰。 江湖上易容之术千奇百怪,但他这以内功改变容貌的本事也是极其罕见。 沈放心中也是一震,他瞧出端倪,知道此人多半不是原主,借着插花之题讥刺此人两句,却万万也没想到,此人竟是司徒晓峰。 第一千一百一十八章 劫途捌 司徒晓峰反叛,更是灌顶境高手!这消息他也从燕长安处得知!面上却是不动声色,似是毫不意外,道:“听闻先生手段了得,龙教主甚为器重。山东之地,王者得之以为王,霸者得之以为霸,猾贼得之以乱天下。龙教主可惜所托非人。”呵呵一笑,接道:“不过,魔教有涉足灌顶境的独到法门,叶惊鸿那狗贼以此相诱,你见利忘义也是正常。” 听到后半句,司徒晓峰终于面色微变,斜了沈放一眼,道:“你这张嘴真该缝上才是。” 司徒晓峰一直被玄天宗委以重任,何以反叛,众人自也奇怪。沈放所说,乃是燕长安猜度,只是他武学方面造诣惊人,猜的也是八九不离十。 沈放道:“你想也知道,我是随同李壁大人入京,与金国皇帝商谈和议之事,司徒先生不会不顾大义,横加阻挠吧。” 司徒晓峰冷冷道:“李壁大人我这就去聊聊,我等的是哪一位,你不知道么?” 沈放道:“哦,司徒先生真乃神人,我大叔来了你也知道。” 司徒晓峰哼了一声,忽地一笑,道:“你入山以来,一路留下两处暗记。刻在石上的一竖,上粗下窄,乃是叫后人跟上之意。后面刻在树上一道横杠,是不是叫后面的人等你消息?至于一半个圆圈,想是一个半时辰之意吧?”站起身来,举步出门。 沈放哈哈一笑,道:“错了错了,大错特错。一竖乃是竖子无良,一横乃是早晚躺尸之意。一个半圈圈是说你有始无终。” 司徒晓峰脚步微微一顿,显是又被气了一遭。 沈放却有些后悔,自己不该逞这口舌之能。自扬州一路行来,满目疮痍,无数悲苦,叫他心中也是戾气郁结渐重。举步跟了出去,心中又是暗暗叫苦。龙雁飞啊龙雁飞,你寻的什么鬼地方,轻易便叫人看破,如今守株待兔,就等你自投罗网!难怪这府中无人,原来都埋伏在左近。怕是自己三人一入此山,就已经落入视线。 那老翁跟在两人身后,瞧向沈放,满面戏谑之色,与先前寡言温和判若两人。 客厅之上,茶香果醇。司徒晓峰与李壁两人,居然相谈甚欢。 司徒晓峰正自感叹,道:“千金之体,坐不垂堂。李大人何以如此托大?” 李壁道:“民为贵,社稷次之。天下荼毒,寝食难安,吾等轻薄之身,又算得什么。只是我上京之事,还需谨慎,万勿宣扬。” 司徒晓峰道:“老夫自知轻重,天下悠悠众口,庙堂之中,更是人心诡异,事以密成,语以泄败。” 李壁道:“正是如此。” 两人聊的投机,只因沈放进来,借着引见之机,就对李壁、单翃衣两人低语一句,说的是:“咱们进了贼窝,此乃江洋大盗,本领高强,咱们人在屋檐下。” 李壁眉头微皱,却也心领神会。他堂堂一国宰执,倒也识得大体,能屈能伸,与个江洋大盗,也是融融洽洽。福运号上惊心动魄,那一干武林豪杰,可一个也没把他这个参知政事放在眼里。 单翃衣心中,却把沈放家亲戚挨个问候了遍。此间倒确是有热茶美食,暖炕看来也不缺,这可江洋大盗是个什么章程?福运号上惊心动魄,还没玩够不成! 司徒晓峰能练到灌顶境,在玄天宗执掌最重要的山东两路,岂是泛泛之辈。谈天说地,也是学识渊博,见地不凡。 沈放面上淡定,内里却是如坐针毡。按照约定,龙雁飞三人晚上两个时辰。若无自己提醒,怕真要一头撞进这宅院来。自己并无所谓,但燕大叔说了,龙雁飞不能死。 坐席之间,司徒晓峰看也不看自己一眼,但自己想破此局面,却是难如登天。灌顶境什么本事,他是再清楚不过,同是灌顶境,燕大叔与自己过招,跟猫拿耗子也没什么不同。别说司徒晓峰,就连那个应门的老翁,此际也是变了模样,一双眼精光四溢,显也是个高手。 耳边听李壁两人还在说话,司徒晓峰道:“我有一事不解,也想请教大人。” 李壁道:“请讲?” 司徒晓峰道:“为什么你们读书人都觉得大宋能胜过大金?” 李壁沉吟片刻,方道:“中国者,聪明睿知之所居也。万物财用之所聚也,贤圣之所教也,仁义之所施也,诗书礼乐之所用也。夷狄之人,贪而好利,被发左衽,人面兽心。文明不息,薪火相传。” 司徒晓峰道:“大人是说金人粗鄙么?所谓弱肉强食,麋鹿温恭,猛虎粗悍,可两者相遇,活下来的岂不总是猛虎?” 李壁道:“那是麋鹿多,还是猛虎多呢?” 司徒晓峰道:“那自是麋鹿多。可虎也不少。” 李壁道:“正是,鹿以温善而长,其亡于虎兴于己。虎以贪婪强悍而短,不亡于外而亡于己。君见如今猛虎泛滥,时之乱也,其未亡,时未到尔。” 司徒晓峰微微颔首,又道:“这文明究竟何解?” 李壁接道:“刚柔交错,天文也。文明以止,人文也。观乎天文,以察时变。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文明应乎天而时行,为天地之规,为日月之行,为自然更迭,为立身处世之道德。文明有三,一为传承,二曰道德,三曰自强不息。” 司徒晓峰道:“三者何来何由?” 李壁道:“盘古开天地,女娲补天造人,华夏开辟之源。有巢氏建屋制衣,人与野兽而分;燧人氏钻木取火,茹毛饮血终矣;伏羲创八卦,化愚昧为智慧;神农造耒耜,尝百草,刀耕火种;轩辕氏统一天下,建历法,造宫殿,文明兴矣。此乃华夏之一祖同宗,一脉同源。孔孟老庄,诸子百家,兴学问,立道德,六经、六艺、五常、诗书礼乐之道,此乃华夏国之德质,民粹所举。道德所宣,仁政爱民、天下为公、尊老爱幼、诚信为人。仁义礼智信、温良恭俭让、忠孝勇恭廉。始皇帝车同轨,书同文,天下一统,四海一家。武皇帝开疆辟土,四夷宾服,万邦来朝,威震宇内。此乃华夏之荣光,华夏万民,与有荣焉。沧海桑田,樵柯烂尽。有始祖,根源不断。有道德,民心不失。有傲骨,无惧无畏。慕先贤之志气,厚德载物,自强不息,千秋万载,华夏当兴。” 沈放一字一句听在耳中,只觉一股暖热流贯心头,忍不住朝李壁多看两眼。心中暗道,这番话若是大叔听到,也要击节赞叹。 司徒晓峰击掌赞道:“大人说的好。西晋末年,五胡乱华,中原几丧。然后有冉闵,有苻坚、拓跋焘,有刘裕有杨坚。民心不失,总能振奋而起,恢复荣华。物类之起,必有所始。荣辱之来,必象其德。老夫也以为,金人建国不足百年,渔猎之民,利益为先,前辈无可述之人,部族无温爱之情。国之根本,都是学慕我汉人,其根基不牢,终难长久。” 沈放趁两人说的热烈,起身朝外去。 司徒晓峰并未看他,淡淡道:“小友何去?” 沈放道:“如厕。” 司徒晓峰微微点头,侍立一旁的那老翁跟着出去。 此际天色已黑。沈放出门,眼光一扫,见院内角落隐蔽之处,有人影晃动。这宅中原主家眷下人定是都被支了出去,眼下埋伏的都是司徒晓峰的部属,此前怕他瞧出破绽,此际已是不作遮掩。心念一动,口中问道:“请问前辈高姓大名。” 那老翁不紧不慢跟在他身后,道:“繁雱。这边走。” 自汉时起,厕所已分男女,富贵人家宅院之中,自有专门为客人准备的厕所。此场所味道不佳,兼又私密不雅,都在隐蔽角落之处。 沈放顺石板道而行,道:“尊驾这姓倒是罕见,东汉末年有位繁钦,很是有名。不知这‘旁’字是哪一个?繁字五行属水,莫不是雨下一个方?” 繁雱不冷不热,道:“你倒好学问。”此人脚步沉稳,也是高手,眼下毋需遮掩,对沈放说话也不再客气。 第一千一百一十九章 劫途玖 西南方而行,穿过一扇洞门,行到一小处院落,一丛竹林之后,有一厕所。此处仅供一人如厕,孤零零一间小屋,不过五尺见方。 古人讲究风水,厕所多在坎位南偏西,故又称西间、西阁。又多在屋后,又称舍后。坎水为财,人称粪乃黄金万两,并非全是拿它颜色开玩笑。兼且中原各地夏天吹东南风,冬天刮西北风,厕所放在西南,味道最小。 繁雱道:“你大的小的?” 沈放笑道:“自是大的。” 繁雱眉头一皱,脸色一沉。此人江湖人称断肠刀,山东一带也是赫赫有名的人物,今日居然要站在门口,等一小辈出恭,叫他也是憋闷。冷声道:“给你十息时间。” 沈放摇头道:“我这肚子有些毛病,出恭没半个时辰,怕是出不来。” 繁雱冷眼看他,道:“十息你不出来,你瞧瞧看。” 沈放笑的极其轻贱,好人见了也要忍不住上去打上两拳,道:“怎地,我不出来你能放火烧我屁股不成。” 繁雱道:“你不出来我先烧烂你这张臭嘴!” 沈放拉门进去,笑道:“不烧你是龟儿子!” 繁雱大怒,伸手就要打,沈放却已钻了进去,随即一声惊呼。 繁雱心中这小子又不知使什么坏,硬生生忍住没有作声。 就听沈放里面叫道:“这茅房怎如此香!” 繁雱道:“香你多吃一点。” 沈放道:“还有灯笼!”随即里面忽亮。这灯笼其实有两个,外面里面各有一个照亮,平日自有下人燃灭,此际司徒晓峰等人占据此处,这些小事自是没人过问。 繁雱嗤之以鼻,心道,果然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小子。 又听沈放道:“居然还有吃的,有一碟干枣哎。” 繁雱险些笑出声来,一本正经道:“枣子润肠,你多吃一点。” 沈放道:“这东西是拿来塞鼻孔的吧,你做人好不厚道。” 繁雱道:“你啰嗦什么,裤子脱了没有!” 沈放道:“急你进来脱!” 繁雱脸色难看,道:“还有五息!” 沈放道:“二息都没有,你做的什么假账!” 繁雱重重哼了一声,下定决心再不与这混账小子多说半句。 里面又长又怪放了一个屁,开始极响,拉成细腔,还带着漏气之声。 繁雱大怒,这小子定然是故意。内家高手操纵气息,放个屁自是寻常,声响可大可小,可长可短,可如此又长又怪,定是有意戏弄!简直恨不得冲将进去,一把揪住这小子衣领,左左右右,正正反反,给他几十个耳光。 沈放道:“舒坦舒坦,前辈你站远一点。人说响屁不臭,臭屁不响,我这屁偏偏又臭又响,你闻到没有?” 繁雱不由自主屏住呼吸,后退数步,当真唯恐一丝气息钻进鼻子来。 咿呀咿呀哟,沈放在里面居然哼起小曲来,当真是悠然自得。 繁雱气的原地踱步。 转眼两个十息时间也过了,沈放在里面,还是哼个不停。而且他哼的是有多难听就多难听。繁雱怒道:“你好了没有?” 沈放道:“急什么,刚出来个尖,我使劲挤着呢。” 繁雱微微一怔,实想不到他说的如此龌龊肮脏,不是说读过书吗!随即简直气炸了肺,骂道:“臭小子,给我滚出来!” 沈放道:“急什么,你又不是狗!” 繁雱先是怒,然后忽然又想明白了他这句什么意思,因而更怒,两步走到跟前,重重一脚,踹在小屋之上。怒道:“你给我滚出来!” 沈放道:“你本事你进来替我拉!” 繁雱冷笑一声,掏出火折子,晃着了,抬手扔到厕所之上。 厕所又叫茅房,多半顶上铺的都是茅草,此处也不例外。倒不是主人舍不得花钱,而是竹林之间,求的是个田野之趣。 冬日天干物燥,火折子扔到茅草之上,立刻将茅草点燃,西风一吹,一小簇火苗已经跃跃而起。 沈放又在里面哼曲。 繁雱反不气了,瞧着屋顶火苗,心下畅快,等着那火越烧越大。看看小门,心道,待你想出来,我将此门堵住,瞧你那时还笑的出来?烧死他自不必要,但不叫他吃吃苦头,那是难消自己心头之恨。 果然噼噼啪啪,那火转眼就燃了起来,烧的茅草噼啪作响。 沈放里面道:“什么声音?” 繁雱道:“没事,你拉你的。” 沈放道:“不对,什么着了!你来真的!” 轰然一声,却是一阵大风吹过,整个茅屋顶燃了起来,大火冲天而起,火焰升腾,直冲向天,伴着火星飞舞,星星点点,洒布夜空。 随即门被推开一线,不等沈放推门出来,繁雱上前,一把按住,笑道:“你继续拉,拉完再出来。” 沈放急道:“你疯了么,真放火烧我,快开门!” 繁雱道:“等你嘴烧烂了再讲。” 沈放里面用力推门,却如蚍蜉撼大树,半点推不动。忽然里面不使劲了,听沈放道:“暖烘烘,倒也舒服。” 繁雱道:“那你多烤一会。” 沈放道:“好,我烧死在里面,你若救我,是我孙子!” 繁雱冷笑一声。 大火燃着茅顶,顺着木材席卷而下。 烈焰燎人,繁雱退后一步,手也松开。对这臭小子略施薄惩而已,终不至真要了他性命。 里面却无动静。 繁雱皱眉道:“臭小子,还不滚出来!” 里面仍是不闻声响。 繁雱忽觉不对,伸手一拉,纹丝未动,那门却是又从里面闩上了。立刻明白过来,两步闪到后面,果然见小屋后壁,一个大洞。方方正正,切口平整,显是利刃所刻。心中又羞又怒,果然上了这小子恶当。若是让他如此逃脱,怎有脸回去见司徒晓峰。 小屋之后乃是一片竹林,伸手拨开几处一张,不见人影。心下愈急,快步沿前后探看,不见一点踪迹。终于着急起来,一声呼哨,随即跃上边上围墙。 此处乃是待客小院,那围墙也是不高,他站立之上,也瞧不出多少距离。四处不见沈放踪迹。 就这片刻之间,两个黑衣汉子已经跑进院子。 繁雱气急败坏,道:“见那小子了没有!” 两人面面相觑,其中一个道:“没有啊。” 繁雱一腔火无处发泄,骂了一声“饭桶!”,展开身形追了出去。 两个黑衣汉子莫名其妙,自也是不敢回嘴,看断肠刀武功果然高强,一个起落,已经出了院子。然后两人都注意到院子角落火光熊熊,心道,繁长老杀人放火的老毛病又犯了?三日不干老本行就要手痒,这院子里不是没外人了吗? 还在纳闷,却见那着了火的茅房门开了,一人自火中迤迤然走了出来。看模样,岂不正是方才繁长老带来的小子? 繁雱一直追到宅院之外,终于略微冷静下来,左思右想,沈放不可能跑的如此之快。折回头,一路又寻回那小院。 见他回转,一个黑衣汉子硬着头皮迎上前去,小心翼翼道:“繁长老,那个,那个,那小子回去堂上了。” 繁雱心头一凉,彻底明白过来。枉自己闯荡江湖这么多年,却是接二连三被这小子所骗。望望兀自还在烧着的厕所,这把火却是代沈放把消息传了出去。 这山庄地势较低,这把火一起,山外的人自是看不到,但若在来路之上,却是一目了然,清清楚楚。 回到大堂之上,果然见沈放坐在李壁身边,正和单翃衣说话,神情轻松,无事人一般。 繁雱心下忐忑,自己这番是坏了大事,不知后面要受如何责罚。耳边听李壁与司徒晓峰高谈阔论,说的什么,进了耳朵,却一句没有听到心里去。 过了一炷香时分,忽听脚步声响,一人上得堂来,对司徒晓峰抱拳道:“堂……大人,有客人到了。”眼下这些人都是司徒晓峰的党羽,之前都习惯称呼堂主,如今司徒晓峰叛出玄天宗,事发突然,连称呼也不知该怎么叫了。 司徒晓峰眉梢微不可查的动了一动,道:“有请。” 沈放面上含笑,心下难免一紧。来的是谁?龙雁飞?若是自己一路,方才道上,正该看到火焰,为何还会前来。随即心中一定,他已经听到脚步声音,一人前面引路,后面跟随三人,两轻一重。 就见花轻语、柴霏雪带着阿鬼走进屋来,花轻语一脸的不高兴,见了司徒晓峰,冷笑一声,道:“我道是谁,原来是灌顶境的大高手。” 柴霏雪却是沉稳许多,拱手道:“司徒前辈。” 司徒晓峰对花轻语只当没看见,给柴霏雪回了个笑容,道:“你这一路奔波,辛苦了吧。” 花轻语道:“你莫要假惺惺,为何叫人挟持我等前来?” 司徒晓峰呵呵一笑,道:“你们这位朋友来借车马,我怕你们寻错了道,叫人出外相迎,怎么,小的们失礼了么?” 繁雱一旁不住向外张望,忍不住问道:“就你们三位么?” 柴霏雪道:“是啊,花家妹子有伤在身,我们走的慢了些。” 花轻语手臂受伤,还拿夹板吊着,有意朝诸人抬了抬,又给了司徒晓峰一个白眼。 柴霏雪接道:“我等倦了,不知可有歇息之处?” 司徒晓峰道:“饭菜都已备好,诸位吃了再歇息。” 两人一问一答,倒真如熟人家中做客一般。 沈放、李壁几人都站起身来。 就在此际,司徒晓峰道:“对了,还有一事忘了跟你们说。少游是你们朋友是吧,可惜京中剧变,他也不幸罹难。” 沈放身子一僵,下意识道:“你说什么?” 司徒晓峰道:“八部请他出来维持局面,谁知却是害了他。玄天宗这些年结怨不少,也不知是谁下的手。” 沈放回转身,道:“你再说!” 花轻语下意识拉了柴霏雪一把,都是面露惊容,一瞬间两人眼眶都是微红。 陈少游死了!那个英俊潇洒,温润如玉的陈少游;那个有情有义,待人一片赤诚,看朋友比什么都重的陈少游;那个郁郁寡欢,忘不了母亲的陈少游;那个去岁还和他们谈笑饮酒的陈少游。死了! 司徒晓峰与沈放目光直对,道:“少游温尔文雅,性子又善,在燕京办办阳光社,收养些孤儿挺好,谁叫他再蹚到浑水里来。” 沈放暴怒,一剑刺出! 归元剑一声低鸣,剑光大炽。 又是一招意剑功夫,而且不是沈放之前的任何一剑。沈放领悟意剑,自创三招,第一“烈阳”,第二“天地囚笼”,之三“渔舟唱晚”,此后心境渐稳,一直未有新招出来。 此番出手,却是全新的一招剑法。与先前三招相比,剑法更是流畅灵动。剑若流星,一股悲愤激越之意澎湃而出! 司徒晓峰稳坐椅上,双手轻松搭在椅旁,背心微贴椅背,四平八稳,如山如岳,嘴角一抹轻笑。 沈放忽地心头剧跳一记,一个真实无比的念头涌入脑海,这一剑刺出,自己会死! 周遭一切忽地变慢变缓。 与恶战叶惊鸿那夜那时一模一样。 短短一瞬停顿之后,大堂上的一切全都活了过来。 一股清风绕向堂角的红烛,那火苗变小向左,忽然又变大飘了回来。花轻语面上慢慢绽放惊讶的表情,伸手似想拉他。柴霏雪的表情也在一点一点变化,却是带着紧张和惊怒之意,手中长剑正在出鞘。李壁持着茶盏的手一歪,一股清水荡在盏壁之上,泼溅出来,散出一道白瀑。单翃衣嘴巴张的老大,鼻孔也变阔,人正往后倒,他坐下的椅子跟着滑动。繁雱左脚抬起,正慢慢要往后退步。大堂正中,一副挂画斜斜切开,半幅正要掉落。 司徒晓峰高坐椅上,身形越来越大,他背后有个巨大黑洞,这厅堂内的一切,正要朝着那黑洞投注进去。 一声清脆剑鸣,剑光戛然而止,一招“激愤”归于无形。出招容易收招难,此间堂上除了司徒晓峰,竟谁也没看出,这雷霆万钧的一剑怎地忽然消失,归元剑回到了剑鞘之中。 沈放手压剑柄,面色惨白,两道血线正自他鼻端挂下。 司徒晓峰双目微缩,面露惊讶之色,道:“神游?” 第一千一百二十章 末路壹 益都府东官道之上,一辆马车正逶迤前行。驾车的是个又黑又瘦的少年,瞧相貌与汉人不同,与金人也是迥异。这人正是阿鬼,身后车厢之内,沈放、花轻语、柴霏雪、李壁、单翃衣五人一个不少。 车厢宽大,再来七八人也装的下。沈放一人靠里,双目微闭,盘膝而坐。 一路之上,单翃衣已偷瞄他好多眼,此际忍不住道:“沈兄弟这是在疗伤么?” 花轻语摇头道:“他可没受伤,他这是在理他脑子里那团浆糊。”转向柴霏雪,道:“司徒晓峰说他练的什么‘神游’?那究竟是什么?” 柴霏雪眉头微皱,道:“我也想不明白。” 花轻语道:“你后面不是去问了么?” 柴霏雪道:“他说的含糊,说这应是得自云龙野叟的一门神通。本是借药物之助,让人身入幻境,感触各种玄妙奇机。可在他身上,却是留了一道余韵,他情绪波动到了顶点,会在一瞬之间,强行拉他进入天人感应之境。芥纳须弥,俯仰天地。洞察秋毫,明悟天机。”微微一顿,接道:“这本事据我所知,只有双尊一圣有时会有。” 花轻语道:“这么厉害?我怎么觉得不是好事。” 柴霏雪点头道:“他日后能成绝顶高手,只要他活的够长。” 花轻语道:“你这是什么话!”随即恍然,道:“司徒晓峰说的?” 柴霏雪道:“是,他说云龙野叟此番揠苗助长。他修为远未达此境界,只缘大情大性。日后不是脑子烧坏变成傻子,就是经脉错乱,变成废人。” 花轻语看了沈放一眼,又气又是怜惜,道:“他为何总是不省心,总要惹出些事来。” 柴霏雪道:“这如何能怪他。” 花轻语道:“那个云龙野叟也是,给他喂什么毒蘑菇,我们四川那边,吃这个傻了的,一堆一堆的。” 柴霏雪道:“咱们莫要说了,无端乱他心神。” 花轻语点头,接道:“龙教主也好不厚道,居然拿我们当饵。” 柴霏雪道:“或许是他们发现不对,不及支会我等。” 花轻语道:“怎么不是,他留下记号叫咱们去那山庄,自己却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一人接口道:“如此岂不正好,咱们也少了许多麻烦。”却是沈放睁开眼来。花轻语与柴霏雪说话,他一字不落听在耳里。自家人知自家事。怕是司徒晓峰说的不错,自己无意之间,推开一扇大门。门中珍奇异宝,却不是自己这个境界能撼动一样。而且这扇门后,还有隐藏的饕餮巨兽,一不留神,就能将自己撕个粉碎。 事已至此,多想无益。两次进入玄妙之境,虽都叫他头痛欲裂,昏昏沉沉。但其中亦有所得,自身对武学的领悟正以一个叫他自己也是瞠目结舌的速度飞涨。这几日他茶饭不思,孜孜不倦,都在梳理汲取这些感知。 单翃衣见他出神,笑道:“都说江湖人粗鄙不文,为何咱们见的这些武林高手各个咬文嚼字,爱琢磨事理,比读书人还像读书人。” 花轻语斜单翃衣一眼,道:“是,我们都没读过书。” 李壁笑道:“你见的都是人中之杰,能练到他们这般武功的,哪个不是天资不凡,哪个没读过书。你说话小心,这些人恩怨分明,有恩必偿,有仇必报,小心请你吃板刀面。” 花轻语笑的直不起腰,道:“大人学的倒快。不过这江湖黑话,剁碎了扔到水里,叫板刀面,整个囫囵扔下去,叫裹馄饨。面条馄饨都得水煮,这离了水说起来可不通。” 柴霏雪道:“李大人这话早说几百年,倒就对了。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原本此间有黄河,遍地是水,东流入海,只可惜如今没了。” 益都府北宋还称青州,益都之名乃是金人扶持的伪齐皇帝刘豫所改。此地乃是山东重镇,也是兵圣孙武故里,黄河亦自此处入海。西汉之前,黄河自天津附近入海。王莽新朝三年,黄河在魏郡(今濮阳境)改道东流,至此入海,史称“千乘海口”。但唐以后,黄河又多次改道,宋金时境内并无黄河,直到民国之后,黄河入海口才重回此地。 李壁含笑看几人说话,却见沈放眼神总不自觉瞥向花轻语,柴霏雪有意无意却也在看沈放举止,单翃衣一双眼更是在三人身上转个不停。心中暗叹,果然还是年轻好哇! 离了笔架山,一路又是荒芜。越靠近府城,越是不毛。凡有树木,不管是林是山丘,皆被砍伐殆尽。道路两旁,荒野寥落,残雪消褪之处,偶有冻死之人的躯体露出一截,触目惊心。 日暮时分,马车来到益都府东门城下。就见城门紧闭,城墙之上,有士卒巡弋。沈放下车,唤人开城。眼下太阳未落,城门本不该紧闭。众人行了两百多里,也想进城歇息一晚。 城头士卒却是极不耐烦,大声呵斥,叫众人抓紧滚开,甚至威胁说要放箭。 眼下两国交战正酣,一应城池都是严防死守,唯恐有奸细混了进来,倒也情有可原。 好在李壁早有预料,事先告诉沈放,可以搬出山东西路转运使张行信的名号。张行信在东平府坐镇,总管山东西路事务,离此也是不远。 正待开口,却听城上一人道:“是沈放兄弟么?” 沈放倒是一愣,瞧一人趴在城头,自己看上去,此人面目被城堞遮掩,瞧不清楚,正疑惑是谁。 那人哈哈一笑,道:“开城开城。” 沈放见他抬头,先觉眼熟,随即想了起来,此人竟是杨安国手下的李全。自己见过几回,只是眼下穿着金国官服,倒没认出来。 进到城里,李全已下城楼,张开双臂相迎,倒叫沈放有些受宠若惊。自己与杨安国一伙可谈不上什么交情。哈哈大笑,上前与他抱了一抱。 两人握手寒暄,透着八辈子的交情。 沈放拣不相干的说了,李壁名姓更是不提,只说一行人正要去燕京。 李全笑道:“我等奉旨进京,行经此地,也是稍歇。沈兄弟若不嫌弃,明日一起上路好了,也有个照应。” 沈放心道,有金兵护持,此行更能省却许多麻烦,倒是件好事,当下应了。 李全道:“我家大人正在府中,咱们前去,正好为几位接风洗尘。” 沈放微微一怔,随即明白,如今这些人当了官,再不好以大哥兄弟相称。 李全骑马前面引路,沿大街而行。沈放驾车,就见道路两旁,人流不息,路人虽多也是面黄肌瘦,但总有生气,与先前所过之处,大相径庭。两边店铺,除却饭馆酒楼,也有不少开门迎客。 杨安国一行人奉旨入京面圣,也是途径此地。他被封海州刺史,正在益都府东南。依理他到此间,该去官家驿站宿下。但他实是武将,沿途又不太平,此行还带了两百兵卒。到了此处,知府代寻了个富贵人家的宅子落脚,两百兵卒就在左近空地驻扎。 再见杨安国,也是惊讶。头顶五梁冠,横插银立笔,身着素白盘领衣,腰间御仙花金带,佩杂花晕锦玉环绶,足下乌皮履。富贵雍华之气,呼之欲出。 他如今是海州刺史,正三品的官员。金人入主中原,起初学习汉服,讲究华丽奢靡。直到金世宗继位,大兴祖业,保护女真旧俗,严令“禁女真人学南人装,犯者抵罪”。但即便如此,其官员服饰,也不脱汉人形制。此前女真人渔猎为生,哪里有礼仪建制之服。即便是常服之中,带、巾、衣、靴四样,也就足下的乌皮履带有女真味道。 花轻语笑道:“几日不见,杨老大乌鸦变凤凰,飞黄腾达,做了大官啦!” 杨安国丝毫不以为杵,笑道:“这普天之下,最不缺的就是官。” 单翃衣道:“如何不是,两汉之时,八千百姓才养一个官。盛唐之时,三千百姓养一个官。到了我朝,千五百姓,就要有一个官儿。这官是越来越多。”话锋一转,道:“只是能做到大人这般官位的,还是凤毛麟角,人中翘楚。” 杨安国哈哈大笑,道:“有见识,会说话。李先生这位高足,出言不凡,大是有趣。”他却未见过李壁,更不知这位乃是大宋的参知政事。李壁自称李石林,只说自己乃是教书的先生。 就在府中备宴,鸡鸭鱼肉一应俱全。杨安国又叫杨妙真与李全相陪,席间众人谈天说地,倒也热闹。 李壁一行海上困顿月余,自是焦虑眼下形势,带过话头。 杨安国道:“眼下倒还算太平,广陵被攻下,金兵如今屯兵长江之北,并未南渡。听说那丘崈被罢免,改以张岩督视江淮兵马。” 花轻语愤愤道:“该千刀万剐了那狗官才是。” 杨安国道:“更好笑的是韩大人,眼见战事不利,恐官家怪罪,自掏腰包,拿了二十万钱出来劳军。装模作样要把北伐进行到底。可这边却又派出亲信去开封见完颜宗浩,想要议和。” 李壁想问的正是此事,也不过分迫切,道:“不知谈的如何?” 杨安国道:“呵呵,什么谈的如何。宗浩大人根本未见他,说韩侂胄矢志北伐,岂会求和,来的定是招摇撞骗的骗子,直接关入大牢去了。” 柴霏雪恍然大悟,道:“难怪难怪,原来消息是金人故意放出来的。” 杨安国笑道:“是啊,否则密谈这种事情,岂会风风雨雨,天下皆知。对了,那人叫方信孺,这有名有姓,他想抵赖都是不成!” 沈放暗暗摇头,韩侂胄这事做的,当真是愚不可及。 李壁又道:“那西线不知如何?” 杨安国道:“西线我大金如今胜券在握。吴曦被封蜀王,有十万人马,正欲泛舟沿嘉陵江而下,助我大金夹攻襄阳。” 李壁微微摇头,再不说话。 沈放也是无语,眼下东西两路不是败就是降,若真的吴曦自水路夹攻襄阳,中路再崩溃,就是门户洞开的局面。吴疤子啊吴疤子,当时你爹不该踢你进火盆,该踢你进火坑才是。再一细想,叫吴曦回川放恶虎归山的傻子,岂不还是韩侂胄! 第一千一百二十一章 末路贰 待到酒足饭饱,送诸人客房歇息,杨安国单请沈放书房相会。 沈放与他交情泛泛,但人家情意拳拳,饭也请了,总不能不给脸面。书房之内,点了壶茶,对面而坐。 杨安国道:“你护送的这位客人一身官气。这种人如锥处囊中,到哪里都要脱颖而出。你若想遮掩行踪,还是少叫他露面的好。” 沈放道:“是以请杨兄行个方便,有你马队遮掩,谁敢叨扰。” 杨安国微微摇头,道:“我一个贩马鞍子的,盗贼匪徒出身。”朝北拱手,道:“蒙皇上不弃,授予官职,还要亲自接见,皇恩浩荡,感激涕零。” 沈放忍不住哈哈大笑,道:“你在我面前,就莫要装了,你拿皇帝开玩笑,小心隔墙有耳,上得天听,叫你打回原形。” 杨安国也笑道:“哪里哪里。眼下身上都是条条框框,还是往日逍遥自在,这官啊,不当也罢。”面色一整,道:“眼下江湖上可不太平。” 沈放道:“哦。” 杨安国道:“昆仑派居然向玄天宗动手,事情闹的大了。玄天宗多行不义,此番是人人喊打。柳家堡、南宫家、长江三十六水寨,还有八极门、形意门,都在出力,清剿驱逐自己地盘上的玄天宗香堂。丐帮、铁掌帮这些以往与玄天宗梁子不小的,反是隔岸观火,没有急着落井下石。玄天宗自己也是分崩离析,不少香主逃之夭夭,公开宣称脱离玄天宗的堂主也有好几位。” 沈放登时想起陈少游,怀着一点侥幸,问道:“燕京玄天宗总堂情形如何?” 杨安国看他一眼,道:“听说龙雁飞的儿子也被人刺杀,玄天宗群龙无首,眼下全靠八部支撑。这八部态度也是不一,虽无人趁机造反,但有人想以牙还牙,直接宣战,也有人想安固京城,忍气吞声,还有人已经着急要选新教主,乱七八糟,也是莫衷一是。沈兄弟,你说那龙雁飞到底死了没有?” 沈放摇头道:“我怎么知道。” 杨安国道:“一月,再过一月,龙雁飞再不露面,这玄天宗就算完了。对了,还有一事,也是古怪。铁掌帮的副帮主霍稚权被发现弃尸在寿春左近一处隐蔽山洞之中。” 沈放一惊,寿春左近山洞?登时想起遇到柴霏雪之处,哪有如此巧的事情。装作惊讶,道:“霍稚权如此高手,怎会遭遇毒手?” 杨安国道:“据说做事的人极其谨慎,藏尸之地分外隐蔽。若不是搜寻的人中有一人擅养猎犬,靠着狗鼻子寻到那处,怕真是死不见尸,要成一桩悬案。” 沈放道:“究竟何人这么大胆子,敢杀铁掌帮的副帮主?” 杨安国道:“蹊跷就在这里,那霍稚权身上不见外伤,怀疑中毒,却又验不出毒药。更离谱的……”虽房间里就他们两人,还是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道:“还有人在霍稚权失踪前后时日,在寿春一带见到唐家长老唐无患。” 沈放道:“说不定人家只是凑巧路过。” 杨安国道:“这唐无患参与嵩山之会,事后旁人都回四川,他跑到寿春作甚?寿春可在东南,更是战乱之地。” 沈放道:“人家走亲访友不行?” 杨安国道:“你说的也是,空口无凭,是以铁掌帮也是难办。” 沈放心念一动,道:“是以铁掌帮故意放出这些消息,逼着唐家给个交待。” 杨安国击掌道:“还是沈兄弟聪明,我也想了半日,才明白这其中机巧。” 沈放道:“唐家怎么说?” 杨安国道:“没听见什么动静,依他们家的作派,是真是假也不会站出来明说。” 沈放连连摇头,道:“唐家出了名的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跟铁掌帮又素无冤仇。” 杨安国道:“那可就不知道了。” 沈放道:“杨兄寻我来,不会就为打听江湖上的道道吧,你如今已是朝廷命官,还有心管这江湖上的闲事?” 杨安国笑道:“我怎不是江湖中人,你莫忘了,我可是鬼谷子一脉传人。”面色微变,显得忧心忡忡,道:“请兄弟来,倒真有一事想请你帮忙。” 沈放呵呵一笑,道:“你这顿饭果然难吃。你如今手握重兵,还要我帮什么忙。” 杨安国道:“杀个人。” 沈放道:“何人?” 杨安国道:“此间知府蒯弘嗣。” 沈放微微一笑,道:“怎地,还未当几日官,就开始与同僚结仇了?” 杨安国道:“你入城之时,可瞧出什么不对。” 沈放略一思索,道:“战乱所及,山东各地生灵涂炭,一片狼藉,此处倒经营的好。” 杨安国道:“不错,一路所过,无处不缺粮,十室九空。这益都府地界,更是惨不忍睹,大批乡镇整个破败,一个活人不见。可偏偏进了这益都府,却是不缺粮食,百姓还能勉强温饱。” 沈放眉头渐渐拧起。 杨安国道:“只因这蒯弘嗣,在冬日之前,就派兵将周遭粮草搜刮殆尽。然后紧闭城门,外人一概不许入内。” 沈放目光一凛,心中一股戾气升腾。立刻想起途径那个吃人的村子,那男人的话声声在耳,他记得清清楚楚,说的是“当官的不给咱们活路,抢光了粮食”。难道就是这益都府,将周遭洗劫一空? 杨安国道:“国难之际,此行无异禽兽,难道只有这益都府的百姓才是他治下之民?” 沈放道:“我知道了。”起身告辞。 杨安国送到门口,道:“我只是瞧不过眼,杀与不杀,还是看沈兄弟自己心意。” 沈放不答,来到院中,深吸口气。明月高悬,夜风清冷,自热肺中滚过一圈,再呼出,白白一团雾气。 几步出了别院,脚步渐缓,越走越慢。 忽听一人招呼道:“沈兄弟。” 沈放回过头来,却见假山之下,杨妙真正对自己招手。 沈放走上前去,杨妙真开门见山道:“我大哥可是叫你去杀人?” 沈放点了点头。 杨妙真道:“我劝你莫要去。” 沈放道:“为何?” 杨妙真道:“那蒯弘嗣洗劫周遭粮草,并未挪为私用。非单外边百姓家粮食,便是这益都府中,不管贫富,家中粮草一概收归官仓。每月按户按人丁发放,一视同仁。便是蒯弘嗣自己一家,也是一般的定额定量,不曾多出一粒米。” 沈放并未接话,眉头紧皱。 杨妙真接道:“蒯弘嗣还做了一事,这每月的米粮,虽不要钱,却要做工。每家按人头摊派,要依他指令,纺织制衣,打造器具,总之不得闲着。你若有钱,不肯出力,花钱请人代你干也可。” 沈放道:“此人平素如何,可是好名之辈?” 杨妙真道:“我等不过来此两日,这些都是道听途说,与这蒯弘嗣更无私交。我话仅如此,沈兄弟你自己掂量。”转身就走。 沈放道:“对了,你们那个冯八千怎么了?” 杨妙真头也不回,道:“凌迟处死。” 沈放本是随口一问,可惜这冯八千只有嘴皮上的假功夫,注定斗不过杨安国。又在院中站了片刻,心意难决,于是去寻李壁,将蒯弘嗣之事说了,问道:“李大人,依你之见,这是好官还是坏官?” 李壁思索片刻,道:“人命关天,亦有轻重,少者轻,多者重。一地府城与乡镇,人丁之比,便是我大宋繁华之处,府城也只占两成。知府之责,地方父母,境内百姓存亡皆归所辖。但府城乃其亲躬之所,彰其显着。府城人丁暴亡过巨,自官面上说,却又比乡村来的严重。乡村之民狡黠,为减税赋,一贯少报田地人丁。兼且战乱之际,流寇遍地,洗劫乡村乃是寻常事,以此为由报上去,有罪也可遮掩,可说流寇打进府城,那事情可就大了。自律政上讲,灾荒之际,最恐百姓失控。府城比外面好管,要保全一府难,要保全若干乡镇村庄,无一疏漏,那是难上加难。城里百姓畏惧王法,号令之下,有衙役坐镇,也能通畅。乡村之民,老实时唯唯诺诺,若真为一己之私,大军也弹压不下,动辄还要造反。府城中人,离去府城,便无糊口的手段。到了野地之间,也没有乡村人觅食的本事。而且你知这府城之中,没有有头有脸的人物?此地战乱之下,受灾何剧,存粮多少?人口尚余几何?此皆是变化未知之数,我等不明就里,难下断言。” 沈放垂首不语。 李壁又道:“大灾之后,流民遍地,有钱有粮有地,还怕缺了人么?圣人论迹不论心,此事归根结底,要看其本心。是壮士断腕,还是沽名钓誉。还有一节,你该明白。” 沈放点头,道:“我也知眼下木已成舟,错与不错,对与不对,还不是算账的时候。”这片刻功夫,他脑子里盘旋几转,倒是渐渐冷静下来。 李壁道:“太极阴阳,互为表里,是非黑白,都无绝对,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人生在世,难以尽如所愿,更不能随心所欲,你我皆是身不由己。” 沈放道:“那该如何?” 李壁微微摇头,道:“我倦了,你去吧。” 第一千一百二十二章 末路叁 次日一早,益都府府衙大堂之上,一人背手站在正中,五十余岁,国字脸,一脸阴沉之色,抬头观望。 大堂之上,“公廉”两字匾额,却是被利剑斩为两段。两字分开,一左一右,各自垂吊下来。 堂上一干衙役,各个噤若寒蝉。这府堂虽是重地,其中并无甚要紧物事,平素也无专人值守。但此乃益都府府衙,知府大人就在后面住着,被人神不知鬼不觉进来斩断了匾额,这人若想斩的是知府大人的脑袋? 蒯弘嗣单手背在身后,右手有些发抖。他手上拿着一张白纸,先前就压在公案之上,上面写的却是一个地址。离此甚远,还在掖县那边。 府城之外,杨安国与沈放并排向北按辔徐行,两人对昨日之事都是绝口不提。花轻语、柴霏雪和杨妙真策马跟在后面。阿鬼仍是驾着马车,李全匹马行在马车之旁。后面是两百余士卒。 这一队人马行在道路之上,声势也是不小。 再行一日,已经出了山东地界,来到河北东路辖地。越往北行,沿途渐有起色,虽也是饿殍遍野,但终归不再是如山东一般整个村镇的人空死绝。 杨安国大约是在益都府勒索了一番,随行十余辆大车辎重,补给不缺。行到一两个县城,也不再进去叨扰。两百士卒这一队人马自不可能视而不见,两地县令也都派人前来打了招呼,只是都是两手空空,一脸苦相,张嘴就是卖惨。 杨安国奉旨进京,时间倒是充裕。沈放跟李壁却是耽误不得,所幸杨安国带的这两百人,皆是精锐士卒。每日跟着马匹车辆步行,也能走上四十余里。 七八日功夫,已经离直沽寨(今天津域)不远。 此地在商周时便有人居住,但筑建城池却是甚晚,要到明代之后,明成祖朱棣赐名“天津”,始成城市。 其于四千年前成陆,但在公元前四十八年前后又被渤海所吞没,至隋代以后才露出海面。隋朝开通大运河,此地兼有河海运输之便,地位日渐重要。唐朝中叶以后,此地成为南方粮、绸北运的水陆码头。宋时此地乃是辽宋反复争夺之处。金人占据后,也是大量戍军,以保漕运之畅通。 所谓漕运,乃是朝廷征集天赋粮草运往京城等地。女真建国之后,无比重视农耕,东北、山东、河北,皆是产粮大地。山东河北一带征集的粮草,要到达此处,再运往燕京。眼下山东河北一带崩坏,但燕京城里的皇帝百官不能不吃饭,两地强征的粮草还要源源不断朝这边来。 杨安国也要去此地补充粮草,先前益都府乃是特例,眼下各处州县穷困潦倒,他又是新晋的官员,跟谁也不熟识,还是直接去寻军部讨粮来的方便。 他们两百余人,还两百多里就能到燕京,有个两千斤粮食也就足够。 到了港口之处,却见一大群灾民将港口围的水泄不通。一问之下,山东、河北两地大批流民北上,路过此地,知道此乃漕运要地,燕京的米粮也是从这里上岸,争相前来讨要。 此地的守将自是不给,灾民与守军已经对峙了两日。灾民越聚越多,已超三万之数。 杨安国说了来意,那守将倒未推托,偷偷摸摸给他们送了两千斤大米出来。谁知人多眼杂,被灾民瞧见。杨安国带着沈放等人落荒而逃,两千斤米也丢了一半。 李全大是气恼,道:“奶奶的,以前都是老子抢人家粮食,这当了官,反被别人抢了!” 沈放几人,见了灾民惨状,都是心情压抑,话也懒得搭上一句。沈放在临安,也见到流民之苦,但与眼前这些人相比,却又算不得什么。两三万灾民之中,老弱妇孺都少,无他,这些人根本熬不过来。几乎都是青壮年男子,一个个瘦骨嶙峋,眼冒绿光。彼此之间,弱肉强食,你争我夺,已毫无人性可言。 李全还在喋喋不休,道:“可惜咱们没粮,否则将这些人聚拢起来,岂不又是……” 杨妙真皱眉道:“你胡说什么,还不闭嘴。” 沈放心道,官逼民反,这老百姓真能活的下去,又哪个愿意造反? 循官道摆脱灾民,直朝燕京而去。未走出五里,又遇一群灾民骚扰,被杨安国无情驱散。 行到天黑,夜宿道旁。 沈放心绪难宁,一人走开,寻个僻静林子,练了会剑。正自酣处,忽然瞥见李壁站在一旁。他心神不定,竟是未曾发觉。 收了剑势,上前道:“李大人何时来的?” 李壁道:“来了有片刻了。” 沈放道:“大人来的正巧,放有一事不明,想请教李大人。李大人可知邵雍么?”他这几日思绪繁杂,方才习武,脑中也是千头万绪,虽知李壁过来想是另有事情,还是忍不住先将心中疑问问出。 李壁道:“安乐先生名声响亮岂能不知,只是不知你想问什么?” 沈放道:“听闻此人能知过去未来?” 李壁道:“是有此说。”沉吟片刻,方道:“邵先生其实乃是理学大家,与周敦颐、程颢、程颐、张载、司马光五人并称道学六先生。他亦是易学大家,所着《皇极经世书》我也看过。观夫天地之运化,阴阳之消长,远而古今世变,确是精妙绝伦。至于知过去明未来,怕纯属子虚乌有。咱们读书人,岂能信这些怪力乱神之事?他若真是陆地神仙,能掐会算,何以未有丰功伟业,寿命也不长久?” 沈放道:“我也如此想,但时有彭祖、陈抟等人,皆称神异,能遥知后事,趋吉避凶?” 李壁摇头道:“你道知过去未来就能逆天改命么?” 沈放道:“请先生详解。” 李壁道:“邵雍自己有言,术法有三境。第一境,为知天难逆,知未来,却无能为力。第二境为逆天改命,虽可趋吉避凶,但终究难逃天命。第三境为知命自性,凭心豁达,顺应天命。盖因天命难违,若能更改,即非天命。人不与天争,知命顺天,方是自然造化之道。” 沈放眉头微皱,道:“知命自性莫非说的是真知?” 李壁道:“不错,小友聪慧,以三境论,知天难逆是知其然,不知其理。逆天改命为知其果,而扰乱其因。此其二都算不得真知,必有恶果。君不闻卜算阴阳之人,多五弊三缺。只有知命自性,方是明因辨果,顺应大道。” 沈放拱手道:“小子受教了。”面上波澜不惊,心中却是潮涌。瞬息之间,广陵城应声虫一番作为终有所指。这位前辈高人想是瞧出自己神游之后,有所际遇,已在暗中提点。自己已经两番有洞察未来之感,似真似幻。眼下看来,当真吉凶难料。如李壁之言,不得真解,便是误入歧途。 知道李壁前来,定是有事,接道:“不知大人前来,有何吩咐?直言便是。”涟水相遇,他对这位朝廷命官并无半点好感,但此番再遇,一路同行,却觉学富五车,更算得是一个好官,人品也是叫他敬重。 李壁也不拐弯抹角,开门见山道:“我们明日不去燕京,折道向西。” 沈放微微一怔,道:“向西?” 李壁道:“我约了铁木真,在白鞑靼部人之西相会。” 沈放看向李壁,难掩惊讶之色。 李壁道:“眼下大宋东线溃败,西线吴曦已反,只有中路还在苦苦支撑。亡国之祸,就在眼前。如今之计,只有联蒙抗金!” 沈放又觉震惊又觉激动,这大宋终究还有骨气,还不肯认输投降!问道:“白鞑靼部之西是哪里?” 李壁道:“白鞑靼乃是突厥人后裔,这群部族乃是汪古部,在金国最西北之地,西接西夏,北接蒙古。百年前其人为辽人附庸,如今归附金人。铁木真声望欲隆,这汪古部暗中已有投靠之意。” 沈放道:“什么时候?” 李壁道:“三月三,届时铁木真会以游猎之名南下,与我在边境相会。距此一千五百里!我们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沈放默算,皱眉道:“只有不足二十五日了!” 李壁道:“铁木真不会等我!” 林中静谧,光秃秃的树干直刺天上弯月,两人影子拖的老长,沈放静默良久,忽然问道:“此行艰难,吉凶难测,李大人为何要亲身涉险?” 李壁慢慢分开胸襟,露出胸膛,道:“你看。” 沈放看去,就见他瘦弱胸口,三条淡淡痕迹,分明是伤疤留痕,时日已久。 李壁道:“吾年幼之时,自觉聪慧,轻慢学业,又兼言语尖刻,好贬低他人,以戏弄他人为乐,屡教不改。十岁之时,又犯过错。家父将我领到族中祠堂,绑在木上,当着族中长辈,对我鞭打。家父言道,这第一鞭,打你读圣贤书却不通人事!教你读书认字,是叫你明事理,知道德,树大志,大无畏。不为你尖酸刻薄,妄议他人。这第二鞭打你顽劣不知上进。人生在世,只求温饱,但如草木,只重私欲,不如禽兽。男儿在世,当济世安民,忠君报国。这第三鞭,打你戒骄戒躁,日后不得为恶。” 沈放心念一动,却是想到,自己幼时顽皮,被父亲打手,一旁母亲护着,鼻子跟着一酸。 李壁道:“这一路行来,你也看到,满目疮痍,处处凄凉,百姓悲苦。若不想大宋境内,也是如此惨状,壁只有孤注一掷。壁此去不为生,只为死!” 沈放肃然起敬,拱手正色道:“大人放心前往,沈放一力保你无虞!” 李壁后退半步,一丝不苟还了一礼,道:“天佑中华,愿你我马到功成!” 寻来花轻语与柴霏雪,将此事说了,两女都是惊讶不已,毫不犹豫,都要陪沈放前往。 又去寻杨安国。杨安国营帐之中已经睡下,听他前来,披衣出来。 沈放开门见山道:“杨兄,想借你金牌一用。” 杨安国微微一怔,随即笑道:“怎地,沈兄弟打劫打到愚兄头上来了?” 沈放与李壁谋划,早已想清楚,要去汪古部之西。先要到大同府,这一路不下八百余里。再向北,越长城,四百余里,至丰州(今nmg自治区呼和浩特市赛罕区境内)。过了丰州,就是汪古部地界,但到边境,还要走上五百里。 仔细算来,这一路过去,还不止一千五百里。沿途若不勤换车马,绝无可能到达。李壁原先计划,海路走到燕京左近,自有车队接应,一路向西。如今海上惊变,陆地上也耽误了不少功夫,再依原计划行事,已是不及。若非如此,怕也不肯对沈放全盘托出。 第一千一百二十三章 末路肆 金人驿站也学宋制,传递与驿馆分开,宿者为“驿”,传件报讯为“递”。“递”沿途设多处急脚铺,主要靠人力送件,但常备车马。驿馆多在城镇之中,也有车马可供替换。 前文有说,调动这些车马,需要的凭证,便是金牌、银牌、木牌。这牌又称信牌,由皇宫或是各地行省颁出,一类给自属官员,一类则是给外国使节。其中金牌乃是皇帝亲自差派,最是紧要。金牌上有“敕宜速”三字,最早为契丹文,后才改为金文,盖因金人文字是在女真建国之后方有。有金牌在手,一路驿馆铺寨,皆需尽力供给。 依照金律,“金牌走八骑,银牌三,木牌二,皆铺马也”。杨安国投降有功,皇帝亲自接见,颁下的乃是金牌,去任一处,都能调动八匹马。 沈放道:“还请杨兄成全。” 杨安国笑道:“失却金牌,死罪能逃,活罪也是难免。我这官还没当两日呢。”他说话倒也算不得夸大。按律,失却官印金牌文书,罪大要斩,寻常罢官,次则降职罚俸,还有各式处罚,具要看情节后果。皇帝亲颁的金牌,其实不少,兵荒马乱光景,丢什么也不稀奇。蓬莱县衙那个张懋,非单官印文书,连命都一发丢了。杨安国这块牌子,不过是奉旨进京,事情可大可小。 沈放目光如炬,道:“还请杨兄成全。” 杨安国笑容渐敛,与他对视片刻,道:“好,既然沈兄弟如此坚决。”回身入帐,片刻出来,左手中握着一块金牌,右手却是一柄出鞘单刀,道:“你我比试一番,赢了你就拿走。” 金牌早先乃是铜里掺金,现今乃是木牌涂以朱漆金字。巴掌大小,上系红绸。杨安国手大,握在掌中,只露出短短一截。 沈放道:“那恭敬不如从命。” 杨安国呵呵一笑,道:“我话还没说完,刀剑无眼,咱们点到为止,不能伤了和气。我将这牌子扔起,落地之前,沈兄弟抓不到手里,可就算输了。” 这金牌他自不肯给,不过想叫沈放知难而退。他眼下官身,依着江湖规矩比武,输了沈放自再无话说。沈放一身武功都在剑上,比拳脚显得自家毫无诚意,虽知他归元剑锋利无匹,还是拿了把刀出来。眼下见他答应如此爽快,反是存疑,又素知此人诡计多端,临时又改了主意。 花轻语和柴霏雪都在一旁,花轻语道:“杨将军,你忒也无赖,以大欺小不说,还耍这般心眼。依你的规矩,我们三个齐上。” 一人笑道:“哪有打群架的道理,我瞧沈兄弟可是胸有成竹。”却是杨妙真走了过来。 沈放道:“好。” 杨安国哈哈大笑,道:“好,当真是后生可畏!”抬手一掷,金牌高飞上天,竟是飞到十余丈高。 柴霏雪眉头微蹙,他与杨安国素无来往,不知他底细,但这手内功一露,便知也是个高手。内力远在三人之上,怕是自己这边三人齐上,勉强才有胜算。秀目望向沈放,不知他打的什么主意。 杨安国武功与韩复相仿。在广陵城中,沈放杀死韩复,却是用智,真的打斗起来,却是不敌。 花轻语递了个眼色过来,柴霏雪心领神会,两人一般心意,只等金牌落地,便要上前抢夺。 空中金牌已经落下,正在杨安国与沈放两人当中。两人相距不多不少,恰是一丈。两人都是分足直立,并未急着摆出架势。沈放更是左手持剑,右手虚垂,连剑也未拔。 杨安国心中更是狐疑,沈放如此托大,莫非真的另有计谋? 金牌已经落到两人头顶不足两尺,转眼就要自两人面前跌落。 刀光一闪,杨安国先行出手,单刀横斩,恰恰让过金牌,刀自金牌上掠过。沈放有一手意剑功夫,剑招一出,自己也不敢直撄其锋。他也无意打败沈放,虚晃一招,叫金牌落地了事。 刀身刚自金牌上滑过,一剑贴来,正将金牌夹在刀剑之间。 杨安国心头一惊,他单刀出手,心神却都在沈放身上。他武功登堂入室,岂能不知三分出手,七分观敌的道理。沈放这一剑并不快,拔剑,递出,每一个动作自己都看的清清楚楚,唯独不明白这剑怎就贴到刀上。 沈放自下出剑,看似有气无力,偏偏与自己快速挥出的一刀同期而至。不明就里,心生谨慎,硬生生顿住刀势。 他挥刀横斩,刀到中途,能硬生生顿住不动,这手控力的功夫也是高明。沈放剑在他刀下,自己横刀挥过,岂不正将胸前空门露出? 沈放斜跨一步,长剑一转,夹着金牌已经翻到刀身之上。 杨安国手上一沉,对手长剑已经压下。沈放这两招轻描淡写,转瞬之间已经占到上风。他长剑在上压制自己单刀,剑身更比刀长,顺势一撩便能攻向自己上盘任何一处。毫不犹豫,提刀上挑。 剑上劲力忽消,沈放剑已收回。夹在刀剑之间的金牌划道弧线向上飞起。沈放伸手,轻轻巧巧接在掌心,道:“多谢。” 杨安国输的莫名其妙,若说沈放剑法凌厉,一招将自己逼退,抢得金牌,他也不会如此吃惊。但分明沈放出剑,既不快,也无力,更谈不上什么精妙变化,就是简简单单一托,一搅,一离。自己已经将金牌拱手奉上。 花轻语一声欢呼,道:“赢了赢了,你还有什么话说!” 柴霏雪面露惊讶之色,她也想不到沈放竟赢的如此轻松。沈放赢在料敌先机,洞悉武人天性。杨安国刀被压制,武人千锤百炼的神经自然反应,挑刀之际,已经忘了金牌之事。若不是杨安国画蛇添足,临时加了金牌落地一说,沈放倒未必能赢的爽快。 可单纯若说智取,也不尽然。杨安国不是傻子,相反身经百战,岂会这么容易着了道儿?还有沈放出剑看似轻描淡写,但对剑的掌握如心使臂,变化自若,隐约已入无痕之境。他剑法提升之快,怕已经将自己远远抛下。 杨安国呵呵一笑,道:“沈兄弟剑法出神入化,杨某心服口服!”回望杨妙真一眼,道:“有事?”杨妙真来的突然,并非闻讯而来。 杨妙真道:“斥候来报,前面两里地,有江湖人争斗,好像是玄天宗的人。” 杨安国道:“不管他。” 沈放却是惊异,道:“玄天宗的人?” 柴霏雪道:“在何处,我们过去看看。” 杨妙真领路,沈放、花轻语、柴霏雪跟去。三人心中,终究放不下龙雁飞之事,虽不愿节外生枝,却也忍不住不去看个究竟。 长路清冷,夜风微凉。两里多路,四人展开身法,不多时便到。 四人并未有意遮掩,刚进林子,便被人发现。三人现身拦住,其中一个六旬老者,带着两个中年汉子。为首那老者眼神一扫,见杨妙真一身戎装,皱眉道:“江湖人做事,与你官家无关,放你们探子回去,怎还敢来骚扰?” 柴霏雪道:“你们是八极门的人?” 一个中年汉子瞪眼道:“叫你们滚,还聒噪什么!” 为首老者呵斥道:“闭嘴!”移前一步,朝向柴霏雪,道:“老夫吉祁山,莫不是柴家姑娘?” 柴霏雪哼了一声,朝林中就走。那吉祁山竟是不敢阻拦。 未走多远,就见一块空地,燃着篝火,七八人聚作一团。一老者坐在松下,正是八极门门主马空群。两个瘦高老者在他身后左右而立,看模样都是八极门中的长老高手。四五个壮汉聚拢一处,围着地上一人。 那人一团血肉模糊,赤条条躺倒在地。双腿被齐膝砍断,一只胳膊自肘部被卸下,赤裸裸上身横七竖八,不知多少伤口。最可怖的是面上,一双眼皮连带嘴唇都被剥去,两只眼球几乎暴露在外,白森森两口白牙,已经难辨人形。 一个拿刮刀的汉子道:“你已经尝过了剁指、断手、挑筋、斩趾、去膝、刖足、剥皮七样活计,老五敬你是条汉子,再问你一句,龙雁飞哪里去了,你说是不说?” 沈放心中恼怒,原来这人手脚还不是爽快砍去,是被一点一点折磨削断。他对玄天宗并无好感,若不是因为陈少游,还是其榜单上的敌人。但眼下这些人所为,颇教他看不过眼。 花轻语和柴霏雪转头不忍去看,面上也是难掩惊怒。 第一千一百二十四章 末路伍 马空群已看到四人,立刻认出柴霏雪与花轻语。这两个女子都是如今江湖上的后起之秀,兼且家世显赫。嵩山之会,女子本是不多,自是轻易让人记住。本想打个招呼,念及自己身份,总不好向后辈过分客气。见四人也没有过来的意思,索性转过头去,只当没有看见。 地上那人气若游丝,道:“你,你,你来。” 拿刮刀汉子只道他抵受不住,终于要招,急忙跪地俯身过去。 谁知地上那人奋力伸头,狠狠朝他鼻上咬去。 那汉子吓了一跳,伸手将那人推倒,站起身来,骂道:“好你个张晶麟,你道你硬骨头么!今日将你剁碎了喂狗。” 马空群左边老者上前两步,道:“你想清楚了,如今玄天宗树倒猢狲散,你又何苦继续为姓龙的卖命?” 张晶麟一双大眼凸露在外,瞪着他看,更显得阴森可怖,冷笑一声,道:“放你娘的狗屁!” 老者道:“你想清楚了,你是条硬汉不假,可你还有老婆家人。你老爹死了,老娘还在。你那女儿如花似玉,刚刚十六吧?” 张晶麟面目狰狞,道:“你们敢!” 老者道:“有何不敢,你家男的一个个要如你一样受虐而死,至于女的,你自己想得到吧。” 张晶麟两排白牙不住打颤,说不出的诡异,喉中发出咕咕之声,此人已是愤怒到了极处,忽地放声狂笑。松林之中,声如夜枭。 老者无动于衷,冷冷看他,道:“老夫说的出做的到,你不妨再思量思量。” 张晶麟勉力转动头颅,从那老者面上,到马空群身边另一老者,最后望定马空群,道:“杨燮元,傅筱庵,马空群,你们对我做的,明日教主会十倍百倍,一样一样还到你们身上。” 另一老者傅筱庵道:“龙雁飞已如丧家之犬,此番死定了,你就不要再做梦了。” 花轻语再忍耐不住,愤然道:“你们有本事,去找龙雁飞去,如此折磨此人算什么!” 杨燮元看她一眼,道:“花姑娘此言差矣,他玄天宗做的恶事还少了,我等今日,不过以牙还牙而已。” 花轻语道:“我不与你废话,我瞧不过眼,就是要管!”她是外柔内刚的性子,此际动了真怒,什么狗屁道理也懒得啰嗦。 马空群轻咳一声,道:“花姑娘息怒,若非他玄天宗抢我八极门生意,打伤我派中长老,马某何至于此。我等有仇报仇,也是依得江湖规矩。” 沈放道:“江湖恩怨,祸不及家人,这也是正道的规矩!” 柴霏雪道:“此人家眷若有什么闪失,小女绝不善罢甘休!” 马空群起身,道:“好,今日给两位姑娘面子,咱们走。”这张晶麟是根硬骨头,眼见啃不下来,这两个女子虽不足道,背后的家世却真不是他一个八极门得罪的起。 眼见马空群一人离开,沈放脱下外袍,俯身给张晶麟披在身上,道:“你还有何心愿未了?”此人受尽折磨,方才又情绪激愤,已是油尽灯枯,挽回不得。 张晶麟却只顾盯着柴霏雪,道:“是柴姑娘么?我是张晶麟,风部的管事,我去过你府上,小姐记得我么?”他眼下还有气力说话,却是回光返照之相,正自榨干自己最后一丝生机。如此激动,恰是因为听到柴霏雪说话。 柴霏雪也蹲下身,道:“你是玄天宗的好汉,我记得的。”她其实对此人并无印象,只是眼下自要如此说。 张晶麟眼中焕出神采,忽地挣扎起身。 众人不知他何意,看他奋力挪到上身,忽地明白,此人竟是要对四人下跪。 沈放急忙阻住,道:“你有何话尽管直说,我等一定带到。”此人心心念念,定是要救龙雁飞,这不是他们四人可以插手,最多也就帮着报讯而已。 果然张晶麟道:“求求几位,救救我家教主。”望着柴霏雪,两个眼球中光芒在迅速黯淡,说话忽地无力,道:“柴,柴姑娘,请剑圣,请,请……” 柴霏雪不敢与他对视,低下头去,避开他面孔,道:“龙教主眼下何处?” 张晶麟生机快速流散,神智已有些不清,道:“我不能说!不能说,教主,教主,教主……要从,从,……西面回京城。”他已经吐字不清。 沈放将他头部略微抬起,张晶麟极度无力,舌头已经阻住喉咙。他心中思忖,自西面回京?莫非龙雁飞就在此不远,要从西边绕道回去燕京? 柴霏雪劝慰道:“你放心,我一定尽力。” 张晶麟两排白牙动了动,似要对柴霏雪感激一笑,口中喃喃道:“我跟随教主……三十年,教主和我同吃一块肉,同……喝一个壶里的水,教主从来……从来都当我们是兄弟。教主,教主一定回来,杀光这些……狗贼,一个一个,杀个血流成……”头颈一歪,人已没了气息。 杨妙真不无遗憾,道:“倒真是条汉子!” 四人心情沉重,掘了个坑,将张晶麟草草埋了。 张晶麟并未透露龙雁飞所在,几人就算想帮忙也无从下手。而且即便是柴霏雪也明白,龙雁飞之事远不是眼下三人能够插手。 一路回转,沈放心中思绪万千。这张晶麟端地是条好汉,龙雁飞身边的大荒落又何尝不是,还有那百里簟秋,无不是忠心耿耿。 龙雁飞究竟有何魔力,能教这些人死心塌地。百里簟秋身死,临终吐露心声,龙雁飞默然不语。大荒落伤势未愈,龙雁飞也不见如何关心举动。一路西行,龙雁飞只是沉默。沉默的叫人难受,这人究竟是揣着明白装糊涂,还是在潜伏爪牙极力忍受。是不愿放弃一教之主的尊严,还是就是不肯表露内心? 忍不住回头望去,那边黑漆漆的松林中透过风来,吹的他白发乱舞。 次日天明,杨安国与沈放八匹马,三辆马车,又有若干食物。金牌已在沈放手中,他做事干脆,又补了一纸文书,盖了他海州刺史的大印。这人情做的爽快,叫沈放不接也不行。 柴霏雪和花轻语两人又将阿鬼托付给杨妙真,让她带到柴家安置。 阿鬼闻听,眼泪险些掉了下来。第一个念头,就是姐姐们不要我了。好说歹说,才叫他明白,此去就是去的柴姐姐家里。 同行七八里,岔路之处,双方分道扬镳。 沈放驾车当先,单翃衣载着李壁居中,花轻语与柴霏雪轮流驾车在后。粮食物品都均匀分在三车之上。一路向西飞奔。 礼、乐、射、御、书、数,驾车乃是君子六艺之一,单翃衣驾起车来,比花轻语和柴霏雪两人要熟练的多。但此际他心中说不出的失落滋味。今朝知道要向西去,隐约已经觉得不对。这路分明不是去往燕京,大人为何不对自己明说,又为何沈放那厮似是知道。既然信不过自己,为何还要带着我?那贼人柳一末济的嘴脸忽然浮现脑海,对着自己无尽嘲笑,嘴里说道:“一条狗你使唤惯了,你会放他走么?” 堪堪行出二十余里,天空淅淅沥沥落下雨来。 草长莺飞二月天,拂堤杨柳醉春烟。眼下江南应是青草已绿,杨柳新枝,可在北国之地,还是春寒料峭,一片萧瑟。 这雨落将下来,片刻就将衣衫打湿。单翃衣连打几个喷嚏,倒是惹发了兴,驾马飞驰。沈放见道路上污泥渐起,担心路滑有失,正自放慢。 单翃衣自后追上,此处官道容不得两车并驱,沈放微微带马,让过道路,放单翃衣上前,高声提醒道:“天雨路滑,慢些跑!小心前面有人!”小雨淋漓之间,对面道上,两人大袖飘飘,正迎面而来。 单翃衣这才轻拉缰绳,但那马奔将起来,一时也停不住。 就在此刻,对面两人已行到跟前,见马车奔的急,急忙让到道边。马车奔过,溅起的污泥正落在两人身上。其中一人怒道:“没长眼么?” 另一人道:“算了,正事要紧,莫与闲人置气。” 沈放后至,放慢马车缓缓而过,心中疑窦大起。他看的清楚,听的明白,两人都是六旬上下,其中一个衣上心口处绣着一片柳叶,分明是柳家堡的人。两人雨天奔走,脚下极少带起泥沙,武功都是不俗。 沈放左思右想,总觉不对。回头去看,两人已走出一段距离,看着未发力奔走,速度却着实不慢。 他心里有事,马走的更慢,不多时花轻语两人自后追上。花轻语披了件衣衫前面驾车,道:“呆子,干什么不走?” 沈放心意已定,道:“方才那两人不对,我去看看。” 花轻语道:“柳家堡的人?” 沈放道:“是,我就去看看,不会生事。” 车厢里柴霏雪道:“我随你去。” 花轻语略一犹豫,没好气道:“看看得了,莫要多管闲事!” 三人所想都是一样,柳家堡正追杀龙雁飞,方才两人定与此事有关。沈放有大叔交待在先,便是知道帮不上忙,还是忍不住要跟上前看个究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