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琴客》 第一章 垓下箫声 正是冰雪消融的时候,微风渐起,卷来一地落梅。两个少女抱着满满一篮青梅,并肩走在山路上。 “已经一个多月了,那孩子仍是不愿开口说话。” “她还太小嘛。可怜一个六岁的姑娘,就要亲眼目睹一家师父师姊被灭门的惨状……” “掌门也一言不发好久了,要给师姑报仇也说不定。” “嘘——”年纪稍长的女子在另一个的头上轻轻一拍,“不可在掌门和师兄面前乱言!” 年轻女子叹口气:“我懂。前面就是织锦堂。绮川师姊,明天见。” “明天见,绮琅。” 清卿呆坐着,把一片落梅捡起来端详:那是片已经枯掉的遗骸,撕碎时会有咔哒咔哒的响声。一阵脚步声踏雪而来,清卿抬头,见眼前男子身着青衣,面如冠玉,怀抱七弦桐琴,认得这是立榕山掌门琴师伯,便又低下头去。 “今天还是不愿和师伯说话?”子琴蹲下来,清卿一言不发。 “那要不要吃点东西?” 清卿一愣,随即克制不住自己颤抖的肩膀,呜呜地哭起来。 立冬时节,一场小雪初至,湖面也被薄冰封了起来。清卿挥舞手中短剑,向书师父肩头刺去。子书闪身一躲,竟出现在清卿身后,一把抱起清卿,在她粉胖的小脸上长长地亲了一口。清卿眼看着自己输了,在师父怀里“哇——”地哭起来。一旁的师姊清灵看着有趣,咯咯地笑个不停。 子书又在清卿额头上亲了亲,才把她放在地下,道:“清卿长大了!师父就要抱不动了。”清灵也接话道:“小清卿若是再只吃肉不练功,怕是要胖得拿不起剑了!” 师徒几人正笑着,忽听得门外传来一阵马蹄声。门外一人朗声高叫道:“晚辈碎琼林门下弟子,拜见令狐前辈,奉上家师书信一封。” 清灵听得不甚清楚,迎出门去,只见一男子立在雪地里,依稀看不清面孔,手里捧着一封鹅黄外封的书信。接过信,男子也不答话,只是行一礼便上马离去。清灵心下觉得奇怪,旋即进屋,把书信递给师父。 子书正面带微笑,照看着炉火边的清卿读剑谱,一抬头,看见书信色泽淡黄,用梅花封口,心下凛然一惊。见清卿仍在抱着一本剑谱书顾自读得入迷,便背过身去拆开信封。 清灵看到师父长出了一口气,一言不发地把信扔进了火里,虽是疑惑,却不敢轻易开口。清卿正靠在火炉边暖烘烘地烤着,看到漂亮的梅花封被火烧成了碎片,便抬头看向师父:“师父,这是谁寄来的信?” 子书仍是不说话,默默把清卿抱进了怀里。许久,才抬头看向清灵:“过几天,家里要来客人了。” “那弟子这就去准备?” “不必,冰天雪地的,家里没什么可招待。无非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便是了。”说罢,子书带着两个弟子来到屋外,从怀里摸出一颗小小的蓝色珠子,又拿来一根小火把放在清卿手里:“今天想不想放烟花?” 清卿摇摇头:“今天放了烟花,过年放什么呀?” “过年师父给你们买新的。” “好!”清卿兴高采烈地结果火把点燃了那颗蓝珠子,只听得“嗖”一声响,一朵蓝色的大蘑菇在天空中绽放开来。子书在心里默默念着:“你一定要看见……一定要来……” 来客的日子比想象中还要热闹。清卿师徒三人住在深山巨谷中,正是大雪纷飞的日子,来客们却把方圆几十里都渲得暖融融的。男男女女依次来向子书打招呼,子书始终面无表情地点着头。清灵立在师父身后,也是眉头紧锁。唯独清卿一人兴奋地睁大了眼睛看来看去,屋里屋外的客人都在笑容满面地交谈着,进门打招呼的人丝毫不见停歇。清卿越看越惊讶,转过头去问师父:“师父,你竟认识这么多人?” 子书摸摸清卿的头,苦笑道:“的确,何苦认识这么多人。” “那这么多年怎么从不见往来?” “你才多大,便觉得已经‘这么多年’?”子书终于呵呵笑起来,然而这笑容转瞬即逝,立刻便被毫无表情的冰霜所取代。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子书又低下头问清卿:“若是等会儿有人要加害师父,你怎么办?” “原来师父是在担心这个!”清卿想到此节,反倒放下心来,暗暗把短剑握在手里:“师父放心,要是有人图谋不轨,弟子定将他碎尸万段!” “弟子也是!”一旁的清灵随声应和。 子书望着面前来来往往的人群,沉默不语。少顷,把两个弟子都拉到自己身前,道:“今天的事都因十多年前师父一时冲动而起,之后不论发生什么,你们两个都不许插手。” 姐妹两个同时呆住,对望一眼,一时不知该如何答话。子书从墙上取下一根木箫,挂在清卿腰间,对清灵道:“恐怕你们的同门师兄弟是不会来了。如果他们一直没来,你就带着清卿和木箫,去立榕山上找子琴师伯。” 这把木箫清卿见在墙上挂了许久,但师父从不许两个弟子碰一下。日久生灰,更是没人吹过。清卿只道师父并不会吹箫,此刻见师父望着木箫出身,便把它从身上解下来递给师父:“弟子想听师父吹箫,师父吹一吹好不好?” 不等子书答话,身后一人突然哈哈大笑:“十二年过去,令狐女侠终于愿意把白玉箫从灰尘堆里拿出来,给大伙瞧瞧看了!” 子书立刻把木箫重新系回清卿腰间,紧紧握了握两个弟子的手,低声对清灵道:“切记勿忘!”随即向着哈哈笑着的老者迎了上去:“南箫先生当真说笑了。若是先生想看这把破木头,晚辈哪能拦得住?只是这把白玉箫是外子十二年前亲手托付之物,晚辈说什么也不能拱手让人。” “真是笑话!”一个少年走上前来,冷笑道:“若不是你巧言魅惑、放纵勾引,堂堂碎琼林的文武状元岂能看上你这等江湖妖女?还不把玉箫和乐谱老实交出来!”屋里众人听见少年所说,都跟着大声赞同起来。 “你放肆!”清灵听这少年言辞难以入耳,上前一步,便要与他争吵。清卿一人立在原地,觉得眼前这人的音色像极了前几日来送信的人,心中登时警惕,双手护住了腰间木箫。子书打个手势,清灵只好带着一脸怒气回到师父身边。 南箫先生见状,也止住了少年,向子书笑笑:“犬子嘉攸年少轻狂,女侠勿怪。”紧接着又道:“情海迷人,令狐女侠一时深陷其中,倒也不是不可原谅。只是老夫听闻你们师兄弟四人各有所长,女侠专攻书法,不解音律,女侠强行霸着一本乐谱有什么用?倒不如今日拿出来物归原主,碎琼林从此与女侠和解,便也是了。至于这白玉箫嘛……” 南箫哈哈一笑:“女侠若想留着它睹物思人,也已经过去了十二年了。何况这箫并非莫陵枫兄弟私有,是老夫赐给文武状元发号施令的信物,女侠若能看在陵枫兄弟面上奉还,无论女侠有什么要求,老夫都一定……” 南箫先生话音未落,身旁的少年已经伸出了手,一步一步向清卿走来。清卿立刻闪到师父身后:“这是师父的东西,你别想抢!” 南嘉攸以为师父的话足以让这师徒三人打了退堂鼓,便毫不多虑地伸手去拿,不料清卿竟把箫抱得更紧了。少年血气方刚,不由得一下子怒气上涌,一个跃步便抢手来夺。清卿心中,只知道这是师父十分看重的宝贝,哪里能由得别人抢了去?一时顾不得什么主意,抱着箫就在小小的房间里拔腿狂奔。清卿本也学着些武艺,身形又小,在屋子里这般乱窜,除了打翻些碗筷桌椅,谁又能捉得到她? 嘉攸眼看着到手的宝贝突然飞走,更是不肯罢休,挥舞着长剑砍翻了一路桌椅杯碗,众人纷纷躲闪,一时间,狭窄的屋子里乱作一团。子书和南箫各自担心着自己徒弟,却也不知该如何出手。清卿在人群中几乎已经是闭眼乱撞,突然“咚”的一声,撞进了不知什么人怀里。那人顺势抱起清卿,转向南嘉攸:“碎琼林教出来的大家之子,却只有上房拆瓦的本事?” 嘉攸不由得一下子停在原地,手中长剑仍不肯放下:“汝是何人?难道不知令狐家的妖女诱骗我碎琼乐谱的事么?” “月谱日谱什么的没听说过,七尺男儿追着小姑娘满屋乱砍还是第一次见。” 嘉攸久追清卿不得,此时遭人嘲讽,更是气得满脸通红。定睛一看,却见这男子上半脸戴着一形状诡异的面具,全身上下裹在一件宽大的黑色长袍里,活像鬼怪故事里的巫祝一类。稍一思索,记得父亲讲过江湖中有一巫师招式神秘、行动诡谲,便收起长剑,恭恭敬敬地行一礼,问道:“前辈可是宓羽湖巫祝罗亚罗前辈?” “正是。” “晚辈拙眼,不识得先生,还请先生海谅。”嘉攸直起身体,又道,“今日之事只是碎琼林与令狐妖女的私人恩怨,先生此时若是插手……” 清卿被抱在黑袍怪人的怀里,本有些恐惧,可这半天听着这少年称呼自己师父左一个妖女右一个妖女,气得胸膛仿佛要炸裂开来,眼瞅着身旁一名女客的步摇闪闪发光,便“刷”得一下拔了下来,用尽力气向嘉攸掷去。 嘉攸立刻便反应过来,同样“刷”的一下拔出长剑,登时就把那金步摇劈成两半。众多看客看见两家已经动上了手,瞬时全都鸦雀无声。罗亚环视周围,翘起嘴角:“若是你两家私人的仇怨,叫这一群乌合之众来干什么?难道要所有人一起见证你南林少侠的高强武艺不成?” 南箫在一旁沉默许久,本是担心若落得草草收场,有失碎琼林在江湖的声望。然而短短一会儿,嘉攸已是颜面尽失、西湖的巫师半路杀出来、令狐家的弟子又动上了手,心中已然愤懑不平,觉得也无甚可顾忌的了,便不疾不徐地走到屋内正中央,行个开场礼,对着子书道:“令狐女侠,孩子们既然已经动上手了,咱们老一辈的也该有个了结了吧?” 清灵见清卿行事如此鲁莽,心中只得暗暗叫苦。却看见师父从砚台上拿起一只墨迹干结的毛笔,大踏步迎了上去,笑盈盈回了一礼,答道:“今日你我成败,一锤定音。在场的诸位都是见证:若是晚辈侥幸得胜,先生不可迁怒于我同门,更不可追究于我弟子。” “那是自然。若是老夫勉强取胜,还请女侠奉还玉箫乐谱。”话音未落,之间南箫怀里一段白光闪过,一黑一白两道光影便交织在了一起。 “子书,这是何苦?”子琴听到这里,从清卿手中拿过木箫,静静抚摸着。林中一对墨喙鸟飞来,一只立在枝头,另一只却抖抖羽毛,飞走了。 “掌、掌门师伯……” “嗯?” “莫陵枫是谁?” “他啊,”子琴摸摸清卿的头,“是你师父一直在等的人。” 话说屋子里,清卿看见师父手持毛笔,见招拆招,甚是潇洒;而另一边的南箫老儿半眯着眼睛,手里不知拿着什么白花花的棍子,丝毫没有与人比试的紧张感,倒是一副十分享受的神态。清卿正看得紧张出神,忽然听见身旁的黑袍子里传出一阵隐隐约约的嘀咕: “千里阵云、万岁枯藤……果然要这样用……下一招是崩浪雷奔吧?十二年了,你功力渐长,性格却一点没变……你想刺在他小腹,可这样是够不到的……” “巫师先生?” “嘘——认真看着!”罗亚突然在清卿脑袋上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接下来我说的每一句话,你都要记清楚!” “这些都是师父教过的用笔的奥妙,我学过的。” 罗亚摇摇头:“你师父能赢。” 清卿被这句莫名其妙的话搞得摸不着头脑,只是想着既然师父能赢,便没什么可担忧的。一时间放下心来,黑袍子巫师继续嘀嘀咕咕,也没怎么放在心上。正走着神,场上的南箫忽然朗声笑道:“令狐女侠,所谓执笔近而不能紧者,心手不齐,意后笔前,你如何能胜的了我?还是快快认输,交还玉箫乐谱吧!” 子书手上不停,一言不发,只是时间一长,额头上渐渐冒出滴滴汗珠。心想着自己的确已经乱了阵法,想要继续靠着这些功夫取胜已然不可能,倒不如下定决心罢了。见南箫手里的白篪向自己心口点来,也不招架,任凭白篪直愣愣打在自己心口,只听得“咚”的一声闷响,子书后退两步,一口黑血“哇”地喷了出来。 清灵认得这黑血是打斗过程中气脉不顺所致,明白师父已经受了致命重伤,连忙跑上前去扶住师父。清卿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哭不出声,只是眼泪鼻涕粘了满脸,小手捶打在罗亚的肩膀上:“你说过师父能赢!你骗人!” 罗亚仿佛一尊毫无反应的木头人,毫不理会清卿的拍打,口里的嘀咕声越来越含糊:“你就要赢了……不要赢、我知道你会赢……” 另一边,子书挣扎着站稳,轻轻拨开清灵的手,道:“好徒弟,你要瞧好师父是怎么赢的。” 清灵只恨不得自己拼着性命上前,但看到师父眼神凌厉,示意自己走开,只好后退两步,不敢远离。之后的一幕,是清卿、甚至在场的所有人一生都无法忘记的画面: 子书的身体诡异地摇晃起来,随后便听见地上滴、滴、答、答的声响。仔细一看,只见汩汩血液正从子书的手指尖,蔓延到乌黑的毛笔尖,又一滴一滴地掉下去。子书抬起头,只见她眼瞳里、鼻孔里,耳朵、嘴巴里全都一滴滴地流淌着鲜血。 南箫正欲最后一击取胜,却见屋内的人都被这惊悚的画面吓得不敢作声,索性自顾自笑了起来:“令狐啊令狐,原来这就是你求之不得的‘入木三分’?” “别自信地太早,”子书一说话,口中又涌出一口暗红的血沫子,“来……自己试试!”话音未落,子书便丢掉手中的笔,蓄力于掌心,冲上前去。 南箫眼看着这一掌自己是躲不过了,想来这一瞬间自己必定是凶多吉少。便也篪交左手,将平生功力尽皆蓄于右掌,面对着这浑身浴血的疯魔迎了上去。 “唉……”两掌相交,山谷里地动山摇,屋顶的瓦砾一块块掉了下来。屋里的乌合之众再也忍受不住,争先恐后地向屋外跑去。唯独留下罗亚黑袍子里传来的一声叹息。 灰尘弥漫,罗亚才仿佛刚刚回过神来。只见屋内只剩寥寥几人,南箫与子书尽皆躺在地上。罗亚仍是抱着清卿,走到子书身边。一探鼻息,果真没了气。罗亚见清灵已经呜呜地抽泣起来,不容多想,一手抱着清卿、一手把清灵揽在怀里,用宽大的黑袍子罩着两人冲出门去。 一出到门外,清卿便放声大哭起来。门外众人见到三人这般模样,谁敢拦阻?只是罗亚尚未冲出几步远,身后马蹄声便远远而来:“令狐家的毛孩,想逃到哪儿去?!” 罗亚脚步不停,清灵想不到这巫师脚力如此了得,虽身负二人,却连马匹都一时追他不上,心下暗暗佩服不已。奔到前方,听闻阵阵水声如雷声滚滚、奔涌而来,竟是一座大瀑布横立在眼前。罗亚放缓脚步,向清灵问道:“前方可还有路?” “并无。” “水面之下呢?” “水势湍急,暗流太多,师父从未让我们下去过。” “可有船只?” 清灵神色遗憾:“从我记事起,我们三人就没出过这座山谷,更别提船只了……” 三人正踌躇间,南嘉攸已骑着马追了上来。身后还跟着一路人马,皆作弓箭手打扮。罗亚不得已停住脚步,转过身来背靠瀑布,冲嘉攸打个招呼:“少侠怎么不担心令尊伤势,反倒对两个美貌姑娘穷追不舍?” “罗先生得罪。方才随行之人略懂医药者已安顿好父亲。不劳先生挂心,家父并无大碍。” “并无大碍?”罗亚冷笑起来,“姓南的老头子怎么样我自然不挂心,只是受了子书‘入木三分’一掌的人,难以‘并无大碍’吧?” 南嘉攸不理会罗亚的嘲讽,只是恭恭敬敬地作了一揖,道:“碎琼南林与令狐家的事,晚辈斗胆奉劝先生不要插手。罗先生若真因一时冲动与碎琼林伤了和气,想必在西湖掌门面前也是不好交代。” “如果我非要管这闲事呢?” “那就恕晚辈要为家父报仇了!”嘉攸打个手势,身后的弓箭手“刷刷”几声,一齐按箭上弓。 罗亚眼看南嘉攸态度坚决,怕是不好硬闯;身后瀑布又是绝路。此时正是冬日里水面结冰的时候,瀑布虽尚未冻住,但岸边已经凝结着一圈浅浅的冰层。心中有了主意,罗亚便回身向着嘉攸诡异一笑,道:“宓羽湖君掌门让我向南先生问好!”说罢,抱着清卿和清灵,一纵身,跃到了瀑布之下。 碎琼林的弓箭手纷纷出箭,奈何瀑布水势甚大,竹箭射到瀑布中便被打落下来。不过多久,便见水面上漂浮着一堆堆乱矢。罗亚借着水势掩护,在岸边扒下一大块冰来,让清卿和清灵小心趴在上面,自己在水下推着冰游走。偶尔有箭射来,清灵便挥剑抵挡。在如此大的水势下,清灵打掉几根强弩之末自然绰绰有余。 罗亚在水下,只觉水温凉得彻骨。隆隆水势不断炸裂在耳边,眼前也是模糊不清,只好推着这冰层横冲直撞。不知过了多久,不见有乱箭射来,想是远离了南嘉攸的追赶,但也不知自己如今身在何方。正想抬起头一瞧,身子却突然猛地一坠。 三人还没来得及叫出声,便从另一个悬崖齐刷刷掉了下去。 第二章 寒江乱絮 清卿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睁开眼,空中是点点繁星;鼻子里涌进一股诱人的香味;朝身上一瞧,才发现自己正盖着罗亚那件大巫师袍子。四周暖烘烘的,原来清灵和罗亚已经生起了火。两个人在不远处正依稀说着话: “你师父真是这样教你的?” “当真。师父有好几本剑谱,我刚刚学完第六本,清卿正看着第二本……只可惜这些书怕是找不回来了。” “没有必要。” “什么?” “学这些没有必要。你师父当初就是骗你们俩的。” “罗先生……怎么能这样说?”清灵不由提高了一个声调,声音也跟着颤抖起来。 “别不信我。否则子书对战南箫老头的时候,为什么用的是一支毛笔?” “……” “夫三端之妙,莫先乎用笔。其实你们师父真正的厉害之处,在于……” “我不想听。”清灵打断罗亚的话,独自翻转着火里快要烤熟的野鸟。 清卿摸了摸身边,发现木箫还好端端地系在腰间,这才放下心来。于是便拖着那件大袍子向两人走去。清灵抬起头:“你醒啦?” “嗯。” “肚子饿不饿?” 清卿点点头。这一天下来,早已是饥肠辘辘。便接过清灵递来的一块烤得半生不熟的肉,大嚼特嚼起来。 罗亚抬起头,向清卿问道:“我跟你说的话都记住没有?” 清卿一愣:“什么话?” “在屋子里的时候,我说你要记住每一句话。” 清卿摇摇头:“不记得了。” “啪”的一声,罗亚的一个重重的巴掌竟狠狠地落在清卿脸上,“为什么不记!” 清卿一时被打得晕头转向,“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清灵扑过去抱住清卿:“巫师先生,先别生气……” 罗亚死死地盯着姐妹两人,幽黑的面具后面透露出可怖的目光。许久,才向着潺潺奔涌的瀑布转过身去:“子书,我对不起你。” 姐妹俩吓得一动也不敢动。三人还都未缓过神来,便听得瀑布那边传来脚步的声响。回头一看,竟然是南嘉攸湿淋淋地走来。原来嘉攸看见父亲身受重伤,不愿自己再毫无所得,便咬了牙,学着罗亚的样子从水里扒了一块冰,一路追下来。嘉攸喘着粗气,勉强冲罗亚提起嘴角:“罗先生,害晚辈找得好苦。” 罗亚见南嘉攸一人走来,身边不像有埋伏的样子,自忖自己对付这少年算是绰绰有余,便拿起火堆里的剩鸟继续吃起来:“能得南少侠一路追随,是我小巫的荣幸。” “我也不与前辈绕弯子。”南嘉攸继续谦恭地抱拳道:“若是动手,晚辈自然是自讨苦吃。碎琼林所求,不过是家师旧物物归原主。那间屋子已经被翻了个底朝天,并没找到乐谱的踪迹。晚辈无奈,只好来请两位令狐家的姑娘奉还玉箫。” “不给!”清卿一听,立刻把小手抱起来。 “你呢?”嘉攸转向清灵。 “家师为护此箫,不惜献出性命。我等令狐弟子如何能把它拱手让人?” 嘉攸一听,不愿多费口舌,长剑出鞘,登时便冲了上来。只见罗亚一个箭步护在姐妹俩身前,赤手空拳地与南嘉攸缠斗起来。论年龄本领,南嘉攸都不是罗亚对手,不过是手持利剑,罗亚一时无法取胜而已。只见罗亚在嘉攸剑光逼迫下一步步后退。终于退到清卿身边时,突然从清卿怀中夺过木箫,喝一声:“给你!”便向着剑锋所在迎了上去。正值南嘉攸拼尽全力迅猛一击,听得“铮”一声响,火光迸溅,嘉攸手里的长剑已断成两截。再看罗亚手中的木箫,在冲击与火光中仍是完好无损。 南嘉攸不由得惊得呆了。这柄长剑是父亲从北漠带回的精铁制成的宝物,平日里削铁如泥,所到之处,无坚不摧,今日竟被一根木头截得断了,心下自想:“怪不得父亲千里迢迢赶来要收回这宝物。碎琼林尚且难得,岂能白白落入了令狐妖女之手?”但目前最大的困境,无非自己只身一人,又损了利剑,如何能从三人手中夺回这宝箫? 罗亚见南嘉攸神色惊惶,便把残火里的半只鸟撕下一半,朝着南嘉攸抛过去:“冰天雪地,打鸟不易。少侠,等大家先填饱肚子再开打如何?” 嘉攸一听,自己的确饥不可耐,只好坐下吃着,以求再寻良策。清卿清灵见状,一时面面相觑,也不得不重新坐下,啃着自己没吃完的那份。罗亚把木箫收到腰间,仍是转过身去沉默地望着瀑布。漆黑的面具下,闪烁着一阵不可捉摸的光芒。 几天过去,清灵清卿相拥而眠,木箫并未被嘉攸抢了去。倒是罗亚和嘉攸神色自若地伐木制筏,准备渡河。初冬的冰层并不足以让人在上行走,四人只好一边划筏、一边破冰,向着山谷外艰难前进。 一日,只听得水声潺潺,四人见水面冰层稀少,知道是到了谷外温暖之处。嘉攸心想:“顺着河流必定越来越往南。到了碎琼林外沿,这木箫纵是插翅,也难逃我手。”一面想着,一面默不作声地划筏前进。眼看得就快到了南方,嘉攸突然向罗亚问道:“敢请教巫师先生,先生来时,可有为自己占卜一卦?” “身周有损,是为凶卦。” “先生可为我算一卦?” “得不偿所愿,大逆于道,似是中卦,实则为大凶之卦。” 清卿自上次挨了打,一直不敢与罗亚说话。此时听着有趣,便蹑手蹑脚地凑了过去,问道:“罗先生,这是什么卦象?” 南嘉攸见清卿独自走来,毫无防备。又见这几日清灵划筏劳顿,也是失了戒心。于是心生一计,瞅准时机,一个猝不及防便将清卿推下了水去。“扑通”一声,毫不会水的清卿在已在冰冷彻骨的河水里胡乱挣扎着,离筏越来越远。 罗亚见状,一下子站起,立刻就跃入了水中。谁知这正是中了南嘉攸的计策。嘉攸料定罗亚入水时决顾不得其它,便趁着罗亚入水瞬间夺过了罗亚收在腰间的木箫。等罗亚在水中抱起清卿回头一看,只见南嘉攸持箫在手,将木筏越划越远了。 一面是罗亚奋力追赶,另一面,清灵眼看顷刻之间,师父木箫已落入他手,一时头脑空白一片,只是不顾一切地伸手去夺。木筏身小,清灵一时施展不开,几次与嘉攸争夺,却好几次差点掉下水去。清灵拿起筏上的一块桨板,挥舞着冲向南嘉攸。谁料嘉攸闪身一躲,用宝箫在桨板上轻轻一敲,清灵手中的桨板就立即碎成了好几块。这正是南林名谱中的一招“避尖芒”。 南嘉攸一手持箫,一手举着另一片桨板,笑道:“清灵姑娘,筏子可就只剩这一块桨了。你若是不来夺这箫,我便划筏去救你师妹,如何?” 清灵一听,头脑“嗡”的一声,更是一片混乱。眼看罗亚和清卿漂在水里,慌得不知如何是好。南嘉攸岂肯给罗亚上筏夺箫的机会,趁着清灵发愣,拼命要将竹筏划得更远些。偏偏是这一只桨的筏越用力划,越在水中团团打转。顷刻之间,罗亚便抱着清卿追了上来。 嘉攸方想举箫迎击,不料清卿人小灵活,“腾”地爬上了筏,一口就咬住了南嘉攸手腕。嘉攸吃痛,却不愿放手,仍是死死攥着宝箫。这时罗亚也上得筏来,抬手就向木箫夺去。天也不料南嘉攸求箫如此心切,几近疯魔。眼看着宝箫又要被夺去,竟然一招“天雷降”,将那木箫向下用力一挥,瞬间就要砸到清卿身上。 如此毒计,二人都是是始料未及。眼看着清卿即将惨遭毒手,清灵一个闪身,挡在了清卿身前,想要伸手抵挡——怎奈南嘉攸攻势太过凶猛,清灵怎能抵挡得住?只听“砰”的一声,那木箫就重重地砸在了清灵头上。顷刻,脑浆迸裂,血流如注。清灵血肉模糊的面容不受控制地倒向河里。 河中央悠然的木筏上,静静斑驳着夕阳残血。 罗亚没能来得及救下清灵,看着嘉攸癫狂至此,心中已然是愤怒到了极点。只是一个劈手,木箫就回到了罗亚手中。罗亚见河里不远处有块大石伫立,便几下将筏子划了过去,将嘉攸猛地抛下了水:“这般作孽,天下岂能容你!”斥罢,水流卷起,带着木筏一路远去。 罗亚已不能带回清灵尸首,便挡在木筏来的方向,生怕清卿看到那片血腥的河水。筏子漂着,清灵的音容笑貌仿佛仍在身边。罗亚看着清卿小小的背影,想起十二年前子书与陵枫一对鸳鸯爱侣、想起一二年后这一路的死死生生,渐渐忘了天色、出了神……过了许久,才想起来有什么不对劲: 经历了如同灭门之灾的清卿,此时竟一声也没有哭。 清卿一动不动地坐着,仿佛独处在被世界遗忘的角落。罗亚悄悄走到她身旁,又轻轻把她抱了起来:“清卿……” “为什么不杀了他?” “你说什么?” “我说南嘉攸!”清卿不回头地大喊:“他们父子害死我师父师姊,你为什么不杀了他!” “……”罗亚沉默了一会儿,答道:“让他自己抱石求生吧。该如何罚他,是上天的决断。” “让师父和师姊都死在什么碎琼林手下,也是上天的决断?!”清卿一喊,自己也是一愣:“难道你算出来的卦象就是这些?” 罗亚无言以对。清卿见罗亚不答话,猛地夺过木箫,用力向远处掷去。罗亚一惊,眼见木箫入水,只好重新跳下水去,一路游着把它捡了回来。待得湿淋淋回到筏上,罗亚拿过清卿的小手,握住这木箫:“清卿,你听着:这白玉箫是对你师父极其重要的物事,今后不许拿它任性,记住没有?” “我偏不要!”清卿又想把木箫重新扔出去,幸好罗亚在半空中就截了回来。“就是因为这根破木头……师父、和师姊,才……”说道此处,清卿终于呜呜呜地哭了起来。 清卿哭着,罗亚却说不出话。看见这把木箫仍沾着鲜血脑浆等物,便强忍心中难受,用河水洗了又洗。此去一夜,二人各怀心事,任凭小筏在天地间游荡。 几日过去,罗亚想着这样越来越往南,若真遇见碎琼林的人难免尴尬,倒不如上岸走陆路再定去向。放眼所及皆是崇山峻岭,一时杳无人迹,只好让筏子继续漂一阵作罢。清卿每日所食,都是河中个头不大的鱼类。到后来火石磨损得不能再用,二人便只剩下生鱼勉强吃着。一日,河面上远处,一阵悠悠的香气顺着风飘了过来。 清卿许久没闻到饭食香味,这一闻,肚子登时咕咕叫了起来。罗亚心中疑惑:难道这群山之中还有人家不成?一面想,一面划筏靠近。若是真有人家,蹭口饭吃也是不错。 正是一日中的正午之时,香气愈发浓郁。先是小小的一面旗子露了出来;紧接着,便是一根长长的桅杆;等到靠近,原来是一艘横跨水面的大船。船上的人看见筏子靠近,立刻从船头垂下一条悬梯。罗亚抬头一看,高处的旗帜上果然绣着几片银弦,心下笑笑,让清卿先爬上去,自己紧随其后。 到得船上,船头立着一人见罗亚到来,拢起衣袖合手一笑:“巫师大人,这一卦算得可准?” “我没算到你会来。”罗亚摘下帽子,“不过其实不用算也知道。” 那人一边吩咐船上其他人给罗亚和清卿准备饭食,一边带两人进船舱里坐下:“你打算把这孩子带到哪儿去?” “吃完饭我们就下船。只要找到进山谷的路,不管立榕山也好夜屏山也好,肯定有人来。” “咱们换一换。你回宓羽湖去跟你师兄交代,我陪这孩子等几天。” 罗亚愣了:“为什么?” “因为我知道去山谷的入口怎么走。” “那你告诉我?” “我偏不告诉你。” “唉。”罗亚放下茶杯,“真拿你没办法。如果清卿有个三长两短……” “你自己不会算是吉是凶啊?先吃饭。”清卿见这人双眼轻眨,不断地往自己碗里夹菜,虽是连着好几天忍饥挨饿,却也没有一点胃口。 饭罢,三人一同来到船头。罗亚蹲下来冲清卿笑笑:“以后见一面可就难了。还是不和我说话?” “罗先生。” “嗯?” “……多谢你。” “嗨。”罗亚苦笑一下,“我对不起你师父。” “你给我也算一卦吧。” “行啊。”罗亚摊开清卿的小手,“让我看看……” “不要。” “什么?” “我突然不想知道了。” 罗亚拍拍清卿的头,解下腰间木箫放在清卿手掌上:“这样才好。今后要好好收着,记住了!” “好。”道别罢,清卿便和那人一起下到一艘小舟上,离船远去了。 清卿在小舟上已度过半月有余。见这人有时从巨石中找一条缝隙穿过去,有时冲到湍急的河水里一路漂流,走的皆不是寻常路,不由得有些惊奇。于是终于忍不住向那人问道:“你是谁?” 那人转过头来,温和一笑:“我叫温弦,是宓羽西湖的掌门。” “要把我带到哪儿去?” “回山谷,等你的同门兄弟们来接你。”温弦像是看出了清卿心中疑问:“我不像罗巫师——连方向也不会认,都快把你带到海里去了。”不一会儿,又一阵水流卷起,舟中霎时一片黑暗,原来是二人来到一片深邃的石洞里。 清卿在黑暗中紧紧握着木箫,然而小舟却停了下来。黑暗中听见温弦踏上岸的声音:“我们到了。我把你抱上来?” 清卿生怕木箫有损,只是一手护箫,一手摸索着上岸。温弦叹了口气,一把抱起清卿:“我不抢你的白玉箫,但你摔着可就不好了。”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巫师大人喜欢找我麻烦。” “我不是说这个。”清卿在黑暗里摇摇头,“为什么这根木头叫做白玉箫?” “这个啊……”温弦呵呵笑了两声,“等你下次遇到南箫南掌门的时候,不妨自己问问他。” 石洞里深邃幽暗,不时能听到叮叮咚咚的水声。有些清卿勉强能看见的地方,皆是乱石丛生,而温弦却如履平地,脚步声在洞里“嗒、嗒”地回响着,不见停歇。有时温弦会突然问一句:“清卿,你听没听过一个叫‘刻骨银钩’的人?” “没有。”清卿心里来了兴趣,“掌门可讲给我听?” “不可。”温弦捂住清卿的眼睛,“一拐弯就要出去了,小心别睁眼。” 果然,温弦一个拐弯,清卿便感觉眼前一下子被一片光明所笼罩。冬日的阳光甚是刺眼,清卿虽然紧闭着眼睛,仍是有泪水不断地流出来。正闭着眼,听见温弦停下了脚步。 “然后,你和温掌门就在谷口遇见了绮川、绮琅?” “嗯。”清卿点点头。想起师父和师姊已不在人世、想起这一路上变故丛生,忍不住又静静流下泪来。 子琴摩挲着木箫。清卿凝望着子琴侧颜,朦朦胧胧的光影下,似有银河在他眼眸中闪烁。过了一会儿,子琴把木箫仔细地系回清卿腰间:“今后,你要在立榕山待很长一段时间。” “待在这儿?” “嗯。”子琴点点头,认真地望着清卿的眼睛,“你要一点、一点地学会所有你师父没能教给你的本事;那些她没来得及告诉你的事,我也会都讲给你听。等你日后出师,想要为子书报仇或是其它什么,就去自己拿主意。” “当真?”清卿止住了眼泪。 “一言为定。” 第三章 落子沉吟 华初十年,夜屏山上。令狐子棋撕掉外层精致的锦封,拿出一张薄薄的木樨小笺来。其上印着几行精致的簪花小楷: 自弟离山自立门户以来,吾四人未见,已十多年矣。直至子书亡故,兄方警醒于自己上负师长嘱托,下散兄弟远久。愿弟谅琴为兄失职之过,回立榕共于先辈灵前叩首。且灵灯节不祭甚久,若弟愿回山几日…… 子棋看到这里,不耐烦地叹了口气。纸片“哗啦”一声,在空中划过一声脆响,落到火炉中熊熊燃烧起来。绮雪把热好的新茶放到子棋手边:“师父在因为什么生气?” 子棋闭着眼:“不是生气,是无话可说。” “师父真要回立榕山去?” “当然。灵灯节多年不祭,哪里像是做后辈的样子。” 绮雪点点头:“弟子这就去回信。” “不必。”子棋一抬手,“我们自己回就是了,还要别人远迎不成?” “……是。” “所谓江湖,汇聚奇人异事,变幻天地无常。自人类拥有七窍神志以来,便体悟日月恩赐,在世间寻找着自己的生存之道。 渐渐地,一部分人发觉自己能够与身边的某项能力融为一体,从而总结出自己独一无二的、对抗世界挑战的法则。这样的能力,被一辈一辈的子孙后代传承到后来,就演化成了今天人们口中的‘术’。” 午后阳光和煦。山崖上,子琴一袭青衣坐在树影斑驳中,左手抚七弦琴,右手迎风抬起,温和一笑:“清卿,可要开始了!” 清卿点点头,闭上眼睛。她将要踏入的方位,便是子书书术的结晶,起源于东晋书法家王羲之所作的《笔阵图》。此刻子琴以琴声作阵,用《笔阵图》的七个方位将清卿环绕在中央。 仿若一个沉睡的幽灵游荡在梦乡一般,清卿脚步轻捷,如柔风向着子琴飘荡过去。霎时间,清卿已经被子琴用琴声构筑起来的阵法所包围。似是看出清卿犹疑不决,子琴便从右手上滚落出一串三连音来: “宫、徵、羽!” 清卿瞬间跃起,带过一招“陆犀断象”,便向东南角“撇”位奔去。冲到近前,清卿并不急着打位,而是木箫递出,一俯身躲过了子琴上方而来的一句“旋律”,索性擦着地往前一钩,只需再向前一探便可将“撇”位移到近前。子琴眯起眼笑了笑,右手仍是落下,却着重地抹过了两个音: “宫、角!” 顺着琴声指引,清卿就地打滚,面向西南角站起,箫横身前,探索着下一个由音律铸成的方位。若说子琴旋律里所藏着的隐招,磕磕然实如崩,隐隐然实有形。究竟是“点”位,还是“横”位? 此时,千万缕高低错伏的旋律已如海浪般向清卿涌来。清卿紧闭着眼睛,任凭一句又一句音律冲着双耳奔来。突然,清卿侧身让过琴身上暗袭的隐招,单脚点地,上半身冲成一个绝难以保持平衡的角度,以“千里阵云”之势,持箫在胸前猛地一划,把“横”阵“轰隆隆”地推了开去。 好似突然停滞的暴风雨,只剩下嗡嗡的余音在山间回响。 一片老叶被震落在清卿箫头。清卿缓缓落地,老叶如安坐泰山绝顶一般纹丝不动,甚至不愿加入风过树林时沙沙的合唱。比之于十年前第一次踏入声阵时五脏六腑都在眩晕的水平,如今的清卿已然能够推拉声阵,双耳更是多了一份灵敏、心中也多了一丝沉静。 虽是推开了“横”阵,清卿仍是觉得脑中虫鸣声不断,想必是刚才决断太迟,没能把声阵完全推离身边的缘故。于是双掌合箫立于胸前,立定脚步,待山间清气洗净脑中杂念,轻呵一声:“破!”紧接一招“高峰坠石”,用箫身将四周空气猛地震裂开来。 “啊呀!” 伴随着清卿凌空劈斩的声音,不远处传来一声笑盈盈的轻斥:“你注定是尝不到我的木樨糕!” 觉得脑中平静下来,清卿这才睁开眼,转过身去。不出所料,果然是绮琅师姊挎着竹篮,朱唇微启,踏着天仙似的步伐,带着一身木樨花香走来:“诺,你自己劈成两半的花糕,自己吃喽!” 来者令狐绮琅,是子琴在立榕山上的二弟子,年岁二十上下,已分堂为织锦堂堂主。无论远望或近观,都见得这女子身姿轻云蔽月、流风回雪,纵是等闲人留下一眼,也能自行与字典中的“妩媚”二字对应起来。 清卿眼前一亮,渴盼的小手眼见就要拿过花糕,花糕却又被绮琅缩了回去:“你刚练功来着,手上全是土。把嘴张开——”清卿听话地仰起头,张开嘴。一阵阴影在头顶飘过,嘴里便塞满了夏天的味道。清卿被好大一块花糕噎得说不出话,只好含含糊糊地向师父行个礼:“今日还请师父指点。” 子琴收起琴,也走来拿过一块糕吃着。少顷,问绮琅道:“灵灯节的祭礼准备得怎么样?” “回掌门,山上一切都已布置好,两份请柬也由衡申师兄和绮川师姊送下山去了。” 灵灯节是立榕山第一任令狐水尘掌门立下的规矩。 日子定在每年四月初七,意为夏天万物生长、百草繁茂,借此机会叩谢天地生灵对晚辈后代智慧的给予,从而使令狐后人各有自己独特的术法来安身立命。到后来,为促进各门下弟子相互勉励,灵灯节便又成了比试术法的擂台。由于立榕山中,只有成人之后分了堂的弟子才可独自出山游历,于是每一年都有年纪稍小的弟子奋起争先,或是承袭前人高艺,为立榕山的分堂记簿中再添新术法。 清卿第一次离开与子琴所居的山崖,来到半山腰,登时就被织锦堂中精致繁复的锦缎看花了眼。绮琅拿起一块淡青色的绸子披在清卿肩上:“你喜欢干枝梅呢,还是象牙果?” “我……”清卿红了脸,“师姊决定就是。” “那就凭我心情吧。诺,你去农植堂把绮川师姊备好的蛮草搬到药理堂,再与衡申师兄拿上布置名录到访尘居挂在门口,太阳照到第四竹节之前回来找我拿绣好的外袍给掌门送到山崖顶上去……”说完这么大一连串,绮琅又叮嘱一句,“子棋师叔和子画师姑这几天就要到了,若是迎了上去,不可无理不可多话不可张望不可……”绮琅不等自己话音落下,突然揽住身旁清卿的腰,猛地靠在墙上。 清卿听得空气中似是有什么爆裂开来,便见一根长剑从屋外穿窗而过,“铮”地刺入墙中。那剑深刺入墙一尺有余,唯剑柄留在外面“嗡嗡”地震了几声,才安静下来。窗外一男子高声叫道:“师叔这般乱闯,如何像是灵灯节祭祖的样子?” 绮琅和清卿慌忙奔出堂去。看见衡申手中已无长剑,只是持着一根短短的匕首。衡申的对面是另一男子颀长而立,两指夹着一枚黑色棋子。男子仰头长笑,冰冷的寒气掠过衡申脸上:“好。昔日算是得意弟子,今日也叛变到他人门下!”风声夹着低斥,一枚黑色棋子直直冲着衡申的天灵盖打了上去。 清卿眼见棋子来势极快,旁人想拦根本来不及,于是索性铆足了力气,将木箫脱手一掷。不料这男子竟功力十分了得,箫棋相撞的一瞬,木箫根本打不掉空中之子。眼见疾风卷起,衡申却丝毫没有躲闪的迹象。所幸木箫终究是将棋子打偏了微微一毫,众目瑟瑟之下,那黑棋蹭着衡申的太阳穴偏飞而过。 见木箫被棋子打得偏向了地下,未等绮琅反应过来,清卿便已蹿向场中。就在五指即将够到木箫的一瞬,清卿只觉得身后一阵大力将自己凌空提起,另一只大手突然伸出,把近在咫尺的木箫抢了去。 一回头,果然是方才发棋伤衡申的那人。清卿见男子身穿与立榕山青袍形制相同的灰袍,便确定自己认出他来,大声呼喊道:“师父救命啊!子棋师叔为老不尊倚老卖老欺负晚辈弟子啦——” 子棋一听,险些笑出了声。转念想到这弟子的叫骂若真是传到子琴耳朵里,只怕太难收场。于是从袖中漏出两枚棋子,不等落地,便用足尖点向衡申、绮琅二人。二人谁也不料这般突袭,只好匆忙回身躲避。待转过身来,眼前早已没了子棋和清卿的踪影。 话说,子棋如集市上提着菜篮抓着母鸡的农夫一般,一手持着木箫,一手提着清卿下了山。清卿眼见木箫离自己只有几寸光景,却拼上全力也够不到,只好把头偏向一边,一言不发。不知过了多久,子棋在山脚接到绮雪:“找到你子画师姑没有?” 绮雪低下头:“未曾。弟子怕迷路在山上,只好下来等师父。” 子棋再没问什么,带着两个弟子(确切地说,是提着一个带着一个)来到街市上,找了一家酒楼歇脚。还没来得及放清卿下来,子棋便隐约觉得自己手心时不时在颤抖。低头一看,竟是清卿不知从何时开始,就在遥远的梦乡中睡得香甜。微弱的鼾声一起一伏,时间长了,震得子棋胳膊都开始有些发麻。子棋心中冷笑,突然毫无征兆地放开手,清卿便直愣愣地脸朝下摔向地上。 直到落地一瞬,清卿才迷迷糊糊地醒过来。这时伸手挡架自然来不及,只听“砰”一声,便满脸栽到土里。一抬头,鼻中已然流出血,下巴上更是蹭破了一大块。见子棋和另一个女子走在前方不远处,清卿慌忙踉踉跄跄追上去:“把箫还我!” 子棋回过头,抱起胸,饶有兴趣地看着清卿:“我要是不还你你怎么办?” “那我就不走。” 子棋叹口气,竟淡淡地笑一笑:“快回去吧,不然等会儿我就后悔放你走了。” “我不回。” 子棋收起笑容,又变回那副富有杀气的冷眼,回过身去继续向前走。清卿一抹脸上血和土,顾不得下巴上的伤,便又一瘸一拐地跟了上去。 走到前面一家打尖的酒楼,子棋进去坐下,和绮雪二人自顾自吃了起来。见清卿立在不远处踌躇,便瞥她一眼,道:“来吃东西吧,不吃饱可没力气追我。”清卿一想,并非没有道理,便坐过来缩在一旁,捧着一碗干米饭默默吃了起来。 待三人无言饭罢,子棋刚要结饭钱,清卿突然从脖子里解下一环金锁来,抢着向着店小二递了过去。挂金锁本是无名谷四周百姓在孩子满月时的习俗,子书也曾用自己剩余的所有积蓄,给清灵和清卿各打过一环。对于清苦的无名谷和立榕山来说,这已经是清卿身上唯一值钱的东西了。小二一见,知道这金子做的东西足够百顿饭钱不止,便欢天喜地地接了过去,一溜烟儿便向着厨房跑远了。子棋冷笑一声:“挺阔气啊。” 清卿坐着没动,却怔怔掉下两行泪来:“这是师父的东西,师叔不能拿走……”说罢,小嘴一噘,委屈终于涌上心头,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抽抽搭搭地再也止不住。一旁的绮雪看见清卿一身狼狈却又哭得伤心,忍不住抽出帕子来递到清卿手里。 子棋一时无言。看着清卿黛眉微蹙的流泪模样,心中虽然已经起了还箫的念头,却悄悄地希望这弟子再跟着自己几天。于是收起冰冷的样子,换上淡淡的笑:“还你可以,不过等我回到立榕山才能还你。” “为、为什么?” “等你回到山上,无论你或者这根木头有个三长两短,你师父都要找我麻烦。” 清卿想不出可以反驳的理由,只好与子棋、绮雪一起踏上回山的路。路上子棋问起关于白玉箫的事,清卿便把十年前的经历跟子棋大致讲述了一遍。 入夜,清卿见绮雪在草地上睡得香甜,子棋师叔也侧挂在树枝上均匀地呼吸着,便悄悄上树,向子棋爬去。 清卿小心地伏在子琴头上一根颤颤巍巍的树枝上,把胳膊伸到最长,离子棋腰间的木箫却还有最后一寸远。清卿稍一用力,树枝便吱呀呀地唱起了歌,吓得清卿赶紧收回手去。过了一会儿,月色皎然,清卿用脚勾住稍稍靠里的坚固些的树枝,让身体斜挂着向下摆去。许是老天也想多看一会儿这倒挂金钩的现场表演,清卿每荡一次,树枝便“吱呀”唱一声。清卿一边暗暗叫苦,一边却发现,自己纵是荡到最远,也离木箫又差着一寸。 无奈,清卿一咬牙,松开脚腕,任自己竖直由树上坠下去。待下落到子棋身旁时,闪电般出手,将木箫从子棋腰间抽了出来。为了避免落地出声,清卿只好用另一只手在下落途中猛地拽住最后一根最粗的枝丫。 老树被晃得抖了一抖,便不再作响。清卿抬头一看,子棋仍保持着方才的姿势纹丝未动;树下的绮雪甚至轻轻打起了鼾,这才控制着身体悄然落地。借着月光一看,那只抓着枝丫的手已经磨出了血。清卿此时哪里顾得上这么多,把木箫插回腰间,拔腿就向立榕山跑去。 清卿在大路上埋头跑着,已是气喘吁吁。刚停下来抬头一看,只见子棋立在月光下,衣袂纷然——手中竟拿着自己的白玉箫! 慌忙向腰间一摸,木箫果然没了踪影。竟不知子棋何时从清卿身边经过,又埋伏在前面等着看笑话,清卿自己却毫无察觉。子棋持箫鼓起了掌:“这位大侠好功夫啊。那招‘倒挂金钩’,是子书教你的,还是子琴教你的?” 清卿气得说不出话,眼看着自己的眼泪又要涌上来,便飞速转过身,气鼓鼓地往回走。刚刚醒来的绮雪见二人一个满眼含泪,一个嘴角偷乐,愣得不知该说什么好。 早饭是绮雪上次从酒楼带出来的一点干粮,清卿硬是赌着气没有吃。午饭三人来到一家街旁不起眼的小饭馆要了一大桌子菜,清卿又是坐下一口不动,害得几个小二频频向这边张望。子棋也不再劝她,只是冷眼旁观地任她饿着。就这样,原本沉默的三人一路上更是尴尬得说不出话。 这样过去了三天。清卿只觉得从山上出来的路本没有这么长,却不知为何竟走了这么久。终于到了能看见立榕山山脚的时候,清卿却直挺挺地向后栽到过去。 子棋没想到清卿竟能倔强到这般田地,心中不由得暗暗后悔自己绕了这么久的远路,忙让绮雪去找郎中先买些汤药来。清卿终于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吐出一个字:“饿。” 子棋严厉地瞪她一眼:“吃不饱肚子,还有力气夺箫?” 清卿也把头一歪:“我饿成这样,师父也要找师叔麻烦。” 子棋无语。见清卿脸色恢复得红了些,便起身站起:“先找个地方吃东西,吃完了上山。”走出几步,又回过头,把木箫冲着清卿抛过来:“收好你的宝贝!” 此时的立榕山上早已乱作了一团。绮川、衡申、绮琅三人下山找了十几圈,始终没能发觉清卿的影子。子琴整整三天吃不下一口饭,又苦于自己不能下山,只好茶不思、夜不寐,却也没有丝毫办法。 第三天,子琴又派弟子们下山去寻,自己独坐竹屋,连手中琴弦都不能成调。屋外渐渐传来一阵轻快的脚步,银铃般的笑声在子琴耳边响起:“掌门师兄不必着急,我去找子棋就是了。” 话说子棋带着清卿绮雪吃掉了整整小半只羊之后,便把二人送到山口,自己独自离去。绮雪无奈,只好和清卿一起上山去。清卿正沉浸在夺回木箫的快乐中,并没细想什么,只是哼着歌向山上走去。石阶旁一只小猴子见二人到来,几步轻轻巧巧地迎了上来,学着人的模样作个揖,清澈的大眼睛眨巴眨巴,冲着二人不断傻笑。 清卿想起身上还带着几张卷饼,便撕下一块来,向那猴子抛去。那猴子竟毫不含糊,如同身负术法的人一般,伸手环抱一捞,大半个卷饼已经到了嘴里。几口吃完,继续冲二人眨巴着眼睛,伸出手来。 二人看着剩下半张卷饼,想着山路陡峭,若是一时半会儿上不去却又肚饥,只怕不妙。那猴子见两人脸色迟疑,竟然直扑到绮雪身上,伸手便要抢过饼去。 绮雪见这猴子如此蛮横,反手一巴掌就向它拍去:“臭猴子,敢抢?!”不料那猴子身法十分迅捷,身子突然后仰夺过了绮雪的巴掌,又划了一个大圈,探头跃到了清卿身上。 “曹衣出水?”清卿愕然。清卿只模糊记得子琴给自己讲过这样招数,却又想不起这究竟是哪一路术法。清卿下意识地去抽腰间木箫,却又担心真的伤了这猴子,便也只好空掌推了过去。 这猴子见清卿腰间挂着一根木头棍子,甚是好看,竟然转头又去抢起白玉箫来。清卿终于忍无可忍,见那猴子已伸出手去,便抢先一步牢牢握住箫,另一只手“啪”一巴掌,就把泼猴打飞在空中。与此同时,树林里传出一声尖利的号叫,一只身形大得多的母猴踏着沙沙的落叶从林中窜出,急忙张开双臂,小猴便正准落在母猴怀里。 母猴身后又走出一人来,冲着清卿、绮雪,如银铃般笑个不停:“好两个没规矩的弟子,难怪子棋师兄要生你们的气!” 第四章 乌鹭横飞 二人定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竟是一稚气未脱的女孩子,头上扎两个朝天辫,嘟着粉红色的小嘴,叉腰望向二人。尤其是方才娇滴滴的怒嗔,使得这女孩子看上去比清卿、绮雪都还小个几岁。 女孩儿走近前来,仰头问道:“哪个是令狐清卿?” 清卿上前一步,小心翼翼地问道:“是我。” “跪下!” 这突如其来的呵斥,把清卿和绮雪都吓了一大跳。这女子剑眉凌厉,虽然面相是个孩子,口气却成熟得不像是普通人。清卿一低头,见女孩子手心紧紧握着一根桃叶细笔,认得是善画之人的惯用之物,便立刻轻理裙摆,跪在地上:“弟子立榕山令狐清卿,未能远迎师姑!” 绮雪闻言,也立刻跪在一旁叩首。原来这位矮清卿足有一头的女孩,正是子琴、子棋和子书的同门师妹——令狐子画。子画摇摇头,朝天辫甩得像柳叶:“你没什么得罪我的地方。下山这几天,给你师父惹了多少祸事?” 清卿吓得不知何言以对。山下的事虽说没闯下大祸,却绝对算不上什么光宗耀祖的好事。倒是绮雪答道:“回师姑,是我等在回山路上走失了方向,这才回来晚了。” “啊呀!竟是这样。”子画拍一拍手,一下子喜笑颜开,“那子棋呢?” “师叔他……”清卿一时语塞,“不肯与我们回来。” “唉,站起来站起来!”子画扶一扶额头,“现在赶紧回去还能赶上午饭呢。” 一路上有着子画扶携,三人没过一会儿就上了山。子琴和其他弟子见到清卿回来,自然是不胜欣喜。子琴见清卿和绮雪二人对各类香喷喷的果子糕只是胡乱应付几口,心中奇怪,便找了个由头把清卿单独叫回竹屋里来。 刚坐定,子琴就问道:“你的金锁呢?” 清卿心中陡然一惊,“在山下弄丢了……” “撒谎。”子琴语气温和,心中不悦却怎也隐藏不住。 清卿一抬头,见师父的眼神里少了几分平素水波般的和润,却多了几分冰锋般的严厉,一时慌了神,只好吞吞吐吐地诉说起自己山下的经历。说到后来,竟越说越委屈,仿佛把几天来所遭受的难过统统排山倒海般倾倒了出来。讲到自己被师叔饿得晕倒,更是胸膛都要被气炸,只好偏过头,想要寻求些师父安慰的话,却与子琴冰冷的双眼正好对视在一起。 这次不是严厉的冰锋,而是一整座凝结住的冰山。 清卿愣在原地,到嘴边的抱怨也只好生生吞了回去。子琴用对清卿从来没有过的严肃语气问道:“你有本事把自己饿晕,怎么没本事让师叔也饿三天?” 清卿彻底蒙了神,方才气鼓鼓的小脸不由得渐渐瘪了下去。子琴接着道:“不过是仗着师叔留心晚辈,你就闹出这么大脾气来;换是江湖里其他人抢了白玉箫,你这般撒泼无赖的办法还能管用?记住——”子琴盯着清卿溢满泪水的双眼,“眼泪和脾气从来都不是什么厉害本事,否则令狐万千弟子代代习术刻苦,是为了什么?” 稍稍顿一顿,子琴的口气缓和下来,“平日里你不爱说话,大家都道是你从小受过打击的缘故。如今你已近及笄之年,仍是这般不懂礼数?” 清卿慌忙把头转向另一边,却还是没来得及阻止眼泪拼命地涌了上来。 清卿未曾想到,从不对自己使半分眼色的师父,竟为这次自己想要夺回木箫的经历,说出这样一顿教训。想要夺门而出,全身却怎么也不听使唤,只是任凭潮水般的眼泪涌得越来越凶。 子琴见清卿哭得伤心不止,无奈地叹口气,揉了揉清卿已有些散乱的发辫。 一日忙碌,清卿随着师兄师姊筹备灵灯节剩余的事宜,夕阳不多久便悄然西下。入夜,清卿从琴谱中抬起头来,伸个懒腰走出门去,任凭深夜的冷风灌进自己喉咙。群星彼此眨着眼,仿佛都在提醒着清卿明日一早的祭礼大典,可清卿纵是躺回榻上,也没有丝毫睡意。 师父不喜欢我现在的样子。 我应该是什么样子? 清卿数着蝉鸣:一只正商、四只变徵、三只清角……还有一只,到底是正羽、还是清羽?思索入神,直到一粒白棋打在脑门上,也过了好半天才缓过神来:“师叔怎么在这里?” 子棋正斜靠在树干上,两条腿晃悠悠地搭着枝杈,向着清卿勾勾手,示意她过去。清卿蹑手蹑脚地上了树,子棋从怀里掏出一环亮闪闪的圈子,在清卿眼前晃来晃去——是清卿的金锁! 清卿眼前一亮,接了过来,眼中又立刻罩上了阴霾。 “师叔我花了好大价钱才赎回来,”子琴眯着眼,“也不知道谢我一声?” “多谢师叔。” 见清卿这心不在焉的样子,子棋便立起身子问道:“怎么了?” 清卿眼神迷离:“师父生气了。” “当真?”子棋睁大了眼,“你可曾为你师叔美言几句?” “生我的气。” 子棋一听,便重新躺下,摇头晃脑起来,“师兄门内的事,我可不敢管。不过……”子棋突然凑近清卿的脸,满眼偷笑,“我有办法让你忘掉这件事。”说罢,伸手从暗处枝丫上取下一只大坛子,又从不知道哪里变出两个碗来。 清卿听见坛中水叮叮咚咚摇晃的声响,甚是好听。只是从坛子内部传出一股刺鼻的怪味来,便匆忙掩鼻道:“师叔怎么这么大功夫搬了一坛腐水来?” 子棋嘿嘿一笑:“不懂了吧!就知道子琴不让弟子碰这些。”边说边揭开盖子,那诡异的气味瞬间就把四周的空气填得满满当当。各斟了小半碗,子棋自顾自把两个碗响亮一碰,递了一碗给清卿: “世间无价也换不来的玉露琼浆,你在立榕山绝对尝不到这个。” 清卿正值心情烦躁,无暇去理会子棋的滑腔言语,想也不想,便端起碗来一饮而尽。 “别呀,我还没……”子棋话音未落,清卿便猛烈一咳,险些摔下树去。咳着咳着,一滴一滴的眼泪又被咳了出来。这一哭,便再也止不住。“好啦好啦,子琴也是……”不等子棋说完,清卿又从坛子里给自己倒满了一大碗,咕咚咕咚灌下喉咙,接着边咳边哭。哭到后来,索性抢过坛子,又被子棋劈手夺了下来。 “给长辈留一点啊!”子棋把坛和碗放回阴影里,轻轻搭着清卿的肩膀:“到底怎么了,跟师叔说说。” 清卿摇摇头,一点点止住了泪水,却还是抽泣个不停。 子棋无奈:“师叔明天就去找你师父说清楚,行不行?” “别、别去。”清卿拂袖揩掉糊了一脸的鼻涕,“小心师叔也挨了师父的训。” “那可不一定。”子棋得意地笑笑,“你师父打不过我。” 听得这话,清卿终于从难过的情绪中暂时脱离出来,毫不掩饰自己根本不信的表情。清卿跟随子琴学术许久,虽还算不上练成了什么高手之类,却也看得出师父琴术的奥妙所在。这几日见子棋出招,无论是决断之速或是反应之时,都与子琴差了几分。如今听师叔如此大言不惭,清卿反倒来了兴趣:“师叔和师父比试,还能赢不成?” 子棋翘起腿,嘿嘿大笑:“那当然,你师父当年也是我的手下败将。” 清卿兜起小手:“愿闻其详?” “要说实话的话,我与子琴的功力确实还差着几分。不过……”子棋忽然坐直,语气严肃起来:“要想取胜,你师叔有的是办法。” “我不信。” 子棋听罢,眼神看向远处,嘴角浮起一丝诡异的笑容,多半是心中打着什么奇怪算盘。果然,低头思索了一会儿,子棋便抬头道:“我教你一门独门绝招,包你以后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打遍天下无敌……” “不学。”清卿见子棋表情凝滞,连忙补充道:“明天有比武,对绮雪不公平。” “这有什么不公平的。”子棋无奈一笑,“我教过她,可惜她学不会。” 清卿心想:“既然绮雪师姊学不会,我八成也学不好。倒不如图师叔个开心罢了。”想到此处,便立在树杈上,抱拳道:“请师叔指点。” 清卿回去时,天已蒙蒙亮了。一步一步踏上回山崖的台阶,清卿心中时不时想着:这时候回去倒头就睡,应该还能再补一个时辰觉。仍带着几分醉意,头脑中不断闪现出子棋方才说过的话语,清卿的手不禁微微颤抖起来。 “师叔,这一招‘乌鹭横飞’,当真能时时刻刻全身而退?” “大多数时候没问题。如果遇到你师父那样的厉害人物,再补一招‘木狐野藏’就差不多了。” “师叔……”清卿试探性地问道,“可愿教我?” “你今年十五了吧?” “嗯,虚十六。” 子棋眯眼笑了起来:“等你在灵灯节祭祖礼上拿了头名,我就告诉你。” 迷迷糊糊地,台阶消失在路尽头,取而代之的是一条林中小径。此时正是竹林朝露时,片片竹叶吸饱了露水,滴滴答答地响在石阶上,宛若一首天然的晨光琴曲。朝阳洒下点点竹影在地上,碎影点点滴滴,渐渐拼成一个人形: 子琴正站在小路口,望着清卿向上攀登的石阶。 清卿疲惫一晚,醉意也尚未褪去,只好心中一边抱怨师叔的水饮发了腐,一边歪歪斜斜地向上奔去。一个不妨,突然被一根突然横出来的树根绊住了脚,直愣愣摔了下去。眼看着双颊吻地的悲剧即将重演,清卿只觉得肩膀一痛,原来是两只胳膊被人生生拽了起来。 “清卿。” 清卿一抬头,果然是子琴疲惫的脸映入眼中。子琴双眼略有些浮肿,纶巾下也散出几根碎发来,多半是一宿未眠。清卿叫了声师父,站起身,又低下头去。 “你师叔在哪儿?” 清卿指了指竹屋后的树林。估计子棋也没料到,师侄女将自己出卖得这样快。 子琴点点头,笑起来:“还喝了酒啦。” 清卿一惊,酒立刻醒了大半。原来师叔给自己喝下的具有奇怪的刺鼻香味、喝到嘴里苦涩得难受、喝完两碗就令人头昏脑涨的腐水,原来就是古诗词中扫尽盛衰百代、江湖中惹出阵阵腥风血雨、师父百般强调决不许触碰一丝一毫的——酒?! 仿佛冷汗和热血同时冲入经脉,清卿心中只得叫苦不迭:师叔啊师叔,害得我此生第一次违了师门规矩,便也怪不得我出卖你的藏身之处了…… 清晨的竹林竟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子琴默默走在前,清卿默默跟在后,二人就这样沉默地走在竹林中,任凭雨水露水打湿发鬓和衣袖。 清卿低着头,看自己的脚印一步一步敲响小径的泥土,看见师父的青衣在风中扬起丝丝涟漪,又抬起头,终于望见师父的背影负着七弦琴,如静立的玉人,无声无息地走入雨中浩瀚的琴曲,覆及寰宇,却悄悄演奏着立榕山的清晨。 子琴在竹屋前止住了脚步,回过头:“快回去再睡一会儿吧,别被淋寒了。” 清卿点点头,想要去屋里给师父拿把伞,子琴却摆摆手,又一次在雨中远去。突然,子琴停下脚步,露出久违了的温和的笑:“灵灯节毕,我弹《平沙落雁》给你听。” 热闹了许多天的灵灯节终于到来了。 清卿挺着惺忪的睡眼,游走在五彩缤纷的各式灵灯之间。已经挂在堂上的灵灯有的描一只银灰光泽的判官笔、有的仿几串苍翠的松柏针叶、亦或是摹上写满了古怪文字的黄白镇纸……一样一样,皆重现着东山令狐历代掌门曾行走江湖的珍贵术法。 子琴三人带着众弟子参拜先师先祖毕,又向着正中央最大、却只有几分黑白水墨点缀的灵灯拜了几拜。清卿站在众人之后,所有弟子皆跟着子琴一起盘膝而坐、交手合眼,口中诵着水尘掌门留下的令狐遗训: “不现太平史笔,不辞水火微尘。” 昨夜打打杀杀,清卿几乎从未合眼,反倒杯酒下肚,困倦已极。正悄悄坐在师兄师姊之后,忍不住又点起了瞌睡。听得师父温如清茗的嗓音断断续续向耳中传来: “今日甲子年四月初七,重开祭祖之礼,一愿先祖欣慰令狐术流后继有人,二愿众弟子中不乏刻苦创新之人,能自行钻研一术,行走江湖……令狐绮雪与令狐清卿皆年有十五,于此祭祖之礼前比试分堂……” “分堂?”清卿猛地醒了过来,却丝毫不记得师父念自己的名字是为了什么。只见绮川和绮琅都看向自己,甚至平日里毫无表情的衡申,此刻也眼中含笑。清卿方才头昏脑涨,没听得什么清楚,便见绮雪向着自己走了过来。 赶忙站起,绮雪率先拢袖行个礼:“还请师妹不吝赐教。”说罢,便向师父和掌门看去。 清卿听得方才师父说了什么“比试”之类,便也行个礼,看向子琴。子琴向清卿点点头,只见子棋师叔来到一尊灯案前,双手捧起上面的棋笥,来到二人面前。 “此笥中本应有黑子一百八十一枚,然而此时只有一百八十枚黑子和一枚白子。你们谁先挑出这其中的白子,谁就算是及笄分堂、自开术法,明白了?” “是!”两个弟子一起叩首。 “不现太平史笔,不辞水火微尘。” 夜幕下斑驳的树丫成了天然的习术场,子棋袖中洒出一排黑子,呈整整齐齐的“一”字状向清卿飞来。 若是其它高低错落有致的棋阵,清卿倒有些办法躲过去,再打掉一些来。如今这简单的“一”字阵反而不易,棋子来势迅捷,而呈半扇横围之形,无论打掉哪些方位的棋子,都躲不过其余的漏网之鱼。清卿心中一亮,抱着试一试的态度,直接将木箫横在身前。然而箫身太短,不仅自己被来势太快的棋子在软树枝上打了个趔趄,两侧够不及的黑棋仍是沿着原路向自己飞来。 “所谓乌鹭。”子棋上前袍袖一卷,“于空中黑白相间,等闲胜负,方能识得棋中趣。”余下的几枚黑子都被子棋收了回来。子棋负手立在清卿不远处:“这局死活,你可能解得开?” 清卿伸出木箫,反复比在身前来子的位置。其实向上向下都能躲得开一时:若是上跃,只怕速度太慢会伤了脚,何况身在空中,将难以防范敌人补招;若是下伏,此处离敌甚远,只恐找不到地龙偷袭的机会,反而相当于乖乖束手就擒。清卿心一横,认为找到了虽险却万全的办法,便冲子棋点头道:“试试吧。” 子棋优雅地抬手,又是一阵“乌鹭横飞”来到清卿身前。清卿一见棋风出袖,登时后跃,顺着棋子的攻势一步一步来到更远处。 当退到据子棋足有百步远时,果然!清卿心中一阵欣喜,棋阵最中央的两颗子棋自行相撞,落下树去。只要退得够远,就能等它们……清卿还未来得及扬一扬嘴角,便“咚”的一声,后背猛地撞在了结实的树干上。 经过猝不及防的一震,林中枯叶洋洋洒洒地落了下来。子棋几步奔来,把已逼到清卿心口的棋子哗啦啦地打到地上。清卿只觉得头昏脑涨,只好轻轻叹口气,在老树丫上坐下来。子棋在清卿脑袋上突然一拍:“思路的对的。” “诶?当真?” “自然。只不过你现在还太小,做不到全身而退的能力。” 清卿默默低下脑袋。的确,子棋陪自己练习时已经可以放缓了棋子的来速。若是遇到了真正的敌人,自己哪里还有退却的余地?子棋见清卿沉默不语,笑道:“你想想,如果你向着对面的敌人使出此阵,敌人会怎么做?” 清卿不假思索:“自然是不断后退呀。” “正是如此。”子棋乌黑的眸子在夜空中亮闪闪的,“这才是师叔交给你这招‘乌鹭横飞’——真正的用途。” 第五章 木狐野藏 绮雪紧紧盯着子棋捧着棋笥的手,深吸一口气,后撤一步,从袖中解下软鞭划于胸前,使个“方圆式”,凝神待发。 余光瞟过清卿,清卿仍只是在原地束手侍立,不知走什么神。 子棋袍袖起风,数十个黑子便夹着风声,直向清卿和绮雪飞了过来。绮雪定睛找寻,发现这趟呈“一”字型飞来的棋子中,清一色皆是乌黑,并无白子。便握紧手中软鞭,轻道一声:“着!”只是光影一闪,软鞭如游龙飞舞,将面前的棋子一个接一个地飞速打落。 众人见绮雪出手如此从容不迫,心下皆暗暗佩服。子画更是忍不住叫出声来:“好!” 绮雪身旁,也有几枚黑子向着清卿,不疾不徐地飞在空中。清卿眼神迷离,既不躲闪,也不攻击,只是顺着棋子打来的方向,一步步地不断后退。眼看着黑子就要打到清卿鼻尖,清卿竟“砰”的一声,毫无防备地撞在了堂柱上,长长的黑发散落在身后。 正在这时,清卿面前两枚最中间的黑子终于自行相撞落地。见剩下还有七八枚棋子毫无退势,清卿才终于回过神来,扬起木箫,以箫作笔,一招“千里阵云”的横势,在最右侧棋子上轻轻一点。只听得右边第一枚棋子撞到了第二枚,第二枚又撞到了第三枚…… 一阵“叮叮咚咚”的脆响,清卿出手一次,便任由如数棋子“自相残杀”了个干干净净。 子琴望望子棋,子棋看看子琴,二人相视一笑。子琴心下暗想,恐怕子棋昨夜竟是把自己的棋术交了一半出来。而子棋原以为,清卿只继承了的师兄子琴的琴术;谁知此刻把师妹的书术使将出来,用箫之巧妙,更是明显比绮雪高出一筹。 众人见此,也都觉得清卿锁定胜局,只怕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眼见第二轮棋子又来,绮雪求胜心切,只听“哗”的一声,软鞭挥舞将一排棋阵卷起,向着地面打去。清卿却愣在原地,不知出什么神。 “清卿!”琦琅忍不住低声呼唤,清卿仍是双眼出神,不管不顾。 一排黑棋呈“一”字型飞来,清卿凝神听着它们自行相撞,好似撞破了天仙的玉佩,纯净悦耳。绮雪兜住八枚黑子,猛地用力向下,看似蛮横,实则却牢牢控制住了棋子落地的位置。八枚黑子在凌厉的风声裹挟中,悄无声息地在地上划过。 方才,绮雪见清卿占上风,此刻更是急于扳回一成。只见八颗棋子整整齐齐地列成一行,间隔一致,依次依序地停在地上。子棋见状,终于浅笑着点了点头。 清卿正妄自神游,却隐约听见空中有什么破裂声响,这才发觉,子棋袖起无声,自己面前有几枚黑子后面竟又藏着黑子。前一组棋阵自行相撞下落后,后一组藏起来的黑子便疾风猛速,直冲着人眼打来。清卿虽欲抬箫挡架,却是根本来不及。 眼看着散乱的棋子冷笑着逼到眼前,清卿不由得屏住一口气,愣在了原地,拼命睁大双眼。 场内长辈晚辈一时都看呆在了原地。只见那些黑子即将便要在清卿身上穿出几个窟窿,千钧一发,它们却自行在空中突然拐了个弯,直挺挺的向地下,哗啦叮咚地砸出几个浅坑。 大家终于长出一口气。 子棋侧过脸,冲子琴吐了吐舌头,假装没看见子琴那“再敢胡闹你就试试”的严峻神色。 如今,只剩最后几颗棋子在棋笥里哗啦啦地响着。众人屏息凝神——唯一的一枚白子,便将要出现在这轮飞子之中了。 什么是“木狐野藏”? 痴于棋弈者,皆被如狐魅惑,或开天辟地,或抱憾终身,只为落子之间惊心动魄,脱尘望仙而无所憾。子棋的棋术杀伐严谨,纵是停在空中的黑白子,也毫不见乱序。如若不是遇到强敌,子棋恐怕并不会把子下到这般狡黠的位置上。 这究竟是不是师叔藏在身后的那招? 风声渐起,最后的时刻终于到来。 子棋并未把棋子成列成行地飞出去,而是隐为棋阵,完完全全地罩在二人身前。像绮雪这类真正修习过棋术的弟子,早在子棋出手之时,便看得出这些是哪些棋谱中的哪些局。因此绮雪执鞭在手,胸有成竹地破着眼前的这盘死活。 只听身旁“唰”的一声,清卿竟把木箫一把插回腰间,手变剑指,便迎着棋阵冲了上去。 清卿侧着身,任凭好几枚黑子擦脸而过。眼看着一枚棋子正巧绕到自己身前,清卿便伸出两指,盘一招“高峰坠石”,将那棋子轻轻巧巧夹了起来。清卿口中轻轻呵声“落!”只见空中白光一闪,清卿手中的白子向着另一枚黑子如坠石飞跃,猛地奔了过去。那黑子空中突然吃力,一拐方向,向着令狐子棋的面门直挺挺地打上去。 子棋纹丝不动,默默一笑,便见那颗最后飞在空中的黑子,好似蔫萎了的枯叶,兜兜转转打个旋,无力地摔在地上。绮雪眼见白子飞过,当即软鞭扬起,借着鞭力,一个回身便将白子揽入手掌心。 至此,胜负分明。 清卿正像一尊泥塑一般立在原地,死死地盯住了那枚僵躺在地上的黑棋。 子棋把棋笥放回灯案,冲清卿无奈地笑笑:“猜错了。” 清卿也笑笑。众人还未反应过来,只见清卿一口殷红的鲜血,“哇”地喷了出来。 “……这孩子,简直和子书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隔着薄薄的竹帘,子琴和子棋的对话声清楚地传了进来。清卿只记得最后一刻天旋地转,仿佛五脏六腑都要爆裂开来。自己闭上眼时,头正靠在子琴胳膊上,大家都在呼喊自己的名字。然后,就什么也记不得了。 “清卿可才十几岁。你若再躲下去,哪里还有半分余地?” “现在不是心急的时候!”子琴渐渐放低了声音,“棋,我担心……” 一下子,子棋的声音突然扬了起来,“这也算是理由?!要是担心清卿一人留下,我让绮雪把分堂的机会给出来就是了!” 一阵沉默。少顷,传来一阵子琴的叹息声:“不行。” 子琴进到竹屋里,见清卿正坐在琴案前摆弄着几页谱子,稍稍吃了一惊:“醒啦。” “嗯。”清卿点点头,“为什么我和师父很像?” 似乎对清卿的开门见山早有防备,子琴坐下来,揉揉清卿散乱的头发:“你小时候和子书术出一路,当然像。” 清卿低下头。子琴端来一晚浓黑的汤药放到清卿手边:“要记得趁热喝。晚上不必等我们,早些休息。”直到子琴的身影片刻消失在山影之后,清卿才回过神,浑身上下火烧火燎地疼痛。一种熟悉的感觉涌上心头,却一时又说不出来。 正发着呆,身后的窗子却刺耳地响了一响。子棋推开窗前的竹帘,冲着清卿咧嘴一笑:“药可不如酒好喝吧!” 听得子棋又提起这件事,清卿心中一腔无名火无处发,便气鼓鼓地“哼”了一声,转过头去。子棋依旧锲而不舍地敲打着竹帘,问道:“清卿,你喜欢弹琴,还是喜欢下棋?” 清卿眼见着小巧的竹帘快要被子棋摇散了架,便偏过头想了一想,道:“弹琴。” “当真?”子棋神秘地眨眨眼,“要是选下棋,我就跟子琴把你要了去。” “诶?”清卿被吓得不轻,“师叔怎么开这样玩笑?” 子棋摆摆手:“罢了罢了,今晚事情还多呢。” 绮雪在月上柳稍的时候踏霜而来。清卿刚闻到阵阵烤花糕的香气,便听得绮雪一声惊叫:“药都凉成这样了,怎么还没喝?” 清卿端起碗来,抿了一口,便默默嚼起干梅糕来。绮雪几次想开口,嗓子却仿佛堵了一团棉花,什么也说不出来。 少顷,绮雪才握住清卿的手:“这个分堂的机会,本应该是你的。” 清卿摇摇头,又偏过下巴一笑:“师姊难道不想独自下山去?” “若不瞒你,当然想!”绮雪在清卿手背上猛地一拍:“如今天下江湖,唯奉四术:南林箫南掌门颠倒黑白、收买人心,于师姑有不共戴天之仇,将来令狐子弟必将群起讨之;西湖筝温掌门从来只会作壁上观、身处世外,才放任南箫老儿雄踞碎琼林;北漠笛即墨掌门行踪诡异、孤僻怪诞,决不是可以深交轻信之辈……”说道此处,绮雪眼中微光闪烁,像是立于千军万马之前,颇有些英雄气概,“若我辈令狐子弟能接连下山施展手脚……” 清卿捂着嘴,笑得前仰后合:“明明这么喜欢山外面,怎么却口是心非起来?” 绮雪坐在清卿身旁:“我只担心你。你真不想下山去看看?” “不想。”清卿撅起嘴,“我只喜欢立榕山上黄昏的竹影和晨曦的鸟鸣。”见绮雪也微微莞尔,清卿渐渐收敛了笑容:“只剩下一件事——南林父子十年前大闹一场,师父……却尸骨不明。” 绮雪睁大了眼睛,把胳膊搭在清卿肩膀上,重重叹了口气。不一会儿,清卿的胳膊也搭在了绮雪的后背上。两个女孩抱在一起,绮雪轻轻地道:“下次见到南氏父子二人,定要他们给个交代。” 清卿在绮雪身上靠了许久,冷不丁立起身子,道:“我教你弹琴吧。”见绮雪疑惑的神色,清卿起身到屋角,从织袋中取出一把桐琴来:“我不瞒你。灵灯节前一晚,师叔让我练了好几遍‘乌鹭横飞’。我不欠你的。” 绮雪本对学琴没什么兴趣,也不太在意师父将本门术法教给其他弟子的事。只是见清卿面色惨白,血伤未愈,难得提起些兴致,便打起精神凑到琴的另一边,静静观察着。 清卿水波般的十指在七弦上跳跃:“琴术历法,多来源于右手。八种起始的术法为‘抹、挑、勾、剔、擘、托、打、摘’,”清卿一指向内,弹入一声,悠悠的单音便萦绕在小小的竹屋之内,“这叫‘抹’。”清卿把弦后的那指又向外弹出:“这叫‘挑’。所谓‘挑’,必悬空直下,不可斜出、不可旁弦……” 眼见着清卿的十指在琴弦上跳跃,绮雪只觉得耳边有个老先生在年天书一般,眼皮渐渐不受控制地沉重起来。半柱香过去,伴着一句雅致的安眠小曲,绮雪均匀的呼吸声与琴音终于此起彼伏。 清卿中指悬直,向内一出,左手抹住了琴弦:“师姊,这叫‘勾’。” 独自说罢,清卿找来一条薄被,盖在绮雪身后。自己持箫在手,循着师父师叔离开的方向,踏入一夜清辉。 立榕山的夜晚,冷月疏影,洒下点点斑驳。清卿听见蝉鸣声中渐渐混杂些难以言状的声响,便趁着一阵林风跃上树去。每当树叶沙沙作响,自己便在树梢之间摸索着前去。不一会儿,便见前方有微光闪烁。 清卿近前,才发觉自己以来到悬崖岸边。海风中夹杂着水汽,一阵阵水潮气味扑鼻而来。子琴和子棋立在危崖最边上,二人一言不发地望着通往这山崖的小路,任凭海风逆着他们站立的方向吹起衣襟。清卿这才注意到,师父的背上,负着那把时常弹奏的七弦琴。一阵坚实的脚步声渐渐从路的那一头传来。 清卿久习乐理,习惯了用声音判断身旁万物。此刻听见脚步声传来,只觉得来者虽还未施展功力,但也定是世间罕有的绝顶高手。不由得屏住了呼吸,只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树下:“宓羽湖温弦,见过令狐掌门。” “温掌门客气。”子琴等身回礼,望向温弦身边另一男子,“江湖人传宓羽湖有‘三天客’,怎么今日只来了箬冬先生一人?” 那男子罩在宽大的黑袍中,徐风吹来,活像画本子里的鬼怪幽灵。铿锵沉稳的低音从黑袍子里幽幽传来:“莫师弟和罗师弟不喜江湖纷扰,令狐掌门见笑。” 一阵不详的预感登时涌上清卿心头。只听得温弦不疾不徐地道:“令狐掌门隐居立榕山不出,已有十年矣。江湖人虽都钦佩掌门容人海谅,却终究不是长久之计。愚兄冒昧,不知令狐掌门以为如何?” 子琴盯着温弦,并不答话。令狐子棋冷笑一声:“立榕山与碎琼林之间的恩怨,我们自己还未着急,怎劳温掌门费神费心?” “贤弟此言差矣。”温弦被挖苦,也并不恼怒,“自十年前令狐女侠遭难谢世,‘刻骨银钩’的秘密早已被天下闲口舌之人宣扬得无人不晓。如今群豪并起、血流争斗,都只为掌门手中的那根白玉箫而来。掌门面对此等危乱局面,难道仍要退避江湖,听任众多好手自相残杀不成?” 清卿在树上,越听越不对劲:“山外的人非要抢夺我师父留下的木头棍子,怎么反倒怪起师父来?” 子棋背负着手,清卿见师叔把拳头攥得死死的,此刻纵是有千钧之石放在子棋手心,也怕是要被碾成齑粉。子琴轻轻叹了口气,苦笑道:“请教温掌门的本事,能否控得住因舍妹出手的局面。” 话说子画令绮雪给清卿送些花糕和药,却久不见绮雪回来。虽说自己平日里并未踏足过子琴和清卿所居之地,此刻也疑惑不已,便带着两只顽皮猴子向山上找去。进屋,只见绮雪披着一条薄薄的毯子,一起一伏,睡得甚是香甜。 子画赶忙摇着绮雪肩膀:“你师妹呢?” 绮雪迷迷糊糊地睁开眼,见师姑来,吓得匆匆站起。环顾竹屋内一周,清卿早已不见了踪影。子画拿起琴案上的谱子,认得这是师兄的一首安眠小曲,不禁拍手叫到:“不好!”便急忙忙向着山下跑去。 只言片语间,四个人便交起了手,崖边宛若火海冰山的境地。 子琴和温弦各自取下七弦琴和凤尾筝,盘膝坐在崖边。子琴衣襟扬起,右手轻灵起落,打出一串泛音来。温弦则揉进一段长摇指,筝音渐渐与琴音开始抗衡。 清卿在树上,只觉得头痛欲裂。越是想要脱离这琴筝缠斗的音海,越是被乐曲中一阵奇怪的引力紧紧缠住,半步也移动不得;若是仔细聆听,却发觉这乐曲至臻至妙,琴音悠远而筝音空灵,配合之天衣无缝,好似天人所创。一阵阵杀伐之气从二人指尖与琴弦相拨处不断传来,清卿只觉得脑中冰火两重天,只好紧紧抱住树干,生怕一个失足落下去。同时又被这不知名的琴曲吸引着,听得越着迷,脑袋越要炸开来。 乐曲声越来越快。二人都闭起了双眼,汗水从额上不断滴下。温弦运起“稻城烈风”的筝术,指如翠鸟啄堤,泠泠点奏在琴弦上不断跳跃。子琴则施展开“高山流水”中的七十二滚拂,任凭双手在琴上潇洒恣肆,超逸逍遥。 距他们几步远的地方,子棋和箬冬兵刃的激烈相交之声更是要划破天际。 那位箬冬先生手里持一阴阳剑,半乌黑半银白,在月光下闪着凛凛寒气。子棋也全然没了平日里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黑白子好似脱尘染了仙气,道道黑白长光划破夜空,与箬冬手中的阴阳剑撞在一起,只是天崩地裂、地动山摇。 清卿本就要支撑不住,此刻老树的枝杈又尖叫起来,一片片尘土落叶沙石便劈头盖脸地砸向地面,只觉得自己就要被老树甩到地上去。天地震裂间,清卿眼前黑光白影交织闪过。 自己不暇多想,便木箫出手,像是仍在灵灯节场中一般,将一片棋阵尽数打了下去。 此刻的棋阵比灵灯节要复杂得多,然而清卿跟着子棋刻苦了半晚,稍稍打落些许,便看出了其中端倪。清卿仍是一招“千里阵云”横开去,便任凭黑子白子连环相撞,尽数用力原路砸回,深嵌在箬冬面前的空地上。“砰”的几声响,被清卿打回去的棋子平地起烟,四个人一瞬间住了手。 原来箬冬先生打斗之中,早已发觉有人藏匿在树梢上,便故意剑背一转,问一招“日月之属”,将子棋发来的棋子尽数向来人方向打去。本以为树上之人将会直挺挺掉下来,却不料只听得三四声打击,十几枚棋子组成的棋阵便被原样打了回来。 方才排山倒海的危崖,此刻寂静得连夜浪拍石都听得见。箬冬剑指树梢,厉声道:“不知何方高人,竟在林中躲躲藏藏!” 清卿抱着树干,犹豫不决。若是现身,只怕自己躲藏已久,失了师父的面子;若是不现身,箬冬先生绝不会善罢甘休。正踌躇着,子琴止住琴音,抱着琴站起身来,高声呵道:“清卿,出来!” 第六章 君子攸宁 清卿从树枝后闪身跃出,只因血伤未愈,只好踉踉跄跄落在子琴身后,轻声道:“师父。” 温弦也收起筝站起,冲清卿笑道:“好久不见。” 真的是好久不见。十年岁月,清卿从不谙世事的女孩变成了满眼含泪、亭亭玉立的姑娘,若非今日相见,怕是温弦早已认不出来。清卿看过去,发觉温掌门相貌并无太大变化,只是眼角面颊多了几条盘曲的皱纹。 箬冬见清卿腰间挂着的木箫,剑眉一皱:“想不到乾坤万里,竟扭转在一个毛孩子手里。” 子棋一听,忍不住棋交手心,上前一步:“我师妹的遗物,由她自己的弟子收着,难道也要请示你们宓羽湖的准?” 箬冬脱下黑袍子上的帽子,寒光如铁的双眼中闪着幽幽寒光。眼看着箬冬就要再上前去,温弦打了个手势,冲子琴一笑:“天下往往,不过都循着‘刻骨银钩’的身后而来。今日愚兄有幸,不知令狐掌门可赐一观?” 子琴面似冷玉,怀中七弦琴“铮”地一响:“温掌门之意,恕不能从命。” “可以。” 清卿在子琴身后,小声点了点头,但在场的其余四人却听得一清二楚。子棋霎然转过身来,清卿抿嘴笑一笑:“师父和师叔,不是都在这儿嘛。” 答应的那一刹那,清卿并没多加思索,只是想起自己儿时流落海上,是温掌门将自己送回无名谷去。此时虽然答应下来,但想来师父定会一直在离着自己几步远的地方,便也没太放在心上。温弦向着子琴投来一个询问的眼神,子琴并不理睬,转过身去扶住清卿的肩膀,双眸凝望,低声嘱咐道: “一切小心。” 清卿点点头。走上前拢起袖子,一揖至地。温弦摇摇头,推回箬冬递来的阴阳剑,冲清卿眯起眼:“十年未见,不知练功可有长进?” 持箫在手,清卿听着温弦外袍下鼓起的风渐渐涌来。方得木箫竖在身前,便见温弦十指如莲花绽开,冲着箫尖点起。 与方才“稻城烈风”中的暗潮奔腾不同,此刻温弦出招古朴淡雅之至,倒像极了微风摇曳的出水之莲。划过几招,清卿见温掌门翻来覆去,始终是指绽莲花,动作来势甚缓,便心下闪过一瞬,一点“高峰坠石”,直直向着温弦的心口点去。 温弦朗声笑起来:“好,果真与传说中的‘刻骨银钩’一模一样!” 话音未落,莲瓣闭合,借着清卿点来的力量,让箫尖正落在胸前手心。清卿只觉得心口一震,血气上涌,旧伤复发,又是一口黑血直愣愣地吐在地下。 子琴见状,想温弦不过给清卿个下马威,便缓声道:“多谢温掌门提点,还请掌门……”一句话说道一半,子棋还没缓过神,便见子琴箭步冲了过去,顷刻间闪在了清卿身后。 温弦的招数虽也都从筝曲中幻化而来,这首《出水莲》,清卿却从未听过。同样的指法,从树上看去,再到面前比试,仿佛又是截然不同。清卿心知自己操之过急,看花了这‘出水之莲’的筝术,不顾低头吐血,便想着现将木箫收回来再做打算。 这一抽,竟然没抽动。抬眼一看,温弦右手五指紧紧吸着木箫另一头,冲着清卿冷冷一笑。 清卿睁大眼睛,心跳猛地漏了一拍。还未来得及回神,子琴已然来到自己身后。子琴空手挑来,只听得沉闷一击,竟是被箬冬伸出胳膊,架住了这一刻。子琴转身,双手一势流水,仍向着温弦的方向落去。箬冬再想伸手挡架,却突然左手吃痛,原来是在空中被子棋的飞子打了个正着。 “唰”的一声,箬冬长剑出鞘,立即又阻挡在清卿与子琴之间。 清卿愈是奋力挣扎,温弦的掌力便缠得越紧。情急之下,也顾不得胡蛮乱打,索性圈住了温弦胳膊,自己绕到木箫的内侧来。箬冬见子琴与温弦已近在咫尺,刚想再次挡架,谁知空中又飞来一子。这次虽然见准了来棋方向,却也不得不回手避开。 眼看子棋眼中冒出杀气,一步步逼来,箬冬手中银光黑影,又把长剑立刻刺到了子琴掌前。 子琴耳中早已听得身后阴阳剑斜刺,避也不避,反手用手指抵住剑尖,画圆而落,一阵完整的流水滚拂一气呵成,将长剑从清卿身边打了开去。趁子琴用招未尽,温弦一手吸着白玉箫,另一手蓄力于掌心,便向子琴打来。子琴毫无迟疑,同样一掌迎了上去。 悠长的“高山流水”与激紧的“稻城烈风”交织在一起,海岸远处雷鸣一闪,漆黑的浪花咆哮着,一浪浪撕扯着岸边的岩石和远方的天空。 双掌相交,温弦兼顾着攥紧了木箫的‘出水莲’,只觉得一股股绵密的杀力从子琴掌中源源不断传来。子琴玉面如寒冰,手中没有半分回留的余地。清卿渐觉缠着自己的力量似乎送了些,便微微偏过箫头,双手猛地抬起,让箫的另一尖重重砸在温弦手腕上。 看准时机,子琴掌中突然撤力,另一只手猛地一拉,将清卿从温弦怀里拽了出来。 清卿人虽然撤出,双手仍是攥着木箫的一头不放开。几乎同时,子琴并指向箫身打去,而温弦莲花成掌,又向子琴手腕打去。子琴抢先一步够到木箫,轻轻一勾,二人豁然脱手,白玉箫便悠悠扬扬地响着调,闪身飞上了天空。 子画气喘吁吁地向山下跑着,绮雪被远远甩在身后。她怎么也没想到,宓羽湖的人,竟来得这样快。 到得绮川的药植堂,子画破门而入,却发觉里面陈设凌乱。各类散发着草木气味的医药罐子碎了一地,呼唤几声,空无一人。豆大的汗珠一粒粒洒在粉红色的衣襟上,子画暗暗叫苦,又深吸一口气,转身向织锦堂跑去。 绮川立在月光下,已有小半个时辰。身旁有几枚绣花针闪着银光,在绮琅手里跳来跳去:“师姊,你说一根木头棍子有什么好?” “没什么好,否则也不会引得这么多人抢。” 绮琅叹口气:“情不知所起。天下女子有情,也莫如子书师姑。” “别分神。”绮川握紧了手中的小盒,回眸一笑,“已经到了我那边的药植堂。今夜竭尽全力,不必惊得师父师叔们安眠。” “是。”绮琅收起思绪,一把搂回所有银针。 子琴一手将清卿揽了回来,单手迎着温弦掌心阵阵烈风。 方才比试,子琴因早已发觉清卿在树影中藏身,担心她体弱无力,便竭尽所能,控制着琴音落在尚有余地的范围之内。倒是温弦已觉吃力,庆幸箬冬及时解了围。 此刻,二人一番折腾,都已是掌中无力,听任白玉箫划过空中白影,晃悠悠飞了出去。 箬冬剑尖向上,刚跃入空中,便被子棋一排“乌鹭横飞”打了回去。剑回身起,箬冬仍是上跃着,算好棋子来路,把第二轮飞来的乌鹭统统闪了开来。 眼看着指尖就要够到白玉箫,谁知子棋棋后藏棋,两枚棋子莫名其妙地在空中拐了个弯,左右夹着木箫一打,木箫便半空转向,正正飞向清卿手中。子琴正忙于与温弦缠斗,眼看木箫飞来,清卿便从子琴怀中窜了出去。 温弦的莲花指直逼清卿后脑,子琴中指回拨,几步赶上前,用尽全力弹在了温弦手腕上。 清卿见箬冬手中剑尖直刺箫身,根本不避,向着阴阳剑的黑影白光迎了上去。左手抓住阴阳剑剑身,全力把剑尖扳到一边。箬冬再想回剑,奈何剑头被清卿抓得紧紧的,一个回环,清卿右手一折“百钧弩发”,木箫又向子棋飞了回去。 只见子棋一排乌鹭阵迎来,箬冬不及打掉,不得不身子后跃。同时,阴阳剑出手,眼看便要与木箫撞个满怀。谁知子棋的阵法看似排排均匀,实则留出了不大不小的一个缺口,木箫闪过,天衣无缝地从缺口中钻了出来。 而阴阳剑紧随其后,却被十几个棋子围攻,无力地“铛啷啷”摔在地下。 “木狐野藏!” 清卿看得痴了。 灵灯节这几日,清卿见绮雪演示过各种各样复杂的棋谱阵法。每每觉得是“木狐野藏”无疑时,却总是漏洞百出。比武时,曾以为子棋棋术之精,在于环环相扣。不想如今一见,子棋平生最拿手的两样棋术之招,都是最简单的一字型排开。其中变幻多端、随机应变,反而不受拘束、无穷无尽。 眼见着木箫准准落在了子棋手中。突然听得身后一声大喊:“闪开!”回过头,便见子琴和温弦一齐奔了过来。 箬冬上前,飞足扬起地上阴阳剑,剑交右手,挺剑向清卿当头刺来。清卿正想闪开,却发觉左臂酸麻,黑血从手心裂痕处汩汩留下,左半身一动也动不得。在剑头即将抵着清卿脑门的一瞬,子琴箭步上前,张开右臂,一阵“平沙落雁”将清卿搂了回来。 温弦扣住箬冬手腕,呵道:“箬冬先生!” “在下为掌门除绝后患耳!” 温弦手一松,箬冬便立刻挣脱出来,一问“列星安陈”,又向着清卿点去。 子琴见箬冬出手个个是杀招,避开不易,挡架不易,只怕一个闪失又伤着清卿。子棋一时还破不开温弦的防,崖上却已无退路。见势危机,子琴忽然心生一险计,便抱紧了清卿肩膀,低声道:“闭气!”向后一跃,师徒二人径直坠入海中。 “立榕山弟子令狐绮川、令狐绮琅,恭候碎琼林江夫人大驾。” 绮川和绮琅笑盈盈地立在堂门。阶下人还没走来,空气中便先荡来一阵浓烈的花香气。走在台阶上的二人听得声响,于月影下止住了脚步。向上看,只能看得见几缕黑发翩飞在微风中。少顷,其中一女人当前,迎着堂口大笑起来: “两个小毛孩子!快去通报,碎琼林江素伊来此!” 绮川不答话。只是打开手中小盒的盖子,在空中划了几条线。江素伊便觉得一阵奇特的味道沁入脑中。仔细闻,却又闻不个实在。风声由堂后吹来,素伊二人处在下风处,转瞬间已被绮川的蔓毒膏包围得严严实实。 素伊这才猛地回过神,顷刻变了脸,额头汗如雨下。便“哗啦”一声抽出腰间白篪,吼道:“立榕山待客这般无礼,别怪我等手下不留情了!” 绮琅立在绮川身后,待绮川布药时,观察了好一阵子。只见被蔓毒包围的女人凶神恶煞,站在静立的绮川身前,正拿着白篪歇斯底里。她身后站着的男子年岁稍小,一袭白衣翩翩而立,既不出手,也不闪躲。双手负在身后,更看不出攻何术法。 好奇心起,绮琅明眸轻转,趁着素伊向绮川冲了过来,自己擦身而过,向那白衣男子奔了过去。 绮琅右拳劈出,直点那男子肩膀。男子仍是立在原地,单手成掌,夹住了绮琅打来的一拳。二人相持着划了一弯,绮琅趁着男子侧向用力,双拳竖直向前。只是并不直打眉心,而是在两侧挥舞,直到双拳打出重影来。男子见绮琅来招甚快,虽不知这是织术中难得的“绒绣拳”,却一时也暗暗赞叹不已。眼见自己将要避不开,终于后撤一步,双掌将绮琅白皙胜雪的拳头夹在心口:“姑娘这般精巧的手指,怎么出拳竟这般粗鲁?” 绮琅又惊又怒,未防得自己的狠招被截停在半路,只好左拳聚力打去,想把右拳抽离回来。待得指尖临近男子胸口,才忽然惊觉,男子的双掌并未直接按住了自己的拳头,而是距离着自己的手各有一寸来远。 不经意间看去,倒像妖魔做法,把自己的右拳悬停在了半空中。 悟得此节,一阵惊恐涌上绮琅心头,更是慌忙想将困在半空的右拳奋力抽回来。正用力回撤,左拳又像是打在了什么硬邦邦的铁网上一般,硌得手指一阵吃痛。收回眼前,竟然滴滴渗了出血。 男子见绮琅不防,双掌突然撤力,绮琅一个趔趄便向后跌去。不及惊呼出声,男子便把绮琅稳稳接在怀中,莞尔一笑: “碎琼林南嘉宁,见过令狐少侠。” 南嘉宁本见绮琅来势迅疾,想给她个下马威罢了。却不知怎么的,心跳一阵加速,赶忙上前去把绮琅接在半空。看着绮琅脸颊泛红、拼命挣脱的样子,更是傻乎乎地笑了出来,说了一句什么,自己也不知道。只是看着那双离自己一寸来远的弯弯杏眼,心中暗想: “玉骨雪肤的令狐后人,真像是画里走出来的人……” 绮琅急急后跃,一个回头,二人乌黑的发丝轻拂而过。绮琅弯起眉,轻轻一笑,又是一影绒绣拳迎了上去:“立榕山令狐绮琅,敢以请教南少侠?” 南嘉宁十指在心前一转,又把绮琅的快拳羁绊在了半空:“胡乱本事,少侠请讲。” 绮琅伸开拳头,细指从奇怪的阻碍中脱出,黛眉微蹙:“不知南少侠攻什么术法?” “啊!”原来是这样,嘉宁恍然大悟,“你瞧。” 二人各自收掌回身,绮琅按照第一次出拳的路径,胳膊缓慢推出。走到半空,便觉得一股细细丝丝的力量缠上了自己的手腕。不远处,南嘉宁五指向外张开,傻呵呵地盯着自己乐出了声。 绮琅明白过来,收起明眸,一抬手,向着胳膊前方斩去。不料手掌还没触及隐线,嘉宁竟猛地一拽,自己身不由衷地跟了过去。只见嘉宁另一只手在看不见的丝线上轻巧地一拨:“隐线锋利,别伤者令狐少侠的手。” 绮琅见嘉宁翩翩然立在风中,眼中生辉,暗自咬紧了牙。趁着隐线从自己手腕上脱离,算准了丝线下落的位置,银光一闪,将嘉宁猛地拽了起来。 一路向前,绮琅用银针针眼穿过隐线,直到海潮风吹来,看见前方没了路才停住脚步。回身看去,只见嘉宁弯着腰喘起了粗气,手指上隐约勒得划破了血。方才耳边一直响着师姊和江素伊香刃劈空的动静,此时骤然安静下来,倒觉得海浪声起起伏伏,空灵不已。 嘉宁小心地撤下缠在手指上的隐线,小声道:“女侠好针法……” “我问你!”绮琅几步冲上前,一针抵在南嘉宁喉头,“碎琼林的江素伊,与杀我师妹的南嘉攸是什么关系?” 嘉宁猛然睁大了眼:“是我二人的娘亲。” 绮琅抵得并不甚紧,脑袋一动,嘉宁觉得脖颈上冰凉凉的。绮琅抬着头,松开了手。嘉宁一咬牙,刚想抬手飞出隐线,却见熊熊火焰在绮琅眼中燃烧着,不由得又停了手。 “走!” “诶?”嘉宁愣在原地。绮琅收回银针,任凭隐线掉在地上,独自向着悬崖的方向走去。南嘉宁回过神,惊出一身冷汗。转身想走,脚却是一步也抬不起来。 索性转过身,绕个圈险些打滑,一口气冲回绮琅面前,眼中燃烧起熊熊烈火:“绮琅。” “住口!”绮琅抬手闪开,手臂却又被结结实实地缠在了嘉宁手中的隐线上。 南嘉宁抓住绮琅的手腕,摊开掌心,把隐线的另一头握在绮琅的手心里。“绮琅,改日得空,把我的线也绣起来吧。”说罢,后退几步,行个礼:“令狐女侠,后会有期。” 绮琅立在原地没动。眼中的火焰渐渐黯淡下去,乌黑的眸子颤抖着。嘉宁抬起头,恋恋不舍地望向绮琅的双眼,绮琅却独自凝望着远处。 嘉宁心中默默叹口气,回过身,惊得险些站不住脚。 宓羽西湖的掌门温弦在内,百步远的崖上共立着五个人。两个身影闪过危崖,在水中激起一朵小小的浪花。 第七章 飞白孤灯 两个人一前一后站在崖边,恍若梦境,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温弦一回头,便看见南嘉宁远远地立在崖石上,便提声问道:“嘉宁,你师娘呢?”氤氲水汽中,嘉宁隔着午夜的海风,望向模模糊糊温弦的脸。绮琅猛地提一口气,回身就往织锦堂的方向跑去。跑出几步,听得一个稚嫩的童声喝道:“站住!” 绮琅立住了脚,子画歪斜着身子从榕林中走来。直到树影完全吐出子画小小的身子,子画这才直起腰,把手中拖着的那人扬手抛在地上:“不是在这儿么?”江素伊血肉模糊地躺在地上,微微呼吸着,早已没了神。 不及嘉宁奔过来,温弦便远远指着子画的眉心,厉声呵斥:“长者对后人动手,算什么本事!” “是么?”子画插起腰,“清卿呢?” 温弦一时语塞。子棋用利剑似的眼神洞穿温弦和箬冬最后一眼,收箫回手,几步从陡壁上跃到这边崖石上来。看向绮琅,子棋问道:“有小舟没有?” 绮琅点点头。令狐三人独自向榕林中走去,对地上的南嘉攸看也没看一眼。绮琅突然站住了脚,回望向崖边,只见嘉宁正跪在师母身旁,手忙脚乱地包着到处都是的伤口。不由自主地,嘉宁一下子抬起头,却见绮琅已经跟随者师叔师姑,消失在树林阴翳里了。 “千珊先生,夫人和二公子回来了。” “噤声!”窗边的老妪不轻不重地瞪了一眼屋外的侍女,吓得几人匆匆行了个礼就走远了。老妪转过头,竹影斑驳着正专注吹着白篪的少年的脸。少年闭着眼睛,胳膊有规律地一起一伏,仿佛天上的谪仙醉入人间音律的美梦。 浑厚悲壮的篪声被其中一句突然绊住了,少年反复几遍无果,便持篪走上前来,规规矩矩向老妪行了个礼。老妪点点头:“今日能把《飞雁云》的第三个章节粗略过来,已是很不错。” 少年微微欠身。 老妪摸了摸少年的脸,笑一笑:“你母亲和弟弟刚刚回来,先去看看他们吧。余下的部分,我明日再细听不迟。”望着少年玉冠长袍走远的身影,千珊默默叹口气,心中暗想:嘉攸这孩子,什么时候才愿意开口说话呢? “他妈的小贱人,老娘迟早要剥了那只天山雌狐狸的面皮!”南嘉攸还没走到木屋前,便听得刺耳不成文的叫骂声划破烈日长空,远远地传唱了整片碎琼林。嘉攸深吸一口气,握了握腰间白篪,抬足进屋。只见嘉宁似乎没受太重的伤,正侧跪在榻前,拾掇着散落一地的茶杯碎片。见兄长到来,嘉宁起身勉强笑笑:“攸哥回来了。” 听得此言,方才还在榻上手舞足蹈、破口大骂的女人立刻止了嗓,撑起上半身伸长脖子:“攸儿,快来看看娘!” 嘉攸握了握嘉宁的胳膊,确定他却无大碍之后,才走向榻边。离榻还有几步远,榻上的女人便探出身子,一把将嘉攸拉了过去:“攸儿,那令狐山上的小贱狐狸,自从十年前害了你,便躲在山里不敢出来;十年后又逞本事来害你娘亲,你爹爹娘娘的指望可就剩你一个……”说道此处,江素伊忽然住了口,斜眼看向仍伏在榻旁的南嘉宁。 嘉宁和嘉攸对视一眼,便道:“娘亲,哥哥。”退出门去。 见嘉宁走远,素伊这才狠狠白了一眼矮桌上收拾好的碎杯子,眯起细长的丹凤眼,转向嘉攸道:“令狐家的恶人抢了你爹爹白玉箫不成,还变本加厉……抱来的孩子哪里比得上亲儿子?儿啊——你娘和你爹的仇就等着你去了结啊!” 嘉攸点点头,垂下眼睛,仍是一言不发。看着母亲的伤势,似乎是胳膊和腿都出了不少血,除了头皮擦破不少,便没什么靠近要害的地方。侍女轻轻撩起门帘:“夫人,该换药了。” “你要疼死老娘……”嘉攸如释重负地作了个礼,不顾素伊在身后继续骂天骂地便转头出门,一口气仿佛跑出了几里地。 浪头翻涌,夜晚本是海水温热的时候,清卿却觉着左半边身体冰寒彻骨,忍不住接连打着寒战。手心处像是连接着海底的无穷引力,正拽着自己不受控制地下坠下去。接连呛了几口水,清卿用右臂拼命拍打着水面:“师……师父……” 眼看着不会水的清卿便要吞没在汪洋大海中。待得又一个浪花打来,子琴从后一把搂住清卿的腰,猛地后撤,二人重重撞在一块尖锐的石崖上。 等眼睛适应了黑暗,清卿这才发觉,幽蓝飘摇的水面上,静静躺着一抹殷红的血。 子琴从染红的海面上收回目光,死死攥住清卿的手,将源源不断的内力从手指的穴位传递过去。只见清卿脸色发青、苍白的嘴唇微启,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随着清卿的身体也渐渐冷下去,子琴一咬牙,抱着清卿上岸,把她放在一处高突的平石上: “等师父回来。” 说罢,回身奔起,顷刻又投身于夜幕茫茫的大海之中。 话说此时南嘉攸正坐在离家不远的酒馆里,一人喝着闷酒。他把腰袋中的碎银全部哗啦啦倒在桌上,店小二便立刻屁颠屁颠地端来了好酒和牛肉。究竟是不是好酒,嘉攸自己也不知道。这是他平生第一次尝到酒的味道,却觉得甘甜无比,仿佛失散多年的故交旧友,一时也顾不得会不会挨父亲掌门的训。 正独自恹着,只听得小二又是一声招呼:“客官,您二位里边儿请!” 嘉攸抬头看去,立刻惊出一身冷汗,酒也醒了大半。只见宓羽湖掌门温弦带着另一个面无表情的大汉,横冲直撞地走进店来。两个人,尤其是沉着黑脸的汉子,走路间自带着一阵“生人勿近”的气场,惹得其他客人纷纷悄悄望一眼,便闷下头去。 刚坐下,温弦便叹口气:“箬冬先生,莫非怪我心慈手软不成?” 二人正坐在南嘉攸侧对面,嘉攸恨不得把头埋到酒碗里,腰间的白篪也往回缩了缩。只听得温弦对面的大汉冷笑一声:“倒不知是哪家哪派的掌门,反要趁别人不注意落荒而逃?”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温弦压下了声,“令狐子琴那般沉得住气,不由得咱们不自己找上门去。” 南嘉攸不由得转头悄悄望去。之间那大汉背上挂着阴阳长剑,黑眸阴冷,店小二刚去放下一碟小菜,便吓得飞奔回后厨去了。 嘉攸心中想:我娘和弟弟都受伤养着,你们两个倒是喝酒喝得快乐! 刚忍不住要去起身相认,忽然又听得温弦道:“你若杀了小姑娘,你我脱身事小,断了《翻雅集》便损失大了。” 对面的箬冬闻言,也默不作声,只是将满满一碗糊涂仙灌下喉中。 各人各自饮酒间,只见一面皮蜡黄、四肢枯瘦的老板模样男人走到酒馆正中,拍了拍手:“小店承蒙诸位客官关怀,稍后还请老爷们高抬贵手,给咱家姑娘捧个场!” 话音未落,只见一紫衣女子袅袅娜娜地走上前来,怀中抱着圆圆的阮。女子轻拂一礼,举手投足见宛若天仙入凡,轻柔的十指一边抓着阮颈、一手拿下阮片。便是这几个寻常动作,便引来乌泱泱客人们看得痴了。 不等店小二擦干溢出酒碗的酒液,紫衣姑娘便拨动阮弦,立在店中,顾自唱了起来: “影坠芳菲下,声色有无中。飞白孤灯里,落红梅子东……” 不及女子第四句唱完,便听得酒馆外一阵乱糟糟的响动,似乎还有兵刃相交的声音。为首的官兵闯进来,登时揪住了女子的棕色长发:“找到了,就是她!” 店老板一时慌了神,匆匆忙忙跑上去,“扑通”跪在地上,拉着官兵的鞋子:“爷爷行行好,这可是老儿从林中都千里迢迢买来的啊……就指着这孩子做点生意了啊……” 只见那兵头子飞起一脚,登时把上了年纪的老板踹出七八尺远:“买来的?南掌门可多谢你帮他买来!”不等老板颤颤巍巍从地上爬起,一伙人便拉扯着那紫衣女子往外走:“不如自己去跟掌门喊冤,看他会不会重重赏你!” 嘉攸单坐一旁,不由得心下起疑,不知父亲何时竟也下过这样的命令。暗中瞧瞧那几个打头的兵家伙,的确是自家手下无疑。正踌躇间,只见箬冬不知何时已鬼魅一般闪在门口,温弦默默扶起地上老人:“纵是南掌门英豪盖世,也不敢下这般违背天理的命令吧?” 兵头子扫一眼温弦,见他穿着不似本地人,便哼一声:“我家掌门喜欢什么姑娘,倒要你来管?” 嘉攸听得此言,简直要怒发冲冠气得站起。不及拍桌,又听得温弦道:“我怎么不知,你家掌门喜欢阮声噬骨、一夜连杀二十四人却不见血的姑娘?” 方言毕,只听兵头子一声惨号,箬冬手中的长剑穿心而过,剑侧抵着紫衣姑娘的后脖颈: “别乱动!” 店内的杂役和客人一时都吓得呆了,众人正待出逃,箬冬回身一剑横扫,门口未及撤出的官兵们一个个拦腰丧命,流了一地的残血和肠子又把其他人逼回到屋内去。 箬冬“砰”的一声,把剑尖插在地上,眼中凶光扫过每一个人:“胆敢擅闯半步者,有如……”箬冬一把抢过紫衣姑娘怀中紧紧抱着的古阮,抛向空中,地下凛凛剑锋银光闪烁。只见阮下白影闪过,稳稳接过空中之阮,侧身一撤,阴阳长剑在阮弦上划出“嗡”一声呜鸣。 只见嘉攸一手撤回阮,另一手趁箬冬出剑的间隙冒险一捞,轻轻巧巧把箬冬身侧的紫衣姑娘捞了过来。眨眼之间出窗破梁,上到屋顶去了。 等子棋他们乘舟寻来,发现清卿必不是难事。子琴回望一眼亮在山腰的灯火,一口气又潜入海水之中。不多时,终于发觉脚底坚硬,水势愈渐浅了下去,石洞中的水滴声“哒、哒”回响。 洞口的足印极浅无比,想必纵使温、箬二人轻功再高,也飞不出这石洞去。 夜幕深沉,子琴本想着待得天明再追入街巷,忽听得一阵轻微的火花爆裂声从洞口传来。听出了脚步的主人,子琴无奈地唤道:“绮川。” 令狐绮川下了一大跳,一个转弯,火把下照应出她发丝凌乱、一脸疲惫的模样。 未及答话,子琴皱皱眉头:“你师妹在石崖正下面,怎么能找到这里来?” “回师父,当初温掌门也是把清卿送到这儿来。” 怪不得,子琴心中想。“别追出去。”见绮川微微睁大双眼,子琴又道,“山上只有你一个攻药术的人,师叔和师姑离不了你。” 绮川低下头,咬咬嘴唇。子琴问道:“随身带着碧汀散没有?” “嗯。”绮川点头,从怀中摸出一个青色的小药瓶来。 子琴随手拿起一片脚边的石块,刺破拇指,鲜红的血液一滴一滴地响在巴掌大的药瓶里。见师父眼光似是渐渐出了神,绮川猛地撤回药瓶,扯下衣角捂住子琴的伤口:“师父,这足够了。” 子琴淡淡笑一笑:“这样小的伤口,也吓得到立榕山药植堂堂主?” 绮川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像是猛地下定了决心似的,绮川用力拽住子琴衣袖:“师父,也不能追出去。” “哦?”子琴偏过头,饶有兴趣地望着弟子,“为什么?” “因为……”绮川咬着牙,像是快要哭出来,“因为师父说过……” 子琴望着眼前纠结不已的绮川,这正是第一个在立榕山上向自己叩首递茶的弟子。眼前的姑娘不过十八九岁年纪,高挺的颧骨和宽方的下巴却无一不显示着这位令狐大弟子坚毅、沉稳的性格。子琴拍拍绮川的肩膀:“别告诉你师叔。” 绮川点点头,拼命忍住涌上眼眶的泪水。 子琴宽慰似的笑一笑,转身欲走。 “师父!”绮川握着药瓶立在原地,“山外凶险,万事小心。” “等我回来的时候……”子琴回过头。 “清卿一定会醒过来。” “这边。”南嘉攸在屋顶上借着夜幕横冲直撞,紫衣女子忽然拉了拉嘉攸的衣袖,指着不远处的一片灯火通明。嘉攸不及多想,便顺着女子手指方向提气奔了过去。 下得地面,才发觉这一带远不同寻常:本是夜深人静的夜半时分,此处却人群嬉闹、欢饮高歌,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脂粉香气。女子带着嘉攸穿过一片团扇、金钗和裙摆飘摇组成的人潮,进得正中央一座最高大的花塔里。一个半身赤裸的男人搂着一左一右从二人身边蹭了过去,南嘉攸骤然停下脚步,一把抓紧了紫衣女子的胳膊。 女子回过头,先是一愣,随即捂着嘴笑了:“怎么,公子没来过这般烟花柳巷?” 嘉攸抬头瞪他一眼,转身便要下楼。刚一回头,女子便从身后搂住他腰:“我叫阿语,多谢公子救命之恩。” 一阵悦人的低语从耳畔传来,似是动魂心魄的温柔法术从耳根烧到足尖,嘉攸便是一动也动不了了。阿语妩媚的笑声又从耳畔传来,南嘉攸耳垂一吃痛,便乖乖跟着阿语上楼去了。 阿语掩上门,立到烛光昏暗处,解下裙摆外衫,只留下一件贴身小褂。嘉攸仿佛喉头有什么哽住似的,不由自主把头转了开来。阿语拿起嘉攸的手,轻轻放在自己腰上那些红紫色的伤疤上:“吓不吓人?” 嘉攸本能地想抽回手,双眼却和那些阿语腰间的印记撞了个满怀。 看到那些暗紫色的、仿佛被毒蝎啃噬、被毒蛇撕咬过的疤痕一道道地盘曲在阿语雪白的肌肤上,南嘉攸不由得心中火烧火燎,狠狠地盯着阿语春波流转的双眼。 渐渐地,阿语松开手,嘉攸小心地抚摸着那些疤,沉默不语。 阿语伸手取过嘉攸身后那把阮咸,低声哼唱:“影坠芳菲下,声色有无中。飞白孤灯里,落红梅子东……孤灯里、梅子东……” 歌谣初,南嘉攸只是觉得醉意深沉,明明没喝几杯酒,头却昏得厉害。猛地一睁眼,嘉攸便冲向房间角落的面盆,把一抔水劈头盖脸地浇到身上来。正欲夺门而出,身后的阮弦轻弹,仍是一阵断断续续的低吟浅唱: “芳菲下,有无中……孤灯里,梅子东,落红梅子东……” 嘉攸弯下腰,紧紧攥住门帘一角,皱起双眼,满口的牙都快要咬成碎渣。直到阿语转变调式,口中仍是那首小谣,嘉攸这才睁开眼睛,放下门帘,大踏步走回榻边,任凭胸口火烧火燎。阿语哧哧笑道:“小哑巴学得还挺快的嘛。” 嘉攸上前一步,一把掐住阿语细长白嫩的脖子,精致的面容下,眼中快要喷出火来。 阿语皱皱眉头,自顾自又拨动了弦:“影坠芳菲下,声色有无中。” 一阵熟悉的灼烧感奔涌而来,嘉攸瞪大了眼睛,眼球暴突、青筋爆裂,死死抵住要把自己吞噬殆尽的眩晕。 “飞白孤灯里,落红梅子东。” 南嘉攸再也忍不住,又一次向着阿语扑去。阿语微一蹙眉,指尖用力,柔软的拨片“啪”一声折断了琴弦。嘉攸伸到半空的双手骤然停下。 阿语把阮放到一边,走上前来抱住嘉攸,在他耳畔悄悄低语道: “回去吧。这首曲子,够你对付令狐山上的野家伙了。” 第八章 夏日凉归 温风袭人,拂乱了令狐子琴黑玉般束起的长发。 山口吹来的气息都令子琴感到陌生。立榕山四季分明,子琴已过而立之年,却有大半生都未曾踏足山下。此时站立洞口,遥望远方黑魆魆的农庄高楼,一时却踌躇着该先向何处而去。 正值夜幕深沉,倒不知为何南向的远处隐隐闪着灯火而不同寻常,心想自己此次下山,想来也绕不开碎琼林的繁琐,倒不如打定主意过去碰碰运气。 待得天蒙蒙亮时候,灯火通明处终于安静下来,街巷中随处可见披头散发、脚步拖沓的男女相互迎来送往。天亮之后的花塔没了灯火摇曳,就那样灰头土脸地混在散发着汗腥味的街巷中,显得比百年前的术战遗骸还要破旧。 此刻随不及夜半鸡鸣时刻乐舞嘈杂,却也时不时传来一两声转轴调弦的响动。楼上楼下有不少五颜六色的女孩子衣衫不整,怀里抱一截柳琴或阮,斜靠在地上打着哈欠。 这个白天与寻常没有什么不同。 市井俗谣呕哑嘲哳,自是入不了子琴的耳。若不是子琴读惯了圣贤诗书,想不出些粗俗词来贴切地形容这一系列乱七八糟不成文的调子,那简直是“难听亲娘给难听开门——难听到家了。” 便是在这叮叮咣咣的乱境中,不知何处的轻轻小调隐隐飘进清晨的空气: “影坠芳菲下,声色有无中。飞白孤灯里,落红梅子东。” 子琴停住了脚步。这样的调子在立榕山上自然从未听过,一时竟也莫名耳熟,似是掩埋已久的记忆被一层层揭开似的。不由得一边思索,一边向着一座高耸入云的花塔走去。 推开门,坐在一楼大堂的上了年纪的肥胖女人向门口瞟了一眼,便没再理会。想来子琴历经一夜奔波,此刻碎发凌乱,黑眼圈若隐若现,若说是落了东西回来找寻的客人也不足为奇。子琴也不解释,径直无声地向内走去。一抬头,恰巧与出现在楼梯口的年轻公子撞了个四目相对。 白衣公子快步下楼来,脚步轻浅利落,身法轻盈,倒像是不知修习哪门术法的孩子。 一把雕刻精致的白篪在公子腰间微微晃动。虎头浮纹在篪头栩栩如生,纵是污水街头穿着开裆裤四处乱跑的孩子,也说得出这白篪的主人是谁。子琴箭步上前,一把掰住年轻人的肩膀。 那公子反应竟也迅捷,登时后跃,无奈子琴出手即中,那年轻人只觉得肩膀陡然一痛,生生没能跃出去。 南箫家里能拿出这把白篪的只有三个人,除去一个女人,眼前这个是哪一个? 不等子琴犹豫,楼上断断续续的小调竟然重新连贯起来: “影坠芳菲下,声色有无中……” 南嘉攸静静盯着眼前突然出现的发冠稍乱的青袍男人的脸,青袍男人也同样从容地望着他的双眼。这是嘉攸第一次感受到,这世界上除父亲之外,其他陌生人周身所包围的一种沉重的压迫感。 青袍男人眼中的平静,似乎绝不是一句花塔小调便可以化解得开。想到此处,嘉攸凝神汇集全身力气于右肩,忽然发力,纵身竭力向后。却不料青袍男人正在此刻松开了手,南嘉攸撤力不及,一个猛子“啪嚓”一声,在大门口摔了个四脚朝天。 甚至都来不及起身回看一眼,嘉攸便匆忙飞身跑走了。 “好利落的身法!”子琴心中冷冷赞叹一句。回望一眼楼上,时断时续的阮声戛然而止。 连“蕊心塔”的人都要牵连进来,是子琴万万没想到的。不过既然谜面揭开,便没有上楼再伤一条人命的必要。子琴转身出塔,顺着白衣少年离开的方向追了出去。 “蕊心塔”以弹拨之法闻名于世。百年来女子单传,是比东琴、西筝、南箫、北笛都要久远的术法传承。待得子琴离开,已是辰时有余,大街小巷的吆喝叫卖不绝于耳,空气中也隐隐飘来早点的香气。 子琴用随身携带的玉佩换来些麻饼和热粥,一路凝神听着远远近近男女老少的闲言碎语。“听说昨儿个晚上又有官兵闹事了?” “可不是,已经三四次了,哪儿有漂亮姑娘,哪儿就要出一场乱子!” “得,以后还是自个儿攒钱寻花塔吧。听说新来了一批弹柳琴的水嫩娃子,嘿嘿……” 后面的言语不堪入耳,子琴便收回注意力,寻得一家织染坊,用剩下的碎银两染黑了青色的外袍,又将长发披散下来,估摸着白衣少年一时认不出自己,这才直奔南箫的老窝而去。 明晃晃的火把纵横十里,一叠又一层的传令声从南林古墨城中激荡着向外传,震得大地嗡嗡作响。城中最大的一座金殿里更是明如白昼,宾客觥筹交错,酒气香得似是醉倒了枝头的夜鸟儿,一群群叽叽喳喳说起了胡话。 层层笑声似要掀翻了房顶,纵是寿面浓汁洒在了鹅绒地毯上也无人在意。 华初十一年五月二十三,今天是碎琼林南箫南掌门六十大寿的好日子。远近稍有名望的大户门派都前来贺寿,也有小门小派凑在人群中,期待赶着热闹日子分一杯喜羹。南嘉攸束手立在父亲身后,微微皱眉,老生脸谱似的神情与八方的热闹格格不入。 嘉攸不时向谈笑自若的温弦温掌门看上几眼。看那日箬冬剑头黑白交错的寒光,只怕二人在自家兵到来之前,便早早认出了紫衣阿语除弹阮之外的本事。 或者说……嘉攸不禁打了个寒战。 箬冬也一言不发地立在温弦身后,阴霾的眼珠子想必已经自行滤掉了躁人的喧嚣。阴阳剑此时像个老态龙钟的古叟,沉默地悬在箬冬腰间。温弦站起身来,举起酒盏,步履无风地来到南箫面前: “晚生弦,谨贺南掌门花甲欢寿。不知夫人伤势可好?” “哈哈哈哈……”南箫不紧不慢站起身来,拿着酒杯来到温弦面前,“咱自家人小宴,温掌门怎么倒客气起来?无妨无妨!” “掌门前辈上有过人箫术傍身,下有俊秀才子后承家业,旁是美人爱妻白头偕老——这等福气,便是旁人做梦都想不来的啊!” 南箫佯做瞪眼:“西筝,你若是再这样嘲讽老夫,老夫可是要受不住折福分的!” 温弦宽和一笑:“晚生所言句句亲眼所见。”紧接着又道: “嘉攸上次出门,与箬冬先生出手也是丝毫不落下风吧!” 嘉攸立在原地,听得如同天降暴雷,不由得身躯微微一震。西边来的两位贵客认没认出阿语倒还不清楚,此刻竟然把自己认了个明明白白。南箫转过头来,浓眉皱紧:“嘉攸,什么时候和箬先生交上了手?” 嘉攸睁大了眼,连忙低头见个礼,却仍是一言不发,像是嗫嗫嚅嚅,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只听得温弦接着道:“不过是在来路遇见令郎迎客,稍稍比试玩笑罢了。”说罢,看向嘉攸,“想必勤奋已久,精进不少哇。” “还不向温掌门道谢?”南箫对嘉攸怒目而视。嘉攸眼见父亲神色快要喷出火来,赶忙走上前去,深深一揖至地。 南箫见嘉攸这副不说话的哑巴模样,一腔火窝在心中,碍于温弦与其他宾客在旁,不好发作罢了。嘉攸默默回到自己的位置,见箬冬仍是雕塑似地立在原地,对刚才的对话充耳不闻,倒是活脱脱凶神恶煞,一幅武生模样。于是,武生与老生立在欢宴中央,大眼瞪小眼,欣赏起这台“众术名家荟萃皋月贺寿碎琼林”的折子戏来。 宴饮毕,南嘉攸从杯盘狼藉中穿行而过,一路将温、箬二人送到金玉灿灿的暂时住处。温弦回过头来,冲嘉攸神秘一笑:“公子原来也有外出小酌的闲情逸致?” 嘉攸正卡着步伐的节奏,心中默念:“已经忘了,已经忘了,已经忘了……”听得温弦这样一声招呼,简直吓得差点原地跳起来。 “不必担心,我不会向南掌门透露此事。” 见嘉攸松一口气,温弦从袖子里“唰”地闪出半根琴弦来,嘉攸不知何意,眼见弦尖要打到自己胸口,便下意识侧身闪避,由着长弦从自己身前飞速滑了过去。 盯着闪电般一闪而过的筝弦,嘉攸心下暗自疑惑:我什么时候已经躲了过来? 温弦似乎并没有收手的打算,弦尖不知什么时候拐了个弯,“蹭”地回头,啄向嘉攸眉心。嘉攸只觉得自己的身体好像不听使唤,立即下沉,任筝弦在头顶划破扬起的衣衫,双指便要向着温弦肋下点去。不及近前,温弦一手牢牢抓住嘉攸手腕,另一只衣衫迎风而飘,只见锋利的筝弦偏过嘉攸身侧,在石板地上“砰”地砸出一个小坑。 再看南嘉攸,这才仿佛如梦初醒,后背渗出层层冷汗。箬冬与温弦对视一眼:“是‘蕊心塔’没错。” 嘉攸被温弦抓在手里,听得‘蕊心塔’三个字,只记得隐隐在哪里的书中见过,一时也想不起来太多。温弦松了手,温和地揽住嘉攸肩膀:“嘉攸,那天酒楼里弹阮的姑娘,你喜不喜欢?” 南嘉攸接连受惊,已如惊弓之鸟,心中小鹿简直要跳出嗓子眼去,只能疯狂地把头摇出重影来。温弦见嘉攸心中戒备,便淡淡一笑:“你们从小在乐谱术书里泡大的孩子,自然是不懂这些。无论你自己意没意识到,你心中肯定是喜欢她的。” 不及嘉攸吸气待要反驳,温弦弯起眼:“瞧,你脸都红了。” 嘉攸这下连打寒战的力气都没有了。只好伸出手无力地摸了一把自己的脸,好像的确是热得烫手。箬冬见状,手扣剑柄,泰山一般横在嘉攸身前。温弦拍拍嘉攸细弱的胳膊:“你今年二十几?” 嘉攸抬头愣愣望着温弦一阵,低下头。 “别担心,跟本掌门去一个地方,你便再也不必烦恼这件事了。” 此刻的林中街巷随比不得古墨城那般富丽堂皇,却也热闹得百年一见。买糖人儿的、碾蒸糕的、耍杂火的、踢花枪的、缀银饰的应有尽有。 子琴一时摸不着头脑。费了好大劲儿才想起,今日五月二十三,似乎是南箫的生辰。 普通老百姓哪里知道,碎琼林的古城中,是什么大人物是因为什么名头摆着宴席。不过难得热闹,终于个个上赶着要沾一些欢庆的喜气罢了。路旁酒馆宾朋满座,酒气从许多角落传出,有的甚至直接从塞满粗俗陋语的嘴角横着流了出来。 子琴山林闲隐惯了的人,哪里受得了这般烟火气?因此只是匆匆路过一眼,便想着更南处继续赶路。忽然听得身后有人叫嚷:“前边这位客官,何不进小店来坐坐?” 回过头,一面目青肿的老人正端着一黑坛子酒立在路边,瘦骨嶙峋的面皮冲子琴满脸堆笑,眨眨眼睛。 子琴走上前去,抬手微礼示意:“老人家,可是找我?” “正是。”老人点点头,“客官东方迢迢而来,自然赶路辛苦。” 听得此言,不由得子琴心中又生出新的问号来。进入酒馆坐定,子琴便抬头问道:“老者如何知道,我是从东方来?” 酒馆老板给杯中倒满了酒,转过身,脸上全然没了方才迎客时点头哈腰的谄媚笑容。老人双指夹起圆而光滑的杯脚,“啪嗒”一声,坚定有声地扣在桌面上。子琴恍然大悟: “夜屏山的贵客,一朝分别,竟已是这么多年!” 此刻坐在子琴对面的酒馆老板,姓夏名凉归,曾是仰慕令狐子棋的大名,去到夜屏山上讨教的当世高手之一。上次见面,子琴自己年纪尚幼,自然一时间认不出来。 “掌门快莫要提多年前的旧事。”夏凉归眯起眼,低头笑了笑,“令狐居士能在舞象之年盲对西、南、北三位棋官,而同时皆半目胜之,老东西每每想起,仍然惊悸有余,汗颜得很哪!” “三位谦让师弟年幼罢了。”令狐子琴端起笑容,“夏棋士何必如此过谦?” 凉归闭起眼,摇摇头:“险些忘了正事。白驹过隙,老东西一时也没能认出掌门来。”说罢,又压低声音,小心翼翼地凑近,“令狐掌门莫要瞒着老东西。这几日,江湖中可是要有大变故?” 子琴心中一惊:“棋士何出此言?” “前些日子,老东西的破烂酒馆竟也聚集了不少名门显贵……”于是便把温弦、箬冬、南嘉攸、蕊心塔的紫衣姑娘在酒馆中大打出手的故事告诉了子琴。子琴心中暗暗点头: 想找找不到的人、和无意间正要找来的人,这下子都聚齐了。 “打西边来的筝掌门,身上却沾着一股东方的土味。”说罢,凉归试探性地看了看子琴。 子琴点头道:“的确,我徒弟中了与我一样的伤,我特追寻他二人而来。” “既如此。”凉归抬起眼,“我与掌门同去。避免他人不讲道理动起手来,掌门人数落了下风。” 子琴心中转念一想,的确比自己孤身一人要可靠些。但苦于自己心有所碍,只好道:“不劳烦夏棋士……” 凉归听到这一句,内心已然着急起来,不由得急躁言道:“掌门嫌弃老家伙骨头脆了,走不动路了?”说罢,双指不知从何处瞬间变出一颗白子,在黑色的酒坛子上轻轻一敲。只听得一声悦耳的脆响,小孩高的酒坛子登时“哗啦啦”碎落一地,一时间碎块和粉末混在地上,惹得欢闹的酒客瞬间安静,纷纷向这里张望来。 子琴安坐原位未动:“棋士误会,晚辈不过有一事相求。” 令狐子琴探出身子,正欲明言,忽听得门外一声尖厉的叫唤:“老板好厉害的本事,怎么被几个兵头小厮打得鼻青脸肿?” 二人此时坐得离门口不远。抬头望去,只见一瘦小的女子包裹在鲜绿色的丝绸,跨腿骑在屋外大门酒旗上。绿衣女子随着晚风晃晃悠悠,活生生像条细弱的柳枝在阴暗的月光下飘荡。夏凉归也不起身,只是冷笑道:“不知何方高人,令寒舍蓬荜生辉哪!” “那你又是什么人?”绿衣女子闪电般跃下旗杆,在地面上稳稳一落,“买了咱家的姑娘,却不把姑娘当人?” 原本安静了一时的酒客醉徒们此刻又纷纷交头接耳起来。凉归听得嗡嗡声如苍蝇乱飞般吵人心乱,便提高嗓门,沉下气道:“南家的兵丁要抢你们姑娘,你来找老头子作甚?难道是菩萨发了慈悲,派姑娘赔我几个酒碗钱?” 夏凉归气沉丹田,众人一时都不敢做声。那绿衣姑娘走上前来,滴溜溜转动着一双狐狸般的媚眼:“老板跟客人要起钱来,姑奶奶这就赔给你!”说罢,宽袖出风,空气中似有什么划破的干响,几枚银针登时便向着夏凉归飞刺过来。 也是亏得凉归开店赚钱不忘旧本事,身上也奔出几枚黑白棋子迎了上去。 一时间,困在酒馆里划拳半只脚踏着椅子的、醉客半碗酒洒在半空的、身怀术法绝技躲在角落默不作声的都或多或少得傻了眼,纵是那手无缚鸡之力的瘦猴书生都忘了大门还是自己应该向哪里跑。 暗黑的酒馆口“刺啦”划过一阵火星子,三四枚银针直冲凉归脑门顶上而来,又被狭路相逢的棋子打了个正着,“噼里啪啦”地接连掉在地上。只听绿衣姑娘高喝一声:“着!”凉归这才发觉,一枚只有寻常银针一半长度的细骨针正横穿夜影,悄然飞向自己小腹。猛地后跃,又不知是什么人摔了酒碗在地板上,眼看着把自己即将结结实实绊个后仰朝天。 只听窸窸窣窣几片瓷碎划地的响动,凉归倒退几步,仍是好端端地站在地上。子琴一手拉住凉归手腕,一手夹住半空飞行戛然而止的细骨针,犀利冰冷的眸子与绿衣姑娘的狐眼撞了个正着。 绿衣女子抬手立在原地,悠悠魅瞳中,闪着难以捉摸的光。 第九章 鬼寿之礼 “真晦气!”绿衣女子咯咯笑起来,“今天是南掌门的好日子,我怎么先挑起麻烦事来?” 说罢,径直走向里桌,拿起不知什么人用过的酒坛子酒碗,给自己倒满了:“姑奶奶犯病了,自罚三碗!”说罢,像是自己过生日似的,对着众多看傻了的“宾客”举起碗,仰着脖子一饮而尽。 饮罢,还把空了的碗底跟四方展示一番,立刻又满上了第二碗。刚举到嘴边,只听得“哗啦”一声响,酒汁子瓷片子洒了自己一身。子琴从方才落在地上的银针中移步随意踏上一根,一针穿碎了酒碗,对着湿淋淋抬起头的绿衣姑娘言道: “你跟南箫南掌门还说得上几句话吧?” 绿衣女子不知何意,扬手把一整坛子酒都“砰”地摔在了地上。 子琴淡淡继续道:“去告诉你们掌门,说立榕山给他贺寿来了。” “清卿!清卿——”迷迷糊糊的声响从耳边传来,令狐清卿的耳朵比眼睛先醒了过来。仔细闻,咸津津的海水味道弥漫在空气中,钝刀般坚硬的岩石硌着手。 “清卿!”又是一声低沉的喊叫,清卿听出是衡申师兄来到不远处,双眼“嚯”地睁开,一下站起:“师兄,我在……啊!”谁知自己身上有伤,一个趔趄,从高耸的岩石边“哗啦啦”滑了下去。 所幸子琴把清卿放在了离海岸还有一截距离的地方,否则这时孤身摔进海里,只怕是妈祖娘娘也赶不过来。左臂被压在身下,清卿只觉得浑身的骨头都要散了架,从头到脚疼得火烧火燎,唯独左半边身子一点感觉都没有。试着使劲,也是酸麻得厉害,一动也动不了。 咬牙挣扎着爬起,更多的喊声从远处传来:“清卿——清卿——”绮雪、绮琅接连寻来,清卿只恨不得要跳起:“师姊、师……咳咳!” 清卿本就身上有伤,这一摔,更是连话都说不出来。 定睛找寻,终于望见几个火把在老树枯干后若隐若现。清卿忍着全身疼痛,一步一踉跄地连滚带爬,终于从海边烈风中走进了茂密的榕林。“你——在——哪儿?!”熟悉的叫嚷在身侧响起,转头一看,粉红色的裙摆上绣着繁复的木樨花,正随着清风步履一飘一荡。 清卿兴奋至极,拼尽全身力气挥手跳起,“子画师姑!” 子画终于闻声转过头来。就在两人视线交汇的那一刹那,清卿只觉得脚下一松,竟是林中斜坡上一整块崖石百年一遇地倾斜过来,仿佛雷声隐隐,卷挟起砂砾石块,稀里糊涂地就急速滚下山坡去了。 坡长路急,好似周身有几百个壮士正围着自己拳打脚踢。清卿被凹凸不平的坡路无数次弹起又落下,而肩膀、大腿和胳膊肘都在毫无预兆地准备受下一处伤。忽然脚踝一下吃痛,倒像是被什么东西绊住了一般,上身倒立过来猛地一抻,顿时刹在了滚落的半路上。 清卿勉强用一只胳膊肘支起上身,随意向脚腕瞟一眼,却见哪里有什么好心的树枝藤蔓,竟是一只细长的胳膊伸着手,牢牢抓住了自己脚腕! “鬼啊!”月黑风高,清卿终于忍不住,哑着嗓子失声叫了出来。 “诶?”半坡上,那手的主人竟然说了句人话,“你咋知道我叫啥?” 清卿吓得魂不守舍,睁大了泪汪汪的眼睛牢牢看去,只见密藤似的皱纹盘曲在那只瘦骨嶙峋的胳膊上,灰兮兮的指甲几乎有手指的一半长,此刻五指正像一条古老的榕枝,紧紧抓嵌在自己脚踝里。 这时谁还哪里顾得上疼,清卿咬紧牙关,猛力一拽,想要把右脚从那枯长的手中抽出来。谁知这手主人的力气不是一般得大,轻一用力,便把清卿连人带石头带血,一股脑全抓进了藏在半山腰的土洞里。 洞中黑魆魆,并无火把之类,清卿闭着眼睛,使劲全身力气,一招“千里阵云”,“哈!”的一声向前推了开去。谁知双掌转瞬摸到了什么软乎乎的东西,像极了面皮上松弛的皱纹和微凸的眼球,只听得“嗷!”一声惨叫,不知什么重物便砰然落在了几步远的地方。 那人落地也不做声,清卿呆在原地,等冷汗热汗一并散去,这才回过神来,试探性出声问道:“前、前辈?” 漆黑的土洞中并无人应答。 清卿便又上前一步:“前辈没事……啊哟!”一个不防,便向前跌去,结结实实摔了个狗啃泥。“爷爷好心救你,小崽子居然下手还挺重?”那手的主人绊倒清卿,站起身来:“你们在外面热闹什么呢?” 清卿自从醒来,已经数不清摔了多少跤,此刻牙口嘴唇胸腔痛得麻木,索性摊开了胳膊腿,趴在地上闷声道:“热闹什么,没热闹啊?” “这就怪了。”那人“咦”了一声,“爷爷听见外面‘亲亲亲亲’的,还以为什么人娶媳妇闹洞房呢。” 清卿一听,无语得说不出话来。一时间倒也懒得解释,便继续趴在原地: “请教前辈尊姓大名?” “什么嘛!你不是知道爷爷名字来着?” “知道个鬼!” “放心吧。”那人在黑暗中得意地笑了两声,“你知道的正是爷爷我的大名——立榕山令狐鬼是也!” 清卿一听,本就沙哑了的嗓子此刻更是丧失了最后一滴说话的兴致——到底是哪一辈掌门,给自己徒弟起了个世人交口相传的名字! 听令狐鬼激昂到一半没了动静,清卿便翻了个身,打算继续躺一会儿。谁知翻身翻到一半,听得空气中沙石扬起,结结实实的一脚正挨在自己青肿的肚子上。清卿忍不住蜷起身子,痛得浑身哆嗦:“前辈怎么动起手来……” “打的就是你!”令狐鬼又飞起一脚,踹在了令狐清卿小腹,“听见爷爷名号了,不知道起来三拜九叩行个礼?” “弟子真、真不知道前辈尊号……” “撒谎!” “没有!” 令狐鬼不知从哪里找来的树枝条条,一抬手,把清卿本就麻木的左胳膊抽了个血道子:“先前有难,不住口地叫爷爷,现在又闭口不知道!”说罢,又是一枝条,抽得清卿小腿上也多了个血印子,“爷爷就该把你这忘恩负义的杂种扔回海里去!” 令狐鬼说动手就动手,一鼓作气把清卿扛起来搬到肩上,对着洞外的山坡,如同大炮弹射一般,眼见着就要将清卿冒出去。 “前辈!”清卿拳打脚踢地高声叫喊,“弟子知道了!弟子想起来了!” 令狐鬼立刻住了脚:“这就对了。给爷爷磕个头,爷爷这就……诶?” 鬼爷爷正欲把清卿放下来,突然借着洞口月光,眼神一瞟,见清卿的左半个胳膊正无力地垂在身侧,如同断了半截的竹枝,晃晃悠悠没了知觉。“这是怎么回事?” 清卿一时语塞,不知怎么解释,便言简意赅道:“和人打架来着。” “和宓羽湖的人?” 清卿一惊:“前辈如何知道?” “伤成这样,是典型的‘碧汀毒’嘛……”鬼爷爷拧着清卿的左手臂仔细端详,“红血凝结入块,伤口周侧发紫……没救了,没救了。” 听得最后三个字,清卿不由得紧张起来,“前辈,这毒这么厉害?” “那当然,他‘宓羽三天客’结仇那么多还能活到今天,无非是大家怕了那阴阳剑上的‘碧汀毒’呗!” 清卿似懂非懂:“那我、我还有没有解、解药之类……” “没有啊。不然这毒怎么能那般厉害?”像是为了着重强调这‘碧汀毒’的厉害之处,鬼爷爷又补充道,“这种冷毒慢慢堵住人的血管,那血流不过去。时间一长,自然就乌青着脸,两脚一蹬,‘嗝屁’了!” “至于解药嘛……”鬼爷爷不紧不慢,“听说山上有个透明面皮的白鬼一直没死绝……或许是几百年来第一个鼓捣出解药的人也说不定?” “爷……啊前辈!”清卿不由得立直了身板,屈膝跪在地上,“求前辈赐弟子些解药,弟子不忘前辈救命之恩!” “不去不去!”鬼爷爷摆摆手,“我和那白皮鬼不熟。” 一听此言,清卿更是急得手足无措。想起令狐鬼曾要求自己对他三拜九叩,便顾不得身上疼痛,一下一下地对着鬼爷爷磕起头来。谁知这鬼爷爷既不侧身,也不来扶,将这份甚大的礼数照单全收,嘴里还念叨着:“说了不去就不去!” 清卿想起方才话语里那些毒发身亡的惨状,更是一边心急如焚,一边心惊胆战,接连一口气磕了十几个头不止。忽然,弯腰弯到一半,清卿一下子停在了半空:“白皮鬼?” “对。”鬼爷爷在月光下点点头,“听说是皮肤透明,脸白得跟甜白釉瓷似的那个。” “啊!”清卿捂住嘴,险些惊呼出来,“那不就是……” 令狐子琴一袭黑衣,温润的白色皮肤在初升的日影下仿佛闪着微光。饱经风雨的大门被猛地推开,不情愿地发出“吱扭吱扭”的叫唤。 上了年纪的女人把眼睛眯起一条缝,只见门口的男人隐在黑袍之中,白瓷银雪似的皮肤在披发后微微闪烁。虽觉眼熟得很,一时却又认不出来。令狐子琴走上前,把一袋子银花花的碎块抛在女人身前。 子琴不认识这些叫做“银两”的东西。这还是拗不过夏凉归的意,被无奈带在身上的。 胖女人美梦未醒,绣花针般细长的眼睛被一整袋元宝闪得刺痛,“腾”地起身,颠着肥硕的屁股小跑着迎到子琴跟前:“公子想见哪位姑娘?随便挑,保准今晚给您留好喽!” 原来碎石头是这么用的,子琴心想。暗下主意罢,便抬起乌黑的眸子,直盯住胖女人:“所有会弹阮的姑娘,现在。” 七个姑娘,按着赤橙到蓝紫的顺序,在子琴面前一字排开。绿衣姑娘登时认出了这位面如凝脂的黑袍客人,只是子琴并不理会,由着她把梨木阮在桌角磕出躁耳的响动。子琴走到紫衣姑娘面前,姑娘袅袅娜娜地道个万福:“小字阿语。” 胖女人冲着阿语点点头,阿语便轻轻转动阮轴,调好弦唱道:“红花开呀么东风吹,哥哥想小妹……” “不是这个。”子琴“啪”一声,指节在桌上一敲。随即站起,来到阿语身前,阿语含情脉脉地望着子琴白皙的面庞。子琴反手在阮上拨着空弦,熟悉的旋律立刻想起在阿语耳边: “影坠芳菲下,声色有无中。飞白孤灯里,落红梅子东。” 子琴随手一拨的旋律自然与阿语的演奏稍有不同,但阿语还是迅速明白过来,一把用左手捂住了阮弦。 子琴苦笑道:“一首小调,如何能安息二十四个魂灵?” 阿语脸上笑意未收,只是双眼瞬间冒出杀意滚滚的危光。一刹紫影从子琴面前闪过,子琴冰掌斜刺,一引“梅花弄”,阿语藏在阮身的匕首便“铛啷啷”掉在地上。 子琴细长的手指并不收回,而是飞速回转,直直发狠掐住了阿语瘦嫩的脖子。 一时间,胖女人尖厉的叫喊声,其他几个女孩子冲向门外的碰撞声,绿衣女子清脆的射针声交汇在一起,传出去足足十几条街。阿语白里透红的皮肤渐渐泛青泛紫,眼球暴突,舌头伸成一种诡异的长度,直到双眼中的光芒也失去焦点。 夜里,当碎琼林的侍卫官兵还在绞尽脑汁地追捕连环伤人案凶手的下落时,南箫南掌门已经收到了一份特殊的贺寿礼物。 “要说解药嘛……倒也不是没有。”鬼爷爷拖长了声调,不紧不慢地捻起胡子来。 清卿一听,反而一股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只好伏在地上:“不知前辈有何妙方?” 鬼爷爷四仰八叉地躺在灰土中,翘起了二郎腿:“这么珍贵难得的祖传妙方,爷爷自然不能白给你。”说罢,又挠了挠胳肢窝,指尖弹开几只跳蚤:“来,先给爷爷唱首歌。” “唱、唱歌?”清卿一下子懵在了原地。若说祖传妙方,自己和这位令狐爷爷有着同一个令狐祖宗,怎么从来没听说过这唱歌治病的传统? “不唱?”鬼爷爷翻了个身,像是立刻就要站起,把清卿重新扔出去。 “唱!”清卿不再犹豫,一口答应下来。只是自己的公鸭嗓唱歌属实惊天地、泣鬼神,便随手摸到身边一块石子来,敲打起洞壁凹凸不平的岩石。细细听,行云婉转,竟也是一首好听的曲调。 正沉醉间,手腕突然吃痛,原来是清卿又挨了鬼爷爷一枝条。“真难听,你师父是哪一个?”清卿咽了口唾沫,差点说出“白皮鬼”。 好在鬼爷爷自问没想着答,从地上又捡起几枚石子来,口中念着“听好了!”便向崖壁敲去。只见令狐鬼双手左右开弓,五六枚石子一齐出动,在坑坑洼洼的崖壁上舞了个眼花缭乱。听得清鸣啼转、丝竹管弦、隐隐高山、汤汤流水,接连在这黑暗处的石壁上一气呵成。 清卿不由得听着痴迷起来。自己拿起石子,击壁作调时,无非粗略地摸清了手边崖壁的起起伏伏,做出的曲子也只能隐约成调,不能称品。此刻靠在石头边,听着鬼爷爷多石齐出,却是每一个音符都结结实实地击打在了最正确的位置上。 飞石繁复满目,尽皆强弱有序,不见丝毫差错。一曲毕,余音环绕着小小的土洞,久久未绝。 “前辈……”清卿震撼得一时说不出话来。 “闭嘴,爷爷要睡觉。” 清卿听话地安静下来。站起身,却发觉左臂抽得一疼。心下惊奇间,试着动弹五指,果然疼痛钻心,却是可以伸展自如。闭起眼,提气运于体内,果真像是暖流冲破冰封,五脏六腑渐渐活络起来。 月影素清。望着仰头打鼾的鬼爷爷,清卿抿嘴一笑,便也靠在洞口睡着了。 过得几日,令狐清卿与鬼爷爷轮番在崖壁上击石作歌,只觉得自己四肢渐渐恢复了力气,听觉日渐灵敏,脸色也重新红润起来。 每每轮到清卿自己,有时一个走神敲错了音,或是石子从手掌滑落,令狐鬼仍是一枝条火速打来,倒也逼得清卿红肿的手腕愈发熟练,日夜下来,已是能三四个石子在双掌间相互配合,揉出和谐的旋律来了。 随着左手的淤青渐渐消退,清卿时不时想着洞外的师兄师姊。不知绮琅和绮川寻到了何处?亦或是水性最好的衡申下了海?望着小小的洞口飘着成絮的白云,清卿连鬼爷爷突然跃出都吓了一跳。 令狐鬼一枝条抽过来,清卿想避,终究慢了一步,枝条打在肩膀:“小崽子愣着看什么呢?去生火啊!” “哦。”清卿架起火堆,看着白白的蚕蛹在火舌中被舔得焦黄,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 “不吃?”鬼爷爷的枝条刚举到半空,清卿便重重点头:“吃!” 肥嫩焦酥的蚕蛹下肚,清卿却发觉,鬼爷爷的烧烤手法意外出色。虽说这荒山野地里找不到精细的调料,但几日肚饥,也由不得二人你一只我一口,吃得狼吞虎咽。 吃到半程,清卿忽然想起一事来:“前辈在哪里找到的蚕蛹?” “一个白墙小楼后面……”鬼爷爷舔着油手指,歪起脑袋努力回想,“院子里还晒着好多白绸子来着,乱七八糟的鸟啊虫啊的涂了满墙……” 清卿闻言,顷刻便要吐出血来。鬼爷爷嘿嘿一笑,道:“对了,我见木网格子里还有许多。明天还能饱一顿。” 白墙灰瓦,锦缎蚕丝满院,可不是令狐绮琅的织锦堂! 清卿默默把手上剩下的半只放进嘴里嚼着,一时不知道该希望师姊早点或晚些再找到自己。 对了,师父去了哪里? ——“等师父回来。” 像是老旧的丝弦被突然弹崩在最高音处,清卿一把抛下肉蚕,转身向洞外奔去。 第十章 落雁寻师 破空声从身后响起,清卿尚不及反应,令狐鬼的枝条条便从身后猛地追了上来。一势熟悉的“倒挂金钩”,令狐清卿一只脚缠在在洞口,余下的大半个身子就在海崖上直接吊着。鬼爷爷得意地探出头:“想上哪儿去这是?” 清卿一犟,双手交叉背在脑后:“不要你管。” 鼻子里清卿“哼”一声,鬼爷爷转头便回洞里走。一根细颤颤的软树枝勾着倒挂的清卿迎风晃荡,清卿下定决心,脚尖用力一蹬,整个人在空中翻过身来。 眼见清卿身法轻盈如燕,微点土石,便是水尘掌门在世,也要夸奖一句这完美的空翻。 清卿素在琴声阵中攻无形之敌,往往眼前空气形影无踪,却偏要躲开无迹的琴音来。此时浪急崖高,山海天地正矗立在眼前,相比于琴阵隐隐,对付近在眼前的有形之阵自然不是难事。 奇怪的是,翻身翻到一半,清卿的脚后跟突然撞到一股强稳的力量,从足跟到小腿猛地剧刺一痛。然而上半身却没来得及收住,于是清卿便活像个大鲤鱼般,挺挺卷起挣扎。被这猝不及防一绊,清卿喉咙里忍不住“呃”了一声,反身抬头,竟是熟悉的青袍立影挡在眼前: “弟子令狐子棋,恭请师伯安好。” 师叔……师伯?清卿一愣,不由得卷起腰,上上下下向着眼前这位“见鬼爷爷”端详了几眼,怎么也没法把这头发胡须蜘蛛丝粘在一起的蓬头老人,和突然冒出的“太师伯”对上号。 “棋师叔……”子棋并不理会,仍像抓烤鸡一样提着清卿的右腿,只见子棋脸上毫无素来仰天长啸的野狼气概,倒像只温顺的奶崽子,在令狐鬼身前躬着腰。清卿低下头,无奈地对着深渊默默叹口气:“太师伯。” 鬼爷爷扬扬下巴,子棋这才把清卿翻过来放在地上,眉头皱起:“找你好久。” 子棋身上并无大伤,只是衣衫刮破几处,脸上也布满尘灰罢了。此刻突然在崖洞中见到二人,安心之余亦感惊讶,不知这师徒二人是怎么碰到一起来的。 话说另一边,令狐鬼也并不知道山上海里发生的事,于是,子棋这才将宓羽湖、碎琼林联手来闹事的过程向师伯大致讲来。不料,听到西湖一伙来挑事的由头,鬼爷爷正翘起小指剔着牙,不由“咦”了一声:“掌心蓄力?这倒奇了。” “西筝着名于指尖飞拨百弦……弟子也想不通。” “来!”鬼爷爷突然站起身,啐了一口,“咱爷俩来试试筝小子的本事。” 子棋欠身,摸出几枚棋子摊在手心。只见令狐鬼寻得两根大小相似的枝条并在一起,权当代替箬冬的阴阳剑,向子棋点了点头。 子棋第一枚棋子飞过去,鬼爷爷手心一转,自在将棋子打了回来。 “如何?” 子棋并不急着答话,只是脑海中重新过着一遍当夜之景。令狐鬼极其熟知箬冬先生的招法套路,方才剑身一转、剑背回击,的确是“日月之属”最典型的打法。隐隐约约地,子棋总是想不起哪里不对劲,却轻易说不上来。 见子棋踌躇,令狐鬼便又一点头,第二枚棋子转了个弯,便自转边回旋着飞在空中。顷刻光起,鬼爷爷反手提起枝条,后退一步,“啪”一声把棋子甩在了地上。 方才一式回旋,本是子棋得意的“小飞妖”,若让令狐鬼来对付自然绰绰有余。只是箬冬的本事并不比子棋强出多少,因此鬼爷爷退一步作守,也未把棋子凌厉打回。果不其然,依旧与箬冬先生的应变相差无几。 子棋更奇怪了:一定有哪里没能意识到的不同。 第三枚棋子飞在空中,眼见枝条即将迎上去,忽然“叮”的一声,洞中余音在石壁处微微作响。 就是这样! 鬼爷爷和子棋一齐回过头去。只见清卿手握石子,正抬手立在壁前。 方才二人专心复盘海夜招式,谁也没顾得上理会独自一旁的清卿。起初,清卿握起石子默默观察着,并不觉得二人出招与记忆中有什么不对。只是见二人沉默对视好久,心下疑惑,便闭起眼睛来,正值子棋第三招出手,自己终于情不自禁地在石壁上打出一个音调。 子棋恍然大悟,立即明白过来,转头向清卿道:“你还记得多少?” “大概……”清卿低下头略微想想,“都没忘吧。” 晚琴谨呈南掌门林中: 为掌门除凶,不过晚生举手之劳。愿与掌门玄潭一见。 “好大的胆子!”南箫掌门读罢,拍案而起,一把将百斤重的沉香木桌掀翻在地。各类名贵的花瓶、酒盏碎了一地,南嘉宁走上前去,把碎片默默收拾在一边。 南箫又向手边的木匣子里看了一眼。令狐子琴显然没有装饰遗体的闲情逸致,女孩娇俏的头颅乌黑发紫,拼命睁大的双眼几乎占了整张脸的一半大。血丝爬满眼白,嘴角却沾着凝固的血迹。冷哼一声,南箫冲儿子使个眼色:“别在老子眼前碍事。” “父亲……”嘉宁合起木匣盖子,犹犹豫豫地开口,“要不要与蕊心塔的人找到尸身,再行安葬?” “你能找到就去试试。”南箫瞪了嘉宁一眼,“东山琴的风格,向来鸟都找不着影子;与其费那番功夫,倒不如重收几个懂弹拨的好手来。” 嘉宁低下头,退出屋子去。 南箫盯着手中被染半红的字条,突然攥紧了拳头,一把将薄薄的木樨小笺撕裂成片。唤进一名家兵,问道:“可有大公子的下落?” “回掌门,已派精兵搜寻三天四夜,仍是踪迹全无。” “狗崽子!”南箫心里暗骂一声,“继续找!” 一个年轻的侍女端着汤药,匆匆路过台阶前,方要摔倒,却被一股及时的力量拉住手腕。侍女一惊,脸颊微红:“多谢二公子。” “没什么。”公子松开手,“先生还是老样子?” “嗯。只是先生的眼睛,似乎越来越看不清东西了。” 嘉宁点点头,放侍女离开。淡红的天空渐渐褪下金边,只留下蔚蓝色的晨光来。若不是碎叶一片被踩落在足底,千珊先生还真不易从《古雅集》中抬起头来。 “嘉宁这孩子,脚步越来越轻了。” 白衣身影翩然向木帘走近,在门口悄声行个礼:“弟子可打扰先生安歇?” “嘉宁。”千珊放下竹简,“来与师父拉拉话。” 进到木屋内,南嘉宁瞥见千珊手边成堆的《古雅》,不禁笑道:“先生,怎么突然想起看些旧书来?” “闲来无事耳。”待侍女倒上茶,千珊抿了一口,“你娘亲有好些吧?” “嗯。只是攸哥不在,娘难免挂心。” “那你今日……” “弟子要随父亲出趟远门,特来向先生辞行。” “出远门?”千珊心下默然。见嘉宁仍立在身前,便微笑道,“有心的好孩子。来得正好,来陪师父翻几页书。”说罢,双手在身旁小山似的书堆里摸索,随意翻出一卷褪边发黄的竹简来。 展开看,只见一男一女正在窄小的竹条内打斗得难舍难分。 男人手持长丝,衣着虽不奢华,百年前的无名画师却在他腰间精心勾勒几笔,圆鼓鼓的金线香囊便一齐随身飘摇。提刀女人却是一副行乞打扮,袖口和大腿的破洞处,毫不掩饰地露出雪白的肌肤,唯独杀气腾腾的双眼挡住了这全身的穷苦模样。千珊将竹卷递给嘉宁:“帮师父认认,这是些什么人在打架呢?” 嘉宁一看,不禁哑然:“是我门开派宗师,荒乞女。” “对喽!你看看咱前人的招数。”千珊指点着竹简画页,“多难得啊——对手本是眼前纵劈而来的‘高山石’,荒乞祖师爷却旁出一路,并不避开,只是抢得‘清明醉泉’,逼得这男人住了手哇!” “还有这个。”嘉宁指向二人前面一招,只见荒乞女持刀竖在眼前,弓箭步立,而男人的长丝正尖对刀背,似乎还擦出了些许火花来。 嘉宁对祖师爷的这一式很是熟悉。 南箫常言“箫圆刀方”,因此旁人都觉得刀术狠辣果决,方能称霸江湖一隅;唯独南箫年轻时偏不信邪,用木箫疾风的速度与轻圆的外壳弥补了南林大刀沉重、攻法片面的遗憾,加之以勤学苦练,才造就“天雷尖芒”的木箫术法。 眼前这一招,正是“天雷尖芒”百年前的出处——“凤凰台”。 若翻遍《古雅集》,运用这一招的场景倒也不在少数。每当敌人极速攻来,荒乞女便是一招稳稳的“凤凰台”静立原地。无论敌人或多或少、或上袭或下绊,只要下盘坚定,便没有“凤凰台”破不了的局。敌人越是来势迅猛,荒乞女偏偏不紧不慢,仿佛把来伤全部原封不动地还了回去,令劲敌自己撞个头破血流。 竹简中倒也有些冷静的对手,这香囊男子便是其一。正待嘉宁好奇,长丝能否攻破凤凰大刀时,向后一翻,竹卷竟是到了头。尽摊开来,这一卷竹简似乎比其他都短了一截。 “先生……”嘉宁抬头望向千珊雾霭蒙蒙的双眼,“这是怎么回事?” 千珊摸一摸嘉宁的脸:“你觉得呢?” 被突然一问,嘉宁稍稍愣住。长丝刺来,大刀应该……南嘉宁在手中浅浅比划着,不由得吸一口气,似乎左闪右躲、前扑后跃都不对。无论移动到哪里去,都逃不掉被长丝抓住空隙的命运。 一边想着,嘉宁不由从门口的术器架上取下一把长刀来。 “既然空想无益,倒不如个个试来。”南嘉宁心中想着,脚踏天雷阵,将大刀横在胸前,一划“避尖芒”,牢牢护住身前刀背划过的半个圆圈。千珊软剑作丝,不轻不重地拍在嘉宁正脑门上。 ——不是“凤凰台”。 素闻立榕山有琴曲淡雅,嘉宁虽只是略知一二,仍是手腕放缓,使下暗劲隐隐的“汤汤流水”,想要粘连住软剑绵尖。不及刀身与剑头相撞,暗劲忽转明力,“隐隐高山”而飞速砍下。 千珊摇摇头,剑向忽转,掉下而缠住嘉宁脚腕。 ——不是“高山流水”。 宓羽湖倒也不缺古典雅籍堆积如山,嘉宁只是略一点头,重新握起刀柄,深深提气,将横劈的大刀挥舞得飒飒生风。千珊忍不住莞尔,直接软剑出手,飞到刀阵之中,冲着嘉宁的眉心刺去。 嘉宁愣极,随即也不禁笑出声,默默把软剑卷起,递给先生。 ——不是“稻城烈风”。 难道是逸鸦漠深藏高手而世人不知?嘉宁抓抓脑袋,从袖中取出隐线来,仔细端详。试着飞线出手,只见千珊以手为心,旋转剑头,无法着力空缠绕的隐线被迫软绵绵地掉在地上。 ——不是“沙江引”。 见弟子沉思良久,千珊眯着眼睛呵呵一笑:“不急,说不定你出去一趟,心中自然便有答案了。” 万万没料到,二对二原来是这种打法。子棋心中冷笑,怎么就把一旁的温弦温掌门给忘了呢?半日下来,日上三竿,火辣辣的毒太阳烤得三人忍不住歇下来,喘口气。 三人叮叮咚咚,一步步摸索完夜里四人的所有招式。每当鬼爷爷和子棋兵刃相交,清卿便闭起眼,用石子敲出记忆中温弦或是子琴的关键音来。等所有招式比拟完毕,便是子琴、清卿二人坠海之时,鬼爷爷低头沉吟一声: “不是‘稻城烈风’,是‘出水莲’。” 清卿只是隐约记得,温掌门在与自己夺箫时的招数,和自己在树上看见的很不一样。只是仍旧一知半解,便向鬼爷爷问道:“太师伯,两首曲子究竟何处不同?” 令狐鬼暗自沉思,并不答她的话,却反问道:“这两天你跟着爷爷学了什么?” 清卿一怔:“平沙落雁。” “还不笨嘛。”鬼爷爷望着清卿一笑。清卿并不知道自己笨不笨,只是绝对不敢忘了师父教过的话罢了。因此纵然鬼爷爷不提,自己也已领悟出石壁上奏的是什么曲子。 鬼爷爷飞足抄起土灰里的最后几颗碎石,恣意飘打在悠远古老的崖壁上。 经过千年沉淀,灰头土脸的立榕海岸早已练就出自然中最纯净、澄澈而空灵的音色,这般鬼神天赐,是令狐鬼或令狐子琴之流再高深的术法也达不到的。 只见鬼爷爷的破衣渐渐湿透,小小的洞中也冒出热气来。 清卿和子棋不由得盯住了鬼爷爷的一举一动。一个凝神听着崖壁上回荡的阵阵余音,一个仔细观察起洞内雾里的趟趟招式。只见令狐鬼亦敌亦己,手扬“雁落”,蓄力而滞缓;足踏“平沙”,迅捷而流畅——招招式式都像极了秋雁鸣隐、古琴吟猱。纵是旁观,也激出清卿一身热汗来。 眼前白气升腾,好似仙人下凡、众星显像,令狐鬼的身影闪现移荡在窄小石洞里的每一个角落。仿佛耳边的旋律并非人力所创,而是碧海化泪、枯崖作歌,和着令狐鬼呼天唤雨的号令,将天庭雷雪齐召到立榕山。飞沙走石、云起雪飞…… 这便是东山古曲极雅之作——《平沙落雁》。 随着令狐鬼身形渐渐慢了下来,余音慢慢消逝,而清卿呆在原地,不知曲终。子棋扶师伯靠着土岩坐下,清卿这才如梦初醒,奔了过去。 鬼爷爷大耗内力,向清卿虚弱一笑:“没听过?” 清卿摇头。只记得师父承诺要弹给自己听,只是还没实现罢了。 子棋撑着令狐鬼后背穴位,缓缓输些气力过去。鬼爷爷仍是喘着粗气:“能记住多少算多少吧,今天你爷爷我准许你下山去了。” 清卿不由得睁大了眼睛。只听鬼爷爷又道:“你当时听见了什么,你师父肯定听得一清二楚。爷爷要你到南林玄潭去,把你子琴师父找回来。” 第十一章 温公宝树 令狐子琴万万也想不到,十天后的清卿正站在自己当时静立许久的石岸边,思考着和自己一模一样的问题——下山后的路怎么走。 “想什么呢?”朝气蓬勃的熟悉嗓音从身后传来,出神的清卿竟被吓了一大跳。 “绮雪师姊?” “对呀,差点以为我追不上你。” “师姊……”清卿抿嘴一笑,“其实不必专程来送我。” 绮雪挑挑眉毛,摇头道:“我不送你,我和你一道走。”见清卿犹豫不足惊吓有余的样子,绮雪挺起胸膛:“我这可是师父师姑同意了的。守山的人手,两个师姊和一个师兄,对付西南小贼绰绰有余。” 清卿仍是没答话,绮雪一见,性急起来:“怎么,你不想我与你一起?” “不是不是。”清卿连忙摆手,“太师伯要我去南林,我只是分不清南边在哪儿。” “这样啊……”绮雪也用手托起下巴。 思考许久,绮雪一拍大腿:“南碎琼林顾名思义,必然草木茂盛,咱们何不往绿野茵茵的地方去?” 清卿闻言,想来的确不无道理,山上望去,又见眼前的确四景分明,便用力点点头。 于是,两个女孩并肩向着宓羽西湖奔去了。 大江边上,两个少女迎着江风并肩而立。绮雪作一身侠客打扮,一卷长蟒鞭隐于腰间;倒是清卿手伤尚未好全,看起来迎风摇摆,脸色苍白地握着木箫。茫茫江面上,往来船只络绎不绝,都纷纷在断桥下等着接客。姊妹二人用些盘缠,搭上了一条前往湖心的大船。 船身飘摇不定,一天一夜都闲来无事。第二天早起,听见旁边隔间里叮呤咣啷响个不停,绮雪不禁皱眉道:“吃个早点都不令人安生。” “嘘——”清卿竖起食指,“你我在外,少些是非为妙。” 正巧船上伙计过来添茶,绮雪还是忍不住问道:“不知楼上是什么动静?” “诶呦喂!”想不到瘦高伙计看似沉闷,居然一下子打开了话匣子,“您二位一看就是远处来的,没听过咱西湖三大宝哇!” “什么三大宝?” “玄潭的鲶、霜潭的盐、玉树临风美少年!” 绮雪和清卿对视一眼,不明白这是什么乱七八糟。 瘦猴伙计见二人这幅模样,更是眯起自己细长的小眼儿,乐嘿嘿傻笑道:“我是说,您二位有福气,今天和我家掌门公子坐的是同一条船!” “温掌门公子?”清卿忍不住握紧了茶杯。 “那可不!”伙计兴奋地搓着手,眼里抑制不住贪婪的光芒,“大船船家能接到这样派活儿,都是命中少有;更别提小船小艄,只有干巴巴眼馋的份!要我说啊——”瘦伙计忍不住咽了口唾沫,“那公子看上去比二位姑娘小几岁,那也真是应了咱老百姓的眼福,长得那叫一个字——‘俊’!小的我只是端水时候悄摸看了一眼……” 听着唾沫横飞的伙计没完没了下去,绮雪忍不住打住他话头:“那你们这位俊公子,现在在楼上吵什么呢?” “不懂了吧!”听绮雪这么一问,瘦伙计站起身,从上往下眯眼端详起二人,“公子玩的游戏,普通姑娘不懂也是多见的。告诉你们,咱公子可不是在楼上吵吵,而是在练一门寻常孩子玩不起学不会的绝世武艺——” 姊妹两个不禁探前了身子。 “投壶!” 待伙计离开,两个人终于忍不住,乐得前仰后合。 “好个掌门公子,竟也是银样镴枪头!” 笑过一阵,绮雪擦擦眼角泪水:“你说,这温家公子到底长什么模样?” “我才不好奇。”清卿一撇嘴,“八九岁的小孩子呗。” “什么呀。”绮雪压低声音,“你没听那伙计说,公子长得可真是——‘俊’!” 清卿傻了:“师姊,什么叫‘俊’?” 绮雪举着茶杯呆了半天:“我也不知道,咱们去看一看便知道了嘛!”说罢,也不由得清卿拒绝,便被绮雪连拖带拽地拉上楼去。 船舱中价钱等级分明,一去到楼上,精致讲究的摆设登时与姊妹二人的住处截然不同。二人循声来到吵闹之处,不巧又碰到那位瘦猴似的絮叨伙计。 伙计冲着二人眨一眨眼,像是在说:我就知道你们要忍不住来看! 屋内乱糟糟一片,忽然一人大声呵道:“都安静,温家公子要来了!”听见这一声,清卿心中“咯噔”一下,总觉得这一呵,像是个内力深厚之人喊出来的。 只是方才吵闹的人群果然安静了下来。 隔着屏风缝隙向里望,只见个胖墩墩的中年大汉手里捧着圆头箭,想必便是方才出声那人,向坐在人群正中的年轻公子抬手递去。公子比二人想象的还要大些,约莫十二三岁年纪,白面红容、高鼻齐鬓,对眉浓黑如滴墨,双眼含情带秋波。 清卿一时喃喃道:“师姊,我知道什么叫‘俊’了。” 此时屏风与屋内离得甚远,再加之温家公子一投不中,却离壶甚近,人群中响起一片叫好声来。中年汉子又取来第二枚圆头箭,破空斩风,竟直接向着屏风投来:“什么人在后面鬼鬼祟祟!” 清卿见这箭来势颇快,不愿躲开,听着屏风后的风响便伸手去接。就在圆箭穿破薄薄屏风的一刹那,清卿顺风卷去,果然抓了个正着。 只听“咔嚓”一声响,清卿手伤还未好,右臂便又是一阵撕咬般的疼痛。 清卿没想到这汉子发箭如此大力,竟是要取自己性命一般。索性攒足了力气,顾不得一时的疼痛,将圆箭沿着原路用力掷了回去。只见箭身厉响而过,带倒了数尺长的屏风,不偏不倚地“咣当”落入远处壶内。 受伤无力,清卿回箭入壶甚轻。可随着屏风哗啦啦倒地,或老或少的看客仍是惊得缓不过神,纷纷向这边看了过来。汉子又是一声怒喝:“来干什么的!” “来看醋蒸鲶鱼的!”清卿终究年轻气盛,偏要逞一时口舌之快。 汉子拍桌道:“什么鲶鱼?” “你们不是自己说:鲶鱼腌着盐,便出了玉树临风美少年?” 五大三粗的中年大汉愣了足足有十分之一炷香,才反应过来清卿嘴上嘲讽着的,正是自家小主人。于是更是怒发冲冠,一下子暴出筋来,倏地嘶吼道:“来尝尝老子的铁拳头!” 话说只见大汉“腾”地站起,比清卿高了足有两三个头,握紧了拳头便要冲上来。一旁的绮雪方才一言不发,此刻却看见清卿勉力接箭,受伤不轻,便不声不响地窜到清卿身前迎了上去。 大汉一个上勾拳,便想向着绮雪下巴打来,不料绮雪闪电般压住大汉胳膊,迅速上跃,同样一拳便冲向大汉侧脸打去。待得大汉急忙出手,紧紧抓住绮雪手腕,绮雪便膝盖猛力上击,同时脚尖点在大汉胸口,一个后翻,便从大汉手中挣脱出来,稳稳落在桌上。 那汉子后退几步,口中涌出几口血沫子,显然是方才牙齿咬破了嘴唇。此时清卿方才自己观察眼前之人:汉子穿一身草衣草鞋,手上戴着草编套,不远处还有个大草帽斜躺在地上。此刻,一身是的草汉子眼睛正瞪得铜铃一般大,火速高喊着又向绮雪冲了过来。 方才交手一次,绮雪心中还尚无底气,此刻却是胸有成竹。疾奔上前,旁腰躲过草汉子飞拳,回身架住汉子粗壮的胳膊,眼看着瘦小却有力的胳膊肘就要冲着大汉左眼而去。 “好了。”白皙细长的五指忽然搭在草汉子肩膀上,俊俏的小公子不知什么时候来到汉子身后,出招半空的绮雪也不禁住了手。 “之雨姑娘……咳咳……姑娘待客,也太无礼了些……” 绮雪回头看一眼清卿,两个人简直快惊掉了下巴:这一身赘肉、草衣草鞋、拳头比脑袋还大的汉子,竟然是个姑娘?! 看绮雪和之雨相互放开,翩翩少年的那双含情眼向着姊妹二人看过来:“二位、咳咳……二位远客,不如一起来玩、玩一局?” “不必。”绮雪见这少年一句话三咳嗽,弱柳扶风,随时就要摔倒似的,也不愿继续尴尬地为难下去,便跳下方桌,与清卿回头便走。刚转过身,便听得身后一句: “不许动!都把箭放下!” 二人猛然回头,众人都惊恐地向场中望去——竟是刚才一直旁观的瘦高伙计,正眯着眼睛站在小公子身后。一把点缀着闪光绿宝石的匕首正夹在公子嫩弱的脖颈上,那情形,就像村子里过年杀鸡——只差最后一抹脖子了。 之雨这边怒气未消,那边又生变故,如同喘着粗气的小牛一般,又举着拳头一步步逼近瘦猴伙计:“你也想挨两拳是吧?” 看着草大汉一步步逼来,伙计便把匕首在公子脖子上抵得更紧了些:“你敢?” 温家公子支撑不住,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之雨望望主子,又望望瘦伙计的眯眯眼,暴着满脸青筋放下了拳头。 眼见和温家公子一屋的大小孩童,虽说投壶本事不怎么样,此时主子有难,倒也都不是胆小的种。白光闪烁,小小的船舱便挤满了刀枪剑戟斧钺钩叉拐子流星。瘦伙计抻一抻脖子,把一双长眼眯得更小了:“有一个不放下家伙的,立刻要你们公子见血!” 话音方毕,地板上一阵叮咣作响。 伙计的眯眯视线越过众人,直挑到门口的清卿身上来:“你的也算!” 此时,绮雪的软鞭缠在腰间,与衣带融为一体,大多数人很难一眼看出来。唯独清卿的木箫色泽圆润、二尺有余,挂在腰侧扎眼至极。清卿不慌不忙解下木箫来,看向之雨:“这位姑娘说,我是放下还是不放下?” 这一问,倒是之雨为了难。说放下吧,救回主子的胜算便减一分;说不放下吧,身后的伙计凶光毕露,纵是不回头,也禁不住打个寒颤。干瞪着眼,之雨默默点了点头。 清卿一挑眉毛,把木箫举到身前,突然松手落地。不及众人反应,却待箫身距地面只十分之一寸时候,清卿忽然抬足横扫,将白玉箫向着伙计下盘扫了过去。只见木箫精准穿过人群数十条胖瘦不一的小腿,狠狠打在瘦猴伙计的足腕上。 不等伙计缓痛起身,绮雪软鞭出手,银蛇般飞速咬在伙计手腕上。那枚华贵的匕首瞬间叮当落地,众孩童一拥而上,将自家公子从瘦猴怀里拉了出来。 这下瘦高的猴伙计没了家什,也没了人质,自然禁不住身负各类术法的孩子们一顿暴揍,只见讲究的舱房中,杯碗座椅倒下一片,那伙计的刺耳求饶声连江对面都能听得见。好不容易拉开义愤填膺的孩子,之雨正想回头向两位来客道声谢。 一回头,却发现陌生客人连带自家公子,一齐没了踪影。 清卿和绮雪脚步不停,直接下到自己简易的房间去。听到远远脚步追踪而来,清卿手忙脚乱卷起包裹,塞给绮雪一份:“师姊,你我兵分两路,引开来人。” “你怎么非要带上……”绮雪向榻上一看,被点了穴道的温家公子正无神了双眼,乖乖坐在一旁,温顺得像只兔子。 “来不及解释!”眼看那虚弱的俊俏公子登时便要咳嗽,清卿火速捂住温家公子的嘴,卷包裹挟着人,蹭蹭下到底层备舱去了。 靠着一路乱打强抢,清卿没费多大功夫,便带着人质,上到一艘小小的备用筏上。一路顺水而下,不多久,大船便在江面茫茫中失却了踪影。 “姑娘好厉害。”沉默了一路的温家公子突然说话道。 清卿埋头划桨,并不答话。看似轻拂一扳,筏子便划开江面,延伸出好几尺远。 安静一会,公子又问道:“敢问姑娘尊姓?” “我姓令……”说道一半,清卿突然长了个心眼,“我姓林,姓林名清。” “林姑娘箫术一绝,令小生……咳咳……大、大开眼界。”温家公子忍了一路,此刻终于咳个不停,“只是姑娘若要往南走,未免走反了。” “反了?” “对啊。”温家公子指向天上繁星,“十字星向南,在你身后呢。” 抬头一望,清卿只恨自己没能跟着衡申,好好学学天文术法。不发一言,清卿默默改了航向。突然抬头,向着温家公子问道:“你叫什么?” “小生单名一个、一个黎字。黎明的黎。姑娘来劫我,自然知道小生姓什么吧?” “怎么西筝掌门的儿子,连那么近的投壶都投不准?” 温黎一听,也不生气,只是淡淡地道:“天生我才必有用。就像李之雨李姑娘,不擅长画黛描眉,一双‘铸铁拳’却比任何同龄人都强得多。” 清卿听罢,觉得倒也有道理。温黎一下子来了兴头:“林姑娘就这样去玄潭?” 听得“玄潭”二字,清卿心跳仿佛漏了一拍。 温黎仍是不紧不慢地笑着:“林姑娘你术法盖世、木箫随身,不是去玄潭的‘八音会’,还能是去吃鲶鱼饺子的不成?” “八音会”这个名字,对清卿来说十分陌生。只是不愿将心事告人,清卿便道:“是啊,你也去?” “小生……咳……这副样子。”温黎微笑变苦,“也只有在姑娘身边助威观战的福分了。” “若蒙姑娘不弃,小生愿位姑娘指一条路。” 听温黎这样卖弄关子,清卿不禁掩嘴大乐:“你且知道我为什么劫你?” 温黎又剧烈地咳嗽一阵,方才缓着心口,一字一句地道:“姑娘若与我父有仇怨,在船上就该让仇家伙计杀了我;毕竟若是他不说,你二人怎能找上楼来?” 想来的确蹊跷。西湖掌门家玉树临风的贵公子,如何轻易泄露行踪?想必也是温弦的仇人家放出消息,想在船上搅个天翻地覆罢了。 “所以,从这个角度想,小生也要感激林姑娘救命大恩。” 清卿背过身去,不受温黎的礼。 “姑娘缘分救我,我家回报姑娘些薄礼,理所应当至极。小生见到父亲,定不会亏待姑娘一路风尘。” “呵。”清卿心中无奈暗想,“我如何肯图西湖的钱财?” “只不过……”清卿以为温黎又要咳嗽,转过头,却见那双秋波脉脉的含情眼,正扑闪着深邃而神秘的光芒,“只不过小生若是在半路上横遭变故,姑娘不仅换不来人质钱,只怕连玄潭都去不了。” 清卿摆出一副不屑的模样:“愿闻其详?” “‘八音会’不过一旬前后,林姑娘如有小生在侧,自然一路顺水直下,方才保证误不了姑娘的大事。但姑娘要是连南北都分不清……” “也好。”清卿侧过脑袋想了想,“要是再遇上瘦猴胖猴,保准你留条命就是了。” 随着风尘渐渐褪去黑色的燃料,令狐子琴便依旧一身青袍,独坐在玄潭水旁。背靠绿水,潭面广阔,沉着而沙哑的嗓音远远从另一边递来:“令狐掌门好兴致啊。” 子琴略感惊奇,便回过身,果然方才的脚步声不止一人:“温掌门如何喜欢管南林的家事?” “琴掌门不一样喜欢蕊心塔的闲事?”温弦不甘示弱,想必是知道了那颗寿礼人头。 望向茫茫潭水,烟气氤氲,不知有多少文人雅客曾在此处高歌作曲,共享八音之会。子琴慢慢赏着水景,一面并不理会温弦走上前来。 “我曾与南老掌门打赌,说今年是华初十一,东琴掌门一定赏光。” “我下山来的后果,不必西筝掌门替我挂心。只不过。”子琴从袖中“铮”地甩出弦剑,“只不过许久未听一曲‘出水之莲’,时节入秋,甚是怀念。” 温弦提起嘴角,一根柔软的长筝弦同样划破夜空:“不知今晚有幸,听到的是‘平沙落雁’,还是‘雁落平沙’?” 第十二章 寻药而来 令狐子琴的弦剑足有四尺来长,却只有清卿的小拇指一样细,尖头好似秋霜锋芒般锋利。这细长切玉的琴弦平日里,只如寻常软弦般在琴上缠着,只有到了子琴手里,方才无坚不摧、削铁如泥。 当今世间,并无几个敢向子琴主动下帖的高手,因此子琴平日里鲜少用此弦剑动手。 远远见着温弦身后一人停下脚步,只有温掌门独自解下软筝弦,向潭心对岸走来。子琴冰冷一笑:“琴此来,只寻解药,不伤无辜。” “这样啊。”温弦耸肩道,“解药只有箬先生一人拿着,琴掌门莫要误会于我。” 子琴面不改色,剑尖微微垂地,挑起一片枯黄的落叶来。风起光影,弦剑之头猛地向后甩去,本应受力即碎的枯叶竟毫发无损,倒是坚利如石地在空中划过巨响。只听“刷”一声,阴阳剑出鞘,子琴身后的箬冬踏草无痕,突然出剑,将那枯叶斩成碎片。 望向场中,温弦身后的白衣少年似乎无意出手,只是西筝和箬冬一前一后,顷刻便把子琴围在了中心。比之直接抢夺解药,子琴还是更偏向于“擒贼先擒王”的打法。因此稍加思索,便挺剑踏声,向着前方的温弦奔了过去。 温弦五指如夏荷展开,出手处凉风习习,仿佛接近尾声的夏日仍有嫩莲含苞待放。眼见筝弦柔软无害地从身前划过,子琴指推腕力,一招“隐高山”,任剑身与软弦凭千钧相撞。 软软筝弦好似云带,轻轻巧巧地便缠住弦剑剑身。不料正待温弦发力一瞬,子琴对冲一撤,纵是蚕丝与精钢摩擦着,尖叫划破震空一响,也只见温弦的半截残弦内断外连,垂头无力地耸撘在地上。 身后箬先生早已赶来,阴阳剑滑向子琴肩头。 子琴侧身让出,却并不闪躲,反手用剑柄打在箬冬不及收回的阴阳剑身上。箬冬运气丹田,口中轻呵,稍一撤剑,便将子琴的弦剑弹了回去。 便是这一瞬! 箬冬意识到不妙已是来不及,想重新挥剑赶上,只见子琴闪光电影,借着箬先生一击,反向又跃回温弦身前直刺。 温弦倒也不虚“西湖筝”的称号,静立子琴飞剑之前,运足力气于手腕,长弦一抖,断掉的半根琴弦生生被气力接了回来。便是凭着这勉力吸住的半根弦,温掌门右肩一沉,那长弦舞着“水莲阵”迎向弦剑,盘曲着手里在半空中,与子琴的横剑打了个天崩地裂。 子琴不顾脚下狂风猛震,见温弦强挥软筝弦,心下默默冷笑,横过剑头便刺了上去。琴弦和筝弦牢牢撞在半空,一时间挂着彼此,潭水千尺高浪也撼得不动。 过不得半柱香,温弦咬紧了牙,脸色渐渐闷红起来。察觉温掌门的软弦已然微微颤抖,子琴忽划手腕,令弦剑如月牙般贴筝而上。只听佩环似鸣,几截筝弦散架在空中,“叮当当”掉落一地。 温弦一下子捂住心口,却还是抑制不住,一口鲜血喷涌而出。 箬冬见掌门受伤,不再迟疑,足下“冬暖”,剑转“夏寒”,当下便向着子琴心口劈落。子琴见阴阳剑来势如此之快,心下暗暗赞叹一句这位“三天客”之首的“天问剑术”,手中利弦却是轻轻一转,凭着剑尖一点,登时双剑相交。箬冬只觉得一股磅礴之力自剑头源源不断地推开来,好似江潮水涌,便被这“汤流水”猛力打荡开去。 南嘉攸一直站在玄潭边不远处,默默看着三人动手。不到黄昏至日落的功夫,温掌门便已弦断吐血,唯有魁梧黑袍的箬冬先生仍在奋力支撑。在碎琼林习术时,大多循书耳闻,自己从未亲眼见过东山琴“高山流水”的功力。 几刻过去,“出水莲”和“天问”都已远远不敌。 嘉攸正出神间,忽然觉得头晕目眩,仿佛远处雷声隐隐,放纵天威传导大地。玄潭之侧,又有一人踏叶踱步前来:“琴掌门信中邀我,怎还来了其他客人?” 嘉攸慌忙回头,果然是父亲背手负篪,缓缓从潭侧而来。先前箬冬先生落地无声,南掌门此刻来,却是力踏大地,在遥远的石板路上留下深深一串脚印。南箫瞥嘉攸一眼,并不多问,只是嘴角一歪:“大家都是你的客?” 子琴远望南箫来者不善,便缓缓住了手。 “南林玄潭,是箫掌门的主,怎么掌门反倒自谦成客人来?”子琴用衣襟擦着弦剑上的血迹,“只是主人客人来得不巧,今日撞到一起来了。” 南箫鼻子里“哼”一声:“好哇,那便先来后到是了。” 一回身,水风扬起子琴青袍,白皙的皮肤与黑发在夕阳下一齐闪着光:“箬先生交出解药,立榕山与宓羽天客,便先了解一桩恩怨。” 箬冬在黑袍下冷冷笑道:“琴掌门有着中毒自解的本事,也稀罕起宓羽的解药来?” “先生不肯交?” “非是冬不肯。”箬冬侧过若隐若现的面庞,“无奈忌惮掌门琴术不可一世,不敢交。” 听闻箬冬提起旧事,子琴指尖忍不住微微颤抖。 “天客先生不见契,莫怪弦琴不识君!” 一阵枯叶雨呼啸着从林中狂风奔涌,卷挟起滔天江水,在玄潭边缘汇集起波浪似的旋涡。身处旋涡中心的令狐子琴闭起幽幽双眼,听任手中单弦云程万里、天际飞鸣。箬冬方才一番苦战,手脚无力,不料此刻没了退路,也只好奋起剑锋,长啸而来。 单论剑术,本是箬冬这等“宓羽天客”的长项。无奈子琴以弦作剑,每次双剑相交,都有余音从那弦上散逸开来,于潭水之上嘤嘤回响,震慑众人心口翻涌不停。 时间一长,并不止手腕疲惫,箬冬甚至感到脑中发麻眩晕,若再不支,几乎昏厥。子琴不断从琴音蓄力,心随指尖,一步一步乘胜追来。 “汀——”这是浅宫调,旋律在空气中弥漫。 被这突然的杂音稍稍打乱琴曲的子琴显然迟缓一拍,不及思索,只见箬冬剑探虚招,光影飞闪,点向自己眉心。 “滴咚——”商连变徵,沉静地悄然加入战局。 一旁闲坐的温弦手上不停,循着记忆中《平沙落雁》的调子,时不时在残破筝弦上敲几个不和谐单音出来。见子琴果然出手偏移,箬冬登时心领神会,式式杀招,一剑一尖,都向着令狐子琴要害处点去。 看似一对一的比试,不经意间又加进了个人来。 用不谐之音打乱成曲之调,这盘死局,该如何破解? 百年来术法传承,各家各派的名曲早已不是秘密。温弦显然是对《平沙落雁》的曲调心熟得不能再熟,方可备好子琴的每一招式,为箬冬创造源源不断的时机。 换句话说,此曲不终,此局不解。 僵持到山衔半月,南箫放眼一望,除战场之处四下无人,何况西筝已然明目张胆地动起了手。一时想来,竟也不必顾及什么江湖名声的杂事。于是悄然抽篪于掌,横在嘴边,与温弦一唱一和地默奏起来。 战局陡然逆转。 子琴护住前心,如同雁隐沙丛,护住前心,不住地皱眉思索。只听得风向回转,阴阳剑抄起地上片片落叶,疾风暴雨般向着子琴飞来。只见子琴雁阵不乱,将淡黄弦剑舞出层层满月余光来。打掉一枚眉心强攻,又一叶蹭着眉尾、划过脸颊,无声飞旋入潭水中去了。 潭水? 听到枯叶碎雪一般片片落入潭中,子琴微微一笑,回转剑尖,竟不挡阴阳剑来势,而是直接挑向箬冬手腕。细长锋利的弦剑垂在箬冬黑袍子上,顺着箬冬出剑的手,划出一道长长的血口子。 不及阴阳剑回锋,子琴又是一招“隐高山”,箬冬只觉手腕酥麻,终于禁不住阴阳剑脱手,准准落入了子琴手中。 子琴双剑在手,清冽的白肤上,一抹神秘笑容闪过:“以剑换药,可还划算?” “‘碧汀毒’的解药是我先师独传,岂能轻易让人!” 只听阴阳剑头重重向地下一磕,子琴眼中杀意闪烁:“‘碧汀毒’的毒药也是天客所传,倒是能迫害立榕山上的令狐子弟?”说罢,扬手剑起,半黑半白的阴阳剑在空中划了个明暗交错的弯,直挺挺落入玄潭水中。 只见箬冬飞影闪过,侧身冲出,几步便来到潭边。阴阳剑已然晃悠悠直向潭心落去。波光粼粼的水面上,箬冬竟好似妖魔附体一般,黑袍横水而行,足过潭面而不留丝毫足印,眼瞅着便已“飘”到了阴阳剑下。 箬冬一个转身,牢牢把住空中剑柄,一阵黑影旋过身来。南箫忍不住破口骂道:“好个令狐白皮鬼,使这般下流招数!” “南掌门过奖。”子琴步步踏声走近,“立榕山野人,可从不敢奢求什么高风亮节的名声。”只见茫茫潭水一望无际,子琴足不沾水,一步步如雁飞无意,清冷的青袍飘荡在水面上。箬冬见子琴霜雪凌身般缓缓走来,不由得擦却嘴角残血,熟悉的“冬暖夏寒”横在身前。 温弦侧坐一旁,与南箫对视一眼:南林玄潭的秘密,怕是暂时藏不住了。 看似水涛无痕的潭面下,根根隐线正横竖交错在水中。 隐线绣则柔软,劈则锋利,线静水动,是所谓玄潭之“玄”。踩在隐线上,既是一座暗流磅礴的隐桥,却也能成为割裂肉体的隐刀。因此,玄潭百步无潜鱼、千里无飞灵,皆是惊惧于粼粼波光下的暗器,只留下片片秋叶萧条罢了。 箬冬为救爱剑,冒险踏入玄潭隐线阵,倒不料令狐子琴也步步紧跟了过来。潭面渐渐暗了下去,只剩一青一乌点点光芒,仍在水面闪烁。 筝箫二掌门似乎并无入水相帮的意,子琴便回过头来,静立而开口:“潭水自有声,你家掌门的断弦也救不了你。” “哈哈哈哈!”箬冬忽然仰天开口,不住地大笑起来,“琴掌门少些废话,要杀便来利落些!” “箬先生当真不给?” “冬三十年来未逢对手,不料今日却死在你个白皮鬼手里!” 子琴含玉之眸凶光刹起,回身含剑,剑尖向前。 说来这箬冬箬先生也着实是西湖天客中佼佼好手。当今江湖之下,统共只有四人能被称之为“先生”,而四人中,宓羽西湖便独占三位。箬冬作为这三人之首,享了多少倾慕美赞,着实是隐居山中的令狐子琴所不知道的。 此刻,箬先生正竭尽此生所学,向着东山琴掌门发起最后一搏。 箬冬厉声长啸,高声刺破无垠夜空。那阴阳剑吸足了人体灵气,一问“日月”,卷起深水巨浪便向着子琴扑了过来。子琴跃起,“雁起留声”,向着那股日月之辉当头斩去。 阴阳剑回过头,二问“鸣雨”,又向着子琴剑锋而下。只见弦剑从下上挺,抵住箬冬暴雨淋漓般的压迫,尖长的弦剑头已然抵在箬冬喉头。 子琴沉问道:“何如?” 箬冬并不答话,慢慢垂下手,终于撤剑回身。却是玄光一闪,黑色剑锋向着自己脖颈抹去。子琴料他至死不愿松口,便慢慢划出“汤流水”,风浪渐起,弦剑剑尖挂住阴阳剑柄。 箬冬向子琴瞪一眼,不解其意。 此刻静默之时,子琴忽将弦剑剑身一转,用力出探,眨眼间便深深刺穿了箬冬右臂:“琴已取得先生之血,虽不比解药,也够我徒儿留下一命。” 箬冬捂住伤口,冷笑道:“掌门自己的呢?” “承蒙先师手下留情,只怕药效微欠,故来劳烦先生。” 默默苦笑几声,箬冬再也说不出话来。只是自行起身,踏水而过子琴身侧,欲回到岸上去。忽听得潭水中水花隐隐,似乎又是一人跑来。 直到近前,箬冬才看清来人的脸:“大公子?” 听得箬冬点破这孩子身份,原来正是清卿记忆中的南嘉攸。子琴心想,这下只需问个明白,倒是可以省却许多麻烦事。于是向箬冬点头道:“劳烦先生先回去,琴正有几句话,要和这孩子说。” 箬冬想着南林东山虽有仇怨,但一山掌门也不至于对一个孩子动手,便自转身回岸。 不料刚走出几步,身后一阵悄风暗响,慌忙回头,却是嘉攸白篪上手,而手腕却被子琴牢牢抓在手里。 子琴并不用弦,眼中神色,却绝不是教训晚辈那么简单。 箬冬眼见嘉攸冒失至此,飞奔回潭边,定睛一瞧,却只见温掌门一人,独自盘膝而坐。“掌门!”箬冬声音不由得颤抖起来,“南掌门在……” 温弦闭着眼睛,一眼不发。箬冬回望一眼潭心,夜幕降下暗屏,一时什么也瞧不见了。 玄潭乃南碎琼林圣地,群峰环绕,等闲不可进出。令狐清卿把筏子拴在岸边,望着高耸入云的怪石,叹了口气:“咱们来早了。” “不早。”温黎也下筏走近,“林姑娘看这群山危崖,并无近路。” 玄潭周山不比立榕,只见树影横斜、蝉鸣销匿,只觉得毛悚悚诡异至极。到得黄昏,一道山中破桥横在二人眼前。温黎向下一望,一时竟被这渺然远地吓软了腿,一把抓住清卿的袖子,再也不往前走了。 “破桥危窄,林姑娘,你我还是择路绕行吧。” 破桥颤颤巍巍地哆嗦着,仿佛一阵风来就要散了架。清卿回眸一笑:“看好姑娘的本事!” 第一节破桥与山路尽头悬空相对。清卿衣衫飘扬,翩翩然迎着空风跃上前去。足尖刚踏点到破桥一侧,忽然换足又点,直奔不远处第二节破桥又跃了出去。 温黎站在原地,嘴唇苍白颤抖。清卿转过头:“再不来可来不及了哦!” 听罢,温黎抿起嘴唇,狠狠一咬,笨拙地蹦到第一节破桥处。还不及双脚落地,清卿突然探出手,拽住温黎的胳膊,把他猛力拉了回来。 待得温黎立到第二节破桥上,只听身后“哗啦啦”一响,第一节破桥已然散了架。两个人低头望了望脚下风景,散碎的破桥木板被半山腰突出的石棱扇了几个巴掌,兜兜转转坠下大地,溅起几朵蚂蚁大小的土花。 温黎更是吓得魂不附体:“林姑娘,林姊姊,快带我飞出去吧!” 清卿搂住温黎腰间,提气上跃,向着第三节破桥冲了过去。说是节桥,不过一石柱鬼斧天成,自下而上笔直地竖在百尺空山,柱围陡而光滑,连只鸟都不见得能停在上面。只见清卿右足飞起,左足轻轻点地,登时飞向半空,一只脚稳稳地落在石柱尖子上。 果不其然,第二节石桥又碎裂在身后。一直闭着眼的温黎这才把眼睛眯着睁开一条缝,抚着心口叹道:“好姊姊,这哪里是在爬山,是在玩儿命啊!” “这可不是玩命。”清卿一手搂着温家小公子,一手叉腰,“这是‘笔阵轻功’,方能不辜负一片天赐胜景!” “‘笔阵’?”温黎忽然看向清卿,“姊姊原来不止修习一门术法啊!” 清卿一愣,不愿再提起旧事,便深吸一口气道:“该走了。” 第四节破桥离得并不甚远,看起来也比先前宽敞许多。正待清卿准备抬足跃起,忽听得大地“轰隆隆”一阵雷声奔腾,远远的震动由远及近,向着清卿脚下冲来。 抬头看去,只见群山摇晃,数不清的粗木老松开始刺耳地挣扎。 伴随着山体震荡而齐腰折断,纷纷裹挟起巨石狂土,顺着山坡急奔而下。老旧而布满裂痕的石柱轰然碎裂,不等清卿迈向空中,便高声疾呼,将柱顶上的二人骤然甩了下去。 第十三章 兽骨折扇 “哇呀——”温黎眼见着自己离地面越来越近,忍不住吊起嗓子,刺声尖叫起来。待到小公子嗓子都叫哑了,清卿用力咳了几声:“没事了。” 温黎试探睁开眼睛,却发现深渊如是,只是断木滚石摇晃不已。 定睛一看,原来这石柱子虽断了最高处小半截,其下残石仍坚,故而清卿一个眼疾手快,二人在高处捡回一条命来。只是百尺多高的石柱竟只有拳头粗细,清卿但凡或左或右地探一探身子,这巨型竹竿顷刻便要崩裂瓦解。 于是二人就这样沉默地悬在半空。时间一长,清卿后背渗出的汗水浸湿了里衣外袍,黑发前额更是大汗淋漓。 温黎见清卿右胳膊上划出十多道鲜血淋漓的口子来,想必是方才下落,强行抓援石柱只过。半侧衣衫被惨然撕裂,胳膊肘处隐约可见白花花的肘骨。温黎紧紧抿着嘴,终于开口:“姊姊若是拽不动我……” 话到一半,清卿猛地压低声音,悄然瞪他一眼,“有人来了。” 果然一阵杂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黎儿,怎么在这里?!” 温黎循声抬头一看,仿佛天降救星,如释泰山压顶般长出一口气:“南二公子,快、快来……” 仔细一瞧,清卿身上的热汗陡然降至冰点。眼前这趴在破桥上的脸,与深藏记忆数十年的容貌简直不差分毫! 只是细细观察去,一颗黑痣正点在此人眉心,想必只是相貌相似罢了。 却见高处的南二公子从桥上探出半个身子,如同莲绽指尖,远远地张开五指来。虽是招式眼熟,清卿也觉奇怪:“十来尺高的距离,还想把我们拉上去不成?”正暗自思索,忽觉身体被大力一拽,右臂不由自主地松开了石柱子。 “救……”温黎半个字没喊完,百尺石柱訇然碎裂,大地拼命摇晃起来。 桥上男子攥着拳头,青筋暴出,额头也渗出汗水。仿佛凭借着一股仙人吸引,隔空将二人渐渐拉上去。清卿隐约感受到这股奇特的力量来源,便翻转手腕,自己拽住那阵力量,一手抱住温黎,二人终于“爬”上破桥去。 不待喘口气,南二公子急急忙越过这节破桥。熟悉的坠裂声在身后响起。一路连滚带爬跑到平稳的山间小路,南嘉宁终于回过头来:“黎儿,你不在船上,来潭边胡闹作甚?” “咳咳、咳……”憋了一路的温黎终于重新拉起了风箱,前言不搭后语地把船上遭遇讲给嘉宁听。自动略过自己被清卿打劫的经历后,温黎只是咳嗽着说:“我和林姊姊都想来八音会看看。” 听罢,嘉宁温柔地白一眼温黎,道:“你还是先回温掌门身边去,正巧三位掌门都在玄潭……” “师父果然在!”清卿一听,心下突然漏掉一拍。无奈是自己孤身一人的外来客,即使再冒失,一时也不敢轻易泄露行踪。 见嘉宁那双薏米般糙厚的手晃在眼前,清卿忍不住问道:“是隐线?” “是啊。”嘉宁忽然傻乎乎地乐了,“我上次去立榕山,有一位令狐女侠也这么说!只是我又慢又笨,比不得人家绮琅‘穿针引线’的好功夫……” “还有这样的事?”见嘉宁一脸红晕地呵呵笑,清卿心中不知是该喜还是愁。 前方曲折的小小山路,的确有几个人影在起起伏伏。走到近前,才发觉来者都作农夫打扮,只是笠帽帽沿上绣着几根银弦。当头一人只有寻常半人高,头大身子小,上前一步问道:“可是温家公子回来?” “是我。”温弦弱弱道。 大头男子圆乎乎一笑,甚是讨喜:“掌门正在潭心墨亭忙着参与八音会之事,我三人乔装前来接回公子。” “这样啊。”温黎刚上前一步,又突然转头道:“林姊姊不妨与我一起?” 清卿没答话,只是箫头抵住温家公子肩膀,反问道:“你们怎知公子不回西湖?” 温黎一听,回望三人,一双含情眼呆在半空。为首大头答道:“我们公子船上遇袭,是李女侠早已放鸽通报过的。江风向南,料得公子必向玄潭而来。” 这样一听,倒也不无道理。 清卿正秀眉紧缩,脚下大地忽然喘着粗气,沉闷地晃动起来:“黎儿公子,之雨来接你了!” 崎岖坎坷的窄路上,人声鼎沸,马嘶长鸣。一匹灰马傲立众人之中,灰马背上的骑士一挥手,只见个彪形大汉一身草衣、一人当前,滚石一般向着几人冲过来。看清来人,忽然放满了脚步,惊呼一声:“是雀师傅先和公子遇上了!” 见如此人马飞驰而来,雀师傅一把上前,把温黎手腕紧紧攥在自己掌心:“小公子,该回家了吧!” 不等李之雨冲过来,大头麻雀肩肘蓄力,一步一踉跄地把温黎强行拖到自己身边。 正匆忙赶路,雀师傅忽觉手腕紧然一痛,身后的温家公子也住了脚。惊觉回头,清卿正拽住温黎另一只手,拇指相扣,绵绵内力接连不断地顺着公子脉络传来而与自己抗衡。 小小温黎正夹在中心,一动也不敢动。 雀师傅扣住的,是温黎手腕的“神门穴”。热气点点传输,如巧雀轻啄,一下一下刺在温黎心口;而清卿正紧摁着公子拇指“少商穴”,好似午潮箫曲,连绵平稳无绝,便是在找准了公子心脉,将雀师傅一啄一啄的隐隐攻击包裹了起来。 时不多久,清卿有伤未愈,且又比不得那年长麻雀的长久修为,终于是手臂颤抖、指尖抽筋发麻,疼得厉害。 温黎被两人挤在中间,心头火热,不知是什么怪物在胸中打起凶架,不忍灼烧隐隐,“啊”地叫出声来。眨眼一瞬,一股冰潮涌遍清卿全身,竟是身后肩搭一手,一齐与那雀师傅悄悄抗衡。 顾不得回头,清卿只是感受着这凉冰沉焰,如泉如瀑、微拂清风。 身后那人温润开口:“雀师傅何必为难起孩子来?” “孔将军!”雀师傅明显一怔,却迅速回过圆滚滚的笑容,“愚兄不才,比将军您早来了一步,哈哈!” 清卿听得这大头小人笑得僵硬,心中登时绷起一根紧弦。身后之人徐徐而问:“既然末将来,恐怕要辛苦雀师傅向温掌门通报一声。否则……玄潭之大,我等怎能知道掌门的去处?师傅既一人独知掌门忙于筹备八音会,自是亲眼所见、奉命而来,难道还不知掌门所在?” “公子!”大头深吸一口气,一声怒吼,惊得得温黎连连倒退回来,“公子行踪泄露,便是这姓孔的干的好事!掌门命孔将军和李女侠独掌公子在外安全,若不是他二人有意为之,旁人岂会知道……” 不及雀师傅说完,清卿忽然从背后揽住温黎肩膀:“我且送你到这里,你快些回家……”说罢,一步步推着着小公子,悄悄向大头麻雀走去。 眼见温黎走近,雀师傅眼神渐渐松弛下来。 “去!”只听清卿低斥一声,突然后跃,黄褐色的土石荡起尘烟,几枚棋子凌空打中不知何时擦过的空中异物。定睛一看,原来是几枚四角飞镖,兜着回旋,尖声飞舞。 不及镖身回旋,雀师傅身后二人大步向前,左右双锤,呼啸着向清卿打来。 清卿把小公子往嘉宁怀里一塞,转身踏出“落雁阵”,木箫出手,一式“万岁枯藤”先护住身前,又紧接“陆断犀象”箫头斜砍,避开左锤锋芒,迎着右锤要害点了上去。 不等雀师傅收镖又来,清卿凝神挥箫舞袖,数枚黑白棋子在箫影下冲出青袍,尖厉相撞声起,扬扬棋子将每一枚四角镖都准准、狠狠地打落于半空中。 “回来!”雀师傅见温黎离自己已有百十步远,镖雨破空,招招向着眼前几人打去。 之雨见这方镖来者众多且丝毫不避要害,一时腾不出手,只好压抑燥火,一枚一枚将每个向着自己飞来的四角镖打回身前。只见清卿出了神似的,竟不躲闪,也不反击,一步步快要退到嘉宁和温黎身边。 赶在半道上的温家暗器好手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只听空中“砰、砰”声响,涌来的众人却不约而同都停下了脚步: 清卿稚手轻弹,青衫扬起,一支木箫横在半空,那些飞镖竟自己撞着自己、一个挨一个、接二连三地掉下地去——更多四角镖飞来,却都没逃过“自相残杀”的下场。 这“乌鹭横飞”真真好用。纵是身后观望的孔将军,也不禁抱起胸,“咦”了一声。 镖卷狂影,不住地朝清卿和她身后的温黎疯打。待清卿终于要退到温黎身侧,忽见一势“千里阵云”,划起数十枚方镖残影,豁然震空响,一数四角镖整齐地排成一横列,原路向着雀师傅全力回飞。 奇怪的是,那些空中的四角镖如同长了眼睛似的,飞在半路,又拐了个弯,冲着清卿追了回来。 眼见方镖又来,清卿依旧后退,左手虚晃,右手出箫,“千里阵云”划过身前。 除了三四枚“自相残杀”的无力镖,仍有最后仅存的一枚的方镖,依旧自行回身,尖叫着向清卿扑过来。 “乌鹭横飞”,要的就是耐心。 雀师傅一脸怪笑,叉起手来,想要静看好戏。清卿后退一步、再一步……“砰”一下,居然撞到了刚才身后那人身上。 孔将军银衣袂染,手持兽骨折扇,上前一步,静立镖前。 原本张开墨李晚桃的题花兽骨扇,在孔将军细长的五指中“啪”地一合,疾风卷起,方镖骤然刹在半空,掉头就跑。孔将军轻搓扇骨,那水墨扇面又“哗啦”展开,荡起地上尘烟土石,连着刚才掉落在地的十多枚四角方镖,齐刷刷向雀师傅飞了回去。 回镖去势甚快,趁着雀师傅手忙脚乱地在手中跳着新镖,清卿急忙后跃回身,拔腿就跑。之后那些软绵无力的锤子攻击,早就被终于赶来的之雨甩碎在一旁。 见温黎在南嘉宁怀里缩成一团,孔将军连忙上前,把公子抱了出来:“黎儿可没受伤吧?” 温黎摇摇头,垂下眼帘:“多谢岳川叔和南公子,还有林姊姊。” “嗨。”南嘉宁摆摆手,“下次可别去悬崖边上玩命了。说来林姑娘……”待三人一齐回过头,只见风吹矮草,哪里还有清卿半分影子? 玄潭边的山路着实不如立榕山好走。立榕虽也有些险峻的山势,却不比此处怪石奇崛、鬼木丛生,清卿走着走着便迷了道。 正踌躇间,听得身后力踏马蹄:“林姑娘,且缓些走!” 这声音静澈如泉,却又坚定如石。果真是先前一面之缘的孔将军。 清卿不得已回过头:“温家公子安全回去,这里没我什么事了。” “姑娘别急。”孔岳川一气勒马而下,“尚未谢过林姑娘大恩,岂能轻易放姑娘离开?”山路崎岖如水涡,却见那灰马轻轻颠起蹄子,一路小跑,穿梭乱林丝毫不见困难。“姑娘术法出众,只是末将孤陋寡闻,似乎从未见过。” 清卿一下子抬起头。孔将军眼神含笑未闪,清卿却不禁自行吸了一口凉气。停下脚步,定定神,正色道:“我复姓令狐,名清卿二字。” “原来如此。”孔岳川舒展开和润的笑容,“令狐掌门也在。” 清卿睁大了眼睛:“在何处?” 岳川眨眨眼:“末将请姑娘喝茶吧。” 不出几步,渐见人烟,一间小巧的茶馆出现在二人面前。岳川栓好马,主人似是见到了熟客,只是冲岳川点点头,便重新埋首在一本泛黄的书卷中。不等茶来,清卿又立起身:“师父现在何处?” “玄潭。”岳川吹着茶,不紧不慢,“‘八音会’的大事,就等北漠即墨掌门一人了。” “那弟子这便回去……” 岳川伸出细长的五指,拦住清卿即将出门的路径:“姑娘来‘八音会’,怎么不是掌门带着一起来?”见清卿一时语塞,岳川步步紧逼:“纵然持箫在手,也不见姑娘术法和音律有半分关系吧?” 清卿不待多言,箫头忽然上扬,挑起桌上一清脆瓷茶杯来。待茶杯抛在空中,岳川正欲上方伸手,不料清卿横划一笔,将这瓷杯平平推了开去。不等岳川换手侧抢,清卿却将箫头压在杯盖上,猛一推力,茶杯极速下坠。 未及杯子在桌上摔个粉身碎骨,木箫半身斜挑,茶杯歪着盖子向斜上飞出——茶水倾侧,杯盖扬起——正正落在孔岳川掌心之中。 “看见了吧。”清卿扬起下巴,“这招劲弩筋节,叫做“刻骨银钩”——笔阵图!” 这番“叮叮咚咚”的响动早已惊动店中其他客人,便是垂髫的孩子,也紧紧为那不幸的茶杯捂住了嘴巴。却见孔岳川一把持住杯身,那杯盖“啪”一声脆响,稳稳落在瓷杯的正上方。 若是细看桌面和衣衫,满杯茶水更是一滴未落。 岳川静握瓷杯,微微张着嘴:“女侠后人,末将失敬。” “师父在哪儿?” 听罢,岳川无奈一笑:“姑娘这时候见掌门没那么容易。难道不见温小公子想见西湖掌门——也是我们千里迢迢赶来接?” 清卿一咬嘴唇,想不通其中道理。 “‘八音会’是盛世庆典,三位掌门自然应接不暇。林……令狐姑娘只要参加了八音会,还怕见不到掌门不成?” “什么时候?” “还有六日半。” 正说着话,清卿见窗外似有黑影,隐隐透过纱帘上前。细细瞧,原来远有一人剑眉短须,长发披散,站在孔岳川马侧,还微微坦露些黝黑壮实的胸膛来。岳川敲敲窗户,那黑皮人便走上窗前,低头抱一拳:“瑜在此等候将军。” 此人言语甚轻,眉宇间却自在透露出阵阵桀骜的态度,纵是低着头,亦能现出眼中缕缕微光。 “来得很好。”岳川点头,微笑着抿一口茶,向清卿道,“这人是在末将身边长大的随侍,应该和你差不多年纪。姓安名瑜,人们送个别号,都称‘小黑将军’。” 清卿见这“小黑将军”黑得仿佛玄色棋子在墨水中泡过了三天三夜,神色却甚是逼人。一对剑眉冷目,透出隐隐逼人杀气之光来,似乎并不像是寻常随侍。清卿一时竟不由观察起这人眉眼,直到岳川在自己眼前突然打个响指,清卿才一下子回过身,惭愧一笑:“失礼了。” “无妨。”岳川呵呵笑起来,“他本就招人回眼几分。话说回来,姑娘可知道下山的路?”清卿一愣,摇摇头。 “那便跟我来吧。末将带姑娘去见一个人。” 清卿不由得探出身子:“什么人?” “那人是个精通乐理的南林状元,二十多年前的‘八音会’上拿过头名的高手。如今隐居不仕多年,常年只沉醉桑树香菊,因此被江湖人称‘桑菊居士’。” 桑菊居士?除了这四个字,其他几句话在清卿耳朵里听来,简直不能更耳熟几分。 高壮的‘黑小将军’将一匹棕马牵到清卿面前,又将扶岳川上那匹精瘦高壮的灰马。径直走过清卿身边时,低声道: “‘刻骨银钩’四个字,可不是随便对外人说的。” 西湖六月中,荷未毕,菊先来。敲敲转角小门,隐约哈欠声从中传来: “苦长云之无向,叹萤火以辜踪。我心随水去,临雨奏箫来……何人醒我梦?” 岳川抬着手,面色稍显尴尬,或许也是没想到,有人会在晚饭点儿睡这么香。 不暇多想,清卿解下长箫,竖在嘴边,微微闭上眼睛。 这曲《高山流水》是清卿在子琴门下,练得最熟悉的曲子。或许是天生细腻的心思,高山、流水二章之中,清卿总是更偏爱《流水》多些。“一帘秋水月溶溶,残红江上泪芙蓉……”前人或抒怀,或松声,总是一缕清竹香似的情感涌上清卿心头,指尖明白、曲谱却不明白。 一缕凉风习习过耳,箫声便如这晚夏的夜风,温凉如水,细雨绵绵,正应了那半章《流水》,沁道人的心窝里去了。 立在淡红矮门前,清卿情不自禁抬手,不知为何,总是子书师父在心底说,这扇门会开。 第十四章 愿隐桑菊 待清卿箫曲中行至高潮,忽然一串幽咽的长音从门后递来。 细听这曲,本应流水汤汤直下,这奇特的呜咽如古木悲鸣,却是为那滴滴长涓留下些化泪的味道。头顶上,不经意间鸟声阵阵,多半是双鸟绕树久行,更有甚者,不时啼出血来。 清卿呜呜而奏,听着这双声协曲,不由得心头一颤,一滴泪落在手背上。指尖忽然从箫孔跳开去,原来是情不控手,闪掉了好几个滑音。 矮门应声而开:“来者是故人。” 清卿用手背擦一把眼泪:“……莫陵枫。” 莫陵枫的笑意溢出泪光来:“见姑娘,如子书犹在。” 木箫飞速出手,清卿高举箫身,劈着天灵盖便向莫陵枫打去。莫陵枫被这猝不及防的变故吓得措手不及,根本来不及躲闪,只是用手捂住脑袋:“小书,我错了!” 云卷云舒,淅淅沥沥地下起小雨来。窄小的茅草棚子一下子挤进四个人。安瑜摸出些随身的药,替莫陵枫小心涂在脸上。 孔岳川跟清卿使个眼色,清卿叹口气,把头偏向一边。 谁知这位“桑菊居士”非但不生气,反而两眼放光:“林儿,小书是不是终于肯见我?”反应了半刻钟,清卿才反应过来,莫陵枫是给自己取了个雅名儿。听在耳朵里,清卿更是气不打一处来,硬生生强行压在胸腔,沉声道:“师父给你看烟花,你为什么不来?” “啊!”陵枫一下子从满脸药水中站起,“我这就去!” 说罢,拔腿向着大门一阵冲刺。只是跑不出三步远,便被清卿一个扫堂腿撂出个嘴啃泥。方才上好药的伤口重新裂开口子,陵枫捂着下巴:“小书,我真的错了!” 清卿终归是克制不住脾气,箫花绕手,眼见又要是一系列夺命笔阵图。孔岳川眼疾手快,张开双臂,把清卿和玉箫一同抱在怀里。 一旁的岳川一来是没防住,二来也是纵容她小孩子脾气,也就放任清卿在淡菊雅香的院子里追了莫陵枫几里地。且不说打翻的花盆酒盏钱,若是莫陵枫再摔第三跤,那把娇嫩骨头非摔出人命不可。 “你当然错了!”清卿弱弱吼一声,决堤的眼泪涛涛奔来,“师父就是想见你一眼,最后一眼……” “最后一眼?”陵枫一下子趴着支起上身,“我没机会了?” “没有了!”清卿在岳川怀中呜呜哭得伤心,“我都不知道师父现在在哪儿!” 听罢最后一句,陵枫青蛙似地纵身跳起,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下子把清卿从岳川手中拽了出来:“快走,咱们找你师父去!” 岳川根本不容他犯傻,冰掌牢牢制住陵枫肩头:“林姑娘的意思是,你以后永远没机会了。” “永远……” “始终、永久、万世、永远——都不行。” 陵枫立在原地,呆呆望着岳川清澈的双眸。忽然,像个孩子似的,仰天嚎啕大哭起来。 天知道,剩下三个人,花了不知道多大力气,才把哭到昏厥的莫陵枫弄醒过来。清卿凭着在山上和绮川学来的那些皮毛医术,拿起银针手忙脚乱一通胡扎,也终于是看见师公睁开了眼。 “小书……你真的永远回不来了么?” 清卿默默垂下眼睛。一旁的孔岳川,也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待得这泪人儿哭声稍歇,清卿便把那华初元年的冰雪一战,给师公从头到尾细细讲来。听罢,陵枫居然没继续哭,而是冒出一句:“我和你们一起。” 清卿与岳川面面相觑:“一起做什么?” “去南林。”陵枫一字一句,“小生要杀了南箫!” 过一会儿,见三个人都不说话,陵枫用惊奇的眼光打量着三个人:“很难么?” “嗯……”岳川摸着下巴,“南掌门被令狐女侠打得重伤,应该比十年前简单些。” 陵枫一拍大腿:“那就这么说定了!” 莫陵枫与清卿隔门所吹之器,是一截自己挖空了竹笋、打磨光亮的天然埙。摇曳的暗黄烛火下,清卿正抱着这大埙暗自出神。柳银环大登殿,也才等了十八年…… 一箫一埙,就这样分隔了二十二年。 正沉思间,忽听得厚重的脚步从烛花爆裂声中传来。在十年琴声中练惯了听音辨形的术法,清卿不用回身,心下自然明白来者何人。 “小黑将军”不动声色地走近,凑到清卿耳边:“有两件事,想告诉林姑娘。” 清卿抬起头:“安将军请讲。” 许是因为自己被清卿称作“将军”,安瑜苦笑着撇了撇嘴: “第一件,华初元年,瑜和我家将军也都去过。令狐女侠的尸身被南家人带走,据说葬在霜潭。” “带走尸身?!”清卿险些惊呼出声,“南家人这是干什么?” ——“下次见到南林父子,定要他们给个交代。” 绮雪在竹屋中的话语犹响在耳边。奇怪的是,清卿并不觉得自己胸膛中有股复仇之火在熊熊燃烧,而是平静细数着十年来的仇恨:夺箫、失谱、下毒、师父尸骨不全…… 安瑜见清卿走神,摆摆手:“第二件,八音会——不许姓令狐的人参加。” 清卿又是深吸一口气,睁圆了眼睛。 只见安瑜在暗淡的黄光下摊开手掌,一枚小小的布囊呈现在安瑜掌心。清卿伸手欲拿,安瑜却突然撤手,将布囊抛在空中。两只手同时伸向空中,清卿使出“撇”一笔,左手空出,向安瑜向上的手心打去。这“陆断犀象”一打,却打了个空,布囊离自己越来越远。 ——“原来黑将军是个左撇子。”清卿心下明白过来。 再抬头,布包已被安瑜牢牢握在手中。安瑜摇摇头,起身便走。 清卿再次站起,从背后向安瑜扑去。安瑜左手高举着布囊,右手挡架一拳,又将布包抛向了空中。这次清卿吸取教训,左手换作“捺”一笔,使出“崩浪雷奔”而迎上黑将军的硬胳膊。小黑将军微微一笑——右手轻轻拍落布囊,眼见着小囊便又要交替回安瑜左手去。 清卿也微微一笑,右手突然拐了个弯,换作左手,拦截在安瑜和布囊中间。原来不是“崩浪雷奔”,而是“百钧弩发”——右手虚晃一笔“折”。 布囊终于稳稳落在清卿手心。安瑜摊开手,默然出屋去了。清卿打开布囊—— 里面包着撕裂的一角青衫。 “救命啊!救救我啊——”凄厉的惨叫划破长街,浓烟滚滚升起。一女子红裳及地,吊在头侧的半截乱髻依旧缀着小瓣红牡丹。 清卿四人从“桑菊居”出发的第一站,便是南林夜半重地——蕊心塔。 桐油红漆铺展在足足一百层雕梁之上,屋角如亭翼翼,赤碧相间的琉璃瓦斑斓点缀其中。六根雪玉栏杆通天而上,长龙盘绕,纵是第一层的龙屁股,也有巧夺天工的雕花一层层绽开着长龙的尾巴。 立在正门口的两只灰白狮子很是雅气,此时,正一只嘴里叼着一串柴草,眼看着马上便要引燃地上干柴搭起的火台。 “好阿楼,再不说,你的老鸨母纵是有心也救不了你喽!” “我不说,我不说……” 红衣女子被反绑在木头桩子上,呻吟混在惨叫声中时断时续,四匹马不由得同时站住了脚。清卿环顾四周,大街人来人往,仿佛浓烟滚滚的火台就跟旁边开炊的包子铺没什么区别。甚至有几个裹着头巾文弱书生侧目相看时,老鸨还赔起笑脸:“吵着几位了,这就让咱家姑娘安静点。” 见清卿犹豫想要上前,孔岳川忽然拉住清卿马绳:“南林的地方,还是少些乱子。” “这火就要烧上来了呀!” “嘘——”岳川压低声音,“跟林姑娘打个赌,末将觉得这火烧不起来。” 清卿斜眼瞟一眼岳川,岳川倒像是看过了四百九十九遍同一折戏,现在正在南林大街上看第五百遍呢。凝神于耳,清卿果然听得那女子火中叫到:“我说,我说便是了……”一边蹲下,哆哆嗦嗦地抽泣起来。 岳川斜着眼看过来:怎么样? 清卿拽起马,低头默默走过这段路。刚拐进一条新巷子,清卿突然一脸兴奋地拍起手:“师公,你丢掉的谱子有着落了!” 莫陵枫眨巴眨巴小圆眼:“林儿你怎么知道我丢了谱子?” “南掌门来要,师父又没有,你昨天没给我,肯定是自己弄丢了呗!” 这样一听,陵枫忽然搔搔脑袋:“小生弄丢的谱纸多了去了……自己哪里还能记住名字。” 岳川一听,微微笑着凑过来:“居士可还记得,自己在状元宴上,挥笔写下的《翻雅集序》?” 莫陵枫歪着脑袋一想,突然跟定住了神儿似的。二十多年前的八音会状元宴,师兄弟三个人喝酒喝得烂醉摇晃,偏是众人把一根粗毛笔塞进自己手里:“状元郎给咱们写一个!” 那天,自己醉得连坐下,都要滑下椅子去。只好昏昏沉沉地趴在偌大的金边红纸上,一边打着瞌睡,一边半梦半醒,在自己压根赔不起的红宣上乱涂乱画。感觉手中的毛笔一下子被人抽走,自己才一个激灵立起身子。只见眼前仙子闭了月、羞了花,转身一瞬就飞进了月宫,耳边只留下一句软语: “这是我的毛笔……” 次日醒来,南掌门惊诧地问他,赏赐状元的那只白玉箫怎么不见?自己嘟嘟囔囔了几句,只说是仙女带走了。众人追问,他便说,自己擅拿了仙女的毛笔,当然要把白玉箫赔给她。 同年再问,仙女是谁,莫陵枫嘴里清晰地吐出两个字: “小书。” 也就是说,《翻雅集》一开始,便不在师父手里? 清卿暗自思索。若是师父没将乐谱和白玉箫一起带走,那必有他人在宴中,趁乱劫醉,将《翻雅集》带离睽睽目光之下。毕竟按着师公这样性格,就算醒着,也分不清那雪片般的谱纸,到底哪几张被人带走了。 “对啊!”岳川一拍脑袋,“其实看见这管白玉箫,我便该认出林姑娘的。” “那你们知道……”清卿竖起食指在淡唇前,“我刚才听见了什么?” 三人面面相觑。 “我听见红衣服姑娘说,那本《翻雅集》,被她缝进、南林掌门、江夫人的——凉枕里面去了!” “这么远。”安瑜突然开口,“林姑娘怎么听见的?” 清卿扬起下巴,“也不问问我师父是谁。” 安瑜苦笑着点点头,随即垂下眼:“那将军,现在要不要去南掌门府上?” 不等安瑜说完,岳川便抬起左手:“不行。若是江夫人自己知道,前些日子拜访立榕山便没有必要……若是夫人自己不知道,一旦我们说出来,她哪里肯物归原主?” 听得岳川一席话,四人相继沉默,的确没了什么更好的点子。 清卿忽然睁大了眼睛,一脸得意:“咱们偷吧!” “可以!”清卿本以为三人会一齐反对,想不到陵枫第一个便同意下来,“小生且去偷来看一看:若是小生自己的笔迹,那便要江夫人给个说法;若不是小生的拙作,就趁机摸清南府地形,日后刺杀南箫,指日可待!” 安瑜愣是生生憋着笑,转向岳川:“瑜听将军的安排。” 四人之中,唯有温文尔雅的孔岳川长得满脸正义,清卿忍不住在这双清澈的双眸前咽了口唾沫。漫长一瞬,岳川终于缓缓吐出一个字:“行。” 终于又迎来夜半,蕊心塔歌舞升平的时辰。清卿身穿大小并不合身的橙黄色长裙,踩起金缕屐,摇晃地穿梭在摩肩接踵的长街上。令狐清卿的体型算不上胖子,只是比之那些常年奏乐舞蹈的塔中姑娘,习术多年的清卿还是太健壮了些。 远远看去,安瑜小将军也一身金银贵气,玉佩香囊缠了整整一腰。三人已经在大厅里占好了一张圆桌,眼见清卿一进门,便和安瑜两个人扑向甜糕点,岳川忍不住做个口型: “喝点酒。” 清卿摆摆手:“不行不行不行不行。” 岳川不禁叹口气,又忽然笑起来:“咱们这幅样子,哪里是像逛花塔的?” 头上的金钗险些就要滑落,清卿赶忙夹着糕点,用小拇指迅速推了回去:“我都穿成这样了,还不算……” 见岳川一个手势压下来,清卿便突然打住话头,凝神细听着门口:果然是红衣女子入塔而来。四人点点头,立刻分散到各处去了。 眼见红衣女子脚步轻扬地上了楼,清卿闪起衣衫,立刻跟了上去。分配给清卿的活儿,便是劫住眼前这位美人,把一来二去问个清楚。 上到二楼去,红衣女子袅袅婷婷转身进了房间,“咔哒”一声便锁上了门。清卿正握紧拳头发着愁,忽然见紧挨着红衣女子的房间开了门,里面飘出一缕橙色裙摆来。这女子珠翠满头,倚着几个幼龄婢女的肩膀下了楼。 眼见橙衣女子之装扮与自己的裙子的颜色极为相似,清卿一阵狂喜,风一般地溜进这间房,火速锁上了房门。 房中暗无烛火,唯能借着窗外一点光。清卿忽地大惊,竟是隔壁房间里,猛然传来“铮”的一声弦响。回响几分,那般不和谐的音调绝不是花塔女有意弹奏,更像是旁出意外,撞歪了丝弦,不得已发出哀嚎。 不知什么物件用力甩在了墙上:“阿楼姐,你这样当真对得起阿语妹妹?” “我清白一身,有何对不起?” “哼。”一个陌生的声音传来,“对不对得起,怎么去问问今早那把大火?”一阵短暂的沉默,这陌生的女子声音继续道:“捏死阿语的白皮客人,我也不是第一次见。” 听见“白皮客人”几个字,清卿心里立刻绷紧了弦。 “总有一天,阿明我,要那人血债血偿!” 隔壁房门被猛地甩住。只是在乐舞热闹里,哪有旁人听得见?清卿只见一抹黛绿身影扫过门外,顷刻便下到一楼厅堂,在人群中消失不见了。 “我要那人血债血偿!”清卿尚未从这句话中缓过神来,便听得一声凄厉的嘶鸣划过夜空,冲到窗外围栏边,却见方才那红衣美人正半个身子吊在窗外,目光凄切,眼见片刻之间便要坠落下去。 此处虽然只是蕊心塔二层,可好巧不巧,由于这类塔楼往往喜好一楼的牌面大厅堂,使得这二层足足顶得上寻常楼房的五六层高。看着女子只见擦过木栏杆,清卿想都没想,便探出半个身子,一个迅疾,便将那红衣人捞了上来。 万般不料,阿楼抬头看见清卿的脸,竟是愈加拼命挣扎,仿佛宁可坠地,也不愿被清卿救上去似的。 眼见这美人就快要把自己也拖出栏杆,清卿反手一撇“陆断犀象”,愣是强行将女子摆荡在半空中。待得她终于摇摆到自己双手可够的高度,清卿扎稳马步,一个蓄力,便像猴子捞月一般,强行将红衣阿楼给“撇”了上来。 谁知阿楼双脚刚一落地,楼下便是阵阵兵刃相撞之声:“什么人擅闯蕊心塔!” 第十五章 流星常伴 南家官兵一间一间地推开房门。来到清卿这间房前,伸手一推,发觉房门上了锁,登时便一脚强行踹开:“老实出来!” 尘土飞扬中,阿楼正衣衫不整,立在窗前。香气微喘,像是在高大威猛的兵头子面前,吓得红唇都没了血色。打头几个兵渐渐和善起来:“姑娘房中可来过客人?” 阿楼颤抖着身子,摇摇头。 一帮粗汉慢慢点头,恨不得在阿语半遮半露的身子上多留恋几眼。看见阿语简直快抖得昏过去,一串大刀铁斧这才转向,冲着下一间房奔了过去。 此时,清卿正悬挂在窗外栏杆后的夹缝中,一根无色之线悄然缠绕在阿语的细嫩的脖子上: “你敢说出去,我就绞了你。” 待得一众兵老爷走远,阿楼仍是战栗不止、僵在原地。清卿想着自己已然悬到了窗外,倒不必冲进大厅,和南林的手下们打照面。于是手中隐线一拽,使个“竖弯钩”,将红衣阿楼生生从栏杆边上倒翻了过来。 眼见阿楼睁圆了眼、张大了嘴,眼看就要高叫一声,清卿赶忙腾出右手来捂住她嘴巴:“跟我走!”说罢,清卿从栏杆处撒手,挟着阿楼直接纵身而下。 从几十尺高处望下去,地面上的人群已然浓缩成了轰乱的彩色蚂蚁,撞翻的灯笼火烛也烧成一团。刚轻声落地,身旁的大美人“咣”一声闷响,重重砸在地上。就是这一瞬,楼围把守的一众官兵眨眼之间便围了上来。 清卿眼见来人众多,点起女子穴道,转身就跑。只见二人横穿长矛尖头,一橙一红左冲右突,迅雷不及掩耳地闪回大厅之中。刚一转弯,只见一张黑脸窜在清卿身前:“南府一切顺利,快!”说罢,安瑜扛起旁边的阿楼,脚下生风地冲出塔门。清卿不暇多想,立刻提起跟了上去。 街上人潮乱涌,蕊心塔乱成了杀人重地,披头散发、赤裸半身的男男女女皆是撒了鸭子般狂奔。听得耳边劲风刮近,清卿并没放在心上:逃命人群中,多几个会术法的好手也说不定。 不等清卿想完后半句,身后黑影一扫,还不及回手挡架,脖颈侧便被猛地一击。不待回头,小腿突然吃痛,膝盖不由得软了下去。一把明晃晃的菜刀夹在下巴上: “不现太平史笔。” 清卿到嘴边的喊叫声被强行咽了回去,只见安瑜和阿楼的身影在视线中越来越远。等二人终于凝成两个斑斓小点,清卿这才怔怔地道: “不辞水火微尘。” 回到酒馆,夏凉归把一碗温姜茶一把塞进清卿手里:“喝完了就出发。” 见眼前这瘦骨嶙峋的棋士并没有解释的打算,清卿仰起头,把那碗姜茶一饮而尽。随着冰冷的皮肤被这温姜茶一下子暖了起来,还不及把粗碗放到桌上,一件黑斗篷和一只狐狸面具便被夏棋士紧接着抛了过来。 “熬个大夜没问题吧。” “嗯。”清卿点头。 凉归关起店门,拉起清卿便走。出得几步,忽然停下,凝视着清卿双眼:“再说一遍。” “不现太平史笔,不辞水火微尘。” 远处火光熊熊,大店小摊都已被扫荡成一片废墟。凉归带着清卿逆人群飞速而过,进不得多远,便觉一阵热浪袭来。成群抱团的树木丛以各种奇特的形状卷曲着,噼里啪啦的火球四溅,人、兽、木的惨叫混成一片。 今天早上孔岳川的任务,便是在南府放一把大火,再护着莫陵枫进去偷谱子去。火光已然窜起,穿越几片火海,清卿和凉归身上的斗篷也都燃烧起来。只是二人移动迅捷,打个滚便一下子压灭了。 只是一路看见南家的老少奴仆挣扎着拍着火,清卿有那么一瞬觉得,自己提了个馊主意。 随着人烟渐渐稀少,夏凉归终于停下脚步。金光灿灿的南府大门矗立在火光中,七八尺高的门顶立着一块玉雕牌匾: “南府碎琼林”。 不知是珍稀的梨木还是红木吻着火舌,南府院里飘出阵阵沁人的香味儿来。清卿正欲跃墙而入,却见凉归将双手放在滚烫的金木门上,大力一推,名贵的巨人轰然倒地。不及思考,清卿便追随着棋士的身影,奔入茫茫火光后去了。 脆竹苍茫作响,吟诵着百年扎根的最后一曲灼烧之歌。竹林旁的木屋里,老妪浑浊的眼球扫视起身边朦胧一片。 南府纵是盛富百代,也买不来危难时刻的搭救之情。 老妪颤抖着手,直到摸索起身边干枯脆裂的竹简来。摸到心仪的那一卷,老妪淡淡抚摸着荒乞女破烂的衣衫和苍白的容貌。“几笔勾勒,便够众人学一辈子啊。”老妪心中暗自伤神,嘴角不由得轻松地上扬起来。 摩挲罢,千珊先生在断简上最后一吻,抬手一扬,将那竹简抛进了熊熊烈火之中。 夏凉归熟门熟路,直奔竹林深处的木屋而去。猛地撞开门,只见大火已然烧到榻侧,千百卷旧竹简静静躺在火苗之下。凉归奔向老妪:“千珊先生!千珊先生!” 老妪伸手,摸到了凉归脸上的狐狸面具:“你……不是南林的人。” 凉归不答话,见千珊怕是寸步难行,只好拉过老妪来背在背上。清卿见那满屋竹简堆积成山,粗略扫一眼,却个个画工精良,怕是弃之可惜。于是张开双臂伸手一捞,尽可能多地随意捧起一大堆来,紧跟在夏凉归身后跳跃着冲出了门。 待到火势渐小的僻静处,凉归放下老妪,从身上取下一块多余的黑斗篷,将清卿裹来的竹简一股脑包了起来。随后又从身上扯下几块布条,想要把老妪绑在自己背上。一路出逃,只听得老妪伏在凉归瘦小的脊背上,低声哼着歌:“清桃入风香,流星此夜长……” 虽听不大明白,但有一股莫名的悦耳感涌上清卿心头。 正手忙脚乱间,忽听得地面蹄声阵阵,一匹灰马从大火中冲了过来。清卿陡然一惊:只见马上负着两人,居然是孔岳川和莫陵枫。岳川立在陵枫身前,长弓搭箭,冷笑道:“夏棋士,别来无恙?” 夏凉归摘下面具,把清卿挡在自己身后,扬起嘴角:“不巧将军的火,叫老家伙打了劫。” 不及清卿回过神来,岳川的箭头早已瞄准凉归的眉心。寂静火夜,千珊老妪独自卧在地面,好似炙烤的火海与眼前的刃光远离自己百里之外,依旧低低吟唱着:“起坐闻莺语,无处渡魂江……” 这阵调子,虽然心知自己绝对未曾听过,但清卿越是认真听,越是有一股悦耳的耳熟感掺杂在曲调中,扰人心中思绪作响。向马背上看去,正巧莫陵枫也皱着眉头,与自己一样困惑着这曲调的来处。 只见岳川一个旋子,翻身下马。夏凉归眼中冷光一闪,一棋一箭便交打在了半空中。 银弓银箭破空尖厉,不过几步远,弓弦的余音却响彻百步之杨。凉归的袖摆之下,同样是银光闪烁,黑白棋子交相辉映,呼啸而上。长箭碎棋訇然交手在一起,焦灼的大地隐隐摇晃。只听空中银光惊声叫喊,“砰”的一声,南林十里明如白昼,箭与棋恣意绽放着大朵流光之花。 眼见着胜负未分,岳川重新搭箭上弓,凉归待刃的棋子也已蓄势待发。不等二人再次回合交手,清卿攒拢了袖中大片棋子,一片噼里啪啦,便毫无章法地向着二人中心飞了过去。 清卿的暗棋来得突如其然,长箭银棋哪里还收得住?只见三分飞器凌乱撞成一团,还有些清卿手中多余的黑白棋跑偏了线,孤独飞进火光隐隐的竹林中去了。见岳川向这边看来,清卿又是把手摆成了扇花:“不行不行不行不行。” 待得清卿摘下面具,岳川和陵枫才一齐反应过来,惊问道:“林儿?” 不待清卿回答,千珊先生忽然在众人身后重新唱起了歌:“清桃入风香,流星此夜长。起坐闻莺语,无处渡魂江。” ……无处渡魂江。 阴森森的寒气顺着清卿后背一路爬到脑袋顶,深吸着热风凉气,莫陵枫忽然掩嘴大叫道:“这是我丢掉的谱子,是丢了的《徵篇·渡魂》!” 听到陵枫喊叫,岳川只是微微一愣,登时回过身来,重新拉满了弦。夏凉归并无收手的意:“温掌门好大的野心啊!” 这下换作孔岳川懵了神:“这棋士不是来替令狐家抢谱子的?” 心中暗想罢,眼见凉归袖中银光作闪,自己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登时挽弓长啸,任由三支冰箭冷冷飞了出去。眼见着又是一朵银烟花炸裂空中,身周火焰狂舞起来,远近的厅堂楼宇纷纷有瓦檐碎木滚落一地。 “轰隆”一声响,金碧辉煌的碎琼林大门颓然倾倒,眨眼废墟。 清卿徒望着岳川和凉归打起来刹不住手,纵是跺脚干着急,也没有丝毫用处。一时头昏脑热,突然跑到千珊身边:“老婆婆,快让他们停下来呀!” 千珊不回她的话,孤自唱着: “清桃入风香,流星此夜长。起坐闻莺语,无处渡魂江。” 这首《徵篇·渡魂》在清卿耳边响了大半个晚上,已然是熟得快要吐出来。听见千珊唱来唱去,终究只有这一句,不由得心焦起来,捡起地上滚烫的石块,暗排并发,向着瓦岩废墟打去。 “清桃入风香,流星此夜长。” 夏凉归的棋子不同于令狐子棋之大多数。为增强对敌之杀伤,每一枚棋子上都有微小的利刃在闪着银光。陡然出手,空中的棋子竟像是自己长了翅膀,飞到一半,便拐个弯,撞进火里去了。 “起坐闻莺语,无处渡魂江。” 清卿不顾着二人马前打得火热,只是想赶在千珊之前,赶紧把那慢悠悠的后半句抢着用石头唱完。余光瞟见岳川快箭离弦,如喝醉了酒般摇摇晃晃,愣是从凉归眼前擦身而过,一头扎进土里去了。 见得此节,清卿不由得收起石头住了手。千珊的哼吟响在耳边,而回过身来,却见凉归双手抱住头,胳膊痉挛着,颤颤巍巍地倒在地上。 “啊啊啊——”夜空中接连长啸,岳川鼻血喷涌,一下子跌倒在马蹄旁。 陵枫傻了眼,赶忙上前,使尽全身力气大喝一声,硬把比自己大出整整一圈的孔岳川摔在了自己背上。“孔将军!” 清卿刚刚冲过来,便住了脚,不知该先帮着两边哪一个人。 悄无声息地,清卿的肩膀忽然被轻轻拍了拍:双眼无神的千珊摸索着上前,碰到夏凉归的胳膊,双臂轻盈一抬,便把个瘦骨嶙峋的男人举到马背上去了。 所幸几个人今夜都是一副不缺钱的打扮,行至一处偏僻的客栈,安瑜要下一间宽敞的大房,众人七仰八歪地便挤在一起睡下了。第二天一早,清卿提了早点回来,岳川和凉归还是相顾不言,只是隔着桌子坐在两侧。 清卿看看岳川,又瞅瞅凉归,端起碗,默默坐到二人中间的桌子头。 “胳膊外拐的小狐狸!” “走漏风声的小叛徒!” 二人心中各自默默想着,一群人低头扒着自己碗里的饭。莫陵枫见唯独千珊静坐着不动,不由问道:“先生可是没有胃口?” 千珊端坐桌前,嘴角含笑,浑浊的双眸望向远方。 坐在千珊身旁的凉归略感不祥,伸手想要扶着千珊后背,却阻不住白发苍苍的女先生猝然向后倒去。 众人哪里知道,为了吟唱那首《渡魂》而耗尽一夜气力的千珊先生,就那般将平生功力,在大火中付之一炬。支撑着她把南林的两个孩子教导成人的术法秘籍,不过是一位隐逸桑菊的颓书生,醉酒后丢失的一页残谱罢了。 终于,以南林中心化为一片废墟为代价,莫陵枫所散失的《翻雅集》,找回了一首《徵篇·渡魂》。 离“八音会”开始还有五天。 夏凉归收拾起坍塌酒馆中仅剩的些值钱瓶罐,一声不吭地不知往何处去了。临走前,只留给清卿一句话: “上次见令狐掌门,是在南箫老儿的生日晚上。” 庆幸昨儿个后半夜下起了雨。踏过坑洼不平的烟尘废墟,满是泥泞的残破街道蹭脏了清卿明丽橙黄的裙摆。不夜的蕊心塔度过了一个最难忘的不眠之夜,竟是有花头女子倚靠在倒塌的木梁子上,任凭跳蚤爬虫缠住了自己瀑布般光亮的长发。 四人趟着泥水,千珊先生就像个熟睡的孩子,安安静静地趴在孔岳川背上。走到离南府稍近的一宿民庄,岳川蹲下身子,向一靠在墙边的老人问道:“老人家,昨夜南府的人都去哪儿了?” 老人正孤自嚼着草,抬起堆满皱纹的眼皮:“自己家里的牛跑到哪儿去,我自己都找不着;这南府的人去了哪儿,我就更管不着喽!” 无奈,岳川负起千珊,重新站起身来。 刚抬脚要走,老人忽然晃着脑袋:“昨晚跑不出去的老家伙们,都埋在林子一天坑里面了——少爷小姐几个快些去!晚了可就没位置啊。” 听见这话,岳川望望安瑜,清卿望望陵枫,不知该如何是好。像是下了决心似的,岳川忽然迈开步子,提起一口气便向着林子后面走。其余三人见状,不说什么,便相继跟了上去。 只是到了那天坑,清卿才不禁立在边缘,拼命抑制自己飞速加快的心跳声。莫陵枫刚刚探出半个脑袋,便“哇啊”一声叫唤,缩到三人之后去了。 清卿不由重新凝视起坑底:散了架的白骨噤声沉默,剩下些几乎完好无损的木钏玉镯在替主人低声诉说。经历着完全露天的日晒雨淋,一些残肢断臂,已然和土壤树根融为一体;只剩下些新来的“客人”,干瞪着眼、大张着嘴,迎接天公隐隐微雨,来倾听自己生前无人倾听的不甘心。 千珊先生垂着胳膊于岳川胸前,轻得像是一缕细羽,便是一阵林中风,便能将这副躯壳带到另一个世界去。 自己还在立榕山时,清卿便曾听子琴讲起:“先生”二字,需担得起“达者为先,师者之意”。如今当世的四位先生,南林一位,便要躺在这载满无尽回忆的天坑之中了。天坑中千百身躯,灵魂远走,只好徒留空壳于此,也算是和古木老鹫做个伴。 清卿还记得《渡魂》中的词:无处渡魂江。 心无未尽,四处皆是来生。清卿束手合起眼:愿流星常伴,清桃仍香。 想到此处,清卿忽然想起,西湖不是也有三位先生?毒剑长刺的箬冬箬先生、谷中相救的罗亚罗先生……“宓羽三天客”似乎一直少着一人。 清卿静悄悄走到陵枫身后,低声道:“莫先生?” 莫陵枫一下子受惊,猛然跳起,捂着心口道:“不是我啊!” “不是师公什么?” 重新将视线转回深埋浅尸的天坑里,陵枫深舒一口气:“小生既然成了林儿师公,便不再是宓羽西湖的先生了……” 第十六章 千里点叶 “宓羽天客有三个人,这可是我亲耳听师父说的。” “现在只有两个了。”陵枫答罢,转身便要离开。不等孔岳川开口,便接着道,“不用猜,江素伊夫人肯定是去霜潭了。” 霜潭位于南林地界,取于“日月玄霜”之名,夏潭名“玄”,冬潭为“霜”。比之于玄潭静流常年不老,纵是极寒深冬,也从不见湖面冻结;霜潭却是冰层厚积,百代百世,无人见过它春暖河开的模样,只是一层层冰花,年年开得千姿百态罢了。 直到这次登船,清卿才算得上是踏上了去南林的路。 如今快舟上,只有孔岳川、莫陵枫、令狐清卿和安瑜四人,以及岳川那匹名叫“水晶”的灰马。一路向南,空气中明明是愈加凶猛的秋老虎炙烤着几人皮肤;却见水面愈发冻结,纵是迎风快船,也不免遇到些浮冰的碎渣子。 几天下来,清卿晒得快要像安瑜那般黑,水面的冰层却是越来越厚。终于直到一天一夜,小舟撞上厚厚冰层,坏了船头,卡在茫茫冰面,一动也动不了了。 水面虽已都冻住,空气却不觉得寒凉。因此即便几人都没带冬衣,也不是什么要命的大事。“想不到今年结冻来得这样早。”孔岳川摇摇头,拿起木头桨,一下一下奋力砸着冰层。清卿看看左手手掌,葫芦瓶中药粉见了底,自己虽是省着吃,也敌不住伤口渐渐凝出黑血块来。只是悄悄握起拳头,不让大家发现罢了。 离八音会开始还有三天半。 眼看着小小叶舟在这天不见人、鸟不拉屎的地方困了一天多,却连半寸也没挪出去。岳川只好想了个办法:用麻绳拴住最轻的那个人,放到远处去凿冰。自不多说,清卿撕开那橙丝裙下摆,纵身一跃,便出了舟头。 幸得清卿那白玉箫是真好用,清卿把箫尾握在手心,猛力向下一锤,听得土龙钻地声响,一大块浮冰应声剁离,再加上清卿乘胜追补几箫,硕大的云朵冰面顷刻碎成了蜘蛛网状的结块。 安瑜终于来了摇橹的劲头,随着清卿破冰的步伐,乘着三人一马的船,分分钟便划出一里来远。 到得黄昏,三人皆是饥肠辘辘。正待歇息,江面忽然飘来几串乱枝浮叶来,陵枫“嚯”地站起:“瞧,那便是陆地了!” 清卿伏在冰面上,抬头一看,果然是长岸覆江,甚至还有隐隐炊烟若隐若现。按这个速度,明儿个一早,便能靠到岸边去。 远处不仅是卧桥长堤,更有着点点人影闪烁左右。 远远江风传过来,熟悉的嗓门攒足了力气,远远高叫过来:“令狐女侠,你师姊等你许久了!” 听得这句话,清卿只觉像是五雷轰顶,一下子砸在自己头上。仰头一望,纵是那身影只有米粒般小,清卿也一眼认得出来:长鞭蟒纹,紧紧缠在少女身周,不是绮雪又是谁! 再看向绮雪旁边,清卿可终于回忆起来,这声高叫的主人,便是玄潭外围,打过个招呼的雀师傅。 顾不得那许多,清卿抽出木箫,起身便要向岸上冲去。 “回来!”不及迈出大步子,一骨折扇搭在肩头,“我去。”话音未落,岳川已然上马,水晶长啸一声,四蹄生风地冲了出去。 冰层时隐时现,四人之所以不敢下船上冰行走,便是担心冰面厚薄不一,一个闪失摔进水里。如今,岳川见清卿神情,果然是她师姊被挟持着,不知雀师傅又在打什么主意,只好不顾一切地飞奔了过去。 只见灰水晶好似离弦之箭,带着与夕阳融为一体的残影,四蹄无声地踏在冰面上。眼看着结实的马蹄一步一步凌空腾起,当真仿佛天马一般,快要跑得飞了起来。 岳川引弓上箭,瞄准那水滴大小的远处人物,“铮”地出一箭,拿刀抵在绮雪脖子上的无名小卒应声倒下。雀师傅眼见不妙,赶忙让两个护卫挥起铜锤立在身前。岳川哪里管他,一次性三箭上弓,便如疾鹰展翅,扑向雀师傅身前。 左护卫刚举起那半人高的大锤子挡在身前,却不料岳川之箭在半路自行拐起弯来,绕锤而过,瞬间扎穿肚皮,肠肠肚肚都被觉了个翻天覆地;右护卫见势不妙,不敢原地躲闪,便把铜锤挥舞得虎虎生风。正筹谋如何将飞箭打开,不料一下子右臂一痛,原来是来箭结结实实,扎到了自己肩膀上。 只见最后一箭迎风呼啸,顺着绮雪飞了过去。 不及绮雪心中大惊出声,箭头便擦着身侧飞到一边,身上的软鞭应声而落。 其他弓箭手看见孔将军这般骑射功夫,哪里还敢玩儿命硬碰,一个个趁着雀师傅顾接不暇,扔下铁弓铁箭跑走了。绮雪拾起软鞭,不敢耽搁,在那受了伤的两个护卫脑门各补了一鞭子,便纵身上冰,恨不得插了翅膀,向着岳川飞跑过来。 岳川伸手,就在那不及几步远便能捞到绮雪的位置,灰水晶一声惨嘶,竟是冰层震裂,连人带马,翻到水面下去了。 “将军!” 雀师傅正吓得魂不附体,眼见冰上人仰马翻,不由得大喜过望,一步步踏冰而来。虽说绮雪自己没见过清卿和雀师傅交手,险些输得没了性命的场景,却也知道自己的本事差着几分。不敢停歇,喘着粗气一步步迈向小舟。 清卿眼见大事不妙,和安瑜对视一眼,忘了莫陵枫跑不快的事实,丢下师公,双双奔上前去。更不妙的是,绮雪还没跑到半路,就被雀师傅揽住腰身:“令狐小妞儿,乖乖跟师傅回去啊。” 眼见冰面半中间那深幽幽的大洞毫无动静,连个水花也溅不起。清卿纵然恨得咬牙切齿,也不敢轻易在绮雪身前抛出棋子去。亏得绮雪也不是个善被欺负的主,虽然全身被制,软鞭绕手,向后便劈。 雀师傅哪里会防不住这一招,忽地跳开去,借着鞭风抓住鞭头。手腕一抖,绮雪吃不住劲,鞭柄脱手,只觉得半身胳膊又麻又疼。 眼见雀师傅将长鞭反身甩过来:“小妞儿不乖,师傅便要惩罚惩罚你!” 绮雪跑得再快,哪里有破空长鞭跑得快?刚刚回过头不及抬腿,鞭柄已然够到主人耳边。未及绮雪反抗,俨然见着跑到不远处的清卿倏地停下脚步,嘴张开到一半,不可思议的光芒在双眸中闪烁。 绮雪愣在了原地。与此同时,忽然听得身后冰层碎裂之声,马鸣人啸同时想起,只见灰色的水晶跃水而出,仿佛乌云浴泉一般,踏着浮冰便蹬出水面。不及雀师傅反应过来,一人一马早已立在身后。 像是做梦似的,雀师傅犹犹豫豫地开了口:“孔将……”眼看岳川拿弓弦在他手腕上一击,雀师傅鞭头脱手,倒是鞭柄又不偏不倚地落回绮雪手中。 不敢耽搁,岳川一把将绮雪拉上马,众人向着小舟又全力奔回去。刚跑出个几步远的陵枫喘着粗气,只好憋起通红的脸,一路哈赤哈赤地重新跑了回去。 一上船,清卿便抱住绮雪的脸:“伤着没有?” 绮雪摇摇头。 “怎么回事?” 自绮雪与清卿两路分手后,绮雪总觉得,南林的恩怨与人家西湖无甚纠葛,清卿半路打劫人家公子的行为实在说不过去,便将清卿和温黎的去路如实告知了李之雨。之雨急着上岸,要去找孔将军借人马,不料绮雪脚步一慢,没能跟上新船。 这一没跟上,便被埋伏在大船夹板里的雀师傅捡了现成。 岳川听罢,低头歉意地笑笑:“李女侠做事总是欠稳妥,末将且替她对不住令狐姑娘。”说罢,又转头向清卿道:“林儿,你劫我家掌门公子做什么?” 清卿被突然一问,顿时语塞,过了一会儿低头道:“找个人质。” 岳川顿时严肃起来:“你想威胁温掌门?” “……”清卿默默点头,“因为碧汀毒的解药。” 一听见“碧汀毒”三个字,船上几人瞬间倒吸一口凉气。岳川纵是暗骂箬先生行事冒失也无济于事,只好摊开来清卿的手掌,见经脉尚未坏死,这才微微放下心。 有绮雪在,岳川便不让清卿再碰破冰的活儿。待得星辰困倦,几人才靠到岸边。雀师傅的身影早已不见,若非担心冰层上危机四伏,众人岂能放任雀师傅跑掉? 上岸,弯月稀微,绮雪拉住清卿的手:“待我与师姑汇合,大家一起来找你。” “嗯。” 清卿离山时,令狐鬼似乎也给令狐子画派了任务。还来不及问,绮雪的身影便已消失在树林水影之后了。 在八音会开始的最后三天,三个人跑前跑后,生怕清卿一个闪失,引得毒发不妙。清卿本就因为打劫了温黎的事,心中隐隐不安;另一方面又暗自觉得,太师伯已经把自己的伤口治好了个八九不离十。所以,当岳川提出让清卿一路骑着水晶上路时,清卿又是愧疚、又是无奈:“将军,我手受了伤,也不影响我用脚走路啊。” “不行。又不是所有人都有令狐掌门的运气。” “师父什么运气?” 岳川忽然不自然地咳了两声:“八音会上见到令狐掌门,林儿自己去问便是了。” 到得八音会前一天,熟悉的山路终于跃入眼帘。莫陵枫杵在悬崖和峭壁正中间,双腿抖得比温黎还厉害:“你们三个是不是岩羊啊!” 清卿还没转头,又听见头顶一声呼喊:“林儿,和末将比试比试!” 一听见孔将军叫唤,清卿仿佛猛虎归林,一心只想着要和岳川争一争脚力,哪里还能记起师公来?几步上跃,登时便消失在了陵枫的视野里。安瑜吊着身子,伸出一只乌黑的手:“居士胆子大些,今晚还能在南林蹭一顿饭。” 快要到得山顶,清卿忽然感到石体隐隐震动,阵阵水流的清爽扑面而来。等在最高处的岳川合起折扇,让清卿抓着扇骨一头,银袂飘飘,将她从最后一步拽了上去。 只见乱山残雪,冰月满衣。环潭清霜不夜,若水作花无同。淡淡玉盘倾光,洒在清卿有些狼狈的长裙上,清卿方才感到缕缕寒意围绕身周。安瑜和陵枫也相互搀扶着登上山顶来,见此一见堪恋的冰雪绝景,不由得静静矗立危石之上,大口大口地将这至纯至净的空气和月光,一同吸入口中。 三人向潭边灯火聚集处走去。各门各派、大家野路都已聚齐了人,只等着明日“八音会”一展拳脚。四人寻得美酒肥肉坐在一起,相视一笑,便同时举起了杯。 一路走来,清卿闻遍了大街小巷的酒香,实在是怀念立榕山上,趁着醉意“乌鹭瞎飞、木狐没地儿藏”的那一夜晚。此刻见大家一同举起小巧的酒杯来,便也悄悄忘记心中愧疚,将火辣辣的烈酒一口灌下肚去。 偏是莫陵枫要冒出一句:“林儿,立榕山什么时候准许弟子喝酒了?” 岳川白他一眼:“便是居士会扫兴。来,末将敬诸位一杯!” 见孔将军举杯,安瑜不由分说,也跟着举起杯子。陵枫看见自己单单一个被落在后面,不服气的很,急忙要赶在师侄女前面再来几杯。烈酒醉人,想着明天的盛会,小盏没来几轮便住了口。 陵枫摇晃杯中酒液,那轮弯弯的玉轮正巧映在小小杯中。 清卿学着他的样子,也盛出一杯来,逗着这只可人的玄兔玩。半晌,清卿问陵枫道:“师公,你在想什么?” 陵枫望着杯口出神:“想你师父呀。” 少顷,陵枫问道:“你在想什么?” “我也在想师父呀。” 不现太平史笔,不辞水火微尘。 灵灯节至,竹影碎斜,立榕山古木方抽出点点新芽。两个不及弱冠的青袍少年闪在树林阴翳下,弦剑双子,惊飞了清晨的匆匆鸟鸣。 站在少年们对面的,是两个年纪稍长的黑袍男子,长篷的阴影盖住了脸,依然抵挡不住悠悠杀气,在袍下双眸中若隐若现。两个少年气喘吁吁,豆大的汗珠滴滴掉落在陈旧的青袍上;抬起头,汗水却洇出两张咬着牙的倔强脸庞。 持弦剑的少年,剑头已然软下,唯独那超越年龄的冰冷眼神,震得其中一位黑袍客住了手。他身后的师弟趴在地上,黑白棋子散落一地,却愣是被他与血迹和泥土一起攥在手心。 “我师妹还在山下,谁都拦不住我!” 黑袍客人许是看见气力耗尽的少年,奇迹般重新抖开了剑刃,便轻轻垂下自己的阴阳剑,道:“令狐掌门默无声罢,已然不是琴少侠下山的时候。” 少年不语,环顾周身,那朵蓝色烟花遥遥震荡着这里的山石草木。未及涌出一口黑血,青袍少年终于吼出声来:“你们两个来此作甚,莫先生呢?” 持阴阳剑的黑袍人一听此话,剑身翻起,剑尖一下子抵住这少年喉头,将他牢牢撞在身后大石上。不料少年虽口中涌血,那双刺骨的冰寒目光依旧直直迎了上来:“我以立榕山令狐氏新一任掌门的身份,命令莫陵枫——前来见我!” “哈哈哈哈!”这黑袍客人仰天大笑,“‘宓羽三天客’只奉西湖温掌门的命令,不听令狐掌门的意!”不及笑声止歇,忽然剑尖回转而不回身,竟背着手向身后刺去。 爬在地上的另一少年早已悄悄站起,拖着滴血的大腿,一步步悄然向这来客逼近。一排黑白影整齐飞过,客人连头也不回,一招“盲棋”,便豁然破了他“乌鹭横飞”的阵,径直点向少年沾满斑斑血迹的胸口。 “棋!” 弦剑少年不知怎的,突然来了气力,闪电般从黑袍客人身旁窜出,弦剑竖起,牢牢挡在师弟身前。只见阴阳剑尖头微微避开弦剑剑锋,“咝咝”几声递出,双剑剑身刹那摩擦而过—— 随着少年“哇”一声,吐出鲜血涌涌,身后执棋的师弟方才猛然爬起。定睛立起身子,眼见师兄心口,大朵大朵鲜血红花绽放不停。 客人面无表情地用衣摆擦着剑身:“掌门的‘高山流水’,在下领教了。” 清卿隐身在竹林身后,捂着嘴,丝毫不敢眨眼地盯着远处,阴阳剑锋上已然闪着“碧汀毒”的微光。身子明明已经抖个不停,双腿却一动也动不了。 那黑袍男人似乎并没有收剑的打算,却忽然被旁观的另一同伴抓住了手腕。眼见二人的身影踏出榕林,向竹影中走去,清卿的胸口拼命欺负着,一阵钻心的疼痛,刺得她喘不过气。 “师父!” 霎然睁开眼,寒风阵阵,宛若冬日般的阳光把眼球吹得生疼。 安瑜乌黑一张脸,忽然咧嘴笑着,出现在蓝白色的天空背景板上,把清卿吓了个灵魂出窍一半中途拽回来:“已经开始了?” “没呢。”莫陵枫也凑过来,彻底把清晨的阳光挡了个严严实实,“孔将军去为你二人作推荐,林儿和安将军——就准备着一展拳脚吧!” 第十七章 夺箫入水 清卿见岳川不知去了何处,只剩下师公和安将军,坐在一旁,闲来无事地打量着白日霜潭光景。想来分别已久的师父就在附近,清卿不由感觉自己的小心脏,开始扑通、扑通跳了起来。 山坡下,众弟子的呼声渐渐热闹,只见众人拥簇着一佝偻着后背的壮士老汉,满面春风地便向潭心亭走去。老者一边和各门各派的弟子打着招呼,一边步履缓慢,等着三四个侍女左环右抱,小心翼翼地将他扶到一把刻齐了缀花浮雕的金木椅子上。 见老人腰间挂着白篪,清卿心下想,这便是南碎琼林的南箫掌门了。 正奇怪着掌门夫人江素伊的去向,忽的又是一个熟悉的背影映入眼帘。与南箫的热闹光景不同,温弦不过一箬冬随伴,长发松束,悠闲地漫步在潭边雪地上,活脱脱像个第一次见世面的年轻弟子。 见安瑜和陵枫都没注意到自己,清卿穿过人群,混在来来往往的弟子中,走到温弦身后:“立榕山令狐清卿,见过西湖温掌门。”说罢,一揖至地,深深行个礼。 本以为温弦回过身,象征性的笑笑,总还是免不了的。谁知这温掌门与箬先生对视一眼,像是被刚出锅的红薯烫到似的,吓得着实不轻。 “清卿?”见令狐少女默默凝望,温弦终于开口,“你师伯和师姑呢?” 一听此言,清卿心理“咯噔”跳了个猛,只怕知道自己猜中了十分有九,便下巴扬起:“掌门如何知道,师父不在弟子身边?” 箬冬的右手悄然按在阴阳剑剑柄上。温弦笑着叹口气:“我本该早些告诉你,八音会,现在还不能让姓令狐的弟子参加。” “是么?”清卿终究是按捺不住冷笑,“掌门告知我师父在何处,弟子立刻离开。” 温弦眼见清卿纠缠不止,愠怒地瞪她一眼,拂袖便要离去。谁知清卿忽地窜出一步,一把揪住温掌门的袖子:“令狐掌门在哪儿?!” 清卿一时提高音量,加之山上习术,内力基本功打得十分扎实。这一喊,引得不少闲人纷纷驻足,都向着这边望了过来。跟在父亲身边的南嘉宁闻声赶来,见着清卿,不由睁大了眼睛:“是林姑娘?” “她不姓林。”温弦冷冷道,“这是立榕山令狐氏后人。” 南嘉宁一听这话,脸上顿时左右为难。许是记着清卿相救温黎公子的事,嘉宁便低声在温弦耳边悄语了几句。温掌门像顶了一张假面面具,沉默听完,依旧转头向着清卿:“先离开这儿。你师父的事情,弦与南掌门……” 话音未落,忽然一柄熟悉的兽骨扇,搭在清卿肩头:“不必离开,就在这里。” 孔岳川“啪”的一声收拢折扇:“既然令狐掌门不在,便由末将来越俎代庖,推荐林儿参加便是了。”不待温弦摆出那条熟悉的无文规矩,岳川紧接着又道:“请教掌门,八音会中的‘四器八音’,是哪四器?” 即便是仍在襁褓中的婴儿,也知道“东琴、西筝、南箫、北笛”的名声如雷贯耳。 此刻再看向素来和善的温弦,心中怒气已然显跃脸上。 众弟子脸色皆骤然结固,都连大气也不敢喘一口,心下默然盘算着,孔将军这天大的冒犯将要如何收场。不知怎的,杂乱人群中央,忽然自行让出一条道路来。道路起始,一白衣少年负手而立,精致的白篪背在身后,大踏步地带风走来,而路的尽头直对清卿。 凝视许久,这白衣少年的脸,与先前见过的南嘉宁十分相似,只是少了眉心一颗黑痣罢了。便是这一瞬间,蓝色烟花、纵马追逐、清灵落水……一幕幕画卷终于在记忆中铺展开来,摇动着清卿心中点点仇恨的火星。 少年也在用相似的眼神,沉默地大量着她。少顷,突然开口:“不必温掌门劝你走。十年之久的恩怨,这次也该有个了解。” 人群一下子像是烧开的温水——炸了锅:哑了十年多的南嘉攸,就这样说出自己埋藏心底的第一句话。 有几个与南林交好的门派弟子,更是惊得快要把眼珠子掉出来。 岳川搂着清卿肩头,忽然感到自己温凉的掌心下,炙热的身躯已然微微颤抖。生怕清卿再说出什么少年意气的话来,没了收场。于是翩然笑道:“那就场上见。”说罢,转身便将清卿拉远了人群。 “华初十一年,碎琼南林。八音古调,四器之初。八音会第一试,于此霜雪溶窟,选拔术法出众、可穿窟而过者十名。” 自己也不知为什么,清卿便已然陷入被一片漆黑包裹的重围。入窟时,清卿尽可能长地深吸一口气,随即便夹杂在百名弟子狂热的人流中,堕入溶窟内无尽的黑暗之下。此地名“霜雪溶窟”——这是朦胧记忆中,岳川告诉自己的话。 若说此地有一物要把清卿吞没干净,那便是——“水”。 极净极寒、极澈极冰的水。清卿自小长于高山深谷,再陡峭、再光滑的崖壁,也敌不住一派墨染般的“笔阵轻功”。可说来蹊跷,清卿已然十五有余十六不足的年纪,见识江湖百般音律术法,唯独没学过水性。 潭水刺凉入骨,清卿憋住一口气,尝试着睁开眼睛,向上看去。 暗黑的水下茫茫无际,只有顶头远远一丝微光穿冰而过,缕缕耀眼。不由分说,清卿攀援起潭边冰岸,手脚并用地往上爬。 外侧的衣角被水草缠住,清卿丝毫不在意,想着一边上爬、一边撕扯开便是了。谁知这一上,竟然拽不动。重新奋力上跃,忽地是半边身子一下歪坠,冰岸尖角割破了手,霎时间重新向潭底坠了回去。 越往下,本已刺骨的水温更是凉得扎人。伸手奋力一扑,身边那股力量竟消失得无影无踪。眼看着一口气便要吐掉大半,清卿浑身颤抖起来,挣扎着,向岸边挪去。 挣扎良久,清卿却发现,自己已然漂浮在潭中,四处皆是霜雪沉水,连块坚冰也摸不到。 火热的泪水划过脸颊,清卿一下子涌出哭腔来。然而自己不能哭、不能哭……放眼皆是黑暗,连奔涌的热泪,也被潭水的寒温一滴一滴夺走。 清卿闭上眼睛,想把憋着的一口气就此吐出去。 “不行。” 温如清茗的声音悄悄在耳边想起。水下奔流嘤嘤作响,连靠近水面处的撕打声都听不清。只是这悄然而近的嗓音如此熟悉,清卿不由得把那口气又憋了回来。 “清卿,仔细听。” 循着声音的指引,清卿沉下心来,不顾窒息的痛感要迸裂胸膛,也全力凝神于耳,默默倾听起水下的旋律来——宫、徵、羽! 冰潭之曲悠悠涌上清卿心头。有如苍茫烈风在竹林中缠绕,立榕山上的晨光,重新占据了清卿的眼眸。便像是十年之间于山顶闭关苦练一般,环绕清卿的浪涌渐渐凝集成琴弦音阵,为冒失闯入的陌生人,唱起一首霜潭之歌。 宫、角!琴阵在清卿心中渐渐开始旋转……只见木箫竖起,清卿全力下压于水波,一式“万岁枯藤”,便将自己从潭底的污泥中拔了出来。 温热的水流重新裹满全身。与潭底相比,潭心处的冰泉已然像是一池热水澡。憋闷许久的清卿终于克制不住,一口气长舒,奋力向潭面冲去。 冻僵的双腿挣扎着蹬出时,千钧一刻,却又一股水流骤然袭来,一下子压沉了清卿全身。还不及回头一看,清卿只觉得自己细嫩的脖子猛然被水草之物缠绕,竟是被迫张大的嘴,一大口冰水瞬间涌进胃里。 此时的清卿已然顾不得招式有序,双手乱挥乱舞,身子却沉得向铅石,眼看着自己离潭面那道光越来越远。 那紧紧的扼力依然死命缠绕在自己的脖子上,鼻腔中涌呛的冷水硬生生倒灌进了身体。视野一片模糊,正待清卿就快要睁不开眼睛之时,自己侧腰却忽地被猛烈一击,逼得清卿捂起小腹,在水下像个圆球一般部分天地地翻滚起来。 一瞬间,两只手同时碰到了清卿腰间——那支白玉箫。 除了清卿冻到麻木的手指,另一股手掌中的力量仿佛比清卿足足强了几百几千倍,依旧坚硬的木箫挺立起身子,在这苍茫潭底摇摆不定。清卿铆足了全身力气,只觉得箫上音孔一节、一节地从手指尖滑落下去,空寂入水,热泪不由得再次涌上眼眶。 “记住——”茶茗之声再次传来,“眼泪和脾气从来都不是什么厉害本事……” 听见师父的话,清卿反而哭得更凶。眼见着自己手中只剩下最后一节箫身,清卿心中狂烈叫喊起来:“否则令狐万千弟子代代习术刻苦,是为了什么?是为了什么!” 便是与此同时,木箫脱手,一袭白衣向闪光处奔去,留下自己重新坠入潭底。 潭底的水不知为何,一下子温暖起来,争先恐后地向清卿身侧包裹而来。潭底真美啊……有纷飞的木樨花,有粉红的灵灯裙摆,有师父如玉如琢的抚琴背影,还有那四季分明的斑斓的立榕山。 “清卿,等师父回来。” 还是那温润的暖茗,一下子包裹起自己冰冷的全身。方才险些陷入沉睡的心脏,就是在这声呼唤之下,重新跳动起来了。 “师父!”不顾身周冷却,清卿忽地猛醒过来,任凭冰潮重新刺破自己冻僵的指尖。就是在这一瞬,无名谷的冰雪、立榕山的海潮重新在清卿心中奔涌而过。师父,立榕山的令狐子弟,绝不是为了丧命在离家万里的霜潭泥底! 清卿咬紧了双唇,向着白玉箫和陆地的阳光,闭起眼拼命奔去。 明明是正午十分的冰天雪地,潭边岸上,却热得诸人汗流浃背。谁也不清楚,此刻究竟是岸上的人更紧张些,还是水下的人更恐惧些。 平静的冰潭一言不发。一跃成名也好、命丧潭底也罢,古老的霜潭许是被千年寂静耐久了性子,无论烈阳如何催促,就是沉默不说话。 便是在这炙烤的阒然中,冰下一阵轻轻叩击声传来:“咚、咚、咚!” 不必多讲,自然是率先进窟入水的弟子,即将便要破冰而出了。仿佛囚禁多年的困兽终于获得永久的自由一般,百无聊赖的各派掌门纷纷起身,争先恐后地望向潭面,寻找着声音传来的方向。 “咚、咚、咚!” 纵是深深陷进侍女臂弯的南箫,此刻也忍不住从靠枕里探出身子,盯着白白冰雪,咽了口唾沫。 只听得“哗啦”一声,一条凌空直上的淡蓝水龙炸开冰层,破天而出,訇然从撞裂开的冰洞处掀开一大片水花。水花吐出冰珠,四散着,向人群扑了过去。不待入空的潭水重新凝结,烟雾散去,白衣少年用白篪撑着地面,缓缓站起身来—— “好!” 人群“轰”地像春日的爆竹,刹那间乐开了花。连坐在树下年有古稀的老者,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猛然站起,虽人群欢呼起来。 温弦起身,来到南箫身旁鼓着掌:“恭喜南掌门,嘉攸已是第一场头名了!” “乱说乱说。”南箫不住地摇着手,脸上得意却怎么也藏不住,“犬子胡闹,丢丑啦!” 不及人群高兴个畅快,只听熟悉的“咚咚”声响再次传来。 与嘉攸的破冰不同,这阵子响动,宛若高山雪崩,灵灵然细微悄响,冰层无声寂静之时,已然撕开一道硕大的豁口子来。紧接着冰花破水,竟是一妙龄少女挺身而出,一个旋子便飞到冰层上来。 这少女十八九年纪,结了寒的长袖湿湿嗒嗒地垂在冰层,冻僵了的小脸却还红扑扑的。 这是谁?一时间,大的小的、老的少的,纷纷交头接耳起来。南箫和温弦细细观察着少女微红的脸颊,却都在记忆中搜索不出来。 只见少女收拢长袖,上前一步抱个拳,神色稚嫩却声如洪钟:“北逸鸦漠掌门即墨瑶,在此向诸位前辈见礼!” 听得“逸鸦漠”三个字,人潮猛地向潭边涌去:西湖安家的长枪爷爷眼睛快要眯成绣花针,揪起一大把胡子愣在原地;蕊心塔五颜六色的姑娘即使涂了厚重的脂粉,也掩饰不了自己脸色青一阵、白一阵;还有南林江氏的男人女眷皱起眉头咬紧牙,恨不得立刻冲上前,把这娇蕊似的小姑娘生吞活剥成碎片…… 谁也想不到,北漠掌门即墨恒暴病身亡后,留下的是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孩儿。 南嘉攸上岸之处,便离得即墨瑶不远。嘉攸见自己家、别人家的看客都纷纷乱成了一锅煮开了的粥,倒也是反应迅捷,立刻回身,飘飘然见一礼:“南林弟子南嘉攸,见过即墨掌门。” 瑶姑娘脸色绯红,还不待答话寒暄,便只觉得脚下隐隐欲裂,熟悉的“咚咚”声突然再次传来。听见冰层隐隐作响,众人立刻从方才的震惊中回过神,重新开始好奇:不知是谁家争气弟子,便要第三个破冰,来争夺这第一场的探花之名了? 不同于先前二人出水之时的惊心动魄,第三人只是中规中矩,在冰面上飞出不少冰碴子,破开了个水色粼粼的冰洞来。黑色身影纵身跃起,湿透了的安瑜终于钻出水面。 小黑将军四下里望望,见孔将军和桑菊居士都在潭侧,忍不住招招手。见二人不约而同地看了过来,自己不禁低下头,黑黑的脸上羞赧一笑。 至此,第一场“霜雪溶窟”比试的状元、榜眼、探花,已是各有所属了。 第四个破冰而出的少年乃碎琼林的南氏嘉宁。许是因为丝丝隐线悄无声息的缘故,直到合抱粗木般宽大的一块浮冰涌起,人们才发现嘉宁的一袭白衣。 紧接着出水的第五名,人们只看见一小块圆冰割裂得规整,像是有个鸡蛋比划着划开似的。虽然见着了冰下水光,人影却迟迟不见动静。随即有一只小得出奇的手掌扒到冰上,绵羊嗓音登时穿透潭边:“嘉宁哥哥,拉我一把呀!” 原来是温晴。温弦之女,温黎之小妹妹,今年不过六岁有余。 众人见此等孩子便不惧风雪,与百名青年在水下一同竞技,不由得惊敬不已,不约而同地鼓起掌来。 不等温晴站稳,忽地听到宽潭冰面一左一右,同时爆开两个直冲云霄的冰柱子。浮冰碎渣四散,扬起左右两个差不多高的水珠,又现出两位身形几乎一模一样的少女来:左边橙衣少女妆容明艳,立在冰面上,不由勾起一抹恣意的嘴角;右边黄衣少女眉眼清秀,倒是目光如炬,向橙衣少女的方向微微偏过头去。 蕊心塔的阿台和阿月,并列第六、第七名。 七人出水之后,众人又等了许久。直到线香烧完了一柱半,天边的云霞都染起了彩色,第八阵破冰的咚咚声响方才姗姗来迟。只见碎冰处衣衫高扬,人影方微微闪,已是有三四尺高的水柱甩向空中,登时又凝结着砸下来。 向冰潭上一看,原来是个长长流苏的彩色发冠缠在少女头上,正巧卡在浮冰中央,害得少女空张着嘴在水面,上不去也下不来。 不远处的嘉攸已然认出这女子来。虽不知比赛的规章许不许自己此时出手相助,只是见嘉宁方才已然拉起温晴来,何况冰面一旦重新凝结,沉沉浮浮的女子就要殒命于此……不暇多想,便向着那五彩色金冠走去。 不料即墨瑶竟然抢先一步,长袖递向前:“妹妹,我拉你上来。” 那彩冠女子一吃劲,终于是等着一头碎冰碴子,挺身一跳,勉强站了上来。还没立稳,便又被脚下那双赤云彩玉鞋滑地一绊,“啊哟”一声,登时又向着偌大冰面摔了下去。 看着女子趴在即墨掌门的手臂上打着滑,那沉贵的彩玉鞋飞出个优美的弧线,不偏不倚,落回潭面水坑中去了。水花溅起,纷纷来客愣是没忍住,终于嘻嘻哈哈地笑成了一片。 南箫眉头紧缩。这彩衣女子便是夫人江素伊的亲侄女,叫个江沉璧。 笑闹的人群乱成一团,紧张了一整天的气氛终于活跃了些许。人群中,唯独孔岳川和莫陵枫笑不出来。十人的入选名额,现在就余下了最后两个。 天色昏沉,潭水更加冷冽。入不入选的倒是其次,只是清卿万一在水下有个三长两短……岳川暗暗掐了自己一把,睁大了双眼,紧紧握住那印着“吉祥如意”的兽骨折扇。 第十八章 回春玄黄 且不说江沉璧愈是着急,愈稳不住身子。纵是即墨瑶把长袖稳稳悬在半空,也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来。沉璧的鹅蛋脸瞬间红成了猴屁股,偏是不肯认这个邪,愣是单脚原地跳起,争着要显摆自己南林学到的“凤凰轻功”。谁知刚刚光溜溜的玉鞋方才滑出去一半,彩色裙摆又忽然猛地被人一拽,非但没飞起来,反倒直直在厚冰上面摔了个结结实实的屁股墩儿。 “轰”的一声,男女老少都忘了自己在水中生死未卜的弟子,人群中一下子乐开了花。 温黎在一片天翻地覆的笑声中从洞里探出脑袋,慢慢松开抓着彩裙的手,一弯腰,便冲着沉璧前前后后、左左右右作了千儿八百个揖。南嘉攸叹口气,独自走到一边去。 朗朗笑声传进孔岳川耳朵里,岳川只觉得吵闹不停。立在远处岸上,自己心中默数着:十、九、八、七……要是数到一时,清卿还没有踪影,自己是非下潭去找不可了。 三、二、一…… 默念将落,忽地听到水上,“咚咚”声响再次传来。 欢乐的众人一下子想起紧张的气氛,笑声的海浪戛然而止,宛若一群长脖子大鹅,钻尖了脑袋,也要看看潭面一派究竟。 “咚、咚”……这敲击潭面的声音似乎很是奇怪,不同于急着上岸的用力,倒有了几分水下鼓声的从容。 莫陵枫站在岳川身边,静静听着,只是觉着十有八九分不太对劲。白玉箫也曾跟着自己许久,那份削铁如泥的坚硬,绝不是薄薄几块冰霜可以轻易想象的。这份音律由弱渐强,持续不断的鼓点敲到后来,竟也震耳欲聋,几个看热闹的孩子已经捂起了耳朵。 然而冰面之下的鼓点依旧不停,“咚”的一声,砰然顶在冰潭岸边,靠岸过近的一派长者有几人竟懵然摇晃,连温晴都“哇”地哭出声来,一下子钻到温黎怀里去。 唯独温弦和箬冬几人,依旧站在岸边不为所动——“咚”! 又是剧烈一声撞响,天地都要被颠覆出混沌来,唯独霜潭之冰岿然不动。 陵枫这才发觉,水下之人所撞击的位置,已然是潭水岸边,几乎快要撕扯起冰与土岸的交界处来。下水之前,各家掌门都多多少少强调过,霜潭之冰岸厚而心薄,更不提临近岸边一排红宝石、蓝宝石装饰起来的花砖高台。 一句话,想要从岸边破水,还不如学学盘古,去开天辟地来得痛快。 第二次巨响过后,水面忽然沉寂下来,好一阵子不作声。 “师父!”只听轰然一声天崩地裂的怒吼,岸边沉重的坚冰忽然大喝一声,“砰”地炸裂开一大片来。一片足有核桃树般高、合抱古榕般厚的整块冰层骤然飞上天空,几百双眼睛不由得一齐向上望去:只见那庞然之冰飞起五六尺高,又竖直向冰面砸来—— 纷纷看客还来不及躲避,大冰已如一只硕大的玉蝶,顿时砸下,震响声直穿云霄。猛地落地,四散开千百透明碎片。随着炸裂声响,一阵烟雾,瞬间将霜潭一角包裹起来。 清卿于琼花玉蝶中挣扎着站起身,喃喃道:“我等你回来。” 清卿一袭青衣,艰难出水,结束了八音会在霜雪溶窟中第一轮的十人选拔。 眼看着其他九人,虽不都谈得上意气风发,倒也个个神采奕奕。唯独清卿倒像吊着一口气的行尸走肉,浑身发着抖,蜡色的脸皮上,苍白的双唇不停打架。 冰面上的安瑜最先反应过来,不待方才的心脏快要跳出嗓子眼,赶忙拔腿便向着岸边冲去。看见安将军那张黝黑的脸在眼前晃出重影,清卿终于“哇”地吐出好大一口凉水,身体颓然倒了下去。 倒下的半路,正巧被岳川接了个正着。清卿眯着眼睛,苍白的双唇一张一合。岳川偏过脑袋,清卿凑到他耳边,说道:“将军……潭底,有一首歌。” 既然十人之名已然定在纸上,其余各派乱争无益,一个接一个地下水,抢着要把自己不争气的后人赶紧捞上来。这一折腾,已然日头西沉。待得夜幕再次吞噬霜潭星星点点,清卿猛烈一阵咳嗽,翻身睁开眼来。 陵枫一和清卿对了眼,一下子捧着汤药跳起来:“好林儿,可算是捡了一条命!” 清卿支起身子,环顾四周:荒山野地里,白天被破开的潭面早已重新结好了冰。各门各派的孩子,都是各家掌门、前辈或是兄弟姊妹照顾着,捡着一条命的正小口小口啜着温汤;也有独自前来的青年男女,自行缩了身子,窝在角落取着暖。就连黑安瑜,此刻也不知从哪儿抱了床大棉被子,半卧在地上,“啊秋”打了个喷嚏。 孔将军为冻坏了的两个人寻汤去了。篝火遍地,都是呕出的雪水和血水。 偏是又一人,沉着脚步,踏过满岸火光衣角,径直穿过人群,向着三人这边走来。陵枫侧头一看,简直是没好气到家了。于是孤身站起,从岳川的箭篓里取出一只,“铛”一声,直接戳进土里。 南掌门呵呵乐了:“状元公,这些年不习术,大意了吧!” 陵枫并不答他的话,生生直视南箫老儿双眼,一步跨到他的正面前。南箫方上前一步,立刻又被紧跟过来,挡在身前。南掌门又迈出一步,却不落地,直接绊住陵枫小腿,眼见状元公一个扑倒,登时落地啃泥。 这下子,南箫径直绕过莫陵枫,向着清卿走来。半卧在地上的安瑜拿开被子,缓缓站起,清卿却只是立起上半身,端起方才那碗药,默默吹着碗沿。 南箫身后,跟来个草木藤蔓裹挟了一身的碧胡子老人。“南林‘回春玄黄’李雾,可是放眼江湖,再无人可比的郎中。”南箫叉起腰,“令狐姑娘若是今天受了寒,叫李郎中看看,保准没错。” 南箫一副笑眯眯的慈祥模样,要不是清卿忘不了他与子书对阵的凶狠神情,早就被这善意满怀的老爷爷感动得涕泗横流了。 清卿瞥一眼野草蔽体的李郎中,沉然道:“医术本为悬壶济世之用,自然不能比出个高下之分。”李雾一听这话,方才弯下腰,又忽然从满脸碧色胡子中抬起眼睛。 “医术本为悬壶济世之用,自然不能比出个高下之分。”这话是清卿幼时方到立榕山,一次高烧不退时,令狐绮川讲给清卿听的。清卿很是疑惑:“师姊,这世上有害人庸医、有救人良医,为何没有高下之分?” 绮川摇摇头,许是当时的清卿太小,绮川讲了,也听不懂罢。却是李郎中此刻听了,反而停下手中的动作,忽闪忽闪起藏在浓密碧胡子后面的小眼,像是要直接看进清卿心中似的。 清卿抬头,向南箫回以一笑:“弟子身体无碍,不劳南掌门挂心。” “好。”南箫点点头,挥个手示意李雾退后,“老夫有一事,必是要等到令狐姑娘神志清醒时,由老夫亲自来与你说。” 提亲? 听得“提亲”二字,清卿骤然睁大了眼睛。就连悄悄握紧了箭簇的安瑜,也不禁微微松了手。 “老夫有一长子,虚年二十三,取名‘嘉攸’二字。这孩子弱冠前,老夫逼他习术逼得紧,结果到了这般年龄,还是未曾娶亲。令狐女侠与状元公的旧事,老夫略有耳闻;立榕山和碎琼林的恩怨,老夫也曾参与一二。只是八音四器,缺角不齐,纵是先祖问罪起来,令狐掌门与老夫,都怕是要羞光了脸,无地自容喽!若是姑娘能和犬子结亲良缘,那必定是冰雪消释、不咎前嫌……” “胡闹!”清卿的烈性子,哪里能受得了南箫这般滔滔不绝。忽地站起,才发现自己音量惊了外人,躺了一地的受冻吐水弟子接连爬起,写满了好奇的目光纷纷看了过来。 清卿也意识到自己突然莽撞,清静一刻,站起身来,向着南箫一揖至地:“南掌门所言,弟子实难从命。无家师准许,这等大事,弟子决不敢自作主张。” 南箫冷冷昂起头,道:“怎么,令狐掌门不在,老夫的面子还做不了主?” 听罢,清卿后退一步,依旧是深深一揖:“没有家师之命,弟子断不能擅自应了掌门。” 话音落地,虽是气力虚浮,倒也掷地有声。南箫沉默良久而不开口,清卿试探着抬起头,却发觉南掌门已然凝望远处,反倒李雾李郎中,正透过面上丛林,紧紧盯住了自己双眼。 倒不知郎中的眼中有着什么魔法,清卿只是目光一碰,便觉得像是被什么吸铁石一般,不由自主的引了过去。二人站在原地,李雾眨眨眼,清卿却仍是弯腰抬眼,呆呆地看向那片人形灌木丛,茫然不解其意。 几个靠得近的别派前辈看出了门道,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 李雾皱起眉头,一下子将视线挪到天上去。强大的吸引力终于释放,清卿深深呼吸一口,重新低下头去。 直到南箫和李雾二人从身旁走过,清卿仍是作着揖,一动也不敢动。听得脚步声走远,清卿回过头,只见南箫正以碎琼林掌门的东道主身份,一个个招呼起趴在地上的年轻弟子。有时南掌门抚摸着青年孩子的头发,清卿不禁怀疑,这和那个中了“入木三分”一掌的仇人,究竟是不是同一个人。 安瑜来到清卿身旁,开着半张嘴,大睁着眼摇了摇头。 见南箫正要在枯草地上坐下来,安瑜指着南箫身旁一老者,向清卿道:“这个留着短胡子、白头发的大侠,与我家将军年纪差不多大,姓陈名苦麦,碎琼林‘曲蛇’派的老掌门。家里弟子,最擅长的便是个‘三响蛇勾枪’。” 清卿听着来了兴趣:“安将军,什么是‘三响蛇勾枪’?” “简单来说。”安瑜也呷着碗汤药,“便是使枪不过三响。但凡是听见过第四声枪阵呼风的人,都活不出枪花去。” 清卿不由打个寒战:“明日若要再比,千万别遇到这家弟子才好。” 安瑜听罢,微微摇头,侧脸一点短胡子老人身边躺着的少年:“陈荞只比我大一个月,今天被陈掌门从水里捞上来的时候,肚子涨得跟花球似的。吐了一下午,终究没了气。” 听到此处,清卿竟也没觉得意外,只是愣一下,便长长默叹一声。见那陈苦麦陈掌门满脸皱巴巴的风霜纹理,一头白发如冻结起的瀑布似的,怎么看,也不觉得和孔岳川一般年龄。许是亲儿不复返,一晚白了头罢。 见安瑜望着陈苦麦抚摸陈荞湿发不停,清卿忽然想起一事:“不知安将军年岁多少?” “上个月刚十五。” “十五!”清卿暗暗又瞟了一眼安瑜黝黑沧桑的脸,便说是二十五都有人信。悄然惊讶着不做声,清卿不由得扬起下巴,“你比我还小,我下个月便十六了。” 此时的陈掌门已将儿子放在背上,一步步走远去。安瑜瞟一眼清卿快要冲着天的小脸,在她脑门上忽地一弹:“令狐姊姊,快睡吧。” 枯冰草地上的火堆一片一片地熄下。不论多少伤痛生死,便都在最后一株火苗暗下去之后,彻底地沉默了。清卿睁开眼,今夜的晚云散净,露出大片大片眨着眼的群星来。一簇簇微光交替闪烁着,倒像是草地上沉默的篝火仍是忘不了白天的热闹,重新聚集到黑暗的长空去了。 清卿悄悄叠起棉被,蹑手蹑脚挪到灰水晶身旁,水晶温顺地舔着她的手。待到它长长的睫毛也终于上下打起了架,清卿也无什么包裹可收拾,干脆径直绕到马屁股后面,一溜烟,便悄无声息地跑了起来。 霜潭的夜色也算得上中上品。跨步南林密林,清卿不由想起忘了近一半的《胡笳十八拍》来。立榕山夏有竹影而冬多梅,唯独那盘盘折折的古榕气根绕了成百上千年,随意放下琴,便是一片惬意阴凉。 可惜白玉箫如今已不在身边。那根破木头棍子,也不知自己惹出多少祸事。 露珠叮叮咚咚,马蹄声也叮叮咚咚……诶,哪里来的马蹄? 清卿回过头一瞧,只见岳川摘了片大宽叶子盖在头顶,晃晃悠悠甚是有趣。不料骑着马,正颠在兴头上,冷不丁便和突然转身的清卿打了个不巧的照面。 岳川放下叶子,呵呵轻手在水晶脖子上一拍:“叫你轻点声,还是给人听见了吧。”见清卿叉着腰,低头不答话,清泉般淡雅的笑容绽放在岳川脸上:“明天起一个大早就要抽签,别闲逛太晚了。” “我没闲逛。”清卿咬着嘴唇,“我不回去了。” 岳川一听这话,立刻下马走来。清卿接着又道:“他们卡着我的脖子,要把我摁到水底下去!”不料自己话音方落,非得没能绝了情,却突然一声抽噎,一下子抽抽搭搭地哭了个不停,“我连木箫都没了,还怎么比?” 孔将军一摸清卿脑袋,清卿便把潭水之下被勒拽拉扯、抢走白玉箫的事全都讲了出来。 听罢,岳川拍拍清卿肩膀:“林儿以第十名的位置,捡回一条性命,这已经是陈掌门羡慕不来的好运气,怎么反倒扛不住个丢了箫的打击?再者说,你若真看清了是南家大公子动的手,便该在这几天名正言顺地夺回来才是。” “我才不要那根破棍子。”清卿一下子偏过脑袋,“人家是天道酬勤的南家公子,不比我这山里来的令狐野人,谁能稀罕了那般名贵东西?” “那好。”岳川一下子扶正了清卿胳膊,要她双眼正视自己,“你没了木箫,断了比赛,就这样回立榕山?” 清卿慢慢摇头:“我去找师父,师父在玄潭。” “八音会的最后一试,也在玄潭。” 孔岳川短短一句话讲完,便低头看向清卿泪汪汪的眸子。一个没忍住,清卿眼里的清泪便如珠子瞬间断了线,纷纷落到青衫衣襟上。水晶负着两人,丝毫不见它吃力。只是回程蹄子轻快了不少,哒、哒、哒地在林中响个不停。 “古者以五灵配五方。龙,木也;凤,火也;麟,土也;白虎,金也;神龟,水也。”听试官石头打木头——毫无感情的嗓音将落,十张画轴已然被分发到各人手上。 昨天白天除却丧命潭水下的六个弟子,其他九十多人还都不急着回去,一同留下来“观摩精进”着看热闹。画轴一发下来,南嘉攸身旁,便被里三层、外三层地围起一堵密不透风的墙。 “是龟!”不知哪个嘴快的,已然叫了出来。 清卿透着纸背面瞄一眼卷轴内侧,寻摸着轮廓,不由低声叹了口气。安瑜一下子凑过来:“令狐姊姊,你看我这个。”只见洁白碎金的底面上,墨笔勾勒出一只大嘴獠牙的白虎来。那老虎眼睛瞪得铜铃般大,短毛根根竖起。画面虽是没有颜色,但安瑜骤然展开,还是把清卿吓了一跳。 清卿深吸一口气,手中徐徐拉开画轴。一只烈凤张着翅膀,几根羽毛掉进熊熊火焰中去了。见此,安瑜终于大舒一声,放下心来。眼见着十人中大都还不熟悉,清卿便悄然穿过人群,藏在南嘉宁身后:“南公子,你猜猜我的是什么?” 嘉宁刚回头,清卿便猛然探出身子。果不其然,一只飞舞的火凤跃然纸上。 第十九章 血染嫁衣 暖阳夹杂着冷风,纱笼起一方绵软的草地。南嘉宁细长的手指在晨曦下跳跃着,指尖厚茧处,尽是无形的隐线飘散空中。 清卿也并不急着躲到一旁,俯身一个卧鱼儿,黑白双子便从青袖飞扬中闪了出来。 嘉宁凝望着对面一招一式,凝神于手,便是一种东山独有的灵巧,从清卿身上持续地发散出来。三四枚杂色棋子来势甚是急切,嘉宁抬手之处,如同仙人任指,黑白尽落。足尖点向近前闪出的重影,和山顶上见识过的“绒绣拳”简直一模一样。 眼前的侧形迅疾转来,被冬阳晒出伤痕的糙脸上,却并非杏眼弯弯。 许是这一场没什么悬念,旁观处人群稀少,也都相继打起了呵欠。唯有温弦混在众人最后,目光冷厉,非要看出什么门道来。 无形的隐线已然飞在眼前,清卿却丝毫也不闪避。直到落地旋身,一式熟悉的“千里阵云”抹向嘉宁心口,这才勉勉强强将悄然风丝避了开去。箬冬看得奇怪:“掌门,若是一直这般勉力支撑,令狐姑娘必败无疑。” 温弦摇摇头:“先生说,为什么每次南公子的主动进攻,都能被清卿拦截下来?” 闻言,箬冬再次看向场上。分明是顷刻便要扼在清卿脖子上的微小风声,却愣愣在最后分毫之处,被清卿侧身滑了开去。 “南公子的隐线术法,是从荒林子中传承来的野路子,虽得南掌门指点,终究还是不够扎实……”箬冬目不转睛,“只是令狐姑娘听声辨形的本事,和令狐掌门差得也太远了些。” “因为像。”温弦回过头,冲箬冬神秘一笑,“先生看着,南公子的左胳膊就要吃点苦头喽。”话音刚落,只见清卿空翻跃起,一张密密的无形之网从脚踝、腰腹、额头处擦身而过,不过咫尺差距,便抛出黑子一枚,乌晶的圆棋结结实实打在嘉宁左肩的白衣之上。 虽然左臂吃痛,嘉宁却侧过身子隐起半臂,右手张开五指,活像只仙白孔雀,一张毫无半点声息的“寒蝉线阵”终于扑了过来。 “掌门方才说,因为像什么?” “像令狐子书的‘刻骨银钩’。”温弦的注意力仍然被场上的线阵和棋阵吸引着,“先生,十多年前的无名谷,可见识过那‘入木三分’的功力?” 箬冬摇摇头:“毕竟罗师弟痴情一场,在下和莫师弟,便都避开不在……”一边说着,一边出神思考。只见清卿木箫不在身前,便把书术和棋术混起来用,手忙脚乱了个里不应外不合,杵在稳如磐石的“寒蝉线阵”之前,倒也几分傻得可爱。 劲风呼啸,隐线长阵铺天盖地,愣是把清卿为了个四面楚歌。再向另一面看去,清卿还是那副不紧不慢的样子,任黑棋将直面的细丝一条条打掉。直等到丝风快要逼到睫毛上下,这才转身回旋,一式踹燕擦线将过,将身后的白子反倾而飞。 温弦见清卿仰头向上,闭起眼,平淡地笑笑:“胜负已定,去看看黎儿进步如何。” 嘉宁万没料到,清卿的棋阵居然自下而上,反式飞来。算得是清卿自己倒转身子,故而空中写“竖”,由地至天,来了一笔天地扭转的“万岁枯藤”。 只是清卿飞棋尚不似用箫熟练,此刻没了箫声随风作响,听音的本事便减弱了些许。一排竖阵还没全然列在嘉宁眼前,便出现了将要散架的迹象。不过再看嘉宁的“寒蝉线阵”,团团丝线在空中卷起,被黑白乱子横冲直撞一番后,更是不得已失却了阵脚。 仍有剩余的散子向着嘉宁逼去,嘉宁陡然后跃数步,闪躲不停。终于收回几缕韧丝来,左右挥舞,才将清卿的来势攻击纷然打落。 半口气没得喘,偏是清卿紧追不舍,棋阵踏着线阵旧迹,巨浪奔涌般长啸而来。 嘉宁没了余线,慌忙之中不顾左臂酸痛,交叉起胳膊挡在眼前。听得哗啦啦一阵叮咚脆响,一潮黑白光影突然转弯,赶着嘉宁正前方一下子急停,骤然砸到地上。 清卿抿嘴一笑,“乌鹭横飞”真真是好用到了极点。 试官面无表情地圈出了令狐清卿的名字。擦一把额头冷汗,南嘉宁走上前:“林姑娘险招,嘉宁甘拜下风。” 清卿一挑眉毛,转身便出了草地。一直转到没人看见的岔路口,才终于咧开嘴角,哼着山歌小曲儿,连蹦带跳地找师公去了。 一踏上枯草地,清卿便远远地望见安瑜躺在地上,孔将军和师公一左一右地坐在两侧。许是大战一场,一下子便睡着了吧。清卿心下暗自想着,活像只刚会走路的小岩羊,蹦蹦跳跳地便向三人跑了过去。 岳川和陵枫看她一眼,谁都没做声。 见二人一副高兴不起来的模样,清卿心中奇怪,只是停了哼曲儿,渐渐慢下了脚步。直到来在安瑜近前,清卿才看清——眼前熟睡的小将军,满衣满袍,通通浸染了黑红的血。 安瑜双臂像是被虎爪啃噬,上面满是细长的划痕;再看膝盖骨,足有十几个黑洞扎在两侧,若是近瞧,倒像是两个结实的马蜂窝。唯独那张黝黑的脸上,双颊泛红,好似坠入什么无尽的美梦。 这哪里是争夺胜负,分明是你死我活。清卿一脚提起地上绘着墨虎的画轴:“是谁?!” 莫陵枫偏过头去,咬紧了牙:“江家那个叫江沉璧的侄女,步摇钗子上有毒。”见清卿眼神黯下去,便又补道:“南箫那老儿说了,毒药也是江湖术法之一。” 听完后半句,清卿登时从袖中翻出几枚棋子,扭头便走。刚迈出一步远,胳膊却一下子被岳川牢牢拉住:“不可冲动!”见清卿眼中快要冒出火来,岳川才渐渐松开了手:“那毒是雪上蒿,不亚于碧汀散见血封喉的本事。当下只有拿到解药,才是要紧!” 一听“解药”二字,清卿终于慢慢回过身。眼看着不争气的眼泪又要夺目而出,清卿死死攥紧了几枚黑白棋:“他们若是肯给解药,我怎么会在这儿……” 岳川握着清卿手腕,将她的手掌在阳光下摊开来:葫芦瓶渐渐见了底,黑红色的凝血重新涌上脉络来。“你们两个,都在原地等着。”岳川“啪”一声拢扇入袖,提起微光熠熠的银弓,“日落之前,末将定会拿了回来!” 华初十一年,八音会第二场比试的胜负榜,在弯月探出头时张贴在了潭边的大理石高台上。清卿和陵枫谁都无心去看,唯独安瑜一人均匀的呼吸一起一伏,若不是缠满了草带和汁药的满身血点子,当真和熟睡的少年无甚区别。 一名侍女作粉红色的南家打扮,泠泠细步走上前。见莫陵枫并不愿抬头,侍女便在清卿身侧蹲下来:“恭喜令狐少侠,旗开得胜。”清卿只是淡淡瞥她一眼,不愿答话。 方回过头来,那侍女并不离开,只是笑盈盈地蹲在清卿身后,像是在等她想起什么似的。好似一刻泛音被瞬间打出一般,清卿慌然睁大了眼,猛地回头—— 果真是孩子一般的令狐子画,不知换了一张谁人的面皮,正矮着自己一个头地站在身侧,满脸扬起烂漫的笑容。 见陵枫依然一动不动地盯着安瑜的几处伤口,清卿弯下腰,捂着肚子道:“师公,弟子、弟子肚子疼……” 陵枫这才抬头,看见年幼的女孩立在清卿之旁,立刻反应过来:“你快去,这里有我照看着,不会有事。”清卿点点头,随着子画,走入另一片茂密的丛林。 清卿佯装在前,心中早已七上八下,叮呤咣啷地打起了木锤花盆鼓。直到二人的身影被完全吞噬在树林阴翳中,子画伸出脚,一个“吴带当风”,便将清卿一阵风似的带倒在地。“自己说,这次又给掌门闯下了哪些祸事?” 望着子画气鼓鼓的明亮大眼,活像只小金鱼,清卿只好翻身爬起,伏在地上:“弟子绑架温掌门公子、和绮雪师姊走散、打伤师公居士、烧毁南掌门府屋、还在水底下弄丢白玉箫……”子画听着,眼珠子鼓得越来越大,简直要从弯弯的睫毛间滚落出来。 “罢了!”子画一挥手,“你最大的祸事只有两个。” 清卿一下子抬起头:“求师姑指点!” “第一,师伯令你去玄潭找回掌门,你却在百里之外沉迷竞术打架,这是不敬师长之过;第二,你忘却门规,于山外他人私定终身,这是叛门辱山之罪!” 听到第一条时,清卿还只是冷汗直冒;一直是听到了第二条,仿佛踏在绝壁的石块一下子踩空似的,清卿猛然瞪大了眼睛,把头摇得像个拨浪鼓:“求师姑明鉴,弟子没、有没有……绝对没有!” “绝对没有?” “绝对没有!”清卿慌得手心湿透,简直要把脑袋摇出重影来。 倏然一瞬间,子画竟渐渐舒展开甜甜的笑容,又忽地一拍手:“就说是这样!肯定是那南箫老儿要转移你我师徒注意力,才给江湖上百门派下了喜帖子的嘛!” “师姑,什么喜帖?” “就是立榕山的令狐清卿,和碎琼林那个叫南嘉攸的公子,两个人要在八音会结束之日大办婚宴之类……”子画眨眨眼,“你师叔接到帖子的时候,差点把那颗老榕树劈了。” 清卿心中陡然一惊,南箫掌门那晚在枯草坪上的话语,如今一句、一句地浮现在耳边。 纵是两家两派有着再深重的仇恨,四器之一的掌门,如何能做出这般事情来?自己如今不由膝行至子画脚旁,连连叩首:“师姑,弟子纵是跳进宓羽湖也洗不清了啊!” “洗那些旁人的欲加之罪作甚?”子画翻个小白眼,鼓起圆嘟嘟的下巴来。又一拍脑门儿,掏出一枚拇指大的葫芦药瓶,放在清卿手心:想必是绮川一直牢记着自己吃药的日子。 清卿战战兢兢地立起身子,凝望着圆润的药瓶上闪着微光。瞅瞅葫芦药瓶,又望望子画顶着羊角辫的小脸,热泪不由得一滴、一滴掉落在衣衫。子画又从另一只袖口掏出个星星瓶子,神秘一笑:“这个是绮琅进南箫住处二层楼里屋,从床头松香块里刨出来的。”说罢,又是迅速眨了眨眼睛。 愣愣跪在原地,两个药瓶静静躺在手掌中。无数内心深处的言语,顷刻涌上清卿心头。自己汹涌的泪水这下更是止歇不住,只是握起五指,深深俯首: “师姑……放心。” 一个黑影闪过树干背后,似乎并没引起清卿的注意。听说南箫和温弦每日都会等在霜潭高台边,与各门派、各弟子闲聊趣事或是指点术法。火红的金边云已然烧到了山角,不及犹豫,清卿拔腿便向着潭边跑去。 潭下的弟子端着酒杯,于高台之下自发地围了个圆圈。只见岳川手中弓弩银光闪烁,已然搭箭上弦,箭头正指着南箫眉心。南箫沉默而微笑地站在原地,粗大的手掌却已经紧紧包裹住腰间的白篪。 温弦轻轻抬起右手。只要他指尖一点,西湖和南林的上百弓弩手,便要和远近闻名的“千里点叶”孔将军一较高下了。 清卿拨开人群,穿过一阵“南家小媳妇”的窃窃私语,站立在南嘉宁身旁。凝神盯着父亲身前的嘉宁被猛地一拍肩膀,吓得险些跳起来,几根隐线立刻竖在身前。清卿轻巧一拨,紧浮于空中的隐线登时松下来,清卿细长的五指搭在嘉宁肩膀上。 一股冰冷却浑厚的力量顺着指尖脉络传来,一阵不同寻常的磨击之感顺着嘉宁肩膀擦过。便是这突如其来的疼痛告诉嘉宁,眼前清卿的内力,与今日清晨凌棋对阵的少女,风格简直判若两人。 眼见清卿面无表情,伸指松开隐线的位置,一言不发地走进圆圈去。 三人眼前,清卿摊开手掌,让星星瓶子借着晚霞完整地呈现全貌。见岳川仍平举弓弩未松,便点头道:“将军,我们回去吧。” 南箫盯着清卿纤手,不由得狠命挤了几下眼睛。眼看着五角光润的褐色星星瓶,分明便是装着“雪上蒿”解药的唯一一个。看着两个掌门面面相觑,清卿扯了扯嘴角:“南掌门住处二层里屋,埋在床头的松香块里。” “你!”南箫一下子跃起,剑指直直点向清卿脸前。不等南箫忍不住爆粗动起手,岳川已然拉起清卿,穿出人形围墙,径直走远而去。不知过了多久,才听得身后又是一阵叫骂:“白皮鬼教出来的野杂种!” 一袭白袍拂过枯草,草泥点点,却丝毫没能沾染到南嘉攸无瑕的衣摆上。安瑜已然醒转过来,正在岳川的搀扶下小口啜着解药汤。 嗒、嗒、嗒的脚步越来越近,清卿瞥见熟悉的水下身影,嘴角竟漾起一丝笑意。 嘉攸来到四人之前,既不行礼,也不寒暄:“蕊心塔的阿台和阿月,被手脚相连捆在一起,倒挂在潭外密林的一棵老树枝上。”岳川几人相顾看一眼,都不解其意。 清卿稍一发愣,便迅速反应过来,眨眨眼:“因为偷听。” 不料嘉攸听得此言,并不追问,只是解下腰间白篪,横在嘴边,深深呼吸着闭起眼。一曲空灵之声清脆地洒在枯草地上,像是弯月倾倒的珍珠盘,一个打翻,刹那间全撒了出来。 “影坠芳菲下,声色有无中。飞白孤灯里,落红梅子东。” 本就是吟咏寒冬落梅的小调,虽是无词无句,倒也当真般配这霜潭边沁人的缕缕凉感。清卿放松下来,任凭这首轻轻然的曲,一刻、一刻地全部渗透到脑海之中。 “嗡”的一声,曲子在正流畅间戛然而止。嘉攸睁开双眼,与清卿朦胧的眸子对个正着。 “这就是理由?” “嗯。” 嘉攸应答一声,转身便走。清卿“蹭”地站起,双腿却像是灌满了铅水,一步也迈不动。回过头,迎上的却是莫陵枫幽幽的眼神:“这首曲子,也是丢失的其中一首。” 清卿怔在原地一瞬,便重重点了点头:“哪一首?” “《角篇·落梅》” 次日拂晓,清卿走过潭边,方才细细看过昨日一整天的胜负榜。听说温黎公子倒是很有猛攻的架势,可惜一个忍不住咳嗽的前兆,被南嘉攸的“凤凰台”抓住了把柄。温晴小公主根本不是蕊心塔阿月的对手,输了比试,还被揍得鼻青脸肿,到了早上还在流着鼻血。 安瑜败给江沉璧,南嘉宁败给令狐清卿。可惜两个花塔的姑娘,非要到树林里显摆自己出色的练耳功力,否则也不必被子画伤得比试场也上不了。 最后一个胜者,自然落花于北逸鸦漠年轻的即墨掌门头上。 思绪还未回转,便听得叮咚咚的摇铃声迎风而来,冷风飘过五彩的丝绸衣袖,香气隐隐,金银步摇在江沉璧头顶碰撞作响。沉璧远远便认出了清卿的青袍背影,笑得像是初春的喜鹊叫唤:“啊呀呀,原来是我表哥的新媳妇!以后是姓令狐,还是改个我们家的姓?” “替我跟你表哥带个话。”青色的袖摆如同山青色的水墨,照应起清卿远方的云,“将白玉箫原封不动还回来,我便留他一条性命;否则,我便用南家几口人的血,来为我染了红嫁衣!” 第二十章 四人同行 “扑哧”一声,江沉璧先是掩着嘴,随即竟闭起眼睛,露着小舌头仰天大笑起来:“令狐姑娘,我姑父不计较你行窃偷盗之事,也就罢了。你却还要自己守一辈子寡?” 清卿见那只散发着奇特香味的金色步摇,仍在沉璧头上摇摇欲坠,正待走近,却正闻遥遥潭面,一声空灵叩云的铮然之声踏冰而来。 便是八音会第三试要开始了。 南箫和温弦于寒风中立在冰面,远远望去,白袍蓝摆将筝篪随手拨去吹来,霜雪中清风刹那滴滴碎落在潭间。见两个姑娘走近,温弦微微笑起:“这下人便到齐了。” “山间自然之声,于四器争演。少年请教,雏凤声清。”面无表情的试官读罢,拾起脚边一块碎冰,猛地向岸上砸去。只听冰块“砰”地散开,在场少年尽皆竖耳凝神。这一声微介于中音变徵与羽音之间,将要在比试中出现的音调,已然诞生在这惊然一声中。 四个少年衣衫各自飘散,虽是余音微绝,那声独一无二的调律,却牢牢铭刻在四个人的心里。其余未能入赛的年轻孩子们,将炯炯视线分散开来,向着潭面四个人扫去。 寻常八音会,皆是四器掌门各执一器,再由众人选出江湖中名望最高的长者一人,分别接受最后五名“雏凤”发出的挑战。只要五炷香燃尽之前,年轻人在“老凤”的器乐上奏出试官发出的音调,便算得去迎接八音会最后一战。 只是现今冰面上,只有宓羽湖温掌门、碎琼林南掌门二人。然而令狐掌门不知何处、即墨掌门年纪尚小,便将身为“宓羽三天客”为首的箬冬算得一人。 众人定睛三人身旁,衣袂润然,手持兽骨墨染折扇,正是“千里点叶”的孔岳川将军。 “咚……”两列鼓声由弱渐强,第三试从此刻起,正式拉开大幕。 随着疾风一飒,令狐清卿第一个向着潭面冲了出去。一阵惊呼从人群中炸了开来,纵是长胡子眯着眼的老掌门们,也不禁皱紧眉头:明明抢得先机的清卿,竟然直接奔向了箬冬先生。 箬冬并非乐术专攻,因此充当四器之一的,便只有那把阴阳剑明光闪闪。 直到近前,清卿才想起,自己早已失却木箫为伴,便顺手摘下伸出岸一根干枯的梅枝,一式“高峰坠石”,凛凛点了出去。箬冬见招,轻后撤开半步,黑白双刃“哗”一声出鞘,向着枯梅乱枝横打上来。 阴阳剑黑光一闪,滑滑穿过干梅枝缝隙,笔直刺着清卿眉心而来。清卿猛然弯腰下跃,一手翻过梅枝,一手散出棋子迎了上去。只听“崩浪雷奔”嗡嗡作响,剑尖白影擦着清卿太阳穴而过,偏与两颗夹攻的一黑一白撞了个正着。 梅枝翻转,枯然的尖头挂着一朵蔫了的瓣,直接交向阴阳剑剑身去。箬冬心下也是一惊,不知这令狐家的姑娘哪来这般野胆子,偏和阴阳剑一问,要硬生生撞到一起来。 剑梅顷刻相交在一起,不知怎的,却并无丝毫地崩山摧的脆响,而是静静一瞬,如同高峰上疾落的滚石,霎时间,便被深不可测的潭心吸去静默无声的水底。 熟悉的源源内力自梅锋枯花而来,磅礴的流水打荡推开,箬冬手心一滑,心底的陡惊险些将阴阳剑脱手掉出去——这孩子一枝干梅,与子琴“高山流水”的招式一模一样。 只是清卿虽算准的来路,终究内功外力差着千百倍远。只是感到半边身子激然一荡,冰面光溜溜,一个后跌,便被箬冬的阴阳双刃一下子推远了去。清卿半蹲着身,梅枝拖住自己不断后撤的脚步。 待得摇摇晃晃的身子终将稳住,猛一抬头,正与蒙蒙寒霜的箬冬先生四目相对:“先生,师父是不是也和弟子一样,被这样推到了玄潭底下去?” 箬冬一下子悬剑半空,睁大了眼,让尖利的剑刃直直擦在清卿瞳孔之前。 眼见着清卿和箬冬已然缠斗在一起,南嘉攸忽地反应过来,提篪出跃,竟向着南箫掌门疾冲而去。这下无论掌门还是后辈,都彻底屏住了呼吸:摊上了一个不知天高地厚要寻打的不算,紧接又跟上来个跟亲老子较劲的。 温弦见状,一缕若有若无的笑意浮现在嘴角。 即墨瑶见四位前辈,如今只剩二人未被挑战。想着自己初登北漠掌门之位,众人之前未可掉了气势,便长袖横抛,飞跃着递去温掌门眼前。温弦点点头,竖起筝弦软鞭当头迎来。 晚了一步的江沉璧环视四周,一袭彩衣在冰面上横冲直撞。转了一圈,骤然回头,却发觉身后弓鸣“嘣”的一声空响。沉璧一下子愣在了原地,忽地四肢失去了力气,软绵绵垂了下来。昨日刚刚用毒簪胜得安瑜一筹,偏是今日有意无意,其他三人将满心怒火岳川留给了自己。 沉璧卸下毒簪,长长的红发垂落披下,将吮满了雪上蒿的金步摇迎着银光利箭掷了出去。 干梅枝与阴阳剑依旧缴缠在一起,箬冬足踏“冬暖”,手挺“夏寒”,一丝微光闪过双眸,倒像是特意要在这剑语中,悄然告诉清卿什么似的。清卿崩开“陆断犀象”一式,双耳紧然凝神,听满了吹风中一音一招,一个侧身,便从“日月之属”的余光下,剑芒擦身蹭过眼前。 眼见箬冬转剑顷刻,即将又来,清卿握紧梅枝末,忽毫无章法地将枝干举过头顶,长长半圆划过,梅枝恰巧与剑身剑柄的相连处撞得结结实实。清卿手腕一震,不禁酸麻松手,半截枯梅拦腰折断,轰然坠在阴阳剑尖之下。 隆隆余音袅袅回响——双低变宫声。 几根碎木细枝于撞击时飞散而出,抹过清卿晒得红黑的脸,本就糙拙的脸庞一下子又多了几道划痕。清卿却既不出手,也不闪避,任凭滴出的血珠子划下脖颈来。 深吸一口气,清卿挺起剩下半根粗木,挥舞着再次奔向箬冬剑光之下。恰逢剑尖挺来,箬冬一招天问,似是想将那剑刃直直戳到清卿心口去。横过半截梅枝,断木如盾牌一般挡在清卿身前,被锋利的剑刃牢牢穿透,一步步逼向清卿前心。 清卿慰然默笑——高清角。 纵是剑尖快要划破衣领,清卿也依旧不避,双手使尽全身力气横推开去。只见黑白双影闪入梅木之中,顷刻将厚厚的老木头穿了个透心破。“嗡”然一声铮铮想,清卿的“木箫”已然从双底变宫划向高清角之声。 清卿弓起身子,尽力抵着剑心向后,生生躲着飞来的剑尖点在心口。眼见着阴阳之刃已然划破清卿身前青领,箬冬踏步于寒冰,猛地停在了半空。 那涂满“碧汀散”的阴阳剑仍在清卿胸前停着。清卿弯腰像只大虾,只听得鼓声隐隐骤停,一砰划破嗓子的大锣高声击响:中音变徵划羽——成! 于比试之前,众人皆不愿挑选箬冬的原因无非有二:一是天客先生长剑锋利,术法修行也不见得在两位掌门之下。大家都不愿一个失手,搭进性命去;二是阴阳剑并不似筝弦白篪一类,剑身剑柄无可知晓定调的位置,又上哪儿去找一个介于中音变徵到中音羽之间的调式去? 清卿同时点出剑刃的最高和最低音来,夺力一划,无论标准之声落在何处,只要包含在这剑身音域里,便总是可以囊括其中。 箬冬停了一顿,许是没想到听音辨器可以如此之用。微微凝滞,立刻将长剑向后“铮”声一响,猝然抽回。不必低头看,剑身直接划入阴阳鞘之中。 听得隔壁“嗡嗡”余响,三个“老凤”都忍不住稍稍分过心去,凝神听着空中飘起的音律。岳川并不懂五声调式,却听得那破锣一响,不由得嘴角扬起笑了出来。再看向身前的沉璧披头散发,几缕碎丝斜挂在嘴角,便转身搭箭上弦,微微偏转出射远心,让毒簪和银箭擦肩而过。 银箭来到身前,岳川探出银弓去,反手“夜引”,将那毒簪子捞了回来。眼见着便要落入手中,岳川便用衣袖垫着手掌,任那闪闪金簪弯斜着落在掌心之中。 再看沉璧一侧,散乱的发辫中已然没有多余的空簪步摇,只好一步步后跃。左突右闪不得,沉璧忽然一下子闭起眼,杵在原地,大叫到:“姑父!”远远的呼叫传到南箫耳朵里,即便有心来帮,却也被嘉攸钻了个空子,哪里分身得己? 银银空闪的箭簇旋转着飞向沉璧脸前。只听一声呼啸,那箭支仿佛认得主人一般,竟当头拐了个弯,朝下冲着沉璧肩头刺去。 沉璧耳听着劲风在身侧飞舞,哪里还有着半分胆子?正闭着眼睛,原地一步也迈不动,被那银箭忽然带倒,一个趔趄,仰着头向着天,直直后背向着冰面倒去。只听那银箭轰声砸进潭面,溅起一片碎冰来。 再看彩衣少女倒在地上,像个受伤的小鸟,微微战栗着,丝毫动弹不得。 那银箭于分毫之间,刺穿沉璧五彩的丝袖,将她毫发无损地牢牢钉在潭面上。岳川收弓于背,蹲下身来,用那金簪之尖在沉璧中指上刺了个小口子。沉璧受痛,“啊啊”两声高叫出来。 岳川将那星星瓶子抛在躺着的沉璧身上:“长个教训?” 银箭射冰的声音已透入高阶音律,和中阶的变徵差了十万八千里之远。岳川向着比试完的清卿走去,用衣袖一抹她额头汗珠:“今晚能再喝一杯吧?” 清卿终于低头一笑,点点头。 冰影潭面不远处,便是那挑弦而过的一瞬,听来“铮铮”二响。双袖与那变徵之上、正羽之下微弱偏过,登时袖卷弦碎,冰面空棱棱散过一地。 即墨瑶睁大了圆圆的凤眼,眼看着袖尾扫在听音之旁,又翩然错在一边。 一时不知谁人作响,温弦手中一捂断弦筝尾,将那北漠“沙江之引”的余音抹了个干干净净。即墨掌门咬起双唇,竭力一扫,只见那枯筝老木拦腰而断,岳山首尾一瞬间折裂开来。 “轰”! 那一声天雷滚石、千军万马般的巨响一下子回荡在霜潭上空。 许多薄冰处訇然碎裂,溅起的水柱子摇荡在空中,又瞬间结成跃起的冰花来。只见温弦怀中那把二十一长弦的绿檀老筝,忽地拦腰折断,唯剩下几根勾勾连连的丝弦粘在两侧,其余碎木头渣子都被方才那一声巨响溅起,甚至散落到几尺之外去了。 北漠掌门即墨瑶,长袖垂地,呆呆望着已然劈成两半的老筝,汪汪泪水一下子淌了出来。忽地,扬起长袖,猛地向下一击—— 只见坑洼残存的潭面,又被撞出两个水窟窿来。即墨掌门转过身去,任凭泪水在红扑扑的脸颊上滚滚而下。 她记得临出发时,年幼始龀的弟弟拉住自己的水袖不肯松手,先父留下的老臣拍了拍自己的肩膀,道:“瑶掌门,能不能重立北漠遗风,便看八音会这一战了啊!” 方才不知怎的,许是族人们闪着殷殷光芒的眼神一下子全部浮现在脑海,向着温弦檀筝一击的长袖,突然使尽全力,一下子将那连筝带弦地劈成了两半。 筝码嗒、嗒、嗒地掉落,像是带走了半柱香前近在咫尺的变徵与羽间的音调,一下子都碎在了即墨瑶的心弦上。 温弦倒也不见生气,只是双手各抱起一截子断筝,转过头去—— 只见红殷殷的血丝挂在白袍衣尾,一滴、一滴的血点子低落在晶莹莹的潭面,像是夏日的红花群,霎然绽放在那袭雪裳之侧。 南嘉攸倒在地上,身旁紧紧握着自己月色的小小白篪。 别说是岸上各门各路弟子的看客,便是近在咫尺的温弦,也不禁傻了眼。亲老子跟亲儿子下手,南箫如何要将长子打伤到这般地步?见温弦睁大了眼说不出话,南箫冷冷哼笑一声:“难怪大家给你起个雅名,叫‘多心筝’。今天你看不懂,老夫就让你看个明白!” 说罢,素色白篪扬起,直愣愣便向着地上的嘉攸对头打去。 南公子闭眼躺在地,眼见缓慢攀爬的篪风步步逼来,偏是一刹那拼尽了全力,挺起身子毫不躲闪地跃起。使出一式“天雷尖芒”,来应对父亲的“凤凰台”。 眼见着还有最后一寸,南箫的篪头便要打到嘉攸的篪身,嘉攸忽地一转,让那双篪相对。 忽地天空中雷声震然一响,众人向场上望去,正是月色素雪交融在一起,二人白袍飞扬,只见一口鲜红的内血,陡然从嘉攸嗓子眼里喷了出来。 并不给嘉攸第二次站起来的机会,南掌门疾风直下,看准了嘉攸的后脑便要直直力点。幸得嘉攸平地一个鹞子翻身,双腿蹬起,抵住白篪便交在半路。 一横一竖双篪相交,“噔”一声轻鸣,不过恰巧是准准的高阶清羽,和比试的听音离了西天取经的距离远。嘉攸浑身莹骨一震,口中一下子荡出血来。不顾下巴满牙的鲜红不断流出,嘉攸仍是沉呵一声,双手猛然一推,便向着头顶那张白发飘过的脸猛砍了过去。 不料南箫南掌门手心一侧,让自己的雪篪和儿子的月篪刮划开来。 不等嘉攸全然站起,忽是一手平举,像孩子玩投壶一样,将自己的白篪向着嘉攸身前飞手便是一投。嘉攸一时被这半招不招的怪式吓傻了眼。只见白雪破风而出,横冲直撞,要向着自己脑门儿打来。 一时不暇细细思索,无非是下意识仰身而避,伸出手去,五指一下子绽放开来。只见嘉攸五指微开,如初夏新荷,让那圆润的篪身从手心畅然流出。 有几个性急的弟子已然在台上叫出了声,尤其石拳派新收了个小弟子,最喜欢显摆自己的见识,睁大了眼睛指着台上:“那是西湖的‘出水莲’!” 一听这话,其他掌门不知真假,也一齐向着温弦的方向望去。温弦仍是半靠着断筝,一抹轻笑浮现嘴角。那幽然微闪的蓝眸,直勾勾和南箫快要喷火的双眼撞了个满怀。 看着南箫那赶尽杀绝的架势对着亲儿步步紧逼,便是嘉攸不及思索的出手一瞬,温弦终于明白了其中门道。索性抱起胸:“南掌门觉得如何?弦没亏待贵家的宝贝公子吧!” 与温弦对视了一刻,南箫老儿忽地踏步向前,一步步足迹不深不浅向着嘉攸踏去,在暗流涌动的霜潭冰面上留下一只只明晰的脚印。 嘉攸左右各执一篪,摇摇晃晃站起身来,面对着眼前这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人。 一呼白影闪起,南箫的白衣白发飘成一道极光,不及眨眼便冲到了南嘉攸身前。嘉攸手心一下子二篪相交,像盾牌一般交叉着横在身前。南箫一掌劈过,却是几百几千倍更加迅疾猛烈的“天雷尖芒”,一霎残影,便向着嘉攸胸前狠命打了上去。 “哇”的一声,猩红的血块冰尖一样,一口喷出,全然溅得南箫晶雪般洁净的白袍斑斑点点。胡子拉碴的一张脸,被儿子口中吐出的重血染得通红。南箫袖摆一抹,忽地疾风打去,已然失去最后一丝力气的南嘉攸再也支撑不住,“扑通”倒在父亲身前。 第二十一章 梁上雪月 南箫一掌侧开衣摆,头也不回,径直从嘉攸身前走了过去。 泰山力掌高高举起,黑色的阴影笼罩在嘉攸头顶上,眼看着便要电光火石一刹,瞬间猛地砸下来。眼看便是发力的最后一刻,南箫忽地一使力,却听来身后一阵劲风卷起,那股排山倒海的力量一下子便被隐隐缠住,半空中卡住了自己半只胳膊。 怒不可遏之际,南箫愤然回头,只见即墨瑶的长袖无声递出,轻轻巧巧,缠在自己粗壮的手腕上。自己渐渐歇力,那水袖也自然而散。 南箫咬着牙,指关节咯咯作响:“即墨掌门,碎琼林的家事,还轮不着你个屁孩子插手!” 即墨瑶微微偏过头,淡然轻声:“听。” 独自躺在地上,已失却最后一丝力气的嘉攸,正颤抖着四肢,闭眼倒在血泊中。双手各握着一只白篪,“叮、叮”几声,如鸣佩环的碰撞声久久回荡在霜潭的黄昏。 只听得试官拿起判笔:“中音变徵划羽——成!” 待得比试结束,人群散去,只剩下清风吹起即墨瑶的纱袖,轻抚着南嘉攸毫无血色的皮肤。南林的李雾医师说,南家公子最迟明日便会醒过来,因此只剩下两个少年的决战便定在了一日之后。 三天前还被众星捧月般围绕的南公子,此刻父亲离去,兄弟失散,母亲也不知所踪。这像极了年幼时的自己,即墨瑶将一勺草药放在嘉攸嘴边,默默地想。 “立榕山的新娘子来喽!新娘子来喽!”在一片各门弟子年少轻狂的起哄声中,令狐清卿穿过人群,径直向着南嘉攸躺着的地方走去。 即墨瑶将那丝绒被轻轻在嘉攸身前掖了掖,起身横袖,拦在清卿面前。 清卿拢袖行个礼:“见过逸鸦漠即墨掌门。” “不必如此。”瑶掌门一双泪眼,盯着清卿脸上一道道刚刚结痂的伤口,“你们烧人府宅,逼挟南林亲眷,戕害碎琼的千珊先生,又有何面目来见你的夫君?” 听得这话,清卿既不反驳,也不生气,只是更深深作个揖:“劳烦即墨掌门传个话,南公子若是在决战之前,交回我师公的木箫,我便饶他一命;否则——”清卿忽地抬起明澈的双眼,“只怕他活不到喝自己喜酒的时候。” 说罢,一拂袖子,转身青影便瞬间消逝在密林里。 这般迅捷的身形转眼不见,惹得一众年轻人又拍手大笑起来:“新娘子害羞喽!新娘子躲远喽!” 一路跑出了几里地,清卿才终于将那些恼人的聒噪声彻底从脑海里清除了个一干二净。在密林里独自兜了一圈,却是一个粉衣服的南家侍女也没见着。 闪身黑影擦身而过,清卿猛地一惊,登时蹲下身来,躲到了密密麻麻一片灌木丛里。 “台姐姐,你若再不交出《翻雅集》来,可别怪我不认姐妹情分了!” “究竟要奴家解释多少遍,妹妹你才肯信?”两个模糊的黑影几乎一模一样的高矮胖瘦,便像是从一个活字板上印刷出来似的,正猫在一棵柏树之后窃窃私语,“那夜你我二人中了埋伏,只不过是折在了个丫头片子手里!” 这声音的主人清脆婉转,另一嗓子声却多了几分霸道:“被一个侍女抢去了古谱?你去说给鸨妈妈听,看她信不信?” “你阿月妹妹要是有那个胆量就回去。”婉然的声音再次响起,“不久之前,阿语妹妹刚被个白皮客人捏碎了脖子,谁知道鸨妈妈趁着大火逃到哪里去了呢。” 一阵沉默,树林沙沙寂静下来。 许是拿定了注意,清卿隐约听到灌木林背后“咔哒”一声响:“台姐姐,趁着楼姐姐不在,你我二人去一趟西湖如何?” “西湖?” “正是。”粗蛮的声音沙哑传来,“南林一场火,大家都说那江素伊江夫人,是跑到宓羽湖避风头去了……你不见今天场上的南家公子,差点用西湖的‘出水莲’,打在自己的亲老子头上?” 微弱的“嗯”一声,许是婉约声音的女子思考许久,答应了下来。 清卿从矮小的灌木之后探出头,果然见粗壮的树干之后,一袭橙衣、一缕黄绸,隐隐约约从那合抱的木皮枝丫下露出薄薄一角。放出几枚棋子在手,清卿蹑手蹑脚抻长半个身子,眯起眼睛,瞄准了那橙丝黄衣之后的人形。 忽地鸟声鹊起,两枚棋子即将离手一瞬,头顶的枝丫忽地剧烈颤动起来。几只乌鸦画眉蹭蹭跃起,捏起嗓子叫着,一下就飞到乌漆漆的天幕中去了。两个女子受惊,生怕是那“南林侍女”要自己二人重蹈覆辙,不及思考,便头也不回地向树林外窜了个措手不及。 一只大手从清卿身后,电光火石一般的速度,登时捂紧了清卿的嘴巴。感到丝丝泉水寒温般的内力穿过,清卿拽住那只胳膊,大力一扯,让自己从安瑜的肩膀前面挣脱出来。 安瑜与岳川的术法大致同出一路,只是安将军年纪太小,一时半会儿赶不上孔将军凤毛麟角的本事罢了。 清卿刚准备提起嗓门,安瑜一个眼疾手快,又反手一捂,堵住了清卿的嘴:“不是告诉过你,不能轻易显露‘刻骨银钩’的功夫么?” “你的伤好些了?”清卿冷哼一声,从安瑜身边径直走开去。 “好姊姊。”安瑜张开胳膊,挡在清卿身前,“姊姊今日小胜疲惫,就别把力气浪费在两个蕊心塔的姑娘身上了吧?” 背转过身,清卿默然停下脚步:“将军当真以为我是来争头名的?”说罢,突然一阵哽咽,眼中快要涌出泪来:“霜潭离玄潭……太远了。” 安瑜走南闯北,天不怕地不怕,偏偏是没怎么见过女孩子流眼泪的模样。眼见着自己一句话,清卿即将便是止不住的泪水上涌,吓得一下子失了魂儿,瞬间忘了左胳膊是长在右肩膀下面还是脑袋顶上。 一滴清泪终于从道道伤痕之上滑了下来。安将军手忙脚乱一阵,终于下定决心了决心。伸出手,“啪”地在清卿肩膀重重一拍:“后天。” 清卿立刻抬起噙满了眼泪的眸子,望着夜幕中若隐若现那张黑乎乎的脸: “当真?” “后天,一言为定。” 细长的码头迢迢延伸进碧色的大江之中,远远望去,江波翻涌而微雨云霁,遥遥无际的江水像是块淡色的翡翠,一汪流淌,便嵌在这茂然南林的环绕之外了。 四人相继上得船去,眼望着这足有蕊心塔五六层高的巨船,清卿不禁深吸一口浓浓的水雾气:自与绮雪下山之后,坐船的次数倒也不少,这般巍峨的巨轮倒真是头一次见。几个船夫腰间挂着小鼓,闭上眼睛自在唱着: “碧峰苍翠踏水云,行江吟断一山青。漫待春来花入户,我今抖擞雪中行……” 小歌儿煞是好听,不待鼓点停下,一股浓浓的肉油之香从船舱深处传来。八音会每日的比试都损耗不少内力,然而四人比不得南家亲戚锦衣玉食,只得半饿半冷地空熬着。此时一下子闻着肉味儿,清卿捏起弱无声的脚步,猫着腰便向香味飘来之处寻了过去。 刚到舱门口,却是半低着头,好巧不巧和孔将军打了个照面儿。岳川见清卿这副猫身提脚的模样,不由笑道:“林儿,怎么一上船便窜到了这厨房里来?” 清卿摸摸自己瘪下去的圆肚皮,眼巴巴地向岳川眨了又眨。 岳川笑着叹口气,揉揉清卿的脑袋:“嘘——”说罢,蹲下身子,和清卿一前一后,闪身溜进了厨房后门去。 小小的厨室好不热闹:起锅的、烧火的、倒油的、添柴的、扇扇子的、磨刀子的、剥菜心的应有尽有;白菜青椒绿葱黄萝卜、肥牛嫩羊稚鸡香猪鲜鱼,一样样素叶肥肉满满挂在半空。香气浓郁,像是将世间所有享些名声的菜系都混在一起,清卿便是只闻得一口,也要被醉得走不动路来。 岳川连拉带拽,生生把清卿安置在一扇木门之后,一个人的身影消失在浓浓烟火中。不一会儿,提着半只肥鸡走来,扯下一只油乎乎的大鸡腿:“你别脏手了,张嘴!” 满满一口油香瞬间洒满清卿的小口,清卿含含糊糊地咬着骨头,连鸡腿最前和最末的两块脆骨也啃得干干净净。终于是嚼完了一大半,清卿待口中腾出不少地方来,便唔唔问道:“将军,师公从哪里找来这么一艘大宝贝?” “五湖四海仰慕桑菊居士的人,数都数不过来。”岳川自己用帕子垫着一只鸡翅膀,“这次好像是‘龙枪派’隐身多年的老前辈,不知怎地听说了前次的状元公要来,这一艘大船火速便开过来了。” 清卿沉闷立榕深山多年,听得“龙枪派”的名号,只觉得耳生,便也不再细问。两个人正低声大啃大嚼,隔壁夹板背后,突然一声撞击之声“咚”然作响,二人含了一嘴油,不约而同停下了手里的动作。 “好居士,悄点声吧……” “还是你动作太慢,不然我哪里会绊倒!” 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接连不断在旁屋作响。哒、哒、哒的脚步声细得几乎要听不清,正由弱渐强,逐渐朝着厨房的方向靠近过来。 清卿和岳川一齐弯下半个身子,一高一矮,眯起眼睛看向隔壁: 安瑜和莫陵枫两双手里提了四只草鞋,将军在前,居士在后,一左一右,一手一脚,一致统一地向着厨房前门不断靠近。 到得门口,安瑜打个手势,陵枫立刻便后退一步,像张薄透纸一般,紧紧贴在船舱隔板上。安将军食指轻敲,前门“吱呀”一声,露出一条微缝来。厨房里烟火烹炸,忙得热火朝天,谁也没发觉门前门后统共已经藏了四个人。 离前门最近的案板上,腌好的半只白水鸡正静静躺在安瑜身前。 小将军窝起后背,把身子隐藏在灶台以下。黑乎乎的灶锅迷糊着黑黝黝的安瑜,别说厨子学徒之类,便是清卿不仔细看,也当真发觉不了。 白白嫩嫩的香鸡毫无察觉,一条腿刚被黑粗指头拽住,安将军却猛地后仰。还没叫出声来,清卿一个反手,便用糙乎乎的小手将安瑜的嘴巴捂了个严严实实:“不是告诉过将军,不能轻易显露‘梁上偷鸡’的功夫么?” 被捂住了口鼻的安瑜一时喘不上气,乌黑的脸憋得发紫,一下子掀开清卿的胳膊来。这一掀可不得了,满地的桌子椅子筷子勺子,乒乒乓乓地撞翻了一地。 相互对视一眼,安瑜抓起案板上的半只鸡,厨房里的三人顷刻夺门而出。 胖墩墩的厨子头哈着腰,仿佛要把自己的千层肚皮都像奶油一样折叠起来。这厨子头的胳膊和腿活似四根胡萝卜,曲着身子时间一长,嫩萝卜登时出了水儿,滴滴答答的汗珠全落到地板上来了。 “几、几位大人饶……饶命,小的正翻炒着那鱼片里的奶汁,啊不是!奶汁里的鱼片……” 岳川“咳咳”地清两下嗓子,深沉道:“说清楚。” “是、是!”那胖厨子一下子慌了神,身子一歪,险些自己把自己吓倒在地,“是奶汁炖好了鱼片,再用小火慢慢煨着那珍珠鸡……好我的老天爷,小的做出来那奶汁鱼片,简直白得像是霜潭上的雪块块,一口下去,那个又甜又鲜……” 几个人刚吃饱了一肚子鸡肉,听他这么一说,非但不饿,还难受得就快要吐出来。岳川一拍桌子:“说重点!” “重、重点!”一个屁股墩,这圆滚滚的厨子当真是经不起孔将军雷霆惯耳,“咣”的一声坐在地上。慌忙爬起,用斑裙子摸一把汗,“小的就是那一回头啊,哇塞!可是不得了——腌了正正一天一夜的珍珠鸡哇!三个贼两高一矮,一把扯着鸡脖子、一手拎着鸡屁股,咣啷啷撞翻一路桌椅板凳,就那么光天化日地跑了吃了啊!” 说道伤心处,厨子头一下子直起腰,拍打着圆润可弹的大肚子:“我的珍珠鸡啊!小的腌了一天一夜……天杀的贼呜呜……”几个人见这可怜厨子哭得动情,不由得心底虚浮,一个个拿起手帕,摸了摸嘴角残余的油光。 正哭得伤心,胖厨子忽然一个激灵,自己立刻止住了哭,又掏了掏衣袖,一下子翻出一团泛着奇特味道的乱草来:“还有、还有一个!大人们,那贼跑到半路,可还是丢了一只鞋哇!” 一听此话,等了小半个时辰的桑菊居士终于长出一口气。岳川走上前,拍拍厨子肉敦敦的肩膀,温声道:“那几个贼偷了你的鸡,着实可恶,今儿个中午也不必重新准备了……倒是你看这草鞋,皱皱巴巴没个样子,想必也是穷苦人家,一时嘴馋了吧。” 胖厨子头一下子抬起脑袋,眯眯小眼儿又快要挤出泪来。 “这块宝石是末将早年从立榕山脚得来。”岳川一边安慰着,一边从腰间解下一块亮莹莹的青色石,色泽通润,便是个不懂行的,也能从一块石头里的光看出成堆成堆的黄金来,“且一时抵了你的宝贝鸡便是了。” 胖乎乎的肉脸上,一下子挤出一条快要咧到耳根的笑容来。刚是欢天喜地地接了石头,着急要走,丝毫没发觉那怀里的破草鞋,一个拐弯就被岳川顺在手里了。 岳川把鞋悠悠抛回陵枫身前,眼看着居士裂开口子的衣摆,一下子露出白白净净五根脚指头来。正待陵枫啊哟啊哟地穿鞋回脚,尚未关紧的舱门一下子重新打开:“林儿,这些天早就看见你,今日可算是能来打个招呼了!” 木门“吱呀”一声被猛推了开来,只见南嘉宁白袍白靴,一袭胜雪,傻呵呵笑着立在四人眼前。清卿不由得语塞:“那个……你兄长、南公子……没有大碍了?” 嘉宁点点头,又摇摇头:“今天早上刚刚醒转。只是即墨掌门看得紧,一步也不许别人靠近,还差点用袖子打伤了几个龙枪派的小辈。”说道此处,忽地是从怀中取出一块墨染的帕子,递到莫陵枫身前:“晚辈此来不敢相瞒,便是想请桑菊居士指点一二。” 陵枫一听得叫到了自己的名儿,吓得把破鞋套回脚上,咳咳嗓子:“南公子,但说无妨。” 听得这样一说,嘉宁赶忙上前,屈起身子,将染花了的手帕递到陵枫眼睛边上,神色恭敬不已:“早闻居士曾夺得八音会状元之名,不知这样的招式,居士可曾见过?” 一时好奇,其他三人也不由得一起围过来看。只见淡淡的墨水痕迹已然洇了开来,隐约能辨出一男一女被粗线勾勒着,像是要打起架来。 女人手持长剑,男人执一细丝,纵是寥寥几笔,也能看出画中针锋相对的神态来。 见几人看得入迷,嘉宁不好意思地挠头笑笑:“弟子随父亲走得急,只是凭着记忆,随手几笔记在了帕子上。只是第一试下水那天忘记取出来,便被晕成了这副样子。” 陵枫眉头紧锁,双眼紧紧盯牢了一男一女双刃相碰之处,仿佛一下子被吸到了另一处世界似的。忽然手心一拍脑门儿,转过头来:“是小书的‘刻骨银钩’!” 第二十二章 入木三分 还没等其他人回过神,陵枫一把抓住南嘉宁的衣领,也不知哪来的力气,“咚”一声便把他撞在了墙上。“小书的的招式,你是从哪里学的!” 嘉宁本就懵了神,被压在墙上喘不过气来:“居士……这是南林术法阁里的竹简上面……抄下来的啊!” “胡说!” “当、当真没有。”岳川见陵枫将南家公子逼得太紧,不由得轻轻出手,拉住陵枫的胳膊,嘉宁这才能重新喘着气,“千珊先生亲自找给弟子看的竹简,弟子哪里能撒谎?” 莫陵枫快要把眼睛鼓得铜铃大,气呼呼抓住小了正正一号的嘉宁就是不肯放手。清卿围在旁边,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倒是一眼瞟见被师公抓在手里的那块小方帕,便悄悄在手心一顺,回身便落在了自己手里。 展开来看,那一男一女晕染在墨色毛边里,剑丝交缠,纵是只有一幕,也看得出二人打得甚是激烈。只是清卿常听师父言,南林的术法,最讲究“箫圆刀方”。这块帕子上的长剑软丝,当真是没有见过。 正心下奇怪,墙那边艰难传来一句话:“林儿,我画的不好……那个不是剑,是把大刀!” 大刀! 闪电一瞬,清卿心下终于明白过来。大刀不比长剑那般,钢硬不足、柔韧有余;反倒是身板子坚硬起来,自然不必费尽心思,去抉择出招时候的路数。 想到此处,清卿不由得重新向这块帕子看去。眼见男人的长丝就要刺向女人心口,女人手中的大刀……不禁猛地抬头,看向陵枫身子底下:“南公子,最后两个人谁赢了?” “这是我门开派宗师的术谱,林、林姑娘可千万别说出去……” 清卿点点头,再次端详起荒乞女清清淡淡的眉目来。孔岳川在一旁拉架无聊,索性由着陵枫去折腾,自己走开一边,拿起银色长弓来。一边卸着弓弦,一边向清卿解释道:“末将还有多余,只是旧弓弦,比那长丝短了不少。” 清卿微微笑,也接过安瑜身上的匕首,便这般勉强比试了起来。 出招习惯,清卿暗力匕首,一式“高山流水”,试图黏住弓弦丝。然而弓弦灵灵巧巧拐个弯,便缠到了手腕处的破绽上。这一招行不通,清卿和岳川二人同时放慢了速度,回身收器,又是猛地一转,将那“稻城烈风”打了过来。 又是一砍,柔软的长丝毫发无损,倒是中路直入,眼看着就能刺进清卿小腹去。岳川不由得“咦”了一声。自己身为西湖的将军,竟是看不出这一招的破绽所在。 还剩下南林的“凤凰台”,和北漠的“沙江引”。 清卿放下匕首,淡淡皱起眉头。嘉宁从一旁桑菊居士的“天王盖地虎”中刚爬出半个身子,便又被扼着脖子拽了回去:“林儿别试了,我挨个试过一遍,都不行!” 清卿就像走着神没听见似的,默默点头,出神的双眼茫然发愣。 忽地一眨眼,只见汪汪的鲜血,不知不觉从清卿的手指尖和烂草鞋里面滴滴渗了出来。 屋里的人都看得呆了,就连扭打一地的陵枫嘉宁,也纠缠着停在了半路。唯独清卿自己浑然不觉,还在出神比划着,一会儿点头、一会儿摇头,便像是着了魔中了邪一样恐怖。 众人见清卿这副模样,哪一个敢上前一步去?岳川试着悄声迈了一步,见清卿无甚反应,便又一步上前,“啪”的一声,一个响指打在清卿眼前。 “啊!”清卿猛地抬头。只是刚和岳川撞上个眼神,便一口鲜血奔涌,身子不由自主地倒向另一边去。 “师父……”令狐子琴一身青袍玉立,纶巾落下,将长长的黑发披散在身后。眼看着黑夜要将子琴吞噬,清卿紧跑几步,立刻追上前去。“师父!” 一声呼唤,子琴并不回头。 不知是错觉还是什么,清卿总觉得,自己跑得越快,师父漫步而行,却是离自己越来越远。“等等弟子……师父!”双腿像是灌了铅,明明心急如焚,竟一步也抬不起来。终于,就在子琴蚂蚁般的小小身影就要消逝的最后一刻,忽然停住了脚步。 清卿欣喜若狂,终于笑起来,便要向着师父奔过去。刚要一抬脚,子琴缓缓转身,只见那比雪、比月还要洁白的脸上,缓缓流淌着眼中滴出来的血。 睁开眼,窗外萤星点点,屋内灯火通明。 安瑜爬在窗边打着哈欠,陵枫四仰八叉仰面摊在地板上。岳川怀里抱了块枕头,正浅浅点起了瞌睡。就在清卿掀起被子的一刹那,三人同时一个激灵坐起:“林儿你醒啦?” 清卿摇摇头。抬手一摸下巴,上面还有吐血留下的干疤。 岳川走上前,按着清卿后心,将汩汩清泉般的气息暖融融地推进清卿脉络之中。看着她脸色稍稍红润些,便轻声道:“饿不饿,咱们去找厨房要些吃的来吧。” 依旧摇头,清卿忽地抬起明澈的眸子,乐呵呵笑了起来:“将军,明天弟子肯定能赢。” “今天。”安瑜走近,坐在清卿身边,“姊姊,离天亮就剩下半个时辰,咱们的船已经快靠岸了。话说……”倏地想起些什么,安将军低下眼,“便是为了把四器的术法都试一遍,南公子便花费如此许多?” “对了。”清卿不禁问道,“南家公子去了哪儿?” “我们三人让他去隔壁睡去了,不然他和居士又要吵吵闹闹打起来。” “明明是……嘘!”陵枫刚提起声调,又被岳川强行摁了下去,“居士且安静些吧,林儿明日还有最后一试呢。”一听这话,陵枫立刻缩起脖子,乖乖不做声了。 见三人看向自己,清卿一下子来了精神:“我才不困,反正明天我赢定了。只是……”说到一半,不知怎地,又是眼泪汪汪就要哭起来,“只是我还没见师父一面……” 岳川不由呵呵直笑,拍了拍清卿肩膀:“别把输赢看得太重。明日到了玄潭,自然就能找到令狐掌门的去处。真的不再睡一会儿?” “不睡。” 岳川无可奈何地叹口气:“也罢,倒是天一亮便要开始,下午补个觉也行。” 听孔将军这样说,清卿心里想着,哪里还有午觉可以补?只是自己默默思索,不愿说出来罢了。陵枫倒是突然拍着手笑起来:“既然大家都睡不着,小生倒有个好主意。” 三个人一同向桑菊居士望了过去。谁知陵枫忽地抿住嘴唇,纠结半晌,对着岳川的耳朵低声嘟囔了几句。岳川点点头:“是个好主意。” 这下清卿和安瑜更是按捺不住,暂时忘却烦恼,急得快要从榻上跳起来。岳川轻轻笑起来,张开兽骨扇面,低声道:“咱们四人这小半年一路走来,从蕊心塔到南林霜潭,虽是闯下不少祸事,也闹了不少笑话……”清卿听得他这般不紧不慢,更是焦急:“将军快直说呀!” “嗯……桑菊居士的意思是,我们不妨效仿古人,长存情谊,就此玄潭之侧天地为证,义结金兰如何?” 一听“义结金兰”四个字,清卿和安瑜几乎是同时跳起,两只手摇得跟扇面一般:“不行不行不行不行!”安瑜一下子黑脸憋得通红:“瑜自幼受将军照顾,岂敢与将军结拜为兄弟?” “那本将军令你来结拜,你便敢违抗本将军的命令?”安瑜一惊,顿时语塞。岳川重新笑起来:“你从小长在末将身边,无数次生死险境中同患难共进退。你我二人的情谊,就算是手足家人又怎能比得上?”安瑜听罢,便无言低下头去。 眼看着安瑜没话说,岳川便故作严肃,沉下嗓子来问清卿道:“你又是什么缘故?” 清卿瞟一眼陵枫:“我、我师公……” 倒是陵枫奇了怪:“莫不是小生脸上,沾着什么东西?” 见陵枫那一副清澈见底的闪着光的双眼,清卿急得不由把双手捏成了一团:“师公……是弟子的师公啊!” “啊!怎么了?” “师父知道了,要责训弟子的!” “令狐掌门管不了小生。” “那书师父也不行!” “小书更不会知道。”陵枫的神色一下子轻快起来,“将来你师公,十有八九是要走在你前面的。等到了阎王爷跟前,小生就说,状元公我说定了的事情,小书肯定同意……” 听师公满心想着死啊活啊的甚是不讨喜,清卿赶忙止住他话头:“那师公,可别跟立榕山上的师兄师姊们去说。” 陵枫呵呵笑起来,赶忙点了点头。 四人分别取出银弓、陶埙、梅枝、匕首来摆在案上,拈香一缕,向明月而跪。四人一排年纪,便是岳川最大,陵枫其次,清卿行三,安瑜老幺。于是孔岳川焚香为首,誓曰: “岳川无能后辈,感皇天恩德,蒙厚土垂爱,四人同心协力,患难与共。不为兄弟姐妹,但求忘年莫逆。天公地母,共鉴吾心,移志不仁,天地共戮!”誓毕,三人也焚香叩首曰:“天公地母,共鉴吾心,移志不仁,天地共戮!” 清卿抬头望向一轮圆月,玉盘坠,宿云微。想着自己了却一桩无憾的心事,却可惜木箫不在身边,一时不知是喜是忧,唯有万千愁绪涌上心头。 不为兄弟姐妹,但求忘年莫逆。想到此处,清卿渐渐握紧了拳头,一滴清泪垂在指关节。 眼看着天色破晓,华初十一年八音会的最后一试,就此开始了。 重伤未愈,料峭的寒风贴在单薄的衣衫,南嘉攸不由打了个寒战。远远一阵袅袅箫声传来,如泣如诉,余音之中含满冷竹清浪的气息。清卿正在玄潭江面飘然而立,青衫扬起,闭着眼将竹箫悠悠奏响。 或讽或悲的眼神齐刷刷投了过来。嘉攸不顾那围成厚厚墙壁一般的人群,径直踏足隐线之上,顺着水浪一步步走入潭中。 清卿睁开眼,放下竹箫:“现在把白玉箫交出来,我便留你一条性命。” 嘉攸摇摇头。 竹箫破风飒出,清卿足尖点起水下隐线,扬起青衫便向着嘉攸冲了过去。嘉攸立在原地,待得竹节逼近身前,忽地白篪出手,一招“避尖芒”,便躲开竹箫来袭,直直钻入清卿手臂而向中腹点去。 骤然后跃,清卿双手用力一勾,便将竹箫白篪拼撞在了一起。嘉攸眉头微皱,指尖一发力,便见那翠碧白雪砰然而散,坚硬的竹箫在白篪的力量中碎成几片。 “现在是我留下你的性命。”嘉攸终于开口,“我心有所属,不可能娶你为妻。” 后跃几步,清卿被方才白篪中那股大力震得激荡开来。几块碎竹划破手心脸颊,清卿捂着心口抬起头:“你于我有杀亲害师之仇,我不可能留你不死。” 一瞬间江风荡起,嘉攸立刻睁大了眼睛。 在白衣少年的幽幽瞳孔中,十一年前的无名谷残血、江上木筏残破的脑浆登时炸裂开来。而那水中挣扎扑腾的孩子,已然与江面的清卿重合在了一起。 “南掌门没来?”清卿偏过头,黑色的眸子正在被熊熊怒火一点点吞没,“可我师父,现在就在这儿!一直就在无数隐线下面、在这玄潭的潭底下!” 嘉攸大惊不已,一下子狂跃而来,举起白篪那式“天雷降”,突然间便要向清卿脑门儿顶上打去。清卿侧身闪避不及,那坚比金石的白篪一下子落在自己肩膀上。只听得“咯咯”几声,一阵剧痛袭来,清卿的左臂已然不能动弹。 可清卿似乎无意闪开来,而是右手反来一式“高峰坠石”,正正点在嘉攸手腕:“南公子,你的‘天雷降’可不如十一年前好用吧?” 听得这句话,嘉攸瞬时像被击中了要害,一声长啸跃出身子,将燃着火的眼神与清卿脸前对在一起。两副吞噬在怒火中的面孔咬着牙,焦灼在玄潭潭心的水面上,炙热的双眼便要凝结出冰雪中的火花来。 便是在这紧紧僵持的死局中,两行血泪,从清卿的双眼流淌而下。 顿然受惊,嘉攸吓得愣在了原地,聚集全身力量的双手也不禁软了下来。清卿横开一招“千里阵云”,逼得嘉攸接连后退。眼看着一枚黑子便要打在白袍之上,嘉攸翻身一个后仰,将将避开棋子来路,却被潭面的隐线在全身划出几十道血口子。 眼看着无数密网便要将自己剁成肉沫子,嘉攸骤然回过身,一个鹞子翻身重新站立而起。不及站稳,便听得身周围观的弟子惊呼声乍起,惊恐的尖叫与呆滞的沉默交织翻滚着传来: 一滴一滴的鲜血从清卿指尖渗透出来,脚下的潭水被染得一片通红。 便是在双眼、耳廓、红唇中不断涌出的浴血中,清卿步步踏红,浸染着玄潭潭水而向嘉攸走来:“南嘉攸!你杀害我师姊,夺走我师父尸骨——今日我以立榕令狐氏之名,来取你的性命!” 血红的残影中青衫飘来,清卿一掌出手便要打来。嘉攸咬咬牙,想起十一年前无名谷中父亲迎去的背影,忽地白篪离手,同样一掌便夹风击了回去。 “轰隆”一声,双掌相交,两股劲风撞在一起,搅动着水浪滔天。 二人衣衫飞扬,却不过一瞬,又被彼此凝神的掌力远远荡开来。清卿后退几步,勉力站稳,却觉得眼前越来越模糊。同样刚好站住的南嘉攸在线网中摇摇晃晃,终于支撑不住,猛地吐出一口黑血来。 一汩红血在清卿嘴边凝然留下。一闭眼,终于也向着粼粼潭面忽地倒了下去。 南嘉攸猝然倒下,凉风长袖一袭,即墨瑶登时将昏迷的嘉攸卷在空中。 孔岳川大惊,眼看着清卿便要被潭中无数锋利的细线绞成几块,翻过人群便冲入潭水中,拼了命地向不断后仰的清卿奔去。 便是即将够着青衣的一瞬,忽然一只小手伸出,牢牢将清卿抱在了怀里。 不及看清几人面目,眼前便只剩下一身粉裙背影奔回岸上,眨眼间带着浑身是血的清卿,消失在了树林之后。围观的弟子掌门们哗然大惊,纷纷乱了阵脚,争先恐后向岸上跑去。 倏忽一回头,岳川只见温弦蓝衣扬起,逆着惊恐的人群,翩翩立在波光水浪中: “孔将军,小辈们的仇怨已经了结明白。将军这几日的罪过,也该来清算清算了吧?” 另一边,南嘉宁转头望望,终究是不见父亲的身影,便攥紧拳头冲出人群,远远奔着即墨掌门离开的方向一路追去。待得自己终于破开摩肩接踵的岸上小路,忽地一袭青影从树林中窜出横在路中央。 令狐绮琅弯弯杏眼,伸出雪白的拳头抵在嘉宁眉心之前:“南公子,一别数月不见,回立榕山来再比试一次可好?” 嘉宁登时便愣了神。为难地望望小路尽头兄长的身影,又看看眼前画中走出来的令狐美人,轻轻摇摇头:“绮琅,待我兄长无碍,我定去找你!” “找我?”绮琅偏过头去,“南公子知道来哪里找我?” 闪电光影袭来,嘉宁方欲点头思索,忽地一指,点在了自己眉心穴的黑痣上。令狐子画拍拍手,叹口气,一下子将僵立不能动的南二公子扛在肩膀上,倏地闪身走远了。 第二十三章 决一死战 华初十一年七月十三,月色澄澈,令狐子画借着光,在绮琅身边,描起自己的脸来。 “师姑,明天就是决战了。” 子画点点头,不理会绮琅的话。 “师姑师姑。”绮琅忽然歪过脑袋来,“明天清卿能不能赢?” 子画一手将绮琅的脸扳转回去,一手继续勾勒着眼窝:“输赢无所谓,但愿别落得师姊那般赢法才好。” 眼见清卿要倒在潭边,子画一个箭步冲出,正逢长袖打来,轻轻巧巧一式“曹衣出水”,便将即墨掌门的胡旋水袖拨了回去。抱起清卿跑到半路,突然不知看见什么似的,将清卿往绮琅怀里一塞,转眼又消失到人海中去了。 于是,中了招的南家二公子正和受了伤的清卿并排躺在树下,两人的呼吸声此起彼伏。 待得阴翳笼罩,令狐衡申水淋淋地走回树林。 子画投过去一个询问的眼神,衡申摇摇头,道:“潭西侧尽是怪石丛生,毫无破绽,藏不住人。”不多一炷香,又一个拖满了水的身影向着火堆的方向行来。 令狐绮川的小腿撕破一大块,露出白森森的腿骨。师徒几个刚刚迎上前去,绮川脸上的两行清泪登时汩汩而下。趔趄着摇摇头,却又立刻咬起嘴唇来,垂下了眼睛。 绮琅远远望着这一切,视线在师妹和南公子苍白的脸上游移一阵,渐渐转过身子,拨弄着火苗里的干木头。衡申扶着绮川走近:“师妹,今天的谱子……” “都记下了。” 衡申无声地“嗯”了一下,二人便也在火堆旁坐下来。绮川一边自行包扎着腿,一边开口道:“那首曲子……咱们都没听过吧?” 子画点头道:“不仅咱们,掌门师兄肯定也没听过。” 又是一阵沉默,夜色寂静,只有火舌噼啪声能勉强听得见。 绮川忽然抬起头:“弟子答应过师父,等师父回来的时候,清卿一定会醒过来。”听得此言,小小子画不禁大大叹了口气,偏过头去。 定睛一看,却一下子睁圆了眼睛:“清卿和南家的孩子呢?” 绮琅一惊,立刻回过身。却见草丛空留两个人形,深沉夜幕中早已没了踪影。 清卿和嘉宁二人,蹑手蹑脚,直到心下觉得溜了足够远,这才放开脚步跑了起来。只是一个伤毒并发,一个穴道未解,跑起来那沉重的呼吸声连哧带喘,倒还不如寻常人家的孩子跑得利索。 “我跑也就算了。”嘉宁终于支撑不住,停下来扶着膝盖喘着气,“你怎么也要从师兄师姊旁边跑出来?” 清卿也哈哧哈哧停下脚:“要是我大哥师公和弟弟发现我不在,非得把南林翻个底朝天!” 嘉攸以为,清卿口中的“大哥”便是她的衡申师兄,更是不解其意:“那你还不声不响跑了这么老远?” 清卿一听,正想解释,忽然听得有脚步声朝着这边来,连忙屏住一口气,拉着嘉宁躲进草丛中去。只是还没爬稳,那熟悉的金翠相击声便遥遥传来:“令狐嫂子,这么晚还要出来寻你夫君?” 无奈,清卿站起身:“举世无双的南公子还有命在?” 厉眼一沉,江沉璧从一头钗环中摘下一只,道:“嫂子还是自己去看看吧!”说罢,孔雀钗环闪着金光,飞起强风便向着清卿冲过来。 清卿反手抬袖,三四枚棋子顺着手腕的方向同时推了出去。只是体内方才受了重伤,出招自然是绵软无力。黑白棋子飞到半路,便接二连三地垂落下来。 金钗环破阵而出,直直向清卿眼前袭来。不及躲闪,忽地身旁风起无声,一根隐线将那钗环打偏了方向。金孔雀擦过清卿的脸,一头扎进树干,晃了几下便一动不动了。嘉宁探出身子:“表妹,这般胡闹是要出人命的!” “谁是你表妹!”沉璧忽然一跺脚,“你就是个深山林子里捡来的野杂种,也配叫我表妹?”话音刚落,沉璧红发披散,又是一只金凤步摇夹杂着疾风打来。 二人手脚虚弱,哪里是这满头珠翠的对手?还未等金步摇冲在半空,两个人争先恐后,转头就跑。那根簪子紧随其后,顷刻间便勾住清卿衣摆,一股猛劲扎在地上。 回过头,清卿登时就被绊倒在地。 一使力,扯破了衣摆想要站起,又是个叫不上名字的闪亮亮发饰刺来,非是要对准清卿心口嫩脖子不可。眼看着金尖打到眼前,身后的隐线猛然大力一拽,将清卿一气拖后了十几步远。 待清卿爬起,谁知有个扑闪扑闪的银针悄悄藏在金饰之后,依旧路线不改地打来。清卿听得破风响,虽是稀微,但也足够偏过头去。身后的南嘉宁一个反应不及,倏地吃痛,被那银针牢牢钻进胳膊骨中去了。 江沉璧得意一拍手:“这下知道姑奶奶的厉害了吧!” 生怕她得手又来,清卿赶忙回头,拉起嘉宁便奔跑起来。身旁一阵“咝咝”的轻声传出,嘉宁喊道:“跳!” 清卿闻声跃起,几根隐线牢牢缠在树梢之上,荡着二人飞了起来。 回过头,沉璧的身影先是缩成了一个小小的黑点,又转眼就不见了。清卿抓住树梢尖刺,满手是血,将南嘉宁扶了上去。嘉宁立稳,一咬牙,将那根银针一下子拔了出来。 清卿也翻身立起,默默喘着气。稍许,忽地转头向嘉宁道:“南公子……你觉得,我是不是做错了?” “什么?”嘉宁转过头,不解其意。 “如果我答应了南掌门的婚约,或许便能知道师父的去处,也不必害得瑜弟和你都招人针对……”说罢,清卿抬起眼睛,满是歉疚。 “安将军的事我不知道。”嘉宁托着下巴,“不过表妹对我不满,是全家人都知道的事,你别挂怀。至于父亲提出的婚约嘛……你知不知道碎琼林有个‘回春玄黄’李郎中?” 清卿想起那双胡子后面忽闪忽闪的小眼,点头道,“算是见过一面。” “那他向你看的时候,你是不是毫无反应,不知道他想干什么?” “嗯嗯嗯。”八音会第一试之后,点点的回忆一下子涌现出来。清卿小鸡啄米一样点着头,只觉得嘉宁的每一句话都说在了点子上。 “这就对了。” “对了什么?”清卿心急如焚,简直想要直接刨出南二公子的心思。 嘉宁却淡然一笑:“我那天听别人讲起的时候,还奇怪了好久。如今你要是这么说,倒也不很难理解,只要换个思路便是。李雾郎中的术法里,包含了催眠的不少本事。如今凭他的功力,世间只有两种人能保证不被他的眼神吸进去。” 清卿一下子惊奇不已:“是哪两种?” “一种便是内力足够强大的人,恐怕只有练到父亲和其他三位掌门那般地步才行;还有一种,便是情之所至,心有所属的人。” 一句话,仿佛利箭射入了清卿的心脏,自己一下子呆在原地。 见清卿不说话,嘉宁便继续道:“世人所谓问寻情为何物,大多是心求所向而已;唯有用情至深,方能如比翼鸟连理枝一般,死生契阔,星月成结。或许正因如此,越是着情痴迷、陷情不拔之人,即便毫无术法根基,也能直视其双眼,而丝毫不为所动。” “你明白了吧?”嘉宁借一轮圆月,向清卿的方向看来,“既然你已经有了心中所属之人,拒绝我父亲的婚约,自然是情理之中啊。” 听了南家公子长长一段话,清卿的手指都要打成结:“公子,这当真不是哪种神鬼传说?” “不是。”嘉宁肯定地点点头,“上一个成功的人是桑菊居士。状元公半点内力也无,岂能有假。” 清卿听罢,彻底沉默下来。 忽然转头望向自己来时的路,不由分说跃下树,拔腿便向着相反的方向跑去。 清清幽幽的素竹香飘荡在木屋里,白衣少年好像睡着了一样,闭眼拢袖,仰面躺在薄薄的榻上。嘉宁硬憋着胸膛不敢喘气,远远追上来,只见清卿正躲在屋后不远处,润开窗纸,向屋内看去。 木屋微弱的灯烛下,李雾合上香盖,微微撩动着细长而缭绕的雾气,仿佛要让这沁神的香将少年全然笼罩似的。 南箫独自立在屋门,本来半灰半白的头发,竟一下子全白了。两根白篪并排立在器架上,映得四周孤光胜雪。 白玉箫被夹在白篪正中,独然而立。 南嘉宁看着父亲斑斑皱皱的面孔,一阵说不出的酸楚涌上心头:明明父亲会为儿子的受伤难过成这副模样,那在第三试时险些取了攸哥性命的掌门,又是谁呢? 正走着神,转眼一瞧身旁,令狐少女不知什么时候没了踪影。耳听得屋内传来一阵长长的叹息:“李郎中,烦你去给立榕山放只鸽子吧。” 李雾点点头,刚一转身,便看见清卿青衫扬起立在门外,眸中凝冻着无尽冰霜。 不知南掌门是心神不定成了什么样子,清卿悄然上前,居然丝毫未曾听见。李雾一下子抬起胳膊,挡住清卿去路:“你来做什么?” “弟子。”清卿束手上前,深深一礼,“来向南掌门请罪。” “呵,请罪。”南箫听得二人对话,走近前,“你何罪之有?” 清卿闻言,不知哪来的力气,直接撞开李雾的胳膊,在南箫面前抬起眼来:“若是弟子未下这般‘刻骨银钩’的狠手,南掌门可愿告知弟子,师父的去处?” 南箫摇摇头:“不可能。老夫劝你一句,任凭你怎么找,也都是无济于事。” 清卿低下头,握紧了拳头,狠狠忍住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沉默片刻,咬着牙:“掌门方才要寄信给立榕山,是为了何事?” “这次八音会,山上来的不止你一个吧?”见清卿猛然一惊,南箫冷笑一声,“拿走你的狗屁玉箫!四器之中,以箫为号的只有老夫一个,也只能有老夫一个!” 说罢,向着李郎中使个眼色。李雾便转身回屋,取下那立在两根白篪正中的白玉箫,脱手用力掷了过来。 眼看着木箫来势迅疾,清卿不敢硬接,急忙闪身到一旁去。 只听木箫“铮”一声插入地下,箫头高昂,溅起几堆纷纷扬扬飞土走石。用力一拔,木箫却纹丝不动。于是清卿手脚并用,将身体猛力后拉,只听“啊”的一声喊,木箫顿时离地,将清卿翻滚着,拽了个屁股朝天。 玉箫沾着土,却依旧色泽通润,毫发无损。 等自己灰头土脸地爬起,南箫和李雾二人,已经背过身回屋去了。清卿用力高叫一声:“南掌门!” 南箫站住脚。 忽地一丝杀气凛凛泛出,白袍一侧的袖摆被晚风高高鼓起,只听“蹭”一声暗影飞响,根本等不到清卿反应过来,便见得一道隐隐金亮闪在眼前。 清卿只觉得半边头发一阵滚烫,不知什么利器擦脸而过,偏是在自己身后骤然停下,静默无声住了脚。一回头,子画师姑矮小的身躯披着粉衣,手中牢牢抓住了一只金色的长针。 冷汗后知后觉地涔涔直下。清卿想,若是金针打到了自己身上,早就穿体而过,没了命罢。 “明日一早。”南箫掌门头也不回,白衣闪在屋后,李雾“啪”地关上了门。 小心翼翼地,清卿缓缓走回师姑身旁。记得南林野史中曾提到,掌门荒乞女每次与人决斗,都会提前在庭院、墙壁、甚至卧榻刺下一根阴气森森金针来。子画握握这枚尖利而透着闪闪光泽的金针,摇头深吸一口气,带着清卿走回密林中去了。 树影月荫下,子画一边扣住清卿眉心穴,向她体内源源不断复原着内力;一边皱紧眉头,心中想要思考对策,却乱成一团。 “师姑有几成赢的把握?”衡申盯着那根煞气冲人的金针,默默问道。 “一半一半吧。” “弟子有个办法。”衡申忽地站起,理理衣襟,“明日有百分百的把握赢。” 黑玉着碎雨,云日逸江寒。 枯叶的倒影静落潭水,清卿跟在一行师姊身后,重新踏在玄潭湖面坚实的隐线水网上。南箫从潭水另一侧独行而来,南嘉宁远远地跟在身后。见子画一人当前,南掌门冷着声问道:“来的为何不是你师兄?” “掌门久去未归,山中不可无人。”子画铁画笔在手,娇小的身躯散发着格格不入的成熟。 南箫摇摇头:“来的都是一群小女娃娃,老夫不与晚辈动手!” 听南箫此言,师姊妹几个倒也愣住。正犹豫之时,忽听得潭水之侧似是有浪涌高卷,疾奔的脚步声中,远远传来一阵大喝:“我来与掌门比试!” 随着奔腾迅速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南箫与令狐姐妹们纷纷回过头去。只见令狐衡申青袍上前,大步流星,一步一步踏在隐线的交界之处,如履平地般夹风飞跑而来。南箫不禁笑出了声:“你也姓令狐?又有多大年纪?” “晚辈夜屏门下令狐衡申,还请南掌门赐教一二。”言尽礼毕,忽地立起身,向南箫近前走去:“掌门不肯与弟子的师姑师姊们出手,只怕真正担心的,是‘刻骨银钩’不只传给了一个人吧?” 南箫的脸色骤然阴沉下来,横眼怒目而视,不及发话,却又听衡申接着道: “弟子是夜屏山从小长起来的,华初十年之前,不曾见识书师姑的术法。” 听罢,南掌门脸上依旧是一阵阴霾、一阵雨雪,静静不说话,空气中只能听得见悄然呼吸的声音。半晌,南箫抽出白篪:“既是子棋门下的孩子,老夫便给你个面子——来与老夫比划比划!” “衡申!”子画闻言,不禁出声喊道。这便是十成能取胜的把握?不过是个还未弱冠的少年,哪里能和四器之一的南箫动起手!不料衡申只是回过头来,几缕发丝随风飘起: “师姑,且告诉师父,弟子虽然有错,但问心无愧。” 话音落下,几枚棋子已经暗暗交在手心,隐藏在若隐若现的青袖之中了。南箫一招“天雷降”的前式,白篪横在身前:“小娃娃说吧,想和老夫比试些什么?” 衡申攥紧了手心里的棋子,闭起眼睛,淡淡摇了摇头。“掌门术法盖世,无论内力或招式,弟子都是比不过的。但唯独有一事,弟子必胜无疑。” 白篪之头“砰”地砸在隐线上,将南箫掌门粗大的身影拉了几尺之长。 “掌门师父离山几月有余,掌门却一直不肯告知师父的下落。”衡申不紧不慢,“若是弟子猜对了,便算作立榕山胜,如何?”南箫横立于江,手指头微微颤抖了几下。 嗒、嗒、嗒的脚步声震荡在隐线之上,江水掠起,这阵脚步声依旧不为所动。 衡申拢袖行个礼,俯下身子,在南掌门身前不知低语了一句什么。 便在凶光骤起的一瞬,刺破之声厉然响起,清卿看到师兄正背对着自己,却有一朵鲜红色的血花在师兄后背上绽放开来—— 随即那根玉润晶莹的白篪破开肉体,从衡申身后径直穿出。 白色的篪身沾满了血,如离弦之箭般,猛然跃着飞向天空。一个浪头突然打来,那根珍稀难得的篪,一下子被高高涌起潭水卷走了。 大片大片的绛色残血晕染在青衣丝缕之上,衡申睁大了眼睛,一口血沫子涌在嘴角。 南掌门一拂衣襟,不顾衡申吃力地捂着胸前,转身便向潭水更浅处走去。子画慌了神,急忙上前去救,又哪里来得及? 只见遥远宽阔的潭面,衡申口中和前胸的血迹如瀑布般喷涌在半空。猩红色的瀑布狰狞着,划过一道悠长的弧线,与衡申倒下的方向一齐落下去。 第二十四章 篪声倏断 甚至还来不及叫出声,令狐衡申无力的躯体一点点后倒下去。 在子画即将奔到那袭青影的前一刻,只听得细密无形的隐线静悄悄,顷刻撕裂开坠入水下的人身,留下几缕残红,被呼啸而起的潭水吞没了个干干净净。 气力虚弱的清卿跑在最后,不过半程,便听得脚下“咝咝”之声隐隐而现。 衡申望向天空的那双空洞之眼,带着浮出水面的答案,重新回到了玄潭幽暗之中。定睛向远,只见黑玉白光的潭水之上,几枚棋子随着旋涡晃晃悠悠,不多时,便被卷入潭底去了。 远远的深白背影抬起手,只听“哗啦”几声动静,岸边遥遥的水线旁立满了弓箭手,一个个引弓上弦,乌亮亮的箭头直至潭心,将几个令狐姐妹包围在了水面正中央。 子画铁笔“铮铮”刺空划破,横立向东。 其他几人立刻反应过来,脚踏“梅花三弄”之阵,各自术器出手,面对碎琼林弓箭手相背而立。 这“梅花三弄”之阵为令狐子琴所创,为的便是立榕弟子在外联结,将各路术法配合起来,以被应敌千军万马之需。只需记牢“梅花弄”的谱法,无论是三人三弄,或是百人百战,每每在山上排演之时,无论狂风海浪,皆势如破竹,摧枯拉朽而不可挡。 今日与碎琼林比试,倒还是这“梅花三弄”第一次用在山下。 南北二人稍稍斜开身子,让清卿立于西南之侧,几人心中不约而同为衡申空出一个位置。弓箭手逮住间隙,急急趁虚而入,那几十只乌压压的精钢之箭如雨点般打了来。 清卿虽是伤病有余,仍是将那无坚不摧的白玉箫出手,左右同击,将大多数来势之箭都甩到一边。忽地只见右手边绮琅纤纤玉指横递,几阵汀汀淙淙的细密声响,五六枚混在长箭中的短金针竟以流光瞬息之间,被绮琅手中的银针拨了下去。 绮琅圆圆杏眼抬起,惊讶有余之际,见江沉璧红发白衣,一头金饰碧钗,红发披散地立在遥遥岸边。自己久居山中,初来碎琼,居然遇到同样善用细针的好手,不由得勾起嘴角,将绣花针悄悄埋在手心。 眼见沉璧金针又来,绮琅银光匿指,在烈阳下微微闪烁。 只见先排的金影冲在钢箭之中,直向绮琅喉咙面庞奔来,绮琅却是针不出手,将纤细的十指当作短剑,六根银针在手心掌花轻翻,登时将那来势汹汹的金针绊倒落水中。 不待绮琅喘息,却是金针再至,夹杂在针里针外的长箭皆被清卿就手甩了开去。倒是金针结阵呼啸,清卿反倒慌了手脚。绮琅弯弯眼笑道:“看清楚了!”像是变术法似的,那些金针足有十多枚有余,来到绮琅身前,一个接着一个缓缓放慢了脚步。随即低下头去,自行扎到潭水之中了。 清卿先是大惊,随即松下肩头,向着师姊微微一笑。 若非心头仍有弓箭手在远处虎视,清卿简直想放下木箫,冲绮琅鼓起掌来。子画余光瞟过,心中也是不住点头:“姑娘的‘烟斜针’练成了!” 纵是沉璧远远望来,亦感不可思议。绮琅的“烟斜针”妙便妙在,针不离手,却可递里于数尺之远,颇有隔山打牛之感。 在寻常刺绣描工之间,八九岁的绮琅手心运劲时,就渐渐学会与针线融为了一体。加之子琴常常点拨,废寝忘食刻苦十年之久,终于能使银针出手带风,风力拨打如斜烟悄至,故自名为“烟斜针”。 此刻玄潭之上,绮琅将布面粗线中练成的看家本领施展开来,自然是游刃有余。沉璧金针耗尽,依旧见绮琅十指传风于针尖,方圆十步唤雨呼风,丝毫不显吃力模样。 正以为沉璧要知难而退,忽听得岸上一声高喊传来:“令狐小媳妇,且来领教你姑妹妹的本事!”说罢,沉璧解下红发间最后一簪,手臂运足了力气,如极箭离弦便掷了过来。 清卿明明见金簪径直冲向自己狂飞,却不为所动,双眼愣愣地像是出了神。 若说方才,沉璧掷簪的动作是在何处见过,记忆中的场景倒也不少;但若把之当作南家后人,沉璧脱手一摔,和南箫抛篪的动作像得不能更像。虽说清卿未能完全看清南掌门面对衡申时的招数,怎奈白篪和金针的走向、路线,甚至划过空中的音调都简直一模一样…… 思索到一半,金簪已然打近身前。清卿将身子侧开不足一寸,让那闪着金光的宝贝头饰擦颊飞了过去。姐妹几个暗暗叹口气:“这孩子,听声仍是要用险招。” 一口气没叹完,绮川和绮琅忽地同时偏转身子,向着清卿身后飞奔过去。 谁也没料到,江沉璧的簪子里,还藏着金针机关。 发簪刚刚飞过,另一侧的绮川便感到不对劲。回头一瞬,只见簪尾分离出几枚不及小拇指长的几枚更小的金针,逆向金光飞去的方向,便反身向着清卿迎头直冲。 绮琅近在身旁,眼见针到,手中六银针纷纷出手,尽皆抵着金针飞了过去。眨眼之间,十多枚金针掉落相撞,尽皆改了半空中的路线。正待众人准备长出一口气,只见那飞开的针竟再行分离,一下子,二十多根细针不过指甲盖长短,依旧向清卿、绮琅二人咆哮而来。 清卿终于回过神,双眼立刻盯紧了来针之向,凝神于空中细微风响,白玉箫温润而起,面对金针之阵直冲上去。 一枚金针对准自己右眼,清卿不暇思索,当头打落;又有三四毛毛针结伴相至,却不妨清卿一个闪身后跃,接二连三地摔碎在隐线上。仍有最后一针,通体光滑而过风无响,悄悄地伏近水,冲着清卿脚腕奔来。 即便是惯于听音的令狐子弟,也抵不住无声之针,直到近在脚前时,清卿才自行发觉。便是绮川也看见的一瞬,忽地高喊:“有毒!” 闻言,清卿登时后跃,手中木箫想要将小针打到一边。 无奈这针尖太过细小,清卿心中慌乱,手上一偏,竟是差过一寸来没能打到。绮琅手中已然无针,便空手出风,斜过身子来想要将小小金针阻在半路。谁知水波动荡,绮琅脚下隐线“蹭”地一滑,一下子歪斜出去,顷刻间便要倒在那尖利的隐线上。 清卿急忙向前狂奔,只是不到近处,忽地听绮琅“啊”一声叫唤,整个身体腾在半空,足尖点水,像是被云中的力量吸得飞了起来。 熟悉的感觉传入脑海,不必回头,便知道一定是南嘉宁手中的隐线,将绮琅于最后一刻拽在空中。 如今绮琅虽有惊无险,但这“梅花阵”已破,密密麻麻的精钢长剑骤然直穿,向着潭心令狐四人疯狂来射。子画看准南箫离去的岸边残影,冲着绮川点点头,四人同时向外冲了开去。 只见绮川在手里摸出个圆盒子,于空中上下一散,面前尚未上弦的弓箭手一下子站立不稳,纷纷僵直着后背,瞪眼一蹬腿,挺挺向后便倒。即便仍有余箭射出,不过无头苍蝇般乱飞一气,根本撞不到四人身上来。 绮川手中的毒名叫“蔓汀散”,将自创独有、能迷人心神的“蔓毒膏”和宓羽天客的“碧汀毒”融为一体,剧毒无解,一步毙命。 这蔓汀散绮川也是从未用过,此刻带在身上别无选择,只好借此杀出一条毒路。 跑在后面的三人立刻闭紧了口,一鼓作气,眼看着就快能冲出这风中毒阵。不料清卿忽听得身旁脚步忽止,边跑边望向后面,竟是绮琅追着一步步后退的嘉宁,想把他从逼近的毒阵中拉到一边。 同一时刻,令狐子画眯起眼睛,只见南箫拾起一把地上掉落的弓,箭头直指嘉宁,眼看着千钧一发,那搭在铁弓上的钢箭,登时便要射入潭心。 那双弓箭通体散发着雪月冷光,箭头集满霜烟,一眼望去,便知这锋利之簇绝非寻常铁箭可比。子画赶忙加快脚步,跑得像一只粉红飞鸟,足不沾地而猛冲上岸。 南掌门似乎已然瞄准,“嘣”的一声,弓弦弹出钢箭,箭头钻开毒气飞了出去。 话说在绮川散毒、子画奔岸的刹那,清卿自行闭气回身,迎向潭水另一边扑天压云般嗖嗖不停的声响。潭水一望无际,还没被毒气笼罩的部分,仍有弓箭手大了胆子,一箭一箭齐刷刷,都对着潭中几个人射个不停。 清卿本就伤势未愈,再加旧毒不解,面对成百上千从空中袭来的精钢箭头,渐渐心有余而力不足,体力也慢慢松软没了气。 强忍着钻入骨中的疼痛,清卿抬起无力的胳膊,生生借着木箫的力,想要将一切面对着师姑师姊方向的钢箭通通甩到一边。终于是一招“百钧弩发”,木箫和四五乱箭死死折在一起。 忽听“砰”一声响,手中木箫嗡鸣不止,将抵在清卿身前的飞箭尽皆四散炸开来。 分别多日,自己与木箫却早已彼此熟悉,仍能借着一股内力相互左右。 喘一口气,箭音不止,清卿眼见着绮琅和嘉宁尚未脱出毒阵,只好继续屏气而上,木箫一横,便是隐隐然“千里阵云”,一口气扫开一大片重重精钢去。 在箫箭相碰的一刹,清卿只听得奇怪的一声响,手里的动作不禁再次缓缓放慢。 “崩浪雷奔”的一捺正巧与两只长箭撞了个正着。头尾双箭分别相击,白玉箫竟铮铮然推开悠悠声波,清卿手臂一麻,二箭同时被震落在水中。 就在箭身割裂入水之时,眼前的景象与山上洞中猛然重叠:此刻以箫击箭,不就是鬼爷爷传授多次的击石作调! 想到此处,恰逢倒霉一箭迎到身前,清卿自然不客气,斜过箫身而转,箫与箭摩擦出一声不偏不倚的完美宫音。 南箫一箭出手,眯着眼向潭中望去:令狐几人虽一时冲不出来,却也分工明确、阵脚不乱,心下不由得暗暗称奇起来。 直至弓弦嘣响,四人中一人离阵,才终于破开了那刀枪不入的“雪梅花”。 正得意间,一声碎裂之声隔着蒙蒙迷雾,一下子闯出水浪迷音,顷刻之间便钻进了南箫脑袋里来。南掌门只觉得高山隐隐在脚下不住地晃动,回头一看—— 竟是清卿截于绮琅和嘉宁两人身前,那枚烈火煅烧、精钢而制的重箭,在那根木头脚下断成了两半。 清卿学着令狐鬼师伯的授法,手眼相伴听音,将木箫与铁箭的每一击都打在曲子的正调上。似乎记得这淡淡的旋律在八音会上出现过,然而心乱如麻,自然无暇去想。 正于曲律间咬紧牙关之时,却不防“咚”一声高羽调撞击,牢牢碎了南掌门射出的铁箭。 此刻自己手臂又痛又麻,半边身子都没了知觉。 潭心三人不敢恋战,赶忙向着岸边跑去。只是清卿终究失去了大多力气,如今曲调被断,全身更是疲软无力,随时都可能站立不住倒下去。 趁着闯入毒阵中的最后一秒,绮琅深吸一口气,向清卿喊道:“师妹,这是你的曲子!” 你的曲子? 惊然一瞬,清卿跑在半路,脑中却自行断了一根弦:“我的曲子?”思索不过片刻,登时想起,这是自己在八音会最后一试时,立在玄潭潭面上竹箫吹出的曲子! 远杯交盏下小楼,风烟飞落满深舟。醉掩红扉寻香去,枝下长堪雪满头。 那杯浓酒仿佛一滴一滴,温温热热地落在清卿心头。记得当日自己和“兄弟”几个从船上来到岸边,漫山遍野的红梅竟于秋夏之际,大朵大朵绽开在冰冷的玄潭。 “林儿,时间还早,要不要先去看看?” 清卿摇头:“等找到师父,再一起慢看不迟。” 相思眉目,当潜藏于角落的情感终于克制不住地涌上心头,清卿藏起眼泪,尽然哭泣在竹箫之中。 绮琅此言,简直一语点醒梦中人。清卿一抹苦笑,侧身一个旋子腾起,正正巧巧将一只铁箭箭头拼在箫孔之处。紧接着使力,箭身便逆向飞舞,一打二、二打四,一对结一对地把那漫天残余噼里啪啦转进了水里。 随手竹箫尚可成曲,更何况这流传百代、引得四器八音流血无数的白玉箫呢? 绮琅见清卿已然醒悟,低头微微一笑,拉着嘉宁更是撒开脚步向岸上疾奔。南箫眼见几人不伤,重新拾起弓,再次挑一支箭头闪光的利箭,瞄在了自家二公子身上。 还不及将弓弦拉满,身侧忽地传来一丝轻盈的浅浅脚步之声,侧眼一瞅,果不其然子画奔上了岸,径直迈开步子,向着自己猛速急冲。 不过是个比弟子年纪还小的女娃子,南箫心中想,等她过来,自己早就一箭双雕了。 刚刚回过眼,子画居然如鬼魅一般,粉红身影闪电般飘在南箫身边。 还没等南掌门回头交手,只见一式“吴带当风”,子画手中铁画笔圆转而上,避开抵挡,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正中南箫后背“大椎穴”上。 “呃呃”之声在南箫喉咙中咕隆着,那闪着白光的弓箭砰然落地。 南箫南掌门宽大的身躯有如巨石般停顿在半空,冷风吹来,白发扬起,高大的背影轻飘飘地晃动一瞬,紧接着“轰”一声响,便倒在地上不动了。 唯独那双死死瞪大的双眼中,一条条血纹顷刻爆裂,汩汩赤流滚在结满碎冰的岸边。 其余几人也接连跑到岸上来,毒气散了大半,嘉宁望着父亲死不瞑目的躯体僵在脚下,鼻头一酸,竟不知自己能不能留下泪来。 终究些许,仍是拢袖跪在地上,向父亲默默磕了三个头。 清卿回过头,玄潭已然再次被烟雾笼罩,衡申的身影消失得连影子都寻不到。双眼含泪,无声地呜呜抽泣起来。其余几个令狐姐妹也终于忍不住,一个个接连挂着泪珠。 虽是无人大声哭喊,却仍有一股力量将四人牢牢萦绕在一起。清卿拼尽力气,将袖中仅剩的最后几枚黑白棋子攥在手心,生怕自己低头一看,会忍不住转头昏厥过去。子画双手扶脸,悄然擦去不断涌出的泪水,向着清卿道:“咱们……回家吧。” 清卿颤抖着胳膊,摇摇头。 子画不由得睁大了眼睛:“清卿,你当真不知道掌门在哪儿?” “若是南掌门不冲着师兄出手,弟子的确猜不出……”清卿哽咽道,“只是、只是师兄落得现在这样……”话意不尽,清卿的泪水已如决堤一般,奔涌而下。 “师姑。”沉默稍许,清卿忽然一下子抬起眼睛,“如今是七月十四,若是八月十五中秋时候弟子还没回去,便是弟子再也不回去了。” 令狐子画愣在原地,微张着嘴盯住清卿含着泪的双眼。 清卿言罢,后退一步,提起衣摆跪在地上。向着师姑、师姊和师叔所在的东立榕山,一言不发地久久叩首。伏下身子去,便再不起来。 隐隐约约间,子画在清卿看不见的地方,用旁人几乎无法发觉的微小动作,轻轻点了点头。随即立刻裙摆回转,不低头也不说话,一步一步地向着东方离开了。 绮琅哭成了个泪人儿,眼看着快要站立不稳,被嘉宁连拖带拽地拉走了。绮川来到清卿身前,将小葫芦药瓶放在地上。清卿一下子抬起头,却只见,粉红青白的衣衫,接连消失在天边的云霞中。 第二十五章 大逆不道 直至最后一抹青衫背影也消失在林雾中消失不见,清卿这才站起身,持箫回身,孤身一人向着追来的残兵断箭迎了上去。 身后的场景很是奇怪:明明弓箭手的人数乌压压一片,数也数不过来,却不过几根无力的废铁玩儿似的,向着自己的方向打着转悠。正起疑间,只见人群中分开一条小路,熟悉的人影闪在不远处。 即墨瑶长袖飘飘,走向清卿身侧:“令狐。” 清卿转头:“即墨……掌门。” “‘刻骨银钩’真是厉害。”瑶掌门微笑道,“世人皆传南掌门重伤却无碍,如今一见,竟是如此,瑶果然还是才疏学浅罢。” 不待她话音落下,清卿手中的木箫紫光划过:“不必多言,请掌门指教。” 掌门摇摇头,收起长袖:“瑶此来无意争先,不过一个问题想弄明白。”见清卿神色间略感奇怪,即墨瑶便接着道:“令狐少侠究竟是和西湖的孔将军站在一起呢,还是与东山的师兄师姊算作一类?” 低头苦笑些许,清卿忽地抬起眼,正色道:“江湖上的恩怨情仇多了,弟子何曾自己不知本心何在?” “好。”即墨瑶听罢,点点头,“那,瑶便告诉你一件事。” 愈往西走,寒冷的气息渐渐淡下来,取之而来的是铺面的水气和温暖。几只候鸟停在浅塘边,荡起一阵水花摇着芦苇,又拍拍翅膀飞走了。 清卿端坐在芦苇荡之中,淤泥深险,清卿却吸住了内力,稳稳不动。就着池水咽下药,四肢的力气都恢复了些许。至于脸上手脚割破的各种外伤,此刻也无暇顾及。 一股暖流如冬日温泉,渐渐汇集在清卿体内。 一边盘膝集气,一边喃喃道:“远杯交盏下小楼,风烟飞落满深舟。醉掩红扉寻香去,枝下长堪雪满头……雪满头……” 平日里清卿并不喜欢看书,少些读书时候,也是捧着各类曲调谱集默默唱啊唱,吹啊吹。烟海诗词,不过浅尝辄止,囫囵吞枣习过一遍而已。不知怎的,自从离山以来,清卿却无比想念那些山水花月,无论走到哪儿,心头总能涌起一个半个句子来。 当初脑海里是先冒出了字,还是先想出了曲,着实记不清了。倒是偶然而得的那阵旋律,已然牢牢刻在记忆里,只怕烈火焚身也挥之不去。 不,不是偶然得来。离山三月,玉隐潮落,日复如斯。 或许出发之前,自己该给这曲调想个名字?清卿刚长出这样年头,便又轻轻笑了,胸中那股清气再次变得热乎乎的。师父读过那么多诗…… 等和师父一起回去时候,让师父给自己想个名字吧。 待得内伤好转,气力恢复大半,清卿便从怀中取出一叠皱巴巴的手帕来。木樨花是绮琅帮自己绣出来的、鹅黄色的纱帕子是岳川在街市上买来的、还有个绒面的绿菊,是自己在师公院里夺来的……清卿一个个摩挲一阵,便都展开铺在膝盖上,化开简陋的毛笔,写了起来: 《徵篇·渡魂》:“清桃入风香,流星此夜长。起坐闻莺语,无处渡魂江。” 《角篇·落梅》:“影坠芳菲下,声色有无中。飞白孤灯里,落红梅子东。” 莫陵枫编曲时,似乎一定程度上是按照难度排列。记忆中,南嘉攸的《落梅》的确比千珊先生的《渡魂》要复杂不少。将曲中的招式比划来,也要高深许多。偏过脑袋一想,清卿又在帕子上添了一行: 《羽篇·船歌》:“碧峰苍翠踏水云,行江吟断一山青。漫待春来花入户,我今抖擞雪中行。” 登船偷鸡那个早上,仔细想,自己的曲调成形,受了不少这首船歌影响。 清卿打心底里觉得,八音会上听过的各门各派许多五花八门的杂曲,反倒没有渔夫这般恣意纵情,来得自然。 亏得自己也曾出自令狐氏的子书门下,自己忽然想到。这一串歪歪扭扭的斜坡小楷让师父看见了,怕是要被罚去抄一百页描红吧。 抖落抖落两张浸染开墨迹的帕子,清卿迎着晚风,吹了吹这几行字。随即拿出最后那张木樨,运力笔尖,淡然写道: 《角篇·无题》:“远杯交盏下小楼,风烟飞落满深舟。醉掩红扉寻香去,枝下长堪雪满头。” 西宓羽湖,七星殿内。 两个年轻弟子一左一右,手持长满倒刺的狼牙棒,立在跪倒在地的岳川身前。孔将军赤裸着上身,伏在地上被缚着手,脊背已然落得一片鲜红。 “孔岳川,你内外勾结,私交叛贼,还不知罪么!” 岳川抬起头,吃力地向温弦看去:“掌门,末将三代效忠西湖一来,从不曾有过反叛的念、念头……”一说话,口中涌出的血水立刻流出下巴。 一丝苦笑浮现在温掌门嘴角。 随即一挑眉毛,向着箬冬先生点点头。箬冬便轻声向两个弟子呵道:“再打。” 二人闻声上前,一下、两下。尖钩撕扯着皮肉,黑红色的血迹斑斑点点。薄雾似的血点子从岳川脊背上的伤洞喷出,成片成片撒了一地。听得空中一声细微的断裂声响,右侧的弟子立刻住了手:“箬先生。” “怎么?”箬冬沉下眼神。 “肋骨。” 竟是连肋骨都打断了。箬冬低头仔细一看,岳川的身子半吊着,手腕仍被牢牢绑起,只是垂下脖子,已然没了知觉。箬冬面无表情道:“泼水。” 一大桶盐水劈头盖脸地浇下,不知是因为冷还是疼,岳川猛地醒转,身躯颤抖,大口大口喘着气。狼牙棒沾上了盐,一次次重新破开结满血痂的伤口,孔将军闭紧了眼,血水混着盐水成股地向小腿流下。 “还是不承认?”温弦温和的声音传来,岳川闻声抬头,用尽全力,把头转向一边。 狼牙棒举起,倒刺黑影映上孔将军的脸,安瑜终于克制不住,疯了似地要冲到温弦身前,却被箬冬一下子拉倒在地上。小将军翻身站起,“扑通”跪倒在箬冬脚下:“先生!将军做什么也不敢有二心啊!” 高声嘶吼到一半,十五岁的少年第一次像个孩子,鼻涕糊了满脸,在七星殿里哭成个泪人儿。 岳川一张嘴,黑红色的血块突然滑出喉咙:“安、安瑜……不许哭,站、站起来。”言不尽,一棒子落下,岳川“呃”一声低下头,丝毫动弹不得了。 棒打声仍未停歇。安瑜感到自己心被揪在刀尖上,一跳,就溅出满身的血。 忽地一阵混乱的叫嚷从殿外传来,刀叉剑戟叮呤咣啷地向着,沉重的大门被“砰”一声撞开。为首的几个湖兵急得满头大汗:“莫先生,求求了……这七星殿您真不能进去!” 陵枫才不管这许多,拂手一推:“让开!” 纵是这力量轻如鹅毛,西湖的兵士又哪里敢阻拦?刚刚下意识闪身让开,陵枫就立马挣脱人群,抬腿冲到大殿上。 见岳川昏厥在地,陵枫二话不说,便向箬冬吼道:“把人给我放了!” 箬先生的脸色骤然冷下来:“你如今也敢对掌门无礼?” “掌门是吧。”陵枫这才发现温弦还坐在殿上,更是憋红了脸,“掌门又算个什么东西!老子行走江湖见了你,你就是个蝇头相鼠不要皮!” 陵枫平日文雅守礼惯了,突然骂起人,不由得磕磕绊绊,脚底也有些虚浮。箬冬听他越骂越离谱,不由厉声喝止:“师弟!” “谁是你师弟!”陵枫竟几步逼上前去,“今天我大哥要是被你害在这儿了,你就用你那阴阳剑把我也了结了吧!” 箬冬一股无名火生生压在心头,瞪着陵枫一副不知天高地厚的双眼,向着身旁另外三四弟子使个眼色。几人上前,一边一个架起陵枫的胳膊,不由分说就把他往殿外拖。陵枫的两只脚正蹬来蹬去,却忽然踏到了什么柔软的物事。 只听“啊哟”一声叫唤,年纪轻轻的杂役兵连忙闪开,却仍被陵枫一脚踹在了侧腰上,顺着层层阶梯滚了下去。 小兵士一边滚,一边口中大叫着:“大事不好了!天枢门被人打进来啦!” “谁?!”温弦平和的脸上闪过一丝惊诧,“蹭”地站起,拂开衣摆急匆匆向外走去。 来到那报信的兵士跟前,抓住他肩膀:“是什么人?” “是……是个女的!” “长什么样子?” “长、长的平常模样,穿了一身青色衣服……” “青色?”温弦松开手,看一眼箬先生。箬冬看着殿外乌云密布,道:“不必担心,那孩子打不进来。” 七星殿高墙外,天枢门是全殿最外的第一道门。 清卿见那围墙也不甚滑陡,蹭蹭蹭提起几个笔阵轻功步,转眼便翻到了墙内。一落地,竟听得“哈!”一声喊,四面八方顿时跑出一群拎着粗棍子的青壮年,团团将清卿围了起来。 仔细一看,这些人脑袋顶上都留了细长一撮头帘,侧面剃得光秃秃,显然是南林虎棍派的子弟。 后续赶来的人自动叠成一座人塔,站在最上面一为首青年高声叫到:“令狐!我乃虎棍派‘盖世魔王’石宇荣是也!”说罢,又补一句,“我家掌门早就料到,你要自己来送死!” “你家掌门?”清卿瞟一眼肩上的包裹,默默冷笑。 那青年忽地跃起,加上人墙的高度,足有蕊心塔四五层那么高。清卿看准了他起跳的瞬间,木箫脱手横扫过去,他脚下的肉墙乒乒乓乓倒了一片。 石宇荣高高跃起,却无立足之地,大叫着摔在还没爬起的弟子身上。几个人或躺或趴,嗷嗷叫唤,也不知摔折了哪块骨头。 这片虽然倒下,另一大半肉体之墙依旧岿然不动。 瞟一眼那群年轻人横眉竖眼的严肃模样,清卿便看得出,只怕这中看不中用的叠罗汉功夫,不过一群散漫的花枕头。 心中打定主意,便脚下生风,足尖点地之时用那木箫一撑,身子便向围墙正中间冲了过去。叠在中等高度的弟子见清卿疾风般跃起,吓得脚腕颤抖,根本站立不住;待得清卿一招“千里阵云”横扫开来,庞大的人墙眨眼只之间散成一片。 倒的倒、摔的摔,人墙登时破开一个大洞,清卿在洞处再次运足一蹬,轻轻巧巧飞到了下一层城墙上去。剩下身后一群虎棍弟子“哎哟哎哟”坠了满地,大多都动不了了。 立在第二层天璇门的瓦顶上,清卿向下一望,竟是空荡荡寥无人烟。唯有一人提枪在背,从对面的城门中缓步走了出来。 那老人是陈苦麦,白发苍苍,毛须和脸上曲曲折折的皱纹纠缠在一起。 “三响蛇勾枪”素没有广收弟子的习惯,儿子死在霜潭之后,这独门独派,应该就剩下陈掌门一个人了。 清卿低头落地,在老人面前恭恭敬敬抱拳行了个礼:“见过曲蛇派陈掌门。” 老人出手,一阵内力隔空传来,托起清卿。 身负长枪在手,陈掌门偻着腰问道:“令狐少侠,刚拿了八音会头名,跑到西湖来作甚?” “很多。”清卿颔首低眉,“一是向温掌门求一种解药,而来我大哥还在里面。” “解药你们立榕山不缺。”苦麦“哼”一声,“孔将军对西湖生了不忠之心,受罚是天经地义,由不得你个外人来管。” 清卿惊异:“不忠?” 陈苦麦答道:“南林放火,私藏《翻雅集》,还引荐东山令狐氏的后人来参加盛会——这不是‘不忠’,是什么?” 清卿不由低下头去。这些话陈苦麦说对了一半,唯独没说对孔岳川的心。想到此处,清卿一言不发,抬脚便向里走。 蛇勾枪“唰”的一声挡住清卿去路,尖头利锋抵在清卿下巴上:“回去!” “让开!”清卿这一吼,倒吓得陈苦麦愣了一瞬。 侧过一步,清卿绕开那长枪的尖锋,却不料那枪快得似弯曲起来一半,绕过清卿之侧,从后心袭了过来。长发飘起一刹,清卿白玉箫出手,“铮”一声响,一箫一枪撞起丝丝火花。 蛇勾枪枪头上挺,立在日光下,猛地向清卿脑袋顶砸来。清卿手中木箫顺势一顶,木箫刀枪不入,将那长枪直直定在半空中。 自忖劲力不敌陈苦麦,清卿便迅然撤手,将那枪尖避到一边。枪头重重砸在地上,砖坑立现,蛇勾枪“砰”的第二声响。 不等陈掌门提枪拔起,清卿不敢耽搁,拔腿便向着第三道城墙急急而奔。陈苦麦忽然脱手而掷,让枪身擦过清卿胳膊飞了过去。听得枪飞响,清卿空耳判这枪头未准,想必打不到自己身上,便也不让,仍是脚下狂奔直走。 不料这枪跃过之后,枪头横转,挡在清卿正前却平举回心,枪头闪闪的侧刃,俨然朝着清卿喉咙飞了过来。 清卿大惊,赶忙后跃,哪里有这枪跃得快?眼看着锋刃便要贴住下巴的前一瞬,清卿猛地伸长胳膊,用白玉箫在远处枪尾拼命而击。 枪头在一寸之差处调转方向,贴着清卿的脸,又向陈苦麦的方向飞了回去。 “但凡是听见过第四声枪阵呼风的人,都活不出枪花去。” 安瑜的警告浮现脑海。刚才那“蛇勾枪”已然响了三响,清卿方在鬼门关口遛一遭,万不敢再大意,这便两腿生风,止不住地就往城墙上爬。上到大半程,只差最后一步,右手便能够着琉璃瓦顶的时候…… “嗡嗡”第四声在身后响起,清卿勉力回过身,却险些没吓得重新掉下墙。 只见陈苦麦的蛇勾枪正结结实实插在自己胸口,枪尖穿过躯体,还插入后墙几寸,将掌门牢牢钉在半空不动了。 苦麦双眼无神地抬起,口中鲜血狂喷,随即倏地低下头去,再也没了知觉。 迟疑混杂着惊恐,清卿呆滞了足足有半柱香,这才向着坑坑洼洼的瓦顶重新伸出手去。 指尖刚摸到瓦棱的一瞬,破空之声骤然钻出,吓得清卿登时收回了手。不知是什么暗器打在了墙的另一边,银铃般的串串笑声随之引起:“好个八音女状元,连西湖的墙头都要往上爬!” 沉寂一瞬,清卿沿着墙顶,横向静悄悄迈了几步。只听得墙后的笑声愈发热烈,好像就怕清卿打了退堂鼓,少一样什么乐趣似的。 闪电窜起,清卿举步生风,只闻声而不见人,眨眼之间便重新越过顶墙。几个笑得开心的女孩一下子停在一半,眯起眼睛来,四处搜寻着清卿的踪影。一绿衣女子最快反应过来,指着檐角露出的一抹青影:“上!” 女子脚力不慢,像只绿色大鸟,蹭蹭几下接近墙边。正逢清卿已然全身而出,索性倒过身子来举箫在头顶,盈盈一跳,垂直那第三道墙径直落了下去。 绿衣女眼见清卿接近地面,“嗖嗖”袖起,几根银针悄然窜出,向上高高地蹦了起来。仔细看她出针的隐袖抬手,都比那南林的江沉璧要高出许多。 江沉璧? 这个名字跃出清卿脑海时,忽地与眼前的绿色身影融为了一体。二人出针的手法、身形,也未免太像了些。 根本来不及细细思索,清卿忽地腾转身子,空中侧翻过来,缩成一团躲过二三银针。还有一针袭来时,清卿根本不避,又转瞬舒展腿脚,横过箫来,让那细针打进了其中一个箫孔里。 白玉箫虽然刀枪不入,却防不住细细长针嵌在木头纹缝里。只是就在银针入木一瞬,箫身径直落下,结结实实打在了绿衣女子的天灵盖儿上。 第二十六章 罪孽轮回 “啪”的一声,脑壳儿碎裂,浆液散发着浓腥气息,从伤口处流出来。红里荡着丝丝缠缠的白,只见绿衣女子已然无神的躯体正上,头顶凹陷下去一块诡异的形状。 “比清商再高一点。”清卿心中下意识地想。 连忙提起衣摆,却已经来不及:血和浆混在一起的稠液已然从压扁了的眼球里爆出来洒了一地,清卿的衣衫、裙摆、甚至头脸都沾上不少。定睛望去,第三道墙身之前,正列着橙、黄、青、蓝四个女子,各人手中抱着一架圆圆的阮。 “我不想留活手。”打定主意,清卿便飞也似的冲了过去。 四阮齐拨,清卿脑中“嗡”的一声仿佛要炸开来。于是先瞅准了打过照面的橙、黄二人,闪过阮弦上崩出来的音阵,结实一箫打在阿台的白阮面上。 橙衣阿台踉跄推了几步,忽地无声到地,口鼻流出细细几股血。 黄衣女迅速拔下头上金钗子,和绿衣阿明一般向清卿的方向掷来。清卿袖中奔出两枚棋子打在钗尾,逼得那金光改了方向;又旋子飞起空中抬手,转身一闪,就将那熠熠金钗握在手。 流苏夹在指尖,清卿让那钗子于下伏时闪电飞出。金影穿过黄衣变得通红,又重新钻进之后的蓝衣中。 看这两人眼见是不活了,清卿在满脸溅起的血污中抬眼,盯住蕊心塔的青衣阿燕。 唯独对这一个下不去手,谁叫她穿着和自己同色的衣衫呢。 可惜阿燕似乎并不这么想,阮弦魔音骤起,一下一下打在清卿脑中。清卿只觉得头晕目眩,胸中恶心翻腾,再也克制不住,终于发足狂奔,两抹青衫越来越近。 “对不起。”骨头碎裂的声响震着清卿胳膊,“我没得选。” 阿燕渐渐眼球暴突,舌头伸出惊人之长,费力地挺着天空。一股恶臭袭来,清卿忽然觉得,手里一下子重了不少。 待自己反应过来,蕊心塔最后一把精致的古阮,正碎了轴和品,独然躺在地。身侧那软绵绵垂下去的脑袋,只剩下白皙柔软的脖子吊在手心,一动不动了。 回头看一眼天玑门,血污狼藉映入眼里,清卿胃中难受得一阵翻腾。连自己握住木箫的手,都黏糊糊血淋淋,只怕今年中秋是回不去了。 手掌上一阵剧痛传来,低头一瞧,竟是大半乌黑青紫,正顺着经脉,一步步延伸到胳膊上来。原来金钗含毒,贴在皮肤上便渗进了脉络。 碧汀毒还没解,却又中了蕊心塔的毒。 不过清卿为那解药奔波良久,已然不在乎多一毒少一天的事。只听得第四道墙外铁器碰撞、喊声震天,不由得后撤一步,将白玉箫紧紧攥在手,迎着墙头一跃而上—— 对面的玉衡殿大门敞开,一眼看不到头的盔甲和矛尖正如海浪般涌动在脚下。 清卿不想恋战,恍惚间,忽地望见侧方开阳殿柴草满园,似乎并无卫士把守。不及多想,登时腾转身子,翻过殿顶、檐角、瓦砖,急急奔向了开阳。 “报——”另一个年纪大、气力足些的兵士跑入,“那青衣女就要冲到天权门了!” 这一声叫唤,别说箬冬,连气息奄奄的孔岳川都忍不住用力抬起头。清脆的脚步声从帘后传出,遍满花香的腰肢随即闪在温弦肩头: “掌门别担心,让妾身去解决那个木箫野人。” 温黎立在一旁,见风姿绰约的女人和父亲在殿上耳鬓厮磨,心中涌起一丝难以言说的难受,便趁着掌门不注意,偷偷溜出了殿去。 “那、那女子……”壮兵士接着道,“啊不,那野人还说了……” “说了什么?” “说掌门要是还不放人,她就要烧了掌门、掌门的开阳殿……” “去告诉你们掌门,今天不把孔将军放了,我就烧了他西湖的殿!” 清卿小小的身影立在高耸的开阳殿顶,脚踏正吻,垂兽两旁,手中的火把噼里啪啦爆着花。愈来愈多的将士、官兵围到近前,却是谁都不敢破门而入,生怕那满院子被清卿打翻的灯油流了出来。 清卿昨日刚养了功,此刻气力十足,一声高喊,人群中竟还有人湿了裤子。 墙下面瞬间热闹起来:有扔长矛的、有抛钩子的、甚至还有人捡起石头就直接网上砸。清卿立在尖顶上岿然不动:又远又高的墙挡住了大半攻击,剩下一半都掉在院子里,根本打不在自己身上。 似乎有人跑去给温弦报信,有人偏不服管,登上对面女墙,拉满了弓就要连射三箭。 清卿刚在玄潭箭阵中捡回一条命来,此刻看见对面笨手笨脚的远射功夫,一丝冷笑挂在嘴角。点过“高峰坠石”,捺一笔“崩浪雷奔”,只见三箭掉头而反,直接冲着放箭最欢的几人射了过去,打出好几个透心的窟窿来。 蹲在瓦顶上的人连叫出声的机会都没有,只是手中握着弓,倏地不动,立刻翻下墙去,“砰”地砸在地上,身上的窟窿血流如注。余人看见清卿这般狠手,哪个还敢做声? 不等人群从震惊中回过神,忽地墙那边一声喊叫:“我来会会你!” 虽听起来只有一人在喊,却是两个黑影同时飞出,一左一右的大汉身长七尺、满身腱子壮肉、面皮青筋暴突,重身腾跃而上到开阳殿的墙头上。 落下一瞬,大地好似晃了一晃,连坚实的琉璃瓦顶都对称塌下去两块。众人一见这般泰山压顶的功夫,认出这是西湖的“双生斧”两位好汉,尽皆鼓起掌来,大叫道:“好!” “蹭”一声响,两板开山偃月斧风声呼呼,两个大汉一左一右,从清卿两侧夹奔过来。清卿纵身后跃,待得斧头在正吻上砸出个大坑之时,双脚以前以后,顺着圆而滑的殿顶下在垂兽之处。 瞅准了大汉歇脚的功夫,清卿灵身跃起,将火把高举而往右边大汉的后背上砸。谁知左边一人立刻赶上前,板斧一砍,将那火把一分为二,险些抹过清卿的胳膊而划开去。 连忙拐回半只胳膊,清卿伸手便去夺空中燃起的半边火把,谁知这正巧中了双生斧的下怀,一个扫腿,一个刺心,逼得清卿在空中横过身子,上下悬空而无法立足,木箫刚撑在角兽上,就被右边直起腰的大汉当头砍来。 不料斧头打在白玉箫身,火花四溅,木箫竖直立住不为所动。 趁着大汉二次又砍,清卿心生一计,上半身握箫从左侧点起,足尖却轻巧落在了右侧的屋梁。这一个间隙,左边大汉一把将半截火把子捞了回来:“现在滚出西湖去,还来得及。” 瘦小的清卿被两个肌肉大汉夹在正中,进也不行、退也不是,且这二人配合默契至极,说是两个人,便是五六应敌怕也不为过。 双斧寒光中翻腾,清卿终显吃力,一个不留神,脚腕上结结实实挨了一砍,不知断了哪几块骨头筋,只是落地站都站不住了。右边的大汉毫不留情,斧头锋刃划过,直指清卿鼻尖。 “大哥在殿里、师父在玄潭、师姊们在立榕山……”清卿从房梁上摔下去的一瞬,咬紧了牙,像是要把万千仇恨都咽在肚里,“令狐清卿——不能死在这儿!” 想到此处,另一条腿不知哪来的力气,单脚勾住檐角兽一蹬,忽地倒立跃起,指尖牢牢扒住了瓦顶的屋梁。 左边汉子眼看就要对那几根细长的手指补来一斧,清卿白玉箫当头而迎,便又是一阵刺刺拉拉的火花四溅。不及汉子重新反应,竟是箫身下垂,清卿趴在倾斜的殿顶,一式“千里阵云”,横扫在左汉子的小腿骨之上。 那汉吃痛,高叫一声,想要运气抵挡,却哪里抵得过白玉箫坚如磐石?只是听得“咯”声弱响,汉子腿骨正前立刻凹下去一个青色的小坑。终于抵不住一跤跌去,却是腿骨裂开,怎么也站不起来了。 清卿只觉得自己的脚腕快要彻底折断一般,毫无知觉,只好翻身趴在斜梁上往下滑。 右汉子见兄弟受伤,哪里肯放过她?只是疾奔几步,赶下来板斧高举,对着清卿后心就要直砍下去。清卿打个轱辘,仰面朝天,双手抄起木箫抵在身前。 层层汗珠外冒,清卿的胳膊如何能有板斧汉子那般有劲!无奈胳膊肘不住地弯曲下来,眼看斧头就要砸在自己腰上,一劈两半了。 也是亏得这开阳殿的琉璃瓦顶光滑不已,清卿一道撑着斧力,一面不住地沿斜角向下滑。隐约间只觉得仍有知觉的脚后跟似乎碰到了什么坚硬物事,想也不想,脚腕一勾,身子便不受控地出溜下去。 板斧最后大力一劈,“轰”一声砸在大殿侧脊,大地房柱摇动不已,纷纷落下不少尘灰来。只是那斧子用力太猛,似乎砸穿了顶子陷在其中,拔不出来了。 趁此天赐良机,清卿赶忙止住下滑的力量,双手勾着檐角,又重新提起爬了起来。 低头一看,自己满手满腿鲜血淋漓,哪里还有喘息的力气?也是恰逢右汉子终于趴上正吻站起了身,单脚跳起来,眼看着就要向清卿脖颈砍来。 千钧一发之际,忽地几枚黑白棋子飞向起身的汉子眼前。棋子去势甚急,板斧粗犷而抵挡不过,只好逼着他一步步后退。 “不可!”众兵士见了,都惊声尖叫。 右汉子退到屋脊之侧时,突然身后受力一击,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上身已然收不住地继续向后——竟于膛肚间猛地破开一个大洞,纠缠的肠子泄涌出来,斧光凛凛闪耀在血光中。 原来是左汉子拔出了斧头,想上前助兄弟一臂之力,却被兄弟的后背挡住了棋子来路。根本看不清怎么回事,已然在右汉后退时收不住斧子—— 那一斧便捅穿了兄弟胸膛。 “双生斧”二人是同胞一母所生,平日里默契之至,从未出过生气不满的差错。此刻竟是不同丧,常人哪里受得住这般悲痛?痛哭一嗓,咆哮大吼着上前,将那仅剩的一把板斧舞得呼呼作响。 清卿奋身爬起,单脚站立,在汉子近得身前时,竟偏头微笑了一下。 汉子愣住,清卿将那半截火把从身后闪了出来。这下轮到围观的看客们倒吸一口凉气:三人大家看着热闹之至,却忘了刚才那半截火把卡在檐角兽上,被差点滑落的清卿给捡了起来。 眼看闯殿无望,淡淡无痕的浅笑拂过清卿嘴角,眼看着那熊熊燃烧的大火,就要落到满院油污的开阳大殿中去了。 “林姊姊——快停下!”就在清卿即将松手的一刹,熟悉的叫喊竟远远传来,引得一众官兵乱成一团。清卿偏过脑袋,定眼一看:温黎一路提着裙摆,气喘吁吁地来到殿墙下。 右汉看见自家主子,也不得不先暂时收了手。 黎公子只有寻常大人的肩膀那么高,穿行得满头大汗,跌跌撞撞扶着墙:“林姊姊,你别去和爹爹置气,我爹对孔将军下狠手,就是等着要把你引来!” “引我?”清卿一下子呆住。 温黎咬咬牙,想到父亲被那女人勾得七魂出窍的样子,更是气不打一出来,干脆一股脑儿全吐给了清卿:“姊姊手里的白玉箫多值钱啊!随便哪个门的人拦下了你,白玉箫可就归爹爹了啊!” “公子!”之雨姑娘跟在温黎身后,一听此言,吓得赶紧出声止住了主子话头。 “怪不得……”清卿心下明白一半,“怪不得是即墨来给我报信。” 见清卿踌躇起来,温黎接着道:“姊姊快回去吧!只要你回了立榕山,爹爹也没法把将军怎么样……林姊姊!”许是一转头,温黎看见家兵头子们正成行成列地乌压压立了一片,赶忙又喊:“我这就让他们都退下,姊姊快走吧!” 说罢,回身下令:“都退出去!” 大将小兵踌躇一阵,不知该听谁的命令。转头你望望我,我望望你。 “还不滚!”黎公子又是一声大喝,几个头子无奈,只好带着手下人都向后退了十步。 待得兵士离远,温黎又向着屋顶上的汉子大喊:“你也走!”右汉子恨得拳头嘎嘣嘎嘣响,哪里肯听这小主子的话?偏是一个眼神,和旁边李之雨狠心的眸子撞了个正着。 冷汗直下,右汉算是想起了温黎他爸的身份,牙齿扭动着,瞪起眼睛退下屋顶去。 开阳宫殿,残阳如血。几只鹤鸟绕着太阳远远飞了一圈,便走远了。 清卿的右腿疼得没了知觉,扶着屋梁站起,才发现自己满头满脸沾满了血。手心划开好几个口子,皮肉外翻出来,连木箫都握不紧。 青衣斑斑点点,墙外的温黎不知清卿怎么出了神,便又小声喊道:“林姊姊?” 清卿从怀中掏出那三个帕子,摇着头道:“我……已经走得太远了。” 说罢,将帕子垂在火把上,四首《翻雅集》中的小调被火舌舔着,灰飞烟灭。 火红的曲集掉落在地,余光映着清卿满脸的伤口。开阳殿满地的灯油,终于熊熊燃烧起来。 温黎站在墙下,惊得呆住。火势远比人们想象中要来得快,直至火光窜到了瓦顶,各路兵士才如梦初醒,四散着大叫走水,乌嚷嚷乱成一锅粥。 之雨一把抱起温黎就向外冲,火光映上公子的脸,温黎大滴大滴的泪水掉在李姑娘粗壮的手臂上。 “为什么?” “公子……”之雨也不知如何安慰他,“林姑娘,毕竟是令狐家的人啊。” “报——”已经是第三次高声叫喊。温弦从一本谱集中抬起头:“打到哪儿了?” “掌、掌门……”这中年卫兵结结巴巴,“那野人烧了开阳殿,已经打到摇光殿门口了!” 温弦蹭地站起,向身旁的女人使个眼色。女人袅袅娜娜站起身,走近来贴近温弦的身子:“我帮你应敌,你拿什么奖励我?” 掌门轻轻抚了抚女人艳丽的红发,在她额头一吻:“得胜回来的,是我温弦的夫人。” 女人摸着温弦的喉结,妩媚地跳起嘴角,带着白篪和一路花香出殿去了。 大殿内,岳川已然虚弱得神智低迷,箬冬便叫暂时住了手。安瑜连忙上前,捧起水袋,哭着浑身颤抖,将冰凉的冷水小心翼翼放在孔将军嘴边。 岳川似乎微微醒了过来,嘴唇翕动着,安瑜连忙凑过耳朵去。只听得将军喃喃道:“瑜儿,不能让清卿进来。” “将军,姊姊是来……” 岳川吃力地摇摇头:“她来了,要把她挡在外面。” 安瑜不由得哽住,两行清泪默默淌了下来。忽地听见殿门外兵器乒乒作响,一股冷风窜进殿来。女人妩媚的嗓音已然传进殿:“令狐野人!来到西湖殿外,还不跪下!” 清卿撑着一条腿,好容易在大火中翻过墙顶来,却终于支撑不住,一个趔趄摔倒在地。吊着一口气翻身爬起,便见这最大的摇光殿已然竖起火把,两行卫士森严立在大殿之侧。 卫士间,有个女人红发披散,正遥遥站在最高一层的石阶上。 木箫横着地面,清卿才忍痛走近:“你是何人!” “我乃西湖江素伊,跪下!” 听到这话,清卿先是愣了一秒,随即回过了神,不由得仰天大笑起来:“弟子只听说过南林有个江夫人,怎么还有个分身成了西湖的人?” 见清卿笑得眼泪都要出来,江素伊挺着白篪就要冲下去:“小杂种,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哼”一声,清卿立在原地,嘴角仍挂着笑容。只是就在江夫人要来到自己身前的一瞬间,清卿忽然解下肩膀上被烧得残缺的包裹,将里面的东西扔到素伊脚边。 第二十七章 一川烟草 包裹里,南箫白须白发的圆脑袋骨碌骨碌滚了几圈,恰巧停在江素伊脚下,止着不动了。 江素伊低下头,眨巴眨巴眼睛,像是过了好久,才认出这首级的主人是谁。看着缕缕白须飘在地上,自己也不知是喜是悲。忽地深吸一口气,向着清卿抬起白篪头来:“果然是‘刻骨银钩’的徒弟,老娘今日就要取了你性命!” 白篪和白玉箫,曾几何时都是南林齐名的宝物,今日却彼此兵戎相见。 清卿挺箫而立,单腿立在殿前。看准了素伊手中白影的来路,立刻“宫”音一钩、“角”音一抹、“徵”音一划,砰砰三声逼得江夫人后退几步,险些倒地。 即便江素伊年龄大些,终究是吃了乐法不熟的亏,白篪拿在手里就是个火棍子。 这几步退得那夫人眉毛都变了形,母兽嘶吼一般,张牙舞爪又冲上来。清卿手中白玉箫隐隐紫光浮现,想着自己终究受伤不轻,只怕熬不起这般持久战,便听得素伊要点自己侧颊时登时出手,“羽”音直震,逼得对面手腕一阵吃痛,白篪脱手,正正落在清卿手中。 不等空了手的夫人回过神,清卿便抢得一步,跃上十几兵士交叉竖在殿门的矛尖,一篪一箫交替打落,踏在空中便冲上殿顶去了。 伏在高处,清卿这才从琉璃反光中察觉,自己脸上被热灼得红一块、紫一块,衣衫在火中熏得不成样子,连乌色长发也被烧焦了一半。清卿把耳朵贴在厚厚的瓦片上,凝神屏气,只听得殿里说道:“孔将军,还不肯承认么?”是温弦的声音。 一阵沉默。 “安将军,你若是替你家主子说出来,西湖门规自然也可宽宏大量……” 没听得这句话说完,空气中突然震出“嗡嗡”之响,倒像是引弓出箭,随即便与什么钢铁的兵器撞了满怀。 一阵脚步声瞬间奔涌,感受着殿顶微微颤动,清卿的心一下子砰砰跳个不停。果然在一阵“别动!老实点!”的粗喝之后,安瑜稚嫩的声音带着哭腔传来:“掌门!你们说将军不忠,不如现在就让我去找阎王讨个说法!” 听到此处,清卿终于克制不住,凝神于掌而握着木箫奋力一砸,坚不可摧的琉璃摇光殿顶,瞬间破开一个大洞。 殿内“轰隆”一声,瓦石尘砾具下,清卿从洞中倒身穿出,径直抓住安瑜身旁最近一个兵士的衣领,借着木箫之力扫开一片,那五六个家兵纷纷撞在柱子上,断了骨头动不了。 其余残将挺矛上前,在白玉箫面前摔得头破血流。 清卿抓住其中一矛尖头,用木箫在其铁身一击,七尺长矛瞬间碎成两截。随即带尖钩的这一头被清卿调转方向,远远掷出,只见断矛横穿一人后又钩一人,将两人齐刷刷穿肠破肚,牢牢钉在了地面石板上。 安瑜大惊,眼见箬冬神色忽变,一手握住阴阳剑柄,踏着重重的步子走进前来。“姊姊小心!”话音未落,那黑光白影同侧闪过,顷刻划在清卿脸前。 不料清卿掷矛之后手心一转,身子在空中将木箫交替过来。就在阴阳剑尖突在自己眼球之前时,木箫头也直点向箬冬的喉咙去。 乱声如潮的殿内大厅骤然宁静,鸦雀无声的空气中,连微微的喘息都格外清楚。 箬冬向前一步,剑光已然贴在清卿的睫毛上。 清卿半步不退,将满身是血的岳川正正挡在身后。箫头碰到箬先生的脖骨,就像是生铁撞着钢,硬挺挺纹丝不动。 箬冬瞥见清卿几乎断掉的脚腕:“活得不耐烦了?” 清卿一眨眼,细细的睫毛蹭过剑光:“南林的火是弟子的主意,八音会是弟子自己参加,南掌门的脑袋现在就在院子里——放人!” “凭你?” 清卿叹口气:“白玉箫可以留下。”见箬冬不做声,便又补道:“还有《翻雅集》,也归你们。”陵枫一听就大叫:“不行。” 没人理睬桑菊居士的抗议,箬先生“刷”的一声将阴阳剑回鞘,仍是一副冰冷的双眼仍是凛凛煞人:“还有你,也留下。” “可以。”清卿一愣,点点头。 “更不行!”陵枫拼命高叫起来,却几步就被牛高马大的卫兵拖到后面去。安瑜疯了似地冲上前,却被十来根长矛团团围住,矛尖上的寒光将安将军堵得寸步难行。只见箬冬手下一派弟子尽皆长剑出鞘,“刷刷”几声,就将四个人围在了中心。 清卿将白玉箫放在地上,盯着箬冬横眉冷目,径直退后几步。 西湖的弟子见状,登时就要拔步上前。便是在一排长剑即将逼近清卿身体一刹,孔岳川不知哪来的力气,竟一下子挣开了绳索,闪电一步迈到剑尖之前:“宓羽湖还轮不到令狐家的野人来管闲事!滚!” 岳川浑身淌着化脓的伤口,黑血和脓液一滴一滴掉在四周。这一吼,惊得各门各路都不约而同住了手。 清卿低着头,生怕自己看见孔将军受重伤的模样,自己会忍不住掉下泪来。一时间,脑海中闪过玄潭边时,岳川立马而前,兽骨折扇唤风一合,便将汩汩清泉般的内力流入自己掌中。 将军喜欢把起了厚茧的大手搭在自己肩膀,清澈的力量交在银弓飞箭中。 那把银弓,对了,穿过夏凉归的棋,刺向雀师傅的冰,还把江沉璧的金簪撞了个天女散花。清卿忽地一抬眼,将最后一滴泪水含在眼眶中: “大哥,就凭你这句话,今天的闲事我管定了。” 说罢,上前几步,重新捡回被自己抛在地上的木箫,静静“汤流水”立在身前。 利剑长矛自然不甘示弱,纷纷出手,“嗡嗡”钢铁之声在殿内回响。岳川看向清卿泪水莹莹的双眼,不属于十七岁的坚毅正藏在后面。于是点点头,撕开满脸血口,吃力地笑了笑:“好妹子,大哥……没白认识你一场。” 说罢,铆足最后一丝力气纵身后跃,无数剑光捅进胸膛。 银剑沾着血,猛地从岳川身前刺了出来。清卿大惊,一下子惊叫出声,迈起步子就要冲上前。怎奈忘记了自己脚上未愈,跑出去一步,便“咚”地跌倒在地上。 下巴重重和玉石板地磕了个满怀,清卿顾不上满口的血,手脚并用,拼了命地爬到大哥身前。 岳川身前血流如注,清卿想伸出手去堵,却只染上半身的红。 安瑜和陵枫也奔到近前,眼看着将军的眼皮点点垂下,显然是快要没了气。 三人方欲豁出性命去出手相对,倏地听到殿外一声尖厉的马鸣——哒、哒、哒,熟悉的四蹄重重踏在摇光之殿,连大地都跟着颤抖起来。 “去吧。” 一抬头,箬冬正立在身前,向外对清卿使个冷冰冰的眼色:“五日之后,我在南林蕊心塔等你。”说着,劈手握住弟子手里的剑用力一拔,岳川无力的身体猛地跌向前去。 马儿撕破了嗓子的鸣叫再次响起,清卿不再犹豫,抱着大哥,一瘸一拐地就向殿外跑。灰珍珠“扑通”一下卧倒,三人将孔将军放上马背,各自拖着受伤的身子,消失在西湖众人的视野中。 箬先生没理会温弦不悦的眼神,只撂下一句“她肯定回来”,便遮起黑袍转身离去。 一川烟草,满城风絮,四人一马缓步走入漫漫尘雨。 推开爬满枯藤的木门,莫陵枫的满院桑菊已然尽皆萎蔫,垂头丧气地掉在雨中,歪了脖子折了根。岳川躺在满是尘灰的榻上,只剩最后一口气息未灭,在残灯中微弱地起起伏伏。 此后四天,无论清卿和陵枫怎样使尽浑身解数,也救不回大哥一条命来。 到得第五天,夕阳西下时刻,孔将军竟忽然醒转。正守在榻前的安瑜“腾”地站起:“二哥,姊姊,快来呀!” 三人闻声扑在岳川身侧,抽噎得说不出话来,尽皆不住地掉着眼泪。 “林、林儿。”岳川吃力地抬起手,清卿赶忙握住,“大哥想跟你说句话。” 清卿拼命点头,陵枫和安瑜噙着满眼泪水,依依不舍退出门去。 “林儿,我们叫顺口了,都不记得你原本……咳咳……就姓令狐。”清卿听见这话,低声呜呜抽噎起来:“大哥,我不想……” 岳川摆摆手:“西湖、南林素与东山不和,林儿怎么选择,大哥都不怪你……只是唯有一事,算是大哥求你的……” 感觉掌心的手渐渐冷下去,清卿赶忙不住地点头。 “将来有一天,要是西湖和东山真的打起来,大哥要你……要你别对西湖的人出手。”说罢,一阵剧烈的咳嗽,血块混着血水不住沿着嘴角向外流。 清卿愣在原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林儿,你答应我。”相握的手不住颤抖,清卿仍是沉默。 “答应我、答应我……”更多的血水冲破内脏,含在岳川嘴里,岳川的声音渐渐小下去……“答应我!” 最后一刻,孔将军竟忽地坐起,一把攥住清卿肩头,大吼一声。清卿只觉得肩膀一阵剧痛传来,随即大哥冰冷的躯体不住前倾,终于倒在自己身上。 这次,是真的一动不动了。 师公和弟弟奔进来,抱着大哥的身体,哭得昏天黑地。只有清卿呆呆坐在地上,一滴泪也流不出来。 我心素珍月,骑弓断铁关。五岳作晨露,霜玄忆山川。 三人将孔将军葬在桑林斑驳之下,各自愣愣出着神,久立坟茔前静默无声。 直到一缕微薄的金光透过叶丛,打在陵枫脸上,才终于回过神来。见安瑜仍跪在坟头之侧,伏着地面,无声呆滞不已,不由得上前扶起他:“好弟弟,咱们回去吧。”说罢抬起头,四处张望着清卿的身影。 只听清晨微曦下,只有露影滴答滴答。 看着第六日的初阳越来越高地照耀在头顶,无名的苦涩涌入清卿心头:最后赴约一次,也偏偏是要来迟了。 跑着跑着,脚下枯枝不见,被一跤绊了个嘴啃泥。 倒下去的一瞬,清卿忽然失去了上跃的力气,就任身体直挺挺栽到了地上。顷刻间的念头浮上脑海,要是直接躺在这儿,倒是也不算太坏。 扶起身子向四面一望,只见断壁残垣满地,浮尸饿殍散城。瘦畜饥人漫漫走着,原来自己狂奔一夜,终于来到了南林边缘地界—— 被四人烧得面目全非的角落。 高耸耸蕊心塔像个细长的墓碑,带着入秋的巍峨和凄凉立在眼前。清卿将白玉箫又紧紧攥了攥,咬紧牙关,拖起沉重的脚步向着塔下走去。 八个弟子皆披黑袍,正然肃立,面无表情地立在塔下两旁。见清卿走进,八只长剑“刷”地一齐出鞘。箬冬放下乌袍的帽子,从塔门前回过身,阴阳剑柄映着双色锋芒凛凛闪光。 剑尖在地面划过一道浅浅的痕迹,箬先生一言不发便迎上前。清卿棋藏左袖,手握木箫,奋力跃起而冲了过去。听得“噔、噔”两声高鸣,箫身和剑身左右相击,一下子在空中破开两道火光来。 清卿退开两步,在脚尖压住全身力量才勉力停下。随即大片横排棋子飞出,用“乌鹭横飞”抵挡身前,手中长箫划开“隐高山”一式,奔在棋阵身后再次急速上前。 黑光横过,箬冬立在原地直转剑刃,让白棋霎然被乌刃一侧尽皆打落。随即侧身划开剑头,用圆式慢抹于身前,便一步不退,把这横飞的乌鹭杀灭了个干干净净。清卿一惊,急忙把箫身用力高抬,却正巧与下压的剑芒打了个正着。 忽地撒手,清卿一个撤力后跃,重新和箬冬箬先生拉开几步远的距离。 看着箬冬迈开脚步,二人间距不断缩短,清卿一团乱麻的脑袋快速旋转起来。记得海边比试与霜潭一战,箬先生只有在空隙完全暴露时,才会让阴阳剑直挺而上;那若是自己无坚不摧的白玉箫迎上呢? 心中打定主意,便也缓步走近。 就在剑光白刃划向自己喉咙时,清卿丝毫不避,任自己门户大开,就从左右对称的去路出将木箫冲着箬冬的眉心穴陡然跃起。谁知箬冬调换剑头,剑尖向下,用剑柄直接顶在白玉箫身上。 一阵泰山压顶似的巨力顺着剑箫相交处源源传来,清卿被震得从手腕到肩膀都是酸麻不已,被迫放开了手——“咣当”一声,白玉箫划过晨空,远远掉在箬冬身后去了。 箬冬毫不给清卿丝毫喘息的机会,转回剑头,黑刃白影一剑一剑,招招都向着清卿要害相刺。 清卿睁大瞳孔,拼了命地接连后退,使尽全身力气低头躲避在云电绝尘的双光剑影中。忽地瞅见白色尖刃已然顶在鼻尖,清卿心下瞬间乱了阵脚,双腿后退一绊,后背着地摔在了塔前残垣上。 箬先生却并无收剑的意思,剑身一挺,依旧划着清卿的鼻尖直冲过来。 手无木箫的清卿不暇细想,双手在面前一并,正正见黑白两刃拼命夹在手心中。只是这鸿毛一样的力气哪里敌得过长剑狂风?感到剑锋擦过手掌,清卿下意识偏过头,闭上了眼睛。 奇怪的是,就在清卿闭眼一刹,手中不断下沉的剑刃突然停了下来。 带着一丝侥幸微微睁开眼,箬冬寒霜的眼神定在冰冷的剑光最高处。清卿慢慢松开手,又是“刷”的一声,箬冬甚至都不回头,便将长剑反手收进了剑鞘之中。 “何如?”箬先生沉声开口。 清卿吃力地支起上身,摇摇头:“我远不能。” “你心服就好。”箬冬回身走开,“来人!” 两名弟子闻声上前,取出两条粗重的镣铐,将清卿手脚锁了起来。清卿略惊:“你不杀我?” “南林的火不是你放的,南掌门也算不上是你杀的,你来玄潭不过是为了你师父——我何故杀你?”清卿闻言,忽地一抬眼,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不过你在七星殿欠下那么多人命,一时半会儿怕是不能放你走。” 两个弟子一男一女,推搡着清卿站起身。见箬冬不再发话,二人便拎起清卿,推她向塔中走去。到得塔门前,清卿忽地住了脚:“碧汀毒和雪上蒿,哪个发作更快一点?” 箬冬一听,登时喝道:“站住!”两个弟子回过身,清卿得意一笑。 回过头,两行泪珠滚了下来。 箬冬皱起眉头,一步一步向她身前走近:“谁给你下的雪上蒿?” 清卿摇头:“不重要。” 低头沉吟半晌,箬先生忽地从黑袍下掏出个小纸包来。 暗黄光影闪过眼前,清卿抬手接住,引得镣铐“咔拉咔拉”响。“碧汀毒的解药可以给你。”箬冬冰寒的眼神中竟闪过一丝温意,“便算是冬还给令狐掌门一个人情。” 人情? “呵”地苦笑,清卿径自回身:“师父都不稀罕的东西,难道弟子还要?”说罢,将那纸包重重抛在地上,不理睬站在原地的两个弟子,孤然走入蕊心塔中。 第二十八章 景明安歌 蕊心塔高耸入云,清卿平日里都是远远看着,从来没有上到过这么高的地方。 刚刚一场苦战,身上痛得半步都挪动不了。却怎奈塔高无际,楼梯盘旋而上,一眼根本望不到头。 好几次清卿已然觉得自己耗尽了力气,可看见身后二人丝毫没有要休息的意思,便只好再提起一口气,拖着沉重的桎梏不断上行。 一扇铁门横立在自己眼前,最后一级台阶终于消失。清卿这才看见,这里非但不像是关押犯人的地方,里面反而有着简单的桌椅摆设,甚至还有一小小的化妆台,像极了什么人不久前刚住过似的。 女弟子掏出铁门的钥匙,将清卿推了进去,便反锁离开。 等两个人的嗒、嗒的脚步声逐渐消失在幽深的回廊中,清卿这才靠在墙上,低声抽泣起来。 随后几日,依然是那一男一女弟子轮流来送药和饭食。清卿一般对各类残羹来者不拒,偏偏把药从那云层中倒得干净。 若有时闻出了饭食中的草药味道,便索性连饭也不吃了。 一日,清卿刚把药汤碗举到窗户边,忽听得身后一声浅笑:“纵是药苦,令狐少侠也别从这儿倒下去。”竟是清卿受伤之后思绪散乱,连来人的脚步声都没听见。 回过头,是那女弟子笑语盈盈站在门后。清卿无奈把碗放回桌上,扯过咣当当的镣铐走近,问道:“还未请教少侠姓名。” “我叫安歌。”顿了顿,少女又道,“我师兄叫景明。” “安少侠。”清卿冷冷道,“我被关在这里几日,都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蕊心塔在南林边上,离得玄潭和西湖都不远。”安歌仍是浅浅笑着,“少侠若是总把药倒个不停,下面的侍卫就要冲上来讨说法了。” 清卿一听,面无表情把碗往铁门上的小口一放:“那就劳烦少侠几位,怎么拿来的怎么拿回去。” “啊呀呀,这可不行。”安歌微微噘着嘴,“先生要生弟子气的。” “告诉箬先生,再拿药过来,我就直接跳下去。” “别!”安少侠竟“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令狐少侠再想不开,也别从这儿跳。”见清卿不解,便微微收敛了笑容:“蕊心塔四十九层之上,每一寸都铺满了北漠天山的琉璃瓦,上面滑得连鸟都站不住脚。” “凭令狐少侠的功夫,寻常楼上跳下还能随时止歇,这儿下去——可没有后悔的机会!”说罢,安歌忍不住,又咯咯咯笑个不停。 清卿没心情听她笑得开心,默默翻个白眼:“那我的箫呢?” “不能给你。” 清卿一下子瞪大了眼,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深吸一口气,转头就回到屋角一小小的镜子前,拆解下自己长长的黑发。 安歌一见,却突然拍了拍门。 不情愿地转过头,清卿只听得安歌道:“少侠每天这样消磨时间,怎么也连编辫子也不会?” 清卿一愣。自己在山上为了练功利落,素来都将长发高高绾起,倒不知怎么编花辫儿。安少侠二话不说,冲清卿晃晃手里的钥匙:“只要你答应呆在里面,我就进去给你玩个花样。” 到得未时有余,景明淡若无痕的脚步才从阶梯中隐约传来,随即便是一声惊斥:“安师妹!” “怎么啦嘛。”安歌连头也不回,正将手中炸了毛的发尾挨个塞进清卿的高髻后面,“令狐少侠又不跑。” 景明却仍是瞪着二人:“开门!”安歌刚不情愿地将门打开一条缝,景明便拿起门上的药碗,一个箭步冲进来:“喝了!”清卿理也不理,对着发黄的镜面,一点点摸着鼓起的发髻。景明见状,一把抓住清卿衣领,逼得清卿转过身。 清卿淡然眯起眼:“药凉了。” 景明指尖一动,果然是。放了一上午,凉药早就不能喝了。 “明天。”清卿努力挤出一个笑容,“明天你们来,我保证喝。” 安歌和景明对视一眼,点点头,前后脚离开了。景少侠“啪”地一声扣上门,还不满地“哼”了一声。 回过身,清卿看着镜上锈迹斑斑后的自己,不由得重新碰了碰缠在左右两侧的长辫子。 第二天安歌来敲门的时候,屋内却是空无一人。“砰砰”拍了几声,连水杯都掉在地上,仍是什么反应都没有。 想起昨日清卿说起琉璃瓦的话,安歌心下陡然一惊,连忙掏出钥匙—— 一滩殷红的血淌在地上,还在不断蔓延。 连忙掏出钥匙,安歌进得屋来。转过转角,才发觉清卿闭眼躺在地上,眼口发黑,肩膀上仍有黑血不断外流。小心翼翼上前将清卿抱起,清卿的身体却已软得毫无知觉,更别提喝进药。 手忙脚乱间,似有个葫芦瓶子挂在清卿脖子上。 安歌取下,打开盖子放在鼻边闻了闻,幽沉之气果然像极了碧汀散。试着放了一些在手指,抹到清卿嘴唇,终于见得血色回转,清卿也渐渐醒过来。 还不等清卿睁眼利索,安歌就问:“你们立榕山,怎么能有碧汀毒的解药?” 清卿偏过头:“你真以为东山上面,都是些世人相传的妖魔鬼怪?” 安歌不答。 似乎恢复了些力气,清卿猛地推起上身,拿过安歌手中的药瓶一饮而尽。之后抹抹嘴:“果然好苦。吓到你了吧?” 安少侠摇摇头,眼中似乎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光芒。 “碧汀毒就是这样,你们箬先生门下那么多弟子,见过毒发模样的估计也就你一个……” “留下吧。” 安歌一直静静地听,却一下子打断清卿的话。清卿忽然奇怪:“留哪儿去?” “去和先生认罪,和掌门认罪,再把那本什么鸭子集交出来,玉箫和解药就都是你的。” 清卿愣愣看着她,二人清澈的双眸四目相对,嘴唇久久颤抖着,却谁都说不出话来。一瞬间,清卿突然起身,将药碗中温得正好的草药劈手摔在了地上。“……出去。” “令狐少……” “出去!”清卿身子软得站不住,一下跌倒,只好死死扶着墙,“再不出去,我就真从上面跳下去了!” 安歌见她神情不像是空口威胁,吓得连忙起身,夺门便向外跑。回身锁上门,清卿却静静立在窗口,高处寒风将昨日的花辫儿都吹散开来。 “安歌……”清卿皱着眉头,门外的少女回过身。 “我伤过的人命我都会认下,但是——我可以告诉你,我手上沾血的时候,一点儿也不后悔。” 说罢,剧烈地咳嗽几声,重重倒在地上,窝起身子颤抖个不停。 之后几天,再有二人轮番送吃的来,不过是把饭食放在铁门小窗,再没进来过。 清卿也长时间缩在转弯处的角落里,解药更是一口不动。眼见着每天拿来和送走的饭渐渐变得无甚差别,到后来,甚至是碰都没碰过。 景明独自上得数不清的台阶,放下吃的和药,重新锁上门。 “咯咯。”几声微弱的声响从转角传来。 微微叹口气,景明回身下楼。 “咯咯……咯咯……”声响愈来愈大,甚至震得台阶嘎吱摇晃。无奈,景少侠只得提一口气,取出钥匙上到顶楼。 还没开门,便看见旧日干涸的血迹处——一只无力的胳膊正垂在地上。 果然是清卿靠在墙边,四肢剧烈踌躇着,脑袋一下、一下撞着墙。红红的额头在转角上擦破一大片,而清卿紧咬着牙,口中血沫子不断涌出,依然持续着发出“咯咯”的声音。 景明知道碧汀毒的药效,毕竟,先生从未将这般骇人毒物轻易在外用过。记得十年前西湖内乱,自己还是个孩子,曾在这座塔的八十多层见过一黑皮红眼的怪人。 后来自己才知道,怪人在偷袭温掌门之时被箬先生砍下一只手,便被押在这蕊心塔里。 每日夜晚,塔下夜夜笙歌,丝竹管弦不绝于耳,早就藏住了怪人撕心裂肺的尖叫。有几次自己跟着师兄来看管这黑皮怪人的时候,那人总是瞪着一双红眼珠子,把送来的解药乱泼一地。 紧接着,便又是一夜撞击,磕出满头的鲜血淋漓。 “咯咯……”熟悉的挣扎声传来耳边,把景明暂时的思绪收了回来。 若说清卿和先前黑皮怪人有什么不同,那便是——安静。刻骨铭心的安静,不管疼成什么模样,都没听她吭一声。 这阵难受的撕磨声愈演愈烈,清卿的指甲抠住了墙,木钉木屑深深嵌进指甲缝里,折腾出满手都是血。 “啊!”一声尖厉的惨叫戛然而止。 景明出手点在清卿肋下神封穴,清卿哪里吃得住?终于冒出一头冷汗,叫出声来。只觉得一瞬间,自己的四肢都被千斤重的铁链牢牢禁锢一般,连挣扎的余地都没有,便直挺挺倒在地上。 “砰”的重落,清卿嘴角流着血,终于一动也动不了。 景明端起今天刚热好的汤药,举在身前—— “《翻雅集》在哪儿?” 清卿紧闭起眼,摇摇头。 景明不再犹豫,斜手将一碗苦水通通倒在清卿脸上。浓褐色的汁水被生生灌进清卿口鼻,山青的衣袍也溅得没了颜色。 “自作自受。” 见不少汤汁渗在清卿嘴边,景明这才转身锁上了门。 第二十九章 生难死易 迷迷茫茫间,清卿才觉得自己恢复些神智。拖着身子站起身,不由想,这样等待被折磨的日子,还能有几天呢? 这次,两个人的脚步声前后接连踏在楼梯板上。除了安歌安少侠,另一个人似乎行动要轻盈得多,隐约飘近,颇有些来去无踪的味道。清卿一时觉得耳熟不已,拼命想,却也一下子想不起来。 直到远远的脚步不断走近,清卿才拖着镣铐,走向门边。安歌拍拍门:“令狐少侠,是罗先生。” 罗先生! 清卿险些惊呼一声,慌忙回身,一下子就闪在拐角后。罗亚抬手在门上敲了几下:“清卿,怎么不记得我?” 一声声铁门上的敲击仍是不断传来,清卿只觉得心烦意乱,躲在转角靠着墙,一滴滴豆大的泪珠接连不断地涌了下来。清卿伸手捂住脸,却引得手腕铁链阵阵嗡响。安歌似乎打开了门,罗亚的脚步声离自己越来越近。 眼见那袭黑袍衣角闯进视野,清卿连忙转身,左手手腕却被一下子抓在半空。清卿执拗地把头偏过一边,却终究抵不过罗先生的力量,忽然趔趄,转过了身。便是转身的一瞬间,清卿终于克制不住,立刻把头埋在先生宽大的黑袍之中,趴在罗亚肩膀上哭个不停。 许是这几日积蓄的泪水实在太多,清卿呜呜地流着泪,一阵阵抽泣声怎么也停不住。都不知过了多久,甚至嚎啕大哭起来。 罗亚只是把清卿悄然搂在怀里,呼吸声起起伏伏,任凭清卿哭多久都一动不动。 待得清卿哭声稍止,罗亚才轻轻拍了拍清卿的背:“好啦,瞧你哭成这样,鼻涕都糊我一身。”清卿抬起头,神秘的双眼和熟悉的笑容出现在眼前。 “我本也是打着师兄的名头才闯进来,结果在楼下还碰见个年轻人,说是你弟弟。” “弟弟?”清卿一惊,安瑜怎么跑到这儿来。 “说什么对师兄以命相挟啦、要把蕊心塔再烧一遍啦……总之后来被五六个弟子强行架出去了。先不说这个。”罗亚收回眼神,摸摸清卿的脸,“长高了。” “嗯。”清卿含羞笑着,点点头。 “今年十五吧?” “十六。” “对,已经十六了。”罗亚也笑笑,笑容却突然苦了起来,“知道令狐掌门去了哪儿?” 清卿愣了一瞬,却又低头忍着泪水:“知道。” “聪明。”罗先生的黑袍中现出幽幽光芒,“那你要不要去找?” 清卿摇头,垂着眼睛看见自己手腕上的铁桎,低声道:“我现在哪儿也去不了。” “能,只要你活着就能。” 罗亚神秘逼人的气焰不断从那黑面具下反射出来,悠然双眼近盯着清卿衣摆上沾染的血迹。忽然,清卿猛地一抬头:“罗先生,给我算一卦吧。” 听言,罗先生抓过清卿手腕,将她满是伤痕的手掌静静摊开来。 沟沟壑壑的掌纹间,一道黑红的痕印扎眼而见。这种典型的碧汀毒连先师都不敢外用,倒是被箬师兄用在个十几岁的孩子身上。想到此处,罗亚在心里不由骂了箬冬好几声。 盯着清卿的指尖和手掌看了许久,罗亚抬头一笑:“不必。” “什么?” “十年前你我分别的时候,我并没有告诉你当时的卦象,但你自己一直活到今天。” “只是活着?”清卿不由得失落些许,“我下山一路来,闯了这么多祸事……” “清卿,这个世界上,生难死易。你一路已经走过南林大火和霜潭冰雪,便一定还能继续走下去。 听到此处,清卿一下子盯住罗先生面具下的双眼,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就像令狐掌门——他能从碧汀毒的伤口中活下来,便也一定不会死在同一个地方。” 清卿深吸一口气,用力点点头。 忽然想到什么,清卿不由得问道:“那,什么时候还能再见到先生?” “嗯……算一卦的话。”罗亚认真掐着指头,“估计是一个歌舞升平、夜明如昼之处吧。” 安歌发觉,自师叔走后,令狐清卿渐渐变了不少。除了每天早上自己拖着桎梏鼓捣那长长的碎发,就是二人相视之时,能微微笑一下。 只是清卿仍不愿喝药,消瘦的身体眼见一天一天虚弱下去。 终于有一天,清卿拖着沉重的镣铐向门口走来时,毫无征兆地倒地不醒。安歌手足无措,将那碗仅剩的凉药颤抖着倒进清卿口中。清卿苍白的嘴唇翕动着,睁开眼。 “我想见……见先生。” “先生?” “嗯。”清卿艰难点头,“箬先生。便说我知道自己时日无多,想见先生一面。” 安歌虽面露难色,但还是点点头:“我试试。” 之后几日,清卿大多时候都缩在角落里忍着肩膀和手心的疼痛。严重时候,便整天整天昏迷不醒。 直到箬冬刚上得阶梯,便瞥见满屋已然无法清理的黑红色血迹。 待得安歌打开门,清卿却忽然从昏迷中清醒,硬是强撑着身子站起来。来到箬冬面前,忽地屈膝跪地,默默叩首而不言。 箬冬见此,莫名的酸楚涌上心头。 过了半晌,清卿仍是伏在地上,箬冬开口道:“是什么事?” “弟子心中明白,自己撑不过这几日。”微微扶起上身,清卿虚弱地喘着气,“因此最后还有一请求,愿得先生准许。” 见箬冬点点头,清卿便接着道:“弟子恳请纸笔,想给师父写封信。” 一听“写信”二字,箬冬心下皱起眉头:“你当真猜不出令狐掌门的去向?” “弟子知道。”清卿更是俯首,“先生却比弟子更清楚。” 箬冬听到此处,叹口气:“可以。”随即使个眼色,让安歌为清卿解开手脚镣铐。景明拿来简易的糙纸砚台,清卿伏着身子,剧烈咳个不停。 清卿谨启吾师膝下: 华初八月之朔,弟子于蕊心高塔,与师父不过百里之隔。今日气息不济,空望云层千里,毒祸并发,不知归期。清卿于昏迷时刻,惟念立榕山闭关十年之景,思古反身,不及悔烈火冰雪惩戒,更有辱立榕令狐师门。 弟子无能而鄙,叩愿黄泉相见,再谢师恩。 清卿奉上。 写到此处,清卿落下笔,一股鲜血终于忍不住,一大口“哇”地吐在了小小的桌砚。那墨迹未干的信沾上血,安歌看在一旁,也不由默默流下泪来。 箬冬一言不发,走到门边,拿起今日送来的汤药,不轻不重瞪了眼景明:“怎么凉了?” 景明行个礼:“弟子罪过。” 还没等几个人回过神,箬冬忽然走到清卿身前,闪电般一把抓住她细嫩的脖颈,将那碗又苦又凉的汤汁径直对着喉咙灌了下去。 清卿吓得睁大了眼,却是半分挣扎不得。一口药呛到,趴着身子咳嗽个不停。 箬冬把空碗抛到景明手上:“以后若是她再不喝药,就直接这么灌。”二人点点头。 “就凭你做下的这些事,也别想在这儿一死了结。”箬先生向着清卿回头冷冷一瞪,铁门一响,几阵熟悉的脚步声接连走下塔去。 有了被强行灌下去的碧汀散,且不再被桎梏束缚,清卿面色果然好了不少。只是箬先生带信一走,便没了音讯。纵是常来说几句话的安歌,出现的次数也少了不少。偶尔来,不过慌慌张张打个招呼,又着急上火地跑走了。 清卿觉着自己渐渐有了些气力,便也开始恢复练功习术的习惯,每日一早便打坐原地,心中将学过的曲谱挨个默念一遍。 木箫不在手边,只得摸出几枚棋子,打在镜子上充作音调。 偏是自己将七八首琴曲箫曲都敲得滚瓜烂熟,唯独那首《平沙落雁》,清卿越回忆,越觉得奇怪。自己离山之前不过匆匆忙忙听过一遍,再加之许久不习,十有八九都忘了个干净。剩下的那十之一二,凭着念想细细敲来,却觉着心脉堵塞,难受不已,与自己听师父演奏时截然不同。 平沙落雁,春草潇湘,舒秋高远志,展隐士心胸。师父奏时,常有云程万里、天际飞鸣之感。 清卿反反复复将那仅剩的几句旋律打在镜子上,只觉得回音铮铮长鸣,像是四面楚歌中透出的隐隐杀气,想来令人悚然不已。无论翻来覆去怎么尝试,都隐秘森森,基调风格没有丝毫变化。 终于是踌躇难当,心血气息凝结得难受之至,手心一个用力,白棋便将那脆弱的铜镜砸了个粉碎。 看一眼日头,估计下一班弟子又快来了。 无奈,清卿只好强忍着脾气,把碎玻璃收拢起来。不料那铜镜随手一抖,竟是尘灰扬起,上面仅存的那半面碎片都噼里啪啦掉落了一地。 一行古老的文字浮现在清卿眼前。 定睛一看,倒也并不是文字,而是一行错乱无序的减字琴谱。上面积灰不少,清卿正欲拂袖抹去,一阵轻快的脚步忽地传到楼梯上来。 没见过的小弟子和安瑜差不多年纪,冲清卿笑一笑:“令狐少侠,今日又是用功一天吧?” 清卿也勉强笑笑,将脚下的镜子又往里推了推。 待得小弟子终于下楼,清卿这才慌忙把铜镜片拾了干净,一块一块从背面拼在一起。吹开积重厚厚的尘土,右侧四个字霎然映入清卿眼帘—— 《雁落平沙》。 第三十章 遮云避月 不及细想,清卿赶忙散开长长的黑发,双手使力扯下几根,齐齐摆放在妆台前。七根细发被压在杯碗之下,便是一副最简易的七弦琴。 清卿把那碎裂拼好的铜镜放在手边,擦去锈斑和尘迹,偏过头,慢慢缓奏起来。只听得此曲起初气势辽阔,鸿雁起飞,倒也与自己所知的《平沙落雁》无甚区别。 只是曲中徵声与变徵声奇怪地加进了大调正宫中,仿佛悠然黄昏,平添一分暗中杀气。 弹到一半,清卿只觉自己浑身出了一身的汗,汗凉血热,就像是百蚁蚀骨那般难受。愈发收不住想弹下去,忽听得武弦嗡声一响——竟是自行不住断了。 清卿又拔下一根长发,重新固定在武弦的位置。方欲抬手一拂,不料木弦无音自响,又是“嘣”的一声,断了。 连断两弦,清卿心下愈发啃噬得难受。索性一把捧起所有碎片,直接看向曲调末尾,依稀四个字映入眼帘: “南朔敬上。” 一个不认识的人,连师父也从未提过。平沙落雁、雁落平沙……清卿皱紧了眉头,微微缓和心绪,重新在七发简琴之前坐下来。 抬手一抹,清卿将长串的连音从琴弦上滚落,并不一字一句地循谱而弹,只不过记住太师伯在山崖上的调式,偶尔抬眼望一望铜镜上的另一份曲,想要试着将两种曲目拼接起来。 若遇到奇怪的徵音和变徵音,就随手挑开换弦。 一路演奏到临近结尾处,清卿这才觉得心中清畅无比,那股啃噬之感渐渐消失,习习长气舒展出来。 只是结尾的最后一节乐谱不知怎的,竟少了一拍节奏,就像是曲谱未完而少了个音。 自在弹到结尾处,清卿瞟一眼铜镜,只见缺音的地方正正好好嵌入那四个字:“南朔敬上。” 难道这四个字本也是字谱? 恐怕不是,鬼爷爷太师伯交给自己的调式,结尾处渐渐弱下去,不见得会再有余音新加进来。想到此处,清卿心下又是百蚁横行,难受地干呕几声,不过是两滴血丝流下。 看见自己口中涌血,清卿下意识往门边看去。原来自己闭眼沉思良久,竟不知天色已黑,一根短蜡烛正独自立在小窗药碗边上。下面还压了个字条:自己喝。 清卿笑笑,不知道是安歌还是景明的字迹。 一股浓苦的味道扑鼻而来,刚端起碗送到嘴边,只听窗外一刹震响,顺着千尺高的塔柱径直传了上来。 “砰!” 脚下一个不稳,竟是连大地都摇晃不已。清卿那碗药洒了一身,便也无心再喝,连忙跑到栏杆边向下而望: 云霁缭绕,几个米粒大的人影移动在塔下。安歌和景明拦在门口,另外二人,清卿愈看愈觉着眼熟—— 一个是西湖见过两次的雀师傅,一个是南林掌门的郎中李雾。 李雾浑身藤蔓草叶缠绕,远远望去,都像是个行走的灌木丛。四人不知争执着什么,竟是十多个身披草衣的弟子,一下子群涌而上,直接朝着男女少侠扑了过去。 景明那边长剑白进红出,手下利落毫无破绽,一人敌对着五六个却也暂时不见吃力。 倒是安歌那一边,锋利的剑刃闪着光,总也打不进敌人的要害之处,不得不连连退守。几个草弟子看出漏洞,纷纷得意笑着上前。 呼呼作响的铜锤,眼看就要砸在梳着漂亮发髻的脑袋上了。 便是在巨锤的阴影将安歌小小身影笼罩的前一刻,忽地高处一枚棋子飞下,“叮”地清脆高响,不偏不倚打进了铜锤钢铁之中。只见坚硬的锤钩竟也抵挡不住高空坠棋,持锤弟子吃痛猛地脱手,那锤链便远远飞了出去,布满倒钩的表面已然凹陷下去一大块。 地面上一群人不约而同抬头向上望,云气密布,高塔顶楼隐约站着一个人。 趁着所有人注意力都被楼上那人吸了过去,仍有个弟子大锤在手,想趁此机会先把西湖的这女弟子赶紧了结。 不多时,又是呼呼风响,立瓜铜锤眼看又要向着安歌袭打过去。 景明在另一侧急忙回身,却正逢五六个草弟子瞬间上前,将二人团团分隔包围,又哪里有空隙能转身去救? 忽地又是一枚棋子高落,这枚却来势迅疾得很,穿过云层高风直落而下,正正从后打在持锤弟子的后脑门儿上。只见那弟子脑壳扭曲成一诡异的形状,暗血顺下脖颈,便颓然栽在地上不动了。 李雾和雀先生相视一眼,一齐盯住了塔中青色的人影。 “上!” 只听得李郎中一声呼哨,顷刻间,成群成群的草弟子跳出树丛,草叶抖动、脚踩粘钩,径直向百尺高楼涌了上来。 清卿本见着安歌性命危在旦夕,不暇多想,黑白二棋便接连出了手。自己却也不想高空威力如此之巨大,轻轻一掷,就又闹出了人命关天。 眼见一个个草弟子碧叶满身,脚下踏着不知什么铁钩子,攀踏而上如履平地。清卿连忙回身进屋,扫视一眼,却已无甚兵器可以抵挡。不料眨眼半柱香,最前面的脚步踏墙竟已传入耳中。 瞥眼一瞟,一缕染了灰的绫带从妆台下映入清卿眼中。取出绫带,足足有十尺来长,且坚韧有余而不似寻常之物。清卿心头忽然涌上一计,转身出塔,踩住滑溜溜的栏杆,缠住长绫爬到了塔尖上面。 趁着下面来敌还有一丝喘息的机会,清卿赶忙展开白灰的带子,牢牢系在了塔尖圆顶之上。 便是坚锤从下舞起的一刹那,清卿一手持带,一手握棋,急速直坠,一枚黑棋登时把冲在最前面的青年弟子打翻了下去。 清卿绫带飞在空中,锤影袭近,便立刻棋子出手,在半空中将汹汹草弟子接二连三点中要害。一小瓜锤拴着铁链,细细飞来,而那弟子躲在远处转角之后,只把锤心露了出来。 却见清卿已然听到风声来势,低头一避,便是一招“乌鹭横飞”倾斜着飞向了塔角后边。空耳听得“铛铛”几声忙乱作响,必然是角后躲了不止一人,排棋横出,根本抵挡不住,只得高声惨叫着跌下千尺高空。 后心未结,眼前又是一阵铜光金影,几乎贴着清卿的头皮擦了过去。 眼看那锤钩就要击断自己赖以悬空的白绫,清卿赶忙撤手回身,一个猛扎下沉,终于捡回一命。只是松手一刻身体陡然落下,急急重新握紧手边,已然是绫稍之末,顷刻便要滑下去。 且那铜光逼近绫带之上,不过几寸之遥。 危急关头,清卿忽地一眼看准草叶粘钩,几乎同时一瞬便出棋成阵,将那“高峰坠石”点了出去。火花骤起,便是眨眼顷刻之间,那弟子强挂在塔壁上的脚底粘钩骤然滑出,一声来不及收住的惨叫,伴随极速下坠的风响穿透云霄。 清卿眼看脚下悬空之处,碧色藤蔓有如海浪层层叠叠,纵是不断有人下坠,也依旧不断有人涌来。 自己一直单手扶着白色绫带,塔周滑溜溜毫无落脚之处,三炷香过去,已然是半臂酸麻,僵僵动弹不得。见旧敌未尽,新敌又来,清卿只得换手轻跃,强吸一口气,将长长一横排棋子扫了出去。 “嗖——”长长的回音划破夜空,萤火带着光,微微闪闪向塔边飞来。 清卿回过头,已然是几声脆响,“嗖嗖——”似乎那荧光尽头仍有人影在依稀晃动。定睛一看,清卿险些没倒吸一口凉气,松手摔到塔下面去: 一串串黑绿藤蔓虚虚摇晃,竟凌空而行,踏过荧光留下的痕迹便从半空奔向塔檐。 又是隐线! 绝望的无力感一下子冲进清卿脑海。低头看了看地面斑斑点点的残肢断臂,清卿简直要哭出声,恨不得直接扯断了白绫纵身跃下去。 “听。”温如清茗的嗓音再次响起耳边,清卿终于大哭道:“师父,弟子在这儿……” 只有一瞬,飘忽的熟悉嗓音倏地消失,飞在天空中找不见了。清卿用空闲出的袖子抹一把眼泪,盯紧了隐线划过的来路,陡然松手,像只年轻的大雁一样飞了出去。 萤迹点点消失,便是清卿双脚踩在细线上的一刹那,线的长长一侧直通茂林,几个活灌木丛登时拔腿冲了过来。不暇细想,清卿一排“乌鹭横飞”出手,逼得打头几个连连退后,相撞着掉下半空。 “乌鹭横飞”的好用之处,在这悬空之线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面对直逼而来却不断缩小的棋阵,对手除非把它们全打下去,否则除了后退,什么也做不了。清卿终于挂着泪珠得意一笑,双手摸进袖子里,心却一下子凉了半截。 袖中空空,一枚棋子也没有了。 抬头一看,半空中竟不止一条隐线,而是横竖有秩地结成一张勾勾连连的大网。网上各角都有弟子不断奔近前,听得脚步四面作响,清卿犹豫一刹便被无数草叶包围在中央。 清卿回过头,塔顶那间小小的窗栏消失不见,只剩夜晚暗云遮蔽月光。 第三十一章 弦剑余音 夜空中的脚步声骤然停下,清卿心下奇怪一望,那些草弟子身躯暗避于黑幕中模糊望不到边,却是一对对双眼放光,像是野猫蹲伏树丛之中,将点点亮斑射到清卿身上来。 “哈!” 整整齐齐一声响,所有弟子同时向前迈出一步,清卿脚下的隐线陡然一震。 等眼睛终于适应了黑暗,清卿这才发觉,每根隐线上的弟子都齐刷刷列成一排,双臂托举,右肩微斜,将一根粗壮颀长的老木树干扛在肩头。 原来是为了对付“乌鹭横飞”,清卿心下反应过来,险些笑出声。拿大木头当盾牌,怕是哪个天天不练功的家伙才想得出这般主意。只是自己手中已然无棋,没机会让他们领教师叔棋阵的厉害。 细想沉寂过后,像是一簇烟花訇然炸裂,所有的草弟子在同一时刻急速飞跑起来,圆圆的粗木头迅雷不及掩耳便冲向清卿的脑袋。 清卿陡然跃起,提起跳到了身前第一根圆木之上。 不想那群弟子十分默契,见清卿足一沾树,竟一齐把那木头向着半空抛了出去。不及反应,清卿左足一点再次上跃,施展开“笔阵轻功”,一个点翻后起,右足立刻勾在另一串隐线之边。 咝咝几阵疼痛传来,隐线细密而锋利,这一跳划破了清卿的脚。 迎面的铜锤当头打来,清卿一个下蹲闪开,一把抓住那铜瓜锤的铁链子。链止而锤不静,只见沉重的瓜锤绕了半圈,顿然急弯,一记重击打在那弟子自己身上。草弟子剧痛,连忙扑向前。 正逢清卿脚下扫开一横“千里阵云”,将措手不及的弟子绊到隐线下面去了。 不知不觉,又是一声嘶喊,肉体在云层中绝望地求救。清卿已然数不清今晚掉下去多少青年男女,只觉得自己双手的鲜血越沾越多,立在高处,胸中气血翻涌难受。 一副铜瓜锤悬在隐线半空,是刚才那人掉下去时遗留而下。 眼看着又一列弟子扛起老木头,劈面便来,清卿不愿思索,便拾起这副瓜锤奔了上去。只是自己从未学过铜锤用法,此时挥舞起来甚是手生,一个歪舞,那锤便正正打在圆木头上,嵌在树干中拔不出来。 忽听“铮”声一响,脚下隐线陡然一坠,似乎在瞬间软下些许。只是待得余音收尽,锋利的细线依旧在脚下疼痛不止。 莫不是隐线之物,也能被特殊的音调震裂开来? 些许疑问涌入清卿脑海,拼尽全身力气一声长啸,将那锤子猛地从木头缝里后拔而出。清卿一个趔趄向后栽倒,连退几步,却不妨脚下硬线又是陡然一松,自己险些站立不住,翻到下面去。 果然是这声音!心下暗自狂喜,清卿的心跳声扑通扑通止不住。先前无论是木箫还是棋子,都无一例外声震太小。此刻即便是铜锤巨木,也无非是让长线松下一瞬罢了。 那么若要进入玄潭水中,必须保证足够震慑的声响,还要精准控制住声调的音高。 江湖世间,能做到这一点的,只有师父——令狐掌门的弦剑。 思索于此,清卿不再犹豫,故技重施而跃到众人肩膀粗木之上,又于半空借力,接连跃上转角后另一根隐线。 迎面的水气扑面而来,这个方向,已然离玄潭不远了。 清卿抡起铜锤,凝神听着众人扛木冲来的方向,大喝一声当头迎上。听得“砰”一声巨震,半截子隐线陡然软在半空,吓得几个没站稳的弟子又绊了出去。 毫不犹豫,清卿心下默言:“低了些。”将重锤轮到古木细枝之处。又是铮铮声鸣,这次的长线竟忽然坠落几尺才重新停住,一行人尽皆掉落,唯有最后几个有些下盘功夫的才勉强站稳。 这声响已经越来越接近了。 老树的表皮被这锤钩打得千疮百孔,清卿瞄准粗细正中的最后一瞬,手提铁链,全速呐喊着向那截木头疾冲而上—— “轰!” 脚下这根隐线猝然断裂,众人尽皆如雪片一般,纷纷扬扬坠了下去。清卿把铜锤横在身前,许是带着最后一丝力气蹬开长线,让自己向着水气扑来的方向斜落下去。 青影穿破了云雾,涛涛浪水愈加逼近眼前。 清卿闭紧了眼,想到浪花下的隐线密网,战栗不已的恐惧感陡然蔓延全身,无奈把那根铜锤死死抵在自己身前。 凝神耳边,仍有方才一击的余音作响。 风浪卷起白水,波声阵阵,清卿深吸一口气,仿佛冰凉的利线已然打在眼前。 “扑通……” 静静声响腾起,一朵小小的浪花溅在水面。 等待清卿的不是被隐线分尸的痛苦,而是轻盈的浪花,好似一双大手把自己接入水中。回首水上嗡嗡声鸣,想必空中余音止歇,那松软的隐线重新锋利起来。 清卿在水下手脚乱蹬,迷茫睁开眼,却见身周晶蓝一片,月光打在奇石礁岸,像是身处仙境海宫一般。只是清卿并不会水,长憋一口气,一时也不知该向水下何处而去。 等待许久,将那口气长长吐了出来,自己凝望着那串飘飘忽忽的气泡,闭上了眼睛。 恍惚间,一阵声音浮现耳边,清茗温润,如玉如琢: “清卿,师父在这儿。” 朦胧中,清卿咳出几口水,只觉得身周都被好似玉石温润的气息所笼罩。清茗之音依旧响在耳边:“清卿,醒醒……” 美妙的音色依旧响在耳边,清卿奋力一笑。下山数月,每逢生死垂危之际,便是师父悄然沁人的声响回荡在脑海。 世间纵是环佩相击,风雨自在,也远没有师父的声音好听。 清卿想起昏迷在海中的最后一刻,子琴轻轻道:“等师父回来。” 这一等就是小半年。 “清卿。”依旧是师父的声音,像水底余响不住召唤,清卿睁开眼睛—— 那熟悉的、白玉无瑕的眉目映入眼帘。 清卿伸出手,想碰一碰师父湿淋淋的青色衣摆。如果这是梦,恐怕一碰就碎了。然而子琴温热的内力正扣住清卿拇指,顺着脉络,源源不断地传来。 清卿一笑,却被泪水模糊了双眼。 子琴抱起清卿虚弱的身子,揉揉她正滴着水的乱发。见师父也是一笑,清卿竟一下子扑上来,牢牢抱在子琴脖子上,呜咽道: “师父,弟子……找师父找了好久。” 子琴也把小小的清卿抱在怀里,却碰到她肩膀后背,满身满脸的伤。 微一皱眉,不由得手臂抱得更紧了些,两行清泪也忍不住落下:“下次要乖乖呆在山上,为师不该再让你找这么久。” 清卿摇摇头:“弟子不想一个人在山里……弟子只想一直在师父身边。” 师徒二人相视一笑。 清卿发觉,师父本就白皙的皮肤似乎更是浅了下去,竟如水晶玉石一般微微发亮。靠在师父身上,清卿开始说自己在半山腰遇到太师伯的故事,说自己去参加八音会的事…… 讲着讲着,师父似乎并没在留神听。 清卿一好奇,抬起头来,子琴却是剑眉微蹙,不知在出神思索着什么。 “师父?” “嗯。”子琴回过身,轻轻抚摸着弟子被划出好几道浅痕的脸,“为师在想,那天听到竹声曲调隐隐,果然是清卿所作的新曲子。” 原来决战一早,自己之所以无端奏出旋律,是师父在潭下之声的引导!不过琴声顺水而来,南嘉攸之类难以理解罢了。清卿不由得低下头,羞红了脸:“弟子乱吹的……师父别听。” 一根乌紫色的丝弦闪出子琴袖口,二人展开长弦,双指抚摸其左右两侧。 触及剑锋,清卿不由得轻拨一声,低下头细细听了好久。子琴不解,清卿只道:“这是今日之前,弟子离师父最近的一次。” 闻言,子琴便按住琴弦另一侧,让清卿轻轻巧巧拨弹出不同的音色来。忽地弦剑低吟,二人左右手碰在一起。 子琴碰到清卿冰凉的手指,便用自己如玉晶莹的指尖扣在上面,淡然一笑:“这次,才是师父离清卿最近的一次。” 二人一边随手拨拉着弦剑音律,清卿静静讲自己一路走过,听到所有《翻雅集》中的曲子。一直说道自己来到蕊心高塔,清卿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从怀里摸出几块铜镜碎片来。 子琴也略感疑惑,拿过那些容易划破手的碎镜,铺展在面前浅草上。 碎片斑斑驳驳,似乎在水下和打斗中遗失不少。拼出大约形状的半个圆,子琴竟拿掉其中几块:“清卿,你不觉得这块镜子的形状很是奇怪?” 清卿偏过头,这才发觉,铜镜并不是什么标准的椭圆,却更像凹陷进去的奇怪梨形。默默点点头,却见师父不知从何处又拿出些斑驳的铜片,拼凑在镜子缺失的位置。 这次,一块完整无缺的鹅圆铜镜展现在二人面前。 见清卿惊奇不已,子琴无奈笑笑:“当时为师敌不过南林掌门,之所以出此下策,不过为此镜暗赌一场罢了。”子琴说得云淡风轻,清卿哪能不明白,连子画师姑都能一击毙命的南箫,如何会成为师父的对手? 当时温弦绝对在场,搞不好箬冬和南嘉攸都出了手。 只是师父看似并不挂怀,只是玉指轻点,指引着清卿向破镜最下方看去。其上拼凑出完整的四个字:“南朔敬上。” 第三十二章 秋水天涯 南林玄潭之下别有洞天,环顾四周,竟是怪石高耸,如天然的屏障一般,好似大片无边的怪石原。 师徒二人来到一片巨石脚下,避风挡雨,暂且歇息。每当清卿问起那铜镜上的人是谁,子琴笑而不答。 “一两句话解释不清楚,等清卿学会了《平沙落雁》,自然也就明白了。” 潭下怪石原度得几日,师徒二人早起习曲,夜半练功,三四天下来,便已将这古镜子中记录的曲谱记下了十之八九。每当子琴低头摸索之法,清卿的眼神就像是被什么力量吸住了一般,怎么也无法从师父身上挪开去。 师父弹琴的模样,弦光胜雪,玉指青衣。 有时子琴会悄悄收住弦:“清卿,在看什么?” “弟子在看师父弹琴呀……” 于是子琴便让清卿坐在自己身侧,二人一左一右,将长长的弦剑搭在膝盖上。左手细抹,右手轻拨,左右手不禁碰在一起,师徒二人总是相视一笑。 清卿便赶紧把红扑扑的脸转到一边去。 待到夜幕沉入琴曲,凉风渐起,子琴便扣住清卿拇指,让自己的内力如汤汤流水般涌入清卿体内脉络。一时可抵御石原寒风,也慢慢冲开清卿体内毒气。 风拂来,清卿散散黑发飘上子琴莹白的脸,带着箫声独有的香气。 子琴开始发觉,自己看清卿的眼神,似乎变得不一样了。 “试着跳上去?” 子琴淡淡笑着,清卿却摇摇头:“不行不行……这太高了,弟子不行的。” “没问题,师父在下面等着你。” 清卿抬头看向眼前这块耸天入云的怪石碑,正午的日头正现在石头顶上,毫无藏身之处的大地被炙烤得火辣辣热腾腾。清卿低头一咬牙,立刻蹬腿飞跃,冲了上去。 光滑的石碑天然打磨,一寸落脚之处也没有。 提气上跃,清卿尽力施展开“笔阵轻功”,双脚一点一点交替直迈,几步上到石碑半腰,将那隐隐“高峰坠石”用得恰到好处。愈往上走,愈发觉着自己脚底轻捷灵敏,不知怎的,一步竟能迈出如此之高、如此之远。 便是在怪石原这四五日,清卿汇集一路以来的翻雅全谱心得,再加之子琴在侧时常点拨,进步自是非比寻常。 若非今日一口气快要跃到百尺石碑之顶,自己心下哪里能意识到? 接近顶峰时,日光一晃,一块锋利的石棱斜出石面,忽地不经意横在清卿眼前。清卿虽欲闪避,却上跃太快,此时已来不及收脚,不由得“哇啊”一声尖叫。 不及下沉,一股大力席卷身后,轻轻拖住清卿的腰,便将她带离石棱尖角,横在一侧,一跃而上了顶。 子琴一路无声,收着脚步跟在清卿身后。直到见清卿实在支撑着稍有困难,这才闪影出手,牢牢抱起弟子,将她稳稳当当放在了顶峰立足的窄小平台上。 清卿吓得心都要跳到嗓子眼儿:“师父,这真的太高了……” 子琴呵呵笑起来:“清卿连从蕊心塔跳到玄潭都不怕,怎么还怕这块怪石头?” 清卿一下子低头红了脸:“因为知道师父在身后嘛。” 二人一路说说笑笑,顶着日头,便也不费功夫就来到这片石林的最高处。子琴走在前,见清卿看着一块宽石缝而伸不出脚,便递出半个身子,伸出莹白的手。 待得清卿握住,却不由抓紧了师父青色的袖摆,生怕一个闪失真的掉下去。子琴引导着清卿看向远处:“清卿,你看那片云旁边——” 千万座石碑顶天立地,峨峨直挺,灰白色的轮廓将天空渲染得一望无际。 立在这石碑丛中,忽也不觉得自己身处百尺高处,更像是天地一渺,小小藏在角隅之中。遥遥天地相接万里,雾暗云深,清卿呆得张大了嘴巴:“这是哪儿……” “天涯。” 子琴握住清卿的手,将她的五指铺展在石碑表面铺展开。仿佛有一股神秘的力量在蒙尘之下隐隐而动,清卿指尖稍一用力,便碎下一片尘土,石碑上的凹痕显露出来。 “盖取其秋高气爽,风静沙平,云程万里,天际飞鸣。借鸿鹄之远志,写逸士之心胸者也……” 读到一半,清卿忽地一拍手,眼前一亮:“师父,这便是《平沙落雁》啊!” 子琴点点头,莞尔静立,细细端详起清卿兴奋笑着的可爱模样。 不及读完这面碑文,清卿立刻蹦跳起来,像只撒了欢的野兔跑向下一面石碑之前。“断回肠,思故里,漫弹绿绮,隐三弄,不觉魂飞……” 又是一曲《玉妃引》粼粼见在石缝危崖边。 清卿欢脱的身影时隐时现在高低石碑顶,黑色的长发飘扬在身后,颤乎乎的睫毛一闪一闪。一直等到夕阳西下,两道火红色的斜影才重新靠近。子琴问道:“都看了哪些曲子?” “有《高山》、《流水》、《潇湘水云》、《阳春白雪》……” 由于兴奋,清卿微微喘着气,衣衫浸透了不少汗珠。 子琴重新来到二人见过的第一面石碑之前,从袖中取出几块铜镜碎片,比对在石碑高处不少特定的位置上。只见凹石碎镜模模糊糊重合在一起,不取下来,宛若天成而嵌。 清卿恍然大悟,再回首浩渺无垠的怪石林,仿佛脑中已然有悠然琴声想起,弦箫相和,袅袅回荡在夕阳中。 随即,清卿也从衣衫里取出几块碎片,循着原位,将它们嵌回到这座《平沙落雁》碑原有的位置上。只见所有镜片尽,却仍是有不少遗落之处散布其中,空荡荡平坦坦,不知少了哪些音符。 清卿轻轻扯了扯师父衣袖,子琴回过身来。 “师父,等咱们回到山里去,闭关几年好不好?” 子琴惊讶而大笑,在清卿脑门儿上弹了个响栗子:“别人都争着下山玩儿,怎么清卿还要待在山上不走?” “立榕山外面一点都不好。”清卿望着师父双眼,“山上有琴有箫,还有这么多好听曲子,山下却只有你争我抢的仇怨,总是没个头。” 红彤彤的夕阳映上一高一低两个身影,子琴点点头:“好,这次回去,我们哪儿也不走。” “师父当真?” “当然当真。” 转眼间,八月十二,离中秋只剩三日。 除了弹琴习术,师徒二人也不断在石林中寻觅各类遗散曲集,寻得草叶、手帕、石块之类抄录下来。夜半蝉鸣之时,清卿便自己寻来一根树枝之类,在草地上勾画着什么。 子琴来到清卿身后,细细读道: “远杯交盏下小楼,风烟飞落满深舟。醉掩红扉寻香去,枝下长堪……” “哎呀!”清卿一把捂住草泥上的字迹,“弟子乱写的,师父别看。” 子琴乐了,轻轻拨开弟子的手,继续念:“枝下长堪雪满头。”清卿羞红了脸,低下头,噘着嘴转过身去。 子琴揉揉清卿脑袋:“平日里见清卿不喜念诗,原来是深藏不露!” 仍是微微含羞,清卿低着头转过身子,悄悄问道:“师父……师父觉得,起一个什么名字好?” “起名字?”子琴一愣。 “嗯。弟子那日随手吹出曲调,从未想过这首曲要叫什么名。” “这样……”扶着下巴,子琴也渐渐沉思起来。这是弟子第一次自己写下的曲子,许是用上清卿的名字最好。 清梅?太单调。 清雪?太庸俗。 清楼?读起来怪怪的不顺口。 想了半天,子琴败下阵来,看向清卿仍在沉思的侧脸:“清卿喜欢什么名字?” “弟子想,这首曲子是师父在潭水中指引弟子完成,一定要用上师父自己的名字才好。” 子琴眯起眼笑起来。怪不得两个人空坐半天,谁都想不出来。思索些许,子琴忽然道:“便是‘无题’二字最好。” “‘无题’……”清卿垂下眼,一时不解师父之意。 “待你我离开之时,便将清卿寻回的所有《翻雅集》旧谱与古谱一起,都刻在还未有主的空石碑上。今曲鉴古而新,方为‘翻雅’之意。”顿了顿,子琴接着道:“至于清卿写下的第一首曲子,便名《无题》刻在谱中,是非名谤,交由后人评说便是了。” 清卿闻言,舒展开笑意,点了点头。 晨曦初露的一天,二人便再次登上石碑丛林,相扶辗转于空碑之上,将那一首首《翻雅集》中角篇、徵篇、羽篇的曲律接连刻于石缝高崖。 清卿的内力术法已然非比寻常,此时上下飞跃在光滑的石壁上,有如轻盈巧雁,旋转凌空几乎不费什么力气。忙碌至二人终于将三首曲调,尽皆牢牢嵌入石缝,子琴便抽出袖中弦剑,让乌紫的光芒闪耀于烈日残影中。 子琴向清卿投过一个鼓励的眼神,清卿微笑着点点头。 师徒二人纵身跃起,先后“铮铮”两声,牢牢攀援在滚烫石碑宽厚的肩膀。子琴用剑柄支住身体,剑尖深刺,松手遥落而下,将斜斜的第一笔写在石棱凸起间。 随即出剑松手,顺力而抛,清卿抬头蹬起上身,把那弦剑剑柄牢牢抓在手心。 第三十三章 流引沙江 便是数下跃起,子琴已然在坚硬的空石碑上刻画出横横竖竖许多条乱线。清卿只觉那弦剑锋利至极,剑石相击,弦尖深入石棱数寸有余。只不过师父究竟在石壁上刻了什么,尘雾飞散,清卿一时倒也看不出。 子琴悬里石壁,回身向清卿点点头,弦剑剑柄正坠在清卿手中。顺势反手击在低石石身处,只听“铛”的一响,清脆的正商甚是好听。 再向上看去,不少尘碎灰沫应声掉落,笔锋劲力的沟壑处,开始显现出浅色的文字来。 足尖轻点,清卿连窜五六尺而上,将那弦剑剑柄向外,不偏不倚抛回师父手心。子琴青衣翩翩扬在半空,一个空坠松手,便见那漂亮的中竖划出一道长长的硬痕。弦剑于是再次来到清卿身前。 清卿这次剑尖向石,“叮叮叮”三音飞响,打出一串角、徵、羽震在天空。这次,甚至脚下的石根都有些站立不稳,摇摇晃晃,抖落下一连串飞沙土石。 两个入石而刻的大字深现在二人眼前:翻雅。 清卿慢慢滑下石碑来,只觉得自己身子轻盈不少,想必是这两日石原曲谱中苦练见了成效。子琴直接松手坠下,轻巧无声落在清卿身旁。 从下方望去,两个大字骨气崩云,一横一竖、一撇一捺如淡墨烟尘纵横,遒劲有力地舒展在风吹雨打的古老旧崖。 子琴这般功力字体已然是世间少有能及,清卿却仍是忍不住想,若是师公看着师父写下曲谱之名,或许会更无遗憾吧。 不由得抬头看向师父白玉般的脸,子琴双眼微微闪烁,似是望字沉思出了神。 子琴也低头望来。四目相对的一刹,便知二人彼此所想并无二致。两个人依旧是不约而同地笑笑,只是这次多了不少苦涩。 眼看着日头过了最烈,子琴轻拍弟子肩膀:“清卿,咱们该走了。” 清卿点头,“嗯”了一声,却还是迈不动脚。直到师父温和的力量渐渐推在身后,清卿这才依依不舍留着目光缓缓走了几步,看着两个开天辟地的大字终于也变成小小尘埃,映在白光之中消逝无踪。 子琴在一座幽然阴冷的洞穴前停住脚步。许是儿时在黑穴中穿行过的缘故,清卿不知怎的,竟觉得心跳扑通扑通加快,身上也不由打了个寒战。 望着幽森森无尽的黑暗,子琴道:“师父送你上去。” 送我上去?只觉得师父一下子又要离自己好远,清卿猛然一把抓住子琴衣袖:“师父,弟子只和师父一起走。” “为师又没说不走。”子琴微笑起来,揉了揉清卿脑袋,“只是这个办法,需你我分开而行。” 清卿低下头不说话。要是又要和师父分开这样久,自己宁可在怪石原多闭关几个月。 “隐线之下空荡荡皆是寒水,再刚硬的弦剑石头也造不出能使线网暂时崩裂的声音。”子琴顿了顿,“因此为师送你到这儿,等你到了水面之下,就往水上抛一块石头。” “那师父……” “还有另一条路可以一试。只不过中秋佳节临近,别让你师叔师姑等急了。” 眼神闪烁不定,清卿还是抓着师父的袖子不松手。 子琴反过手来,玉白的五指牢牢握紧了清卿手腕:“清卿,如果中秋之后,西湖和南林发现你和师父不在山上,会怎么办?” “……”清卿沉默一阵,不情愿地吐出三个字,“《翻雅集》。” 听清卿明白过来,子琴便不再说话,只是淡淡笑着松开了手。清卿终于放开师父的袖子,咬咬嘴唇:“师父,那等这次回到山上,弟子再也不离开了。” “自己说的。”舒展开眉目,子琴紧紧盯着清卿透亮无暇的双眸,像是诉尽心中无限难以言说之感,“记得在海边等我。” 冷冷暗暗的潭水灌入口鼻时,清卿忽地清醒过来,只觉得水中怪石原仿佛一场漫长的梦,一下子醉了自己许多天。 耳边没了那盏清茗,只剩下嗡嗡水声无穷无尽。 直到丝丝缕缕的光亮照在眼前,清卿才握住那颗巴掌大的石子,靠在身后:“师父,弟子在海边等你。”默念至此,一口气长出,将手中石块奋尽全身力量向上甩了出去。 串串珍珠气泡包裹着石块,划破水中一道光柱,夹杂着清卿手心最后一丝余温跃上水面。 终于听得“铮”声一响,漫长的一瞬定格在石块与隐线击撞瞬间。清卿闭上眼,静静等待着。 轰隆! 水下世界骤然摇动开来,千层水浪击打蹂躏着彼此,像是大地的泪水忽然崩裂出眼眶。便是这地动山摇的声音! 水面一片隐线暗网便是在这一瞬销声匿迹,清卿扒住岸边枯草沿,双腿奋起一蹬,终于拖着湿淋淋的身子趴到了大地上。 松软的杀人密线重新闪起锋利寒光。 四下一望,那天热热闹闹的玄潭四周已然空无人影,天上悬挂的隐线也看不出。只是浅也微凉,清卿茫然睁开眼又闭起,唯独那高耸入云的蕊心塔仍坚定地立在烟雾朦胧中。 实在不敢耽搁过久,清卿顺开一口气,认准了东边的方向,跌跌撞撞拔腿跑去。一直跑到南林深处鸟兽匿迹的地方,这才支撑不住,一个猛子面朝下摔在地上。 不远处,一间破败小庙隐隐约约映着光。 今夜寻得人迹,借来些吃食养足精神,倒也是个打算。心中念定主意,清卿便重新提气站起,收起脚步,悄声向那小庙靠近。 烛光下映着魁梧一人,侧坐无发,正闭目合十,低声默念着什么。 那人膝前正摊开长长一卷经文,仔细看去,长经足有千字之余,那蝇头小楷却工工整整,连文边的描花都一笔一画不见散乱,不知需心如止水到何等境界,才能创出这般精致之作。 诵经之人并不睁眼,口中所诵却似乎成了曲,渐渐显出若有若无的音调来。 清卿不禁好奇心起,赶忙缩住脚,将内力凝神于耳,仔细听道:“孤潇雨夜空荒野,北风吹冢入残阳……” 是沙江引! 北逸鸦漠传世之曲,隔绝前年,竟有人在南林随口吟唱恍若无物。清卿震惊之余,只听得屋内一声怒斥:“什么人在外鬼鬼祟祟!” 赶忙回身,只见一串黑色绸带推门而出,直直向着清卿胸前破空袭来。 清卿不料屋内那和尚高僧忽然出手,赶忙后跃,竟也抢先几步,比那沙绸前端率先拉开了距离。眼见身后密林丛生,清卿不及思索,脚尖扬起地上一打碎石子,把“千里阵云”横在身前。 沙绸似乎迟疑了一刻,不再狠手直冲,而是微微绕过弯子,似乎想要把清卿裹在里面。 长绸入空绵密无绝,倒像是茫茫大漠中一引黄沙,流泻暗涌,风动无声。不等绸端逼近,清卿赶忙再次后退,不防心下慌乱,“咚”一声响撞在了树干上。 几乎下意识出手,石子拟棋平飞,熟悉的“乌鹭横飞”排开身前。想必棋阵够这绸子缴缠半刻,清卿不愿耽搁,赶紧迈步往远逃。 还没走出几步,倏地身后传来叮叮咚咚一片细想。回头一看,不由得大惊失色: 那飞在半空的一串乌鹭,已然被沙绸之末尽皆打落在地上。 庙中沉声传来:“还要躲么?”声音洪亮,似是运足了内力。 无奈之下,清卿回过脚步:“晚辈借道远行,叨扰高人,实在罪过。” 破旧的庙门“吱呀呀”想起,烛光月影下,高大的人影出现在庙前:“这样出色的‘笔阵图’,贫僧已经几十年没见到过了。” 咬咬嘴唇,清卿不由得心下犹豫,不知是否该向这素未谋面的僧人吐露身世。 倒是沙绸僧人先开了口:“月黑风高,一女孩子年纪轻轻,乱跑作甚?” “晚辈赶路不及,本想连夜穿过此林,不想打搅高僧……” “打搅。”僧人垂眉低语,“门外偷听,不是立榕正派弟子该做的事。” 清卿愣在原地,冷汗冒出后背,连忙跪地叩首:“弟子一时听得入了神,知道不该擅自躲在门外,请高僧责罚!” 僧人摇摇头,转身回走。 “即墨掌门!” 情急之下,清卿脱口一叫。那僧蓦然回头:“你叫我什么?” “立榕山弟子令狐清卿,叩见即墨掌门。” 似乎空气凝结些许,半刻沉默,僧人长出一口气:“进来吧。” 待得清卿在庙中立定,老僧将一碗热姜汤端来。清卿不敢擅坐,连忙接过碗,躬身行礼而定。僧人这才开口:“北漠掌门的年纪,应该和你差不多。” “是。”清卿点头,“弟子与掌门,在八音会有过一面之缘。” “那你为何称贫僧为掌门?” 清卿低声悄然:“是《沙江引》。” 老僧突然静静笑了:“的确是《沙江引》。令狐子棋是个不通音律的榆木脑袋,倒是教你教得好。” 想必是方才出手一式“乌鹭横飞”,让面前的即墨高僧起了误会。清卿将热烫的粗碗端在手心:“弟子自离开无名谷以来,一直跟随令狐掌门门下。” “这样……”老僧人并不意外地微微点头,“那你该往东去,不应向北来啊。” 第三十四章 一路向北 向北! 清卿一听这话,简直想一口血喷在自己身上:北斗七星在自己眼里就像个摆设,夜间行路时从没看准过。 只听得即墨老僧接着道:“少侠脸色有毒气隐现,最近可是受过什么伤?” “是西湖的碧汀毒。”不由睁大了眼,清卿暗自惊奇这僧人慧目识毒的本事。 不多言,清卿将一只帕子搭在手腕,老僧人便出手悬脉,默默闭起眼,口中念念有词。只觉得眼前女弟子中毒虽深,且久不治愈,依然有一股磅礴浩荡的力量游走于脉络之中。这力量隐而不弱,温而不争,和毒气一起抗衡在女子体内,丝毫不显下风。 良久,这才闭着眼,缓缓开口:“除了碧汀毒,是不是还有南林的雪上蒿?” “……是”。清卿不由缩了缩肩膀,细小的伤口仍在隐隐作痛。 抬头灯下望去,只见老僧不仅闭着眼,还浓眉紧皱。 正当清卿心中七上八下间,即墨掌门忽然冷不丁一问: “不知立榕少侠可愿改投门派,到我北漠门下?” 改投门派?恍惚一愣,清卿半张着嘴,被问得摸不着头脑。 “若是少侠体内只有碧汀一毒,令狐掌门的内力尚可与之抗衡;只是雪上蒿凝集肩膀,不加医治,势有大害。” “弟子愚钝。”清卿叩首,“还请掌门指点。” “针细入骨之伤,加以世间难解之毒,若要延续性命,需得破开伤口,磨骨而取。贫僧无德,只知北漠沙江之术,能为少侠解除此毒。少侠若能为小女效力逸鸦,贫僧自当竭尽全力,保少侠无虞。” 几乎同一时刻,清卿一下子抬起眼:“不行。” 即墨老僧似乎没料到清卿这般果决,竟也愣了半晌。清卿接着道:“弟子与师父有约,需得在中秋之夜赶回东山,不敢叨扰前辈,这就告辞。”说罢,又是深深叩首,以谢过即墨掌门愿意相救之恩。 僧人摇摇头:“如此性命大事,便也急在一两天?” 清卿心头一颤,自己从未觉得,身周离“死亡”二字居然这样近。 “少侠若与令狐掌门开不了口,贫僧去言。与自己弟子命悬一线的关头,掌门自然明白事理,最多拂贫僧的老面子便是了。”见清卿不语,即墨掌门接着道:“东山与北漠素无仇怨,少侠此举无非空改名头,因何犹豫?” 肩上的疼痛又一阵一阵袭来。在潭底怪石原时,清卿便觉得肩上有损,不过不愿让师父知道,才咬牙强忍难过。此刻即墨掌门每劝一句,肩上的伤痕似乎便又深了一分。 忍住泪水,清卿强言:“掌门相救大恩,弟子……弟子终生不忘。只是……” 僧人抬起眼,静如止水的神色涌出一分期待。 “只是向弟子下毒之人,本是弟子最亲近重要之人。便是这毒即刻来取弟子性命,弟子也愿让那毒针刺在骨里。” 老僧听闻,一下子呆得说不出话。 清卿含泪叩首,不愿多加解释,毅然回身便出了庙门。走出几步,忽然停下: “请教掌门,不知弟子还有几日可活?” “贫僧不知确数。”老僧人神色悲戚,“雪上蒿乃是慢毒,短则几月,长则十年,无非是一朝瞬息之事。” 躬身行个礼,清卿终于消失在密林之中。 “穷秋阴云飞草黄,关头流月一沙江。孤潇雨夜空荒野,北风吹冢入残阳……” 一路踉踉跄跄,口中却低低浅唱着方才听到那曲《沙江引》。 忽地转瞬一刻,细风残叶中,低声细语迎着风向悄悄传来:“咱们已然守了这么久,两个人怕是都栽倒水底下去了。”清卿凝神之时,音调刹然而止。 即墨掌门也是低眉沉思,并非幻觉,想必听到了方才实实在在的人声。 伴随窃窃私语的是一阵轻轻沥沥的脚步,只听得一路蝉鸣尽皆止歇,高矮人影相间,从树影之后漫步而出。“这个点儿,掌门估计已经到了东山……你我不妨抓紧脚步才好。”正听到一半,老僧悄悄拽住清卿胳膊肘,把她默不作声拉回屋里去,吹熄了灯。 也不知是谁教我莫要偷听,清卿暗自想。 似是树后有什么避风之处,脚步声渐渐消逝不见。只见月光阴翳中,模糊立着三个人影。其中两个人影的声音算得熟悉:一个是西湖雀师傅,一个是南林李郎中。 三人站立几刻,话语不停,尤其是雀师傅的阵阵阴笑不断传来。清卿心下陡然崩了一根弦: 那三个人影向着破庙的方向过来了。 “今夜风寒,此处若是无人,郎中不妨歇……”便是古旧庙门冷不丁推开叫唤之刻,一排石子陡然出跃,迎着雀师傅扭扭曲曲的脸,不偏不倚打了上去。 清卿的出手早已今非昔比,雀师傅一个激灵反应过来,立刻后跃,然生生没能跃出去。眼见锋利小石要在雀师傅鼻梁上穿几个洞,一旁的李雾赶忙避闪,第三人满身野草附体,挥舞着有清卿脑袋大的拳头,愣生生把雀师傅眼前的石子用肉手挡个严严实实。 温黎的护卫,李之雨。 余下避不开的石,清卿未曾留有活手,阻不住扑然几声在之雨身上打出一连串血洞来。再看女侠双拳,已然鲜血淋漓,外露出森森白色的手指骨。 黑暗中见了血,瘦条条的李雾突然爆发出一阵惊人的力量:“胆敢伤我女儿,我叫你不得好死!”说罢,张大了嘴嘶吼着,像只野兽一般朝着清卿的方向冲过来。 清卿做梦也想不到,之雨女侠会冲出来,替西湖的雀师傅来挡这一招。眼见李雾发了狂似的不要命往过冲,连忙听声侧闪,只听“咚”一高声,李郎中不知是脑袋还是胳膊,牢牢撞在小庙的落灰柱子上。 一摸袖口,石子又是耗尽一颗也无,清卿只好屏息立在原地,想等着李郎中自行摸出门去。 李雾似乎并没有夜间视物的本领,双臂抻长了摸索不停。眼看就要在门槛上绊一跤,摔出门去,忽听得死里逃生的雀师傅高叫一声:“李郎中,你走反了,敌人在后面儿呢!” 一听这话,李雾登时转了身子,于黑暗中向清卿的方向笔直探过来。 清卿心中只得暗暗叫苦。雀师傅立在门外,庙里幽深,定然也看不清其中玄机。想来是看热闹不嫌事儿大,偏偏把郎中往庙里头拐。听得那摇晃不均的脚步离自己身前只有几寸远,清卿一式“千里阵云”霎然横过尖厉一风,李雾“啊”地尖叫,转眼跌坐在地上。 时不我待,清卿拔腿就朝庙外面跑。 谁知空中的声响,清卿虽能在黑暗中听个明明白白;地上左右静物,却是一件也摸不准。跑到半路,忽觉脚下一滑,赶忙立挺已来不及,竟是长长的卷轴铺了一地,把清卿猝不及防绊了个嘴啃泥。 下巴猛然一阵,清卿连忙抬头,只见眼前红光闪烁,一支明晃晃的烙铁钩悬在脖子上:“师傅只道是谁,原来是立榕山来的野状元,撒野撒到北漠来了!” 哪里管得雀师傅怎样嘲讽,清卿一个平身擦地后跃,等待烙铁红钩降下的一刹猛地闪在一边。 八音会之行,与雀师傅几次交手,都见得一群鸡鸣狗盗之徒立在后面,手中的术法术器五花八门。除了岳川大哥,都没见这雀师傅与谁亲自交过手。 此刻见到红晃晃的烙铁钩子才明白,这人多半是给掌门钉马掌的烧铁师傅。 雀师傅一击不中,“砰”一声响,将那红钩打进庙前沙土里。 清卿只觉身后一汪热浪袭来,伸手一摸,竟是头发烧焦了大把,地面之土也散发着“滋啦啦”的出火声。 眼见火热的钩子丝毫不停滞,滑风掀尘,非要奔着自己一线性命冲个不停。慌不择路,看到李之雨强忍着浑身伤痛定在原地,咬牙半步都动不了,索性脚下斜划过个“陆断犀象”,躲在之雨庞大的身躯之后。 无论身高还是体宽,壮实的女侠都是雀师傅二倍有余。 谁知雀师傅明明见着之雨拦在清卿身前,仍是寸步不歇,竟把钩头尖刺向外,直接对准了之雨的肚皮往里捅。 这一变故连清卿也是大惊,之雨刚还为雀师傅挡下了致命一击! 若是李女侠就此让到一边,清卿心中还无甚歉疚,只是见之雨牢牢挡在二人正中,半步不移。无奈,清卿深深提起长气,双臂将之雨环腰抱住,费力一扑—— 之雨想小山似的,“轰隆”倒在地上。 溅起一片沙石之中,一下子变成了清卿在上,女侠在下,雀师傅的铁钩直冲清卿后背而来。便是这一瞬,清卿些许理解之雨方才魁立不动的心境: 即便二人不过一面之缘,也都不好意思做出求生忘义、将另一人卖在夺命尖钩之下的事。 犹豫眨眼一瞬,雀师傅的烙铁红钩终究丝毫情面不留,直挺挺向着清卿后心飞速袭来。树林黑影层层,破庙中灯火骤然一亮。 绵密的绸风涌近身前,沙绸烁影一闪,便见雀师傅手中热钩子“咣当当”掉在地上。 第三十五章 金刚怒目 僧人平静的眉目现于摇曳烛火之下,雀李二人面面相觑,不知庙中突然的人影是什么来头。 “菩萨面前不见杀生。”老僧低眉淡言,“几位施主,还请莫要打搅佛家静处。” “什么不见杀生!”雀师傅立刻收回红铁钩,指着掌门僧人眉心骂咧咧迎了上去,“那四个长得像牛鬼蛇神的什么金刚护法,还不都是给菩萨杀人!佛家杀人菩萨不管,师傅我杀人还轮得着你老和尚管?” 这一番大不敬之语出口,只堵得即墨掌门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再平和的性情也要气出冒烟儿来。 见老僧不再作言,雀师傅便转过头,居高临下斜睨一眼趴在地上的清卿:“你把郎中的女儿、公子的侍卫伤成这样,该怎么办,自己说吧!”清卿爬起身,抹一把脸上的土。几人目光睽睽之下,清卿竟走回庙口,于那持国天王的碧玉琵琶上卸下一根琵琶弦来。 “你既不满金刚护法,便由弟子来代为取你性命。” 言罢,挺弦厉声破空,呼啸的红钩紫弦呼啸着迎面相击,眨眼便听得铿锵一响,细而生锈的长弦,在那热红的铁钩子上烙下一道深凹的伤痕。 雀师傅不由大惊,自己从未亲眼见识过东山弦剑的功夫,这般虚弦抚琴,竟也能将自己的红烙铁钩刻出凹陷一块。自己的红钩乃是西湖热泉深处刨出,几代工匠千锤百炼所得,一向精钢风雨不摧,却被这柔软的丝弦打出一道疤。 此琵琶弦虽比不得令狐子琴的弦剑难得,配上“高山流水”的曲律,显出那十之五六的威力来对付雀师傅的铁钩,已是绰绰有余。 眼见自己手中残铁红光微弱,伤口处“刺啦”几声叫唤,雀师傅不由得慢下了招式。 不再硬拼,改由内力化掌,传入钩尖,想要把清卿手中的软弦借助一股粘劲勾回来。思虑间,正逢清卿一招“高峰坠石”猛力点下—— 只听“铛”一声响,琵琶弦被牢牢黏在热腾腾的铁钩子上。 这弦乃是桑丝而制,在铁钩子头上悠悠晃晃缠了几圈,便借着热气,徐徐燃烧起来。只是红热不过一晌,微弱的光芒竟逐渐褪去,竟连被雀师傅内力烧得通红的铁钩子,也渐渐淡了颜色。 雀师傅大惊失色,抬头一望,清卿正凝神于弦端而微闭着眼,将“汤流水”的琴曲内力,滔滔不绝借由弦丝传来。 似是虚无的水气,灭了高燃的火。 弦尖应声而落,雀师傅茫然将铁钩举在半空中,还没反应过来,便觉得眼前一道紫光顷刻闪过,划破天地一般的气势,向着自己身前横扫过来。 铁钩挡架不及,细腻的弦尖穿肠破肚,把雀师傅拦腰划开一道伤痕。 雀师傅先是跪在地上,随即倒下去。肠肠肚肚混着血,尽皆流了出来。 这一扫,清卿凝集了全身的心神和力气,皆是等待一刻“千里阵云”。谁知力量冲出体外,自己根本拉动不住——长弦不收,眼见着侧扫半圈,又要打到歇息一旁的李之雨身上。 清卿无奈,只得大喝一声,将那弦头拼命下压。 正在给之雨治着伤的李雾李郎中,耳听到长弦之风奔女儿而来,想必是令狐野人穷追猛打,无言闪身,拦在了之雨身前。 “嘶啦”一下子,细弦又在李郎中大腿上破开一道口子。 清卿喘口气,望着倒在身前的二人,把那丝弦无声抛在地上。 回到庙门之前,只见即墨僧人面容悲苦,嘴唇微微颤动着,自己便端正跪立掌门身前,叩首道:“弟子搅扰佛法静地,请掌门赐罪。” 老僧摇摇头,发出不轻不重的一声叹息。 回过身,雀师傅拖着半截身子,脸埋进土里,已是大多没了气。清卿便掐住他脖子,逼迫那双无神的双眼看向自己:“温掌门为什么到东山上去?” 雀师傅不答。 “为什么?!”清卿一下子扯起他腰间伤口,一声惨绝天际的叫声划破沉夜。连夜半入睡的鸟兽都纷纷惊起,飞逃无影无踪。 “我说!我……”雀师傅扭曲的面目狰狞起来,“因为南……”言至此处,忽然喉头一紧,雀师傅双目猛地睁大,像是连眼球都要挣出来。 随即脖颈一沉,终于是彻底没了气。 清卿叹口气,把满手的污血擦在衣摆,又转身向着父女二人走来。 李之雨一下子起身,拖着一身血流如注的伤口,拦在清卿和父亲之间。在距二人还有几步远的地方,清卿站住脚:“你来说。” 之雨回头看一眼父亲,郎中咬着牙,额头渗出滴滴汗珠:“痴心妄想!” 一步、一步,清卿的脚印渗入沙土,步步坚定,缓缓走来。女侠睁大了惊恐的双眼,清卿每近一步,自己便后退一步。直到最终,脚跟碰到父亲瘫在地面的双腿,一步也退不得了。 便是在开阳火光中,之雨拦在小公子身前,也从未这般惊心过。 且不说清卿的功力术法今非昔比,便是场中重伤倒地一片,自己根本不是她的对手。女侠横过手臂,拦在清卿去路上。 清卿的眼神仿佛寒冰扑化,包裹其中的熊熊烈焰瞬间蹿起。 “说不说?” 李雾咬紧了牙,不做声。 “说不说!” 只是手腕轻轻一折,清卿抓住之雨胳膊,将她推到一边,后背结结实实撞倒在地。“小雨!”李雾痛苦大叫着,绝望地闭上了眼。 “温掌门、去、立榕山——”清卿把脚踩在李雾大腿伤口处,“究竟为什么!说!” “啊啊啊!”李雾凄厉的叫喊简直地动山摇,整个树林都被惊醒,根深的老树开始呜呜嘶吼起来。“你……”郎中抻长了脖子,青筋暴出,“你个立榕山的杂种野家伙,快快给个痛快!” “为什么!”清卿脚尖一使力,瘦小的郎中像只大虫,在沙土中扭动不停。 “我说!” 一声尖叫,混杂在风沙惨嘶里,像是瞬间烈曲最后一瞬定音成了调。四周静悄悄,连蝉鸣都止了嗓子,众人都将回望到清卿身后去。 李之雨立在原地,血汗交加流淌一身,紧握着拳头。 “温掌门,南公子,即墨掌门……”之雨眼底现出隐隐泪光,“一齐去了立榕山,要给南箫南掌门报仇。” ——报仇。 清卿从记事起,对这两个字熟悉得不能更熟悉。 师父被害的仇、师公被抢谱的仇、自己中毒的仇、江湖上大大小小灭门丧族的仇……想到立榕山被那三器掌门如今任意踏足,清卿喉头一苦,不由得脚下狠命地踏下去。 “呃……”李雾痛得一歪头,昏厥不动。 与此同时,庙口沙绸散开,直接向着清卿奔袭前涌。清卿一动不动,任凭黑影拉开自己,又重重摔在地上。清脆的“啪”一声响,自己只觉左颊一阵热辣,不知什么时候挨了沙绸结实一巴掌。 “该收手了。”即墨掌门回身进庙,吹灭蜡烛,“砰”地关紧了门。三人空留荒野,清卿回头一望,东方已被乌云遮蔽无踪。 “师父。” 绮川轻轻叫一声,子琴却立在山崖边,迎着海浪,没有回头。海潮甚是温暖,发丝拂起,扬在七弦琴上。 这把琴原有的七弦,自怪石原刻下那两个大字之后,便还剩下五根弦剑可用。 低头看看自己的手,指尖厚厚的茧从儿时起便不再陌生,一直跟随自己而立之年。而原本白得吓人的皮肤,如今更加色淡白皙,甚至都到了透明的地步。宓羽天客有着这般厉害的毒物行走江湖,也算得上是当真学了不少本事。 自己中毒时候,年纪和清卿差不太多。 看着一层层海浪卷卷翻涌,白色水花打在石崖又退回去,不多时,更凶猛的浪潮便带着怒吼,重新打来。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不见停歇。 自己已经离山太久了。碧汀毒、雪上蒿、出水莲、沙江引……都来吧!就像着无休无止的海浪一般,山崖无惧。 只要自己还在这立榕山一日,便没人能再伤清卿一次。 心下默想,手中琴弦“嗡”地一挣,似乎明白了子琴的话。 熟悉的脚步声逐渐靠近,纵是半年不见,子琴也忘不掉这份独属于自己的记忆: “棋。” 令狐子棋止住脚步:“师兄……回来了。” “回来了。”点点头,子琴忽地想起什么,“师伯睡下了吧?” “稍地一哄就睡了,老年人小孩子心性。” 子琴这才放下心来,转过头,依旧望向茫茫水烟海浪。“师兄。”子棋并不离开,“今日还是吃点东西睡一觉为好。明天,只怕是一场恶战。” “哦呵?”子琴笑了,眯起眼看向师弟,“你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大魔头,也有担心恶战的时候?” 子棋挠挠头,默默苦笑:“师父当年也就随口一说,只有你还叫上瘾了。” “怎么,难道你还改了不成?” “还是改了不少吧!”子棋不屑地“切”一声,“如果不算夜屏山那档子事儿的话。” 假装翻个白眼,子琴孤自转过身。 “师兄,你也变了不少,而且肯定比我明显得多。” 第三十六章 忠心如铁 子琴一挑眉毛,表示“愿闻其详”。令狐子棋于是勾起嘴角:“捏碎人脖子的杀招,可不是你这般如玉君子能干出来的事。” “我是什么君子?”子琴不禁无奈笑笑,“说成白皮鬼还差不多。” 于是二人相对无言,明月当空,散开立榕山各个角落。 上一次在立榕山观月,留下的是清卿,和自己那一句—— “等师父回来”。 而今自己带着满身北漠的沙尘狂风,回到清榕脆竹的东山海崖,等待自己的不是那个娇小背影,只有圆月不言,深海零乱。 徒望别枝伤心色,暗道心下断肠声。 既然当初说好你来等师父,那便换作师父等你,立榕弟子说到做到,不可言而无信。子琴就这样抱着断琴在海风中立了整晚,直到鼓声震天一响,才惊醒自己空思愁绪。 金铃摇摇坠坠,向唱歌儿似的,一路上到半山腰。令狐绮雪握紧了手中长鞭,双眸凝聚,终于见着白衣少女珠翠满头映入眼帘。看到绮雪只有一人守在山口,少女开口,银铃似地笑起来:“呵呀呀!立榕山是没有人了么?” “有我一个。”绮雪沉步上前,“对付你就够了。”不必多言,少女红发披散,金钗飞也似的横飒击来。绮雪勾起冷冷嘴角,展开鞭头迎了上去。 看准了金簪射来的方向,绮雪手腕一沉,将长鞭风力从上至下斜劈而过。几枚金簪毫无防备,登时被当头打个正着,眼看着便要尽皆碎在地上。沉璧轻蔑一笑,绮雪这才定睛瞧了清楚—— 每个剥离落地的发钗金壳处,仍有微弱金光一闪,分离出数不清的金针机关,一个个不偏不倚沿着原路飞来。一咬牙,绮雪鞭侧上扬,只听风声呼啸,鞭影成阵,将散碎的金针牢牢包围在自己的鞭风之中了。 绮雪的招式甚是准稳,长龙盘踞,密密麻麻的金针之网一个也没能逃出去。眼瞧着自己胜券在握,绮雪长舒一口气。 像是一阵细草拂过脸颊,绮雪只觉着侧脸一痛,不知被什么尖头擦破一般。伸手一抹,果然细细的伤痕处渗出血来。江沉璧立在原地,咯咯直笑:“姑奶奶敲山震虎的针法,可没见过吧?” 脸颊血滴流下,绮雪呆立原地,心下一凉:东山绮琅师姊的“烟斜针”,什么时候被南林的后人给学了去? 沉璧并不愿给绮雪太久思考的时间,趁着鞭头在空中呆滞一刻,登时咬住空子,嗖嗖破空直冲对手脑门儿而来。绮雪侧肘忽地软下无力,终究是让两三细针钻了空子,眼瞅着逼在自己眉心正前。 千钧一发,破空声响从林中另一侧陡然而出。 十多枚石子一气呵成,飒然拦在绮雪身前,把多出来的金针几巴掌呼到地上去。绮雪猛地回头,清卿一袭青袍沾了血,倚树而笑: “怎么样,今天十五,我没回来晚吧?” 不由得热泪盈眶,绮雪点头道:“等把这群发了疯的人赶下山,咱们中午吃月饼。” 清卿扬起下巴:“我要奶黄流心那种,再包一个咸鸭蛋。” “做梦。”绮雪轻笑,“先到先得,奶黄是我的。” 沉璧立在一旁,听这青衣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口中说着什么“发了疯的人”,显然根本没把自己放在眼里。不由得怒火中烧:“毒针的厉害没尝到是吧!” “拾人涕唾得来的本事,也敢说有多厉害?”清卿与绮雪同时冷笑,彼此轻轻点头,便一齐冲上前去。一人握了满手土石,一人拾出袖中石子,左右夹击,同时逼出江沉璧的左右金针。 沉璧左支右绌:“以多欺少,不是正派作风!” 清卿心下暗想:对付你碎琼林的后人,还讲究什么正派作风?只是一转头,看见绮雪似乎听进去了这句话,渐渐收手,向清卿喊道: “师妹,你我一人当前便可,免得给人落了口舌!” 见绮雪认真正色,清卿便也不再勉强,三人一同住了手。沉璧一时还认不出绮雪的术法,却在八音会见识过清卿的招式,于是扬起脑袋:“你是南家的小媳妇,我可不打自己人。”这样说,本想着能逼清卿出手,免得另一位陌生的令狐少侠掺和进来。 不想绮雪一听,一瞬间被点了火,气焰三丈直冒: “你再说一句试试,今天就别想活着下山!” “师姊……”清卿根本来不及拦阻,绮雪便挺鞭而上,足下跃了十多尺远。沉璧眼看着没了退路,只好把那一脑袋的金银珠宝尽皆抖落下来,空中排列成阵,一阵一阵向绮雪的方向打去。 绮雪哪里是个任人欺负的温软性格,一见金钗二度入空,长鞭立刻扫开“乌鹭横飞”的阵势,巧然游走于金光阵里,正正撞在每根金钗的流苏尾巴上。 只见金壳不裂,簪子却接连掉头转向,回射至沉璧身前。 沉璧正欲新簪再出,却见绮雪并不收手,而是提起胳膊,控住细鞭微尾“砰砰”几声,与金簪猛力相撞,又豁然弹开。转瞬之间,沉璧不由睁大了眼: 机关中分离出的细小金针,尽皆向着自己的脑袋飞来。 慌手慌脚之间,江家少女只得不断后退:一步、两步、三步……“乌鹭横飞”步步夹攻,只听“咚”的一声,沉璧退无可退,竟滑脚一屁股坐地颤抖着,一寸一寸吃力往后挪。 与此同时,半空的金光阵忽地一齐拐了个弯,尖头朝上,擦着沉璧的头皮飞向身后。 惊魂未定之际,江家女儿吓得已是一动也动不了。清卿心下甚是惊喜又惭愧,不过小半年不见,师姊便已在山上将术法练到如此境界。出手而预后招,着实难得。 两个立榕少女相视一笑,不再理睬地上那人,一齐穿过竹林,向山腰更高处登去。 亲近的背影恍惚闪现在二人身前,清卿与绮雪赶忙快跑几步。只听暗然刺破之声划过,一枚箭簇穿过绮川肩膀,霎然捅了出来。 箭头银光微羽,破穿了绮川瘦弱的身躯,径直向着绮川身后的清卿二人打近。清卿一个侧身,长发扬起,一势聚力便将那根银箭抓在手中。定睛一瞧,箭身通体遍红,染透了绮川师姊的肩上血。 黑幽幽的大洞刺在绮川左肩之处,像一朵暗花绽放在青袍之上。绮川终于支撑不住,长舒一口气,软绵绵倒了下去。 青袍之后,是安瑜那张黑乎乎稚嫩的脸。 便是一瞬,姐弟二人双目相视。分别之刻,万千心绪涌起,却都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过了半刻,清卿冷笑道:“安将军好箭法。” 安瑜盯着清卿几刻,似是想哭,却又哭不出来。言尽无意,回过身子,便向着立榕山更高处走去。“瑜弟!”清卿一声叫喊,黑将军终于站住脚。 “宓羽湖和温掌门对大哥那般不信,你当真不记得?” “我记得!”安瑜也是突然一声怒吼,又回过身,声音松下来,“将军大哥之前,我爹爹和姊姊一样,在蕊心塔里被囚禁了一个多月。后来碧汀毒发作之时,爹爹像是发了狂的狮子,自己咬断舌头才没了命。” 清卿一听,惊怒之余更是不解:“那你还跟着他们跑上山?!” “爹爹说,要我此生镇西湖,扫魔孽,忠心如铁。和大哥一样,我没得选。”顿了顿,倒是安瑜反过来一问:“姊姊,你还记得大哥临走前对你说的话?” 凛然一惊,清卿只觉得脑海虚无,恨不得顷刻晕过去,一动也动不了。 黑将军不再多言,银弓收背,一步一步踏着山崖,向山顶上跃而没了踪影。绮雪负起重伤的绮川,赶忙跑近:“师妹,咱们快追啊!” “师姊。”清卿叹口气,“你先去,我想一个人静一会儿。” 凝神支起耳朵,山顶的打斗声接连传来。以清卿如今这般功力,想要听到十里之外的细微声响,自然不是难事。温润的棋子飞入空中,隐线声响断断续续,剑锋侧转,四器术法似乎撞得头破血流。 不就为了根破木头棍子,至于么。 在这嘈杂闹喊之中,一阵清脆空明之声传来,如水咽红弦,将山间浊气尽皆扫入云烟之中。潇潇碎竹,疏疏秋巷,清卿再熟悉不过,这是师父弦剑的声音。 弦剑铮铮响,似是打破眼前焦心,清卿几乎顷刻就要站起—— “答应我,答应我!” 清卿立在半空的身子骤然停下,清泉流水灌入耳中: “大哥要你……要你别对西湖的人出手。” 几乎同一时刻,清卿攥紧了拳头,清泪一滴又一滴,接连打在紧握发白的指关节:“大哥,我不行……我做不到!” “林儿。”清卿肩膀陡然一痛,“答应我。” 像是突然发了狂,清卿用右手抓住左肩,死死咬住牙,让那发作的痛感嵌进手指。指尖粗钝,一会儿便渗出血肉,鲜红斑点把青色衣衫染得鲜血淋漓。清卿浑身剧烈颤抖着,嘴唇发白,险些一声长啸穿破高山。 “铮!” 泠泠弦响,清茗轻弹,悦耳正宫音绕在山间。 清卿松开手,茫然一望,拔腿便向山顶奔去。 第三十七章 待客归乡 “不现太平史笔,不辞水火微尘。” 沙沙风声起,清卿一路踏竹而行,免得山上修为身后之人提前认出自己脚步动静。海潮味道扑面而来,一路灯烛坠地,尽头便是立榕山的临海高崖——灵灯崖。 清卿中毒的地方,子琴下山的地方。 还不到崖边,激烈的坚韧碰撞击打与呼哧呼哧喘气各声传来。清卿青衣翠竹隐在崖岸高处,向场中望去,只见绮琅师姊与南氏嘉宁正并肩而立,对面站着嘉宁兄长南嘉攸,和逸鸦掌门即墨瑶。 一袭长袖与银针飞舞斗得正酣,二女怒目相视,反倒平添几分别致的妩媚。 只见嘉攸手中的白篪一个打滑,险些凌空脱手。强行握紧时,想必嘉宁的隐线已缠绕其上,竟是猛力一拽,将兄长拽到了自己身前。几寸之隔四目相对,兄弟二人的咬牙之声阵阵浮现。嘉攸的眼珠子快要瞪得爆裂出来,头发一根根竖起: “弑父丧家的杂种,也有面目来见我!” 凛然一瞬,白篪“噔”地震响,将嘉宁手中隐线推开几尺之外。 嘉攸方才“天雷降”一式毫无活手可留,嘉宁推开几步,忽地捂住胸口,咳出一口血来。一旁激斗正盛的绮琅一下子分了神,便是在回头间隙,即墨长袖趁虚直入,一把拍在绮琅柔软的小腹。 “绮琅……”嘉宁吃力立直了身子,刚想尽力再冲,却被令狐子画突然拉住胳膊: “你二人已经败了,不必急逞这一时候。” 令狐绮琅圆睁睁的杏眼一下紧盯住雪白的长袖,只见即墨瑶轻抖而收,飘飘然转回身去。无奈自己受击甚重,不知断了哪里骨头,疼得已然直不起腰。温弦满意一笑: “弦如今可有幸,来立榕山听琴。” 子琴不愿多言,淡然无笑,手中弦剑“铮”地耸然立起。只听“刷刷”两声,令狐子棋和子画的黑白棋、铁画笔尽皆出手,迎向西湖的对面三人。 立于高竹之上,清卿向下远看,只见师父弦剑出手抹起海潮光芒,穿梭青袍背影中,凛凛然如玉仙人,出手之速与发音之决,与灵灯节那晚大不相同。心下大惊,清卿不料在玄潭下怪石原几月,师父的术法竟高上加绝,出水莲苦撑在对面,半分还手之力也无。 当下世间,不知还有谁人能是师父敌手? 温掌门十指飞莲绽开,眼见着是汗气直冒而久不能胜,便侧过眼去和素伊使个默契。素伊媚然回笑,手中对战子画不停,不知二人心下打着什么悄悄主意。 再看另一侧,子棋和箬冬各执黑白,硬硬僵持许久而不分胜败。白棋黑刃交击一刹,二人心下同时想:半年不见,对手竟然如此长进! 只觉着火光隐隐,山边碎石滚落,激起一片水花。 “小心!” 子画余光瞥见,不由叫出声。阴阳剑避开乌鹭侧翼,穿莲而过,竟冲出对阵而向另一侧的子琴直刺!趁子画分神一刻,江素伊白篪合手,挺起篪身便要向子画心口点来。 默不作声些许,连清卿都料不到箬先生被逼出此等歪斜心计,吓得倒吸一口冷气。 见得师父竟勾起嘴角,淡然冷冷地笑了笑。 弦剑飞光直下,一式“隐高山”挡住阻在面前的“出水莲”,却忽地斜刃下砍,倒像是一只晚秋老雁,摇摇晃晃趔趄在空中。温弦看出其中门道,欲要撤手却根本来不及,只见白刃出血,软乎乎的筝弦无力垂在地上。 弦剑坚韧一瞬,砍下温掌门半根无名指来。 “父亲!” 一旁的温黎吓得捂住了嘴。小小的温晴也立在一边,哭闹不止,却被李之雨紧紧抱在怀。 场中无客一般,子琴得胜并不收招,径然剑柄向外,让那极细之弦刻到阴阳剑剑身上去。箬冬剑尖霎然转向,却是防不住细弦游走自如,子琴半身横入剑阵,将尖头结结实实刺进箬冬胳膊肘。 箬冬不及后跃,黑白棋影飞来,将一缺口之处不偏不倚留出弦剑位置,余则尽皆打着箬先生全身要害而去。待得箬冬强忍中剑而后跃几步,弦剑“飒”地一扬,几尺窜出—— 直穿江素伊握着白篪的手掌。 子画吓得惊魂未定。这三人中,唯独江素伊跟了温弦的本事,进步飞速而超乎所有人预料。自己走神一刻,顷时便被白篪打掉了铁画笔。 那泛着凝然白光的篪头,离自己脑袋顶儿不过一寸之远了。 如此,子琴弦剑一瞬,西湖三人不得不尽皆退开一边去。 箬冬如今再次见识了令狐掌门的本事,心下明白自己远不能敌,于是暗自摇摇头,走上前去:“掌门如此功力,令冬自愧难当。” 子琴面露寒光:“还未谢过箬先生,护我弟子周全三天。” 微微苦笑,箬冬从怀里探出那把白玉箫,双手奉上子琴面前:“此乃令徒于八音会自证取胜所得,如今冬理应归还。”润然乌紫的箫身上,裹着一张泛黄的糙纸。 看着似乎什么不同寻常,子琴伸手取过,展开那纸来一看—— 清卿谨启吾师膝下: 华初八月之朔,弟子于蕊心高塔,与师父不过百里之隔。今日气息不济,空望云层千里,毒祸并发,不知归期。清卿于昏迷时刻,惟念立榕山闭关十年之景,思古反身,不及悔烈火冰雪惩戒,更有辱立榕令狐师门。 弟子无能而鄙,叩愿黄泉相见,再谢师恩。 清卿…… 读至此处,子琴忽地胸口一疼,不及反应,一口鲜血“哇”地涌了出来。 令狐子棋大惊,赶忙上前扶住师兄,夺过那纸瞟一眼,登时揉碎了摔回箬冬面前:“亏得先生挂着‘宓羽天客’的名号,竟也使出这般下三滥手段!” 箬冬却面不改色,平平道:“这白玉箫全天下仅此一把。或者不妨令狐掌门认一认,看是不是令徒的笔迹?” 哪里还需重新认认那撕碎的字迹,便是展开那纸的第一刻起,子琴便看得不差分毫。 温弦见状,向着即墨掌门使个眼色。 四人掌门之中,唯独即墨瑶年纪最小,便也不必太过在意名声身份之类。只见瑶掌门拢袖上前:“令狐掌门,华初元年至今日的四器恩怨,可否最终有个了结?” 子琴深深提气一口气,想要强行拼战一把,却是心头苦涩,怎么也没了力气。眼见即墨瑶便要长袖出手,忽地竹林高处传来一声叫喊:“我来和你比!” 瑶掌门一抬头,眼见一身青衣带血,如凌空飞雁似的对准自己直坠下来。 想要闪避,却又怕失了掌门面子,便长袖转向,尽力上抛而迎。清卿冷不丁骤然飞下,心急之中,自己也是无甚防备。眼见长袖斜飞,砰然碎石子出手,将尖利颗颗石块尽皆垂打入无声袖风之中。 趁碎石展开的一片“乌鹭横飞”暂且于双袖杀出一道缺口,清卿直接伸手猛抓,揪住袖影边,借力落到地上。 稳稳着地一瞬,忽地弯腰一甩,将即墨掌门轻飘飘的身子向秋千一样反向抛在半空。 即墨瑶也算是个反应敏捷,忽地跃入半空,毫不惊慌而双腿一挺,将身子翻过,长袖下摔力击。清卿顺势从师父手中拿回木箫,侧身避袖出手,将箫头紧紧点在即墨瑶落下的咽喉。 眼见瑶掌门一下子嘴唇颤抖,长袖坠地,动弹不得。 清卿这才回身,将那白玉箫双手举过头顶,“扑通”跪在师父身前,叩首道:“师父,弟子……回来晚了。” 子琴摇摇头,一股苦味于喉头蔓延开来。 清卿起身上前,左手持箫,右手出掌,将掌心推在自己身前。双眼噙泪而一抬头,子琴正低头闭目,强忍着心中吐血一伤。 至毒的毒物,至强的术法,都没有这一张薄薄字迹的受伤来得厉害。 子琴便也推出掌心,五指细白透明,交扣在清卿幼小粗糙的手心。一个十六岁的孩子能有多少内力?只是见子琴脸色渐渐好转,终于清眼抬起,与弟子的目光撞个满怀。 见师父恢复不少神色,清卿低下头,咬紧嘴唇默默不言。少顷,忽地猛然回身,箫头直指即墨长袖: “掌门想四器的恩怨今日了结,弟子便与掌门来个了结!” 即墨一惊,心下盘算自己多半不是这木箫野人的对手,便强作镇定,用力道:“你是立榕山的弟子,我身为掌门与你动手,只会落下欺人的名声。” 清卿冷笑一声,寂静不到半刻,只见那箫头横转,一下子对准了一旁安瑜的心口: “安将军,你我比试比试,可伤不了将军的身份吧?” 这一问,各门各派的大小来客,尽皆将目光汇集在安瑜身上。 只见小黑将军黑黝黝的手指紧抓住银白弓弦,低头思索,双拳快要攥得爆裂开来。抬起头,却是神色哀伤,没了往日那份百步穿杨的从容。 “姊姊,我是你弟弟,不和你动手。” 清卿一愣,本下定的决心,在这一刻被重新动摇。 犹豫一瞬,清卿眼神微闪,箫头仍是不落:“现在下山去,还赶得上我没后悔。” 安瑜抿着嘴,默默思考一瞬——点点头。 见安瑜不再执拗,清卿心下长长舒出一口气。于是从怀里摸出一巴掌大的小包裹:“这是下山的路,回到半山腰再去看。”说罢,闪手抛出,正正落在弟弟怀里。 温弦回头,安瑜却不理会掌门严峻的神情,于众人目光睽睽下径直走出人群。 第三十八章 落败此生 众人见安将军背影离开,温弦眉头一皱,兵士人群中穿出窃窃私语: “果然是叛徒教出来的。” 令狐子棋见师兄仍是脸色发白,生怕西湖又有哪个不要名声的站出来捡便宜,便暗握棋子上前一步道:“箬先生,刚才那一式‘苍鸟群飞’,你我二人还没比划完呢。” 箬冬流露一丝苦笑,刚欲抽出阴阳剑,却被温弦伸手一拦:“不急。” 半只手掌仍流着血,温掌门立在灵灯崖中心,向四周朗声道:“宓羽西湖出师讨敌,从不兴无名之战。今日既免不了要动手,不妨与令狐掌门,将几十年来的恩怨先勾算个清楚。” 子棋勾起嘴角:“掌门连无名指都没了,自然兴不了‘无名之战’。” 一听这话,在场众人不分西湖南林,终于是绷不住,“扑哧”一声都笑了出来。就连方才新败的绮琅、嘉宁二人,也不禁莞尔一乐。 不理会一众家兵悄然嘻嘻哈哈,温弦软弦直指清卿: “你们问问她自己,自八音会来,伤了多少条人命?” 立榕山众人听到这话,心下也是讶异,莫不成除却下山较量之外,清卿又做出什么闯祸逆天的事来?只见清卿沉声上前,双眼暗压熊熊火焰:“我既无愧于心,自然记不得总共折了多少人的性命。” “好——好!”温弦仰天大笑起来,转向子琴,“令狐掌门,你徒弟自己承认的事,今日不妨便当着各门各派的面,给个说法吧!” 立榕众人都是一惊,心中隐隐绷起一根紧弦。 西湖温掌门以立榕东山的名声作要挟,令狐子琴此刻如若不能服众,只怕大家尽皆上前,也保不住清卿一条性命。 子琴手腕一抖,弦剑“铮”声一鸣。 “立榕山的弟子做对做错了事,还轮不到南林和西湖来帮忙管教。温掌门若执意插手,便先来问问这根‘木弦’同意不同意。” 温弦一下愣住,看来今日的令狐掌门已经下定出手的决心,怎么也避不开一场恶战了。 子琴的七弦琴,由先师墨尘掌门传下,本共有金、木、土、水、火、文、武七根丝弦。师祖曾卸下一根“土弦”为用,而子琴出山入玄潭时,手中成剑的,是一根“水弦”。 第三根“木弦”此刻正紧握在子琴手中。 清卿无言上前,默默立在师父侧后方,反手将木箫抓牢在掌心。便在对面阴阳剑闪光一刹,师徒二人同时跃起,飞速而出,向着宓羽湖的掌门和天客疾冲去。 温弦断了指的右手还使不利索,因此二人之中,还是箬冬功力强些。倒是清卿进步虽大,与这二人比,差距还是太远。 因此大多软弦飞剑的来势,还是被子琴挡了下来。 不多时,二人便看出其中门道,温弦的筝弦软鞭开始一步步逼向清卿的方向。清卿有师父在侧,倒也不慌乱,步步扎实,提着一口气全力应对。 每每温弦觉着瞧出了清卿的破绽,筝弦即将得手之际,弦剑便立刻横出,不偏不倚挡在清卿身前。另一旁的箬冬剑锋耀眼,使出“天问剑法”来打令狐掌门的要害,却又发觉不了那白玉箫从何处冒了出来,总能将尖利的剑头撞开几寸许。 师徒二人如此默契,温掌门和箬先生都渐渐下了汗,苦战胶着起来,胜负难分。 许是见得令狐子琴术法虽高绝罕见,出手之时却要处处关照弟子身旁,似是牵绊不已。箬冬一个冒险,径直将阴阳剑头点向子琴眉心。 高位出手,子琴寻常之时,定会先退开些许,拉开距离之后再凭弦剑凌厉打落。 只是如今子琴身后,清卿的木箫正被“出水莲”缠在半空。但凡稍退一步,阴阳剑便能逮着空子,划到清卿身上去。 一分犹豫也无,令狐子琴半步不退,直接把弦剑之尖抢先一步,抵在箬冬喉头。 本以为箬先生于此性命要紧关头会自然收手,谁知那阴阳剑竟然脱手而出。子琴下意识偏头一避,剑锋擦着额头,终于仍是要点在清卿脑门上。 不必多想,子琴径直一步而跃,将弟子小小的身躯护在怀里。 此刻剑头已近在二人脖颈后,子琴想要反手将其打落,只怕难上加难。 忽地一瞬,仿佛有什么热乎乎的触感碰到子琴持剑的手。清卿左手在下,轻轻握住师父右手中的弦剑,将那剑柄拿到自己手里来。 只见电光火石一瞬,弦剑剑头“啪”地上挑,和那阴阳剑身撞个满怀。 听到身后半空双剑相交之声,子琴心下微微一笑。清卿柔软的黑发拂过脸颊,清卿紧紧抱住师父袖摆,“扑通扑通”的心跳越来越快。 眼见另一边的筝弦仍绽出一招“出水莲”,清卿侧身避过,从师父身旁滑开一道半圆形剑影——“叮、叮、叮”三击相交,弦剑在茫茫烈风之中和软筝打得不落下风。 子琴轻然点头,顺势从清卿手里将弦剑取回来,直接迎着温掌门的莲招冲过。 温弦眼见自己性命危在旦夕,情急之下,喊出一句:“你敢!” 顿然停手,子琴淡然笑笑:“琴为何不敢?” “凭着立榕先师在百门百派前立下的誓言,令狐掌门如何能擅自下山?” 子琴一愣,却并不惊讶。从清卿被碧汀毒击中那一刻,自己便早已料到要有这么一天。 见得师叔、师姑都将心急如焚写在脸上,清卿不由得迷茫起来。师父为何不能下山,自己从未听说过半句。 莫非师父年少时没通过灵灯节比试?想想也不可能。 只见师父神色凝重,似乎温弦并没说错。听得温掌门接着道:“令狐掌门,几辈先人世世代代刻在心里的话,不会到了琴掌门这里就忘了吧?” 弦剑渐渐失了光泽,剑头无力地垂在地上。 “掌门若执意一意孤行而出手,只怕是废了先掌门的规矩,也就怪不得三器并起,与立榕为敌!” 说罢,软筝弦“铮”声一响,看着便要向无意还手的子琴袭过来。 清卿忽地一个箭步来到师父身边,木箫紧握:“请教温掌门,若是弟子出了手,算不算废了先掌门的规矩?” 话音未落,骤然劈手夺过子琴手中弦剑,向着温弦的方向直刺而去。 剑尖声响嗡然一震,重新长啸一声,泛起凌厉的杀意。 温弦本没料到清卿立于子琴后侧,竟会突然出手。自己还没反应过来,弦剑尖头便已顶在自己喉咙前。一瞬之思,许是信定了自己那番话,已经让东山众人忆起往事,必无人再敢出手。 只是清卿自小长在无名谷,先辈的旧事,一个字也没听说过。 刃光一闪,细长锋利的剑尖刺入温弦喉头。 温掌门衣摆扬起,向后倒去,半空中喷出一缕鲜红的血迹。场中众人都惊得呆了,温家两个孩子足足愣了半晌,才发疯似地向父亲奔了过去。 “清卿!”子琴不由得厉声一喝。 清卿不回头,那木弦刚沾足了血,终于软绵绵弯垂下来。 南嘉攸和即墨瑶二掌门率先回过身,挺起白篪长袖,就向着清卿左右包围走近。清卿木箫横在身前,毫无罢手之意。 几乎就在子琴要冲上来的前一刹,清卿忽然回身,向师父道:“师父,弟子若是今日不胜,无异落败此生。”言已尽,挺箫而立,向着二人夹攻正面迎了上去。 箬冬见掌门殒命当场,杀心早起,无奈此刻众人围攻东山晚辈,自己有碍出手而已。不必过多嘱咐,身后景明、安歌当前,八名弟子立刻群涌而至场中。 人群中,清卿挥洒开一幅“笔阵图”,木箫再次唱起无名曲调。 即墨瑶长袖当前,清卿想起那日北漠绸风,仿佛眼前黑影一闪,竟是借着木箫的横打之力避到一边。自己心下仍暗自奇怪,这般迅捷的袖风,自己居然也能闪得及。 无非是见识过那破天的“沙江引”,从难入易,自觉轻松。 瑶掌门惊讶之际,毫不收手,旁袖又来。只听得她身后幽幽白篪声响起: “影坠芳菲下,声色有无中。飞白孤灯里,落红梅子东。” 果然《翻雅集》有着蕊心塔一份! 清卿正有意要试一试,自己归入《徵篇》的那首无题之歌功力如何,便也木箫竖立,脚下踏着“笔阵图”方位,借箫声吟唱起来: “远杯交盏下小楼,风烟飞落满深舟。醉掩红扉寻香去,枝下长堪雪满头。” 箫声与篪声交织在一起,呜呜咽咽,如深山密林中又冤魂啼血,震得灵灯崖乱山滚石摇摇欲坠。 即墨瑶与嘉攸并行几日,早已熟悉了这首《落梅》的曲调,便踩稳了音律,借在箫声中扮起水袖飞舞,一招一式,尽向着清卿吹奏的薄弱之处打来。 清卿见二人配合出手如此一致,心下苦笑,手中箫孔顿然改了旋律: “穷秋阴云飞草黄,关头流月一沙江。孤潇雨夜空荒野,北风吹冢入残阳。” 是《沙江引》! 一听得这熟悉的旋律散在空中,瑶掌门大惊不已。就连子琴也不由微微奇怪,北漠的乐曲连不少名门正派的前辈都未曾知晓,不知清卿却是从何处听来。 箫声凝,大漠孤魂随风,身影渐渐散乱在长袖飞舞之中。 第三十九章 灵灯无涯 五人成围,顷刻将清卿包围在中央。 清卿一定神,瞅准了最绣花枕头的软柿子,对着南嘉攸直接木箫出手,一阵猛打。既然南公子和其父掌门经历如此相似,那么—— 夺命的命门定也在同一处。 不多时,清卿逮住破绽,木箫拉起“吴带当风”的架势,向嘉攸后背点去。 即墨大惊,自己在玄潭边上将南掌门殒命的过程看了个一清二楚,眼看着父子二人只怕会重蹈覆辙,连忙收袖回身来救。 清卿心下暗暗苦笑,自己未曾跟随子画师姑习术,那“吴带当风”不过是装装样子。 趁着他二人焦急闪避时,清卿一副“千里阵云”横扫开来,熟悉的木箫笔阵重新发挥出千百倍的威力。即墨嘉攸二人不敌,不得已暂且退到一边。 如今再望,场上还剩箬先生的八名弟子,以及西湖侍卫李之雨。 清卿挺箫上前,不成想,第一个迎面而来的身影竟是天客弟子——安歌。 一箫封喉处,清卿见着安少侠面容柔弱,想起蕊心塔上二人也算不得有深仇大恨,不由得手腕软下来,箫身一偏,划散了安歌盘起的发髻。 一头花辫子散下来,二人顷刻不约而同住了手。 安歌身后,景明双眼蒙上了阴霾,手中长剑果决“刷”地出鞘,绕过安歌的身影而向清卿来袭。清卿用力提了提箫,却觉着这木头棍子有千斤不止,怎么也挥不开。 心下叹口气,擦身绕过景少侠,提起向身后众人冲去。 若从八音会开始算起,几个时常跟在箬冬身边的年轻弟子都与清卿打过照面。清卿每持箫前击一人,都能想起些打个照面的记忆。 一圈转下来,一人未伤,反倒自己气喘吁吁,耗了不少气力。 如今,只有之雨姑娘的身影立在人群尽头。 一看便是先上未愈,不过凌空跃了几步,之雨便已憋红了脸,睁大了眼睛活像头小牛。清卿几下木箫扫过去,都浅浅避开其要害。之雨却仍是抵挡不住,动作缓慢吃力,左支右绌而不敌。 清卿一直等着,想要女侠自己停手退下。只要李姑娘稍一认输,清卿登时便可停手收招。 然而之雨却生生咬住牙,拼死半步不退,像是今日非与清卿拼个你死我活。无奈,时间一长,清卿手下招式也不由得重新凌厉起来。 温黎在一旁拉着妹妹,李姑娘半句话都不说,就一个箭步冲进了场。此刻却破绽百出,明显不敌。这样下去,能不能守着性命都是个未知数。 温黎渐渐松开晴妹妹的手。 之雨陷入苦战,自己不可能袖手旁观。只是自己手无缚鸡之力,连把短剑也拎不起来。四下寻望,一抹银光闪入眼帘:一支通体银泽的箭矢落在地上,多半是安将军离开时,思绪烦乱遗落此处。 走上前掂量掂量,长度和粗细都正衬手。 从怀里掏出个小药瓶,将满满的碧汀散都洒在箭簇。于是,银箭负背,见无人注意到自己,便悄悄走近之雨身旁。 清卿与之雨正胶着得如火如荼,每每想到自己伤了李郎中,清卿便对比自己高出一个头的女侠下不去手。终究想出个折中的法子,低腰探身,让木箫向女侠小腿和脚腕处扫过。气力虚软的之雨自然敌不住这猛击,“啊”地后退几步,踉跄着快要后倒而摔—— 一道银光闪过,温黎带着满眼的仇怨,横冲到清卿眼前。 挺箭一瞬,黎公子想起自己幼时被一群婢女欺负,之雨立刻赶来的故事。 妹妹出生时,自己没了娘亲。娘亲留下唯一的记忆,便是自己这副眉清目秀的长相。以至于自己体弱多病地孤零零长起来,总有多嘴的家伙笑道,是个没了娘的秧子姑娘。 父亲日理万机,除了嘱咐按时吃药,无闲暇过问自己。 那时日日夜夜陪在身边的,便是南林郎中送来的侍卫女儿——之雨。之雨的模样五大三粗,或许只有这样,才能更好地保护宓羽湖唯一的公子。 温黎渐渐松开握箭的手。 清卿一惊,自己提箫而落,眼看便要收不住了! 温家公子双手正紧握一银头箭簇,尖头朝着清卿自己,正对心口便要捅上。清卿箫身高举,不经意门户大开,将要害毫无躲闪地暴露干净。 温黎年纪轻轻,又没什么功力,那箭来势甚慢,根本挡不住清卿的攻招。只是眨眼一瞬,清卿忽地看见那银光箭羽—— 肩膀猛地一痛。 温掌门一炷香前方倒在手中木弦剑之下,温黎眼中的火焰,与自己当年离开无名谷一模一样。摇光殿前的恩怨和仇恨,如今正巧换了个位置。 银箭闪过眼前,清卿心中一念而过: “大哥求你,别对西湖的人出手。” 可自己已经取了西湖掌门的性命! 便是这一瞬犹豫,温黎箭指向前,刹然刺入清卿胸膛。 阴空乌云低垂,“轰隆”一声,海浪奔啸,忽地下起淅淅沥沥的小雨来。 清卿低头一瞧,却见鲜血突涌处,伤口乌黑一片。 话说另一侧,琴棋画三人正被各派的前辈掌门围攻在一起,人势众多,缠斗许久也破不开身。箬冬专心对付子琴一人,阴阳剑招招点着要害,毫不留手。忽地听到海崖一侧安静下来,打斗中的众人反倒奇怪,不由抽出空来纷纷望去: 只见一支银羽箭插在清卿胸口,温黎抬头站在她面前。 清卿咬破了嘴唇,“呜呜”低吟一声,一使力,将那胸口的箭簇生生拔了出来。只见黑血如泉喷涌,自己的身子也不由向后倒去。 子琴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立刻向外奔袭,却被乱糟糟的刀枪剑戟挡住去路。哪里还顾得什么先人遗命和正派作风,长啸一声,杀心骤起,眼见着便从百人百门阵中杀出一条血路。 冲出尽头,黑白光影闪来,箬冬挡在去路之外。 近前的绮雪、绮琅几个弟子见师父被纠缠得脱不开身,急忙想救,却被即墨瑶眼疾手快逮了空子,左右长袖飞舞,袭在二人侧腰上。 杀意与血光弥漫在子琴眼眸。 箬冬把剑锋隐起,并不出手,却忽地隔空飞来一个叠整齐的纸包。子琴疑惑焦急间,出手接过,果然碧色隐隐,是西湖之毒的唯一解药——碧汀散。 二人相对不言,子琴不再犹豫,侧身就擦着黑白剑影冲了过去。见子琴将清卿抱在怀里,箬先生口中喃喃道:“师弟,你说的对……算是冬以宓羽天客之名,欠下的人情。” 安瑜将那巴掌大的小布包裹展开来看,只见竹皮歪歪扭扭,上面刻着几道石头般的划痕,想必是立榕山下山的路。 如今身后跟随自己的,不过个儿时长在西湖的玩伴,还有孔将军留下来的忠厚老臣。 老人名叫个高头,小子被称作狗子,三人前后一排错开窄小的山路,贴着崖壁下了海。“我说安将军。”狗子忍不住夸张地叹一口气,坐在水里,“这竹子上指的是什么路啊!” 安瑜不轻不重在他脑袋上拍了一巴掌:“让你走你就走,山路错综,小心你狗命落在这儿了。” “得得得!”不情愿站起身,狗子还是忍不住抱怨,“哪有人会把咱几个拐在太阳底下,还泡到海水里面嘛!” 听得两个年轻人喋喋不休,一旁一直不出声的老人高头忽地发问:“将军,对于那立榕山上的弟子,有几成可信?” “九成。” “剩下一成?” “射中立榕大弟子的那一箭,只怕要废了半只胳膊。”安瑜长叹一声,“难免姊姊不记恨我。” “这样……”高头默默思索半刻,突然停下脚步,“既如此,将军且做好中了那十成中最后一成的打算,咱三人快快回崖下山去吧!” 安瑜一惊,回过头来,和高头阴沉的双眼撞个正着。 “今日来攻山的门派百余不止。将军想想,怎么那小弟子只给出这一份地图来?” “那是我姊姊!” “不不……”高头摇摇脑袋,“若那弟子真是将军亲姊姊,怎会说出要与将军决一死战的话来?”见安瑜语塞而愣,老高头补道:“将军,趁着行路不远,快快回山上去吧!” 偏是年轻气盛,安瑜犟着一股气,就是听不进去劝。一个人回头,继续迎着深浪向前走:“前辈和狗子要是嫌累了,自行歇息不迟。” “哎这!”狗子一见安瑜走远,火速站起就追了上来,“有话好好说,咱跟你走还不行吗?”年迈的高头无奈,也只好一步一颤跟了上来。 又走了半刻钟,海潮渐退,石崖之侧隐约现出一个溶洞。只是那洞在崖侧深陷出,地势低沉,与三人所攀附之处离得甚远。 安瑜单手掏出那张竹片,仔细瞅瞅,海洞的位置的确是这里无疑。 二话不说,安瑜蹬身而出,想第一个下去探路。半个身子还没跃出去,忽听得狗子大喊一声:“将军快看,上面来人了!” 闻声探出头,安瑜果然见着,崖壁之上的山间小路,许许多多的人影正排列无序,前脚后脚一并下山。那人群中蓝衣黑袍皆有,想必是西湖残兵和箬先生的一派弟子便要离开。 安瑜暗暗心惊,也不知灵灯崖群攻,立榕山能没能守住这道防线。 狗子看清来了人,记得手脚并用,便要往崖壁上面爬。边爬还边大喊:“西湖的好汉女侠们!快来搭把手啊!” 第四十章 夜屏初序 见狗子二话不说就要往上爬,安瑜一慌,紧上几步一把捂住狗子兴奋叫唤的嘴。 “唔唔……来人呐!” 另一边,高头也是双眼发光,赶紧来到安将军身边:“将军,既然碰上了西湖的人,就别看着地图走水路了吧?” 一边说着,便是思索一瞬,接连杂乱的脚步声已然向崖边走来。 景明向崖下探出头:“安师妹,快来,这儿有人!” 安歌闻声而至,一低头,和西湖的小将军正好来了个眼对眼。二人心下皆是一愣:“这人怎么与自己长得这般相像?” 仔细看,安瑜的皮肤黝黑炙烤,而安歌却是凝脂雪肤,寻常人都看不出相似。只有二人亲眼一见,才发觉对面眉眼五官,都仿佛是另一个自己。正奇怪着,听景明开口问道:“将军几位,是在这山上迷路了么?” 狗子着急点头:“是啊,刚才差点儿掉到海里去!” 几个西湖弟子相互望望,不再多问,只是从崖边垂下一条长绳来。 先是狗子猴急猴急就拽着绳子往上爬,不过多时,弟子们将高头也扶上岸。安歌拉一把老高头:“前辈小心。” 绳头空垂,安将军却是一人攀附在崖壁上,许久不见动静。 高头见多识广,跟随孔岳川行走江湖一辈子,说出的话的确有些道理。今日来攻山的有那么多门派,怎么唯独给了自己这张竹纸地图? 且不说二人门派有益,纵是那点义结金兰的情分,也早就在银箭射中绮川肩膀之刻消失殆尽。 久久思虑不动,安歌等着奇怪,便又向着崖下探头一望,催促道:“小黑将军快上来,大伙儿都等急了!”安瑜闻言,微微抬眼,却仍是寸步未移。 狗子也闻声来到近前,趴在地上:“好将军,今天抓紧回去,还能赶得上吃月饼!” 凝滞一瞬,安瑜忽地仰头向崖顶高声一叫:“多谢诸位好意。狗子,高前辈,咱们今日晚些时候在山下汇合!” 说罢,松手下跃,纵身跳进了侧壁的海溶洞里。 洞内黯淡无光,连一丝溶壁的水影也看不见。暗自摸索着不断前行,安瑜只觉着地势愈加低洼,脚下水声传来,鞋边似乎也打湿不少。 一不留神,胳膊肘闪失撞在了石头尖子上。 “嗷……”只觉得胳膊上麻筋一下子吃痛,安瑜捂住胳膊肘上骨头,暗自低叫一声,再次向前方的黑暗迈出脚。 这次,前方空悬无地,安将军一脚踏空摔了下去。不知额头什么时候在洞中大石头上狠狠一撞,闭眼一昏,立刻晕过去没了知觉。 等安瑜醒来,双眼先是双眼一阵刺痛。随即模模糊糊恢复了些许意识,才想起,自己在黑魆魆的海洞里面睡着了。 一股海腥味扑面而来,阳光刺得耀眼,洞中如金辉之殿熠熠闪光。 此溶洞地处山崖裂缝深处,潮涨之时海浪遮蔽,潮落之后藏匿石崖,因此若非山上久居之人,根本无暇发觉。由于崖内角度刁钻,每日正巧只有涨潮前短短半柱香,能有阳光照耀些许。 于神秘之洞透出隐隐微光,便是“灵灯”二字的由来。 安瑜此刻只觉得愈发惊奇,拖起步子爬回高处,一步一步向洞口走去。洞外别有洞天,却没了陆路,一望无际的水面如沉璧倒影,不知上游何处。 既然衣衫已湿,小将军索性凭借水性,一路游向前。 不知过了多久,正逢烈日当头,终于有一艘渔家蓬蓬船出现在眼前。安瑜急忙挥手:“嗨——老人家,求搭把手!” 乃是一发须具白的瘦骨老人摇着橹。安瑜上船,赶忙问道:“请教老人家,今日是八月十几?” “十几?”老人捻着胡须,呵呵笑了,“今日已是二十啦!” 八月二十,自己在崖洞中昏睡了五日之久! “所以,你只给了西湖的安将军一份地图?”令狐子琴边说,边吹了吹碗里方煎好的汤药。 “嗯。”清卿靠在师父肩膀上,点点头,“瑜弟弟信我,自然会从灵灯崖下到海里;其他人遇到也罢,遇不到也无妨,走得却肯定都是榕林山路。弟子上山时,在山口处用碎石坠空摆满了‘梅花阵’。除非听出其中曲调变化,不然定要撞得头破血流。” 听清卿说完,子琴默默不说话。 “师父……”清卿声音渐渐小了下去,“不喜欢这样?” 子琴摇头,淡然揉了揉清卿脑袋:“太师伯以石作曲的本事和师父的梅花阵,你都掌握的很好。” 师父果然不喜欢啊,清卿叹口气。许是自己布阵之时就该料到,师父隐居山林,不喜江湖纷争多年,自然听不惯这些心计手段。正相对无言,稳重却轻脱的脚步声远远传过来。 不及见人影,二人远远听到一声:“清卿,你醒啦!” 子琴不禁莞尔一笑:“你师叔来看你了。”见子棋蹦跳着像个大孩子,便站起身:“师父去看看绮川的伤势,要按时吃药。” 清卿点点头。 见清卿欲起身相迎,子棋赶忙一把摁住她,迫不及待问道:“第一次自己下山,感觉怎么样?” 低头撅起嘴,清卿默答:“一点儿都不好,但愿以后能一辈子呆在山上不出去。” 一听,子棋“切”了一声:“没出息——这才受了什么打击,便胆战心惊成这幅样子。江湖腥风血雨,若不自己多加历练,还能真一辈子躲在立榕山上不成?” 清卿把嘴噘得能栓头驴,心里却也不得不承认,师叔说的有那么针尖一丝丝道理。 于是子棋继续滔滔不绝,嘴角裂成个初一的月亮,嘿嘿傻笑:“你师叔我有个绝妙主意,能让你足不出山还多加历练,怎么样?” 清卿瞬间两眼放光:“什么办法!” “你来夜屏山学几天下棋,怎么样?” “不怎么样。”清卿重新噘着嘴,矮下身子,“弟子还道是什么好主意呢。” “真不来下棋?” “不来。” 夸张地叹口气,子棋眯眯眼:“真是不明白,弹琴怎么就比下棋有趣。” “人各有志嘛。”见师叔没了兴趣,清卿重新笑起来,“师叔去问绮雪,师姊肯定二话不说双手双脚选下棋。” 子棋看似并不怎么开心,双眼迷茫起来,望着远处发呆。 沉默不多时,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子棋赶忙一拍手:“对了,你回山以来,还没去见过太师伯吧?” 清卿摇头:“的确没有。待弟子能起身,一定先去叩首。” “不必着急,已经没用了……” 没、没用了? 心下奇怪慌了神,清卿赶忙问道:“别是弟子回来太晚,太师伯生气了吧?” “岂止啊!”子棋冷笑道,“你四处放火伤人,还把宝贝白玉箫弄丢两次,太师伯要罚的就是你。” “啊!”清卿深吸一口凉气。 “还有你师父。”子棋歪过脑袋,“令狐掌门不能下山是百代前年的规矩,你师父头一个说走就走,下场不一定不比你惨!” 一听这话,清卿一下子惊住,吓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不过话说回来,估计你师叔才是最惨的那个。”子棋面露悲戚,“半年前你下山走了,太师伯就说,要等这档子事儿完了秋后算账。” “算什么……账?” “还不是夜屏山一堆麻烦事儿呗!” 清卿小口小口啜着苦汤药,满满一碗见了底,忽地将身便要往起站。不料自己刚受了不轻的伤,加之旧毒发作,根本立不起身子。 一个趔趄,软软地便要倒下去。 子棋连忙快手扶住:“你急着干什么去?” “找太师伯去啊!” 吃惊地微微张开嘴,子棋面露一副不解的表情。清卿接着解释道:“现在去找太师伯认个错,总比在师父面前受罚好。” “别去别去。”子棋连忙摆摆手,按着清卿重新躺下,“听师叔说完嘛。师叔这里,又有一个惊天地泣鬼神的绝妙大好主意。” 清卿眨眨眼,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 “先来夜屏山避几天风头吧!等过了年,师伯他老人家早就忘得一干二净了!” ……果然是这样。 清卿见师叔眼里的光芒眨巴眨巴,一下子不敢一口回绝,便松了气:“弟子一切听师父的。只要师父同意,弟子便和师叔去。” “行!”子棋重新眯眼咧嘴笑开,忽地一下站起,“事不宜迟,我也去看看你师姊的伤势。” “不行。” 子琴声音一沉,阴下了脸:“清卿伤得连路都走不了,你还想让她跑到那么远地方?”见子棋正欲辩解,子琴一下子截住他话头,“还有,当初就是因为夜屏一座山害得师伯生那么大气,你别想着把清卿一道搅进去。” “哪那么夸张。”子棋撇撇嘴,“夜屏的烤鸽子可肥了,让绮雪下两个菜,还有埋在后院树底下的那几坛子……” 意识到不对劲,子棋连忙捂住嘴止住话头。 子琴不轻不重地白他一眼,耸耸肩:“灵灯节且不和你计较。要再敢有下一次,本掌门定赶在师伯之前先重重罚你。” 射雁卷番外 岳川凭栏而立,向着云后的岸边望去。清卿悄然走到身后,在他肩膀上猛地一拍:“大哥!” 岳川被吓了一跳,立刻回过神来,泠泠清泉一般的笑容绽放开来:“林儿。” 身后的木门被一下子推开,打着哈欠的岳川拖了半只破草鞋:“大哥和林儿,你们不再去打个盹?”清卿摇摇头:“师公早。” 陵枫一听,登时清醒跳起:“你既然管将军叫大哥,怎么管小生就要叫师公?” 偏过头一想,清卿调皮地扬起嘴角,眨眨眼睛:“师公。” “切。”莫陵枫冲天空翻了个白眼。 眼见安瑜也走上船头,清卿立刻回过身,小跑着向安将军的方向奔了过去。安瑜转过脸来,两人愣了一秒钟,这才相视而笑。 清卿抿着嘴:“瑜弟弟。” 安瑜比清卿高了一个头还多,立刻居高临下,张开五指扣在清卿脑袋上:“令狐姊姊。”佯嗔而怒,清卿看向若隐若现的江岸。不知怎的,眼中又噙满泪水,便快要滴落下来。吓得安瑜赶忙缩回手:“姊姊?” “没什么。”清卿赶忙一笑,“瑜弟,你说若是天亮决战,我伤得很重很重醒不过来,可怎么办?” “瞎说。”安瑜立刻在清卿脑袋上敲了个响栗子,“姊姊别说不吉利的话。半夜里姊姊不是还信心满满,说今天赢定了嘛!” “我是说如果。” “没有如果。”安瑜转身做个鬼脸,身影消失在船边浓雾中去。 第四十一章 秋枫醉桥 蝉声寂静,夜半月隐纱帘,透出点点烛光来。南嘉宁轻轻吹着杯中的草茶,放慢脚步,递到绮琅手边。绮琅抬头,二人相视一笑。 “怎么不给自己也冲些?” “嘿嘿……”嘉攸压着声音,傻乎乎一乐,“杯子烫手,我先看着你喝。” 绮琅抿嘴低下头,嗔着白他一眼:“又不是什么稀罕物事,也要这样小心?”说罢,二人相对而坐,嘉宁静静看着绮琅啜饮杯中草茶。 这茶名叫“思雨”。相思绵绵雨,独独一份产在立榕深山上。本是每年晚春时节绮琅进山寻得,如今秋收冬藏,药植堂堂主却斜躺于榻—— 左袖空空荡荡。 见绮琅独自望向师姊的方向出神,嘉宁忍不住问:“师妹那边的伤势如何?” 绮琅摇头:“那孩子手劲小,剑头离心不过一毫远。”发呆半晌,绮琅忽地起身,对着嘉宁身后眯起眼睛:“怎的这样不小心,新给你做的长袍,也能绊个角?” 嘉宁赶忙回身一看,果不其然,自己崭新的青色长袍不知什么时候,身侧的衣缝破开一块,显出个脱线的小角。无奈笑笑:“琅……别生气,我今后定然注意着些。” 叹口气,绮琅重新坐下:“且拿来,我给你补补。” 纤纤细长的手飞旋在空中,绮琅持着空针,像是在半空也有萤虫慢舞。手中的破角渐渐合拢,针尖下却不见线痕,之后散开的青色线头好似听到了无声的指引,自行恢复到原来的模样。绮琅咬断线头,将袍子展开来,在空中抖落抖落。 嘉宁看着衣角那个形状怪异的空洞,不禁又傻乐:“就这样?” “就这样。” 嘉宁认真盯着绮琅在烛光下专注绣线的神情,杏眼黛眉,柔荑细指,真真是好看得句尽词穷。绮琅回过头:“在看什么?” 被突然一问,南公子竟慌了,冒出一句:“看、看你绣好的袍子呢。” 长长柔软的青袍被铺展开来,除了落开的角,还绣着小小一盏灵灯。令狐少侠握住南公子手腕,让他宽大的手掌触在自己的绣迹上:“宁,等这些动荡过去,你我也会有灵灯节上的一盏灯。” 嘉宁点点头,抚摸着无形无色、那块寻常人无法发觉的隐线角。二人再次相视一笑。 “这些隐线,幸得有烟斜相配。” “也是别人都看不出,偏偏只有你我明白。” 夜风微凉,烛火未晃,透明无迹的隐线飘起细细一缕线影。 慢了一拍,绮琅才反应过来,心下忽地一惊,一把抓紧了嘉宁手腕。嘉宁翻过手,将绮琅的胳膊紧紧握住,同时半侧回身向门口望去: 夜色空空荡荡,远星如洗而空无一人。 若非隐线恰巧冒了个尾巴,二人势必听不到门外来人的声响。去时无影,来时无风,连烛花也未曾惊动的声响,倒不知是什么高人闪在不远之处。 嘉宁压低声音:“你且坐着,我去探探。”随即从绮琅手中抽出衣袖,端着烛台向门外走去。 一转身,绮琅消失在视野,南二公子浑身登时打着战,腿也软得快要站不起来。只是念着绮琅和绮川还在屋里,夜半三更,自己非是得出门去会会。咬紧牙关,掀开纱帐走出门—— 门外顷刻没了声响。 似是过了整整一夜,轻轻的脚步声才从不远处传近。绮琅急忙起身奔过去,只见嘉宁的一袭青影先是在纱帐后现出模模糊糊的影子,随即不断走近,持着已然熄灭的烛台走近药植堂大门。绮琅一下扑着抱住:“宁……你真真吓着我了。” 嘉宁本也浑身冒着冷汗,被绮琅这样一抱,紧张感顿时不知消失到哪儿去了,只觉得心下那股犯乐的傻气不断涌上来:“嘿嘿……本也不怎么紧张!” 绮琅伸手,佯怒在南公子肩头一拍,回身就往屋里走。嘉宁连忙追在后面,从身后取出个亮闪闪的物事:“琅,快看!” “嘘!”瞟一眼仍在沉睡的绮川师姊,嘉宁连忙压低声音,“你看这是什么?” 一枚泛着银光的箭簇摊开在烛光之下,箭尾仍有几枚银羽晃荡荡快要掉下来。 “银羽箭。”绮琅伸手接过,在空中划开一道银圈,“似是西湖惯用的家伙。” “西湖?”南公子心中暗自想,不知那“多心筝”又在搞什么鬼主意。只是反应半晌才想起,那西湖的多心掌门前不久刚刚倒在灵灯崖顶,估计尸骨还没凉透呢。心下叹着气,回过头,见绮琅正从箭身上拆下一张薄薄的竹纸,便凑到她身边。 二人灯下将薄纸展开来,不过一瞬,便不约而同地倒吸一口凉气。 嘉宁舔舔嘴唇,望着绮琅惊惶的双眼:“这是……写给谁的?” 绮琅不答话。 “要不要跟师父师伯……”嘉宁半句话没说完,便见得绮琅忽地将手中薄薄的脆竹纸揉成一团,反手从窗外抛了出去。“宁,记得跟谁也别说。” “……好。” 那被抛到窗外去的竹纸信,正巧被令狐子琴接个正着。夜色深沉,看着清卿喝了药,便想悄悄来探一眼大弟子的伤势。 想到绮琅和南家新来的公子这几天轮流守着,或许也该让两个年轻人休息一阵。 心下思绪许多,不经意将那皱巴巴的纸团展开来看—— “蔓毒”二字顷刻映入眼帘。 鬼神使差地,子琴拢起衣袖,将竹纸信重新揉成一团,向山顶处清卿的小屋走去。沿路古榕老根丛生,快到得顶,竟淅淅沥沥下起小雨。雨声沙沙远处,隐隐有歌声传出: “苦长云之无向,叹萤火以辜踪。我心随水去,临雨奏箫来……” 子琴悄悄推开门:“昨夜可好梦?” 正闭眼奏琴,清卿听得师父声音,连忙站起,羞涩一笑。 偏头一瞬,不知为何,那笑容竟与子琴记忆中的子书重合在一起。当初子书一抹鼻涕眼泪,头也不回跟着莫先生下山当晚,便是子琴第一次听到山脚隐隐的《醉桥》: “苦长云之无向,叹萤火以辜踪。” 当天没人听得到山下陶埙之声的呼唤。 奈何子琴琴术练得扎实,听音灵敏已极,不仅将全段曲谱从头到尾记了下来,还忍着埙声无歇地响了整整一个晚上。 那是自己最后一次见到师妹。 如今清卿的眼神,与子书总有六七分相似。余下的三四不同,只有在清卿凝神吹箫之时方能有所察觉。子琴不由问道:“后来可再见过莫先生?” 清卿摇头。 子琴心中明白几分,于琴前坐立,清卿便后撤一步坐在师父身后。嘈嘈切切的琴声重新想起,清卿一下子将注意力尽皆集中于师父白皙的指尖——自己虽从未完整听闻此曲,却心下明白,这是期待已久的《雁落平沙》。 远隔湘江,怅秋容枫叶红;烟水蒙蒙,一天潇洒西风。 清卿伴随着琴声曲调,轻声哼唱。许久,琴声陡转,声色淡淡缓慢而弱。子琴便挪开右手,由清卿的指尖一齐立在琴弦上。行奏之间,子琴观察清卿运指,只觉比寻常琴曲少了些冲撞气息。 指法简素而淡雅,别有一番思考在其中。 想到此处,令狐掌门不禁轻轻一声叹气。清卿正留心曲间,忽地听到,连忙张开五指止住了琴弦:“师父,弟子是不是哪里弹错了?” 子琴回过神,低头向弟子笑笑:“没有。指法曲律之类,本无定数,前世后人免不得代代修改。如今你听琴能有自己的想法,便是很好。” 清卿低下头,抿抿嘴:“古今隐士,大多庙堂忧民,江湖忧君,有治则进,无道则隐——此等鸿雁远志,便是《平沙落雁》曲中所言。”听到此处,子琴心下已是暗暗赞许。却不动声色,待清卿接着说下去。 “若说平沙得以落雁,便无异于终南得以归隐,最终成了史笔之下的‘充隐’。” 充隐?眉头一皱,子琴摇头缓缓道:“若如此说,世间山林野客,便没有了兼济天下、独善其身之人?” “也非……”似乎停下来思考一刻,清卿这才重新开口:“就像师父告诉弟子的那样,立榕山人,唯奉十二字——不现太平史笔,不辞水火微尘。” 子琴心下一惊,仿佛琴弦“嗡”地一响。 “弟子记着谱中曾讲,东山立榕归隐的日子,偏偏是天下大治,朝堂繁盛的时候;而若是当真到了山人出关之刻,才逢天下大乱,水深火热……师父,这便是‘充隐’与‘归隐’之别。”说罢,清卿抬起眼,心扑通扑通跳着看向师父。 闻言,子琴眼神倏地温和下来,甚至一丝忧伤涌现。像是一直被自己藏在心底那句话,被毫无防备地猜道: “待灵灯重新亮起,东山之人才会归来。” 眼见师父神色恍惚,清卿正暗自不解,忽地瞟见师父袖间,有熟悉的竹纸反射出昏黄光泽。子琴抬起手,揉揉清卿脑袋:“清卿,上一个与你想法相似的人……” 言未尽,抬手拂袖,青袍袖间的薄薄皱纸掉落而出。 第四十二章 杏林苦经 清卿慌忙俯身去捡,便是指尖触及竹纸的一刹,一行歪歪扭扭的小字透过纸背若隐若现,清卿弯下腰的动作不由停在了半空。 “清卿!” 突如其来一声呵斥,清卿被师父吓得呆了。一抬头,师父正向自己伸出手,眼神严厉似寒冰,绝非寻常自己做错了事情。不及犹豫,清卿不敢违了师父的意,赶忙将那纸团交回师父手心。 “你说的对。”子琴言语间透着苦涩,“立榕山一直被孤立于四器八音之外,便是这个原因。” 琴弦断,灵灯灭,东山青榕,几重残雪。 凄凉的歌声在令狐掌门的脑海中响起……子琴不由握紧了手中那团纸,薄薄的竹片应声脆响,化成一团碎尘粒散在空中。不及清卿重新上前,子琴便头也不回,径直出门,向着山下的方向走去。 清卿愣在屋里,不知怎的,只觉琴案冰冷,桌上沏好的茶水也已然凉透。方才那张竹纸背面透出的小字,纵是闭上眼睛,清卿也能认出那是出自谁的笔迹:自己想尽办法保护的唯一一人,也终究没能逃过“梅花阵”的威力。 此时后悔无用,清卿咬了咬牙,收起木箫琴谱,摇摇晃晃向着书谱阁的方向孤自前行。 日风渐冷,令狐少女一人坐在窗边。高高扎起的马尾使得少女本就凌厉的眉眼更添几分坚毅,发丝扫入眼角,却显得毫不在意。正全神贯注间,忽地无声无响,脑门被人“啪”的一声,弹了一颗脆脆的响栗子。 “啊呀!”绮雪抬头,白清卿一眼,“稀客啊。” 清卿低头抿嘴一笑:“我比不得师姊的本事,一天天钻进书谱阁里,连饭都能忘了吃。”边说着,清卿边翻过绮雪手中棋谱的第一页:“《妪老神机》?”四个字映入眼帘,清卿不由得暗自脸红:自己伤势未愈而荒废琴技的几日,师姊的棋术恐怕又前进了一段不止。 把书页重新翻回刚才的那一页,绮雪点点头:“这里书谱阁中的棋谱比夜屏多了一倍不止,趁着师父还没带我回去,多看一本是一本……今天你怎么有兴致也来闲坐?” 一听此言,清卿双耳凝神,听得这书谱阁百步之内只有此二人,这才压低声音:“师姊,你每天在这儿泡着,知不知道医经药植一类的典籍藏在哪儿?” “医经药植?第六百多排的架子上似乎见过几本。”绮雪偏过头想了片刻,随即笑起来:“又不是什么着急物事,等绮川师姊伤势好全,你直接问她不就得……”话音未落,清卿“蹭”地站起,向着第六百排书架子径直冲了过去。 《春草总编》、《野虫史》……一本一本找过去,清卿心慌得厉害,连指尖都止不住发抖不停。待得眼中终于冒出一抹枯黄色的页边,清卿终于一阵狂喜—— 刚要伸出手去,便站立不稳,重重摔了个四脚朝天。 这一摔不要紧,连带着碎章残页的老典旧籍,噼里啪啦如冰雹一般,尽皆从高处的书架上砸了下来。绮雪赶忙闻声而来:“究竟是什么事急成这样?” 还顾不上旧伤复发疼痛,清卿赶忙爬起,在身上地上摸索起那一沓沓足有半人高的药经书籍来。只见厚厚一册暗黄的旧纸正落在绮雪脚下,清卿赶忙伸出手去—— “清卿!” 绮雪一把攥住清卿手腕:“你平素可从未因为什么大事慌过神,今日究竟出了什么事?” “师姊……”清卿抬起眼,一丝恐惧闪现在眼底:“你不会说出去吧?” 绮雪觉得清卿一定是疯了。 厚重的《苦杏经》足有半人之高,光是全册立在架子上,便能自行占满一整排的位置。许是风霜日久,加之立榕历代弟子翻看频繁,书脊早已散开,薄碎的纸片被勉勉强强按顺序夹在一起。 清卿小心翼翼地趴在地上,拾起一张又一张:“栀子、栀子……甘草……在这儿!蒲公英蒲公英、蒲公英呢?” 万般无奈,绮雪只得弯下腰,同清卿一齐翻找起来。看到某页之后藏着“公英”二字,绮雪不由得快走几步,赶忙拾起那张被压在最下面的纸:“清卿?” “嗯。”清卿低头应了一声,没答话。 一瞬间,绮雪不知哪里来的冲动,想要默默弯下腰,重新把那张纸压回众多散册之中。如果清卿一直找不齐需要的药材,便会知难而退,重新找到掌门师伯或是绮川师姊,忘了今秋所有发生在山下的事。 不可能。 清卿做下的决定,便是海崩石裂也反对不了。 微微叹口气,绮雪伸出手:“蒲公英在这儿。” “好。”清卿接过,看见上面果然印着“仆公英”三字,想来并无甚差别,便把手中剩下的两页并拢在一起,“今晚我且先回去,师姊——可千万别让师叔知道!” 绮雪点点头,清卿便快步向门外奔去。待得出门一步,清卿忽地回过头:“师姊,今天多谢你。”还没等绮雪反应过来,清卿便放开步伐,一溜烟跑远了。 书谱阁空空荡荡,绮雪望着剩余的一地狼藉,俯身收拾起来。忽地门外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透过百十层书架,向着绮雪的方向缓慢走来。绮雪顾不得抬头:“又忘下什么了?” 脚步停在绮雪身前。 绮雪皱着眉,一抬眼睛,却吓得“嚯”一下站起,四肢发软而心中藏鬼,不由得“扑通”跪下: “师父!” 令狐子棋面带寒色,正颜厉声:“你师妹要去哪儿?” 半山腰另一侧,清卿觉着时候不早,只好越跑越急,向着头顶药植堂奔去。推开纱帘,正相坐低语的嘉宁、绮琅二人不约而同抬起头:“师妹?” 清卿把那几张书纸拢进袖子,抿嘴一笑:“我来看看川师姊,不会太晚吧?” 绮琅放下手中的针线活儿,赶忙起身,摇摇头:“怎会。下午是师父一直照看着,我二人也是刚来不久。”话虽这么说,绮琅仍是忍不住打了个呵欠,眼角的黑纹也深重得藏不住。清卿见状,便勉强笑笑:“你们且坐着,我去烧茶。” 提起壶,眼见二人并未留心,清卿便从指尖弹下些昏叶粉末来。 “对了清卿。”绮琅似乎忽然想起些什么,“今天我们来时,师父似乎心神不宁的模样,别是山下又出了什么乱子吧?” 清卿心下一惊,赶忙端起两个杯子:“许是今日琴曲磕绊,师父生了我的气。” “嗨。”嘉宁不由插了句嘴,“清卿才伤好没几日,掌门师伯也太严厉了些。” “师父再严厉,又哪里能比得过画师姑?”绮琅痴痴笑了,“你今日的远景还没画完吧?” 嘉宁不好意思地点点头:“今日月明星稀,景色正好,我等你睡下出去画。” 清卿听着二人只言片语,默默冲了茶,递到二人手边。嘉宁刚想来接,清卿却一转手腕,将那杯子递到师姊手里,反转着把另一手的杯子向南公子递了过去。“师姊,今夜你且早些休息吧,我在这里多待些时候。” “那怎么行?你自己的伤还没……”话说到一半,不知怎的,绮琅竟又抑制不住地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快去睡吧。”嘉宁附和道,“正好我前半夜画完,清卿便能早些回去。” 不过几分功夫,绮琅便觉得自己已然困倦难当,便是连眼皮子都抬不起来。于是便也不再强撑,对清卿道:“你也小心别太累着,要是困了,就去把南公子叫回来。” “嗯。”清卿方一点头,绮琅师姊便迫不及待地进入了梦乡。 “公子?” “哎。”嘉宁一边应着,一边给绮琅盖上张薄薄的毯子。 “你知不知道,绮川师姊的药材都在哪儿放着?” 南嘉宁一听,忍不住呵呵一笑:“你都不知道,我哪里能晓得?不过……”顿了顿,嘉宁似乎想起些什么,“有些常用的在榻下面,我见绮琅拿出来过。” “哦。”清卿冷冷一答,反手出箫,一袭暗影顷刻架在南公子脖子上。 嘉宁根本来不及反应,便下意识地使出旧日那招“天雷降”,将无形的隐线反手劈头向着清卿砸下去。清卿凭声侧身闪开,手中木箫使力,二人便身不由己地向后倒去。 “哎!” 嘉宁出声到一半,突然被清卿捂住个半截:“悄声!”同时用手掌抢先撑住地面,免得二人泰山压顶一砸,受伤的睡着的一齐醒过来。清卿仍是保持着半路打劫的姿势,嘉宁挣脱不动,舒口气:“清卿,你大半夜取我性命作甚?” 清卿沉下声音:“那张竹纸上写的什么?” 嘉宁后背一凉,一时语塞答不出话。 “写的什么啊!” 记着绮琅不许自己告诉任何人的要求,嘉宁干脆咬着嘴唇,免得自己一个忍不住突了出去。只觉着身后渐渐没了声响,嘉宁试着拨了拨架在脖子前面的木箫,竟是毫无力气,一个猛子飞到半空。 这一下变故吓得嘉宁连忙悄声窜出去,才没让硬箫和坚实的地板来个天雷巨响。 转过头,清卿正坐在原地,泪水一滴一滴掉下来。 第四十三章 寒心销志 嘉宁前惊未平,后惊又起,看见清卿莫名哭了起来,更是手忙脚乱。只好压低声音:“清卿,等后半夜绮琅醒过来,我让她给你找药材可好?” “南公子。”清卿脸上还挂着泪水,双眼却直愣愣抬起:“那张竹纸是不是有人被困在梅花阵里面,来上山求救的?” 嘉宁猛然一惊,想到这是清卿自己说出来的,绝不是自己透露出去,便听着绮琅均匀的呼吸声,悄然道:“这次八音会一路,四器门派非但没能挣个先后,反倒新添了不少仇怨。你一个冲动取了西湖掌门性命,若是再被令狐掌门得知你下山去帮仇,非得生大气不可……” 清卿长吁一口气:“若是我告诉你,你兄长南嘉攸也被困在梅花阵里,蔓毒毒发,没几日可活呢?”见嘉宁一下子睁大了茫然双眼,清卿便接着道:“即便公子如今在画师姑门下,也能舍弃旧日兄弟手足,假装不知竹纸所来为何?” 嘉宁将身子偏到一边:“难道要我为兄长不平,而重新改投门派,害你复仇么?” “公子,我想……”清卿咬了咬牙,“我想偷出解毒的药材下山去,再救回我放心不下的一个人。” “你疯了!”嘉宁脱口而出,“盗窃之过要重罚,你比我清楚!” 清卿低下头去:“绮川师姊病着,总不能找师父和师叔去要。”说罢,不再理会嘉宁呆在原地,自行伏近绮川的榻侧找起药。那些小抽屉皆是老木所致,微微一碰,便吱呀呀地响,清卿只得慢下动作,一点一点缓缓抽出来。 第一个抽屉摆满了瓶瓶罐罐,皆用枯草包着,里面辨不清是什么。翻来倒去,似是有一瓶绿色齿叶布满毛絮,像极了漫山遍野常见的蒲公英。清卿便悄悄攥在手中,又一寸、一寸将那老旧的抽屉挪回去。 嘉宁近她身后看了一眼:“你要找‘蒲公英’,还是‘仆公英’?” 默然一愣,清卿心想,难道还有大区别不成?不及答话,南公子便也学着她的样子,伏地身子,屏住一口气,又将旁边第三个抽屉缓慢拉开来。“喏。”嘉宁手中握住另一小罐子,“这个是‘仆公英’,风尘仆仆的‘仆’。” 清卿眨巴眨巴眼睛,实在后悔自己药植学得粗糙,看不出什么区别。嘉宁便道:“我手里这个要老辣些,不似你手里的清爽。而且——我这个只有东山上才有。” 于是清卿从袖中纸张展开一看,果真是“风尘仆仆”的“仆公英”。清卿从嘉宁手中接过药罐,将其它几味药和在一起捣碎,放在小火上悄声煎着。嘉宁凑过身:“还有几日余地?” “今日。”清卿头也不抬,只是望着炉下火苗,“明早便要危险不及。” 嘉宁垂下头,不再言语。只见令狐少女先是从药罐中取出几叶来,犹豫少顷,又添进去一小撮。似是担心熬好的苦药气味浓烈,顾不得烫手,清卿赶忙拎起纱布。 南公子不再犹豫,取过小瓶来装好,二人便一前一后,无声下山去了。 榻上的绮川微微睁开眼睛,想要微微挪动身子,才发觉身上已然有什么不一样。虽是不愿把头向左侧转去,仍是感到肩膀一侧阵阵的疼。 用一只胳膊撑起上身,绮川顾不得满床衣衫拖了一地,挣扎着向绮琅的方向走去。“绮琅,绮琅!” 绮琅迷迷糊糊道:“你画完了?” “快醒醒!”几乎是使尽全身力气,绮川右胳膊用力摇晃着绮琅肩膀,“你再不醒,就要拦不住清卿和南公子下山去了!” 入夜小雨,下山的一路石板台阶湿滑不少。还未到得山脚下,便见得一黑色的巍巍身影似是卧在地上。走近一看,竟是西湖的箬先生,阴阳剑撑地,低头颓然坐在雨中。 四周黑魆魆而十指不见,清卿与嘉宁辨不出先生究竟是醒着还是昏迷,只好放慢脚步,张大了嘴喘着气,一左一右,想从那高大的黑色身躯两边绕开去。正凝神间,乌黑长袍飞跃而起,便是迅雷不及掩耳,径直向着两边划开一道剑光。 清卿大惊,急忙几步后跃,向着自己根本不是这前辈对手,只得将木箫牢牢架在身前。剑刃一劈,从上而来一道闪电,直愣愣打在箫身之上。 “叮”一声脆响,剑刃轻轻巧巧弹开。 正疑惑间,清卿已然下意识使出一招“高峰坠石”,让木箫前推而点在不远处的剑身一侧。不料箬冬竟一下子长剑脱手,阴阳剑不受控制地飞了出去。 持着木箫愣在原地,清卿心中明白过来,不由暗自冷笑: 擅长与别人下毒的人,终也有被毒伤到如此地步的一天。 二人见箬冬已是毫无还手之力,不再犹豫,各自冲进歪七倒八的人群,寻找着迫切想要救回来的人。 口吐白沫、四肢僵直的男女老少躺了一地,清卿在黑暗中一个一个摸索过去,已是大多都没了知觉。刚要抬腿,脚腕忽地一凉:“姊姊……” 低头看,果真是安瑜,嘴角带血,正紧紧抓着自己脚踝和衣摆。 清卿大惊,喉头一时哽住而说不出话来,赶忙弯下腰,将瑜弟弟负在自己背上,向着榕林深处走去。雨声稍止,清卿将安瑜平放在地,掏出自己的小药瓶,一滴一滴地灌进安瑜口中。 安瑜已然浑身没了气力,纵是强灌一口,也要吐出小半口来。 望着少年苍白的脸,清卿忍不住攥紧了那只黝黑却粗糙的手:定是在崖壁上攀爬一天一夜,才能找到回来的路,才能在满是老茧的手心布下数不清的伤痕。 “我给了你下山的法子,你为什么不听话……”暗自啜泣哽咽不住,清卿低下头“呜呜”哭起来,肩膀止不住地颤抖不停,“你为什么不听话……瑜弟弟……” 一阵踉跄的脚步声从呜咽的哭声中传来。细听去,那来声歪歪扭扭摇晃个不停,纵是青涩的孩子,也想象不出这是什么绝顶高人的内功。清卿用袖子抹一把雨水和泪水,并不起身: “先生这副样子,只怕难以让晚辈再吃一次碧汀毒的苦吧?” 箬冬立定在清卿身后,长剑出鞘,正正抵住清卿的后脖颈。二人静立一刻,终究是箬冬先垂下了剑柄:“清……令狐少侠。” 清卿不答话。 “你当真有解药?” “有。”清卿并不否认,“只是外面躺了一地的人,大多都是与东山有着性命纠葛的人,解药之类,想也别想。” “这样……”箬冬苦笑一声,“那难道小黑将军,未曾射断另一位少侠的半只胳膊来?” 一闻此言,清卿“嚯”地站起,揪起箬先生的黑袍衣领便撞在一棵老榕树上:“我大哥的事,还未曾有个了结;如今先生若再想对瑜弟打什么主意,便别怪晚辈下手每个轻重了!” 箬冬瘫软着身子,浑身上下半点力气也使不上:“清卿,让冬拼上性命来求你一事……” 清卿微微松开手:“我宁可眼睁睁看着其他人断了气,也没有多余的解药浪费在他们身上。” 身后不再有声响传来。 箬冬似是立在原地,不说话却也不上前,只是等着清卿在安瑜身旁柔和些许,这才微微吐出一口气:“且许冬用自己的性命求些解药,纵是把几个长者和弟子救醒也罢……清卿,你且想想,若是令狐掌门怪罪于你,便拿冬的人头来换也算值当……” 箬冬几句话,说得上气不接下气,清卿却不由得更加攥紧手中药瓶。 自己擅自下山,也没想着抹去痕迹。等到天亮,会被师父重罚的吧?亦或者是倒在人群中的半活人里,就有着熟悉的景明和安歌。 “你不是想看着仇人断气么。”箬冬忽然使出最后的力气,仰天大笑,“来!让先生尝尝白玉箫的滋味!” 清卿看一眼身边的安瑜。虽仍是双眼紧闭,呼吸却在雨中均匀了不少。不知是错觉还是什么,清卿只觉得,瑜弟握着自己衣角的手,攥得更紧了些。 雨声渐渐强起,倾泻而下,噼里啪啦地打着秋风中的枯枝老叶。 清卿将那小小的药瓶放进安瑜手中,起身便要走。又忽然想起一事,便从袖中取出一枚温热的烟花。这是自己离开无名谷之日起,日日夜夜带着身上的物事。 把那枚烟花装进瑜弟袖口,清卿悄然伏在他耳边:“别再令人担心了,姊姊时时刻刻都能找得到你。”说罢,不理会笑得癫狂的箬先生,头也不回,孤身走出榕树林。 “攸哥……”另一边的嘉宁沉声而道,语气中已然没了哭声。 “叛徒!”似是嘉攸在解药的作用下苏醒些许,竟是有了吐出几个字的力气,“拿走,我不必你来可怜……攸、攸从没有过这个弟弟!” 南二公子叹口气,强行把解药留在兄长手中,又用力握了握,这才站起身。 正巧看见清卿立在远处,二人相视明白,不禁苦笑。 第四十四章 明灯一盏 回山路上,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二人相对无言,渐渐放慢了脚步。这一路并未遇见山上的师兄师姊,连一向在夜半有各种闲情逸致的子棋师叔也不见人影,清卿反倒觉着心下空荡荡,想哭,却只感心头难受万分。 忽地清卿转过头,愣愣盯住南嘉宁飘忽的眼:“公子在玄潭时候,怎么突然决定留下来?” 嘉宁垂下头:“我是父亲从林子里捡回来的,家里,终究容不下我。”许是一时脱口而出,南公子忽然又道:“但绮琅能容我,子画师父也是。” 清卿望向不远处的半山腰,入夜寂静,唯独织锦堂亮着明灯一盏。 “那如果她们二人有一日,也不容公子,该如何?” “不会。”嘉宁忽然傻笑着摇摇头,“那一日永远也不会来。” 上得半山腰,嘉宁不由放慢了脚步,连大气也不敢喘,悄无声地向织锦堂的方向缓步迈出几步。环听四周,清卿才发觉寻常熄灯的屋子里皆空荡无人,却只有织锦堂依旧有烛火声微晃,便一把拉住南公子:“没必要了,师父已经发现了。” 愈发走近,那几个模糊的人影愈渐清晰起来:绮雪立在人群末端,看得二人身影,满眼写着愧疚而不敢出声;绮琅独自偏过头去,黛眉皱起,生生不理会离开一晚上的嘉宁;绮川拖着未愈的伤,脸色惨白,默默靠在师姑身侧。 子画与子棋皆是眼神严厉,清卿和师叔的凶光正好对个正着,紧张之余猛地一吓,险些倒灌一口凉气。令狐子琴立在众人之首,却转过身去,抬头望向挂在堂口的灵灯。 清卿不敢多言,只是走近自行跪下,低声道:“师父。” 嘉宁也被吓得呆了,与清卿一道,跪在另一侧。子画上前几步,头顶的辫子快要冲到天上去:“今天晚上到哪儿去了!” “回、回师父。”嘉宁就快要说不出话,“在山下……” 本以为师父接着便要问自己去做了什么,谁知子画突然道:“你知道这仆公英草几年入药?”嘉宁一愣,答道:“煎熬之后三年藏储,十年入药。” “此草世间何处寻得?” “只有立榕山寻得。” “你二人盗取何用?” “为、为救人之用……” “好。”子画点点头,小手叉着腰,气鼓鼓的双眼快要喷出火来,“你明知此草不易,却趁同门重伤之际擅自下山,你救的都是什么人!” “画!”子琴忽然开口,声音虽温和,却也让子画一下子停了教训。想到南嘉宁本是南林而来,下山想要相救何人,自然想也不必想。只是担心子画一时冲动,说出什么太过严厉的话语来。“不急在这一时,且先问问清楚。” 说罢,子琴转过身:“清卿。” 清卿闻声立起身子,惊惶抬起眼来。 “你回山之时在半山布下梅花毒阵,其中缘由为何?” “回师父。”清卿一张口,便重新低下头,“西湖与南林后辈害我立榕山人,弟子欲以反攻相报。” 声音入夜如水,子琴再问道:“那你今夜盗药下山,去救西湖和南林的弟子,又是为何?” “弟子瞥见了师父收着的竹纸信,不愿、不愿……弟子当真这般轻易地害了那些于弟子有恩之人的性命……”说道此处,已然清泪滴落。 子琴默默苦笑一下,环视四周:“是啊……你在山下许久,若说曾有南林或是西湖的年轻人对你帮助些许,也并非意外之事。难道那些人纵使有恩与你,却无怨于其他同门?”众人听得此言,都不由得向绮川空荡荡的袖管看去。 清卿闭上眼,安瑜银光一箭,正中绮川肩头的场景猛然浮现心头。不由得伏下身子,以袖掩面,无声哭泣不停。绮川一言不发,不看二人,孤自把头转向一边。 见二人于今夜之事不再辩解,子琴便沉声道:“昏盗之过如何处罚,你们心里都清楚?” 清卿一听,忽地一下子抬起眼,膝行向前几步:“师父!弟子愿受任何处罚,求师父别……”话到一半,子琴目光严厉一转:“住口!” 闻言,清卿低下头,默默无声抽泣起来。 子琴望向南嘉宁,只见他茫然抬头,想必是来山中几日,尚未熟悉立榕门内规矩,便向着绮川使个神色。绮川犹豫看看师父,垂眼道: “竹杖五十,逐出山下。” “师父……”清卿已然泣不成声,“弟子愿受任何责罚,只求师父,别把弟子赶下山去……” 子琴抬起头,只见夜空墨染,斑斑点点的星辰散落满天。不由得心下长叹一声: “清卿,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只是如今空叹无用,盗取立榕山十年难遇的药草去相救同门之仇,又岂有不罚的道理?见绮川仍是看向一边愣愣出着神,子琴沉声吩咐道:“去取竹杖来。” 闻言,绮川似是愣了一刻方才抬头。 这才想起,立榕山上素来掌管赏罚门规的弟子令狐衡申已经不在。自己是立榕门下大弟子,如今此责则必须是自己。想到衡申浑身浴血而坠入玄潭水底的模样,绮川喉头一阵苦涩,转身便离了人群。 子棋一惊,悄然在子琴身边道:“师兄,两个人并非是伤天害理的大事。纵是要罚,也等清卿的旧伤恢复几天不迟。” 子琴不理会师弟的言语,正皱眉间,听得低低一声轻唤:“师父……”闻言抬头,只见清卿泪水涟涟地跪在原地:“师父,南公子是被弟子几番劝说才拉下山去……南公子的责罚,也让弟子代受了吧……” 一听此言,南嘉宁猛地直起身子:“不可!”连忙叩首而向掌门道:“弟子违了门规下山,是弟子自己的主意,不怪旁人,求掌门明鉴!” 看着堂前跪在地上而无语哀哀的二人,子琴这才恍惚间想起,玄潭之下,怪石野原,自己看着清卿和夕阳,点头道:“这次回去,我们哪儿也不走。” “师父当真?” “当然当真。” 未曾想,一句承诺,年纪轻轻的弟子记得比自己还要清楚。子琴望向清卿挂满泪珠的脸,垂下眼,心中暗道:清卿,原谅师父。 随即叹口气,向众人道:“可以。” “掌门!”绮雪一下子睁大了眼,想都没想便冲到几人之后,一齐跪在掌门面前。原本立在一旁而不愿与嘉宁相视的绮琅也终于坚持不住,几步上前,正跪在嘉宁身侧,只是不停叩首。众立榕弟子皆知清卿所受的并非轻伤,如今再受罚,只怕半条命都要豁出去。 令狐子棋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死死盯着师兄毫无表情的暗白的脸,暗声道:“师兄,你这是何必!”众人求情跪了一地间,远远脚步声传来。 绮川手持竹杖,脚下像是沾了泥水,一点点拖着步伐而不愿向前。子琴严厉看她一眼,绮川慌忙低下头去。 只听得耳边有命令响起:“开始。” 清卿紧咬着牙,一声不吭。绮川持着棱角分明的坚硬竹杖,只觉得一下一下,都闷声打在无神的躯壳上。绮雪回过身,只见清卿凌乱的脸上泪水已然干透,却是不断冒出滴滴汗珠。 汗水直下,连浑身的衣衫都打湿了。 听得清卿一声不吭,绮雪只是暗自心惊,担心她当真抱了受罚的决心,丝毫抵挡的内力也不使出来。不敢上前,只好牢牢盯住了清卿呆滞的双眼,生怕哪一刻,那里面的微光黯淡下去。 立榕山的夜晚很少这般寂静过。 子棋盯着师兄许久,见掌门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只好狠狠空瞪一眼,盯住了堂前持杖和挨打的二人。听得绮川低数的声音渐渐小下去:“四十九、五十……” “哇”的一声,清卿突然涌出一口血来。 那不是寻常受内伤而吐的鲜血,却是一口暗沉的黑血。血色浓烈,不知是旧毒复发还是新伤难受,刺眼的黑红落在地上,还有几缕挂在清卿嘴边。 绮川不由得住了手。子琴瞪她一眼:“谁许你停的!” “师父……”绮川此刻也终于不忍,微启双唇,弱弱出声想再求一次。 只见掌门神色严峻不似寻常,只好咬咬嘴唇,颤抖着右臂举起竹杖。顾不得掌门或是师父的命令,绮雪走上前,重新靠在清卿身旁,想拢过清卿的手。 清卿却支起身子,一言不发,将绮雪轻轻推到一边。 一声声击打像是长了刺,几个弟子跪在一旁,只是听着声音,便觉得痛到了心坎里去。终于听见绮川低低地默数:“九十九、一百。” 终于坚持不住,清卿眼前一黑,一头栽进了绮雪怀里。 “清卿!”众人被吓得措手不及,连忙上前探她鼻息。子琴飞也似地冲到人群中央,把清卿揽在怀里,低声呼唤:“清卿,是师父。” 清卿偏着脑袋,毫无醒转的迹象。 子琴将二指放于清卿脖颈一侧,只觉心跳渐渐放缓,气息也一点一点微弱下去。赶忙将弟子抱起,回头一望,和子棋冷冰冰的双眼撞在一起。 于是不必多加嘱咐,自己飞身离开织锦堂,提起一口气向山顶奔去。 第四十五章 山月微霜 一路上山,只是听着清卿口中微念:“师父,弟子不走……”却是额头滚烫,手指冰凉,令狐子琴不由心下暗暗焦急,飞也似地上到山顶。待终于把弟子放在榻上,已然是衣衫湿透,两个人的血迹与汗水混在一起,分不开了。 只觉清卿衣衫后心透出点点红迹,子琴自言自语道:“清卿,为师如今顾不得太多。”紧接着便解开她外袍。后背伤痕半是凝固,暗色伤痂和衣衫粘连在一起。 清卿肩头不断有黑血涌出,流涌不断,颜色甚是可怖。 见得今日一罚,引得清卿又是旧伤复发,子琴不禁握紧了拳头,默道:“到底是谁?”只是一时也来不及细思,只好从房中寻得碧汀散的解药,刺破拇指,滴了几滴自己的血进去。一直到后半夜,清卿虽是脸色恢复稍许,却依然昏迷不醒,肩头内伤半分不见好转。 “莫非是药不对症?”子琴皱紧眉头,“不成想,那西湖的毒药已然这般厉害。” 一时也没有什么更好的主意,只得又用弦尖刺破食指,重新滴了几滴温热的血入得解药。后半夜,但听清卿呼吸略略微弱无声,子琴便立刻刺指取血。到后来,想必解药有误,干脆直接将破了的手指以血代药,点在清卿口边。 这般慌乱许久,待得天蒙蒙亮时,忽然听得脚步清脆,沿着上山的路便要靠近屋门。 “绮川和绮雪。”听得来客,子琴方欲收起一屋子瓶瓶罐罐散乱的痕迹,才发觉,自己全神折腾一宿,屋中早已乱得不成样子。 偏是大弟子此刻掀开门帘:“师父……” 一见满屋狼藉,四处掉着点点微血,绮川赶忙向掌门手中看去——果然是十指皆破,被那尖利的弦剑剑头刺得血流如注。 “掌门!”绮川赶忙几步上前,却被子琴做了个“嘘”的手势压下了声音:“清卿还没醒,暂且低声些。” “可是……”绮川往往师父,又望望榻上,忽地想起绮雪仍在一边,只好止住了话头。 见绮川不再言语,子琴便转过头,问绮琅道:“这些日子,你师父那边如何?” “回、回掌门。”绮雪自认为算得清卿下山时的半个同谋,此来本有些自行请罪之意。不想被掌门突然问话,竟一时慌乱,不知怎样回答才好,“师父近日没怎么说话……” 子琴点点头:“你们两个回去,谁也不许与子棋子画多说。” 绮雪点点头。绮川却跟呆滞住了一般,神色迷离,视线愣在半空不说话。“绮川?”子琴轻轻叫她一声,绮川这才慢了半拍,抬起眼。“晚上让你师叔来一趟。” “是。”绮川行个礼,与绮雪二人一道退了出去。子琴终于松下一口气,只觉自己头晕目眩,仿佛一股热浪冲上心口。摇摇晃晃勉强立住身子,径自守在清卿榻旁,伏在桌上,闭上眼睛。 “琴弦断,灵灯灭。东山青榕,几重残血。” 嘈嘈切切的琴声响起,子琴睁开眼,只见令狐子棋在一侧,四仰八叉睡得香甜。旁边是裹在襁褓中的小小画,梦中砸着嘴,正咯咯笑着,呓语不清。 令狐子书轻手轻脚地在屋中翻出自己的笔墨纸砚,统统塞进一块破布里包成一团。 “师妹……”子琴揉揉眼,低声靠近,“你当真?” “当真。” “那以后,去哪儿找你?” “我也不知道。” “连师父也不说?” 子书直起腰,浅浅一笑:“我拿了人家的箫,自然要跟他去。” 子琴一时愣住。沉默少顷,才重新开口:“那子画怎么办?” 听得这一问,子书这才停下手中的动作,看向榻边。子画均匀地呼吸着立榕山的天地之气,对四周波涛汹涌浑然不觉。“这孩子太小,比绮灵都小。以后,还请师兄多多照顾……” 不知怎地,说道此处,子书一下哽咽,泣不成声。 山色寂静,山月微霜。子琴低头沉吟半晌,终于望着师妹青涩的双眼,问:“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子书抹一把眼泪,笑了。 “师娘说了,等东山的灵灯重新亮起,立榕弟子便都会回来。” 琴声时断时续,不知是什么曲子,仿佛总有陶埙的声音相伴缠绕。仔细听,不过是微风徐徐,绕在屋梁不止。 清卿不知何时醒转,正抱琴窗边,轻抚丝弦。左手静静吟按长音,右手却轻巧跳动,弹弹挑挑,带起细弦一阵一阵残影来。子琴放眼屋中,今晨狼藉已然不见。一切瓶罐、乱榻、血迹尽皆消失,唯有青影一人,独坐窗边。 子琴不愿打扰了空灵之声,便无声走近。直至慢板渐弱,才悄悄唤道:“清卿。” “师父!”清卿被忽地一吓,慌忙站起,“扑通”跪在子琴身前,“师父,弟子有违门规,为师门闯下大祸,请师父责罚……” 听着清卿声音渐渐小下去,子琴俯下身,把清卿仍在发烫的身躯抱在怀里:“师父已经罚过你,下不为例。” 清卿点点头,泪水打湿子琴肩头一片。 “纵是师父罚你,也不过门规不可违。师父有何曾真正怪过你?”子琴感受着清卿的身躯默默颤抖,一句话涌到嘴边,却又说不出口。只好扶起清卿:“快起来,该喝药了。” 说罢,转身拿起药匙,悄悄在身前刺破拇指,滴血其中。 回过身,子琴又拿着药匙在碗中搅了搅,才递到清卿手边。 清卿只觉得一股淡淡的血腥气从碗中传来,回想今日自己初醒,满屋满地沾的都是血迹,不由疑惑,便捧着药碗,小心翼翼上前:“师父,这是什么药?” 子琴揉揉清卿脑袋:“碧汀散。你旧伤发了。” 这一出手不要紧。只是子琴受伤惯了,一时未曾在意手指的微小疼痛,因而仍是伸出被刺破的那只手。直到未愈合的伤口险些滴落一滴血在清卿头发上,子琴这才赶忙缩手,将涌出的血迹抹在掌心。 清卿一看,惊得睁大了眼睛。连忙拂衣跪在师父手侧,将药碗举过头顶:“师父,弟子不能!” 子琴勉强笑笑:“不过小伤,如何抵碧汀毒那般厉害——且莫凉了药。” 说罢,重新端起碗,放在清卿眼前。 清卿抬起头,只见药色浓重,其中血腥气显得愈发强烈。心中更是惶恐,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只好带着哭腔道:“师父,弟子万不敢……” 不及清卿说完,子琴一手掐住清卿喉咙,一手扬起药碗,把那又苦又烈的碧汀散全然灌进清卿口中。 反应不及,直到半温的碧汀散被一股脑儿全灌了下去,清卿这才伏着身,猛烈咳嗽起来。子琴见清卿咳得难受,便缓和些神色,温然道:“清卿,碧汀毒的功力不可小觑。如今你身子这般虚弱,若不……”不等子琴说完,清卿忽然抓住师父袖口,“哇”地大哭起来。 “师父,弟子再也不走了……” 子琴愣了一瞬,随即扶起清卿来,笑道:“要到哪儿去?” “哪儿也不去。” 待得清卿哭声稍止,子琴这才把熟睡的弟子抱到榻上,默默道:“下次,别让师父等你这么久了。” 入夜,是绮雪捎来话,说师父发了脾气,不愿上山顶来。师徒二人都知道他个性,便也没再多问。只是子琴仍是趁清卿不注意,时不时刺些自己的血去掺到药里。几天过去,清卿起色渐渐好转,令狐掌门却一天一天虚弱下去。 清卿只是初感疑惑,不知师父如此世间难敌的功力,怎会伤势如此严重?见得师父本就白得透明的皮肤日益没了血色,清卿便寸步不离守在师父榻前,照师父的指示寻些增益气血药来。 不过几日,师徒二人便换了身份。 等天色擦黑,清卿终于舒一口气,在小火上煎着二人的药汤。子琴已然浅浅睡着,清卿翻出一本旧谱子,在空气中拟然七弦,十指汀汀淙淙无声弹奏起来。耳边听得山路上有脚步声靠近,清卿苦笑—— 师叔终究还是来了。 待得门外之人愈发靠近,清卿方觉奇怪。脚步轻浅,不似师叔那般深厚的功力。且留神听去,门外来了不止一人。 清卿连忙熄了火苗,迎风掀开门帘,果真是两个黑色身影一前一后,不断向着竹屋走来。定睛远望,清卿不禁倒吸一口冷气:来者一是西湖的天客箬先生,身后还跟着蕊心塔的景明少侠! 想起师父仍浅昏未醒,清卿不愿搅扰师父安歇,便回到屋内,灭了所有烛火,只留一个闪着微光的烛台迎到门外。屋内瞬间漆黑一片,清卿便立定门口。 箬冬景明二人来到近前,也停下脚步。 想来箬先生仍是长辈,清卿不敢轻易失了礼数,便扬起嘴角微微上前:“天色渐晚,不知先生有何贵干?” 出人意料地,箬冬神色平静:“令狐少侠近日可安好?”清卿不答,箬先生便接着道:“冬有一事,需与令狐掌门见面详谈。因而不敢离山,还请少侠告知搅扰。” 第四十六章 寸步不让 “师父已经休息了。”清卿面无表情,“先生若有急事,不妨让弟子跟师叔去说。” 一听这话,景明竟是直接把手摁在了剑柄上。箬冬轻笑着摇摇头:“只一句话,不过还了少侠下山相救之情,必不耽误掌门安歇……” “令狐掌门歇下了。”不再扬着嘴角,清卿打断箬先生话头。只听“唰”一声长剑出鞘,一旁的景明几步上前,迎着清卿便要强闯。 难道箬先生也成了雀师傅那般无德小人不成?清卿一惊,想起木箫仍在屋内,便是袖中棋子顷刻闪出,眨眼间便跃到景少侠眼前。 只见半空白光闪过,箬冬转过剑柄,让阴阳剑套在剑鞘之中而将那排黑白交错的乌鹭棋尽数打了回来。清卿紧听棋风回路,只觉没有棋子向着自己要害而来,便只是侧身微闪,让一枚棋子擦灭了烛光星火,弱弱无声,碰到厚竹屋梁上。 “如此细风也能听出?” 景明大惊,想起先生提起东山听风辨物的本事,如今亲眼所见,更是诧异不已。箬冬缓和了冰冷冷的神情,沉声道:“西湖纵是与东山不睦,冬也不敢违了‘宓羽天客’的名头。清卿,此事相关与你,若不告知令狐掌门只怕来不及!” “相关与我,便容弟子僭越,请先生跟弟子说说。” 箬冬闭上眼,沉默摇头。 眼看着是非动手不可,清卿袖中只剩最后几枚余子,便转瞬间尽数抛出。趁着双剑剑光齐闪,转身回了竹屋之内。待得景明掀开门帘,清卿木箫在手,在身前画个“万岁枯藤”式,幽幽道: “此乃立榕山掌门之地,先生若再上前一步,便莫怪弟子手下无情了!” 箬先生深吸一口气,终于收起方才的舒缓神色:“清卿,纵是冬今日无意强闯,你为令狐氏积下的仇怨还少么?这般小小年纪就害了两位掌门的性命,西湖与南林,又有哪一个能顺了东山的意?” 言罢,仍是阴阳剑在鞘,低声挺身便冲向屋内。 只听“哗啦啦”阵声骤响,清卿青袍卷起桌边棋笥,满盘棋子天女散花般向着门外飞了出去。不容细想,景明长剑抖落,在身前划开剑阵来,银光渐闪,紧紧挡住乌鹭奔来。 箬冬似乎仍是无意出手,面对飞来的花棋只是侧鞘抵挡,剑不现刃,不过见景明吃力之时出手偶尔。清卿眼见二人打也不打,退是不退,一盘黑白棋子来来回回飞在其中,时间一长,实在焦躁万分。听得一棋子来路减缓,转箫横点,让那小小白棋正打箬冬眉心而去。 棋子来路本也不十分狠厉,箬冬眼见慢棋悠悠向前,便将长剑收回身前,剑鞘立地相挡。不料清卿便是此刻,箫头向外,于同一时刻转回那“高峰坠石”,愣愣向景明偏了去路。 听得半空“嗡”声一响,剑箫同光,景明低声呻吟一声,长剑脱手,半边胳膊已是动弹不得。 清卿一见得手,不肯给二人喘息一刻,直接接着半空中游移的空子,一撇“陆断犀象”仍是紧追景明少侠而去。算得景明修习剑术扎实非常,右手吃痛一刻,已然长剑入空,剑交左手。不料黑子紧接又来,生生是打得自己毫无还手之力,只好强忍着痛挨下那黑子一击。 只听得腕骨隐约微响,左手软绵绵垂下剑头,亦是脱了臼。 箬冬这才反应回神,发觉清卿毫无回旋之意,不过一心要下狠手,把二人打下立榕山罢了。只是碍于自己身为长辈,不到危急万分,不可再随意对别派弟子出手。因此只是扶住景明,将他受伤的两只手腕重新接了回去。 此时混乱依旧,清卿焦躁异常,早已昏了头脑。便是趁着二人攻势暂缓也寸步不让,非要持箫上前,将那箫头直直点了来。箬冬本低头看着景明小伤,闻声抬眼一瞧—— 只见面露寒光,平静如水的眼神,与把弦剑刺入温掌门喉头时一模一样。 半分思索也无,箬冬顷刻起身挡在景明身前,阴阳剑终于出鞘。只听“唰”一声厉响,双色剑影闪在黑暗之中,径直冲着清卿眉头刺去。 谁知清卿丝毫不退,就任凭那剑光刺在双眼前凌乱闪烁。 手中动作仍是不停,箫剑相对冲向彼此,清卿的白玉箫眼看距离箬冬心口不过一寸有余。似是纵然双眼被剑刃戳穿,自己也要把箫身打落箬先生身前。 箬冬眉头骤然挑起,眼见此刻撤手回剑,已是自行拦不住了。 便是此等危机之际,黑魆魆的里屋忽然无声风起,箬冬只觉自己前进半刻的阴阳剑顿地被一股山崩巨力攥住,猛一下止在半空,半分也动弹不得。 清卿的木箫也停在自己身前不知何处,突然片刻止息,只能听得到少女紧紧相持的喘息声。一旁的景明吓得呆了,眼见危急一瞬刹然而止,不知何故,摸到方才被打翻在桌的烛台,急急点亮了来看: 竟是满脸惨白的令狐掌门披着青袍,在胳膊中把清卿揽了回来。 清卿的双手仍横在半空,箫头紧紧悬着对准箬先生心口。先生那已然触及清卿眉心的阴阳长剑正被令狐掌门紧攥在手,剑头抵在清卿额头,剑身与子琴几近透明的十指交缠在一起,暗色红血滴滴渗在地上。 僵持片刻,子琴忽地出力,将那长剑一刻间从箬冬手中抽出,猛力向下——“铮”的一声,阴阳剑牢牢插在地上,晃了两晃,不动了。 箬冬借着微弱烛火,这才看清令狐子琴苍白的神情。竟是不知受了什么重伤,便是连半分血色也无,立刻明白清卿方才百般拼了命阻止二人进去是何意。察觉身后不知什么动静,转身回望—— 令狐子棋黑着脸,不知什么时候来到门前。 眼见两个黑袍身影被几个青衣东山人围在中央,箬冬不由担心脱身困难,飞手上前,将那地上的剑柄嗡嗡然抽了回来 子琴盯他许久,方才垂下受伤的手。只见被剑刃划开之处,已然是毒色骤显,凝结成怖然的黑紫血痂。“出去!”子琴尽着内力,冲箬冬冷声斥一句。 此刻清卿眼中却只有师父那不断被碧汀毒侵蚀的十指,用手心握住师父的手,眼看着泪水便又要流了出来。 子棋拦在门外,不出手也不让开。 眼看着子琴便要支撑不住,清卿连忙扶了师父,不顾屋外一片凌乱进到里屋。便是转身刹那,忽听得师叔问了一句:“先生来是要说什么?” “彻心大师言。”箬冬叹口气,于是转向清卿,“你中的毒物不仅西湖的碧汀毒,还有南林的雪上蒿。” “我知道。”清卿淡淡回头。 “你知道?” “只有我知道。”心头一紧,清卿不愿箬先生再说出些别的纠葛,便道,“先生若无其他事,便请回吧。” 清卿默默将师父扶回榻上,子琴几乎是气力全无,重重“砰”一声倒下。清卿不曾想,师父这几日损耗的内血已然在崩溃边缘。子琴那只受了剑伤的左手无力垂在一侧,清卿赶忙在堆积成山的药罐子里去寻纱布药膏之类,却是越找越乱,双手忍不住颤抖个不停。 许是听到弟子极力忍住的抽泣,子琴轻轻道:“别着急,不是什么要紧的伤。” 西湖的碧汀毒曾害得自己命悬一线,师父便是为了那三分解药,才被温、南二掌门合谋用计,被卷入玄潭潭底……这哪里是什么不要紧的伤? 忙乱半刻,清卿这才无声回到师父身边,小心翼翼地按着绮川师姊教会自己的治伤之法,将师父受伤的左手包扎起来。方欲起身,子琴却反手一把抓住她胳膊:“清卿,下了雪上蒿的人究竟是谁?” 清卿摇摇头。 清卿本欲意“不知道”,子琴却道她“不想说”。师徒朝夕相处十几载,清卿神色变幻一瞬,又哪里能瞒得过子琴的眼睛? 子琴不由抓紧了她手:“清卿,师父只想等着你自己来说。” 清卿鼻头一酸,顾不得礼数之类,猛力想把胳膊从师父手中抽出来。只是子琴牢牢握着,清卿愈是挣脱,子琴方才被包好的伤口愈是开裂,星星血点尽皆洒在清卿衣衫。 终于坚持不住,清卿奋力一挣,子琴却在此时正巧松了力气。清卿跑出屋外,不顾师叔叫唤,夺门而出。 令狐子棋左右看一眼,估计着清卿在半山腰便能遇到绮雪,想必出不了什么乱子,便点起烛火向屋内走去。眼见师兄那般潦草的伤势,不由低声冷笑:“这又是为难谁呢?” 子琴转过头:“棋,衡申的事,是琴对不起你。” 子棋沉默下来,不再说话。 “衡申自己对不起那盘棋罢了。”过了许久,子棋才长出一口气,“碧汀散没多少了吧,哪里够你们师徒两个人一起续命的。” 子琴笑一笑:“琴又不怕这个,清卿不知道,你还不清楚?” 子棋翻个白眼,转身出门。走到半路,突然回过身: “师兄,你说得对。衡申的事,棋永远不会原谅你。” 第四十七章 楼台月明 海风微微漾着腥咸气息,飘飘忽忽地向着灵灯山崖荡了上来。清卿抱着膝盖,像是浑身发冷,把自己蜷成一团。 绮雪一言不发地走到她身边,学着清卿样子,也抱着膝盖坐下来。 “师姊。”清卿转过头,“今天怎从书谱阁出来得这样早?” “嘿嘿……”绮雪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师父神机百算,料定了你今天晚上要从这条路上下来,害我等你大半个下午。” 清卿转过头,继续盯着起起伏伏的海浪。 海浪涌了起,聚了散,夜色如墨染,清卿任凭渐凉的水气打在脸上。绮雪悄声问道:“你真要与掌门一起,一辈子待在立榕山上不出去?” 清卿微微愣住:“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从你出去一趟,回到东山开始。”绮雪忍不住扬起嘴角,“你看掌门的眼神明显不一样了。” 心中五味杂陈,清卿把头埋在膝盖里,沉默好久。 “雪。”待得夜色深沉如玉,清卿终于重新开口,“从山外回来,令狐清卿仿佛变成了两个不一样人。一个人在霜潭边,快要不认得师父的脸;另一个在灵灯崖顶,却怎么都忘不了山下的模样。” “所以。”绮雪咯咯笑起来,“你还是想出去嘛。” 清卿偏过头想了想:“也不是。我只是放不下那些人——那些在南林西湖相遇,却哪怕出手伤了绮川和绮琅师姊的相识过客。我本来以为,让温掌门倒在弦剑剑刃之下,一切了结便可以到此为止……” 绮雪听得摸不着头脑,只是听清卿又提起师姊受伤的事,便正色道:“这些事今天对我说完,可别再对掌门和师父提了。” 闻言,清卿便也止住话头。起身拍拍衣衫,忽地道:“师姊,等师叔回夜屏山时候,我跟你们一道走。” “行。”绮雪点头,“只要掌门同意就行。” 清卿心中想,自己似乎并没有与师父提起的打算。只是不知为何,想要跑到一个找不到自己的地方罢了。正暗自盘算,青影微闪,淡淡无痕的脚步从崖后小路传来:“聊得不错?” “师父。”绮雪起身行礼。 清卿跟着向师叔行个礼,却是心事未消,便偏过头去并不理会。子棋摊开手,只见个闪着光的小药瓶出现在掌心:“那西湖的箬先生也算有备而来,他虽也没有那雪上蒿的解药,但这个也能暂缓一时。” “弟子不想要。”清卿终究忍不住,“今日西湖二人擅闯,师叔如何就放了他们走?!” 子棋摇头微笑道:“等你来夜屏,师叔就告诉你。不过……”子棋凑近清卿耳边,“那个跟在天客身边的弟子,真是像极了你衡申师兄。” 半是有意半是无意,子棋和两个弟子出发那日,谁都没去与掌门知会一声。倒是其他弟子都道这是掌门同意了的事,尽皆依依不舍送到山脚下。 绮雪在立榕山住了几月,今日忽然出发回去,绮川与绮琅都是不由遗憾。免了一顿苦打的南嘉宁原本被师父令狐子画罚到石洞,随太师伯闭关思过——今日也得了鬼爷爷的准,下山来与二位师妹送别一面。 “南林的江沉璧江少侠用的那些毒物。”清卿向嘉宁问道,“公子可知是什么来路?” 嘉宁摇头,苦笑道:“我在家里是个外人——这般厉害的本事,他们如何肯与我说?”言罢,虽不知清卿此意为何,倒也有些歉疚:“师妹,嘉宁帮不上你的忙,却害得你……” 清卿摆摆手,不愿他继续往下说。与同门师兄师姊们行一礼,就此别过。 虽是离山久远,绮雪却见清卿一日复一日地心事重重。仿佛下山越久,就越是坐立不安。直到一日三人沿途在客栈歇下,忽听得门外丝丝缕缕,传来一阵单调乐声: “影坠芳菲下,声色有无中。飞白孤灯里,落红梅子东……” 清卿本沉思窗边,一听得这叮咚作响的歌儿传来,竟忽地站起,三步并做两步便向门外面冲。还没反应过来出了什么事,子棋向着绮雪使个眼色,绮雪也只好放下吃了一半的馒头跟了出去。 来到大街上,眼见着人群摩肩接踵,快要把客栈外面围成一堵厚墙。顾不得旁人推搡咒骂,绮雪硬生生拨开人群,挤了进去。 只见一袭破烂的红衫靠在墙角,那女子与自己相仿年纪,正半闭着眼,低声悠悠唱着: “影坠芳菲下,声色有无中……” 侧眼一看,清卿果然立在人群最里围,双眼发了痴,紧紧盯着红衫女子在几根细弦间跳跃翻飞的手指。 “原来是听歌听得入迷。”绮雪松下一口气。 仔细观察些许,绮雪只觉得这女子明眸皓齿,绰约的身子抱住一把圆圆的琴,手指慢慢调拨几刻,甚是漂亮。虽比不得绮琅师姊那般宛转得明显动人,倒也忍不住令来客多耽几眼。眼见清卿仍是听得入神,绮雪不肯打搅她,便也驻足停了一会儿。 听得越久,绮雪竟愈发困倦:不过咿咿呀呀一句词反复数遍,倒不知有什么好听。 打个哈欠,绮雪不由向身后看去。便是这一看,绮雪惊得瞬间瞪圆了眼睛: 只见半条大街都快被涌来的人群堵成死胡同,而来来往往的人群还在不断上涌。除了像清卿那般眼神迷离,其余众人皆是半张着嘴,眼中冒着波粼粼的光! 定是这歌声中有着什么邪术法门!回过神,只见清卿仍在红衣女子面前立着,后面挤上来的人潮将她一碰,竟也毫无反应,任凭自己险些跌了个趔趄。眼见人墙快要堵死了自己去路,绮雪急得将要跳起,只听得一曲终落,女子声音也渐渐低沉下去。 便是红衫女子十指离弦一刻,清卿竟箭步上前,一把将那女子连同手中圆圆的不知什么乐器提在怀里,不顾撞翻的人群跃上屋檐,大步流星便闯了出去。 人们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尽皆呆住。过了半刻,熙熙攘攘的人群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而清卿与那红衫女早已没了踪影。 绮雪听得各类叫骂声不绝于耳:光天化日强抢民女了! 左看看右望望,客栈之内虽是与自己只隔了半条街,却不知师父是否知晓这大街上的意外。犹豫片刻,想着还是把清卿追回来再说。绮雪于是提起一口气,冲清卿方才离去的方向奔了过去。 一路远离了人群,来到偏野荒郊,绮雪这才寻得那青影红衣错落在一起。 红衣女子仍是坐在地上,抱住颗粗壮的树干稳住身子,竟是双腿无力,站不起来也走不了路。清卿一手举着一把干枯的柴火,另一手拿木箫抵住她下巴: “藏在哪儿了?” 那女子眉目如画,哭起来楚楚动人:“你们东山上的野人于我有灭门的血海深仇,你今日纵是把我折磨成个废人,也别指望我说出半个字来!” “这样啊。”清卿放下箫,却把那冒着浓烟的烧着的火把举得更高了些,“那花楼上的鸨母一烧你就说,我也烧烧你,看你说不说?” “啊——”那女子哭得梨花带雨,鼻涕糊在衣衫上,如小兽一般嚎叫起来。 绮雪见状,赶忙大步上前,一把抓住清卿手腕:“师妹,不可伤了人命!” 不料清卿仍是举着火把不放,冷冷笑道:“师姊,这位是蕊心塔的楼姑娘,身上有着南林毒物的解药呢!” 向那女子回望一眼,只见她秀眼哀怨,清卿所言果真不虚。绮雪随即松了手,低声道:“小心些。”清卿点头,落下火把,只见那金黄的赤焰就快触到圆阮阮头上。阿楼撕心裂肺地吼着: “东山的妖怪野人!烧光南林府宅还不够,又要烧人命——姑奶奶进到地府阳司也要化成厉鬼来索你们的怨债啊!”只见清卿落手不停,木白色的阮面已然焦黑一片。 绮雪一下子按住清卿的手,向她冲外边使个眼色,压下声音:“林子外边来人了。” 偏是这般危急时刻,远远地,有来人骑驴而至,不断向着黑雾浓烟的方向靠近。边是走着,边还一路哼着歌儿: “起坐闻莺语,无处渡魂江。” 是《徵篇·渡魂》! 清卿心下“铮”地绷起一根弦。听得这嘶哑调子,倒不知是什么熟人过客,才能知道火烧南林当夜,千珊先生最终的绝律? 蹄声哒、哒、哒地响近,不多时,停到三个女孩身前。驴上那人抱拳作礼,微笑道: “二位令狐少侠,让你们师父找得好苦。” 这来人口音甚是熟悉,清卿回忆起师徒三人方才歇脚的客栈,恍然大悟道: “不现太平史笔。” “不辞水火微尘。” 原来眼前这枯瘦的汉子便是火烧南林那晚,截住自己的夏棋士。清卿放下火把,一揖至地。骑驴人眯起眼:“传闻蕊心塔阮声噬骨,一夜能连伤二十四条人命,你们不怕?” 绮雪抬起头:“事关我师妹性命大事,自然不能怕。” 一听这话,阿楼先是愣了一刻,随即仰面向天,哈哈哈大笑个不停:“是尝到那蕊心塔的金钗滋味儿了吧!” 第四十八章 泠泠船歌 听得红衣女言,凉归不由惊异,看向清卿:“你随了西湖将军去,怎的落下个如此刁难?” 清卿想起师公和孔将军,只觉得胸中更是满腔苦怨,一时克制不住,重新举了火把:“南林江家的谱子究竟去了哪儿,你今日不说,便用你的命来殉你的曲!”言罢,眼见着火苗舔着阮弦,清洌洌的木头香气霎时散开来。 凉归见状,不紧不慢下驴,远远便抓住清卿胳膊:“人命之事非同小可。令狐棋士命老东西来寻二位,可不是让少侠们弄出关天大事的!” 看着这把奏出《角篇·落梅》的微雕木阮,清卿满心的愤懑快要溢出胸膛,哪里还能听进去老棋士的话?只是举着火把死死不松手,非要让这蕊心塔的唯一后人今日破了相不可。 阿楼足不能行,双手着地,一步一步往后爬着,口中仍是尖叫不停。 绮雪眼看着清卿半分劝告也不理,急得快要原地打转,恨不得插翅回到子棋身边,把直接师父搬了来劝。只见夏棋士也是神色凝重,没了方才那副和蔼模样,想必是顷刻便要不满——立榕晚辈怎么这般不讲道理? 正焦急间,听得棋士徐徐道:“少侠姑娘之间先前的恩怨,老东西不知;只是如今这蕊心塔的姑娘双腿有疾,令狐少侠手握利器却如此相逼,无论哪门哪派,都未免不合江湖规矩。” 清卿对这大段说教只觉烦闷,心中想,四器的掌门陷师父入玄潭,又是合了谁家规矩?只是老棋士这么一说,心中也不得不认有理,便强压怒火,冷冷道:“请教棋士前辈,难道要弟子也没手没脚,才能按照江湖规矩讨个说法?” “清卿!”绮雪听她言语过激,赶忙呵住。 凉归摆摆手:“倒也非也。蕊心姑娘既然不能与少侠相持,那便由老东西活动活动,与少侠比试一二,何如?” “前辈要弃了东山,改投南林前程?” “少侠与西湖二位将军结拜,怎没被令狐掌门赶下山去?” 清卿瞪大了眼,忽地噎住。尤其那“赶下山”三个字,简直快要戳进自己心口里。终于是软下气焰,低声叹气,问道:“前辈想比试什么?” “呵呵。”夏凉归重新舒展着满面皱纹,笑起来,“老东西这辈子什么也不会,就会下棋,还得委屈少侠迁就迁就。” 闻得前辈开口,清卿便自取下腰间白玉箫,用那坚硬的箫头在地上横竖划起方格来。 绮雪大惊,心想清卿年纪尚小,又从未专攻棋术,如何能与这一把胡子的老前辈比个上下?趁清卿移到自己身旁,赶忙一把拉住,低声问:“你当真要与前辈比试?” 清卿眨眨眼:“师姊不是也在这儿嘛。” 绮雪一下愣住,不解其意。清卿见状,只好换个方向,让木箫划地的声音大些,边步步后退,边凑在绮雪耳边:“棋子相击之声,我心中听得也算熟悉。待会儿开始之后,师姊便拿两个棋子在袖中相击便是了。” “不——”险些高声叫喊,绮雪愣生生把后半个“行”字咽到嗓子眼里去,“这是枪替啊!” “并非师姊与前辈对峙,何称枪替?” “你!”绮雪眼珠子快要掉出来,“这般手段叫掌门知道了,又要挨顿打不可!” 清卿偏过眼,丝毫没有严肃打算,只是嗤嗤轻笑:“师姊不说,谁人知道?”不等绮雪再答,紧接又是一句:“若是蕊心塔之人的身上真有雪上蒿的解药,师姊当真不肯帮我?” 绮雪呆滞在原地。犹豫片刻,重重叹了口气。只是心中隐隐觉着,早知如此,便不该让清卿下山来。 阿楼独自一人静静坐着,双眼出了神,双手在被烟气熏焦的黑色面板上抚来抚去。凉归走到她面前,停下脚步。阿楼抬起眼,满是怨恨。 “姑娘。”凉归侧瞧一眼低声细语的令狐二人,冷笑道,“江湖大多门派都看不惯东山的行事,这是人尽皆知的道理。”听此,阿楼不解其意,仍是愣愣仰着脖子不说话。“老东西今日便卖个不值钱的面子给你,若是保住你性命,换个什么什么毒物的解药,不算失礼吧?” 不知怎地,一闻“解药”二字,阿楼竟低下头去,浑身发抖个不停,默默摇了摇头。 至此,凉归也无法,只好回身仰天长叹——这些年轻的小辈,怎么一个比一个不讲道理? 终于等着清卿磨磨蹭蹭画完了一张横竖各十九条长线的棋盘,凉归清卿二人便分边坐下,袖中执子。绮雪自知水平与前辈差距甚远,便先行暗敲三下,再击四声。 清卿听得,将第一手黑子下在小目。 凉归一子,紧接着落在手边星位。 待得清卿将第三子落在星位,凉归似乎完全入了状态,双眼细细眯成一条缝,上半身前后摇动起来。见状,清卿长舒一口气,想必老棋士落子专心,听不得绮雪在身后悄声下棋。 下得半刻,绮雪只觉得愈发胆战,后背隐隐冒出一层汗珠。 倒并非是棋士棋术过人,自己已没了还手之力;相反,凉归似乎不着不急,徐徐落子,像是师父平日与自己下起指导棋。加之自己心中藏着秘密,落手自轻,生怕惊动了前辈声名扫地。以至于越下越慢,一子考虑半柱香时,凉归不禁频频向清卿处看过来。 至于夏凉归是棋盘上饱经风霜、世间难寻的高手。两个女孩心中打着什么主意,又怎能猜不出? 只是这一等,倒惹得阿楼不耐烦。见清卿一直用手背托着下巴,手中黑子半天不落,反复几次,终于忍无可忍,坐在一旁抱过自己半还能弹的残阮,低声开始哼道: “漫待春来花入户,我今抖擞雪中行……” 这是《船歌》?听得绮雪袖中响动,清卿抬到半空的右手握着棋子,忽然凝滞住了。关乎阿楼她自己性命攸关的事,怎地有如此闲心,反倒哼起这流行市井的曲子来。 摇摇头,不再多想,清卿把那一子落在场中。绮雪步步紧逼,似是要把那白子夹到毫无退路。凉归执白子却很少长时思考,黑棋方才落定,白棋便下在目旁小尖。 与此同时,清卿听得身后绮雪猛地吸一口气。 一子一子如此紧逼,分明是料定了自己下一手,甚至之后更远处要落子的位置!绮雪正是心烦气躁,偏是阿楼在一边旁若无人地低声唱着: “碧峰苍翠踏水云,行江吟断一山青……” 眼见绮雪又是陷入长思,清卿别无他法,只得默默盯住了场上局势。黑棋的几处转换很是巧妙,只是棋局近半,绮雪似乎厌倦了躲避锋芒的打法,开始与白子针锋相对起来。 有时纵是凉归提走一子,绮雪也寸步不让。 若是凉归当真要护得那蕊心女子周全,以他前辈的功力,绮雪早就到了中盘认输的时候。此刻却不疾不徐,一子一引,让白子弱下气焰,和黑子步步缴缠。清卿虽不懂棋术,却也皱起眉头:分明是你死我活的大事,怎么反倒下起了指导棋? 正踌躇间,只听得绮雪袖中再次传来敲子声。双子相击持续长久,足足敲到第二十下方止。 天元! 似是见清卿犹豫些许,绮雪袖口抖动,再次轻声相击。清卿支起耳朵,凝神数起——绮雪先敲十下,再敲又十,分明是天元。纵是听得一清二楚,清卿仍是握子手心,丝毫不敢落下。 阿楼见两个人又开始停滞不动,干脆使尽了力气,大声拨起嘈嘈阮弦:“漫待春来花入户,我今抖擞雪中行……花入户,雪中行。” “够了!”绮雪忽地立在清卿身后,喊出了声,“前辈,弟子认输。” 凉归在原地执子不动:“你想下在哪儿?” 绮雪冷冷向清卿看去一眼,清卿仍是端坐身旁,不肯落子。“师妹,你我何故要要紧牙关?” 清卿不理会她,反倒作了个“嘘”的手势。 “清卿!”绮雪厉声喊道。若是再强撑不承认自己枪替的事,便当真是失了立榕山弟子的门规。只见清卿终于执子出手,点在方才的“天元”,轻轻道:“乌鹭横飞。” 揉揉眼,绮雪简直惊得呆了——方才本想认输的一子,怎地点在了乌鹭的阵眼上! 阿楼指尖的旋律骤然激烈起来,四弦飞影重合,把刚才那旋律泠泠然掷在棋盘之上。绮雪这才看清,激烈弦光旋律中,黑白子在地面悄然跳起—— 向着四面互换了位置! 若是寻常落子,将棋局复原对绮雪来说本不是难事。但阿楼曲中本便带着些惹人心焦的意味,受着棋盘与阮声左右夹攻,早已使得绮雪无心那一次次细小差别。眼看着这一盘黑子乌鹭将白棋包裹起来,绮雪又是惊又是怕,颤着声音道:“前辈……弟子有错……” 凉归却微微一笑:“令狐棋士没白教你,下得很好。” 随即转向清卿。清卿放下那一黑子的手仍然滞留半空,双眼迷失在黑白交错的棋影中。老棋士缓缓道: “这不是下棋的手。” 清卿终于想起,这么耳熟的旋律,正是流行于玄霜地界的《羽篇·船歌》。漫待花入户,今日雪中行——这样简单的道理,却要蕊心塔的歌女反复数遍,自己与绮雪也没能明白。 今日去抢夺南林的江家谱,自己何尝是温、江二人对手? 而今日即使自己赌气于棋局顶替作弊,绮雪又何尝是凉归对手? 想必阿楼纵是放心老棋士胜局已定,也不愿二人落个输了德行的下场。 想到此处,清卿默然苦笑,却偏偏是不肯起身认错。 见清卿不动,凉归自行站起,拂衣而去,绮雪赶忙紧追几步跟在后面。阿楼把那几乎已经不能弹的圆阮放在一旁,沾着满手的泥爬近: “非是我不愿。南林雪上蒿的解药,非得江家人自己收着。” 第四十九章 走火入魔 清卿自己也不知在那林子的棋盘前坐了多久。直到哗啦啦倾盆一场大雨从天空洒下,转眼把二人淋成个彻头彻尾的落汤鸡。这才站起,不顾衣衫尽湿,从泥水中抱起阿楼,向着来时的路走回去。 绮雪紧紧跟在夏凉归身后,只是老棋士一路上一言不发,绮雪生怕这次的事叫师父知道,自己会落个比立榕山上清卿盗药还惨的下场—— 棋术之首即为“信”。不知自己怎么昏了头,同清卿一起违了这般原则。 直到雨蒙蒙的街巷再次出现眼前,人们顶着草帽纸伞偶尔穿梭身旁,凉归才终于问道:“跟着令狐棋士,学棋有多久?” “弟子自幼便在夜屏山。”绮雪答,“下棋如吃饭走路一般学起,因此不知确数。” 凉归点点头,竟微笑了一下:“如今学到哪些棋谱?” 绮雪脸一羞红,低下头:“弟子正自己在看《妪老神机》。” 老棋士没再说什么,心中却已暗暗赞许,小小年纪的绮雪棋术却已这般功力,实在难得。回得客栈之内,子棋却没了踪影。柜台之后一叠茶碗后留下张字条,说是后半夜回来之类。 凉归想着今日白天,两个孩子实属违了大规矩,便也草草写在字条背面写下对弈之事。 清卿自己本就认不得路,再加之神情恍惚,便叫阿楼一路指着方向回来。待得客栈不过百步来远时,阿楼却在清卿胳膊中突然一个扑腾,吓得清卿险些趔趄摔倒在地。 “前面不远了!”清卿使个“高峰坠石”稳住身子,“你腿不能行,一个人要爬到哪儿去?” 阿楼只道清卿是要逼问解药的下落,便叹口气:“小女子若真有解药,何苦受了南家人和江家人的制?再者说,我们蕊心七个姐妹,如今六个都在东山手底下没了命,小女子即便帮你令狐少侠,又岂会真心?” “我对这个不感兴趣。”清卿冷冷打断她话头,突然学起阿楼浑身颤抖,口齿不清的模样,“女女、女子,把……把那谱谱子,缝到江江、那江素伊伊的绣花枕枕头里边儿了……” 阿楼一听,险些又是跳起:“谁告诉你的?” “蕊心塔大庭广众之下杀人放火,还用旁人来告?” “哼。”阿楼冷冷笑一声,“前面几步便要回去。就为这一首破曲子,不妨见到你们长辈挨顿打,看看你们今日那副双眼冒火的模样还值不值。” 进到屋里,老棋士早已恢复了笑容可掬的待客模样,于来客之中大声呼应着端茶送水。 清卿把阿楼在一张空桌旁放下,绮雪便悄声走近,冲清卿使个眼色。谁料清卿却低下头不理会,也不拿着伞,孤身一人又跑回了雨里。绮雪追也不是,不追也不是,刚欲跟出门,忽地被那穿着一袭脏兮兮红衫的阿楼抓住了袖子。 阿楼抬起满是泥污的脸:“别追了,你师妹被那《翻雅集》折磨得走火入了魔,追出去也没救了!” 不知有意还是无意,清卿一路低头狂奔,竟一口气来到南林大火侵蚀之处。沿着小半年前被四人纵起的熊熊大火,一路皆是残墙断瓦,丝毫不见碎琼林旧日富丽堂皇的景象。 南林风波虽已平静,乌魆魆的颓垣却一直没能被雨水冲毁。 自己习琴至及笄,究竟为何可用? 这般一问,清卿不由得木箫脱手,将那泛着紫光的白玉木头一把掷了出去。只见木箫撞上一根摇摇晃晃的屋梁,其坚不可挡,把那梁柱直接一劈为二,拦腰截断。 而白玉箫划过一道弧线,毫发无损地在地上滚了几圈,连个缺口都没留下。 清卿立在原地,与木箫隔着百步相望——倒不知为得那本谱集,杀人放火、身中剧毒、违了门规挨了打,会不会远不如从来不知音律为何物,来得痛快些。 仔细想来,自己不愿离师下山,也不过是想躲得这些引人入魔的烦心事越远越好。 想到此处,清卿空手转过身,不再理睬木箫孤零零躺在地上,抬脚便要走。却忽然,身后一句轻声细语传入耳中: “晚辈见过令狐棋士。” 师叔就在此处!清卿被这声浅浅的招呼一时惊住,一下子立住脚,连呼吸都缓了几拍。方才那声招呼的主人,能听得出是个青年男子,声音却是说不出的熟悉。正踌躇间,又闻得一声女子嗓音紧跟而来: “晚辈即墨瑶,见过令狐棋士。” 清卿一把捂住了嘴——是南嘉攸和即墨掌门,还留在南林地方! 想着自己接二连三违了两次立榕山规矩,清卿哪里还敢偷听师叔言语?只是自己生怕被三人发觉,一步也不敢轻动;又奈何隔风听物的音律本事已然学到身上,此刻纵是用手捂紧了耳朵,也阻不住断断续续的交谈朝着头脑之中涌进来: “晚辈此时求见棋士,实属打扰。立榕山未曾赶尽杀绝,肯赐解药,晚辈等感激不尽……” “不必。” 空气静默一刻,只听嘉攸的声音接着道: “晚辈此来,乃是众人所托,因而不甚惶恐,战战兢兢,向棋士有一不情之请。”子棋似乎并未答话,便听得南嘉攸继续往下说,“如今放眼江湖,八音四器之中东琴、西筝、南箫、北笛早已不同往日。我父与温掌门接连惨遭毒手,即墨掌门年纪尚轻……” 说道此处,嘉攸停顿一刻,这才听即墨瑶轻细些的嗓音续道: “因而下得东山,我等众人商议,要重新推举江湖中有才德、有名望之人,一统八音四器,拾遗古训,编撰旧谱,恢复江湖音律盛景。” “所以?” “所以……”即墨瑶又是一顿,“前辈们想着,各门各派虽与立榕山不睦已久,却从未与夜屏产生什么仇怨纠葛……令狐棋士乃是东山后人正统,论功力术法,世间高手也少有能敌。” “因此。”南嘉攸重新接过话头,“晚辈等愿奉令狐棋士为首,还请棋士出山入江湖,一统四器,重振八音雄风!” ——重振八音雄风! 南嘉攸最后的低吼像是能传到千里之外,音虽不高,却惊起片片鸟雀扑棱起翅膀来。清卿捂着心口,生怕自己猛烈的心跳,被一同修行听音乐理之术的南嘉攸听了去。 悄悄拧一把自己胳膊,果真不是梦中幻听。 “哈。”不知这沉默过了多久,忽然听得子棋不知为何,断断续续笑起来,“好啊,这主意是西湖的厉害先生想出来的,还是你北漠的老掌门也这么觉得?” “是晚辈们与众人自己的主意。”只听“扑通”两声,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似乎二人已经在子棋面前行着大礼,“大家愿奉夜屏为首,千秋万代,一……” 南嘉攸后半句话没说完,便听得“呃”一声刹止,恐怕是被子棋捏起了脖子: “你爹爹肯定没来得及告诉你,夜屏和立榕,永不会有什么你我之分。南公子若再这般口出狂言,就别怪自己冤死黑白棋子之下了!” 几乎同一时刻,只听呼啸风起,纵是不用转身也能听得出,师叔制住南公子命门,即墨掌门定是在一旁出了手。 想来,十个南嘉攸和即墨瑶加起来,也不是师叔对手。 二人这般深夜突访,任谁人也不得不留个心思。师叔孤身一人在远处,若是当真有了埋伏,自己前去相助只怕也来不及。打定主意,清卿转过身,准备现身明处。 刚一转头,忽地发觉,一硕大颀长的黑影立在自己身前。 背着光影,这人的脸模模糊糊看不清晰。只是不知黑影已然在清卿身后立了多久,以至于清卿凝神听着远处谈话,却连一步之遥的靠近丝毫不觉。 一角僧袍露在微光之外,清卿恍然大悟,刚要叫出声,就被这黑影一把捂紧了嘴巴—— “令狐少侠,不知近日伤势可好?” 便是这低声一语间,清卿拼命回头望去,只见师叔、嘉攸、和即墨三人的身影已然化成小点,消失在几尺之外。 子棋一手像老鹰捉鸡一般攫住嘉攸脖子,另一手转个圈,迎着即墨掌门抛来的长袖抓住袖头,用力一甩,将即墨瑶甩得转了个圈,被反捆在自己的长袖阵里。不等两个年轻人反应过来,子棋简简单单一式最浅显的“乌鹭横飞”跃出袖口,于二人之前迎面奔去。 二人皆是受制在令狐子棋手中,后跃不得,只好拼命仰起上身,令那凌厉的棋风贴着脸颊飞向身后。 子棋偏偏正好于此刻撒手,嘉攸与即墨哪里能反应得过来,只感觉后心一空,便接连向后载两个跟头,跌了一身泥尘打几个滚,却依旧浑身作痛站不起来。 料理完二人,子棋这才想起:方才动手时候,远处似乎出了什么争执。生怕有埋伏,子棋回头一望—— 泛着紫光的白玉箫正在几步之外,静静躺在地上。 眼见着僧人掳去清卿,离那边纠缠着的三人越来越远,即墨老掌门才略微松开捂着清卿的手。清卿瞬间大叫起来:“男女授受不亲!掌门身为高僧,怎能如此!” 喊道一半,顿然明白过来,便自行收了脾气,冷冷道: “晚辈或许,该称前辈为彻心大师吧?” 第五十章 繁星点点 彻心低眉看她一眼,道声“善哉”,便步履不停,一步步向着子棋几人远去。老僧虽是面目慈祥,身躯枯瘦,游走在市井街巷却是飞速无影,眨眼间便要立了这过路中的南林地界。 一时只见黄沙漫天,树木奇崛干虬,光秃秃的枝丫布满了岁月之纹。 彻心僧人将清卿放在地上,清卿一下方觉地面软而温烫,简直能将常人的四肢都吞陷下去。站立于此等土石,习术之人也只能勉强靠着自身内功,维持着不被吸入地底,哪里还有多余的本事打拼比试? 清卿心下明白无路可逃,只得被老僧引着,进到一灰蒙蒙的孤庙里。 抬眼一望,庙中并无金刚护法之类,只是庙宇正中站一积灰石像。彻心沙绸扬起,满庙积尘飞扬而起,庙内顷刻朦胧不见五指。待得烟尘散去,那石像终于原型显现,只觉并不似寻常供奉之物: 三头七目,四臂九身,环绕大殿一圈,龇牙咧嘴甚是可怖。 彻心也不多言,面色平静如水,盘膝坐地,闭起眼,倒好似入定了一般。从僧袍中取出一杆短笛,横在嘴边慢慢吹来。 仍是那一曲熟悉的北漠《沙江引》: “穷秋阴云飞草黄,关头流月一沙江。孤潇雨夜空荒野,北风吹冢入残阳。” 只听着这北方沙涩之曲,浸满了流月光气,一点点淌进空旷的小庙。不知是错觉还是什么,清卿望着那石像青面獠牙,似乎听着笛曲,也和善了许多。 渐渐地,笛曲柔和之气减缓,短促的快音弹跳于彻心手指。彻心的手虽不似子琴透净,也不如清卿纤细,却是皲裂着道道口子,松弛的皮肤挤皱在一块儿,在笛空中偶尔蹦出几个轻快的短音来。 果然只有逸鸦漠的掌门,才能做到这般自如不显。 清卿心下想着,一下便陷进那曲子里面去。肩头、手心和后背的外伤都麻酥酥得舒缓了些许,就连胸中毒发时留下的烦闷也畅快不少。 这便是回山夜晚,老掌门所提到的疗伤之法罢。 疗伤! 清卿一下子反应过来,恍然摇摇头,猛吸一口冷气进肚。若是彻心大师以疗伤为条件,致使自己不得不更名改姓,入了北漠门下,自己岂不是犯了欺师叛门的重罪! 短笛仍在悠悠扬扬地响着,清卿忽地站起,欲强迫自己从沉浸的乐曲中脱出身来。只是这笛声之引好比庙外吃人的流沙,半足踏进,哪还有挣扎的余地? “啊”一声叫喊,清卿双手抓着脑袋,尖利的指甲把脸颊两侧抓出几道血痕。 那《沙江引》好似一引镇魂剂,自己每每狂躁不安,心底的挣扎都仿佛被一双无形的大手按住,再慢慢压回平静里。清卿渐渐喘息不止,几次就要闭眼沉睡,又记忆深处师父的声音叫醒—— “清卿,师父在立榕山等你……” 便是双眼微闭一刻,清卿不知第几次回过神来。 趁着没有再次失去意识,清卿把指甲嵌进手心,逼着自己冷静片刻。 若是这凄凄切切的北漠笛声没个止,自己又该如何? 自己必须记着一样物事,一样震人心魄的物事。或撕心裂肺,或疼痛难忍,但在这月引流沙的笛引轻唤前不动声色,必是逼着自己陷不入那笛曲的温柔乡便好。 清卿猛地睁大眼睛,那血滴渗出指尖的痛感浮现脑海。 打定主意,清卿便也学着老僧的样子,盘膝坐定,在心中吟起那首《角篇·无题》: “远杯交盏下小楼,风烟飞落满深舟。醉掩红扉寻香去,枝下长堪雪满头。” 那一日清晨,自己与师父隔着千尺茫茫潭水,划竹作歌。江水粼粼之上,是南林嘉攸满眼的仇恨,师姊清灵漂浮的残血,师兄衡申破裂的胸腔,和师父子书手中提起毛笔时,血泪从瞳孔中流下的模样。 钻心的痛处爬上清卿肩头。 清卿此刻只觉那熟悉的爆裂感涌入肢体,十指鼓胀,一股汹涌的浪潮便要喷薄而出。肩头衣衫逐渐被打湿,温热的液体顷刻把一整个身躯都包裹起来。 彻心本是专心吹着北笛,一抬眼,却见清卿浑身浸透了汗,肩膀连同脖颈像是一道猩红的瀑布,滴滴掉下尚有余温的鲜血。赶忙停了笛声,明白过来,这孩子生怕北漠术法的内功进入自己体内,便拼上性命以余毒相搏。 无奈之下,彻心趁清卿尚不能反抗,只得封住她鼻旁迎香穴,令淤血渐渐止住。 待得天蒙蒙亮,清卿终于支撑不住,听得笛声已然止歇,便放心睡了过去。不多时,一阵饭香传入脑海,又自行克制不住,悠悠醒转了来。 一抬眼,不知何时,自己正卧在破庙石像之后,面前正摆着热气腾腾的斋饭。 从昨日下棋到夜半听曲,清卿粒米未进,早已是饥肠辘辘。此刻见彻心大师正端坐石像之后,做个手势令自己上前——不由得心中提起一根紧弦,生怕北漠老僧又有什么防不住的主意。 “吃饭倒是不会耽误习术的功夫。”清卿心中想,“若是再让我丢了东山琴术音律,那自然是拼上性命也不能答应。若想要回到山上去……还是要先填饱了肚子要紧。” 想到此处,清卿也不客气,坐在老僧下侧便端起碗狼吞虎咽。 只是吃到一半,忽地想起自己想独自跑到夜屏山,连个招呼也没跟师父打。恐怕此刻立榕山上,师父和师姊们又已经急得团团转了吧?一阵委屈涌上心头,清卿吃到一半,忽地噎住,捧住那碗软软白白的大米饭,嚎啕大哭起来。 “啪”的一声,硬骨与皮肉相撞在一起。彻心大师轻声斥道:“再来。” 大师对面坐着个身板瘦弱的年轻孩子,正把双手举过头顶,实实挨了方才那一打。长而卷曲的睫毛下,倒是丝毫没有要哭的痕迹。只是抿紧了嘴唇,思考起方才短笛弹跳的音符。 清卿盯住那少年侧脸。虽说一眼望去,便知这孩子浓眉大眼的模样生在北疆,这孩子的脸庞却干干净净,丝毫没得被土石侵蚀的痕迹。思考片刻,眼前的男孩横笛嘴边,又断断续续地吹出半个断音来。 清卿叹口气。又是“啪”一声,僧人的短笛重重打在少年胳膊上:“还是不对。” 这下,少年那浓重的黑眉彻底拧成一团。不知是病急乱投医还是为何,少年稍稍侧过头,向清卿的方向瞟了一眼。 清卿弯起手指,摸索在地面略有空心处,用指关节轻轻敲了两声。 只听得哒、哒两声响,音调同彻心大师方才吹出的笛音一模一样。 彻心微笑点点头:“对。”转眼看向对面少年。少年重新横过骨笛,吐一口气。虽是笛声入空拐了几个调子,也终于寻得大师指定的旋律。 一连几天都是这样,清卿百无聊赖地在柱子边斜靠坐下。不知过了几日,彻心虽不再试着把笛声灌入清卿脑海,却也不放清卿走,只是闭眼破庙,睁眼黄沙地将清卿束在此处。 倒是一日两餐地有人送斋饭来。时常来庙中的是个比清卿略小几岁的年轻孩子,浓眉大眼,长得一副北方独有的深邃模样。 奇怪的是,这少年身板柔弱得不似常人,别说习术的本事,纵是每日提着饭盒前来,都能晃晃悠悠绊个趔趄。除了送些饭食,也会时常多留几个时辰,由彻心大师指导些音律上的见解。 倒是来来往往,见惯了清卿被束缚于此地,临离开时,还会对清卿抿嘴笑笑。清卿也从未见过这般异域相貌,后面几天,忍不住多看他几眼。 少年起身向彻心行个礼,转身向门外走去。清卿听着脚步声奇怪,便略微支起上身,向后一探—— 只见少年立在自己身前,拢起袖子: “晚辈即墨星,多谢女侠指点。” 清卿愣了半刻,也是没反应过来,自己和这眼前少年哪个是“前辈”,哪个是“晚辈”,便起身拍拍青袍上沙尘: “晚辈立榕山令狐清卿。” 即墨星一听,抿嘴笑笑:“星习术未浅,听音也不如令狐女侠这般灵敏,想必还是女侠年纪长些。”清卿听闻,却并不愿理会少年的赞美。 少年接着道:“不知女侠习何音术?” “以琴音乐理为基础。”清卿咽口唾沫,“现今修习箫术。” 不知怎的,说到一半,清卿只觉心忽然“砰砰”地跳起来。自己虽说吹箫日久,拿起箫来,使出的还是那一套幼时仅存的“笔阵剑法”,仿佛与子琴教给自己的听音本领完全不相干。 听罢,即墨星更是睁大了眼,似乎还欲继续问下去。只是回身一望,彻心大师已然盘膝闭目坐定,于是不敢再留下打扰,便向清卿微微弯腰行个礼: “女侠音术,星佩服不已,那便明日再来讨教。” 正转身向屋外漫天黄沙,忽地天空中隐隐震起闷雷之声。起初声响渐微,然而滚滚巨雷由远及近,顷刻间便觉得天地摇晃,小小庙宇中,又扬起沙尘满空。即墨星叹口气:“又是大沙尘,倒不知今晚何时才能回去。” 第五十一章 绛河流光 “树栖霜,沙歇雁。风月不见,北客自怜,谁识曲中闲?” 天晚沙漠无垠,悠悠天地间,便只剩下即墨星一人笛声楚楚,萦绕雁声回荡不停。大漠沙尘封住来时去路,即墨星万不敢于雾色朦胧间踏入遍地流沙,便留于庙宇,将今日这北漠笛曲反反复复练个不停。 少年微闭着眼,长长睫毛颤抖,一句旋律吹不明白,嘴唇上渐渐磨出血泡来。 清卿随手一摸腰间,白玉箫果然不知所踪。想来自己当夜在南林想要抛箫离去,如今不过几日,就快要忧思成疾,当真觉得自己好笑又可怜。 笛声呜呜咽咽,听得清卿满心怅然。 即墨星横笛口边,片刻不停,吹着简直要气血上涌,把面皮憋得紫青。只是那“谁识曲中闲”一句,接连几遍,总也吹不下来。在一旁静听许久的彻心大师缓缓开口: “曲中有闲意,需得闲人试奏闲心。若想练成此句,倒不必一时着急,不妨舒缓些气息,无意之中自然可成。” 听罢,即墨少年这才放下骨笛,长长呼吸一口,走到清卿身边: “令狐女侠可愿指点?” 清卿摇头:“你我年纪相仿,术法相似,我尚不是习术过人之人,如何指点你?” 见清卿严肃神情,即墨星不禁笑了笑:“女侠心中有何听闻之感,倒不妨你我相谈一二?” 既说听闻之感,清卿偏过头,仔细回忆起这首沙漠小调。即墨星比自己稍小几岁,术法尚不熟练,因而吹着断断续续总不清楚。纵如此,也挡不住曲中一袭凄凉之感。 “北客自怜,谁识曲中闲?” 与北漠数辈相传的《沙江引》相比,这首小调无疑简单得多,情绪也单调不少。即便凄凉,也无非少年心绪: 夕阳西下,枯木黄昏,薄雾饮马行流沙。 想到此处,清卿这才回神,开口问:“请教即墨少侠,这笛曲之名为何?” “随口一吹,暂名《绛河》,女侠见笑了。” 《绛河》——日月微绛,星辰成河。 清卿把这名字在心中反复默念几遍。正相谈间,彻心在一旁忽地言道:“星儿,近日可还记得练习些旧曲目?”即墨星行一礼,惭愧低声言:“弟子一直未能练熟这首《绛河》,因此其他曲子只是粗略记住一二。” 彻心大师微微摇头,从僧袍中取出短笛,淡然抬眼。即墨星立刻心领神会,抬起手中骨笛——两阵笛声一追一引,相合相绕,再次飞入天边。 清卿于一旁百无聊赖,只是今日已然将那各类笛曲从早听到晚,此时再听,竟是上眼皮与下眼皮止不住地打战。昏昏沉沉,脑袋不由自主斜向一边,心中默念: 绛河、绛河…… 一束流光闪过,漫天星辰瞬间化为一条长长的银带,卷在大地上,江河流淌。令狐清卿一个躲闪不及,便被晶闪闪的浪花卷了进去:“师父,师父,咳咳……救我!” 清卿猛地惊醒。 不知自己睡了多久,庙外沙尘稍止,只剩风声隐隐作响。即墨星立在彻心身侧,二人皆是闭眼合目,唯独指尖有些微微的颤动。两首笛曲相顾奏响,即墨少年正忘情地吹着那首《绛河》。 而彻心所吹之曲,却有种说不出的熟悉。 清卿竭力意欲听清楚,可惜那舒缓的旋律幽幽飘荡在骨笛之下,总是模模糊糊辨不出来。倒是心中顷刻平静不少,想起自己在立榕山学琴,师父轻言: “北漠之曲,素以笛声暗沁,悄然疗愈。” 笛声暗沁,悄然疗愈……或许这便是彻心方才指导即墨少年时,所说的“闲人闲意”罢。既如此,倒不妨自己也舒缓些情绪,在心中以《绛河》为副调,令那短笛的曲调自行显现。 清卿闭上眼,一句低吟涌入脑海: “孤潇雨夜空荒野,北风吹冢入残阳……” 果然还是那《沙江引》!清卿从地上一跃而起,抱紧了脑袋,喉咙里发出一阵猛兽般的低吼。脸颊两侧刚干不久的血痂,如今又被重新撕裂开来。身躯依旧是熟悉的爆裂感,清卿颤抖着止不住,一下子扑在地上。 “呜啊!”一边是自己奋力挣脱,一边是静曲舒缓心绪,清卿已然分不清自己是哭是尖叫。只觉得四肢扭成一条大虫,即便想清醒,也只能看着脑海无尽深渊。 清卿死死咬住牙,想让撕裂的双手和扭曲的肢体都停下来。 翻滚多时,后背挨打的外伤也支撑不住,重新破了口子划出血。直到胳膊肘“砰”一声撞在柱子上,清卿才终于被迫停下挣扎,微微喘一口气。 “弟子、弟子本是违了门规,犯了大错……不敢再做出反叛师门之事。纵是粉身碎骨,今日也要离了这破庙!”打定主意,清卿也不知哪来的力气,扶着柱子站起身,“师父,弟子如能归山,誓不出山门一步!” 大吼一声,低头向庙中柱子撞去。 彻心余光见清卿全力狂奔,惊得赶忙停了曲,想起身去救,又哪里来得及? 只听得“啪”一声闷响,清卿额头于那结实的庙柱一撞,被狠狠弹到地上。再看她神色,已然眼角歪斜,额头上顷刻渗出大块淤血,只有进的气,没了出的声。 即墨星也已停了笛声,一转头,被清卿血污满脸的模样吓得说不出话来。正待上前扶起她身子,清卿却忽然如鬼魅一般跳起,推开庙门,头也不回地就向茫茫大漠奔了出去。 彻心大师叹口气,想不到令狐家的少女这般执拗。正欲关门回身,却见另一个身影顷刻从门边闪过—— 少年竟也毫不犹豫,迎着烈风,冲向层层雾霭中。 正午阳光甚好,虽入深秋,惹得全山上下暖融融的。众弟子们皆已忍不住去歇息,唯独险峻的山崖被烤得火辣辣,令狐鬼衔起一根草叶,双手抱住脖子,靠在歪斜的老榕树上舒舒服服地眯起眼。 南嘉宁正要出洞,远远望见掌门一袭青袍走来,便行个礼,又回到石洞中去。 薄薄的字条被揉成皱巴巴的一团,令狐子琴觉着一股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展开来看,果然只见子棋歪歪斜斜的字迹蹭得到处都是黑迹,想必是心中焦急,墨水沾得满手都是。 纸上洇着好几个墨疙瘩,上面只有潦草八个字: “湖林出乱,清卿不见。” 子琴走到令狐鬼身边,轻行个礼,低声道:“弟子打搅师伯安歇。”鬼爷爷仍是那副吊儿郎当的姿势不动,冲子琴的方向,把眼睛微微睁开一条缝:“子棋说什么?” “西湖和南林的几个孩子都不肯罢休,而且清卿前几日自己跑下山,如今也没了音讯。” “切。”令狐鬼把嘴里草叶一下子吐出几步远,“好个令狐子棋,也就这样本事?” 子琴平静抬起眼,“是弟子疏忽。” 鬼爷爷忽然直起了腰,“扑腾扑腾”地像条大鱼,靠在树干上换了个姿势:“你可打定主意?” “是。今日阳光甚好,逸鸦漠怕有沙尘激扬。” “立榕山掌门的门规……”鬼爷爷斜睨着眼珠子,“不必爷爷我再提醒吧?” “师伯。”子琴的声音依旧温如清茗,徐徐道,“若是四器间的仇怨没了了解,而弟子却闲坐立榕山顶,是负了掌门之责;若清卿一人在外不知所踪,而弟子在山中不闻不问,是轻了师者之意。” 令狐鬼听到此处,知道也无法再多说什么,便默然点头:“清卿那孩子,唯恐见你不开心。”子琴听罢,垂眼笑笑:“弟子这次找清卿回来,再也不会和她分开了。” 清卿冲得出庙门没几步,已觉着气力耗尽,脚步虚浮,几次险些陷进那吃人的流沙之下。只见这黄沙漫漫,远望无边,终于身子一歪,眼看着顷刻便要栽进去。 心下一慌,还没来得及叫出声,便觉一股温暖的力量一把抓住自己手腕。清卿侧头一望,浓眉大眼的少年立在身旁。 即墨星一把将清卿拽起,赶在她坠入流沙之前抓牢了她手,顺势将她负在背上。 迷迷糊糊中,清卿反应过来,竟是即墨少年背着自己在这无垠沙漠中狂奔。想起这少年初见时,身躯瘦弱不似习术之人,却是练就了一身踏沙行走的本事,纵是后背负人也丝毫不见费力,倒不知此等轻功是如何练就。 前面风势渐小,几顶圆身尖头的沙帐见在眼前。即墨星刚冲到门口,便有一群大汉赤裸着臂膀,齐齐抱拳道: “三王子!” 即墨星不理会,背着清卿便向其中一账奔了进去。把清卿放置在一围火堆之中,少年随即向身后大喊:“巫师!叫巫师来!”清卿只觉自己被这炙火烤得闷闷难受,便撑起身子,仰头道:“不论你们救我几回,再害我几回,清卿决不留此成北漠之人!” 微微一愣,即墨星睁大眼睛:“我等害女侠作甚?” 二人正对视间,门外忽地“哗啦哗啦”一阵响动。那巫师顶着满头褐紫色斑驳条纹高帽子,黑面具遮脸,满身五彩斑点走了近来。一见清卿模样,竟摇头道: “三王子,这姑娘中毒太深,怕是没法子救了。” 第五十二章 大漠孤烟 清卿只道这即墨少年与老掌门定是同出一路,因此才一吹一和,把那《沙江引》的疗伤调子藏在《绛河》下面。因而无论少年怎样解释,清卿偏了头就是不理。 听得满身斑纹的蒙面巫师当面一说,清卿竟忍不住笑起来: “瞧,你们能奈我何?” 那巫师也在一旁附和:“三王子,非是小巫不愿。只是这姑娘面色沉沉浮浮,体内定是汇集了不止一种毒气……再加之身上各处的擦伤、瘀血、骨裂,纵是天下巫师拼尽浑身解数,也只怕……” “出去!”即墨星一声低呵。 那巫师立刻闭了嘴,顶着一身花花绿绿,飞也似地跑走了。 待得帐中无人,即墨少年走上前,不等清卿反应,便一只胳膊抓住她肩膀,另一只手在她后背用力一捶——“哇!” 清卿只觉四周火气弥漫出一股淡淡的香,那香味涌进喉头,逼得自己吐出一大口血块来。 即墨星再是用力捶了几下,只见清卿吐出的先是暗色血块,随即颜色渐渐变浅,终于是喉咙干咳,什么也吐不出来了。 “女侠方才说,晚辈要害你什么?”少年一偏脑袋,忍着笑问道。 清卿站起身,只觉得胸腔中一片气血瞬间通畅,吸入的每一口气息都能在体内运转自如。伸展十指,也是增添不少力气。 一时搞不清这即墨一门打的什么主意,便“哼”一声转头,嗔作不领少年的情。 少年无奈,看着帐外天色暗沉,夜中冷风也开始呼呼作响。便拉住帐门,自行去屋角裹了毯子睡下。置身迷迷茫茫火堆中央,清卿浑身上下被烤得暖融融,便也忍不住打个呵欠,闭眼靠在地上,半梦半醒。 “嗡”的一声,晚风中忽地传来一声兵刃呼啸: “三王子,老哥儿等前来助你!” 清卿猛地醒转,从火堆中央一跃而起,只听得来人嘈嘈杂杂,钢刃铁器相交之声不绝于耳。当头几个粗壮身材的男子赤裸上身,提了弯刀便冲进帐内。 见清卿立于火堆中央,也不多话当头便砍。 一个侧身旁闪,清卿心中提防,当即避开。眼见来人众多,哗啦啦一阵响动,登时把这窄小的火堆围了个水泄不通。为首一人大声喝道: “令狐妖人,还不束手就降!” 这话倒是把清卿问得一愣。转头向即墨星看去,也是一副不解其意的模样。即墨少年几步上前,搭住为首壮士的肩:“这女侠是我爹……彻心大师从南林救来的客人,莫不是塔拉王认错了人?” “呸!”谁知塔拉王一下撩开少年的手,向地上重重吐了一口,“哥儿几个前些日子便得了鸽子,说东山一族把南林和西湖的掌门全杀光了!这不是妖人是什么!” 一听这话,即墨星重新把手重重拍在塔拉王肩头,似是使上了几分力气:“塔拉王原谅晚辈冒犯。只是彻心大师带回来的人,谁也动不得。”趁几人僵持,清卿下意识把手向腰间一摸,才想起木箫不在,手边除了几枚余棋棋子,再无可以抵挡的术器。 “三王子少拿老掌门来压我!”粗壮矮小的塔拉王暴躁得快要跳起,直接一个回身,险些把即墨星掀翻在地,“老掌门外出之前可是说了,外人只有改姓了即墨,才能进到逸鸦地界来!” 果然还是要逼自己留下! 清卿听多了这般游说,此刻反倒波澜不惊,冷笑一声,道:“东山之人前年祖辈复姓令狐,岂是你等说改就改?” “好!”一听这话,几个矮小的壮士顷刻弯刀出手,“王子听清了,这妖女方才自己说的!”说罢,团团上前,便要把清卿围在火堆之中。 见当首几人离自己不过几步之遥,清卿纵是得以飞天也闪避不开,便含身低头,袖中几枚黑白棋子登时穿火而出。棋子撞在弯刀上毫不见逊色,只见一人刀柄脱手,其余的刀背也被撞出几个狠狠印子来。 眼看重围被飞棋杀出半个口子,清卿猛提一口气,拔腿便向外跑。 清卿已然受伤多日,再加之几日来受那笛声折磨,早已体虚无力。纵身向外一跃,只觉身子重沉沉地不受控制,骤然下坠,险些跌入那火光之中。清卿只觉那焦热之气从裙摆传来,不等站起,身旁的持刀壮士已将利刃挥舞半空,眼看着便要对准自己脑门砍下。 不及思考,清卿拼尽全力向后一蹬,摔在火堆旁打个滚。不及后背撞地,只听“嗡”声厉响在耳侧骤然响起,方才头顶上弯刀结结实实插进沙土地,泛起余音来。 其余几人登时重拾刀柄,又把清卿围在烈火熊熊的包围之中。 清卿空手站起,环视一周,只见开了刃的弯刀们在黑暗中泛起粼粼微光。那些矮粗的壮士扭动着满身结块的腱子肉,双眼泛出与刀刃相似的光芒。 即墨星独自立在众壮士之后,无人理睬。 一计忽地涌上清卿心头,借着火光烈烈,清卿陡然跳起,装作有棋子出袖模样凌空向下,袍袖一洒。持着弯刀的众人吃了刀铁卷刃的亏,登时把刀侧护在身前。清卿下落时刻奋力斜过身子,左足蹬在其中一刀侧之上,右足高踹,于半空中空翻离了帐中火阵。 一个个壮汉反应半刻,方才悟到并无暗器飞出,赶忙扭转刀尖,向着清卿翻出之向捅去。十几刀刃齐刷刷向前,却不约而同刹在半空,无人再敢上前一步。 清卿方才翻落,正落即墨星身旁。此刻双指夹着最后一枚棋子顶在即墨少年脖颈: “都退后!” 群汉纷纷呆在原地。前也不是,退也不是,众人扭过头,尽皆向着塔拉王的方向看去。那塔拉王怒目圆睁,脸上一根根碴胡子都快要立起来。 僵持半刻,眼见三王子被那令狐妖女架得毫无还手之力,便胳膊一挥,吼道:“退后!” 坦胸露腹的汉子们弯刀不落,“啪”地齐刷刷后退一步。 清卿见帐门出挪出个缺口,便夹住棋子架着即墨星,一步步向门口踅去。闪着微光的刀刃也顺着二人移动的方向转了个圈。 只是三王子还被架在清卿胳膊里,谁也不敢轻易上前。 耳听着风声呼啸,帐门被吹起一个角。门外沙尘呜呜扬着,便是连月光也看不清楚。清卿背靠在帐门旁,侧头向外一望,稍稍松开架在少年脖子上的手。 眼见着清卿掀开门帘,飞身便要闪出。 忽地,不知何处一阵妖风,在清卿开门一瞬直直吹入营帐里来。清卿心中暗叫:“不好!”连忙闭眼已来不及,双目猛一刺痛,风卷狂沙灌入眼中。 几乎同一时刻,清卿想也不及细想,生怕有人钻了这般空子,一边飞棋护住身前,一边凭着记忆中门外的方向发足便奔。只是出手扬起一刹,只觉手腕一麻,竟是被人扣住了穴道。 “砰”一声,即墨星手肘一撞,将清卿牢牢打在门边。 清卿后背靠着帐壁,脖子上似乎略过一丝冰凉。不知即墨星何时在衣中藏着一把短刀,便顺势挣脱了清卿束缚,反手将她制在身前。 塔拉王大喜,一声呼哨,几个汉子便要持刀上前。 “杀了她!”塔拉王举臂高呼。 “杀了她!杀了她!”众汉眼看着三王子的短刀在清卿脖颈抵得越来越深,不由得兴奋叫喊起来。 清卿不料自己脱身在即,竟是天不遂人愿,被突来的风沙迷了眼睛。心中想着北漠一族既已打定主意,要与东山铁了心为敌——那便纵是身死,也不能被割了脖子,死成这般窝囊模样!便也不知哪来的力气,抬腿一脚,直接踹在即墨星小腹。 亏得这即墨孩子所修习术法偏那瘦弱一路,经不住一踹,竟直接翻个底朝天。 眼见出门无望,清卿反倒横冲直撞,冲入人群,登时将几个迎面而来的壮汉打翻在地。深提一口气,趁面前汉子不备,猛力在他手肘天井穴一击,便顺势抢过一把弯刀来。 弯刀虽短促锋利,不如那弦剑细长顺手,但经不住子书留下的笔阵之图挥洒开来,一时间却也没人招架得住。 清卿迎着头顶当头一砍,使出那“万岁枯藤”,悬空竖刃,将刀锋击在汉子持刀一侧的胳肢窝。汉子不经痛,“啊”一声惨叫,跃开两步退到一旁。 正欲喘息,却见汉子身后,满脸横肉的塔拉王提刀划过地面,一步步向清卿走来。 清卿睁圆了眼,手中握紧弯刀,不住喘息。自己苦战良久,已然是气血虚无,再加之若拼上这大刀本事,自己绝不是塔拉王对手。 矮墩墩的北漠汉子毫无相让之意,大喝一声,将刀身举过头顶便向着清卿奋力狂奔。 清卿长长呼出一口气,用已经裂开不知几道伤痕的手掌牢牢抓紧刀柄,扎稳下盘,举刀便要相迎。双刀拼刺一刹,忽听得清卿身后一声:“闪开!”随即两只弯刀以毫厘之差错过,塔拉王手中刀锋狠狠撞在地上,溅起星点火花。 不及侧刀出手,清卿便觉自己胳膊被突然向一旁拉开,随即眼前便闪起快刀在空中划出的火光!若是这刀真被不知天高地厚的自己接下来,还不早被劈成两半? 第五十三章 暗潮涌动 直到清卿后知后觉出了一身冷汗,才发觉塔拉王提刀尚未起,赶忙弯刀脱手,发足向外狂奔。风沙呼啸,月色低沉,一出帐伸出手,便是连五指都看不见踪影。恍惚听得有马声嘶鸣,清卿不及思索,用胳膊挡着沙尘,便向着哀哀马鸣的方向跑去。 清卿离得那马群不过几步远,人阵兽影混成一片,只觉慌乱中有人扯着自己胳膊,迎着大风勉强道一声:“上马!”随即身体腾空,重重一摔,竟是结结实实落到了马背上。 身后有急促的呼吸声传来,清卿感到微热的呵气拂面,回头一瞧—— 即墨星正扯住缰绳,逼得那马横冲直撞向外奔逃。 “怎么是……”半句话未完,即墨星忽地叫道:“闭口!”随即低了头,一下撞在清卿后背。清卿赶忙依言闭紧了嘴,一阵狂风漫卷,顷刻间将二人一马围进重重沙尘之中。 那马好脚力,一连奔得半个时辰,背上负者两人也不见疲倦。沙尘稍止,清卿忍不住回头问道:“你不怕我逃到外面,立刻杀了你?” 少年摇摇头:“你未欺我,我爹爹果然要害你。” 听得少年这样一说,清卿反倒心生难过。想起彻心大师在昏黄烛光下,苦口婆心劝自己改投门派、保全性命,想要为自己传授疗愈之曲,一时不忍,便道:“彻心大师也并非害我。只是清卿生来便是立榕山子弟,迟早还是要回到东山去的。” “对了。”清卿侧头一笑,“原来北漠的三王子,是当今即墨掌门的亲弟弟?” “别这样叫我。”即墨星一听,反倒偏过脸,“你叫我星星,我叫你清卿。” 那马行得不远,在一处高墙外自行停下。即墨星下得马来,上前拍门道: “可月姐姐,是我,是三弟弟!” 一阵阴风刮过,墙内并无人应门。 少年又接连拍了一阵门,可惜院内寂静,连声鸟鸣犬吠也不来应答。无奈,即墨星只好回马,想带着清卿另寻去处。 清卿侧身从马背上滑下。方才于即墨星拍门之时,自己也凝神侧耳,专注着高墙内响动。却不由心下发觉,墙内未免太过寂静——便是个常人最微弱的呼吸声也丝毫听闻不到。 无垠大漠,万籁俱寂。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清卿心头。 不愿多想,清卿使出笔阵轻功的本事,一点“高峰坠石”便上到墙顶。“清卿!”即墨星低声呼唤,“这是我二姐姐住处,莫要轻易闯进去!” 清卿不答话,向那院内光景一望,惊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 即墨星急得跺起脚:“二姐姐脾气不好,要是叫她发现,咱们两个谁都走不出沙漠去!”可不论少年怎么叫唤,清卿仍是不理。 盯着高墙之内许久,清卿终于深吸一口气: “上来吧。里面……没人。” 墙内一片狼藉,宛如噩梦中一番苦战。 只见院内刀光闪闪,从高处看去,北漠的赤膊壮士们一个个身躯凌乱,尽皆七扭八歪地倒在地上,大多没了气。远处看不到众人身上伤口,只是浸着土石,传来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那些锋利的弯刀不知为何,竟皆数齐刷刷被斩断,断口平整,绝非寻常术器所为。 尚未多想,清卿纵身便跃了下去。一阵熟悉的香气冲进脑海。放眼一望,只见这住处苍翠茵茵,花香若隐,与那茫茫大漠不过一墙之隔,若无眼前这般残忍景象,倒像是隐蔽北漠的世外桃源。一池泉水荡着波光,清影不知源头,倒映出夜半摇曳的树影来。 清卿犹豫一刹,便踩着满地血污,向那水池走去。 池中暗影浮动,几只巴掌大的鱼儿漂在水面,翻起白肚皮。暗夜中,清卿看不清池中清晰模样,只觉得那不过一人深的池底潜藏着什么东西似的。 迷迷糊糊眨眨眼,清卿忍不住探出身子,向池中更深处望去。 忽地黑影一刹,浅池子一下暴出大片水花!只见清卿眼前黑影一闪,那黑影牢牢揽住清卿后脖颈,“扑通”一声,将她一把拽进水里。 清卿被猝不及防一跌,猛然呛进一大口水。 污水浑浊,清卿欲将上身跃起,却不由觉着那黑影气力巨大非常。自己长发被狠狠揪住,黑影将自己脑袋死死按在污水之中。清卿挣扎不得,想吸气一咳,鼻中却又是一阵猛呛。 恍惚之中,顾不得什么术法招式,清卿展开双臂,在空中胡乱挥舞不停。 那黑影渐渐把全身力气都压在清卿身上。慌乱挣扎间,清卿一抬手,打在黑影粗壮的手臂上。几乎是同一时刻,清卿下意识扣在这手腕的“太渊穴”,反将身体一沉,让自己与黑影同时浸入水中。 纵是淹死在方寸水塘之中,也要拉个垫背的来! 清卿闭起眼,觉着意识一丝一丝变得模糊不清。偏是使尽最后的力气奋起一挣,却觉得身上轻飘飘的,沉重的黑影一下子被掀出水面。 不敢大意,清卿猛吸一口气,反身一掌,正推在那黑影胸口。 不料,那黑影虽然身躯沉重,却浑身失却力气,宛若细软的棉花一般飞出十几步远。这充成唬人黑影的大汉“砰”一声闷响摔在地上,滑出几尺,僵直着不动了。 原来那汉子也是到了垂危关头,竟比自己先禁不住呛得没了命?清卿直起身子,“哇”地呕出一口水,心跳得快要蹦出嗓子眼来。 这次,清卿万不敢如方才那般大意。扶着水池边缘吐了些许,放缓脚步,轻轻绕开满院残肢断腿,走向方才那黑影壮汉。 只见汉子腹中圆鼓鼓地胀满了水,双眼大睁如铜铃,直勾勾地望着天空。 浑身上下似乎并没有明显外伤痕迹。清卿寻找许久,才在他手腕上发觉一细细的小血洞。血洞细而深,将那粗手腕彻底捅得穿过,位置离夺命的原穴经脉不过一毫之远。想必是那人将手浸在水中,想待血流缓慢,却正逢清卿闯了进来,只得藏于水下。 纵是未被清卿拉进水底,那人也已血筋爆裂,留不住性命了。 只是那细小夺命的伤口,在清卿心底唤起一种呼之欲出的熟悉。 起身在院中环视一圈,清卿在一个个冰凉的躯体旁蹲下身子——果不其然,夺去众人性命的,尽皆是那一模一样的不起眼血洞。除了水中汉子,其余人都伤在心口或腕脉,一击致命,连纠缠的痕迹也无。 细细查看间,出现的伤口似乎也并非全然都是穿体致命伤。也有些肉体拳掌的击打痕迹,淤青乌紫,似乎来人起初并未要下夺命狠手。 想必是耽搁许久,北漠汉子们人多势众,来人才不得不出了术器抵挡。 干脆利落的伤痕,穿体而过的血洞……清卿向满眼血肉横飞的惨景望去,后背一下子冒出涔涔冷汗。险些“啊”地叫出声,却慌忙捂住自己嘴巴。当今江湖,能造成如此伤口的,只有一种术器—— 弦剑。 清卿双手按住胸口,待得心跳稍稍平稳些许,这才咽一口唾沫,向门口走去。还未拉开大门,便听得即墨星高声叫道:“谁许你擅自闯……” 话说到一半,血流成河之景现入眼帘,即墨星一下子惊得险些摔在门口。 转眼一瞧,清卿浑身上下湿淋淋,头发散乱地粘在脸侧,更是露出吃惊神色来。清卿勉强笑笑: “我方才一个不留神,跌进水池里去了。” 似是缓了好一会儿,少年方才回过魂儿,颤抖着走到门内。像是一下子想起什么,少年奔向屋门口,一脚踹开吱呀作响的木门:“可月姐姐!” 屋内黑魆魆一片,烛火全无,人影不见。 屋主突然消失,清卿心下不免暗自担心。直到即墨星取出打火石,二人绕着屋内细细寻了一圈,确实陈设凌乱,即墨二公主毫无踪影,这才放下心来。只见即墨星弯着腰,双手伏在膝盖上,像是僵在了原地一动不动。 “三王子?” 清卿试着叫了一声,少年毫无反应。 “星星!” 却不料即墨星飞速跃起,一下子回身,揪住清卿衣领,“砰”一声就将她撞在墙上: “我即墨星对逸鸦漠天地魂灵发誓,此仇不报,余生誓不苟活!” 少年眼中燃着熊熊烈火,直到清卿满身凌乱的青色身影浮现眼底,那燃烧的火焰才渐渐平息下去。清卿抓住他手腕,轻轻将他推后几步。 清卿凝视着少年瘦弱的侧影:“咱们,先离开这儿。” 即墨星不答话。过了好久,才长出吐出一口气,仿佛全身上下都没了力气,似是非是地点了点头。忽地一下睁大了眼,向清卿道:“来这边……”随即走向阴影遮蔽的屋角。 听得“吱呀呀”一声响,屋角处的暗门打开一条缝。门内烛火摇曳,竟不知这偏然一隅如何能藏在破旧的木房之中,门外厮杀惨烈,其中蜡烛微光却依然亮着。 少年拿起烛台一照,似是有陈纸的微黄散发出旧墨的腐香。随着灯台举起,清卿这才发觉—— 一座数十尺高,漫不见野的宏伟书库立在眼前。 第五十四章 不识旧人 循着少年手中烛火望去,倒不知这书库究竟延伸到何处。只见近处折页皆已泛黄卷边,高处书籍也能隐隐望见落了数寸尘灰。再向前,甚至还有古老竹简,整齐地排在摇摇晃晃的架子上。 少年修长的手指拂过一层又一层快要散架的书脊,终于在正中一本停下。小心翼翼地抽出,只见一小阵积灰扬起,其他旁边的书顺势倒了过来。 清卿上前几步,一下子将那最外侧的厚页倾斜向另一边,扶稳架子,向少年问道: “此地不宜久留,还要找哪些?” “此日寻仇一去,不知何时才能回来……太高深的典籍我带了也无用,这本是低阶谱,再找一本《春江望》便成了。” “也是旧书?” 即墨星摇摇头:“竹简。” 二话不说,清卿奔到纵身卷着一排排竹简处,逐个翻找起来。看着自己被风沙侵蚀泛黄的手指上布满了伤痕老茧,不由不经意间向少年的手望了过去。 纤纤细白,便是新雨之中的葱根玉笋,也未必比得上这般柔弱修长。 直到自己被空气中的污浊积尘呛得咳出声,才赶忙收回思绪,重新盯住了指尖处的一排排竹简老书。方前行几步,忽地想起什么,又退了回来。 像是被什么东西牵引着一般,清卿的手不由自主,停在了其中毫不起眼的一卷。 粗略看去,这卷竹简与其它并无什么不同。只是在竹侧隐约露出的竹片一角,勾着歪歪扭扭的几笔轮廓。 不似寻常文字或谱号,倒像是画笔浅浅描绘。 想起这是北漠二公主府宅中秘密之处的藏书典籍,清卿不由犹豫一刹,不知是否该擅自翻动别门别派的术法记录。即墨星余光看她一眼:“你若是喜欢,但看无妨,也不是什么江湖秘谱。”清卿听他这样说,也不推辞。一使力,将那卷竹简抽了出来。 展开一瞧,果真是几笔古画,寥寥显出两个人影。 看着这两个人影一男一女,清卿只觉心中浮起一种莫名的熟悉。便抬头向即墨星问道: “北漠也有用画工记谱的旧典?” “有。”即墨星埋头找书,点点头,“只有你手里那一卷。可惜前也缺失,后也不全,加之逸鸦漠大多是不通细画的粗人——因此我记事起,就没人碰过那卷竹简。” 清卿低头,顺着竹简展开的方向,一幅幅看去: 男人手执细丝,女人持一长剑,各自术器护在身前,现出快要相互较量的神态。猛地睁大了眼,清卿猛然抬头看向少年: “这竹简,你可知是从何处得来?” “听闻是个碎琼林的老前辈,叫……南朔吧?” 南公子嘉宁的帕上仿画,蕊心塔塔顶的铜镜碎片,玄潭深水怪石原镌刻的古谱……中秋节前的一幕幕回忆闪过清卿脑海。即墨星见她思索入了迷,便随口问道:“清卿,你能看懂?” 清卿叹口气:“只是在南林时,见过相似的画法罢了。” 说罢,再是低头陷进画里,不由沉思。一男一女,细丝长剑,当真与嘉宁拿给自己的帕子几乎一模一样。清卿把手小心地覆在竹简之面: 这画上的招数,当真是子书师父的“刻骨银钩”? 轻抚着干涸墨线游走的痕迹,已经几乎要被清卿淡忘的问题重新浮现脑海。不同于南家帕子上二人已到关键一击,这卷竹简动作甚慢,双器未交,似乎才是刚刚动起手。 长剑去势温和,绕开锋芒,看着像要将那不见踪影的细丝从内裹挟。而细丝却是在空中不停抖动,飞影四下散开,像是布成一张悠悠远扑的大网…… 对了,这不是什么长剑——是把大刀。 清卿闭起眼,心中试着暗自扬起那空中无影之网,几个淡然悄振之声开始在脑海回荡。 “找着了!”即墨星一声兴奋高叫,吓得清卿险些跳起。无奈此时并非沉迷古画的绝好时机,清卿便不再思索,卷起那竹简,准备收回书架原位。 顺势一卷,竹片卡在一半,不知被什么挡住了去路。 清卿将那竹片沿原来的方向顺回来,再重新卷回去,仍是卡在同一处地方。 “咦?”不由心下奇怪,清卿试探着将手指伸出,一点点碰到那半空不知踪影的阻碍。只是触碰一瞬,不由“嘶”地吸一口凉气。 收回手,果然划出一道浅浅的口子,渗出了血。 是隐线!清卿转瞬之间回过神,却不料即墨星在一旁等待许久,见那竹简不知为何总也合不拢,一时性急,走上前,将那竹片猛地向外一拽—— 只听破空之声划破黑暗,“嗖”地一响,一道银光闪过清卿眼前! 清卿慌忙后跃,却不料,那暗器来势比自己后跃快得多。还没反应片刻,只觉小腿处抽地一痛,不禁“啊”地叫出了声。 低头瞧,竟是一把轻轻巧巧的短刀刺进肉里。 此暗刀来势如此急迫,刀身入血,便是小小的刀柄也冲了一半刺进去。清卿弯下身,咬牙扣住刀柄,将那短刀一把拔了出来。 那刀与众汉所用弯刀极为相似,不过身形轻且小,必是北漠之物。 偏过头仔细一看,只见自己小腿血流如注,脚腕浸湿,青袍也被染红一大片。想扯下衣襟来自行包扎,才发觉,手掌也早已被那隐线划出好几道不规则的口子。许是腿上失了力气,清卿一个站立不稳,差点摔倒在地上。 即墨星见状,赶忙上前扶住清卿身子,扯下自己的衣角,手忙脚乱地包住清卿腿上伤口。少年沾得满手是血,小声道: “二姐姐脾气古怪,我方才不让你轻易翻墙进来,便是怕这个……” 清卿却是心下一凉——师父若当真来过,此刻可否躲过此等玄机? 还没等二人反应半刻回过身,只听得哒、哒、哒之响,一声一声,从书库深处传来。 即墨星不由得停了手上动作,缓缓站起身。二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定在原地,大气也不敢喘。 听着一摇一晃的声响颤个不停,有一人藏在书库深处,不断走来。清卿感到心跳得越来越快,拼命忍住愈发急促的呼吸,不由伸出了手—— 一阵温热涌进手心,少年的手掌抱住她伤口冰凉。 再看向前方,只见即墨星手中烛台光影散漫,暗淡光影之下,现出个模模糊糊的人影来。 清卿顺着声响来路望着前方,那身影被深处的黑暗包围,竟是个女人凌乱的身影背靠微光。立在二人之前,女子披头散发,身上衣衫凌乱破碎,甚至袒露出一片一片不规整的皮肤。即墨星愣了半刻,爆发出一声惊呼: “可月姐姐!” 听到星星一叫,女子先把目光落在即墨星身上。停留许久,却是眼神迷离,好似不认识自己的亲弟弟。随即将双眼转向另一侧——一见清卿,倏地猛然后跃一步,捂眼大叫道: “白皮鬼!是白皮鬼来了!” 即墨星松开清卿的手,大步跑上前。一把抱住可月肩膀,将她牢牢揽在怀里: “姐姐,是星星!” “是鬼、青色的……”那女子仍是口中嘟囔不停,“白皮鬼……” “姐姐,星星在这儿,哪里来的鬼?”即墨星轻轻顺着可月枯草一般的头发,想要低声安慰。谁知那女子奋起一挣,一把脱开即墨星怀抱,将弟弟推出几步远。忽地歇斯底里大叫起来:“就是鬼!鬼来了!青色、青色衣服的白皮鬼……” 说罢,嘴角流出透明口水,黏黏糊糊粘在即墨星衣襟上。可月哑着嗓子叫了几声,突然斜眼偏头,喉头一紧,重重倒在弟弟怀中。 瞳孔放大一瞬,立刻不动了。 星星回过头,清卿正一袭青袍,立于摇曳的烛火之下。 清卿僵在原地,腿上的、手心的伤早已麻得没了知觉。想上前几步,双脚却像灌了铅,一步也走不动。呜呜抽泣之声悄然传进双耳,即墨星贴近姐姐的脸,双肩颤抖,一时克制不住,低声痛哭起来。 可月的双手无力地垂在地上。只听即墨星的哭声越来越大,少年握住姐姐冰凉的手,泪水从眼眶倾泻而出。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即墨星忽地站起,右手摸向腰间。 一把短刀闪在少年修长的手指中。 清卿依旧愣愣站着,一动不动,任凭即墨星大步走来。那短刀冷光一闪,险些划断清卿睫毛。清卿死死睁大了双眼,任凭冷刃与怒火交织的气息抵在脖颈。“是谁!” 苍白的嘴唇动了动,清卿一声不吭。 少年的五官痛苦地扭在一起:“到底是谁!说!” 清卿闭上眼,既不退后,也不答话。 那刀刃越刺越深,透过薄薄的皮肤,即墨星已然能看到清卿脖子之下跳动的血脉。刀刃浅浅泛着红,大漠寂静,唯有一滴一滴鲜血渗在地上。 只见清卿迷茫的双眼似是失了神,眼前的刀光与少年身影渐渐模糊起来。直到利刃的冰凉之感从脖颈一侧冷不丁消失,清卿这才抬起手,似有非有地摸了摸划裂的伤口。 “吱呀呀”的开门声在身后响起,却“砰”一声关上。 眼前,浓眉大眼的少年和披头散发的女人皆已不见。 第五十五章 如梦似幻 一人行在大漠,清卿只觉那烈火骄阳,烤得自己脸侧生疼。犹记得昨夜自己不知呆立多久,来到狼藉院子里,日头已然升起,满地腥尸散发着淡淡腐臭。 黑色的大鸟盘旋在院落上空,胆大的已经踩在水塘边,一边啄食人血伤口,一边时不时向着清卿瞟来几眼。 清卿拉开大门,让狂风一点点卷挟着黄沙吹进,算得是这些北漠壮士最终的归宿。 而如今,太阳顶头火辣辣地炙烤着大地,自己一步一步踏进这无垠的流沙北漠。 少年抱着女人的身影不知所踪,连那匹冲出沙尘的快马也没了去向。半夜流沙涌动,荒芜漫野,一丝脚印也无。 清卿便只好顶着日头走去。日升于东,榕立于东。 数日闯荡,不知自己离山已走出多远。清卿舔舔干裂的嘴唇——清卿不敢去喝那被陈尸浸泡一夜的水塘死泉,如今孤身一人走出来,却是半滴活水也找不见。 被暗刀刺中的右腿更是一瘸一拐,每走一步,都像是踩在了棉花上。 行得几日,清卿低头向沙野金光望去,只觉得一种无声的呼唤从地心涌入脑海:快来——快倒进这漫漫长漠的怀里来!愈是盯着脚下,这种被感召的错觉便愈是强烈。因此清卿纵是磨破了鞋划破了脚,也逼着自己睁大双眼,直勾勾望向前方。 山在东方,自己一步步走下去,就快不远了。 可这向东的路比想象中长出好多。清卿那条受伤的腿再也不听使唤,一个趔趄,便整个人栽倒进沙土之中,吃了满嘴黄溜溜的土尘。一抬眼,不知何处冒出几只性急的大鸟,咧开嘴冲清卿哀鸣个不停—— 哇!哇…… 风月不见,北客自怜,谁识曲中闲…… 若是自己便这般孤零零客死荒漠,师父纵是把逸鸦地界掀个底朝天,也找不到自己尸骨不全吧?清卿嘴角泛起一丝苦笑。呵,北客自怜,漠外来客,果真识不得那曲中闲。 清卿伴着头顶烈日安眠,脸靠着火热的黄沙,闭上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湿漉漉的凉爽从脸颊另一侧传来。清卿闭着眼,仿佛模糊中,连醒转的力气都没有。 可那凉爽之意丝毫不见消退,原来这不是最后关头的梦境? 方欲用力睁开眼,谁知那黏糊糊的主人竟直接扫过自己双眼,险些揉得清卿眼皮子打出好几层褶儿。伸手一摸,原来竟是漠中活物,正用凉快的舌头舔舐自己脸颊。 一伸出手,还没来得及在脸上抹一把,那截兴奋的舌头立刻就把清卿的五根手指挨个舔得丝毫不落。清卿这才抓住空隙,抬眼向上一望: 漫天繁星之下,一张瘦长的马脸正对在自己眼前。 那马身材健长,遍体如金色的流沙般泛着粼粼水光。清卿朦朦胧胧想起,这竟是那匹载着二人突出重围的好马!不知哪来的力气,清卿一下子翻身爬起—— 即墨星果然坐在不远处,双手抱膝,盯着漫天流光。 “星星……”清卿吃力地叫到一半,却被干涸的嗓子哑了声音。 清卿双手撑地,想用力站起,下半身却像没了知觉一半不听使唤。十指奋力扯住那金马缰绳,清卿挨在马脖子上,这才拖起身子。没走几步,却一下子摔在即墨星身前,吃力笑笑:“星星……你在哪里找到我?” 即墨星仍是抱着腿不动,对清卿不理不睬。 彻心大师将我掳去,定是师父前来寻我!这句话涌到舌尖,又被清卿生生咽了回去。“即墨……二公主去了哪儿?” 一问出口,清卿顷刻就后悔了。 谁知即墨星虽仍是不转头,却开口道: “北漠后人此生只有一个归宿——葬身鸦腹,是对生者养者最大的回报。” 清卿低下头,不再说话。难过与苦涩在心底交织,似乎什么都想问,却不知该从何问起。即墨星伸出胳膊,向着清卿,把那短短的骨笛摊开在手心。 骨笛如鹰翅卷曲,淡褐斑点零星散在笛尾。不知吹奏多久,笛孔磨得似温石般光滑。 少年轻轻地道:“笛与箫指法相似,你且吹些什么吧。” 清卿一愣,不知少年为何突然要听自己吹曲。“我自出生还没离过沙漠地方,更别说认识漠外各门各派的曲集……清卿,东山的曲子是什么样子?” 即墨星头枕着胳膊躺在凉沙,抓着骨笛的手探向天空,像是要敲响那满天星星似的。 接过骨笛,清卿只觉这短短方寸之间,淡淡散出来自沙漠的温度。她还能吹什么呢?清卿闭起眼,试着把笛横在嘴边,手指微抬,舒出那曲《平沙落雁》来。 风静沙平,云程万里,天际飞鸣。骨笛不似长箫远阔,笛音散尽沙漠,悄然落隐群星。听得远处有阵阵雁鸣传来,即墨星尚且分不清楚,究竟是北雁南迁,还是清卿吹出余调袅袅。 清卿奏惯了长长的白玉箫,一时吹笛,难免指法生涩。却挡不住那悠长的旋律,远远划破树沙风鸣。 北客自怜,如今可识得那曲中闲? 即墨星摇摇头,脑海中回荡着方才险些涌在嘴角的那句话: “我只想听听,杀害可月姐姐的,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一连过得数日,二人无水无食,尚未走出几步,便接连躺倒在流沙倾泻里。即墨星放了金马奔到其它地方,试着去寻一两个人影来。 清卿翻过身,仰面冲着刺眼的阳光白昼,模糊得睁不开眼。 腿上伤口久不上药,愈烂愈深,这几日渐渐流出脓水,甚至能闻出腐臭的气味。“哇——哇——”几只黑鸦盘旋在二人头顶,聒聒叫个不停。 心中烦躁难忍,清卿闭起眼,任凭手上脸上被烫得褪了几层皮也不翻身。 “哇!”一只黑鸦俯冲下来,清卿扬起一把手边沙土,却软绵绵毫无力气。尘沙散开,连根黑毛儿也没碰着。“哇嘎嘎——”黑鸦兴奋地大笑起来,一揽翅膀,落到沙地上。 偏着脑袋,瞪起黑溜溜的小眼,向清卿一闪一闪晃着身子。 清卿眯起眼,便作看不见。那遍体乌黑的沙鸦昂起胸脯,向清卿的小腿处迈过几步,清卿一动不动。黑鸦远远迈开脚,把身子探得不能再长,不轻不重,冲着清卿伤腿闪电般一啄——清卿半分挣扎也无。 这老鸦终于放下心,大踏步向着清卿伤口走来。咽口唾沫,将那坚硬的喙壳一挺,眨眼之间便要向着清卿伤口溃烂处啄下。 “嘶”地一疼,清卿久违的痛觉忽然醒转,如诈尸般从沙中一跃而起,转眼前扑,便将身子压在老鸦半边翅膀上。老鸦锋利的羽毛一抖,结结实实打了清卿一个拐脖儿。 自己习术小半辈子,今日却连只上了年纪的黑鸦也斗不过? 清卿死死把那半只翅膀压在肚皮下面,双手远远探出去,抓住了老鸦后背就不松手。老鸦的扑腾越来越剧烈,几乎要把清卿一道扯上天空。清卿只觉得手指不受控制地逐渐用力,连指甲都嵌到黑色的鸦肉之下。 一股强大的奋起之力从身下传来,那黑鸦拼尽力气抽出身子,拖着清卿在沙地上半爬半飞了十几步远。清卿下巴颏火辣辣地烧起来,一抬头,正把那粗壮的鸦脖咬在嘴里。 紧绷的肌肉和跳动的血脉从清卿舌尖传来。 那剧烈的扑腾先是伴随着尖叫,高声凄厉,清卿只觉耳膜都要被撕裂得昏过去。直到咸津津的液体丝丝渗入牙缝,清卿才终于没了力气,陡一松手,把脸埋在僵硬的黑鸦毛上。其它盘旋不远的沙鸦见状,哇哇高叫着,不一会儿便尽皆飞了个干净。 鸦血甜甜的,就快凉了。 清卿一只胳膊肘撑住身子,一只手抓住那只沉重的乌黑翅膀,一寸一寸,向着即墨星的方向挪动着。清卿只觉得那半身长的老鸦如有泰山沉重,任凭自己怎么拖拽,就是半步也不挪。 有时实在没了力,眼皮子沉沉坠落。可就在闭眼一刹,清卿又猛地撞开眼来。 折腾半日,非是等着日头偏斜,清卿才终于带着几乎全然凝固的鸦血来到星星身边。把那最后几丝温凉的甜血扯在即墨星头顶,即墨星淡淡地呼吸着,脆弱的躯壳早已没了意识。 清卿难受得快要哭出声,眼中却是连一滴泪水也挤不出来。自己也顺势闭眼,眼看便要倒进大漠无垠。 醉掩红扉寻香去,枝下长堪雪满头…… 干渴到了极点,反倒怀念那沁人冰雪,滴滴落在唇边。恍惚之间,清卿只觉眼前青影重现,自己软绵绵的身子早已失却气力,终究是倒在了子琴怀中。 子琴看着怀里的弟子,在她额上轻轻一吻: “师父找你好苦,再也别走丢了。” 话说子琴辞别师伯令狐鬼,便孤身下得山,步履不停向着北漠赶去。 此时晚秋,已然到了沙漠难熬时节。白日方觉日头烈烈晒着,傍晚寒风却直钻人的骨头缝里。子琴脚下踩着金黄色的流沙碎,在风中如履平地。面前庙门应声而开: “贫僧在此,等掌门多时了。” 第五十六章 孰善孰恶 子琴凝神于耳,连自己的寻常心跳都显得震天动地。可惜方圆百里之内,除却自己,只有北漠彻心大师平静的呼吸。 太远了,北漠流沙能顷刻间移云换影,一路走来到处都是清卿来过的痕迹。 抬头盯住彻心静如止水的垂目,子琴端着茶杯的明指轻轻一点,皱起眉头。如此荒野之中寻得一人,谈何容易?而要在漫野大漠中藏其一人,又是何其容易? “令狐掌门远来辛苦。”彻心露出出家人才能有的慈善神色,“大漠风寒,茶水凉透,掌门不要见怪才是。” 子琴淡淡地道:“百里荒野杳无人迹,自然杯茶难温。” “杯茶难温之处枯草蓬萧,阴风似幕,如何称得上是杳无人迹?” “纵是外客熙攘,刀光相逢于黄沙,琴也只为寻一人而来。”五指握紧了茶杯,子琴淡淡低下头,“大师修习什么术法,本不是北漠之外的晚辈愚者应当关心的事。只是令狐弟子习术年短,功力低微,还是入不得大师的眼罢。” 彻心俯身端起茶杯,拂袖一笑:“这样小的年纪,便吃了如此中毒至深的苦。贫僧纵是看破了生死虚幻,又于心何忍,让令狐少侠深陷痛楚折磨?”未等子琴答话,忽地彻心想起什么,紧接着问道:“贫僧记得掌门当初身中碧汀毒,也和少侠差不多年纪吧?” 子琴苦笑:“晚辈当时还没有这般大。” “这便是贫僧将令狐少侠带来北漠的用意。”彻心从容地盯住子琴那如玉双目,“既然当时天客一剑,便经得掌门撑了数十年的抗衡,令狐掌门何苦看着自己弟子再遭一次同样罪责?况且,放眼如今江湖,像掌门一般能抗住至毒侵蚀的深厚功力者,又有几人?” “叮”一声脆响,子琴滴水未动的茶杯被磕在桌面:“晚辈迷茫,请大师指点。” 彻心见子琴已然游走在怒火边缘,倒也不生气,只是低头垂目,继续安安稳稳地道:“出家人看惯了江湖打打杀杀的名利吵闹……今朝只求慈悲大爱为怀,以我北漠疗愈之曲慢治令狐少侠各类毒伤。” 子琴冷冷望着彻心宽容和善的眉目。 “只是贫僧身出北漠一门,万不敢擅动昔时门规——逸鸦疗愈曲,只可用于即墨门下人。” “果然。”禁不住自己暗中咬紧了牙,子琴手中的茶杯也已处在破碎边缘,“大师如此慈悲大爱的胸怀,难怪四器八音、各门各派,无不道一声尊敬呵!” 彻心也将手中素杯在桌面上重重一响,只见那月白色的小巧浅口杯一下子布满全身的裂痕。却依旧原形不变立在彻心手中,仿佛完好无损,丝毫未损。彻心淡淡皱起眉头: “难道掌门要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徒弟在毒发折磨中一日日身亡么?” 子琴幽幽然摇头,轻声道:“我令狐掌门在世上一日,便定要护得徒弟周全一日。至于大师那‘流引沙江’的术法天下人尽皆知,大师又何必瞒着晚辈?”言罢,忽地起身,弦剑剑柄溢出袖口: “清卿在哪儿?” 坐在原位不动,彻心也是苦笑摇摇头:“掌门这是铁了心不顾弟子性命,便容不得贫僧袖手旁观!”只见光影一闪,几尺长的沙绸顷刻卷起庙外狂沙,窄小的破庙地动山摇。 弦剑泠泠落入子琴几近透明的手指间,剑尖一递,便冲到沙绸金光缴缠之中。 二人迎面出手,弦剑掀起的烈风与长绸扬起的和风彼此呼啸,摇摇欲坠的破庙高声呻吟不止,仿佛随时随刻都要散了架。唯独若有若无的铮铮嗡鸣如平地惊雷,一声声暴响在绸剑相交之中。 彻心绸风不落,如流沙吸引,转眼便用金光裹进了子琴半边身子。子琴的弦剑左冲右刺,却一招招袭在了柔软的绸沙上。 沙绸像是地心一只大手,有力而无伤。 这便是逸鸦漠的立派术法——“流引沙江”。长绸水袖如那荒野之中吃人的流沙,在交缠之中点点牵引,将对手功力吸个干干净净。 若说这一招最骇人的地方,便在于它夺命之法门——无伤。 与那一脚踏在其中便万劫不复的流沙无二,深陷沙绸包裹,挣扎愈是强烈,便下坠愈快,纠缠愈紧。到的最终,气力全无,自行了结了自己性命。那些倒在北漠高手长绸袖引之下的尸骸,往往神色宁静,周身完整,看不出濒危之际受过什么痛苦折磨。 纵是此时,站在彻心身前的令狐掌门在年轻几岁,怕会也身不由己地陷入其中端倪。 沙绸仿佛萦绕着滔天尘影,子琴抬头望时,就连那身姿诡异的高耸石像,也只剩下最后一角,能勉强见个模糊。让过一招,子琴任由弦剑冲上前去,二器暴得一声惊雷闷响。 轰! 这漫在双耳久久不停的闷雷仿佛风雨飘摇的群山哀鸣。向雷声隐隐处望去,子琴这才发觉,那惊雷响动之源,竟是环绕破庙殿内那三头七目、四臂九身的供奉石像! 此时只见那沙绸越裹越紧,子琴脚下踏着梅花阵,弦剑一式不落,徐徐点出那“平沙落雁”的每一处谱法。生死关头,必是稳了气,才有那一丝脱身可能。 倒是彻心见着令狐掌门年纪轻轻,相持甚久却一招不乱,不由心下暗暗慌了神。 子琴将弦剑竖在身前,任凭狂沙如高墙筑起,在身侧狂卷着吞噬更远处的沙丘。随着双器交手之势渐渐减弱,雷声隐隐禁不住小了下去。子琴侧目望向石像:石像三头四臂,是谓弦声相和;七目九身,是谓长音不绝。 北风吹冢,雁过无痕。 那“平沙落雁”剑招一下使出,只见弦光映着飞沙走石,奔身席卷在沙绸漫卷里。常听得“雁过无痕”,冷雁纵是南迁之途突逢沙尘不止,又何曾收翅坠地,停了长长征途。 而那黄沙,又如何能卷走秋雁痕迹? 子琴心下暗自道声:“破!”只见弦剑剑柄勾得沙绸一隅,随即以翻汤蹈海之势扯起那百丈沙墙,剑光一转,另一侧的剑刃便要向彻心肩头刺去。 彻心眉毛一挑,后撤一步。只听“嘶啦”一声响,流沙泄地。 彻心大师双手间沙绸已然破了一半。 子琴弦剑剑尖点地:“清卿在哪儿?” 摇摇头,彻心悲声轻道:“贫僧不能眼睁睁看着,令狐弟子深陷生死边缘而不自知。” “生死?”子琴指尖颤抖,运足了内力,高声隐隐道,“大师一心要练那‘流引沙江’的本事,东山后人从未过问一句。如今老掌门执意要将令狐弟子搅进来,却还有脸面妄谈生死?” 言罢,令狐子琴长弦一抖,眼见彻心单绸划过眼前。 那逸鸦漠流传千年,藏在《沙江引》中的秘密,清卿不知道,星星不知道,或许当今北漠掌门即墨瑶略知一二。但仍在人世的几个掌门中,唯独令狐子琴心中一清二楚。 沙江漫漫,以沙土为引;沙土不成,以鸟兽为引,鸟兽无果,以人命作引…… 更何况清卿身中剧毒而今仍未身死,却在江湖门派齐聚一堂的八音会上,使出令狐子书绝了性命的那一招“入木三分”! 子琴疯了似地在沙绸面前左右斜刺,像是要从这无垠大漠中找出弟子踪影。 等待半晌,彻心终于见得这年轻的令狐掌门开始沉不住气,因此虽是折了一只长绸,却依旧从从容容拢沙来攻。只见那软绵绵的绸面直冲子琴额头横飞,子琴侧身一闪,那柔柔沙绸撞在大殿石柱上——“轰隆”一声,石柱被打穿个大口子。 破庙瓦顶碎石溅落,不过眨眼之间,子琴慌忙立稳身子,发觉脚下大地已然歪斜。若是照这般打法,只怕整个破庙都要被外围流沙生吞个干净! 那沙绸来势丝毫不见歇止,眼见正面难攻,子琴便一个后跃,将那弦剑反身抵在身后。只听“嗡”一声巨响,本就岌岌不稳的庙柱更是如那秋风落叶,左左右右摇晃个不停。 子琴闭上眼,听音辨出沙绸来势,猛地跃起,将剑尖从斜上落入绸心。 平沙落雁,天际飞鸣!雅曲一响,子琴此刻放开了手,便想要这东山和北漠的立门之曲在这黄沙之中分个高低。彻心沉稳住手中内力,让那绸风侧过剑光,竟直直打在子琴身后的石像眼中。 石像一声大吼,似是醒转过来。 “佛祖在上,立榕山弟子令狐子琴谨拜。”子琴平生虽不信佛,此时如尘沙一粒落在百尺石像之前,禁不住心中敬畏,便在心中一字一句道,“若是弟子所猜不虚,清卿性命危急,便请佛祖为弟子指出一路……” “若是北漠疗愈果真能使清卿身脱剧毒,弟子身死北漠,却也心无遗憾……”弦剑“铮”一声垂在地面,子琴抬头,紧紧盯住怪石像方才被沙绸打中的那只灰目。 谁善谁恶,不妨让弟子听个明白! 令狐子琴足尖一点,半空踏中长绸飞舞,翻身落在石像一臂中的莲花手心。 第五十七章 手如柔荑 那沙绸如金光龙蛇,游走半空,龇牙咧嘴奔向子琴所立的莲花臂。子琴回身半转,让长剑在手中翻出泠泠微光,随即足踩那方圆石掌,迎着迷迷茫茫的漫天绸雾飞身上前。 那三头石像在子琴身后,发出一声破天怒吼。 弦剑迎着金影沉跃处,不断刺破一层层沙尘屏障。那沙绸围出的光影愈发迷离,仿佛吸力来自地心,源源不断而无所枯竭。 剑气如一只长啸平雁,尖厉嗥叫着,一道道光影刺向沙绸深处。 子琴身后的高吼震响,如人声掀起狂风,顷刻间引得细小崩裂声隐隐,这古旧的破庙宁静一刹,只听“砰”一声巨响——石柱、木门、香炉、残影,通通飞散四方。 无论巨石朽木,此刻一齐化成零散碎片,卷在沙尘中飘荡无异。 唯独那弦剑剑尖去向,仍如平雁天际飞鸣,直直指向那沙尘风暴中心。子琴听着自己的呼吸快被奔腾的狂沙埋没,心跳声渐渐迷失在沙粒尘埃之中…… 唯独那阵急促的喘息越来越近。 子琴看见彻心平静的眉目,如那枯渴长漠中一丝甘泉,静水无澜。 这根弦名叫“金弦”。不同于五行相克,这金弦声律最前,声色最低,沁得沙声浸染,是谓之更有了金沙风律。如今这老弦刺开最后一道沙绸薄幕,子琴凌然双目盯紧了彻心眉心,却见彻心和善之色丝毫未变。 手腕一偏,长弦于彻心一侧划了过去。只听得弦剑尖声嗡鸣,直勾勾插入无痕沙土之中。 弦剑悬在空中,硬生生逼得沙漠大风改了转向。随子琴手指之处扬起的疾风,尽皆裹挟起沙木走石,攒足了力气向茫茫流沙中掷去。弦光入沙一瞬,“铮”声巨响,黄沙激荡,便是连一丝日光也抬眼不见。 那一天,北漠风沙蔽日,游人惊觉而不知。 彻心垂着眉目,像个无力的老人,悄悄然向身后沙尘倒去。子琴只觉得弦剑似乎刺穿了宽大的僧袍,跃入漠下之势丝毫未止。睁开眼时,连剑柄都已半截没入流沙之下。 这弦如收翅直坠的老雁,闭起眼,迷失在故乡的茫茫流沙之中。 子琴便也如一尊僵立的石雕,上身依旧保持着刺下长剑的模样。双手紧紧握着埋入狂沙的金弦剑柄,那剑刃距彻心喉头不过半寸。彻心正牢牢被自己跪立的膝盖压在身下,像个睡着的耄耋老人,直到双耳有鲜血流出浸染了黄沙。 不知过了多久,子琴缓缓抬头,才发觉自己也是沙尘满身,像个人形沙塑立在茫茫北漠。自行拍拍衣裳站起,眼见着那百尺石像坚立流沙而不落,三头七目,望向天边残阳。 一声马嘶长鸣划破寂静。子琴感到一阵热血冲入心头,回身一看,却是一匹金毛灿灿的烈马遍体流光,扑进自己身前几步,口中涌着白沫倒下去…… 山高明野涧,二八轻入弦。宫商角徵羽,尽在不言间。 两张桐琴并列案上,清卿低头一笑,双手抚在弦中。一张琴古旧些许,墨漆斑斑驳驳,不少木案之处微微透着黄。而另一张却洁净如新,暗色木质纹理中,透出沉寂的深紫夜光来。清卿指尖扣住琴弦边缘,微一用力,这年轻的新琴立刻“铮”一声轻吟。 即墨星正倚着屋角,一言不发地坐在不远处。双眼仿佛失了神,只是默默看着,令狐师徒二人举手奏琴间,时不时相视一笑。 记得自己悠然醒转时,脱口而出:“这是立榕?” 那南家公子坐在自己身侧,一边给自己上药,一边道:“这是夜屏。” 待得子琴纵马寻得清卿与即墨星踪迹,不知用了多久,才将命悬一线的二人带出北漠疆域。其中路途遥远暂且不提,只是即墨星曾在路途间数次醒转,却都虚弱得说不出话,只是见这青袍男子长身玉立,白肤似雪,衣袍点点沾着暗红血迹。 这一定是宁死不屈的北漠汉子们,和可月姐姐留下的血。 星星不知夜屏是何处,只是见清卿在这里日复一日地习术练琴,自己便也不愿离去。此处青影摇曳者多,即墨星却是大都不理,只与清卿一人说话。 至于这些令狐子弟心中怎样看自己,都是些无所谓的事。 收回思绪,星星重新望向那张紫琴上的双手。清卿的十指对于正在熟悉的这首曲律来说,似乎还是太稚嫩了些。纤细的小指时时翘起,拇指内侧却紧按弦上,用力一划。有时这新琴与老琴突然跳出个不一样的音来,清卿赶忙低头,却抿嘴一笑。 星星想起古人所说,手如柔荑,巧笑倩兮,便正是清卿的模样吧。 似乎是琴曲到了什么艰难地方,只见令狐掌门站起身,来到清卿身后,左手划开几个音节。而清卿侧身靠向右,单手拨动七弦缓缓。师徒二人旁若无人地共奏一琴,连头顶黄叶飘落也未曾知。 本想偏过头,可不知为什么,即墨星总控制不住自己向那琴再多看几眼。清卿一抬头,望向师父清秀眉目,一旁的星星总觉得心口堵了团棉花般难受。 “今日且先到此处。”子琴低头笑笑,“你师叔估计要等急了。” “嗯。”清卿用力点点头,忍不住也向着师父一笑,行个礼跑开了。即墨星见清卿今日习琴已罢,便拍拍身上的土站起身。虽已在这山清水秀的夜屏休养了好几日,看着清卿奔跑间,仍是透露出虚弱的身子留下的痕迹。 “咱们今日得快些。”放下琴,清卿一路小跑来到星星身边,同他一道向山下奔去,“到得晚了,绮琅师姊又要生咱们的气。”即墨星闻言,撇撇嘴,却还是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清卿略微慢了下来,转头问道:“《玉妃引》好不好听?” “啊?”即墨星一愣。 “今天弹了一上午,你不会一句也没听进去吧?”清卿回过头,似是生了气,重新飞奔起来。 “才没有。”赶忙加快几步赶上,即墨星故意大声道,“你们东山的曲子,我才不稀罕。” 似乎叹了口气,清卿淡淡地道:“你我修习的都是音术一路,骨笛与木箫指法也无太大区别……你既然每日来听琴,那便跟着学些旋律,师父也定然愿意教你。” 不等清卿说完,即墨星便冷冷“哼”一声,跑开几步,心中想:“我倒要看看,是北漠的笛曲厉害,还是东山的琴谱强。” 远远听得一声高昂的马鸣,那金马远远识得主人,蹦跶几步,着急得用蹄子刨起满身泥泞。即墨星终于提起兴致,张开双臂向自己的马儿跑去,仔细摸摸它出了一层汗的脖子。 金马也是迫不及待地蹭上来,在主人身上嗅个不停。 前面几步远就是堂前,清卿已然闻到那远远飘来的甜腻腻蜂蜜香味,就连绮琅绮雪几人高声笑闹也不断传入耳中。心下焦急,生怕二人午饭不知第几次迟到,又要惹了师姊生气。 还不及催促,即墨星竟忽地解开缰绳,二话不说便翻身上马。 金马欢快起来,四蹄轻点,哒哒哒地扬起一片飞尘。清卿简直快要跳到半空中,赶忙低声道: “好星星,快下来!” 即墨星难得骑马机会,一时撒了欢儿,不论清卿怎么劝,根本听不进半句话去。忽地牵那金马,远远向着清卿方向猛然飞驰。奔近清卿身旁,突然探出半个身子,伸长了手: “好清卿,快上来!” 听他这么一嚷,清卿吓得赶忙回头向堂前一望。好在师姊们似乎仍沉浸在热闹非凡之中,对这边的马声嘶鸣毫无察觉。低头思考一刹,便在金马贴近身前的瞬间,倏地伸出手,一下子握紧即墨星修长的五指。 手心微微出汗,清卿只觉得身子一轻,翻身上到马背。 金马一下子腾起前蹄,嘶鸣一声,撒开身子沿着小路奔袭起来。清卿只觉得林中树影斑驳,点点光晕转瞬从眼中闪过。 片刻山景飞逝,二人纵马深入密林,四周景象已然不识。金马一步一步向更高处奔去,清卿绾起的长发不知何时披散开来,黑色的发丝吹向脑后,不断拂过即墨星脸颊。 星星扬起嘴角,不知为何,突然一扯缰绳拉住了马。 纵马飞奔之时,急停遏马乃是大忌。清卿一个不防,禁不住金马险些扑个趔趄,自己闪身从从马背上摔到半空。即墨星翻身跃起,足尖轻提,直着身子立在腾起的马背之上。 一手仍牢牢抓住清卿手心,另一手松开缰绳,任自己一同飞入空中。 二人“砰”一声,重重摔到秋日泛黄的枯草地上。清卿双手牢牢扒住软泥,把身子刹在半路。而星星则放任自己打了好几个滚儿,沾得一身污尘才停下来。 即墨星站起身,抽出腰间短刀,向清卿步步靠近。 清卿支起上身,把头偏在一侧膝盖上,眨眨眼睛盯住即墨星持刀走来的身影。离得清卿还有几步远,星星忽地伏下身,一把从后揽过清卿脖颈,让短刀抵在她太阳穴上: “令狐一门,连带逸鸦漠算在内,至今一共杀了多少人?” 第五十八章 行棋踏雪 “不计其数。” “那你自己呢?” “我没数过。”清卿抬起头,让自己的双眸紧盯住即墨星眼中微闪的凶光,“我从来没想过,要去当什么大善人。我只知道刀光划过我眼前的时候,对面那人——” 言罢,清卿忽地胳膊肘弯处使力,一下将即墨星持刀手腕撞开。随即膝盖一跃冲在即墨星胸口,一气呵成间,便把这瘦瘦小小的即墨少年顶翻在地。 “必须倒下。” 清卿趁着即墨星还未稳住身子,以手成掌,劈在他腕骨关节,那柄短短的弯刀一下子脱了手。只见刀锋在空中弧光划过,清卿反手将那刀柄一抄,顺势正抵在星星太阳穴处。 即墨星听见“扑通、扑通”几声响,竟是自己的心跳见在耳边。 重新凝住眼中无情神色,星星冷冷问道:“你第一次伤了人命是什么时候?” 清卿偏头一想:“西湖七星殿外,蕊心塔一个叫阿明的女子。” “为何杀她?” “她要杀我。”像是听到个难以理解的怪问题,清卿嘴角翘起少见的冷笑,“没人能在试图杀掉我之前,伤了我或者我身边人性命。” “那如果有人想伤我的性命呢?” “那就让他踩着我的尸体。” 星星抬起眼,一叶风中落。 平静的呼吸像与金秋萧瑟融为一体,那片枯叶划开清卿长长黑发,落在即墨星指尖。枯碎的秋叶仍留着少女的温度,少年白净的脸颊微微蹭着,细微的吐气在睫毛间一起一伏。即墨星此刻只觉得,清卿那仍带着淤血乌青的伤疤的脸,沾满北漠沙尘与东山露水,牵引着自己心跳,想要离得更近半分…… 冰凉的刀尖在清卿手心一颤,清卿一松手,弯刀猛地坠进土里。只听得不远处有熟悉的叫喊声传来,长长的影子出现在斜阳下: “清卿——三王子——再不来吃饭就饿着吧!” 把短刀捧在手中发愣半刻,即墨星用袖口擦擦锋利的侧刃,握紧刀柄收回腰间。清卿爬起身,不顾自己滚了一身的土,向那影子的主人招招手。 即墨星只见一条利落的马尾辫甩在不断走来的少女身后,长发紧扎,连丹凤眼的眼角都被高吊起来。清卿极自然地挽住少女胳膊,笑道:“绮雪师姊,怎么能找到这里来?” “这儿是我家!”绮雪一叉腰,“我在夜屏住了十多年,哪个蚂蚁洞能逃得过我的手掌心?”顿了顿,看见二人泥泞满身,而那漂亮的北漠金马正在一旁高昂着脑袋,不由鼓起了眼:“贪玩半天不见人,师父知道了,你们又要挨一顿训斥!” “嘿嘿……”清卿咧开嘴,赶忙拉着绮雪往林子外面走,“下不为例,下不为例!” 不知怎的,绮雪竟像个大人似的,长长叹出一口气。 清卿不解其意,偏过头,向师姊眨巴眨巴眼睛。绮雪将清卿的胳膊向自己拉得更紧了些,低声道:“清卿,你可知道诗中说,‘郎骑竹马来,两小无嫌猜’?” 点点头,又摇摇头,清卿浅浅一笑:“记不清了。” “我第一天到夜屏,便见师父挟着你和那根白玉箫下山来。师父虽是训斥你一路,可我心中也看得出来,从你挡在衡申师兄身前那一刻开始,师父便很是看重你……” 清卿一下子睁大了眼睛。 像是四周空气都安静下来,绮雪自顾自接着道:“我一开始本不明白,因此灵灯节及笄礼上便暗自打定主意,分堂的机会,我一定要赢。”清卿点点头:“我练功不勤,败给师姊也是意料之中。” “直到后来……” “后来?” “后来在玄潭的八音会。”绮雪咽口唾沫,像是打定主意似地握了握拳头,“子画师姑告诉我,若是其他门派对令狐后人敌意稍缓,便是我以东山令狐氏之名在八音会出战。”说到此处,似是故意要等清卿的反应,绮雪突然停下,一挑眉毛,望向清卿双眼。 仅是对视一刹,清卿便立刻转开头:“我见过师姑,已经是八音会开始几天之后。” 不顾她躲避,绮雪仍执着向清卿眉眼间望着:“大家乔装改扮,到了山脚,才看见‘令狐清卿’四个字——写在西湖孔将军的名号之下。” 这次轮到清卿深吸一口气:她知道绮雪想说什么了。 两个少女沉默地向前走着,金色的秋林不断在眼中后退。哪怕是微弱细风一丝,也能掀起残枝老叶一片纷纷而落的呼啸。即墨星牵着那匹漂亮的金马跟在后面,仿佛世界只剩下了马蹄踩碎落叶的嘎吱嘎吱声响。 绮雪和清卿,谁都不知谁该先开口。 终于还是清卿盯着黄叶缀满的地面,缓缓道:“孔将军救过我,也救过你,我却没能救他回来。”绮雪睁大了眼,猛然想起那日冰雪之上,飞马银弓略过的光影。 “所以,雪。”清卿伸手拉住绮雪指尖,声音小下去,“我从不是什么兼济天下的大侠豪客,却也一定,一定要护得身边每一个人周全。” 转眼又是小半个月过去。夜屏入了冬,漫山银装素裹,一出门,那软绵绵的雪便能陷到膝盖地方。独自一人游历山水的凉归棋士也难得回来——带着清卿失落已久的白玉箫。 清卿裹着厚厚的青衣外袍,带斗笠一顶,沿山踏雪而行。 立在棋士门外,雪花仍不断从天上飘落。不多时,清卿便仿佛成了一座站立的冰雕。直到清卿觉得眼前迷离,连睫毛都挂满了雪珠,才终于见得屋门的竹帘一动。清卿赶忙上前一步,抖落满身雪,摘下斗笠俯身道: “弟子令狐清卿,见过棋士。” 棋士干瘦的脊背先透在竹帘之后,随即转身走出,怀中抱着一张方方正正的棋盘。只见这棋盘空荡荡方格中,无棋无笥,便如一块寻常无奇的老木头,被夏凉归放在雪地中央。 凉归径直一抖衣衫,盘膝坐在棋盘一侧,向自己对面的位置微一垂眼。 清卿走上前,端正跪坐在冰凉雪地里,望望盘中,不解其意。凉归似乎微微笑了笑: “无局之棋甚是可惜。令狐少侠既然今日前来来,何不自己与老家伙下完这盘棋?” 一低头,清卿轻声道:“弟子不会下棋。” 凉归淡然阖眼,摇头道:“少侠与绮雪自幼长在夜屏山、专攻棋术不同,所习下棋之道,不必苛求做眼打劫,运筹帷幄之类。其中需要少侠所学,无非二字。”说罢,棋士示意清卿伸出手,在她手心写下两个字—— “谈心”。 似是不解其意,清卿不由得皱起眉头。凉归便紧接着道:“所谓谈心,与他人谈,与自己谈。黑白纵横间所博弈,无非一场静默之中相互试探。所谓‘闲中争棋’,便是此理。” “今日请少侠复盘此局,是老家伙发现,令狐棋士对其中道理只教了少侠一半。今日老家伙没本事,想试着教教少侠另一半。” 听到此处,清卿一下子抬起眼。隐隐察觉到棋士用意,便默然低下头,过了许久,才悄然道: “弟子的确不会下棋,但弟子见过师叔的‘木狐野藏’。” “好。”凉归重重点头,“你可知道‘雪中踏隐桩’?” 最后看那棋盘一眼,十九条横线,十九条纵路,被清卿一丝一丝刻画在脑海。随即回身向远处走去,青靴在雪中抬起又落下,乌鹭之阵便在二人足印间张开了翅膀,现身于纵横之间。 这是棋局被阿楼阮音震开之后的景象。 如今只有天元处的阵眼还是空空荡荡。清卿在这巨大的雪地棋盘边缘静立几分,忽地青袍扬起,昂着下巴回过身来。凉归佝偻着腰,薄薄身板弓起,一黑一白双棋横风,一同向着清卿飞了过来。 清卿不急着出手迎子,只是双手合在胸口一瞬,这才侧身试着迈出一步。 第一步即将落下时刻,清卿忽地探手,将那宽大的袍袖闪出一道青影。双棋中黑棋吃不住这疾风一吹,陡然晕了方向,直直向地下坠去。 清卿青袍飞卷,将那黑棋拢入怀中。几乎同时,脚下踏中了三横四纵,口中轻声道: “小目。” 眼见另一颗白子即将擦肩而过,随即步履不停,暗自心下定了神。忽然纵身远跃,如探海一式,反手将那颗白棋揽入怀中。足尖毫不敢松懈,只是用力探向远,终于落在凉归一侧的四横四纵。凉归点头: “星。” 话音未落,只见又是黑白双子闪出棋士单薄的衣衫袖口,一子横冲直撞,一子不疾不徐,尽皆向着清卿眉心点来。 以不同术法复原一份旧时棋谱——或音律,或刀枪,或杂耍,或笔墨,便谓之“隐桩”。下棋人掷出两棋,持子人接时探出身子,要将每一步都分毫不差地踏在“隐桩”之上。此举夏日难循,唯独雪中独有意趣。棋人历经百代流传,变成了这“雪中踏隐桩”之法。 清卿此刻拂着青影白雪,双颊红扑扑地呼出热气,似是体会到几分这于脑海中对峙、于脚下踏隐桩的乐趣。 黑棋在清卿足下,渐渐被白子缠绕不停。眼见只剩一条夹缝生存,只剩最后一丝残余,顷刻间便要没了气。清卿揽回那最后一枚黑子,心下道声: “天元。” 第五十九章 玉骨仙风 清卿左足跃起,翩翩然一点“高峰坠石”,便要在那黑子夹在指尖之时落于棋盘正中央。忽觉眼前白光一闪,不知怎的,从凉归的方向突然掉落一枚白子奔来,不偏不倚打在清卿双指所夹的黑子之处。 那黑子一滑便脱了手,竟向着自己心口直冲。 “呜”地一咳,顷刻之间,清卿只觉一阵麻木的痛感在胸前蔓延。连叫出声的机会都没有,已然一口鲜血落在雪地上。 滴落声响,便见那扎眼的鲜红绽开在晶莹白雪间。 顾不得白子一偏,擦着自己肩头而过,似是飞落在身后不远处的暗桩中。清卿回过头一望,那颗在阳光下闪着微光的白棋,正分毫不差地躺在横纵交界处。只听得凉归口中喃喃道: “叫吃。” 这是一局下到中盘的棋局,远没有到此结束! 清卿陡然反应过来,赶忙回身看,听得黑白二棋夹杂疾风呼啸,寸步不让,依旧打向自己面门。片刻不敢犹豫,只好于慌乱之中凝神于耳,闪电般跳开那“天元”位置,循声落向黑棋下一处落子。 就在黑影闪在眼前一瞬,清卿急忙双掌合拢,于那黑棋掉入深雪之刻急速坠下身子。 一阵彻骨的冰凉从清卿指尖一路传向头顶,成片雪花扬成了雾,那枚黑子已然合入清卿手心。只听另一声暗处风声响,清卿想跃起闪避,已然不及—— 那身后白子毫不留情,直愣愣打在自己后背“气海穴”处。 只觉自己痛得快要直不起腰,偏是凉归如同闭关入了定,深陷在这盘自己与自己的较量里不出来。下巴沾着血丝抬起头,清卿一下子睁圆了眼: 好似沧海桑田,移星换月,此刻棋盘中景象与片刻之前截然不同。 乌鹭阵被搅得散漫,已然寻找不得那“天元”处的阵眼位置。棋盘边缘两角,黑白光影重新恢复了缴缠之中的厮杀模样。侧身避开一子,听得棋掠之声淡然,雪影无痕,顷刻便吞没了白子缠斗的痕迹。 思考良久,清卿一边左支右绌,一边尽力盯住场上局势。自己虽然棋术低微得偏谱,倒也分辨得出——白子后发,已然堵死了黑棋一条又一条退路。 原来这就是没有阮声在旁之时,棋盘本来应有的去向? 清卿喘息半刻,将袍袖卷在口边,擦一把下巴脸颊上残留的咳血痕迹。自己手指方才被那白棋重重一磕,此刻控不住指尖微微颤抖,不得不捧着手心黑棋一子,吞入口中。 深提一口气,仿佛肺腔都要炸裂,清卿斜着身子便向那天元处跃去。 纵是师姊不在,自己也要破了这散乱的“乌鹭阵”! 逆着一路黑白棋风而行,清卿只觉疾力劲猛,几次避不开,要被拽入厚软的雪地。眼见又是两枚白子齐出,各奔南北,却似是要在自己腰腹之处破开两个透心洞。连忙平地纵身,先尽力踏在其中一枚,再借力空翻过身,探着胳膊打向偏了来路的另一枚。 只见一枚白棋陷进黑棋重围,另一枚空空掉进无气的空隙。 随着两枚白棋都打在无用位置,清卿足尖前涌,眼见着只差毫厘,便能稳当当落在那旧时的天元之处。却听得此时“叮”一声响,不知什么东西从侧旁飞到近前。 远不似寻常棋子凌空撞击之声! 眼见下一枚黑子又来,清卿还来不及后闪回躲,便见得眼前一道金光划过,竟是看不出形状的利刃转着圈打在自己身前,和那黑棋撞个正着。 利刃轻轻巧巧迎着风,划过厚实的白雪地,仿佛一片羽毛浮在其上。 眨眨眼,果真是阳光下的弯刀反射出金光晃在棋盘中。清卿不知该先开心还是后生气,只好无奈偏过头,向着雪堆之后的密林大喊一声: “星星,谁许你来!” 即墨星扬着脑袋,像个面无表情的木头人晃晃荡荡,嘴角却挂着一丝得逞的坏笑。 二人对弈正酣,哪里能想到旁边有隐客要插手一二?世人常言“观棋不语”,可即墨星这弯刀一打,便好似替清卿执棋放了个位置。清卿心下叹口气,这乌鹭的阵眼,只怕寻不着了。 倒是凉归从满身是雪的斗笠中愣了一刻,抖落着身子,轻笑一下。 清卿循着棋士视线望去,却不由得“咦”出了声。方才自己站在棋盘一侧,并未看出什么端倪。此刻身立阵中,便如同那形单影只一人交手着千军万马,方才觉着这眼前局势渐渐明晰: 此刻的乌鹭以白棋为翅,以黑子作食,偏是反了个颜色,在棋盘上散漫摆开那深藏于局部厮杀之下的阵法。 而即墨星的弯刀不偏不倚,飘在“白鹭”的阵眼上。 棋士抬头望向少年:“可曾修习过棋术之类?” 即墨星抱着胸,摇摇头:“晚辈不会下棋。” 重新望向棋中局势,那黑子一点,终是把明里厮杀和暗处包围一瞬化解开来。一丝无奈的苦笑淡淡浮在凉归嘴角: 如此绝妙的巧合,竟终究只是个巧合。 离开夏棋士住处,清卿不由伸出冰凉的手,紧紧握住失而复得的木箫。即墨星持刀走在前,哼着小曲儿,一步散跃快要蹦起来。 清卿嗔怪道:“别人下棋,哪有你这般中途插手法?” “哼。”即墨星冷笑一声,却是眼中含着乐转过身,“我要不帮你挡一刀,你这般薄弱身子,非得再吐口血不可。”听他这样说,清卿抿嘴一笑,低下头:“棋士引导我出手,定然把持着力气,哪里就能要了我性命?” 不等她说完,星星突然绷紧两根指头,在清卿额角不轻不重地弹了个“响栗子”。 “嗷!”清卿反应不及,立马捂紧脑袋,“疼!谁许你弹!”即墨星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摸摸清卿头上刚才被打痛的地方,吹口气:“亏得还知道疼,怎就不怕棋子打?”清卿拨开他手,撅起嘴来不说话。 “好啦。”忽地从身后,星星温柔地揽住清卿肩膀,眼神向山路尽头白雪皑皑处望去,“你知不知道,那红扑扑的一片是什么?” 清卿顺他视线一望,果真是红朵褐枝,点点冷梅疏影入雪,闭起眼,像是闻得到暗香沁入脑海。那梅枝怒放成一簇簇,恣意舒展着瘦干玉骨,自己在东山或南林当真从未见过。 生长大漠之中,即墨星不断走近,也是看得痴了。 忽地二人对视一眼,拉起手,在山路上撒开脚步便向着梅树丛之处狂奔。衣衫高高扬在身后,隔着远远几里,都能听到少年少女欢快的笑声洒满了小径。 令狐子棋在高处看了许久,终于放下温热的茶盏,转身回到屋内。 令狐子琴正一手夹住本泛了黄的琴谱立在眼前,另一手抚在弦上,看着琴谱上各类弯弯曲曲的符号弹挑不停。清卿与星星的笑闹声不过几条山路之遥,子琴却充耳不闻,似是沉浸在古曲旋律中半天不醒。 续上半杯热茶,子棋走近他身前,故意用力地“咳咳”两声。 子琴这才从谱书琴弦间眯着眼睛,抬起头:“难得在你这儿养两天清闲,怎么你也开始吵个不停?” “你师弟可学不来这份清闲。”子棋站在一旁,斜睨着眼,“山林子里冰骨仙风,青梅竹马,倒不知师兄哪来弹琴读谱的闲情逸致?” “你不必激我。”无奈一笑,子琴重新把头埋进那本琴谱里,“那北漠的孩子在沙尘中就倒在清卿旁边,琴还能单抱清卿回来,不救那少年不成?”眼看师弟又要开口,子琴忽地抬起手,打个手势:“你打算那‘梅中试’是什么时候?” “现在天还不算冷,再等半个月吧。” 子琴“啪”地一声合起书,叹口气:“‘梅中试’结束了,我们就回去。” “这么急?”子棋一听,忍不住大声抗议,“你才休息多久,上次从玄潭回来的内伤还没恢复过来,这次去北漠又是强撑着一次,你想撑到什么时候!” “我回了立榕山,一样是休养。” “你以为谁都像你?才多大年纪就被箬先生刺了一剑……”听子棋叫声越来越高,子琴赶忙把食指放在嘴边,皱起眉头“嘘”一声:“你再叫下去,非让两个孩子听见不成。” “哼”一声偏过头,子棋不再说话。 只是这一个人的闷茶未免越喝越心烦,屋外欢快热闹,屋内琴声嘈嘈,不由得把那小巧的茶杯往桌案上一墩:“等‘梅中试’结束,非把那即墨家的孩子送回逸鸦漠不可。”子琴一听,不禁轻轻笑出声来:“亏得名震天下的令狐棋士,也要和个少年置气?” “置气!”子棋简直要睁大了眼,“这孩子每日带着清卿乱跑迟到,令狐掌门不会当真动了心思,要从北漠找个弟子收入门下吧?” 不料子琴一听,忽地放下书谱,挪开琴,用胳膊撑住脑袋,缓然叹口气。 子棋正义愤填膺到兴头上,不料师兄突然这般愁绪,便不由戛然而止转过头。子琴轻轻道: “你看不出来,清卿喜欢和那即墨家孩子待在一起。” 第六十章 难弄梅花 一步、两步……第三步轻点不落,足尖踹雪,让白雾沿着青色衣摆划在半空。清卿侧身跃转,却将上身滞留,白玉箫挡在几步之旁。 绮雪正俯身扑个双鞭云手,排山倒海横推向前,惊得平地花雪一声回荡。 一回身,只见清卿果然牢牢护着自己后心,假想之中的身前来敌只怕早已没了退路。把软鞭缠回腰间,绮雪甩甩长辫子,舒眉而笑。 清卿也回手收了招式,望向阵法另一侧。只见绮川和绮琅并排横立,绮川右臂支在绮琅肩头,猛一使力,身体横跃半空便展开二指,一阵浓郁的香气顺着她手心脉络滑向地面。南嘉宁立在二女前方不远处,眼看无形香气飘来,便将五指伸展空中—— 隐线“叮”地轻微一响,错开那香气来路,盘曲回旋不停,悄悄然缠向绮琅所在之处。好似吐着芯子的小蛇无声无息,清卿只听声辨路,不由心中摇头。两位师姊所踩的阵位早已破了那《梅花三弄》的谱法,隐线近前,哪里补救得及? 不知是错觉还是什么,不远处的梅林中,也传来一声轻微的叹息。 顾不得阵法慌乱,待绮琅发觉隐线已到身前,回身想避,却想起绮川师姊仍支着自己半边身子悬于半空。一咬牙,两支银针挟风飞出袖口。 只见那双针有一枚错打了隐线来路,被猝不及防撞在地下。嘉宁顺势转过半边来路,探手用隐线末端绕回另一枚,抬起头,冲绮琅傻呵呵一笑。 绮琅忽地手腕一紧,原来自己中了这“调虎离山”的计策,飞针一出,胳膊手腕登时暴露在隐线纠缠之中。左半边身子一个不稳,听得半空低声“啊”地一叫,绮川终于没了力气,一下扶不住,生生栽在冰凉的雪地里。 几人见状,都纷纷跑来。 绮川摆摆手,自行用单只胳膊搀住站起,支着膝盖叹了口气。几个令狐姐妹望向方才空空荡荡的“梅花阵”,也接连在心中叹起气: 衡申早已不在,绮川又失了半只臂膀,这梅花阵只怕是站不成了。 众人忙乱间,唯独即墨星一人抱着清卿的外袍,斜倚在梅枝上,冷冷旁观。此刻忽地走近,在几人外围轻笑一声: “连‘三弄’的谱法都能听混,怎么能围成‘梅花阵’?” 清卿一听,立刻回过头,果真是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星星立在不远处,嘴角还扬起着嘲讽的弧度。眼见绮川已然面露不悦,就连一旁的南公子都满是尴尬神色。便一挑眉毛,用力向即墨星狠狠瞪了一眼。 独自来到他身前,清卿拿过自己的袍子,一言不发转身就走。 听得少年在身后几步追个不停:“清卿,怎么开始生我的气……”清卿停下脚步,转身盯着他眉目,眼里都快要能喷出火来。“我又没说错。”即墨星停下脚步,喘口气,“‘梅花三弄’音高不同,奏法各异,要是想用这个谱子作阵法,哪里能生生空出个破绽?” 破绽?想起即墨星之前从未离开过逸鸦地界,更是不知八音会以何收场。听他如此一说,心里更是堵得慌,不由吼出一句:“你懂什么?!”转身便自顾自地向前走。 “等等……”用力一跃,即墨星伸出胳膊,抓住清卿手腕,“我不该惹你师姊生气。” 清卿这才停下脚步,却也不回身。 便听得星星接着道:“《梅花三弄》是古曲,我之前听过。” 听得此言,清卿指尖微微一颤:“当真?” “当真。”用力点点头,星星学着绮川的样子,用右胳膊搭住清卿左肩,手中捧起一团雪。只听得他低声道一句:“哈!”那雪雾如香气,牢牢锁在隐线之前。 清卿不敢耽搁,紧接着抛出两枚棋子充作银针。大多银针虽比棋子要轻不少,但此刻黑白二棋避着心中的隐线来势,裹风而行,只听“啪”一声响,齐齐撞在一棵老梅干上。 梅树抖落抖落压了满头的白雪,重新挺起身子。 试探着看看清卿神色,即墨星得意一笑:“如何?”清卿却还是皱紧眉头不答话。默立许久,清卿忽地转过身,向即墨星走近一步:“师叔说你像极了衡申师兄,现在看来……果真如此!”说罢,竟是喉头哽咽。 还没哭出声,便用袖子捂着眼,一个趔趄跑远了。 星星紧追不及,只好立在原地,发愣半天出了神。“明天便是他们夜屏的‘梅中试’。”想到此处,即墨星握了握腰间短刀,孤自回身,向着另一个方向走出梅林。 月上枝头,刀光闪烁。只听得老树丛中簌簌一响,惊起一片冬鸟夜眠。即墨星口中道声“着!”便见那刃影冷光划过,高处梅枝无声轻摇,却“唰啦”一声,顷刻掉下一树残花。 再抬头望去,树干浮雪丝毫未动,唯有红瓣散漫,纷纷扬扬飘了满空。 即墨少年抛下刀,那北漠铁刃在地上“嗡”声震响,遍地乱红倏地飞起,却又不紧不慢四处飘落。远处隐隐散着踏入冬泥的脚步声:滴答、滴答…… 来人只怕是世间一等一的绝世好手。即墨星支起耳朵,仿佛漫山万籁都是骨笛余音。若非刻意不愿隐藏自己脚步,只怕来人走到身后几尺之处,自己也毫无察觉。 只是既然这夜半的造访,已然用不同寻常的声响自报姓名,即墨星也万不敢失了礼数,转过身轻声道: “晚辈见过令狐棋士。” “今日充作夜半来客。”令狐子棋抬抬手,“算棋失礼。” 即墨星直起身:“棋士乃是这夜屏山主人,如何能算‘夜半来客’?” 听得此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见在子棋嘴角。侧身一望,只见放眼皆是满地残红。夜半冷风飘落纷纷,却可惜了零落成泥,没了去处。子棋回头问道:“有没有人说过,你像极了一个人?” “清卿说过。”即墨少年点点头,“但那本是棋士亲口所说。” 子棋无奈地摇摇头。听他一提起“清卿”二字,忽然沉下眼睛:“清卿这几日,倒是很喜欢与你待在一起。” “不是。”不知怎的,一丝苦涩略过星星的脸。冷不丁长舒一口气,即墨星低声道:“她只是担心,我不在她身旁,会做出什么她不愿看到的事。” “什么?” “没什么。” “你知道她不愿意看到,那就别去做。”子棋走上前,拍拍即墨星肩膀,“明日梅中试,早些休息。”不及少年反应过来,高大的青袍背影已然消失在树林夜色中。 重新将视线凝聚在身旁弯刀,少年拾起,轻轻拢起袖子擦拭几下。不想刀刃锋利,一下子便将袖身磨破一道口子。斜靠着梅枝老干躺在雪里,少年将弯刀收回腰间,轻轻闭上眼睛。熟悉的声音时断时续从耳边传来: “星星……等‘梅中试’结束,我们就回去。”听得是清卿声音,即墨星一下子睁开眼:“我们?” “对。”清卿在凉丝丝的雪地里翻个身,仰起头,“你若是不想与我一道回立榕山,我就和师父把你送回北漠再走。” “这样啊……”星星低下头,咬紧了嘴唇,“清卿。” “嗯?” “你当真不愿随我回逸鸦漠去?” 似是被这个问题困惑住了,清卿眨了眨眼睛。 “回了逸鸦漠,你我二人一同骑马飞奔,奔到世界尽头,可好?” “扑哧”一声,清卿拍拍身上的雪,笑着来到他身前:“我生来本就是东山上的人。以后若是师父不再出山,我也在山上待一辈子不下来。” 听她这样说,即墨星垂下眼帘,轻轻拨开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清卿察觉他失落,忽地问道:“星星……这几日师父教我弹的曲子,你其实全都听见了吧?”即墨星纹丝不动,也不说话。“那棋士摆开的‘乌鹭棋谱’,你也全学在心里了?” 只见清卿的青衣身影扭曲在白雪梅丛中,少年握紧了拳头,仿佛指甲把手心都要掐出血来。猛地一疼,少年终于恍然惊醒,倒不知何时在雪中睡得毫无知觉。 一瓣落梅飘下,星星抬手接住。 香中别有韵,清极不知寒。即墨星把那梅花淡淡拢在胸口,脑海中回忆起令狐姐妹几人的梅花阵来。立风无色,胜雪多香。那梅花阵,将几个弟子的本事真真切切都使了出来。 想到此处,即墨星闭着眼站起,短刀横地,顺着脑中记忆将几人站位轮流走过一遍—— 令狐绮川年纪最长,往往立于阵眼之处; 令狐绮琅善使银针,通常匿身不显眼之处,暗路迎敌; 令狐绮雪软鞭凌厉,阵中走动灵活。再加之袖中棋子出手熟练,因此无论身在何处,敌人总是离不开鞭道能触及的位置。随后便是令狐清卿的白玉箫。 星星反手握住刀柄,试着寻找清卿箫身划过的痕迹。只是无论自己怎么尝试,心底都浅浅觉着,清卿用的不是立榕山上的寻常术法。 还有一个最重要的强攻阵位空着——似是连清卿在内的众人都不愿提起。即墨星偏过脑袋,苦想许久而不得:这般破绽与强敌狭路相逢,如何能胜? 父亲曾言,当今江湖,八音虽有四器,但真正称得上音术律法中独孤求败的,唯独立榕山令狐掌门一人。也难怪,令狐掌门闭关半生,今一下山,便有两位掌门接连殒命。 若是这掌门当真一路从北漠寻去,不知父亲可否同他交了手? 第六十一章 黄沙雁鸣 心口一紧,即墨星那划在半空的短刀陡然脱手,呼旋着飞向远,猛地插进一树老梅的枝干之中。少年叹口气,上前拔下短刀,在树干上皲裂开的口子上刻下几个字: “云沉起雾,人死还沙。” 写下最后“沙”字一笔,即墨星退后几步,看着两行歪歪扭扭的字迹,忽然觉着天亮时刻已然近在眼前,此时写下此言,未免心中苦涩,便弯腰捧起一大团雪扑在上面。只见散雪纷纷四落,那“人死还沙”四字依旧一笔一画地嵌入树干中。 金马一声嘶鸣,远见天边,红霞撕开云层,一轮薄日向大地呼啸着压下来。少年双眼闪过一道凌厉微光,“刷”一声收刀如鞘,纵身上马。金马扬起四蹄,迎着曙光向梅丛深处奔去。 只听“铮”一声嗡鸣,白玉箫猝然刺进层层乱枝之中。清卿抓住满是尖刺的枯梅,“咔”的一响,大片脆而坚韧的枝干应声而断。 清卿顾不得丛棘如飞针般掠过自己脸颊,偏是足下踏住一干,上身几乎平躺探出,艰难地转过一个奇怪的角度。便是此时千钧一发,左臂抓紧高枝,右手持箫猛地向外一勾,这才听那“铮”声鸣起,将子琴远远隔着寒气的琴音挡在绮雪身前不过方寸之处。 绮雪听得琴音近前,赶忙回鞭来探,不料自己正补着半个身旁的空缺,急速奔回已来不及。只见白玉箫倏忽从树影交错中闪出,这才软鞭入手,松下半口气。 清卿只道自己已然挡住绮雪方位攻势,却心下暗道“不好!”赶忙纵身向高处跃去。可那纵横相错的老树枝丫仿佛密密麻麻的笼子,清卿方才一下跌入,此刻再难破出,不得不聚起一口气,心中呵声“破!”脚下踩稳一棵勉强未曾断裂的粗干,凌空上跃。 那挡在头顶的细小短枝接连发出脆裂之声,不过片刻,清卿衣衫便划出一条一条口子,连侧脸和手背也挂了彩。 终于上到梅树顶端,却听得最高处枝干咿咿呀呀地唱起戏调子,一声呻吟,便空坠入茫茫雪地。 清卿此刻简直恨不得生劈了这临阵逃脱的梅树,眼见自己已然踩空,四周再无着力之处,只好一式“万岁枯藤”,将木箫竖在手心。只听得噼里啪啦一阵人树相撞的声响—— 子琴不由停了琴,其它令狐几人也不由得暂缓出手,纷纷向这可怜的梅树看来。 众人见白玉箫无坚不摧,被清卿生生砸进那碗口粗的树干,把这颗不知几百岁的先人劈裂开两半。静默一刻,梅树溘然长叹,只听得“轰隆”一响,两侧断树齐刷刷沉下身,沉重地磕在雪地里。 “可惜一棵好树!”子棋夸张地捂着胸口,高声哀叹。 不敢空躺在雪地揉着伤口,清卿不顾扎了满身的倒刺,赶忙急速站起,扬着满身霰尘立在原地。还没站稳,便听得师父的琴声泠泠,已然近在自己眼前。 木箫奋起直下,慌乱之中被清卿紧握在手,迎着这迫在眉睫的攻势。只是此刻耗尽了力气,清卿手心始终颤抖个不停。忽见那木箫一个不稳,骤然高吟,脱开清卿身前飞入半空。 清卿就直愣着立在原地,也不去捡,也不闪躲。 没了师兄在旁,这令狐五人的“梅花阵”,果真是练不成了。 清卿望望绮雪,绮川望望绮琅,子琴与子棋相视一眼,无言苦笑。清卿走上前,弯腰想把白玉箫重新捡回来。就在手指触及冰凉箫身的一刹那,顿然听得,一阵曲律悠远而熟悉,踏着一步一步散乱梅枝走近。 凝耳细听,那旋律却是古朴绵长,夹杂着北漠烟尘气—— 清卿心跳猛地漏了一拍。 “树栖霜,沙歇雁。风月不见,北客自怜,谁识曲中闲?” 眼看着即墨星横笛口边,长长睫毛微闭着,长发被冬日冷风吹起。清卿不由得捂住心口,回头望向师父。只见子琴眯起眼,抬头望着少年笛声飘扬的沉醉模样。 犹记得三人被狂沙困在破庙那晚,星星每想要吹到“谁识曲中闲”一句,总会吃力地撅起嘴唇,憋得腮帮子鼓起,坚持到脸色青紫也吹不下来。 清卿隐约忆起,当时彻心大师曾言—— 曲中有闲意,需得闲人试奏闲心。 今日再听,却觉得那笛声悠悠荡荡着飘向高处,音调自然一转,即墨星手指转开,嘴角竟露着一丝微笑。行路雪中而笑容平淡,只怕旁人怎样也想象不出,这等舒闲之曲也曾需要百般内功气力。 果然。每日自己与师父习琴,星星总是坐在不远处,仿佛睡着了般不理不睬。今日吹出此曲,果然是凝神细听之间,便将那曲律术法全然学进了心里。 清卿苦笑,眉头一皱,孤自闭起眼。 那笛声楚楚,离这一片空荡荡的“梅花阵”越来越近。不知怎地,清卿双掌合十,口中喃喃道:“求求保佑……不要……” 但似乎没人听见清卿独自低语。 即墨星每走一步,身旁两侧的路边之梅都仿佛顷刻被那笛声唤醒,摇摇散散,抖落下满树林霰。待笛声离开,那些老树便微微颤动几下,沉寂地回了静立位置,好似再次进入无边无尽的梦乡。 少年走入梅林,径直立在令狐掌门身前,躬身行个礼:“掌门见笑了。” 子琴眸中闪过一瞬惊讶,很快微笑着伸手,示意他回身。似乎并未介怀即墨星每日听琴暗学之事,令狐掌门坐在琴前抬起头:“记得你初来夜屏时,笛曲每需暗气之处,总会吹着磕绊不流利。想不到短短几日,便已有了这样大的进步。” 微微欠身,即墨星垂目道:“多谢掌门未曾介怀弟子是外来人,弟子失礼,心中惭愧。”子琴轻轻一挑眉毛,表示不必在意。听得少年紧接着道:“弟子在北漠时,也曾见过古书中《梅花三弄》的谱法,不知弟子可否试奏一二?” “不行!” 清卿脱口而出,自己还没反应过来,呼吸便已急促不停。众人尽皆回头,不知她是何意。深吸一口气,清卿这才淡淡地道:“弟子先前与三王子试奏一次,并不甚理想。” “无妨。”子琴似乎略感不解,“今日并无真正生死攸关的危难,只是自行试演。何况……”抬头向师弟方向一望,子琴眼中含笑,“今日子棋也在此,或许可为即墨三王子指点些许。” 即墨星低头一笑,拢起袖子,向令狐子棋一揖至地。 顾不得什么礼法规矩,清卿向星星瞪一眼,转身便走。还未迈出一步,便感到侧身一紧,青袍袖摆被星星紧紧抓在手中。那本就破开的青袖禁不得这一撕,险些把清卿半只胳膊都扯露出来。 即便如此,少年依旧不放手。 清卿回过身,用自己也没想到的声音厉声一喊:“放开!”星星立在原地,修长的五指映在青袍丝线上,用深邃的眸子盯入清卿双眼: “你不相信我?” 清卿手指裂着口子,握紧了粗糙的木箫。低头沉吟间,不由得向师父望去一眼—— 师父的长发被束在玉冠,袍摆落琴,低头淡淡思考些什么。 不再犹豫,清卿反手脱开即墨星拽着自己衣袖的手,手腕翻转,掌心朝上递在他眼前。星星终于绽开一笑,细长的五指握紧她手,足尖轻点便跃上梅枝。便在少年发足点雪一刹,清卿在心中暗声道: “你要我信你,是你自己说的。” 只见子琴缓缓落手丝弦,左手拇指摁于一音,右手拨起,泛出一阵巧妙的双音同奏来。即墨星高立梅枝,弯刀转个弯,便用刀鞘挡住。清卿斜靠枝干之下,纵身雪地滑过,白玉箫俯身便推开那琴声低吟。 心领神会,毫无破绽。 子琴默然点头,却忽地在心底涌起一阵苦涩。清卿与这少年朝夕相处不过几月,出手之时,便已然到了那无需回头便心心相通的地步。那少年方才低声一问,在子琴心中想来,答案明晰不已。 清卿信着这即墨家的孩子,都快舍出自己的性命。 仿佛十指顺着心意,弦上接连滚出愈发艰难的音符。想起师妹仍在立榕山时,每日便是醉心钻研那王羲之所作的《笔阵图》。只是子琴没来得及告诉她,那“笔阵图”用剑之时,其法专注自身——用于身前时势不可挡,却抵不住身后难防。 而这白玉箫无坚不摧,正应了《笔阵图》的凌厉攻势。 清卿自然也深知自己术法命门。此刻即墨星就在自己身后,一人高立梅枝,但清卿丝毫不回头。 望着二人雪中弄梅而心照不宣,子琴心头百感交织,只觉凝视清卿之余,总有说不出的难受。左手一抹,双指在琴弦滑出一道长长余音。 便是在琴声散出一刻,子琴突然听得不远处似有雪尘扬起。心下一惊,恍然停了自己出神已久的思索,猛地抬起头向远处梅树一望:竟是二人耳听着嘈嘈切切的接连滚音泛出,终于逐渐抵挡不住。 清卿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在即墨星身前。 子琴熟透了清卿的性子——若有危险近身,清卿一定是横在最前,第一个倒下的人! 此刻随着自己手下的音律难度渐增,二人开始左支右绌,使不开那“梅花三弄”的阵法。清卿勉强稳住身子,拼了力气要护着少年。那“梅花阵”一步踏错,眼见又要摔在地上。 可即墨星似乎独自听琴入了迷,对快要扑进雪中的清卿不理不睬。 察觉一丝不对劲,子琴猛地睁大了眼,逼迫自己从琴声愁绪中回过神。瞬间明白过来,骤然停手,却早已来不及。刹那间,听得“刷”一声尖厉声响,搅乱了自己手心流淌不断的琴音。 少年弯刀出鞘,借着琴声之位点起,片刻便纵身跃在令狐掌门身前。 就在刀光闪在眼前几寸之处,子琴才恍恍惚惚反应,自己方才无心奏出的,是自己遗落在北漠的金弦曲调—— 雁落平沙。 第六十二章 山倾垂暮 即墨星握紧了手中刀,狂奔几步,刀尖直指令狐掌门眉心。子琴抬头一刹,正逢阳光闪在刀刃,几缕发冠中散下的碎发拂过光影。 二人视线交汇,即墨星心头倏忽一颤,那眸中深邃温和,竟是自己从未意料到的。 只听得耳边“汀”地有一声琴音奏出,即墨星手腕竟如被什么利物咬住了一般,陡然发麻,一瞬间半只胳膊都动弹不得。那弯刀把持不住,滑出指尖,“铛啷啷”掉在地上。 令狐子琴打出泛音的手停留在半空一刻,余韵不止,随即落下猛力一拂,一串长音滚落。再抬头,子琴张开手掌,猛地扣在弦上,那回荡梅林的袅袅回声戛然而止。 弟子们纷纷呆立雪中,动弹不得。 直到即墨星弯刀脱手,这才相继反应过来,拿起各式术器挺身上前。眼见少年被围在众人中央,那持刀的右臂僵麻着,悬在半空。即墨少年面目间肌肉痛苦地扭曲起来,左手用力抓住右臂上被琴音封住的穴道,却被疼痛贯穿全身,随即四肢剧烈地抖动不停。 即墨星低下头,死死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叫出声来。 子琴恍若在琴声中沉睡的玉面仙人,被方才弯刀突袭叫醒,此刻又重新低头入弦,对面前的变故丝毫不理会。方才那曲未终,还有几个淡淡的尾音不止。 众人眼见子琴抬手,缓缓舒一口气,将那一曲终声不疾不徐地拨出。 星星哽住下巴,像是把满口牙都要咬碎一般,吐出一句话: “我可月姐姐,和我爹爹,都是你害的吧?” 子琴冰冷地抬起眼:“琴在北漠,未曾见过即墨公主。只是彻心大师,恐怕已经听不见王子说什么了。”即墨星一听,终于忍不住大吼一声,不知哪来的力气,便要再次发足奔向子琴身前。 星星不过是个冠礼未到的毛头小子,突然空手刺向东山立榕氏掌门,何尝不是飞蛾扑火、以卵击石?此刻纵是即墨星自己心中明白,怕也顾不了那么多,只是想起姐姐惊骇中惨死的模样,就不顾一切要拼尽全力,恨不得把这当世无人可敌的江湖高手撕成碎片。 还未踏出两步远,忽地右足一滑,整个人扑倒在雪地里。冰冰凉凉的雪块渗在舌尖,即墨星忽地想起自己掉落于地的北漠短刀。伸手一探,短刀却已没了踪影。 一丝不寻常的凉意从后颈漫上全身,听得那熟悉的声音唤道: “星星,你答应过,要我信你。” “信我?”突然一声爆笑从那刀尖之下传来,即墨星不顾满嘴冰冷的雪灌进喉咙,趴在地上撑起身子,笑得越来越癫狂,“要你信我,我又如何信你!当今八音四器,三个掌门都死在你们东山手下,要我如何信你?华初元年立冬,令狐氏霸谱夺箫,还在八音会上当众毁了婚约,让我如何信你!立榕山恶事做绝、坏事做尽,妖人所言,叫我如何信你!” 清卿听着他仰天长笑,笑得愈发撕心裂肺,简直快要疯魔。不等他话音落尽,握着弯刀的手一下子高高举起,用力一掷—— 只见短刀脱出手心,径直向着即墨星脖颈风一般坠下。 不知是谁呼吸一屏,眼看着那刀刃蹭过少年肩头衣衫,插入雪地数寸不止。连刀柄都没在雪里,子琴静坐在不远处看着,心思游走,仿佛黄沙白雪中,那少年的身影与彻心大师片刻间重合在一起。 几个弟子立在一旁,见师父师叔都不发话,一时不知如何是好。绮川身为众人最长,心中想来,在众目睽睽下行刺定是死路一条。因此偏过头,火速向着绮雪使个眼色。 绮雪明白过来,顷刻间长鞭从腰间散开,鞭头如长蛇,闪电般向着即墨星窜去。 便在长鞭得手一瞬,绮雪骤然发觉,鞭头吃力,倒不知与什么缴缠在一起,动弹不得。定眼一看,险些惊呼出声,却来不及收手,只好尽力拖住长鞭汹涌去势—— 清卿伸出手,直接抓住软鞭鞭头。 绮雪大惊,殊不知清卿慌乱之中摸到白玉箫,却生怕木箫至坚之物,自己力量顺着长鞭递回,反倒伤者绮雪一二,便不及思考,直接伸出手去将软鞭抓在手里。 这本是绮雪心下的夺命一击,哪里留了半分余地? 清卿手心与那长鞭僵持不住,被猛地拽向少年身前。眼看着还是止不住鞭力凌厉,清卿手腕一折,只听“咔”声微响,腕骨与胳膊扭成一个诡异的角度。定睛望去,果然是手腕折得脱了臼。 与此同时,令狐子棋沉思中,忽见眼前白光一闪,不料竟是自己的弟子冒然出了手。便在长着倒刺的软鞭即将触及即墨星一瞬,子棋赶忙出手一捞,提着这北漠少年的后领就把他拎在半空: “滚下山去,再别让姓令狐的人看见你。” 说罢,挥手一扬,将即墨星重重摔在地,翻了打了几个滚才勉强停下来。 许是方才不堪重击时,牙齿咬破了舌头,即墨星刚一张嘴,便涌出一口淡红色的血沫。自己的手脚似乎早就失去了只觉,想试着爬起,试了几次都不听使唤。奋然使力,星星低吼一声抬起头,见清卿正从雪地里拔出自己那把弯刀。 星星皱着眉头,双眼死死盯住清卿一举一动。 那刀嵌入数寸,清卿用力几次,闭着眼,喉咙深处发出“呵”一声喊。只见北漠的短短弯刀从雪中“刷”地一跃而起,锋利的刀刃终于重见阳光。 少女脚步很轻,“嘎吱嘎吱”地踩着雪。 清卿在星星身前停下脚步,握住刀柄,将那弯刀抵在即墨星额头中央。星星拼了全身力气,终于抬起一只胳膊,五指骤然垂在刀尖之上。只听少年一声怒吼,手掌扶着刀,立起身子半跪在雪地。 睁开双眸,与少女清澈的眼神撞个正着。即墨星仍是死死地盯住清卿的脸,似乎要这般等着血脉干涸,一刻也不挪开。清卿垂下眼,猛一松手,那弯刀吃不住重量,重新掉在星星脚边。 即墨星只听得清卿缓缓道:“还你的刀。”说罢,转过身,不愿再多看他一眼。 只是清卿刚回过身,便听得身后“轰”地一响,天地之间一下子陷入沉寂。背对着少年,清卿停下脚步,却感觉一只大手牢牢扼住自己喉咙,全身血液上涌,却根本喘不过气。 清卿听见了星星倒地前的声音——那是尖刀刺入心脏的声音。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令狐子棋,刚上前一步,便被大把涌出的鲜血沾湿了青袍。其他几个弟子接连上前,却被那染了大片的白雪止住了脚。似乎众人熙攘,清卿却背对着那北漠少年,怎也不愿回头。 那一侧,子琴琴弦寂静,看着清卿划破的衣衫飘在风里,便放下琴站起身。 似乎被什么召唤一般,清卿回过头,正看向师父立在不远处,玉立白雪,眼中早没了先前的温和神色。二人相视许久,子琴闭上眼,缓慢地摇了摇头。 师父闭眼一刹,清卿顿然感觉一股甜血涌在喉头。空空张了张嘴,却险些掉下一串泪来。 一个转身,清卿推开不知绮雪还是绮琅师姊便冲入人群,踏着殷红的雪地,奔到少年身边。少年突出的眼球直向天空,血管暴突,弯刀插在胸前。清卿伸出手,握紧星星指尖。却不料少年手指一松,垂落在清卿怀里。 清卿低着头,仿佛胸腔深处一股冰火交织的力量就要迸发而出。 “嘶——”听得一声马鸣,那金马被拴在不远处,感知主人出事,用蹄子刨住地,一下一下冲着缰绳。清卿抱起少年浸血无力的躯体,回头一望—— 师父看向自己的眼神,半分苦涩,半分冷厉。 在立榕山十年一晃而过,清卿对师父,从未有过半分冲撞模样。此刻却是咬住牙,丢下悲伤与愤怒交织的一眼,在泪水滚滚而下前拼命转过头。随即奔向金马解开缰绳,抱着星星在雪中狂奔。 不知是师叔还是师姊,在身后叫了一声自己名字,但清卿已然听不见了。 那马甚通人性,感受到主人未凝结的热血不断流到自己背上,便一路奔腾不止,直到口吐白沫也不愿停歇。直到载着二人来到一片空荡荡的梅林中央,才停下脚步,似乎并不肯走得更远。 满地残梅纷扬落雪,枯枝碎叶掉了一地。清卿放眼望去,瞬间明白,这便是即墨星寻常自行悄悄练功习术之处。 心头苦得连哭也没了力气,便把星星抱在怀里,下马靠在一棵老梅树上。 那梅树枝干粗糙,似是与大多见惯了的嶙峋老树相比,多了几分不寻常。清卿见那梅干之处虽有薄雪飘浮,却隐约透露着利器划过的痕迹,便上前伸手拂去那层白雪。 只见八个字刻在树干中,清清楚楚地现在清卿眼前。 清卿一路奔来,只知自己四周天昏地暗,仿佛整个夜屏巨山都要塌陷下去。心中百感涌起,反倒忘了哭泣是何意。此刻少年手迹化为树中一言,清卿突然克制不住地涌出泪水,肩膀颤抖,嚎啕不止。 “云沉起雾,人死还沙。” “心知不成而执意相为,客死他乡而尸骨不还……星星,这便是北客的曲中闲意?”清卿哽咽地问着,颤抖着自己的双手,捂住星星最后一刻拼死睁大的眼睛。 山倾垂暮,叶落归根。 第六十三章 琴瑟同行 白霜铺地,雪飘如絮,不一会儿,就把少年的身躯堆成个矮矮的冰冢。 清卿望着鹅毛似的白雪撒下,一点点覆着少年的身躯。先是灵巧修长的手指,再是怀中打磨光滑的骨笛,再是白净脸庞上清秀的眉目。 最后,才是那柄始终刺在少年心口的弯刀。 雪越下越大,好像老天也能感知凡人的心意。清卿一动不动,只觉得星星那横笛口边的动心模样依稀晃在脑海里,不知何时,倏地一下就不见了。试着把手放在浅浅雪堆上,清卿想着推开这白雪垒出的坟墓,再看星星一眼。 沉寂许久,还是松开了手,任凭自己和少年一起静默在这雪絮之下。 夜屏一隅,似乎只有山顶灵灯一盏,其余破梅、残枝、乱血……尽皆被吞没在暮晚中。 一条小路曲折,急弯一转,便消失在夜色雾霭之后。清卿望着那路,踏上第一级台阶时却停下了脚步。 自己会迎着裹风挟雪,一路上山,直到看见那盏灵灯等着自己回来。记得自己第一次被师叔带到山外,立榕山上乱成了一锅粥。再到自己救回安瑜那晚,几个师姊一边冷眼相视,一边跪在师父身侧为自己求情。 子琴转过身,眼中早已没了那清茗般的温和。 泪水一下子如决了堤似地涌出,清卿捂起袖子,转身便往山下跑。一种难言的恐惧正攫住心口挥之不去:她害怕自己再看向南林郎中的双眼,不再留着当初无忧无虑的心思。 她已经有了心有所属之人。 不知道从何时起,每逢圆月初升,自己便会做一个青衣负琴、弦光映雪的梦。但此刻圆月就在身后,自己却只想跑得更快些,跑到琴弦、骨笛、黄沙、竹影都追不到自己的地方去。 脚下重重一滑,清卿猝不及防地绊个趔趄。只是在夜屏山习术这几日,自己功力早大有长进。纵是心思散漫,脚下一个不稳,也疾速回身,将那“高峰坠石”的力量点在丹田,滑出半尺定住了身子。 那白玉箫却挂在清卿腰间,未曾挂牢,在清卿下意识滑身时闪了出去。 对了,还有这把师父多年从未吹过的木箫。 那白玉箫落地一瞬,似是想说些什么,在厚雪中一滚便裹住了身子。清卿只听得这下山路上,一步一句,有人声来。 抬眼望去,自己离山脚只剩最后几步之遥。但这条路的尽头,等着一个人。 清卿愣在了原地,子琴却一步步踏雪上前。 二人此时相视,远不像玄潭下的怪石原,明眸善睐,万千心事尽皆藏在心底。清卿现在只觉得言辞无用——心中万千愁绪,又如何能说?子琴也是默然不语,只是来到她身旁时,捡起了掉落几步远的白玉箫。 见师父来到身前,清卿本想上前行个礼,却终于克制不住,一拜便要扑在地上。只是双膝还未碰地,上身却轻飘飘地,竟是师父扶起自己。子琴冰冷透明的手指捧住清卿的脸,清卿一抬头,只觉得师父的模样只是比梦中多了几分憔悴,却始终不曾变过。 泪水上涌,清卿隐藏许久的思绪终于在这一刻哭出了声。 子琴把哭泣不止的弟子抱在怀里,清卿头靠着师父的肩膀,只觉得师父的气息从没有这样温暖过。子琴尽力昂起头,不愿让自己坠下的泪水滴在清卿衣衫。 清卿抽泣不停,低声喃喃道:“师父……” “哎。” “我们回去吧……师父答应过的,弟子再也不想离开立榕山顶……” 子琴一愣,随即展开笑颜,淡淡道:“我们不回去了。” 不由得止住了泣涕,清卿赶忙抬起头。师父似乎把自己抱得更紧了些,细长的手指抚摸着自己头发,低声问:“清卿,你知不知道,为什么西湖的温掌门曾以‘令狐掌门不能下山’作要挟?” 灵灯崖上白骨浴血的一战顷刻重现在清卿脑海。清卿回忆起琴弦穿过温掌门喉头的模样,不由打个冷战,摇摇头。 “因为很多年以前,大概有一百多年,立榕山令狐氏的先人墨尘掌门曾对着江湖立誓——若今后历代令狐氏的掌门下山一步,各门各派皆可群起而攻之。” 清卿下意识屏住呼吸。过了许久,才轻轻推开子琴怀抱:“师父,我们还是回去吧……师父若一直不下山,弟子也一辈子不出去。”说罢,抬起头,才发觉师父眼中闪过一丝很少见到的坚定神情。 子琴捧起清卿被被阴阳剑刺中的左手,摊开来,一道血黑色的伤口若隐若现。 “纵是为师不下山,八音四器又何尝会放过你我?” 子琴宽阔的手掌渐渐握住清卿手心,清卿不由离师父又靠近了一寸,二人十指相扣。“令狐百代后人习术未绝,岂可因先人一句话,便空留门下弟子囚于立榕?七根弦剑每一次沾血,又何尝不逢令狐弟子性命攸关之时?”不言半晌,清卿用力点了点头。 感受到师父指尖的热度在自己掌中交缠,清卿学着子琴模样,也捧起师父的手。在月影下摊开来,却并没有自己那样黑红色的伤疤。犹豫片刻,清卿试探着问道: “师父什么时候中的碧汀毒?” “很久以前。”子琴一笑,揉揉清卿脑袋,“久到师父驾鹤归去,太师伯尚未回山,子书还独自在外的一天。待你我下山路上,为师慢慢讲给你听。” 清卿挽着师父的手,二人并肩走在积雪未化的陡峭山坡上。不愿搅醒令狐子棋和其他弟子,子琴带着清卿,不断向夜屏山崖处走去。 旭日始旦,晨曦衔住了落雪,似乎洒下的万缕金光也透着梅花香气。 这山坡久无人迹,一下雪,结满了盈尺厚实的冰层。感觉清卿一个站立不稳,子琴立刻伸出手揽在她腰间。猝不及防间,两人一同陷进几尺深的厚雪,再抬头,满头都是鹅毛飘飞。 清卿“哧哧”地笑出了声:师父几近透明的脸,原来也能被冻出一层淡红。 清卿素来习惯了跟在师父身后,看着师父青袍背影,心中有着万千说不出的心绪。如今自己的手正被师父紧紧握着,同行在师父身边,连冬日里的呼吸都温暖起来。 山顶就在不远处,有一人背靠光影,正然危坐在半山坡。师徒二人相视一笑,赶忙跑上前。子琴轻拂衣襟,跪在雪中,清卿也跟着跪下。只听师父深深一拜,唤道:“见过师伯。” 清卿微微含笑道:“见过太师伯。” 令狐鬼全然没有平素那副吊儿郎当,唯恐天下少了大乱子的神态,竟难得挺着端正的身躯,飒然立在二人之前。“子琴,你可定了心意?” “是。弟子决心要破了这先人的规矩。” “好!”鬼爷爷一挥那破烂的衣衫,仰着脑袋哈哈大笑,“既然你二人决心要废了那祖宗定下的规矩枷锁,那便下山搅他个天翻地覆去!让各门各派都看清楚了,东山立榕今日的后人,可不是那墨尘老儿当初的模样!” 随即探出手,示意他二人起来。鬼爷爷转向清卿,眯起眼呵呵笑道:“这次同你师父下山,打算什么时候回来?” 清卿一笑,垂下眼。心中只想着与师父一路同行,早忘了这些零散细节。 “你爷爷我就知道,你个不张心眼儿的家伙满眼只有你师父,哪还有其它重要事!”清卿一听,面颊微红,躲到了师父身后去。只听令狐鬼接着道: “记住了,不到灵灯亮起之日,你们两个——谁也不许回来!” 子琴问清卿,此行下山,想先去什么地方。清卿毫不犹豫,答道“逸鸦漠”。清卿想再回那茫茫北漠去,仔细听听黄沙的声音,听听弯刀出鞘的声响,听熟那曲北漠的《沙江引》。 星星,我想听绛河流泻,星辰生光,你再吹给我听可好? 来到那棵已然遍体鳞伤的老梅树前,只见那金马垂下脖子,孤然舔闻着白冢上的雪。清卿向它挥挥手,它却似乎费了好大劲儿才认出,这是沙漠无垠中自己救回的少女。偏过头去不理睬,继续把脑袋埋进梅树下的荒冢。 清卿垂下手,淡淡失落,自己终究带不回独属于北漠的身影。北漠的轻功足以踏流沙而行,不料却走不出夜屏冬日的雪。来到金马身旁,清卿凑近它耳朵,低声道: “我们回北漠去。” 金马一下抖个激灵,立起身。 清卿提高了音量,高声唤着:“我们去北漠,去逸鸦漠!”那金马往往白冢,又望望清卿,终于舔了舔清卿的手,一步三回头地被牵出了白雪梅林。 等我回来的时候,定是已经听到了绛河流泻的声音。 还有,我会带回你熟悉的《沙江引》。 清卿小跑几步,子琴正立在不远处等她。二人一马,就这样踏着没到脚腕的积雪,一步一步,恋恋不舍地离了夜屏。 天色还早。直到山脚下,空气中仍然弥漫着朦胧未醒的人间烟火气。清卿突然停下脚步。 回头一望,那古老巍峨的夜屏山已经被包围在晨霰中。层层叠叠的云气环绕着,渐渐看不清那山间轮廓。 雪雾弥漫,纷纷满头。 第六十四章 百音满堂 “且说那黑将军两眼一蹬,怒发冲冠,吓得那令狐妖女是连连后退!” 众人被这激昂之辞震撼不已,皆拍着桌子,大叫一声:“好!” “只见小黑将军是身披银挂,手持弯弓,高指着青天白日,脚下是朗朗乾坤!听他怎么说?听将军口中喝道:‘瑜乃孔将军弟子,忠义王后人!岂容你妖女山贼来与本将军动手!’” 茶楼里打尖的住店的歇脚的讨水的,一个个听得忘了神,接连放下手中活计,拍掌喊道:“说得是!” 这说曲儿人讲得忘了神,唾沫横飞,干脆一脚踏到那高凳上:“老爷们猜,怎么着?那立榕山的女妖精被黑将军这么一吼,登时浑身发抖哪——哎呦!抖得好比那鸡生蛋、慌得好比那狗摇尾!砰地一屁股坐在地上,爬也爬不起来喽!” “哈哈哈——”哄堂大笑快要掀翻了屋顶。子琴与清卿在靠窗的位置找个空闲坐下,还不等茶凉,便听得那丝丝絮絮弦儿声起,一披着长衫的说曲儿人从壶里灌进一大口茶水,纸扇一开、惊木一拍,登时赢得那满堂喝彩。 清卿眼见师父端着茶杯的手控住了力道。只怕再加上微分一毫的力,粗瓷的大茶碗顷刻便要化为烟儿都不剩的齑粉了。 倒是清卿自己听得津津有味,听到那安将军“两眼一蹬,怒发冲冠”,竟还微微笑出声来。 掌声稍止,说曲儿人长袍一卷,弓着身子从台上游走到客人中间。“咱各位老人小姐,方才捧完了人场,今儿还劳烦您高抬贵手,捧个钱儿场,咱家祝您金玉满堂!”说这话时,那人半眯着眼,手中折扇“哗”地展开,正好一阵凉风送到面前的客人桌上。 许是被说曲儿人这亲善本事逗得乐了,人们纷纷摸着腰包,或多或少地往那人手里捧着的琴匣子里投去银两。叮叮咣咣一阵响动,说曲儿人来到师徒二人桌前。 子琴转过头,一阵寒光从眼中闪过。 这说曲儿人虽不知其中缘由,但抱着破弦儿走南闯北了大半辈子,什么客人都遇见过,因此并无什么奇怪神色,只是把腰弓得更深了些:“公子小姐,可有什么地方,不合您的心意?” 清卿粲然一笑,不动声色问道:“敢问老人家,这故事是从哪儿听来的?” “呵——这还用从哪儿听嘛!”说曲儿人一下子挤出个和气的笑容,“自从咱南林西湖的大侠好汉,一个个儿把那立榕山上的妖魔吓得丧了胆,这些英雄故事可不得辈辈儿传!自从咱些个平民百姓知道,立榕山上的鬼怪吓得一步也不敢下山,还自发去西湖温掌门的坟前拜念哩!” “拜念温掌门?” “是啊!西湖温弦温掌门慷慨捐躯,庙堂前面的吃的喝的还有野花儿快垒到天上去了!” “原来是这样。”清卿淡然笑着点点头,“我们没带什么银子,就拿这个谢过老先生了。”说罢,从袖中摸出一枚黑子,“叮”地掉进说曲儿人手上的琴匣子里。 这人听得“叮”一声脆响,心知不寻常,赶忙摸出来看。对在阳光下,只见这黑棋玲珑指尖大小,却迎光散发着淡淡墨绿颜色,赶忙对着师徒两个又是作揖又是哈腰:“哎!咱在这儿谢过二位慷慨!” 说曲儿人满面春风,嘴角快要咧到耳根去。抬脚欲走,忽地望见面前两个人,一个背着琴,一个负着箫,又悄摸声儿地折了回来。“公子小姐,看您们也是喜欢听曲儿的富贵人家?” 子琴与清卿对视一眼,都不答话。 “咱也没别的意思。”说曲儿人伏下身,凑到桌子前面,“一看这棋子儿,便知您二位都是有雅兴的贵客……不妨让咱家引着您,见一面我上头的主人,如何?” 子琴冷笑一声:“不知你主人是何方神圣?” “不敢不敢!”这人连忙摆手道,“我主人不许咱家在外面吹嘘他老祖宗名号。只是他如今广招天下奏乐之士,想从中寻得百名高手汇集一堂,共同商讨一件有关江湖‘八音四器’的大事儿!” “什么大事?” “要不然咱说,让您去见见咱家主人呢!”说曲儿人装着模样打了一巴掌自己的脸,“咱家人嘴笨,听也不明白,说也不清楚。就知道您二位是懂行的人!要不您得空,让主人跟您亲自说说?” 似乎突然来了兴趣,子琴勾起嘴角,缓和些神色:“也罢。你家主人何时得空?” “贵客远来,自然是随时随地!”这人本就一脸讨喜样子,此时更是喜笑颜开,“那咱家就在外面候着您嘞!” 见那人抱着弦儿盒子,独自佝偻着腰走出茶楼,清卿不由低声问道: “师父当真要去见见这人?” 子琴点头:“方才所见,不过是个弹弦说曲、走街串巷的江湖中人。能在如此闹市聚集之处壮了胆子,必是有高人在身后指点帮忙。”听言,清卿也捧起茶碗:“见见也好。就说方才这人怀里抱着的器物,弟子还从来不知道呢。” 说着话一出门,方才那说曲儿人果然迎了上来。清卿仍是好奇,便问道:“老人家,你怀里抱着的是什么物事?” “嗨!”不料这人收敛了笑容,轻轻低下头,“不过是把破弦儿罢了,连轴都断了两根,勉强能弹。咱靠这家伙糊口饭吃,会拨弄两下就不错啦!”说道此处,突然一拍脑袋,便立刻恢复了笑容可掬的模样:“小姐还是听听咱家主人的曲儿吧!主人一吹起笛子来,连鸟都能听得栽倒地里去!” “你家主人会吹笛子?”子琴忍不住插句话,“那他是北漠中人不成?” “正是正是。”说曲儿人点头应和着,不一阵,把二人七拐八弯地带进一处偏僻角落。清卿放眼四周,只觉此处不似方才那般热闹红火,虽也有人迹,也是双眼无神,匆匆前行。走到后来,却是连半个人影儿都看不着了。 三人进到一条巷子深处,便听得说曲儿人拍门道:“周大娘,开门哪!” 里面安静了好一阵子,才听得窸窸窣窣的轻微响动,似是有个女人踩上了鞋,踅到门口:“来了来了,且慢声嚷嚷些!”听得这般市井间的寻常动静,清卿心下陡然生疑:“此等街巷当真藏着要联合各派的高手?” 女人拉开门,似乎比这说曲儿的男人年纪大些,却一模一样地泛起亲善和蔼的笑容,仿佛在同一个模子里打磨过似的。师徒二人刚跨进门槛,一抬眼,几乎被同时下了一大跳—— 门内院中立着一尊近十尺高的石像,三头四臂,同北漠流沙庙中所见一模一样。 石像前生着一大堆火。进得院内,只见四处都是横七竖八躺卧着的人。说曲儿人和老女人进到院子中央,也仿佛把带进来的客人顷刻间忘到了九霄云外,自行拍拍地上的土,各自寻了处干净地方便顾自躺下。 半柱香不到,鼾声如雷,在院内此起彼伏。 清卿拉了拉师父的袖子,子琴顺势拉过清卿的手,师徒二人转身便要向外走去。忽地听得石像背后一阵长长的呵欠声传来: “苦长云之无向,叹萤火以辜踪。我心随水去,临雨奏箫来……何人醒我梦?” 说时迟,那时快。子琴和清卿一左一右,闪电般窜到那龇牙咧嘴的石像后面。只见是个黑乎乎身影罩在宽大的袍子里,正大张着嘴,准备翻过身。 一睁眼,两个青衣身影几乎同时点中他两肋穴道。 黑袍之人吓得便要提气跃起,可惜穴道牢牢被锁,只听“嘶”一声叫唤,一个猛子扎在地上。这人面具遮住眉目,清卿根本不避,直接将他遮面扯了下来。 不过寻常宽脸矮鼻子,师徒二人交换个眼色:不是莫陵枫。 清卿把那面具重新放回黑袍子怪人的鼻尖,蹲在他身前:“前辈打搅了。” 这黑袍人仍呼哧呼哧地喘着气,手上却忙摆不停:“不打紧,能被兄弟带到这儿来的,便是兄弟的兄弟。兄弟之兄弟便是我之兄弟,正所谓四海之内皆兄弟也!” 听他文绉绉地满口书袋子,子琴暂时放下戒备,解了他穴道:“得罪了,不知高人贵姓?” “免贵姓罗。正所谓星罗棋布、包罗万象,说的便是兄弟的先人。” 不知什么门派,竟这么厉害?清卿心中想着,拢袖行个礼:“请教罗前辈,我二人今日得荐来访,不知有何可效力之处?” 不料,这姓罗人一听,登时泄了气,靠在石像背后,径自叉腰打起盹儿来。只见他眼皮沉沉浮浮,仿佛重新坠入半梦半醒之间: “我乃北漠一介草末巫师,幸得先人托梦,得知当世除贼救民之乱……” 听他咿咿呀呀个半刻不停,清卿逐渐听得不耐烦。子琴冲她打个手势,示意她小心听下去。 “梦中有一仙人,三头七目,四臂九身,神色甚是吓人……小巫吓得差点尿了裤子,幸得先人及时指点,把手放在小巫额头上,轻声道—— ‘救世之法,唯有一路。联合百音,共抗青衣’……” 联合百音,共抗青衣! 听到此处,子琴忍不住摇了摇罗姓黑袍人的身子。待得他睁眼微微醒转,清卿冷冷地道: “你不妨看看我师徒二人,穿着什么颜色衣衫?” 第六十五章 赴会草莽 这黑袍主人本还舒舒服服地窝在石头上,一边呢喃着梦语,一边眯着眼挪了个姿势。忽听清卿如此一说,便猛地停了瞌睡,僵直坐起,定睛一瞧: 微风拂过,青衣青袍飘荡盈盈。 江湖闲人散客所听故事,大多都是口耳相传,无凭无据。因而所谓“青衣”在立榕山下人眼里看来,不过或绿或蓝,并无人知道何者真正为“青”。这罗氏主人方一睁眼,便被这衣衫片影吓得一激灵。后爬几步,双手在身后来回摸索。 只见一丝凶光从这面具之后的恐惧中闪过,黑袍人用力一拉—— 与此同时,子琴一手揽住清卿后腰,一边双足离地便跃向身后。就在子琴离地一刹,方才二人站立之处,出现一道轻小不显眼的裂痕。 沉在梦中的男女老少纷纷爬起,一个扶着一个,全部聚拢在面目可怖的石像边。 只听“咔哒、咔哒”几声细微的响动,清卿心下立刻绷紧一根弦。若不留心,这丝丝缕缕的声响甚难发觉。空气中仿佛游进一只不知所踪的地龙,晃荡四处,悄声奔走不停。 凝神听,难以捉摸的神秘之音持续不断中,渐渐小了下去。一丝难以察觉的诡笑浮现在罗主人嘴角。 空气凝结一刹,只听“轰隆”一声爆裂,清卿险些站立不稳。所幸身子被师父稳稳抱着,定睛一望,脚下大地竟如浮云游走般劈开几道大口子! 大地好似突然张开了大嘴,脚下深邃的深渊正吞食着地面飞沙走石。那三头石像飞速旋转起来——不成想这石像身内,竟也暗藏着机关! 清卿被这倏然间撕裂的大地下了一大跳,忽地想起师父就在身后,不由重新放下心来。 方才院中熟睡之中,上到拄着拐杖的长须老人,下到趴在女人怀里的砸奶婴儿,尽皆牢牢扒住石像一侧,聚在一处高台。子琴和清卿定了身子,发觉二人正被孤立在另一处窄小的石缝间。从各处立足之处抬头看,皆面对着石像三首之一。 石像双目,一低眉垂眼,一怒瞪铜铃,半脸歪斜着向两处人群低声怒吼。 师徒二人不知所措间,一阵嘈杂奔跑之声远远充斥整条街巷,“砰”的一声破门而入,为首那人跃上第三处石桥: “妖人在何处?!” 定眼一望,清卿反手抓住师父衣袖——这坦胸赤膊,手持弯刀的汉子,便是差点在北漠终结自己性命的塔拉王! 那塔拉王远远一瞧,想来必是认出了清卿,二话不说便提着弯刀,从那窄窄的石桥前发足奔了过来。不等那大汉跃上石缝,子琴闪身立在清卿之前,向石桥轻踏一步。 塔拉王哪里管得其它,看着对面青袍之人提刀便砍。 刀尖触及发丝一瞬,子琴伸出两指,将那半尺宽的刀背夹在手指之间。 塔拉王正待要发劲猛力劈下,却发觉那使到一半的气力骤然卡在半空。锋利的刀刃粼粼闪光,离青衣来客的手心不过分毫距离,却下也下不去,上也上不来,一口憋足的内力堵在丹田,难受得厉害。 再这样僵持着,只怕自己的内功都要被自己空堵着的劲力耗尽。于是只听得塔拉王大喝一声,以刀尖为支撑一跃而起,把全身千钧之重压在刀身,那排山倒海般的力量尽皆向子琴涌去。 子琴听准了他使力之刻,接着那股巨力在刀背上轻巧一弹。 袅袅回音嗡鸣空灵,塔拉王隐约听到脑中一声奇怪绷断声响,好似那脉络震碎一般,把自己方才那股大力撞得烟消云散。再看向眼前弯刀,就在青衣白面人手指交拢之处,刀身陡然断成两半。 身后北漠汉子从未见过这般惊人本事,片刻之间纷纷后退。 塔拉王口中冷“哼”一声,退回石桥,从随从腰间夺过一把崭新的弯刀来。刀锋出鞘,听得这汉子像是不顾一切地高喊不停,仍是举刀身侧,狂奔上前。 望着猛汉来袭身影,子琴犹豫一瞬,不知是否该下狠手。 眼见刀身呼啸着劈在半空,忽地身后紫光一划,竟是那白玉箫抵在刀尖之下。清卿探出半个身子,目光凌厉,拼着弯刀寸步不让。 心知清卿是想自己试一试这敌手,子琴便于窄石桥上侧身闪过,微微笑着,让在清卿身后不远处。 清卿双手抵在木箫两头,那弯刀之力仿佛泰山压顶,自己身子不断下沉,眼看就要顶不住。忽地撤力,那沉重的刀身一坠而落,狠命砍进了石桥缝中。一足在石桥边缘一点,清卿另一足踏上刀背,手中玉箫一探便要刺在塔拉王头顶。 好在这北漠汉子也算得上身经百战,片刻间不曾慌乱,将那嵌进石缝中的刀身向旁一甩,想要将清卿摔进深不见底的石渊中。这一甩,却不料清卿仍平立刀背,稳稳不动。 “几月不见,这妖女子功力长进如此飞速?”塔拉王心下一惊,更是使了加倍的力气要将她摔下去。 谁知他二次使力,本就手中不稳,清卿足下牢牢定着,哪里能轻易甩得开?借着面前大汉用力机会,清卿竟挺身跃在半空,反倒将方才的力道原原本本还回汉子手臂。还不及塔拉王站稳,清卿猛地踢在刀身一侧,逼那弯刀向一旁倾斜倒下。 就在这近尺长的大刀倒在石桥一瞬,围观众人爆出一声惊呼——塔拉王方才抓紧刀柄不愿松手,谁知身子跟着一歪,就要掉进石渊里去了! 北漠粗人的术法,岂能都如即墨星那般细腻?不过一旦下定了狠命决心,便将蛮力通通使出来罢了。清卿万料不到塔拉王死死拽住弯刀另一侧不退,如今被自己半空踏下,怎能有半分稳了身子的余地? 不及多想,清卿顺着踏足之势沉下,将细长的白玉箫探进石渊。 便是在这生死攸关一瞬,塔拉王终于反应过来,下意识地一把抓紧了木箫箫头。子琴生怕这大汉的重量把清卿也带得偏了身子,赶忙袍袖起风,向前一卷。 塔拉王只觉身体被一股轻盈之力拖起,借着白玉箫上提片刻,重新挺身跃在石桥之上。 望望对面,果真是这两个青袍外敌相救自己无疑。眼见塔拉王血气上涌,脸皮紫黑,口中含糊地大叫道:“被妖人施舍的性命,老哥儿我不要也罢!”怒吼一声,纵身就要再次跳进那无尽深渊。 子琴听说过北漠之人的刚烈性情,这次早有防备,袖风一推便把他挡在原地。 求生不愿,求死不得,塔拉王瞪住了对面二人,眼球暴突,恨不得将师徒两个生吞活剥了一般。子琴冷冷相视:“你们背后的高人,到底是谁?” 话音未落,听得空气中一袭飞破声响,清卿赶忙转过头。只见塔拉王突然“呜”地哽住了喉咙,竟似被什么东西刺中。 有暗箭! 众人方才留心场内激战,谁都不知这暗箭从何处射来。只见塔拉王胸膛一挺,一枚巴掌大的剑头掠过塔拉王身前,后心进,前胸出,眨眼之间捅穿了人身骨肉。 汉子后仰倒地,赤裸的胸膛破开个血洞,鲜红的血柱喷起几尺多高。 清卿尚未从这骇人的惊异中回过身,却忽然意识到,暗箭“嗖嗖”呼啸声片刻未停。凝神于耳一瞬,赶忙向着来声方向望去——只见那短短的飞箭夹风带血,不及刹那便要刺进自己眼中!千钧一发间,子琴无形无影般绕过清卿,挡在她身前。 听准了暗器来势,子琴一把抓住空中黑影,将那破空无声的暗箭截在半空。 只见这暗箭带血,来势甚是迅猛。便在子琴抓住它箭身一瞬,那箭簇上从塔拉王心间带出的血液尽数向前一扑,哗啦啦一片洒在子琴青袍衣襟上。 顾不得衣衫斑斑点点,子琴定睛一瞧——箭头上似乎还缠着什么物事。 不由吸一口冷气,令狐子琴一把扯下那血迹斑斑的缠绕。展开来看,却是封无名来信。信中红底血斑,工工整整描着一行蝇头小字: 今夜丑时二刻,向西武陵墓,恭迎令狐掌门大驾。 读至此处,子琴心下乍然惊异:倒不知暗幕之下躲着何人,于何时何地,已然知晓了自己身份姓名?随即折起信,向仅剩的宽敞石台扫视过去—— 自己目光所及,众人尽皆打个寒颤。 这些走街串巷的江湖草莽身份各异,个个都算是见多识广,江湖中各门各派的高手也有不少曾请教一二。然而此刻令狐掌门远远一望,众人却是争抢着转过头,生怕对视在哪个瞬间,连大气也不敢喘。 想必放箭之人并非这流人物——子琴心中想着,一松手,那粘稠的人血信飘进一荡一荡,飘进石渊深处去了。还不及眨眼一瞬,各路来客才发觉,那师徒二人已然踏着石桥越过深壑,消失在大门外,没了踪影。 人群里有胆大的,忍不住嘟囔一句: “这便是那戏词儿里的‘白皮鬼’罢!” 方才一番恶战,二人的衣衫上皆是点点血斑。子琴生怕这副狼藉模样吓着白日里的过路人,便与清卿寻得个僻静地方,二人于暗巷中暂且歇息片刻。 清卿用帕子沾了水,拂去师父手掌手背大片血迹。突然想到些什么,便低声叹口气。 “师父,江湖中人的性命,也太微小了些……” 第六十六章 梨花带雨 子琴停下手中的动作,望向弟子,清卿却不知想着什么暗自出着神。子琴轻声问道:“在想什么?” “弟子在想,那北漠的王刀术卓绝,江路各派能相提并论者恐怕并无多少。”清卿仍是双眼入神,望向别处,“谁知那暗箭难防,却不过一霎的时间。” 听到此处,子琴不由心中揪起,将清卿揽在身边,温柔道:“江湖百态万千,丧命意外者多,平安无事者少;追名逐利者多,归隐淡泊者少。芸芸众生,瞬息万变。入此江湖,修习一术者,只怕早已都习惯了在刀尖上走路……” 在刀尖上走路。 喃喃低语间,清卿将这话低声反复地念着。忽然一个激灵回过神,转身面向师父,睁大了清澈的眸子,仔仔细细端详着师父的脸。 子琴不解其意,笑问道:“莫非为师脸上又多了什么伤?” 清卿摇摇头,垂下眼:“弟子只是害怕。” “怕什么?” “弟子原本也不怕。”微微向着师父靠得更近些,清卿下定了决心似地,任目光在师父白皙的面庞和疏朗的眉目间游走,“众人都说碧汀毒无解难治,弟子之前听来,始终觉得那不过是交头接耳间的夸张之谈。就连彻心大师说,毒发丧命不知确数,弟子后来也没放在心上。”想起这缠绕清卿一年之久的西湖毒物,子琴心潮起伏,心头仿佛有余音颤动起来。 只听清卿接着道:“上次弟子见这北漠王,交手之间,只觉完全不是对手。今日一见人身肉体凡胎,性命关头眨眼一刹,弟子却有种说不出来的害怕……” 心头那弦轻轻一鸣,子琴终于明白了清卿的意。 转过身,子琴双手环着清卿肩膀,熟悉的、清茗般的目光看向清卿迷茫双眼:“不会。只要为师在你身边一日,任他白篪也好,阴阳剑也罢,谁也从世上夺不走你。” 清卿忍住泪水,点点头。 风声推月,纤露沉雪。一点风声灌进暗巷,清卿似乎毫无察觉。 这风来势奇怪,既不飘离,也不散去,却悄无声息地,在二人身旁打起旋涡来。子琴皱起眉头,心中疑惑:“不知又是哪路高手,对我二人行踪竟是一清二楚?” 正不动声色地暗自回想,却觉得双耳一刺,似是铁蹄之物嗒嗒作响。那响声由远及近,初时微弱寻常,越是向二人靠近,越是沉重地击打在地面小路,连夜空睡鸟都被惊得飞远去了。清卿终于也听清了这奇怪的脚步声,便低声道:“师父,来人很厉害。” 子琴点点头,拉住清卿的手,试着向来声方向走出几步。转过一道拐角,那脚步声骤然停下—— 一辆牛车静立在二人之前。 那牛刨刨蹄子,铁脚掌在石砖上发出“嘶啦”一声摩擦。驾车人站起一笑,隔着远处抱个拳:“小的有幸得见令狐掌门。” 果然知道自己是立榕山的掌门! 虽然苦于接连来敌,子琴自己却也是无可奈何。毕竟想来,令狐氏掌门不曾下山是几百年的规矩,今朝不知何时被认出,恐怕江湖大半门派已然得了消息。 令狐氏开山立派,绝没有躲躲藏藏的道理。 想到此处,子琴便也上前一步:“多礼了。” 斜月照下,隐隐现出这人面目来。折扇长袍,与茶楼中的说曲儿人打扮十分相似。倒是不知这类走街串巷的人儿究竟多少,看向这人眉目,那和善可亲的笑容也与大院中人仿佛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这人笑着弓起身子,弯着眯眯眼:“白天未能留住二位贵客,小的们实在惭愧。” 子琴冷声答道:“要事在身,不便就留,恕要告辞。”说罢,听得牛车背后哗啦啦一阵厉风声起,车篷陡然破裂,从顶上又跃出两人来。 三人三扇,堵在巷口。 清卿借着余光,偏过身子看向身后,只见两条巷子都堵着没了去路。各处院落已然尽皆沉寂,贸然翻墙,只怕非惊起鸡飞狗跳不可。 回过头,说曲儿人骤然收敛了笑容:“掌门留不留,也要看看我三人能不能让掌门留下!”一声呼啸,只见三把折扇“刷”一声张开,白面飞舞,冲向师徒二人眼前。 子琴上前一步踏得砖响,借这大地微震之声将一把折扇打落半空。清卿木箫出手,又顺势打落另一把。中间这把出自那驾着牛车的说曲儿人,清卿持箫上前,一式“崩浪雷奔”斜砍下去,只见飞扇微微偏了位置,竟是没能砍动。 “如此高手?”心中一惊,子琴挥袖将那半空来扇拂落。只见最后一扇歪歪扭扭地在半空回旋几下,这才转个弯扑到地上。 眼见面前三人功力,绝非石像后面那群乌合之众可比。 三人长袍一抖,又是各自一把轻飘飘的白面折扇展开在身前。清卿双眼炯炯盯着他三人来势,白玉箫凝神在手,顷刻待发。黑云蔽月,子琴见粼粼紫光现在那白玉箫身上。 且慢—— 众人相继步步紧逼的来势,当真是因为自己下山的缘故? 只见木箫破空一瞬,箫孔低鸣的余音传在他三人耳中。仿佛饿狼扑食一般,几个说曲儿人的眼中简直要冒出绿光来。清卿挺身跃出几步,那三扇呈合围之势出手,转成一圈耀眼的光环将木箫围在中央。 一个旋子跃起,清卿双脚踹在半空各准准踢中一扇,手中箫头“高峰坠石”点下,便见几个折扇似乎在扇面撕开几个口子。那三扇之阵顷刻破开,扇骨重新飞旋回几人近前。 不料他三人默契非常,各自近身探出胳膊,将身前不知谁人的扇子捞了回来。 清脆“啪”的一响,扇骨乍然合拢,重新以合扇之势形成扇阵飞在半空。眼见清卿白玉箫打在扇骨之侧,那破扇由于扇面合拢,半分摇晃也无,只是沿着原路冲向其中一人手中。那人竟借势挥手,推得手中折扇混在阵法凌乱中,朝着子琴的方向奔了过去。 子琴正欲抬手,忽地想起,何不借此机会试探这几人来路? 因此并不回挡,不过任凭长扇打转飞来,自己接连后跃几步。那敌手想必凝聚了实打实的力气,扇骨飞出如此远距仍不掉落,仍夹着劲风一步步逼近子琴要害。清卿看师父退入其中一巷,心下明白,横箫护在身前,后跃到另外一巷中。 就在子琴消失在清卿视野中的瞬间,几束凶光划过三人面前,折扇袖中又起,顷刻间将清卿围在巷头角落。 不待扇势前围,清卿使个“万岁枯藤”,将那白玉箫竖式刺向边上一人。那人飞扇方才出手,扇骨便被木箫劈成两半。不知何处冷笑一声,只见另两人双扇一开一合,尽皆点着清卿后心。 听风声扇来,清卿不仅不避,还将那箫头去势直愣愣对准了面前敌人的心口。这人一慌,心下暗道:“这般你死我活的险招么?!”眼看着另两把扇子根本阻不住清卿来路,只好闪身后跃,将包围圈让出个大口子。 就在一人后退瞬间,白玉箫猛地回身,正巧一路划在双扇扇柄。那扇沿离清卿后心不过两三寸远,清卿拼尽全力,使出一撇“陆断犀象”,将其中一扇扇面撕成两半。 另一扇被打中扇骨,偏然坠向一旁。 这三人中,那驾车之人的功力比其他二人明显高出许多,这一扇不断,正不偏不倚飞入另一道暗巷。子琴“啪”一声合掌,扇骨在手,缓步偏然向着三人走近。 几个说曲儿人这才慌了神,不由后退几步,额头上渗出滴滴汗珠。 便见子琴手起,那把折扇顷刻就要不识旧主,飞到几人性命边缘。不料白光一闪,那折扇破窗而入,径直刺入那牛车车轿内。 “主人!” 三人同时大喊,不顾性命地便回身向着牛车奔去。那老牛受惊,扬起蹄子,冲着暗巷深处猛力狂奔。只见折扇撕开车轿窗梁,破窗瞬间“哗啦”一响,转眼又从另一侧飞了出来。几个瘦高的说曲儿人堵在车前,费了全身的力气才拉住这失控的老牛。 车上探出一只三寸足影,随即是个袅袅婷婷的女孩,扶住其中一人的肩膀走下车轿。女孩面色惨白,冲三人颤声道:“没、没打到我……” 清卿吃惊一瞬,方才反应过来,自己与来敌激战正酣时,竟还有人藏在牛车之中。 自己凝神眼前之战,对车上声响毫无察觉。不知师父是何时听出面前女孩轻柔的呼吸,这才折扇直接脱手,险些取了她性命。 纵身一跃,清卿挺箫近前。那几人登时面露厉色,把女孩挡在身后,自行在外围拢。清卿透过缝隙,把箫头远远刺在女孩眼前,故意厉声道:“我师父有意留你性命,我可不留!谁派你来的,说!” “哇——”一声哭嚎划破天际。 这尖厉的嚎啕之声悲痛欲绝,肝肠寸断,简直能把城外三千鸟雀尽然吵起。清卿被吓得险些后退一步,顿时手足无措,只好向着师父望去。 子琴无奈苦笑:自己面容煞白,衣襟带血,模样只怕比清卿还要恐怖万分。 如今那三人紧紧护着小主人不放,子琴别无他法,只好用力挤出一个喜爱的笑容,蹲下身子问道:“小姑娘,是谁让你来的?” 女孩抽抽嗒嗒地答: “我娘亲。” 第六十七章 千人一眼 是个女人! 听得女孩口中吐出“娘亲”二字,清卿陡然一惊,不料这出手阴冷狠辣的“主人”,竟是个女子身份。只听女孩子吞吞吐吐地又道:“我娘亲说了,她是武陵墓的大主人,我便是小主人。” 见这小孩子渐渐放下防备,子琴便试着向她再走近一步,笑问道:“武陵墓的小主人,叫什么名字?” “我叫诉诉。” “那诉诉的娘亲还跟诉诉说了什么?” “我娘告诉我。”小姑娘一下子止住泪水,昂起脑袋,摆出个严肃神情,“要我来看看令狐掌门能不能赢了我家说曲儿奴才。要是奴才们打不赢,就把令狐掌门请回去。” “那要是令狐掌门输了呢?”清卿不由插嘴问道。 女孩歪着脑袋想了想:“那就把掌门抬回去。” 清卿一听,登时无言以对。子琴俯身探着身子,看看车梁:“好险,这车还没散架。”随即冲着清卿转头一笑:“既然人家主人一番好意,路途遥远,不妨你我就借车而行。” 那个术法内力高深些的说曲儿人一听这话,立刻熟练地爬上牛背,另两个人放下凳子,搭臂两侧,似乎在等着他师徒二人上车。待到夜深露重,霜雪满天时候,那濒临散架的牛车吱呀呀地扭起了秧歌,年幼的诉诉已然趴在清卿怀里睡着了。 丑时二刻,子琴探头望向窗外,只见云迷雾锁,森森寒气惹得人毛骨悚然。随即看看那睡着的孩子,对清卿低声道:“下了车,记得闭上眼睛。” 西武陵墓,乃是逸鸦漠向西地界边缘,算得上是与宓羽湖交界之处。一旦跨过此墓,西湖氤氲的水气与墨染的烟雨登时不见,只剩下沙漠狂风卷起黄沙,于夜色昏暗时弥漫着丝丝阴寒。 不知什么人的半个头骨立在路中,把即墨瑶结结实实绊了一跤。 可怜这些许久之前便命丧沙海的前辈们,纵是以血肉相赠鸦鸟,也不得黄沙为他们掩埋个全尸。在武陵墓呆了小半个月,年轻的即墨掌门发觉,自己还是无法把这里当成北漠的一部分。 茫茫沙漠炙热,唯独陵墓四周,连块石头都是冰冷的。 还未来到墓穴之前,便已经有着另一个女人候在不远处。这女人穿着宽松衣裳,长长的头发披散在身后。一手撑着后腰,一手放在自己已然隆起的小腹上—— 纵是怀着身子,却也挡不住举手轻拂发丝间,身姿曼妙动人。 抬眼瞥见她一瞬,即墨瑶不禁放慢了脚步。自己生在无垠沙尘中,自以为收着烈日狂风的磨炼,已然算是难得的美人坯子。如今自己初任掌门,游走四方,却感到心中总有着说不出的不如意。 第一次是在立榕山见到令狐绮琅,第二次便是面前怀着身孕的女人。 或许江湖中不缺剑客,但剑客左右却从不缺美人。转眼来到女人身前,即墨掌门定了定心神,拢袖行礼道:“晚辈见过武陵墓主人。” 女人也婉然一笑,翩翩行礼:“奴婢杨诉,请掌门万福。” 唇齿盈盈间,杨诉分明笑靥可亲,即墨瑶仍是不由得打了个寒战,觉得阴冷之意快要渗进骨头缝里。于是并不与她寒暄,只是简短道:“深夜前来,实在叨扰,还请杨主人带路。” 杨诉一低头,做了个“请”的手势。 微弱的烛火“哗”一声点着了些许光亮,行走在湿冷的地下墓穴,仿佛两侧的墙壁都暗荧荧地透着什么。即墨瑶凑近火把一看,却险些一个趔趄摔倒在地,低低地叫出了声。 “眼睛!” 走在前面的杨诉回过头,先是一惊,随即舒展开笑容: “掌门不必担心,这便是奴婢的‘千眼墙’。” “千眼?”过了半刻,即墨掌门方才回过神,强忍着心中恐惧再次向墙上望去。只见一个个眼球陈列在墙上,白面黑瞳,晶莹剔透,发出幽幽各异的光芒。那些眼球或宽窄或长短,尽皆完好无损,好似曾经便生长在这墓穴墙壁中。 看出掌门眼中惊异,杨诉便轻抚发丝,温和道:“此处乃是奴婢半生心血所聚。奴婢年轻时候,每每用听音的本事杀掉一人,便挖出一个眼珠来收藏此处。时间一长,也不知什么时候,就已经将这半面墙填得满满当当。” 即墨瑶心下大惊——这女人不过三十出头,杀掉的人命已经有满墙之多! 强忍着胸腔作呕的冲动,即墨掌门勉强问道:“十几年来,不曾腐坏?” “香草烧熏,腐水浸泡,自然不坏。” “令嫒见了不怕?” “息女跟在奴婢身边,从小见得惯了。” 即墨掌门不禁深吸一口凉气:“可曾有新的……新的眼珠?” 杨诉一听,抚摸着自己隆起的肚皮,摇摇头:“熏草久了伤心体寒,怕害了腹中贱儿。”说道此处,突然想起什么,便抬起眼:“只顾着与掌门闲谈,倒忘了问——掌门大驾前来,可有贱婢效力一二之处?” 即墨瑶霎然回身,冷冷盯住她眼:“碎琼林南氏公子,这几日已然疯魔得不成样子!” 说罢,目光紧紧追随女人一举一动,不知女人听来会作何反应。但杨诉似乎并不惊讶,依旧垂着眼,等掌门把后面的话继续说下去。无奈,即墨瑶只得深吸一口气,接着道:“主人可知其中缘故?” 叹口气,杨诉背过身,继续向墓穴深处走去:“请掌门跟奴婢来。” 冰凉的石器泛着清澈的光泽,待得一束火把插在正中央,立在墓穴正中的一座圆形滚石才终于露出全貌。滚石足有十人合抱之围,仔细看去,上面刻画着一条条细密的纹路。奇怪的符号斑驳,似乎已脱落不少。 一支石锤静静躺在圆石之上。 只见女人拿起石锤,冲掌门一笑,口中道:“左墙六列十三行。”紧接着用石锤在那圆石某处一敲。即墨瑶向女人所示意的方向看去,忽然听得黑暗中“啪嗒”一声悄然响动。 手中光亮向前一照,掌门再也克制不住,猛地向后跃去,干呕一声—— 左面墙壁上第六列十三行的眼球,倏地掉落,在地面沾着土滚了几圈才停下来。 见掌门不适,杨诉走上前,轻轻拍着即墨瑶后背。眼看女人又要拿起锤子,即墨瑶赶忙从肉乎乎的眼珠子上挪开视线,干声道: “不必再试,晚辈明白主人意思。” 杨诉随即点点头,寻得干净之处,扶着掌门坐下。感觉身上回过些气力,即墨瑶长舒一口气,转头问道:“不知主人何时练得这般功力?” 听得这问题,女人似乎震惊一瞬,随即无奈地笑道: “听音之术,养育江湖八音四器,与大多术法大有不同。刀枪剑戟,斧钺钩叉之类,大多随着年岁增长而日复一日地练习。加之几分天资几分运气,愈是勤奋之人,愈能到达世间高手之境。” “八音四器却与此不同。东琴、西筝、南箫、北笛,术法至臻与否,全然凭借听音的本事。有些人痴迷音律半生,连宫商角徵羽的区别也分辨不出;但也有人生为孩童时,便已然知晓风声雨声的不同,甚至分毫不差地在器乐中弹奏出来。” 即墨瑶便问:“那杨主人是哪一种?” 杨诉低下头沉思一瞬,道:“许是中间之人吧。我并非天生有着完美的听音之术,但三四岁时候,也能借着自然草木出些调子。” 听到此处,即墨瑶大惊——若是三四岁便有了听音奏曲的天资,恐怕当今专攻音术之人中可相提并论者也是寥寥无几。女人称自己是“中间之人”,只怕太过谦逊了些。好奇心起,不由得紧接着问道: “请教前辈,不知天生就有资质者都是何人?” 杨诉摇摇头:“奴婢孤陋寡闻,只知道百年前陪在武帝身边的,只有立榕山墨尘掌门在世间曾有这类传说。”似乎一直想说什么,女人犹豫片刻,缓缓开口:“奴婢冒犯,敢问掌门,彻心大师出家前,并未传授掌门听音的本事吧?” 手中水袖一紧,即墨瑶惊得呆了。 不等掌门答话,杨诉紧接着露出个讨好的笑容,赶忙道:“掌门在八音会上,一袭水袖在各门各派中战无不胜,自然是全然学透了北漠历代相传的‘沙绸’功夫。因此老掌门未曾传授掌门那首《沙江引》,也不见得是什么遗憾之事……” 即墨瑶打断她话头,冷冷一笑:“我们兄弟姊妹四人,唯有两个弟弟有着修习听音之术的天赋。因而我与可月习沙绸,星星与可辰学吹笛,是逸鸦漠人尽皆知的事情。” 杨诉察觉自己言语冒犯,只好连连点头。 听得掌门紧接着道:“不知主人此刻提起,又是何意?” “奴婢大胆,求掌门恕罪。”杨诉拖着身子站起,深深行个礼,“奴婢只是斗胆进言,若天生便不是在音律术法上有着极高天赋之人,强求进取,也是无益。” “你是说,南公子并非资质聪颖之人?” 杨诉不敢答话,轻轻点头。 默默叹口气,即墨瑶口气松下来:“那可有法子,能让让公子脱了疯魔?” 女人低声道:“奴婢……无计可施。” 第六十八章 血流成河 即墨瑶“嚯”地站起,手中水袖重重一抖,砰然砸在地面:“无计可施?因为你一句要‘联合百音,共抗青衣’的话,南家公子已然疯魔的没了人的样子!如今四方来客齐聚,主人却告诉本掌门,说无计可施?!” 杨诉默默垂着眼,挺着身子,“扑通”跪在冰凉的地面:“掌门恕罪!奴婢钻研这墓穴千眼时,并未料到,有人会为此痴迷不悟……”即墨瑶一拂袖:“你的‘百音琴’在何处?” 女人惊恐地睁大了眼睛,摇摇头。 只见长袖在圆形巨石上厉然夹风扫过,不知触及哪些音符,巨石骤然发出一声“轰隆隆”的低吼。地下墓穴颤抖着,墙上左右肉乎乎还沾着血的眼球接连滚落到女人身边,整个武陵墓都猛烈地震动起来。 杨诉抬起头,膝行几步到掌门身前,带着哭腔道:“掌门怎么生奴婢的气都行,但那‘百音琴’是奉彻心大师之名所铸,实在毁不得啊!” “是奉了老掌门的命令,还是顺了你自己的野心?”一听她提起彻心大师,即墨瑶更是心中愤懑难平,心中咬牙切齿,恨不得生剥了面前这有孕在身,泣涕涟涟的女人。于是便狠狠地道: “本掌门倒想看看,这百音琴今日究竟能不能毁得!” 说罢,转身便要向墓穴外走去。谁知这女人竟一下子扑上来,拽着自己的如水长袖不放手。只觉心中怒气一起,即墨掌门不顾其他,将那数尺长的水袖用力一甩—— 一个重心不稳,自己已然趔趄着摔倒在地。 原来这女人在拽着长袖时候悄然用了几分力气,害得自己非但抛不出袖子,还反而被这力量推着摔倒在地么?杨诉赶忙起身,上前想将掌门扶起,声音越来越小:“奴婢失礼了……” 不及反应过来,即墨掌门飞袖出手,径直卷住了女人脖子: “今日不说出百音琴的去向,便别想离开墓穴半步!” 紧闭着眼,杨诉脖子被水袖用力扼着,只觉着渐渐连呼吸都困难。再加之身子沉重,挣脱不得,更是寸步难行。黑暗中,双手在身后墙壁的肉眼中不断摸索着。 不知碰到了什么,杨诉将指甲都嵌进墙壁,拼尽力气把那颗眼球抠了出来—— “砰”的一声,尘土飞溅,整整一块三尺多高的墓石訇然倒地。 沙尘迷眼,女人赶忙闭紧了双目。只是觉着脖子上的勒感丝毫不减,反倒听见轻轻一声冷笑。 直到满墓烟尘散去,杨诉这才定睛向外一望:只见赤身坦胸的北漠壮士一个个立在墓外,肌肉暴突,怒发冲冠,整齐地列队出刀。即墨掌门冷冰冰盯住她眼: “武陵墓再偏僻也逃不出北漠地界。这下面暗门密道何处,真当本掌门不知道么?” 那粼粼刀光如已然架在自己喉咙之前,杨诉叹口气,一只手握紧了缠在脖子上的如水长袖。即墨瑶只觉手腕一下吃痛,不由松手放开了袖子。 “逸鸦漠掌门的双眼,应俯瞰古今,知晓天下,本不该落在奴婢的收藏之中。” 杨诉走到圆石边,轻轻拿起石锤。不待即墨掌门疑惑着自己要做什么,便已飒然抬手,在石盘边利落地敲出一串三连音来。 只见门外的壮汉队伍中乍然传出几声尖厉的惨叫,汉子们捂住耳朵,身体痛苦地扭曲着,接连倒在地上。凉阴阴的黄沙里渗进几丝血色,自己看,竟是从那几个倒下汉子的耳中流出的。 而倒在地上没了知觉的壮汉不多不少,正巧三个。 亏得这些满头青筋的汉子们平日训练有素,虽是队伍中已然惨叫着倒下三人,余下壮汉一动不动,稳稳地立在自己位置上。即墨瑶将那几尺长袖尽然舒展开来,盯着女人握紧石锤的手,凝神以待。 长袖似水,暗音如刀。 就在女人纤纤素手落在圆盘之时,即墨瑶毫不犹豫,闪电般递出水袖,牢牢护住身前。却见墓外守着的一排汉子静默一瞬,像是空气都凝结了一般,面部扭结着,口中发出诡异的响动。 无影的刀刃避开锋芒,在人群身前划开一道整齐的伤口。 一声清脆的割裂声传来,列在第一排的壮汉躯体齐刷刷拦腰截断,上半身还不知发生何事,便失了知觉坠在沙地上。那些无主的双腿还结结实实地立在原地,血柱窜起数尺之高。 即墨瑶只觉衣衫点点,虽隔着几步之遥,竟是也被溅得鲜血淋漓。 方才还挺身而立的好汉们,眨眼之间,变成了一滩喷薄人血的残肢断臂。亲眼见着此等怖人景象,莫说是年纪轻轻的即墨掌门,纵是换了铁血无情的冷面杀手,怕也不禁要打个寒颤。 杨诉静静握着石锤问道:“掌门还要再试?” 即墨瑶下巴一抬:“逸鸦漠的即墨氏后人,没有被个奴才吓退的道理。”不愿多费口舌,陡然长袖飞扫,向着那圆形巨石冲了过去。 抬手轻敲一响,那水袖果然凌空撕裂,直接滑落一半。一阵冷风贴着即墨瑶手指呼啸而过,若是再贴近几寸,只怕是整只手都要被斩断无疑。杨诉忽地手腕一抖,突觉半只胳膊都僵麻得动弹不得,那石锤克制不住地掉在地上。 看准机会,即墨瑶几步便窜向近前。 眼看长袖攒足了力气,向着自己天灵盖儿,半分余地也不留。杨诉挣扎着将身子伏在巨石之上,用手指一下一下叩击着石盘边缘的余音。 即便即墨瑶心中打定主意,对这女人下手是毫不留情,但杨诉见着年轻的即墨姑娘,终究忘不了她逸鸦掌门的身份。因此杨诉下手时,断并不似对墓外汉子一般卷起大片腥风血雨,终究在每次出手时留出几分余地。 僵持一久,加之腹中隐隐作痛,纤弱的女人眼看便要耗尽力气。 奈何掌门丝毫没有容情的打算,若自己稍一撤手,只怕脑袋登时要被那翩跹水袖打成几瓣。墓穴之外,那些幸然捡回一条命的汉子们有几个胆大的护主心切,稍稍上前一步,顷刻便被那冥冥之音切飞了半条腿。如此一来,众人骂着粗话急得跳脚,但谁也不敢再上前了。 那泠泠音符片刻不断,接连跳跃到空气中来。即墨瑶一边长袖翩飞,一边心下暗暗焦急,自己再不想办法脱身,只怕也要坚持不住了。 女人手中的旋律步步紧逼,自己一步步退身向后。 感到一阵阴风吹入墓中,即墨掌门借着余光,向门外一望,却发觉四周空气骤然安静下来——月光暗影中,有个人影不断靠近! 石声敲落不断,那脚步声也不停。穿过人群,踏着残血,径直向二人激战处走来。 即墨瑶舞袖不停,心下暗暗惊叹,不知什么人丝毫不顾这冷血无影的刀锋,竟愿在命悬一线的交锋中走到近前! 匆忙瞟一眼,那人身上似是半分伤痕也无。 转头看向女人,一边手中音符散漫,一边蹙起了眉头,显然也是发觉了这如此胆大的来客。凝神听着来人脚步,杨诉心下同样震惊得说不出话。 每一个音符落在空中的位置,来人竟是一步也没踏错。 有时或许攻势难避,来人也不过微微侧身,让那冰冷夺命的无形之音擦着身子让过去。紧接着半刻喘息也无,只是继续无声回身,步步上前。看着来人愈发靠近,二人都是后背一凉: 如此高手是来相助自己,还是与自己为敌? 无论这突如其来的神秘之人是谁,自己性命攸关,只怕半刻也耽误不得。即墨瑶心中想着,不由手下加了狠力气,双袖齐出,使出沙绸中“沙江引”的本事,从左右向着杨诉瘦弱的身躯席卷向前。 女人盯着来袖势猛,挪开了在圆石上磨出血的手。 正待即墨掌门便要取了这女人性命一瞬,只听“叮”一声脆响划破夜空,隐隐紫光泛在余音不断作响的石盘上。只见双袖在半空齐刷刷断裂开来,一丝光影偏过即墨掌门的手臂,险些划出了血。来客转过身,即墨瑶不禁睁大眼睛—— 纵是半年未见,容颜有改,也没人能忘得了那江湖中你争我夺的白玉箫的模样! 清卿见长袖尽然斩成几片,连少女白皙的手臂都露出一截,便放下木箫,任回声继续在空中作响。眼见东山之人毫无征兆地出现在北漠地界,即墨掌门犹豫着,不知该如何开口。 倒是杨诉拼尽全力,此刻双手虚弱至极。只好上前一步,搭住清卿肩头。清卿回身行个礼:“晚辈见过武陵墓主人。”杨诉盯着清卿模样,虽并未见过,却有种说不出的熟悉。便喘息着问道:“孩子,是不是什么人让你来的?” “是。”清卿抬起眼,“奉家师之命。” 愣住一瞬,杨诉险些惊呼出声。片刻之间,热泪已然涌上眼眶。不由得探出身子,向墓穴之外望去—— 果真另一个青袍玉影颀长而立,隐隐约约现在人群身后。 两行清泪从女人眼角皱纹间飘落,杨诉微微笑着,捧住清卿的脸: “好孩子,和你师父真的一模一样。” 第六十九章 反客为主 清卿望着女人泪水涟涟的脸,不知怎的,只觉心中闷闷得难受。忽然想起即墨瑶还在身后,便转过身去,拢起袖子行个礼道: “即墨掌门得罪。只是家师有命,掌门若仍欲与杨主人动手,需得先赢了清卿才是。” 只见清卿衣衫凌乱,血迹斑斑,连长发也披散在身后不成样子,想必是不久前才经历过一场苦战。倒不知这武陵墓主人有什么本事,能把十万八千里远的立榕山人好巧不巧地请过来? 即墨瑶直视着令狐清卿之眼,面带凶光,毫无惧意。虽是自己所剩的气力无多,但也依旧抛开被扯烂的长袖,定然道: “瑶不才,请试试立榕弟子的术法。” 谁知清卿摇了摇头,犹豫一瞬,淡淡然说道:“你听不出这墓穴中的声响,我不占你的便宜。你我去外面比。” 说罢,自行转过身,大踏步向着月光下走去。 听得清卿如此说,即墨掌门心下一惊:倒不知自己术法如此不堪,连个外门的晚辈弟子都看得出,自己不攻听音么? 虽是口中不说,即墨瑶心中也明白,几百年来北漠即墨一族代代相传,自己还是第一个连音律天资都没有的掌门。起初还能凭借刻苦勤奋,死记硬背下许多曲谱来—— 如今却终于渐渐露了破绽。 即墨瑶攥紧了断袖,纠结着,要不要跟到外面。空气凝滞间,忽听摇铃声声,伴着踏在沙中的马蹄从远处传来。 人群纷纷后望,只见一差使模样的男孩飞快下马,滴溜溜地转动着眼,在墓穴口不停寻找着什么。看见掌门身影,连忙跑近,在即墨瑶耳边嘀咕了几句。 清卿凝神于耳,听那男孩道: “掌门,有客人来了。” 趁着几个年轻人在场中嘀嘀咕咕纠缠不休,杨诉穿过一排排汉子们横列的弯刀和充满杀意的视线,径直来到子琴身边:“好久不见。” 子琴微笑答个礼。 女人低下头,脸色绯红,默默把手放在自己隆起的小腹上:“方才远远的,我还心里道为什么,原来是你偏要妨我一下。”见她行动不便,子琴便也走得慢些,两人渐渐落在人群之后:“我若不阻拦你那致命的一下,即墨掌门如今只怕身首异处。到那时,杨主人当真不后悔?” 杨诉抿嘴一笑:“这样说来,诉倒应该谢过令狐掌门。” 子琴未答话,二人便沉默片刻。听得女人忽然道:“这个孩子,与你也太像了些。” “当然啊。”令狐掌门一挑眉毛,“在琴的身边长起来,十多年了。” “那难道生来就会听音的本事,也与你一模一样?” “非也。”忽然摇摇头,子琴收起笑容,“若非幼年变故,清卿恐怕想不到要来学这些音律术法。可惜绮川与绮琅虽也出自立榕门下,终究没能习得听音之术。倒是清卿,若单纯论功法而不论术器种类,已经与几个师姊不相上下……”说道一半,子琴的注意力像是被什么忽然吸引了去。 顺着他的视线,杨诉也一起看向远。只见两个女人一前一后向着即墨掌门走近,纵是百尺之遥,也能闻出热烈的花香气息。 杨诉不认得这二人,只听子琴道:“西湖客人一来,你这里终究是热闹了。” 几乎在刺鼻传入脑海的同一刻,即墨与清卿便认出了来者。江家母女谈笑自若,丝毫不顾逸鸦漠的壮汉们立刀两侧,目露凶光。还不等即墨掌门远远迎上去,一旁的江沉璧突然夸张地捂着嘴,大叫起来:“呀!这可不是南家的小媳妇!” 江素伊虽年长些,但也忍不住指着即墨瑶断了半截的袖子,高声问道:“即墨掌门,刚才被谁打成了这副模样?” 清卿死死将木箫攥在手,顷刻之间就快要冲上前去,生剥了江沉璧散着香气的皮。倒是即墨瑶一副镇定自若的神情,走上前道: “江夫人见礼。倒不知夫人今日,是替南家人来的,还是代温家人来?” “什么?”素伊一听,仰天哈哈大笑,“南林和西湖的掌门都成了一堆烂骨头,也真是,还可怜即墨掌门惦记着他们。掌门怎么不问问自己,是不是忘了给江家发一份请柬?” 即墨瑶听罢,不由得大吃一惊。 本以为借着“联合百音”的名头,在各门各派皆受重创之时能汇集百家高手,已属不易,谁知被那女人走漏了风声,直接引来了立榕山的青衣门人! 来了青衣弟子不算,怎么又出来两个要自立门派的江家人? 直愣愣盯着素伊与沉璧,二人皆是一脸冷笑。即墨瑶定定心神,上前一步,一揖至地:“江夫人若有什么用得着晚辈效力之处,不妨明言,晚辈定当任效犬马之力。”似乎这句话终于问到了素伊心坎儿里,只见她腰间那白篪香气四溢,“刷”地出手: “素伊不为别的,独独喜欢你北漠家的‘百音琴’!” 眼看白光如闪电般游走身前,即墨瑶下意识地抛出长袖,这才想起方才在墓穴激战中,自己的袖子被震得断了一半。再抬头,江素伊手中白篪已然探在身前。 稍一回身,那白光缠绕的胳膊如长蛇裹挟,架在自己细嫩的脖子上。 清卿还不及上前,不妨沉璧忽地抬手一扬,生怕又是些有毒的暗器,连忙后跃了几步远。沉璧看着咯咯直笑:“你们瞧,只要一朝被蛇咬,就连我空手一抬,都怕成这个样子!”说罢,抬起衣袖,擦着眼角不停笑出的眼泪。清卿听她声色,只觉得半年不见,似乎本事并没什么长进。 怪只怪自己身中毒伤太多次,连这等末流功夫都吓了一跳。 探清虚实,清卿扬起头一笑,眼见沉璧从头上拔下根金钗,闪身一跃便冲到她近前。木箫从下避开金钗来势,却使个“百钧弩发”的折字诀,出其不意打在她手腕上。沉璧吃痛得叫起来:“你个不要脸的,使什么阴谋诡计!有本事和老娘……” 清卿才不理她嚷嚷不停,耳听出飞钗不远,也不回身,反手探在身后。只听“叮”一声脆响,那金钗被木箫推得改了去路,掉个头,眼看着就要原路飞回来。 丝毫不动声色,清卿背对毒钗来路,直到尖尖的利器冲自己一寸来远时才忽地闪开。 可惜沉璧并没有听风辨物的本事,猛地见清卿一闪,那熟悉的金光便跃然眼帘。“立榕山的小贱……”半句污言秽语没骂完,一个躲闪不及,那金钗径直刺入沉璧胸口—— 尖厉的哭喊把杨诉旁的小诉诉吓得大哭起来。 那金钗刺得甚浅,也不挨着心口经脉,想必一时半会儿惹不了性命之忧。还不及喘口气,清卿手中的白玉箫便顺着方才“百钧弩发”折起的方向奔向一旁。 江素伊用白篪架在即墨掌门脖子上,那南林先掌门留下的术器在月光下熠熠闪烁,离着即墨瑶的命门不过一眨眼的距离。壮汉子们空有一身蛮力,此刻见着如此威胁,一个个都吓得呆了。 疾风响起,木箫从后而来,向着江素伊后心点去。 若是江夫人愿意,完全可以一用力,在清卿奔来之前将即墨掌门的脑袋打开花儿。清卿出此险招,也是别无他法而已。只是就在素伊侧过身一瞬,那白玉箫的粼粼紫光,幽幽然闪在眼前。 是那南老儿梦里都在念叨的白玉箫! 眼看着朝思暮想,心心念念的玉箫就在眼前,还在一寸、一寸地不断靠近,素伊脑中突然闪过一霎鬼使神差,竟然将那即墨瑶穴道轻轻一点便松了手。 忽地没了束缚,即墨瑶却还在暗自懵神。北漠汉子们抓住威胁离开的一瞬,赶忙冲上前,严严实实地把掌门拥了回来。 只听“嗡”一声轰鸣,白篪和木箫抗衡在一起。 似乎暗黑的天倏地撕开一道大口子,白光闪起,火光四散,武陵墓刹那间明如白昼。素伊借着自己年纪比清卿长着几岁,习术日久,深厚的内力就要将清卿身子压制进沙土中去。 不料清卿忽一松手,素伊一个不防,转眼要向前倒去。清卿却并不撤开,只是借着白玉箫和白篪分离片刻,用箫头在篪身上轻巧一弹。 “铮”地一震,江素伊这才猛然察觉,自己半只胳膊酸麻得半分也动不了。 万没想到自己反应慢了半拍,素伊恨得咬牙切齿,顶着满眼杀意就要再次冲到这令狐弟子身前。忽地听见胳膊上一声轻微的脆响,腕骨接连一痛——原来手腕被一阵强大的力量骤然拽住: “江夫人得罪,弟子不知规矩,还请夫人莫要和年轻人一般见识。” 一回头,江素伊吓得险些魂魄出了窍:那张煞白而毫无血色的脸,不是令狐掌门又是谁?! 趁她发愣,子琴并未松开江夫人手腕,只是向清卿眨眨眼睛。清卿心领神会,上前一步,作揖道:“弟子冒犯,请夫人赐罪。” 若是此刻清卿当真伏在江素伊脚下认错,只怕素伊早就谋划着斧钺汤镬、凌迟车裂各种清卿的死法。只是自己的腕骨还在令狐掌门的手里牢牢抓着,只怕自己再出一声,这半只胳膊连带五个指头,就要与自己来生再会了。 无奈之下,江夫人勉强挤出一丝笑容,作出个哭笑不得的表情来。 第七十章 大千音律 就在子琴放手一瞬,江素伊那拼命上扬的嘴角像是坠入冰窖,倏地一下定住。 许是早料到这香气满身的夫人决不会善罢甘休,白玉箫的紫光凝神待发。便在江夫人终于挣脱了令狐掌门的手的顷刻,一式“千里阵云”横出,眼看就要敲在白篪音孔上。 微风拂过,万籁无声,众人尽皆屏息凝神。忽地见木箫紫光隐隐前,又一袭光影霎然闪过。 “什么人!”江素伊退手一缩,高声叫喊。 清卿只发觉,那另一闪白光游走,抢在清卿木箫之前,轻飘飘将白篪抵在半空。 定睛一瞧,那道光影通则透亮,冰光隐隐,竟与江夫人手中月白似水的白篪一模一样。还不及瞥见来人身影,便听得这白篪身后的主人道一声: “娘。” 原是碎琼林公子南嘉攸! 眼看江素伊似是定在原地一瞬,双眼蓦地没了神色,就如同动荡的大地在眼前化为灰烬一般,愣愣地失却光彩。空洞的双眼从面前每个人身前划过,又转眼间游走不见。 直至她顶着黯然的瞳孔转向南嘉攸前一瞬,忽然停下了身子。 嘉攸渐渐松下手心内力,一根白篪不再吸着另一根。听得素伊脚下,“叮”地一声脆响。 俯身拾起白篪,南嘉攸单膝跪地,双手将篪头篪尾高高捧过头顶。仿佛自己的术器终于映入眼帘,江素伊一个激灵,回过神,凶光重新露出眼眸。只见素伊颤抖着胳膊抬起手,目眦尽裂,倒不知与面前沉默不语的青年有着何等深仇大恨。 “刷”地抓过篪身,素伊对着嘉攸脑袋劈头便打: “我不是你娘,你娘早就不认识你了!你就权当没了我这个娘吧!” 眼看坚如磐石的千钧之力就要不偏不倚地落在南嘉攸脑袋顶儿上,那白篪却忽然脱了素伊的手,划向嘉攸脑门一侧。南嘉攸毫不躲闪,忽听“咔嚓”一声脆响,周围人听着,都觉得肩胛骨生疼。 除了令狐子琴与杨诉二人,其他来客对南家公子无声近前皆是毫无察觉。就连清卿也未曾听到他呼吸,见那白篪飞光闪过时,吓得浑身一抖,赶紧收住了那已经横出半空的“千里阵云”招式。此刻沉默的少年就在眼前垂着头,既不还手,也不答话。 听得人群中不知是谁,出声嘀咕一句:“碎琼林来的,果然是个哑巴公子。” 像是正应了这句话,南嘉攸从头到尾,除了微微喘息,愣是半点儿声响也无。任凭江素伊就快在众人面前将自己亲儿乱棍打死,也只见他僵直着身子半分不移,更是半句还嘴都没有。北漠的汉子们一晚上提着精神绷紧了弦儿,此刻见着这副热闹场面,个个伸长了脖子叫起了好,唯恐出不得什么更大的乱子来。 喧闹吵嚷中,清卿不愿看见江家南家的尴尬模样,只想离人群远些,便默默背转了身子。 一抬头,武陵墓主人长发飘散着,挺着孕身立在自己身前。 杨诉轻轻一笑:“车马劳顿,让诉诉带你去早点歇下吧。”清卿不答,拢起袖子深深行个礼,在人群中寻找着师父身影。奇怪的是,子琴不知去了何处,那抹青色怎么望也寻不着。 女人缓步上前:“清卿,要不要来一起看看我们的‘百音琴’?” 我们? 清卿只觉得心中有根柔软的丝弦被微微弹响,一瞬间,周遭喧嚣悉数褪去,只剩主人憔悴的笑容就在几步之外。身后的话音还在隐约回荡着,清卿觉得自己好像明白了什么,又什么都不懂。 女人在清卿身后寸步不移,一直等着清卿的答案。 犹豫半晌,清卿突然转身,扬起下巴道:“叨扰主人,自是不胜荣幸。”听罢,杨诉舒展开笑容,走上前,亲昵地搭住清卿肩膀,二人离沙漠中吵吵嚷嚷的闹剧越来越远。 直到黑夜寂静得连寒鸦都入了梦,清卿这才定住脚步。 不知清卿突然停下,杨诉走出一步,略感奇怪,翩然回头看去。只见清卿稚嫩的眸子中,正散发着不符合年龄的、过于成熟的冷冽。清卿面无表情地问道: “请教主人,百音琴中的‘百音’是何意?” “大千音律,包罗万象,是谓‘百音’。”女人仍旧保持着那副淡然的笑容,转身继续向前走,“百音之器,不受丝竹声调所限,所求者,无非随心所欲,操控千音、万音罢了。” 清卿不得不小跑几步,跟在不远的地方:“音符乃是音术之首,不知此器如何能够操控千万之音?” 一声自信的轻笑从清卿身边传来,只听女人接着道:“音律所赖者,管弦;管弦所赖者,丝竹;丝竹所赖者,自然耳。若是听透了自然风雨之音,那么将成千上万的音律熟记于心,便也不是什么难事。”清卿听着,初时只是震惊,随即丝丝惊恐渗入脑海,只觉后背冷汗直下。 自己本以为,像师父那样听琴声辨音律的本事已是非比寻常,谁知这羸弱的女人轻描淡写间,勾画的竟是自然万物之声! 许是见清卿震惊不止,半晌无话,杨诉便纤然一笑:“我初时听来也觉得唬人,料不得今生有幸,曾听过令狐前辈在山崖上以石作曲的旋律,这才觉得豁然开朗。”主人说着,一边眯起眼,似是回想起心中埋藏已久的曲调。 不顾她轻哼得入迷,清卿忽然转头一问:“倒不知主人铸造此琴,为何之用?” “之用?”杨诉被一下子打断,像是还没回过神。 “对。”清卿点点头,攥紧了拳头,“比如说,‘联合百音,共抗青衣’?” “嗨。”一听这八个字,主人反倒笑出了声,“我当然要这么说。话不说得狠厉些,你师父如何肯来?” 原来出山一路,从北漠茶楼说曲儿到大院石像暗箭,不过是陵墓主人为了见师父一面! 二人无言地向前走去,沙漠夜半的寒风很是厉害,清卿脊背不断发凉,似是冰冷的恐惧顺着风声,钻到了骨头深处去。不远处,熟悉的青影玉冠先是小小一点,随即不断靠近,不断清晰。 可看在清卿眼中,师父的身影却愈发模糊起来。 子琴听见二人声响,转过身,眼中半是惊讶,半是笑意:“白天那么一番苦战,为师以为你先睡下了。”清卿摇摇头,向师父一步、一步走去。 抬起目光,清卿盯住了师父双眼。却只觉得子琴眸中的那影清澈,从立榕到乱石,从夜屏在到眼前,澄净如初,丝毫未变。 暗暗舒着一口气,却怎也克制不住闷闷的心思。 “师父。” “哎。” “弟子……”清卿纠结着,不知自己究竟想说什么,“弟子还是有些累了。” “不妨事。”一旁的杨诉听言,淡淡笑道:“这几日就在我这里住下,想看的时候,随时来招呼便是。”子琴本想劝清卿多留片刻,只是听主人这样说,倒也不愿勉强。 却不料还没等二人还想说些什么,清卿却转过头,转眼之间跑开了。 尘沙荡起,青衣少女远远地没了踪影。 无垠黄沙,了无人迹,又好像一沙一粒都有生命。 也不管自己认不认得回去的路,清卿漫无目的地游荡在茫茫大漠间,眼前景象似乎早就模糊成一片粘连。自己心中想起什么,总有些怅然若失之感,仔细想着,那飘飞的思绪却怎么也抓不住,顷刻就不知飞到哪里去了。 师父不过是离开一瞬,去看一眼武陵墓的百音琴,自己怎么反倒怏怏不乐起来? 双脚麻木而毫无知觉地一步又一步,像是要把自己引到大漠更深处去。直到不知左脚还是右脚,在空中突然一绊—— 整个身子都摔在半空,结结实实栽了个狗啃泥。清卿脸朝下,直接吃了一嘴的沙子。 还不待爬起,忽然听得身后“铮”声一响。那声如玉如琢,不似寻常石块砂砾,倒仿佛天然雕琢过的音器一般,几里之内,淡淡萦绕着余音。 耳鸣相悦的空灵琴声,清卿实在太过熟悉! 不知怎地,天地似乎凝结了一瞬,清卿静静流下泪来。连忙手脚并用地爬起,连身上的土石都来不及拍掉,扑着绊着便向那琴声传来的地方跑去。奔到近前,不由得大失所望—— 并不是什么罕见的古琴,不过是一块坑坑洼洼的大石头。 清卿叹口气,悲伤之情烟消云散。 试着伸出手,那大石粗糙不平,甚是硌手。无奈,清卿只好拢起个松松的拳头,用指关节在石头表面试探着一敲: “铮——” 长长的嗡鸣甚是清透,像是明晰的山泉潺潺流淌近干涸沙尘间,清卿惊讶一霎,恍惚睁大了眼。倒不知此等天公雕琢,需得人力几年本事,才能稍加窥探一二? 这冰冷的石块似乎瞬间有了温度,清卿坐在石前,环起胳膊抱住。 大石沉默着,一句话也不说。 天地感召一刹,清卿终于意识到什么,站起身,在大石四周奔跃不停。果真不过半柱香功夫,半潭快要干涸的清泉就在离着大石几步远的地方。 清卿探出木箫箫头,在泉水表面轻轻一点。 “铮——” 仍是熟悉的丝弦琴声,只不过这泉水中的音调与大石上的敲击之音完全不同。泉水空灵,音近清角;而大石却隐隐散着低沉的宫声。 第七十一章 影外分身 “原来天地自然,万籁有灵,说的便是这般含义么?”清卿立在泉水之前,双手仍是五指探出,静静停滞在水面上方两三毫厘之处。自己与万物生灵一同归于寂静,似乎这样便可以留住方才空灵的清角,让它在耳边更久地回荡片刻。 沉醉其中许久,清卿忽地想到——既然这些天地造化之物本就为旋律之始,那么若用其演奏个连续的曲调,又会如何? 深吸一口气,清卿解下腰间木箫,盘膝坐在那块大石之前。 大石稳健如磐,任流沙随风吹摆,自是岿然不动。可如今与清卿相坐而视,倒像是有什么话要说。清卿十指摸索,试着寻出方才宫声的位置。“嗡——” 原音低沉,在黄沙中悠悠回荡。 清卿随即竖箫于口,手指覆在箫孔之上,徐徐吹出一个宫音。二声在空中交错,一个清亮如洪,另一舒缓悠扬,就连晚来寒风也微微震颤不已。反复听音许久,清卿终于箫尾一点,在大石宫声的位置刻下一道浅浅的划痕。 不知时间流逝多久,清卿始终紧闭着双眼,将那全身气力都吹入每一孔的箫声之中。待得手指终于在石缝一弹,发觉双音齐鸣,不差分毫,这才长长地从胸中吐出一口气。 待得那粗糙的大石表面于夜半刻满了玉箫刻画的痕迹,清卿方才感到眉间炙热,眼前一片明亮。抬起头,原来正在余音袅袅中,一袭金轮喷薄而出,浇洒着滚烫的大地。 身后一阵掌声传来:“真好听。” 听得那击掌之声不绝,清卿只是突然僵直了脊背,未敢轻易回过头。沙地软绵,这人脚步并不清沥,混在击石余音中甚是难以察觉。只听这人一步步上前道:“不过百音琴的方寸一隅,便能摸索出此等天籁之音,妙哉!妙哉!” 顿一顿,又话锋一转,接着道:“倒不知像我们这等没见过世面的乡下人,是该先赞叹武陵墓之人巧思精妙,还是先感慨立榕令狐氏人才辈出呢?” 背对着来人,清卿听他声色,便知他术法内力浑厚,只怕称得上江湖中一等一的前辈。清卿站起身,拍净了身上沙尘,回过头—— 只见一男子白须白发,约摸着四五十岁年纪,正负手挺立在自己几步远的位置。 第一眼望去,似乎并无什么惊人之处;直到这前辈抬腿迈出一步来,清卿才一下子睁大了双眼,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这一步迈出,像是有什么冥冥之中的牵引,先是咔嚓一声将膝盖抬到半空,再“嚯”地将半条腿踢出一半高的位置。最后脚上刺啦啦几阵骨骼扭曲的响动,后腿猛地踮起,将前面那只脚轻飘飘放在地上。 重新稳住身子,陌生男人抬起头,双眼乍然冒出一股说不清的幽光。 清卿只觉得脑海中渗入几分无名惊恐,细看这前辈举手投足间,却不知出自何门何派。于是赶忙上前几步,深深作个揖,高声道: “晚辈立榕山弟子令狐清卿,不知前辈尊姓大名。” “姓名无妨。我生在北漠,复姓公输,单名一个逸字。” 这男子说出话来,听着与常人并无什么分别。只是盯着他面容看,面部的肌肉像是被寒冰冻结住似的,只有双唇一开一合:“逸与令狐少侠一样,不过是个武陵墓的过客罢了。” 陌生男人虽相貌怪异,但清卿听来,觉得他言语中尚无敌对之意,便微微放下心道:“方才弟子微末本事,有什么让前辈见笑的地方,还请前辈不吝指点。” 这男子“咔拉”一声,脖子一挺,突然间一左一右地摇晃着:“若说指点,逸便与少侠指一条明路。”清卿俯身抬起头,不知这前辈要对自己赐教些什么。只听他上下开合的嘴唇中吐出一句话: “少侠小小年纪这般功力,还是趁早离了东山,躲到江湖僻静处为好!” 此话一出,清卿心头猛地一颤。 再抬眼间,只见这人依旧是那面无表情的神色。于是语气中多了几分冒犯之意,挺起身问道:“弟子愚钝,前辈方才要弟子躲藏,不知可有缘故?”说到此处,正逢尘风扬起,那人乱糟糟的白发被卷进飞沙之中。 公输逸身躯晃了一晃,又重新稳住了重心,一字一句地道: “昨夜逸鸦漠深处有信鸽来报,说即墨二公主的住处陈尸满院,尽皆血肉不全,只剩白骨;而三王子自从秋日被一青衣妖女掳走之后,便去向不明,至今无人知晓。” “轰”的一声,清卿只觉头脑中有什么东西顷刻间爆裂开来。 眼前这人说话间,面颊两侧诡异地抽动不停。每每听到“二公主”、“三王子”之类字眼,清卿心中便凉下一分。 一行滚烫的汗水从清卿额角留下,公输逸紧接着问道:“即墨二公主和三王子的去向,只怕令狐家的弟子知道得一清二楚吧?” 不知怎的,炙热日头虽烤着大地,却呼啸着卷起阵阵狂风来。过得不知多久,眼看公输前辈定定地立在自己身前,纹丝不动。清卿不禁定了定心神,深吸一口气,答道: “是。二公主的尸首回了黄沙之下,三王子的尸骨葬在夜屏。” “夜屏?”听清卿这样一说,公输逸心下反倒生了几分疑惑。 本以为自己用两条人命一问,令狐弟子必会吓得四肢酸软,“扑通”跪在地上,磕头求饶。如今这令狐家的年轻人却答得干脆,没有半分犹豫,有几分像是个问心无愧的模样。 犹豫片刻,终究想起江湖上令狐家杀人不见血的的传闻,便咬紧牙关,淡淡地道:“既如此,逸给少侠两个选择。少侠若是现在顺着日头向东,今晚就能出了北漠,从此再不要回东山去。” “若是晚辈不选这个呢?” “那逸便也不能负了即墨老掌门的相遇之恩,今日需得提了少侠的脑袋回去,悬在逸鸦漠帐子外面,喂沙鸦了。” 方才厉声裹挟着飞尘的风声渐渐安静下来。 万籁俱寂,便是细小一粒微尘,也屏住一口气不敢作声。待得吵闹的黄沙终于没了声响,清卿依旧保持着深深行礼的姿势,开口道: “多谢前辈指点。只是弟子要做的选择,并不是前辈给的。” 话音一落,只听对面“咔拉”一声奇怪的响动,清卿赶忙把木箫握在手里。 只道自己尚不知这前辈来人术法,清卿因此并不敢轻易出手,只是使出一横“千里阵云”护在身前。不知为何,公输逸的四周轮廓渐渐模糊,连散乱的须发都被包裹在光影之内。 清卿试探着前跃几步,却只见迷雾茫茫散开,那男人身形瞬间消失在原地。 不及反应片刻,乍然听得身后轻微一声“咔嚓”的响动。还不及回身,登时后心一痛,身不由己地前扑在地上。公输逸似是在眨眼之间,点中了自己身后数个穴道。 清卿单是四肢一撑,便痛得“啊”一声叫唤,身不由己地再次栽倒在地。 身后的脚步声片刻不止。清卿心下惊悸,发觉这男人手下半分活命的招式也不留。慌忙拼尽全力,抬起脑袋,却吓得浑身僵直,心跳扑通扑通地越来越快,手脚却像灌了铅一般动不了。 自己身前,竟又出现一个与陌生男人一模一样的身影! 沉稳的脚步清晰地从身后传来,为何身前凭空多出一人?一瞬间吓得魂不附体,清卿也不知哪来的气力,一个猛子翻过身来冲开穴道。 果不其然,那两个一模一样的公输逸正向着自己齐步而来。 来不及思考这究竟是什么从未听说过的术法,清卿只见两个面无表情的诡异身影离自己不过咫尺一寸,赶忙用木箫撑住地面,奋力后跃。只听“咚”一声,不知撞在了什么人身上。 回头一瞧,竟真是第三个公输逸的影子! 险些高叫一声,又被清卿生生吞了回去。 这三个人行动如出一辙,那抬腿、挺身、落足的动作整整齐齐,片刻不差。如今三面合围之势前来,清卿无奈,只得反身冲出几步,背靠着炎炎烈日步步而退。 三个身影依旧紧逼不停,清卿惊得顾不得出手,转身便逃。 一转身,刺眼的阳光直射双眸,逼得清卿抬手遮住眼睛。青衫扬起之时,清卿才骤然反应过来:这三个男人的合围之势,唯独露了一个破绽—— 东边的缺口。 想到此处,清卿的脚步倏地慢了下来。若是公输逸当真要把自己逼回立榕山,自己岂不成了在北漠仓皇逃窜的胆小之辈,纵是留下苟活于世,又有何面目回见师叔和太师伯? 自己为寻星星曲谱踪迹而来,早已抛却性命不顾,又岂能半途而废? 就在身后不断追逐的身影停下脚步之时,清卿一瞬间定在原地,回过身。 一步又一步坚实的脚印接连踩在沙地里,清卿低声道: “弟子忽然想试试,与前辈之间,喂沙鸦的到底是谁。” 公输逸诡异的身躯本已经瘫软下去,听她这样一道,忽地重新僵直起来。男人弹个响指,清卿握着白玉箫的手不禁微微颤抖。 眼看十多个公输逸,面目扭曲着,眨眼之间已将自己团团围住。 如今自己已然没了退路,清卿脚下踏起“梅花阵”,将木箫竖在口边,风雨飘摇眼看一瞬即发。正待“二人”出手刹那,忽地不远处一阵奔跑嘈杂之声传来,伴随着银铃般的笑声回荡在空中: “哎呀,舅舅怎么又拿着自己的玩偶,到处吓人?” 第七十二章 虎面封王 正逢箫头回转,粼粼紫光屏住内力,直冲三人中正中的公输逸身影而去。几乎同一时刻,另两个身形“咔”一声跃起,递出两指向前,直至清卿左右肋下穴道。 听得远远一声喊,四人各自一惊,一下子停手空中。 眼看那箫头就在公输逸喉头一寸之处,清卿木箫不落,却偏过头向着男人身后望去。“诉诉?”见女孩娇小的身姿在沙漠里跌跌撞撞地跑着,清卿不由叫出声,“你如何找到这里来?” 诉诉跑到近前,拉长了嗓子:“舅舅!说好了今天陪我玩——”这一叫唤,虽是三个公输逸的身影合围不动,但正立在清卿木箫箫头之前的身影,似乎随风晃了一晃。诉诉小小的身影来到四人之旁,先是围着那三个怪面人转了几圈,又在清卿四周仰起头,好奇地看来看去。 清卿抬头,紧盯着对面敌人来势:“诉诉,这儿不是小孩子玩的地方,先走远些。”谁知诉诉一听,反倒撅起了嘴:“舅舅愿意和姐姐玩玩偶,就是不和我玩!哼!” 叉腰一跺脚,两人风中静立入松,皆不理睬她。 “我偏要玩!”女孩见二人的沉迷模样,不由感觉受了冷落,脚下一踩便轻轻跃了起来。清卿心下惊呼一声,见这年幼的孩子功夫竟还不错,一窜一拽,便骑到了公输逸脖子上。 只见公输逸岿然不动,诉诉却探着他下巴,猛力一扯:“谁许舅舅又出来拿着玩偶吓人?” 经过方才这分身一吓,清卿对面前离奇之事已没那么惧怕。只是女孩骑在男人脖子上这一扯,清卿仍是不禁睁大了双眼—— 只见隐藏在须发散乱,面目粗糙之下的,年纪比自己稍大几岁的美少年。 许是久居山林,不曾入世的缘故,清卿见着面前这少年模样,心底忽地有些拿不定主意。 自己从小在练功习术间长大,从未对身周人的相貌姣好与否有着清晰的概念。女子之中自不必说,从绮琅师姊到即墨掌门,再到近日见过的武陵墓杨主人,都少不得给见过她们的人,留下形态各异的惊艳;而男子之中,直到诉诉撕下这人面皮,清卿才发觉—— 面前的公输逸身着草莽,与脸上的清秀神情格格不入。五官好似天工雕琢般,嵌在棱角分明的面容之上。 纵是一等一的画师看了,怕也挑不出一点瑕疵。 天下竟有如此相貌之人存在么?清卿木箫僵在半空,不知该如何是好。 诉诉骑在公输逸脖子上老半天,见二人仍是冷眼相视,僵持不动,只道两个人沉迷其中玩乐,不肯收手。自己被晾在一旁无聊透顶,殊不知是自己舅舅这江湖罕见的出色容貌,使得外来客人犹豫万分。 腮帮子气鼓鼓,诉诉突然心中有了主意,便高声叫道:“令狐姐姐,你看我舅舅做的玩偶厉不厉害?” 清卿果然微微偏开头,问道:“什么玩偶?” “自然是这些白胡子玩偶啦!”扑腾着站起,诉诉从公输逸肩膀敏捷地跳到另一个“公输逸”腰间,“你看!”话说着,不知诉诉怎样在这第二人腰上一扭,便听得“咔嚓”乍然一响。 只见这个顶着一脸乱蓬蓬胡子的“公输逸”,竟然四肢肌肉诡异地收紧,颤抖着往上一抬,摆了个远远招手的姿势。 诉诉得意地扬起脸,向令狐姐姐看去。 谁知清卿方才听得奇怪扭动之声骤起,紧绷的神经忽然受惊,竟是下意识地将手中木箫的攻势偏向那声音来处。木箫全身灌满了内力,源源不断地点在箫头。只见光影一瞬,收手已然来不及。 又是“砰”地重重一击,正巧打在这玩偶脖子上。 “假公输逸”的脖颈禁不住这重击,一声破裂声响之下,竟然身首分离,那面无表情的脑袋径直飞出去几尺远。 原来这三人来去无踪,形影如常,竟是两个木头搭建的玩偶! “好厉害……”清卿自己都没意识到,便先低低赞叹一句。想到自己将玩偶以为鬼魅,被吓得险些奔逃,不由得脸上泛起些许红意来。见自己木箫一点,便敲碎了人家玩偶,清卿难免过意不去,便俯身作个揖道: “晚辈浅陋无知,毁了前……少侠心血,少侠恕罪。” 话音方落,却不料公输逸冷冷一声笑,漠然道:“令狐少侠对一个无血无肉的木头,尚要下如此狠手;那对逸鸦漠的即墨后人,便更是要赶尽杀绝了?” 听他这样气势咄咄一问,清卿一下子哑住,愣愣抬起头。 若换了旁人,清卿早已高声争辩,要与对方拼个你死我活;可在此北漠地界,黄沙漫天,心中一想起星星那“云沉起雾,人死还沙”几个字,纵是怅怅然难受不已。因此公输逸傲然立在身前质问中,清卿只觉得嗓子眼堵着什么,说不出话来。 沉默一刻,才嗫嚅出半句话来:“立榕山弟子尽皆习术训礼,多不离山,如何能有将别门别派赶尽杀绝的念头?” “是么?”公输逸扯起嘴角,只觉这说辞好笑得很,“还请令狐少侠不吝赐教,若非令狐一门出手,即墨三王子怎会身死夜屏?” 清卿偏过头,咬着嘴唇不愿答话。 公输逸只道她是心中有鬼,不敢开口,便上前一步接着道:“令狐女侠若真觉得占理不亏,不妨便到我逸鸦漠神像之前比上一比。黄沙或许能迷了人的眼睛,但人心却躲不过神像的注视。究竟是非分明,谁胜谁败,就让神像赐教一二。”说罢,直盯盯看着清卿双眼,看这能否吓得她退缩求饶。 不料清卿毫不犹豫,点点头:“好。” 清卿此刻还不清楚,此刻公输少年口中的神像,便是令狐师徒先后在北漠见过的三头七目、四臂九身的怖人石像。 北漠地势偏远,再加之沙尘黄沙漫步,比不得其他三处地方那般适宜久居。因此百年代代流传至今日,其即墨一脉依旧流传不绝,便被世人归功于用心虔诚、侍奉鬼神的缘故。 只因“天道自然,不禁强求”的缘故,北漠后人对于这石像为何三头四臂、七目九身从不过问,只知是上天所赐,自有道理罢了。 公输逸自行昂首走在最前,脚下不停,一言不发。只道清卿一个漠外来客,不知心敬鬼神,方才大着胆子,敢于自己一道在神像面前讨个说法。“且待得神明惩奸除恶,让你等坏事做尽之人血债血偿!”自行走着,眼看清卿跟在身后脚步轻快,公输逸心下暗想。 唯独小诉诉不知何时发生,被清卿抱在怀里,兴奋地指着北漠各处好看风景。 眼看着前方隐隐现出人迹,似是人数众多,列队齐整非常。清卿不由慢下脚步,却见公输逸挺胸负手,自顾自地走了进去。突然间天地四方一声大喝: “参见公输王!” 公输逸并不理睬众人,好似见惯了这副景象一般,独自向着帐内走近。清卿环顾一眼,只见方才闲聊的眯眼的打盹的仰天长笑的,刹那间安静非常。随即叮呤咣啷地站起,不顾满地摔了什么掉了什么,尽皆抬手弯腰,向着公输逸齐齐行一礼。 方才那参拜之声,更是洪亮非常。 清卿抱着诉诉,跟在公输逸身后进到账中。这大帐从外看去,与其他沙漠中的沙篷帐子也无太大分别。只是进到其中,方才发觉,其中富丽堂皇,绝非寻常篷帐可比。 金器银饰,茶杯酒盏,清卿纵是在南林都没见过这般奢华模样。 其中几个婢女正埋头收拾洒扫,见公输逸掀帘一进门,都停了手中动作,面露娇羞之色,口中低声道着万福。诉诉像是来惯了此处,拉着几个婢女的手,自行到帐外玩耍去了。几个年纪与清卿不相上下的婢女临出帐子前,还不忘回头,向着公输王留笑一眼。 还没站定,便听得帐外一阵嘈杂,一粗沉的嗓音在外大叫道:“公输王!老哥儿小哥儿几个,可是太久没见了!” 顺着来人声响,一阵接连不绝的大笑声传来,几人接连便进了屋子。三个浑身腱子肉的壮汉子与其他北漠大汉一样,也是坦露上身,腰上挎着一柄弯刀,长笑酒气不绝。 仔细看,大多北漠汉子身上都是黑墨花纹,唯独这三人身上纹线描着亮闪闪的金边。 为首那人肚子上画一只大老虎,凶目龇牙,甚是逼真。一见公输逸,上来直接搂住他肩膀,哈哈大声笑着道: “你小子,一朝被掌门封了王,还以为你把我们哥儿几个忘得一干二净了!”见公输逸轻轻笑起来,这汉子在他胸膛重重一拳:“说吧!是哪里来的好酒小妞儿看上了,还知道叫你老哥儿来分一杯羹?” 公输王不答话,自然而然朝清卿的方向望过来。 清卿听这些人方才言语算不得文雅,加之什么“好酒小妞儿”之类的话,不由得手掌已然按在了木箫上。那汉子向清卿瞟一眼,“哎”地喝一声,摇摇头: “你老哥儿我,还以为是什么了不得的绝色!你个北漠长大的娃娃,啥时候也喜欢上了外面干巴巴的瘦猴儿?”说到此处,眯起眼睛,“要是你个公输王也缺了来路,找我们弟兄三个,包着找着咱老弟满意的不可!” 第七十三章 天地神明 “非也。”公输逸声音虽小,却仍是引得另外三人全神向他望过来,“这乃是欠下即墨二公主、三王子两条人命的令狐弟子,今日随逸来,要在神像面前讨个说法。” 他语气不见得高声激昂,还是惊得这三个汉子瞪圆了眼睛。 其中一汉子性子急躁,一听公输王如此说,登时“刷”一声弯刀出鞘,挺着点点寒光便劈头向着清卿砍来。清卿待时已久,只见她方寸不移,唯手心紫光凛然一闪,那千钧之力的弯刀一时间便被止在了半空。 顶着头顶刀光,清卿面不改色,只是内力不断上涌。听得“刺啦啦”几声细微的响动,轰然一刹,那弯刀侧刃陡然现出一条裂痕。 汉子撤手,已来不及,只见这弯刀“铛”地半截掉在地上,折成两半。 剩下两个汉子见了,不由得大惊失色。这三人在逸鸦漠众汉子中地位非比寻常,所持术器自然也是寻常难比。此等利刃乃是北漠一等一的精钢制成,无坚不摧,削铁如泥,怎地在顷刻之间便被一截破木头砍成两半? 公输逸点点头,现出一丝满意神色:“哥哥们见识了吧。” 话音方落,忽听公输王身旁这汉子鼻中一声轻嗤,口中叫道:“不过是个山外来的女妖,公输王也太小瞧哥儿几个了!”说罢,亦是眨眼间拔出弯刀,眼看着便要向清卿这边劈来。 一把抓住汉子手腕,公输逸淡然道:“不急,既是令狐少侠有意前来,那就把神像请出,塔吉哥哥再出手不迟。”听罢,那塔吉汉子又是一声怒气,翻着眼偏过头去。 清卿听他几人言语轻薄,这面目俊逸的少年又冷着脸信口雌黄不停,心中早就怒火横生。巴不得赶紧领教领教这北漠神像的本事,看看公输少年究竟耍什么花招。只见他突然弯下腰去,口中念念有词。 俯首踏步,身子一摇一晃,倒像是什么诡异的舞蹈。 耳听公输王咒声一起,那三个汉子顷刻低头伏在地上,随着公输逸脚下节奏,呜呜咽咽地高声跟念起来。 清卿心下想,我立榕山自有祖先可拜,如何要叩首于这逸鸦漠神明?因此只是站立原地,纹丝不动。见公输逸弯着腰,一步一步上到帐内中央,把手掌覆在正座一虎首之上。 虎首龇牙瞪眼,与几个汉子身上金纹无甚差别。 “卑微蝼蚁伏地……祈离烛石神指点迷津……” 悄声细语落下,那虎头双眼红光一闪,只见握着公输逸握着虎首的五指颤动着,账中厚屏裂开一道缝。那屏障自行从中分开,清卿定眼一瞧,那三头七目、四臂九身的石像正立面前。 石像足有七八尺高,虽比不得先前破庙大殿中的那尊宏伟,倒也雕刻精致,眉眼俱全。 三个汉子依旧伏在地上,口中高声呵着暗语,片刻不停。公输逸举起虎首,只见帐下三人眼中凶光闪过,陡然跃起,团团将清卿围在中央。“神明在上,妖女还不求饶!” 清卿脚下踏着梅花阵,手中木箫探出,划个“千里阵云”横在身前。那三个胸膛纹着虎头的汉子口中一齐“哈”一声,摆明了是要清卿以一敌三地比试。不知为何,此时对面虽然人多,但清卿远没有被公输逸的三个玩偶包围时的那般恐惧。 眼看为首壮汉提刀奔来,清卿抢个先招,让木箫破空向着塔吉汉子肩头点去。 倒不料塔吉汉长了个五大三粗的模样,出招反而十分细心。方才刚刚见识清卿白玉箫拦腰折弯刀的威力,知道对面妖女手中持的是个难得的宝物,竟并不硬拼,而是躺下刀柄,顺着木箫来路滑过,刀尖正正指在清卿喉头。 另两人见塔吉巧计得手,纷纷从两侧挺刀斜砍。 与北漠之人交手多次,清卿也渐渐摸清了弯刀走势。此时虽有三把长刀闪着微光粼粼,脚下丝毫不乱,于梅花阵心点起,再次故技重施,跃到塔吉王的刀身之上。 与塔拉王的蛮力架势不同,塔吉王刀刃顷刻旁转,将刀柄陡然落下,似是蓄力之中,要把清卿从下至上砍成两半。凝神于耳,清卿听得他刀身来路尚有余地,便不慌不忙地皆弯刀上劈之势在空中停留一刻,使出“百钧弩发”一折,勾住两侧弯刀。 只听“啪”一声响,两柄精钢长刀又被齐齐折断。 两个汉子失了术器,一时心下慌神,竟是手脚发抖,不敢再战。倒并非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北漠壮汉怕起了白玉箫的厉害,只是自己于离烛石神注视之下,竟然断了弯刀—— 莫非神明分善恶,辨曲直,冥冥之中指引几人不可杀了这令狐妖女么? 想到此处,就是为首仍在坚持的塔吉王也心下动摇些许。“且将这一到横空砍出去,看看神明旨意究竟如何!”暗自打定主意,塔吉王眼中忽地闪过一丝狠厉,将全身力气凝聚在手腕,双掌握刀,猛地提起一口气。 只听弯刀“嗤嗤”几声刺空声响,便要与半空落下的清卿撞个正着。 既见刀光竖起,清卿丝毫不避,想着既然方才双刀都能被玉箫一瞬折断,何况此刻眼前不过单刀而已?心中有了主意,便也使出个“万岁枯藤”的招数来,翻转身子直直竖下,偏要木箫与长刀硬碰硬地拼在一起。半空之中,只听轰然一声巨响—— 清卿仿佛被什么大力阻住似的,身不由己弹到一边。 落在地面,两人不禁不约而同地“咦”了一声。 若是单刀力大,清卿此刻已然血肉模糊;但若是木箫质坚,弯刀便早该裂成碎片。此刻其他人向着场中看去,却见那木箫完好无损,清卿好端端地站在地上,而塔吉王手中的弯刀也不过多了个小缺口罢了。 二人激斗正酣之时,断刀的两个汉子本以为,这令狐妖女恐怕与即墨家的变故无甚关系。如今妖女手中的木箫却又打不断塔吉王的长刀,莫非其中另有隐情?只听几人口中悄声道: “祈离烛石神指点迷津……祈离烛石神指点迷津……” 塔吉王闭眼念念有词不停,忽地吸一口气,重新从眼中冒出隐隐凶光来。 这缺了刃的弯刀虽未折断,在无坚不摧的白玉箫面前,却定然是用不得了。塔吉王将断刃长刀“当啷”一声摔在地上,怀中寒光闪过,竟是掏出一把短得多的匕首。 那匕首通体银白,出鞘有声,同二三尺长的弯刀无甚模样中的区别。 还未提气再发一招,塔吉王向着对面清卿看去,却不由停下了手中招式—— 只见这令狐妖女僵在原地,手指微微颤抖不停,眼中甚至快要泛出泪花。 便在塔吉王掏出匕首一刻,清卿心头猛地一颤,不知为何,偏偏此刻想起星星血流不止的胸膛。刹那之间,手脚像是被束缚住般沉重,唯有使尽全身力气握住木箫,才能不让手中唯一的术器掉在地上。 身后离烛石神望来的方向,清卿只觉有万般寒意射向心口。 此时性命攸关之刻,清卿也顾不得这许多,暗自咬紧了牙关便挺箫上前。奈何自己手脚不知怎的,僵直难动,似是快要被凝滞在原地。 气息也阻碍不畅,简直快要屏起了呼吸。 塔吉王的短刀寒星点点,内力直贯刀锋,片刻不停地向清卿要害处点去。眼见清卿出招生涩,倒像是渐渐把自己学过的术法尽皆忘却一般,左支右绌,只怕片刻间就要倒地不敌。 见此,塔吉王不禁大喜过望:为掌门即墨一族复仇,就在今日了! 抓住那木箫破绽,塔吉王穿过清卿回身不及处,眼看便要将短匕刺进清卿胸口。清卿这才如梦初醒地回过神,眼看回转箫头早已无用,便使出“高峰坠石”一招,让箫身向着塔吉王粗壮的手腕点去。 清卿不由睁大了眼睛。 寻常临敌之时,这“笔阵图”中的“高峰坠石”一招最是好用。木箫本就是坚如磐石之物,行走江湖术器之中从来安不可破。加之“点”式本就是持笔习书时最用力一划,这一点“高峰坠石”,恐怕少有招式能接得住这一招。 谁知塔吉王只是手腕一歪,并未闪躲;倒是清卿手中白玉箫一个不稳,脱手便飞到半空。 清卿大惊之际,只见匕首毕竟是歪斜几寸,偏过心口,直捅进了清卿腹中去。塔吉王刀柄一抽,清卿腹部一侧血流如注,青色的外袍转眼便染红了大半。 神明之前,塔吉王已然拿定主意,要取下妖女性命,因此并不收手,竟对着清卿身周连刺几刀。 清卿再也站立不住,抬手无力躲闪间,一个趔趄摔倒在地。 便在最后一刀要向着清卿喉头划过,忽听得塔吉王身旁一声: “住手!” 塔吉王一抬头,只觉自己手腕一紧,竟是被公输逸牢牢抓住。公输逸摇摇头: “神明意志,不可违抗。” “杀妖除害,便是神明意志!”塔吉王一声大吼,忽地将公输王甩在一边,“哥儿几个几辈子祖宗都是即墨家的人,今日要拼上性命,就是要给即墨二公主和三王子报了这血海深仇哇!” 第七十四章 含冤莫白 “神明意志并非如此,哥哥不妨细想。”放开抓着塔吉的那只手,公输逸眯起眼睛,“倘若真是妖女害了公主、王子二人,离烛石神该教导我等,将她碎尸万段才对。”听他说着有些道理,塔吉王放下弯刀,只见公输逸负着手,踱来踱去地低声道:“但倘若立榕山与此事毫无瓜葛,塔吉哥哥又怎会忽生神力,于最关键‘点’下那一招反败为胜?” 江湖中听闻过“笔阵剑法”之人寥寥无几,公输逸不知招式名字,只是看出那一点很是凝聚着力道。 “嗨呀!”塔吉王急得一跺脚,“所以你思来想去,到底得了个什么结果?” 一握拳头,公输王拿定主意似地点点头:“小弟愚见,既然妖女牵连此事,却又被离烛石神护全性命,便不妨先将她扣在此处。等家姊调琴归来之后,再做打算。” 三个汉子相互交换个眼神,谁也想不出个更好的主意来。 既如此,公输逸走上前,封住清卿几处要害穴道。虽是手脚四肢僵麻不能动,但好在穴道一封,流血稍止,那几处刀伤都渐渐缓和不少。清卿只觉全身上下不知被砍了多少下,失血无力,已然近乎昏迷不醒。 更是半分挣扎的力气也无,只能任凭几个随从用长长的绳索把自己手脚捆了个结结实实,又一股脑儿拖到帐子外面去。 清卿闭上眼:星星,我在北漠神明前为你战这一场,可就不欠你什么了…… 一阵撕裂般的疼痛从身周传来,清卿虽闭着眼,想在黑暗中找到这忽然一痛,却觉得全身上下尽皆牵连在一起,火烧火燎,简直没一处完好地方。“咝——”忍不住出声一疼,又一股极大的推力撕扯在全身上下,清卿终于忍不住,一下子睁开眼睛。 竟是夜色如水,沙声静静,诉诉挂着泪珠的小脸映入眼帘。 似是被清卿满头满脸的血迹吓得怕了,诉诉小心翼翼地上前一步,睫毛扑闪扑闪,抱住清卿被血腥气染得湿透了的衣衫。 清卿试着动了动,除了那被多出伤口牵引着的疼,大多伤口竟奇迹般血止,有的甚至还结了薄薄一层痂。诉诉拽一拽清卿的胳膊,清卿才发觉,自己手脚一直被绑着,一直到现在天都黑透了,仍是丝毫动弹不得。 诉诉悄声问:“疼不疼?” 清卿勉强笑着摇摇头,两行泪水却不争气地留下来。 “那姐姐……饿不饿?”一边说着,诉诉一边从衣衫里摸索出两块小饼来。 重伤在身,清卿本没什么想吃东西的胃口。但还是点点头,诉诉便把两块饼子撕开,接连喂在清卿嘴里。 “姐姐……”眼看着诉诉又要开口,清卿只觉耳边忽地传来一阵轻微响动,赶忙偏过身子抵住诉诉脑袋,低声道:“别、别说话,有人来了。” 诉诉一听,立刻不再说话,一把抱在清卿怀里。 隔着风,清卿凝神于耳,只听得远处帐子里似有几声模模糊糊的招呼声:“原来这便是隐居北漠之中大名鼎鼎的公输王!果真是百闻不如一见,我们娘儿俩一到你们逸鸦地界,可不立马就上这儿来了嘛!”帐中距离随远,清卿心中仍是惊讶不已—— 这热情的奉承尖厉中带着几分妩媚,分明便是江素伊江夫人的声音! “夫人客气了。”似是隐隐约约几句寒暄,耳听得公输逸接着道:“敢问夫人不远万里前来,可有在下能效劳之处?” “就知道公输王是个好说话的!”江沉璧咯咯笑起来,“不比即墨掌门,冷冷的不把我们二女二人当回事!”话头未完,忽地戛然而止,像是素伊在旁呵斥一般。只听得公输逸接着道:“掌门日理万机,若有怠慢了几位贵客之处,还请海涵。” 江素伊渐渐沉下声音,清卿不得不伸长了耳朵,才能勉强听清一二:“妾身本是南碎琼林南箫南掌门的遗孀,若非东山立榕恶事做尽,杀人如麻,一朝之间夺了我夫性命,妾身也不至今日一人携幼女四散奔逃……如丧家之犬,只求能有容我二人安身之处……”说到后来,竟是抽抽噎噎地啼哭起来。 “公输王……妾身在各门各派前哭哑了嗓子,可那些丧尽天良的南林门派一个个作壁上观,全都忘了南掌门先前对他们的好……公输王!”二人似乎“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妾身来此来北漠,便请即墨掌门和公输王为妾身这天大的冤屈做个主哇!” 此言不尽,哭声哀嚎声骤起,简直能传到几里之外去。 清卿仔细听着,却丝毫不闻公输逸片刻安慰的话语。直至二女二人泣涕缓和些,方才听得公输逸道:“南林和东山的争执,乃是二十多年前,八音会由于状元公擅自将那价值连城的白玉箫赠与他人,从而留下的祸患。敢问江夫人,夫人可知南掌门为何十年之后又要寻得那令狐后人,宁可身中‘入木三分’之掌,也要将白玉箫拼命夺回不成?” 听在心里,清卿暗暗道:“想不到这北漠的‘冷面王’对师父师公的事知道不少。且再往下听听,看他们几人还能说出些什么来。” 江夫人啼哭之声又起:“妾身着实不知啊……”悄悄“哼”一声,清卿心下想:“此事天知地知故人知,活着的前辈之中,你不知谁知?”又听素伊接着断断续续地道:“妾身只记得、记得南掌门说……那木箫里藏着什么江湖中埋藏几百年的大秘密……” 大秘密?好奇心起,清卿忽地睁大了眼。诉诉听不见几人说着什么,一看清卿苍白的脸上恢复了不少血色,便眨巴眨巴明亮的小眼睛,奇怪个不停。 “哪里是什么秘密!”公输逸的声音一下子高起来,险些吓清卿一跳,“如今在下便告诉夫人,那木箫里藏着的,是《翻雅集》的南林旧谱!” 空气中陡然安静一瞬,江素伊似乎没明白过来公输逸在说什么。 公输逸冷峻的声色再次响起:“在下也不清楚,夫人是当真不知,还是装作不知。不过既然夫人此刻茫然,便容在下再向夫人解释一二:状元公所编撰的《翻雅集》,既有当世名家新锐之作,也不乏历代前辈所流传的经典。只是状元宴上一朝遗失,东山、西湖、南林、北漠中新曲旧谱便不知所踪。” 莫说江素伊江沉璧二人,就是清卿远远听着,都觉得心下震惊,恍若梦境未醒。 “南掌门之所以着急要将状元赠与令狐女侠的白玉箫夺回来,便是不知如何知晓了白玉箫的秘密——”公输逸冷笑一声,“那木箫之上,藏着《翻雅集》在南林中的旧谱!” 沉默片刻,江夫人似乎止了抽噎:“多谢公输王指点。” 公输逸不答话。 “只是不知此等隐秘之事,公输王又是从何处听来?” “告诉夫人便也无妨。”听着这毫无感情的语气,清卿已然想象得出,公输逸在素伊面前皱起眉头不耐烦的样子,“无名谷一战,家姊与罗巫师都曾在邀请之列。” “武陵墓主人也在?”这次换清卿自己皱起眉头,“杨主人若十多年前就见过我,应该对当时仍有印象才是。” 听得素伊咽了口唾沫,话中没了哭腔,只是淡淡地道:“我二女二人无处伸冤,也有一年半载。今冬终于听得武陵墓主人那‘联合百音,共抗青衣’的名号,这才不辞辛苦,投奔北漠而来……求公输王收留我二女!” “求公输王收留!”素伊之后,沉璧也跟着高声喊了一句。 二人纵声高呼的余音久久回荡在沙漠漫天之中,就连诉诉也听见些许,不知何意,好奇地向清卿望过来。只听公输逸叹了口气: “家姊‘共抗青衣’一句,并非江湖中人理解的那样。青衣妖女,我等已然擒获,只等家姊回来便作处决。难以为江夫人尽力,夫人还是请回吧。” 这话只听得清卿心中冷一阵热一阵。莫不成杨主人回来,当真会同意冷冰冰的公输王把自己的脑袋挂在外面,喂了沙鸦? 依稀脚步声凌乱,想必是江家二女二人劝说公输逸不动,便要想帐外走去。只是那脚步声停下片刻,竟是沉璧的嗓音忽地传来一句:“既然公输王已然擒住了令狐妖女,何不让我与姨娘见一见,就是打几巴掌、出出气也好啊!” 公输逸似乎摇摇头,笑了笑:“江少侠若是不信,也不必使出这般激将法来。”话音顿了顿,又道:“倒是有一物,与夫人少侠看看无妨。”说罢,几个壮汉坚实的脚步踏在地上,想必是得了公输王的令,去取了不知什么物事来。 一阵不祥的预感涌上清卿心头,低头一看,腰间的白玉箫果然不见。 “此箫——”公输逸从随从手中接过白玉箫,“便是我北漠之人拿住妖女的证据。” 还没等公输逸话音落下,便听得嗖嗖几声风响,公输逸猛地后退几步。素伊尖厉的叫喊乍然划破夜空:“公输王如此大胆,便别怪我二女二人今日放肆一场了!” 第七十五章 真假难辨 话说着,便听得风声破空声乍起,想必是帐子之内已然动起了手。清卿这才环顾四周,只见自己陷在一片枯草之中,似乎是公输王大帐之后饲马喂牲口之处,空气中时不时混合着独属于马匹牛羊的粪便味道。 而手脚被坚韧的绳索缚住,加之自己此刻内力虚弱,怎么挣也挣不开。 大帐中叮叮咚咚一片凌乱,拔刀出刃之声不绝。从背后看去,似乎越来越多的北漠壮士们闯入账中,脚步一片凌乱,果真是那江家二女不容小觑。 且说此刻帐中,江素伊白篪飞舞,在空中划出一道道闪着光影的痕迹,却抵不住那涌进来的汉子越来越多,只怕片刻便要支撑不住。沉璧虽有那厉害毒簪在手,也生怕混乱之中误中了自己亲姨娘,因此只是一通乱掷,大半威力发挥不出。 唯独公输逸一边闪在玩偶身后,一边暗自沉思:这两个女疯子如此拼命打法,莫非此行北漠,其意便在这白玉箫上么? 沉璧忙乱之中,只觉身侧光影一闪,脱口便叫道:“是谁!”话音未落,只见一寒光粼粼的长刀泛着杀意,那弯曲的弧度已然抵在自己脖颈一侧。转过头,竟是跟随在公输王身边的三个汉子之一,不知什么时候拿住了自己要害。 命悬一线之际,沉璧已然顾不得什么术法招式,只好尖叫一声,拔下头上毒簪便脱手飞向身前。却听“铛”一声轻响,那毒簪不待飞出,便撞在硬如磐石的刀身之上。 自己白白净净的瘦脖子,哪里能是这精钢弯刀的对手?沉璧吓得步步退后,砰地撞在厚厚帐墙之上,退无可退。只是冷光不退的刀刃,在自己眼前不过两三寸远了。 江沉璧紧紧握住手中那枚金簪,心中只等着“嘶啦”一下,让那长刀划破了自己脖颈血脉,但愿飞快之中觉不出疼的时候来个痛快。 只是闭眼许久,耳边厮杀呐喊声不断,眼前却是静悄悄的。 试探着抖抖眼睫毛,似乎身前并无人声响动,沉璧这才睁开了眼。只见大汉龇牙咧嘴,一脸凶相地握住弯刀,停在自己身前不过几步远的地方。凝滞一刹,大汉收刀入鞘,似是无意直取沉璧性命。 想来无论哪门哪派的规矩,二人既然胜负已分,便没了重新出手的道理。 眼看那汉子坦胸赤膊,便要回身去他处相救,沉璧只觉指尖一颤,原来是带着毒气的金簪仍被紧紧握在手中。只听空气中“嗖”地划过一阵细微风声响,大汉听到身后有异,已来不及,那毒簪正巧刺入大汉后心之中。 “塔提弟弟!”塔吉听得身后一声呻吟,赶忙转头来看,却见一根金簪结结实实插在塔提后背。伤口片刻间泛出乌紫色,想必是簪头抹了十成十的毒药。 塔吉怒极,抬眼便向四处看去。却见混战之中,方才那江家女子早就没了踪影。“塔吉哥哥……”一开口,塔提便涌出一口血沫子来,“那外面来的客人不讲规矩,用奸滑计策,害、害了弟弟……” 那毒发甚快,说道后来,塔提口齿渐渐不甚清楚。 听罢,塔吉骤然瞪大了眼,红通通的血色简直要从眼眶中爆裂出来。沙漠中的汉子,平素最讲“信义”二字,便是平素生死相搏也从不敢用什么心计伎俩,生怕死后魂归沙漠,自己一声罪孽皆逃不过那离烛石神的七只眼睛。塔吉听得这至亲的弟弟乃是被用计陷害,只怕心有不甘,灵魂难以找到安宁去处。不由大喝一声,提刀便向着素伊背影步步奔去。 沉璧险得脱身,哪里肯放过这等大好时机?见姨娘仍深陷苦战,要夺了白玉箫不放手,便高叫一声:“姨娘,我坚持不住了,咱们快走!” 说罢,自己急急向着帐门冲去。 “小没良心的,要抛下姨娘自己走么?”江素伊眼看沉璧就要奔到外面,自己却被五六个汉子的弯刀围在中央,不由低声咒骂起来。只是塔吉王如何肯轻易放了沉璧走?只见那长刀一横,厉声破风一响,弯刀“刷”地便掷在沉璧身前。 刀尖插入地下,几乎没过刀柄。若是这一刀当真砍在沉璧身上,哪里还有命在? 沉璧慌不择路,转身便向后奔逃,却不料自己被彻底堵在大帐之内没了退路。随手从满头珠翠中摸下两根步摇,脱手一掷——一支破开了一汉子的肚腹,那汉子捂着肚子上汩汩冒血的伤口,不由得长刀坠地。 另一支金步摇竟是捅破了大帐之后的围帘,射到帐外去了。 眼看自己步摇锋利,竟能把大帐的帘子破个洞出来,沉璧不由得大喜过望,随即心生一计。拾起方才那汉子掉落的弯刀,一路狂劈猛砍,一步步向大帐之内走去。 待得离那帐子之后更近了几步,沉璧又是金簪一掷。只听“哗啦”一声响,那后帘被尖利的簪子头撕开个更大的口子。“姨娘,快走!”沉璧大喊一声,赶忙向那破洞处奔去。只是长刀在缺口处一砍—— 狂风黄沙灌进帐子中来,帐后彻底破了个大洞。 二女二话不说,当即从大洞中冲了出去。“从后面走了!”“拦住她们!”身后呐喊追逐之声不绝,只是江家二人方才连滚带爬地出到外面,便见那来人不绝,又把两个人堵在了后面口子。沉璧披头散发,高声嚷道:“这么多人打两个,太不公平!” 一听此言,只见所有北漠壮汉皆凝滞一瞬,随即“刷”一声长刀入鞘。 素伊还没回过身,便见公输逸打个手势,让所有汉子都退开几步。“夫人少侠并非比试,而是强抢;我等北漠后人也并非讨教,不过抓贼而已。逸对夫人坦诚相待,才拿出白玉箫,容夫人一观。夫人先是动手伤人,又是高声叫屈,不知是何道理?” 几个汉子尽皆觉着公输王说的在理,不由连连点头。 “胡说!”江素伊憋得满脸通红,扯着嗓子喊道,“那白玉箫本就是南林之物,江湖上八音四器,哪个敢说不是?这箫先是被东山的媚眼儿贱狐狸骗了去,如今又被你们北漠强取豪夺拿了去,怎还成了我们娘儿俩争抢的不是!”顿一顿,便又接着道:“公输王有本事,就和老娘姑奶奶来比一场,看看究竟谁该拿了这破木头烂箫?” 汉子们一听,心下暗暗捏着一把汗。各自把手放在刀柄上,只等公输王一声下令,就把这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娘们儿碎尸万段。 公输逸心中想着:“今日若不让她二人输个心服口服,只怕今晚谁也别想安生。”想到此处,面无表情地冷笑一声,从怀中一扯,登时换了一副面皮。 沉璧素伊二人一吓,还没反应过来,只见公输逸身后,另一个与公输王相貌举止一模一样的人迈着一愣一愣的步子,走到公输逸身旁。 二人并肩而立,白须白眉白发,举手投足毫无差别,根本分不出孰真孰假。 “姐姐,我舅舅又把玩偶带出来玩儿啦!”诉诉险些低声喊出,又被清卿一声“嘘——”吓得缩了回去。 只见一老一少对视一眼,也不顾面前两个“公输王”究竟是何方鬼怪,纷纷白篪金簪出手,迎着两个身形诡异的敌人便迎头直冲。只见老少二女出招十分相似,一个点左肩,一个点右臂,把两个公输逸围在她二人中央。 却听得“呵呵”两声同时轻笑,那左边的公输王伸出右手来,搭在白篪上翻手一拧,便听得素伊“啊”地尖声一叫,手腕险些被拽得脱了臼。 再看右边,公输逸左手横探身前,不碰毒簪,反而直接一把抓住了江沉璧手腕。沉璧也是“啊啊”喊出声,声音比姨娘还要凄厉些许。猛地后跃,只见自己手肘处果然被拧成一个奇怪的角度,肿得一动也动不了。 清卿来来回回看着“四人”交战黏着,不由得也看花了眼,分不出美猴王和六耳猕猴究竟分别是哪个。低头一看,却见诉诉饶有兴趣地转动着眼珠子,似乎对舅舅的打斗看得津津有味。清卿不禁低声问道:“诉诉,你认得出哪个是你舅舅?” 诉诉点点头:“嗯。舅舅是人,当然和玩偶不一样。” “区别在何处?” “看他们的眼珠子!”诉诉低声笑了笑,伸出小手,指在清卿面前,“舅舅的玩偶做得特别真,连眼珠子也会动。但是一旦遇到危险的招数,他们两个的眼珠子马上就不一样。” “危险的招数?”清卿按着诉诉指点,重新望向场中。只见两个公输逸后背相靠,分别从左右闪过白篪与金簪来势。只是细细观察,方才发觉——那二人浓密白眉之下,果真眼神所视大不相同。 左边那公输王不顾白篪泠泠光闪,径直转过眉目,向着素伊出手处望去。而右边之人却是紧紧追随毒簪走势,直到那锋利的簪子“嗒”一声栽进地面,这才回过眼,重新望着沉璧怒气冲冲的双眸。 第七十六章 不露锋芒 原来活生生的公输王就在此处! 清卿掩身柴草之后,远远望着那两个举止无异的公输逸双眸闪动。不想这公输王制偶术法高超,玄机却藏在玩偶与真人的眼眸之处。若是二人之间肉身对敌、性命相搏,自是不敢有了丝毫差池,非得在一招出手之前想到下一招来势,回眼相望,蓄势待发。 而玩偶无心无魂,自是慢悠悠顺过风声走向,锋利寒光擦眼而过也不见慌乱。 再向场中看去,那江家二女显然是未能理解那奥秘所在,因此左支右绌,眼见不敌。纵是其中一人占了上风,另一边的公输逸便登时回转,牵制对面第二人,令她娘俩始终不能得胜。 江沉璧毕竟年龄尚小,气力内功比之素伊都差了一截。就在江夫人尚能应付自如时,沉璧已然吐气短促,满脸通红,金簪出手也软绵绵少了杀意。心知这般打法,自己必将不敌,到时姨娘一人夺了白玉箫在手,自己未免愤懑不平。只见姨娘面对身前公输王,招式越来越快,而那边所占得上风,全然被那如出一辙的招数反打到自己身上来。 “如何你自己捡着便宜,叫我受人挨打,苦苦撑着?”沉璧越想越气,越气越是手足凝滞,各般应付招式都使将不出,“我倒也要扳回一城!”心下打定主意,一下子将全身全力尽然凝聚在手掌中,拔下毒簪,登时裹风脱手而出。 “诉诉……你能不能把这绳索解开?” 话说几人激战嘈杂,清卿想着此时正是脱身的大好时机,便得着空子,对诉诉轻声低语。诉诉轻声点头,从成堆的枯草中探出头,转动着滴溜溜的小眼四下寻觅起来。实在不见有甚锋利之物,唯独另一个姐姐站在假舅舅对面,长发披散,手中金簪微光闪闪,甚是好看。 不待清卿叫唤,诉诉猫着腰,从枯草中穿身而过,就要向场上泛起金光处跑去。 “回来!”待得清卿发觉,已然顾不得被发现的危险,赶忙喊出一声,想把诉诉叫回来。却正逢场上此时那毒簪已然脱得江沉璧之手,公输逸见得眼旁金光闪过,立刻挥臂格挡。只听“噔”一声猛击之声,那毒簪果不其然顺过原路,向着素伊的方向飞去。 “小杂种!”直到毒簪划在眼前,素伊才意识到沉璧心计,心中怒极咒骂着,“没了良心的死东西,竟要你姨娘替你挡几招么?”只是暗知那光影带毒,一时无可奈何,只得挥动白篪,尽力一击,不得不在公输王面前落了下风,把那毒簪打到一边去。 此时诉诉已然拔起地面上另一支被江沉璧掷出的步摇,不知是假公输逸何时击得一偏,深深刺入地面。诉诉连着使力,猛拽几次才终于得手,赶忙向着清卿的方向跑回。正待清卿手脚尽解,却忽地听闻厉声风响,那支被素伊打偏的簪子径直向着二人所在的枯草飞来。 “趴下!”清卿听见不对劲,赶忙将诉诉一拽,想将她拽倒在枯草之中。谁知这一拉,竟是没拉动。不料,诉诉听不出风声危险,只道清卿手上绳索还未全然解开,便专注地握着簪子,想刺破最后一截绳索。 便是犹豫一刹,那毒簪已然飞来,金光一闪,不偏不倚刺在诉诉后背上。 诉诉被这突如其来的一痛吓得蒙了,先是扑倒在地上愣了两秒,才咧开嘴大哭起来。“谁在鬼鬼祟祟!”听得枯草中人声响动,素伊只道有人埋伏草中,便怒斥一声。 手中白篪丝毫不乱,闪过公输逸身前一招,霎时与江沉璧交换个眼色。只见二女同时向着对面“公输王”卖个破绽,挺身夹击,便向着枯草中大哭之处奔袭而去。 诉诉哭声不绝,就在左右身影寻觅得枯草来声之处,近在咫尺之时,忽地草中如诈魂一般跃起个人影来。一瞬青影闪过,江家母女二人还未看得清楚,便只觉冷风呼过脸颊,沉璧骤然发觉喉头一紧—— 清卿双手掐住她脖子,指甲都要嵌进皮肉里去。 若照着清卿平日功夫,江沉璧的脖子骨此刻定然已碎成两截。奈何清卿白日里刚被狂砍数十刀不止,重伤在身,只觉手脚软绵绵得根本使不上力气。虽是掐得沉璧连咳几声,却终究不痛不痒,沉璧一个翻身便险些将她掀翻在地。 连算公输王在内,清卿是众人中唯一见识过那“雪上蒿”厉害的人,那深入骨髓的毒气更是仍未去绝。此刻听着诉诉的哭声越来越无力,渐渐快要没了声息,清卿愣是发狠地掐住江沉璧脖子不松手: “解药在哪儿?” 沉璧脱身不得,咬紧嘴唇不答话。清卿只听得身后一阵脚步声狂奔而来,待得来人靠近几寸,这才抬足后踢,却震得脚腕一阵麻痛,不想自己正正巧巧踢在坚硬的白篪上面。 手上终于使不住力气,微微一松,沉璧登时脱身跃了出去。 “若是夺不过白玉箫来,便抢了这令狐家女子,到时威胁了她师父,也是不错。”江素伊望着眼前这青衣女面色苍白,头发衣衫散乱,身周似乎还有余血未干,不由心下换了主意。向着沉璧一望,沉璧巴不得拿住清卿出气,令她涨涨教训,便立刻心神领会。眨眼之间,方才与公输逸对敌的二人又把杀意向着清卿转来。 清卿手无术器,重伤未愈,如何能是她二人对手?不过勉强招架着拆了两三招,后退着来到那真正的公输逸面前,低声呵道: “把箫给我!” 不及反应,沉璧飞簪一刺,清卿不得不闪身到一旁。 虽是清卿体弱喘息不止,几乎没了还手之力,但好在自己听声之术卓绝。凝神听着,总是知道她二人招数来路,因此前躲后闪,江家二女总是伤她不着。一直拆了十多招,江素伊终于沉不住气: “凭她这样躲个不停,还要比到什么时候!” 心下一乱,手上便露了破绽。清卿一掌使出“高峰坠石”,狠狠点在她手腕正中。只见手中白篪晃悠悠一闪,顷刻便被清卿夺了过来。素伊万万料不到这女子气息混乱,喘气不停间,都能空手夺了自己术器,更是咬住牙,胸膛气得快要炸裂开来。 倒是沉璧出招沉着得很,一直冷眼旁观着,趁清卿持篪未稳,飞足抬起,又把那一道白光踢在半空。眼看白篪悠悠荡荡在夜空中划过一道光影,落入枯草之中,寻不着了。 此时便是素伊与清卿手中都没了术器。素伊心下骤然一凉:方才金簪白篪齐上,清卿尚且躲闪有余;此刻自己白篪既失,二人又如何阻挡得住这青衣女子来势? 正思谋间,竟见身旁沉璧金光划过,向着那枯草中的女娃子径直刺去。 一时之间,诉诉背上所中之毒已然渗入血液,渐渐地失却气力,迷迷糊糊间说不出话。清卿眼看沉璧毒簪去路,竟是毫不犹豫,向着方才已经中毒的诉诉再是一刺,简直惊呆了眼。赶忙回身相救,便用手掌探出,毫无防备地就要撞在金簪下面去。 原来江家二人之中,比之素伊江夫人一身男儿般的闯荡之气,沉璧却更知临敌险招中攻用心计。只见清卿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竟是如提前预知她二人招数去势般尽皆闪开,怎地打伤不着,便心生一计,打向清卿身旁那中毒受伤的女娃子。 清卿一慌,果然抽身来挡,登时令江家二女重占上风。 纵是清卿心知这是沉璧之计,也无可奈何——自己岂能任凭诉诉小小年纪便在大漠荒野间毒发身亡? 沉璧眯起眼,泯然一笑,只见自己的金簪尖利,去势甚猛,眼看便要把清卿的手掌穿出个洞来。千钧一发之际,却听得“铮”声一响,金簪不知撞到个什么坚硬物事,只觉手腕一麻,毒簪脱手便偏飞在枯草中。 清卿也是惊奇。一股熟悉的温度在掌心蔓延开来,低头一瞧,竟是公输逸将白玉箫递在自己手中。 发愣一瞬,清卿这才回过神,不敢相信白玉箫终于失而复得,便带着感激之色向着公输王点点头。随即回身将那“千里阵云”横开身前,一招牵制,将对面二女挥了个措手不及。 公输逸这才抓住空子,奔入场中枯草之前,把已经没了意识的外甥女抱回来。 素伊与沉璧见着白玉箫,双眼都要发了直,直勾勾地盯了片刻,想到那震惊江湖,争夺数十年的秘谱《翻雅集》不过近在咫尺,就差口水从嘴角直接流出来。方要左右一齐上前,却正逢清卿那“千里阵云”身前长划,不由被逼得后退几步。 清卿自幼便箫不离身,此刻与白玉箫分别一天后,倒像是亦师亦友久别重逢,心下激动欣喜非常。出招之间,一撇一捺,一点一折,尽皆遒劲有力,更多了几分通灵感物之意。 公输逸不敢耽搁,立刻叫人召集巫师,火速赶来,一面情不自禁向着仍在僵持的场中望去。只见清卿虽是气力虚浮,出手松软无劲,那招式之间却灵活沉稳,非常人能及。步步上前,已然快要把江家二人逼回帐中去。眉头一皱,心下暗自奇怪: “若是此女重伤之际,尚有这般本事,又岂会在神像之前连塔吉哥哥也敌不过?” 第七十七章 思竹忘归 清卿让过几招,只觉得身周本已愈合的伤口又重新撕裂开来。刀伤隐隐,豆大的汗珠一点点从清卿额角滴下,手中木箫也渐渐颤抖不停。对面的江家二女看来,只见清卿的青袍自行渗出血迹,不由心下奇怪,手中招式愈发狠厉。 常理来说,清卿方才挡在诉诉身前,公输逸也应上前相助清卿一二才是。只是公输王心中仍然想着这令狐氏无恶不作的印象,因此也只是冷冷地袖手旁观。 如此,本是江家人与公输王的两两比试,反倒成了清卿以一敌二,重伤难忍。 清卿只见场中围观人多,却并无一人上前,只觉心中绝望已极,万不想又在师父不在身旁的时刻客死他乡。因此顾不得各处旧伤鲜血喷薄而出,使尽全身力气使下一招“万岁枯藤”,便是一竖震地,逼得素伊沉璧退却几步。 这般出色的术法配着白玉箫紫光微泛,自是猛烈之中加之几分潇洒。那些围了一圈的北漠汉子一见,纵知此女并非善类,也不由出声叫起好来。 顾不得周身气力近绝,清卿长啸一声,那箫头震起四方黄沙游荡。那些被沉璧打偏而栽进沙土中的毒簪随着黄沙流泻飞出,清卿扶着木箫,抬足踢出,让那些簪子步摇珠串儿之类,都顺着原路向那二女奔了回去。 素伊与沉璧二人急忙后跃躲闪,眼看毒簪之尖近在眼前,却是骤然无力,终于气力耗尽,铛啷啷垂入沙土之中。 清卿双手倚着箫身,顷刻便要倒在地上。 眼看着清卿再也发不出什么厉害招数,素伊掩嘴而笑,清脆的嗓音婉转道:“方才可算见识了立榕山弟子的本事,这样看来也不过如此嘛!”只觉沙尘卷起,风声忽地一转,大漠夜半的冷风“呜呜”不停,一下子变了势头。素伊嘴角扬起得意的弧度:“现在让你们瞧瞧姑奶奶的功夫!” 说罢,竟从袖中摸出个绣线精致的小盒。盒盖一开,那其中粉雾之状如尘埃飘忽,尽皆顺风散到清卿身前。 有毒! 清卿虽不知绮川与素伊凭药毒相对的比试,却也立刻看出,粉雾顺风而散,只怕顷刻之间便要渗进自己五脏六腑之中。此刻便是白玉箫再坚再韧,也挡不住这飘散满空的毒粉扑人。 回头一看,公输王与手下人似乎并未意识到这毒药无影无踪的厉害,仍是把诉诉抱在怀里,定眼旁观场上局势如何。“与其拼着个不怕死的名声,倒不如离了这地方来日方长。”想到此处,清卿把木箫从沙尘中抽出攥在手里,躲着毒粉,步步后退。 一直退到公输逸身边,清卿一把抢过诉诉小小的身躯,抱在怀里,转身便向着下风处跑去。 “站住!”公输逸一声叫喊,料不到她夺人便走。不及反应片刻,发足便追在她身后。江家二女本想着清卿身困毒物,自是无解,却想不到清卿根本不顾江湖中比试规矩,说跑就跑得没了踪影。对视一眼,也赶忙追了上去。 那素伊和沉璧修习本都是毒物一类的术法,泡在毒物中小半辈子,自是不怕散入空气的“雪上蒿”的厉害。北漠汉子哪里能片刻间明白过来?不过眨眼一瞬,便看得粉尘悠悠荡荡散在空气之中,四周熙熙攘攘混乱不绝,汉子们一个接一个倒了下去。 不同人的毒发之处大都不一样。只见趴了满地的壮汉扼住自己的喉咙,如林中野猴般捶打这胸口,有的甚至快把眼球生生抠出来。 一直跑出几里远,清卿怀中抱着一人,再也支撑不住,这才停下脚步。一回身,公输逸不过在离自己几步远的地方紧追不舍。放眼望去,那些随着公输王跑出来的汉子只剩了一半不到,剩下的也尽皆快要坚持不住,跑着跑着便一头栽进黄沙里。 公输逸抬起手,手背上紫黑血色斑斑驳驳,不知毒气何时已然渗进了血脉。 清卿也抬起手,只见自己指尖发黑,终究是吸了些许毒气进到五脏六腑。唯独诉诉被清卿紧紧抱在怀里,飘来的毒粉都被清卿的后背结实挡住,呼吸一起一伏间,似乎并无异样。 二人对视一瞬,江家二女从后追来的身影已然依稀可见。公输逸从清卿怀中接过昏迷不醒的孩子,一手抱着诉诉,一手揽住清卿的腰,轻声道:“这边来。”随即攒足了内力,登时发足狂奔。 那风势越吹越是激烈,震天大地呼呼作响,简直能把枯树老石尽皆掀翻一般。清卿被公输逸牢牢拽着,只觉得他虽比自己大不了几岁,内力却深厚非常,负着两人奔在沙漠之中丝毫不见吃力。沙尘一卷,素伊与沉璧的身影便渐渐模糊,终于不断小下去,望不着了。 待风声稍小,清卿定眼一看:竟是日月浮沉,水雾弥漫,无垠沙漠昏黄一片间,似有寒璧一抹,竟是一片大湖波光隐隐,闪在几人身前。 湖边大船小舟密布,许是供着北漠之人平日渡湖之用。公输逸放下清卿,解下湖边一舟,一言不发地撑开岸边,将一舟三人渐渐摇远了。 “饮菊露以入朝兮,列云霓之晚佩。望黄昏以虬鸾兮,横灵皋之蛮荒。若思雷雨兮忘归,留折夜鸣兮天狼。木冥冥兮蕊窈窈,离神修兮容所思。” 公输逸一人孤立船头,不知从何处横出一根竹笛来,放在嘴边默默吹着。诉诉醒转几次,却终究没什么精神,不得不再次昏昏睡着。大漠荒芜而少有绿植香草,倒不知这脆竹碧笛,是公输王从何处得来。 竹笛声清亮悠悠,与短笛骨笛大有不同。流水悲风传过,好似穿透夜空,泉水凝噎,呜呜然自在叮咛。清卿斜靠在舟尾,凝神听着,低声喃喃一句:“角声太高了。” 舒缓的笛声骤然停下。公输逸转头问道:“什么?” “角声太高,都快到清角了。” “这样啊……”低下头,公输王重新沉下心来,手指按住笛孔,徐徐吹出一句,“望黄昏以虬鸾兮,横灵皋之蛮荒。”循着气息下沉,这次的音调果然准确不少。清卿不知停了几遍,已经记住了这笛曲旋律,便凑在沉睡的诉诉耳边,低声唱道: “若思雷雨兮忘归,留折夜鸣兮天狼……” 二人一吹一唱,倒不知湖面悠然飘荡间过了多久。公输逸放下竹笛,悄声来到清卿身后: “……喂。” “怎么了?” “请教令狐少侠。”公输逸咽了口唾沫,“那般卓绝的听音之术,是怎么练出来的?” 清卿一挑眉毛:“公输王的非比寻常的内力怎么练出来,清卿便也怎么修习听音的术法。” 听清卿这般解释,公输逸摇摇头,闭眼道:“并非此意。方才见令狐少侠比试过招,似乎常用的招式并非音律一类。”清卿倒是不否认,点头答道:“我幼时习术时,所学并非音律。” “这样啊……”心下一惊,公输逸暗自想,“这样出众的本事,还以为这也是个天生便会辨别音律的好手。”想到此处,不由口中轻叹一句:“可惜了。” 清卿听来觉得奇怪,便问道:“可惜什么?” 公输逸不答,自行回了船头,呜呜咽咽地重新吹起来。只觉得他那般清脆音色间,曲调隐约透出一股凉意来。清卿望着诉诉梦中呢喃的小脸,心中想着:“既然舟中闲来无事,倒不如练习几曲,免得指法生疏了,又要让师父重教一遍。” 一边暗自琢磨,一边取下白玉箫来,放在嘴边随意吹几声。 只是这般吹奏未免心不在焉,清卿尝试几曲,尽皆觉得不得要领。吹出的箫曲磕磕绊绊,仿佛气息打了结,怎么解也解不开。吹了半会儿,头脑甚是晕眩,便放下箫,心下感叹: “若是世间术器,皆能有百音琴那般所生自然,毫无雕琢之迹,便好了。” 只是这江湖攘攘,天生万物,又岂能皆顺了人意?清卿一甩脑袋,仿佛要把自己的幼稚念头从脑中抛出去似的,重新将木箫收回腰间。顺手将胳膊荡在小舟之外,指尖划过冰凉的水波,激起叮咚涟涟,声音竟是难得悦耳。“那百音琴源自万物之中,半沙半石亦能作术,何不寻些身边物事聊以消遣?” 一下跃起,清卿只觉得心中醍醐灌顶般明朗开来,望向四周,那沙雁穿过余暮,便又是一日夕阳。望向湖底,那水面如玉盘无痕一样清澈非常,连枯草碎石都尽皆看得见。 趁公输王不注意,清卿把脚尖挂在小舟边缘,深吸一口气冲入湖底,捞出一块水汪汪、湿淋淋的大石头。老石不知在水底沉寂了几百年,如今一朝见得夕阳,泛着凛凛然不寻常的余音。 清卿也浑身湿得透了,弯起手指轻敲一响,只觉这天地自然之物比起木箫竹笛来,都甚是好听。手中泠泠清音不停,心下忽地想起: 倒不知师父与自己分别几日,可见到那武陵墓主人散漫玄机的“百音琴”? 第七十八章 北窗寻梦 那湖面比想象得还要宽阔许多。茫茫逸鸦漠之中干旱而少见水源,不想其中却藏着如此一块天工雕琢而成的碧玉,日光打下来,澄澈得都能看见几尺之深的湖底。 清卿每日抱着那湖底捞来的大石头,拍来敲去个不停。 石头抱在怀中,初几日,清卿只觉得冰冷。像是个两个不能言语的老友,见面虽有千万心绪,却尽皆闷闷地堵在心口,怅然不能相说。也不知在湖上晃晃悠悠地飘了多久,清卿只是不分昼夜地盘膝而坐,石头表面的棱角渐渐淡下去,内心也似有了温度一般,丝丝缕缕的余热散入手心。 没用多久,这大石上上下下的宫商角徵羽,都已被清卿烂熟于心。 小舟本也没什么歇息之处,清卿困了便趴在大石头上歇一会儿,醒转便继续轻轻巧巧敲个不停。湿冷的衣衫都已被沙漠烈日烤得干透,身周各处刀伤竟也奇迹般地愈合、结痂,以惊人的速度不断好转。 公输逸虽不言语,看着清卿脸色一日日红润,心中却也不禁暗自奇怪:“这般重伤,竟也不过几日之间便快要愈合,莫非真是冥冥之中,离烛石神有了新的旨意么?” 熊熊烈火炙烤着沙地,公输逸把小舟拴在岸边,口中低声念着什么,一边将诉诉翻转过来,趴在火中沙滩上。诉诉背上的毒簪已然拔出,然而伤口之处,仍有黑紫色的血脉如蛛丝蔓延,清晰可见。 公输逸用力压住她胳膊,抬脚踩在诉诉后背上,猛地全身下沉。只见诉诉先是剧烈地咳嗽几声,随即“哇”地一声,吐出一口黑血来。 不想偏远沙漠之境,却也有这般治毒疗愈的秘方。 殊不知,沙漠中蛇蝎毒草之类最是常见,因此逸鸦漠上至王子公主,下到迁徙牧民,都对这代代相传的火治毒伤的法子了如指掌。许是刚才公输逸用力过了劲,诉诉咳出一口血,便趴在舅舅怀里,大哭不止: “舅舅……我胳膊疼!” “是不是方才用力扭伤了?”公输逸低下头,看着被诉诉紧紧抓在手中的肩胛骨,眼中闪过一瞬难得的温和神色,“诉诉不哭……舅舅给你揉揉。” 清卿远远坐在舟中,只觉得烈火的热量已然传递在自己身周,暖融融得又减了一分痛感。那红彤彤的大火窜起三四尺高,摇曳火光映照在诉诉脸上。年幼的女孩却丝毫不惧,躺在舅舅怀里,咂着小嘴睡着了。 望着火中最热烈的光影轻快跳跃,清卿不知怎的,一行泪水从眼中流下。 手中敲石不止,寂静深处,清卿悄然“叮咚咚”地敲出一串三连音来。今夜月色格外清晰,似是每一颗星星都向着大地望过来。清卿抬头笑笑,一串旋律从手中散入静谧的夜空,却怎也止不住泪珠儿一串一串,全然打湿在血色浑浊的衣襟。 “风月不见,北客自怜,谁识曲中闲……万千羁旅之愁绪,凝聚于日月倾泻之中,当真不愧是三王子的“绛河”啊……” 清卿本全心全意地沉浸曲律之中,全然不知自己手中淌出的是什么曲子。听得公输逸突然一句话,这才猛地回过神。流畅舒缓的旋律骤然中断,清卿凝视着自己的手—— 自己无意间奏出,真是那曲熟悉的《绛河》。 公输逸凝然望着自己怀中那块石头,一股寒意从眸中射出,像是要从一曲音律不断找出三王子的踪迹来。过了许久,眯起眼,微微叹口气:“用一个儿子来作交换,代价未免太大了些。” “你说什么?”清卿一惊。 “哼”地冷笑一声,公输逸转身走开:“逸也不知道那白玉箫中的谱集究竟是什么。不过,你和你的箫,不值得老掌门用一个儿子去换!”说罢,沙岸上熊熊燃烧的巨火噼里啪啦地爆出零星火花,随即转眼片刻熄灭,整个逸鸦漠又重新陷入无边黑暗之中。 星星,难道你写下那句“云沉起雾,人死还沙”,便是一开始就知道,自己动心不过是一场交换么? 话说清卿虽辗转反侧,纵是想不通公输逸言中之意究竟所指何意。想要向前追问几句,见他面目冰冰冷冷,像是无垠广漠中一块寒冰无异,又自行打消了这般念头。 只是提起舒缓之间,不由察觉自己气息顺畅,丹田中的气力似乎还在这大石奏曲之中进步不少。 自己听音的术法也是愈发精进。不多时,就连公输逸摇橹水面的波纹细声,清卿都能在大石上暗自敲出那相同之音来。握着白玉箫,清卿静静感受着一霎之间,自己的内力从箫尾传到箫头,力气舒缓而遒劲,心下只道是这些日子练功勤谨之故。 只是这些进步之处,清卿从未在公输逸眼前显现出来,不过自己日复一日地抱石不停。 “娘……诉诉害怕……” 听得这一低声呢语,清卿猛地惊醒,一下子从抱着的大石头上直起腰来。定睛一看,诉诉立在舟尾,幼小的身躯摇摇晃晃地站着,嘴里不知在默默说着什么。 公输逸侧卧船头,和衣而睡,似乎并没听见诉诉口中喃喃。 清卿在黑暗中转过头,诉诉仍是背对着她,面向辽阔湖面泛起的清影,不知为何,低声轻语不停。只是那些话好似梦中所说,断断续续,清卿纵是凝神于耳也听不明白。小心着不让小舟晃动,清卿悄悄来到诉诉身后,问道: “诉诉,你在怕什么?” 诉诉不理会她问的话,僵直地站着,半只小脚已然探出小舟边缘。口中仍是小声重复着那些清卿已经听到的话:“娘,诉诉真的好怕……那些眼睛都向诉诉看个不停……”清卿听到此处,心下暗自一惊:许多眼睛,莫不是师父不许我睁眼看的那面千眼墙? 倒不知道那武陵墓主人的“千眼墙”究竟令人毛骨悚然到了哪般地步,只是子琴不许清卿看的东西,清卿想来,自是要吓着孩子不可。于是一把揽过诉诉到自己怀中,凑在她耳边轻轻说: “诉诉不怕,令狐姐姐在这儿呢,这儿没有眼睛……” 只是诉诉像是浑身定住不能动一般,被清卿一拉,先是左右摇摆不定,随即“扑通”一下,险些一头栽在清卿身前。清卿只觉一股凉意漫上脊背,握住诉诉小手,宛若湖底石块般冰凉。 清卿忽地感觉,诉诉这样僵硬的模样,像极了公输逸所制作的的玩偶之一。 诉诉虽是身子倒在清卿一侧,却并不转头,双眼仍是直勾勾地往湖面更宽阔处望去。“娘……”诉诉又浅浅地叫了一声,“那墙上有好多人,娘说过,这样她们就能一直陪着诉诉、看着诉诉……” “那里面有深山里来的人,还有和姐姐一样,也姓令狐的人……” 也姓令狐的人! 不知是童言无忌,还是诉诉亲眼见过什么——不想武陵墓主人在比试中所收藏的战利品,竟然有立榕山上清卿自己的前辈中人!清卿只怕诉诉梦魇越陷越深,便抓住她肩膀,赶忙提高了声音,摇晃着诉诉幼小的身子:“诉诉,这是个噩梦,快醒醒!” 小女孩的双臂奋力摇晃不停,仿佛急于挣脱清卿束缚的怀抱。推搡半刻,竟是一边叫着“娘,诉诉害怕”之类,一边咧开小嘴,咯咯笑个不停。 笑着笑着,鼻涕都流到嘴里,却仍手舞足蹈,好似片刻间便要坠进大湖中去。 “诉诉!”清卿用力一拽,向把她拉回现实中来。 谁知诉诉一下吃痛,忽地停了笑声,缓慢转过头。诉诉的双眼圆圆地瞪着,亮晶晶的黑眸子散发着夜明珠般刺眼的光芒。诉诉嘴角咧在红扑扑的脸颊两侧—— 那是小女孩平时笑起来,绝不会有的弧度。 此时的诉诉站在清卿身前,不知当初那个被一柄折扇飞去便吓得大哭的小孩子去了何处,像是个没了躯壳的灵魂,一下子挣脱了清卿的怀抱。清卿被这诡异的情形吓得呆了,一松手,还没反应片刻,便被诉诉大力一推。 女孩的力道比想象中还要大上几倍。虽不至伤,但清卿一个不防,险些后仰在小舟船板上。 还不等清卿叫出声,诉诉忽地双脚并起一跳,全身都摔进半沙半水的湖岸上。可女孩不过眨眼之间自行爬起,向着离小舟越来越远的大漠深处跑走了。 清卿根本顾不得回头叫醒公输逸,便提起一口气跃下小舟,拔腿向着小女孩背影消失的方向追去。 “逸儿。”不知什么温婉的嗓音响在耳边,身周也被一股轻柔的力量来回推着,“逸儿,快醒过来!”公输逸睁开眼睛,才发觉,炙烤的日头散在自己身上,天已是大亮。 揉揉眼,不知自己为什么一觉睡到了这个时候。 “逸儿!”方才温柔的声音中夹杂了几分焦急,公输逸这才回过头,发现杨诉姊姊正挺着肚子,立在自己身旁。另一叶小舟被挂在不远处,想必是姊姊修复百音琴归来,不知怎的在此处发现了自己。杨诉眉头微蹙,焦急问道:“怎么就你一个人?” 公输逸展展身子,只觉得自己使不上力气似的,浑身上下酸软难受,眼皮子也仍然上下打战。勉强打起精神,向杨诉道:“逸刚拿了令狐妖……令狐家的弟子,应该和诉诉一起睡着……” 最后一句话说道末尾,公输逸不由得停下了语句,茫然地望向舟尾。杨诉也顺着他的目光一道望去—— 只见小舟上空空荡荡,只有一块大石静立中央。 第七十九章 追忆往昔 杨家姐弟二人向着沙滩望去,果真两道一深一浅的脚印还未被湖水浸得没了痕迹。相顾茫然一望间,公输逸不由微微一惊—— 只见令狐掌门青袍衣襟被风吹起,于杨姊姊身后走来。 子琴方才离舟之前早已听到二人零星几句谈话,走上这边小舟,只是顺着脚印离开的路瞟了一眼,便向着杨诉道:“你且先回,我去找找看。”说罢,转身欲走。便是子琴回转一瞬,杨诉伸手拉住他手腕,抬起双眸轻闪:“别去。” 见子琴愣住,杨诉便垂下头,低语道:“许是孩子们贪玩罢了,你且在此处多等一刻。若是两个孩子久出不归,掌门再出发去找不迟。” 说到此处,杨诉把手放在自己隆起的小腹,苍白的面色中勉强浮起一丝笑容。 子琴望着她,先是静静盯着她那清澈如泉水般的双眸,随即叹口气。不经意间,子琴挣脱杨诉抓在自己腕骨的手,温和问道:“诉,你我相识多年,你岂会不知天地万物生音,百音生器的道理?” 说到此处,杨诉游走在自己腹部的手指不经意间,骤然停了下来。 子琴不顾她欲言又止,接着道:“如今我等后人所学音律术法看似几卷几层,厚厚叠叠,不过是先辈们听音于心所记罢了。无论夜半蝉鸣也好,溪水流淌也罢,万籁尽有其音,同世间尽头而生,同宇宙浩渺而亡。这般道理,弟子们明白,你天生音术卓绝,又岂会不知其中深意?” 只是听到一半,杨诉便转过头,似是不愿再听,却也没阻止子琴继续说下去。 直到子琴话音落下,沉默半晌,女人才重新抱住自己身子,像是要把肚子里的孩子紧紧抱在怀中。杨诉泪花在眼中扑闪,颤抖着道:“诉诉是我的第一个孩子,那百音琴便是第二个。”说到此处,喉头一下子哽住。 眼圈泛着红,女人声音沉静得甚至些许不寻常:“没有母亲会放弃自己的孩子。” 她声音虽不怎么高昂,却于温柔之中,透出一股坚定的力量来。子琴摇摇头,盯着武陵墓主人片刻,眼见劝她不动,便只好低头道一声:“有身子的人别站得太久,早些回去吧。” 见公输逸懵着神色立在一旁,便微笑着打个招呼:“还未来得及与公输王相叙。”说罢,不过眨眼片刻,青色的身影便消失在小舟之上。远远地,青袍背影在沙漠与烈日尽头,凝聚成一个小小的沙粒。 话说昨夜夜半,清卿一路追着诉诉,在流沙中不知狂奔了几里远。诉诉脚步快得惊人,清卿非得提着一口气全力奔跑,才终于与那四五岁的孩子跑得越来越近。 遥遥北漠中,到处都是吃人的流沙,清卿生怕诉诉一个不慎,轻功不妨,便掉落得无影无踪。 直到清卿探出胳膊,指尖便要触及诉诉肩膀一瞬,诉诉突然毫无征兆地停下脚步。清卿在黑暗之中看得不甚清楚,眼看着女孩僵直的身躯不过在自己身前半尺之处,清卿当即木箫插入沙地里,上身滑出“百钧弩发”一折,在身体冲出几分时,不偏不倚转回诉诉身前。 诉诉浑身的肌肉鼓起一块一块,像是肿了的小包,却硬邦邦得毫无知觉。嘴唇紧紧抿着,头上的小辫子还在风中一摇一晃。 只是女孩的双眼瞪得活像只发了脾气的小牛,愣愣望着远,散射阵阵幽然而诡异的光芒。 “诉诉?”清卿试着推一推她,谁知诉诉全身上下尽然散了魂儿,险些直接被推倒在地。清卿赶忙伸手,顺势将她抱起,却觉着被用力一拽—— 诉诉已然沉得不像个小孩子。 回望来路,有不少脚印已被风吹得模糊。清卿快要抱她不动,便拽着胳膊,把诉诉背在背上,试着沿来时的方向一步步走回去。只是看着二人脚步时浅时淡,到最后,直接消失得无影无踪。 清卿抬头一望,四周景象不过茫茫湖水沙地相交,却好似从未见过。 再走一阵儿,却是越走越不对劲。清卿抬头看着夜空如洗,那亮闪闪的北斗大勺好似方才还在自己左边,这时候那勺柄不知为何,突然转了个弯,一下子甩在自己前面去了。 长长叹一口气,清卿心中想,自己要是也有绮雪那总也不会迷路的本事就好了。 茫然走个不停,这沙漠好似一块接连着一块,天之尽头处,总也没个穷尽。不知走了多久,清卿试着凝神于耳,想听听四周能不能传来公输逸熟睡的呼噜声。 这一听好巧不巧,那睡梦中一起一伏的呼吸简直毫无踪迹。窸窸窣窣地,微弱喧哗之声传来,似是不知何处有杯盏交错,便是听得那热闹的远处响动,都能闻出空气里飘来的一股肉香。 几里之外,正是另一个北漠王的大帐灯火通明。几十个北漠汉子席地而坐,根本不顾夜风骤凉,仍是坦露出胸膛前纹画的鹰狼虎豹,一团团围坐在火堆之前。不知是小牛还是羔羊,被剥了皮,五花大绑架在火堆之上,在汉子们粗犷的大笑声中被瓜分不停。 清卿盯着那肥肉表面渗出的油光一滴滴落下,馋得口水都快流到下巴上。 自己与公输逸在舟中,本没存着什么吃食。方才狂奔半夜,更是饿得肚子瘪下去,都快要前心贴着后背。回看一眼诉诉,女孩正把头垂在自己肩膀上,似乎重新睡着了。 猫手猫脚地,清卿闪身近前几步,躲在一个空空无人的野帐子之后,伸出头向着那阵阵肉香的来路看去。 那鲜肉炙烤之处,肉油不断散发着热量,都快扑到清卿脸上来了。只见面前这一堆火周围,弹嫩的白肉筋刷了一层金黄的浓浓酱香,油气“刺啦”一声爆裂开来,简直把空气都香得晕倒进那熊熊火光之中。 几个汉子大笑一声,粗壮的指头一个个扑上前,一下子便撕扯在又软又肥的肉身之中。 愈是看见分食肥肉的壮汉们双眼冒光,腮帮子上鼓起亮晶晶一片流油,清卿只觉独自越是空得难受,那肥羔羊之下的烈火,像是烤着自己的焦心似的。只是看见那些沾满了大酱粉盐和肉油的手指,一个个比自己木箫还粗,清卿险些迈出腿,又不禁犹豫起来—— 放眼望去,可见至少有几十近百人围坐此处沙地。自己这身沾了血挂出破洞的青衣青裳大摇大摆走出去,岂不被这些不分青红皂白的北漠汉子当了活猎物,直接挂在火堆中央,与肥羊肉一起烤了不成? 蹑手蹑脚回身帐子之后,清卿吸一口气,正欲使出“笔阵轻功”跃到另一处,忽听得刺耳喧哗,一阵不寻常的稚嫩嗓音隔着烟火气隐隐传来。好奇心起,清卿赶忙凝神双耳,果真听出个孩童之声,似乎在与旁人问着什么: “师父,这些肉这么香,你怎么一口都不吃?” “为师想到逸鸦漠大祸将至,看着这些鲜羊肥牛,就像是死囚犯临终最后一餐。心中郁结,故而吃不下。” 清脆的孩童声身旁,紧接着传来一低沉些的老人声色。清卿虽不知这长者究竟多大年纪,然而颤抖的喉咙之中却是音色浑厚,显然像是内功极其难得的术法高手。脑海中,清卿始终回味着这老人最后一句话,便暗中琢磨起来:“北漠有智谋好手,也不乏忠义之势,如何说‘大祸将至’?” 回望一眼那喷香的腾腾肉气,清卿咽口唾沫,转身便欲走。只是刚刚抬起脚来,便听得那幼稚的童声清清楚楚,忽地再次传入耳中:“师父,要是北漠这么危险,那江湖中这么多门派,怎么没人来救呢?” 心下凛然一惊,清卿悄声落下脚步,立在原地,凝神屏息听下去。 “呵呵……”那老人干笑几声,“好孩子,你可知道如今的江湖,都有哪些术法门派?” “弟子知道!”小男孩兴奋地高声叫起来,“最出名的,有东琴、西筝、南箫和北笛。像是其他八音六艺之类,各门各派中又不计其数。” 老人听罢,似乎摸了摸孩子的头,沉默片刻。咳了咳嗓子,重新开口道:“对啦!梦儿说的对极了。当今江湖中,的确是琴筝箫笛四派,最为人们推崇。” “这其中啊,东山立榕为令狐一族开创,后世称之为‘墨尘掌门’;北逸鸦漠拜离烛石神,谨奉即墨后人,其立派的前辈而后出家,便在今日被称一声‘瞾僧’。至于南林的荒乞女与西湖的温氏祖先则未曾留下太多笔墨,因而世人所知不过寥寥,大多妄加猜测罢了。” 老人说道此处,“呼哧呼哧”喘了几口气,那男孩赶忙拍着他的背。别说是那孩子,就是清卿此刻将各派的立门掌门尽皆听在心中,也不由心中默然,细细思考起来。 “师父。”正沉思间,只听那男孩又问道,“咱们一直在逸鸦漠吃饭睡觉,但师父教我的,都是西湖传下来的巫术法门。那咱们算是西湖的后人,还是北漠的后人?” 就在男孩话音落下一瞬,似是他话中不经意间藏着什么玄机,清卿只觉浑身被一阵火星点起,脑中的记忆霎时炸裂开来。“西湖的……西湖的巫术法门!” 一字一句,尽皆与华初元年无名谷中,那戴着面具的黑袍背影联系在一起。 第八十章 仁心仁术 谈笑喧哗间,清卿发足轻抬,一步步向着这一老一少交谈的方向走去。一面悄声移步,另一边耳中凝神,听得那长者喉咙里像是咕噜咕噜响个不停。直至费尽力气,咳出一口痰来,这才接着道:“梦儿,你方才问,咱们算是西湖的门派,还是北漠的后人,说实话,为师也不知道。” 说罢,老人的声音骤然被一阵起坐喧闹打断:“罗先生,快吃啊!怎么年纪大了,连几块肉也吃不下了!”随即便是一群人咕嘟嘟灌下烈酒,哈哈大笑起来。 借着笑声,清卿用帷帐掩身,背着诉诉,探头向着嘈杂之处看去:一群北漠汉子已然吃得满脸油光,那灌在口边的酒水顺着下巴流落,一直滴在他们毛茸茸的胸脯上。 “罢了吧。”一个年轻些的汉子拍拍大笑的几人,“巫师先生们要救的是这些牛羊的性命,如今看见它们孤零零烤在火上,当然吃不下去啊!” 听年轻人这一言,喧喧嚷嚷的人群又爆发一阵大笑之声。 听他们这么说,老巫师倒也不脑,只是微笑点点头:“咳咳……这位小兄弟说得很对。我们巫师身在北漠,本就是给各个北漠王的伤人伤物治病的。” “啥呀!”一个汉子已经醉得站不住脚,眼看快要跳起胡旋舞来。大手一挥,瞪着通红的醉眼,“要老哥儿看,您老人家就是年纪大了,要和出家的老掌门一样,慈悲心肠了!” 话音一落,汉子们喷出几口酒气,捧着肚皮仰天大笑个不停。 清卿看着一群壮汉举止粗俗,不愿再看,便转过头,心口总觉堵得难受。自己在立榕山时,规矩森严,从不敢有晚辈这般出言冒犯长者的事。谁知初到北漠,先是见着即墨掌门与自己年纪相仿,便险些对怀着身孕的杨主人下了狠手;再看此处,一群醉了酒的汉子又冲老巫师大笑不止。 思来想去,肯定是醉酒发狂,沾了那腐水之过。“难怪师父从来不许立榕山弟子碰酒,师叔撺掇我喝酒的话,终究还是强词夺理多一些。”想到此处,清卿下定决心—— 下次回夜屏,师叔再怎么忽悠,自己也不能信了。 等自己再回过思绪,耳边似乎清静不少。回头看,果真是喧喧扰扰的汉子们已然散到了其它地方,火堆边上只剩下他们师徒二人。 那只羊外皮焦黑,都要烤得弥漫一股糊味儿,可老人和孩子仍然一口不动。 小男孩被罩在宽大的黑袍之内,帽檐落下,现出瘦弱的小脸儿来。似是被刚才那般粗犷的举止吓得呆了,男孩眨巴眨巴映着火光的大眼睛,向四周看了一会儿,才重新开口:“师父,刚才你说,咱们究竟属于哪门哪派,说到哪儿了?” “说到、说到……”偏着脑袋嘀咕了好久,老巫师才想起,“咱们说到啊,为师自己也不知道。” 男孩盯着师父黑袍笼罩之下的脸,有些失望地转开头去。 “不过有一句话,为师可一直也忘不了。那是师父的师父告诉师父的——他老人家说,江湖术法生生不息,乃是人性释然的结果。而人性魂灵,又怎么会有家族门派一说?” 听到此处,那个叫梦儿的男孩重新来了兴趣,摇摇头道:“师父,弟子不明白。” “就比如。”老人从黑袍下伸出一只手指,点在男孩心口,“梦儿姓罗,师父也姓罗,这是为什么?” “因为师父教梦儿,怎么治愈自然的生灵。师父说过,江湖中学习疗愈的弟子,都姓罗!” 老巫师点点头:“那么假如,在遥远的宓羽湖,许多人不在北漠却生了病。这时候,有个姓李的姑娘会治病,但她姓李,不像梦儿一样姓罗。这时候,这个李姓姑娘应该怎么办?” “那她应该给生病的人看病!”男孩大声答,“就算她不是巫师,也不能看着生病的人们不管!” 听徒弟这样说,老人布满皱纹的脸上隐约浮起一丝笑容。火星摇曳,老巫师用宽大的手掌拍了拍男孩的头:“梦儿说的真好。这么简答的道理,连梦儿都明白,怎么那些大人却一个个都理解不了?” 男孩低下头,沉思良久,忽然抬起扑闪扑闪的大眼睛个,兴奋道:“师父,弟子明白啦!就像是弟子喜欢吹笛子,不是因为弟子出生在北漠。而是无论东山、西湖、南林喜欢弹什么吹什么,弟子都喜欢吹笛子!” 此言听罢,老人竟出乎意料地没有答话。清卿也回身,重新躲在帷幕隐隐,小小的诉诉一直趴在自己肩膀睡得香甜。 不知今日是什么欢乐日子,这场盛大的宴席中的喧嚣热闹,一直到后半夜也没停下。男人们大口喝酒咀嚼着,到后来,一只只肥羊被抓分得一丝不剩,男人们便拍着肚皮干喝起那烈酒。 女人离了自家火堆,抱着孩子聚成一团。先是悄声低语着什么,随即开怀大笑,拍手一齐唱起歌来。 清卿正注视着这吵嚷景象,犹豫着该往何处去,却不知怎地,与那火堆边一女子看向自己的眼神撞了个满怀。一见清卿抱着孩子,一个人坐在帷帐之后,那女子竟然起身拍拍自己毛皮裙摆,快步向着清卿走近。 清卿吓了一跳,睁着有些忙乱的双眼,生怕她动起手,自己脱身不得。谁知那女人用方才吃了肉的油手,一把抓住自己臂膀: “多难得的塔明王生辰,怎么有妹妹一个人坐着不来玩?” 说罢,不等清卿回过神,拉着她便向女人堆里走去。那群女人,老老少少一齐抬头,看见趴在清卿后背上睡着的诉诉,竟“呼啦”一下围拢过来: “你是哪家的女人?瞧这孩子,小眼儿亲着哪!” 清卿不知该怎样解释,看向诉诉,只见这般嘈杂环境中,任凭北漠女人们头上手上的油水蹭她一脸,也依旧熟睡不醒。想到此处,便低声道:“这孩子……睡了好几天没醒了。” “是这样?”方才那把清卿拉来的尖嗓女子向旁人看一眼,“那可不成了公输王的玩具嘛,一睡着了,谁也叫不醒!”话音落下,这些女子和她们的男人一样,高声大笑起来。 “对。”清卿点头,“就是和那些玩偶,一模一样。” 清卿轻声话语,很快就被淹没在女人们兴奋的开怀笑声中。唯独一个年纪大些的老女人,听到清卿这样说,缓缓站起。圆滚滚的身躯一摇一晃,肚皮都快要垂在大腿上。穿过人群,从清卿手中接过诉诉,翻起她眼眶端详一阵。 不禁咽了口唾沫,清卿小心地问:“孩子她……为什么一直醒不过来?” 老女人不答话,一手抱着诉诉,一手抓住清卿,把她拉开几步,拽得清卿手肘生疼。定睛一看,自己竟是被带到了方才一言一语的那师徒二人身前。老巫师和小巫师尽皆裹在黑袍子内,空有一摊火热乎乎地烧着,上面的烤羊恐怕早被其他汉子争走了。 “这可真是奇了!”胖乎乎的女人不打个招呼,直接冲到那个老巫师身前,把诉诉往他怀里一塞,“罗巫师你看,这孩子就像是个玩偶一样,睡得咋也不醒!” 巫师本和男孩低声交谈着什么,听她这样一嚷,便也起身将诉诉抱在怀里,无声端详一阵。 清卿这才发觉,方才老巫师映入火光的条条皱纹之上,有个黑面具遮着眼。乌黑魆魆,看不清他面相。倒是那孩子乖巧坐在一旁,有些好奇地在这个与自己年纪相仿的、熟睡的女孩身上观察许久,想起身上前看看,又退了回去。 老巫师皱起眉头,向那女人道:“需要些熏叶子草,你去取些吧?” 女人不点头也不说话,转身一摇一摆地跑走了。 看着那胖胖的老女人走出很远,巫师这才回头,向着清卿道:“孩子,你从何处来?” 清卿拢袖行礼:“立榕山弟子令狐清卿,见过巫师前辈。” 本已做好了这老巫师小巫师大叫一声,让一群汉子把自己拿下的准备,谁知老人不过点点头:“哦……这次杨主人请来的客人不少啊。” 清卿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是静静站着。只见老巫师把诉诉平放在地上,双手分别点住她手心两处不知名的穴道,口中喃喃有词,似是内功已然发力。不过半柱香功夫,诉诉粉嫩的嘴唇竟微微一动—— 均匀的呼吸声随着身体一起一伏,不断传入清卿耳中。 清卿在一旁看得奇,震惊之余,一句话也说不出。心中回想起入夜时诉诉那玩偶般的诡异模样,此刻再看去,不过是个贪睡的孩子,梦里还不断咂起嘴来。 深深俯下身子,清卿一揖至地:“多谢巫师相救!” “令狐少侠不必客气。”老人一摆手,“既然是武陵墓主人家孩子,老巫定当竭尽全力。只是等这孩子醒转,可能要到天亮之后了。” 清卿赶忙点头,心下想着,待得诉诉中毒好全,自己就把女孩送回杨主人身边,和那冷面公输王打个招呼…… 只要找到了师父,便立刻出发,二人一起看看那传说中“集音律之大成”的百音琴。 “咳咳”两声,老人轻轻咳嗽着,把清卿翩飞的思绪拉了回来。 第八十一章 犬吠狺狺 招招手,老巫师示意清卿坐在火旁。热腾腾的火苗暖烘烘,清卿只觉得靠在火边,像有一股升浮的热气冲进经脉,自己先前堵在血液中未曾痊愈的毒伤,也忽地觉着舒缓了许多。 老巫师盯着跳跃的火苗,一言不发。 清卿坐了良久,见诉诉一人吐气均匀地睡在身旁,一瞬念头立刻涌入脑海——莫非是诉诉这久睡不醒的怪疾,其中有什么难言之隐?终于经不住自己紧张万分,清卿便抿抿嘴,试探着问道:“巫师前辈,可是有什么心事?” 那老人笑笑,转过头来,对清卿道:“并非什么心事。只是看着这小女孩恢复如初,老巫心中,有些惋惜罢了。” 听他这样一讲,清卿心中更是困惑。既然诉诉恢复无异,美梦香甜,老巫师又何谈“惋惜”二字?思来想去,觉得其中定有深意,便微微施一礼,向着老人道:“晚辈愚钝,这其中缘故,还请前辈指点一二。”听清卿这样追问,老人无奈,向着远远的大帐望去。 大帐前立着一短须长辫的中年汉子,正高举酒碗,向着四周一声呼呵。这些散布四下、喝酒吃肉的男女老少尽皆站起,齐刷刷端起手里大碗,冲大帐方向举过头顶,高呼一声: “塔明王生辰极乐!塔明王生辰极乐!” 随即吞咽之声四响,昏黄的沙地上,片刻又重新渗入酒气弥漫。清卿盯着那正立中央的大汉,只觉得这位“塔明王”魁梧不凡,毛茸茸的胸腹之处,成块的厚实肌肉像列队布阵一般排得整整齐齐。 回想记忆中,已然算是又高又壮的塔拉王、塔吉王,恐怕也要比这个塔明王矮一个头。 倒不知今日究竟有多少人前来庆贺,这生辰之日的宴席,已然快要摆满整整一夜。塔明王似是醉意朦胧间,手中酒碗一个不稳,骤然掉在沙地之上。清卿眯起眼,只见那巴掌大的碗不过转眼,便被黄沙吞没得干干净净。 而那强壮魁梧的塔明王,仍然醉醺醺地立在原地,脚底在沙土之处踩出个深坑来。便在酒碗陷入尘沙地底时,清卿呆滞良久,一下子睁大了眼—— 在立榕山上时,清卿只是听说,逸鸦漠流沙密布,脚下或虚或实。稍有不慎,便要被那吃人的流沙吞个无影无踪。因此,北漠的轻功与别处大不相同。东山、西湖、南林,大都以轻盈翩飞,无影无迹为上乘,而将北漠轻功练得炉火纯青之人,却能于流沙塌陷之中行走如常,结结实实地踩出一个个脚印来。 如今这塔明王就在流沙半寸之处岿然不动,竟是轻功术法已然练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 难不成,老人先前所说北漠将有“大祸临头”,便是与这江湖中难寻敌手的塔明王有关?清卿一下子好奇心起,不由凑近老巫师身边,低声道:“这塔明王一身英雄气概,势不可挡,再加之功力术法已至鲜有对手的境界,前辈为之担忧,却是何故?” 还不等老人答话,便听得远远一阵犬吠凶气逼人,从那大帐之后传了过来。 先是大铁链子哗啦哗啦响着,只见几个红黑相间的暗影从大帐之后骤然一闪。隔着烈火光影,清卿只是看见那成团的黑色身形足有半人之高,凌乱毛发隐隐颤动,随即攒足了力气,“嗷”地大叫一声。 几只恶犬被汉子们用胳膊粗的铁链子牵在手中,可那些犬只无论如何受不了被牵着动弹不得的习惯,跃跃前跳,眼看着汉子们就要抓不住了。 不知何处“啪嗒”地响,似是有人把杯盏掉在沙地上。 这夜空中狺狺不绝的狂吠之声直听得人心中慌乱不已,唯独那些恶犬似乎早就猜到了今日自己为何在此,口水糊在嘴角乱毛上,磨牙之声“咯吱咯吱”地响个不停。那塔明王把手中羊腿一扔,几日大犬便顷刻挣脱了铁链,猛地上前,眨眼之间分食得干干净净。 塔明王睁着醉眼,大手一挥:“带上来!” 话音未落,又是一阵叮呤咣啷的铁链响。只是这次静悄悄的,铁链之下并未拴着狼狗,反倒有几个人形若隐若现。清卿看在眼中,觉着后背泛起一阵凉意。悄悄在老巫师身旁问道:“前辈,这是要做什么?” “这是每个北漠王生辰之时,向众王的献礼。”老巫师声音平静之下,也禁不住微微颤抖,“这些奴隶会被一个一个拉出来比试,或刀枪,或烈火,或是以前从未听说过的术法门类。要是奴隶们胜了,便存下性命,留着侍奉北漠的王。” “要是这些人没赢呢?” “恶犬们已经等不及了。”巫师叹口气,“它们平日里都是被饿着,难得吃饱一次。” 像是一阵严冬的寒意渗在炙热沙漠的骨髓之中,清卿简直快要惊出一身冷汗来。一来是震惊自己旧居山中,见识浅陋;接着便是被这可怖的生辰贺礼吓得毛骨悚然—— 清卿本以为沙漠之中,是自然恶劣使人难以存活;此刻见到那排铁链枷锁,心下才觉得,反而是是人力自身相逼的缘故。眼见几个迫不及待的狼狗已经扑上前,舔着桎梏之下那些人身流血的伤口,清卿不由得又问道: “这些人被带到此处,都是什么缘由?” 听清卿这么问,老人反倒苦笑:“强弱相欺,何须什么缘由?若少侠实在要问个问什么,也只能是这些犬类吃着人肉长大,没有奴隶来喂,就要绝食身亡了。” “过来!都过来!”牵着狗的汉子方才被那群饿凶了的大犬吓得手脚发抖,此刻拉扯着绑人的链子,反倒放松不少。只听“刷”一声,弯刀出鞘,其中一个持刀的汉子瞪起狰狞的双眼,从一排人身上挨个扫过去。 壮汉目光所及之处,被铐住人们齐刷刷低下一片头。 “都听好了!”清清嗓子,这汉子终于开口,“想活命,很简单!要是能夺过我手上这刀连砍三下,就来效忠我们的塔明王。没躲过的,就去喂狗!听清没有!” 一片寂静,没人答话。倒是四散坐着的北漠男女,尽皆鼓掌叫起好。 那排被北漠首领称之为“奴隶”的人,高矮胖瘦不一,却是一样的拴成一串。身上的衣服被撕成一条一条,纵是女人白花花的胸脯露了出来,也没人在意。他们身上沾着散发阵阵腥臭的污迹,每个人头上脸上伤痕不一,快要看不出像个人的模样来。 方才拔刀的汉子揪住一人后脖子,把他从队伍里扯到众人身旁。那人抬起头,是个胡子拉碴满脸的中年男人,趔趄几步,躲闪着站在弯刀之前。 “看好了!”一声大喝,弯刀便裹着风飞身向前。只见刀光斜斜砍来,这男人下意识一躲,倒还算是敏捷。弯刀勾住了男人胳膊处一道撕开的布条,汉子用力向下一拽,让男人的肉身和锋利的刀刃擦了过去。虽是躲过一劫,但这一扯,直接扯烂了男人半边衣裳。听得“撕拉”一声,男人瞬间裸露出半边身子,还带着那圆滚滚的屁股栽倒了沙地里。 “哈哈哈——”仰天大笑之声不绝。清卿望向那排身负桎梏队伍中剩下的人,竟也有几个忍不住的,低头抿住嘴,窃笑不停。 眼见一刀不中,汉子倒也不急。方才那一刀,北漠汉子显然没有用尽全力,不过雷声大雨点小,把中年男人吓得摔在地里罢了。像是已然知道猎物逃不出手心,想多多把玩一番。 见男人吃了一嘴的沙子,汉子把刀尖顶在男人下巴上:“咽下去。” 男人含在嘴里的半口沙子涌在舌头上,却骤然噎住不动,不敢再重新吐出来。 “咽下去!” 男人吓得不敢犹豫,喉结奋力蠕动着,一嚼一嚼,拼了命的把那口黄沙往肚子里咽。汉子终于咧开嘴角,大笑道:“看刀!”话音未落,只见刀锋横转,便要削着男人血淋淋的脖子去。 男人被吓得呆了,直到刀光逼在眼前,也像是个木鸡呆滞,一动也动弹不得。直到明晃晃的刀头尖快要划到他脖子前,男人这才如梦初醒似地大叫一声,向后直愣愣躺倒,让夺命的光影从眼睛前闪向另一边。 不知是错觉还是什么,清卿只听得场中四处,大家都不约而同舒出一口气。 两刀已至,汉子像是玩得尽了兴,眼中终于闪出一道狠厉的光来。男人挣扎着用手扶进沙子里,后爬几步,眼看着刀刃当头而下,怕是再也躲不过,便闭紧了眼,聚齐胳膊挡在身前—— 只听得夜幕静悄悄的,一阵细微的咔拉响动传入众人耳中。这声音虽不尖利,却听着粘粘连连,像是利刃捅进骨肉,血液无声地喷薄而出。 眼看那只剩半条魂儿的男人,抬起的左胳膊俨然只剩下带血的一半。手肘之上的另一半顺着刀刃的方向飞了出去,半截胳膊还没落地,便被急急奔去的饿犬一个跃起,半空叼在嘴里,连骨头都不留地“咔拉拉”咬个不停。 亲眼见着自己还留着体温的胳膊被大狗吞进了肚,男人惨叫一声,登时倒进沙土昏迷不醒。剩下的伤口还在不断喷着血,两个汉子提住他肩膀,把他拉在一边。 恐怕得等那中年男人自行醒过来,才能知道自己,侥幸保住了一条性命。 第八十二章 命如草芥 方才那一刀劈下,汉子脸上身上,片刻之间都溅了血。只是这大汉看起来毫不在意,仍是提着那一道红痕尚未凝固的腾腾弯刀,在那排成一行的奴隶面前,一步步走过去。 桎梏满身的人们垂着头,无人敢与他对视。 队伍中有个高个子女人,沾着污尘的头发长长披散在两侧。汉子走到她身前,收起弯刀,用手捏住她脸一下子抬起。女人惊恐的叫了一声,从乌黑长发下露出脸来。只见这不知挨了多少天饿的女子眼球深深凹陷着,手脚瘦得只剩一根芦苇棒儿了。汉子指头轻轻一掰,就把她从队伍里拖了出来。 “知不知道怎么躲?”眯起眼,结实的北漠壮汉难得显现一丝笑意。 女人睁大了眼睛,摇摇头。 “哼。”冷冷一笑,汉子重新拔出弯刀,“马上你就会了!”说罢,将弯刀一把举过头顶,眼看就要冲着女人脑壳正正劈下去。“啊——”女人尖厉的叫声怎么也止不住,可就是忘了要往左右躲一躲。干脆一闭眼看不见刀光,便僵直在原地张大了嘴,一动不动。 只听“咣啷”一响,那刀攒足了力气向下猛砍,却不知撞到了什么一般坚硬的钢铁物事。女人愣了几秒,才抬起头,只见一宽大的身影隔着火光,正举起手,挡在自己身前。 遇此奇事,众人也纷纷从笑闹中抬头,望向场中这举着手的身影。只见这身影与北漠汉子一般的高大壮实,只是身上没那么多结块的肌肉,远远望着,整个人向要被那持刀的汉子裹挟进去似的。只见他以手中镣铐为器,挡在刀刃之下。 出人意料的,这手铐的钢材也算得是上等。弯刀一砍,竟是没断。 汉子持着刀,忽然半空中杀出来这样一击,本也是微微一愣。倒是亏得这壮汉身经百战,不过片刻之间就回过神来,手中刀力不撤,滚滚内力顺着刀柄传过去,压着另一人身子,咧开嘴角,使力不停。 只见另一边,那人屏住了气,身子一点一点矮下去。 眼看弯刀镣铐颤抖间,只听一声呼呵,对面那人一下子偏过身,从刀身重压之下退了出来。眼看着汉子一个不防,不及收力,身子便要猛地扑向前。高大的身影异常灵活一转,举起双拳便向汉子后背捶下。 若是这身影手中也有一长刀,只怕此刻,刀刃已然从后背贯穿了汉子躯体。不料汉子反应倒也不慢,不过一个趔趄,登时转身,横过刀锋来不偏不倚挡住身影的双拳。 场下围观的男女老少接连见着两次回转,心中皆是佩服,便大声鼓掌道一声: “好!” 幸是对面之人内力屏得还算牢固。刀锋一顶,并未削去五指,只是在指关节处留下一道浅浅的划痕。二人僵持半刻,北漠汉子收刀回身,笑着问道:“好汉,哪里来的?” 那人答:“从宓羽湖来。” 隔着远远的星光火影,清卿向那朦胧人影望着,只见他一身草衣草鞋破旧非常,那五个脚趾在草鞋破了洞的口子处暴露无遗。听得身旁老巫师叹道:“难得有这般英雄男儿,敢不顾性命,挺身而出啊!” “这是个女人。”清卿默默答。 “什么?”老巫师几分讶异,轻声一问,清卿却再不答话。 汉子回头向塔明王望一眼,只见大王脸上也是藏不住的欣赏之色。沙地中,不知何处有心软的女人叫了一声:“都活着吧!” 这一叫,先是寂静一瞬,随即一呼百应:“活着吧!活着吧!”塔明王一挥手,众人立刻安静如常。只见一盘热气腾腾的烤羊泛着肉香,被几个北漠围着毛皮群的女人抬了上来。 塔明王撕下一只羊腿,走上前,向草汉子道:“几天没吃东西了?” “嗟来之食,从不下咽。”听她这样一答,塔明王点点头,接着道:“如果让这盘羊,和这个女人选一个,你选谁!” “女人。”草汉子言简意赅。 “哈哈哈——”塔明王举着羊腿,仰天长笑,“要的就是你这句话!”说罢,竟抬手一推,将那羊腿猝不及防,直接塞进了草汉子口中。 草汉子一见羊肉灌了满口,倒也不推辞,大口大口咀嚼不停。 塔明王很是耐心地端详着草衣壮汉大口嚼肉的模样。西湖的汉子一口一口,把羊骨头上的残渣都舔得一丝不剩。北漠的王这才微笑着转过身,看向剩下的人:“谁还想来分一口肉吃?” 诱人的香味混在热气中,丝丝缕缕全然渗进了剩下几个人的鼻子里。那些人被锁成了奴隶不知多久,自然是没吃上一顿正经饭菜。此刻逼人肉香和刀尖寒光一齐列在眼前,这些饿疯了的囚徒仿佛忘了性命攸关,一个个摩拳擦掌,都想上前一步。 终于有一人按捺不住,拖着沉重的脚镣走上前:“我来!” 众人一声惊呼,都向着声音传来之处看去。眼见一少年,不过十七八年纪,穿着破烂衣衫,瘦骨嶙峋。少年一抱拳,作个讨教的姿态。 只听“刷”的一声,汉子长刀出鞘,大步向少年奔来。那少年仍是躬身不避,却就在大刀的阴影笼罩脑门儿的刹那,上前抱住大汉腰身,铆足了力气向前猛冲。大汉吃力,正欲向下砍下一刀时,却不料少年一个松手,在沙土中就地一滚,登时脱了汉子怀抱。 第一刀看来,少年似乎还有些术法在身上。周围人见得这般灵巧功夫,再次高呼着叫起好来。 不过眨眼功夫,北漠汉子便反应过来,径直将长刀竖起,用刀尖刺向地面。谁知这瘦巴巴的男孩背着身,反向又是一滚,转眼间就把第二刀也闪了去。 其余那排被锁在镣铐中的人不由露出羡慕神色,只怕少年贪吃不停,少了自己那份羊腿。 许是那冒着热气的肉香实在太过诱人,还不等汉子第三刀砍落,那少年竟然急转过身,手脚并用地爬向前,直接向着那盘烤全羊冲了过去。端着大盘羊肉的两个北漠女人一惊,手中盘子歪斜,险些把那好肉全栽进沙土里。 只听得镣铐哗啦啦地响着,少年抢出手,一把抓过大块从盘中斜落出的羊肉就往嘴里塞。一道塞着,另一只手又忍不住向前,抓住另一块骨头就要往身子边上扯。只见那溢出热油的肥肉刚刚被少年塞进喉咙,噎得还没说出句话—— 一声惊呼四起,汉子手中的弯刀径直刺入了少年的脊背。 怕是连肉带骨头还没被少年咽进喉咙去,一腔鲜血顷刻涌出了口,连带着方才大块羊肉,一齐被吐在了沙地上。少年直勾勾的眼睛大睁着,仍是盯着那盘羊肉中滴下的肥油。 “唉……”又是长长一声叹息。 老巫师的叹息混在众人之中,似乎显得格外忧伤。清卿心下又惊又怒,只觉得一股热血终于快要冲上脑门。手掌一下按在木箫上,咬着牙问道:“这些王公这么胡闹,即墨掌门也不管?” 巫师摆摆手:“老掌门出了家,管不了;新掌门太年轻,管不动。”说罢,垂下面具之后布满皱纹的双眼:“这就是老巫方才所觉遗憾的事。老巫看到这孩子,知道自己能救一人的性命;听到犬吠不止,却又知道——纵是一个巫师巫术卓绝,也终究从死亡之神手中抢不回天下人哪!” 清卿不理会他自言自语,站起身来,抬足便走。 “别去!”一下子叫住她,老人回过头,颤抖着声音道,“你是客人,此处逸鸦漠地界,可千万别胡来!” 清卿冷冷一笑:“晚辈也知道自己救不了天下人。不过这十几个人的性命,却是足够了。” “还有谁来?”汉子“刷”一声,把弯刀从少年身躯中收了回来。只见直穿心口的破洞溅起鲜血数尺之高,淋淋落落地洒在汉子和余人的头上脸上。 直到自己亲身溅了一身少年的血,这些人才想起弯刀的厉害,一个个重新默不作声,连头也不敢抬。 “谁来!”汉子一声怒喝,吓得一群手脚绑缚的奴隶,竟有几个“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还不及汉子回身,只听得身后“咣啷”一声响,两个端着羊肉盘的女人登时尖叫不止。只见一道模糊光影闪过,那盘羊肉连盘带水,顷刻之间飞身上了天。不过一眨眼的功夫,那盘热油浇头盖脸地从空中向着北漠汉子砸了下来。 只听“咚”地一闷声响,羊肉盘子摇晃几下,嵌进了众奴隶面前的沙土里。倒是剩下吸足了汁水的肥肉,不偏不倚猛地一砸,径直掉进了方才的羊肉盘子中。 这下,扑鼻的肉味一串串,一缕缕,势不可挡地冲入众人脑海之中。那些方才还被血花四溅吓惨了的人们一瞬间就将心惊胆战望在了脑后。你望望我,我望望你,拼了命地上前,一把抢过羊肉羊腿便你争我抢,撕扯不停。 被盖了一头油水的汉子攥紧了拳头,喉咙中怒喝一声,挺着弯刀便回过身子。只见那两个余惊未消的女人身前,一袭沾了血污的青袍身影,手中持箫,翩然而立。 第八十三章 第三十刀 不顾汉子们一个个满脸错愕,清卿把箫头在地上一震,挑起眉毛微微笑道:“我来比。至于这些羊肉,就当提前请了他们。”听清卿这样说,为首那提着血刀的汉子怒气陡然横起,心下道:“怎么叫‘提前请了’?这不是自认我等不是对手,已然胜了么?” 这些刚烈汉子哪里能咽的下这口气!眼看清卿不慌不忙地握着一根长木棍子,便使个漂亮刀花,护在身前高声道:“好!既然有不要命的找上门,就来长长这北漠弯刀的厉害!” 谁知清卿既不迈步,也不出招,只是点起箫头,远远地指着那大帐高台前的身影: “我要和他比。” 众人顺着他木箫指去一看,竟是塔明王神色不动,稳稳立在帐前。远远望着,只见神色威严间,这北漠之王自有一股狠厉之气闪烁在眉眼。 持着血刀的汉子一见,只觉清卿摆明了是未曾将自己放在眼里。若是不能在大王之前解决了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姑娘,岂不是半生颜面都要丢尽?只听得风声猛厉,长刀夹着劲风,一股血气向着清卿扑面而来:“你且不配与大王动手!” 话音未落,长刀攒足了汉子一身蛮力,眼看便要在清卿眉心劈出个大口子。谁知清卿丝毫不急着抵挡,似是蛮有兴味地观察他刀法片刻,才随手举箫架在头顶。 刀锋与木箫相撞的一瞬,先是见汉子的双臂乍然凝滞在半空。壮汉脸上的条条横肉颤抖着,隔着皮肤,甚至都能隐约瞧见下面青筋血流涌动。随即便是不甚清楚的“咔拉拉”几声,像是远处的雷声,沿着大地,传到众人脚下。 刀光闪出最后一抹光影,随即数不清的纹路如蜘蛛网一般在刀身上游走不停。轰然一声巨响,整个一尺多长、精钢而制的北漠弯刀裂成数不清的碎片,尽数掉落在灰蒙蒙的沙地里。 汉子只觉得手臂一阵酥麻延伸到心口,上半身已然僵得半寸也移动不得。细看那刀,在白玉箫面前毫无还手之力,一片片都化成齑粉般的钢铁碎沫隐在沙中,寻不着了。 直到汉子那沾了两人鲜血的长刀闪着细小微光,红的白的,被黄沙吞噬个干净,围观众人这才反应过来,突然闯入的来人一身青影,手执难得的术器,分明便是东山之客。 东山之客,只怕来者不善。 见此,其余手中还有着弯刀的汉子心惊一刹,登时“刷刷”几声长刀出鞘,转瞬便把清卿围拢在中央。这些壮汉个个都是跟随塔明王多年的好手,纵是心下胆战,又岂能容得外人在北漠之王面前撒了野? 眼见数十把长刀寒光粼粼,清卿这才比个“方圆式”,将木箫出手一横“千里阵云”,护在身前。 听得耳边一声:“看刀!”清卿脚下踏稳了梅花阵,且不回头,不过听着风声来路侧身闪过一刀。那刀反应迅捷非常,刀头还未垂地,便又径直抬起,向着清卿腰间横扫而过。乱影狂砍之间,模模糊糊听清卿道一声: “第一刀。” 那持刀的瘦高汉子只见清卿的长棍只在自己手旁不过几寸,生怕自己的好刀也落了方才那血刀四分五裂的下场,登时屏住气,让身周内力沿着刀柄,源源不断顺转在刀尖之上。谁知清卿的木箫仍好端端挂在腰间,自己听风转过半个身子,让那刀光贴着身旁划了过去。 不清楚间,听得清卿似乎又低声道着: “第二刀。” 见这东山女逢刀不挡,汉子心下反倒生出几许疑惑:“莫不是方才劈了一刀,马虎大意,太过小瞧北漠的本事了罢?”想到此处,只见清卿背转过身,正逢牵制,躲着另一侧两人双刀齐下,脚底移动不停。于是瘦高汉子暗自窃喜着,刀尖横转,直接冲清卿后心奔了过去。 不料,就在刀锋光影就要触及清卿衣衫一瞬,清卿好似背后长着眼睛——不慌不忙抽出白玉箫来,拼在身前两刀之前。发足抬起向后一踢,正好勾住身后那汉子手腕。 只听“啪”地声响,汉子长刀脱手,晃晃悠悠飞上半空。 架在玉箫之上的双刀禁不住内力僵持,两股清脆的力道,伴随钢铁折断之声传上手臂。对面两汉手肘一麻,那两把双刀齐刷刷拦腰而断。清卿抬起箫头,不偏不倚点在身后飞来的单刀上。 不过“叮”一声响,煞是好听,又一柄弯刀落得个身首异处的下场。 想来,这定是东山来客斩断的第三把弯刀。几个汉子没了术器,不得不咬牙切齿,满面愤恨地退下场去。许是几人都听见了清卿暗自低语,那双刀之一的汉子冷笑一声,对同伴道:“这恐怕已经是第三刀了。” 谁知清卿一步退向后,一边躲开身前那涌上的砍招,一边口中道一句: “第九刀。” 第九刀? 这如何会是第九刀!几个退下场去的汉子你望望我,我瞧瞧你,实在是抓破了头皮,也想不出其中深意。不知这青衣女究竟数着什么,只见白玉箫又顺势被收回腰间,清卿口中伴着左闪右躲的去势念念有词:“第十刀,第十一刀,第十二刀……” 就在第十二刀的话音落下时刻,一影紫光闪过空中,只见清卿一式“高峰坠石”点在又一把弯刀上,那刀应声而断,利落已极。 一柄又一柄长刀接连折断,场下的男女老少尽皆屏住了呼吸。人人目不转睛地向场中看去,纵是孩子的鼻涕流进嘴里,男人的酒碗举在半空也没人理睬。 罩在黑色大袍里的梦儿只见方才的青衣姐姐在一群汉子的包围之中左突右撞,一把木箫抽了收回,收回又抽出,不知何意,便转头向着师父问道: “这个姐姐干嘛不一直把她的箫拿在手里,还要一会儿拿出来,一会儿收回去?” 老巫师把小巫师抱进怀里,在他耳边道一声:“你仔细数数——一,二,三!” “三”声一落,空中“叮”地激烈一响,余音悠悠荡荡传出几里之外。果真是清卿木箫出了手,转眼间又结果了一柄长刀。顺着师父的数法,小巫师也掰着指头,悄声数道:“一,二……三!” 只是这次这声“三”落下时,清卿一式“劲弩筋节”,使出那横折钩一笔,将场上剩余的杂乱光影一袭带过,扫了个干干净净。只见清卿眯着眼,微微一笑,口中道: “三十刀。” 一时间,沙尘卷起,漫天的狂风在深夜寂静中刮过,将散落一地的刀柄、精钢、铁片裹挟得无形无踪。只剩十来个大汉躺在地上,各自捂住酸麻的肩膀或手臂。 汉子们出招之前,尽皆早都看出,清卿手里的木棍子是个难得的宝物。这般无坚不摧的功力,加之隐藏东山就不见世的罕见术法,刀身劈去时,无不是攒足了全身的内劲,只在此一刀上。谁料那些攒着蛮功的猛力招数,终究抵不过笔阵功法在加上白玉箫的威力。 不过箫头轻轻一点,就在刀身尽数化为碎片之刻,那些使尽了全身的力量,都原样向着汉子们自身被还了回去。 望向场中,腕骨扭折,胳膊脱了臼的不胜其数。场中只剩清卿一人,依旧青衣带箫而立。 那些比试之外围观的众人终于慌了神——各自揣摩着自己功夫,只怕这十个汉子所不能敌的,自己也绝不是对手。若是这般势不可挡的术法在人群中横扫过来,这些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哪里还有命在? 塔明王的眉毛似乎轻微动了动,只听“嗡”一声,坚实的脚步踏着大帐前的滚滚流沙走来。那脚步声听来并不甚沉重,却如高山摇动而坚实矗立,隐约间,带着不少风雨欲来之感。 清卿回过头,塔明王黑而粗的两道峰眉之下,两道幽深的寒光正射在自己眉心。 不经意间,方才打斗一番的热血渐渐消退,清卿这才涌出一后背的冷汗来。眼见塔明王步步逼近自己身前,清卿手心攥紧了箫,才逼着自己没有后退半步。 塔明王举起刀柄,让那未出鞘的刀尖抵在清卿下巴上:“好难得的本事。” 清卿一动不动,并不答话。 “你来要什么?”塔明王盯紧了的双眸丝毫未动,那股属于北漠大汉的热气混着酒气,一齐喷在清卿脸上,“或者说,你们立榕山,想来要什么?” 抬着头,清卿同样盯住塔明王圆睁的双眼:“不是立榕山要什么,不过是晚辈看得一时兴起,来比划两招罢了。”听他这话,塔明王先是冷哼一声,随即哈哈大笑,向着众人道:“这么说,你什么也不要?” 清卿指着那些镣铐满身,还在埋头撕扯最后几块残渣肉屑的奴隶:“方才你们说了,闪过三刀就能换一条性命,是不是?” 塔明王斜眼冷笑着,点点头。 “那我刚才闪过了三十刀。这些人,我全都要。” 第八十四章 掌门驾到 原来这三十刀,竟是清卿闪开的三十刀。 那几个倒在地上的壮汉这才恍然大悟,怪不得这青衣女总是把那根破木头收了又出手,躲闪不停。每个身影持刀而来,清卿三刀立闪,紧接着木箫出手,将十把大刀劈了个身首异处,满地残碎。 这样算来,清卿不多不少,正是躲过了三十刀。 另几个方才未上场的汉子听清卿这样一说,倒也不敢再上前继续比试,只是神情犹犹豫豫,尽皆向着塔明王看去。塔明王大手一挥,口中沉声道:“放走。” 一大只羊还没吃完,身负枷锁的几人根本听不到旁人说些什么。明明吃得涌出一口响亮的饱嗝,手中仍是不愿停下,发了疯地继续向那已经沾了沙土的油水抓个没完没了。直到一个汉子将弯刀高高举起,“砰”一声砸在粗重的铁链子上,几个奴隶才猛地一惊,不由停下手中动作,抬起头来。 那汉子又是一劈,铁链尽断,残存的镣铐仍回荡着嗡嗡声响。 “滚吧!”长刀寒光闪过,几个手中抓着残肉的奴隶们一个个愣在原地,谁也不敢第一个起身。“还不快滚!”汉子又是一声怒喝。 这一吼,在半刻之前刚刚恢复自由的人这才如梦初醒,也不顾是什么缘由,赶忙最后在那块肥硕的羊腿上抓一大把,一面塞进嘴里,一面争先恐后地拔腿四散跑去。 黄沙一吹,那些不分东西南北的身影,顷刻就消失在茫茫大漠中了。 纵是逃了长刀鞭笞的折磨,也不知流沙与黑鸦,又会夺了几条性命。想到此处,清卿涌起一丝方才老巫师所言,那般“眼睁睁救不得天下人”的无力感。暗自叹口气,却听得塔明王“哗啦”一声,把弯刀刀鞘跨回腰间。 抬头一望,只见这高大的北漠王抱着胳膊,嘴角竟涌起一丝戏谑的笑容: “方才跑走的只有九个人,还有一个,你要谁?” “只有九个?”清卿心下暗自一惊,只道那排剩下的奴隶只剩十个上下,一次自己对阵十人时,恰好也躲了三十刀。若是已然救下九人,清卿毫不犹豫,指着仍然身负枷锁的草汉子: “我要她。” 此言一出,那些未曾散去的男女老少与北漠汉子,更是尽皆哗然。谁都看得出,那草汉子得了塔明王的赏识,是旁人无论如何也要不得的。此刻这青衣女不过是挺身英勇非常,塔明王带着几分佩服,这才准许她这般无理胡闹。 谁知这女子根本不知天高地厚,张口便要把这塔明王赏识的草汉子要走! 塔明王闻言,倒也不见生气,只是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容,回头向着草汉子望去。草汉把头向另一边猛然偏过:“人非钱货,岂是你等说要就要?” 塔明王听着草汉子倔强不让,更是觉得好笑——明明手脚桎梏,身不由己,却还这般嘴硬!干脆直接笑出声来,向着清卿点了点下巴: “可以。这人是你的了。” 清卿先是睁大了眼,似乎也没想到塔明王同意得这般利索。随即上前,拉过草汉子手上铁链,既不行礼,也不道谢,转头便要走。 周围的汉子一见,惊得眼珠子都要掉出来。 自来塔明王手下,还从未有人见过这不苟言笑,目光如炬的塔明王这般笑着应允什么。不料遇见清卿这毫不客气的来客,拿着主人的“礼物”,丝毫不知自己命悬一线,转过头说走便走! 汉子们看在眼里,只是一个个咬牙切齿,眼见那满脸不愿意的草汉子就要被清卿一步一绊得拖到沙漠深处去。终于按捺不住,“刷刷”几声长刀出鞘,围成一圈便聚拢在清卿周围。 寒光威力不减,仍是点在清卿要害不过几寸之处。 清卿回过头:“这是何意?” 塔明王冷冷一笑:“令狐少侠方才不是说,要和本王比一比?” 像是心跳猛地漏了一拍,清卿只觉得浑身热血左冲右突,奔得越来越快。心中冲动之下又带着几分恐惧,扑通扑通的心跳都快要冒出嗓子眼来。 放下拉着草汉子的铁链,清卿握紧了箫,一式“千里阵云”凝神待发。 谁知见清卿这副紧张神态,塔明王倒撇撇眼,上前拍了拍她肩膀道:“少侠今日气力损耗不少,明晚此时此处,再来与本王比不迟。” “一言为定?”清卿不禁咽了口唾沫。 “一言为定。” 无垠沙漠中日夜分明,原先夜里还冷得冻骨的沙地,一入白日,却只觉滚烫得像个大火炉。清卿整整一夜没吃没睡,此刻只觉得自己筋疲力尽,顾不得沙地烫手,找个大石头遮阴之处倒头就睡。 草汉子拖着脚镣,一步一声响,踏在柔软的沙地中向她走来。 清卿本已睡得迷迷糊糊,被这叮呤咣啷声一吵,不得不带着一腔怨气睁开眼睛。见清卿躺在地上翻了个身,草汉子抬脚踢踢她胳膊: “你怎么还活着?” “托你主子的福,现在还能喘口气。”清卿坐起身,用木箫抵在草汉子的手铐脚镣上。内力一拼,那北漠的精刚锻铁登时碎裂。 言语间,清卿盯住面前草汉子的脸——浓眉之上的头骨深深突出一块,不知是又在何处添了新的伤口。棱角分明的下巴添了几分大风吹残的痕迹,似乎来北漠日子已久,终究也添上几分沙漠壮汉子模样。 唯独浑厚的嗓音许久不变,这面前的草汉子低咳嗽着,果真是西湖温家公子的护卫李之雨。 眼见那些哗啦啦的铁链弄不出刺耳声音来,清卿便重新躺下,闭起眼问道:“李姑娘怎么落得如此地步?”之雨转过头,咬着牙道:“公子年幼,本来由我护送着,来寻得一位武陵墓的杨主人……谁知刚到北漠地界,就来了一伙儿不讲道理的汉子!” 联合百音,共抗青衣。清卿想到此处,心中默默感慨,这名号也真是一呼百应。 只听之雨继续道:“被那伙人劫走之后,我和公子一下走散,现在倒不知公子到了何处。”见清卿闭着眼不理睬,之雨便忍不住“哼”一声:“也罢,若是你能认出公子,恐怕巴不得看着我们主仆被一群玩刀的耍得团团转吧!” 说罢,抬腿便要离开。却听得清卿在身后叫了一句:“右边!” 之雨反应不及,右脚向前一踩,只觉得脚下软绵绵轻飘飘,像是踩在了云朵之上。流沙!李姑娘这才骤然反应过来,慌忙提气,立住一脚轻功,让自己不至下陷到黑暗的沙土之下。 虽是一时站住,可也觉得,脚下像是有什么滑溜溜的东西流逝不停,不敢耽误太久,赶忙一个后跃奔了回去。只见清卿不慌不忙翘起腿:“急什么,反正今天还要回去。你家公子若真是遭了不幸,也不差这几个时辰。” 听她此言,李之雨放眼一望,只见茫茫大漠果真毫无人迹活物。重重叹口气,不由得一拍自己大腿,垂头丧气地坐了下来。 清卿睁开眼,盯住明晃晃的耀眼天空,犹豫着道:“李郎中可好?” “托你的福。”之雨强忍心中怒火,“躺在床上还有命在。” 又是一阵沉默。听得李郎中似乎只剩下活着的最后一口气,清卿心中总觉得几分难受不愿说。倒是迷迷糊糊间,之雨先开了口:“今儿晚上你真要回去?” “当然。”清卿任凭暖烘烘的阳光洒在身上,“行走江湖,哪有食言的道理。” “你赢不了的。”李之雨一眼涌在嘴角,又重新咽了回去。与清卿只见过塔明王一面不同,之雨被北漠劫走几日,见过不少次塔明王与手下汉子比试的场景。旁观间,只觉得这人出招果决而狠辣,野蛮间,又透着一股与气质截然不同的细心。若当真论起术法,只怕此人已然快到了和四器掌门一般的境地。 清卿术法进步再强,也万不到和这般江湖罕见高手对决的地步。 看见清卿舒舒服服躺在阴凉处,胳膊枕在脑袋下面,浑身放松得像是能睡过三天三夜去,李之雨不由得犹豫起来。思来想去,悄悄拿定主意:“就让东山和北漠打个热闹,若是那塔明王能顺手了解温掌门生前仇怨,自是更好。” 于是便也躺在清卿不远处,侧卧向另一边,朦朦胧胧进入梦乡。 那热闹了整整一夜的生辰宴席也终于散去。塔明王喝得醉意朦胧,非得几个汉子抬着,才勉强把大王送到帷帐门口。忽然听得远处一声叫喊: “即墨掌门到了!” 听得这话,各自擦着刀上着药的汉子们纷纷抬头,只见不远处,果真是个女子身影,长袖袂然,远远走来。掌门身旁,似乎还跟着另几个人。其中还有一女人挺着大肚子,一步步跟在掌门身后,眼瞧着便要直奔塔明王的大帐而去。 汉子们在一阵杂乱中放下刀,起身行礼:“见过即墨掌门。” 即墨瑶抬手,盯住几个汉子双眼:“塔明王呢?”其中一汉子抬头答:“回掌门的话,大王夜里喝得醉,正在帐子里歇息着呢。” 闻言,即墨掌门放眼向着四处一望。只见沙尘漫天之下,一片酒肉狼藉,甚至还点缀着斑斑血迹。铁链桎梏与柴烟灰烬摊在地上,无人问津。即墨瑶冷冷扯起嘴角,淡淡地道: “塔明王四十生辰,很是排场啊!” 第八十五章 垂涎三尺 清卿与之雨一觉睡到天刚刚擦黑,才些许不舍地坐起,抖落抖落脖子和袖子里悄悄渗进去的沙子。沙漠斜阳甚是好看,长河落日,寒鸦掠风,不由得掀起丝丝凉意来。 令狐清卿早就忘了自己白天从何处来,只得一步步跟着李之雨,才找着原先的路。 二人沙漠中奔袭不停,听着身后均匀的呼吸声就跟在自己一两步远的地方,不急不徐,按着之雨的脚步时快时慢,如同鬼魅一般紧紧跟随。之雨试着一下快起脚步,或是突然转个大弯子,却见清卿从未有半分猝不及防,反而是能未卜先知一般,提前知晓之雨下一步迈在何处。 从而见清卿步步跟在自己身后,连一个踏偏的脚印也无。 还未到塔明王的大帐跟前,便觉着大漠深处燥热异常,像是有一股腾腾的杀气扑面而来。靠近几步,只见一群汉子围了个大圆圈,尽皆按着大弯刀向外站着,满脸横肉紧绷,头发都要竖到天上去了。 只见二人破旧衣衫不断走近,身前几个汉子“刷”地弯刀出鞘,其中一人大吼一声: “站住!塔明王今日不见客!” 清卿心下想着,好个一言为定的塔明王,昨日一口答应得爽快,今日怎么就把客人拒之门外?因此不顾大汉阻挠,大大咧咧走上前,问道:“我与你们大王说好了的,也不能进?” “不能!”大汉摇摇头,后退一步,让刀刃抵在清卿身前,“塔明王交代过,谁都不许靠近!” 口中“哼”一声,清卿只见这汉子们遥遥排开,足有百人之众,只怕不是硬闯的好时候。虽是绕开那汉子把守的地方,向旁边走几步,仍是密密麻麻的哨岗每个五步便站立一人,守卫森严,毫无破绽。 无可奈何间,转头正欲离开,忽然见着有个汉子看起来十分眼熟。瘦瘦高高,分明便是昨日与自己对阵的十人之一。只见这瘦高汉子今日换了把崭新的大刀,刀鞘擦得锃亮,挎在腰间,十分威严。 清卿走上前:“前辈昨日英勇异常,晚辈佩服佩服!” 瘦高汉子定睛一看,果真是昨日差点不要了小命的青衣女,只是今日沙尘满身,就像是与黄沙里打了个滚儿一般。回想昨日清卿以一敌十,还救出去多余九人,这般罕见的术法早已在北漠汉子间远远传开了,汉子因而赶忙抱拳还个礼,脸上微微泛红: “少侠谬赞了,在下不过少侠手下败将,还何谈什么英勇?” 眼看这汉子态度稍软些,清卿大手一挥,作出个十分不见外的模样来。只见清卿学着北漠汉子模样,仰天笑一笑:“前辈这样说,可是太过谦虚了。昨儿个晚上不过是几位前辈见我年纪小,手里相让几分,我就算是个榆木脑袋,也岂能心中不知?” 见清卿这副哈哈大笑的豪爽模样,之雨心下一惊——这当真是那一把火烧了七星殿的女妖怪? 只见对面那汉子被清卿这么谦虚一让,那满脸凶光的神情间登时露了几分羞涩,甚至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微微一笑。清卿见状,赶忙趁热打铁套着近乎:“弟子与前辈有幸交过手,也算是一场相识缘分。不知前辈尊姓大名?” “嘿嘿……”那汉子听清卿问起自己性命,竟有些受宠若惊,“我们北漠长起来的人都姓‘塔’。我名字难听,叫个塔迪。” “晚辈令狐清卿。”清卿抱拳作个揖,“塔迪前辈,幸会幸会。”不及汉子也抱拳还礼,清卿眯起眼睛,向着塔迪身后望去:“敢问老兄,这里面现在是什么名堂?” 塔迪一听,弯下腰,作出个压着声音的神秘模样,道:“少侠今日可是来得不巧了。实话告诉令狐少侠,今天我们掌门在里面,还带了几个不好惹的家伙!”一听这话,清卿更是叉起了腰:“来者都是客,岂有来了掌门就忘了客人的道理!” 听得清卿嗓门越来越大,塔迪汉子赶忙竖起食指放在嘴边,比个“嘘”的手势:“少侠可别喊起来!不是我们大王不守信用,昨日大王与少侠有约,大家是都听见了的。” 清卿斜过眼:“那又是为什么不让我们进?” “哎呦”一声,塔迪轻轻一顿足,像是下定决心一般对清卿低声道:“我告诉二位好汉,二位可别忘外面传!”清卿一点头,塔迪便接着道:“即墨掌门今儿个一大早,带了一群不好惹的家伙——连个怀孕的女人都挺着大肚子,跟在掌门后边儿就闯进来了!” 听得杨诉在此,清卿心下一惊:“可有立榕山人也在?” 塔迪偏头回想半刻,似乎那人群中并没有穿着青色衣袍人,便摇摇头道:“并无。” 看来是年轻掌门加上武陵墓主人,说不定还有那公输冷面王,果真是来者不善。清卿听闻师父不在此处,心下一时舒出一口气,却又转念担心起来。只是清卿偏是个认死理的性格,今日既然来,那就是瞧瞧热闹,也偏要进去不可。随即用手扶着额头,闭上眼,作出个脸色苍白的神情来。 塔迪一见清卿似是身体不适,赶忙扶住,问道:“少侠,这是怎么了?” “无妨,无妨。”清卿勉强站直了身子,无力一笑,“说来惭愧,不过是许久没吃东西,饿着了。昨天本是你家大王的生辰好日子,结果馋得晚辈半只羊肉没吃着,反倒把浑身力气都耗尽了……”说到此处,清卿倒是句句实话,自己的肚子十分应景地咕咕叫起来,“塔迪老兄,咱们就此别过,怕是晚辈没吃没喝,就要走不出这北漠去喽!” 言语间,清卿甚至哽咽两声。加之清卿平素为着相逢的或人或事,流泪不少,那双眼渐渐现出泪汪汪的寒光泪眼模样,纵是无缘无故抬着头,也自带几分泣涕涟涟的神色。 塔迪是个每日黄沙吹面的糙汉子,哪里见过女子这般悲伤容貌?一听这话,赶忙抓住清卿手臂。一抓过猛,又怕拉疼了她,随即像是碰了快火炭似的立马放开手,道:“少侠,还不急着走!” 清卿心下暗喜,知他松了口,却不动声色地缓缓转过身,皱起眉头:“前辈老兄,不知还有什么指点?” 塔迪招招手,示意清卿与之雨一同上前,又高又瘦的身板几乎弯成了九十度,声音压得不能再低:“按理说,大王有令,我们手下人是谁也不敢擅自带了客人进去的……就比如说大王让所有人面冲外而不可转身,我们便是可侧眼儿也不敢冲着身后看……” 听着塔迪一字一句缓缓到来,清卿只觉得塔明王实在是治理门派有方的非常人物,心下不禁敬佩几分。只听得塔迪接着道:“不过吧……昨日二位都是在大王面前露了功夫的好手,别说大王了,就我们蚂蚁一样小的人物,也是竖起了大拇指哩!” 清卿与之雨对视一眼,相互眨巴眨巴眼睛,等着塔迪继续往下说。 “所以说,虽说二位今日见不着大王,也不至于白跑一趟……我们北漠的汉子可不能背了不接待客人的名声!”塔迪声音微微扬起,手掌在胸前“啪”地一拍,“二位悄悄随我来!沙漠里别的没有,好酒好肉可是少不了!” 悄悄咽口唾沫,清卿低声道:“当真?” 塔迪点点头:“自然当真。” “不会害得你老兄挨打受罚什么的吧?” “不至于。就算挨大王一顿训,也不能让两位好汉少侠饿着肚子出了北漠的门不是。” 听得塔迪这样说,清卿才终于放下心来,迫不及待搓搓手,仿佛饿得两眼冒光。之雨嘴上不说,但自那只羊腿之后,也是饿了整整一天,便也不再推辞。塔迪左右往往那些看守的汉子,汉子们似乎心照不宣地点点头,便放了三人,进到塔明王的大帐后面去了。 塔迪果然说到做到。那塔明王排场的大帐之后,零零散散地排布了不少只有两三人能容身的小沙帐,想来便是塔迪等诸汉子平日所居之处。塔迪猫着腰,三人左躲右闪,总算是挪到一处香气扑鼻的帐子跟前。一拉起帘子,只见里面大块的熟肉被高高吊起,角落处还溢着清卿熟悉不过的酒香。 三人蹑手蹑脚进到其中,也不顾那油腻腻的气味熏人,只管捡那最肥的肉便往怀里塞。一直塞得衣衫鼓鼓囊囊,快比杨诉的肚子还大,这才恋恋不舍避开哨岗,窜出门去。 临走,塔迪还抱了一小坛子好酒。 “这是咱北漠独有的‘千里香’,二位好汉必须尝尝!”待得回到塔迪自己的帐子里,三人松下口气,塔迪立刻把那酒坛几分豪横地往两个人面前一推。 清卿想起自己那日告诫自己,不能再碰这“腐水”的教训,犹豫着便没动。倒是之雨,沙漠里渴了一天,连半滴水花儿都没见着。此刻一坛子汪汪香酒摆在眼前,岂有不尝的道理?二话不说,也不客气,端起坛子便咕嘟咕嘟猛灌起来。 第八十六章 不虚我名 听着“咕嘟咕嘟”声响一大口一大口地不断往之雨脖子里灌,清卿终于按捺不住,夺过酒坛子来,二话不说也赶紧往嘴里闷得满满当当。谁知这一口下肚,才发觉这“千里香”香醇不足,烈性有余。 若是像李姑娘那般喝法,自己只怕早已倒在地上打起呼噜了。 刚把坛子推回塔迪手中,便见塔迪也是扬起脑袋,任那酒水顺着下巴流到衣襟上,才终于把那坛子酒喝得干干净净。三人从怀里掏出熟肉,也不管那是鸡鸭还是牛羊,张口便大嚼起来。清卿不禁想,自己每次离了立榕山,不指望留下什么英雄事迹,也不曾学到多少江湖术法—— 唯独这偷摸着吃喝的本事,却怎么也少不了见长几分。 看似三人舔着手指,对着手中的熟肉撕咬不停,清卿却暗自凝神于耳,聚起内功,想试试此处能听到些什么动静。奈何自己方才那一口烈酒下肚,清卿只觉得头昏脑涨,勉强支着不能睡着,却也觉着远处的嘈杂之声模模糊糊,听不甚清楚。 “塔明王的胆子真是愈发大了!”一阵熟悉的女子嗓音传来,扶着脑袋,清卿却怎么也想不起,“强抢无辜百姓,逼民作奴,这般伤天害理的事,塔明王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当中取乐?”说罢,女子身周风声一抖。 清卿听得这风声响,心知这是上好的绫罗破风动静,这才想起,帐外高喊之人必是长袖的即墨掌门无疑。不待袖声落下,便听得“刷刷”几阵弯刀出鞘,自己再熟悉不过。 “塔明王跟着老掌门出生入死的时候,怎么老掌门不管?现在老掌门没管,新来的娃娃掌门倒管起来了!当年大王跟着老掌门出漠平乱,掌门大人,恐怕还在娘肚子里吃奶吧!” 这浑厚而独属于北漠壮汉的声色尚未落下,便听得几声女子齐喝:“你放肆!” 空气中静悄悄的,一阵沙尘刮过,便在大帐之外突然掩埋了一瞬寂静。似是塔明王止住了汉子们动手,而即墨掌门带来的不速之客也不敢轻举妄动。 清卿专注听着,只觉得风声呼啸之外,再无动静,不由得加倍凝着神向外听去。嘴里含着一块心心念念的羊腿肉,却嚼到一半,就忘了怎么往下咽。 “哎!这块肥!”“我这块还有筋儿呢!”之雨与塔迪听不见那么远的动静,只是觉得一打一吃,相见恨晚,就差着用油手勾肩搭背唱起歌来。“饮菊露以入朝兮哟,列云霓之晚佩……望黄昏以虬鸾兮呀,横灵皋之蛮荒……” 听到此处,清卿忽然回过神,向塔迪问道:“这是什么歌?” “嗨!管他什么歌!”直到清卿回头,才发觉这两个“汉子”早就喝得满脸通红,塔迪口齿不清地笑起来,“反正我们大王爱唱,我们就跟着唱!” 咚、咚、咚! 还没等清卿想起自己在何处听过这首旋律,便听得大地深处像是战鼓擂起一般,深深渗进几声脚步踏在沙中。这脚步声沉静却带着几分威严,虽然没有惊天骇雷的动静,却藏着令人战栗的神秘气质。 清卿远远听见,都不禁打个寒战。 果真是塔明王上前几步,死死盯着即墨掌门年轻的脸,手掌抚着胸膛,作个行礼模样。即墨瑶站立原地不动,只听塔明大王缓缓地道:“既然掌门今日专程兴师动众地前来问罪,做臣子的,便不能让掌门白跑一趟。臣下怎么做,能让掌门您高兴,您也给个痛快话。” 这话听着藏了几分谦卑在其中,但旁人听来,只觉得北漠之王简直快把“不可一世”四个字写在脸上。 “放人。”即墨瑶淡淡的余音中似有几分颤抖,“把你‘沙牢’里剩下的奴隶全都放掉。” 只听“呵”一声冷笑,在黄沙之中久久回荡不散。 “怎么?”见塔明王满脸没把自己看在眼里,即墨瑶不由得提高了几分语调,“这是逸鸦漠的门规!塔明王有什么不情愿?” 在清卿看不见的地方,塔明王摇摇头:“放人,可以。但掌门有掌门的规矩,本王有本王的规矩。究竟谁的规矩才是逸鸦漠门规,掌门也不必说得太绝对。” 若说方才,塔明王还留着几分臣子礼数;那么此刻便是本色尽显,凶相毕露了。 “本王的规矩很简单。能闪过刀的,就留;闪不过刀的,就死。”顿了顿,塔明王接着道,“掌门不信,尽可以问问身旁这些好汉。大家伙儿都是随着老掌门出生入死一场,自然对掌门您话无虚言——昨日有个立榕山来的客人闪过足足三十刀,本王便放走十人,不多不少!” 话音一落,向身周汉子们看去。汉子们齐声大喝:“是!” 听得塔明王还记得自己昨日胡闹,清卿心下一惊,只怕杨诉和公输逸只道自己身在不远处,更是要添上麻烦。谁知武陵墓主人料不得清卿这几日进步愈发明显,只觉能一口气连闪十人的——必是东山令狐掌门。 女人秀眉微蹙,暗道:“原来子琴竟在此处么?” 即墨瑶咬紧了牙。东山来了客人,自己本已知晓,甚至还差点动上了手。不料被那群青衣来客抢先一步,于北漠众人之前立了下马威,却属实是意料之外的事。 听着塔明王话中,对那东山之人多了几分敬重。却是眯着眼睛,显然没把自己这个掌门当回事。想到此处,更是气愤非常: “好!放了沙牢里的奴隶,要闪多少刀?” “哈哈哈——”北漠汉子们恣意的笑声划破天空,只不过他们好像看不见自己的掌门满脸通红,长袖攥在拳中,就快要撕成碎片。塔明王一抬手,那阵哈哈大笑便戛然而止。 “掌门不必如此。只要胜过本王三刀,那沙牢里多少奴隶,都任凭掌门说了算。” 听到此处,清卿一回头,只见塔迪和之雨二人果然烈酒上头,睡得不省人事。之雨粗壮的手臂搂住塔迪的肩,塔迪那又尖又长的脑袋正靠在之雨肚皮上,若不是帐外风声呼啸,两个人的鼾声简直能传到塔明王耳朵里去。 拉开帐帘,清卿醒一醒酒,一阵冷气从头到脚逼得自己打了个寒颤。 风雨欲来,大战将至。 “塔迪老兄,多谢款待!只是此刻要对你不住了……” 浑身上下一望,清卿只觉自己这身青衣青袍实在太过显眼,便在屋子里翻箱倒柜,果真找出几件汉子们平日的装束。清卿自然不能袒胸露腹,便学着塔迪胸膛上的模样,在一件找出的上衣表面勾勾画画,现出一只活灵活现的老鹰来。 紧接着,又施展开平日里从子画师姑处偷学来的几招易容功夫,找来笔墨沙尘在脸上涂涂抹抹。一直看着自己藏起七分女子气概,倒露了三分壮汉神色,这才上前卸下塔迪腰间弯刀,拴在自己身旁。 轻叹一声,毕竟是画工没学到家,只好捧起满地的沙子,隔着贴身青衣,塞进那汉子装束的衣袍中,看着自己鼓鼓囊囊,终于与真正的北漠汉子有了几分相似。 清卿生怕塔迪和之雨没了弯刀,万一有人来者不善,只怕不好抵挡。犹豫片刻,便把白玉箫解下,悄悄藏在之雨背后。 二人熟睡不醒,一起一伏的鼾声如雷,将那刺鼻酒气全都灌进清卿鼻子里去。 一抬脚,清卿方才发觉,自己往身子上塞了太多沙子,此刻身躯沉重,根本迈不开步伐。生怕自己行动笨重,被几个好手识破了自己脚步声,只好绕道而行,悄悄混进几个站立不动的壮汉队伍里,双眼凝神向那呼呵不停的场中望去—— 场上一男一女,激斗正酣。即墨瑶那五六尺长的双袖像是游龙细舞,双双飞在空中,从远处望去,只觉凌厉之余,又添了几分妩媚的别致。 倒是对面的塔明王动作轻飘飘每个定势,一手持刀扛在肩上,另一只手漫不经心地插在腰间,还抖落抖落对面长袖上扬起的沙尘。 只听得围观汉子齐声大喊:“一刀!” 即墨瑶咬紧了牙,口中迸发一声长啸,拼尽力气,便把长袖齐刷刷抛出身前。谁知那塔明王刀尚不出鞘,便闪身旁跃,半点长袖的风声都没挨着。“二刀!”汉子们大喊中透露出一股难以掩饰的兴奋来。 “好快!”清卿看得呆了。就是即墨瑶方才出袖那一式,自己若是旁跃,倒不知能不能闪开得那般利索。 还没等清卿细细思考,便见得塔明王顺势把刀鞘从肩头滑落,那刀身直直掉进了长袖包裹之中。还没等即墨掌门收袖变式,便听得“刷”一声厉响,塔明王的长刀竟接着袍袖卷鞘之势,被豁然抽了出来。 那利刀出鞘,不过是平直向前一砍,那双袖之一便登时破成两半。 “三刀!”眼见着掌门连第三刀都没闪过,汉子们高声叫喊着,笑得更是得意万分。 幸得即墨瑶不愧是逸鸦漠即墨家后人,再加之也经历过那八音会的历练。此刻面对众人放了肆的嘲笑之声汹涌不绝,竟是平静如水。大喝一声,挺起剩下那只单袖便又冲了上去。 第八十七章 假面盛会 只见即墨瑶将剩下那只左袖挥舞得疾风呜呜作响,清卿闭上眼睛,也听得这一只单袖与方才双袖其上相比,少了几分顾忌,多了些你死我活的拼命架势。 塔明王方才砍出的一刀本也没打算就此收回,而是沿着光路继续探向前,想试着一鼓作气,把掌门的两条长袖尽皆劈个干净。谁知即墨瑶的单袖反应敏捷非常,不过偏转手腕,就让袖子边擦过了粼粼寒光的刀锋。 随即袖口一转,反倒猛地抽在塔明王手腕之内。 “一刀!” 若非摊上个功力深厚,不可同常人而语的对手,只怕早就被即墨掌门这长袖一劈,把弯刀摔在地上。不料塔明王的刀尖不过是“嗡”声一响,竟让雄厚的内力贯穿手臂,即墨瑶的单袖打上去,倒像是轻轻挠了个痒。 若论修习功力,即墨瑶比清卿大不了几岁,纵是生平刻苦,又能有多深厚的内功?不过是塔明王不出手一震,便被自己的袖子弹回几步,连连后退,险些咳出一口血来。 那刀光丝毫不让,顺着掌门后退的方向步步紧逼,直向即墨瑶眼前而奔。 即墨掌门舔一口嘴角涌出的甜血,拼尽全身力气侧过刀刃,让长袖抵在刀柄之上,这才容得自己旋开半个身子,擦着刀刃,闪在刀柄之下。 “二刀!” 呼呵话音刚落,便见得那一刀挑开了即墨瑶的发绳,长长的黑发如瀑布般倾泻下来—— “三刀!” 眼看着自己又是第三刀没能闪开,即墨瑶把长长如水的袖子垂在地面,自己扶着身子,微微喘气。杨诉走上前,扶住掌门身子,在她后背轻抚几下。 即墨瑶推开她手,抬起头,不让泪水流到脸上。 环顾四周,清卿只觉得那风沙卷起的尘埃吹在脸上,脸颊生疼。女人轻柔的动作被清卿尽收眼底,清卿越看,却愈发觉得不寒而栗—— 武陵墓的主人,分明在帮着那北漠的王! 许是前三刀没能被即墨瑶闪开时,清卿便起了疑心。若说即墨掌门和塔明王要争个胜负死活,那年轻的掌门必败无疑;若是塔明王要求掌门连闪三十刀三百刀,那便是老掌门来了也够呛。奈何这不过区区三刀之数,即墨瑶如何能连着两次都躲不开? 直到清卿沉思间一低头,才发觉,脚下流沙正悄然不知间,向着异样的方向滑动。 塔明王只见自己出手间,已然把掌门逼出了内伤,便就此回刀入鞘,等着掌门自己认了输赢。不料即墨瑶长袖拂过嘴角,带着隐隐一丝血迹,又重新把一只单袖抖落身前。 “好个即墨……”清卿心下暗自赞叹一声,“不愧是逸鸦漠的掌门!” 见即墨掌门仍是纠缠不休,塔明王不禁心下厌烦,手下也不愿再留着什么余地。见那长袖泛着水光隐隐闪过眼前,登时扎稳了步子,把那刀锋贴近胳膊肘,从下向上猛然提起—— 年轻的掌门想大叫一声“不好”,却已然来不及了。 直到长袖划过一道白光,即墨瑶才发觉,塔明王竟将刀刃藏在自己的长袖之下,自己挥舞方起,那刀尖登时便现了原形,斜着向上便冲着自己的左胳膊挟风而砍。 那跃起一瞬抖动的风声,连塔明王身旁守卫的汉子也听得刺耳。不少人心下想着: 这一刀下去别说那长袖,只怕掌门的半只胳膊都要飞到天上去。 还不等刀光全然挺在半空,即墨瑶望着自己来不及收回的水袖,长叹一声,闭起眼。只道,爹爹为自己留下如此大一个逸鸦漠,终究是要错付在自己手里了…… 不料,自己闭眼之时,却并没听见什么刀锋斩袖的声响。 偏偏自己不信能有什么转机显现在最后关头,即墨瑶非但没听见利刃划过空中的厉声响动,反倒觉得自己长袖一滑,不知擦过了什么东西去。睁眼定睛一瞧,竟是塔拉王脚下一个歪斜,手中持刀不稳,任凭刀身侧着长袖歪向一边。 “一刀!” 众汉子看着,也觉惊奇,可还是情不自禁地喊了出来。 果真是大意失荆州!即墨掌门才不管那塔明王是为什么踩开了歪斜的一脚,便是乘胜追击,侧开袖子闪过一刀,袖口直指北漠王双目而去。 “二刀!” 塔明王心下惊得呆了,可逼着性命的袖风就在眼前划过,哪里敢再大意看向脚下?只道是无风无浪之处也能翻了船,眼看着掌门这一式没能护住要害,塔明王的大刀眼看便要冲在即墨瑶喉头—— 谁知自己稳稳站着也能平地一滑,整个身子向前扑着,由不得那刀尖蹭着掌门洁白瘦弱的脖子便飞了出去。 “三……刀。”几个汉子迟疑着,不知道该不该喊出口。 凭着塔明王的功力,那是高山拔地、海浪滔天都能如履平地,如何能踩在沙地里无缘无故就摔两跤?汉子们看得连眼睛都不眨,偏偏是找不出个门道来,也没人敢上前去扶,只好立在原地干瞪眼。 倒是即墨反应迅捷的很,眼见着自己从刀尖出不知怎么就退了出来,乍然袖起,将那裹挟着全身劲力的水袖甩在了塔明王毛茸茸的胸膛。塔明王还未从震惊中缓过神,便身不由己后退几步,捂着胸口,仿佛刚才是场噩梦一样。 “塔明王说话,可还算话吧?”即墨瑶的左边水袖像个得胜的战士,在空中飘忽几圈,这才缓缓落在地面上,“既如此,沙牢里的所有人,便都不是什么‘奴隶’了……” 还没等掌门半句话说完,便见得杨诉挺着大肚子,竟是从后窜出,径直掠过塔明王与即墨瑶身侧。奔袭途中右手一探,便从沿路不知哪个壮汉腰间出鞘一把精钢长刀来,二话不说,对着清卿当头便刺。 几乎从杨诉抬脚那一瞬起,清卿便知道这主人是冲着自己来的。因此一直把手按在刀柄上,凝神待发。 只是清卿没想到,名不虚传的武陵墓主人竟发觉得这样快! 听得空中“珰”一声响,清卿登时长刀出鞘,两把利刃在空中猛地一撞,散落不少零零星星的火花来。就连场上胜负难辨的二人也看得呆了,众人尽皆不知,杨诉突然这般拼了力气冲上来,要与一个塔明王的侍卫纠缠是何故? 方才站立许久,清卿不禁谢天谢地,子画师姑传授的画工术法终究是派上了用场。自己立在原地,不声不响,一时间竟也没人发觉她有什么不对劲。 眼看杨诉那从上而下的刀光便要把自己劈成两半,清卿下意识刀刃一转,便要横出一式“千里阵云”把眼前这女人推开去。 谁知这一推,竟是没推动。 清卿这才想起,自己往全身上下灌了不知几斤几两的沙子,此刻就算是微微一抬手,也要耗费平日的两三倍力气,像是胳膊上顶了个大铁块。说时迟那时快,杨诉终于抓着空子,一个反手,便把长刀深深刺进清卿肩头。 “是你?”看着黄沙一点点漏了个干净,那壮汉装束之下,终于显露出少女婀娜的体态,杨诉不禁脱口而出。 今夜这场逸鸦漠即墨掌门与塔明王之间的比试,看似只有两个人,暗中,却又怎会再无其他来客? 清卿不知道,这个叫杨诉的女人,是从跟随掌门来之前就打定主意,还是见到塔明王之后忽然变了主意。直到闭上眼那一刻,清卿才听出,即墨瑶每前进后退的一步,都不偏不倚,踩进了武陵墓主人的圈套里。 每当大刀利刃要与那凛凛水袖交锋之时,清卿总能在不经意间,听到隐隐一声吹气的响动。这声音说大不大,其他半是围观半是守卫的汉子们似乎都毫无察觉。可偏偏是清卿一低头,便看见流沙之上,即墨脚下正在不经意间斗转星移。 那隐隐约约的吹气之声又响在耳边。 即墨瑶的术法,终究是比塔明王差了好几分。那些沙粒悄然无声的移动,在塔明王迈出步子时,便能看出明显的趔趄,终究是因为那原本的步伐便稳如泰山,微微一个晃动,就可崩得飞沙走石,巍峨欲倾。 而比起年轻掌门这样微末本领,下盘本也不见得稳稳不动,流沙一晃,那袖子便更是不听使唤,如何能抵挡得住塔明王招招要害的弯刀? 每一吹气,即墨瑶脚下的步子便在不知不觉中偏差毫厘。直至勉强撑着闪过两刀,第三刀终于抵不住,总要让塔明王抓住机会,不让掌门有任何闪过的可能。 那吹气之声究竟是从何处传来? 清卿四下一望,只觉得那些壮汉都是忠厚朴实惯了的北漠人,恐怕除了自己,没人会藏在其中打什么主意。杨诉的脸平静似水,双手托着腰,时不时低声和那冷面公输王说句什么。 再看向公输逸腰间,竹笛竟是没了踪影。 那悠悠短竹早就被公输王握在手里,不必横在嘴边,只是顺风轻轻晃动,便能借风而吹——只要公输逸把手指放在不同的笛孔之上,那北漠入夜的凉风,便能“吹”出不同的音调来! 第八十八章 暗藏玄机 看准了杨家姐弟暗中的路数,清卿便释然一笑,心中打定主意—— 这次,即墨可是欠自己一个大人情。 手中悄悄把那刀鞘推出一寸,让闪着光的刀刃不经意间落在指尖之下。清卿那几日抱着大石头敲来听去,对于那“万物百音”的思考早已入了些门道。因此并不必木箫在手,单一柄长刀,变也能作出竹笛暗转流沙的模样来。 弯起粗糙的手指,清卿用指关节在刀锋上一敲。 果不其然,那沙石在二人脚下流泻着,只不过这次换成了塔明王一个不稳,险些栽倒在即墨瑶身前。还不及得意地笑出声,清卿登时把那弯刀出鞘,不偏不倚,与杨诉劈来的刀刃打个正着。 黄沙满身渐渐落去,清卿只觉手臂重新轻盈非常。没了那用作伪装的沙石羁绊,自己腿脚反倒自由不少,干脆一个闪身从原地跃起,大刀彻底横开那未能尽兴的“千里阵云”,转瞬向着杨诉手中的刀柄砍落。 杨诉一个手腕抖起,却来不及变式,只见清卿手心的刀影已然近在眼前。不及暗呼一声“好快”,便觉手腕忽地吃痛,竟是那对面刀锋已然点在自己手背。 想着武陵墓主人毕竟是师父故人,又有孕在身,清卿不敢用了全力,只是见女人伤口见血便立刻住了手。杨诉眼见自己出招不利,心下回想起清卿陵墓之前那日,将雨点般的音符闪过一丝不差,不由暗暗心惊道:“不愧是子琴的徒弟,这般风声也能听得出来?” 不及话落,公输逸眼见姊姊受伤,不及多想,闪电般从杨诉身后闪出——那不知从何处冒出的、鬼魅一般的玩偶立刻上前,团团把清卿围在中央。 一时间,倒是掌门与北漠王住了手,众人的视线一齐集中在“冷面王”和瘦小的北漠汉子身上。 也有几个脑筋慢的汉子看来看去,就是想不出这其中门道,甚至还相互间窃窃私语:“这兄弟是哪里来的?咱倒是真没见过。只是两位大王为何都要急着跟这位兄弟过过手?话说回来,这兄弟虽然个子小,用起刀,还真是一把好手哩!” 几人暗声谈论,倒是最后一句话也言中不虚——令狐清卿自第二次下山以来,也就对这黄沙漫天之中的弯刀术法最为熟悉。俗话说,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不成? 清卿眼里看过的,手上打过的弯刀本就不少,渐渐看出一些刀法的招式来。再者说,江湖各门各术都有不少相通之处。这时那大刀挥洒开来,清卿只觉得那平日里的“笔阵图”之法,依旧甚是好用。 这一走神,手腕忽然一麻,竟是那大刀抵不住玩偶身躯坚硬,拦腰而断。再向身前的“公输逸”看去,这玩偶脖颈整齐地裂开,硕大的脑袋在空中飞出几尺之远。 和白玉箫比,精钢而制的弯刀仍是脆弱了些。 不及清卿回过神,只见公输逸丝毫没有收手的架势,两个玩偶加一个真人,成三面围攻之势,眨眼之间向清卿涌着上前。清卿无奈,挺着半截断刀,咬牙向着那真正的公输逸迎了上去。却听得空中“轰隆”一声响—— 此刻天已擦黑,竟倏然间亮得如白昼一般,日月星辰顷刻隐匿了形迹。空中明晃晃的,甚至还泛起一丝红光,大地流沙不经意间便被吞噬在那刺眼的强光之中。 直到白亮的天空逐渐暗下去,清卿与众人这才感觉到脚下黄沙流泻,地动山摇。 “轰!”不知是什么野兽藏在沙漠之下,发出一声怒吼。 向着这巨响传来的方向看去,就在大帐之后的不远处,似乎有火光隐隐。那火星喷在半空,像是快要把这夜空都点燃。即墨瑶茫然转过头,不知该向谁问一句:“这是哪儿?” 公输逸把竹笛向地面狠狠一摔:“沙牢。” 且说回子琴与杨诉同归的那日早上,一见清卿不在舟中,子琴便火急火燎,二话不说便向着远处奔袭去寻。谁知沿着湖岸转了大半个圈子,清卿仍是不见人影。焦急之中,子琴只觉得自己的思绪甚是不听使唤,怎么也沉不下心来。 似乎有一根无形的线,一端握在自己手上,另一端拴着清卿那边。 子琴握紧了弦剑剑柄,表面上看着平静如水,头脑却依然快要爆裂开来。思来想去,才记起,杨诉多年前跟自己提起的一个地方—— 沙牢。 许久之前,杨诉曾告诉子琴说,北漠各地各王,到处都有关押奴隶、强抢平民的风俗。而一旦从南林或是西湖抓了男女老少回来,通通都关在一个地方,那就是沙牢。 看着睡熟了的公输王和茫然不知的杨诉,子琴怎么也想不通,清卿怎会一夜之间就没了踪迹。且不说清卿的本事,一口气对付两三个壮汉不成问题。就算是深夜遇险,也不至于带着那杨家孩子,半点去向也不知。 一想到沙牢,子琴才猛地反应过来——清卿莫不是被当成青衣外来客,被北漠的汉子们群起而攻之,顺带着杨诉的女儿关进沙牢去了吧! 入夜,子琴心下道声“果不其然”,便听得叮叮当当一阵铁链响动,赶忙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奔袭过去。藏身暗处,只见一排足足十二个人,被手腕粗的镣铐拴成一排,低着头,慢吞吞地向不知什么地方走去。 看样子,这些人正是杨诉口中,那些“北漠王的奴隶”。 只见他们前行的方向灯火通明,嘈杂声与吃喝声不断传入子琴耳中。子琴定睛向着那十二人望去,里面虽有几个懂些术法的好手,却并无清卿的身影。 不敢耽搁,看见这排人走过之时,留下的脚印与镣铐痕迹还算清晰,登时发足狂奔,逆着他们前来的方向,沿路寻找不停。只是那茫茫大漠,越走越深,到后来,连几只沙鸦的鸣叫也听不到了。 两个瘦小的汉子提着饭盒,并未听见有人在旁,只是毫无察觉地闪过子琴身前。 便像是柳暗花明又一村,子琴险些折返回去,却突然看见两个人影,不禁涌出一丝精神来,赶忙片刻不停地跟了上去。幸得子琴轻功本就难得,再加之沙漠地软—— 子琴跟了一路,那两个汉子愣是丝毫不知。 等到二人停下脚步,只见其中一人弯下腰,在沙土中拨拉着什么。另一人把饭盒放在沙地里,一松手,那饭盒不过眨眼之间,便顷刻没了踪影。 看到饭盒无声无息间如变戏法一般消失,子琴只觉自己的心“扑通扑通”猛烈地跳了起来。这两个汉子提着饭盒,又走着那些奴隶们走过的路,想来那饭盒消失之处,定然还关押着更多的奴隶。 想不到,世人皆传北漠流沙吃人,是因为其下当真存在着一个吃人的“沙牢”! 不及多想,一见二人走远,子琴赶忙提起一口气,走向方才神秘的饭盒坠落之处。此刻提着一口轻功,令狐掌门只觉得,自己站立之处轻飘飘,脚下不知有什么正在不断流泻。打定主意,子琴便闭起眼,一口气沉了轻功—— 果真悄无声息一瞬,身子像是雁过无痕,凭空便坠落而下。 子琴一低头,只见沙中洞穴深邃,绝不是一般人能轻易进得去出得来。一眨眼,却见一抹灰黑色的幼小身影正在自己落脚之处,徘徊不停。还不及叫出声,子琴赶忙弦剑出袖,用剑柄在流沙上轻轻一点,这才将自己不断下落的身体偏过几寸。 就在子琴离地面不过五六尺之处,下面的人方才察觉流沙响动,一抬头,劈头盖脸的黄沙尽皆倾泻而下。子琴只见那黑乎乎的身影像是个孩子,就在落地刹那,赶忙转身伸手,一把将那身影揽到一边。 自己若是这样直直落下去,非把那孩子摔得断开几根骨头不可。 实在找不着什么合适的落地之处,子琴便点住弦剑剑头,奋力一推,把自己的身子狠狠撞在坚利的石壁上。只听“砰”一声响,尘土飞扬,沙屑四散。 那孩子似乎愣了半刻,才意识到自己捡回半条命来,大张着嘴,“哇”地便哭出声。 子琴顾不得自己撞得后背一阵疼痛,连忙向那孩子看去。只见那张布满泥灰的小脸上,除了眼泪鼻涕,满身上下似乎再没什么别的伤痕,这才松下一口气。 孩子大哭着,向旁边一张开的怀抱奔去:“爹爹,我疼!” 那怀抱甚是粗糙,一把便将那孩子搂了过去,似乎并没注意到自己胡子拉碴的下巴硌在小孩黑乎乎的小脸上。 一阵低沉的嗓音,像是个中年男人,从怀抱之处传来: “小玉别哭,你看——爹爹说好了一百零八个人,这不是就齐了嘛?” 子琴还没反应过来,这男人所说的“一百零八个人”是什么意思,只是静静地听着那父女二人对话。小女孩看着和诉诉差不多大,似乎止住了抽泣: “那大家什么时候走?” “明天晚上,一定。” 第八十九章 万籁俱寂 子琴待双眼适应了黑暗,这才望向周围:黑压压的沙牢中似是住着比想象中还要多的“奴隶”,腥臭的味道不断在鼻子里蔓延。狭小的牢狱很难转开身,遇到低矮处,便只能蹲着坐着,猫腰行走。这其中男女老少,黄发垂髫,无一不带着几分惊奇,看向青衣青袍的新来客。 听着众人响动风声,其中似乎还有不少精通术法的好手。 抱着女孩的中年男人抬头,眼神幽幽,向子琴道:“算上你,正好一百零八个人。” 子琴一愣:“这是何意?” “这就是说,咱们也要学着梁山大梦,砸了这沙牢,一把火烧它个干净!”黑暗中传来一声响亮的应答,却引得众人阵阵大笑,“还不知明儿个谁会被挑了去,倒急着要学梁山好汉哩!” 哄笑声中,听得有人这般一说,子琴倒想起来时撞见的那十二个铁链束缚的人,便向着中年男人问道:“那些被挑出来带走的人,又将如何?” 男子面无表情地摇摇头:“有去无回。” 听闻此言,令狐子琴不由上前一步,轻轻攥紧了拳头:“我本是寻人而来,不知高人可有良策?” “良策已然成竹在胸。”中年男人口中说着,忽然后退一步,抱着女儿,向子琴深深俯下,行一大礼:“只是恭候令狐掌门多时了。” 子琴微微一惊,不知此人如何能知晓自己身份,便上前扶起,口中道:“请教高人姓名?”男人抬起头:“在下单名一个‘玉’字,愿奉令狐掌门驱使。”子琴一听,忽地睁大了眼。借着昏黄的烛光,男人深邃的眼神透露出一股悲凉中的坚毅之感。 一瞬间,子琴立刻明白,眼前这衣衫褴褛的神秘人究竟是谁。 “杨诉她……当真是疯了。”这是子琴回过神时,脑中涌现的第一句话。 犹记得子琴自己不过总角年纪,立榕山便来过一位师父请来的故人。那位前辈甚是厉害,手心一转,便能变出五六个小人儿。那些小人儿和几个孩子长得一模一样,会走会跑,甚至嘴巴动一动,还能咿咿呀呀地说出几句含糊的话。 那位前辈的来历,子琴已然记不清楚。只记得他一上山,便被几个立榕弟子团团围住。 会做玩偶的前辈身后,总跟着一男一女两个弟子。女弟子怀里,甚至还抱着个粉嘟嘟的婴儿,在梦中总是呓语不停。子琴奉师父之命接待来客,有一日,终于好奇心起,便按捺不住地问道: “请教少侠,为什么少侠姓杨,而令弟却姓公输?” 女孩子抬起双眸:“这有什么奇怪的?弟子们学了术法,自然要跟师父的姓。你们立榕山上所有人都姓令狐,还不是一样的道理?” 说罢,女孩便咯咯地笑个不停。子琴一想,也觉得这其中道理甚是简单,便不由得温和一笑。不远处,另一位公输弟子正默默跟随在二人身后,趁子琴不注意,走近前:“令狐少侠好厉害。”见子琴不解,公输弟子便接着道:“在武陵墓时,我还从未见过诉儿这样笑过。” 原来杨少侠竟是不爱笑么?子琴默默想。 当时正是入秋时节,子琴立在半山腰,听得头顶秋雀挺起胸脯,放开嗓子:“啾啾啾!” 万籁寂而鸟独鸣,甚是好听。 在不远处的山顶上,也同样传来一声雀响。“啾啾啾!”这声鸣叫短促而尖利,似乎有着嗡嗡回音不绝,怎么听,也不觉得这像是一般鸟儿发出的叫声。 鸟鸣鹊起,甚是有一种熟悉之感。 头顶的秋雀听得树林深处的回应,立刻挪挪脚,立在更高的树枝上,把头高高昂起,一声刺耳长鸣落入秋风,飘出几尺之远。而山顶中的鸣叫丝毫不落下风:“啾——”啼声高昂,倒像是把半空里的秋风都压了下去。 子琴听得入了迷,只觉得自己居于立榕山多年,春去秋来,从未觉得鸟声啼叫竟也如此悦耳。那山顶的秋雀喉咙婉转,不似寻常鸟儿叽叽喳喳不停,而是鸣声落下之后,余韵不停,到好似天工雕琢,非自然而成。 秋风别枝,鸟声远碎。 还不等子琴从悠扬的鸟鸣声中回过神,便听得头上“咔嚓”一声,似是树枝碎裂,什么东西倏地掉了下来。赶忙伸手,只见一只肉乎乎的秋雀竟眨眼间没了气息,直直栽入子琴手心。 这许便是方才那只高声啼叫的雀儿吧,看它嘴角,还有点点血迹沾着羽毛。 原来鸣声歌喉的争先,也会拢住鸟儿心气,自恃落了下风,便如此咳血而亡。一瞬间,子琴只觉着,鸟儿啼叫声声,却徒增一缕悲凉之感。 秋风飒起,送来山顶啾啾阵阵,仍是不绝。 推开门,子琴这才发觉,杨诉背过身子,独自坐在自己七弦桐琴之前,细长的手指抚在弦上。“铮”地一响,又是鸟鸣阵阵,回荡山顶不绝于耳。 若非亲眼所见,子琴当真分辨不出,这是自己的琴音,还是真正的鸟鸣。 听得门口风声,杨诉回过身,粲然一笑:“令狐少侠,今日回来好早。” 子琴手中仍捧着那只吐血坠落的秋雀,不知该说些什么。良久,才悠悠吐出一句: “原来,琴还可以这样弹。” “为什么不能?”杨诉登时回过身,重新用手指按着弦,“你瞧,琴声这般清脆空灵,连山间鸟儿都比不了。”说罢,看见子琴手中的雀鸟,又不禁莞尔:“算上这一只,已经算是第七只了吧!” 子琴摇摇头苦笑:“山间的鸟儿气性高,若是觉着自己歌声呕哑嘲哳,便宁可啼血,也不哑着嗓子苟活。”听得此言,倒是杨诉偏过了脑袋,似乎不以为然:“鸟儿罢了,怎么心气比常人还高?不过少侠的琴本就有难得的音色,别说鸟儿,就算什么西筝南箫北笛,也未必敌得过!” 仍是微笑,子琴心下不知怎的,忽然泛起一丝惆怅。 “话说……”杨诉嘴角泛起一丝狡黠的弧度,“令狐少侠不会听不出这些鸟叫的声音吧?”子琴却似乎并不被这激将法惹得生气,只是淡淡道:“能啊。” “那掌门,与我一同听音如何?” 直到睁开眼,子琴才从恍惚中渐渐清醒,重新想起,如今已是二十年后—— 而武陵墓的主人,仍然未曾忘记自己在立榕山上,那个少女惊脱了秋雀,只为求得万物之声,来成就一把自然万籁的“百音琴”。 而眼前这男子,复姓公输,单名一个玉字。那时,对子琴半是羡慕、半是怅然地说出那句“少侠好厉害”的少年,如今已是满脸粗糙岁月,乍然一看,快要认不出来了。公输玉怀中的小女正怯生生地把脸埋在父亲的胸膛,只是把手指张开一条缝,克制不住好奇地向青袍客人望过来。 看着阿玉和诉诉差不多年纪,子琴便问道:“这孩子三岁多了吧?” “对。”男人难得露出一丝自信的笑容,“过了年就四岁了。”还不等父亲说完,阿玉便一把抓住父亲粗糙的胡子,大喊道:“才不对!我三岁半了!” “真像。”子琴喃喃低语,向着阿玉道,“你和你父亲长得一模一样。” 似是难以置信地睁大了双眼,阿玉一听,又缩回了头:“可爹爹总说,我和娘长得更像些。” 小儿之语,在两个男人听来,却都是刀绞般得疼。 子琴皱紧了眉头:“杨诉、杨诉……她当真是疯了。都说那百音琴害得南家孩子疯魔,恐怕只有她自己才是无可救药!”说道此处,拳头在石壁上重重一砸,登时尘土飞扬,溅出许多砂砾来。 许是在沙牢中待得久,公输玉已然练就一番沉静心绪的本事。见子琴满墙的悲愤就快要克制不住,公输玉双指一弹,不知从何处变出一小撮火苗。 火苗燃烧在男人指尖上方,细细摇曳。子琴看向火苗中的光影,似是淡淡的甘泉流在烈火之上,自己烦躁的心绪也渐渐舒缓而落。公输玉也一同向火中看去,粗糙的脸庞涌起一丝坚定神情:“玉日日观火,便是看准了,掌门今日要来。” 原来这火也是一类巫术法门! 公输玉不知从何处学来的本事,似是在观火之中,也能探测些许未来。子琴咽一口唾沫,赶忙问道:“可否请主人看看,另一个青衣弟子在何处?” 公输玉不言,静静向着指尖烈火望去。许久,摇摇头:“掌门的弟子,似乎不在此处。这地下沙牢之中,唯有掌门一人自东方而来。” 清卿,你此时此刻,听得见师父的声音么? 满心思绪,子琴此刻尽皆挂念在清卿身上。倒是公输玉叫他几声,自己似乎毫无察觉。听得一声“令狐掌门”,子琴这才猛地一惊,恍惚间抬起头。只听得公输玉悠悠问道: “掌门认为,那百音琴是万籁自然的宝物,还是为祸人间的灾难?” “是个宝物。”子琴沉下眼,毫不犹豫地答道,“只是琴回东山之前,万万留不得她了。” 第九十章 邪门歪道 听得令狐掌门口气坚决,似是定要毁了“百音琴”不可,公输主人心中这才微微放下心来。偏过头,却见子琴眉目之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寒厉,不由得陡然一惊:“掌门杀心一起,难道要除了诉儿才罢手么?” 心下暗暗想着,不由得手指未颤,重新燃起一股火苗来。子琴见这火不似寻常红烈,倒透着几分或绿或紫,一些难以名状的颜色,便不禁问道: “火中占卜,预示何意?” “掌门请看。”奇怪的光芒现在公输玉脸上,公输主人指向火中,“这火中双色交辉,三色相映,等到足足一百零八色尽皆燃烧起来……” 话音一落,只听“砰”一声动静,那簇火苗在公输玉手中刹那绽裂成细小的火星。 子琴下意识凝神于耳,向四周一听,只觉有一阵细细密密的声响正悄然游走在石缝流沙间,行迹不见,几近无声。抬头一望,顺着悄然之声游走处看去,竟有一道道细密的裂缝藏在沙石之下,裂缝之处甚是巧妙,若不留神,连半粒流沙掉落也难以察觉。 “能用火焰,将听音之术做到此等地步!”见着暗处已然秘密地织出一张陷阱,子琴向公输主人一望,眼中带了几许赞叹之意。 而中年男人仍是面无表情,像是鸦雀无声间,什么也没发生一样。 “如今一百零八色已然齐备,只等掌门下令,在下便杀出一条血路,带着所有被囚禁于此的无辜之人冲出这沙牢去!” “好。”子琴点头,语气中同样带了几分坚决,“主人愿何时离开?” “明晚,侍卫换班。” 星星点点火光之中,子琴与公输玉一同看去,只见这沙牢何处是奴隶,何处是陷阱,何处藏着壮汉充当暗卫……通通被二人尽收眼底。余光一撇,子琴却见另一边,有个与阿玉差不多大的男孩,正瞪圆了眼睛,向自己愣愣地望过来。 子琴一笑,伸出几乎透明的手:“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男孩摇摇头,不答话。 “你爹娘在哪儿?” 一听此言,男孩深吸一口气:“就在刚才,被一群没穿上衣的汉子拉走了。”见男孩呆呆地立着,像是怎么也回不过神,子琴与公输主人对视一眼,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轻声道:“你且过这边来,好不好?” 谁知子琴方上前半步,那男孩竟被蛇咬了一口似的,一下子向后窜出好几步远。男孩把双臂交叉在身前,声音颤抖: “我娘说了,白皮鬼是要吃人的!” 说罢,不顾子琴愣在原地,一闪身就跑开了。 不知在原地愣了多久,子琴只觉得心中被一根细针一刺,隐约间不知疼痛,却忽地弥漫开一阵苦涩。自己本是久居山林的人,世间众生名也好,谤也好,总是不放在心上。可不知怎的,偏是来了逸鸦漠之后,自己不经意间便在意起这些一向无所谓的名头。 子琴不想忘记自己答应令狐鬼的事——无论令狐氏的前辈,或者说,那位墨尘掌门曾对着世间许下什么誓言,如今的立榕一门,绝没有藏匿山林,任人随意涂抹于史笔之下的道理。 更重要的是,子琴对自己说过,回山之后,便再也不会和清卿分开——不会,也不能。 思绪飘飞时,只见公输玉望向跑开的男孩:“这些孩子都是被抓来抢来,看多了沙牢里的惨无人道,都被吓怕了。”子琴苦笑,悄然摇摇头。 自己隐居立榕太久,山外之事,不明白的事果真太多了。 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暗然走近,似乎夜半时刻,生怕吵醒了沙牢中熟睡的人们。可此处沙牢的每一个夜晚,又有几人真能睡得着?人们凑成一团,挤在角落之中,不知今夜离开人群的将会是谁。 悄然而至的脚步声来到子琴与公输玉所在的铁门前,听得“铛”一声响,震耳欲聋,简直能把夜空划个大口子! “都起来!”壮汉拖着一条手腕粗的铁链子,猛地一撞,角落中的人们条件反射般抱在一起。汉子今日的心情似乎很是不妙,来到门口,已然是骂骂咧咧:“他娘的见了鬼!让你们都起……” 半句话没说完,那汉子喉头“呃”地哽住,随即便觉着身子一软,不受控制地倒了下去。 从门内,伸出一只白得透明的手,不声不响就点中了汉子后背“意舍”穴。汉子头脑仍然清醒,却无奈四肢半寸也移动不了,喉咙里咳咳哧哧挣扎着,想叫,也总发不出声音来。 腰间的弯刀转瞬之间,“刷”地便被夺走。随即便听得“铛啷啷”一阵细微的响动,大门处的铁锁与链子应声而落,牢门骤然敞开,灌进一阵寒风。 凭借令狐掌门的功夫,对付个小小北漠守卫自然不是难事。只是沙牢内的男女老少,尽皆手无缚鸡之力,别说迎面碰上个凶神恶煞的汉子,就算人人手里都拿着把刀,也未必能靠着一腔勇气就冲出去。 沉思间,只听公输玉闪出门,把那被点了穴的汉子铐进铁链里,对子琴点点头道:“在下能算出这些守卫来来往往的换班时候,带着所有人走,应该不成问题。”见子琴踌躇,公输玉语气间也多了几分焦急。 “令狐掌门,事不宜迟,掌门还是先去寻得徒弟要紧!” 看向门内男女老少,只见这铁门明明敞开着,可一群人仍是窝成一团,谁也不动。子琴瞅着其中有个白发苍苍的老婆婆,便上前伸手去扶:“老人家,快出来!” 谁知老婆婆胳膊一缩,把手里那枯枝做成的拐杖往子琴胸前一捅:“白皮鬼,向害死我老婆子么?”还不等子琴反应,老婆婆便对着铁门一指,身躯又向后缩了缩:“过会儿那北漠的王发现,又是一顿好打!你们有本事打得过,我们这些只有挨打的份的老骨头,就要吃不了兜着走!”听老人这样说,子琴半张着嘴,微微一愣。 万没想到,这些人在此处囚禁日久,竟是逃出牢笼也变得这般恐惧。向人群望一望,男女老少皆神色颤抖,像是与这老人家想得一模一样。 昨日那男孩又与子琴撞了个四目相对,连忙捂起眼睛,大叫道:“白皮鬼!别过来……白皮鬼要吃小孩!”那白发老人也不知突然哪里来的勇气,竟抄起枯枝,狠狠抽在子琴胳膊上:“快走!你个恶鬼若当真要害了大家伙儿,我们这么多人,也非要你偿命!” 听到此处,子琴倒也不觉得生气,只是觉着老人家一把年纪,却也有这般勇气,实在好笑。自己行走江湖,凭着无人能敌的本事,伤了的人命也算不少。 只是自己从未伤及无辜,老人家要自己“偿命”,这又是如何说起? 哭笑不得间,老人那枯枝打来,子琴本想一闪,却终究是没动,让那锋利的细拐杖结结实实打在自己胳膊上。不待老人收手,旋即一把抓住枝条中段—— 只听“咔嚓”一响,那枯枝骤然折成两半。子琴把自己手里这半紧紧一握,再摊开手,那坚硬的枝条已然化为纷纷扬扬的齑粉,从那白皙的手心散落而下。老人吃惊地张大了嘴,子琴却一把上前,像抓住枯枝一样,抓住了老人手腕。 “都出去!”令狐掌门龇牙咧嘴,挤出个恐怖神情,“否则就都是这样下场!” 剩下那些老的小的,看见白皮鬼这般凶恶模样,哪里还敢犹豫?一个个还没来得及拍拍屁股,拔腿就向着门外冲。 直到子琴放开老人的手,那老人竟是拐杖也不要,自己颤巍巍站起便一溜烟跑走了。 从犹豫到奔逃,不过一眨眼的事。公输玉回过头,向子琴露出个苦笑的表情,子琴便也点点头。只见一众人相互搀扶搂抱着,被公输主人浩浩荡荡带着,游走在沙牢之中。途中就算遇到个碍事的壮汉,公输玉也不过一点火星,便解决得干干净净。 见人群散尽,子琴这才抖落抖落身上尘灰,站起身,朗声道:“不知何方高人,请现身吧!” “叮”一声暗处响,不知从何处传来,夹着厉风便擦过子琴眼前。子琴听风声来势,知这暗器虽然来得近,却分明伤不到自己分毫,便立在原地,眼也不眨,生生任凭那利器擦过自己的脸侧飞了过去。 许是发觉这暗招并吓不到大名鼎鼎的令狐掌门,那神秘之人冷笑一声,又是“叮”一声响,从另一侧袭过子琴身前,似乎暗器来处,映出一丝奇怪的光。 “隐线!” 子琴心下骤然明白过来,这神秘之人也是个用隐线的好手。不及多想,登时后跃,从那夹在两侧的锋利暗线中顷刻脱身而出。只是这隐线千变万化,与各类暗器交织起来,都是独一无二的用法—— 这藏身沙牢,惯用隐线的好手,究竟是哪一派哪一路的来头? 子琴凝着神,仔细去听这隐线的来势。两根隐线间隔不过眨眼的功夫,却似乎已然移开了几步之远的距离。这般迅捷的本事,当真不可小觑。 就在第三根隐线“叮”声响起之时,子琴背过身,直到线头进到身前,才猛地侧过手掌,屏住内力便攥牢了那锋利如刀的暗线。暗处的神秘高手似乎并没料到令狐掌门这般突如其来的一招,赶忙收手,却已然来不及。 子琴纵身而上,顺着隐线来路,乍然跃在了沙牢半空的立足之处。 那窄窄的沙台不过半人宽,子琴踏在其上,却如燕轻点,闪电般向着藏身的神秘之人扑来。一缕白衣闪过子琴眼前,那身影如鬼魅一般,急忙后跃出几尺远—— 这身影与武陵墓主人、即墨掌门口中的“疯魔”简直毫无差别! 第九十一章 悬崖勒马 听得隐线在对面那疯魔手指之间,“叮”一响,白衣白影登时近了子琴身前。子琴侧身从锋利的隐线一侧转过,探手出指,一把抓紧了对面那人手腕。 还不及眨眼一刹,二人双手“咔嚓”一声,白衣疯魔的腕骨已然折断。 似是感到疼痛在胳膊上蔓延,对面的隐线终于停了风声呼啸,只剩下沉重的气喘之声若隐若现。“总有人自以为能敌得过‘百音琴’的万籁之声。”女人的话语静静响在子琴耳边,“一旦陷入自以为是的囚笼,便会被那份不属于自己的野心束缚……” “瞧,这不就疯了一个?” 想到此处,子琴猛地抬眼——对面那双眼分明失了内力神色,却偏偏燃着一团你死我活的火焰,像是滚烫的血液奔腾而下,连颤抖无力的手指都快要窜起热气来。 这哪里还是一言不发的哑巴公子,分明便是失了神智的南嘉攸! 嘉攸一手紧握着那如月白篪,裂开的伤口有小溪般的血液汩汩而下。倒是白篪与指尖的交汇处,借着微微的烛光,闪出一丝粼粼的光影。 倒不知这南家公子有了白篪谱子还不够,又在哪里学来了隐线的功夫? 只见这白衣少年招式凌乱,未受伤的腕骨将手中白篪舞出一道道花儿来,身前全然不妨,分明便是不要命的打法。听准了隐线来势,子琴足下一蹬而起,反着身子,将那隐线牢牢抓在手。还不等嘉攸发觉松开在半路,已然摆荡过松软的流沙,与嘉攸近在咫尺之前。 嘉攸喉咙中发出“咳咳”如野兽似的低声吼叫,伸出白篪,就要点着子琴要害。谁知子琴不过抬手之间,指尖轻弹,便把嘉攸攒了千钧的内力尽数拨了回去。随即裹风出手,扶着滚滚而下的流沙,将嘉攸细长的脖颈抓在手心。 只需五指微动的功夫,南家公子的脖子骨就要碎成数不清多少块。 正在下手一瞬,子琴只见着眼前少年眼球暴突,口中不受控制地发出嘶哑的怒吼,而尚未被内力震开的那只手仍然紧紧抓着洁白如月的那根篪。 不过是个挣扎间,被那百音琴迷了神智的少年。少年也曾发了疯地抢夺白玉箫,发了疯地去寻《翻雅集》,如今终于在逸鸦漠的“百音琴”之前,忘了曾经的自己。 或许不该怪他,至少,这并不全是南家少年的错。子琴记起自己幼年时,也曾被基本古谱惹得入了迷,只是幸得师父在旁,未走火入魔而已。子琴想起清卿倚在窗边,拨弄琴弦的模样…… 华初元年无名谷的怨恨,清卿幼时那被血染红的西湖,绝非南嘉攸一人便能承担的罪责。子琴低低叹口气,手中撤下几分力气。 南嘉攸的疯魔,毕竟与那阮声噬骨,一夜连杀二十四人的蕊心塔女子不同。相比之下,南家孩子不过是一时失了神志。要杀,便只需杀那真正走火入魔的人。 那琴声一响,便千山鸟绝,万籁俱寂的人! 就在子琴松手一瞬,嘉攸只觉得脖子上一股清凉之意沁入肺腑,压在脖颈上的巨力渐渐消失得无影无踪。慌忙翻身跃起,果真是对面那人推开几步远,身前出手,似是等待着自己下一步招式要出在何处。 那就来尝尝“天雷尖芒”的本事吧! 嘉攸把白篪高高举过头顶,让全身剩下的气力贯穿手臂,尽皆震在那坚硬的白篪之上。一刹光影从白篪身周掠去,嘉攸这一式“天雷降”,眼看便要打到对面那人脑门儿上,但对手却似乎不慌不忙,侧身一闪,任凭自己另一手的隐线打落青色发冠,长长的黑发披散在身后。 而自己的白篪另一头,却已然被那人抓在了手心。 倏地一麻,嘉攸只觉得一股难以言说的疼痛之感正如同蚂蚁噬骨,一点一点沿着手臂,爬入脉络之中。对敌之时,嘉攸从未有过这般痛感。 与其说是置自己于死地,对面源源不断的内力抗衡间,反倒有些许引导之意。便好似自己手间的内力增强一分,对面来敌的气势立刻也涨一分。 此刻,那对面之人虽然还未使出能拧断自己胳膊肘的力气,但自己却掉入了一场已然知晓结局的比试,一想到那即将破碎的肘骨和经脉,嘉攸便克制不住紧握着白篪的手,身不由己觉着,自己疼得快要没了知觉。 不断地屏着气,南嘉攸拼命将全身全力都贯在那白篪篪身之上。却无奈一滴冰水掉落在暖融融的汪洋大海,顷刻之间,冰意便已然寻不着踪迹。而对面的内力,仿佛群山万壑一般深不可测,无论自己如何使力挣脱,那白篪另一头传来的劲力总也不见有个尽头。 嘉攸慌了神,沸腾的血液仿佛不断冷却凝结在流沙之下——这是自己习术多年,第一次体会到“强大”的含义。 恍惚之间,嘉攸睁大了眼—— 对面那人究竟是谁? 面如冠玉,肤若琉璃,一身青衣青袍被黄沙与血迹染得斑斑点点,那种熟悉之感呼之欲出,却总也不知名姓。 只记得父亲嘱托过,有人夺走了南林的镇门宝物,似乎叫什么箫?还有,娘那些日子也时常破口大骂,说是哪个山上的人害自己伤得不轻……嘉攸只觉得头痛欲裂,一个趔趄,险些从这流沙半空中掉下去。 眼见着南公子站立不稳,子琴不愿在此处结果他性命,连忙从流沙石壁上探出半个身子,手中抓牢了隐线,想要拉他上来。谁知嘉攸之眼不过澄澈一瞬,便重新暗淡下去。 恍惚间,忘了自己身在何处,竟双足用力向下一蹬,险些把子琴一齐从半空拽下去。 两个人一上一下,反着使力,僵持在密布流沙的半空动弹不得。子琴将那隐线用力一扯,谁知嘉攸的内功终究差了几分,禁不住锋利的线刃擦过手掌,竟深嵌入肉,眼看着就快要折断三两根指头。 只怕如此对抗,并不是长久之计。子琴心中想着,探头一望,觉得此处地面也并不很高。便把那隐线线头在手腕处缠了一圈握紧,深吸一口气,纵身向下跃去。 南嘉攸忽觉手中一松,还来不及反应,便被那线头另一侧带向地面。 方一落下,嘉攸顾不得自己四肢扑着摔了个狗啃泥,便像是毫无知觉一般弹起。全身劲力直贯篪身,低吼一声,眨眼便又向着子琴低头疾冲。 令狐掌门饶有兴味地望向对面这少年,只觉得这少年术法挥舞游走间,也并不全然都学着南家门下的招式。一举一动,似是与这白篪合为一体,像极了融会贯通间,自成一派的音律术法。 还不及出手挡回已然晃在眼前的白光,子琴忽地听闻身后一阵脚步杂乱而来,随即便是中气十足一声叫喊: “令狐掌门!” 这一分神,子琴回过身,只见一男一女快步向着二人激斗之处走来。那男的约莫三十来岁年纪,一副北漠当地的壮汉打扮,正走在前方,眼神直盯着自己。子琴心下暗自奇怪:“这汉子如何认得,琴便是令狐一族的掌门?” 还不及认出来人面貌,这汉子身后还跟着另一女子。放眼一望,子琴只觉得这五大三粗的年轻女子似乎在何处见过,一时间却也想不起来。二人还没走到近前,便齐声大呼: “掌门小心!” 子琴只听得身后风声凌厉响起,定是南嘉攸白篪逼近身前,手下半点余地也无,全然一副直取自己性命的架势。身不回转,不慌不忙地探出手在身后,转过胳膊,正正把那半截白篪暴露在手掌之下。 并掌侧着一劈,听得“铛”一声响动,那白篪悠悠扬扬地飞入半空。 “恕琴眼拙……”子琴仍是盯着来人,似乎想认出二人究竟是江湖哪一路好汉。一面口中打着招呼,另一边听来,似乎白篪一边被隐线缠绕,而嘉攸正一圈一圈攥着隐线,想将那白篪原路收回去。手掌在空中绕在半路,使个“汤流水”的招式,劲力绵然化骨。 南家公子屏在隐线上的天雷之力,顷刻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不知二位是何门派的好汉女侠,可曾有缘见过一面?” 话说间,隐线从半空坠下,那白玉箫不偏不倚,正正落在子琴手心。 那壮汉与草衣女子相视一眼,犹豫着上前道:“在下不过北漠籍籍无名之人,不劳掌门挂心……只是有一物,想必是从立榕山而来,特此来寻掌门奉还。” 话音一落,只见隐隐紫光而现——温泽如玉的木箫显露在子琴眼前。 子琴片刻之间便认出了白玉箫模样,心下大惊,赶忙向二人问道:“清卿在何处?”塔迪一愣,这才明白过来:“原来令狐女侠名叫‘清卿’二字,当真好听。” 说罢,便将三人一同藏在帐子里饮酒吃肉之事,说与令狐掌门听。 之雨在一旁,只觉着心惊胆战:若是叫门规严厉的令狐掌门得知,弟子偷了肥肉还喝了酒,只怕清卿要挨一顿好打不成! 却见塔迪面不改色,双手奉上这箫:“承蒙与令狐女侠相识一场,此箫是难得的宝物,女侠以此相赠,我二人却是愧不敢受……” 第九十二章 遮面无形 趁着令狐掌门空手夺了来敌术器的功夫,塔迪只听得半空“呃”一声叫唤,子琴谈话间出指拂风,不知何时点中嘉攸穴道。 南公子一跤倒地,摔得四肢颤抖,口吐白沫,嘴里却仍是咿咿呀呀地叫唤。 谈话之间,令狐掌门便露了这样一手不可小觑的本事,塔迪心中立即对几位立榕山的客人多了几分敬慕之意。上前一步,塔迪微微俯身,将木箫举过头顶,递在子琴身前道:“令狐少侠的箫可真是个宝物,若不是李姑娘告知,在下还以为,这不过是根木头棍子呢!” 子琴微微苦笑,心中想,这若当真是一根坚硬的木头棍子就好了。 这北漠汉子持箫在手,眼中还有些恋恋不舍:“方才我二人下到沙牢四处寻人,见这木箫打在各处铁锁上,简直是无坚不摧……” 言语之间,子琴才知,这二人竟是来路上用木箫劈开了各处牢门之锁,将其中所囚禁的奴隶放了个干干净净。虽不知清卿为何将白玉箫留给这二人,既然子琴已经知晓徒弟去处,心中终于踏实不少。 向那木箫看一眼,子琴笑道:“既然清卿把木箫留给二位,自有她自己的道理。二位好汉女侠,不妨且收着吧。”见塔迪顿地愣住,子琴接着道:“若是有缘,且等我师徒二人下次与这白玉箫见面,再细说不迟……” 话音未落,子琴忽觉耳边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自头顶流沙滚滚处而来。不经意间止了话头,抬头一望,竟有裂缝游走,在头顶上撕开几道大口子。 那石缝黄沙间的裂痕不断蔓延,越裂越大,到后来,如雷震响在耳边“轰轰”不停。 子琴一惊,想不到公输主人已带着众人奔了出去,眼见这沙牢在轻轻敲弹间就要化为一片废墟。赶忙道一声:“不好!”拖住嘉攸身子,便要带着塔迪与之雨向外疾冲。谁知李之雨一听脚下这隆隆震动声响不停,忽地变了脸色,高叫一声: “公子!” 随即不顾坍塌的流沙就快要坠落在头顶,猛一跺脚,冲着沙牢更深处便要跑得没了踪影。塔迪一见,心想哪有自己不顾朋友,独自逃命的道理,一眨眼便也追在之雨身后。 子琴望望二人,望望身旁被点了穴道、四肢抽出不停的南家孩子,一咬牙,向着那微弱的亮光处拔腿狂奔。只见上行一路,那黄沙如瀑布般倾泻不止,子琴腰间负着一人,依旧脚下点起那隐隐高山一般的轻功,每跃起一步,脚下沙石便如大雨倾盆一般倒灌数尺之深。 公输玉果然守在牢口,一见青衣身影,慌忙迎上来:“掌门怎么耽搁这么久?”不及答话,令狐子琴将半昏半睡的南嘉攸扔在他身前,道一声:“看好这孩子!”登时转身纵跃,又回了那沙牢之中。 牢中灌进的黄沙,已然有半人之高。若是无有内力踏在其上,用不了一眨眼功夫,便会一脚陷入其中而难以脱身。子琴方欲张口呼喊,这才想起,自己还不知那位好汉姓名。 模模糊糊地,似乎想起那汉子称草衣女子为“李姑娘”,当下便不再犹豫,攒足了内力,喊一声:“李姑娘!你二人在何处?” 不料,这一喊,竟是惊起各处流沙其下。这地下沙牢仿佛个幽深的迷宫,不规则的口子撕裂在头顶,洒下朦胧月光和滚滚黄沙来。 子琴屏息立在原地,闭起眼,强迫自己静下心来,去倾听沙石流泻中每一丝细微的声响。“扑通、扑通……”除了自己的心跳,茫茫黑暗中,似乎再无动静。 似是隐藏在最角落的一处隐蔽,悄然间,“哗啦”一声响,不知传来什么声音。 慌忙回头,只听又是“哗啦”一声,果真是光线朦胧处有着细微响动。子琴赶忙回身,这才发觉,脚下的浮沙已然快要没到五六尺高。不及思索,令狐掌门转瞬便冲向那片黑暗: “李姑娘?” 哗啦啦的沙瀑流淌着,夜空似乎在地下重新归于寂静。就在子琴快要转身离开之时,这才听得一声:“令狐……掌门。” 像是于幻梦之中愣了刹那,子琴一下子呆住,却又迫不及待向那微弱的呼喊之处望去。一束若隐若现的光芒,正照在塔迪苍白的脸上。到得近前,才发觉这汉子提住一口气,在那棉花般松软的流沙上不知立了多久。 滚滚汗珠从塔迪额角留下,结实的双臂探在身前,一块块肌肉青筋暴出—— 上面躺着早已没了知觉的李之雨。 子琴一看,才知是这汉子生怕大声喊叫泄了气,不得不踏稳了脚下,一步一步挪着,低声呼喊不停。此刻子琴只恨自己没能早点听得这壮汉呼叫,连忙从他怀里接过那比寻常男人还要强壮不少的之雨,才发觉,这女子后脑渗出大片热乎乎的血。 定是黄沙倒灌之时,裹挟了锋利之物,砸得这草汉子没了知觉。 眼见塔迪满脸憋得通红,眼看就快要支撑不住,子琴赶忙向他点点头道:“此处不是久留之地,快随我……” 不等子琴话音落下,塔迪竟是长长一口气吐出胸口,随即“哗啦”一下,整个人都陷入那深不见底的流沙之中。 子琴还不及惊呼出声,便见得身前空空荡荡,汉子早已没了踪影。登时沉下身子,向着黑暗的黄沙之上探出手,却觉着冰冰凉凉一物,被自己不偏不倚,握在手心。 “掌门,这是令徒的宝物,在下实在、实在没力气了……” 塔迪只剩下高昂着的脑袋还露在外面,连同那只握着箫的手,都在一点点不断下沉。 子琴用尽了力气,猛地向上一拽,才发觉木箫另一头软绵绵地没了动静。塔迪抱着之雨,二人沉重的身躯在流沙中立了太久,此刻竟是连抓着箫头的力气也没有了。子琴把李姑娘负在背上,一手扶着之雨,另一手闪电般抓紧了塔迪手腕:“别松气,我拉你上来!” 这一拉,子琴身子一侧乍然一沉——那地心深处像是有一只无形的大手,抓住了流沙上下的一切,正拼命往乌黑的地心拽着不停。 连忙将那“隐高山”的巍峨轻功提在胸口,子琴在勉强稳住身子。而塔迪正一寸一寸地下陷,唯独那根白玉箫,正在二人手间闪着隐隐紫光。 “掌门……快走吧。” “轰隆”一声响,子琴头顶倏地裂开一条大缝,劈头盖脸的黄沙尽皆向着身前浇泄不停。子琴心知,能将脆弱的沙牢维持这般许久而未坍塌,已然快要到了公输玉内力的极限。 手中轻轻使力,将那白玉箫从汉子手中抽了出来 塔迪的胳膊无力垂下,待得令狐掌门走出几步再回身,那黑暗中的人影已被狂沙吞噬得一干二净。 点点火光凝聚在公输玉手心,忽明忽暗。 待得子琴青影闪电般窜出沙牢门口,身后的地下迷宫顷刻间土崩瓦解,只听“轰”一声巨响,公输玉执火向前,手心甩出两道光影,那曾关押着成百上千的、献给塔明王的生辰寿礼的沙牢,笼罩在一片灰烟之下。 一朵硕大的火花在半空炸裂,公输王先是愣了一瞬,随即将手中之笛重重往沙地里一摔。唯有杨诉仰起头,任凭火红的色彩映照在自己脸庞,眼神中倒像是带着几分欣赏,盯着远处明亮的火光,把黑夜笼罩得与白昼无异。 想也不想,清卿拔腿就要往炸裂声传来的方向狂奔。 刚抬起一只脚,却不料,身后忽地有一股强劲而温和的力量搭在自己肩头。那劲力甚是深厚,牢牢抓着清卿身子,害得她半步也动弹不得。一回头,才发觉竟是武陵墓主人,沉下眼,温和地望着自己: “走吧,诉带你去看看‘百音琴’。” 只见杨诉缓缓走在众人之前,身姿摇曳,那挺着大肚子的模样被火光拉出长长一道影子。那火光炸裂之处,似乎有几个人影若隐若现。 听得声响,子琴一回头,正巧与清卿的眼神撞在一起:“师父!” 正待清卿要向着子琴奔去,却发觉,脚下沙地骤然倾泻,大地也隐隐震个不停。像是一头蛰伏依旧的野兽,此刻梦醒,正挣扎着要冲破束缚自己的囚笼。险些站立不稳,清卿抬头一望—— 面前那座高耸的沙丘土崩瓦解。 清卿并不知道,这里原来是一个叫做“沙牢”的地方,而自己的白玉箫,就在此处黑魆魆的地底,捡了半条命回来。 而那滚滚而下的沙土裹挟寒风与枯枝碎石,大地咆哮不停,终于显现出那“百音琴”的模样。自进入逸鸦漠,清卿便觉得,这北漠的一草一木,一沙一石,尽皆被笼罩在这个名叫“百音琴”的器物之下。 此刻亲眼一见,清卿抬着头,顾不得寒沙掠过眼眶,仍是睁大了眼看向沙丘尽头。 一座如山峦似的巨大之物高高耸立在众人身前,一排排术器或竹或木,或铁或刚,尽皆被丝弦缠绕着包在一起,笼罩出一大片音律之海。沙尘散去,群鸦骤起,惊得半空一片哀鸣。 只听得风声一响,丝竹管弦,琴筝箫笛,一齐吟唱出一首不知名的曲调。 第九十三章 痴人说梦 高大的百音琴映在清卿澄澈的眼眶里,仿佛清卿的眸子此刻正收尽了自然万籁,沉默不语。斑斑驳驳的竹皮从那管紫竹之上掉落,而裹缠着紫竹的丝线,正被沙粒吹拂着,弹出一点点不成音律的曲调。 这琴不知已有多大年纪,其上的竹管斑斑驳驳,连玉石所成的筝阮琵琶,都笼罩着一层灰蒙蒙的沙土之色。 细细数来,“百音琴”所包含的术器何止琴筝箫笛四类。而那些呜呜咽咽唱着小调的阮弦长筝,又怎会只有金石丝竹,匏土革木?纵是放开眼,从左向右,从上到下地细细看去,也仍有不少清卿不认识的器物裹着土石,缠着丝弦,挺立着奇怪的形状在其中。 公输玉回过头:“这就是你的孩子?” 杨诉嘴角勾起微微自豪一笑,抚摸着隆起的小腹:“当然。” “你看看诉诉,看看阿玉,她们才是你的孩子!”公输玉眼球暴突着,脸上的青筋一道一道显露,“还有你肚子里的孩子,难道她们都比不过你这把丑陋的破琴!” 一抹静如止水的神情在杨诉脸庞浮现,女人并不气恼,只是淡淡地道:“我的孩子,能吟诵自然之律,能唱出万籁百音。她自山水中来,却沉寂于黄沙漫天。她有丝竹作眉眼锋利,有气韵作吐纳呼吸,有繁星作唇彩,有夜色作高髻……” 一滴泪水缓缓而下,停滞在女人瘦弱苍白的脸颊。 “……我此生此世,尽然献给我的孩子,我最爱的孩子!”似是忘记自己还有着身孕,杨诉突然不顾一切地向着百音琴奔跑过去。一边跑,泪水一串串地散在身后,“孩子,我是你的母亲……” 阿玉不知多久被囚禁在黑魆魆的地底,未见娘亲许久。此刻看见杨诉奋力奔跑的模样,竟忽地挣脱了公输玉的怀抱,学着杨诉的样子奔跑起来: “娘!阿玉在这儿!” 杨诉哪里顾得上孩子跑向自己,就在阿玉终于拉住她衣袖一刻,杨诉将纤细的胳膊奋力一甩,小小的女孩登时被掀翻在地。 直到翻了几个跟头,吃了满嘴的沙尘,这才静静趴在黄沙之中,一动不动。 “阿玉!”公输玉不顾脚下流沙隐隐,赶忙向女儿跑去,“杨诉,你疯了!” “哈哈哈——”女人终于奔到琴前,仰天大笑。葱葱玉指抚摸着百音琴身,上面镌刻着一缕缕被逸鸦漠烈风摧残的伤痕,“孩子,娘就在这儿,娘再也不会离开你了……” 巍巍百音琴沉默着,一言不发。杨诉把头靠在那斑驳的紫竹丝弦间,好像入了梦,嘴角挂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阿玉摔得险些没了知觉,此刻放声大哭,杨诉却什么也听不见。 一片哭喊声中,子琴回头,眼神最后落在女人沉静的脸上一眼,便弯下腰,从地上拾起那根熊熊燃烧的火把。这是公输玉早就燃起,却一直没能握在手中的火把。 子琴执着火,冷眼向那巍峨耸立的百音琴走去。 听得脚步声近前,杨诉这才猛然睁开眼。见着子琴冷若寒霜的模样,一下子张开双臂,抱紧了百音琴身:“你要做什么?” “琴以立榕山令狐掌门之名,再给武陵墓主人最后一次机会。”冰凉的神情丝毫不为所动,子琴盯紧了杨诉颤抖的双眸,“这不是你的孩子。” “你胡说!” “你现在走远些,还来得及。” “做梦!”一听此言,杨诉反而不再心惊胆战,倒像是长舒一口气,摆出一副你死我活的架势来,“掌门最好记住,没有母亲会放弃自己的孩子。掌门若是敢对诉的百音琴做些什么——就别怪诉要出手拼命了!” 话音回荡在半空,火星噼里啪啦,响个不停。 子琴叹口气,青影身形一闪,那火光熊熊燃烧着,已然近在女人眼前。刹那一瞬,身后一声尖叫伴随着疾风黄沙裹挟,从子琴身后远远传来:“师父,不要!” 方才公输主人与杨诉交谈时刻,清卿虽不知他们在说些什么,却任凭晚风带来一阵又一阵百音琴不成名的音调,如沙漠甘泉一般,源源不断地流淌入自己耳中。 清卿听着那曲调,凄凄惨惨,呜呜咽咽,似有万千不言融入其中。 自己修习音律之术以来,所见到读到过的各家谱集,似乎都在说着“技法为下,情感其上”的道理。如今这座雄伟高大的百音琴耸立在眼前,不知怎的,清卿竟忽然眼眶湿润,险些掉下一串热泪来。像是那隐藏在不成名曲调中的情感,顷刻之间,被听了个明明白白。 纵有万千不言,这百音琴的心绪,又能诉与何人说? “自然万籁皆有音律,这话可一点儿不假。”清卿心下想着,只觉这百音琴像极了自己在小舟上翻来覆去被磨平了棱角的大石头,看似沉默不言,却在音律中隐藏着万千情感,悄然而至。女人写在脸上的,只有拼命与决绝。那她留在百音琴声中的,又有些什么呢? 丝弦颤颤巍巍地晃动几下,似乎狂风愈发猛烈,其中包裹的各类术器也摇摇晃晃不停。一支高大的竹箫站立其中,足有五六尺长,比清卿的白玉箫不知大出多少倍。 清卿眯起眼,一种莫名的熟悉感涌上心头:“真好听……你唱歌真好听啊。” 还没听够那风声穿过箫孔,清卿乍然觉得眼前一闪,似是火光就要逼近那根冲天而立的巨箫。甚至都没来得及思考,清卿便疾冲上前,向着师父大声喊道: “师父,不要!” 子琴闻声回头,却一下子睁大了眼,心下陡然一惊:清卿此时此刻,眼中迷离,与那疯魔了的南家公子,入迷失了神志的武陵墓杨主人,简直是同一副模样! 腰间紫光一闪,子琴这才想起,方才北漠汉子临被流沙吞噬之前归还自己的白玉箫。子琴放下火把,把那箫头握在手中,静静递在清卿面前:“清卿,你还记不记得?” “是……”那熟悉的名称即将脱口而出,却突然哽在喉咙,什么也说不出来。“这是、这是什么?”像是乱糟糟的黄沙渗入一片混乱的思绪,清卿扶着脑袋,像是有一场风暴快要炸裂开来。 “这是什么?” “清卿!”子琴几步上前,一把抱住清卿快要站立不稳的身躯,“这是白玉箫,是你子书师父留给你的白玉箫!” 顾不得许多,子琴拼命地抓取清卿已然飘散在空中的记忆,像是流星散漫,坠着光影划过夜空,“那年冬天很深的雪,无名谷好冷好冷,却绽开一朵烟花,还去了很多客人……” “烟花?”清卿迷迷糊糊地在眼前看见些什么,“是蓝色烟花……” “对!”子琴赶忙点头,“你告诉师父说,子书的脸上,眼睛里,都流了好多血……有个黑袍子的巫师抢过了这根白玉箫,抱着你,还打了你……清卿,你的清灵师姊倒在你面前,模模糊糊的血把江水都染红……清卿,你还记不记得?” 一汪江水映照在夕阳之下,清卿朦胧的泪眼,终于流出一串清澈的泪滴。 “清卿,你还记不记得,师父都教给过你什么?” 清卿迷迷糊糊地点点头:“高山流水,梅花三弄,平沙落雁。” 眼看着眼前那双眸眼,其中晶莹的光芒渐渐暗淡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闪一闪朦朦胧胧的神情。子琴低下头,克制着眼中泪水:“清卿,你记不记得……”紧紧咬着牙,子琴不敢问出最后那句话。 “你还记不记得,记不记得……”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子琴抬起淌着泪水的脸,“你还记不记得,我是谁?” 清卿毫不犹豫,点点头:“是师父。” 一瞬不可思议从子琴脸色闪过,子琴猛地抬起头。清卿翩然一笑,愣愣地望向子琴的脸:“师父,就是师父呀。”子琴终于克制不住,捧着清卿的脸,不住擦去她眼眶中涌出的泪珠子,“清卿,你当真记得师父?” 清卿又是点点头,只是眼中多了几分迷茫:“师父,这琴声真好听……” 子琴终于明白过来,这百音琴的声音魔怔了南家的孩子,沉迷了武陵墓的母亲还不够,如今又要把自己的清卿也带走! 回眼一望,那百音琴在夜幕下巍峨耸立,被月光拉出长长一道幻影。 不知不觉间,子琴松开拉着清卿的手,重新走上前,把那燃烧得只剩下点点火星子的火把重新捡起,坚实的脚步踏在大地上,一步一步,向着百音琴走去。 摇曳的火红色映上女人苍白的脸,那百音琴在狂风中呼啸着,岿然不动。 清卿木然立在子琴身后,向跟上前,却怎么也抬不动脚。只是口中喃喃不停:“师父,别毁了她,不要……” 还不及清卿一句话说完,骤然一阵冰凉漫上脖颈,一声如雷般的大喝登时响在耳边: “令狐子琴,你敢动她一下,我就结果了你徒弟性命!” 第九十四章 烈鸟啼血 塔明王粗壮的胳膊绕过清卿脖颈,刀光明晃晃,正夹在清卿喉咙之处。听到身后一声叫喊,子琴停下脚步。 不慌不忙回过身,甚至眼角还显露出一丝笑意来。 “清卿,让北漠的王看看,你这几日学到些什么?” 还没等塔明王反应半刻,便觉得手肘一震,剧痛之感顺着经脉从手腕一直传到心口。手中弯刀伴随“铮”一声响,便段成两截,碎裂的那半刀骤然飞起,跃在半空。 眼见紫光粼粼闪过,塔明王正欲躲开,才发觉自己的右胳膊僵在原地,半寸也移动不得。清卿将那白玉箫在他手腕一点,紧接着横开一式“千里阵云”,顺势将他怀抱推在一边。一反身,那白玉箫头不偏不倚,冲在塔明王眼前。 幸得这汉子身经百战,并非一招一式便能唬住的平庸之辈。被清卿这一推一闪,虽是不得已退出两三步远,终究是刹那间稳住身子,沉下眼,从眸中闪出一抹狠厉的光。 举手抬掌,眼看便要劈在清卿手中那木箫之上。 忽地一阵奇怪动静从身后传来,塔明王既没有远处听音的本事,也不敢再临敌对阵之时轻易回头。却正是这一犹豫,那僵在半空的胳膊倏地一紧,不知被什么物事牢牢缠住。随即只见一抹长袖的水光划过眼前,长袖一拽,自己半个身子不得不向后倒去。 即墨瑶水袖出手带风,险些把塔明王拉倒在沙地里。 即墨掌门虽苦练多年,仍不得那听音的本事,但就在杨诉打破清卿乔装之时,也能片刻间明白过来——自己闪开塔明王接连三刀,少不了这令狐野人暗处相助的功劳。 此刻二人正巧与同一人为敌,即墨掌门之身,自然不肯亏欠了令狐氏的人情。 塔明王大喝一声,一把扑向前,扯断了紧紧缠在胳膊上的水袖。令狐清卿横开白玉箫,难得地与即墨瑶相视一笑。 任凭塔明王单打独斗再厉害,也不是两个年轻姑娘加起来的对手。 听得身后胜负已定,子琴放下心来,回过头,杨诉依旧抱紧了百音琴琴身,眼神阵阵发狠,把那满心的仇怨都射在自己一袭青袍之上。子琴叹口气,缓缓开口:“铸造这把琴,你用了多久?” “十六年。”女人沉静的嗓音听不出丝毫感情变化,“这琴和你徒弟一样年纪吧?当你成为立榕山掌门时候,即墨家的老掌门就说,如果没有这样一个能演奏万物之音的庞然大物,只怕八音四器,都管不住你!” “管我?”子琴终于克制不住地冷笑,“立榕弟子自有家训门规来管,何曾轮得着八音四器来管?” 杨诉听言,反倒嘴角克制不住地上扬,甚至忍耐不住,仰头大笑不停:“真是笑话。这话你令狐掌门自己听着,不觉得可笑?”见子琴皱起眉头,并不答话,杨诉擦一擦眼角涌出的眼泪,仍是笑个不停:“你们立榕山上的野家伙,什么时候把祖宗的门规,祖宗的家训放在过眼里?掌门若还真是对前辈存着几分敬畏,就一步也不该踏到山下来!” 上前一步,那炙热的烈火把女人狰狞的脸染得更加苍白。子琴眯起眼,淡淡苦笑:“你说得对,我和清卿下山来,为的就是要破一破祖宗的规矩。” 女人骤然收了笑容,问道:“掌门知不知道,这‘沙牢’是用来干什么的?” 子琴摇头,却忽地睁大眼睛,像是明白了什么。 “塔明王若是喜欢奴隶,喜欢女人,自然是要多少有多少,怎会稀罕关在沙牢里的一群老弱残废?” “但是你喜欢。” “我当然喜欢。”杨诉偏过头,眼神中带着几分欣赏,向身旁的庞然大物望去,“那些奴隶被抓来之前,不过是这个世界上随处可见的废物罢了。能把血献给我的孩子,也算得他们在世上,没白活一场……” 原来沙牢里关了十多年成百上千的“奴隶”,都被压在这魁梧耸立的百音琴之下! 子琴简直要克制不住指尖颤抖,喉咙里不受控制地喊出一句:“你疯了!”听得此言,杨诉反倒偏过头来,像是听到一句耳朵都起茧子的话,眼神中带着几分嘲弄,带着几分享受的惬意。 “若我并非是个疯子,如何能造就这样出色的孩子来?”女人纤细的手指抚在丝弦之上,弦光微微拨动着,那几尺高的巨篪登时“嗡”地一响。 这声响,粗浅听着,与寻常篪声并无二致。只是余音一落,那漫天黄沙突然寂静些许,就连狂风呼啸,也要偏开那琴身半分。 余音袅袅不绝,就是清卿与即墨也暂时住了手。 众人的视线一时间,都被吸引到这百音琴中来。此刻,即便是即墨瑶那般不懂音律的榆木脑袋,也听着嗡嗡声震悦耳,心头颤动,惊撼不已。 清卿与公输王几人,口中不约而同低声道:“真好听啊……” “你听。”杨诉眯着眼向子琴看去,“这声音能呵止沙石,岂是寻常篪音可比?世间众人,又如何会觉得不好听?” “当然好听。”子琴垂下眼,看着袖口弦剑泛起一丝光芒,“但是,诉,你知道这么好听的琴声,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么……” 子琴话音未绝,只听“啊”一声惨叫,就在百音琴身侧乍然而起,惊得几人纷纷回头看去。只见南嘉攸不知何时醒转,听到那百音琴的篪声,竟僵直坐起,眼神直勾勾地盯住了那根冲天巨篪,与箫与笛一齐绑缚在百音琴身中。 不待众人明白过来,嘉攸撒开腿,纵是火星烧着了白衣白袍也不顾,径直向着那百音琴奔袭而去。在杨诉温柔神色中,嘉攸“扑通”跪在琴身之下,一把将那手中月白之篪摔在地上,放开嗓子大哭着:“我的篪……废物!废物!” “杨诉!”子琴听着南嘉攸一声声喊撕心裂肺,终于忍无可忍,转过身向着女人吼道,“够了,你快把这孩子救回来!” 杨诉妩媚的媚眼翩然一转:“我才不。他的篪声比不得这百音琴,诉能有什么办法?”话音一顿,就像是突然想起什么,紧接着道:“就像是林中那么多会唱歌的鸟儿,听得自己声色不佳,便宁可啼血而亡。连鸟都明白的道理,怎么你令狐掌门不明白?” 女人得意地自言自语间,子琴不愿听她再说下去,弦剑登时出袖,锋利的剑尖一眨眼便抵在女人喉头。杨诉大睁着眼,眼神丝毫不惧,隆起的小腹被映照在火光熊熊之下。 看向杨诉挺着肚子,却几乎要毅然赴死的神情,子琴的弦剑僵在半空。 想要挪动半寸,却咬紧了牙,怎么也下不去手。 正僵持间,悄悄然,一阵箫声从那百音琴之后隐隐传来。 夜色之中,箫声暗飞,四下里乱沙也好,狂风也罢,都不禁止住了声响。袅袅余音渗在烈火,倒像是凝滞的清泉,那些卷起的火舌瞬间没了气势,颓然间,孤寂地摇曳着最后几缕小火苗。 泠泠箫音,带着几分琴声潺潺,也不失白篪的温润,飘飘摇摇,寒声叮叮作响,清音带着几分香气,不过片刻,便将这污浊的逸鸦漠都染遍了。 那白玉箫在清卿手中,不像是孩子,反倒成了循循善诱的师长,难得温柔地顺着弟子的手,徐徐吹出几缕音调来。 自子琴和清卿两个青衣来客一时闯入这逸鸦地界,塔拉王,公输王,塔明王……都只是粗略见过这白玉箫的模样,从未有人听过,箫音吹着,是什么样的音调。 此刻便在“百音琴”这庞然大物夹风嘶吼之下,清卿和这白玉箫的旋律悄然沁入,点点余音摄人心魄,当真像极了两只争相吟唱的鸟儿,在茫茫大漠中啼鸣不止。 原来真有不知天高地厚的孩子,敢来和这百音琴一较高下么?杨诉心中微微一惊,暗自想着,把头依靠在百音琴斑斑驳驳的花纹上。 每一根五六尺长的笛、箫、篪,都喝饱了北漠奴隶们的鲜血,精钢竹木之中,自然有寻常术器学不来的凄惨声色。一缕缕琴弦也好,筝弦也好,都是奴隶中的女人们磨破了手,才编织出那天衣无缝的丝线。 杨诉想起,诉诉和阿玉出生那一晚,百音琴就快搭建好的最后一块竹板不知为何,骤然在大风呼啸中坍塌而下。那一夜,响着两个女儿止不住的啼哭。 而那些被压在琴身下渗出血的躯体,却无名无姓地没了声音。 从此,杨诉将自己关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闭紧了武陵墓的大门,连公输玉和两个女儿都半步不得踏入。百音琴的声音真好听啊,好听得像一场幻梦,自己忍不住戳破那脆弱的泡沫。 有时,自己也会想,若是令狐子琴听到百音琴的声色,会不会也觉得好听? 而此刻,眼中遍布杀意的令狐掌门正立在自己半步远的地方,弦剑抵住自己喉咙,任凭箫声响在天际,也丝毫没有后退一步的打算。 原来,世人都觉得百音琴好听,好听得疯魔,好听得没了神智—— 唯独子琴一人,一点也不喜欢。 第九十五章 风尘止息 箫与百音琴的声音仍在空中悠悠然徘徊,杨诉闭着眼睛,不知在思索什么旧事,嘴角渐渐挂起一抹笑意来。倒是清卿,亦然闭着眼,只是指尖下的呼吸声一起一伏,舒缓箫曲之中,那朦胧的泪眼又掉下几滴泪珠儿。 只见女人不过手心一颤,便听得百音琴之中,各类丝竹管弦一起奏鸣着,复杂的曲律跳跃在不同的器物之上,宛若得了一双天宫神手,借着北漠风声来到凡间,演奏不停。 而清卿不过一人一箫,静静呼吸吐纳,深沉箫声很快便被淹没在风声里。 “不自量力。”杨诉心下轻轻笑着,“又是一只不知死活的鸟儿。” 手指一弹,就要恋恋不舍地离开丝弦。谁知那弦忽地一颤,竟闪出一道意料之外的光影,打破了大漠中旋律小小的一个音节。子琴松开手,凝视着这百音琴,向着女人冷冷的眼神微笑道: “主人可否让琴也试试,这百音琴,究竟是如何奏出世间的一切旋律?” 杨诉愣了半刻,才似是非是地点点头。深吸一口气,子琴强迫自己静下心来,让心中的宫商角徵羽,与眼前闪着微光的丝线化作一体。 离开立榕山之后,子琴许久未能静下心来拂弦半刻,心中倒是着实怀念与清卿二人在山上奏琴吹箫的日子。自己透明的指尖触及百音琴的丝线一瞬,手心像是骤然有了温度,有一抹无形的旋律在手下绽放开来。 悄然出神间,似乎是幼时的杨诉,偏着脑袋问自己:“令狐少侠,你觉得这世间一切音律,究竟什么声音最好听?”子琴思索片刻,答道:“自然之声。人们砍竹为箫,伐木为琴,都比不上山间鸟鸣声声,清泉潺潺一般好听。” “那如果,诉能造出一物,吟唱时既能像鸟鸣,也能像流水,会不会成为世间最好听的声音?” “不会。”子琴斩钉截铁地摇摇头,见杨诉吃惊的模样,赶忙缓和下语气,“就比如说,鸟中凤凰并不会所有鸟儿的啼叫之声,而花中牡丹也并非有着其它鲜花的所有色泽——所谓只用一物,便演奏出自然万物所有音色,不过是人们一厢情愿的臆想罢了,杨少侠何必当真?” 杨诉转过头,不再答话。原来自己奉献一生养育的孩子,不过是个臆想中的幻影么? 热浪裹挟着黄沙,扑在女人脸上,杨诉却丝毫不为所动,任凭火光照亮了自己惨白的脸。望向子琴,却见令狐掌门的手指在百音琴丝弦上,拨弄着他最熟悉的旋律。 百音琴在令狐掌门手中,似乎甚是听话,一串宁静的琴声在掌门指尖不断流淌。 正在清卿悄然淡了箫声之时,不经意间,却听得另有一句旋律从百音琴上幽幽飘散入风中。这并不像是百音琴寻常的声色——这句旋律不再与自己争相斗着曲律,甚至在一呼一吸,一提一沉之间,夺走自己最后一丝气力。 孤零零一根白玉箫,果真不是这百音琴的对手。 而意料之外,这首翩然而至的曲调,却游走在自己淡淡箫声之上。就像是树根并蒂交错,琴音浸润,悄悄把自己减弱的箫声笼在中心。 待得清卿恢复些神智,箫声再一起,琴声却无言中淡了下去。 清卿手指微微一颤,赶忙抬头,果真见师父熟悉的背影立在琴前。听得那百音琴竟像是个有生命的人儿,旋律起伏之中,把自己的心事知道得一清二楚。 偏过头,眼神半刻也移动不了,全然凝望着师父几近透明的指尖跳跃在百音之下的琴弦。 这是《平沙落雁》——江湖之中,无论走过多少靡靡之音,见过多少天成之器——琴声悠扬中,总会为白玉箫留下一缕旋律。 立榕山的一草一木重新展现在眼前,清卿仿佛回到了在立榕山每日习术,而从不过问山外烦心事的日子。 不知从何时起,清卿每一日都牢牢盯着师父轻抚琴弦的手,晨光洒在桐琴之上,万千心事,尽付曲调中…… 百音琴像是一头暴怒的野兽,此刻忽地被一双大手安抚着。狂躁的怒吼声渐渐散去,任凭风声呼啸,这头野兽也终于闭上了眼睛。安闲自得的落雁之声宛若夕阳下的入眠小曲,被子琴的手指与清卿的木箫悄然哼唱。 万籁俱静间,忽地“啪”一声响——子琴抬起头,只见杨诉手中的丝弦竟断裂开来。 一时间,《平沙落雁》的旋律戛然而止。而那高耸巍峨的百音琴,终于结束了最后一声沙漠之风的怒吼,陷入了漫长无言的沉睡。 女人的双手颤抖着,杨诉低下头,紧盯着自己被丝弦勒出血痕的指尖。 “子琴,你说得对。”杨诉心下喃喃不停,“所谓‘百音琴’,终究是一场梦罢了……”想到此处,一阵冲动涌在喉头。一声尖厉的长啸,像极了百音琴在风中呻吟的音色,正从女人口中拼命不断地涌出。 “废物!” 嘶吼之声骤然划破夜空,众人寂静之中,都被吓了一跳。只听得女人仰天大笑着:“我辛辛苦苦养了这么大的孩子,竟是一首《平沙落雁》都唱不出的废物!” 子琴立在原地,冷眼看着杨诉歇斯底里地怒吼不停。阿玉正被父亲抱在怀里,小嘴嗫嚅着:“娘,我会哼这首曲子,我唱给你听……” 阿玉还没说完,便被公输玉的大手一把捂住了嘴巴。 杨诉抱着脑袋,疯狂摇着头,长发凌乱地披散在身后,头皮被锋利的指甲抓扯得鲜血淋漓。“不可能,这不可能……”女人靠着琴身,终于无力地蹲了下去,“我的孩子,你能唱琴,也能唱箫,你能唱出世间万物的一切声音……你为什么做不到!为什么!” 话音未落,竟拾起地上的火把,不顾一切地向那百音琴冲了过去。 “清卿!”就在女人和火星消失在眼前一刹,子琴立即回身,揽住清卿腰身便向后狂奔。公输玉见状,也顾不得阿玉“娘!娘!”地接连叫喊,赶忙转身向着大漠远处跑去。 只见女人孤身一人,消失在那高篪巨铮组成的迷宫之中。 随即便听得“轰隆”一声响,母亲和孩子的肉体交融在一起,向四面八方飞散开来。一朵硕大的火花绽放在半空中,而那八音四器,自然万籁,都已消失得灰飞烟灭。 直到熊熊烈火再也追不上子琴步伐,令狐掌门这才慢下脚步,只见清卿像是定定地入了神,仍在向百音琴爆裂开来的方向望去。子琴微微摇晃着她身子:“清卿?” “哎。”清卿猛地摇了摇头,再睁眼,重新向师父投来澄澈的目光。 见清卿那双明亮的眸子,被一滴一滴怎么也流不尽的泪珠子,淌成一双朦胧的泪眼,子琴再也克制不住,一把将清卿抱在怀里: “答应师父,发生在北漠的一切,都忘了吧。” 清卿一愣,随即垂下眼:“师父,可是这些都是清卿和师父一同经历的事,清卿忘不了。”还不及子琴回过神,便听得清卿接着道,“弟子从来不怕与师父分别太久,八音会也好,百音琴也罢,弟子只要知道师父就在弟子不远处,便没什么可怕的……只是,只是……” 说到此处,清卿拼命忍住自己不断哽咽:“弟子真的害怕,自己会忘了《平沙落雁》的旋律,会忘了《梅花三弄》的阵法,忘了这世间有个地方叫立榕山……” 听着每一句话,子琴不由得将清卿更紧地抱在怀里。子琴捧起清卿的脸:“不会。只要是师父和清卿一起经历过的所有,都会被锁在记忆深处,永远也忘不了。”清卿把脸埋在子琴怀里,拼命点头。 像是突然想起什么,清卿挂着泪珠看向师父,却带着一丝笑意:“如果有一天,弟子当真记不起所有的事,该怎么办?” 子琴也笑了:“只要三弄的梅花阵还在,只要落雁的平沙曲调未完,清卿不管身在何处,就总能想起师父来。” “一定?” “一定。” 远处一阵脚步声响起,子琴与清卿同时回过头,竟是公输主人抱着阿玉,向着师徒二人走来。 公输玉的脸庞被一晚上的火星熏得焦黑,几乎没了寻常皮肤的颜色。阿玉被父亲牢牢抱在怀里,毫发无伤,只是放开了嗓子大哭不停: “娘!娘不见了……” 女孩这般哭着,公输玉也不知该如何安慰。只是此刻,杨诉的身影与百音琴已然消失在烟火尘灰中,却不见公输主人还留着半点伤心的神色。子琴不由得低下头:“不知主人还有什么,是立榕山可以效力之处?” 公输玉闭起眼:“既然沙牢和百音琴都不复存在,我父女二人今后只能离了这北漠地界,且在天涯行走半生罢了。至于谱集也好,奴隶也好,只愿这些事,今后皆与阿玉再无干系。” 忽地想起什么,清卿赶忙接口道:“弟子记得,塔明王生日那晚,诉诉被一位黑袍老巫师接走了。” 闻言,公输主人眼前一亮:“这么说,诉诉也还好端端的无事?” 清卿点点头。回忆起老巫师慈祥的面目,想必正把诉诉带到了北漠最安全的角落,离这些音律谱集的争夺,远远走开了。 第九十六章 归来晚风 公输主人转身欲走,却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回过身,向子琴道:“那晚掌门救出来的南家孩子,也从火里捡了一命,正和即墨掌门——看,就在哪儿。” 顺着公输玉手指方向,清卿果然远远瞧见即墨瑶的身影,她那被扯成一条一条的长袖垂在地上。一袭白衣躺在掌门身前,似乎久久没了动静。甚至都没和公输主人打个招呼,清卿一把抽出玉箫,抬足便向着南嘉攸所在之处奔去。 见清卿一眨眼便已在几步之外,子琴见状,赶忙跟在后面。幸得那些捡了一条命的北漠汉子们都还认得这令狐客人,倒也不拦着,任凭清卿来到南公子身旁。 清卿高高地站在他身侧,低头一望,率先映入眼帘的,便是少年紧闭的双眼。早在十年前,清卿便见过南公子眼神中满是杀意的模样。八音会时,这双眼也曾布满冷峻与矜持,那是身为南家长子所拥有的蜿蜒血脉,在少年脸上留下的痕迹。 但此刻,这双眼紧闭着,上面青色的血管轻微跳动,终究失却了先前的神色。 清卿举起箫,心中想着——被白玉箫砸烂了脑壳儿的滋味,也该换你来体会体会了。就在木箫即将落下一刻,即墨瑶见势不好,赶忙低呵一声,长袖舞起便要向清卿打来。 即墨掌门的袖子如今只剩下几根丝丝缕缕的布条,哪里还能是白玉箫的对手?清卿不过听风辨势,迎面一转,那长长的木箫便闪过挟风而来的破袖,直入向前,不偏不倚抵住了即墨瑶喉咙。 “想要南林和东山的恩怨了结,很简单。”令狐少女冰冷的眸子下,闪着若有若无的凶光,“即墨掌门若想挡在前面,那我的木箫杀一个,和杀两个,也无甚区别。” 即墨瑶咬咬嘴唇,寸步不让。先前清卿相帮之事,自己一直没找着机会,缓和一下八音会时留下的不快。谁知清卿丝毫交流的余地也不留,逼得一群守卫长刀出鞘,指尖还微微颤抖不停。 那架势,像极了今日不取这南家少年的性命,谁也别想活着离开。 见即墨掌门神态坚决,清卿点起箫头,一势“高峰坠石”便要冲在掌门身前。谁知这高峰坠石使到一半,竟是被一股徐徐而来的微风化开,悄然没了气力。 一回头,果真是师父出掌,推开一道“汤流水”,顺势拢回胳膊,把自己抱在怀里。 “别杀他。”子琴眼神温柔,在清卿耳边低语,“南家公子变成这副样子,并非他一人的错。师父带你下山来,就是……” “就是什么!”清卿不知哪来的力气,一下子挣脱了子琴怀抱,“就是让这个害了子书师父和清灵师姊的哑巴公子,被师父从沙牢里救出来?” 话一出口,清卿自己也惊得呆了。从立榕山时起,清卿一直跟在子琴身边,一向是温和性格。加之二人下山前有师徒之辈分,清卿更是从来不敢对师父有半句违逆。不知怎的,清卿就在眨眼之前,回过头,向师父喊出那般吼出一句话。 想起南嘉攸上次捡回一条命,清卿手中木箫一滑,“啪”地落进了沙地里。 所谓上天的决断,就是罗先生不愿杀他,“入木三分”一掌取不了他性命,如今连师父都反倒要救他……他是仪表堂堂、温文尔雅的南公子,比不得自己只是个被捡回立榕山的木箫野人! 想到此处,清卿再回头,最后向南公子躺着的方向看一眼。少年失了血色的嘴唇翕动着,一动也不动。 “师父要救碎琼林的后人,便别来救我!”清卿失控似地喊出一句话,连地下的木箫看都不看一眼,一转身,便恨不得自己跑得再快些,再也不要回立榕山去。 “清卿,别……”子琴剩下的半句话被飘散在风中,可清卿一点儿也不想听。 跑了不知多久,竟是夜晚悄然过去,北漠的烈日重新展露出灼烧大地的模样。金色的阳光洒遍了沙地每一个角落,重新看向高耸于大地之上的百音琴,就像是一场梦一般,消失在灰烬之中,无影无踪了。 但身后的脚步并没停下,听声音,似乎远不如师父的脚步声那般踏实。清卿听出来人是谁,却并不愿回头,因此只是自顾自向前跑着。跑出好远,等身后的距离被渐渐拉开,忽然听得那脚步声轻了下去—— 像是心知追不上,就要无功而返。 清卿陡然一惊,自己认不得路,当真被孤零零抛在这沙漠之中了么? 此时比不得清卿方才冲动,一想到茫茫北漠无边无际,清卿立刻生出几分悔意,后背也冒出一层冷汗。犹豫片刻,脚步渐渐慢了下来。 一想到曾有一只老沙鸦与自己殊死搏斗一场,清卿顿时失去了横穿大漠的勇气。 正是这一犹豫,便听得身后的脚步声再起,马不停蹄地追了上来。无奈之下,清卿回过头——果真是即墨瑶,拖着两片破布条一样的袖子,在不远处哼哧哼哧地跑着: “令狐少侠,慢些走!” 看见来人并没转头就走,清卿微微放下心。可嘴上仍是不服软,冷冰冰地道:“怎么,即墨掌门还要摆一桌欢送宴不成?” 谁知即墨一点儿也没有平日里矜持的架子,丝毫不生气,反倒走近前来笑一笑:“行啊,少侠喜欢吃什么,瑶让手下人去准备便是。”见清卿眼神一动,立马接着道:“沙漠里没什么好招待的,倒是烤羊腿百吃不厌……” “烤羊腿?”清卿险些脱口而出,心下暗暗道,“莫不成是塔明王生日时流着肥油的烤羊腿?” 虽然已动了心,可清卿仍是生着师父的气,因此脚下半点儿不动。即墨上前,拽住她一只手腕,往不知什么方向一步一步拖着,还道:“来嘛!令狐少侠难得原来一趟,也要怪塔明王待客不周到,怎么没让少侠尝上一尝?” 就这么一拖一拽,不知怎么回事,清卿就被即墨瑶和她口中的烤羊腿一步一步带走了。 一座宽敞的大帐出现在眼前,两旁立着壮汉守卫,弯刀出鞘,在阳光下泛着光芒。放眼望去,即墨掌门所居之处,虽谈不上南林般奢华,却果然要比塔明王、公输王的帐子壮观许多。 二人还没近得大门,便听得远远一声呼唤:“瑶姐姐!” 清卿定睛看去,竟是个与诉诉、阿玉差不多大的男孩子,挣脱了几个北漠女人的怀抱,向着即墨瑶撒开腿奔来。即墨瑶绽放开花儿般的笑,迎面上前,把男孩抱起在怀里。 “可辰,和令狐姐姐问声好。” “令狐姐姐好。” 听得男孩嗓音稚嫩,清卿也一下子忘却方才烦恼,不禁上前几步,脸上微微露出笑容来。只见男孩眼神清得像是一汪泉水,灵灵地向四周望去。清卿走上前,那双动人会说话的眸子便定在了她的身上。 那浓眉大眼的样子,和清卿记忆中的即墨星简直一模一样。 “令弟真是……”清卿话说到一半,却一时语塞。只恨平日里读书太少,这样一个伶俐乖巧的孩子被抱在眼前,却想不出一个半个能称赞的词语来。 见清卿难得放开笑容,即墨瑶便把可辰放在地上:“自己去玩儿,姐姐晚上再回来陪你。” 几个女人向掌门行个礼,随即抱着即墨小王子离开了。 二人坐定,即墨瑶大手一挥,命手下人去准备些饭食。清卿见着饭菜如流水席一般,烧鸡烤鸭,炖牛肉卤猪蹄,甚至还有一条清蒸的不知什么鱼接连而上,唯独没有烤羊腿的影子。心下略失望,一时却失了胃口。 忽地想起一事,便抬头向即墨掌门问道:“公输一家,敢问掌门如何打算?” “公输主人不愿久留,带着孩子要走远些,瑶也不能强求。”年轻的掌门偏着头,像是思考着,“至于公输家的另一个孩子,既然被罗巫师照管着,想必不会有事。至于巫师带着她去了何处,再慢慢寻找不迟。” 听到此处,清卿心生疑惑:“果真天下巫师一家,都姓罗?” 即墨并未看出清卿想些什么,只道她仍是挂虑杨家女孩的去向,便微微一笑道:“北漠的巫师先生是可靠的人,不比武陵墓……罢了。”掌门一摆手:“待得风平浪静,巫师先生自会回来。” “那你们的公输王呢?” 即墨瑶一听,先是一愣,随即苦笑:“什么公输王,不过是当初爹爹为了安抚旧臣,送出去的名号罢了。”说道此处,竟是叹了口气:“火那么大,那公输后人还是不要命地往里冲。等几个汉子把他拖出来,早就烧得焦黑一片,没了人样子……” 听到此处,清卿也是跟着叹气。纵使公输王捡回一条命,恐怕也没办法像他的玩偶那样,重新恢复如初。 许是不经意间,清卿的手指在桌子边上轻轻敲着:“饮菊露以入朝兮,列云霓之晚佩。望黄昏以虬鸾兮,横灵皋之蛮荒。若思雷雨兮忘归,留折夜鸣兮天狼……”迷迷茫茫,似乎有人低声唤着自己: “令狐少侠?”清卿垂眼,并不抬头。 “令狐!”即墨一叫,清卿才骤然回过神,“你在敲什么?” “没什么。”清卿摇摇头。 自己怎么反倒记得这句曲调?真是奇怪。 即墨一笑,没说什么。而后将手伸进袖口,取出个小巧的物事,放在清卿眼前。清卿一看,只觉一股熟悉之感骤然涌上心头,不由呆在原地。 只听即墨瑶淡淡地道: “我们兄弟姐妹四人,一人一个。只是瑶留着也学不会,倒不如向令狐少侠请教一二。” 第九十七章 至死不渝 抬手接过骨笛,清卿将其放在阳光下,细细端详。骨笛的头和尾微微隆起,阳光洒着,有一道金色的裂痕贯穿在笛孔之间。清卿试着抬手,用手指覆盖在圆圆的笛孔之上。 那笛身温润,手指盖住笛孔时,似乎“嗡”地发出一声微响。 这来自远古北漠的术器浸透了烈日的炙烤,握在手中,自带着一股黄沙的沉静。清卿抬起眼,只见即墨瑶冲自己淡淡一笑,眨着眼睛。 清卿低下头,让那心中早就熟悉不已的旋律在指尖流淌下来: “树栖霜,沙歇雁。风月不见,北客自怜,谁识曲中闲?” 仔细回想间,清卿发现,其实星星与自己都是从小便未曾离开自己故土的人。少年离开伴随自己长大的风尘黄沙,抱着一颗复仇的心和一腔挣扎的血,踏上了循着琴声而引导仇怨的路。年轻的即墨少年,清卿甚至都不知道他确切的年纪,便在他铭记许久的琴声中倒在短短的弯刀之下。 而清卿离开恋恋不舍的立榕山,所求之事,并非找一个人,饮一壶酒,杀一条命那么简单。 令狐氏弟子与掌门的对手,是一位未曾谋面的先人,和他留给整个江湖的诺言。清卿有时会想,自己饮下的泉水,吸入的空气,流淌的血液,吹奏的旋律,都与那些生活在另一个时代的人们有着难以捉摸、千丝万缕的联系。但立榕山弟子们知道的是,令狐氏的祖先并未给世世代代的弟子们留下太多幸运。 这世上每一个姓令狐的人,所拥有的不过一列门规,几张琴谱,和书谱阁积满了厚厚灰尘的藏书罢了。而如今便是几张散落不见的谱集,和一根斑斑驳驳的破木头棍子,也要掀起江湖一场腥风血雨,惹得多少人相互争抢,闹得个头破血流。 而留下这一切的墨尘掌门已然故去,抛下一代代令狐弟子在生来便存在的束缚中挣扎。 回望夜屏那场雪,星星已然在自己的使命中倒下。而清卿和师父还能走多远,自己也不知道。或许当那虽是能夺去脆弱生命的碧汀毒融入自己血液的时刻,自己便承担起了原本不该属于自己这个年龄的未知。 想到此处,清卿手心忽地一顿,一个低音险些吹得没了声—— 无论走多远,自己都不愿意和师父分开。这是两个人相拥在月光如水的雪地里,唯一能留给对方的承诺。 骨笛之声在沙漠中孤零零的响着。那汇集了宫商角徵羽的琴声弦剑,会不会正在何处,等着白玉箫的身影,重新带着沙丘的炙热,来到那袭青影之旁? 世人常问,北客自怜,谁识曲中闲。却无人道江湖险恶,来自东山与北漠的少年少女,曲中又怎会有那么多安闲之意…… 风月不见,北客自怜。吹笛人不再是年幼的北客,终究无人能明白那曲中之闲。 清卿思绪许久,十指顺着心意而动,只觉得四周尽皆寂静,便是狂傲的北风也停止了呼啸之声。不知不觉间,一阵微微的温暖之意拂过脸颊。一睁眼,竟是即墨瑶不知何时已换过了衣衫。 两条如水般长袖,重新散落在蒙蒙沙土之中。 随着清卿笛声呜咽,即墨掌门的水袖迎风舞起,渐渐便融入到清卿的曲律之中。一笛一舞,点缀在茫茫沙漠一隅,竟也是一份难得的乐趣。 尽管那吹笛人指法生涩,而舞袖人的袖起之中,总夹着几分凌风的杀气。 清卿记起师父常说,所谓音律的妙处,便在于一个人即使并不明白八音四器之用,也能感受到藏在音律中的那份愉悦之情。不比刀枪棍棒之类,若是不懂,总觉得打打杀杀,实在一种消磨时间的下策。 而宫商角徵羽则不同。无论是市井街巷,还是亭台楼宇,无论渔夫农人,还是达官显贵,在一曲琴音之前,都像是只留下了最初的洁净魂灵,让那曲中的震撼贯穿直入每个人的脑海之中。 这音律的妙处,既能救人,也能杀人。 便比如说,彻心大师笛声疗愈,险些救了自己一命。而高耸入云的百音琴,却夺人神智,害人心魄,而南家公子不得不为之疯魔。 此刻清卿任凭脑海中胡思乱想,看着即墨瑶随风起舞,心中倒也体会着一种难得的愉悦之情。自己是习惯了沉浸在乐曲声中长大的孩子,往往探求各类曲谱的乐趣时,不由生出一分难以抵达曲律之中的愁绪,好似谱中墨痕与自己相隔千里,自己总也找不到那真正的趣味所在。 见即墨瑶的水袖在笛声中舞动不停,清卿忽地眼神凝聚,颇有些醍醐灌顶,豁然开朗之感。原来能有一舞韵律,相随在音乐之中,竟是如此的美事。 一首《绛河》,清卿每每想起,心中虽已是触动万千,却仍是比不上此刻有舞相随。若是有一天,江湖中百音百器,也能如此尽皆唱和,只怕再厉害的白玉箫,再难得的《翻雅集》,也学不来这种彼此心知的美妙乐趣。 清卿微微摇头,心下苦笑。若是江湖中的音律真能奏在一起,倒不必今日血流成河了。想到此处,突然觉得耳边奇怪的声音一响,险些打断了自己笛声旋律。 赶忙抬头,竟是即墨掌门两道袖影,直直向着自己的方向袭来。 即墨掌门竟要此刻动手么?清卿心下一惊,赶忙止了口边旋律,以那骨笛作箫,向前一递,便与那袖风裹挟在一起。只见长袖熟练地卷起骨笛笛头,手中一用力,像是要将连人带笛一齐卷了去。 顾不得自己胳膊被震得酸麻,清卿生怕术器脱手,便将身周内力源源不断地传递在那骨笛身周。不料,即墨瑶竟顺势撤力,将那身子挂在笛身一绕,自己闪电般跃在清卿身后。 另一只水袖揽着清卿腰身,轻轻一拽,便将清卿连带着骨笛拉在即墨瑶身前。 似乎有阵阵呼吸声近在耳边,清卿觉着那即墨掌门呼气含香,靠在自己肩胛脖颈之处。一声低语凑在自己耳边,带着几分得意道:“瞧,没了你的白玉箫,如何是我的对手?” 清卿双眸一下子睁大——的确,行走江湖却没了术器,心中还能留下几分复仇之意? 松开长袖,即墨掌门后退几步,抖抖衣衫,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似地,自顾自坐回原位。见清卿仍是发愣,即墨瑶一笑:“从这里向东,有一棵老枯树在沙漠中立了不知道几千年。吃完东西就快去吧——令狐掌门在那里等你。” 令狐掌门就在不远处,等着清卿想起自己留给彼此的承诺。 “师父。”清卿口中低声喃喃着,向东望去,果真有一团火焰,在太阳下闪着金色的光。 一刻也不愿耽搁,清卿摊开手,把骨笛摊开在即墨瑶眼前。就在即墨掌门拿起骨笛的一瞬,清卿转身抬足便走,险些撞翻正走在大帐门口的几个女人,向着老枯树的方向飞奔不停起来。 看着令狐少女化成一粒小小的黑点,终于消失在视野,即墨掌门这才看向身边的侍女——两只香喷喷的烤羊腿被托在盘子里,几滴热油差点溅在自己身上。 “果真是没缘分啊。”即墨瑶暗自苦笑,拿起一只羊腿,猛地咬了下去。 泪水和蹭在脸颊上的油光混在一起,掌门握着手中那只骨笛,用力一震。再张开手,那只斑斑驳驳,光滑温润的术器,已然成了纷纷扬扬的碎片。 清卿根本顾不得什么均匀的呼吸吐纳,只知道两条腿争抢着向前奔跑。不一会儿,便看见那熟悉的青袍背影出现在眼前。 “师父!”清卿克制不住地高声一喊,子琴应声回头。 此刻,清卿与子琴隔着不过十几步远的距离。但不知为何,清卿却反而慢下了脚步,像是双腿突然沉重下来,怎么也迈不动。子琴不断向自己的方向走着,清卿就那样愣愣地立在原地。 令狐掌门什么也没说,一把将弟子抱在怀里。 清卿只觉一股温暖的微风扑面而来,不同于沙漠的炙烤,也更不似冰川严寒,只是带着一份恰到好处的温柔,紧紧包裹着自己每一寸呼吸。先前不安跳动的心也渐渐平静,清卿把头靠在师父肩膀上,贪婪地想要融化在这份拥抱之中。 “师父……”清卿抬起头,让阳光暖融融地洒在自己脸庞,“弟子知错了。” “错了什么?”子琴语气故作严厉。 清卿在子琴脸颊悄然一吻:“弟子不该抛下师父,一个人跑走。” 便是这轻轻的吻,子琴只觉心中像是有一根琴弦,轻巧一弹,便奏出难以言说的袅袅余音来。这散开的温暖之声渗进骨髓,顺着血液,流淌在全身各处。子琴捧着清卿的脸,在她额头上深深一吻,随即将弟子抱得更紧了些。 清卿微微攥起拳头,在子琴的胳膊上敲个不停:“师父,快放开呀,弟子不走了。” 子琴偏是抱着不放:“在师父面前,可没有下次。” “下次什么?” “下次偷偷跑掉的话,不论多远,师父都要追你回来。” 清卿扬起下巴:“那然后呢?” “当然要罚你!” 子琴话音未落,清卿忽地双手探向前,一式“千里阵云”将师父推开,转身便作跑走模样。子琴在后面追着几步,却不料清卿一个回身,正在扑在子琴身前。 二人灼热的目光落在彼此的青衣之上,子琴揽过清卿的腰,任凭自己沉醉在那最深沉的一吻之中…… 第九十八章 天命难知 宓羽湖日光浅波,赤色如锦,杲杲悬碎着洒在湖面上。清卿提笔,手腕用力,一滴浓黑色的墨汁便浸染了薄薄的纸面。 子琴从清卿身后靠上前,一阵淡淡的温暖气息瞬间笼罩在清卿脸颊。 清卿虽不做声,嘴边却忍不住漾起一丝笑意。只见师父眨眨眼,盯着自己,片刻也不愿挪开眼睛,惹得自己终究是心神晃荡,怎么也静不下来。便放下笔,一回头,才发觉师父清新眉眼离自己不过半寸来远。顿时脸上泛起浅浅的红晕,低下头:“师父在看什么?” “在看清卿写字的样子。” 清卿一笑:“这有什么好看?” 子琴一听,反而扶住清卿肩膀,凑得更近了些,像是细细端详着清卿眉眼。清卿被看得更是多了几分害羞之情,连忙推开师父的手,把身子转到一边去:“这西湖地界,微风拂岸,霞光缥缈,师父何苦盯着我看!” 沉默一刻,子琴并未答话。就在清卿奇怪万分,准备回身之时,却突然从后搂住弟子腰身。清卿一惊,“啊呀”叫出声,顺势便倒在师父怀里。子琴低下头,见清卿不偏不倚倒在自己怀抱中,便笑着凑在她耳边道: “湖水堤岸本没什么好看,偏偏是映在清卿眼中,才添了几分颜色。” 说罢,眼神穿过清卿双眸,好似真的从弟子的瞳孔之中,看到无数山川江河。 听此言,清卿忍不住偏过头,垂眼一笑。在师父脸颊悄悄一吻,随即从子琴怀中立直了身子:“今日想写的东西还有好多,墨迹未干,别要洒得小船里到处都是。”话音未落,果真一滴浓墨从笔尖滴下,惹得那薄薄一张纸晕染了好大一滴墨疙瘩。 子琴弯着双眼,竭力忍住笑,作出个无辜神色。随即拿过那张染了墨的纸,只见上面龙飞凤舞的字迹甚是眼熟,便问道: “这是哪一首?” “是公输王的笛曲。”清卿叹口气,“竹笛与骨笛不同,总觉得音色清亮,多了几分原生自然的意趣。可惜这首笛曲叫什么名字,却没来得及记下来。” 说到此处,清卿便提笔,在一张干净的纸上重新写下: “饮菊露以入朝兮,列云霓之晚佩。望黄昏以虬鸾兮,横灵皋之蛮荒。若思雷雨兮忘归,留折夜鸣兮天狼。木冥冥兮蕊窈窈,离神修兮容所思。” 两次下山,清卿总能听到不少别有韵味的曲调,与自己在东山所学大不相同。自己已然走过了南林北漠,所行一路,所听所想,尽皆被记录在一首首曲调之中。若是有听得不确定之处,便拿给师父,二人琴声淙淙间,共同弥补修改。 趁着这首笛曲还未忘却,清卿赶忙把听到的旋律记录在随处找来的纸张之上。随着自己听过各地各处的不同旋律,清卿只觉得,自己听音之术似乎练得愈发流利。有时不必师父在旁,也能独自写出一首完整的曲谱来。 待得这首写毕,清卿便把薄纸拿在空中,递在师父眼前。谁知子琴端详一阵,却微微皱起了眉头。 心中不由紧张些许,清卿咽了口唾沫,问师父道:“师父,这首曲调,可有不连贯、不和谐之处?” 子琴摇摇头:“并无。为师只是觉得眼熟,一时想不起在何处见过。” “莫非这首笛曲并非公输逸所创?”清卿暗下想着,“或许是他人吹奏时,公输王在别处听过见过,便将旋律记了下来。再者,那冷面王或许随口一吹,也并未说这是北漠的曲子。” 思来想去,忽然觉得小船中沉闷不已,头也晕得难受。实在不愿继续思考,便放下笔道:“弟子也想不起这旋律究竟是从何处来。师父,前面是什么地方?” 子琴探身,从窗外望去,只见远处人群嘈杂,船只来来往往,似乎甚是拥挤,便道:“许是个摆渡的码头,此处人多,咱们不妨往前去寻个僻静之处。” 清卿同师父一样,也不喜欢吵吵嚷嚷。一听说前面人群来往纷杂,立刻点点头。 话说逸鸦漠之中,武陵墓主人身死,塔明王也没了依靠。当初那群要“联合百音,共抗青衣”的好汉女侠们登时作了鸟兽散,一窝蜂地浩浩荡荡离了北漠。 北漠的大王好汉也都死的死,伤的伤,无人再敢提起那“沙牢”的名头。 倒是二人回到先前的酒楼,牵了马,幸得当初下山带足了银两,便付了这许久的饲料前,有雇了一只小船,一路西行。那金马许久不见二人,远远看见青衣青袍走来,记得用蹄子刨着地面,不住地舔着清卿的手。 至于日后北漠的笛法也好,谱集也好,便要看年轻的即墨掌门的本事了。 记得当初八音会的四名“雏凤”之中,清卿,南嘉攸,即墨瑶,江沉璧年纪相仿,唯独即墨已然是逸鸦漠的掌门。因此一举一动,一胜一败,总承载着比其他三人更多、更复杂的含义。在夜屏山养伤时,清卿有一次对子棋师叔提起,师叔却不屑地翻了个白眼: “那有什么,你师父当掌门的时候,还没她年龄大呢!” 登上小船,清卿回头一望,漫天的雾霭遮蔽了无垠黄沙,只剩下西湖大江,水气蒙蒙。不知怎的,那百音琴碎裂在眼前的模样却一遍一遍在清卿脑海中重现。 逸鸦漠中一沙一石,本都被这百音琴包含其中。可惜武陵墓主人所求,终究太多。 造出那能相比于万籁自然的庞然大物的代价,便是禽鸟啼血,血染黄沙。以一己之力抵抗自然万物之规律,从一开始,或许只是一场轻易破碎的幻梦而已。 子琴方欲令船夫绕道而行,却忽然听得岸上一阵高声叫喊,还有熙熙攘攘的人群,把那叫嚷中央围了个结实。不知何事,子琴便凝神于耳,仔细听道: “不问世事,不算吉凶。欲解余年,银两入笼。” 远远一瞧,一人身着六爻衣,手持阴阳旗,闭目合眼,口中念念有词。这人脚下,果真有一个竹编的小笼子,空空荡荡,像是等着来往过路人往里放银两。 周围来来往往的赶路人听得他言语奇怪,举止不似常人,便渐渐围拢过来。有些个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年轻人,探头探脑,混在人群中问道: “嘿,老头儿!你这算卦不算吉凶,还能算什么?” “小可能算准肉体凡胎余生的命数。不消什么手相卦盘,只要小可抬眼一看,这人余生之事,便能看得一清二楚。” “哇——”“这么厉害?”人群中登时爆发出一阵惊叹之声。 就是刚在那说话的年轻人,听得他口气这般狂傲,偏是不信,决心要把这目中无人的算卦老头儿整上一整。于是便上前一步,挤进那人群中央: “你这算一卦要多少银子?给我也算上一卦!” “呵呵。”算卦人捏起胡须,闭眼笑笑,“小可收钱,与面前之人福祸贵贱有关。若是算得此人日后必将显贵发达,那纵是现在掏不出银子,小可也要他抵押些什么值钱东西;若是算得此人日后落魄遭难,那即使今日腰缠万贯,小可也不愿多收一文。” “哟!”听得他还有这样一番讲究,围观的人群更是来了性质,纷纷怂恿着那年轻人,“快让他给你算一卦,大家伙儿一起开开眼!” 年轻人也是来了兴致,加之他衣着讲究,看着便像是家境殷实的不缺钱的人家。一听算命的这么郑重其事,瞬间也是好奇心起,从怀中掏出个沉甸甸的荷包来,放在手中掂量掂量:“老头儿,你且看吧!要多少银子,尽管开口就是了!” 说罢,将荷包解开,白花花的银两被悉数倒在地上。 往来有不少做生意的穷小子,看见这么多银子,惊得眼睛都直了。谁知算命之人不过摇摇头,徐徐睁开眼—— 浑浊的眸子在年轻人身上刹那瞟过,立刻便重新低头,闭上了眼睛。 “就这?”见算命人不过眼神飘忽一瞬,甚至未曾细细观察来人面相之类,就重新闭眼,人群中纷纷响起一阵散去之声。唯独那年轻人还不死心,问道:“老爷子,你看我这命,够你收多少银两?” 算命人不答话,俯下身弯腰在满地的银两中摸索着,拾起一枚铜钱。 随即凑在年轻人耳边,低声说了句什么。年轻人一听,立刻变了脸色。先是愣愣地在原地呆住许久,随即耷拉着脑袋,转身便走。就连撒了一地的雪花银也不愿捡,就头也不回地消失在人群中。 人群早已散去,算卦人口中仍是絮絮叨叨,却无人再理。清卿在船上看得奇怪,转头问师父道:“这算卦之法,似乎与江湖各处的巫师们大不相同。师父,你听没听见,刚才这人说了什么?” 子琴点点头:“他大概是说,‘看你有悔改之意,就收你一枚铜钱。若是继续豪赌不知收敛,必将倾家荡产,人财两空’之类。” “这么说,方才离开那人当真有好赌的习惯?” “或许吧。看他样子,估计是算卦之人猜得八九不离十。” 第九十九章 花叶相错 再看向人来人往的人群,似乎大家都忘了方才那一场哄闹,各自行走招呼着过路人,谁也不去理会那算卦的左右。只见洒了一地的银两,算卦人既不去捡,也不避开,只是用那面阴阳旗杆在地上摸索着,不停地寻找前行的路。 清卿只觉得这路算卦之法十分厉害,由于寻常巫师们的问卜凶吉不同,心中不由得跃跃欲试,想知道这老人的算卦与西湖北漠的巫术,究竟谁更厉害些。 于是便拉住了子琴袖子,低声道:“师父,咱们也去试试吧。” 一听清卿言语,子琴不知为何,心下突然一怔,像是被冥冥之中的力量攫住,胸口沉闷难受。勉强冲清卿笑笑,只是道:“不过是江湖人走街串巷,养家糊口的把戏罢了,天色不早,我们还是去别处歇息。”见师父兴致不高,清卿倒也没强求。再一转头,只见岸上各处张灯结彩,趁着天色未黑,似乎都在忙忙碌碌地往家门口挂着什么。 觉得不解,清卿便大声向着划桨的艄公问道:“船家,今天是什么日子,怎么家家户户都这般忙碌?” 那老艄公回过头,一面撑船,一边向清卿投来个不可思议的神情:“姑娘怎么连这个都不知道?难道您二位此来游船,并非慕‘百花仙子’的大名而来?” 这话反而把清卿问得奇怪:“这‘百花仙子’是何人?” “二位一看,就不是咱西湖本地人。”艄公笑着摇摇头,停了桨,用手指在岸边的方向比划着,“‘百花仙子’乃是南林蕊心塔一等一的花魁,据说是诗词歌赋,品茶听琴,样样精通,更长了一张神仙都学不来的好容颜!就是因为有传闻说,一见这百花仙子,别说凡人要动心,就连花儿见了,都忍不住闭了花瓣,羞得脸红哩!” 想不到南林蕊心塔之中,不过一年,便忘却了被大火侵蚀的惨状,重新成了街头巷尾人们津津乐道的口中之趣。而今这位未曾听闻的花魁,还有如此闭月羞花的姿色。 清卿从山上到江湖,无论绮琅,即墨还是武陵墓主人,也算是见过不少动人的女子模样。只是像这“百花仙子”一般,被人们夸赞到如此地步的,清卿还是头一回听说。于是便接着问艄公道:“船家,这南林的花魁长得漂亮,怎么西湖的人家也都热闹起来?” 艄公重新拿起船桨,缓慢摇着:“今日是花魁游街的大日子。过了今儿个晚上,只怕再想见‘百花仙子’一面,可就难喽!” 听得这岸上又是百花仙子,又是花魁游街,清卿心中隐隐生出些想要一探究竟的主意。子琴在一旁,看出清卿已生了想要上岸之心,便向艄公问道:“下一处码头还有多远?” “远着哩!”老艄公夸张地伸开手,“今儿晚上肯定是到不了。如果二位无心上岸,就只能在船上过得一夜喽!” 无奈,子琴淡淡叹口气,揉着清卿脑袋。清卿心知师父已答应了上岸瞧个热闹,便抿嘴一笑,迫不及待地拉了师父,牵了金马,从码头连蹦带跳地飞上岸去。就在二人身影混入人群一刹,子琴忽地停下脚步,一回头,看向停在码头前来来往往的船只。 老艄公好端端地守着船,靠在篷子上眯起了眼。可子琴却不知怎的,总觉得自己心中几分慌乱,像是再也见不到这艘小船似的。 街上摩肩接踵,二人在街巷中走得晕头转向,不一会儿,就找不到方才来时的路。这宓羽西湖不比别处,来来往往,皆用船只载人牵马,并无太多人走在岸上。一道道水路纵横交错,大小船只在湖面上川流不息。 偏得今日是花魁游街的大日子,湖水流淌的水路街道,早已为花魁船只的到来清得干净。因此人来人往,全都拥挤在那窄小的石板路上。 二人走来走去,早已没了刚下船的新鲜劲儿。只觉得人挤着人,叫骂争吵声不绝,金马还好几次滑了蹄子,差点翻到水里去。清卿看向师父,二人相视一笑,不约而同地调转了身子,向着码头重新走回去。 谁知这刚一转身,险些与个瘦小的人影正正撞上去。 那人影低着脑袋,也不看路,迎头便要向师徒二人的方向顶上来。谁知他手中正握着一杆旗,走到半路,旗杆在地上一滑,眼看就要掉进几步远的水路中。清卿一个眼疾手快,探出半个身子,轻轻巧巧一捞就将那杆棋捞了回来。 只见旗面上画着一对阴阳鱼,正相拥交错。 清卿盯那阴阳符号许久,只觉得脑袋昏昏沉沉,两条圆滚滚的鱼好似在水面上飞速旋转起来。谁知面前这人既不答礼,也不道谢,劈手夺过这阴阳旗,转身便走。口中还絮絮叨叨不停: “不问世事,不算吉凶。欲解余年,银两入笼……” 这算卦人另一手,果真掂量着个竹编小笼子,里面唯一的一枚铜钱叮当叮当响。看背影,分明便是方才码头处,吸引了众人围拢的算卦之人无疑。 见算卦人举止诡异,不知缘由,清卿终于忍不住,出声叫道:“且等等!” 算卦人闻声停下,转过身来,紧闭着眼:“姑娘,可要算一卦?” 清卿此刻与子琴正拉着手,还未出声,只觉得师父手心猛地一拉,紧紧把自己的小手攥在五指之中。便是这犹豫一刹,算卦人已然折过身子,重新走到二人近前。 不偏不倚,就在清卿方才出声的位置之前,停下脚步。 这奇怪的算卦人也不说话,就是直挺挺立在清卿身前,低头闭眼。人来人往顶撞不停,他也毫不在意。若是个有心的路人走来,只怕要吓得魂飞魄散,把算卦人看作一具僵尸立在路边也甚是可能。 清卿只觉后背悄然冒出一层冷汗,正踌躇间,却听得师父在身旁,上前一步道: “烦请算一卦。” 听子琴声音,不像是随口好奇,倒像是下定了多大决心似的。 闻声,算卦之人终于抬起头,嘴角扬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缓缓睁开眼睛。不料,这人浑浊的眸子在清卿脸上定格一瞬,又在子琴脸上望望,却又望回清卿的方向。这左右相视半刻,突然闭起眼,一言不发,转身就走。 他这模样可偏偏激起了清卿的急性子,清卿几步上前,一把抓住他那阴阳旗:“方才算了这一卦,怎不说要多少银子?” 算卦人慌忙摆摆手:“不要银子,不要你们的银子。你们也别来问我卦象如何——生死有命,小可难以言说。”说罢,更是加紧了脚步,急着要从人群中穿梭离开。 听他此言,清卿更是奇怪,心下暗暗道:“若是生死有命,还要你算卦人作什么?” 想到此处,更是拽进了旗杆另一头就是不放手。子琴来到清卿身旁,轻轻拍一拍弟子肩膀,清卿这才不情不愿地松了手。谁知那算卦人毫无防备,被牟足了力气要抢夺阴阳旗,另一头忽地失力,险些一个趔趄扑倒在地上。 待得算卦人站稳了身子转过身,子琴淡淡笑道:“君子问灾不问福。若是卦象有异,还请长者但说无妨。” 方才看到算卦人一副惊恐模样,子琴心下猜到八九分。只是未曾预料,这不知是什么厉害的大凶之卦,能把算卦之人吓得连银子也不要,还差点摔倒在地。虽不知随口一问,卦象究竟如何,子琴反而隐约觉得,先前离开岸边时的那份莫名慌乱反而消失不见,倒是心下坦然,轻松许多。 算卦之人弯着腰转过身,冲二人摆摆手:“罢了,银子且就不要二位的啦。既然您实在向知道个明白,那就容小可说破一二——二位不出百日,必将性命攸关,面临血光之灾哪!” 见算卦之人说话间,面目扭曲狰狞,语调颤抖,活活像个奔赴刑场的囚犯,就要吓得尿了裤子。子琴与清卿反倒同时长舒一口气,以为是什么厉害祸事。 行走江湖,每天都在剑尖上舔血,谁还曾怕过血光之灾? 许是料到二人这般不放在心上的模样,那算卦人仍是摆摆手,不再多言,转身就走。子琴上前几步:“且慢!”待得算卦人转身,子琴拢起袖子,微微行礼道:“烦请指教,敢问这血光之灾,可有什么求解之法?” 那人叹口气,像是犹豫半刻,便拉过子琴的手,在他掌心写下足足二十个字: 有花不见叶,叶生不见花。花叶两相错,明日百花杀。 写到最后一字,那一点被用力地顿下,甚至压得子琴手心生疼。算卦人一拂袖,高高抬起手腕,勉强挤出一丝笑容,闭着眼道:“求解之法,倒也不难。只要你二人始终左右相依,不会分离,便好。” 话音一落,提起阴阳旗,转身便向码头边走去。“银子……”还没等清卿向试着追上,那身着六爻衣的背影,已然渐渐消失在黑压压的人群深处了。 看那神秘的算卦人走远,清卿仍是呆呆地立在原地。直到子琴用手指在她脑门儿上轻轻一敲,这才猛然回过神:“师父,方才那人在你手心写了什么?” 子琴摇摇头:“琴也不明白。大概便是什么不能分离之类的道理罢。” 谁知清卿一听,竟突然一拍手,脸上涌现一抹轻快的笑意。见师父望向自己,那笑容又瞬间转为羞涩,清卿把缰绳在手里转了好几个圈,又低下头去。 “在想什么?” “师父,弟子在想……在想……”犹豫一瞬,清卿声音越来越低,“在想那算卦人说的,可以解开那血光卦象的办法。” 令狐子琴聪明一世,偏偏这时候成了个榆木脑袋:“什么办法?” 清卿撅起小嘴,向师父一望,子琴还真是个一头雾水的迷茫神情。清卿不知怎么才能说下去,竟突然拽紧了金马,一回头,飞快地跑走了。 第一百章 一诺千金 一上大路,清卿一下子跑得失了方向。回过头,才发觉路上行人尽皆让在两旁,留出一条宽宽敞敞的大道。还没等清卿找到去路,便听得身后阵阵马蹄声响,还有人大喝一声: “闪开!” 果真是大队人马疾驰而来,为首那马就要刹不住蹄子,扬起风尘直冲在清卿面前。轻轻巧巧一个后跃,那马虽然来得快,却不比清卿后跃更快,登时闪身让到那路边。就在清卿还停在半空时,子琴已然赶来,一把便将弟子拽在自己身前。 子琴皱起眉头:“人多路险,怎么跑这么快?”清卿也已经忘了自己刚才怎么一下子跑走,便眨眨眼睛,不再说话。见师父揉着自己脑袋,指尖还微微颤抖,清卿便笑一笑道:“不过是个跑疯了的马儿罢了,弟子能有什么事?” 听清卿这样说,子琴先是一愣,随即默默不言。 方才骑马横冲那人,见自家马儿并未伤了人命,胸中长长舒了一口气。谁知半口气没出完,座下那马忽然一声长鸣,骤然止了奔跑,扬起前蹄,缰绳一下子脱了自己的手。还没反应过来,就觉得自己身子腾空,上身控制不住地飞在半空。 “砰”的一声,骑马人在石板地上摔得不轻,还打了好几个滚儿才停下来。 “你奶奶的……”那马夫一边爬起,一边口中叫骂不停。这一撞摔得可是不轻:看不清是哪里先着的地,总归有半只胳膊扭曲成诡异的形状,眼看一时半会儿是动不了了。脑门儿上一个青色的大包鼓着,鼻子里还不断冒出血,与那地上的尘土沙石搅和在一起。这人半句话没骂完,突然嘴边一个急刹车,双脚也不由自主地立在原地。 定睛一瞧,竟是个人影立在自己马旁,手中还牵着方才飞出去的缰绳。 原来是这人在自己快马奔跑间,凭一只人手拉住了马?如此天生神力,别说跟在后面的马队尽皆震撼,就是围观在路旁的人们也爆发出阵阵惊叹之声。 当真不知这拉马人如何作想,有着这般天生神力,却偏要窜到这路中间来,拉住快马,害得马上之人摔得那样老远。即便被这人难得的臂力吓了一跳,那马夫也不禁火冒三丈,走上前来,指着那人鼻子便骂:“你是眼瞎还是活腻了,看不见这马正跑着呢吗!” 方才一把拉住缰绳的人长得甚是矮小,不过五尺身材,还披头散发,活生生一个叫花子模样。谁知这人眼神倒是凶狠,口中更是丝毫不让:“这马跑多快,你个骑马的自己不知道?还是你眼瞎了活腻歪了,偏要这畜生出了人命才罢休?” 听得“出了人命”四字,清卿心下明白,这矮小的乞丐也算是为自己打抱不平,于是心中涌起一丝感激之意来。 谁知那骑马的非要得理不饶人,无理强三分,半点儿没有收敛气焰的架势,更是拉长了嗓门儿道:“什么时候出了人命,老子怎么没看见?再说,要是真有不要命的,非要往这马蹄子下面闯,难道还是我这宝贝马儿的错不成!” “放屁!”叫花子出言甚是粗鲁,“这西湖的水路旱路,都是给人走的,哪里还有畜生横行的份!” “你才放屁!”两个人争吵不停,唾沫星子飞在半道儿,嗓门简直能扯到天上去,“谁不知道今天是‘百花仙子’游街的日子,是个人家都让开了路,本就是该我家马儿走的!” 一见骑马的马夫叉起了腰,一副理直气壮的架势,小乞丐竟“咳”一声,把一口痰吐在了白马鲜亮柔顺的毛皮上。马儿一受惊,不知发生了什么,又是一声嘶鸣。 只听得叫花子冷冷“哼”一声:“好个厉害的‘百花仙子’!原来宓羽西湖,还有忠臣义士让在两边儿,给个戏子开路的道理!” “你骂谁?”听得小叫花子可算是骂到了自己主子,那马夫忍无可忍,竟上前一步,举起马鞭便要劈头盖脸地打来。就在马鞭高高扬在半空之时,忽然听得人群之中,传来一声娇弱的叫喊: “住手!” 那马鞭劈出一道风,应声而落。谁知那破衣烂衫的乞丐也不是个等闲之辈,抬手一捞,便将那细长的鞭子牢牢握在手中。 仔细看去,不知乞丐也学过哪一门的术法,竟像是有内力源源不断地沿着马鞭,向另一头传过去。那马夫的手被紧紧吸在鞭子柄,放也不是,打也不能,一张脸憋得通红,连五官都挤在一起,甚至快要呻吟出声。 人群中,不知是谁先回头,随即低声惊呼一声: “天哪……” 随着这声惊叹,方才那些两眼放光,盯着马夫和乞丐扭打在一起,甚至还拍手叫好的人,纷纷回过头,不再理睬路边这场撕打。正相反,让开整整一路,排列在两旁的人们相继安静下来,一个传一个地转过身子,看着方才那声娇弱的喊叫传来的方向。 一只纤细的手扶着轿帘,水葱似的指甲在夕阳下闪着粼粼微光。 最先映入清卿眼帘的,是微风拂过时,正好露出轿中之人,发丝一角。许是慌乱之中,发髻磕碰得乱了,却仍是见几缕薄薄的发丝飘荡在额前。像是若有若无间,笼罩着香雾一般。 随即便是红唇一点,好似个含苞待放的花骨朵,映在轿中人青云一般的碎发间。 最后才是那双眼。 一双莹莹含了水的眸子,被淡淡映上了晚霞的色彩。两颗寒星点缀在黑瞳之上,正落向那蜂拥而至的人群,似乎把每一寸痴迷与爱恋都融化在一汪秋水的最深处。直到双眼一眨,才显露出其上两叶弯弯新月眉,淡淡长入鬓角之中。 静默一刻,只见半条街的目光都向着自己看过来,那轿中少女方才受惊一愣,赶忙拉上了轿帘。紧接着,便听见街上此起彼伏的惊叹: “好漂亮!”“太美了吧……” 为首开路的马夫,见围观的人群皆是这般震慑模样,心下不由得硬气了几分。趁着乞丐转头之际,一把便将那马鞭夺了回去。随即向着抬轿的骑马的走路的跟班儿们一挥手: “都走啊,愣什么呢!” 紧接着伸出手,将那乞丐一推,便把他几步趔趄,险些摔进人群之中。人们敲锣打鼓,街上重新热闹起来。百花仙子的车轿一路向前,人群如潮水一般地涌着,不过半柱香,便把那争吵打架的叫花子忘在了一边。 清卿混在人群中,本也是伸长了脖子,想瞧一瞧那被世人赞不绝口的“百花仙子”究竟什么模样。看过一眼,觉得无甚趣味,实在不知众人为何如此焦急,便拉了师父,二人费了好大劲才逆着人群,走到宽阔的大路上。 一转头,方才差点和人打起来的小叫花子,还直愣愣立在原地,双眼盯紧了远去的人群。 清卿只道他是方才吵架还不尽兴,憋着一口恶气发不出来。向着这人与自己素不相识,却也挺身而出,一把拉住了飞奔的马,觉得心中有几分谢意要说,便上前道: “方才……多谢。” 叫花子斜过眼:“谢我什么?” 微微俯身,清卿行一礼道:“若非好汉方才拉住那马,只怕晚辈此刻,已然要被那蹄子踹断了腿罢。” “少来!”不料,这乞丐竟挥挥手,“看你那功夫本事,就算我不拉住马,也上不了你半根毫毛!”见清卿吃惊神色,乞丐只是接着道:“我不过是看不惯西湖人的作风,想借着那威风骑马的奴才,出一口恶气罢了!” 听罢此言,清卿再看向那人神色,果真是恶狠狠地盯住了“百花仙子”远去的车马背影,鼻中还时不时出一声冷冷的哼响。不由得觉着奇怪,便拢袖抬起手,作出个请教模样: “晚辈不明白其中缘由,不知好汉可愿赐教一二?” 叫花子抬起眼皮,瞟一眼清卿身后的子琴,又看一眼清卿的脸,不耐烦地摇摇头。咽口唾沫,却又重新开了口:“看您二位,都是学着一门术法的能人。而姑娘身后的这位,更是个厉害高手吧?” 闻言,清卿看看师父,心下暗暗微笑:“这人好厉害,怎么一眼就看出,师父比我强得多?” “说来也是。”只听这叫花子接着道,“按理说,他们八音四器的掌门要操心的闲事,本也轮不着我这小叫花子管。可是谁知——啊呀!” 说到此处,乞丐攥紧拳头,在自己大腿上重重一捶,神情痛苦地扭曲着,像是想起什么万般后悔的事。 “谁知咱西湖的掌门,大事未成,就出了这般变故!若不是那群该死的令狐妖人,祸害江湖日久,甚至还要用奸计,谋害了西湖温掌门的性命……惭愧啊惭愧,大丈夫不能为掌门出一臂之力,寻到东山上复仇,反而在此长吁短叹。可西湖、西湖的人呢?一个个的都忘了!早就把替掌门一雪前耻的誓言忘了!竟然能容得一个戏子的畜生在光天化日之下,把下巴快要抬到天上去……” 不等他说完,清卿手掌已然按在白玉箫上,眼神也渐渐冰冷下来。 子琴握住清卿的手,示意她不可轻动,却也不愿听这街头义愤填膺的叫花子呐喊个没完没了。正拉住清卿,转身欲走,却不防清卿突然间转过头,向这乞丐问道: “敢问前辈,江湖恩怨许多,为何世人皆不喜欢东山令狐的后人?” “不喜欢?简直是恨之入骨!”乞丐捂着胸口,通红的眼球快要爆裂而出,“他们令狐家自己的先人墨尘掌门早就立下了规矩,若是令狐弟子有一日下山,江湖众门派,皆可群起而攻之! 而今时今日,便是兑现这规矩的时候!” 第一百零一章 一笑倾城 就在小叫花子神情激昂,扬首望天间,只见清卿青影一闪,那白玉箫顷刻出手,冲在离乞丐身前不过半步远之处。听得“喀嚓”几声诡异响动,那乞丐圆眼大睁着,却是突然没了动静。 张开的大嘴似乎喊到一半,便无声无息地吞下后半句话。 乞丐浑身上下皆是破衣烂衫,散发着一股残渣剩饭的难闻味道。清卿退开几步,便见这叫花子浑身松软着,倒向地上。 直至他后脑与坚硬的石板路磕出“咚”一声闷响,也不见小乞丐再吭一声。 子琴立在原地,眼看着清卿一跃一退之间,利索地夺了一条人命,惊得呆了。想说些什么,却有一团闷闷的乌云堵在胸口,怎么也说不出来。方才清卿神色平静,丝毫没有要杀人的架势,一双泪眼清澈得没有半分凶光。谁知便是这眨眼刹那,那扯着嗓子质问苍天的乞丐便已没了气息。 清卿用白玉箫,把他浑身上下的筋脉骨血都震得断了,只怕那颗心脏还跳动如常间,就被顷刻绞成了碎片。 浑身上下没留下一处伤口,只是乞丐嘴角,滴滴答答地淌着残血。 回头一笑,清卿将白玉箫插回腰间:“师父,车马走远了,我们再不快些就来不及了。”说罢,抬脚便要向着人群离开的方向追去。子琴一步也不动,伸手拉住清卿手腕:“此人不过言语间难听了些,清卿,你何苦要了他性命?” 清卿似乎愣了愣,才道:“师父,当初我们下山时,和太师伯说好的。” “说好什么?” “说好要反了令狐氏祖先的规矩。” 子琴听罢,点点头。清卿回过头,指着这乞丐一动不动的尸体:“方才这好汉还说,正是因为我们反了祖先说的话,才要去东山讨个说法。”闻言,子琴眼中显出一丝苦涩,迟疑一刻,仍是点点头。 “师父,前行路上有人挡着,不杀了他,怎么往前走?”清卿眯起眼一笑,兴奋地一拍手,像是仍然惦记着游街渐远的百花仙子,赶忙拉了师父的手,大步跑了起来。 子琴跟在清卿身后,看着她杀人前后丝毫没有犹豫的神色。手指探出,清卿手腕上的脉搏一下一下跳动着,没有任何加快或是冒出冷汗的迹象。这当真是方才及笄,寸步不离自己身后的弟子么? 子琴只觉得,自从清卿下山以来,自己似乎不认得她了。 左闪右冲,清卿拉着师父穿过人群,向着那不过米粒一点儿大的人影望去。方才不过是车马停时,自己隔着车帘,远远望了“百花仙子”一眼。此刻,竟见着轿子停在高台之上,两个侍女拉开帘子,百花仙子便在众人炙热灼灼的目光中,抬足走了出来。 身姿如杨如柳,实在是江湖中一等一的美人。 高台上早已摆好了桌案,上面静静躺着一张四弦琵琶。那琵琶似乎并非什么普通的木头所制,精雕细琢,通体花纹,还在夕阳之下闪着粼粼金光。清卿只听着身旁有两人伸长了脖子,一边口中闲谈: “王大娘,您估摸这宝贝,能值多少银子?” 另一人嗓门哑着,接口道:“估计等你小子把西湖买下来,也就能换上面一丝木头屑吧!” 紧接着便是一阵哄然大笑。清卿凝神于耳,觉得这样的交谈声并不少,远处甚至还有人试探着比较,百花仙子一根头发和这四弦琵琶上一根弦,那个更值钱些。只听得台上有个佝偻着背的男人拍拍手,人群立刻安静下来。 男子清了清嗓子,高声道:“承蒙您宓羽湖的各位抬举,今日我家仙子能游遍西湖各处风光,实在荣幸之至。天色渐晚,我家仙子想借着西湖的月色美景,与各位献曲一首,不知各位客官意下如何?” “好!”“好啊!”叫喊之声响彻天地,似乎连平静的湖水都被震出道道涟漪。甚至还有家中的豪横公子,当真挥金如土,解下腰间鼓囊囊的钱袋子,便将大把大把的银两向着台上洒去。 那百花仙子一直低着头,一副不敢与热情的众人对视的模样。听得自己弹琴,这才抬起明汪汪的眼,腼腆一笑,随即抱起琵琶,让半张脸藏在琴身之后。 一声铮鸣滚落而下,清卿只觉心头一震,随即略略吃惊。 自己本以为,不过是个蕊心塔中混迹于市井街巷的美貌歌女,只怕除了有眉眼有银子,并无什么其它的特别之处。不料,便是琴声第一响,便颇有些不同寻常的意味。 抬手落指间,似乎自然带着一份功力深厚的气质在其中。再加之那玲珑细指实在是美得恰到好处,陪在泛着微光的琴弦上,更添了一番难以言说的韵律。 清卿伸出手,看见自己的五指又短又粗,还全是练功磨出的茧子伤口,心下不由得叹了口气。 远望着这百花仙子独坐湖水正中,寒气飘向高台,仙子却丝毫不为所动。袅袅余音伴着晚风,不断递在围观众人的耳边。清卿听着,甚是有着沁心神醉之感,像是仙子手心弹跳轮指间,全然洗净了天地污浊之物,只剩下月色露珠,白了一汪淡淡的湖水。 长长的指甲扣紧了弦,用力一拨,琵琶声咽,静静止息在宓羽湖的夜色中。 人群静默许久,才重新爆发出潮水一般的呼喊。听着身旁赞美仰慕之声不绝于耳,清卿心中更是震惊不已,不知这南林的蕊心塔,在何处找了这样一位精通音律术法的高手来。 还没等清卿从方才清丽呜咽,余音不绝的琴声中回过神,便见仙子抱着琵琶,站起身,仍是低着头,将半张脸藏在琵琶脖颈之后。不知是谁一声撕心裂肺的大喊:“仙子啊——”那叫喊声如泣如诉,当真是带了哭腔,像是被方才的琴声润湿了眼眶。 “再来一曲吧!”“仙子,大伙儿还想听——”许是受了方才那喊声的启发,众人接连伸出手,探向湖中央的方向,喊声如浪潮,声声激烈得快要把西湖掀个翻天覆地。 “这么大动静,指不定南林和北漠也要被吵得睡不着觉罢。”清卿眼见身旁众人眼中冒着光,一个个地像失了神志,比从沙牢里救出来的南家公子,还更有几分疯魔模样。隐隐总觉得,那琴声中藏着什么不寻常,另一面却忍不住也想再听一曲。 子琴早已听出这琵琶声中端倪:“这琵琶曲调里有几分蛊惑人心的意味,咱们快些离开!”说罢,拉着清卿便要挣脱这人群。却不知此时的人群已然像一堵厚墙,堵得里三层外三层,根本寸步不能动。任凭子琴术法再高强,怕也一时间挣脱不得。 慌乱间,忽然见那驼背男子再次走上高台,挥挥手,示意人群安静片刻。只听得这男人声如洪钟,朗声道:“西湖各位老爷小姐们抬爱,咱们仙子感激不尽!” 随着话音落下,百花仙子果然怀中抱琵琶,袅袅婷婷行了个礼。 “仙子久闻西湖之客,懂诗书,善音律,都是世间难得的高手,因此今日前来,特备了一新写下的琵琶曲,想奏与有缘人听。只要仙子在弦上弹出旋律,哪位客官能相唱和上三句之多,便得了今日多听一曲的福分。老爷小姐们,请吧!” 男人话音落下,人群却静悄悄的,没人吭声。 实在并非这些千里迢迢的西湖客官赶来看了仙子游街,对新曲子没兴趣,而是精通音律者的确太少。若是只会些皮毛功夫,便争着抢着要去出头,反而落了给人的笑柄,便不好了。正听得众人犹豫间,不知何处传来一阵大喝: “我来!” 定睛一瞧,不料竟是个肉墩墩的汉子挤在人群,左冲右突,这才来到高台之下。这胖子看上去身躯圆滚滚,谁知却异常灵活,胳膊一撑,便闪身翻上了高台。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那汉子躺在台上,接连翻了好几个滚儿,才不偏不倚停在百花仙子脚边。胖子闭着眼,深深吸一口气,冲着低头看向自己的仙子眯起眼:“果真是百花仙子,一身的花儿香!” 百花仙子发呆半刻,这才反应过来,一下子吓得退后一步,怀里还紧紧抱着自己的琵琶。 只见这胖子摇摇晃晃站起身,从怀里掏出一枚金叶子,衔在嘴边,向着仙子含含糊糊笑道:“快弹吧!今天让仙子也听听爷爷我吹口哨的功夫!”说完,一边抱着胸,一边把那片叶子挑在嘴角,摆出个胜券在握的架势。 “吹口哨?”别说是清卿,就是随便一个不通音律的人站在台下,都觉着奇怪万分。这胖子连个正经的乐器都没有,如何就那么自信地爬到了高台上面去?清卿盯紧了胖子嘴边湿乎乎的金叶子,只怕这大隐于市的正是什么不知名高手,那金叶子上也不知藏着什么玄机。 百花仙子抬起眼,眼眸眨了几下,透出一丝惊惶的光。后退几步,这才抱琴入怀,小心翼翼地让手指拂在弦上,掉落下一串叮叮淙淙的音调来。 那音调不似上一曲那般自然,却也空灵得好听。 只见胖子口中嘿嘿一笑:“哈!只要今日有机会得见美若天仙的百花仙子,还有这样一句调子,专门为我而弹,我就是现在死了也值了!”干笑几声,把手指握成拳头,堵在嘴唇前,憋红了脸,不知要哼出一句什么调子。 众人皆听得一声暴雷在空中炸裂,竟是胖子用着力气太猛,炸出一个响亮的屁! 第一百零二章 高手过招 在台下期待已久的看客们,一个个面面相觑,似乎不敢相信这高手模样的胖子只有在人前放个屁的本事。静默许久,不知是谁带的头,“呵”地冷笑一声。 “哈哈哈……”听得有一人带头,众人这才放下心,一个个捧腹大笑起来。 再看台上那胖子,一面憋红了脸,还忍不住把一双小眼睛滴溜溜地向着百花仙子身上望去。百花仙子不料这等粗俗的变故,早就羞得低下了头,把脸深深埋在琵琶颈后面去了。见此光景,连清卿都忍不住眉头一皱:一场屏息凝神的听琴会,一眨眼就成了哗众取宠的笑闹场。 正喧哗间,忽地人群之后传来一声中气十足的叫喊: “沈将军到!” 听得这句话,在场诸位都忍不住扭过头,暂时忘了台上那一场有意还是无意的闹剧。清卿听在耳中,只觉得那马蹄声震在石板地上的声响甚是有力,烙铁“哒哒”地踏着地面,马儿跃起落地的声势更是难得的整齐,把整个西湖湖面都荡起阵阵水波声。 看着一匹匹白马毛色鲜亮,奔驰飞快间,喘气却毫不费力。想起大哥当初灰马银弓,揽着兽骨折扇的模样,清卿不由得心下暗想: “不愧是西湖的将军,此处又是一位!” 西湖百姓似乎都不认得这位沈将军名号,只是偏过头,瞟了一眼,便继续注视着台上百花仙子那羞了花的样貌。只见这位将军不等马儿停稳,便纵身一跃,翻下了马,在几个护卫的开路中径直穿过人群,向着百花仙子的高台走去。 这位将军还不知攻什么术法,同样是拿着一柄兽骨折扇,披风扬在身后,行走间,自带着一股冷冽的杀伐气质。 将军足下一蹬,轻轻巧巧纵身而上,立在与那胖子十几步远的地方。冷冷的眸光从将军眼神中散出,顷刻间将放屁的胖子包裹起来,那胖子仿佛当真被冰冻住了一般,浑身上下半寸也移动不了。 直到沈将军上前一步,靴子在高台上坚实一踏——那胖子受了惊似的跳起,不必多言,自行滚下高台,摔了个四肢着地。 百花仙子这才抬起头,向着面前这位执扇的将军,深深道个万福。 只见沈将军一抬手,身后便有随从拿来一把小小的筝。自从在灵灯崖见过西湖温掌门最后一面,清卿便许久没见过这种唤作“筝”的器物。放眼望去,只觉得沈将军怀中抱着的筝比寻常二十一弦的筝要小许多,方方寸寸,与新出生的婴儿差不多大小。 这样小的一把筝,被高大的沈将军抱在怀里,竟多了几分温柔之意。 将军抱着筝,上前几步,披风裹挟着水汽氤氲,停在百花仙子眼前。仙子缓缓抬眼,这才发觉,那把筝上之弦泛着的粼粼微光,与自己的琵琶四弦相互应和,将漆黑的湖面折射出一汪光亮来。 “敢问仙子,可愿听一声筝鸣?” 仙子把琵琶紧紧抱在怀里,犹豫一瞬,点点头。随即抬起手,让水葱似的长指甲落在弦光之间,滚落下一片叮叮咚咚的空灵之声。 而沈将军也随即抬起手。将军之手,其上有硬邦邦的臂甲从胳膊上延伸到手背,立在湖水之旁,散发出一阵铁器与残血相混合的淡淡气息。那十指落在筝弦上,却也异常温柔,那坚硬的甲胄丝毫未曾碰到柔软丝弦,弦音泠泠,竟像是寻常隐士奏筝,有着缕缕闲情之意。 百花仙子温婉一笑,这才睁大了眼,抬头看向将军。 二人之间不必多言,仙子左手轻揉,在几个品相之间,留下丝丝缕缕的余音。将军也随即手指拂过,那小筝呜呜低鸣不止。 众看客本有些不耐烦,觉着两个人你弹一句,我弹一句,实在是无聊的很。那几根手指在丝弦上左左右右,实在是没有胖子上台崩个屁来得有趣。时间一长,难免有不少躁动烦闷之声。 今日来看游街的众人,若非看着百花仙子的面子,想要多盯着仙子那张洁白玲珑的脸庞多一刻,早就一哄而上到高台,砸了沈将军的小筝也未可知。 唯独清卿盯紧了沈将军在筝弦中起起落落的手:自己来西湖时,与大哥共行那么久,却也不知大哥会不会也能弹奏这小筝。若是结拜的四人如今都在,孔将军弹筝,自己吹箫,师公为四人写一首独一无二的曲调,而安瑜在一旁执箭拨弓……就算梦中想来,也是一件无憾的美事。 西湖的将军虽各有不同,却都散发着一种独属于西湖的气质,那便是在忠义二字所铸造的外壳下,散发着一种淡然的隐逸气质。想来自己当初与孔将军见第一面便很是投缘,可能也少不了这其中缘故。 不负太平史笔,不现水火微尘。清卿每次在心中读起这句话,都觉着冰与火在心中同时剧烈地燃烧。那种翻天覆地的热血与隐居山林的闲适,在短短十二个字中就被叙述明白。 而墨尘掌门不知何故,偏要对着江湖许下一句不可能实现的诺言,害得今日立榕山后人避世已久,却成了江湖各门各派有着血海深仇的死敌。 话说,当初墨尘掌门立下的那句誓,究竟是何意?自己每次想问师父,师父要么沉默不答,要不讲起其它事情,从未真正告诉自己,令狐氏的先人留给自己的究竟是什么。 想着想着,清卿都没料到,自己早就出了神,台上那二人一来一往地弹些什么,已然被忘到了九霄云外。不经意间,却听到师父凑在自己耳边,轻声说了句: “正宫太低了。” “什么?” “正宫。”子琴一边盯着台上,一边仍是在清卿耳边道,“这二人音调起初还能相和,是因为其正宫之声并不明显。正宫一低,其余旋律也跟着低下去。若非专攻音律之人,未尝能听出其中不对劲。只是弹到后来,正宫低得越来越明显,所以那位将军才……” 子琴半句话没说完,突然间止了话头,二人一起抬起眼。不知什么时候,身边围着的成百上千的观看百花仙子游街的看客,刹那之间,全都向着清卿与子琴的方向望了过来。 原来正是子琴沉心旋律,清卿独自出神之间,沈将军与百花仙子手中一唱一和,却变得不再那么和谐。似乎总有哪里出了差错,二人手心中流淌出的旋律分明各自听来,都算得上优美而流畅,偏偏是合在一起,便觉着呕哑嘲哳,怎么也怪怪得不那么好听。 这下,本就快要失却耐心的人群更是躁动不安。西湖的看客们大晚上张灯结彩,清空了水路,一个个跑到岸上来,为的是一睹百花仙子向着自己莞尔一笑的芳容。偏偏是不知何处冒出来个沈将军,抱着个朽木块子,一弹就是一个时辰。 终于有人忍无可忍,在人群中大喊一声:“别弹了!” 就连有的孩子也听出这旋律诡异,挺着朦胧的睡眼趴在父亲母亲的怀里,呓语喃喃道:“娘,这首曲子好难听……” 偏偏是这时候,二人曲中之诡异被令狐子琴听了个清清楚楚。子琴身为令狐氏掌门,此生攻音术而天赋卓绝,虽隐居山中许久,然那一把七弦桐琴,却是江湖传闻无人可敌。不过是一个偏低的正宫之音,如何能瞒得过令狐子琴的耳朵? 沈将军在高台之上,与百花仙子面面相觑。 仙子不由得低下头去,轻轻咬着嘴唇。那琵琶上的丝弦似乎也黯淡下去,不再泛着动人的光。不知是不是不经意间,一阵低声细语传入沈将军耳朵: “正宫一低,其余旋律也跟着低下去。若非专攻音律之人,未尝能听出其中不对劲。只是弹到后来,正宫低得越来越明显,所以那位将军才……” 原来竟是正宫之声的缘故么?沈将军单独拨出正宫声,仙子也心神领会,在弦上弹出个正宫之音。二人相对,果真是将军的正宫声低了微寸一毫,若不留心,根本听不出差别。 沈将军不再犹豫,转头看向方才听见低声之向,对着人群大声道:“不知是哪位高手出言指点,还请现身吧!” 于是乎,现在反倒换成了清卿与子琴面面相觑,不知发生了何事。 沈将军声音甚高,丹田中攒足了气,纵是人群最外围也能清楚地听见响。只是子琴与清卿低声谈话间,并未顾及其他,虽是听得沈将军一喊,也不知喊了些什么,因此并未理会。 现在看来,莫非是这位将军认出自己名姓,这才喊得众人尽皆望过来? 师徒二人心有灵犀,袖中弦剑与腰间木箫同时被紧握在手心。清卿四下一望,只看得这乌压压的人山人海,一眼望不到头。若是此处脱身,只怕比一众好手围攻间突围,还要难上加难。 正犹豫间,忽地见台上的将军放下小筝,抱拳俯身行个礼:“不知这位高人何处而来,可愿来此高台之上,指点一二?” 将军身后,百花仙子也袅袅婷婷行个礼。 见师父犹豫不决的模样,定是在思索,若是一条血路杀将出去,必会血染西湖,伤了不知多少无辜人的性命。清卿眼看那小筝和琵琶静静立在台上,心下反倒坦然,觉得再厉害的术法乐器,又能奈得白玉箫几分? 于是在师父耳边轻轻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们且看看这西湖将军的本事?” 子琴点点头,握紧清卿的手。二人相视一笑,穿过人群,径直向那高台之处走去。 第一百零三章 野有蒹葭 见清卿腰间的白玉箫紫光粼粼,百花仙子似乎眼皮微微一动。 四人在台上一同见礼。沈将军只见子琴与清卿二人行动轻巧,纵身不费功夫,便来到这几尺高台之上,行动更是默契非常,便不禁拱手道: “二位果真是难得的高手!连那般细微的正宫之声都能听出差别,在下实在佩服!” 听他此言,子琴不由向这位西湖将军看去。将军低垂着眼,眉清目秀之间,留下不少风吹日晒的痕迹。令狐掌门心下暗暗感叹:“戎马驰骋中,竟也有这般听音的能人——我与清卿轻声低语,这将军在台上却也能听得一清二楚。” 想到此处,子琴不敢轻慢,便也微笑着回个礼数。 清卿一抬头,只见师父与那西湖沈将军相视,神色都带着些许敬佩之意,唯独百花仙子一动不动地凝望着自己。于是几步上前,将白玉箫握在手中,拢袖俯身道: “晚辈令狐氏,大胆向前辈讨教。不知仙子想弹些什么?” 仙子抬手,用袖子掩着嘴角,低声道:“令狐少侠,可曾听过宓羽湖的古曲?” 清卿摇摇头:“未曾。” 谁知仙子反倒笑了,樱桃小口间,皓齿轻启:“我先前也没听过,只是今日初到西湖,有幸得一前辈指点,因此牢记在心。少侠有缘,这便弹与少侠听。” 说罢,闭起眼,将左手按在木品之中,右手玲珑五指,拨出一轮琵琶音来。仙子手中慢诉,口中同样低声吟唱着: “野有蒹葭,采采之华。匪我言风,与子归家。” “野有萱草,瀼瀼之蒿,匪我息雨,与子寻绡。” 原来这便是宓羽西湖的古音古调,清卿一边默听,一边心下想着。古曲与今人之调往往大有不同,便说是北漠的古曲《沙江引》与今调《绛河》,同时听在耳中,往往会觉大有不同。古调总是少些韵律的束缚,多些放纵的想象。因此今人唱来,发现有些唱着拗口不通顺之处,也是寻常。 因而大多数“古调”,无论是《稻城烈风》也好,《沙江引》也罢,都经过历代掌门数次改良,才能够为今人所用。只是改良之后的曲调,无论多么流畅动听,总是少了些昔日的味道。 此刻百花仙子和着琵琶所吟唱的,才是真真正正的一首古曲。 “野有蒹葭,采采之华。”清卿听在耳中,不由觉得调式平淡,节奏甚至太过舒缓,一个字吟唱大半刻,那句婉转的旋律还是没转过来。仔细听,也不得不承认,这古曲中的调子,别有一番今人学不来的韵味,就悄悄藏在那一宫一商中。 “野有萱草,瀼瀼之蒿,匪我息雨,与子寻绡……” 至于台下其余追随百花仙子而来的看客,哪里懂得这音律许多?只是听着仙子调式婉转,神情也如痴如醉,便忍了那山路十八弯个不停的长调耐心听着。 唱到“与子寻绡”一句,人们终于等着仙子吊起嗓子,吟出一句清脆的高音。不知是谁带头叫了声——“好”!台下众人这才争先恐后地鼓起掌来。 仙子从丝弦上缓缓挪开手,却仍留下止不住的余音袅袅,淡淡散发入夜空之中。 只见百花仙子嘴角一扬,留下个若有若无的笑意,随即向清卿手中的白玉箫看过来。余人也好奇地偏过脑袋,向知道这被仙子请上高台的青衣来客是个什么名头。 清卿深吸一口气,把白玉箫放在嘴边。 在立榕山上时,清卿虽也曾勤奋刻苦,每日吹箫不停。但下山以来,真正吹箫的时候并不多。大多时候,还真就像江湖人所说的那样,把白玉箫当成一根破木头棍子,施展开“笔阵剑法”,生生在千军万马中杀出一条血路来。 此刻当真把白玉箫竖在口,心中瞬间涌起一丝陌生的熟悉。 既然百花仙子以古曲做引,清卿按理说,本也应用东山古曲,或是《平沙落雁》,或是《梅花三弄》相迎才好。只是那曲落雁的旋律方到口边,清卿却忽然转了主意,悠悠扬扬,响起一首世人皆未曾听过的曲调。 唯独子琴盯着弟子沉浸在音律之中的背影,发丝微微晃动,好像完全坠落在曾经那片世外桃源。 这首曲子,是子琴与清卿在玄潭之下,共同刻下的《角篇·无题》。 “远杯交盏下小楼,风烟飞落满深舟。醉掩红扉寻香去,枝下长堪雪满头……” 这首新曲被仙子和将军听在耳中,都不约而同地觉着惊奇。若说这是首古曲,莫说风格不像,就是二人算得上通晓音术,却是谁都未曾听说过一句半句。至于说这是首新曲——以新迎古,这位令狐少侠,未免也太大胆了些。 当今世人,吟歌颂曲,未尝不遵循古例,将前人之法奉若神明,只觉得一座偌大的知识宝库从来没有学到尽头的时候。即便是改良古曲,也只有八音四器的掌门,或是德高望重的长者才能做到,岂有小辈擅动经典的道理? 可清卿这箫声一唱三叹,行云流水,分明便是一首今人新创的调式。 立在一旁,沈将军听来又是惊讶,又生出几分敬佩。这一首新曲,既遵循古法之律,但处处都透露着今时今日独一无二的风格。就像是虽未刻意迎合古人志趣,却若真被哪门哪派的远古前辈听了去,也不禁要拍案叫绝。 如此厉害的音律术法,当真是个十六七岁的孩子所能达到? 转头看向这位被令狐少女称之为“师父”的高手,沈将军只觉着,这位与自己年龄相仿的令狐后人,似乎隐藏着难以想象的绝顶功力。若说方才听出正宫之音的差别,是江湖中厉害高手所能达到的境界,那么在人声嘈杂中波澜不惊,做到看上去丝毫不费力气,便是完完全全另一回事。 这究竟是令狐氏的什么人? 沈将军皱起眉头,看着此人眼神一刻也不离开弟子吹箫的手,眼中泛出缕缕深邃的光芒。像是想起什么旧事一般,坠入了那个由箫曲构成的,独属于他们师徒二人的世界。 等等——令狐氏? 就在箫曲沁人,沈将军也几乎沉醉其中之时,一句话突然响起在耳边: “那个令狐家的姑娘,你唤她‘林儿’,便是了。” 湖面上涌起清清凉凉的风,吹上高台,带来一丝沁人的水汽。这首箫曲,也便在这水汽氤氲中落下袅袅余音。 “醉掩红扉寻香去,枝下长堪雪满头……” 箫音落下,沈将军仍是忍不住在口边哼唱着,觉得这曲调实在是动人不已。一曲听罢,这其中旋律深刻入脑,只怕一时半会儿是忘不掉了。 仙子放下琵琶,伸出纤纤玉手,鼓起掌来。 台下的看客们也都惊得呆了。这些大半夜张灯结彩,强打着精神来一睹百花仙子芳容的人们,本就明白音律者少,实在是为了多看仙子一刻,这才听完了那琵琶弦上一首又一首曲调。 等到仙子让清卿吹一首箫曲时,那些呵欠连天的人们终于忍耐不住,骂骂咧咧地走掉不少。百花仙子偏不顾蕊心塔老鸨母不悦的眼光,径直让清卿独自吹了下去。 一曲毕,直到此刻,人群终于静默一瞬—— 并无人叫好,却是爆发出雷鸣一般的掌声。 或许这首新曲,反而成了今日西湖众人所听过的第一首曲子罢。 百花仙子凝视着清卿双眸许久,静静不言。不知过去多久,这才如梦初醒般地回过神,向高台另一侧,作出个“请”的手势: “二位到楼上来吧。” 似乎是忘了还有西湖将军留在台上,仙子径直转身,便向着高台一侧走去。清卿回头看一看师父,悄悄问道:“师父,方才弟子吹得好不好听?”子琴伸出手,在弟子脑袋上一弹:“今日西湖连蝉鸣都止了声息,还有什么不好听的道理?” 清卿这才放下心来,冲着师父粲然一笑。 师徒二人一齐回身,看向百花仙子的方向。忽然听得身后一声叫唤: “林儿!” 几乎片刻之间,丝毫犹豫也无,清卿像是听到一声惊雷般刹那转过头。 就是这回身的瞬间,沈将军一把拽住清卿青衣袖口,沉下眼来,盯紧了清卿面容。清卿用力一挣,却不料这沈将军用力甚猛,生生扯下一节清卿的袖子来。 “你是孔将军的三妹妹,是不是?” “是。”清卿点头。想开口,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沈将军盯着清卿双眼,只觉得这双眼中透露出的冷静过人的目光,与八音会时大不一样了。当初八音会,沈将军不过在令狐少女与南家二公子比试时,见过远远一刹。那时,少女的目光澄澈空灵,才当真像是一个十六岁少女的模样。 沈将军不知道的是,就在那一夜,孔将军最小的弟弟被伤得昏迷不醒,少女纯净的眼眸第一次染上了血迹。 沈将军想起耳边那句话,低下头: “若是日后有用得着末将的地方,令狐少侠尽管名言,末将但凭驱使。” 清卿一愣:“在下才是晚辈,岂敢如此僭越将军?” 沈将军听罢,摇摇头,独自走下高台,在随从的身影之后翻身上马。直到坚实的马蹄声响消失在清卿耳边,清卿仍是保持着目送马群离去的方向,直到师父在自己肩膀上一拍,这才回过神来。 百花仙子带着二人,走进一座空荡无人的楼阁。三人一同坐定,仙子才从身后找出一份竹简,摊开在令狐师徒眼前。 只见这竹简上的减字谱法密密麻麻,小如蝇头,记录着一首不知哪里来的曲子。仙子抬头,目光在清卿身上停留片刻,转而又看向子琴: “不知二位,可否奏出此曲?” 第一百零四章 图穷匕见 清卿捧起竹简,那上面细小的笔触才能勉强看得清楚。倒不知是哪门哪派的先人,将一份乐谱记录得这般潦草。仔细端详一阵,清卿抬头望向师父。 子琴也在清卿身旁,在那些蝇头小字中大概扫过一眼,点头道:“能。” 只见百花仙子一言不发,站起身走到身后,拉开一座高大的抽屉门。听得“吱呀呀”几声不情愿的响动,一阵沉灰落下,仙子身前射出几道刺眼的微光。 那微光是众多丝弦粼粼而泛的微光。清卿定睛一瞧,才发现那不起眼的木门背后,竟藏着一座深邃幽幽的乐器宝库。放眼而望,其中琴筝箫笛,阮咸琵琶,如珍品收藏一般被陈列其中。见这师徒二人惊讶神色,仙子低头一笑: “都是先师留下来的。只不过奴家本领低微,没有精通各类术器的本事,让二位贵客见笑了。” 子琴摇摇头:“仙子过谦。江湖中音律术器数不胜数,哪里有学得完的时候?仙子的琵琶之音世间少有,已是难得。”说罢,视线不由得越过仙子消瘦的肩膀,向那器乐宝库望去。 一把缀着花纹的金丝楠木七弦琴,正排列在诸般术器正中。 百花仙子似乎看出子琴心事,抿嘴一笑,从身后捧出了那把琴来,平平稳稳地放在师徒二人眼前。仙子摊开那卷竹简,五指如柔荑探出,作了个“请”的手势。 不必多言,子琴与清卿一齐向那竹简之上望去。一时间,二人仍像是回到了立榕山顶一般,子琴左手按在琴弦上,右手揽住清卿肩膀。清卿垂下眼,微微笑着看向七弦,将右手五指探在弦光之中。 几乎便是指甲绷紧在弦端之上,第一个音爆裂而出之时,清卿心下陡然一惊,觉得这把琴隐隐透出什么不同来。眉头一皱,侧头向师父一望,果真子琴也向自己的方向看来。 师徒二人在琴声不言间,相互交换着心事。 琴声乍起,似乎身周空气都被搅作一团。那一团一团气息就在琴声中转动起来,渐渐将师徒二人包裹在中央。清卿只觉得指尖跳跃处,有什么东西扑面而来,还来不及闪过,便顷刻扑到身后去了。 之后很多年,清卿回想这一次西湖奏琴时才明白,原来这就是世人口中叫做“杀气”的东西。 明明指尖被剑刃划过般猛地一疼,却半点伤痕也没留下,只是控制不住地看着竹简上不甚清晰的琴谱,一句一句不停地弹下去。 忽听“铮”地一声,其中音色最低,被丝线缠绕最粗的那根徵音弦,竟倏地断了。 子琴连忙听了手中吟揉,却已来不及。一把抓过清卿的手腕,这才发觉,弟子手心之处明明了无伤痕,却仿佛一道利刃划过,滴滴渗出血来。 方才那“铮”一声,子琴实在太过熟悉。往往是习琴弟子翻越一道艰难的坎坷而不成,手中的丝弦才会发出如此鸣叫。亦或者,当琴声遭遇什么危急时刻,便像是弦剑与利刃相撞,也会发出如此铮鸣之声。 这首曲调,不像是叙述什么,倒像是将比试中的一招一式,尽皆写在了曲谱之中。 方才与七弦相撞的—— 子琴抬起头,冷若寒霜的眸子直直盯住百花仙子涂着脂粉的脸:“是谁?” 仙子惊慌地摇着头:“客人在说什么……奴家实在不知!”说罢,赶忙俯身,像是请罪模样。 便在那蕊心塔仙子惊惶神色间,清卿眯着眼,看向曲谱间弯弯扭扭,甚至可以说是奇形怪状的笔迹。即便是不通音律,照抄谱集之人,又何须将一份谱子抄得这般潦草?正当清卿皱着眉头,这才隐约发觉—— 那厚厚的竹片正中,似乎有一道裂痕。 那裂痕在竹简之侧,寻常人从正面看去,根本发现不了。即便是摊开竹简,也会从尾部徐徐展开,竹简最右的那个厚竹片正中裂开,也不会划伤持谱人的手。 细细看去,那道裂痕劈开之处甚是整齐,绝非竹简自行干裂所致。 竹简所记的谱集,往往年代悠久,是各门各派的祖先留下来的遗迹。除非遭了什么灭门绝后的惨事,谁又能给这些保存完好的竹简公然刻下一道裂痕呢? 清卿疑心一起,不再犹豫,站起身,又弯腰在那竹简之侧。拾起最右边那张竹片,果然见得裂痕深邃入里,远不止在竹片正中轻轻一划这么简单。手指一拨,只听“咔啦啦”一声响,第一张竹片应声而断。 “令狐少侠,不要……” 还没等百花仙子话音落下,清卿便用双手各执着上半和下半竹简,用力一扯—— 整整有那楠木七弦琴一般长的一卷曲谱,从中心整整齐齐地裂开。分开看,那下半竹简不过是薄薄一张上了年纪的干枯竹片。 而上半竹简,却有墨痕洇出厚厚的枯竹纹理,力透竹背,清晰地显现在另外一侧。 “这……这是什么?” 百花仙子几步上前,想要拿过班长洇了墨的竹简,却被清卿一把抓住手腕。子琴睁大了眼,看向被墨染透了的竹简背面,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由歪歪扭扭的减字谱组成的字迹,翻到背面,分明便是一幅画。画中男女二人,颀长而立,清晰可辨。 若看得更仔细些,男人手中的利器甚是沉重,那不知是刀还是剑的器物,看着足有四五尺长。相比之下,那女人行动轻轻巧巧,不过一根细丝缠绕在空中,迎面对向男人的当头劈砍。 这竹简之画,画工笔力卓绝,但是端详人物半刻,便觉得那刀光剑影已经跃然眼前。 这一男一女,所属门派并非一眼便能看出。女人手中那长丝,似乎与南林的隐线一路有几分相似。只是那会使隐线的门派据说隐居深林,比东立榕山更不爱问世。至于南嘉宁是如何从深山老林里被先前的南掌门抱回来,连南二公子自己也说不明白。 那男人手中,拿着的究竟是利剑,还是大刀? 子琴用手托着下巴,思考入神,不禁长长叹了一口气。清卿就像是看透了师父的心思一般,低声喃喃道: “这是把大刀。” 子琴有些惊讶地抬起眼:“当真?” “千真万确。”清卿心不在焉地点着头,目光还是被竹简上的打斗吸引了去,“南二公子亲口所说,定然是大刀无疑。” 子琴还想问下去,却突然想起另外一事,便转头向着百花仙子道:“你师父是谁?” 不过眨眼之间,百花仙子便见得自己收藏的竹简被撕成两半,而令狐家的师徒两人也是面露凶光地盯住了自己,不由吓得花容失色,断断续续道: “就是蕊、蕊心塔的歌舞师父……是老鸨妈妈每次请来的……” “那人姓甚名谁?!” 仙子睁大了眼,赶忙摇头:“奴家不知、不知道师父叫什么,总是每次见了,称呼一句‘莫先生’便罢。” 听得“莫先生”三个字,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清卿心头。 只听子琴接着问道:“蕊心塔的师父,一直是一个人,还是中途换过?” “是换过。”仙子长发披散下来,眼中不断闪着惊惶之色,“蕊心塔的老鸨妈妈不懂什么音律术法,只是听说江湖上谁厉害谁的曲子好听,便带着成箱成箱的金银去请师父们来,教给姑娘们唱小曲儿……” “换过多少人?” “奴家真的不知道……”仙子楚楚可怜的面容梨花带雨,“看姑娘们拿的乐器不一样,师父自然便不一样了……像之前来过个师父,一口气收了七个姐姐当徒弟,全都会弹阮,还能唱着歌……” 听到此处,令狐子琴心头一颤:“那个师父姓什么,你知不知道?” 仙子抽抽噎噎地答:“好像是姓……杨。” “怪不得。”子琴心中暗暗道,只觉得喉咙中涌起一丝苦涩,弥漫进全身上下的血液之中,“怪不得那个蕊心塔的后人,才弹了一首曲子,便在夜里连杀二十四人……” 想到搭起那样高大一座“百音琴”所用到的名竹贵木,金丝银线,原来是南林蕊心塔也在背后帮了不少忙,子琴心中涌起万千思绪,却又顷刻之间,捉摸不得,消散得无影无踪。 便在师父暗自出神间,清卿忽然插嘴问道:“你们现在的师父,教你们什么?” “莫先生会的东西有好多,吟诗作赋,博古论今,这些乐器便是师父留给奴家的……” “他是不是会吹埙?” “是!”听得此话,百花仙子难得露出十分肯定的神色,“师父吹埙甚是好听,还经常在夜色里抱个陶埙暗自出神……” 清卿叹口气:“师父,看来想要掀翻祖宗规矩的,不止我们两个人。” 那百花仙子看看子琴,又看看清卿,一句话也不敢说。几乎拔腿便要逃开这泛着杀气的阁楼,却怎么也迈不动腿,不知该如何离开。 转头看向这仙子,清卿便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莞尔一笑:“你去送送外面的客人吧。这人山人海的模样,但凡放了一个不相关的看客进到这楼里,你就别想回蕊心塔去了。” 说罢,用足尖挑起那半根断掉的弦。 弦尖泛着锋利的光泽,只听“啊”一声叫喊,锋利的弦身已然在顷刻之间划破仙子白嫩的脖颈,留下一道清晰可见的血痕。 第一百零五章 青山依旧 看着百花仙子衣衫不整地下了楼,黑夜中点着火把的男男女女接连散去,下流的叫骂声不绝于耳。直到整个天地之间终于只剩下了西湖水波悄然推开的细流,清卿才在流水潺潺中低声道: “师父,咱们非去一趟南林蕊心塔不可了。” 师公手无缚鸡之力,看见有人划个口子,都要吓得捂住眼睛。不能任由他一人继续在蕊心塔当什么音律师父!清卿想起来,都不由觉得又可笑又可怕——孤身在外,毫无防备,连个假名字也不会取! 月色如水,子琴静静盯着西湖人们脚下,那一汪一汪,像嵌入大地的宝石一般的湖泊。人们撑桨摇橹,眯着朦胧的睡眼游荡在水路上,有些人口中还不自觉地哼唱着: “野有蒹葭,采采之华。匪我言风,与子归家……” 仿佛今晚百花仙子的容貌还依稀留在眼前。至于那两个奇怪的青衣客人,究竟因何而来,为何而去,早已被渐渐进入梦乡的人们忘了个干净。 石板路清脆,只剩下那匹来自北漠的金马被独自拴着,不耐烦地刨着蹄子。 或许入夜渐深,守夜人打更之时,会发觉躺在路中而没了气息的小乞丐。 令狐子琴转过身,轻叹一口气:“不急。只怕莫先生,现在已经离开碎琼林了罢。”说罢,忽然接着道:“清卿,何不与师父来演示这竹简上的招式?” 清卿一愣,点点头。 师父从袖口中落出弦剑之时,清卿不知怎么,突然间想起大哥那银弓折扇的身影。将军的旧弓弦就如同师父手心细长的弦剑一般,淡淡杀气间,闪着一股温柔的光。 低头看向手中木箫,只觉得与那画中的大刀差得远。只是此刻游历在外,也无法寻得什么更好的替代之物。于是便也深吸一口气,默默盯住了弦剑光影划过的无形的路,将白玉箫使出一路“千里阵云”横开身前。 那弦剑走势甚是漂亮,宛若真正柔软的长丝一般,龙蛇而走,将冷冽的寒光闪在清卿眼前。清卿一个转身,左脚向后踏出“梅花阵”一步,右脚立稳了身子,一回头,正巧不偏不倚地把木箫举过头顶。 弦剑在子琴手中登时凝滞在半空,一剑一箫,中间不过停着十几寸距离。师徒二人转过头,相视一笑。 这被凝滞在半空的十几寸,正是那大刀刀刃的寻常宽度。那竹简所绘,二人便是在此处兵刃相交。画中所绘甚是详细,连那一男一女脑门上渗出的滴滴汗珠都勾勒了出来。 想必此招僵持许久,他二人都苦思不出化解之法。 方才师徒二人展开竹简一刻,便几乎将那其中的一招一式全然记在了脑中。因此比划之时,并不需再挪开目光,重新看向画中之人。子琴低声问: “清卿?” “嗯。” 简单的一言一语,师徒二人便已然心意相通。于是清卿撤开一步,将那木箫横转,箫尖作个刀尖模样,径直向着女人手执长丝的腕骨点去。子琴弦光一转,将“刀尖”包裹在“长丝”光影之中。 仔细想来,清卿所模仿的大刀一招,与“笔阵剑法”中的“高峰坠石”有许多异曲同工之妙。 就像是十年前,小小的清卿刚来到立榕山时一样——当时这根白玉箫比瘦小的清卿还要高。十年前的子琴,也是第一次将自己的音律术法传给他人,因此出招之前,总是问一句:“清卿?” 清卿摔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扬起沾满了泥灰的小脸:“嗯!” 那弦光光影一拉,清卿便身不由己地向前倒去,一股温暖的气息扑面而来。那是属于师父独有的气息,清卿险些便径直扑倒在子琴怀里。 挺身一跃,木箫“大刀”径直翻刃向上,劈开一条无声的血路,反倒将弦剑所模仿的长丝包裹其中。二人手中的招式渐渐柔和下来,到后来,竟越来越慢,像是两个初学术法的孩子,在玩耍之间左右转个不停。 不等大刀和长丝继续纠缠下去,子琴骤然向下一砍——弦剑锋利的剑刃正正劈在木箫的箫孔之处。 清卿只觉得手臂一震,却并没有什么疼痛之感。 子琴眼中带了几分惊奇:“清卿,你见过这竹简之后的招式?” “是……”清卿缓缓点头,“这后面相接的应该是逸鸦漠的一卷。当时女人的大刀完全被的刀背缠住脱不开身……”一边说着,清卿一边凭着记忆中的悄然一瞥,把那长丝与大刀的形状演示了下去。 白玉箫的紫光重新在空中抖落开来,一圈接着一圈,转得越来越快。便在清卿的“大刀”一路缠绕着那“长丝”之时,子琴的弦剑忽地一刺,似乎找到那一圈圈之中的破绽,挺身向前。似乎有一阵奇异的光影直穿而过,清卿还来不及反应,瞳孔中立刻闪过一丝惊诧—— 微风飒响,弦剑剑尖便像是南林那张画中所描绘的那样,顷刻抵在了清卿心口。 那男人手中的长丝,原来竟是这般用法!怪不得自己与南二公子将八音四器的招数试了个遍,非但没有能抵挡的可能,还害得自己险些又吐了血。 “想不到师父的弦剑竟能刺得这样快!”清卿一笑,心下暗暗道,“本以为自己进步飞速,现在看来,果真还是差得太远了。” 师徒二人的目光洒在彼此身前,清卿抬头望着师父的脸,那白得透明的脸颊,现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那丝弦寒光冰冷,却有着独属于师父的温暖之意,正顺着长长的琴弦,一路传递在清卿周围。 弦尖一路向上,轻柔地划过清卿脖颈,挑在她下颌微微扬起的曲线上: “下山许久,清卿的功力,怎能同日而语?” 子琴眯起眼一笑,那神情,像是回到了师徒二人相依相偎在立榕山顶的日子。 清卿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心竟然扑通扑通地越跳越快,脸颊也泛起一阵红晕。 弦尖小巧而锋利,就在清卿心口前半寸之处,向前一刺,冬日厚厚的青衣青袍一下子松了裙带,险些从清卿肩头滑落。 清卿睁大了眼,还没等衣衫全然掉下身子,那股熟悉的温暖气息一下子将自己的身周包围起来。灯烛不过微微摇晃一刹,便尽然熄灭,只剩下月色朦胧,淡淡地洒在古琴断裂的琴弦之上。 只听得子琴的声音凑在自己耳边,喃喃道:“清卿,我们该回去了。” “师父?” “哎。” “师父之前,还没跟弟子说完呢。”清卿把头靠在子琴肩膀上,低声耳语,“立榕山令狐氏的历代掌门不能下山,究竟是什么缘故?” 子琴沉默一刻,没答话。过了许久,才将清卿揽在怀里,淡淡地道:“那是很久很久以前,久到这个江湖之中,还有着帝王和臣子的时候……” “啊!”清卿朦胧间,一下子想起书中所说,“若是这个天下有一个勤政爱民的好皇帝,便是风调雨顺,岁月祥和;若是江湖之中,一下子有了两三个帝王,便是战争讨伐不断,百姓流离失所……” “对。”子琴在清卿额上一吻,“正是这样。” “就像是令狐氏门规中所说的那样,‘不现太平史笔,不辞水火微尘。’若江湖中起了纷争,令狐氏隐居再久,也必将逆人群而出,至少护得一方百姓周全。当初立下这道规矩的墨尘掌门,便生活在一个水深火热,有着两个帝王征战讨伐不断的时代。” “那两个帝王,一个叫白厌,一个叫温康。” “温……康?”清卿一下子反应过来,“是西湖的先人!” 子琴抱着清卿娇小的身躯,用自己温暖的面颊贴住清卿凉乎乎的脸:“清卿真聪明。” 随即抬起头,看向窗外一轮明月:“后来,那个叫做白厌的帝王终究败给了温康,自刎与玄滩之侧,尸身便沉入深不见底的潭水。南林有一门隐逸之士,世世代代追随白厌皇帝。听闻帝王丧生之后,便在玄滩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隐线,不许白厌的尸首落入温康手中。” “玄滩上吃人的隐线,竟是如此而来……”清卿叹口气,“那这习隐线一族,之后如何?” “温康皇帝派人前往多次,甚至自己也曾来到南林寻找,想把这一族的奇人异事收入自己麾下。谁知,那些隐线了无踪迹,也不被江湖人所熟悉。因此其中族人总是闭门谢客,从不离开南林半步。若是碰到脾气急的大官逼得紧了,便大开杀戒,给温康皇帝送去不知多少颗人头。” 清卿也看向那朦胧的月亮。想来嫦娥玉兔俯瞰人间许久,眼见这血流成河的惨状,也会涌起不忍之意罢。 “但是,在白厌和温康两位皇帝的最后一场战争中,温康之所以能胜,是因为身边有三个一路追随的臣子。今日有许多野史古书,也把他们三人称之为‘温朝三臣’。” 一听此言,清卿心下不由得紧张起来。下意识地与师父十指相扣,这才问道: “师父,这三个臣子,分别是谁?” “墨尘、南朔和荒乞女。” 第一百零六章 与子成说 想不到如今江湖之中,这“八音四器”的名号,竟是经历了一场合久必分的时代,由那个仍然存在帝王群臣的日子演化而来。清卿想起温弦温掌门先前一呼百应的模样,身旁各路能人好汉对他百般尊敬的模样,自己一剑刺入他喉头,血气中满是惊慌失措的模样…… 原来其中道理,竟与他有着帝王血脉,是温康皇帝后人有着不小的联系。 子琴听清卿不言不语,便只是继续慢慢地讲着:“古话曾说,‘与常人交,共享乐易,共患难难。与天子交则不同,偏偏是共患难易,共享乐难。’或许正是这个缘故,在白厌皇帝自刎投江之后,连带着温朝三臣在内的许多老臣便纷纷找了借口,告老还乡,不再参与朝野中勾心斗角之事。” “可是。”清卿一下子觉着有什么不对劲,“今日江湖的八音四器,各自开门立派,在世人口中几乎齐名,没听说过有什么高下之分,更没听说西湖的后人有着帝王血脉之类。师父,这是为何?” 清卿口中虽这么说,心中却并不知道,立榕山一趟下山惹得两位掌门没了性命,还在逸鸦漠搅了个天翻地覆,早就不是世人口中所说的“齐名”云云。 听清卿一问,子琴稍稍犹豫,这才开口:“因为大战结束,江湖太平之后,温康皇帝也曾效仿古例,以封地作奖赏,将这天下分为了东山、西湖、南林和北漠。” “除了西湖之外的三处封地,南林荆棘丛生,北漠炎热干旱,都不比立榕山背靠远海,有山有水的地方来得快活。当初墨尘掌门身为‘温朝三臣’之首,因此温康皇帝这样分,荒乞女与南朔先人都没有什么不乐意。只是墨尘掌门大战之中,替皇帝冲锋陷阵得久,身上难免多落下了几条人命。何况史书中也说,墨尘性子冷酷,杀伐果断而不眨眼,早就惹了温康皇帝招揽的其他门派一肚子不快。” “一开始,那位温朝的皇帝还甚是倚重自己的开国重臣,因此不论各门各派一肚子怨气,愣是把东立榕山分了出来。直到有一天,来了个黑袍子巫师,不声不响便跑到了皇帝瑶光殿的七星宝座之前,带着面具烧起火。左算右算,也不知巫师先生在火光里看见了什么,便开口直说东方有星动异常,日后必出贼人叛臣之类……” “所以,墨尘掌门这才立誓,说不许令狐氏的后代掌门下山一步?”清卿听着听着,终于明白过来。自己原本以为,这东西南北、八音四器便是江湖最初的模样。却不料,那史书中所言的争权夺位,气吞山河之事一点不假。突然间想起一事,便向师父接着问道: “那后来,巫师的预言成真没有?” “没有。”子琴苦笑着摇摇头,“今日这般天下四分的模样,全因温家曾有后人沉湎女色,酗酒作乐,不问朝政的缘故。即便是三个门派再忠心耿耿,也抵挡不了民意怨恨,最终逼得温氏皇帝退了位,渐渐才成了今天这副各自立派的样子。” 听到此处,清卿不由得“哼”地冷笑一声。若是自作孽而不可活,天命又岂能救得了半分?清卿不由想着,假如罗先生也在此处,听罢此言,怕也要笑得前仰后合罢。 回过身,清卿把头埋在师父宽厚的胸膛,任凭明月如霜,洒在自己长长的发丝之上。清卿悄声道:“师父,咱们接下来去哪儿?” “回东山。”子琴见怀中的清卿似乎愣了一下,便接着道,“你我没必要去蕊心塔走一趟。既然莫先生给百花仙子当了那么久的师父,咱们能发现的竹简中的秘密,他定然早就清清楚楚。” “也是。”清卿转头望着那一柜子的丝竹管弦,能把这么多宝物全都留给徒弟当礼物,估计也是自己找着了一男一女的打斗图,问心有愧,故意给百花仙子留下的。 想到此处,清卿不由得轻轻一笑。师公壮起胆来,天不怕地不怕,却唯独怕着自己的心。 “在笑什么?”子琴低下头,清卿还没答话,便觉得有一吻,落在自己扬着笑意的双唇。 “弟子在笑……”清卿抬起头,让自己贪婪的目光落在师父的眉目、脖颈与肩头,“本以为能和师父把这江湖游历个遍,谁知这才刚走过北漠,便这么快就要回去了。” “舍不得?”子琴像是看穿了弟子的心思,一下子问得清卿微红了脸。 离开夜屏山的时候,明明是自己千不肯万不愿,日思夜想,非要早些回到竹影斑驳的立榕山顶,和海浪涛声不绝的灵灯崖。今日一下子说要回去,怎么自己反而生出一丝不舍之意? 想到此处,清卿不由得把子琴的胸膛抱得更紧了些:“弟子只想和师父在一起。” 子琴也忍不住揉了揉清卿的长发:“今后的日子长着呢——等这次回了山,见莫先生一面,咱们再出来游山玩水也不迟。”说到此处,子琴像是突然明白过来什么,一下子睁大了眼: “清卿?” “哎。” “师父好像明白过来,你那日所说——你我二人永不分离的办法是什么了。” 一听这话,清卿一下子的脸一下子更是红扑扑,赶忙藏在师父怀中,口中低声道:“才不是,师父肯定没猜到!”一面说着,一面心扑通扑通跳了起来,似乎在隐隐期待些什么。 子琴难得地咧嘴而笑,自己都觉得自己笑起来傻乎乎的,心中明白,自己绝对猜了个八九不离十。于是捧起清卿的脸,让月光洒进清卿澄澈的眸子,再照映到自己眼中来。 “清卿,回山之后,让师父娶你为妻,可好?” 听罢,清卿眸中微光一闪,像是用了好久,才明白过来这句话的含义。并不答话,只是用力点点头,伸出手捧住子琴白皙如玉的面颊,让自己滚烫的气息不断靠近那温暖的双唇…… 还不等天亮,师徒二人便简单地收拾起行囊,下楼牵了马,重新踏在西湖冰凉光滑的石板路上。许是那吓惨了的百花仙子着实嘱咐了蕊心塔跟来的随从,整整一夜,并无人敢踏入这楼上一步。 二人一马上了船,小小的船身猛地晃动,惊醒了正在美梦不停的艄公。 “二位客官,可见着百花仙子模样?”船家眯着眼睛,打了个长长的哈欠,撑篙推桨,驶离岸边。 子琴与清卿却毫无睡意,依偎在窗边,不厌其烦地看着西湖上那一轮白玉般的月亮。古人曾说,“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越是离山日子久,清卿才越发体会出这些诗词歌赋的妙处来。 许是心中思绪难以言说时,只有见过同一轮明月的古人,才能有着相同的感慨。 所谓“今人不见古时月”,清卿不由得泛起一股怅然愁绪。墨尘掌门向着自己的帝王立下如此重誓,来换取自己一生的忠义美名时,当真没有想过——几百年后的今天,世人争相抢夺《翻雅集》的今天,江湖中连一把白玉箫都容不下的今天—— 立榕山令狐氏的掌门,又该如何? 今月曾经照古人,可是清卿左看右看,无论怎么看向那雪白皎洁的月亮,月亮都无法告诉清卿,下一个月圆之夜,她将要经历一场此生难以忘怀的浩劫。嫦娥不说话,吴刚也不说话,就连玉兔和老桂树,也安安静静地,不发一言。 师徒二人迷迷糊糊间,忽然不经意地,听得头顶有几声“咕咕咕”的鸣叫。 子琴在清卿额头一吻,示意她且慢慢睡着,自己便出得船舱,看个究竟。那几只灰毛上点缀着黑色斑纹的鸽子,一看见子琴身影,立刻俯冲下来,锋利的爪子死死扒住令狐掌门的手腕。 定睛一看,那鸽子腿上绑着一只墨迹斑斑的布条,而一落在子琴手中,登时吐了血。 不知这信鸽究竟飞了多久,飞了多远,竟生生逼得自己咳出血来。立榕山的信鸽很是认主,平日里便对子琴清卿几人甚为熟悉。只不过山上弟子隐居多年,无人下山,这些信鸽便大都没有用武之地。 今日不知为何,如此急匆匆飞到这遥远的西湖来。 子琴慌忙拆开那布条,只见上面洇满了模糊墨汁的纹理间,皱皱巴巴地趴着几个熟悉至极的字迹。从小到大,令狐子棋便是兄妹四人中最不喜欢习字的那一个。别说与子书的字迹相提并论,便是大街上刚刚认字的毛小孩,也要比他写得工整上几百倍不止。 师父一旦批评几句,子棋便昂着脑袋,理直气壮:“写字本是交流所用,既然弟子写了些什么,旁人也能看得明白,有何苦费劲去练得一手画鬼画符的本事?” 别说师父气得吹胡子瞪眼,连小小年纪的子书都远远跑开,赌气好多天不和他说话。 如今子琴一低头,不由得心生感慨,师弟这写字潦草的毛病,当真是多少年一点儿没改。第一行歪歪扭扭地写着: 弟棋顿首师兄无恙。 看到此处,子琴不由得笑了。原来一向不喜欢世俗客套的子棋,也难得会写几句信中常用的话。一边撩起船舱的门帘,一边向内走去。谁知刚踏出一只脚,却骤然停在半空。 船身一晃,令狐子琴一个不妨,险些趔趄摔倒在地。 第一百零七章 生死相随 暮春初至,冰雪消融,夜屏已是一派流水莺飞之色。见老榕枯枝残叶,又发新芽,不由得睹木思乡。立榕山开门立派,得令狐弟子传承百年有余,不可久无人居。师兄见此信时,棋已与师妹和众弟子回山多日矣。 众弟子习术读书,日复一日,并无不同。掌门不在山中之日,也不忘愈发勤勉,日日精进。今观绮川、绮琅几人,功力早已不可同日而语。若是下山,也定能与江湖高手切磋一二。棋先前下山之时,曾有一蕊心塔跟随上山来的红衫女子,唤作阿楼,虽腿不能行,也不妨一路跟随夏棋士身边,学棋抄谱,日日不停。 众弟子回山之后甚是和睦,子画与师伯皆一切安好。 立榕山路险峻,草木怪石丛生,因此今日不比前些年光景,来客宾朋都少了许多。只是三日之前,偏偏有一人愣闯上山来,衣不蔽体,伤痕累累,身上更是半点儿术法不会,不知是如何能穿过悬崖峭壁,悄没声地爬到山顶上来。拿住一问,竟自称是南林的状元,子书的故人,白玉箫的原主。姓莫,名陵枫,带这个陶埙不离身,只怕八九不离十,当年义无反顾带走子书的正是此人。 还未来得及请示师伯,莫先生已然被众弟子绑到榕树林里面去,拳打脚踢,哀嚎之声半日不绝。此绝非愚弟主意,师兄回山之后,不可怪罪于棋。 故人回山,本应千里相迎,棋唯有一事不决。日思夜想,惶惶不可终日,只怕师兄需得知晓才好。初入冬,棋与绮雪、清卿下山途中,曾遇逸鸦漠即墨掌门与碎琼林南公子,相谈只言片语。言语之间,二人似乎起了收拢门派,共抗东山之意。愚弟思来想去,觉得莫先生此时上山,绝非巧合。师兄与清卿二人在外,务必小心为上,非到万事俱备之时,切勿轻易露了行踪。 凉归棋士外出日久,昨日方归山中。听闻北漠内乱不止,新旧势力争权杀伐,北漠掌门王公,甚至公输家旧人尽皆卷入其中。那北漠沙牢之中,本关押西湖年幼公子,被北漠诸王要挟而来,充当人质。不料牢狱炸毁当日,温家公子竟然没了行踪,成千上万兵马找寻,也都无功而返。愚弟细思此事,必有蹊跷,师兄定要提防其中诡计,必要之时,回山为上! 近日江湖平静万分,波澜不惊之时,唯恐风起云涌在后。虽不知其中阴谋酝酿如何,若信鸽得遇师兄,师兄与清卿务必速归!速归! 不知百花仙子样貌如何? 愚弟令狐子棋叩上。 这样漫长的一封布条信,字迹密密麻麻,被缩在方寸之间,洇着墨迹的粗糙布条之上。立榕山与山外寄信,本都用惯了木樨小笺。倒不知子棋并未要求绮雪代笔,而是坚决自己写下这歪歪扭扭的“蚂蚁上树”于布条之上,又是何故? 子琴紧紧盯着信,信尾那连写两遍的“速归!速归!”扎得子琴双眼生疼。 立榕山究竟出了什么事! 毫无疑问,一场躲在宁静之后的暴风雨正笼罩在立榕山上方,不知何处而来的阴谋也在悄悄酝酿。能将十万火急的危机写得云淡风轻,还不忘在信的末尾问一句“百花仙子云云”的,恐怕只有令狐子棋一人能做得到。 自己与清卿离开北漠,前往西湖之时,也曾与立榕山上去过一封信。这样想来,子棋不过是在信的末尾随口一问,还是—— 百花仙子的模样当真十分重要? 听得师父动静,一人立在船舱门口,手里举着信,胳膊僵直在半空一动不动,冷风不断灌进屋里,清卿不禁裹紧了被子,回头问道:“师父在做什么?” 子琴这才如梦初醒地抬头:“没什么,你师叔知道你我在西湖,来了封信。” “这么巧。”清卿莞尔一笑,“若是这信晚来几日,只怕咱们已经走到山脚下了。”说罢,凑到师父身旁,看向那张皱皱巴巴的布条,问道:“信上写了些什么?” “没什么特别的……”子琴本想说些什么,话到嘴边,却忽然看到弟子满脸好奇,浑然不知风雨欲来的神情。或许有些事,让令狐掌门一人承担就够了。想到此处,便接着道,“不过是些大家练功勤奋,让你我早日回去之类。” 清卿盯着那张满是墨疙瘩的破布条,瞅了许久,仍是不解其意。整个立榕山上下,能读懂子棋师叔蚂蚁爬爬字的,估计也就只有师父一个人罢了。看得眼睛酸涩,不由得眨了眨眼,移开目光。 子琴张开宽大的手掌,捂在清卿眼皮上,轻声道:“月色太淡,别用力看了,早些睡。” 困了一夜,听师父这么一说,清卿也着实打了个大大的呵欠。于是侧过头,倒在师父肩膀上,舒舒服服地听着西湖的波光声响。 半梦半醒间,听得子琴柔和的声音在耳边想起:“清卿,你我说好的,今生今世,永远也不分开……”清卿迷迷糊糊地点点头,转过身子,在温暖的气息中睡得深沉。似乎并未察觉到几滴泪水,悄悄滴落在自己脸颊上…… 待船行到离立榕山还有百里多远的距离,无论说什么给多少银子,那船家就是死死愣住摇摇头,不肯往前再划一里远。若是师徒二人逼得紧,那艄公便连连摆手,闭着眼睛道: “您二位客官要是银子多,就把老汉这条破船买下来,自己划到立榕山去。那东山上全是妖魔鬼怪,说是有豺狼虎豹,杀人如麻。老汉就算是不要这船,也不能不要这条命啊!” 艄公上了年纪,非但有时候说话说不利索,只怕养家糊口,就只凭着这条还算稳固,在西湖上来来往往的小舟。子琴既不能夺了人赖以生计的饭碗,又怎么也劝不动他划到立榕山脚下,只好与清卿付了银子下了船,二人沿着崎岖的岸边,一路走到岩石裂缝中,一处不起眼的洞口。 此处已然能闻得到海风咸咸的气息。清卿心下明白,这便是十多年前,温掌门抱着五岁的孩子,把她送回立榕山前所走的路。 走入洞穴之中,水声潺潺渐渐小了下去,那一滴一滴的水珠掉落在石壁之上,不过轻轻巧巧地四散飞溅,却留下好大声音的回响,在整个洞穴中嗡鸣不停。 凝神听着这其中动静,清卿一边拉紧了师父的手。虽然知道有师父走在身旁,自己绝对不会一跤摔得魂魄出窍,但清卿还是忍不住去仔细地听这滴滴水珠的微微轻响。 自己如今,早已能够听音辨位,不再是那个被温掌门抱着的孩子。 只要细心地把每一滴每一瞬声响都收进耳朵,即便黑暗中目不能视,也能听出脚下的路何处平坦,何处崎岖,而隐藏江湖一隅的立榕山又在何处。清卿凝神于耳,只觉得一阵淙淙的水滴声离自己越来越近,又越来越远。 像是有什么东西不停地滴着水,让滴水的回音回荡在硕大的洞穴之中。 就在那细小的水声即将消失在远处时,清卿一下子扣紧了师父的手指,突然立在原地不动。子琴随即停下脚步,立刻便明白过来,清卿也听到了方才那阵奇异的水声。 “许是洞穴久远,生出钟乳石一类,一直滴水不停罢了。”子琴在黑暗中笑笑,温和地拉住清卿手掌,心中隐隐焦急,想早些走出暗穴,回到立榕山顶上去。 “师父……”清卿咬咬嘴唇,犹豫一瞬,还是坚持道,“擦亮火绒看一看吧。” “清卿,这洞穴之中水汽太厚,只怕火绒早就被浸湿了。” 听师父这样一说,清卿也想不出什么反驳的理由。只是仍然站在原地,像是被一种奇怪的预感吸住一般,一步路也走不动。 子琴无奈,见清卿实在想要一探究竟,便从怀中找出两个火石来,相互一碰,擦除一瞬即灭的明亮火花。 虽说火石亮起只有一瞬,但那火光瞬间吞没了一大片空旷的洞穴,其中整整齐齐,像老榕树树根一般排列在头顶的钟乳石都被照得清清楚楚。 师徒二人沿着原路走回几步,站立在那奇特的水声之旁。子琴把两个火石分别握在手里,清卿不由得抓住师父的胳膊,深深吸一口气。 “啪”的一声,火光应声而亮,把四周黑暗找了个明明白白。 清卿只觉得这一瞬间好长好长,长得自己把眼前出现了何物看得一清二楚。火光映照在洞穴深处时,清卿恨不得那火苗赶快熄灭,让眼前所出现的一切都沦为幻影—— 自己宁可相信,那一刹那,自己什么都没看到。 而清卿看到了什么,也被子琴全然看在了眼底。那漫长的片刻之中,子琴总觉得眼前似乎出现着什么幻觉,幻想自己听见了幼年时响彻立榕山下的陶埙,那悠长的气息一日一夜,片刻未绝。 可就在刚才,那陶埙之声戛然而止。 清卿试探着伸出手,想要触碰方才出现在眼前的虚像。可还没等手掌落在半空,便被子琴一把搂了回来: “清卿,别看。” 可清卿却像是一头失了神智的小兽,浑身颤抖,在子琴怀里不断挣扎着,想要冲上前,用自己的眼睛和自己的手指去真正感受到,方才火石亮起,自己看到的不是虚幻,而是一个人—— 一个双脚吊在半空,穿着破草鞋,还露着两个脚指头的人。 第一百零八章 千古绝唱 “这是……师公。”深吸一口气,清卿沉默好久,才缓缓吐出这几个字。 在泪水即将润湿眼眶的一刹那,清卿死死攥住拳头,把那就快要汹涌而溃堤而出的眼泪全然堵在心口。行走江湖,看过的刀光剑影太多,可清卿仍是忍不住为每一次的相遇和分离流尽泪水,那双眼如今朦朦胧胧,俨然成了不属于这个年纪的粗糙泪眼。 清卿直愣愣地盯着那双破草鞋。那草鞋趾头上破了两个洞,陵枫身子凌空悬起,甚至能看到脚底也被磨破了一大块。清卿不敢抬头,生怕自己的眼睛适应了黑暗,看见师公单纯而从未被凡尘浸染的面颊,吊着长长伸出嘴边的僵硬舌头。 不知什么时候,洞穴两侧响起嘈杂而奔走的脚步声,可清卿就像什么也听不见似的,仍是不肯把目光从师公的草鞋上挪开去。 黑暗之中,“唰”地传来一声火把亮起的响动。 子琴揽着清卿的肩膀,生怕自己后退一步,清卿便要站立不住直倒下去。那阵乱哄哄的脚步声停在二人左右,火光之下,映出几个稚嫩而又坚毅的脸。 “令狐贼子!还不投降!” 不知是谁大喊了一声,便听得“刷刷”几声兵刃出鞘,似乎已然将这令狐师徒包围在正中。 清卿仍是没回头,不过余光一瞟,便见得来人都大不了自己多少年纪,一个个黑衣黑袍,宽敞的斗篷罩在头顶,现出白惨惨的面目来。 这些都是西宓羽湖箬冬先生,“宓羽天客”之首门下的一众弟子。 听闻这大胆的吼叫,子琴向着出声的位置看过去一眼。只是这些年轻的侠客之中,并未寻见箬先生身影。凡是子琴视线扫过之处,那些涉世未深的青年都克制不住地打个寒颤。 虽是浑身吓得发抖,但也扔剑柄紧握,半步不退。 似是为首的大弟子上前一步,刀刃“哗”地一下,大半出鞘,狠厉地双眼径直向令狐掌门望过来:“令狐氏的后人擅违江湖规矩,还在八音四器中欠下好几条人命!尔等还不束手就……” 不等他最后一个字全然吐出。只见地下鬼魅般飞起一枚小指尖大的石子,全然无声地飞在空中。待得大弟子听到带着杀意的微风凛冽一响,却早已来不及—— 那枚石子从弟子的右太阳穴穿过,崩出红汪汪小溪似的血液和白花花的脑浆从一侧流淌而下。石子无声地穿过另一侧,带着飞溅的血花冲出那弟子的天灵盖。只听“砰”的一声,石子深深嵌入洞穴石壁中,溅起飞沙碎石,轰隆隆地掉落在其余弟子脚边。 而子琴仍是揽着清卿肩头,清卿的双眼半刻也没从师公的草鞋上挪开。 那脑中入石的西湖少侠似乎愣了两刻,睁大了眼立在原地,看看令狐掌门,又看看令狐弟子,这才死死睁大那圆圆的瞳孔,倏地向后倒了下去。 几个弟子赶忙上前,把少年身躯抱在怀里,大喊着: “师兄!快醒醒!” 可他们的师兄似乎一直醒着,只是暂时没了知觉,眼皮之下硕大的瞳孔仍然向黑暗深处望去。 原地立着的几人见了东山令狐家这般诡异的功夫,吓得你望望我,我看看你,虽无人后退,却也再没有胆大的敢吱半个声。 “箬先生在哪儿?” 子琴望向这群脸上稚气未脱的弟子,沉声问道。众弟子没人答话,也没人上前,都是按紧了剑柄,展露出满含凶光的眼神,向着令狐掌门寒霜般的面目望了过来。 清卿隐隐约约感觉到,师父放在自己肩头的手正在微微用力。若是这些倔强的西湖弟子仍是不愿后退半步,只怕用不了一炷香功夫,便没人能活着走出这黑漆漆的山底洞穴。 几乎是谁也发现不了的那样,子琴微微摇摇头。在东山之下,这些日后大有可为的少年少女尽皆殒命于此,着实太过可惜。 只是西湖之剑还差一寸便要出鞘,由不得自己不动手。 正僵持间,只听得众人身后,又是一阵脚步声混在滴滴答答的流水声中,不断地向着师徒二人的方向靠近。与先前的嘈杂凌乱不同,这一阵脚步甚是沉静,像是一众高手一齐收敛了声息,默默向着洞穴更深处走近。 西湖的各个弟子回头一瞧,不约而同地退到两侧,让出一条道路来。 直到这阵脚步声走近,清卿这才与师父一起偏过头。只见许久未见的景明和安歌二位少侠,身后跟着足有几十个更年轻的弟子,推着一个青衣身影步步走近。 清卿一瞬间睁大了眼—— 绮川师姊仅剩的一只胳膊被粗麻绳绑在身后,口中塞了个破布条,一瘸一拐地,被一群西湖弟子推搡着走到子琴面前。 便是绮川布满血丝的双眼落在子琴身上的一刹,便“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不言之中,泪流满面。 景明咳了两声,故作微笑道:“令狐掌门若是想见箬先生,请随弟子来。”言外之意,倒是如果子琴不见,便要立刻用手中之剑抹了绮川脖子。 绮川扬起脸,任凭细长的脖颈暴露在剑刃之下,向师父摇摇头。 子琴眼中寒冷,像是巨浪滔天,却连一滴溅起的浪花也无。那阵冰冷的沉着之意逼向景明眼中,只觉一股强大的压迫感不断袭来,自己胸腔不知被什么堵住了一般,闷声之中,渐渐喘不上气。 “带路。” 令狐掌门的声音波澜不惊,绮川口中一声尖叫,就要膝行而前,挡住师父去路。无奈那几个守在身旁的西湖弟子眼疾手快,一把摁住了令狐大弟子,对着掌门和清卿作了个“请”的手势。 清卿顺着火把,望向远处的天光。那光线似乎并不刺眼,自己已然能清清楚楚地看到回山的路。 孤风而至,立榕山书谱阁阵阵凉意。 令狐绮琅洁白的双手在同样白如玉雪的丝线之间,翩然纷飞,游走不停。纤细的手指拈着银针针头,牵挂着无形的隐线,上提到半空,又轻轻巧巧的落在那无色的锦面之上。 锦绣丝线,尽皆是隐隐无形,仅能凭借自己心意熟知,一笔一画,绣着落在常人无法寻觅的半空中。 沙沙丝线摩擦锦面的声响,甚是好听。 绮琅便那样一针一线地绣着,南氏嘉宁正坐在她身旁,似乎已然看到那隐线游走在绮琅手心,绣出了个什么形状。看着身旁的知心人耐心地绣着,神情与寻常无异,甚至口中还哼着小曲,嘉宁再也忍不住,伏在绮琅肩头,呜呜地哭出声。 绮琅回过头,刚想笑笑,泪水却抢先夺出眼眶。 “哭什么,你我二人明明说好的,无论去了哪儿也不分开。” 嘉宁点点头,把再也忍耐不住,一把将绮琅抱进怀里,任凭二人的泪水洒在彼此的衣襟之上。绮琅微微睁开眼,却看见自己前些日子刚修补好的青色外袍,此刻又被嘉宁划破一个不小的口子。 说着,用手背擦一把脸,绮琅解开嘉宁领口,将他破了的外袍脱下来。转过身,作个不开心模样:“一年到头缝缝补补,你也不知什么时候能小心些。” “琅……”嘉宁终于忍不住,傻嘿嘿一笑,挠挠头道,“是宁错了……” “哼。”绮琅斜瞟他一眼,眼中却满是不舍之意,“每次都是认错这么快,从来不见你练功时候,能少几个缝上去的补丁。”说到此处,不知怎的,那眼泪像是断了线的珠子,扑簌簌地往下掉。 嘉宁伸出手,擦去绮琅脸庞上泪水:“真的,这是最后一次,再也不会了。” 言罢,环抱住绮琅腰身,恨不得把她的身子抱得更紧些。 那破开的裂痕像个张了嘴的娃娃,正在绮琅的手中慢慢合拢。就在冷风灌进书谱阁的一刹,令狐少女突然开口问道: “宁,你随我来这人生地不熟的立榕山,当真没有后悔过?” “当然没有!”嘉宁像个孩子似的,用力摇摇头,“若说人生,我认识你这么久,没人比我更熟悉你的脾气;若说地不熟,我来山上快一年,连书谱阁里的画册都翻烂好几本,现在哪里还有什么不熟悉的道理?” 听他这样说,绮琅轻叹一口气:“可立榕山上大家都清简惯了,远远比不了碎琼林那样排场;而且令狐后人招江湖各门各派怨恨已久,你本是南家二公子,又何必……” 还没说完,嘉宁宽大的手掌一把捂住了绮琅之口。 令狐少女猛地睁大了眼睛,即将绣完那破袍子的手也不由得停了下来。嘉宁的手掌十分细腻,许是握画笔的时间长了,指关节处突出一个一个小鼓包。修长的五指正紧紧贴着绮琅双唇,上面斑斑驳驳,全然是被隐线划伤又愈合的痕迹。 “琅,如果今日不过是寻常一天,你看我厌了,看我烦了,只要你不想宁再次出现在你眼前,宁绝无二话,转身就下山,从此隐姓埋名,一辈子……一辈子心里也只念着你一个人。可是今天,纵是你打我骂我,要赶我走,也是不能。你我说好要在一起——” “就像这一针一线,哪有分开的道理?” 断断续续的抽噎声中,绮琅再也忍不住,一把抓过嘉宁捂在自己脸上的手,把头埋在其中,浑身颤抖着,嚎啕大哭。嘉宁的半只手掌浸润了滚烫的泪水,自己泪如雨下,脸上却是愈发冰凉。 令狐绮琅抽噎着,颤抖不停间,刚想拿起自己缝补到一半的青色袍子,却听见大声的呐喊,如潮水一般,此起彼伏地涌到这半山腰来。 一行人身披黑袍,腰间挎着的剑柄亮闪闪地,横冲直撞,尽皆冲到这书谱阁中。 只听“哗啦”几声,来人手中瞬间多了十几把出鞘的长剑。为首一人放下斗篷上的帽子,露出刻着一道疤痕的脸:“令狐贼子,还不投降!” 绮琅紧盯着他身后晃动的黑影,摇摇头。 见这令狐后人神情坚决,为首那人便又转头看向嘉宁:“南公子,西湖与南林本也无仇无怨,两家更是百年前就结下的缘分。你若此刻立即下山,我们掌门便留你一条命在。” 南嘉宁露出与令狐绮琅一样的神情,缓缓摇头。 “真是……”来人手中长剑颤抖着,剑尖一会儿指向绮琅,一会儿指向嘉宁,犹豫许久,这才大喝一声:“说,你们把《翻雅集》藏在何处!” 根本无人理睬他扯起嗓子高声叫喊。绮琅索性低下头,继续缝补着嘉宁那件还破着口子的青衣外袍。 来到此处的西湖弟子,见二人这般无所谓模样,显然是未将众人放在眼里。一个个咬牙切齿,只听得一声下令: “搜!” 便鱼贯而入了这立榕山的书谱阁,推倒书架,撕碎典籍,就是找不到一个长得像是乐谱的痕迹。只听得嘉宁慢悠悠地道: “路英师兄,好久不见。” 方才那为首拔剑的弟子一下子定住,愣了好久,才转过身来。 “宁本以为,西湖的几位故交旧友,早就迫不及待地把我这南家的叛徒忘得干干净净。师兄还记得我,便算是宁欠着师兄一个人情。” 路英深吸一口气,手中的长剑垂在地上,眼中似乎有什么话想说,嘴唇动了动,却又说不出来。终于,被嘉宁称之为“路英师兄”的西湖弟子缓缓吐出最后一句话: “快下山去,和令狐……令狐女侠一起。” 像是听到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似的,嘉宁忍不住傻傻笑了,仰起头,看着路英死死哽住的喉头:“嘉宁还有最后一事,看在你我相视一场的份上,算我求你。” 路英闭上眼,点点头。 “这书谱阁是令狐氏百代祖先藏有典籍秘谱的地方,非外人不可传。你们西湖的人一来,折腾的满地狼藉,不成样子。”嘉宁顿了顿,又道,“快离开这儿,《翻雅集》不在此处,宁保证。” 听到《翻雅集》三个字,路英猛地睁开眼。 似乎是刚刚意识到,自己身为西湖天客弟子的责任,怎能因为一时私情不忍,便坏了八音四器的大事!想到自己差点放了令狐家的后人下山,路英脸上一阵滚烫,心“扑通扑通”跳着,自己险些便犯下弥天大祸。 路英闪着微光的眸子在嘉宁身上最后停留一刻,眼中不舍随即变成了凶光,立刻转身一挥手,大声道: “都搜快点儿!” “是!”西湖弟子齐声应答。 嘉宁苦笑着摇摇头,眼看着袍子上裂开的口子在绮琅手中消失不见。绮琅像是什么也没发生,更没人在书谱阁里大喊奔走不停,只是提起长袍,抖落抖落,重新披在嘉宁身上: “今日,怕是补不完了。” 嘉宁握住她手,傻呵呵一笑:“怕什么,到了地府桥边上,我紧紧抓着你不放手,偏要你补完了这个袍子,也不能忘了我。” 绮琅轻轻一笑,用力点头。 只听“轰隆”一声响,大地与天空一下子撕开一条裂缝,顷刻之间地动山摇。 一朵蓝色的烟花绽放在书谱阁上空,把百年来的典籍古谱吞噬了个一干二净。 第一百零九章 衔悲蓄恨 就在半山腰“轰隆”一声巨响炸开之时,一枚晶莹雪白的棋子飞在半空,裹挟一股冰冷的疾风,径直向着不远处的黑袍撞去。那黑影不过隔开几步远,“唰”地转过剑刃,将凛然闪光的剑身与冷冽而来的棋子不偏不倚打了个正着。 便是此刻,那朵蓝色的烟花在一下子照亮了立榕山上上下下。紧接着便是那声訇然响动,围在四周的西湖弟子不由得抬起脸,呆呆地任凭那绚丽烟火洒落在明亮的半空。 令狐绮雪身旁,本围住了三四个西湖来的少年少女,此刻却顾不得其他,将软鞭一下子垂落在地,低声道: “是绮琅师姊……” 另一旁的令狐子棋虽听得清楚,可丝毫不改自己即将出招的架势,眼神死死盯住了对面的宓羽天客。箬冬箬先生脸上没有丝毫怜悯神色,不过是剑头一挑,嘴角浮现出一抹冷笑来。 在场的年轻人都看得出,东山上剩下这些负隅顽抗的叛贼,已经死的死,伤的伤,只留着令狐子棋和这个年轻弟子抵挡了太久,两个人气喘吁吁,额头上的汗珠一滴一滴地洒落在衣襟之上。 只不过箬先生难得棋逢对手,执意单打独斗,否则在场的几位将军一拥而上,哪能容得他二人多活这好几个时辰? 子棋与这西湖先生僵持半天,仍是难分胜负,终于少了几分耐心,将手中的棋子横一排“乌鹭阵”,飒然一声风响,尽皆向着箬先生的方向飞奔而去。怎奈自己执棋太久,手指尖失却不少气力,此刻将多枚棋子强行一齐飞出,难免阵法摇摇晃晃,飞在半空,已然不甚整齐。 看着这一路歪歪扭扭飞着的“乌鹭阵”,箬冬暗自摇摇头:若是子棋将每一枚棋子都用力劲发,还能与自己多拼半个时辰。只是可惜,便是这一时大意,自己也没有闲余功夫再容得他性命了。 想到此处,登时阴阳剑横举,银光一闪而劈下,立刻在那偏飞的“乌鹭”身上,撕开一条硕大的口子。 随即半步不退,立即挺剑上前,让锋利的剑尖正向着子棋眉心。 大惊之余,子棋深吸一口气,赶忙后跃几步,想要避开这阴阳剑的锋芒。奈何还不待问问落地,便听得身后绮雪“啊”一声叫喊,想必是被几个西湖对手缠住了软鞭,已然动弹不得。 子棋一枚棋子向后,只听“嚓”一声软鞭擦过,登时解了弟子的围。奈何便是这脚步一停,忽听得箬冬手腕一抖—— 那阴阳剑冷冷寒光,已然逼到自己眼前来。 “右边!” 子棋方欲棋子出手,却发觉,这剑尖已然近在咫尺。若是等自己黑白棋子出了袖,恐怕这阴阳剑早已击穿自己脑壳儿,剩下一滩黏糊糊的血迹和白花花的脑浆。 想到此处,子棋反倒舒了一口气,露出一抹最后关头的冷笑来。 想不到自己与这宓羽天客斗了大半辈子,终究是被其中一个带走了师妹抛却不管,而另一个,就要在眨眼之间取了自己性命。 或许是墨尘掌门在天上,看见后辈们这么胡作非为,早就生气了吧。 还没等到自己闭起眼,突然之间,不知是幻觉还是什么,那一袭熟悉的青衣身影正在不远处,模模糊糊地,不断向着二人围成的小圈子靠近。立榕山的弟子虽都穿青衣着青袍,但每一个身影与脚步对应着哪一个人,令狐子棋心中一清二楚。 尤其是磕磕绊绊相识了二十多年的那个人。 自己还没来得及开口打个招呼,便听得子琴远远喊了一声: “右边!” 根本不及思考,子棋下意识往右一闪,那阴阳剑不防之间,一下子冲到了子棋身后去。子棋深吸一口气,猛地回过神,只见箬先生急攻之下根本来不及护住自己全身,而他那并无术器的左臂,正留出好大一个破绽来。 眨眼一瞬,一枚黑棋闪电般飞出,不偏不倚地铆足了力气,打在箬冬先生心口之处。 听得“咣当”一声响,箬先生长剑脱手,身不由己退开几步,口中倏然涌出一口甜血滴在嘴角。 众弟子回过头,只见令狐掌门正长身玉立在几步之外,眼神中满是可怖的冰冷,似乎有写满仇恨的寒冰正在瞳孔中熊熊燃烧。 而他身边的弟子正与掌门十指紧扣,腰间挂着世人垂涎三尺的白玉箫,一步一步走来。 箬先生抬起袖口,擦净嘴角残血,将口中不断涌上来的血沫硬生生咽了下去。眼看众弟子已然拿住了令狐家的一个俘虏,又把令狐掌门逼到此处,不由得冷笑一声: “掌门好本事!不知道‘观棋不语’的规矩么?” “‘观棋’?”子棋眯起眼,微微笑了,“恕琴无礼,只怕先生想下的,不只是眼前这一盘打打杀杀的‘棋’吧?” 箬冬微微一愣,点点头:“不错。冬等此来,自然要下一盘纵横千里的棋局。”说到此处,眼中露出些许试探之意:“若是掌门肯透露那《翻雅集》的下落,我等山外来客,不需掌门多言,立刻便走。” “那之后呢?” “之后与立榕山的仇怨一笔勾销,西湖东山,再无瓜葛。” 像是听到什么不可思议的奇怪言论,子琴不等箬先生说完,终于忍不住地大笑不停。望着箬冬不解模样,子琴摇摇头,缓缓道:“先前墨尘掌门在温康皇帝面前立誓,你们温家的皇帝也是这么说。” 说罢,眼中寒意乍现,再也没有半分容情的余地。 西湖早有几名弟子上前,捡起阴阳剑,递在箬冬先生手边。箬冬一把横过长剑,那剑头“砰”地一声,砸进地里。箬先生此举,便如同无声之令,众弟子一见,立刻列阵在前,光闪闪的剑刃将几名令狐后人围在中央。 若是众人齐上,任凭他们令狐掌门令狐弟子本事再高,也捡不回一条性命去。 正欲动手,忽地一道紫光,映入箬先生眼帘—— 那小半年不见的令狐少女此刻正将那白玉箫插在腰间。白玉箫紫光粼粼,隐隐透出江湖之人殒命于此箫之下的鲜血气息。 若是能将白玉箫带回去,也算是能告慰了温弦掌门在天之灵吧。 想到此处,箬先生神情略略温和,看向清卿道:“你知不知道《翻雅集》在何处?” 清卿冷冷抬起眼:“你师弟都不知道的事情,我令狐弟子如何能知晓?”说到此处,心中已然认定了害死师公的人,即便不是箬冬自己,也与这宓羽天客之首脱不了干系。谁知清卿一句话问出口,倒惹得箬冬眼中忽地一闪: “陵枫怎么了?” “你……”清卿半句话卡在喉咙中央,只想挑出这世间最难听、最恶毒的话语尽皆加在这西湖先生身上,只是平日里子琴管教甚是严厉,清卿迅速在脑中搜寻一周,却一个词也没找出来。 就是这片刻犹豫,被一旁的几个令狐弟子抢了先: “先生!莫先生被这几个令狐妖人吊死在山脚下的溶洞里,我们几个都亲眼看见的!”说到后来,竟喉咙哽咽,险些便要掉下一滴一滴的泪珠子。 清卿一听,反倒放下心来。心中知道这些西湖的弟子都是正门正派出身,即便和东山有再大的仇怨,也做不出信口雌黄的事情来。只是师公惨死,不过是片刻之前的事,尸骨未寒,岂有此仇不报之理? 想到此处,不由得向箬先生看过去,谁知箬先生也正沉下眼,向着自己和师父的方向看来: “是不是你们?” 一听这话,清卿忍不住冷笑一声:“我们比不得箬先生,能做出生生打死自己西湖将军的事!”一边说着,一边想起孔大哥奄奄一息的模样,复仇之火顷刻之间便又溢满胸膛。 箬冬咬着牙,脸上的肌肉扭曲着,想必是得知师弟殒命,自己急于复仇的缘故。不料,他却深吸一口气,闭上眼,像是竭力想要将心中的疯狂赶出身外。再次睁开眼,竟看向清卿道: “现在把白玉箫交出来,就放你走。” 清卿扑闪着长长的睫毛,好像不明白他在说些什么似的。 “或者冬马上杀了你,再把白玉箫夺过来。” 听他这样说,清卿这才明白箬先生话中含义,轻快地一笑,笑意中吐出两个字: “做梦。” 说罢,把手放在木箫箫身,五指攥紧成一个小小的拳头。箬冬见状,知道场中这四个令狐后人都是铁了心,拼了命也没有半分让出谱集玉箫的余地。心中暗暗带着一分惋惜,对弟子们轻喝一声: “杀。” “杀啊!”“杀光令狐妖人——”呐喊之声骤然四起,清卿抬起头,与师父相视一笑。绮雪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到了子棋身边,被子棋的手臂牢牢护在身后。只见半空中白光剑影闪烁,四个青衣身影转瞬之间,便被那群黑袍的西湖弟子包围其中。 如此杀将起来,清卿根本顾不得什么命悬一线,高高举起木箫,一式“高峰坠石”,顷刻之间便向着箬冬头上点去。箬先生听见风响,不过一回头,立刻便把清卿的白玉箫架在半空中。 清卿脚踏“梅花阵”,立刻转开一式“陆断犀象”,将长剑与木箫一齐撇开到一边,二人手中劲力相持,一剑一箫,死死抵在半空之中。 源源不断的内力正从阴阳剑之上传来,清卿这才意识到,箬先生的功力已然是深不可测的地步,自己这般僵持下去,只怕远远不是对手。就在勉励坚持的一刹,清卿双目逼近箬冬的脸,厉声问道: “你家主子去了什么地方?” 箬冬微微一笑:“掌门此刻,就在灵灯崖。” 第一百一十章 残阳如血 箬冬话音未落,手中劲力一抖,登时将那拼在长剑之上的木箫震出数尺之远。清卿只觉得手腕猛地一麻,还未从这突如其来的酸痛中缓过神,便身不由己地退后几步,眼看便要被那股大力推倒在地。 这样大的劲力冲在清卿身前,只怕摔倒在地的一刻,非得逼出一口鲜血狂喷不可。 便是清卿觉着自己身体腾空一刹,不知何时,一股轻巧的力气悄然在自己身后支撑着,不经意间,如同春风化雨,一下子将箬先生的那股大力消解开去。清卿还不等自己倒入那熟悉的怀抱,便将白玉箫狠狠刺进地里,勉强站直身子。 子琴一手扶稳清卿身子,另一手弦剑尚未出袖,便有面前一大片西湖弟子见了血。 向那些纷纷倒地的少年少女们望去,箬冬心头一凛,抬眼刹那,有些不可思议地看向令狐掌门。而子琴仍是将弦剑收在袖中,剑尖不露,却被剑头上坠落的滴滴热血染红了青色外袍。而那些倒地不起的少侠,似乎没有一人中了致命伤,尽皆是或是腿筋或是手腕断裂,虽说性命并无大碍,但也一时痛得不能自已,一个个倒在地上,连身子都直不起来。 看到弦剑在众人身上刻下那般整齐的伤口,箬冬执着阴阳剑的手微微一颤—— 若是令狐掌门真对这些西湖的后人起了杀心,那么这些与清卿年纪差不多的青年,方才哪一个能捡回一条命? 子琴放开揽着清卿的手,弦剑剑尖在地上轻点,口中高声叫道: “回来!” 子棋师徒一齐回头,只见子琴用剑尖在地上已然点出一个梅花模样,立刻棋子软鞭回转,四人聚拢在一处,术器一齐出鞘,刹那之间,便在重重包围中,摆出一个“梅花三弄阵”。那些西湖弟子眼见子棋与绮雪卖个破绽,以为好容易逮住了空子,长剑一个个赶忙上前—— 谁知便在那四瓣梅花成阵之时,不知为何,顷刻之间形成了一道无坚不摧的钢铁屏障,只听“铛啷啷”几声响,那些近前的长剑全然拦腰折断,掉落得满地都是。 所谓梅花顶风傲雪,孤寒独发,便是应了这“梅花之阵”的寓意,越是千军万马,落入不解重围,这梅花阵才越能显示出其中威力来。子琴先前苦思冥想,于古曲《梅花三弄》之中创立了这“梅花阵”,便是隐隐预感江湖形势严峻,令狐弟子若一朝在外,需得有一齐心协力之法。 不料,如今的江湖,已然连立榕山一个小小的书谱阁都容不下。 想到此处,子琴竟对绮琅和嘉宁二人生出一丝羡慕之情——若是各门各派地府阴司相见,恐怕早就没了那么多新仇旧怨吧? 可惜如今八音四器中,一条条人命,一本本谱集,即便拿到阎王爷面前摊开来,只怕那黑白无常也辨别不出其中正负对错。如今天地之大,又岂能容得下这藏着《翻雅集》,夺过了白玉箫,还擅自废了祖先规矩的立榕山呢。 暗中思绪飘忽之间,子琴那弦剑一式“隐高山”劈开,当真如同泰山崩裂,高山横坠。冲到子琴身前的几个黑袍弟子还没来得及叫出声,便齐刷刷被一道剑光隔开了喉咙。 而直到滚烫的热血溅在子琴透明的皮肤上,令狐掌门才明白过来,这弦剑不知已然沾了多少人的喉头血。 恍惚之间,只听“啊”一声尖叫。不必回头,便听得是绮雪软鞭断裂,几挺长剑同时逼在身前。子棋慌忙回身去救,却已来不及—— 那一缕一缕的剑光像是织成一张密网,只需要咬住一个口子,剩下的部分便转瞬将绮雪团团包围起来。就在十几根长剑包拢在一起,全都指在绮雪喉头心口时,箬冬忽然做个手势,那些不断攻在“梅花阵”四周的弟子们一刹那便停了响动。 清卿站在师父身旁,清晰地感觉到,师父白皙的手背上青筋暴出,透明的皮肤之下正有滚烫的血液流淌。 箬冬环顾四周,眼神在慌张的绮雪身上停留一刻,转向子琴,微笑道: “立榕山果然后生可畏,今日到此亲眼一见,才深感掌门教导有方。相比之下,冬实在惭愧。”听子琴并不答话,箬冬只是接着道:“若是冬想要报师弟遇害之仇,结果这两个弟子,已经算是易如反掌。《翻雅集》和白玉箫,各换一个,这样可公平?” 子琴闭起眼,不愿再看绮川与绮雪如今的模样。这“梅花三弄”阵,本就需要立榕山绮川、横申、绮琅、绮雪和清卿五个弟子,五个花瓣聚在一起,才是一朵冬日大雪纷飞中绽放的腊梅应该有的、不畏严寒的气概。 可如今,令狐弟子走的走,散的散,即便留下子琴与子棋站入阵中,离开的身影,终究还是回不来了。 就在子琴烈火灼心,几乎便要轻微点一点头,答应了箬冬这“公平”条件的时候,忽然听得身旁一声叫喊: “师兄!” 子琴回过头,只见令狐子棋皱紧了眉头,摇一摇头。 子棋偏头看向长剑包围中的绮雪,目光在年轻的弟子身上停留了好久,才垂下眼,用几乎只有子琴能听见的声音道: “琴……令狐氏的弟子从不怕死。但只要江湖一日未平,立榕山上,就必须有人活下去……” 话音一落,只见一枚白色棋子穿过那剑光织成的密网,却透露出比那些长剑还要猛烈百倍的杀意,无声地卷起一阵微风,重重点在绮雪胸口。 绮雪的眼神一直停留在师父指尖。轻轻一笑,手中软鞭落地,便一声不吭地倒了下去。那枚棋子嵌入心口,血浪像浪花般奔流,一下子便把树林阴翳全都染红了。 一声尖厉的长啸划破夜空,子棋望着自己的手,似乎绮雪的血全都粘在了上面似的。还不等众弟子反应过来,只见令狐子棋像是一头发了疯的野兽,吼叫着扑到箬冬身前。 箬冬万没料到,令狐子棋坚决至此,宁可亲手断了自己徒弟性命,也不愿让立榕山掌门受此等威胁。看见两眼猩红的子棋已然扑在几寸之处,不得已,赶忙后退几步,还没避开锋芒,便见令狐子棋一排黑白棋子飞出,丝毫不护着自身,却带着一股同归于尽的架势,径直向着箬冬冲了过来。 就在棋子飞在空中时,子棋紧随其后,飞身借着棋子的风声奔在后面。箬冬见状,脸上稍显惊慌的神情立即平静下来—— 令狐子棋袖中已然空空荡荡,一枚棋子也无。 方才见子棋那般不要命的打法,箬冬被那汹汹气势吓了一跳,不得不左闪右退,躲避为上。此刻平定了心神,再看子棋招数,却是毫无章法,早就破绽百出。随即拿定主意,剑尖上挑,那阴阳剑并未向着子棋身周要害,而是侧过他身子长刺而出。 子棋伸出手,似乎想直接捏碎这西湖箬先生的脖子。奈何正逢阴阳剑剑转“夏寒”,那白光一抖,穿过子棋执棋的手掌,甚至险些逼在他肩头。 阴阳剑上沾满了碧汀剧毒,子棋裂开的伤口处,瞬间一片紫青。 箬冬一剑刺入子棋手掌,本来甚是自信,正欲长长舒出一口气,却察觉剑身一抖,那阴阳剑震在手心,险些挣脱着飞出去。 上身被猛烈一撞,箬冬不由得后退一步,才发觉,令狐子棋布满血腥味的气息正扑在自己脸上。 而那被剑刃穿过的手,正用力探向前,任凭毒剑刺得更深些许,也拼了命地张开五指,攥成个拳头,把箬冬握着剑柄的手包在其中。那毫不留情的力量正顺着子棋手指尖,一点一点吞噬着箬先生的经脉和血液。 方才箬冬一个不防,此刻只觉得自己半只胳膊都克制不住地剧烈抖动起来,僵直而丝毫动弹不得。而自己正被对面这青衣身影展现出的巨力牢牢制住,那蚀骨的力量顺着脉络,爬进自己的五脏六腑,眼看便要将自己吞噬殆尽。 二人僵持间,子棋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住了箬冬咬紧的牙,口中却低声喃喃道: “琴……我叫你回来,是让你活下去……快走!快走啊!” 又是两声“快走”,和破布条上那封信中的“速回”正同时发出激烈的怒吼。 子琴这才明白,那封逼得鸽子吐血的信之所以写在一张布条上,是因为当时情势之急之险,只怕已经容不得子棋从容地寻得笔墨纸砚来。可这从小顽劣到大的师弟还是改不了他那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十万火急中,还有闲情逸致,与师兄聊聊山上趣事。 然而落笔之前,再也从容不得,浓墨重彩,写下大大的“速回”二字。 而当子棋的棋笥一点一点空下去的时候,自己又在何处?或许在与清卿一起泛舟游湖的清晨,或许是目送着百花仙子走过水路,登上高台的黄昏。 箬冬只觉着子棋像是突然生出无穷无尽的力量,那被长剑破开的手心,简直要把自己吸进一个无尽的深渊中去。再也支撑不住,终于一声呐喊,只听利刃划破血肉—— 那柄锋利的阴阳剑剑尖向上一劈,瞬间将子棋的手掌劈成两半。 清卿眼中,只留下师叔一口残血从口中喷出,溅在箬冬头上脸上,空气中都弥漫着那赤裸裸的血腥味。而箬先生提剑在手,转过头,隔着一层红晕四处寻找着令狐掌门的身影。 半刻也忍耐不住,清卿根本不顾自己性命留也好,去也罢,手中木箫一停,那一抹紫光闪电般冲上箬先生眼前。 箬冬将阴阳剑高高举起,眼看便要将那木箫之下的血肉之躯劈个干净。 第一百一十一章 寒潭之下 眼看那阴阳剑便要落在清卿毫无防备的头顶,清卿丝毫不愿后退半步,只是奋力将手中木箫探向前,愿令狐百代先人在天之灵,能让自己脑壳碎裂之前,先把箫头点在箬冬心口。 可凭着清卿的年轻本事,纵是抢先一步,又如何能伤得箬先生分毫? 便在那阴阳剑泠泠划过一刹,忽听“铮”一声嘶鸣,令狐子琴在千钧一发之际弦剑出袖,牢牢挡住那毒剑去路。随即左手在清卿肩膀上一推,平静地道: “快走。” 清卿半步也不走。当初与师父说好的,今生今世,不能在分开。 死亡的念头在清卿脑海中划过一瞬,但那片刻之间的恐惧又立刻消失得干干净净。绮琅和嘉宁已经等在奈何桥边,若是苍天今日当真要绝了令狐氏退路,大家在地府阴司重新团聚,似乎也没什么不好。 想到此处,清卿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手中白玉箫奋起,带过的风浪推倒一大片西湖的子弟。 听着“咔啦啦”的声响不断传进耳中,清卿丝毫没有身困重围的焦急,反倒静下心来,认真聆听着一条条经脉,一块块骨骼碎裂的悦耳声响。群攻之中,白玉箫并无锋利之处,因此大多时候并不见血,只是靠着其无坚不摧的身躯将对手的要害撞个支离破碎。 如此风雅之物,放在清卿手里,不经意间多了几分蛮横之意。只是清卿并学不来师父天生自带风流的气质,身上有着木箫,听音之术和笔阵图,就已经足够自己结果眼前这条人命。 只听得似有山间碎石滚落,眼前这拿着长剑的少侠身躯挺立,那薄薄的胸膛却在与白玉箫相遇之时,不由己地软绵绵退后去。 不用细看也知道,那几根断裂的肋骨扎进心脏,那竭尽全力的心跳已经是强弩之末。 “景明师兄!” 一个熟悉的声音一喊,清卿下意识回过头。只见安歌穿过人群,挺起长剑,便向着清卿的方向不顾一切地奔来。清卿看见安歌的身影,两条娇小的辫子在身旁一跳一跳,心中总有种说不出的熟悉。 再看倒在地上这穿着黑袍的弟子,果然是在蕊心塔上,险些将汤药灌进自己喉咙的景明。 可清卿望着二人一个倒下、一个狂奔的模样,明明那么熟悉,可就是不知道为何,像是从来都不认识彼此似的。踌躇之间,清卿手心已然抢先一步,将那白玉箫一式“万岁枯藤”,将安歌的长剑推开好几步远。 只是白玉箫仍和长剑拼在一起,两股内力相持,安歌终于忍耐不住,“哇”地吐出一口血来。 不知这次众人围攻立榕山,西湖究竟带来多少人马。清卿只见那穿着黑衣的年轻人们一波一波如潮水般涌来。前面的倒下了,后面的立刻便补齐先前的位置—— 没有丝毫停顿,也没有片刻怜悯。那些少年少女的眼中蒙了一层雾,只知道剑尖所指,便是自己前进的方向。 如此一来,只剩下师父与箬先生单打独斗,自己被数不清的人群挡架得越来越远。 许是不经意间,清卿抬头望向天空,才发现自己见过了南林霜潭的繁星点点,见过了北漠荒野的绛河流光,见过了天下如此之大,属于师父的天地,却只有这四四方方一隅。 如今令狐弟子们已然阴阳两隔,这便是令狐掌门的宿命么? 清卿幼小的心灵装不下这许多,只知道师父心中的天地,远不止这立榕山的高山海浪,还有眉目间的点点山河。那些山河,是自己许久凝望着,相依相偎着,铺展在自己心中一方天地的无法分割的景象。 而师父模糊的眉目,此刻正离自己越来越远。 清卿攥紧了白玉箫,五根手指都是钻心一般的疼。温暖的液体顺着木箫不断留下,流到箫孔之中。清卿知道,这是与师父十多年前一样,被骨髓中的“入木三分”逼出的血。 一声长啸划破天空,清卿将那木箫彻底挥洒开来,那些术法不甚扎实的弟子们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便被自己的肋骨刺破心脏,一个个口中涌起血沫,接二连三地倒下去。清卿看见那师父的青袍背影与箬先生一袭黑衣纠缠在一起,不由口中低声地道: “师父……我们说好的,到哪儿也不分开……” 这句话声音低得连四周的西湖弟子都听不清,却一字一句,清清楚楚传进了子琴的耳朵里。 忽地一颤,清卿只觉得左胳膊一阵烈火灼烧般的疼痛,低头一看,手指处的血已然止住,汩汩黑红色液体却从左手手心的那一道疤痕流下来。 皱紧了眉头,清卿想动,却仿佛半个身体都被扔进火海之中,自己一瞬犹豫,已然被长剑所组成的光影笼罩在中央。柄柄剑光闪在眼前,远处箬先生手中那把阴阳剑显得隐约可见—— 偏偏是性命攸关的时候,伤口毒发,像是老天都迫不及待地想抢先一步,把自己从师父身边夺走,再投进十八层地狱中去! “莫非真是天意,要灭我令狐后人违背誓言么?” 清卿弯下腰,剧烈地咳嗽几声,泪水和血水一齐从脸上流下。 脚下勉强踏着梅花阵,清卿手中横开一式“千里阵云”—— 便是此命当绝,也要老天看看,令狐家的弟子不是什么受威胁而求饶的人! 便在那几十把长剑要一齐刺入清卿前心后背的一刹,刹那间一丝微风拂过,那最后一抹青色身影踏在轻身闯入人群,脚步踏在剑刃之上,一把将清卿从剑影之下搂开去。随即那弦剑好似个忠诚的勇士,在子琴与清卿二人身前,将一切挡路的来人杀了个一干二净。 清卿躺在子琴怀里,看见师父的嘴角也渗出了血。 直到一众西湖弟子发觉,二人身形极快,根本追逐不上的时候,这才想起那棵老榕树下的箬先生—— 在弟子们心中,箬先生行走江湖,难遇敌手,毫无败绩。 此刻却和另一群黑袍弟子一齐趴在地面凸起的树根上,仰面朝天,睁大了眼,口中出着最后一丝若有若无的气息。 子琴抱着清卿,赶忙一口气奔回山顶。西湖的来客似乎还未发现此处,但不远处的书谱阁被笼罩在一片火光之中,火势四起,烧得榕树林已然是满目疮痍。 翻箱倒柜,子琴找出一个青色药瓶,划开手指,将自己的血液滴进其中。不知为何,子琴的指尖正不住地颤抖,斑斑点点的血迹洒得到处都是。 清卿已然昏迷得没了知觉。伤口毒发,被染得紫黑色的脉络顺着胳膊,一直向心口处延伸。子琴一边将和着血的药粉点在清卿唇边,终于克制不住地低下头,将泪水全然掉落在清卿布满伤痕的脸庞。 “清卿……记得西湖那算卦先生说,你我百日之内必有血光之灾,原来竟是如此含义。若早能料到,琴本该带着你早些回到立榕山上来……” “那卦象说,琴与清卿,偏偏不能分开,就像地狱里的彼岸花,花叶两相错,终究是人命敌不过天意……这次八音四器围攻立榕山,为的便是为师违背了祖誓,擅自下山的缘故。苍天不负墨尘掌门一片忠心,我令狐氏今日如此下场,便是师父来担这个千古罪名罢了……只是清卿,令狐氏的后人,必须要护好白玉箫,熟读《翻雅集》,必须有后人活下去,才不枉百代掌门传承至此……” 说到此处,子琴站起身,抱起自己的七弦琴,仔细地抚摸着其上历经风雨的粗糙纹理。望着空荡荡的琴身,子琴犹豫一瞬,将那第四根“火弦”解了下来。 手腕一抖,又是一根削铁如泥的尖利之物。 子琴端详着清卿平静的入睡容貌,神色淡然中,似乎山外再多杀伐嘶喊也吵不醒她。白皙的十指将清卿冰凉的手包拢在其中,子琴凑在弟子耳边,轻轻道: “师祖留下的七弦琴,如今已然有‘金、木、水、土’四弦,挡住了所有刺向令狐弟子的杀心……如今师父再解下一根‘火弦’为用。最后‘文武’两根弦留给你——” “记得师父始终在你身旁,片刻都没离开过……” 子琴紧握着清卿冰凉的手,好像怎么用力,都无法暖过来似的。若自己还有第二种选择,子琴宁可就这样紧盯着清卿的睡颜,直到二人相依相伴,被吞噬在熊熊大火之中。 可如今这刚烈的火弦已经“铮”一声响,准备去和山下的客人厮杀个痛快。 清卿微弱的呼吸渐渐听不清楚,子琴放下清卿的手,想抱一抱她身子,才发现弟子浑身上下像是冬日的冰窟窿,寒冷之中,没了丝毫血色。 再最后看一眼弟子熟睡的模样,子琴将弦剑收进袖中,剑尖紧握在手。 不再回头,那火光阴翳中的竹林小屋,便都渐渐地,消失在子琴身后的散云之中。 “别离开……” 清卿在梦中,看见子琴的背影离自己越来越远,心急如焚,赶忙想追上去,半个身子却是火烧火燎得疼。若说想要叫师父停下,口中也是含含糊糊,怎么也发不出声音。 看着师父的背影渐渐模糊,最后消失不见—— 清卿只觉得,这似乎是自己眼中,最后一次看见师父的身影了。 “掌门,小心风寒。” 魁梧的李之雨立在温黎身旁,小心翼翼地用宽大的手掌,给掌门瘦小的身躯披上一个旧袍子。这外袍的颜色有些褪了,本就是上一位老掌门留下来的衣衫,显示出不少岁月的痕迹。 年幼的温黎此刻正站在灵灯崖边上,让滚烫的热风吹拂在自己脸颊。 温黎比清卿要小着几岁,甚至比李之雨还矮半个头。站在立榕山最高处,却透露出与年龄不相符的成熟气质。这位年轻的温掌门衣着单薄,站立着摇摇晃晃,还不时咳嗽几声,好像随时都要掉进那几百尺之下的大海中去。 可那双眼,上扬的弧度边上,过早地描绘出几缕皱纹。 在温掌门身后,那些黑袍身影刀剑交错声不绝。几柄长剑快速解决了令狐氏还没死绝的性命,绮川和绮琅的药植堂、织锦堂被翻了个底朝天。珍贵的典籍、漂亮的绣线全被抛在地上,一个不留神,就消失在茫茫大火之中。 只是时间过去许久,还是不见《翻雅集》的影子。 温黎微微扬起嘴角——其实自己对这本看也看不懂的谱子并没有多大兴趣。更重要的,是要让西湖的后人把这儿毁个彻底! 她烧了南林蕊心塔,烧了西湖七星殿,烧了北漠百音琴—— 自己从沙牢里捡回一条命又如何?温黎听着火星噼里啪啦的响动,笑得浑身发颤。所谓天道轮回,便是把这立榕山也烧个一干二净。 “报应啊,报应……” 掌门喃喃自语,丝毫不顾身旁之雨姑娘有些惊讶的神色。 同样凉冰冰的白玉箫就放在清卿手边,不言不语,似乎一直在等着自己十多年来的主人醒过来。清卿只觉得自己坠入一个无边无际的黑暗牢笼,明明身无束缚,却怎么也挣脱不开那无形的枷锁。 滚烫的血在体内挣扎着,却被一阵阵冰冷的风掩盖下去。 白玉箫仍是躺在竹榻之上,纹丝不动。清卿的指尖开始颤抖,只差毫厘,便能重新将这白玉箫攥在手中。可自己的手指再没了力气—— 子琴的身影消失在远处,自己彻底重新陷入那片黑暗之中。 那阵熟悉的溺水之感再次涌上心头,一片混沌中,清卿似乎掐住了自己的脖子,生怕那霜潭之下的刺骨潭水冲进自己的胸腔。 寒潭之下,潭水一点一点地刺入自己冰冷的皮肤,钻进骨头,甚至扬起自己枯草一般的发丝。清卿等待着师父温暖的手掌像寻常一样,抚摸着自己的长发,将悄然一吻落在自己额头。 可包裹四周的,只有无尽黑暗中长出的大手,把自己包裹在无处可逃的黑暗之下。清卿环顾一周,再也没有青色身影出现在四周,便松开了喉咙处的手,闭上眼睛。 大朵大朵的水花涌入口中,清卿却觉得那潭水远没有十指触及那般冰冷,反倒暖融融的,像是通往奈何桥的路上,反倒没有想象中那么多阴云,却有一丝执着的光线透出,洒在无边无际的大地上。 很多年之后,那个名叫“林清”的女人再次回想起这个梦时,才明白过来,世人口中所谓的“希望”,便是如此。 可躺在清卿身旁的白玉箫并不知道之后会发生的一切。直到清卿松开喉咙上的手,任凭温暖的潭水灌进胸腔时,似乎终于意识到了什么—— 那双捂住自己喘不过气的手,其实就在身躯左右。 木箫把自己全身的温度尽然传递在清卿身上,清卿的手掌终于剧烈地颤抖着,随即是整个身躯都抖动不停。长长一口气被吸入口中,清卿猛地睁大了双眼。 火光之中,空空荡荡,只剩下一把白玉箫和残缺不全的七弦琴。 第一百一十二章 棠棣之华 要找到师父的方向,赶紧追上去!这是清卿从剧毒昏迷中醒来时,脑海中意识到的第一件事。 于是学着子琴的样子,将两个两把轻飘飘的弦剑分别收进左右袖口,白玉箫牢牢挂在腰间,拿起身旁那个青色的小药瓶一看—— 上面星星点点,桌上地上,洒着已经干裂的血迹。 清卿一把将这药瓶攥在手心,奔出门去,只见半山腰上的火势猛烈,时不时传来滚石崩裂的声响,这火势似乎已经快要蔓延到山顶上来了。 子琴脚步甚轻,一点儿踪迹也没留下。 摊开双手,那药瓶静静躺在手心,散发着和自己身上衣袍一样的色泽。师父透明指尖留下的温度仍隐隐透在着带了血的瓶子,不断传递到清卿手掌的脉络中来。就在泪水即将涌出眼眶的一刻,清卿赶忙攥紧了拳头,让泪珠子全然滴洒到自己布满伤痕的指关节。 自己不过刚及笄的年纪,流的泪已经够多了,以至于那朦朦胧胧一双泪眼,此刻仿佛辨不清天地的形状。 不知为何,清卿脑海中突然浮现出西湖码头边,算卦人看着二人说出的那句话。清卿嘴唇颤动着,不由得心下一紧:“只要你二人始终左右相依,不会分离,便好。”可再看向这窄窄山顶,密密榕林,哪里还有师父的影子? 清卿不及犹豫,抬腿便要向着山下狂奔。却在身体腾空一瞬,不知是错觉还是什么,似乎听见袖中弦剑“铮”的一声嗡鸣。 一时顾不得其它,清卿飞也似地仍然沿着小路,任凭树林的影子在身后穿梭,头也不回地一步步朝山下跑。可那左右弦剑偏偏是活过来似的,“铮铮”地奋力鸣叫,终于震得清卿感受到胳膊一阵冰凉的疼痛,这才不得不停下脚步。 那两根长弦安安静静的,隔着青袖,透出微闪的光泽。 双臂冰冷间,似乎毒发的手掌更是剧痛难忍,清卿只觉得自己整个身子,都坠入那无边无际的冰窖子里。随即抬起眼,愣愣望着半山腰的火光,咬牙道: “莫非真的是天不容我令狐氏,连我去寻找师父去向,也是不能么?” 想到此处,清卿自己把手搭在脉搏之上,学着绮川教给自己的样子,凝神静听。却觉得脉象虚浮,似乎那心脏的跳动之声正越来越无力,一次比一次渐渐虚弱下去。清卿苦笑着,双眼望天,摇摇头。 若是墨尘掌门以为,早点让苍天结束自己性命,就能早点让令狐氏万劫不复,未免想得太简单了。从自己亲眼看到子书师父浑身浴血,留下那“入木三分”一张在南箫掌门经脉中,便意识到—— 令狐后人,没有听天命,顺天意的道理。 自己平日里谈不上喜欢这把泛着紫光的粗糙木箫,甚至还有一丝厌恶,是因为见惯了江湖中太多拼死搏杀,皆因此箫而起,因而巴不得早些把它绑住石头扔进大海里,让江湖世人谁也找不见,落个干净。 只是师父师叔平日嘱咐惯了,说这是子书留下的遗物,无论如何不能丢弃。 再加之,这木箫像是被自己牵了魂儿,自己怎么丢弃,也能找回身边来不走,倒惹得清卿生出一丝相识已久、恋恋不舍的意味。 可今日,西湖温家的人杀回来,要夺走这白玉箫,却偏不能! 清卿冷冷一笑,像是冲着苍天,像是冲着令狐氏百代先人前辈,就仿佛调皮的孩子想到个恶作剧,冲着大人忍不住扬起嘴角。随即手心的冰凉袭来,清卿转过身,提起最后一口气,向着灵灯崖奔去。 袖中的弦剑猛地一震,那剧烈的余音响彻立榕山顶。 清卿感到滚烫的泪水正飘散在自己不断丧失血色的脸上,不由得把手握在弦剑剑尖,心下暗道:“师父……弟子与师父终究是逆了天命的缘分,此生尽头不能相见,也不负此生相依相伴一场,共同废了那令狐祖先留给江湖的誓言……师父与清卿,在天为比翼,在地为连理,黄泉之下,是谁也分不开的……” 说到此处,清卿想起那个大雪之夜,自己第一次全身心地投入师父的怀抱,贪婪地感受那琴声隐隐之下的温暖气息。师父白皙的脖颈之下,能隐约看见生命的脉络在跳动不停。 师父玉石般的脸庞上绽放开笑容,熟悉的眼中全是清卿身影。 腥咸的海浪气息扑鼻而来,清卿奔跑之间,已然能听到那浪花起起落落的声音。海浪的声音真美啊……那是被吞噬在水面之下无数英灵和亡魂,留下的一首对生命的终曲。 师父,待弟子杀了西湖的后人,便先行一步,去地府与师兄师姊团聚…… 就在清卿的双脚即将踏上山崖,忽然听得身后一声犹犹豫豫的喊叫: “林姊姊!” 清卿本想回头,却在转身一刻浑身凝滞。西湖的将军弟子们本事再大,也没有这么快就攻到立榕山顶之上的道理。脑海之中,清卿感到电光火石一闪,这才想起—— 上一次西湖南林攻打立榕山,只有一个人手里拿着从山顶到山脚的地图。而那份地图,还是自己亲手抛在他手里。 而此时身后,安瑜的脚步已然脱离八音会之时的稚嫩之气,一步步沉稳踏实,带着一个将军应有的无畏气概,不断地靠近清卿身后。而清卿僵直地立在原地,咬紧了呀,就是不肯转过身来。 “姊姊。”安瑜停下脚步,喉咙中吐出的声音,似乎已然显示出这位将军不凡的内力,“西湖今日来并非夺箫,而是想把立榕山烧个一干二净……林姊姊,让瑜带你走吧。” 清卿一怔,摇摇头:“我哪儿也不去。若是温掌门想要烧山,我岂有离开立榕,苟且偷生的道理?”一听这话,清卿清楚地听见一声搭箭上弓之声,随即便是安瑜那不容置疑的语气: “姊姊即便不肯跟瑜走,也再不能往前一步了。” 听闻这句话中,已完全是个西湖小将军的身份,向着东山的叛贼妖人下命令。清卿再也忍耐不住,终于刹那转过身,与安将军坚定的目光撞在一起: “立榕山是令狐后人的地方!” “现在已经不是了。” 清卿嘴角露出难得的冷笑:“一个西湖还没长大的将军,拦不住我。” 深深吸一口气,安将军仍是拉满了弓,指尖没有丝毫颤抖:“姊姊,这大火烧山,再不走就来不及了。”说到此处,眼中似乎闪过一阵年幼的光芒:“姊姊若是肯跟瑜走,瑜万死不辞,就算背了西湖一世的骂名,也要将姊姊送下山去。” “如果我不走呢?” “那这银弓无情,决不能让姊姊再往前一步。” 不愿答话,清卿回过身,径直向着灵灯崖的方向一步一步迈过去。 身后弓弦一响,清卿既不回头,也不躲避,任凭一支银羽箭擦着自己左肩飞过。弓弦响起的一瞬,清卿已然能听出这银箭的走向,因此一步一步,片刻不停。 身后“吱呀呀”一声响,银弓上箭,一支银羽箭再次凝神待发。 银箭射出之声再次想起的那一刹,清卿步履不停,仍是迈出一步向前,却在箭尖离后心只有最后一寸之时突然转身,扬起右袖,让袖中弦剑将奔向身前的银箭“铮”一声打落在地。 随即那右手中的弦剑光影出袖,接着银箭散入空中的光芒,划过一道冷冽的弧线,向着对面的安将军闪电般飞去。谁知安瑜丝毫不避,看见弦剑的光芒迷住双眼,便眯起眼睛。几乎同一时刻,弦剑银羽箭同时在空中一声长鸣。 那细长的琴弦破开安将军心口,仍然向后飞出,在安瑜的身躯上留下一个拇指大小的血洞。随即只听“铮”一声响,弦剑半个身子都刺入老榕树的树干之中,颤了颤身子,再也不动。 清卿一个侧身,让银羽箭从身旁闪了过去。似乎愣了片刻,安瑜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用手指在胸膛上的伤口一探,却抹得整个手掌被染得鲜红。 果然是自己出剑时克制不住的心软,清卿心下暗自感叹,有些分不清是责怪还是庆幸——那弦剑并未直挺挺穿过安瑜心脏而出,只是偏开了不过一两个手指的距离,打碎了几根肋骨而已。 终于克制不住,安将军“哇”的一口血吐出来,“扑通”跪倒在地。泛着银光的弓箭,也无可奈何地掉在地上。 清卿这才从方才那一箭之险中回过神,自己额头后知后觉地渗出点点汗水来。再望向眼前那伏在地上,满口吐着血,身上的盔甲显得有些僵硬的将军,似乎重新回到了记忆中一直跟在大哥身边的弟弟模样。 安瑜的一举一动,像极了孔岳川,哪怕是对着姊姊拿起弓箭,手中那丝毫不乱的定力,也和大哥铁下心来的样子毫无二致。清卿想起大哥奄奄一息的最后一晚,自己肩头那突如其来的刺痛。 这个秘密,清卿从未对任何人说起。连师父也不知道,是谁给自己下了同样剧毒的“雪上蒿”。 清卿此刻,一滴泪水也流不出来,只是觉得有些可惜——可惜古人留下那“义结金兰”的情意,放在今日江湖之中,不过是一场生离死别就可以解决的笑话。 或许是因为,岳川、陵枫、清卿和瑜儿,从来都没忘记,自己究竟是谁。 想到此处,清卿最后看向安瑜黝黑的面庞。黑将军的眉眼间沾满了血,不用问也知道,这是自己和师父上山之前,师兄师姊们已经流给西湖的血。想到此处,清卿转身,看向不远处海浪粼粼的灵灯崖,却并未看见,安瑜挣扎着最后的力气,躺倒在地,重新将弓弦握在手。 只听那银弓发出一声尖厉的嘶吼,劈开立榕山烈火熊熊的狂风,清卿一下子扑倒在地。 方才听到这声银羽箭响的时候,清卿本想侧身一躲,浑身却像是被抽空了力气,软绵绵的,怎么也躲不开。那安瑜拼尽力气的最后一箭,在自己肩头留下突如其来一阵刺痛。可那疼痛转瞬即逝,清卿脚下仍坚持向灵灯崖走去,任凭肩头刺入的银箭只剩下麻木。 果真是和孔将军,一模一样。 清卿一皱眉,五指握紧了银箭,一下子从伤口处拔了下来。在血流如注之前,扯下裳摆,一圈又一圈地包扎在肩头。 看着暗红的血迹仍是不断渗出肩头,染得青衣没了颜色,清卿松开手,淡淡地想: “倒也不差这最后几滴血了。” 天色渐晚,海风也渗出一丝凉意。温黎用气息呵了呵冰凉的手指,不由得拉紧了袍子,对之雨道:“咱们回去吧。” 李之雨点点头,叹口气。不过是上一次天黑之前,自己还亲眼看到,立榕山水声潺潺,风和日丽的模样。悠久的历史气息中,泛着一丝初春的迹象。可转眼之间,不过竹木搭起的殿堂小屋尽皆倒塌,无数珍贵的典籍葬身火海,西湖与东山弟子的血流淌在一起,分也分不开。 听弟子们来报,立榕山不过八人,却从天亮战到天黑,杀了西湖的将军加之天客的弟子一百多人。那书谱阁、药植堂、织锦堂的难得宝物书籍,和立榕、宓羽的后人一起化成一片灰烬。 之雨始终记得,自己从北漠捡回一条命时,有人告诉自己,这条命是令狐掌门第二次闯进沙牢,冒着流沙随时坍塌的风险救回来的。可惜这等了一天一夜,也没看到令狐掌门的身影。 或许,需要等到今晚清点尸体时候才能发现,令狐掌门和上一次的八音会状元,正手挽手地躺在一起吧。 想到此处,李姑娘轻轻叹一口气。温黎转过身:“心软了?” “没有。”之雨摇摇头,“只是没想到,八音四器最后会留下这样的结局。” “哼。”温掌门冷笑一声,“若不是黎先前那般慈悲心肠,就不会害得七星殿被烧,还有父亲……罢了,今天一过,一切都结束了。”说罢,回身向着山顶处走去。 之雨跟在温黎身后,小心地用宽大的身躯挡住来风,一回头,却隐隐约约,看见对面的崖顶上还有个青色的身影。李之雨当然不知道,那书谱阁中被炸得血肉横飞的二人,当初也是站在此处,看见子琴和清卿双双坠入海中。 而现在,一排黑袍弟子横开山崖边,长剑出鞘,只剩下清卿一个人迎着刺骨的海风。 第一百一十三章 不辞而别 那个身着青衣的女子就那样背靠着几十柄长剑站在灵灯崖上,低着头,嘴角还有黏糊糊的血丝粘连在衣襟。那身青衣已然看不出原来的样子,上面斑斑点点,全是火烧的痕迹与溅上的血点子和在一起。肩头上还有乌黑的伤口,沾着草木碎屑,溃烂得都快能看见白花花的肩胛骨。 左边半只胳膊上,流下的小溪一般的血像是两条长蛇,盘踞缠绕着,不断舔舐清卿的手腕。 清卿的头发也烧焦大片,全都像枯草一般朝天立着,本就满是沙尘的脸更是焦黑得快要认不出眉目。唯独那根白玉箫,紫光粼粼,在夕阳下剧烈地燃烧着光芒,比天边的火烧云更加止不住地闪烁。 温黎站在隔着海的山崖对面,盯着那身影好久,才偏了偏头,露出一个八音四器的掌门该有的微笑。就在清卿把木箫举起,指向远处温掌门的一刹那,身后的长剑冷光齐闪,“刷”地将清卿包围在中央。 令狐清卿捂着心口,手中木箫丝毫不放:“你们……趁人不备放火烧山,不觉得可耻么!” “不觉得。”温黎一点儿也不生气地摇摇头,“林姊姊放火烧了七星殿的时候,心里想着什么,黎此刻也同样想着什么。”清卿听罢,紧紧盯着山崖对面的双眼简直快要冒出火来—— 孔将军被别的门派拿住也就罢了。偏偏是因为认识自己,被那西湖的箬先生打得死去活来。这种心情,温黎一个孩子能懂什么! 温黎转过身,不慌不忙地整整衣摆,抬头道:“想我从沙牢缝隙中逃出来那晚,多亏令狐掌门做主,把那漂亮的百音琴炸了个天女散花。否则,黎也不可能逃到此处,有幸烧了令狐掌门的立榕山啊。若这么说,西湖可是欠着武陵墓主人一个大人情!” 终于克制不住,清卿握着木箫的手开始颤抖个不停。远处温黎的身影渐渐变得模模糊糊,反倒是他身旁的李之雨,低着头,不愿意看清卿一眼。 与这西湖的姑娘侍卫打打杀杀这么久,清卿还是第一次看到,之雨脸上出现寻常女孩会有的、咬着嘴唇的模样。 “姊姊。”温掌门眯起眼一笑,“令狐的后人违背了祖先的誓言,那么温家皇帝的子孙来替天行道,这很公平。” 听到此处,清卿举起木箫的右手无力地垂到身边,唯独拳头攥得紧紧的,像是要把那白玉箫握成碎片。抬头望向那落下帷幕的白日,一闭上眼,两行清泪翩然而至。 温黎见她这副样子,以为令狐氏剩她一人,已是无力反抗,束手就擒,便道:“在瑶光殿边上,姊姊烧掉的《翻雅集》,还在心里记得清清楚楚吧?只要林姊姊现在交出谱集和玉箫,那么姊姊就还是八音会的状元,立榕山的主人,如何?” “师父在哪儿?” “江湖的罪人,本掌门留不得。” 温黎话音未落,只见清卿袖中弦光一闪,最后一柄弦剑应声而出,伴随着海浪呼啸,尖厉地长啸着,向对面的西湖掌门冲去。只听得一声“掌门小……”李之雨电光火石之间,闪在温黎身前—— 只见那之雨姑娘身躯高大,比温黎足足高出半个头。见清卿流下泪来,便忽地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好像清卿在八音会上差点杀了南家公子之前,在七星殿中眼睁睁放了一把火烧掉《翻雅集》之前,微弱的阳光之下,隐隐透露着相似的神情。 果不其然,那弦光一瞬闪出,之雨根本来不及思考,就将宽大的身躯挡在年轻掌门之前。 这弦剑来势甚快,待得之雨看清了光影来路,早已来不及,刚想张嘴大叫一声: “掌门小心!” 那锋利的长弦直接穿入她口中,贯穿了整个后脑而过。细长的剑柄深深抵在她的上颚,舌头还没来得及说完最后一句话,便从嘴边喷血而出,撕成仍丝丝粘连着的两半。 弦光粼粼,带着血液和脑浆混合在剑刃上,在之雨的头颅上猛力穿出个血洞。温黎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便觉得眼前一红,半边景象立刻模糊起来,似乎天和地,都被染得失去了原本的颜色。 那弦剑去势甚猛,穿过之雨温热的躯体之后,仍是飞速向前,带着还有最后一口气的李姑娘向后一摔—— 仍未停止脚步的弦剑,径直刺进了温黎的左眼之中! 就在这柄弦剑要同时夺了这西湖主仆二人性命之刻,偏偏之雨还未气绝,屏住最后一口气,双眼暴突,奋力挺起身子——那弦剑剑尖刚刚刺入温掌门眼球,便听得之雨破碎的喉咙大喝一声,硬生生把清卿的这一掷给拽了回来。 不知是不是天道使然,温家年轻的掌门就这样捡回一条性命。 之雨的嘴仍然大张着,像一座雕像一样,一动不动,立在掌门身前。一道小溪似的红印子在温黎苍白的脸颊上静静流淌。 直到第一滴血从眼睑处流淌而下,滴在立榕山石崖缝隙中,温黎这才如梦初醒地缓过神,扑上前,一把抱住脑中还插着弦剑的李之雨。那弦剑冷下来,黯淡了光泽。 之雨小山一般的身躯轰然倒下,却不知被温黎哪里来的力气,紧紧抱在怀中。温掌门咬着牙,抬头看向灵灯崖那一边,清卿冰冷的双眸中只剩下复仇的火焰。 生来就是仇人的人,本不该认识这么久。 西湖掌门就挺着他那只剩下的独眼,任凭右眼血流如注,把立榕山的火焰染得一片惨红。随即向着山崖对面的那群西湖弟子一挥手,拼尽全力大喝一声: “杀了她!” 西湖的长剑顷刻而上,眼看便要将清卿早就支撑不住的身躯吞噬在中央。 “呵……”这次轮到清卿看着声嘶力竭的温黎,露出个苍白的笑容。 清卿从怀中摸出个烟花形状的蓝珠子,自己身躯仅有的温热,全都凝聚在手心。十年前,师父是不是也用同样的神情,看向这颗蓝色烟花,清卿已然记不清了。只是没想到,立榕山上令狐弟子每个人都带在身上的烟花,最后却全然炸裂在立榕山的火光之中。 师父曾说,无论何时何地,只要在这江湖之中炸裂一颗烟花,令狐后人便会前赴后继,万死不辞。可如今一颗一颗烟花尽皆在空中恣意绽放着,令狐后人却再没有离开的余地。 看向十几柄剑光闪在神情,清卿偏过头,莞尔一笑。 随即那蓝色珠子脱手,灵灯崖猛地一晃,似乎大地都訇然颤抖不停。那些黑袍身影和在烟花闪耀之下,被撕裂成一条条残肢头颅,跌入海中。 唯独那朵蓝色的大蘑菇肆意舒展在半空,留下碎裂的乱石坠落,隐隐一片火光,再也看不到谁的身影…… 不知过了多久,清卿感到左右袖口空荡荡的。没了弦剑的温度,那接连中毒受伤的胳膊重新跌入冰窖之中。弦剑还留在袍袖之中时,似乎师父还在身边,还在立榕山上某个不远的地方…… 直到现在,清卿在真正感觉到,师父真的已经不在自己身边了。 回头一瞧,从山崖离开的路,早就被火舌占据,辨认不出的残缺四肢正在熊熊烈火中熔化燃烧。温黎和之雨的身影都已不见,整个灵灯崖重新安静下来,只剩下大海平静地目睹了立榕山从葱郁变为灰烬的过程。 此时孤零零地吟唱着,一首哀伤无尽的挽歌。 “好……好啊!”清卿看着天空,此刻天地间一片混沌,甚至连白天还是黑夜都分辨不出来。仰天长笑几声,一口血沫子顺着喉头翻涌而上,溢出嘴边,“既然都那么想要《翻雅集》,都那么想要白玉箫,我今日便吹给你们听!” 衡申师兄、绮川绮琅师姊,还有雪……你们,听得到么? 还有师叔和太师伯,你们听得到,听得到,是不是? 清卿吃力地把箫竖在嘴边,闭起眼,脑海中的旋律一首一首,流淌而出。清卿已然不记得自己写在一块帕子上、歪歪扭扭的字迹,可自己下山之中,收集到的那残缺不全的《翻雅集》,正无意识地从手指尖倾泻下来。 令狐家最后的少女,已然耗光了力气。那微弱的气息从木箫中穿出,手指微微颤抖,仿佛每移动一个指关节,那冰凉的疼痛便直穿心口,浑身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用手扶着地,清卿顾不得坚硬的岩石割破了手,软绵绵地坐在地上。第一首从《徵篇·渡魂》开始吹起: “清桃入风香,流星此夜长。起坐闻莺语,无处渡魂江。” 那一夜也是一场烈火,碎琼林的冷风被一场大火浇灌。被阿楼缝在江夫人枕头中的曲谱仍然不知所踪,可那粗糙的竹简却躺在了烈火的梦乡里,连同本属于南林的千珊先生,唱着唱着,也随那《渡魂》的旋律,一起悄悄地离开了。 千珊先生不会再回来。而莫陵枫师公,也早已不是宓羽湖的先生。 之后,是那首《角篇·落梅》:“影坠芳菲下,声色有无中。飞白孤灯里,落红梅子东。”第一次听到这首曲调,自己与南嘉攸在玄潭之上,浑身浴血,各自没能完成作为弟子后人的使命,却又各自捡回一条性命。 接着便是阿楼抱着阮的那一曲,自己甚至走火入了魔,赌气之下只身跑到北漠。 正是那一次,自己真正意识到——令狐清卿,早就离不开那把七弦琴。 还有那《羽篇·船歌》,虽只是艄公随口所作,却也是登船偷鸡那一早,兄弟姐妹四人效仿古人义结金兰,忘却江湖烦忧,好不一场痛快! 星星的骨笛,公输王的竹笛,百花仙子的琵琶……清卿只有自己行走江湖一遭,才能将这人世间的温暖和险恶明白个彻底。而如今,即墨少年的尸骨埋在夜屏山的大雪之下,公输王还在北漠生死未卜,而百花仙子,或许已然回了蕊心塔,却再也见不到赠她琵琶的莫先生。 一丝苦笑浮现在清卿嘴角。 风霜雨雪,刀剑依旧,而故人又在何处,轻笑春风? 那呜呜咽咽的箫曲近了尾声,清卿连看向大海的力气都没有,只好闭起眼,凝滞一瞬,手指处流淌出最后一句旋律: “远杯交盏下小楼,风烟飞落满深舟。醉掩红扉寻香去,枝下长堪雪满头……” 清卿想起八音会那天,画在之上的一只火凤。想到此处,清卿不由得露出个若有若无的微笑神情——自己当初究竟是如何能写下“长堪雪满头”这样的句子呢? 明明自己一生,都在不同的大火之中撕心裂肺,又浴火重生。就连当初和自己一同抽中了火凤凰的南家二公子,此刻也逃不过被立榕山这一场大火吞噬的命运。 “枝下长堪雪满头,长堪雪满头……”最后一个尾音落下,清卿长长吐出那口气,似乎拼尽了力气,想让这箫声在立榕山中多回荡一刻,哪怕是一刻,一秒也好。待得那口气终于回归在大海寂静的波涛之中,清卿再也忍耐不住,把木箫紧紧抱在怀里,嚎啕大哭。 师父……子琴……你听到了么? 没人应答,连大海也听得累了,收起潮水,不愿陪着清卿一起哭下去。 直到清卿连嚎啕的声音也发不出来,只剩下断断续续的抽噎,清卿便紧抱着白玉箫,站起身。“是时候了。”这天地一片苍茫火海,清卿孤零零一人,无意在这世间继续待下去。 “师父,哪怕在地府阴司,在奈何桥边上,弟子也一定要找到令狐家的兄弟姐妹,也一定要等到你……”清卿想到此处,背过身。 听见脚后跟处踏破石崖边缘,几颗石子惨叫着跌落海中。 这么高的距离,即便下面是柔软的海面,寻常人也捡不回一条性命。 唯独上次,有师父在身旁。 “林、姊姊……” 听到这一生细小的叫唤,清卿忍不住睁开眼。却看到,火舌笼罩的帷幕之下,不知怎么,伸出一只宽大的、黑乎乎的手掌。 “姊姊……瑜求你,我们离开这儿吧……”安瑜抬起头,脸上稚嫩的眼眸中,终于重现展露出清卿熟悉的、十五岁少年的神色。胸口处侥幸未曾致命的伤口被粗糙地包扎起来,而重新破裂流下的血,正在安瑜身后蹭出一条长长的痕迹。 不知道安将军是如何在伤口已经被西湖的人包扎之后,仍下了决心,靠着手掌,一步步爬回到灵灯崖上。那只黑色的胳膊紧紧地抻到最长,手指尖不断向着清卿的方向:“姊姊,姊姊!” 清卿一笑,这次,是难得的发自内心的笑容。 那泛着紫光的白玉箫在清卿怀中,微光粼粼。在大海之上,也毫不畏惧地展现出自己世间难得的色泽。 清卿把木箫平平地放在离安瑜的手掌不过几步远的地方。白玉箫平静地躺着,丝毫不动。 随即,清卿飞快地后退几步,背朝大海,仰面跃入海水与火光的交相辉映之中。 第一百一十四章 茕茕孑立 西湖暗夜,水光之中。 星垂平野,初春独立,穿过低矮的月光组成的夜幕,箬冬只觉得微风料峭,丝毫没有如春的暖意。 不知道为什么,华初十一年留下的冬天,竟然如此漫长。 在这波光粼粼之上,一座凉亭静静耸立,漂亮的屋梁围栏雕刻,被岁月和刀剑一同磨平了棱角,露出彩斑之下一层灰白色的皮囊。几声长剑碰撞的声响叮叮咚咚,正从凉亭深处传来。 伴随着阵阵利刃声响,那两个身着黑袍的身影愈发清晰起来。只见左边那魁梧壮实的青年,用起剑来甚是灵巧,手中剑花快要翻到空中,却趁对面一个不妨,直横劈那瘦小的年轻人侧腰。而稍矮一头的年轻人丝毫不落下风,那长剑走势多了几分硬气,趁着自己侧腰受袭,连忙半空窜起,将剑锋从上至下,迎头而落。 这二人剑法甚是娴熟,箬冬抬起手,示意身边人不要出声。立在原地看了好久,暗自点点头。 听出箬先生走近,那阵悦耳的长剑相击一下子停滞在半空。手执长剑的二人对视一眼,一同收了剑,向着箬先生行礼道: “见过先生!” 箬冬冲着二人抬手,脸上难得露出一丝赞许的神色。随即转身,冲着那矮小一些的年轻人问道:“剑法上便看得出来,立榕山一行,你收获不小。” 年轻人一听,眼中一下子冒出些兴奋的光芒。赶忙点点头道:“是!弟子在立榕山上,学到不少东西。就比如方才弟子跃起,不仅躲开了兄长从侧腰划过的剑路,还使得他头顶空空,全然暴露出来。若不是兄长反应敏捷,大多数人,只怕难以抵挡。” 一听这话,箬冬闭起眼,摇摇头:“并非如此。你那一招用的很好,但正如你所说,对面的兄长只要反应快一步,就能将术器举过头顶。不仅挡了你的攻势来路,还使得你身在半空,下身不防。”说到此处,又接着道:“江湖中一旦遇到对手,难免就是你死我活的拼杀。若是将希望寄托在对手能力不足上,又能有几成胜算?” 听闻,年轻人垂下眼,点点头:“弟子受教了。” 箬冬分别拍拍他二人肩膀,多嘱咐几句,便准备离去。走出几步,脑海中却突然闪过什么,一下子回过头,向着刚才又瘦又矮的年轻人问道: “你这一招,是从哪里看来的?” “回先生。”年轻人收剑行个礼,“弟子在立榕山时,见一令狐妖女不知为何,只剩下了一只胳膊,捡起西湖弟子掉在地上的长剑而厮杀。当初有一师兄见她没有左胳膊,便从左面砍她侧腰,想来也是回救不及。谁知那妖女一下子高高跃在半空,一剑,就从上面劈碎了……” 说到此处,少年一下子抬起头,不敢再说下去。 箬冬没说什么,只是回身,继续向前走着。那东山上的“蔓毒膏”和“蔓汀散”,自己早闻大名,曾不敢相信,一个二十出头的令狐晚辈,竟然能悄然研制出江湖中数一数二的剧毒。 直到第一位将军带着弟子们冲上去,连长剑都没出鞘,就人仰马翻地躺倒在地——自己这才真正意识到,这些久不出山,隐居角落的令狐弟子们,究竟有何等过人之处。 后来,将军和弟子整整九十九人,无一生还。 至于为什么,这个失了一只胳膊的令狐子弟,偏偏捡了根残剑来用,也不难理解——善使毒的弟子没了毒物,便是没了救命之物。凭着立榕山那些后人的性子,肯定是捡起根树枝来,也不会轻易下跪投降。 可惜啊……箬冬停下脚步,长叹一声。待得西湖剩余的弟子们闯入药植堂,那些名贵难得、有些甚至只有立榕山才能找到的药材,早就被毁得一干二净。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那些冲进书谱阁寻找典籍、配方、乐谱的弟子们更可惜。一声爆裂,就被炸得血肉横飞,尸骨无存。 箬冬重新迈出一步,黑色的披风在身后高高扬起。这才突然想起,自己为什么看到那年轻弟子跃起之时,会觉得那一招有一种奇怪的熟悉。 “笔阵剑法”之中,有一式“万岁枯藤”,便是模仿了不知是卫夫人还是王羲之那《笔阵图》中的“一竖”——狠厉地从上到下,如万岁枯藤一般,看着随风洒落,实则万分凶险。 这西湖的长剑,果真没有那白玉箫好用啊。 西湖的各处水路,看起来无甚区别。不过是一条条湖水引出的道路纵横交错,行人以船只作车马,与别处无异,来往不停。若是外乡人糊里糊涂来到宓羽湖,只怕一个不留神,便会晕头转向,找不着去处。 而就在这浮光跃金,皓月千里之下,埋藏着这个冬天最炙热的那场火焰。 只有在西湖生活了好几辈,能将宓羽湖大大小小的角落都掰着指头数出来的人,才或有耳闻,这平静的湖水之下,藏着一个叫做“水狱”的地方。 箬先生黑色的袍摆渐渐和夜色融为一体,一个转身,下到一座石桥之下,不知怎么就没了踪影。而身后的弟子随从们似乎并不惊讶,也学着箬先生的模样,在石桥下一抖披风,一个个人影登时凭空消失一般,怎么也寻不着了。 沉重的呼吸声压迫着空气,紧接着便是一声扯开嗓子的呐喊: “杀了我吧!就算是被五马分尸,也别指望我告诉你们关于碎琼林的一个字!” 话音未落,紧接着“啪”一声响,听着像是软鞭重重地打在什么人身上。随即便是几声厌烦的嘟囔: “还真是倔强,就不知道说出来能有什么不好!” “算了吧,无非是多一刀少一刀的事,何苦在这儿白费功夫。” “也是,听说令狐家那个更倔,都没了人样儿了,还是吊着一口气,怎么都不死……” 跟在箬先生身后的安歌“咳咳”两声,那几个窃窃私语的牢狱下人猛然一惊。齐刷刷转过头,看见箬先生那阴云密布的脸,连忙俯下身去。 “令狐家的……”箬先生缓缓开口,“在哪儿?” “这边!”其中一人慌忙抬头,在惊恐之中,奋力挤出一丝谄媚的笑容,“先生这边请,小的给您带路!” 没再说什么,箬先生只是默默向着那下人弯腰的方向走去。并不回头,口中却轻声问道: “你的伤还要紧?” “快好了。”安歌答,“定是老天有眼,咱们西湖在立榕山上受了重伤的将军弟子们,不少都在鬼门关前面捡回一条命。” 不知为何,箬冬听着,反倒生出几许遗憾来。那一路小跑在前面的下人早就取出一大串“咣当咣当”响的钥匙,弯腰一开门,一种独属于血腥气的难闻味道扑面而来。 一个人,或者说是人形躯壳,被牢牢绑在个十字形的架子上。拴在脚上和腰上的铁链足足有水蛇那么粗,而双手手心之处,被一根长铁钉穿过手掌,嵌在身后的木架子中。 左手的铁钉周围,还留着若有若无一道细长的伤疤。 那人的头低垂着,这扭曲成一种奇怪的角度,似乎连抬起眼皮的力气都没有了。牢狱头子点起昏黄的烛火,光影惨淡之下,那一道道或新或旧的伤疤交缠在这人的身上。 有的血迹已然干裂,像吸饱了人血的水蛭,横七竖八地趴在这人的伤口边。而旧的伤口还添着不少新伤疤,一道道皮肉翻起的口子,甚至还能看见盐粒干结的痕迹。 在伤口上泼了盐水,也还是一声不吭么? 果真是令狐的后人呵……箬先生常见的冷笑又浮现在脸上。双眼仍是紧盯着对面这毫无生气的脸,口中吩咐几个下人道: “把她取下来。” “是。”粗糙的长钉子被突然一下拔出,那铁边与皮肉的摩擦声响,听在周围几个弟子耳朵里,都不由得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可那人不过手腕不由自主地一颤,又重新像是没了生命的痕迹,猛然垂了下去。 就是那一颤,箬先生心下暗自松了一口气——还活着。 随即那人被几个头子架在半空,随即猛地往地上一摔,那干枯如芦苇棒子一般的四肢重重着地,像只大虫一样扭曲着,甚至都没抬手护住眉眼,便任由自己栽在坚硬的地面,下巴上本就有的结了痂的伤痕又重新渗出了血。 箬冬走近几步,那人抬了抬眼,将来人的足迹映入眼中。 “还不肯说么?” 无人应答,瘫倒在箬先生面前的,是一片寂静。这人身上的寒意散发出来,像是一具冻得僵硬的尸体,根本看不出还有什么活人的迹象。 看见箬先生脸色沉下去,几个牢狱头子生怕自己做错了事,赶忙抬起一脚,争着抢着踢向那人瘪下去的小腹。箬先生的几个弟子还不及阻拦,便见混踢乱打,一齐落在这人身上。其用力,恐怕杀鸡宰牛还过犹不及。 这人终于微微抽搐几下,却还是不说话。 “何必呢?”箬冬口气微微缓和下来,“各门各派为什么争抢《翻雅集》,你知道其中缘故。而你的白玉箫里藏着什么,心里也一清二楚。只要把这几首谱子都原原本本写下来,掌门不会为难,原来属于你的两样东西,之后还是你的。” 听到此处,身后的安歌似乎也微微叹了口气。不过一个多月前,自己还亲眼看到胸前一震,吐血吐得没了命的样子。而如今,当初站在众人中央挥洒白玉箫的清卿,却趴在地上,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再往前,是清卿在蕊心塔之上,凝望高处天空。 那扭曲在地面上的活死人终于有了些动静,嗓子里微微吐出几个字:“不是……” “不是什么?” “你们是不是以为,这些曲谱乐器之类,是谁夺过了,就归谁?” 说话之间,趴在地上,已经快听不见呼吸声的“人”蠕动着喉咙,努力说出这一大段话,“立榕山从不属于什么令狐后人,不过是我们世世代代生活在此处,自己的性命,反倒属于这座东山罢了。师父也好,清卿也好,之所以不想要这些奇奇怪怪的宝物,是因为这两样东西从未属于过令狐家的子弟……正相反。” 说到此处,趴在地上的身躯再也支撑不住,猛烈地喘息着,后背一起一伏,像是想要咳嗽,却只空空地吐出一口干血。“从你们逼得子书师父‘入木三分’而死,令狐清卿的性命,便开始属于那只破木头长箫,分不开了……” 不等清卿说完,箬冬忽然蹲下身,伸手探着清卿沾了呕出残血的下巴。逼得清卿一抬头,那双因为干瘦而过于突出的双眼,正散发着与垂死气质不符的光芒。 “杀了‘刻骨银钩’的不是我们,是南林的掌门。” “所以呢?” “令狐氏的后人已经闯入八音会,杀了南掌门,为什么还不知足?”箬冬不经意间,语气已经渐渐严厉起来,“还要接连去取温掌门性命,伤得彻心大师耳不能听,连即墨家的王子和武陵墓的主人,都被你们逼得一死了断——令狐后人为祸江湖,还不够么!” 箬冬本就自带着一股冷冽脱俗的气质,平日里只是沉默不说话时候,也能吓得弟子们一口大气也不敢喘。此刻,箬先生那冷厉的双眸就在清卿眼前半寸之处,一滴一滴冰冷的血粘在了箬冬袖口,跟在身后的安歌几个弟子早就屏住了呼吸。 清卿闭起眼,勉强挤出一丝笑容。 “我们要杀的,是一个注定杀不了的人。” 见清卿那平静的面目,柔弱之中,自透露着一丝濒死的无畏。手指中用力不由得越来越紧,捏得清卿下巴骨“咯咯”作响,似乎再使一份力气,就能把这透露捏得碎成齑粉。 连颤抖的力气也没有,清卿只好用最后一丝力气咬住舌头,不让自己叫出声来。就在那浑身上下各处,疼痛之感被猛地唤醒,一股股钻心的疼痛交织之时,箬冬忽然松开了手,带着一种无可奈何的语气,起身缓缓道: “明天,除了立榕山,包括南林那些不愿投降的弟子,都会被拉到七星殿之前的湖心……你还有最后一晚上的机会,好好想想吧。” 口中虽这样说,箬冬心下早已觉得,让这令狐氏的后人妥协,是所有被关在“水狱”中的人中最不可能的那一个。之所以今日前来,还是抱着一丝希望,谁知这年轻姑娘心如磐石,恩威并施,怎么也说不动。 罢了,明天要被斩首的,本来也不止她一个。 转身欲走,模模糊糊地,身后趴着的人影却好像口中嗫嚅,似乎隐隐说着什么。箬冬侧过身子,立在原地,从上到下地凝视着地面上那骨瘦如柴的人形残骸。“还有……”清卿伸出手,在空中颤抖着,抓住箬先生袍摆一角。 “还有……谁?” “你不必知道。只不过,立榕山上活下来的,就只有你一人。”说罢,一个转身,猛地扯开清卿的手。谁知清卿抓得甚紧,这一扯,直接把半截胳膊生生拽得脱了臼。箬冬头也不回,一口气回到桥上水边。 举头一望,今夜月明正照在脸上。 箬冬想着方才那句话——立榕山活下来的,就只有你一人。“ 都只剩下一个人了啊……”箬冬难得觉得有些寒意,原来,江湖中的先生,西湖中的天客,走走散散,也只剩自己一个人罢了。 第一百一十五章 必争之人 刚走出几步,迎面便是一阵叮叮当当的相撞之声,来人满身坚盔硬甲,袖中藏一把兽骨折扇,不过远远地,便能望出是西湖将军的打扮。这位将军并不似个战场中杀伐惯的人,反倒眉目清秀,隐隐透出几分书生气息。见箬先生走近,立刻一甩披风,俯身行礼: “玄茗见过先生。” “将军不必多礼。”箬冬看着眼前将军稚嫩中带着几分傲气,面无表情地道,“掌门有令,这水狱之下的人,皆不得外人探视。” 沈玄茗微微一笑:“末将并非来探人,而是来要人。”不等箬冬反应过来,玄茗立刻接着道:“箬先生,现在再提起孔将军旧事,只怕为时已晚。先前老掌门为什么非要给岳川兄扣一个叛臣反贼的罪名,想必先生比末将等更明白。如今岳川兄就剩下这一个妹妹……”不等他说完,箬冬便抬手打断他的话。 “将军不必拿旧事来激。令狐后人违背祖誓,为祸江湖,是世人亲眼所见,与当初的孔将军又有什么关系?还是说,孩子们都懂那行走江湖要为民除害的道理,沈将军却偏偏不懂了?” 玄茗一听,那清清秀秀一张脸刹那间涨的通红,竟忍不住高声道:“什么为民除害!先生常年教导掌门左右,就是这样为民除害的?” 他这一言语,吓得周围一群练功的孩子纷纷看向箬冬,就连沈将军自己带来的随从,也忍不住拉拉他袍摆,生怕先生一怒之下,作出什么让玄茗后悔都来不及的事。谁知箬先生非但不生气,反倒眯起眼睛,笑笑: “温家一门流下的,是温康皇帝的血脉。如今温掌门报仇东山,收复南林,有什么对不起列祖列宗的地方?”玄茗一听,嗓子像是突然被什么噎住了似的,心下明白箬先生处处占理,自己一时也无法反驳。倒是听先生接着道:“令狐一族的掌门,日后若是擅自下山,则八音四器,皆可起而伐之。这句话,可是令狐氏的先祖墨尘掌门自己说的。” “先生,只此一人!” “住口。”箬冬淡淡地打断了他话头。还不及走过他身旁,忽然眼中飘过一丝甚是漂亮的光影,折成一只扇面展开的形状,一看,便知是要冲着自己挺身袭来。先生寸步不动,仍然静立在原地,那阴阳剑“刷”地一声,抽出一抹黑白相间的亮光。 不偏不倚地,微露的剑锋与扇骨撞了个正着。沈将军方觉得手腕一麻,那递出的折扇险些脱手,箬冬忽然松开剑柄,任由阴阳剑回鞘,自己却张开五指,直接抓向玄茗那只握着折扇的手。 玄茗身子一晃,赶忙后跃,同时手腕转出个朦胧的扇花,以作迷惑敌人,识别不出真扇所在的计谋。谁知那扇花晃眼,却不比箬先生的手掌抓来的快。沈玄茗只觉得那紧抓着折扇合拢的手传过一阵骨骼断裂般的疼痛,随即折扇飞在空中,根本不及抢夺,便正正落在了箬先生手里。 “将军现在转身回去,这把西湖将军的兽骨折扇,便物归原主。” 捂着胳膊,玄茗默默摇了摇头。像是要代替箬先生回话似的,天空中忽地一声平地惊雷,隐隐爆裂声从脚底传来,最后在当空化为一声巨响。 一朵蓝色的烟花霎时绽放,映照得沉睡在黑暗中的宓羽湖,都涌起比白昼还要明亮的光芒。 箬冬抬头一刹,惊得呆了。这种烟花,自己只在围攻立榕山时候见过。一旦炸开,百十里外都能瞧得清清楚楚。若是躲闪不及,只怕丢掉一条命,却连尸体骨头也捡不全。 华初元年,自己在立榕山上逼死了当初的令狐掌门,还将浸满碧汀毒的阴阳剑,刺进令狐子琴——以另一种方式倒在西湖剑下的掌门的躯体。那时看到的烟花隐隐,想必便是从无名谷那冰天雪地之中传来。 想起令狐子琴,箬冬心头像是含了一颗半苦半甜的珠子,怎么也咽不下去,却又忍不住在口中多含几刻,不愿轻易地吐在手心里。 从华初元年到八音会时期的四位掌门中,即墨瑶一直是个不成气候的孩子。温弦与南箫面目和善,性格可亲,都是江湖中出了名的好脾气。虽然一个是正当年的西湖将军,一个是颇有威望的南林前辈—— 这二人在箬冬看来,都只是在虎狼之心外面包了一层半真半假的仁慈面皮。至于宓羽湖和碎琼林的雄心壮志,不必刻意言语,也都是路人皆知的事实。 唯独令狐子琴一人,是真的没什么杀心。 想起清卿及笄那年,自己一剑,就把剧毒的剑刃刺到少女手上。当初凭借着令狐掌门的本事,再加之还有个子棋在一旁,二人若想把箬冬伤个半死不活,简直是易如反掌。当初自己刺出那剑,便是要豁出性命,为西湖子弟永绝后患。 直到子琴忽然抱着清卿坠入大海,自己仍是没能明白过来这其中道理。 宓羽天客之首的箬冬箬先生,明明连伤令狐氏三代人,他令狐子琴为什么不动手! 实话说,自己也不是未曾想过,说不定令狐掌门生性温和惯了,一时起了不忍之心。但那念头转瞬即逝——都是混迹江湖的彼此,谁还会相信什么慈悲善良呢? 自己真正明白过来,或许是在玄潭之上。 令狐子琴在四人围攻,仍能立于不败之地的情形下,不过取了自己几滴血,又一次放走自己这条命。“何苦呢……”箬冬抬头,看见烟花边缘的火星渐渐消散,用谁也听不见的声音暗暗道,“若换作我是你,冬这条命,都不知死了多少回了……” 真是遗憾,自己也算是亲眼见到过,立榕山的令狐掌门是如何从个混乱之中的年轻人,练成独孤求败的绝世好手,再和自己生活了一生的东山一起覆灭在初春大火之中。 一个真正没什么杀心的人,注定赢不了。 “站住!” 直到安歌尖叫一声,箬冬这才回过神,竟是自己盯着那烟花,看得太久了。那沈玄茗沈将军,见自己似乎毫无防备,竟纵直跃起,踏在栏杆之上,从自己身边飞闪了过去。几个弟子想阻拦,又有谁能挡得住? 将军高叫一声:“先生得罪!”随即身形一晃,径直跃入那窄桥之下。 箬冬一低头,发觉那柄将军扇还被自己握在手里,便随手一抛,掷入湖水中,脸上立刻恢复了平日不怒自威的神色。 冷笑一声,缓缓道:“呵……就让他们令狐家,活一个人下来吧。” 话说沈玄茗一把推开在门口看守的侍卫,灯都不见亮就往里面闯。扯着牢门口的铁链子一间一间寻过去,一直找了十多个人,都不像是清卿的身影。深吸一口气,冷汗从额头涔涔直冒—— 若是救不出孔将军的三妹妹,自己再担个反叛作乱的罪名,可真就得不偿失了! 眼看那黑梭梭的水狱深处,一眼望不到头,根本不知其中关押了多少人。若是一间一间找过去,只怕天亮了也寻不完。正这样想着,忽然听得一声少女尖厉的嘶吼从一扇大门之后传来: “让我回去!” “老实点!别乱动!” “还活着,大家都还在一起……”后面的声音愈渐小下去,随即便是一声扯破嗓门的喊叫,“师父,弟子在这儿!” 听得此言,沈玄茗二话不说,奔到那扇大门之前。两只昏暗的灯烛立在两侧,黑压压的微光之后,似有一只青面獠牙的兽头锁,正暴突着眼球,凝视门外之人。见身后有下人追来,玄茗身后便提起其中一人的后领子,吼道: “把门打开!” “将军不可……”一个胖乎乎的矮小头子身体悬在半空,四肢胡乱扑腾着,“这水狱是西湖重地,除了掌门和箬先生哪有人敢擅自闯进来……要是小的放了将军进去,只怕这个脑袋明天得跟着这里面关着的俘虏们一起搬家……啊哟!” 玄茗哪里肯等他说完,一只手把他拎在空中,另一只手在这头子身上左左右右地摸索着,果然找出叮铃咣当的一大串钥匙来。其余的下人都知道,自己绝不是这位将军对手,只好干站在一旁,劝也不是,拦也不是,生生等到玄茗把那串钥匙试了个遍—— 只听“咔哒”一响,兽头张开嘴,大门应声而开。 沈将军还不及大门全开,便自己侧着身子,赶忙冲了过去。其他人也不敢坐视不理,哆哆嗦嗦地相互对视一眼,一个接一个地,也都追在他身后。刚跑了没几步,就看见那青衣少女被两个男人架在中央,拼了力气地想要把她拽回铁链里。 而清卿也不知是回光返照还是起死回生,双手双脚扑腾着,怎么也不肯松下力气,乖乖就范。玄茗走上前,一脚一拳,把那两边的头子踹远大飞在铁栏杆上。赶忙俯身伸手一探,正好将坚持不住就要倒下的清卿接在怀中。 少女口中就省了最后一息声响:“师父,你还在……” 一回身,沈将军就跟看不见大门口站着的那么多人似的,带着一副天王老子来了也不敢阻拦的气场,如入无人之境,就从那一排斧钺桎梏之中穿了过去。 西湖关押着如此重犯的地方,哪能容得一个人说来就来,说抢就抢?早就有机灵的腿脚快的,通知到外面守夜的将军。沈玄茗还没走到桥下,便听得一阵嘈杂声聚集在门口,人群纷乱的脚步连带着剑柄相碰之声,一群又一群的守卫横立身前。 只需一声令下,就能连叛贼带俘虏,一同在长剑下砍成肉泥。 为首那人在守卫身后,背着手,缓缓走出。这位将军与沈玄茗同样的打扮,盔甲披风,手中持一把兽骨折扇,还有一把白须长到腰间。见玄茗抱了个青衣人在怀里,登时明白发生了什么,便凝神抱拳道: “玄茗小弟,何故如此?” 玄茗抱着清卿,微微欠身,开门见山地道:“兄长若要拿我,玄茗必解下长剑,毫不反抗。只是在这之前,还容小弟把孔岳川将军的妹妹,送到安全的地方去。” 一听这话,对面这将军立刻睁大了眼。看看沈玄茗,又望望他怀里的清卿,张大了嘴,半天说不出一个字。终于待得吃惊之情缓和些许,这才小心翼翼地问: “这东山的妖女……是孔将军的妹妹?” “是。”玄茗毫不犹豫。 只见站在玄茗对面那位将军神色一下子变得凝重,目光像是定格在沈将军身上,眼睛一眨不眨,沉声道: “哪有什么叛贼作乱,末将从未见过将军。” 玄茗猛一抬眼,只见老将军的目光中,半点玩笑意味也无。愣了好一会儿,才低下头去,“扑通”一声跪在地面:“兄长今日之恩,玄茗此生当牛做马,誓不敢忘!” 老将军抬起眼,看向这一群跟自己闯进来的侍卫,厉声一喝:“今日根本没有立榕山的妖人,也没有哪个将军进来过,听见没有!” “听见了!”众人应答之声甚是响亮,震得湖面都荡起一丝水波。 “去吧。”对面的将军苍老的面孔神色平静,连一丝一缕的皱纹都不见异样。玄茗站起身,又是把清卿抱在怀中,俯身行一礼,不等热泪涌出眼眶,便抢先一步,跃到窄桥之上。 怀中的少女还在无意识地喃喃自语:“师父……琴……” 令狐清卿是被一阵颠簸呛得吐了血,直到险些灌进嗓子眼,才一边咳嗽着,一边挣扎爬起身。双手双脚早就不听使唤,反倒争相燃烧起来,向心口传递着火烧火燎般的疼。唯独双眼还能半睁着,便偏过头一看,夜色深了,一颗星星也没有。 咯噔咯噔的车轮声还在耳边作响,清卿这才感受到,那强烈的颠簸快要把自己的胸口炸裂开来。还不待自己试着爬起身,便听到车轮声震耳中,又传来一人的说话声: “别乱动,小心刚愈合的伤口又渗血。” 勉强低下脖子一瞧,果真自己上上下下,被绷带缠得像个墓地里钻出来的死尸,脸上也被绷得透不过气,似乎只剩了一双眼睛露在外面。虚弱之中,听见这人声音并不熟悉,便微微开口道: “你……是谁?” 驾车的人甚是惊奇,用力抽了一鞭子前面的老牛,老牛委屈地“哞哞”叫着只听那人反问:“令狐少侠不记得末将?”清卿竭尽记忆,直到光滑的盔甲表面泛出一丝银光入了清卿的眼,清卿这才把浑厚中带着细腻的声色,与西湖高台,百花仙子对面的相貌联系在一起。 一言不发地过了许久,清卿全身放松着,任凭和“稳”字一点儿不沾边儿的牛车,把自己的五脏六腑都要颠得吐出来。反正找不见师父和其他人,纵是一死,西湖掌门又能拿我怎样?这样一想,闭上眼,昏昏沉沉地就要再次睡过去。 浅浅的梦中,那朵蓝色烟花耀眼非常。 第一百一十六章 魂牵梦萦 还没等清卿睡着,那牛车就像是成心不让清卿睡个安生觉似的,说巧不巧,那高低不平的车轱辘磕在一个凹陷下去的小坑边上,一整个牛车年久失修,“咣当”一声响,被撞的几乎快要散了架。 偏偏是那老牛,不知生来怎么养下的倔脾气,觉得后腿迈不开,前面牛蹄子愣是丝毫不停。反倒“哞”的一声,鼻子中传来一串悠长的叫喊,生生把那坠在半空的牛车给拉了起来。 这就苦了清卿——还迷迷糊糊着,便在那突如其来的下坠感中惊醒。随即又像立刻被人打了一拳,自己本就饱受折磨的五脏六腑,险些没被全从嗓子眼儿里吐出来。这一颠,倒把清卿晃得清醒。这才想起那个最重要的问题,支起上身,看着盔甲的光芒被反射而来的方向: “将军救我做什么?” “这……做什么?”沈将军睁大了眼,顾不得前面窄路崎岖,仍是回头看向身后的令狐少女,像是要细细检查一遍,自己到底有没有救错人似的,“令狐少侠是孔将军的妹妹,这是少侠自己说的。如今孔将军已经不在,末将却连岳川这唯一的妹妹都护不周全,又有何面目苟活在这世间!” 说到此处,沈玄茗顿了顿,沉默一刻,突然又重新开了口:“末将其实……与岳川将军平素并无太多交集。只是随先掌门征讨北漠时候,岳川将军把我从马蹄子下面捞起来,救了末将一命。大丈夫在世,知恩不图报,纵是天下人不耻笑,自己将来下到黄泉,又怎么敢重新去见孔将军?” 原来是这样,清卿心中暗暗地想。想不到大哥生前积攒的恩情,竟被回报到自己身上来了。想来这一路,沈将军一人便能穿行西湖有重兵把手的牢狱,还将自己救在此处,定是替自己举着“孔将军唯一的妹妹”的旗号。 无论温弦掌门怎么想,箬冬先生怎么做,只怕西湖上下,没人会真心觉得那战功赫赫的孔将军,会成了内外勾结,与敌人密谋的叛贼。 想到此处,清卿叹口气:“天意如此,立榕山上下,又何苦只留我一人?” 沈将军不答话,背过身子看着路,悄悄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出来。清卿抬头看着天空,觉得此处如洗的夜色空空荡荡,连一颗星星也没有,便是像极了人世间孤单的自己。师父师叔,兄弟姐妹都不在了,自己还空留着一条命做什么呢? 老牛的蹄子在西湖坚硬的石板路上“哒哒哒”地响着,不远处就是湖光瑟瑟,水汽蒸腾氤氲,缠在清卿浑身上下的绷带很快就沾满了潮湿气息。过了许久,沈将军似乎终于想好了怎么开口,这才缓缓道:“可能,天意就在此处呢。” “请教将军,这是何意?”清卿垂下眼,低声问道,“若是世间真有天意,也只怕早就遭了弃,负了心,无人愿意信了吧。” 玄茗背着身子摇摇头:“少侠就没有想过,令狐掌门也还在世上,只是战乱中不知去处而已?” 清卿双眼一下子亮了起来:“当真?” “不。”玄茗赶忙回过头,露出个歉意神色,“不过是末将随口一说罢了。” 听他这一言,清卿也把身子背转过去,狠狠咬着嘴唇,任凭那刚缠好的绷带又被渗出的血迹染得湿漉漉的。心中想燃起一腔复仇的热血,却觉得自己满身都是疲惫,像是看惯了江湖太多的仇怨,此刻提及复仇之事,却只剩下想要奔赴黄泉的绝望。 自己在水狱之下,似乎做了长长的一场梦。那个梦里,天空中最后一朵蓝烟,绽放了一夜的火树银花。自己听见那声巨响,赶忙想要去找到子琴,却被一个大粗铁链子锁得紧紧的,怎么也挣脱不出去……正自顾自想着,忽然听到沈将军问了一句: “今天夜里,那声惊天动地的响动,少侠也是听见的吧?” 一听这话,清卿猛地挺起了身子——不是梦,是真的! “那烟花,是不是在东边炸开!” “不是。玄茗又是摇头,“听人来报,是南林那边的桑菊庄。” “桑菊庄……桑菊……”清卿并没听过“桑菊庄”这个名字,但是对其中的“桑菊”二字,却是不能再熟悉。赶忙趴在牛车上,从后面拽住沈玄茗胳膊,“将军,快去!” “去哪儿?” “去桑菊居士的地方!” “令狐少侠……”沈将军虽于心不忍,却还是不得不说道,“一个月前离开立榕山时候,箬先生带着人把山中上上下下找了个遍,别说人了,连草木都被烧了个干净……” “不是师父!”清卿忍不住打断他话头,“是安瑜!” “安瑜……”沈玄茗似乎很费力地偏过脑袋,想了半天,才试着问道,“是小黑将军?” “是!是我弟弟!”清卿见沈将军犹豫神色,根本顾不得太多,就缠着满身绷带,跪倒在牛车后面,“将军能救孔将军的妹妹,就把那个最小的弟弟也救了吧!” 清卿猜得一点也不差,除了令狐氏自己的后人,也就只有安瑜手中,拿着一颗清卿悄悄塞给他的烟花珠子。那老牛费了吃奶的力气,跑出热气腾腾一身汗,这才喘着粗气停到了“桑菊庄”门前。几个守门的侍卫认得沈玄茗,只道他是奉命前来,便齐刷刷低头行礼: “见过沈将军!” 玄茗走上前:“里面如何?” “报将军,那两个贼子甚是厉害,已经连杀带伤了咱们十几个弟兄!不知道反贼哪里来的气力,坚持了快两个时辰,咱们的弟兄根本近不得他二人的身……” 那侍卫话音未落,隔着大门,忽然从高墙之内传来“嗡”一声响。转头再看那说话的侍卫,竟是双眼瞪得直了,口中不自觉地涌出一口鲜血,整个人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便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玄茗惊得呆了。回头看向清卿,清卿却只是温和一笑。那“嗡”的一声还不成曲调,不过是轻轻拨动阮弦,散发出的一阵余音罢了。一声余音,已然足够知晓,那“两个贼子”究竟是什么人。 杨主人给蕊心塔留下的“阮声噬骨”,当真名不虚传。一个小小侍卫说话之间,内力吐露,当然禁不住那阮声微响,就把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吞噬得没了形状。沈将军在一旁无碍,是得益于他本就内力不凡,再加之听闻里面打斗声不绝,心中一直提着防备。听着那阮声嘈嘈切切,清卿一时也想不明白—— 一直跟随在夏棋士身边,双腿不能行走的阿楼,如今为何也被卷入到这场一言难尽的纷争里。只听得熟悉的旋律千呼万唤,终于飘荡在空中: “影坠芳菲下,声色有无中。飞白孤灯里,落红梅子东……” 沈玄茗哪里知道这其中的危险,二话不说,一脚踹开门就闯了进去。一进到其中,看到眼前那景象,足足缓了好一阵子才明白过来。 此刻,小黑将军正被一群手持利刃的侍卫围着,正是门口那人所说的“叛贼”! 看到这副景象,玄茗险些也学着倒地的侍卫,干咳出一口没来由的血。怎么孔将军认识了个东山上的妹妹,被说成是“叛贼”也就罢了,怎么突然之间,又冒出一个也成了“叛贼”的四弟弟! 不论箬先生怎么想,这些日子,西湖的“叛臣贼子”也未免太多了些。玄茗咬牙一想,自己已经抢了一个西湖的妖女出来,就算是此刻回去认罪,也不过是“叛贼”行列里多添了一颗脑袋罢了。既然已经来到这桑菊庄,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把眼前这位黑将军救下再说! 心中暗暗打定主意,一摸袖口,才想起自己的将军扇被扣在了箬冬手里。于是就在众人打得火热的间隙,从地上拾起一把长剑,不声不响走到哪一排侍卫的身后。 前一个时辰,那些已经倒地的尸骨都吃尽了与小黑将军对敌的苦头。只是奇怪,平日里虽也知道安将军武功不凡,却没想到他内力深厚至此,那银箭上弓,箭无须发,连一条活命也不肯留。 还没想清楚其中缘故,便纷纷喉头中箭,接连倒地没了气。 只见这群侍卫心知自己的剑法再快,也快不过银箭破空,便一个个地都不敢靠太近,只是手执了十尺多长的矛,围成一圈,齐声大喝着“上啊——”,便奔跑着向安将军刺去。 就算安将军箭法再准,也定然不可能一下射中围成一圈的所有敌人。若是倒下几个弟兄,对面的半圈就能立刻冲上前,在小黑将军的身上生生戳出几个血洞来。沈将军一回头,看见这副光景,一下明白了几人用意。 却已然相救不及,只好心下叹了口气。 安瑜眼看着一圈的长矛尖头齐刷刷向着自己奔袭而来,竟是丝毫不避,反倒脚下跃出几步,迎上前,足尖一起便踏在自己正前方的那根矛尖之上。在空中停滞的一刻,安将军奋力将身子一转—— 所有的侍卫还都没来得及抬起长矛直刺,就看见眼前银光一闪,随即一枚独属于自己面前的银羽箭狠命刺在胸口。有些人甚至都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都尽皆惨叫着倒了下去。 至此,空空荡荡的桑菊庄内,狼藉碎片满地。而安瑜面前,就只剩下了沈玄茗一个人。 玄茗比安瑜大着几岁,平日里早就听其他将军提起过这位小将军的面貌。似乎他跟在孔将军身边时,便是满身满脸的黝黑模样,加之一举一动和孔将军甚是相似,这才得了个“小黑将军”的绰号。 没想到的是,孔将军离开人世之后,箬冬竟然做主,让这位“小黑将军”真的成了“安将军”。 玄茗看着对面的年轻人,心下不由得吃惊于他方才跃起在半空中的箭法,在心中连连赞叹着后生可畏。只是安瑜从未见过玄茗模样,此刻看见个人立在自己对面,只道是箬先生派来缉拿自己的另一位将军,便放下弓箭,冷冷道一声: “怎么,这位将军也分一份‘白玉箫’的功劳?” “白玉箫在你手上!”玄茗大吃一惊,克制不住地惊呼出声。清卿在水狱之中,把那一百多种听说过的刑罚都受了个遍,也没吐出玉箫下落的半个字来。谁知今日便在这位安将军手上! 愣得出了神,沈将军这才隐隐察觉到,这莫不就是他们姐弟二人之间,心照不宣的默契? 安瑜将那银弓银箭重新举在身前,锋利而闪过一瞬光影的尖头直指着沈玄茗的面门。只听“啪”的一声,安瑜身后不知响了一声什么,只见那利箭同时脱了弓弦,正正对准了自己的面前冲来。 赶忙伸出手中长剑一挡,把那银羽箭打偏一寸,擦着肩膀飞了过去。 这一用力,玄茗只觉得自己半只胳膊甚是酸麻,想不到安瑜的臂力竟如此厉害,那箭若当真穿过了自己面门,只怕还要射到背后的高墙上,嵌进半个箭身子。还没来得及说话,安将军的银弓上已然重新搭满了三支箭,从上到下,把自己浑身都笼罩在银光之中。 而自己这才主意到,安瑜背后,似乎坐着个女子模样。 那女子一袭红衫,脸上涂满了厚厚的脂粉,唇心那一点也沾着耀眼的红。那女子低头轻笑着,露出个花塔之中独有的妩媚神情,双手抬起按住阮弦,已然做好了奏乐的准备。 不同于安将军此处的腾腾杀气,背后的女子好似沾满了烟尘气息,风流之中,半点惊惶也无。玄茗心下奇怪着,怎么安将军在此处被西湖追杀,反倒留了个风尘女子在身旁? 正思索间,只见那红衫女子看着安将军举起银箭,便莞尔一笑,紧接着右手抬起,一个指甲盖大小的木头拨片就要落在丝弦之上。偏是此刻有个惨白的人影从一旁闪了出来,伸手就要抓在那细细的四根弦中,口中大叫着: “阿楼,不要!” 可是已然来不及,安瑜弓上的三根银箭刹那射出,夹着呼啸的风声,闪电般袭在沈将军眼前。玄茗虽然心下只觉得自己多半就要躲不过去,可那长剑仍被紧紧握在手中。看见箭头光影离自己不过几寸之远,立刻凝神窜出,躲过当头第一箭,又横劈剑刃,砍断了飞在空中的第二箭。 第三箭正冲着自己小腹,若是上跃,是怕给了对手再补一箭的空隙,若是闪到旁边……思索一刹,却不料,那箭不知怎么,竟突然失了力气,缓慢地下落,最后无声坠地,平展展地躺在地上。 玄茗立在原地,盯着那第三根银箭好久,生怕其中藏着后招,会一下子重新活过来,趁自己不备就射穿了自己喉咙。 可直愣愣地看了好久,这支箭似乎并没有什么异样,不过是一根扑通的银羽长箭,不过是彻底瘫在了地面,怎么也起不来罢了。另一边,却听得“啊——”一声撕心裂肺的喊叫。 第一百一十七章 落月屋梁 沈玄茗赶忙抬头,向着安瑜身后望去。只见那扯着嗓门高叫着的并不是惨白的人影,而是另一旁那红衫女子。清卿不知什么时候,拖着满是伤残的身子跑到场中。而此时此刻,红衫女正架在清卿身上,双手紧紧卡住了清卿细小的脖子。 清卿被压在身下,半点反抗的力气都没有,双手在空中胡乱扑腾着,口中喘着一点若有若无的气息。 “快松手!”玄茗想都没想,提剑就往过奔。谁知双脚迈出去没几步,安瑜手中银弓一抖,两支长箭不偏不倚,射在他身前的石板缝隙中。 那意味很是明确:要是再往前一步,银箭就要在他身上,射出个窟窿了。 若换做其他对手,玄茗定然不敢轻易上前。强敌相对,只能智取,万万不能轻易冒进。此刻当真要越过安瑜而去到清卿身边,必然要先破了这看似无坚不摧的箭阵不可。那红衫女子手下力气不断加大,脸上表情也狠命地扭曲起来。清卿也终于抓住了对面女子的脖子,二人就那样一同掐着对方不松手。清卿双腿一蹬,一下子没了力气。 看到这一幕,玄茗哪里还有什么思索对策的闲情逸致,一边长剑挽个花儿护住身前,一边着急地要越过安瑜身子往后面冲。安将军果然半点余地也不留,就在沈玄茗足尖抬起的那一刻,银弓崩出“嗡嗡”两声响,又有两支银羽箭带着杀气冷风,腾腾而来。 玄茗刚想出剑抵挡,这才发觉,这两支银箭的来势似乎比方才慢了许多。 不由想起那三支险些夺了自己性命的连环箭,不知为什么,那最后一支竟不声不响、无声无息地掉在地上,不像是箭的主人有意放走自己一命,倒像是气力不足的强弩之末,自然而然地飞不动了。 莫不是安将军此刻已经没什么力气?想到此处,玄茗心下不由多了几分沉着。剑柄握在手,锋利的剑刃一转,在月光下散出凛凛冷光来。 奇怪的是,根本没等到自己能在银箭上补一击,那两支箭头竟然自己下坠着,箭头入地,“啪”一声栽了下去。 此等良机,沈将军岂有错过的道理?一看见两支银羽无力地耷拉在地上,怎么也爬不起来,登时与安瑜擦肩而过,冲到清卿面前,一把就将那红衫女子掀翻在地。 缠好的绷带早就被扯得没了样子,清卿那还没结痂的伤口被撕扯开来,露出一种红与黑相交织的颜色。那女子的指甲已然嵌入清卿脖子处的皮肉,几个伤口散乱地划开,斑斑点点全都是指痕。 觉得身上的重压一下子消失,清卿这才如梦初醒,赶忙睁开眼,大口大口喘着气。 红衣的阿楼看见没了阮咸之声,安将军的功力果然大不如前,已经连几支最普通的直箭都射不出去。而那个浑身缠着白色绷带的身影刚刚捡回一条命,定然不敢再阻止自己什么,便从地上拾起那把旧阮。 阮头摔得断了,几根丝弦也松了下来。 阿楼用自己纤白的手指握住阮轴,转轴拨弦,拨片碰在弦上,落下叮叮咚咚一阵动人的音符。谁知身后又是一阵微风袭向自己,似乎还是想阻拦着自己奏出什么曲调似的,阿楼忍无可忍,回身伸出手,口中怒喝道: “找死么!” 转身刹那,自己伸出的胳膊被另一股踏实的巨大力气牢牢扣住,而清卿绷带散开的手掌,一把就捂在了阮身的四根弦上。 清卿不顾自己脸上沾着脓血的伤口,另一只手一把就把满脸脏兮兮的绷带全都扯了下来。 安瑜静立在原地,手中的银弓忽然掉在地上。小黑将军似乎用了太久才明白过来,眼前这人,究竟是谁。像是大梦初醒似的,安瑜猛然回过神,看了看四周,艰难地认出几个人身在何处,终于湿了眼眶,清澈的泪水划过那黑黝黝的皮肤,浑身颤抖着向清卿的方向奔去。 清卿从背后被瑜儿一把抱住,便回过身,伸出手落在安将军那溅了血迹的下巴和衣襟,轻声道:“当初说好的,只要你点燃烟花,令狐家的人不管身在何方,都会来找你——姊姊没骗你吧?” 安瑜用力点点头,用粗糙的大手一把将清卿抱在怀中。随即止了抽泣,小心翼翼地拂去姊姊脸上的污血,抽噎着道:“咱们快、快走……天客的人肯定就快追过来了,这儿不安全……” “末将知道个安全些的去处,快跟末将来!”沈玄茗二话不说,抱起清卿,向着门外赶过去。安瑜在后面抱起阿楼,也跟着出了门。谁知刚立在门前,还没上马,便看见远处道路尘土飞扬,尽皆是马蹄子扬起的声响。 大队大队的人马眨眼之间,就都聚集在这小小的桑菊庄门口。 定睛一看,马上来人尽皆穿黑衣着黑袍,一眼望过去,就知道是宓羽湖各门各派之下的子弟。剩下的还有几个披着银色盔甲的将军,看见沈将军和安将军都在此处,各自悄悄放开了按在剑柄上的手,静等着为首那人先发话再说。 最前面那匹棕色卷毛马,腿上的肌肉一块一块地凸起,此刻正立在众人最前面,小口地喘着气。马上为首的人解下披风,长长的睫毛在夜色中一闪一闪,竟是个年轻女子秀气的模样。 清卿仔细一瞧,原来是安歌的花辫子不见,及腰的黑色长发披散下来,若不细看,险些就要认不出。安歌一抬头,多了几分成熟气息,嗓音中含着内力,沉声道: “如今这天下,早就成了西湖温氏一家的天下。两位将军,还想把叛贼带到哪儿去?” 此话一处,自然是没有半分容情的余地。两个将军不由自主后退一步,把身躯靠在身后的马肚子上:若是动起手来,就把两个女人放在马背上,自己腾出手来,长剑银弓,杀出他一条血路。 谁知清卿看了看安歌冷峻神色,又看了看安瑜凝神待发的样子,叹口气,低声道:“瑜儿,把白玉箫给他们吧。”安瑜大惊,只觉得怀中白玉箫被捂得滚烫,张大了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白玉箫是师公留给子书师父的遗物,我本身为令狐后人,没有将先师遗物拱手送人的道理……但令狐家和各门各派的恩怨,不能再伤了其他人。”说到此处,清卿暗自摇头,“世间听过《翻雅集》中曲谱的人不少,只是听完不自知罢了。这根破木头棍子就在此处,至于黄泉路上,绮琅她们应该都等得不耐烦了吧……” 心中暗暗叫着师父的名字,清卿闭起眼,反手一瞬,将沈玄茗腰间那把长剑抽了出来。还不等周围人反应过来,剑光一闪,顷刻向着自己脖颈之处抹了过去。 众人惊呼声中,只听“啪”的一声,安歌一剑出鞘,用力掷出,将两柄长剑打得一齐摔在了地上。 “不能!”待得剑刃深深刺入石板路中的缝隙,玄茗这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赶忙惊呼一声,把清卿更紧地抱在怀里,“若是令狐氏当真只剩你一人,末将等更是要保得你一人周全,岂可轻易寻短见?” 清卿看着玄茗那副抱着必死决心的模样,心中更是歉疚,缓缓摇了摇头。 “沈将军误会。”安歌在马上,轻声一笑,“那白玉箫若是令狐少侠喜欢,就带在身上。若是继续交给安将军收着,也不是不可以。” 听得此言,四个人皆是惊奇地转过头,像是听不明白这安歌究竟在说些什么。 “先生只有一个条件——令狐清卿,必须活着跟我们回去。” 清卿眼中微光一闪:“你们若是真想杀我,不必为难。” 安歌仍是笑笑,露出个少女独有的温柔神色:“看来,令狐少侠还是不明白。掌门和先生的条件很简单,只要少侠跟我们好好地回去,掌门便会大赦水狱,没有一个人会在明天被砍了脑袋。除此之外,沈将军和安将军今晚的事,也就当作什么也没发生过。” 少女话音落下,玄茗和安瑜对视一眼——一旦轻信,便是羊入虎口,只怕凶多吉少。 清卿回过头,和玄茗四目相对:“那我去了。”见玄茗惊讶模样,清卿只是莞尔一笑,向安歌的方向看一眼,低声道:“没事的,安歌不会骗人。” 玄茗还是不放心,怎么也不肯把清卿从怀中放下来。清卿撑着身子,快没了力气,只好把下巴靠在沈将军的肩膀上,凑在他耳边,缓缓地道:“将军不是方才劝我,不能轻易寻短见么?其实从我十五岁那年被箬先生用碧汀毒刺了一剑,早就知道了,怎么把每一天都当作最后一天地活……今日若是能捡回去一条命,也就罢了。即便西湖此刻当真容不下令狐家的人,此刻咱们几人奔走,又能逃到哪儿去?” 玄茗手臂微微颤抖着,心下一时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可总是不放心,就这样把清卿交回到那冷血无情的天客先生手里。 “再者说,若是清卿悄悄活着,日后再生一场战乱,要报了今日被断绝师门之仇该如何?真到了那一天,将军当真不会后悔,今日把清卿救了下来?” 玄茗一下睁大了眼,心底里像是有个声音,一下子击穿了浑身盔甲的最后一道防线。不由得低下头,攥紧了拳头,心中喃喃地道着那句话:“男儿此身长报国,何须裹尸在世间……” 这是每一位宓羽湖的将军走上疆场之前,都要在掌门阶下所说的一句话。就像是一声沉默已久的呼唤,让沈玄茗忽地想起,自己从始至终,都应该先是属于宓羽西湖的将军。清卿见玄茗样子,已然是心下动摇,便微微一笑地道: “我走不了路,把我放在马背上吧。” 玄茗这次,再没推辞,只是凝望许久她被血污得、辨认不出模样的脸,那双朦胧的泪眼中,闪着难以捉摸的光芒。于是低声嘱咐道:“一切小心。若是再遇到危险,虽是来找末将就是了。” 清卿点点头,费力地趴在马背上。那马甚是通灵性,不必人催促,便自行向着大队西湖人马的方向走去。 伏在马上,清卿的脑袋还是晕晕乎乎的难受。满脸都是昏沉的模样,上下眼皮还不断地打着架。许是身体虚弱,再加上这马习惯了崎岖而行,走在石板路上并不平稳,清卿在马上晃一晃身,双手脱了缰绳,眼看着就要直接从马背上摔下来。 安歌骑马在旁,一个眼疾手快,就捞住她身子。 谁知清卿就在安歌贴近自己身体一刹,忽地睁开了眼,右手一下子探出,毫不犹豫地抓向对面少女白嫩的脖子。谁知安歌也是反应出奇地迅速,就那样探身在半空中,都能反手在空中转了半个圈,将清卿的右手挡到一边。 随即抓着她右臂一使力,清卿立刻感到一阵钻心的疼痛爬在胳膊上。 几个侍卫看在眼里,都觉得这浑身缠满了绷带,被打得半死不活的“活死人”,如何能是宓羽天客门下大弟子的对手?因此并未出剑,都悄无声息跟在二人身后,甚至还多了几分看热闹的窃笑。 随着清卿大半个身子都要被安歌拉下马,清卿丝毫没有求饶的意思,反倒左脚一蹬,把自己身子从马背上彻底悬了出来。 紧接着,只见清卿右脚挂住缰绳,仰面向上,反手从后一把就掐住了安歌脖颈。安歌万没料到她竟能从上而下地挂在两匹马之间,一个不防,就觉得脖子上的皮肉被紧紧抓着,随即身子腾空而起,从马背上跌了下去。 清卿挂着缰绳的右脚一收,身子平平稳稳落回到原来的马背上。 只是自己还没松开卡着安歌脖子的手,另一手抓住了缰绳,用力一拽—— 众人见得这匹好马“嘶”地一声长鸣,扬起前蹄,半个身子都腾跃起来。借着这样的力量,清卿另一只手趁机使力,就那样掐着安少侠的脖子把她拉到自己的马背上。 直到安歌看见了自己就要砸在这匹马上,赶忙提起一口气,平稳地落在清卿身后。脖子上火辣辣地疼,定是被清卿抓破了皮。 安歌心知是清卿把自己拉了上来,否则,自己非得在一众随从面前摔个狗啃泥不可。但仍是寸步不肯让,坐在清卿身后,乘势探出胳膊,架住清卿脖子: “想造反么?” “明明是清卿把少侠拉回来,少侠却反倒说我造反?” “劝你不要。”安歌脚尖一点,直接侧身飞在空中,一扯缰绳,自己闪身落回到原来那匹马的马背上。随即双手一扬,只见清卿这匹马的缰绳,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安歌拽在了手里。两匹马一齐吃痛,在夜幕下狂奔起来。 清卿转头看向安歌的侧脸,月色淡淡的清辉之下,黑发如墨,拂在少女眼前,便是在随风扬起处,都少不了几分姣花照水,流风回雪的气质。 只是那远山娥黛间,片刻也搜寻不到那旧时活泼少女的身影。 第一百一十八章 伯乐难寻 那两匹马脚力甚快,二女不知什么时候,渐渐跑脱了人群,单独辟出一条从未走过的道路,只是让胯下的马由着性子,一路奔得气喘吁吁。直到两马的皮毛上都渗出薄薄一层汗珠来,这才停在一处无人之境。 安歌给两匹马都松了缰绳,任由它们啃着地上刚长出新芽的青草。 清卿也累了,随处坐在黑暗中的青草地上,周围一处微弱的灯火也看不见。从怀里拿出那根冷冰冰的白玉箫,只是奇怪,为什么在胸膛中捂了这么久,还是一点温暖的气息也无。 玉箫在清卿手中,轻影一闪,泛出一层淡淡的光晕。 这是自己决定跟着安歌离开时,被安瑜宽大的手掌交到自己手中的白玉箫。安将军抱着阿楼,两个人的眼神中带有一模一样的试探:只有把这白玉箫交到令狐后人的手里,才能吹出《翻雅集》真正的曲调来。 真是奇怪,明明就是一根木头棍子,为什么偏偏要叫作“玉箫”?清卿在立榕山时,想了好久也想不明白。后来等南箫掌门倒在师姑一掌之下,就更没人知道这其中答案了。 那匹卷毛的马儿吃着草,或许是被锋利的草叶割伤了嘴唇,不耐烦地甩甩头,想要扬起脖子。谁知好巧不巧,那一大片的泥土偏偏有一块吸足了水,比周围要松软许多,就停在卷毛马的脚边上。马儿一抬头,蹄子一下踏空,险些就要生生栽在地里。 安歌见状,甚至都没站起身,不过是用手中的缰绳在马儿脖子上一卷,胳膊奋力一抬,就把那漂亮的卷毛马拽了起来。 那马受了惊,长嘶一声,低下头,把硕大的脑袋埋在安歌怀里,呜呜咽咽地撒着娇,甚是委屈。看见安少侠轻抚着马儿卷曲的鬃毛的样子,清卿心下不由悄悄惊叹: 安歌此时的功力,与往日相比,已然足以令人刮目相看,不可同日而语。 方才自己在沈将军怀里拔出剑,本就没做什么被半道拦下来的打算。只想着自己闭了眼,沈将军和瑜弟弟便都不比为难。谁知自己出剑甚快,安歌那一剑拔的更快——几乎是想象不到的剑光划过眼前,自己手中的长剑已然被打落在地。 “真厉害啊……”清卿看着自己满身伤痕的虚弱模样,心下不由生出几分难过。 “你怎么做到的?”安歌并不回头,却突然开了口。 安歌这一问,清卿愣了半天才缓过神儿:“做到什么?” “就是不必看着敌人来路,哪怕是在自己身后,也能知道对手下一步的路数……”安歌说到此处,清卿只道她是奇怪,自己在马背之间悬着身子,怎么反手抓向后面,把她给拎了起来。安歌却不说,自己观察清卿出招好久,有时那长剑短刃之类,已然飞着近在身前,却从不见清卿急着躲闪为上,反而像是心中早就知道那些疾风什么时候吹过一般,知道最后一刻,才不慌不忙,却又游刃有余地躲在一边。 “靠听啊。听琴听惯了,这些自然万物的声音,就都熟悉了。”清卿自己说着,想起那在逸鸦漠炸裂成灰烬的百音琴,心中怅怅然,难受不已。 安歌这才拍拍马儿脑袋,抬起头,看清卿一眼,语气中意味深长地道:“但愿,令狐少侠能把这些本事,用在该用的地方就好了。” 清卿冷冷一笑:“令狐清卿此生,不会为西湖的掌门出一计,献一策。” “若是你做不到呢?” “那就让我浑身浴血而死。” 一听清卿这样的话,安歌一下子笑出声,站起身来,拍拍身上的土,一下就把清卿抱在了马背上。一边牵好缰绳,一边摇着头道: “令狐少侠现在应该思考的第一件事,还是怎么活下来吧!” “对了。”安歌向马儿身前走着,却忽然停下脚步,“小黑将军……有没有向少侠讲过,他的身世之类?” “瑜弟弟自小跟在孔将军身边长大,怎么了?” “没什么。”安歌低头沉思着,清卿这才发觉,安少侠头发披散的时候,在月光笼罩下的淡淡侧影,和安瑜侧脸的轮廓十分相似。“我们回‘天客居’去。” “那是什么地方?” “是箬先生招揽天下奇人异事,佳人才子的地方。” 后来,清卿骑马跟在安歌身后,于天蒙蒙亮之时踏进“天客居”的大门。由于先是摔下灵灯崖,又在水狱里受了太久太重的刑,安歌只好找些江湖上有名的郎中来,时不时帮清卿养着伤病。 这一养,就是三年。 据那个眉毛长得都快盖住眼睛,白胡子垂到膝盖上,佝偻着腰像只大乌龟的“有名郎中”所说,清卿全身上下的十二条经脉尽皆受了无可逆转的伤害,就算没有断裂落下个残疾,也是不能重新恢复那一身江湖中人人艳羡的好本事。 尤其是手指连通心口的那几条脉络,若是换个没练过术法的寻常人,早就废了两条胳膊。 听说这颤颤巍巍的老郎中,与那李之雨的父亲郎中有着不浅的交集。转念一想,这老人若是一看见清卿,就想起李郎中如今自己都医不好的病,在清卿面前胡说八道也说不定。只不过有时把白玉箫拿在手中,熟习音阶时,手背上的骨头的确隐隐之中疼得厉害。 也有人说,这医术非比寻常,寻常人家轻易请不动的杏林高手,正是受了之雨姑娘的托付,才肯来到这“天客居”里看一看。 管他呢——无论如何,自己既来之,则安之就是了。 清卿这样想着,往嘴里灌了一大口浓黑色的汤药,苦得连舌头都麻了。若是这有心救自己一次,就看看他医术和阴阳剑上的碧汀毒相比,究竟哪个更厉害;若是这人真的往每天的汤药里面加什么不三不四的东西,那就来和自己积攒起来、没剩多少的内力一较高下。 反正自己是死了数不清多少次的人了,如今令狐后人阴阳两隔,就算真是哪一天一口气提不上来,自己也没什么可害怕的。 倒是自己能活一天是一天,心中却悄悄想着一件从未与任何人提起的事—— 无论是箬先生、沈将军还是安歌,每每自己问起师父的去向,都一口咬定,没人能逃脱了立榕山那场大火。但巧合的是,没有一人在离开立榕山前,亲眼见过师父的踪影。 若是子琴如今还在……清卿不敢想下去。 就是死,也要回立榕山去,和师父师叔,师兄师姊们在一起。 清卿这样打定主意,倒是意料之外地,让安歌松下一口气。如今天客门下的众多弟子之中,唯独安歌一人,是见过清卿宁死也不愿意喝下解毒的药,差点从蕊心塔上跳下去,逼着箬先生往她喉咙里灌的人。 亏她命大,安歌有时想。有人就算是喝了碧汀毒的解药,也无异于杯水车薪,早就救不回来了。谁知这令狐氏师徒二人,生性倔强到那般天地,还偏偏都没倒在阴阳剑之下。 这样也好,免得先生每日心神不宁。 整整三年,清卿愣是没踏出去过“天客居”一步。每天把白玉箫抱在怀里,悄悄调和着胸膛中那不再清澈的气息。只觉得自己难得有个清净地方,每日把脑海中仍记得住的谱子拿来练,也算是没荒废了三年。 偶尔几次,清卿倒是也曾听见墙外的几声窃窃私语: “哪里是什么厉害人物?南林和北漠投降的旧人,早就围在掌门身边,一步登天了!” “自从掌门大赦水狱,也就她一个人,每天把自己关在天客居里,连门也不出……” 清卿不知道的是,有一日自己吹着《徵篇·渡魂》,竟吹得几个路过的小弟子抽抽噎噎,哭成一团。尤其是那一句“起坐闻莺语,无处渡魂江”,更是引得几人放开嗓子,嚎啕大哭。 那一夜,就连墙对面家里养的大狗,半夜还嗷嗷地叫个不停。 直到入夏的第一天,清卿抬头,望着天客居四四方方的屋檐,实在是待不住了。墙角上时不时飘进来的几个柳枝都吐了新芽,这才意识到,初夏已至,自己已经整整三年没有看到过外面的世界了。 本想托那些每日来来往往的小弟子,跟安歌传个话,可安少侠似乎忙得很,左等右等,总也等不来。清卿哪里是那循规蹈矩的讲理脾气?偏就是趁着夜深人静,一跃而翻出了墙头。 清卿可从没想过,若是碰上了西湖的弟子,抓个现行该怎么办。反倒多了几分大摇大摆的架势——西湖的九十九种刑罚,自己可是一一受过了,如今那些人又能奈自己何? 似乎是因为出门太早的缘故,叮当作响的石板路上并没有多少人迹。偶尔走过几个慢悠悠的身影,也都是打着哈欠,似乎还在对昨夜的好梦恋恋不舍。三年之间,物是人非,西湖除了那一汪波光粼粼的湖水,街道小巷,都已经变得认不出来了。 可就像是脑海中仍迷迷糊糊记得什么,清卿身不由己,就像着码头边走去。清晨的码头甚是热闹:朦胧日光下,归家的船夫,讨价的商人,等着头批活鲜的食客,篓子框子里活蹦乱跳的大鱼……只是那些走街串巷的人影中,再没见过哪一个算卦人,手持阴阳鱼面旗,怀里抱个竹编小笼子,看见清卿的脸,大吃一惊。 自己与师父这场分别,未免太匆忙了些。脑海中回想许久,总觉得不过是一场梦罢了。 梦醒了,就会发现,师父一直在自己身边,青衣玉立,手指拂着那七弦桐琴。 几乎是下意识地,清卿凝神于耳,身后竟有一阵奇风飒然而响。就在空中短暂一瞬,就飘得没了动静。回过头,为数不多的几个人影仍在各忙着各的事,根本没人注意到她。 莫不是被西湖弟子盯上了?清卿口中“哼”一声,装作什么都没听见,大摇大摆地继续往前走。 “来个有缘人,相中了哪个,商量着价钱就带走吧!”有个小伙子年轻力壮,吆喝起来,更是气力十足。这一喊,半个码头的人都回过头,向着这声高喊的方向看去。 只见这小伙儿身旁,齐刷刷站着五匹毛色各异的马。其中一匹枣红,一匹灰棕,有一通体雪白,还有一个,额头正中长着几个不规则的斑点花纹。那些马或许是异域而来,长着西湖少见的高大身材,浑身的肌肉一条条地,在清晨还不很刺眼的日光下闪着骄傲的光泽。 唯独最后那匹,孤零零站在小伙子身后,皮毛不知沾染了什么,脏兮兮地一片一片打着结。瘦骨嶙峋,连一条条肋骨都能清晰数得见。或许是因为太瘦的缘故,马儿的眼眶显得出奇得大—— 那双眼并未失了神,只是带着几分惊恐,望向四周来来往往的人群。 “都是北漠来的纯种宝马,咱们价格好商量,各位客官看一看了喂!”叫喊起来,小伙子很是卖力气,嚷了大半天都一刻未停。倒是也有人路过一瞧,发现这几匹马的不凡来,凑近前问道: “嘿!小伙子你说实话——这些马,究竟是什么来头?” “哟,客官这是什么意思!”这年轻人被突然一问,似乎恼了,夸张地拖长了音调,“咱们家——祖祖辈辈就是干这个的!管它好马赖马囊马刺儿头马,只要让咱家看上一眼,保准认个清清楚楚,带回来几匹最快的千里马!” “呵呀——”“这么厉害?”听他这么自夸一番,围过来看热闹的闲人渐渐多了起来,“你看中了人家北漠的好马,即墨家的人,就真肯给你?” “这您就不知道了吧!”小伙儿得意地跳上一张方桌,翘起二郎腿,摆出个说书先生讲故事的架势,“咱家看上的马,未必就是什么漂漂亮亮、干干净净的样子货。还偏就巧了,那些北漠的粗汉子,哪里懂什么相马的本事?那些真正能日行千里的马,就在粪车和野地里面藏着哪!” “噢——”一阵惊叹此起彼伏。 小伙子得意地眯了眯眼,向四周抱了抱拳:“怎么样,您各位客官,有没有瞧得上眼的,咱们好商量价钱?” 自从这贩马人在码头边一声吆喝,清卿的视线,就再没从最后那匹脏兮兮的马儿身上离开过。总觉得哪里看着眼熟不已,左看右看,却总不敢相信,天下哪里会有这样巧合的事? 抬脚欲走,也不知是为什么,那匹脏马偏偏这时候,吃力地扬起前蹄,一声嘶鸣划破天空。围观的看客不过笑一笑,谁也没当回事。 可清卿这时候,却怎么也迈不开步子了。 小心翼翼地拨开人群,清卿奋力挤到了那匹脏兮兮的瘦马边上,看着它水灵灵的双眼,低声吐出两个字: “星星?” 第一百一十九章 危机四伏 那又高又瘦的马像是听懂了清卿在说些什么,一下子抬起满是脏毛的脸,浑浊的眼睑深处一下子冒出一阵幽幽的光芒。一人一马四目相对,清卿几乎想都没想,一步迈在人群之前,冲在那小伙子面前道: “我要它!” “哪个?”年轻小伙儿有些见她突然上前,还是懵着神,一时没反应过来清卿在说些什么。 “这个金色的。”清卿伸手一指,众人随她手指尖的方向望去,却只看到那马说灰不灰,说黄不黄,全身上下沾满了不知多久没洗的草木泥浆,哪里有什么金色的马? “哄——”的一声,大早上的码头爆发出阵阵响亮的笑声。 谁知这小伙儿上上下下,打量清卿一番,竟出其意料地点点头,带这些不敢相信的语气,向众人道:“这位姑娘说的没错。咱家刚发现这匹马的时候,着实是浑身上下,亮闪闪的金。只可惜,年纪大了,也不是当千里马的料——光有个毛皮好看,能有什么用?” 听小伙子这么一说,方才喧闹的人群才安静下来,甚至还有几个人捂着嘴,窃笑地看向清卿——不知这也会看马的姑娘是不是要来摆开个擂台,砸了小伙儿的场子? 可清卿哪里会什么相马看马,就连骑马,也是下山之后遇见孔岳川,踉踉跄跄学会的。眼看那快被饿瘪了的金马使尽全身力气,用自己火热的目光把清卿全然包裹起来,清卿终于下定决心,向那卖马的年轻人问道: “价钱怎么商量?” 小伙子眯起眼:“这样的马,肯定是不能骑。姑娘要是想吃马肉,就一共收你十两银子。我且在此处帮你宰好了,免得小小姑娘家牵回去,见不得血腥,如何?” 话说到一般之处,一股自然而然的杀意从卖马小伙儿眼中冒了出来。就是听到“宰好了”三个字,金马吓得一声哀鸣,缩起蹄子,把本就瘦得不成模样的躯体裹成皱巴巴的一团。清卿摇摇头: “我带回去养着。” “养着?”小伙儿方才自认为,这价格十分公道。若是清卿开口还价,最低八两银子,不能再少了。结果谁知对面这女子竟一口回绝了自己帮忙宰马的提议,小伙子不由得微微一惊,睁大了眼,“怎么养?” “我也不会……”清卿一下子被问住了,只好嘟囔着道,“大概有吃的,有喝的,饿不死就行了吧。” 这一句话,可是把那人群滚成了煮起来的沸水,“轰”的一下炸开了锅! 几个人奇奇怪怪地打量着清卿上下,只见她一身破衣烂衫,手肘和腰身都鼓囊囊的,像是从别人家捡来的衣服,怎么看也不合身。这三年来,清卿一直穿着安歌那几件穿剩了不要的旧衣衫,安歌又比清卿瘦小不少,清卿穿着,自然显得寒酸。 如此打扮,定然不是个大富大贵的人家,哪里能有闲钱来养一匹不能骑又不吃肉的马? 犹豫一会儿,小伙子尴尬地笑一笑,开口道:“姑娘,这马早就上了年纪,你也不是看不出来……就算你养好了,也骑不了几个年头。再说了,趁着这马还有些力气,不如早早买些马肉带回去,免得这马哪一天不行了,肉就酸了……” “我不杀它。”清卿一下子打断他话头,“给个价钱?” “唉”的一声叹气,小伙子听清卿这么说,只好无奈道:“你看着给吧。要是不吃肉,本来也不值几个钱。” 直到小伙子话音落下,清卿这才如梦初醒地反应过来,自己全身上下,哪里还有银子!她令狐清卿自己还是个寄人篱下,没了自由身的人,有还能拿出什么来买这匹瘦瘦巴巴的马?空气一下子静下来,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这个身无分文,不知来路的女子身上。 犹豫了一瞬,清卿抽出腰间的白玉箫,放在面前的方桌上,问道:“这个行不行?” “这个……”年轻人皱起脸,像个干瘪了的苦瓜,“姑娘,咱这马不值钱,也没有这么给价钱的道理吧?现在谁家还缺这种破木头棍子?要是没了柴火,咱自己都能进林子里劈一大箩筐回来!” 围拢来的人们一个个前仰后合,捧腹大笑。随着日头渐渐升着,走街串巷的人们不断多了起来,很快就把这窄窄的石板路堵了一大半。清卿咬着嘴唇,忽然抬手举起这木箫,用力向着面前那张方桌劈了下去。 那方桌在众人眼中,看着甚是坚固。方才那小伙子上蹿下跳,也没见桌子腿晃上一晃。谁知那“铮”一声响,随着清卿手起箫落,那木桌竟从正中间,应声裂开一条大缝。 随即桌腿边角,“哗啦”一声碎在地上,成了几个辨认不出形状的木屑块子。 连带那小伙儿在内,看热闹的人群都惊得呆了。一个个瞪圆了眼睛,有人的嘴唇动一动,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清卿拿住木箫一头,并另一头拿在空中,向着小伙子递过去: “这样如何?” 卖马的年轻人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地开口问道:“敢问姑娘,这等宝贝,是从什么地方……” “卖不卖!” “卖!” 听见清卿坚决地打断他话头,年轻人赶忙一口答应下来。迫不及待地接过这宝贝,在手里上上下下把玩着,似乎不敢相信,不过一匹没了力气的瘦马,就能换来这么稀罕的玩意儿。 那些眼睛直冒光的看客迫不及待地,把少年围拢成一个圈,争相抢着,想要自己也看一眼试一试,究竟是什么宝物如此厉害。也有人从人群中回过头,向清卿翻个白眼: 不知是祖辈的传家宝还是老子的大半辈子积蓄,怎么就落到这么个败家子儿手里?出手阔绰的甚至要换一匹劣马! 可清卿才不理会这些有的没的,趁着人多热闹,赶忙把骨瘦如柴的马儿牵出了人群。清卿看它一眼,叫道: “星星!” 那金马根本顾不得自己浑身上下全是脏巴巴的泥土,着急着就要往清卿身上蹭。三年多没见,金马见了清卿,还是如先前一般亲热,迫不及待地就用粗糙的大舌头舔了清卿满脸口水。 清卿甚至都想不起来,自己和师父明明带着这匹马到了立榕山脚下,怎么转头就把金马忘了个干净。话说当时,当时人命关天都顾不及,哪里还有多余的心思来关照这匹马? 这样看来,箬先生口中所说,立榕山被烧得无一生还之类,也不是没有其它的可能。 待得清卿牵着金马,晃晃悠悠逛回了天客居,这才发觉不知什么不对劲。大门口静悄悄的,平日大早上的那些快迟到的弟子们来来往往,要么一边往嘴里塞着早饭馒头,亦或者行走如飞,跑得比先生检查内功时候还要快。 不知今日是怎么了,倒像是逢年过节放了假。不对,若是放了假,那些小孩子早就吵嚷疯了,哪里能有这般清净? 立在原地疑惑许久,清卿这才试探着上前,在门上轻轻敲了两下。里面半点开门的动静也没有,倒是仔细着凝神于耳,反倒能听见几声细微而平稳的呼吸。 里面的人是在做什么?清卿想不明白。即便是自己跑走的事被发现,直接出来扣下自己就是了,躲在门后面,是想玩什么把戏!清卿把手放在门上,深吸一口气,“哗”的一声骤然推开了大门。 就在门缝开启一瞬,一道耀眼的光线刺进清卿的眼,清卿根本来不及思考,赶忙几步后跃道台阶之下。谁知那道光紧追不舍,一路冲了出来,追到清卿眼睛之前,几乎都要碰到清卿短短的睫毛上。 清卿睁大了眼睛,定神一看——这分明是一把锋利的板斧,就要把自己的脑壳一劈两半了! 方才听见门内的动静,清卿早有防备,闪身一转,便从那大斧头直愣愣冲出来的蛮劲一旁绕了开来。待得斧头顺势向自己横劈而来,自己伸手摸向腰间,一式“千里阵云”就要横在身…… 不对,白玉箫已经不在自己身上这回事,眨眼之前被忘了个干干净净。 眼看那斧头的锋利一刃就要劈在自己腰间,若是再不闪开,只怕就要在这天客居的大门口来个活脱脱的腰斩示众。屏住一口气,清卿咬紧牙关,尽量跃起在自己能达到的最高处—— 如今自己是个被断了经脉,没了功力的半个残废,早就比不得先前的“笔阵轻功”那般游刃有余。眼看自己脚尖刚高过板斧一寸,清卿料想自己再也跳不起来,便发足向着身后墙上一蹬。清卿自己只觉得脚底足骨一痛,还来不及喘口气,就顷刻间跃到了厚厚的斧头之上。 随即借着那下沉的力气,双手猛地抓住那斧头两侧,也顾不得手指被那锋利一侧又划开了口气,只听得“咔嚓”一声响,不知什么东西陡然折断,在空中回震着沉沉余音。 清卿这才看清,那个拿着板斧的胳膊,比自己小腿还要粗上一圈。方才那“咔嚓”的响声,想必就是一撞之下,把这人腕骨给折断了吧。 定睛看去,清卿只觉得一个前所未见的魁梧身形,挡住了自己身前大部分阳光。这人无论块头还是高度,都要比自己在北漠见过的汉子们还要大上一圈。单论这身躯,自己见过的人当中,也只有塔明王能与他争个不相上下。 只是这汉子身上远没有那些壮实而紧绷的肌肉,肚子上的赘肉快要流到小腿上,袒胸露腹,前心后背的皮肤在太阳光底下白得耀眼。 这高大威猛的汉子挥舞起板斧来,甚是卖力气,周围的风声都被他抡起来呼呼作响。清卿左闪右突,眼看着快要没了力气,旧的还未好全的伤口隐隐作痛,衣襟上又重新渗出血来。光影焦灼下,不知什么方向,紫光一闪,见在清卿眼前。 想都没想,清卿一把抓过那眼前的光影,双手上举,护在身前。 果不其然,听到“铛”一声响,板斧不知和什么东西撞在了一起。手心的温度,还是熟悉的冷冰冰的,清卿一抬头—— 那头顶上方被自己抓在手心的,果然是清晨留在码头的白玉箫! 木箫怎么这个时候到了这儿?清卿脑海中浮现片刻的疑问,但还来不及多想,赶忙斜转身子,让前劈的斧头贴着自己后背蹭了过去。随即听出那风声来势,白玉箫回手上抬,不偏不倚敲在那斧头的利刃上。 比汉子脑袋还大的板斧先是静默一瞬,凝滞在空气中,斧头面上悄然游走着丝丝裂痕。随即“啪”一声响,整个铁板都被震成了指甲盖大的小碎片,呼啸分散着落向地面,宛若下了一场铁块的雨。 “我就不信……”汉子的脸背着阳光,愈来愈清晰地显露出扭曲的五官。通红的鼻子胀成一头老牛,里面喘着粗气,大吼一声:“我就不信我杀不了这令狐妖女!” 说罢,竟然大力一使,随着一声怒喝,将大门出的门栓生生拔了下来。那门栓足有十来尺粗,由于锁的是最外层的大门重地,因此取了西湖难得的上古青铜所铸造,这单一门栓就有将近一百来斤。汉子像个红了眼的疯牛,挺起门栓举在身侧,“啊啊”大叫着奔向清卿立着的方向。 有了木箫在手,清卿心下不由得安定了几分。眼看那千斤重的力量就要劈头盖脸地地砸在身上,先是一撇“陆断犀象”,巧然避开那重量汇集之处。还不等笨重的门栓转过弯,清卿手下登时使出那一点“高峰坠石”,借着大汉自身的力量,自己内力轻轻一引,便崩得那庞然大物一分两半,像个脆弱的木杆子,骤然断裂开来。 “有趣。”身后有人拍了拍手,声音中藏着些许笑意。 “有趣什么!”狂躁的暴怒之中,汉子似乎怒极生悲,险些一嗓子号哭出声,“这妖女杀了我兄弟,我今日此仇不报,誓不为人!” 这汉子当真是天生神赐的力气,明明都吼得弱下了气势,却还能双掌抱起断得只剩下一般的门栓板子,摆出一副今日你死我活的架势,红着眼眶,脚下生风,就要冲到清卿身前。 越是被情绪牵制,便越是会出现破绽。江湖上习术到一定地步之人,都深谙其中道理。可惜这斧头汉子似乎早就把比试的大忌忘在脑后,还不等手上发力,便见清卿侧身跃出一步,反倒用箫头在门栓上一点,让那青铜板子向着原来的方向,冲得更快了许多。 “轰隆”一声,比汉子身躯还宽大一倍的门栓板乍然撞在墙上,惹得屋梁晃晃悠悠,掉下许多木屑土块来。借着冲撞时还未消散的力量,清卿又是一式“崩浪雷奔”,巧妙地划出一式“捺”,推得残缺不全的门栓立刻调转方向,向着抱着它的大汉迅猛疾奔。 斧头汉子还没反应过来,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原来自己才是那个快要被门栓撞成肉泥的人! 千钧一发之际,忽听得远方一声大喝:“住手!” 随即便是飞速的脚步急急跑上前。只见不知哪里来的轻巧力气,稳稳拨开直向大汉身前的门栓,害得那块难得的青铜板子重重摔在地上,成了个四分五裂模样。随即便是一声女子的尖厉嗓音在清卿耳边响起: “令狐清卿!谁许你们动手?” 第一百二十章 杀人如麻 凭着清卿那天生“有理抢天下,无理占三分”的性子,哪里能吃得了这等哑巴亏?看都不看来人是谁,直接扭头喊了回去: “你倒是问一问,到底谁先动的手?” 一句话说完,这才看见是安歌柳眉倒竖,怒气冲冲地睁圆了眼睛,身后带着几个小弟子赶了过来。还没等清卿咽下方才出口的三分后悔,旁边那汉子“哗啦”一声,把剩在手里的半块门栓板子往地上一扔,紧跑几步,冲着安歌走来的方向“扑通”跪在地上: “安少侠,小的苦等三年,为的就是这报仇一刻,您可得为小的做主啊……” 说到后面,小山一样魁梧的壮汉,哭得抽抽噎噎,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满脸的泪水像小溪一样流淌而下。安歌看看斧头汉子,又看看清卿,八成猜到了怎么回事,便转头向那汉子问道: “是你先动的手?” “……是。” “先生收你在天客居多年,如何竟不知道天客居的规矩!若是相处不睦,打架斗殴者,便要没收术器,逐出天客居——这样的道理你不明白?” “小的明白……”汉子驼着背,两手扶地,任眼泪“啪嗒啪嗒”地掉在清亮的、能照出人影的石板路上面,嘴里不住地念叨,“小的都想好了,反正小的如今没了兄弟,只身一人,没什么可以怕的了……只要杀了令狐妖女,就是先生要我偿命,也是心甘的!” 说罢,几个响头用力磕在地上,额角碰得全是淤青和血。 先前七星殿顶上,清卿害得这双生斧兄弟其中一人开膛破肚,当众没了性命,安歌也是心中知道得清楚。如今看这大汉在自己面前哭了个涕泗滂沱,声泪俱下,一时竟也拿不定主意。忽地想起,自己此刻乃是在这天客居大门之外。 这才反应过来些什么,一抬眼,正视着清卿问道:“清卿,谁许你出到门外面?” “什么叫‘谁许我出’?”清卿一听这话,可是来了争个胜负的兴头。冷冷哼一声,手里拿着白玉箫抱起胸,“你们天客居何时说过,不许我出这大门?怎么我自己走到门外面,还要怪我!” 这一问,安歌被一下子噎在了原地,突然不知道该怎样辩驳。清卿一字一句,说得甚是有理,自己或是箬先生的确没说过不许清卿离开天客居的话。可令狐清卿分明便是个从立榕山战败之后被押送至此的俘虏,整整三年都没出过这“天客居”一步,什么时候有了她自由出入的份? 安歌本以为,这木箫野人老老实实养了三年的病,总不至于生出什么大乱子来。谁知今日,半分没有寄人篱下的自觉。若换做其他被软禁至此的人,还不都一个个争着抢着少些事端,再不济也忍气吞声,隐姓埋名,哪里还有这巴不得生出些什么乱子的道理? 沉默一刻,安歌定了定心神,拿定了主意,开口道:“今天两个人在门外因私仇打闹,还坏了天客居一根门栓,本应没收了你二人术器,逐出天客居才是……”那跪在地上的汉子听安歌如此一说,猛然抬头,“哇”地一声仰面向天,嚎啕大哭:“少侠……您给小的放一条生路吧!” 安歌不理会他哭天抹泪,只是咳嗽两声,清了清嗓子,接着道:“只是今日你二人,一人乃是悲痛欲绝之中情绪失了控制,一人还不清楚天客居的规矩,皆是有情可原。便免去逐出天客居的惩罚,暂且没收了你二人术器,若是几日之后没再生出乱子,再做打算。” 说罢,安歌伸出纤长的手指,摊开来放在斧头汉子面前。 壮汉听罢安歌说出这样结果,心中明白——对于自己在天客居的大门口损了大门,还差点害了人命来说,已经算是大大的宽恕。于是并不再说什么,胳膊抹一把鼻涕,老老实实地趴在地上,把石板缝里碎裂的斧头残片和那把几十斤中的斧柄一块不落地全捡了回来。又微微抽泣着,交回到安歌手中。 安歌点点头,严厉的神色缓和几分,转头看向清卿:“你的呢?” 偏头一笑,清卿持着木箫一头,把另一头递了过去。 见清卿并未继续无理取闹,安歌心中松下一口气,伸手便要将那木箫取过来。谁知手指刚刚碰到箫身的一刻,还未反应过来,便觉得手掌似是被什么小针刺痛了一般。还没来得及收手,便“啊”地大叫一声,赶紧几步跃开那木箫。 手掌心处传来火烧火燎的疼,安歌一摊开手,只见一处黑色的印记像是烧伤一般,破开了自己手心处的皮肉。再抬眼,清卿仍是那副偏头笑着的神色,手中抓着木箫,停在空中。 僵持半刻,见安歌还是不敢再来抓走木箫,清卿便横眉冷目,眸中显露出点点凶光: “长个教训!” 说罢,抬着头,把木箫收回腰间。牵了马,转身就走。 待到身后一片寂静,似乎无人敢上前阻拦,也或许是无人愿意和自己计较,清卿这才叹口气,停下脚步。“扑通扑通”的心跳仍听得清晰,清卿指尖微微发颤,非得奋力抓紧了金马的缰绳,这才立稳了身子。 这是自己第一次,没来由地就伤了人。 自己上山也好,下山也罢,手中欠下的人命在江湖中已然不算少。但清卿木箫刺出之时,从未眨眼犹豫一瞬——甚至当年在灵灯崖,把弦剑刺入温掌门喉头,自己也是睁大了瞳孔,眼睁睁地看见锋利的剑尖怎样划破了温弦的血脉。 伤人无数,或许是清卿早就认定的事。从华初元年众人围攻无名谷那一刻开始,就注定了自己此生,要把双手浸泡在剑光和残血之中。每一个想要夺走师父遗物,从师公手中抢走《翻雅集》,亦或是挡在师父面前拿着门规祖训的人,清卿已经习惯了那一式“千里阵云”划开身前—— 木箫紫光一闪,非是你死,便是我活。 可今天似乎并不一样。安歌拉开了二人招招要害的拼斗,还把那斧头汉子从阎王爷面前拉了回来。仔细想想,有意无意的,安少侠还是帮了自己一次。 毕竟若是真闹出人命来,恐怕就是箬先生出面,也保不了自己。 况且,当年安少侠明明见过,双生斧的另一个人是怎么被自己开膛破肚,却还是在众人面前护了自己这一次。毕竟,靠着“令狐妖人之后”和“打架斗殴之实”这两条,就足够自己被身无分文地赶到大街上了。想到此处,清卿心下隐隐颤动着,分不清是方才的恐惧未消,还是生出了丝丝后悔之意。 在木箫另一头,沾着来自立榕深山之中的“蔓毒膏”。这类毒药虽然比不上西湖的“碧汀毒”那般,把人折磨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但用来伤人时候,威力同样不可小觑。 没想到的是,清卿终究是药植之学未能掌握扎实。比不得绮川,每次迎风揭开盖子,手腕一晃,便能将用量把握得狠厉而精准。自己不行,不过是在趁那大汉哭个没完没了时候没人注意,用手抹了一指甲盖的大小上去,就差点烧穿了安歌的手掌。 或许,自己真的快要成了江湖之人口中所说的那样,是个蛮不讲理、恩将仇报、杀人如麻、妖人之后的“木箫野人”。 正暗自琢磨着,清卿骤然抬起头,忽地睁大了眼。自己方才走神太久,此刻回过神来,才发觉,背后一阵一阵轻巧的脚步跟着自己许久,就快跟到自己的住处了。 是谁?清卿想起天蒙蒙亮时,来自码头的神秘身影。 一下站住脚,那人反应也甚是敏捷,立刻站定在后面,一动也不动。清卿发足再走,那人也一步一步跟上来。每一次踏在石板路上,都与清卿落地的时间毫无二致。 金马似乎并未察觉到,一阵紧张的气氛已然在身后蔓延开来。只是不明白,清卿的情绪怎么就突然低落了下来,于是更是用身子蹭着清卿的衣衫,时不时伸出舌头,舔一舔清卿粗糙的手。眼看已经走到住处门口,清卿无可奈何地停下脚步,转过身—— 身后那男子也摘下黑袍的帽子,露出一张尖嘴猴腮的脸来。 看向这人面貌时,清卿衣衫之下不由得汗毛竖起,只觉得越是多看一眼,心中的可怖之意便又多了几分。眼前这个天客弟子穿着与安歌他们一模一样的黑袍子,那张脸上,额头和下巴奇怪地突了出来。偏偏是鼻梁凹陷在脸中,嘴角一笑,就扯得脸上的肉堆成一块一块的小疙瘩。 除此之外,这人凸起的额头,还有一块火红火红的伤疤。 虽不知道这是天客门下的何处弟子,但清卿并不愿与这人过多纠缠,便开门见山地道:“今日码头,多谢少侠替清卿将这木箫赎回来。”谁知这人一开口,哑着嗓子,丝毫不客气:“令狐少侠打算怎么谢我?” 听他此言,清卿被问了个猝不及防,猛地一愣。无奈之下,只好不耐烦地松开缰绳,上前一步道:“清卿寄人篱下,身上一文银两也无。若是有什么可以效劳之处,少侠但讲无妨。” 见清卿口气一松,这人反倒一眯眼,笑了起来。 走上前抬起手,抱拳微微欠身道:“在下姓任名思渊,今日虽是方式别致,但能幸会令狐少侠,实在荣幸。”清卿不敢失了礼数,便也欠身抱拳,还了一礼。只听这任思渊接着道: “在下今日帮少侠赎回木箫,不为别的,只是有一个问题想向令狐少侠请教一二。” “但讲无妨。” “少侠身居天客居三年,养病许久,即便受了重伤以至于功力不能恢复如初,凭着少侠先前积攒下的本事,趁夜翻出这天客居的高墙,也应该不成问题。怎么少侠今日难得出门,却并未逃离西湖地界,反倒自己牵了马回来?” “我当是什么要紧事呢。”清卿呼出一口气,似笑非笑地摇了摇头,“这其中道理也不难想。当时清卿跟着安少侠回来,便是不愿牵连玄茗、安瑜二位将军——因为义气救我,却背上了叛臣贼子的罪名。清卿若此刻逃走,岂不是陷二位将军于不仁不义之地?” “好!”听得此言,这人竟大笑一声,双掌在空中响亮地一击,“令狐少侠于刀剑悬于头顶的危难之中,仍能奋不顾身,果真是个讲义气的好汉!” 不等这人话音落下,清卿便微微吃惊地张大了嘴。反应了好一会儿,这才开口道:“少侠谬赞了——首先,安少侠待我不薄,没什么刀剑悬于头顶的危难;其次,清卿是在桑菊庄门口被人截住,不得已押回来的,谈不上‘奋不顾身’。除此之外,我在江湖人口中不过是个木箫野人,不知道什么叫做‘讲义气。’” “还有一事。”清卿说到此处,咽了口唾沫,“清卿身为女儿身,不是什么‘好汉’!” “哈哈”几声,任思渊仰天长笑:“女儿身又如何,就不能称之为英雄好汉了?”见清卿愣在原地,思渊便接着道:“思渊今日为少侠把白玉箫赎回来,便是一试——要试一试少侠的人品究竟如何。果真叫我赌对了,江湖中不过人云亦云,哪里知道令狐家的后人是个当之无愧的义气豪杰!” “实不相瞒,思渊今日之所以信了少侠,的确有一事需要相求。” 听他绕了这么大一个弯子,终于快要说出实话来,清卿赶忙迫不及待地道:“任少侠请讲!” 谁知,看见清卿的焦急模样,思渊却像要故意吊着清卿胃口——也无需有人指路,就自己慢悠悠地进了清卿的住处。看见榻上枕头被子乱成一团,丝毫不避,一屁股就坐在上面,还斜靠着身子,翘起了二郎腿。 清卿狠狠看他一眼,还是翻出三年多没人用的杯子,倒了杯温水递了过去。 “怎么没有茶?” 思渊这一问,清卿终于忍不住翻个白眼,冷冷道:“难道清卿为了几片茶叶,还要去偷去抢?” 自己不过是个软禁在天客居的“叛贼妖人”,每日看惯了西湖弟子们的脸色,每日能有水喝,能有药续着命就谢天谢地了,哪里还敢开口要什么茶水? “遗憾呐,遗憾。”任思渊摇头晃脑,口中吟唱道,“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少侠虽居陋室,却是自身品德香馨,此等陋室,何陋之有?” “还请任少侠明言,究竟有何可以效劳之处?” “不难,不过是令狐少侠举手之劳。”任思渊呵呵笑起来,双眼眯得陷入额头和颧骨之中,似乎只剩下了一条缝,“思渊想请少侠杀几个人。” 第一百二十一章 龙凤呈祥 穿行在宓羽湖地界幽窄的巷子里,清卿不知道为什么,竟能把自己每一声沉重的呼吸听得清清楚楚。西湖多水汽,每长长地呼出一口,都觉得空中有什么东西凝结在身旁,压得自己更要喘不过气。任思渊就在自己身旁走着,脚步轻快,一言不发。清卿不愿走得太近,又不敢离他太远,只是觉得脚下湿漉漉的,只好踮起脚尖来,小心翼翼地前行。 四周分外寂静,连谁家门前的看门犬翻个身,清卿都听得一清二楚。只是跟着思渊一拐弯,却是忽然一阵乱哄哄的喧闹声传来。 此时二人离得目的地尚远,清卿却已然能听清不少起坐喧哗之声。覆盖在人声之上的,还有乐舞声热闹非凡。清卿离山日久,却也是第一次听这喜庆日子的庆贺之乐,忍不住皱起了眉头:古人所谓说“呕哑嘲哳”,恐怕就是如此吧。 只见任思渊脚下丝毫不停,轻车熟路地就在门口报上姓名,递上礼物。跟在他身后,清卿不禁拉了拉身上的黑袍。自己飘零小半生,怎地也沦落到穿着一身宓羽黑袍的地步?若是自己当真于今日殒命,也要把身上的黑袍撕碎了,穿着青衣去见师父。想到此处,清卿不由得轻叹:只愿日后黄泉之下,师父同门莫要将自己逐出师门,也就心满意足了。 待得坐定,清卿悄悄放下黑袍的帽子,向四周望去。只见张灯结彩之处,皆是火红,倒不知是谁家的喜事。侍者穿梭于杯盏桌椅间,所置物事,尽皆成双成对:左右立柱上贴着大红的“囍”字;蜡烛护着火,左右并排立着;还有画工粗糙的一对鸟儿,也繁杂地绘在众人的茶杯之上。清卿端起面前的瓷杯,只觉得画工粗糙,远不能和师姑留在山上的画作相比,不得不烦心地甩甩脑袋,连杯带盖儿地丢回桌上去。 倒是一旁的任思渊看的有趣:想不到血光泛滥之前,令狐氏的年轻人还有这般把玩杯盏的闲情逸致。 独自闷心一阵,清卿似乎才想起来思渊告诉自己此行的目的,便抬头环视一周,向着身旁的黑袍子凑近些问道:“坐在这儿的都是什么人?” “今日掌门赐婚,来的自然都是贺喜的宾客。” 清卿一时还没理解“掌门赐婚”的含义,只道温掌门命丧弦剑之下,自然是温黎接替年轻的掌门之位。莫非今日是温黎的大喜之日?清卿想到此处,攥着木箫的手不由得又握紧了几分:“我令狐满门被其它四器所害的血仇还没完,西湖掌门倒有心情娶妻纳妾?!” 或许自己都没注意到,清卿咬牙切齿地开口,又问道:“那来的都是西湖的人了?” “那要看算不算你自己。”思渊窄小的双眼向清卿投来意味深长的一瞥,“听说这位将军也算得上是西湖的后起之秀,不然这些认识不认识的,哪里能有这么大排面?” 也不知道后半句话听没听进去,清卿暗自点点头,心中默然道: “凡是今天进了这道门的,非把他们杀个精光不可。” “你现在小心些,我身后有个人。”听思渊突然开口,清卿赶忙向他身后望去。谁知思渊抬手便摁住她胳膊,低声道,“切勿声张,打草惊蛇就不好了。” 闻言,清卿重新坐下,抬起袖口掩住茶杯,把里面连茶水带茶叶,喝酒一般咕嘟咕嘟一饮而尽。抬头那一刻,眯起眼睛向着思渊身后望过去。只见一人发须灰白,脸上堆满了褶子,正抱拳冲什么人笑谈不停。 清卿缓缓落盏,脑海中不断回放着一瞥中那人的模样。想着想着,竟还微微打了个寒颤,转头便向着任思渊问道:“今日你不会要……” 思渊竖起食指放在嘴边,随即做了个一掌划过脖颈的手势。 身后那人似乎毫无察觉,仍是团团作揖,向着四方宾客见礼。清卿却把那瓷杯握在手里,低头思索。此人甚是面生,自己此前定然从未见过。然而清卿却克制不住地想起南箫掌门生前仰天大笑的模样:如今这个上了年纪的灰发人身上,也散发着一股淡淡的南林气息。 这样也好,清卿咬紧牙关。纵是任思渊任少侠今日不带自己来到此处,日后见得此人,怕也留不得他活路。 “这人姓齐名琏,江湖上传他自幼双枪之术在身上。如今年纪日长,更是练得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许是见清卿想得出神,任思渊凑过来,权作闲聊模样在她耳边说着,“若论资历,这位齐大侠和四派掌门都算的上一辈。若论本事,纵使比不得昔日几位掌门的风光,比之南林的陈家、江家,也算得是绰绰有余。” 看着人来人往络绎不绝的光景,清卿心下暗想,怪不得来客认识不认识,都要往这位齐大侠身边凑一凑。转念一想,又纳了闷儿:“这位将军有着如此声名本领,少侠要取他性命,又是为何?” 任思渊望她一眼,笑而不语。片刻,只是偏过头来,轻轻道:“今日是我带你出来,便也随你说些什么。日后若是跟着箬先生,可不能问这些不该问的。” 爱说不说,清卿一听,也扭过了头。反正南林的西湖的,一个也别想活着走。想到此处,清卿自己竟如周身触电一般,恍然而惊。 反正自己已经无缘无故伤过了人! 控制不住地,清卿只觉自己呼吸声越来越沉重。自己一吐一沉之间,灌进喉咙里的,都是西湖满满的水汽。而自己养病三年,从未意识到,自己如此渴望鲜血的味道。一提起见血,清卿只觉得嗓子干涸,像是一只大手死死攥住了喉咙,难受得说不出话。 纵是清卿六岁时候就亲眼见过师父和师姊尸骨无存的惨状,时至今日,清卿才真正体会到“仇恨”二字的味道。 还没等清卿从思绪中缓过神来,便听得声茶水泼出去的哗啦响,紧接着一声高声怒斥:“你算什么东西,倒也来教训起自家前辈!” 只是听着那声怒喝,便显现出此人言语之间气息沉稳,震耳欲聋,当真是十足十的内力半点虚浮也无。清卿循声回头看去,果真是方才的齐大侠,不知为何早已收敛了自己笑呵呵的和善神色,反而手里拿着个酒盏,怒目圆睁,紧盯着眼前一瘦巴巴的年轻人。 年轻人也丝毫不落下风,涨红了脸,鼓足力气叫道:“亏你知道自己算个前辈!西湖的掌门忘恩负义,刚灭了东山就来平南林,你怎的丝毫无有廉耻之心!”比之方才齐大侠的言语,年轻人气力不足,气势也就显然弱了许多。 “呸”的一声,年轻人一口唾沫飞出,竟是向着齐琏冲去。只是二人相距实在太近,齐琏齐大侠看着对边这黄毛小子连话都说不利索,本是心中不防,却不想一口唾沫当着众人之面直飞自己脸上。 “我齐家世代受南掌门恩惠,掌门念你劳苦功高,才赐了你那“齐天大侠”的名号。可如今南掌门尸骨未寒,东山之仇未报而西湖又起,大侠却在此处为西湖将军迎来送往,真是笑话!” 年轻人说罢,仰天长笑不止。还没笑得几声,便被一群人摁在地上,嘴里呜呜呀呀地塞了一团棉花还是什么,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看着此情此景,清卿才不自觉向着思渊瞟去:“莫非任少侠也是看着这位齐天大侠不顺眼,才要一杀图个痛快?只是此人身属天客居,与南林并无关系,有何苦瞧不惯他碎琼林里的背主求荣之事?” 还不等清卿细加思索,忽然听得厅党另一侧,窸窸窣窣不知什么在响动。满堂宾客正乱哄哄瞧着热闹,谁也没发觉角落中的不对劲。清卿赶忙一拉任思渊衣袖,低声叫道: “不好!” 话音未落,只听一声箭啸,夹着银光,眨眼之间正中齐大侠胸膛! 仓促之间突生这许多变故,在场众人似乎愣了一愣,这才尖叫着纷纷向门口涌去。今日本不知是谁人的大喜之日,齐家人在厅堂上起了冲突,本就是闻所未闻之事。如今不过片刻,南林大侠便一箭殒命,更是惊得来来往往的达官贵人惊慌逃窜。任思渊拉住清卿的手,拨开人群,二人一齐奔向齐琏中箭之处。 清卿陡然一惊,一下子放开了思渊的手—— 那支箭的箭尾,一簇银羽正闪着凛凛寒光。 任思渊独自探着齐琏鼻息,默然摇了摇头。清卿站起身,回望发箭之处,果然早已没了人影。顾不得思渊留在原地,清卿发足便向着来箭之处冲过去。 半路上若是有谁阻挡,清卿瞧也不瞧,抬手便将木箫打在人天灵盖上——反正都是西湖的来客,多一人少一命的也不可惜。 嘈杂声中,清卿似乎没听到,手中的白玉箫发出一声哀鸣。 顺着方向来到那银羽箭射出的位置,清卿环视立柱之后,果真有一小门,里面叮叮咚咚,似是通往后厨之处。清卿二话不说便往里面闯,一路掀翻锅碗瓢盆,又是一阵鸡飞狗跳。刚要奔出门外,不知怎地,又退了回来。 厨房里的伙计早被清卿这架势吓得跑得没了影,而此刻,身周仍残存着一丝呼吸的声音。 清卿看着满地狼藉,在原地转过身,只听“砰”一声,一只绘制精美的骨瓷鸳鸯碗落在地上转了一骨碌,才悠悠停下。撞击之声回荡在四周,仿佛外围的喧嚣都瞬间安静了下来。 深吸一口气,清卿才缓缓上前,一把拉开面前的薄帘—— 里面的碗盘杯盏倾泻而出,但就在帘后的柜子深处,隐约传来一声低吟。 第一百二十二章 燕燕于归 似是一截暗红的衣袖隐隐约约地露出一个角,清卿想也没想,一把将那藏身其中之人拉了出来。定睛一瞧,才发觉这人身上衣衫划破了许多口子,衣着却仍是耀眼,袖口和衣领上的金线刺绣在烛火下透出点点微光。再一抬头,才发觉这女子头上盖着块绣线同样精致的红布,颤抖的呼吸声正是从那红布下传来。 这女子细长的五指推在清卿胳膊上,全力抗拒,清卿却像座小山似的纹丝不动。 清卿觉得这女子浑身颤抖,似乎半点内力也无,不由惊奇道:“谁人如此大胆,毫无内力,也敢往刀光血影里面闯?”想到此处,更是由不得这女子半分,手臂用力,一把便将她拽到了外面大街上去。 院后小巷僻静,虽仍能听到嘈杂奔逃声,却似乎并无几个人发觉这条秘密小路。女子又是使尽全力,双手拼命拽住清卿臂膀,口中低声道:“不能过去,咱们就在这儿藏着……” 令狐清卿本就是天生发起狠就不要命的性子,此刻更是不管三七二十一,拉着这红布盖头的女子就往巷子外面冲。谁知离巷子口还有两三步远时,清卿心中暗叫:“糟了,有人!”便听得阵阵沉重的呼吸向二人所在之处压了过来。随即是一阵尖着嗓子的发笑: “新娘子——要逃到哪儿去?” 下意识一回头,清卿方才想起,山外之人成婚都有着那红布盖住新娘面貌的习俗。再一看她满身大红的披挂,果真是今日婚宴的新娘子无疑。不料,此时巷角后面那人已然转来,脚步似乎一滞,冷笑道: “箬先生够大方的啊,怎么沈将军娶亲,还派了天客居这么多人来?” 清卿一听见“箬先生”三个字,便像是被什么不喜欢的气味沾染上一般,恨不得把自己撇得干干净净,于是急着道: “天客居箬先生想干什么,与我无关!” “哦?”对面那人似乎来了兴趣,“若真是这样,少侠不妨把新娘子交给我们如何?” “你是哪门哪派?” “鄙人南林而来,至于具体门派嘛——少侠身穿黑袍却不愿意和天客居染上联系,那便恕鄙人无可奉告!”话说到后来,眼中竟显出些许狠厉的光来。 清卿回过头,看着新娘子在红盖头下微微颤抖的身躯,只是觉得今日如此变故,非得和她问个清楚不可。新娘子却似乎会错了清卿的意,以为她有意相救,便更是抓紧了她手: “少侠,我不要跟这些人走……” 不等她说完,清卿一个回身,立定了脚下,缓缓开口:“前辈恕罪,这个人我要自己留着。”清卿本想抬手行个礼,谁知对面的黑影丝毫不给自己解释的机会,袖摆一扬,大声冷笑:“是你自己留着,还是给你们天客居箬先生留着?”说罢,竟是一声呼哨,不知从何处窜出许多影子来,眨眼一闪,顷刻堵死了巷子口。 清卿听见这些人动作轻盈,一时惊得说不出话。自己与师父行走江湖间,一直自认为耳中听力已然算得卓绝,人群熙攘中,没什么逃得过自己的耳朵。谁知这些人来去无踪,自己方才却毫无察觉,便是连半口喘气之声也没听见。 仔细想着,倒像是刻意要避着被人发觉一般,藏在远处,听到呼哨声才飞速前来。 若真如此,这些人行动之迅捷,当真是江湖中闻所未闻。 清卿左右横扫一眼,看着一群黑影比自己高出一头还多,已经把小巷堵了个水泄不通。便握紧了腰间木箫,漠然道:“要动手么?”话音一落,平地一声惊雷,天空竟淅淅沥沥落下点点雨水。 一抬眼,这闷雷落雨似乎丝毫为削减来人活动活动筋骨的性质,连声招呼也不打,便在呼哨声中,左右夹击而来。清卿有意试探这些人底细,便并不使听音之术,只是单纯用“笔阵剑法”,一横千里阵云将面前二人齐齐扫得后退了几步。 清卿只觉对面迟疑片刻,像是从未见过这“笔阵图”一般。 今时今日,令狐子书已然逝世十六余年,江湖上听闻过“笔阵剑法”的人本就不在多数,而亲眼见过的人便更少。令狐清卿此招,显然不是西湖箬先生的后人所用。前面两人退却几步,相视一眼,像是惊异之中却疑惑万分。 却并不待那几人喘息,清卿挺起木箫,一式“万岁枯藤”竖起,在几人身前破了个口子,二话不说便拉住了新娘子的手,二人一同向外猛冲几步。谁知,为首那黑影似乎早就料到清卿要一鼓作气冲出去,因而竟留了后手,重影叠加之后还有黑影把守,清卿一下子停了脚步,一回头,才发觉两人已然陷入重重包围之中。 “哈,还不松手么?”熟悉的笑声响起,在雨声夜幕中显得毛骨悚然。清卿下意识看向自己抓着那女子胳膊的手,那女子也低头望来,竟是将清卿抓得更紧了些。 “听着。”为首那人咳了两声,慢悠悠开口,“除却今日之事,南林和西湖一向无冤无仇。既然如今碎琼林南家断了后,那便由着西湖的小掌门胡闹几年,也不是坏事……天客居素有‘宓羽三天客’的名声保着,谅来今日这见不得人的下作手段,也绝不是箬先生的弟子所为……” 清卿听着这人啰里啰嗦一大堆,却没几句正派言语,不由得心中怒火中烧,便低声吼道:“长话短说,究竟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这人忽然止了笑,语气立刻强硬几分,“少侠今日把新娘子留下,日后江湖相见,咱们交个朋友;但少侠不肯的话……” “如何?” “只怕今日出来的天客居弟子,多一个少一个的,也没人能发现,是不是?” 这人不过在蒙蒙黑夜中抬起手,便听得齐刷刷的利刃出鞘,金属相碰之声骤然打断了雨声淅淅沥沥。清卿心下大惊:“只闻齐声而不见兵刃,莫不是个会使暗器的主?只怕如此一来,更不好脱身。”却见来人越来越多,便是雨夜看不清楚,也能听得那些密密麻麻的黑影仍在不断向巷子口涌来。清卿心生一计,心道虽险,却属实无路可走,便拉紧了女子袖摆,微微一笑。 “少侠考虑得如何?” “晚辈有一言,方才已然告知,不知前辈还记不记得?” “哦?”这人慢吞吞答道,“是什么话?” “晚辈不是什么西湖箬先生的弟子。是死是活,天客居也管不着我!”说罢,一下子扬手,将一团红色光影向上掷了出去。只听得那女子一声惊叫,围着的来人见状,赶忙一个个纵身上跃,犹如老鹰扑雏鸡一般就要将这女子抓牢在空中。 只见其中一人身形颀长,一马当先,手臂一探便将那女子盖头抓了下来。谁知盖头之下却早已没了人影,只剩个乌黑水洼留在地上,噼里啪啦地溅着水点子。 清卿拉着那女子,站在对面屋檐,回头一望,只见众人接二连三地落在地上。抬头看向二人,之间黑袍红影,那新娘一头长长的黑发披散在脑后,发髻凌乱,而红盖头还在那高个儿黑影手中抓着。竭力忍着笑,清卿道了声:“有缘再会了!”便拉着那女子一齐跳入围墙内院。 “不能进去!”二人一落地,清卿刚要抬腿,便被这新娘子拉住了胳膊。 “这是为何?”清卿一皱眉,心中烦闷,不由得甩开她手,回过身去。不曾想,这一回身,却是惊得愣在了原地—— 没了红盖头,这女子那空灵澄澈的双眼一下子显现在清卿面前。 一路奔跑,虽是粉饰已乱,女子的眼中也没少却半分水灵的神色。纷繁的发丝被冷汗紧紧贴在额头上,女子抿着嘴,冲清卿不停地摇头。 令狐清卿平生,第一次刹那间变得手足无措——虽说人不可貌相,又有谁能相信,如此一副天真面孔的美人,怎会与婚宴上狠辣的冷箭有关系? 犹豫片刻,清卿咬咬牙,想着费了半天功夫,无论如何也要把事情的来龙去脉问个清楚。便重新扣住她手腕,生生把她拖到门前的窗子下面。那女子千万般不愿,也不得不由着清卿像提着只小鸟一样把自己提在手里,随便拖到什么地方去。 二人无声地弯下腰,刚一抬头,便见窗子内“嚯”地亮起一盏光。 里面人影微闪,清卿不愿打草惊蛇,因而并未戳破窗户纸,而只是凝神于耳,仔细听着其中动静。呼吸阵阵,其中之人似乎分为了两边派别。清卿只觉得身旁女子小心翼翼地拉着自己袖口,似乎有什么话想说,自己却无暇理会,仍是关注着室内的动静。果真听得一人怒气冲冲道: “你们西湖若再不认下此事,只怕好端端的沈将军之妻,就要婚日便忌日了!” “沈将军?”清卿一时听着耳熟,反应了片刻,才心下讶异道,“莫不是在立榕山下搭救我的沈玄茗将军?” 一众人屏息凝神间,果然一阵熟悉的沙哑之声响起—— “秋儿!你们把秋儿如何了!” 当真是他!清卿险些叫出声来。此等声色听在耳中,简直不能再过熟悉。时隔三年有余,清卿听着玄茗声色哑了不少,气力却沉稳得多,相比是年龄增长的缘故。下意识地,清卿回头一瞧,那女子竟低下了头,脸上泛起阵阵红晕。 “原来今日是沈将军大喜,这新娘子名叫秋儿。”清卿心下点头,“倒不知这些人要把沈将军夫妇如何?” “将军不必着急。”另一阵悠长的话语声响起,听在清卿耳中,只觉得与方才那尖厉的冷笑之人有着难以言说的相似。只听屋内之人缓缓道:“有这闲聊功夫,只怕将军爱妻此刻,已然在南林地界被好吃好喝地供着了!” “你们岂能……” 沈玄茗还想说什么,却似乎被身边的人拦了下来。只听得又一人高声道:“南林无主,被西湖掌门收服,乃是已成定局之事,哪里还有什么‘南林地界’之说?若是江家当真带了沈夫人离开,还请诸位明白事理,尽快护送夫人回来!否则……” 此刻在屋内长篇大论的,清卿已然听出是天客居的任思渊无疑。莫非此事真是箬先生有所嘱咐,才让思渊少侠把自己带到沈将军的婚宴上来?清卿低下头想着思渊方才那段话,却忽然灵光闪过—— 是江家要带沈夫人离开? 想到这一点,清卿一下子咬紧了呀,身体也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起来——任思渊口中的江家,不是江素伊的江,就是江沉璧的江! 既然知道了对方来路,那就没什么好惧怕的了。方才那一众善使暗器的功夫,如此一想,多半也是随了素伊沉璧的金针本事。清卿站起身,拂开衣袖上的污泥,正准备大咧咧推门进去,却忽然听得梁上雨水滴答,夹杂骤然风声,轻轻巧巧落在屋顶上。 若是寻常时候,只怕这等细微快速的动静夹杂在雨声中,清卿未必听得出来。只是方才已然吃了一次江家黑影的亏,清卿一根弦始终绷在心里,因而猛地抬头,向着微微翘起的屋梁看去。 屋顶上的人并不露面,只是悄然站起身,“咯咯”笑着道: “令狐好嫂子,怎么没了师父灭了门,却落得个孑然一身的落汤鸡下场?” 第一百二十三章 刮目相看 房上清脆这一喊。惹得屋内众人纷纷抬起头。方才思渊、玄茗几人本就怒火中烧,又心下防备着时刻动起手来,对屋外动静毫无察觉。倒是对面几个人相视一笑,得意道: “来的正是我家小姐!” 说罢,便一个个迎出门外。任、沈二人紧跟着出去,却正巧见着眼前似有火光一闪而过,竟是兵刃相接,“砰”的一声,不知什么划破夜空,轻轻巧巧没了声响。清卿急忙后退几步,一个趔趄,死死屏住呼吸,才勉强站稳脚跟。 方才竟是江沉璧一跃而下,一只精巧的利簪就向着秋儿面门招呼。清卿木箫出手,本是一点“高峰坠石”将那金簪打落在地,谁知木箫与簪子相碰一刻,却有一阵酥麻爬上清卿手臂——清卿这才想起,自己三年前高崖坠落,虽是如今养得性命无碍,旧日里练下的内功竟是伤得半点也无! 如今迎着沉璧招式,只觉对面女子三年未见,显然是得了长足的长进,其术法招式皆不可同日而语。清卿这一打,不过是令那金簪偏了位置,掠过秋儿眉心,在她脸颊上划破长长一道血口子。 簪子如长了眼睛一般十分听话,自己在空中拐了个弯,又自行飞回沉璧袖中。 反倒清卿被金簪一碰,身不由己向后退去。眼看就要飞身摔在半空,不知是谁人好巧不巧,拦在清卿身后,揽住她腰,将她稳稳扶落在地。 回头一望,果真是思渊少侠,一个箭步冲来护在自己身后。 另一旁的玄茗愣了半刻,终于回过神,飞奔向仍是大红色凤冠霞帔的秋儿,急忙将她揽入怀中。秋儿此刻见得夫君,这才彻底放下心来,扑在沈将军怀里呜呜哭个不停。只见对面江沉璧一个手势,几个手下眨眼上前,把四人团团围住: “齐大侠的事,你们究竟认与不认!” 任思渊闻言冷笑道:“少侠若当真认定了这是西湖做下的事,何不等天亮箬先生来,再讨回公道不迟?”还不等沉璧张口,思渊便接着道:“今晚沈将军大婚之日出了如此变故,你一个南林后人却急着逼供,真真只是为齐大侠叫屈么?” 思渊虽话未点透,但话中深意,在场之人又有谁听不明白? 三年不见,江沉璧的急躁性子全然一点儿没改。此刻听得天客居任少侠这话,眨眼之间便听得她袖中“刷”一声金簪出手,咬牙切齿道:“好!西湖不肯认,那就术法上见功夫!”话音未落,又是“刷刷”几声响,想必是南林护卫听见了吩咐,已然各自暗器在手。 西湖的少侠将军眼见要动手,自然没有示弱的道理,思渊长剑已然出鞘,而沈将军也把秋儿拉在自己身后,从后背取下雪白的长弓。谁知却忽然听得大叫一声: “且慢!” 众人惊诧之余,向着声响传来处望去,不料是令狐清卿踉踉跄跄站起来,白玉箫立在地面才稳住身子。清卿顾不得方才手臂酸痛未愈,竟抬起箫头,直至江沉璧心口:“不必这么多人,你我一战定胜负。” 沉璧眨眨眼,似乎半天才明白清卿的意思,随即仰天大笑起来: “就凭你?” 方才那一交手,沉璧已然对清卿如今的本事摸透了七八分。自己本以为要与思渊、玄茗两个西湖的好手为敌,心中并没有百分百的胜算。如今清卿却要自己一人上前,更是令人摸不着头脑。似乎留了个心眼,沉璧眯起眼问道: “怎么个比法?” “与寻常一样。”清卿说了半句话都差点喘不上来气,“生死由天,胜负便由在场诸位看着。” “好!”江家少女一听,更是迫不及待,简直恨不得片刻之间就把这令狐后人撕成碎片。还不等身边人反应,金簪带风,电光火石般向着清卿脑门呼了过去。 思渊心下暗叫“不好!”却还不及开口制止,二女已然颤抖在一起,说什么也无济于事。顾不得身边爱妻心切的沈将军,思渊急的暗暗跺脚——此举关乎两个门派的声名大事,清卿如今怎这样鲁莽!方才险些动手时,自己尚且心惊几分,生怕负了掌门和箬先生嘱托,又怎能由她令狐清卿一人出手说了算! 若是清卿当真落败,自己可顾不得什么江湖规矩,还是趁着无人防备,取了这南林小主子的性命为上策。 而清卿可真顾不得任思渊所思虑的许多,不过见得仇人,分外眼红,自己着急想要手刃了这位昔日的旧敌,为立榕山报得零星一点血海深仇才好。清卿此时哪里能想到什么西湖南林的颜面?反而生怕其他人出手,害得自己没法报仇得痛快。 不及多想,白玉箫仰天凝视着黑夜,发出“铮”一声低鸣。 比试方一说定,沉璧便已耐不住性子,只是数不清夜空中有多少道金色光影,劈头盖脸向着清卿而袭。谁知清卿将那白玉箫护在身前,既不出招,也不抵挡,左突右闪一阵,任凭那些簪子自行转弯飞了回去。这一折腾,虽是未能近得沉璧的身,却也于乱影中毫发无损地退了出来。 清卿闪躲半刻,倒是沉璧后退两步,心中一下子咚咚打着鼓:“明明方才见她早就没了气力,怎么如今却又能全然闪躲开?”不及多想,清卿竟连奔两步,挺箫直刺。 倒是这边围观的几人各怀心事。秋儿姑娘看不懂那些术法招式,只是见清卿稍稍落于下风,心中不免焦急起来,更是用力地拉紧了玄茗的袖子。倒是沈将军与思渊相视一眼,点点头:若如此比下去,也并不是毫无赢的可能。 沉璧看见清卿脚下不停,喘着气不断向自己奔来,心知也不能大意,便将簪子连环出手围在清卿身前,令她毫无喘气的机会。不料清卿左突右冲,看也不看,就心下明白了金簪来路,那些看似来势汹汹的利器并未伤及自己分毫。有时沉璧手中那些看似惊险的招数,清卿却避也不避,偏是看着自己要中招的前一刻突然如有神助地落开一寸,让那些暗器擦着自己身旁掠过去。 这些招式看似惊险,却连清卿皮肉都触及不到。沉璧越是出手,越是心惊,只觉得自己想起玄潭之上与令狐门人那一战。 沉璧眼前的令狐遗孤红着脸,衣衫早已被汗水浸湿,沉重的呼吸好像随时都要喘不上下一口气。谁知她预判之准确、闪躲之迅捷,比之于三年前玄潭一战,竟是只进不退。而出招的深邃,更是多了些难以捉摸的气息。 还不等沉璧摸清清卿出手的规律,却见得白玉箫紫光一闪,不知何时逮住了自己金簪阵的空子,连人带箫地破开了自己的防护冲到身前。心中刚要大叫一声“不妙!”手中仅剩的一枚簪子便下意识地飞在半空。 谁知清卿这次并未闪躲,反而一点“高峰坠石”,与对面招式来了个硬碰硬。 只听“铮”一响,沉璧那簪去势甚快,力道带风,一下子撞歪了白玉箫。清卿勉强抓紧了木箫不脱手,却也被震得身子飞起来。接连后退好几步,才用木箫在石板地上划出个长长的裂痕。 连清卿自己都没料到,这一震,逼得自己涌出一口血来。 沉璧一见,大喜过望,想不到自己险些落败一瞬,却阴差阳错地逼出了清卿的内伤。令狐清卿独自在天客居养病三年,与世隔绝,自以为伤势缓和得八九不离十。谁知稍一出手,仍是只剩下弱不禁风的本事,竟是连内伤都暴露无遗。 就这一眨眼,沉璧已然扑到清卿身前,手持着最锋利的一簪,似乎一瞬就要刺入清卿心口。谁知清卿不慌不忙,根本不想着护住上身,反而足下跃起,另一金影闪过—— 不知沉璧出招收招之间,什么时候遗落了一枚金簪,此刻正被清卿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地踢了个正着。清卿眼见那簪跃起半空,口中轻喝一声:“着!”随即木箫横出一式“千里阵云”,不偏不倚地打正了簪子,使之向着沉璧反向飞了回去。 围观几人皆是大惊,只是惊叹于清卿用招之险,当真是不顾自家性命。明明看着对面致命的一击袭来却丝毫不避,满心都是如何出手,想着将对方置于死地。 不过片刻的思索,江沉璧咬咬牙,仍是后撤一步——自己不能和这东山野人计较! 她立榕山的遗孤喜欢发疯玩命,自己可不能作陪。若是和如此不计后果地纠缠下去,当真折了性命可就亏大了。“不如等她气力再次耗尽,逼得她自行倒地求饶不迟。”沉璧只是如此心中想着,却不料,一阵疾风刮来,逼得自己不由连退几步。 按理,此处是沈将军的小院婚房,其中挤满了人,哪来的什么妖风?纵是西湖那几个厉害角色担心清卿落败,也怕是爱惜自己名分,不到最后关头绝不轻易出手,免得给人落下个以多打一的把柄。那此刻妖风又是从何而来? 沉璧刚刚立稳身子,还没定睛瞧个仔细,便听得对面清卿之处又是一阵“呼呼”的风响。果不其然,这风声来势甚怪,根本不像是令狐家音术里能学来的招式。江沉璧只觉此刻风声甚紧,赶忙连发几针护住身前,自己再次后跃几步。 而清卿只是微微一笑。 眼看那些熟悉的簪子以凌厉之势飞来,清卿颇有些正中下怀之意。木箫先是一撇“陆断犀象”,将飞来的金簪斜斜归拢在一处。紧接着一式“千里阵云”横在身前,便见这些簪子仿若得了神来之力,夹杂着本不应有的气力反向江沉璧袭了回去。 眼看金影笼罩在身周,沉璧才猛然醒悟—— “这是烟斜针!” 果然是沉璧在玄潭之上见识过的烟斜针,只是此时反应过来,未免为时已晚。江家少女一边左支右绌地闪躲着,一边心中惊得缓不过神:“明明是个习音术的野人,怎么也会这“烟斜针”!” 当年在玄潭边,江沉璧可谓是吃够了“烟斜针”的苦头。清卿看着对面江家女子躲闪不及的样子,忍不住笑出声来。清卿的笑声越来越大,到后来,竟是仰天一声长啸,挺起木箫,直愣愣向着沉璧刺去。 这“烟斜针”本是令狐绮琅耗尽毕生心血所创,谁知尚未来得及用此招一震江湖,就在书谱阁中被炸成血肉模糊。清卿平日并未练过“烟斜针”,只是山中一同练功时见得多了,喂招之间,便也能学个皮毛功夫。 清卿方才心知自己不能用金簪当作师姊的金针取胜,不得已将自己仅剩的内力透过熟悉的白玉箫传到金簪之中,好让簪子裹风而行。在沉璧眼中看来,这些呼啸风声伴随金簪而来,根本无异于令狐绮琅那远远就能隔山打牛的本事。 此刻面对乱影包裹,更是毫无还手之力。 只是这半刻破绽,清卿就已然冲到沉璧身前,木箫一竖“万岁枯藤”,不偏不倚就要冲着沉璧的脑门劈下去。偏是自己方才凝神屏息,耗尽了全部气力,此刻胳膊一下子软绵绵地坠落,不过是在沉璧脑袋顶上重重一击罢了。 愣了一瞬,沉璧捂着吃痛的脑袋,俨然摆出一副金簪出袖的架势,眼看着又要反击而上。如此关头,任思渊赶忙冲上前,一把揽住清卿的胳膊把她拉开几尺,随即看着江沉璧厉声道: “江少侠已然落败,还要得寸进尺么!” “我如何落败!” “若不是令狐少侠手下留情,你如今哪里还有性命在?” 第一百二十四章 棋布错峙 江沉璧气鼓鼓地,双目圆睁,简直像金鱼的眼球一般突了出来。叉着腰,下巴一扬:“本姑娘什么时候要别人手下留情!分明是她自己没了力气,如何能怪在本姑娘头上!” 思渊还想争辩些什么,却不料怀里的清卿深吸一口气,不知哪来的力气,一下挣脱了他束缚。随即轻飘飘木箫立地,低头喘息半刻,抬起眼道: “既如此,今日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偏偏江沉璧也是个不肯认输的性子,两人明明都没什么力气留在身上,却仍是剑拔弩张,恨不得要将对方生吞活剥了一般。正在此时,沉璧感到自己身旁似是被轻推了一把。转过头,竟是自己带来的南林侍卫,低头在耳边密语一阵。 这人看着像是众南林侍卫之首,见多识广,行事比其他人更要稳重几分。方才观沉璧、清卿二人比试,只觉的清卿的术法招式鬼怪离奇,令人怎也捉摸不定。若说这人素习音律,偏偏见她术法招式没有半分令狐子琴的影子;若说她出自其它门派,又如何能有那般出众的听音本事,把金簪的每一处去向都辨得分毫不差? 仔细想来,若真再次动起手,自己的主子还真未必是那令狐野人的对手。想到此处,不由凑到江沉璧身边,向她低低言语着,总归是今日暂且罢手之类。 思渊此刻猜到他二人心思,便不由得缓了一口气。果然一抬头,便听得江沉璧道:“今日若再比下去,只怕伤了南林西湖的和气。更何况……”随即向着清卿的方向看一眼,“你我门派一些暂时的恩怨解释不清,也不该由其他人来无故插手……” “胡说!”沉璧话音未落,竟是秋儿上前一步,大喊道,“分明是你们要把我强行带走,这位少侠才出手相助,怎么成了无故插手!” 在场几人似乎都被秋儿突如其来的话语吓了一跳。玄茗更是伸手将她拉了回来,皱着眉头,向秋儿摇摇头。沉璧翻个白眼,对秋儿不理不睬,只是清清嗓子,接着说道:“今日之事不妨到此为止,若是我等仍然查不清杀害齐大侠的凶手,再去天客居寻箬先生不迟。” 说罢,自己向着几个南林侍卫点点头。任思渊把不断挣扎的清卿死死拽在怀里,浅浅低头,作个送客手势。沉璧几人随即翻墙而出,眨眼之间,月光之下便已没了人影。 清卿这才拼了命地挣脱开思渊的胳膊,吼道: “为何不让我杀了她!” “你我今日前来,是为了天客居箬先生所托。此刻齐大侠身死,你与江家少侠胜败已分,为何不收手?” “此人与我有不共戴天之仇!” “今日不是为了给你报私仇!” 任思渊本克制不住一吼。谁知自己的内力扎实得多,这一出声,房屋瓦片都被震得摇摇欲坠。吐一口气,向清卿缓缓道:“天客居是箬先生招揽奇人异事的地方,不求这些人尽皆为西湖所用,也至少留着他们一条性命。你也一样——若是先生如此不易才容得你在三年间捡回一条性命,你却反而公报私仇,岂不是辜负先生用心良苦?” 清卿低下头,咬牙切齿,热泪滚滚而下。 沈玄茗见状,也缓缓走上前,想要一同劝劝孔将军这倔强的三妹妹。谁知还没开口,便见眼前一道紫光划过,一道道泪痕从清卿猩红的双眼中延伸而出: “好!你们不许我复仇,我就先结果了你们!” 说罢,挺箫而立,顷刻之间就要冲上前。 谁知清卿内伤复发,内力不足,本就站也站不稳,又如何能是任思渊敌手?思渊见她动真格地要出招,赶忙侧身一闪,躲过白玉箫锋芒。不待喘息,便左手点在她肋下。 清卿像是突然没了气息,直挺挺栽倒下去。 “啊——”秋儿见状,一声大喊,赶忙奔上前拉住思渊问道,“少侠……你杀了她?” 思渊摇摇头:“只是点了穴道而已,让她冷静下来,睡一会儿吧。” 看见沈将军在侧,思渊连忙转过身子,拢袖行礼道:“今日我等搅扰了将军大喜之日,实属罪过。思渊回去,定将如实上报先生,自领责罚。”玄茗闻言,连忙摆手:“二位救回秋儿,替我二人解围,我等感激还来不及,如何能让少侠承担罪责?若是箬先生不悦,末将自去谢罪就是了。” 思渊抬头一望,只见夜空如洗,似乎天色又暗了几分,便向将军夫妇二人点头道:“时候不早,我二人就先回天客居去。若还有能赔罪效劳之处,还请将军和夫人但说无妨。” 玄茗低头,似是沉思什么。少顷,抬眼看着思渊:“待清卿醒转,还请少侠转告——若是她日后遇到什么为难之处,末将定不负孔将军所托。” 一日,天客居内安宁无事,众少侠也各自闲散。清卿正坐在任思渊房内,两人各执黑白棋子,凝视棋盘不语。良久,思渊将黑子轻叩在黑白交接处,心中暗道一声: “叫吃。” 另一面的白子被黑棋团团包围,堵得不剩几口气。清卿双指在靠近棋笥处突然停在半空,望着棋盘的眼神盯住一处,良久不动。若不是还有微弱的呼吸声在,真看不出这二人是不是定成了两尊石像。 清卿仍是皱着眉头,却缓缓落子。 “叫吃?” 眼看着那一路白子救不回来,清卿紧邻着另一侧黑子,同样是“叫吃”,颇有些寸步不让之势。思渊忍不住微微一笑,下棋如手谈,而清卿一举一动,果然棋如其人。就像是江家少侠面前非要拼个你死我活似的,眼前棋盘的白子也丝毫不肯妥协。 思渊笑而不语,默默再落一子,仍是“叫吃”。 清卿紧随其后,像是不管不顾那片白子的死活,又把一枚孤零零的黑子逼入死角——“叫吃。” 若说天客居谁人有棋瘾,恐怕没人能与任思渊相提并论。起初,大家看着他尖嘴猴腮的模样,只觉得这人生了一副阴险狡诈的面孔,如何能在棋盘上走出正大光明的招式?直到思渊每日抱着棋盘棋笥,在天客居里走街串巷,生生在平辈之中打得再无敌手,众人才不得不暂时忘却他相貌粗俗而敬他三分。 随着这次八音大乱,天客居一下子涌来许多各门各派的新人。任思渊这下当真忙活起来,每日有些空闲,便听得他四处相求对弈的敲门声不绝。偏是有一次被箬先生看在眼里,叹道: “天客居今后,也终于要出一个棋士了!” 如此大的棋瘾,任思渊年纪轻轻,倒也自认为身经百战。只是清卿这路“吃一个不亏,吃两个回赚”的打法,自己也算是第一次见。此刻思渊眼里,别看清卿一副秀眉微蹙、心如止水的模样,她那披头散发不要命的模样早就在棋盘中若隐若现。 思渊摇摇头,心中暗道,她那“木箫野人”的雅号可真不是白来的。 打定主意,如此纠缠下去,毕竟不是办法。黑子一落,似要对白棋形成合围之势——“挡”。 清卿不慌不忙,落下一子:“尖”。 这次,轮到任思渊的手僵在半空,不知如何落子了。 眼见清卿这一尖,生生做活了大片白子,死气沉沉的棋盘中一下子现出不少生机。那些在包围中分明逃脱无望的白子终于得了气,一个个蓄势待发,似乎清卿一声令下,就要将对面的黑子生吞活剥了一般。 清卿抬眼,笑道:“少侠承让。” 思渊眼看着棋局中生死交替,这盘自己已是必败无疑。便一边盯着棋盘,一边叹口气。自己可不是第一次输给令狐家的女子——自从有一天自己来了兴致,抱着棋盘敲开了令狐清卿的门,自己那“常败将军”的名号就没拿下来过。 立榕山竟有这般潜在的好手?思渊怎么也想不明白。 清卿看着思渊疑惑不解的样子,克制几次,终于忍不住出声:“你在棋局中那般和善的性子,想要得胜,自然是难。” “此话怎讲?” “我不过纠缠了你几子,你都不愿跟我耗下去,显然是失了得胜的气性。下棋如行军布阵,若是将领失了那股定要获胜的心气,又如何能鼓舞士气,在棋盘上叱咤风云,横扫千军?” 任思渊静静听着,并不答话,但心绪却暗自翻涌不停。眼前分明是黑白交错的定局,不知为何,倒像是有二人争相缠斗不停。回想起沈将军府中那晚,清卿与江家人的比试,似乎与这盘棋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江沉璧吐气放松,不愿缠斗之时,便也是败局既定之时。 如此看来,立榕山上能学来的本事,的确比世人想象中要多得多。东山隐逸多年,以至于江湖人皆道令狐后人只知琴棋书画,不懂人情世故。而就在思渊眼前的白棋,隐隐透露出一股杀伐果敢之气。 难怪三年前箬先生不惜背上手足相残的骂名,也要带着掌门攻到立榕山上去。 西湖招揽了大半个江湖的好手,大举进攻立榕山,却被区区数十人挡住了一天一夜而毫无所获。思渊记得自己在山上时,眼看一朵灰色的云炸裂在山顶,随即便是熊熊烈火吞噬了天客居一众人血肉模糊……那一日不知为何,思渊心底总隐隐冒出一个念头。 令狐后人何辜? 啪! 一道黑影快速闪过,思渊一惊,赶忙抬起头,竟是清卿在他面前打了个响指:“想什么呢?”思渊意味深长地一笑,摇摇头:“不过是在想,若你还在立榕山上,是不是也难遇敌手?” “胡说什么。”清卿一听,也笑了,“我是山上最笨的那一个,和师兄师姊们下棋从没赢过。若是比之师叔和夏棋士,那更是差得没边儿了!”自顾自笑了一阵,清卿看着一盘残局,不知怎的,竟像一股潮水突然涌进心口,不由得伤感起来。 “今日到这儿吧,我回去了。” “等等。” “还要来一盘?” “不。”思渊起身,露出个神秘神色,从身后拿出个大包裹来。见清卿不解,思渊只是道,“方才专注着下棋,险些忘了,今日找你还有更重要的事。” 第一百二十五章 阴魂不散 清卿面前的包裹缓缓解开,只见里面是黑乎乎的一团物事。伸手一摸,竟然质感光滑冰凉,甚是舒服顺手。打开来看,里面是一身全黑的衣衫。除了乌黑的外袍和面具,其中竟还裹藏着一块透着光泽的令牌—— “天客居”。 这些物事的最下面是一柄长剑。清卿拿起端详,只觉得和寻常西湖弟子们所佩之剑并无太大差别。其上纹理斑驳错落,倒像是什么人已用过多年。 只见这包裹中许多,尽皆与寻常天客居弟子用惯了的东西别无二致。清卿把手按在剑柄上,冷冷抬起头:“少侠这是何意,莫非要我效劳于西湖不成?”不待思渊答话,清卿又道,“我早已发过毒誓,此生不为西湖掌门出一计、献一策,少侠若容不下我,还是趁早打消了这心思!” 或许是没想到清卿这么大反应,思渊先是一笑,随即闭起眼,缓缓开口道:“令狐少侠若是这样想,可真是误会了思渊一片好意。“天客居”本就是先生容纳奇人异事之处,又怎会容不下姑娘一人?” 清卿不说话,只是仍死死盯住了任思渊平静的脸。 “‘天客居’的前身本名‘奇人居’,自西湖先祖温康皇帝始,便建立此处住所,用以招贤纳士,使各路奇人皆能发挥所长。直到温掌门仙逝,黎掌门年幼不得做主,便是箬先生辅佐在侧。之后再以自己‘宓羽三天客’之名,建立今日的‘天客居’。” 听着任少侠慢慢讲着,清卿心下只觉得不对劲:“那这招揽奇人异事的居所,究竟是为如今的掌门招贤纳士,还是为了箬先生自己而建?” 思渊并未察觉清卿心事,只是接着道:“此处最大的特点,便是只看本事,不看出身。” “怎样本事?”清卿冷笑一声,“为西湖掌门杀敌灭仇,斩草除根的本事?” “此言差矣。”听清卿这样不耐烦,任思渊终于皱起眉头,“少侠以为,在这偌大的天客居中,自己是唯一一个不满箬先生的人?此处能人皆是四面八方的来客,所习术法更是千奇百怪、数不胜数——纵使箬先生在江湖中名扬四海而少有敌手,难道如此众人,就都当真心悦诚服地拜在箬先生手下么?” 听得最后一句话,清卿一下子睁大了眼睛。 “箬先生半辈子行走江湖,天客居中众人各自心怀鬼胎,先生又怎可能毫无察觉?不过是贤者能者为上,先生平素不愿计较罢了。” “当真?” “那是自然。”思渊说着端起茶杯,那几日未洗的痕迹,倒是能与清卿房中的杯子比个高低,“这‘天客居’中,共有三类人。第一类要么是箬先生带出来的弟子,亦或者是早闻先生大名,千里迢迢前来投拜者。这一类,自然是全心全意跟随先生与掌门左右,从无二心。” “第二类,便是不服管教,成日寻衅滋事,恨不得取了箬先生性命的仇人一类。这些人有时孤身前往先生处行刺,也有的拉拢帮派,成群结队地要在‘天客居’里起义造反。”说到此处,任思渊别有深意地顿了顿,“我所见过的这类人,还从未有得手者。” “那这些人……”清卿忍不住探出身子,“后果怎样?” 这次轮到思渊冷笑一声,“先生敬贤,这里面的人就算犯下什么弥天大错,先生也断不会取了他们性命。只不过挑断手脚经脉,令他们目不能视,足不能行,每日好吃好喝地供养者就是了。” 清卿听着,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西湖箬冬先生出手之狠厉,为人之果决,自己也是见识过的。但如此供养贤士之法,竟是比凌迟而死更要残忍千百倍。一时愣在原地,看着手中长剑,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第三种人,虽不占天客居大多数,但却定然比我所知还要多。”思渊低下头,似是思考应该用怎样的言语来形容,“说白了,这类人比第二类人,更把自己的性命当回事——只要不是什么水火难容的血海深仇,这些人也就不在明面上计较,每日在‘天客居’中安居一隅罢了。平日里有活儿也接,有事儿也干,顺畅时候,甚至还跟着箬先生出门办事。” “人嘛。”思渊盯着不大干净的茶杯,暗自笑笑,“有时何苦和自己的性命为难。” “血海深仇……”不知什么时候,清卿开始不自觉地喃喃自语,“若不是生而身不由己,又有谁愿沾染上那血海深仇……” “心中一旦有了仇恨,就必须活下去——一死虽然容易,终究是痛快了自己仇家。但人只要活在这世上一天,就免不了要为了吃穿生计这些俗事发愁。与其说第三类人闲散无志,倒不如说他们是摸清了在这人世间活着的规律。” “只要活着,世上那些乱七八糟的繁琐杂事,都好说。” 清卿紧握着那把剑,明明快要捏碎了手指,长剑仍是岿然不动。黝黑的剑身散发出一股淡淡的血腥气,紧紧抓着清卿的心。 任思渊终于抬起头,温和地看向眼前的令狐女子:“今日找你来,就是要说这件事。活在世上,只要不是违背良心,欺宗灭祖的事,又何必跟自己的性命过不去?”看着思渊正襟危坐的样子,清卿也抬起头,正视着他眼睛:“你是说,只要‘天客居’的事与我师门无关,我便必须效劳一二?” “不是必须,看你如何选。” “我若不选这条路呢?” “那你今晚,去找箬先生会会也不迟。”思渊方才还一脸严肃,此刻竟大笑起来,“你们立榕山的毒物那么厉害,等你没手没脚,我就帮你个天大的忙。之后小院后面还有两寸新翻的土,里面埋个人再种上些紫藤之类,保准你阴魂不散,到了下面再续前缘吧!” 虽明知这些话里句句扎针般刺着自己,清卿听在耳中,却也忍不住莞尔一笑。待得清卿把一包裹黑魆魆的物事重新包好,便自行站起身,高声道:“那我若是公事报私仇,可没人能拦我!” 任思渊翻个白眼,坐在原地,听着清卿轻快的脚步渐行渐远。 “女侠!女侠饶命啊——” 此时出现在清卿眼前的,先是由于恐惧而拉长的脸,紧接着便是月光下全然失去血色的白。一道剑光跃入清卿的眉目与那长脸之间,不等清卿下令,那长剑便自行在长脸之下的脖颈上划开一道整齐的口子。 新用长剑,清卿还不觉得顺手。奈何这精钢锻铁而成的着实是一把难得的利器,只见那伤口边缘细腻却入刃甚深,就在惨白的长脸五官扭曲的一刻,那颗头颅顷然后仰,直接断裂开半截脖子。 剩下的半截连同歪斜的脖骨,有气无力地拽住头颅,让它歪斜在血气未凉的躯干上。 撕裂开的伤口处,鲜血如泉水一般喷涌直上。清卿划开那剑的瞬间连忙后跃,这才避免了自己被喷得满头满脸都是血。 这是自己连着接了小半个月的“活儿”,才掌握的技巧。 一声惨叫和医生哭嚎在身后同时爆发,清卿似乎听见了什么铁器摩擦的声响,却并不急着回头—— 那等慢吞吞还手抖的功夫,自己闭着眼也能解决。 话虽如此,清卿心中仍是不敢轻敌,便抹一把脸转过头去。只见一个胖乎乎的女人一身沉灰菜渍,想必是方才清卿闯入时不自觉地溅了一身。 清卿这才想起,半柱香之前,这艘小船上还有一家三口,有说有笑地吃晚饭呢。 这女人一眼看去,便知道不但什么术法也没练过,就连平日里,四肢怕也不听使唤。一把菜刀被她握在手里,哆嗦得像只野鸭扑棱翅膀。清卿甚至有些好奇,如果自己就这么一直看着,胖女人会不会把菜刀抖在地上,砸中她自己的脚。 可即便如此,胖女人的另一只手也没闲着。清卿将视线微微下垂,总算找到了杀猪一般哭嚎的来源——一个明明才有半人高,却和女人差不多肉实的孩子正被搂在怀里。那男孩鼻涕糊了满脸,闭起眼,仰天拼了命地又哭又叫。这半天哭得没了眼泪,干脆就成了扯着嗓子的巴巴哀嚎。 叫吧,叫破了嗓子也不会有人来。 此刻明明是一天中最热闹的时候,岸上的夜市灯火通明,耍火杂技扑球的表演占了大半个街,人们或吵嚷或大笑的声音挤满了空气的每个角落。那些甜的咸的花样小吃占据着西湖街巷剩余的一半,混杂着汗水的香气,早就飘到这艘湖心的小船上来了。 清卿一闻,不由得皱眉,赶忙抑制住自己干呕的冲动。这艘船刚刚被血腥气洗了个遍,那些食物的味道越是强烈,清卿越是觉得自己胃中翻涌不停。 明明从第一次接活儿开始,自己就改了出门前吃东西的毛病,可现在仍是恶心得难受。 自己选择在这么热闹且人群聚集的地方动手,不是没有理由。午夜寂静,无论自己多么轻手轻脚,总会有几个夜半不睡闲得无聊的夜猫子出门遛弯,指不准就能将那溅血收尸的全过程看个一清二楚。若是赶得不巧,自己动作慢了一步或是对方实力不可小觑,只需随便高声来一嗓子,自己就该发愁怎么从密密麻麻的街巷中脱身了。 而此时此刻不一样。人们忙着在岸边码头各忙各的,根本没人注意到烟雾缭绕中,一艘破旧的草船飘在了湖心中央。西湖水汽氤氲,仿佛一道天然的屏障。 而围绕着湖心的,尽是些一声高过一声的叫闹。岸上的人涨得脸红脖子粗都未必听得见自己说话,又有谁能听清一个小毛孩子撤了嗓子的叫喊? 看向眼前,那胖女人似乎也有什么不寻常。女人把她那米粒大小的双眼瞪得向闪着光的铜铃,活像只发了怒的疯狼,竟还怒气腾腾地散出一股杀气来。 明明手无寸铁还不求饶,当真要与自己一较高下么? 清卿想不通这其中道理。 胖女人怀里的男孩终于哭哑了嗓子,只好抽搭搭地喘着气,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此刻他们母女二人呼吸声听在清卿耳朵里,反倒像极了接连响起的闷雷,压得清卿心口难受。清卿上前一步,剑刃划破空气的声音格外刺耳。 “啊——”那胖女人果不其然一把将菜刀扔了出去。倒是出乎清卿意料,菜刀夹风而来,格外有力。清卿一偏脑袋,沉重的钝铁菜刀擦过清卿肩头,“啪嗒”摔在地上。 “不要过来,不要过来啊!”手中一下子没了物事,女人终于慌了,“我家老三一辈子和人没仇没怨,你不能胡乱杀人的啊!” “杀错人了,女侠,你杀错人了!”清卿又向前迈一步,女人竟“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全身上下只留下了哭哭啼啼的力气,“不是我家老三,不是他啊!” 听得此言,清卿两步上前,剑刃眨眼之间就抵在了女人脖颈上。自己来活儿的时候,最怕的就是那些将死之人糊里糊涂,偏要清卿让他们死个明白。但清卿自己哪里知道这些人是什么事得罪了天客居? 倒不如快点下手,免得这些人垂死挣扎,问个没完没了。 “你今日杀了我们一家老小,明日让天客居的人查出来,你也没什么好下场!” 女人拼尽全力嘶吼一声,清卿不再犹豫,一剑直刺入喉。 第一百二十六章 一见如故 现在,并不宽敞的船房内被两具冰冷的躯体沾满了位置,只剩下令狐清卿和一个孩子面面相觑。 那孩子自下而上地望着清卿黑袍笼罩下的身影,仍是看不清她面容,只能看到她手中那把闪着微光的长剑。顺着剑光的方向看,一滴血倏地淌落,眨眼“啪嗒”落在地上,给银白色的剑身留下一抹红。 剑尖的尽头是女人的脖颈,那里是汩汩血泪的源头。 男孩“哇——”的一声,从喉咙里迸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如此尚小的年纪似乎无法目睹这般惨状,却紧闭着眼,仍然牢牢抱住母亲的躯体,把头靠在她尚未凉透的怀中。 清卿抽回剑身,任凭圆滚滚的陌生男孩和女人一齐倒在地上。但长剑的剑头迟迟未抬起,清卿骤然生出一丝犹豫: 一个连血都没见过的孩子,能与掌门利害、天下局势扯上什么关系? 令狐清卿站立良久,仍然想不通其中道理。可手中的利剑像是灌了铁和铅一样的沉,立在这个嘴角还留着油光的孩子面前,清卿没法握紧剑柄—— 天客居当真连孩子也不放过! 一个激灵,清卿被自己的念头吓了一跳。自己今日接了天客居的活,的确放不过这个孩子,但这片风平浪静的西湖又曾放过谁呢?不过小半个月时间,清卿手刃的陌生人便已两只手都数不过来了——清卿却从来不知道他们为何而死。 自己不问,天客居的人也不说。 风急浪转,船外夜间的热闹声响快要落下,小船也在不断向夜间靠拢。清卿心下明白自己没时间犹豫,便只好拽着沉重的剑身,让刺眼的利刃对准男孩脖颈—— 一击致命不会有痛楚,你也不必回来问我背后的道理。 简单洗净了船身外沿的血迹,清卿实在不愿久留,便扶正了一张翻倒的小桌,解下腰间令牌,把它显眼地放在桌上正中央。 今天天一亮,接了另一种“活儿”的天客居弟子就会前来收拾这些残局。杀人者有之,毁尸灭迹者有之,“术业有专攻”几个字用在这里,显得格外奇怪。当然,接了那些活儿的人,一看到桌上的天客居令牌就会明白。 即便是官府衙门或者寻常百姓先到一步,看到桌上的令牌,也只会认为天客居已然发现了这桩惨案。自己此刻只需要烧上一炷香,静候青天老爷伸张正义就行了。 或许是因为身上沾了水的缘故,清卿此时裹紧了黑袍穿行在人群中,竟觉得晚风格外寒冷。驻足于昔日歌台边,台上早已换了个素未谋面的琵琶女,稚嫩的脸庞半藏琴身之后,低吟浅唱着: 白露落霜泪, 烟波素月愁。 共望西头, 一雁未知秋。 时间一步一步向前走着,明明什么都没变,却还是有什么不一样了。 这首琵琶曲轻快活泼,丝毫不同于往日的凄凉婉转之意,清卿此刻听来,只觉得嘈嘈噪耳,心下难受。一回头,却见人群中有着另一群黑影,立在台前,听得津津有味。 许是天生的本能察觉到了清卿的视线,其中一人回过身来,见得清卿黑衣长剑,微微一笑。 今夜可真是热闹,清卿心下想。天客居很少能在一晚上来这么多的“活儿”。结束了一天任务的弟子们此刻正相聚交谈,听说,有时醉饮通宵,也是常有的事。任思渊起初也想拉着清卿多认识些各门各派的来客,可见令狐毫无兴致的样子,也不愿勉强。 此刻,那个黑影向同伴低声说了些什么,眼看就要向着清卿的方向走来。令狐清卿生怕他们提出要一同饮几杯之类的话,赶忙轻轻摆手,转身就走。 可那黑影的速度比自己想象中要快得多,如风一般转瞬穿过人群,眨眼就来到自己身后。清卿还没张口打个招呼,那人就毫不见外地一把拉住清卿胳膊: “少侠,一起去饮几杯吧?” 清卿摇头:“不行。” “这是为何?” “我……”低头犹豫了片刻,清卿打定主意,张口道,“我明天还有别的活儿。” “嗨,这算什么!”这不知名的黑影一听,露出个大咧咧的笑容来,“明天谁还没有活儿?就是要今日最后一夜,才要痛痛快快,饮他个不醉不归!这叫——人生得意须尽欢!” 听得这弟子爽朗一笑,清卿本已将手抬到半空,就快要甩掉那只紧紧抓着自己的胳膊。阴差阳错间,不知为何,清卿竟也生出一丝不寻常的念头。 与他一同饮几杯又如何? 反正自己也没打算明天就和箬先生一较高下。 见清卿神色转变,把面貌隐藏在面具之下的天客居弟子也露出一排雪白的牙齿,二话不说就拉着清卿快速奔跑起来。清卿这才发觉,方才那一群人已经离开台边许久,此刻不知已然前往何处,只留下这一人要把清卿也带去。 他们在街角河岸遇到其他穿黑袍的同伴,是不是也这样一见如故? 狂风疾奔之间,清卿本想张口问问这位少侠的名姓之类,却被狂风灌满了喉咙,怎么发不出声。这人脚力甚快,比之清卿未受重伤之时还要快。清卿只得任凭他一路拽着自己的胳膊,闭起眼,不知自己要被拉到什么地方去。待到风声渐小,清卿才难得问道: “少侠,这是要去何处?” “蕊——心——塔!”少侠也在风声中,拉长了嗓子回答道,“幸好方才遇见了你,否则少侠就要错过今天晚上了!”还没等一头雾水的清卿继续问下去,他便接着道:“掌门与箬先生许久未见,今日,要宴请天客居——” 后面说了些什么,恐怕这位少侠自己也没听得清楚。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身后同伴的手,在自己胳膊上抓得更紧了些。 塔中正厅已然坐了许多人,放眼望去,清一色都是黑袍长剑,有人甚至都忘了把面具摘下来。这茫茫黑影中,唯有细微之处才能看出些许差别: 众人的黑袍之上皆绣着西湖的弦纹。清卿依稀记得,箬先生的袍子上绣着四纹。像是天客居中年纪稍大、资历也久的老人,通常绘有三纹。而安歌、任思渊这些从小跟随在箬先生左右的弟子,尽皆绣了双纹。 其余的大多数众人数不胜数,便都与清卿一样,袍摆上绣着细小的单纹。 清卿跟随众人进得塔中,只觉得面具压得自己呼吸难受,便一个顺手摘了下来。谁知好巧不巧,自己露出脸的一瞬,和不远处任思渊的视线撞了个正着。 此时再把面具重新戴上,只怕已来不及。 果不其然,只见思渊冲着自己大步走来,一把就将自己拉到一旁: “今日你不该来!” “为什么?”清卿毫不落下风,“今日的活儿早就解决干净了,只等着明早收尸的去!” “不是说这个!”思渊满腔怒火简直快要迸发而出,偏是此刻来了几个勾肩搭背的年轻弟子来到清卿身后,毫无察觉地大咧咧拉住了清卿肩膀。清卿不用回头也能听出来,正是自己在戏台前遇到的众人: “这位少侠,还未请教你高姓大名!” “她姓林!”一听众人问话,思渊惊得睁大了眼,赶忙替她答道,“姓林名清!” “林少侠,幸会幸会!”别看这些人杀起人做起活儿来眼也不眨,一旦聚在一起,不管认识不认识,都能亲亲热热地搂在一起大笑一阵。思渊根本没给那群弟子留下任何继续插话的机会,趁乱时候,大踏步把清卿拉离了人群。 这次轮到清卿一瞪眼:“你怎么知道!” “你不必管。”思渊的声音冷冷的,本来就不自然突起的面容此刻更是青筋暴出,“谁许你来这儿!你知不知道蕊心塔是什么地方!” “我当然知道。”清卿同样冰冷地盯着他,像是面对着一个根本不认识的人,“三年之前,曾有一女绝色姿容,音律脱俗,名为‘百花仙子’在此为师。七女习阮,分别以‘楼台月明燕夜语’为名,招财揽客,络绎不绝。七人之中,以阿语最为出色,曾练出了阮声噬骨的本事,一夜连杀二十四人。” “然后呢?” “然后我师离山时听出那一曲,故而结果了她性命。” “是令狐掌……”听清卿说的云淡风轻,思渊赶紧捂住自己的嘴。蕊心塔那女惨死的形状,南林西湖都有所耳闻。只是不知为何,南掌门生前竟毫无征兆地就不再追查。只听清卿语调平静,接着说道: “再后来,不知为什么,那噬骨的曲子被南家大公子学了去。后来为了那一曲,我与他在玄潭之上拼了个你死我活。” “令狐……” “任少侠。”清卿抢过他话头,长长吐出一口气,闭起眼,“我在此处经历过的,恐怕比你能想象出的还要多。我们兄弟几人认识不久,就一同将这塔连同南林掌门府付之一炬。我中了箬先生的碧汀毒,被锁在此处头上塔顶半只脚踏进了鬼门关。这塔中的七个姑娘,五人都死在先师留给我的白玉箫之下……” “这些事,安歌不会告诉你,箬先生更不会。东山西湖相互欠下的性命,你两只手都数不过来。所以,任少侠不必管我今夜为何来此,你也没资格管我要做什么。” “清卿!你被锁在塔顶那晚,我也在!” 听到这句话,清卿才微微睁大了眼。 “那是我第一次见你使那白玉箫的功夫。当晚的许多弟子今日也在此处,你以为我装聋作哑,他们就认不出你?”见清卿神色稍稍显出一丝温和,思渊也缓下神情,接着道,“那天你一人的白玉箫,已经胜过了我们天客居弟子数十年加起来的功夫。你以为自己失了内力,便能无所谓结果在谁人手中,随随便便一死了之?” “那天你和我说好的事,怎么如今一夜之间,就忘了?!” 清卿转过头,微微扬起嘴角,露出个无可奈何的笑容。还没开口,便听得门外骤然安静下来。紧接着便是一声高叫: “温掌门到!箬先生到!” 第一百二十七章 生死存亡 “我只告诉你最后一遍。”清卿微笑着转过头,“不必你来插手……”任思渊却忽然惊恐地睁大了眼睛,似乎根本没听进去令狐清卿想说什么,反而一把捂住了她嘴巴: “噤声!” 随着门外脚步声临近,只见天客居众弟子迅速闪在两旁,列队整齐,显然是平日里训练有素。为首的几个弟子恭恭敬敬低下头,其余人也跟着抬手见礼。思渊此刻本该与其他首列弟子在前,此刻却连拖带拽,硬生生把清卿拉到人群最后面去。听得一声响亮整齐的高喊从人群中爆发而出,竟是弟子们齐声道: “见过掌门,见过先生!” 即便思渊拼尽了全身力气,把她拉到人群之后最隐蔽的角落,清卿仍是大睁着眼,想看清两个来人究竟如何模样。只见两个身影一小一大,一前一后,缓缓步入蕊心塔厅堂之中。前面那人微微抬起手,面前的几个弟子才敢直起腰来。 温黎如今已然是十六七岁的少年,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清卿在船上劫他走时,他也不过自己肩膀高。今日三年之后,却长得比自己要足足高出一个头。 望着那步步坚毅的背影,清卿不由屏住了呼吸——西湖掌门的外袍披在这少年身上显得大了许多,自己当真是认不出来了。不料,这少年不经意间侧过身,捂住胸口,轻咳几声—— 的确是体弱多病的温黎无疑。 方才听二人走进来的声响,箬先生步伐沉稳自不必说,反而听如今的温掌门亦然步步镇定,倒是出乎清卿的意料。今日之前,清卿只记得,温家公子是个“走一步都要咳三声”的病秧子。 果然,短短三年之间,江湖少年人人日日精进,唯有自己褪去全数功力,一点不剩。 而那藏在宽大黑袍中的身影不过跟在温黎几步远之后,高山一般的背影岿然不动,压得清卿在远处都快要喘不过气来。 他身上,还遗留着故去的温掌门的执着。 直到掌门和先生落座,众弟子才敢抬起头,在自己的位置上立定。最前面的安歌看见任思渊的位置空着,四处一望,却不敢逾越了礼数,只好如其他弟子一般,抬眼看向箬先生的方向。 箬冬一点头,乌泱泱的一屋子人整齐划一,弯腰正坐。每一张脸上的神情都是神采奕奕,一致的动作间,连多余的喘气声都没有。还没反应过来,自己已经被思渊强行摁在最角落的一处座位上。 而任少侠丝毫回原位去的意思都没有——就在我眼皮底下,看你能出什么乱子。 温黎身上拖着那件大得甚不合身的旧袍子,一手执杯而起,开口道: “西湖弟子,乃是温康皇帝后人,上承遗志,下顺民心。皇族一脉,恪守故土,谨遵门规,万众同心。今日我宓羽一族平东山,扫南林,北漠受降,再现盛世太平气象。此等大业,天客居功不可没。” “先掌门在时,黎常听父亲言,万事不决,可问天客。漫漫江湖中四位先生,三位在西湖,这才有了名震四海的‘宓羽三天客’的名号。如今南林的千珊先生与西湖的莫先生皆已驾鹤西去,罗先生生死未卜,黎身边,就只剩下了箬先生一人……” 说到此处,温黎低头轻咳几声,声音已是哽咽。 不知是清卿的错觉还是什么,从远处看去,总觉得那昔日里不苟言笑的箬先生,此刻竟也红了眼眶。只听得温黎接着道:“故而今日第一杯酒,便是代先掌门与西湖先祖,敬先生!” 箬冬闻言,赶忙起身,躬身掌门身前:“冬师出西湖术法,受西湖恩惠,自应为掌门效犬马之劳!掌门大礼,在下惶恐不自胜!”有天客居的下人上前,奉上两杯酒,二人相视相望,一饮而尽。 坐在下面的弟子,也有些禁不住流下泪来。 待得下人为自己再次斟了满满一杯酒,温黎再次起身,却径直走下台,向着一众弟子团团行个礼道:“三年之间,坐在此处的人已少了许多。为平江湖,成大业,天客居弟子舍生忘死、马革裹尸的模样,黎每每梦到,都深感痛心……” “咳咳……黎心中明白,三年来,天客居有弟子的尸骨长居立榕山而不得还。此等遗憾,乃是黎无能于先祖,无能于掌门之过。黎今日得众人相助左右,时常辗转反侧,生怕自己才疏学浅,伤了能人之才,义士之心……” “掌门!”众弟子闻言,赶忙起身。不少人已然流着泪向掌门躬身行礼。 温黎端起酒:“这第二杯,敬大家!”说罢,仰头一饮而尽。 弟子们也都扬起脖子,争先恐后地饮尽了杯中之酒。这些弟子跟随箬先生左右,都是万里挑一的有志之士,平日里惟愿能在西湖掌门面前一展自己的雄心抱负。温黎此番言语,在弟子们听来,便是自己浴血沙场样子都被掌门看在了眼里。此时此刻,又岂有不动情之理? 温酒下毒,场中仍能听到断断续续的抽噎之声。 待得侍者为温黎斟满了第三杯酒,众人皆睁大了眼,不知掌门接下来要敬何人。谁知温黎将长长的袍子拖在地上,竟端酒穿过人群,向着弟子们身后走去。 随着掌门走过自己身旁,天客居弟子一个个地向后望着,不知掌门此举究竟何意。只见温黎径直来到厅堂最后方的角落,面向着一个黑袍之下的女子身影,微笑道: “林姊姊,黎今日敬你一杯。” 温掌门的袍袖,此刻离自己不过几寸之远。思渊坐在一旁,觉得自己的心都要跳出来了。 可清卿并不理会,只是坐在远处,低头握着手中的杯子,仿佛快要将它捏成几块。众弟子纷纷回头,所有的目光顷刻一刹,全然集中在了令狐清卿身上。 “少侠……”一旁的侍者见状,只道清卿是受宠若惊,呆在原地,便出声提醒道,“让奴才先给您满上。” 清卿仍是呆坐着不回话。忽地,却一下子站起身,摇摇晃晃立在掌门身前。那情状,并不是酒醉无礼,反倒带着几分轻狂在其中。清卿一挑眉毛,淡淡笑道: “掌门若要找什么‘林姊姊’,只怕是寻错人了。” 这一言既出,满厅堂里鸦雀无声,寂静得连微小的呼吸都要听不到了。 除了几个原本就认识清卿的旧人,其余弟子们都面面相觑,不知这外表与天客居后人无异的客人究竟是何处而来。对着掌门的侍者不理不睬也就罢了,偏偏是起身后也不向着掌门行礼,还在箬先生面前出言相撞——如此傲慢,究竟是什么来头? 如今的温掌门看着并不生气,只是摇头道:“不会。黎平生受恩于世人,不在少数。凡是与黎有过交情,无论或大或小,黎都终身铭记,绝不敢忘。林姊姊离东山而前来相助,黎岂有记不清的道理?” 话音落下,心细之人已然注意到,此不速之客竟是立榕山而来。 清卿抬起头,看着比自己高出一头的温黎,稚嫩的脸庞上显露出与年龄不相符的毅然果决。不得清卿答话,温黎便向着下人一招手: “给林少侠满上。” 那侍者弯腰立在一旁,早就紧张得连大气也不敢喘。此刻听得掌门吩咐,如释重负一般地,赶忙提酒上前。不由分说地拿过清卿桌上的酒杯,斟的满满,又躬身递了回去。 那杯酒就在侍者盘中,晃悠悠悬空立着。 而对面温掌门手中那一杯也已经举起,缓缓升在半空。 清卿眯起眼,仔细盯住了温黎的脸。此刻,思渊的心跳声,侍者微微洒出酒的滴答声,还有几个弟子把手按在剑柄上的声响,一齐涌入清卿脑海。令狐清卿劈手夺过面前那杯酒,翻过手腕,将杯中酒一滴不落地倒在了地上。 空气中紧绷的气氛倏然崩开,“唰唰”几声,早有弟子长剑出鞘。 “温掌门的姊姊,我受不起。” 说罢,清卿也不由得将另一只手落在剑柄上。偏是今日赶得不巧,聚集一众好手在此,自己恐怕已是脱不得身。可是既来了此处,自己便没了其它选择。 清卿环顾一周这再次熠熠生辉的蕊心塔,心下叹道,天何苦亡我令狐氏! “咳咳”几声,温黎还想说什么,却咳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清卿已不愿再看着他奋力喘着气的模样——这不是什么体弱多病的少年,而是举百倍人力攻上立榕山,几乎灭了令狐后人全族的,年少有为的温掌门。 或许这是从自己烧了七星殿那刻,就要注定的结局。那日之前,温黎眼中的清澈,清卿再也没见到过。 温黎身后,箬先生神色如常,不过是微微抬起了手。清卿明白,只要这只手落下,满大厅的天客居弟子就会如饿狼一般扑上来,在箬先生云淡风轻的眉眼间把自己撕成碎片。 令狐清卿扬起嘴角,她知道自己的长剑也将骤然出鞘。 一阵熟悉的响动从清卿耳中划过,像是有什么东西被拨了出去。这声音太过熟悉,以至于自己在吃惊中愣了短短一瞬,才赶忙回过神。清卿一下子睁大了眼,看向温黎身后—— 一缕银光闪过眼前。 “后面!”清卿脱口喊了出来,伸出手猛然一拉,顺势倒地。一支银羽箭划过半空,尖厉地长啸着,深深刺入清卿身后的柱子上。清卿很少听到过这般疾而猛的出箭,方才掠过头顶的力量,险些把毫无内力的自己卷到不知什么地方去。 那支箭的箭头深深刺在堂柱中,连一半的箭身都快要一同刺进去。并未沾血的银羽箭尾巴晃了晃,终于无可奈何地停了下来。 迷迷茫茫中,清卿向着身前看了一眼。只见吓得没了血色的温黎也正趴在地上,外袍被撞翻的酒水浸湿了些许,连长发都松散而下。他的脸涨得通红,却连咳嗽的力气也没有,只是呆呆地望着那支柱子上的箭。 直到许多年后,清卿也没想明白,自己为何要在天时逆转之时救下温黎性命。 第一百二十八章 铤而走险 方才出了那不大不小的乱子,箬冬箬先生不过安坐一旁,并未出手。倒并非他不顾自己掌门性命,而是心知那令狐后人既无内力在身,也无木箫在旁,孤身一人,绝不是自己一众天客居弟子的对手。纵是单打独斗,随便叫出个不知名的后生,也足够应对清卿那薄弱的长剑功夫。不如给他们个机会,临敌历练,并不是大事。 却不想,半路不知从何处杀出一支银羽箭来。自上次任思渊回报说那南林的“齐天大侠”在婚宴上惨死的模样,天客居一直严加防范,生怕再出了什么人命关天的乱子。 而今日那幕后之人,竟然闹到西湖掌门面前来了! 别说是宓羽西湖,便是放眼整个江湖大大小小的纷争,也从未有什么人能靠着暗中偷袭的本事,险些伤及堂堂一派掌门的性命!莫说是江湖脸面事小,若是那一箭当真刺在温黎心口,只怕好不容易安定下来的八音四器,又要再起纷争。 箬冬毕竟历练江湖日久,跟在温弦掌门身边见过无数意料之外的事,此时眨眼一瞬便闪身赶在掌门身边。甚至一众弟子都没看清他来路,便见得先生一手甩出袍袖护在掌门前,另一手长剑出鞘,剑锋直至清卿面门。 “如此大胆,行刺掌门,还不拿下!” 清卿却被那支银羽箭吓得半天也没缓过神。即便明晃晃的长剑在自己脑袋顶上悬着,也仍然紧盯着柱子上那晃悠悠的箭尾。唯一能听到的,就是自己的心跳声—— 这次,自己看清了那行刺之人的来路。 相比于沈将军的婚宴,这次那银箭来势离清卿不过几尺之遥。更何况周遭除了气喘不停的温黎,并无其他人出声,因此自己早将那离弓箭声听得一清二楚。 而那人跑得也晚了几步,现在闪在清卿眼前的,全是那风一般的背影。 自从看到那人飞奔而出的模样,清卿一直趴在地上,睁大了眼睛不停喘气。忽地毫无征兆,一跃而起,转身就向着自己盯着的方向跑去。天客居那些众人哪里肯放她走?十多根长剑拼成一张密密麻麻的细网,尖刃向内,堵得清卿没了去路。 一回身,正撞在箬先生的剑身上。 箬冬此刻并不急着要她性命,只是剑尖一划,刺在她脚踝之处,清卿便身不由己地向后摔去。紧接着剑锋突转,顷刻间便直指她咽喉—— 若是清卿不肯摔下,这长剑便要从她脖子上穿过去了。 清卿眼看着自己命悬一线,自是不敢与箬先生强行比试一二,只好顺势向后摔了下去。不料,就在众人见她倒地一瞬,黑袍之下的长剑亦然出鞘,径直向上,眼看就快要刺到温掌门小腹。 颤颤巍巍的温黎本就自己站不稳,刚被几个年轻弟子搀扶着爬起,就看到寒光一闪,那锋利的剑尖就快要抵在自己身上。大惊之下连忙向后,却是身上无力,一跤绊住,又一次向后跌去。 箬先生未曾料到清卿竟能绕过自己,一剑刺到温掌门身上,不由得讶异一刹,只觉得这令狐后人在天客居被软禁的三年间,病中练出的功力自有可取之处,并非弟子们平日所言的弱不禁风。看见掌门陷入危局,箬先生便是功力术法比清卿强出百倍,也不由得下意识去转过剑锋,稳稳挡在温黎身前。 一看箬先生那剑尖犹豫,清卿一个跃起便从那长剑之侧游身而出。那剑锋最近的位置,离清卿双眼不过半寸,甚至划过她两三发丝,却仍是被清卿轻巧避过。 那些守在门口的弟子眼见清卿脱身,连忙争先恐后地涌来,却被清卿把长剑出招的来势听了个一清二楚。纵是无力抵挡,也是闪避有余。便是在温掌门处乱成一锅粥时,清卿早已在良久未停的“咳咳”声中离了厅堂,顺着银羽箭离开的方向追了出去。 那人脚力甚是稳健,待得清卿奔进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小巷,四下里早已没了踪影。这蕊心塔位于西湖与南林交界之处,清卿虽不识东南西北的方向,却也大致能分辨出湖边的位置。 此人敢于在西湖的绝顶高手身前刺杀当今八音四器唯一的掌门,定是筹谋充足,有了后路才敢下手。只怕用不了半刻,这西湖的大小街巷定然要被掌门的侍卫和天客居弟子们围个水泄不通。而南林街道宽阔,比不得西湖大大小小的巷子错综复杂,决不是逃命的好去处。 要想从此处脱身,只有一条水路。 清卿也不识得这些纵横交错的路,只是听着夜间潮涨潮落的低声,顺着水汽而行。倒是曾听任思渊提起过,说若是不认得西湖的路,便往靠水近的码头处走,准错不了。此刻清卿脚步虽慢,但听着水声的方向找,反倒走了最快的路,比寻常的西湖人家还要快上许多。 码头一片空空荡荡,戏台子早就收摊走光了人,其他闲逛的小商贩也打着呵欠,零零落落地拾掇东西往回走。只有一两叶小舟飘在湖面,清卿终于停下脚步,两手支着膝盖,大声喘气不停。 隐隐约约地,不知什么声响从远处传来。夹杂在晚浪声中,清卿猛地回头,果真是黝黑的面貌立在身前,微微惊讶的目光和自己撞了个满怀。清卿一笑,站直了身子迈出一步: “瑜弟弟。” 安瑜却好像没听到她的话似的,看向一边,抬脚就要走。 令狐清卿却知道是弟弟没认出自己来,连忙追上前几步,一把拉住他衣袖:“瑜儿,我是三姊姊……你怎的,怎的认不出我了?” 闻言,安将军停下脚步,却并不回头,只是淡淡地道:“我没什么姊姊,少侠认错人了。” 清卿一听,僵在原地,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这句话的意思。本想伸出手,却怎么也动不了,仿佛天在自己面前摇摇欲坠,眼看着就要塌下来。呆立片刻,令狐清卿突然从嗓音中爆发一阵撕心裂肺的吼叫: “胡说!如今大哥和师公都不在了,你怎么能狠下心,连姊姊也不认!难道在三年前的立榕山顶和桑菊庄,都是我自己认错了人?”说罢,只觉得自己裹挟在黑袍之下的绝望,如洪水决堤般尽数涌了出来。 或许是听出了清卿嗓音中从未有过的绝望,安瑜这才转过身,隔着夜幕,注视清卿良久:“姊姊,我们真的三年没见了。”清卿慢慢地点了点头,只听安瑜接着道: “姊姊……虽说我素来叫你林姊姊叫惯了,可我和大哥心下比谁都明白,你生来便是令狐氏的后人,旁人怎么说都不作数。三年前你受了那么重的伤,都要一个人从西湖水狱里往出闯,我和沈将军都怕……都怕……”说到此处,安瑜也已是泣不成声,“可自从姊姊养病出门之后,瑜都要认不出你了……那日我看见你一身黑衣长剑,分明是天客居弟子的打扮模样……” “瑜儿,姊姊只是苟且偷生,迫不得已!” “苟且偷生?”安瑜竟冷冷笑了,“原来令狐后人的口中,也能说出这种话?姊姊,若你拼死也不入天客居名下,瑜就是舍了先祖的名望与自己的性命不要,也必然与姊姊最后同生死一次。大不了,便是兄弟四人黄泉之下团聚罢了。可方才那蕊心塔中,连如今的掌门都要来到面前敬你!” “我烧了他的七星殿,他岂会敬我!” 话音一落,忽地平地惊起一声惊雷,黑夜中白光一闪,将刺眼的光亮同时照在二人脸上。清卿这才发觉,安瑜血红的双眼那般盯着自己,分明不再是看向义结金兰的亲姊姊。她始终抓紧了瑜儿的衣袖不放开,这一下,突然加重了手中力气,低头问道: “瑜儿,方才那一箭,你是冲着温掌门,还是冲着我来的?” 隔着一层衣衫,清卿都能感到安瑜的胳膊在剧烈颤抖。只听他静静地道:“姊姊,上次你和他还有不共戴天之仇,怎么今日就叫他温掌门了。”说罢,猛地一甩,袖子上“撕拉”一声,在雨水中扯开一道大口子。 眼看那黝黑的身影就要头也不回地朝着码头边走去,清卿便也顾不得其它,三步并作两步就要追上去。可这雨倾盆而下,转眼就在地上积起一层薄薄的水雾,清卿脚下一个不妨,登时摔进雨里,浑身湿透。 又是一道白光闪过,清卿看到安瑜高瘦的身影映在闪电之下,赶忙喊道:“瑜儿,你无论恨着谁,也不能给江家人办事!” 小黑将军终于回过头,清卿在光影落下之前,看清了弟弟雨泪交织的脸。 安瑜立在原地,似乎犹豫了半刻,才转身走到清卿身前,默默深处一只手。 清卿支着身子,勉强爬起。一握住安瑜的手,才发觉那黑黝黝的五指比想象中要有力的多。只是轻轻向上一使力,便将自己整个人拽了起来。小黑将军的另一只手碰在清卿下巴上,清卿猛一刺痛,原来竟是刚才那一跤摔破了。 站立雨中,清卿只觉瑜儿那两只手倏地暖和起来。这是自己离开立榕山之后,第一次感受到心底而来的温暖。二人还没来得及说话,只听得一阵嘈杂的脚步声在身后的街巷中响起,紧跟着还有一声: “两个刺客都在这里!” 来不及了!安将军回头一望,果真那还算宽敞的巷子口堵满了天客居好手,整整齐齐列队向前,长剑闪过的寒光和闪电交杂在一起,根本看不清来了多少人。安瑜从后背取下一箭,拉满了银弓,便见得那银羽箭孤身窜入人群中,和纷纷扰扰的剑光缴缠在一起。 便是这打乱对面阵脚的一瞬,安瑜紧紧拉住清卿手臂,连拖带拽,二人一起纵身跃上码头边停靠许久的一叶小舟。“好一箭!”清卿心下赞叹。虽在雨声中隔着远,清卿仍能听得出,那一箭并未伤及任何人分毫,不过在人群中左突右撞,最后擦着不知谁人的衣袍落在地上。 便是这巧箭,足够二人离岸登船。 便是落在船头一刻,清卿心中便“咯噔”一声:这小小一舟经过二人一跳,再加之自己毫无内力,下落沉重,本该剧烈摇晃不停才是。此刻却稳得不同寻常,倒像是有什么人早就藏身船舱中一般。这才想起,此舟绝非因为巧合而停在此处——安瑜夜半行刺,定是早有准备。 就在清卿紧盯着船舱之处时,那小小的屋内竟“呼”一声点着了光亮。随即便响起一声尖厉的招呼: “令狐小媳妇,嫂嫂救了你,还不来谢我?” 果真是江家的侄女!不知为何,清卿一听到江沉璧那戳了针尖的嗓音,浑身都要冒出鸡皮疙瘩来。之见那满头金钗的少女款款掀开门帘,探出头,朝着二人媚眼一笑。 她一只脚刚踏在门帘外,清卿便“唰”一声,长剑半出鞘地握在手中:“沈将军婚宴那天,你们江家究竟玩什么鬼把戏?” “哎呀——”沉璧像是故意拉长了声调,随即不理睬清卿的话,把头偏向安瑜笑道,“安将军,果真不负夫人众望,这么快就把令狐家的野人带回来了?如此劳苦功高,将军回去,夫人定要赏你……” “江少侠误会了。”安瑜径直打断她的话,“瑜只是和姊姊一起,来把话问个清楚。” “问什么?” “你们先要我刺齐大侠,又要我刺箬先生,究竟是什么缘故?” 第一百二十九章 话不投机 听到安瑜这般问话,不知怎的,清卿心中竟长舒一口气。那箭险是险了些,安瑜终究不会将银羽箭尖指向自己。 “呵,安将军问这些做什么?”江沉璧的视线在二人身上转了几个来回,眯起眼睛,“当初说好的,将军听令而不效命,怎么如今倒打探起我们江家的事情来?将军若真想知道,就改投门派,效命于夫人,到那时再告诉将军不迟!” “若如此,瑜实难从命。听少侠之令却不知缘故,只怕哪日犯下滔天大罪,后悔也来不及。”说罢,安瑜轻轻拂个礼,“告辞!” 江家沉璧已然习惯了,说话间一旦有人说得不合自己心意,便定要和那人争个高下。此时听得安瑜话中有话,一下子便生了气,跺脚道:“站住!你什么意思!” 清卿只道沉璧口中怕是问不出什么来,便也转身就要走。 回头一望,小舟早已驶离岸边。茫茫西湖一望无际,却是何处能走?眼看着沉璧重新得意地笑出声,姐弟二人正踌躇间,忽地听到船屋内又传来另一人清了清嗓子,沉声道: “沉璧,不许对少侠和将军无礼!” 清卿向安瑜看一眼,不约而同地点点头。清卿与江家夫人直接面对面的较量并不多,却也能记得住,她那尖厉嗓音和江沉璧定是同祖同源。此时听得江夫人的声音在舟中,不由微微一愣: 这般沉静的声响,与当年“老娘要你如何如何”的江夫人,都快听不出是同一人了。 除却音色变化,江夫人说话时,清卿竟感觉出脚下的轻舟都放稳了片刻。气声震力,一时托住了舟下湖水,连清卿脚底都能感觉出细小的颤动。 就连故去温掌门的同辈之人,三年功力变化,都不得不刮目相看。 江沉璧仍是气鼓鼓地盯着二人,冷哼一声,转身进了船舱。安瑜与清卿向着自己暂时也在这茫茫湖面上脱不了身,倒不如见见江夫人,看她们姑侄二人究竟打的什么主意。这样想着,便也一前一后地进了屋。 “啊呀!”江夫人一看到清卿身影,赶忙起身,甚是亲热地迎了上来,“令狐少侠几年不见,越发出落得漂亮了!” 漂亮?清卿难得听人说自己漂亮,被江夫人这样乍一说,心下还暗自奇怪。自己在人世快二十年来,除了师父,并没什么人说过自己是个“漂亮”女子。自己从小在练功和乐谱中泡大,脸上全是风吹日晒的痕迹,手上也只有按着箫孔留下的疤痕,似乎与世俗所言的“花颜月貌”格格不入。 即便如此,清卿对这些事向来毫不挂怀。山上的绮川、绮琅两位师姊都甚是漂亮,又何时将自己的相貌放在心上?再者说,自己一路走来,身为令狐后人,心知在江湖上得罪了不少名门子弟,却几乎从未被人轻视——靠的自然不是样貌,而是师父留下的的笔阵、乐谱和白玉箫。 刀光剑影一出手,谁还能顾得上对面那人有没有满脸麻子! 因此江夫人这么一说,清卿心下并无波澜,只是有些想不通其中缘故。倒是安瑜微微一笑,想到:“是了,姊姊这些年一边养病一边练功,自然是越发好看了。” 打过招呼,江夫人甚是亲热地招呼清卿坐在自己身边,甚至径直来拉清卿的手。清卿从未见过江家夫人这般和蔼可亲的模样,非但不觉得亲切,反倒一阵阵脊背发凉。只见夫人一笑,看向窗外道: “外面虽然飘着雨,屋内却实在烦闷。令狐少侠,咱们去船尾坐坐吧?” 安瑜一听,心下不免慌乱,不知这江家夫人要打什么主意。却见清卿神色自若,点点头:“夫人雅兴,自当奉陪”。 清卿本也听着雨声比上船之前小了不少,此时出得船外,更是只剩下点点毛毛雨。船尾比屋内要宽敞许多,夜间浪声起伏,清卿便开门见山道:“夫人若是有话,不妨直说。” 素伊却不慌不忙,反问她道:“你愿意称沉璧为‘江少侠’,怎不叫我‘江夫人’?” 这一问,的确问得清卿不知该如何回答。江湖之人皆道,此女先嫁南林,后嫁西湖,而清卿等人上次见她二人,竟是在北漠与几个逸鸦王串通一气。因此,江湖上并无人称她为“南夫人”或者“温夫人”,只是称一句“夫人”便罢了。 这些年,当真无人当着她的面,称她为“江夫人”么? “看,你不说话,定然是在想,你之前是如何称呼我的。”江素伊默默走到船边,足尖已然踏着湖水,却毫不低头,双目远眺,“不管是谁,私下里听到‘江夫人’三个字,都知道是江湖上姑奶奶的名号。可一旦当着我的面,便一个个都将我姓氏隐去,生怕避之不及。”听到此处,清卿隐隐察觉出这位江夫人深意,却仍是不敢轻易猜测,只是道: “晚辈愚钝,还请夫……江夫人明言。” “好,那我便明言。”江素伊一下子转身,紧盯着清卿双眼,“令狐少侠,你想不想当皇帝?” 此言一出,江浪震慑,可是比那平地惊雷、暴雨倾盆要厉害得多。清卿睁大了眼,还是不禁后退一步:“晚辈怎会这样想?” “难道今日不会,以后也不会?” 清卿摇摇头。记得史书中所记载,能为世人所知的上一个皇帝,也就是墨尘掌门所效忠过的温康皇帝。在那之后,八音四器各成一派。只分门规,不分高低贵贱。听着江夫人此刻言语,清卿倒没几分恐惧,更多的只剩荒唐。见清卿不答话,江素伊自顾自地继续道: “回想我这大半辈子,也就前半生安安稳稳,给南箫老儿生下个孩子。可那老头还不知足,偏要从老林子里抱出个外面的种。我和他过了半辈子,拉扯了两个孩子,他却连我会调什么毒什么香,学了几招剑法都记不住。” “等他归了天,我想着自己终于能快活一场,便等不及地要去找温弦,也算是给自己后半生谋个出路。这倒好,嘉攸不愿见我,南林的老臣也气得够呛——还说什么将来掌门的冤魂不会放过我之类。现在想起来,真是可笑!老娘将来和南箫老儿去阎王爷面前吵个鸡飞狗跳,又关那群外人什么事?” “后来,带着沉璧东奔西跑,我可算是想明白了。何苦满心想着投奔他人?待老娘自己做了皇帝,才是谁的眼色也不用瞧,自己快活的时候!” 江素伊一口气说了这样一大段话,这才缓口气,紧紧盯着清卿道: “日后,老娘做皇帝,就让沉璧当太子,你当封王。这几年,你报你的仇,我图我的愿。待咱们掀翻这江湖,就在史书上多写几代皇帝,咱们各自寻欢,图个痛快!令狐少侠,意下如何?” 清卿半点犹豫也无,只是闭起眼,摇摇头。 “江夫人,晚辈报仇,不是报整个江湖的仇。若是因此掀起一场血雨腥风,只怕先祖在天之灵,必然饶不过清卿罪责……” “先祖、先祖,又是先祖!你们怎么一个个满脑子都是些死人?”素伊渐渐没了耐心,开始在船尾处来回踱步不停,“你回去翻翻你的史书去,想当皇帝的,哪个不是万骨枯尽,哪个不是杀戮屠城?” “江夫人,正是如此,江湖上没有皇帝,已然多年了。” “那你就心甘情愿听那些掌门摆布?眼睁睁看着他们娶来的掌门夫人,连自己的姓都没有?” 清卿听着,一时沉默。心下不得不承认,江夫人的话语中仍是有几分道理。可就仿佛是练功练得走火入魔、误入歧途:明明是想要精进自己的本事,怎的适得其反,陷入一种不知名的渴望里无法自拔? 思考片刻,清卿长叹一口气:“江夫人今日所言,晚辈受教了。只是夫人所说之事,晚辈还需要时间考虑。”“好,咱们有的是时间。”素伊一听,立马消了脾气,喜笑颜开,“等你考虑好了,可要记得随时来告诉我!” 待话说到此处,清卿这才明白过来,江夫人这次留了自己一条命的缘故是什么。 仔细想,清卿对于江素伊当皇帝,的确是一个难得的人选。若是清卿有野心,那便能借此机会大杀四方。明面上看着报了立榕山的仇,实则能为江素伊扫清数不清的障碍。即便清卿没那睚眦必报的本事,也能跟在夫人身边,把那《翻雅集》原原本本地复原回来。 当今江湖,得《翻雅集》者得天下。 知道这一谱集秘密的莫陵枫和令狐子书,此刻怕是已经黄泉相见了。而江湖中专攻音律术法的东琴、西筝、南箫几位掌门,不是驾鹤西去,就是不知所踪。 北漠掌门太过年轻,且避世多年,不成气候。 那么放眼江湖上下,有可能解出《翻雅集》中秘密的,就只剩下了寄居西湖的令狐遗孤。 看着这一叶扁舟在风中飘摇,清卿猛然渗出一层冷汗——万幸自己方才没与江夫人话不投机,动起手来。别看自己和对面都有两个人,可清卿自己是致了命的不会水。只要一个失足跌入西湖中,纵是安瑜长了三头六臂,怕也没法救自己上来。清卿生怕素伊再提起那当皇帝的话题,便找了个由头,岔开话题道: “不知江夫人可曾听过蕊心塔的曲子?” “啊,那不就是……”素伊还想说些什么,赶忙住了口。不用说也知道,清卿说的曲子,便是南嘉攸当年一听,就险些夺了八音会状元的曲子。自己亲儿究竟学了些什么,当娘亲的哪有不想知道的道理? 清卿见她眼神中像是来了兴趣,便抽出半截长剑,敲着那剑身,低声吟唱: “影坠芳菲下,声色有无中。飞白孤灯里,落红梅子东……” 江素伊果然听得入了迷。清卿本以为她对音律一窍不通,此刻看她神情,却好似全然听懂了这曲中之意,眼看着就要顺着这曲谱旋律,手舞足蹈起来。 一曲未完,忽地船舱内一阵响动,沉璧一把掀开门帘,大叫道: “不好了,天客居的大船追来了!” 第一百三十章 聪明一世 “先生,就是前面那艘船。” 箬冬点点头,顺着弟子手指的方向看过去。从高处向下望,那一叶小舟不过拇指一般大。船身在摇晃颠簸的雨夜里意外地平稳,船里坐着的,显然不止一两个人。 这件事比想象中要复杂得多,箬冬心中想着,手指关节轻叩着剑柄。 据先行的弟子回来报,众人并未寻得放箭刺客的踪迹,但追着清卿一路,果然发觉码头边还有另一个人。夜色黯淡,并未看清那一人的面貌,但就那擦着众人性命而过的一箭来看,箬先生已然能猜出个八九不离十。 那般惊世骇俗的箭法,就是孔岳川在世,也数不出几个人。 眼下令箬冬发愁的不是刺客——能当着他西湖箬先生的面行刺成功的家伙,恐怕还没生出来呢。箬先生更担心的是,弟子们迟早要查出刺客是什么人。先掌门对不住孔将军之处已经够多了,箬冬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掌门当时的魄力,能在明争暗斗之前,光明磊落地下狠手。 再者说,沈玄茗婚宴当天,自己的弟子刚出发去解决南林余党,那“齐天大侠”的一条命就被拥有精准箭法之人抢了先。不过当晚,江家后人立刻就现了行踪。 这其中,有几分可能是巧合? 即便箬先生自己也曾抱了一分的侥幸心理,眼前这一艘小船,便是把最后那一分也消除得干干净净。他们姐弟俩,就是是哪一个和江家扯上了关系? “先生。”身后一年轻弟子抱拳行礼,“抛钩已备好,只等先生一声令下。” 看来没时间犹豫,还是先把这艘船控制住再说。这样想着,箬冬缓缓抬起手。 “先生且慢!” 一颇为清亮的声音在身侧响起。只见安歌也轻施一礼,像是有什么话要说。箬冬便暂且放下手,沉声道:“但说无妨。” “先生,弟子愚见,此刻那小船上不知究竟还有何人,而那些人作何打算也无从知晓。若是贸然抛钩强行截船,只怕人心不定,拼个鱼死网破也未可知。” “那你如何想?” “弟子认为,与其动手,倒不如派天客居几人去充当说客。若是能劝得归降自然好,若是不能,至少也能打探出对面几人的底细来。” 箬冬闻言,盯着那船沉默着。身后的抛钩张着尖厉的爪子,那亮闪闪的身躯严阵以待。自己只需轻声下令,那艘船便不得不在湖心停下。纵是上面的人跳船逃命,也会有早已埋伏于水下的天客居弟子追上去,恐怕一个也跑不了。 “你说的有理。”箬冬轻轻叹口气,“依你之见,谁去合适?” “蒙先生不弃,弟子愿自行前往。” “弟子也愿去!”安歌身旁的任思渊闻言,也赶忙行礼请求。 安歌摇摇头:“不可。此行凶险之处,并不在人多人少,而是生怕惊扰了对面真正了幕后之人,打草惊蛇就不妙了。若先生准许,弟子愿一人前往。” “先生,安师姊孤身一人,只怕……” “无妨。”安歌转过头,微微笑道,“安将军和令狐少侠虽与西湖结下过仇怨,终究是光明磊落的正派之人,断不会使暗招害我。令狐少侠若真有心图谋不轨,今日又何苦在来箭时拉开掌门?” 思渊一听,心下不得不承认,师姊所言的确有几分道理。清卿为人的确草莽了些,但也不至于冲着养了她三年的天客居动手。安将军就更不必说,毕竟是西湖世代将门之后,断不会轻易暗害西湖自己人。 此时担心的,是要问清楚,那人今日在蕊心塔暗害掌门是为何。 思渊转头看向箬先生,想必他此刻也是与自己一般想法。只见先生拿定主意一般点点头道:“既如此,就按你说的做吧。下船之后,万事一定小心。若是发现不对劲,赶快回来,护得自己周全要紧。” “是!”安歌闻言,拢袖向先生行一礼,将长剑紧紧挂在腰间。 看着安歌缓缓走下悬梯的背影,箬冬仍是眉头紧锁,似是忧心模样,却也并未叫安歌回来。思渊只道师姊此行凶险,先生终究放心不下罢了。箬冬心中却不住思考—— 今晚那支银羽箭,虽离得掌门身近,箭尖来势,却显然是冲着自己。 话说清卿与江夫人正在船尾时,却忽听得沉璧那一声尖叫,二人赶忙奔回船屋之内。透着门帘向外看,果真是一条身躯硕大的船紧跟在小舟之后,船上还挂着绣有弦纹的旗,显然便是天客居以掌门之名追了过来。 安瑜从后背拿出一支银羽箭,后背僵直,已然是临敌模样。 看着大船一路接近,眼看便要从小舟之上倾轧过去,清卿凝神于耳,不住地听着那对面的动静。唯独沉璧一个按捺不住性子,不住地叫唤:“到底听出什么了啊?咱们几个不会被西湖的人给抓去吧!” “安静些!”江素伊忍不住瞪她一眼。 “瑜儿,对面大船顶上的右边,有个铁钩子,只怕随时要抛过来。” 安瑜一听,赶忙眯着眼睛向着右边看去。若是不注意,当真看不到——那亮闪闪的斑点不过绿豆一般大,只是凭着眼睛,自然是难以察觉。莫非姊姊是听出了铁钩和绳索摇晃的动静?安将军心下正暗自佩服着,忽听清卿接着道: “若是那钩子等会儿被抛到半空,你能不能把它射下来?” “能。”安瑜毫不犹豫,微微拉开了弓,对准了那枚绿豆大小的亮斑。 一时间,船里船外,所有人屏息凝神。似乎连雨夜的风声都变小了,空气中只剩下安瑜微微拉动弓弦的咯吱咯吱声。忽地听清卿松下一口气: “不必了,他们把钩子收回去了。” “收回去?怎么可能,难道西湖就这么放我们走?” “嘘。”清卿赶忙作个悄声手势,“没那么简单,有个人过来了。” “难道是要上到船里来?”素伊皱起眉头,“他们几个人?” “一个。” “这……”舟中几个人面面相觑,怎么也想不通其中道理。 清卿也低头沉思片刻,一下子抬起眼来:“不如这样,你们三个去舟中找个地方躲起来,我且先再此处,试试她来意。” “不可!”安瑜高声道,“西湖弟子在对面已成包围之势,岂可留姊姊一人在此?” 沉璧一听,也叫起来:“和这帮人有什么可说的?咱们还是跳船游走吧!” “游走更不行。”清卿摇头,“早有天客居的弟子埋伏在水下,一听便可知。现在跳船,只会被抓个正着。倒不如你们三个先躲起来,实在没了退路,试试鱼死网破,倒也是个办法。” 不待几人反驳,清卿接着道:“我本身也不会水,还不如留在此处,试试天客居的底细。” 江沉璧叉着胳膊,“哼”了一声。此时此刻,的确没有更好的出路。 只见那来人身影越来越近,三人只好先藏在船下的一处暗道中,清卿在出口处重新放好一张方桌,只作若无其事的模样。果真听得门帘之外一声轻喊: “天客居大弟子安歌,前来拜访贵客!” 安歌听着门内动静,只是觉得其中静悄悄,不像是有人样子。试着伸手掀开门帘,只见只有清卿一人安坐正中,优哉游哉端起茶杯,招呼一声: “好久不见。” 却见安歌环顾四周,重新把目光落到清卿身上来:“如何只有你一人?” 清卿笑了:“天客居好大的阵仗,不也只来了安少侠一人?” 听她这样回答,安歌也只能闭起眼,叹口气:“清卿,这不是一步好棋。你明明在千钧一发之际救下掌门,是大功一件,如何又要与刺客共同逃跑?这岂不是白白辜负了掌门心意,还为自己添上了一项罪名?” “所谓罪名不罪名,不过是你们先生一念之间的事。我若此刻仍留在蕊心塔,自然没了那逃跑的罪,却也少不了谋害掌门未遂的名声。清卿虽知道这不是一步好棋,却是相较之下,最本能的选择罢了。” “本能?清卿,你如今岂可靠本能做事?”安歌说话间,颇有语重心长之意,“你如今在西湖孤身一人,虽说先生三年前留你不死,你也仍是戴罪之身。岂可仍是野人那般草莽,害了自己和身边人?” 清卿听她说“身边人”,料定天客居已然在岸边看清了安瑜模样,只怕想瞒也是瞒不过去。便并不接她的话头,而悠悠道:“我素来当不了如安少侠一般的聪明人。江湖上的人之所以叫我‘令狐野人’,也是我自己傻得惯了,只好凭着本心做事。你若问我当初为什么把你们掌门推倒,我自己也说不上来。只是我自问心无愧,天客居也不必因此就送我个什么大功大过的名头。毕竟,我若真是聪明过头,便早该更名改姓,忘了自己是令狐后人,潜心在天客居图个安稳日子不是?” 不等安歌接话,清卿便又道:“既然劳烦安少侠远来一趟,清卿今日便听一次安少侠的劝告,告诉少侠一件算不上聪明的事。救了掌门,你们不必谢我——因为那箭本也不是冲着西湖掌门去的。” 一听此言,安歌忍不住握紧了拳头,“砰”地在桌上一敲:“那是冲着谁!” “少侠聪明绝顶,不妨自己猜猜?” “是你?还是当晚在蕊心塔另有其人!” 清卿听她猜想,忍不住笑着摇摇头:“少侠聪明盖世,怎么如今聪明反被聪明误?少侠当真以为,西湖平了八音四器,横扫江湖一世,自己天客居的名声就那样好么?” 安歌听着她话中有话,还颇有些嘲讽之意,只觉这只言片语间,牵扯出的事比想象中要多得多。当今江湖之上,竟有人敢在天客居头上作乱——如此大事,不得不问个清楚。再抬头,眼神间已多了几分杀意: “你想把此事瞒下去不成?” “清卿说不说,是自己的义气。安少侠真想知道,就该凭自己的聪明。” 安歌听她出言这般讽刺,终于忍无可忍,顷刻之间长剑出鞘,拔剑而视:“令狐清卿!此事今日必须有个了断,你别让我逼着你说!” 第一百三十一章 暗箭难防 眼见安歌怒目圆睁,弯眉紧蹙,白皙的脸上因为恼怒而阵阵泛红。清卿反倒不慌不忙,随手拿起桌上烛火,让摇曳烛光清晰地映出自己的面容: “安少侠若是真心猜不出来,清卿倒还敬你三分;若是心中明镜似的知道答案,却还来问我——那少侠也别想在箬先生面前借我之口说出来!” 话音方落,清卿一看对面的剑影已然横在半空,登时将那烛火出手,一点细微的火苗扑在空中,与长剑剑刃打个正着。只听“呼”一声风响,那剑刃正巧撞得火烛灭了光,整个船屋之内瞬间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安歌起初一愣,本以为清卿不过下意识出手抵挡,却无厉害术器罢了。转念一想,却惊出一身冷汗—— 那柄长剑明明还在她身上! 进得船内,安歌看得清清楚楚,清卿将那柄长剑正紧紧挂在腰间。而令狐清卿反借自己之手灭了火烛,正是为了此时此刻这片伸手不见五指的昏黑: 江湖上再无第二人,能在暗中将动静听得一清二楚。 这便是那立榕山听音之处的厉害之处,安歌心知,绝不是旁人想学就能轻易学得来。就在这一刹,安歌清清楚楚听到了剑身与剑鞘相摩擦的声音。 没了退路的令狐后人,要动手了。 两人都不说话,彼此相距甚近,呼出的气息甚至能吹到对方的脸颊上。此刻早已没必要屏息凝神,不过是剑刃相交,立见高下。安歌缓缓抬起剑柄,让它水平地悬在半空,等待着与另一剑的锋芒相遇。 谁知那剑却像是黑暗中长了眼睛似的,明知它身在对面,却怎么都找不到它踪迹。 就好像是每一次都听到自己来路,就巧妙地避开似的。 这样平白无故地耗着,安歌心下不免躁动。自己平举长剑而毫无所得,这样在黑暗中团团转下去,终究定是自己先失了力气。不妨想个法子,逼得令狐清卿现身才好。 趁着对面看起来毫无察觉,安歌骤然蹲下身,划过一式扫堂腿,把整个船屋都激荡得乒乒乓乓不知什么碎了一地。自己能听出的便是那小方桌子——方才似乎扫倒了桌子腿,只是听得坚韧之物断裂的声音。随即腿上一麻,定是把那方桌踢了个四脚朝天。 屋内静悄悄的,无人倒地。 除了这些摆设,还是什么都没碰到。明明窄的勉强两人容身的地方,令狐清卿就像消失了一般没了踪影。不对,并没消失,清卿的呼吸还总若有若无地吹在自己脸上呢。 “啊!何不如此?”安歌心下忽地灵光一闪,想到了一个绝妙的法子,险些高喊出声。她令狐清卿的本事,是凭着声音辨物,自己何不效仿一二,找到清卿呼气吹来的方向,再试探出手? 虽说安歌快要把心提到了嗓子眼,清卿心中也是绷紧着一根弦。二人拔剑相向,岂能随意让对方感受到自己呼吸的位置?无奈清卿终究没了内力,时间一长,难以屏息,总是克制不住在呼气吸气之间落出破绽来。 方才安少侠又是平刺又是扫堂腿,清卿巴不得她闹出些更大的动静。只要是出声之物,没有自己判断不出行迹的。可惜安歌却好似突然发现了什么,这半天骤然安静无声,清卿再怎么听,也只有隐隐约约的零星杂音。 安少侠不比自己。毕竟是箬先生座下的大弟子,屏息凝神的功夫,哪能那么容易被发觉? 两人虽不能读懂对方的心思,却在窄窄的船屋内,不约而同地急躁起来。 仍持着长剑的安歌早已不把希望寄托于剑刃之上,只是一步一步走着,同时心下等待着,等着任何一丝微小的气息从自己身边拂过。 只觉的微微的,一缕细小而悠长的呼吸绕在脸颊,那感觉转瞬即逝,立刻不知所踪。 这已经足够了! 安歌冷冷提起嘴角,拔剑向着认定的位置刺了过去。令狐清卿在的确算是个聪明的对手,只可惜大意失荆州,任何一丁点差错都是致命的失误。 出剑时,安少侠刻意向一旁偏了几寸。毕竟还没到杀红了眼的地步,总是要留个活口,带回去交由箬先生处置。这一次,绝对刺不到要害之处,或许会伤着胳膊或肩膀,但留她还能说话就足够。 那攒足了力气的一剑,终于准准刺到了安歌想要的位置。却不料,那一处空空荡荡,安歌一个扑空,身子不由自主地向前跌下去。 与此同时,身后有什么声响正在朝自己冲来——中计了! 清卿如此拙劣的一个诱饵,自己怎就轻易上了勾?此时的安少侠早已没了后悔的机会,只是恨那轻敌的人不是旁人,竟是自己。怎的就相信她令狐清卿会轻易呼吸出声,不偏不倚撞在自己脸上,还能容得自己感受得那般细微准确? 可惜自己现在后心暴露,门户打开,就是内力比清卿强上千百倍,又如何能是她对手?安歌此刻已顾不上思索天客居的名声和自己的判断,只是将长剑尽可能地背刺道身后去—— 这是“天客剑法”的第一招“三合九则”,为的便是视线中看不清敌人来路时,仍能不视而尽可能地将其逼退。这一招是天客居弟子们入门先学的第一招,看似最普通,在实战中却很少能用到。毕竟没人的后背能长眼睛,这样听不出声音的盲刺,多少有些碰运气的成分在。 只有将这一招练到出神入化的高手,才能化凡为奇,甚至不回身都能一击致命在敌人要害之处,走遍江湖,少有人敌。 安歌毕竟十几岁的年龄,岂能有背刺清卿还能刺个正着的本事?不过是下意识使出这一招,给自己争取出回身再次出剑的时间罢了。谁知剑尖一出,忽听得身后一声高叫: “下边!” 莫不是下方有人偷袭?这一叫,安歌纵然不修音术,也是彻底听清了清卿位置。这令狐野人分明在自己左后,为何要喊下边?安歌心中想着,一次中计已然长了教训,绝不可在同一个地方接连摔倒两次。 清卿这般大喊,定然是险些被自己伤到要害,才想出的下下之策。 打定主意,安歌便并不转开那长剑去路,反而更向着左后方偏了偏。这次,那剑尖仿佛撞在了什么柔软的物事上。一刺而入,却又被一阵更结实的力量顶住,突然间一动也动不了。 安歌终于回头能望,却发现仍是黑魆魆一片,什么也望不到。 此时自己的双眼已经稍稍适应了黑暗,便在方才左后的位置,看见模模糊糊一团黑影。满是水汽的空气中,还传来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看来自己后背出剑那一刺,将令狐清卿刺了个正着。 安少侠大喜过望,还没来得及迈出一步,却骤然觉得左臂一麻,一阵酥酥的痛感从手腕上蔓延开来,随即扩散到整个左手臂。等安少侠反应过来,才发现自己的左胳膊已经抬不起来了。伸手不见五指的船屋内“刷”一声忽地亮起,只见个眼熟的陌生女子站在正中,举着蜡烛道: “原来这就是天客居的大弟子!这点本事,真是让满江湖看了笑话!” 这女子生得媚眼如丝,偏是嘴角冷笑,害得整张脸都是一副诡异的形状。安歌看着她得意不停,抬手一看自己左臂,竟是一条黑线顺着血管而下,透过皮肤都能看得一清二楚,显然是中了厉害的毒。 转头一瞧,令狐清卿也倒在地上,双手捂着小腹不断出血之处。见安歌正不知所云地看着自己,清卿没好气地道:“方才叫你躲,你怎么还有闲工夫来刺我一剑?” 竟是清卿听出了暗中偷袭的来路,这才叫自己提前闪避!安歌一听,恍然大悟,此刻只能叫悔不迭。只是面前这女子究竟是何人,安歌仍是毫无头绪。只觉得曾经在何处见过,一时怎也叫不出姓名。虽是左臂中毒,安少侠仍是用右手拾起长剑,自下而上指着那女子道: “你是何人?报上姓名!” “呵呵……告诉你也无妨。”女子一笑,两种不同的娇媚与残暴气息同时显现在她眼中,“我乃南林江氏之后江沉璧,今日特来会会你们天客居!” 果然是南林江家惹出的事,与箬先生先前所想分毫不差。自己下船之前,先生也曾嘱咐自己要多加小心。自己明明知道她们江家后人擅使些暗器,又喜欢在暗器上涂抹各式各样闻所未闻的毒物,怎的今日却偏偏还是着了她们的道? 早知如此,便不该沉溺于一时胜负,与本就不会伤人的清卿缠斗那样久。 “你做什么?”清卿有气无力地向沉璧开了口,“天客居的安少侠一人前来,你何苦在暗中伤她?”沉璧一听,昂着头,才不理会:“正是看见她一人来,才要赶紧控制了她,免得白白错过这绝好的良机,还少了个西湖白送上门的人质!比不得令狐少侠你,暗中纠缠得那么费劲,终究比不上本姑娘的金簪,一击得手!” 清卿闻言,只得苦笑。江湖上条条框框的规矩不少是真,但这从未把各项规矩放在眼里的性子,满世界也寻不出第二个江沉璧来。 一旁的安歌都忍不住摇了摇头:碰上这样的对手,的确不能用寻常的法子。 “啊呀!不许胡闹,怎把安少侠伤成了这样?”一浪高过一浪的尖厉喊声从跌倒的方桌之下传来,安歌这才看得明白,船屋之下还有一条暗道可以暂时容身。此时江素伊正从暗道之下缓缓而来,上到屋中,赶忙扶了安歌坐起,左左右右检查着她手腕上的伤痕: “沉璧下手怎么没轻没重?把天客居的大弟子伤得胳膊抬不起来,今后见了箬先生,还怎么向先生交代?你我来到西湖,本该是客人,怎么一点也不讲礼数,出手就是那不要命的金簪……” 如此唠唠叨叨一大段,不知道的,还真以为江夫人记挂安少侠的伤势,忧思不停。清卿靠在一旁,心中止不住的无奈—— 唠叨许久,一句关于解药的话都没提。 “江少侠。”清卿悄悄靠近沉璧,“这毒可有解药?” “解药么,既然是有。这毒物是姑奶奶新调和的玩意儿,还没试过解毒的药物管不管用呢!不过西湖物产丰饶,人才济济,还怕找不出个解药来?” 越说到后来,沉璧越是提高了嗓门。别说安歌了,就像是生怕另一条大船上的箬先生听不见似的。 “安少侠,用你一条命,换我二人去与小掌门叙叙旧,如何?” 第一百三十二章 珞珞如石 “痴心妄想!”安歌一听,心中恨得咬牙切齿。这二人出手毫无底线,岂能让她们说见就见尚且更年轻的掌门?虽是心中怒火中烧,安少侠仍是表面平静,缓缓说到: “夫人的好意,晚辈心领了。只是天客居弟子从不受别人要挟。这解药,二位不给也罢。” 话音一落,转身就向门口走去。偏是没走出几步,江夫人笑脸盈盈地拦在门口,按住门帘,轻快地道:“难得有天客居的弟子愿意来喝茶,若是如此轻易便回去,岂不是要西湖笑话我们江家礼数不周?” 听得江素伊这番言语,清卿在朦胧中渐渐意识到一件事。自己入船时,还以为如今的江夫人善解人意、款款大方,早就不似从前那般蛮横而不讲道理。直到见她立在船口,堵了安歌去路,清卿才发觉,无非换汤不换药——这夫人不过仍是同样的本心,换了一副新鲜的皮囊。 暗自想着,清卿不自觉地摇摇头。原本的无耻之徒学会了一套笑里藏刀的本事,行走江湖,又何以服众? 只怕能保得自身性命便已是万幸,更别提什么帝王气概。 安歌受了伤,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素来又是个有骨气的,见不得江夫人这两面三刀的做派。此时站在原地,恨不得一剑劈开去路,却终究是望着素伊笑容可掬的模样无可奈何。左右为难间,却听得一旁中了自己一剑的清卿忽然开了口: “江夫人,安少侠终究也是个替箬先生传话的。即便夫人拿住她要她做什么,少侠她自己也未必做得了主。还不如让安少侠替夫人您也传个话,要箬先生亲自下来相见面谈,放安少侠回去如何?” 还不等素伊张口,清卿又接着道: “江夫人如今独门独派,江湖上无人不晓,想必箬先生定然不敢伤及夫人分毫。” 江素伊一听,眼珠子一转,显然便是动了心。看看安歌那半条暗黑的手臂,想着她迟早要支撑不住,到时候以解药相胁迫,料那天客居不敢不从。不如此刻放她回去…… “姑姑不可!”沉璧一声叫喊,打断素伊思绪,“如今放了她回去,若是她宁死不要解药,岂不是少了个威胁天客居的把柄?还不如押她在此,逼那箬冬老儿亲自下来!” “厚颜无耻!”安歌忍不住出声高叫,却奈何自己中毒越来越深,气力听来已然虚浮不已。素伊打定了注意,向着侄女儿点点头道:“好!就这么办!” 眼看着素伊就要转身出到外面去,突然见一道黑影从暗道中窜出,闪电般拦在江夫人身前: “请夫人三思!” 这身影毫无疑问便是小黑将军。安瑜藏在暗道中,本不想现身,略略担心被天客居看清了自己面目。此刻却像座小山一样立在素伊面前,坚实的手臂牢牢挡住她去路。 素伊秀眉一挑:“为何不可?” “夫人颇有壮志,所求之事,岂是今日与箬先生争一高低?安少侠身为天客居大弟子,乃是不顾安危,方敢只身前来与我等相会。夫人若是强行扣留安少侠在此,岂不是不仁不义,伤了夫人在江湖上的名声?” “哦?江素伊脸色沉下来,“你是说本夫人不仁不义了?” “在下不敢。” “黑将军,今日天客居的弟子在这儿,咱们不妨让她听听。要了齐天大侠的命的,是小将军的银羽箭吧?夜中在蕊心塔险些射中温掌门的,也是将军你吧?我江家看你是个西湖弃子,可怜无处去,连个断腿的卖笑歌女也护不住,这才给你个效劳的机会。怎么,如今便要反咬夫人我不仁不义,扣不得天客居的人?” 安歌在一旁听着,背后涔涔冷汗。 箬先生不知道的是,亲眼见见那放箭之人,才是安歌独自前来的真正目的。 一路追来,安歌心中不断祈祷的事,便是千万不要看见那个日思夜想的身影。安歌生怕一拉开门帘,出现在眼前的便是黝黑的皮肤,和与自己的五官过于相似的脸。直到看见清卿一人正坐船中,这才松了口气。 而安瑜从暗道中闪身而出的那一刻,安歌觉得自己心都要碎了。 有那么一瞬,安少侠心中想着,有没有什么法子能在箬先生毫无察觉的前提下,带着小黑将军,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这片茫茫宓羽湖。偏是夜色如水,月光照在湖面上,显得格外清晰。 而湖水之下,更有天客居会水的好手严阵以待。 自己怎么能生出这种想法?不过一瞬,安歌立刻摇摇头,将这种念头赶出了脑海。自景明走后,先生身边最信任的弟子便只剩下自己一人。若是身为大弟子而叛于师门,岂不是负于先生一辈子的教诲? 自己性命事小,唯师门断不可负。 想到此处,安歌回头,不自觉地向清卿处望去——安歌曾以为,箬先生留她一命至今,不过是心系那传说中名为《翻雅集》的曲谱罢了。难道没了那份谱子,西湖自己的术法,就不能同东山甚至整个江湖相抗衡了么?三年来,安歌一直不以为意。 直到温掌门穿过人群,走到她身前,举起酒杯时,安歌才在那一刹悟到了些什么。 明明是落败后人,明明是戴罪之身,仍是每时每刻都不忘东山上那早已覆灭的令狐一族,怪不得连掌门和先生都要敬她三分。 先生嘴上不说,但安歌还是看得出,思渊那晚来报清卿接下天客居的行头时,箬先生眉间总是有股淡淡的失落。 不求碌碌如玉,珞珞如石,或许这才是白玉箫的真谛吧。 清卿如今捂着不断流血的小腹,有气无力地趴在一边。而安瑜将军则拦在门口,坚决不让江素伊踏出去半步。听着黑将军和姑姑立在门口,言语间针锋相对许久,江沉璧不由得听着不耐烦,突然间高叫一声: “姑姑,他既然决意不让开,那又跟他客气什么?” 说罢,两枚金簪丝毫不打招呼,夹劲带风地朝安瑜的方向飞去。 沉璧今日的金簪功夫,早就不能与三年前同日而语。其下手之准确而狠厉,清卿也曾领教过一次。如今见安瑜与江夫人争执了个义愤填膺,丝毫不发觉江沉璧暗器射来,清卿苦于自己动弹不得,赶忙惊叫一声: “瑜儿,当心!” 话音未落,那两根金簪果然落在半空,离着安瑜后背不过两三寸远。 “砰”的一声重击,安瑜根本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便被安歌一把推倒在地。二人紧紧磕在船屋一角,方一翻滚,那小船便剧烈地摇晃不停,忽地径直向一边倒去。 沉璧只见一击不中,本想收回金簪,却不料船身一斜,那簪子打偏了方向,顺着自己身子掉到船外去了。小船吃着劲,颤巍巍稳住了身子,却已然进了水,船身骤然降下去一大截。 再这样纠缠下去,只怕五个人要一齐落到湖水里喂鱼才算罢休。 船身倾斜,江素伊也一个没站稳,摔到了小舟的另一边去。安歌岂肯放过这等良机?只见门口不过两三步远之处,赶忙起身,拉住安瑜的胳膊便要向着屋外冲出去。谁知沉璧虽然还没站起,手里偏不闲着,一枚发簪又向着安歌打来: “休走!” 安少侠赶忙侧身闪避,这一下子重重撞在门边,本就不稳当的船身又是抖了一抖。接着还未完全熄灭的烛火,安瑜瞟见清卿还趴在地上,赶忙上前,将她一只胳膊打在自己肩膀,扶着她站起: “姊姊,我们离开这儿。” 姊姊?安歌一听,愣了一愣。 扶着清卿,安瑜行走难免吃力。好容易挨到门边,却被江素伊抢先一步,又牢牢堵住了门口:“不把天客居的人留下,谁也别想从这儿过!” 虽说江夫人嘴上不肯服软,心中却早已七上八下,咚咚地响个不停。若是就此落汤鸡一般落入水里,岂不是必然要落入天客居之手,让那老先生和小掌门白捡了便宜? 只见安歌拔出长剑,已然准备着背水一战。 这小船在风雨中晃晃荡荡,早就被大风吹飞了坚硬的蓬草,空留下个轻飘飘的船架子。起初江家二女备这船,不过是贪图它身姿娇小,航行快捷的便利。谁知天客居竟有大船能一路追来,小船便再难脱身。安瑜看准了那门旁的木梁快要支撑不住,便径直上前一步,握住安歌手腕,让那长剑一下捅穿了大片破蓬草搭成的外壁。又见船屋摇摇欲坠,只怕就要将几个人一齐压在下面,安瑜便道一声:“快走!”拉着安歌,拖着清卿,抢出一步奔向屋外。 素伊见势不妙,便也一把拉起沉璧,夺门而出。 几个人刚刚争先恐后地跑到船头,便听得“咚”一声闷响,那船屋彻底塌成了碎片。摇晃不止的小舟终于支撑不住,仿佛喝醉了酒,左摆右突,怒吼一声沉下水去。 那船尾吃重,不断下沉,渐渐把船头顶地翘了起来。 这下,窄窄的船头一下子斜立了五个人。离湖面最近的清卿乍然觉得脚底凉丝丝的,低头一看,不知什么时候湖水已经漫涨了上来。 “先生,便是那人。” 远处那天客居的大船上,有个弟子认出了安瑜模样,便走上前,在先生身边道:“现在那舟中和安师姊站在一起的,便是我们追到码头时所看见的二人。” 箬冬叹口气,清卿和安瑜那姊弟俩的身影,在此处看得清清楚楚。 这次,恐怕自己抬起的手是放不下来了。不过指尖一动,一张大网连着抛钩,铺天盖地向着那枯叶般的小船落了下去。待清卿听出大船上那熟悉而又不对劲的声音传来时,抬头一看,连着铁钩子的大网正在自己头顶。 “快闪开!”清卿下意识地松开了安瑜肩膀,想拉着安瑜避开那网,闪到一边去。谁知自己忘了这船已有一大半陷入水中,自己一松手,登时半个身子坠了下去,甚至还呛了一口凉水才勉强探出头。 顾不得三七二十一,清卿赶忙扶稳船板一侧。安将军此时已搭箭上弓,准准地冲着那铁钩子中央射出一箭。谁知,这箭虽是安瑜攒足了力气,却敌不过那银羽箭中本也有三分铁在箭尖上。这一箭在半空还未发力,便被硕大的铁钩牢牢吸了上去。 安瑜此时再想避开,已然来不及。只见那大网兜住安将军黝黑而高耸的背影,轻轻一拽,便将他整个人提到了半空。 “瑜儿!” 清卿大叫一声,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离自己越来越远。 第一百三十三章 晏然来迟 清卿眼看着安瑜被天客居拿了去,而这窄窄的破舟上一面是江家二女,另一边是箬先生的大弟子安歌,四处皆是茫茫湖面,再无可以落脚的地方。只觉得这小小一块船板还在一步一步地向水下沉着,自己挣扎扑腾,就快要没了容身之处。 正踌躇间,忽然听得远处湖面“哗啦啦”地响。倒像是什么人顶着风浪,不断前进一般。莫非又有船来了?清卿顺势回头,果然见雾蒙蒙的水汽中,一个硕大的黑影正遮云避月地靠近这片风起云涌的湖面。随着那影离几人愈发的近,清卿这才看清那黑影的轮廓—— 竟是一艘平稳的大船行使而来。那船甚是稳固,非得风浪推它不动,倒还像是它身上长出两只巨手,将身前风浪都拨拉到了一边去。船上不知什么人齐声喊着: “江夫人!江小姐!我等来相助也!” 伴随着这呐喊之声,更有零零碎碎的声响悄悄划破风浪,向着近处而来。清卿还没来得及叫一声:“不好!”便见得浮在水面上几个靠得近的天客居弟子乍然直挺挺后仰,紧接着像是身子不受控制地沉入湖中,湖面上登时一片飘红。 果真是江家的暗器!只怕这次那些器物上又涂了一击致命的至毒之药,那些年轻弟子都没反应过来出了什么事,便觉得背后一痛,随即再也没了气地沉入水中。 这次那大船上来的,想必比先前又多了一众好手。那些暗镖扔得准而狠,击击直中要害,毫不留情,却也半点儿没伤着小破舟几人。江沉璧也闻声回头,随即兴奋地大叫道:“姑姑,是楚伯伯!楚伯伯来救咱们了!” 安歌一听,心中赶忙暗道不妙。那江家虽不成气候,至少也是南林遗后,南箫虽去,声望尤在。再加之素伊那天生学也学不来的风韵,结实的江湖好手不在少数,岂能无人来救?素伊此时心中也终于缓下一口气: 自己和沉璧二人夜半未归,终于等来楚晏那老家伙沿路赶了来。再晚半刻,只怕她们江家二人就要被带到天客居的船上了! 大船上果然有一雄浑的声音干笑两声,气力甚足,非寻常人可比。只听那声音开口道: “江夫人,老哥哥我来得不算晚吧?” “还废什么话!”素伊终于忍耐不住,“还不快把姑奶奶拉上去!” “急什么?”那名为楚晏的神秘之人哈哈大笑,“这不就来救夫人您了!”话音一落,果然是有三四人攀索而下,只听得空中“嗖嗖”几声,那些暗影敏捷地荡在空中,足尖轻点湖面,伸手便一齐将扒着船板的江沉璧捞了上去。 “好身手!”清卿忍不住叹一声。那些人从放索到荡在自己身旁,不过闪电般一瞬的功夫。自己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便觉得一阵凉风拂过脸颊,随即那江沉璧便蹬着双腿飞在半空了。 江家竟收了这等高手为己所用?清卿不自觉地看了素伊一眼,只觉得这声名狼藉的江家夫人竟有着好些不为人知的厉害之处。 沉璧好容易得了救,却是吓得半条命都没了。两只脚刚刚落在船上,便急忙叫喊道: “痛死本小姐了!” 另一边,对面那天客居的船上也是不曾料到,江家还有这等不容小觑的高手来。思渊立在箬先生身旁,忍不住喃喃道:“这究竟是什么人?” 箬冬双眉紧锁,他知道对面的楚晏是什么人。当年自己虽温弦温掌门拜访南林多次时,便亲身领教过那是个多难缠的老家伙。此时楚老头儿已然帮着江家动了手,只怕自己这边也得争分夺秒,绝不能轻易落了下风。随即转头吩咐任思渊道: “你亲自带人去,把安歌和令狐家的带回来!” “是!” 江素伊的半个身子仍然泡在湖面之下,冰水刺骨,惹得她不住地打着寒战。心中只道那姓楚的是故意为之,先把自己亲侄女儿救上去,却任由自己在湖水中再泡上半刻。听着江沉璧得了救还在船上大喊大叫,素伊不由得暗骂了声: “小兔崽子!” 那大船上的楚晏像是猜出江素伊想着什么似的,现身船头,一把长至腰间的白须飘飘而立。下面湖中的几人这才看见他真面目——只见他须发全白,神色眉眼间却仍是个气力十足的青年人模样。听得他甚是有力地喊一声: “好夫人,咱老哥儿亲自来救你了!” 原来是为了这个!江素伊忍不住朝着湖水中啐了一口,随即转头看向清卿道:“今日跟了本夫人走,你令狐家与我江家共成大业,如何?” 清卿一下子睁大了眼——想不到如此性命关头,江夫人还不忘自己的皇帝梦。 江夫人回头一瞧,楚老儿已然亲自攀了绳索,顷刻之间就要从半空滑下来。见清卿半天不答话,素伊想着,便是先强带走了她,之后再慢图那《翻雅集》的秘密不迟。于是不由分说地一把拉过她胳膊,另一手伸向空中—— 只要楚晏轻轻一沾水,拉着自己和这令狐家的上船,不过是一眨眼的事。 便在楚老头儿身子荡在空中的一瞬,另一边骤然传来一声火花四溅般的尖啸,竟是任思渊扯着方才那张大网,也飞纵了身子朝湖面冲来。几个天客居弟子纵身而下,下定决心,绝不能让那对面来人抢先一步。 几枚飞镖不知从何处冒出,乍然便跃入空中。两个弟子猝然不妨,还没落入湖中就中了镖,只好闷叫一声,没了意识地跌下去。却见任思渊当头而跃,单手一拔,长剑飞而出鞘,用那剑柄将面前的铁镖抖落到一旁。随即自己探身抓紧了剑尖,目不斜视,一回手腕,那长剑便自行利落地飞回到剑鞘之内。 “真是不得了的后生!”楚晏在空中目睹任思渊荡开飞镖的模样,忍不住心下赞叹。 清卿此时本无意随着江素伊走。不过半个晚上,自己心中便已然认定,江夫人之流,大多是暗处聪明而毫无亮出锋芒的本事,根本做不得什么统领天下的皇帝。还没反应过来,就又见那铺天盖地一张大网朝着头顶落下,身子下意识一躲,不由自主地靠在了素伊那一边。 “这就对了。”江素伊一笑,“以后就是江家的人了!” “不行!”清卿只觉得自己奋力扒着船板那只胳膊被人陡然拽了下来,自己身子一沉,险些又是呛了一口水。竟是安歌拉住了自己另半边身子:“你至少也是东山名门之后,岂能跟着这等人走!” 名门之后?清卿虽没什么力气,还是冷冷地瞪了安歌一眼。若西湖当真认得东山是什么名门,自己也落不到今日屠山灭门,血仇难报的下场! 正犹豫间,空中的楚晏和任思渊几乎同时踏在这窄小的船板上。二人使出轻功,不过足尖点水,便在破舟中稳稳而立。只是这小舟早就只剩下个空架子,此时骤然站上二人,纵得他二人轻功几乎飞起,也止不住破舟猛地下沉了一截。 这小船尽数沉没,不过是半柱香的事了。 楚晏方才在空中,早就看见江夫人和天客居后人把一女子拉拉扯扯的情形,虽不知这年纪不大的女孩子究竟是何来历,但想着与其看她们纠缠不休,不如快刀斩乱麻,解决了下船来的这年轻后生再说。 想到此处,楚老头毫不犹豫地连发三镖,镖镖冲着任思渊要害处点着。 任思渊毕竟年轻了些,方才落在船上,比那姓楚的家伙晚了一步。身子还没立稳,便觉得脸前风声呼啸,接连三镖都是冲着自己性命而来。情势虽险,思渊却也沉得住性子,让身躲过当头一镖,纵身跃起,足下又避开第二镖。偏是第三镖眼看着就要正中心口,这才长剑出鞘,让剑刃牢牢撞着了那来势最快的第三镖。 意料不到的是,这第三镖甚是狠辣,想必是那性楚的老家伙早就算得自己能避开前面两镖,这才将第三镖使上了十足十的力气。思渊拿那长剑一挡,竟是逼得剑口卷了刃,自己也连退几步,飞身就要摔入湖中。 只听“啪”的一声厉响,飞在思渊身侧的第四镖凌空跌了出去。 楚晏一惊,愣了一愣,才发觉是有人发觉了自己侧飞在半空的第四镖。这一镖力气虽不是最重,可去路最巧,明明迎面抖落而出,却能绕开思渊身子,避开他正面招数而直取后心。这镖夹在三镖之后,本就不易察觉,再加之速度最快,更是铁光凛凛,无人能看得清楚。 谁人竟能发觉此镖? 一低头,竟是另一柄长剑不知脱了谁的手,一下子随着那铁镖坠入湖水之下。楚老头这才看清,竟是被夹在中间那女子,长剑脱手,手脚胡乱挣扎间,就快陷入水中。 楚晏有所不知的是,自己方才虽看似发出三镖,一旁的清卿却已听出那一侧的第四镖。奈何清卿自己两只胳膊分别被江素伊和安歌扯着,一时脱不开身,便情急之中拔下安歌腰间的长剑,不偏不倚抵住了半路的铁镖。 而自己手中无力,连带着安歌的剑飞出老远没了踪影。 这女子究竟是什么来路?楚晏左思右想,就是不知,当今江湖上有谁家功夫能破得了自己暗镖的术法。 楚晏心中一下子明白了江素伊的用意——难怪她非要把此人一起带回去!想到此处,楚晏心中再不犹豫,袖中寒光一闪,似乎那几镖就要冲着清卿身旁的安歌而至。清卿一下听出他袖中动静,赶忙一把将安歌半个身子按下水。 二人一个不妨,连灌了好几口冰湖水,却也丝毫不敢抬头。 忍了一阵,似乎水面上再无动静。清卿本就不会水,这下一口气怎么也憋不住,终于挣扎着抬起头。谁知楚晏竟收了手,袖中安安静静,再无动静,不知方才那几镖到了哪儿去。 任思渊和他对视着,摆足了寸步不让的架势。 令狐清卿尚未反应过来,方才千钧一发之际究竟发生了什么,便觉得自己身子猛地一斜,竟是被素伊铆足了力气拽着自己胳膊: “快走!” “不能走!”安歌一听,立刻握紧清卿手腕,似乎将五指的指甲都要嵌进她皮肉里去,“你不跟我回去,他就真难逃一死了!” 安歌另一只手指着天客居的大船之上。如此远的距离,清卿只能看到几个黑袍若隐若现,但清卿清楚地知道安歌说的是谁。话音一落,清卿这才觉得心中陡然漏了一拍—— 瑜儿就在天客居手里,自己能怎么办? 此时一旁的楚晏似乎已然等得急切,不断催促道:“素伊,快放手。” 江素伊哪里肯放手?让这会走路的翻雅集被天客居带回去,比一块金镯子从眼前飞走了还要更难受得慌。 就在几人僵持不下之际,清卿忽地一掌劈开,一竖“万岁枯藤”便空掌击在江素伊手腕上。这一掌虽说力气不大,但却直中她手腕的“内关穴”,逼得她不得不松开了手。 随即空手一撇“陆断犀象”,将素伊的身子在水中缓缓推到一边。 楚晏眼见二人松了手,赶忙松下一口气,根本顾不得还要把清卿抢回去,只是一把抱在素伊腰间,二人身形一闪,眨眼便飞到了空中。 第一百三十四章 苦尽甘来 楚老头方才突然住了手的原因很简单——他一抬头,就和箬冬箬先生的视线撞了个正着。 箬冬那时正冷冷盯着他,但楚晏行走江湖大半辈子,还从未见过那样的眼神。箬冬的面容温温的,丝毫没有半分要拼杀成你死我活的模样。正相反,平素不苟言笑的箬先生嘴角,那时还若有若无地现着一丝笑意。 那时微微一抹,渗透着凉意的笑。 更令楚晏忍不住打个寒颤的是,当自己的视线落在箬冬腰间的长剑,竟发觉箬冬握着剑柄,将长刃探出一毫。分毫之差,立在湖面上根本瞧不清楚。却不由得那柄西湖第一的剑在月光下泛着红,那抹剑光反射进楚晏的眼,刺得他双目生疼。 自南林、西湖两位掌门接连殒命,再加之如今东山被灭了门,他“宓羽三天客”之首的箬先生便得了江湖之人尽皆默认的最高名望。且不说那阴阳剑一旦出鞘就鲜有败绩,便是先生将手放在剑柄上,对面的敌手都不由得寒毛卓竖,连口大气也不敢出。 而现在立在楚晏头顶的箬冬,却已然将那泛着红光的阴阳剑拔出了一毫。 这等无声的警告,楚老头心中明白得很——自己但凡伤了天客居弟子半个手指,他箬冬就能让南林旧部也重蹈东山的覆辙。若是自己此刻还不收手,只怕箬先生就要亲自下到湖面来,和自己这把老骨头比试比试。 楚晏年纪虽比眼前这位西湖先生大了不少,可自己几斤几两,心中也不是不明白。对付眼前这几个毛孩子,自己活动活动筋骨,便也还算得上绰绰有余;但若是惹得箬先生下了船,自己今日恐怕就要葬身宓羽西湖之底,用半生本事来喂鱼了。 想到此处,不知是错觉还是什么,箬先生剑上的光影似乎越来越刺眼,逼得自己不得不把视线挪到一边。再不敢耽搁,楚晏向着天客居大船的方向一摆袍袖,冷冷收了手。 如此一来,南林的楚老头并不出镖,而是顷刻之间就将江家二女带了回去。那南林的大船虽比不得天客居,但毕竟风大浪急,小船反倒行得快速。只见黑蒙蒙一片雾霭间,楚晏和江家女的身影都已不见。只怕追,也是追不上了。 几个掌舵的弟子前来请示,箬冬一挥手,示意这次先放他们一马。 清卿脚还没沾在船上,就被几个天客居弟子架着,硬生生推到箬冬面前:“先生,拿到了那刺客的同谋!”见清卿始终挣扎而不肯屈,竟还抬着脑袋,看向先生的眼神满是凶狠之意,便用力按着她身子道: “跪下!” 令狐清卿哪里肯跪,偏是僵着身子,两条腿摇摇晃晃地撑着,眼睛还是死死盯住了箬冬不肯挪开。可她单独一人方从冰水里脱身,小腹上还挨着一剑,又能有几分力气?不过其中一人向着她小腿上一踢,终究是身不由己地跪了下去。 即便如此,清卿的身子还是被牢牢按在原地,偏是自己不肯低头,看向箬先生的目光像只红了眼的小兽,仿佛转瞬就要喷出火来。 箬冬静静立在几人身前,垂眼看着令狐清卿仍在不断挣扎。 “请先生处置!” 箬冬不发话,只是看着清卿双手被牢牢扣住,却仍是半分反抗也不愿停歇。那双独属于令狐后人的眼睛好似顷刻就要流出泪,却也丝毫不掩饰心中恨意,一道道定在箬先生脸上,生生要在寒冰中燃起烈火一般。 任凭几个弟子怎么拽扯她头发,清卿就是不肯低下头。 “罢了。”箬先生摇摇头,“今天晚上,你做得很好。” 清卿不由得一愣——做得好? 只听得这西湖先生接着道:“带她下去看着,其余的事,明早决定不迟。” “是!”几个弟子齐声答应。 那大船船底暗而无光,虽不见天日,清卿也能感受得出,折腾了大半个晚上,天已然快亮了。耳听得湖面窸窸窣窣,似乎又下起了小雨。西湖一带本就雨水充足,如今雨季,空气中潮闷得厉害。清卿轻轻张开手,再松垮垮地握成拳头,只觉得掌心处的伤疤并未淡下去,反而肩膀隐隐作痛。 每每天公有些作雨的样子,清卿就觉得肩头那一阵痛楚无可抵挡地蔓延开来。怎奈何西湖多雨,那深入骨髓的伤,是老天爷也奈何不了的。清卿双手捂住肩头,像是抱着自己,随即喃喃地道: “兄长,或许有些事,真是命中注定的啊。” 自己小腹虽也留着一道剑伤,但比之肩头,清卿已然感受不到它的存在。自己随身也带着些能治外伤的药,虽泡了水,总归聊胜于无。 清卿心知肚明,在几乎一大半天客居之人的心里,自己一个姓令狐的野客,本就该戴罪在身——如今还冒犯掌门,勾结“刺客”,更是罪加一等。天一亮,箬先生能不能留自己一条命还难说。 而现在门外看守甚严,自己气力耗尽,又能上哪里寻药去? 再者说,清卿心中十分清楚,安歌今晚上受的伤,比自己要严重得多。清卿不用听就知道,除了守在自己门口这几个,其他人定然都跟着箬先生涌入了安歌房中。 江家毒物的厉害,恐怕早已今非昔比。除非宓羽西湖当真有什么灵丹妙药,否则,安歌那半只胳膊定然要保不住了。 双臂就快没了知觉,清卿强撑着最后一丝力气,给自己伤了药,便立刻摊在船底,一动不动,将所有精力都集中在一声声急促的呼吸。清卿强迫自己忍着,必须忍着——稍微一动,非但肩头的痛不能缓解,还会撕裂腹部那尚未好全的新伤口。 正咬牙屏息间,清卿忽听得门外一阵交谈之声隐隐靠近,似乎是看着自己的几个弟子遇到什么人来了。一听那脚步,清卿便不由得叹了口气—— 来的果真是他。 无奈,清卿只得暂时收起养气之法,披上外衣,再草草扯下布条,手忙脚乱地将抹了药的地方包起来。刚转过身,便听得门外有人道: “令狐少侠,我进来了!” 清卿只是低声“嗯”了一声,便听得思渊大踏步走近,随即放了什么物事在桌上:“这个给你。”一回头,只见一个小药瓶晃了几下身子,随即稳稳立住。清卿有些讶异:“你怎么没去看安少侠?” 思渊摇摇头:“早去看过了。天客居有通医术的郎中,说若想留住性命,就保不住半条胳膊。箬先生亲自看了,也是没法子。”说到此处,任思渊重重叹口气,脸上的神情因为扭曲而怪异不已,“令狐少侠,敢问你们在那船上,究竟出了什么事?”清卿觉得没什么可隐瞒,便一五一十将船上的变故道了来。还不等思渊继续问些什么,清卿便赶忙追问道: “少侠,你可知安将军,如今在……” “小黑将军一上船,就被安排着严加看管起来。”思渊说着,神色间有些犹豫,似乎不知道该不该告诉清卿,“先生派了几个人去问,都是昔日与孔将军有些交情的,想知道安将军究竟为何要连着两次在宓羽地界放暗箭。可安将军险些咬断了舌头,愣是一个字也不说。” 一听,清卿不由焦急起来:“那他现在在何处?” “先生似乎并不想为难。再加之今夜变故太多,一时还是照料着师姊的伤要紧。”思渊咬咬嘴唇,像是下定了决心一般问道:“清卿,安将军做出如此出人意料之事,你可知道其中缘故?” 清卿默默摇头。 “你当真不知?” “我若知道,何苦要去码头把他追回来问个清楚?” 仔细一想,思渊也觉得有理,便不再问。随即站起身来,转头向清卿嘱咐道:“幸亏我这次带着些止血的药,虽顾不上找个郎中来看你,这一小瓶想必也还是能有些用处。”说罢,转身便欲离开。 清卿却忽地将他叫住:“任少侠,今晚多谢你。” “就这个?嗨!”见清卿神色认真,思渊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这止血的药不是什么稀罕物,别这么客气。其实本该找些懂药理的人来给你看看,但只怕他们今晚都要忙得顾不过来……思渊只觉得有些对不住少侠才是。” 见任思渊那有些不自在的模样,清卿忍不住“扑哧”一下乐了:“不止是说这药。” “啊……那是说什么?” “在湖面上时候,若不是少侠舍身相救,清卿和安少侠,只怕已经葬身鱼腹了。” 任思渊平日里看着还算健谈,谁知此时此刻,脸涨得微红,不知怎么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随即不好意思地冲清卿笑笑:“那该是思渊多谢令狐少侠,若不是少侠听音过人……” 清卿收起玩笑模样,一只手托住下巴,像是在回忆什么似的:“其实还有好多。” “还有啊!” 两个人不约而同地被对方吓了一跳。清卿作个被吓到的模样,捂着心口,莞尔一笑:“我要谢你的地方多着呢。如果那日清晨,不是少侠将清卿的白玉箫赎回来,清卿此刻恐怕怎么没了命都不知道。” 在任思渊眼里,或许是因为清卿始终被先生强押在天客居的缘故,她在天客居中横行霸道,目中无人,已是众人都看得惯的。大不了,东山不复,令狐后人横竖就是这条命,他人又能奈她何? 可偏偏是这么个不惜命的人,能为了几面之缘的沈将军夫妇,立在江沉璧身前挡住了毒簪;也能为着一句早已不存在的、令狐师门昔日的尊严,直接倒掉掌门亲自敬的杯中酒;更能追着自己毫无血缘的弟弟到西湖雨巷,只愿问清他射出的银羽箭究竟为何。 还有便是,清卿自己虽不说,但思渊猜也能猜得出——清卿小腹上那一道渗着血的剑上,显然便是安歌用长剑所刺。看清卿神色,似乎是想今后绝口不提这件事。 这是整个天客居中,只有她令狐清卿一人能做到的。 生怕自己有感而发,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思渊偏过头,轻轻咳了两声:“今夜不早了,我还有事去忙,少侠早些休息。” 清卿点点头。 临出门,思渊一下子想起些什么,赶忙回过身,向清卿道: “令狐少侠,如今的苦日子,便算是彻底过去了。” 第一百三十五章 恩断义绝 父老苦天下分久,八音无主,四器难从。宓羽掌门既为温后,年少有志,平东山以报先朝遗愿,收南林以答父兄情恩。天意既定,四海宜平,天下归心。 掌门所念,四方子民,重修旧好,勿记挂过往是非。东山、南林旧部,顺服者大赦无过,效忠者识局不责。陈昔敌怨者,去官禄不用。有东山林清一女,多谋善断,临危不惧,护掌门于危难,寻叛臣于孤深。从西湖者,不可妄言。今降于天客居门下,必从掌门心志,随天道民心,广开贤路,再立功名。 华初十五辛丑年八月十五告示。 宓羽放晴,西湖水面风平浪静,似乎谁人也不知夜里湖中发生了什么,清凉的码头又重新热闹起来。有官兵一大早就放出了告示,这会儿,早起的人们熙熙攘攘挤成一团,争着进抢着出,轮流想要将那白字黑字看个清楚。 偏是这一大早,令狐清卿牵了金马,在码头边闲逛。 昨夜的活儿结束得出其意料得晚,待得将那户人家里里外外清理彻底,天都已经蒙蒙亮了。那人家是少见的自知罪名,一见天客居来了人,全家老小皆手握利刃,连刚会说话的顽童都拿了把小刀在手里。 清卿心中还有些后悔——早知便厚着脸皮去找任思渊,让他叫几个弟子和自己一起来。 好在那一大家子气势虽盛,真正精通术法的并无几人。而自己在天客居门下待得久了,长剑功夫比一开始熟练了不少。三两下解决了抄着家伙的仆役之后,清卿一个不防,挨了那夫妻俩背后一刀。终于在转身之际,长剑出鞘,一剑划破了二人喉咙。 唯一不同的是,这一次,清卿终究不愿意对那个孩子下手。 若是一剑溅血,倒是痛快,那孩子也不必受什么苦楚。但清卿仍旧只是点了那小女孩的穴道,随后把那偌大的庭院里里外外找了一圈,最后在后厨的柴草堆里找了个躲得并不严实的老婆婆出来。 那婆婆以为清卿要灭口,腿软得一下子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清卿把昏睡的孩子拉到婆婆身前,又把随身仅剩不多的碎银子全抛在地上。 “天亮之前不走,我就把你们两个吊到门外去。” 这样一说,果真管用。老人家来不及抹干净脸上鼻涕泪水,赶忙拾起地上银两,随即把小主人往怀里一塞,拖着颤巍巍的身子朝后门奔去了。清卿看着二人离去,慢悠悠把后院的柴草收拾成原样,再抹上血——最好是能看出这里藏过人,但被清卿解决了个干净似的。 或许一出门,那老太婆就独自揣着碎银子,把她主人不知道丢在什么地方,自己逃命去了。但清卿顾不了那么多。随便她们躲到哪里去,都比再被天客居盯上要好。 要是天亮来清点人数的弟子们问起,自己就说,那小孩子跑了出去,自己险些追不到,干脆被将她扔进西湖里面冲走了。他们信也好,不信也罢,既然做到了这一步,就再没退路。 自从和安瑜一道从江夫人的船上回来,天客居静悄悄的,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安瑜的下落仍是打听不到,只知道是被关在什么地方,其余的连任思渊都不甚清楚。安歌独自养着伤,大小事务交给自己的师弟师妹们处理。清卿犹豫了一阵,最终还是决定不去见为好。 两个人算不上相熟,但想问的话太多,互相亏欠的人情也太多。若是如此见面,倒不如不见的好。 胡思乱想一阵,清卿清理干净身上,便出门牵了马,捡一条僻静的小路,飞也似地离开了这全是血腥气的地方。正巧今日难得放晴,清卿索性拐到码头边上转悠着。金马也左闻闻右嗅嗅,似是太久没出门,一下子溜达了半个晚上,白天依旧兴奋不已。 几个穿黑袍的熟悉身影在清卿眼前匆匆略过。那些人或许瞟一眼清卿,便赶忙转过头,不愿搭话。想来也是,蕊心塔当着众人面出了那么大乱子,恐怕再也没谁敢拉着自己,把自己当作相熟的师姊师妹了。 清卿心下想着,自己本也不愿和天客居有太多瓜葛,现在这样也好。可不知为何,心中仍是涌起一丝淡淡的失落。 前面人来人往,不知又是什么热闹事,把半条街堵了个水泄不通。远远一望,似乎是墙上写着几个大字,惹得众人啧啧称奇,惊叹不已。清卿平素不喜人多热闹,可如今昨夜刚刚经历的事还使得自己惊魂未定,此时只想着能在湖边散散心为好。不如前去凑个热闹,看看墙上究竟写着什么那样有趣。 这般想着,清卿便放开金马,独自向着人群聚拢过去。金马难得能自己跑动跑动,便迫不及待地奔向不远处的小树林吃草去了。清卿渐渐走近,这才发觉,并不是墙上写着字,而是贴着一张大大的告示。围观的人们交头接耳个不停: “这林少侠是谁啊?” “没听说过。诺,你不见那上面写的,是新来天客居的!” “可这上面还写,说她是从东山……” “嘘!这上面可是明明白白写着,‘从西湖者,不可妄言’。你想掉脑袋不成?” 诸如此类的话语此起彼伏,一会儿这边没了声响,另一边便又高谈论阔起来。清卿越听越不对劲,赶忙拨开人群,一股脑儿挤到最前面去。只见那白纸黑字足有半人之高——“林清”二字一下子跃入自己眼帘。 清卿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看完了那张告示,也不记得自己究竟是不是看了一遍又一遍。唯一能确定的,就是自己浑身发抖,一个字也说不出。 在不断涌入的人群之前,“唰”的一声,清卿将那张告示撕了下来。 方才还一声高过一声的众人,此刻骤然寂静,所有人不知所措地望向清卿的方向。不少人愣在原地,反应半刻,才明白发生了什么。令狐清卿一言不发,手里握着告示穿过人群,一声呼哨就将金马叫回到自己身边。随即不顾满街惊讶的神情,自顾自,往天客居的方向去了。 或许是因为那张告示在大街小巷都传遍了,清卿一回到天客居,便觉察出那些人看自己的眼神大不相同。有些人先前打过照面,便冲着自己难得地笑一笑。而不认识的则赶忙转过身子,似乎根本不愿意多看自己一眼。 这些人心中想着什么,清卿根本不在乎。 来到安歌的房门前,清卿连个招呼也不打,径直就要往里面走。两个年轻弟子赶忙拦在她身前,低声道: “林少侠,你不能进去!” 令狐清卿不管不顾,一把打落二人架在身前的胳膊,便要继续向前。那两个弟子赶忙追过来,拼命压低了声调,却毫不掩饰语调中的气愤: “林少侠!安少侠重伤未愈,现在在休息。除非箬先生准许,否则不能现在进去!” “让开。” “天客居是西湖重地,不是随便谁撒野的地方!” 闻言,清卿停下脚步,盯着二人道:“要么我现在自己进去,要么我扭断你二人的胳膊进去,你们到底让不让开!”那二人相视一眼,似乎有些瞧不上清卿的本事似的,眼神间也泛出隐隐凶光:“少侠也别小瞧了天客居的人!有种就在这儿比试比试,看箬先生这次还护不护着你!” 这两个弟子倒也并非吓唬人,眼看着就要拉开架势,在安歌房前动了手。 许是清卿平日里行走在天客居,总是一副冷冰冰模样,在他人看来,难免目中无人,好像是身上有着不可一世的本事,把其他弟子都不放在眼里。众人嘴上不说,谁又不想逮个机会和这令狐后人比试一场?倒是清卿眼前的两个弟子此刻终于得了机会,才不愿忍辱受气,偏要让她都领教领教宓羽西湖的真功夫。正在三人之间都快要能闻到火星子味儿时,突然安歌的房门大开,一人走出来喝道: “住手!” 清卿一抬头——怎么今天偏偏是任思渊在安歌房里!定是他在屋内,早就听到外面吵闹,这才不得不出言制止。清卿此刻正是满腔怒火无处发,看到思渊现了身,直直闯过那两个年轻人的阻拦,走上前去: “箬先生呢?” “关你何事?” “好啊,原来大街小巷乱成一团,反倒不关我的事了?”清卿听着自己的一言一语,心中都有些惊惶,好像自己从未见过清卿的这副样子,“你倒说说,那告示上写着的林清林少侠,究竟是何方神圣?我自立榕山来,怎么从不认识?” 思渊照顾着师姊,看着安歌没了半条左臂,本就心情郁结。如今偏又赶上令狐清卿前来吵吵闹闹,更是快要没了耐心。此刻终于忍不住迎着清卿的怒火,大声斥道: “令狐少侠别忘了自己的身份!” “我身份如何,又与那林清有什么关系?”清卿忍不住笑道,“难道任少侠还要提醒我,是个被灭了门的东山俘虏,戴罪之身!” “先生若真有心灭了东山的门,又岂会白白养你三年!平日众人皆道你悲于师门,才都敬你让你三分,为的就是告诉令狐少侠,天客居不是什么杀人不眨眼的地方!如今先生煞费苦心地让你在天客居留下来,你怎的还要拳脚相加不成?” 清卿本想还口,却突然想起什么,便沉着声问道:“你是不是早就知道?” 任思渊一听,也是一愣。 “是不是还在船上的那晚,你来找我之前,便早知道了?” 思渊不回答,只是沉默地望向她。见他这副神情,清卿不由得低头苦笑:“我便猜到是这样。若不是得了你们先生的准,我就是那晚死在船底,怕是也没人能发现得了,更别提少侠会好心送药来!” 听得清卿言,思渊也冷静些许,便缓缓地道:“清卿,无论那晚先生令我做什么,我都不会放着师姊和少侠不管。无论东山西湖如何,思渊与少侠并无仇怨……” “请教任少侠,究竟如何算是仇怨?”清卿打断他的话,在他面前张开手掌,让那道十多年未消的疤痕展露在任少侠眼前,“我中了箬先生阴阳剑之毒的时候,少侠恐怕还吃穿不愁,在天客居里学着圣人道义吧?那碧汀毒有多厉害,你们西湖的后人不知道,我却清清楚楚。这么多年,恐怕连箬先生都没想到我能活到今天,我又怎会信了你们天客居弟子的好心好意?” 说到此处,清卿将手中握成一团的告示徐徐展开:“呵,好一个‘多谋善断,临危不惧’!西湖的先生还真是厉害,先是把立榕山烧成一片灰烬,又在西湖边上大发善心,垂怜性命。你们先生是不是以为,这般恩威并施,我就迟早会感激西湖的好,在天客居苟延残喘,得过且过地过完后半辈子?” “我劝你们想也别想。告诉箬先生,他想要《翻雅集》也好,想要了我的性命也罢,都无所谓。但是东山的后人从不更名改姓,苟且偷生——立榕后人,世世代代,都姓令狐!” 第一百三十六章 夜桂飘香 清卿将那告示揉成皱巴巴的一团,摔在地上,头也不回地出了门。思渊这次并没叫住她,只是立在她身后,看着那瘦小的背影穿过门前看热闹的人群,朝着天客居之外走去。 这一去,定然是再不回来了。 任思渊叹口气,这么大的动静,师姊睡得再沉,肯定也听得一清二楚——这件事,恐怕的确是自己自作聪明。进了屋,果真见安歌已然坐起,只是左半边身子吃不上力,只好斜斜地靠在榻上。一见思渊神情,便笑笑道: “师弟,过来坐。” 虽依言坐下,但思渊还是缓不过神,双眼直直地盯着一处,发着呆。安歌见状,便直起身子,望着他双眼道:“你并没做错什么,不该这样责备自己。” 思渊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是默默摇了摇头。 “先生常说,天客居中人,行天道,明天理。而天理者,无非便是病人之病,忧人之忧罢了。自先生大赦水狱以来,能被收在天客居中的人,难免心中多愤恨。而师弟之心胸,愿以一己之力感化人心,远不同于寻常人所能企及。 “只是自古万事难两全,终究是要两者相权而取其轻。这道理,你也不是第一天知道,又何苦因此而难过?” 听得这话,思渊才勉强抬头笑笑:“师姊所言,思渊受教了。” 安歌见思渊仍是愁眉不展,心中只道他是担心着先生回来,难免要挨一顿训斥,便拍拍他肩膀,宽慰道:“师弟这些日子所做的,先生早都看在眼里。等先生回来,必不会因此事而生了师弟的气。” 谁知思渊却突然抬头道:“师姊,先生当初同意此事的时候,是不是早就能料到今日会发生什么?” 安歌一听,微微睁大了双眼,随即低下头,沉默不语。 待得秋儿找到清卿的时候,令狐清卿正一个人牵着马,望着湖边落下的夕阳。 直到清卿走出天客居的大门,才想起,自己便这样孑然一身地离开了依附三年的地方。金马一直紧紧跟在自己身后,似乎看出清卿感伤,便走上前,低头舔着清卿的手腕。 清卿摸着它脸颊:“星星,你说这次,我是不是真的做错了?” 可星星什么也听不明白,只是乖巧地蹭了蹭清卿的手。 于是令狐清卿就这样带着星星在街巷间游荡着。西湖的水巷别有一番风景,青石板路响得清脆,人声马蹄声踩在上面,都是说不出的悦耳。路边低低的屋檐斜下来,这几日的雨水还在滴滴答答响个不停。小路的另一边,便总有湖岸送来的清风。风一吹,惹得人家屋檐下挂着的铃铛叮叮咚咚地唱起歌儿来。 清卿以前走过这些小路,从未觉得,原来世间风声也能这样好听。 天才刚刚擦黑,湖面的游船便已然比平日里多了不少。不比平日里静悄悄的游玩,今日的船头船尾格外热闹,结饰点灯,衬得湖面一片明亮。 岸上的人们也忙碌起来,家家户户点起满城灯火,像是一脚踏入了琉璃世界。那些心灵手巧的年轻男女正挽着竹条,将它们折成各式各样的明灯。清卿望着一路星星点点,只觉得它们像极了五彩缤纷的灵灯,正高悬在立榕山上,看着面前的弟子盘膝而坐、交手合眼: “不现太平史笔,不辞水火微尘。” 清卿在心中默念着这句话,不知怎么,径直流下泪来。师父、师叔、师兄师姊、还有太师伯,现在都还好么…… 他们是不是也和自己一样,正在天上或江湖的某个角落,望着人世间的点点明灯? 一瞬间,清卿心中忽地浮出一丝冲动,要不要趁着今夜,再回到天客居去。令狐清卿心中明白,凭着任思渊的性子,他能帮自己一次,就能再帮第二次。若是自己现在转身,便也能拭去泪水,和这满大街来来往往的人一样,挂一副朴实的笑容在脸上。 可清卿还是摇了摇头,低下头,穿过一路熙攘,泪如雨下。 “师父,弟子做不到……” 清卿知道自己不敢会天客居的原因是什么。若是回去,无论是箬先生要责罚也好,或是思渊要生气也罢,在清卿眼中,都算不得是大事。而清卿始终不敢去看一眼安歌。 她害怕自己会看到安歌空荡荡的左袖,就和绮川一样。 绮川倒下时的背影,正在和满街的灯火通明融为一体。可清卿觉得,自己的身子就快要被撕成两半。在和任思渊下棋时候,在暗夜中用长剑划破那些陌生人的喉咙时候,清卿都强迫着自己,把三年前的立榕山埋到心底最深处去。 清卿相信,只有藏得足够深,才忘不掉自己活在世上的初衷。 可思渊、安歌甚至安瑜,都在一次次撕开自己用心藏好的伤疤,逼着自己直直盯着它们,容不得半分逃避。其实清卿心中,早已意识到他们为何这样做:他们或许以为,等自己看着那伤疤愈合,也就走出来了。 走出来了,也就忘了。 但思渊一直忽视的一点,是清卿根本不想看到那伤疤愈合的样子。正相反,清卿每时每刻都在撕开心底血淋淋的伤口,再若无其事地包扎成原样。只有这样,才能在旁人毫无察觉的同时,用心体会刻骨铭心的疼。 每个人都在拼命治愈清卿心底的伤,但清卿只想那疼痛钻得更深,深得自己怎么也忘不掉。 找到一片无人的草地,清卿坐下来,抬头看着圆月和夕阳交相辉映。那夕阳红得亮眼,明明已然是落日余晖,却还不遗余力地燃烧出自己最后一片光芒。大街小巷的喧闹已然被自己抛在身后,而眼前,只剩下湖心来来往往、张灯结彩的船只。 似有裙摆悄悄然地拂过草地,但清卿不想回头。 “令狐少侠?” 清卿无奈地侧转过身,却忍不住睁大了眼睛:“你是秋——沈将军的夫人?” “嗯。”秋儿见清卿认出了自己,腼腆一笑,却毫不见外地撩起精致的裙摆,和清卿一同坐在野草地里,“将军府中的几人约了出来闲逛,我只是远远看着像你……今夜是中秋佳节,少侠怎么一个人坐在此处?” 不知该如何回答,清卿默默叹口气:“我在山上呆惯了。山上素来过灵灯节为多,虽知中秋,却也不习惯这样热闹。” 秋儿看她一眼,拉住她手臂,低声道:“其实白天的事,西湖上下都传遍了。” 清卿把头偏向一边,暗自苦笑。自己虽然早知道,这么大的乱子迟早要被传出去,但也没想到消息能传得这样快。或许过了今夜,天客居仍是一如往常,只当那个叫做林清的人从未存在过。见清卿不说话,秋儿犹豫片刻,接着道: “秋儿自小一直被养在深闺,虽没怎么见过世面,但乱糟糟的江湖出了什么事,总也能听说一二。令狐少侠,若说西湖趁人不备,平了东山收了南林,是箬先生和掌门的不是,那今日少侠冲着任少侠生气,就是令狐少侠的不是了。” “我倒不料,这件事传得这样清楚。” 秋儿笑笑:“寻常百姓自然不知这些,只是外子与其他各位将军……难免知道得多些。” 见清卿神色稍稍缓和,秋儿只是拉着她胳膊道:“少侠和秋儿第一次见面,连秋儿的名字都不知道,就能拦在那么多亮闪闪的针啊簪子啊前面来救我。可见,世人言语不过交头接耳,毫不可信。只有见过令狐少侠,才知道立榕山的弟子,分明都是心地善良的人。” 听她这样说,清卿才回头,认真地盯着秋儿的脸。自己和秋儿不过第二次见面,可她这般言语,是清卿下山以来第一次听到的。 “令狐少侠想,少侠不是坏人,可任少侠安少侠他们,也都不是坏人。那群凶神恶煞的家伙跑进我们家院子里的那晚,只要任少侠看见对面女孩子的发簪离我近了一寸,就赶忙将我拉得远些。有时候甚至……甚至……”秋儿的声音悄悄低下来,“甚至比外子的反应还要快。” 清卿一听,终于难得地笑了笑。 “后来少侠晕倒,还是任少侠把你背回去的呢!” 听到此处,清卿终于忍不住埋下头,任凭一个人在无端的思绪里思索。秋儿说的对,自己从不是世人口中那般不堪的令狐后人,但思渊和安歌,也从不是自己想象中的坏人。这么简单的道理,连旁观的秋儿都能看得一清二楚,怎么偏偏自己想不明白? 那张告示,即便自己猜出是任思渊的主意,但也不该那样当着众人的面冲他生气。 清卿想不通,偌大一个天客居中,明明大多数人都亲历过火烧立榕山的那晚,更有甚者,手上还沾着令狐弟子的血。可自己在面对那些人的时候,似乎总有个声音在不断提醒着自己——和东山后人真正有着血海深仇的,并不是他们。 在清卿和天客居之中,有着对自己舍身相救的瑜弟弟和沈玄茗,还有此时坐在身旁的秋儿,当然还有一心想让自己忘掉过去的任思渊。 江湖义气,说着不过四个字。可真想做到拔刀相助时无愧于心,又将何其难。 正这样想着,一阵香味涌入脑海,清卿一下子从出神的思绪中反应过来。只见眼前是个小巧的方帕子,角上零零散散绣着几朵淡黄色的花。清卿认得这些花的模样—— 是木樨花。 而那帕子之上,正躺着一块圆圆的点心。 “呐,这是今晚和我玄茗在夜市上找来的,是甜甜的。”秋儿水灵灵的双眼弯弯,笑着道,“木樨花做的月饼,最不好找,每年都要在巷子里面寻一大圈才找得到。少侠,你快尝尝。” 清卿这才意识到,自己的的确确饿了一整天,连口水也没喝。此时那熟悉的木樨香味飘散在眼前,清卿犹豫着,不知自己该不该伸出手去。 秋儿看出她犹豫,只是拉起清卿的手,将那块帕子连同月饼,一齐放入她手里。 “啊……”清卿下意识地想缩回手,生怕自己碰到了那木樨的味道。这木樨花的气味沁人心脾,和绮琅织锦堂前种下的那一棵,简直一模一样。清卿还是有些害怕—— 害怕这块月饼,会让自己忘掉师姊的花糕的味道。 可秋儿的力气容不得清卿任何犹豫,还没等清卿反应过来,那块月饼就被塞在了手里。秋儿本就比清卿小着几岁,此刻撅起小嘴,不住地道:“少侠尝尝嘛,尝尝嘛。” 就这样,清卿的舌尖终于尝到了甜甜的木樨。 第一百三十七章 不测之渊 秋儿默默看她吃着,忽然开口:“等你吃完,就跟我回去吧。” 清卿一愣:“到哪儿去?” “天客居不是个长久去处,尤其是少侠这样性子……倒不如和我回玄茗的将军府去,至少是个落脚之处,箬先生也不会太为难。” 听了秋儿的话,清卿这才意识到,自己如今是真真切切地流浪在街头,毫无去处。只是沈将军与箬先生多少页算得上共事,若是先生知道西湖的将军把那东山来的“林清”悄悄藏了起来,只怕会空给玄茗和秋儿惹上不少麻烦。 想到此处,清卿便摇头道:“不行。我本就四处闲荡惯了,一个人不回天客居,也不是大事。只是若是让箬先生知道,沈将军难免会惹祸上身……” “哎呀,这个你不用管。”一听清卿提到箬先生,秋儿反倒十分自信,“我带少侠回去,外子是同意了的。虽然我也不太懂那位天客居的先生和几位将军是什么关系,但总觉得,箬先生不敢随便欺负我们将军呢!” 见秋儿说得这般恳切,清卿不好拒绝,但也不禁苦笑。秋儿这般率真的心性,在沧海桑田的世间,也太难得了些。箬先生哪里是不敢欺负几位将军?无非是碍着将军们在先掌门之前的薄面,竟他们三分罢了。 如今西湖几乎一统天下,谁还能压得过箬先生的功劳? 清卿看秋儿一眼,秋儿水灵灵的双眼扑闪在月光下,甚是清澈。于是清卿便不愿对着秋儿讲清这其中道理,只是站起身,拍拍手道: “那今晚,就要请沈将军夫妇收留。只是清卿不能待太久。明日一早,我便另寻去处。” “那……好吧。”秋儿撅起嘴,一副不大开心的模样。 这日天上飘着点毛毛雨,但天客居里还是人来人往,回来报信的两个弟子连伞都来不及打,就急匆匆冲进了任思渊房里: “师兄!” “什么事这么急?”思渊从堆积如山的琐事中抬起头,“慢慢说。” “回师兄,我二人是今日一早的活儿,去西南角上张家的庭院里收拾残局……结果一清点人数,却发现、发现少了两个。” “哦?怎么回事!” “那张家是个大户人家。”另一个弟子接口道,“平日里来来往往的奴仆甚多,全家大小共有五十四口人,就连扫地打杂的妇人老者都有些术法在身上。所以今日我与王师弟前去的时候,格外留神……谁知按着先前得知的人数一数,的的确确只有五十二个尸体。” “五十二个?”思渊不禁皱起了眉头,“那两个是什么人?” “那夫妇二人具在,是被一剑同时划破了喉咙。唯独那家有个孩子,却偏偏不见了。还有一人不知身份,我二人猜着是那家里的杂仆,也跟着不见踪影。” 听到此处,思渊忍不住一拍桌子:“糊涂!” 得知派出去的活儿少了人,却直到两天之后的大白日才后知后觉,任思渊忍不住地要发火。只是想起自己还并不是什么天客居的大弟子,不过是师姊病着,自己代劳而已。此时斥责面前的两个师弟,若是传出去,未免众人不服。于是思渊便重新坐下,语气缓和些问道: “张家庭院大而阔气,可曾细细找过?” “都找了……”那师弟一见思渊生气,也有些惶恐,“里里外外,连鸡窝都翻出来了。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师兄,你说别会是个大人,带着孩子逃走了吧?” 听到此处,思渊自己也难免疑上眉梢。按理说,如果天客居的弟子外出被反杀,那当夜查点人数时,定会有所察觉。若是派活儿时候跑了人,弟子们也该第一时间就报回来,不至于两天后另有人去清理收尸的时候才发现。思渊隐隐约约觉得自己忘了什么,只是叫他们将那管着名册登记的赵师兄来。 赵司阳不出半柱香的功夫,便顶着细语跑来,却从浑身湿透的衣裳中掏出一份干干净净的名册表,上前道: “任师兄,这些天的派活儿,都是提前十五日就安排好的。从上个月道下月中旬的名姓,都安排在这儿了。” 思渊口中道一声“有劳”,便迫不及待地接过来翻看着。一直翻到昨夜的姓名,思渊才一下子立直了身子,紧紧盯着那行整齐的小字: 华初十五年八月十四日夜张家庭院五十四口令狐清卿 见任师兄眉头紧皱,司阳忍不住小心翼翼地问道:“师兄,是哪一日的活儿出了问题?” “你自己看。”思渊有气无力地把姓名表摊在桌上,“八月十四日,你派的谁?” 十五日前的事,赵司阳早就想不起来。此时思渊一问,只好拿起桌上厚厚一沓名姓表,翻到思渊刚才看着的那一页。不过微微扫了一眼,司阳便赶忙拢起袖子,一揖至地: “是师弟的疏忽,请师兄怪罪!” 见找师弟被吓成这个样子,思渊摆摆手,叹了口气:“这件事不怪你。昨日八月十五,事出有因,我也心不在焉。令狐少侠现在何处,你可知道?” 司阳摇摇头:“或许先生会知道吧。” 这事不能去问箬先生。思渊心中清楚,便闭起眼,双手按在自己的太阳穴上。如果清卿离开真的去了什么不该去的地方,那么天客居这张四通八达的蛛网,定然昨日就得了消息。 如今一个大活人杳无音讯,定然是先生默许,让这消息被守得密不透风。 先前那些不服管教,暗自逃走的外来客,皆是一个个被天客居的弟子们拿住带了回来,再被先生处置成半死不活的下场。而清卿一时去了什么地方,能让箬先生暂时压下消息,思渊一时也想不出。 但任思渊心中清楚地明白一件事,自己要做的,并不是查出清卿究竟去了哪儿—— 换句话说,令狐清卿这个人在天涯海角,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先生真正希望这个人在哪儿。 作为从箬先生身边从小长起来的弟子之一,思渊再清楚先生的习惯不过。于是便转头向着赵司阳吩咐道:“师弟,安师姊伤情未愈,不便起身,你且去替我传一道令下去——从今往后,天客居再无令狐氏的消息。对外只说是令狐全族都在立榕山上被灭了门,一个不留。” 司阳稍显犹豫,却仍然朗声应道:“是!” 超出任思渊想象的是,八月十四日夜里被清卿放走的两个人,险些给宓羽西湖带来改朝换代的后果。或许也只能怪这江湖中瞬息万变、白云苍狗之事太多,以至于整个天客居在风雨欲来的时候才缓过了神。 清卿十五日一大早解决了张家五十二口,于是那满屋的尸体就被淅淅沥沥的雨水浇了一整天——若是天客居察觉得太早,反倒显得此地无银三百两,平白惹人疑心。果不其然,到了中秋深夜,张家隔壁才传来熟悉不过的尖叫。 十六日清晨,天客居两个弟子以勘察现场为由,发觉那张家少了两个人。同一天,令狐一氏销声匿迹,再不知所踪。 如今已然是二十日,火辣辣的太阳烤得任思渊提不起精神。此时分明是多雨的季节,可太阳偏偏一声招呼也不打,立马放了晴。如今自己肩上担着安师姊的担子,思渊忙碌烦心间,渐渐便忘了前几日清卿那回事儿。 先生没有责怪,便是这次猜对了先生的心思。 可偏是睡眼朦胧的半上午,天客居突然来了一老一小,不长眼地就要往那门里面闯。只见那老的一身农妇打扮,浑身上下一件破烂袄,袖口磨得早就如狗啃了的一般。那薄袄子不知在什么地方沾过,一身污秽泥灰,连头发和脸上都黏乎乎的不知粘上了什么。 而那老妇手里还牵着个女孩子,手指含在嘴里,鼻涕糊了一脸。 可二人这样打扮,直愣愣地就往天客居里面闯。守着门口的弟子赶忙拦住她:“大娘,您这是做什么呀?” “做什么?”老妇两眼一瞪,“我问你,你们天客居是干什么的?” “自然是守着西湖百姓,平平安安……” “平安?”老妇不知为何,径直跳起脚来,用一根手指戳着那弟子的脑门便道,“告诉你!就是西湖有了你们这天客居,才生出那么多乱子!你们丧尽天良,恶事做尽,还说什么平安!” 那弟子一听,一下子慌了神。天客居手上沾过的人命不少,可没有一样是事出无因,横行霸道,这街上农妇怎么竟骂了起来?听得这老妇口中言语越来越不堪入耳,一男一女两个弟子不由得止住她话头,厉声道:“老大娘,你告状可以,总得有个缘由才是!” “不错!我就是来告状,让满西湖满天下的人都知道知道,你们天客居做下的那些坏事恶事!”那老妇骂累了,还喘一口气,这才接着指着门内道,“你们那个先生呐?叫他出来!” 这一喊,可是吓住了门口两个弟子,面面相觑地犯了难。二人心中都在猜测,这看似手无缚鸡之力的妇人究竟是什么来头。按理说,箬先生的名号在满江湖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便是西湖两位掌门也都十分敬重。可这老妇究竟是犯了什么迷糊,竟点名道姓地令箬先生出来见? 天客居规矩甚严,绝不可轻易碰了普通百姓一根毫毛。二人如今赶她走也不是,进去禀报先生也不是,看着妇人的叫嚷引来的路人越来越多,二人着实不知该如何是好。 那老妇见二人毫无理睬自己之意,便“扑通”一声乍然倒地,带着那孩子坐在石板路上,双手拍打这地面: “没天理了!天客居的人杀人不偿命了!” 这一叫唤,果真聚集起了不少围观的闲人。两个弟子见来人越来越多,只怕要说不清楚,那女弟子便厉声道:“光天化日,你岂可信口雌黄!”谁知那夫人丝毫不惧,只是口中不住地叫嚷:“来人啊,都看看啊!天客居杀了我们一家老小,就剩下这么个孩子啊!我老太婆无依无靠啊!” “胡说!”眼看师妹要和那妇人争执起来,另一弟子赶忙拉住她,随即伸手去扶那老妇人:“老人家,地上太凉,您先起来,别伤着身子!” “假模假样!”老妇人竟还有着蛮大的力气,一把挣脱开年轻人前来搀扶的手,“方才你们还对我这个老太婆爱答不理,怎么现在怕了?便让咱们西湖多少户人家一齐看看,这世上还有没有天理了!” 随即又是止不住地哀嚎着:“杀人了!天客居杀了人不偿命了!” 弟子无奈,只好冲着师妹一回头,低声道:“我在此守着,你快去找箬先生!” 第一百三十八章 弱柳扶风 这宓羽西湖说大也不大,但一有了什么消息,却在江湖之中传得甚快。或许游走于市井街巷的普通老百姓对于门口的泼妇吵架、无赖撒泼早就见怪不怪,但便是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用不了半刻功夫就能在偌大的江湖中传得沸沸扬扬。 下午烈日当头,主子和佣人们全都躲进屋里打起了呵欠。清卿想着自己也无甚行礼,便轻手轻脚出了门,牵过金马,便沿着墙边向门口挪去。金马蹄声哒哒作响,清卿打个手势,它便立刻心神领会地放慢了脚步。 本来说好天一亮就走,谁知清卿太久没睡过个安稳觉,一醒来便是大中午。想必秋儿也想多留她一阵,便刻意嘱咐了仆人们没来打扰。 此时,自己已多待了大半天了。 箬先生的行事风格,天客居几个弟子清楚,令狐清卿更清楚。若是真被哪个眼尖的发现了自己藏在沈将军府上,恐怕沈氏全家老小都要像许许多多清卿手刃过的陌生人一样,在某个月黑风高夜被灭了口。 沈玄茗自相识以来,本就帮过自己许多。与其牵连了他和秋儿,倒不如自己在外面游荡一阵,任由天命罢了。 清卿正这样想着,已经侧身移动到门边。仔细一听,门外大太阳直照,果真无人守着。清卿心中暗喜,忍不住回过头看看这壮观却也朴实的将军府:院子里寂寥寥的,阳光将“沈将军府”四个字照得甚是耀眼—— 从今往后,自己可就不欠沈将军和大哥的人情了。 偏是这一犹豫,好巧不巧,门外脚步匆匆,不知回来了什么人。清卿生怕是将军府的来客,若是与天客居有什么关联,指不定转头就让那些神通广大的弟子们知晓。如今自己躲也没处躲,眼看自己牵着马,并无什么好借口,只好稳了心绪,理理衣襟。 若是来人认出了自己,那就别怪清卿下狠手了。 只听门栓被轻轻取下,大门“吱呀呀”地发出一声招呼。 就在门缝开启的一瞬,清卿转头就想往外冲。谁知自己刚迈出去一步,胳膊就被人抓了个严实: “令狐少侠,这是上哪儿去?” 被认出来了!清卿此刻只恨自己轻功也退步太多,明明那样宽的一道门缝,怎就能被人逮个正着?话说回来,对面的人手臂内力强劲却温和,似乎也是个不容小觑的好手。 来不及犹豫,清卿一式“千里阵云”横着推开,却不料自己终究慢了一步。胳膊拐了一圈,却被对面抢了先,一把翻过自己的手腕紧紧扣住。清卿这才顺势回头: “是沈将军?” 沈玄茗这才微微松手,笑道:“少侠好忘事。” 门口人来人往,清卿生怕再惹上麻烦,便低下头道:“昨夜多谢令夫人收留。今日来去匆匆,不便告别。还请将军转告夫人,切莫怪罪清卿。” 不料玄茗摇摇头道:“秋儿都带少侠回来,少侠哪有一天不到就离开的道理?” “将军!”情急之中,清卿不料玄茗也是这般态度,便忍不住挑明,“将军府白天都传遍了——天客居出了乱子!” “哦?那就更奇怪了。”沈玄茗一步走进,顺便将清卿也推回到门内,随即关上门,“末将素闻少侠不喜天客居,三年前,更是说那箬先生与少侠有不共戴天之仇——怎么,少侠还牵挂着帮天客居解围不成?” “将军误会。”清卿抬起头,一字一句地道,“到天客居告状的两个人,正是清卿放走的。” 清卿本以为这句话能吓住玄茗半刻,谁知玄茗却好像早就知道了一般,宽和地笑笑:“少侠莫急。如今他们天客居自作自受,出了乱子,少侠只管隔岸观火便是了。至于令狐少侠在杀人放火间救下两人,本是大好的积功德之事,少侠愧疚作甚?” 还不等清卿接口,玄茗便接着道:“外面乱糟糟的事,更不必少侠操心。你且安住此处,每日与秋儿一起打发时间便是。” 谁知听完这话,清卿反而摇了摇头,态度比先前坚决更甚:“将军知道,立榕山后人每每祭祖,都要提到‘不负太平史笔,不辞水火微尘’。为的便是不顾世人如何,令狐子弟决不避世的道理。如今外面的乱子,本就有清卿一份责任,清卿岂会坐视不理?还请沈将军今日容清卿出了这将军府,将军今日之恩,来日定当报答!” 说到此处,清卿拢起袖子,向着沈玄茗深深行一礼。 清卿低着头,只听得二人良久无言,闷热的空气中只剩下二人沉闷的呼吸。清卿一动不动,良久,终于听得沈将军长长叹了一口气: “令狐少侠,非是末将不敬立榕门规,而是今日之事,远非几个人去天客居门前哭诉含冤那么简单。如今这将军府的大门,少侠一步也出不得。” 话音一落,立刻高声道:“来人!” “在!” “你们几个带这位少侠回房中好好休息。无论昼夜,必须守在少侠十步之内,不得出差错,也不得出将军府。这金马牵到后院去好生照料。无我命令,任何人不得放她出了大门,明白没有!” “明白了!”三个人齐声应和,随即面向清卿,做了个“请”的手势。 清卿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玄茗以为她被自己吼得生了气,便缓和了些声音道:“等外面安定下来过去了,末将让秋儿带着少侠一起出去散散心吧。西湖有的是好吃的好玩的……” “将军是不是故意为之?” “什么?”玄茗听此一问,有些愣住。 “天客居出了乱子,正合将军的意吧?” 听得清卿这样问,玄茗不禁愣愣盯住了清卿的脸,却一个字也不回答。见沈将军不做声,清卿便摇着头,无奈一笑:“将军,此事并非把清卿藏在此处这么简单。” 说罢,清卿头也不回地跟着那三人走了。只留下沈玄茗仍在原地,盯着清卿走开的背影。玄茗不知是错觉还是什么,只觉得清卿离开的样子,和当年孔岳川被带回西湖时一模一样。 沈玄茗不知道的是,那户张家人和其他被灭了口的人不一样—— 清卿出剑之前,听到了箬先生要杀他们的理由。 明明将军府的头顶上还是艳阳高照,另一边瑶光殿中,偏偏阴雨连绵。几个年轻的侍卫见掌门呆在殿中,半天都没有出来喘口气的意思,便不禁窃窃私语道: “你说西湖这天儿是怎么了?明明大太阳多得很,偏就不往咱瑶光殿这边照。” “可真是。一到当值,浑身上下都能淋得湿透!一回去还得里里外外洗个干净——天下哪里有这般苦差事?” “哎,你说。”其中一人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地道,“前几天听那些个会看天象的家伙说,咱老祖宗的七星殿可灵了!不管有什么做了亏心事的,来到殿里面,迟早都能被压住!” “这是什么意思?” “嗨!这你就不懂了吧。”那人一听同伴来了兴致,讲得更起劲了,“这几天偏就瑶光殿这一片下雨,说明什么?说明老天不高兴!老天为什么不高兴?还不是瑶光殿里面的主子不开心,惹得老天爷都帮着下雨咧!” “这样啊……”另一个侍卫点头思索片刻,“那这和七星殿特别灵有什么关系?” 见自己解释了这么多,同伴还不明白,这年轻小侍卫不禁皱着眉头道:“笨死了!你说说,这七星殿可是除恶人坏人奸人的地方——现在殿里面的主子不高兴了,说明什么?” “啊!”另一人有些激动地叫出声,“说明咱这附近有大恶人咧!” 这一声叫唤的动静未免大了些,惹得几个过路的佣人侍女都忍不住侧目而视。那年轻人赶忙捂住自己的嘴,又弯下了身子,悄悄地道: “那你说,这恶人是谁?” “要我说,那定然是……”这人话说到一半,也赶忙弯下了腰,“快看!那不就来了?” 而此时,殿外那两个毛孩子侍卫有一件事猜得是对的——如今西湖的温黎温掌门,正面对着一大桌子的上书头疼不已。这种头疼很快就变成了烦躁,温黎不受控制地拿起茶杯,一把就掷了出去: “岂有此理!” 殿中铺着软和的绒毯,那杯子落在地上,并未碎裂,只是在原地骨碌碌地打了几个转。一人走上前来,袅袅婷婷拾起茶杯,重新将杯盖扣好,放回桌面的盏托上。这人轻巧一笑:“掌门切不可这时候生闷气。若是有谁惹了掌门,大可传来一问就是,怎有气坏了掌门身子的道理?” 温黎一抬头,果真是李之烟清秀的眉目垂在自己身前。 之烟比之雨小着几岁,同为郎中的一子一女。与李之雨那五大三粗的模样不同,之烟少了几分寻常男儿的英气,却多着那一言无法道尽的妩媚。此刻走上前,纤细的腰肢一摇一摆,当真成了书中所说的“闲静时如姣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扶风”。 这般天然风韵,是世间许多女子求也求不来的。 自之雨留在了东山,便一直是这个年幼的弟弟相伴掌门左右。温黎总觉得李之烟的确有几分与之雨神似的地方,可说起话做起事来,仍然判若两人。 如今见掌门心情不悦,之烟便轻声细语地来到温黎身边,低声道: “掌门在看什么?” “没什么,不过是各位将军的上书,快要把黎自己都埋进里面去了。” “那掌门要是看得累了,在下陪掌门外出散散心?” “罢了。”温黎不耐烦地一挥手,“外面下着雨,出去又是沾湿了衣裳。” 见温掌门这左也不是,右也不是,始终一个人坐在满桌的蝇头小字间烦心,李之烟的确一下子犯了难。掌门不开口,自己万般不敢去问那些上书中的内容。只是掌门这样烦心下去,终究不是办法。 如果此刻是姐姐在旁,会有什么办法呢?正思索间,温黎突然开了口: “之烟,若是你身边有人束缚着你,今天说你这个不是,明天又管着那个不行,你怎么办?” 李之烟莞尔一笑:“若换做是在下,之烟就是跑到天涯海角,也不让别人管着我。”似乎突然想起来什么,之烟赶忙接着道:“姐姐说了,与其顺从着别人活一辈子,还不如轰轰烈烈,顺着自己的想法才好!” 第一百三十九章 安危相易 “掌门,沈将军来了。” “请进来。” 正说着话,门外忽然来人通传。此时天色渐晚,温黎本想着今日早点休息也好。偏是已然起身准备离殿,却忽然想起一事,便令人急急请了沈玄茗来。 玄茗转身进殿,行走之间,翩翩昂首,已然颇有了些成熟将军的风范。他在西湖一众将军中其实也算得年轻,但却是少有的骁勇,这才一路过关斩将,被先掌门提拔到殿前与孔岳川等老将共事。 可这将军虽说马上骑射之时勇猛非常,平日里行走之间,却反而生出一股儒雅风度。 平日里宓羽将军们得了胜事,免不了要骑上自己的高头大马,头戴红花满城庆贺,各自的面相容貌早早就被各个富家门户看了去。当初沈玄茗十六岁时,一人跨在白马之上跟在众将军身后,便已惹得各门各户的芳龄姑娘们跟出了门,走街串巷一整天也不愿回家。 而沈将军如今的妻子秋儿,并非出身名门望族,不过是平民百姓家的女儿。 见得玄茗走近时仍是旧日里那风度不凡的模样,温黎不由向着这个比自己年长几岁的大哥哥笑了一笑。玄茗在掌门面前行一大礼: “自掌门赐婚以来,末将一直奔波在外,未能谢恩,请掌门赐罪。” “言重了。”温黎上前将他扶起,“将军新婚燕尔,却仍以西湖大事为先。宓羽得此将军,咳咳……黎之幸也。” 自温弦掌门离世,长子温黎比众人想象中成熟得要快许多。起初,宓羽有不少年长而有名望的将军或门派见温黎年幼,身子也弱,便对这新掌门之位生出不少犹疑之心。 而如今玄茗见温黎举止,言谈之间,早已褪去了昔日的青涩,俨然已经成了大人模样。 待二人坐下,温黎便随口道:“箬先生下午来说了好久的话,无非都是些治国理政、勤政爱民一类。当着先生的面不说,但黎实在听着烦闷,便想请将军来聊些事情。” “原来箬先生下午来过。”玄茗心中一紧,表面上却装着若无其事,“先生可曾说起近日江湖上的事?” 年轻掌门笑着摇摇头:“沈将军,可是在套我话?” “末将不敢。” 只见温黎不慌不忙地呷了一口茶,缓缓地道:“近日江湖上的事,纵是箬先生不说,黎也有些耳闻。按道理讲,不过是几个市井闲人在天客居闹事,让天客居自己问清楚,打发走便是了。” “掌门,非也。”听温黎如此讲,玄茗忍不住向前探出身子,“有一事,末将不知掌门愿不愿听。” 温黎神色不改,微笑道:“既然将军愿说,黎自然洗耳恭听。” “启禀掌门,天客居每夜派出弟子,大开杀戒,清除异己,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 “当真?”一听此话,温黎不禁一下子瞪大了眼。 “千真万确。”玄茗顿了顿,接着道,“去天客居门前告状的二人,年纪大的那个,本是被灭了门的张家仆役。张家主人名绍之,世代习刀法,夫妻都是使长刀的好手,在江湖上也算小有名气。而那小孩,正是张家人的遗孤。” 温黎听着,只觉得像是听什么话本故事,神情间流露出不可置信的惊讶。 “末将起初也不敢相信,但后来,末将亲自找到了杀尽张家老小的那人。” “何人所为!”温掌门不禁提高了声响。 “是……是个江湖上的野路子,被箬先生收归于天客居内,不知姓名。末将于那人言语中听出,天客居将这些杀人灭口的事,叫做‘活儿’。每夜,都有天客居门下的弟子,亦或是养着的好手,出去完成自己的活儿。一旦长剑出鞘,往往是举家灭门,一个不留。但其实他们杀人,不过是慑于箬先生手段之残忍而不敢违抗罢了,却从来不知那些人究竟犯下了什么过错。这次张家二人之所以能虎口逃生,还跑回天客居去告状,便是由于当晚派了活儿的那人看他们可怜,才暗暗放走了那一老一小。” 玄茗一口气说完这些事,空气突然陷入寂静,温黎皱着眉头,沉思不语。茶杯早已凉透,里面剩着几片叶子粘在杯壁上,而温掌门就这样盯了好久。 不知这些话,掌门究竟愿不愿听——玄茗一时不敢再吭声。 时间流逝之间,殿内的沙漏接连不停地响着,沙沙声不知为何竟出奇得洪亮。温黎深吸一口气,紧接着缓缓吐出一句话: “黎想见见这个人。” 玄茗一听,显得神色犹豫:“其实这个人,掌门是认识的。” “哦?”温黎似乎来了兴趣,脑海中暗自搜索着过去相识的旧臣。却听玄茗接着道:“只是此时,此人还不宜前来拜见。天客居突然少了一人,箬先生和弟子定会在暗中搜捕,若是此刻出来相见,只怕……” 听玄茗如此解释,温掌门点点头,倒也不再勉强。掌门上下打量着沈将军微微前倾的身子,只见这年轻的将军面色严肃而急切,只怕此时报上此事,定是已经在心中有了打算。温黎眯起眼睛,顺势问道:“如今形势,黎确实闻所未闻,从不知晓。若是将军所言句句属实,只怕黎必须要去找箬先生问个清楚。将军以为如何?” “掌门,末将有一主意,或许更稳妥些。” “说来听听。” “末将平日在府中,也曾结交一两个江湖上的好手。这些日子,不如掌门默不作声,一如往常,让末将悄悄潜入天客居调查一二。待得末将得知了那些接活儿的底细,再来向掌门禀报不迟。” 温黎听罢,在脑海中快速地思考片刻,便点点头。玄茗再施一礼,退到殿外去。而沈将军定然不知,自己此时的一举一动,早就被天客居的暗影看在眼中。 今儿个下午难得清凉,清卿从手边拿起一颗石子,随手抛在浅浅的水池中。只听石子“咚”一声落入水下,在水面推开一朵层层叠叠的水花。 清卿心中默念:“正商。” 随手再拿起一块,掷在水池中。这一块石子轻且薄,竟一次打出了声“变羽”来。清卿微微一笑——这是自己全身上下唯一剩下的本事了。老天仁慈,除了留下自己一条命,还忘了拿走自己后天练出的听音功夫。 遇到那些顶尖高手且不论,但凭着这一样本事,也够自己在江湖中打打杀杀几年。清卿这样想着,又拿起一块轻巧的石子,奋力一抛—— 正羽。 清卿只是咱心里默念着那些音调的名字,在外人看来,不过是在府中憋闷久了,无聊地打发时间。叮叮咚咚投石声中,清卿听得秋儿渐渐走近,便转过身去,冲她一笑。 秋儿也是一笑:“少侠要是无聊,我们从后门到街上转转吧?” 清卿摇摇头:“罢了。与其让沈将军发现,还不如我自己多憋几天。” “那我们去找些糕点吃。玄茗上次从外面带回来了新的桂花糕,听说味道还不太一样……”说到一半,秋儿不知为何,竟突然弯下腰,干呕了几声。清卿一惊,赶忙上前扶住她身子,看看她脸色道: “夫人气色怎突然这样虚弱?莫不是天气冷热多变,夫人吃坏了东西吧?” 秋儿眼神间显示出些许神秘的笑意,只是摆手道:“不妨事。只是最近想起吃的东西,总忍不住要恶心。可真一到了该吃东西的时候,又止不住地想吃好多。上次府里来了一大筐酸溜溜的青橘子,全、全被我一个人吃干净了大半……” “夫人喜欢吃青橘子还不容易?有将军在外……”清卿自顾自说着话,才突然反应过来,“啊,原来是……” 秋儿一下子脸颊绯红,却还是嘴角止不住的笑意,轻轻点头。 清卿看着秋儿下意识地将双手拢在小腹上,不由得思绪飘忽。秋儿虽不谙世事,可天真总也有天真的好处。算起来,从二人喜结连理到如今,也不过一年不到。如今秋儿的腹中,已经有了她和沈将军共同的血脉……不知怎的,清卿竟暗暗想,若是当初能来得及和师父一起留下道血脉就好了。 正发了呆,突然又被自己惊醒,自己怎么又开始想这些旧事? 秋儿比自己还小着几岁,却已初露了母亲的模样。一颦一笑,皆有一丝独特的风韵流露其中。清卿忍不住多看秋儿几眼,似乎已然期待着她小腹隆起的样子。出神间,清卿忽然想起一事,便看向秋儿问道: “你如今正是要人陪的时候,怎么这几日,沈将军回来得反倒晚了许多?” “哎呀,我可是先告诉了你,玄茗还不知道呢。”秋儿歪过头思考着,“外子总说,外面太乱了,因此他不喜欢江湖里面的处事说给我听。但我也听他提起过,似乎是因为掌门总想见他的缘故……” 听得“掌门”二字,清卿心中一下子绷紧了一根弦。玄茗和温黎见面时候,究竟把什么说了出去?换句话说,他是在说天客居的事,还是说令狐后人的事? 自从自己上次在蕊心塔,于众人面前倒掉温黎的酒,身边那些偶尔见面能打个招呼的弟子们便都离着她远远的。就是提早看见她身影都要刻意避开,似乎生怕被人看见自己和这个叫“令狐清卿”的东山遗孤有什么瓜葛。 奇怪的是,自己躲在沈将军府中也有多日。若是天客居真想查,自己恐怕早就被拿回去问罪了。但一连快一个月过去,温掌门静悄悄的,箬先生也毫无动静。这反倒使得清卿焦急起来—— 他们究竟用了什么方法,能瞒得过彼此的眼睛? 第一百四十章 生灵涂炭 如今的令狐清卿被困在沈将军府中,只觉得自己明明知道四周暗潮涌动,却只能看到平静的湖面上波澜不惊。偏是这样的若无其事才令清卿感到焦灼—— 自己需要保护谁,又或是被谁保护着? 清卿白日里不过与秋儿闲谈,再加之自己在东山上与绮川学过的那些药理知识还记着不少,便也日常照顾着秋儿腹中孩子。沈玄茗早出晚归的日子越来越多,清卿想着,就让自己长期跟在沈夫人身边照顾着也好。 自己总是不愿因为兄长孔岳川留下的人情,给更年轻的沈将军惹来麻烦。 可清卿明面上看似安安心心地待在将军府里,实则每日止不住地向外打听消息。奈何沈家的家丁一个个着实是训练有素,一见清卿那副过分好奇的样子,便都上下打量清卿几眼,严严实实闭上了口。 如此一来,清卿便与外界彻底断了联系。如今秋儿有了身子,变得比平日里贪睡许多。渐渐地,沈玄茗只是派人回来捎句话,说今晚不知何时能归,叫夫人先休息便是。 待得秋儿和大多数家丁都睡下,只有几个平日里与将军最亲近的随侍守在门边,等着将军夜半归来。 清卿待在自己屋中,悄悄听了许多次,总觉得不对劲—— 那轻巧却嘈杂的脚步声,显然不是沈玄茗一人回来。那些跟在玄茗身后的人,虽不知身份,却也个个有些术法在身上。脚步轻盈,若不留神,当真听不出来。 玄茗究竟要带什么人回来,偏偏瞒着秋儿? 凭着自己对沈将军的了解,清卿唯一清楚的是,那些人绝对不是烟花柳巷来的女人。自南林被收归了西湖,那蕊心塔前来来往往的客人骤然多了不少。特别是西湖那些颇为富足的将军:与其闷在家里无仗可打,倒不如去瞧瞧南林的美人儿们究竟如何新奇。 而这种地方,沈玄茗是断然不会去。 暗自思索了两三夜,清卿只觉得,与其这样毫无头绪地猜个不停,倒不如找机会出去一看究竟。若是玄茗带了几个天客居的熟人回来—— 那自己还是三十六计,走为上策,早些溜之大吉为好。 打定主意,清卿仍是如往常一样,煎好了安胎的药送到秋儿房中。秋儿腼腆一笑:“少侠是客,本该我们多照顾才是,怎成了少侠天天在我身边照顾起这个小人儿来?” 清卿垂眼,将一颗看起来酸溜溜的樱桃放在秋儿手中:“我闲着也是闲着,倒不如照顾着夫人,也免得自己心中愧疚。只是我在东山上时,不过浅学药理。等夫人月份大了,还是让沈将军请几位郎中来看更稳妥些。” “别说什么愧疚不愧疚。”秋儿轻轻握住清卿的手,“相帮相助的事,算不了那么清楚,一切全凭本心。谁知日后若是外子有难,就没有相求于少侠的时候?不说这些了。”微微顿了顿,秋儿换了话题,问道:“如今季节渐渐转寒,少侠从何处找来的樱桃?” 清卿神神秘秘地一笑:“你尝尝看嘛。” 依清卿言,秋儿把那颗大得不寻常的樱桃放入口中,只是咬下一点点放在嘴里含着,就忍不住吐了出来:“这可不是樱桃!少侠是用什么做的,竟这样苦?” “嘿嘿……”清卿裂开嘴笑了,“我见这几日药苦,你不喜欢,便做了这种药丸,仿着甜樱桃的样子,想着你能喜欢些。你且掰成几瓣来分别吞下去,这样一口一口,就尝不出苦味了。” “竟是这样。”秋儿依言仰起脖子,和着茶水吞了一小瓣,随即与清卿相视而笑,“果真没有那样苦了!少侠,这法子是谁教你的?” “是……是我师姊。”清卿低下头,“师姊懂药理。我小时候生病了,师姊就用这个法子来哄我。等我不知不觉把药全吞下去,也就不哭不闹地睡着了。” “原来如此……”正说着,秋儿突然打了个大大的呵欠。清卿见状,顺势劝她道:“夫人若是倦了,不妨早些休息吧,明日起来,清卿再陪你慢慢说话。”秋儿一听,不再勉强,只是点点头靠在榻上。 清卿轻手轻脚地给她盖上一层薄被子。不出半刻,秋儿闭着眼,均匀的呼吸一起一伏。 方才那颗小樱桃里,清卿加了微微量的灯芯草。只是灯芯草混入汤药中,气味稍显浓烈,清卿不愿秋儿在这其中发现不同。此草只要用量合适,便不会伤及夫人和腹中胎儿,只是使她睡得更沉稳些。 今夜,清卿已打定主意,要亲眼看看玄茗带回府中的是些什么人。若是被天客居的人发现,恐怕免不了又要争相动手。 到时候别搅扰了秋儿安睡,清卿便没什么后顾之忧。 见门外侍女走着神,清卿便吹熄了灯,装作一副自己已经回去,而沈夫人默默歇下的样子。那侍女果然毫无察觉,进来悄悄收拾了屋中些许杂乱,便自行出去歇下了。清卿便一直躲在秋儿的榻后,凝神于耳。正独自思索间,果然听得门前“吱呀”一响。 那阵轻盈而嘈杂的脚步声再次传入清卿耳中。 透过窗纱,清卿探出头,隐隐看着屋前那群来人的面孔。先前在自己房中,不敢点灯,侧面总是看不真切。如今清卿从正面能模糊地认出几个人面貌,几人看着甚是陌生,除了沈玄茗,清卿应该都从未见过。 如此便好,几人定不是天客居而来。 令狐清卿忍不住长舒一口气,既然如此,沈将军有何打算,就与自己无关。果然,无论有没有岳川的旧情在,玄茗总归不会是转头把自己出卖给天客居的人。待得那些人去后院,自己偷偷溜回房中就是了。 喘一口气,清卿站起身,却忽然听得“咚咚咚”几声轻响。 这响声是何处传来?仔细一听,似乎是屋外微弱的敲门声。清卿于是重新趴在窗户边,眯着眼望去,果真是沈玄茗屋外敲着另一间房的门。清卿只觉得自己浑身僵硬,心中那刚刚放下的弦又重新紧绷起来—— 玄茗正立在自己的房门口,轻敲屋门。 若是一直沉默下去,定然是藏不住。清卿起身推开秋儿的屋门,径直向着沈将军走去。其他几人看见清卿这样穿堂而过,都显露出惊讶的神色。玄茗也有些吃惊,还不等他开口,清卿便抢先说道: “今日忍不住说了好久的话,令夫人刚睡下。” “嗯。”玄茗点头,不再怀疑,只是道,“这些日子你照顾秋儿,末将实在过意不去。”清卿闻言,并不想与他客客气气绕弯子,便开门见山地问:“将军深夜找我,有何贵干?”玄茗将她拉到一边,向其他几人使个眼色,那群人便默默无言地向后院走去。只听得玄茗在清卿耳边低声道: “末将有一事,等待许久,愿今日说与少侠听。” 来到后院,玄茗向着几个早已守在此处的家丁打个手势,那些人便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仔细看看周围,确保无人在四周窥窃之后,玄茗这才拉上门闩,五个人围成一圈,一同坐下。玄茗向着清卿道:“这三位是卫启时卫将军,窦杰窦将军,宁英丞宁将军,都是与末将出生入死的交情。” 清卿顺着他话语望去,只见那面前三人器宇不凡,眼神中带着一种行走刀尖时独有的冷冽气质,果真都是西湖颇有声望的将军。这几人中,卫启时看上去年龄最大,头发中已然夹杂了几缕白丝。窦杰将军身形瘦高,眉眼清亮,一看便有着能百步穿杨的本事。而宁英丞宁将军则身材矮小,四肢却出奇得壮实,手指间也肉眼可见地突出了几块老茧。 虽是第一次认识这三人,清卿也不由得对几位西湖的将军生出一丝敬意来。只听得玄茗接着道:“我等四人,今日有一要紧事需请少侠帮忙。若是少侠为难,只当从未听过就是,末将今后定再不提起。” 闻言,清卿忍不住深吸一口气:“是什么事?” 几个人交换个眼色,年纪最大的卫将军便开口道:“是关于天客居。那老妇去箬先生门前告状,说是伤了人命的事,末将等人还想与少侠请教一二。” 原来那日心软时放走的二人,如今竟捅出了这么大的篓子?清卿心中忍不住忧虑起来。本想着不过是无辜的老妇孩童,黄发垂髫,逃出一条命也就是了,怎还又自行送回到天客居门前去?而这一去,箬先生软也好硬也好,照理说早该堵了她们的嘴,怎如今却惹得江湖人尽皆知,人人自危? 想到此处,清卿站起身,一揖至地:“各位将军恕罪。在下不过是天客居赶出来的罪人,对箬先生几人一无所知。这个忙,清卿怕是帮不了。” 说罢,转身欲走。谁知那急性子的宁将军,竟一拍桌子,同时站起:“少侠,那天客居排除异己,大肆杀戮的行径,江湖如今也算得人尽皆知。少侠难得是天客居出来的人,为何自轻自贱?难道不愿吐露那宓羽天客的罪行,与我等共除奸佞么?” 许是宁将军情绪太过激动,说着话,沈玄茗便忍不住想拉他坐下。而宁将军一言一语,在清卿听来,只觉得心中苦涩。犹豫一瞬,清卿无奈地笑着回过头,答道: “将军此言,未免太过瞧得起我。清卿素来习惯了隐居避世,江湖中人如何说法,便任由他们去说便是。何况清卿更不想做什么行侠仗义的英雄好汉,如今命运多舛,只想着苟活此生,便知足了。” “令狐少侠何出此言!”卫将军闻言,便也起身道,“少侠乃东山立榕之后,更是令狐氏唯一的弟子。若是立榕山的前辈先祖能听到少侠方才的话,又会作何感想?” 一听此话,清卿缓缓回头,眼神中也变得凌厉些许。在四位将军面前打量片刻,便一动不动地盯着面前的卫老将军:“几位前辈,是在以令狐先祖之名威胁清卿?” “少侠误会。末将等只是相信,少侠本就有怜悯生灵之心。” “只怕将军真的看错人了。”令狐清卿冷笑一声,“若是将军觉得,箬先生和天客居弟子不过杀了那张家五十多老小,便是杀人如麻的奸佞,那清卿平生沾血远超于此,又算如何?” 听着他三人争执,沈玄茗一直不曾发话。此时终于站起身,走到清卿之前,轻声道: “令狐少侠,世上杀人之人多矣。我等厮杀疆场,手上溅血亦是数不过来。但少侠无论伤了多少性命,都绝不是草菅人命,与天客居同流合污之人。天客居弟子几十几百不等,少侠却是第一人,愿意护着两条命,从天客居的魔爪下逃出生天……” “此不为少侠,何为少侠?” 第一百四十一章 将信将疑 别说沈玄茗,就是清卿自己,也回答不来这个问题。 天客居后来用了什么手段收服南碎琼林,清卿既不清楚,也不好奇。只是依稀记得那南家大公子嘉攸在杨诉主人的音律中失了神智,而二公子嘉宁后来上了立榕山,与绮琅一起在书谱阁…… 南家群龙无首,想要将那散乱的乌合之众收归西湖,对箬冬来说简直易如反掌。 若说清卿不愿与天客居为敌的理由,无非是天客居三年来,对自己也算是有着一份不杀之恩。可自己听从任思渊的劝告,手中死无对证的人命,也欠得早已数不清。如今自己若当真对着此事袖手旁观,只怕自己这辈子和天客居的恩恩怨怨,是再也没个头了。 想到此处,清卿轻叹一口气:“需要我做什么?” 四位将军见终于说动了清卿,不约而同地露出一抹笑意。几人之中,沈玄茗与清卿最为亲近,便走上前道:“末将等,想知道天客居的‘活儿’,究竟是怎么回事。” 原来只是这件事?清卿总觉得这些将军常年游走掌门身边,也算是与箬先生共事,对“活儿”的事不可能全然不知。低头思考一阵,清卿试探着答道:“天客居中人,主要是箬先生的弟子及西湖各门派的后人,也有少数是被天客居或软或硬的手段收服来的人……” “果然如此。”玄茗与启时对视一眼。天客居中,定然不止是西湖后人这么简单——东山、南林、西湖一场相争之后,许多与清卿有着类似经历的外来门派的弟子,有些已然销声匿迹,不知所踪。 如此看来,只怕便是在天客居中隐姓埋名,或是不明不白地丧了命也未可知。 只听清卿接着道:“除了几个从小在箬先生身边长起来的入门弟子,其余人都被列在某个名册里,安排的便是不同的‘活儿’。大都是被告诉清楚地点和人数,赶在当天的深更半夜去动手便是。人数往往都是一大家子——上到耄耋老者,下到襁褓婴儿,甚至毫无关联的家丁和临时拜访的客人,必须一个不留,解决得一干二净。” “这些人是为什么被杀?” 清卿摇摇头:“我们接活儿的人不可能知道。大多时候,那些大祸临头的人自己也不清不楚。只是突然之间闯进去个穿着黑袍的来客,任他们问什么,这些干活儿的人都只能一声不吭。” “不知道缘故!”英丞一下子高叫起来,“这岂不成了暗中杀人……” “嘘!”玄茗比个手势,瞪他一眼,英丞才骤然止住了话头。沈将军又轻声走到门口,看看前院,似乎并没有什么人被惊醒的动静。清卿也支起耳朵,只听将军府中各式各样的呼吸声夹杂着隆隆打鼾,各自都睡得踏实。 玄茗这才离了门口,五个人各自重新坐下。卫将军清清嗓子,缓缓道:“凭末将对箬冬先生的了解,那些人定是曾在暗中,做过有损天客居名声的事。那些家里有些名望钱财的,多半是结交西湖各派掌门,说过天客居的不是;而街头巷尾的渔夫商贩,不过察觉了西湖的不对劲,口耳之间议论过些许,便被天客居人听了去。” 听得这话,其余三位将军纷纷点头。 清卿却心头一紧——自己暗暗觉得,这位卫老将军非但猜得不对,还离真相差了十万八千里。当时自己孤身一人闯入张家庭院时,那一屋子人似乎早有防备,个个严阵以待。姓张的主人甚至仰天长笑:“我便知道,二十年前的事情,他温弦那个多心筝定然是忘不了!” 潜意识里,清卿并不觉得二十年前之事能与箬冬有什么关系。箬先生当时也不过与现在的自己一般年纪,或许大了几岁,但总归不至于早早沾染上能铭记小半辈子的血仇。 除非他箬冬和自己一样,四五岁目睹了师父师姊倒在血泊,而十年之后又眼睁睁看着完完整整一个立榕山四散天涯。 仔细想来,还是张家主人的后半句话更值得回味。 “他温弦那个多心筝定然是忘不了!” 清卿几天来,一个人反反复复揣摩着这句话,才忽然茅塞顿开:当今江湖,还有几个人能记得,温弦掌门曾经被称作“多心筝”呢? 习惯将温掌门称作“多心筝”的人,如今大多都是江湖中曾结交西湖,而如今上了年纪的老前辈。当年温弦在世,比之其他三位掌门,心思缜密而多疑,这才落下个“多心筝”的名号。如今因为宓羽湖这一番收复四器、一统江湖的打算,惹得各地狼烟四起,那些老掌门老前辈们或是没能熬过战乱厮杀,或是不愿被搅入无缘无故的是非,纷纷从江湖中隐退了出去。 仍记得西湖老掌门那位“多心筝”的,看来张家便算得是其中一个。 而多疑的“多心筝”究竟忘不了二十年前的什么事,才使得如今的箬先生不惜血流成河? “令狐少侠?” “啊!”清卿这才意识到,自己出了神好久,方才几位将军所言自己并没听在耳中。不由得慌忙低头道,“晚辈走神了。”卫启时只是和善地笑笑:“不妨事。方才末将只是想问少侠,知不知道关于那份名册的事。” “派活儿的名册?”清卿不禁皱起眉头,细细回忆着。清卿并不知道那份名册是谁管着,只是心中明了,有那样一份名册的存在罢了。自己每次接活儿,都是思渊在棋局对弈时不经意地转告。任思渊会向自己递出一份写着地点人数的纸条,要自己看完后默念几遍,当即烧掉。 而纸条上的字,甚是工整干净,却与思渊、安歌的字体都不一样。 有时几日无活儿,有时一夜会派出许多人去做不同的活儿,这些都是清卿渐渐自行观察而出。有时夜间匆匆瞥见了与自己一模一样的黑袍身影,无论彼此认不认识,都会相顾点点头。 杀无名之人,并不是什么愉快的记忆。偶然相识,也算是彼此间一种安慰。 清卿实在想不出什么有价值的东西,便向着启时有些歉意地摇摇头。启时便也叹口气:“既如此,如今想法子要到那份名册,才是正经。否则,若不知天客居究竟对什么人下手,我等对掌门也不好交代。” “沈将军。”一直不发话的窦杰开了口,“我等之中,只有兄长最得掌门信任。何不去请了掌门的准,让掌门对箬先生下令,交出名册来?” “当然不可!”玄茗有些诧异地看向窦将军,“我等今日所作,为的就是查清天客居众人的真实目的,好一鼓作气上报掌门、昭示天下——今日怎能打草惊蛇?贤弟见多识广,怎么连这样道理也想不明白?” 英丞也点点头道:“沈将军说的有理。拿到名册之前,还是不要急着让掌门知晓得好。” “这样啊……”窦将军随即低下头,似乎在思考自己的事。 年纪最长的卫启时担心,时间一长,三人难免争执,便趁着他们都不再说话时再次开了口:“当今之事,还是拿到那份名册最要紧。天客居中的好手也不在少数,那份名册未必就是箬先生亲自拿着。在座之中,唯有令狐少侠一人熟知天客居内的地形。不妨让末将与令狐少侠一同走一趟,试着找出那份名册如何?” 其他三位将军一听,神色中颇为犹豫。启时如今已是西湖中令人肃然起敬的老将军,战功赫赫,众人仰望。若是此事不成,反被天客居落下了把柄,岂不是将老将军的后半辈子搭了进去?玄茗率先开口道: “若只是将名册找出来,未必要劳烦卫将军亲至。我等门下皆结识着不少好手,分头派去找,也未尝不可。还望兄长三思!” 窦杰、英丞皆连声附和。只听卫启时摆摆手道:“此事事关重大,究竟能不能担得起掌门所托,只看此孤注一掷。若是派了旁人去,难免心中担忧。再者说,若是派去的好手中有人起了歪心思,是怕我们也只是无可奈何。与其令人放不下心,倒不如末将与令狐少侠一道,带着诸位门下的好手同去,如何?” 三人一听,觉得其中颇有些道理,便不再言语。只是清卿突然低声道:“晚辈,只怕不能与将军同去。” 玄茗生怕清卿打了退堂鼓,便急急问道:“这是为何?” 清卿抬起眼,眼神中皆是犹豫而无奈的神色:“非是晚辈怕了天客居的威名。而晚辈与天客居,也没什么旧日恩情可言……只是清卿当初从东山的灵灯崖上跳下来,沈将军也是见过的。自那之后,晚辈全身内力尽失,即便留下一条性命,也如同废人一般……” “天客居内好手如云,若是此次与将军同去,只怕太易被众人察觉,从而坏了将军的大事。” 听闻此言,那三位将军不约而同地睁大了眼睛,眼中满是惊讶之色。在清卿看来,沈玄茗果真从未向他人提起过自己之前的事。玄茗只是向几个人点点头,证明自己的确亲眼所见。 见状,启时再次看向清卿,眼神中多了几分同情之意。 “末将先前并不知此事,还请少侠见谅。既如此,还请少侠为我等指明天客居中去路。” 清卿点点头,在后院中轻轻点蘸了水缸中清水,在地上一横一竖地画着:“天客居比想象中要大得多,清卿平日不喜走动,因此所知之人也有限。”话说着,便是将箬先生的正殿、安歌的卧榻养病之处、以及任思渊平日所居之处告知了卫将军。 临要说完,清卿忽地想起一事,便抬起头来问道:“卫将军,若是当晚找不到名册,不会伤及天客居中其他人吧?” “自然不会。”启时和善地笑了,“末将又不是箬冬先生那般杀人如麻的性子,如若找不到名册,何苦要伤了其他人的性命来解气?令狐少侠放心便是。” 闻言,清卿放下心,可不知为什么,仍是觉得心中扑通扑通乱跳不止。等数月之后,清卿后悔将此事告知几位将军时,为时已晚,世上再也没有半分令清卿后悔的余地。 第一百四十二章 万古长青 立冬之日,沈府上下忙碌,吆喝声脚步声在院中嘈杂,挤得清卿连房门都快出不去了。 不知为什么,自卫启时卫将军问走了关于天客居那份名册的事,清卿便再没得到类似的消息。一日日过去,沈将军府风平浪静,每日来客忙忙碌碌,玄茗早出晚归,一如往常,只是秋儿的月份越来越大,清卿便更是半步不离左右。时间一长,渐渐也不再牵挂那份名册如何。 一直到天气转凉,过了秋入了冬,清卿仍是从未离开过这四四方方的将军府。 忽地立冬之日,沈玄茗突然叫府中下人准备起立冬的家宴来。立榕山上的节日与山外有许多不同,清卿直到接触世事的这些天,才发觉山下人们的节日竟比想象中还要多。 就像是这立冬时节,宓羽临水,气候潮湿而刺骨,家家户户便都生火架锅,围在一起吃一顿热乎饭。先前天客居的立冬宴,清卿只是听说,一向无心去。这次沈将军府里也要办宴,令狐清卿心中都隐隐有些好奇,想看看一场热热闹闹的家宴是什么样子。 这样等自己日后回山,便也能和师父一起,舒舒服服地吃一次。 清卿这一日是被门口接连不停地请安问好之声吵醒的。分明是午宴,可门前早早地挤满了马车和侍人,不必亲眼看,就知道府门前的窄巷子已经被挤得水泄不通。除了将军府里的人,还有不少与玄茗交好的外来客,带了大大小小的礼物一同前来。清卿睡眼惺忪地进了正屋,一眼就和秋儿打了个照面。 秋儿端坐在主位之上,微微靠着沈玄茗身子,一手放在自己明显隆起的小腹上,疲惫的脸上显露出难得的兴致。见了清卿,向她眯眼笑笑,轻声道: “怎么才来?” 秋儿声音并不大,寻常宾客离得远,自是听不清楚。可清卿却全然听进了耳,也学着她的样子,眯眼一笑,比划个口型: “药。我回去给夫人拿药。” 这次秋儿并听不到清卿说什么,只是看懂了她口中含义,是要给自己准备安胎药去。神色微微一慌,赶忙拉住一个过路的侍者,在他耳边低声言语几句。那侍者重重点头,急忙忙来到清卿身边,同样在她耳边轻语道:“夫人说,今日难得宴会,就不吃那苦药了吧。” “啊……那也好。”清卿偏着脑袋,仔细回想着秋儿这几日的脉象,觉得并无什么不妥,便向着那侍者道,“既如此,就依了夫人。只是还请劳烦转告夫人,到了明日,可不能耍赖不喝。”“好嘞。”侍者一听,仍和方才一样,重重点头。 只是这人得了令,却并不离开,只是借口为清卿寻个位置,将清卿引到了最角落的僻静处。清卿疑惑之间,向那位置走去,只见侍者虽不回头,神色一下子凝重起来。见状,清卿一下子将方才的笑语言谈抛到了九霄云外。宴会四周虽热闹如常,可清卿却下意识地绷紧了心里那根弦: “上次是婚宴,这次是家宴,沈将军夫妇该不会再遭劫难……” 正这样暗自思索着,那侍者见周围略微僻静,并无那样多杂人来来往往,便再次附在清卿耳边,低声轻语:“将军今日,有重要的话要同少侠说。还请少侠留意今日的餐食。”说罢,还不及让清卿问什么,那侍者便小跑着混在人群中,走得远了。 留意餐食?那人虽已给了清卿提醒,但并未点明是何种食物,清卿不知自己该具体留意哪一个。自己虽不常见识这般人来人往的宴会,却也知道,这种场合给每位客人端上来的餐食定会数不胜数。清卿也就在这僻静的一角坐了下来,仔细捉摸着侍人方才的话。 或许是怕走漏了消息,玄茗并不让侍人告诉自己原原本本的秘密。而或许,是从这位侍者开始,便已经不知道真正的消息藏在何处。而今日,玄茗并不愿意找个机会,亲口把消息内容告诉自己,只有两种可能—— 其一便是,沈将军也是不久之前才知晓了什么秘密,而今日沈府家宴,自己又是众人焦点,这才想了个在餐食中传递暗语的办法。而其二则是,沈玄茗自己也不知道这个秘密具体是什么。 毕竟方才侍者言道:“将军今日,有重要的话要同少侠说。”如今与清卿相视的将军,不算孔岳川在内,一共有四位。四将军姓氏各不相同,此时为清卿传话的,究竟是哪一位将军也未可知。 如若不是沈将军,那便是玄茗自己都不知道宴席上即将发生的事。 就在清卿一个人独坐的一时半刻之内,众位来客陆续久坐,眼看着便是开席的时候。清卿放眼一望,自己在最后的位置,正好能将满堂的喧哗尽收眼底。这些人想必都是与沈将军或近或远的相识,可看着玄茗身前的吵闹忙乱,清卿却不由得想起书师父曾说过的一句话: “的确,何苦认识这么多人。” 清卿不去理会将军夫妇二人身边的觥筹交错,只是留心着一个个侍人的盘中。先上来的是莴笋片和萝卜片,还有些素绿的蔬菜点缀——清卿一个个望去,并察觉不出什么不对劲。 只是这个季节,仍能找到这么多蔬果,属实难得。 与其这样干等,倒不如听听四周的宾客都在谈论些什么有趣。清卿凝神于耳,看准了最前方不断交谈的两人。那两人虽身着常服,却长得浓眉大眼,坐立之间肌肉僵直,眼神罕见得炯炯有神——一看便知道,不是曾经的老将军,便是西湖一些门派的老前辈。清卿支起耳朵,他二人的谈话便清清楚楚地传了过来: “沈将军如今真阔气!看着满桌子的吃食,哪是这个季节能有?如此排场的立冬宴,老朽就是再活半辈子,怕也折腾不起!” “呵,你也不看看这是咱们的哪位将军!掌门如今与沈将军这么亲近,西湖上下,哪一个能比得上沈将军的风头?只是如今咱将军府这么排场,只怕天客居的那位……”这老人说完,向着旁边那人挤挤眼,缓缓摇了摇头。 而旁边的另一老者听着并不舒坦,竟将酒盏磕在桌上,砸出略有些引人注目的声响来,口中低沉地道:“风光又如何?咱们当年跟着先掌门四处征战,收服了西湖几百门派的时候,这黄毛小子还不知道在哪儿呢!别说这沈将军,就是掌门,当年也还在娘胎里没出来!如今这群年轻人,如今反倒忘了咱们这帮老功臣,依老朽看,就是箬先生管教得少了……” “嘘!”先前的老者赶忙打手势,“多大年纪了,吃饭还堵不住你的嘴,悄声点吧!” 说到此处,旁边那老将军虽瞪他一眼,但两人却一齐闭了口,相顾不言地喝起闷酒来。清卿本想再往后听着,奈何他二人再没了动静,也只好作罢。不过短短几行言语,清卿却也感到后背渗出一丝凉意。自己似乎已经能判断出—— 如今的温黎掌门,并不喜欢天客居。 明面上看,沈将军虽在府中一如往常,但出了府门,却是难得的排场风光,连这些赫赫战功的老将军都要避他三分。在西湖众人眼里看来,无非是受了掌门信任,甚至压过了天客居的风头。 从先掌门起,江湖上一提起西湖,势必要提到“宓羽三天客”的名号。可见天客居威名远扬而得西湖重用,绝不是一日两日,一时兴起之事。如此覆盂之安,却被个年纪轻轻,没名没姓的小将军抢了风头,换做谁,恐怕都要议论几句。 如此一来,只怕沈玄茗在外,与箬冬箬先生已然势同水火。 可玄茗虽在众将军中年轻了些,毕竟同先掌门东奔西走,见过不少世面,又怎会不知这其中关联?人人皆知天客居在西湖一手遮天,玄茗自己又何苦当了那颗钉子,扎进箬先生眼睛里面去? 清卿能想到的唯一答案,就是不喜欢天客居的并不是沈玄茗,而是背后的温黎掌门自己。 虽说这位温掌门年纪比清卿还小,但行为处事,性格作风,与那“多心筝”简直如出一辙。那日在蕊心塔,无论温黎是如何发觉了自己在场,清卿都不得不感慨,他那般上前斟酒,绝非一般人能想到的手段。 若是清卿接了,便是默认自己是西湖的人,从今与东山再不能有什么瓜葛。而在场的众弟子看在眼里,只会觉得清卿资历不够,却因为出身与众不同而得掌门垂青,虽嘴上不说,心中定会对清卿满腔怨气。而清卿不接,那便是以下犯上,冒犯了掌门而大不敬,那些利剑在手的天客居弟子分分钟就能将自己砍成肉泥。 左思右想,若不是当日安瑜恰巧动了手,清卿还真破不开这道死局。 而如今自己坐在将军府中,看着沈将军风光无限的样子,一种熟悉的预感涌上心头。用一位年轻而难以服众的将军来牵制箬先生,可见温黎之于天客居,可是厌恶到骨子里了。 一则,自己可以收服一众与玄茗一样的年轻将军,凡事不必再看天客居的眼色。二则,明面上待箬先生时,仍是毕恭毕敬,毫无差错,让那些矛盾积攒在将军府与天客居之间。温黎如今这一步棋,走得与在蕊心塔那日异曲同工。 可沈玄茗不管不顾,在高高的主位上开怀大笑,对着那些知人知面不知心的来客笑容可掬地敬上了酒。凭清卿的理解,如果说玄茗不可能看不出其中利害,难道就这般心甘情愿地,去做温黎的一颗棋? “上青鱼!” 门外的侍者一声吆喝,一下子把清卿从无边的思绪中拉了回来。眼看着自己面前的饭菜几乎一口未动,而下一道青鱼又要被端上桌来。一盘盘鱼肉被完整地分散各处,众人的眼光都忍不住被盘中鲜美吸引了过去。 细看那鱼,果真与众不同。薄薄的鱼皮清润透明,覆盖在大块白肉之上,在阳光下泛起如水波一般的光泽。清卿看得前排来客,有心急的,已经用筷子夹起一块。半片鱼皮在空中吹弹得破,透着粼粼微光,简直让人不忍心下口。只听得玄茗清了清嗓子,起身道: “此鱼名为‘蜉鱼’,乃是宓羽湖中难得的至鲜之物。与寻常不同的是,这鱼能耐得住严寒,只有在每年立冬时节,于冰层之下逆水回源,在历经极冷极寒的磨难之后,方才延续后代。因此,若要食之,必须在立冬之日破开冰层,新鲜取得,实属不已。这鱼鱼肉紧实,而鱼皮却是闪着光的好看。掌门念在西湖诸位历经变故,劳苦功高,今日特赏了全鱼宴,赐末将与诸位共品尝。” “只是掌门言,这‘蜉’字,乃是‘蜉蝣’之意,未免意境渺小。倒不妨看它鱼皮泛青,改名‘青鱼’,取宓羽西湖万古长青之意——诸位,请!” “沈将军请!”在一片哄闹的举杯声中,清卿却愣在原地,半天说不出话。自己身前身旁的宾客都仰起脖子,将那美酒一饮而尽,清卿却只是盯着那道青鱼,连筷子都拿不起来。 第一百四十三章 环环相扣 东山尚青,并非什么人尽皆知的事实。 正如西湖尚黛,南林尚白,北漠尚绀,东山历代皆尚碧青之色。便是清卿十多年前见到子琴的第一眼,脑海中闪现的词便也是“青袍玉立”。令狐弟子皆着青衣,只有随掌门或前辈外出时才着青袍。如此一来,清卿一向习惯了青色衣衫,即使是在天客居,也要把青衣穿在黑袍之内,提醒自己时时刻刻不忘来路。 立榕后人隐居世间,江湖中少有人见。如今东山已化为灰烬野土,见过令狐弟子青衣而立之人,便更无有几个。玄茗如此高声提醒,说这“蜉鱼”名为“青鱼”,难道当真是说给自己听的? 侍者一端上来,清卿便迫不及待地夹起筷子,把一整块鱼皮揭了下来。翻来覆去地观察着,却似乎并无什么不对劲。随即又将筷子刺在鱼腹中,将那大块的鱼肉一分两半。可直到整盘鱼都被夹成了碎片,清卿仍是没发现,这鱼身中究竟藏着什么。 “将军有话要同少侠说。”这位将军要说的事,会和这条青鱼有什么关系呢? 苦思冥想间,清卿只见自己前面一人,将这条鱼的骨架剥离出来,随即一侍者上前,用个托盘收走了。清卿这才发觉,这种青鱼的身上刺与寻常鱼类甚是不同。若说草鱼、鲫鱼的刺碎而多,极易卡住喉咙,那这青鱼之刺可谓整整齐齐地排列着,密布间不失秩序,只需用筷子轻轻一挑便能整块取出。 比之噎在喉咙中,这青鱼便成了西湖难得的特色,寻常人家更是可望而不可即。 莫非是这鱼刺有什么不对劲?清卿把两根筷子拿在手中,只作品尝模样,却一点一点在鱼骨四周划拉着。不多时,听得筷子尖上“咔哒”一响,果真是碰到了什么不寻常的物事。 定睛一看,竟是一张薄薄的布条缠绕在鱼骨旁的细刺之上。 那布条薄而无色,藏身鱼肉间,若不留心,甚难发觉。而鱼骨上的刺密密麻麻,普通人定不会眯着眼睛,一根一根地看过去。清卿四下一望,见无人注意着自己,便迅速将那鱼骨上的布条取了下来,收进袖中。 恰巧这时侍者近前,清卿一抬头,果真是先前为秋儿传话那人:“若是少侠已得鱼肉,那这刺和骨,在下就先收走了。” 此“鱼肉”并非彼“鱼肉”,听着他话中之意,清卿点点头。 一直到了这侍者也走远,清卿这才将手伸进袖子,把那布条展开在手。随即作个饮茶模样,用另一只袖子掩面,透过两指之间,模模糊糊地看着上面的字: 十月十七夜坊西南路左悬红灯笼家中五人 十一月十八码头东深色船头内二人 十一月十九深巷西肖府迎一客共二十三人 十二月二十深巷西马府独身一人 …… 后面几行,清卿一时记不住,又怕自己仰脖子喝茶太久会引得周边来客怀疑,便不得已放下杯子,重新将布条塞入袖中。清卿听得自己的心扑通扑通跳个不停——桌上虽摆着山珍海味,可自己如今什么胃口也无。这上面的字,与自己先前在天客居接活儿时候知道的内容几乎一模一样—— 只怕卫老将军已然得了那天客居的名册。 从八月十五到如今,两个多月过去,清卿没想到一份名册竟耗时这么久。不过仔细想,卫将军倒也未必是今天和昨天方才得了消息。亦或许,是早就抄了名册在手,之后慢慢筹谋安排不迟。 清卿下意识地朝沈玄茗那一侧看去,正巧与沈将军的视线撞了个正着。从玄茗那略微紧张的神色中,清卿便能看出,玄茗清清楚楚地知晓这份名册的事。而且还在担心,清卿究竟拿到了鱼肉中的布条没有。 清卿不声不响地一点头,随即低下头,夹起不知什么东西含在嘴里。玄茗心中微笑一下,知道清卿从那青鱼中得了消息,便不再挂心。随即转向秋儿,眼中含着笑意: “这些日子,玄茗不能得空相陪,夫人辛苦了。” 秋儿脸一红,低下头:“夫君在外忙碌,为妻只等着这个小人儿早日来到身边,免得夫君时时挂心才好。” “这是什么话。”玄茗微微揽着秋儿肩膀,“纵是这小儿不来,玄茗也日思夜想,只盼着早日回来见夫人一面,日日相伴,永不分离。” 许是因为略饮薄酒的缘故,秋儿忽然听得玄茗说了许多动情的话,心中又是含羞,又是欢喜。只是自己有着身孕,无法饮酒,便只是看着玄茗那闪着光的双眼,端起茶杯: “为妻以茶代酒,敬夫君一杯。” 玄茗也满眼爱意,正欲举杯共饮,忽然听得门外脚步声急促,不知突然间来了些什么人。一个跑得快的侍者来到玄茗身旁,低声耳语了些什么。只见玄茗眉头一皱,挥了挥手:“请进来吧。” 众人疑惑不解间,便听得门口一声响亮的通传:“天客居弟子一行,前来同将军献礼!” 是箬先生派人到了!这一嗓子,惹得在座来客议论纷纷,不知这究竟是箬冬的意,还是玄茗故意的法子。清卿更是一惊,慌忙以袖捂面,生怕来人认出自己藏在将军府中。 只见一行五人,黑袍佩剑,大踏步走了进来。 其中为首的是安歌。安少侠看似伤病已是彻底痊愈,如今行走间,眉眼自带一股飒爽的英气。清卿听她脚步,只觉得那步伐稳重非常,想必身上内功更胜从前。唯独左面的袖子飘悠悠晃着,并不随身体摆动,引得座上宾客纷纷注目。 紧接着便是任思渊跟在其后,还有三人,清卿只是见过几面,知道他们是箬先生的亲近弟子,平日中却并不知道姓名。而这些人的表情既不趾高气昂,也不唯唯诺诺,只是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颇有礼数在大厅之中向着四面行礼。 众人不敢怠慢,纷纷起身言谢。 安歌在众人之前,向着玄茗的方向拢袖见礼,口中沉声道:“听闻今日是沈将军的立冬家宴,广请江湖四方宾客。我等略备薄礼,来与将军凑个热闹,愿将军不会介怀。” “少侠言重了。”玄茗也起身回礼,面带微笑,“天客居有大驾光临,令末将之处蓬荜生辉,岂有介怀之理?还请少侠海涵府上的怠慢之处才好。来人,请几位少侠入座!” 早有侍女在旁,如今听言上前,将天客居来的五人引到座位上。只是宴席过半,前排座次安排得满满当当。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那些侍者低着头不发一言,将五个不速之客带到厅堂最后面的角落中。 天客居的弟子无论走到何处,都是西湖的贵客,岂有屈尊坐在这憋闷一角之理?眼看着其中一个弟子表情凝滞就要发起火,安歌却拉住他袖子,生生将他按在面前的座位上。其余人也相顾坐下,眼中不卑不亢,不发一言。 几声窃笑从前面的坐席中传来。众人皆想,不可一世的天客居,如今也沦落到这份儿上。 唯独清卿一人,紧张得手心不停冒汗。先前自己一个人坐在此处,左右无人,甚是清净,也免得惹人耳目。可如今天客居五个人一来,好巧不巧地也坐到了这角落里面,如同一股合围之势,顷刻将自己逼到了墙角。 如此之近的距离却不被认出,只怕是比登天还难! 清卿悄悄抬起头,想向着沈玄茗瞪一眼,却无奈他正偏头与其他人说着话,并未注意到自己这边。清卿不敢转头,干脆把脑袋埋到了面前香气扑鼻的大鱼大肉里,脑中快速思索着对策。 若是此刻起身离席,定会引起周围人的注意。指不定,谁人长剑一出鞘,自己还没说一句话,就要倒在血泊中了。 正当令狐清卿一筹莫展之际,抬头一望,见先前为自己和沈夫人传话的侍者正在宴席间忙碌,那人就在身前不远处,只要一抬头,就能和自己对个眼色。清卿瞅准机会,看他正巧朝自己的方向看了过来,赶忙挤挤眼睛,那侍者果然迈着小碎步跑来。 “少侠,这盘子满了,小的给您换个新的吧。” 见他所站立的方向,正巧挡住了安歌几人的视线,清卿终于舒出一口气,手指着那五个人的方向,微微皱着眉头:“今日天寒,有冷风吹来,还请劳烦关上窗子吧。” “得嘞。”那侍者一哈腰,还没等清卿再说什么,立刻转身离开。清卿不由得有些心惊,生怕那人没看懂自己的手势,或是回错了意,弄巧成拙出了差错。只是如今后悔无用,眼看着那一颠一颠的碎步离自己越来越远,清卿赶忙再次把头埋到了饭食里,生怕和那五个人的眼光撞个正着。 不知是错觉还是什么,清卿只听其中一人道:“这天气,着实冷得很啊。” 还不等清卿继续想个什么法子出来,只见一排侍女各自端着汤食,挨个放在来客的桌上。到了清卿面前,那侍女脚下一滑,身子一歪,只听“啊”一声尖叫,竟将那汤碗脱了手,全然洒在清卿身上。清卿还没从那温热的浇头汤中缓过神,那女子转身爬起,立刻用一块雪白的帕子捂住了清卿的脸—— “婢子粗心,烫着少侠了吧!” 闻声,整个宴席上的人都纷纷转头,不知此处发生了什么。眼见一大碗粘稠的汤汁全都洒在地上,一个婢女正急急忙忙给那客人擦着脸,只道是个年轻姑娘一时滑了脚,便没怎么在意。 清卿趁势低下头,抖落衣摆,装作被那热汤扣了一身的模样。 秋儿只见那侍女还年轻,想来一时粗心着急,也并不是大事。何况自己也是平民丫头出身,当年在府中给大户人家作侍女时候,时常受气,却也少不了那些和善主人的照顾。如今将这侍女的慌张举动看在眼里,秋儿难免有些患难相惜之意,便向着宾客们笑道: “不过是洒了汤,且待得少侠更衣回来,让厨房再多做一些就是了。诸位不必挂心,还请饮宴便是。” 说罢,难得地以茶代酒,腼腆地敬了来客一杯。客人们见主人家有着身子,更是不好拂了主人面子,纷纷转过身,高举杯盏,争相饮了沈夫人的酒。玄茗方才还有些担心,生怕秋儿一个不慎,在众人面前说出清卿的名姓。却见秋儿毫无反常,只字不提,不由得微微一笑,放下心来。 清卿终于得了空,在侍女的引导之下遮面起身,借着更衣之故,缓步挪到殿外去了。 第一百四十四章 义薄云天 那侍女一路低着头,小跑着将清卿送到殿外。左右四下一看,发觉无人,这才小心翼翼凑在清卿耳边道:“几位将军,等待少侠多时了。”其声音沉稳,与方才的娇嫩简直判若两人。 看来,卫将军果然得了天客居的名册。清卿如此想着,心跳好像漏了一拍。 于是转头问那侍女道:“三位将军现在何处?我更衣之后立刻便去。”谁知那女子摇摇头:“时间紧迫,已然来不及,少侠还是到了车上再乔装改扮吧。” “车上?”清卿下意识问出口,那侍女却不答话。待得出了门,果真见一辆堆满了瓜果杂物的大车停在府门前,前面一只不知是骡子还是驴的牲畜,正百无聊赖地刨着蹄子,晃着尾巴。见得二人掩面出门,车上跳下个精干的小伙儿:“二位姑奶奶,大人还欢喜否?” “如今这个时节,还有新鲜的瓜果供上来,大人自然欢喜得很。”言罢,侍女从袖中掏出一把碎银子,远远向着小伙儿抛过去,“呐,这是额外赏的,回去路上,烧一壶热酒喝吧。” “哎!谢了大人!”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这人说话间,眼神滴溜溜地转向两边把门的侍卫。他二人听着殿中欢闹,香气一阵阵地传出来,早就垂涎欲滴。如今却偏得在此处看门,更是抓心挠肝得不自在,一个比一个心不在焉。见了如此情形,小伙儿便转头向清卿道:“咱家还有些上好的卤物,都是今早最新出锅,还热着呐!姑奶奶,您看大人……” 他话没说完,清卿便觉得自己被旁边那侍女踩了一脚。 “啊……那好!”朝旁边看一眼,得到个肯定的神色,清卿便放了心地道,“既如此,我且随你去取一趟,也看看究竟能不能入了大人们的眼。” “得嘞!姑奶奶您上车!” 原来是这样,清卿恍然大悟。明面上风光无限,欢天喜地的将军府,原来背地里还有这般暗流涌动。虽不知这几位具体是哪位将军养着的人,但行事间利落非常,其手段之流畅自然,绝不是江湖中人人都能学得来的。 清卿忍不住微微一笑,回过头,同那侍女交换个神色,毫不推辞地上车去了。 车子一路扭扭拐拐,先是吆喝着经过了吵吵嚷嚷的大路,再是从僻静的窄巷穿行而过,最后才来到一片寂寥无人的水田。听得四周没了乱糟糟的动静,只剩下车轱辘悠悠晃荡和时不时传来几声的鸟叫,清卿这才微微拉开车帘子,探头向外,睁大了眼睛看着外面风光。 只见一片冰封雪飘,不知是水田还是什么,正结着一层薄薄的冰花。满山遍野吹着寒风而不见人影踪迹,不过几只寒鸦停在枝头,哇哇叫个不停。 原来西湖深处,竟还有这般世外仙境一般的景色。清卿闭起眼,吸入一大口微冷却清新的气息,骤然便听得那小伙儿下了车,似是和什么人打了声招呼,随即便响起几人坚实的脚步声。 性急的英丞第一个拉开车帘,看到清卿裹着粗布头巾,一身农家少妇的打扮,竟还愣了一愣。清卿忍不住笑出声:“阔别几个月,将军怎的不认识晚辈了?” “是……是末将失礼。”英丞难得地说话慢了下来,忍不住挠挠后脑勺,这才与其他二位将军一起进到车里。这车中杂物虽多,大多都是供车中人避身之用,因此容纳四人,地方还算是宽敞。卫老将军眼中闪过一丝急切:“少侠看到消息了吧?” “嗯。”清卿点头,回想起安歌和思渊离自己不过几步之遥,忍不住又打了个寒颤。 “依少侠之见,那像不像是天客居的名册?” “像!的确十分相似。”清卿重重地肯定道,“我先前只匆匆瞟过一眼那名册上内容,虽不记得笔记,但的确与鱼中布条相差无几。不过是时间、名姓、地点、人数,有时甚至不知那些人身份,只需时间地点,将所见之人杀个干净便是。” “好,果真如此。”老将军这才如释重负地长出一口气。突然一下子想起什么,卫启时转过头,眼中还带有些赞赏之意:“末将派去的几人,不敢打草惊蛇,只好入夜在毫无动静处悄悄翻进那天客居中去。那些人不识得名册样子,只好将看着类似的都搜罗出来。又怕细心的弟子发现少了几本,便当夜抹黑誊抄,完事之后放回原处。 这一耽搁,便到了今日午宴时候。 等窦将军派的人到了沈将军府上,才发现午宴开始,众人落座,一来无法直接叫少侠出门,再者也怕口耳相传,袖中传递,被机灵的外人发现了去——只好乔装打扮成几个侍者小贩模样,想了个办法,给少侠在鱼腹中送信。想不到令狐少侠果真机敏,事情竟这样顺利。” 清卿不好意思地笑一笑:“都是几位将军的功劳,晚辈其实险些搞砸了此事。好在没为前辈们添麻烦,便谢天谢地了。”久居山中远离尘世,清卿一说客套话,便觉得十分难为情。于是转移话题,低声道:“卫将军下一步作何打算?” 窦杰听闻,拉起车帘,向着门外乔装打扮成小贩的门客比个手势。小贩也比划着什么,似是在说无甚危险,窦将军这才回身,向着车中三人点点头。启时便也低声道:“我等如今搜寻的证据,不过在外围敲敲打打。上次告状的那老妇,虽一口咬定是穿黑衣服的天客居人,可终究是一面之词,说不出什么直截了当的证据。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末将等想着,借这份名册,直接带出几个活的来。” “活口?”清卿一下瞪大了眼,“将军要从天客居手下救人?” 启时摇摇头:“是救人,但不是直接从天客居手底下救。如今有了名册,我们赶在天客居弟子动手之前抢先一步,把地点上的老老小小都救出来。至于具体能救出几人,就看老天的意愿了。” “不可!”一声高叫,清卿才意识到自己声音有些大,赶忙重新压低了嗓门,“但凡当晚少了一个人,弟子们立刻就会报箬先生知晓,到时候……” “无妨,等箬冬那老先生知道了,掌门也早就明白了。” 听得老将军这般肯定的言语,清卿不好再出言反驳。只是觉得这样的想法进展太过顺利,恐怕总要有什么料想不到的幺蛾子半路杀出来。不知怎的,清卿心中总是惴惴不安。见她神色犹疑,卫将军只是缓缓地说: “少侠,此去危险,末将等心中明白。只是最后能救出几人,又能否抢得过天客居前面,一凭天意,二凭义气。若是少侠不愿卷入此事,末将也必不会勉强,少侠只管回沈府去吃家宴便是。” 思索片刻,清卿叹口气,缓慢摇头, “晚辈年龄虽不大,却也一路从刀尖上走过来,没什么可怕的。但古人曾言‘不精不诚,不能动人’。几位将军先是彻查天客居派的活儿,再有想从虎穴中抓几个活口出来——几位将军之意究竟如何,还请对晚辈明说了吧。” 他三人听罢,互相对视一眼,为首的卫启时终于无奈点头。 十月十七日夜,窦杰孤身一人,穿过人声鼎沸的夜坊,独自向着西南角走去。走出几步,果真见得拐角之处,高悬着一顶明闪闪的红灯笼。窦将军不急着进去,只是转个弯,守在门外,悉心听着里面的动静。 那名册上写,这一家老小,共是五人。 窦杰悉心听着,并未听到寻常下人奴婢交头接耳的闲言碎语之声。这家人看似并不富裕,绝不是同先前张家一样,祖辈几代积财的大家庭。不过初入冬日,祖孙三代团团坐在一起,吃口热乎的晚饭罢了。 这家似乎有着儿女双全的好福气,时不时听得院内吵闹: “娘!我要再吃一块!” “不行!弟弟把我的那块也抢走了!” 虽是孩子气的争吵声,但窦将军听在耳中,却别有一种温馨之意。看清四下无人,飞身而上,闪电般翻过三四人高的院墙,又稳当当落在地上。 “哗啦”一声,折扇开展之声甚是刺耳,而窦杰面带微笑,一言不发。 围坐几人皆是一惊,两个孩子被吓得抱住母亲大腿,而另一旁的中年壮士反应甚快,立马起身,拦在老母和妻儿身前:“好大胆的毛贼,光天化日,也敢翻墙夜闯!还不老实交代,你是劫是盗?” “哦?看来当家的是误会了。”将军低头笑了起来,“还请您看看这个。” 话音一落,窦将军的折扇骤然脱手,横过带风,直愣愣地朝那当家人脑门儿打去。其实窦杰出扇之时,只用了半分力气都不到,即便是兽骨扇当真拍中了对面之人,也不过一痛,伤及不到分毫。 而将军此意,是要试一下这家人的术法,究竟如何。 果不其然,中年当家人的确有些本事在身上,抬手一捞,便将将军的扇子平平稳稳接在掌中。定睛一瞧,竟是西湖将军独有的兽骨扇,扇下吊坠还有着西湖的刻印和将军名姓,是半分额虚假不得。这才慌忙缓下了口气,上前毕恭毕敬行个礼: “草民不识得将军,恕罪啊恕罪!只是我们袁家几辈子都是规规矩矩做生意的,绝没干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将军明察啊!” 原来这家当家的姓袁。窦将军不动声色地点点头,口中却道:“做生意?袁当家的有这一身功夫,行走江湖做起生意来,只怕不容易吧?”就像是被将军说中了一般,只见这家当家的额头上一滴一滴,冒汗如雨。“当家的,究竟学了何种术法?” “草、草民不才,粗浅会一些飞刀的本领。” “怪不得,您当家的的手竟那样稳。西湖之中,能接住本将军折扇的能耐人,可没几个。” “是是,草民冒犯了。”一面说着,那袁当家的一面双手捧着折扇,举过头顶,毕恭毕敬地送到将军面前。 窦杰心中想,毕竟也是拜过师门的人,说起话来怎么这般谨小顺从?抬头一看,天色一晚,只怕再不抓紧时间,天客居的人就要赶来了。赶忙扶起面前的当家人,有些急迫地道:“末将此来,并非您袁家和什么罪过沾了边,而是今夜有人要暗杀诸位——还请您收拾家当,这就跟末将走!” “啊?”袁当家得吓得后退一步,“暗杀……怎会有人要杀我?” “来不及解释了,当家的,快带着一家老小随末将离开此处吧!” “这……”此人脸上显现出一丝狐疑,“草民与将军非亲非故,如何能信得将军?”“这……”窦杰一下子被问住,不由语塞。还没开口,便听当家的接着问道:“将军可知草民世代,积攒何样家业?曾拜哪一排门下?” 窦将军环视小院,并猜不出,只好摇头。 “那将军可能说出袁家一两个名姓来,让草民认一认,是否有亲眷前来搭救?” “并非亲眷,乃是末将一人的主意。” “既如此。”袁当家的忍不住咧嘴笑了,“将军不辞辛苦,前来搭救草民并不相识的一家老小,又是有何所图?” 窦杰轻轻扬起嘴角:“并无所图,不过义气而已。” 第一百四十五章 孤松独立 “好。若是将军把草民的底细打听得清清楚楚,草民反倒不敢跟了将军走。而将军若说全凭义气,宓羽西湖皇天后土在上,草民不得不信了将军。我等贫贱,本无甚家当,还愿脱险之后,再三谢将军救命之恩。” 入夜,秋儿独自守在孤灯之旁,左等右等,不见沈玄茗回来。清卿虽打着呵欠,却也强打着精神陪着,生怕她一人行走,有了什么闪失。自立冬家宴过后,秋儿待清卿一如往常,似乎没察觉到丝毫不对劲之处。 而府里的下人早就习惯了将军早出晚归,此时不过几个值夜侍者守在门口,其余人都早早歇下了。 “夫人,将军忙完了事,自然就回来了。夫人还是早些歇息吧。” “我只是这几天心跳得厉害,怎么也放心不下。”秋儿双手撑着腰,还在房里来来回回地踱步,“少侠你说,如今这太平年代,又不像前些年那样兵荒马乱,他们这些将军有什么可忙的呢?” 清卿摇摇头,表示不懂。其实懂了又如何,沈夫人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还是暂时不要对她说的好。便听得秋儿一人嘟囔道:“我如今真是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一天天难受得都快没了人样了!” 其实秋儿这话,倒是一点也不夸张。清卿日日陪在夫人身边,才发觉,有了身孕竟是这般难熬——先前几个月,秋儿早上一起便吐,稍微吃点什么便要恶心得呕出来,虽不断地进补,还是看得出消瘦了不少。如今月份渐渐大了,秋儿弱不禁风的身躯拖了个孩儿在腹中,更是快要连路都走不动。 倒是这半年来,有清卿一直守在身边调理着,秋儿难得渐渐有了心情和胃口,说起话来也开朗了许多。 “少侠若是困了,就先休息吧,待玄茗回来,我二人便自行回房去了。” “那不行。若是夫人稍有闪失,沈将军定饶不了我。” “我能有什么闪失?”秋儿温婉一笑,笑容间已经有了母亲的风韵,“少侠也真是,大半夜的,又何苦把我叫道你房里来?” 清卿皱着眉头,作了个难受的神情:“夫人房中煎了几日的药,未免太刺鼻了些。也就夫人自己闻着舒服。今日趁将军没回来,也让我躲一次清闲得好。” 这样蹩脚的理由,也是清卿想了大半天才想出的主意。本以为秋儿会觉得奇怪,谁知她看着毫不起疑,反而道: “若是外子今日彻夜不归,我可就要在少侠房里歇下了。” 从天色刚刚擦黑时候起,窦将军已然孤身一人离了将军府,久久不见踪影。清卿不知是自己心焦还是什么缘故,总觉得时间过得太慢,将军府里静得什么响动也听不见。而自己之所以要把秋儿叫道自己房里来,无非是自己这间小破屋离后院近些—— 这样,一边照看着秋儿的时候,还能听得清几位将军的言语。 一时想着,清卿仍是忘不了当时在那窄窄的瓜果车中,卫老将军所说过的话:“天客居为非作歹,一手遮天,西湖上下,人神共愤。末将等,不愿掌门受宓羽先生的胁迫,故而筹谋着一鼓作气,彻底揭露了那天客居的计谋。” 原来这才是四个将军的真实目的。其实与清卿猜得相差无几,清卿从一开始就觉得,这件事少不了沈将军和箬先生背后的温黎。但自己万万没料到,温黎是想要借着几位将军的名头,把天客居从西湖清除出去。 又或者,是要借着一方的能力,把另一方逐出西湖。 虽说人人都道箬先生在宓羽地界内一言九鼎,可认真算起来,能牵制住天客居的人也不在少数,宓羽将军们算一派,当年跟着先掌门的旧臣算一派,那些从南林收归而来却心中不服的好手们又算一派。几位将军看着箬冬不顺眼,难道偌大一个天客居,就能容得下将军府这一粒沙子? 问题的关键是,温黎心中怎么想。 长远来看,让几方势力相互制衡,才是最理想的打算。但如今湖面水汽中浓浓的火药味,连清卿这种足不出户的“隐士”都察觉得到,更何况身处漩涡中心的温掌门呢。此刻妄想让几大势力和善相处,简直是无稽之谈。 那么,将军府和天客居之间的成败,还真不好预料。 清卿闭起眼,想象着如果自己在温黎的位置,看着七星殿前人影来来往往,又会作何打算。单说实力与名望,将军府都比天客居差着一筹。今日的将军府春风得意,玄茗几个人自信的笑容,似是隐隐潜藏着什么独一无二的把柄—— 这把柄足够令温黎掌门动心,更是天客居万分学不来的。 能被几位将军握在手里的把柄,究竟是什么呢? 正思索间,头顶一声呼啸,屋梁上的蓬草随之一动,屋内一下子窜入几股冷气来。连秋儿都听到了动静,忽地抬头问道: “大半夜的,怎么阴风这样厉害?” 清卿见她神色间害怕,便顺口劝道:“那正好,今夜就在清卿这里歇下。沈将军回来了,悄悄就把夫人抱回去了。” 秋儿一听,脸一红,倒也不推辞。清卿长出一口气——这定然是窦杰将军回来了。 果不其然,秋儿均匀的呼吸声刚想起,后院那边便听得有小孩子的哭闹:“娘!我怕……”半句话没哭出声,便被人急急捂住了嘴,半点声响也出不得。沉默片刻,才听得窦将军压低了声音,喘着粗气道: “不出所料!末将前脚带了袁家老小翻墙而出,那天客居后门外面登时便冒出两个黑影来。看那打扮,定是天客居的弟子无疑!” “只有两个人?” “对。”窦杰灌下一大口水,“少侠先前也说过,天客居暗中行动时,不会人多。” 还不等他一句话说完,启时老将军焦急的声音便立刻响起:“窦将军,可没与他们动起手来吧?”闻言,窦将军似乎并未出声,只是一阵沉默。 但随即听得几人不约而同地道:“这就好,这就好。” “这么说……”一个微微发抖的陌生嗓音说了话,“先前街坊中传什么,天客居会趁黑暗中杀人的事,都是真的了?” “这是当然!”性急的英丞一下子高叫道,“今晚那两个穿黑袍子的家伙,你自己没看见?” “见是见着了……”这陌生人的声音有些犹疑,“只是草民怎么也想不出,咱们自己老老实实,本本分分,怎么就差点在天客居手底下送命了呢!天客居,天客居可是咱西湖的神仙啊……” “什么神仙不神仙,你差点就成了他们的剑下冤魂,怎么还在这里替他们开脱!”宁将军似乎越听越气,还忍不住在后院四下走动起来。清卿凝神于耳,模模糊糊间,终于听见启时浑厚的声音想起:“还请当家的仔细想想,究竟有没有做过什么事,能和天客居扯上关系?” 一阵沉默,陌生人一声不吭。 “那当家的再想想,能不能记起什么与掌门有关的事?” 后院还是静悄悄的,没有半分声响。卫老将军便接着问:“敢问当家的,令亲可曾与先掌门的什么人有瓜葛?” “啊!”那人一拍脑门,“说起先掌门,倒还真有那么一回事。” 被自己猜中了!清卿险些叫出声,又赶忙捂住自己的嘴。回头看一眼秋儿,只见她微微翻了个身,仍在梦中睡得香甜,这才放心,转头继续倾听着后院动静。这陌生来客断断续续地道: “草民做糖画生意之前,就是个田里种地的。家里人少,种得不多,勉强交了公家钱,也就能够我们几口果腹。那时候,草民家这小的还没出生,大的还不会走……” 英丞听着听着就没了耐心,赶忙催促道:“这事和先掌门有什么关系啊!” “有的,有关系的,草民这就说。”那陌生的声音擦了擦汗,接着道,“那都是十多年前的事了……当时也是草民的福气,顶着大日头在水田里面收稻子,那一把一把的都是汗啊,直往草民的眼睛里头扎。可就是那糊糊一片看不清楚,忽地好像岸上来了什么人,引得好些人围在那里看哩……” “哎呀!就直接说你看见什么了!” “是是是,草民看见的不是别人,就是咱西湖的先掌门啊!” “且慢。”启时一下子打断他的话,“水田里,先掌门……那是华初六年的事了吧?当时掌门要看看水田收成,便微服私访,带了两位天客和几个将军分头去各家各户问了问,看了看……若是没记错,那时末将也在列。” “对对对!具体哪一年草民记不得了,当时的确是几个人高大得很,看着却蛮亲近的,还拉着草民的手问了好些话哩!” “那你如何知道,那就是西湖的温掌门?” “这还不简单!咱平日里见不着掌门真人,家里还没个画像闲书不成?温掌门的确和书里写的一模一样咧:身长八尺,爽朗清举,天质自然,疏疏如林下风……” 听到此处,清卿忍不住莞尔。这人把“肃肃如松下风”说成了什么“疏疏如林下风”,一听便是寻章摘句,对先掌门不吝赞美之词时,在脑海中胡编乱造的。细听这人言语,除了“身长八尺”之外,其余皆是市井古书中的寻常之言,并无一句话描述温弦面貌究竟如何。清卿暗笑罢,不禁怀疑起来—— 这人连先掌门容貌都描述不出来,难道当真亲眼见过十年前的温弦不成? “罢了罢了。”后院的卫将军也是渐渐听不下去,便无奈地摆摆手,“当时当家的见到掌门微服私访,可曾记得有什么记忆深刻,或是不寻常的事?” “若说记忆深刻,倒还真有一件事,草民记得牢。但若说它寻常吧,倒也不寻常。说它寻常吧,其实还真不是什么大事,不过一件芝麻大小的无关紧要的事,还是不玷污了几位将军的耳朵……” 宁英丞简直忍无可忍:“快快讲来!” “好好,这就讲。”听到此处,清卿只觉得此人音色骤然低沉了下去,嗓门也变得沙哑起来。只听他徐徐地道:“当时,掌门要问我们此处有没有一种石头——不是那种光溜溜的石头,而是灰蒙蒙的,隐约能看出几个字的那种……” “几个字?”在场之人不约而同地睁大了眼,“写的什么!” “好像,好像是一个姓南的什么人,叫……南朔。” 第一百四十六章 欲擒故纵 “啪”的一声,清卿扶着桌角的手一抖,一支笔忽然掉在地上。 还没等清卿缓过神,便听得秋儿翻身,撑着身子慢慢坐起:“唔……少侠还没睡?”清卿赶忙笑一笑,从地上捡起笔来:“本来想靠住桌子打个瞌睡,结果把笔拂到地上了。”说罢,顺势拍一拍袖口:“可真是,把袖子弄脏了,又要重新洗一遍。” 可秋儿却直起身子,直愣愣地望着她。 清卿不由得慌了神:“夫人,再睡一会儿吧。” 秋儿摇摇头:“玄茗还没回来。”不等清卿开口,便急忙问道:“少侠,现在几更了?” 犹豫片刻,清卿低声开口:“大概,快四更了吧。”随即轻松地笑一笑:“还真是,沈将军先前从未回来得这样晚过。等将军早上回来了,夫人可要好好说说他。” 可秋儿还是皱着眉头,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似乎满心的忧思都显现在那双忽闪着烛光的眼睛之中。秋儿叹口气,斜靠在榻边:“不知道为什么,这几个晚上,我自己总是睡不安稳。似乎外子不回来,我就生怕再也见不到他似的。有时候……有时候我甚至在想,要是玄茗再也见不到这个孩子,可怎么办……”说到后来,竟情绪上涌,呜呜地哭噎起来。 清卿不知发生了什么,看见秋儿呜咽之中,这般动情,突然间手足无措。后来想起,师姊曾说过,有着身孕的女子难免忧思不定,便是突然间大哭也是寻常。想到此处,便微微笑着走到秋儿身边,揽住她肩膀,悄悄道:“怎么会。将军无论多忙碌,都忘不了夫人和孩子呀。这孩子在夫人肚子里,肯定能感知到将军无论回来多晚,都牵挂着他和夫人呢。” “可我就是不想要玄茗回来那么晚……外人都说掌门喜欢他,可那又有什么好!常言、常言君心难测,若是哪天掌门一下子忘了他,又该如何是好……” 说到此处,秋儿更是万分感伤,径直趴在了清卿肩膀上嚎啕大哭。清卿心下有些惊讶,想不到秋儿一个足不出户的将军夫人,原来也懂得君心难测的道理。即便夫人现在哭得不能自已,可听着她断断续续的言语,清卿也不由得担心起来。微微叹气,令狐清卿悄然按住秋儿的风池穴:“夫人,今天先睡吧,明日一早起来,一切都会好的。” 秋儿仍是抽抽噎噎地哭着,可在安眠穴位的帮助下,不一会儿,便哭着哭着睡着了。 将秋儿重新放回榻中央,清卿这才转身到墙边,把耳朵贴在墙壁上,想继续听听那后院的动静。可今晚救下的人似乎已经被窦将军带走,几位将军也各自散开,后院静悄悄的,了无声响。 清卿无奈地坐下,想倒口水,只觉得全身都没了力气。 温黎小小年纪,还是死死拽着那本《翻雅集》不放。喜欢那本谱集也就算了,竟还绕了好大一个弯子,引得天客居和将军府自相残杀,自己安坐七星殿等着消息。沈玄茗年轻些也就罢,而身居高位箬先生即便知道掌门的真实用意,也没有不帮之理。 还真是像了他的先掌门,没辜负那“多心筝”的名号。 窦将军出发前,清卿便嘱咐其余几位将军,若是救了活口回来,一定要问一问那些人和先掌门的关联。名门之后,商贾世家,贫贱百姓,歌舞名流……这些看起来毫无关联的人却一个个都被天客居列入了那份名册之中。若实在想不出他们与如今的温黎掌门有什么联系,那么必定是归西多年的“多心筝”自己,给箬冬留下了一道未知的谜题。 如若这道题的谜面是故人,那谜底,就是清卿尚未找全的《翻雅集》。 如今看来,温弦喜欢的东西,温黎果真也想要。 只是有一件事,清卿先前一直没想明白。若是温弦掌门先前打定主意,自己百年之后,由箬先生扶持温黎上位,那有什么秘密应该告诉这位宓羽先生才是。如今看来,知道这秘密的只有温黎一人,连箬先生都被蒙在了鼓里。 清卿猜想,箬先生与西湖先掌门再亲近,终究是个靠着忠心而相识的外人,并不是自己的至亲,更比不得温黎那血肉相连的亲。更何况,温弦虽嘴上不说,但对自己的长子也还算得上满意。温黎分明比清卿小着几岁,身子骨又那般单薄,却已然能够在五年前的八音会第一试中位列前十—— 成为西湖未来的掌门,很是可靠。 换做旁人,只要自己的孩子不是吃喝嫖赌,游手好闲之辈,又有谁愿意将自己毕生的秘密告诉一个毫无血缘的外来人? 立榕山上,清卿那一刺着实令众人始料未及。但温弦掌门素来有着那“多心筝”的名号,岂能不防自己有一日暴毙荒野?若是自己有什么变故,扶持下一位掌门上位的,必是箬冬。 而尚未弱冠的温黎想要不被名震天下的宓羽天客裹挟,成了西湖的傀儡,就必须有着一件物事——一件箬先生不得不为之损毁名誉、四处奔波、引得群情激奋的物事。清卿先前的猜想,必是《翻雅集》无疑。 而今夜,又有那句话清清楚楚地传入清卿耳中:“是南朔。” 不知为什么,清卿如今也想亲眼看一看那些完整的、写着字的石块。清卿想知道这位前辈究竟为后世留下了什么,惹得莫陵枫沥血,书师父殒命,江湖各门各派厮杀了这么久,总没个头。在清卿心里,琴的高山流水,师叔的乌鹭横飞,还有书师父的笔阵图,就是天下一等一的功夫,何苦要拼个头破血流,去争抢一份不一定能看得懂的谱集呢? 清卿盘膝坐着,不知觉间,后背已然滴滴答答地渗出了汗水。 “还是不行。”清卿暗自摇头,心中却并没有太大失落。周身筋骨损毁,不过一夜之间的事,而想要恢复些许却是太难。清卿有时也想,如果自己不是从灵灯崖跳下去,而是直接被天客居拿住,今日会不会不必活得这般挣扎? 可那无情的软绵绵的海浪,偏是不愿把自己和师父送到一块儿去。 而自己如今半分内力也无,所能敌的对手,不过市井街巷那些赤手空拳的无辜之人。若真遇上个术法扎实的,自己恐怕连三招都还不过。清卿正在无可奈何地感受到,没了内力做底子,自己先前踏踏实实练会的招数,正在无可阻止地在自己脑海中退去。 像是沙粒从指缝间流过,无论怎样握紧,都只会流逝得更快。 将来有一天,自己会不会像一具行尸走肉,忘了立榕山,忘了《翻雅集》,也忘了师父,只能凭借着最后的力气跌跌撞撞地走在西湖边?若是如此,老天阴差阳错留下自己的命,究竟是为了什么? 清卿觉得,自己始终站立在生死边缘的交界。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这可比水狱下面的酷刑好用得多。 深吸一口气,清卿觉得自己的胸口像是被一股大力压迫着,眼看就要喘不上来。无奈,清卿只好松下全身穴位,可胸口遗留的余痛仍然半天还不缓。一股生猛的空力堵在经脉之中,恐怕又要等好一会儿才能恢复如初。 正出着神,清卿听得门外“咚咚,咚咚,咚”地响了五下。 这是沈玄茗和自己商定的暗号。等他安顿好了其他几位将军,就回来接秋儿。 清卿打开门,做个低声的手势:“夫人睡了。”转头看向榻上,秋儿并未惊醒,而是侧躺着,一呼一吸,睡得深沉。玄茗在她耳边低声道:“秋,我回来了。” 秋儿大概的确是困了,一转头,继续睡得香甜。 玄茗回过头,暗自苦笑道:“明日一早,估计赶在她起来之前,末将又要去七星殿了。” “将军明日还是忙这件事?” “算是吧。明日一大早,掌门叫了几个将军和天客居弟子,要一同商议先前有人告状闹出的那件事。” “温……”清卿欲言又止,“温掌门态度如何?” 玄茗闻言,不由一笑:“末将等人证物证具在,少侠不必担心。” “这样……”只见清卿神色纠结,犹犹豫豫,仍是开了口:“其实清卿有一言,将军可愿听?” “愿闻其详。” “将军新拿到的这个人,还是不要明天立刻与掌门说的好。”不等玄茗开口,清卿立刻往下说着,“不过一个当家人的一面之词,与上次那前去告状的老妇一个道理——没人在那晚看见过天客居的人去过,便是喊哑了嗓子,也是无可奈何。再者箬先生他们在西湖的声望根深蒂固,一个神志不清的老妇带着孩子,趴在门口,人们都以为是市井泼妇没事闹事罢了。” 玄茗闻言,也低头思考着:“不是还有份卫将军得来的名册?” “那名册更算不得什么。上面的笔迹既不是箬先生的,也不是大弟子二弟子的。将军如果要与箬先生对质,只怕天客居里面一个人的笔迹都对不上。” “这是为何?” 见玄茗这般转不过弯,清卿不由得有些急切:“天客居里面奇人异事多矣!换手写字,伪造字体,都算不上什么难事!” 许是清卿语气太急躁了些,玄茗一愣,随即微微张大了眼:“还有这样的本事?” 清卿点点头,坐回桌边。本想喝口水,一拿起茶杯,才发现早就空了。两人许久都一言不发,沉默片刻,还是清卿先开了口:“将军若是有长远图谋,当真不必着急这一时半刻。袁家人连夜逃脱的事,天客居肯定当夜就得了消息。照理说,本不该这样悄无声息,箬先生也肯定不会相信他们一家恰巧出门的鬼话。将军明日见了掌门,还是先等等,看天客居的动静,再作打算。” “若是天客居只做无事发生,又当如何?” “不会。”清卿说得很肯定,“不到最后的关头,天客居弟子们的反应不会那么平静。如若他们说了什么,那将军还请不要做声,等着下一次寻着名册找去时,最好能把天客居派去的人当场扣下……” 说到此处,清卿暗自咽一口唾沫:“如果,如果真的什么事也没有,那将军等恐怕就真该收手了——这意味着他们做好了完全的陷阱,只等着将军上钩呢。” 第一百四十七章 以柔克刚 一大清早,连厚厚的低云都压住了阳光,七星殿门前已然忙忙碌碌。虽说车水马龙,川流不息,可这份忙碌中却暗含着一股不知名的寂静。年岁大些的、声望充实的,便能有两三匹高头大马牵引着车子,车轱辘碾在石板路,带着“咯吱咯吱”的阵仗远远而来。而那些不知姓名的、年轻些的,只得三两成群,早早上路,从远处步行而至。 车轮扭曲声,马鞭抽打声,杂乱的脚步声充斥在空气里,可仍然挡不住殿门前的寂静。 沈玄茗本不愿去得太早,毕竟若是碰见那些并不相熟的晚辈或惯于早起的天客居年轻人,自己穿梭在人群之中,难免尴尬。自出入瑶光殿频繁以来,玄茗心知,自己在众人心中的模样简直是冰火两重天。那些初出茅庐的小将军们难免艳羡,见着沈将军都要老远招招手,恨不得自己也在不经意间有朝一日,得了掌门如此的信任。 而那些打了一辈子仗的西湖老臣们就开始不痛快。人家的功劳名望,都是从东山和南林的刀剑利刃之下换来的,哪里比得上沈将军如今这般,年纪不大,派头不小? 其实平心而论,这些老人也明白,玄茗在先掌门培养出的一众新人中,的确能算得上数一数二。不然,哪里就能在还未弱冠的年纪,有了那高马踏风而行的殊荣呢。可偏就是玄茗如今人人羡慕的排场引得大家摔杯破盏,引天大骂—— 便是箬先生年轻风光时候,也没把尾巴翘得这么高! 如今七星殿前窄窄的巷子口,明明已经摩肩接踵,却偏偏都商量好了似的,一声不吭。众人心照不宣,都等着门前那位掌门相迎的侍者高叫一声: “沈将军到!” 然后便是一团雪白,远远地在柔和的阳光下泛起波纹。紧接着是那整齐有力的“嗒、嗒、嗒”声响,那声音明明轻快,踏在石板路上,却好似踏在门前众人心口上一般,惹得他们纷纷扭过了头。此时,人们又恢复了先前沉默的秩序,低着头往瑶光殿中走,却都忍不住偏着脑袋,暗暗瞄一眼那立在巷子口,微微喘气的四匹马: 那是通体雪白的四匹马,俊痩有力,身上一滴墨色也无。就像是名家的字画都会忍不住滴一两滴浓墨上去,可这些马的皮毛却不知是何人画就,竟达到了白璧无瑕的地步。这四马高矮胖瘦都如出一辙,便是奔跑行进之中,也仿佛踏在了玉路上,蹄下散雪,一齐迈步而行。 好马难得,训马更难得。而整个宓羽西湖上下,能得了这般百里挑一的宝马和高人,除了沈玄茗,恐怕就连天客居都只剩下望尘莫及的份。 议论的话虽听了不少,可玄茗也只能暗中摇头:箬先生哪里是在乎这浮华虚名的人?只怕这样健硕的四匹马送到天客居门口,箬先生都能原样退回去。可惜自己少了几分箬冬天生的傲气—— 先前温黎掌门将这四匹耀眼的大马赐给自己时,自己只打算好吃好喝供着就是了,可生怕太过显眼,万分不敢带到街上去转悠。不料,这仍是惹了掌门的不满: “先前送给将军的马,是先掌门留下的西湖旧部,深入北漠沙尘中寻来的。能于黄沙漫天之中带回这四匹毛色、高矮都一模一样的千里马,实属不易。莫非将军不喜欢?” “掌门误会。千里马也好,伯乐也好,只要是掌门所赐之物,末将没有不喜欢的道理。” “可将军出入七星殿几日,黎从未见将军用过,以为是不合将军心意罢了。” 自那以后,每每瑶光殿有召唤,玄茗必叫人在车上整整齐齐套了四马,像是带了一团祥云,前去听诏。日子一久,就是刚回走路的垂髫幼儿和久居家中不愿出门的芳龄姑娘,也都见识过了沈玄茗这四匹高头大马的威风。 正当年纪的沈将军本就形貌昳丽,星目剑眉,在一众历经风吹雨打的将军中显得温润翩翩。如今再有了这样的踏雪骏马相伴,更是惊得满城姑娘回眸万千。有时连秋儿都忍不住笑他: “夫君再这样招摇,可再不许去见掌门了!” 话虽这么说,玄茗的无奈之处,无人比秋儿更清楚。毕竟,连两人的婚事,都是掌门力排众议赐下的。否则,自己一平民丫头出身,哪里能配的上人人惊羡,名门争抢的玉树将军?掌门对沈将军府如此恩情,别说是显眼地走在街上,就是上刀山下火海,对玄茗来说也不是难事。 秋儿一次修养无聊,便把这些讲给了陪在身旁的令狐清卿。谁知清卿听完,眉目间现出一丝苦笑:“依清卿看,于众人睽睽目光之下安立不动,可比上刀山下火海难得多!” 日子久了,市井街巷间的流言也就慢慢多起来。说掌门派人寻得这四马,宛若沙漠之月牙甘泉,故而名为“月牙四马”。那些出去寻马之臣把食物和净水都留给白马们,只为白马回到西湖,能博得掌门一笑。谁知,那几人便被困于风尘流沙,回不来了…… 珍贵的“月牙四马”,如今却落入了德薄无功的沈将军手中。 沈玄茗再人潮略微拥挤的巷子口下了车,瞟一眼齐刷刷高昂着头颅的白马,拂一拂衣襟,目不斜视地踏步走了进去。玄茗心绪烦乱,生怕再这节骨眼上被人搭了话,便也混入那无边的沉默中虽人流向前走。可西湖沈将军的威风,如今谁人不知?只见巷子中的人群不自觉地让出一条小路,玄茗只觉得四周空气都凝滞了。 可自己仍是步履不停,一步一步,都踏在坚实的青石板路上。 走到七星殿门前,玄茗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在通天立柱之顶,嶙峋起伏的屋梁。自开阳殿历经火烧以来,七星各殿都将屋脊、屋顶、屋梁粉刷成深邃的朱红色。远远望去,七星殿顶甚至能与朝霞融为一体,端庄肃穆非常。玄茗轻叹一口气,正欲走进,余光中却望见另一个熟悉的身影缓缓踱步而来—— 箬先生身披黑袍,上面绣着天客居独有的弦纹,宛若一只张开翅膀的大黑乌鸦不断靠近。众人见了他二人好巧不巧地撞在一块儿,都不由加快了脚步,急匆匆往殿中奔跑。 只见箬先生身后跟着一弟子,眉清目秀,左袖空荡。玄茗记得,这位少侠是家宴上见过的。当时,其他几人皆听这姑娘的号令,想必就是箬先生门下的大弟子无疑。 安歌见得玄茗,竟还微微行礼。 沈将军也不愿失了礼数,对着箬先生拢了拢袖子,还了一礼。随即,两个人意味深长地对视一眼—— 玄茗只觉得一阵彻骨的寒正凝结在箬冬的目光中。 那是一种自下而上的寒冷,便如干涩的风拂过南林霜潭的冰面,惹得人骨头都铮铮地响。箬先生宽大的身躯全然笼罩在乌黑之中,但那深沉无尽的黑,似乎就是这股冰寒的源头。箬冬面无表情,甚至还微微笑了一下。 随即,带着弟子,转身进殿去了。 今日是宓羽西湖难得的朝会。一般来讲,小朝会每月二十,大朝会每年腊月二十,都是西湖掌门召集八方来客,各门各派,共同商讨今日大事的日子。如今已是十月的小朝会,瑶光殿中风起云涌,仿佛有着一阵无声的风浪在众人之间卷起一阵旋涡来。 前些日子,一向受人敬崇的天客居刚被告了状,又赶上将军府风头正盛。只怕今日小朝会,势必要有些不寻常。 比不得每年大朝会那般宾朋满座,人声鼎沸的热闹,十月入冬,掌门不过请了将军府几人、天客居几人,再加之宓羽湖内颇有声望的门派掌门。这样算下来虽也不算少,但宽敞的大殿总显得寥寥清寂。 加之众人今日一向沉默,没了往日相谈甚欢的气氛,更有了冷冷清清之感。 向掌门见礼之后,众人各自入座。不知是巧合还是什么,今日在场的臣子们不自觉分为了左右两列。箬先生立在右侧之前,沈将军站于左侧之首。方一坐下,那股浓浓的火药味便在空气中弥漫开来。只听温黎清了清嗓子,高声道: “初冬露月,诸位今日能齐聚瑶光殿,实属不易。黎心中感激,故而名久事农桑的雾蚕派众人,于冬日里寻得初生的嫩稻谷,久经栽培,如今已然耐得严寒,与腊梅一般,能在亥冬时节收获稻米,且与寻常无异。趁着此刻相聚,黎制米成粥,与诸位共品尝,如何?” 大大小小的掌门闻言,赶忙起身谢道:“臣等谢掌门恩典!” 热气腾腾的米粥很快被呈了上来,大殿中一下子充满一股暖意。趁着众人刚把两三口送下肚,温黎便趁着这个时候问道: “诸位前辈,近日里可有要事要说?” 空气中的气氛本还凝结如冰霜,如今米粥几口,顷刻便打开了诸人的话匣子。只见有一男一女,手捧着一大片草皮似的东西上来,来到温黎身前,单膝跪地,双手高举道: “温掌门,这是翠云派受先掌门嘱托,耗时十年所制成的草盔甲。” “以草所制,何以成盔甲?” “此草非同于一般的茅草稻草之类,而是我派于水田深处挖出的风刃草。这风刃草茎叶软绵无力,长在地上时,往往风一吹,就会被压得抬不起头来。故而想得此草,必须深入水田之下,凭人力小心挖掘,方能求得。” 温黎一听,更是不解,却宽和一笑:“这‘风刃草’的软绵,连微风都不能抗衡,更何况在沙场上作盔甲之用,挡住刀光剑影呢?” 女人一听,觉得身旁的男人口中支支吾吾,说不清楚,便接过话头来接着道:“回掌门,这草软绵,却并非无力,乃是有了生长于水田之中,躲避水鸟的巧妙法子。如若草叶太过坚硬,茎脉折断,难免草籽落在近处而无法远播。只有软绵绵地顺风而倒,方能如大树一般开枝散叶,将种子播撒到更远的地方去。” “我等制成这草盔甲,便是借了风刃草柔而韧的特性。寻常钢铁打造的盔甲,不过是与刀锋剑刃以硬碰硬。若是遇到更坚硬锋利的术器,难免会有敌不过的时候。而这草盔甲便不同——它软而韧,韧而不破。刀剑能砍硬物,却绝对刺不穿这软物。” “哦?”温黎心中暗想,“竟这般厉害?” 第一百四十八章 不甘示弱 见得一张被缝补得密密麻麻的草叶被二人拿在手中,却显得神乎其神,温黎不由走上前去,想亲眼看一看这草盔甲的厉害。那二人仍是垂首,却不料掌门近得身前,却忽然从身旁的侍卫腰中拔出一把长剑,“飒”一声响,就结结实实地砍在了那盔甲之上。 二人手中一紧,牢牢拽住盔甲,却见这张草叶毫发无损,连一个小洞也没破出来。 温黎一笑,手腕一转,令那剑最锋利的尖刃之处向着草叶而刺。谁知看似柔软的盔甲在触及剑尖一瞬,陡然结实了起来,长剑无论怎样钻磨都破不开。 二人中的那女子终于吃不住劲,“啊”地低声叫了一声,放开了五指,那草叶才随着剑刺的方向飘了出去。可那盔甲仍是完完整整一块盔甲,落在地上,悄无声息,却依旧完好无损。 “好!” 低声赞叹着,温黎满意地点点头。令人捡回那块厉害的盔甲,捧在手中,心中依旧暗赞不停。那翠云派的两个当家掌门一见掌门喜悦之情溢于言表,心中自是喜不自胜,相视一眼,悄然低下头去。在座各门派的来人同样在交头接耳间,赞不绝口。 掌门环视众人一眼,举起这张盔甲,高声道:“翠云派今日所献,实乃对西湖的一大贡献。今朝之后,若我宓羽将士上阵沙场,皆能有此盔甲相护,岂不是保住了宓羽后人万千性命,更会所向披靡,无人可挡?”言罢,情不自禁,又爽朗地大笑起来。 其他门派的来人见状,都起身上前,拢袖见礼:“掌门福泽!苍生所幸!” 只是再看向翠云派的那二人,却是对视一眼,似乎面露难色。温黎见状,和善地笑笑,拍着一人肩膀道:“二位翠云前辈有什么难处,但请说来无妨。” “是。”咬咬牙,那女人上前一步,开了口,“回掌门,这风刃草直盔甲虽好,却十分难得。这些草像是天生就会避开人迹一般,与水田中的杂草混迹一起,别无二致,不细心时很难找到。即便是发现了,也只是风刃草的软弱茎叶露在地上,若想寻得坚韧的根,不得不掘地三尺,闭气入水,方能凭着运气找来一二。” “如今掌门面前这盔甲,乃是先父奉了先掌门之名,深入水田,耗时整整六年才集齐所有草叶。我二人又请了翠云手最巧的九十九个绣娘,接连三月不停地缝纫而成……掌门,这盔甲虽能挡刀剑,但若要等到西湖所有将士人人披甲,只怕、只怕还需要一些时日。” 闻言,温黎一拂袖:“竟如此难得?” “是……小人无能,还请掌门恕罪。” “言重了。”年轻的掌门摆摆手,表示不妨事。随即抬眼问道,“令尊现在何处?” 听温黎这样一问,那两人竟突然红了眼眶,流下泪来:“回掌门,先父在四年前随掌门去立榕山时,不幸……不幸客死在那东山上了!”说罢,“扑通”一声双双跪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自立榕山那一战,西湖损兵折将无数,不少江湖中小有名气的好手都在山上伤了内力筋骨,甚至赔了性命。翠云山掌门不幸长逝,各个门派倒也知晓,只是不料,那位本该半百正当年的掌门,竟在离开之前,为西湖留下了这样一件难得的宝物。 想到此处,大殿上接来传来啜泣抽噎之声,想必是睹物思人,情难自已。 温黎立在众人之中,心知这些前辈们虽明面上痛哭流涕,声泪俱下,实则心中却各有各的主意。方才自己赞叹那件盔甲之坚韧时,便已然瞥见殿中有人满是不服气的眼神,更有甚者,那眼球中简直能冒出火来——翠云派在小朝会之上突献奇物,出尽了风头,其它门派岂有服气之理? 唯有先扬后贬,待得翠云二人自行说出草叶难寻、盔甲难制的真相,才能略略缓和台下众人快要烧着了的愤愤之心。 “掌门……”只见那翠云女人略略收了哭腔,再次上前,单膝跪地,将那草盔甲举过头顶,“先父生前之愿,便是制成此甲,献与掌门。如今先父无缘来朝会,还请掌门收下此物,我二人,便也能告慰家父在天之灵了……” 说罢,径直双膝跪地,手肘微微颤抖,泣不成声。 温黎一抬手,登时便有侍卫取过那草盔甲,递到掌门手中。轻轻摩挲着那略有些扎手的草甲,温黎不住地摇着头,缓缓道:“我宓羽能得此忠良之才,实属先掌门庇佑,黎三生有幸。只是黎年纪尚轻,才疏学浅,尚不足以担得起翠云掌门这一片心血……”说罢,又是一声轻叹。 翠云二人见状,赶忙膝行而前,双手扶地:“掌门!求掌门收下吧!” 这二人痛哭流涕之时,大殿中又不由自主地恢复了先前的安静,各门各派屏住呼吸,静等着温黎的反应。此时温黎若是不收,难免显得冷酷无情;但若是真收下,在那些耄耋高龄,且跟随先掌门多年的老前辈眼中,未免又有了才疏德薄,强霸珍宝之意。此时此刻,连箬冬静观在旁,都不由得捏一把汗。 正待箬先生欲要起身出言,却见温黎将那草甲重新交回侍者手中,自己从怀中掏出一块帕子,呜呜呜地呜咽不停。“翠云掌门呕心沥血,用心良苦,黎无功于先祖,心实愧之!此甲虽轻,凝结翠云几代心血,黎不敢受……”说罢,再次面向苍天,掩面而泣。 还不等众人继续说什么,便见掌门仰天长叹,缓缓言道:“黎心意已决,翠云派今日所献的草甲,黎万不敢占为己有。若要不负翠云前辈与先掌门恩情,必要将此物恩泽,惠遍西湖上下。今日起,无论天客居,将军府,还是各个门派,只要有在西湖立下过赫赫之功之人,皆可来得此甲。谁人所立功劳,留名青史,万事敬仰,黎便赏赐此甲,以示勉励!” 如此,满殿中人闻言,尽皆心服。于是齐齐起身,向前叩拜道:“愿从掌门之令!” 如今坐在大殿之首的二人,箬冬和沈玄茗,皆是暗暗心惊,随即又松了一口气。想不到,现在的温掌门年纪虽尚未弱冠,却已然有了独当一面的风度。不过只言片语,便悄悄化解了游走在自己身边的暗潮旋涡。 正待群臣各自暗暗赞叹间,忽然听得大殿角落之处,颤巍巍地传来一声呼唤:“掌门……”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以老者须发灰白,乱蓬蓬的胡子结在下巴上,佝偻着腰身缓步向殿前走来:“掌门,老朽有一言,不知掌门愿意听否?”这老人面孔陌生,殿中年纪稍小的晚辈,大都不认识,各门派不由得议论纷纷起来。 却见温黎赶忙起身,快步迎上前:“原来是‘独行散人’燕老前辈!前辈若有训示,黎……咳咳……自当洗耳恭听。” “好,那老朽便直说了。”人们只见这位燕老人捋一捋胡须,身板笔直,双足稳当当地踏在地上,看起来甚至比掌门还要健硕一些。燕老人眯起眼睛,徐徐地道,“掌门有心将这草盔甲赠与西湖功高震世,德才兼备之人,足以见掌门胸怀之宽广,老朽拜服。只是掌门说天客居、将军府和各门各派皆可来得,却未免有失妥当——此令一出,若是惹得西湖上下纷纷争抢,红了眼睛,伤了和气,又该如何是好哇?” 的确如此——这位燕老人说话不留情面,倒也一针见血,在座的上上下下,都不禁对这位老者生出几分钦佩之意。温黎上前道: “黎才疏学浅,多谢前辈指教。不知前辈可有妙法,可以赐教一二?” “老朽是个没本事的,一个人呆惯了,突然在这么多人面前说话,还真不适应。既然掌门开口,那老朽就把那拿不上台面的法子,与诸位说了吧。掌门与其在朝会之后四下征集有才德之人,引得万人争抢,何不今日在朝会之上,便由各位侠客将军和掌门相互引荐?” “啊!”温黎恍然大悟,“前辈是说,在今日朝会上,便赏赐了这件草甲?” “正是如此。” 听罢了燕老前辈的主意,温黎反倒有些犹豫,不由得沉默着思考起来。若说在西湖上下,寻找赏赐这草盔甲的有志之士,能暂时摆脱盯在自己身上的一双双挑剔的眼睛——那么直接在瑶光殿朝会中选出一人,更是把难题重新抛回到自己手中。 面对众目睽睽给出这件稀世的宝物,无论给谁,都是难于登天。 温黎咬着牙,暗暗握紧了拳头。这道难题,年轻的掌门知道什么才是标准答案——天客居先生声名远播,见多识广,忠于先掌门,为西湖一统江湖立下汗马功劳。与其说西湖中这些老臣信得过自己,还不如摆明了事实——说他们只是看着箬先生的面子,才让自己登上掌门之位。 想到此处,温黎只觉得胸中一股难忍的浊气堵在心口。不过是提拔了不少宓羽湖初露头角的年轻将军,便惹得老人家们这般不满。而现在,这些父亲一个个精心培养起来的重臣,都敢在朝会上,变着法子的威胁自己! 在他们眼中,自己永远就是个乳臭未干的小毛孩。这个一统江湖的掌门,当得可真窝囊! 温黎掌门心下明白,自己若是顺顺利利地说出他箬冬的名字,那些仗着功劳簿趾高气昂的前辈们,又要在私下里议论自己半点骨气也没有。今日就要让众人看看,他温黎,四器筝家掌门之后,绝不是这般好欺负的软柿子。 想到此处,黎儿忍不住嘴角上扬,露出个若有若无的笑容来。 若是殿中坐着的人们能看清温掌门那微微一笑,定然会发觉,这位后生少年笑起来,与当年“多心筝”的神采简直一模一样。只见温黎坐直了身子,清清嗓子,一字一句地道: “燕老前辈所言,甚是有理。今日初冬朝会所聚集的各派精英,皆是为西湖立下汗马功劳的忠臣。与其在朝会之后惹得人心不服,黎现在便要在在座诸位中选出一位,将翠云先掌门留下的草盔甲献上,以示对诸位多年来征战四方,为宓羽西湖一统八音的奖赏。”说罢,将目光缓缓转向坐在一旁的箬先生,笑着道: “不知先生认为,这难得的稀世珍宝,该赐与何人?” 第一百四十九章 身不由己 此言一出,那些坐在大殿之上的掌门将军,纷纷偏过头,向着天客居来人的方向望去。只见箬冬箬先生昂首垂目,眼光冰冰冷冷,似乎并不为所动。见此情景,人们都不由得在心中捏了一把汗—— 掌门之言,便是明摆着,不愿那天客居众人功高震主。如若温掌门简简单单就顺了大家伙儿的意,就该直言这盔甲归了先生,绝不是在大庭广众之下,询问先生之意。 毕竟,他箬冬再不可一世,也不到能说出“这件草甲该归我所有”的地步。 而此时众人的眼神,也便都集中在厅堂上这一老一少之间,只看得温掌门嘴角若隐若现地笑着,眉目舒展,姿态前倾,甚是恭敬地朝着箬先生的方向低低询问。箬先生却视而不见,神情冷若冰霜,静默片刻,这才抬起眼睛,缓缓迎上殿堂中央那年轻的目光: “这草甲的归属,乃是西湖上下人心所向。如此大事,冬不敢为掌门做主。” “先生过谦了。”温黎似乎冷笑了一声,“自先掌门驾鹤西去,西湖大大小小的事宜,皆有先生在侧,方能百废俱兴,四海顺服。黎年纪尚轻,自然不敢只言片语,就决定了西湖人心所向之事……咳咳,既如此,还请先生多加指点,不吝赐教!” 说到此处,掌门竟还起身拂礼,作个倾耳细听的模样。 听到温黎这样的话,坐在箬冬身后的安歌、任思渊几人,简直恨不得长剑出鞘,指向掌门,逼问其意。天客居日日夜夜,皆为掌门大小事操劳,如今因为一老妇的胡言乱语被千夫所指也就罢了,怎的连掌门竟也出言为难起来? 掌门言语,分明便是指责,箬先生越俎代庖,干政太多。 可宓羽上下谁人不知,西湖收服东山,是靠着箬先生顶上了手足相残的罪名,靠天客居后人的血一刀一枪拼杀出来的!而降了南林,更是箬先生在时局之乱中挺身而出,带回南林少主,凭一己之力稳定人心之故。 而西湖掌门今日坐拥四海,怎突然过河拆桥,在众目睽睽之下指责起了先生的不是? 眼看那几个年轻的天客后人,简直快要把不痛快写在脸上。幸而瑶光殿朝会内,除了掌门的侍卫,其余人皆不得带术器进殿。否则凭着天客居拿心高气傲的性子,今日非得逼宫不可。 再看向先生,依旧神色平静,波澜不惊。 “掌门所言,冬实不敢当,冬伏蒙先掌门过奖,日夜忧思自己不能鞠躬尽瘁,未尝敢在掌门身前有所图。百废俱兴,四海顺服之事,乃是宓羽将士不顾性命,奋勇向前之功,冬实不敢自居。至于这草甲的归属,掌门心中自有定夺,冬,万不敢妄言。” “如此看来,先生心中,是没有主意的了?” “兹事体大,唯有掌门自行拿主意,方能使众人信服。” 这等时候,老的小的在朝会上无不是议论纷纷,不知掌门和箬先生这般针锋相对,究竟是发生了什么。直到箬先生沉着嗓子,却让每一个字都清清楚楚地传入众人耳中,人们这才刹那间安静下来,连一口大气也不敢喘。 这些人一时不知是该立刻站明立场,还是当个和事佬左右相劝,所幸一个个隔岸观火,看似低头耸肩不敢出声,实则听着箬先生和掌门一言一语的争执,还颇有些兴味。 更有甚者,径直扭头去看将军府那一边的景象。只见沈将军几个人也是面面相觑,一时哑了嗓子不吭声。 只见温黎从侍者手中重新拿起那件盔甲,走到众人之间,朗声道:“黎虽为西湖掌门,却年未弱冠。按理说,朝堂上的大事万不能自己做主,应该与诸位前辈商量着来才是。既然箬先生过谦而不愿做主,那么,黎便应该在诸位之中,选出一人,来决定这翠云山一片心血的去向才是。” 说罢,环顾四周,目光如炬,锋利地扫向作壁上观的人群。 温黎看向何处,那些被看到的英雄好汉就生怕慢一步地低下头,万不敢和掌门的视线撞个满怀。这种时候,即便傻子都知道,天客居不要的名声被其他人捡了去,岂不就是故意和箬先生过意不去? 温黎左右看看,只见那些虎背熊腰的江湖好手佝偻着背,全然没了沙场上意气风发的样子,不由得一边点头一边苦笑着——不过是箬先生一两句不高兴,便把这些人震得连骨头都没了。 若是现在在众人面前服了箬先生的软,也不是来不及。但若以为宓羽西湖的血脉是这般没骨气,那他们可就都想错了。 堂堂八音四器的掌门,岂会连这点尊严也没有。 想到此处,转手便将那件盔甲抛向身侧,只见那片草叶去势甚快,众人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就只看见一团淡绿色的光影,飞速划过青黑的石板,悄然无声地落在地上。 而就在那处坐着的,是将军府几乎资历最轻的沈玄茗。 玄茗看见草盔甲落在自己身前,先是愣了一愣,随即赶忙起身,手中捧着那件盔甲,上前便要说些什么。可温黎一摆手,打断了他的话: “沈将军资历虽轻,可颇有远见学识。四年前,若不是将军孤身一人闯入天客居,要求四海同心,大赦水狱——今日在座的许多人,只怕早已尸首分离的吧?” 随即,又目不斜视地问道:“箬先生以为,是不是这样?” 话说回来,温掌门这句话倒是不假。先前玄茗的初衷是搭救孔将军的三妹妹也好,或是不忍血光漫天也好,都算是争得了那一件大赦水狱的幸事,使得许多愿意投身西湖门下的英雄好汉,就此捡回一条性命。 从此之后,再无人提起西湖灭门灭派之仇,只是心中感激西湖掌门既往不咎。 只是那些原本就效力于西湖的老臣,大都以为这是箬先生的主意。起初,都心中担忧这般大赦天下,难免引得有些人面和心不和,背地里蠢蠢欲动,搞得西湖根基不定。可箬先生却力排众议,执意让那大赦水狱得了掌门的准。 至于那些仍然心有不甘,执意复仇的各派遗孤,后来渐渐就没了声响。箬先生究竟对那些人做了什么,恐怕也只有天客居内的弟子才能知道了。 箬先生就好像一尊石雕一般,一动不动,可周身的寒冷之气简直快要弥漫到整个大殿,有人径直打了个寒战。箬先生出言反驳,也就罢了,无非是掌门与臣子之间的争执。可宓羽先生如今既不发话,也不起身,反倒惹得众人心惊胆战,总觉得像是有什么暗潮涌动而不自知。 到了此时,众人的目光,反倒都集中在了手捧盔甲的沈将军身上。 玄茗只感觉手中的草叶明明只有薄薄的纸片一般重,拿在手里,却如泰山倾倒一般向自己压来。玄茗忍不住单膝跪地,捧起这件盔甲,开口道:“掌门,末将恐怕……” 温黎一回头:“将军不愿意?” “末将年纪浅,资历轻,与将军府的诸位前辈将军比起来,只怕无法担当此重任……更何况,天客居众人,本都是扶持掌门继位的大功臣,既然这盔甲赐与天客居是众望所归,掌门何不顺了众人的意,将这翠云派的一片心血,赐与了先生呢?” 这些话,只是一瞬间,在玄茗脑海中闪过。 玄茗犹豫了一瞬,终究没能说出口。方才温掌门回头的那一眼,已经将所有想法都说得明明白白。自己若是当真把这段话一吐为快,别说掌门拂了面子,自己身后的将军府也要被人瞧低一头。 虽说府中将军并非都与自己交好,但在看天客居不顺眼这件事上,大家倒是出奇的一致。随先掌门南征北闯的,又不止是他箬先生一人,凭什么盖了将军府的风头? 只怕此时此刻,那些老将军们巴不得这火烧得再剧烈些,烧着了他天客居的门匾才好。 玄茗知道掌门想要的是什么,更知道身后的将军府等待的是什么。自己现在若是顺着心意,保全自身,自然会落得掌门没趣,更会被各位直性子的老将军看矮了一头。这些将军素来不会再背后指指点点,有什么不痛快,当面便能发了火。 玄茗自己被人小瞧不要紧,就是怕,这股火非要烧到掌门身上去。 说到底,宓羽将军的义气,不过忠心效主,留名青史罢了。在此之后,无论是万人之上,还是千刀万剐,作为一个宓羽将军,也就都不在乎了。想到此处,玄茗低头,缓缓地道: “掌门所托,末将不敢推辞。定当不负掌门信任与翠云心血,忠心耿耿,效命西湖,死而后已!” 此言一毕,玄茗觉得自己大汗淋漓,连后衫都湿透了。 “好!”温黎终于舒展眉目,笑着拍手,“西湖便是要有这般不畏人言,敢于一马当先的将军!西湖有了几位将军,黎方能放下心来,不负先掌门遗愿所托。既然沈将军一言既出,那么敢问翠云两位前辈——让沈将军选出一人来,二位无有异议吧?” 一边说着,温掌门眼神中像是带了刀刃,径直划在他二人脸上。 “既然是沈……沈将军亲自选派,小人自然是万分信服。” 回到将军府,秋儿一听玄茗将那前前后后的经过讲了一遍,立刻转过身去:“这件盔甲,无论掌门说什么,夫君都不该收!” “唉……”玄茗无力地坐在榻上,“这件事,也真是万不得已。” “夫君此言差矣!”秋儿不顾一切地嚷叫起来,“夫君可以拒绝的机会那么多,掌门看你的时候,你为什么不低头?等到掌门把盔甲给了你,你又为什么不奉还回去!你这般不会拒绝,有朝一日,惹祸上身可怎么好?” 说罢,一个人挺着肚子坐在一边,呜呜地哭个不停。 沈玄茗看着那件草甲,也是心烦意乱,不由得随手丢在一边。等夜里秋儿熟睡,玄茗便一人不声不响,独自出门去了。 第一百五十章 自告奋勇 沈将军来到一处隐蔽的屋角之下,此时已是宵禁,巡逻的守卫打着呵欠,敲着破锣从窄窄的小巷中穿行而过。玄茗一回身,便轻易避了过去。 而抬头一望,此时这栋黑魆魆不见五指的建筑之上,正啪嗒嗒地亮着烛火的光。那烛光闪烁,似乎颇有规律,总是接连先闪两下,最后再一晃,立刻就重新陷入寥寥黑暗之中。玄茗见此情景,不再犹豫,转身便提起衣摆,脚步无声地上了楼。 这栋建筑若是白天看来,其实是个难得娴静的茶楼。不知是西湖收复八音四器的喜悦传到了市井百姓间,还是什么缘故,这几年来,大街小巷的各处都是一片热闹红火的景象。而此处茶楼则不同,小巧精致,古色古香,屋梁一侧是颇有西湖风格的飞鸟外檐,连最细的雕栏上都描画着纤纤细手留下的工笔。似乎来人一看,便知道此处僻静,容不得嘈杂之声。 因此,这处隐蔽的茶楼便成了许多喜静来客的舒心之所。 此刻玄茗却生怕引了生人的注意,因此并不该点灯,只是凭着印象抹黑登上楼梯去。身前伸手不见五指,玄茗感到自己的手掌摩挲着扶栏上的纹理,后背都有些凉飕飕的。 直到登上最后一节阶梯,自己这才隐隐约约看见有朦胧的光影透出,随即伸手,在纱帘上左右摇晃几下。依旧是有着规律的摇晃,先左后右,左右各一,紧接着那帘子一下就被掀开,探出令狐清卿矮自己半个头的脑袋: “将军怎么耽搁了这样久?” “说来话长,你我进去慢慢谈。” 进到屋内,果真几位将军都到了,只等他沈玄茗一人。玄茗拢起袖子,微微拂个礼:“末将姗姗来迟,劳烦诸位久等,还请恕罪。” 依旧是最为年长的卫将军一脸担忧,开口问道:“沈将军,可是出了什么事耽搁了?”玄茗一听,不由得低下头,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拙荆今日来有着身子,时常郁郁烦闷,末将等她睡熟了才敢出来。” 闻言,大伙儿都无声地笑了,似乎松了一口气。 就连一向不爱说话的窦杰,也难得在朦胧的灯影下,拍了拍沈玄茗的肩膀:“沈兄,等咱们功成之日,还能喝上你府里的喜酒吧!” 在场的将军们都相视一笑。虽然都身在暗处,不敢出声,可那喜出望外、乐乐陶陶的气氛,早已在众人之中蔓延开来。今日在场的诸位将军,除了清卿认识的四人外,还来了不少将军府的老前辈。除了说起秋儿的身孕,不知是谁带头说了一句: “今天朝会,咱将军府才是出了这口气!末将坐在对面,看见那箬先生脸都黑了!” 此言一出,又是一阵哑着嗓子的哄堂大笑。 清卿不知众人在谈些什么,忍不住问道:“早上的朝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还不等清卿反应,身边的几位将军便赶忙接口:“少侠是不知道,玄茗今儿个早上,可是给大伙儿出了口气咧!”说罢,便将掌门如何拂了箬先生的面子,又是怎样器重将军府的来龙去脉,给清卿一五一十地讲了个清楚。清卿听完,却并不似将军们这般快活,反而皱起眉头: “那件盔甲,将军不该收啊!” “怕什么!”英丞忍不住一拍桌子,乐呵呵地笑了,“这草盔甲可不在乎它究竟有多神乎其神,在乎的就是天客居和将军府争执这么久,掌门心里到底向着谁!沈老兄,以后掌门的心朝着你这边长,咱们将军府哪一日取代了天客居也未可知啊!” “胡说!”几个将军连忙制止他话头,但语气中,似乎仍是难掩欣喜之意。 清卿不在说话,只是托着下巴,叹了口气。这些人把年轻的掌门看得也太天真了,而对于先掌门“多心筝”,却又几乎毫不了解。掌门若当真偏心沈将军,又怎会将这么大一个烫手山芋当着众人的面丢过来? 简而言之,便是让沈将军无法推却罢了。沈将军看似接下盔甲,实则揽下的,却是将军府与天客居无法化解的矛盾。 而恐怕,这才是温黎温掌门,真正想要的…… 寒暄过半,有一将军终于开口问道:“卫老前辈,之前您几位说的那名册,现在如何了?”启时捋捋短须,笑呵呵地道:“末将等,打算先按照那名册上顺序,继续相救那些被牵连的无辜人。等从这些人的话语中理出了事情真相,就一鼓作气,把天客居的弟子扣在现场,一鼓作气,凑齐那些人证物证!” 正说着,卫将军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赶忙转头向清卿笑着点点头:“令狐少侠说得对啊。玄茗起初告诉末将的时候,末将还有些犹豫。现在看来,还是少侠有远见!” “这……这是从何说起?” “其实便是少侠告诉沈将军,不要把袁家老小的事过早地禀报给掌门。早上朝会的时候,我们几个互相看了看,还是决定听从少侠的建议,静观其变。果不其然,那天客居报上来了个什么江洋大盗潜逃的罪责,申请追捕,末将几人这才冒出一身冷汗……” 清卿仍是听得云里雾里:“何处来的江洋大盗?” “末将几个起初也不信——那江洋大盗的身份,竟直指那夜窦将军救下的,他们袁家一家老小!此事是真是假,还未有定论。只是那天客居证据确凿,不知从何处找来了人供口供和赃物,半点儿容不得旁人质疑。要是末将几人性子急,当真说那袁氏一家是将军府救走藏起来了,只怕现在,就没法儿和少侠坐在此处喝茶喽!” 果不其然,这才是天客居——不动声色地,就为自己留好了可以致对方于死地的后手。 可清卿还是忍不住感到疑惑。如果那袁氏是江洋大盗的说法,只是天客居为了应对将军府的指控而想好的对策,那为何要在将军府一言不发之前就要将此事说出? 如若将军府耐不住性子,便是个将他们一网打尽的时机。然而诸位将军打定主意闭了口,那天客居完全没必要抛出这张底牌。莫非……清卿只是稍微动了一点念头,就不禁打了个寒颤—— 莫非那袁氏一家当真和打家劫舍扯上了关系? 亦或者,那些被天客居弟子悄悄解决掉的不知名的人,莫非也都揣着什么亏心事在身上? 如此一想,思绪未免太远,清卿一时也理不出个头绪来。索性把这些烦心的想法都抛在脑后,继续抬头问道: “诸位将军,不知今日朝会,那件宵禁的事……” “宵禁是窦将军开的口,掌门也准了!”还没等清卿说完,英丞便抢着开口,“别看掌门明面上不动声色,心底肯定偷着乐呵呢!毕竟,只要掌门一同意提前宵禁半刻,天客居便不好下手——就像令狐少侠之前说的,那些人群嘈杂混乱之处,反而最不惹人注意;倒是夜里一旦安静下来,那些人干活儿的动静,可就更容易察觉了!” “是啊!现在咱将军府说的话,掌门就没有听不进去的!” “可不过一年之前,天客居说的话,你们掌门不也是事事顺从!”清卿下意识地喊出这一句话,却忽地惊醒,才发觉自己是平白无故走了神,方才不过是在心底里面自己冲着自己喊叫。再看向今夜聚集此处的将军们,一个个神采飞扬,丝毫没有夜半议事的疲惫。 清卿这才想起,似乎是大哥孔岳川对自己说过,西湖将军一世,活的不过义气罢了。江湖中其余那些勾心斗角,明枪暗箭,将军们一向不喜欢思考,也不屑于思考。 或许,有些事,这些宓羽将军们心中不是不清楚,而是一向明白,自己不必考虑这些罢了。 不知是谁在交头接耳间问了一句:“剩下的名册,咱们怎么分?” “这容易,毕竟他们做活儿的地方不一样,咱们分配时候,也能看看谁的地方松快些。”卫老将军捋着胡须,微笑着点点头,“除了这些咱们已经解决的,便还剩下十二月的深巷西马府,正月里的北巷旧码头,以及正月最后一天的曹家水田木房。”正说着话,那北巷旧码头和曹家水田木房便被两个清卿还不熟悉的将军自告奋勇地领去了。 毕竟卫老将军上了年纪,又已然派手下人得了名册,算得上大功一件。沈将军日常行走在七星殿内,宁、窦二位将军已然两次赶在天客居前面截了他们的活儿。这个时候,初来乍到的将军们自是争抢着表现,谁也不甘落了下风。 而那深巷西马府,却是几个地方中最偏远的一处,大家伙儿你望望我,我望望你,不由有些担心,若是自己逞强接下来,却迷失在西湖那首尾相接的小巷中,未免要坏了府中大事。 沉默片刻,沈将军上前一步:“腊月里面,末将去吧。巷子西头,末将先前去过一两次,对那里的地形还算得上熟悉。”卫将军愁眉不展,觉得有些冒险,但一时也想不出更好的人选。 正踌躇间,却忽然听得一声铿锵有力的应答:“我熟悉,我去。” 第一百五十一章 奴颜媚骨 清卿微微抬着手,前倾着身子,话音刚落,才发现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一人身上。先是一愣,清卿随即缓和了笑容道:“巷西边虽然离将军府远些,但只要出发得早,便无大碍。再者,我少时游西湖几年,在西边认识几位故人。因此那边虽然偏僻,清卿却断不会失了方向。” 故人?清卿这一提起,沈玄茗才突然想到,四年前,自己和清卿似乎在西边看到过一朵蓝色烟花…… 只听卫启时言语间略显犹豫:“少侠肯去,自然是末将等的莫大荣幸。只是少侠曾经受过重伤,若是当真遇上了天客居众人动起手,末将等难免不太放心。”玄茗闻言,立刻接话道:“那末将与少侠两个人去!” 听到玄茗主意,清卿先是一下子抬起眼,随即想到了什么,便又垂下了脑袋:“临近年关,将军在掌门身边,只怕更要有的忙。如若当天,掌门召唤将军到七星殿去,又该如何?” 此话一落,在场的将军们你望望我,我望望你,谁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 “诸位将军不必担心。”见众人这副模样,清卿只是一笑,却显得有些凄凉:“清卿先前为天客居做活儿时,虽比不得众人内力深厚扎实,对付寻常术法,倒也够了。否则,天客居也不会容我次次独往。” 在场的除了玄茗四人,其余将军,皆不知晓清卿曾经在天客居门下之事。事到如今,这才想到,若非有这样一个人暗中传递消息,沈将军又怎能对箬先生的把戏了如指掌?想到这一层,将军们不由多了几分担心: 箬先生那对于不肯归顺之人的手段,众人虽无人见过,却也都有所耳闻。 这一去,如若不仅毫无内力,再和天客居的弟子们撞个正着——那眼前少侠年纪轻轻的性命,恐怕就要捡不回来了。这般时候,几位将军又再次把目光,投在了唯一能做主的卫将军身上。 只听启时叹口气,缓缓道:“去吧,万事小心。” “时候不早了,今夜就此散开,待得下次朝会之后,再行商议。” 听得此言,众人点点头,起身准备离开。只听得窦将军低声嘱咐:“大伙儿还与先前商量好的一样,我们从前门和几个屋角分头下楼,看清街上巡逻的守卫,避开再走,免得打草惊蛇。” 几位将军无声地点头,各自下楼去了。 玄茗几人留在最后走。听得楼下没了动静,清卿便劝道:“沈将军先回去吧,若是秋儿半夜醒来,发现将军不在,又要着急了。”见其他人神情,似乎也都是清卿这般想,玄茗便不推辞,只是道声小心,便轻手轻脚地出了门。 走到门口,又想起什么,转过头对清卿言:“少侠也千万别太晚。记得回来了,先再门口敲五声就藏在暗处。如若来开门的侍卫不认识……” “知道了!”清卿一笑,“又不是第一次这样回去,将军放心吧。” 待沈将军下了楼,其他三人静悄悄地不敢出声。直到听清了那打更的人走了过去,玄茗的脚步声也渐渐淡了下来,清卿这才转头道: “街上无人了。” “那……卫将军也快回去吧。”启时毕竟年纪大些,若是回去的路上出了什么岔子,窦杰和英丞难免不放心。启时拱拱手,道一声保重,便也跟着离开。 几人之中,窦将军家中祖上曾有干生意做买卖的本行,因而西湖的大街小巷,总有些不起眼的生意铺子,就暗中出自窦将军名下。今日众人相聚的茶楼,便也是窦杰未雨绸缪,早些准备好的僻静之处。一直等到英丞也离开,窦将军这才笑着对清卿道:“少侠,今日是喜欢走门还是走窗?” 清卿也忍不住被逗乐了:“冬日干燥沉闷,还是走窗吹吹风的舒服。” “那好。”桌上共有两个烛台,窦杰拿起其中一个,“那末将今日便从门里出去。少侠只需要看见楼下烛火熄灭,便是脱身的好时候。”说罢,脚步间毫无剩下,静悄悄便下了楼。 于是,楼上便只剩清卿一个人百无聊赖地等着。清卿知道,窦将军去到楼下,会检查清楚街道几里无人,也没什么不对劲的地方,这才会吹灭烛火,等清卿从窗口跃出去。至于在自家茶楼如何善后,就不是清卿能操心的了。 与其从楼梯口看那晃眼的烛光,清卿还是更习惯于听声——听得细悠悠一口气,当机立断地吹灭那烛光的声音。 清卿站起身,估摸着窦将军快要灭了那光,便活动活动筋骨,随时准备着从窗户口纵身而跃。毕竟,自己如今的功夫比不得从前。茶馆二楼的高度不容小觑,清卿心中想,还是小心为上,莫要跌伤了胳膊胯骨,给窦将军和沈将军平添不少麻烦。 这样想着,站起身来,转身便要向着那窗户口走去。烛影一晃,就在那窗户口旁边的茶桌一侧—— 显现出一个被拉长的,依稀可辨形状的人形黑影。 清卿一下子惊得倒吸一口气,觉得自己的心跳简直漏了一拍。窦将军的茶楼里,什么时候放进来一个外人? 更何况,清卿隐隐约约觉得,这人坐在远处,一动不动,身后的碎影晃动像极了那天客居的黑衣黑袍。一瞬间,清卿脑海中涌入无数想不明白的缘由:这到底是不是天客居的人?如果是,又是在什么时候混进来的? 方才众位将军议事,那人是不是已经坐在那儿了? 越这样想,清卿越是不停地冒着冷汗。清卿拿着烛台的手微微发抖,而墙边的黑影也必然发现了清卿的存在。可那人不慌不忙,静坐不动,似乎还优哉游哉地喝了一口茶。 不过一刹那,清卿便想明白了最重要的一节:那人无论何时前来,都势必要等到现在——清卿一个人形单影只,窦将军在楼下相救不及的时候——再显露行踪。说不定,将军们的商议并不是第一次被这人发现。 否则他也不会知道,最没有威胁的、弱不禁风的清卿,总是习惯于最后才走。 如果清卿刚才选择走的是门,那么现在,恐怕就是窦将军和这人面对面相遇了。清卿刚想大喊一声,叫窦将军上来,才突然想起,夜深人静,如此喊叫必会引得街坊邻里察觉。于是,清卿只好握紧了腰间那把长剑。 这把剑是自己在沈府时,沈将军新送给自己的一把。比之天客居的长剑,这柄银箭稍显短小轻便,清卿胳膊无力,拿着也更顺手。当初玄茗是说,自己用惯了银弓银箭,这长剑久无人用,不妨让清卿收下。 不料,这柄在清卿腰间从未出鞘的剑,今日当真派上了用场。 还没等清卿深吸一口气,那巨大地黑影忽然一晃,陡然起身,沉默着便向清卿走来。这人走路间,同样落地无声。但在清卿耳中,这略略蹭着地面的脚步,听起来,却别有几分诡异的熟悉。 这人上前一步,清卿就后退一步。不多时,令狐清卿已然退到了窗边。 不料那身形却是闪电般得快,月光如水的暗影下,一道光闪过,骤然便跃在清卿身前。只听那人口中道一声:“叛徒!”便一把扼住了清卿的脖子,连带着她整个人,顷刻破窗而出。 楼下的窦杰吹灭蜡烛许久,都不见清卿跃出窗户的身影,左等右等,终于觉得有什么不对劲。还不等他上楼看看动静,窦将军便听得窗口“砰”的一声——木框碎裂,纱绸扯断,似乎有什么从窗子上暴力闯了出去。 门口一道光影闪电般窜出,窦杰在后面拔腿便追。谁知那人的脚力出奇得迅速,拐到一个巷子口,眨眼便没了踪影。 清卿被那人裹挟着,只觉得渐渐喘不上气来。此时也顾不得什么得体的功夫术法,只是奋力用十指抠着那人的手,想尽快从这窒息感中解脱出来。 不知是不是清卿手上无力的缘故,清卿自己只觉得,那人的力气简直大得不可思议。越是挣扎,那只大手便缠得越紧。可那人手下偏偏还是掌握着分寸,只见清卿脸都憋得通红,仍然气若游丝,勉勉强强挂着一条命。 待到清卿气力耗尽,连十根指头都克制不住地垂下来,那黑影才终于停下脚步,左手一甩,就将清卿的身子像一只大鸟一样地抛了出去。清卿感到自己的后背似乎撞到了一堵坚硬的墙,肋骨痛得几欲折断,连五脏六腑都快要被破成肉泥。 那人的身影挡住月光,横在清卿面前:“叛徒!” 清卿趴在地上,勉强用两只手支起上半身,挣扎着不许自己倒下去。可嘴角一股鲜血,却不听话地流到了下巴上,温热温热。清卿一摸,沾了满手的殷红。 “令狐掌门尸骨未寒,你师兄师姊死无葬身之地,令狐少侠却在此处吃上了西湖的俸禄!怎样?那西湖小贼是不是待你不薄?”清卿刚一开口,喉咙里就又涌出一口血沫子,只好勉勉强强地道: “冤枉……清卿万死不敢……” “有什么不敢?你现在已经敢了!令狐掌门当初为了救你,下山去了南林,中了奸人计策,险些丧命于玄潭之下……而你……这个狼心狗肺的叛徒,丝毫不念师父师叔的恩情,反倒背信弃义,跟在在那些西湖将军后面摇尾乞怜!令狐掌门真是瞎了眼,看不出你这般奴颜媚骨!” 听他提起师父和立榕山,清卿再也忍不住,泪水啪嗒啪嗒地掉在手背上。 而这人却以为清卿是心有愧疚,无颜而落泪,忍不住继续高声骂道:“早知当初,就该让那南林老儿一箫劈了你,免得给令狐后人遗祸后世,遗臭万年!” 清卿听罢,也不辩解,只是冷冷一笑:“棋士的一手棋术,不也是天客居学出来的么?” 第一百五十二章 海枯石烂 夏凉归听得清卿此言,先是一惊,那只高举在半空的胳膊僵直不动,似乎愣了愣,才缓缓落在身侧。随即便听得夏棋士一步步踏在清卿身前的石板路上,落地无声:“是。不知是你自己猜出来的,还是你师叔先前告诉过你。老东西这一身不怎么中用的本事,的确与现在那箬先生师出同门,算得上是从天客居里面学来的。但老东西只有一句话要告诉你——老东西我拜在宓羽门下时,上尊师长,下苦习术,从未做过半分有辱师门、禽兽不如的亏心事。而老东西游荡四方,结交天下棋士,认得了夜屏的令狐子棋,同样心中坦荡,活得正直!” 说完这些,凉归的身影已然逼在了清卿身前,硕大的一道黑影彻彻底底遮住了一切散淡的月光:“因此,少侠你不必用天客居来激我这老东西,更别给你那卖主求荣的打算做借口!令狐后人代代皆出贤士,怎么子琴掌门,就教出你这个狼心狗肺的弟子来!” 凉归说着,清卿只觉得自己瞬间被一股冷冷的清气笼罩。这位老棋士说出的话,句句在理,却又一个字一个字地扎在自己心尖。一时间,清卿只觉得夏棋士那年老挺拔的身影,如一棵古松,巍巍峨峨地矗立在清寒的西湖边,照得清卿忍不住闭起眼,感受着那立榕吹来的东风,一丝一丝地拂在脸上。 而口中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一个人默默地泪流不止。 凉归静立不动,沉声开口:“老东西年轻时候行走江湖,众派掌门皆看不惯我身形短小,相貌丑陋,故而不予接见,甚至连与门派中好手对弈一次的机会也没有。唯独你师父和师叔,尊老东西是个前辈,谦恭有礼,从未怠慢。便凭着这些,你们令狐一家的血仇,老东西可是报定了!至于你——” 清卿不用抬头,也能听到,一枚棋子正递出袖口,被棋士夹在两指之间。 “你的同门丧命于西湖长剑之下,不过区区三四年,你便急着改投门派,做出这般有辱师门之事。这般行径,老东西万万留不得你!看在你与子琴掌门师徒一场,老东西便给你个自己了断的机会。” 随即棋士便将那袖中棋子闪出指尖,双眼透露着点点坚毅的光:“自己去吧!” 听到那棋子来路,清卿叹口气,竟不去接,而是避开身子,任那白棋划出一道光影,打在自己身后那堵厚墙上,钻出个足有数寸之深的小洞。清卿抖落抖落衣衫上的尘土,晃悠悠站起身,苦笑道:“多谢前辈赐死。只是自弟子三年前从灵灯崖上摔下来,就失了周身内力,只怕一枚棋子,难以了断。还请劳烦棋士出手,送弟子去见师父吧。” 说罢,伸手探向腰间那柄剑,却剩下个空落落的剑柄,那剑身不知在茶楼争执之间,掉落到何处去了。清卿仍旧把那剑柄摘了下来——这种时候,自己可不想带上了这西湖的气息。 随即清卿摇摇头,淡淡笑着,低声道:“师父在东山上,清卿此刻,不想看见西边的月亮。”说罢,转过身去,隐隐约约看着那月光洒入东方的湖水之中,浮光跃金,粼粼闪着温暖的光泽。清卿闭起眼,却并未听到棋子出袖的劈风声,而是闻夏棋士悠悠问道: “你什么时候从灵灯崖上摔下来?” “立榕山被围攻的最后一夜,弟子耗尽弦剑,而一人护不住白玉箫,便带着那根木头棍子,跳海求死。不料西湖的沈将军念着旧情,捡回弟子一条命。” “呵,果然又是西湖将军。”清卿背对着棋士,虽看不见他面容,却也能想象出他脸上鄙夷的冷笑,“先前火烧南林,护着你的是什么孔将军;后来在立榕山脚,你又擅自下山救回了个安将军。现在怎么冒出了个沈将军来?少侠年纪轻轻,便和这么多宓羽将军纠缠不清,老东西真是想不到,少侠在西湖,人脉来路原来这么广!” 听他提起自己的兄弟将军,清卿一时无言可辩,却也不免心中沉闷难熬,便长叹一口气:“棋士,这就送弟子一程吧。若是脏了棋士的手,弟子罪责,来世受罚。” 可清卿身后仍是静悄悄的,想象中那短暂的剧痛并没有到来。 不知过了多久,才听得夏棋士轻轻吐出一口气:“转过身来。”清卿依言回身,只听得老棋士接着道:“如若少侠还对立榕山有着半点良心,便跟在老东西后面。若是不愿意,老东西三步之内,必将溅血。走与不走,你自己选。”说罢,抬腿便要离开。 清卿想都没想,赶忙跟在棋士之后,依言随行。走出几步,清卿才觉得自己剧烈的心跳微微平和了些许,心中甚至还有一丝浅浅的欣喜—— 虽然刚才差点没了命,至少夏棋士还活着。思渊说的对,只要活着,谁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呢。毕竟若是自己当初死得太早,恐怕今日,棋士想取了自己性命送回师父身边都没机会。 而立榕山,才不是世人口中那样,被满山灭族,一个不留。 话说便是当夜,窦杰顾不得身周危险,连夜锁了茶楼,孤身一人跑到黑魆魆的大街上去。幸得那时二更方过,三更未起,街边的家家户户都睡得沉稳,并无人留意青石板路上那细微的跑动声。窦将军心中焦急,跑得上气不接下气,险些径直撞在沈府的大门上。刚抬起手,便听见门内有什么人在窃窃私语: “今儿个晚上,令狐少侠怎么还没回来?” “若是到了三更,还没人影,咱们还是跟将军说一声吧?” “不行。少侠先前说过了,将军和夫人近日挂心劳累。不管她回来多晚,都不能跟将军说。” “哎呀!那这可……”半句话没说完,便听得院外终于传来了等待许久的敲门之声。 这声音与先前听起来大不相同,但的确是同将军说好的那样,先两声,再两声,最后才是轻轻一声的节奏。犹豫片刻,那守门的二人使个眼色,一人握住根木棍躲在门后,另一人轻手轻脚,将那门闩拉了出来。谁知那门刚刚打开一条缝,一个人影便闪电般冲出—— 还没等他二人反应,奇怪的人影就径直落在院子里面。看那人背影颀长,绝不是令狐少侠的样子。 两个守门的侍卫正准备冲上前去,却不料,那人一声招呼也不打,大踏步就往沈将军的房里闯:“沈将军,沈将军快醒醒!要出大事了!” 玄茗方才在屋内,本就睡不踏实。听得那敲门之声,赶忙坐起,见秋儿偏着脑袋熟睡着,便微微扶正了她身子,这才披衣出了门。谁知刚准备来到院中,就险些和窦杰那细长的瘦脸撞在一起。玄茗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出什么事了?” “令狐少侠不见了!多半,是被天客居的人带走了!” 清卿跟在凉归身后,觉得棋士的脚步并不算快,自己勉强提起一口气,到也能跟上。虽是自己一言也不敢发,清卿仍觉得有一股暖意在心口蔓延出来,像是先前在立榕山上那久别重逢的感觉,在这短短一瞬,便回来了不少。 一边走着,清卿凝神于耳,留心着四面大街小巷传来的动静。二人毫不避讳地走在伸手不见五指的街道,清卿生怕有人从路旁突然窜出,被发现个措手不及。 可看那老棋士的背影坚决,似乎并没有要躲闪旁人之意。 清卿平日里虽不辨方向,可此刻,身周水汽越发凝重,便也能感受出来,老棋士是不断地向湖边走去。随着那湿气不断地涌入清卿的喉咙和骨髓,清卿只觉得,自己肩膀、手心的旧伤突然醒转,在身上一刺一刺地疼。 若是平日自己一个人在屋里,遇到下雨天,也只能咬住被子,憋出满头大汗,才能稍稍缓解。而此刻老棋士步履不停,清卿哪里敢慢下他三步远?一面强忍着痛,另一面咬住牙,勉励奔跑。一直到了群山之后,江水汹涌,了无人迹的地方,凉归才骤然停下,转过身: “你怎么了?” 清卿摇摇头:“没事。” “身上有伤?” “嗯……”不管再怎么忍,清卿都克制不住,自己额头上豆大的汗珠一粒一粒地往外冒,“都是旧伤,受不了水汽,其实不打紧。” 听清卿这样说,凉归忍不住眯起眼睛,上上下下打量着她:“这么说,早些年那些中了毒的内伤,你一直没告诉你师父?”清卿犹豫一瞬,开口道:“山下发生了什么,师父向来一清二楚。纵是弟子不说,师父也早就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凉归“哼”地一声冷笑:“西湖水汽重,可真是为难了少侠。都疼成了这个样子,还要苟延残喘着,给自己留一条性命。这么倔强,到底是像了令狐的后人。” 清卿本想辩解,奈何自己脉络中那一点点的疼痛正不断地延伸到周身骨骼,自己仿佛都能听到各处关节“嘎吱嘎吱”的响声,不得不屏息忍痛,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不由分说地,夏棋士一把抓过她手,将两个指头扣在她腕部的神门穴上。只见凉归皱着眉头,指尖微微一用力,便将一股凉风般的内力传入到清卿的静脉之中。此时此刻,月色如水,清卿才终于看清棋士的脸。 立榕山倒下的这四年,夏棋士明显老了许多。脸上的皱纹一道道爬在五官四周,而那双眼,都不可避免地蒙上了白色的暗影。 棋士先前一头乌黑的长发,不过四年时间,竟已全白了。 不知不觉中,清卿似乎感受到,棋士搭在自己手腕上的指尖,仍留存着厚茧的温热。那样的茧,只有长期从棋笥中提起棋子,再毫不犹豫地落在棋盘上,周而复始,长年累月方能留下的。 清卿曾听说,真正的棋士,即便再也拿不起棋子,指尖的茧也不会消退。 而夏棋士闭着眼,静静感受着清卿手腕下脉搏的跳动。无论日新月异,沧海桑田,一些人一些事,世世代代都不会改变。 第一百五十三章 赴汤蹈海 凉归手指尖的内力,如一拂清风入涧,凉荫荫地渗透到清卿的脉络中去。清卿一下子深吸一口气,只觉得大口清凉的水汽浸润在体内,有一种忍不住放松了全身的舒服。方才周身内力堵塞,而今不知不觉间,遍体舒畅,几道贯穿上下的经脉已然被打通。 那凉丝丝却又清清爽爽的湖水雾气灌入清卿喉咙,清卿却忍不住张大了嘴,想让那西湖水将自己全身都笼罩起来。 自令狐清卿居于西湖,四处游荡,这还是第一次觉得,原来西湖水雾也有一丝清甜。 几天过去,清卿本以为夏棋士要带自己回立榕山,亦或者是潜入宓羽重地,探一探这西湖掌门和众人究竟作何密谋。谁知凉归不过带着清卿周游湖水边,每日一言不发,有时帮着清卿疏通经脉。更多时候,是二人共入湖心深处,在氤氲水汽缭绕中,修习清卿旧日快要忘却的术法。 失却功力,伤的是脉络根基,岂能一日两日之间恢复如初? 跟在棋士身边,清卿沉心修习,便是睁眼落日与闭眼朝阳都在心中激不起丝毫涟漪。棋士要求甚严,如若清卿练得不合心意,登时便取来一根还带着毛刺的树枝,打在清卿手心。一日日过去,日子虽苦了些,但清卿仍是止不住地怀念这段隐身湖心、潜心习术的日子—— 这是自己人生中,最后一段,最像当年在立榕山上的日子。 一眨眼,便已是华初十六年的夏。如此日夜不分地沉心习术整整一个寒冬,清卿终于能提起一口气,在薄薄的冰面上站稳了身子。其余的功力术法,虽还未能全部忆起,但比之先前手无缚鸡之力的样子,已然提升不少。 清卿也时不时地忆起,秋儿的身子,应该快要到了瓜熟蒂落的时候吧。 夏棋士足尖点在一块浮冰之上,身子随着湖水的波纹起起伏伏。看着清卿飒然身影从水下跃起,再毫无差错地点在那不过半足大的碎冰块上时,凉归不由得叹口气: “虽然还不够,但只能练到这个地步了。” 清卿眼看自己的轻功恢复大半,本是十分欣喜。听得棋士此言,又不得不把那涌到嘴角的笑容急忙憋了回去。见棋士神色,眉头紧皱,似乎对自己的进步并不满意,赶忙拢袖行礼: “弟子愚钝,若是何处做得不足,还请棋士责罚!” “就这样吧。”凉归摇摇头,不知思考着什么,“时间有限,练成这样也算难得。”说罢,抬头与清卿四目相对,眼神中丝毫不掩饰自己的不满:“能练到这样程度,是你自己的造化。老东西带着你,终究比不得令狐掌门在旁。” 凉归语气,似乎是说清卿练得远不尽人意。清卿听罢,心中愧疚,不由得低下头去。 “去那深巷西马府的路,你还记不记得?”夏棋士冷不丁这样一问,惊得清卿赶忙抬起眼,有些不知所措。略略定一下心神,清卿这才咽口唾沫,缓缓点头: “记得。” 再看棋士神色,似乎神情稍缓,听得清卿回答,这才放下心来。只听凉归接着道:“去年腊月里,由于你令狐少侠不在,只好是那最年轻的沈将军去到深巷西处,想要把马府中那一人救出来。谁知那次被天客居抢了先手,沈将军不得不先行离开,只是给那马当家的——似乎是什么马居士——报了个信。” 听棋士提起去年清卿在将军府时的事,清卿内心紧张,身子一晃,忍不住在浮冰上打了个趔趄。二人风餐露宿,清卿不时方向,也从未察觉夏棋士行踪。如今看来,便是这周游西湖一路,棋士便已然将天客居的筹谋打听得一清二楚。 清卿先是佩服,随即生出丝丝惶恐—— 若是连棋士这样与西湖无甚来往的人,都能凭一己之力将自己从窦将军眼皮子底下带走,再将军府的底细打听得清清楚楚…… 若是换做训练有素的天客居,又会如何? 不待清卿思考,棋士的树枝“啪”一下,不轻不重地打在清卿手心,示意要她专心致志。紧接着,凉归便言道:“马家那人,听了姓沈的劝,跑到西湖另一处去暂避风头。天客居倒是也没得手,不得不暂时缓上一缓。这半年过去,不知道那位先生怎么突然想起了这位马居士,打定主意,这几日便要再次出手。” “那弟子是要去……”清卿将冒在嘴边的话,一下子咽了回去。夏棋士用意,在话语中已经很明了了。清卿深吸一口气,再重新问道: “那弟子什么时候动身?” “行动之日,便在今夜。” “是。”接了令,清卿不想问太多,只是简短地答应下来。 清卿心中明白,夏棋士如今,已然认定了自己留在西湖,不过是背主求荣罢了。此次行事,如若能正了自己从不叛师门之名,那便是落得死无葬身之地的下场,也算值得。 想到此处,清卿忍不住摇了摇头——这些日子,怎么脑海中总是离不开或生或死的话? 眼看着清卿脸上波澜不惊,随即就要转身离去,凉归忍不住叫住她名字:“清卿!”令狐清卿一愣,赶忙转过身。这半年多来,其实还是第一次这样叫自己。清卿心下又是惊讶,又是欣喜。先前,除了习术中的责备,凉归似乎并不愿意与自己多交谈。 其实清卿自己也知道,棋士这样做,内心更深处,其实是担心对自己直呼其名,会玷污了自己姓名中所承载的“令狐”二字。 “你不问问,这次去是做什么?” “弟子在天客居之前,带出马当家的,再安全送到将军府去。” “如果一不小心,和天客居的人动起了手,怎么办?” “那弟子纵使拼尽全力,也要把马家人送回将军府,再回来向棋士请罪。” 凉归听到此话,难得地笑了:“你怎么知道,这次是你一个人去?”闻言,清卿沉默片刻,还是抬起头道:“因为棋士,不到万不得已,不能对天客居的人动手。” 知道清卿真正亲口说出这句话,才想起,自己第一次与夏棋士相遇,是在火烧南林的那个晚上。或许,正是师父也知道,棋士与西湖之间有过一段师生的渊源,这才未让他跟随自己同去玄潭。 其他人也就罢了,如果棋士真对箬先生动了手,那他自己后半生,都逃不过同门相残的罪名。 那立榕山被围攻的当晚,夏棋士又在何处呢? 清卿心下一旦涌起这样的思考,就会立刻甩甩脑袋,逼迫自己不能再这样想。在那段江湖中四分五裂、群雄并起的日子,夏棋士身出西湖而与东山交好,想要不违背本心地生存,只会是云淡风轻之下,清卿想不到的难。 而如今,清卿想都没想,就把脑海中的答案脱口而出。 不料凉归非但不生气,还上前几步,眼中是许久未见的温和:“你猜对了一半。剩下一半,要等你能活着从将军府出来,才能明白。但你要知道,如果再次落在天客居手里……” “弟子是九死一生的人,不会为了活命而折辱气节。” “好。”凉归一点头,将粗糙的大手拍在清卿肩头,“这才是令狐弟子该有的样子。” 这几日虽说入了夏,但湖风阵阵刺骨,清卿还是忍不住搂紧了自己身上的袍子。这件黑袍,并无西湖弟子平素都有的弦纹,那形状背影却与自己先前那一件一模一样。 时隔多日,清卿看见自己再次黑袍在身,心中闷闷的,说不出什么缘故。 此刻天色还早,日月朦朦胧胧地在半空中低语,远处的马府便已然隐约透露出了一盏烛灯的光亮。在清卿和马家之间,隔着一堵三四人高的墙,平日里是为了划分坊市街区所用。若换做平日里为天客居做活儿,清卿便不得不绕开好大一个远路子,再寻着光亮找到马府那边去。 但今日不同。清卿提气,纵身一跃,轻轻巧巧就翻过了高墙。 自己曾与夏棋士对弈,如今昔日的术法,又再得棋士点拨一二。清卿明面上不善言语,内心却感激——若不是夏棋士找到自己,恐怕自己还早晚待在将军府里,被堵塞的内力疼得喘不上气。 来到马府门前,清卿微微吸了一口气。夜半凉气微冷,激得清卿骤然清醒,睁大了眼,紧盯着大门之上的“马居士府”四个字。立在此处,清卿有些犹豫——今夜究竟是敲门进去稳妥,还是直接翻墙,速战速决? 不过一刻钟时间,清卿便做好了翻墙的打算。对于那马居士来说,今夜性命攸关,至关重要,还在乎什么轻轻叩门的礼节不成?想到此处,清卿后退几步,足尖点地,口中悄喝一声: “上!” 登时挺身上跃,先是一足点住墙,紧接着另一足奋力上踩,再一提气,整个人便上到了墙顶。这围墙远看并无什么特别,直到清卿翻身而上,才发现,墙沿上的每一缕纹路,都雕刻着精细的花饰。 这马居士竟有这般雅兴,究竟是何许人也? 来不及思考,清卿一跃而下,稳当当地落在院子正中。凝神于耳,这才发觉,院落中空空荡荡,别说人了,连一句鸟叫都听不到。如此寂静,只有冷风刮起一串烂掉的葡萄枯藤,惹得院内哇哇作响。 这般鸦雀无声的景象,惹得清卿心下暗道一声:“不好!” 点着灯的院落,内里却无声无息,岂不是中了他人的埋伏?三十六计走为上,清卿来不及思索,转身便要向门口冲去。万般想不到,那在院中高高挂起的烛火灯笼,竟抵不住一阵阴风吹来,霎地灭了。 紧接着,那来人的脚步声,清卿记得刻骨铭心。可即便是那般熟悉,清卿多年之后,再次回忆起时,却止不住地打着寒战,只觉得阴森森的。 “这种地方,可不是令狐少侠该来的。” 第一百五十四章 月晕而风 清卿僵在原地,不敢转身。虽说自己半年来的功力算得上突飞猛进,但遇上这等能力的对手,转不转身已然没有什么大区别。急促的呼吸声中,除了那人脚步,清卿再未听到其它声响—— 原来今夜只有一个敌人。 这样想着,清卿忍不住握紧了腰间这柄老旧的长剑。比之先前两柄,今日这剑不过是凉归从打铁铺子处收来,为着清卿每日练习之用。既比不得先前宓羽长剑的锋利,也比不得将军府那把小剑的轻便。拿在手中,就像提着一块沉甸甸的大石头,明明沉得喘不过气,还偏偏半点棱角也没有。 利剑在手,清卿尚不能胜,何况现在这一柄废铜烂铁? 即便真的只是一块破铁,清卿此刻,也没有松开拳头的道理。只听得黑暗中,那人声音七分平静如水,却又自带着三分不容置疑的威严:“今日来的是令狐后人,的确出人意料。少侠不妨去给将军府报个信,就说马家的居士,他们下手太晚了。” 清卿沉默片刻,冷冷地问:“箬先生,这是要放我走?” “不然呢?”箬冬似笑非笑地反问,“凉归明明知道,遇上了冬,就只能是死路一条,却还是忍心让少侠前来送命。冬虽不是第一次与立榕山交手,这次还真是始料未及。”听得箬先生此言,清卿才渐渐明白过来,夏棋士昨日所说的孤身一人,竟是这个道理…… 还没等清卿反应片刻,便听得箬先生继续徐徐地道:“看在令狐掌门生前的面子上,冬今日最后一次放少侠走。从今往后,冬自己欠下令狐掌门的人情,就算还清了。如若少侠今后再遇见天客居的人,便没有什么手下留情的说法了!” 令狐清卿心中明白,箬先生此言不虚。自己十五岁那年中了阴阳剑上的碧汀毒不假,而玄潭之上如若不出意料,师父也曾放过箬先生一条性命。 自那以后,箬先生把自己锁进了蕊心塔塔顶,宁可灌药,也要把无法可治的碧汀毒治好三分。立榕山覆灭之后,还任由自己在天客居平安无事地养病三年。这些举动,和箬先生一鼓作气,一统江湖的作风相比,说是仁至义尽也不为过。 只可惜,箬先生今日最后一次放自己离开的机会,清卿怕是用不上了。 “先生以为,今日放了清卿走,明日夏棋士就会亲自来?”根本不给箬冬留下任何质问的机会,清卿便接着道,“四年之前,丧命在立榕山上的,可并不都姓令狐。箬先生能对师公下得了狠手,难道夏棋士便也是这般为人么?” 听闻清卿此言,箬冬颇为费力地思索片刻,才意识到清卿口中的“师公”便是莫陵枫。师弟在世时,多年苦求令狐子书而不得,如今能有清卿这一声“师公”,也算是慰藉。漆黑一片的四周,箬先生的声音不怒而威:“如此看来,冬在少侠眼中,甚至整个天客居,都是些手足相残之人不成?” 清卿再也忍无可忍,“唰”地一声,将那柄废铁拔了出来:“箬先生口口声声说不愿伤人,不也伤了令狐后人不止一次?纵是今朝死在先生的阴阳剑下,也不过是去与师父谢罪,又有什么可惧!”言罢,想也不想,便将剑尖朝着箬冬的方向刺了过去。 清卿的刺剑的速度,即使拼尽全力,也和箬先生相差了十倍八倍不止,又岂能是箬冬的对手?一横“千里阵云”划过,草草划了个空,却觉得那沉重的剑头被人轻飘飘地提起,随即剑柄脱手,自己的身子也全然飞在半空。 不过是黑暗中一拽,清卿整个身子就被逼得跃起,毫无还手之力。不等清卿再次凝神于耳,听清箬先生来路动静,便觉得小腹骤然一痛—— 自己对来剑之声毫无察觉,就已然被刺了个正着。清卿来不及用手去探伤口,便赶忙听清那剑锋来势,伸手一挡,这次连胳膊带着半个身子,重重抵在剑背上。一声尖叫没能喊出口,后背就已然撞在屋门口的柱子上,上下半身简直要被折成两半。 在箬冬这样的对手面前,别说几个回合的还手之力,就是第一次出手,也都根本来不及。 草木空气之中,即便是最不起眼的飞虫蹦跳,微风轻拂,也都能被清卿听个一清二楚。可偏是箬先生的来剑之势,即便清卿凝神于耳都快吐出一口血,也只能听到细细的风声响,根本判断不出那长剑的来路。 清卿从未在生死关头,直面如此强大的对手。 如若箬冬早已达到这般人剑合一的境界,那么现在看来,当初霜潭之上和蕊心塔下,箬先生毫无疑问是留足了余地。事实上,清卿那般曲折艰难地习术比试,如今在箬冬摧枯拉朽的剑术之下,根本不堪一击。 清卿只觉得自己身子轻飘飘的,似乎在这无边无际的黑暗中,一切回忆都变得虚无缥缈,碧落黄泉,都不过是箬先生剑下的一片混沌罢了。 “你已战过,并非临阵逃脱,也算不上辜负了夏棋士之意。”听得清卿不说话,箬冬叹口气,“去吧,现在可以走了,去找夏棋士或者沈将军都可以。冬说过今日留你的性命,说到做到。” 清卿攒足了力气,悄悄伸出手,让指尖探向朦胧夜空的点点繁星—— 师父,如果你能看见我,就帮我这一次! 猝不及防地,清卿陡然翻身跃起,上身几乎扑倒,却直愣愣地向着一个方向冲了过去。 还没等箬冬反应过来,清卿便已然探出手,指尖触及到迫不及待的一丝冰凉——这次听到了!箬先生不过是微微将剑尖转了个方向,便终于被清卿听在耳中。令狐清卿想都没想,飞扑上前,等待着将这柄长剑从箬先生手中一鼓作气夺下来。 就在清卿十指握紧了那粗糙的剑锋时,心下才骤然发觉不对劲。那剑锋太过粗糙,没能准确地在手指上划出一道齐刷刷的长伤口,反倒左刺右磨,伤得自己手心都说不出来地疼。 这是自己那柄粗铁剑,不是箬先生的阴阳剑。 原来方才箬先生夺下自己手中的剑柄,就是为了避免阴阳剑出鞘?清卿本以为,自己周身上下都中了碧汀毒,此时命不久矣。可现在看来,不过都是些寻常打斗的伤口,半分毒液也没沾。 想到此处,清卿突然怒火中烧,心中一股无名的委屈堵在胸口,逼得自己忍不住一声大喝,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把将那柄粗铁剑夺了过来—— 如若此生为敌,那便痛痛快快了结了自己性命!何苦次次都看在谁人的旧情,给自己留个苟延残喘的下场?清卿本以为自己身中剧毒,求生不能。如今看来,想要以死明志,竟也这般不容易! 清卿再也不愿思考过去,只是摸黑持住剑柄,想都没想,就将剑锋向着自己脖子抹了过去。 就在粗糙的剑尖里自己的脖颈只差最后的毫厘之时,清卿乍然觉得虎口一麻,随即半只胳膊都没了力气。一股大力震在剑尖,随即将那余力传在自己的手腕,惹得自己不得不松开十指,任由那柄破铁飞了在半空。 破铁剑比想象中飞得还要远,不知那一声独属于铁器的长啸在空气中吟唱多久,这才终于听得“啪嗒”一声,破剑毫不犹豫地摔在地上,一声吭气也没有便碎成了两截。 清卿仍是克制不住地喘着气,手心微微发抖,后背也冒出一层冷汗。 箬冬不知从院子何处找来了翻倒在地的烛台,掏出随身携带的火石,“啪”一声点亮。那令狐后人的双眼里自己不过三四寸之远,那双眼睛通红,一颗一颗的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掉。 “冬方才已经说过,今日留你的性命,你就别想着今日寻死。” “你杀尽我立榕师门,我不能杀你复仇,又何苦空留我一个!” 箬冬垂眼摇摇头,不知是不是清卿的错觉,只见箬先生嘴角竟显出若有若无的一丝微笑:“明日是掌门决定,临时召集八音各派,召开一次大朝会。令狐少侠真的决定要在这里杀身成仁,也不去给沈将军报个信?” 清卿屏住一口气,不由得陷入沉默。这个马居士的庭院早已破败不堪,自己的尸身就是在此处发愁发烂,怕也能一连半个月无人察觉。 “天客居已然知道了你令狐后人的藏身之所,又有什么是发现不了的?关于这位马居士,将军府动手已经晚了,更何况先前那份名册上的人?”见清卿终于不再说话,箬先生便恢复了寻常那不屑一顾的神情,“冬今日既然决定要还清令狐掌门的人情,就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现在翻墙出去,没人拦你。” 说罢,箬冬放开清卿的手腕,示意由她去。清卿这才发觉,自己的胳膊不知道被箬先生死死攥住了多久,此刻突然失力,竟如同失了只觉一般,酸麻无比。 这次,清卿终于不再犹豫,转过身,跌跌撞撞地就向着门外跑。 只是方才自己被箬先生径直扔出去,后背抵在柱子上,此刻连腰都直不起来。翻墙已经是没了力气,清卿只好把整个人都趴在门栓上,咬牙一顶,一把推开了大门。 门外灯火通明,夜间的坊市,少不了游人走街串巷,小贩大声吆喝,不过是又一个红火热闹的寻常夜晚。清卿第一次觉得,自己是站在了生死交界之处,身后黑魆魆的马府没了光亮,却仍然立着箬先生如黑夜般诡谲的身影,容不得自己有丝毫后退。 面前的一盏盏夜灯被悬挂在高处,可清卿总是忍不住盯着自己被踩在地面的影子。无论走在何处,街市的灯火通明总是照不亮自己的内心,唯有一轮圆月,静静在头顶不远处,如影随形。 第一百五十五章 生桑之梦 天还蒙蒙亮,沈府前院的人们还都沉浸在梦乡之中。不知是邻家谁人的大公子扑棱棱翅膀,站到了突起一块的矮墙上,扯起嗓子,“喔喔——”地长叫一声。这还并没到日出时候,故而熟睡中的人们不过打个盹儿,就又转头睡过去了。 但后院的将军们不一样。他们昨日一夜未眠,好容易熬到天亮,这才眯起眼睛浅浅地点个瞌睡。院中刚微微响起鼾声,便被这好事的大公鸡好巧不巧地打断。 沈玄茗揉揉眼,第一个坐起,看见夜里的微风将几张薄纸吹散在地上,赶忙左一张右一张地接连捡回来。仔细数数,不多不少,这才放下了心。看见窦杰正巧趴在自己旁边,垂着脑袋,脖子都快扭成一个奇怪的角度,赶忙推推他:“窦将军,醒醒了。” 窦杰闻声而起,一头乱发鸡窝一般松垮垮束在头顶,一抬头,便觉得脖子一痛,赶忙“咔啦”一抬头,这才将筋骨扭转回来。一睁眼,玄茗强打精神,也藏不住那一双眼睛像貔貅一般,印着两圈青黑,脑门儿也不知压在了哪里,留下个铜钱大小甚是显眼的红斑点。 两人看着对方,眨眨眼,忍不住无声地笑了。 这些日子,众将军们集会在沈将军府的后院,已经算不上什么秘密。小半年来,西湖朝会上的众人心照不宣,将军府和天客居更是在掌门眼前明目张胆地分成了两派。那些与天客居站在一边的,大多数都是资历老成,门派根深蒂固的掌门或前辈,仰仗着自己的门派再西湖中举足轻重的地位,几乎明目张胆地要把将军府挤到朝会外面去。 而另一面的将军们,一个个又哪里是吃素的?虽然将军府比不得门派中固定的师门传承,但大家都是真刀真枪,江湖上拼杀出来的血肉情谊,再加之这些年得了掌门垂青,又岂肯屈居他天客居之下? 尤其是那些老得都快睁不开眼,满口没牙的“前辈”们,一说话,张口闭口就是天客居师门传承对西湖历代如何如何,各个门派从温康皇帝开始便效忠掌门如何如何,听得将军府是憋了一肚子火,转头就拿天客居暗中杀人,被当街告了状的事说事。 这一来二往的,西湖两派之间的矛盾再也不是暗地里唇枪舌战,而演变成了朝会明面儿上,你死我活的纷争。 自从清卿在茶楼那一晚失了踪影,玄茗是急也急不出个办法,生怕清卿被天客居带走,受了传说中箬先生那手脚筋脉俱断,目不能视,口不能言的刑罚。只是无奈清卿终究是自己私自窝藏的令狐后人,玄茗天大的胆子,又哪里敢去求温掌门帮着找? 更别提如今天客居的弟子见了将军们,扭头便走。想打听一句话,简直是难上加难。 话说回来,宓羽西湖的将军们别的没有,最不缺的就是“义气”二字。众人与令狐清卿相视一场,清卿又在将军们背后出了不少主意。这一失踪,管她是东山弟子还是什么人,将军们岂有袖手旁观的道理?先是暗里故技重施潜入天客居,逐渐又改成了大白天的堵门抢人——软硬兼施,一无所获。 倒是惹急了天客居那血气方刚的几个弟子,顾不得师门礼数,扯着嗓子就喊起来: “你们将军府丢了人,怎怪罪到我们天客居头上?有本事,回立榕山找去呀!” 这一喊,喊得几位将军再也不敢因为这个出风头了。 没了清卿,将军府一下子便失去了最直接的消息来源。先前有清卿熟悉着箬先生几人的行事风格,故而启时和玄茗每每出手,都能抢到天客居前面去。而这由冬入春的小半年,天客居就像是提前看透了将军府的每一步棋——那份失踪的名册被改得活生生像个陷阱,干等着几个将军轮番往里跳呢。 这一来,将军府众人接连吃尽了苦头。 玄茗揉揉眼,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清醒过来。今晚是掌门临时召开的大朝会,除了西湖门派,五湖四海被收服的各路弟子和好手也都要前来拜见。可以说,成王败寇,就在今晚。 虽谈不上万无一失,但将军府众人,已经将能准备的部分做到了极致。剩下的,就看天意了。 正出着神,玄茗和窦杰起身来,想要继续叫醒其他人。可偏偏此时,大门之外,传来了熟悉的五下敲门声: “嗒嗒,嗒嗒,嗒。” 是谁?! 这样的节奏,是将军们夜半相聚商量好的暗号。为了防止被他人听了去,清卿还要求将军们记住每一下的轻重缓急,确保万无一失。玄茗放眼看了看四周,昨夜来此的十二个将军,七男五女,一个不少。 那现在,在门外有些着急地敲着的,又会是谁? 听到这显得不可思议的声响,其他将军也都一个叫一个地醒转过来。玄茗和窦杰对视一眼,冲其他人打个手势,便悄摸摸拉开了门闩,轻手轻脚进了前院。 其他人在后院各自找好了合适的位置,只等二人一声令下,闪电般地就能冲到外面去。 昨夜值守地两个侍卫也已守到了门边,看见二位将军前来,低头行礼。长时间的夜间警惕,已经使侍卫们形成了甲不离身,做事无声的习惯。玄茗压低了嗓子问道: “能不能看清外面是谁?” “好像是个女人……流了很多血。” 糟了!不管是谁,一路的血迹残留在将军府外面,天一亮,无论如何都少不了街坊四邻的尖叫。玄茗托着下巴,逼自己用最快的速度思索:如果放了外面的人进来,血迹延伸到门内,只怕……还没等他拿出个主意,外面的人就像是听见了门内的谈话,将身子一下重重靠在门上: “沈将军,是我!” 是令狐清卿! 玄茗瞪大了眼睛,和窦杰对视一眼,二人同样都是不可置信的神色。恍惚之间,玄茗愣在原地,这才终于回过神: “开门!” “不可!”窦杰声音不高,却一下子拉住了玄茗胳膊,手中甚是用力。见玄茗皱着眉头望过来,窦将军不由得摇摇头:“沈将军,如果令狐少侠真是被天客居带走的,如今她究竟是哪边的人,只怕难以言说……”玄茗一把甩开他胳膊,高声道:“把门打开!” 就在将军府的大门吱呀呀开启的一刹那,邻家的大公鸡又站在了矮墙之上,扯着脖子,对天空发出“喔喔——”一声啼叫,中气十足,甚是有力。清卿却连抬起腿迈出一步的力气都没有,脚背陡然撞在门框上,随即闭起眼睛,栽倒在地。 “好顽强的生命力……受了这么重的伤,要换成一般人,不是没了命,怕也要站不起来了。” “是谁下了这么厉害的狠手?” “嘘!少侠现在还醒不过来呢。”这时说话的,是几人之中,一位医术世家出身的女将军,“让少侠静静躺一会儿吧,诸位有什么要问的,不妨等晚上朝会回来不迟。” “那……”秋儿忍不住开口,“少侠到底什么时候能醒过来?” “最快也到明天早上了吧。” 秋儿用手托着腰,低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清卿一连这么久都不知道去了哪儿,问玄茗,也只是闭口不言,说是外出危险,难免出去得久之类。想不到这一大早突然回来,竟是这般遍体鳞伤的模样。 除了自己大婚之夜那晚,秋儿从未见过一个人身上可以流出如此多的血。清卿的胳膊和小腹被活生生戳开了四五个窟窿,那殷红的血色就像小溪般地往外流。或许是奔跑间摔倒之故,清卿腿上直接擦破了大片皮肉,小腿都能看到阴森森的白骨。 口中吐出的血块,更是沾得满身都是。今早倒在门口,仍是不住地吐着血。 玄茗怕她有着身孕,看不得这般景象,不由得伸手捂住了她眼睛。可秋儿虽然心里害怕,可仍是舍不得离开清卿身边,始终盯着她煞白的脸:她想不通,明明是每日和自己玩笑,给自己熬药汤的令狐少侠,怎么转眼之间,就紧闭着眼睛,成了这副奄奄一息的样子? 秋儿撅起嘴,眼泪啪嗒啪嗒地往下掉:掌门和天客居,也太可怕了些。 “陶将军……”问话的是玄茗,“清卿她不会有事吧?” “有点奇怪。”这位姓陶的女将军皱起眉头,“令狐少侠似乎先前就中了什么不知名的毒,末将暂时还解不开……再加之少侠身上旧伤太多太重,恐怕一时半会儿,难以醒转。好在少侠的生命力这般顽强,只要将那毒发暂时控制住,就不会有性命之忧……” 隐隐约约间,清卿听到耳边,有什么人在交谈。那些人都在叫着自己的名字,可自己想奋力睁开眼,才发现四周一片黑暗,似乎无论怎样摸索,都找不到出路。 清卿只觉得手心火烧火燎,低头一看,竟是一柄弓箭被握在手里。 这是西湖将军独有的银羽箭,除了兽骨折扇,也只有这银羽箭能表明将军们的身份。可自己为什么会有这银弓在手里?清卿还没仔细想,就察觉到了这弓弦上独有的温度—— 这是兄长孔岳川留下的银弓。 似乎是要应答清卿的疑问一般,那弓弦“铮”地一响,立刻在清卿手中剧烈地颤抖起来。清卿明白,这是弓在渴求箭,就像是将军们渴求着建功立业,流放百代的沙场。想都没想,清卿从后背拿出一支箭,上面果真刻着“岳川”二字。 这是兄长留给自己的遗物,这支箭,要射到什么地方去?清卿再次面对眼前的黑暗,却发觉,那箭尖所指之处,“哗”地照亮了一大片街巷。 这个地方人来人往,如若放箭,是会伤了人的!来不及犹豫,清卿这才发觉,自己的胳膊像是被什么人架住了一般,奋力挣扎却依旧纹丝不动。不知是谁牵动了自己的目光,使自己向着被人群包围的正中央看去—— 喧闹之处,一匹高头大马毛色雪白,上面的将军面容稚嫩,甚是年轻,正头戴红花,接受着众人的庆贺。家家户户的姑娘们如潮水般用了出来,奋力挤到人群前面,追着白马,叽叽喳喳笑个不停。 而自己的那支箭,就正正指向了白马上的人。 不行!清卿急着脱身,却发现自己的胳膊异常有力,稳稳地瞄准了红花下那颗人头。就在弓弦响起的前一刹那,马上之人忽地回过头,与清卿的目光撞个正着—— 沈玄茗! 第一百五十六章 玉碎竹焚 便在弓弦骤响,银箭射出的一刹,清卿猛然惊醒,“嚯”地坐起,这才发觉自己已然出了一身的冷汗。环顾四周,只见天色渐晚,窗外灰蒙蒙的,像是快要落下雨来。 自己怎么睡了这么久? 清卿还来不及责怪自己,便听得一声温柔的言语在耳边响起:“少侠,怎么这么快就醒了?”一回头,果真是秋儿靠在榻边,手里还端着一晚热乎乎的汤药,“这是陶将军留下的药,将军嘱咐要少侠喝了的。等会儿,少侠还是再睡一觉,等明天一早,大家就都回来了……” 听得此言,清卿赶忙抓住秋儿的手:“现在大家都在哪儿?”秋儿腼腆一笑:“今天晚上是大朝会呢,玄茗他们出发好久,这会儿估计已经到了瑶光殿吧。” 来不及多想,清卿一把推开秋儿的手,起身便要奔到屋外。不料自己身子实在虚弱,经脉骨骼无力,跑出几步,双脚就像是被一块大铁石头拖住了一般,“砰”的一声砸在地上。 秋儿见状,连忙挺着大肚子吃力起身,走上前来,想要试着把清卿拉起。但秋儿自己尚且不方便,又怎能拖得动一个遍体鳞伤的半废人?清卿一咬牙,用胳膊撑着地,勉强算是爬了起来。这才刚立稳,就被秋儿死死拽住: “少侠站都站不稳,这是要上哪儿去?” “不能让沈将军他们去七星殿,会被箬先生害了的!” 谁知秋儿一听这话,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更是抓着清卿的胳膊不放手:“少侠,玄茗他们现在肯定都要到那瑶光殿门口了,少侠此刻再去,无论如何也是拦不住的……”清卿心急如焚,忍不住一把甩开她手:“那就任由着十二个将军中了天客居的计不成?” “令狐少侠……清卿……”秋儿哭得愈发止不住,满脸泪痕如大水决堤一般,呜呜咽咽地抽泣不停,“自从我肚子里有了这个孩子,每天晚上都睡不安稳,总是整晚整晚地做噩梦……我生怕有一天,玄茗和这个孩子,都会离我而去……有好几次,少侠和几个将军夜里谈话,我不过是装作熟睡的样子,实际上都听到了……” 听闻秋儿此言,清卿这才回过头,满眼都是不可思议的神色。 “玄茗有自己的志向,他做什么,我总是拦不住……可少侠要是现在走了,你们都回不来,那我的孩子,可怎么办……”秋儿再也克制不住,一下子抱紧了清卿,趴在她肩头,嚎啕大哭。 梨花带雨间,秋儿的呼吸在清卿怀中起起伏伏。清卿感受着她的抽噎,仿佛那呼气间透着两条生命的温热。清卿忍不住抬起头,落下一行无声的泪水——自己第一次觉得,原本以为凭心而行的江湖侠义,在生死纠葛中,竟是这样难。 是啊,如果沈将军今日一去不返,名垂汗青,那秋儿和这个腹中的孩子,又该怎么办? 清卿微微扶住秋儿的肩头,强迫自己双脚踏在地面上,一动不动。这次,换做自己握住秋儿的手,轻声道:“夫人相信我,今天日落之前,清卿一定回来。” 秋儿不再说话,只是与清卿双手交缠,十指用力地握住清卿手心。 狠一狠心,清卿终于拽开她手,一转身,头也不回地出到门外。空中黑云乌压压的,像是要将这大片大片的西湖,全都撕碎成细小的泪珠。 迫不及待地,清卿奔到后院的马厩之中,低声呼喊:“星星,星星!” 那金马许久不见清卿,此时听得主人叫唤,赶忙一声长鸣,迫不及待地用蹄子刨着地面。看到清卿近前,又伸出舌头,细心地舔着清卿手上胳膊上的伤口。清卿轻抚着金马脖子,口中喃喃道: “今日成与不成,就靠你了!” 金马好似听懂了主人言语,口中鸣叫之声不停,似是不断催促,急着要让清卿上得马背来。清卿不再犹豫,甚至不愿再寻马鞍,便直接拼尽全身力气,纵身一跃,双手抱住了金马脖子。马儿一声嘶鸣,不待吩咐,就向着瑶光殿的方向奔去。 这马长的是踏惯了黄沙软石的蹄子,沙漠中奔跑,尚且健步如飞。如今坚硬的马蹄踏着石板路,更是得了劲,跑得一路狂风呼啸,连周围的街景码头都成了一闪而过的幻影。清卿只觉得四周人群越来越拥挤,湖边水汽却越来越冷,忍不住口中不住地催促: “星星,好星星,再快些吧!” 一听这话,金马更是四蹄生风,冒汗如雨。周围的路人看来,只见是一道光影闪过,马蹄仿佛快要飞在半空。 眼看着日落西沉,就快要吞没了大地的最后一抹光亮,清卿终于望见前面不远处,现出了那四匹白马整齐划一的身影。来不及呼喊,清卿径直纵马上前,伸出手,一把拉住了最旁边那马的缰绳。几匹马儿吃力不一,骤然嘶鸣着停下,那车夫连带着马车险些一同甩了出去。 “没长眼睛啊!”那车夫稳住身子,没好气地探出头,破口大骂。 清卿顾不得那么多,根本不理睬车夫言语,一把掀开沈玄茗的车帘:“将军,不能去!” 玄茗看清是清卿容貌,脸上微微有些惊讶,似乎是想不到不过半天时间,她便能醒转又上马追了来。只是瑶光殿四周人多眼杂,这马车一下子急停,已然有不少好事者纷纷望向这边。玄茗赶忙将清卿拉下马,皱着眉头,眼神严厉: “这个时候,你不该来!万一有天客居的弟子认出了你……” “认出又如何!”清卿不由得打断他的话,“将军,箬先生早就知道了……” 听得此言,玄茗张了张嘴,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却仍是没说出口。只听清卿接着道:“今晚的朝会,将军无论如何都不能去。无论掌门和箬先生说什么、做什么,将军只作不知,不理不睬就是了……箬先生的棋局布阵太广,现在到了提子之时,将军万不可这般羊入虎口……” 不等清卿说完,玄茗低头犹豫一刻,重新抬起眼,笑一笑。 “令狐少侠,末将知道天客居城府深沉,我们几个将军绝不是对手。只是这次的朝会,末将绝没有临阵退缩的道理。我们十二将军,人人俱在,就算前面是刀山火海,也没有半分犹豫的机会。” “可将军已经知道那天客居……” “玉可碎,而不可改其白。竹可焚,而不可毁其节。身虽殒,名可垂于竹帛也。武圣先人之言,句句在理。令狐少侠或许有所不知,西湖的将军和宓羽天客最大的不同,便是后效主而先效忠义。今夜与天客居对阵,无异于坚守城池。城若破,有死而已。”说到此处,玄茗低下头,似乎在努力回忆着什么,亦或许,是不愿让清卿看到自己的泪水滴落。 清卿见玄茗这般坚决,准备了一路的话,一句也说不出口。不由得回头看向那西湖的晚霞——天色阴沉,霞光胜血。玄茗拍拍清卿肩膀:“清卿,照顾好秋儿。”说罢,示意那车夫重新套好四匹马,一言不发地,就朝那瑶光殿的方向去了。 清卿立在原地,空落落地望着那毛色如雪的四匹马拉着玄茗,一点一点,拐进了前面瑶光殿的大门。清卿既无面纱遮掩,也并无急速离开之意,愣在人群中,一步也迈不出。几个天客居的弟子似乎认出了清卿模样,低声道: “快看,那不是先前得罪了先生的那个……” 一句话没说完,就被周围人使了个脸色,不得不转过头去,一步步踏着青石板走入了瑶光殿。清卿回过头,环视大殿四周——七座殿落以七星为阵,排列四周,即便是重新修缮,也挡不住屋檐所历经的风霜。清卿攥紧了拳头,让泪水一滴一滴地掉落在手背。 早知今日,自己为何只烧了那开阳殿,为何不一鼓作气,将这七星殿夷为平地! 可空荡荡鸦雀无声的殿堂外,无人应答,夕阳也便无声无息地沉在群山之后。周围的人影越来越少,直到最后一缕晚霞也坠落在黑暗中,一股寒风吹来,空荡荡的瑶光殿外,再无一人走过。 夏日的晚风算不上清凉,可清卿就是觉得自己掉入了冰窖里,浑身颤抖。 看着高大威严的殿门缓缓关上,清卿急忙凝神于耳,像听听清楚,那瑶光殿内究竟会发生什么。可只是听到第一句话,便忍不住一把揽过金马的脖子,发了疯一般堵住自己的耳朵—— 清卿害怕自己一听,就会没了勇气,远远地躲开这属于宓羽西湖的一切。 自己本就是东山的后人,如果此刻转身回去,就能彻底遗忘发生在西湖边的所有事情,从此隐蔽于世,江湖再也无人能发觉自己的身影。可此时此刻,不知为何,清卿连转过身的力气都没有。 金马想不通人世间这些复杂的道理,只是伸出舌头,湿漉漉地舔着清卿的手。 清卿不知道自己一直等了多久,等到街巷的夜灯灭尽,湖面的波纹止息,这才隐隐约约听得一人脚步声不断靠近。不及思索,清卿一下子抬起头,向着声响传来的方向望去—— 一弟子身披黑袍,黑暗掩面,步履间有些急匆匆地奔来。清卿看清了那人袍子上的弦纹,眼神不由得黯淡下去。 这人并不拐弯抹角,径直停在清卿身前,开门见山地道:“是任少侠令在下偷跑出来,给少侠报个信——少侠不必在此空等几位将军了。”见清卿就像是没听懂他的话一般,一动不动,这人又补了一句道:“沈将军几位,今夜怕是出不来了。” 清卿深吸一口气,并不答话,只是摇了摇头。 对面的弟子见劝说清卿不动,只好无奈地回过身,似乎想要回到瑶光殿去。走出几步,却忽然停下,回过身道:“若是担上了欺瞒掌门,祸乱西湖的罪名,只怕不仅是几位将军,就连全家九族,都要逃不过今天。” 说到此处,那弟子也明白,点到为止,不可多言,随即匆匆离去。 而清卿浑身颤抖着,怎么也止不住,只好握紧了拳头,逼迫自己咬着牙,不能怒吼出声。随即不知哪来的力气,拉着星星的鬃毛,翻身上马。星星长啸一声,再不犹豫,拼尽全力地朝将军府的方向往回跑。 这是令狐清卿前半生,最不后悔的决定。 「每晚九点准时更,记得来!」 第一百五十七章 长嬴托孤 还没等清卿到得将军府门口,便看见里外身影来来往往,皆是些手忙脚乱的侍女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清卿下了马,随手拉过一人,扯着嗓子问道:“府里面出了什么……” 还没等清卿半句话问完,便听得“哇——”一声啼哭,划破夜空。 许是清卿方才焦急,丝毫没意识到,自己神情堪比钟旭,眉目好似李逵,那问话间的模样险些将那侍女吓得拔腿就跑。此刻见清卿听得哭声,侍女才微微迟疑着,低头道:“沈将军离开不久,夫人就肚疼得厉害,府里人赶忙喊来了郎中。折腾了整整两个多时辰,这才见了动静。”说到此处,那侍女情不自禁地笑了笑。 毕竟,小小的生命降生于世,即便是危难当头,人们的喜悦之情也会油然而生。 而沈府上上下下,都沉浸在夫人得子的气氛中,无人意识到山雨欲来,风平浪静。 清卿顾不得跟这女子赔个不是,松了金马的缰绳,只身推开众人就冲入房中。果然是人人满面笑容,便是平日里与清卿并不相熟的下人,此刻也不由得相视一望,喜笑颜开。 秋儿侧躺在榻边,有个年纪稍大的接生侍女不断擦拭着秋儿额头上的汗水,而另一旁,两个年轻的姑娘把那新生的婴孩抱在怀中。见清卿闯进来,秋儿顾不得头发粘在额角,便疲惫地向清卿伸出手,嗓子微哑,轻声道: “少侠,你快来看,我给玄茗……生了个女儿。” 可清卿哪里顾得上去看看那女孩儿的模样?只是匆匆向着那年轻侍女的怀中瞥过一眼,便扑到秋儿榻前:“夫人,时间紧迫,我送夫人和孩子出西湖去!” 见状,秋儿却不紧不慢地问道:“去哪儿?” “夫人且先上马,待得离开西湖地界,自有可靠之人接应。夫人身子虚弱,只是如今事不宜迟,还夫人请坚持几刻,速速离开!” “那……”秋儿抿了抿干涩的嘴唇,“玄茗跟我们一起走?” “沈将军他……”清卿一时语塞,“清卿护送夫人先走,沈将军稍后便到。” 一听这话,秋儿垂下眼,却甜甜地莞尔一笑:“劳烦少侠一番好意,只是外子不走,为妻绝不独自离开。玄茗如果离不开这西湖,那秋儿便守在这儿,等着玄茗回来便是了。” 看秋儿神情,多半是猜到了瑶光殿中情势凶险。如果沈将军今日当真脱不开那一死的罪名,秋儿便也决心跟着去了。此刻看着沈夫人苍白的面颊,只见她神色平静,毫无大难临头之感,反倒多了几分初为母亲的祥和安宁。 见状,清卿无奈,只得咬咬牙,缓缓地道:“夫人,清卿在立榕山上九死一生,本就是沈将军为我捡回一命。如今西湖,人人皆道东山弟子是戴罪之身,唯独将军与夫人不惧自家为难,收留清卿于此。此等再生的恩情,清卿粉身碎骨,不敢相望。今夜无论沈将军结局如何,清卿拼上身家性命,也要将夫人和孩子……送到安全的地方去!” 说罢,清卿紧紧握住秋儿的手:“夫人,好秋儿,咱们快走吧。” 还不等清卿说完,便听得门外阵阵马蹄声传来,人吼马嘶鸣之杂乱,不过转瞬就将整个将军府堵了个水泄不通。清卿心下暗叫一声:“不好!”只听门外一人高声嘹亮,大叫道: “奉掌门和先生之命,扣押罪人沈玄茗全家,一个不留!敢出门一步者,格杀勿论!” 成王败寇,玄茗输了。 清卿甚至来不及想,十二位将军的老小家眷,是不是皆成了如此光景。只是沈府上下方才还沉浸在夫人得女的喜悦中,不过片刻,院中鸡飞狗跳,尖叫哭喊之声不绝。想都不想,便只知道是那些西湖官兵亮着家伙,从门外径直闯了进来。 想都没想,清卿一把从两个惊慌失措的侍女手中,将那睡得香甜的婴孩抢了过来。 转过头,果然见玄茗夫妻二人的屋内,还有不少术器被挂在墙边架子上。清卿快步上前,挑出一把轻便趁手的长剑,挂在腰间,护在秋儿身前。只是听得不知谁人厉声尖叫道:“不好了!血……夫人全是血!” 顺着那声音望去,果真看见那接生的年长女人将秋儿的被子微微掀起一个角,下面血流如注,顷刻之间,将满榻都濡湿了。清卿吓得睁大了眼,看着榻角变得鲜红,明明知道发生了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再看向接生的年长婆婆,也只是垂下眼,有气无力地摇了摇头。 秋儿抬头看向清卿,或许是看着清卿怀中的孩子:“少侠你看,果然是天意如此,秋儿和玄茗,永远都分不开呢。”听得这句话,清卿再也克制不住,泪水奔涌而出,一时间泣不成声。 “秋儿……不过是一介平民女子,当初回眸之间看见玄茗第一眼,就在菩萨面前许下心愿,此生能嫁玄茗,死而无憾……不想秋儿真心得报,能得玄茗一心相待,更是感激上苍,无以为报……当初,外子和我说好了,要相守偕老,永不分离……”秋儿明明虚弱地笑着,可两行泪水一下子划过脸颊,“啪嗒啪嗒”地落在孩子的小手上。 那女孩儿似乎感受到了母亲的情绪,忽然在熟睡之中,朦朦胧胧地睁开眼,双手胡乱在空中抓个不停。秋儿用尽力气,轻抚着孩子的小脸,眼神中满是不舍。随即慢慢地,一字一句地接着道:“清卿,秋儿要随玄茗去了,可这孩子才初来人世,不该和她的父母一般受苦……秋儿求求你……” 只见秋儿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却拼命挣扎着想支起身子,清卿见状,再也听不下去,赶忙将将那孩子的襁褓紧紧抱在怀里,用额头抵在秋儿的乱发前:“夫人放心,清卿肝脑涂地,粉骨碎身,也容不得外面的人伤害了这孩子分毫!” 秋儿听闻此言,闭起眼,点了点头:“正菊花开后,橙子黄时……玄茗,你我第一次见面是金秋,如今永不分离,却是长嬴仲夏……” 说罢,声音渐渐细小,随即偏过头去,再不出声。 便是此刻,那些仍守在秋儿身边的侍女们再也克制不住,“扑通”跪倒,纷纷嚎啕大哭。“夫人——不要丢下我们走……”秋儿本是庶民侍女出身,平日里对待下人宽和友善,甚是能体谅他们的苦楚。故而最后关头,坚守在屋内的侍女们仍是乌压压地跪倒一片,号哭不止,丝毫不顾屋外兵荒马乱。 清卿在众人的悲伤恸哭中站起身,擦干泪水,五指握紧了腰间的剑柄。 偏是屋外那冷了血的西湖侍卫,顾不得屋内血腥气和哭声交缠在一起,径直闯进了门,踏在趴在地面上的人群的躯体便走了过来。清卿放眼望去,只见今夜来的,一半是掌门的人侍卫,一半是天客居的黑袍弟子。不过那些天客居后人中,清卿并未望见安歌、思渊或是其他人的熟悉身影—— 想必是他们料到清卿会留在此处,早都远远地躲开了吧。 一个眼尖的侍卫看见清卿怀中的襁褓,大踏步上前,厉声道:“这是谁的孩子?!” 清卿偏过头盯着他,一言不发。那侍卫见清卿不答话,更是火冒三丈,上前来一把伸出手,就掐住了清卿脖子:“不说话?寻思是吧!快说,这究竟是谁的孩子!” 清卿裂开嘴,眼露凶光,展开个扭曲的笑容。口中却淡淡地道: “这可是沈将军的亲骨肉。” “好啊!”那人微微一愣,立马回过神,张开五指松开清卿的脖子,反手便要来争抢孩子的襁褓。谁知清卿将这人来路听得仔细,回身避开,还不偏不倚地拨开那人手腕,让他自己给自己来了一巴掌。 再看清卿,已然奔到了门口。这侍卫恼羞成怒,急了眼,一边追着,一边口中大喊:“快来人呐,罪臣的孩子要跑了!” 清卿在门外横冲直撞,看见有人出声,不敢硬拼,只是左躲右闪,勉勉强强到了府门的大门口。还没待得自己抬腿踏上台阶,便觉得脚腕一疼,一股酸涩的痛感顺着足底蔓延到了整个大腿。清卿皱紧眉头,低声道: “苍天负我!如何这般时候,被这满身的旧伤害得脱不得身?” 越是着急,清卿便觉得那阵疼痛紧紧攥着自己的腿骨,逼得自己连一步也迈不出去。眼看后面便要有人追过来,万般危急之中,清卿忽地听闻大门之外,一声尖厉的马鸣声透过人群,远远地传入清卿的耳中。 那鸣声清亮,清清楚楚便是那金马守在门外。清卿大喜,赶忙高声叫道:“星星!好星星!” 金马听得主人呼唤,一刻也不敢耽搁,撒开蹄子踹在几个侍卫的头顶,喘着粗气,急忙忙便奔到了清卿近前。清卿怀抱婴孩,攒足最后一丝力气,翻身上马,一路将那长剑攥在手,左冲右突,总算是从将军府中闯了出去。 最后一刻,清卿回过头,看见那块金亮亮的“沈将军府”牌匾也夜空下发出长长的呻吟。在西湖侍卫的一片棍棒吆喝之中,那牌匾骤然坠下,轰然倒地。 原来,君心难测,竟是这般艰难的道理。 第一百五十八章 绝处逢生 令狐清卿现在的目的地,只有一个。她知道那个地方能让自己寻回曾失去的记忆,能靠着自己东山弟子的身份保护这个女孩儿周全,也能一口气切断自己所有的退路。 如果玄茗还在,肯定不支持自己这样做。 但清卿已经没时间犹豫,听着那些侍卫口气,是要拿下沈将军全家。奈何玄茗孤身一人在西湖将军府多年,父母亲眷都远在水田深处。府中除了妻子秋儿和跟随多年的仆从,能被称得上“家人”的也算不上许多。清卿故意朝着远离水田的方向跑,想要试试看,掌门究竟有没有给这些昔日知心的将军们留一丝余地。 但那金马蹄下生风,跑出几里,果然看见一众侍卫远远地跟着。但侍卫们身后,闪电般地划过一丝黑影,匆忙忙往水田方向去了。 清卿猛地勒住马——温黎当真要诛了将军们的九族! 事已至此,清卿明白,这时候跑进瑶光殿中已然来不及。沈将军府乱成一锅粥,不必想,就知道其余将军们的处境也是一样。只是清卿仍然愣在原地,任由金马喘几口气,但自己却觉得整个天都塌了下来: 这温黎掌门,或者说是箬先生,竟连深藏田园,久不问世事的无关亲眷都要牵扯得一个不留。只怕这次,天客居又要大开杀戒了! 呵,清卿心下冷冷一笑——这本该是冷血的箬冬,最擅长的事情。 犹豫之间,眼看那些追上前的侍卫已然将自己团团包围。剑影刀锋指在自己心口,只听一人气力沉稳,高声道: “沈家贼子,还不快快束手就擒!” 令狐清卿不发一言,只是从袍子上用力扯开一条,扎着襁褓,将那哇哇乱哭的孩子紧紧绑在自己腰间。许是婴儿感受到了清卿的体温,竟暂时忘却了饥饿,闭起眼,于一片刀光剑影中迷迷糊糊睡着了。 “秋儿……”清卿在心下暗声道,“夫人若能看见,就求求夫人,护住这个孩子!” 说罢,拉紧了金马缰绳,“唰”的一声,将那长剑亮相在半空。 清卿知道自己身体虚弱,用不上力,因此并不敢与那些五大三粗的西湖侍卫硬拼,而小心挺准了那利器来路,持剑后探,准准地将剑刃扣在两个侍卫胳膊的穴道上。使力一压,便听得二人似乎手肘折断,惨叫着跌下了马。正面一人疾冲而来,清卿躲闪不及,一式“千里阵云”横在身前,却不料对方力大无比,清卿只觉手臂一麻,情不自禁地松开缰绳,几乎甩在半空。 若是寻常比试,清卿恐怕根本没时间回身,就要跌在马蹄之下,被无数剑尖和马腿剁成肉饼。可偏偏在自己险些飞出的一刻,清卿感受到自己怀中的温热—— 这个孩子,绝不能跟着她的父母一起离开! 若是老天注定要让这一家三口齐齐殒命,那清卿今日偏要逆了天,造了反——反正自己生来便与苍天结下了一身的血债血仇,今日不过再次逆天而行,杀人如麻一次,又将如何? 想到此处,清卿不知哪来的力气,一把抓过脱了手的缰绳,翻身便重新立在马背之上。那金马吃力,甚是通主人的心意,前蹄抬起,立着身子嘶鸣一声,毫发不差地将清卿接在自己结实的后背上。 随即清卿横转剑尖,趁着那人并未回过神,自己赶忙一式“万岁枯藤”竖直劈开,愣愣砍在对方腕骨,逼得那侍卫宝剑脱了手。随即“高峰坠石”一点而出,清卿手中的长剑眨眼之间,已然刺入那侍卫喉头。 只见那对面马背上的无名之人微微摇晃几下,口中骤然喷出一股鲜血,随即身子歪斜,无力地摔在地上。 再看清卿,已然被那人口中喷出的血溅了满脸。此时一边格剑抵挡,一边游刃有余地伸出袖子擦着眼睛,神情照在惨白的月影之下,甚是可怖。 众人料不到,不过一个沈将军府中逃出的侍女模样的人,竟能一剑刺穿西湖侍卫的咽喉。短暂出手间,便了结一人性命。加之清卿此刻怒眼圆睁,放任自己满面浓血而不管不顾,更是平添了七分杀伐恐怖之意。其余侍卫们见状,虽是不敢后退,但手中术器也不得不慢下三分。 清卿见状,不敢恋战,赶忙调转马头便向外疾冲。那金马径直踏着石板地上的尸体,纵身一跃,飞出十步之远。身后侍卫有心无力,却再也追不上了。 逃出包围圈,清卿却反而犹豫:方才冲着水田而去的,分明便是天客居的人。自己于最后危难关头,孤身效命于沈府,岂能独自逃之夭夭? 有那么一瞬间,清卿几乎就带着金马跑回去,要将那些天客居的弟子们拦在半路。可偏是自己手心冒着冷汗,仍旧怀抱温暖。每每听见那婴孩尚不能发声的喃喃低语,清卿就觉得心中猛击般得一痛—— 倘若老天今日放了自己一马,那今后想起那些黑影离去的背影,自己会不会后悔,当时未能救下沈将军全家? 清卿清楚地知道自己素来是不怕死的性子,但凡有一丝希望,便绝不一人独活。可此时此刻,清卿却怕极了,甚至伏在马背上,都能感受到那一阵一阵心跳带来的恐惧—— 自己真的害怕,这一去,便带着沈将军夫妻唯一的孩子,回不来了。 街市上的人早听见了动静,家家大门紧闭,无人敢上街一步。这倒是给西湖侍卫和天客居行了方便,大肆屠城,无人阻拦。寻常百姓如何能知道七星殿中的风云变幻?不过是心中明白,上街一步,就说不定要死在那乱剑之下。 因此,今夜的石板路上并无什么灯火,不过是血色惨淡,照着马儿前行的路。 清卿甚至能清清楚楚地看见眼前的分岔路口:一条去往水田,最后一次行侠仗义。而另一条能给这孩子带来温暖的怀抱,而自己令狐清卿,立榕山唯一的后人,注定要再次苟且偷生。清卿几乎想都没想,一纵马,便再次踏上了前行的路。 而这条路一走,便是另一个十年。 这把长剑,的确是把好剑。除了能用精钢铸器的天客居,清卿在西湖,鲜少看见如此这样趁手的术器。虽说将军们平日大都以骑射着名,但习武世家的院子中,岂能没有几件趁手的刀剑? 或许,正是天命开恩,容许自己于逆天求生之中另辟一条道路,这才注定自己今日遇得此剑。 迎面而来一声破空厉响,清卿虽在黑暗中看不见那暗器来势,但听风辨形,便知是冲着自己眉心准准地飞来。一式“崩浪雷奔”,清卿长剑划开一笔而挡,只听“铮”地铁器相撞而鸣,那支暗箭被远远地打偏在地。 “真是好物!”清卿心下由衷地赞叹,却终究虎口一麻,竟是方才那暗箭上蓄着内力,清卿一瞬间抵挡不过,被震得长剑脱手,随那暗箭一齐落入黑暗。只听“啪嗒”声响,那剑再也没了踪影。 眼看前面还有暗箭来袭,清卿手中再无术器。无奈之下,只好攥紧了缰绳,拉着那金马左冲右撞。这马反应迅捷无比,一心护主,竟也能在奔跑间避开那密密麻麻的乱矢。清卿在马背上,凝神于耳,将每一支箭的来路都听得清清楚楚。 即便如此,待得金马闪身一转,冲入窄小无光的暗巷时,清卿身上依旧被锋利的箭簇撕开好几道口子。 那马支撑着跑了整整一夜,此刻再也没了力气,前腿猝然跪在地上,满口白沫。眼看着身后暂时无人追来,清卿这才伸手一摸,发现金马浑身的毛都被热汗浸得湿漉漉,血汗混杂,一时也数不清受了多少伤。眼看这马一时半刻站不起来,清卿抚摸着那散着热气的脸颊,口中轻轻地道:“星星,多亏你今日救得两条性命……” 可星星并没说话,只是伸出舌头,舔着清卿早已冰凉的手。 清卿认得这条暗巷。这是寻常人并不知晓,而知晓的人们又不敢轻易靠近的一条巷子。从外面望去,不过是寻常石板路延伸进来,构成西湖景象中最平平无奇的一幕。 但此刻清卿抬眼一望,巷檐之上,万里乌云低垂,月相隐蔽,群星无光,只剩下那栋黑压压的建筑无声地立在原地,似乎有什么话想说,但终究只是静静地远望着这一人一马的身影。清卿再不犹豫,踏在马背上,拼尽所有力气,一跃而上。 跃起的一瞬,清卿只觉得自己的双脚像是踩在了棉花上,软绵绵地跳起,当真是一丝一毫的多余力气也使不上。幸好自己探出双手,勉勉强强能够到墙头,这才挂着自己的身子悬在了半空。 随即咬紧牙关,顾不得手指尖被墙顶的砂石碎片划得稀烂,赶忙用手肘支撑着力气,再将整个身子都扒在上面。扶稳了身子,低头一看,那粉嘟嘟的孩子浑身上下皱成一团,细小的手指被含在嘴里,丝毫未被这一路的打斗惊醒,反而睡得香甜。 清卿忍不住笑了,向着那孩子扬起嘴角——这是今夜每一次与利刃擦肩而过时,自己唯一祈盼的结局。 不等自己在墙头多看着这孩子一刻,清卿望望地面,深深提一口气,终于奋身跃了下去。清卿的双腿支撑不住身子,只好膝盖一软,让整个后背都摔落在地面上。同时双手护在小腹,生怕这一震惊得孩子醒过来。 可这落地的声响终究是太过明显,只听“咚”一声闷响,还不待清卿翻身爬起,便听得几人戛然而止的脚步,随即便是一阵匆忙的言语: “那边有人!” “小心!快过去看看动静。” 顾不得全身的筋骨都几乎被折得四分五裂,清卿托起身子,抱着孩子,潜身躲在一处低矮的灌木丛之后。清卿来西湖的日子算不得久,但四年之中的三年,都在这里度过。这眼前的一草一木,早都深深地刻在了清卿脑海之中—— 这是天客居,是承载了令狐后人毕生血泪的地方。 或许清卿根本想不到,自己正是在此处,度过了今后的大半生。只是此时此刻,清卿心中明白,一个令狐弟子怀里抱着西湖将军的遗孤,没有什么地方比这里更为凶险。 而除了这个凶险之处,江湖遍地,再不能容得她二人安身。 几个弟子分散此处,凝神留意着四周的动静。清卿不由得用牙死死咬住嘴唇,容不得自己发出丝毫声响。待得一个弟子走近,几乎快要撞到面前的时候,清卿“嚯”地站起,一把捂住那弟子口鼻,随即另一手点了他颈后风池穴。 这弟子还没来得及发出半点儿声响,便直挺挺地栽倒在柔软无声的泥土中。 第一百五十九章 上下未形 不等其他几人发觉,清卿放下那昏倒的弟子,后退几步离了灌木丛,拔腿便跑。谁知其余几人的听觉也甚是灵敏,一察觉草丛之后的动静,便一齐望了过来,赶忙大喊:“快来人,有贼子闯进来了!” 清卿毫不理会这些人扯着嗓子大叫,低身一趴,又窜到一株枝繁叶茂的垂柳之下。此时正是柳絮纷飞的季节,黑夜之中,清卿扒拉开两边黏糊糊的蜘蛛网,荡起一身的柳絮,侧卧在垂柳的遮蔽之中。越来越多的脚步声响在耳边,对清卿来说,反倒是件好事—— 周围愈是杂乱吵闹无比,清卿身披黑袍隐身人群中,自己的行动便愈不易被人发觉。 只怕拖得越久,自己和这孩子潜藏的危险便又加一分。清卿用黑袍护着脸,只作是查找贼子的众人中一员,跟着一群天客居弟子,吵吵闹闹,向着天客居各处角落分散不停。只见那群弟子将草丛后,柳树下,甚至泥土中都要挖个底朝天,还是连反贼的一根毫毛都没看见。 而清卿来不及窃喜,见孩子睡得安稳,这才一个转身,靠在矮墙之后。 眼看这条路上灯影昏黄,看似并无太多人居住。只是自己面前,仍有个弟子提着灯笼,和自己一道搜寻不停。那人听见清卿脚步,只是回过头瞅一眼,便重新加快了步伐。口中还大声道: “咱们快点儿吧!若是叫反贼在这条道上跑了,只怕箬先生又要罚……” 话音未落,那人便觉得身后猛地一痛,随即两眼昏黑失了知觉,软绵绵地瘫倒下去。先前清卿的脚步不断接近,这弟子并未疑心,只是觉得身后的同伴想要跟上罢了。再加之清卿口中含糊的“嗯嗯”几声,那人更是想不到,自己不断在面前小道上搜寻的反贼,竟然就在身后半寸之处。 清卿再次分毫不差地点中了面前弟子的风池穴,听他没了声响,赶忙拖着他身子到路边,缓缓放下,随即抬头看向眼前的矮墙。 这堵墙的后面,便是清卿在天客居养伤三年所居住的地方。如今清卿从将军府回来,再看向此处,只觉得这里一草一木都无甚变化,不过初夏渐至,墙角竟隐隐现出几朵五颜六色的小花。花儿察觉不到夜寒,即便不过米粒般大,也高高昂起头,恣意盛放着自己的容颜。 而清卿环视这处院子,却见屋梁歪斜,门窗破败,与那明艳娇嫩的花儿形成了鲜明对比,显然是许久无人居住。 原来天客居来来往往,进进出出,好似一堵透明的围墙,每个人都在以自己的方式观察着对岸的世界。即便如此,自己当初居住的地方,却一直没什么生机。清卿忍着心头那一丝黯然神伤,走到墙角,将那片巴掌大的花丛连根拔起—— 潮湿的泥土之下,幽幽闪着紫莹莹的光。 那木箫,是自己听从任思渊劝说那晚,埋在此处。那一日,为了能接过天客居的长剑,自己再也不能让世人看见这白玉箫的踪影。 只是自己在西湖边伫立许久,终究还是没有勇气,将它抛到水中。 而如今这世间,血腥气太浓,烟火气太乱,没有令狐后人独身藏在角落,为求得自身安稳便赧颜苟活的道理。所谓那一句“不辞水火微尘”,说的便是今时今日,该让众人纷争的白玉箫,尝尝剑锋的滋味了。 清卿不停地挖着,想不到当初自己竟将这箫身埋得这么深。亦或许,是这玉箫终究为木制,无论多么坚不可摧,遇到持之以恒的泥土,终究会有被缓慢侵蚀,不见踪影的那天。 那淡紫色的幽光不断沾染在清卿手上,透在月光下,露出一股别样的阴森森的恐怖。清卿看在眼中,只觉得这玉箫沉埋在地下,不知是积攒了多少杀气,仿佛这一出土,顷刻便要克制不住地舔血。 想到此处,清卿的手指不由得停了下来。 难道自己当真要用此箫,再一次将面前的敌人斩尽杀绝,欠下累累血债么? 清卿年龄算不上成熟,但行走江湖间,倒在手下的冤魂已然并不在少数。她令狐清卿,从没怕过什么血债血偿——即便苍天知道一报还一报的道理,那也只有令狐后人,斩了别人头颅的份儿! 可面对着白玉箫就在身前不到一尺之处,清卿却突然住了手,内心的杀意忽地淡了下去。 清卿想起师父,想起子琴。灵灯节那一晚,即便自己手掌被箬先生刺进了碧汀之毒,即便子琴明白箬先生绝不会收手,师父也宁可带着自己跳下危崖,冒着背弃先人信义的下场,去玄潭为自己寻回了解药。 师父为什么不在玄潭之上,一剑了结了箬先生,以绝后患? 这其中道理,清卿思索好久,却始终不愿开口问问师父。仔细想来,师父的弦剑在江湖之中甚少出鞘,便是出了手,也颇为谨慎,远不像清卿那样充满人挡杀人的气势。 师父明知子书师父是被江湖众派齐力所害,却为何不一口气将所有仇人杀个干净! 清卿不肯问,也不敢问。生怕自己一开口,就断送自己珍惜多年的师徒情谊。于是年幼的清卿就这样将自己的心思埋藏在心底,而自己终于第一次微微领悟师父心思,却是在自己为安瑜送了解药,却回山上挨了打的时候—— 那一日,清卿发觉,江湖中的千仇百恨,绝不是杀尽多少人便能结束。甚至有时候,那血债血仇积攒得太多,反倒生出更多数不清的情义纠葛。爱与恨,仇与恩,一向相互依存,难以割裂。否则,自己为什么要背上违反门规的罪名,去不顾一切地救回那个西湖将军? 换句话说,这些情感在人世间都纠缠不清,怎又能祈祷黄泉,剪断一切人世烦忧? 而这些道理,并非子琴三言两语便能向清卿讲清楚。更何况,清卿四五岁的年纪,就在脑海中刻下了师父师姊殒命的场景。那些场景像是烙印,是清卿在日思夜想的梦中都无法摆脱的深刻记忆。 因此,子琴只是教会自己如何听音辨物,如何将师父留下的“笔阵剑法”用到极致。剩下的,行侠义而无愧于心,终究是要自己付出一生的代价才能明白。 现如今,沈将军的命运正在强迫自己学会另一件同等重要的事情——杀意与否,并不取决于对面的敌人,也不取决于手中的利器,更无关乎横在这其中的仇怨。 唯一能做决定的,就是自己的内心。 就像子琴,见过太多的腥风血雨。即便是满心恨意的南箫、温弦和箬冬一齐立在身前,子琴手中的弦剑也没有丝毫真正的杀气。 现在,清卿看着这被埋藏地底、泛着幽幽荧火的白玉箫,同样如此想。 这一刻,久居西湖的清卿终于感受到,自己与师父,似乎正久违地心意相通。令狐清卿抬起手,细碎的泥土翩然而落。然而还不待自己用一抔新泥,重新遮盖住木箫可怖的面目,矮墙之外却终于传来一声姗姗来迟的叫喊: “找到了!就在这里面!” “开门!” 大弟子安歌一声怒斥,摇摇欲坠的木门被“砰”地踹开个大口子。那矮墙同样颤颤巍巍地晃着,头顶的几块土砖碎落,在清卿脚边砸了个稀烂。 就是在弟子们冲入院内的一瞬,清卿站起身,满手都是挖土留下的血口子,十指的指甲都被硌得血肉模糊。都不必刻意搜寻,闯进来的黑袍客们便顷刻看到了清卿身影,转瞬之间,围成一道网,将清卿密不透风地锁在其中。 而安歌立在众人之前,眼神狠厉,大踏步地向着清卿走来。 清卿翩然一笑,侧过头,深邃的目光直逼安歌双眼。安歌许久没见过清卿这样的表情,在她的记忆中,只有在蕊心塔之下面对箬先生,或是立榕山上对阵着各派强敌时,清卿才会露出如此神情。 那是明知大敌当前,却毫不退缩的征兆。 安歌向前的一步坚实地踏在地上,却不由自主地停滞在此,并未逼近清卿身前。因为她看到,清卿手中沾满了湿润的泥土,却有着奇怪的紫光在闪烁。 随着令狐清卿缓缓抬起手臂,碎土屑纷纷掉落,安歌这才看清——清卿手中那根长长的术器,正是失踪许久未曾问世,却被江湖中人人猜忌、人人争抢的白玉箫! 清卿握着木箫的手,连带她整个身躯和微笑,都好似与这沾着尘土的箫身融为了一体。安歌本想开口说些什么,却发现,在这一人一箫面前,任何言语都显得太过苍白。索性定了心神,长剑陡然出鞘,任那剑刃反射出惨白的光,全然倒映在自己脸上。 二人心照不宣,同时跃步上前,一招“千里阵云”,一式“列星安陈”,在包围圈的正中激荡出一阵火红的光晕。 只听“铮”鸣一声响,清卿虽感到胳膊一震,但仍是不由得心下有些敬佩地感叹:果真是久别重逢的白玉箫!明明在土中与砂石恶虫为伴,与雨水尘迹为伍,却丝毫不见它软了箫躯,松了玉骨。与那天客居的长剑迎面相撞,半点儿闪避的意思也无,抵挡之间,丝毫不落下风。 安歌也有些惊讶,这是自己在数不清的对阵中,第一次硬碰硬地抵在那传说中无坚不摧的白玉箫上。只见清卿面色苍白,气息虚无,却仍能立稳了箫身稳稳不动,当真是快要到了人箫合一的境界。 眼看着那长剑木箫久久抗衡,僵持不下,二人不约而同地偏过手中术器,从侧锋向对方袭去。只见安歌手中那一式,名为“上下未形”,便是将长剑以迅捷之势甩出光影,逼得敌人左支右绌,无法判断那剑身真实的去势。而安歌刚一出手,便大叫不妙。 这等迷惑性的招数,在寻常人的眼前尚能取胜,又怎能瞒得过那令狐后人的耳朵? 便是安歌出手那刻,清卿虽未见过“天客剑法”的全部招数,但也刹那便听明白了安少侠的用意。只见清卿低下身,用木箫微微“千里阵云”横扫,便不偏不倚地挡住了长剑来路。随即用箫身支着地面,自己横过身子,用力一踹—— 足尖不偏不倚地点中了安歌小腹,逼得她不得不倒退几步,闪开清卿身旁。如若清卿这是攒足了全身的内力,只怕这一跃能直接踹在心口,逼得对面少侠吐出几口残血来。 可即便如此,那些围观的弟子,也算是都领教了清卿的厉害。此时此刻,人们还都以为,这不过是沈将军府里逃出的叛贼好手,丝毫想不到,这就是前些日子无故失踪的令狐氏弟子、立榕山罪人。 眼看那白玉箫身光影弥漫,在黯淡的月光下拖着长长的影子,一步一步,继续向箬先生的大弟子走来。 第一百六十章 凛然正气 不现太平史笔,不辞水火微尘。令狐清卿只愿此刻,白玉箫能感知自己心中所想所念,护得这个沈家的女儿周全。 而面前的安歌,是白玉箫必须与之争锋的对手。 清卿并不愿在安歌尚未爬起时就下狠手。这么多天客居弟子面前,自己也没必要这么做。可清卿也并未伸出手,只是静静地立在离安歌还有两三步远的地方,看见安歌用左手撑着身子,歪歪斜斜地站起来。 如果安歌并未失去她的右臂,那么清卿的一踹,恐怕根本摔不倒这位天客居大弟子。 对于习术之人来说,二者相较,所求平衡,绝不是寻常人走路稳当那般容易。如若功力有半丁点儿不扎实,那么哪怕是内力抗衡之间的微风轻晃,都能暴露出致命的破绽。对于安歌这般直接失去半个臂膀的少侠,想要在比试中立稳身子,又是难上加难。 安歌如此这般,清卿心下了如指掌。自己能在凝神于耳中提前听明白安少侠招数的走向不假,但更重要的是,清卿知道,安歌抵挡不住什么样的招式。 就好似立榕山上的绮川,为了适应断臂而立稳身子,下足了苦功夫。 清卿曾亲眼见过,那东山之上一向成熟稳重,好似后辈们顶梁柱一般的师姊,在积蓄内力时那咬牙挣扎的模样。而那段日子里,师父师叔甚至夏棋士,给师姊喂招时小心翼翼却又一针见血的教导,清卿在一旁素来也听得一清二楚。 由此,令狐绮川练出了她那个年纪少有的深厚内功,而清卿,却将师姊必须守护的破绽铭记于心。 绮川必须掌握的细节,恰恰是安歌学不到的致命要害。清卿心下清楚,虽然自己的内力比安少侠相差着老大一截,但只要自己愿意,虽是都能找到安歌的破绽,再取了她的性命。 即便她再次站起千百次,也是一样。 清卿便无动于衷地立在安歌身前,看着她单手扶着剑,上身摇晃而脚下趔趄。再看见这位大弟子轻轻抬手,示意几个师弟师妹站回原地,不必帮忙。最后,才是安歌稳住身子,握着剑柄划出一个“明暗”剑诀,五指关节用力得发白,而那如剑刃般锋利的眼神径直朝着自己割过来。 清卿将上身微微下沉,手掌按在木箫之上,却抬起指尖,作了一个“万岁枯藤”的先势。 这时候,两个人不约而同地静默了一刻,像是互相试探,这才同时出手。清卿已然看出来,安少侠虽然表面上作得云淡风轻,但却克制不住她自己呼吸间的急促—— 她在拼命掩盖内心的紧张,这是安歌面对强敌时都未必会产生的情绪。 但安歌仍是丝毫不犹豫,率先使出一式“川谷东流”,剑影白光飞闪,直点清卿下怀。却见那白玉箫自下而上地挑起,一撇“陆断犀象”,和长剑愣愣拼靠在一处。二人先前招式的较量,一瞬间,只剩下内力的比拼。 别说安歌,就是围成一圈观战的弟子,也忍不住皱起眉头,心下想:“若说招式,是这反贼胜出几分;但比起内力,对面这人绝不是师姊的对手。怎么这小贼舍长取短,不懂出招,反而自断优势?” 果不其然,几人相视间,清卿的手臂开始颤抖,随即皱起眉头,五官也克制不住地皱成一团。安歌屏住呼吸,逼着自己手下不能有半分留情。只见清卿终于支撑不住,抓紧了木箫拼命后跃,一股鲜血于喉头上涌,如泉水般猛烈地吐在身前。 一时间,那木箫和安歌的长剑上,溅得全是清卿口中的血。 只见那惨淡的殷红被映在煞白的剑锋之上,月光残影一照,连二人在地面乌漆漆的身形都有了血色。只见清卿抬头一笑,任由血痕从嘴角划过,冷冷地道:“安少侠中毒,有我一份缘故。现在这样比,咱们可就谁也不欠谁的了。” 听罢,安歌一愣,都没注意到,自己的剑尖一下子垂在地上。 只见清卿趁她心不在焉,抢了先手,一点“高峰坠石”,避开那长剑要害便径直向安歌自上而下地袭去。不料安歌毕竟身经百战,反应迅捷,立刻将那长剑挡在自己身前。刚刚将那锋利的剑刃顺势推出去,安歌才反应过来,猛地睁大了眼,心下暗道一声: “不好,中计了!” 不出清卿所料,看那长剑推出,清卿并未急着后跃,而是侧身避开,任由那削铁如泥的剑锋擦着自己心口滑在一边。随即抓住这一瞬而来的空子,一把探手抓稳了安歌持剑的手腕,顺带着自己的身子,一齐扑了出去。 几乎是那一瞬,二人同时倒地。但安歌的后背重重摔下那一刻,清卿却用白玉箫支着,半斜身子,稳当当立在她身前。只见长剑在安少侠手中,再也支撑不住,被“啪”地一甩,骤然落出了几尺之远。 而清卿正将那岿然不动的箫身,抵在了安歌的喉咙之上。 眼看着自己师姊的性命落到了个乱臣贼子的手里,包围圈周围的天客居弟子顾不得其它,赶忙上前便要相救。却被安歌一声大吼逼了回去: “都退后!” 闻言,弟子们上前也不是,后退也不是,无所事事地立在原地更不是。一个个索性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在这个大圈子里团团转。只见安歌睁大了眼睛,神色坚定: “你方才说过,你害我中毒,我逼你吐血。这场比试,谁也不欠谁的。” 清卿面无表情地答道:“正是如此。” “那你还等什么?!” “安少侠,你我在比试之中的确是算得清楚。只是可惜,那十二位将军的下场是整个天客居一手筹谋——仅让少侠一个人来偿还这几百口人的血债,只怕远远不够。” 听得这话,安歌不由得秀眉紧皱,语气也显得焦躁起来:“你一个令狐后人,在沈将军府里藏了半年有余,真当箬先生不知道?沈玄茗自己妖言惑众,以下犯上,作乱西湖,蒙蔽掌门——又能怪得谁!” 听着安歌言语间满是浩然正气,清卿简直想抬手挥下这白玉箫,在她脑袋上砸出个血窟窿来。箬冬是阴是狠,至少从未否认过他效力西湖而做的恶事,也从不遗漏自己在良心上的补偿——否则,一手遮天的先生也不必看着那尸骨无存的令狐掌门的面子,白白给令狐清卿养了三年的伤。 但眼前的安歌,却是替人行恶而不知!满身的坦坦荡荡,容不得清卿有半刻手下留情。 只见清卿手中的白玉箫重新泛起粼粼紫光,眼中的杀意再也挡不住。却是耳边忽然传来一阵甚是镇定沉着的脚步,一步一步踏在石板路上,有着一股说不出的威严。而其余弟子的反应比清卿还要慢个半拍。等门外那人都要抬脚进院子了,才听得人群中爆发出纷纷杂乱的高喊: “箬先生来了!箬先生来了!” “喊什么!”跟在箬冬身边的思渊声音不高,却极其严厉。便是这轻声一呵,已然吓得众弟子们住了口,一口大气也不敢出。 清卿和安歌僵持在地上,便是看见箬先生进门,也互不相让。 即便如此,清卿的余光依旧能感受到那种独属于西湖先生的压迫。像是先生身边自带着一股风浪,走到何处,身边的人都要情不自禁地退开几步,自觉让出一条路来。这时的先生,和清卿在八音会上见过的,那跟在温弦掌门身边的年轻先生又不一样—— 如今的箬冬,终于扫平了西湖将军府唯一的阻碍,彻底在宓羽西湖,或者说是全江湖,变得一手遮天,无人可及。 安歌眼看着先生走近,想着自己这般狼狈地被个令狐后人压在身下,丢了自己的面子事小,而自己身为天客居大弟子,只怕要在先生面前无地自容。想到此处,一个鲤鱼打挺,便要强行冲出清卿的压制。 奈何安歌的举动,又是提前一步,被令狐清卿听了个正着。打挺还没起到一半,便感受到肩胛骨剧烈一痛—— 清卿听准了她去势,坚如磐石的白玉箫用力一击。只听“啊”的一声呻吟,安歌的半个身子就像是折断的芦苇杆,直挺挺栽在地上,一动也动不了了。 这一举一动,偏偏就展现在箬先生面前。安歌此时又羞又怒,恨不得一头撞死在面前的箫身上。而箬冬一言不发,只是冷冷地站在二人身前。身后包围圈的众弟子,吓得冷汗直冒,甚至打起哆嗦来。 安歌咬着牙,想着自己终究成了个只剩一条胳膊的废人,倒不如彻彻底底了断了干净,免得自己苟活于世,丢了箬先生脸面。正待她闭起眼,要把脑袋往那箫身上撞,忽然听得先生开了口: “她的内力都虚弱成那样,为什么还要纠缠白玉箫?” 这竟是清卿先前的木箫?立在箬先生身旁的任思渊一愣。先前与清卿下了大半夜的棋,思渊本以为自己已经说服的清卿,接过长剑,把那木箫丢到西湖里面去。谁知清卿后来一人逃走,藏在将军府不说,还将这木箫重新寻了出来! 一时间,思渊也感受到一股寒意吹拂在后背。自己忽然觉得,眼前的令狐后人,比自己想象中那只会一股脑复仇杀人的样子,要复杂得多得多。 再看躺在地上动不了的安师姊,只是一瞬,就重新睁开双眼,瞬间明白了箬先生的用意。即便自己再站不稳,和一个浑身没了内力的对手相比,谁的下盘又会更虚浮呢? 果然见安歌膝盖发力,想要击在清卿小腿上的穴道上。谁知清卿早已先行闪避,侧过身子立起,迈出一步,一脚踩在安歌的手腕上: “你何苦来纠缠我的白玉箫?” 这话既像是说给安歌听的,倒不如说是故意说给箬先生听见。便是没了内力又如何?一出手,你箬冬的大弟子还不是一动也动不了? 这一晚,安歌虽已接连落败,又岂能平白任人这般欺侮?便是认定了背水一战的决心,只见安歌翻身腾空而起,根本不顾自己的唯一的手腕被清卿踩在脚下。只听“咔嚓”一声闷响,安歌落在地上,那手肘却拧成一个奇怪的角度,显然是自行折断了。 清卿也没想到安少侠竟有这般不愿败给自己的决心,听得那骨头一响,属实心中一惊。再加之安歌跃起的力量着实不小,清卿一个站不稳,便被那大力带着身体后仰,险些一个趔趄仰面摔倒在地。 来不及管那安歌的出招,清卿赶忙掀开袍子,看了一眼婴孩的襁褓——孩子的小脸灰白,与其说是沉睡不醒,倒不如说是一晚奔波,饿瘪了肚子受了凉风。此时此刻,已经快要没了气息。 若是继续与安歌在此恋战,只怕这孩子,当真要救不回来了。 第一百六十一章 心有不甘 来不及多想,清卿根本没打算护着自己的要害,反倒几步站稳了身子,用白玉箫挡在小腹之前。甚至都没喘口气,便听得对面那安歌的脚步声迅猛而来,一转头,果真逼在了自己眼前几步远的地方。便看着安少侠眉目间那不容落败的气势,清卿已然明白—— 今日就算同归于尽,安歌也绝没有后退一步的余地。 如若两个人当真打得不可开交,那沈将军的女儿又该如何? 思索至此,清卿下定了决心,一脚后踏,避开了她来势汹汹的气焰。忽然觉得足底一凉,回头看,竟是黑云低垂,落下一滴难得清凉的雨水。再回过眼前,只见此刻安歌失了长剑,手肘弯折无力,只好足下抬起飞旋,简直要一脚踹在清卿太阳穴。 就在那一瞬,清卿心下忽然想到,自己方才也是抬腿踢在了安歌身上,害她在先生和同门之前之前失了面子。现在何不让她一招?毕竟,即便自己和安少侠大多数时候都相处不睦,但清卿自己也曾有过师父师姊—— 此时安歌拼了命地想赢的缘故,清卿猜得一清二楚。 看着安歌那悲愤交加的面容,清卿不由得心下道:这时如果让她在这一招,或许还有挽回的余地。于是避到一半,忽然止了脚步,让安歌足尖擦过自己头顶的要害,却不偏不倚,任她踹在了自己心口。 随即清卿后退几步,却把涌上喉头的甜血硬生生咽了下去。 这一闪避,只避过一半,还将自己的要害毫无保留地暴露在敌人招式之下,天客居的弟子们乍然看不明白,一个个忘了谁是师姊而谁知反贼,纷纷托着下巴,抓耳挠腮。思渊不由得望望先生—— 箬冬勾起一丝冷笑,没有丝毫想要制止的意思。 清卿虽是退后几步,却一掌斜劈,用那“陆断犀象”一撇,正正好避开安歌的出招,将那掌直拍向安歌柔弱的脖颈。安歌飞旋回身,还没意识到怎么回事,便发觉,自己的下一招又已经被清卿听了个清楚,一低头,清卿五指并拢,就快要打在自己喉头。 即便是清卿手中毫无内力,伤不了自己分毫。众目睽睽之下,几次让人拿住把柄,已然是输得彻底。安歌足尖发力,站稳了身子,不再后退,凝然道:“你走吧。今日是你赢了,连箬先生……都看得清楚。” 就在安歌停住身子的那一刻,清卿也随即停下了手掌去势,不过不偏不倚,停在安歌喉咙半寸之前。就在此刻,又是一滴雨落在清卿手背上,随即划在安歌脖颈,冰冰凉凉。 闷了一整夜的乌云,终于裹挟寒风摇摇摆摆,开始淅淅沥沥地落下雨水来。 只见清卿摇摇头,声音虚弱,显然也是没了力气:“清卿无意与安少侠一争高低,只是想让少侠看明白——如果清卿愿意,随时都能结果了少侠性命!” “那又何须多言!”安歌杏眼圆睁,“士可杀不可辱,难道你令狐后人,还要借此机会,平白侮辱天客居不成?” 清卿深深吸了一口气,闭起眼,缓缓吐出一句话:“安少侠误会。清卿即便是要和少侠同归于尽,也绝不是在今日。清卿只想……想……求少侠放过一条性命。” 话音一落,空中“轰隆”一声炸雷惊起,骤然间大雨倾盆,哗啦啦地倾泻在大地上。 弟子们皆是一惊,都没有纸伞在身旁。但一来是这些天客居的后人内功深厚,不怕淋这会儿雨;更何况二来先生在场,没有箬先生的准许,谁敢轻易迈出一步?因此只见众人的包围圈并未分散,只是清卿和安歌的交谈,只有她二人,和几步远的箬先生能听得一清二楚。 安歌一听清卿话语,心下理所应当地以为清卿说的是沈将军,便也叹口气:“少侠,七星殿中那些复杂的事,不是你我凭江湖义气就能解决的。即便你现在就去求箬先生,怕也……” 说到此处,一声响亮的啼哭,打断了安歌言语。 想必是方才那声巨雷惊得婴孩醒转,整整一晚上安安静静并未哭闹的沈家姑娘,此刻竟卯足了力气,在清卿的黑袍之下嚎啕不停。清卿似乎感受到,那孩子的双手都在四处乱抓,似乎被眼前的黑暗吓到了,急切地想要逃脱蒙蔽在眼前的大袍子。 可即便是离开了袍下襁褓的黑,来到外面的世界,又能怎么样呢?这浩浩荡荡、纷纷扰扰的江湖,还不是如这孩子眼前一般的黑暗? 这孩子啼哭声嘹亮,远不似方才小脸灰白的虚弱模样。听得哭声久久回荡在天客居的院内,弟子们不由得安静了下来,眼神复杂,盯着清卿那微微鼓起的袍子—— 这是谁的孩子,不必问也能猜得出来。 清卿此时也放开了安歌,小心翼翼地解下缚着婴儿的衣带,将那襁褓抱了出来。安歌定了定神,一下子将方才的恩怨丢在了脑后,只是盯着这孩子皱巴巴的身子,小心翼翼地问: “沈将军……竟还留下个孩子?” 只怕这个时候,沈家一家老小,已经被派出去的黑衣弟子们拿住了吧。清卿回过头,看着安歌有些不知所措的面庞,脑海中一下子显现出自己抱着孩子出手的模样—— 自己杀了安歌,弟子们会一拥而上,将自己碎尸万段。然后这孩子,要么去黄泉之下与父母团聚,要么也逃不过安歌安瑜的下场。 如若这般,自己到了九泉之下,如何向玄茗和秋儿交代? 于是,清卿只是咬紧了牙,留给安歌最后一个悲愤填膺的眼神,一言不发。随即抱着着孩子,踏着脚下的雨水和泥泞,一步步向着箬冬走了过去。 不等众人反应过来,令狐清卿“扑通”一声,跪在箬先生面前。 便是这一刻,清卿忍耐了太久的不甘,伴随着今夜的冷雨,声泪俱下。清卿无声地哭嚎着,却怎么也止不住眼眶中的泪水如那断了线的珠子,一颗一颗,全都洒落在女孩儿的小脸上。许是风雨一吹,孩子终于禁受不住,虽仍是哭闹不止,但那声音渐渐小了下去。 “去把孩子抱进去。其他人,去准备明天的安排。” “是!” 听得箬冬终于发了话,弟子们终于松了一口气,各自四散,离开了这窄窄破旧的小院。安歌如释重负一般,赶忙用一只胳膊,从清卿手中将那婴孩夺了过来,随即和思渊一起,用宽大的袍子护着孩子身体,离开了雾蒙蒙的雨幕。 现在,箬冬和清卿的身前,就只剩下了彼此两人。 而清卿却是哭得克制不住,像是一腔江河奔涌,全然都倾吐在了天客居的大雨中。清卿不知道自己的泪水该从何而流,只是明白,自从自己的身后没有了立榕山,便再也没有痛痛快快地哭过一场。有时流泪,不过是情之所至,却不似今天这般想要诉说什么,只是身旁并无人倾听罢了。 待得清卿哭得没了力气哑了声,便只剩下肩膀还在颤抖不停。 箬冬再她面前,一步步走来,落在雨水中的足迹激不起丝毫水花,反倒如同波纹一般,被慢慢推开到了一边。清卿脸上沾着被雨水浸湿的乱发,抬起头,眼神中又是憎恨,又是恳求,泪水糊着双眼,连自己都分不清这颀长的黑色人影,究竟是记忆中的哪一个人。 在箬冬眼中,清卿的眼眶泛着红,脸颊苍白,嘴唇失了血色,浑身都在颤抖。唯独那双眼深处,似乎潜藏着什么不甘,却被一股更大的力量压抑着,只剩下最后点点的微光。箬先生并不伸手,只是立在清卿身前,冷冷地道: “这个孩子,冬可以在掌门面前保下来。” 清卿顾不得许多,急忙膝行上前:“当真?”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只是保与不保,在乎你令狐少侠,肯不肯答应三件事。” 听闻此言,清卿心下猛地一惊,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只是此时,自己身后已无退路。清卿低下头,咬咬牙—— 只要能保得玄茗和秋儿的孩子周全,他箬冬提出什么要求,都没有拒绝的道理。 想到此处,清卿便克制着抽泣,低声问道:“什么事?” “第一件,那《翻雅集》的曲谱,你此生只能献与西湖掌门一人。” “好。”清卿想都没想,一口答应下来。 “第二件事,是要你忘了你是东山的弟子,令狐的后人,只知道华初十二年,立榕山全族覆灭,收归宓羽西湖门下,尸骨无存。”说到此处,清卿一下子瞪大了眼,有些惊恐地盯着箬先生模模糊糊的身影,下意识地摇着头。可箬冬根本由不得她说话,便接着道:“另一位西湖少侠,姓林名清,于华初十一年跟随掌门赴八音会,华初十二年入天客居门下,与那东山来的八音会状元令狐清卿毫无瓜葛。” 听着这些话,清卿只觉得一把钝刀正在自己的心口,一块一块地剜着肉。只是此时此刻,自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好皱紧了眉头,紧盯着面前黑袍上的弦纹,不住地摇头。 “你不答应也可以,等那孩子一觉睡醒,就会被送到水狱刑场。” “刑场!”清卿心头猛地一痛,只觉得被什么人捶了一拳,自己突然间痛得直不起腰来。“天客居……何苦连这么小的孩子都不放过?”清卿忍不住怒吼,可剩余的力气,使她说出的话更像是呻吟,“她来到人间不过一日,怎么遭受那么残忍的苦楚……” 箬冬不答话,像是一尊冰凉凉的石雕,听着清卿无助地叫喊,却始终静默无声。见清卿迟迟做不出决定,箬冬这才悠悠地道:“明天在刑场上,你也能看到沈玄茗和其他将军。有自己的亲生孩子陪伴着,沈将军到了九泉之下,也算是慰藉吧。” “你……”清卿咬着嘴唇,眼中渐渐蓄满了愤恨,简直恨不得用那阴阳剑,径直在他身上戳出个窟窿。箬冬当真是铁了心,对个出生不足一日的孩子起了杀心不说,竟还要当着她亲生父亲的面痛下杀手! 这等剜心剜肺的痛苦,算是什么慰藉! 清卿此刻简直想找遍世间最恶毒的词语,来将面前的宓羽先生骂个狗血淋头。可话到嘴边,清卿逼着自己,将所有愤懑的话语连同雨水,全然地吞咽到了肚子里。 张了张嘴,清卿无力地吐出几个字:“我……答应。” 第一百六十二章 旧事重提 就在清卿话音落下的一刹,不知是天意是有意还是无意,乍然一道白光照亮了大地,随即又是“轰隆隆”一声巨响,声音比方才那惊雷还高了十几倍不止。清卿只觉得身下的地面都颤动起来,树木摇晃,雨点嘶吼,外围破旧的矮墙也被震掉了数不清的碎石。 而箬冬立在自己身前,久久不语。 清卿心下有些奇怪,便忍住了眼泪,抬起头,想试着看看箬先生的神情。谁知先生的眼神中除了惯有的冰冷,竟还多了一丝不可置信的意味。不知是清卿错觉还是什么,总觉得箬冬此刻的神情,比自己以往见过的任何时候,都温和许多。 沉默少顷,箬冬才缓缓点头,闭上眼:“那好。还有最后一件,便是要取出你体内的碧汀毒。” 取毒? 听着这话,清卿无奈之中,一下子生出了不少疑惑。无论是碧汀毒还是雪上蒿,自己从未听说过能根治这些毒物的解药。先前立榕山的碧汀散的确能压制西湖毒物的毒性,但和彻底取毒比起来,仍是无法相提并论。而那南林雪上蒿的解毒之药自己虽然见过,但自己又岂肯低下头去,向着江家母女求情? 若是那解药这么易得,安歌也不至于那般轻易地就少了半只胳膊。 此时此刻,清卿自己正被笼罩在箬冬长长的身影之下,想问的话有许多,但并不知从何问起。却听得箬冬再次开了口:“你身上的碧汀毒不是寻常之物,再加之你中剑的时候,年龄还太小……西湖虽然不缺解药,但你中毒这么多年,始终拖着未曾根治,恐怕是这辈子也取不出来了。” 听闻这话,清卿出其意料地,反而松了一口气。 只听箬冬接着道:“除此之外,你肩膀上,还有着同样厉害的南林雪上蒿。” 箬先生突然提起雪上蒿,清卿并不算惊讶。自己中毒的迹象,当年北漠的老掌门不过一眼便看得明明白白。而江湖中也并不乏药理扎实,一眼便能看出中毒深浅的好手。凭箬先生这般不可一世的功力,清卿身上的毒,又怎能瞒得过他的眼睛? 想到此处,清卿脸上忍不住浮现出一丝微笑——箬先生能看得出来,师父自然更看得清楚。说不定,连绮川都发现了自己中毒的程度。不过是发生在立榕山下的那些事,大家都心照不宣,从不提起罢了。 子琴虽只字不提,却从不忘记清卿吃药的日子。平日里,也会用自己掌中内力,帮着清卿控制体内毒气。 而那南林雪上蒿的来源,清卿一向守口如瓶。五年多来,师父不问,师姊不问,怎么箬冬却突然想起这件事?清卿忍不住冷笑一声,抬起头,话语中多了几分讽刺之意:“箬先生明明替晚辈下了碧汀毒,怎么倒关心南林的雪上蒿来?先生不必担心,令狐后人言而有信,方才答应先生的,无论晚辈还能活多少日子,都绝不会反悔。” 谁知箬冬听闻此言,反倒眼神不屑,将清卿话语中的嘲弄原封不动地还了回去:“天客居可不养闲人。先前容你养伤,那是看在令狐掌门的份上,以后你想也别想。如果这毒取不出来,你林清始终是个治不好内伤的废人,冬留你何用?” 这次,箬先生话音一落,清卿虽然攥紧了拳头,可却也不敢再反驳一句话。方才箬先生言语中的“留你何用”,分明就是在说“何必给那沈将军的女儿留条活路”? 清卿觉得自己的舌尖都被咬出了血:“这个……清卿也答应。” 一时半刻间,清卿并不敢抬头看箬冬的脸。只是听见他沉重的呼吸中,似乎突然如释重负地长出一口气。只是一开口,先生的言语依旧是像跌进冰窖之中: “起来吧——林清。” 在这之后,清卿一路跟随着箬先生,一脚深一脚浅,一言不发地走在天客居内的小路上。路上的弟子见了箬先生,都会远远地行个礼,但清卿好像什么也听不见。 令狐清卿觉得自己像是被抽尽了丝的蚕虫,那若有若无的灵魂正一点一滴地离自己而去,剩下的,只有这副名为“林清”的皮囊。前方,箬先生毫无征兆地,突然停下了脚步。清卿一个不留神,险些撞了上去。 这时的清卿终于回过了神,一抬头,周围皆是陌生的景色。唯一冲入脑中的,是铺天盖地的胭脂粉味道。紧接着便是一人袅袅娜娜,踩着莲花细步迎上前,在箬先生身前甚是婀娜地行礼道: “在下李之烟,奉召来见箬先生,请先生使唤。” 之烟?这名字听在耳中,清卿只觉得陌生之间,突然多了几分说不出的熟悉。仔细向这女子的面容看去,又与记忆中的什么人有说不出的相似。忽然灵光一闪,清卿赶忙捂嘴,险些大叫出声。 雨幕低垂,之烟和之雨的模样正在清卿眼前重合在一起。 箬先生此刻正背对着自己,故而清卿看不见先生的神色。但就在这尚未缓过神的惊讶之中,清卿清楚地听见箬先生忽然叫自己: “林清。” “在。”清卿犹豫一瞬,还是咬住牙,上前一步。 只听箬冬看向李之烟,徐徐地道:“李少侠,眼前这位,便是立榕山令狐氏唯一的后人,是打残了李郎中,还害了你姐姐性命的仇人。”清卿怎么也料不到,箬冬此时带自己来,就是为了见这位李郎中的女儿。当然,清卿后来才知道,这其实并不是之雨的妹妹,而是弟弟。 果然看见李之烟温温柔柔地抬起那双圆眼,却在妩媚之中,毫不掩饰自己的恨意:“好啊,原来就是这个人!”清卿看着她眼中那复仇的怒火,既不恼怒,也不卑求,只是平视着之烟的眉梢,淡淡望着她。 二女对峙间,之烟将带着些询问的眼神投向了箬先生,似乎有征求他许可之意。但箬冬却摇摇头道:“今晚,李少侠尚可称呼她为令狐后人,从明日起,她就是我天客居的弟子,将于李少侠一起近身侍奉掌门左右。” “侍奉掌门?”之烟的声音忍不住一下子抬高了八度,“先生,掌门近前的侍者,须得千挑万选,先生岂能容这等罪人为祸七星殿,为掌门留下隐患!” “非也。”静静听完之烟义愤填膺的尖叫,先生竟浮起一丝笑意,摇摇头,“冬方才已经说过了,明日,她将是天客居的弟子——留在掌门身旁,怎会是祸事?” 听罢先生此言,李之烟虽仍是气鼓鼓地瞪着眼睛,可终究不敢冲撞先生,只好把头扭过一边,口中重重地“哼”了一声。 “方才特地从掌门处请了李少侠来,不为别的,只是告诉少侠,如果还有未尽的恩怨未报,今夜之内,尽可了结。”清卿听到此处,后背一下子冒出涔涔冷汗。却听箬冬继续道,“如果少侠没什么可报的,就请少侠仁心仁术,为天客居的后人治一治毒伤。” 之烟白眼一翻:“什么毒?” “她肩膀上有一根毒针,上面是南林的雪上蒿——少侠能不能取出来?” “取毒针啊……”之烟忽然弯起眼,银铃一般地笑出了声,“就算她成了你们天客居的人又如何?之烟几代先辈,侍奉的都是西湖掌门,为何要听天客居的号令?” 箬冬皱起眉头,似乎有些不耐烦,却又不得不再重复一遍:“冬早已告知掌门,如若这位林少侠明日无法侍奉在掌门殿前,便要拿李少侠是问。”顿了顿,箬冬眼神中忽然露出一阵无尽的压迫感,紧盯在李之烟身上,“李少侠治不好,人人都知道雪上蒿的难处,掌门自会开恩。但如若少侠不肯治,只怕令尊的面子再大,李少侠也难逃罪责。” 清卿只是在一旁听着,都觉得不寒而栗——如今将军府灰飞烟灭一场,那年轻的温黎掌门说什么做什么,都终于彻底沦落在了天客居的掌控之下。 果然见李之烟转过头,紧紧盯着箬冬黑袍下的身影,而自己眼神却眼神复杂,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恨意。随即深吸一口气,又长长地吐了出来:“既然掌门有令,在下没有不听从的道理。只是能不能治,还需在下细细看过,再作结论。” 箬冬向着旁边的弟子使个眼色,便立刻有两人上前来,指引着二女进到屋内。随即又不动声色地细细检查一遍四周,发觉并无异样,这才轻声关上门离开。但清卿仍听得清楚,这些弟子看似并不在场,实则正徘徊在屋外各处,生怕这里面的消息走漏了一星半点儿出去。 李之烟此刻脸上虽然依旧写满了不情愿,但神色之中,已然透露出些许当年李郎中的风范。言语间也沉稳了许多,对着清卿轻声道: “多有冒犯,但为少侠治伤要紧。” 听得此言,清卿便解开衣衫,露出一边的肩膀胳膊来。果然见这半边肩头,一片乌黑青紫之色,而正中央还有一枚结着血痂的小点,显然是血脉不通,内伤溃烂。 先前夏棋士曾凭借着深厚的内力,不明就里地打通了清卿此处筋脉,故而内力一时间畅通无阻。如今清卿一人在外,又被箬冬打得半死不活,先前积累的微末功夫早已丧失殆尽,这血液也重新凝结,就快再次堵住清卿肩头的脉络。 李之烟皱起眉头,凑近了烛火,细细查看。纤纤玉指落在清卿粗糙的皮肤上,用力甚是轻柔。 箬冬见之烟翻来覆去地看着,却不发一言,不由得开口问道:“如何?”之烟摇摇头,有些迟疑地答:“这针深入骨血,毒液浸透骨髓,未免也太久了。” 清卿微微苦笑:“五年多了。” “雪上蒿那么厉害,若换作寻常人,恐怕能见血封喉。厉害的,也撑不过十天半个月。少侠怎么一口气坚持了五年?”听得此言,清卿抬起头,却见之烟神情中,已然没了那复仇的气焰,反倒颇有些敬佩询问之意。清卿听罢,垂下眼:“东山也不是丝毫不通药理。虽是没有雪上蒿的解药,但压制一时的毒性,倒也够了。” 之烟并不细问,只是点点头,重新像个年轻郎中一般,将注意力集中在清卿肩头的伤口上去:“若是取出毒针,在下倒也能做到。只是若想止住毒气蔓延,恐怕非得刮骨不可……何况有些这毒早就深入脉络,这部分,只怕在下才疏学浅,难以疗愈……” 还没等之烟说完,一旁沉默不语的箬冬忽然打断她话语,随即看向清卿,眼神严厉地问道: “你的雪上蒿,究竟是中了什么人的毒?” 第一百六十三章 零珠片玉 清卿听了这一问,缓缓抬起头,与箬冬四目相对。但箬先生却发觉,眼前女子的眼眸空洞,似乎是盯着自己时,看向了一处更远的地方。清卿眯起眼,甜甜一笑,却止不住两行泪水夺目而出:“想必西湖最初的温康皇帝,定是个不凡的人物,否则温家世世代代,也出不了这么多忠臣良将。” “这雪上蒿,是晚辈在五年前的八音会上第一次见识,想不到这一眨眼,便和它抗衡了这么久。正是华初十一年,有一人令晚辈立下誓言,如若将来立榕山和宓羽湖起了冲突,晚辈决不能对西湖的人动手。那人与晚辈有兄妹之情,救命之恩,清卿……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听闻此言,箬冬心下一惊,眼中也现出些许不可置信的光。话到此处,箬先生已然猜出清卿话中所说究竟是何人。只见清卿冷冷地侧过身子,语气中不知突然来的力气,有些克制不住地大喊道:“先生明白了吧——孔将军临终之前的最后一件事,都是令清卿立下誓言,用那南林的毒针刻在清卿肩头,以为温掌门永绝后患!当初你们为了一本谱子,都能说大哥勾结不忠,那西湖将军在你们眼里究竟算什么!” 清卿呜呜地哭着,寂静昏暗的屋内,只能听到清卿的抽泣和窗外的雨滴。李之烟在一旁听得呆了,一时间住了手,有些不知所措。沉默半晌,倒是清卿先开了口: “每每肩膀上毒发时候,晚辈都觉得,如今的疼痛竟是这般难得。大哥当初留下这雪上蒿,无非是害怕东山入世,会威胁到西湖掌门的江湖地位罢了。如今看来……世事难料,孔将军可真是想错了。”清卿说到此处,只见箬冬眼神中闪过一丝不忍,语气声调也难得温和下来: “世人皆道立榕山博学典藏,而外人不知罢了。难道东山上这么多年,竟取不出这毒物?” 清卿抬起眼,冷冷一笑:“有这银针在,晚辈尚且能要了你们那老掌门的命。如若当真取了出来,岂不是……岂不是什么都忘了……”说到一半,清卿竟自行哽咽,满腔言语难以明说。箬冬却紧紧盯着眼前年轻人那苍白的脸—— 令狐后人将这毒针藏在肩膀上这么多年,竟是为了这个? 箬先生此刻只觉得不可思议,似乎自己行走江湖多年,无论是兄弟情深或是夫妻偕老,都从未见过有人如此痴情到此等地步。 岳川那能分分钟见血封喉的剧毒,清卿却留恋不忍,生生让这毒在体内封存了五年多。 还没等自己问些什么,便听得令狐清卿接着道:“先生现在换个条件还不晚。反正大哥当初,就是打定主意,要让晚辈留下把柄在西湖掌门的手里。反正这雪上蒿与我内力已经抗衡了这么久,倒也无妨在多些日子,倒是……呵。” 清卿顿了顿,苦笑道,“倒是顺了大哥的心意。” 谁知箬冬并不理睬她言语,反倒转头向愣在一旁的之烟道:“伤势现在看过了——天亮之前,能不能取出来?”之烟虽神情闪烁,仍然肯定地点点头:“没问题,虽是需要耗费些时候,但天亮之前也够了。除了去出毒针,只怕还需削骨去毒,将银针周围深入肩胛骨中的毒性也暂时清理干净。” “要如何准备?” “不必,一切所需在下都自己带着。”之烟拍了拍身旁的药箱,却好似突然想起了什么,赶忙道,“对了,但有一件,需要在天客居中即刻寻来。”箬冬一皱眉头,那冷酷的威严再次散发到了之烟四周:“何物?” “先生不必担心,只是寻常的麻沸汤便够了。只是这削骨去毒,绝非寻常人可忍耐,因此在下带来的这些药材并不够数,还需请先生找来天客居药效最强的麻汤才好。” 箬冬一点头,顷刻便听到屋外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想来是屋外守着四周的弟子听到了屋内的吩咐,不需先生开口,拔腿便去办了。清卿听着那脚步走远,心下不由得感叹,天客居做的究竟是善事还是恶事暂且不提,但就治理门规肃然有方这一条,恐怕哪门哪派到了天客居来,都得甘拜下风。 谁知箬冬凌厉的目光,却突然向着自己的方向压了过来:“先前便是有那银针,也不过是你一人独自受苦,生怕负了孔将军的心意,因为愧疚而折磨自己罢了。但就算是毒入膏肓又如何——和西湖对敌,你一个令狐弟子什么时候收过手?” 清卿泠然一惊,只觉得自己心中所想似乎一下子被箬先生点破,却又拼命掩饰着不敢承认。自己何曾因为兄妹情谊躲在立榕山后?或许自己任凭毒气在肩头蔓延,不过是在一次次毒发时用疼痛安慰自己,不必为了大哥的誓言而愧疚而已。 兄长,清卿此生此世,唯独这一件事无法答应。 箬先生一抬头,俯视着清卿有些颤抖的身躯,那阵压迫感仿佛从天而至,逼在清卿身前:“何况将来没有了这银针,你林清林少侠就敢忘了自己的身份,犯上作乱么?” 清卿不禁把头低得更深了些:“晚……弟子不敢。” 谁知清卿话音落下,却忽然直起了身子,直视着箬先生的眼睛:“弟子如今,只有一件事相求——明日水域刑场,弟子想去送沈将军一程。”此言已毕,清卿自己都觉得心下微微惊惶。与这位西湖先生相识许久,这还是清卿第一次语气强硬地对先生说话。 一旁的之烟也有些惊愕,连忙颤抖着手指,悄悄推了推清卿的胳膊。 谁知箬先生看起来并未生气,反倒神情间流露出一丝无奈,面无表情地道:“天客居最厉害的麻沸汤,能使人晕厥三日三夜也未必醒来。即便是控制用量,也赶不上明日一早。” “那就不用麻汤。” “不行!”李之烟一下子打断她的话,高叫起来,“你以为削骨是儿戏,忍一忍就能过去?如若没有麻汤,你挣扎尖叫起来该如何是好?” “那把我绑起来,随便你怎么动手。” “更是胡闹!”之烟秀眉紧蹙,话语间自带的温柔怎么也抹不去,但仍是处处透露出肉眼可见的焦急,“即便是把你绑起来动手,刮骨的疼,也足够你疼晕过去!” “那样才好。”清卿话音低下去,却莞尔一笑,“至少我自己没了意识,明天还来得及醒过来。” “你……” 李之烟还想说些什么,话到嘴边,却不由自主地咽了回去。 令狐清卿一时都没反应过来,便觉得后背一痛,随即便没了意识。肩膀上那熟悉难忍的毒发又阵阵袭来,清卿紧紧咬住牙,却发觉那毒气散发得越来越厉害,自己汗如雨下,眼看就要支撑不住了。 随即一闭眼,向着黑暗中倒了下去。 等自己再次睁开眼时,竟是一股暖流如潺潺溪水,正顺着自己手臂上的脉络爬上肩膀,将那剜心刺骨般的疼痛化得无影无踪。自己这才发觉,竟是大拇指上的五虎穴位被人扣住,那暖流便是从拇指穴位而来。清卿有些不知所措,一时又是惊讶,又是不敢相信,竟迟迟不敢抬起头—— 是子琴回来了。师父在时,便是用此方法,帮助自己熬过毒发的日子。 清卿微微笑着,感受那内力的流动在自己经脉中延伸。师父的内力似乎弱了些许,却紧紧扣住自己手指,多了几分不容置疑的意味。想不到分别几年,清卿都快要回忆不出师父的样子了。 一阵淡淡的欣喜涌上心头,紧接而来的便是肩头那从未有过的刺痛。但清卿却深吸一口气,渐渐放松下来,似乎那份只有东山能带给自己的安心和踏实终于回到了自己身边。 清卿终于睁开眼,这才发现四周漆黑一片—— 这是哪儿? 直到这时,清卿屏住一口气,模模糊糊地望向四周。首先映入眼帘的依旧是漫无边际的乌黑,只不过黑影之后,留着一缕昏黄的灯光。 清卿这才低头看向自己的手——大拇指的五虎穴果然被另一只手的手指扣着,但那源源不断的内力与子琴大不相同。这双手的指尖扁平,虎口和掌心底却布满厚厚的老茧——这又是谁? 虽说自己心下有些疑惑,但奈何脑中昏昏沉沉,怎么也打不起精神。刚想集中精力回忆方才发生的事,梦境与现实中疼痛的交错,却总是搅乱自己的脑海。 便是这恍惚间,清卿才发觉一丝金影闪过眼前。在不知边际的暗影中,那一缕金光显得格外扎眼。清卿勉强眨了眨眼睛,细细望去——只见那是一缕弯弯曲曲的金色丝线,颇为精巧地绣在黑袍之上。四根一模一样的纹路排列在清卿眼前,清卿这才恍然大悟—— 原来自己一直靠在箬先生的怀中? 毫无疑问,箬冬内力沉稳,正伴随着清卿肩头的刮刀起伏,将那股暖流顺着二人经脉不断流入清卿肩头。清卿依稀记得什么人告诉自己,这疼痛厉害程度,足以让自己晕厥过去。 但此刻的清卿却格外清醒,怎么闭眼,也回不到先前的梦境。 原来立榕山的记忆离自己那样近,却又远得怎么也找不回来。方才那无边无际的旷野之中,自己为什么一时间,连师父的模样都想不起来? 清卿闭着眼,皱紧了眉头。仿佛肩头上那一刀一刀的削骨,刀刀都刻进了自己心上的肉。江湖中有独一无二的立榕山,山上有一人,青袍玉立,微风中抚琴,琴声悦耳不绝。无论自己怎样寻找,那立榕山就像是从人间一下子消失不见,碧落黄泉,茫茫不知所踪。 仿佛是一脚踏进了无尽的深渊,清卿觉得自己肩头一下子冰凉。不知是错觉还是什么,似乎有人在自己耳边道了一句: “睡吧。” 第一百六十四章 知遇之恩 车轱辘咯吱咯吱地响个不停,在偶有石子的青石板路上微微颠簸。车前面是六匹毛色雪白,整齐划一的月牙马,身姿如月,轻蹄踏雪。清卿认得这六匹中的四匹曾经是沈将军出门时威风凛凛的坐骑,如今将军府一朝倒下,这等难得的月牙马自然被掌门收在自己手中。 清卿还记得行刑那天清晨,一众将军们被五花大绑,按成一排跪在断头台边。大多数皆是妻儿在旁,甚至还有那六七岁不知事故的顽童,抬起头,嘻嘻哈哈地和刽子手笑个不停。 刽子手一言不发,尽皆默契地转过了头。 唯独那火爆脾气的宁英丞不愿服气,一路走过,沿街大骂不停:“我等一辈子跟在掌门身边,别无二心!皇天后土,实可共鉴!那姓箬的才是为祸西湖,害得掌门听信谗言……”后半句话没来得及骂完,就被一众黑袍弟子按翻在地上,口中塞满了碎石子和破布条。英丞口不能言,却依旧咿咿呀呀地叫着,怒发竖起,眼睛睁得如铜铃般大,血管丝丝突起,简直快要爆裂开来。 除此之外,便只剩下玄茗孤单一人,妻子秋儿已然不在身旁。 箬先生立在远处的高台之上,而清卿自己只能从先生身后,露出半个人影来。即便如此,玄茗仍是模模糊糊地看见了自己,用力立起身子眯着眼睛,朝着箬先生的方向望个不停。 清卿并不说话,只是双臂合拢在胸前,作了个怀抱婴儿,哄唱入睡的模样。 玄茗立刻心领神会,甚至微微笑了一下。有一瞬间,清卿甚至想,玄茗能与秋儿团聚,反倒是自己求之不得的事。三四年来,立榕山的下落音信全无。一想到自己和师父或许天各一方,或是已经阴阳两隔,清卿都觉得度日如年,时时止不住地煎熬。 而自己那双眼,早就哭干了泪珠子,生生哭成了一双泪眼。有时流泪过度,清卿都会觉得眼前天旋地转,迷迷糊糊地看不清楚。 令箬冬有些惊讶的是,还没等到行刑的最后一刻,清卿便一言不发,转身离去。身旁有弟子想拦,却被箬冬打了个手势制止住。 清卿害怕自己当真看到最后一幕,就会失去忍辱负重的勇气。 在那之后,清卿在瑶光殿之外跪了好久,一直等到火辣辣的日头都藏在群山之后。清卿本以为自己会站起身,冲入殿中,像自己十六岁那年一样掀翻了这个殿落。但事实上,自己仿佛被日光晒得麻木,愣愣的一动不动,直到温黎从身后走来,向自己伸出一只手: “林姊姊。” “与姊姊阔别多日,姊姊的确如箬先生所说,变化不少,令人刮目相看。记得姊姊当初冒冒失失便烧了先掌门的开阳殿,今日却懂得弃暗投明,归降顺服的道理,实属难得。” “在下除了烧开阳殿,还沾着掌门两位亲人的血。” “姊姊想说什么?”出乎意料地,温黎挑起眉毛,意味深长地笑道,“古今君主,唯有任人唯贤四字最难得。如若先掌门知道姊姊诚心悔罪,为今后的宓羽西湖尽忠效力,想必九泉之下,也会欣慰的吧。” 听到此处,清卿心下不得不叹口气。论言不由衷,能屈能伸的本事,自己和温黎简直差了一万八千里。温黎看似没有那火烧开阳殿的胆量,但今日却端坐自己身前,看着一个令狐后人俯首请罪。 难怪他小小年纪,便在西湖掌门的位置上坐得稳稳当当。还一口气收服八音四器,江湖上下心悦诚服。 “姊姊要知道,如今江湖上下看似民心一统,实则蠢蠢欲动,想要以卵击石者多矣。反抗逆势之声,属北漠最为浩大。用不了几日,黎便会与箬先生一同出行,为的就是降服北漠旧臣,彻彻底底一统八音,重振温康皇帝的盛世气象,为江湖上下用绝后患。” 清卿静静听着,默默垂着眼,一句阿谀奉承的话也说不出口。 “这次出行,黎定要带着林姊姊相随左右,这也是箬先生亲口准许。这当然要让北漠那些顽固守旧,不知好歹的人看看清楚,唯有像姊姊这样认清大势所趋,方为建功立业,名垂青史的正道。” 大势所趋?清卿忍不住笑了。想当初,认为自己掌握了大势所趋之人多矣。如今只怕黄泉者多,人世者少。 而温黎之所以出行带着自己,用意已经表露得明明白白——纵然市井街巷的百姓认不得自己,难道逸鸦漠的掌门和旧臣,会不认识这个炸飞百音琴的令狐子弟?难道当初与东山交好,正在暗处严阵以待的立榕故人,会看不见一个令狐后人,紧跟在西湖掌门身后? 这一步,不动兵卒而诛心。温黎知道面前俯首帖耳的东山罪人,绝不会诚心改投门派。而这一亮相,无非是要切断清卿的后路耳。 现如今,清卿和李之烟,正一左一右地立在温掌门身后,随着车轮的颠簸起起伏伏。 这六马并行的大车比之于当初玄茗的马车,更是华丽敞亮了许多。这些白马虽然一如既往地昂着脑袋,但心中定然也知道,身后车中的人物比当初尊贵了千百倍。玄茗的车虽说白马扎眼,但他自己毕竟不敢违了老祖宗清廉节俭的意愿,从未在车身上过度奢华。 那些马儿重新归了温掌门之后,身后的大车也与先前大不相同。两侧的车轮足足有一人高,轱辘打磨得厚重光滑,连轮上的花纹都请了工匠精雕细琢,简直是世间难得的宝物珍品。整辆车彻底敞开篷帐,掌门端坐正中,身旁有侍女二,护卫四,车夫六一同立在车中,让西湖百姓将掌门的威严看得清清楚楚。 别看温黎面庞仍有几分稚嫩之气,那抬手迎接平民众人参拜的模样,和先前的温弦简直是一个模子里雕刻出来的。 之烟有时候会侧过头来,看向清卿站立的方向。如若正巧撞上了清卿的目光,甚至会腼腆地笑一笑。看他那副温婉模样,竟像是已经忘清了这令狐氏和父亲姊姊的恩怨纠葛。 清卿偏过头,忍不住想,如之烟这般轻易地解开心结,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 正出神间,那马车忽地一歪,似乎是六匹马之中的一匹怎的崴了蹄子,一下子支起腿来,害得其他几匹马没能留神,失控冲了出去。几个天客居弟子充当的护卫,顷刻将掌门围在中央。而车夫们吓得不知所措,连连抽打马匹,反倒惊得马儿们连连嘶鸣。 清卿见状,下意识地便要冲到前面去止那马,生怕整辆车被这一拉扯,彻底撕成两半。谁知自己几步来到车边,刚要伸手要去拉那缰绳,去见另一只粗大的手掌快了一步,一把揽过最边上那马后背上的绳子,用力一扯,生生凭着人力止住了马儿前冲的势头。 其它几匹马被连在同一架车轴上,几乎同时受力,都不得不被牵扯得停了脚步。 原来西湖之内,竟有这等能人?只见这一连串牵马扯缰绳的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大力之外,足见有勇有谋。清卿有些惊讶,下意识往车外一探身子,却正巧看见外面那人低头下马,随即上前几步,端端正正行礼道: “末将恭迎掌门大驾!” 原来竟是将军府的又一猛将!清卿几分惊讶之间,心下更是佩服。自己本以为将军府经历先前那一劫,十二位将军身首异处,其余的老将更是纷纷上书归田,将军府空荡而无一人留存。想不到竟还有人胆子大过了天,在掌门左右丝毫不避,反倒前来迎接。 究竟何等有勇有谋,才能自带这股向前无畏的气场?清卿又是敬佩,又是好奇,还生出几分熟悉之感。一时竟忘了自己身在何处,只是紧紧盯着那人躬身的背影,向将这人面容看个清楚。 温黎在身后缓步走来,李之烟紧跟其后。只听得年轻掌门的脚步来到车前,缓缓抬手:“南将军请起。将军临危不惧,奋不顾身,箬先生当真是没有看错人。” 这将军一抬头,粲然一笑。那眉目间的英气,瞬间与清卿记忆中的南嘉攸重合在了一起。 清卿愣在了原地,那伸在半空想要再次拉紧缰绳的手戛然而止,就在与绳子不过几寸之处,那只手便突然停在了半空。虽说清卿看不见自己的脸,但自己下意识明白,自己的神情定然是瞪大了眼,连眼珠子都快要掉到眼眶外面去。南嘉攸一抬头,清卿就在掌门身侧,想看不见也难。只见一陌生女子这般直愣愣地盯着自己,嘉攸脸上竟浮现出一丝羞涩,赶忙慌张地低下头去。 只听得温黎神色自若,似乎是故意要清卿听着,便呵呵笑了几声:“南将军这般英勇,黎得将军,乃是三生有幸。既如此,就烦请将军前面开路吧!” “是!”嘉攸响亮地一声应答,潇洒转身,飞蹬上马。 清卿还是回不过神,即便是车夫都将那缰绳拉走了,自己的手还停滞不动。之烟心善,生怕林少侠这副失态的模样引得众人注意,赶忙拉了拉清卿的手,将她连拖带拽到了原来的位置上去。 不经意地,温黎一瞥清卿神色,嘴角勾起一丝神秘的微笑。 南嘉攸是师父从杨主人的墓穴牢狱中救出来的。为了救一个仇人的性命,堂堂令狐掌门险些把自己的命也搭进去。清卿与其震惊他仍然存活世间,效命西湖——倒不如说,是不敢相信南碎琼林的大公子,在西湖的年轻掌门面前,显露出这般忠心耿耿的模样。 如若说,嘉攸也经历过东山一般的浩劫,清卿反倒会生出几丝同病相怜之感。而如今看他那满脸自豪荣光地为西湖掌门开路,清卿只觉得胃中翻涌,阵阵恶心。 “这位南将军,林姊姊认识吧?”温黎神色自若,目视前方道,“将军府一向是西湖的左膀右臂,几位将军作乱,并不可绝了将军府的后路。这南将军虽说疯魔一场,不记得先前许多事,但骁勇善战的本事却一点没丢。” “姊姊觉得,让此人为将军府之首,重振西湖威风,如何?” 第一百六十五章 玄玄妙计 “掌门英明。” 清卿的语气中同样听不出任何思潮起伏,像是听到了一个与自己无关之人的事,默默附和罢了、温黎不由得挺了挺身子,昂起下巴,示意车夫继续前进—— 这只是最简单的,成王败寇的道理。以后要令狐家慢慢偿还的东西,还多着呢。 方才温黎身前有这六匹英姿矫健的白马开路,依然是威风凛凛,人人艳羡。如今再加上个正当年的大将军,骑在高头大马上俯视众人,目光如炬,更是惹得西湖百姓称赞不已。清卿只觉得耳边嗡嗡嘈杂之声如蚊蝇飞舞般不肯停歇,却又苦于身边没有棉花之物,无法堵上自己的耳朵。路边两侧的纷纷议论正不断涌入令狐清卿过于灵敏的听觉中来: “看咱们掌门,还是厉害,这么小年纪就把那么多门派全都灭了!” “可不是,这几年的日子,安生多了。” “亏得那么多门派早些年里你打我,我打你——到头来,还不如早早被灭了的好。以后咱们就都能把心放在肚子里过日子,能吃饱能穿暖,还图啥?” 如此这般的言论,清卿听在耳中,自己都有些惊讶。若是自己年轻几岁,只怕早就怒火冲天,要跳下去和这些人拼命了。还不如早早被灭?难道东山子弟铮铮傲骨,就是生来给西湖卑躬屈膝的么? 但清卿自己出了奇得平静,甚至都忍不住点点头,像是明白了这些寻常百姓家的想法。八音四器也好,《翻雅集》也好,都不过是江湖中因贪心而起的纷扰祸端。这些百姓哪里管得你东山子弟的血海深仇?无论谁在天下当家作主,只要自己有的吃有的穿,就行了。 这天下究竟姓温还是姓令狐,在这街头巷尾人们的口中,几乎无甚区别。 嗡嗡嗡的交头接耳之声,惹得本就不痛快的清卿更是烦躁不已。偏是这个时候,有人有胆子,将这一片祥和的气氛搅上一搅。只听“哇——”一声号哭划破天际,竟是沿街一角的茶楼上,有人撕心裂肺地哭喊出声。 “放开我!放开我——” 想必是茶楼上有孩童胡闹罢了,毕竟孩子又分不清,下面那大车坐着的,究竟是四派掌门还是个老叫花子。清卿本以为,那孩子不过是吵闹声大了些。再看左右那些天客居护卫着的弟子,也都并未放在心上。 有婴孩啼哭,才能够成生命伊始,欣欣向荣的景象。 谁知那孩子似乎仍在闹个没完没了,窗帘之后,有个女人在不停哄劝,但那哭喊之声就是停不下来。还不待人们向着那茶楼纷纷侧目而视,只见一枚石子如闪电般飞速冲出窗口,不偏不倚地就向着温黎所在的大车抛来。 这大车四面通透,哪有什么遮挡?眼看那石子不偏不倚就要砸在温黎脑袋上,清卿伸手一捞,一式“百钧弩发”,轻轻巧巧将那石子握在自己手中。 眼见清卿的手掌,离温掌门的太阳穴也就不过一寸之远。 “什么人!”几个车夫顷刻拉紧了缰绳,这个车队陡然停在原地。最前面的南嘉攸见状,立刻掉头回马,眼看就要冲到那茶楼之上,将乱扔石子的孩子在众人面前拉出来。 清卿在温黎面前摊开手,让他看清楚了那颗不过一枚棋子大的小石头。 “罢了!”“咳咳”几声,温黎清清嗓子,示意嘉攸回转,“孩童哭闹,乃是寻常事。不过是一时顽皮罢了,不必重责。” “是……”看嘉攸神情,似乎想上茶楼看个清楚,却也不敢违了掌门的命令。 另一边,清卿却在温黎身侧,将一张纸条塞进袖口。方才打来的那颗石子,内力带风,分明便是师叔曾擅长的“玄玄”一式。而除了师叔,清卿在夜屏山上踏隐桩那次,也曾见过夏棋士用过这一招。 “玄玄”之式,虚实难辨。那石子看似要落在西湖掌门头上,倒不如说,是不偏不倚地自行落入了令狐清卿手中。 而清卿伸手接过那枚石子的一刹,果然感受到掌心一热,似乎是碰到了几滴汗水。 而离自己最近的温黎和李之烟,似乎都没发现这颗石子的异样。这不起眼的小石头早就被天客居弟子拿走,当作证据收着。 而石头上缠着的布条,却被清卿一路藏在袖口之中。 直到一路无事,傍晚到了北漠地界,清卿这才找到机会,一个人在灯下打开那张字条:“今夜子时,于温小儿大帐之后寻得一侍卫,脖后有大块红色胎记。” “侍卫……红色胎记……大帐之后……”清卿将这字条上的内容反复默读几遍,将那张薄薄的纸投入火苗之上,亲眼看着火舌将几笔小字吞噬得干干净净。今夜赶路颇晚,西湖众人上至掌门,下至伙夫,都甚感倦怠,早早睡得鼾声如雷。清卿眼看子时快到,不敢耽搁,拉开帘子便冲到外面去。 大涨四周静悄悄的,连一声鸟鸣也听不见。 清卿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沙地里,一步也不敢出声,缓缓向那大帐之后挪去。帐子后面是一片阴影,朦胧的月色被不透风的帐子挡了个结结实实,投下一大片暗色,躲在月光皎洁之中。 而这一片影子中,一个人影也看不见。 清卿颇感奇怪,赶忙回身,生怕有人在背后守株待兔地偷袭。不料就在自己藏身之处,一阵阴风刮起,呜呜作响,却仍是一个人也没有。 莫不是温黎另有安排,今晚出了变故? 正在清卿百思不得其解间,忽听得一声怒吼骤然划破夜空:“好大的胆子!”清卿心中不防,听到这突如其来一声吼叫,险些吓得一下子跳起。随即是推推搡搡的打斗和铁链拖动的声响,一群人黑袍遮面,来到大帐之后,把一个什么东西重重仍在沙地里。 仔细一看,那是个血肉模糊,只剩最后一口气的人。 “堂堂西湖掌门的侍卫,竟也敢勾结外贼,犯上作乱?这时候人证物证具在,你还有什么话可说!”无论周围的弟子们怎样大喊,地上那人死死将脑袋埋在土里,一声不吭。几个弟子见状,冲着那人便继续拳打脚踢。 这人身上被赤条条剥得精光,后背还能看见一道一道的血痕。可从那人脚上剩下的一只布鞋也能看出,那鞋子的花纹,分明就是掌门身边的侍卫才能有。清卿赶忙捂住自己的嘴,险些惊叫出声—— 这侍卫的脖子后面,有着一大块暗红色的胎记! 这果然是夏棋士派来的人!那箬先生究竟是有什么本事,竟能提前一步预料到夜间的不测,抢先一步,将这叛变的侍卫查出来?看那几个弟子模样,清卿心中猜想,这大帐之后的侍卫多半是一齐被叫了去,一个个审来审去,这才让夏棋士派来的人露了马脚。 只是不知,箬冬怎么会知道,这些侍卫中出了问题。 清卿在大帐之后看得不忍,正想要迈出一步,将那侍卫解救出来,却听得自己身后风声一动,大叫不好,胳膊已然被抓了个正着—— “林少侠,这么晚要到哪儿去?” 任思渊眯起眼,神色和善地笑了笑,却将清卿的胳膊抓得生疼。清卿用力一甩,没能挣脱,反倒脚下一个不稳,被思渊拽倒,随即身不由己地就被拖入旁边的大帐中去。 那帐内不见温掌门和箬先生,反倒是安歌领着一众弟子,面前跪了一排浑身腱子肉的壮士,伤痕累累,满身枷锁,没有力气能抬起头。 安歌一见思渊拖得清卿进了账,冷冷一笑:“好啊,这下子人就齐了。” 眼看任思渊不备,清卿侧过胳膊,猛一使力,将胳膊肘正正撞在思渊腰间。这一击虽算不上多疼,但也足够逼得他下意识放开手。清卿这才站起身子,环视一周地上半死不活的人影,最后将视线牢牢锁在安歌脸上。 安歌神色温和,微微扬起嘴角:“林少侠,一路侍奉掌门不易?” 清卿听不出她话语里究竟是问候还是讽刺,总归是惹得自己憋闷了一路的火气顷刻间冒了三丈,咬牙切齿地向安歌迈出一步,立刻有两个年纪更小的弟子一左一右,死死按住了自己肩膀,似乎要逼着自己跪在地上。清卿拼尽力气挣扎,口中大叫道: “天客居好大的本事!等杀光了掌门的侍卫,连你们掌门都要成了天客居的人了!” “住口!”安歌一声怒喝,随即皱着眉头,来到清卿身前,“说吧,是什么人指使?” “无人指使!” “这么说,全是林少侠自己的主意了?” “不错。”清卿声音平静,眼神丝毫不为所动,“我一人之事,与旁人无关,更和这些掌门的侍卫没什么关系。” 听到此处,只见安歌与思渊相视一笑:“果然如此。”清卿眼看他二人神色蹊跷,不由得又是大叫一声:“我一人做事一人当!快放了他们!”不料安歌向着清卿的方向斜眼一瞧,丝毫不顾她憋得通红的脸颊,竟偏过头笑了起来。 神色就像是清卿第一次在蕊心塔见到安歌时,那副开朗的模样。 “林少侠第一次随掌门外出游历,便查获叛贼情报,将那勾结串通之徒一网打尽,可真是给天客居立下大功一件!”清卿听得一头雾水,还正在云里雾里间,便听安歌接着道: “等明日见了掌门,一定要为林少侠请功呢!” 第一百六十六章 润雪浸沙 在原地愣了几秒,清卿这才反应过来安歌究竟要做什么,一下子来了力气,奋起挣脱那两个弟子的胳膊,眼看便要冲到安歌身前去。待清卿听到身旁的风响时,回身早已来不及,任思渊的一只大手牢牢捂住自己的嘴,而另一只手同时点中了自己后背的天宗穴,随即伸手一揽,连着胳膊带身子就将自己往外拖。 “放开——”清卿本想吼叫,结果只是“唔唔唔”地发不出声。 直到二人离那大帐足够远,思渊才放开手,喘口气:“你现在好大的力气。”清卿二话不说,一伸腿便绊在他身后,随即胳膊一撞,一竖“万岁枯藤”不偏不倚落在思渊肩头。任思渊还没来得及长处一口气,便又被清卿摔倒在地,嘴里还差一点闪着了舌头。 “士可杀不可辱,这句话可是你师姊自己说的!如今风水轮流转,怎么一个个都……”眼看着清卿嗓门越来越大,思渊赶忙做个“嘘”声的手势,压低声音道:“好姑奶奶,求求你快小点声吧!” 清卿一腔怒火堵在胸口,看着思渊拿眯起眼皱着眉头的神情,知道他方才拉自己离开,本是为着自己的好——如果让安歌出手,指不定自己今天早上还能不能爬起来呢。想到此处,清卿更是憋闷不已,只好一脚踏在地上,扬起纷纷黄沙随风飘散。好巧不巧,那风正是要吹响任思渊躺着的方向,只见沙尘劈头盖脸,全都荡在思渊的口鼻之中。 见他这副神情,清卿多少有些歉意。只是并不愿拉他起来,反而把脑袋一偏,再不做声。 “我五岁时候,心中明明知道自己保护不了师父师姊,便只能把师父的白玉箫平平安安带回山上。谁知到了十六岁,我空练出一身八音会状元的功力,还是救不回整个立榕山……现在这日子一年一年过去,你们先生都有了一统江湖的本事,但我却连自己的师承术法也留不住了……” 清卿越说越克制不住,立在原地,不顾满脸沾着黄沙,泪水一串一串地往下流。 见状,思渊站起身,却一时不知该如何安慰。这个从小长在天客居的弟子心中明白,如若说先前掌门对清卿是恨意报复,今日此举,要清卿更名改姓,投在西湖门下,已然无非是刻意折辱。 这等结果,怕是换作自己,也要忍不住一头撞死在墙上。 更何况清卿现在还带着个孩子——一个刚刚覆灭的将军府留下来唯一的女儿。有这个孩子在,清卿连一死以成全气节的机会都没有。 古往今来,舍生取义,苟且偷生者皆不在少数。而苟且偷生,何尝又比舍生取义更容易? 想到此处,思渊伸出手,试探在放在清卿肩头。见清卿不动,思渊便小心地走近一步,轻声道:“清卿,姓名在他人,而气节在自己。只要你愿意,即便日久长在西湖,也没人能阻止你矢志不移……”说到此处,不料清卿突然缓缓回身,脸上还挂着一个眼神空洞的笑容。 思渊被她这副神情吓了一跳。清卿一偏脑袋,笑道:“倒是我忘了,那个叫令狐清卿的人,早就摔死在立榕山下面了。”说罢,留下任思渊一个人在原地,自己则深一脚浅一脚,一步步挪回到那薄薄朦胧的沙尘之中。 第二天一早,清卿在泉水边照着自己倒影,确保自己神色面容与寻常无异,这才如一个普普通通的侍女般,进到温黎的帐子中。李之烟已经照顾掌门更衣完毕,灵活的双手在温黎腰间的腰带系得整洁漂亮。温黎见清卿来,头也不回,语气中却带着几分戏谑之意: “林姊姊,昨夜抓叛贼立功辛苦,没休息好吧?” 听闻此言,清卿一丝一毫的不悦也没有流露,直接忽视之烟那询问的眼神,走到温黎身后拂了一礼:“为掌门分忧,是在下分内之事。”清卿这样说,反倒是温黎有些奇怪,脸上流露出一丝恶作剧没能得逞的,孩童般的烦躁。随即沉下嗓子,有些不耐烦地道:“姊姊现在是天客居的弟子,在本掌门面前要自称‘臣下’,在先生面前要自称‘弟子’。怎么这样简单的规矩都记不住?” “是,臣下记住了。” 温黎一下子侧转过身,锋利的目光如尖刀一般停留在清卿脸上,许久不动。而清卿只是保持着那拂礼屈膝的姿势,一言不发。李之烟看见二人这平静之间却针锋相对的模样,手中只剩下最后一颗扣子,却也不由得停下了手里的动作。仿佛清卿表面上越是顺从,那浓烈的火药味,越是迫不及待地在二人之间蔓延开来。 只见掌门眯起眼,冷笑一声:“今早会有北漠的旧臣和几个塔家王来见,姊姊就跟随在本掌门身后,迎一迎这些难得归降的贵客。” “是。” “即墨氏是逸鸦漠原先的掌门,姊姊应该认识吧。” “臣下认识。” “那就好。”温黎眉目间的冷笑舒缓下来,眼神却冒出更凌厉的光,“今日就要让北漠之人好好看看,像姊姊这立榕山的后人,都已然弃暗投明,归顺西湖了。你我君臣,给那些顽固不化之辈做个表率,如何?” “全听掌门吩咐。”清卿也抬起眼,露出个温和顺从的笑容。 待李之烟和清卿二人一同跟随温黎掌门出门时,清卿才意识到,宓羽西湖如今的盛况,当真不是昔日的立榕山可比。东山隐居避世,山中不过一个掌门几个弟子,便能算得上一个不可小觑的门派。而放眼这西湖帐外,一顶顶结实的帐子如群星般点缀在沙漠之中,随架而来的侍者随从各自忙碌,显得茫茫无垠的黄沙地界竟十分拥挤。 掌门出行,五步一随从,十步一侍卫,尽皆是昂首挺胸,一表人才。 能将数也数不清的奇人异士聚集麾下,想必箬先生当初未雨绸缪,费足了心思。想当初天客居带着这些弟子能人日日演练的时候,清卿和子琴还在四方游历,师叔也和夏棋士悠然下棋罢。 只见温黎挥一挥手:“用不着这么多人都跟着。除了天客居的,其他人都回去吧!” “是!”两侧的侍卫整整齐齐地踏出一步,便是这一步的气势,已然颇具地动山摇之感。随即“哗啦”一声,各自宝剑回鞘,随即“刷”地向掌门低头行礼。放眼望去,这两条长龙般的队伍中,无一人或快或慢,或转头或犹豫。这些侍卫动作整齐划一而干净利落,喊声震天,绝不是一朝一夕便能练出来的。 一丝敬畏之感油然爬上清卿心头:“箬先生剑术出众,治军有方。温掌门得此人,何愁江湖不统,四海不平?” 一直到清卿跟在温黎之后,进了正殿,那浩大而严肃的畏惧感仍挥之不去。西湖的臣属早已列坐两侧,清卿放眼一望,大多是江湖上有名有脸的大家人物,亦或是须发苍苍的耄耋老者。这其中并不止是西湖旧派,有许多竟还是清卿曾见过的南林后人。 那些人有时悄悄瞟一眼立在掌门座下的南嘉攸,又赶忙低下头去。 温黎叫这些西湖南林的臣下平了身,清清嗓子,肃然道:“叫北漠的人都上来吧!” “传——逸鸦漠即墨氏觐见!” “即墨氏?”听到门外的侍卫这样喊,清卿心下一惊,不由得向着箬先生的方向望了过去。箬冬面容冰冷,微微垂眼,似乎对那声“即墨氏”见怪不怪。其余众掌门,也都是这般神情。清卿万万没想到,西湖已然将北漠收服到了如此地步,竟连即墨掌门原本的名号都不再称呼? 难道北漠那么多塔家王,一个站出来反对的也没有? 正思索间,果然见门外一少女的身影,翩然而至。即墨瑶身着北漠传统所尚的绀雪色,款款莲步,仪态端庄。瑶掌门的双袖收着,却已然能看出那长袖展开时能游曳的水色。茫茫狂沙之中,万里无云,空气干涸,宓羽湖水汽而来的众人大都难以适应。此时这绀衣少女骤然出现在一众干渴之人眼前,仿若润雪浸沙,甘泉流淌,惹得各个掌门纷纷移不开眼睛。 女子身后还跟着个身材魁梧的大汉。那汉子在厅堂中扫视一圈,面目狰狞,眼神冷厉。许多与之对视的好手都纷纷避开目光,低下头。 唯独南嘉攸一人立在掌门之前,神情严肃,目视前方,丝毫不为所动。 清卿看他这副模样,心下又是憎恨,又是惋惜。如若说嘉攸忘了南林覆灭,忘了东山恩仇也就罢了,但这即墨瑶,是清卿从认识她开始,几乎从未离开过南公子半步。当初这般形影不离,嘉攸也丝毫记不起来了么? 即墨瑶目不斜视,缓步走到殿堂正中,婉婉行礼:“见过西湖掌门。” 还不等温黎开口,便听得“咚”一声响,竟是两侧的侍卫用长矛一击至地:“跪下!” 这般声势,已然算得上惊天动地,穿云裂石。可即墨瑶像是丝毫不被惊到,稳稳立在原地,连身子晃一晃都未曾有。听得她声音不大,却甚是坚定:“逸鸦漠的横笛乃是四器八音之一。北漠与西湖,同为四器门派,没有下跪行礼的道理。” 这番话不卑不亢,瑶掌门脸上丝毫不见惊惧之色。西湖在座的众人见了,也不禁暗暗敬佩三分。 眼看着南嘉攸就要上前动手,即墨掌门依然立在原地,不为所动。温黎轻咳一声:“罢了。”随即让嘉攸回转,嘴角淡淡一笑:“即墨氏不忘旧日北漠风光,留着几分傲骨,也是难得。只是这世间沧海桑田,不可逆势而动。你曾贵为四器中一派掌门,自然要为你北漠的臣下子民考虑,弃恶从善才好。” 说罢,即墨瑶下意识一抬头,本想开口辩驳,却突然和一旁清卿的视线撞了个正着。 只见那东山的弟子令狐清卿,正垂眼立在温黎的另一侧。穿着神情,便与温黎的侍女无异。瑶掌门一惊,本已到了口边的话,顷刻间说不出来。却忍不住再向着清卿多看一眼,生怕是自己认错了人。 四派之中,唯有东山,是最不可能丢了骨气的。 第一百六十七章 博弈纵横 还不等即墨瑶认清楚那站立在温黎身旁的侍女,温掌门便又咳了两声,面色有些苍白,却仍严厉地道:“既然北漠愿意不动一刀一枪,保全逸鸦百姓性命,成心归降,那便将逸鸦全局的地图献上来吧!” 恐怕这才是今日觐见的重点,清卿暗自点点头——有了逸鸦地图,温黎才算个真真正正的天下掌门,西湖也才能成为名副其实的四器之首。 即墨掌门闭起眼,向着身后的汉子点点头。那大汉身材魁梧,手掌宽大,手中却捧着个十分精致的小匣子。那匣子表面,雕刻着的似乎是北漠传统中各式各样的笛:短笛、曲笛、牧笛、竹笛,分别刻在了上下前后四个面上,伴随有祥云彩蝶起舞。 黄沙难见花卉,那匣子剩余的左右两面,便雕饰了两种清卿从未见过的花朵。只见两朵花形状似乎并不完全相同,却都开得明艳肆意,与西湖中那些含羞矜贵的花瓣大不一样。 清卿又忍不住看向持着匣子的大汉:这汉子样貌与昔日的塔明王有些相似,身高体格,怕也是北漠塔家王中一等一的好手。清卿早听师父讲过,北漠的塔家王,是一代一代掌门赐封有功之臣,为北漠后世留下的可用之才。而那些粗野汉子似乎并不懂世间的琴棋书画、诗词歌赋一类——因此获封获赏与否,只是单纯地拼杀大刀武力罢了。 南嘉攸回身,向温黎低头行礼,做出个请旨的动作。谁知温掌门缓缓摇头,目视着大汉手中的匣子,微笑道: “林姊姊,去取来吧。” 清卿闻言,略感惊讶,一看温黎神色,果然见他又露出了那副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的神情。按理说,献上地图这等重要的事,本该由北漠的塔家王,将图册交到西湖的将军手中。自己如今只是跟随掌门身边的小小侍女,怎能触碰如此重要的物事? 犹豫之间,清卿只觉得一道寒光正从自己另一侧闪过。余光一瞧,果真是箬先生恢复了平日对敌时的威严,满脸冷酷如寒霜,全然落在自己身上。 如若再不挪步,只怕北漠的人一走,自己就要逃不过天客居那一劫了。 想到此处,清卿再也不敢耽搁半刻,只好低头下得高台,缓缓走向那手持匣子,比自己高出足足小半个身子的大汉。汉子虎背熊腰,两条狼笔般粗,浓墨般深沉的眉毛拧在一起,仿佛在额头上快要结成个疙瘩。 清卿心下不由得有些慌乱,但脚下一步也不敢迈错。清卿担心,如果自己此时在西湖众人面前摔倒,只怕今后再这宓羽地界,是再不能有一分一毫的立足之地了。 而使得令狐清卿更为紧张的是,清卿分不清眼前这个塔家王,究竟是因为认出自己的身份而眉头紧皱,还是不满温黎派了个小小侍女下来接过匣子。无论哪一种,对清卿来说都是一步难解的棋—— 如今西湖,认识自己是令狐后人的除了天客居和温黎掌门,就只剩下十二个黄泉相见的将军。要是这塔家王在众目睽睽之下揭露自己身份,恐怕清卿能不能活着走出大帐都是个问题。但如果这汉子心高气傲,受不得这般侍女来接图的侮辱,那清卿所面临的,就是怎样顺利拿到逸鸦地图而不伤和气的难题了。 清卿一步步向前走着,那汉子的眉头越皱越紧。 见那北漠王并无上前之意,清卿便径直走到离二人几步远的地方才停下来。低头拢袖,轻拂一礼,清卿便一言不发地上前,将双手并拢在匣子两侧。 那汉子摊开手掌,清卿只要向上一提,便能将这匣子原模原样地端上台去。 事已至此,清卿在掌心微微用力,准备将那精致的木头匣子托起。谁知一使力,却丝毫没能托动。那汉子虽并未用手掌聚拢木匣,但凭借手心内力,已然足够将盛着地图的匣子牢牢吸在掌中。清卿余光环视四周,见各个门派的掌门都将视线集中在自己身上,不由得心下叹了口气—— 北漠的地图,果然没有那么容易拿。 清卿手心缓缓加力,但自己心中明白,就算是加足了自己全身的内力,也远远无法与这五大三粗的汉子相抗衡。于是清卿并不急躁,只是一点点地吸住了匣子两侧,同时在众人注意不到的程度下,微微后撤一步,让自己内力的另一端顶在脚下的软沙中。 如果清卿想要拿起这盒子,便该重心后仰,凭借全身力量将木匣从大汉手中夺过来。但清卿生怕这北漠王突然一松手,自己重心不稳,四仰八叉地摔个四脚朝天。如此一来,就算是将北漠地图拿到了手,也要让西湖在即墨众人面前失了颜色。 因此,清卿即便力量微弱,也不敢一口气全都加上去。 正相反,清卿并未重心后仰,反而后脚点地,身子略微前倾。那北漠王甚至都感受到清卿正在将自己的力量,连同这木匣子一齐压过来。 如此这般,只怕眼前本就内力不足的草草侍女,更是拿不走这有些沉重的木匣。这样压着内力,究竟是想要僵持什么?清卿对面的北漠王有些摸不到头脑,心下疑惑,不由得向着自己掌门的方向看了过去。 即墨瑶眯起眼,摇摇头,示意他不可轻举妄动。 清卿此刻正死死把住一个匣子的左右两侧,虽说向上提起不易,但向左或向右挪动,却多了几分可行。见那大汉正百思不得其解着,清卿左手微微发力,让整个木匣向右偏移了难以察觉的半寸。 而那半寸之外,是一根纹丝不动,足有千钧之重的粗柱子。 那柱子望上去平平无奇,可和这匣子一比,瞬间显得坚不可摧。清卿的左手还在不断发力,那北漠王大眼一睁,这才明白了清卿的用意,额头不由得涔涔冒出冷汗来—— 无言之中,这侍女正告诉自己,如果不交出地图,就让整个装着地图的匣子摔碎在柱子上! 到了这个地步,这位跟在即墨掌门身后的塔季王才显得有些慌乱。如果让西湖的人摔了自己的地图,那便是西湖礼数不周,便是传出去,也埋怨不得北漠半分,反而能在大庭广众下杀一杀这位年轻宓羽掌门的锐气。 可现在让这匣子撞碎在柱子上,结局可就完全不一样。北漠王摔碎了前来敬献给西湖掌门的地图,那便成了自己并非诚心降服—— 只怕自己和即墨掌门,今天之内都不一定能离开这帐子的大门。 归降宓羽西湖,本是大多塔家王都不情不愿的事。北漠诸王一辈子喝酒吃肉,拔刀杀人,岂是轻易给别的主子效命的脾气?当即墨掌门接到西湖箬先生的劝降信时,几个年长的首领,忍不住直接将那信撕个粉碎,又扔在火堆里,烧了个干干净净。 在那之后没过多久,就传来了立榕东山被灭门的消息。 大火烧山,尸骨无存,一个不留。 那些塔家王们这才慌了起来。虽然北漠众王平日里个个都瞧着那隐居避世,行为诡谲的东山弟子们不顺眼,但对于东山上那些秘不外传的术法秘籍,整个江湖,也不是不知道它们的厉害。如今贵为八音四器之一的令狐一族,眨眼之间就成了一堆灰烬废土,这消息听在北漠一众塔家王的耳朵里,犹如五雷轰顶,再也没人敢轻易提起和西湖硬碰硬的主意。 只怕西湖先掌门留下的那位箬先生,真真是个不可小觑的角色。 商议许久,众人还是决定先归降西湖,求得一时安宁,日后再做打算。对于这个决定,即墨瑶心里清楚,那些塔家王看似是效忠于先父,效命于自己,实则早就打点好了家当包裹,等着一投降了西湖,立刻就带着几辈子的财产享享那无仗可打,喝酒吃肉的福气。 这些年的安稳日子,早就使这些新册封的年轻王失去了先父祖辈的英勇锐气,满脑子都是想着怎么给自己留好一条不愁吃喝的后路。 但即墨自己也终归不过二十多岁的年纪,在数不清的前辈大王面前,如何能做得了一个掌门的主?甚至几个说了算的塔家头子,没经过即墨掌门准允,就拟好了归降信,大刀相逼,要即墨瑶落款刻章,寄到西湖的天客居去…… 而如今大帐之内,跟在瑶掌门身边的塔季王,算得上是为数不多的几个忠勇之臣。 塔季本和瑶掌门商量好,这次即便是不得不将逸鸦地图如数献上,也不能让温家小儿白白捡了便宜。献上地图之时,必得给西湖众人一点颜色瞧瞧。 二人远远看见,来的是个侍女,更是暗中一笑,放下心来。 不料,这侍女见拿图不成,竟顷刻间便摆出一副你死我活,鱼死网破的架势。如若塔季王当真突然间松手,只怕眼前的女子就要和地图一齐飞出,在那根岿然不动的柱子上撞个脑浆迸裂,匣图俱碎! 这是哪里来的侍女,竟有这般胆量,就不怕摔碎撕烂了逸鸦地图,还赔上了自己的性命么? 几乎是这一瞬间,即墨瑶就在心中肯定,眼前的女子绝对不是什么面熟的普通侍女,而正是当年八音会的状元,令狐子琴的徒弟,烧了百音琴和杨主人的罪魁祸首! 毕竟,放眼整个江湖,也只有令狐家的后人,能有这般不管不顾的胆魄,和敌人在危险的边缘纵然博弈。想不到令狐家的弟子,竟能悄无声息地藏命于此。看着清卿那波澜不惊的模样,即墨瑶心下暗暗地道: “之前,果然是小瞧你了。” 见得此状,塔季王微微斜过眼睛,向瑶掌门投去一个询问的眼神。如果这侍女依旧坚持不放手,那自己只需要一眨眼的功夫,就能碰到匣下机关,无数柄小拇指大的飞刀便能将这女子身上戳出上百个窟窿。 而之后只需说,是这个西湖的侍女自行触发了匣下机关罢了。那姓箬的什么宓羽天客再生气,也不得不赔上这次的面子——西湖先生这般深思熟虑的性格,岂会为了一条侍女的贱命,和即将归降的北漠撕破脸皮? 退一万步讲,就算今日归降不成,那温家想要拿下北漠,也绝不是多么轻而易举的事。毕竟,习惯于生活在西湖水乡的将士,一时间无法适应北漠干旱的气候和松软的沙地。动起手,他们的马只会陷在流沙之中,而北漠健壮的马儿们便会趁机将他们踏成肉泥! 动手吧——塔季王用眼神催促不停。只要今日动了手,要么给西湖掌门一个下马威,要么堂堂正正和他们宓羽西湖打一场! 即墨瑶看看那匣子,又望望令狐清卿苍白却熟悉的面容,缓缓摇了摇头。 第一百六十八章 别来无恙 无奈之下,塔季王重重叹了一口气,一点点松开了手。清卿见他掌心内力已然卸掉了大半,忽然在左手掌心猛力一推,随即右手旋转,远远坐在两侧的众人几乎毫无察觉,却不知转眼之间,清卿已然将那木头匣子换了个方向。 现在,那上百飞刀的机关,反倒对准了逸鸦二人。 方才即墨与汉子眼神交汇的片刻,清卿心下一紧,猜着那装满了地图的匣子中,是不是有着机关暗门之类。毕竟,如若北漠诸王并非诚意归降,来到西湖掌门面前的二人不过抬手,就能用这机关将西湖重臣乃至掌门要挟为人质。 天客居搜身颇为严格,因此二人进帐之前,必然无法将任何明晃晃的刀剑藏在身上。唯一能当术器用的,一是即墨掌门长长的水袖,二则是他们留个自己的一条后路。 放眼大帐之中,唯一能藏着什么利器的地方,就是这装着地图的木匣子了。 清卿神色不动,捧着匣子在手心,双眼直愣愣地盯着二人面容,想要试着观察这两个北漠来客的反应。果然见那北漠王神色狰狞中,嘴角微微一动——看来这次归降,绝不是简单的献图投诚——这些尚未领教天客居厉害的掌门和大王,怕是一个个都没安好心。 “这样才好。”清卿心下冷冷一笑。就是要满江湖共起,将这宓羽西湖搅个天翻地覆。 想到此处,或许清卿自己都没发现,自己捧着匣子转身间,留给他二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清卿的笑像是有几分诡计隐藏其中,却挡不住笑容之上的朦朦泪眼,散出一缕不可捉摸的光。 与令狐清卿对视的一瞬,即墨瑶愣了半刻,随即才缓过神,手心间不断涌出涔涔汗水。便是那一笑,即墨掌门就已然明白——这个令狐氏的遗孤弟子,是绝对不会耗尽平生所学,屈居西湖之下的。 心中如此一想,即墨瑶也不由得淡淡一笑。 哪怕无法将此人收归北漠,只要她不为西湖所用,便也够了。 既然已经拿到匣子,清卿回身的几步路,便走得步步踏实。正待自己一只脚刚刚踏上高台,便听得“咳咳”两声,似乎是从自己斜后方传来。一回头,果真是南嘉攸幽幽地盯着自己手中那匣子,出声轻咳,似乎在示意自己不可轻动。 莫非这南公子把过去的事情忘了个一干二净,都忘不了不能让清卿在主子面前独占功劳么? 清卿见状,心中又是无奈,又是冷笑。这南家的长子后人,如果不论他抢夺木箫,戕害师姊的那件事,还算是令清卿在心下有几分敬重的对手。毕竟,当初在玄潭之上,南嘉攸是为数不多能接住自己“入木三分”一掌的人。 这掌一旦使出,必将耗竭毕生功力,多半会如师父令狐子书一般,浑身浴血而亡。清卿十六岁那年,毕竟内力浅薄,功底还算不得扎实,因而未能使出全力,这才能被师姊们抢回一条性命。 自己此生,恐怕要只剩下最后一次,使出“入木三分”一掌的机会了。 暗自想着,清卿的脑海在短短一刹,便被昔年往事占据。再看向面前嘉攸清秀却坚毅的面庞,清卿心中不由得更生出了几分厌恶—— 才多少日子,就把宓羽湖中这争权夺利的手段学得明白! 虽说心中多少有些不悦,但清卿终究不稀罕西湖掌门事后赏下来的那点功劳。于是神色平静如常间,从高台上撤了一步,将那木匣子递到了南将军的面前。然而有些出乎清卿的意料,嘉攸并未从自己手中拿过匣子递上去,反倒将那木匣稳稳托在自己手中。 随即一下一上,冲清卿使个眼色,似乎要让清卿打开它。 莫非方才即墨掌门和自己的塔家王交换神色间,高台一侧的嘉攸也看得清楚?看嘉攸如今这一脸严肃的模样,清卿也不由得有些紧张。如若这匣子里真有个机关,那二人离它这样近,又该如何是好? 见四周情势容不得自己犹豫,清卿只好深吸一口气,伸出手,轻轻放在那有些沉重的匣子上。匣子的最上面,刻的是身长而润的曲笛。此笛清卿只在书上见过,传说它笛声清亮,能力透云层,闻者止息。几乎是下意识地,清卿抬头与南嘉攸交换了个眼神。只见嘉攸面色凝重,手指微微颤抖,显然也是紧张着这匣子中究竟有没有什么骇人的机关。 只听“啪”的一声,匣盖被骤然打开,里面静静躺着一份卷起来的墨色图。 那卷轴虽是被窝成一团,但纸背上透出的隐隐墨迹,已然能令人辨认得出,这正是一份勾勒了北逸鸦漠飞沙走石,一望无际的如假包换的地图。清卿并未深入过北漠地界,只是粗浅认识些沙山和庙宇,因此看着这份图纸的背面,心中不禁有些怀疑—— 即墨瑶当真会老老实实地将逸鸦全局,交到年纪更小的温黎手中么? 思索之间,忽然看到一滴水不经意地落在这图纸上,浸湿了小小一点墨痕。抬头一看,竟是南嘉攸咬着牙,眉头痛苦地扭曲着,神色间更像是强忍着什么。还没等清卿开口,便听得嘉攸断断续续地低声道: “没什么大事。你……你快上去吧。” 清卿虽心中存疑,但也不愿耗费太多时间去关心这南家的公子,西湖的奴才。索性一转头,全当什么都没发生一般,从那匣子里取出地图,单手捧着握在手心,一步步踏上了去往高台的阶梯。谁知偏是转头一刹,清卿突然感受到什么东西滴在自己脚背上,浸湿了布面,甚至有些温热。 一低头,是一点殷红的血。 清卿不过是用余光瞟见了鞋上的血迹,却丝毫没有回头之意,仍然一步接着一步,走到温黎身边。此时情状,根本不用回头,也能猜到那木匣子之内发生了什么。 此时此刻的令狐清卿,并未见识过北漠小飞刀的厉害。即便如此,那匣子之下的机关也能被区区猜出个八九不离十。只觉得怪不得小小的木匣如此沉重,里面藏着的恐怕不是银针,也是飞镖之类。 直到匣子打开的一瞬间,清卿才立刻明白过来,这匣子刻有四根横笛的四个面,都是打开木匣的不同方式。直到自己看清了盒内的构造,这才明白过来,如果打开的是有暗器的一面,那么在场一定会有人必死无疑。 所幸,那根长长的曲笛,似乎并没带来什么异样。 除了从嘉攸托在木匣之下的手掌中,落出来的那滴血。 “温掌门。”即墨瑶不卑不亢地仰起头,沉声道,“此图便是‘逸鸦图’,由北漠即墨一族世世代代守护,毫无破损模糊地传到今天。掌门面前所看到的,正是当年南林先祖荒乞女游历北漠时,为温康皇帝所献之图。” 听闻此言,温黎眼睛一亮:“这正是当年的‘逸鸦图’?” 即墨闭起眼,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正是。” 言罢,温掌门已然迫不及待地将这份逸鸦图展开在桌面上。江湖中传言,在温康皇帝时代,北漠众人孤僻而不开化,行为举止,皆与野人无异。皇帝几次曾想出兵收服,奈何西湖人善船而不善马,加之荒漠之中,黄沙风暴频繁,以至于皇帝出征多次都无功而返。 便在那时,座下三臣之中,荒乞女觉得自己立功不如另外二人,便自告奋勇,孤身纵入北漠腹地,潜伏三年之久,与北漠野人同吃同睡,这才历经千难万险,绘制逸鸦漠全境之图,献与温康皇帝。 也正是凭借此图,荒乞女这才与墨尘、南朔一起,跻身于温朝三臣之列。 温黎将那长长的卷轴全然摊开在面前,两侧边缘翘起,李之烟便细心地拿过镇纸来压在上面。只见温掌门白皙的手指在图上不断观察摩挲着,似乎已然想见,自己率兵征战北漠全境将会是什么样子。 清卿立在一旁,静静看着他欣喜模样,心中暗自想—— 那会是白骨露野,民不聊生的样子。 “罢了。”温黎抬起头,面容已然难掩喜悦之色,对这北漠归降的二人说话间,语气也轻快了不少,“即墨氏愿以先祖的‘逸鸦图’献上,黎心下甚慰。今日起,还请箬先生安排即墨掌门和诸王的归降事宜,务必不可伤了百姓,一切从宽为上。” “是。”箬冬起身,行礼领命。 如今的即墨氏也翩然行礼,垂下双眼,眼神中看不出丝毫的愤怒或是不快。眼看那北漠二人的身影即将消失在散去的人群中,清卿顾不得身边之烟呼喊,提起裙摆,迈开步子便追了出去。 这侍女的衣衫甚是束手束脚,清卿本就没什么力气,这一跑,更是落得越来越远。清卿眼看周围人影越来越少,即墨掌门的背影却逐渐淹没在黄沙之后,顾不得其它,赶忙大喊一声:“即墨!” 即墨瑶转过头,莞尔一笑,用几乎只有自己才能听见的声音道了句:“好久不见,令狐。” 清卿一步也不停歇,只觉得粗糙的沙粒硬生生被风吹在脸上,砸得生疼。奔跑之间,似乎有衣袖被扯烂,但清卿也来不及理睬,只是一步也不敢停歇地狂奔而来,一个趔趄,险些栽倒在即墨掌门的怀里。 待得稳住身子,清卿大口大口喘着气,抬头望向即墨的脸,二人的目光撞了个满怀。 如果东山北漠并未遭此浩劫,二人相见,只怕少不了几分剑拔弩张之意。只怕即墨瑶做梦也想不到,自己先前也曾相助天客居一攻立榕山。而此时此刻,却与这面前的令狐氏,一同成为了天涯沦落人。 二人此时见面,倒是颇有些惺惺相惜的意味。 一时沉默,即墨低头一笑,先开了口:“上次见到令狐少侠时候,放眼江湖,难寻敌手。”清卿听出她话中意味,便也是淡然苦笑:“那个令狐清卿,早就摔死在立榕山的灵灯崖下面了。” 第一百六十九章 引日成岁 二人走出几步,只见那五大三粗的北漠王并不同行,只是远远地等在一边。一路无话,倒是清卿先开了口,苦笑道:“我现在这副样子,掌门看见,吓了一跳吧?”即墨瑶微微一愣,随即摇头,同样也是笑容苦涩:“该是我吓到令狐少侠才是。更何况,如今一整片北漠都是西湖人的天下,我又算得上是什么掌门?” 顿了一顿,即墨似乎忽然想起什么,忍不住回过头,神色认真地盯着清卿:“论出身也好,能力也罢,令狐少侠注定不会久居人下。今日跟在温掌门身边,不会是长久的打算吧?” 清卿闻言,心下一惊,忍不住骤然停下了脚步——即墨掌门,这是在试探自己? 犹豫片刻,清卿倒也不急着给出答案,不过是垂下眼,轻声道:“如今不过是寄人篱下,苟全性命罢了,哪里谈得上什么长久的打算?”谁知听罢清卿这样说,即墨的神色反而愈发认真起来。清卿只觉得此刻的即墨似乎恢复了几分逸鸦掌门的气概,只见她神情严肃,问道: “令狐,你知不知道,方才一出门,塔季对我说什么?” 清卿略略一想,摇了摇头。即墨口中的“塔季”,想必便是跟在掌门身后,寸步不离的魁梧大汉塔季王。自己与这位塔家王不过是第一次见面,而清卿素来对北漠的习惯不大了解,怎能猜出这位北漠王心中所想? 许是自己神色间云里雾里,只见即墨停下脚步,正色道:“他对我说,如果那西湖的小掌门再不杀了你,日后他必然要死在你的手中。” 话音一落,黄沙骤起,风尘皆惊。 清卿一听,心下大骇,不由得望望四周,赶忙道:“即墨,勿要这般害我!” 只见这四周沙尘越起越大,风声呼呼作响,简直能把伫立沙地中的草木都吹翻。即墨眼神有些犹疑,最终还是低下头,无奈地笑一笑:“你看,天公都信了我说的话。”眼看清卿要急着反驳,即墨突然将手搭在了清卿肩膀上,“你我年龄相仿,从今往后,也算同是天涯沦落人。我即便失了北漠掌门的身份,毕竟还有先父的声望和几个靠得上的忠臣。如果今后西湖有什么为难之处,尽管来找我便是了。” 说罢,即墨向着立在远处的塔季王招招手,二人转身便欲离开。 眼看即墨瑶和塔季王转过身去,已然走出几步远,清卿连忙大喊一声:“即墨!”瑶掌门闻声回头,清卿立在原地,一边喊一边问道,“天客居第二次攻上立榕山,你为什么不跟着来!” 即墨瑶似乎愣了一下,随即回过头去,开始一步一步地往前走。即墨的声音很小,但隔着沙尘,也足够清卿能听见: “难道堂堂的北漠掌门,在你眼里,不过是个趋炎附势,见风使舵之徒么?” 看着即墨二人的身影渐渐消失在黄沙呜咽之后,清卿眼看天色昏沉,身边的尘暴越来越大,来不及多想,赶忙踏着来时的足印往回跑。 如若慢了半刻,足迹被风尘吹散,可就要彻底在沙漠之中迷路了。 跑不多时,果然看见宓羽西湖那密密麻麻的帐篷出现在眼前。走近前去,连半个人影都望不见,却从各个帐子中传出此起彼伏的咳嗽声。果不其然,西湖地界温暖湿润,大多数侍卫乃至年轻些的掌门都受不了这干燥的沙尘气候。 清卿一面用袖子捂着口鼻,一面奋力睁开眼,在数不清的帐子中寻找着自己的容身之处。黄沙漫天,清卿几乎迷失了方位,正踌躇间,忽然听得身后什么人靠近,随即一束长长的黑影投在地面上。还没回头,自己的胳膊就被人牢牢拽住。 一抹白衣闪过眼前,清卿都没来得及叫出声,便被带进了一个温润清凉之处。仔细一看,这屋内竟摆着一盆水,有两个侍女摇动着团扇,将那凉爽的水汽不断扑闪在空气中。外面的尘埃着实干得难受,清卿忍不住深吸一大口水汽,这才转头望向旁边的人影—— 南嘉攸那月白的披风,半点儿没被外面的尘土沾染。只见南公子眉目温和,神色间却有些局促,像是第一次见到清卿一般,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清卿本还对南嘉攸真失忆还是假失忆存有几分疑虑,如今看他这样子,只怕是实打实地把过往旧事忘了个干净。如若说殿堂之上,还可以装作互不认识,但此处帐中并无外人,嘉攸又何必演成从未遇到过清卿的样子? 懦夫,恶心。 清卿努力控制着五官表情,要自己恶狠狠地盯着面前这人。只是他二人足足有五年多未见,出乎清卿意料的事,嘉攸的个头竟然长高了不少。八音会时候,嘉攸不过比自己高出半个头。而如今再看,清卿却不得不昂着脑袋仰视,才能看到他无辜的脸。 嘉攸好像根本没意识到清卿的厌恶,羞涩一笑之后,好像突然想起什么,这才赶紧浅浅施礼,向清卿轻声道:“林少侠,快坐吧。” “不必。”清卿冷冷拒绝,“在下与公……南将军素不相识,不便叨扰,这就告辞。” 说罢,一掀开门帘,那呜呜大作的狂风骤然卷起一大捧黄沙扔了进来。几颗粗糙的沙粒进了清卿的眼,吓得清卿赶忙闭眼松了手。 那一大盆难得的清水也被打翻,两个侍女站立不稳,相继“哎呦哎呦”地跌倒在地。 清卿闭着眼,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却觉得手腕一痛,竟是嘉攸先一把将自己拉回到屋子中央,随即才去扶那翻倒的水盆。两个侍女颇为不快地看清卿一眼,随即赶忙道:“将军恕罪!” “没什么……”嘉攸连忙摆手,转头向清卿问道,“少侠没事吧?” “没事。”清卿一边用手揉着眼睛,一边生着闷气。偏是在自己最憎恶的仇人面前,被这没眼色的黄沙拂了面子。这般一想,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脸上神情,别提有多窝火。 嘉攸这才看出清卿有些不悦,赶忙走上前,向试探着伸出手,又下意识缩了回去,勉强笑笑,眼神中满是关切:“林少侠……是不是末将用力太大,伤着少侠了?”清卿哪里有闲情逸致回他的话?不过冷冷一笑,转过头去,深吸一口气,这才勉强答道:“在下不劳南将军关心!” “别……”嘉攸一听,反倒慌了起来,“林少侠别这么客气。末将听掌门说,少侠是天客居的弟子,应该是末将的位置在少侠之下才对……少侠这样说,末将惶恐……” 清卿使尽全身力气,凶巴巴地瞪了嘉攸一眼,嘉攸这才住了口。 外面的狂风久久不见停歇,嘉攸又不敢说话,两个侍女更是吓得一声不吭。清卿不由得焦躁起来,站起身,在帐中来来回回踱着步。南嘉攸自己心中虽也不知道是何处惹得林少侠生气,但见她起来不停地走,心中以为是她心情舒缓不少,这才试探着开了口: “末将先前……似乎见过少侠呢。” “唰”的一声,清卿闻言立刻木箫出手,直愣愣抵在嘉攸眉心。难道这南公子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终于要挑明身份了么? 见清卿招式出手,嘉攸几乎下意识地便将手掌按在腰间的剑柄上。但思索一瞬,又将手放了下来。清卿看那长剑样式,同样是出自天客居的手笔。不由得扬起嘴角,高声嘲讽道:“天客居箬先生,对将军可真是不薄啊!” “是!末将忘记了许多事,但箬先生待末将一直很好……不、不是,箬先生还是待弟子最好……” 听得他吞吞吐吐,显然是没听出自己话中的讽刺之意。清卿不由得思索起来:箬先生在西湖地界对嘉攸处处照顾,自是不难。但这是出于对南箫掌门的旧情,还是像对待清卿一样,另有图谋? 清卿叹口气,放下木箫:“在下与将军,先前的确见过,只不过将军记不得了。” “原来是这样!”嘉攸一拍手,像个孩子似的面露喜色,竟在屋里团团转着,“难怪末将看见少侠第一眼,就觉得面熟,果然是自己忘了太多,连少侠的样子都记不清了……啊!林少侠莫不是因为这个,才生了末将的气?” 原来南嘉攸能看出,自己一直在生闷气?听他这一说,清卿忽然觉得又好气又好笑。这个南将军,恐怕当真以为自己上辈子做尽了好事善事,惹得自己人见人爱了罢! 另一边,许是看见清卿神色缓和了不少,嘉攸赶忙上前一步,问道:“听箬先生说,自从末将听了什么奇怪的乐曲,便把先前的事忘了个干净。少侠还记不记得,末将过去与少侠……” 清卿根本不想往下听,毫不留情地打断他的话:“将军的手怎么了?” 问罢,清卿心中暗暗骂自己真是天下第一号大傻蛋。今早那木匣子下面渗出的血,现在还在自己鞋上滴着呢。只听得嘉攸低头看了看手上的绷带,赶忙将那只手藏到了背后去:“这个啊,是北漠那几个人在匣子里藏了机关,不妨事的。还好少侠提前发觉,不然伤到掌门,可就不好了……” “在下与将军,先前也不过一面之缘罢了。”清卿重重叹一口气,听得帐外风沙止息,似乎没了动静,便道,“叨扰将军太久,在下这就告辞。” 嘉攸在自己身后似乎说了什么,但清卿并没有耐心听。走到帐外,这才发现天色猛地暗了下来。沙漠之中,天亮天黑,都比西湖之处早了不少。眼看着朦胧夜色中,群星点点,已然显露出行迹,清卿不由得想到了许多,想起杨主人的百音琴,想起公输王的竹笛,更想起长眠于夜屏山间的星星。 许是嘉攸方才一直提起往事,才惹得自己愁绪万分。 迎面跑来一人,即便是在沙地中,清卿也能一下听出,那时掌门另一位侍女李之烟的脚步声。只见之烟快走之间也挡不住那妩媚的姿态,气喘吁吁来到清卿身旁,捂着心口,甚是可怜可爱: “林少侠怎么还在这儿?今晚掌门要宴请北漠的归降之臣,找少侠找了好半天呢!” 第一百七十章 卧薪尝胆 待得李之烟拉着清卿赶了去,正好遇上温黎穿着完毕,在一众侍卫的簇拥下出了门。之烟慌忙上前几步,深深弯下腰行礼道:“在下回来晚了,请掌门恕罪。”温黎摆摆手,道:“不妨事。”随即转头看向清卿,清卿也只好如之烟一般,低头行礼。却见温掌门无声地笑了,眯起眼,别有深意地开了口:“姊姊和南将军许久不见,相谈甚欢吧?” 听他问话,清卿原本心弦一紧,不禁隐隐担忧,生怕他问出什么与即墨掌门交谈之间的话来。自己作为立榕山罪人,江湖中最后一个知道半本《翻雅集》去向的半残人,一举一动都被时时监视着,早已是情理之中,见怪不怪。 毕竟天客居神通广大,清卿也不是第一次见识。毕竟,连自己消失半年,与夏棋士一同隐居修习时候的去向,箬先生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从另一方面想,温黎如今贵为八音四器的掌门,却敢于将自己一个心怀仇恨的罪人留在身边,也毕竟有他的自信在其中。虽说清卿有宝贝玉箫在身旁,没有箬先生发话,无人敢来抢夺。但事实上,清卿自己也曾几次想下手,却都被暗处隐隐约约传来的呼吸声吓得不敢出声。如今可不是随随便便同归于尽的时候—— 如若自己没了命,害得天客居少了《翻雅集》勉强作个把柄,那沈家的孩子,又是谁能护得了? 清卿并不怕温黎发觉自己追在即墨身后,北漠归降在即,想必箬先生也不敢轻易见血腥。偏偏是自己被拉进了南嘉攸的帐子,让这个乳臭未干的小掌门瞧了个清清楚楚。 只怕他一时半刻,正沉浸令狐后人卑躬屈膝,不敢反抗的喜悦之中吧! 迫于自己的威严,林清林姊姊明明知道,自己面前站着日思夜想都迫不及待要手刃的仇人,却还是不得不笑脸相陪,忍受着如今西湖南将军这副毫不知情、楚楚可怜的模样——温黎光是想想那帐中场景,就忍不住要笑出声来。 但温黎终究算是个颇为聪明的掌门,在这么多侍卫侍女外人面前,总还是需要在身上留些沉稳。故而并无人能看出掌门的心中想法,只是见他笑得宽和,无非是并不介怀两位侍女的迟到罢了。 清卿悄悄抬头,只见盛装之后的温黎,的确多了好几分成年气概。按道理,温掌门如今已近弱冠之年,也算是个成熟的大人,可清卿下意识望过去,总把他当成个单纯的小孩子——那个会被高出山崖吓得尖叫,会不顾父亲的面子前来给自己通风报信的,眼底清澈的孩子。 温黎温掌门变成如今这副样子,是该怪清卿,还是该怪他自己? 起初,温黎,即墨和清卿,这三个年纪相仿的年轻少侠在八音会结识,如今却各自形同陌路,再也不似先前那般无忧无虑的天真模样。 或者说,三人从一开始,就注定不会有一场无忧无虑的人生。 再抬眼,令狐清卿只见眼前的西湖掌门头佩一顶花云弦纹高冠,身上披着蓝黑金边黛色长袍,袍面素净,并无太多纹样,但小小一角已然绣着独属于西湖的弦纹。身为四器掌门,这样穿着,颇有力行俭朴之意,但那光滑袍面泛起的层层水波,怎么也掩盖不了那面料的华贵难得。除此之外,或许是温黎足蹬黛靴的缘故,整个人看起来挺拔成熟了不少。 明明还未行冠礼,温掌门的打扮已然与温弦老掌门别无二致。 “起来吧!”或许是察觉到了清卿有些出神的目光,温黎挥挥手,仍是微笑着道,“不过是晚了一会儿,不必如此多礼。走吧——箬先生设好的宴,这就要开始了。” 不知是清卿的错觉还是什么,总觉得方才那一瞬,温黎的笑容干净,简简单单,没有一点杂质。但一抹微笑转瞬即逝,等清卿再想抬头看时,温掌门已然恢复了先前那故作威严的神态,所有的天真烂漫,都不知所踪了。 “恭请掌门圣安!臣等愿掌门天下四海升平,眉寿无疆!” “众位前辈,请快快平身。”温掌门甚是熟练地请起众人,又不失礼数地向愤懑不平的北漠众人投去一个宽和大量的微笑——归降也就罢了,怎么还要卑躬屈膝,给个屁娃娃掌门行这等大礼!那几个脾气暴躁的北漠王当即就要跳起,奈何自己的即墨掌门神色如常,旁人再生气,也不得不将那一腔怒火憋在肚子里。 毕竟,当初归降西湖,可是诸王胁迫着年轻掌门才达到自己保全富贵的目的。如今不过磕个头喊一嗓子的事儿,又能去埋怨谁? 话虽这样说,但无论西湖自己的门派还是北漠哪些有几分后悔的塔家王,此时心里一个个都明镜儿似的,知道北漠和东山、南林一样,被收到宓羽西湖掌中,是板上钉钉,大势所趋耳。甚至西湖这边,还有不少旧日里同北漠有过节的掌门此时暗暗幸灾乐祸——什么厉害的塔家王,事到头来,还不是得看咱们西湖的脸色? 谈话见,温黎已然举杯,带头敬过了天地先祖。这第三杯酒,按理说,就要敬给在座的诸位老将功臣,尤其是刚刚弃暗投明的北漠诸人。不料,却见温黎放下酒盏,立起身,缓缓地道: “这第三杯,黎愿敬宓羽西湖跟随先掌门走南闯北的有功之臣,愿敬弃恶从善、自拔来归的各位逸鸦前辈。” “但除此之外,黎还愿意再敬一人。晚辈心中明白,如今西湖虽有天客居在侧,将天下八音四器收归一统,但终究有人心中不服,认为那些弃暗投明是有志之士是愚蠢,而反觉得螳臂当车,与时事抗衡者才是真正的英雄好汉——因而在此,黎不敬别人,正是要敬一杯那些宁死于黑暗也不面向光明的好汉们!虽说这些人倔强,愚钝,黎不得不杀了他们,以肃天下纲纪;但同时,这些人愚昧却不失骨气,便是行刑之前,也值得晚辈向他们再敬一杯酒!” 说到此处,温黎扬起衣袖,大手一挥:“带上来!” 方才温黎温掌门滔滔不绝的一大段话,清卿一个字也没听进去。自己满脑子都是那铁链叮叮响中,再为熟悉不过的脚步声。那脚步听着虚浮,却一点也不乏落子无悔的果敢,和大敌当前,绝不退缩的平静。 清卿的心扑通扑通跳着,却一刻也不敢回头。而两个侍卫却将那遍体鳞伤的人架了出来,赤条条地展现在西湖和北漠的众宾客面前—— 那是受尽毒打的夏棋士,此时迎着帐中刺眼的光,连头都抬不起来。 温黎使个眼色,示意之烟为他斟酒,随即举起酒杯,走下高台,来到夏凉归身边,缓缓笑道:“夏棋士,前辈明明出身于天客居,练就一身举世无敌的棋术,怎的到老来,却辨不清明暗黑白,偏偏要为了东立榕山搭上性命呢?” “你……”凉归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只剩下半口血沫子从口中涌了出来。 此情此景,清卿都快把舌头咬烂,但还是没有勇气上前一步。清卿自己是受过水狱酷刑的人,知道无论在何时何地,那群天客居的人下手都能狠到什么地步。那受刑的镣铐,内部还钉着一圈铁刺,便是在缚人手脚的时候,能让尖刺钉入骨肉,久而久之溃烂发腐,却半分也移动不得。清卿下意识地看向夏棋士赤裸的双脚—— 果然,十指血迹斑斑,却光秃秃的,一个指甲也没有。 清卿觉得自己再也忍耐不住,放下手中托着的杯盏器皿就要上前,顾不得其它,至少先将夏棋士从这里救出去,免得白白在众人面前受了温黎的凌辱。谁知自己刚要迈出一步,便听得温黎回身叫道: “林姊姊,怎么不来为夏棋士斟一杯酒?” 听闻此言,清卿满心都奔腾着滚烫的热血,后背却抑制不住地出了一身冷汗。清卿要救夏棋士,几乎是迫在眉睫之事,容不得自己半分犹豫。可箬冬从另一侧无时无刻不投来的目光,都在逼迫自己下定决心—— 自己的骨气和沈将军的女儿,究竟该怎么选。 清卿立在原地,死死咬着嘴唇,恨不得咬穿了皮肉,让自己代替夏棋士流尽满身的血。可便是这短暂一瞬,满堂的宾客都注视过来,等待着掌门的侍女,为西湖温掌门斟上第三杯酒。 见清卿良久未动,或许是紧张的气氛已然弥漫在掌中,之烟便拿起酒壶,走到清卿身边,轻轻碰了碰她胳膊。看看掌门,再看着清卿这低头凝思的神色,更是一句话都不敢说。另一个端着酒杯的侍女见状,也急忙上前几步,将那小小的空杯递在清卿眼前,眼神中满是哀求。 林少侠,为了大家的好,且就去送上这一杯吧! 深吸一口气,清卿终于明白,自己眼前之景看似左右为难,但实际上,自己早已别无选择。清卿从之烟手中接过酒壶,听得之烟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便将那壶倾斜,看着清澈的琼浆如晶莹的缎带,流畅地倾泻在面前不过手掌大小的杯中。 随即将那酒壶,稳稳放在侍女手中的托盘之中——竟然没洒,清卿感到有些不可思议。 紧接着,清卿便在手中托稳了那满满一杯酒,抬起头,看着前方温黎所站立的方向,满身伤痕的夏棋士被人架住的方向,一步步踏在北逸鸦漠柔软的黄沙之中。沙中脚步寂静无声,但看着她步伐,仿佛每一步都踏出了沉重的声响。 同即墨掌门坐在一边的塔季王都有些看不下去,起身方欲上前,却一把被即墨瑶拉了回来。 清卿在离夏棋士只有最后一步远的地方才停下脚步,随即捧起那酒杯,满眼含泪,声音却平静如水地道: “弟子,敬棋士。” 第一百七十一章 挺身而出 就在一瞬间,凉归不知是哪里来的力气,忽地挣开了两名侍卫的束缚,骤然冲上前来,死死掐住了清卿的脖子。那杯酒被泼洒在地上,清卿却一点疼痛也感受不到。棋士指尖的血液滚烫,似乎全然顺着指缝滴在自己的嗓子里,清卿自己甚至能听到皮肉被划开的声音。 但清卿就是失去了知觉,周遭一切,什么也听不清。 慌乱之中,清卿似乎能清楚地看见,棋士的眼中正喷出熊熊火光。那光影夹杂着愤怒和不甘心,烧得自己身周都滚烫滚烫。 人人都说,令狐氏的后人成了天客居的走狗。现在亲眼见到,才知果真如此。 掌门身边立刻围上来一群人,大都挡在掌门身前护住温黎,另一部分,拼尽全力才将夏棋士从林清少侠的身上拉了下来。温黎面无惧色,反倒一挥手,让众人都散开。自己优雅地理理衣摆,不慌不满地道: “夏棋士,这最后一杯行刑酒,可是本掌门特地让林姊姊前来献上。棋士既然不领情,可就别怪本掌门手下不留情了!”说罢,一回身,高声道: “拉出去,斩!” 清卿倏地睁大了眼,几乎脱口而出:“温……”连第一个字都没吐出来,便发觉,一只柔软的手伸过来,牢牢地捂在自己嘴巴上。清卿奋力挣扎,才发现之烟的力气比想象中还要大许多,这一挣,竟然没挣脱。之烟在她耳边低语道: “林少侠,求求你,现在什么也不要说……” 清卿终究是卯足了力气,用力一扯,一把将之烟的身子从自己身上拽到一边。眼看着夏棋士的双手被牢牢钳住,几个侍卫不由分说便将他向外拖,清卿匆忙间,环视帐内,见即墨瑶和塔季正坐在不远处,一时间病急乱投医,冲上前,“扑通”便跪在瑶掌门面前: “即墨,我求求你,救救我……” 即墨瑶先是一惊,吓得站起,随即并不犹豫,几乎是下意识地抬起头,高声叫道:“温掌门!” 这一叫,温黎终于回过身来,几个拖着凉归的侍卫也下意识住了手。 “掌门,今日是我等逸鸦之臣来降的日子,乃是塔家前辈问卜龟甲天神所测得的吉日。若是如此吉日却见了血光,臣等只恐有碍于宓羽、逸鸦日后一衣带水、敦睦邦交。还请掌门三思!” 即墨话音落下,在场之人尽皆屏住了呼吸,无人敢上前答话。帐中静得连风声都止了息,几个塔家王悄悄拉住了即墨掌门的衣袖,低声道:“掌门,这等大事,不该轻易言语……” 清卿惊慌失措地跪在原地,一抬头,却发现即墨的眼神中并无半分犹疑。 “看来,即墨氏是要以逸鸦一族的和睦,来为此勾结东山的叛臣求情了?”只见温黎神色中并无愤怒,反倒带着几分微笑,将这令人心惊胆寒的言语说得云淡风轻。 听得此言,几个北漠王显而易见地坐不住,一个个转过头,拼了命地向即墨瑶使眼色。谁知瑶掌门眉目间丝毫不慌,反而神色如常,开口道:“八音四器间的纷争,早存在于温康皇帝时期,并非近年来方才发生的事。”此言一出,一片叹息声铺天盖地地传来,都觉得北漠掌门在如此关头,为了个素不相识的东山叛贼搭上逸鸦的前途,实在蠢得可惜。 只怕今日之后,东山哀嚎遍野的结局,就要在北漠重演一遍了。 即墨瑶看见温黎眉头一挑,深吸一口气,不慌不忙地接着道:“这些纷争,自温康皇帝始,却由掌门在华初十六年而终。温掌门雄才大略,智谋过人,臣等仰望,无不拜服。得知东山灭门的惨状,无不叹息于立榕命数哀惨,没有臣服于掌门之下的福气罢了。” 温黎听得她有些奉承的言语,冷冷一笑。 “臣等今日在此,无不知若非逸鸦内有勇气之士,外有掌门恩泽,只怕不多时,也会重蹈东山的覆辙,全族覆灭,尸骨无存。今日遍观掌门面前在座的有志之士,雄壮之师,臣都忍不住叹息,一则感慨逸鸦福泽,而来可惜若是东山能有机会,见识掌门的胸中韬略,想必也不至于落得那般人人同悲的下场。” “东山虽灭,但正如掌门先前所言,倔强愚钝且螳臂当车者大有人在。如若掌门今日能留下此人一条性命,令其以东山叛贼之名居于西湖,体察掌门苦心,日受掌门恩泽,定能感召天下更多有识之士,弃暗投明,归降西湖而别无二心。” 待得即墨瑶说完,帐中依旧安静了片刻。但清卿灵敏的耳中,已然能听到在场众人窃窃私语间,充斥着“说得好啊”、“说得有理”之类的言语。北漠诸王见状,也不再紧张,各自收敛了神色。清卿低下头,忍不住留下一滴含笑的泪水: 不愧是即墨掌门,三言两语间,已然算是赢了。 “说得很好。”温黎淡淡开口,场下许多人都忍不住长出一口气。掌门向箬先生投去个问询的颜色,箬冬点点头,向着几个侍卫道:“先带下去吧。”侍卫们得令,这才如释重负地架起夏棋士,飞逃一般地离开了帐中。 只见温黎示意身边侍女再次斟酒,这便向即墨瑶举杯道:“今日见识到即墨氏如此才情,方才能意识到,即墨一族归我门下,属实是黎三生有幸。黎在此,敬即墨氏与北漠诸臣,为天下日后国泰民安,饮上一杯!” 诸王再不推辞,纷纷起身,齐声道:“敬掌门!” 一时间,宴席上觥筹交错,转瞬便恢复了仿佛无事发生的平静神态。年轻的温黎独立高台,对于来人的敬酒,翩翩得体却来者不拒,已然展现出独当一面的大人风范。清卿见即墨重新坐下来,忍不住在她身旁抬起头:“方才……多谢你。” 即墨丝毫没有要她起身的意思,反倒自行端起酒杯:“怎么谢我?” 闻言,清卿一下语塞。在即墨这次可是实打实地帮了自己,这种时候,无论自己说什么结草衔环、犬马之劳,都会显得空洞无意义。想到此处,清卿径直看着她双眼,轻声问道:“要我帮你做什么?”话音一落,即墨却突然笑了。 清卿眼看即墨瑶方才那冷酷无情的眼神,竟突然间和蔼温柔起来。即墨伸手拉起她,舒展开一个沁人的微笑,将那杯酒递在她面前:“呐,喝了我的酒,就算是答应了。我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出来有什么是要你帮忙的,但今日,权当算个见证。日后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要换作是我,来求你了。” 清卿低头看看那杯酒,清澈的波纹微微晃着,倒映出帐中烛火纷纷点点。 便在清卿即将仰头,一饮而尽的刹那,忽然听得身后有人高叫一声:“林少侠!”一回头,竟是之烟跑了来。清卿忍不住有些紧张,手中一抖,将那满杯的酒水都洒在了地上。之烟顾不上这些,拉了清卿的手腕便要走:“林少侠,掌门和箬先生都在帐外。少侠再不去,只怕……”之烟不由得压低了嗓门,“只怕真的大祸临头了!” 清卿微微用力僵持着,看看即墨,再看看之烟那紧张得满头大汗的模样,忍不住在中踌躇。即墨向她打个手势,示意她先去也无所谓,随即转过身不再理睬。谁知清卿却一个反手扣住了之烟的手腕,向她使个眼色,低声道:“我说一句话就走。” 之烟也是先一犹豫,随即才放开了手。 清卿来到即墨身后,倾下身,悄悄地道:“一杯酒什么的,都无所谓。今日你我约定好的,我都记在心里了。日后无论有什么驱使,清卿万般没有推辞的道理。” 说罢,在原地停驻片刻,这才恋恋不舍地离去。 一旁不作声许久的塔季这才端起酒杯,走上前来,和自己的掌门仰头痛饮无言。塔季瞧一瞧四周,俯下身子,只作寻常敬酒一般仔仔细细地问道:“掌门,难道这女子日后,当真能帮掌门成就一番大业?” “呵,谁知道呢。”即墨冷笑着摇摇头,眼神有些醉意迷离,“四年之前,她空有个八音会状元的名号,却连自己结拜的兄长都救不下来。今日之事,还需我出言相助——这般无能,日后又能成什么大事?” “那掌门又何须……”塔季问到一半,忽然住口不言。 清卿跟随之烟来到帐外,来到另一处隐蔽的小帐之中。远离了那满满的酒气,被那沙漠中夜晚的寒风一吹,一股凉意窜如清卿脑海。清卿这才觉得有些后怕——即使李之烟一路无言,清卿也能猜出来将要发生什么。 原来当自己有把柄被他人握在手中时,方才能体会到恐惧的含义。 进到帐内,温黎只是瞥她一眼,便背转过身,不理不睬。箬先生眼中寒光一闪,厉声呵道:“跪下!”清卿并不勉强,轻拂衣摆,便挺直了身子,跪在二人面前。 “你好大的胆子!”温掌门这才回过身,狠狠地开了口,“你今日敢跑到那即墨氏面前去求情,明天是不是都敢联合那么多塔家王,一起造了反?!” “臣下不忍棋士丧命,请掌门赐罪。” “赐罪?”温黎口中“哼”了一声,“说得轻巧,若说起你的罪行,从你火烧开阳殿,杀我先父之时,就已经数不清了!如今本掌门留你一命,就是要你在本掌门身边好好看看,四海一统乃是大势所趋,不要再动什么暗中不服的歪念头!” 清卿淡然垂下眼:“掌门聪慧绝伦,臣下不敢不服。” 温黎方才在帐中被即墨瑶拂了面子,本就心中不快。此时见清卿对自己的问话也无动于衷,便像是一拳头打在了棉花上,更是无处发泄那闷火。眼看着温黎怒火中烧,简直要把杀了他们东山二人写在脸上,箬冬终于不慌不忙地开了口: “立榕野人的行径,掌门也不是第一天知道。何苦因为这些生气?” 说罢,向着李之烟使个眼色,之烟连忙将烫好的温茶放在掌门手中。温黎闭起眼,似乎渐渐地消气不少,这才口气冷淡间,缓缓地道: “罢了,现在叫你过来,也不是为了这件事。” 第一百七十二章 珠联璧合 说到此处,温黎看一眼箬先生,二人交换个眼神,这才开口道:“华初十一年八音会上,姊姊曾奉南林先掌门之命,与南家的大公子定下婚约——这件事,姊姊可还记得吧?” 听得此言,清卿感到喉头一苦,仿佛一口鲜血就要涌上来。 “臣下,不知此事。” “姊姊当年专心比试,自然知道得不甚清楚。但所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婚约,是南掌门亲自为你二人定下的,自然反悔不得。更何况,南掌门曾命手下向全江湖大小门派分发请柬,便是等着南林与东山重修旧好之时,让江湖上下,都能喝上一杯喜酒。此事之隆重盛大,闻所未闻,姊姊岂能半点不知?” “启禀掌门……当初我令狐前辈,也并未应允。” “哼,如若不是你令狐族人与四器不睦,惹得江湖上下纷纷不悦,又岂会闹出后面的乱子,害得联姻不成?”温黎忍不住瞪了清卿一眼,逼得清卿低下头去,“按理说,东山一族害得南林、西湖的先掌门接连丧命,又在北漠烧毁了杨主人多年心血之下的百音琴,本该千刀万剐,一个不留。而姊姊之所以还能待在本掌门身边的缘故,自己清楚吧?” 清卿不说话,只是双眼直直地看着地面。 见清卿此状,温黎眯起眼,宽和地笑了:“正所谓‘人命天注定’,既然姊姊和南公子如今都归降西湖,成了本掌门和箬先生的左膀右臂,那这其中缘分,自然不言而喻。之后便让天客居择一吉日,遂了南掌门的遗愿,让姊姊和南将军成婚了吧。” 清卿一下子抬起头,满脸的不可置信。温黎拿着沈将军的女儿做要挟,当着众人的面将清卿日日羞辱折磨,也就罢了——怎么如今却能想起南掌门先前私自定下的婚约来?清卿只觉得忍无可忍,眼泪夺眶而出: “掌门,如今的林清和南将军,各自忘了过去,早已不是当初的两个人了……” “怎么,你们二人什么都记不得,就能当南掌门在世时的遗愿不存在不成?”眼看着温黎还要说什么,箬冬静坐一旁,忽然发了话: “掌门,到此为止吧。” 温掌门听罢,极不情愿地住了口,扔给清卿一个咬牙切齿的神色。 随即箬冬转头看向清卿,语气中丝毫没有可以置疑的余地:“你是自己谢恩,还是我找两个弟子来,把你按倒了叩首?” 清卿缓缓扑倒在地上,口中艰难地吐出几个字:“臣下,谢掌门恩典。” 离开那帐子的时候,令狐清卿只觉得自己浑身都没了力气,自己究竟是自己走出去的,还是被人拖出去的,一点也没有记忆。只是自己已然没有回到宴饮中大帐的心情,便一个人在茫茫大漠中,一步步走着,不知方向,却也不停。 等回过神来的时候,才发现,自己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就一直跟在箬先生身后。 先生宽大的背影被笼罩在黑袍之下,此时此刻,倒像是成了沙漠中的指引,带着清卿一步步走在黄沙之中。 二人走了许久,直到远离扎营之处,身周一点嘈杂的人迹都听不见时,箬先生才突然回过头,向清卿问道: “你怎么宁可去求即墨家的,也不来求我?” 一时半刻,清卿还没反应过来此话的含义。突然一惊,却只是默默地道:“连弟子在袖子里藏了张纸条的事,先生都能发觉,弟子还有什么好求先生的?”随即穷追不舍,接着问道:“是不是从你们发现了夏棋士安插的眼线开始,今天这一步,就早安排好了!” 听闻清卿言语,箬先生竟丝毫不生气,反倒笑了笑:“这次你可猜错了。那茶楼是十二个将军先前聚会之处,的确是被天客居几个得力的弟子查了个清楚。但那扔下来的石子里面藏了个字条的事,可不是冬发现的。”见清卿满眼不信,箬先生只是淡淡地道,“当时冬在另外的车上,便是多长了一双眼睛,怕也发现不了。” 清卿这才有些犹疑:“那会是谁?” “你应该能猜得出来。除了几个闲杂的侍卫侍女,和你一同在大车上的李之烟可没这本事。”话到此处,清卿心下终于有了答案,深吸一口气:“是南嘉攸。”当时除了车上的人,也只有嘉攸勒马赶回,看得最清楚。 箬冬点点头:“是你夫君。” “箬先生!”清卿忍不住大吼出声,声音微微颤抖着,好似嗓门都快被划破了。 “这是你的命数,你必须接受。”箬冬的话语中少了几分严厉,倒有了几分循循善诱的意味,“你现在比不得在立榕山上,闯下再大的祸事,都有令狐掌门护着你。正相反,现在轮到你去保护别人,去守住那个沈将军留下的孩子。你想要达到自己的目的,就必须付出责任。而没有代价,所谓的责任又有什么意义?” 说到此处,箬先生的语气又恢复了曾经的不容置疑:“你和南嘉攸,都早就过了及笄冠礼的年纪。换句话说,你二人,和温掌门、即墨氏,都是从八音会开始,一同长起来的孩子。但你现在也该知道,江湖不是八音会,不是靠着术法胜负就能定输赢!” “如果说,你令狐清卿事到如今都没有接受命运的勇气,还怎么在十年二十年后,去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说着,箬先生顿了顿,叹了口气,“你的木箫想自己留着也好,那沈家的孩子你想她活着也罢,唯独南掌门先前定下的婚约,没有丝毫商议的余地——也就是说,回到宓羽湖之前,你必须嫁给现在的南将军。” 清卿咬着牙,逼着自己不能再流泪,却还是忍不住浑身颤抖不停。箬先生的话,清卿一个字也反驳不了。正相反,箬先生如此做,反倒有几分在温掌门面前回护自己之意。 令狐清卿明白,自己不能再任性了。 二人无言地走了半刻,直到寒风渐起,夜半转凉,箬先生才停下脚步,将自己的外袍解下,披在清卿身上,低声道: “该回去了。” 清卿忍不住开口:“那个孩子……” “一切都很好。那孩子生下来没有母乳,是安歌从邻家寻来了只母羊来一口一口养着。那孩子说来也命硬,身体一向虚弱,却也活了下来,现在都能自己翻过身子了。” 清卿听罢,终于放下心。为了这样的结果,嫁给南嘉攸,也算是不负沈将军夫妻二人一场。只是师父如若泉下有知,只怕会伤心,自己最终还是违背了当初的誓言吧?想到此处,清卿下意识地抬头看向茫茫夜空,不知道哪一颗星星,才是子琴在天上看着自己。 师父,弟子初心不改,只会一直活下去,活到亲眼看见西湖覆灭的那一天。 清卿正自己出着神,忽然听到箬先生突然开口道:“你成婚之后,不必继续待在掌门身边。掌门已然同意,让你回天客居来,自己照料那沈家的孩子。” “当真?” “自然。”见清卿一时半会儿都没缓过神,箬冬有些好笑地拍了拍清卿的脑袋,“一则,是安歌和思渊两个人忙于大小事务,实在没有功夫日日照料。二来,也是不想你一直在掌门身边这样待下去。掌门这几日,属实有些过分了……” 说到此处,箬先生却突然停下不言。清卿听得箬冬言语,隐隐约约间,感到有一丝暖意涌上心头。但不过随即便低下头去,暗自想:从掌门身边回到天客居去,谁知道是不是出了狼窝,进了虎穴? 自己终究寄人篱下,凡事还需小心为上。 想到此处,清卿不禁鼓起勇气,抬头问道:“如果让弟子养着那孩子,先生就不怕弟子抱着孩子逃走?”箬冬停下脚步,回过头,有些温柔地笑了: “清卿,如果你真的想走,这个非亲非故的孩子根本留不住你。” “此话怎讲?” “你现在拼了命的为一个孩子舍弃一切,不就是觉得有愧于先前的孔将军,想要在沈玄茗身上补偿回来么?”清卿闻言,心下警铃大作,却听得先生接着道,“你能这样做,已然很好。” “那先生希望弟子如何?” “我希望你终有一天,即便这孩子长大成人,你也不会再想着复仇,想着血恨,想着把自己孤身埋葬在江湖的什么地方。那时候,立榕山会成为你人生中的回忆,但终究只是一场回忆罢了。” 听到这里,清卿毫不犹豫,脱口而出:“那不可能。” 箬冬倒也不急不燥,依旧轻轻道:“没什么不可能。既然你能在西湖一留就是四五年,说明你是心中的仇恨已然淡了不少。这仇恨,终将不可阻挡地被磨灭,一点一点消失不见。”说到此处,先生回过头,难得一笑,“你看,现在你身上可没有枷锁缚着你,哪里是那沈家女儿强迫你留下的呢?” 清卿也微微苦笑,不再多言。 不知道为什么,清卿心中总是有一种预感,仿佛日后的生活将要平静许多。但那种平静丝毫不是什么后路,而是自己短短一生中,必须面临的最大考验。 三日之后,沙漠之中一片张灯结彩,到处都是相互道贺的喧闹声。为了表示敬意,北漠诸人专门打扫出了先掌门所居的华贵庭院,作为掌门赐婚的安置之处。虽说北漠与西湖的婚嫁习俗有很多不同,但在即墨瑶的示意之下,北漠塔家王们并无过多干预,只是做好了自己该做的那一份。其余的,尽皆听从天客居调遣。 那些平日里忙忙碌碌,一刻也闲不下来的天客居弟子们,此时终于得空,能痛痛快快地放松一场。那一日,人人华服在身,像是照亮了暗沉沙漠中的一片天地。 清卿身着黛色衣裳,裙面上精精巧巧地绣着一条弦纹。这衣衫裙裳是北漠的绣人们突然接到了掌门赐婚的旨意,故而在三日之内,急急忙忙赶制而成。自己上车之前,塔季王突然走到自己身边,低声说,那条弦纹是即墨掌门亲手绣上去的。 清卿这才突然意识到,自己的无奈之外,还夹杂着即墨的委屈。 襦裙之外,便是天客居墨黑的披帛。深色在外而浅黛透在其中,竟是出其意料的协调好看。天客居的弟子被西湖掌门赐婚,清卿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除此之外,清卿身上再无什么华贵的装饰,只是发髻之中,斜斜地插上了一支血红的木簪。那簪子红得亮眼,连清卿浓墨一般的黑发都盖不住它的光晕。这支簪子,是安歌一大早派人送来的——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第一百七十三章 须臾而离 十多年之后,令狐清卿想起自己成婚当夜,似乎将所有的情绪都藏在了串串面帘之后——既无笑意,却也并未哭出声。每当清卿再次回忆起自己二十一岁那年有名无实的出嫁,总觉得心中空落落的。那仿佛只是看到了人生中必经的一步路,而自己毫不犹豫地迈开了步子罢了。 当时的情景,和自己年少时想象中的成婚没什么两样:天地共鉴,宾朋满堂。只可惜身边那人,已是自己认不出的样子。 在那之后,每每看到那些面生或是面熟的众人拢在自己身边,清卿总是忍不住想起子书师父的那句话: “认识这么多人做什么。” 看着那一日的嘉攸,清卿很难将他与记忆中那个狠心而痛下杀手的少年联系在一起。清卿坐在榻边,听见外面的喧闹声渐渐散去,而那虚掩着的门被轻轻推开。嘉攸身上有着淡淡的酒气,却并不见醉意,反而向着清卿低头一笑: “林少侠……让你等许久了。” 而清卿只是直愣愣盯着他,一言不发。只是那面帘上的珠子晶莹剔透,好似遮挡住了清卿眼神中难解的恨意。嘉攸一步步上前,腼腆笑着道:“林少侠……你真好看。”说罢,便要抬手,揭开清卿眼前的面帘。谁知清卿一下子伸出手,紧紧抓住了南嘉攸手腕: “别碰我。” 嘉攸一愣,有些不明白,但神情中没有丝毫不悦,只是慢慢放下手,小心翼翼地问:“可是末将有什么地方,惹了少侠不高兴?今日是末将和少侠成婚的日子,少侠千万别不开心……”清卿转过头,面帘上一串串的珠子碰得叮咚作响:“南嘉攸,你来西湖之前的事,真的一点都不记得?你我当年发生过什么,你一丝一毫都记不起来?” 听得清卿这样问,嘉攸只道清卿是在生气自己失忆的事,便轻松地笑笑,有些歉意地道:“原来林少侠是在生气这个!不瞒少侠,末将脑海中能想起的第一件事,便是满屋子的草药味道。在那之后,末将又睡了好久,然后才见到了箬先生……” “箬先生说了什么?” “说末将险些在什么东西炸裂的时候没了命,是天客居的弟子们九死一生,把末将救了出来……但当时说是什么炸掉了,末将一时也想不起来……”说到此处,嘉攸有些不好意思地摸摸后脑勺,“当时那些事,少侠知不知道?” “当然知道。”清卿回过头,看向窗外,“当时可是我师父把你救出来的。” “是!那是自然。”嘉攸听清卿语气缓和下来,以为她消了气,便忍不住凑过身子离她近了些,小声道,“箬先生对末将的救命之恩,嘉攸此生难忘。” 清卿一听此言,忍不住笑出了声——没了记忆的南嘉攸,都以为了些什么乱七八糟。 一看清卿笑了,嘉攸终于放下心,觉得妻子不过是成婚之日紧张罢了。此时此刻,对面妻子的心情终于开朗了不少。随即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想要将清卿揽在怀里:“清儿……你我既然已结为夫妻,便不必再那样拘束。今后,你我之间,还是……” 想不到,清卿听着,竟一下子变了脸色。转身便使了一招“千里阵云”横在身前,颇有些要和嘉攸动手的架势,口中严厉道:“你方才叫我什么?!” 南嘉攸一下子有些慌乱:“清儿,是不是你不喜欢……” “南将军!”清卿依旧保持着那个随时都能横出一招的姿势,隔着眼前胡乱飞舞的面帘,咬牙切齿地说着,“与将军成婚,不过是违背不了西湖掌门的旨意罢了。在下与将军之前的事,即使将军不记得,但在下可毕生都忘不了——从今往后,你我夫妻缘分,也只到这有名无实的地步!请将军自重!” 看着眼前妻子的凶狠模样,嘉攸被吓得待在原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清卿见他不动,伸手从榻上并排的枕头中拿起一个,转身便要离开。嘉攸下意识想要帮她拿在手里,谁知清卿听到他动静,狠狠地喊一声:“别碰我!”随即自行抱着枕头靠窗坐下,一把扯下头上的发簪面帘。 嘉攸立在原地,动也不是,坐也不是,有些惊惶地看着清卿,不知是何处惹得她这般不高兴。只见她摘下面帘的一刻,窗缝中陡然刮来一阵阴风,将满屋的红烛飒一声响,全然吹灭了。 第二天一早,清卿靠在窗边,一下子就被初晨的阳光刺得睁开了眼睛。迷迷糊糊抬头一看,才发觉昨日那黛色的襦裙还皱巴巴地穿在身上,自己头发散乱,脖子后面也微微地痛。想必是一直不舒服地靠着,落了枕吧。 揉揉眼一抬头,这才发觉,嘉攸竟早已起身,一个人坐在桌边,手里拿着个没了水的空杯子,默默在着神。清卿眼看他双目无神,眼圈凹陷,身上的华服也如昨夜一般皱在身上,竟像是一夜没睡的样子。不知怎么,清卿竟一下子涌起一丝愧疚之感—— 毕竟现在的南嘉攸,真的什么也不知道。 嘉攸见她醒转,嘴唇动了动,但还是低下头,什么也没说。随即背过身去,拿起茶壶,想添一杯水,才发现壶中早就空空如也。清卿盯着他半天,神情依旧冰冷,心中却有些犹豫,不知道该不该将曾经的过往全都告诉他。 二人相视无言,过了半刻,还是嘉攸先开了口:“今早是不是……还要去见掌门和先生?” “嗯。”清卿默默一点头,起身道,“该出发了。” 说罢,两个人相互看看对方,又看看自己身上,才发觉各自这般凌乱模样,只怕连这道门都出不去。想也没想,清卿拿起自己的衣服,一闪身,去到了屏风后面。厚实的屏风上画着茫茫大漠和一轮圆月,足够将两个人隔档开来。 似乎彼此都迟疑了一瞬,屏风左右,才相继传来了窸窸窣窣的更衣动静。 嘉攸呆呆地发着愣,仿佛自己每一步穿衣的动作都是在无意识中完成的。而昨夜清卿那突如其来的怒火,震得自己整整一夜都缓不过来。更衣已毕,嘉攸便自己呆呆地立在原地,也不知下一步要干什么。正出神间,忽然看到屏风之后一抹人影,缓缓走出—— 清卿瘦弱的身影,被包裹在深黑色的衣衫之中,长长的黑发披散在身后,显得原本就有些苍白的面庞如冰寒的白玉般小巧。清卿垂着眼,那细小的睫毛之上,仿佛有一束淡淡的光影落下,将那晶莹剔透的阳光洒了满地。许是身子本就薄弱的缘故,清卿走出一步,便会微微摇晃,使得整个人的身影都显出几分独特的韵味。 南嘉攸原本无神的双眼忽然有了光亮,盯着清卿的面容,一刻也不想挪开来。 回过头,清卿见嘉攸正直愣愣地向这边看着,不知在发什么呆,便奇怪地瞥他一眼道:“赶紧走吧,不然迟到了,会挨箬先生训斥的。” “好……这就来。”嘉攸这才忽地一下回过神,理理衣襟,赶忙跟了上来。 二人走在路上,只作没有看见西湖、北漠之人纷纷投来异样的目光。按理说,新婚夫妻,正是如胶似漆的时候,哪有像林少侠和南将军这样,一左一右,隔了十万八千里远? “这两个人,别是昨天晚上闹出矛盾了吧?” “要我看,肯定是其中一个心急时候用力太猛,惹得另一个不高兴了呗!” “那你说说,他们俩哪一个像是比较猛的哪个?” “……” 后面的话越听越不堪入耳,偏是自己听音卓绝,将这些污言秽语全都听在了耳中。清卿无奈之下,又不能发作,只好皱起眉头,一个人走到了一边去。嘉攸许是发觉了众人议论纷纷,便慢下脚步,走到清卿身旁,试着伸出了手。 清卿看见那只手,和自己的一样,满是粗糙的老茧。 犹豫片刻,清卿便假装什么都没看见,对嘉攸的试探不理不睬。倒是不知不觉间走近一步,跟在了嘉攸身后。随即,清卿似乎听见南嘉攸长叹一口气,竟见他一下子加快了脚步,将自己甩出好几步远。 听得周围止不住的窃笑,这次,轮到清卿叹口气了。 “一个月来,北漠塔家王之中,主和者多,倾反者少。如今的即墨掌门缺少威望,始终如逸鸦之朝的傀儡一般,便是有反心,也做不得主。故而此次深入大漠,并不必太过担心北漠诸王的诚意。况且……”箬冬眼神微微一动,“那些塔家王中,也不乏我们的人能说话算数。” “先生。”思渊起身行礼,问道,“话虽如此,但北漠之中,势力庞杂。即便是取得了塔家王一派的信任,对于其他人所谓的忠心,仍是不可掉以轻心。” 箬冬闻言,点点头:“说的对。这逸鸦漠之中,荣华富贵的封赏,凭的不是血缘,而是硬碰硬的术法实力。故而那些将术法和名望代代相传的家族,也都渐成势力,属实不可小觑。先前,除了各路塔家王,便是武陵墓一派,最为出众。如今,武陵墓的杨主人已然西去,那便只剩下公输王一脉,仍然下落不明。” 听到此处,安歌也随即站起:“先生,既如此,何不借着那逸鸦图,深入大漠,探寻公输后人的踪迹?如若我等能好言相劝,令他们诚心归降,自是最好。若是不能,便斩草除根,一了百了!” 安歌话音一落,只听得满帐之中,皆是暗暗赞同之声。箬先生却并不急着发话,环顾一圈,向众弟子问道:“其他人,也都这样想?” “是!” “我等收归东山南林,已然过去了四五年。此次能说服北漠中的掌门诸王,颇为不易。何不趁热打铁,一统四海,彻彻底底扫平那些反贼心思,重振温康皇帝当年的雄风?”有些性急的弟子已然站起,虽是躬身行礼,但言语之间,依旧充满着凌云壮志。 清卿一个人坐在角落,摇摇头——这一闹腾,不知道还有多少年不安宁。 四处一望,只见南嘉攸也同样坐在另一角,和自己遥遥相望。见清卿看过来,嘉攸便连忙转过了头。如今宓羽西湖的将军府,就只有南嘉攸一人,万般比不上当年沈将军一众高声谈笑的快意。清卿一回忆起旧事,多少伤感,便也偏过头去,默不作声。 在那之后,箬先生和众弟子们商议了些什么,清卿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只是听得一个熟悉的名字在耳边响起:“林清!”反应片刻,清卿才反应过来是在叫自己,赶忙起身,行礼应道:“在!” 箬冬满意地点点头:“安歌,明日就由你带上任思渊和林清二人,先行出发。” “是,弟子领命!” 第一百七十四章 入地无门 正所谓时不我待——天客居此来北漠,一鼓作气拿下逸鸦图,正是一举收复逸鸦全局,一同四海的大好时机。今日出行,众弟子分为两路,大路人马跟随逸鸦降臣,去往大小门派,接受归降。如有不降者,当下立斩,不必请命。而另一路,便只有安歌、思渊和清卿,悄悄潜入北漠的纵深腹地,暗中探寻公输氏失踪后人的下落,以防有不识时务者动摇民心。 安歌和思渊都是箬先生最信任的亲近弟子,这般险境,二人义不容辞。箬先生而之所以要安歌将林清也带上,无非是心下明白,除了《翻雅集》,清卿所见过的江湖秘事,恐怕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多。 “华初十二年间,武陵墓的杨诉主人勾结当时塔家王中最得众望的塔明王,渐渐威胁到即墨掌门的根基。杨主人素通音律,极致之时,甚至能与师父相较一二。百音琴乃是杨主人凝结毕生心血所铸,故而无所不能,仿佛是个十全的术器,在江湖之中独孤求败,难遇敌手。” 安歌听着,心下奇怪:“那百音琴这般厉害,最后怎么还是被令狐掌门炸毁了?” “炸毁百音琴的不是师父,也不是我,是杨主人自己。”清卿说到此处,不由得顿了顿,“虽说杨主人一生有两个女儿,尽皆有着音律术法的天资,但主人心中最满意的孩子,还是她那呕心沥血的琴。得知百音琴并非天下无敌之后,主人登时撕心裂肺,觉得自己一生的心血到头来毫无用处,仿佛南柯一梦罢了。” 原来是这样……如若不是听清卿这样讲,安歌和思渊,还真不知道这其中缘故。思渊不由得喃喃地道:“江湖间那些求败的高手,皆是如此。若是无敌一时,便空感寂寥不胜寒。但一旦落败,便又不禁质疑平生所学,恨不得将自己无用的术法尽皆毁无完迹。”说到此处,思渊不禁叹口气: “可惜,可惜……” “究竟是什么可惜?”清卿听他这样说,心中暗暗想着,同样低头不言。每每想起那庞然大物最终火焰升空,碎片四裂的模样,总觉得心中闷闷得难受。只是这难受之感,并非思渊所言的“可惜”,而更像是书中所提的相惜,相视,与同悲。 如果有一天,自己也发现这白玉箫不过是根毫无用处的砍柴棍子,而师父的听音之术终究也有听不出的细碎声响——那令狐清卿会不会像百音琴一样,宁可自毁,也不留下败名? “安……师姊。” “嗯?” “你平生比试,输过没有?” “输过。”安歌毫不犹豫地点点头,“如果不算前辈,那平辈之中,也只输给过你。” 清卿听闻,不由得微微一惊,转头向安歌的方向看去。却见自己如今这位安师姊表面上云淡风轻,丝毫没有得意骄傲之感。这般年纪,却在平辈之中鲜有败绩,恐怕也只有天客居的大弟子做得到。如果不是江家那暗中之毒,只怕安歌再大几岁,更是打遍天下无敌手。 而她言语之中,已是习惯了谦逊,似乎不知世间骄躁为何物。 “那你呢?”安歌随即也偏过头,微微一笑。 “我……好多呢,数都数不清。”或许是想到了同一件事,二人不约而同地陷入沉默。但清卿犹豫一下,便开口道:“其实败得多了,也不是坏事。毕竟江湖中术法之多如滔滔江河,加之术业有专攻,胜败都是常事。” “我可不这么认为。”安歌听罢,摇摇头,“人活一世,不求扬名立万,也不可虚度光阴,定要传承师门绝学,将本门术法发扬光大才好。这样说来,我倒有些羡慕杨主人和百音琴呢——发现自己并非不可一世,也要离开得轰轰烈烈,绝不苟延残喘。” “这样说来,江湖人的结局,岂不是都注定了的?” “咱们都已及笄弱冠,难道还想不出命中注定的道理?” 听得安歌言语,清卿虽低头不答话,但心中似乎领悟到一丝杨主人当年的所想。 与令狐氏习惯了隐居山中,无牵无挂不同,杨诉此生所追求的,是世间极致的音律;正如自己面前的安歌所牵挂的是天客居,是箬先生集大成的绝学。她们行走在江湖的路上时,心中总有个包袱——那包袱一开始是志向,渐渐成了欲望,最后则化作内心的一团疯魔。 南嘉攸疯得忘了一切,又何尝不是如此。 但安歌不一样,清卿听着金马软软踩着沙的马蹄声,不自觉地向安歌投去个有些敬佩的目光。箬先生教出来的弟子,定然不会落得杨诉或是嘉攸那般下场。即便是身处宓羽西湖错综复杂的权力漩涡,天客居弟子,也不敢忘了自己的本心。 至少,清卿愿意这么相信。 沙漠间的日头毒辣,三人却找不到丝毫可以遮阴的地方。安歌、思渊所骑二马,都是习惯了在坚硬的石板路上行走,此刻踩在沙地之中,如同陷入沼泽无疑。不过多时,思渊座下的那匹棕黑的高头大马便身子一歪,长鸣一声,险些将主人从马背上摔下来。 思渊赶忙翻身跃下马,定睛一看,那歪斜的马蹄正深深陷在软沙里。用力一拽,疼得那马长声嘶鸣,浑身颤抖不已。“罢了。”思渊叹口气,“走了大半天,借此歇歇也好。我去四周看看有什么东西能把这马蹄子弄出来。” 安歌和清卿便也翻身下马,只见那马疼得眼角抽搐,安歌只好慢慢抚摸它的脖子,让它拖着那条弯折的腿卧下来。 看着思渊的身影渐渐变小,想必听不到二人谈话,安少侠这才转过头,看着清卿,神神秘秘地道:“前日新婚,南将军对你好不好?” 清卿冷冷一笑:“你看着呢?” 闻言,安歌心下想着“果然如此”,不由温柔地翻了个白眼:“看你们两个走进来的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将军把你休了呢。”清卿忍不住勾起嘴角:“要休,也是我休了他。再者说,这可是掌门赐下的婚约,我们两个谁有那么大的胆子?” 听到此处,安歌不由得摇头苦笑,随即凑到清卿身边,低声问: “若是掌门日后问起,说你二人许久无子嗣,又该如何?” “随意如何。”清卿“哼”了一声,“掌门管得了赐婚也就罢了,还能管别人的床笫之欢?” 安歌微微点头,不再言语,心中却微微泛起一丝同情之感。这件事上,清卿说得没错——温掌门逼着两个仇家成婚,让世人看了热闹也就罢了,难道还要迫使二人真心相待不成? 只是可惜了林清,大好的青春年华,便这么搭进去了。 正在此时,安歌忽然想起什么,方欲开口,却见清卿忽然做了一个低声的手势,随即口中道: “听。” 安少侠大为不解:“听什么?” “就在前面,朝着日升的方向,有人动了手。” 思渊!四下一望,果然不见了他人影。别是他孤身一人,遇上了北漠的什么人……想到此处,二人相视一眼,不敢耽搁,各自翻身上了马,急急忙忙便向着那打斗之声传来的方向奔去。唯独剩下那匹瘸了腿的大马,孤零零地趴在原地,不管怎么嘶鸣,二人都没再回头。 愈是靠近,那打斗的声响便愈为激烈。但清卿渐渐察觉出了其中的不对劲:利刃术器相交之声,并非西湖坚韧的长剑,而更像是打磨锋利的精钢。难道前面动手的,当真是逸鸦漠尚未归降的后人?这样想着,清卿忍不住催促金马,四蹄奋发,一下子就跑在了安歌前面。 就在一人一马离那刀光剑影不过几步远之时,清卿定睛一瞧,心下大惊,不由得一下子拉紧了金马缰绳,惹得金马前蹄骤起,高声长鸣。打得难舍难分的那几人分明听到了这边的动静,却没人敢因此分神,只有被围在正中的那人向这边瞥了一眼—— 眼神复杂之中,掺了几分哀怨。 清卿便那样止在原地,看着十多个典型的北漠大汉,高大魁梧,五大三粗,一个个手持弯刀,将一个白衣男子围堵在中央。那些汉子远远看着,依旧肌肉暴突,棱角分明,却显然比几年之前少了几分精气神。 如今的北漠,不过是宓羽西湖的臣属罢了。再也没有倾全逸鸦之力,给一个塔明王祝寿的威风。 仔细看去,汉子们的围攻并非散漫堵截,而颇有配合,彼此之间心照不宣,十分默契。如若那白衣人只是看准了一人为敌手,那周围的两人便会立刻上前相帮,而围在四周的汉子则视若无睹,丝毫不见慌乱。清卿看在眼中,不由得心下佩服—— 虽说北漠日趋颓废,被温黎一鼓作气收入囊中。但这些汉子们的功力术法丝毫不见退步,反而颇为精进,已然探索出了阵法之间相互配合的诀窍。其余的汉子看似冷酷无情,对身陷囹圄的同伴拒绝帮助;实则是为了守好包围圈,避免被中间那人逮住空隙。 旁人能与北漠汉子一对一比试,已然不易,更何况如今落入这密不透风的阵法之中。 清卿看了好久,直到那白衣男子气息不匀,额头渗出粒粒汗珠,都没有上前相助之意。令狐清卿不知道,南嘉攸究竟是何时跟了来。 如若嘉攸就这样死在此处,会为清卿省下许多麻烦事。温黎再也无法怪罪这场有名无实的滑稽婚约,自己也不必每天都看见嘉攸那失忆无辜的脸,使得自己在仇恨与愧疚之中不断挣扎。 今日这番打斗,如同天意,难得给了清卿一次称心如意的机会。 不料,南嘉攸似乎比清卿先前所见,还要强得多。即便是他已然忘却曾经学过的术法,但那《翻雅集》和百音琴所带来的内力却深深刻入他的脉络之中。眼看着他气喘吁吁,将要倒下时,将那长剑回转,看似刺向一汉子双目的同时,却骤然后扬,用反向剑柄勾到了身后一汉子的小腹。 那依旧是南林名谱之中的“避尖芒”。 第一百七十五章 袖手旁观 眼看嘉攸晃手之间,逼退一人,刺倒一人,已然是将那密不透风的包围圈撕开了个小口子。说时迟那时快,南嘉攸长剑一挺,让那剑身的光芒扫过追上来的两个汉子,转头拔腿就向圈外狂奔。只是奔跑间,歪斜着身子喘气连连,显然是支撑不了太久。 而看他方向,竟是朝着清卿立马之处奔来。 方才嘉攸专心打斗时候,并未回头,但清晰地听到了那匹老金马的嘶叫。金马和清卿朝夕相处,故而嘉攸对它的声音再熟悉不过。 看见如今的“夫君”摇摇晃晃赶来的身影,清卿这才想起—— 南嘉攸吹白篪的能耐,也曾经算是天下一绝。 从篪声中学来的听音之术,果真连同他的内力术法,深深烙印在了骨子里。如若此刻二人比试听音之卓绝,嘉攸会不会比自己还强些?清卿心下暗暗地想着,却不知道,嘉攸听出自己声响靠的并不是老马。 而是那一夜,他贴近自己妻子的一瞬,所铭刻的呼吸。 或许他自己都想不明白,怎么就能记住每一个人不同的喘息声,但此时此刻,自己的确清清楚楚地听到了妻子就在不远处。 想都没想,南嘉攸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就朝着清卿跑了来。 定睛一瞧,几个指甲盖儿大的身影不断清晰起来。南嘉攸虽说暂时从那圈子中闯了出,但几个汉子也无非就守在离他几步远之处,一见此状,同样是全速来追。嘉攸的力气所剩无几,而几个汉子全身是劲儿,眼看着那包围圈渐渐合拢,就要将白衣人重新包在其中。 想也不必想,清卿知道,这样的情景在方才无人的大漠中不知重复了多少遍。 但此刻嘉攸坚定地向着自己跑来,目的显然不一样。黄沙之中四下无人,嘉攸一逃,自然容易被轻易地重新合拢在中央。但如果有人在旁呢?只要二人联手对敌,便可从双向撕破包围圈,里外呼应,将这十来个汉子各个击破。 南嘉攸已然对敌许久,不可能看不出其中道理。 许是希望在前,南将军跑起来也分外有力。只见那一袭白衣飘荡在风中,忽然疾走如飞,将那几个赤膊大汉甩在了身后。 只需最后的奋力一跃,嘉攸就能来到清卿身旁,让二人的术器回身直指强敌。 再不济,就共同上马,走为上策。 金马年纪大了,脚力却出奇地雄健,是天客居诸人有目共睹。而这几日踏在沙漠之中,更是如鱼得水,跑起来一骑绝尘。如若但凭人力来追,那些汉子定然望尘莫及。此时此刻,清卿安坐在马背之上,静静地俯视着面前你逃我追的景象—— 好似一群雄狮耗尽了公羊的力气,眼看就要扑上来,啊呜一口,咬穿猎物的喉咙。 奔得近前,嘉攸抬头一望,急切的眼神中写满了清澈的恳求。似乎每一分每一秒,都在等待着清卿持箫下马,亦或是伸出手来,将自己拉上马背。急切而明亮的目光中,更多了几分信任。 而那眼神之澄澈,是在清卿来到西湖之前,绝不可能从那个白衣少年眼中所看到的景象。 有一瞬间清卿有些恍惚,仿佛那真的是丈夫看向妻子,是子琴在向自己跑来。但随即,炙热的风卷起拂沙,嘉攸长剑上的光晕一下子使清卿迷了眼睛。 便在南嘉攸几乎伸手就能探着马脖子的一瞬,清卿却忽然提起缰绳,将那金马前蹄扬起,不慌不忙地后退两步,随即马身一偏,正巧蹭着嘉攸的胳膊偏了过去。老马随即从容落地,晃了晃脑袋,似乎是清卿方才勒疼了它的嘴。 嘉攸扑了个空,眼看一团金色咫尺而过,不由得失尽力气,一头栽倒在地。 几乎不过是一眨眼的功夫,后面的几个汉子便也追到清卿身前。南嘉攸支起身子,却被当头一人一把扣住脑袋,用力一摁,随即整个上半身都栽进了沙土里。 “呜呜”的叫声传来,嘉攸似乎就要喘不过气,手脚还在奋力挣扎,却半点儿也动弹不得。 清卿和那汉子立着不过几寸之远,几乎一伸手,就能用白玉箫将这北漠后人的脑壳儿打个碎裂。但令狐清卿仍是没动,稳如泰山一般地坐在马背上,沉声静气,看着嘉攸单薄的身躯被那几个汉子压在身下,反复蹂躏不停。 一直听得沙子里面没了声儿,一个汉子才揪住他头发,一把拽起,只看得嘉攸的口鼻之中皆灌满了沙土。嘉攸几乎睁不开眼,迷离地望向四周,一下子就被眼睫毛上的碎沙子糊了眼睛。 “嘿!还活着呢。”那大汉一把拽住嘉攸衣领,像是扔掉了一块腐肉。甩到一边。 “得了,这就提回去,跟主人交差便是。”另一个汉子随口应道,从后面拉起嘉攸的身子,随即一甩,松垮垮地将一团白袍连同那身子抗在了肩上。 不知是错觉还是什么,清卿总觉得那就快要没了气的嘉攸不断地朝自己看过来。转过头,清卿却仍能感受到那炙热的目光——哪里有妻子在咫尺之遥,眼睁睁看着丈夫不敌,还见死不救? 直到此时,清卿才终于有些坐不住,不由得“咳咳”两声,惹得那一众大汉回过头来。 几人本也离得就不远,只不过一开始,几个北漠的后人还以为是这白衣人的帮手赶了过来。谁知清卿既不上前,也不相帮,好似是看热闹一般沉心静气,脸上还挂了一抹若隐若现的微笑。 天道轮回,原来你也有这般下场。 清卿那悠闲的姿态,哪里像是身陷囹圄的白衣人叫来的同伴?若真要说,还更像是二人曾经有着什么深仇大恨,如今清卿亲眼目睹了仇家的惨状,巴不得让汉子几个,再将他折磨几刻才好! 或许也唯独嘉攸一人还在以为,清卿不过是新婚那晚耍了小脾气,到现在还没消气儿罢了。 那几个汉子听清卿不说话,只觉得这人奇怪,别是个迷了路还闯到沙漠里来看热闹的哑巴。几人一时不想多事,相互使个眼色,抗起嘉攸就要走。清卿终于忍耐不住,突然咳嗽出声,倒是把几个大汉吓了一跳。 为首一人回过头来,神色严峻:“姑娘是来帮他的?” 清卿眯眼一笑:“你看着像不像?” 大汉看看清卿,再看看另一人肩膀上半死不活的南嘉攸,似乎明白过来,有些克制不住地嘴角上扬:“姑娘的仇人,今日正是我们要拿的人。咱们如此有缘,姑娘可是来帮我们兄弟几个的?” 听闻这话,清卿扬起脑袋,向斜上方望着,口中长长地“嗯……”了一声。见几个汉子眼神中有些期待,清卿这才慢悠悠地道:“或许吧。我得先问你们一个问题。如果几个好汉所答,正是本姑娘心中所想,那姑娘我就全当给你们添个帮手,又有什么不好?” “当然好。”为首那人不由得眯起眼睛,却怎么也看不出,眼前不过二十出头的姑娘,究竟是个术法深厚的神秘人,还是说有什么坑蒙拐骗的伎俩。只是回忆起几人粗暴动手之时,此女在一旁,风雨不动安如山,定是有点儿什么不寻常的来头。想到此处,那汉子便接着道:“咱们北漠兄弟,最喜欢的就是客人。姑娘想问什么,尽管问来。” “那好——我可要问啦。”清卿咧嘴一笑,眼神却突然凌厉起来—— “诸位的主人,是姓即墨,还是姓公输?” 此言一出,几个汉子神色大变,甚至有五六人已然将那收鞘的长刀火速出了手。清卿还是那副从容不迫的神态,甚至在马背上侧身而坐,饶有兴味地看着几人乱了阵脚。 那汉子也忽地狰狞了面目,龇牙咧嘴地问:“你是什么人?” “在下不才,是北漠一位主人的故人。” “哪一个?” 清卿冷笑着摇摇头:“还是几位先告诉在下,你们的主人是什么人吧!” 听闻此言,几个汉子相互望一眼,似乎觉得自己人多不惧,相互点了点头。立在最前那人翘起嘴角,眼中满是凶恶的模样:“既然你自己不肯说,就别怪我们几个逼着你说了!”话音一落,一众长刀寒光凛凛,顷刻间便将清卿围在了中央。 那老马乍然抬头,警惕地望向四周,毫无惧色。 清卿看着那些人杀气腾腾,反而故作悠闲之状,抬头闭起眼,让炙热的阳光火辣辣地洒在脸上。一人见她如此傲慢,大喝一声,挺刀而来。不料清卿已然听出他招数来势,一拉缰绳从马背上滑下,正巧避开那刀锋,随即弯腰将白玉箫握在手,挺身一刺,暗暗地戳中那汉子小腹。 汉子身高七尺有余,来不及低头,便中了清卿的招式。只是这人也算是反应灵敏,忍着痛,将那尖刀竖起,就要直直地往清卿身上痛。不料清卿低头,依旧将头上动静听了个一清二楚。不等那弯刀刺下,竟伸手穿过弯刀与汉子胸前,木箫长刺,一下子捅在了汉子喉咙。 那大汉终于大叫一声,向后跌倒,在地上重重砸出个土坑来。 旁人看在眼中,尽皆大惊失色,想不到此女不声不响,无名无姓,手下用招却如此之险。若不是赶在汉子下手的前一刹刺出木箫,只怕那刀尖一寸,顷刻就能在清卿的后背穿出个窟窿。清卿非但丝毫不防,连神色也依旧平静,仿佛不知道自己方才在鬼门关擦了个脚后跟。 几个汉子面面相觑,张大了嘴,无人敢再上前动手。 殊不知,这招看着虽险,实则在清卿心中,却有十足十的把握。只要听清了对方招式,便能毫发不差地判断出自己将要中招的时刻。外人看来清卿半点儿不防,实则是早已判断清楚,故而才有把握在中招之前先行出招。 胸有成竹,有何可防? 尤其是清卿失了内力之后,这一招更显得屡试不爽。 见那汉子跌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下巴歪斜,恐怕是被捅得脱了臼,清卿这才缓缓站起,问道:“你们是一个一个上呢,还是干脆一起来?” 几个汉子一听,方才的恐惧一瞬间烟消云散,一个个头发竖起而满脸通红,简直是听了世间最不堪入耳的言语。眦目尽裂,恶狠狠地盯住了清卿——北漠的汉子,败了便败了,却万分容不得旁人瞧不起! “想知道兄弟几个的主人是谁,本事大了,就来试试!” 话音刚落,忽然听得另一汉子大叫一声:“且慢!”随即几人一齐停了手。只见那汉子指尖微微颤抖,指着清卿,眼神中满是惊恐:“这人是令狐家的后人!先前在塔明王帐中,我们几个见过此人!” 第一百七十六章 生人之柄 完了,事到如今,是不灭口也不行了。 还没等几个大汉反应过来,清卿已然一式“千里阵云”横扫,逼得几人纷纷拔刀格挡。只见三四把锋利的弯刀一齐抵在木箫上,箫身却完好无损,丝毫不见要破裂的迹象,牢牢横在清卿身前。 只是清卿的力气,渐渐敌不过几个大汉的泰山压顶之势,故而那木箫压着身子,眼看就要支撑不住。就在几人一同红了眼,死死将力气凝聚在弯刀上的一刹,清卿骤然松手,使出一折“百钧弩发”,于松力之时听清身后来势,回转箫头,将几个包围在自己身后的汉子尽皆扫倒。 不过飞速之间,那些大汉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便被点中穴道,半边酸麻,随即身不由己地栽在地上。 方才立在清卿身前的汉子们,用力太猛,以至于中了清卿的寻常之计,猛地向前扑去。清卿却并不由他们自行摔下,反而一撇“陆断犀象”,木箫“飒”一声从几人脖骨上一斩而过,只见得那些汉子脖子一歪,随即仰面倒地,喉咙里不住地往外渗血。 在这一列之末,清卿在最后那汉子的喉头处,骤然停了手。坚硬的箫身抵住他喉咙,仿佛都能听见脖子骨“咔咔”作响。那汉子吓得一闭眼,却发现自己仍能喘得上气,这才哆哆嗦嗦地睁开眼睛。 清卿一抬腿,膝头踢中他腰间带脉穴道,令他动弹不得。 手上一用力,清卿指尖所指,便是那白玉箫头上加了一分力气。这只觉自己汉子越发喘不上气,终于见识到了这木箫劈人筋骨而毫不费力的样子,不由得吓得魂不附体,口中大叫道:“好、好汉……女侠!饶命啊!” “饶你的命,很简单。你们主人究竟是谁?” 清卿话音方落,忽然看见眼前的汉子喉头一紧,双眼一下子死死地盯住了天。只见一刀银光在他胸前闪出,不过片刻,这汉子眼球就翻了白,随即直挺挺地倒在地上,骤然断了气。 定睛一瞧,竟是为首的那大汉在同伴身后,一刀刺穿他心口。 看着清卿脸上有些讶异的神情,大汉狞笑道:“这样懦弱的家伙,不配给北漠人当兄弟。”甚至不等清卿开口,汉子忽然抬起头,脸上的五官扭曲起来:“不是想知道我们的主人是谁么,等你下了黄泉,自然有阎王爷告诉你!”说罢,那刀声破空凌厉,招招点着清卿要害而来。 这大汉一出手,清卿便听得出,此人功力和方才的平常之辈大有不同。这人刀法凝练,落招准确,没有一招虚空而刀刀落在实处。听着如此狠厉的风声,清卿不由得后退几步,下意识先行避开了这人锋芒。 忽然又听得身后风声传来,声音中包含了极为强劲之力,清卿不敢怠慢,赶忙一竖“万岁枯藤”护在身前,从二人之中闪身而过。定睛一瞧,竟是另一个方才扛着南嘉攸的汉子,不知什么时候把嘉攸那半死不过的身子抛在了一边,自己也拔刀出鞘,上前相助。 此时的两大高手,里外夹攻,形势顿然险峻了起来。 清卿左右一望,试探着扬起嘴角:“你们就不怕今日杀了我,你们主人要你们陪葬么?” 谁知那大汉闻言,丝毫不惧,反倒冷冷接话道:“主人的命令,是让我们所有闯进逸鸦的地界的不速之客,统统杀光,一个不留!” 那二人全然不给清卿喘息的机会,话音一落,刀光顷刻再起。听得大汉言语,清卿更是判断不出,这几个围攻嘉攸的汉子,究竟是何人派来。乍然一听,似乎是公输主人的可能性大些—— 毕竟如若主人不愿降,自然要手下将西湖来的外人杀个干干净净。 但如果是即墨瑶呢?看似明面上诈降以稳固根基,实则暗地里另有图谋。这种事,清卿在古书中见得多了。但曾经与嘉攸那般如胶似漆的即墨,当真会与自己的如意郎君反目成仇,甚至痛下杀手么? 清卿摇摇头,逼着自己不能轻信这些汉子的鬼话。或许在如今的即墨眼里,自己曾经的嘉攸早已死在那百音琴之下——而如今这位西湖的将军,不过是面貌相似却与自己毫无关联的另一人。 何况此人已然忘却旧情,另娶他人。 若是即墨真这样想,那恐怕这几个汉子,今日就是冲着南嘉攸而来。清卿丝毫不敢松懈,凝神于耳,以守为攻,在两个汉子落招之前牢牢护住自己前心后背的要害。三人胶着之间,清卿却渐渐感到手臂酥麻,额头上的汗也一滴一滴落下来—— 时间一长,自己就要没力气了。 那两个汉子显然也是看出清卿露了破绽,不由得大喜过望,手臂用力之准狠比方才又加了几分。这两人配合之默契,简直天衣无缝,清卿方能听到身后那人的刀锋要劈在自己腰间,一转身,才发觉中计,不偏不倚地让另一人将刀尖点在自己小腹。 清卿使尽浑身解数,却仍是想不出个脱困的法子,耳边却不断传来“咯噔,咯噔”的奔跑之声。清卿大喜过望,对面前来招避也不避,赶忙一点“高峰坠石”,将自己手中那无坚不摧的木箫和面前的大刀刀柄拼在了一起。 终于听得“咔嚓”一声响,一道细密的纹路仿佛蚂蚁小虫般地爬上刀背,只见那大刀沿着裂缝左右碎裂,“啪”地一下,齐声掉入三人脚下的黄沙之中。 这一震,连清卿自己都感觉,手臂痛而麻,险些就要使不上力。 “哼,我等倒忘了你是令狐家的人。连我们精钢练成的弯刀都劈不开你的木头棍子,看来,这还真就是那传说中的宝贝白玉箫!”另一个持刀的汉子将刀剑猛地插入地下,支着身子抬起头,眼中冒出几缕贪婪之色,“看来,如若今日能将此箫献给主人,肯定算是我立了大功!”说到此处,竟然仰天长笑不停。 “休想!”清卿口中答着,手中招式却半点也不敢松懈。自己心中清楚,此人已然知晓了自己令狐后人的身份,只怕再不灭口,后患无穷。那马蹄扬沙之声终于越来越近,只听得马鸣人高叫: “清卿,我来助你!” 安歌那慢马费尽力气,也终于赶了来。只见四周横尸遍野倒下一片,而清卿身染尘土,与以大汉斗得难解难分。安少侠丝毫不敢耽搁,长剑凛凛出鞘上前,先行冲着那失去大刀的汉子而去。汉子手中无有术器,哪里能使安歌的对手?不过两下躲闪,长剑直入,便稳稳地刺进了汉子的咽喉。 另一边,方才清卿一人以一敌二,立刻扭转成了二人敌一。 安歌打个手势,示意清卿勿要轻易上前,而是用剑尖指着汉子咽喉,厉声道:“天客居不杀降臣。你现在放下弯刀,束手就擒,还来得及!”谁知那汉子将刀在身前一划,竟是摆出个要接着动手的阵势,沉声道:“怎么你们天客居以为,北漠的汉子也和你身后的令狐氏一样,是个贪生怕死的人么?” 安歌一听,不愿多言,手持长剑立稳脚下,眼神死死地盯着那寒凛凛的刀光。清卿看出她想要一人对敌,想来那汉子体力消耗过半,也出不了什么大事,便后退一步,将木箫收回腰间。此刻一众大汉包罗起来的密网,只剩下面前这一人,那无名法阵的功效自是发挥不出来。再看安歌,单手挥剑之间游刃有余,已然定下了胜局。 只见那长剑回转出一副漂亮的“阴阳三合”,安歌手腕迅捷,令那大汉左右招架不住,冷汗连连。方才抬头避开那剑锋从肩膀上侧过,却不料那长剑之尖径直点在自己手腕。还没来得及叫出声,便听得“嗡”一声响,那弯刀在太阳之下闪着光影,顺着大汉的手,乍然飞了出去。 清卿看在一旁,心下叹道:“真是愚蠢,那剑锋和肩膀离了十万八千里远,有什么可躲?” 只见安歌乘胜回转剑锋,一式“九天”划开在汉子的脖颈之前,却在剑尖点住他喉头时,顿地住了手。安歌微微一笑,眯起眼,大声问道:“事到如今,还要顽固不化么?”那大汉定睛一看,见眼前这女子一只袖管空空荡荡,出招却甚是沉稳迅捷,心下不由得对安歌深深佩服起来,脸上神色,也颇有认输就擒之意。 平心而论,在安歌赶来之前,清卿已在众人结成的法阵中缠斗多时而不落败,转过头来,又消耗掉自己大半气力。若是这汉子知道清卿那虚弱的身子半点内力也无,却将自己一众兄弟打了个落花流水,或许心下,同样会敬佩几分。 但汉子看着清卿,见她分明同样年纪轻轻,却以东山后人之名在天客居面前唯首是瞻。这样一来,心中难免瞧她不起。随即便也下意识地觉得,如此一个贪生怕死之人,方才未胜,今后岂能不是自己的手下败将? 大汉想来,自己如今败在个年轻的天客居女子手中,不得不服,只好无奈地叹了口气,缓缓道:“罢了,你们不就是想知道,我们家主人是谁么。既然到了这般地步,想必是我带着你们去,主人也愿意见一面……哎,其实我家主人的大名,你们肯定听过。其实就是……” 话音未落,只见一道黑影闪在安歌身前,紧接着便听得那大汉没了声响。随即“啪”一声,无名的汉子仰面朝天,重重倒下,扬起一大片沙尘荡在空中。安歌赶忙上前,竟见那汉子口鼻出血,双眼瞪着天空,已然是没了气。 事发突然,安歌简直惊得呆住。赶忙抬头,看向清卿问道:“这人已然熟手就擒,你何故如此?”清卿面不改色,用衣袍擦一擦汉子口中喷出而溅在木箫上的血:“我当年随师父来北漠,与这些人有过一面之缘。方才,他们已然认出我是令狐氏的后人。” “那又如何?只要带回去关着,没人能走漏风声!” “不可能。”清卿摇摇头,“我只相信灭口,方能一了百了。” 第一百七十七章 天象异动 话说任思渊一人在漫漫黄沙之中走出许久,却渐渐发现四周天色昏暗,似有阴云遮蔽。抬头一望,天空似乎从中被劈开了一道巨大的裂缝:裂缝之南万里无云,晴空朗朗;而北面被大片阴影笼罩,头顶的黑云不断下坠,简直快要将大地全然淹没一般。 定睛一瞧,自己正不断向北而行。天色如此诡异暗沉,想必此处不宜久留。思渊不及犹豫,赶忙回头疾行。谁知那乌云覆盖之快速,远远胜过自己脚力。不多时,任思渊的身子便全然被笼罩在那阴森森的暗影之下。 这究竟是什么地方?思渊眼看天色暗沉,不由得心下慌张起来。明明上一刻还是晴空万里的烈日暴晒,怎么眨眼之间,沙漠中已然不见丝毫光影,沙石蔽日,黑漆漆的四周伸手不见五指。 一时间,空气凝结,寒冷彻骨,只穿着单薄衣衫的思渊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由于看不到四周情形,思渊便只是立在原地,不敢轻易走动。从衣袖中寻出随身携带的火石、火镰和火绒,“唰”地一划,那火苗转瞬即灭,只留下一个若有若无的微光。 思渊忍不住又试了许多次,但就好像这北漠的空气中吸足了水汽,浸润了火绒干草,令那火石怎么打也打不着。这可真是奇怪——逸鸦大漠素来干旱而不见水迹,如何能使空气变得这般潮湿?迷茫之中,思渊不由得想起儿时曾听过的鬼怪故事—— 天动异象,必有大劫。 莫非此次出师北漠不利,上天早有预兆?这般想着,思渊后背更是冒出一身冷汗。即便如此,自己也得寻着法子回到天客居去,及时向先生回禀才是。如若自己被困在此处而找不到出路,岂不是耽搁时机,害得师门上下无功而返? 只是狂风呼啸,将自己裹挟在中央,思渊只觉得自己马上就要双脚离地,站不住了。 那些细碎的沙子被风卷起,不断拍打在自己脸上,思渊不得不伸出袍袖,遮在脸前。谁知一抬胳膊,方才还放在衣袖中的火镰一下子滑了出去,在“呜呜”风响之中,顷刻没了踪影。 怎么会有这般凶恶的兆头?思渊想不明白其中道理——难道宓羽西湖这些年来南征北战,当真杀伐无度,中有冤屈么?想到此处,思渊赶忙握紧了拳头,将最后的两块火石和干草牢牢抓在手里。这一阵妖风来得快去得也快,不过刹那一瞬,狂风便连个招呼也不打,顷刻没了动静。 反倒是氤氲水汽升起,随着微风轻拂,凉丝丝地吹在思渊脸上。 此处气候无常,诡异难辨,自己还是早些离开的好。思渊这般想着,赶忙摸一摸方才仅剩的打火物事,想着点亮四周,不知方才遗落的火石之类是否还在此处。思渊颤抖着手,“啪”地一点—— 几尺之外,竟也同时亮起一束摇曳的火光。 莫不是这附近终于有了人的踪迹!思渊看见那火光闪了一瞬,不由得大喜过望,连忙张口便欲呼喊。那喊声涌到嘴边,却突然止住,思渊咽了口唾沫,觉得那刺骨之寒再次涌上身周。 就在自己的火苗熄灭之时,对面的火舌,便也同时没了踪影。 难道世间还有这样巧的事?正欲再次擦亮火苗,思渊才意识到,自己手指尖竟已颤抖得快要拿不起那短短一截火绒了。咬一咬牙,强行定下心神,任少侠这才狠命一划——果不其然,对面的火光再次亮起。 而就在有些湿润的火绒就要支撑不住,那温暖的火焰颤动个不停之时,对面的火苗同样一闪一闪,忽明忽暗,与思渊手中所见情形毫无差别。一狠心,思渊深吸一口气,“呼”地一声,将那火光一下子吹灭。 毫无疑问,对面的光影霎时恢复一片黑暗。 思渊倒吸一口凉气,让沙漠中的寒风全然灌入自己脑海。定睛瞧瞧黑魆魆的前方,只觉得那口气憋闷着,怎么也吐不出来。远处之人,究竟是什么来头?思渊将打火之物重新塞入衣衫之中,尝试着向前迈出一步,落在松软的沙土里—— 天客居的二弟子,不能被那无缘无故的一点儿光就吓破了胆! 无论前面是神是鬼,是妖是魔,自己都必须得走上前问个清楚。思渊寻着印象中的方向走出两步,清清嗓子,大喊道:“前、前面是什么人!”话音落下,并无人声应答,反倒是一股阴风好巧不巧,骤起而呼呼地盘旋着,又悄无声息地落了下去。 无奈之下,思渊看着仅剩的火绒,只好再次拿出火石来,猛地一摔,那耀眼的火光转瞬即逝。半刻都不敢耽搁,任少侠紧紧盯住了远处亮光的地方,这才发现,那同样稍纵即逝的光影之下,竟露出一截人的轮廓。 远远地看,好像还有发丝飘扬。 莫非那里真立着个人不成?思渊百思而不得其解,恨不得心下大骂自己愚蠢之至——思渊思渊,广思而渊博,这可是箬先生亲自给自己取的名字。怎么一到这关键时候,脑袋空空,什么也想不出来? 只是凝神一望,那黑暗之中,半点儿有人站立的痕迹也无。思渊觉得额头上已然满满的都是冷汗直下——自己方才望见的身影,身形矮小,更似乎是个孩子。 是个双目无瞳,脸颊惨白的孩子。 任思渊先是被吓了一跳,险些跌坐在地上,随即赶忙捂住了自己的嘴——夜幕笼罩,寒夜阴森,如此恶劣的气候之下,一个孩子自己跑出来作什么?用手抚着心口,微微定一定心神,思渊这才试探着伸出手,问道: “孩子,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 果真看到一双白皙的小手从黑暗中递了出来,那双手指尖凹凸不平,无名指上甚至还有个粗厚的茧子。思渊看着那茧,甚是眼熟,只觉得自己儿时写字拿笔不正,便也会在无名指上磨出一块茧。 低下头,只觉的那小手和自己的大手渐渐重合在一起,昏暗朦胧之中,两只手简直一模一样。只听得那孩子“咯咯”一笑: “师父,我把人给你带来了。” 还没等思渊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那孩子便在他胸前,甚是大力地一推—— “不要!”任少侠情不自禁地喊叫出声,一开口,却有满腔的冰水都灌在喉咙里。周围水声嗡嗡作响,冰寒之至,头顶上方似乎都有水结成了冰,将那茫茫的黑暗冻结了起来。思渊伸出手,下意识地想要往上游,却发觉自己的脚不知被什么东西牢牢地拽住,奋力挣扎而不得。 终于一口气憋不住,下意识地想要吸气,却将大口大口的寒冰都吞了下去。 另一边,安歌和清卿好不容易解决了那些来路不明的汉子,却也算是出师不利——清卿和嘉攸身上,都受了或轻或重的伤。尤其是南嘉攸的伤势,如今已然气若游丝,只怕一刻也耽误不得。 无奈之下,只好先回营帐去禀报先生,再作打算。 安歌和清卿回过马,仍是不见任思渊的踪影。抬头一望天,才发觉天色暗沉,硕大的天空似乎被劈成了两半。天朗气清的另一边却是乌云密布,紧紧挨在一起,逐渐地撕裂开一道巨大的口子—— 这般天象,莫不是有什么预兆不成? 安歌想到此处,不由得隐隐担忧,加之思渊行迹不见,更是心慌一团。谁知清卿不过抬头瞟了一眼,便仿佛毫无察觉一般不再理睬,随即抱着南嘉攸,翻身上马。见她此状,安歌不由得有些惊奇:“你可曾见过这般情形?” 清卿若无其事地答:“沙漠之中气候多变,本是常事。书中多写,有什么奇怪?”说罢,一勒缰绳,令那金马打起精神,随即指着那天空道:“咱们也要快些赶路了。若是被那云雨追上,定要淋成三个落汤鸡。” 听罢,安歌默默不言,跟了上来。 自己作为天客居大弟子,平日里自然算得上是博览群书。而沙漠中晴雨交加,也的确是常事——怎么自己就一下子想不到呢? 反观林清一向心浮气躁,不像是个读书的料子,想不到今日所知所感,竟也如此广博。安歌看着她轻快的背影,心下又是佩服,又是紧张—— 一股莫名的焦急涌上心头。 其实所谓“书中多写”,不过是清卿信口胡说罢了。除了自己在立榕山上,子琴要自己读的几本古籍,清卿是那嗜书如命的人?只怕那书海之中关于北漠阴晴不定的气候,清卿别说没看过了,连听都没听说过。 而那半阴半晴的天空,实则是即墨星在夜屏山上时曾告诉过自己——东边日出而西边落雨,乃是沙漠中常见的奇异景观。但南面晴朗而北面昏暗则不同,那意味着天道有变,人间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将要免不了一场生灵涂炭的浩劫。 清卿定睛一望,看了半天,却仍是分不出个东西南北来。转念一想,从南箫掌门带了一群浩浩荡荡的乌合之众去到无名谷开始,这江湖中的大灾小难就没停过。 这其中,哪一个又真正一清二白,坦坦荡荡? 想到此处,清卿不由得定了定心神—— 连立榕山都已然灰飞烟灭,这世间,还能有什么算得上灭顶之灾? 走出几步,或许是马背止不住的颠簸,南嘉攸突然有了些意识,咳嗽几声,一丝残血从嘴角涌出,流淌不停。无奈之下,清卿便拿起嘉攸洁白的袍袖,在他自己的嘴角一抹,将那血丝擦了干净。安歌在一旁看到,有些好笑但又不明白,便强忍着笑意问道: “你身上怎么没带帕子?” “带了,不想用在这地方。” 安歌“哦”了一声,不再言语,想不到清卿倔强到这般地步。随即抬头一看天,只见那黑云欲坠,就快要压在二人头顶,赶忙一催马,道:“你我还是快马而行的好,否则这一声招呼也不打的大雨,还真就要淋在头上了。”清卿一听,丝毫不犹豫,任凭马背颠得嘉攸都快把五脏六腑吐出来,依旧拽紧了缰绳,容不得金马有丝毫喘息。 当安少侠悄悄投过来一瞬担心的目光时,清卿便漠然道:“别担心,死不了。” 隐隐直觉之中,清卿心下总觉得还是有些不放心,便作个若无其事的模样问道:“师姊,我倒忘了,回营帐的路,应该往哪边走?”安歌终于忍不住扑哧一笑,想不到清卿这么多年过去,已然连南北都分不清楚,便“咯咯”笑着道: “咱们先前向北深入逸鸦腹地,如今回程,自然要往南边晴朗处走啊!” 第一百七十八章 情真意切 “南将军受伤之处虽多,但并不全是危及要害之处。再加之将军年轻体壮,生命力甚是顽强,此时已然脱离了危险。之后只需每日定时定量地服药,静待将军醒转,便是了。” “多谢几位郎中。”箬冬点点头,安歌便将那一众医官请到外面,递了赏钱。 像天客居这种地方,奇人异士一多,矛盾自然也多,但危急时刻,能帮得上忙的也随着就多了。好似这种箬先生随温掌门外出时候,能随行身边的人,都是些身怀绝技,深藏不露的顶尖高手。一听说先生召唤,要来给南将军医治,那先平日里弓着背的、白胡子满脸的、见了人不说话的、不显山不露水的各路杏林高手纷纷施展出自己的看家绝技,争先恐后地涌进了清卿和嘉攸的营帐里来。 那些人一会儿给南将军把脉,转头便聚在一起共同商议什么疗法药方。看着他们围着南嘉攸转个不停的样子,清卿看了先是有趣,随即又感到脑壳儿一阵阵的疼—— 几十个郎中一人一张嘴,吵吵嚷嚷,好似是掀翻了马蜂窝。如若现在躺在榻上的是清卿自己,只怕是吵,也要被吵得醒转过来。 分明是些一时半会儿死不了的伤,究竟有什么可忙碌?清卿在一旁观察许久,也看不出个所以然,索性找了个没人的角落,自己蜷起身子,撩开衣衫,看看小腹上一半流着脓血、另一半却已经结痂的伤。 幸而昨日刮了那一阵阴风,以至于今日天气并不至于干热难耐。清卿颇为侥幸地叹了口气,如若换作寻常那般酷暑的日子,自己和南嘉攸身上这些刀伤,只怕早已流脓腐烂了吧。 “南夫人。” 清卿听见有人在近前说话,不知其意,便并未抬头理会。直到脑子里反应了一刻,这才发觉,站在面前之人正是在以“南氏夫人”来称呼自己,便赶忙放下衣摆,起身道:“有何贵干?”只见这郎中满脸浓密的白发白须都长得连在了一起,只剩下一双绿豆大的眯眯小眼能看得清楚,随即便听这人笑一笑道: “这些熬药煎药所需之材和用法用量,我等就给夫人留在这儿了。今后几日,咱们天客居的人每日都会来给将军把脉,夫人不必太过担心。其余时候,将军就烦请夫人费心照顾了。” 看着这人神色间,带着不少邀功请赏的意味,清卿看在眼里,反而心下甚是不悦。再低头瞧瞧这人递来的方子,不过是寻常疗伤的几味普通草药,即便是清卿这般粗浅略通医术之人,也照样能开得出来。 看着这些人郑重其事地把方子捧在自己面前,心里巴不得南夫人和安少侠一样再给没人分发些赏钱,清卿心下难免多了些轻蔑之意。 不知是不是不自觉间,心中所想展露在了脸上,清卿只是轻飘飘地将那方子拿了过来,瞥了一眼,随手扔在桌上,道一声:“有劳了。”便自行走到一边,擦拭着自己的白玉箫。那几个郎中见状,相视一眼,纷纷摇头,无声地退了出去。 便是走出去好远,他们口中的议论之声依然能传入清卿的耳朵:“掌门和先生究竟是看中这人哪点好,竟然能将她许配给南将军?也不看看自己配不配……”听着烦心之间,清卿手心运足了力气,将木箫举起一挥—— 一式“万岁枯藤”,只听“咣当”一声,南嘉攸的长剑被劈成了两半。 “这是怎么了?”安歌晚上来探望时候,看见地上的两截断剑还各自插在剑鞘里,而清卿却拿了把小扇子,慢条斯理地熬着药,不由得问道。清卿听见她进来,也不回身,不过淡淡地答:“我今日试试自己力气,一不小心失手了。” “嗨,还以为多大事儿呢,把我吓一跳。”安歌吐出一口气,“不过是寻常一柄剑罢了,等南将军醒转,先生自然会赐一把新的。”说到此处,忽然想起自己此来探望的真正目的,便问道:“南将军的伤势如何?” “好多了,至少还能活过这几天。” “好……将军这里,箬先生很是挂心。”只见安少侠缓缓点头间,有些犹豫,似乎想说些什么。只听她缓缓开口道,“这些日子辛苦你照顾他,若是有什么困难之处,随时与我说便是了。” 说罢,安歌本以为清卿多少会有些生气,但谁知她只是闻言回过头,向着自己苦笑道:“谈不上什么照顾不照顾的,帮人续命,也不是第一次。再者说,我这条命是许多人帮着捡回来的。如今来不及还的人情,权当报在这南家公子身上罢。” 说完,清卿拿了块手帕,揭开药罐盖子,一股苦涩的药香气徐徐飘散在外。 见她这幅样子,安歌不由得有些惊喜,便忍不住扬起嘴角,笑着道:“你如今能这般看开,自然是最好。以后,便可以踏踏实实放下心,做天客居的‘南夫人’了。” 清卿并不接话,反而问道:“师姊,你知不知道,南林江家求的到底是什么?” 这一问,安歌一愣,一时间还真回答不上来。其实别说安歌了,箬冬自己心里也都不一定清楚。之前天客居许多弟子都思考过这个问题,那江家以南林遗孀的身份,在江湖中拉帮结派,左右逢源,究竟是想要什么? 是金钱、权势、地位,亦或是罕见的武林秘籍和至尊法宝?似乎都不太对。 毕竟,凭借着南掌门在时碎琼林那般应有尽有的条件,再加上江家祖上传下来的独门术法——她江素伊身为至高无上的南夫人,还稀奇其它门派的钱物或地位不成? 思索片刻,安歌抬眼答道:“或许是想自立门派吧。江家先前也算是南林的大派,但这些年日益衰落,等到了江素伊、江沉璧的时候,就只能依附在南掌门身边方能占得一席之地。江家昔日胜景如此辉煌,那如今的江夫人势必也心存幻想,想着能凭借着自己美貌和还说得过去的术法本事,重振祖上的雄风。” 安歌一口气说完,觉得自己思路难得如此清晰,心下不由得自信了许多。 人活一世,除了吃饱穿暖之外,有谁能做到真正的清心寡欲?有了欲望,自然要付诸行动试一试,哪怕是以卵击石,不自量力呢? 毕竟,不到最后一刻,没人能预测谁才能赢到最后。 不料清卿一听,起身将那盛在了碗里的汤药端到桌子上,随即找来个小勺子,一口一口润在嘉攸嘴边:“你只猜对了一半。江家人想要自立门派无疑,但自立门派的缘故,可不是温掌门和箬先生那般,要重振温康掌门昔日的盛世景象。而恰恰相反,江家二女在江湖中四处与人勾结,和她们想要自立门派,有着同一个缘故。” 听到此处,安少侠一惊,不由得听得入了神:“什么缘故?” “她们希望自己的名字和身份,能真真正正留在江湖的史书之中。就比如说,先前几位掌门在时,江湖众人都管那江素伊叫做‘南夫人’甚至‘温夫人’,但他们二人死了之后就不一样——江夫人是独一无二的江夫人,江少侠是独一无二的江少侠。” “你的手臂中毒之前,江夫人在船舱之中和我说的,就是这件事。”清卿眼见安歌的双眼睁得越来越大,眉目间满是不可置信的神色,便不禁接着道,“江家不是什么正派作风,我心里也清楚。但唯独这件事,江素伊江夫人,的确难得一次令人敬佩。” 言毕,清卿将那已经空了的药碗捧在手里,抬头一望,似乎开始思索着什么。 安歌依旧愣在原地,似乎久久缓不过神。自己本以为,这纷乱的江湖之中,正派所求不过义气,歪门邪派则更喜欢倚强凌弱、强取豪夺的快意。而现在看来,各门各派传下来的术法,反而不过是江湖人手中的工具而已。 人们相遇在比试较量的楚河汉界,心中所求,却又各怀鬼胎。 二人相视沉默许久,安歌低下头,叹口气:“我明白了。这些日子,还得你继续照顾着他。”清卿默默点头道:“放心吧。”随即才突然回过神,将用过的药碗和勺子收了起来。安歌见她还有许多事要忙,一言不发,悄悄走了出去。 令狐清卿听到了她离开的脚步,却并未相送,只是捧起一抔清水,冰凉凉地洒在脸上。 入夜之后,清卿吹熄了蜡烛,斜斜地靠在榻边,闭眼入睡。或许是昨日和今日一直保持着这个姿势,清卿只觉得自己胳膊总是发麻,脖子后边也隐隐疼痛。 罢了,若是南嘉攸半夜有个三长两短,自己还是离得近些好。 清卿这样想着,缓缓侧过头,支在自己的胳膊上。却忽然听得嘉攸说了句什么,吓得自己立刻直起身子。只听得嘉攸迷迷糊糊中,口齿不清地念叨着: “清儿……你……你为什么要离开我……” 南嘉攸在梦里,竟也重复着自己的名字。 听着他一时忽然陷入沉睡,一时又含含糊糊地说起梦话,清卿忽然之间睡不着了。自己站起身,不停地踱着步,让自己的脚步声和嘉攸低声的梦呓交织在一起。终于忍耐不住,清卿摸黑找到了蜡烛,“啪”地一下点亮。 一时间,南嘉攸那满是泪痕的脸出现在自己面前。 昏黄灯光之下,嘉攸不再言语,反而是眼皮动了动。清卿仿佛僵在了原地,一动不动地将烛台持在手中,死死盯住了南嘉攸的双眼。只见睫毛颤动之间,一双明眸清澈,缓缓睁开。 清卿凝视着那双眼,千言万语涌在心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 那是清卿离脱口而出最近的一次——烛火摇曳下,自己险些便忍不住,将南嘉攸真正的过往在他面前完完全全地讲出来。 嘉攸看清了清卿面容,一言不发,把头偏到了另一边。清卿却“呼”一声吹熄了烛火,令那有些寒冷的营帐重新陷入黑暗。似乎听得嘉攸呼吸急促,又是委屈,又是不甘心。清卿垂下眼,缓缓地道: “梦里就别哭了,快睡吧。” 第一百七十九章 难舍难分 一吹熄了蜡烛,就好像是一双大手给世间万物全都合上了眼睛。清卿练习那听音之术也算是有小半辈子,可如今依然总有一种错觉,似乎黑夜的环境里,自己会下意识地听不到许多嘈杂的动静。自己的双耳将连同脑海,一同陷入寂静。 此时此刻,这顶小小的帐子也沉寂在黑暗之中。 可即便如此,清卿依旧能听到,南嘉攸的呼吸声越来越急促,到后来,竟变成了带着些呜咽的喘息。起初清卿本想用枕头蒙着脸,却发现,嘉攸的哭声就好像中了邪,一个劲儿地要往自己耳朵里面钻。反反复复,清卿怎么也睡不着,眼看天都快要亮了,令狐清卿终于忍无可忍,将枕头往地上一摔: “吵死了!” 话音未落,便听得嘉攸一骨碌翻身坐起,似乎立着身子坐在了榻上。不用亲眼看,清卿也能想象地出来,白天那些郎中给他里里外外包好的伤口,此刻肯定又开裂流血不止。 幽幽暗中,清卿似乎看到,嘉攸死死地盯着自己。 令狐清卿不由得咽了口唾沫,有些紧张——毕竟,自己现在还没探过南嘉攸的底。若真动起手来,谁强谁弱还真不好说。若是将这家伙惹急了,逼得他恢复了先前的本来面目,只怕这一晚上,他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想到此处,清卿的双手已经触及到了冰凉的白玉箫。正在自己凝神待发之时,忽然听见嘉攸一掀被子,光着脚站起身便往门外走。听得那脚步声急促地踩在软软的沙子里,清卿赶忙几步追上,一把拽住他手腕: “这么晚了,出去会没命的!” “没命又如何,你是我的妻子,难道你会在乎我的死活?” 说罢,嘉攸一把甩开清卿的手,把她震得后退几步,转头拉开帘子就要出门。情急之下,清卿忍无可忍,一式“陆断犀象”将空掌落在他肩头,随即借力一转,逼得他转过身来面对着自己:“我当然在乎!你是温掌门和箬先生定下的丈夫,我哪里有不在乎的道理!” 听得此言,嘉攸停下了脚步,却在皎洁的月光之下露出个惨淡的笑容:“末将明白了。少侠是奉了掌门和先生的命,才委身于我。若不是有天客居的名分在,少侠只会恨不得末将死在北漠反贼的刀下,是不是?” 说罢,嘉攸抬头放在清卿的胳膊上,将她用力从自己身边推开去。 清卿身无内力,心下不防,这一推,险些向后跌倒在地。嘉攸见状,赶忙下意识来扶,心下突然冷静些许,只是后悔自己方才怎么用了那么大力气。 妻子身子虚弱的旧毛病,是箬先生先前叮嘱过自己的事,怎么冲动起来,就全然忘了? 就在嘉攸的手指触及到清卿手腕的一瞬,竟不料,清卿在脚下踩出一式“崩浪雷奔”立稳了身子,随即指尖翻转,反手抓住了自己的胳膊。这其中的动作一气呵成,嘉攸都还没看清楚,便听得“啪”的一声响—— 这次换做清卿甩开自己胳膊,在他脸上重重落下一巴掌。 “你说错了。”清卿在黑暗之中,狠狠地盯住了嘉攸在月光下模模糊糊的身形,似乎被这一巴掌打得发愣而缓不过神来。清卿想不到,自己的语气竟出乎意料地平静,“如果不是你,温黎成不了今日的掌门,天客居根本做不到收服八音四器,我也不会在这个地方,在你面前苟且偷生。可将军不过是发了疯失了忆,就有了好借口,能把过往一切忘个干净!是,在下就是眼睁睁地看着你被那群大汉折磨到死去活来,但即便让在下重选一次,也绝不会出手救你。唯一的区别,就是在下不会让其他人取了你性命,而是要亲手杀了你!” 此言已毕,清卿转身便欲走,却听得嘉攸在身后,幽幽地道: “少侠想取末将的性命,何不就现在? 清卿下意识握紧了白玉箫:“你以为我不敢?” 僵持之中,南嘉攸似乎叹了口气。清卿听到他向黑暗之中走了几步,却突然笑了。那笑声爽朗,衬着夜半寒鸦低鸣,苦涩而悲凉。只听嘉攸笑着道:“罢了,嘉攸一人做事一人当,既然先前的确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那么死在夫人手里,让夫人替天行道,也算是嘉攸死得其所。” 听得此言,清卿微微一愣,但手还是没从木箫上拿下来。 “只是嘉攸上路之前,还请夫人让我死个明白——我究竟是曾经做了什么事,以至于夫人成婚以来,一直对我恨之入骨?” 云起而阴风落,隐隐沙烟之后,流星础润,月明千里。 窄小的帐中并无人应答,虽说万籁俱寂,但两个人还是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不知过了多久,清卿终于转过身,让半张脸照在白得耀眼的月光之下,缓缓抬起木箫,让箫头对准了嘉攸的眉心: “如果没有我嫁给你,你是不是一直以为,自己什么都不记得,却得到掌门的器重,得到天客居的照顾,必然是在什么大战中受了重伤,立了功的结果?” 听清卿这样讲,嘉攸忍不住一惊——清卿说中的,正是自己的心事。那次醒转,嘉攸只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好长好长的梦,梦里所有认识的人,见过的景,全都飞逝一般远去。一睁眼,别说自己身在何处,就连自己对父母的印象,也都只剩下一个模糊的背影。 但自己却莫名知道一些奇怪的名字,像是“天雷降”和“避尖芒”。不知为什么,这件事,嘉攸始终没和箬先生提起过。反而是先生向自己递过来一把长剑时,自己心中下意识地便知道那剑应该怎么用。 只不过是奇奇怪怪地,怎么也用不顺手而已。 除此之外,嘉攸发现自己能听到的声响竟也出乎意料得多。在天客居时,嘉攸总是向身边人提起自己听到了什么,但那些侍者侍女一个个都摇摇头,走开了。 时间一长,嘉攸才发现,自己耳中的某些声响,不是所有人都能听得到。 朦朦胧胧地,就在所有人都缄口不言之间,南嘉攸自己拼凑出了一副记忆的图像:自己会使剑,又有满身的伤,那必定是和身边这些穿黑袍的天客居弟子们一样,跟着掌门长剑出鞘,征战沙场。 而这失忆的缘故,或许就是自己负伤立功,得了掌门的嘉奖吧…… 清卿缓缓放下木箫,抬头看向窗外——月色黯淡,天已经蒙蒙亮了。清卿摇摇头,轻轻道:“这也怪不得你。若是换做我,也一定这样想。毕竟就像是一张白纸,别人写什么,自己就信什么……”说到此处,清卿双手将木箫竖在身前,低声道: “我吹一首箫曲,给你听吧。” 嘉攸一听,眼眶一下子湿润了,连忙道:“好。” 孤寂的曲调悠然响起,清冷之中,却好似被暖风吹拂着,渐渐能看到光影。清卿闭上眼,脑海中满都是两个人青衣白袍而立,在那隐线密布的玄潭之上,迎着风浪,任凭涌起的水波漫在足下。 那一次,两个人相视之间,木箫和白篪交织在一起。 “影坠芳菲下,声色有无中。飞白孤灯里,落红梅子东……” 嘉攸之前为什么会遇见蕊心塔的人,对清卿来说,一直都是个谜。如今嘉攸将往事忘了个干净,只怕这件事,世间将再无人知晓。在南嘉攸的命数里,如果他并未遇到过那阮声噬骨的蕊心第七女,今日的样子,会不会完全不同? 至少,他不会为那阮声着了迷,不会去到茫茫大漠,寻找杨主人的百音琴。 但那段疯魔与失忆,对嘉攸来说,未必是件坏事。至少这可以让他被师父捡回一条命,可以在皎洁无暇的月光之下,露出澄澈的目光。 那般明净,是清卿一只脚踏入江湖之后,就从未拥有过的。 如泣如诉的箫声落下余韵,清卿忍不住在心中最后默念了一遍:“影坠芳菲下,声色有无中。飞白孤灯里,落红梅子东……”袅袅余音中,嘉攸不由得一步步走近,伸出手,仿佛想要触碰空气中散落的音符。但那曲调仍是淡弱下去,嘉攸的指尖,却和清卿握着木箫的手触碰在了一起。 清卿没抬头,但也没躲开。 嘉攸的掌心有些冰凉,却像是冰山之中的泉水,不断地涌出一阵一阵的温热。清卿感受到那粗糙的手掌正温暖着自己消瘦的指尖,忽然想起自己上一次和他掌心相碰,还是此生唯一的一次“入木三分”—— 二人浑身浴血,仿佛两只跌落在湖中的素鸟和青鸟。 一滴泪水从嘉攸眼中滑落,滚烫滚烫地,滴在了清卿的手背上:“清儿,原谅我。”清卿抬起眼,看着朝日喷薄而出,在嘉攸双眸之中洒下一片炙热的火红。 这一次,嘉攸是真的什么都忘了。 那本该是南公子最熟悉的《翻雅集》曲谱之一,曾经的南林大公子靠着那段旋律,将父亲传下来的白篪之术练得出神入化,还险些靠着这一曲,和玄潭之上的令狐少侠同归于尽。 可如今,南公子和令狐少侠都死了,荒漠之中,只剩下南嘉攸和林清。 清卿强忍着哽咽,缩回手,转过头去。只见清卿凝视着木箫在阳光之下微微泛起的金色光影,背对着嘉攸,悄悄道: “我现在,突然不想伤害你了。” 第一百八十章 破胆寒心 一连几日,天客居四周听不到弟子们初来北漠时轻快的脚步,反而一个个行动如风,一举一动之中,都透露出焦急。弟子们没人再提起当初的豪情壮志,只是专注于手中的事,甚至连行走照面之间,都只能匆匆打个招呼。 没人有闲谈的时间,也没人有闲谈的兴致。 先前派出去的大队人马,连北漠后人的影子都没看着,就遭遇一场不知名的风沙。黄沙滚滚,铺天盖地而来,那些跑得快的落了满口的沉灰,捡了一条命;而动作稍慢些的,便被狂风卷挟去了不知何处,摔得人仰马翻,尸骨无存。 这一去,天客居这些人连传说中公输家的弟子们长什么样都没搞明白,反而无故折损不少人马,继而不得不静养修整,以待时日。 而另一边,由安歌带着的秘密出行的三人,同样不容乐观。先是那偷偷跑出去跟在三人身后的南嘉攸中了奸人计策,在围攻之间被伤得半死不活;就连天客居二弟子任思渊也几天不见踪影。箬冬嘴上不说,但谁还看不出来,先生一连几天,都在焦急着自己弟子的下落? 至于南将军悄悄跑出去的事,也是箬冬之后才知晓。而他为什么要跟在三个人身后,清卿不问,嘉攸不说,便也没人能猜得出来。 罢了,南嘉攸身为西湖将军,毕竟也是因为一人力战十多个北漠汉子才负了伤。即便没有什么力挽狂澜的功劳,也算是给西湖立了威风,没给天客居丢了面子。 清卿之后才明白过来,箬先生当时如此兴师动众地给南嘉攸治伤,怕也是这个缘故——给西湖上下将士,尤其是给那些等着看热闹的北漠诸人瞧一瞧——西湖的将军,以一敌十,宁死不降,可不是吃素的。 而这一次,清卿被箬先生以“照顾南将军”为由,留在了天客居的营帐中把守。看着身边众人步履匆匆,各有各的准备,清卿不知为什么,心下竟也有了一丝失落。 有个年长些的弟子见清卿闲在一边,便昂着下巴走过来,把一大捧落了沉灰的长剑仍在清卿怀里,趾高气昂地说要清卿全都清理干净。清卿见状,没说什么,自行抱了那些剑去到水边,用薄薄浸润了水的帕子,一点点擦拭着剑鞘上的尘迹。 心下一动,随意拿起一把,“唰”地抽出里面的剑刃。那利铁在日光之下,颇有些寒凛凛的气概,惹得清卿忍不住打个寒战,心下赞道: “真是好剑!” 除了外表的沉灰需要用清水擦拭,如若剑锋上落了锈,也要擦上一层薄薄的剑油。否则利刃落下之时,很有可能非但劈不落敌人的头颅,反而会被敌人瞧出破绽,落个自己身首异处的下场。 尤其那北漠的长刀,同样个个都由精钢打造,万分不可小觑。 无论是什么术法,这两样术器在一起硬碰硬,光是想想,就颇有些热血沸腾之感。清卿竖起一把剑,看着剑尖点在朝阳,整个剑身都在晨曦的照耀之下变得通体雪白,好像是个沉睡而醒转的烈鸟,此时周身散发出刺眼的光芒。清卿忍不住抬起袖子,微微遮在眼前,听那剑锋深处的嗡鸣激荡在手心。 “看什么呢,这么入迷。”安歌不知道什么时候走近,反倒把清卿吓了一跳。一转身,见得安少侠径直坐在自己对面,拿起另一把剑的外鞘擦拭起来。清卿摇摇头,重新坐下道:“不过是看看这剑铁而已。明明在西湖待了这么多年,每次看到天客居的长剑,还是忍不住沉迷其中……说起这个,师姊……” 清卿说到此处,不动声色地拿起另一把,悄悄将身子凑近了些:“天客居里究竟是谁人这么厉害,能打造出这等利剑来?”安歌偏过头,想了一想,同样低声道: “大概,是那位一直住在天客居东南角的花家老父吧。” “花家老父?”脑海中想了一想,清卿似乎并未听过这人名姓,“这是什么人?” “这人的来历太早了,你若想知道,只怕得去问问先生……从我认识那老人起,就从没听他说过话,永远躺在个竹椅上摇摇晃晃,双眼看天,见了谁也不理。”听闻此言,清卿更是好奇:“双眼看天,还怎么铸剑?” “花老父这么大年纪,哪里还有自己动手的道理?几个徒弟早就出师,跟在箬先生手底下,铸了十几年的剑……话说,谁也不知道先生是怎么把这能工巧匠收到天客居门下的,只是有时候听旁人闲聊,似乎这花老人,还给当年的温康皇帝献上过宝剑呢……” 原来这人的年纪竟这般大了,清卿暗暗地想,若是见过温康皇帝,只怕这老人远不止耄耋,很可能早就到了期颐之年。正暗自出着神,忽然觉得脸前一凉,竟是安歌将水花抖落在自己眼前,随即笑道:“你总是这样,怎么一说话就出神?刚才又在想什么?” “没什么。” “你不会是想去认识认识那老父吧?”安歌低下头,将那涂好了剑油的利刃“唰”一声插回了鞘,甚是满意地左左右右看一遍,才重新扔到了剑堆里去,“我劝你,还是少打这个主意。那老人谁去了也不理不睬,连先生都避着他三分,你去做什么?” “这样啊……”清卿低下头,似乎还在出神思考,却不再言语。 二人各自清理这各自手边的长剑,没用太久,便见那些落了灰、生了锈的外鞘里刃,个个都锋利崭新。只是两个人专心忙活着手中的事,谁都没注意到,来来往往的弟子不断地投来异样的目光—— 堂堂天客居大弟子,不知今天是怎么了,竟也去干那些最低等的杂活儿! 别说那些走过瞟一眼的过路众人,就连刚才把一大捧重剑扔给清卿的那弟子,此时此刻,脸上都是一阵红一阵白,简直觉得师姊闹得不成样子。毕竟,天客居的弟子排行不是按年龄,而是入到门下的先后顺序—— 那些到了中年才归顺降服者,自然比不得安歌还在襁褓中时,就成了箬先生的徒弟。无论心服不心服,都要管这年纪轻轻的女孩子叫一声师姊。 而这一边,不管听到没听到,安歌都摆出一副没听到的样子,低头将手帕拂在剑鞘上。倒是清卿先沉不住气,过了半天,见周围渐渐地没什么人,这才抬起眼,向着安歌投去一个奇奇怪怪目光: “师姊,周围的人都看你半天了。” “他们是看我,还是看你?” “不管看谁,你怎么今天突然有了这擦剑的闲情逸致?”一问出口,清卿似乎自己明白了什么,“安师姊,不会是有什么重要的话,专门来对弟子说吧?” 一听此言,安歌抬头,咧嘴一笑:“不是什么重要的事。” 清卿忍不住翻个白眼:“那是什么?” “虽然不是什么重要的事,但的确得出来找你说——若是让你那位南将军听见了,事情可就不好办了。”听罢,清卿撇撇嘴:“还真是劳烦师姊在这太阳底下,和弟子胡聊了这么些花老人的事!” “那我说了,你可不能生气?” “我不生气。” “你和南将军,这几日……” “相敬如宾。” 安歌闻言,不由得苦笑——这个词可不是这么乱用的。但安歌也不是不明白清卿的意思,便低下头,将一柄涂了一般剑油的利刃递了过来:“呐,我这边不够了。”就在清卿接过长剑的一刹那,安歌忽然道:“先生要你和南将军单独出行一次,就在明日。” 清卿用手指轻轻触碰这冰冷的剑身,口中道:“好。” “你也不问问去干什么?” “要我说,肯定是趁着你们这几日和北漠势同水火,出去赶在决战之前,把任思渊找回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对不对?” 听罢,安歌先是一愣,停下手中的动作,随即才点头道:“对,正是这样。” 空气中一时间有些尴尬,安歌略略显得不知所措,手里的帕子和剑鞘拿起又放下。清卿抬起头,粲然一笑:“这么大的事,还不算大事?要是一不小心,就不是一条人命,而是三个尸体了。” “嘘!”安歌赶忙作个噤声的手势,“出行之前,不能乱说这些不吉利的话。” “师姊想问什么,就算师姊不说,弟子也能猜出个十之八九。”清卿摇摇头,狠命地将那涂好剑油的新人“啪”地扣回道剑鞘里去,“师姊放心,这一次,我保证让南嘉攸平平安安的回来。我不会杀他,也不会让别人动他一根毫毛。至于先前发生在北漠的事——” “只有令狐家的后人知道。但现在,令狐弟子都已经死了。” 听得此言,安少侠心中一震,只觉得这般惊天动地的话语,被清卿云淡风轻一说,反倒更是摄人心魄,久久回不过神。犹豫许久,安歌才点头道:“那就好。你要这么说,先生那边也能放下心了。其实……” 安歌刚一开口,便又止住不言。 清卿在满身的水沫之中抬起头,笑着道:“师姊什么时候,说话也变得犹豫起来了?”一咬牙,安歌就像狠下心似的,低声而飞快地道:“你若是不喜欢南将军,也不必如此勉强。先生那边不同意,我去跟先生说。大不了,就是挨训挨打的事,先生还能因此要了你我的命不成?” 不料,清卿垂下眼,默默摇头:“只要我嫁给南嘉攸,就能把沈家的女儿养在身边。” “这算什么!”安歌终于忍耐不住,“嚯”地站起,“现在沈家女儿,是我门下几个小弟子看着。等回到西湖去,咱们把那孩子接出来,我送你逃得远远的就是了!你何苦成了如今这副样子……” 说到此处,安歌忽然看见清卿一抬眼,朝自己望过来。那眼神,就好像是个稳重的长者,看着一个初入江湖、年轻气盛的孩子,一边佩服她的勇气,一边笑着她的无知。清卿同样是嘴唇动了动,却什么也没解释,只是叹道: “不行。” 第一百八十一章 迷离海市 朦胧弥漫神仙境,梦寐难求缥缈间。 任思渊醒来时,只觉得身旁一切与先前大不一样。乌压压狂风大作皆已消失不见,眼前一切,却是不一般的旖旎清丽。日光掩映下,云水相间,地面清澈的倒影仿佛要被天空吸走了似的,天地间一切光影纵横,彼此缠绕。爬起身,思渊才惊奇地发现,自己方才似乎平躺在一处水面上,身上的沙尘皆已冲刷殆尽。 此处霞光渺漫无际,彤云璀璨,实在是茫茫大漠中难得的景象。 前走几步,脚下溅起水花之声,身后似有什么人跟了上来。但自己一停,身后水声随即止住。一回头,并无人的踪影。 思渊重新迈步向前走。方跨出一步,便听得身后那脚步再次落水,如影随形。猛一回头,却见是个女童微风伫立,长长的黑发披散在身后,发尾甚至拖进了水里。此刻,这孩童正直勾勾地盯着他,眼眸中闪过一丝变幻莫测的光。 “罗师父,他醒了。” 女孩突然开口说话,倒吓了任思渊一跳。仔细看,这孩子也不过七八岁年纪,可面容举止处处都透露着大人的样子。思渊这才想起,自己失去知觉时,这女孩的身影曾在脑海中一闪而过。 这究竟是记忆?是梦影?是幻境? “哈哈……”另一处笑音传来,声线苍老,“劳烦少侠在此处停留许久,真是得罪。” 思渊侧耳细听,总觉得这声音与方才的女孩大不相同。那幼小孩童身形诡异,先见其人终闻其声;而此时的声响反而不见其人,更不知是何处来源,隐隐令人骨寒。想到此处,思渊便拢袖行一礼,恭恭敬敬向那声响传出的方向道: “不知是江湖哪位前辈,晚生任思渊有理了。” “思渊……”那颤巍巍的声音再次传来,“思者能容,渊者深厚。能容深厚,想必是佳人宝树,光临此处。”还不等任思渊回礼作答,这声音即刻又问道: “少侠,乃是宓羽西湖而来吧?” “正是。”思渊虽不见此人面目,却丝毫不失礼数,“晚辈是宓羽天客居而来,此行随我西湖掌门出访北漠,游历逸鸦数地。不知前辈是何方高人,在下不曾拜访,还望前辈恕在下浅薄无知之过!” 正说着,任思渊忽然见前方水面直直劈开了一条裂隙,水下模糊之处,显露出一块乌黑的倒影来。一时间,风流云散,尽皆围绕在这黑影四周。思渊只见人影摆动间,与天客居众人甚是相像,却也有几分不同,脑中灵光一闪,答道: “原来是此地的巫师先生,晚辈失敬!” 话音一落,这黑影果然“哈哈”一声笑,气力深厚,在空中萦绕不绝。思渊始终躬身行礼,直到远处神秘之人来到自己身前,这才抬头望去——果真是黑袍掩面,只剩白眉白须垂在衣摆之前,完全当今江湖行迹杳然的巫师模样。只听得这巫师缓缓地道: “少侠说错了。当今江湖,我等习巫祝之术者,虽相承同宗同脉,却并不是人人皆能担当得起那‘先生’二字。少侠既来自天客居门下,那定然知晓,现今江湖上的两位先生,不是少侠的师父,便是师叔,对否?” “对。”思渊听他口气,并分不出这位老巫师与师父师叔是否相识,便只能模糊地道,“是晚辈思虑不周了。” 待思渊再次抬起头,竟发觉,方才立于自己身后的长发女童,不知何时,已然站在了老巫师身旁。水波平静,丝毫没惊起波澜。思渊不禁心下暗衬:小小年纪,身法竟如此之快?二人举止这般怪诞,师承巫祝一脉是真是假,也未可知。正思索间,忽听老巫师悠然问道: “这位小兄弟,你可会下棋?” 这一问,问得思渊顷刻之间精神抖擞,转瞬将方才的苦思冥想抛在了脑后。看着老者捉摸不定的笑,思渊忍不住上前一步,朗声道: “晚辈略通一二,还请巫师前辈赐教!” 闻言,老巫师点点头。那女童随即俯下身,在水面上浅浅地画着横竖交错的波纹。若即若离间,那虚无缥缈的透明水纹渐渐凝聚——只见女孩手指划过之处,水波皆如静止一般,稳稳不动了。 眼见那水浪凝聚成真切的棋盘,思渊不由睁大了眼——此处竟能划水为局,属实令人惊奇。 二人坐定,老巫师笑呵呵地将手指点在水面上,夹出一枚透着波纹的棋子。思渊也学着他模样,伸手入水,做个双指上下并拢的样子,果真觉得一股不知名的力量推动着水下波纹流转。伸出手,一枚棋子已稳稳地夹在手中。随着这真切的水棋子在手中慢慢温热,思渊这才心下冷静,觉得身周渐凉—— 自己那一知半解的三脚猫本事,与天客居众人比试比试也就罢了。即便如林清这类不攻棋术之人,自己尚久不能胜,更何况眼前这功力深厚的老巫师呢? 想到此处,思渊的手指不由得有些发抖。败了棋局事小,若是让北漠巫师看了笑话,拂了天客居的面子,自己可真成了西湖的罪人了。 老巫师似乎是看出了思渊心下犹豫,便淡淡一笑,道:“这位少侠不必拘谨。此处与世隔绝,其中发生什么,都不足为外人道也。况且……”老巫师伸手捋着长长的白须,“况且老拙算出少侠今日来到此处,也是观世问道间有些粗浅见解,想与少侠请教一二。” “与我?”思渊心下想着,更觉不解,“我本是江湖中一无名小卒,这位老巫师为何如此自谦?”正思索间,便见对面的巫师伸手道: “少侠,请。” 巫师此意,便是不必猜先,要思渊执黑先行。望着眼前透明无垠的棋盘,思渊执棋的手有些犹豫,不知这全然清透之子落在棋盘之后,应如何区分。待得落子右上,这才恍然大悟——之间那棋子自然透出隐隐幽暗色泽,显然便是黑子入局。而待得对面巫师手中棋子落下,果不其然,那水棋立刻变得清澈如玉。 转瞬之间,阴阳黑白浑然天成。 待得两三手之后,思渊提起一枚棋子,忍不住开口问道:“晚生不过是江湖中籍籍无名之辈,不知巫师大人方才所言何事?又为何要寻得晚生来此处?” 闻言,老巫师并不急着答话,只是慢悠悠地落下一字,堵住黑棋气口。随即捋着自己的长须,缓缓道:“老拙今年已年过古稀。自师承巫祝之脉以来,久居此处,看惯了雁背夕阳,桑柘雨露,不喜过问世间杂事。然而,自华初元年以来,江湖间各种隐隐动荡,令老拙心忧啊!” 正说着,只见老巫师皱纹斑驳的脸上,竟悄然划过一丝泪痕。 思渊见状,连忙问道:“这是何故?” “按常理,这天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乃是古今而来再平常不过之事。若逢外世动乱,老拙往往用卦图探明一二,以图心安。只是如今这十多年……”说着,老巫师用袍袖拂去脸上泪水,叹口气,“十多年来,老拙曾多次想从卦图上寻求些解释。可谁知,每每求问,都是含义缥缈,前路茫然,乃是卦象所不能解。老拙这才不得已,离了此处桃源,想要看清那世外水深火热的景象哪!” 听到此处,思渊逐渐忘了棋盘上的争逐,忍不住咽口唾沫,接着问道:“敢问巫师大人,究竟看到了何种景象? “老拙看到,北逸鸦漠火光冲天,多少江湖栋梁,都争先恐后地,想要葬身火海啊……”听到此处,思渊不由得惊呼出声: “是百音琴!” “怎么?”老巫师拂干泪水,“少侠也曾亲历此事?” “并无。”任思渊摇摇头。三年前自己也曾知,北逸鸦漠建造有天下独一无二的百音琴。当时,听闻各门派之中凡是攻音律之术的好汉女侠,都争先恐后地想来北漠求教一二。只是那些年自己正在天客居刻苦钻研,从未外出,以至于这天地巨物被烧毁的场景,不过是从世人口中慢慢拼凑出一个大概的前因后果罢了。 如今大多皆传,是东山令狐氏不满百音琴收纳天地音律,认为那琴违背了东山先祖传下来的音律术法,执意要与那琴的杨诉杨主人比试一番。这番比试,直到令狐一族逼死杨主人,烧毁百音琴,令江湖上下再没有与之抗衡之器物,方才了结。 至于这说法是真是假,或许也只能找活到今天的林清林少侠,才能问个清楚。 思渊思索间,只听老巫师接着缓缓道:“直到那时候,老拙才明白一二。便又赶忙回到此处,向着东方龙箕求问一卦。那龙箕乃是温康皇帝登基之时,卦象显现之处。老拙这一问,不过是意识到世间灾祸环环相扣,绝非我等能解。不得已啊,望温康皇帝在天有灵,为我等指一条明路。” 听着老巫师讲述,思渊只觉得自己的心“扑通、扑通”跳得越来越快:“那……温康皇帝在天有灵,可曾回答巫师大人的卦象?” 「back!!!每晚九点继续更!感谢大家(鞠躬)!」 第一百八十二章 弦外之音 正在思渊被困在不知何处仙境之时,另一边,林清和南嘉攸二人,也一言不发地上了路。清卿仍是跨着那匹金色老马,黑袍蒙面,打扮与天客居一般弟子无异。而嘉攸则正身骑在另一匹银白的高头大马之上,左执将军扇,右配削铁剑,意气迎风,多了些气宇轩昂之感。 二人并肩前行中,一路无话,唯有马蹄入沙声浅浅作响。 清卿一看到嘉攸这匹通体透亮、洁白如雪的良驹,总在恍惚间想起沈玄茗的影子。为定心神,干脆扭过头去,默默不言。 南嘉攸拉着缰绳,一会儿想离清卿近些,又怕唐突之间惹了妻子不高兴,只好再把白马脑袋往远处拽。惹得那白马一会儿左一会儿右,甚是厌烦地甩着脑袋。前行间,嘉攸总是忍不住向清卿的方向望去,只见那黑袍如瀑布流泻般垂在清卿身上,隐隐遮住她发丝和面庞。愈是想瞧得清楚,便愈是不敢探身出去。眼看清卿也朝着自己的方向看了过来,嘉攸赶忙回头,心下“扑通扑通”跳个不停—— 自己这般心思不定的样子,可千万别让妻子瞧出了端倪。 然而,清卿对嘉攸难以捉摸的小心思似乎毫无察觉,一时间心有所想,策马便向着一个方向坚定而行。嘉攸并不问其中缘由,只是紧紧跟在她身侧,以免沙尘袭来,二人走散。只听清卿每每在这大漠中看到一户人家,便上前问道: “敢问主人家,可曾见过一老者,年过古稀,身着黑袍,做个巫祝模样?” 被问到的人家都摇摇头,不知清卿所言。连问几家,尽皆双眼迷茫,似乎从未听说过逸鸦漠有什么巫祝打扮之人。就这样向北行进,直到晌午,也没寻到一个见过那副模样的人家。嘉攸在一旁听着,很是不解: 天客居明明要二人把失踪的弟子找回来,清儿怎么不停地要找个巫祝模样的人? 再者,这偌大江湖,何门何派不知天客居弟子黑袍蒙面,怎么又冒出个巫祝来,竟也作相似打扮?对了,难道是那走失的弟子身着黑袍,扮成了个老者模样? 南嘉攸越思考,越是想不通,眼看清卿从一户人家门口走出,再次翻身上马,仍是忍不住开口道:“清儿,你这是……” “别说话。”清卿转过头,用力瞪了嘉攸一眼,“这样会干扰我心神。” “好……”被吓了一跳的嘉攸赶忙住了口,有些失落地继续跟在清卿身旁。二人继续策马向北,只见天色渐暗,大片乌云倾轧下来,二人似乎离日光越来越远了。 嘉攸眼看前方风沙渐起,眼前扑朔迷离,不由得道:“清儿,此刻前进不易,你我还是先歇歇脚,待狂风过去,再向前吧!”清卿闻言,也觉有理,便一言不发地下了马,向着不远处一顶帐篷走去。 也是二人好巧不巧,前方那聚集了十多人的帐篷,正好便是个不起眼的食肆。眼看就要黄沙大作,店小二正着急忙慌地把门口的桌凳摆放都搬回到帐内去,还有其他几个客人,看着老天变了阴,也赶忙向着帐内跑去。 坐定下来,也不忘抱怨一句:“这鬼天气,都小半个月了。” “真是。自从那西湖来了个什么掌门,咱们这儿……” “噤声!”身旁的人赶忙捂住同伴的嘴,“可不敢乱说。如今连掌门都给人家俯首帖耳,咱们又有什么可说的?还是老老实实放牛牧马,过好自己的日子就得了!” 几人交谈声音本也不算引人注目,这一下子,更是压低了嗓子,甚至还没有银针落地、蚊虫游荡声大。但几人不知的是,此时门外的天客居、将军府二人,皆有着世间难求的听声本领,这等闲言碎语,岂能逃过二人的耳朵? 嘉攸忍不住拉了拉清卿的袖子:“方才那几人……” “全当没听见。”清卿头也不回地往里走,“等风小下去了,咱们就出发。” 虽心下满是疑惑,嘉攸听罢,仍是点点头,与清卿寻了张空桌坐了下来。小二见二人衣着打扮不像是逸鸦地界中人,便一溜烟跑来问: “二位客官从何处而来?可要尝尝小店的……” “不用,喝杯水就走。” 见清卿始终盯着帐外,对店小二的殷勤不理不睬,看样子满心都是什么时候能出去——南嘉攸也只好藏起肚子咕咕叫的声音,悄悄叹口气。从平旦到现在至少三四个时辰,自己滴水未进,刚才要在这北漠的太阳底下,烤成人肉干了。正在嘉攸饿的浑身乏力之时,清卿不知怎的,突然回过神,眼睛一下子从望向帐外转向南嘉攸面前: “你不吃东西?” “不用……”嘉攸苦笑道,“等找到了人,你我再吃不迟。” 清卿听不出嘉攸话中的赌气言语,只道他愈发憨傻:这黄沙漫天寂寥无人的地方,找到一人独行宛若大海捞针,谈何容易?若要找到人才肯吃东西,那岂不是饿得七荤八素、魂儿都要飞走了?独自走神间,忽然听得角落里的小二“哎哟哟”一声叫唤,似乎什么没拿稳似的,手里“叮呤咣啷”一阵响动。 一回头,原来是高高一叠盘碗险些倒下,庆幸最后一刻,又被小二伸手捞了回来。 清卿懒懒地回过头,心下更加烦躁——眼看外面天色不断阴沉,不知等到放晴还要多久。毕竟,当年的巫师和诉诉如今是否还在北漠地界生活着,清卿心中一点底都没有。 正心烦间,偏是对面的南嘉攸也不安静,就像是要应和着那店小二的忙乱之声一般,也是一阵“噼里啪啦叮呤咣啷”的响动,甚至还有余音在空中飘荡。清卿就在要起身发作的一刹,却忽然愣住,一阵寒流穿过后背,连抬起的手都止在了半空—— 那一连串怪异的声响,与碗筷倾倒时的音调音高完全相同,就连那繁杂忙乱的节奏也一分不差。抬头一瞧,果真是南嘉攸手上不知敲着什么,一个人暗自发愣。 清卿睁大了眼:“在敲什么?” “啊……”嘉攸腼腆地笑笑,“听着方才那动静好玩,便下意识在剑柄上敲出来了。”定睛一看,果然是嘉攸将佩剑挂在腰间,指关节轻轻敲在剑柄上,声音清脆而不沉闷,甚是有趣。 眼看窗外沙尘蒙眼,清卿也觉无聊,便用指尖在茶杯上也把方才那串音符弹了出来。 “清儿,原来你也会这个啊!” “这有什么难?” “我之前还以为,好多人都不会呢。”嘉攸说着,不由得摸摸后脑勺,“自从我重新开始生活之后,就发现自己能不少别人听不见的声响,先前还觉得奇怪,就像是曾经学过的什么本事,长在身上了一样。现在看来,果然清儿和我一样,都能听清这些声音!可能这就是缘……” 说到此处,南嘉攸一下子反应过来,赶忙把还未出口的两个字吞进肚子里。 今日早些时候,自己下意识地叫了妻子“清儿”,妻子竟出乎意料地没生气。这才心下大喜过望,结果方才险些失口乱说。 要是自己没能戛然而止,清儿听到,又会不高兴的吧。 想到此处,嘉攸有些不知所措,不知该补救些什么好。但清卿看起来心思并不在此处,反而用指尖一下又一下地敲着茶杯,不断回味着方才那串不经意间得来的音律。 嘉攸只道她觉得有趣,便也学着样子,两人轻轻巧巧地润色着那句音符。本是朴实无华的响动,此刻听起来,也别有了一番韵味。 这响声熟悉,只是究竟熟在何处,清卿一时间想不起来。 清卿只是没想到,嘉攸明明丝毫不记得发生在百音琴之前的事,却将音律术法在脑海中保留得如此清晰。或许是南掌门当年的白篪之术功力深厚,亦或是百音琴之音色已深深刻入嘉攸骨髓之中,如今的嘉攸辨别音调高低,竟也毫不费力。 那这听声辨形的本事,嘉攸究竟保留了多少?若是他当年疯魔间,将那百音琴的天地精华全都吸纳为自身功力,只怕两人动起手来,自己还真没几分胜算。清卿一边思索,一边悄悄在手中,将一声不起眼的“角音”变为了“清角”。 “这个不对。”嘉攸忍不住傻呵呵一笑,“刚才有一声,偏出去了。”说罢,自己在剑柄上悄悄角音,又悄悄清角音,似乎要提醒清卿二者的区别:“清儿你听,这样才对。”紧接着,又将正确的一连串音律敲了一遍。 只见南嘉攸手指细长,敲出的音符也连贯流畅,清卿看得有些出神—— 方才那细微的改动,不过如微风拂过中夹杂了几丝林木沙沙作响,若不仔细听,只怕专攻音律之术者,也不能留心发觉。不料嘉攸不过随心之间,不经意地便意识到了其中不同,可见他身上那深厚的功力,留了可不止一星半点。 只不过他自己记忆模糊,全然意识不到罢了。 二人正各有所思间,只听得一阵摇摇晃晃的脚步声传来,似乎是个孩童在不断靠近。走到二人身前,摸出一把短笛,行云流水般地,吹出了二人不断琢磨的那串音符。 第一百八十三章 天光云影 二人定睛一看,是个摇摇晃晃的男童,约莫八九岁年纪,全身上下都裹在一件大的出奇的黑袍子里。若是不仔细瞧,只怕望不见男孩五官,只能隐约看见乌黑一团的袍子下,透着半张洁白的小脸。 此时,男孩正从长长的袖筒里伸出手,拿着一根短笛,幽幽地吹着方才那串曲调。 只见他紧紧握着那短笛,口中虽是“呜呜”不停,脑袋却奇怪地扭转成一个不寻常的角度,愣是偏过头,双眼直勾勾盯着清卿坐着的位置。 圆圆的双眼大睁着,似鬼魅一般,令人不寒而栗。 男孩吹奏之间,清卿仿佛觉得他那锐利的眼神正在自己身周游走,幽森的光芒从黑袍之下透出,如同豺狼死死咬着猎物,片刻不移分毫。心下奇怪,清卿不由得打了个寒颤,上下观察起这怪异的男孩—— 眼前孩童手中的短笛,倒是逸鸦漠常见之物。正所谓“东琴、西筝、南箫、北笛”,类似的短笛除了在即墨瑶处见过,与当年公输逸所用竹笛也十分相似。只是在这荒漠之中,野物兽骨比青翠之竹更加易得,因而所制成的短笛似乎更能适应北漠这辽阔的疆域,轻轻一吹,便能横穿千百里远。 只是这孩童小小年纪,神秘诡异之间,空耳听音的本事便已如此娴熟——清卿与嘉攸二人相望一眼,都觉得不可思议。 “谁家的孩子!”这笛声似乎吵到了邻家客人,“大晌午的,吵什么吵!” 店小二闻声,着急忙慌地跑过来,“哎哟这位爷,小的跟您添壶茶水,您消消气!” 看着男孩深邃的眼神,清卿生怕这脱去稚气的男孩,会对方才吵嚷的客人做出什么出乎意料的事来。耳听着隔壁的吵嚷声渐渐小了下去,清卿连忙揽过这孩子:“你叫什么名字?家里大人去了哪儿?” 男孩愣愣地抬着头,开口答:“我叫梦儿。” “梦儿?”清卿愕然。这名字听起来分外熟悉,可自己却像是被南嘉攸传染了似的,怎么也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过。正思索间,又听得那男孩道:“二位客人,是不是要找我师父?” “你师父是谁?” “我师父是……我师父就是我师父。”男孩仍是睁着双眼,却偏着脑袋想了想,“师父只是说,七日之内,会有客人从沙漠外面来。这些客人们来了北漠,一定会去找师父。但是逸鸦漠这么大,客人们自己怎么能找到?所以都要先来找我,才能找得到师父。” 闻言,清卿心下一紧:这孩子像是特意守在此处,专等鱼儿上钩似的。 倒是嘉攸听着这男孩的说法奇怪,也不禁心下起疑。再看男孩身上宽大的长袍,与清卿的天客居打扮十分相似——除了清卿身上所绣弦纹外,并无太大不同。想起清卿百日里的问话,嘉攸试探着向男孩探出身子,问道:“你师父是你师父,那你是谁?” “我是师父的弟子!” “可你方才说,你是梦儿,对不对?” “对!” “那梦儿又是谁?” “师父说了,梦儿是个小巫师,将来要长成大巫师!” 原来如此!听到此处,再看向眼前宽大的黑袍子,清卿终于想起三年前在逸鸦漠与这男孩的一面之缘。男孩的目光藏在黑色阴影之中,清澈透亮,果真有着小小巫师的影子。 既然这孩子是小巫师,那他的师父,必然是那个带走诉诉的老巫师! 想到此处,清卿险些惊呼出声。想不到南嘉攸虽然贵人多忘事,脑子却竟然没傻——三言两语,就把这孩子的话从他独有的逻辑中套了出来。思索间,忍不住向嘉攸的方向瞟了一眼。 南嘉攸见妻子望向自己,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一笑。但清卿对他并不理睬,转身又向那个男孩,神色紧张地问道:“你的师门里,是不是还有个师妹,与你年龄相仿?” “对!我叫罗梦儿,她叫罗诉诉。这位客人,你怎么知道?” 清卿不答,却也不惊讶,只是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如此看来,一切都对上了。 正所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这般想着,清卿不由得陷入沉思:自己本以为在这茫茫北漠要寻找公输后人的下落,必定如同海底捞月,难如登天,却想不到对方竟自己主动找上门来。 现在看来,虽说无法排除北漠中人布下陷阱的可能,但自己除了去见一见这位罗巫师,似乎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至少,要亲眼见到那公输家的孩子,才能寻得更多关于公输主人的线索。 主意已定,清卿叫来店小二结了茶水钱,起身拉了罗梦儿就要走。嘉攸还没反应过来,只好急急忙忙跟着站起:“清儿,风尘未歇,咱们还是再等几刻再走吧。不然现在就算出去了,也找不到这孩子师父所在的方向……” “不会哦。”梦儿扬起脸,愣愣地笑着,“我什么时候都能找得到师父!” “当真?”南嘉攸夸张地探出身子,“你打算怎么找?” 梦儿伸出短短的胳膊,将短笛举在身前:“拿着这个,师父就会过来接你们!”说罢,也不管二人信与不信,把短笛往清卿手里一塞,转身就朝着帐外跑去。不过一溜烟儿的功夫,那黑袍身形一转,立刻就没了踪影。 眼看那小小的短笛被清卿握在手中,小巧玲珑,冰冰凉凉,还没有她的手掌大。 清卿与嘉攸面面相觑:难道又要守在此处,等人来寻? 细想北漠这一路,发生的一切都未免太过巧合。先是安歌三人出行,跟随身后的南嘉攸转眼就被围攻;紧接着,南北交界处天色有变,任思渊又消失不见;结果清卿出来寻人,这人反而自己送了上来……回想这段时间种种,清卿总觉得自己一步一步,都准确地踩在别人提前布好的陷阱里,不偏不倚,一分一毫都走不出去。 细细想来,即墨一族被宓羽西湖招安,看起来并非故弄玄虚。此前虽已伤了南大将军,还给了年轻的温黎一个下马威,但此刻木已成舟,不大可能再生变故。再者说,逸鸦漠经过杨主人一事,耗尽了多年元气。此时似乎先行示弱,休养生息,才是最合理的打算。 至于江湖中其它有名有姓的门派,也不大可能来到茫茫北漠,凑这个不讨巧的热闹。如今的南家后人只剩了嘉攸一人,还偏偏摔坏了脑袋,阴差阳错成了西湖的大将军。倒是不知道如果老温掌门泉下有知,将会作何感想? 江家二女倒是不愿安生,即便如此,她们在西湖之上险些被天客居生擒,还断了大弟子安歌的半条胳膊——惹出这般祸事,她们二人恐怕躲着箬冬还来不及。 这些事桩桩件件地想来,也难怪箬先生怀疑到了公输后人的头上。在这场浩浩荡荡的“四海归一”浩劫中,江湖中各门各派都现身到了明处,就连多年隐居世外的东山立榕都被围剿了个干净——唯独公输一脉始终在暗中藏匿,未曾现身。 既不帮着即墨掌门迎敌,也不顺从宓羽西湖的天理——公输家的人,究竟在打什么主意? 若是单凭三年前清卿对公输主人的了解,总觉得公输玉并不是喜欢阴谋狡诈沾身之人。毕竟经历了杨诉的疯魔,公输主人恐怕早已带着女儿,躲到了江湖中无人知晓之处了。而另一位公输王已死,清卿当年看得也是真真切切…… 难道公输家的后人还留有遗孤?亦或是公输主人不动声色,重出江湖? 再往下想,清卿便毫无头绪了。归根结底,总是要先亲眼见见流淌着公输血脉之人,才有可能问个明白。主意已定,清卿忽然听得嘉攸在对面“清儿?清儿?”地叫着,还在自己眼前打了个响指。 “清儿……在走什么神?”嘉攸笑笑,仍是一脸茫然,“看样子,那孩子是去叫他师父来找咱们了。你我不妨就守着这笛子,等在此处,免得若是人家找来,寻不到咱们,反而走岔了路。话说回来,今日你一直要找的这个老巫师,和任少侠究竟什么关系,我还没弄明白……” “我们走。”清卿不耐烦地起身,大踏步像帐外走去。嘉攸半句话没说完,便见妻子的身影似一道乌黑的闪电,急速从身边蹿过——无奈之中,只好放下刚喝了一口的半杯水,起身追了出去。 一时间,帐外果然黄沙大作。 越是往北,天色就越阴沉,狂风顶着人的身子,似乎要从吃人的沙地中陷下去。 这可怖的天气,连清卿的老马都抬头嘶鸣,不停甩着脑袋,不愿继续向前。这样不是办法——清卿摊开手掌中的短笛,其上有八音孔,与自己的木箫并无太大差异。 这短笛周身被打磨得圆润光滑,笛身还保留着兽骨原有的枯黄。微弱的日光下,短笛之上隐隐透着一缕阴沉的色泽。清卿背过身,逆着风,浅浅吹出一个音来。只听这笛声呼啸坚韧,纵使这一个音,也足以听出这块骨头还在野兽身上时,杀伐腾腾的气焰。 果然,又是一片音阵——还偏偏是为着西湖中两个专攻音术之人而来。 容不得半刻犹豫,清卿顶着狂风,将那短笛横在嘴边,勉强吹奏起《潇湘水云》之中的“天光云影”一段。狂风呼啸中,南嘉攸本也奋力拉着马,一步一步踩在沙地里,勉强跟在清卿身后。此时听到那短笛声响起,却不由得愣住了—— 清卿的长发被大风吹得披散开来,似乎天地搅动间,唯有她一人稳稳立在中央。笛声细微而悠扬,正竭力抗衡着风声咆哮,将清卿一身长袍黑发裹胁在中央。狂怒的烈风卷起黄沙,撼天震地,那笛声却仿佛细雨点一般,洗涤净了风沙缱绻,宛若明月松间,清泉石上,汩汩流淌在干涸的大漠之中。 「每晚九点准时更,感谢大家支持!」 第一百八十四章 世外桃源 听那笛声如同尖利的雁鸣,穿透黄沙滚滚,直冲云霄,南嘉攸不由看得痴了。至今为止,自己尚不知妻子的身世,此刻听着这笛声,却觉得血液中有一股隐隐的力量正逐渐被唤醒,像是注定要与妻子的笛声契合一般。狂风从林清的背后奔来,扬起她长长的发丝,顷刻间把她整个人都包裹了进去。嘉攸赶忙奔向前几步,伸出手: “清儿,快抓住我!” 可清卿仿若没听到似的,只是沉下气息,将那笛声的力量深入脚下的厚沙与土地。就在清卿闭起双眼的那一刻,流沙扬起,扑面而来,顷刻便阻隔在二人中央。那风沙之大,逼得嘉攸屏住气,连退几步,这才稳住身子。 漫天沙土灌入喉咙,南嘉攸用袍袖遮着脸,连连咳了几口,眼睛也被沙尘迷得半分都睁不开。待得好不容易抓住那风声间隙,嘉攸睁眼一瞧,只见日光被阴霾遮蔽,一时间漫野苍苍,天昏地暗,乌云席卷白昼,根本找不到清儿的影子。此刻,嘉攸也顾不得许多,一手攥紧了马缰绳,另一手在风暴中挥舞着,口中不断高声喊叫: “清儿!清儿!快回来!” 可眼前灰蒙蒙的景象中,天地一体,根本找不到妻子的半分影子。纷纷扬扬的笛声依旧响在耳边,嘉攸只觉得那笛声愈发冰寒,凉意丝丝入骨,双脚也逐渐迈不开步子。还没等自己反应过来,“轰隆隆”一声狂风呼啸,电闪雷鸣,顷刻便失了知觉,任凭自己被连人带马地裹挟而去。 梦境中,那笛声如一根细针嵌入黑暗,不断萦绕在嘉攸脑海。 另一边,清卿将注意力尽皆放在手中的短笛上,凝神聚气,不敢有丝毫分心。只觉得笛声尖厉而风沙愈强,笛声舒缓则风沙渐止,不似天意,倒像是人为。那满天的黄沙如同一只大手将二人席卷,清卿再一抬头,南嘉攸已然不见了踪影。 片刻阴风吼叫,转瞬间,竟人影全无! 清卿心下一惊,手中指法杂乱,那“天光云影”再也吹奏不下去,只好将那笛曲渐渐收声。果不其然,铺天盖地的烟尘仿佛通了人性,也一点点地消失了踪影——平静的大漠中,一切恢复沉寂,丝毫看不出方才那狂风搅乱天地,仿佛拔树决河的模样。 唯有日色昏沉间,风沙渐渐止歇,旷野飞雁掠过,悄然无痕。 原来传说中的“逸鸦北笛”,竟然还有这般隐秘的本领。清卿大口大口喘着气,将短小而冰凉的笛子摊在手心。一时间,头晕目眩,似乎要被这笛子牵引着,被强拽到什么地方去。低头一看,这才发觉,自己的双脚都已深陷黄沙之中,不知方才站立在此处立稳身子时,究竟费了多大力气。 此时此刻,清卿就如同那被抽丝剥茧的蚕蛹,浑身的气息尽被抽干,不剩分毫。容不得半刻犹豫,清卿赶忙转过身,向着茫茫大漠,用力呼喊: “星星!星星!” 几只黑鸦飞过,嘴里“啊!啊!”地叫着,像是对清卿高喊的回声。 怎奈天地如晦,茫茫之间,寻不到丝毫应答。 就在清卿即将仰面栽倒的那一瞬,忽闻得蹄声隐隐,向自己急奔而来。定睛一瞧,竟然是那金鬃老马于千钧一发之际,高昂着脑袋,四蹄踏着黄沙,向着自己的方向疾如闪电般飞驰。 不愧是北漠的良马——清卿奋力向老马张开双臂,随即抱紧了马脖子,用尽最后一丝气力,翻身跨了上去。被困在这般凛冽的狂风之中,若是换个半分术法也不通的普通人,只怕连半步也站不稳,就要一头栽进无边的黄沙里了。 幸而这老马从出生起就长在北漠,自小与沙尘作伴,啜饮荒漠甘泉,早已习惯了这阴晴不定的天色,也曾不知多少次见识过阴风吃人的厉害。因而纵是在这笛声引风而来的风暴中,老马依然挺立身子,坚持不倒——这才趁着狂风止息,捞回了清卿半条性命。 清卿抱着马脖子,听得这金马狂奔之间喘气愈发沉重,隐隐汗珠也浸湿在自己的袖子上,一时间半梦半醒,喃喃道: “星星,好星星,这次又是你在天上救了我一命……” 就在清卿趴在马背上,陷入昏昏沉睡时,嘉攸却在不知何处,渐渐醒转。睁开眼,只见身周雾气弥漫,水天一色,将自己包围在中央。而自己却好似昏睡在水面之上,翻身坐起,却发觉水面之下,有着和自己一模一样的倒影。 此处究竟是人间?是仙境? 水面之下,是幻觉?是倒影? 嘉攸伸出手,想要触碰那氤氲雾气,只是朦胧的白雾似乎通了人性,竟悄悄躲着嘉攸的手掌。指尖每向前探出一寸,那白雾便向后避开一分。看见此情此景,嘉攸不由忘记了自己孤身被困,反而觉得这雾气蒙蒙,十分有趣。试探中,又向前探出一步。不出所料,那片白雾立刻盈满嘉攸身后,在他面前空出一大片清漪水波。 这般幽深静谧的去处,与漫天黄沙滚滚风尘大不相同。若非亲眼所见,嘉攸断然不敢相信北漠地界中,竟也有如此悠然的所在。 低头一瞧,那清澈如明镜的水面,将嘉攸的身影照得清清楚楚。眼看自己身上沾染了不少尘垢,原本平整的将军扇也皱折些许,赶忙用手捧起一抔净水,淡淡拂拭。只见那水滴顺着嘉攸掌心下落,带走黄沙间,并不浸透袍泽。 甚至拂去那纸扇的折痕时,也留不下丝毫印记。 看着这奇水在掌中流泻,嘉攸忍不住睁大了眼睛,愈发怀疑,这究竟是泯然现实,还是沉醉梦境。可头顶的阳光正照得刺眼,与北漠白日强烈的日光并无太大差别,嘉攸不过抬头眯眼一瞧,立刻就被晃得双眼刺痛,这才不得不相信,此处就是在逸鸦地界无疑。 回过头,再向前踏出几步,逐渐云开雾散,前路明朗。 再向前便是一浮桥。几叶小舟首尾相连,共同构成一座长长的舟梁。舟梁尽头,嘉攸望不见人影,只是隐隐约约看到似有光影闪动。不料那桥尽头的声响已然快了一步,一声悠长的叹息传入耳中: “果然,又来人了。” 嘉攸听不出这是何人声响,只是觉得有些相熟。只是回首一望,身后茫茫水面已然没了路,也只好踏着一叶又一叶小舟,向着浮桥的对面走去。行至桥中,终于看清对面那人的身影,竟也是个黑袍客——身上绣着两道弦纹,是天客居弟子无疑了。 那黑袍客轻施一礼:“知道有客,却不料是南将军。” 见状,嘉攸也回了一礼。刚想将心中疑问同这天客居弟子问个明白,一抬头,却忍不住“啊”地惊呼一声: “少侠、少侠可是……” “在下姓任名思渊,侍奉在天客居门下。” 原来如此,消失数日的任思渊就在此处!嘉攸只觉得一切都发生得如此之快,自己甚至不知该作何反应。回想起一天中清儿的各种奇怪举动,在看着眼前真真切切的身影,嘉攸又是欣喜,又是诧异—— 顺着清儿一路问询老巫师的下落,果然找到了这位一连失踪十多日的天客居少侠! 此刻,南嘉攸仍旧神情恍惚,只觉得眼前所发生的的一切恍若幻境。连忙上前几步,一把抓住任思渊肩头,这才真真切切地感受到眼前人影的存在。只见思渊以臂膀作剑柄,一式“列星安陈”就将嘉攸抵挡开来。随即拂了拂肩头道:“南将军不必怀疑,在下已困在此处,十日有余了。” “敢问少侠,你我如今所在是何处?” “世外桃源、人间仙境……”思渊摇摇头,“不知何处。” “少侠被困此处,可是不知出路?” 闻言,思渊浮现出一丝淡淡的苦笑:“并非不知,而是无有出路。此处乃是一巫祝所造的人间奇景,若是他有意困我,我如何能出?” 一巫祝?嘉攸陡然想起晌午时,清儿与那怪异男孩的对话。那孩子是个小巫师,他师父是个老巫师,他还有个年纪相仿的师妹,叫……叫做……不知怎么,嘉攸想到此处,竟感到头痛欲裂,忍不住蹲下身子。此时,自己清晨一早出发,与清儿一路相随的记忆,就像是长了翅膀,从脑海中渐渐飞走了。 几年前熟悉的失忆感再次袭来,嘉攸只怕再耽搁一刻,自己就真要将近日之事忘个精光,说不出话了。想到此处,嘉攸赶忙起身,紧紧盯着思渊的双眼,道: “此处的巫师,是不是个年过古稀、身着黑袍的老者,与天客居中人十分相像?” “是。”思渊答得淡然,眼神中却有些不可思议,“将军如何得知?” 如何得知?自己如何得知……嘉攸依稀觉得妻子对自己说过些什么,可马上涌到嘴边的话,到了最后一刻,又消失得干干净净。既然如此,嘉攸索性甩甩头:“具体为何,末将也不知。不过是奉了箬先生的命令,与拙荆一起,寻找少侠下落罢了。既然如此,还是要请那位巫祝指明出路,放你我尽快回去,才是正理。” 听嘉攸说得这般容易,任思渊只好无奈一笑,转过身去,沉默不言。过了许久,才缓缓开口道:“你和清……林少侠既是二人出行,为何如今只剩了你一人?”被这样一问,嘉攸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好原原本本把二人遇到沙漠风暴的事讲给任思渊听。讲述之间,每每谈到那罗姓男孩,嘉攸便隐约觉得不对劲—— 明明现在离晌午过去还不到一日,可那叙述中的许多细节,自己已然记不清了。 任少侠闻言,又是叹口气。随后用手指了指自己身后——一株百尺多高的银杏立在水面上,黄叶如碎片飞雪般纷纷而下。那树叶落在水面上,激起浅浅的涟漪,一时模糊了清澈的倒影。这百年老树之下,有一黑袍身影正襟危坐,背对二人,不知看着什么愣愣出神。 “听将军之言,想来这就是林少侠所说的巫祝老者。若想让他放我们走,只有一个办法——破开他手中的那盘棋局。” 「每晚九点准时更,感谢大家支持!」 第一百八十五章 沙尘四起 棋局?嘉攸闻言,不禁向着那棵银杏老树走去。一片黄叶飘落在肩头,他随手一拂,却被微风吹走又飞来,最后轻轻坠在脚下,漾起一圈浅浅的水波。嘉攸立在老者身后,规规矩矩行个礼,道:“末将乃宓羽西湖南氏嘉攸,不曾听闻前辈大名,实在惶愧。” “先来了个任少侠……”巫祝老人摸了摸长须,“现在,又多了个南将军。宓羽西湖,当真人才济济啊!” 嘉攸听着,觉得这老巫师言语之中,多少有些暗讽的意味,便深作一揖,坦然道:“末将等才疏学浅,涉世未深,让前辈见笑了。只是末将如今所在,既与大漠风光不同,又不似海市虚像——此处究竟是个怎样地方,还请前辈赐教!” 听闻南将军此言,老巫师竟“呵呵”一笑,扬起手,双指向天问道: “老拙手指之处在何,将军可知?” 嘉攸依言望向天空,只见碧空如洗,万里如云,唯有明晃晃的金乌挂在炽热的半空之中,便道:“前辈所指,可是天空?天空之远,便是宇宙,其所在之处,非及其远而不能知。” 巫师笑着点点头:“不错。”随即又以手指划向身下的水面:“那老拙现在所指,又是何处?” 这水面之下,是什么地方?嘉攸听得问话,不由偏过头,仔细思考起来。如今眼前的众人古树如何稳立水面而岿然不动,自己不得而知。那这水面之下又是何方,便更无从知晓。想来想去,只好试着答道: “水面之下,乃是幻影,是四海尘世于虚妄之中的映像。当今我等凡人立于世间,若非神灵,只怕无法到达那太虚幻境。” 言罢,深吸一口气,有些紧张地看向老巫师的方向。 不料巫师老者仍然点点头,甚至微笑之中,带着些赞许有加的意味。随即仰起头看看天,又望望地,最后眯起眼,视线落在嘉攸那炯炯有神的双眸中:“依了将军之见,老拙与将军头顶是煌煌大荒,脚下是周公梦境,那天地三界正中,应处何处?所在何方?”说罢,老巫师眼中熠熠闪着光,有些期待地看着南将军将如何作答。 嘉攸皱起眉头,心中有些慌乱,匆忙中想着,自己恐怕当真要被这个问题所难倒了。旋即不经意间扯了扯自己的袖子,又掐着自己的胳膊,直到疼得倒吸一口凉气,这才撒手。犹豫之间,仍是小心翼翼地答道: “莫非此处……是阴阳交接?难不成,末将已然在风暴中闭眼气绝——此刻的肉身与魂魄,就要即将分离了?” “哈哈哈……”果不其然,巫师老人仰天长笑,“将军在人世惩奸除恶,怎么竟还相信鬼神之说?”听闻此言,嘉攸不由得面颊通红,只好一边行礼,一边低声道:“末将实在不才,让前辈见笑了。” 即便如此,老巫祝好似没听到嘉攸说话一般,依旧抻长了脖子,左摇右晃,向着青天白日大笑不停。这一笑,惊起了古树上筑巢的一群飞鸟,连身子下的水波都改了方向。直到自己笑得脸颊泛红,连连咳嗽不停,这才喘着粗气,停下了那震耳欲聋的笑声。 嘉攸见这巫祝年纪虽长,却如此不懂礼贤安怀,反而处处刁难,令人不快。想来自己从来到此处秘境起,便从未礼数不周,此刻见到老者这般粗俗无礼的模样,嘉攸只觉耐心耗尽,便以同样语气反问道: “不知末将究竟说了什么敝屣悬疣,以至于前辈如此捧腹绝倒?” 听得嘉攸如此问话,巫师摆摆手:“非也,非也。”随即抬起袖子,擦干眼角笑出的泪水,这才徐徐地道:“老拙并非笑将军才识匮乏,而是笑你们西湖诸多的良俊才子——看似作恶多端而不知,实则心中有愧,此刻终于原形毕露也!” 老巫师说到此处,嘉攸在一旁听着,终于忍无可忍,转手“刷”地从腰间抽出将军扇,反手一转,将那扇柄抵在巫师肩头:“前辈说话含糊其辞,藏头露尾,实在惹人起疑。先是天客居的任少侠,再者是末将,无仇无怨间,都被带到这虚实相交之界。巫师大人究竟有什么所图,还请一口气说个明白!” 一时间,草木颤抖,水纹止息。 思渊在远处看到这副场景,连忙上前几步,生怕他二人动起手来。走到近前,却听得那老巫师说道:“老拙接下来所言,若是具体何处有错,还请这位将军指点。”听闻此言,嘉攸仍立在原处,收起将军扇,冷冷道: “洗耳恭听。” “好!”老巫师又是“哈哈”大笑几声,一拍手,“二位恕罪,那就容老拙直说了。”话音落下,巫师随即偏过头,似作思考状,口中低声道:“不过,要从什么时候说起呢?老拙想想……那不妨,就先说说你们西湖的先掌门吧——” “咳咳!这西湖的先掌门啊,姓温名弦,精通音律,尤善弹筝。其仍在世时,不惜倾尽整个宓羽之力,四处搜罗全天下的术法谱集。若是心爱之物不能得手,便不惜各种阴晦手段,对那些持谱之人及其亲近邻客挑拨教唆,引得兄弟反目,夫妻成仇,这才得了个‘多心筝’的名号。” “话说这温弦小儿,身为天下‘八音四器’之主,反而传三过四,观眉说眼,惹得那南林与东山起了瓜葛,互不相让,最终落得个两败俱伤的下场——结果呢?唯有他西湖渔翁得利,大手一挥,就攻到立榕山了去喽!” 说到此处,巫祝老者探出身子,从对面的水棋笥中夹起一枚黑棋,眯眼观察半刻,这才“叮当”一声于棋盘上落子。随即直起身,长长地叹了口气:“可惜哉——可惜!” “胡说八道!”嘉攸听着这些话,觉得简直一派胡言,再也忍无可忍,几乎就要利剑出鞘。任思渊见状,赶忙上前拉住他手臂,这才没让南嘉攸长剑沾血。只见嘉攸不耐烦地甩开任少侠胳膊,厉声道: “西湖先掌门的名誉,岂能容你这般随意贬损!” “哦?”巫师闭起眼,捋着灰白色的长须,高声道,“不知先掌门在世之时,这位将军你在何处?莫不成那温弦小儿盛举八音会、攻上立榕山时,将军都曾在场?” 这一问,问得南嘉攸无话可说。 在来到西湖成了温掌门的将军之前,嘉攸想不起丝毫曾经发生过的事。方才这老巫师所言的什么“八音会”、“立榕山”,自己听都没听说过,脑海中也留不下丝毫印象。就连先掌门全名是“温弦”二字,自己也是第一次听说。 脑中空空,又如何能得知自己在与不在? 无奈之下,嘉攸也只能死死盯着巫师那云淡风轻的脸,愤懑无言。 “老拙当然明白,宓羽西湖如今这副太平盛世的景象,与老拙所言定然大不相同——如若当时的温掌门当真是这样不仁不义、品行败坏之人,上天如何能赐予他的后人风调雨顺、天下归心?”老巫师就像是看穿了面前两个年轻人的心中在想什么,便摆摆手,“呵呵”一笑道,“那是因为众人皆道眼见为实,只相信自己亲眼看见的事物。此乃大谬也——正如今朝的宓羽西湖,看似就要万众一统,天下大同,实则暗雷隐隐,终有一天,要自毁起身哪!” 听着这巫师老者胡言乱语,嘉攸不愿再多听下去,直接厉声道:“前辈先是扣了西湖的人,又说了这么一段话意图诋毁,究竟有什么所图?!” “收手吧。”巫师又在棋盘上轻轻落下一枚白子。转瞬之间,那黑棋布成的连环阵就被撕开了一个大口子,“告诉你们温掌门,是时候收手了。” 仙境之外,老马正将清卿驮在背上,发蹄狂奔。茫茫大漠,四处望去皆是黄沙。幸得老马识途,就在暮色即将落下最后一抹彩光之时,终于负着清卿,来到西湖群帐之外。 一路颠簸,清卿此刻已然醒转。还不等老马停下立稳,清卿就急着从马背上一跃而下,顾不得脚下一绊,险些摔个五体投地,就急匆匆奔着安歌的所在跑去。此刻安少侠沐浴方毕,还在更衣,只有几个女弟子在一旁侍候。清卿顾不得三七二十一,顶着一身的尘泥,径直闯了进去。 几个弟子看到这一人高的沙土泥塑又跑又跳,嘴里还“嗷嗷”地胡乱叫着些什么,赶忙拿过外袍,将安师父雪白的肌肤裹了起来。眼见这怪人步步上前,几个小弟子都吓得躲在了师父身后。安歌本也一惊,但转眼便认出了清卿的眼神,便不慌不忙穿好衣服,沉声道: “到底出了什么事,把舌头捋直了,一字一句地说!” “是!”清卿双眼之中,满是焦急,“南嘉攸和任少侠一样,失踪不见了!” 安歌系着衣扣的手忽然停了下来。稍顿片刻,才缓缓问道:“什么时候不见的? “今日午时,大漠北边荒凉之地突遇沙尘风暴。待那风暴止歇,南将军就……就没了踪影。”说罢,清卿将二人在食肆所遇经历,向安歌原原本本讲了来。 听得清卿此言,一旁的几个小弟子已然惊呼出声,纷纷议论不停。见清卿不解的样子,安歌便走到清卿身边,深吸一口气:“今日有件事,或许你还未曾知晓——从午后到日央时分,天客居又有三人失踪不见。” 又是失踪!该不会……越想越慌乱间,清卿赶忙抬头问道:“敢问师姊,这三人是如何不见?” “与你所说大致相同……不对,简直一模一样。”安歌顿了顿,“在一场沙尘暴席卷中,同行的弟子们突然找不到他三人踪影。待得风声散去,原本好端端的几个人,就彻底不知何处去了。” 「昨日未更,实在抱歉! 今日双更补上,依旧是每晚九点老时间,感谢大家支持!」 第一百八十六章 丘水长眠 挥挥手,安歌遣散了身旁的弟子,和清卿一同在桌边坐下。借着寂静的烛火,安歌随即拿起手边几本书,不停地翻看着。 逸鸦荒漠地界,夜间寒风刺骨。 此刻天色已晚,但安少侠也只是罩着一件薄薄的外袍。烛火摇曳中,只见她将乌黑的长发散在身后,纤纤五指在书页上拂弄不停。望着安歌纤瘦的背影,清卿视线忍不住停留在她手指尖—— 晚风吹拂中,安歌单手翻书,那书中细碎的纸张来来去去,飘忽不稳。每当纤薄锋利的之痕划过安歌脸颊,安歌总是忍不住皱紧了眉头。清卿看着她那全神贯注的模样,心中不禁想: 若是绮川师姊还在,二人或许也会像现在这样,“共坐烛火下,闲时乱翻书”吧。 “你看这个。”只听“啪”的一声,安歌地把手中那本书倒转在清卿眼前,一下子打断了清卿思绪,“这页内容所言的‘呼风唤雨’之术,与你吹奏短笛时南将军失踪的场景,是否相似?” 听她这样一言,清卿伸出手,将安歌翻好的那一页探了回来。只是手指刚刚触碰到书页,便隐约觉得不大对劲——这纸张似乎过于年久,薄如蝉翼,脆弱得简直一碰就要破成碎片。翻过书的另一面,清卿里外一瞧,便紧紧盯住了书脊上那装订书页的草绳—— 这是北漠常见的麻草,沾水干透之后拧成的细线,并非西湖装订书籍时,常用的白蜡绢绳。想到此处,清卿的手便停留在刚刚安歌翻过的那一处,静静言道: “师姊,这是哪里得来的书?” “不该问的别问。”安歌回答得十分干脆,“好好看你应该看的东西。” 无言之中,清卿只好暂时将注意力放在书页上勾勾画画的内容。只见一人一笛,被浅浅几笔简单勾勒。除此之外,画面中还有几处似是散锋行笔,虽说痕迹模糊,但依旧能看出些大风起兮的痕迹。 画面旁边,还有淡淡的墨痕,批注了几行曲谱小字: “苍穹独立一梦仙,几度落英过碧天。一身铁甲还英魄,明月长眠丘水间。” 这是什么人留下的谱集?清卿无从思考,只是下意识地探向腰间玉箫。就在手掌触碰到箫身的一刹,清卿忽然住了手,。 犹豫一瞬,随即从怀中摸出从罗梦儿处得来的那把短笛。 那笛身安静地躺在清卿手心。月光照耀下,似乎在散发着阵阵寒气。 清卿不知这本书历经了多少载腥风血雨,此刻上面的小字已然磨损严重,模糊不清,只能勉强能辨认出几行墨迹。清卿将短笛横在口边,闭眼凝神,顺着书中批注的曲调,将那几行小字缓缓吹了出来: “苍穹独立一梦仙,几度落英过碧天……” 这两行曲谱缓慢悠长,吹奏之间,清卿余光一瞟,竟发觉安歌正低头扶着桌子,乌黑的长发笼罩在周身,像是在强忍着什么。见得此状,清卿不由得止住了笛声,探出身子问道: “师姊?” “继续。”安歌猛地一抬头,面容苍白,已然没了血色。见清卿坐在原处不动,安歌只得沉声呵斥道,“我让你继续,你没听见么!” 清卿看着安歌的神色渐渐狠厉,像是只落水的猛兽,此刻正处在奋力挣扎,即将溺亡的边缘。可一听到那笛声停止,却又发起怒来,不允许任何人靠近她一步。 清卿生怕再吹下去,此刻虚弱不已的安歌只会更加难受,便起身走近,扶住她肩膀:“师姊,快去榻上歇息片刻吧。”可安歌却不知哪来的力气,一把甩开清卿的手:“去把这一曲吹完,现在就去!” “师姊!这曲谱怪异,不能再吹了!” “令狐清卿!” 清卿松开手,不由得呆在了原地。 就在清卿一愣间,安歌骤然双眼通红,向着清卿的方向扑了过来。见此状,清卿下意识抬手抵挡,却不料手中的短笛竟被安歌一把抢了去。安歌死死握住那短笛,后退几步,想将笛孔横在嘴边,却只能“呜呜啊啊”,根本吹不出曲调。见安歌出了神,清卿看准时机,一个箭步冲上前,终于将那短笛劈手夺了下来。 用力一拉,那短笛非但没脱安歌的手,反而被清卿连拽着安歌的身子,直直栽倒下去。 此时,在安歌帐外守夜的弟子听得动静,一把掀开帐帘,火速冲了进来。自安歌被江家二女陷害,失去半条臂膀之后,几个弟子便日夜谨慎,守夜和护卫都加强了不少。见有人来,清卿松下一口气,让几个弟子将安歌放在榻上。仔细确认了安歌的脉象平安无事之后,这才趁着夜色,悄悄退了出去。 临走时,还将短笛连带着那本怪异的书,偷偷藏在了怀中。 回到自己帐中,清卿赶忙掏出书翻看起来。本想先摊开书衣看看书名,却不料,这书的封页实在磨损得太过严重,连一个完整的笔画扭曲成了爬爬虫,根本看不清原先的字迹。无奈之下,清卿只好在心里给这它起了个诨名—— 书名未知,作者不详。 于是,清卿将这本不详所作的《未知》来来回回翻了几页,发觉这书不过是描述些北漠的奇人怪谈,风土民俗一类,并无什么不对劲的地方。看得久了,甚至觉得眼皮滞重,就要趁着这昏暗的夜色,沉沉睡过去了。 其实清卿平日里除了曲谱总集,看书并不算多。半梦半醒中,清卿渐渐想起,自己还在立榕山上时,就时常因为看书看得打起瞌睡。可每每还来不及进入梦乡,就被子琴用琴弦敲了脑袋。后来待得子棋师叔来了山上,自己就更不能和绮雪相提并论了——要论那啃书钻书的本事,绮雪和自己,简直是天差地别。 不仅如此,自己有一次在书谱阁睡得香甜深沉不说,还被师姑抓了个正着。美梦之中,甚至连师姑在自己脸上画了只花猫都毫无察觉。自那之后,自己就被师叔送了一个“睡乌圆”的雅号。 “又睡着了啊。”子琴笑笑,给清卿披上薄薄的外套,“不过是让你学几页上古坟典,怎么还打起呼噜来了?” 闻言,清卿只好直起身子,揉揉眼,不情不愿地伸了个懒腰。只见眼前的身影,青袍玉立,给自己留下一个温和的笑。 师父回来了! 清卿猛地一睁眼,却发现自己趴在桌子上,用那本《未知》垫着胳膊,不知睡了多少时辰。而安歌正站在自己身后,把一件外袍盖在披在自己后背上。环视一周,发觉阳光刺眼,竟已是日上三竿。 清卿这才惊醒,赶忙起身道:“师姊怎么过来了?” “你说呢。”安歌没好气地反问,“我一早醒来,这本古籍就没了踪影。寻到你帐子里,才发现这本书被你垫着胳膊当枕头!” 果然,自己天生就不是读书的料啊……清卿看着那被自己压得满是褶皱的古书,又想起方才梦中的场景,不禁无奈地摇摇头。说话间,安歌依旧是叫几个弟子去外边守着,自己拿回那本无名书,坐在清卿帐子里翻看起来。 回想昨日种种变故,清卿只觉得心乱如麻,便试探着问道:“师姊还记不记得,昨夜究竟是怎么了?” “昨夜……”安歌闭起眼睛想了想,“说起来,昨夜还真是奇怪。我明明正听着你吹笛子,不知怎么,听着听着就起了困意——这才一觉睡了个大天亮。” 原来这些才是安歌所记住的? 清卿想不到,安歌对二人在帐中夺笛的经过竟丝毫没有印象。仔细观察她神色,夜里那近乎恐怖的惨白也都消失不见。如此看来,昨日深夜发生的事,在安歌脑海中已然尽皆不存在。疑惑之间,只见安歌放下书,托着下巴,也陷入了沉思: “其实,我昨夜听着那笛声入睡之后,所梦到的情景着实奇怪。” “师姊梦到了什么?” “我梦见……我多年未见的父母了。” 听闻此言,清卿只觉脑海中像是有一根琴弦骤然断掉一般,神色一下子紧张起来。清卿虽不知道安歌在成为天客居弟子之前,其父母都发生过什么。但平日里听天客居的其他弟子闲谈,也能听个大概,知道安歌的双亲都是箬先生不愿提及之人。 可昨夜不过笛声一响,自己就梦到了师父,安歌也梦到了她的父母…… 这些都是二人在各自的脑海中,想要竭力掩藏,却又放心不下之人。 这四年多来,清卿思念成疾,每时每刻立在箬先生面前,心中都是那被火海吞噬殆尽的立榕。师父、师叔、师姊……清卿始终不相信自己和他们已然阴阳永隔。可是,别说人间了,就是在梦中,自己也难以靠近子琴的身影:似乎自己越是念念不忘,就越是见不到那些始终被埋藏在心底的人。 但这笛声…… 一抬眼,清卿发现安歌也在看着自己,两人似乎一直都在想着同一件事。沉默片刻,安歌伸出手: “把那笛子给我看看。” 清卿在怀中摸索一阵,便递了过去。低头再看自己衣衫,似乎是沾了什么亮闪闪的事物,此刻正在深邃的黑袍上不停地闪着光。趁安歌在对面不注意,清卿拉过外袍罩着身子,悄悄解开衣衫领口,观察着这些闪光之物。 沾着些许在指尖,闻了一闻,清卿只觉得这些闪着光的细碎之物,像极了某种药用的粉末。只是这些粉末无色无味,若是粘在手上或者其它地方,恐怕根本发觉不了。唯独这天客居的袍子皆是用西湖独有的乌蚕纱制成,再用毫无杂色的渡鸦羽毛加以染色,这才使得外袍的骊黑比寻常的玄墨之色还要深沉不少。 有着昏黑的袍面做对比,这些粉末在一片乌漆的笼罩下,星星点点,像是遥不可及的夜空散发出的隐隐光芒。 「每晚九点准时更,感谢大家支持!」 第一百八十七章 神霄绛阙 见得这些粉粒在衣衫上闪闪发亮,清卿心下总有些难以言说的不安,忍不住想起西湖、南林那些杀人不眨眼的“碧汀毒”和“雪上蒿”。江湖上常有传言道,东山、西湖、南林、北漠之所以能各立一派、分庭抗礼,自然少不了各有各的厉害毒物。如今西、南二处之毒,清卿已拜箬先生和南掌门所赐,分别领教过了其中厉害—— 倒是不知这最为偏僻的逸鸦北漠地界,会隐居多少以毒攻毒的高人。 清卿从袍袖中伸出手,将这些粉粒沾了些许在指尖。果不其然,这些齑粉碎屑一旦离了深乌黑袍的衬托,来到阳光下,立刻隐身不见形,纵是眯起眼,也发觉不了它们的半点踪迹。凑近一闻,并无异常。犹豫半刻,清卿又将沾了粉末的手指放在唇间,抿了一抿。 无色无味,如同自然之气中的野马尘埃,察觉不出丝毫特别之处。 与此同时,坐在清卿对面的安歌也将那短笛上上下下地反复观察着,觉得这笛子和逸鸦人家中十分常见的短笛、骨笛一类并无太大不同,无非是翅骨或牲畜之骨被掏髓挖孔,再贴上羊肠、芦苇等薄膜,便能发声。 若是实在要说不对劲,那就是这短笛比鹰骨略长却比鹫骨稍短,安歌一时也想不出这骨头出自北漠中的什么鸟兽。 这次来逸鸦地界,安歌时常能见到,沙漠中的牧民用这短笛召回犬只牛羊。夜深人静时,也有年轻的姑娘小伙用短笛吹一曲乡间小调,抒怀明志,互诉爱慕。难不成这家家户户都能见到的短笛,其中也暗藏着什么玄机? 安歌正凝神思考,忽然看见清卿耸着肩膀、蜷着身子,还将黑袍反披在身前。望着帐外高悬的烈日,安歌有些不可置信地问道: “今儿这么大的太阳,你觉得冷?” “确实有些冷。”清卿故作寒颤状,“毕竟这几日离奇太多,弟子实在是心惊胆寒。” 四下一望,见其他弟子都在帐外候着,此时帐内只有自己和安歌两人,清卿便解下上衫,递给安歌道:“这些不干净的东西,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沾到了衣衫上。师姊看看,可曾在其它地方,见过相似之物?”安歌不知清卿在搞什么名堂,便拿过她衣衫瞥了一眼。 不料这一瞥,惊得安歌汗毛直立,毛骨悚然。 那些闪着微光的齑粉,比方才被清卿发现时更亮更密,安歌甚至不用眯眼细看,就被清卿衣衫上这些密密层层的光点吓了一跳。连忙瞪大了眼睛问: “你这是哪里沾上的?” “这笛子。”清卿浑身都被罩在黑袍里,只好用下巴一指,“弟子在怀里揣了一天了。” 闻言,安歌也下意识地向自己左手看去——日光之下,自己的手掌微微泛红,察觉不出丝毫异常。然而袖口处却是星光点点,显然是沾上了同样的脏东西。 眼见这些诡异的荧光在眼前密密匝匝地闪着,像是一双双活人的眼睛盯住了自己,安歌愣了一刻,也不禁打了个寒战—— 现在看来,这短笛出现得匆忙而奇怪,果然异乎寻常。 安歌不敢耽搁,连忙用牙咬开袖口,直接沿着半条袖子,将那一圈微微闪光之处全都撕了下来。紧接着叫来帐外的大弟子,告诉她十万火急,要速速把这袖子和上衫拿去找几位郎中辨认。就待那弟子领命要走,却被清卿忽地叫住: “你叫什么名字?” “回师姑。”这姑娘不过十二三的年纪,相貌清秀,处事说话间,也和安歌一样的沉稳持重,“弟子姓方名妙文,华初十一年入天客居做事,十三年得箬先生准许,得以入到师父门下。” “好。”清卿淡淡点头,倒不在乎这弟子是什么时候开始跟着安歌,只是接着问,“妙文,昨夜你守在帐外,听到什么动静没有?” “弟子当时……听得不算真切,可能是天晚了,有些困倦走神……”听得清卿问话,方妙文一下子慌了神,吞吞吐吐间,又有些犹豫地像安歌看去。果然不出所料,清卿心下想—— 既然安歌对二人激烈的打斗经过毫无印象,那么自己和安歌中间,必然有一人失了神智。至于那人到底是谁,就只能问问守在帐外的弟子,看他们都曾听到些什么动静了。 见弟子踌躇,安歌便沉声道:“说实话。” “是。”妙文一行礼,“弟子和其他几个师妹听见……师父和师姑,似乎是大打出手。”说到此处,方妙文迟疑地向二人看去。 见师父和师姑都沉默不言,妙文只好顿了顿,咽了口唾沫,继续道,“弟子听见里面不仅撞翻了东西,师父还高声喊着什么……似乎什么‘东山令狐氏’之类的……等弟子们闯进去,就只看见师父躺在师姑怀里,已然昏倒过去了。” 言罢,妙文更是紧张地看着师父,甚至有几滴冷汗从额头落下。 “弟子见师父今晨起来,一切如常,便以为是自己听错了。毕竟昨晚北风甚紧,若是把风雷之声听成了帐内的响动也未可知……”还没待她说完,安歌便重重地将那本无名书在桌上一拍: “胡言乱语!” 这一吼,吓得方妙文“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弟子本才疏学浅,再加之昨夜走神,这才听错了响动。方才更不该在师父、师姑面前口不择言,请师父责罚!” 见弟子这般惊慌失措的样子,安歌也不愿再说什么,只是向清卿使个眼色。清卿心领神会,便转头向着妙文厉声道:“有这信口开河的功夫,还不快把这些衣袍给郎中拿去!若是再办砸了这件事,你师父才真要罚你!” 方妙文终于如梦初醒,拿帕子裹了双手,连忙捧着那沾了粉尘的衣袖衣衫,一溜烟地跑出了帐外。直到弟子的身影消失在隐隐黄沙之后,安歌才赶忙探出身子,向清卿问道: “按妙文方才说的,昨夜真有这么回事?” “多亏了昨夜风声大。”清卿淡淡微笑道,“师姊喊的声音再大些,只怕弟子今日一早,就要被天客居众人在乱剑之下,被砍成肉泥了。” “天哪……”这下轮到安歌自己语无伦次,“我自己,这到底是怎么了……明明昨晚笛声一响,就睡过去了啊……”喃喃之中,安歌突然想起来什么,急忙道:“你穿着那件衣衫那么久,上面那些莫名其妙的脏东西,可没碰到身上吧?” 清卿一愣,苦笑着摇摇头。既然自己暂且平安无事,还是先别告诉安歌,自己方才已经尝了一口下肚了。 见安歌还在呆呆出神,似乎还未从昨夜自己毫无印象的所作所为中缓过神,清卿便打断她思绪,问道:“师姊,这件事,要不要去禀告箬先生?毕竟……” 毕竟南嘉攸变得什么也记不得,也是在北漠地界,听到了百音琴之声所致。 不过嘉攸的失忆和安歌夜里短暂的出神有无关联,清卿一时还说不好。然而近日的风暴之中,天客居四人加上南嘉攸,已有五人失踪无迹,实在算得上件急如星火的大事。如此紧迫,还是先告诉箬先生再拿主意为好。 不料,安歌并不答话,只是重新翻开那本《未知》,寻找到画有一人一笛的那页。随即指着画上的小字说: “林清,你能不能把这首曲子,全部吹完?” 清卿微微一惊:“这曲谱怪异,师姊这是为何?” “这件事……还是先不要告诉箬先生了。至少你我先试出个定论,再去禀告不迟。”安歌略微有些迟疑,但还是接着道,“林清,这天客居里略懂音律者不少,但都比不得你在立榕山上专攻此术。再者说这件事……我也信不过别人。” 听得安少侠语气严肃,清卿一下子云里雾里,不知道这是在故弄什么玄虚。 说话之间,安歌丝毫不理睬清卿那不解的神情,只是自顾自地又撕下另一条空荡荡的袖子,扯成长长一条递了过来:“天客居四人和南将军的失踪,和这把短笛必然少不了关系。那几位随行郎中老眼昏花,要等看出来脏东西是什么,不知道是多少天之后的事了。所以——” “所以师姊,要以身试险?” 安歌点点头:“你拿着这个,把我随意绑在什么地方。若是我听见笛声之后又失了神智,至少别惹出乱子才好。要是我真的挡不住那脏东西的厉害,到了走火入魔的那一步,你就拿我的长剑……” “割了你的舌头。”清卿闻言,不禁冷笑一声。 被清卿这般打断,安歌不禁皱眉:“你笑什么?” “我笑师姊,未免太瞧不起我。”清卿依旧笑笑,只不过神色间多了几分柔和,“识音律者,人与器物必先合二为一,方能共奏世间之曲。如若人不能驭物,又如何能用器物奏出曲调,让万籁惟命是从?” “所以,不过一把短笛而已,必将对我百顺百依。师姊不必如此紧张,只需放宽心听着就是了。” 听得清卿如此说,安歌便不再勉强。只是神色间仍有些担忧:“话虽这么说,若是你到时候当真被我逼至绝境,不必犹豫,更不必对我手下留情。”闻言,清卿也只是轻笑道:“师姊这么说,也太自信了些吧?” 言毕,清卿屏气凝神,将书页上所言的曲调在心中默默轻唱: 苍穹独立一梦仙,几度落英过碧天。 一身铁甲还英魄,明月长眠丘水间…… 其实方才自己用来宽慰安歌的话,清卿心中也没有把握。毕竟这短笛吹响,带来的究竟是海晏河清,还是腥风血雨,都是无法轻易猜想的未知数。清卿只盼望安歌能平平安安地挺过这一曲—— 万万不要像任思渊和南嘉攸一样,转眼就消失不见。 或许正是因为这层忧虑,清卿吹奏之时,总是忍不住抬眼观察安歌神色。生怕自己一低头,对面的少侠就失踪在漫漫黄沙之中了。不过并不如清卿所料,安歌始终坐在原处,安安静静地闭起双眼,似乎完全沉浸在笛声之中。 铁甲还英魄,长眠丘水间…… 古笛一曲呜咽,如夕阳残照,吹来乌云蔽日,满是雁声愁。 一曲毕,清卿抬起眼,有些紧张地望向安歌。不料安歌从始至终都没再向自己扑过来,反而双目微睁,淡淡地道: “我好像,看见了一处仙境。” 「今天来晚了,感谢大家支持!」 第一百八十八章 死不旋踵 “师姊所见,是什么样的仙境?” “此境分界两处,以苍穹为无尽,以深渊为倒影,水面清澈,隔绝两界,万物生灵尽皆立于水上。水波正中,立有一银杏,粗合抱,高百尺,似有百年之寿。微风习习,时有黄叶落于水面,不起涟漪。银杏之下,有一人背对而坐,黑袍蔽身,不知样貌……” 安歌闭着双眼,竭力回忆着方才在笛声中所看到的景象。一边喃喃说着,一边心下想:“想不到北漠荒野深处,竟也有这般世外桃源……”想到此处,忽然抬头问清卿道:“方才情景,你在吹奏之中,可曾见到?” 清卿默默摇头——自己先随即墨星深入逸鸦地界,又与师父一道经历了杨主人的变故,自认为北漠的一草一木也算熟悉。谁知此时安歌口中所描述,自己却半分印象也没有。 这般山明水秀、云阶月地之处,当真存在于北漠之中么? 正思索间,安歌的视线忽然落在清卿身上,探出身子,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正眼看罢不算,还将她身上前后左右,全都仔仔细细地观察了一遍。清卿被盯得浑身发麻,像是几百只蚂蚁爬在身上似的,便忍不住问道: “师姊在看什么?” “我在看你身上,究竟有什么与众不同。” 听闻此言,清卿更是摸不着头脑,只觉得安歌的双眼渐渐呆滞,生怕是那笛曲之力未消,便赶忙在安歌眼前晃了晃手,问道:“师姊,可别是又陷到那仙境中了吧?”见清卿如此说,安歌这才如梦初醒地一惊,坐回身子,淡然道: “我只是不解,吹了这么久的笛子,你怎么一点事儿都没有?” 这一问,问得清卿也目瞪口呆。 细细想来,安歌在此处留神,也不无道理。如若那些沾在短笛之上的、亮晶晶的粉粒当真是什么毒物,那她林清才应该是接触最久、中毒最深、甚至还把毒物吞下肚的那一个。可如今与这短笛接触的几人中,南嘉攸已经没了踪影,而安歌也因为听笛曲而产生幻象—— 为何自己却对其中的怪异毫无察觉? “莫非是吹笛之人……自身并不会被笛声影响?”清卿想到此处,低声自言自语。 此时安歌也想到此处,似乎突然有了主意,便立刻道:“如此,一试便知。”紧接着,转头向着帐外一拍手,一年轻弟子立刻小跑着进入帐内。清卿只见这女弟子与方妙文差不多年纪,不过行动之间更显伶俐,此刻看着师父,目光炯炯,如只欢脱的小兔: “弟子方妙白,见过师父!” 安歌点点头,向清卿道:“妙白比妙文小了几岁,但祖上曾是温康皇帝的宫廷乐官,因此会一些笙箫管笛的本事。”说到此处,看向妙白,似乎是在试探她主意,“师姑手中现有一短笛,极难吹响,你能否一试?” 听安歌如此道,清卿并未接话,心下却隐隐有些担忧。眼前的年轻弟子看着天真烂漫,正是如花似玉、稚气未脱的年纪。若是这弟子当真因为吹此短笛而出了什么三长两短……还不容清卿想下去,便听得妙白清脆的声音响起: “弟子谨听师父吩咐,愿尽力一试!” 说罢,妙白便向清卿的方向看过来,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眼看如此,清卿只好暂时打消心中疑虑,将那短笛向着妙白递了过去:“用这笛子,随意吹一曲熟悉的小调便是。只是吹奏之时要一切小心,若是身上不适,就立刻停下。” “是!”妙白接过短笛,放在嘴边,沉声吹奏起来。 “东方明矣,朝既昌矣。匪东方则明,月出之光……”清卿听得方妙白吹奏之间,气息沉稳,曲律流畅,定是刻苦练习间,也得名家点拨指引。而此时她所吹之旋律,乃是世人多所熟悉的《齐风》第一首“鸡鸣”之曲。 江湖各处,都时常能在乡间拂晓,阡陌交通中,听到农人牵着老牛走上田间,自顾自拿一短笛,沉浸在此曲的音调之中。 话说回来,这曲虽调式简单,节奏轻快,却难以在众人都熟识的旋律中吹出新意。然而,此时立在清卿面前的妙白不仅音律纯熟,吹奏之中还多了几分年轻的俏皮,与清卿平日听到耕夫们在田间地头所吹出的村笛大不相同。听到此处,清卿心下不由想—— 这姑娘年纪虽幼,在音律之中却已然颇有见解。看来任思渊所说的‘天客居最不缺能人异士’,倒未必是狂傲虚言。 “虫飞薨薨,甘与子同梦。会且归矣,无庶予子憎……” 笛声之中,妙白也渐渐闭起眼,似乎全然沉浸在了乐曲之中。耳听得她就要吹到最后一句,那笛声却在“会且归矣”之处一点点弱了下去。还没吹到“无庶予子憎”,那笛声便戛然而止,惹得安歌和清卿二人都忍不住向她望去—— 只见方妙白眼神空洞,手中悬笛半空,直愣愣地僵在了原地。 “妙白?”安歌轻声呼唤,不知年轻弟子怎么在快要吹完之时,突然发了愣。一种不详的预感在清卿心中陡然升起,便下意识起身,向着年轻弟子走出几步。随即缓缓伸出手,想试着把她手中的短笛抽出来。 不料,清卿微微使力,那短笛却像是定在妙白手中一般,稳稳不动。 “妙白?”眼看弟子神色越来越奇怪,安歌也察觉不对,赶忙高声呼喊着弟子名姓。与此同时,清卿掌心使力,将那短笛用力一拽—— 方妙白短笛脱手,身子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眼见此景,安歌惊呼一声,慌忙想要稳住弟子身子。可此时这年轻弟子的身躯如有千钧般重,安歌一只手根本扶不住,只得任由她一头栽倒在地。二人见她双眼大睁,目光涣散,四肢如铁石一般僵直不动,都惊得呆了。 还不待二人反应,就见得两股浓稠的黑血,从妙白口鼻处流了出来。 清卿见此,大吃一惊间,不由得短笛脱手,“啪”地掉在地上——自己和安歌怎么也想不到,这短笛轻轻一吹,竟还能闹出人命来。 至此,无垠大漠之中,已有西湖五人不见行迹,还有一年轻弟子搭上了性命。 安歌伏在地上,一声声呼唤着弟子的名字。可妙白的身躯急速冰冷,已然什么都听不见了。不断呼喊的安歌像是失了神智,将弟子僵硬的身躯搂在怀中。只见妙白脸上的血迹就要落在安歌手臂,清卿生怕那血中带毒,便赶忙一推,想要将安歌和妙白的躯体分离开来。 却不料安歌浑身上下没有一丝力气,被清卿这一推,竟一下子瘫倒在地。 “师姊……”清卿看着她师徒二人接连倒地,一时间手足无措,不知该说些什么。清卿虽无弟子,却也曾有师父师叔照顾,明白世间的师徒之情并无太大差异。此刻安歌亲眼看见爱徒惨死身前,心中岂能平静? 安歌发愣半刻,忽然回过神来,又重新搂住妙白的身体,伸出手,缓缓合上了弟子的眼睛。 “师姊……”清卿片刻犹豫,仍是说道,“这短笛之毒隐于无形,太过阴狠,绝非你我能够破解。你我还是带着妙白,去请箬先生拿个主意吧……”可无论清卿怎么言说,安歌都好像没听见似的,俯身在地,肩膀不断颤抖。 此时形势已至燃眉之急,清卿心下明白,无论安歌怎样悲痛欲绝、撕心裂肺,都毫无用处。恰恰相反,现在的时间,一分一秒都不能耽搁。想到此处,清卿下定决心,一把掰住安歌肩膀,沉声道: “安歌!快醒醒!” 安歌在原地一动不动:“拿纸笔来。” 清卿还以为自己双耳出了毛病,可还不待自己反应片刻,便听安歌再次厉声道: “拿纸笔来!” 清卿这次听得真切,不再犹豫,在帐中寻得一枯笔,又从那本《未知》上撕下一张空白的薄纸,轻点墨晕,递在安歌面前。 只见安歌指尖颤抖,急促喘着气,在那潦草的书页上缓缓写着: 弟子安歌祗言,谨启先生:歌生于宓羽,长于天客之居,幸蒙先生教诲,已有二十余年矣。天长日久,不敢不竭心尽力,上承先生光明之志,下尽弟子为长之责。弟子才短思涩,不经事故,乃至自断一臂,徒蒙羞赧。弟子日夜自省,愈加惶愧无地,恐不能担先生训诫之厚望,亦无颜对掌门之毁罚。弟子碌碌无能,于逸鸦不能昭宣圣理;贤师弟思渊、陌彦、官凌、语缇,及将军嘉攸迷踪失路,拙徒妙白归西不瞑,皆因弟子心余力绌致,悔不能及。弟子诚惶诚恐,惟愿自剖赤胆,以明忠心之志。愿与林清二人,深纵北行,祛蠹除奸,誓不令浮云蔽日。如若不能,则待身首异处,九泉之下再谢师恩。 弟子歌三拜叩上。 清卿眼看那一笔一划,滴滴落墨,皆是至诚之言,声音忍不住有些发抖:“师姊,你这是何苦……”却见安歌深吸一口气,怔怔望着自己所写,忽地落下泪来。眼见泪水就要滴透纸背,安歌慌忙转头,将清泪落在衣衫之上。 随后将干透的墨迹小心翼翼折好,咬破手指,滴血于字迹,以表自己此去不移的决心。望望帐外,此时天色尚早,安歌便令几个侍卫,速速去唤来师弟赵司阳。司阳刚一进帐,就被一地横七竖八的血迹吓了一跳。 “近日沙尘风暴之乱,我与林清已决意深入北漠蛮荒腹地,不寻真凶,誓不旋踵。”只听安歌缓缓地道,“我二人回来之前,要劳烦你先带妙白去寻个逸鸦郎中,试问可有起死回生之术。此外,如若我和林清七日不归,此信便是我绝笔,到时,务必要交到先生手中。” 司阳闻言,惊愕失色,赶忙伏地高声道:“师姊,此事非同小可,弟子不敢擅作主张!” “赵司阳,好好听着。”安歌闭起眼,双眉紧皱,“你不愿替师姊去办这件事,是想看着我名声扫地,变成宓羽作恶多端的罪人,让我在九泉之下,也无颜面对列祖列宗么?” “弟子不敢!” 见司阳惊恐万状,安歌终于软下心来,语气也温和许多:“我和任思渊都不在,你在天客居中便最为年长,务必要宽和待人,正身率下,更要听从先生嘱咐,事事竭心尽力——师姊这些话,你可都明白?” 赵司阳听闻,早已泣不成声,一句话也说不出。安歌便拿起衣袍,转身向着清卿道:“走吧,我们该出发了。”清卿这才反应过来,安歌此时决定孤身入险,竟还算着自己一份。事已至此,清卿只好露出一个无奈的笑: “这次,林清可不愿再当天客居的罪人了。” 「每晚九点准时更,感谢大家支持!」 第一百八十九章 强取豪夺 二人不再多言,各自提剑纵马,一路向北。 听着马蹄踏在沙地中“咯吱咯吱”的响动,清卿不禁转头看向安歌——只见此时的安少侠仿佛一潭平静的湖水,看似波澜不惊,而平静之下,却有心绪暗潮翻涌不停。 注视之间,清卿忽然发觉安歌身子歪斜,乃是单手策马,手臂不稳的缘故。见此情景,清卿便忍不住伸出手,想替安歌拽住那摇摇晃晃的缰绳。谁知刚探出胳膊,安歌突然将手中缰绳用力一压,顿时连人带马远远地闪开一大截。随即口中冷冷地道: “看好你的路!” 清卿一吓,只好撇撇嘴,自行催马向前——安歌在天客居学点什么不好,偏是这逞强不服软的本事,跟着箬先生学了个明明白白。 话说此时,二人出行半刻,正巧到了正午时辰。此时正是骄阳似火的时候,清卿只觉得头顶的烈日将马蹄之下的黄沙炙烤得热气腾腾。低头一瞧,见老马也垂下耳朵,湿漉漉得出了一身汗。清卿于是转头向着安歌道: “这般酷暑,人受得住,马也要受不住了。” 听闻此言,安歌倒也有了歇脚之意。只是这大漠之中荒无人烟,要到哪里去找水饮马?正在自己苦思冥想之时,只见清卿微微一笑,随即放开老马缰绳,任凭它自在漫步。只见那老马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用力甩甩头,嗅着四周气息—— 紧接着便扬起前提,毫不犹豫地朝一个方向飞速奔了过去。 眼见前面一人一马就要跑得没影,安歌也只好扬起马鞭,让自己的高头栗色大马紧紧跟在后面。待得马儿跑出几步,安歌便感受到,一股扑面的水气迎风而来——原来是这大漠之中,有着一处小小的甘泉。 泉眼无声,却是细流汩汩,空气中都弥漫着清甜的水香。 二马暴晒多时,早已急不可耐,相继奔到泉边,饮水不停。不远处,安歌与清卿也找到一处枯树荫,便暂且遮蔽歇凉。远远望着那两匹马并肩而立,安歌只见清卿所骑之马毛发杂乱,黄毛混着尘泥,都快要看不出是什么颜色。细细观察,那马甚至左足微跛,眼看着就要站立不住。 相比之下,自己那身形伟岸、四蹄有力的红栗绝影,才算有些年强力壮的骏马朝气。 看着清卿那马的垂垂老态,安歌终于忍不住道:“如果这次你我二人能平安回到西湖,我就带你去御马司挑一匹年轻力壮的良马,你牵回去慢慢喂养着,如何?” 清卿一愣:“换马?师姊怎么突然想起这个?” 安歌皱起眉头,神色间隐隐有些担忧:“我见你那马,虽说还没到那油尽灯枯的地步,怕也跑不了几年。与其干耗着给它养老送终,倒不如早些换上个年轻的好。”听到此处,清卿也顺着安歌的方向,远远望着两匹马并肩饮水。只听安歌接着淡淡地道:“毕竟,咱们这些剑尖上行走搏命的人,最怕的就是跨马无力,重蹈岳家高宠那般覆辙。若能带你挑一匹品相好些的,今后走南闯北,也就安心许多。” 不料,安歌话音刚落,清卿就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来:“真是劳烦师姊,怎么还要因为这种小事费心?”紧接着摇摇头,坚定地道:“这马虽说年纪不小,可它也有独一无二的好处——一来,此马本是逸鸦漠出身,最善识途寻水。就像刚才,即便是被困在无垠荒野,它也能直奔水源。至于这二来嘛……”清卿故意停在此处,卖个关子。 听清卿这样讲,安歌果然来了兴趣:“快快讲来,这‘二来’究竟如何?” “这二来嘛——便是此马一旦发蹄奔跑,便是平地惊雷、四蹄生风。就算江湖之中有名的赤兔和的卢,也没有它这一日千里的本事!” 听闻,安歌先是一愣,随即也忍不住苦笑。心中觉得清卿这般夜郎自大,将这上了年纪的劣马当成个宝贝,难免是未曾习得相马之术,这才不识千里马的缘故。思索片刻,安歌倒也再不勉强—— 毕竟,二人能不能找到其他五人之后活着回去,还真不一定呢。 正在自己思绪万千之时,清卿忽然转头,神情严肃道:“师姊,你现在总能告诉我,那本没名字的书是从哪里来的了吧?” 安歌一听,有些奇怪:“你为何一定要知道这个?” “也没什么特别的缘故。”清卿笑笑,低下头,开始把玩剑柄的流苏,“毕竟那书上所写的曲调,弟子也吹奏多次了。若是一直吹下去而不知其来源何处,总是心里空落落得慌。再者说——”停顿此处,清卿长出一口气:“万一咱们真的被这首曲子困住回不去了,才更要知道自己死在谁手里。” “这样,就算回人间索命来,也能省不少功夫。” 闻言,轮到了安歌撇撇嘴——这人明知向北孤行凶多吉少,还非要说些不吉利的话。 见清卿这般好奇,安歌只好缓缓地道:“其实,你现在既然成了箬先生门下的正派弟子,那么和你说上几句,倒也无妨。前些日子,有师弟师妹在靠近即墨氏居所处,找到一片深宅大院……” 深宅大院?听得此言,清卿心下“铮”的一声响,呼吸也不由得急促了几分。 只听得安歌接着道:“那院墙远看倒也气派,只是其中不知多久无人居住,遍布蛛丝尘迹,院内野草丛生。只是相比于院中场景,这都不算什么——更离奇的是,那墙内荒芜之下,竟掩藏着累累白骨!尸身散乱,难以还原,浮骸更是不计其数。”说到此处,安歌忍不住自言自语: “倒不知这宅子的主人是逸鸦的什么人,竟在数年之前,遭到如此狠手?” “不是别人。”清卿不答话,心中淡淡地想,“正是即墨氏的二公主,昔日即墨掌门的亲妹妹。” 其实,听着方才安歌的描述,清卿心中早已清楚,这般尸横遍野的高墙深院,定是师父当年在即墨可月的住处大开杀戮时,留下的痕迹无疑。只是此时此刻,清卿还不愿向安歌提起此事,便只好岔开话题,接着问道: “所以,你后来派人进了宅院?” “也不全然是。”安歌偏过头,仔细回想着当时情景,“几个弟子被那说不清道不明的场面吓到了,便先飞奔回来,禀告了箬先生。想来,也正是你和南将军出行的当日,先生带了我和其他十余众弟子,去到宅院内部,将院落的里里外外查了个明明白白。” 清卿一听,瞪大了眼:“这件事,先生竟然亲自去查?” “先生高瞻远瞩,自然有他的道理。细细一查,才发现那些腐骨不知经历了多少风吹日晒,早已看不出生前的样貌。倒是随行阴阳官验过之后,断言说,这些尸体暴露在外,至少已有三四年的时候。长度形状,都能看出是北漠当地人无疑。” “那这本书……” “这本书说来就奇了。你肯定想不到——”说到此处,安歌有些得意地看清卿一眼,想要故意卖个关子,但脸上的笑容怎么也藏不住,“那宅子里的木屋年久失修、摇摇欲坠,谁知下面竟然还埋了个偌大的藏书宝库!” 方才还抱着一丝侥幸心理的清卿,此刻终于无奈地叹了口气。 “那宝库足有百尺之高,藏书过万有余,密密麻麻,如蚁穴一般排列。越往里走,越是黑魆魆一片,深不见底。无奈之下,箬先生命我带了几个师弟,将书库中的典籍一本一本搬出翻阅,等外面的书架清空,再点了火把继续深入。 说到此处,安歌忍不住闭起眼,似乎沉浸在了当时的油墨书香之中:“这不翻不要紧,一翻,才发现这北漠的先人真是厉害——天文地理、文韬武略,简直无所不纳,无一不通。若想要把这些旧书全都研究透,只怕几年几十年,甚至一辈子都不够用!” 听到这里,清卿更是坚定了心中猜想,不由得有些紧张地问:“那箬先生那边,总不至于将这些古书全都搬回西湖去吧?” “当然不会。”安歌忍不住白了清卿一眼,似乎在责怪她问出这么简单的问题,“这几日,除了你我二人在外,恐怕其他人都在和先生一道,焦头烂额地忙着这事儿呢!” “毕竟,能带回西湖的书籍总得有个数,因此先生只能让弟子们速速略读,将记载中涉及西湖古事、或是术法精炼中有助于西湖后人者,全都一本本地挑出来。至于剩下的……” 安歌轻轻叹口气:“既然即墨掌门已不在,那便不能为即墨氏所用了。” “果真如此……”听罢安歌言语,清卿也忍不住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看来,凭箬先生行走江湖的习惯,如今的即墨也要躲不过这一劫了。 见清卿半天不说话,安歌忍不住转头望过去,只见清卿双眼呆呆地出着神,不知脑子里想着什么,连老马歪歪斜斜地走偏了路都丝毫不曾发觉,便赶忙一把拽过她缰绳: “刚才还滔滔不绝地问个不停,现在怎么突然成了闷葫芦了?” 清卿一惊,猛地回过神,随即又低下头,低声道:“没什么,不过是思考那些旧书,未免太过可惜。” 回想华初十二年,箬先生领西湖弟子攻上立榕山,将令狐后人赶尽杀绝之时,也曾是那样肆无忌惮地冲进了书谱阁——烧杀抢掠、强取豪夺,将其中的古书典籍统统占为己有。实在带不走的,甚至当着令狐弟子的面撕成碎片…… 当火光燃起在绮琅师姊眼前的那刻,师姊心中,一定是在滴血的吧。 一旁的安歌见清卿低头不言,还以为她是犹豫着不敢开口,便干脆单刀直入地言道:“抄录着古谱的那一本,你若是喜欢,直接拿去就是了。反正那地下的藏书取之不尽,就算天客居人人有份,恐怕也还要浪费许多……” 不等安歌说完,清卿突然劈手夺过缰绳,冷冷地道: “看好你的路!” 说罢,扬鞭策马,一眨眼就跑了出去,只留给安歌一个漠然的背影。安歌心下只觉得莫名其妙:明明是好心替着她想,却还弄巧成拙,落得个以怨报德的下场? 想到此处,心下不由得也生起闷气来。只听“驾”的一声呼哨,安歌胯下这血栗马登时追风绝尘,向着前方沙地中的蹄印急奔而去。天色渐晚,二女一前一后,在这无边无际的荒漠中飞驰,冲进了茫茫夜色的笼罩之中。 夜幕像一只大手,转瞬就将她二人的小小身影尽皆吞没。 「今晚来晚了,感谢大家的支持和等待!」 第一百九十章 万象更新 疾驰之间,清卿胯下之马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忽地扬起前蹄,险些将清卿摔下马背。随即便死死地定立在原地,不论清卿怎么催促,一步都不肯继续走了。 细听四周,果然风声呜咽,雷声隐隐,云层中回荡着撕裂的哀鸣。 狂躁的夜风仿佛一只大手,狠狠扬起一把黄沙,又重重摔落在地。随着一把又一把的沙尘被扬起,散乱的细沙凝聚成沙浪,升入百尺高空,冲着大地狂暴肆虐。 刺骨的晚风推着沙浪,不断向一人一马涌来。 黄沙每前进一步,那老马便驮着清卿后退一分。黄沙旋成浪潮,飞溅在人身上和马脸上,逼得他们只得一寸一寸地向后退却。可无边的黑暗已然将整个逸鸦大漠全然笼罩,不论怎么退,都无法重新寻得日月的光芒。眼前的风暴就像是掌管着北漠万千生灵之神,要将这几个恼人的闯入者,通通驱赶到死无葬身的地方。 这场风暴如同一只沉睡的巨兽,终于一朝苏醒,定要将天地搅动出一片混沌,才肯罢休。 与此同时,另一边的安歌也在这狂风凛冽中不断挣扎。栗色大马一次次想要在尘沙中立稳身子,可细瘦的四蹄怎么也扛不住疾风拍打,只得深一脚浅一脚地在尘埃中胡乱奔走。安歌本想张口大喊,奈何一抬头,粗糙的黄沙就全然灌入了自己的口鼻之中。幸而那大马能通主人灵性,一声嘶鸣,远远地穿破沙尘,散到了百里之外去。 眼见这高头大马已然要抵御不住这风浪掀天,安歌索性下了马,把缰绳在手腕上紧紧地缠住几圈,凭人力拽马行走。只是安少侠毕竟年轻,纵使内力再为深厚,也难敌乱风沙尘之力不断变幻。向前一步,安歌本想凭着内力与身前的强风抗衡,怎奈何风向一转,自己毫无防备,登时便要扑倒在地。 就在身子腾空之时,一只手稳稳扶住她臂膀——正是清卿听到马鸣声赶来,这才将安歌平缓地拉回地面上。 此时此刻,风尘仍没有止歇之意。但二人仍是牵着马,相扶并立,毫无退缩之意,只是在漫天黄沙之中缓步前行—— 既然安歌出发之前,已给箬先生留下了谢罪遗书,那她二人本就不是为着贪生怕死而来! 然而,前行路上流沙遍布,又谈何容易?不知走了多久,清卿忽然觉得脚下一空,随即便整个人向前扑去。沙浪流转之中,清卿觉得自己怎么也立不稳身子,反而要迎风腾起,被狂风卷到半空中了! 慌乱之中,清卿一伸手,竟探到了老马颤抖的脖子和微微的喘息——原来在漩涡之中,金马已然站住了身子,此时稳稳挺立,如老树般岿然不动。 “不愧是星星!”清卿心下惊惶未消,劫后余生之中,忍不住默默赞叹。随即紧紧抱住马脖子,这才挡住了阵阵沙浪的拍打,没直直飞到夜空中去。 风沙一阵又一阵地袭来,先前清卿虽也在北漠遇到过吃人的沙尘,却从未听到过天地这般惊心动魄的嘶嚎。自己靠在老马身上,闭起眼,似乎是被震得昏了过去。风声咆哮中,清卿终于听得安歌低声呼唤: “林清!快醒醒,千万别睡!” 清卿猛地惊醒,不知自己刚才半昏半醒地立了多久。此时的二人在靠近风暴中心之处,沙尘反而止歇不少,才终于容得清卿从怀中掏出短笛,握在手中。 清卿深吸一口气,让冰冷的笛身慢慢感受着手心的温度。 抬起眼四下一望,眼前景象惊得清卿呆住了——天崩地裂之间,那由百尺沙尘自行构成的无影屏障不断被自己身后的烈风撕成碎片。滚滚黄沙席卷漫天,昏暗之下,天地景象尽被遮蔽,更是看不到丝毫微光。看着支离破碎的残风沙浪,清卿看向安歌,默默点了点头—— 天机不可失。二人舍命出行,正待此刻。 “苍穹独立一梦仙,几度落英过碧天。” 正是在这风沙晦暝、寸草不生之处吹笛,清卿才能渐渐感受得到曲律中蕴含的萧瑟荒凉。那“苍穹独立一梦仙”之句,骤然听之,有着“梦仙”的恣意向往。可这梦仙却“苍穹独立”,浩然寰宇之下,唯有孑然一身茕茕独立,纵是成仙,又是何等的孤寂? 亦或者说,若是唯有成仙方能独立,又何尝不是一种更深的落寞? 紧接着,悠悠笛声一转,清亮的音调慢慢变得黯淡无光。“几度落英过碧天”一句,好似方才那独立的先人,此时正站在繁花树下,看着微风吹走无数落英,划过碧天如水,垂影晴光。 此时九天之下,唯有他一人还能看到落英如雨,却终究抵挡不住和风起落,只好眼睁睁地看着那落红飘散,被一片片带到天地尽头。 此曲是何人所谱,曾被何人所奏?孤傲独立之间所描绘的,又是谁的心境? 许是笛曲寒凉的缘故,清卿只觉得狂风之中,自己的双手正在不断冰冷下去。可周身却涌来一阵融融暖意,似乎是在被晴朗的阳光环抱——微微睁开眼,原来是安歌从背后紧紧抱住了自己,还将二马的缰绳攥在手心。 这笛曲荡漾在夜空,定然是钻入了安歌脑海,开始散落那无边无际的虚空梦境。 先前吹到这一句时,安歌便像是被摄了魂一般,全然变成了另一个人的样子。此刻,清卿已然分不清在身后抱着自己的安歌,是微微沉睡、陷入梦境;还是被笛声攫取了心智,失去了在沙尘中的所有记忆?但不论如何,有安歌抱着自己,清卿心下反而安下心来—— 这样,无论笛声将二人带到何处,安歌都不会像南嘉攸和任思渊一样,一转眼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待得心神平定,清卿便重新闭起眼,徐徐吹出此曲的后两句: “一身铁甲还英魄,明月长眠丘水间。” 是谁铁甲裹尸,英魄长存;又是谁寄情丘水,仰天长眠…… 这笛声飞入风声之中,抗衡磨合,终于渐渐融为一体。悠扬的笛曲渐渐弱下来,四周的风沙也仿佛受到了召唤,在清卿二人身周荡着微小的涟漪。 直到曲终音散,最后一个音符落下,那沙尘的咆哮嘶吼之歌也终于落下帷幕。 清卿放下短笛,却不睁眼,只是凝神细听周围的响动,任凭一曲终了时的旋律继续萦绕在半空中。可这天地之间似乎已是风尘止息,纵是侧耳细听,也寻不到任何一丝黄沙飘落的痕迹。 闲时风落,往事成空。 双臂微微颤抖着,清卿不由得又握紧了那短笛,呼吸急促间,慢慢睁开了眼—— 眼前的逸鸦漠,此刻万象更新,清卿不由得看得痴了。 整片沙漠都仿佛被天地精华涤染,云净气清,不见丝毫尘埃。抬头一望,此时金乌高悬,烈日灼得刺眼,时辰竟已至白昼。原来二人历经昨夜艰险,离此时终于拨云见日,度过了整整一个通宵。 只见点点日光洒在沙地中,粼粼如碧。轻风拂过时,没有扬起一丝沙尘,甚至还从不知何处飘来隐隐水气。清卿见得此景,一时惊得说不出话,睁大了眼足有半刻,才赶忙拍拍安歌的手: “师姊,你快来看。” 安歌闻言睁眼,看到眼前景象,同样不可置信地呆在了原地。此时二人仿佛置身梦中,真的来到了传说中的太虚幻境。安歌和清卿对视一眼,直到二人双手相握,才能确定,人和马正真真切切地身处在现实之中。 “想不到北漠苦寒,原来其中真的存在这般世外桃源……”安歌低声喃喃道,“眼前此景,当真和那笛曲梦境所言,一模一样……” 站立一夜,清卿揉了揉酸痛的臂膀,尝试着迈开双脚,向着面前的黄沙迈出一步。就在左脚重新陷入沙地的一刻,清卿只觉大地温热,那暖乎乎的细流登时包裹全身,转瞬之间,就将夜里那深入骨头的寒冷驱散殆尽。 此处虽是荒漠,但和寻常的逸鸦相比,却完全是另一种景象,清卿心中暗暗地想。经历了昨夜笛曲与风暴的苦战,此时就是把眼前之景描述为桃源仙境,倒也不为过。想到此处,只见一缕雾气顺着云层流过,似乎带来了个什么人,不断向着二女所在之处靠近。 清卿与安歌对视一眼,各自按住剑鞘,同声问道: “来者何人?” “我叫罗梦儿,先前与这位客人见过的。” 话音未落,隐隐雾气消散,果然露出个身材细长的少年模样。宽大的袍子将他整个人都包裹其中,远远望去,只能看到那一双亮晶晶的眸子,在黑袍的映衬下闪个不停。安歌不曾见过这孩子,便看向清卿的方向。 只见清卿紧紧盯住了那孩童身影,高声问道: “你师父现在何处?” “师父一直都在这儿呀。”梦儿眨巴眨巴双眼,“师父要在这儿,等着客人呢。” 闻言,清卿一皱眉:“到现在为止,你师父总共有多少客人?”不料,罗梦儿竟调皮地一笑:“梦儿想让这位客人猜一猜——要是猜对了,梦儿现在就带你们去见师父!” 话说到此处,清卿忍不住深吸一口气,心也跳得越来越快。一旁的安歌听到二人对话,此时终于脱口而出: “莫非有五人?” “正是!”梦儿咧开嘴,甜甜地笑了,“这位客人真聪明!” 如此看来,失踪的思渊、嘉攸等人,先前也都是中了类似的幻境之术,才被带到了这个鬼地方。看来近期逸鸦漠所发生的一切诡异之事,都是这老巫师的手笔!眼看梦儿这副欢欣玩乐、丝毫不知人命关天的神情,清卿心中强忍着怒火,咬牙切齿地道: “你师父在哪儿?” 梦儿“嘻嘻”一笑:“就在前方——二位客人,请随我来!” 见罗梦儿转身就走,清卿不敢耽搁,拔腿就跟了上去。此时此刻,清卿心下只想赶紧问清楚这短笛的秘密,再找到那失踪的几人,一起回到天客居。谁知,一旁的安歌却双眼迷离,走走停停,不断抬起头,似是被身周景象所深深震撼: “如此水天一色之景,当真难得……” 清卿心下烦躁间,哪有安歌这般闲情逸致?走出几步,发觉安歌被落在后面,只好返回来拉住她;再一抬头,那梦儿行走甚快,眼看就要消失在迷雾中,赶忙又小跑几步,生怕自己失了方向。来回几次,只见安歌又低下头,煞有介事地用脚尖点起一小撮沙粒,踢向空中,随即又惊奇地看着那些沙粒在空中四散着落下,神情像是个第一次见到沙漠、还起了玩性的小孩子…… 忍无可忍,清卿终于冷声道:“师姊,还不快些走,有什么好玩?” 安歌闻言抬起头,反而有些惊奇地看向清卿道:“这水面浮空,人立于其上而不坠,当真仿佛太虚之中才能出现的神迹。这般神奇的景象,你难道不是第一次见?” 闻言,清卿只觉得云里雾里,不知所云:“什么水面浮空?” “就在你我脚下,连倒影都是这般清澈啊……”安歌俯下身子,似乎在用手探入水中,捧起一掬清泉,任凭它们从指尖流下,“不知是何等高人,才能寻得如此难遇的修行之处……” 听着安歌的惊叹之言,清卿先是不解,赶忙揉揉眼,可半分水面倒影的痕迹都没看见。心下奇怪之间,一股恐惧忽然浮上心头—— 自己在面前看见的,分明是一望无际的流沙啊! 「每晚九点准时更,感谢大家支持!」 第一百九十一章 旁观者清 枯井寂寞,昏鸦萧索,凉风细细地吹开二人面前道路,浮现出一座石筑的断桥。这桥的大半个身子都埋没沙丘之下,只露出矮矮一截桥头,不知从何时起便立在此处。其石面之上坎坷不平,似是曾有雕工持刀笔游走,而大多数行迹都被风沙磨得褪了痕,早已看不清原先的样子。 立在桥前,清卿陡然觉得自己眼前一晃,仿佛看见了百年前的烟雨流水,从此桥之下淙淙而过。清卿用衣袖拂开沙土,刚想试着辨认桥上古迹,就听得安歌在身旁低声细语道: “水波分离,跃然而出,此桥真是鬼斧天工……” 闻言,清卿心下又是一惊。随即便从桥上抓起一把沙子,狠狠握住,直到粗糙的沙粒硌痛了手心,才慢慢松开手掌,定睛向其中望去——那些沙粒颗颗分明,随风飘散,怎么看也没有流水的痕迹。 “真是奇了。”清卿心下暗暗想,“明明我二人在同一处行走,为何眼前之景却如此不同?莫非那笛曲之中,还隐藏着其它妖术不成?” 正想着,二人都已踏上眼前古桥,向着远处云雾茫茫中继续前行。然而,此时的安歌沉浸于仙境之景,神色之中尽是心旷神怡;而清卿半步落在后,不解身边虚虚实实,是沙是水,只得愁眉不展。还未行至对岸,那罗梦儿的身影突然消失不见,转眼便见得云开雾散—— 黄杏飘落,古树岿然,零星身影立在水面上,衣袍浮动间,便惹得水波漾散,搅乱半潭倒影。 安歌揉揉眼——梦境中一闪而过的人间仙境,竟真真切切地出现在自己眼前。 探出手,一片银杏叶悄然飘落,浮在掌心。安歌用五指反复摩挲着手中的叶脉,其下似有生命的痕迹在奔流不停。手心中那与现实世界毫无差异的触感,再次令安歌对人间仙境的存在深信不疑: “若是能此生长居桃花源,那该多好……” 清卿走下桥,却止住了脚步,任凭前方的安歌和自己拉开距离。远远看着,安歌正伸手接住一片老树枯叶,眼神迷离,甚至还轻柔地抚摸不停。眼见此景,清卿不敢再贸然踏出一步—— 在这虚实交接的幻境,深陷其中的究竟是不是自己? 只见不远处,枯树之下人影错落,沙尘散落在几个人的衣袍上,想来定是被困在此处多时。又一阵凉风袭来,清卿赶忙抬起袖子,但还是被黄沙迷了眼睛。不待风尘散去,便听得一阵熟悉的脚步正由远及近地向自己跑来,甚至还伴随着几声高喊: “清儿!清儿!你怎么也到了这里来?” 清卿睁开眼,果然是南嘉攸,身着一袭雪白的衣衫,扇骨长剑,策马如飞般奔来。许是在荒漠中待得久了,嘉攸的指缝和头发中都夹杂了不少沙尘,但白衣楚楚却依旧一尘不染。清卿眨了眨眼,忍不住上前几步—— 此时的自己,真的要分不清梦境和现实了。 面对近在眼前的嘉攸,清卿一时动了心神,不知这究竟是八音会上翩然立在玄潭的少年,还是御马之前为掌门开路的将军。直到嘉攸翻身下马,清卿才骤然惊出一身冷汗: 昔日里风华正茂的南将军,此时已是形销骨立,面如土色,双眼深深地凹陷下去。看着嘉攸干瘪的面颊,清卿清卿甚至觉得他更像是大荒之年远迁逃荒的难民,看不出半分享尽仙境极乐的痕迹。而他身边那白马更是皮包骨头,不断用蹄子烦躁地刨着地,眼中早已没了出发时的神采飞扬。 几日不见,这一人一马就成了这般憔悴模样! 清卿拉起嘉攸的胳膊,用力一握,发觉那消瘦的臂膀下,每一处手指关节都嶙峋地凸了出来。见此情景,清卿对南嘉攸眼中那重逢的喜悦全然不理,反而急匆匆问道:“你被困几日,怎么成了这副样子!” “什么……样子?”看着清卿那急如风火的神色,嘉攸不由得有些摸不着头脑,“你我当初本是找任少侠而来,谁知等那风暴过去,就只剩下了我一个人。不过,多亏了老天有眼,能让清儿也找到这个地方。话说回来,若是没经历这一遭,还真是见不到这般山明水秀的人间仙境……” 又是人间仙境!难道嘉攸眼中所见,竟也和安歌全然相同? 清卿听到此处,恨不得仰天长啸,问问苍天若是真长了眼,又为何要造出个疮痍遍地的仙境。望向嘉攸,只见他虽面容蜡黄,眼神中却毫无倦态,甚至还洋溢着沉醉云雾的欣喜。 见此,清卿不禁有些怀疑,莫非自己才是那个中毒最深而不知的倒霉蛋? 毕竟,单凭自己那下意识把毒物放进口中的行为,只怕全天下就找不出第二个英勇且愚蠢的同类。想到此处,清卿俯身抓起一把黄沙捧在手中,向嘉攸问道:“你看,这是什么?” 嘉攸眨眨眼,有些疑惑:“一抔清水而已,怎么了?” 接着,清卿踮起脚,将那捧沙子举到嘉攸肩膀上方。一松手,那滚滚尘沙便顺着嘉攸的肩胛倾泻而下。清卿本以为,自己故意用污浊的沙尘沾染他衣袍,总能令他发现些不对劲。谁知嘉攸只是轻轻拍开她的手,笑着道: “此处水源神奇,我当时也是不曾料到的。你瞧,这一捧水流落下,却一滴都未沾湿衣摆,当真好似天上之水落入人间,与凡世大有不同!”说罢,又拉起清卿的手,转身欲走,“快来,我们去见见其他几人!” 不料,就在嘉攸转身的一瞬间,清卿反手一撇,一式“陆断犀象”,紧紧抓住了他手腕。南嘉攸突然感到腕骨一痛,陡然一愣,只好不解地回过身:“清儿,你可是身上不舒服?”清卿缓缓摇头,皱紧了双眉:“此处怪异得很,万万不可久留。” 听妻子这样说,嘉攸只是呵呵一笑:“世界大千万物,未知者多矣。更何况此处景色钟灵毓秀,别有洞天,何必急着回去?” 清卿还是不松手:“回去晚了,要惹得先生不高兴的。” 见状,嘉攸只好笑着叹口气,随即顺着清卿的力量,拉过她肩膀,轻声言道:“既来之,则安之,至少也要见见此处的巫祝老人再走。只是恐怕见了那老人,再想脱身,可就不容易了。” 不容易?清卿闻言,忍不住瞪了嘉攸一眼:“这是何意?” “等下你见了那位老巫师,就明白了。他在那树下设了一盘解不开的棋局,若局不破,则人不可离……” 盯着南嘉攸满面枯槁,清卿心下渐渐觉得,那些中毒太深的人不是自己,反而是安歌、嘉攸这些能看得见太虚幻境之人。若是此处幻境才是真,那为何南嘉攸在此被困数日,反而萎靡不振,愈发憔悴? 若果真如此,只怕那笛声当真能发癫、能如梦。回想起安歌言语中对眼前幻境的描述,果真和她先前在梦中所见一模一样。 而功力更为低微的弟子方妙白,却连看到幻境的机会都没有。笛声一响,便支撑不住,一命呜呼。 可清卿对此仍是不解——明明为什么自己与这短笛上的毒物接触最久,甚至还将这毒物直接吞吃了下去——可自己为何还是看不到那“仙境”般的幻景? 想到此处,清卿又用力踩了踩脚下沙地——大地坚实,屹然不动。 如此,清卿便愈发相信,真实的北漠绝不是安歌他们所见到的古书垂荫、倒影缥碧,而是自己眼前的这片寸草不生的不毛之地。想到此处,清卿骤然止了步子,脚下一捺“崩浪雷奔”将嘉攸绊住: “我们谁也不见,现在就走。” 话音方落,还未容得南嘉攸说些什么,便听得头顶隐隐传来一声哈哈大笑:“不知是哪位贵客,这才刚来,就要急着走?” 众人闻声,都向着头顶看去,谁知那脚步声却从众人身后传来。清卿听得此人脚步声轻浅,若不留神,则极难发觉,可见这人的功力定也是十分深厚。猛地回身,果然看见风尘扬起之处,两个身影一高一矮,一老一少,正缓步向着几人走来。 而在其他人眼中,这老少巫师二人,却仿佛腾云驾雾,于这仙境中飞升而来。 时隔多年,清卿已然记不清那一面之缘的老巫师面貌。只是见这眼前之人黑袍蔽体,老态龙钟的模样,和印象里并无太大差异。然而,眼前巫师老人那蹒跚的步子,却和刚才清卿耳中所听到的点水一般的脚步声极不相称。 正暗暗思索间,只见那老人佝偻着背,先向安歌几人的方向踱了过去。 就在清卿遇到嘉攸之时,安歌也终于和天客居的师弟师妹们相见。久别重逢,几人皆是热泪盈眶,满眼欣喜。再加之此处仙境沁人心脾,几个人相互拉着手,几乎要把说不完的话从白天讲到黑夜。眼见那老巫师向自己走来,安歌连忙站起,轻拂一礼道: “晚生天客居大弟子安歌,见过巫祝前辈。” “大弟子啊……呵呵。”老人捋一捋胡须,淡淡地笑了,“不过三日,老拙这里便又来了两位客人,真是热闹啊!倒是不知另一位客人现在何处,可否让老拙也见识见识?” 听得此言,清卿便上前一步,也轻施一礼,言道:“晚辈华初十二年在逸鸦漠时,曾与巫师前辈有过一面之缘,不知前辈可还记得?” 说罢,清卿便紧紧盯住了老人在黑袍之下的双眼,静静等待着他的反应。 可老巫师不过摇了摇头,沉声道:“已经是太久之前的事,老拙不记得了。” “那前辈在北漠带走那个公输家的女孩子,也不记得了?” “怎么会。”老人抬头,和蔼地一笑,揽过身旁的罗梦儿道,“天下大乱之前,老拙也曾游历江湖各处,这才带回来这些苦命的孩子。诉诉是老拙的弟子之一,不过比梦儿小了几岁罢了,老拙怎会不记得她?” 听到此处,清卿叹口气,重新拉住了嘉攸手腕:“我们走吧。” 嘉攸一听,彻底愣住了:“要去哪儿?” “前些天,你们五个人突然没了踪影,这才叫我和安少侠一通好找。现在既然水落石出,一个不少,便也是时候回去和箬先生复命了!”说罢,转身一抬腿就要走。谁知那老人的身影如同鬼魅般迅捷,只见黑光一闪,就重新出现在清卿面前。 “少侠此言差矣。”老巫师微笑着摇摇头,“诸位客人能否出行到此,是你们那位先生说了算;但究竟能否离开老拙这片天地,却要先通过老拙的考验。” “何种考验?” “很简单。”巫师老人伸手一指,“那银杏老树之下,有个老拙不可解的棋局。若是各位少侠有谁能替老拙解出来……呵呵,老拙自然会让你们走。” 清卿顺着老人手指的方向望过去,只见那棵枯藤老树之下,果然有两个棋笥相对而放,那沙土堆成的棋盘上面,还整整齐齐地将那十九线尽皆勾画出来。看着棋盘上的几枚落子,清卿沉默良久,终于开口道: “抱歉了老人家。从一开始,晚辈就不是这局中人。” 「感谢大家的捧场支持!」 第一百九十二章 时运不济 清卿紧盯着对面那黑袍老人的双眼,缓缓吐出一口气:“老人家,您和三年之前于逸鸦漠带走那女孩的巫师前辈,不是同一个人吧?” 话音落下,一时间,在场几人都愣在了原地。 不知是不是清卿的错觉,只见自己话语方毕,那老人遮掩于衣袍之后的眸子便闪烁了起来。老人面不改色,徐徐地道:“老拙早年行走江湖间,若是遇到有缘的孩子,自会带入门下,传授巫祝之术。现如今,年长些的都已出师在外,唯有罗梦儿和罗诉诉两个孩子还跟在身边。他们既然唤我为师,怎会不是同一个人?” 说着,老人便一步一步向着清卿靠近:“少侠此问,又是何意?” 嘉攸见状,连忙拽住清卿的衣袖。但清卿却打定了主意,寸步不让,依旧立在原地,淡淡言道:“前辈得罪——晚生见识浅薄,不过是昔日游历时,有幸得几位巫师大人指点一二,故而对巫祝术法有些粗浅了解。今日晚生见识到了此处幻境,虽内心叹服,但也能辨别得出,这究竟是不是巫祝一脉的本事。” “真正的巫祝,若想要制造幻境引人入胜,方法甚多。或手法、或声响、或气味、或罗盘,其术千奇不一,却也都是名门正派所学。老人家,敢问如今我等眼前所见的仙境倒影,究竟是什么厉害毒物?” 听到此处,在场的其他几位少侠仿佛被一阵闪电击中,不知清卿所言是真是假。一时间面面相觑,惊得说不出话来。 “毒物?”老人闻言,忽地停下了脚步。紧接着立在原地,“呵呵”一笑,似乎对清卿所言并不在意,“少侠面前,哪有什么毒物,又哪有什么仙境?此处水天相接,划水成形,世间千人百物都可行走倒影之上,本就是上天恩赐,在凡间降下如此奇观罢了。少侠若不信,何不自行伸手触碰这境中之景,看看此处的一草一木,是真实,还是虚像?” 老人说完,缓缓从袍袖中伸出手,似乎要让清卿相信,眼前看到的一切皆是真切的存在。清卿也伸出手,慢慢上前几步,眼看就要与那黑袍老人双掌相接。不料,就在与老人粗糙的手掌仅仅相隔三四步远时,清卿却突然停下了脚步: “前辈指点,晚生受教了。只可惜,晚生在此,从未看到过什么仙境倒影。目之所及,不过黄沙滚滚,颓垣败井,断桥黄叶罢了。”说到此处,清卿神色间,骤然显现一股凶光: “晚生已然告知过前辈,不是所有人,都会陷入此局之中!” 说罢,忽听“唰”的一声,只见清卿腰间长剑出鞘,划出“千里阵云”一势,剑尖登时指向那老人眉心。却不料,就在剑尖要触及那老者身前的刹那,忽地一瞬,老人黑袍一闪,转身没了踪影。 那老人身形甚是诡异——电光火石之间,竟能这般移形换影,半点痕迹也不留。 清卿眼看那假冒巫祝的老者倏地不见,只好顺势收住外力,将剑尖划过半空,重新收回剑鞘之中。环顾四周,除了几粒薄沙随风飘散,那空气之中平静得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而松软的沙地之上,更是一丝一毫的脚印也看不到。 正踌躇间,清卿忽然感觉身后有一阵妖风飘过。猛地回头,却依然空空如也。 此时在其他几人眼中,巫师老人方才不过是在水面之上踩起一波涟漪,便迎着清卿的剑光,连同倒影一道,消失不见了。 而清卿此刻提剑而行,那剑鞘在水波之上,划出一道笔直的波澜。 就在微风拂过,似乎一切都要归于平静之时,嘉攸忽然大喊一声:“清儿小心!”随后半刻也不敢犹豫,同样提剑便冲到清卿身旁。而清卿也同样听到那一闪而过的动静,迅速回剑一折,剑不出鞘,只是一招“百钧弩发”停在身前。 老人的黑袍如火焰般闪出,顷刻之间,却被清卿的长剑卡住了脖子。 与木箫比起来,清卿手中这天客居的长剑则是鲁莽得多的术器。方才出招之间,清卿生怕这长剑侧刃锋利,尖芒毕露,一不小心取人性命,便索性剑不出鞘,直接出招便罢。自己听声之间,早已判断出这诡异的黑袍老人将要现身何处—— 纵是疾如闪电的移形高手,也不可能完全抹除风声留下的痕迹。 眼看那老人已然逃不过自己的剑尖所及,清卿一把扣住他后颈的“哑门穴”,厉声呵道: “你究竟是什么人!” 这黑袍老人万分想不到,自己的蔽身闪出的本事已然如绝尘之快,却依旧被眼前的年轻女子听出了动静。眼看自己穴道被点,动弹不得,几乎没有了退路,却忽然看得远处那白衣少年奔到了近前。如深水之中抓住根救命稻草,老人赶忙高声喊道: “将军,这位女侠如今失了神智,恐怕是在风暴中着了疯魔,还请快快前来相助!” 一听这话,离二人不过几步之遥的南嘉攸顿时犯了难,只好慢慢收住了脚步:一面是德高望重、在此处布下棋局的老巫师,而另一边是三书六礼成婚,却时常冷眼相对的妻子——二人口中都声称,对方才是那个中毒着魔的人,嘉攸一下子判断不出,究竟谁实谁虚,谁真谁假。 而清卿和嘉攸四目相对,见他神情犹豫,一时也没了主意,不知这老人是该问还是该杀。 僵持不下间,嘉攸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立即开口道:“巫师前辈恕罪。三日之前,前辈对我等说的那些话,吾妻今日来,尚不知晓,这才生出许多误会。前辈不妨将那些道理讲与林少侠,想来定能拨云见日,冰释前嫌。”说罢,又看向清卿道:“清儿,尊年尚齿乃是老祖宗留下的规矩,何必如此过激?倒不妨让巫师前辈把话说明白,再一同商议,可好?” 听着嘉攸絮絮叨叨,半刻不停,清卿简直气得头顶能冒出火来——自己先前解释得那般清楚,眼前这老者分明就是个冒牌巫祝,怎么南嘉攸这个榆木脑袋瓜偏偏理解不了,还要以“巫师前辈”相称!刚要忍不住发火,却骤然想起嘉攸言语中的那一句: “前辈对我等说的那些话,吾妻尚不知晓。” 那些话? 照南嘉攸这样说,他们五人之所以能被困在这与世隔绝的幻境许久,定是眼前的冒牌巫师和他们说了些什么。否则,凭着三个天客居弟子加上一个年轻将军的本事,怎会不是这垂暮老人的敌手? 他们又怎会深陷幻想,生死攸关而不知? 想到此处,清卿便松开卡在老人脖子上的长剑,后退一步,高声道: “有什么话,说来听听!” 说罢,抬手便解了老人穴道。老人原本穴位被点,浑身酸麻,半分动弹不得,而如今清卿突然松力,倒害得他猝不及防,险些扑倒。南嘉攸眼疾手快,一把上前扶住老人身子,温和地道: “前辈别着急,慢慢说。” 清卿一听,简直胸膛都要气炸开来——要是这冒牌巫师说得再慢一点,你们几个就都要成了饿死鬼,命丧黄泉了! 而这老人似乎的确是受了惊吓,虽被嘉攸扶起,但依然急促地喘着气,“咳咳”地呛个不停。清卿再看他步履蹒跚的样子,完全没了之前那深藏不露、道貌岸然的模样。只见老人摆摆手,示意嘉攸不必搀扶,接着便独自走到那棵银杏之下,沉声道: “老拙实在是没想到啊,这世间,原来真的会有不入此局之人……” 立在一旁听着,清卿只觉得这老人言语之间似神似鬼,忍不住要再次上前。却不料嘉攸一把拉住她胳膊,摇摇头,示意她不可鲁莽行事。 无奈之下,清卿只好暂且收起长剑,听听这神秘老人有什么话要说。 “数百年前,天下混沌,江湖散乱。那时候,东山未立,西湖不平,南林无主,唯有北漠即墨氏一族,早已开门立派,自成一番基业。即墨先祖久居逸鸦漠腹地,惯于游牧,能征善战,引得漠外那些名不见经传的小门小户纷纷前来投奔。而这些门派在北漠地界逐渐融合兼并,最终只有两派成了即墨一族的左膀右臂——” “塔家族和公输氏。”听到此处,清卿脱口而出。 “正是。”说着,老人缓缓闭起眼,似是在回忆十分久远的经过,“自温康皇帝一统天下,四海太平以来,人人都以为那九州大乱的时候已经过去。从今往后,可以踏踏实实过安生日子了。谁知,偏偏一向太平的逸鸦漠,又起争端。究其根本,终是塔家后人和公输后人争功夺名,纠缠不休,几乎要将整个逸鸦门派一分为二……” “若如此。”安歌忽然插话道,“当时的即墨掌门,为何不管?” 听得此言,老人一顿,缓缓睁开一只眼:“这个问题,倒不难解释。一者,是即墨掌门东讨西伐、南征北战多年,当时已到了享享清福的时候;二来,也是即墨掌门留了个心眼,将北漠积攒已久的症结,刻意放任了几年。” “原来如此。”安歌点点头,“即使是一派之掌门,也喜欢坐山观虎斗,这样才能让功高盖主的下人自相残杀,从而使之后更加年轻的掌门渔翁得利,不必经受被年长者傀儡挟持之苦。” 听着安歌侃侃而谈,黑袍老人似乎有些惊讶,不由得连连点头:“这位少侠说得不错。少侠如此年轻,却已能悟到这一层,当真难得。只不过,放在百年之前,两家势力都忙着明争暗斗,竟连这位少侠所说的道理都理解不了。更令人叹息的是,就连即墨掌门,也忘了一件更重要的事。” “什么事?” “那江湖中除了琴筝箫笛四派,还有一类术法的后人正四处游走,掌握着各门各派的命门啊!” 「每晚九点,感谢大家支持!」 第一百九十三章 了身知命 一听这话,安歌几人都忍不住睁大了眼睛,身子前倾,仔细听着这巫祝老人接下来要说的话。只闻那老人幽幽地道:“这个门派不是别人,正是我游走四方、浪迹天涯的巫祝一派!” 说到此处,老人似乎心绪起伏,面色发红,急促地喘着气。几个年轻少侠站在一旁,都不敢上前打扰。直到老人神色平静如常,才自行长叹一声,接着说道:“当今江湖之中的巫祝,大多神出鬼没,世人难以见其真面目。这是因为巫祝一脉自立宗以来,始终有派而无门——凡是学成出师的弟子,都要孑然一身游历江湖,直到得遇明主,才会以无名无姓的身份效忠一人,以全自己探知未来、占卜吉凶之使命——故而说,巫祝一脉,掌握着江湖中万千流派的命门。 “换言之,世上巫祝千人如一人,一人如千人,既成巫祝,便不是他人了。” “原来如此。”清卿心下道,“怪不得我与罗先生相识,却又不知他究竟是何人。现在看来,罗先生也和其他巫师一样,都是无名无姓的同一人罢了。”想到此处,清卿神情缓和了些,向这老人问道: “老人家虽对巫祝之流了如指掌,也不见得自己同样是巫师吧?” 面对此问,老人并不直接回答,而是闭着眼,继续缓缓道:“老拙家先祖,世世代代居于北漠,家中有老拙和兄长二人。家兄在世时,也曾有缘得遇,入了巫祝一门。出师之后,家兄便回到北漠,等待有朝一日竭尽平生所学,为北漠掌门效一分犬马之力。从此,老拙兄长不在,取而代之的,是那全天下千人如一人的罗巫师。” “几年之中,罗巫师倒也能算几分卦象、占几次吉凶,渐渐地被即墨掌门所器重。再后来,西湖的一位罗巫师被天下人尊称为‘罗先生’,那老拙曾经的兄长、一人如千人的巫师,便也都成了人们口中的‘罗先生’。” 几位少侠一听“罗先生”三个字,一下子反应过来,忍不住齐刷刷地“哦”了一声。毕竟十多年前的江湖中,除了南碎琼林的千珊先生,其余能被尊称为“先生”的几人,便都出自于宓羽西湖之中。听到此处,清卿却不禁骤起了眉头,暗暗思考:“既如此,那宓羽西湖的‘罗先生’,既是一人,也是千人。那么十多年前在无名谷中救下我的‘先生’,究竟是原先的一人,还是其余的千人?”这般想着,随即自行念头一转,立刻豁然开朗: “一人或千人又如何?老温掌门封了何人为‘先生’,本就与我无关。我只知道,偌大江湖中有一罗先生护我,就够了。” “老前辈……”安歌听得入了迷,便忍不住急着问道,“后来这位罗先生如何了?” “后来啊,就听说北漠的塔家和公输氏起了冲突,甚至还惹出一场大乱子……”黑袍老人捋一捋他那银白色的长须,“不过,老拙素来是闲居避世,不问外乱之人,因此那大乱究竟是如何经过,老拙知晓得也不甚清楚。只知道纷乱被平息之后,塔家和公输氏的后人都损兵折将,就连即墨掌门乃至整个北漠门派,也都伤了元气……” 听到此处,就算这老人记不得动乱的经过,在场几个弟子也都心知肚明——这定然是三年前,武陵墓杨主人和东山令狐掌门,在逸鸦漠发起的那场“百音琴之乱”。此乱涉及门派众多,北漠当时的塔家王、公输王、甚至即墨掌门自己,在当时全都被卷了进去。 然而,唯独在这场动乱中彻底失了神智、几近疯魔的南嘉攸,正立在一旁听得云里雾里。看向身旁,丝毫不明白妻子为何忽然神色凝重,一言不发。就在几人各有所思间,这黑袍老人仍继续言道: “像老拙这般年纪,早就见惯了天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之事,对那些没来由的动乱也并不在意。但令老拙没想到的是,就在那动乱快要平息之时,罗先生却突然来到老拙家门前,还……”罗先生又是叹口气,“还把两个孩子,留在了老拙身边。” “两个孩子!”清卿一听,骤然感到后背一凉,“那不是……” 还没等清卿全然反应过来,便听老人仍是不疾不徐地道,“罗先生带着孩子们来时,曾告诉老拙,他自己已是病入膏肓,无药可救,恐怕不日就要撒手人寰。因此,才把这两个孩子托付给老拙,望他们继承巫祝一脉的遗志,刻苦修习术法,平安长大成人哪!” “啊……”清卿一听,险些惊呼出声。由此看来,罗梦儿和罗诉诉,正是被自己多年前所遇到的、那位真正的巫师先生所带走。二人互为兄弟手足,难怪言行举止如此相像,连清卿都险些辨不出来。 而眼前这伪装成巫师的老人,果然不是真正的巫祝后人! “所以,在那之后,前辈就代替昆玉,也成了一位‘巫师先生’,是不是?” 直到清卿这样一问,其他几个弟子也终于明白了其中前因后果。与此同时,众人才迟迟反应过来,眼前的这位老前辈,显然是个假冒的巫祝无疑了。 话说至此,就连听得一知半解的南嘉攸也搞清楚许多,心下不禁想:“怪不得老前辈既不愿意我们称他‘先生’,言谈之间对温先掌门也是万般不敬——还是清儿聪明,早早地便发觉了其中破绽。”可想到此处,又不禁心下犹豫,“只是,若要因此就与这老人家为敌,也未免太……” 同一时刻,嘉攸身边几个天客居弟子似乎也都是同样想法,望着身前的老者,眼神中满是为难。一个个你望望我,我瞧瞧你,不知是该拔剑还是如何,只好立在原地,面面相觑。愣了半刻,几个人就像约好了似的,又一齐把眼神投到了大弟子安歌身上。 安歌见状,只好深吸一口气,轻声道:“老前辈,江湖中的巫师先生身份贵重,绝不是旁人轻易就能担当得起。前辈假冒巫祝之名将我天客居弟子困在此境之中,恐怕回去请掌门和先生处置之时,也是罪名不小啊……” 不等安歌说完,便见得老人忽然仰起头,“哈哈”一声,抚掌大笑不止。那笑声直贯云霄,惹得银杏黄叶纷纷落地,几只飞鸟也被惊地尖叫飞远。安歌不知老人这是何意,只好一言不发地立在原地,静静地任凭老人笑得前仰后合。直到这黑袍老者终于忍不住咳嗽起来,这才摇摇头,高声道: “你们的温掌门、箬先生,灭了江湖多少门派,杀了多少英雄好汉,自己本就是这天下罪无可恕之人——又是哪里来的本事,敢给其他人徒加罪名!” “住口!”安歌一听,登时将长剑划过剑鞘,发出一声尖利的嗡鸣。此时安歌手中之剑仍有半刃留在鞘中,只见她怒目而视,死死盯住了那老人道,“老人家,晚辈等敬老尊年,先前对前辈未曾有过半分逾矩。而前辈言语之中,尽是对我西湖的大逆不道、傲慢不逊之辞!若是如此,就别怪罪晚辈斗胆冒犯了!” 话音落下,安少侠转头厉声道:“来人,把这位‘巫师前辈’带回去!” 听得安歌发了话,清卿不再犹豫,登时便要上前出手。可走出几步,却发觉不过自己一人听了安歌的号令,其他个弟子都立在原地,像是没听见似的不为所动。 清卿正独自奇怪间,又听得安歌一声大喝: “都聋了么!” 转头一瞧,那些弟子就好像腿里灌了铅,一步也迈不动。嘴唇嗫嚅,似乎有什么话想说。清卿此时并不知那几人何意,只是自己已走到中间,此刻前也不是、后也为难——难道这几人在幻境中待得久了,中毒太深,一时都分不清真假黑白了么? 眼看自己并不认识天客居的其他几个弟子,又不敢对任思渊使眼色,无奈之下,清卿只好看向南嘉攸的方向:“怎么回事?”只见嘉攸也是眼神为难,犹豫片刻,这才下定决心一般地道:“清儿,我等初到此处时,听到这些言语,也无不是火冒三丈……只是前辈做出如此举动,也不是毫无缘由……” 南嘉攸这么说,清卿这才算是看明白了几人怪异的举动。不等嘉攸说完,清卿便立刻抖出剑鞘,一式“千里阵云”横过,正正指在老人喉头:“还有什么没说完的,不妨痛痛快快,全说个干净!” 眼看清卿如此冒犯,那老人也并不生气,只是无奈苦笑道:“这位少侠,还是太年轻了,不知这江湖中的日新月异、斗转星移……既然少侠这么性急,那老拙就在此说个明白,倒也无妨。” “当年家兄托孤于老拙之时,曾言道:‘天下之劫,自东山起,于北漠终;天下之难,自西湖起,却不知所终’啊……” “这是何意?” “这乃是家兄耗尽平生所学,一生所算的最后一卦。师承巫祝者,不可轻言卦象,必要万般小心。这些浅显的规矩,老拙纵是修行它术,也是心中明白。而这次家兄所指,却言及古往今来、千秋万代,其广纳之大,老拙万不敢掉以轻心——若不是家兄算定了这天下的走势、江湖的命数,又岂会于奄奄一息之际,将其中卦象说与老拙听?” 「每晚九点,感谢大家支持!」 第一百九十四章 明师之恩 天下之劫,自东山起,于北漠终;天下之难,自西湖起,不知所终…… 这几句从卜卦中得来的言语,清卿听罢,忍不住在心中反复琢磨。毫无疑问的是,眼前这老人显然不懂卦爻,那想必是先前的老巫师直接将卦象代表的结果告知舍弟。离去之后,也并未保留着占卜时的过程或痕迹。 此时,清卿想起自己在天客居学到的卜卦知识少得可怜,只好歪着头胡乱思考——若当真根据老人所言来推断,此卦倒可能是中下之“大过”或下下之“坎”卦。 只是如此轻易断言,那天下之劫难谁起谁终,便是这黑袍老人自行说了算了。 思考卦象无果,清卿只好细细琢磨那老人话语中的含义:先是“天下之劫,自东山起”一句,如今已然应验。东立榕山被灭门之后,箬先生带着西湖弟子一路踏平南林、收服北漠,江湖中各个门派灭族的灭族、归降的归降—— 按照此卦之言,东山湮灭之后,当时袖手旁观的各门各派,也都不可避免地经历了这场生死存亡的浩劫。 而后面那“自东山起,于北漠终”之辞,也或许正在发生。毕竟,待得即墨归降之后,宓羽西湖于江湖之中便再无敌手,要真正做到一统四海、万众归心了。 莫非待得温掌门和箬先生班师回朝,这场劫难,便也要不了了之了么? 想到此处,清卿不由得攥紧了拳头——立榕山那场火光冲天的劫难背后,所有的新仇旧恨,可不是什么“万众归心”就能轻易终了的。不等到此劫之火烧到西湖岸边,她令狐清卿,绝不会忘了那灭门丧师之痛! 清卿并不知这四海之众,还有多少壮志未酬之士,也和自己有着同样想法。但那卦象之言,同时还有着后半句不曾发生: “天下之难,自西湖起,不知所终”。 相比于前十二个几乎全然证实的字,此卦的下半句却更令人难以捉摸——天下既已有劫,又何来难?而天下之难,偏偏要在九州一统的西湖开始…… 西湖之难,不知所终…… 思索之中,清卿几乎没意识到,自己早已走了神,而安歌和黑袍老人仍在面前对峙着。只见安歌杏眼圆睁,目光凶狠,像只年轻的狮子般高声怒喝:“一派胡言!那四海之势、九州命数,岂能容你信口雌黄,在此胡编乱造!若是前辈再这般蛊惑众人、动摇民心,就别怪晚生等禀明先生之后,必不轻饶了!” 不料,那老人听罢,只是露出个淡淡的微笑,像是个从心所欲的长者,对着不谙世事的孩子讲述着最浅显的道理:“哦?不知几位少侠,想要如何禀告你们先生去?是黄耳传书,还是鱼传尺素?亦或者,你们几人已然自信,能够破开老拙的棋局了?” 被这般一呛,安歌气得满脸通红,几乎目眦欲裂,但愣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在这片水波幻境之上,除了日月流转,根本看不出丝毫和外界相连接的痕迹。这样一片与世隔绝之处,几人又如何能轻易脱身? 直到这时,安歌和清卿两个晚来之人才明白过来,为何那五位少侠将军,明明被困此处许久,也不敢轻易和这老人起了冲突——若是当真逼急了他,那恐怕所有人都就要被长长久久地困在这水天相接之中了。 就在安歌与老人相对无言之间,清卿突然上前一步,恭恭敬敬行了个礼: “敢问前辈,那卦象所言的后半句,‘天下之难,自西湖起,不知所终’十二个字,所指何意,老前辈可知晓?” 闻言,黑袍老人瞟一眼清卿的方向,又闪过一抹转瞬即逝的笑容。抬眼一看,清卿只觉得老人方才那一闪而过的微笑竟隐隐有些渗人。别说没有寻常老者的和蔼,就是不经意间一望,都觉得甚是可怖——那笑容中有无奈、有嘲讽、甚至还有些看着鱼儿入网的期待。 见此状,清卿不敢再轻举妄动,只好立在原地,静静等老人回话。老人这次没再前仰后合,只是冷笑一声道:“你们天客居的后人,自己还听不出来么——这世间第一重浩劫,或许于北漠臣服认降之时,便可了结;但随之而来的祸难,必将出自你们西湖后人之手!” “放肆!”安歌闻言,剑尖几乎就要刺入老人喉头。 就在安少侠的长剑距离那老人身躯不过几寸之时,清卿忽地一把拉住她臂膀,低声道:“师姊,此人知道公输后人的下落,万万不可轻举妄动。且容弟子再问几句话,师姊再发落不迟。” 听林清此言有些道理,安歌便也暂且将长剑回了鞘。只见清卿神色冷冷,问道:“既然这世上的祸难,就要出自西湖后人,那前辈已知此事,又将做如何打算?” “这正是老拙将几位少侠汇聚于此之缘故,还请各位少侠将军恕罪了。”老人一低头,黑袍顷刻挡住了他神情,只能听到一声意味深长的叹息,“老拙已然将罗先生所言全然告知诸位,诸位相信与否,就是老拙身外之事了。但老拙只需要几位少侠起誓,离开此处之后,必将劝得你们箬先生远离逸鸦地界,回到西湖安分守己,不再为世间惹出乱子——否则,老拙无礼,想要各位少侠在此多留几日,也就请少侠们多多包涵了。” 听到此处,安歌与清卿对视一眼,问道:“如何起誓?” “以门派之内九族起誓,如若生出悔意,则全门全族不得善终!” 竟是如此之毒的起誓!几人闻言,都觉得心头一颤,惊得不由得后退两步。若不是生老病死、文武忠孝这样的大事,无人会轻易拿九族的性命开玩笑。更何况,此誓言之内容,无不是默认了西湖就是世间祸难的元凶。如若当真将这些话讲给箬先生听,恐怕不用老人动手,就先要被先生砍成肉泥了吧! “前辈多虑了。”安歌冷冷地道,“我等虽愚钝不灵,却也知‘明师之恩过于天地,重于父母’的道理。如此有辱师门的誓言,晚辈等宁死也不能答应。” “那也罢。”黑袍老人听着安歌话语,眯起眼,摇了摇头,“既然如此,你们且去试试解开老拙的那一局。看来罗先生为老拙留下的这蓬莱太虚之境,又要多几位客人来喽!” 话到此处,几人已经毫无继续斟酌的必要,只好眼睁睁看着黑袍老人带着孩子踏水而行。一眨眼,二人就消失在银杏树之后了。几人不由自主地围上前,绕着那棋盘坐下,都是一言不发。 此时,天客居几个弟子尽皆低着头,一言不发。安歌扫视一圈,看着他们那畏畏缩缩的模样,气得眼里都要冒出火来——陌彦、官凌、语缇三个人,平日里在天客居最为活泼,剑术精进不说,还经常求着先生让他们三人出来锻炼锻炼。现在可好!不过是被困了幻境几日,一下子就被磨没了心气。 方才面对那老人有意威胁,这三人竟唯唯诺诺,一句话也不敢说! 任思渊就更不必提——这位天客居的二弟子自幼便跟在箬先生身边,其剑术除安歌之外,在同辈之中几乎毫无敌手。自安歌在湖中失了一臂,天客居大大小小的事物,便大都交给了二弟子处理。 可现在如何?方才那冒牌巫师出言不逊、贬辱师门的话,思渊先前定然早已听过一遍。即便如此,就是那老者假借卦象,满嘴胡言乱语之时,思渊也只是干站在一旁听着,既不上前动手,也不言语反驳——哪里还有半分给天客居当家做主的样子! 亏得箬先生平日里对这几人多加教导,千钧一发之时,还不如林清一个外人临危不惧。安歌想到此处,忍不住目光温柔了些,向着林清的方向看过去—— 毕竟,就连自己为箬先生留下请罪书时,她林少侠也挺身而出,毫不犹豫就跟了过来。 对比之下,想起方才这几人一个个作壁上观的模样,安歌更是气不打一处来,猛然抽出长剑,将其“铮”的一声,用力摔向水面。不料,那看起来柔弱的水波此时竟像是一块顽固的铁石,被剑尖一砸,反而将那长剑震得飞了出去。而安少侠本就在气头上,此时又哪里能受得了这样的委屈?心中愤愤想: “那假巫师辱我师门不说,就连这浑水也要挡我!” 想到此处,忍不住袍袖一扫,将那棋盘之中的残局尽皆卷到地上。 “师姊!”几个弟子齐声大叫,却已然来不及,只能眼睁睁地望着那些棋子重新散成硕大的水珠,叮叮咚咚地,重新跳入那澄澈的水面之下。转眼之间,那水波汇成的盘面之上就被扫了个干干净净,正巧映出其他几个大惊失色的倒影。 几人想不到,平日里稳重沉着的安师姊到了气头上,竟也变得这般冲动——如今那些水棋子全都卷进了水里,又能如何破得此局?若是不破此局,又如何能离开此处? 几个弟子瞠目结舌,看着安歌咬牙切齿的样子,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唯有南嘉攸大着胆子问了一句: “咱们没了棋局,是不是彻底出不去了?” “那倒不会。”清卿摇摇头,心中坚定地想。既然假巫师的幻境并不能引得自己入内,那此局就必然有破绽之处,能将其他几人从那虚无的仙境之中带出来。天色将晚,一阵寒风吹过,清卿望着那一望无际的黄沙,不禁涌起一丝孤独之感—— 此时刚刚相识的七人,虽都聚集在同一处,但几人之中,唯独自己看不到那山明水秀、世外桃源一般的景色。他们口中那残叶落入倒影,亭台之中云雾缭绕,简直令人飘飘然羽化登仙的美景,究竟是什么样子? 会不会只有自己,被永远困在这个空无一人的世界? 或许就在此刻,哪里是现实,何处是幻境,都已经不重要了。清卿闭起眼,感受着嘉攸、思渊几人正坐在自己身旁,那些轻微的呼吸之声也萦绕在耳边。即便如此,清卿仍忍不住觉得,自己和嘉攸、和安歌,以及其他几个弟子之中,隔了好多个天地之间的距离。 纵是几人指尖相碰,也总有一丝荒芜的孤寂感,淡淡飘过清卿肩头。 沉思之间,清卿的视线落在沙地中几根纤细的手指上。那只手似乎并未被沙漠中的炎炎烈日所炙烤,洁白的指尖衬在其他几人黝黑而粗糙的手背中,格外引人注目。那手的几个指关节不协调地凸了出来,指腹也磨出一层厚厚的茧—— 很明显,只有常年下棋的任思渊,才会有这样形状的手。 清卿看着他伸出两指,做个提子的模样,渐渐从沙地中聚拢起几枚棋子来。那流沙,或许是清水,甚是乖巧,不知为何,竟自行在思渊手中汇聚,再重新落入那棋笥中。见得此情此景,其他几人都不由得睁大了眼睛—— 只见任思渊像是亲眼看过那下棋时的情景,此刻正毫不犹豫地,将所有黑白子一个一个地摆回棋盘之上。 「今天来晚了,之后还是每晚九点,感谢大家支持!」 第一百九十五章 举棋若定 只见任思渊面不改色,俯身探入水面,将一个个晶莹剔透的棋子复原回棋盘上。其动作行云流水,像是早已将此棋谱烂熟于心,又像是自己也曾身处棋盘之中惊心动魄的杀伐。几个弟子坐在一旁,眼看那些黑白光影重归原位,心中惊诧之余,更是钦佩不已。 “师兄,难道你能解开此局?”陈语缇终于忍不住,脱口而问。 不料,思渊正执棋的手突然凝滞在空中。停顿片刻,才将那颗黑子落在原本的位置上:“我也不知,但恐怕没那么容易。”听到这话,几人不约而同地轻叹一声。 毕竟,要是思渊早能解开此局,也不必等到他七人全都被困此处时,才聚在一起想办法。 “你们看这棋局。”思渊落下目前为止的最后一颗子,用手悬空划过“三三”附近的位置,“此处黑子的小尖,看似只是封锁了白棋的退路,但随后却出其不意地行至小跳之位,彻底堵死了白棋在角上的去路……”说着,思渊默默托起下巴,淡言道: “这一手于风平浪静之下,杀伐果决,实在是微妙不可捉摸。” 此时一同琢磨棋局的几人中,除任思渊外,其实都对棋术无甚了解。但闻得思渊此言,都是陡然一惊,还有两人还忍不住打了个寒颤——风平浪静之下杀伐果决,不正是如今几人的处境,在这烟波浩渺的平静仙境之中,游走在生死线边缘么? 几人冥思苦想而不得间,南嘉攸盯着那条条道道的棋盘,只觉得头晕眼花。虽是听得这几人一会儿后退、一会儿小跳,讲得头头是道,怎奈何自己丝毫不会下棋,听了半天,也搞不懂其中的玄机。 亦或是自己曾经也和这些黑白光影打过交道,但如今自己记不住的事太多,就连宗族身世都忘了个干净,更别说这些意义不大的线条和圆子了。 正这般走着神,嘉攸忽地感到,身旁有一丝颤动划过衣袖。转头一看,竟是清卿盯紧了棋盘,眼神涣散,肩膀微微有些发抖。虽不明所以,但嘉攸仍是轻声问道: “清儿,莫非你有了解开此局的思路?” 清卿似乎并没听见嘉攸的话,自顾自地摇摇头,全然不管其他几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了自己身上。此时,清卿眼前看见的,并不是清澈的水波汇聚成黑白子,而是散乱的黄沙填满了同样用沙子堆成的棋笥。 不知为何,清卿只觉得此刻有另一只手从身后探出,托起自己的手腕,从棋笥中夹出一颗白子——鬼使神差地,就要落在自己始终紧盯着的位置。 “下棋之道,和你师父弹琴不一样。子琴奏曲,往往会因旋律温和而掩盖了自己的杀气。而棋盘之上则不同——黑白二子纠缠,要学会‘能攻则不守’……” “就像这一局——黑棋已然堵死了白子在角上的去路,白子气数已尽,而杀气不绝。此时若想要转败为胜,白子必将提起最后的一口气,以缠绕之陡峭,切断黑子的去路……” 讲到此处,子棋缓缓伸出手,夹起白子,在黑棋之旁落下一手“靠”。 “林清!”不知是谁突然出声一喊,惊得清卿下意识收回手。双指一用力,却捏碎了手中的沙棋,纷纷扬扬的黄沙尽然落回沙土之中。任思渊看着那枚白棋散成了几滴水珠,忍不住探出身子问道: “你可是有了思路?” 清卿不答,任凭沙粒从指尖倾泻流下。思渊重重叹了口气: “若是林少侠也想不出办法,恐怕这一局,可真成了死局了。” 听得众人这般唉声叹气许久,林清虽摇摇头,但也勉强露出个歉意的笑:“我方才不过是看得恍惚,有些走神罢了。”可就在话音落下的时刻,清卿却旋即收起那淡淡的笑容。 转眼之间,又恢复了先前的严肃神情。 在旁的几人看来,林少侠的眼神在此刻像极了湖光山色的倒影,有着能够容纳一切的泠泠沉静。但清卿顾不得几人焦急,好似独自一人置身事外,死死盯紧了这一盘的棋局。看着那些黑白棋子在风沙之中显现出了重影,甚至天旋地转起来。 清卿的心跳骤然加速,只好竭力咬紧了牙,克制着自己一言不发。 “为什么……为什么偏偏要……”清卿攥起拳头,简直想径直砸在那沙盘之上。但有了安歌扫棋的前车之鉴,清卿也只好在心中不动声色地克制下来。 “西湖不灭,天下不平……” “若是令狐掌门违誓下山,则江湖门派,人人得以起而诛之……” 此时天色渐晚,四周除了几只惊起的飞鸟,再没别的动静。可就是这一片寂静中,清卿还是能听见几个熟悉的声音在耳边萦绕。 屏息凝神间,清卿用双眼竭力扫视着这一局中的每一个落子。此时的林清林少侠心中明白,自己不过是心存侥幸中,竭力寻找着最后一丝可能的证据——证明自己从未见过此局。 “宓羽西湖,是这天下一切动乱的罪魁祸首……” “联合百音,共抗青衣……” 恍惚之中,清卿又忍不住抬起头,扫视着眼前的几个弟子。安歌和思渊与自己相识甚久,不必多说;南嘉攸忘却太多,见得此状,就算是曾经略通棋术,今时今日也定是半分都不记得了;至于剩下几个年轻些的弟子,从那青涩懵懂的眼神中就能看出,几人没一个是专攻棋术的…… “此计甚妙,就这么办!”安歌一拍手,清卿才猛地反应过来,自己方才走神之间,其他几人的言语,自己一个字也没听进去。终于抬起头,就见思渊有些焦急地说着: “那黑袍老人突然消失不见,留我等在此处解局,只怕咱们这样耗下去不是办法……再者说,林少侠和南将军还身负寻回公输后人的使命。由此看来,我等此时最要紧的,还是要先将那黑袍老人重新引出来,才能找到更多离开此处的线索。” “不错。”安歌点头附和,“毕竟我们几人在此,无人专攻棋术,不妨便实话告知那老人。江湖百术,各有专攻——就算那老者将我们像现在这样困在此处,即使三年五载,对他自身也毫无用处。我们不如重新问问那老人作何打算,再寻出路。” 这样商议已定,七人便开始三两结伴,分头寻找。嘉攸拉了拉清卿的胳膊:“清儿,你我一道,往南边走试试吧。” 清卿回身,向着嘉攸所指的方向看了一眼,便摇摇头。紧接着便重新坐在棋盘之前,一动不动——望着无边无际的黄沙尘土,清卿心中知道,其他六人所看到的“迷雾”背后不过是瀚海一片,一无所有。如今这样漫无目的地行走寻找,终究是徒劳无功。 而嘉攸却以为妻子仍然有意不与自己同行,只好默默走到一旁,独自走到那迷雾中去。 成婚这么久,失去了曾经记忆的南嘉攸,对自己的新婚妻子也所知甚少。最初几日,自己始终想不明白,妻子为何似有深仇大恨一般,不仅不让自己碰她,平日里连句话也不愿意说。而那晚的争吵过后,虽说二人关系有所缓和,但妻子也始终不愿与自己亲近。 就是别人称她一声“南夫人”,她都要陡然变色,吓得他人一句话都不敢说。 妻子不愿意,自己也不能勉强。毕竟,南家公子还是有些翩翩风度保留在骨子里的。 说巧不巧,就在自己被掌门赐婚的之后几日,天客居还有另一对年轻弟子,得了箬先生准许,同日成婚。虽说先生赐婚和掌门的旨意远不能比,大婚之日也远没有自己当时的排场,可嘉攸有时在路上碰到他二人,看着他们卿卿我我间,相视一笑的样子,自己心中又是羡慕,又是苦涩—— 他形单影只,往往会与那二人的情意绵绵的样子形成鲜明的对比。众人见此,也难免低声细语,议论纷纷。 可自己却只能当作什么也没听见,继续独自一人默默走开。 有时候又克制不住地想,自己贵为西湖高高在上的南将军,却还不如平民百姓间的寻常夫妻,不求琴瑟和鸣,至少也能相知相守。可自己成婚至今,不过空有个丈夫的名头—— 妻子家中几口,祖籍何处?在家可有小字称呼?缘何拜师,习术几载?这些身为丈夫早该烂熟于心的答案,嘉攸却全然不知。自己唯一知道的,就是妻子于华初十二年拜在天客居门下,腰间时常携一木箫罢了。而那木箫除了听妻子吹过一曲,便不怎么见她用过。寻常迎敌,和其他天客居弟子一样,都是长剑出鞘,招式果决。 相比之下,妻子对自己的了解明显要深得多。毕竟,先生说过,曾经的自己与妻子其实相识甚久,妻子也的确知道不少关于他们二人过去的事。 而从清儿的只言片语中,嘉攸只觉得其中许多,都在对不起她。 莫非我先前是个沾花惹草的浪荡公子?亦或是个毁了婚约的负心汉?自己试着一想,便觉得头痛欲裂。而妻子不愿说,自己也不敢问。 就算问了,妻子也不会回答,还说不定从此以后一句话都不和自己说了。 仔细想来,自己和妻子唯一的共同之处,就是都能听清楚很远之外那些细微的声音。妻子专攻音术,能识得世间万物的声响,自然没什么奇怪。但自己有着和妻子同样的本领这件事,却总令南嘉攸放心不下—— 按照箬先生的说法,自己本就是西湖剑术卓绝的将军,持将军扇,负银羽箭,和大多宓羽将军没什么区别,更和那些抚琴弄箫的术法没什么关联。尽管嘉攸心中一直对此半信半疑,但机缘巧合之下,自己终于亲眼见到了妻子舞箫弄笛的模样。直到那时,南嘉攸才意识到,自己从未修习过音律之术,对妻子的那些音律术器更是一窍不通。 所谓浅薄的听音本领,和妻子专攻音律之术相比,终究相差甚远。 就这样,自己和妻子最后的一丝共同点也消失不见。嘉攸走出几步,忍不住回头望望妻子坐在原地的身影:雾气氤氲间,妻子平静的身影仿佛一潭秋水,好像世间的惊涛骇浪,都无法在她心中激起一滴涟漪。 要是自己会下棋就好了,嘉攸心中想。 虽不一定能让妻子对自己刮目相看,但至少,还有可能逃脱眼前的困境。 正这样想着,嘉攸忽地听见耳边传来“叮”的一声,像是水滴散落在湖面,迸发出隐隐滴答作响的余音。直到这声响在脑海中激荡开来,嘉攸才猛然明白,赶忙转身想要奔回到古树之下,却已然来不及—— 清儿正执着一枚棋子,“啪嗒”一声,落在了棋盘之上。 「迟到了实在抱歉,感谢大家支持!」 第一百九十六章 骑鹤扬州 就在落子一瞬,这仙境之中陡然狂风呼啸,将那粼粼水波与云雾都搅动在半空。此时七人各自分散一处,未料得妖风骤起,脚下毫无防备,几乎被吹得东倒西歪。睁眼一看,天地一片混沌,黑暗与呼啸交织之中,隐隐透出一点夕阳的光芒。 清卿那一手,正是切断了黑棋去路的“靠”。 眼看着风沙越来越大,清卿一不留神,便被黄沙迷了眼睛,只好赶忙抬起袍袖遮挡。不料一闭眼,就觉得自己的胳膊像是被牢牢抓住了一般,一动也不能动。 一抬头,竟是那黑袍老人,重新出现在清卿眼前。 与此同时,安歌、嘉攸几人还在距离棋盘百尺之外的地方,无法穿透迷雾,看到那原先的棋盘四周究竟发生了什么。混乱之中,几人都不由得发觉,此刻水天搅动,愈发透出丝丝浑浊干燥的气息。等立稳了身子再睁眼—— 只见身上的水珠都已化作粒粒黄沙,那漫天的水柱也成了倾泻而出的沙暴! 大风狂烈,席卷着周遭万物,逼得几人不得不立稳了下盘,将双脚奋力扎在沙地里,才能勉强不被吹走。狂风中,安歌身子左右不稳,眼看就要失去平衡。千钧一发之际,任思渊眼疾手快,一把拉住安歌左臂,这才使她没能一头栽倒沙地里去。 一颗颗粗糙的沙粒砸在脸上,安歌顾不得脸颊生疼,心中不禁感叹:此处仙境果真如林清所说,不过是个茫茫大漠中的幻影罢了! 就是不知为何,这股大风毫无征兆地吹起,令这虚幻的海市蜃楼现出了原貌! 而几人不知道的是,就在这风暴中心,众人所寻找的黑袍老人正抓着林清的手臂,怒目而视。实在是此时的沙尘过于猛烈,否则,他二人那剑拔弩张的气势,可真要吓得飞鸟惊起,风沙止息。此时在飞沙走石中,二人把各自的寸步不让全都写在了脸上。 只听那老人沉下脸,厉声道:“你是乱放的位置,还是真能解开此局?” 清卿并不回答他的问题,微微一笑:“诉诉在哪儿?前辈若是识时务的话,还是尽早让我等带罗诉诉离开这儿。” “那就别怪老拙没提醒你。”老人听罢,不再周旋,径直扬起袍袖,“少侠所在之处,可是老拙的幻境。少侠什么时候能出去,可是老拙说了算的!” 说罢,一道乌色的闪电飞过,那老人借着风势,将棋盘上的沙粒棋子尽皆抛在空中。紧接着,便见到那些棋子好似长了眼睛一般,夹着几声凌厉的呼啸,转瞬就将清卿包围在中央。不过令狐清卿在立榕山时,就已经跟着师叔子棋,将当今有名的棋术招式练了个遍—— 如今面前老人的几子雕虫小技,又如何能拦得住清卿去路? 只见清卿横转剑刃,像是早已知晓了那些棋子会从何方而来,于半空行云流水般地将那些沙土块一一打落。随即剑锋立起,甚至将飞来的黑白子们排成一路“乌鹭横飞”的阵法,原模原样地,将这些棋子给那黑袍老人还了回去。 只是这“乌鹭横飞”的招式,乃是令狐子棋于夜屏山闭关所创。令狐后人多年隐居不出,山外之人如何知晓?老人此时也显然没见过如此阵势,上冲下闪,左支右绌,连连后退之间才发觉怎么也闪不开,只得眼睁睁看着那些棋子打在自己心口。 幸而这些沙粒之棋无甚力道,打在人身上,立刻散成原本的黄沙模样落入空中。老人捂着疼痛的心口,有些不可置信地望过来:“你这顽劣之徒,究竟专攻何样术器?” 清卿仍是不回答,淡淡笑道:“晚辈不会下棋。” 说罢,清卿踏入沙尘之中,一步一步向着老人走过去:“三四年前,北漠的杨诉杨主人有一女,被托付给一位来自逸鸦的巫师先生,从此不知所踪。晚辈等此来,仅仅是为了找寻此女踪迹。只要前辈如实告知罗诉诉的下落,晚辈立刻带人就走,绝不多留。” “痴心妄想!”那老人向着清卿,狠狠地“呸”了一口,“家兄亲自托付的两个孩子,老拙岂会轻易交到西湖后人的手里!” “为何不可?” “天下大难,将始于西湖!如今西湖来拿人,老拙自然信不过!” “原来还是因为这个……”清卿听着,不禁露出个无奈的神情,似乎反倒成了这耄耋老人的想法太过幼稚,“天下将来大难不难的,晚辈倒是不太在乎。晚辈只知此时此刻,逸鸦地界仍旧动荡,天下大劫尚未终了——只有找到公输后人,方能结束此劫。恕晚辈目光短浅,若是眼前此劫不渡,又何能思虑到未来之灾难?” “很简单。”老人冷冷笑了,“让你们箬先生也学着令狐先人,立个永世闭门不出的毒誓来!他令狐家能做到,对温家来说,又有何难?” 听闻此言,清卿一愣,甚至都分不清自己是该哭还是该笑。原来江湖中人起了冲突,总是喜欢这般简单粗暴的方法——这般一想,似乎令狐先人的选择在无奈之余,更多却是可悲。 想到此处,清卿只好停下脚步,轻声言道:“那不可能。” “看来,你们几个天客居少侠,是打定主意要带诉诉走了?” “正是如此。” “哈哈哈……”又是一阵仰天长笑,从老人的喉咙深处猛烈地爆发出来,“老拙本就知道,想要劝得你们西湖后人离开,便如同要那骑鹤扬州者重回凡间,好似那天方夜谭,绝非易事。无奈之下,老拙才出此下策,想用这蓬莱仙境和“二龙戏珠”棋阵,让几个后生看看隐居山林的好处。现在看来,既然你等软硬不吃,那就别怪老拙不客气了!” 话音落下,那老人的袍袖鼓足了大漠烈风,越来越多的棋子如瓢泼大雨,劈头盖脸地向着清卿坠了下去。 果真是“二龙戏珠”之阵! 清卿略微一愣,没想到这老人竟主动验证了自己猜想。不过清卿此时倒也没有多余的功夫来思考那方才的棋局,而是转念思索道: 看来这老人不知是用了什么法子,故意将西湖众人困在那仙境与棋局之中。海市仙境仿佛世外桃源,若是年轻弟子心性不定,怕是十分容易便陷入其中,不肯回到那沙尘漫天的现实。 而棋局却如同鸩饮——越是百思而不得其解,越是要紧紧地攥住,不肯离开半步。陷入局中者,哪怕心知该局神秘莫测,绝非当世的年轻弟子可参悟,也忍不住日思夜想,直到再也离不开这布下棋局的幻影。 或许其他六人能看到的海市,就如同杨主人的百音琴一样——再不离开,几人都会像南嘉攸一样,陷入无尽的疯魔! 这般想着,清卿手中出招不由得更加狠厉。此时清卿将那长剑如箫身一般施展,杀气更浓,甚至百里之外都能感受到那腾腾的热火。眼前的沙棋横向飞袭,清卿便一横“千里阵云”将那些棋子尽数劈开。 二人的余光里,甚至能瞥见剑锋与沙粒擦出的火光。 眼看清卿不不紧逼老人身前,而那老人身后,便是那棵高大而枯萎的古银杏树。看到这熟悉的一幕,清卿急速一折“百钧弩发”,将老人袖中扑来的棋子全都揽在身前。紧接着又是一式“乌鹭横飞”,便见得所有的黑白棋子尽然列阵,以渐渐聚拢之势,将黑袍老人合围在中央。 不料,那老人虽步步后退,眼中却毫无慌乱神色,似是已然想出了眼前之阵对应的招数。莫非这假冒巫师实则专攻棋术,也曾见过这“乌鹭横飞”阵不成?清卿正这样想着,才发觉老人并不是知道该如何闪避,而是根本不去躲,反而退至枯树之前,任凭那些沙粒散落在身上。 此次出手生死攸关,清卿此招,远不似先前出手那般留着几分。只听得几声人骨断裂声传来,想必那老人已被打得肋骨断裂,指不定还有哪些内脏受损也未可知。 即便如此,老人眼中也毫无落败之意,只听得他口中轻道一声:“着!”随即一掌重重击在身后的银杏树上。清卿见此状,一下子反应过来,心下大叫“不好!”却已然来不及—— 自己脚下一空,眼看就要连人带着长剑一并落下去。 北漠之中流沙遍布,最是隐藏机关暗器的好地方。自己先前与即墨星同行时,已然中计一次,怎么转眼好了伤疤忘了疼,将上次的教训忘得一干二净? 危机之中,清卿已然顾不得多想,赶忙将长剑以“万岁枯藤”之势竖起,牢牢撑着身子不被流沙吞没。可这黄沙吃人,越是乱动,下坠便越快。眨眼之间,清卿便发觉那黄沙及腰,自己只剩上半身还可以勉强转动。 远处的金马终于发现主人危急,一声嘶鸣,发蹄向这边狂奔而来。清卿用尽全力,才够到那结实的马缰绳,死死握在手里。金马也发疯般地甩着脑袋,竭力要将清卿的身子拉离这片流沙——可即便是力大如马,也无法阻止流沙如一个无止境的漩涡一般,涌出一股大力,将清卿周身上下都向着无边的地底吸去。 “如何?”老人扶着受伤的身子,一瘸一拐地向清卿身前走来,脸上却挂着阴森森的笑,“现在给这位林少侠两个选择——第一,就是让你们箬先生回山闭关,西湖后人永不入世;这第二嘛,便是少侠老老实实将那‘二龙戏珠’的棋谱告知。老拙一向不喜欢勉强,因此老拙也不强求少侠将这二者都做到。二选其一,换你林少侠一条命,不算亏吧?” 清卿紧握缰绳,虽还是止不住地下落,但仍旧咬牙切齿道:“休想!” “既如此,少侠无义在先,就别怪老拙无情了!”只见那老人一伸手,又在那银杏树上重重一击,眼看着书上仅存的枯叶纷纷掉落。而自己脚下一空,旋即被吞入了深不见底的流沙之下。 「这几天家中有事,可能会发得比较晚,之后会争取每天十点左右发出来! 感谢大家支持!」 第一百九十七章 随风飘散 那流沙吃人不吐骨头,一眨眼,就将林清从头到脚生吞了个干净。正在这时,狂风散去,风尘止息,茫茫大漠重见天日。被大风困住的六人眼看着天地重归寂静,一转头,却望见那黑袍老人的身影立在枯木之下。几人不敢耽搁,拔腿便向着那老人狂奔而去。 此刻已至黄昏,傍晚的余晖打在大地上,荒漠残阳如血。 南嘉攸最先冲到近前,见那一人一树一马正好端端地立在原地,唯独妻子不见了踪影,不由得喘着粗气问道: “清儿呢?清儿怎么不见了?” 黑袍老人揣着袖子端着手,冷冷旁观,一言不发。 那金马亲眼见到主人陷入流沙之下,奈何有口不能言,一次次扬起蹄子踏在沙地上,嘴里还不断地发出烦躁的尖鸣。见嘉攸仍是不解其意,老马便不再理他,反而自行探到流沙边缘,低头嗅嗅——马儿此时依然相信,主人清卿就在这片沙土的正下方。只要她一伸手,就能重新抓住自己的缰绳。 可就在它小心翼翼,一步一步地向前之时,那马蹄之下的黄沙却陡然移动。老马一个不妨,便发觉脚掌一滑,赶忙后退几步,口中也止不住连连嘶鸣。 嘉攸这才明白了金马之意,一下子僵在了原地:“清儿……在这沙子下面?” 马儿像是听懂了他的问题,急促的哀嚎之声久久不绝。而另一边的老人在袖手旁观之间,终于发出一声冷笑。嘉攸不由得闻声向着老人看去,才发现,老人也正虎视眈眈地盯着他不知多久。即使隔着一层黑袍,嘉攸也能察觉,这冒牌巫师的眼神正散发着一股得逞的笑意,还有着几分鱼儿落网的期待。 见得老人神情,嘉攸这才意识到,清卿此时不见踪影,和这冒牌老巫师脱不了半分干系。早知如此,三天前就该不说三七二十一地先取了他性命!何苦忍气吞声,等着他放几人一条生路?想到此处,嘉攸登时长剑出鞘,面露凶光道: “吾妻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就要你个老东西来偿命!” 不料,这“老东西”身形怪异,行动诡谲——一听嘉攸这么说,黑袍一卷,转眼便在树下消失不见。正在嘉攸奇怪之时,那黑影竟突然逼近,一掌劈在他手臂的“外关穴”上。待嘉攸发现之时,一个不防,手腕疼痛失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长剑落入流沙之中。 仍在不断下坠的流沙一口便将剑身吞了下去,唯独留下个小小的剑柄,还勉强露在空气中艰难地呼吸。 “南将军,老拙劝你还是看清形势,不要像这位少侠一样,自食其果!” “放开!”嘉攸将胳膊用力一甩,竟自行冲破了穴道,将那老人逼得连连后退。其他几人离得稍远,直到这时才冲到近前,眼看林清消失不见,而嘉攸长剑也要被流沙吞噬,也尽皆明白过来。只是安歌除了下令几个弟子将这黑袍老人团团围起来之外,也只能看着不断下落的黄沙,跺脚干着急。 “哈哈哈,这就是你们西湖自作自受!”老人笑得愈发猖狂,“你们拿住了老拙又如何?只要西湖不灭,那寰宇之灾难,是你们谁也逃不掉的……” 安歌再也容忍不了这冒牌巫师嚣张的气焰,长剑挺立眼见就压上前动手。正在这时,几个弟子却不由得看向一旁,齐刷刷惊呼一声—— 竟是南嘉攸望着那流沙下坠得越来越快,不再犹豫,一鼓作气便跳入其中。 思渊几人见状,伸出剑柄想拉住他,可那沙子吞人的速度根本来不及。再者,嘉攸决心一跳,本就没想着要重新上来。只见那一眨眼的功夫,南将军夫妇二人,便双双掉落在那不见底的黄沙之中。 自己当时哪里来的勇气和决心,即使是十多年之后,南嘉攸也想不明白。那一瞬间,自己不过是下意识相信,那片诡秘的幻境之下,一定另有能让妻子生还的玄机。 嘉攸清楚地记得,清儿不喜欢北漠中那干燥闷热、阴晴不定的气候——因此,无论是生是死,自己都要将妻子从讨厌的黄沙之下带回来。 他相信,他们夫妻二人比翼连枝,一定都会平安无事…… 再说清卿那边——待得清卿力竭不支,坠入那流沙之下的深渊之后,清卿便觉得自己像是溺了水,千千万万的黄沙都要灌入自己的喉咙。恍惚中,自己似乎重新回到了那片熟悉的水下,潭水刺骨,几近昏厥。 当时,子琴下山久久不归,自己一心想要寻得师父踪迹,却被卷入了这场高手云集的八音会之中。而清卿或许不知道,自己在八音会上夺得状元的那一刻,正是令狐氏时隔百年,给江湖众人的第一个下马威。 当时,自己竟是那么年轻,敢于以无名无姓的身份,当众和几大掌门叫板;也敢在未熟水性之时,转身就冲到那霜潭之下…… 清卿还记得,那冰冷的潭水将自己包围时,也和现在自己身边的黄沙一样,被压抑得喘不过气。而那一刻,一双大手死死攥住了自己的脖颈,想要将那白玉箫从自己身边夺走。随着周身的压迫感越来越强,清卿竭力睁开眼,只觉得那双大手再次缠绕住了自己的脖子,逼得自己几欲昏厥。可还没等自己辨清眼前的回忆与真实,就觉得身子一空—— 那厚重的流沙之下,竟还有深渊! 转瞬之间,清卿连失声叫出来的机会都没有,就重重砸在一块硬物上。体内筋骨碎裂的声音传入清卿脑海,显得十分刺耳。剧痛之中,清卿颤抖着说不出话,只是不断地冒着冷汗。恍惚之中,似乎听到一句: “十年之久的恩怨,这次也该有个了结。” 十年……又是十年……清卿不知现在这冰冷冷的地方,又是掉在了何样去处。听着四下无人,便索性在疼痛中抱紧了自己,无声地落下几滴泪——自己用了十年失去了子书,失去了子琴,还失去了那葬身火海的立榕山。可若想杀师之仇、灭门之痛得报,又要遥遥无期地再等几个十年? 热泪缓缓流下,反而衬得四周更加冰冷。清卿刚想把自己抱得更紧些,就听得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正向着自己靠近。紧接着,一阵温暖化解寒意,将自己笼罩其中。 紧接着,一阵熟悉的声音传来:“清儿,你怎么哭了?” 还没等清卿反应过来,便听得嘉攸还在自顾自地言语:“别是哪里摔痛了吧?我看看……”眼看嘉攸就要靠近自己身边,清卿顾不得泪流满面的狼狈,赶忙爬起,定睛一瞧——竟真是南嘉攸,也从那流沙之处摔了下来! “别碰我!”清卿下意识地脱口而出,随即摸索着身边,着急要找到那始终挂在腰间的木箫。可伸手一探,果真空空如也——方才摔落之时,那玉箫竟寻不见了! “糟了!”清卿心下想着,直呼大事不妙。曾经自己更年少时候,也多次扬言要丢了木箫、扔了木箫、埋了木箫……这下可好,那木箫趁着流沙滚滚,自行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正在清卿心中暗暗叫苦之时,嘉攸看见清卿这副焦急的模样,伸手将一根长木棍子递了过来: “你在找这个?” 只见这长棍似是被沙土掩埋许久,坑坑洼洼的沙粒附着其上,外表已然看不出原先的颜色。可嘉攸拍了拍那上面的土石,又用力一吹,几个箫孔登时显露——这果真是自己的白玉箫! 喜出望外之余,清卿刚想伸手去拿,可一抬头,胳膊却不由得停在了半空中。 面前嘉攸有些傻笑着的脸,和华初十一年八音会上,那白衣玉冠,翩翩少年的身影重合在了一起。清卿从未设想过,有一天,那与自己水火不容的南公子,会主动把白玉箫拿在自己身前。 而嘉攸眼看着自己找到了妻子遗失的长箫,忍不住心下暗暗一乐,赶忙将这箫上的沙尘吹吹干净,小心翼翼地递过去。不料妻子的笑容转瞬即逝,立刻又变回了那副冷若冰霜的神情,毫无表情地接了过去。 转过身,嘉攸以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轻轻叹了口气。 先前,南嘉攸只觉得,不论自己失忆之前和妻子发生过什么不愉快的事,只要自己精诚所至,用心弥补,迟早有一日会金石为开。至少,从前一直一言不发的妻子,现在闲时也能和自己说几句话。 那些屈指可数的交谈之间,也不再是“末将”来,“在下”去,而渐渐变成了“你我”如何。 就连自己义无反顾,纵身跳下的那一刻,嘉攸心中都在想着,要是妻子能看见,能笑一笑有多好。而当那黄沙阻隔天日,憋得自己几乎要晕过去时,嘉攸在迷迷糊糊之中想起的都是妻子吹箫的曲调: “影坠芳菲下,声色有无中。飞白孤灯里,落红梅子东……” 那旋律分外熟悉,却又好似和自己远隔千里。过了这许多年,南嘉攸自己也早就放弃了——若是过去的事当真找不回来,就由着它们,随风飘散吧。 在流沙之下,这片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林清和嘉攸各怀心事,相对无言。沉默之中,嘉攸只觉得自己被压在这一片漆黑之下,只好不断地将身子蜷缩起来。再那一粒沙落在地上都能听清的宁静之中,忽听得清卿开口道: “你之前,一直不爱说话。” “真的?”见清儿突然和自己说话,嘉攸便立马将刚才的心事放在一旁,认真地转过身,看向清儿的方向,“这也是……很久之前的事?” “嗯。”清卿无声地点点头,“那个时候,大家都说,南家的后人十多年不曾开口,只怕是这辈子都要哑着了。谁知后来你见到我,立刻就开口说了第一句话。” 听到此处,嘉攸一下子来了兴趣,心也不由得“扑通扑通”跳了起来:“我当时说了什么?” “十年之久的恩怨,这次也该有个了解。” 清卿犹豫了一瞬,终究还是将这句话从嗓子眼咽了下去。 「每晚九点,感谢大家支持!」 第一百九十八章 不期而遇 “不记得了。你当时……似乎也没说什么。”清卿把头转向一边,避开嘉攸好奇的目光。两个人就这么又无言沉默了一阵,嘉攸忽然开口问道:“听先生说,你我的婚约,是一位江湖中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前辈,许多年前就定下的?” 他这么一问,反倒让清卿愣了半刻——箬冬和温黎还真是会避重就轻,都不敢告诉南嘉攸,定下婚约的就是嘉攸的生父、八音四器的掌门南箫。倒是可怜了南将军,如今什么也不记得,就像是笼子里任人摆布的蛐蛐,听到了什么,就只能相信什么。 无奈之下,清卿只好点点头:“是,华初十一年。” “那这位前辈……” “被我杀了。” 关于南掌门那桩乱点鸳鸯谱的事,清卿一句话都不想多说,干脆用最简单粗暴的方式结束了嘉攸的问题。 而至于那南箫老儿究竟是师姑杀的,还是自己杀的,似乎也没那么重要了。 嘉攸听得清卿话语之中,只留下如此简短的四个字,不禁心下大骇,想说的话一下子堵在了嗓子眼说不出口。原来,是因为那位前辈死在了妻子手中,妻子才一直不愿与自己成婚么? 那位前辈究竟是谁?嘉攸刚想张口再问,却看到清卿一脸冷若万年寒冰的神色,登时不敢再问。不尴不尬间,嘉攸只好低声道:“原来,原来是这样啊……” 即使只有这半句话,可嘉攸一紧张,就连这半句也说得吞吞吐吐。舌头似乎在嘴里打了结,怎么也伸不利索。看着嘉攸那神色慌乱,不知所措的样子,清卿再也忍无可忍,一股无名火“蹭”一下子涌上心头—— “原来?原来是这样?” 这明明是一说起来就要咬牙切齿的不共戴天之仇,明明是搭进去无数人命的江湖大乱!怎么他每次问起这些,都能摆出那副云淡风轻的样子? 就是因为他疯魔一场,失了忆? 想到此处,清卿忍不住攥紧了拳头,克制着眼泪在眼眶中不停地打转——那被清灵的血染红的湖面,玄潭之下险些被抢走的木箫,大火之中呜咽嘶吼的百音琴……好像只要他忘得一干二净,那么过去的一切,就真的和他没什么关系了! 可她自己呢? 只要嘉攸愿意,他总能云淡风轻地问出一个又一个问题。那清卿自己心中的风起云涌,又能忍受到什么时候! 或许是被下坠的流沙压抑了太久,清卿这般想着,忍不住一把揪过南嘉攸的衣领,盯着他的双眼快要渗出血来:“你怎么还不明白?江湖前辈指婚也好,温掌门赐婚也罢,无论你对过去还记得多少——你我都是注定要天生为敌的人!” 见妻子一下子发了这么大的火,一时间,南嘉攸更是惊慌失措,不知如何是好。幽暗之中,只能隐约见他嘴唇开开合合,似是有话想说,却怎么也说不出来: “清儿,你别生气,我没想到……” 清卿根本不等他说完,便径直扭过头去,就当听不到他正支支吾吾地解释个不停。而此时二人不知身处地底何处,阵阵寒风吹过,伴着嘉攸的言语一并颤抖。 清卿坐在一旁,抱着膝盖,把头深深地埋了进去。 那寒风似乎渐渐吹散了清卿的怒气,反而令她有些控制不住地哽咽。沉默许久,清卿感到一只小心翼翼的手在空中犹豫片刻,还是搭在了自己肩头。紧接着,嘉攸似是脱下了自己的外袍,也默默罩在了清卿身后。 或许自己真是受了十年没说话的影响,一开口,就要惹得妻子不高兴。 二人就这样默默地坐了好一阵,终于,清卿缓缓抬起头,长叹一口气:“过去,你我都做过伤天害理的事,可现在你只用一句‘不记得’,便让过往的恩怨都与你无关——可我呢!那些血债累累、刻骨铭心,你让我怎么能不记得!” 说罢,清卿一下子伸手,用力扯下背上的将军袍,几乎要将那坚韧的袍子拽出个大口子。不料,南嘉攸却突然出了一招,都没来得及让妻子看清他动作,就一把扣住了清卿的“外关穴”。 这一式,是南将军对着黑袍老人动手时,自己被扣住穴位的招数。嘉攸并不知道这一招叫什么,起源何处,只是下意识地记住了出招的位置。就在清卿攥着自己衣领,压得脖子生疼时,嘉攸也不知为何,下意识就使了出来。 当时已经沉入流沙的清卿当然不知道这些,只是在自己手臂被扣住的一瞬间,心下骇然,后背都冒出丝丝冷汗来——嘉攸什么时候学了这不知名的招数,出手之间,竟变得如此之快! 还不等清卿从惊诧中回过神,便觉得嘉攸手中使力越来越大,自己的胳膊如同被箍住一般动弹不得。想用“千里阵云”横到一旁,又奈何穴道被点,半个身子都不能发力。而南嘉攸也像是下定决心一般,面色铁青,一把将妻子拉到身旁。 清卿一皱眉,呵道:“放开!” “清儿!”嘉攸一拽,清卿便身不由己地跌在他怀里。一瞬间,清卿只觉得,嘉攸身周散发的热气一下子将自己包围起来,而方才争吵的回音也渐渐在黑暗中淡了下去。一声低语慢慢贴近耳边,“对不起清儿,我一直以为,我忘了过去的一切,所以备尝艰难的人是我才对。如今才知,你竟在心中受着如此折磨……” “清儿……我们如果找不回过去,就一起把曾经的一切都忘了吧。从此以后,你我是你我,要是江湖中人议论诋毁,便让嘉攸一个人担着就是了……” 听得此言,清卿一下子睁大了眼,浑身颤抖。 “我们既然要忘,就忘个干净!从今往后,随他世人如何,上天如何,谁也不能阻止我们在一起……” 说到此处,嘉攸呜咽着,忍不住将妻子抱得更近了些。 多年之后,清卿想起这一幕,总会觉得有那么一瞬间,自己就要扑到南嘉攸那宽大的怀抱中去。林清自己也曾不断地尝试,去忘记记忆中一切血海深仇,去告诉自己令狐清卿已经真的死在立榕山上…… 可自己生来就肩负而无可逃脱的使命,哪有那么容易就能忘了。 挣扎许久,清卿终于收起眼泪,任凭南嘉攸一人哭泣不停,也只留给他一个冰冷的身躯。趁嘉攸抓着自己的手送了下来,清卿终于摸向腰间,闪电般将那长剑抽出微微一毫。随即用剑柄一点“高峰坠石”,不偏不倚地砸在嘉攸的“内关穴”上。 南嘉攸忽地吃痛,都没来得及收住抽噎,就见妻子从怀中一下子挣脱开去。 “忘了过去?说得轻巧。”清卿“啪”的一声将长剑回鞘,漠然地走到一边,“你能无所谓当世之人的悠悠之口,那百年之后在九泉之下,你我有辱师门,又如何能够面对各自的列祖列宗?”顿了顿,清卿又道:“以后这些话,别再说了。” 话音刚落,正巧在此时,一阵脚步声就从黑暗深处,“哒、哒、哒”地传来。 听闻那由远及近的声响,清卿有些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这流沙之下的空洞黑暗,竟还有其他人活着! 那声音细微至极,再加之黑暗之中回音不绝,那脚步声听着便像是从极远之处传来,幽深辽阔。而南嘉攸情到深处,还没从方才的变故中反应过来。无声地抽泣片刻,仍是万般想不到妻子对自己如此淡漠,一时间,仿佛自己从头到脚都掉入了冰窖之中。 而清卿凝神于耳,用心听着远处的响动,此刻对他根本无暇顾及——那脚步声越来越近,像是古老的猛兽在发出悠远的低吟。 “为什么……清儿,你告诉我为什么!”嘉攸站起身,愤怒和悲伤交织在一起,一步步向着清卿走来。见他突然弄出这么大动静,清卿赶忙瞪他一眼: “别说了!” 可嘉攸根本不解其意,竟突然扑到清卿身边,双手一下子抓住她肩膀!与此同时,清卿全身心的注意力都放在了那神秘的脚步声中,一个不妨,只觉得肩上吃痛,脚下也一个不稳,身子直直向后倒去。直到自己后背重重摔在地上,南嘉攸仍不松手,厉声道: “到底是谁!你和我究竟杀了什么人,以至于到了这列祖列宗都容不下的地步!” 听着嘉攸声嘶力竭的叫喊,清卿心下连连叫苦,也已来不及——远处的回音不断传来,像是拼成了一串接连不绝的音符,在黑暗中不断回荡。 南嘉攸终于也听清了脚步来源,一下子住了口,一动也不敢动。 而清卿也顾不得自己正被南嘉攸压得喘不上气,只是自行捂住了嘴,尽可能压低自己呼吸的声响,静静等待那脚步声的来临。此处的黑暗伸手不见五指,清卿甚至不知自己所处何处。但无论这是什么地方,有一点已经可以确定:无论这脚步是什么人,此时尚且虚弱的自己和嘉攸,恐怕都不是对手。 若是这漆黑之中仍有余地,那阵脚步没有发现他二人,就好了。 越是这么想,那阵不知所踪的回声就越像是要印证清卿的猜想一般,不仅靠得越来越近,甚至还带来一丝微弱的光亮。清卿和嘉攸都在幽暗之中待得久了,突然被亮光闪了眼睛,赶忙不约而同地低下头。紧接着,便听那亮出传出一句话: “看样子,是打扰了年轻人的一刻春宵吧?” 一听此言,嘉攸才如梦初醒地反应过来,一睁眼,便看到自己狼狈地趴在妻子身上,衣衫凌乱,尽是万般的不成体统。这才速速站起身,也不知那来人如何,只是心下不由羞愧难当—— 就算现在跳进那宓羽西湖去,怕是也要洗不清了。 不料,就在自己不知所措,目不能视之时,却忽然听得对面那人继续言道:“这不是南家的大公子?自那“百音琴之乱”后,碎琼南林不复,人人皆道南公子疯魔不可救药,想不到今日竟还能看到南公子活在世间?” 嘉攸闻言,只觉一头雾水,心下惊魂未定间,不得不结结巴巴地道:“不是,不是末将,没有公子……” 正说着,清卿也从地上站起,随手拂了拂衣摆,抖落掉身上的沙尘。而那人看到了清卿侧脸,突然“咦”了一声,话语间更是惊异不已: “令狐家的后人,竟然也还活着?玉还以为,那一场大火,没人能……” “这位前辈!”清卿突然开口,打断那人继续说下去,“只怕是认错人了。” “怎么会?”那人似乎微微一笑,随后十分笃定地道,“三年之前,你和你师父一同来此,当时这位南公子就是令狐掌门救出来的……” 光影之下,那人话音未落,便听得清卿“唰”的一声,长剑入手,飞速地撇过一式“陆断犀象”,那光亮之处应声而灭。只见顷刻之间,四周便重新陷入了漆黑一团。而方才带光而来的那人,本已像是陷入了深深的回忆,可突然之间,却感到一股凉风凉丝丝地划过面颊。 那人甚至都没来得及看清清卿动作,便眼前一黑,什么都看不着了。 见那人终于随着亮光熄灭而闭了口,清卿这才不紧不慢地道:“晚生已经说过,前辈真的认错人了。”紧接着,在那黑暗中轻拂一礼: “在下天客居弟子林清,见过公输主人。” 「感谢大家支持!」 第一百九十九章 舞象三局 借着黑暗中那一点昏黄的灯火,清卿只见面前的男人身长约莫八九尺,微微驼着背,满面的胡茬快要把脸上的五官都盖得严严实实。那人浑身上下,衣衫破旧,数不清破了几个洞,双脚的大拇指甚是眨眼地露在外边,指甲缝里也沾了许多黏黏糊糊的尘垢。 即便如此,那人双眼之中,仍是透露出一股气定神闲之感。那似是一种已然历经江湖千百世,却仍能静立高山之巅的孤寂。至此,清卿更加确定,自己并没认错人—— 此时立在自己眼前的,正是与自己和师父在“百音琴之乱”后,一朝分别的公输主人。 “原来是天客居的人啊。”闻得清卿之言,公输玉无声地笑笑,像是先前真的从未见过林清一般,随手回礼,“不曾想到两位是宓羽西湖的客人,在下失敬。” 谈话间,公输主人既不追问,也不勉强,就像是看惯了眼前的一切,丝毫没有出乎意料的神色。清卿见他平静如水的样子,忍不住鼻头一酸,嗓子眼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一般,心中明明好多话想说,却怎么都说不出来。 而南嘉攸在一旁,听到妻子言语,也明白过来——眼前这位手持火把,衣衫褴褛之人,正是箬先生苦寻而不得的公输后人。于是立时恢复了南将军的严肃神情,沉声道:“末将宓羽湖南嘉攸,初见主人真面目,实在失敬。末将等原是奉掌门和先生之名,入逸鸦漠来请主人出山,讨教一二。却不想,世间竟有如此之巧的事,能在此处窥得公输主人真颜。” 听到嘉攸的声音,公输玉重新将目光放回这位南将军身上,上下扫他一眼,这才缓缓开口道:“想不到这位,如今竟成了西湖的‘南将军’,真是……不容易啊。” 不容易?听公输玉这么说,嘉攸心下掠过一阵不好的预感。 “末将先前征战受伤,过去的许多事情都记不清楚。若是冒犯了公输主人,还请见谅。”嘉攸轻拂一礼,一抬头,却不料那公输主人连正眼都没看他。反而转过身,从身后抱下个小人儿来。定睛一瞧,是个不过六七岁的小姑娘,眉目清秀,正扑闪着亮晶晶的小眼睛,向着黑暗中几人的身影看过来。 公输玉蹲下身子,将女孩放在地上:“玉儿是个大孩子了。让爹爹背了这么久,也该自己走走了。”言谈之间,语气中满是疼爱。 而那女孩一笑,嘴唇弯弯地扬起:“爹爹,我们还要多久才能走出去?” “快了。”公输玉轻轻地拍了下玉儿的小脑门,“不出三日,我们一定能离开这儿。” 小姑娘点点头,四顾环绕半刻,目光在两个陌生人之间游移不停。不料,玉儿竟突然伸出手,指着清卿道:“令狐姐姐!” “不对。”在旁一听,公输主人耐心地纠正道,“姐姐姓林。” 女孩听罢,也甚是乖巧:“林姐姐!” 直到此时,清卿那一直紧绷着的神经才终于放松下来。看着玉儿甜甜地笑着,清卿也努力在脸上挤出一个笑容,上前拉起玉儿的手:“玉儿既然长大了,就拉着姐姐的手走。” “好。”玉儿点头答应。 公输玉转过身,举起火把,一言不发地走在最前。而清卿拉着玉儿,一直起身,脸上那勉勉强强的笑容就再也绷不住。一眨眼,就恢复了先前那冷峻凛然的神色。看着三人大踏步地就要走,南嘉攸也只好撒开脚步,紧跟上去。 不知是自己的错觉还是什么,嘉攸总觉得,那公输主人一见面便对自己甚是冷漠。难道这公输家的后人,也曾是自己认识的什么人?想到此处,嘉攸便紧走几步道:“敢问公输主人,先前是不是与末将在哪里见过?” “呵,何止是见过。”公输玉轻笑一声,“南公子当时的模样,恐怕在场所有见过的人,一辈子都要忘不了了。不过……”说到此处,公输主人若有所思地回过头,留给他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宓羽似乎如今拥有天下四海,若是你们掌门要所有人都忘了,怕是也没人敢违抗他的旨意吧。” “南将军,你说是不是?” 说罢,主人袍袖一拂,转身便重新迈开了脚步。 与此同时,林清手中正拉着那孩子,立在原地,静静看着他神色间写满了罔知所措。可不过眨眼的片刻,妻子便好像什么都没听到似的,向着那公输主人已经离开的方向,快速跟了上去。 就这样,妻子将他留在身后,一句话也没有说。 看着清儿拉着那公输家女儿的手走在前面,只留下不愿理睬的背影,嘉攸咬紧了牙,觉得自己快要熬到了极限边缘。要是哪天自己再也熬不住了,只怕,就真要被逼疯了—— 妻子的冷眉冷眼,公输主人的出言讥讽……这一次次的遭遇,就好像谁都不愿意给他讲明白故事的原貌,但所有人都要他来承担自己一无所知的罪责。 而那个为自己留下一身包袱,却一声不吭就离开的人,究竟是谁? 嘉攸自顾自地想着,思绪烦乱,根本没听到妻子和公输主人正说着什么。清卿紧走几步,追上公输主人的背影,低声言道: “其实……有些事也怪不得嘉攸自己。” 闻言,公输玉转过头,忍不住笑着摇摇头:“林少侠如今,怎么变得如此好心?还记得当初,就因为令狐掌门不愿意取他性命,少侠差点都……”说到此处,清卿赶忙做了个“嘘”的手势,指了指身后耷拉着脑袋,独自走着的南嘉攸。 毕竟,南将军记忆虽忘,一身本事却还留着不少。若是陈年往事都让他不经意间听了去,将来还不知道,又要惹出多少乱子。 有时候,人要是将过去记得太清楚了,反而不如干脆忘个一干二净。至少,在平静如水的表面,可以不必经受内心深处波涛汹涌的折磨。这般想着,清卿岔开了话题,向公输主人问道: “此处流沙之下,幽深惊险,主人为何也来到此处?” “说来也奇怪。”一边走着,公输玉一边皱起了眉头,“自从上次百音琴那场乱子,玉就只想带着这孩子,走得远远的,再也不愿意回到逸鸦漠来了。谁知一群不速之客找上门来,直言是知道诉诉的下落——而且,一定要玉亲自回到逸鸦漠,方能亲眼见到她。” 听到此处,清卿心头一惊,赶忙问道:“那些人什么模样?” “看不出。”沉思之中,公输玉忍不住摇摇头,“毕竟现在,江湖各派也都喜欢学着你们天客居的模样,没事儿就把脸挡得严严实实。只不过,看那些人手指上的粗茧,倒像是惯会使镖的好手。” “使镖?” “正是。玉幼时便听人说,像是暗镖这类背后袭人的术器,往往都是江湖上见不得光的门派收着的。练镖练得惯了,通常手指短粗有力,指甲也会被削掉一截。那日,玉看到几个年轻后生伸手递信时,一下子便想到了镖术的本事。” 公输玉说着,清卿在一旁也并未开口,只是脑海中渐渐浮现出西湖水面上的那艘大船——在清卿尚浅的资历中,印象中唯一能想起的使镖的门派,大概也就是那晚将江家二女带走的那些人。 莫非是江素伊也在找公输后人? 如真是如此,这件事怕是要棘手得多。现在看来,若是公输主人在箬先生出发前就得到了消息,那他们江家手底下的人,甚至还比天客居抢先了一步。不过,还没等清卿思索出个所以然来,便听得公输主人接着说道: “待得玉回到了逸鸦地界,便听闻即墨掌门已然归降于西湖之下。而如今天下的八音四器,也就只剩下宓羽一门了。如此看来,那老者所说的什么天下之劫、天下之难,还真是不假……” 听得“老者”二字,清卿仿佛心下有根弦被忽地拨动,惊骇之间,声音也忍不住提高了几分:“主人所言的老者,是否黑袍遮面,作个巫祝打扮,口中还对卦象说法念念有词?” “正是如此。”公输玉也不由瞪大了眼,点点头,“莫非,少侠几人也已经见过那水天相接,宛若神霄绛阙一般的仙境了?” 话到此处,清卿与公输玉二人面面相觑——看来,西湖的几个人,还真不是那黑袍老人的第一拨客人。 听了公输主人言语,清卿不再犹豫,便把自己和天客居其他几人在老人处的遭遇,向着公输玉完完整整地讲了出来。公输玉听罢,突然停下了脚步,口中不自觉地喃喃道:“这老家伙,对年轻人下手,竟然也这般不讲规矩……话说,少侠可认得出那老人是谁?” 清卿感到有些莫名其妙:“晚辈先前,从未见过此人。” “玉还以为,少侠在立榕山上时,令狐棋士和少侠说过此事呢……不过想来也是,玉虽然只在年轻时和令狐棋士有过一面之缘,但也能看得出,子棋生性洒脱谦逊,不是喜欢吹嘘之人。既然少侠未曾专攻棋术,那么不知道此人,倒也没什么奇怪。” “敢问主人,那黑袍老者,莫不是和师叔也有关联?” “当然有。”公输玉虽是淡淡地说着,但眼神中却透露出些许钦佩的神色,“玉听闻,少侠的太师父仙逝之时,令狐掌门和令狐棋士年纪尚小,却也不得不竭尽全力,坐镇东山。幸而令狐棋士生来聪慧,曾有西、南、北三路棋士上山挑战,都被少侠的师叔以半目之数,惊险胜之。那三人经此一战,再也不敢轻视令狐后人,便收好了棋谱,毕恭毕敬下山去了。” “这次少侠见到的老人,姓吴名兑,也是一同上山挑战的三人之一。而令狐棋士当时不过舞象之年,便将棋术练得出神入化,世人惊叹之余,便将那三局的棋谱称之为——舞象三局。” 「每晚九点准时更,感谢大家支持!」 第二百章 重蹈覆辙 原来师叔不过舞象之年,便能独自挑战江湖之中最顶尖的高手——清卿想到此处,忍不住想起子棋那随心散漫的不正经样子,怎么也和这名震江湖的“舞象三局”联系不到一起。毕竟,自己对师叔印象最深的,还是灵灯节之前,二人立在树梢之上的那一晚。 月光流泻,师叔似笑非笑地,给自己递过来一碗“腐水”。 直到那满身的酒味被子琴察觉,自己才追悔莫及,恨不得今后再也不和师叔说话了。 而就在那一晚,同样留在清卿记忆中的,还有师叔口中那“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打遍天下无敌手”的绝顶之招。树影斑驳下,一枚乌黑的棋子滑落在师叔厚重的手掌之间。紧接着,便有数十枚黑白棋如整齐列阵一般,尽皆飞出子棋袖口,只留下一道错综迷离的光影,急速地闪过清卿眼前…… 那“乌鹭横飞”,当真打遍天下无敌手。 就连清卿用此招对付黑袍老人时,也忍不住这么想。不过,这般思考之下,也难怪那吴兑老儿对自己那一步行棋如此执着——或许他也没想到,立榕覆灭之后,还能从一步走棋中看到令狐子棋的影子吧。 时过境迁,那“舞象三局”之中,师叔和夏棋士,都已经是见不到的人了。 行走之间,清卿忍不住侧过头去,看着微弱的亮光下,公输主人平静的侧影。在亲眼看着曾经的妻子,两个女儿的母亲纵身跳入烈火之中后,公输主人心中,或许早已没了那么多物是人非、世事无常的感慨。 这江湖上,如公输主人这般比自己更加艰难者,怕还要多矣。 几人的脚步声间错开来,公输玉在最前,南嘉攸在最后,像是彼此并不熟知的命运出乎意料地交织在了一起。而渐渐地,这些脚步的回声声响越来越大,伴随着急促的呼吸声,不断汇聚在幽深的地底。起初,四人行走还只如小雨淅淅沥沥,慢慢走出几步,竟不断加剧,逐步汇聚成闷雷一般“隆隆”的声响。直到此时,清卿才反应过来—— 正有越来越多的人,一齐穿行在黑暗之中,这才有了间歇的脚步成为彼此的回音。 而不断走向前方,除了步伐和呼吸,竟还透出隐隐人声回响。清卿凝神细听,那人语的响动也分外熟悉: “祈离烛石神指点迷津……卑微蝼蚁伏地……法力无边的离烛石神啊……” 随着几人向着声音汇聚之处愈加靠近,南嘉攸也听出了前方动静。许是被那宏大的气势震慑住了,嘉攸一下子停下了脚步。点点微光照在他眼中,竟满是惶恐的颜色。紧接着,玉儿也一下子抛下了清卿的手,迈着小小的步子跑上前,一下子扑在父亲怀里: “玉儿怕,爹爹抱!” “玉儿,不能怕。”公输玉蹲下来,正视着女儿的双眼,“离烛石神是北漠法力无边之神,明辨公正严明之事,指点虚妄无边之迷津。只有离烛石神才能成为玉儿的保护神,所以,玉儿千万不能怕。”说罢,立即站起身,“诺,玉儿去见离烛石神的路,要自己走。” 紧接着,公输主人脚步不停,而玉儿也在父亲的陪伴下重新迈开脚步。眼看着父女二人的身影重新和黑暗中的万千声响融合为一体,清卿便只能和嘉攸一同走在后,感受着那众人合奏之曲,一步一步,敲响了心中紧绷着的那根弦。 越往近处走,那身周的黑暗就越是压抑,竟是前路变窄,一伸手,就能触碰到身旁的沙壁。清卿忍不住将整个手掌都贴在上面,感受着冰冰凉凉的细沙之下,似乎还掩埋着些许错落的纹理。隐约之中,只觉得那纹理和昔日在别处所见有些相似。 想到此处,清卿便闭起眼,试着让手掌心的温度来唤醒脑海记忆: “苍穹独立一梦仙,几度落英过碧天……” 是仙境,是那大风飞扬,沙尘遍地,老树昏鸦沙沙作响的蓬莱之境。 而通往仙境的是……那座桥。一座老得已经看不出多少年岁,上面的尘土足够掩埋五六层棺椁的石桥。在那桥上,似乎也留下了类似的浮雕。只可惜,自己当时被安歌分了神,没能仔细看看上面都刻了些什么。 而如今,即便是有公输玉的火把在不远处照着亮,这沙壁之中依然漆黑昏黄。除了几笔潦草的勾勾画画,那上面的雕琢痕迹,清卿仍是认不出来。 但唯有一点,清卿可以确认——自己定然不是在石桥之上,才第一次看到那些纹路。 其实就在踏上石桥的那一刻,清卿心中就涌起一股莫名的熟悉,总觉得那四下茫茫的荒野,是自己曾经去到过的什么地方。可那烈日与流沙,在逸鸦漠之中随处可见,清卿怎么也想不起来那奇怪的印象究竟起源何处。 想不到,自己竟也和南嘉攸一样,记不清事情了。 随着眼前灯火迷离,一盏、两盏……无数的亮光在清卿眼前略过。莫非是自己盯着灯火看了太久,此时视物竟如此模糊?清卿忍着双眼在黑暗中的酸涩,揉了揉太阳穴,重新睁眼一瞧—— 竟是公输主人的火把已经汇入了无数亮光之中,像极了月明风清的夜晚,群星点点在空中闪耀。那众人聚集之处,有人手持玲珑剔透的灯笼,身着华贵;也有人似公输主人一般,举着一顶温暖的火把,甚至还赤着脚,踩在凉意袭人的黄沙之中。只不过无论来人样貌如何,衣着怎样,都齐刷刷地垂眼躬身,口中念念有词道: “卑微蝼蚁伏地……祈离烛石神指点迷津……” 仔细想想,这都是自己第三次跨入逸鸦地界了。关于那离烛石神的起源,清卿并不熟悉,只是曾被公输王带到此神面前,要为即墨家的二公主和三王子讨个公道。而如今,这成百上千、源源不断的身影,如同溪流奔腾,汇入大海一般向前涌着,仍是令清卿心中震慑,脚下也不由得犹豫了几分。 自己不能再向前了。令狐后人,只拜令狐的先祖。 正这样想着,清卿忽然觉得自己的袍袖被谁拉了一下。转头一瞧,竟是南嘉攸不再向前,而面容间还显露着隐隐愁色:“清儿,我们不能走过去。”见妻子不解的模样,嘉攸定了定神,如下定决心一般道:“西湖自有先祖,你我岂可轻拜北漠之神?” 一听此言,清卿一下子醒转过来,仿佛刚才听着那些人细语隆隆,已然做了一场大梦。一回头,公输主人和玉儿的身影已然消失在人群裹挟之中。回过神,清卿看了看嘉攸拽在自己袖子上的手正隐隐颤抖,还透着苍白,便赶忙反手握紧了他手腕,低声道: “我们往出走,离开这儿。” 说罢,拉紧了嘉攸,逆着人群急匆匆前行。 方才就在南嘉攸停下脚步的一瞬,清卿也突然反应过来,除了自己有令狐先祖可拜,南嘉攸也是碎琼林的后人,万不能轻易见这离烛石神!即便他自己心中不知,但若是让在天有灵的南林先祖知道了,只怕也对他要有所怪罪! 他南家公子,该拜的是南氏的祖先——他们二人,绝不能被困在此处! 顺着黑暗中窄窄的通路,清卿紧贴在沙壁上,拉着嘉攸大步流星,向着来时的路不断往回走。途中免不了和那些提灯而行之人有些磕磕碰碰,可清卿不理睬他们,也并无人将视线停留在这奇怪的二人身上。 每个人都恭恭敬敬地向前走着,哪怕是手中的灯笼被清卿撞翻在地,也依旧神色如常,立刻起身,毫不耽搁地拾起灯笼继续赶路。这般行走许久,根本没人回过头看他们二人一眼。 见那些人的样子,就好像耳边只能听得到离烛石神的召唤,只好一心向着前路的光芒步履不停。 见得此状,清卿心下不由得涌起一丝恐惧:这些人他们根本感受不到身边摩肩接踵,也听不到那些震耳欲聋的脚步。虽然看似在此处行走,灵魂却好像并不在这个世界,只有一个肉身在完成着不断前行的使命。 听着耳边接连不绝的喃喃呓语,清卿忽地想起,公输主人和玉儿,只怕已经走到前边去了。莫非此时此刻,玉儿也正将小小的手合十在心口,默默祈祷着那句关于离烛石神的话语么? 想到小玉儿,清卿忍不住有些犹豫,不知是该先回去找公输主人,还是抓紧时间回到地面,将这些事一鼓作气禀告箬先生。嘉攸就像是看出了清卿心中所想,便侧过身,低声道:“还是先回去找先生要紧,你我只要能记住此处特征,先生定能重新找到此处。”听罢,清卿心下也觉得言之有理,二人便一前一后,继续贴着沙壁,避开众人,不断前进。 随着涌向前的人越来越多,回去的路,反而少了许多灯火,二人的身影不断被黑暗重新笼罩。这般不断摸索着,清卿忽然觉得前方有什么东西将自己手臂一顶,赶忙刹住了脚,依然觉得胳膊肘被撞得生疼。 嘉攸见妻子停下,觉得奇怪,便走上前,伸出手不断试探着。可前方并无半分响动,唯有个坚硬的、寒冰一般的阻碍,结结实实地挡在二人身前。其上纹路纵横密布,没有灯火,无法知晓前方究竟是何物。 顺着那些沟沟壑壑继续摸索间,嘉攸只觉得自己的手指触及到了什么凹陷之处,紧接着,便听得一阵微小的响动,窸窸窣窣地顺着那些凹陷爬了上来—— 不好! 一时间,清卿也听清楚了那阵响动,赶忙拉着嘉攸,奋力后跃。可二人终究是慢了一步,嘉攸只觉得指尖一凉,随即便是灼烧一般的刺痛传来。清卿顾不得看清那暗器究竟是什么,急忙回身,向着远处灯火通明处跑去。 现在看来,不得不去先找公输主人帮忙了。可奇怪的是,那众人的火把分明看着不远,可无论二人怎么跑,都无法重新回到那人群之中。 看着点点星光在眼前不断远去,清卿一下子慌了神——这莫非又是另一个会吃人的幻境! “清儿,咱们……慢一些。”身后的嘉攸忽然开了口,说话间气喘吁吁,似是已经快没了力气。借着最后的一丝光亮,清卿只见他不过是几步路,便已经出了满头的汗,嘴唇也颤抖着没了血色。紧接着,脚下一个站不稳,嘉攸便直直地向后栽去。 “别……”半个字都没来得及说完,清卿一把拖住嘉攸的后腰,愣生生是把他扶着靠在沙壁上。可此时的嘉攸紧闭双眼,眼看就要没了意识。 直到此时,清卿才想起看向南嘉攸那中了暗器的手——只见一枚指甲盖大的小巧飞刀,直接劈开了嘉攸的半个手指,刀尖几乎要贯穿到手掌。而伤口中流出的,正是汩汩紫黑色的、中了毒的血。 「二百章纪念!感谢大家支持!」 第二百零一章 不知无罪 是带毒的暗器! 一见南嘉攸的中刀之处僵直发黑,清卿才明白,二人这是又遭了不知什么人的暗算。一时间,清卿甚至忍不住,想要在嘴边骂出一句咒天咒地还连带咒了北漠祖先的污言秽语。 可惜自己还在立榕山受师父教诲时,实在是被子琴养得文雅惯了,搜肠刮肚,怎么也想不出一个难登大雅之堂的词。 无奈之下,清卿只好用力点住嘉攸那小拇指上的“命门穴”,想要阻止毒气漫延到他手掌之中。 此时,南嘉攸双目紧闭,显然是已经失去了意识。而四周的火光也逐渐暗下去,转眼之间,清卿身旁再次恢复了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 不知是错觉还是什么,清卿只觉得一阵冷风正从后背略过。 虽说黑暗深处神秘莫测,即便是身负绝世术法的江湖好手,也不敢轻易深入这般诡异之处。但对于清卿这类专攻音律之术的人来说,在黑暗之中不能视物,反而是听音变得愈发容易。眼见现在身周一切都已落入阴晦,清卿深吸一口气,逼迫自己静下心来,凝神于耳,仔细凭着听音来判断嘉攸的伤口。 那穴位之处似乎愈发虚弱,而血液奔流的“嗡嗡”之声也不断淡了下去。再把着他脉搏一听,同样是无力地跳动着,甚至一次比一次更加缓慢。 那伤势的声响听起来不容乐观,清卿心下明白,单单点了穴道已经无法阻止那刀上的毒扩散至全身筋骨脉络。想到此处,清卿有些犹豫地站起身,缓缓将长剑从鞘中抽了出来。 在这迷宫一般的流沙之下,南将军就是化成白骨,怕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被人发觉。 旋即,清卿手起剑落,一道银光劈过眼前。嘉攸一下子吃痛,片刻醒转之间,开始浑身剧烈地颤抖不停。但一眨眼,便又重新痛得昏了过去。 那根被飞刀劈成两截的小拇指掉在地上,上面还卡着锋利的刀刃。 “别怪我,嘉攸。”听着南将军沉重的身躯訇然倒在地上,清卿心下默默地道,“罗先生救了你,师父救了你,今日我再帮你一次,这些都算是人为使你命不该绝。至于天命如何,可就不是你我能说了算了。” 说罢,清卿俯下身,一把将南嘉攸扛在肩上,向着方才那硕大的拦路之物走去。 甚至不用清卿去伸手试探,只是走到近前,就能感受到那庞然大物神秘的低吟。脑海中,凭借暗器破空的声响,清卿不断回忆着方才那飞刀的来路。 一步,两步……清卿走到方才暗器飞出的位置,脚下稳稳立着,双眼毫无惧色地盯着面前的黑暗:“咱们来试试,这逸鸦漠的旁门左道之术,究竟还有多少本事!” 话音落下,清卿双足发起,腾空一瞬,将长剑一点“高峰坠石”,正正击在了方才嘉攸触发飞刀之处。果不其然,只听“嗖”一声破空响,又是一把暗器凌空飞出。清卿心下早有预料,双腿一蹬,凌空后跃闪过暗器追袭。紧接着听循风声,一侧身,便是“百钧弩发”一折,将那暗器勾在了长剑之上。 不过这长剑并不如木箫那般坚硬,被急速而来的暗器一撞,震得清卿险些剑柄脱手,赶忙接连后退之中,再用“劲弩筋节”一式化开,这才慢慢立稳身子。听得那暗器平平落了地,这才用剑尖狠狠一点,像是得胜的元帅将战败的俘虏踩在脚下。 果不其然,只是听刃落地之声,便知这暗器和方才的小刀无甚区别。 只不过这“得胜元帅”也没给自己半分喘息的空余,转眼间便提剑又上,用剑刃重新抄起那落了地的飞刀,还是向着那暗器袭来的位置奔去。这次,清卿将剑尖在刀身上一推,便见那小巧的飞刀旋转着平平落向前,就在激发暗器机关的瞬间,双刃相撞,紧接着一个左下一个右上,冲着完全相反的方向弹了出去。 而清卿早就听准了双刀去路,跳起在空中,横过身子一转,那漂亮的“百钧弩发”便在空中写成了。只听“叮、叮”两声响,两把飞刀齐刷刷落在同一处,被“得胜元帅”压在了剑尖之下。 与那机关斗到此处,清卿还是忍不住垂下剑,立在原地,略微喘息。这暗器袭来之速甚快,那粗壮的刀身旋在空中,甚至和银针那样的细微之物风速相近。 更何况,清卿还一直扛着个半死不活的将军在身上。 毕竟,那暗器来势不可预判,只能留神细听。万一自己好巧不巧,将南嘉攸放在个暗器飞过的地方,那就算是顺风耳闪电身在此,怕也来不及救他。 万一再着了这暗器的道,就算把十个手指头都砍下来,也不一定有用了。 无奈,清卿只好扛着他身子,翻转腾挪,避免他再被飞刀中伤。 幸而嘉攸这时候已经昏得没了意识,任凭自己在空中被怎么摆弄,也一动不动。否则这甩来甩去之间,非要吐得清卿满身不可。望着眼前黑洞洞一片,清卿深吸一口气,便再次提剑冲了上去。 自己几次来北漠,就中了几次暗器的亏。是可忍,孰不可忍! 今天她天客居林少侠倒要试试,这些暗中伤人的歪门邪道,到底有什么厉害! 想到此处,清卿更是脚下不停,使出“千里阵云”一横,那剑身便将两枚飞刀齐齐推开。果不其然,待得风声响动,双刀对着机关左右夹击之时,第三枚飞刀登时劈开黑暗,向外奔了过来。 就在第三刀飞出的一瞬,机关处竟骤然一亮,似是擦出了点点火花。 这一刀来势甚巧,不偏不倚从两刀的中间擦过,迎面向着清卿的方向急速一闪。此刀疾如闪电,比先前两刀快得多,纵使清卿赶忙后跃,那刀尖也就要追在了清卿的面门上。看着对面之刀来者不善,清卿赶忙出剑一横,想用剑刃挡在自己身前。 不料,这刀从机关飞出时,竟暗暗夹带劲力。待清卿听出端倪,却已经晚了一步,手中长剑登时被远远地震飞出去,甚至连剑锋撞在刀尖上时,都折了剑身卷了刃。眼看不妙,清卿下意识地从腰间抽出白玉箫,一点“高峰坠石”—— “碰”地一声,不偏不倚撞在细小的飞刃上。 直到这最后一枚飞刀也被打落在地,清卿这才靠在一旁的沙壁上,放下嘉攸的身子,自己急促地喘着气。那生死关头,清卿的心都快跳出嗓子眼了——方才那一点,但凡偏过一毫一厘,都足以让刀锋偏过,插进自己的头盖骨中! 终于,在这片刻的安静之下,清卿才发现,自己的额头早已冒出涔涔冷汗。 关键时刻,还是这木箫用着顺手啊——清卿在黑暗中握紧了箫身,淡淡笑了笑。虽说自己归了天客居之后,便逐渐很少用木箫出招,大多时候还是改用和其他少侠一样的天客长剑。然而,这白玉箫于清卿,早已如鱼儿之水,天地之灵气一般,是每时每刻都离不开的了。 也幸而自己走到哪里,都还随身带着此箫,否则今日当真要命丧于此。 这下,“得胜元帅”终于可以把三枚飞刀都踩在脚下,狠狠地出了一口“在同一个地方连摔三跤”的恶气。接下来,无论清卿面对眼前的庞然大物如何试探,黑暗之中都只剩下一片寂静,没有丝毫暗器破空的反应。 看来,所谓的歪门邪道,也就这点本事。 或者说,当初布下暗器的人,就没想到,有人能连破四针吧。 待得自己呼吸平稳,恢复了些精神,清卿便重新扛起半死不活的南嘉攸,继续向着前方走去。虽说自己再没试出暗器的迹象,但所谓吃一堑长一智,一切还是小心为上。清卿于是从衣衫上扯下一块布条缠在手上,这才尝试着对前方的屏障重新摸索。 屏障上那些冰冰凉凉的纹路,在清卿手指尖重新涌起一股熟悉之感。只不过顺着那些奇怪的花纹不断延伸,清卿竟能摸到四个规则的空缺凹陷,似乎是此处原本就缺了什么东西。 也正是四处缺口中,有两处奇怪地鼓了出来,不知是已经放上了什么东西。另外两处空荡荡的边缘也打磨得甚是平整,更像是人力有意为之,而绝非意外形成。 仔细想来,方才那四把飞刀来处各异,定是从这几个缺口依次飞出。 清卿在其中一个缺口附近抚摸片刻,终于察觉到,那空缺的边缘像是有一只手,正牢牢地托在缺失的凹陷之下—— 是离烛石神! 清卿猛地反应过来,一下子想起自己在公输王之处见到过的神明模样:三头七目、四臂九身……正好有四只手可以托起四处空白。这般想着,清卿忍不住睁大了眼,却仍是无法在黑暗中看清那些迷迷糊糊的花纹。 虽说在这古怪的雕刻纹路面前,自己的听音之术已全然派不上用场,可清卿却隐约之中认定,这屏障之上浮雕而成的,定然是离烛石神的画像无疑! 想到此处,清卿即使心下并无十足的把握,也实在想象不出,还有什么东西能延展出四条胳膊,能分别托住这四个空白的缺口。而四个缺口之中,已经有两个被填得满满当当,还有另外两处不知为何,仍是空空荡荡。 清卿闭起眼,想象着离烛石神那“三头七目、四臂九身”的模样被雕刻在眼前。石神伸出的四只手,仿佛在向着来人索要什么东西似的。 这四件中的其中两件,石神已经获得了满足。但另外两件物事是什么,清卿就是抓破了脑袋也想不通。而偏偏是这个时候,南嘉攸趴在清卿肩膀上,竟半梦半醒地“呕”了一声,随即一股血腥味便弥漫在空气之中。 那毒还真是厉害,清卿心下冷笑。明明都已经砍去了大半截手指,还是阻止不住毒气顺着血液,不断地向筋骨脉络中渗透。 而如今自己前进无路,后退不能,再耽搁下去,天命便真要南嘉攸绝于此处了。万般焦急之下,清卿忽然转念一想—— 何不先看看,别人给离烛石神献上了什么东西? 打定主意,清卿甚至都没自己思考,便一不做二不休地将手放在一个凸起的空缺之上,心下默念道:“北漠的离烛石神啊,我本是东山之弟子,命运漂泊来到此处,还愿不知者不怪罪……现在,就别怪晚辈无礼了!” 紧接着,清卿手中内力凝聚,竟一下子将那缺口之物拔了下来。 「每晚九点,感谢大家支持!」 第二百零二章 我心所向 一用力,清卿才发觉,那机关上的器物并没有想象中的沉重。反而是自己一个不防,一连向后跌了几步,才勉强稳住身子。被困在这地下许久,清卿的双眼渐渐适应了黑暗,已经能看出手中之物,正散发着雪白的光泽。 此物与木箫同形,握在手中,仿佛大片白雪吹落,晶莹剔透。 即便如此,清卿仍是看不清这器物的样貌,只是发觉这它比自己的白玉箫要短了一截。一时无法,便将那物事一边放在手中摩挲,一边在心中数着上面的音孔:宫、商、角、变徵……正在心下默念着,清卿却仿佛被什么东西烫到了一般,猛地将那器物扔了出去—— 是篪!是南嘉攸的白篪! 反应过来那是南林之物,清卿下意识便不想碰,一脱手便将短篪抛在空中。可一瞬间,清卿又突然想起,这白篪现在成了离烛石神的宝贝,若是真摔出个三长两短,神明将二人困在此处,又该如何是好? 这样一想,清卿赶忙听准了白篪飞在空中的位置,就在它要落地的前一秒,一式“千里阵云”横转,将篪身重新接在了手掌心。 这根无人问津的白篪,三年来,竟然被埋在被北漠的流沙之下! 看着那篪躺在手中,清卿心下有些恍惚,似乎被自己握在手里的既是个安睡的孩子,又好似疲惫的老人,从八音会到百音琴一路辗转,终于在此处等来了半刻清闲。 黄沙粗糙,落在篪身上,难免多了几分污浊。见得此状,清卿忍不住抬手,拍落了上面浮杂的尘土。直到指尖触碰篪身的一刻,清卿真正感受到,这篪仿佛是从冰窖中拿出来的一般,寒冷彻骨。 想当初,百音琴被毁之时,嘉攸神智癫狂,怕是早就不知手中的白篪为何物。然而,这早已被世人遗忘的南箫遗物,怎么会突然跑到这地底深处来? 想到此处,清卿忽然灵光一闪:就算南嘉攸把过去的事忘得一干二净,那看到自己曾经的旧物,总能想起个一二吧?于是,清卿小心翼翼地推着嘉攸身子,低声道:“嘉攸,快醒醒。” 南嘉攸动了动身子,再没什么反应。 无奈,清卿只好试着将白篪放在他手掌心,试图让篪身凉冰冰的温度唤起嘉攸脑海中的记忆。只可惜,南将军依然沉睡不醒,直到手心被冻得冰凉,也没有丝毫醒转的迹象。 如此看来,也只能另寻出路。 依稀看着南嘉攸沉睡中的脸,清卿蓦地想起,百音琴那场大火中,几乎丧命的并不止他南家公子一人。若是嘉攸的白篪在此处,那么石神手中托着的另一个器物…… 清卿不敢耽搁,迅速起身,一掌“高峰坠石”点在机关之上,将那最后一个空缺中的器物震了下来。果不其然,那器物身周温润,却多了几分轻微的毛糙之感—— 这是三年前,公输逸所用的竹笛! 原来如此。看着一笛一篪并排立在面前,清卿渐渐明白了过来。若想通过此处屏障,必须要献上四样器物给离烛石神。而先前经过此处之人,或许是趁着大火之乱,掠走了眼前的竹笛和白篪。 只不过,还有另外两处空缺未填,又该到哪里去寻? 北漠……音律……黑暗之中,笛和篪各自发着阵阵幽暗的光。心下一动,清卿突然想起,先前罗梦儿交到自己手中的短笛,现在还在怀里收着。既然吴兑假巫师的身份已然明了,那这短笛原先的主人,多半是真正的北漠巫祝无疑。 一身铁甲还英魄,明月长眠丘水间——这短笛虽小,却同样能奏出惊心动魄之曲。 在这伸手不见五指之处,清卿一时也没有更好的主意,便重新摸索着回到那离烛石神的机关之前,将白篪和竹笛归回原位,再将短笛也放入其中一处空缺。同时心下默默念着:“晚辈东山而来,若是放上了离烛石神不喜欢的,石神千万莫要怪罪……” 正这般想着,那石神身前竟有三盏灯,“啪”地亮了。 只听“啊”一声尖叫,竟是清卿久在黑暗之中,一下子没能料到这突如其来的明亮。几盏灯燃起的一瞬,清卿只觉得一股刺痛之感倏地涌入瞳孔之中。赶忙闭眼掩面,热泪却仍是止不住地从脸上流下。 明晃晃的灯光洒在沙壁周围,缓了半刻,清卿才勉强放下袖子,微微睁开眼睛—— 只见放着二笛一篪三样器物的机关之处,各有一盏油灯亮起,那灯光温热,将后面的屏障照出了三个半圆形的光圈。顺着亮光仰起头,清卿这才看清,方才阻挡了自己去路的障碍,竟是个百尺高的石壁! 而石壁之上,凝结黄沙,以浮雕之术,将那“三头七目、四臂九身”的离烛石神刻了出来。 石神的三头各有五官在其上,其中左右二头或怒眼圆睁,或张口怒骂,形态可怖,却也栩栩如生。唯独中间那一头,颇有些慈眉善目的样子。看着面前的三头石神仿佛要从石壁上跃出来,清卿愣了半刻,终于忍不住走上前,对着这尊石神之像细细观察起来。 这石像百尺之高,似乎向上延伸无尽,想要凑近看并不容易。清卿不得不仰直了脑袋,才能清晰地看到最上方的“三头”与“七目”——三头之中,左右二头各有双目狠狠地睁着,似乎要从其中喷出怒火。相比之下,中间那一头却微微闭着眼,面容慈悲和善,与左右那凶神恶煞的模样大不相同。 而就在中间一头之下,正有个身子胸膛裸露,其上还睁着第七只眼睛。 这虽不是清卿第一次见到离烛石神的尊像,但此时见到这般拔地参天、轮廓分明的雕刻,心下仍是惊叹不已。这尊雕像,与清卿在破庙中、在公输王处见到过的并不完全相同,但唯独是眼前这一尊,同时将狰狞与慈善之面目融为一体,似乎令人受尽世间万般苦楚之时,却又得到了石神的救赎。 凑在浮雕之前,清卿发觉,这塑像虽然高大,但雕刻之中的线条却明暗有致,色块也十分简洁。那三盏油灯淡淡地在神手之上打出光晕,如同在充斥着黄沙的浑浊空气中蒙上了一层薄雾,那神手舒展开,也是格外的柔软轻盈。 几乎是不受控制地,清卿一步一步,向着最后一处空缺的神手走去。 佛像的四臂向着前方垂下,最后那只手平静地落下,似乎还是再等眼前人供奉着什么。眼看那三盏油灯就快要熄灭,一股恐惧从清卿心底油然而生—— 此处上不着天,下不入地,要是不能在油灯熄灭之前献上石神所取之物,那只怕自己和南嘉攸,都要生生困死在黑暗中了。 额头的冷汗一滴一滴地冒出,清卿用手撑着身子,闭起眼,强迫自己竭力思考。八音之中,分别有金、石、土、革、丝、木、匏、竹……而那笛与篪,都算得上是竹管一类。江湖中,八音各术代代相传,归属于“竹”一类的乐器或许不再力求那稀有的苦竹,反而多了些玉石、古木一类。 嘉攸的白篪和自己的木箫,都是这个道理。 既然此时此刻,离烛石神的身前已献上了三样竹物,那第四件……一道灵光闪过清卿眼前,眼前之路一下子豁然开朗—— 或许离烛石神想要的,正是自己挂在腰间的白玉箫! 想明白了这个道理,清卿便解下木箫,再次握紧于手心。感受到手掌间微微冒汗,清卿才恍惚间意识到: 若是自己赌对了路,纵使能离开这地下迷宫,也怕是不易将木箫拿回来了。 深吸一口气,清卿心下重新有些犹豫。 此箫自华初元年,子书师父落败于南箫手下之时起,就没离开过自己身边。除了中途险有几次闪失,出了不少变故,甚至还被自己扔进湖中、埋入地底,却始终兜兜转转,没走出过半步之远。 如今,这木箫若是当真要被离烛石神拿了去……清卿不敢想。 这么多年过去,自己长高了,早就和无名谷中哭鼻子的小姑娘不一样了。自己生怕,若是没了此箫,将来在阎王殿内见到众人时,师父就认不出自己了。 眼看着石壁上的灯光越来越暗,可清卿仍是立在原地,一动不动。离烛石神的第四只手正悄然垂在自己身前,似乎仍是执着地索要着这份供奉之物。 纵是死在无人能知的地底,又如何呢?清卿不禁想。 说不定,自己还能早些见到师父,能离开江湖中你死我活的争斗,早日与师门在黄泉之下团聚。 这般想着,清卿的眼神正不断地变冷。趁着灯火还未熄灭之前,清卿看一眼靠着石壁的嘉攸,无言之中,满是苦涩。可嘉攸面对那冰冷的视线毫无反应,那断指处的血早已凝固,脸颊上的血色也在渐渐褪去。 我当然想杀你,但也不打算和你一起死在这种地方。 清卿一咬牙,下定决心,把满目的凶光都盯紧在南嘉攸身上。紧接着走上前,抓住他细嫩的脖颈,一使力,就将那沉重的身躯再一次扛在了肩上。 就在三盏油灯要熄灭的最后一瞬,只听“咔哒”一声响,清卿将自己的白玉箫放入了神手之中。 紧接着,大地隆隆响动,仿佛要将地下的一切都震碎开来。而清卿却立稳了身子,双脚牢牢地站在原地,静静看着眼前的石神之像爆发出耀眼的光芒—— 人间的事还没算清楚,自己哪能轻易去想那阴府黄泉? 清卿坚定地踏出一步,迎上了离烛石神那令人毛骨悚然的目光。 「每晚九点,感谢大家支持!」 第二百零三章 全力以赴 随着脚下地面的震动,迷宫中的沙尘铺天盖地而下,像是要卷起一场小小的风暴。离烛石神静静端立在石壁上,三个头神情依然是和善的和善、凶恶的凶恶——只是那三双半眼睛似乎齐刷刷地将视线聚集在了清卿身上,仔细打量着这外来闯入者的动静。 而或许是天上地下的“隆隆”声躁耳,南嘉攸趴在清卿肩膀上,又是“呕”的一声。 “啧。”感受到身边散开的血腥气,清卿在心里,不禁又把南箫老掌门从地底下刨出来问候了一遍,“这家伙,要是出去时候还有一口气,就罚他把这件袍子洗到我满意为止!” 正这般想着,一束更加耀眼的强光迎面扑来,竟是一道小门,从离烛石神的脚下开启了一条缝。看过去,那门似乎只能容得一人通过,窄窄的缝隙甚至不够二人并行。和百尺之高的石神相比,这窄门简直是狗洞一般娇小玲珑。 “好个离烛石神。”被南嘉攸吐了一身之后,清卿难得有了些骂人的兴头,索性一鼓作气地在心里道,“亏得不知什么人把你那脑袋刻到了天上去,结果就留下这么个小洞给别人走,真是狗眼看人低……”不知是巧合还是错觉,清卿后半句还没骂完,脚下之路又“轰隆隆”震荡起来。眼看头顶的黄沙再次倾泻而下,清卿心中连忙叫着“大事不妙,生怕方才所想被离烛石神听了去—— 万一这沙壁被震塌,可就要把两个人活埋在下面了! 无奈,清卿只好一边将没骂完的后半句“这狗洞你留着自己走”咽回肚子里,一边深吸一口气,拔腿便向着那“狗洞”就拼命奔了过去。 这次,离烛石神倒是没怎么为难,一言不发地等待着清卿走向门前。 就在清卿要通过那门时,忽然想起,自己要是这么过去,白玉箫恐怕就拿不回来了。想到此处,不由得停下了脚步,向着石神的手中望去—— 短笛、白篪、竹笛、木箫,正静静地躺在四只宽大的石手中,像是陷入了长久的沉睡。清卿在原地立了半刻,仍是转念想:“那白玉箫之贵重,是当年江湖众人流了血、拼了命都得不来的,如今我将这木箫带走,岂不是帮着石神远离灾祸?”这般想着,已然不自觉踱步到了玉箫之前。 “这白玉箫再好,已经让石神看了三炷香有余。换做旁人,也该知足了。”清卿在心中默默念着,缓缓伸出手去,“按理说,这东山立榕自己的宝贝,可不是能轻易让别人拿着的。” 心下说罢,清卿指尖已经触及箫身,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摊开手掌,将木箫笼罩在自己五指之下。不料,就在自己握紧长箫,手心收力的一刻,阵阵沉闷的响动顺着神手的手指传递而来。只听“嗡嗡”几声,石神手中大力,登时将清卿微弱的力量尽数包围—— 清卿只觉得自己的右手连同其上的内力,正在被一张看不见的巨口吞噬进去。就在自己要被吸入那深渊之时,那奇异的力量又将自己与之抗衡的内力,全须全尾地吐了出来。这些年,清卿体内之毒久久未清,内力本就虚弱,这时被石神手指之间的大力一击,眼看便是防不住。 只好连带着南嘉攸一起,远远地摔出几尺之远。 就在落地的瞬间,清卿一式“千里阵云”横过,在空中平平地捞起了南嘉攸身子。结果自己气息骤然不稳,结结实实摔了个倒栽葱。 抹一把脸,除了满手的血,似乎连鼻子和嘴巴都不在原来的位置上了。 清卿晕乎乎地站起身子,觉得此刻天旋地转,甚至分不清自己是立在地上还是四脚朝天。好个离烛石神,这才刚碰一碰白玉箫,就要发这么大的火!清卿一边喘着粗气,一边吃力地向着石神的方向看去—— 那刚刚勉强能容一个人通过的“狗洞”,此时竟然一点点挪动着,眼看就要变得越来越窄。 离烛石神居然真生了气,连半个洞口也不给自己留了! 眼看着洞口之外的那束光变得越发微弱,清卿瞪大了眼,连重新问候一遍北漠先祖的时间都没有,便猛地一跺脚,一把将稀泥似的嘉攸扛起,拼尽了全身所有的力气向着洞口发足疾冲。眼看就要和那洞口最后的缝隙擦肩而过,清卿忽然转念一想—— 你若舍不得还我那白玉箫,我还偏要拿走不可! 几乎是这个念头冒出的一瞬间,清卿猛一转身,脚下扬起大片沙尘,再次向着自己心心念念的白玉箫急急跑去。 这次,清卿长了教训,不敢用徐徐内力试探,径直使上了浑身力气,立稳脚下,和那神手屏气抗衡。奈何那神手暗中之力,如同滔滔江水奔流不绝,清卿的力气加一分,那手上便能再加十分而不见止息。见得此状,清卿咬住牙,觉得体内的筋脉血管通通要爆裂开来。 若是再加一分,自己就真要使出那“入木三分”的本事了。 清卿心下明白,那“入木三分”乃是绝境下的非常之招,其所耗气力,足以令一人肝胆俱裂。自己先前能在八音会上捡回一条命,纯属是年轻气盛再加上了些老天眷顾。如今,自己若是将子书留下的“入木三分”用在此处,那即便是留下一条命,怕也要重伤成一滩烂泥。 到时候别说南嘉攸,自己能爬着挪到什么地方都不一定。 可眼前离烛石神这强取豪夺的架势,愣是点燃了清卿心里的熊熊大火——她令狐清卿在西湖忍辱负重三年之多,已是无奈;怎么如今来了北漠,还要被一尊石像踩在脚底下欺负?今日要是夺不回这白玉箫,干脆就借着“入木三分”之力,砸了油灯,毁了石像,一起覆灭在这暗无天日的地底罢了! 闭起眼,清卿只觉得一汩汩细流泉水般的力量正从各个脉络中汇聚,那力量越来越大,在体内四处横冲直撞。清卿半分也没犹豫,就像是一座沉睡已久火山,快要将滚烫的岩浆通通喷泄而出。 她东山后人倒要试试,这北漠的神,究竟还剩下多大的能耐! 熟悉的暖流遍布全身,温热的血液已然奔流在最后关头,只差一点,清卿便要浴血在殷红之中了。然而,就在清卿身上的力量要全部迸发的那一刻,石神的之间竟突然撤了力,清卿一时间收回不及,再次向后跌去,踉跄几步,终于还是摔了个狗啃泥。 倒是嘉攸还算幸运,虽说被清卿接连摔出去两次,却始终安安静静,一动不动,半句抱怨的话都说不出来。 即便如此,清卿这次跌倒,仍旧和先前有些不同。就在自己的下巴结结实实着地的一刻,似乎昏暗中还有什么物事,和清卿一道,“啪嗒”一声落了地。听得那落地声响,清卿半分也不敢耽搁,连滚带爬地循着余音找了过去—— 隐隐紫气借着微光,映入清卿双目之中。竟然是离烛石神,将自己的白玉箫还回来了! 此时此刻,清卿终于有了些劫后余生之感,浑身瘫软地趴在地上,一动也动不了,唯有双手在不断摩挲着温润的玉箫。若是自己方才当真将“入木三分”一式使了出来,只怕自己现在要么半残,要么就剩最后一口气,抱着木箫在黄沙中闭上眼了。 如此看来,离烛石神终究还是动了些慈悲心肠。或许正是感到清卿要使出的,正是江湖失传已久,也是最为丧心病狂的“入木三分”一招,这才在最后关头,放了自己一马。 而那窄小的“狗洞”,也终于定在原处,一动不动了。 待得自己身上恢复了些力气,清卿这才尝试着站起,却发现自己的双手仍发抖不停。清卿咬紧了牙,一手握着木箫,一手提起嘉攸,来到离烛石神面前,微微躬身道: “本是献给石神的白玉箫,方才又被弟子要回,这都是弟子的不是。奈何此箫是家师遗物,如若留在此处,只怕弟子日后下到黄泉,难以与家师相认。石神今日大恩大德,不愿降罪于弟子,弟子虽不是北漠后人,却也铭记于心。日后若有机会,愿听石神差遣,将此恩德加倍偿还。” 说罢,清卿再抬头,最后看了一眼这石神的模样。只见石神中间那一头的双眼微微睁着,似乎点头颔首。而两边的铜铃大眼和血盆大口也没那么可怖,反而多了几分柔和。清卿不敢继续耽搁,低低俯下身子,从那窄门之中穿了过去。 而那一瞬间,清卿只觉得自己回到了原地,眼前又是漆黑一片。 莫非这迷宫之中,再无通路么? 疑惑之间,清卿悄然向前迈了一步。而正是这一步迈出的刹那,星星点点的灯火接连亮起,密密麻麻的人影重现在眼前,而那絮絮叨叨的低语之声重新回到了耳边。 这竟是公输主人来到的众人集会之处! 清卿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自己在这错综复杂的地下兜兜转转,竟回到了一开始不过几步之遥的目的地。不过,此刻见到这么多人影,清卿心下居然安稳了许多—— 在黑暗之中待得久了,哪怕是一声呼吸、一点星灯,都足够令人放心许久。 听着这些人的虔诚祈祷之声,清卿不由想起方才离烛石神手下留情之事,对于众人神情,骤然理解了几分。聚集在此处之人,衣着不一、面相各异,虽说拜的是北漠之神,来客却像是江湖各地皆有。 混迹在这般错落的人影中,嘉攸瘦骨嶙峋,清卿满脸残血,都显得没那么突兀了。 寻得一漆黑的僻静处,清卿放下嘉攸,自己终于能松快松快肩膀,不动声色地跟在众人最后,双手也做个合十之状,口中和其他人一般念念有词。 “祈离烛石神指点迷津……卑微蝼蚁伏地……” 此时的人群,仿佛一锅快烧开的水,在此起彼伏的低语声中咕嘟咕嘟地冒着泡。可偏偏一阵钢铁摩擦声响,打断了这鼎沸的人声,清卿目之所及,尽皆陷入沉寂。 那摩擦之声远远震着人们的耳鼓,不知传递了多远,整个迷宫之中才终于安静了下来。清卿踮起脚,从成千上万个肩膀和人头后面循声望去,只见一把弯刀出现在众人的视线,正热烈地舔着一簇奔腾的火苗。 「感谢大家支持!明晚不见不散!」 第二百零四章 后生可敬 锃亮的钢铁与明艳的火苗交织在一起,时不时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的响动。或许是因为所在之处太远,清卿身边众人都听不到那精钢浸在火中的声音。无奈,这些人不得不尽力踮起脚尖,一个个探出头,才能勉强看见火焰的正中发生了什么。 而人群之外,清卿此时还不愿抛头露面,便立在原地,凝神细听着前方的动静——那全天下只有逸鸦漠中才能寻得的稀有精钢,正被牢牢地嵌在了刀柄之上,疯狂舔舐着炙热的火苗。只听得众人围观之中,又是“刺啦”一声,似是被烧得红透了的钢刀一下子没入冰水,周身立刻凝结冷却下来。 离得近的看客忍不住惊叹出声:半炷香之前,那烧得通红的长铁已将四周照得明如白昼,几乎惹得人睁不开眼睛;而转瞬之间,这块熊熊燃烧的钢铁便在冰水中褪去了浑身狂热,仿佛一个满脸通红的醉酒大汉被浇了一脑袋透心凉,看似少了几分酒气,实则却在冰寒中睁大了眼,散发出更为凛冽的冷意。 此时,刀身上火红的日出已然化作一股白月清风,躺在冰水之中,透出一种截然不同的杀气。 见得此状,众人的“嗡嗡”低语声又起,不过,这次从祈祷换成了不少惊奇的赞叹:“难不成,这就是传说中,北漠精钢的‘淬火’么……” 熊熊烈火的余光映照着那精钢开出的刀尖,其上仅存的苍凉之意正顺着人群,一圈一圈激荡开来。即使清卿只是听到前方动静,并未亲眼目睹,此时也忍不住打了个寒战——如此严寒酷暑,千锤百炼出的宝刀,定然又是世间难得的佳器。 随着寒意层层扩散,那悄悄低语之声不自觉地全都消失不闻,只隐约可见一人立在火光之旁,持起宝刀,默默闭紧了双眼。紧接着,只听那人口中高声道: “黑云蔽日兮,江河萧条。乾坤破碎兮,哀鸿遍野。余叹游魂不归兮,终不流于尘埃。再拜问道于神前兮,横戈鸣鼓以落鸿。天下无人莫余信兮,何薄以济苍生!此问神前不复,余生曰已矣哉!” 听到此处,清卿只觉得这言语耳熟得很,正疑惑间,便乍然想起,这所谓“江河萧条”、“哀鸿遍野”的言辞,和幻境之中黑袍老人所讲,颇有些异曲同工之妙。趁着没人注意,清卿直起身子一瞧—— 果然还是那吴兑老儿,手里持着方才淬火的宝刀,口中还念念有词! 这老家伙,把天客居几个弟子坑蒙拐骗到“仙境”中不说,又在此处忽悠些什么名堂?被困于大漠之中的安歌、思渊几人,现在又到了何处?暗自想着,清卿暂且压下满腹的疑问,不动声色地混迹人群,听那吴兑老儿接着道: “正所谓巫者,天下之问道者也。今卦象有言,‘天下之劫,自东山起,于北漠终;天下之难,自西湖起,却不知所终’,老拙不敢不谨遵家兄遗命,将此卦象上问神明,下问苍生,救人救世,济时安民!”说罢,吴兑不顾四下的窃窃私语声响,将那宝刀双手捧上头顶,放声问道:“诸位,有谁愿在此一试?” 方才吴兑开口间,中气十足,显然是用足了气力,那声音足足传出百尺之远。此刻,就算是人群最外围的年轻人,也将那火焰中心的问话听了个一清二楚。清卿握紧木箫,心中暗想:“既然不知这假巫师要装神弄鬼到什么时候,倒不如我自行上前,试他一试!” 清卿这样一想着,登时就要迈步前去。不料,正在此刻,人群中另一处传来一阵高声应和,抢先一步,答了方才吴兑老儿的话语: “小生不才,愿来一试!” 被沉默压抑了许久的人群终于听到这一声豪气盖世的呼喊,不禁纷纷抬头,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只见拥挤之中,人们自动让出一条道路,而道路尽头正有一青年男子微微拱手。 清卿奋力扬起头,身前那些模模糊糊的众人都仿佛微光下的剪影,而相衬之下,那年轻人的衣冠、面容竟清晰可见。 只见那男子大概二十出头的年纪,似乎比清卿稍小,看着眉宇之间稚气未脱,还颇有些独立青年的闯荡之气。与在此的大多数人不同,这青年将长发尽皆束在了头巾之下,身上长衫并不华贵,却整整齐齐,一丝褶皱也无。这般打扮,看着并不像是打打杀杀的常客,倒更像个温文尔雅的书生。 行走之间,这青年也翩然带着几丝不凡风度,似乎沙土中的万千浊气经过他身边时,都纷纷落入一汩清泉流淌,连身周空气都被重新涤染一新。看见这青年器宇轩昂的模样,清卿忍不住向还在沉睡的南嘉攸看去—— 当年八音会,那白篪少年一袭长袍翩然而立,也是这副相似的模样。 在众人有些惊羡的目光中,那男子缓缓走上前,深深拢袖行礼道:“小生姓唐,名烨知,曾是南林翠云派弟子,因入了师门而改姓唐,父母原先皆是逸鸦漠塔家人氏。”不等那男子半句话说完,众人便好似提前约定好了似的,齐刷刷发出一阵惊叹之声。 今时今日,北漠后人已被西湖压在头上欺辱许久,如今逸鸦漠塔家的子弟,可终于愿意现身了! 面对四周议论之声此起彼伏,那唐烨知丝毫不为所动,依然是目光如炬,坚定地看向吴兑老儿手中那把大刀。只听他不慌不忙地言道:“家慈辞世之前,也曾师承巫祝一脉,毕生呕心沥血,只为向天意神明问得北漠命数,以救苍生臣民。小生不才,未能继承家慈之学,今日在此,只愿替家慈问出这一卦的神明指引,以告双亲在天之灵,还请前辈允准!” 听到此处,几个性急之人纷纷“哦”出了声,迫不及待地将方才听到的言语向着靠后之人传去:“不愧是塔家的子孙,果然是至诚至孝之人哪!”待得这些话语终于传到了清卿所在的人群最外围,清卿早就支起耳朵,将那男子所言听了个一清二楚—— 看来,这冒牌巫师还真有本事,引来了天客居弟子不说,竟然一口气惊动了大半个江湖,将那些远走江湖的北漠故人全都请了回来。只是刚才这人说,自己师从碎琼林之下的门派…… 那若是见了嘉攸,不知还能不能认出昔日南公子的样貌? 想到这一出,清卿忍不住把嘉攸的身子又往更昏暗处挪了挪。只不过,此时人群的焦点正聚集在烈火旁那一老一少身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紧密注视着二人的一举一动,根本没人顾忌远处混进来个天客居的弟子,甚至藏着个西湖的将军。只见吴兑听罢青年的那番言语,也是颇为欣慰地点点头,眼中透出些许欣赏之色: “难得你有这片孝心,当真是后生可敬。不必多言,拿去吧!” 话音落下,那柄杂糅着烈火与寒冰的钢刀便被交到了青年的手中。 唐烨知接过大刀,横过刀柄,在手中轻轻掂量几下。这烨知虽看着双臂瘦弱,隐隐给人一种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气质,但接过那长刀之时,却显得毫不费力,仿佛那不过是鹅毛制成的玩物。看着刀尖上寒光凛凛,烨知心下又是一声赞叹: “好刀!” 随即一阵银白色的光影闪过,刀尖直指在吴兑老儿胸口。烨知高声道:“小生得罪!”紧接着刀刃斜转,似有闪电劈破了黑暗,四面的石壁感受到刀身震动,再次响起了“隆隆”的回声。 一时间,包括清卿在内,所有人都紧紧盯住了青年出手的招式。只见烨知一招一划,甚是沉稳,皆是逸鸦漠塔家人最拿手的刀法。 而另一边,那吴兑虽说身形老态,出手却丝毫不落下风。就在对面大刀斜斜看来的一瞬,袖中几枚沙石飞出,似是充作了黑白棋子,与粼粼闪光的刀锋撞了个满怀。眼看一老一少难分胜负,众人的议论之声,便重新开始,一浪高过一浪: “快看,那‘飞沙落云’一式,是从北漠名曲《沙江引》中演变而来,你可别和别人乱讲!听说这一招,乃是塔家后人的绝学,外行人怎么看都看不会的!” “我在北漠求师游历时,早听说了这号人物,当时大家不知他真实姓名,还给他起了个‘笑面书生’的名号。就是因为他外表看起来像个读书的料子,实际上只要一出手,根本不比别人斯文多少!” 眼看着那“笑面书生”手中出招越来越紧,几乎不给对面老人喘息的机会,众人的视线,便又集中在吴兑老儿的袖中之棋: “咱们北漠历来都是些粗人,什么时候冒出个会下棋的巫师来?” “嘘,别乱讲!天下巫师无所不能,无所不知,所用术法,岂是我等能随意揣测的?” “真是奇怪……这老巫师的棋术是从哪里学来的?”清卿观战之余,侧耳顺道听着,却发现这般嘀咕之人并不在少数,“晚生束发之时,便已观遍世间死活。这些年来背的棋谱、见的高手不在少数,怎么偏偏没见过这路下棋法?” “我也是。我幼年时以西湖一路的棋风开了窍,弱冠之年,也曾前往南林游历。所见棋局之中,从未见过与这位老巫师相近的棋路……看来,我等还是才疏学浅了啊!” 人群之中,你一言我一语,渐渐就要盖过黄沙与刀刃交锋的声响。只不过吴兑与唐烨知二人的注意力丝毫未被其他人分散,反倒目光之中,彼此坚决之意更胜了几分,丝毫看不出谁人要处在下风的迹象。 清卿与交战之处,所隔甚远,看不清二人招式,只能凝神细听着来往风声,那招招相对便跃然眼前。吴兑老儿袖中的棋子疾飞不绝,在众人奇怪的“咦”声中,排成清卿最为熟悉的“乌鹭横飞”一式,整整齐齐向着对面的长刀奔了去。而唐烨知似乎是没见过这一路阵法,一时也被难住,只好将刀锋挡在身前,从左到右急急横过,想一口气将那些棋子尽皆打落。 而就在最前的沙棋触及坚韧刀锋的一刻,那精钢淬火而成的弯刀,竟然定在空中,悄悄发出一阵“咔哒咔哒”的呻吟。清卿眯着眼,盯紧了那弯刀上的动静—— 果不其然,毫无征兆之下,那坚不可摧的长刀,突然“叮叮咚咚”地裂成一堆碎铁,摔在了地上。 第二百零五章 针锋相对 喧闹之中,众人方才还熙熙攘攘地争论着谁胜谁负。而转眼之间,那浴火的长刀便在烨知手中裂成了无数碎片。一众看客纷纷瞪大了眼,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昏暗的地底,转瞬又陷入沉寂。 虽说这片刻的宁静是在场男女老少的不约而同,但其背后的缘故却各式各样:有人震惊于那巫师老儿的棋术世所罕见;有人想不到精钢淬火之后,竟被软软的沙土撞成了碎块;而此刻,越来越多的观众开始反应过来,青年手中长刀突如其来的碎裂,意味着一件关乎天命气运的大事—— 天下之劫,自东山起,于北漠终;天下之难,自西湖起,却不知所终。 离烛石神在观战二人术法间,已然给出了对未来的指引:面前这黑袍巫师所言,句句是真。 沉默之中,眼神的交汇成为人们唯一的沟通方式。可就在所有人冲着身边认识或不认识的来客尴尬一笑,面面相觑半天之后,终于有人忍不住开了口: “看来,天下之劫,天下之难,都是真的啊……” 这一带头,人山人海中那狂蜂飞舞一般的“嗡嗡”之声便重新在清卿耳边振个不停:“那可不,巫师先生之言,岂可不信?”“方才巫师所言为何,我怎么一下子记不起来……”“先生是说,这老天要给人间带来灾祸,肯定是先从西湖开始!”“啊,那咱几个还是先去碎琼林躲几天清闲日子,离这些纷争远些为好啊……” 一时之间,上千张嘴你一言我一语,传入清卿耳中时,就像是窄窄一条巷子里人头攒动,一眨眼就被堵得水泄不通。无奈,清卿只好奋力凝神,仿佛侧着身子从那人潮之中奋力穿过,才终于寻得了人群中央那吴兑老儿的踪迹。 这假冒的巫师先生正一言不发地望着逐渐慌乱的人群,任由猜想和恐惧在句句交谈之中蔓延开来。而就在对面的唐烨知握着刀柄,不知所措之际,吴兑老儿那笼罩在黑袍之下的脸,竟浮现出一丝诡异的微笑。 “话说回来,巫师先生方才的话,难道真是这个意思?”万千闲言碎语之中,突然有这么一句,冒进了清卿耳中。 “不应该吧?”另一人似乎正托着脑袋思考,“东山掌门违背祖训,罪不容诛,是西湖率天下人群起而攻之;而南林唯一的后人葬身火海,碎琼门派群龙无首,也是西湖温掌门不计前嫌,将一众门派全都收归麾下……这样一想,宓羽湖行天道,顺天意,怎么会被无缘无故降下劫难呢?” “应该让巫师先生讲清楚!” “对!”一旦有人在巧合的时间开了口,哪怕只是头虫白鸟般微弱的声响,都能立刻激起成十成百的响应,“先生,请讲清楚些!” “讲清楚!” “讲清楚!” 不过一炷香时候,方才还各自议论的乌合之众,一下子有了统一的目标,甚至不用人刻意带头,便自发地生成了一浪高过一浪的喊声。等到此时,吴兑老儿终于肯从黑袍之下露出半张脸,微微抬手,示意众人安静下来,这才不紧不慢地道: “今日,这卦象所言是真是假,已是在离烛石神之前做了个见证。诸位若还有意图作对者,那便是不信了我北漠先祖,有悖于我北漠神明!”说到此处,吴兑伸手捋了捋长须,“呵呵”一笑道,“既然诸位想要老拙把话说得明白些,那老拙便当着北漠所有好汉女侠的面,向离烛石神起誓——” “这天下大乱的始作俑者,不是别门别派,正是当今一统四海的宓羽西湖!” 一言既出,伴随着几声惊叹,人群再次如同烧开的沸水一般炸了锅。 “宓羽西湖,这怎么可能?” “这么多年下来,要没有西湖今天的四海一统,天下哪里能太平!” 一时半会儿,这锅沸水中的人群仿佛一只只翻滚的水饺子,对老巫师的这般言辞或信或不信,游走之间,自动地分成了两派——那信了巫师的一边,大多是满脸横肉的北漠糙汉子,脸上的褶皱标志了不知多少次风吹雨打,活生生像是一群鼓囊囊的肉馅饺子,正着急地将粗壮的拳头挥舞在空中: “就知道是西湖那帮小人干的好事!” “人前一套,背后一套,本就是‘多心筝’耍惯了的把式!” 而另一边,则自然归成了将信将疑的素饺子流派——其组成大多是温和纤瘦的少男少女,举止打扮中,尽皆一副羽扇纶巾、衣袂飘飘的模样。看起来要不是平生灌了一肚子墨水,就是离开北漠,学了一身文质彬彬术法才回来。 这些温和儒雅的素饺子翻腾在人头沸锅中,和对面那急躁得快要把头顶流沙都掀翻的肉饺子形成了鲜明对比。素饺子这边全然不顾对面的呼声层层高涨,反而摆出一副和风细雨的模样,以扇掩面,缓缓道: “不知依兄台之间,这巫师先生所言,有几分可信?” “只怕是不能不信,却也不能全信。” “哦?这是何故?还请兄台细细道来……” 望着四周鸡飞狗跳的热闹景象,清卿本来还边看边听,觉得十分有趣。可渐渐地,清卿隐隐发觉,自己也和许多不知所措的人一起,正被卷入这场洪流之中。人头攒动,清卿身不由己地跟着四周的肩膀左摇右撞,忙乱之中,还要把沉睡不醒的南嘉攸时时刻刻拖在身旁。手忙脚乱中,清卿此刻根本立不住脚。 就好像这一锅沸水里,总有几个饺子找不到自己该去的位置,只好被挤来挤去,撞得破了皮,漏了陷,被一只无形的漏勺一把从锅里捞了出去。 而就在清卿身前,那些还没决定好何去何从的几人,似乎也感受到了这危机的逼近,慌慌张张地左冲右突,不自觉在这片空地的正中让出一条路来。现在,就剩下屈指可数的清卿几人,还在大锅之中犹犹豫豫,分不清自己究竟是荤还是素。 看着左右两边如刀剑般锋利的眼神正刮在几人身上,清卿扛着嘉攸的样子,反而愈发显眼。若是和那群糙汉子站到一边,万一有塔家后人混迹其中,将自己令狐后人的身份认了出来…… 而另一旁道貌岸然的书生小姐们,虽看着彬彬有礼,毫无粗俗的烟尘气,但这份气质有不少都是同唐烨知一般,曾在碎琼林拜师之时学在身上的。若是无意之中,南嘉攸是南家大公子的身份被人识破,只怕两人更是不好脱身。 进退维谷,脱身不及,似乎无论怎样选择,都显艰难。 正纠结间,清卿几乎要闭着眼睛随便站到一边便罢,却突然觉得脚下隐隐震动,不知是多大的力量穿透了石壁,径直钻入每个人的经脉之中。在场那些术法功夫弱些的,忍不住捂紧了耳朵,尖叫倒地;而那些年龄大些还能站得住脚的,也禁不住睁大了眼,用微微透着恐惧的目光四下寻找着这大力之声的来源。 这阵气势来得猛烈,翻江倒海中,清卿瞬时觉得五脏六腑似要上涌,心下也是止不住的恶心难受。就在那声势猛烈袭来的一瞬,清卿逼迫自己闭紧双眼,竭力忍住心中不适,在耳中凝神,想要聚焦那声响传来的位置。 转头一瞧,双目模糊中,竟是一人长发披散,衣衫不整地高喝一声: “一派胡言!” 这一喝,震得聚集中的众人摔的摔,撞的撞,七扭八歪地倒地一片,根本无人再去在意热闹非凡的“饺子下锅”。看着“肉饺子”和“素饺子”重新散成一片,早已分不出你我,清卿忍不住松下一大口气,重新转头向着来声望去—— 不远处那鹑衣百结,立在荤素两派分界线上大喝之人,正是先前与二人分散的公输玉! 重新识得熟人面貌,清卿悬在半空的心终于放下,总觉得只要有公输主人在旁,无论这群牛鬼蛇神还能弄出什么花样,都没什么可担心的了。只见公输主人几乎赤着脚,大踏步走上前,一把拽住那吴兑老儿的衣领,厉声问道: “你聚众于此,妖言蛊惑,甚至还当着离烛石神之前胡言乱语,究竟安的是什么心!” 那假冒巫师一听,眼中不由得闪过一丝慌张神色。方才公输玉这一吼,已然惊得他后退几步,跌得七扭八歪,在众人之前失了些颜面。此刻公输主人半步余地也不留,双目中透出的咄咄逼人之势,几乎快要看穿了他心中所想。眼看身后已无退路,吴兑强行定了定心神,咽了口唾沫,故作镇定道: “老拙之心,天地可知,神明可鉴!方才那精钢断裂,已是神明指示,在场众人看得一清二楚!”顿了顿,吴兑双眼一斜,与公输主人四目相对,“倒是不知,眼前这位大侠何处而来,竟也敢对石神之言指手画脚——大侠若是当真有什么高见,不妨当着各位北漠后人,一口气直说了吧!” “对,有话直说!”不少旁人一听,赶忙应声附和,似乎有些怀念方才的热闹景象,巴不得看着别人针锋相对,自己便能闻一闻空气中的火药味过瘾。 “好!”只见公输玉丝毫不落下风,仍是提着吴兑的衣领不松手。一转身,简直要把这假巫师的一身老骨头甩出半个圈来。只见他一边将那老儿拎在半空,一边向着众人道: “想必各位方才也能猜出,这老巫师究竟攻何术法。凡巫师者,必要心知先天八卦之数,方能随时起卦,预解吉凶。而此人口口声声说自己算出了天下大乱之卦,甚至还要验于离烛石神之前,那敢问这位巫师先生,此卦从何而起,又是何时缘起?先生遵何卦法,又曾如何验证?” 听着公输主人的接连几问,吴兑的脸色愈加煞白。 眼看在旁众人的神色都多了几分信服,公输玉便干脆一甩手,将那身披黑袍的假巫师远远地抛出数尺之远。只见吴兑窝着身子,撞上了火堆旁的一捧干柴,一下子连柴带人撞倒在地,爬了半天,也没立起身子来。 “你明明是个专攻棋术之士,却假冒江湖巫师,还兴师动众地请了石神在众人面前——究竟是什么目的,快说!” 「感谢大家支持,每晚不见不散!」 第二百零六章 如火燎原 方才被公输主人突如其来地一吓,吴兑老儿半天浑身瘫软,被抓在空中,好像个任人摆布的玩偶,毫无还手之力。而听着公输玉此刻义正严词地动摇了众人心智,吴兑也渐渐缓过一口气,紧紧掐住了公输主人的手肘,目光中仿佛要喷出火来。 而公输玉见这假巫师挣扎,自然也不肯轻易放过,手中又加了几分力,二人就这般一个在天,一个在地,怎么也僵持不下。 眼看着那吴兑老儿渐渐脸色发青,就要背过气去,公输玉怕自己下手太重,恐怕会当真闹出人命,只好掌心微微松劲,令那假巫师吐出一句话来: “好啊,既然这位大侠振振有词,觉得老拙言语有假,咳咳……那就让在场的诸位,都在离烛石神面前问一问,看看石神究竟信了哪一个……咳咳……” 说到后面,吴兑两眼一翻,几乎昏厥。公输主人见状,脱手将他向人群中一甩,靠得近的几人生怕连累了自己性命,纷纷避让不及。幸而有些术法扎实的好汉见状,上前一接,在老儿落地的前一刻点住他阳关穴,这才没直直掉在地上,算是勉强捡回了一条性命。 环视一周,只见那些围观的看客听着他二人争辩,神色大都将信将疑,愈发摸不着头脑。看来,若不当众揭穿这老儿身份,让离烛石神亲自给二人分个高低,今日之事,终归难以收场。想到此处,公输主人不再犹豫,当即走向一旁还在熊熊燃烧的大火,一开口,震耳欲聋: “既然你非要假借离烛石神之口来妖言惑众,那好,在下今日便成全了你,让你这假巫师、真妖人,在石神面前死个痛快!” 话音落下,随着众人一声惊呼,公输主人一只手怒指在吴兑老儿身前,而另一只手却探入大火,任凭烈烈火苗舔舐着他的皮肤。 这般活生生伸手入火,岂不是半条胳膊都要废了?就在所有人的惊叫声此起彼伏之时,公输玉缓缓抽出手,手心向上,摊在身前。只见他手掌和衣衫没有半分烧焦的痕迹,反而是掌心中,多了一簇随风摇曳的火苗。 难不成,这也是茫茫大漠中,不显山不露水的术法之一? 在场众人,似乎皆未见过公输主人的纵火之术,忍不住屏住了呼吸,生怕自己说错一个字,那摇摇晃晃的烈火就要烧到自己身前。尽管如此,那炙热的火焰在公输玉手中却十分听话,随着主人的气息起伏,顺从地依偎在那宽大的手掌中。 “好厉害的术法!想不到,大漠深处竟还有这等不露锋芒的好手!” “此等纵火之术,可不是寻常人能学得来的……” “依我看,这术法反而邪魅,他二人究竟谁在妖言惑众,可不能说得太早了!” 在诸多观众七嘴八舌的议论中,吴兑老儿缓缓站起身,抖落抖落衣襟,重新大踏步地向着火焰中心走去。方才被公输玉那一摔,这假巫师正脸朝地,摔得鼻血喷涌,滴滴答答地粘在那及腰长的胡须上。此时走出几步,活像个戏台上假扮巫师的小丑,惹得旁人阵阵嗤笑。 但这老人就好似没听见似的,对周围人的反应不管不顾,一直走到公输玉面前,才停住了脚。这样看去,吴老儿比公输主人足足矮了半个脑袋,只要公输玉愿意,随时能将对面这瘦小的巫师棋士重新凌空提起,径直扔到九霄云外去。 然而二人一高一矮,四目相对,并不敢轻动。此时,连他二人四周的空气都化作冰寒与热火,紧紧交锋。 针落可闻中,只听一声轻微的厉响破开寂静,火光与黄沙转瞬之间便交织在一起,众人只觉得阴暗之中,一道白光划过,刺得围观看客连连后退,争相恐后地闭上了眼。那烈火“噼里啪啦”的燃烧之声静静地在空气中作响,直到几个胆大的睁开眼,这才明白—— 竟是公输主人手中的火苗,将那老者袖中的沙棋紧紧包围。二人屏气凝神,双双提着内力,想要将一鼓作气地打散对方手中的力道。 然而,那火舌舔吻着棋子,沙棋冲撞着火焰,堪堪相较,毫不相让。 看着二人僵持不下的样子,众人心中都忍不住替两边各捏了一把汗。方才那唐烨知以长刀作器,和这黑袍巫师相较之中,只问真假,不分胜负,因此见那长刀碎裂,便是心知离烛石神之意,到此便罢。而眼前这衣衫褴褛的壮士和干瘦矮小的老头拼在一起,哪里是要和离烛石神问个明白—— 分明是要当着神明的面,搭上性命,比个高下! 一旁的清卿见得此状,也不由得暂时忘记了自己的处境,心下隐隐涌起一层担忧。吴兑这老儿看似弱不禁风,却不知是何时学去了那“乌鹭横飞”的招式,甚至还能和公输主人的纵火之术相持许久。 莫非这巫师虽假,身上却有几分真本事? 只可惜,清卿先前从未听师叔提起过关于那“舞象三局”的往事,当时的几位棋士,自己也只识得夏凉归一人。如若这吴兑老儿的棋术和当年的夏棋士不相上下,只怕公输主人想要取胜,也不是那么容易。 正在清卿暗自思索间,又听得“呼”一声风动,夹杂着炽热的空气迎面扑来。那些站立在前的围观之人在尖叫声中纷纷躲闪,竟是那巫师老儿的袖中再次闪出一排沙棋,每一子都冲着对面公输玉的要害点去。而公输主人岂能轻易便被这棋阵困住?转瞬之间,主人双手中的火焰燃烧更盛,飞舞向前中,仿佛是骄阳的光线挡住了群蛾,以燎原之势,将那排沙棋抵在了火墙之外。 那些为着观战而凑太近的好事之人,忽然被一阵热浪扫过,一时连叫苦都来不及,便急急撒开了双腿,向外奔逃。 那火光、惊叫、逃窜、嚎啕声声不绝,来客四下里乱成一团,嘈杂的响动持续冲击着清卿的耳膜。若是清卿想要带着嘉攸趁乱逃走,此时自然是再好不过的机会。正待清卿拔腿要走,却见公输玉仍是奋力烧着那堵火墙,额头上滴下涔涔汗水。见得此状,清卿忍不住停下了脚步—— 公输主人先前是对自己和师父有恩之人,此时胜负未分,自己决不能丢下主人和阿玉,先行离开! 再看向场中,那堵火墙仍在不断蔓延。若是再烧下去,就要横穿这地底黑暗,燎到围观看客的衣襟。而在众人难以观察到的地方,公输主人似乎双手颤抖,似乎比到此处,已是耗尽了全身气力。 而另一边,那吴兑老儿却像是越比越得意,在火光的包围下,全然不见方才那被摔在地上的狼狈模样,反而红光满面,牢牢用沙棋挡在身前,不容那烈火逼近一步。 “不好!”清卿心下大叫一声,逆着人群不断后撤的方向,不断靠近那火焰的正中,想要上前相帮。随着公输主人身上的汗浸湿了他残破的外衣,清卿生怕那火墙一个抵挡不住,就要中了吴兑老儿的下怀—— 方才大火延伸之前,那老儿的最后一式,正是“乌鹭横飞”! 这一式,只要出手得当,江湖中纵是一等一的好手怕也挡不住。先前清卿几次在危急关头用此招避敌,也都是屡试不爽。若是这大火熄灭殆尽,那些被困在火苗中的沙棋……清卿倒吸一口凉气,不敢再往下想。 而等自己扛着嘉攸,穿过错落的人影,来到人群最前时,却一时间愣在了原地。眼前的一片火海直冲百尺之顶,两侧浮动碎裂的沙土接连落下,重重砸在身前。二人的比试几乎进入最焦灼的时刻,但凡有一人松下半口气,那便是火光一炬,天崩地裂,要在这幽深的地底把头顶的流沙捅个窟窿。 如此胜负一线的危急关头,自己术法浅薄,如何能帮? 眼看着火势越来越大,强光闪烁之中,近前的几人都不由自主地闭上了眼,清卿仔细听着那场中的动静,只觉得沙棋似乎抓住了公输主人的松懈,一口反咬过去,用一整排棋子顶住了烈火的扩张。紧接着,那吴兑老儿铆足了力,将冲天的火焰一步步向着对面推了过去。 而公输主人终于忍不住后退一步,却也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漫天火势逼近身前。 清卿双目紧闭,握着木箫的手却不由有些颤抖——自己先前和吴兑老儿过招时,只觉得此人术法平平,修为也不见得多么深厚,也就是手中棋子还能布下些说得过去的棋阵。而眼前,却不知这冒牌的巫师究竟有什么本事,竟能步步紧逼,将公输主人挤在那毫无退路的绝境。 难道是……清卿忍不住向着自己来时的方向看了一眼。那“狗洞”的背后,便是离烛石神高大的浮雕身影。 想到石神那目眦欲裂却又慈眉善目的神情,清卿皱紧了眉头:那石神的胸前,睁着第七只眼是何意?伸手在半空,向世人索要着珍奇术器,又是何意?而无论是先前的公输王,还是眼前的公输主人,都坚持要在石神面前与他人一较高下,又是什么缘故? 按照北漠中人“请离烛石神指点迷津”的逻辑,这世间真真假假,离烛石神早已心中有数,故而要在场中一较高下,来明了石神心中所想。 那公输主人和北漠棋士的这一场较量,离烛石神,究竟希望谁能得胜? 正闭眼思索时,清卿隐约听得脚下有颤动之声,似乎是公输主人就要站立不稳。事不宜迟,清卿袍袖掩面,生生顶着强光睁开眼,这才看到那吴棋士已然几步上前,就要把公输玉逼进一条窄窄的石缝之中了。 千钧一发之际,只听“去”一声巨喝,那百尺之高的火舌,重新向着假巫师的方向奔涌而来。 第二百零七章 水落石出 烈烈火焰不断向前,靠近,再聚拢,一步一步地将那假冒的巫师包围在其中。吴兑老儿步步后退,却终于撞在坚不可摧的石壁上,寒气从后方逼来,半步也退不得了。一刹那,公输主人和假巫师都咬紧了牙关,拼尽全身最后一丝力气,让大火与黄沙卷起尘雾,死死交锋。 待得众人在强光下睁开双眼,想起要离开,却早已来不及。 只听两边不约而同的一声:“着!”那沙与火交织在中心的力量再也支撑不住,终于在左右僵持的力量下迸发了出来。一时间,石壁之内,漫天火舌飞舞,扬起的沙尘如同飞矢一般,快要冲破天际。 紧接着,残余在黄沙之上的点点火星变得不受控制,成了滚滚燃烧的暗器,从爆炸之处蹿出,再撞入毫无准备的人群。天崩地裂中,爆入空中的沙石和火焰继续凝结成更大的火球,一时间,这窄小的地底仿佛天雷四散!这时候,无论是平日里再怎么猛练下盘功夫的好手,也一个个东倒西歪,立不稳身子—— 更不必提头顶那松松软软的流沙滑落,几乎要把所有围观的看客都重新吃进肚里。 而转头再看场上局势,公输玉和吴兑二人仍在死死苦守,半步不让,丝毫没发现若是再比下去,在场众人便要一起葬身在不知多深的地底。眼看二人屏足了力,腾空奋起,就在双掌相交的那一刻,一朵炽热的火球艳丽夺目,眼看就要爆裂在人群之中! 清卿紧紧靠在冰凉的石壁上,试图让自己尽快冷静下来。一片慌乱之中,大概也只有南嘉攸一个人好梦安眠,对这一切的危险浑然不觉。握紧了手中木箫,清卿将吹孔立在嘴边。就在千钧一发,万物几乎归于沉寂的一刻,清卿的手指紧紧按住了箫孔,随即用尽全身力气,在空中“呜呜”地吹出一个宫调之音。 宫音,乃是八音之主、四器之君,掌管世间万千音律。这打斗声、爆裂声,自然也算在其中。 一声宫音,竭尽了清卿毕生功力,顺着木箫,使浑厚质朴的一响回荡在众人耳边。有些专攻音律的好手已然听得出,这声响虽气力浮薄,但音色沧桑,就连纷纷流泻的黄沙都被震住,止在了原地,不敢发出半分杂音。 终于,摇晃的大地被这箫声定了心神,四周石壁也重新稳稳地立在地上。 而还没等众人从混乱中松下一口气,便听得“砰”一声巨响,硕大的火球终于炸开在半空,无数裹挟着火焰的沙石化身密密麻麻的乱箭,眼看就要如瓢泼大雨一般,接连砸到众人的脑袋顶! 此刻,清卿口中“呜呜”声不停,耳边却已然听到一个个箭矢似的火球划破暗空,即刻就要狠狠摔向地面。迫在眉睫之时,清卿指尖跳跃在木箫上,只听那宫音陡然急转,变为急促尖锐的“清羽”之声,冲向百尺之火,厉声长鸣。 木箫身周隐隐升腾的紫气,如同展翅浴火的凤凰,尖锐的啼声游走在乱箭群中。就在一颗颗火球要撞在众人头顶的一刹,箫声的嘶鸣却突然拖住了刺眼的光焰,一刻之间便凝滞在半空!随后箫声一转,舒展开长长一句曲调,那些火球竟接连改了向,以闪电般的速度冲到无人之处,紧接着便一头栽到了石壁上! 在“噼里啪啦”的火星四溅声中,围观的看客们几乎是从悬崖边上捡回了一条命,纷纷呆滞在原地。只见一粒粒黄沙裹挟火焰,被撞碎在石壁上,闪过最后一丝余光,便轻飘飘落在地上,成了丝丝灰烬碎屑。 “好险……”不知何处,传来低低的呻吟,“方才差一点,是不是就要没命了……” 从恍惚中回过神的众人这才想起喘一口气,一个个后知后觉地回过身,感受着焰火的炙热和石壁的寒凉交织在身前。清卿也终于忍不住,大口呼吸起来,想走出一步,才发现自己的双腿都要软得站不住了。 而就在人人都以为自己已经脱离险境之时,却不料,场中的二人仍然凝神聚力,紧紧盯住了身前的最后一片火焰。 那小小的一簇火苗,好似这地底的一颗赤日,火焰边缘冒着白光,扎在了所有望向它的双眼中。而火苗的中心,则隐隐透出一丝幽蓝——两颗沙棋,一深一浅,代表着一黑一白,正被滚烫的烈火包围其中。 黑白棋子颤抖着,在火光中奋力挣扎,不愿轻易被吞噬殆尽。 再看向吴兑神色,布满皱纹的额角青筋暴出,眉头如长虫一般拧结在一起,手臂也控制不住地颤抖。可见与公输主人交手到后来,这老儿早已是半分余力也无,只好置之死地,鱼死网破,奋力维持这最后二子仍在火中反抗。 而公输主人一边,浑身上下都被汗水浸湿,不知是手中之火还是心下之火,逼得他许久之间,热汗似小溪一般汩汩落下。眼看着公输主人流出的汗水都要在脚下积出个小水洼,清卿心中不由得有些七上八下—— 这明火金乌烧在地下,险些将此处翻天覆地,尚未分出胜负。若是拖得太久,迟迟难定伯仲…… 难不成,如此胶着一战,也是离烛石神有意指引?清卿还没来得及往下想,就被自己一口唾沫将那想法咽了回去—— 自己并非北漠之后,对这逸鸦神明也只敬不拜便罢,怎能当真信了它? 片刻思索中,方才还明如白昼的地底,转眼正渐渐黯淡下去。一时间,就连石壁上刻画的线条纹路,都成了模糊中的暗影,慢慢地看不清了。 公输主人手中的火焰不断缩小,其光芒也逐渐熄灭,从那昂首的金乌化为了点点萤火,只剩那黑白双棋,仍被困在越来越紧的牢笼之中。 而围观众人已然发觉,那公输主人的手臂持着纵火的力量,此刻也愈发颤抖,像是一松手,那片流萤微弱的火光,就要飘散殆尽。 阵阵邪风飘入,那小火苗抖了一抖。而那些观战的众人一受风,乍然清醒,身上尽皆被惊出一身鸡皮疙瘩。霎时,从熊熊烈焰中捡回一条命的人们,将视线全然集中在了最后的的火光上。清卿盯着那风中摇曳的焰火,不禁攥紧了拳头,心中不断自言自语道: “不能输,不能输……让这火再烧得大些吧……” 可那离烛石神似乎是听到了清卿心中所想,越是希望火势变大,那公输玉手中的光便越发微弱,到最后,火舌紧紧舔着那沙棋的边缘,似乎离熄灭只差一步之遥了。 众目睽睽之下,公输玉同样盯住了那火焰中的棋子,眼球暴突着,恨不得直接伸进火中。两枚黑白棋轻盈地跳跃着,仿佛狂风中强韧的野草,怎么也烧不碎、烧不尽。终于,公输玉竭尽身上的最后一丝力气,大喝一声: “去!” 凝聚了洪荒之力的火苗绽放在公输主人宽厚的大手中,“啪”一声响,猛地四下炸开,在黑暗中留下一朵绚丽的烟雾。而两枚棋子也立刻被炸得分头飞出,电光火石间,那煞魂一般的光影闪过众人眼前。 沙与火的争战,只在这最后一刻! 此时此刻,离烛石神还未给出最后的指引。故而人影绰绰中,众人的目光仍紧紧追随着那黑白两道光影,想要看清最终的结局。大多人先是那道白光在夜空中兜兜转转,迎着点点火光徘徊许久,最终“咚”一声轻响,盈盈落在公输玉脚下。 而黑棋则远远地奔向半空,迅雷不及掩耳,就要混迹于熙攘的人群之中。然而就当它要突破众人边缘的一刹,一只手敏捷地杀在半路,轻巧一探,便将那枚黑棋牢牢握在手中。 眼见那黑影被拦截在半路,那些睽睽目光,便又齐刷刷地冲着那手的主人看去。 清卿也随着众人定睛一望,才发觉,拦了黑棋之人,竟是先前同吴兑老儿交过了手的唐烨知!此人方才一直在旁观战,不声不响。直到亲眼看见另一枚棋子就要落入人群,这才奋起出手,借着一式“猴子捞月”的巧劲,将那险些漏网的黑棋捞了回来。 而公输主人手中那火光爆炸的威力,自然不容小觑。烨知此刻攥着拳头,手指关节不知断了多少处,此刻整个手掌都是火辣辣的疼。 而这片无尽的黑暗之中,一盏盏灯火重新亮起,那亮光的通路远远延伸出去,好似夏日静谧的夜晚,有皓月,有鸣蝉。看着四周重新燃起光亮,清卿感到,自己心中一根弦被微微拨动着,这才突然想起—— 今天是灵灯节,是华初十六年的灵灯节。 如今在北漠之中,看着点点明灯一齐亮起,清卿一时忘记了方才你死我活的争战,眼前不由得有些模糊:这些来自天南海北的有志之士,在北漠岌岌可危的最后一刻齐聚在此,宛若最后一天仍留在立榕山顶的令狐后人,向离烛石神祈求着最后的答案。 这个答案,此刻正被那个名为唐烨知的青年,紧紧攥在手中。 而清卿身后,有着成千上万的目光,饱含热泪,将视线凝聚在唐姓青年瘦弱的拳头上。不知过去了多久,直到唐烨知终于缓缓转动了胳膊,人群中才传来微弱的喘息之声。 烨知伸长了臂膀,愣愣地看着自己扭曲的手指,任凭那只手悬在半空。少顷,那五根手指依次伸展,远远地指向黑暗。 而那枚黑棋,也安静地躺在他留有一丝余温的手心。 人们不知不觉地走上前,踮起脚尖,带着半分期待和半分恐惧,看向那凝固在青年掌心的结局。 顺着众人不断向前的脚步,清卿一时忘了公输主人还在场中,忍不住随着人流,缓缓移动到了青年的手掌之前。那枚黑棋深漆如墨,周身圆润,在人们温润的喘息声中,依然散发着冰寒的光泽。 那黑棋并未因烈火焚毁而碎,反而重生于人间,坦然展露着自己明赫的身影。 至此,离烛石神之意,已经很明了了。 就在此时,清卿始终没能发觉,自己身后的公输主人也呆愣在原地,高大的身躯颤抖不停。烈火燎原,那沙棋却愈发坚硬,而留在最后的两颗棋子已然成了离烛石神明显不过的解答。 天下之劫,自东山起,于北漠终;天下之难,自西湖起,却不知所终…… 石神信了。离烛石神当着北漠诸人的面,说天下之劫,必将终于北漠。 或许,从方才那白子“叮咚”一声落地的清脆响声开始,公输主人便已听出了这与假冒巫师交手的结局。巫师身份为假,所言却句句是真。又或许,正是因为此人瞒天过海,隐藏身份,才令石神恼火不已,借自己之手略施惩戒。 但到了最后,神明心中的答案,迟早是要公之于众的。 “莫非平定天下之乱,一定要北漠臣服么?” 想到此处,公输主人只觉得脑海中一阵气血上涌,张大了口想呼吸,却怎么也喘不过气。看着那粼粼闪光的棋子,吴兑老儿的话语又重新浮现在眼前: 天下之劫,自东山起,于北漠终。 终于,公输玉再也支撑不住,一口鲜血喷涌在身前。随即一仰头,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来晚了,感谢大家支持!」 第二百零八章 踏平西湖 公输主人的双眼大睁着,眼球爆出,目眦欲裂。在四周喧嚷嘈杂的脚步声中,嘴角慢慢淌出了血。清卿本也在人群中,看到那晶莹剔透的棋子,愣得出了神。待得自己听到身后声响,却已然来不及—— 只听“咚”一声闷响,人们被这突如其来的倒地声一吓,不自觉地在公输主人身周,围出一个小圈来。 这些圈外人大多年纪轻轻,身上也流着些北漠的血脉。而些年轻人大多游历江湖各处,这次都是听了离烛石神的召唤才重回故里,没人认得这衣衫破烂的纵火之人究竟是谁。或许是气血上涌的缘故,清卿立在人群外围,只见公输主人的脸都憋成了青紫色,一道道筋络在皮肤之下爆开,大张着嘴巴正正冲向面前的石壁,似乎在和离烛石神嚷叫着什么。 “爹爹!”一声轻轻的叫喊,伴随着摇晃的脚步不断靠近。 是阿玉!慌乱之中,清卿竟一时没来得及想起公输玉的小女儿。一回头,果真是阿玉,拖着小小的身躯,在没人注意到她的地方,一步一步走来。此时,小阿玉还扑闪着明亮的大眼睛,不知前方发生了什么,灵活地从大人们的胯下、脚旁穿梭着,眼看就要走到公输主人身旁。 先前阿玉的第一声呼喊,声音微弱,若不留神,常人并注意不到。而眼看着阿玉走上前,小嘴轻启,就要喊出第二句,清卿放下嘉攸沉重的身子,穿过人群,在阿玉还没吐出半个“爹”字时,一把捂住了她的嘴巴。 对于孩子的面庞来说,清卿的手掌实在太过粗大,这一捂,全然罩住了阿玉的口鼻,还硌得她小脸生疼,几乎就要哭出声。就在这时,一个白发苍苍,看起来德高望重的老人在众人的搀扶下,颤颤巍巍走到公输主人身边,用哆嗦的手指探到了他鼻翼之下。 在一双双焦灼的目光之下,那白发老人淡淡地摇了摇头。 至此,人们亲眼看到公输主人气绝,先是一同陷入死寂半刻,随后才接连爆发出阵阵惊叫与叹息之声,还有些未经世事的少年,见得此状,竟忍不住掉下几滴泪来。一片混乱中,白发老人伸出手,拂在公输玉脸上,缓缓合上了他双眼: “杨主人走了,公输主人也走了,塔家后人四散奔逃……如今,就剩下这即墨一族,任人凌辱了……” 人影错落中,清卿将阿玉往后拉了几步,不愿让她看见父亲临终之时那可怖的面容。听着周围众人或长叹,或哀伤,阿玉放开嗓子,混在其中,嚎啕大哭起来。 这一晚,围观的众人有些已然被这些接二连三的变故吓破了胆,而剩下的,大多对此不知姓名的纵火之人生出几丝敬佩:北漠后人遇事不决,时时向离烛石神求问,本也常见;哪怕是离了逸鸦地界,也有后人时时背着一尊石神之像,以便有事相求时,能将神明请在身前—— 然而,如此人一般刨根问底,甚至搭上了自己的性命者,却当真不多见。 见此情状,人人皆低头叹惋,觉得此人以身家性命一换求知之心,实属可敬可悲。 一片嘈杂中,忽然有人“咳咳”两声,声虽不大,但众人却仿佛听到了什么召唤一般,一齐安静下来。果不其然,那吴兑老儿踱着步子,重新回到场中,对公输主人倒地不起的尸身熟视无睹。只见他摊开手,做出一副不容置疑的模样,昂首向着四周道: “现在,离烛石神之意,已然明了;在场诸位,想必也都看清楚了——若是还有不服不听之人,不妨现在就来试试!” 一言既出,四下鸦雀无声,没人再敢大声喘气。 若说唐烨知长刀碎裂之初,众人尚有些不服的念头,也是寻常;然而就在半刻之前,在场诸人都亲眼看到,即便是熊熊烈火,都不能使两颗沙棋碎裂——现如今,纵是真有人心下不悦,也一句话都不敢多说了。 只见那吴兑老儿捋着长须,悠悠然向四下一望,露出个满意的笑容: “正如老拙先前所言,‘天下之难,自西湖起;而天下之劫,于北漠终’——现如今,天下之乱,危于累卵;西湖弟子之利剑,已然刺向吾北漠之长刀。神明当前,寰宇大势,必将由北漠后人收复乱世,平定四海,一统江湖!” 听到此处,年轻的北漠后人们你望望我,我瞧瞧你,脸上皆泛起红光。看起来,是被这假冒巫师的一段话说得心潮澎湃。毕竟片刻之前,在场之人都亲眼看到,离烛石神的已然明言——面前这位巫祝老者所言句句是真! 于是,这些从江湖四处集结而来的北漠后人此时也没了顾虑,一个个跟着吴兑掀拳裸袖,跟着吴兑飘在空中的余音高喊着: “平定四海,一统江湖!” 看这架势,在场的老老少少恨不得即刻就横渡西湖,灭了宓羽后人的老巢! 眼看民心渐起,吴兑自然不肯放过这绝佳的机会,立刻挥动着瘦弱的拳头,指向天空:“逸鸦子孙,踏平西湖!” 北漠弟子们的呼声也一浪高过一浪,跟着吴兑高喊三声:“逸鸦子孙,踏平西湖!踏平西湖!踏平西湖!” 在这场群情激昂的人声大合奏中,清卿却依然神色自若地站在原地,与四周的气氛先得格格不入。趁着自己还没引起周围人的注意,清卿一把抱起阿玉,不动声色地一步步后退,逆着前进的人潮,一直来到人群边缘。 直到自己的后背触碰到冰凉的石壁,清卿才感到如释重负,深吸一口气—— 此时此刻,再去抢回公输主人的尸身,只怕为时已晚。无论自己多高强的术法,也敌不住对面士气高涨间,一人抵挡成百上千的架势。而放眼愿望,这片人群的通路上仍有灯火在不断汇聚,不知这源源不断间,究竟涌来了多少北漠侠客好汉。 更何况,自己还抱着阿玉,拖着南嘉攸,倒不如神不知鬼不觉地顺着“狗洞”先溜出去,再做打…… 不对,南嘉攸呢!? 等清卿回过神,自己后背骤然惊出一身冷汗。自己方才全心全意都在阿玉这小姑娘身上,生怕人群拥挤之中,自己弄丢了她,却一下子忘了自己把南嘉攸撂在了何处! 此刻人潮拥挤,摩肩接踵,人们脚踩着脚地向前挪动,而自己当时只是把嘉攸放在一个不引人注意的暗处角落罢了。若是人们仍是这般挨着挤着,而嘉攸依然昏迷不醒……清卿不敢想,赶忙站直了身子,一边凝神于耳,一边四处搜索着,想试着把沉睡的嘉攸从人声鼎沸中寻出来。 如果暗刀没能要了他性命,那他更不能丧命于这些人的双脚之下! 伴随着呼吸越来越急促,清卿强迫自己定了定神,认真倾听着人山人海的每一处缝隙,想要把嘉攸微弱的呼吸声找出来。而就在自己焦头烂额之际,清卿陡然发觉,一抹白色光影似乎刚刚从眼前闪过—— 从背影看去,那人似乎在吃力地站起,还隐约摸索着什么。 眼看着那模糊的身影一点点向前移动着,清卿觉得自己手心的汗要把整个箫身都捂湿了。门外那飞刀上究竟涂着何方毒药,清卿一时还无从知晓;而自己为了防止毒液蔓延,狠心砍下了嘉攸的小指,依然阻不住嘉攸陷入长久的昏睡。 而如今,就在自己眼前,嘉攸却好像突然醒转,还吃力地支着身子,顺着人潮汹涌,一步一步向场中挪去。 “平定四海,一统江湖!” “逸鸦子孙,踏平西湖!” 听着这些慷慨激昂的话语响在耳边,清卿心下却只有一个念头:那人不是南嘉攸,一定不是,是自己离得太远看错了……万般无助之下,清卿只能希望那人说句话,或者轻轻咳嗽一声,自己便能立刻听出那银白身影的真实身份。 紧接着,那人向着清卿的方向侧过脸,清卿虽仍然无法看清他样貌,却发觉他张了张嘴,似乎要说些什么。 而等清卿听明白他要说什么的时候,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 “你们这些乱臣贼子,简直罪不容诛!” 说罢,只见那人身形闪动,暗影背后随即传来阵阵刀剑相交之声,可见已然是动上了手。至此,就是清卿用脚趾思考,也知道前边那骤然起身的人影,就是南嘉攸无疑!再定睛一瞧,嘉攸不知哪来的力气,竟一鼓作气,拨开想要拦住他的长刀短匕,眨眼就冲到了吴兑老儿身前: “假巫师,受死吧!” 话音刚落,便见得嘉攸劈手从旁人手里夺过一把弯刀,直挺挺地要向那假冒巫祝刺去。而还没待那弯刀捅在半空,周围这一个个北漠好手哪里是吃素的?二话不说,纷纷弯刀出鞘,将嘉攸围在中央,顷刻便要取了他性命。 见得此状,清卿心下不由叹了口气,握紧了长箫,眼神也渐渐凌厉起来—— 自己这番来北漠,可是许久没能痛痛快快地,用这白玉箫动一次手了。看样子,若是再犹豫下去,南嘉攸就要同公输玉躺在一起,等着清卿给他们两个一并收尸了。 既如此,就让这位吴棋士,好好见识下自己的厉害! 想到此处,清卿牢牢抱稳了阿玉,将她娇小的身子藏在自己的黑袍之下。紧接着白玉箫出手,箭步上前,同样冲入了混乱不堪的人潮之中。 「今天迟到实在抱歉!之后还是每晚九点准时更,感谢大家支持!」 第二百零九章 好戏登场 “那是将军扇,是西湖的人!” 还不等清卿提箫赶到近前,眼前的绰绰人影早已乌泱泱一片,将南嘉攸一人围在中心。和那些佝偻漆黑的身形相比,嘉攸那沾染了黄沙和残血的银白外袍显得格外扎眼。此时嘉攸抢得单刀,挺立人群之中,脸上毫无惧色。 就是不知这大半天过去,有没有发现自己手上少了半截指头。 清卿抱着阿玉,左冲右突,忽然听得四周有人大喊了一声:“都闪开!那是南林来的‘五虎上将’,大家切莫阻碍了大侠们的‘五子登科’之阵!” “五子登科?”清卿心下一愣,这是什么阵? 在场中听得这么一喊,还没等清卿回过神,那些方才还跃跃欲试,想要提刀上前的老少侠客,忽然一个个瞅着眼,点点头,接连将长刀回鞘。在场众人也都捱三顶四地退后几步,给留在场中的五人腾出些位置。而清卿被挤在人潮中,本想一鼓作气,飞跃上前,但一时听得人们议论纷纷的言语,便也暂时停下了脚步。 阿玉在黑袍之下,抱住清卿的大腿,浑身发抖。 回忆几年之前,清卿自己还在南林时,从未听说过碎琼有什么“五子登科”的阵法。不过若是此阵当真来自于南林地界,这几人难道还不认得南家大公子、昔日的碎琼少主南嘉攸么? 想到此处,清卿便也闪身向后,静观其变。若是这几人不由分说便翻脸动了手,那自己到时再上前,倒也不迟。 而旁的好手观战之间,嘴里也不闲着,你一言我一语地议论起这场中的“五虎上将”来:据江湖人道,这五人是亲生的手足兄妹,祖上也都是逸鸦北漠人氏。年少时,父母以游牧围猎为生。不料,在五个孩子尚且年幼之时,其父被一头雄鹿的角挑在半空,抬回来就没了气。而其母悲痛欲绝,也抛下几个孩子撒手人寰。 当时的即墨老掌门仁善,见这些孩子可怜也无人照顾,便托付给南碎琼林一邵姓高手抚养。 这邵大侠习术半生,也擅使长刀,虽与北漠弯刀之法有些不同,但终究是担得起即墨掌门要几个孩子不忘本心之意。而那位南林大侠也盼着,这三男二女长大之后能够成龙变凤,闯出一番天地,便将五人以上古五凶兽来赐名。从长至幼,依次是—— 邵穷奇、邵饕餮、邵混沌、邵梼杌和邵犼。 别说这五人出手如何,就是单听这些气吞山河之名,也足以令旁人退避三分。或许也是几人逐渐年长,在江湖中闯出了些名头,这才落下了“五虎上将”的诨号。 而这几人遇敌之时,一向同进同退,从不单独行动。相比于其它门派传下的阵法,这五人乃是血肉手足,落成阵法之时,其默契绝非常人可比。眨眼之间,几人像是同一只巨兽上长出的五颗獠牙,顷刻便能将对敌之人包围其中,撕成碎片。 此时,不知是谁人眼尖,一下子看出场中那“五子登科”阵法成型,正想借此机会,领教领教传闻中“五虎上将”的本领,登时招呼着众人后退,给那五人腾出足足的施展空间来。 而那“五虎上将”听罢,也都意识到这抛头露面的机会正摆在眼前,一个个心下得意,巴不得让自己的威名借此远扬。虽说自己人多势众,但阵法对敌本就是江湖常态——况且对面那一人孑然一身,众多看客无人上前相帮,难道他们五人还无法解决不成? 想到此处,五人“唰”地出手,刀刃破空之声仿若同一人,立刻在幽幽的暗处划出闪烁的银光。即便陷入如此境地,南嘉攸仍是浑然不惧,双手握紧刀柄护在身前,脚下划出个“天雷式”稳住了身子。 天雷式!看到这熟悉的脚下步法,清卿深深提起一口气,骤然瞪大了眼睛——嘉攸分明已经把过去之事忘得干干净净,怎么还能记得自己祖上传来的术法? 看着两边箭在弦上的架势,围观的人们重新推推搡搡地涌上前,似乎想不到,今日除了能在离烛石神面前亲眼看到过招问道之外,还能额外看一本“西湖将军孤身闯大漠,五虎上将挺身对强敌”的好戏过过瘾。 再加之,先前吴兑老儿那天下之劫难的言语,已然被公输主人在离烛石神面前问了个明白。此刻,这五虎上将的打斗与之相比,不过是简简单单扫清异己罢了。此刻以五敌一,如何有落败的道理? 环顾四周,在场之看客似乎大多都是这样想法,纷纷将悬着的心放回肚子里,静等着这场好戏缓缓拉开序幕。 “五虎上将”之中,邵穷奇最为年长,手持一把太平刀,凛凛冒着寒气。见得嘉攸正立阵中,面露凶光,毫无惧色,这邵大侠登时便刀尖一劈,首先跃上。只见那太平刀在空中远远劈开一条裂隙,刀光闪过,一式“斩蛟游龙”,直直冲着嘉攸面门而下! 另一边,嘉攸盯紧了那长刀来路,就在刀锋掠过耳边的一瞬,嘉攸将手中弯刀横举。只听“砰”的一声,火花四溅,弯刀之锋顿时和那太平刀刃死死抵在一起。比试之中,清卿正不动声色地潜身人群,远远观察,却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这种时候,正要用那南林的独一无二的“避尖芒”之式先行躲闪,方为最上佳的打算啊。 不过,还来不及让清卿叹气,便见得那邵家的太平刀单刃斜转,错开嘉攸的汹汹来势,不偏不倚地向对手的脖颈一刺。嘉攸似乎也没料到,这一式刀法还能有如此变数,不防之下,只好硬生生用刀背挡住近在眼前的刀锋,自己后退一步,任凭双刀的刀背在耳边划出刺耳的“刺啦”一声响。 可谁知,南嘉攸这一退,正是邵穷奇有意为之。嘉攸一步踏出,便落在了“五子登科”阵眼的位置。场外的几个好手看出端倪,正要大叫声“不好”,就见其余四人半分都不耽搁,顷刻挺身入阵,寒光抵在敌人后背,似乎眨眼之间,就能在这西湖将军的后心捅出五个窟窿。 片刻之间,还不等这五人以为自己得胜到手,便听得场下一声惊呼——原来嘉攸勉强躲过那一式“斩蛟游龙”后,断不敢轻敌,后撤一步不过是脚下虚点,移动不到半步,便一跃而起,脚尖轻巧点在其中一把“蝴蝶刀”之上。随即,南将军的身子顺着刀身垂下,向着其中一人,便是当头一刀—— 那一招是“凤凰台”! 都没等清卿惊呼出声,便听得身旁有几人惊叫连连。见人们纷纷侧目,那二人发现不对,急忙住了口。即便如此,二人的窃窃私语却依然清晰地传入清卿耳中: “你可看清了,这真是南林家传的‘凤凰台’?” “那当然,哥哥我在八音会上亲眼所见——当时那南林老儿亲自将这招使出来,就和方才这西湖将军的把式一模一样!” 着二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小声议论,很快就被其他人留在场上的注意力掩盖了过去。听风声,这一式“凤凰台”,嘉攸恐怕是半分余地都没留。若是这一刀真的砸在了下方的女子脑袋上,只怕不是脑浆碎裂,也要面目全非! 而就在那女子瞳孔猛地放大,眼看就要躲闪不及时,另一人纵身向前,霎时架住了嘉攸的半个刀身;而另一人毫不犹豫地绕道嘉攸身后,想趁着这西湖将军转身不得之时,二次袭他后心。 邵家兄弟这般不必言说的默契,不知是并肩作战多久,才能练出来的。 而再看嘉攸这边,仍然紧握刀柄,靠着内力与面前的邵饕餮苦苦僵持,似乎并未发觉身后已有他敌来袭。眼看大事不妙,清卿忍不住脱口而出: “河海应龙!” 与此同时,场中的南嘉攸好似后背长了眼睛一般,突然松手脱开长刀,转身之间急速俯下身子,双手一撑,蹬在身后的邵混沌小腹。正在身后这人吃痛之际,嘉攸片刻喘息也不留,上前几拳抢了上风,劈手将这人的斩马刀夺了下来。 与其余几人的太平刀、蝴蝶刀相比,这斩马刀简直魁梧得多。无论是长度还是重量,往其它术器之前一立,简直就是小鸡见老鹰,把各路长刀衬得好似举炊时的菜刀。 这“五虎上将”之中,邵混沌位列第三,身长九尺之高,壮硕非常,即便是两位兄长也望尘莫及。此人自小力大如牛,能将师父府门前的石狮子抱起来再兜两圈走。见他天生神力,那邵大侠便专请能工巧匠,为他铸造这一柄近乎一人半高的斩马刀。正所谓知弟子者莫如师父——邵混沌有此刀在旁,只要遇敌,定然将此刀舞得虎虎生风。 而旁人见了这长刀的架势,也尽皆避之不及——别说比画两招,就是邵混沌一不留神令刀脱了手,都说不定能活生生砸落一两条性命。 有了如此神气的术器在手,邵家老三行走江湖以来,哪里吃过什么苦头? 偏偏不料,南嘉攸不出手则不知,一出手,第一件便是脱了这邵混沌的术器。一时间,五人以长刀连接成的阵法,已然有一人赤手空拳。若再耽搁下去,只怕这阵就要破了! 令众人更想不到的是,南嘉攸如今身为西湖将军之首,平日里最熟悉的便是马上骑射御敌——而千百年前,这斩马刀诞生之时,本就是疆场将士们在马上征战所用!此时将军得了斩马刀,如同鱼儿如水,越发得顺手自在。 而其余四人只能眼看着嘉攸那瘦小的身形,将比他自己还大了一圈的斩马刀挥得行云流水,自成一派,一个个看愣了眼,甚至都忘了阵法中下一式的出招应落在何处。 “还傻站着干什么!”最小的邵犼小妹一声吼,“还不把三哥的宝贝家伙夺回来!” 几个兄姊一听,这才回过神,纷纷立刀在手,张牙舞爪地再度上阵。而那“五子登科”的包围之中,清卿似乎看见嘉攸不住地太高了身子,一次次跃起,像是在人群中寻找着什么。而那刀光惹得沙尘飞扬,清卿忍不住低头,轻轻咳嗽了几声。 “咳咳咳……” 听到声响,嘉攸又是一回头,却并没对上清卿的目光。而看着嘉攸的反应,清卿终于明白过来,嘉攸方才忽地转身夺刀,乃是亲耳听到了自己“河海应龙”的一句提示—— 这才不住地在人群中,用每一寸光、每一声响,来寻觅着妻子的身影。 「感谢各位支持!」 第二百一十章 东流不溢 再看场上的“五虎上将”——五人之中,那邵混沌被嘉攸夺了斩马刀,手无寸铁,在那寒气凛凛的刀光之中几乎无处容身,不得不退下场去。其余几个兄弟姐妹见了,反而更是斗志昂扬,那眼中怒火就要直冲头顶! 今日定要拿下这不知天高地厚的西湖将军,方能稍解老三方才经历的夺刀之仇! 眼见那“五子登科”阵已失一猛将,其余四人登时散开几步,形成四角合围之势,重新将南嘉攸死死堵在中央。围观的看客中,术法有些造诣的,还能对场上年轻侠客的出手落招点评一二;而那些凑热闹混稀奇的,便只能被绵密不绝的光影闪得眼花缭乱,生怕一刀脱阵,牵连到了自己,才赶忙捂着眼睛退到后方去。 前面有人观阵脱逃,倒是惹得后面众人好奇心起,就这样走走停停间,清卿和阿玉几乎要被推到比试的最前面—— 此处看得明听得清,只有一两人影略微遮挡,清卿正是求之不得。 一时半刻间,一阵又一阵的冷风被刀刃卷起,吹在清卿脸颊两侧,发丝飞扬。直到此时,清卿终于明白了这“五子登科”阵法之妙处: 目前场中四人的出刀之势,若是单拎出一人来,都算不上是一流高手的境地。但此阵的强大之处就在于,那些看似平庸的刀法交织在一起,反而能编出一张密不透风的刀网,一人出了破绽,另一人即刻补上,每一刀都能落在身旁兄妹所空缺的位置,令敌人无机可乘,不得不苦苦支撑。 眼看那邵小妹手中的蝴蝶双刀同时斜砍,却正赶上嘉攸刀身一转,“咚”一声,三刀在白光之中拼在一起,震得邵犼将左手那刀飞出场中。而还没等嘉攸抓住此机会,邵穷奇便抢先箭步跃上,同嘉攸内力相抗,以一把太平刀堵住了西湖将军的退路。 这般看来,这“五子登科”倒也不是一无是处。兄弟姐妹和睦,师长教导有方,能练出这等无懈可击的阵法,倒也在情理之中。 南嘉攸此刻竭尽全力,以一人敌四人,招招出手不见落空,眼看一炷香之间,始终不落下风。看着那挺拔的背影和高大的斩马刀卷在一起,荡起阵阵黄沙烟尘,有一瞬,清卿似乎将这这一幕与玄潭之上的南箫掌门重叠在一起—— 衡申师兄不在的那日,其他的令狐弟子也是这般,以“梅花三弄”之阵将南掌门团团围在中央,直至最终取了他性命。或许,这也算是南家后人始终打不破的魔咒。 父子二人明明都不愿一意孤行,却偏偏总会成为众矢之的。 如今,即使嘉攸已经夺来一趁手的斩马刀,又将那“蝴蝶双刀”打飞成单刀,依旧阻止不了那阵法越收越紧,眼看着那锋利的刀刃几欲贴着他眼睫划过,若是闪躲之时差池半步,不长眼不留情的双刀唐刀太平刀,就要一齐削掉嘉攸的半个脑袋。 千钧一发的危急之际,清卿一挑眉毛,淡淡地道:“洪泉之深!” 话音刚落,嘉攸果然挺身后仰,让左右而来的唐刀和太平刀从上方相错,而自己在半空几乎成了平躺之势,用那宽大的斩马刀在地上一支,身子径直挺起——就在它四人的刀身自行相撞之际,嘉攸在半空绕刀一蹬,霎时令那几人的脑门整整齐齐地挨了一脚。 这正是箬先生曾教过的“洪泉之深”! 平日里,清卿与嘉攸虽然交谈不多,但也深知,箬先生为了使嘉攸那失忆的故事有头有尾,平日里也传授了他不少天客居弟子才能学的功夫。毕竟,曾经的西湖将军们早已被箬冬如秋风扫落叶一般除却殆尽,嘉攸若不跟着箬先生学本事,又怎能早日担起将军府大任呢? 而那些天客居的术法,清卿却一点儿都不稀罕。除了一些必要的剑法要从安歌和任思渊之处看来,免得当众对敌时露了破绽——其它时候,清卿巴不得离那阴阳剑远远的。而先生平日里给弟子们演示的“问天剑法”,自己更是半点儿也不学。 谁料,清卿平日里躲着那些西湖剑法不成,偏偏是在北漠成婚之后,要时不时地看着南嘉攸挥汗如雨,不停练习那些从箬先生处新学的本事。而嘉攸好巧不巧是个勤勉刻苦的主,纵使清卿躺在被子里捂住耳朵,也阻挡不住“呼呼”的刀剑风声自顾自地从帐外传来。 事到如今,那几式“问天”剑法,嘉攸学成了几分尚不清楚,但她林清自己,倒是将那一招一划,闪转腾挪,记了个明明白白。 方才那一式“洪泉之深”,虽本是剑法所用,但此处被嘉攸落在斩马刀上,同样游刃有余:只见那四人如亲眼看到泰山压顶而躲闪不及一般,接连在脑袋顶上挨了结结实实的一脚,那同样持着蝴蝶刀的邵梼杌终于坚持不住,趔趄着向后,退出阵去。 将近两炷香过去,这“五虎上将”依然没能逼得这西湖将军叩首投降,反而阵中接连失了一兄一妹—— 眨眼之间,那“五子登科”就只剩下邵穷奇、邵饕餮和邵犼三人还在榜上了。 看来,西湖将军们代代名声在外,身上果然有几分真本事——外围的北漠弟子们一时忘了谁是谁非,反而亲眼看到那白衣将军以一敌五不落下风,还接连露了“河海应龙”和“洪泉之深”两手功夫,心下不由得钦佩不已。 而还留在阵中的邵家兄妹却万分焦急——要是再拿不下这孤身闯入的无名将军,只怕自己苦练多年的“五子登科”之阵,就要成为江湖众人茶余饭后的笑柄了! 想到此处,余下三人都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关节卡在刀柄之中,手骨用力间“咔咔”作响。只听得为首的邵穷奇高喊一声: “上!事到如今,不能给西湖反贼留活路!” 听得兄长此言,几人出手更不犹豫,齐齐大喝一声,将出招连结成更加紧密的刀网。几人刀法相连,那织出的大网天上地下,尽皆被刀刃划过的冷风磨出火光。而包围之中,嘉攸同样将一柄斩马刀挥得痛快淋漓,任凭身周伴随着光影而愈发炙热。 就在太平刀掠过自己肩膀一瞬,嘉攸故意卖个破绽,侧身避过那蝴蝶刀横砍,却故意向那太平刀的刀口上撞去。场外,几个好手看出了其中端倪,却不解这西湖将军出招何意——生死一线间,能两相僵持已是不易,又何必要出此险招? 而立在几人身后的清卿同样心下一惊,话到嘴边,却忍不住悄悄咽了下去。 那一招,应该是西湖剑法中最为惊险的“东流不溢”。 东流之水,滔滔不绝,焉知其宽几庹、深几何?此招的玄妙之处,就在于将最险之处舍身入险,令敌人辨别不出这出招之人究竟还留有多少余地。而其用招之中,最为凶险的出手,便是要出其不意地干扰对手心智,方能借着一闪而过的身法,寻得敌人的薄弱之处,于极危之处扭转乾坤。 嘉攸此时身陷重围,用出此招,定是有了“东流不溢”的打算,要用自己撞上刀身的反常来逼停太平刀的汹汹来势,进而借着邵穷奇惊愣一秒,跃身攻入他后心,来个擒贼先擒王! 此时围观之客有不少也已看出,这五个兄弟姐妹动手时,都有袭人身后的习惯。嘉攸若是一招得手,那不妨便占了先机,让他们自己也尝尝敌后来袭的厉害! 刹那间,南嘉攸心中所想,已然被清卿猜了个八九不离十。若是清卿仍同先前那般,看出了下一招是何走向,便应该低声道出那“东流不溢”四个字,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话语为嘉攸指出下一招的出路。 而此时此刻,清卿却默默立在原处,抿紧嘴唇,一个字都没有说。 两炷香之前,自己先后道出了“河海应龙”与“洪泉之深”,是看出嘉攸露了破绽,胜负迫在眉睫,这才低声出言相助。而这“东流不溢”一式,分明是他自己已经打定了注意,又何必那般明显地挺身刀下,令这破绽故意显露在人前? 而看到嘉攸侧身的那一刻,清卿的第一反应,便是这位西湖将军在有意为之——他想借着机会,在人群中找到自己的身影。 可清卿心神领会,反而开始犹豫不决:按理来讲,自己在嘉攸与那“五虎上将”宣战之时,就早已打定主意——一旦嘉攸深陷险境,便立即出手迎敌。虽说“以一敌千”与“以二敌万”似乎并无太大区别,但自己决不能让嘉攸就这么糊里糊涂地死在南林的旧部、自己的臣下手中! 现在嘉攸有意等着清卿的声音,像是站在不远处伸出了手,要拉她一起走过去。不知为什么,清卿下意识后退一步,心下竟有些害怕。 自己在怕什么呢? 难道是怕旁人知晓了他二人关系,留下个夫妻恩爱、和衷共济的美名? 一瞬间,清卿觉得自己冷下了心,任凭寒冰似的血液在周身流动。那刀尖距离嘉攸仅剩一寸之遥——不出所料,邵穷奇果然被这一撞搅乱了出手招式,甚至连三人的阵法都露出个不易察觉的小口子。 这时,正该是那“东流不溢”发挥作用的绝佳良机。 嘉攸理应借着对面短暂的慌乱闪身跃过,绕至邵穷奇身后,轻则拿住他要害,重则直取他性命。清卿站在不远处,看到那刀尖已然逼近嘉攸身前——可南嘉攸却像个木头人一般,眼神空洞,毫无反应。 难道是自己眼花了?还是先前的飞刀之毒又攻入了嘉攸经脉? 霎时,还不等清卿大叫声“不好”,便看到那锋芒逼人的太平刀,直直刺向了嘉攸心口。 「感谢大家支持!」 第二百一十一章 五体投地 直到太平刀刃上,那刺眼的白光全然遮挡了自己眼前景象,南嘉攸才后知后觉地回过神。此时再用出那“东流不溢”一式,侧身想躲,却已然慢了半刻—— 只见那刀尖微微擦过心口,刺入嘉攸胸膛。 而在这深邃漆黑的地下,时间仿佛噤了声,只见邵穷奇将长刀悬在半空,而最远处的刀尖正扎进了对面西湖将军的身子。长刀袭来之时,嘉攸先是短暂地感觉到肌肤一凉,随即自己便下意识地抓住刀身,才没令那四尺长的刀身穿透后背。 当热得有些发烫的血滴在手心,嘉攸才想起那中刀的疼痛,一低头,胸膛前的衣衫已被染出一大片扎眼的红。眼见僵持不下,邵穷奇或许是觉得比到此处,也无妨留几分余地,便索性后撤一步,将那长刀猛地收回,沾着刀尖的鲜血一并入了鞘。 终于,在西湖将军胸前,一股鲜血喷涌而出。 随着一滴又一滴温暖的殷红落在地上,嘉攸觉得自己的力气也快被抽干,不过一眨眼的功夫,就要踉跄着站不住了。无奈之下,只好使出最后一丝力气,奋力竖起刀头,将斩马刀的刀柄磕在地上。 紧接着,嘉攸的整个身子都倚在那高大的斩马刀上,勉强支撑着自己不能倒下去。 这可真是遗憾啊……嘉攸心中想,随即立稳了身子,不愿在这“五虎上将”之前露出半分胆怯之色。纵使今日自己终要身死此处,也决不可倒于叛贼之下,有损于西湖将军气节。 虽说嘉攸仍借着大刀之力,挺起身子站在了包围之中,但眼前已经天旋地转,分不清那漫长的黑暗与一星一点的灯火。回想苏醒之时,只迷迷糊糊记得,自己被石壁上飞出的暗刀砍伤了手,后来…… 后来就听到这群北漠的乱臣贼子,在大声密谋着“踏平西湖”的计划。 如此想来,自己力战反贼,挫了几分北漠的锐气,倒是也值得。只是可惜,自己还没能来得及亲手将这些叛徒带到掌门面前。也不知掌门和先生何时才能得知这些叛贼作乱的消息,只盼西湖忠臣良将寻来时,不会被那飘忽海市所迷惑,能早日发觉此处将骨枯寒。 回望一生,嘉攸的记忆中,却只存放着不到一年的往事。这一年太短,还来不及明白自己从何处来,又要到哪里去,就要草草画上终章。 这些找不到的答案,还是等自己到了阴曹地府,再慢慢翻看那一页生死簿吧。 对了,其实自己心里一直有些话,想留着对妻子说。回想起自己第一次与妻子近距离接触,是听到帐外大风“呜呜”作响时,自己不忍她孤身在外还顶风前行,便一把将她拉进帐中。 嘉攸还能清楚地记得,妻子当时一抬头,睫毛颤动着,眼中闪起星辰似的光。 虽说二人成婚以来,妻子面对自己永远是冷心冷面,冷言冷语,始终装着沉甸甸的心事,不肯靠近自己一步,但这几个月过去,他也渐渐从妻子的只言片语中明白,自己失忆之前,二人既有过婚约,又经历过仇怨—— 这才使得妻子不得不把曾经的一切包裹进厚厚的茧,一言不发地,使二人渐行渐远。 即便如此,嘉攸心下虽也时不时地烦闷生气,但内心深处,却从未真正与妻子产生过嫌隙。若是真如妻子所言,过往的事,是自己对不起她在先,那自己宁愿舍弃了后半生不要,也要弥补自己的罪责。 毕竟,嘉攸心里早已认定,这位天客居姓林名清,持剑负箫的女侠,定然是自己要相伴偕老、走过一生之人。夫妻之誓,本就连枝共冢,海誓山盟,岂会因妻子的心事不解而轻易分开? 一边想着,嘉攸忍不住用手捂住了心口。鲜血刺眼,一滴滴地从指缝中缓缓流下。不留情的刀刃早已划开胸膛,自己身周正涌起钻心的疼。 话说回来,也不知自己与这五人缠斗之时,听到的“河海应龙”与“洪泉之深”两句话,究竟是妻子在人群中所言,还是自己思绪飘忽中产生了幻觉?看着身前的几个身影缓缓走近,嘉攸闭起眼,回忆起方才那一招“东流不溢”—— 自己多希望,那招递出之时,妻子能带着一道黑色光影,冲向自己身前。不要像上一次那样,只给自己留下一个马背上决绝的背影…… “拿下!” 只听邵穷奇一声呼喝,五人一齐上前,如气震山河之势,重新列出了那“五子登科”的阵法。先前邵混沌、邵梼杌二人虽不敌嘉攸攻势,已然退出阵外,但此刻到了要拿下这西湖将军的最要紧关头,定要五人同时在场,方能彰显几人的同进同退之谊。 故而那离阵的二人,此时也同围观旁人处借来了弯刀,将那五人之阵再次聚拢。 这“五虎上将”苦战许久,此时终于齐心协力,在与西湖将军的对敌中反败为胜,皆是长长地舒出一口气。这次,可算是给南林的家师长了脸面,还在北漠众人面前扬了威风! 现在,只差这最后一击——只要这五把大刀齐齐出手,就能将这自不量力的将军捅成个马蜂窝! 看到此处,除了那些初入世事的年轻人,看见“五虎上将”得胜便迫不及待地叫好之外,其余的大侠好汉、长者高手,纷纷闭起眼,转过头,不忍心看下去。虽说这北漠后人聚集之处,混进来个西湖将军,自然不能留活口,但方才南嘉攸那以一敌五,还两次夺刀的勇猛架势,也确实震慑住了不少逸鸦弟子。 宓羽湖的年轻将军尚且有如此临危不惧的胆魄,难怪那箬先生一出手,便扫清寰宇,一统天下。 “你若能被北漠所用,我倒不介意和你交个朋友。”邵穷奇心下想,“只可惜,你空有一身本事,却天生投错了主!”心下想着,手中利刃已然划破黑暗—— 伴随着刀锋一声长啸,五道银光毫不犹豫地冲向南嘉攸身前。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那刀尖距离南将军的后心不过半寸之远时,一丝疾风竟凌然冲向阵中,带起隐隐紫气从天而降,还没等邵穷奇看清那一闪而过的光影,便听得“嗡”一声厉响破开地面,从阵心远远扩散开来。而自己随即腕骨一麻,便见得那由精炼乌钢制成,重达百斤的太平刀,就硬生生被震得脱了手。 只见四尺来长的刀身在空中“嗖嗖”地翻了几个跟头,才一头扎进地里,足足一半的刀刃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力量捅到了地底下去。 这“五虎上将”万般想不到,明明已经到了几人的胜券在握之时,却偏偏又闯进个厉害角色,一出手,便掀翻了大哥手中最为凶悍的太平刀。邵穷奇足足在原地愣了两秒,才反应过来,定睛一看,竟是一黑影闪在阵中,一面将那西湖将军护在身后,一面握着手中长长的不知什么木杆子,正和余下四人对峙僵持。 而这人既不言语,也不自报家门,单单是用黑袍遮住了半边面容,看不出这究竟是何门何派的本事。余惊未消间,穷奇便听得人群之中,渐渐冒出了些低声细语: “这是天客居来的人吧?” “这副打扮,定然是天客居后人!” “要真是被天客居发现了这个鬼地方,咱们还是早点走吧!听说一旦落到了箬冬那家伙手里,等来的只能是生不如死的下场!” 或许正是被这句话所动摇,人群哗然之间,越来越多地产生了“走为上策”的想法。忽然,空中又是“砰”的一声巨响。穷奇回头一看,才发现,自己兄弟姐妹四人的长刀,一齐压在了那天客居怪人的木棍子之上。 可那不起眼的烧火棍却坚硬异常,即便是最锋利的刀刃以内力相持,那细细一根木棍也看不出丝毫断裂的痕迹。 而身披黑袍的天客居怪人,竟只以单手持着那根木棍子,另一只胳膊不知为何,始终罩在那黑袍之下。瞧着自己“五虎上将力敌宓羽贼寇”的光彩就要从眼皮子下面溜走,邵穷奇也顾不上这所谓的“天客居后人”究竟是什么来头,便抢过他人弯刀,冲入阵中,怒喝一声道:“不能把这两个西湖人放走了,大家一起上——将他二人斩首祭旗!” 话音落下,还不等这五人踏近一步,便见那阵中一旋冷风横扫,原来是清卿将那“千里阵云”施展开来,所到之处触及刀锋,皆是“叮”一声清脆响动,那几把削铁如泥、无坚不摧的宝刀便应声碎裂,只留一片一片的残钢落在地上。 不过一眨眼的功夫,那意气风发的“五虎上将”便一齐失了手中术器,一个个惊惶地立在原地,张大了嘴,半天缓不过神。只见清卿脚下踏着“梅花弄”步法,纵身一跃,厉声道: “什么五虎上将,我让你们五体投地!” 那些围观之人见此变故,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清卿便已然木箫斜转,用足了力气,于空中划过“百钧弩发”一式。不过是写下这一折的功夫,那失了宝刀的几人根本看不清木箫去路,此刻躲闪不及,接二连三被清卿一个斜扫便点了穴道。而这几人腰间或肩头中招之后,站立不稳,只好僵持着出招前的姿势倒在地上。 那副动弹不得的姿势,当真像极了清卿口中所言的“五体投地”!围观看客里边几个不嫌事儿大的,已经“嗤嗤”地笑出声来了。 转眼这“五子登科”之阵中,就只剩下邵穷奇一人还支撑着不曾倒下。方才清卿木箫划过身前时,穷奇不敢轻敌,连忙侧身一躲,这才幸免于那叩首投降的尴尬。眼看这黑袍之人半路杀出,救回那西湖将军半条命不说,还一出手就击退了阵中四人,邵穷奇不由得咬紧了牙关—— 若是今日自己不能取胜,他们“五虎上将”只怕要在江湖上毫无立足之地了! 还不等自己拔出那太平刀,再次出招之时,清卿忽然将箫直直递向前,强硬地顶在他刀头: “你当真认不出这是谁?” 「每晚九点准时更,感谢大家支持!」 第二百一十二章 老谋深算 这是谁? 邵穷奇听得这一问,反而懵了半刻。身为“五虎上将”之首,他行走江湖间资历最长,阅历也最多,如今在命悬一线之时突如其来地听到了这个问题,反而有些不知所措。莫非此人是多年前的老友?亦或是家师的故交? 暗中思忖间,穷奇紧盯住这女子在黑袍下隐隐露出的眉目,却依然是毫无印象。再往这女子身后一瞧,只见那西湖将军冷峻的双眼微微合上,想来是那一刀伤口甚深,此刻已经到了竭力支撑的最后一刻。 莫非自己多年之前,当真和这西湖的后人打过交道? 趁着这喘息的机会,穷奇不再言语,只是在调整气息之时细细打量起那将军的样貌。所谓将军,不过是乱世之中挂帅出征所见,在常人眼中,往往饱经风霜,是看惯弓刀大雪,走过乌江赤壁的糙人。可眼前这男子却剑眉朗目,非但没有粗犷不羁的痕迹,反而混着几分素雅气质。如此想来,此人之样貌气场,还真与自己见过的其他南林后人有些相像—— 早年的八音四器之中,东山诡异野蛮,西湖城府森森,北漠独立世外,唯有在南碎琼林学成的后人,托了南箫老儿常年纸醉金迷的福气,也都沾染上不少风花雪月的风流气息。 尤其是华初十一年的八音会上,南箫掌门的大公子负着白篪,翩翩而立,引得不少男女瞩目。自己虽没看清他面容如何,但出招行动间,确实与眼前的将军如出一辙。思索至此,穷奇心下确实起了几分存疑: 难道这将军同自己一样,虽为西湖效力,却是在南林学成出师?想到此处,穷奇回忆起两人方才对敌的那几招,却发觉那些招式时而似刀,时而似剑,像是锅半刀半剑的大杂烩,实在想不出那些术法究竟是碎琼林哪一派的功夫。犹豫之中,穷奇不经意地,将目光落在了那男子腰间的折扇上。 只见那将军扇的一侧扇骨柔和晶莹,绝不是寻常人家可得。在幽幽灯火下,仍能看出些许兽骨碰撞时留下的裂痕。 如果这将军并非西湖后人,那如此显着的彰显身份之物,又岂能随意佩戴身旁? 半天功夫过去,见这“五虎大将”久不开口,清卿便沉下了眼,让手中的木箫越过他刀身,抵在了邵穷奇喉头。众目睽睽之下,还没等邵穷奇拿定主意,回答“认得”或是“不认得”,就见四周人们的目光好像利刺,要在自己步步后退中,将“五虎上将”的尊严名声射穿在地上。见此情形,邵穷奇眼珠子一转,似乎想到了个两全其美的主意。 如若眼前这两人真与碎琼林有着丝丝缕缕的联系,只怕自己坦言认出他们,反而有碍于师命门规,不好再次出手。而在场这些一心想要踏平西湖的北漠后人,也未必愿意得罪渐渐淡出江湖的南林旧人。 如此下去,今日他们五人想要一雪前耻,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倒不如自己一口咬定他们是西湖混来的贼寇,先趁乱解决了那个半死不活的将军,剩下一个天客居弟子形单影只,无论术法多么高强,也决不是在场千万逸鸦后人的对手。这样一来—— 踏平西湖第一战的头功,就还要归他们“五虎上将”莫属了! 打定主意,邵穷奇便悄悄握住了太平刀柄,口中冷笑道:“我倒不知,邵家弟子代代为人正直,是何时结识了这等西湖贼寇!”说罢,环视众人一周,又接着道:“天客居的弟子若真有弃暗投明之意,倒不如老老实实拱手投降,何必顾左右而言他?若是汝二人再使这卑鄙无耻的手段,就别怪我们兄弟的刀上不长眼睛了!” 旁人一听,都被邵穷奇这正义凛然的话语所触动,不由得敬佩起他生死攸关之际而面不改色的气节,随即一个个将弯刀竖在身前,就等着“五虎上将”一声招呼,众人齐齐上前,将这两个西湖贼子碎尸万段。 而清卿万般料不得这人不识得南林旧主也就罢了,却还摆出一副光明磊落的气概,于众人面前信口雌黄!眼看着他一言掀起千层浪,那一个个北漠的好手眼中冒出饿狼一般的绿光,步步逼向自己身前,清卿索性一咬牙,脸上同样浮现出面对强敌时的狠厉神色: 自己要是以一人之力抵挡千万高手,必然是螳臂当车。与其硬拼,倒不如先让第一个人见见血,趁着众人震慑之际,借机寻得出路,方为上策。 那现在,不如就用眼前这位“五虎上将”之首,来给自己的木箫尝尝鲜血的味道! 心神已定,清卿与穷奇二人几乎同时抬手,一个木箫高举,划开一捺“崩浪雷奔”;一个大刀横递,展开一式“补天浴日”,二者相较,那刀锋箫身碰撞之处,正是公输玉所留下的熊熊烈火的正中央。火光闪烁中,只听得“咔咔”几声响,一道裂纹迅速从邵穷奇所持的刀身上蔓延开来。 若单论内力,清卿经脉中旧伤久久不愈,自然不是眼前之人的对手。怎奈何这“五虎大将”术法功力再为扎实,也无法以肉身钢刀同那世所罕见的白玉箫相抗衡。邵穷奇满腔热血,还没来得及将自己“五子登科”阵法中剩余的招数使尽,便见那烈火中银光闪烁,“叮呤咣啷”地掉落了满地残钢烂铁。 而再看自己手中,就剩了个光秃秃的刀柄,沾上了一片黏糊的汗水。 时机已到,清卿再不犹豫,撑起白玉箫从火光中一跃而过,借着箫头燎起的金光,排山倒海一般地冲到了邵穷奇身前。旁边有几个北漠汉子见得穷奇手中已无术器,连忙高喊着“大事不好”,想冲到这“五虎大将”身前相助——怎奈何清卿的木箫冰冷不留情,一式“千里阵云”横开,便只剩下碎裂的肋骨与飞溅的脑壳,在人群中爆出一阵冲破天灵盖的尖叫。 其余的乌合之众目睹了这般光景,又有谁敢继续上前阻拦? 清卿只见嘉攸血流不止,若是再不带他离开这是非之地,只怕是十个李之烟也救不回南将军来了!事已至此,自己自然不能放过这眼前唯一见血开刃的机会,挺起木箫,向着那“五虎大将”的喉头,于凝神聚力间点出一式“高峰坠石”—— 片刻之间,就要让邵穷奇的半个脑袋挂在坚如磐石的木箫之上了! 危急关头,穷奇下意识地不断后退,却被光滑冰凉的石壁阻住了去路,再没有半分退却的余地。而此刻躲闪早已来不及,穷奇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木头棍子在眼前闪过隐隐紫光,顷刻之间,就要结束自己性命。最后关头,邵穷奇心下默默叹了一声生不逢时,便紧紧闭起了眼。 只听“砰”的一声响,那木箫箫头,竟在他脑袋旁边撞出个大窟窿! 那窟窿足足有半尺之深,可见清卿已然用尽了全力。若是体内没有那些碧汀毒雪上蒿阻住了内力流转,只怕此刻早已将那石壁彻底捅穿。 而穷奇在原地呆愣了半刻,确定自己不是灵魂飞升之后听到的巨响,这才试探着睁开眼,前心后背冒出一身冷汗。而清卿反应过来,猛一回头,简直要怒火中烧—— 究竟是什么人如此好心,偏要害得自己功亏一篑,侥幸饶过这“五虎大将”的性命? 定睛一瞧,竟是先前与吴兑老儿比试过的唐烨知,此时手中将那斩马刀横过,一人多高的刀柄正对着清卿——显然烨知方才是借此力气,才打偏了白玉箫的致命一击;而另一手则探在嘉攸脖颈之下,同时用那刀刃抵在几寸远处。 不言之间,唐烨知举动分明是要告诉清卿:若是你再不放过这几位“五虎上将”,那西湖将军的性命,就由我代为赔给他们了。 方才嘉攸和清卿接连出手之时,烨知也如个寻常看客一般,混迹人群而久不出手,竟令清卿对他大意了几分。想不到,他竟趁着清卿忙于打斗,分不开身,不声不响地拿了嘉攸做要挟! 清卿此时只恨不得练出个隔山打牛的功夫,隔着这几步远把这老谋深算的唐烨知碎尸万段!可现下,毫无还手之力的南嘉攸已经被他拿住,而自己身边还有个阿玉始终抱在怀里,难以顾全,清卿也只好暂且将木箫回手,随即一把扯过那邵穷奇衣领,一伸手就点了他腰间“命门穴”,将他重重摔在地上。 这一摔,这“五子登科”之人终于各回到各的阵法位上,齐刷刷摆出了标准的“五体投地”之势。几个年轻不经事的北漠后人一瞧,一时竟忘了谁才是自己声讨的对象,忍不住指点起了这五人伏地爬行的姿势,哈哈大笑不停。 而这“五虎上将”行走江湖之间,鲜有失手,更未尝过这等奇耻大辱。只可惜清卿用那白玉箫练出的点穴功夫,下手甚是狠辣,此时五人听着周围嬉笑,即使是想一头撞死在石壁上,也无奈自己四肢酸软,半寸都移动不了。 在众人恣意的嘈杂声中,清卿终于调转箫头,指着不远处的唐烨知,用眼神示意:“放人!”而烨知面无表情之间,同样一伸手,点住了嘉攸的“命门穴”。 随后淡淡抬手,任凭南将军一头栽倒在地上。 与先前的五人不同,虽说嘉攸性命攸关之际,摔倒在地的姿势也不甚雅观。但此时点对了穴道,反而能助他止血回神,不至于一眨眼就没了性命。清卿定睛向地上的南嘉攸望去—— 嘉攸伤势虽未见好转,但伤口已开始慢慢凝结,不再流血。 想不到,这颇有城府之人,倒还算是讲义气。清卿心下冷笑一声,凝神向着对面的来人,一步步走了过去。 「每晚九点准时更,感谢大家支持!」 第二百一十三章 血气方刚 与这位北漠的唐氏烨知过招,远远不似方才的“五虎上将”们那般又立誓又扬威的聒噪。二人脚下各自立稳了身子之后,便全然不顾身边蜩螗羹沸,二话不说动上了手。此时,这深不知几尺的地下迷宫正一片乌烟瘴气,除了几个稳重些的将方才被点了穴道的邵家五人扶起,解穴疗伤之外,其余人不知谁带了头,依旧扬起拳头,高声喊叫着: “逸鸦子孙,踏平西湖!” 另一旁,被众人遗忘许久的老棋士吴兑则自顾自找了个偏僻角落,抬手拒绝了几个年轻人要来扶他一把的好意,独自靠住冰凉的石壁,木然地望向场中仅剩二人的打斗。 奇怪的是,老棋士这时候既不说话,也不出手,好像无所谓谁能得胜一样。 此时此刻,吴兑老人那浑浊的双眸中闪现出一丝苍白,熊熊火光燃烧在他瞳孔中,若有若无地映照着长箫和大刀交织的背影。众人乱作一团中,谁都没有听到,这假扮巫祝的棋士正低声喃喃道: “荒乞前辈……你看看这两个孩子,像不像你和南掌门的样子……” “如果不是那‘刻骨银钩’去的早,东山的子琴和子棋,可真没机会教出来这么个好弟子……” 只不过,这几句棋士的低语,慢慢混杂在慷慨激昂的呐喊声中,随着一丝地底的微风飘散了。而清卿此时全身心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对面那呼呼作响的斩马刀上,根本没留心先前那位假冒巫师藏到了什么地方。几招过去,清卿忍不住抿了抿嘴,随即大口喘着粗气—— 这“笑面书生”的刀法,可比趴在地上的那五个人,难对付多了。 在离烛石神面前试招问道之时,清卿记得,唐烨知曾自称那一身本事都是在南林出师学出来的。清卿活了这些年头,先居立榕深山不出,后又在宓羽西湖隐姓埋名,确实不曾在江湖中太多走动。因而这数十招过去,自己仍是看不出那唐氏少侠的刀法究竟是何门何派学来的。 若是嘉攸还能记起曾经事,说不定也见过这一路本事。只可惜……出手之间,清卿用余光瞟了一眼倒在地上还抽搐不止的南将军,忍不住咬牙切齿—— 光是这一天内晕倒在地的工夫,就足够他南嘉攸后半辈子不用合眼了。 斩马刀破空而来的风声,宛若一支支尖锐的利箭,整齐有力地向清卿迎面扑来。还不用那长刀逼近身前,清卿早已听出刀刃下一步的去势,一式“千里阵云”横在半路一挡,逼得斩马刀骤然止在半空,晃了一晃。 眼看得那刀身没了退路,清卿便重新凝神聚力在手心,想要借着白玉箫无坚不摧之力,将此刀也震碎成七八碎片。而这一眨眼的工夫,唐烨知早已看出她心下打算,连忙后撤几步,将那长刀收回到身前,不敢再与对面那根木头棍子硬碰硬。 而清卿也渐渐发觉,这看似文弱的书生不仅能将一人多高的斩马刀舞得毫不费力,其中一招一式,身姿步法,竟也比先前对阵那假冒巫师时要成熟许多。侧身一闪,清卿方才避开他手中刀尖直冲冲的来路,便听得那风声转向,竟也奔着自己身后穷追不舍! 看来,这唐书生出招之间没有丝毫拖泥带水,实在不可小觑。 紧接着,听得那刀锋从身后袭来,清卿先假意跃起躲避,随即在空中划出一撇“陆断犀象”,不偏不倚要错过那刀锋划开的方向,直取烨知的心口要害。而唐书生转瞬反应过来,连忙回身,收刀来护,却又要和那根坚不可摧的木头棍子迎面相撞。 无奈之下,烨知只好翻转刀头向上,似乎要生生砍下那天客居女子的手腕。就在清卿不得不落地后撤的一刹那,唐书生同样后跃,这才与清卿拉开了三四步远的距离。 危急关头,从不见烨知露出半分慌乱的神色,反而次次都被他轻而易举地化开。为避其锋芒,清卿暂且退开几步,却忍不住心下暗暗地道:这般的冷静与沉着,也不知是见过了多少大风大浪,才能练出来的。 战到这等时候,清卿已然发觉,那“笑面书生”是打定了主意,要和自己手中的白玉箫绕着道走。而唐烨知也悄然发觉,这位西湖的女侠来客,身上并没有几分扎实气息,反而是凭借着听声辨形的本事,才能一遍遍地预知自己招式来路,化险为夷。 既然已经探清了对方忌惮,那双方各自的野心,也就赤裸裸一览无遗了。 那些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北漠子弟,与清卿当年在玄潭八音会时也差不多年纪,这半天正发愁满腔少年热血无处发泄,便将注意力全然集中到场中仍在拼斗的二人身上。片刻之前,这些年轻人看到西湖女侠一出手,就破了那天花乱坠的“五子登科”之阵,还将“五虎上将”一个个地打趴在地上,还争先恐后地向着狼狈的邵家五人冷嘲热讽,生怕错过了这幸灾乐祸的热闹。 结果转眼之间,这一身黑袍的西湖后人却又被个文弱书生缠住,半天不得脱身。众北漠弟子一见,似乎突然想起了身上肩负的那“踏平西湖”的使命,只要唐烨知一式得手,便立刻大力鼓掌,高声叫好不停。 相反,若是清卿趁那书生不防,木箫落手间抓住了他破绽,场外的年轻人们便把脑袋摇得像拨浪鼓,口中还不停发出“吁吁”的嘘声。 虽说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年少男女们正自娱自乐得起劲,场上清卿和烨知的注意力却丝毫没被分散,已然全心全意地将目光固定在对方的术器上,仿佛眼中只剩下隐隐紫气和银光。 正在唐烨知攻势最盛之时,清卿却突然一竖“万岁枯藤”,丝毫不顾那长刀之锋几乎抵在额角,偏偏要借此机会高举木箫,将这“笑面书生”的白润脑门打出个血花四溅。清卿此举看着虽险,实际上心下却早已拿准了十中的九成把握—— 只要自己赶在刀尖刺中太阳穴之前落手,那倒在地下的,就只能是那唐氏烨知的尸体了。 起初,烨知见得清卿那毫不防备的架势,还有些吃惊,手中长刀甚至迟了一秒。就是这一秒,反而给了清卿不少意料之外的回转余地。待得烨知明白过来,竟发觉,那箫头离自己的天灵盖只剩下了咫尺之距! 此等要紧关头,只怕是半刻的犹豫都来不及。只见那“笑面书生”惊恐地睁大了眼,急急后仰着身子,方看见那箫头与自己擦肩而过,便觉得后背一阵滚烫—— 竟是自己慌乱之中踩在了火堆边缘,那火苗未灭,将后背衣衫烧出了个大窟窿。 毫无悬念地,那些围观的年轻弟子又忘了自己究竟是在给谁叫好,看见唐烨知后背一片烟熏火燎,像是被个硕大的火罐压住了身子,留下圆圆一片印记,又忍不住指着那片赤裸的后背,哄堂大笑起来。 而正打算乘胜追击的清卿见得此状,也忍不住猝然一愣,不知道在对手衣衫不整之时出手,算不算是违背了江湖上堂堂正正的宗旨。 而烨知恍惚之间,惨遭火烧后背,心下虽仍有惊悸未消,却依然面无表情地挺立众人之前,似乎并不为所动。听着场外一声接一声“光背大侠”、“露背好汉”之类的叫唤,唐烨知心一横,索性一把撤去上衣,将上半身的臂膀全然裸露在火光之下。 听得那“嘶啦”一声响,清卿心下骤然大惊,甚至忍不住后退了半步—— 这书生,还真是个硬茬。 只见那书生的后背上,突起的肌肉线条根根分明,甚至还有一道长疤从腰上生生贯穿到肩头。这哪里还是个彬彬有礼的斯文书生,分明是个血气方刚、铜墙铁壁一般的硬汉子! 见得此状,那些正逢花季的少侠少女们先是惊愕片刻,随即起哄得更厉害。在一声声“继续脱”的叫好声中,竟还有人混迹人群之后,当众吹起了口哨。而此情此景之中,除了那些情窦初开、眼珠子都要掉出来的少男少女,其余年纪大些的,都皱紧了眉头,叹了口气。 看样子,这两个人都是动了真格,今天非要用性命换个胜负不可了。 虽说二人胶着之中,时间一长,清卿未必不能凭白玉宝箫取胜,但如今,自己可是一炷香也耗不起了。一来是阿玉正藏身在自己的黑袍之下,这半天瑟瑟发抖,就快要站立不住。毕竟,阿玉的年纪不同于清卿从沈将军府中抢出的婴孩,若是再耽搁一时半刻,定要被那“笑面书生”的火眼金睛抓住了马脚。 更况且,那南嘉攸心口一刀的伤势,也定然耽误不起自己这久久不分胜负的缠斗。 不经意之间,清卿向着自己来时的“狗洞”瞟了一眼——那小小的出路正在人群不起眼的灯火角落,扑闪着荧荧亮光。 想不到,自己本还有些瞧不起的矮小洞口,现下竟成了自己抢出嘉攸,抱着阿玉奔走的唯一出路。回想自己三到北漠的坎坷,清卿下意识觉得,这冥冥之中的安排,还真像极了离烛石神的手笔。 主意已定,清卿不由得握紧了箫身——自己现在唯一要做的,就是抢过唐烨知身前,踏过他的尸体,杀出一条血路! 但清卿没想到的是,另一边的唐烨知比自己想象中还要聪明得多。 方才清卿出手之时,始终是右手持箫,一起一落,招招狠厉,半分退路也不留。而偏偏左手始终护在身前,不论烨知怎么从侧方刁钻地出招试探,愣是没能逼得清卿把左手从身前移开。 再仔细一瞧,那隐隐黑袍被风一吹,竟然露出个奇怪的轮廓。 这天客居弟子的宽大衣袍之中,竟然还藏了个人! 原来如此——烨知长刀斜刺之时,终于暗自松下一口气。怪不得这西湖后人一招比一招毒辣迅捷,眉目之间还止不住地透出焦灼。自己先前还有些奇怪:若是她只想将这同行的将军带走,大可趁那将军穴道被点,失神倒地之时,一鼓作气抢过他身子,再一路拼杀着离开;而眼前的天客居弟子却任凭那位将军躺在地上,自己专心沉湎于过招打斗…… 原来是她一人要带两个拖油瓶,这半天了还闯不出条路,早就左支右绌,难以顾全。 明白了这一点,这位“笑面书生”忍不住冷哼了一声。此等流沙之下的危险境地,上有离烛石神庇佑,下有江湖弟子聚集,偏偏西湖的后人还捡上这天时地利,还不由分说地动起了手——这种时候,能自己捡回一条命,就已经是石神的上上开恩! 而眼前这凶神恶煞的天客居弟子,自己尚未保全不说,怎么还有空去顾旁人! “既然你们执意要同进同退……”唐烨知微微一笑,心下悄声道,“那今日便成全了你们。” 「这几天晚上可能会在十点半左右更新,阿弦会迟到但绝不会断更,感谢大家支持!」 第二百一十四章 羊入虎口 紧接着,唐烨知手起刀落,一招一式就像是长了眼睛似的,准准地刺向清卿黑袍之下。一惊之下,令狐清卿属实没想到这耍大刀的书生竟已发觉了阿玉的存在,他那刀光摇晃之中,出手沉稳至极,毫不犹豫地奔向自己软肋。 而清卿左支右绌,收箫不及,好容易护住了身前,就被烨知手中那越来越快的落刀逼得连连后退。眼看着这西湖女侠落了下风,烨知忽然沉下身子,身长臂展连着那半人长的刀柄,猛力一挥,在明火之前扫出一阵疾风来。一时间,零零散散的火焰连成一条弧线,好似只长啸的烈鸟,顺着那刀锋所指的方向冲上天去。 “快看!这就是咱们刚才看到的‘飞沙落云’!” 伴随着那“呜呜”狂风声,场外登时传来一阵骚动。方才那些目睹着“笑面书生”赤裸上身的年轻孩子还没折腾够,这半天又看到书生那健硕的臂膀握紧刀柄鼓起,在热浪扑天之中划出了如此漂亮一招,更是接二连三地叫起了好。 相比之下,恐怕清卿就没有欣赏男子气概的好心情了——那窜天而起的火鸟连起了沙土中尚未燃尽的星星点点,这一声尖鸣,顷刻将自己连同阿玉和南嘉攸喘着气的身子,包围在了这片火舌舔舐之中! “好一式‘飞沙落云’!”清卿心下冷冷地想,终于明白过来,方才那烨知错开几步,故意在自己身前显露破绽,竟是为了这漂亮一招准备后手。而自己求胜心切,步步紧逼,反而踩进了“笑面书生”早就备好的连环套里。此刻后悔无济,清卿甚至来不及在四周寻个出路,就见一道晃眼的火星子炸开在眼前—— 听得“砰”一声巨响,清卿只觉得眼前一痛,随即一缕白光剧烈地灼烧在双眼之中。 还来不及去顾那眼中针刺般的疼,清卿便感到那夹着热气的风焰正咆哮着逼近身前,一股焦糊的味道也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是那火舌烧到自己身上了! 来不及多想,清卿一把解下披风,趁着灼热之感舔到手背之前,将燃成了一团火球的外袍彻底丢进了身前冲天的火光中。 在清卿暂时看不到的地方,滚滚热浪正一把将那天客居黑袍拥进怀里,一口一口地,将它吻成了一滩灰烬。而没了外袍的遮挡,清卿怀中的小小阿玉便被突然暴露在这漫天金灿灿的光影之下。 或许是年纪尚小的公输孩子从未见过如此凶猛的火势,亦或是这炎炎之气勾起了孩子方才对公输主人火尽气绝的回忆,眼看着自己深陷绝境,被父亲教导着坚强了一路的阿玉在此刻终于忍不住,用尽全身力气,将积攒许久的嚎啕大哭爆发了出来。 而此时尚且目不能视的清卿一时也辨不清方向,只好循着那哭声的位置,一把抓住了公输阿玉娇小的臂膀。不知是不是清卿这一抓太过用力的缘故,阿玉竟一下子哭得更大声,甚至不断挣扎着,想要离开林姐姐的怀抱。 即使如此,这一阵阵惨绝人寰,简直能冲破天际的哭叫声,全然被烈火中“噼里啪啦”的火星燃烧所掩盖。眼看着先前公输主人留下的那些零星半点的残火,这半天重新将几个大活人的身影吞噬在其中,场外的青年终于睁大了眼,相互一望,默契地闭嘴不吭声了。 众人尽皆想不到,这位白面书生看着文弱,却使出了如此心狠手辣的一招。难不成,他还真想将这几个西湖来客,生生烧死在火堆之中么? 众人面前,那火焰金红色的光影十分耀眼,将自身绚丽的色彩全都映照在成百上千的眼眸中。顷刻间,阴沉的地底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人们的视线全都聚集在了汗水汩汩而下的唐烨知身上。一转头,看着他目光决绝,一言不发的模样,旁人纵使是有什么话,也都生生咽回了肚子里—— 这种时候,但凡轻易地开了口,说不定就要与那几位身陷火海的反贼作伴去了。 而唐烨知静立烈火之前,根根分明的青筋凸起在胸膛上,一滴滴热汗不断从脖颈之后,顺着前心留下。这书生在众人目光聚集之下,任凭身子接受着滚烫的炙烤,甚至有飞溅的火星子落在他肩头,也不见他有丝毫闪躲。 “够了!”终于有个中年男人站了出来,看样子像是北漠某一门派的掌门,一开口,自然带着些德高望重弄的气场,“这等比试,分出个胜负也就罢了。纵使那些西湖的贼寇不可轻易放走,那也要众人商议之后,再做打算。你年纪轻轻,就一副铁了心肠的模样,难道还要把那几位将军少侠,活生生烧死么?” “是啊……江湖中人,岂可行如此残忍之事……” 既然听得有人做主发了话,那些冷汗未散的年轻人也赶忙附和。虽说这些少侠弟子也都是从刀尖上舔血多年,也都是见过了数不清的命悬一线,才能从八音四器一路的争斗中脱颖而出。但众人就算再冷血无情,也从未亲眼目睹过生烤活人的惨剧。现如今,那只长啸的火鸟还在不断飞高,空气中不断传来“滋滋”焦糊的味道。 见唐烨知一言不发,这帮聚拢在一处的北漠后人只好面面相觑:既不好抬腿就走,却也不忍心站在此处,将这场残忍的屠戮接着看下去。 “哼,这群乌合之众,能懂什么。”火光烈烈下,书生借着余光,瞟了一眼面露胆怯的众人,心中冷笑道,“只怕真到了危险时候,连逃跑的勇气都没有。” 似乎真的是被这塔家后人给说中了,人群熙攘之中,有的闭目轻言“吾佛慈悲”,有的跳脚高喊“还不住手”,可就是没人敢踏出一步,往来时的大路退去。 别说踏出一步,就是挪动身子时弄出了细微的声响,都要捂着心口,喘气不停。 看着北漠后人们这副既想围观,却又心下胆颤,口中还忍不住不停凑着热闹的模样,烨知心下默默叹了口气:逸鸦北漠这么多有志之士,有能之人,却在西湖来犯之时不顾祖先颜面,束手就擒,甚至不惜让即墨掌门也跟着受辱!自己先前还觉得不可思议,但现在如此看来,不是没有缘故。 而这些围观之人的样子,令唐烨知不由得想起儿时在沙漠中生活时,所见过的豹和羊—— 唐烨知年纪尚小时,逸鸦北漠还不至于如此荒凉。至少在他的记忆里,一人多高的野草,成群结队的牛羊,丰盈多汁的肥肉,随处都能听到的牧歌……都随着自己年少离家,渐渐消散了。而烨知能记住最清楚的、发生在北漠之境的事,便是一只年迈的花豹,咬死了牧群中的一只小母羊。 按理说,凭着自己塔家少爷的身份,本来并不用亲自带着羊群出门。但烨知素来喜欢趁着牧羊时候,一个人走走停停,找个黄叶飘零的老树干睡一觉,散漫在无边的天地之中。那一日,就在自己呼喝着羊群回帐时,突然头羊止步,田犬狂吠—— 一直花豹不知从何处蹿出,一阵风似的越过那三尺多高的草丛,闪电一般叼住了那只出生才三个多月的小母羊,一眨眼便溜到了远处,若无其事地将那可怜的小羊开膛破肚,啃食起来。 当时,年幼的烨知只不过驻足一瞬,便想要重新扬鞭策马前进。毕竟,就凭自己手无缚鸡之力的样子再加两条田犬,恐怕根本不是那大花豹的对手。 与其和那上了年纪的老豹子硬碰硬,还不如就吃了这眼前亏,权当是自己送它一头羊罢了。 正当自己这么想着,烨知一回头,却发现有什么不对劲:那些群羊正在头羊的带领下站立不动,齐刷刷地远望着小羊被掳走的方向。起初,烨知还以为它们是哀痛于母羊失了爱女,这才集体站立默哀。可紧接着,烨知便被眼前的一幕震惊得久久说不出话: 只见那头羊好奇地上前嗅嗅,又试探性地迈出两步,来到那花豹身边。老豹子正低头大快朵颐,根本无暇顾及身旁这只乱窜的蹄子。紧接着,一只又一只大羊鱼贯跟在了头羊身后,探出脑袋,将那花豹和肢体残缺的小羊围成半个圈—— 它们竟然是在围观,围观那豹子吃羊是什么样子! 那是烨知在荒漠中,第一次见到羊群本色。 幼小的烨知一个人坐在马背上,吓得呆愣在了原地。不知过了多久,那大花豹子抹抹嘴,留下一地的骸骨,起身便要离开。见得此状,烨知猛地缓过神,生怕那贪得无厌的老豹子再顺手抓一只大羊回去当晚餐,便赶忙在远处呼喝,要头羊赶紧带着羊群跑回来。 出乎意料的是,头羊未动,羊群也未动。 羊儿们瘦弱的四条腿就像是被钉在了原地,僵直的身子瑟瑟发抖,可就是一步也迈不出来。 那一次过后,烨知曾翻来覆去,彻夜难眠地思考了许久:那些健壮的公羊头上,都有着锋利的犄角,为什么不趁着羊多势众,用头上的长角顶翻了那只花豹子呢? 这个问题,烨知到现在也没想明白。但他却从中学到了一点—— 这些生来就要落入虎狼腹中的羊群,永远也不值得同情。 而此时,烨知只觉得,这些围在火堆之前,两股战战,却半步也迈不开的众人,和自己幼年时见到的羊群并无太大区别。想到此处,烨知不禁摇头,默然道:“也许,这些小羊从一出生开始,就认定了自己迟早要落入虎豹之口的命运吧。” 若是这“笑面书生”得知,他们即墨氏的三王子曾经也给面前的西湖女侠讲过同样的故事,或许还能与清卿有些惺惺相惜之感。但现在,唐烨知立在滔滔烈焰之前,心下唯一清楚的,就是这位天客居后人绝不是什么老态龙钟的花豹,而是瞪红了眼睛,想要把自己撕成碎片的母狮! 果不其然,还不等烨知收回思绪,便听得那火光之后疾风骤起,带来了一声尖厉的长啸。书生闻声,急忙将长刀回转,递在身前。可隔着厚厚的烈火光影,自己的刀锋去势仍然被火舌之下的清卿听了个一清二楚。 只见那白玉箫透着隐隐紫气,不顾焦火焚身的滚烫,纵身冲出火焰的包围——只听“铮”一声响,木箫便与那银光粼粼的斩马刀抵在了一起! 第二百一十五章 奇耻大辱 在“滋滋”火星爆破声的掩盖之下,那三尺来长的斩马刀身上,悄然弥漫开一条裂纹。 这“五虎上将”各自的刀法术器,皆是一等一的精钢锻铁打造,无论拿出哪一个,都是世间难得的佳品。而若是将这些太平刀、蝴蝶刀之类地再行比较,那无论是坚韧或是厚重,便都不是这斩马刀的敌手。 故而清卿借着风声来势,毫发无差地听出那斩马刀向着火光直砍时,也并未一气将此刀劈成碎片。隔着热浪一震,清卿此刻只觉得手臂酸麻,脑海中“嗡嗡”地响个不停,手中木箫也一点点下沉——若是那长刀仍不断裂,只怕三人连身子带命,就要生生在烈火的包围中烤成肉串了。 感受着一阵接一阵的热浪迎面扑来,清卿心下不禁想:自己若是折在此处,也已经是求过离烛石神,力战那“五子登科”后的结果。即便天不逢时,也算不上太亏。但眼前的一大一小,南嘉攸尚未寻回发生在百音琴之前的记忆,公输家的小女儿还是个懵懂不经事的孩子,他们两个人无论是谁在这地方见了阎王,恐怕都要落得个怨气太重,闭紧了嘴不肯喝孟婆汤的下场。 毕竟,就算老天爷同意了带他们走,她令狐清卿可还没同意呢! 这样一想,清卿只觉得丹田之中重新涌出一股大力,登时凝聚在手,令那白玉箫与火光之后的刀刃紧紧相拼。只听得那烈火燃烧的嘈杂声中,又传来几声“刺啦刺啦”的动静。 想必是斩马刀渐渐地吃不住力,几道蜘蛛网一般的纹路,再次攀附在那精铁刀身之上。 对战之中,另一边的唐烨知骤然发觉手中一沉,心下一个不防,那长刀险些脱手。定睛一瞧,那不知多年前便淬火精锻的刀身,竟然在一根木头棍子的僵持之下,如树枝开叉般布满了密密麻麻的裂痕! “好厉害的来路!”书生一边屏气凝着神,一边心下暗暗赞叹,“若是北漠之境,也有能人巧匠可铸此术器,何愁西湖不灭,天下不平?” 只是烨知虽心下如此想,双臂却一刻也不肯放松。旁人只见得他那粗壮的臂膀上一块块肌肉凸起,遍布着青红色的筋脉和血丝,脖颈上的脉络也形成了一条条凸起,整个人立在火焰之前,汗如雨下。 还不等他从白玉箫的重压之下喘口气,那刀身上的裂痕便“哗啦”一声,径直拓成了一条大口子! 与此同时,就在众人谁也不曾注意的石壁之上,伴随着“咔咔”几声响,悄然坠下一两个碎石块来。只不过,除了场中二人专注相拼,其余围观的众人都将注意力放在了那近在咫尺的火焰中,根本没人注意到,那石壁上似乎有什么东西掉在身前。 而或许是无暇顾及其它的缘故,直到那些小小的碎石在脚边砸出一阵爆裂声响,清卿才下意识地抬头望去—— 一张大网正张牙舞爪,在头顶正上方,劈头盖脸地冲着自己落下来! 那网似乎是由什么锐利的金石制成,下落时,惹得半空风声发出尖利的吼叫。而远处的众人本还未从冲天的火光中回过神,这时又看到大网扑下,齐声发出要掀翻天灵盖的尖号。清卿眼见这突如其来一张大网悬在脑袋顶上,已是咫尺之近,本能想躲,但一看阿玉抱着自己的腿抽泣不停,而南嘉攸还躺在一旁,微微喘着气—— 自己就算是躲,又能躲到哪儿去? 眼看着那网在火光之下遮蔽出一片阴影,而那不断扩张的黑暗就要将自己笼罩其内,千钧一发之际,清卿下意识抓紧了阿玉的胳膊,想要趁着白玉箫还能支撑住的最后一刻,将这公输家的小女儿送到火势包围之外! 想来那吴兑老儿再有城府,也不至于对一个始龀的孩子、罗诉诉的亲姐妹下狠手。 打定主意,清卿最后看了阿玉一眼,想说什么,却只是长长叹了口气。或许是林姐姐的眼神太过用力,那小小的阿玉已经察觉出了不对劲,便一把抱住了清卿的胳膊,“哇”一声大哭起来: “林姐姐,我们一起走,阿玉不想要一个人!” 可这般紧要关头,清卿哪里来得及解释?只得一面听着那白玉箫头的响动,另一边握紧了阿玉的手臂,仿佛要把周身力量都揉碎进她的骨头里。随着清卿身躯不断颤抖,那隐隐透在火光之后的刀身发出“咔啦”一声响,那长刀的半个身子猝然碎裂,散落的铁片皆闷声落在沙土中。 就是现在! 就在清卿想趁着长刀未断的最后一刻,借力将阿玉甩出烈火包围之时,却忽地发觉身子一轻。紧接着,整个人腾空而起,飞速冲入那火焰张开的血盆大口之中! 慌乱之中,清卿下意识地握紧了阿玉的手,回头一望——却见南嘉攸不知何时醒转,正趴在地上,微微抬起手臂,做出个推出的姿势。 是嘉攸将她二人从火光笼罩中推了出来! 中了邵穷奇那一刀后,嘉攸虽重伤流血不止,神智却时而模糊,时而清醒,却只能无力地伏在一旁,眼睁睁地看着妻子拼上了性命,与众人缠斗不止……终于,方才就在那天降大网,要将三人覆盖的最后一刻,嘉攸不知哪里生出来的力气,竟挣扎着挪向前,将妻子猛力从大网的阴影之下猛力一推。 清卿和阿玉这才腾空而起,紧握着双手,接连飞出了火舌的舔舐。待得清卿从滚烫的热浪中穿出,下意识回头一望,看到眼前之景,不禁脱口高喊道: “嘉攸!” 话音未落,便听得“砰”一声,那沉重的大网结结实实砸在了南嘉攸身上。 这一砸,南将军便当真失了神智,一仰脖子,彻底在大火环绕中彻底昏死过去。 还没等清卿从众人惊骇的目光中起身,便蓦地发觉,自己的身周似乎已经被什么人困住,四肢酸痛,半点都动不了。而身旁的阿玉衣衫潦草地坐在地上,似乎还没从方才惊险的一跃中回过神,睁大了双眼茫然向四周望了望,随即便指着自己的方向,大大的泪珠从眼眶中滚落: “姐姐!你快放了林姐姐!不要欺负她……” 是谁?听得阿玉哭喊,清卿才惊魂稍定,意识到自己是被人点了穴道。慌乱之间,清卿手掌握紧了箫身,试图在箫身长啸之中将那堵住的穴位冲开,却发觉周身经络都像是被一团棉花死死堵住,越是用力,越是疼痛不止。恍惚中,清卿突然想起那个人,赶忙惊惶回身,果然看到了“笑面书生”那面无表情的脸。 唐烨知! 看清了那人面容,清卿心下不禁勃然大怒:想不到,刚刚还在江湖众人面前显摆了孝道、彰显了气节的塔家后人,竟趁着自己深陷烈火焚身的险境,不由分说地点了自己穴道,还把小阿玉吓得惊慌失措! 有本事,就再拿一柄长刀来,和自己的白玉箫大战三百回合! 可清卿已在气息虚弱之际,穴道被点,此时旧伤并发,周身脉络不畅,更是一动都动不了。无奈之下,只好怒目圆睁,死死盯住了烨知冰冷的眸子,恨不得让身旁的大火全然烧透在这白脸书生的身上。 而唐烨知对这西湖女侠的抗议全然不理睬,大庭广众之下,直接将清卿像个麻布袋一样抗在了肩头。 身体腾空的一瞬,清卿又惊又怒,只觉自己的身子在光天化日之下被倒悬过来,重重摔在了“笑面书生”的后背上。想自己平生活过这二十多年,除了自己在子棋师叔面前挨了教训,从未有哪个别门别派的外姓人对自己如此无礼! 被人拿住也就罢了,竟还在北漠所有门派的好手面前,毫无还手之力地被人拎在半空——活了小半辈子,自己还从未受过此等奇耻大辱! 愤懑之余的瞬间,清卿甚至有些庆幸:多亏自己现在脑袋上顶着的还是天客居林清的名号,才能将这丧名辱节之事记在西湖名下。如果现在还是“令狐清卿”在北漠的地底被人随意提起就走,只怕师父和太师伯泉下有知,也要气得刨开三尺坟头土,好好教训教训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塔家书生! 是啊,若是师父在身边…… 清卿在无边的思绪中,突然停了下来,想起一件最重要的事——师父,师叔,师姑,太师伯……他们的躯体残骸都随着漫天的烈焰,消失在了立榕山深处,没什么荒土,更没什么坟冢。而现在,立在大火之前的只有自己一个人,师父子琴,还有令狐氏的其他后人,早都不在了。 “他们早就不在了……”若有若无的心绪中,清卿不禁喃喃道,“都不在了,就剩下我一个人了……” 而那唐烨知一把扛起被点了穴道的清卿,不顾众人难以理解的眼光,抬腿就向着石壁走去。众人之前有些长者想出手阻拦,却又想不出个合适的理由。逼得急了,烨知便拾起清卿落在地上的白玉箫,也学着她出招的样子,将那木头棍子点在挑事儿者身前。 方才这木头棍子连破邵家的五人五刀,其无坚不摧的厉害,在场的各位都见识得一清二楚。看见这白面书生将这宝物术器得在手中,大伙儿更是无人敢得罪,不得不接连避让。 避让之中,竟还自行地给他空出一条路来。 “真是待宰的羔羊。”烨知在心下轻斥一声,不理睬旁人,大踏步地向那石壁走去。 偏在这时,那西湖后人似乎恢复了些力气,竟在自己肩头低声细语着什么。烨知下意识想偏过头去听,却骤然听得一声长啸,随即脸颊上结结实实挨了一拳—— 不知什么时候,那天客居女侠已自行冲开了堵塞的穴道,这一拳攒足了十分力气,直接打得唐烨知眼冒金星,站立不稳。 还没等书生回过神,肚子上便又挨了狠狠一脚。那围观众人只见清卿不知怎么翻转了身子,脚尖点在“笑面书生”赤裸的胸膛上,借力一蹬,便挺身跃起在半空。发力之时,还不忘把自己的宝贝白玉箫从烨知的手掌中抽离出来。 紧接着,清卿使出一竖“万岁枯藤”,举起箫头,咬紧牙关,便往唐烨知的脑袋顶上砸去。烨知眼看这当头一棍,仿佛那天罗地网的架势,逼得自己早已无处躲藏,便不得不举起胳膊,想用肉体与那坚不可摧的白玉箫抗衡一二—— 就在箫头落下之时,众人都争相闭紧了眼,不敢目睹那脑浆迸出、血光四溅的一幕。岌岌可危之际,人们却听得“砰”一声响: 那绝非坚硬的箫身与血肉之躯相撞的动静。 看到清卿半空而下,烨知登时被她那势如破竹的气势吓掉了半条命。此刻,虽发现身上毫无疼痛之感,“笑面书生”还是缓了几乎半刻钟的气,才试着动了动胳膊—— 经脉和肌肉还老老实实地长在身上,毫发无伤。 而自己身侧,却被结结实实砸出个一尺多深的坑! 那西湖女侠倚箫而立,自上而下,斜眼看着自己道: “这次,且给你长个教训!” 「感谢大家支持!明晚见!」 第二百一十六章 肝胆披沥 话音一落,清卿片刻不敢耽搁,一把抱起阿玉,便推开人群要走。而此时这些北漠好手早已认定了她西湖来人的身份,见她拔腿就奔,哪里有不拦的道理? 半炷香的功夫,汹涌的人潮便将这西湖来客的去路堵了个水泄不通。 但清卿此时也无意与众人继续纠缠,索性俯身一探,横开一式“千里阵云”,避开了那些明晃晃的刀锋。随即将阿玉搂在怀里,就地一滚,顷刻没了踪影。而就在那群乌合之众抓耳挠腮,百思不得其解之时—— 那天客居弟子早已钻出石壁上的“狗洞”,脚底抹油,溜之大吉了! 眼看着身后的点点灯火离自己越来越远,清卿顾不得回忆方才发生在场中的种种,一转身便钻入了熟悉的黑暗中去。 在寂寥无人的地底,听着阿玉逐渐平稳的呼吸,自己的脚步,还有不知何处悄然滴下的流水,清卿第一次觉得,这黑暗之中比光照之下,要令人安心得多。至少,当自己目不能视时,依旧能凝神于耳,听准前方的动静,缓步而行。 而明亮之处,清卿反而看不懂周围人的心中所想,似乎只要不留神走错一步,就会伤了自己和旁人的性命。 看来,只有黑暗,才是能让人和前路原形毕露的地方。 还没等清卿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迷宫中探清方向,便忽然听到,身后似乎有一阵脚步声,正断断续续地跟上前。伴随着脚步声的,还有阵阵沉重的呼吸,听起来像是刚才受了伤,失了气力,这才不得不像寻常人一般,喘着粗气奔跑。 这是谁? 听到那脚步声越来越近,清卿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这多半是方才有人在场外发现了自己脱身的“狗洞”,现在紧追慢赶地跟上来了! 在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中,清卿先轻轻捂住阿玉的口鼻,示意她万万不能出声,紧接着,又放轻了脚步,屏起呼吸,闪身到一处弯路背后贴着石壁,静静等待。果不其然,伴随着一道晃眼的光亮闪在不远处,那火把之下渐渐显露的身影也愈发清晰。就在那赤膊的人影走到离清卿所在不过几步远之处时,阿玉骤然认出了那身影模样,猛地一吓,“哇”一声放开了嗓子哭嚎—— 说时迟,那时快,清卿趁着那跟踪之人还没回过神,一撇“陆断犀象”便从暗中探出。 出其不意之际,趁那书生不防,白玉箫便登时将那“笑面书生”掀了个仰面朝天! “啊哟!”一声惨叫划破黑暗,唐烨知手中的火把立刻摔向一边,而他自己似乎是在这崎岖不平的迷宫路扎伤了身子,甚是夸张地哀嚎起来,“好你个西湖的厉害大侠,恩将仇报不说,怎么还下这么狠的手?” 这一听,清卿反倒奇了,于是嘴角勾起一抹若有若无的冷笑,缓步走到他身边,问道:“在下倒不知,这‘恩将仇报’说的是谁?难不成,唐大侠挟持了西湖的将军,还几乎把我三人烧成烤肉串,倒是大侠于我有恩了?” 说到此处,清卿忍不住蹲下身子,在一片乌黑中凑近了烨知的脸。而那书生的呼吸甚是滚烫,言语之中,反倒颇有些愤懑不平:“这位大侠,不会以为小生方才是要活活烧死几位吧?若是小生真有此心,还将女侠和这孩子救出来做什么?” 说到此处,书生的言语之中甚至还多了几分委屈:“结果倒好,小生好心没好报不说,还被女侠接连两脚,险些踢成了残废!” 听他此言,却轮到清卿愣在了原地。且不说唐烨知此刻一声声要死要活的言语,与方才在场中比试时的沉稳冷峻毫无相干,就连口中吐出的“将女侠和这孩子救出来”那一句,也多了几分说不出的诡异。 紧要关头,难道不是嘉攸突然醒转,才将自己的身子推出火海的么? 冥思苦想而不得,清卿便探得白玉箫在手,二话不说顶在了唐烨知喉头:“你再敢乱说一句话,姑奶奶就割了你的舌头!” 说罢,连清卿自己都吓了一跳——自己什么时候会用这等粗俗的言语自称了? 而另一边,唐烨知眼见清卿怒火不消,而自己已然被她拿住了要害,顿时变得能屈能伸,紧紧闭上嘴,屏住气,半点儿声响也发不出来了。虽是不再说话,烨知心下却仍是止不住地想: 若不是爷爷趁着斩马刀断裂之前的最后一刻,用内力吸住白玉箫,将你拽了出来,你和不长脑子的野人怎会平安无事地站在这儿?要不是爷爷在那一瞬间耗尽了全身力气,又怎会任由你解开穴道,还蛮不讲理地踹上两脚? 想着想着,唐烨知也意识到不对劲——他一个文质彬彬的书生,平日最不喜与粗俗的北漠汉子为伍,怎么如今心下说着话,还冒出了如此粗鄙之语? 顷刻间,烨知刚想开口解释,但转念一思索,却又打消了这个念头。眼前的这位西湖后人摆明了是不信自己的话,若是自己强行辩解,反而还有些卖弄之嫌。 不就是救了几个人嘛,江湖道义,本就是自己应该做的,更没什么可吹嘘。 二人僵持了半天,眼见清卿虽然控制着自己要害,但始终也没敢下狠手,烨知便试探着张了张口,低声说道:“小生与少侠多年之前便有过一面之缘,少侠当真不记得?” 清卿一愣:“什么时候?” “华初十一年,八音会上,小生当时才疏学浅,早早名落孙山,因此不曾与少侠交手。但之后观战的几日,小生可是始终坐在台下,钻研女侠的音律术法!女侠当时以干梅枯枝作笔,以听音之术为瞳,小生旁观几日,心下属实佩服不已……” “哼。”听到此处,清卿怒气稍缓,但仍是冷笑一声道,“在下怎么不知,那八音会上,还有个‘笑面书生’?” “但小生可是清楚,此刻就在面前,立着个‘木箫野人’!” 听得这话,清卿心下一惊,手中木箫也“铮”一声响:“说谁!?” “少侠紧张什么?”烨知“呵呵”一笑,想试着拨开自己锁骨之前的利器,却没想到清卿手中根本没加力,那根木头棍子轻轻一推,就顺势闪到了一边去。这下,烨知非但不起来,还把胳膊垫在了脑袋底下,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慢悠悠地道,“这偌大的江湖,打打杀杀的争斗那么多年,哪次不是杀红了眼,要找个由头灭门灭族?但既然你令狐少侠还好端端地立在这儿,就证明立榕山一门在江湖上的威望依旧顽强得很,至于那些西湖的家伙,恐怕一时半会儿也不敢轻举妄动。由此看来……” 黑暗之中,烨知已渐渐能隐约视物,便悄悄瞥了一眼清卿的方向道:“这东山令狐一族,想要被灭门,还真没那么容易。” 听着书生这一大段慢条斯理的话,清卿心下不由得涌起一丝愁绪,下意识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些什么。沉默之中,清卿隐约想起,与刚刚被沈将军救下,被困在天客居的那段时间相比,自己这些时日早已被磨平了那血气方刚的性子,也不再满心只想着怎么给东山立榕报仇雪恨—— 毕竟,若是真要细细算起这笔灭门血案的账,那其中的温黎、箬冬、安歌……自己又该杀谁呢? 或者说,自己自从第一次下山起,手里欠下的人命还少么?可立榕山到最后,还不是陷入万劫不复么? 既然自己还想不通这个道理,那与其日日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倒还不如潜下心来,仔细想想:没了师父和灵狐族人,自己接下来的每一日,都应该是什么样的活法。思绪飘忽之际,清卿想起烨知依旧沉默不语,便回过神,静静开口道: “我姓林名清,拜在西湖箬先生门下。” “啊……林少侠。”烨知也不知方才在走什么神,被清卿的突然开口微微一吓,竟若有所思地咀嚼起这三个字来。少顷,烨知像是突然想起来什么,忽地问了一句:“既然少侠现在是天客居弟子,那南公子他……” “如你所见,那是西湖的南将军。” “将军,将军……”一时间,烨知口中反复念叨着“将军”二字,像是恍然间失了神智,怎么也醒不过来。见得此状,清卿心下有些慌乱,不知方才还好好的个书生,这半天怎么变成了这副没头没脑的样子。下意识地,清卿探出手,向着烨知的呼吸声探去。 结果,清卿一碰到他面颊,就沾了一手热乎乎的泪水。 这一碰,清卿闪电般地缩回手,险些惊叫出声。怎么自己三言两语,就把这光着膀子、五大三粗的书生,说得掉下泪来? “南公子……小生这一番功夫没白费,公子真的还活着……”隐约之中,清卿似乎看到这书生囫囵在脸上抹了把泪水,竟呜呜咽咽地道,“公子,小生找得你好苦啊……” 听到着他断断续续的抽噎声,清卿犹豫一瞬,仍是开口问道: “南嘉攸他……是唐大侠什么人?” 唐烨知这半天正专心掉着眼泪,似乎并没听明白清卿在问什么,只是自言自语个不停:“小生当年在碎琼林,是师父把小生引荐给南掌门,和南公子一起练功习术,公子怎么认不出小生了啊……” “他当然认不出你。”清卿心下默默地道,“就算南箫老儿的灵位立在他面前,恐怕他也不知那究竟是谁。” 倒也难怪,上一次的八音会,这唐书生也在场——清卿听到此处,心下不禁明白了几分。看样子,这书生离了塔家之后,就一直拜在碎琼林姓唐一派的师门下。之后又得了南掌门的照拂,曾跟在大公子身边一同习术。看样子,自南箫丧命,嘉攸失神,南林群龙无首之后,唐烨知也始终在寻找嘉攸的下落。 只是不知,这书生怎能凭一己之力,想起回到北漠,找到离烛石神身前来? 还没等清卿再开口,这书生却在抽噎之中,先一步问道: “林少侠,这次怎么和南公……南将军一起,找到了此处供奉离烛石神的地方?” “本是我不小心,中了那假冒巫师的道,结果他……不知什么时候跟了过来。”清卿叹口气,“先前南掌门胡乱定下的婚约,想不到他还当真了。” 「感谢大家支持!明晚不见不散!」 第二百一十七章 童言无忌 “怪不得。”听清卿这么说,黑暗中的唐烨知似乎轻轻笑了一声,“看来,南掌门当初定下的婚约,果然不是空穴来风。当时大家都不相信,觉得碎琼林的翩翩公子,怎么能看得上个令狐家的野……咳咳,不说了。” 清卿的把箫头刚刚举起一半,又冷哼一声,放了下来。 似乎是为了缓和下方才用半条命换来的尴尬气氛,烨知忽地起身,拍了拍身周沙土,故作朗声道:“不管怎么说,既然小生当年受了南掌门的教诲,怎么说也不能对南公子坐视不理。无论现在的西湖将军还能不能记得小生模样,小生都是要拼尽全力去救一救的。”随即伸出手,好像知道清卿能判断出他的位置一般,彬彬然做个邀请的礼数: “林少侠去救自己的丈夫,小生去救自己的主公,你我暂且放下恩怨,同行一段,何如?” 听得此言,清卿并没伸手,而是站在远处,冷冷地问:“怎么救?要不是方才你唐大侠阻拦,南将军岂能被困在火海之中?难不成,你我现在冲回场中,还能来得及大战千人不成?” “此言差矣。”虽说两个人谁也看不见谁,但烨知还是忍不住摇摇头,露出个神秘莫测的微笑,“依林少侠之见,难道仅凭少侠和将军两人,再加上这么个抹鼻涕的孩子,就能逃出那群北漠好手的围追堵截,顺利脱身么?”见清卿陷入沉默,烨知立刻又将藏了好久的心里话补了上来,“今天一大晚上,小生都数不清自己帮了少侠多少次,可少侠丝毫没能察觉不说,还以怨报德,差点要了小生的性命……” 听着他这优哉游哉的语气,一片昏暗之中,清卿实在无法将这些话与先前那满脸严肃、义正严词的书生形象联系在一起。虽说烨知的手已经在空中悬了半刻,但清卿却听着响动,直接绕过他身子,向前走出几步,问道:“好啊,那倒不妨听听唐大侠高见,不知大侠方才是怎么把在下几人救出来的?” 听清卿这样问,唐烨知在半天僵持之中,终于不免有些急躁:“这么简单的道理,少侠怎么就不明白?小生方才已经说过,林少侠与南将军二人毫无准备地冲入那逸鸦弟子之中,以为自己武功盖世,术法卓绝,想要凭一己之力杀光那成百上千的北漠好手——简直就是螳臂当车,绝无可能!” “所以呢?” “所以少侠在那个时候,最要紧的并不是和那‘五虎上将’争个高低!且不说那假冒巫师的卦象是从何处得来,就算那是他信口编造,也已经得了离烛石神的指点,那邵家兄弟五人和其余的来客亲眼所见,岂有不信的道理? “而将军非要趁着那卦象明了的时候冲入人群之中,岂不是自投罗网,不能被北漠后人所容?” 听到此处,清卿将双手抱在胸前,不再言语。无论清卿对方才被这书生凌空提起的事有多气恼,现在也不得不承认,这白面书生说起话来,还真是有几分道理。 再者说,清卿可不愿意将真相告知,跟着书生坦白说,嘉攸是因为被自己遗忘在一旁,才在懵懂之中急急忙忙动了手。不然,非但自己那“扛麻袋之辱”还没了结,就又要多一项“妻子弄丢丈夫”的笑柄了。 等等,自己什么时候竟也开始承认,南嘉攸是她林清的“丈夫”了? 正待清卿恍惚走神之时,那书生骤然提高了音量,吓得清卿顷刻便将思绪拽了回来。见清卿听了半天,还是不解其意,烨知言语也开始变得越发焦急:“小生所做,不过是借了碎琼林代代相传的一招——避尖芒!让少侠和将军二人可以避其锋芒!否则,就算你二人赢得过那‘五子登科’之阵,还能从高手在旁的龙潭虎穴一路赢下去么?” 清卿暗自撇了撇嘴,彻底不说话了。 听得四周一片沉寂,悄然无声间,烨知突然反应过来,别是因为自己没能控制住心情暴躁,才把这位西湖女侠惹得生了气。方才那一来一回的交手,书生已经发觉了清卿那不肯服软的性子,这半天听她不说话,烨知便也不由得将语气柔和了几分: “小生复燃了先前那位前辈留下的火焰,就是为了将少侠二人与那些蛮不讲理的粗人隔绝开来。少侠没看见,那些人盯着南将军,想要将他摁在地上的眼神,都像猛兽扑食一般,冒了绿光了!不过,凭林少侠的性子,小生早就猜到少侠不会束手就擒,这才不得不出此下策,借了那张从天而降的金丝网,想趁乱将少侠和将军一并带走来着……” 剩下的,就算不用他说,清卿也已然明白了十之八九。发觉这书生口气缓和不少,清卿便叹了口气,出声接着道:“结果呢?” “结果那不是……那不是没拦住少侠,非要闯出来嘛……” 说到此处,二人都不知道该继续说些什么,只好重新在黑暗中陷入无声。少顷,终于是烨知率先打破沉默,开口道:“先前的事情,多说无益,咱们都不必再提。现在要紧的,还是要先找到南将军下落,再把你们平平安安地从这地下迷宫送出去。” 听他话语之中恢复了几分稳重,清卿也不再争执,默默点了点头。随着两侧狭窄的石壁不断游荡起这句话的回音,清卿虽有些不情愿,却奈何自己毫无头绪,甚至不知接下来该往哪个方向走,只好犹犹豫豫地问道: “那现在……唐大侠打算怎么找?” ——真是的,折腾了一晚上,先被人家倒着提起来不说,连脑子转得都没有人家快!刚一出声,清卿立刻便有些后悔,但话已问出,收回是已经来不及了。只好默默祈祷师父师姑他们在天之灵,也万万不要看到这狼狈不堪的一幕。 对了,等找到嘉攸出去之后,自己还要去寻得安歌和思渊几人的下落。到时候,可无论如何都不能让这脑袋太过灵光的书生继续跟着了。否则,这一连串的故事若让安歌他们听了去,又不知道要被那些自诩聪慧天客居弟子们笑话多久。 倒是唐烨知听得这一问,似乎并没发觉那话语中的难为情,只是用手撑着脑袋,思索道:“那位巫师先生若是想聚集北漠各门各派一并造反,这一两天的功夫必然不够。只要咱们赶在老巫师召齐人马,拿南将军斩首祭旗之前抢先一步,便定能顺利将你二人顺利送回西湖地界去。” 自言自语之间,这书生不经意地恢复了先前的严峻神色,阐述之中,思路也清晰了许多。听着他那胸有成竹的语气,清卿心下不由地涌起几分羡慕—— 人,果然还是聪明些好。 要是单凭自己领着阿玉在这地底迷宫胡乱摸索,恐怕直到她二人化作两摊白骨,也是难以重见天日的了。 不等清卿反应,烨知已然回头走出几步,将远处落在地上的火把重新拾起,小心地用嘴吹了吹,令那明晃晃的火苗烧得更旺些。紧接着,烨知不由分说,一把将阿玉抱在怀里,在火光照耀之下露出个温柔的微笑: “姑娘,咱们和你娘亲一起,寻爹爹去喽!” 听得这话,清卿在原地愣了足足十炷香,才反应过来那话语中的“娘亲”和“爹爹”分别是谁。还不等自己出言反驳,阿玉便自行开了口: “那不是娘亲,那是林姐姐!” 孩童之声字字清脆,话音一落,唐烨知便不由得深吸一口气,愣在原地几乎有半刻种,才略微缓过神来——显然是自己神机妙算之中,百密一疏,没能料到这孩子竟不是眼前的天客居后人所出。一瞬间,烨知觉得自己喉咙中忽地涌进了一大团棉花,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终于,唐大侠和林少侠二人之间好不容易稍加缓和的气氛,重新陷入了冰窖一般的严寒。 沉寂之中,就在在清卿听不到的地方,“笑面书生”已经在心里抽了自己八百个耳刮子——自己平日里一向聪明绝顶,怎么刚才就是管不住自己的舌头,一失言说出那般唐突的话来? 而借助火把的光亮,远处的林清也不禁露出个难以捉摸的表情。 不过话说回来,唐烨知尴尬之余,更多的还是几分惊讶:这孩子如果不是林少侠与南将军夫妻亲生,方才那大火绵延不绝之中,这天客居弟子又怎会舍身相护?与自己对敌时,为何宁可露出破绽,也不能让那斩马刀伤了这孩子分毫? 想到这些,烨知本想直接开口,问个明白,但一转头,正巧遇上了清卿有些不知所措的目光。面面相觑之间,烨知只好轻咳一声,重新转过身,向着这怀中的女孩问道:“孩子,你……你娘亲呢?” “娘亲……我不记得了。”阿玉偏过脑袋想了想,“阿玉记得爹爹说过,娘亲在阿玉很小的时候,就跳进了大火里面,不见了!” 这句孩童之言,又是将二人同时惊出一身冷汗。所谓童言无忌,便是能在轻言细语之中,发挥比那三寸不烂之舌还有强大百倍的威力。这简简单单的三言两语,就使得当时杨诉杨主人冲入百音琴冲天大火之中的场景,便重新浮现在清卿眼前。 “这样也好。”看着阿玉在火光之下清澈的双眼,清卿不禁自言自语道,“小时候就忘掉这些悲伤的事,此后一生,也能免去不少烦恼。” 余光之中,清卿瞥见唐烨知眼中似有灵光闪过,显然是靠着自己足智多谋,借着这孩童言语,将过去发生的事猜出了十之五六。只见这白面书生努力挤出一个善解人意的笑容,接着问道:“你娘亲睡着之后,你爹爹去了什么地方?” “爹爹他……”阿玉在书生怀里歪过小脑袋,仔细想着,“爹爹刚才,刚才……” 不经意间,清卿盯住了阿玉喃喃的小嘴,心下祈祷着,希望阿玉能像忘了杨诉主人那般,将公输玉方才目眦欲裂、死不瞑目的惨状,也一并忘却在缥缈的记忆之中。可就在二人凝神屏息之际,小小的阿玉却毫无征兆地仰起头,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哭喊: “爹爹他,被一个白胡子老爷爷打死了!” 「感谢大家支持,明晚不见不散!」 第二百一十八章 不知所云 “我要杀了他!”一颗颗泪水雨点儿般地落下,阿玉嚎啕不止,嗓子都要哑了,“我要杀了那个老爷爷!杀了他……” 听得小小阿玉在哭泣中的话语,清卿不由得一愣——这孩子跟随公输主人,已然多年不问世事,如何知道了“杀人”这二字,还要以此来报仇雪恨? 一瞬间,清卿甚至不知该不该将公输主人惨死真相,告诉这个垂髫始龀的孩子。或许自己可以说,爹爹还活着,只不过化作了天上的星星;亦或者,自己应该肯定她脑海中最深刻的那段回忆,并要求她铭记于心,长大之后练成绝世术法,从而为父报仇—— 都不行。清卿暗自摇摇头:无论怎么说,似乎都无法帮阿玉逃脱那深陷江湖泥沼的命运。 于是,这位世间唯一的令狐后人便独自立在一旁,静静地看着阿玉的小拳头捶打着烨知赤裸的臂膀,哭到后来,眼泪流干了,却依然扯着嗓子大喊大叫。 看来,这还真是一代又一代江湖孩子无法逃脱的宿命。 清卿下意识地想,如今烨知抱着阿玉,像极了十多年前,罗亚在瀑布之下抱紧了自己。当时幼小的清卿心里只知道,师父不在了,师姊不在了,自己要活下去,要为他们报仇。 这么多年过去,自己离开了苍翠如画的立榕山,踏过了危机四伏的玄霜潭,走出了一望无际的逸鸦漠,曾在蕊心塔顶遥望西湖波光粼粼,也曾于水狱之下受过千般苦楚,更是亲眼见到自己心心念念不肯离开的东山之顶陷入茫茫火海,亲耳听到七弦桐琴留给泠泠江湖最后的余音……一路走来,多少人没了性命,多少人的血沾在自己手上,清卿数不清楚。 但清卿始终没能想明白,这无尽的仇恨,什么时候才能了结。 过了许久,待得阿玉从哭闹中渐渐安静下来,“笑面书生”和“木箫野人”便一前一后地走着。清卿顺着那火光指引的方向,默默低头,看着脚下的路。不知什么时候,这北漠的地底竟出现这样一条漫长的甬道。抬头一望,甬道两侧都是坚硬的石壁,唯有头顶是深不可测的黄沙,倒也不知风沙掠过其中时,悄悄掩埋了多少白骨。 而脚下的小路坑坑洼洼,有时散着些毫无规则的黄沙颗粒,有时不知从何处渗出了水,不经意就打湿了清卿的鞋袜。万籁俱寂,两个人的脚步成了这幽黑地底唯一的动静。 哭泣许久的阿玉终究还是累了,此时正趴在书生的肩膀上,睡得香甜。 这地底终日见不到阳光,清卿也不知,从自己和嘉攸先后落入黄沙之下的迷宫,再到现在公输主人陨命,这期间究竟过去了多久。时间快得仿佛一眨眼,不过弹指一瞬,自己现在又要跟着这聪明绝顶的“笑面书生”,去往寻找嘉攸的未知之处。 再一眨眼,清卿似乎已然能看到,多年之后,身后的道路又多了几个绰绰人影—— 不知这偌大一个江湖,还会有多少懵懂的孩子和阿玉一样,明明连“江湖险恶”四个字都认不全,就要被迫踏上这场无法回头的旅程。行走之间,那火光在摇曳中微微一晃,唐烨知忽地停下了脚步: “少侠知不知道,那假巫师究竟是谁?” 原来这书生也早就看出,吴兑老儿的巫师是假扮的。行至此处,二人已然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清卿也没什么隐瞒的必要,便是索性将自己跟随着短笛的指引,找到几个天客居弟子深陷幻境的事都告诉了他。谈起公输主人所说的“舞象三局”之时,烨知不由得惊呼一声: “原来此局是从立榕山而来!” 见清卿露出个不解其意的神情,烨知便飞快地解释道:“小生幼时学棋时,也曾跟着师父将这几局棋谱反复琢磨背诵。这三局玄之又玄,其中暗藏的心思之巧妙,小生苦思冥想多年,依然有许多地方未能领悟。这些年,小生虽将棋局记得深刻,却不知那不知名的高手,竟然隐居在东山之中!” 岂止一个唐大侠当时不知,清卿心下冷冷笑了。自温康皇帝起,江湖上就容不下了令狐后人,又岂能眼睁睁看着东山之上那些天赋异禀、百年难遇的高手名震江湖?只怕再过许多年,别说是“舞象三局”,就连立榕东山是何处,恐怕都要被江湖后人遗忘个干干净净。恍惚之中,清卿似乎听到那书生暗自喃喃道: “怪不得,这样就能解释得通了……” 解释什么?清卿开口想问,又怕自己落了顺风偷听的把柄,只好将好奇心暂时放回肚子里。跟着烨知又走出几步,清卿只见那书生喘了口气,伸手将火把放在石壁的高处,让侧颜映照在通红的光影之中。 顺着烨知忽明忽暗的目光,清卿也顺势向前看去——只见前方窄窄的甬道上,突然横出一个诡异的木门。 那门斜斜地向一边倒着,其上堆满了厚厚的灰土,似乎这里曾有滚滚黄沙倾泻而下。一根横木将其余几道门柱串连在一起,几乎下半个身子全都埋入了土中。而那构成大门的长木之上,布满了若干不知形状的划痕。 那划痕像是一种奇怪的符咒,不知曾经被刻在木门上时,代表着何种不可捉摸的深意。 “我们到了。”烨知深沉的声音从清卿身后传来,“不出意外,南将军和几位天客居大侠,此刻都聚集在此门之后了。” “当真?”听得这书生口气甚是自信,清卿不禁心下疑惑,似乎同样的谜题心中思索时,自己心下连半圈都还没转完,他唐烨知就已经在脑中反复确认三四次有余了。刚想开口质疑,一想到先前烨知那深谋远虑的神情,清卿犹豫了一刹,还是决定相信这聪明书生一回。 于是,西湖女侠目光坚定,抬脚就要向前走。 可才刚刚迈出一步,烨知粗壮的胳膊便忽然拦在她面前,开口问:“林少侠,你确定要现在踏过去?” 清卿一听,有些摸不着头脑:“不然呢?” “若是少侠觉得为难……”说到此处,烨知言语之中有些吞吞吐吐,“小生一个人前去,也是够的。那吴兑老儿只有些故弄玄虚的本事,想必不难对付。而如果其中还有别的幻境,也瞒不过小生的眼睛……”听他这般说着,清卿似乎明白了几分,便抱起胳膊靠在石壁上,冷冰冰地看向他:“看唐大侠的意思,是怕在下拖了后腿,耽误了大侠独揽头功,是不是?” “你!”烨知一听,先是愣神半刻,随即回过神,简直是气不打一处来,指着清卿眉心就要破口大骂,“小生先前好心救少侠一命,少侠不领情也就罢了,怎么当下还说出这般恶言恶语?少侠……你、你可真是……”说到最后,烨知在心下足足费了十八牛四虎之力,才将涌上嘴边的粗俗之言堵在了嗓子眼。 “早知如此,小生就应该坐视不管,让少侠被、被……烧……”一口恶气未出,烨知只好另寻出路,从头开始,重新放一句狠话。然而,这句被“笑面书生”搜肠刮肚半天而得的话语才吐出了半句不到,烨知就突然意识到不对劲—— 以言语咒人赌气,同样不是君子所言。 于是,唐烨知硬生生把自己憋得满脸通红,才将后半句恶狠狠的“小人之言”咽回到了肚中去。 清卿眼看着自己不过片刻一激,这书生就将自己的脸堵成了个赤面关公,似乎是修行失策,中了什么内伤一般,眼看着都快要喘不过气来。无奈之下,清卿只好伸出白玉箫,用箫头抵住那书生背后的“大椎穴”,想帮他舒缓舒缓脉络,免得让他骂人不成,反而自行赔上了性命。 不成想,就在用力之时,清卿几乎是不受控制地,想起自己先前被这书生在众人面前点了穴道的事——这一出神,竟在不经意间手中加了力,一时间用力过猛,惹得唐烨知“嗷”一声惨叫,接连奔出几步远,才勉强没摔个大跟头。 一回头,烨知的眼中饱含委屈的怒火:“你怎么……知恩图报不说,还反过来伤人性命!” 得,看样子,自己天生就没什么做好人的运气。 清卿叹了口气,见他那连滚带爬的模样,却忍不住笑了起来。“你竟笑得出来!”烨知双臂颤抖,几乎就要怒气冲天,“小生的筋脉方才被少侠拿那木头棍子一顶,险些急火攻心,还没来得及见南将军最后一面,就要先倒在此处了!” 一边说着,还一边做了个口吐白沫,伸长了舌头的猝然之状。 见他这副垂死挣扎的模样还学得有模有样,清卿终于坚持不住,放任自己乐出了声。而在大笑之时,重新回想自己在烨知手中的倒提之状,所谓的“丢人”立刻就显得云淡风轻,并没什么值得在意。清卿走上前,用箫头点在唐烨知下巴上,微微抬起他那装满了鬼主意的脑袋: “哦?那本少侠倒要问个清楚,难不成此路为书生而开,此门为书生而盖,本少侠不留下点儿什么,还真是轻易过不去了?” 听得清卿此言,烨知眼中忽地没了方才的玩笑神色,眉目之间转眼冷峻万分。借着灯火余光,烨知满脸严肃地向清卿看了过来:“看样子,林少侠还是没明白,那假巫师真棋士,费了这么大力气攒成此局,究竟是为了什么,是不是?” 烨知这般说着,清卿手中的木箫不由得僵在了半空中。 见这天客居弟子摇了摇头,烨知便紧接着问道:“那少侠可知,所有北漠好手提灯而来,相聚地下的那一日,是什么日子?” 清卿闭起眼,任凭满目的灯火飘过回忆。当下江湖已然入了秋,天色渐晚之时,沙漠深处总会涌起丝丝凉意。而那般的流光溢彩,火树银花,清卿已然整整四年都没看到过了。沉默半晌,清卿缓缓吐出几个字: “灵灯节。” 「感谢大家支持,明晚不见不散!」 第二百一十九章 再不分别 “现在,少侠算是明白了吧。”唐烨知见得这西湖后人反应过来,终于如释重负地叹了一口气,“少侠先前不是说,那棋士在幻境之中,向几位少侠说了不少有关故去温掌门的坏话谰言?这正是偌大棋盘中最不起眼的一步——假痴不癫。” “那棋士满口胡言说着,看似漫不经心,实则却掩过了几位少侠的耳目,另有所图。” 听烨知解释到此处,清卿不禁皱起眉头,顺势思考:“在下先前以为,所谓的胡言乱语,不过是那老儿软硬兼施的计谋罢了。若是天客居几人生出了动摇之心,那便能为他所用;否则,也只能将我等用幻境困住,亦或是开动机关,令在下与南将军陷入地底迷宫。只是如今看来……莫非那老儿言语之间,莫非还藏着其它玄机?” “正是如此。”白面书生点点头,“少侠不妨细想:那位棋士能想到今日,定然是做足了准备,句句所言必不会毫无根据。而这些凿凿有据之言,正是潜移默化地为幻境中人种下的一颗种子。” “如少侠方才所说,若是那假巫师能仅用三言两语,就说服几位少侠一同谋叛西湖,自然是最好不过;但如若不成,他有备无患而在此留下的后手,才是此计的真正高明之处。” “何以见得?” “且请少侠试着假设:几日之后,北漠这些乌合之众并不是西湖敌手,而天客居几位弟子也都重返西湖。这些弟子刚刚经历了大风大浪一场,回到宓羽地界后,又怎会那么容易忘记自己听到过的话?尤其是当他们每每回忆幻境之时,定会有意无意地思考,那黑袍巫师当年所言,真相如何,又究竟有几分可信——毕竟,从八音会到立榕山,那老儿口中的桩桩件件,可都不是空穴来风啊!” “原来是这样!”几句解释,顷刻令清卿醍醐灌顶,“若是西湖后人长久将这些事放在心里,岂不会生出对先掌门的怀疑和积怨?若是再说与旁人知晓,那恐怕……” 随着清卿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那“笑面书生”便点点头,肯定了她的推测:“正所谓,民积怨则国积怨,民心动摇则军心动摇。就算那老儿今日‘策反北漠,踏平西湖’之计一时不能得逞,待到长久之后,也定会有人捂不住口子,将这些事全然挥洒出去。到时候民怨沸腾,温掌门朝内无可用之才,朝外无征战之兵,只怕用不着叛贼出手,西湖统率天下的局面,就要自我了断了……” 二人一言一语,推断到此处,清卿忍不住在黑暗中瞪大了双眼——自己本以为,那吴老儿无非是看不惯即墨掌门和逸鸦后人在西湖来客面前受辱,这才对几个天客居弟子威逼利诱,要求箬先生收兵还朝。可现在看来,那不过是棋局中的一角罢了。 而正是这一角,将为棋盘正中的西湖覆灭之战埋下最关键的伏笔。 在这荒无人烟的黄沙大漠中,那创造“舞象三局”之一的吴兑老棋士,竟生生把那棋局下了江湖这满满一盘。如若事成该如何一鼓作气,而事不成又应如何暂避锋芒……这几条最不显眼的沟壑,正在清卿的脑海中,展现出一座深埋于幻境、巍然屹立的高山。 “想不到,那老儿都到了胡子快比头发长的年纪,还有这般深谋远虑,在江湖搅一把浑水的雅兴!”清卿默默想着,心下回忆起这流沙地下的种种,觉得自己实在不愿与那乐于谋篇布局的白胡子老巫师继续纠缠。既然江湖这般腥风血雨,那走路都不稳当的老家伙还非要凑个热闹——那不妨便由他试试,看自己和箬冬箬先生究竟谁的心眼子多。 身处在遍布暗流的江湖漩涡中心,清卿却满心想着跨过眼前这道诡异的木门。只要令南嘉攸活见人,死见尸,自己便能早日离开这危机四伏的北漠,更能离这些翻云覆雨的江湖动荡远远的。 蓦然之间,清卿猛地想起烨知方才的一句话,便转过头问道:“这老棋士千谋百虑,没安好心,和我东山的灵灯节又有什么关系?那老儿早不反晚不反,做什么非要算在令狐氏的灵灯节头上?” “这些细节,恐怕只有亲口问问那位棋士,才能知晓。”口中虽这么说,但烨知眼神中依旧有些迷离,似乎仍在思考着什么,“依小生之见,此人选定灵灯节一日召集北漠众人提灯而来,决不是单单为了转移视线,更不是异想天开的巧合。小生以为,这倒更像是在‘明策北漠,实立东山’!” 明策北漠,实立东山……原来如此! 回想起嘉攸先前所说,那假巫师在幻境之中说出有关温先掌门的桩桩件件,似乎都是在指责西湖的不是。但仔细咀嚼起来,倒更像是在为东立榕山鸣不平。不知什么缘故,这老儿定要借这些北漠之人的手,来算清东山的账。 这笔血海深仇,真的是个久不出山的老棋士能算清楚的么? “若是小生猜测得证,那少侠……还要进去么?”见清卿双眼迷茫,似乎思绪游走,唐烨知不愿打断她思路,便小心翼翼地出声道,“事态至此,不论这吴兑老儿一开始怀着什么或好或坏心思,现在也已经算是帮着东山令狐氏,抗衡一家独大的温氏后人了。那么……” 清卿明白了他话里话外之意,却仿佛没听见一般,并不接话。无奈之下,烨知只好自己把后半句说完出来: “那么这位东山遗孤在此时,是要继续做天客居的林少侠呢,还是做回自己原本的令狐少侠?” 毫不意外的是,对唐氏书生这一问的回应,又是一阵无尽的沉默。若换做三年之前,这简直是清卿根本不必思考就能得出答案的问题。那时正是自己最为气盛的年纪,而对于那鲜血和大火组成的仇恨,记得也更为清楚…… 但现在不同。现在“笑面书生”当着这位东山遗孤、令狐女侠的面,要她眨眼之间回答出这个问题——清卿当真做不到。 回忆那假巫师走过的每一步,令狐清卿毫不怀疑,自己定然不会甘于忘却那座四季苍翠,却在火海中被夷为平地的立榕山,也不可能眼睁睁看着温黎和箬先生独统八音四器,却将东琴、南箫、北笛都从史笔之下通通抹去……如若没有这个吴兑老儿,自己在将来的某一天,是不是也会学着深谋远虑,重新开启一场延伸到整个江湖的棋局? 而现在,吴兑棋士抢先开启了这盘棋,宛若一个大好的机会摆在令狐后人的眼前,清卿却丝毫也没有踏入此局的动心。 自己现在只是想着,把南嘉攸带出迷宫之后,再去找找天客居其他几人…… 这样的想法听起来,全然没有半分东山弟子的复仇样子,反倒像极了西湖一个普普通通、名为林清的江湖中人,一身术法足够保全自身,只是淡淡地游走在那山河纷乱的边缘。 自己这副样子,真的还是曾经的那个令狐清卿么? 唐烨知一定要自己在这片刻之中给出答案,而这分明是无法做到的事。清卿心下清楚,自己没有“笑面书生”那神机妙算的本事,也没学过罗先生预测吉凶的术法,不知道此刻的自己,应该走上哪条路才是对的。 自己甚至明白,再过五年十年,这个问题,恐怕依然没那么容易能回答上来。 眼看着唐书生的眼神在一旁无声地催促,清卿一言不发地迈开步子,大踏步向着那道诡异的木门走去。烨知见状,赶忙跟上几步,正出声想拦,却不料清卿突然停下了脚步。紧接着回过身,双眼紧紧盯住了黑暗中那热烈燃烧着的火苗,缓缓道: “这次,在下跨过此门与那吴老儿作对,算不算违背江湖道义,还暂且不知;但若是在这一步之遥之处见死不救,却正是失却了清卿本心。” 话语之间,清卿神色甚是认真,倒像是在与火焰之中的什么人对话一般。见她神情严肃,字字有力,唐烨知也不敢出声打搅,只好立在一旁,静静倾听。沉寂之中,只听清卿接着言道: “我等东山后人,‘不赴太平史笔,不辞水火微尘’,无论走到何处,都铭记于心,万不敢忘。此时在这逸鸦漠黄沙之下,弟子虽只救一人,却绝不敢因此加以轻视,更不敢拂袖离开而荒废祖训。是故弟子定将踏过此门,以求寻回南嘉攸下落。” “如若那吴兑老儿不过是假借东山之名而勾结逸鸦后人,叛反西湖,弟子便只求远离其浩荡纷争。将来有朝一日,若能回到立榕地界,便依旧如从前一般闲居世外,再不出山;但若此棋士当真有为令狐后人报仇雪恨之意……”说到此处,清卿骤然一顿,似乎深深吸了一口气。 “若此人当真能为东山弟子报仇雪恨,弟子便请先祖在上,降下烈火焚身之罪,以惩弟子今日叛门救贼之过失。” 说罢,清卿以火焰作灵灯,轻轻跪在地上,向那灯火中的身影深深叩拜。 而烨知立在一旁,看着眼前的令狐遗孤俯下身去,似乎倏地读懂了她心思。一时间,烨知竟有些触景生情,想到自己师门远在碎琼,心中也不由得泛起阵阵感伤。隐约之间,这书生听到清卿低声说着: “灵灯佳节,弟子不能共赴黄泉之下,侍奉师门左右,深感遗憾。愿弟子与师父重聚之日,相貌不改,容貌依旧,能一同魂归故里,再不分别。” 说罢,清卿站起身,毫不犹豫地回过头,向着更深处的黑暗走去。 「感谢大家支持!明晚不见不散~」 第二百二十章 凶神恶煞 若是仔细观察那门侧荒土的凹陷之处,倒不难发觉,此门坚实而其上花纹诡异,原本就是立在这甬道正中。清卿试着用手一推,竟发觉,这看似平常的几块破木头原来沉重异常,即便使出内力来,那门依旧纹丝不动。 几乎是下意识地,清卿想要抽出自己的木箫,来与这破木试上一试。但转念一思考,万一今日此箫当真棋逢对手,有个闪失断裂在了此处,可真就得不偿失了。 这样一想,清卿便又小心翼翼地抚摸着木箫箫孔,将自己的宝贝重新收回腰间。 “这是酸瘿木。”看她犹豫的样子,烨知忍不住笑着道,“此木在北漠甚是稀有,几乎百年难遇。然而一旦长成,那便能呈百尺参天之势,雨水不腐,虫蚁难食,纵是与精钢铁石相比,也算得上是泰山压顶,绝非人力可以移动。” 说罢,又径直走到门旁,拍了拍那布满灰尘的老木头:“实不相瞒,我此回北漠,也是第一次再见到这难得的酸瘿。幼时游走,还时常能见得沙漠边缘古树参天,郁郁葱葱。可现在,当真是干净得只剩下一片黄沙了。” 听这书生这般说,清卿也只好缩回手,带着些不可思议的眼神看向这古老而神秘的大门。不经意地,心下倒还生出几分庆幸来:若是换做平时,或许他二人还需费一番功夫,或蛮力或计谋,将这千钧之重的野门推倒,才能继续前行。不过现在不知为何,这门正歪歪斜斜地摔向一旁,活像个高大野兽横在路边的尸体。 反而使得二人不费吹灰之力,便从那木门之后钻了过来。 门背后转眼便是无边无际的黑暗,越往深处走,身后那仅存的点点光亮便离得自己越来越远。到最后,甚至只能看见那光微弱如萤虫一般,一眨眼便消失不见。而烨知手中的火把余温也不断消散,在这冰冷的地底,越来越小的火苗仍在顽强地跳动。 奇怪的是,就是在这几乎要远离人世,通向地心深处的漆黑甬道中,清卿却清清楚楚地听见了此起彼伏的呼吸声。那些声响甚是微弱,甚至像是不愿被别人发现而刻意隐藏的动静。凝神于耳间,清卿甚至更加肯定—— 在地底不知名的某处,正存在着活人的痕迹。 二人的脚步声在地面坑坑洼洼的泥水中“嗒嗒”作响,反而成了天地之间唯一的旋律。有一瞬间,清卿甚至有些怀疑,二人是不是真的走入了寰宇尽头,天地重新陷入混沌,合二为一,再也不似自己曾经见过的海晏河清的模样。而听到清卿所说的呼吸声之后,书生在黑暗之中,也不由得皱紧了眉头: “小生当年拜于南林,未归逸鸦之时,倒是听说过新掌门继位以来,塔家一脉猖獗跋扈,甚至生出许多变卖活人奴隶的乱子来。只不过三年多前,那‘百音琴’之乱已然使得各处相连沙牢尽皆坍塌,从未听说有人还能存活于此……莫非,还真有奇人异士,能瞒过北漠诸人的眼睛,一直藏身于这无人问津的黄沙之下?” 原来此处便是关押奴隶的沙牢之一——清卿暗暗地想。不过这唐家书生的脑子再灵光,怕也猜不出,那些奴隶并非专供塔家王取乐所用,而是悄然成为了杨诉杨主人供养百音琴的人饲。 虽说那百音琴已被付之一炬,但其下的累累白骨与浩浩冤魂,就要被永远地困缚于那幽深的地底之中了吧。 想到此处,清卿赶忙收回思绪,不敢继续出神。毕竟现在二人前路未知,生死未卜,还没能找到那轻微呼吸之声的来源,万万不可掉以轻心,被心中杂事干扰了注意力。否则,若是一个不留神,成了那无尽尸骨中的一员,可就真要长长久久地和那些冤魂作伴了。 走出几步,清卿忽然止住了脚:“就在此处。” 烨知一听,也停下了步子,努力侧耳听了半天,还是什么动静都没能察觉。无奈之下,只好轻声问道:“若是那呼吸声扩散甚远,少侠也能确定,那声响源头只是此处?” “自然。”在书生看不到的地方,清卿点了点头,说得斩钉截铁,“无论那一呼一吸的响动有多细微,只要仔细凝神,依旧能发觉其高低远近之差异。此处的声响最为密集,定然不止有一两个人藏身。” 若果真如此,可就难办了——烨知听罢,心下不由得一紧。从西湖少侠所描述的呼吸声中,白面书生已然能推断出,这些隐藏在黑暗深处的身影行为诡谲,绝不会轻易露出庐山真面目。而二人刚刚从那火光漫天的大战中脱身,一个气力虚浮,一个半身赤裸,本就毫无防备,更不知对方是敌是友。如果那些人与那吴兑老儿毫无瓜葛,只是从“百音琴之乱”中捡回了一条命,那还好说;但…… 如果这些暗处藏身之人偏要找上麻烦,人数还占了上风,那他二人恐怕就更不是对手了。 几乎是心存最后一丝侥幸,唐烨知深吸一口气,小声地问道:“依少侠之间,这些藏身之人的聚集之处,是在甬道左边呢,还是右边?” 不料,清卿却丝毫不打算压低音量,如平常一般十分肯定地吐出两个字: “都有。” 就这短短两个音节,宛若晴天霹雳,毫不留情地将烨知的最后一丝幻想劈出些许焦糊味道。倏地一瞬,烨知仿佛觉得这地底陷入了冰窖般的寒冷,而四周正不知从何处生长出了交缠的手臂和爪牙,眼看着就要将自己二人拖入无尽的深渊。关键时刻,烨知死死攥紧了拳头,强迫自己不断冷静,试图让额头上的汗水清醒头脑—— 这一向独来独往的书生忽地有些害怕。 害怕自己会见到一个在梦中早已死去的背影。 但一旁的西湖后人似乎并没察觉到烨知的情绪变化,依旧是摆出一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架势,拽住了烨知拿着火把的手腕,抬腿便先向着右边走去。随着那微弱的光晕不断扩散,一间被掩埋在尘埃之下的回忆也渐渐涌现在二人眼前—— 此处沙牢经过风沙日积月累的洗礼,看起来不知经过了几次坍塌,此时已全然是一副灰头土脸的模样。其中枯草旧烛具在,只是几个歪斜破旧的桌椅早已被沙土覆盖,只剩下残缺的形状,还显示着如黄沙般飘零的记忆。也正如西湖水狱一样,那沙土斑驳的墙上也垂着几条铁链子,其上却并无人影束缚,不知究竟荒废了多久。 牢狱清,天下平,清卿下意识地这般想。若是西湖水狱哪一天也沦落到这般光景,那真正才是天下英雄好汉重见天日的时候! 可眼前这荒废破败的光景,非但没能激起清卿心中忆古伤怀的愁思,反而令自己生出一阵毛骨悚然之感。那沉重、紧张、愈发急促的呼吸声分明就汇集在此,自己几乎能将每次一吐一纳都听得一清二楚,可为何眼前却丝毫不见人影起伏? 这些人究竟是死是活?而此处,究竟是阳间还是冥界? 此情此景摆在眼前,清卿不由得浑身战栗,心也紧张得就要蹦出嗓子眼来。几乎是下意识地,清卿就要回头找寻那白面书生的身影—— 虽说这半日里,清卿始终看他怪怪的,似乎总是哪里不顺眼。但这大难将至的危急关头,总还是聊胜于无,两个人靠在一起才能踏实不少。这般想着,清卿一转头,却看到那跳跃闪烁的光影正在离自己越来越远。 “不要……”清卿想都没想,赶忙追上去,“这种时候,你要到哪儿去?一个人这样乱走会出事的……”一边说着,清卿小跑几步,就要追到那唐氏书生身前。而就在清卿的手指要靠住,烨知却忽地回过身,在火光的照耀下露出个万分狰狞的面目—— 只见那文质彬彬的白面书生突然将双眼瞪得诡异之大,眼球剧烈地暴突出来,其上青红血管遍布,几乎要从瞳孔蔓延到眼眶之外。与此同时,烨知竟像野兽一般张开了嘴,将门牙狠狠呲在外边,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犀利的嚎叫! 心弦紧绷之际,冷不丁见着烨知这般突如其来的凶神恶煞模样,清卿不禁惨叫一声,险些直接坐在地上。 紧接着,就在唐烨知所背对的左侧牢门之后,隐约传来一阵破空声响。 那响动传来甚快,清卿虽能听到其来势,却已然被烨知的怪异吼叫吓得说不出话,只好哆哆嗦嗦地愣在原地,一步也迈不开。就在此时,那迅捷之声已闪电般飞在烨知近前! 借助着火把余光,清卿这才看清,竟是一条绳索远远地在半空腾起,一眨眼,就将烨知青筋暴突的脖颈套住。随即那绳索轻轻一收,“笑面书生”一个不防,立刻摔了个趔趄,紧接着被那绳索背后的大力不断拖拽向后。直到此时,清卿才终于如梦初醒地反应过来—— 那些躲藏暗处的人影,只怕片刻之间,就要现形了! 终于,清卿赶忙迈开颤抖的双脚,向着烨知奋力挣扎的身躯跑去。 而在这场明暗拖拽之间,唐烨知终于没了力气,将手中的火把和肩上的阿玉全都摔了下来。而还不等清卿接住阿玉猛然掉落的身子,便听得那被黑暗所围绕的四面八方,再次传来熟悉的破空之声。 「今日份踩点更新!感谢大家支持!」 第二百一十二章 绝处逢生 眼看清卿就要够到摔在半空的阿玉,却突然听见,正冲着自己眼前的方向,倏地传来了与那绳索飞出时相近的声音。凝神于耳间,清卿只发觉此物来势甚是凌厉,根本容不得自己有半分犹疑。无奈之下,不得已接连几步向后退去。 也正是因为这几步后退,还在睡梦中的阿玉被突然重重砸在地上。或许是甜梦犹在,阿玉还不知四周发生了什么,一直等到抬起小脸来茫然地望了望四周,这才想起了疼。随即来不及清卿或烨知挣脱束缚,上前安慰,女孩那圆圆的眼眶中已然落下豆大的泪珠。 心急如焚间,清卿四下一望:不过半柱香的功夫,烨知便被人锁住了咽喉,自顾不暇;而身躯娇小的阿玉一下子落了单,被眼前的黑暗和书生奋力挣扎的模样吓得惊叫哭泣不止。看着她那不知所措,满地乱爬的样子,清卿生怕那些躲在沙牢之后的诡异人影冲着个小孩子下手,不得已重新侧身冲向前,令空气中刺耳的尖啸擦着鼻尖和长发划向身后。 而就是这一瞬间,借着那厉声擦过空中泛起的火花和淡淡的焦糊味道,清卿一瞬间看清了那迅捷的光影究竟是何物,不禁吃惊地瞪大了眼—— 那正是一黑一白两枚棋子!方才那二子左右相夹,像是长了眼睛一般,左右齐高地飞在空中,皆是冲着清卿面前和脑后的要害而来。 而待得清卿从惊讶之余回过神,左支右绌之时,还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自己三行北漠,所见之人中,究竟有多少能将棋子作暗器,还使得这么炉火纯青? 若是自己方才偏了一寸没能避开,那恐怕就不是被打中穴道,而是脑浆崩裂,尸首分离了! 可见,躲在沙牢之后执棋那人,也定是狠下了心,以至于对牢外来客一出手就是死局。 趁着自己暂避来势的工夫,清卿赶忙伸出手,向着阿玉的方向想将她从那危急之处拉开,却不料,那牢中之人似乎猜中了清卿的意图,又是两枚棋子一左一右,不由分说就冲出昏黑一角。转眼之间,清卿才刚听到那细微的棋子破空,黑白双棋就已奔到身前,离自己心口也不过几寸之远! 这一招来势比方才更为狠绝,逼得清卿俯身无门,上跃不成,不得不接连退开几步,才好不容易和那两颗夺命的棋子拉开距离。还没来得及喘一口气,便赶忙脚下一蹬,跃向另一侧—— 方才就在自己趔趄之时,不知何处又冒出两枚黑白棋,悄无声息地绕到了自己身后。若是听见得再晚一些,就要直接将后心撞到那无声的利刃上去了! 发引千钧,在此前后夹击,毫无退路之际,清卿只能转过身子,想从侧方杀出一条路。可不知是巧合还是有意,正当自己跃在半空,脚下还没站稳的时候,顷刻又从黑暗中冲出“飒”的一声尖锐风响,顺带裹挟着一股热浪,眼看就要直中自己肩头。 这一瞬间,清卿简直想抬头问问苍天,为何要被这逸鸦的黄沙迷了眼睛! 若是巧合,那清卿便只能埋怨老天爷花了眼,看不清地底这么深的地方,才逼得自己每次都不偏不倚地撞向暗器来袭的方向;而若是那牢后有人刻意为之,那此人出手之狠辣,布局之严密,恐怕定然是个世间独孤求败、所向无敌的高手! 那几枚浑厚温润的棋子在此人手中,好比杀人不见血的毒针飞刀,面对来敌时几乎能刹那封喉,滴血不沾地夺了他人性命! 难道这不见人烟的北漠深处,还隐藏着此等未曾露面的厉害角色? 就在这走神的一瞬,清卿忽地听得有一棋来路已近在咫尺。慌忙想躲,却为时已晚,那棋子毫不留情地砸在清卿右肩上。霎时,清卿几乎是先听到自己肩骨碎裂,其后才感受到疼痛,不得不心下暗叫一声,一时间立不住脚,只得身不由己地摔向一旁。 而其余几枚棋子的来势丝毫不见放缓,像是正要趁着这大好的机会,给清卿送上一个血肉横飞的结局。看来这藏在牢后的神秘高人,还真是半分余地也不留,就要夺了自己性命! 想到此处,清卿再不敢走神犹豫,忍着右肩无法移动的剧痛,用左手抽出白玉箫身—— 只听“叮当当”接连几声响,那仍悬在半空的五枚棋子便接连打落在地。 而就在最后一枚棋子也无力地坠在水洼中时,这幽黑的甬道陡然一静,好似空气凝结,呼吸戛止,牢门之后也再无棋子奔袭而来。清卿脚下踏着“梅花阵”,手上横出一式“千里阵云”,仍然保持着那一口气打落五子的姿势,晃悠悠愣在了原处。 方才那一刻,最近一枚棋子所掠过的风,已经能拂在自己的眼睫之上了。 刹那间,清卿根本顾不得自己的呼吸声会不会被敌人听去,只是自顾自地喘息不停,仿佛要把那快跳出喉咙的心强行压回到肚子里去。而无论自己怎样用力,那握着木箫的手指尖依旧颤抖,怎么也停不下来。 这是清卿离开立榕山以来,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与江湖一流高手生死对峙。 东山未灭时,自己除南箫,刺温弦的几次出手,要么是与其他令狐弟子共踏一阵,要不就是师父立在身侧,心下万分踏实,觉得闯出了再大的祸事也没什么好怕。除此之外,便是蕊心塔与箬先生交手的那几招—— 当时的令狐清卿,是横下一条必死的决心前去,本就没想给自己留下半分退路。 而今日再回忆起那一夜的对战,清卿心下不由觉得,自己当初实在是稚嫩无比,出手之冒失,听声之迟钝,唯有“惨不忍睹”四个字能够形容。而那次的塔下一战,竟还能让杀伐从不犹豫的箬先生耐下性子,和自己过了几招,只怕是连老天都看不下去自己的千般不幸,这才给自己留了最后的半分余地。 仔细想来,当年的自己比之箬先生,简直就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野鸭仔立在了庞然鸿鹄面前,还举起脆弱的翅膀,天真地要和那扶摇九万里的巨兽一决高下。 而今日,从立榕山顶步入江湖的令狐清卿,才算是第一次独然立在此巨人面前,感受着那无形的、几近窒息的压迫。此刻,自己仿若石块之于泰山,不过短短几招,便被高峰的阴影所笼罩。 而清卿接下来还要继续面对的,便是从这不可战胜之人的手下,夺回阿玉与唐烨知两条性命!虽说自己尚不知嘉攸被带往何处,也没明白三人为何要被这些潜伏在暗处的身影逼到如此绝境……但如今大难临头之际,清卿已经顾不上思考这么多了。 一咬牙,便迈开惊魂未定的双腿,向着不远处那仍冒着余光的火把奔去。 几乎是同一时刻,那牢后之人也回过了神,顷刻又是棋阵呼啸,不知多少黑白棋子紧紧咬在了清卿身后。听着那就要贴住身子的疾风响,清卿奔跑之间,险些就要支不住身子,尖叫出声。就在指尖离那火焰不过一步之遥时,清卿突然低下身子,闪开了来势汹汹、当头而过的两子,随即也不顾火苗烫手,将最后一丝光晕一把拾了起来。 紧接着,清卿攥紧左手,以火代箫,在身前一竖“万岁枯藤”,听着柔软的沙粒碎屑窸窸窣窣地落在脚下—— 果然,没了离烛石神的庇佑,这些沙棋一遇火,便再难成型,不得不在风声嘶吼中粉身碎骨。 即便如此,那些沙棋纵使是以柔软的黄沙凝成,其袭来之时,却依旧裹挟了实打实的力道。就在那些咄咄逼人的棋子接二连三地冲入火焰中时,清卿只觉自己被震得双足不稳,火焰摇晃,险些将最后的希望远远地摔出去。 更为可怕的是,就在最后一枚棋子重新化作尘土之际,那微弱的火苗也眼看着坚持不住,转瞬之间就要湮灭清卿手中最后一丝逃离的可能。 而此时的清卿,已然没有了再次出招的勇气。她心下明白,无论自己再怎样不折不挠,都会犹如困兽之斗——只要自己露出半分想要挣扎的痕迹,那不露真面的绝顶高人便恐怕连全尸也不会给自己留。 西湖后人使尽力气,高高举起那苟延残喘的火把,试探着向牢门的方向走出一步。 万籁俱寂,连滴答作响的水珠都在此刻哑了声。 看来,老天终于想起了这处游离世外的地底,清卿心下涌起一阵不可思议之感,滚烫的泪水一下子就模糊了眼眶。几乎是不幸中的万幸,自己方才用白玉箫击落五子时,于稍纵即逝的一刻,听出了那些沙棋背后的端倪。 低沉的交织的呼吸声中,那当世无双的高手只有一人,而出棋之人,却定有两位! 在这窄窄的甬道之中,五棋合围之阵能将自己困在中央,要么是其中两三字绕道而行,来到自己身后;否则必然是两侧的牢门之内,都有棋子飞出。思索着半刻之前那千钧一发的时刻,清卿相信,后者的可能性要大得多。 棋子在空中绕道而行,路程渐远,纵是声响再细微,也会比径直冲出的棋子要弄出更大动静。可自己凝神于耳之际,从未听到过这类忽强忽弱的响动。 也正是当时的存疑之际,那五子先后撞在白玉箫身上的震感,终于令清卿坚定了心下之疑。毋庸多想,当时的五子中至少有两子是由那高手发出,尽皆汇聚在自己身周前侧。玉箫与之相碰,“铮”声有力,清卿甚至感觉自己手臂酸麻,几欲折断。 而另外三子跃至身后,与先前二子之对比,明显就要更加稀疏平常。哪怕放在平日里,清卿也能轻松听明白这几子来路,不用回头,就能将其万无一失地打落在地。 可当下,令清卿热泪盈眶的并不是那举世无敌的前两枚棋子,而偏偏是那毫无所长的后三子——那几子的招法、路数、来势,自己实在太熟悉了。 恍惚之间,出现在清卿面前的,似乎并不是黑暗无尽与风声长啸,反而是一副旧得磨了边的棋盘。 “我不过纠缠了你几子,你都不愿跟我耗下去,显然是失了得胜的气性。” “下棋如行军布阵,你那般和善的性子,得胜自然是难。” “天客居今后,终于也要出一个棋士了……” 只听“啪嗒”一声,至关重要的一子终于在那纵横之处落下: “尖!” 原来所有人都在这儿,他们都在这儿……清卿肩膀止不住地颤抖,就快要呜咽出声。自从自己被卷入流沙之下,除了嘉攸紧追而来,其余几人便都没了踪影……如今吴兑老儿或许还在场中与北漠诸人高喊着“踏平西湖”的口号,但为他所困的那些熟悉身影,却不可思议地出现在了清卿面前。 想到此处,西湖少侠不再犹豫,而是迈开步子,凭着记忆中的声响,大步走向漆黑的牢门背后,那连发三子之人的面前。站定了身子,清卿随即收回手,在火苗熄灭的最后一刻,让昏黄的火光映照在自己脸上。 而后,缓缓开口道:“是不是你,任思渊?” 「今晚继续卡点更新!可能会迟到但绝不会断更! 感谢大家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