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如当身自簪缨》 第一章 并州参军1 叶三总觉得新来的沈参军,十分与众不同。 具体哪里与众不同,他思考了半个月,终于得出了一个结论: 不像个参军。 “像个当大官儿咧。” 叶三抓耳挠腮地跟新来的同僚比划,“你看另几个参军,衣裳多少带点儿皱,要不就哪儿哪儿是油点子墨点子,沈参军?没有!干干净净!那精气神吧,那个气派!唉,像郡守!” 郡守,也就是刺史,是他们这儿顶了天的大官了,叶三这句评价,不可谓不高。 陈七今天才到刺史衙门报到,还没见过这个传说中的沈参军,难免就有些不信,“真滴假滴?别就是长得俊点儿吧!” “你要说俊也是俊,但肯定吧不止这么回事…”叶三一边絮叨,一边领着陈七转过一道弯,他忽然眼睛一亮,往前头一指,“嘿!说谁来谁,你自己瞧!” 陈七顺着叶三指的方向就是那么一望—— 前头长廊里正转出两个人来。走在前头的有四五十岁年纪,身材魁梧,叶三口中的沈参军才二十郎当岁,这肯定就不是了。缀后一点儿的才是个年轻人,正把前头那位汉子从长廊里送出来,一直到门前止步,作了个揖。 后头这位送客的想必就是沈参军无疑。一看之下,确实打眼。他虽然身量只是中等,但胜在骨肉匀称,清荡荡的扁身胚,腰挺、背直、肩正,虽然隔着一段距离看不清脸,却连陈七都能从他一举一动里感受到三分气度。 比起他给人的不凡印象,他那一身衣着倒是平平,一领青色官袍,绣着云雁,典型的低阶文官打扮。原本是暗淡不起眼的装束,但眼下穿在了他的身上,还真就是… 与众不同。 这位与众不同的沈参军有礼有节地送了客,一转身就看见了叶三和陈七,虽不相熟,却还是周到地冲他们点了点头,旋即步履徐徐地转回廊里去了。 叶三和陈七面面相觑,在叶三露出兴奋目光之前,陈七抢先辩驳道:“他就是长得俊了点儿,完事儿那衣服干净点儿…” 他二人后续低声的争论,沈参军是没听着了。他走到廊中无人处,从袖里摸出一张叠好的纸,摊开,足有一尺多长,密密麻麻的抄满了书,他边走边看,逐字逐句地记背。 午后燥暖的秋阳,被廊上挂的竹帘子滤成金灿灿的隙,印得青衣斑驳,指尖纸上也浮光泛跃。 沈参军。这个被衙门中人津津乐道的年轻人,在这一片明暗交汇里抬了抬眼。 她叫苏令瑜,今年二十一岁。 以前是良籍,后来是贱籍,前不久变成了逃奴,现在又成了刺史府里的小官。 只不过,她如今对外叫沈青潭,从淮南道来,明经及第,补任并州参军,刚刚到任两个月。身份什么的倒都不是假的,只不过不是她的。 苏令瑜本是长安商户之女,家中世代以烧贩琉璃为生,适逢上元年间天皇营建洛阳城,苏父为图兴振家业,倾尽家财搭上了这条大船,为洛阳城中末等宫院烧制苏氏琉璃瓦。后来么,倒也如愿了。不过只如愿了一半。 彼时司农少卿韦弘机奉天皇之命营建洛阳城,斥资甚巨,虽将洛阳宫苑修建得美如仙府,却也不可避免地在朝野间引起非议。苏令瑜虽不懂朝政,却也知道在流言四起的时候,朝廷是有必要给百姓一个交代的。个中运筹,她亦无从得知,只是隐约嗅到了山雨欲来的气息。 像是为映照她的预感,忽然有一日,父亲到了晚归的时间却迟迟没有出现,紧接着就是官兵上门把苏家里外财物查抄干净,一应男丁女眷竟然全数收押没为贱籍,发往他乡为奴。 泼天的大祸。可苏令瑜甚至连父亲究竟犯了什么法都不知道,就稀里糊涂被塞进了贩船,连再见父亲一面的要求都无人来听。她当然是不可能莫名其妙认栽的,便在行船途中寻准时机,打伤了看守她的人,趁夜渡水逃了出来,此后阴差阳错,也就有了这番遭际。 苏令瑜想起种种往事,眉头不由自主地蹙起,叫廊外的光扑了扑,更显面容清癯,血色也几乎没有,像是过分瘦弱又才生过一场病。 她服的药能让声音逼近男人,只是多少对身体有些影响,苏令瑜却感谢它的影响,因为在这种略显病态的消瘦之下,她原本稚弱的轮廓褪了一圈,便少了几分女气 女扮男装,李代桃僵,苏令瑜是不折不扣的冒牌货,她不得不在伪装上多付出一些代价,先扮得足够像一个男人,再尽快把明经科考试内容熟记于心,并使言行举止无不符合读书人的形象。她在一切事上始终谨小慎微,半分差错不露,只求别被拆穿得太早。 如此费心费力,首要目的当然就是自保。冒任朝廷命官,罪名非同小可,她要是倒霉催的被人发现了,新罪旧案两厢叠加,她这条命就交代给朝廷了。 其次,则是她对这条阴差阳错踏入的仕途,尚存有几分野望,有心要走得高一些,查清苏氏琉璃案,扭转自己为人鱼肉的命运。虽然其中要担的风险不可估量,但,总比为奴为婢要好一些。 最后么… 苏令瑜不由得看了看自己的手。真正的沈青潭死前,曾紧攥过她这只左手。 当时的他,已只剩下一口气了,文弱的书生,回光返照一般地死死看着苏令瑜,要她对着皇天后土起誓,拿去他的身份,给他报仇雪恨。 苏令瑜发了毒誓,当然要说到做到。在给沈青潭报仇之前,这官身还不能丢。 虽然只是个比平头百姓高不了多少的芝麻官。 …好了。她只容忍自己想到这儿,很快收了心,又从速看了几行字就把笔记纸收了起来——迎面有脚步声。 等离得近了,苏令瑜一看,是她上司,并州刺史张田衷。苏令瑜往旁里退开一步恭恭敬敬作揖,称呼一声使君,缀后跟上,把方才送走的那位县丞所交代的事一一禀明。 “是,还是为了交城丢了军马的事,请使君示下。” 第二章 并州参军2 才短短两个月,张田衷就对这个新下属越看越满意了。办事利落,礼数周全,更重要的是——“会做人”。每回让他去打交道的,不论官高官低,个个都能服帖满意。只可惜,背景差了点,家里头没人脉,身家也薄,又是个明经科考上来的,能当上参军已是祖坟冒青烟,今后若是没点机缘,想再往高了升也难。 张田衷的爱才之心还不足以让他帮个没什么关系的下属谋求升迁机缘,他最好苏令瑜永远别升,就在他手底下老实待着,多为他办点事,多让他省点心。这不,又有麻烦活来了。刚才让苏令瑜送走的就是交城县的县丞。 “青潭啊。”张田衷老神在在地叹了口气,“你呢,资历浅,本来军马失窃这种要案,你是没资格参与。但我也看得出来,你是个既有本事又要上进的年轻人…” 他长篇大论说了一通,苏令瑜左耳进右耳出。她当然知道张田衷打的什么主意,无非是交城失马案总也查不明白,他这个刺史又不能撂开手不管,所以就得临时点一个小卒子去顶包。她一个刺史衙门里微末的参军,还是文职,到场无非是和和稀泥,和得好了把锅甩出去,和不好了就自己倒点小霉。事不大,就是麻烦。 张田衷是这么琢磨着,但苏令瑜可不这么想。对这桩失马案的办法,她是另有打算的。 毕竟在一切风波发生之前,苏令瑜可是出身商户,从会吃饭起就看着父亲应酬往来,早就耳濡目染出识人的本事。她虽然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千里马,但至少能确认张田衷绝非伯乐。 她如今这个官位,正八品下,说是官,其实就是个叫起来好听的书吏,若是一辈子在这刺史府里窝着,别说逆天改命,她连沈青潭托付的事都够呛能办了。 苏令瑜在袖下拈着手指——她一贯来的动作,专在琢磨事算计人的时候用。 她需要一个出头露脸的机会。她想。 失马案,失的是供给朝廷的军马,因为数目很小,交城那边也说可能是走失的,属于每年正常的损耗之内,只是由于蹊跷了些才报到了刺史衙门。但这毕竟是和朝廷有关的事,而且是和军用有关的事,那处理起来就可轻可重了。或许,可以由着她做些文章。 苏令瑜念头微动,心里已经有了盘算,恰好此时张田衷的饼也画完了,确确实实就是把事儿甩手给苏令瑜的意思。苏令瑜恭恭敬敬应了声是,又道:“承蒙使君抬爱,青潭自知初来乍到,人事尚不分明,颇有几分惶惶,不得不再麻烦使君,拨两个人与我用。” 刺史衙门里最不缺的就是没用的人,张田衷大手一挥,“你随便挑!” 苏令瑜道声谢,回头就去翻起了名录琢磨。她指头搭在自己下巴上摩挲两下,目光从名录密匝匝的字上扫过——没一个熟的,简直白看。 她这么想着,就着意看了看末尾的两个名字,一个眼熟,人不错,看起来心眼不多而且和善。 还有一个,今天才刚来,簇新簇新的,在刺史府应该还什么脉络都没有。 苏令瑜琢磨了片刻,便点了这两个名字。 “叶三,陈皮。” 巧了不是? 陈皮,就是陈七。老百姓家常称排行,图个方便,叶三的名字也由此来,但通过吏考以后通常会取个像样些的名字。陈皮这名字倒确实像个现起的。 “我本来就叫陈皮,我爹是开药材铺的,陈皮那是味药材,你懂个屁。” 面对叶三对他本名的随口嘲笑,陈皮微恼,辩驳如是。苏令瑜在旁静听,马蹄在路面踏出的声音很利落。叶三和陈皮不论资历深浅,都是并州本土人士,他们笑骂漫谈之间,苏令瑜总能获得一些信息,横竖路程不急,苏令瑜干脆放慢脚程,多给他们一些说话的心情和时间。 晋阳与交城相距不过百里,哪怕刻意放慢些速度,以他们坐骑的脚程,也至多不过三日就能赶到。苏令瑜琢磨着路程,今日歇一宿,左不过明日晌午就能到交城了。利用这一路上的空闲,她已将失马案的报案文书熟记于心,今夜只要再琢磨琢磨个中细节,明日应该就能顺利应对。 这一路上没有短程官驿,薄暮时分,一行三人在民店落脚。苏令瑜下马抖了抖袍子上的黄尘,把马交给店家牵去喂草。叶三把马缰递给店家前先摸了摸他那匹马的马鬃,感叹道:“不愧是军马,骑着真稳当,跑得又快还听话,比驴子好多咧,在刺史衙门办差真好!” 陈皮冷笑:“天天抄你那文书,就给你个马骑也不是送你,还真好,可把你给贱得。” 他二人又你一言我一语掐巴起来,苏令瑜却敏锐地从叶三的话里捕捉到了一件事,她在两人吵嘴之余插了一句问:“我们的马也是军马吗?” “是啊!虽然也不完全是。” 提及这些衙门里的章程,可就到了叶三的天下,他立时滔滔不绝地给苏令瑜解释起来, “朝廷用的军马,有一大半儿是交城进贡的,但交城每年驯那么多马,总有几十上百匹的临到了了发现不合格,像是个子不够、肉长得不结实、驯不好或者受了伤什么的,那就索性退下来给官廨用。其他地方的廨院未必有,但我们晋阳是并州治所,大小官廨但凡是要用马的地方,用的都是交城退下来的军马,咱们刺史府用的更是好中好,比方说参军你那匹马,它要是个头再高上那么一点点儿,肯定就是今年进贡的军马了。” 原来如此。 苏令瑜忽然想到什么,转头看了看自己那匹马,店家还没有牵走。骨重肉厚,皮毛水亮,一路上也确实是稳健敏捷,十分有军马的样子。 她又回忆一番路上这三匹马的表现,她的马术也不过是堪堪学会,识马更是不多,不能判断这三匹马的素质是否算得上乘,但这两天的时间,她从没见马受惊过。 如果刺史府的马在这样长途奔波的路上都不会受惊,那么更加训练有素的合格军马如何会在牧放的路上受惊离群呢? 她掩在袖下的手指又无意识地拈了一下。 或许这桩案子并不需要她多动手脚,本身就大有文章。 第三章 交城失马1 虽是想到了这节,她表面上仍是声色不露,当下只点了点头便带叶三和陈皮进店用饭休息。苏令瑜落座后先同伙计点好饭菜,而后想了想,又数出钱来要了一角酒。这叫叶三和陈皮不自觉地对视了一眼。 由于不是在官驿歇脚,三人食宿所需是不能由刺史府全数承担的,酒水这类非必要的佐物必须要自掏腰包。如今粮食贵,一斗米就要两三百钱下不来,粮食酿的酒价格更是水涨船高。苏令瑜一个刚干了两个月的录事参军,月俸本来就薄,看着又不是家中殷实的样子,掏钱买酒真是出乎他二人意料之外。 等酒热好上桌后,更出人意料的事情发生了。苏令瑜把酒推到了他二人面前,道:“我不饮酒,你们两个分了吃吧。” “这酒那么贵,哪里好意思?”叶三一边说一边已经食指大动地分起了酒,间隙不忘继续道:“参军花了多少,我们两个付!” 这话倒不是虚客气,他们两个虽是书吏,月俸比苏令瑜还不如,现在在苏令瑜手下也是该一应食宿花销都由上司付理,但他俩到底都是毛三十的人了,确实不好意思让苏令瑜这样一个小年轻请酒喝。 苏令瑜却道:“无妨,这是我该请你们的。此次的差事颇为麻烦,若不是被我挑中,你们本不必蹚这趟浑水。这餐酒聊表谢意,明日赴抵交城,我们三个还需同心一力,争取早日结案告差。” 她这番话没太多技巧,诚意为上,措辞熨帖,叶三和陈皮再次对视一眼,彼此都隐约明白了为什么使君会把交城的差事委任给这么个新来的参军。他们两个,没准也是跟对上司了。 酒足饭饱,三人凑合睡了一觉,次日黎明起行赶赴交城。当地衙门的书吏潦草接待了他们,安排了住处就走人了,从头到尾没提半句案子相关。陈皮颇为不服气,“这都什么态度?我们好歹也是刺史府的人。” “他们可不管你是什么人。”叶三冷笑一声,“你没看使君也不管这事?只派了沈参军来,意思就是这桩案子他们已经商量好了,咱们就是来接洽接洽文书的,说得难听点,跟个送信的有什么区别?人家自然不把我们放在眼里。” 最该为此事不悦的苏令瑜却从头到尾没发表什么意见,她甚至在送走书吏后就压根没说过话,只是略低着头,一派若有所思的神情。陈皮不由得问道:“参军,你说句话啊!” 他到底是资历浅,性格又冲,叶三还只是嘴上不满几句,他就已经完全压不住性子了。而苏令瑜似乎短暂地走了个神,被他一喊,“啊?”了一声抬头,目光从陈皮脸上看到叶三脸上,也不知道有没有听清楚他俩刚才在说什么,又把头低回去琢磨了会儿,道:“咱们现在是不是没什么事干?” 陈皮眉头拧得跟个什么似的,“你看刚才那个人,话也不说清楚就走,显然就是没我们什么事儿了!” 叶三打圆场道:“你别急眼,别这么对参军说话。” 苏令瑜却对陈皮的态度浑不在意,直等她脚尖前那片泥地快被她看出了花来,苏令瑜才道:“那这么着,我们出去逛逛吧。” “逛逛?”陈皮大惑不解,“上哪儿逛?差事也没交接上,监牧的面也没见着,咱们还能出去逛逛?” 叶三这回没说话,这个提议确实连他也感到纳闷,总不会真是要出去逛逛街散散心吧?这会儿市集也都散了啊! 苏令瑜摸了摸下巴,“去养马的地方逛逛,嗯…时间够的话,再去牧马人家里逛逛。” “……” 叶三最先反应过来,音调拖得长长地“哦”了一声,陈皮反应慢了半拍,但很快也意识到苏令瑜是要干什么了,他顿时有几分兴奋却也显而易见地茫然,“参军,你想访案?也是,他们既然这个态度,那咱们就自己去访,文书我们想怎么写就怎么写!” 这话当然是气话,如果上头对这起失马案的处理已经达成了共识,那结案文书要如何写是轮不到他们管的,包括访案这事也是完全轮不到苏令瑜做,可她向来有些头铁的能耐,当初连把看守打晕跳河当逃奴的事都做得出来,访案再不规矩,能比当逃奴更不规矩吗? 苏令瑜点了点头,“先去看看。” 做了再说,不多想。 交城衙门的吏员确实被上司知会过,不用太在意晋阳来的人,他们自己把文书写好了交过去让晋阳来的参军拿走就行。 衙门里接洽文书的书吏事多钱少,又屈居人下,常常怨气深重,巴不得来的都是不受待见的人,上头既已发了话,他们自然也就不把苏令瑜一行人当盘菜,正眼都不带多给一个的,随便苏令瑜去哪儿去干嘛。 这么一来倒大大方便了她。苏令瑜在住所安置好行李,就带着叶三陈皮出了门。叶三带上报案文书,陈皮带上笔墨纸砚,苏令瑜带上脑子。一行三个先往马场去。 交城驯养军马的马场和放牧的草场相隔二十里,马场在山下,草场在山上。苏令瑜想先看看军马到底什么样。 “我们刚从晋阳来,对交城军马早有慕闻,如今左右无事,来看一看今年的军马,也算长长见识。” 苏令瑜笑眯眯的,简直是两副面孔。 既然不是给他多找事的,驯马人倒也很乐意接待这些小官,一方面亮亮自己驯马的本事,另一方面也多点茶余饭后的谈资。他十分大方地把三人让了进去,马粪味扑面而来,远远的就已能听到马嘶声。 马吃草,粪味没那么难闻,叶三和陈皮家里都种地,这会儿深吸了一口气,情不自禁异口同声:“我去,比牛粪香。” “……” 苏令瑜说不出话,摇摇头,跟着驯马人往里走。驯马人哈哈一笑,“咱们交城的草场是数一数二的,喂军马的草料精挑细选,吃得比人还干净,自家耕地的老牛肯定没法比。” 草料。 苏令瑜又记住了一个细节。 军马除了每日放牧到草场吃草外,还会额外喂食处理过的草料。那有没有可能是草料出现了问题? 只是草料和马匹受惊之间的联系实在薄弱,缺少线索,她旋即就把这个想法搁了下去。这时也已到马厩近前,一厩六匹马,皆是膘肥体壮,神姿昂扬,冲着三个生人喷鼻吐气的。 苏令瑜一一瞧过去,忽然眉头微动,指了指马厩深处的一匹马,“那匹马是怎么了?” 第四章 交城失马2 苏令瑜说的那匹马,乍看之下没什么问题,但驯马人顺着她的话头多看了两眼,立时也发觉了有地方不对劲。那匹马精神有些萎靡,双眼血丝遍布,人靠近时,它显见地焦躁。驯马人显然也摸不着头脑,他拍拍马头,“这几天太热,有点小毛病也正常,我回头给它单拎出来喂。” 这话在外行人听来没什么问题。苏令瑜笑了笑,似乎已把这事放过。她瞧了一圈,从驯马人口中套了些关于马场的事,就走了,全程跟遛弯似的。 一被送出来,苏令瑜就松口气,略偏过头瞧了叶三一眼,“记下不曾?” “记下了!”叶三福至心灵,把他揣在袖子里的小本本一翻,刚才苏令瑜问出来的那几个牧马人的住所都已被他写清楚。 根据报案文书所说,交城这边怀疑是由于牧马人监管不力导致马匹走失,手底下发生过惊马离群的三个牧马人都被解雇。然而,要弄清楚那几次失马当场发生了什么,却不会有人比这些牧马人更清楚。 苏令瑜原以为能问出些什么。然而她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去套话,却连走三家什么也没套着,这三户被官府解雇的人家不知出于什么缘故,始终对苏令瑜怀抱警惕之心,面对询问,他们说来说去只有三个字:不知道。 不知道…… 苏令瑜多揣了一桩心事回去,眉头不由自主地皱着。 “看他们的样子,应该是回家之前,衙门里的人吩咐过什么。”叶三倒是见过这种事,“上头想平平顺顺地把案子结了,不想他们乱说话,就会这样,但具体是拿了钱还是单纯被威胁了,也不好说。” 叶三或许有些弦外之音,陈皮是听不出的,苏令瑜却琢磨到了几分。如果是拿了封口钱,那至多是交城官府不希望在事了之前弄出坊间议论来,但如果有过威胁,这件事就复杂了,其中必定有些不为人知的事在发生。观他们神色,警惕之中似乎又过分的谨慎,苏令瑜偏向于后者。 毕竟苏令瑜是亮明过身份的,如果只是一家人如此防着她,还可以说是他们足够小心,但三户人家都防着她,明显是交城这边额外叮嘱过对外地衙门的人也绝对不可以松口风。失马案蹊跷,百姓不知道,官府人员往来却都清楚,如果没有存在于文书之外的事,何必要连其他衙门的人一起防? 苏令瑜心事重重回到落脚的地方,把房门一关,没头没脑地问了陈皮一句:“陈皮,你家是开药材铺的对吧。” 陈皮在来路上跟叶三扯淡,提过一句,没想到闷不吭声的苏令瑜居然记得,被问得愣了一下,很快就答:“对啊!咋了?” “那你能认草药吗。” “那当然了。”陈皮不屑,“要不是我不爱干那活,本来是要接我阿耶的班的好吧。” 得了这句准话,苏令瑜神秘兮兮地到门边左看看右看看,把房门关得更严实一些,而后从袖子里摸出了…一把草? 一把草——? 叶三瞠目结舌,陈皮大惑不解。这家伙往袖子里揣一把草带回来是干什么?! 苏令瑜把那把草在桌子上摊平,他俩才看出点苗头,“这是苜蓿?” “对。”苏令瑜拍了拍手上不存在的土,“我从马场顺回来的。” 那匹有些异状的马,苏令瑜从它的食槽里偷偷抓了一把苜蓿。 叶三挠头不已,陈皮脸上挂着一副介于尴尬和嫌弃之间的神情,仔仔细细看了看那把苜蓿,先是说了一句“这就是普通的苜蓿啊”,接着又闻了闻,这一闻却闻出不对来,他把茎叶搓碎,倒了杯水浸进去,等清水略微变色,他肯定道:“这苜蓿浸过药。” 这在苏令瑜意料之中,她没什么反应,只有叶三震惊了一下:“浸药?” “对,就是在还新鲜的时候用药水潦一下,炮制药材也偶尔会用到这办法,我刚会走路就会帮我阿耶浸药了,错不了。但我认不出来它浸的是什么。” 苏令瑜若有所思,“没关系,不用认出来,直接试。” “试?直接找一匹马试试吗?”陈皮把桌上剩下的苜蓿抓起来,连一握都不够,“这么点只怕不够吧,哪怕找一匹小马驹,也不一定见效。” 在他发出疑问的时候,苏令瑜已经把那一小撮苜蓿接了过去,团巴团巴,吃了。 “啊!”叶三和陈皮同时惊呼:“你干什么!” “还能干什么?”苏令瑜抿了抿唇,嚼也没嚼几下就抻着脖子咽了下去,给自己倒了杯水漱口,“试药呗。” 人和马一样是血肉温暖用肺吐息的东西,对马起效的药多半也会对人起效,但人又比马脆弱得多,在马身上不够剂量的药,在人身上说不定刚刚好。 而且马毕竟是马,即便中了药也无法描述自己的感觉,只能靠人去努力观察。苏令瑜想知道这药准确的功效,喂马哪有喂自己来得清楚? 她这思路却把叶三和陈皮吓坏了,陈皮一脸吃了苍蝇的表情,倒是叶三接受能力强一些,对苏令瑜竖了个大拇哥,就拉着陈皮到一边儿坐着去了。他俩预备今天一天就这么守着苏令瑜,以防她死了。 未免削弱本就不多的药效,苏令瑜接下来的半天水米不进,也不动,就拿了本书看,等看到一多半的时候,浸泡在苜蓿里的不明药物逐渐起了作用。 眼见着苏令瑜的脸色不对,叶三和陈皮略为紧张,慢慢站了起来。 苏令瑜的感受确实不大好,那玩意烧胃,像一条火舌要从喉管里钻出来,但偏偏还在她忍耐的范围之内,她熬了一会儿,开始耳鸣。一种连贯双耳的嗡鸣在她脑中炸响。苏令瑜这下是真难受了。 “参军,你咋样?” “参军,你还行不?” “参军、参军?” …… 苏令瑜被药得脑子发昏了,分辨不出到底是叶三在说话还是陈皮在说话,但稀奇的是这种情况下她还能听清楚声音。她使劲眨了眨眼睛,一片昏黑,跟要瞎了似的。 不过马没瞎,她应该也不会。 抱着这种几乎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乐观想法,苏令瑜冲他们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又熬了一会儿,约莫到了掌灯时分,药效退了,只留下一身说不出来的不舒服。 “具体是怎么个不舒服法?”叶三捧着碗粥,陈皮捧着碗馍,愁眉苦脸地问。 苏令瑜先喝了口水,“像被坊间故事里的妖精吸了阳气。” 浑身没劲,还倒胃口。 第五章 交城失马3 “怪不得那匹马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我要是天天吃的饭里有这玩意,我早死了。”苏令瑜几乎咬牙切齿地喝了一整碗水,开始勉强自己吃饭。这马场果然有问题,这交城衙门更是有大问题! “参军,咱们接下来咋办?”叶三看着苏令瑜喝粥,小心翼翼地问。军马被投毒这种事,他没碰到过,但用脚趾头想想都知道肯定是件大事。 苏令瑜把粥碗两口喝空放回去,言简意赅:“见监牧。” 他们已经抵达交城一整天,该为此事负责的监牧始终没有露面,苏令瑜人微言轻,原本并没有资格非见监牧不可,但如今给她拿到了实在的把柄,露不露面就不由得他说了算了。 苏令瑜狠狠把馍掰成了两半。 次日一早,交城的文书办好了,仍旧是负责接待的那个年长书吏送过来,他照旧那副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样,想着早点打发走这拨人早点少一桩事。然而,这回苏令瑜不复先前低眉顺眼逆来顺受的小官样了,她单手捏起那份结案文书,拎起来抖了抖,吹一口气。 书吏:? 这什么意思? “文书我不收,你们的案子结不了。”苏令瑜把这张轻飘飘的纸撂了回去,负手转过身,慢悠悠地在院子里踱步,“案情存疑,审理糊涂,我若点了头,那就是渎职。请叫张监牧匀出时间来,今日之内我要见到他,否则我便回晋阳,上报朝廷了。” 那书吏被气笑了,区区一个录事参军,把自己当个人物了?“张监牧是你想见就能见的吗?”他就差把“也不看看你自己是个什么东西”挂在脸上了,任谁都能听出来他那没说出来的后半句话。 苏令瑜既不急也不恼,竟还笑了笑,道:“兄台,同在衙门办事我劝你一句,上司的好处都是上司的,轮不到你我头上,但上司的错处你要是替他遮了,苦果可是得我们这些手下人帮着咽的。” 这个书吏看着怎么也有三十七八了,苏令瑜用的沈青潭身份,也不过二十五六,她本人看起来更是只有二十出头。真他奶奶的是后生劝老生,书吏没跳脚都是够有谱的了。然而他下意识地把苏令瑜这话过了脑,多年老狐狸立刻从中抿出了点不对味。恰巧此时苏令瑜又自顾自把那话头接上了,“交城每年养的马有多少,供给朝廷的又是多少?如今天后娘娘对武备分外看重,若是知道留在交城的马匹数量不明不白,你说这事是大是小呢?” 叶三在旁添油加醋:“欸呦,这可是军马。” 这可是军马。 那书吏不说话了,低头把文书理理整齐,一声不吭地走了。左不过两刻钟的功夫,便有人通传进来,张监牧同意见了。苏令瑜瞧着来传信的人,八风不动坐在堂中,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我就不过去了。” 对方尚且没明白她什么意思,苏令瑜的手指搭在椅扶上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敲,那种浅淡的笑怎么看都有些不怀好意,“让张监牧来见我吧。” “什、什么?”传话的人都怀疑自己听错了,“你要让张监牧来这里见你?” 苏令瑜微微颔首,表示他没听错。 她当然不能巴巴地过去,不然跟捧文书讨商量的有什么区别,她不管交城和晋阳两方的人达成了什么共识,如今明面上她是交城派来处理结案的人,奉行监察职权,如今发现了案子有不对的地方,就有权让负责的人来跟她说明。兴师问罪得有兴师问罪的架势。 如今谁主动上门,谁就弱一份声势。 当然,她也知道自己这一招太狂了,那位张监牧但凡耐性差些,她就得玩砸。只不过她有恃无恐,张监牧要是不来,她就真敢回晋阳,横竖是为难上司,为难交城的和为难晋阳的没什么区别。 总之,如今给她咬住了这块肉,就别指望她松口。 传话的人虽然不懂这个小官脑子是哪里坏掉了,但苏令瑜那泰然自若的样子却把他唬了唬,叫他顶着一脑袋糊涂账晕头转向地回去了。别说是他,连叶三和陈皮都没料到苏令瑜会来这么一出,他俩面面相觑,彼此都很茫然,等到传话的人走了,陈皮才问道:“参军,张监牧会来吗?” 各州监牧通常是从六品下,但畜牧要州和交城这样马政重州,监牧的品级会高一些,职权也更为有力。交城的监牧光说品级就是从五品下,压了苏令瑜不知道几头,她居然敢对监牧这么无礼?叶三这样的老油条都替她捏把汗。 反观苏令瑜,却全然不知道自己干了什么似的,一派老神在在的样子等着,居然也真的给她等来了。 张监牧,亲自来见她。 当然了,脸色不太好。苏令瑜的脸色可就好多了,她笑吟吟起身一拜,把这个老大不高兴的人物让进门内。 “劳烦张监牧亲自跑一趟,只是监牧那儿人多耳杂,青潭要说的事不便为太多人知道。” 苏令瑜可以是个官场菜鸟,但能当上监牧的人肯定不能是。她这话一说,张监牧再不高兴,表面上也得体现几分谅解,苏令瑜待会儿说的如果是不痛不痒的事,他有得是办法收拾她,但如果真是什么大事,他也有周旋的余地。 只不过,毕竟是被个芝麻小官使唤了,他口头上多少还是要敲打两句。 “我倒是不知道,晋阳的录事参军还会查案。” 他过来之前,是听手下人把苏令瑜的话都说了一遍的,自然知道苏令瑜要和他说的是失马案的事。录事参军,录事录事,听名字就知道是跟笔墨纸砚打交道的,无论是查案还是审查卷宗,都并非苏令瑜的本职。配合上那略带嘲讽的语气,他这话的意思很明白了,你一个小小的录事参军在我这儿装什么装?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他能来,完全是因为担心苏令瑜真把这事捅到天后娘娘面前。那位娘娘阴晴之不定,手段之雷霆…他上有老下有小的,真不敢跟个毛头小子赌命。 苏令瑜只是笑了笑,完全没把他这话放在心上似的,做了个请的动作让张监牧落座,她自觉到下首坐下,摆摆手示意叶三和陈皮到一边去,她笑吟吟看着张监牧,只说了一句话,就让这位进门后连正眼都没给她一个的大官差点跪了。 “张监牧,我看你这交城马政,怕是被敌国细作侵染已久了。” 第六章 走一步1 她这话拿出来能吓死任何一个地方官,张监牧差点从椅子上滚下去。 “你胡说八道什么,这话不能乱说!”他那陡然拔高的音调,多少有几分露怯了。 “没有确凿的根据我是不会说这话的。张监牧,你要庆幸你今天决定了来见我,否则最迟不过七日,长安就会知道你监守自盗且玩忽职守了。” 回复的时候,她眼神和语气都一分一分冷下去,等说到“监守自盗”四个字,她已全然是一副皮笑肉不笑的表情,语气也堪称讥诮。不要说是正被她盯着的张监牧,陈皮在旁看着都觉得后脖颈子冒凉气,他总算有些认可叶三先前说的话了,沈参军确实有当大官的样。 至少这副寒气森森的质问架势,确实不像小官能有的。 张监牧更是被苏令瑜盯得汗毛倒竖。 假设他行得端坐得正,或许苏令瑜并不能唬住他,至少此刻也能保持长官的威严。 可偏偏他确实做贼心虚啊…… 不过他很快就回过劲来了:被发现了又怎样?他沈青潭区区一个八品参军,胳膊拧不过大腿,还能翻出天去不成? “沈参军,”他这回措辞就谨慎了一些,“哪怕你是刺史府来的人,我也必须要提醒你一句,你我身为朝廷命官,一言一行都是要担责的,饭可以乱吃,话可绝对不能乱说。我张天忠自任职交城监牧以来,不敢说有什么功绩,那对天皇天后的一片忠心确实绝无半分动摇,你来交城不过一日,什么都不了解就敢空口白牙污蔑上官,我是可以禀报府台拿你下狱的!” 苏令瑜仍盯着他看,眼神似乎松动了几分,唇角那有些瘆人的弧度却挑得高了,“张监牧,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既然如此,不妨我们现在就去交城的马市看一看,说不定能看见张监牧说的那些…离奇走失又根本找不回来的军马。哦,当然了,我说的是内行人买马的马市。” 她把“内行人”三个字咬得格外重,又引起张天忠一阵心惊肉跳。 苏令瑜之所以敢如此猜测,主要基于三点。 首先,交城给出的答复本就含糊其辞,这地界养马的人不说上千也有几百,官府的军马丢了,怎么可能找不回来?如此草草结案必有猫腻。属于官府的东西找不到了,那多半就是被人私吞了。 其次,据她从驯马人口中套得的话,交城马场上下管理十分严格,要神不知鬼不觉地在草料中投毒,专靠一人所为难以成事,必定有来自官府内部的授意。毒军马,说是敌国细作干的已经够给他张天忠面子。 最后,苏令瑜在长安时也由于家中生意,结识过权贵圈子边缘的人,知道有不为朝廷明令所容的赌马存在。“内行人”,说的就是会不择手段搜罗好马的权贵,“内行人”的马市,当然也就是马匹买卖的黑市了。长安天子脚下尚不能一以禁之,她不信交城这样的马政重州会没有玩马的权贵、没有黑马市。 苏令瑜承认她有赌的成分,不过眼下看来,她是赌赢了的。 因为张天忠已经汗如雨下。 苏令瑜笑得十分泰然,“张监牧,你说呢?” 张天忠千算万算,没算到会在一个小小参军面前被质问得哑口无言。苏令瑜这番话不能说完全没有漏洞,倘若给他仔细琢磨的时间,未必不能想到把这事翻篇的法子,只是苏令瑜的气势和言语都过于咄咄相逼,完全不给他进一步思考的机会。 “张监牧对天皇天后的忠心,我没见过,不好说,但我要提醒张监牧一句,虽然如今坐江山的是双圣,但天下却是我大唐子民的天下,马政大事危及国防,于生民不利,沈某一日为官,就一日容不得宵小之辈如此放肆!我要俱禀公文即刻彻查此案,张监牧配合我,算得将功折罪,若是要拿我下狱,那沈某也都奉陪到底。须知玩忽职守犹可恕,沆瀣一气不可活!监牧,好自为之。” 话音甫落,苏令瑜霍然起身,拂袖而去。叶三陈皮大惊失色,连忙跟上。一出这道门去,陈皮立刻紧跟苏令瑜身后,纵然压低了声音也难掩兴奋地询问道:“沈参军,你真抓住他小辫子了?什么时候的事?咱们接下来怎么办!” 叶三也同有此疑问,只不过他身为衙门里的老油条,隐约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劲。 苏令瑜拿袖子擦了擦自己脖子上的汗,她颇有几分尴尬,拿似有似无的气恼遮盖了一下:“我虚张声势呢!” 陈皮说话的声音已经压得足够低,苏令瑜的声音比他还要低三分。陈皮兴致勃勃的笑容当场僵在了脸上,叶三一脸“果然如此”的神情。 当然是虚张声势了,苏令瑜如今一无靠山撑腰,二无证据立足,顶头上司还搞不好也是此案参与者。她只要行动稍慢很快就会被卡住,搞不好就再无机会。 而她之所以甘冒如此风险也非要戳破这层窗户纸不可,完全是因为她没有更好的办法了。一来这次机会她是绝对不想放过,二来交城官府已经封口,以她身份暗访绝无破案可能,即便勉强周旋把结案日期一推再推也不会有半点进展。她思来想去,还不如破釜沉舟一回,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陈皮有些急了,“咱们手上什么准茬都没有,这可怎么办?我看那张天忠都要跳起来了!要给他发现你是只纸老虎,你不得吃不了兜着走吗!” 叶三和陈皮都只是随行书吏,这一趟无论苏令瑜犯下什么错处,跟他们都是没关系的。可陈皮也实在是着急,他希冀看到那些目中无人的大官罪有应得,也更是不希望苏令瑜倒霉。叶三虽没说什么,但想的与陈皮也大差不差。一边是不知道藏了什么腌臜的大官,一边是对他们很是不错的参军,傻子都知道该偏心谁。 而苏令瑜能给他们的唯一答复是:“走一步看一步。” 她擦了擦不甚明显的冷汗,抬眼看前路,却是面无惧色。 如今能为她保驾护航的,就只有双圣治下较为严明的吏治了。难,却未必不成。 第七章 走一步2 以苏令瑜如今的职权,在没有长官委任的情况下,办案可谓是寸步难行。她要在张天忠回过味来之前,再找一个能唬住他的东西。 “叶三,你有没有发现一件事。” “啥?”叶三茫然。苏令瑜笑了笑,“张监牧的名字。” 张天忠。 叶三就知道她在问什么了,听苏令瑜格外提起,陈皮就也转移了注意,他挠挠头,“这名字跟咱们使君有点儿像,张田衷像晋阳话的张天忠。” 这话把另外两人一起逗笑,叶三直接道:“你这话说反了,怎么是使君像他,是他像使君。同姓不同宗,当年为了巴结使君硬是把名字都改了,才能在交城上任。他老家好像也跟使君是一个地方的,离并州特别近,照理来说新官上任肯定要往远了派,使君都是当了多少年官才调到晋阳的呢。” 在衙门里的公务,绝大多数时候是很无聊的,像是叶三陈皮这样成日里面对琐碎杂务的吏员,所要面临的枯燥更是比天上的云还要多。俗语称多舌女人为长舌妇,但当日子无趣到了这个份上,男人的八卦水平也是毫不逊色于女人。叶三混吃衙门多年,几乎知道所有人的小道消息,上到刺史,下到平级,只要是见过脸的,就没有他聊不起两句的。 对于叶三这样的人来说,错过了大上司任何一件八卦消息都是对八卦的不忠。 “这么说来,这二张搭上线的时间可比我以为的要久。”这些小道消息虽然常有不实,但也不会是空穴来风,早就彼此有些关系在可比暂时在一桩案子里达成共识要难办,这形式对苏令瑜颇为不利。不过她说这话的时候脸上神色不变,像是并未太担心。 早在来交城之前,她就已经把情况往最坏的方面想了,这会儿也不过是印证了一下。如此一来,她首先要做的倒是不让这件事透露回晋阳,否则张田衷要把她喊回去她就没办法了。 留给她思考的时间并不多,苏令瑜很快就做了决定,她问了陈皮和叶三一个问题:“你们两个谁赶路更快?有正事,不许攀比。” 叶三果断道:“我。” 陈皮没反驳。 叶三马术更好,对沿途官驿更熟悉,陈皮到底是刚过吏考的菜鸟。 苏令瑜道:“我即刻修书一封,你携之星夜赶赴长安,交给白鹤寺住持,让他务必呈递御前。” 白鹤寺位处长安,开寺不过二十余年,当年的武昭仪,也就是如今的天后娘娘,在封后前夕夜梦白鹤,并于封后大典当日见白鹤衔经卷自梵天而来,这被视为那一年最大的吉兆,圣人即刻敕令在白鹤落地之处建寺,广纳僧人,焚香修行。只不过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吉兆不吉兆的并不重要,那寺庙压根也不是真用来修佛的,而是个蓄养大内高手并为天后办事的所在。 它除了向大内输送武僧以外,说得上是个只对天后负责的监察机构。而苏令瑜之所以选择白鹤寺,还因为它的监察是不设门槛的,任何人,哪怕是平头百姓,都可以借焚香之名向白鹤死住持投递消息,经过住持审阅,举凡涉及军国大事,都一定会呈到天后面前。 苏令瑜尽可能将这事写得严重。 她把这封密信层层封装,亲手掖进叶三怀里,难得眉目严肃,“尽快,但也要注意安全,不要泄露行踪,我们会在交城等你。” 叶三老大不小的人了,这辈子还是头一回有被委以重任的感觉。他同样拿出十二分的严肃,点点头,当场就离开了饭桌,碗里还有一口面汤没喝。 苏令瑜这封“事关军国大事”的密信是在人来人往的街边写的。她带着叶三陈皮一离开住所就假装来这儿吃饭,笔墨纸砚都是问汤饼摊边上代写家书的老秀才借的,信笔写就,十万火急。叶三身上有离开晋阳时带着的廨院公验,还有苏令瑜以长官身份开示的公令,让他过关到长安应该没问题。 眼看着叶三领命走了,陈皮开始慌张,虽然平时和叶三互嫌互厌,但这档口没了公差搭子他还是虚得慌,甚至快对苏令瑜产生相依为命的感情了,“参军,咱们接下来怎么办?交城到长安往返至少也要半个月,咱们能糊弄这么久吗?” “你再大声点,整个交城的人就都知道我们要在这儿糊弄半个月了。” 陈皮立时噤声,屁都没敢再放一个。苏令瑜不急不缓地端碗喝汤,等把一碗面汤喝得见底,她的心也才刚定下来,放下碗便恍若无事地道:“回去,写公文,报知晋阳。” “又写啊?!”陈皮的脑子一时半会儿没转过弯来,这都已经跳过刺史府直接报长安了,还报什么晋阳? 苏令瑜没话讲地看了他一眼,“当日要报,不报晋阳,拿什么在这儿混半个月?” 陈皮这才恍然大悟。 交城这边,既然张监牧自认为和刺史府通过气,那么等他反应过来以后就势必会限制苏令瑜往除了晋阳以外的地方传递消息,所以他们报知长安的速度一定要快,必须在交城下令扣人之前让叶三出城。同时,苏令瑜还需要一个障眼法,来让交城这边的人放松警惕。报晋阳,就是最好的障眼法。 本来么,苏令瑜一介小官,他们只要定下心来就会怀疑她究竟有没有搅混水的本事,如果这时候发现苏令瑜做的第一件事、甚至是唯一一件事就是把失马案的疑点整理报知晋阳,他们势必就会觉得苏令瑜不过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愣头青,连她上司跟交城的关系都不清楚就好大喜功地开始得罪人了。 一旦有了这种想法,他们就会放任苏令瑜不管,以在程序上取得表面的规矩。他们看热闹的时间,就是被苏令瑜争取来的时间。 “不过…这时间能够吗?”陈皮很快又皱起了眉头,“交城和晋阳毕竟离得近,一路上需要歇脚审查的地方很少,我们来的时候才赶了三天不到的路,传报公文一来一回至多七天,那时候叶三才刚到长安城吧!” 第八章 走一步3 远水救不了近火,这搬救兵的路也实在太漫长了一点! 苏令瑜摇摇头,“不会,时间刚好,我们只需要等到叶三进了长安城,就一切都好说了。天后为了白鹤寺的事情费过心思,以叶三的身份和来意,只要进了长安城,就一定能把密信交到白鹤寺住持手上,我在交城多磨磨时间,等到他们知道我让叶三去做了什么,哪怕是使君不允,这事也能有回转的余地。” 陈皮被她说得略为安心,苏令瑜付了汤饼钱,带陈皮去另寻下榻的旅店。如今交城衙门已经被她惊动过了,此时回他们安排的住所,势必会被人盯上,太早被他们发现她身边人数不对可不好。 至于个中理由,苏令瑜在付钱的时候就通通编好了,届时就说准备专心厘清案卷,撰写文书报知刺史府,不欲与外人知等等。她让陈皮学了几句说辞,回去收拾东西,顺道向那边的人透露她留宿旅店的原因。 苏令瑜猜得不错,交城的人在知道她正准备做什么以后,就当真没再来打搅过她。实际上,依照张天忠的品级,如果执意要把这事从苏令瑜手上掀篇,完全能来阻止她,却也没有。想必是自恃与刺史府的关系,已不把苏令瑜放在眼里。 如今这局面,只能说是天时地利人和,真就叫她在那简陋的旅店里磨了足有五天,等到第六天的时候,大概那边的人终于开始琢磨出点不对劲,嫌她太慢了,过来催了一催,苏令瑜才假模假式地把早就准备的公文案卷交了上去,让陈皮跟交城的人一起送去晋阳。 等到这时候,他们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苏令瑜身边少了一个人,但先机已失,现在哪怕立刻回去禀明情况,也是来不及再查了。 苏令瑜瞧着他们惊疑不定的脸色,笑了笑,那神容意味不明,“不是说很着急吗,怎么还不走?” 陈皮心里知道这一切都在苏令瑜计划之内,甚至他们此时隐约是占上风的,但他这辈子都不知道冒险是什么滋味,掺和进大人物们的事更是破天荒头一遭,此时一眼朝苏令瑜看去,对方虽是气定神闲,他却仍旧有几分压不住的忧心。 君君臣臣,尊尊卑卑,古来如此,他们这些小官小吏、无足轻重的小角色,真的有资格搅乱这一池浑水吗?即便可以,难道又真的可以赢吗?如今叶三那边还没个音讯,他再一走,交城就只剩下苏令瑜一个人。龙潭虎穴,不知深浅,沈参军这么年轻,又是毫无背景的一个人,真的能行吗? 他希望苏令瑜能给他一个暗示,表达一些让他放心的内容,但他如是看了好一会儿,只换来苏令瑜一声诧异的疑问:“我脸上有东西?” “……” 得,就多余担心这货。 陈皮别别扭扭地抱着文书走了。苏令瑜瞧了门外几个人一眼,一言不发,笑着关上了门,折回屋内后神色冷淡了下来。一切都在按计划进行,但形势还没到乐观的地步。这地方接下来有可能会变得不再安全,好在叶三和陈皮现在都已经走了,她没有太多顾忌。 许多大唐子民都觉得,唐土之上没有任何黑手能肆无忌惮翻云覆雨,自当今圣人登基以后,大部分人的日子虽然比起贞观年间略有不如,却也多半是天灾缘故。翻遍史册,没有比如今更好的时候了。 只是苏令瑜从来不信这些事,她只知道有争斗的地方就有牺牲品,有权贵的地方就有血污白骨。朝廷再清政,也没人能保证下一个死于非命的不是她。 她没有条件去做全然的准备,只能在暗处的人盯住她之前,尽全力让自己看起来是个猎手,而非猎物。 苏令瑜的布置在她意料之中逐步奏效,也就是在今天,叶三到长安了。 长安城,长安县。白鹤寺的庙宇并不似他想象的那般巍峨,只不过这座皇城的繁华已让叶三感到头晕目眩,一时失去评判的能力。好在他还没昏头到忘记正经事。赶路途中总难免遇到耗时的麻烦,今天已经比他设想的抵赴时间要迟了,想到苏令瑜的处境,他心急火燎,进寺前差点撞到一个僧人。 僧衣如云,香客依依,任何不和谐都分外显眼,这一下撞得叶三也相当不好意思,回头连声致歉,很快又急匆匆地走了,连对方的脸都没看清。 这位僧人也只是竖掌微躬,并未多说。只是叶三如果抬头看他一眼,肯定就会有一瞬间的惊艳,这和尚是少见的好看,剃了个光头竟还分外英俊似的,一身青灰僧衣给他添色,似乎锦帽貂裘乌发勃勃反为不美。 慧清逆着人流,目送叶三进寺。 来礼佛的人,大多气度从容,每当有行色匆匆的人出现,他就知道在这长安城的某个角落,又即将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或许只是一次不分胜负的交锋,但更可能是血腥残酷的倾轧。世上想要权力的人,总是那么多,那么多。 因为人能拥有的东西,实在太少了。 慧清垂下眼睑,折身离去。 白鹤寺没有方丈,只有住持,叶三携密信入见,郑重其事地将它塞进了功德箱里——这就是“焚香”的方法,到了晚上寺门关闭后,僧侣会将密信和香火钱一起从功德箱中取出,送到住持面前。叶三如果想亲耳听到住持的答复,则需明天再来一趟。他把密信塞进去后又唉声叹气地想了一会儿,几次三番想走开又折回来,始终放心不下,最终灵光一现,自掏腰包往功德箱里塞了点儿香火钱。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哈,保佑一下我们参军,千万别出事…” 他连这儿供的是什么都不太清楚,就在功德箱前潦草地拜了几下,才略为安心地走了。 离开大殿的时候,他完全没意识到,被自己留在身后的是一枚惊天破空的石,即将在长安城这片深水里激起千层骇浪。 第九章 看一步1 慧清被住持叫过去的时候,其他僧人还在早课。白鹤寺是个一心培养武僧的地方,每日规程严谨,早课以后就是寒暑不辍的练功。在慧清的记忆里,自己从没有中断过早课。而今日的住持,看着却与以往并无不同。 住持只对他说了三句话。 “你二十岁了,娘娘和贵主都很看重你,要准备好接我的衣钵。” “今日交给你办一件事,娘娘亲自吩咐的,你要上心。” “现在就去打点行囊吧。” 由头至尾,慧清并没有拒绝的机会,也没有赞同的必要。他垂下眼睫,在住持认为谈话已经结束的时刻,道:“我想离寺一段时间,等娘娘交代的事情结束,请住持许我云游。” 云游? 住持花白的眉头皱了起来。 他是个一生习武的老者,还没有像其他同龄的老人一样由于日暮西沉而气质柔和,神情之前还颇具威严,像大殿上的金刚怒目。只是他并没有开口驳斥,他在等慧清自己解释。 白鹤寺的僧人,为皇后娘娘而生,从不云游。最近的一次僧人离开长安,是二十年前双圣微服出巡,白鹤寺的初代武僧随驾护卫。虽然慧清是本代弟子中最被寄予厚望的,但是否要为他开这样毫无必要的先河,住持尚需考虑。 慧清叹息道:“弟子想不通,要去别处求解,长安给不了我答案。” 住持很久没有仔细看看这个孩子了。他在此刻想起了慧清的身世,这个天赋卓绝的新一代武僧,他的故事也是从二十年前那场东巡开始的。那一年白鹤寺刚刚竣工,各处还在忙碌地布置,皇后娘娘凤驾回銮,亲手把一个襁褓中的婴孩交给了他,那孩子就是现在的慧清。 从远处而来,或许也注定要去远处寻求。 住持摇摇头,答复却是:“去吧。” 长安城秋雨一夕,许多人来,许多人去。 苏令瑜搬回了廨院暂住。这几天外出,她常觉得有人在跟着她。算了算时间,她大概能猜到是为了什么事,这种时候到廨院住,他们顾忌得会多点。 入夜添了灯,她静坐窗前翻书,一更天的时候空气分外沉闷,像要下雨,窗隙里扑进来的凉风让烛火明灭不定。苏令瑜看着书,头也不抬地去按窗扉,想把它压得严实一些。然而就在窗扉扣合的前一瞬,烛火铺出的暖光里闪过一道影子。 要从本就昏乱的烛影里分辨出一道一闪而过的影子,是很困难的,苏令瑜几乎完全是依靠直觉在察知这件事。她掀了掀眼睑,放缓了自己的呼吸。 没多久,传来叩门的声音。 “沈参军,眼看着要下雨了,明天会很冷,我来给你换一床被子。” 听声音是院里的仆役,一更天,说早不早说晚不晚,来给她换被子似乎十分合理。 “稍等。” 苏令瑜应了一句,不动声色地从袖里褪了一把匕首出来,银亮亮的一掌长,她拔去鞘,把匕首握在左手,又把正在看的书盖了上去,假作挑灯夜读手不释卷之状,神色如常地去开门。 门外站着个青壮男子,几乎比苏令瑜高一个头,怀里抱着一床厚被,满脸讨好的笑容。衙门里的杂役向来无人在意,但苏令瑜却强迫自己在最短的时间里记住了每一张脸,她确定这是个生人。 她笑了笑,往房内退了一步,作势要把对方让进屋内,就在这瞬间,那杂役忽地动了,猛地把一床棉被朝苏令瑜推来! 然而他的动作很快顿住了,再看向苏令瑜的神色透着十足十的震恐。 一把匕首插在他腹部,匕首的柄握在他的目标手上,这个年轻的、文弱的参军,正似笑非笑地看他。 就在他动手的那一瞬,苏令瑜迅速抽掉了左手上的书卷,把被书卷盖住的匕首捅了过去,右手使劲挽住了扑过来的棉被。 当然,只这么一下是还不致死的,却足以叫他丧失行动力。苏令瑜没准备喊人,她把扑了自己半身的棉被捞起,像对方原本准备对她做的一样,用这床棉被按倒了他。整个头面部乃至上半身都被棉被埋压住,已经受伤的人几乎没有反抗的能力,也无法出声呼救,苏令瑜把匕首拔出来,接连不断地捅了他十几刀。 这个时候才刚刚下灯,远没到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们敢下手,周围必定已被清空,如果谨慎一些,说不定还会留有后手,一旦发现这个假扮成仆役的杀手没有成功,很可能会再用别的办法来杀她。那可不行。 等到棉被底下的人没动静了,苏令瑜起身把棉被扯了两下,铺开盖在尸体上。她右手衣袖已经全部是血,由于握匕首的方法不熟稔,捅到肋骨时滑手了两次,割破了手指。她去水盆里洗了洗伤口,略有几分忧心地希望能当杀手的人都身强体健,可别有什么传染病通过伤口过给她。 苏令瑜把棉被拽了两下铺展开,把洗手水浇在棉被上,铜盆随意扔在一边,折下案头蜡烛引燃了床帐。离开屋子时,她用来盖匕首的那本书翻面折页地躺在地上,也已经洇了血,不能要了。苏令瑜看也没看它一眼,径直抬脚迈了过去。 暖黄的火光照亮书页的内容。这是一册孟子,正翻在离娄下篇,“仁者爱人,有礼者敬人。爱人者,人恒爱之;敬人者,人恒敬之。” 或许。苏令瑜默记着刚才看到的内容,心中想。或许,还可以加上一句。 无道者犯人。犯人者,人恒犯之。 …… 木建的房子,烧起来很快,苏令瑜去院子里等了会儿就火光冲天了,眼看着就要烧到邻近的房子,此时远近呼声响起,迅速有人提水来救,七邻八舍的基本上都醒了。苏令瑜站在暗处,直到院子里充满了人,才缓缓走出来。 左近的人都被惊动,那些人不好下手了,她的性命之危这才算初步解除。 大家都忙着救火的时候自然没人注意到她,等到火势被控制住,才有人发现进门的地方好像躺着人,进去把那烧糊的被子一掀,看见了尚未焦糊的尸体,人群立刻就惊慌骚乱起来。有人问:“不会是住在这儿的那个晋阳参军吧?”但很快就有另一个声音反驳:“怎么可能,那个参军块头哪有这么大,这看起来是个杂役,怎么会死在这里!” “就是说啊,离门这么近,爬也爬出来了啊!刚才扑火的时候喊问里面有没有人,也没动静!” “等会儿,这人身上都是血!是早就死了吧!” “我说怎么会无缘无故着起火来,不会是毁尸灭迹的凶杀案吧!” 这时候,开始有人在乎苏令瑜去哪儿了,四下一看,很轻易就看见了站在角落里默默旁观的她。 自然也看到了她一身的血迹。 第十章 看一步2 空气有一瞬间诡异的静默,很快就像滚油浇水似的炸开了锅,很快有人冲出去报案,余下的人警惕地把苏令瑜围了起来,俨然是已把她当作案犯看待。 不过人确实是她杀的,苏令瑜倒对这待遇不甚恼火。从表面看来,她这招多少有些昏,无论事后怎么分说,这个人就是不明不白地死在了她的房间里,而且显然是被捅死的,她一身血迹如何逃脱?不过苏令瑜在那份上并不曾想太多,她迅速地判断了自己的处境,认为此人非死不可,也就杀了,而后又是迅速地为脱罪而布置,走一步看一步罢了。 她没见不得人的事,她不着急。 县衙迅速来人拿下苏令瑜,她就揣着这种不着急的心态被按下了,只不过,她还并不想走。趁着此时人多口杂,苏令瑜看了看正在屋内忙着搬运尸体的衙役,语气淡淡地道:“这是张生面孔,绝对不是真的衙役,他来时手上拿着刀,是要杀我的,我为自保才误伤他,打斗之间碰翻了烛火。” 擒压她的衙役呵斥一声:“这话留着提审的时候说吧!” 说罢,就要扭她起来,苏令瑜却猛地一挣。她这副瘦削的身体忽然挣一下,爆发出的力气竟连那人高马大的衙役都险些扭她不住。苏令瑜长眉倒竖,怒目道:“廨院之内有凶徒谋杀朝廷命官,廨院监管不力,有人居心叵测!我才是苦主!我为民计彻查失马重案,如今势单力孤,此时被你们擒去,日后纵有千百张嘴也分说不清!去禀你们的官长来,我就要在此地,等着仵作验尸!” 衙役怒喝:“衙门办案,章程岂由得了你!” 苏令瑜蓦然扭头瞪视他,气势不仅不短反更见长,“我如今仍是官身,尔等不分青红皂白拿我在此,已是放肆!” 他们许是低估了苏令瑜难缠的程度,此时颇有些无计可施,待要不由分说将她提走,却见四下里围观人众已窃窃私语起来。此地失火,左近的人都被惊动,且没有及时封锁,来来往往进出的人恐怕早已把风声透了出去,等天亮以后街头巷尾估计就都开始议论晋阳参军在廨院里被谋杀的事了!此时若把苏令瑜带走,只怕会激起更不利于官府的谣言。 此时此刻,衙役们就纷纷想起了两个字:规矩。 他们只是些跑腿办差的手下人而已,上头要做什么也轮不到他们晓得,那么只要自己守好规矩不得罪人,就能最大程度地避免被殃及。反正,有什么天大的麻烦那都是上司担责,但他们要是为了合上司的心意,在不该办错事的时候办错事,那出事的可就是自己了。 心照不宣,他们没再吭声,就让苏令瑜待在了原地,只是并没有放松警惕。苏令瑜也无心多管,专心等待着仵作的验尸结果。 方才的火势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此时整间房间也都已经烧得焦黑,仵作和两三个衙役在里头忙碌一阵,验好的尸体便被搬了出来。据仵作所复,主要死因为胸腹利器伤,捅破肝脏失血过多,但因为头面盖被,无法确准在火势发生时死者是否已经断气。这尸体实在太新鲜了些。 苏令瑜冷眼看着他们复盘,提醒道:“他盖在身上的被子,是他抱来的,同时携有利刃。我为求自保以书刀捅伤他以后,床帐已经失火,我心慌意乱,将浇湿的棉被铺展在他身上,想要外出呼救,然而四下奔走,整个西院竟空无一人。” 她当然并没有奔走,杀人时用的也并不是书刀,只不过这话里真假各掺多少并不重要,她是说给围观者听的。 听见她说话的人都往里看了看,搜罗出来的证物里确实有刀。那可是一把真正的刀,有一尺长,刃口雪亮,刀背厚重,光看起来就比苏令瑜的匕首要骇人。她此时看见,后劲也隐约冒凉气,她当时但凡动作慢一点,现在死状不知道有多惨。 这种后怕,旋即就彻底转化为了恼怒,顷刻间就成为全然的斗志。苏令瑜冷冷盘算着接下来的脱身之法,被衙役们擒下去。按理说,应该把她关进狱中,但哪怕只是审前暂押,入狱前也必定剥去常服搜身,她是个女的,届时哪里藏得住?苏令瑜绝不能入狱。 是以等到了堂前,她便不走,冷笑道:“我受刺史之命往晋阳查案,如今出了这等事,你们的县官竟还睡得着觉。我就在堂上等候,让他起来星夜审案!有什么要问我的,此时就尽可问去!” 苏令瑜不说便罢,她既说了,那么此时因为意识到事情不简单而分外“规矩”的衙役们就势必要去报,官长答不答应是一回事,他们有没有传话那是另一回事。 连日以来,苏令瑜在任何事上都秉承着一个“拖”字,如此急切地要求推快章程还是头一回,交城衙门里居心叵测的人巴不得早点把她按死,自认为可以利用她急于脱罪的想法,不仅不会拒绝,反而可能本就准备把这一切结束在这个寒凉的秋夜。是以不仅县官从床上爬起来了,由于苏令瑜身份的特殊性,连张天忠都离开了小妾的怀抱。 “堂下何人?” “晋阳刺史府录事参军,沈青潭。” “所犯何罪?” “我无罪。” 杀人犯,他们见过很多,个中也不乏神情自若的,那多半是惯犯。而神情自若的同时认为自己无罪的,即便在惯犯中也绝为少见。这两种姿态竟然同时出现在苏令瑜这样一个文弱书生身上,让他们颇有几分不适应。 “我无罪。”苏令瑜再次重申,她眼睑低垂着,神色漠然,“抛开到底是谁死了的结果,我显然才是苦主,你们应该马上去查查那个凶犯的来历,有人要杀朝廷命官,你们懂不懂这有多严重?” “放肆!”县官怒斥她以后,又看了听审的张天忠一眼,见对方老神在在不作表示,才放心继续道:“你亲手杀人证据确凿,还敢如此出言不逊!究竟如何杀的人,还不从实招来!” “我没有杀人啊。” 苏令瑜终于抬眼,目光里竟然饱含讥诮。 第十一章 看一步3 她神色自若,说出来的话让四座都讶异且摸不着头脑:那么多双眼睛都看见她穿着凶杀血衣站在门外,她自己早先也承认了人是她杀的,这会儿还想赖账不成? 县官也被她弄得颇有几分恼火,“你自己亲口承认杀了人,现在又当堂翻供,你当这是什么地方?公堂之上任由你儿戏不成!” “我从来就没有承认过我杀了人。”苏令瑜像是费解,微微歪了一下头,正正直视着县官的目光里却几乎没有情绪,“我只是在他要杀我的时候,出于反抗,捅了他几刀而已。” 县官几乎被她气笑了,手指节把案头敲得梆梆响,“他就是被你捅死的!” “胡说!”有那么一瞬间,苏令瑜眼睛微微眯了起来,“彼时房内失火,他若是已经死了,我何必把浇湿的棉被盖在他身上避火?仵作验尸我也在场,连仵作都不能确准他究竟是何时死、如何死的,你空口白牙就说人是为我所杀,武断擅专,这是为民父母官能有的嘴脸吗!你现下这番论断,若对我官声有分毫影响,我就是进京告到天后面前也要告倒你!” 她这一番反客为主,真就让满堂的人张口结舌了片刻,县官怒气冲冲招来下属询问。确实,由于苏令瑜捅人和纵火都做得太快,连仵作也不能确认那个人究竟是在什么时候断气的,甚至连苏令瑜都不知道自己离开房间的时候那个人究竟是真的死了还是暂时失去了意识。在这件事弄清楚之前,怎么判可是个问题。 因着张天忠在这儿,县官是有把这案子快些“解决”的意思的,没想到苏令瑜头颈这么硬,叫他颇有几分官威被犯的恼羞成怒,连胡子都要翘起来了,“谁知道那是不是你为了脱罪故意为之!” “我既无罪,何来脱罪一说!”苏令瑜分毫不让,“我初来交城,并无一人认识,更不可能结得仇家,为什么平白无故杀一个杂役?更何况廨院杂役脸孔我张张记得,分明没有这个人!朝廷命官下榻官廨,却在住所遭来历不明的凶徒袭击。我若非为自保捅伤了他,此时死的就是我!你们在座高高小小又有谁脱得了干系!事到如今,那凶徒身份分毫不差,却在此处无理取闹盘问于我逼我认罪,你是什么居心!” 话说到这份上,县官也知道这事的流程确实有点问题,既已被苏令瑜当堂说白,想要诱导她认罪已不可能,只是他有人托底,按死一个小官并不难,无论大小,先按她一个罪名总没错,让她这个官身保不住,之后就什么都好说了。 想到此处,县官又朝张天忠看了一眼,当即拍板道:“此犯凶恶,心智失常,即刻给我拖下堂去关押!” 苏令瑜料到这一出。照理说案情没审明白,此时哪怕把她关起来,早晚也还是要提审的,但既然有人甘冒风险在廨院里雇凶杀人,想必已是非要她死不可,那么这遭被关起来,还能不能活着出来就未可知了。 更何况,在入狱搜身里被发现了是个女人,她哪怕这桩罪名脱去,假冒朝廷命官的欺君之罪也足以要了她的小命。苏令瑜当然不能让他们真把自己押下去,她迅速把心中说辞顺了一回,当场狠狠一挣,正要再辩,忽听门外一声通报:“长安来使!长安来使!” 通报者的声音略显慌张,堂内众人在反应过来他说了什么以后,神色也变了。唯有苏令瑜心中一震,而后激起十尺高的兴奋,倏然扭头去看黑洞洞的门口。 衙役过后,一袭飘逸的僧袍衣袂翻卷,跨入门内。来者正是慧清,他左手捧稳金卷密旨,目光四下一扫,便道:“交城官众接旨。” 堂内的气氛瞬间微妙而紧张了起来,押着苏令瑜的衙役纷纷松开了手,苏令瑜沉默着起身转向门口,恭候旨意。 慧清平静到近乎冷漠的目光,点了苏令瑜一下,基本就确认了她的身份。他没说太多,只将金卷展开,宣读旨意。 “天后懿旨,迁并州刺史府录事参军为黜陟使,直奉圣命,不受地方调派,即日起监察协理交城失马重案,官众倾力配合,则有罪不咎,阻挠抗逆视为欺君罔上,一律从重惩处。” 旨意读罢,堂中人人惊异。所谓“黜陟使”,乃贞观年间先帝初设,封朝中心腹大员巡察各地,自先帝崩逝以来,此职已多年不曾复用,如今再封,竟是封了这么个八品小官?实在叫人难以置信。 可宣旨人的身份,却又叫他们不得不信了。 慧清雪白衮金边的僧衣上隐约以银线暗绣白鹤,但凡是对朝野传闻熟知一些,不必亲眼见过,也猜得到这是白鹤寺的高僧。除了白鹤寺,天下有哪一间寺庙会违背佛理给和尚穿如此圣贵的僧衣,又有哪间寺庙的和尚能奉旨为使? 而白鹤寺僧人的出现,本身就代表着天后对此事的看重。 苏令瑜站在堂中,神色不变,长揖接旨。 完了。张天忠如遭雷击。完了! 接下来的事,却也由不得他了。苏令瑜当夜脱去罪身,下令封锁交城,将凶徒画具肖像悬赏张贴,严查此人行踪。与此同时,交城马场掀起了更大的浪头,苏令瑜将处理军马草料的人全数拿下,亲自逐一提审。 此后数日,叶三和陈皮也相继回来了。交城形势天翻地覆,让他俩头晕目眩。 天底下真能有这种事? 苏令瑜已完全沉浸在公务里,完全把叶陈两个抛到了脑后,她已经一天一夜没睡也没吃饭,连续提审了十一个人,亲自整理供述,基本可以锁定投毒疑犯,可是,这个人不见了。 她把案卷放下去,蜷了蜷酸胀的十指,脸色有几分阴沉。 “再找。” 有人劝道:“您先休息一会儿吧,手下人自然会找的。” 她却似没听见一般,把喝空了的茶碗推开,里面的茶根浓稠到发乌,“添茶。” …… 第十二章 鬼杀1 因着这些连续不断的大动作,廨院无可避免地透出风声来,交城之内逐渐传出各式各样的流言,成为坊间茶余饭后新鲜的谈资。头一回听见沈青潭的名字时,刘宝伤正蹲在门口扒饭。 阿娘煮的肉汁浇饭,虽然肉少到几乎没有,饭也都是没搓壳的糙饭,但她仍旧吃得很香,手里的粗陶大碗很快见底。 “那个沈参军,要我说,真是个能人。多少大官磨磨蹭蹭十好几天没弄明白的案子,他一来就知道不对劲,还能报到长安去。咱们天后娘娘是什么人,他要是没找着点证据,讲话没点道理,天后娘娘能给他撑腰?我看这回那几个大官是要玩完了。” 大家提及此事,多少有些幸灾乐祸的意思。当官的如果没给百姓做过实在事,一旦倒了霉,百姓肯定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 刘宝伤拿他们聊的天给自己下饭,吃完一抹嘴巴,把碗搁地上,好奇道:“那个到廨院杀人的凶犯到底是什么来头,还没查出来吗?” 这人胆子也太大了,偏偏本事不行,杀人不成反被杀。难道是死无对证了,查不明白? “那咋知道,人都死了,估计衙门也没办法,嗐你小孩子吃饭,别管。” 刘宝伤撇撇嘴,端着空碗回去洗了,却把这事放在了心上。她在想,那人连官都敢杀,连廨院都闯得入,万一还有什么同伙,将来要杀平头老百姓,岂不是更容易?这种人,怎么能留在交城迟迟不揪出来呢? 她越想越觉得,这事不能就这么完了,官府不找,她找去! 刘宝伤把洗干净的碗放回橱柜,擦干净手把脸一抹,出门缉凶去了。 她先到告示栏前,又仔仔细细看了一遍画像。她不识字,就让旁边识字的人给她念了念,听一耳朵在心里记住,仔细琢磨了起来。 刘宝伤今年十二,家住西头,是个贫寒出身的孩子,她从小性子野活,专爱混迹街头,开朗义气,人缘广结,颇有几分混江湖的意思了。记住告文以后,她第一时间把平素熟识的几个朋友约了出来,细细商量。 她的朋友们跟她年纪仿佛,也都是讲义气的,一听她说此人危害极大,必须找出,当即义不容辞地答应。刘宝伤便把要注意打听的事一一告知,几人散开各自去搜罗消息,约定晚间再碰头不提。 苏令瑜自然不知道城市的角落里,有个素不相识的小姑娘在替她着急。她的脑子已经有些昏沉了,茶调得再浓也无法让她更清醒,全凭意志力坐在案前。 陈皮和叶三回来后仍旧给她当书吏,铺纸研磨,点灯熬油,此时也都困得低枝倒挂。苏令瑜长叹一声,深恨自己这副血肉之躯不堪大用,被叶陈二人劝去睡觉了。 也不过就睡了两个更次,就爬起来继续提审涉案人。这次审的是先前被交城衙门封过口的三户牧马人,面对这个曾经被他们怠慢过的官爷,受审之人都有出奇的紧张,等到发现苏令瑜完全在公事公办,才逐而放松。 苏令瑜见他们神色恢复正常,便单刀直入:“交城衙门给他们下过封口令对吧,不允许你们透露的是什么事?” 他们最初含混不敢说明,还好有叶三这个货在边上踩一捧一,让他们知道了现在苏令瑜是什么官,给他们下封口令的那些又算什么官,他们这才略为放心,仍旧有几分吞吞吐吐地把事给说囫囵了。 陈皮仔仔细细记下。 苏令瑜亲自把他们送出去,到门前时说了句:“来衙门,误工了吧?”便取了几十文钱分给他们。她身上钱也实在是不多了,否则会多分一些。 但即便给得如此之少,她的态度也令人讶异。牧马人们握着钱,其中一个脸色有几分犹豫,最终和其他两个人对视了一眼,在离开之前的这一刻,用十分低的声音告诉了苏令瑜一件事:“我们把军马弄丢以后,也在一起讨论过,我们三个当时都听到了一种鸟叫的声音,但都听不出来是什么鸟。” 苏令瑜眼睛微微一眯。 然而这件事终究没有实证,也没有人知道这到底跟军马离群有没有关系,是以牧马人能说的并不多,苏令瑜点点头,半句也没有追问,让陈皮把他们送回家去了。 回去后叶三率先道:“这些放马的每天都在山里跑,连他们都分不出来是什么鸟,那没准就不是鸟了。” 是人。 苏令瑜心中隐约浮现起这么一个猜测,便对叶三道:“去把送到官廨里用的次等军马牵个三匹出来,我们去放马的地方试一试。” 叶三实际觉得这当口跑山上去有些危险,但也就愣了一下,很快还是听命去牵马。等陈皮送完人回来,三人就一人一匹赶了十几里的路往城外放马的山上去。 路上,叶三和陈皮就在讨论那鸟叫声到底能是什么,讨论来讨论去,并没有结果,最后陈皮倒说了一句让叶三也有点认同的话:“没准就是普通的鸟,夜里有鸟叫两声也不稀奇,他们见军马离群,太慌张,也就没心思分辨,等事后碰头一商量,既然大家都觉得弄丢军马这事自己冤枉,势必就会把彼此牧马途中遇到的怪事串起来,串来串去,就串出来一个鸟叫声。但鸟叫声能干嘛?叫出花来也只是鸟嘛,又不可能让马听话。” 此时已经出了城,周围很少看见人了,始终沉默、似乎并不关注他们谈话的苏令瑜此时忽然道:“鸟不能让马听话,那什么能让马听话?” 陈皮理所当然道:“人啊!” 叶三却灵光一现:“人给的指令。” 苏令瑜却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接下来路上都没说话,直到到了放马回程的必经之路,苏令瑜让叶三到百尺开外,对马打呼哨,等马跑过去后,又让陈皮走到更远去对他的马打呼哨,马匹一样过去了。 几次试下来,哪怕距离已经远到苏令瑜完全听不到动静的程度,马也只是犹豫一下就会跑过去。 这就对了。苏令瑜想:果然是人。 第十三章 鬼杀2 “鸟叫声命令不了马,却可以命令人。” 苏令瑜对牵马回来的叶三和陈皮说了这么一句话,陈皮先反应过来了:“偷马贼在山里靠模仿鸟叫传递消息!” 叶三接着道:“那鸟叫声一定是望风的看见马群了,给前头的人打暗号呢,等马群到了他们踩好点的地方,就使手段把马弄走。” 苏令瑜没说对也没说不对,她伸手摸了摸自己那匹马的鬃毛,语气不急不徐:“根据之前的审讯,草料里扰乱马匹性情神智的毒,每次只会挑选一到两匹投放,食用过毒苜蓿的马匹经过一夜,次日早上被牧马人带到马场,晚间被赶回来,走到这个山坳的时候,想必状态已经很不好,此时偷马之人在远处以只有马能听到的声音发出召马指令。在所有军马指令中,主人的召回是比牧马人掌握的归群更重一级的,中毒军马无法分清状况,就会被偷马的人‘召回’。” “那他们偷到马以后又要怎么处理,才能让衙门根本找不到呢?”陈皮皱眉。 苏令瑜笑了笑,“或许他们并没有用上什么高明的处理办法,只是衙门根本就没有真的去找呢。” 她垂着眼睑,仔细在想:那群人一定藏着更大的秘密,那秘密奇怪到让他们连丢失的军马都不敢找。 天色渐暗了下来,她们该回城了。 刘宝伤吃了晚饭,正在城内游荡,在宵禁之前,她要跟几个伙伴聚首交换这一天的信息。几人在街角碰头以后,经过一刻多钟的交头接耳,刘宝伤推测出了一条重要的线索:闯进廨院行凶的那个歹徒,当日可能在城西一间荒废的院子里出现过。 那地方说起来,离她家还很近,她家也住在城西头。那片地方穷人多一些,荒废的屋棚里常有无家可归的人留宿,也会有乞丐长居。发现异常的那个伙伴是王五郎,他笃定道:“花包子跟我说,那地方闹鬼,以前有乞丐住进去,第二天就死了,所以他们都不敢靠近,可是那天他亲眼看见院子里头有人出来,就穿着县衙干杂活的人那种衣服。他以为是闹鬼了,吓了老半天呢。” 花包子是跟她们要好的一个小乞丐,年纪比刘宝伤还小点,人有点笨,不会说谎。 刘宝伤想了想,现在离宵禁还有差不多两个时辰,足够去那荒院子里看一看究竟,她当下便道:“我要去看看那个闹鬼闹出人来的院子,你们谁敢跟我一起去?不敢就回家,别勉强。” 几个小伙伴面面相觑,最后站出来三个跟着刘宝伤,等走出一段路,剩下两个也跑了过来跟上了。人多一点应该也不会怕鬼了吧?刘宝伤带着五个伙伴直愣愣就进鬼屋去了。 当然,她也是扒在门口确认了一下里面没有人,才这么干的。 鬼屋这种东西,一旦存在,会在口口相传中被描述得越来越恐怖。刘宝伤进去一看才发现,这地方也没她想象的那么吓人,地面上很脏,杂草疯长,但中间明显踩出了一条路,显然有人经常往来行走。 是人就好,不是鬼就好。 刘宝伤松了一口气,即便这院子里没人,她也还是十分谨慎地带着小伙伴们在杂草中小心翼翼地穿行,慢慢靠近堂屋后,她独自上前察看屋内的情况。里头就要比外面干净多了,虽然也是常年不收拾的样子,却已经有很重的生活痕迹。 到这里为止,刘宝伤就基本可以确定,这地方有人住了。所谓的闹鬼估计也是住在这里的人为了不被发现而弄出来的事。刘宝伤回头示意伙伴们留在原地藏好,她自己进屋内一探究竟:一个人进去比六个人都进去弄出的痕迹要小,她还不想打草惊蛇。 屋子里的东西很简单,一口锅和两副碗筷,寝具就只有一卷薄褥子,看起来也很久没晒过了,角落里堆了几件衣服。刘宝伤在衣服里翻了翻,翻出来一把刀。 那是一把真正的刀,可不开玩笑的。刘宝伤费了点劲才把刀刃拉出鞘,雪亮亮,又利又重,光看着就很瘆人。刀下面还压着一卷细麻绳,刘宝伤的注意力完全在刀上,一开始并没有发现,等把刀搬起来才看见。 麻绳只有尾指粗细,上面有一段颜色很深,刘宝伤仔细看了看,觉得那痕迹像血。 她忽然想起来,闹鬼传说里隔日死去的乞丐,似乎就是被吊死的。大人们说这屋子以前的主人因为日子过不下去,把自己吊死了,变成吊死鬼在这里索命。 如果闹鬼的事是住在这里的歹徒装神弄鬼,那这卷沾血的麻绳就不可避免地引起了刘宝伤不好的联想。这幢房子虽然破败,但却是她们这里最高的一间房子,梁挑得很空,刘宝伤觉得后脖颈子直冒凉气,她飞快地抬头一看——房梁的最深处,吊着一个人! “啊!”她被吓坏了!一屁股坐在地上,很快又连滚带爬地往外跑。等在外面的五个小伙伴也给她吓坏了,以为她真的看见了鬼,什么都不敢问就也发疯似的跟着她跑了出去。等一直冲出了那条巷子,周围有了人,刘宝伤的恐惧才被稀释了一点,一个过路人看见了她们,十分惊讶道:“咋回事,你们这群伢子,慌慌张张的,这么大把刀是哪里来的?” 刘宝伤愣了一下,才意识到自己刚才太害怕,忘记把抱在怀里的刀放回去了。这下糟糕,她不敢回去了,那人如有同伙,回来也一定会发现那地方有人去过了。既然已经打草惊蛇,那就只能速战速决。刘宝伤抱着刀朝衙门的方向继续冲了出去,她要报官! 恰好此时,苏令瑜回城了。 此时城内人少,她就没下马,任它慢走。马蹄在空落落的街面上敲出很有节律的声响,苏令瑜在马背上若有所思。然而她的思绪很快被打断,前方人群吵嚷,叶三困惑道:“那是咋了,都快宵禁了,这么多人围一起。” 第十四章 当街行凶1 陈皮滚鞍下马,跑过去打听,等他看清人群中央围绕的是什么以后也变了脸色。苏令瑜虽不知发生了什么,却也察觉到事情不对,她眉头深锁,催马快行几步,往人群的方向去。 她原本准备等近一些了就下马,没想到有人远远看见了她,大呼:“沈使君在那儿!” 天作孽,也轮到她被称呼使君了。黜陟使与其说是官位不如说是暂设的头衔,代表了少量权责但并不稳定,苏令瑜如今准确来说还只是个参军,但挂上了黜陟使的衔头,就开始有人称呼她为使君——她还不怎么习惯这个称呼,以至于一时没反应,直到人群呼啦啦朝她涌了过来,她才意识到那是说她呢! 苏令瑜第一反应是万一马惊了不安全,但情况不明的时候她也不确定自己下了马更安全,就这么一犹豫的功夫,汹涌的人潮已到了眼前:分明就几十个人,也不知道怎么就冲出了这样的气势。 刘宝伤就被裹挟其中。她彻底地慌张,不知所措,完全是被拥挤过来的。 不久之前,她抱着刀想冲去衙门报案,但那刀太沉了,她跑到这儿的时候觉得有些累,停下来喘了口气。她腰都还没直起来,忽然听见重物落地的声音,余光瞥到一块黑影从高处坠下,重重砸在离她三步开外的街心。 一个人,鲜血淋漓的。 她无法确认这个人究竟是活着还是死了,更无法确定那是摔死的还是怎么回事,她连续遭遇两次惊吓,孩童的神智已经不足以抵挡这种冲击了。 刘宝伤傻呆呆站在原地,连把目光移开都不记得,直到周围的人也被惊动,围拢过来,她就愣愣地随着人群走动,此时也被推挤着朝苏令瑜的方向而来。 交城这地方,虽然在如今看来存在很多猫腻,但百姓并不知道其中暗昧,这里的民风还是相当淳朴的,多年来并不曾发生凶烈之案,骤然间又是衙门被失马案搅了个不得安宁,又是一个浑身是血的人不知道怎么被抛在了大街上,百姓难免恐慌了。 因此哪怕是在街上少有人流的时候,也聚集了相当数量的百姓围观议论,已经有许多人去报案,但县衙的人还没有赶到。此时苏令瑜出现,他们像找到了主心骨似的:毕竟是个官,而且是个官声不错的官。 苏令瑜直皱眉头,她下意识察觉这事不对。就在人潮涌到她马前时,她意识到是哪里不对了——她来交城横竖不过半月,虽然如今在坊间有几分名气,却除公务外甚少露面,见过她的几个人也都不住在这片地界,她今日又是便服出城,这大街上怎么会有人隔着这老远就把她认出来了? 事出反常必有妖! 她庆幸自己没有下马,但周围都是百姓,哪怕她在马上可以纵观全局,行动也是颇为受制的。苏令瑜攥紧马缰,眉头紧锁,“全都给我肃静!” 她难得把官威拿出来用一用,还没来得及奏效,人群中就忽然又起一阵骚动。苏令瑜蓦然偏过头去,有人在拥挤的人群中一连推搡开数人,朝她冲了过来! 这时候,这架势,显然不是好事。苏令瑜眼皮一跳,还没看清对方的脸,就已经看清了对方的刀子。冷森森的一抹光亮。 周围的人还不明情况,只有刘宝伤因为年幼个矮,以她视角恰巧能看见歹徒自怀中取刀的动作。她陡然被吓得精神了,想也没想就冲上前,抡起怀中那把跟她差不多高的厚背刀狠狠抡了过去。 “啪”的一声脆响,拍上了歹徒的脸。 苏令瑜:“……” 歹徒:“………” 周围人都傻了,苏令瑜马鞭还提在手里,顿了那么一瞬间才狠狠抽下去,也“啪”的一声脆响抽在了歹徒脸上。 面门被接连重击,再勇猛的人都得有一会儿失去行动能力,大惊失色的叶三迅速翻下马把他扭在了地上。然而此时围观人众却彻底慌乱了,自己身边居然可能藏着敢当街刺杀朝廷命官的刺客,谁知道是不是只有一个? 刘宝伤被突然慌乱起来的人群硬生生挤到了另一边,不知有谁还搡了她两下。刘宝伤出于害怕,重新把刀抱在了怀里,她听见沈使君身边的两个官差大叫着安抚人群,可是一点用也没有,她想退得远一点,却也做不到。 苏令瑜扬起马鞭空抽一记,响亮的鞭声让人群有一瞬间的寂静,她不无怒意道:“这里还有孩子!都给我冷静点!” 只是这种拥挤并不是像嗓子里的声音一样,听见命令即刻就能停下来,刘宝伤心里还记着要报官的事,不愿意离苏令瑜的马太远,却也被挤得越来越站不住,终于往前一倾就要扑倒在苏令瑜马下。 人太多,马也开始躁动,她这时候倒在马蹄附近相当危险。苏令瑜心一跳,迅速挽缰借力,探身往下一捞,把刘宝伤硬生生从人群里捞了上来。 一个十二岁、体格不错的孩子,加上一把颇有分量的刀,这一捞还是有些难度的,苏令瑜绷住一口气才把刘宝伤捞到了马上。 刘宝伤趴到了马背上,苏令瑜扶了她一下帮她坐起来。小孩儿还死死抱着刀不撒手,此时看见苏令瑜,恐惧之下紧闭的泪水才开闸,放声哭了起来。 苏令瑜被她哭得头痛,但她注意到刘宝伤怀里那把刀,不像常见的制式,怎么会在一个小孩怀里?她又看了周围逐渐平复下来的人群一眼,忍住了把刘宝伤扔回去的冲动,提缰对叶三道:“先去县衙!” 等前方清出一条路来,苏令瑜把刘宝伤在马背上按好,催马回衙,从街上穿过时她往人群原本聚集的地方看了一眼,看见了那个血肉模糊的死人。 真是什么事都来了。苏令瑜眉心紧锁,示意叶陈二人跟上便一骑当先往县衙而去。 刘宝伤一路上哭得没停过,眼泪把刀鞘都打湿了一块,苏令瑜头大无比,等到了县衙把她放下,刘宝伤又说了一句让她更加头大的话: “使君,有死人,那个院子里有死人!” “……” 又是哪里有死人啊?! 第十五章 当街行凶2 这到底是什么流年不利的日子,才几天,哪儿哪儿都是死人。 苏令瑜拧着眉头,亲自带人到刘宝伤说的那个荒僻院子去查看,把吊在梁上的那具尸体放了下来。是个青年男子,经衙役辨认,正是原先廨院杂役之一。不久前失踪,而后刺杀苏令瑜的那位老兄就以他邻居顶工的名义混进了廨院,也就有了后来的事。 这时候天色已十分昏暗,苏令瑜秉烛看了看尸身,本就不好的脸色更差了一些。此时陈皮上前耳语禀报,街心那具尸体也已经验好了,是失血而死,而且死者疑似是吐蕃人。 吐蕃人… 苏令瑜眯了眯眼,问道:“别的呢?” 这几天办公,陈皮已经对她简略的问法非常熟悉,立刻禀道:“我们尽快封锁了附近,也询问了百姓,但当时刚过炊点不久,大家都在家里,在场的人都说没看到疑犯,我已经知会过县衙,眼下已经开始抄发悬赏告示了。” 苏令瑜微偏过头听他说完,眉头皱得紧了些,有几分不耐般挪回目光继续专心看着前头,“悬赏悬赏,天天在悬赏,有什么用。” 这话才出口,苏令瑜忽然想到,衙门多日悬赏那凶犯未果,刘宝伤又是怎么找到的这里?她立刻低手扶了扶刘宝伤的肩膀,问道:“是谁告诉你那个人住在这里的?” 刘宝伤一五一十地说了。花包子年幼,性格很怕生,哪怕是讨饭的时候也只敢跟在老乞丐后面低着头捧碗,因此除了刘宝伤她们几个以外,基本没有说话的人。老乞丐不叫他的时候,他就大街小巷地乱窜,找没人的地方窝着,是以总能知道一些别人不知道的事情。 苏令瑜想了片刻,“或许,你那朋友也能知道别的什么。” 刘宝伤此时神魂已定,很快明白了苏令瑜的意思,她道:“使君想知道什么,我可以帮你去问花包子,但是我不能带他来县衙,我怕他会有危险。” “我知道,我并不准备让他为县衙做什么。”苏令瑜想安抚一下她,能记起来的动作就是摸摸小孩头,但手抬了一半觉得很不习惯,还是算了,“你最近也不要再与他见面,我会让人送你回去,帮你解释,今天的事不要与任何人说,知道了吗?” 刘宝伤点点头,把一直紧紧抱在怀里、始终不肯交出的那把刀捧给了苏令瑜,“使君,我等你为我们破案,等你还交城太平,我也会想办法帮你的。” “…不用帮我,你自己没事就行。”苏令瑜不善于应对这种话,有几分尴尬地接过了刀。沉甸甸的,能抱一路也是不容易。 刘宝伤却对她的态度毫无察觉似的,由陈皮领出去找了个可靠的衙役送回家。 仵作已经完成了验尸,这杂役是被勒死的,现场勘验过后,确定他是在别处被勒死,而后被凶手拖来这里,吊在了梁上,仵作估断的死亡时间也跟他失踪的时间大致吻合。苏令瑜忽然觉得不好,这杂役失踪这么久,家中怎么会没有人来县衙找人? 看来他家人多半也遭毒手了。但她一问,才知这杂役是个光棍,家里就他一个人。倒也说得通,交城坊居还算密集,灭门案并不比失踪案好遮掩,看来凶手是专门挑准了独居的杂役下手。 但如此一来,说明这凶手确实在交城潜伏了相当一段时间了,他仔细挑选过要杀的杂役。这屋子… “当初的闹鬼案子到底是怎么回事,官府没有介入吗?” “那当然是介入了,”陈皮叹气:“说来也可怜,五六个乞丐,都是被勒死的,但官府查不出来到底是谁干的,碰巧那一阵子这里传说闹鬼,太阳下山后,路过此地的百姓常听见鬼哭,还多次看见鬼影,所以官府就用鬼杀结案了。” “…脑子有病。”苏令瑜发火道:“让当时经案的人全给我滚过来重核案卷!” 陈皮麻溜地滚去叫人了。 当年乞丐被杀的案子彻底翻了出来,虽然时隔不过一年,但苦于证据不足,真要重新审理还是颇为困难的,如果时间宽裕,苏令瑜会试一试,只是眼下情况紧急。 苏令瑜让他们先把风声放出去,而后道:“发榜出去,城内包括乞丐在内一切浮浪之辈,若能提供疑凶线索,协助府衙破案有功,我上禀天后为他重立户籍,安家置业。” 此讯一出,交城左近无业之流闻风而动,等到苏令瑜再把乞丐疑似死于凶犯之手的消息放出去,便更有义愤之士自发组织人手巡逻,加上官府日渐严紧的防卫,若是城内还有凶犯同伙在,被揪出来就是早晚的事了。 她这一招,让衙门里想给她使绊子的人无处下手了。哪怕在程序上不配合她,人家的线人也已经遍布交城,还有什么案子她办不起来? 杂乱无章的假消息当然也是有的,苏令瑜全权交给叶三办这事,她暂时抽身关注起另一个人的动向:马场失踪的那个人,负责马匹草料的刘杨。 根据多人供述,无论是从职务之便来看还是从时间和机会来看,刘杨是最有可能、也是唯一有可能在军马草料中下毒的人。只是这个人居然失踪了。 鬼杀也好,刺杀也罢,甚至什么吐蕃人都行,苏令瑜可没忘记她来交城最终的目的是什么。她首当其冲要查清楚的是失马案,哪怕其它的案件和线索看起来与失马案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她也不能把失马案的主要线索放下。 刘杨的家已经人去屋空,遍访坊邻,也都说没有见过他出门,看来比较可能是在夜间走的。算算时间,应该就是在苏令瑜被刺的当晚。 作为需要承担一家税赋的青壮男丁,刘杨没有官廨出具的过境文书,是无法离开交城的,如果他没有别的门道,现在大概率还在交城境范之内。只要网铺得开,苏令瑜不怕找不到他。 只是除了人之外,还有件玩意儿也得找——失踪的那些军马。 苏令瑜心里萌动着某种感觉,找到了马,应该就可以找到人。 第十六章 地下马市1 她先前的设想基本符合实际,交城丢的那些马之所以找不到,便是因为压根没真找。她接手此案不过数日,已访得几户见过军马踪迹的百姓,只是交城本就是个养马大城,马比驴子都多,如今时间又拖延得太久,只能说是查出了线索,离要找到马还远着。 眼下最稳妥的办法就是一个字:搜。 漫山遍野地搜,挨家挨户地搜。只要人和马还在交城,把这片地皮翻个底朝天,不怕揪不出来。 但苏令瑜思索片刻,还是放弃了这个办法。 一来,此法耗费的人力物力太大,她根本调拨不出这么多人手。二来,那些躲起来的人虽然出不了交城,但如果有地下马市在,军马就未必还在交城。 思来想去,还是得把地下马市翻出来看看。只不过玩马的人都非富即贵,地下马市牵扯的权贵交易太多,各自势力不是一夕之间分说得明白的,纵使苏令瑜现在有天后撑腰,那也是天高皇帝远,真有权势的地头蛇,未必把她放在眼里。 但明查不成,或许暗访可以。苏令瑜少年时经商无果,转而听从父亲意思与权贵圈子的人打交道,玩马她虽不内行,但装装架势还是很简单的。 她眉头动了动,忽然觉得自己那几年无所事事的日子,开始有了些用处。 暗访地下马市,需要仔细挑几个得用的人。一来不能是熟面孔,二来办事要靠谱,演戏要演像,此外最重要的就是信得过。同时满足这三点的人选,居然也就只有陈皮和叶三了。 苏令瑜简单地把要做的事情跟他们交代了一下,说起来就是:少说,多应和,到了地方使劲多看,通通记在脑子里带回衙门。 按照这仨人如今的财力,想要扮成权贵本贵是够呛了,只能扮一扮帮主子办事的家仆。饶是如此,怎样打扮也很有讲究。苏令瑜把叶三和陈皮看了又看,得出如下推断: 叶三个子高,面相老成,身板厚实,适合扮演家丁马夫一类的角色。 陈皮瘦小些,娃娃脸,较为白净,可以当一当年轻的帐房先生。 叶三的衣服好说,他自己那一堆里挑一身像样的就行,苏令瑜和陈皮的衣服就有得说道了。权贵人物手底下养的读书人,衣服是不可能不好的。她想了想自己手头那几个钱去买两身充样子的衣服如何,然而回忆起的薪俸总数又叫她迅速打消了这个念头——不能买,那只能用一用沈青潭的了。 她之前为假充身份像样一些,和沈青潭互换了行囊。她若没记错的话,沈青潭是有几件像样的衣服的。 苏令瑜翻了翻,翻出两身颜色素净的袍子。面料不算十成十的好,却也说得上是上乘货,毕竟是缎呢。沈青潭家境其实十分一般,这两身衣服是他的寡母攒了很久的钱给他做的,有几分打肿脸充胖子的意思,却只为了不叫他离开家乡后被人看不起。 但沈青潭并不在乎这些,他始终只是把它们爱惜地收在行囊里,从没舍得穿过。 那时候苏令瑜假借的另一个身份同样姓沈,沈青潭因这同姓之份,俨然把她当成亲朋故交一般对待,言辞切切,几乎让苏令瑜生出自己跟他娘很熟的错觉。 烛光把浅青的缎料照得泛起暖漪,沈青潭在烛火下捧起衣服,对苏令瑜感慨母亲抚育之不易的样子,也好像就在眼前似的。 只是苏令瑜没有闲工夫去缅怀故人了,她只是捧着那件衣服,目光略久地凝驻了片刻,便递给了陈皮。 所谓黑市,无非是地处比较隐秘,张收时间较为特殊的集市,至少从外观上看起来,它并没有多少奇异之处。比如苏令瑜现在站的地方,平时就是个烧饼铺,只在每月十五这天,宵禁以后,成为地下马市的通关口。 “今天是端正月。”苏令瑜对着烧饼铺的老板笑了笑,“还在这儿做生意,实在辛苦。” 她略偏回头,收拢的折扇轻点,陈皮便自袖中将一份名帖捧上,帖上还压了一块扇坠。 “名帖请过目,坠子是给您的,散了集打些酒慰劳慰劳自己吧。” 烧饼铺老板接过帖子和扇坠看了两眼,把他们让了进去,由始至终半个字也没讲。三人进门后都松了口气。 进入市集以后,有相当长一段路是没有人的。陈皮擦擦额际的细汗,不无好奇地问道:“那帖子和坠子都是哪儿来的,这么管用?” 帖子和坠子都是苏令瑜准备好了直接给他的,帖子他没敢看,但那坠子是确确实实地过了手,他虽外行,也能看出来那扇坠白玉无瑕,莹净润泽,只怕是贵得不得了。他们沈参军什么时候有这副身家了? 苏令瑜后脖颈也出了一领子汗,她怕陈皮这个嘴漏的被隔墙有耳了,着急地皱皱眉头,飞快解释道:“假的!” 声音压得相当低。 陈皮恍然大悟,不吭声了。 苏令瑜实际上对交城黑市的规矩半点不懂,只能用长安那一套来对付。按照她的认知,并州和长安相距不远,算是同一个马圈的,流程不会差得太多。她打听到黑市入口以后,第一时间就先写了一份名帖,用上了她了解过一二的某个长安权贵的名义。 除了叩门名帖以外,规矩是还要交点值钱玩意,一般不时兴给钱,像些古董珠玉,或是市面上不流通的金铤银铤才是好收的。苏令瑜那块白玉扇坠是浸色的假货,为了找能造假的匠人也是颇费她一番功夫,好在花的钱是县衙批的,她不心疼。 毕竟没做好万全的准备,这一遭能蒙混过关,也是祖坟冒青烟了。 等穿过这一条静暗无人的窄道,推开一道厚门,眼前景象也并没有豁然开朗的意思。确实,只是普通的集市,只是昏暗窄小了些。苏令瑜四下一看,看出这所谓的黑市跟长安那儿是一个意思,就是有钱人家包一个大院子藏在街坊里,趁夜偷偷开张。 让她意外的是,交城这处黑市比她在长安见过的那个还要大一圈,或许是远离皇城更为放肆的缘故。 这地方到底不如马场宽阔透气,又主要交易马匹,进门后那股气味当真是让人难办。三个人都是头一回来,闻到这味儿都不约而同地面目扭曲了。 还好,还好,这是对她有利的。苏令瑜默默安慰自己。一来这环境不好,权贵人物不会亲自到场,二来场内的人显然都被这味儿熏得缺乏耐性,来来往往都很匆忙,自然不会有闲心留意别人。 苏令瑜带着叶三和陈皮四处逛了一圈,这地方的马匹品相都到了连外行人都能看出来很好的程度。苏令瑜逛着逛着,忽然意识到一件事。 一件不可忽略,却偏偏被她忽略了的事。 第十七章 地下马市2 军马虽然好,但那都是于作战而言,它们骨肉强健,体能充沛,服从命令,一匹训练有素的军马在战场上能够成倍提高骑兵的战力。但是对于玩马的人来说,军马的外形首先不见得符合他们五花八门的品位,其次军马在观赏用的技能上学得未必好。如此一来,于“行家”而言会作战的马就未必是好马。 如果世上一个人,手眼通天到会为了玩马而偷运军马为己有,那多半是个权大钱多的傻子。有这本事,多少比军马更好的纯血马弄不来? 苏令瑜想起那个莫名其妙死在大街上的吐蕃人。心想真是要命了,她当初急了胡诌出来的细作事,看来没准是要成真了。 到这里为止,苏令瑜已经做好了黑市里已经没有军马踪迹的准备,只是抱着少看不如多看的心态,把这片混沌的地界看到了底。三人一路走到某个较为僻静的所在,这地方的马品相相对寻常,物色的人也少,苏令瑜随意遛了几眼,目光陡地定住。 角落的马厩里,有五六匹马,正在埋头吃食。苏令瑜为这失马案竭尽心力,甚至从多人口中问得失踪军马的特征,一一熟记于心,每次看马,都下意识比对特征。如今她这一眼扫过去,那几匹马各自的特征竟都与失踪军马相符! 她脚步慢了下来,不动声色地看了看周遭。有两个人坐在摊位上,应该就是贩主,其中一个正在给马洗刷梳毛。苏令瑜注意到他的神情,她很难形容,总之,似乎十分爱惜。 这一路上看见的马太多了,叶三和陈皮都看麻了,一时半会儿也还没察觉哪里不对劲。苏令瑜什么也没说,带着他们踅了出去。 她此行连汤带水就带了俩人,想在这儿把嫌犯就地拿下绝无可能,还不如假装什么都没发现,跟着看看,没准能找到新的线索。 就这么着,苏令瑜带着叶三陈皮在附近溜达了一会儿,靠着自如的演技和极低的存在感硬是磨到了三更天过半,这会儿夜深人静,又行将破晓,饶是在黑市,这个时辰人也很少了。再过两三刻钟,黑市就要彻底关闭。 卖货的也好,进货的也罢,都陆陆续续退去。但角落里那两个嫌犯迟迟未动。 叶三和陈皮已经听过苏令瑜的猜测,时时关注着那边的动静,陈皮见人都快走完了有些着急,叶三也纳闷,“他们是准备睡在这儿了吗?” 他猜对了。那俩男的把空地收拾收拾,真的有就地睡觉的意思了。 苏令瑜虽然对黑市的规矩不完全了解,但眼下想来,黑市不同于正常市集,散场后就不会再有人员流动,如此一来,留在这里休息,似乎也是可行的。而且从各种意义上来说,食宿在黑市之内,才是最符合黑市保密作风的做法。 如果他们一直带着马宿在这里,那么官府一时之间搜捕不到,也就说得通了。 苏令瑜看了片刻,叶三拿胳膊肘轻轻杵她一下,问道:“咱也歇这儿不?” “歇个鬼。”苏令瑜扭头便走。 当然是赶紧回县衙,调派人手把这儿围了! 她简单粗暴的行事手段向来奏效,一路上唯一的阻碍就是官差们深更半夜忽然被挖出被窝相当的怨声载道。交城的黑市跟官府已经融洽相处许多年,彼此都没料到有这一遭,被打了个猝不及防。等到各方反应过来苏令瑜这个新上任的鸡毛官做了什么的时候,两个嫌犯六匹马已经老老实实待在县衙了。 苏令瑜要代行审讯之责,在出来之前,先被张天忠派来的人堵在里间质问。 “这黑市背后势力错综复杂,官府多年来小心管控,收剿未到时机,你贸然出手,只会打草惊蛇引火烧身!” 苏令瑜笑,“一个时机等上十几二十年都等不到的话,就意味着这个时机根本就不存在。” “你刚来这儿的时候就被刺杀了一回,还不知收敛气焰,功名得来不易,心高气傲仔细葬送性命!” 苏令瑜再笑,“功名向朝廷,身家为百姓,我不怕。” “你以为只有你赤胆忠心一意为民?黑市在交城扎根多年,与民生纠葛已深,一朝搅乱还未必对得起百姓!” 苏令瑜冷下了脸,“军国大事隐晦不明,细作潜伏忍而不查,我大唐的军马都要被你们拿出去按斤卖了,你还敢同我提百姓!” 说罢,拂袖而去。 下狱提审。 逮住的那两位好汉,照例被分开审讯。先前在黑市为了不被发现端倪,苏令瑜只看了马没细看人,这会儿一见,才发现其中之一正是她要找的刘杨。当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他低着头,一声不吭。 自苏令瑜进审讯室起,刘杨就保持着这个垂头丧气的死样子半点没动。苏令瑜倒也不催他,面对面喝了两口茶,才单刀直入地问道:“在马场饲草里投毒的人,是你对吧。” 刘杨不说话,很久,头沉重地点了点。 “为什么要投毒,是否受人指使。” 他这次连头也不点了。 苏令瑜屈指敲了敲案头,“说话。” 刘杨抬头看了她一眼,好一会儿才回答,“无人指使,是我一个人干的。” “我对你客气些,你也别因此把我当傻子。”苏令瑜冷冷看他,“你的同伴就在隔壁,如果你们都不说实话,我就让人给你们同时上刑。” 她这话威胁的意味很明显。根据先前的调查,刘杨在被列为嫌犯之前,一应根底都十分简单清楚,怎么看都只是个寻常人,性格甚至还很敦实,如果苏令瑜这种程度的威胁都不能对他造成丝毫影响,那么她就要开始考虑另外一种不太妙的可能了。 ——细作。 然而,刘杨战栗了一下。如果是演的,那算相当逼真。 他像是下了什么莫大的决心,才磕磕巴巴地对苏令瑜说出了今日以来的第一句话: “我们只是…不想让这些好马白白送死。” 第十八章 毒饲草1 “这是奉皇命为朝廷饲驯的军马,将来是要送去保家卫国的前沿阵地的,谁敢让它们白白送死?” 苏令瑜的脸色平静无波,似乎刘杨的回答尽在她意料之中似的,让刘杨摸不清她的态度,说辞愈发犹豫起来。 只是无论怎样犹豫,他都已经开了这个头,再想住口也来不及,只能硬着头皮解释下去。 “衙门每年都会挑一厩马送人。” “送给谁。” “…不知道。”刘杨每说一个字,都要费莫大力气一般,讲得很不顺利,“只知道送去的马,没有能活下来的。” “你都不知道是送给谁的,怎么会知道马是生是死。” “我们看见了。” “你们?“ “嗯…我们。”刘杨的话音再次充塞了迟疑,他或许是猜到这回逃不了了,最终还是叹了口气,如实回答道:“跟我一起被抓的那个,还有一个以前跟我们一起在马场拌草料的兄弟,但我不知道他在哪儿。” 按照苏令瑜的经验,他未必是真的不知道,只是还不想说。她也不点破,只再问道:“没找到的那个叫什么名字?” “叫王诚,他和白伍一样去年就离开马场另找活计了,所以你们可能不知道他。” 白伍,就是被抓的另一个。 苏令瑜往后靠在椅圈里,双目淡淡注视他,静听下文。 “白伍早年参过军,胆子大,有主意,对军马很有感情。他回乡以后连府衙安排的生计都没去做,自己来马场养马,干了有三五年吧,王诚是跟他一个时候上工的,我来得迟一点。我们仨话都不多,也是马场里少有的迟迟没成家的,关系就好一点,经常作伴,有什么事都彼此通个气。” 参过军。苏令瑜眼睛眯了一下。 刘杨仰起头,紧紧闭目,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似乎在回忆什么十分艰难的往事,“…说起那件事,也是前年过年的时候了。都正月了,马场那边忽然说王诚以后不能继续去干活了,我和白伍不知道是发生了什么事,去问,王诚什么也不说。本来,这事就这么算了,但是白伍觉得有问题,就一直留意,隔三岔五就去王诚家看看,我没太管,就这么又过了一年吧,也是那年快过年的时候,忽然白伍也不能去干活了,我就觉得有问题了。” 说到这里,刘杨叹了口气,“但我以为马场只是想换新人,毕竟他俩走了以后,很快就会招人补进来。可我不懂啊,我不懂为什么要这样啊?我们三个也才三十来岁,年轻力壮的,因为没老婆孩子不用顾家,干活也是最早来最晚走,特别卖力,招新的哪里能有我们这些熟手好?我也不敢问,只能更加卖力地干活,就差睡在马场里头了。后来有一天,白伍和王诚忽然一起找到我。” 苏令瑜看了看他的脸色,把自己没动过的一杯茶推了过去,刘杨小声说了句谢谢,捧起来喝了两口定了定神,继续道:“自从他俩不在马场干了,我们三个来往就很少,他俩忽然一起来找我,我挺惊讶的,想请他们喝一杯,但他俩的脸色看起来都不好,只说有要紧的事要跟我商量。” 听到这儿,苏令瑜敏锐地偏了偏头,这件所谓的“要紧事”,一定就是关键。 “他们跟我说,再过一个月,马场的人可能会要求我做一件事,他们希望我表面上答应下来,再与他们私下商量具体要如何做。” 刘杨叹了口气,像是有些懊丧,“到底是什么事情,他们一开始不肯跟我明说。我虽然完全不知道他们打的什么哑谜,但当时就觉得,他俩很可能就是因为这件事走的,我就有些害怕。我这人不成器,没有别的手艺,只会拌马草,去别的地方干活虽然也能填饱肚子,但拿的钱肯定不如在马场多。我真的很怕离开马场,所以非要缠着他们告诉我究竟是什么事不可。我软磨硬泡,他们才把事实告诉我——原来一个月以后,马场就要筛种了。” “筛种?” “就是挑配种的马,一般会顺便把当批成年军马考核掉,决定哪些马留下配种,哪些马进贡,哪些马送去前线,哪些马淘汰下去给廨院用。” 他这话又触及了苏令瑜的知识盲区,她不动声色问道:“这几种马区别大吗。” 她主要是想知道进贡的和送前线的有什么区别。 刘杨以为她只是又注意到了什么线索,或是在考验他供词的真伪,便老老实实解释道:“不算很大吧。配种的马就是长得好,听话,进贡的马和送前线的马其实就是同一批,不过进贡的是送到长安给圣人和百官看看今年马的好坏,一般会挑比较好的,送前线的就是普通合格军马,淘汰下来的一般也不会比合格军马差很多,基本上都送到晋阳了,官驿里有时候也会用。” “反正是不会流入民间市场。” “对。”刘杨说完才意识到自己是在哪儿被抓了,当下有些羞惭似的补充道:“黑市就另说了。” “你继续讲。” “嗯…我当时也知道一个月后要筛种,但是完全没想到这事能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年年都相安无事啊。后来还是白伍开口了,跟我说官府其实对这些军马另有打算,所以需要在马场里干活的人配合,想留下做工,就得通过他们的考验,让他们觉得你是‘自己人’,白伍和王诚就是因为没有通过这个考验,所以才被踢出去了。我都傻了,我问是什么考验啊,怎么连我们这些就拌拌草料的人也要被筛一遍。白伍和王诚脸色就为难起来,然后告诉我,到时候张监牧会亲自见我,然后…” 刘杨的脸色,也像他描述的白伍和王诚一样,为难起来。苏令瑜歪了歪头,眉心微蹙,以一种疑惑的眼神催促。 他像是自我劝导了一会儿,才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说:“张监牧会说我最近活得不够好,正巧有比我更年轻力壮的人想走关系来马场干这个活,问我想不想留下来。如果我说想,他就说,那你给我磕个头吧。我要是磕头了,他就会觉得我已经是‘自己人’,可以留在马场里,但如果我不磕头,就会像白伍和王诚一样,在过年之前被解雇。” 第十九章 毒饲草2 “磕头?”苏令瑜这下眉头是真的皱了起来。当今天下,即便是臣子面圣也不用下跪,他区区一个监牧居然让百姓给他磕头? 她大概能明白张天忠是什么意思。如果一个人能为了拌草料这样既忙碌又薪俸不高的活计给他下跪磕头,足以说明此人生计艰难且自尊不强,可以任他拿捏不必担忧。但白伍和王诚既然当时就拒绝了他这个羞辱性质的试探,那么张天忠当时就可以让他们走人,为什么要留等年关?苏令瑜这么困惑,也这么问了,刘杨再次叹了口气。 “因为临近年关正是用钱的时候,各处活计又都不招人了,这个时候把我们解雇,我们日子会很难过,而且年后再换人不太引人注意,可以说我们是回老家了或者有别的事儿自己不干了。” “……” 厉害。 苏令瑜没话讲,“你继续。” 讲出磕头下跪这事,大概也让刘杨有些受挫,他本就不佳的情绪显而易见地更加低迷,说话声音都弱了一层,“白伍和王诚的意思就是,让我先忍忍,给他磕头,等他让我留下来了,把事情交代给我,我再慢慢跟他们商量要怎么办。所以,等张监牧真找我的时候,他要我磕头我马上就磕头了,就没被解雇。后来又过了几天,张监牧身边的人又找到我,给了我一包药,让我拌在他挑好的几匹马的草料里,说是张监牧吩咐的,做好了的话等过年会多给我赏钱。” 终于说到这儿了。苏令瑜搭在案沿的指尖轻敲一记,“什么药?” “泻药吧…我偷偷带给白伍和王诚了,白伍一场就知道这事军队里搞奇袭的时候,会给敌方军马下的一种药,没味道,但是会让马上吐下泻的腿软,敌方骑兵打不了仗了,等清扫战获的时候还能把马治好自己用。” “你下了吗?” “当然没有啊,我答应了白伍和王诚要先跟他们商量的。白伍一看这泻药,就说不行,不能下,然后跟王诚去换了一包药给我,说等到他们嘱咐的时候到了,就把这包药下进去。” “他们给你的又是什么药?” “我也不知道,反正马吃了也挺不舒服的,会容易受惊。我当时也不明白他们要做什么,这两包药我哪包都不敢下。白伍为了让我放心,才把他知道的都告诉我,让我保密。” 他接下来要跟苏令瑜交代的,自然就是整桩案件里,最为关键的一部分,如实交代似乎需要他付出很大勇气,刘杨双手抱头,十指陷入毛糟的头发里,看起来十分后悔又无能为力。苏令瑜给他时间。 刘杨的这种纠结,持续了大概有二十来息,他在这种焦灼中重新组织好言辞,继续供述:“白伍以前在军营里是当的斥候,他被解雇以后觉得马场这事儿不对,恐怕是张监牧在军马的事情上有点见不得光的打算,所以悄悄打探了。去年他找到王诚,王诚同样因为不愿意磕头而被排斥,快要被解雇了。” “但筛种月和年关之间还隔了小半年,白伍就在这段时间里,和王诚里外配合,查了一下马场。王诚先是发现张监牧新招进来的一个草料工在偷偷往草料里下东西,接着又发现只有固定的几匹马被下药。王诚因为没通过张监牧的考验,那天之后就被调到了马场边缘的地方负责切草,查不到更多东西了。所以王诚就干脆在筛种那几天,帮白伍踩了个点,让白伍跟踪了押马的队伍。” 那时候天刚刚热起来,王诚把被各批被选中的马以及押马队伍各自出发的时间告诉了白伍。他们在王诚的家里反复核对,发现被下药的马匹刚好凑成一厩。 一厩六匹马,每年被选中进贡给圣人过目的军马,正好就是一厩。按照王诚平时的观察,这六匹马体态健美,训练有素,即便不能进入进贡队伍,也一定能通过军马考核。然而,由于被投毒,这六匹马纷纷在考核中败下阵来,在短途奔袭中掉队,被淘汰为官廨用马。 用如此曲折的办法,把这六匹马筛下来,其中一定有鬼。白伍当即决定跟踪押运官廨马的队伍。 因为王诚无法确知这六匹马究竟被分在了哪一队里,他们干脆赌了一把,放弃跟被运往晋阳的大马队,转而跟踪留在交城当地的那一支。 如此选择的原因在于被淘汰的马匹数量有限,哪怕是送往晋阳的那一批,每年也不过十几二十匹马。而押韵途中,军马食水多半就地解决,那六匹军马在马场中食用的毒饲草的毒性,在这段路程上会被逐步排出体外,它们一旦恢复正常,拔群的体能和体态很快就会被发现,会成为马场考核有猫腻的证据。 而如果是被送往交城当地官廨使用的军马,当日就可以抵达,会妥当一些。 这种猜测并不保险,但也只能这么干了。马场分批押送军马的当日,白伍跟踪了送往交城县衙的那一小支马队。好运气这次站在他这边,那支马队里一共就只有六匹马,而根据白伍识马的经验,这六匹马正是被下药的那六匹马。 然而这支队伍并没有如期往官廨去,而是在中途… “折进了黑市。” 刘杨十分艰难地吐出了这五个字。 “虽然饲养的军马一年比一年多,但为了体现马场有在好好办事,所以报给朝廷的、每年淘汰下来的不合格军马的数量,是必须一年比一年少的。上报的那个数目,不一定是真的数目,每年都有一部分被淘汰了但是没有被上报的军马流入黑市。因为明面上充用的不合格军马越来越少的缘故,有时候交城自己的衙门分不到也是很正常的事情,反正不缺马用,大家也不在意。可是特意为了弄几匹马进黑市,这么折腾,就相当不寻常了,更何况那几匹马其实非常好。” 他虽然还没说完,但苏令瑜已经隐约猜测到了。她等着刘杨继续解释,来印证她的推测。 “我们没法进黑市,只能在外头等着,他们把马留在里面就走了,等到黑市快闭门的时候,我们看见几个吐蕃人牵着那六匹军马出来了。” “吐蕃人。”苏令瑜强调了一下这三个字,让他确准。 “对,吐蕃人,白伍打过仗,王诚以前做过生意,他俩都说是,那肯定不会错了。” 第二十章 吐蕃人1 刘杨接着道:“其实大唐常有外商往来,什么粟特人吐蕃人吐谷浑人都不稀奇,但这几年吐蕃不是又有点不老实了吗,白伍就觉得这里头肯定有点问题,他跟踪那些吐蕃人一直跟到了他们住的地方,听见他们用吐蕃话交谈,白伍听不懂,但能看出来他们很高兴,但是喝了酒又很生气,用马鞭抽马,又骑上去用刀割它们,把两三匹马都弄得半死不活的。白伍当时就想把马救出来,但是他只有一个人。等到回来告诉我们,我们结伴再一起去的时候,那些吐蕃人已经走了。” “你们对吐蕃人做这些事的目的,有过猜测吗。” “有。”刘杨又叹气了,“我们想,有可能是吐蕃人在战场上吃过亏,所以对大唐的军马有怨气,在拿它们发泄。可是这么费劲地从官府手里弄出六匹军马来,就为了折磨取乐,实在也说不过去。那六匹马不仅训练得很好,本身也是好种,吐蕃人可能是要带回去配种吧。但我们也不确定,总觉得被他们带走的马下场不会好。所以…” “所以你们才策划了失马案。” “也不是策划吧…”刘杨愁眉苦脸的,“白伍是对军马很有感情的,虽然我和王诚没参过军,但毕竟在马场做了这么久,每天和马打交道,看它们受苦,也是很不舍得的。反正我们三个也要走人了,与其看它们被送出去等死,还不如豁出去赌一把,把马救出来,能救多少救多少,我们三个光棍以后就跟马相依为命。” “打算一辈子住在黑市?” “先藏一阵,等风头过了再说吧,唉。” “所以是怎么做到的。” 刘杨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啥?” “怎么做到神不知鬼不觉地让马离群的。” “我把白伍给的药下给了马吃,那种药也会让马有点不舒服,我又仔细伪装了一下它们上吐下泻过的痕迹,验活的人也没细看,就没发现。白伍以前不是当的斥候吗,他知道军马会听哪些指令,马耳朵比人耳朵灵多了,他和王诚在放马回来的路上踩好点。王诚藏在山路上用弹弓随便打几匹马,把马群打乱,这时候白伍在山上打个呼哨,那六匹吃过药的马身上不舒服,同伴又乱了阵脚,它们下意识就要找主人,一听呼哨就立刻冲进山里去了。王诚和白伍就赶快把它们藏进山里,然后慢慢运到黑市,因为是卖马的身份,这次我们就可以进去了,还能在里头长住。” 果然。 苏令瑜不动声色,垂眼在供状上动了几笔,让刘杨签字画押。 白伍那边的供述也出来了,大差不差。陈皮问要不要现在下令搜捕王诚,苏令瑜眼也没抬一下,“先不。” 他会来自首的。而自首总比被逮住要强。 接下来的一切,就都在苏令瑜意料之中了,王诚在发现黑市被端、且两名同伴和军马都不知所踪后,大概很快探听到了关于白伍和刘杨已被官府缉拿的风声,知道自己已经遁逃无地,虽然不知道他究竟怀抱的是怎样的想法和心情,但确如苏令瑜所料,他自首了。经过完整的审讯,三人的供述基本一致。苏令瑜依法上报长安大理寺,交城失马案正式升格为军机窃泄案,以张天忠为首的一应官员全部下狱候审。 随法办文书而来的还有一道天后旨意,苏令瑜连升两级,就地补任交城县令,在她受绶上任第一天,长安又紧接着来了下一道旨意,仍是封官。苏令瑜又升了。 “明经出身,蓬寒门第,竟年纪轻轻就当上了并州长史,官至五品。” “这是青云有路,一飞冲天非同小可啊。” …… 连日来,这些或酸气或讥讽或恭维的声音,如云掠月一般飞过苏令瑜耳畔,她通通不在意。她照常地完成一个升官的人该做的一切,谢恩,设宴,往来拜谒,接受不贵重的礼物,与别有所图的人建立联系,迅速在并州组织出一张人脉网。长安大理寺已遣员星夜赶赴交城代为处理此案,苏令瑜仍挂黜陟使一职,从旁协助,监察内外,直隶天后。 虽然这桩案子需要她忙活的事已经大大减少,但她另外要办的事却还多得很。苏令瑜稳定局面以后,首先想到的就是那所死了人的荒宅,根据白伍和王诚的指认,当时吐蕃人歇脚的宅院就在荒宅附近,苏令瑜派人去那所宅院看过,它至今还在对外租赁,根据东家的证词,当初确实有一小队吐蕃商人租用过两年,去年缴纳完租金就不知所踪。原本线索不多,但苏令瑜直觉不对,亲自去看了一圈,竟发现一条暗道,从地底横穿两条街市,直通荒宅。根据地道土痕判断,挖成时间不过一年,正好就是当初乞丐死于非命的时候。 苏令瑜让唯一见过那一队吐蕃人的白伍去辨认死在街心的那个吐蕃人。她本希望可以通过白伍的指认,彻底将三桩案子如她直觉那般串连在一起,但可惜的是,已经一年过去了,白伍当时为避免被发现,所距略远,既没有看清楚吐蕃人的面容,也更谈不上记住。这次认尸没有结果。 这时候,一个苏令瑜没有料到会再出现的人,又走到了她跟前,她差点没看见。 因为个不高。 “使君!” 苏令瑜低头,觉得她眼熟,想了好一会儿,记起来了,这是叫刘宝伤的那个孩子。 她一看见刘宝伤,就觉得右胳膊隐隐作痛:上次把这倒霉孩子捞上马给她抻着了,现在都没好,穿袖子都疼。 实际那天以后刘宝伤也并不好过,她受惊吓受得太厉害,回去当晚就发起高热,人差点没了,退烧以后又被她娘抽了一顿,也就这两天才刚恢复到生龙活虎的样子,就迫不及待来找苏令瑜了。 苏令瑜撩起衣摆半跪下去和刘宝伤平视,“衙门不是随便能来的地方,有事跟我说吗?” 刘宝伤双目灿灿地看着她,而后语出惊人: “使君,我知道那个死掉的人是谁了。“ 第二十一章 吐蕃人2 苏令瑜真觉得刘宝伤这小孩,身上有点神通在,搞不好是什么紫微星下凡。整个衙门的人想破脑袋都想不明白的事,回回都能让她撞明白。 刘宝伤发现死者身份,纯属意外。她被她娘抽过一顿以后,原本是老实了,小孩子忘性大,案子既然移交官府,她很快就恢复了跟伙伴们胡疯乱玩的常态,只是不敢再往荒院子那个方向跑了。那天官府张贴新的告示,描绘街心死者的面目,刘宝伤路过告示栏,就看了一眼。 围观告示是老百姓日常不可缺少的消遣之一,刘宝伤到的时候,告示栏前已经围起了厚厚一圈人。她想起那天死尸的惨状,虽然仍旧害怕,但好奇心还是占据了上风。刘宝伤在大人们一丛丛的腿里钻来钻去,想要进去看一眼那个死掉的人究竟长什么样。 钻着钻着,她不小心撞到了其中一双腿上,那双腿相当结实,扒拉到的第一时间,就让刘宝伤感受到了不同,她抬头一看,发现腿的主人也低头朝她看了过来。如今是秋凉天气,但到底没冷,大家的衣服都还轻薄宽袒着,这人却裹得较为严实。当天稍微下了点雨,他戴着斗笠,阴影下一双眼睛鹰隼般锐利,直直看着刘宝伤。那一瞬间居然吓到了她。 刘宝伤很快缩回了手,往一边钻去。那个人的面目异于中原人,但大唐往来的异乡人太多,刘宝伤无法光靠面容分辨他的来历。过了不多时,围观的第一批人散去的时候,那个男人也跟着走了。全程并不引人注目,大概只有刘宝伤注意到了他。 有了上次的教训,刘宝伤觉得还是不要贸贸然跟上他比较好。她先是仔仔细细看了一下告示上死者的面貌,而后把死者和那个男人的样子都在心里反复记几遍,回家就跟街坊四邻打听起来。各位老丈大娘郎君娘子呀,长这样的不是中原人吧? 问来问去,终于是给她问着了,有个早年走商队见多识广的郎君告诉她,死掉的那个人看官府告示说是个吐蕃人,至于她看见的那个人,说不定是突厥人。突厥人擅骑射,下盘健壮,目如鹰隼,肤色深而须发蓬勃,满脸的凶相。刘宝伤越听越觉得,这跟她看见的那个人分毫不差。郎君又问她是在哪儿看见的那人,刘宝伤照实说了,郎君叹道:“我朝虽与突厥通商,但互市之地多在边关左近,今年这种多事之秋,交城出现突厥人,很难不让人往倒霉事上想啊!搞不好那个吐蕃人就是他杀掉的,这是来看看官府有没有顺藤摸瓜找到他,唉突厥和吐蕃那是左胳膊碰右肘子,看起来亲兄弟似的,其实不对付得很啊!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哦,不怕陪兄弟吃苦,就怕看兄弟享福!知道不?” 那郎君不等刘宝伤回答,哈哈大笑两声走了,估计是被自己有趣到了。他这番话开玩笑的成分很高,但刘宝伤却是实实在在听进心里了,当即就把她那群小伙伴们又喊到一起,让大家关注关注,城里有多少突厥人。 恰巧由于苏令瑜召集过城中浮浪之辈的缘故,如今的乞丐混混之流都对县衙需要的信息十分敏感,刘宝伤虽是幼童,所言取信不足,但他们反正闲着也是闲着,竟也非常乐意去顺顺一个孩子说的信息。此时苏令瑜集合浮浪力量的决定就显得很有先见之明,短短两天时间,全程的突厥人都被盯上了。这些比任何线人都更加无所事事的野生眼线,能三五一群成天到晚盯着一个人的动向,能为了伪装不厌其烦地做所有事,有闲情逸致巨细靡遗地记下观察对象所有行踪。 并且,没有人会对小孩子设防。 刘宝伤东奔西跑,从每个人口中搜罗不同的情报,很快成为了掌握信息最多的人。她不识字,就在阿娘洗衣服的时候搬个小凳子坐在院子里,用树枝在夯土地面上涂涂画画,用这种方法把她知道的所有突厥人的行踪整合了一遍,从中梳理出了一个格外可疑的人。 出现在这里的突厥人,多半是以经商名义进入,但这个突厥人既没有营生,也没有日常交际的朋友。这种深居简出独来独往的生活,对于一个身在异国的人来说是很不正常的。刘宝伤回忆了一下盯着他的那几个人分别是谁,找了个时间去跟他们一起盯梢。虽然觉得小孩儿不该凑这个热闹,但对于这些并没有啥大事可干、真正游戏人间的人来说,也不过是捎带手的事。其中一个老江湖假装刘宝伤是女儿,在身边带了一天,不仅没有穿帮,还让他出来闲逛的行为合理了几分。 跟在他身边看了一天,刘宝伤首先确定了那个突厥人正是她在告示栏前碰到的那个,其次确定了这个人的行踪确实怪异。他每天除了在屋子里睡觉,就是到门口右拐街角的饼食摊吃两顿羊肉汤饼。由于没有更多信息,也没法现在就跑他家里去看两眼。刘宝伤想来想去,决定死马当活马医,在他最常去的这家饼食摊蹲一蹲。 反正她不上学,她阿娘也不叫她帮忙干活,刘宝伤也有得是时间,一天到晚有事没事就跑那儿蹲一蹲,顺便和附近的小孩打成一团。街上玩闹的孩子很多,也没什么人注意她。她倒是借此时机把这个饼食摊好好了解了一番。摊子的老板擅长做番邦食物,常有吐蕃人和粟特人来他的摊子用餐。除了那个突厥人来吃饭的时候,刘宝伤大多只是绕在墙根后面听他们说话。就在这日,两个吐蕃人一边吃烤饼一边用吐蕃语聊天,他们结账走人后,摊主跟伙计笑起来,“那俩吐蕃佬说,前阵子死在大街上的那个吐蕃人,是来这儿卖羊毛的。简直胡说八道,卖羊毛的早走了,哪还有留在这儿的!” 刘宝伤的耳朵当即就竖了起来。她往那两个吐蕃人离开的方向张望两眼,还能看见个背影,她拔腿就追了上去。万幸那两位仁兄虽说汉话一般,但勉强还算能交流,刘宝伤手脚并用比划着,他们大概理解了她的意思,就给她指了个方向。那是个布行,按照他们的意思,那个吐蕃人跟这家铺子做过生意。 “可是那家铺子已经关张了。”刘宝伤重现了当日的愁眉苦脸,“关张了,不就什么也问不到了吗?我就向街坊四邻打听,这铺子老板搬到哪里去了。但听说他是一夜之间搬走的,甚至铺子也没有盘出去,人就不见了。也没人提前听说过他要搬家什么的,太奇怪了。但是附近做生意的人都说,最近确实见过一个吐蕃人来,他的汉名叫秦可律。因为这个季节不是走商的时候,所以都有些印象。” “可是如果他们见过死者,怎么会认不出告示?” 第二十二章 玉热多1 苏令瑜用这话引导她继续往下说。刘宝伤想了想,又认真回忆了一下她看见的那具尸体,“我想…应该是因为尸体的脸已经损毁了,肖师也只能根据他的大体面容画像,所以认不出来也很正常。我就把告示画像上大概的面目特征说给他们听,离开了画像听这些,他们反而就都能记起来这就是秦可律了。” “还有别的吗?” “没有了!我只能告诉你,他很可能就是这个秦可律,更多的我就查不到了,使君,你要快点破案呀!” “你做得很好。”苏令瑜拍了拍她的肩膀,道:“不过你还得帮我个忙。那家铺子在哪儿?给我指个路。” 苏令瑜打算自己去看看。 有些麻烦,还有些冒险。但她直觉这事十分敏感,如果突厥人真是凶手,此时他还在城中活动,未受控制,如果打草惊蛇,就可能真的抓不到他了。 更要紧的是,最近人手实在不够。想在明面上查这条线索,至少要先控制住那个突厥人所在的坊市,但眼下根本调不出这么多人来。 那就只能自己上了。 刘宝伤爽快道:“没问题!我带你去!” “不用,”苏令瑜怎么可能让个小孩子跟她一起去,那地方还指不定有什么人等着她呢,太危险了,“你只要告诉我在哪里就可以了。” 正好现在只有刘宝伤知道,她的行动还是很隐秘的,不失为一种好时机。 刘宝伤自然不知道她的打算,她领着苏令瑜走到那片街坊附近,给她说了个位置,就开开心心准备回家了。苏令瑜点点头,目送她走出去两步,忽然回过神来,意识到天色已晚,不能让小孩儿一个人回家去。她立刻把刘宝伤叫住,“我先把你送回家。” 她握住刘宝伤的手腕,刘宝伤带着她往城西走,也不知道是谁带谁。此时刚过起炊的时间,秋分过后昼短夜长,天色已暮,加之最近重案频发,百姓都自我管束着不出门了,她们一路走来,周遭已经少有人声。 一长一幼在这种不充分的寂静中穿越半个坊市,忽然,苏令瑜神色一凛——余光所及的范围内,她捕捉到一抹迅速隐匿的影子。她们被跟上了。 现在毕竟还没到夜静无人的时候,如果换了其他人在场,多半会认为那不过是寻常过路人,根本不会在意。然而苏令瑜在这短短一年的时间里已经经历了千奇百怪的危险,其对异常动静的觉察已经敏锐到常人无法想象的程度,她只需要这样无意的一瞥,就能精准地捕捉到那抹影子存在的鬼祟意味——那个人,绝对心怀不轨,或者至少也是跟着她们来的。 要么就是她又被盯上了,要么就是刘宝伤的言行到底还是被人察觉了。无论是哪种,她现在要做的应对都是一样的。苏令瑜没有多加解释,第一时间把刘宝伤往她自己身前一按,护住,低声道:“慢慢走,别说话。” 相当一段时间里,苏令瑜没有再听见异常的声音,也没再捕捉到那抹影子。对方似乎彻底隐匿在坊市残存的烟火气息里,不准备再出现。然而苏令瑜是不会在这种时刻抱有侥幸心理的,她决定暂时不让刘宝伤回家。 那抹影子,就像梁上游走的蛇,墙角爬动的蛛,虽然此时不见了,苏令瑜却知道,它一定还在这屋子里。即便她现在把刘宝伤平平安安送回家去,一旦对方尾随知道了刘宝伤家住何处,今后刘家的安危,苏令瑜就难以全盘保证。 谁知道那些暗处的人会把事做到什么程度?这次赌的可不是苏令瑜自己的命。 然而这种时候,苏令瑜也不认为带着刘宝伤待在外面是更安全的选择。她蹙起眉头,在警惕周遭的同时仔细思考了一下这个问题。偏偏今天陈皮和叶三都被她指派去忙了,现在身边一个多余的人都没有,情势对她相当不利。 那么她现在要想的,其实只有一个问题。 是要把责任推出去,还是把责任揽在手里。 如果是前者,那她现在只需要假装什么都没发现,正常把刘宝伤送回家,或者坦言自己察觉到了不对,在街边找一户人家暂时看顾就可以,再不济,把刘宝伤带回那个人鬼混杂的县衙,总可以“放心”了。 这类做法虽不能完全保障刘宝伤的安危,但事后说起来,苏令瑜是并没有做错事的。 但如果是后者,苏令瑜要做的事就危险了。 她想了片刻,低头问刘宝伤:“要不要陪我一起去捉贼?” 刘宝伤虽然不懂究竟发生了什么,也隐约嗅到了危险的气息,但面对苏令瑜的询问,她仍是毫不犹豫地重重点头:“好!” 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这叫江湖道义! 苏令瑜一句多的话都没有,当即掉头领着刘宝伤折回去,往那抹人影消失的方向去。 在相信别人和相信自己之间,她终究还是选择了后者。 隔着一层衣袖,她蜷起手指——袖中掖着她那把匕首,那把帮她杀过人的匕首。 跟踪我?那把你逮出来就是了。 她凭记忆穿街过市,折入那抹人影隐匿过的角落,目光自每一个折角巷口扫过,哪怕那是一只鬼,她今天也要找到。 此处坊巷原本简单,只是那人迟迟不再现身,苏令瑜无法确准对方究竟藏身何处。但她可以确定,这个人一定还在附近。她们现在走的路是一条主街,既没有格外特殊,也没有直指目的地,尾随之人不可能只跟到这里位置!苏令瑜心下料定,步伐愈来愈急,刘宝伤渐渐跟不上了,她便弯身把刘宝伤抱了起来。 刘宝伤虽是稚童,但也不是四五岁那样的小娃娃,用单边手臂托起来还是颇有分量的,然而苏令瑜全然不管不顾似的,仿佛手臂上坐着的是桩石佛也不在意,完全不在意体力的消耗,只顾疾步察看。在她这般竞逐之下,对方像是真被逼到了无处可藏的地步,一抹灰扑扑的人影从不远处闪出,迅速没入深巷。 苏令瑜能让他跑了? 然而等拔步要追,苏令瑜才记起自己还抱着刘宝伤,她几乎没怎么思索,就立刻把刘宝伤放下了地,从袖中摸出自己防身的匕首塞给她,“若有危险,捅他就是,捅死了我负责,去帮我堵人!” 第二十三章 玉热多2 刘宝伤双脚沾地时,这几句话已经飞快落完,苏令瑜一撩袍摆,抢先朝着那人消失的方向冲了过去。刘宝伤在原地傻了一会儿,等到回过神了,也是当仁不让,立刻凭借她这些年大街小巷疯玩瞎走的经验判断出从哪里走能尽快兜住那个人,抱着苏令瑜的匕首就也冲了出去。 这样短的时间内,双方地位彻底颠倒,猎物成了猎手,竞逐撕咬。对方不仅完全没料到苏令瑜会来找他,更没料到苏令瑜居然根本无法甩开,很快真的被追上了。等到近在眼前的时候,苏令瑜才发现对方并不似她想象的难对付,看身量分明还比她瘦小些——是个女人! 她脑海里飞快地做出判断,而后飞身扑了过去,把这个鬼鬼祟祟的女人扑按在地。对方“啊呦”一声扑在地上,听那声音,果不其然是个女人! 苏令瑜一把扯掉了她头上兜着的衣服,这女子头发蓬乱,一件灰色罩衣下是一身颜色暗淡的彩布衣服,不似汉人打扮。苏令瑜一把揪住了她,当头斥问:“你是何人,跟踪我作甚!” 她原以为这女子高低要自辩几句,亦或是挣扎几下,却不想对方只是沉默,过了片刻,用一口十分流利的官话回答道:“你们找到那个突厥人了吗?” 苏令瑜拽住她的头发朝着地面狠狠一砸,她痛叫一声,额角见血,苏令瑜冷冷道:“现在是我在问你,你是什么人?” 她这下彻底知道苏令瑜的厉害了,虽有几分忿忿之色,到底还是给怯惧占到上风,老老实实作答道:“我叫玉热多,家就住在这儿,我没做干犯王法的事,我看见那个突厥人杀人了,想告诉县衙,又怕你们不相信我。” “所以你就来跟踪我,你知道我是谁?” “现在整个交城,还有谁不知道你!”女子许是被按得难受,挣了那么一下,颇为委屈道:“我好心好意来看看你罢了!突厥人心狠手辣,无信无义,你若是不知道他,只怕早晚死在他手里!” “我犯着他什么了,他要杀我?” “你!”女子还待要再说,却临时闭了嘴,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你纵使审我,也得避人耳目才可以,否则我怕是也要跟你一起死了!” 这话还算过得去。苏令瑜当即将她双臂一夹,从地上提将起来。恰好此时刘宝伤也捣腾着两条小腿从巷子的另一头绕了出来,一见苏令瑜成功,兴奋非常地跑了来,却又对那陌生女子心存惧怕,远远地绕开两步钻到苏令瑜身后去,“使君,这是谁?” “带回去审审就知道了。“ 那女子原本尚算配合,听了苏令瑜这话,却忽然激动起来,“你不能把我带去县衙!” “为什么?” “你若是把我带去县衙,我就什么都不说了!” “鞭子抽到身上就会说了。”苏令瑜不为所动,当即要把她扭回去,那女子使劲挣了一挣,奈何力气不如人,这一下都快哭出来了,“早知道我就不要滥好心,由着你们唐人倒霉便是,这下却好,被你给缠上了!” 刘宝伤听到这儿,不禁好奇道:“这位娘子,你不是唐人吗?那你是哪里人?为什么去了县衙就不能说呢?” 她这一串发问,原是句句要紧的,只是如今这地方确实不是说话的地方,且不说是否有人潜伏,光是周遭百姓就都还在,是以苏令瑜低头对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示意先把人带回去再说。 虽然一路上表现得不近人情,不过苏令瑜到底还是没把这女子直接往衙门里带。这人若是带进去了,那就得按照公案流程候审,期间十分麻烦,事后再要释放也不见得顺利。等走到僻静无人处,苏令瑜道:“既然不去县衙,那给你两个选择,一是去我住的地方,二是去你住的地方。” 女子当即道:“去我家!” 这提议,实际并不稳妥,苏令瑜对她底细尚不清楚,万一有什么陷阱就不好办了。然而苏令瑜只是点了点头,甚至松开了对女子的钳制,让她正正常常带路去她家。 一来是在街上拉拉扯扯到底太引人注目,苏令瑜暂且不想惹点别的事出来,二来这女子方才甩出那么远的路都被苏令瑜追上,量她也没信心再跑。 苏令瑜如今是官身,对外还是个未婚男子的身份,若是在这节骨眼上有人说她带了女人回房,让有心人编排出什么来,损害官誉,要不要紧且不提,总归不是好事。而根据苏令瑜的观察,这个女的没什么脑子,去她家虽不保险,但也不会危险。 刘宝伤给了玉热多一块手帕,她拿来按在自己额头渗血的伤口上,抽抽噎噎的,等走出一段路,情绪逐渐平复下来,一路默默无言,带她们去了她住的地方。 那是个临街小房子,窄门浅院,没什么新奇。看方位,倒与那所荒宅所距不远。苏令瑜注意到她这屋子很乱,似乎不怎样收拾。玉热多去倒水喝,苏令瑜自己动手收拾出了一块能坐的地儿,把刘宝伤抱在膝上,等着玉热多来交代。 玉热多喝完水,又擦擦脸,颇为委屈似的,连头也不转回来,“你是不是想问那个吐蕃人的事。” “先交代你的身份。” “我不是告诉你了吗?我叫玉热多。” “名字有什么用。”苏令瑜目光一错不错地盯着她背影,“我要知道你的底细,你从哪里来,又有什么目的,是否受制于人。你的身份若不足信,你的证言自然也不能听取。” 等玉热多老实交代过后,她也会再清查一遍,说谎是骗不了她的。 “……” 玉热多没有立刻回答,她拿了一块抹布,没事找事干地擦着手边的桌案,纵使是背影之中,也透露些纠结气息。犹豫了那么一会儿,她才道:“我不骗你,我从小住在这儿,我是吐谷浑人。” 第二十四章 玉热多3 吐谷浑过去与唐不睦,大唐联手吐蕃对其多番打击,使之势弱。也就十来年前吧,当时的吐蕃大论禄东赞亲率十二万大军渡河,攻陷了白兰王城,吐谷浑算是被灭了,大批吐谷浑人东撤归入唐土。看玉热多的年纪,至多二十一二,她很有可能就是那一批撤入大唐的吐谷浑人之一,虽然记忆未必深,但家中只要还有长辈在,她多半也不会把自己当成唐人。 进屋这么久,苏令瑜没看见除了玉热多以外的任何人,看这地方的生活痕迹,她也像是独居。莫非是孤女?那就有得推敲了。 玉热多自然不知道苏令瑜心思的转圜,开了这个头,接下来的话似乎都好说了,她自顾自道:“我从小就知道,世界上有两种人不可以信任,一是突厥人,二是吐蕃人。至于唐人,既然寄人篱下,除了试着相处,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那你是怎么跟这桩案子扯上关系的。” “原本也跟我无关,我只是恰巧看到了。” “恰巧?”苏令瑜笑了,“世上有这么多恰巧吗。” 你又不是刘宝伤。 玉热多嘴硬道:“那比较聪明也不是我的错吧?我从小就住在交城,这里的外商都只在特定季节出现,平时看见吐蕃人和突厥人,我都会格外留一个心眼。今年我就注意到有一队吐蕃人,说是来做生意,其实也根本没带什么货品,来得也不是时候。我就想,他们会不会别有用心?我就仗着住得近,经常留意,渐渐发现他们在别的事上也不太对劲。” “说具体点,怎么留意的,又是哪里不对劲?” “…你。”玉热多显然是对她的打断不满,但额头上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她嘴里刚冒出来这一个字,又自己忍回去了,老老实实解释道:“就是平时多注意一下,人多的时候稍微跟着他们走出去一点儿,我一个小民,还能怎么注意?只能怪他们做事不小心了,这样也能被我发现…就是吐蕃人死的那天,我发现那个突厥人出去的时间跟往常不一样,他一直以来只有午晚两餐饭点出去吃一顿汤饼,那天却在午饭后不久又出去了,而且看样子很警觉。我想,这事八成有蹊跷,就冒险跟了跟,就看到了……” 玉热多似乎紧张了起来,或许是回忆目击的画面让她觉得不适,“我怕他发现,就躲得很远,慢慢地跟,好几次都差点跟丢了,索性运气好,没真的被甩掉。我远远地看见他闯进一所宅子里,就是你们在查的那所死了人的宅子,闯进去不知道干了什么,没多久就拖出来一个半死不活的人。他用一根麻绳把人吊起来拖上一座平房的房顶,把人扔下去,然后很快地跑了。我当时害怕,没敢喊,但我亲眼看见,就是他杀了那个吐蕃人!” 现场勘察的时候,临街的地方确实有一座平房,县衙也怀疑凶手是在这个位置抛尸的。然而有一个问题,一座临街的平房,也并不是很高,人站在屋顶几乎没有任何藏身的办法,即便当时街上人并不多,大家都在忙活自己的事,然而把一个成年男子从房顶抛下,而后迅速躲藏起来——怎么可能完全没有人目击呢? 苏令瑜问道:“他是怎么抛尸的?” “就是在那平房上抛下去,然后跳下来逃走了呀!我说得还不够明白吗?那突厥人功夫厉害得很,跳下来办点事没有,飞快地跑了,我没敢跟上。” “还有别的吗。” “没了…他都杀人了,我哪里还敢继续跟啊。不过我后来听说你要查这案子,但是查来查去也没听说你们查到突厥人头上了,我就猜到肯定是他藏得太好了你们查不到,我这阵子就在衙门附近转悠,心想要不要来说这事。只是我既不知道那突厥人到底是谁,又没有证据,爬衙门不分青红皂白的把我当成嫌犯,到时候可不就引火烧身了吗?” 她说着说着,叹口气,“可是不说吧,心里总是有个坎过不去,我就还在犹豫。结果今天看到你出来了,这是我第一回看到你,听这小丫头叫你使君,我就知道你是谁了,看你们两个出来,我就想跟着看看,看你们是不是去查案子的。谁知道,居然被你打了一顿…” 玉热多的语气颇为委屈。 苏令瑜笑了笑,“再没有别的了?” “没有了啊,我就知道这些。” “你确定没有别的要交代的了吗。” 玉热多身形微顿,转过头来,看见苏令瑜的笑色,才逐渐意识到了什么,“你怀疑我?” “不能说是怀疑,毕竟我本来也不信任你。”苏令瑜脸上挂着的那抹淡笑愈来愈明显,“你是做什么的?” “什么?”玉热多一时没反应过来。 苏令瑜耐心地又问了一遍:“你是做什么营生的。既然你说的那些突厥人和吐蕃人是因为没有营生才被你怀疑,那么你自己应该是个有一份正经活计的普通百姓吧?” 玉热多仍然背对着她,苏令瑜看不到她的表情,却能发现她这一次没像之前一样立刻伶牙俐齿地开口,而是有了短暂的犹豫。 什么样的营生,可以让她既有观察突厥人和吐蕃人的便利,又能有足够的时间跟踪一些跟她几乎毫不相干的人呢?这世上或许真有无私为公的好人,或者好奇心压过一切的奇人,但这类人向来是极少的,苏令瑜也不相信玉热多会是其中之一。 此时玉热多的这种犹豫,让苏令瑜的猜测愈发立得住脚。 “我是给人家洗衣服的,这几日天气凉下来了,没什么人送衣服来洗。” 玉热多迅速地给出了一个看似合理的答复,如果换个迟钝些的人来,没有察觉到她答话之前那微小的犹豫,或许真会被说服过去。可惜她碰到的是苏令瑜。 苏令瑜又笑了一声。 “你是早就想到了我有可能会问这个问题,所以事先琢磨过答案,对吧?很聪明,如果胆子再大一点就更好了,说谎切忌犹豫。” 第二十五章 王系1 “你凭什么污蔑我?”玉热多立刻反驳,然而又已经没有之前反驳时的迅速和大声,显然缺乏底气。苏令瑜说话依旧四平八稳的,“你看看你这屋子,有半点浣衣娘的样子么?人家给洗衣服的人,为了显着自己爱干净,再穷也要把屋子衣裳收拾得整整齐齐,你是半点这意思没有,怎么,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不愁生意?你这屋子不仅不像个做零活有空在家的人,还很像个早出晚归不着家的人,我刚进门的时候,连脚都不知道下在哪儿呢!” 苏令瑜这一连串的质问,让玉热多答辩无能,她仍旧背着身傻了一会儿,才磕磕绊绊开口道:“胡说!你…” “胡说?”苏令瑜冷笑:“那突厥人若是登上平房抛尸,绝不会无人目击,屋顶甚至连足印都没有,你哪怕要扯谎,也稍微动动脑子多打听打听!” 玉热多彻底说不出话来了。苏令瑜所料不错,她纵使怀揣某些机巧意图,也实在是没有那个脑子真的对谁造成威胁。即便是被拆穿了,也还只会傻站在原地,既不补救也不逃跑,更别提杀人灭口了。 苏令瑜好整以暇,“你现在说实话,我还可以考虑从轻处置你,好好想想,我今天有得是时间等。” 在这种焦灼的沉默里,玉热多又单方面僵持了一会儿,手里的抹布攥得紧紧的,倒是不擦了。苏令瑜也确实拿出了几分耐心,就这么干看着,半点不催她。 过了好一阵儿,玉热多才咬牙切齿地道:“可是凶手就是那个突厥人,那些吐蕃人也不是好东西,我确实撒了一些谎,但重要的事情都没骗你,你就不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吗?反正你们现在也没有头绪,你破了这案子,所有人都知道你会升官发财,我又不妨着你什么,你就不能不要跟我较劲吗?” “你又弄错了一件事。”苏令瑜坐正了些,往后靠了靠,幅度甚小地歪头,“我现在是在告诉你,你只有两个选择,要么在这里说,要么被提进衙门说。我不是在跟你商量,你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玉热多彻底泄了气,丧鸡败犬似的一屁股坐在了旁边的小马扎上,有气无力地把抹布往地上一甩。 “好吧,我确实没亲眼看见那个突厥人是怎么抛尸的,什么平房,都是我去那儿看过以后猜的。但我确实亲眼看见他把人从宅子里拖出来,我只是怕你不相信我,所以才诌了一段…” 苏令瑜闭了闭眼,抬手打断她,“你先别急着跟我说这些,先回答我放在前面的那个问题,你究竟是什么人?” 见连这一时片刻都不能把苏令瑜糊弄过去,玉热多的脸色显而易见的更差了一点,“…我确实有事瞒着你,却不算是故意骗你,我只是害怕罢了。” 她竭力作出可怜兮兮的样子,然而苏令瑜连脸色都没变一下,仅是歪了一下头,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玉热多没辙了,老老实实道:“我其实是…吐谷浑贵族血脉。” 好好好,这下还冒出来一个吐谷浑贵族。苏令瑜表情淡定,实际太阳穴青筋突突的,刘宝伤还扭头看了看她。 她这副内心想死的样子表现在脸上就是四个字:高深莫测。玉热多自幼被父母告知自己身份特殊至极,绝对不可以被唐人知道,因而多年来始终认为这是个石破天惊的大秘密,此时说给苏令瑜听,心中难免惴惴,却见苏令瑜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连眼睛都不曾眨一下,不仅心下微惊,又暗暗有些佩服。 碰上这么个厉害角色,阴沟里翻船自认倒霉罢了,也不丢人!玉热多狠狠心,将自己身世和盘托出: “其实究竟是什么贵族,我也不清楚,因为灭了国,所以我家里人对这些事很忌讳,最好我什么也不知道。我长到这么大,知道的这点影子风,都是因为很小时候的记忆。那会儿估计也就三四岁吧,我记得我家很大,彻夜灯火辉煌,忽然有一天就换了地方了…如果不是我记事早,家里根本就不会告诉我实情。所以我格外警惕唐人,尤其害怕唐人的官府,我知道虽然你们允许我们吐谷浑人住在这里,可是一旦你们发现我们是贵族,那一切都完了。我这样说,你能明白为什么我一开始那么害怕去县衙了吧?” 苏令瑜挑了挑眉。她其实有些疑问:犯得着吗?唐和吐谷浑以前有战争是真的,不过如今既然已经打开国门欢迎吐谷浑遗民撤入唐土安居乐业,就不至于再在这些小事上挑拣。又不是吐谷浑的王系,来了大唐无非就是种地罢了。等等,难道她是王系?! …… 苏令瑜更想死了。 虽然,她还不确定吐谷浑王系现在在唐土的处境到底有多敏感,但如果玉热多真是吐谷浑王系后代,那这滩水可就是肉眼可见地越来越浑了。 她表面上仍然没什么动静,示意玉热多继续讲。然而玉热多却住了口,她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对苏令瑜道:“你跟我来看看就知道我没有说谎了。” 苏令瑜把刘宝伤放下地牵着,跟玉热多走到里屋,这地方一看就是卧房,因此比外间还要杂乱一点,玉热多把各处东西乱七八糟一推,使劲把靠里的一张小木脚床搬到墙边。苏令瑜看见床底下也堆着一些杂物,所有杂物底下铺着一张布。她猜到了是床底有东西,原以为玉热多接下来是要把杂物搬开,没成想这二货扯住那张布,直接掀了起来!好一阵稀里哗啦,还有一只老鼠吱哇乱叫着逃窜出来,苏令瑜脸都绿了。 那一堆杂物听里哐啷翻开以后,下面一层明显松软的薄土,玉热多用手刨了几下,刨出来一个不大不小的箱子,打开箱盖,里头竟满是金玉琳琅。依照苏令瑜的眼力看来,件件是价值连城的宝物。 第二十六章 王系2 “我父母从前养尊处优,国破以后来到唐国,始终艰难为生,多少有郁闷和力不从心的地方,身体因此不好,五年前相继去世。我娘担心我一个孤女在世上无法生活,所以才把这些宝物交给了我,原本他们是打算把这事带到棺材里去的…我这些年不事生产,也全靠了这些老本,隔一段时间偷偷当掉一些,赖以为生,所以我才那么闲。” 玉热多虽吃了祖上好处,生活暂为无忧,但一来深知自己身份和这笔宝财是见不得光的东西,二来一介孤女几乎没有保护自己的能力,深恐生活有异会被人盯上,因而更加不与人往来。偏偏她生性活络闲不住,没法常年扮演一个孤僻的人,是以不得不经常偷偷跑出去散心,一跑就跑得离家很远,这才有契机碰上后头那么多事。 她一五一十地交代了。而苏令瑜迅速做好了决断,她道:“今日之事,你烂在肚子里,我不会让任何人知道你的存在,同样的,将来倘若案破,你也不要希冀分到丝毫功劳。” 苏令瑜这话说得多少看不起人了些,玉热多俏脸涨红,“你以为我是贪图你那点酬赏么!我不过是不想自己住习惯的地方又给突厥人和吐蕃人搅翻一次而已,你们唐人就是自以为是!” 面对她这种快气哭了的质问,苏令瑜只觉得莫名其妙,淡淡扫了一眼,便作势要走了,“随你怎么想,总之话我放下了,你若不同意,最好此刻就告诉我,若事后不遵,就休怪我翻脸不认人。” 玉热多紧敢两步掀起门帘,对着她的背影呸呸呸连吐三口,“随便你随便你!可恶的人!” 她呸完哗啦一声把门帘甩上,然而这颗常年不转的脑子忽然灵光了一回,她立刻又一把掀起门帘,大声赶问:“你到底为什么愿意替我瞒着?抓了我好像对你更没坏处吧!你就这样走了,我不仅不敢相信,还很好奇啊!” 苏令瑜脚步顿住,微微偏头,仅以余光回视。玉热多一步跨到门帘之外,双手环胸,模仿着苏令瑜那副老神在在的表情,自认为装得相当高深莫测,只要苏令瑜回头看一眼,她就能把自己之前丢的全部场子都找回来,她清清嗓子,做作地道:“你这样,会让我对你很感兴趣啊!” “……” 苏令瑜想抽她。 当时是忍了。苏令瑜冷冷道:“我对你不感兴趣就够了。” 说罢,带着刘宝伤头也不回地走了。玉热多傻在原地,直等苏令瑜走出了门她才狠狠一跺脚:可恶,还是没装过! 苏令瑜当然不傻,之所以愿意帮玉热多掩藏身份,只是不想横生枝节而已。手头尚有那么多麻烦事等着她,这当口要是真给她再弄出个吐谷浑王系后代来,那麻烦事没准又会多来几桩,她思来想去,还是算了。 毕竟按照她看,这个玉热多实在没什么作妖的本事,留着不动也无妨,让人家安生过点小日子,算她偶尔发的善心。 况且如今玉热多已落在她眼里,大不了多注意一阵,倘若真有什么事,也在她指掌之中。不怕。 嗯…不怕。 苏令瑜捏了捏刘宝伤的手, “饭吃过没有?” “还没!” “这下好送你回去了,你要回去吃,还是我带你先在别的地方吃点?” “想跟使君回家一起吃!” 苏令瑜当然是不可能去刘宝伤家里吃饭的,她把刘宝伤送到家门边,目送后便走。在此之前,她同刘宝伤说好了,举凡与案情有关之事,都要严守秘密。刘宝伤想也没想就答应了。 等回到县衙,人都走完了,已快是宵禁时间。苏令瑜睡了三个更次,又起身,等到鸡鸣天亮,衙门的人又满起来,她重新点了几个,再次勘察抛尸地点。 昨夜她把这部分的案卷重新看过了,死者被从屋顶抛下时,应该还有气,只是已经濒死,死因系被利器贯穿左侧肝页,失血过多而死。此外后脑曾遭钝器击打,颈部有勒痕,背部擦伤,摔在街面时也造成了骨折。 “可以说是虐杀了。”陈皮如是评价。 “看不出来是多大的仇,但还是奇怪,为什么非要他死在大街上?这毕竟要冒相当的风险。”叶三接口。 苏令瑜搭了把梯子爬上临街那栋平房,由着他二人讨论,只凝神细看屋顶痕迹。这幢平房在事发时就被怀疑过是抛尸所在,衙门里已勘察过,只可惜并没有线索,甚至连脚印都没有。 房主是个老实巴交的小商人,旁边紧邻的屋子就是他家,因当初买地建屋时多买了一块,就修了一间平房堆放杂物,平素不甚打理,陡然间和命案扯上关系,这一家人都颇为不安,如今被官府再次勘察,更是一副大难临头的表情,一家老小都围在地下探头探脑地看,苏令瑜发现后赶了陈皮下去安抚。 这是苏令瑜第一次亲自上来看,那天勘察的事她没盯着,虽然是无暇旁顾所致,但想来还是懊恼:若当时就上来看看,想必线索会多些,只好在交城这几日都无雨无风,痕迹纵使被磨灭一切,也总不至于完全消失。 苏令瑜抱着这种试试也不亏的想法,把整片屋顶都看了一圈。在走到屋角时,她发现一道窄痕。 这一片平顶毫无起伏,又摆了几盆旱养的胡草点缀,十余年无人打理,灰泥积累甚深,人走在上面不可能不留下脚印。为免破坏痕迹,苏令瑜勘探都是搬着梯子四边看一圈。好在房顶不大,否则真看不清楚。 那道窄痕就隐藏在花盆之间,怪不得第一次勘探的人忽略了。苏令瑜叫了叶三一声,他立刻吭哧吭哧搬着梯子过来了,苏令瑜双手捧住盖满尘垢的花盆,慢慢捧起,交给叶三,叶三再叫个小衙役在下边接着放地上,三人通力协作,就这么慢慢把屋顶的花盆清空。 而后那道窄痕就完整地显露了出来,它横在屋顶的一角,刮开尘垢积土。苏令瑜端详了片刻,断定道:“是绳子。” 一条一指粗细的绳子。 她骤然间想到什么,立刻下了梯子,半句话也没解释,绕街跑到了另一面去。叶三陈皮也火急火燎跟上了。苏令瑜瞧了瞧街后的格局,心下顿时了然。 “他是用绳子把人吊上去的。” 第二十七章 画像缉凶1 这里的房屋,两墙之间常隔一掌距离,称为礼巷,礼是礼让的意思,为表相邻人家不争地界的友善,修墙时各自退一寸,形成两户不占的窄道。通常是走不下人的,但这桩平房和相邻房屋之间还有一道春夏泄水的水沟,因此修的宽了些,勉强容得下一人出入。如今天干雨少,水沟干涸,积着厚厚的灰泥。 苏令瑜身形薄,在其中出入还算灵活,便亲自进去看了一眼,果不其然,沟中干结的泥层上能看出拖拽的痕迹和深色的血斑,与暗影污泥混杂一处并不显眼。 “他事先把人塞到这里,用绳索套住脖颈,自己站在平房的另一面,把对方吊起,甩到街上。” 陈皮皱眉想了想,道:“不对啊,当时尸体砸在街心,离这里有五步远的距离,凶手就算力气再大,也不可能用一根绳子,隔着半边房顶,把人甩出去这么远吧?况且屋顶绳痕也很平直,没有左右剐蹭的迹象。” 叶三此时也道:“而且以绳套颈,等尸体砸到街心,凶手是没有时间去把绳子解开的,我们到的时候,并没有人说看见了绳子,绳子呢?难道是有人趁乱解开了,那凶手混迹在了围观人众里?” “你们俩说得都不错。”苏令瑜扭头看了看屋顶,神色淡淡道:“咱们再去看看。” 俩人就又吭哧吭哧搬着梯子跟苏令瑜去看。 看了一圈,并没有什么新鲜的发现,苏令瑜就盯着那道绳痕琢磨,恨不得把绳痕周围的所有灰粒都掰出来数一遍,终于,她瞧见一道裂缝。 实在是很小的一道裂缝,不足寸长,像是风吹日晒开裂的痕迹,然而她细看之下,那缝隙却有被人为开拓的迹象。苏令瑜仔细看了一会儿,催促叶三去问底下人要一根针。叶三立刻下去问大姑娘小媳妇要绣花针,等拿上来了,苏令瑜用针在那缝隙里剔了剔,剔出来一小块铁片。 叶三和陈皮面面相觑,又都同时转头看苏令瑜,眼睛欻欻发光。 苏令瑜拈着这块残片对光看了看,眼睛微微眯起,“这么薄,一定非常锋利。” “凶手把一块能割断绳子的铁片插在了这里?”陈皮若有所思。 “那就算绳子割断了,绳圈也还是在啊!”叶三纳闷。 “如果原本就没有绳结,那也就不需要解绳结了。”苏令瑜再次指了指绳痕,“你看,如果是两股绳子套索,搓出来的会是这样的痕迹吗?” 一指粗细,整齐得很诡异。 叶三一拍脑袋,恍然大悟:“难道是!” “不错。”苏令瑜淡淡然把贴片撂回屋顶,等着其他人上来收取,把着梯子往下走,陈皮叶三紧跟着也往下爬。脚沾地后,她把掖到腰间的袍摆解下来掸掸灰,继续解释道:“把一根麻绳搓开,套住死者脖颈,把余下绳索仍旧搓为一股,等把死者吊起后,通过那块铁片割断绳索,这时候,只需要有一个同伙在下面帮他一把,死者就能摔上街心。” “这怎么还冒了个同伙出来?”陈皮头痛了,“越来越复杂了啊!这平房虽然矮,但也比人高多了,那个同伙难不成要跟我们一样搬个梯子?那肯定会被看见的吧!” “那墙缝这么窄,哪里需要梯子。”苏令瑜没多说,干脆带陈皮亲自去看了看,在略深一点的地方,两壁青苔有翻卷的痕迹,墙灰蹭落,“没点身手本事,如何跟突厥人联手。想要达到我们说的那种效果,只需要下盘有几分功夫,两膝抵着两壁支撑住自己,再挟制住意识微弱的死者,配合吊绳的速度把人往上托举,到了屋顶高度以后,拖磨绳索,在铁片上割断,瞬间把人推出去。力气大一些的人,是可以做到的。” 叶三在脑子里模拟了一下那个画面,觉得有点好笑,“那我们现在还得再找那个同伙?” “那同伙不重要,突厥人才重要。”苏令瑜这句话并没有立足案情,说实在的,她压根不在意死在街上的到底是什么人,也不在乎所谓的真相如何,她只要一个对她有利的结果。天后娘娘留她在此,要她着手清查军国重案,她此时此刻最在意的,就是突厥和吐蕃之间隐秘的冲突——到底发生了什么? 突厥人。她只想找到那个突厥人。 苏令瑜凝神的时候,神色就不自觉冷淡下来,弄得旁人以为她忽然之间不高兴了,纷纷噤若寒蝉。她想也没想,吩咐道:“画像通缉,全城搜捕。” 她的命令,原可以迅速生效,只是如何画像却是个问题。据玉热多后来的交代,她只是看见了突厥人从荒宅拖出突厥人,后续就压根没敢跟上去看,如此一来,如今已知的、对那个突厥人形貌最为了解的人,竟然是刘宝伤。 而即便是刘宝伤,也只是看了一眼,而且那一眼还只有半张脸。即便苏令瑜现在把她找来,画师又能从一个幼童口中寻摸出多准确的五官呢? …管不了那么多了。 苏令瑜接连做了两个决定:把全城暂居的突厥人都访查一遍,其中无验入城的人重点纠察。然后,她亲自去了刘宝伤家里一趟。 刘宝伤家住的地段一般般,按照叶三的说法,看得出来几十年前热闹过一下子,只是后来显然不行了,估计住的都是家道中落、但中落之前也没多兴盛的小老百姓。 宝伤随母姓,生母叫刘兰娘,如今也不过三十出头。她少年寡居,十余年来浣衣为生,不是玉热多那种胡诌出来的浣衣,人家是真有点本事在。苏令瑜来之前,为保万全,特地打听过一番,街坊四邻、包括她的同行,都对她的为人处事和浣洗功夫赞誉有加。传闻这位刘娘子为人腼腆脸生,但这一双手——就没有她洗不干净的东西!包括刘宝伤。 “她那个闺女,天天恨不得泥里打滚,要不是摊上一个勤快娘,非得像个泥巴小猪一般不可,哪能总这么齐齐整整的?” 某个大娘的原话。 苏令瑜不置可否。 等到近了刘家小院,扑面而来一股水洗衣服的气味,说不上香,确实清爽。苏令瑜近门内瞧了瞧,内中一个身材小巧的盘发妇人正在晾晒一床罩单,看形容,想必就是传闻中的刘兰娘。 第二十八章 画像缉凶2 苏令瑜礼礼敬敬的,刘兰娘确如邻里形容的那般面皮很薄,不敢直视生人,还有种说不上来的紧张,手里洗过的衣服都快拿不住了,一知道苏令瑜是来找刘宝伤,她几乎都没犹豫一下,面对一个要来带走她女儿的官家人,半句多的询问都没有,立刻回屋里把刘宝伤叫了出来。那瞬间苏令瑜甚至有一种直觉——在这种情况下,只要是不太荒谬的,她要什么刘兰娘都会一口答应。 刘宝伤正在里头玩,难得的没有出门,一听娘叫,立刻兴冲冲跑出来,一头扎进苏令瑜怀里。 苏令瑜着意着刘兰娘的反应。照理说,刘兰娘并不知道她和刘宝伤熟稔,即便刘宝伤对阿娘知无不言,对一个胆怯的小妇人来说,自家女儿一头撞进一个陌生官员的怀里,都是一件值得她吓一大跳的事。然而并非如此,刘兰娘像走神似的,敛手低头,唇角勾着羞怯而没有来由的微笑,目光飘忽。 有些奇怪。 苏令瑜暂时假装没注意到她,专心对刘宝伤把事说了,“我需要你帮我还原出那个突厥人的相貌,这段时间我要保护你和阿娘的安全,你可以跟阿娘一起来跟我住吗?直到案件告破,或者我确保你们不会有事为止。” 刘宝伤自然高高兴兴地同意了,苏令瑜又转而去征求刘兰娘的意见,刘兰娘先是点了点头,接着又迟疑地问:“大概要住多久呢?” 她是要考虑生计问题的,苏令瑜了解她的困难,便道:“我答应你,至多半月一定会结束,这期间你们母女俩衣食住行由我负责,你误的工我也会如数付给你补偿,等到案件告破,我会另行为宝伤讨嘉奖。” 刘兰娘低低地答应了几声,似乎隐约还有困惑,但低头想了那么片刻,像是才算过账来似的,总算也是答应了。一阵收拾以后,苏令瑜便即将刘氏母女二人带回县衙,刘宝伤即刻到了画师面前,开始配合画像。 然而,苏令瑜设想之中的困难也如常出现了——刘宝伤觉得画师画的完全不是那么回事,然而画师也完全不懂刘宝伤天马行空的描述是个什么意思。苏令瑜和刘兰娘一起旁观,她心中一直在琢磨办法,到了此刻,眉心仍是紧蹙,她准备引导刘宝伤学着如何细致描述一个人的相貌,刚想开口打断,然而这时,坐在她身侧的刘兰娘忽然出声道:“是、她说的是个单眼皮!” 一屋子余下三个人齐刷刷看向她,刘兰娘又轻轻地“嗯”了一声,“眼尾是压下去的,眼头很尖,像钩子一样。” 刘宝伤开心大叫:“就是这样,就是这样!阿娘就听得懂,你笨死了!” 刘兰娘忙道:“宝伤,不可以这么没规矩,快跟人家道歉!” 刘宝伤立刻耷下眼睛道歉,兴致不减,画师茫然。苏令瑜回忆着刘兰娘解释的“单眼皮”对应的刘宝伤的表述,那孩子说“他的眼睛像割麦子的刀,锈锈的,脏脏的”…… 苏令瑜简单问了两句,才知道,原来刘兰娘除了浣衣以外,也接一些绣活。她幼年不曾学习绣艺,乃是宝伤渐日长大,家用不敷,才开始学各样赚钱的手艺,期间自然有些困难,初学时候绣线走针常有不准,刘宝伤就趴在边上帮她看着,时时跟她说“这针下在这里会不会歪掉呀”——其实并没有什么作用。“这个好像小蝴蝶呀”——其实绣的是对鸳鸯。“这个可不可以这样绣?”——绝对不可以。 在刘宝伤的唧唧歪歪小废话里,刘兰娘的绣艺渐趋成熟,等到绣品形貌具备,想再多得酬金,那就得有“神韵”。作为一个大字不识的人,这个“神韵”一度难倒了刘兰娘——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啊?别人绣的,好像就是好看点,厉害点,那就是有神韵,但神韵到底是个什么啊,怎么绣啊? 这时候,刘宝伤的小废话真正发挥了作用,某年某月某时某刻,刘兰娘愁愁地绣着一角兰花,素蕊幽兰,她又在想,究竟什么才是神韵? 这时候,刘宝伤爬了过来,“阿娘,这个花花是不是像云一样?”…… 从那之后,刘兰娘的绣艺就突飞猛进。 题外话毕,总之事就是这么个事,画像到底完成了。苏令瑜当机立断让刘兰娘配合刘宝伤,最终成品虽然只有半张脸,但按照刘宝伤的说法,简直就是“那个人自己趴墨水里把脸印上去了”。 一日之间,附有疑犯肖像的通缉令满城张贴,收回的府衙人手对整个交城展开地毯式搜捕。不要说突厥人了,就算是只突厥来的蚂蚁,苏令瑜都有信心把它从地缝里抠出来。 是以她阔别已久的闲情逸致回来了些。 今早起身洗漱毕,苏令瑜进厨房用黑糖调了汁,煮糖水鸡蛋,数好了人头一人一个,刘宝伤吃两个。黑糖水特殊的甜香味热腾腾飘起来的时候,苏令瑜眼角余光瞥见一抹如云的衣袂。淡淡的青色,她想了一会儿,目光去追,对方恰好停住。僧衣,僧人。 那一双淡然眼睛回望,她好像被看穿了。但很快,她意识到这不过是某种和尚惯用的把戏而已,故作高深,满面沉静,假装好意,就希望你能因此在他们面前、为自己凡俗人的身份矮上一头——门也没有。苏令瑜想。在她这儿,门也没有。 是慧清。 很久不见了。自从那日传旨过后,苏令瑜就再没见过他,没空搭理,这人来去也无踪,以至于连日以来她几乎忘了交城里还有这号人物在,算疏漏吧,不过没关系,今天见到了。 苏令瑜从灶上舀了一碗黑糖茶——没加蛋。首先和尚应该不吃鸡蛋,其次就算吃她也不给。 慧清就站在原地,目光一错不错,看着苏令瑜端着碗黑糖茶装模作样地过来,从眼神到脚步半点没动,若不是有风牵衣带袖,简直像一座圣洁的雕像。 苏令瑜双手端茶给他,“前次多亏圣使及时来到,解我燃眉之急,此事还未谢过。” 第二十九章 解题1 慧清不接她的茶,“天后懿旨,与我无关。” 苏令瑜淡笑一下,不着痕迹地把送茶的手收了回来。不喝拉倒,这黑糖和红枣还不便宜呢。 她一如既往,在还需要尊重的人面前把自己的轻蔑隐藏得很好,然而慧清还是从她的言行举止中捕捉到了一些什么——一些旁人如果也能感觉到,一定会觉得不舒服的东西。说来也是苏令瑜大意,她近些日子过得太痛快了,人骤然之间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权位,纵然还不到极致,却也难免会张狂得过了头。她已是相当沉得住气的那类人,但比之最初的谨小慎微,还是有所不及。而慧清又实在是太敏锐。 轻蔑也好,傲慢也罢,都并不能够刺痛慧清。但仅凭这些隐晦,就足够让他不喜欢苏令瑜,更何况他今日到来,本就可以说是找苏令瑜不痛快的。 “你还记得你的职份吗。” 慧清双唇微动,几乎有些没头没尾地冒出了这样一句话。苏令瑜眼睛微眯一瞬,嗅到某些不安全的气息,她很快淡然自若地作出回应:“效忠天后娘娘。” “仅仅是效忠天后娘娘?”慧清想要冷笑。他原本已设想了一番说辞,苏令瑜这连番查案折腾出的大动作弄得交城人心惶惶,不仅衙门疲兵乏马,百姓生活也多少受到影响,如果苏令瑜此时对他说自己的职份是要协理地方监察官员扶助百姓,那么慧清此时有一千句话能拿来驳斥她。 可是,他没有想到,苏令瑜居然无耻到如此坦诚。——是,无耻。在慧清看来,一心效忠天后是一件相当无耻的事情,哪怕包括他在内的每一个白鹤寺僧人都在这么做。 而苏令瑜已经真的笑了起来,十分的儒雅、谦和,但偏偏慧清能从中品尝出讥讽的味道。“大师,”她笑道:“能效忠天后娘娘已是不错了,人,不能太不识好歹。” 她这话说得很是狡猾。乍听来像自嘲,可落到有心人耳中,她嘲笑的就绝对不是她自己了。慧清一时有些语塞,冷冷瞧了她一眼,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你是大唐的命官,不是天后的私臣,百姓才是你为官最该看重的东西。” 苏令瑜这下笑得更灿烂了,灿烂得让慧清开始不快。她笑了一会儿,才问:“那么大师觉得,我现在应该出门,扶老太太过大街,帮对门娘子把衣服搓了,再给村头老翁掏掏耳朵,这就叫好好当官了是吗?” 如果说方才她还有几分礼敬的意思,此刻话中的阴阳怪气却是藏也不藏了。慧清自是好涵养,但他从小到大也从没被人这样觌面羞辱过,当即还是不禁涨红了脖颈和耳根。苏令瑜也并不给他回答的隙机,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道:“大师既然出了家,只管修好佛缘就是。” 言下之意:别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慧清显然是听明白了,因而脸色更加不好。 实际上,即便苏令瑜给了他时间,他也驳不出什么来。虽然他看不惯苏令瑜的行径,却也不得不承认,苏令瑜所作所为纵然不算对,却也说不上错。百年之木,顶天立地,如果枝桠也要事无巨细地探寻树根所需的土壤,岂不乱套了吗? 只是话虽如此,苏令瑜的理直气壮却多少令他不快,这短暂的会面到底是不欢而散了。俟他走后,苏令瑜却愣了愣,她不清楚自己刚才是在干什么。 虽然不喜欢这和尚,但他毕竟是白鹤寺的人,这身份今后多少有点用。她一路到今日,容忍过的人为数不少,哪里就忍不了一个自以为是的出家人?哪怕没什么顾忌,此时此地也是大可不必。 如果从对方身上找不到确切的理由,成因就只能是在自己身上了。苏令瑜端着黑糖茶,在微凉的秋风里站了一会儿,回过神来又觉得自己莫名其妙,冷笑一声作罢。 只是最后这一口糖水鸡蛋她也是没吃下去,所以刘宝伤吃了三个。 茶足饭饱,正事开干,那突厥人抓到了。苏令瑜刚喝了两口茶,听得传报,半个字没多说就去审人。 这厮骨头算硬,最开始还假装自己不懂汉话,问什么都只会摇头和怒火中烧,苏令瑜盯着他看了会儿,让人把他拖下去抽了一顿鞭子。再拖出来时气焰稍弱,苏令瑜压根不问,就看了他一眼,让人拖回去继续抽。就这么拖出来又拖进去的,等他浑身上下没一块好肉,苏令瑜才大发慈悲让人把他摁回椅子上继续审。 当他再次回到审讯的地方时,苏令瑜让人架起烙铁火盆,炭火烧旺,十八般刑讯家伙什都摆上,冷笑两声道:“我不管你懂不懂汉话,接下来我问什么你答什么,答不出,烙一下。” 而后她开始问。 问了三句,对方装了三句,她也就真的让人烫了他三下。 烫的地方还比较刁钻。 对方到底是服软了,开始用不甚流利的汉话老老实实地交代,期间苏令瑜觉得他有耍心眼说得不实的地方,就让人拿烙铁,基本上一拿他也就很快老实了。 零零总总审讯下来,他办事的过程跟苏令瑜设想的差不太多,较为有用的消息是确准了他同伙的身份,以及具体的目的。 这是个突厥细作。 “真是夭寿了,突厥人都会搞细作了?”叶三啧啧称奇。 “不光突厥人,你没听吗,吐蕃人也有呢。”陈皮呵呵冷笑。 “国交哪有不细作的。”苏令瑜中肯评价。 她拿着提审记录边走边看,琢磨真实性,下令继续搜捕突厥人供述中的同伙。根据审讯供状,那个突厥人的同伙竟然也是个吐蕃人,不仅如此,还是被杀的吐蕃人曾经的同伙。 “这叫黑吃黑吃黑?”叶三饶舌。 “不算吧,这叫背刺一刀,或者墙头草两边倒。”陈皮评价。 “这是吃两头饭。”苏令瑜鄙夷:“当双面细作还不知道放聪明点,这下可好,落我手里算他倒霉。” 步入屋内,她把案卷往桌上一撂,“通通给我现形!” 第三十章 解题2 “煮豆燃豆箕,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苏令瑜梳理案情,很自然而然地想到了这首七步诗,虽然并不完全贴切。 按照目前掌握的信息,她梳理出了三条线。 第一条线是关于刺杀她的事。正好收押的那些大大小小的官都审过一遍了,确确实实就是张天忠那边的主意,要她这种惹麻烦的小角色有一个算一个都弄死算了。可谓证据确凿无可置疑。 第二条线是交城官府与吐蕃细作勾结的事。以张天忠为首的一应官员常年以窃卖军马谋利,三年前搭上了吐蕃人的线,像他们输送优种军马。吐蕃饲育军马不似突厥那般擅长,唐多年来军马质量已与突厥比肩,吐蕃人想两头都弄一点,才有了之后的事。 第三条线,就是细作和细作之间那点乱七八糟的事了。由于人没全部到案,苏令瑜只能先从突厥人的供词和刘杨等人的回忆里琢磨出一个大概。吐蕃细作为军马之故潜伏交城,为了掩饰行踪在租赁宅院之后,又打地道连通到隔街的荒宅,制造出鬼杀案,把从此无人敢靠近的荒宅作为落脚之处暂留,狡兔三窟。而突厥细作是因为被吐蕃窃取过军机,千里迢迢追来收拾他们的,联合吐蕃细作中一个吃两头饭的老兄把其中一个吐蕃细作杀了,用苏令瑜推测的那种办法扔到大街示众,一方面把事闹大把水搅浑,另一方面警告吐蕃人。 而之所以廨院失踪的杂役会被吊死在荒宅中,纯粹是因为张天忠为了掩藏痕迹,联系了吐蕃人来帮他杀苏令瑜。结果可想而知了。 苏令瑜忽然觉得无趣。这么个复杂的案子,她查明白了、理清楚了,应该感到高兴,然而此时此刻却只有这股突如其来的兴味索然围绕了她。好没意思。她想:随便吧,报上去,把官升了,去给沈青潭报仇,今后谁也不欠。 她把翻出折痕的厚厚一沓案卷用掌根压平,又开始一夜一夜地不睡,等着结果。这些放出来深入腹地的细作没有明确信息,不太好抓,通过那个突厥人给的情报,倒是抓住了那个吃两头饭的。叶三请示她,剩下那几个要怎么抓,苏令瑜眼皮子也没抬一下,“不抓了。” “不抓了?”陈皮先按捺不住了,“那可是细作!” “哪里没有细作?橱柜门打不好,只逮着苍蝇打有什么用,要紧的不是细作抓没抓完,是咱们自己府衙里的人有没有收拾干净。张天忠那几个人,押到长安去,让大理寺处置。” 她收起卷轴,往案头那一堆公文里不轻不重地一撂,此案便算尘埃落定。 按照章程,不仅案犯、卷宗要到长安大理寺,苏令瑜本人也要到,要去向那个素未谋面的天后娘娘复命。只不过在她启程之前,一场她虽有准备,却不曾对其出现时机有所预料的风波,悄无声息地展卷。 秋雨淋漓,转眼白露将尽了。 慧清见到了白玉蔷,在侯雨的时候。他青色僧衣被斜飞进来的雨水打出点点湿晕,此时无论是雨的大小,风的强弱,还是寂寂无人的周围,都唤起了他某段不太美好的记忆。 那件事说来就在不久前发生,那时候天气还没凉下来,他离开白鹤寺,离开长安,是日途径荒山遇雨,在一间坍塌的破庙暂避。破庙所在的那座荒山位于白鹤寺和长安明德门之间,若他没记错,它是有名字的,叫投石岗。 叫这个名字,是因为数十年前这里曾发生过一起惨绝人寰的凶案,男子杀妻后藏尸于此,他妻子的兄弟历经万难查得真相,无奈那男子在长安城中小有权财,苦主告他不起,便将他掳掠至此,石击杀死。这桩案子当年轰动了整个长安城,附近乡邻由是为此山取名投石岗,“投石”,也有“投尸”的谐音。 有这么一桩血淋淋的惨案在,又由此得了这么个阴森的名字,这座山自然也就没人敢来了。行人日稀,连此处原本有些香火的小庙也彻底荒废。 小庙…… 慧清眉心轻轻一蹙。那桩案子里,男子抛藏妻尸的地方,好像就是一座小庙。而这山到底不大,似乎也只有这一座庙。 他眉头微微一挑,这时,他身后忽然传来了婴儿的啼哭声!慧清迅即转身,却见那坍塌的梁木之下黑洞洞的一片,隐约是个供台,上头的台布已经被人扯去了,只有一个空架子,后头隐约是半座残佛。泥身损毁得太严重,已经辨别不出供奉的到底是哪一位,慧清对着那座隐匿在黑暗中的残佛合十一礼。他对啼哭声心怀疑惑,决定上前细查,才走出两步,供桌下的黑暗里忽然扑棱棱飞出一只什么来。 这陡然一下着实惊人,以防不测,慧清急退开一步,那一团黑影扑喇喇擦着他的衣袖飞出去。定睛看是,是一只夜枭。此物号声如婴儿,想来方才的啼哭声就是它了。夜间落雨,它也在此处暂避吧。 慧清心头疑惑稍解,但由于那桩民案故事的原因,此处氛围似乎诡异了几分。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再次回头看了一眼供桌,却见本该一无所有的桌下竟然被露出一角衣裳,应是被夜枭扯带出来的。他在黑暗中模糊辨认出纹样和衣料,像是女子衣裳。 他心中微震。只迟疑了片刻,果断上前往供桌下一捞,捞出一团裹着东西的衣裳来,果不其然是女子罗衫,他把里头裹着的东西一捏,像是软的,形状也叫他心头一跳,便立刻扯住罗衫一角剥开,从里头剥出来一团发紫的物事,猫儿般大小,浑身无毛,仔细一看,竟是个死婴! 慧清这双托得起百斤石锁的手彼时骤然一抖,强稳了心神才没失手把这死婴扔出去。 “阿弥陀佛…”他用那件血渍斑驳的罗衫把死婴重新裹起。虽然骇人听闻了些,但寻常百姓家生了孩子养不起,扔掉也是有的,在这荒郊野外发现一个死婴并不算稀奇。慧清双手托着死婴,四下看了看,准备寻个地方把这可怜的婴孩妥善掩埋。但他旋即想到了什么不对劲之处,迟疑片刻,把罗衫重新打开,细看那婴孩尸身。 是个男婴。 第三十一章 白玉蔷1 慧清自入白鹤寺起,二十年未出山门,但不代表他不知道山外的规矩。抛弃女婴的人家比比皆是,但抛弃男婴的人家绝无仅有。这男婴看起来虽是出生不久就夭亡,但身体分明健全,即便是不祥而死,也一般不会这样草率地被弃之荒野。更何况,这件包裹死婴的罗衫布料极好,他虽不知绫罗绸缎的市价,但与他常接触的僧衣相比较,想来这件罗衫的料子也得要到三百文一匹,绝非寻常人家穿用得起。殷实富贵之家,怎会做出抛弃死婴这种事? 此事疑点颇多,偏偏山中下雨,荒庙周遭即便有过什么痕迹,也早就被雨水冲洗干净了。他沉思半晌,从自己的行囊中翻找了一件雪白中衣,趁着雨小将死婴抱出去,以雨水仔细擦洗一番,用中衣包裹,在树下掩埋,那件沾血的女子罗衫被他叠了两下,小心地收在了行囊里。 他从来很相信自己的直觉。直觉,往往是身体察觉到的微小异常被层层累积的结果。天性可以掩盖,理智可以忽视,甚至于良知也可以违背,但直觉永远不会变化。这个死婴背后,一定有些罔顾人伦天理的隐情,如果可以找到这件罗衫的主人,种种谜团或可迎刃而解。 迎刃而解… 他正自为之走神,忽然有人站到了他身边。此时雨急,有其他人到此处避雨本属正常,只是对方的站位离得太近,难免叫他觉得异样。只不过也只是异样而已,慧清并未因此警惕,他出来这些时日也知道一些人是不在乎这些的,尤其是做体力活的农民工匠,进店吃饭一屁股就往你边上坐,人家赶着快点吃完了继续干活呢,压根不在乎这些细枝末节的小事。 然而,当慧清下意识回过头去看清来人模样后,他就开始警觉了。 那是个年轻女子,衣着打扮甚为得体,发髻一丝不苟,钗环琳琅,一看便是富贵人家出身,多少该讲些礼数,不应该冒冒失失跟挤到不认识的人旁边来,虽然她暂时没有表现出其它异样,甚至连眼珠都没有朝慧清偏过来半分,但慧清还是直觉地感到她来意并不简单。与此同时,更加直观也更加重要的一个原因是:这是个漂亮的女人。 一个年轻又漂亮的女人。 白鹤寺虽然在许多规矩上并不遵循传统佛门规制,但由于修习的是佛门武功,在女色上仍旧持戒甚严,许多内功心法是童子元阳泻去一次就半年难以寸进的,白鹤寺内几乎见不到女人,哪怕是日常往来的香客也有意避开女眷,在寺门不开的时候更可以说连马都是公的。 慧清自幼就被告诫,此生要远离女色,持守清规戒律,一心效忠皇后,包括他在内所有子弟辈武僧都是哪怕多看了女香客一眼也会被狠狠责打,而由于这些事有时并不需要女人也可以破戒,当年他们这些年纪少幼的武僧更是每日会被教习师父检查被褥和贴身衣裤,如果教习师父认为发现“污迹”的次数不正常,也一样是当众扒光衣服抽一顿戒鞭逃不掉。身体上的折磨和尊严上的凌迟,这么一番折磨下来,哪怕是慧清这样自幼向心弥坚的人也难以避免地对女人产生恐惧。虽然这种恐惧微小到他难以察觉也从来不以为意,但在此时此刻,这么近的距离看见一个如此漂亮的女人,他也仍旧在自己都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就向旁边退了半步。 也就是这半步之后,对方开口了。面对身边人如此反常的退缩举动,她仍旧波澜不惊,连眼珠都没有动一下,出口声音清而冷,带着年少女子特有的脆亮,语调偏又压得老成,像是一盘玉珠坠水,“我是白玉蔷。” 慧清在压下那一瞬间的慌乱后,意识到了这话是对他说的。 而这短短五个字,也十分有意思。 她向一个不认识她的人介绍自己的名字,说的是“我是”而不是“我叫”。听这口吻,她似乎断定对方不会不知道她的名头,如今只是到他眼前认领一下而已。可偏偏慧清是个前半生两耳不闻窗外事,如今人生地不熟依然孤陋寡闻的人物,他沉吟了片刻,没有回答。 真的不认识。那还是不要搭话了。 万一人家自言自语呢? 只是他的沉默也似乎并没有让对方有什么反应,这位自称白玉蔷的女子继续“自言自语”道:“我听说你是长安的使者,料想是天后的心腹之一,如今那个风头正盛的沈青潭如果是天后娘娘有意提拔的人,那我劝你这位心腹之臣还是去查查他为好。” 虽然不清楚白鹤寺中其他人的想法,但慧清始终认为自己只是个僧人,哪怕与真正的僧人有再多不同,他僧人的身份仍然凌驾于一切尘俗职务之上。是以白玉蔷以“心腹之臣”指代他,是让他眉心略微皱了一皱的。那感觉有几分怪异。 然而白玉蔷话中的意思,却让他不得不抹平这份怪异,转而追问:“何意?” “我的意思还不明显吗。”白玉蔷终于看他了,微微的一偏头,漆黑瞳仁转动,目光就锁在了慧清脸上。这眼神像是冰冷的手指拂面,绝对不是寻常人能有的眼神。白玉蔷以超出年龄的莫测,提点道:“他的身份来历,你们弄弄清楚吧,说不定根本就不是沈青潭呢。” 慧清大惊失色,但并未轻信于人,“你是什么人,为什么知道这些,又为什么告诉我?” 他问的这些话似乎十分可笑,白玉蔷真的就冷笑了起来,对于他前面两个问题,毫无回答的意趣,“这个不知道是不是赝品的沈青潭打扰了我们的生意,我的主子想要教训教训他,所以来知会你们一声,仅此而已。” 慧清眉头微动。 “生意”? 那个沈青潭来交城不过就这点时日,最近被他打搅了生意,又有些手段和势力…慧清再孤陋寡闻也想出来了。黑市。 被沈青潭端掉的那个地下马市! 第三十二章 白玉蔷2 “你是黑市的人?”慧清蹙起眉头。白玉蔷轻轻嗤笑一声,不置可否,慧清从她的神色里认定她是,当即声色略厉,“那我怎能信你?” “你不仅要信我,还要跟我联手,因为你根本就抓不到他的把柄,而我们可以。”白玉蔷丝毫不在意他的态度,或者更准确一些,她是压根就无所谓慧清有没有意见,在她眼里,慧清已经别无选择,在她面前也毫无谈判的余地,而事实似乎也正是如此。 慧清自幼长在寺中,对人之间的算计弯绕接触得有限,加之自幼根骨奇绝,被师长爱护、同辈尊重,可以说一度认为自己是非同寻常的人物,如今先是被苏令瑜冷嘲热讽一番也就罢了,眼下一个立身不正的黑道人士也对他颇为不敬,就不由得他怒上心头。他劝说自己冷静,仔细思考一下白玉蔷这番话的含义,以及是否值得为了调查沈青潭而与黑道同流合污,然而在他想通之前,白玉蔷走了。 他这才发现,白玉蔷的左手一只拎着一把伞,和她衣裙一样雪白的纸伞。纸伞为防雨水都会刷涂桐油,这种雪白干净的颜色绝为少见,她这把伞看不出是何制法,雪莹莹伞面笼罩几枝红梅。这梅花形态也殊为异样,不同于常见梅花画法或清雅或凌傲的形态,而是屈节朝下,如爪张拢,看了叫人十分不舒服。 白玉蔷撑开伞走入雨幕,那看起来根本没刷过桐油的伞面经水不湿,此人身上的种种反常让慧清一时走了神,等到他反应过来想要叫住白玉蔷时,她纤条条的身影在街面稀疏往来的行人中一闪,竟就不见了。 这人会武功,而且很是不弱,如此身法非经年苦练的轻身功夫不可得,应该还糅合了一些西域的鬼魅之术。慧清心中疾速地分析着,为自己竟没第一时间发现她会武功而懊丧。只是事到如今,他想什么都没有用了,最重要的或许真的是沈青潭的身份。 如果这个沈青潭是冒牌货,他是如何获得这个身份的,又有什么目的? 还有,一个朝廷命官身份有问题,连官府都不知道,黑市的人是怎么知道的? 慧清拧紧了眉头,他那张俊秀的脸孔在此时透露出一种深浓的严肃,让自他身侧擦过的人都纷纷退避起来。恰逢此时雨势稍小一些,慧清思来想去,立即冒雨回到他自己租赁下来的住处,修书一封言明此事,准备寄付长安。然而就在他拿着信封出门时,他却又止了步:不行,直接知会长安怕是行不通。 虽然交由长安审查是最为有效的办法,但一来交城一应案件行将告结,沈青潭眼看就要启程赴京,这时候他的告密信即便先行一步到了长安,只怕也会因为沈青潭的如日中天而无人愿深查。二来,他所知种种皆为白玉蔷口述,那白玉蔷一来身份不清不楚,二来听信黑道之流对朝廷官员的告密至少在他看来是十分可笑的事情,他甚至拿不出任何确实的证据来。这样一封告密信拿到长安去,只怕根本不会被理会。 慧清退回门内,把信压了回去。白玉蔷只是告诉了他一个模糊不清的消息,全然没有给出分毫线索,他要验证消息的真伪乃至于验明沈青潭的身份,就只能先从白玉蔷的身份入手。如果白玉蔷的黑道身份确实,再进一步验证消息是否可信——按照慧清的想法来,就是这么个章程。 白玉蔷。慧清记得她的名字,却不知道这三个字具体是哪三个字,只是听那女子的语气和神态,似乎自信自己的名头足够响亮,且那般特殊的行事作风和形容音貌,如果当真在交城的黑道地界有几分名气,那该是很容易被认出来的。如果事实如此,那他只要找个熟悉交城黑道的人问一问,就能验证是否真有这样一个人物。 对方可以是从黑道退出来的人,也可以是常年和黑道打交道的官差…可无论是哪一种,他都不认识。慧清在这里几乎不认识任何人,没有任何人脉和声势的基础,有的只是一个天后使者的身份。倒也够用了,他想。只要有这个身份在,他所询问一切又不涉及机密的话,官府的人应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他抱着这种想法,来到了衙门中,也确实让他问到了——白玉蔷的名声比他想的还要更响亮一些,他原以为至少需要找到以他身份所方便见的品级最高的官员才能问个明白,但事实是进门接待他的吏员在知道他的来历后就立刻给予了答复:“白玉蔷啊,那个不能抓的女强盗。” “强盗?”慧清很难相信,虽然那女子看起来绝对不良家,但那样一个年轻、美貌甚至于纤弱的女人,怎么会是匪盗之流? “是啦,真是强盗,咱整个交城没有不知道她名头的。我们这城外几十年前匪寇甚为猖獗,能入城抢劫,白玉蔷就是山头最大的那个横江寨寨主白如虎的义女,传说这女贼匪从小被白如虎送出去学艺,身轻如燕,形同游鬼,替她义父杀了不少死对头呐。连朝廷派来剿匪的官,也被她杀掉过,就那觉睡着睡着,半夜起来老婆就发现他头没了!天一亮那人头就被挂在了城门楼子上,你说吓不吓人?好在先帝爷英明神武,早想法子把这些土匪窝端干净了,白如虎当众处斩,白玉蔷藏起来了,也听说她有些出没,但从来没人抓得着。” 那吏员说完,还十分好奇地问道:“大师,你居然不知道?” 慧清的眉头越锁越紧。 这样一个罪行累累、臭名昭著的女贼匪,居然敢光天化日之下当街出现与他搭话? 还要,按照她的说法,她如今是投效了交城黑市的幕后主人。慧清纠结起来,即便沈青潭的身份当真有猫腻,也不一定就会比白玉蔷之流罪行更重。他难道要为了查清沈青潭的身份,和这样的黑道中人联手吗? 第三十三章 苏细薇1 慧清几乎立刻就否决了这个想法。一来,他的底线不允许他做出这样的事,二来,他不相信没了白玉蔷等人的从旁协助,他就半点查不出沈青潭的问题。更何况对方是为报复沈青潭而来,所言未必可信,后续是否会动什么手脚也很难说。于情于理,他都不可以接受这种合作。 他决定自己着手开始清查此事。 既然白玉蔷此人确实存在,经过特征的比较,他也基本可以确定他看见的女子确实是白玉蔷本人无疑,她给出的信息值得一信。慧清身边既无人手,要查什么都很不便,但他想了想,一个人倘若身份有误,那么最便捷的办法,就是盘问他本人。 只要某些应该对答如流的信息,沈青潭说不上来,他的身份就可疑了。 只是这法子虽然简单,却容易打草惊蛇,而且慧清能接触到的沈青潭的信息,也无非就是官府存档的文牒告身等物,对方既然可以偷梁换柱,那这些交存官府的东西就一定会熟记于心。这办法被他想了一想就立刻舍弃。 慧清换了个思路:如果这个沈青潭是冒名顶替的,那么会是在什么时候冒名的? 冒名顶替,首先说明此人本身不具备做官的资格,慧清推测那顶替的契机至少是在科举之后发生。如果是在科举之前就偷换了身份,他自己通过了考试,又为什么还要用别人的身份来做官? 经过连日来浅薄的观察,慧清不敢说有多了解这个沈青潭,但至少能看出来他口袋里钱不多,基本上只靠官府薪俸度日,排除地方豪贵子弟买人替考的可能。那就只能是他为了一己之私胆大包天地处理掉了真正的沈青潭,冒名上任了。 慧清不确定他是怎样“处理”的,或许只是让真正的沈青潭有苦说不出,也很可能是一些更加伤天害理的手段……他沉吟片刻,回忆此人上任以后所作所为,其行事之果决狠辣,绝非良善之辈。若说他会为了冒替他人功名而做出杀人放火的事情,慧清也有几分相信。 只是即便是从这个思路来说,个中疑点也很难厘清。首先考生在完成考试以后,会先等放榜,考中以后选调,而后等待赴任,赴任途中也会经过许多关卡,天知道真正的沈青潭是在哪里被掉包的? 他暂时没有头绪,只得先行告辞出去。由于他并没有官身,也希望行迹低调少为人知的缘故,出入都是从偏门。吏员送了他十来步慧清便劝留步,自己往来时的偏门去。 雨还没停,只是收小了,毛濛濛的在风中流荡。交城这地界不多下雨,虽是时节之故,想来也很快就会放晴干燥起来…慧清心中默默想着,仍旧没有带伞,便下了门阶。 偏门外是一条窄窄的巷弄,朝向府衙正门的一端直通主街,另一端深入民坊,幽幽无底。 慧清甫一步入巷中,余光立刻察觉到有人,而且不止一个人。他迅速转过头,就在靠近民坊的那一端,离他不过三步远的位置,站着两个人。 一个打伞的女人,白玉蔷。 她的伞外,还有一个畏缩的女孩。 白玉蔷的胆子太大了。慧清心中第一反应就是这个。那日在行人稀疏的雨街也便罢了,此番可是在府衙之外!他身后的偏门之内就站着府衙守卫!只要慧清现在出声,白玉蔷几乎逃无可逃,她轻功虽然极好,但慧清自恃武功,并不相信自己这一次有了防备,还能眼皮底下溜走了她。 白玉蔷却丝毫没觉得哪里不对一样,一派饭后闲步的神气,抬手在那女孩背后推了一掌。那女孩显然十分害怕,始终背对着她,肩膀微微颤抖,低着头不敢看人,被她这一掌推出,立刻踉跄一步朝慧清扑倒。慧清连忙上前一步扶住。 这一扶,慧清才发现她嘴上勒了一条布,怪不得都要摔倒了还不出声惊呼。等把女孩扶稳,他最先想到的就是这女孩是从哪里被弄来的,白玉蔷又为什么要把她带到自己面前? 种种疑问必须亲自向白玉蔷问明。然而此事白玉蔷微一撤步——与其说是撤步,不如说只是裙下足尖的微移,然而慧清出于武者的直觉,几乎立刻就判断出她是又要施展身法离开。他迅速把女孩推到旁侧,抢上前要擒她。 白玉蔷鬼魅似的身法再次显露出其惊人之处,她看似不过轻飘飘往后移了一步,拉开的距离竟让慧清都无法迅速缩短!他只来得及在她动作的瞬间探出手臂猛地一抓,以千钧之力扭住了白玉蔷一只手腕! 慧清心下稍稍一松,认为这一下总归不会放失。然而很快他就意识到不对——他并没有真的抓在白玉蔷的手腕上。他手掌下的触感,分明是两圈冰冷坚硬的手镯。 白玉蔷身形继续如云似水般往后撤去,手轻轻一褪,一截衣袖和一双银手镯就褪在了慧清手里,她的人则滑鱼一般脱离,顷刻间不见了! 好一番金蝉脱壳的功夫。 待得他再想追击,已然是来不及了,只留轻飘飘一截衣袖和裹在衣袖中的一副手镯留在他掌中。此时过午不久,衙门守卫也吃过午饭昏昏欲睡着,他和白玉蔷这猝然间的交手迅疾而无声,竟就谁也没惊动。慧清把衣袖翻开看了里头的镯子一眼,少见的扁镯,他觉得有些不对,但暂且没功夫细想,转身上下打量那女孩一眼,先把勒着她嘴的布条解了,而后又发现她双手也被绑着,只是布索藏在袖下,是以看不出来。 等到双手重获自由,也能说话了,那女孩子只是可怜兮兮仰起头看了慧清一眼,除了有些藏不住的惊慌啜泣以外,什么生意都没发出,也什么事都没做。 在摸清楚这女孩子的身份,以及白玉蔷此为用意之前,慧清打算先不动声色地任由事情发展,他点了点头,转身离去,那女孩子只犹豫了一瞬间,旋即果然就亦步亦趋地跟上了。 第三十四章 苏细薇2 “我叫苏细薇…” 到慧清住处后,这女孩子终于说了第一句话,仍旧是怯生生的,语调十分低弱,在慧清敞开的屋门前踌躇,然而在她开口以先,慧清并未对她施以任何质询,或许是在被白玉蔷送来之前她就受过什么叮嘱,深知自己要完成的事之一就是向慧清解释自己的来历,才会在手足无措的时刻下意识开始解释自己。 慧清回身看了她一眼,没有接话,而是先把屋内两扇窗户也都打开,走到门边桌子旁摆好凳子,沏茶,有礼地以手示意她先坐下再说。苏细薇低着头,紧张地四下乱看又逼迫自己收回目光,在门槛那儿磨蹭了好一会儿,才慢吞吞挪到桌前坐下,双手抠绞着放在膝上,别说喝茶了,头都不敢抬。 “我是被卖到这里来的…” 她又说了第二句话。 慧清在她对面坐下,应答道:“为何会落在白玉蔷手中?” 苏细薇或许是太过紧张,接下来几句话说得语无伦次,一会儿是“我被他们买的”,一会儿又是“我已经赎身了”,接着又是“我是良家子”,她应该自己也觉察到了混乱之处,努力镇定了下来,开始从头说起: “我本是商户之女,家住长安,父亲因商落罪,全家贬籍为奴,我因为年纪小,进了教坊司,后来遇到贵人相赎,随他辗转回乡,因他家中已有妻室,原本说好先安置我当个外室的,可他走后没多久,有一日我上街采买,在巷子里被人打晕,带到了黑市里…” 慧清皱了皱眉头。这是拐卖。 “那白玉蔷为什么要把你送来?” “我刚被抓走时,试着逃过几次,虽然都被抓回去了,但有一次,我在外面藏了足足有半个月的时间。我躲在一个庄子里,我知道只要我出去找吃的,我就会被发现,所以我一直躲在一口枯井里,后来饿得快要死了,有个书生…应该是赶路路过,想要打水喝,却看见了我,被我吓了一跳,然后赶紧把我拉了上来。” 听到“书生”两个字,慧清陡然意识到了什么,眼皮一跳,他下意识想追问,但忍住了。苏细薇这个惊弓之鸟的状态,好不容易找到了说话的节奏,此时用追问把她打断,她要再找回说话的秩序怕是不容易。 苏细薇始终低着头,没有觉察慧清神色的变化,自顾自小心翼翼回忆道:“我其实不想出来,可是都已经被他发现了,这地方也不安全了,他把我从井里拉上来,说去给我找吃的,我都没来得及说话,他就头也不回地跑了。我没吃饭也没喝水,连爬都没力气爬,只能留在原地等他。过了一会儿,他把吃的给我带来了,还给我喝他找的水。但是…” 这个“但是”后面,卡了一会儿,慧清试着问道:“但是?” “但是他问乡邻买吃食的时候,透露了我在这儿的事,所以那些抓我的人很快就找来了。那个书生已经有功名在身了,这次是要北上赴任的,所以他们不敢真的把他怎样,但他一个人也不可能打得过一群人。我被拖走的时候,就听到他大喊,说他叫沈青潭,马上要到并州刺史府当参军,他一定会救我的。这些遮天蔽日的不法之徒,他一个都不会放过…” 沈青潭! 慧清双眼倏然一睁,尽力让自己说话的语调听起来平稳:“后来怎样了?” 在苏细薇的描述中,沈青潭年轻气盛,侠义又冲动,但按照他的观察,如今那个沈青潭虽也有几分意气,却绝不像是会做出这种举动的人。慧清心中隐约的预感得到初步验证,他急于听到苏细薇的答案。 “后来…后来他死了。” 苏细薇局促道:“他们为了教训我,还带我远远看了一眼他的尸体,他确实死了…有另外一个跟他同行的人,本来也应该被他们毒死的,但是他不知道为什么还活着,把沈青潭尸身收殓了。因为他是中途跟沈青潭结伴赶路的,应该是同乡吧?反正他其实也不知道什么事,所以他们看他没死就也没管,由他走了。” 死了? 虽然这个结果如他所料,慧清却还是激动起来,他离真相进了一步,同时也开始切实地愤怒。拐卖妇幼,杀害人命,冒名顶替…这些无法无天的人!怪不得白玉蔷她们会知道沈青潭被冒名顶替了,人根本就是被她们杀的! 慧清强压下胸中怒火,以极为平和的语气问道:“那你现在怎样了?” “我半个月前被运到了并州,白姑娘来挑奴仆的时候挑中了我,把我带到了交城来服侍她。新买的奴仆按规矩都要先在地牢里关满十天,再放出来教规矩,我还没有被关满十天…白姑娘忽然把我放出来,要我来向你解释我以前发生的事,说如果事情办好了,就考虑把我放了。” 她说到这儿,瞳子里泛出星星点点的光亮,然而很快又在一种无边无际的恐惧里隐没。大概是无话可讲了,她闭紧了双唇。以防万一,慧清又问了一句:“你可还知道别的事?” 由于这个问题太宽泛,苏细薇怔住了,支支吾吾答不出来,只好也问了他一句:“什么事…?” 慧清一时心急问得不好,很快调整了过来,他换了个问法:“白玉蔷有没有交代你别的什么?” 苏细薇摇了摇头。 看来,真的就只是让她来传达沈青潭已死的消息罢了。 但既然苏细薇是亲身经历,总有些细节是她会回忆起来的,更何况慧清也不能直接就相信了她,还需要一些验证。他想了想,道:“你是否还记得沈青潭埋骨何处?” “记得大概…” 苏细薇愣愣地想了一会儿,接着答道:“当时那情景,我记得不清楚…但记得那地方叫汪山嵝,沈青潭被埋在村子外面一点儿的地方,我很快就被拖走了…” 她说着说着,或许是回忆起了什么恐怖非常的东西,打了个寒噤。 慧清于心不忍,但事已至此,仍然问道:“能带我去吗?” 第三十五章 东窗事发1 汪山嵝距离交城不算很远,但快马也需两日,路上带着苏细薇,脚程更会慢一些,而苏令瑜赴京之期已近,慧清没有把握在她动身之前赶回来。可如斯大事,不亲眼看见沈青潭的尸身他是不会轻信的。 所以慧清在离开交城之前,做了一件事:他以天后使者的身份向苏令瑜压了一道命令——待在交城重理案卷,七日之内不许动身。 他脑子是不是有病? 苏令瑜腹诽如是。彼时她正在翻阅公文,忽然听得通报说慧清来了,她就预感不妙,等到对方说明来意,她总算明白了为什么自己从今早开始就右眼皮子突突的——感情根本不是她没睡觉的原因,真就是右眼跳灾啊! 她忍住冷笑,道:“已经全部整理过了,天使不放心可以再看看。” 慧清却坚持道:“此案案情复杂,关系纠葛,一遍如何理清?重来。也不许潦草了事,做满七日,我来验。” 前次对他无礼,苏令瑜已深感自己沉不住气不成大事,对自己相当失望,此刻就是心里有再多火气也非得强压着自己忍住不可——虽然。虽然这厮只是个传话的和尚,但毕竟是天后娘娘面前的人,反正只是给她穿穿小鞋而已,重理案卷麻烦了一些,却也并非什么要紧的事,应了他,就当让他消消气,省得到了长安多生事端。 苏令瑜硬生生咽了这口气,心中想的却还有一句:等我他日站稳脚跟,第一个弄你。 她装出一个谦和的笑容,“好的。” 慧清深深看了她一眼,既没有再说一个字,也无更多表示,转身离去。 等他的身影在门口消失,脚步声也彻底听不见,坐在苏令瑜旁侧的陈皮炸了:“他什么东西啊!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区区一个和尚老老实实在庙里念好他的经行不行?连公务都管上了,真是给他脸了!” 叶三比他沉得住气一点,但也不多,阴阳怪气道:“在天后娘娘面前露脸的是不一样啊,这都被娘娘的圣光塑上金身了,就是头猪被天后娘娘见过也会断案的。” 苏令瑜闭眼长出了一口气,将胸臆中积攒的不快虽这一口气纾顺了压下去,面无表情道:“干活。” 干活! 三人咬牙切齿重新上工,慧清则带着苏细薇星夜兼程地往汪山嵝赶去。一路上,慧清对苏细薇有照拂之意,认为这么个孱弱的女孩或许经受不起太颠簸的奔袭。然而或许是之前已经遭受太多的惊吓,苏细薇如今对辛苦的路程并无感觉,而且她出人意料地会骑马,是以不曾耽误太多脚程。 到汪山嵝就是两日之后的事了,这地方在临近并州的山区,翻过汪山嵝就是并州。苏细薇没有身份公验,但还好是少年女子,慧清以天家使者身份带她出入临近关隘并不难。按照苏细薇混乱的印象,慧清带着她在汪山嵝周边找了一圈,终于,在到达此地一天过后,苏细薇猛然间回忆起了什么。 “对,就是、就是这里…” 她看着周边逐渐萧条的草木,面泛惊惧。此时虽已是深秋,但周围还有些苍绿,跟数月之前的光景区别并不很大。慧清闻言立刻警觉起来,目光四下探寻,走出几步,终于给他看见了一座坟包。土色较深,他近前抓了一把坟土,也很松软,其上杂草鲜见,确实是座新坟无疑。 那么接下来就是… 慧清从未做过这种事,只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长叹一声,念了句佛号,诵读起几乎从没用到过的往生咒,而后开始设法掘开坟土…… 苏令瑜事后想来,她当时根本就没带脑子,一心一意忙着断案立功升官,完全忘了自己身上还背着两桩真能把她命要了的案子。她但凡多几分警觉,哪里会在慧清消失多日以后还没半点死到临头的醒悟? 只是有些事既悔之晚矣也悔之无用,事实就是她无知无觉地被摆了一道,慧清在开坟验尸的时候,她还跟个二傻子似的在衙门里重理卷宗呢。眼看着七日之期将至,苏令瑜已经提前完成了慧清下达的、几乎是鸡蛋里挑骨头的任务,还颇有几分得色。以至于当慧清再来的时候,她脸上还挂着点志在必得的笑容。 想突击检查继续挑刺冷嘲热讽?门都没有! 然而慧清进门时满面冰霜,一言不发就先揪住了苏令瑜的衣领。 她这衣领跟别人的也不太一样。苏令瑜无论是公服还是便服,只要不是在十分正式而对冠服有要求的场合,她都在袍内穿一件曲领襦,用那圈颈的领子遮一遮自己哪怕刻意修饰过也还是不够明显的喉结。 好在她年轻,又有功名在身,这阵子还相当风光,基本没人对她这种穿法有异议,她这样年轻又本事大的人有点儿特殊的爱好和品位十分正常,何况这只是穿件儿衣服而已,这打扮还颇有古风,在她身上算是赏心悦目,并不碍着别人什么。加上她用药伪造的男子声音实在是太成功,大家只要听见一个人的声音是男人,那么无论这个人外形有多女气,都会轻易断定对方确实是个男人,不会细加探究。如此一来,倒也真是给她一路混了过来。 然而慧清此时揪住了她的领子一扯,露出了咽喉的位置,他定睛细看,又用手背去蹭了一下,虽然没有蹭花,但那触感确实有异,像是皮肤上涂抹过什么粉质的东西——易容。他虽无江湖经验,却在寺中听过传闻,这可能就是某种极为简单的易容方法!苏令瑜用这种方法让她颈部的女子喉结看起来略为明显,以此瞒天过海! 苏令瑜毕竟不是个傻子,如果之前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在慧清碰了她喉结以后她就什么都明白了,一时既没有挣扎,脸色却也并不好看,她心念电转,强持镇定,旁边的叶三和陈皮先呵问起来:“你这是干什么!” 慧清脸色铁青,“来人,把沈青潭拿下!” 第三十六章 东窗事发2 苏令瑜清楚,慧清已然发现了她是个女人,性别这种东西跟身份可不一样,实打实长在身上,没被发现还好,一旦露出马脚,那么再多狡辩和掩饰都没有用,一查就能查出来。她没有逃脱的余地了。 只是慧清既然此行只为辨明沈青潭身份,那么开坟验尸以后,至多得出两个结论:一,这尸体不是沈青潭,无法证明苏令瑜是个假货;二,这尸体就是沈青潭,苏令瑜是冒名顶替的。 怎么会额外发现苏令瑜是女人呢? 这事还要回到他验尸那天说起。 当日,慧清念罢往生咒,当即破开坟土。坟中尸身已下葬逾月,面目全非,恶臭熏天,慧清强忍反胃,仔细察看了几眼。他已经做好在坟中找不到任何可验证身份之物的准备,要看的只是尸体本身——举凡持公验出入境界、交接上任,必核对公验所写形貌,也就是说如果有一个人能够成功地顶替另一个人的身份,此二人身体形貌的特征必然是一模一样的。 坟中尸体身量和苏令瑜相近,慧清仔细回忆,他记得苏令瑜眼下和面颊各有一粒细小的痣,他再细看尸体,虽然腐败得面目枯萎,但确实能看见有两粒小痣,而且位置和苏令瑜那两粒完全一样! 到这里为止,慧清已经几乎可以肯定,白玉蔷和苏细薇没有骗他。 只是谨慎起见,他仍然多看了那尸体两眼,以期发现更多线索。只是这一看之下,却生异端——不对,这骨架不对。 慧清虽没有学过验尸之道,但他自幼习武,对人体经络骨骼的了解至少比寻常人要多一些。他多看了几眼便发现,这具尸体的骨架有些太纤细了,像是…女人? 他无法放过这点异样,又念了一句阿弥陀佛,垂手揭开尸身污朽的衣物看了一眼。只这么一眼,他的手便碰到烧红的炭圆一般迅速缩了回来,恼羞成怒一般扭头看向苏细薇,强压着语气中的不快,“这是个女人!” “什么?!” 苏细薇因为害怕,一直躲得远远的,听见这话吓了一跳,“怎么可能?!沈青潭是个男人呀!不对、不对,肯定是谁把他掉包了也说不定!” 她这话说来也有道理,可这到底只是个猜测,如何确定?慧清想了一想,还是道:“只有你见过真正的沈青潭,你来看一眼吧。” 苏细薇双脚黏在了原地似的半分不动,她不敢,“我怕…” 没有几个人会敢看烂了几个月的尸体的。 慧清也知道这事难为她,但还有什么办法呢?他叹气道:“这事快些了解,你就能快些得到你想要的自由,来吧,只是看一眼。” 听到“自由”两个字,苏细薇像是在一瞬间想到了什么极端渴望的东西,两股情绪在她面孔上绞缠,让她那张俏丽的少女面容在一瞬间显得扭曲可怖,但也只是一瞬间而已,很快,那股渴望占得上风,她咬了咬下唇,十分艰难、但还是一步一步地朝着坟墓走了过来。 坟包大敞,臭气冲天,苏细薇纵使做足了准备,还是在刚靠近过来的时候就被恶臭和恐惧折磨得面无人色,等到真的看见了死尸那张开始腐烂的脸,她的表情空白了一瞬间,在极度的冲击之下像是三魂七魄都被抽离了,愣了足有那么三四息的功夫,而后忽然尖叫一声猛地退开几步,扭过身去呕吐。慧清摇摇头,开始往坟中填土。 “…等一下!” 在他开始着手修复坟包的时候,苏细薇控制好自己了,她虽然不敢再看上一眼,但却转回身来看着慧清,十分笃定地道:“这就是沈青潭!我绝对不会认错,这就是他!” 然而慧清已经开始怀疑她了。或许这根本不是沈青潭,只是她为了白玉蔷的吩咐,硬要说坟里的人就是沈青潭也没准。他已经打算好先去周围问问乡邻,看看这座坟包的来历究竟为何。坟前不曾立碑,是座野坟,但既然是新进出现,也应该有人有印象才是。 总之都比苏细薇的话要靠谱一些。 然而他脑中忽然飞快地闪过了什么,那种突如其来的觉察让他填土的动作都为之一僵——骨架。 其实,他在交城看见的那个“沈青潭“的骨架,也分明不是全然的男子骨架。 只是“他”口吐男音,平时行走坐卧的身形神态也全无女气,这才让慧清也一直忽略了这点。如果、慧清想,如果“他”真的是个女人,有办法改变自己的声音,在衣物上多做一些手脚让自己的骨架身量撑起更多,再在身形神态上多多模仿男子,那么伪装骗过所有人也并非完全不可能的事情! 那也是个女人! 电光石火之间,他几乎迅速地想通了。他记得交城那个沈青潭爱穿曲领的衣服,哪怕外头穿着袍子,里头也一定要衬上一件曲领襦,他原本并不在意别人穿什么样的东西,只是现在想来,那说不定也是对方为了遮掩自己女子特征而使出的障眼法! 而如今坟中的这位沈青潭,生前或许也使用了这样的方法,让近距离接触过她的苏细薇都对她的“男儿身”信以为真,只是如今死了,尸体也开始腐败,许多细节不加修饰地展露,无法遮掩,所以才被慧清多看了两眼就看出了端倪。 女扮男装、李代桃僵!如果真正的沈青潭就是个女人,那么坟中的尸体或许也就是真正的沈青潭,交城衙门里待着的那是个冒牌货! 慧清在心中把这一切串起的瞬间,他被自己惊出了一身冷汗。天底下竟真有这样的人…这样的女人,不择手段、甘冒奇险也要顶替朝廷命官,她到底想要干什么?还有已葬身此地的沈青潭,女扮男装科举入仕,她的身份就真的确切吗?他在这一瞬间想了太多,几乎无法想象这一切的成因和后果,最终心里只浮现了一个确凿无疑的结论:马上赶回交城,必须让她伏法! 第三十七章 东窗事发3 由于不知道他是从哪里发现的端倪,苏令瑜暂时无法确准慧清究竟知道了多少,是仅仅只发现了她的女人,还是也发现了她冒用沈青潭的身份,或者更糟糕一点,他连自己在冒充沈青潭之前用的那个假身份也查到了?如果连那都查到了,她逃奴的身份就难以再掩饰住,说得上是最坏的情况。 死到临头,苏令瑜反而镇静了下来,她想,自己最好不要把场面闹得难看,慧清既然要拿她,那就让他拿好了。 之所以这次这么老实,她主要是考虑到了两点。 一来,慧清虽然识破了她的伪装,但事情暂时还没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在此期间她仍旧有机会设法把慧清糊弄过去。但如果她不服,现在就跟慧清争起来,很有可能慧清就会当众说穿她身上存在的问题。如此一来,消息的走露无法控制,对她而言更加麻烦。 而来,苏令瑜以前行事无所顾忌,谁都敢顶,主要是她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后来又自恃有天后撑腰。但这两招如今都不再好用了,首先她现在是个该死的穿鞋的,其次论天后撑腰,她哪里撑得过慧清?最大的底牌用不出手,她只有先服软了。 苏令瑜迅速落定了主意,先从慧清手中把自己的衣领子解放出来,略加整理,斯斯文文地抬了抬手示意陈皮和叶三都不得无礼,双手一负便从案后走了出来,道:“大师心有不满,我随你走一趟就是了。” 她这话相当狡猾,把自己被捕的原因归咎为慧清看她不顺眼,并且为了让这句话砸不起波澜,她说完以后并不等任何人回应,便朝门口走去,随慧清一声令下涌入的官差无一人敢拿她,苏令瑜客气地由其中一人领着,自己一步步走到了专门关押落罪官员的牢房,相当体面地坐了进去。 衙门里暂时没有够级别提审她的人,慧清虽然因为天后的关系,即便无官无职也依然能在众人心中压苏令瑜一头,但他自己却很知道身为名义上的出家人的分寸,并不可能亲身干涉审讯的环节。苏令瑜的案子只能先压下来,同其它案卷一起赴交长安大理寺受审。 慧清是这么打算的。 蠢货。 苏令瑜眼见对方没有进一步的动静,很快就料到了慧清的犹豫和打算,在心里吐出这两个字来。 原因无它:慧清没有这个权力。 他无官无职,能在这里说得上话、乃至于让苏令瑜自愿待在牢房里,靠的全是天后的面子。但天后就算真是尊顶天立地的大佛,那脸皮抻开了也最多盖住半个长安城,不可能事事包办地管遍天下,更不可能支持慧清一个根本没有名义上的权力的人在这里把她亲封的官无故下狱。 如此一来,慧清首先没有可能在交城把她处理掉,其次哪怕要把她送去长安,也办不下来一应手续。摆在慧清面前的只有一个选择:先上书天后,等天后下令,旨意到达交城,再行处置。 按照她这几日对慧清的了解,这也是他发现自己无力行事后最终会选择的一条路。这个人没有破除规矩的魄力,他只有遵从。 然而这并不代表苏令瑜可以放下心来了,她如今就是半个阶下囚,而距离变成真正的阶下囚虽然还有一段时间,但这段时间也很快就会过去。慧清再愚蠢不知事,危险的也不会是他。 苏令瑜现在急于知道慧清到底探得了几分底细,这决定了她的保命之法是否奏效。 就目前来看,不论慧清知道了多少,他的口风至少还很是紧实,叶三和陈皮寻到机会来看苏令瑜时都很不明状况,想问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然而苏令瑜现在也有一肚子问题想要通过他们知道,她直接打断叶陈二人全部的疑问,道:“我信得过你俩,你们从这儿出去以后,去找慧清,我不管你们用什么办法,旁敲侧击也好套近乎也罢,把他骂一顿把他惹毛也行,在他面前骂我几句假装倒戈了也无所谓,反正你们要从他嘴里知道他是为什么要把我下狱,懂了吗?” 合着连使君本人都不知道那个和尚是干什么要抓人。叶三和陈皮面面相觑,彼此都品尝到了一种荒谬,紧接着又共同油然而生出一股被委以重任的使命感,陈皮急火火表忠心:“你放心,我们一定帮你弄清楚,我就知道你肯定有办法!“ 他已经把苏令瑜的打探视为了苏令瑜脱身计划的第一步,不赖他太相信苏令瑜的手段了,他跟在苏令瑜身边到现在,她的行事风格就是这样的,一旦被她打探,那个人一定会倒霉,并且在不久后成为她的垫脚石。 相比之下,叶三讲话就实在一点,他接着陈皮的话头说道:“你吩咐的事我们都知道了使君,这几天你正好就当休息了,我看这牢房也干净,旁边也没人,就是东西缺点儿,回头我托人给你送点衣服被子好吃好喝的,你正好把觉补了,精精神神出来,谁等着看你倒霉,你出来以后就把谁干了!” “……行。”苏令瑜没话讲,多余的东西随便他们去想象和编排。叶三和陈皮原本很是惴惴,领了任务后迅速镇定了,并且急于完成,是以并没在苏令瑜耳边絮叨更多就离开牢房,颈自讨论如何从慧清口中套话。 苏令瑜目送他俩出去。她想,这两个人确实可以相信。一来她身边算得上心腹的只他两个,二来他们原本是衙门里最无望升迁的那一类人,跟着苏令瑜的这段时间,苏令瑜自认没有亏待过他们,也一度让他们看见飞黄腾达的希望。如今叶陈二人说得上的锦绣前程系她一身,如果苏令瑜出事,他们的一切也会泡汤。 天底下少有彻头彻尾的纯忠,绝大部分的忠诚是制造的,只需要一部分可以选择和一部分无法选择,就能让一个人永远只朝一条路走,也就成为了所谓的心腹。 苏令瑜不在乎他们究竟在想什么。 她只知道,如今的交城,如果有人分明知道她身份有假,罪犯欺君,还愿意在她罪名落定之前帮助她,那就只有叶三和陈皮了。 第三十八章 破局之法1 要从慧清口中套到话,对叶三和陈皮来讲有点难度,但不多。 有点难度是因为不熟,而且就现在来看,他们的上司刚被他抓进去,表面关系应该较为紧张。这和尚也总是一副生人勿进的样子,想必不好说话。 但难度不多是因为,他完全就是个傻子嘛! 这话是叶三说的。 当然,他只是性格使然,偶尔把话说得略为夸张,傻子的意思主要是,慧清完全是一张白纸。苏令瑜被下狱这件事在程序上的不妥当是十分显而易见的,虽然由于身份的关系,衙门内的官差不敢不听令于慧清,但苏令瑜这段时间在交城衙门中也多少站稳了脚跟,她如果有心要闹一闹,还是会有人帮她的。 叶三和陈皮拿不准她的意思,主要是苏令瑜至今没有想闹的意思。这段时间慧清做事名不正言不顺,在他们看来简直是反客为主的最佳时机,等这和尚回过神来去长安请天后娘娘的旨意,事情可就不好办了。 “算了,使君的意思咱俩从来没猜准过,但使君什么时候错过呢?”陈皮难得说了一句连叶三都很赞同的话。叶三摸了摸下巴,老神在在道:“得像个法子接近那个秃头,不能跟他来硬的。” “怎么接近?”陈皮愁眉苦脸。他是真不擅长这个。 “你看,那个和尚吧,他明明白白的是个愣头青,肯定是初出茅庐,否则怎么会连个封都不讨,拿着天后的手谕就来了?他但凡当时多一句话讨个封,也不会在交城办这点事都麻烦。我估计现在其他人都是等着看戏呢,看他是要出个虚招还是真的什么也不知道,我估计是后者。” “那咋了,”陈皮不耐烦,“你说重点。” “重点就是他不知道啊!”叶三看傻子似的看着他,“别人都还不敢吭声呢,咱俩这时候去告诉他这事,跟他讲应该怎么办,他一高兴,咱俩不久接近成功了?到时候小话那么一套,使君想知道的事情咱们还怕打听不到?” 陈皮想了想,一砸手心,“对啊!咱们可以假装自己是那种见风就倒的墙头草,去给他支招,这些人肯定经不住被人捧脚。”平,平, “得了吧,你小子给人捧脚准露馅,而且墙头草多不好听。”叶三咂摸了一下,接着解释道:“我看他那个世外高人的样子,不好说啊,不能以常理揣度,万一他真就特别讨厌墙头草、特别讨厌拍马屁的呢?” 就这事,叶三还真没猜错,慧清近日来正在为白鹤寺僧人的身份和所为不舒服,厌憎一切官场习性,他们此刻如果用这种伏低做小的法子去讨好他,势必只能讨个没好。 “那怎么办?”陈皮刚问完,脑筋立刻一转,他想到了走之前苏令瑜对他们说的话,“我不管你们用什么办法,旁敲侧击也好套近乎也罢,把他骂一顿把他惹毛也行,在他面前骂我几句假装倒戈了也无所谓”,立刻灵光一现,计上心头,“…诶!我们可以假装自己反水了,就跟他说使君这人太难伺候,又苛待下属,我们早就不想干了!” 这法子正是叶三想说的。他记苏令瑜的话记得比陈皮上心点儿,已经把苏令瑜随口给他们递的招挨个琢磨了一遍,旁敲侧击法虽然妥当但费时费力而且人家未必接茬,至于把慧清骂一顿呢那毕竟是天后使者他们多少有点胆怯,那就只剩下第三种最为靠谱。反正这地方的人跟他们也不算特别熟,平时跟苏令瑜一起办公也很少有人注意,胡诌几句慧清不会发现的。 两人当即又在这小山坡子上讨论了几句,把些许细节定好以后兴头头地准备行动,他们自山坡上离开以后,不远处隐蔽的草丛里爬出来一个小个子少女,她“呸”的一口把进嘴的草沫子吐出来,把脸一擦,正是玉热多。 还好还好,没被发现。她心有余悸地拍拍心口,刚才跟到这儿一不小心滑了一跤,幸亏她有勇有谋没叫出声,摔倒在地后顺势一滚爬进草丛藏匿身形,还有——她特意为了此行从家里翻出来的、几年前染的草黄色斗篷!总之这次跟踪并且偷听成功,是天时地利人和,主要靠她聪明。 自从那日苏令瑜走后,她就还是不死心地继续关注着官府这边的动向,偶尔也自己晃出来远远瞧一眼,而后半看半猜地知道了苏令瑜这边恐怕出了什么问题,从而关注得更为密切了一些,这就故技重施跟上了叶三和陈皮。 叶陈二人并没有苏令瑜那么警觉,或许也有玉热多吃一堑长一智这一回格外小心的缘故,反正是跟成功了,而且真让她听到了那些对平头老百姓来说有些不得了的事情。玉热多原地想了想,她要不要掺和呢? 又怎么才能掺和呢? 她沉思的这会儿,浑然不知自己已经被人跟踪了一路的那二位已经兴致勃勃地去打听慧清的住所了,他们决定择日不如撞日,现在就去把事儿办了。 慧清的住所知道的人不多,但他们有这种求爷爷告奶奶的态度,打听什么事都不会难的。那地方在距离衙门不远的民坊,走上一刻多钟也就到了,到地方一看,那屋子不大,甚至比他们想的还要小很多,隐没在一众百姓门楣里,毫不起眼。 “不都说白鹤寺的和尚穿金带银吗?”陈皮摸摸下巴,“这也不像啊。” “得亏没打算拍他马匹,”叶三嘻嘻笑道:“衣服穿好屋不住好,一看就是那种伪君子,你明着拍他马屁他铁定跟你急。” 两人在远处磨叽一阵,把话重新对了对,这才一起去叩了门。门扉紧闭,他们原本担心慧清不在家,但叩门不过三下,便有人应,正是慧清的声音。 对方开门见到他二人,眉头微动,似乎要不悦地皱起却又忍住了,他习惯性地合十一礼,念一声佛号,“有何贵干?” 叶三和陈皮对视一眼,又一起看向他,而后同时深吸了一口气—— “为了沈青潭那个王八蛋!” 第三十九章 破局之法2 二人觌面就把苏令瑜劈头盖脸骂了一顿,骂得那叫一个声势浩荡此起彼伏,叶三痛陈苏令瑜自己熬夜办公也不许他们睡觉,陈皮怒诉苏令瑜这段时日以来让他们干了多少原本不该干的活俸禄还半点没涨,总而言之几乎句句可以戳中基层吏员的痛点,听起来很像那么回事,听得慧清一愣一愣的。 这两个人,他当然是记得的,常看见他们出现在苏令瑜身边,想来是很得用的人。他在理解陈皮和叶三说了些什么以后,很是认真地回忆了一番他们以前的样子,确实是一副觉不够睡钱不够花偏偏活很够干的样子。如今苏令瑜下狱,罪名暂时不明朗,他们此时来找自己说这么一番话,会是什么意思? 慧清微微蹙眉,他并不想在这种事上耗神,直接问道:“二位是想说什么?这些事本不归我管。” 叶三抢先道:“大师,你不是把沈青潭下狱了吗?咱们都觉得下得好啊,但是咱们毕竟就是衙门里讨生活的,还想知道她究竟能不能有东山再起的时候,我们好防着点。大师,她到底犯的什么事,严重不?掉脑袋不?” 慧清敛眸,“严重。”他仔细想了想,补充道:“如果证实了,应该会掉脑袋。” 谋害朝廷命官,女扮男装取而代之,这还不掉脑袋谁掉脑袋?只是如今尚且不能确定沈青潭的死是否与她有关,虽然按照苏细薇的说法,沈青潭是被黑市的人杀的,但既然这真假沈青潭彼时同行,为什么另一方却不出现?按照慧清心中苏令瑜的形象,他认为如果苏令瑜有心,做局借刀杀人也不无可能。而且即便退一步来讲,沈青潭不是她杀的,对朝廷命官之死知而不报李代桃僵,欺骗朝廷欺骗天后,这也足够任何人喝上一壶的了。 苏令瑜这连日来的狐假虎威,都将沦为泡影。 听了他的判词,陈皮和叶三的脸色都不太好看。居然真的要命?不过他们很快回过神来。怕什么,这不还没死吗?罪名都还没落下来呢,肯定有回转的余地。叶三便清清嗓子道:“既是如此重罪,为何大师迟迟不立案?” “立案?”慧清眉头一动,他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连忙追问道:“交城现在是不是没有够品级把沈青潭立案下狱的人?” 确实是这么回事,叶三把话说得好听了些:“有的呀,您不就是嘛。只不过咱们没听说您有官职,所以有些不放心,特地过来问一问大师,您到这儿来的时候,天后娘娘有没有给您别的什么…嗯,方便?比如什么您还没拿出来用的职权,比如可以代行天后娘娘旨意的信物,您懂我意思吧?” 慧清确实是懂了。叶三的意思就是他什么也不是。 由于在明面上受天后差派的缘故,慧清要把苏令瑜暂行关押并无问题,但这个关押的期限也不过以七日为期,七日后想要继续关押或者提审苏令瑜,他要么能立案,要么就拿出证据,依程序上报长安,在旨意下达之前将苏令瑜先行收押。这是没有问题的。然而他并不了解衙门办事的规矩,只是觉得自己手头的证据尚且不充足,是以迟迟未动。 也怪他这阵子心太乱,居然连如此重要的事情都没有考虑到,差点就陷入了被动境地。好在叶三和陈皮上门提醒,他一时不辨对方深意,开始产生几分感谢,就这么毫无戒备之心地给他们交了底,“我确实是白身,离开长安时也不过收了一道传旨之令,未曾向娘娘求赐。” “噢——” 叶三和陈皮假装恍然大悟,异口同声,心中窃喜。一切果然尽在使君掌握之中,这慧清和尚完全就是个纸老虎嘛!身上半点封没有,毫不足惧! 只是他们也知道苏令瑜现在恐怕有什么把柄在对方手里,别说那是慧清了,就算是个孙子,他们也不能太得意忘形,于是纷纷着意控制了一下自己的表情,别笑得太明显,仍是由叶三殷殷问道:“那么…确实难办点,不过大师手中只要有他实打实的罪证,他绝对跑不了。这样,大师查到了什么,不妨告诉我们,我们替您把人证物证收集起来,做文书这事,咱俩最拿手,到时候往长安一报,天后娘娘还能不相信您吗?这沈青潭啊,照样得玩完!” 慧清眉目舒展了些,“如果天后娘娘知道她的所作所为,她一定没有活路。” 叶三和陈皮听这话听得心里咯噔一下。 由于觉得他们两个说得很有道理,眼下也并无别的办法,慧清便左右看了看,将他二人让进门内,准备细谈。 叶三和陈皮也完全是占了便宜,换了别人来,这信任绝对无法博取得如此轻易。算算时日,苏令瑜和慧清来到交城也就是前后脚的事,驻留时间相差无几,苏令瑜不仅结识了足够的人还得罪了足够的人,但反观慧清,仍旧像是第一天来这儿似的,在衙门里更是连个面熟的看守都没有。于他而言,叶陈二人的出现简直是瞌睡了就有人送枕头。让他额外再找人办这事,实在不便。 慧清仔细想了想他知道的那些事,梳理摘取,用他觉得简单好理解的话告知了叶三和陈皮。 而他所认为的简单好理解,实际在旁人看来,由于缺乏铺垫缓冲和解释,往往十分惊人和难以接受。 更何况他要讲的事情本身就很难以接受。 过了大约两刻钟不到点,叶三和陈皮神思恍惚地从慧清家里出来了,形容举止一如撞邪,顶着一张难以置信的脸往衙门去。他们在屋子里已经跟慧清谈妥了,今天就帮他做文书,继续搜罗证据。 然而现有的消息也有够冲击他俩一下的了。 “你觉得使君…像女的吗?”陈皮艰难开口。 叶三同样一头雾水,“你问我我问谁去?你平时不是跟使君待一起久点吗,我这个总往外跑腿的人哪里清楚?” 陈皮难得地没回嘴,二人都没斗嘴的心思了,诡异地沉默了一会儿,叶三尬笑两声,“不过,咱们使君,长得看起来…” “确实像。” 又是异口同声。 第四十章 破局之法3 俩人神思恍惚地回去见苏令瑜,这位使君也不知是怎么把心事深沉和心比天大糅合到一块儿的,分明在考虑很多事,但叶陈二人去的时候,她正在香喷喷地吃烤鸡。他们走之前给狱卒塞过银子,应该是苏令瑜自己要吃,人给买的。 如果现在被关在这儿大吃大喝的是别人,叶三和陈皮一见她吃得这么香,说不定心就放下了,这肯定是有点办法才会有心思吃饭的吧?然而根据他们对苏令瑜的了解,她对吃饭这件事有兴致只有一个可能:她自己也觉得保不齐是断头饭。 但凡有点别的事可干,她都对吃没兴趣。 再一想自己打听到的事,叶三和陈皮的心简直凉了半截。他们还没敢立刻近前说话,先是站在不远处把苏令瑜仔仔细细打量一遍,起初还在纳闷,看起来就是个斯文男人,怎么会是女的呢?然而,“使君是个女的”这念头一旦出现,他们很快就开始察觉许多过往不曾注意的细节,譬如苏令瑜格外削薄的身形,在天气还热的时候就没松快过的穿着,以及轮廓柔和的面容…不看还好,仔细一看更是心凉了半截,加上之前的半截,凉得透透的了。 苏令瑜是真的饿了。她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好好吃一顿饭,如今身陷囹圄,除了等待毫无办法,也就应了叶三那句话,就当好好休息一下算了,就算真要死,也得吃饱喝足睡好觉再死,黄泉路上不能太狼狈。 但她始终还是不相信自己会死。 她心里始终有某种癫狂到不切实际的想法:我不肯死,你们谁能让我死? 苏令瑜面无表情地撕咬下一块鸡胸。她造就听到了脚步声,余光也瞥见了叶陈二人的身影。他们不过来,她不想管,自顾自吃自己的,手边还有一碗米酒,配这鸡肉味道十分古怪,却也喝了多半。 叶三和陈皮来的时候,她刚把一只一斤重的鸡吃去四体,在拆胸架,等她把鸡肋都吃得干净零碎,他们才终于一步三挪地蹭过来了,声若蚊蚋地哼哼了两声:“使君。” 苏令瑜拿帕子擦干净手和嘴,把碗里剩下的浑浊米酒一饮而尽,眼珠不动,也没马上说话。 使君这称呼,叶三和陈皮过去是不用的,因为苏令瑜实职还是参军的缘故,他们仍旧谨慎起见地叫她参军,其中也有熟悉的缘故,叫得顺口,又与众不同,很能满足人。 之后又不约而同地改口,想必是私下商量过的结果,苏令瑜没问过他们具体原因,但也可以猜到几分。多半是看苏令瑜如今脚跟算站稳了,名头上风光一些无妨,他们也愿意给自己充充面子,是以才也改口喊了使君。 而她这一遭若是撑不过去,别说使君了,以后连参军都不算了。可她如果扛过去了呢? 苏令瑜眯了眯眼。 她如果扛过去了,一定要更上一层楼。 所以,无论这次能不能找到生路,“使君”这个称呼,都是听一声少一声了,她允许自己停下来多品味品味。 叶三和陈皮见她不说话,彼此对视一眼,陈皮默默交代道:“使君,您要我们打听的事,我们都打听来了。慧清说,说…” 他说到要紧的地方开始打磕巴了,叶三着急,干脆替他接道:“慧清说使君您是…” 接下来的话即将脱口而出的时候,他忽然意识到这是个了不得的事情,不能大大咧咧说出来,于是赶紧四下一张望,确认没人以后仍旧为防隔墙有耳凑近了铁栏,在苏令瑜耳边压低声音回禀道:“说您…女扮男装,冒名顶替了真正的沈青潭上任。他已经找到了沈青潭的尸体,知道了事情的大概经过,如今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一搜罗到物证就要把您押赴长安受审!” 陈皮也心急火燎起来,一起凑过去跟叶三脑袋挨着脑袋,眼巴巴看着苏令瑜,“使君,这事儿是真的吗?” 苏令瑜淡淡地瞥了他俩一眼,开口说了一句话:“你觉得呢?” 短短四个字,模棱两可的信息,其实并没有说明什么,如果只是听到了这四个字,叶三和陈皮只会短暂地一头雾水一下,虽然他们心中已经有了偏向,但听见苏令瑜如此回答,说不定仍旧会怀揣侥幸,再度追问。 然而,他们不止听见了这四个字,他们还听见了苏令瑜迥异于往常的声音。清脆,很冷淡,虽然仍然偏于低沉但那却实打实的是个……女人的声音啊! 晴天霹雳,他俩悬着的心终于死了! 哪怕心中早有准备,但这确凿的实证来得太突然,还是让这俩货的脸色扭曲了一下。 苏令瑜冷笑一声,这冷笑的风味倒是和过去的男子声音很像,让叶三和陈皮在熟悉之中找回了一点安全感。 她以前的声音是吃药吃的,少年时爱玩,同江湖艺人学过点变喉的把戏,只是那功夫非常年苦练并不能成,她只学了个皮毛,要稳定地变为男声犹有难度。好在那老艺人与她投缘,偷偷传授过她一道药,用剂十分偏门,以蜜搓丸后卡含舌根,每日午时一丸,可以让女子声音沉磁如男。 再配上苏令瑜学的那一点变喉皮毛,她之前的声音可以说是比男人还要男人,某些元气不足的男子声音在她面前根本就是鸭嗓,连陈皮这种嗓子细的在她面前说话那都像个小孩子。 美中不足是此药带毒,只能应急,长期服用势必损元伤本。苏令瑜吃了这个把月,已经说得上是中毒了。 但如果没这个短板在,人家也未必舍得把药传给她一个非亲非故的人,有舍必有得罢了。 被下狱以后,她已经有一天的时间没用药,声音就逐渐变了回来,她刚才没立刻说话,也有这个原因。 叶三和陈皮早已上了她这条贼船,此时想下船想必他们也不舍得,只能豁出去了帮她。苏令瑜仍然动了动脑子,先给他们吃一记定心丸:“你们素来只是奉命行事,并不知我根底,哪怕我真的出事,也祸不及尔等。但我此番若能出去,你们就是我过命的兄弟了。” 第四十一章 破局之法4 出乎苏令瑜的意料,叶三长叹一声,头疼地摸了摸后脑勺,“使君,还说这干啥?那咱们也是一路从并州走过来的情分,你的照顾咱们心里都有数,反正我现在也是一光棍,你有啥吩咐,告诉我就行了,陈皮他虽然是家里小儿子,但也不是怂货,你出了事,我们还能不管你吗?” 陈皮没说话,大概是没想好怎样说出口,沉默着点了点头。 苏令瑜准备了一肚子的分析利弊,似乎都没机会出口,她卡了壳,鲜少地无言以对了。她没多说什么,只道:“你们回去该干什么干什么就行,慧清如果要你们帮忙,不要推辞,也别糊弄,争取他的信任,找到了证据不用藏,只需要及时告诉我就行,别的都不必你们做。记住,别冒险,我会有办法的。” 她有个屁的办法。 等叶三和陈皮走了,苏令瑜脸就黑了。 她原本设想的最好的情况,是慧清仅仅只是从某些途径察觉了她有可能是女人。她在牢里复盘过自己的行径,虽然一切都掩藏得很好,但女人在生活里用得到的东西到底是跟男人不一样,她虽然月事不准,但到底每个月还是会来,那就用得到月事带,平时换洗衣裤也需要跟别人分开。走露一些风声也不无可能。 如果慧清仅仅只是发现她是女人,那么这件事对她来说还算好办。但沈青潭也被他发现了。 前者还有余地,后者却是实打实的死罪难逃。苏令瑜现在只有一条路:一口咬定自己就是沈青潭。 这当然很难,沈青潭毕竟是个在世上活了二十多年的人,而且性格热络,朋友很多,验证她身份只需要找到曾经认识沈青潭的人来见见就行了,虽然会费些时间,却绝对的行之有效。 然而苏令瑜没有别的办法,除非可以见到天后,但此罪一旦落实,她绝对不可能有机会面圣。只能先想方设法咬死不松口,等到了长安,说不定天后就会召见她。 按照朝野间对这位空前绝后的皇后娘娘的形容,那是个不拘成规且极有魄力的人物,苏令瑜只需要证明沈青潭不是她杀的,证明自己也是迫不得已,天后看在她一身断案之功终归不假的份上,或许就会出格赦免她。 这是苏令瑜如今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眼下最要紧的事,就是证明沈青潭死于他人之手,而苏令瑜也是当日受害者之一。 可如此一来,她原本的身份想必也很难再藏住了。 苏令瑜深深皱起眉头,双手无意识地攥紧了衣摆。太冒险了。当年苏家到底发生了什么,她虽不清楚,却也在被羁押时听到了一些风声,抄家的指令是从宫里递出来的。她现在不清楚那到底是天后的意思还是天皇的意思,如果是天后,尚且好说,听闻当年被杀的宰相上官仪的孙女上官婉儿也被天后娘娘毫无芥蒂地养在身边,当年上官仪可是因为撰写废后诏书获罪,天后对他的孙女尚且如此,而苏令瑜只是个被波及的商户女,在这件事上不见得没有一线生机。 可如果是天皇的旨意… 负责营建洛阳宫城的韦弘机,是天皇宠臣,天皇对他的器重朝野尽知,依据当年的风声,苏令瑜事后有过猜测,以苏家为类的一应参与营建事宜的商户倒台,或许是因为韦弘机奢靡行事引起朝野极大不满,便用商户顶罪来抹平争议。如果她猜得不错,那么首先天皇不可能赦免她,其次天后也未必会为了她而拂天皇的意。 那她可能就得死了。 而且按她看来,后者的可能性更大。毕竟韦弘机因为作风放浪的关系,听说天后一直不喜欢他,觉得此人不配官至高位。当年一应商户落罪以后,韦弘机是半根寒毛没掉地被保下来了,此事不太可能是天后授意。 那这事就有点完蛋了。 苏令瑜深吸一口气,闭了闭眼。不行,还是要把沈青潭的身份保住。她答应沈青潭的事还没做到,这时候死了简直浑身难受。 一直瞒住不太可能,至少瞒到长安。按照朝野风传的双圣性格,天皇几乎不干涉天后的决断,而天后又常是礼贤下士,在必要的事情上亲力亲为。她到了长安,就能设法让天后见她,韦弘机算是她和天后共同的眼中钉,也就是她的一线生机。 假使天后愿意用她去对付韦弘机,瞒下她的身份保住她,苏令瑜这次不仅不用死,还可以一步登天! 苏令瑜松开攥皱了的衣摆,在袖下拈了拈手指。 沈青潭老家在南方,除了考试和赴任以外,生活、求学,都不曾离家超过百里。苏令瑜为了不露馅,在伪装上做足了功夫,不说一应公验文书、随身之物,即便是沈青潭脸上那两粒细痣,她都以刺青之法给自己刺了两粒墨点上去。如今要拆穿她的身份,找一个认识沈青潭的人来当面认一认是最直接也最有效的办法。 慧清会从哪里去找这个人,自己又要怎么阻止或者避免被识破? 她琢磨着这个问题,自然而然就想到了一件事:慧清是怎样发现沈青潭埋骨地的?又是怎样给一具大概率已经烂了的尸体验明正身的? 由于官府至今没有对苏令瑜的事情作出任何反应,她基本可以确定慧清在这件事上完全没有动用公门的力量,他是靠私人方式获知信息并确认沈青潭方式的。 沈青潭怎么死的,又被埋在了哪里,没有人比苏令瑜更清楚。尤其是埋骨地,她给沈青潭殓尸的时候并没有第三人在场,除非… 她眉头微动,骤然想到了一个可能。 如果世上除了她以外,还有一个人知道沈青潭已经死了,并且知道他埋在哪里,那么这个人只能是当初害死沈青潭的人。 是他们…… 苏令瑜手指不知不觉地又蜷紧了。一定、一定是那些人,他们去而复返,知道了一切,如今又准备给她以迎头痛击。 …没那么容易。 她深吸一口气,稳住气息,眼中涌出戾气。如果说之前还在担心,那她现在就一点都不怕了,她绝对、绝对不会输给这些人。 第四十二章 前尘1 沈青潭死的那天晴空万里,天空碧蓝无云,原以为会很热的,但夏季临近尾声,山林间的燥热已经收得很柔软,像是平和顺遂的预兆,很能卸去人的警惕之心。 苏令瑜和沈青潭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在荒草中,沈青潭尤自喋喋不休:“沈兄,我跟你讲,我是真的有办法让官府相信我,那些人拐卖妇幼,行径凶恶,哪怕只是普通百姓告上衙门,衙门也没有不管的道理,更何况是我呀?” 沈青潭叫她“沈兄”,因为苏令瑜当时用的也是另一个人的身份,名为沈不留。 彼时一身清贫布衣打扮的苏令瑜皱了皱眉头,叹了口气,“我就知道你这性格,不能放你一个人出去找水,不过一个没看住,你就给自己找了这么麻烦的一桩事做。” 这桩事在彼时二人看来其实是很奇怪的,这两人都没怎么接触过买卖人口的事情,在此之前都只是略有耳闻,知道某些地方有这样的事而已。哪怕是自认见多识广的苏令瑜,第一时间也只会奇怪,那个女孩子怎么回事,为什么会逃出来又被抓回去,她跟抓她的那些人到底是什么关系?她说自己不认识,真的不认识吗,那些人说她是逃奴,又是真的吗? 她很快想起,自己也曾经是逃奴,因而心中滋味略有复杂,对那个素未谋面的女孩生起一点同情。不过也仅仅是一点而已。她跟沈青潭不一样,根本就不是会善心大发的那类人,更何况她当时那个处境,丧家之犬似的,能在心里有几分同情已属不同寻常,实在分不出更多心思给一个压根不认识的人。 沈青潭给她说完这事以后,几番断言这肯定是拐卖妇幼。苏令瑜想想,也觉得有道理。但她们又能怎样? 她心里这么想,也就这么问了。 “你真就不能听我一句劝吗?那个女孩逃了几次逃不掉,才刚露面就被带走了,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你有把握拧得过他们?” 沈青潭不吭声了。苏令瑜知道他心里什么都不明白,就是不愿意听,所以装傻充愣。苏令瑜瞪了他一眼,“你也别装蒜,你心里门清呢,这地方肯定有问题,村子里的人哪怕不全是帮凶,也必定都和那些人有千丝万缕的联系,素来默许他们的行为才会有这样的局面,那姑娘被拖走的时候,你看见有哪怕除你之外的半个人出来帮你吗?” 沈青潭支支吾吾,苏令瑜恨铁不成钢地屈起手指,用手指节的位置在他嘴角的淤青上狠狠钻了一下,“但凡有半个人帮你,能叫你被打成这样?!” 她这一下没留手,沈青潭痛得嗷了一声,蹦出三尺远躲她的手,却并不生气,只是自己揉了揉,而后又不长记性地跟了上来,“唉…沈兄,谨慎一些固然是好的,只是有些事慢不来啊,我们拖延一日,她们就多受一日的苦楚,能早一些让官府出手救人的话…” “让官府出手救人,你做梦呢?”到了此时,苏令瑜也没心思再照顾他的情绪。她不过是让沈青潭出去汲水,结果汲了多半天人都没回来,她出来一找,好,沈青潭不仅被人给打了一顿,还拉着她嚷嚷什么要报官,真是好大一桩糊涂事,莫名其妙全给她碰到了!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语气听起来不那么烦躁,“你也不想想,这些人如此猖獗,官府会半点风声都不知道吗?那肯定是背后还有什么财权勾结,是以官府不动他。我们纵使此时把事闹大,官府多半也只会高高拿起轻轻放下,有什么用?更何况拐卖妇幼都是为了买卖人口,被买卖的人短时间内不会有性命之忧的,你我二人现在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何妨从长计议?你眼看着就要到任了,并州的衙门和这里的衙门不通气,你哪怕到了并州再做打算呢?” 沈青潭不吭声了。二人就这么无话可说地并肩又走了一段路,沈青潭始终有些丧气地低着头,像是掉进水里的狗,等不多时,他再次开口,语气好像带了点央求的意思,“沈兄,等待一个时机,对我们来说或许只是数十日光阴匆匆过去,但对那些被拐带的妇女幼童而言,哪一日不是水深火热,哪一日不是度日如年?我不忍心、我不忍心啊。” 他连说了两次不忍心,于是苏令瑜也不忍心起来,只不过是对他不忍心。这些时日相处,她确实把沈青潭当作朋友,没有人会喜欢看见朋友焦灼不安的样子。苏令瑜想了想,这事确实麻烦,但如果硬要做,也不是全然没有办法。 苏令瑜从来都是这样,敢想,之后也都没变过,行事果决,从来绝少遗憾,可她却迄今为止都还在为那一刻的想法后悔。因为她一时的天真,几乎是直接就断送了沈青潭的性命。那时候的她知道什么呢?无数个寂静无人的时刻、默默出神的罅隙,苏令瑜不止一次质询自己:你懂什么呢? 一个只是曾在长安浅薄混迹于三教九流之间的人,以为自己见识了全部的官场和江湖,洞察一切人心的叵测,根本就不知道人能为了某些讳莫如深的利益,团结到什么程度、癫狂到什么地步。她居然以为、自己可以冒险,她居然以为自己可以和沈青潭一起找到办法,她居然以为两个人站在一起,就不是势单力孤。 现实狠狠给了她一记耳光,打得皮开肉绽、鲜血横流,悔之晚矣。 苏令瑜从顶替沈青潭身份的那一刻起,要做的事情太多了,重重阻碍和危险压得她喘不过气,七情感受都是闲人才有权利享受的东西,苏令瑜曾经一度不属此列,也就一直以为沈青潭的死对她所造成的冲击不过如此。直到如今身陷囹圄,她再想起此时,迟来地感到痛苦。这种痛苦也在酝酵之后转化为深浓的愤怒。杀了沈青潭,连他坟茔的安宁都要打扰,还想利用沈青潭来杀她? 这天底下好事很多,但我不会让这些好事都落在你们头上的。 她心中如是想道。 第四十三章 前尘2 苏令瑜一天喝了两斤米酒,三只烧鸡,后来觉得腻,又让狱卒给她烫了一盘翠滴滴的菜心。 天后亲封的黜陟使份量仍然是很足的,在外人看来,若非她配合,慧清根本没办法把她下狱,如今案子迟迟未立,也拿不出说法来,对面显然是手头并无证据,苏令瑜要出狱也完全是她自己敲敲门说一句话就能解决的事情。加之陈皮叶三打点周到,这牢房里没人敢怠慢她。 她把鸡骨头在地上摆得乱七八糟的,拼了一局没人看得懂的棋,形状五花八门的鸡骨棋子堆来叠去,苏令瑜目标明确地把那个鸡头摆到最前,心中默认它代表慧清。但很快她就意识到慧清并不够格成为这个“鸡头”代指的、最难啃最麻烦的那个东西。 慧清知道了一切,却还需要自行搜罗证据,不就是因为他至今所知的一切的来源不正吗? 还有什么来源,能比真正的杀人凶手更加不正呢。慧清自然不能用他们提供的人证物证来给苏令瑜定罪。 但这其中还是有事情不对。 苏令瑜不自觉地皱眉。她对这个慧清虽然了解不深,不敢说以他人品绝对做不出勾结宵小的事,但依照她的识人眼光来看,慧清且不说道德如何,光是与人交结这件事上,他就没有那么大的能耐。他才来交城几天啊,能发现苏令瑜是个女的就不错了,还想找到更多端倪、甚至于摸到那群不法之徒的线找到沈青潭的埋骨地,做梦去吧。 要说他扯谎,也不可能,苏令瑜还是相信他确实找到了沈青潭尸体的,否则就这么空口白牙把她一个天后亲封的黜陟使下大狱还是太冒险了一点。 既然慧清不与那群人勾结就不可能找到沈青潭,而慧清也绝无主动寻求联手的能力,那么就只剩下一种可能了——是他们主动找上的慧清。 为了什么?就为了对付她? 那这事可就有意思了。他们明摆着是冲着她来的,难道是当日杀死沈青潭后就一路注意她的动向,知道她用沈青潭的身份去了并州赴任又来到交城理案?苏令瑜觉得这不大可能。自己对他们而言不过是个路人甲,当时杀沈青潭没能一起杀掉而已,只不过他们或许以为她并不知道什么,也不具备掀起风浪的能力,是以没杀掉也就由着她走了,仅此而已。否则有什么必要当时不杀却放到现在大张旗鼓地来给她使绊子?说不通。 除非是自己风头太盛了,让他们感受到了威胁,所以准备把她这尾漏网之鱼在此地解决。但这也不够切实,拐卖人口的组织,多半各地流动,即便有据点也不太会放在并州这样地军政重州。更何况,她那日为了确保沈青潭的安全,特意问他是否向那些人泄露信息,沈青潭的意思是他说了自己的身份,却没透露姓名。 并州刺史府里参军可多了去了,哪怕听到些风声,知道苏令瑜是从哪里升上来的,也不太可能有如此的敏锐,能只从一个官职联想到一个已经死了的人。 难不成是因为杀了朝廷命官,心中惴惴,因而格外敏感,捕风捉影恰巧成真? 仍旧有些说不通。 她电光石火之间忽然捋出一个头绪:如果这段“前缘”并非此事成因,而是此事的助推呢? 毕竟他们的目的,也不过是要她死而已。至于想让她死的原因,那可以有很多的。 苏令瑜仔细想了想自己赴任以来所作所为。她在刺史府时除了谨小慎微就是人微言轻,根本无从埋下祸根,如果说有人想弄死她,那只能是她来到交城以后的事了。她在这儿干的招人恨的事情倒是不少,作死的事更是要多少有多少。谁,会被她惹得想下杀手,还有力量跟买卖人口的组织通上气,拿到她的把柄呢? 答案呼之欲出了。 苏令瑜在这瞬间,就几乎可以断定,是黑市。 交城的黑市。包括被她在失马案中一举端掉的地下马市在内的、庞大的交城黑市。 她端掉人家一个小铺子,人家要拿掉她的命。 这下就很说得通了,这非常公平,唯一的问题是她不服而已。 苏令瑜重新开始拨弄她那些十分不像样的棋子,目光落在那个鸡脑袋上。这回目标对了。 确准了真正的敌手是谁,她布局应对便有了章法。她权位今非昔比,已不是能让他们在路上随意做掉的人物,是以需要通过慧清,借由公门的手来正大光明把她做掉。在苏令瑜有那么大一个把柄落在他们手上的情况下,这法子很妥当,很高明。但也有个致命的缺陷。 他们见不得光。 见不得光的势力,非要把手伸进明处,那就势必会为自己留下一击必溃的弱点。弱点既然存在,问题无非在于寻找和使用,苏令瑜面临的问题看似简单了一点——她只需要想到如何利用这个弱点的办法,并付之实施。 为什么慧清会在找到更多证据之前,对官府有所保留?苏令瑜以前没进过公门或许不清楚,但她现在跟一堆老油条打过交道,她还能不知道吗?只要有得便利,再清廉的衙门也不介意了解了解暗地里投来的消息,虽然不能拿上台面用,但能引出线索,何乐不为? 慧清觉得不能用,一方面可能是他不清楚公门里这些小九九,但另一方面,他必定是自己也觉得不合适。 毕竟黑市是因为苏令瑜端了他们的生意才借机报复,而黑市难道是什么好东西吗?靠买卖底层血肉赚的盆满钵满的东西,即便与当地民情再怎样畸形共生,那也是老百姓打心眼里排斥的东西。没谁是傻子。 苏令瑜冒名顶替不假,但沈青潭绝对不是她杀的,她有办法证明。即便真的把事都抖出来,对百姓而言也不过是新鲜谈资,没有人在柴米油盐之间还会在乎哪个官是不是顶了别人名头当上的,但如果这个官做了件对百姓有利无害的事,被报复失势了,这件事在坊间就显得严重了。 这,就是她破局的着力之处。 第四十四章 热闹1 有这么个头绪在,但还需要仔细设计一番,这消息要怎样才能传出去?又要怎样传才能达到她想要的效果?更重要的是,怎样确保自己来得及? 慧清在这方面头脑不多,暂时没想到禁止探监,叶三和陈皮寻摸到消息想必会及时告诉她。目前为止,她的处境还相对安全。 现在她刚刚入狱,风声初传,而先前断案之风正随着结 的确。她知道霍亦泽心脏腐蚀的事情。更清楚这些年來其实霍亦泽一直都有服用于博士给他的药剂稳住心脏。 “先吃饭吧”苏靖伸手握住她的手,又重复了一遍“有什么事急的就等不了这一会儿了。”说完就不由分说地拉了薛黎去井边地台子上洗手。 郑青霞心中叹息,虽然她很想一死不为唐昊增添负担,可是在看到她的绝情之时,也会心中一痛。 众人大感不妙,仿佛看到了一场灭世危机,如果魔眼真的没有休止的扩张下去,这将是修真界的危难。 当然,楚人倾全力追击的话,也可以派出这么多的高手来。可是,他们要调兵,派遣,特别是向各位领主公卿借调高手,却是很需要时间的。这时间,少说也是半个月一月。 银色电弧没入地面,大地一阵隆动,随即,厚达两米的土墙缓缓升起,呈半圆形,将挤成一团的巨人隔离封锁。 杨青资质非凡,十几年就突破到元婴初期,这等资质在地球上已经非常高了。 “去死吧!”然而施展秘术后,自信心爆棚的唐中天,却是不允许别人践踏他的傲气一般,依然向阳媚儿冲杀而去。 ^^谢谢大家的鼓励和支持。pk结束了有人安慰虫子,虫子很感激。对于最终的成绩,还是那句话,知足常乐吧。我们比上不足比下还是可以的。至少大家给我的票已经远远超过我的预期了,做人不能太贪心^o^。 也不知为什么,此时他这么一笑,顿时整个车厢中的温度都升高了二度。那如刀斧刻出来的五官,在这一瞬间,竟是染上了一丝邪气,一缕魅意。 ??不过改名可不可能终归是一种猜想,莫辰觉得除非有一些证据,或者线索有所指向,否则范彤此刻的说辞全然是没有根据的联想。 叶飞忙里偷闲抽个空躲在外面抽了根烟,此时已是傍晚,大学城熙熙攘攘的都是周边放学的大学生。 战天无忧感觉自己的观念坍塌了,战天家族的无敌神话被打破了,姜云太强。 他以前不甘心被秦阳收服,一直怀恨在心,现在,有些庆幸自己当初选择臣服秦阳。 最让秦阳担心的是无妄,他还被关押在黑狱界,等神界通道修复好,白秀衣就会带着黑狱界进入神界。 这也让他感叹实力的重要性,想想以后要让许多修士们,同时进入圣痕之石空间,需要怎样的实力? 苏晴身上依然是那股冷冰冰的气息,不过眼中却是多了几缕悲伤,而且每当她往前走一步,她眼中的悲伤便悄然增加一分,不过从其紧抿的嘴角来看,哪怕她心中再不愿意、再难过,她也不愿让自己的亲人难作。 隐隐约约间,杨逸从电话中听到了一个男人的声音,随之,这个男人的声音便再次从话筒中响了起来。 看他没再憨笑,叶言手底下一翻,一本老旧的手抄本出现在他手心。 凝固的粘丝已经失去黏性,金圣哲撞在上面,就像撞在几根橡皮筋上似的,粘丝大幅弯了过去,又以这股弹力把金圣哲给弹了回去,“扑通”一声,趴在坚硬的地上。 第四十五章 热闹2 这女子自然就是玉热多了。她语气里的焦急也好关切也罢,都很有演习的成分,带着强烈的做作风味,属于是苏令瑜听一耳朵就会觉得好像在哪儿听过。 但路人不在乎啊,他们是看热闹的,纵然其中有些不对味那也不要紧,先把热闹看了再说,回去怎么消化如何加工那都是回去后才需要考虑的问题。 玉热多原本只是想从陈 江琦骏面色发觑,愣了一会,走过去从林老爷子手中拿过那块断了一截的镇纸。 排名第3到第10是所谓的东大八大校花,介绍资料还特别详细,不知道哪里搞来的信息。 “尸体?肯定又是那个独行客遇上山贼了。过去看看”赵建辉提议道。 顾暖心中一惊,眼神里闪过一抹惊恐,循着声音望去,有什么东西在草丛中蠕动。 谁也没办法证明阴谋论是错的,但是将它从生活中剔除,也不会产生任何影响。 至于宣传委与安全委的入侵程序,全是一行行代码,在每一架无人机里都有备份,只要通道顺畅,随时可以进入太空站的服务器。 两世为人的胡忧,实在太明白那种生死不能自主的感受了,没有力量,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前世自己不就是死的莫名其妙么。 她身高一米七零,皮肤雪白,长期锻炼和自律的结果,身材超棒。 青黛撕着鱼,一脸惊愕:“主人,那是什么样情况?”她的心居然有一丝慌乱。 白晁也看到了阮糯,视线从她身上短暂掠过,神色不变地别开了头,仿佛根本不认识她。 受伤的牛头人心中恨意大增,将木棒挥舞的如同风火轮,砸向林清。 “是伯父捎话让我地去的。”李月就更奇怪了,她爸到底搞什么鬼呀。拉着孟然就往里走去。 说实话若不是她们都从医生那里知道吴鸣的身体不能碰,一碰就会散架,这个时候她们早就一把拉过吴鸣,然后收拾叶海伦了。 就这样,两人足足聊了近一个时辰,而冰玲珑未察觉到,原本对男子免疫的她,竟然会和一名男子在夜晚谈天说地,毫无隔阂,就仿佛,两人已是多年的相知。 第一次征询别人的意见,这可是从来都不曾发生过的。那么现在是怎样? “林兄弟,你可要想清楚,此人实力如此可怕,不如和我们一起找个地方躲起来,等到时间一到,离开秘境的好。”费虿劝道。 ‘没想到他竟然是这样的人!’走出病房的潘军也是一脸的感叹,要知道对方看起来可是干干净净的,尤其是那双眼睛看人的时候显得是那么的纯净,但就是这样一个男孩,居然是一个猥琐好色的人,真真是没想到。 谁也不知道这个男人到底要干什么,或者说他这是要直接离开吗? “恩,我与你的父亲相识,他从前有恩于我。他从前通知我他的儿子行将就会出世了,可自己一些工作有必要回到那九重天之中,让我往后遇到你传给你一部技法。现在我总算遇到了你。”妖风虎王看着邵羽说道。 陳傢凝丹期長老,陳福端坐上位,看着攤在地上,脸色慘白的陳非歷,眉宇緊皱,雙眼含煞。 昌特林将两个首级抛向天空,转过身擦了面颊上晶莹的泪珠,打了个响指。 可是纵然睁眼就能看到弘历,纵然睡梦里有他的怀抱依靠,但醒着再也看不到儿子,梦里也不愿来相见,皇后的心依旧日夜煎熬。 第四十六章 布局1 正在被玉热多编排祖宗十八辈的苏令瑜还在默默无闻地吃她的牢饭。 她今天不吃鸡了,改吃炖菜,热气腾腾的一锅,五花八门的食材,咸中泛甜的酸菜滋味,她扣了一海碗米饭进去用筷子拌成一锅糊糊,换了个勺,就这么六亲不认地吃,香气泡了整个牢房,门外的狱卒都有点饿了。 苏令瑜没太多享受食物的感觉,她在一边 死,可以说东阳是关键,她可不希望祀命帝子会因为此事,而怪罪东阳。 距离上周五打架才过去三四天,我遇到张斌和板寸头的时候,他们头上都还缠着绷带,身上也有好几处缠着纱布,被我伤的重的地方,都包扎了起来。 只要我愿意,想做什么她都不会反对,当初开房还是她主动叫我去呢。 叶撩撩又羞又恼,他怎么知道?他早就醒了,然后故意装作没醒,来骗她的话吗? “不管了,反正过两天要离开!”东阳抛开这些乱事,开始静修。 虽然这是大荒世界,法则尚未形成,秦风的诸多道术都无法施展。 我打完电话,颓然坐到椅子,本来对我有利的局势,一下子岌岌可危了起来,而且连我用来保底的幽灵都出了问题,下落不明。 陈老板转头看了看刘宇昭,最后还是把自己的账本交给我了。毕竟这只是我跟刘宇昭之间的交锋而已,陈老板作为一个聪明人,自然知道选择明哲保身。 谢雅芬觉得自己这个如意算盘打得真好,她挂掉电话之后,马上就给宋正庭打了一个电话。 报复的心里极重,现在抓到机会怎么不会给宗峣兮点颜色瞧瞧,以结束自己的心头之恨。 他们二人和马乾坤的差距还是太大了,一个竭尽了道力,一个透支了道力。 “这。”蒋志明看了一眼林凡,不过见林凡并没有任何意思要传达。 所以说,有些事上有恩也要有威,这样才能在朋友之道、联盟之道上走的更远,走的更久。 乔礼走后,阿辉又睡了一会,再次醒来时,感觉身体已经没有之前的酸疼感了。 于是韩阳又想到了之前混进哈风制药集团时候用过的老办法,应聘。 他气愤的站了起来,不但感觉脸上火辣辣的痛,刚才下体挨了何凯一脚,现在还感觉一阵阵抽痛。 当云中鸟的左手一举时,她身后的社团高手闻风而动,抽出家伙就往上涌。 计兴全身抖动几下,然后又甩甩手臂,仰起头对着夜空长长吐出一口气。然后低下头,用红色的眼睛瞪着杨成,猛然跳起来,他手中的弯刀对着杨成飞掷而出。 就这样吧,连王旭柏这样的钢铁直男都看得出来宗峣兮的脸色好像不太好。 他的话,让百兽都沉默了。这些日子以来,他们一直被纳达夫压迫,如今九金刚到来,他们最起码就不要那样窝囊了呗。 他要让爷爷亲眼看到,你也知道他已经幸福了,不管是不是真的,只要是爷爷能够这么想能够放心,那李梅也一样能够放下心来了。 待关羽、黄忠将新军招募完毕。刘凡就会率领精锐骑兵,精锐步兵进攻定襄。从东往西推进,直推到朔方为止。 这几日卜己寝食难安,他为了防止汉军突然到来,趁夜晚偷袭己方营寨,每天晚上都在营寨中安排了大量的陷阱,等官兵来钻。但官兵就是不来。 一脚踢在身上,那人身体倾倒一边。微微的抬头瞪了连成一眼,眼神中满是不屑,接着强忍着疼痛重新坐回原来的位置。完全不搭理连成。 第四十七章 布局2 为了多少在衙门里露露脸,这次换了陈皮留在里头办事,叶三借着打酒的名头绕路来探监。自从苏令瑜被关进来,满打满算不过三天,他二人探监就探了五六次,如果不是苏令瑜情况特殊,他二人又都是衙门里打交道的熟脸,如此频繁的探监早就被狱卒拒之门外了。 卸去全部戒备后,苏令瑜在这阴暗昏沉的牢房里踏踏实实地睡了两 上次夫君去寻找阿衍,回来说阿衍言道,是她造成霁檀山庄的灭失,是真的吗? 刚才出去的那四人应该是伙房里的人,从中心城到粮食密室有一段距离,他们的时间应该充裕。 天香楼的生意做到现在,其实也赚了不少钱,想装修得豪华一些,根本不用南宫瑾兮额外拨款。只是这酒楼装得再富丽堂皇,也不过是给别人看的,没有多大意义,他对现状已经很满足了。 “要不你去我家住一夜?”安雯临走之前还想把宋知樱带回家,被她拒绝了。 阿衍茫然不解,逝水河在庄子外八百里处,我是什么时候掉入进去的? 程一言满脸感动,真心说道。尤一修也是如此,脸皮抖动,眼眸之中带着一种崇敬。 凤夕诺刚说完,就看到不远处一阵旋风突起,向着他们的方向转了过来。 再说那林清灡,也不是大奸大恶之人。她该是早就脱离反清复明会会了。若是因甘凤池被牵扯进来,也是憋屈。 “好喝!好喝!好……”他一个劲儿地说好喝,最后还自己学会了开椰子,赵戚戚才喝了一个椰子就觉得饱了,南宫吉却像灌水牛似的灌自己。 梅天翊刚准备应是,凤夕诺继续说道:“我在锦绣国,也是无需奉召,可以随时出入皇宫,所以我并不知道幻亦国有这项规定,还请国君原谅。”说着朝白弘拱了拱手。 随着雷子皓的话语落下,殷长老和另一位长老对着雷子皓一抱拳,大袖一挥,一阵剧烈的光芒涌起,包围着众人缓缓消失不见。 说实在的,他已经来晚了,其他的上忍都已经赶在他之前来到了这里,并且带走了各自的弟子。 咔咔——闪电在空中炸开,天空中黑云压顶,大雨倾盆弥漫山林。一行十几人从山上下来,飞掠过山林,躲进山洞避雨。 头上方传来一阵清越的笑声,低低的,带着隐隐的磁性,抬头,莹润的月,在少年的头上方形成了一圈柔和的光晕,凌厉艳丽的眉眼,仿佛染上了一点柔和。 感受着那滔天的邪气,龙傲的脸庞变得铁青起来,对于来人龙傲再也熟悉不过,对方可就是和龙族有着世代恩怨的鲲鹏族。 话音落下只见一道不亚于对方的灵力混流猛然席卷而开,对着迎面而来的灵力风暴轰然对轰而去。 无法出声,无法动弹,喉咙中一声压抑不住的呜咽,对方的眼睛蓦然睁大,眼中冒出了泪花,呼吸声沉重起来,秀丽的面容,一阵剧烈的扭曲。 当然,这血渍应该不是他们的,而是别人的。因为他们的气息没有一丝受伤的变化。 赵国栋到了工地吃过早饭,刚准备打开机子开始搅拌水泥,老梁这个时候走了过来。 一起来白耀明就在自己的连队训练场地上瞎转悠,突然就看见团长和政委也在巡视各连的训练。 丢斯皱起了眉头,他是这个海贼团里最早跟随艾斯的人。他与艾斯同样流落在荒岛,亲眼看着艾斯成为了自然系烧烧果实的能力者,听他诉说了自己的苦恼、自己的出身、自己的父亲母亲、还有他出海的目标。 第四十八章 布局3 慧清眼前摆着两样东西。 一件沾着斑驳血迹的女子罗衫,一块卷着银镯的纱袖。 前者便是他从投石岗所拾的死婴身上所裹衣衫,后者便是从白玉蔷身上拽下来的那点东西了。慧清的行囊从来清清楚楚,除了换洗衣物和盘缠以外就是经书,这两样东西实在格格不入又不宜丢弃。眼看着要启程赴京,他今日清点行囊,重新翻出 “好吧,既然你要自己解决,我也就不插手了,不过最近听说衍月宗要举办个什么五脉会武的,你们清楚吗?”雷阳道。 阿波菲斯点了点头,然后随手挥出了一道法术,直接打在了查斯的身上,查斯的灵魂已经被阿波菲斯完全的禁锢,刚才的法术就是暂时解开禁锢,只有这样查斯才会醒过来。 “你帮不了我,别给我添乱就行,现在,要动用这灭世轮回枪,可能会借用你的一点元力,甚至是一点精神力,但是,你放心,绝对不会多,也绝对不会对你有什么影响。”白泽的语气已经是近乎耳语了。 “恭喜恭喜!”莫雨与赵高德心里要是没有一点儿羡慕那就假了,这玩意好歹也是极品的法宝,二百块中品灵石,简直是便宜到爆了。 “什么东西,我怎么看不到?”欧阳天华仔细看了一遍又一遍,实在是没看出有什么东西。 待三只丧尸听见响动转身来时,就被白依利落的身手几下砍掉了头颅,颓然倒地。姚铁一愣,随即面不改色地走到墙边,靠着喘气,鼻尖充盈着淡淡的屎味。紧跟而来的白零在砍翻一只靠近的丧尸后,也近了通风口。 “依我看,这次前去,凶险异常,红环皇子以及红权皇子就留在府中吧。”瘦道人摸着长须道。 真气高速运行之际,外息便自动断绝,周身的气息更是没有一丝外泄,高手相争,很多时候并不是靠眼睛去捕捉对方的举动,而是单凭感官,是以杀手一族的白家,在习武之初首先修习的便是如何敛形匿迹。 “不好!”琅琊狼双手握住巨剑,命其下的教民准备好战斗的准备,锵!人人整齐划一地抽出银闪闪的大刀,杀气腾腾,东道闪电也不甘示弱,闪电弯刀威风凛凛,锋利的刀刃闪烁着耀眼的光芒。 说着,已经走进了暖屋,郝琳琅把手里的盘子放在一边的台子上,跟着进入。 解说台上,荣爷叹了口气,忍不住摇了摇头,仿佛已经看到了刘子浪车毁人亡的画面。 在碰到叶嘉柔手心的那一刻,赶紧收回,他可不想唐突了叶嘉柔。 少年委屈咬着枕头,不敢说话了。偶尔从喉咙间溢出喘息声,又因为闷在枕头里,这声音便带上了几分用力的隐忍,更是让人想入非非。 一开始,只有叶楚周围几桌的人听见了,后来发展到整个新城饭店的人,都对陈息远指指点点。 信奉太阳神的国度里,法老便是阿蒙之子,其子嗣受到上天庇佑,此举相当于弑神。 叶楚和付恬恬一边走一边聊,身后突然传来个声音,有人在叫她。 将公司的事情先处理好,眼瞅着时间要到了,正准备带着赵雅芷出发前往新界的时候,忽然想到一件事情,匆忙的打了个电话后,这才赶往新界。 为了补偿郝允辙,孙伯纶把他明年的食盐份额提升了五成,此次出塞在达尔扈特的贸易全部以现银支付,以腾出空间运送孙伯纶所需,现在看来,郝允辙仍然亏了不少。 第四十九章 中途1 开了案卷以后,便是移交长安。而苏令瑜嘱咐叶三上递的那份奏折走在了所有消息之前。 期间它并没能躲过所有人的耳目,苏令瑜和叶三也从未想过能让它瞒天过海悄无声息地到达长安,苏令瑜拟定的说辞便是她一半的理由:这是她当初以官身作出的许诺,无论她下场如何,也不能欺骗确实为衙门出过力的百姓,这份奏折此时不递 现在时霄体内是能够自行汇聚魂力,同时那五道如同灵栈的东西在灵栈旁经过天魂的磨练,根本用不着时霄凝聚魂力,天魂直接将魂力凝聚好,时霄要是用的时候,在拿出来用就行。 凌一一眨巴了两下眼睛,今晚司徒希是怎么了,突然对自己关心至此,难道是担心自己因为“工伤”向她索赔? 如此庞大的浮空岛屿也就是这腾渊族最为神秘的存在,同时,在其它族的兽人口中,这腾渊族可以说是最强盛的一个种族。 扒开衣服后,便能看见他的右肩跟胸膛上有两个弹孔,子弹潜入肉里面看不到,伤口在往外流血。 面对着莫天誉动情的眼神,凌一一起码三首曲子的时间才回过神来,忍不住在心里赞叹一番他的“好演技”,然后毫不犹豫地狠狠踩了他几脚之后,就扬长而去。 “我选这个吧。”李颢犹豫了一下,选了一道素菜,端着去吃了,于是餐桌前就只剩下阮棠、陆兆辞还有梁荣三人。 “但在真正生死危机的关头,我不能保证不会丢下你。作为同学,我只能做到这个地步。这些侠客死了还能复活,我们死了也就真的死了。 不得已,他只能给琊煋诃请了安,毕竟人家的辈分在那儿摆着呢。 第二日,宇王带着人过来给云宝柔下聘,这本来是一件大喜之事。 其他人听见四壬的话,皆脸色一变,唯有李义脸色不变,反倒笑盈盈的看着四壬。 罗弘开着冰山送给他的自由号,对在巴里船上的罗弘兴奋的说道。 静静的盘坐在冥界本源之地的天道神轮之中,对于那些神族的神祖所求,李玄生幻化的死亡神祖法身没有拒绝,赐下突破之法。 可是他这话,却是意外的狠狠的刺了纯心一刀。自作多情,貌似就是在说她对高凌云的感情一样。 “走!”此人当机立断,却不知顾曳两人此刻已经深入敌人腹地。 佐藤秀中见此伸出双手表示自己手中没有武器,语气放轻松的说道。 乔峰走后两三个时辰,他突然想起,薛神医曾多次拜访丐帮,请求帮忙寻找叶枫,邀请叶枫前往聋哑谷一叙。 这个时候,由迈特戴开启五门进行掩护,随着绿色的气焰的狂舞,以及各种充满力量感的体术攻击,周围的雾隐忍者运用各种忍术,无数的手里剑,苦无在空中乱飞,在短时间之内也无法冲杀过来。 “娘亲,你要好好的,我们都要好好的,我们还要永远都在一起。”明悦攀上娘亲的脖子,不安地开口。 “吁……”跑到终点,明菲便拉住缰绳,跳下马背,马鞭被她头也不回地扔给了身后的暗卫。 她毕竟不是狗,她还是想出去,虽然这些天下来,她有时候会遗忘身为人的身份。 苏明阳说:“是的,你看,房间钥匙还在我这儿呢。”说着,把房间钥匙拿出来让谭丽丽看了一下。 当然,最后这种情绪,是冲着姐弟俩的父母,也就是林爱国和邓秀珍夫妻俩而去的。 第五十章 中途2 紧随这份折子抵达长安的,便是同样来自交城的报案文书。苏令瑜原定赴京的时间无限推迟,为了等待长安的指令。 许多人惴惴不安,许多人摩拳擦掌,慧清日日盼望长安的消息,而苏令瑜毫不在意。 断了药,开始睡整觉,一天四顿地认真吃饭,她倒是肉眼可见地长肉了,气色红润,只是脸色依旧很臭。 没什么值 就在岛上的事情引得吵的沸沸扬扬之时,毫无疑问的岛上的事情却是也铺地的散播开了。 宇坤终是不忍,抬臂把柔黛揽在怀里紧紧抱住:“傻瓜……”音色温存。 易阳看着水中的士兵正在拼命的挣扎,于心不忍,卸下身上的背部,准备跳下水去将垂死挣扎的士兵捞上来。却不曾想被中校军官伸手拦住。 沈静怡本身是一个善良的人,不忍心拒绝别人,但也因为她这个‘性’格,所以造成了男子疯狂追求,她现在都觉得如果一早就将事情说明白的话,或许不会出现这样的事情了。 身旁徐宣赞眼见娘子这副模样,忽地焦灼:“娘子,你哪里不舒服?”只恐她身体哪处不适。 只是这次此人的笑声未停,却听到清脆的一声笑语:“得罪了!”接着那人还没搞清楚什么情况,人已倒在了地上。而那厢四五十余人也是如此,这人还没动上手,便全数倒在了地上。 “我说吃了你,又没说让你以身相许给我暖床,你所谓丰盈就有很多肉吗?”林子煦摆明了的逗弄她。 就这样,因为公主殿下认为她们自己有恃无恐,所以也不怕将她这么个可疑人物放在身边,顺便物尽其用,而她也因为无聊和好奇,于是也顺了她们的意,被她们要挟,暂时与她们为伴。 他只觉自己一世清白。为何便这般好生生的毁于一旦。如此无妄之灾。却又作得何解。 “还说呢,你整整睡了一天一夜,要是再不醒来,我可是要叫救护车了。”苏妈妈担心地看着她。 听了落叶的话,石天不禁有些好笑,末日都到了,他们竟然还有心思闹矛盾,而且军队竟然还不动用强制手段,反而任由这种情况发生,实在是可笑至极。 握着不知什么时候掏出来的枪,夜昱瑾用枪口顺着她莹白的脖颈缓缓往下,隔着衣服缓缓划过她玲珑的身躯,冷睨了一眼被打的半死不活的舞者。 她说的会是自己吗?可,那时候的她,只有丁点那么大,怎么可能还记得? 与此同时,寸步不离跟着祁洛翊的云非墨,丝毫不知道,危险已经开始在接近她,她现在正专注地思考着,中午到底该吃点什么。 北辰玦感觉到体内的力量越来越强大,那样的力量是他如今的身体还无法承受的。 如果他们没有猜错,这一次出手的人,实力比他们高了不止是一个层次。 “我还能拿什么主意,你把人家胳膊拧断了,连秀梅她娘都砍了还有什么好说的?”老江哼了一声说道。 此时元帅萨玛的头上顿时就是冒出了一层的汗水,一脸都是惊骇。 据传黄帝天下一统后,便命人采来首山的铜共铸铜鼎三座,以便昭告天下,分别命名为天、地、人,鼎成之日,有巨龙从天而降垂着胡须迎接他,黄帝骑上龙背登天成仙。 “你爸非要带我去相亲,然后就认识了。”我摊着手一本正经的回答。 第五十一章 劫道1 慧清转身以后,苏令瑜也收起了笑,恢复那副不咸不淡的表情,拂了拂袖子,负手往旁边踱了两步,有些兴致索然。 那封传到的旨意,几乎就吊着她的命。照理来说她此时此刻该想很多,比如这旨意究竟是否对她有利,天后到底是否有意保她,甚至是会不会有人为了让她死而动什么手脚。只是事到如今,她反而不那么提心吊胆地关 “那家伙确实很强。”换上休闲装的赵诺,享受着久违的悠闲时光。 看的出来,奇三这人也是身经百战,忽糟巨变,也没有乱了阵角,身影暴退同时,一道带着金光大钟,笼罩住已身,同时三枚毒龙标随手飞甩而出。 蓝色世界的面积实在是太大了,完全的没有尽头,只能看到密密麻麻的一根根蓝色的线条组成了一张无边无际的大网,向着无尽的远方延伸出去。 一来这些居民整日都会十分虔诚的去跪拜叶东的雕像,日复一日,早已将叶东的相貌给深深的记在了心里;二来,他们两个都是外人,尤其莫玲珑的脸上还蒙着一层黑色面纱,看起来非常的显眼,所以自然一眼就被认了出来。 怎么会没病?如果身体好好的,怎么会出现这种情况?难道鬼上身不成?众人不由心里打了个冷颤,感觉背后凉嗖嗖的。 虽然不悲和尚不知道王月天到底又有什么奇思妙想,但他此时对付慕容平确实没有太好的办法。此时,既然这王月天有此信心,那他试一试又何妨。 这不是纹身,因为叶东可以闻到一股淡淡的血腥味,显然,这是用鲜血画出来的。 击毁了死星之后,自己的星船像是乘火箭一样连升二十级,好不容易才把所有的升级提示全关掉,又看到了最后出现的成就提示。 蓝妈妈说道:“今晚我跟习妈妈守着,若是姑娘还发烧,就必须得喝药了。”烧退下去并不是就万事大吉的,孩子发烧会反复,所以晚上得有人盯着,不能疏漏了。 “呀!”两人朝着天空大吼道。整条水龙从天而降,朝着零冲了上来。 在洛克惊讶的目光中,一枚金苹果被薇薇安从魔法杖顶端的亚空间取出。 “圣上,奴才说瞒不了太久了,不是因为谁知道。”周安很镇定的解释道。 郾山山脉绵延超过万里,而且支脉众多,成片成片的山区,几乎都是凡人不可踏足的密林峡谷。就连修士,也少有人能深入郾山山脉深处。 而当夜阳看到丹田中那颗森白的煞气妖丹,更是吃了一惊,不过发现没什么坏事之后,也就释然了。 狼”嗷!”对着月亮嚎叫了一声,就拿出了八个光鞭,一只手一个,然后就同时抽向了姜邪。 午夜时分,估算兵卒都已睡觉,谢宫宝、陈幻山、陆景升请那老汉带路,四人下了崖,一路摸黑摸到施工山洞。然后在洞口拾起两根火把,待得走到洞深处,点燃继续前行。 越往深处走,众生之气就越浓郁,陈潇对此毫不客气,身体一震,就直接化为了一个血色黑洞,开始疯狂吸取这些众生之气。 以低阶妖王的生命层次,还需要从食物中获取能量,才能维持身体的机能活性,夜阳在盗天城的时候,就存储了不少兽圣血肉,但经过许多时日的消耗,保存的所剩无几。 这话若是说给其他太监,怕是除了康隆基外,其他都得诚惶诚恐的跪地上。 第五十二章 劫道2 来者不善,善者不来。车队护卫官兵剑拔弩张。 苏细薇待在慧清的马车里,怯怯向外张望,目光碰到白玉蔷的一片衣角就迅速恐惧地收回。 由于黑市后续没有传来更多消息,她和慧清都认为这是放她自由的意思,便跟在车队之中,有官兵护卫到底比她一个人安全一些,她打算离开并州再做打算。 没想到半路上,白 进这个古墓,张天赐为的就是童子僵尸,因为他们的体内可能有尸丹。 “叮咛”一声,两人的灵剑一同被其击飞,强大的力道让灵剑狠狠一颤,如受重击。 “你们是仙人?”接待他们的是个太监,上来便尖声细气地问道,黄语等人面面相觑,心道见个国王还真难。 “霸龙临战!”巴鲁气势回收,再次高喊一声,他身前瞬间形成了一道龙卷风,急速向黄语冲去。 依照原定计划,他们不说全歼,只要留住四万兵士,安西四镇就再难组织有效的还击。 你要是敢这么乱喊,再让我家数美酱知道,分分钟真的把你打成一坨酱你信不? 还有,你那句“有你没你都一样”是几个意思?你这是看不起我不成? “就是为人,有个好炼器师或炼丹师足够支持了。”另一位长老说道,这是人人皆知的道理。 听着她的话,楚焕东似苦似甜,悲切却满足,他低头狠命的吻着她,如同要把她吞进肚子里,在她的唇舌间,说着模模糊糊的三个字,潮湿而苦涩的辗转进她心里。 “怕什么。”卿敏珠心心念念着想要看到自己青睐的男子,又怎么会在乎这些事儿?再说了,她去哪儿不过是看看她那个堂姐罢了,有谁能说是她的不对? 几乎是被投放了一枚导弹一般,整个后花园里不管是客人还是秦家人,都是轰然的惊讶出声,一双双眼睛看了看君双,又看了看长轲,再看了看君倾,三点一线,看得差点转不过弯来让眼睛都要抽筋了。 镜元颖皱了皱眉头,不再说什么了,只是托着下巴打量这个开船的。 “哎,好吧!”塔克重重地叹了口气,怎么想都有一种引狼入室的感觉。 闲暇之余,月琴和月灵说起了她们在太古战场的事情,他们俩的修为相当,都在原核境第六阶,已是超越了雪幽这个做师父的了,当然这是因为雪幽近千个元会以来都被封禁着,不然雪幽恐怕早已达到原核境巅峰了。 “那你刚刚说,上面的人要找我麻烦?这是为什么呢?”马龙又不解地问道。 至于陆明萱为何会认得罗贵妃,说来与当初知道迟师傅父子一样,也是拜前世的陆明珠所赐。 镜元颖没有答话,他知道,这狐狸对陛下的情谊有多深,或许与自己一般无二。 君双笑着摆摆手,和君倾又回到了先前的位置上,顺手从侍者的托盘上拿了红酒,两人边说话边喝着。 无论是谁去,都不过是找抽,十段既然是这样的狠角色,其他也不用想了,可影神还是很奇怪,另外两个是谁,居然敢与墨大侠比肩?既然墨大侠是十段,老大怎么也拿不到推荐? 他一头墨发随风飘舞,癫狂又放荡,他在空中缩手松开了那柄朴刀,躲过了罗诗兰的一刺,同时他飞起一脚,踢在了朴刀的刀柄上,那柄朴刀便如同激射出去的箭一般,带着凌厉的杀意,飞速射向了罗诗兰的胸口。 第五十三章 劫道3 苏令瑜说完那话,又想了想,道:“不过,你刚才说的话,也是同样的有意思。听你语气,你们那儿说话做决定的人是你诶。” “可以这么说。”白玉蔷的语气轻飘飘的,在场所有人中对绿林传闻了解略深的人却都暗自心惊:这话的意思是,现在交城黑道第一把交椅是白玉蔷? 那原来的龙头老大呢?不应该啊。 大 一掌爆裂激起气浪,不但遮蔽视线,由于撕扯空间,连神识都能阻隔。直到余威消散,这才看清其中状况。 “雷元素?沈院长您会雷元素?”他不是只会风、雨、雪、火四种元素么?什么时候开始竟是连雷元素也会控制了? 这三者都极为难缠,此时被他们三者同时缠住,地藏王菩萨本身再大,也如同陷入泥沼,根本无法脱身。 喻微言将君梦离这个词收索完毕之后,仍旧不敢相信,瞿峰居然就是君梦离。 不能残存侥幸,为了完成月之眼计划,眼里容不下一点沙子,带土赌不起。所以,他坚持至今,决定一搏。 吃饭时王胖子还是左顾右盼,一边扯有的没的,一边脑袋像电风扇地摇晃,见到极具价值的研究对象,又会不时叹息怅然,似有所悟,神情异常丰富。 两人一路跑来,鞋都跑飞了一只却依然没有停下。鞋子虽然值钱,但是命更值钱!秦岚已经用事实证明了神咒的神奇,那等于是第二条命,她们为了活命,自然什么都不顾了。 宫殿之中,武媚仍是起身相迎,而此时的她,已经是一名六旬老人。虽然精心打扮过,但还是掩不住眼角的皱纹。 这中年汉子扫视四周的时候,朱达和周青云会低头或偏头,被这样的懂行人物照面,很容易有后续的麻烦。 半晌后,胡濙便步履蹒跚,气喘吁吁地出现在了殿门外。作为臣子,这段从宫门到此的路程只能靠着双脚行走,而这对年迈的他来说显然是件很不轻松的事情了。 季研觉得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总觉得五皇子的皮肤都泛黄了。 最终,在城里的人们全部苏醒之前,瘟疫的来临与逝去已变成了另一件为人们所津津乐道的“集体幻觉”。 片刻之中,印天突然发现自己似乎已经迷失在这庞大的天体之中,灵魂在消散,思想变得模糊,身体开始透明。 “嘿嘿……不错吧。林鸿锐刚才取的,我觉得也好听。”阮秋月一转眼,又把林鸿锐夸上了。 楚凤卿没说答应也没说不答应,气氛难言的沉默,华妤只好转身往门外走。 温父是个嘴硬心软的,见温柠主动认错,语气不由得缓和了下来。 见她们退缩,华妤轻笑一声,摇了摇头,想要继续离开,却再次被安以晴拦住了。 叹了口气,心说这真是个钢铁大直男,等这这位反思过来,她自己都能气死。 楚凤卿说的一点没错,即便有的时候他甚至雷霆震怒,也不会动她,只会跟她将一切都化繁为简摆到她面前,让她明白道理,然后他自己来平息自己的怒气。 哪怕对于猫来说,排泄都是一件很私密的事情,尽管不会特意避开人,但是一般也不会在大庭广众之下进行。 顿时,波金身上的雷电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不断发力,但却并没有什么用。雷电似乎在害怕着什么,不肯出来。 第五十四章 乱子1 苏令瑜被白玉蔷在众目睽睽之下“掳走”以后,车队也瞬间惊慌失措了起来。这下可是完蛋了,他们此行是要护送苏使君去长安,这下子苏使君人没了,还护送个鬼?所有人都失了办法,下意识看向慧清这个主心骨。然而慧清站着的地方,哪里还有人影! 便有眼尖的人道:“慧清大师也追去了!” “能追得到吗?” 李骥忽而就俯身凑了过来,辛简玉本能的往后退了下,却不及她有所动作,李骥一双手就揽上了她的腰,阻止她再往后退。 林萧也不想多管了,反正人族做好了防御的准备,就算妖族想要暗中捅刀子,也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 阮桂昌直接冲着乘务员怒喝道,丝毫不感激乘务员正在帮他处理伤口。 “若兰,我看你早上没吃饭,给你带了些糕点过来,要不你吃一点?”石云也不敢落后,讨好的说道。 虽然已经成了化神级强者,但是对于林萧来说还不够,想要靠着这个实力登上太苍境之主的位置,还差得很远。 林清明的来历,她之前已经从王玉莲的嘴里逼问出来过,成峰也查出了一些有关于林清明的资料,林清明的确是林家的养子,并且暗地里和一些黑色势力有来往,甚至还暗中操纵着权色交易。 不过抬眼看到两位真人境的无上存在就在一旁冷冷地看着自己,他的这点儿信心噗哧一下就没有了。 这是怎么回事?明明林彩蝶已经复活成为了林思雅,为什么我还会有这种情绪? 唐辰也没想到一桩美事,竟如此横起波澜!抱起脚下水蝉儿!展开背部羽翼,化作一缕流光,几个弧形躲避,穿过舅哥的围堵。 陡然间,他的身体外面出现了一团白雾,白雾沟通了整个密室,渐渐的白雾散去,而林萧消失在了白雾之中。 也就是说,它虽然伤的很惨,但并不致命,至少短时间来看,还拥有很强的战斗能力。而这对于众人来说,并不是一个好消息。 “等等,先别着急拿。”鹿青樱连忙拽住导购的胳膊,用哀求的眼神看向美人儿,请求说道:“商商姑娘,麻烦您换一个牌子的手机,成吗?”。 得手之后,偷偷拍了果照,第一次勒索到了钱。管琳就跟他分手了,有了钱治病。本来高博想着还是不要做这种缺德的事情了,可病情没有完全的好转,一直在反复发作。 盛景珩这条微博一发,几人再一转发,评论会有多热闹和轰动,不必去看都能知道。 好不容易在十四岁那年,逃出青山镇,却还是被组织逮了回去,关在暗无天日的研究所,研制“生化人”药剂。 朱丝望着苏野,大脑空白,不远处“噼里啪啦”的一阵碎响,远处十米外的石碓里,爬出了三个肉坨。 “夏大人太会开玩笑,如果我是个十恶不放的奸贼,为何处心积虑地弓大理寺官员来我府中呢一一这不是自讨苦吃吗?”钱无忧反问。 直到现在,苏妲己都很难阴白,为何他总是痴缠自己的身体,睡了那么久,也该腻了吧? 我抬头看了她一眼,顿时心里很不是滋味,继续低下头吃着东西。 客房都在三楼,刚好有三间,黎美君把南越带进了最大的那间,楼下对应的是主卧。 一个玩家是无法同时加入两个门派的,玩家建立门派也一样,如果是系统门派的弟子,必须脱离门派才可重新加入新的组织,同样的,npc也可以加入玩家所建立的门派。 第五十五章 乱子2 慧清一路追踪至山脚,便彻底寻不到白玉蔷踪迹,他只能确定苏令瑜是被白玉蔷带进了这片山林里,却不知道是翻过了山还是朝哪里去了。 日头已过正午,开始西移。慧清在山脚下想了片刻,他不习惯于发号施令,也不经常跟人商量,许多事第一时间想的是自己解决,他就这么在山脚下一个人琢磨起来。琢磨的结果是:这附近或许 刘平安心里想,没有想到刘军表现好,一下子大哥的态度马上大转弯,不会其他人也会给自己送东西吧。他正在想的时候,二伯父走了进来。 晚上连暖气都没有,而且,那么冷,唐冰觉得自己不会跟着过来的。 至于这河鱼,同样被腌制了那么长时间,早已入味,现在直接放到锅里,然后炸到金黄色就行。 “千万别同意,只要你不同意,他拿你没办法!”另外的一个男医生也帮腔道。 自己三番四次的拒绝,三番四次想让她放弃,可她毫无退缩之意,看来她是真的爱上自己了。 她是跟梦娅学的,因为觉得好吃,便也想着做一些寄到首都的乔家去,给干爹干妈他们都尝尝鲜。 “哈哈哈,阿帅,什么风把你吹来啦!”年轻人老远就张开双臂,看到他的瞬间,门口的卫兵都单膝跪倒,口称陛下。显然,这就是当代的穆法沙,荷拉斯。 而陈二丫那边,本来也是约定好过来的。奈何多了一个学校组织的测试,她就不敢放飞自我了,得努力学习。然后就嘱咐刘富贵,将兔子养得肥一些,等她们过来吃。 很明显,这不是其他原因,很可能是因为萧晨的电话起到的作用。 洪非梵没有理会他的话,手继续按住他的头。不过,没过多久,洪非梵双眼微微的眯了眯,然后右手缩了回来。 简单的介绍了一下,接下来的发言时间就交给了孙昊。毕竟最后真正负责运营公司的,还是孙昊本人。 不过,在她肩头的草人就不那么好受了,费劲的对开紫阳的手,极为不满的抓在紫夕的衣服上,只觉得自己的专属位置被抢。 人类,或者说是普通人类的国家势力,已经和它达成了协议,愿意辅助它的分身在暗地里办事,虽然心思颇多的他们,并没有直接和济世会翻脸,但在丘比看来这也便足够。 而且龙麒预定的任务更是猎取许多的灵兽材宝,如此屠杀灵兽却又能全身而退的,能有几人? 但是这支军队还是龙狂天大元帅亲自带过来的,每一个想找茬的人都是无从下口,所以也只能驱赶自己的人了。 士兵们并不知道解药是人血,一滴血融入一碗水中,太淡,根本看不出来。 “我不甘!”秦川咆哮着,如同封魔,被撕裂开来的躯体抖动,却没有任何作用。 在场修士看着天空上,妖罗皇与众妖在漫天飞禽的护拥下离开,也全都松了一口气,毕竟任谁也不愿意与妖门这样开战,尤其还是妖罗皇在的情况下。 第二日一早,整个何阳郡城的气氛明显比平时紧张了许多,大街上往来的人减少了,各家商铺也纷纷挂起了停业标志。唯一人比较多的地方,也就是郡守府的大院内。 但九天偏偏一副煞有其事的样子,而作为听众的陶先生同样露出理所当然的表情。 而后面那些离得较远的帮众,看到这一幕,早就吓得远远跑了开去,哪里还敢上前。 第五十六章 沈不留1 苏令瑜想了一会儿,用手指把泥块压碎拈了拈,凑近嗅了一下。不光是泥土的味道,还有一股腥气。而且锄头和铁锹上的泥比犁头上的泥要湿润很多,像是今天刚刚刨过土。 可今天下这么大的雨,谁会下地干活? 苏令瑜想起院子里的地。这种农家小院的地面,即便没有好好夯过土,也应该压实了,怎么会被雨一浇就如此泥 姚甜甜带着感激、感动和心疼,替五奶奶盖好了被子,吹熄了油灯。在窗外渐渐泛起的鱼肚皮白的晨曦中,轻轻地换好了衣服,用湿汗巾擦了把脸,然后轻手轻脚的推开东厢房的门,来到了院子里。 月瑶面上装出一股惶恐不安的神情,讶异地问道:“伯父,发生了什么事”若不是之前在路上已经做好了准备,月瑶都担心自己泄露了情绪。 天色尚早,他是故意早点来的,晚宴之前,他要先见见沈漠漠,询问一些事情。 “照片,上海开会时的照片。”蓝蕊头也没有回,一边看,一边笑着回答。 透过眼角余光,白杰注意到熊琳的牵制还真是牵制,并未有任何的击杀动作。 高敬宗一滞,褚蒜子的这个问题不可谓不大同,却不好回答。因为褚蒜子抛出的一个灵魂的拷问。 事情太过顺利,这是好事也是坏事,不知为何,唐如烟总觉得她转身离去的时候,兰心的目光似乎落在她的身上,那种试探的目光,让她心中不安。 这一刻,她悲哀的发现,那些恨意,在见到他的时候变得那么的微不足道,这一刻,她只想好好的问问他,为什么?为什么狠心的看着她葬身火海却不伸手搭救?为什么欺骗她的感情? “轰”的一声,心神陷入松懈的神行烈,再次被劈入地底。这一次它看起来格外凄惨,皮开肉绽,一缕缕鲜血不住渗出。 “表兄,我记得唐念曦昨天说了,你的棋艺还在她之上,我今天就来见识见识,你可不要让我,我要知道你的真实水平。”王瑾妍说道。 田明把孙英二人送到医院急救的同时,还给孙英的老爸打了电话,而得知孙英出了大事,孙英的老爸赶紧的又给孙英的教练打了电话,刹那间医院的病房里钻进去了好多人。 樊烨起身去盛汤给我,我偷着弯腰瞄了一眼。等到樊烨端着碗回来,我立马假装什么都没发生似的在椅子上坐好。 “混账!郑爷与几位宗老早料到你会这样,正在等你负罪去认,你敢反抗,罪加一等!”周广志大声呵斥。 挂了电话,季凌菲有种说不出的感觉,和莫景明之间似是隔了一堵墙。 “崩!”王虎这脚好像踢到了大山上一样,男子纹丝未动,王虎反而往后倒退了几步。 “你这次很不一样,居然向我推荐了她,我跟你说,我签约了她,你就别想打她主意。”年华警告金玄道。 我不想睡觉,我也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我觉得我的脸有点烫,不太好意思的把脸藏在了樊烨的怀里。 臭美浪费了太久,我还真的差一点去晚。等我赶到办公室的时候,周振坤已经去到录影棚了。我来不及规整跑乱的头发,接着马不停蹄往录影棚跑。 我大步往鲁家正门走去,那门口的几个保安顿时警惕,枪也掏了出来,恐怕是认得我了。 此时的夏念已经激动的完全说不出话来,除了又哭又笑像个神经病之外,她已经完全不知道要如何来表达自己此刻的心情了。 第五十七章 沈不留2 这男人原本被砸伤了元气,吊着命似的奄奄一息,此时硬是被吓活络了,吱哇乱叫起来。 很快就审出来了。 原来这对夫妇跟她俩一样,也是黑户,又好吃懒做,专以杀人夺财为生。他们看准了这片地界临近长安,又人烟稀疏,便在此定居,专收留过路旅客,趁人半夜熟睡之际用农具杀害,夺财取物,再把尸身剔割干净,把 反正在破界虫一族中,不管是哪个分支,祖先都是被真龙十祖完爆。 按照事件发生的相同性,她总觉得,很多事情过于巧合,特别是肉质的腐烂。 一根根又粗又硬的“麒麟臂”,正在装备着“不草山”的弟子们。 “嘿嘿……是喜事。”林鸿锐听他一提起,立刻笑的合不拢嘴,他打电话时那副认错的样子,根本不用他多说,估计全团都要知道了。 等孟雪柔一进了门,就看到林晚照这不知是第多少次又在等待着她。 应玦特地休息一天,带孩子们玩耍,第二天一早则是先将苏曼送到了沈氏集团的楼下。 天空之中,出现了一个巨大的赤红色太阳,绽放出炽热无比的光芒。 片刻之后,孟雪柔仿佛终于下定了决心,对着林晚照一本正经地问道。 天空之中一团黑雾飘来赤阳城,紧接着黑雾之中凝聚出一位魁梧的中年人。 横炼了一年多的裴风,一般的刀砍斧剁对现在的他来讲,已经完全可以应对自如了。 难怪这一次是郭队长和赵指导员双双陪坐,原来想要在大米上刻好狗尾巴草,还是生理学、心理学和军事技术的双重组合。 又斗不一会儿,其中一妖人稍一疏忽,便给樊初阳的剑光斩成两截,血光四溅,两段残尸便从空中坠落下去。 此时天色已黑,两人步行到了村外,见四下无人,这才驾起遁光,直向楚家村方向飞去。 樊初阳心想:“我华山派这些年来好生兴旺,真正要开宗立派,也就在这一两年间,在天下虽可与帝王谷,相提并论,但比气派,华山却是天差地远呀!”心里感慨,脸上却不曾显露出来。 楚天秋和王八六之前听得惊心动魄,直到此时才不禁松了一口气,相互看了一眼,都是苦笑了笑。 还沒有走到门口的时候。她就看到在门口候着的张一洋。正在那边冲她招着手。莫默的眼光顿时亮了起來。然后热烈地挥起手回应着张一洋。“嘿。我在这儿……”她冲着张一洋兴奋地喊着。 好吧,比无耻,比狡辩,他双赢了。是,他说一点儿也没错,他说他十层以下的楼梯他不坐电梯上楼,又没说下楼梯不能乘电梯。 距峰顶魔宫还有数里远,三人便觉前路有甚阻隔,不能再前进了。虽然眼前什么都看不见,但三人情知已然撞上魔宫的外围禁制了。 我不得不承认,有些人的天赋是与身居来的,你挡都挡不住,更不是羡慕就可以得来的本领。 风影也不客气,毕竟大家玩这个游戏也完全是为了尽兴,旋即也没有什么是不好意思之类的。 不管是为了探听古族的虚实,还是查看朗宇的现状,古家一律不尿他们了。 暗暗的点了点头,打定了主意。伸手向前一抓,那把古剑和戒指飞入了手中。 这一条不过是为来了表明态度而已,细川高国绝对不会让重兵离开京都的。 秃鹫大为不悦,心口骂道:“什么多事鬼,现在你倒像是个疑心鬼,总觉得这里那里不对劲似的。”讽刺的话语虽然不怎么停歇,可是眼神也不自主地向“多事鬼”指的那边望去,不由吃了一惊。 第五十八章 杀虎1 饥饿的滋味,再熟悉也会觉得难熬。苏细薇缩在马车里,想起刚才那二人友善的言辞,心中略微动摇。现在距离开饭已经很有一段时间,想必他们都已经吃好了,自己此时下车,应也不会碰见什么人。 更何况,她如今身份不同,慧清师父虽无官职,她却知道那是个很有脸面的人,自己既是被他带在身边,应不至于有什么危险……只 “去折冲府。”陈林向车夫吩咐完,便上了马与另一个侍卫护在马车的两旁,慢慢向折冲府驶去。而陪着吕香儿的霍青青,正好透过薄薄的帘子,看到了四皇子的马车。 阎罗淡淡的说道,扔掉手中的黑色断刃,赤手空拳的对战陈琅琊。这是一个高手的尊严,尤其是在面对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之时,如果还手握兵刃的话,那么他这个华夏第一杀手的名号,也就该奉送他人了。 白光印在石壁上,只见石壁立刻荡漾出了一圈圈彩色的光芒,紧接着彩色朝着边缘挤压,露出了中间的深邃之黑,最终形成了一个足够列车通过的“大洞”。 从看守所出来,秦风坐在警车后排,夏江开着车,一路往南华市公安局开去。透过后视镜,夏江看到一脸疲惫的秦风靠在车后座上闭目眼神,一肚子问题却不敢问,憋得十分难受。 “我知道,我知道,再让我想想吧。”吕香儿一想到春喜与春意,头就有些疼,便躺了下来。 也就是说,当初有爱,慢慢的会向一种情转化,毕竟相处久了,那一份新鲜感不能永久的维持。 洛薰见状眼神一凝,周身突然喷涌出了大量的寒气,双手一推就与对方重重地撞在了一起。 由此可见,山口组在世界上的地位,宝马公司是全球三大汽车公司之一,与奔驰大众分争天下,市值达八百亿美金,甚至能够有吞下两个顾氏集团。而能够得到宝马公司的鼎力支持,山口组的地位不言而喻。 将选定的简历发到人事娘们的邮箱,给她发条消息,这些人约下面试时间。 “是吗,那你有没有见过一块六边形形状的镜子?”叶含笑继续问道。 与此同时,一股澎湃的至强之威,从他身上席卷而出,宛似狂风暴雨一般,朝沈浩压迫而去。 战争从来都是如此的残酷,无论是胜还是败,一旦发生了,伤亡就再也无法避免。 “这么算下来,你每天都来一出的话,一个月就有六千多,属于高薪啦!”这时的物价还没有飞涨。 弱点攻击,吴杰这话对孤月来说完全就是弱点攻击,吴杰得了便宜还卖乖,一句话说得让孤月血压突突地下降,差点就把持不住,手脚冰凉完蛋了事了。 大虎见状,也不好再坚持,三步一回头,直到花园成为朦胧的黑。 说着说着,沐一一也终于再也遏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嘤嘤哭了起来,与此同时,那口钉在原地的拦着棺材的车却忽然间动了一下。 方圆二十里,光秃秃的,除了少数的几个强者,所有的生命都消失了。 看着这跳出来的数字,我当即瞪圆了双眼,尼玛的,老子这么高的幸运值外加没事就送老大爷过马路的rp居然就投出了39点,这创世也太坑爹了吧? 眨眼间,威威鱼鳞阵便呈现在众人眼前,那各种武器散发出來的光芒,恰似鱼鳞之光,马铁等三人在吴杰喝出军令之后,条件反射地站在了吴杰的身后。 第五十九章 杀虎2 苏令瑜眼前似乎只剩下了两条路,一条是等死,一条是找死。 横竖都是死,那不如还是自找吧,显得没那么冤枉。 她重新把匕首拔出来攥紧,扶着树杈站起来,找了找位置。这死老虎爬得很快,苏令瑜找找时机的功夫,它就快爬上来了。等到跟它上下相距不过四尺的时候,苏令瑜终于做好准备,直接一跃而下,狠狠砸在了 看一两戏,爱要面子心太软的大叔、爸爸,演的自然,好有演技,再看几部,他喵流水线生产,千人一面,一个套路演戏。 叶秦勾勾嘴唇,拿起两本字帖的时候,脸色一僵,感觉不对劲地回看一眼剧本。 专诸一愣,转过头去也仔细打量起来,这一番注视之下没几眼便察觉出不妥。 克莱尔虽然保持着唱歌的姿势,优美的声音也持续环绕,但额头上显然大汗冒出,而且身体也渐渐开始颤抖起来,摆明了是硬撑。 在牢城营杀一个囚徒,并非说要杀便杀,需要杀人不留痕,就是说,把人杀了,就算有验尸官,也看不到身上有伤痕,这样才妥当,不然每个囚徒都是有根有据的,失踪了一个,死了一个,掌管的官员也是要负责的。 “首先,你们将各自的目光转望向四周,看一看你们所处的房间,有没有发现什么不同之处?”道尊大人语调淡然道。 “多多,医院我是找到了,但是你确定,要这个时间过去吗?”张优泽张口了,可是却没有问我“张大叔”的事,而是关心我到底确定不确定要去医院。 将怀抱中身体已然瘫软的暗影松开,任由其倒向地面,李知时的面上没有丝毫的不忍亦或是其他情绪。 告别胖子之后的李知时当晚果然忙碌万分,五国之人似乎心有灵犀一般分成不同的时间段一一上门独自拜访。 公人听了也不好说话,反正明天就是三日之期届满,也不差一天了,他决定明日一早再来。 云炽点点头,出到洞口后,念起月明金缕衣的口诀,开始隐息隐形。 半个月的雨林生活,众人带来的干粮早就吃完,他们也没想到会在这里盘桓这么久。 而现在,房间里太多的红色元素,拖鞋是红的,睡衣是红的,连床上用品都用的是大红的颜色。 纪心凉挂断电话以后,兰倩雪就问道:“心凉,刚才是谁的电话?”兰倩雪只是很奇怪,因为纪心凉称呼电话那头的人为弟弟。 夜紫菱从她的眼里看到了那一抹幸灾乐祸的神色,她一只手推开了她。 一主二仆三人身上,都散发着令人凛然的气势,让人不敢逼视,所有经过的人,都若有若无的避开他们所在。 罗衣今天的心情很好,或许是在家里关了太久的缘故,她出来之后感觉特别新鲜。 看着白慕雅脸上的表情,纪暖心心里顿时间明白了,刚才还高高兴兴的,满心期盼,现在一下子就像是泄了气的皮球,再也没有了半分的心情。 我下意识的伸出手去抓住自己的脑袋,想要依次减少一些自己的痛楚,可是却没有想到,我手触碰到的地方,越来越疼,越来越难受。 我下意识的伸手拽住了它,它这才安稳了一些,并没有再发出什么光亮。 赵皓微微一笑,没有说话,而是就地盘坐起来,双目微闭,嘴里念念有词。 路明非望着对方发来的这句熟悉的话,一下子傻眼了,这不就是早上诺诺的原话么? 第六十章 杀虎3 只是他没有太多反应的机会,苏令瑜一喊,纵然他大惑不解,还是甩什么烫手山芋似的把苏令瑜甩了出去。 苏令瑜被他稳稳抛进深沟之中,后背重重撞上土壁,这一下真是撞得太结实,五脏六腑都一震,苏令瑜仰头呛了一口血出来,迅速往下摔落,草木牵绊中滚过几圈,等摔到沟底已是爬都爬不起来。好在这里只是个坡,坡的深度 大约中午时分,他看见前方有一座廊桥,悬挂一块金字匾额,刻有“风生水起”四个大字。 一时间,杨司穆总觉得背脊有点发寒,一种不太好的预感,顿时冲上了心头。 陈铭逸情绪低落起来,他摇摇头,漫不经心的回答道:“谁知道呢!做生意的事情,我哪里懂!”可他心里却在担心自家,可能会爆发的矛盾。 因为之前罗熙分析的结果无懈可击,周雅每次都是中午十二点整发动杀戮时间,那么在此之前,对方应该是个普通人,是可以被杀死的。 随着她的点名,所有人都看向了陆明月,包括一直低着头的艾酥,她看向了陆明月。 就在韩信赶赴右军身临一线督战,刘邦也忙不迭跳上了近侍牵过的战马,就要在夏侯婴三千精骑护卫下返回后军营帐。 许家此次宣告破产,虞遥虽然知道一些其中的利弊,但是到底是个什么情况,她还没有更仔细的了解过。 项羽教育孩子的手段,是跟叔父项梁所学。以前他少年时,每逢他做对了事情,项梁也总是不吝赞许。当然,对于他做的不对或者不足之处,也是会立即给他指出、纠正。 一想到这儿,她腰板挺得更直了,下巴也昂得更高,走起路来虎虎生风。 毕竟是自家的公司,就算没有过问过,但白氏的名号却是如雷贯耳,自然了解一二的。 逍遥游发动,冷奕就像是游鱼一般,不断的在甬道内穿梭着,借着石壁和洞顶的反弹的力量。 等到她出生之后,这胎儿自然就失去了养分的来源和供给,于是就留在她体内的,变成了一具死胎。 “夫君,紫金星域的域主,修为并不比我父君差,并且,传闻紫金星域,与玄域星空的某个势力有所联系,凭借你现在的修为,连紫金星域都无法征服,又如何能够去招惹玄域星空的势力?”飘月俏脸颇为严肃的说道。 好在西海宫现在还在讲着修真界的规矩,不然的话自己真就没有任何反抗的能力了。 还有一个就是远在m国的克里斯丁,同样的匆匆的结束演出,定下了去大唐国的机票。 一拳之下,修罗帝尊的身形,直接吐血翻飞而去,狠狠的撞击在了山峰之上,将大山瞬间撞的粉碎倒塌。 冷奕看在这两个就知道他们是谁了,第一个就是巫医门的少主叶阳,另外一个还不知道名字,但是肯定是湘西赶尸门的人,因为跟在他身后的那个根本就不是人,而是他们炼制的尸傀儡,炼制这种尸傀儡是非常残忍的。 与此同时,修罗帝尊咳血不断的从地上爬了起来,望着伏羲之魂已经消失,便是抬手抹了一把嘴角的血迹,冷笑连连的看向了王开。 只见噩梦者双手一挥,瞬间许多的飞刀从他的手中飞了出来,只见这些飞刀像受到什么牵引一样,从四面八方朝着古阳射了过来。 梦如云在门口放了一把椅子,又从厨房里拿了个盘子放在椅子边上,一半悬在半空,刚刚好掉不下来,但只要椅子一晃,准掉地上。 第六十一章 离山1 或许是从小待在寺中从不外出的缘故,总之慧清脑子里那根用来辨别方位识路记路的筋压根没有长开。他虽能循着白玉蔷的方向摸进山里,但却无法在进入山中后辨认方向,就连找到苏令瑜也完全是靠耳朵听动静,听到了那边好像有虎,就出于担心去看看,没想到真就瞎猫撞上死耗子。 以前赶路时走进山里,他也完全是靠别人踩出 其他弟子同样目瞪口呆,他们的队长,只有筑基巅峰的齐宝,竟然还懂得治病救人? 陈正明白后就去办事,霍冰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拨通了孙见山的电话。 “师姐不用放在心上,我的修为太低,被人误会也是正常!欢迎师姐随时来做客!”洪天耸耸肩无所谓的说着。 西海龙太子尝试着又喊了两声,黑甲灵虫退去之后,苏逆仍旧没有声息,所有人都是看得一清二楚,这迷雾中,钻入了无数黑甲灵虫,它们可没有随着大部队一起离开,西海龙太子绝对没有勇气自己走进来探查。 这头雪熊,呼吸间所吐出的白气,竟是化作一道道冰雪龙卷风,朝着外界扩散,最终化作一个个北极冰原上恐怖的冰雪风暴。 身后的董清灵和念心见此,都从紫金圣鹿虚影中感受到神秘的威压,这威压跟修为无关,完全是心灵上的威慑。 毕竟你要是招人当兵的话,你肯定得给每个士兵让他们使用兵器的,这些都是需要银子的。 她家住在第六楼,乘坐电梯,来到所在楼层后,苏诚跟在她屁股后面,来到门前。 洞天福地的入口嬴政用了一间房子做掩饰,踏入房子,便能感觉到眼前一黑,随后浮现在眼前的,便是另一片空间。 因为网络虽然日益健全,却不能囊括所有的东西,一些机密,不会轻易放到网络中。 “你们欺我的时候,怎么不觉得自己过分?”石中帝对此很不屑,他甚至开始在须弥山外选址,准备真要在这里立个道场,教授炼体之道。 “那你为什么要多次追杀我?”我微微抬起头,看了那浑天守一眼,说。 我转过头,从流沙的手中接过开山刀,然后大步朝着那条子走去。 丰火连城的话都没说完,耳边却是听到无常的惨叫,很显然,他现在正处于劣势,正在被人收拾。 在这短得还不到三分钟的时间,居然全部收拾好了?慕容楚楚收回视线,心里不由得赞叹了下陈肖然的打扫能力。 他咬住我的唇瓣,力道之大,像是在发泄他积压在胸口的憋闷,他并没有攻城略池,只是残忍的咬破了我的唇瓣。 四下无人,也用不着顾及颜面,自然是怎么轻松就怎么来。向罡天也不起身,直接双手压地,匍匐前进。这样一来,比起直立行走自然是要轻松不少,一柱香之后,在向罡天的坚持下,离那高台已经不到二十米。 重新挂号,找了一个这方面的专家,看起来很年轻,但是海外留学,临床经验也很丰富。 “他不会领情,他对称帝如痴如醉。若他知道菁菁真实心意,或许会对你无情下手。哎!我始终不忍心你自己跳入火坑。”多铎真情流露。 但可惜的是,他此行本就是个错误,更何况在此时出手的对像更是极错。别说他只是先天境,就是虚丹巅峰,这一拳向罡天怕也是不会避让。 “呵呵,我就知道你会这样。不过,我倒是非常希望你能够坚持下去。让我看到你坚强的一面。当然,如果你能够坚持下去的话,我肯定是会非常佩服你的。”独孤鸿淡淡的笑道。 第六十二章 离山2 苏令瑜和慧清半死不活地朝车队所在的地方回去,路上苏令瑜便猜,车队不可能还在原地等着,势必在附近歇下了。 “还好这荒郊野外的不查宵禁啊,”苏令瑜皱着眉头,没好气道:“不然算是完了,慢慢找吧。” 好在这附近没有官驿,人烟不多,能落脚的地方很少,目标也就很小,苏令瑜很快看见了那间民旅,外头还停 一道蓝光闪过,骨龙的头颅当的一声掉在岩石上,身体也挣扎了几下散成了一堆碎骨头。 雄更是从怀中把自己的官印给拿了出来向老农展示,说:“老丈,您请看,这是我的官印,以此可以证明我是范交州的人!”老农仔细地观察雄等人又看着雄的官印,而且从雄等的这一切可以看出,他们并不是董卓的人。 “蛇皮五十,蛇胆一百,毒牙七十,共二百二十积分,你收好。”一个大妈口中叼着一根牙签,将几块玉牌扔给大汉,随意的说道,然后身后的人开始处理大蛇的尸体。 花上雪眼睁睁的看着玉弥瑆苦笑着轻叹一声,带着蔓延的不舍坠落那深不见底的悬崖之下。 苏彦看着远方雄伟的山脉,层峦叠嶂,连绵不绝,这片山脉一个明显的特点便是山峰棱角分明,宛如斧劈,杀伐之气扑面而来。 毫无悬念,两人再次顺利地走出了秘道,又走出了破庙,东张西望地走上了进城的路。 在天蛇婆婆的手即将落在苏彦脖子上的时候,苏彦身形猛地一退,而后大手一挥,无明业火陡然绽放。 吃了可口的菜粥,一天都舒坦,到了晚上,精神也好多了,腹中却空空如也,可是想起传来的晚饭,又直犯恶心,好想吃一碗嫩嫩的蒸蛋羹,靠着被子坐在床上,腹中咕咕直叫。 却见这个少年眉目清秀,颇有几分俊俏。手上拿着一折纸扇缓缓扇动,看上去甚是从容淡定。边走,边从一旁跟随的仆从手里接过一把精钢剑。 隐娘脸色复杂,眼神深处有些惧怕,但是莫轻语抱着孩子已经走出了很远,隐娘只能跟着向前走,脚步很轻。 米兰已经做好了早饭:现成的面包,需要热的牛奶,去超市买的沙拉酱。 时间不知不觉就过去了,转眼大家就要回去了,还好很顺利地送那帮学生进了火车。 鬼王龙接到了牛王龙兄长的军令后,便带领五百龙兽妖变成了流民百姓模样,身着破烂的服饰,装作遭遇到了龙兽妖的袭击,几经厮杀激战才逃出来的模样,一路向北撤退而去。 众位股东纷纷起身相送,而唐妍则是神色复杂的看着梁辰,带着深深的感激,向梁辰微笑着点了点头。 林鹏突然想了起来,赶紧跑回寝室在自己的抽屉内翻找,果然找到了那天的那把钥匙。 海龙圣君为争这一口气,杀到南岸,结果未料到鲤鱼仙灵们拼命护主,这才使得瘟疫得到了进一步扩散,发展到了龙泉河各个角落。面对如此严重的灾情,海龙圣君决心清除瘟疫,便飞到怀志大师身边,求助怀志大师相助。 “现在这颗是六成药力的,我还有些七成药力的要卖,不知道您这边可以出价多少呢?”孤落没等络腮胡子糊弄过去,就对着旁边凑来的那个满脸胡渣子、一副不修边幅的邋遢摊主拱了拱手说了出来。 当然,虽场中有人甚至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不少人还是对目前的状况知根知底。 第六十三章 变故1 然而,这些话她是半个字都不能说的,提起死婴,便要提起那对夫妇,提起那对夫妇,那就不仅要提起她彻头彻尾的假身份,还要提起她杀过人。如果慧清知道这衣服是她的,必定也不会同她客气。她如今一个烂摊子还没收拾完呢,不能再多添几个。 更何况,慧清现在还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 女子衣服的碎片、女子的手 「话说那大阵可真了不得,在青羽的操控下,时而冒出滔天大火,时而劈下漫天雷霆,时而水流滚滚,时而土地翻涌。 但奇鲁莉安等精灵却是感觉到艾斯特心中那愤怒酝酿而出的风暴。 感受到了怀里的温度,秦景琛满意的勾唇,脚下更大踏步的朝医院内走去。 他们中大部分也都是普通帝君,再有就是强大帝君,和李阳实力差不多。 顾长歌直接说出复活的办法,根本不担心唐昊知道办法后会反水。 朱竹清也确实就吃这套,被戴沐白这么一说,开始犹豫起来要不要原谅他。 王富贵大概相信,只要自己不做对不起他的事情,将来他一定会是自己最大的助力。 或许是因为来的地方是高级餐厅,艾莉卡身上穿着一身鲜艳的深红色礼服,秀长泛红的金发上,配带了黑玫瑰的发饰。 心里早就把顾长歌骂了个遍,真是有事没事,到哪都拽着她,生怕跑掉似的。 “姐,你别紧张我已经跟人家老板说好了,你先过去实习几天等一中那边的店开业了,你就到一中那边去上班!”姚依安慰着因为紧张有些颤抖的姚慧慧。 虽然是疑问句,可他却可以肯定这恐怖的玩意很有可能就是这身上染上鲜血的男人打的。 钟星月想了想,上次皇帝赏了钟家一千灵石,一千灵石确实不少了,这王家一看就是有钱人,要不就要个一千试试? 余锦喜滋滋地想,就凭这个,她决定,今天要带沈亦白出去好好玩一趟。 所以,她必须要破了这混沌钟,走出去,看看外面到底是个什么情况,然后再透过这滴天魂之血,来追查她的天魂在哪儿。 “我知道。”现在云昊天却是冷静了下来,深情的看了躺在床上的水伊人,笑着回了洪广一句。 一道冷冽而强大的气场瞬间蔓延,瞬间无情吞没了那疯狂的林铭,随即便就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惨叫,尖锐刺耳得令人不寒而栗。 接下来的几天,钟星月果然在营地里四处巡视探查,陆药师跟在她身后,每遇到一个病例,钟星月都会给她亲手示范。 水伊人微囧,她也说说,哪里真的会要老爹的钱,人家的钱可都是用命换来的。 “帮忙?帮忙需要偷偷摸摸送衣服,帮忙需要对你抛媚眼,帮忙需要追着咱马车跑,粘粘糊糊的叫哥哥,你当我傻呢!”水伊人一连问了三个需要,差抱着这男人狠狠咬两口肉下来一泄心头之恨。 接触到柔软的被褥,容兮不舍得放开夜疏离,直接缠着他跟自己躺到了床榻上。 牢笼的钥匙握在他的手里,可他拿着钥匙当了几年的囚徒,还奢望一个早已不再是韦墨琴的董阡陌可以救赎他已死的爱情。 她埋头吃饭,还要强颜欢笑,把打落的牙齿跟眼泪一起往自己肚子里吞。 杀手门叶裳自然不陌生,风美人创建的杀手门,易疯子是她的老相好,后来,易疯子为保护月贵妃自杀,风美人被人追杀,最后他派人救回容安王府,最后却在月贵妃派出大批杀手时死在了她的掌下被焚尸。 第六十四章 变故2 苏令瑜冷眼扫了过去。这在她意料之中,她方才讲的每一句话,除了为慧清辩护以外,最大的作用就是激怒院中所有的人,尤其是那些心里有鬼的。 她已经把话说得相当清楚,如果真的和此事毫无关系,那么即便为她的某些话感到不痛快,多半也会忍耐下来。府衙里的人,总是很知道息事宁人四个字怎么写。但如果现在有人敢公然 老头子听到这话,差点给杨玲兰跪了。这丫头,原来是这么记仇的。连一刻钟都等不得了。完了完了。心中念着这几个字。也不敢抬头看雷承天的脸色,几人又股颤颤,都不知道应该说什么才好。 联邦不去开发这种兵器的原因也很简单:其一,能源问题;其二,实用性。 或许是因为心虚,苏堇漫总觉得石总管说这话别有深意。只不过话既然已经说出口,便再没有收回去的道理。 霍启枫当时撸起袖子,走向刘斌时,苏笑开始意识到,霍启枫似乎有隐藏的,不为人知的一面。 尤嬷嬷讽刺的看着连靠都不敢靠近床边的齐夫人,指了指床上几乎感觉不出呼吸的人道:“齐夫人,齐美人得了怪病,整个太医院的太医都看来,连专门服侍着皇上和我们娘娘的御医都来看过,但都没有办法。 当然,死鱼眼人格的古啸风表现出来的却不是害怕的神色,而是给人一种猥琐中掺杂着些许兴奋的恶心感觉。 “现在知道事后诸葛亮了?我看你之前不是还挺积极的么?”童毕安继续泼冷水。 萧沐南沉默了一下,最后开口询问:所以,现在这个男孩其实不用去道歉? 当年人设里只会闷头演戏的青年,现在居然开后门开得比自家爱人还明目张胆,实在叫人忍不住好奇究竟都发生了什么。 杨玲兰伸手一挡,把那团火接在了掌心,同时紫极天火也从手掌冒了出来,一下子缠上那团灵火,吧唧一下子就把那团灵火吞进了自己的肚子里。 川崎英吉耐不住这比星辰主机还要精细三分的画质,也按下了开始的按钮。 他回到公寓的时候,卡伦兹和夏米尔已经准备好了晚餐在客厅等他。二人表面上没有什么伤势,可精神上的疲劳都能通过言谈举止表现出来。尤其是夏米尔,完全就是一只困倦的大猫,给人一种吃着吃着就能睡着的感觉。 自己需要出国办事情是事实,而最近叶梦琪似乎也已经失去了踪迹,但是不知道为什么霍凌峰总觉得叶梦琪的个性而言,不会就这样罢手。 被林艾噎了回去的埃米尔只能重新回到不说话的状态,只是目光中有些幽怨地看着林艾。 想到刚才散发出的让人不寒而栗的邪恶力量,长老就感觉到一种从来都没有过的恐惧。 老妈经常咭咶,会絮叨不休,会佌佌不休,会刺刺不休,会呶呶不休,也会喋喋不休。而围绕的话题,也“万变不离其宗”——总是关于孙子与儿媳。 这世间的真善美本就是十分难得的,如果把磨难看成是自己成长的养料的话,就别去管他人的恶言恶语,只管走你自己的路,让别人说去吧,船到桥头自然直,珍惜每一天就好。 军伍的配合不是没用,但是正因为配合二字,徐庆才不怕他们。武林中人的配合是为了发挥更大的战力,但是军队的配合不能说没这样的功效,但是更多却是纪律二字。 第六十五章 变故3 这么大的变故,苏细薇那样柔弱的性格,慧清直到此时才意识到她是有可能自尽的!车队的人由于不知如何处理,由着她一人待在马车中这么久,如果她真的想不开自寻短见,只怕此时已经回天乏术了! 出于救人的急迫之心,慧清猛然提高声音又叫了两声苏姑娘,马车之中仍然没有传出任何回应,他再也管不了,当即掀开车帘冲了 七劲拳,三等武技,施展至极致威力能够层层叠加,最强能够叠加七层的威力,施展至极致威力直追四等武技,在三等武技当中也算得上比较上层的武技。 “大哥,跟他说那么多干嘛,我们直接上去把他活捉了,回去再慢慢审他。”一个身材壮硕的大汉闷声道,看向梁凌风的脸上也是凶光毕露,犹如一头从山上下来的黑熊一般,很显然他对梁凌风诸多言语感到很不满。 这个闪光烟雾弹,罗伊之前在卢森的街道上,在安妮的释放下已经领教过了。所以这时候并不像其他精灵战士一样惊慌。他不想多惹麻烦,趁着视线的混乱,往缓坡下疾冲而去。 杨成说着也不含糊,直接爬到了床榻内里,拉过被子就准备大睡起来。 李峰再次施展灵犀剑法的一记杀招,一道剑芒几乎同时斩下,王齐心腿部受伤仅仅避开了五剑,最后两剑刺在了她的身上,将她重创,撞在了一道墙角之上。 “爷爷,咱们以后和林飞哥哥、林萱姐姐生活在一起怎么样,雪儿很喜欢他们。”邹雪也是眨着清澈晶莹的眼睛开口说道。 就算这一次任飞燕没有结丹成功,但是也并不是什么害处。毕竟她的修仙感悟不够,而且她此时处于血色魔窟之中,修为进入结丹期并不是什么好事,弄不好还可能会引来杀身之祸。 冠军侯不躲不闪硬抗了对方十几拳,竟是毫发无损,可见他的体魄修炼的是多么的强悍。 等他再次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在山下了。他的衣服都被灌木划烂了,身上留下了好几处伤口,有的已经在流血。 不但能看到传说中圣级的突破,还能帮助锻造身体,这真是捡了大便宜。 见唐宝宝安静下来,黎温焱也安心了,他松开宝宝将他牵上楼,“这个点宝宝怎么不在你妈咪身边?”现在是上班时间,唐宝宝一般跟他妈咪在一起才对。 倩倩也非常无奈,他深知以自己现在的实力和面前的人,的确是应该不成正比。 “喂喂喂,你怎么话都不说就走?莫名其妙。”颜姗姗在身后嚷嚷,姜笑笑没有回头,她觉得自己需要安静的空间。 所以,他每次招唤阴灵的时间都不能太长,因为那样会引来修为高深的阴灵到来,而他还没有能力控制。 只是不是她担心的人出事,她心中便也放下一颗石头,没有多少焦急。 “我看见,你不能被我解剖。”等了好一会儿,左殷神色恍惚地说道。 他问话间,脑海里就开始把事情的经过全部过滤一遍,慢慢寻找着破绽。 点完菜,唐宝宝按捺不住的狼吞虎咽起来,他特别钟爱虾子,一盘龙虾放在他面前,三下五除二就被他干得只剩下残壳。 “南宫夜,再告诉你一个不幸的消息。”凌雨菲并不怕南宫夜,因为现在他已经被抓了起来,就算他再狠也什么都做不了了。 第六十六章 再见1 苏细薇这个人很弱,绝大多数时候,她基本是风一吹就死的程度。可一旦事关荣华富贵,她就会迸发出十二倍的精力撑住。就凭着这种毅力,她硬生生没在这个身心受创的艰难境地里倒下,还在忍着黎明时分的薄寒,希望把官道走到头。 然而屋漏偏逢连夜雨,有时候许多件倒霉的事情会在一个人身上同时发生。 苏细薇在马 因为每次都是这样,她穿好看的时候就看,不算好看的时候,普普通通。 不过眼下有人帮他们顶了锅,节目组自然是不会傻乎乎的把这个漏洞给别人看的。 夏川和柚拿出蛋糕胚,把布丁液倒入,然后再放进烤箱烤十分钟。 素素只好出手,从腰间扯出捆龙索,缠住石像的颈部,用力提吊。 她能进入这星痕世界,还是比较困难的,是花了她很大的精力和心思的。 容禹紧紧皱着眉头,脸的青筋狠狠抽搐着,满头的黑线,阴郁的心情完完全全没办法可以在一瞬挥去。 铎被妻子一番抢白整得脸一阵红一阵白,噎得半天都说不出话来,愤然地放下了碗筷,只是在那里干瞪眼。 普通的饲料比如鸟类饲料中的带壳谷子、草籽等成分她只是适当提了提价格,让其对得起种植这些植物付出的灵气。 脚步声越来越近,罗德也发现是五十个穿着同样黑夜衣服的男人。 难怪容禹这家伙会彻彻底底败在苏蔓的手,估计换作别人也无法招架这种猛烈的攻势。 李飞又升了一级,全属性提高一些。不过现在最令李飞困扰的是,无情剑道技能怎么用。刚才释放技能召唤出五道人形虚影,然后就没有然后了,没有对敌人造成任何伤害。 本来,这个会议就是接下来将要进行的项目,但纯阳不想和那些家伙扯皮,所以就弄了这么一出。 林坤点点头,他知道这所谓的杀手组织,便是与西国敌对国家的刺客组成的团伙,他们隐藏在西国各地,随时都在想办法暗杀西国的各种关键人物。 修炼?每天修炼那么久无聊死了,再说好像王若冰一直在修炼,自己修炼完全没什么用,又不会增加一点点灵力。 秦岚望了眼气势逐渐恢复的曹操,对着楚飞扮了一个鬼脸后,身影一闪,便消失在山洞内。 “好的,你去安排吧,还请他们多多注意安全。”楚乔看着慎重的风三,也觉得此次行程众需要更加的注意留意身边的环境安全了。 让孔若在在毒瘴崖边游玩顺便巡逻周边为自己护持,叶轩挥手甩出三气元阳鼎打算借着这毒瘴崖的地利开始炼制法宝。 “好好,我这就让人拿酒来。”他此刻有点头疼,口头上这么应着。 别人每考一级都要隔上好几年,努力学习理论知识,积累丹道经验,可林坤倒好,随问随答,仿佛在闹着玩一样。 “毕竟事关轩辕剑,就算是那些超然世外的势力也不可能做到无动于衷。恐怕这次不仅是道家,诸子百家的其他几门,肯定也不会袖手旁观。”诸葛星皱眉说道。 苏梨之所以确定这些布置都是以前留下来的也是缘由于此。这古宅里有好几处的布置放在两百年前绝对是精妙,然而到了现在却变成了形式罢了。 于浩有些失去了耐心,手臂稍微一发力就让韩若溪往后倾倒了过去,他没有在意后者大踏步往里面走去,刚迈出两步,韩若溪又挡在了他的身前。 第六十七章 再见2 苏细薇察觉到对方要干什么以后,立刻拼命挣扎起来,一边忍受着窒息的痛苦和恐惧,一边垂死挣扎,竟也爆发出了惊人的力道,让那男人一时之间没办法把她拖进车厢深处。只是如此一来对苏细薇也有个坏处,那就是她一挣扎,对方勒得更紧。 以绳索勒颈,一旦彻底阻断呼吸,人是很快就会失去意识的。苏细薇只感觉颈上那条腰 现在长孙枫知道了自己的身份,是不是意味着其他人也都知道了? 落地之后,陈昊的脸色煞白,急速运转体内的‘杂阿鼻功’消解那阴绵劲气,自己最近总是用这东西给别人造成麻烦,没想到今天终于自己也中招了,就感觉到七股劲气在体内横冲直撞开始侵蚀五脏六腑。 当提到为“大金帅公司”而来的时候,吴望发现于大海的情绪瞬间发生变化,在惊愕的表情中带有明显的失望。作为刑警出身的于大海,对当地企业背景肯定有所了解,特别像“大金帅公司”这类着名的民营单位。 只见苏秦推着轮椅从红羽一门缓缓走出,红蔷薇则是低头颔首,众人看不清楚其妆容如何。 白冉一笑,这招他熟悉,就是他常用的石化之法,他不知道为什么这胖和尚也会用这手段,且一步冲到和尚近前,和尚一不躲二不闪,等着他来打,没想到他没等来白冉的拳头,却等来白冉一口唾沫。 “大家伙”当年决定起用郭庆的时候,对方没有投名状。虽然这让郭庆看起来干净,但却成为“大家伙”的顾虑,被他认为这是一个很大的安全隐患。让郭庆干净,“大家伙”其实是心有不甘的。 一名穿着副山主服饰的中年壮汉,牛眼一瞪,指着楚风等人就骂。态度之嚣张,简直把106号药山的人当成了泥巴。 余诗洋闻言,立即朝着楚鸾所指的那家餐厅看去,那家餐厅从外面开倒也气派,一连占据几个门面,另外大门上方挂着老式的匾额,匾额上龙飞凤舞地写这几个大字——望月斋。 当然,雷霆之盾也很麻烦,大大增加了玩家击杀boss的难度,如果攻击不够高,杀起来绝对会捉襟见肘,消耗大量的时间。 本以为那是一只修为极深的猫妖,虽然神通诡异,以敖曦和耶律青白的实力也能对付,可怎料这只黑猫却是来自阴司!九幽之下乃是黄泉地府,掌控生死轮回,控凡世、修真界、天界,乃神界之下,万界之上。 一辆名牌车,应该是质量杠杠的,然而,却被一辆国产车给撞烂不成样子。 “这……到底是什么玩意?”萧远寒神情戒备,护在受伤百里玄策的前面。 “喜欢喝人血?”韩墨听到这话不禁怔了一下,脸上露出一副哭笑不得表情,谁特么的要喝那个东西,腥的要命不说,天知道血液里带着什么病菌,都说动物学不要随便吃,人血也一样。 “你叫谁滚开?”袁飞怒火冲天,一剑就对着楚枫刺了过来,没有半点留情。 “别说了,怕了你了。”罗万美看了眼四周的客人,急忙道,再让墨客这么嚷下去,她哪里还有脸见人。 孤高的金色身影随意的瞥了一眼蹦碎的两把长剑,本来已经碎成无数块的剑身又神奇的聚拢了起来,只不过其上的裂纹仍在。 “既然神仙姐姐不想回去,你就别做这个坏人了。”墨客撇了撇嘴道。 第六十八章 再见3 这地方虽然紧邻官道,却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素来人流不多,旅店的老板也没遇过什么事,头一回看见苏令瑜这样的人。短短一个时辰之内,她先后回来两次,第一次已是狼狈到吓人,第二次更是明显一副死里逃生的样。区别只在于第一身衣服上还都是老虎血,这回是她自己的血了。 她总算开始难支,后背的伤口还没止血,吓坏了 但是,必需在我生了孩子之后,否则就算外面世界大战了也不能出去。 食堂大灶给学生们定了三等饭,一等饭是白米饭,一个荤菜,两个素菜,每个月需要交三十斤粮票,还有五块钱。 明月顾不得胸口的疼,大口大口喘着气,一手按着剧烈疼痛的胸口,一手撑着地面坐起身来。 姬乎心中翻了个白眼,心中正揣测着唐淼此举,究竟是她当真在宫中安排了足够的人手,还是说,她只是派了人在这附近,故意给他营造一种草木皆兵的感觉。 在这个世界中不存在百年雪花宴,更没有历代九大势力的纷争,没有喧嚣,没有杀戮。 他们之前还斩钉截铁的认为,这场比赛没有丝毫悬念,他们甚至没有心思继续看下去了。 男人之间的交流没这么多腻腻歪歪,但皇甫钧天语气虽严肃,却掩盖不住一个父亲对于孩子的关心。 可惜,这样的男人却不喜欢被我看到,说消失就消失。突然间被他用这种略带调戏的口吻讲话,没有羞得跳起来已经是我的极限了。虽然,想跳也没有办法挣脱那只有力的胳膊。 叔叔坐了下来,极为镇定的念动了一些咒语,而就在这时我注意到地狱的使者也回来了,从地下冒出来的,然后坐在苏乾旁边静静的看着这一切。 果然,慕雪芙脸色瞬间一沉,之前金露和白伊在外面争执时她就隐隐约约听到她们的对话,当时她没心情理会这些龃龉,却不想金露反倒变本加厉,朝景容泼上水了。 “爸!你说什么!”一个有着火红色头发的英俊男孩惊讶而不满的站了起来。 “一起动手,把火魑身体拉出来!注意别踩到木头上。”我命令大军。 但他又是如何与人联系的哪?是事先就商量好还是他们有什么秘密的见面方法? 正思索着,眼睛余光不经意从一面铜镜上扫过,再一瞟,铜镜正好折射到房顶有人在偷窥他。他从梳妆台的匣子里拿出一块玉佩,摸着上面的龙纹,唇际翘起一抹弯月般的弧度。 二楼的伪娘也好不到哪里去,这时候他用自己随身携带的狼族弓箭进行了试探。 可现在不同了,我身后的背包里有很多美金,甚至有一种冲到夏蕾父母面前,用钱摔在他们脸上的冲动,可我心理也明白,并不是所有人都看重钱的,起码夏蕾离开我应该不是为了这一点。 五天之后,我感觉虚业之前说的话真的很有道理,为什么要生那么大的气,付之一笑,闷头报仇不就行了? 仔细地打量着这片空间,到了最后,夏流与秦昊相互一摆手,把目光放在了钟馗的身上。 冯达目前的困境,高峻了解的很清楚,他告诫方达,想要直接攻打熊半个州是不大可能的,而组织防线硬扛的冲击更是做梦,他的对手拥有强大的骑兵部队,而河北地区的水网还不足以完全阻拦住蒙古铁蹄。 第六十九章 仇人1 心有魔障,非解不可。 听到慧清这在她看来简直有几分自以为是的判词,苏令瑜眉头一时间皱得更紧,眼中漫漫都是不耐烦和极具攻击性的嫌恶,但旋即,她眉头有那么一瞬间的松动。 苏令瑜在某些真正戳中她痛脚的事情面前,时常会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和言行,但她到底是个极为聪明的人,她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是在失控 “看吧,我说他不是什么好人吧,居然说我们心术不正,萌萌,你以后少跟这种人来往。”陈静不屑道。 “难道西方之地真的要全面进犯华夏地界了吗?”林宇低声喃喃道。 要知道,他们出来,可是骗了韩若冰,说出来去同学家拿学习资料的。 看好后放在了桌上,比自己公司的水平高了一点,不,是高了一筹。 “好的,黎叔,我知道了,我这就让他们准备下,一会儿我们就过去!”谢天说完,黎火点点头就挂断了电话,谢天听着嘟嘟嘟的电话声,不由得双眸闪烁着期待的目光。 林宇瞬间就开启了白银级屏障,陈天等人全身笼罩着一层金光护体。 虽然有百分百的把握夺回送出去的一切,但龙刺是真的担心林忠谋一天会抵挡不住心里的恶魔忍不住对自己下手,那样一来的话前段时间的努力就算白费,一切必须从头再来,可另外寻找另外一个合适人选又谈何容易? 7、在乱箭中,英雄要是不想死,就决不会死;万一中了箭,那也是因为一旁有大恶人挟持其亲人导致英雄分心。 看似平静的背后却是无奈和辛酸,他口中还很多很多的时间其实只有不到一个月而已。 前方不管有多少荆棘,我们都会勇敢的走下去,永不回头,为了自己的信仰不回头。 “恩?这还真是稀奇。。让他进来吧,反正我们的会议也刚好结束了。。”艾兰特点了点头,而在意等候在外的沙克却是带着点点的笑容一步步走进了神殿之中。。 毕竟自己现在这个弱鸡样,若真的与王家的人直接对上,定然是落不下什么好处的,一切先到了那镇上,将那给王老爷算命的人揪出来再说。 而人心鬼蜮,只要是人都有鬼蜮,更遑论其他的似人形和非人类的生物。 大鹰握着手枪的右手松开,手枪落地,他以难以置信的表情看着自己的胸口,最后倒地,躺在了钱包鼓鼓的身边,鲜血淌了一地。 全国各大新闻网站和传统媒体娱乐板块的记者们早在11月底就接到了邀请,提前一天便来到了魔都。 而另一边的赵桓这个时候御驾亲征,亲自带着三十万大军开赴前线。 齐鲁一战,诸国都有密使派入,虽然都只是远远地看到武器,可各国之人,对于这些武器是什么样,都是心中有数的。 李阳一直想要练武,这样一来,他瞬间就能将自身的潜力和气血激发,体魄和力量也会提升到一种未知的强大限度。 顷刻间,杨婵连忙祭出宝莲灯,护住了刘彦昌与沉香,并且送他们化作一道彩虹冲天而起。 玉紫迷迷糊糊地望着天空,这时,她的脸上一凉,一滴水珠滴在她的额头上,下巴上。 在现实地球上,也是很多山城。一大片建筑,都建造在山上,一层一层,鳞次栉比,令人震撼。尤其在现代科技没有出现之前,那些完全依凭人力一点点堆积而成的规模庞大的山城,更是让人感慨先人的智慧之伟大。 第七十章 仇人2 苏细薇缩在床角。院子里的一举一动都能传进屋子里,让她极为紧张。 自从家中遭逢变故至今,她似乎都不知道放下心来是什么感觉。如今白玉蔷就在院中,她惧怕入骨的黑帮,与她咫尺之遥,而苏令瑜——她又恨又怕的那个嫡姐,竟正披着一身官皮在与之交涉。 苏细薇简直不敢想象她们在做什么。她虽不清楚苏令瑜的想法,但却无比清楚一件事:在她毫无利用价值的情况下,她最大的、最直接的身份,就是苏令瑜的姊妹。她从前或许还没这么清楚,但被抄家之后却已经把“血脉相连”四个字刻骨铭心地记住了。 倒不是说她现在有多惦念血脉情分,只是对于她而言,苏令瑜如果犯下什么滔天大错……她恐怕又是第一个被株连。 是以苏细薇几乎只剩下一个办法,那就是祈求,祈求苏令瑜无论做什么事,都别输。或者即便输了,也别叫人发现她究竟是谁。 苏细薇无比后悔她跟慧清说了那么几句实话,当时吓傻了,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她都没来得及在脑子里过一过。原本若是不说,说不定这件事还能成为苏令瑜捏在她手里的一个把柄。可如今…… 她只剩下后悔和惊惧。 民旅的院子小,厢房靠得很近,苏细薇能听见些大致的谈话,但等她们压低了声音,她就什么也听不到了。兼之精神紧张到近乎恍惚,苏令瑜和白玉蔷谈话中最重要的部分,她一无所知。 “你的仇人另有其人。” “……” 白玉蔷说出那句话之后,苏令瑜便微微眯起眼睛,盯住了她。幂篱纱帷飘飘,天光透照之下,只能看见其后之人面部柔和精致的轮廓,无法辨清五官,更不提神色。苏令瑜的瞳仁却一错不错,目光似已透过一切轻而易举便能穿透的阻碍,攫住了白玉蔷的眼睛。 后者自然丝毫不惧,还心情颇好偏又故作高深地叹气,“其实当初刚决定要杀你的时候,我还觉得很可惜。” 她这前后两句话之间似乎没什么关系,话头跳得太快了,苏令瑜挑挑眉头,并不着急地顺着她问道:“哪里可惜?” “我观公门中人,多是畏首畏尾的鼠辈,虽然在我们道上的也没什么好东西,但好歹都是天不怕地不怕的自在角色。我从小在绿林长大,看不起胆小的人。” 苏令瑜不置可否。 “我那时候听说交城新来的那个官把我们的马市端了,还很高兴,我想终于看见一个不一样的了,可惜,你要死了。” 苏令瑜冷笑:“可惜,我还好好活着。” “不错,我很高兴,而且我会让你一直活着。”白玉蔷指着苏令瑜,回身对众人道:“我今日与她义结金兰,你们都认清楚她的脸,今后见她如见我。” 白玉蔷身后一众黑道人等纷纷颔首应是。苏令瑜神色古怪,“你就这么义结金兰了?我没记错的话,这种事不仅需要双方同意,还得有点仪式吧。” “不用,就这样,意思到了就行。”白玉蔷回过头来,似乎冷笑了一声,只是她的冷笑跟苏令瑜的比起来,显得温和许多,可称为一声温和的嗤笑,“既然已经义结金兰,有些误会就要解释清楚了。我不希望你死,当然也就要你不会杀我才行,是这个道理,对吧?” “啰嗦。” 白玉蔷丝毫不恼,还像是听了什么有趣的笑话一般真的笑了一声,往前走了一步,微微弯腰,幂篱的纱幔都快拂上苏令瑜的面颊,对方嫌弃地偏了偏头。 “道上说话管用的人,不止一个。”白玉蔷似乎微微偏了偏头,那种猝然的、小幅度的偏头,在如此近的距离下,让苏令瑜想起狐狸一类的野兽。 “你的意思是,杀沈青潭跟你没关系。”苏令瑜语气冷冷。 “总之确实不是我的意思,而且买卖人口那一支,也不归我管。”白玉蔷叹息一般,苏令瑜却听出几分假惺惺,“我是只负责赚钱的,大家伙表面上都很尊敬我,其实呢,只拿我这一支当个银号用。那我就好奇了,既然钱我可以自己赚,人我可以自己培养,我为什么还需要有几个跟我平起平坐的人在身边围绕呢?” 苏令瑜明白她的意思了,笑了笑,同样把声音落得很轻,“你的意思是,要我一个做官的,跟你同流合污?” “话不必说得如此直接,你们公门里头比我脏的也大有人在,咱们两个,至多叫狼狈为奸。我可以是那头冲锋陷阵的狼,你只需要当那条足智多谋的狈,挂在我背上指挥即可。”白玉蔷大概觉得自己很幽默,又笑了起来,“然后,我们各取所需,谁都不必吃亏。” “是不必吃亏,还是不会吃亏。”苏令瑜意味深长地挑挑眉毛,“这两句话,可是有区别的。” 白玉蔷拍了拍她的肩膀,“是不必吃亏。你接下来要碰的钉子,只怕多着呢,首先不必多我这一个,其次有我以后,还可以少许多个。” “我会查清楚。”隔着幂篱,苏令瑜沉沉注视她,“我不会听信你的一面之词,最好不要让我发现你有所欺瞒,朋友这种东西,一次不忠百次不用,明白吗?” “朋友”这两个字从苏令瑜口中出来,沾染她微妙的语气,显得有几分古怪。这种古怪在白玉蔷耳中被诠释得很干净:此朋友非彼朋友。 不是江湖人爱说的义气朋友,也不是权贵之间常有的酒肉朋友,而是公门人喜欢用的利益朋友。礼尚往来,各取所需,如果出了什么岔子,大家各自脱身时谁也别跟谁客气。 这就是绝大多数的“朋友”。 白玉蔷对这个解释,很满意。她又说了一次“一言为定”,只是这次在这四个字之后,又跟了一句:“不过,你得先答应我一件事,作为你从此在我的地盘畅行无阻的交换。” 第七十一章 同盟1 “说。”苏令瑜懒得同她废话。 “我要站到明处。” 这六个字从白玉蔷口中落出,像玉瓶倒珍珠,清亮莹润,却叫苏令瑜心里一跳,“什么意思?” 然而在问出口的瞬间,她却已经什么都明白了。白玉蔷像是也知道她这句追问不过是一种掩饰,因此并未回答。苏令瑜皱皱眉头,“你别贪心不足蛇吞象,你那可是黑帮,如今不是乱世,朝廷没有招安抚逆的善心。” 白玉蔷的意思很明确,她想要把自己的身份、产业、势力,统统洗白,今后走在明面上,不再惧怕官府,也不会成为过街老鼠。而苏令瑜的答案也很简单:异想天开。 大唐如今国力强盛,四海升平,对于黑帮这类存在的态度,就是只要还算老实安分,那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暂时容忍你们,毕竟积年痈疽想剜下来也是伤筋动骨,朝廷比这更值得操心的事情多了去了,没那工夫总搭理你。 可如果想要过明路,那就是蹬鼻子上脸了。你露头,人家只会给你一下狠的。现在又不是朝廷急缺兵马的时候,比起彰显宽仁厚德、求贤若渴,人家更想做的是立威定太平。你白玉蔷这个时候来跟她说什么过明路?真是梦话。 白玉蔷却不着急,听了苏令瑜这似乎是断然拒绝的口气,却还是一派胜券在握的镇定,“别人不知道你,我还不知道你吗?” 苏令瑜太阳穴青筋突突的,难以忍受地闭了闭眼,“不要说得你好像很了解我一样!” 她这句话没控制好音量,稍微高了点,其余人听见了,以为她们二人是有谈崩的迹象,纷纷探寻地看来,尤其是白玉蔷身后那批黑帮的汉子,纷纷警惕起来。苏令瑜瞪了所有人一眼,瞪得他们都老实了,才继续和白玉蔷交流。 白玉蔷笑道:“你知道为什么我的马市在交城开了那么多年,即便有细作出入,官府都不管吗?” “不知道。”苏令瑜不耐烦地一口回答。然而实际上她心里是有点数的,和黑帮有关,官府不动,还能是什么原因?一是官员不想引火烧身,二是期间很有些利益往来,她当时办这事的时候就想到过了。 白玉蔷也不戳穿她,老神在在地解释道:“一来,马市的盈利,官府那边有人会吃分红。二来,所有当官的都知道,惹了绿林里的人,早晚都是个死字。” 她这话倒是没托大。虽然如今风气还算纯净,黑道的人无法那么嚣张,但绿林之辈多是亡命之徒,四处流窜,这样的人集结成团本就是一股不可小觑的力量,相互配合时朝廷也无法下手一次除净。在这种情况下,如果有一个明面上的人物出手惹了绿林的人,只要对方意愿够大,四品以下指哪杀哪并不难。 毕竟再大的官、再小心的人,也是要过日子的,要过日子,就不得不接触许多风险。 苏令瑜当时能冒着这样的风险,也多少是有些搏命的意思。如今能活下来,相当好运气了。 不过…… 想到这儿,她眼睛又一眯。 按照白玉蔷的说法,绿林、或者说至少是并州一带的绿林,说话算数的黑帮老大并不止白玉蔷一个人,可能有三个以上。这些人彼此掣肘,平起平坐。虽然马市的生意是白玉蔷负责管理,但任何盈利的生意,其后都势必牵扯利益无数,苏令瑜把马市端了,不高兴的绝对不止白玉蔷一个。 如今白玉蔷愿意和她同盟,愿意保她的命,那么其他人呢? 苏令瑜面色古怪地抬眼看白玉蔷。仅这一眼对视,白玉蔷便明白她已经反应过来了,顿时笑起来:“现在决定了吗?” 能不决定吗?看如今的架势,黑帮内部势必有一场争斗,要决出真正的龙头老大。一旦白玉蔷势弱或是势败,赢了的人不会像白玉蔷一样放过苏令瑜。更何况白玉蔷已经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半点风声不捂地宣称跟她义结金兰,如果苏令瑜不帮她赢,那很快别说是给沈青潭报仇了,苏令瑜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她倒不是怕。 但两厢权衡,现在最好的办法,居然真的就是和白玉蔷联手。 “你设计我?”苏令瑜震惊了。 她不是没给人设计过,不过那都是小打小闹,皮不痛肉不痒的。像白玉蔷这样,在她毫无防备的时候,接连设计她两次,一次让她差点丢官丢命,又一次让她不得不上白玉蔷的贼船。这真是前所未有。 虽然其中不无趁虚而入的成分,但设计成功了就是成功了。 苏令瑜面色愈发古怪起来。 而白玉蔷却没事人似的接上了之前的话头:“我当时看你什么都没准备,就敢把我的马市端了,就知道你一定是个不要命的人。这天下有很多事,都是不要命就可以做到的。” 苏令瑜漠然:“我要命。” “那当然得要了。”白玉蔷笑起来,“我的意思是,你有这个谁都不服、什么都敢做的劲头,那么我提的要求,你势必就会有办法做到。更何况,你还没有听我说完呢。” 苏令瑜闭了闭眼,“说吧。” “我说的过明路,并不是要把整个黑市的生意搬到台面上,让朝廷承认。我知道这太异想天开了,根本毫无可能的事情,我怎么会强迫朋友冒险去做呢?”不知道是不是苏令瑜的错觉,白玉蔷好像把“朋友”两个字咬得格外重,听得她十分难受。 白玉蔷接着道:“我记得你之前说过,要献策给朝廷,接管黑市的生意,我也觉得这是个很好的办法嘛。利国利民,何乐不为?” 苏令瑜几乎瞬间就明白了她是什么意思。 白玉蔷自己摸爬滚打坐上了老大之一的位置,当然不可能有那么忠义,肯把手里的江山拱手让人。那么白玉蔷想要的,无非就是在朝廷接管黑市生意的同时,她自己并不损失什么,或是说把这早晚要来的损失降到最低。 苏令瑜挑了挑一边眉毛,“你想在天后面前露脸。” “被你猜到了。” 第七十二章 同盟2 她们这话题,表面听来跳跃有些打,前后两个因果之间似乎并没有什么关联。即便此时二人并不刻意压低音量,叫旁人听见了,对方也多半是不解其意。白玉蔷对苏令瑜的理解能力很满意。 要弄清楚苏令瑜是如何得出这个结果的,只需要先明确三件事:一,白玉蔷不可能放弃自己的权势;二,她所谓的过明路,只要是在公门中有个靠山就可以;三,能给她这种程度的许诺的人,只有天后娘娘。 白玉蔷的意思很简单,她仍然要把黑市的经营大权握在手里,但是愿意从向官府让利改为直接向朝廷让利,以此获得向天后投诚的资格。她不需要身份的洗白,不需要明面上的认可,只需要一张底牌,确保她既不会在黑帮内部的决斗中败北,也不会在与官府的斡旋中落于下风。 这件事具体的操作是很麻烦的,但要弄明白个中缘由却不难。苏令瑜捋出了这三点以后,立刻就明白了白玉蔷到底是想干什么。如此一来,什么都说得通了。苏令瑜想,难怪她会找上自己。如果找了别人,一来把柄未必捏得紧,二来人家不一定真的愿意帮她。思来想去,竟是苏令瑜这个倒霉蛋最为合适。 苏令瑜没有立刻回答。白玉蔷道:“你可以慢慢想想,反正,我相信你一定会答应我的,而且,也一定会有办法能帮我做到。” 她笑着伸手拍了拍苏令瑜的肩膀,苏令瑜不耐烦地躲了一下,“我谢谢你。” 显然不是一句好话。 白玉蔷毫不介意,道:“我还有事,就不在这里多待了,老虎你自己照顾好,如果遇到什么麻烦,可以来找我,需要我给你个联络上我的办法吗?” “不用了,”苏令瑜扯了扯唇角,“你这个神出鬼没的本事,只怕我随便站在哪里喊你一声就能把你喊来了,何必那么麻烦。” 白玉蔷不置可否,她正要走,苏令瑜却忽然想到一件事,叫住了她,“等等,你之前送给慧清的那个女孩子,哪里弄来的?” “好像是从淮南道被拐过来的,那一支的人说这次拐来的女孩子有几个伶俐的,让我顺道去挑一挑。我看她长得不错,就留在身边了,省得被卖去窑子里,怪可怜的。结果阴差阳错,发现她跟沈青潭还有点关系,不过说起来,你本名叫什么?” 苏令瑜瞥了她一眼,“不该问的别问。你知道我今天是从哪里把她救回来的吗?” “救?”纱帷之下,白玉蔷挑了挑眉头。 “不错,救。”苏令瑜冷冷道:“她为着些许缘故离开车队自己走了,我找到她的时候,她正被一个人往车上掳,对方还准备杀了她,车里、包括驾车的人身上都带着刀,还颇有几分身手。那辆车的制式,也与平民百姓很是不同,风格倒是跟你这铁笼有几分像。是你们黑市的人吧?” “听着很像,男的女的?” “男的,两个都是。看起来三四十岁的样子,黑面皮,长脸,没胡须。” “我知道了。”白玉蔷语气中听不出喜怒,却已和方才的态度大相径庭。苏令瑜问道:“这事跟你有关系吗?” “可以说是有关系,也可以说是没关系。”白玉蔷答她:“毕竟让那个小姑娘跑到这儿来,确实是我的意思,那么她遇险,我不能说全无责任,对吧?” “你在回避我的问题,”苏令瑜冷笑:“我是问你,她又一次被抓还差点被弄死这件事,有没有你的授意?你最好别骗我,骗我的人,我总是有本事找出来,到时候我俩的同盟可就泡汤了。” “那当然没有了,我都跟你说过了,买卖人口那一支的事情不归我管。”白玉蔷沉吟片刻,道:“不过具体的,我还得回去处理过这事,才能给你交代个究竟。给我一天时间,怎么样?” 苏令瑜疲惫地闭了闭眼,当作同意。白玉蔷让人把那口高大的铁笼妥善地挪到角落里放好,即便如此也简直占去了半个院子,苏令瑜头疼道:“把你那笼子给我收回去!换个正常人用的来!” “好的。”白玉蔷立刻让人去弄了一口正常大小的笼子来,把幼虎一一挪回去,而后带着她的人和空笼子,怎么浩浩荡荡来的就怎么浩浩荡荡走了。 而那只小白虎还拿在苏令瑜手里,它仍很不安静,苏令瑜和白玉蔷说了多久的话,它就扭挣了有多久,只不过刚才没功夫收拾它。这会儿白玉蔷走了,苏令瑜便把它按在膝头,狠狠抽了一耳光,抽得它“嗷”了一声,又变本加厉闹起来。 苏令瑜每逢它扭挣叫嚷一次,便狠狠抽它脑袋一下,如是几番,它竟仍然不服。真是少见的犟种啊。苏令瑜在心里狠狠骂了一句小畜牲,让一旁的陈皮把它接过去关回了笼子里。 叶三劝道:“使君,你快回去休息休息吧,咱们明天还得启程。” “明天?为什么要明天?”苏令瑜扫了他一眼,“今天就给我启程。” 叶三:“……” 你要不要听听自己在说什么呢?叶三非常想问这么一句。 苏令瑜虽然现在还能坐着,还能正常跟人说话,甚至中气不虚,但长眼睛的都看得出来她伤得很是不轻了。且不说发热那些,光是她的一身伤,先是左侧肋骨裂了两根,叫大夫严严实实裹了,再是被老虎拖行出来的半身擦伤,上一次药,药膏都抹没了两罐。都这样了,这不怕死的居然还骑马出去追人,还被亡命之徒往肩膀后头捅了一刀,那伤口叶三估摸着也快有一寸深了。 这没死都算不错了,你还要赶路呢?赶的什么路,黄泉路吗? 苏令瑜却半点不在意,她看起来是真的准备马上就走,然而她坐着沉吟了片刻,道:“不过,在启程之前,咱们还有件事没弄清楚呢。” “啥事啊?”叶三想也没想就接着问了。 “当然是强暴妇女这件事。” 第七十三章 清查1 此言一出,叶三沉默了一下。苏令瑜偏过头看他,“审得如何?” “审出来了,一共五个人。”叶叹气道:“已经都关在柴房里了,听候使君发落。” 叶三毕竟是跟着苏令瑜在交城风里来雨里去过的人了,如果说以前还对审讯技巧不太熟悉,跟着苏令瑜见识过几次,怎么着也该学会了苏令瑜六七分手段了,这会儿审这群漏洞百出的人,已经说得上是大材小用。 苏令瑜问道:“才五个?” 叶三又沉默了一下,点点头,道:“参与了的就五个。” “包庇的呢?” “不好说,那有点多了。” “叶三,我这阵子对你脾气太好了,是吗。”苏令瑜盯住他,眯了眯眼睛,“我走之前,怎样吩咐的来着?” “…使君说,包庇同罪。” “那你现在,是要在先告诉我包庇两个字怎么写是吗?”苏令瑜偏了偏头,“那些人里,是有你很重要的兄弟吗?” “唉,使君,我的来路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在交城统共才待了多久,何况这次车队也不是我们挑的人,我能跟他们有多少交情?” “那你为什么不审清楚?”苏令瑜皱皱眉头,耐心不多,“我他爷爷的伤口疼得要死,你最好别跟我多磨叽,到底怎么回事,给我老实交代,否则就算你是我手底下最得用的人,我一样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她语调并不激烈,也听不出怒气,但却足够寒意森森,叶三丝毫不怀疑,如果自己不说,苏令瑜真的会像处置其他人一样处置了他,不会有半分手软。 毕竟,一次不忠,百次不用。这个道理,几乎放在任何人身上都行得通。 叶三今天简直不知道是第几次叹气了,“使君,我不是没审,我都审明白了,包庇的人,我也都一个个记了名字,只是还没拿下。我算了一笔账,如果把这些人都抓起来,我们的车队就要少将近一半的人,到时候如何安全抵京都是个问题,而且,这对你名声也实在不好。使君,你听我一句劝,这事按我的意思咱们就高高拿起轻轻放下,犯事的那五个严惩不贷,其余的人敲打敲打,让他们一路上老实安分了也就够了,在这种事上较真、赶尽杀绝,真是没有好处的。” 叶三这些话其实说得颇为有道理。要知道,这世上法理也好,公理也罢,都绝对不可能做到把有错的全罚一遍。一切的奖惩手段,所要求的都不过是叶三口中的一个“老实安分”。绝大部分人,都既不是坏人也不是好人,只是优柔寡断的普通人,他们只需要一点敲打,就会老实安分。如果要去跟他们一一较真,非得纠出错来挨个收拾,那是非常吃力不讨好的。 如果现在坐在这里的是其他人,说不定真的会听叶三的话。 然而苏令瑜仍然用那种没什么情绪的眼神盯着他,盯了那么片刻,叶三都快出冷汗了,苏令瑜才不咸不淡地反问了一句:“你在教我做事?” “那我哪敢啊!”叶三瞬间哭丧个脸,“我真也是为你着想啊使君!你说说,你要是真把这么些人都收拾了,这还能落着好吗?咱们且先忍一忍,等到了长安,你把自己身上这些破烂事儿都给解决了,咱们把脚跟站稳了,再慢慢收拾这些人也没事,反正他们也跑不掉啊!你现在非得把他们弄死,不说别的,只要是传了出去,你的官声都会不好听的!” 叶三这辈子没当过一天官。 但是他见过无数的官。 他很清楚,当官最重要的无非就是两样东西:门路,名声。 有门路有背景,决定了你能走多高。而名声如何,决定了你会不会摔,一摔又会摔多低。 这地方千不该万不该是个民旅,一夜之间发生的种种,哪怕是他们有心想要封锁消息都措手不及,万一有些事传到了百姓中间,七嘴八舌愈演愈烈,将来又传到长安,苏令瑜的官声就绝对不会纯净了。一句好话传出十人开外都必有一句贬,更何况是这种本身就会有争议的问题,你苏令瑜仗着自己和慧清的后台,因为一个来历不明的女人在车队里被人强暴了,就一怒之下杀了这么多人,你把国法天理放在哪里了? 你这样的人,还能做官? 叶三有这种担忧,完全是因为他现在真的相信苏令瑜能东山再起。如果说先前种种只是出于情义,无论如何都想帮帮苏令瑜,那么他现在就真的是出于苏令瑜那还大有可为的前程在为她着想。 这时刚忙活了一下的陈皮也赶忙凑了上来,解释道:“使君,你别生气,叶三他真不是你想的那个意思。而且这回的事情,说白了,我们两个也是做法有问题,才会让那些人误解了,才有之后这些事……” 苏令瑜抬手打断了陈皮的话头。在短暂的安静中,她疲惫地闭了闭眼睛,“真没想到有一天还要跟你们解释这么简单的道理。” 叶三和陈皮互相看了一眼,都没敢吭声。 “我不管这件事,到底是有什么误会。那苏细薇当时势必是不愿意的,他们仍然精虫上脑不管不顾,那就是干犯国法。强暴妇女,简直卑鄙无耻禽兽不如,远比杀人放火更为可鄙。这样的人留在车队里才是隐患,我眼里揉不得沙子,此为其一。” 苏令瑜又放眼看了看院中零星的人,道:“我先前说过,要让白玉蔷来证明慧清行囊中那三样东西的来路并不暗昧,但我刚才丝毫没提这件事,你们知道为什么吗?” 她要是不讲,陈皮和叶三都快忘了这件事了,当即问道:“为什么?” “你们两个会忘记,那些着急要拿慧清把柄的人可不会忘记,但现在白玉蔷走都走了,你们看有半个人跳出来提这事吗?” “没有…” “没有就对了。”苏令瑜挑挑眉头,“权势在手,本就可以不用再讲道理。” 第七十四章 清查2 叶三一时之间并不能明白苏令瑜到底想要什么。如果说是为了清查车队中的无耻之辈,这样做也还是全无必要,毕竟车队中的官差,此行目的都不过是协助他们抵达长安,期间并不会起到非常关键的作用,可以说即便人品上有点问题,那也是出不了岔子的。 何必把事做到这种程度呢? 苏令瑜明白他在想什么,她勾了勾唇角,皮笑肉不笑,“叶三,你要记住,今天这些人是为你死的。” 叶三震惊,大惑不解,苏令瑜淡淡移开了目光,“从我进这个院门起,第一眼看见你,我就知道你有事瞒着我。” 苏令瑜太敏锐了,她的直觉几乎从不出错。哪怕叶三讲出的缘由再合情合理,她也仍旧相信自己回来后第一眼看见叶三时的那种感觉——他跟平时不一样。叶三在回避她的视线,话少了,说话的声音也没那么快活。如果只是担心苏令瑜做事太过火,绝不至于如此沉默。 此言一出,连旁边的陈皮都不说话了。苏令瑜根本不在意他们二人此时心中在想什么,如果是面对外人,特别是棘手的外人,她可以在脱口而出的短暂时间里迅速琢磨好每一句话可能会引起的反应,但是面对自己人,她不会。她直白地说出一切,至于是否能够接受,那是他们的事。 承受能力弱的人,不配跟在她身边。 “我当时就想,如果能让你都帮着隐瞒我,那么这个人我一定要找出来,而且一定要想办法弄死他。此事之后你是否对我心怀有怨我不在意,我这个人就是这样。” 叶三摸了摸自己的脑袋,很惆怅,“不是帮他瞒,我是觉得吧,这事我和陈皮都有责任,我们两个大男人,就不应该总跑去人家姑娘那里问东问西,害得她被误会。” “这件事的原因不是她被误会,”苏令瑜不耐烦地纠正道:“下作的人到哪里都下作,下作完了还要把错推到吃亏的人头上,真是荒谬,你们两个别给我转移话题,说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陈皮看了叶三一眼,道:“还是我说吧。” “也行,毕竟你看起来跟叶三一样心里有数。”苏令瑜冷笑一声,她可不是只看出来叶三不对劲,陈皮同样支支吾吾很是可疑。苏令瑜原本在想,依照她对二人秉性的了解,应不至于对苏细薇做些什么。 只是旋即她便想到一件事,以她的身份处境,看见的只是他们的其中一面,而且可能是最好的一面,哪怕是身为朋友,也绝不可能知道对方在某些事上,人品能低劣到什么程度。这就是人。 她不能掉以轻心。 陈皮沉默了一下,解释道:“这事其实也没那么深,就是当时咱俩问完苏姑娘,回来吃饭的时候,其实就有人跟我们开她的玩笑,说话说得很不合适。我们两个后来聊过,当时,其实我们都意识到了事情不对劲,他们有可能误会了苏姑娘,有可能会做出不太好的事情。但是我们…” “什么也没做。”这半句是叶三补的。 苏令瑜没有立刻回答他们,她纾出一口气,没什么表情地看着前方不知何处,过了片刻,才理解道:“所以你们的意思是,你们两个因为这个缘故,觉得自己也有责任,所以准备在我面前顺道包庇一下其他人,弥补弥补?” 这话其实说得好像有哪里不对,但是叶三和陈皮都答不上来哪里不对。好像真是这么回事。 但从苏令瑜嘴里说出来,他们才发现这个想法真是荒谬到可笑,有些无言以对。 “人一辈子会犯很多错,愚蠢是其中较为容易被谅解的一种,我这次也可以原谅你们的一时糊涂。”苏令瑜道:“如果你们还有别的隐情,最好现在就告诉我,有什么说什么,别等我查出来,行吗?” 叶三和陈皮今日不知道第几次互相对视,彼此都沉默了一会儿,最后叶三道:“有是有,不过跟我俩可能没什么关系。” “说。”苏令瑜头痛。 “我们审出来的,有包庇之嫌的人里,有那么几个其实家里很难过。虽然跟他们认识不久交情不深,但谁比较不容易,大家还是知道的。”叶三叹气,“使君,我刚才跟你说那些话,都是真心的,我不想你做对你自己没好处的事情,但我又相信你总会有自己的打算,论脑子,我和陈皮两个加起来都没你一半儿呢。如果不是可怜他们,我真不会跟你说这些话自讨没趣。” 陈皮也挠挠头,“使君,我知道他们有错,但是人都有些没办法的时候,大家人情往来,总不可能知道点什么都给你捅出去,日后不好见面的。那些犯事的固然可恶,但知情不报的人里也肯定有些是真的没办法,真要把他们全杀了,就太……” 这个“太”字后面要接着的东西,陈皮嗫嚅半晌到底也是没说出来,但苏令瑜却听懂了,“你的意思是,这样太不讲道理,太冷血了?” 陈皮讷讷。 苏令瑜冷笑一声:“我现在没功夫跟你讲道理,我只告诉你一句话,现在这个院子里,唯一有资格谅解他们的人,正在屋子里躺着。你们可怜那些人,没问题,可以救。你们只要现在去找苏细薇,问她愿不愿意原谅他们,只要她说愿意,我就不杀。我这话你们也可以去说给那些人听,我说到做到。” 她手在椅扶上撑了一下,慢慢站了起来,“但在此之前,先照着你们审出来的名单,把人给我一个不落地都拿下。我只给你们一个时辰的时间,今日之内,我必定要解决这件事,重新启程。” 叶三和陈皮无话可说,也不敢去扶她,目送苏令瑜自己慢慢走回了房间,才各自分了工去干活。陈皮带着人按照审出来的名单把其余知情不报的人控制起来,叶三则把苏令瑜的话带到每个人面前。 “使君就是这个意思,所以你们如果想活命,就快想想怎样弥补苏姑娘,求得她的原谅。”叶三叹气道:“别怪我没提醒你们,使君是真的敢把你们都弄死在这儿,以后即便她倒霉也是归她倒霉,你们命丢都丢了,还能怎么办呢?” 第七十五章 谅解1 苏细薇在房中枯坐,既不敢出门,也不敢出声,连店伙计敲门给她送水送饭,都能让她心惊。 察觉到白玉蔷走后,她原本有那么一瞬间,感觉自己可以松一口气了,但旋即就意识到一件事,眼下院中无事发生,那么就没有其它人和事可以来削弱她的存在感。苏令瑜认出自己了,她一定会想办法收拾自己的。 如果是以前,苏细薇可以说自己不怕苏令瑜,但她猛然意识到,如今一切都不同了。 曾经在家中,她有阿耶给自己撑腰,苏令瑜也不过是个除了嫡长身份之外一无所有的人,阿耶不在家的时候苏细薇或许吃点亏,但只要阿耶在,苏细薇谁也不怕。 可是现在,苏细薇才是真正的一无所有,苏令瑜却偷天换日有了官身,并且跟…白玉蔷,竟也似交情颇好。苏细薇后悔自己试图为她隐瞒身份了,拖一个垫背的总比自己一个人死要好,可是,她也根本就不想死。 况且她真的有办法拖着苏令瑜一起死吗? 没有人比她更清楚苏令瑜的手段,她这个嫡姐的计谋、其卑鄙无耻的程度,苏细薇从小就知道自己如果没有阿耶撑腰绝对玩不过她。眼下落到这个地步,自己只怕生死都是她一念之间。 或许、或许苏令瑜可以放她一马呢?苏细薇恍惚地想。 如果自己伏低做小一些,让她消消气,或许就没事了吧?苏令瑜这个人,无非就是喜欢高高在上,看别人拿她没一点办法的样子,苏细薇想,她只要甘愿做个手下败将,苏令瑜说不定真的会放过她。 可是她回忆过往种种,又心惊肉跳。 苏家是个很混乱的地方。苏细薇在进家门的第一天就知道。 那时候她还是个乡下丫头,用苏令瑜的生母、她的嫡母的话来说,那就是“跟个野人似的”,衣服破破烂烂,头发是脏的,一双手用水洗得很干净也还是透着说不出的焦黄。因为常年吃不饱饭,整个人枯瘦得像个猴崽子。 除了一腔贪婪和泼辣,她什么也没有。 她也不觉得贪婪和泼辣是不好的东西,她一生至今得到的一切,都源自这两种品质。这是她的长项,她很珍惜。 然而这两样长项,却给她埋下了今时今日惴惴不安的祸根——她从苏令瑜身边掠夺走太多东西了,她真的不确定苏令瑜是否能有放过她的气量。 苏细薇很惶惑地想起第一次见到苏令瑜的情景。那时候正入夏,蝉噪成浪,但因为头一天刚好下过雨,是以还不算很热,被雨水洗过一遭的阳光非常澄澈地布下。苏细薇那时候还不叫苏细薇,她出身贫寒的生母因为把她生在了小满那一天,便给她取名苏小满。 苏小满从小听着怨言和梦话长大,这两种话几乎都出自同一个人,她的亲娘一边怨恨她不是个儿子,无法让主家动心把她接回去,一边又不切实际地憧憬着有朝一日那个男人大发慈悲把她娘俩接回家以后,会有怎样的荣华富贵。 她娘到底是没等到那时候,便忍无可忍地跟其他男人走了。苏小满被一个人留在外婆家,本以为一切都到此为止,她彻底被人抛弃,却在这种时刻,忽然被自己以为是梦中才会见到的生身父亲接回了家。 亲眼见到的,是她即便曾经梦中描绘千万遍,也都还是描绘不出的富贵满堂。站在苏家门前,仰头看着高高匾额的那一刻,她就打定主意:她这辈子,哪怕是死,也只能死在这样的地方。她绝对绝对,不要被打回原形。 马车辘辘。便在此时,她见到了苏令瑜。 那时候苏令瑜已经有十二三岁了,初有少女模样,虽然比起后来的苏细薇,她算不上多数人眼里的美人,却是少有的在豆蔻梢头年纪就出落得神清骨秀的那一类人,身形挺拔似竹,比当时的苏小满高了不少。白得发光,一身的锦衣罗裙,搽着很薄的胭脂,面如白玉,唇似涂朱,只是一双眼睛非常冷。 她从马车上徐徐下来,站在苏小满身侧,睨过来一眼,寒冰透骨似的,在那样晴热的天气,投来一股让苏小满头皮发麻的凉气,颈上挂着的一串珍珠被日头折出的莹白光泽也似乎有几分森然了。 那时候在苏小满眼里,苏令瑜简直像是一座神像,高不可攀,处处都显示着她无法沾触的贵重。只是,她也想要不受日晒劳作之苦的雪白肌肤,她也想要锦衣罗裙,她也想要胭脂水粉,她也想要珍珠项链,她也想要一身荣华遍体富贵,那么即便眼前这人是一座神像,拦在她路上,她也只能试着去推翻了。 一推便发现,果然世上没有什么高不可及。…… 苏细薇狠狠晃了晃脑袋。 是,对,没错。世上没有什么高不可及!只要是人,总有怕的东西,总有想要的东西,总有不得不妥协的时刻!她一定会有办法,让苏令瑜愿意放过她的! 重新燃起的斗志,叫她恐惧暂消,只觉得即便现在白玉蔷站在她面前,她也能应对一二。便在此时,房门外人影往来,有人小心翼翼地敲了敲门,小声喊道:“苏姑娘……?” 那语气十分小心,这种近乎胆怯的小心携带不了任何恶意,即便是已成惊弓之鸟的苏细薇也并没有被吓到,她手指紧蜷着在膝上抓了抓,又以理智让自己放松下来,平顺地在床上坐好,双手谨慎地搭在膝头,对门外道:“有什么事吗?进来吧。” 门外人轻轻推门进来,先朝屋内张望一眼,看见了她,才恭恭敬敬作个揖,跨入门槛。正是陈皮,他身后还跟着两个面善的妇人,没别的,就是陪。苏细薇刚经暴行,此时势必恐惧男子,有女人在场,她会好受些。这是叶三交代的。 而陈皮一张娃娃脸,看起来也足够友善,他来之前还仔细把自己胡子刮了一遍,干干净净面上无须似太监,料想绝不凶恶。 便是这般,他来担负起与苏细薇交涉的任务了。 第七十六章 谅解2 陈皮说话支支吾吾,只是苏细薇如今冷静得可怕,有种被烧糊涂之后的自以为理智。她很快就明白了陈皮的意思,“你是说,让我谅解他们,否则他们就会死?” 这话从她口中出来,陈皮自己听了都有些无地自容。毕竟发生了这样的事,对女子来说简直是天都塌了,事情才过去一日都不到,他这个时候来找受害者商量这种事,实在是禽兽不如。 只是一堆人命摆在眼前,陈皮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虽然这事怎么看都不仅禽兽不如还毫无可能,但后续怎样做,总之也都不是他的活,他只负责把话带到。 苏细薇捏紧了膝头的布。 陈皮别的事情都想得不差,唯独有一件事弄错了,对于苏细薇而言,发生这样的事虽然极为可怖,却远不至于天塌了。所谓贞操的缺失和肉体的虐待,对她而言,纵使有几分煎熬,也都并不是什么无法接受的事情。她所惧怕的失去一切,这“一切”之中,甚至也并不包括这些东西。 苏细薇眼前又浮现她生母的样子,旧衣破裙,久失打理的头发蓬乱似草,其下是一张能看出昔日姿色却早已在劳作中失去光彩的早衰面孔。她想起自己八岁以前过的日子,连棉被都没见过,家中所有的被褥,都是用稻草填的,遇上总不见太阳的日子,还透着刺鼻的霉味。外婆家里的茅草屋顶,一年四季都总在漏水,一滴一滴,一滴一滴,在她脚边。 ……只要荣华富贵不成泡影,只要活着等到东山再起,苏细薇想她大概可以忍受一切暂时的痛苦,压抑全部的委屈愤恨,连刻骨的恐惧,也都可以一一克服。 她深吸一口气,微微发抖。 陈皮有些忐忑地看着她,这副神情,想必是气极了要拒绝。 然而苏细薇缓下了这一口气,道:“好的,我可以原谅他们。” “诶?”陈皮惊了一跳。在看到苏细薇以后,他心里愧疚成倍增长,原本连先前那些话都难以启齿,此时更是完全不指望苏细薇松口,甚至隐约觉得她不愿意原谅才是好的,却没想到苏细薇竟然答应得这样爽快,会不会是有什么误会?陈皮连忙解释道:“苏姑娘,我们使君很向着你,我们也真的只是想征求征求你的意见,绝对不会强迫你做什么决定,你可千万想好啊,如果不愿意,绝对不要勉强自己。” 苏细薇此时还不知道陈皮口中的“使君”是谁,当下只觉得好笑,这里有谁会向着她?不弄死她都不错了,除了那个没什么用的和尚。她低下头,掩藏眼里的情绪,“嗯……我没有勉强自己,我确实愿意谅解他们,但是,他们要帮我做一件事。” “那是当然的!”陈皮见此事竟然真的有善了的可能,到底是有几分惊喜,连忙替那些人担保道:“苏姑娘只要肯谅解他们,那就是他们的救命恩人,无论提什么要求,哪怕是赴汤蹈火,我也会逼着他们去做的!” 苏细薇轻轻点点头,姿态十足的婉约,不知不觉就把曾经某些言行习惯捡了起来,“赴汤蹈火倒是不必…但,你们也知道,我是被拐道这里来的。现在,我很想回去。” 陈皮立刻觉得自己明白了她的意思,立刻答应道:“苏姑娘你放心,这件事,我们无论如何都给你办好,一定平平安安给你送回家去,而且这里发生的事情,绝对不会有人知道。” 苏细薇抬眼瞧了瞧他,道:“但,我还有别的要求。” “请讲!” “那些人,你们抓起来不曾?” “苏姑娘放心,犯事的和知情不报的都抓着呢,只等你一句话,你说放就放,你说不放我们就…我们使君就把他们就地处置。” “既然是这样,便好办了。”苏细薇道:“我需要他们把身上全部的银两都给我,再给我添置一身衣裳首饰,然后,我要挑几个靠得住的人,陪我回一趟家。” 她这话说出来,陈皮就有些不懂了,虽然每一句话他都大概能理解,但这些细致又模糊的要求放在一起,却编制出一种计谋味,陈皮一时想不通其中关窍,只能愣愣地看着苏细薇,神色有几分迟疑。 “怎么了,不可以吗?”苏细薇看着他,缓缓地眨了眨眼睛,她说话时的声音很轻、语气很缓,十足的似水女子。 陈皮沉默了一下,他想,这么个柔弱姑娘家,即便有些计谋手段,又能厉害到哪里去呢?想必只是想风光一点回到家里罢了。况且此时对那些在案的人来说,破财消灾或是陪个姑娘回趟家,无论哪一件跟被使君就地处死比起来,都完全是小事一桩。他这么一想,立刻便表态道:“苏姑娘放心,这些要求,我替他们答应了。我现在就去办,你是要先休息一下,还是马上动身?” 其实这话本不该问,苏细薇一晚上受了这么大折磨和惊吓,不病个三五天都是命大了,哪有让别人立刻起来办事赶路的?只是陈皮看见她,总想起来使君那一脸淡然地说今天立刻就要启程的表情,这两张绝对不像的脸在陈皮脑子里奇异地重合在一起,他总觉得苏细薇也会有像苏令瑜一样语出惊人的可能,便就这么一问。 他刚问完,立刻又补充了一句:“我们使君决定今日启程,左不过也就这一会儿的事情了,苏姑娘如果还想休息一阵子,我们就留几个人下来陪你,旅店这边的账我们也给你挂够,好吗?” 苏细薇垂眸想了想,道:“不用了,我总之,只需要钱和人,然后…越快越好吧。” 她可不想在苏令瑜占了主场的地方多待,如有可能,她只想在苏令瑜回过神来找她麻烦之前迅速溜掉。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女子报仇更是二十年都不晚。 忍住,稳住,总有机会的。 听着陈皮连声答应,苏细薇垂眸,语气斯文,“麻烦你了。” 第七十七章 谅解3 苏令瑜暂时不管他们那些乌七八糟的事情,回房喝了药,便开始有条不紊地监督车队收拾东西,那一笼幼虎被她格外关照,安排在紧邻她马车的位置。 她原本想把白虎单独关起来,但想了想,她没养过老虎,车队里也完全没人有这类经验,那么眼下最好的照顾方法就是尽量还原它们原本的生活习惯,小虎崽子,总是该挤在一起取暖的。她这么想着,也就没管。 虽然此物得来完全是意外之喜,但毕竟差点废了她半条命,要是就这么在路上因为照顾不周养死了,她可就白忙活了。 苏令瑜瞧了小白虎一眼,它立刻戒备起来,噜噜低吼。看来是知道她杀了它亲爹亲娘,仇恨不消呢。 算了,畜牲而已,无所谓。 苏令瑜淡淡移开目光,到这时,才有空想起苏细薇的事。正好陈皮过来了,说事都办好了。并且捧给她一张字纸,是苏细薇签字画押的谅解书。 按照她对苏细薇的了解,愿意谅解倒也在意料之中,只是仍旧比苏令瑜想的要快了一些。她没把谅解书接过来,就在陈皮手上扫了两眼,问道:“她提了什么要求?” 陈皮一一说了,苏令瑜从胸腔里冷哼出来一声,“就照她说的办。” 至于犯事的人,死罪虽免,活罪难逃,苏令瑜仍然要按照国法将之量罪。只是量罪这事,某些细节的分别,就能量出天差地别的结果。在她的眼皮子底下干这种事,苏令瑜是没打算轻饶他们的,这其中很有些能做文章的地方,只是她眼下没什么心思去想,好在也不急。 却另有一件应该现在就做了的事。 苏细薇。 苏令瑜缓缓眨了眨眼睛,道:“我去见她一面,你们都别跟着,话也不要乱说。” 陈皮不解其意,但苏令瑜做事,向来自有章法和道理,他半点质疑的心也没有,立刻答应了一声,便自去做他的事,顺便将苏细薇房中其余人打发走,同苏细薇知会了一声,说他们使君一会儿要来看看她。 到了这份上,苏细薇终于意识到了什么,连忙问道:“请问小郎君,你们使君是谁?” “就是把您带回来的那位呀,姓沈,叫沈青潭,是天后亲封黜陟使。”陈皮丝毫不知她二人之间渊源,还以为苏细薇只是以草民之身面见官员有些不安,便多说了两句安慰她:“苏姑娘你放心,我们使君对老百姓,那是最好声气不过的了。如今天后娘娘也器重她,虽说临时有些麻烦在身吧,那也都不打紧,给你主持公道,还是很绰绰有余的,你有什么话,都只管跟她说,绝对不会有事。” 他不说还好,这么一解释,苏细薇简直心凉了半截。 使君?黜陟使?天后亲封? 老天爷啊! 苏细薇简直是倒吸一口凉气。事到如今,她当然知道苏令瑜是假借了沈青潭身份去做了官,她也看出来苏令瑜好像混得不错,但她原以为苏令瑜只是个在衙门里混熟吃开了的普通小官罢了。 毕竟根据当日沈青潭的说法,他本人也不过是今科中进士后被分派往并州刺史府做个小官,只能说是有点前途但不多,仔细经营或有飞黄腾达可能,但在如此短的时间内连天后娘娘这条当世无人能匹的大船都攀上了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她难以置信,但又由不得她不信。 “等、等等…她是现在就过来吗?”苏细薇慌了。 “是啊,”陈皮看她越发张皇失措,还有些纳闷,“说话功夫就要过来了吧。唉,苏姑娘,你真的别怕,我们使君很好说话的。” 很好说话个屁啊!苏令瑜是什么东西,她还能不知道吗?那跟好人两个字沾半点边吗? 苏细薇本就不好的脸色更是苍白了几分,但好歹理智尚存,连忙迫使自己冷静下来,藏了藏声气,怯怯道:“我知道了。” 倒是还把陈皮看得相当不忍心。 到最后房中的人一一离开,陈皮也走了,苏细薇独自坐着,傻了一会儿,迅速开始整理自己的衣服头发,想在苏令瑜到来之前,好歹让自己整洁一些,不至于看起来太落下风。 但旋即她又意识到,此时此刻她二人身份地位天差地别,自己已是绝对没可能在苏令瑜面前讨得到好,当务之急反而是要让她觉得自己可怜、无用、毫无威胁,自己才有可能从她手底下全须全尾地逃出生天。 于是她整理头发衣服的手,整理到半路就改了主意,把自己弄得比之前还凌乱潦草几分,露出几个伤口在外面,楚楚可怜地蜷在床头,心惊胆战地等着苏令瑜。与此同时,也飞快琢磨起应对的办法。把话术过了一套又一套,每一句都有不满意的地方,每一句都好像暗藏隐患,真是越急越出错。 陈皮倒没骗她,苏细薇没等得太久,她甚至觉得时间太少了,少到她都还没把脑子里的应对之策整理出个头尾,苏令瑜就到了。 一道修长人影立在门外,被阳光自外投出很明晰的轮廓,对方连敲门的意思都没有,一到门前,立刻推门而入。苏细薇抬头看时,果然,是苏令瑜那张化成灰她都忘不了的脸。 比之以前,更加清瘦,两颊的轮廓平了不少,肤色也远不似以前白皙,被晒得黑了不少,从头到脚的男子装束,竟也毫不违和。 苏细薇在先前很短的一段时间里焦灼地设想了许多次,再看见苏令瑜的场景,只是真见到了她,才发现千头万绪根本无可比拟。苏令瑜,还是那个苏令瑜,还是那么一看见就讨人厌。苏细薇的目光和她对视了一瞬间,立刻仓促地躲开,低垂下去,又四处胡乱飘动,显而易见的紧张。 她硬着头皮从自己准备的一切说辞里挑了一套应该能对付的,才刚开口,“我…” “我可以放你走。”苏令瑜先打断了她。 苏细薇倏然抬头。 七十八章 分道1 由于苏令瑜给出的答复太迅速也太让她意料不及,那一瞬间苏细薇并没有产生松一口气的感觉,相较之下,更为明显的感触是震惊。她惊讶于自己所有的盘算和斟酌,都在苏令瑜的态度面前不知第几次被化解于无形。 苏令瑜,好像永远都比她快一步。为什么? 苏细薇简直是满目茫然地看着苏令瑜,不知该作何反应。她下意识地觉得不服气,那是她曾经跟苏令瑜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那段日子里,最常见的情绪之一。只是她最为熟悉的却是由这种不服气滋生蔓延出来的忮恨和怨愤,按照她所习以为常的一切,她现在应该想办法反唇相讥。只是,苏令瑜这次说的,明明是放过她。 而她也确实需要苏令瑜高抬贵手。 可是、可是…… 苏细薇想不出这个“可是”后面能是什么,只是心中似乎一块石头堵着喘不过气——她不服!凭什么苏令瑜能轻描淡写把她一切心思都挥斥为无,凭什么苏令瑜可以高高在上发号施令决定她的生死去留?可是、可是,她毫无办法,只能接受! 事到如今,屈居人下,无话可说。 苏细薇忍了,她低着头,什么也没说。苏令瑜冷眼看了她片刻,道:“只不过放你走也是有条件的,苏细薇,我知道你是个什么样的人,你也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人。咱们两个,谁也别把谁当傻子。你的打算我都清楚,我会让人把你安安全全送回你想回的地方去,甚至也可以想办法让你风光一点,但、是,” 苏令瑜把末两个字咬得很重,同时抬手点了点苏细薇,动作很慢,带着某种颐指气使般的威胁,“你的这张嘴,要给我闭紧。如果说了不该说的话,做了不该做的事,别说是淮南道了,你就是跑到天涯海角去,我也有办法弄死你。” “我…!” 苏细薇控制不住自己的怒火,但她的恐惧代行其劳,让她硬生生把话全咽了回去,只剩下一种惊慌失措的神色,让苏令瑜才不过看了一眼就心生厌烦。她摆摆手示意苏细薇闭嘴,拧着眉头别开目光,“行了,我懒得跟你多说,你自己心中有数便是。如今你身边可没有人给你撑腰,你就用你自己的手段费解活着吧,只是别想着跟我斗,没你好果子吃。” 苏令瑜撂下这句话,转身便走,竟无更多解释和交代,由于苏细薇的无言以对,争辩更是无从发生,她们二人之间这种简单到甚至有些单调的不欢而散,甚为少有,让苏细薇很不习惯。 直到看着苏令瑜的背影消失在门口,苏细薇都没有回过神来。 她仍然搞不清楚状况,她下意识认为这或许也是苏令瑜的某种计谋。她不相信,苏令瑜居然会就这样放过她,她不相信她们之间的恩怨,苏令瑜可以轻轻揭过。 这事一定没有这么简单…她想。可是即便苏令瑜真的另有深意,她现在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她只是想回去而已,也只能回去。 回去、回去就好了…… 苏细薇想起那个为她赎身的商人曾为她做的一切,瞬间安心了不少。回去、回去就好了,什么都会好起来的…… 她抱着这种期望,在车队启程的同时,由几个官差护送着与车队分开,往淮南道去。与她先前的要求不同,这几个官差是苏令瑜挑的。 她的要求与苏令瑜的打算重合时,她只能听苏令瑜的。 慧清对苏令瑜的打算丝毫没有了解,只觉得一切都太草率了,得知苏细薇要走时,他甚至去阻了阻苏令瑜,当然没用。 苏令瑜只甩给他一句话,“你要是觉得你比较有本事,那你跟她一起去。” 慧清立刻没词了。 勉强算是相安无事地再度启程。上马车之前,苏令瑜又做了一件谁都没料到的事情。 “去把虎皮拿来。” 她对陈皮吩咐了这么一句,所谓虎皮,便是她之前让白玉蔷寻虎崽之余顺便从那两头死虎身上扒下来的皮。白玉蔷做事牢靠,短短半日时间,便把虎皮剥制干净,只是毕竟时间太短,眼下还新鲜着,要晾一段时间。原本陈皮把它们钉在了车厢上,顺便沿途顺便吹吹干算了,此时苏令瑜发话,他便取了下来。 用个大托盘叠好,他还仔细盖了块布,以为苏令瑜是准备检查检查成色。 谁知捧到苏令瑜面前时,苏令瑜直接掀开了盖布,两颗硕大的虎头暴露在空气中。被挖空了眼眶和口腔,两颗无血无肉只剩下皮毛骨头的老虎头颅,虎口微张,牙齿仍旧锐利森寒,却已失去光泽,由于断头连接皮毛的位置放在托盘上,两颗虎头都呈现仰天的姿势,黑洞洞的眼窝茫然向天。 新鲜炮制的虎皮,还散发着腥气。 任何成色品相的老虎皮毛都极为珍贵,陈皮以前没见过这些东西,此时近距离地看了,忽然觉得很残忍。其骇人程度,比起看见一个死人也不遑多让。让陈皮想叹气。 然而更让他惊骇的事情还在后头。 苏令瑜掀出虎皮时,她正站在关着虎崽的铁笼旁边,四只虎崽也亲眼看见了这两张虎皮,瞬间哀哀叫唤起来。显然,它们哪怕认不出这是自己的双亲,也能看得出这是自己的同类。 苏令瑜冷冷睨过去一眼,眼神着重落在那只小白虎身上。她发现这只白虎不仅毛色特殊,性情也极为出众,脾气烈,而且显然比其它三只虎崽更加通晓。说白了,它比较聪明,对种种变故的反应能力,简直像个小孩。 这也很好。 她看向白虎的眼神,与看苏细薇的如出一辙——同看个不听话的猫狗没什么区别。 苏令瑜双手捧起其中一颗虎头,把整张虎皮掀开,一抖,铺上了铁笼,在虎崽的哀声里把另一张也照样铺了上去。两只大虎的虎皮就这样盖布一般拢照住了整个铁笼。 “看好,这是不听话的下场。” 苏令瑜在虎皮遮掩的缝隙里,与小白虎那双蓝幽幽的眼瞳对视,声音极轻地念了这样一句。 七十九章 分道2 “我还是觉得使君这事做得吧……有伤天和。” 路上,陈皮仍然为苏令瑜铺虎皮这事感到心惊,在马背上有几分恍惚地跟叶三讨论。叶三也不懂,他挠挠头,“使君做事有她自己道理,咱俩别管。就几只老虎嘛,皇城里每年不知道要为了给皇帝娘娘们做衣服毯子弄死多少只,算不得什么事。” “唉,你说得也对,但就是瘆人啊。”陈皮脸色古怪:“那两块虎皮,好像就是那几只虎崽子的爹妈,我们使君跟慧清师父一起杀的,让那个黑帮头子给剥回来了。你说这,被抓就被抓了吧,还得看着自己爹妈的皮走一路,这真是……” 他最后一句话是站在虎崽的角度说的,叶三一听,又一想象……那确实是有点瘆人了。 “而且使君看起来打算把这虎崽养着,现在把事做这么绝,不怕它们长大了报复啊?”陈皮开始想象了,“我以前听过一故事,就咱们晋阳附近有个老猎户,就有一年杀了头老虎,结果那老虎是有伴的,它那个伴就下山把他一家全吃了!” “诶诶,打住,你这就有点胡说八道了啊,哪里老虎不吃人啊?”叶三摆摆手打断他,“别瞎操心。咱们使君连它们爹妈都杀得,还能治不了它们?看你的路吧。” 苏令瑜就坐在后头的马车里,身上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其实是很难熬的,只是她面上没什么表情。 紧邻着她车厢的虎笼还在传来微弱的叫唤声,此起彼伏,轻,但是扰人。叶三起初担心她休息不好,提出来要把虎笼往后挪一挪,苏令瑜没同意。 她的打算很简单。这些虎崽里如果有胆子小不仅吓的,那就死在路上好了,省得进了长安添晦气。这两张虎皮,也是警告,要是死不了那就老实一点。 她也无所谓那三只普通虎崽的生死,它们只需要安分就可以,而那只小白虎,还需要格外关照。苏令瑜留着它还有大用处。 她也相信它死不了,它心中有仇恨。 懂得仇恨,就不会轻易地死。 一切倒都如苏令瑜所料,那些虎崽原本都不愿意喝羊奶,尤其是小白虎,其它虎崽多少还试着舔两口,它会直接把奶盆子踹翻,还会想咬人。但自从苏令瑜往上铺了那两张虎皮以后,它们都开始老老实实喝奶了。运气还算不错,到长安为止,一只都没死。 总算是到了长安了。 苏令瑜听到外头往来人声,撩开帘子往外瞧了一眼,望见长安明德门的匾额时,她心中滋味莫名。 历经万难,总算是带着一身底牌回来了。什么交城什么晋阳,在长安这个真正的权力中心面前,什么都不是。想要出人头地,想要掌握命运,必须要留在长安。 她要好好地想一想,接下来要怎样在这里站稳脚跟。 虽说苏令瑜已经走一步想三步地盘算起来,但眼前要解决的事情,还是十分滞后且简单的。她和其他人犯一起,按照程序被移交给大理寺。她由于受到天后格外关照,倒是在移交的办法上有所不同,其他人都是直接被押入大牢,而苏令瑜下马车走的大理寺正门,还见了大理寺卿一面。 大理寺卿,张稚圭。这是个凭借断案如神的本事,在“高手如云”的长安城里也照样出名的能吏,按照苏令瑜过往所知传闻,这位老兄的断案如神就靠两件事:一,脑子好用,二,勤奋。 真的是往死里勤奋。据说点灯熬油连天看卷宗根本不带停的,那股干起活来不要命的劲头,跟苏令瑜有得一拼。而她如果没记错,现在的大理寺里还有个风头不是很尖锐,但办起案来绝对不比张稚圭弱势的人物——大理寺丞,狄仁杰。 这个人比较老实,办事从来低调,是以虽然能力超群名声却还不算很大,只是苏令瑜曾经在权贵圈子的边缘徘徊,同里头的人打交道,便听闻过圈子里对此人的抱怨,多是数落他为人死板不知变通。苏令瑜却知道,能被他们这样无可奈何指责的人,通常具备两种特质:能力强、性格直。 如果能力不强,首先未必有本事烦得到那些跺一跺脚就能让某块地震三震的人物,其次就算招惹到了,人家也是像拍只苍蝇似的把你拍死了就是,甚至说不好都用不着亲自动手,哪里用得着为你烦心? 而如果性格不够直,稍微长点心眼,或者肯听劝让人带一带,许多硬茬不必碰上,人家自然也给你三分面子,或是懒得记你,总之不会说你什么。 狄仁杰在圈子里的“坏名声”,要比他的上司张稚圭更严重几分,按照苏令瑜了解的如上“原则”,可见狄仁杰至少是在性情这方面,有那么几分坚顽如石的意思,不太好搞。 单是朝野间传闻,那么欺世盗名的可能性并非没有,可如果是权贵圈子里被如此“讨厌”,则此人多半真有两把刷子,不可小觑。对苏令瑜来说,此时遇到两个公正严明的能吏,可不见得是好事。人家首先有本事把她查个底朝天,其次未见得肯卖给天后面子。 尤其如今天皇病重,天后强势,宗室子弟眼看着要被排挤,都联合朝中大臣跟天后明里暗里较劲。苏令瑜到底不曾真正打入过权力的中心,并不知道如今张稚圭和狄仁杰属于哪一阵营,万一他们是反对天后的,那被天后器重且明意要保的苏令瑜进了大理寺,就无异于一块肥肉被放上砧板,绝对得被切两刀示众。 虽然交接入大理寺是天后默许甚至于授意的事情,但苏令瑜可不敢在这种立足不稳的时候去揣测上头人的意思——毕竟,她和天后连面都没见过呢,她怎么知道天后现在究竟是怎么个态度? 如果真是决定要用她,做好了准备要保她,那也倒罢了。可如果天后跟那个该死的白玉蔷似的,喜欢在用人之前搞考验那一套呢? 那苏令瑜要是全然放心了,在砧板上躺平了,不就完蛋了? 第八十章 大理寺1 揣着这种戒备之心,苏令瑜开始比先前更加仔细地推敲起自己的处境。在来到长安城之前,她虽然有种种布置,却毕竟都是闭门造车,总有些部分是她无法设想的,如今身入其境,能琢磨的事情又多起来。 某些打算倒还没变,那就是在明面上,她不能被查到沈青潭身份的后一层真相。否则且不说她手上那两条人命,光是板上钉钉的欺君之罪,她就逃不掉。 这事便棘手了。眼下看来,这大理寺之中一个张稚圭一个狄仁杰,那都不是吃素的,他们不查则已,一旦查了,就不可能看不出苏令瑜身份的问题。而依照苏令瑜所知道的这二人性情,且不说党派方面的立场,光是真相两个字,他们就不可能包庇自己。 那就只有一个办法:不让他们有机会查。 张稚圭简单同苏令瑜讲了几句话,两人便即分开,此时叶三陈皮还在身侧,苏令瑜立刻道:“马上去往宫里递信,我有要事面禀天后。” 陈皮和叶三深知事情紧急,二话不说便去走关节了。 然而大理寺之中,苏令瑜的处置成了个问题,虽然还没开审,但是按照天后的意思,似乎不能以正常对待罪犯的方式对待她,颇让人头疼。到了最后,还是苏令瑜果断开口,主动把担子接了过来, “当时旨意的意思,是在押解来京途中,保留官身官服,不以嫌犯之遇以待,但如今已经到了大理寺,自然是该如何就如何。” 反正无论进门的时候是坐得高还是坐得低,最后要经历的章程都是一样的,她也不会因为没往牢房里坐而多受几分照顾,哪怕她犟死了不肯往牢里去,最后多半也是被张稚圭那位大佛给压下去,那还不如这时候识相一些,抢先卖个情面,日后好办事。 事实证明她这个决定做得极为可靠,脱冠服下狱之前,张稚圭又来看了她一回,话不曾多说,尽到安抚的意思,也说了说自己无可奈何之类,总之是很常规的走人情。 虽然传闻里张稚圭和狄仁杰是一个路子,但至少这两次接触下来,苏令瑜发现他其实也很懂些官场间的应酬往来,与人打交道十分老手,想必是碰到正经事上比较较真,平素跟人往来的部分,他还是相当老油条的。 那便好,只要表面上还讲人情,无论讲得有几分,都是个余地。 只是即便她愿意下狱,要往哪里关也是个问题。 张稚圭惆怅道:“通常来说,官身犯案,是关在乙字狱,而女犯关在最深处、最清净的戊字狱。你既是官身,又是女身,这可要怎么关?” 大牢,除非你所犯之案甚重,或是身份极为特殊,否则那都是大通铺,少则五六号多则十五六号人一间牢房,没有单间这个说法。那么把犯人仔细区分开来就极为有必要,然而做官的向来只有男子,大理寺牢狱从未有过女身入官狱的事情发生。苏令瑜要怎样分类? 分去乙字狱?男女有防,绝对不行。 分去戊字狱?官身怎能与白身妇人关在一起? 怎么关都是不成体统。就在张稚圭考虑要不要破例在乙字狱开个单间给苏令瑜用的时候,苏令瑜笑了笑,“不必忧心,我选丙字狱。” 她这个选择,倒是出人意料。丙字狱是关押白身案犯中与权贵有交涉的那类人物,多是富商之流,从身份上来说,虽然也和官身有别,却也和普通白身不同,他们原本就是“圈子内”的人,便不在乎会否与官身案犯之间互相说不该说的话。 而且最重要的是,丙字狱很空。 这类案犯,非常少。 虽然女案犯也不多,但由于戊字狱最初修造时就着意修得小,因而虽不会人满为患,却也不会空到随处可用。而丙字狱最初就按照跟乙字狱相同规格修造,案犯一少,便空得不能更空了。 所以即便不破例给苏令瑜开单间,只要把她下在了丙字狱,也可以做到不和其他男案犯关在一起。当然隔壁有人无法避免,只是当下风气松快,毕竟不是关在同一间,倒也无妨。 苏令瑜这个果断又明智的选择,倒是让张稚圭多看了她一眼。 要把她往哪里关,大理寺内部当然不是束手无策商量不出办法来,只是需要斟酌一二,按照张稚圭的看法,最后要么是破例在乙字狱开单号,要么就是把苏令瑜放在戊字狱,严加看管,抑或是最终也能商量出把苏令瑜放在空敞的丙字狱,总而言之,他们并不需要苏令瑜这个案犯自己来出主意,一样有办法把她安排得妥妥帖帖的。 张稚圭之所以来假模假式地提了一嘴,主要是软和一下态度,你看,我有事还是跟你有商有量的,没因为你是阶下囚了就怠慢你,将来就算东山再起,也别来找我的茬,我可没亏了你的。 其次,也是用这种方式还苏令瑜一个人情。毕竟她自己主动开口下狱,也是给他们省了不少麻烦,既然如此,那就顺水推舟,在牢房的选择上给她一些发表意见的空间,苏令瑜没有想法便也罢了,如果有,张稚圭多半愿意让她个人情,给她实现。 苏令瑜拿住了这个人情。 而把这个人情拿得既给了对方面子,又给了自己方便,需要做足准备,还得要足够镇静。 张稚圭就不由得多看她一眼。 这一眼看过去,苏令瑜仍是笑吟吟的,斯文做足,很是儒雅的一个年轻人。然而以张稚圭阅人无数的眼光来看,且不说这一副笑颜是否真心,光是案卷之中提到的苏令瑜的所作所为,就绝不可能是个斯文谦逊又老实守礼的人干得出来的。 她必定有些不好琢磨之处,保不齐就是个麻烦。 张稚圭如是想着,表面上自是不动声色,同苏令瑜点了点头,夸赞她几句聪明,当即答应下来,此事便定了。苏令瑜被客客气气地请到丙字狱,换下官服,穿上白衣。 第八十一章 大理寺2 太平公主轻轻翻阅着案头的书,很薄的一个册子,却少了两头封皮,细看内容是本道家典籍,原该是很厚重的,被她从中撕了一截下来单看,边缘都让宫婢修建得整齐平滑,乍看倒看不出异样来。 她翻了几页便有些倦。这时身旁婢子恰巧传进一句消息来:“贵主,那位不知真假的沈使君今日已到长安,慧清师父也一道回来了。” “噢,慧清?”太平像是没听苏令瑜这个人似的,连眼也没抬一下,“去给他递个话,叫他没事就来皇宫同我禀一禀事,到底将来是要在大娘娘面前得用的人,少那么忸忸怩怩的,办点什么事都要三催四请。” 婢女却道:“贵主,他这回已在殿外候着了,就等贵主召见。” 太平翻书的手一顿,此时窗外的光透着纸页一照,这一顿之下便衬得她指尖莹白如玉。她细细思索了片刻,道:“叫他进来吧。” 这可真是个稀奇事。 慧清受召入内,他已重新换好一身雪白绣金的僧衣,眉目庄重,恭敬行礼又透着一股子不卑不亢的味,非常硬头颈。太平笑了笑,把书册轻轻撂下,“我听通传说你在外头候着,还在疑心是不是真的,等见了你这副样子,却知道绝对是你没别人了,假货没这劲劲的样子。” 她一番话说得不怎么严肃,听得慧清难受,他只得把眉目绷得很近,不接太平的话茬,一丝不苟地道:“回到皇城,自是要第一时间见过贵主和娘娘。” “就不用你这么劳烦了,娘那边有我,你有什么事同我讲过便行。我倒好奇,什么事能让你主动入宫。” 太平这话倒是认真的,虽然颇有些调侃的意思。 慧清这个人她虽没怎么见过,但毕竟在传闻之中,她十分“器重”他,这传闻总不至于空穴来风地把堂堂的公主跟一个不出山门的和尚连到一起。这其中是有些缘故的,太平确实很关注慧清。 没别的,主要是他是武媚二十年前微服出巡亲自抱回来的,从小就交到白鹤寺仔细培养着。慧清的身世有些说头,不过他既已出家,许多旧事也就不再重要,重要的是,白鹤寺立寺的时间,几乎恰好就是他的年龄。 在这样的时候,武媚指定了要培养这么一个人,那意思是很容易猜到的。白鹤寺草创之初,用处不会极深,但二十年的时间,许多该建立起的脉络都已成熟起来,差不多就是这几年的功夫,就要真正用起来了。 换句话说,慧清会是白鹤寺衣钵传人之中,第一代真正手握权柄的。 只要他别闹出什么幺蛾子,将来怎么说也是国师级别,前途无量,还至关重要。 而武媚培养他的方法也很奇怪,居然真只是把他寻常关在寺中勤加教导,任由其心性发展,完全没有把他往官场引的意思,知道如今年纪到了,才叫他开始活络。然而如此闷头养了二十年,初一活络,便暴露出此人性格上的许多问题。 太平一直以来并不清楚母亲的打算,但也知道不贸然打破母亲缔造的平衡,索性不是什么要紧事,她乐意配合着。一配合,就发现慧清确实有几分意思,正直死板得有趣。 只是有趣,也并不多。 随意关注下来,她自认对慧清的性格摸透了有七八分,这人首先是不爱接触权贵,即便生来使命是效忠天后,他也并没有显露出绝对的偏向,对天后的忠心像是一个烙印打在他身上,却并没有对他的面目造成任何影响。 太平这次都想好了,先看看慧清回来什么反应,适当地催催请请,看他识相与否,如果实在是不懂事,她便得出手教导教导了。免得将来真到了台面上,太不识数,给母亲丢人。 只是没想到,这才第一遭,慧清就学得如此懂事。她转念一想,这事不对,人的性情岂是朝夕能改的事?估计是这回有些什么特殊的情况,让他觉得必须尽快来回禀,要么就是惹到什么着急事了,需要进宫找找主意。 无论是哪一种情况,都让太平很好奇——什么事,能让你慧清这么着急? 都不惜主动来皇宫沾她太平的边了。 “赐座,你慢慢地说,我也慢慢听着。我很感兴趣。” 太平摆摆手,便立刻有宫人扶座上来,慧清谢恩坐在下首,微微垂目,虽然进宫之前已经设想千万遍,但主动同太平公主开口说话、而且是为另一个人说话这事,还是叫他觉得别扭和难看,总有种深刻的羞耻感在把将要出口的话往喉咙里头按。 然而这种别扭,到底也只是别扭而已,他不是小孩子了。 慧清定了定神,道:“回禀贵主,这一路都很顺利,并没有什么事,只是此次押解的案犯之一,沈青潭,有要事需要得面见大娘娘,还请贵主定夺。” “沈青潭?”太平挑挑眉头,她当然记得这个名字,那是母亲着意关照过的。只不过武媚素来求贤若渴,她着意关照过的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是以太平虽说记得有这么个人,甚至于印象也较为深刻,但真要说对此人有多少关注,那实在也没有。而此时沈青潭这名字又从慧清口中冒出来,她便不由得有几分感兴趣了。 “大娘娘日理万机,未必有得时间见她,何况她现在不是正是犯案之身么,眼下进宫面见,也是不合适的。“ 太平说完这话,其实还有下文,但她故意压住不表,殿中静默了片刻,她观察到慧清脸上露出一丝挣扎神色,似乎有些许的犹豫,但最终还是开口道:“沈青潭说,此事,贵主和大娘娘一定会感兴趣。” 沈青潭说的这件事太平感不感兴趣不好说,但慧清的态度已经让她很感兴趣——能让慧清都硬着头皮也要帮忙的人,什么来头? 她心情颇好地配合道:“那你说来听听。” 慧清松了口气,道:“沈青潭说,她有祥瑞要献。” 第八十二章 扬州1 淮南道下辖江淮地区,从并州到扬州,需换马为舟,水陆交替,才进入扬州城的地界。 苏细薇一路有些忐忑,那心情类似近乡情更怯。实际上,那富商安置她的地方并不在扬州,而是在距离扬州百里之外的一个镇子,当时说好了等到回乡安顿好便来见她,算来至多不过一个月的时间,他就该去看苏细薇了。然而谁知道她碰到了那样的祸事,如今相见之期早已过去,只怕他要么猜到自己被掳走,要么就觉得是自己跑了。 后者不太可能,毕竟她被掳走时,什么金银细软都没有带走,他只要去家里略加查看,就会发现她根本不可能是赎身之后卷钱跑了。 但苏细薇拿不准。如今虽然有人护送她,但那毕竟不是她自己的人,能尽心尽力到什么程度都是有数的。如果她回到小镇里,发现他既没有报案也没有给她留下什么,甚至于以为她不会回来而撤掉了宅子,那要怎么办?苏细薇可没有半点自力更生的能力,她一想到要被孤零零留在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自求多福,她就觉得日子半点也过不下去了。 思来想去,还是来扬州为好。虽然对方从没告诉过她家住何处,但苏细薇是个狗一样的人,她能从许多蛛丝马迹的信息里,推断出他究竟住在哪儿。 生意人么,生意在哪里都知道了,还能不知道人在哪里吗? 苏细薇忐忑之余,还有些自鸣得意,她想对方不会多怪责她的。她还记得,当初这个人是怎样被自己迷得神魂颠倒。 教坊司的女子,说是可以只卖艺不卖身,其实命如浮萍地游走于达官贵人之间,卖不卖身这种事哪里是自己能说了算的?人家愿意给你三分颜面,你就算不是自愿的也得是自愿的。 苏细薇虽然曾是贫寒出身,但当时毕竟年纪还小,至苦不过吃不饱饭还要给家里干活,对世事人情的历涉,根本就不多。等到之后被接回苏家,更是被苏父出于私心,锦衣玉食地娇惯着,她最受疼爱的时候,苏父对她那真是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哪里吃过什么苦头?她一生至此所有的教训,都来自于和苏令瑜那点鸡毛蒜皮的争斗,伤害大不到哪里去。 一朝被卖进教坊司,真是天都塌了。这里不仅没有人再拿她当什么金尊玉贵的小姐,还没有人拿她当人看,哪怕是做个穷苦之人,好歹王法在上,你有尊严,教坊司的伎工却除非出头露脸,否则全如猪狗。谁都可以对你呼来喝去,谁都可以对你不讲道理,贵人们喝酒吐在了地上,你得用手擦干净,前辈莫名其妙打骂你,你得笑着应。 这样的日子,苏细薇才过了一日,就不想活了。那一整日以泪洗面,被管教的人打了好几回也止不住。 她有一瞬间觉得,即便当个贫贱的良家女子也比在这里当供人作践的乐伎要好。 但这念头也只有一瞬而已,她迅速地想起了自己幼年待过的那个茅草屋子,发霉的稻草床铺,漏水的屋顶,一滴一滴溅到她脸上的污浊雨水……教坊司再苦,至少睡的还是瓦房,盖的还是棉被,只要不犯错,每天还有一顿饭可以吃。 而且,“谈笑有权贵,往来无白丁”。 这里的日子再不是人过的,至少也还有盼头,她还有攀高枝的指望。教坊司多年以来不是没有人想过要逃,有成的也有不成的,她们这些年轻的、新来的,耳朵里都听过那么些传说,也总在某些时刻难以遏制地心生向往。可是只要一想到自己曾经过过的、而且逃离了的那种生活,苏细薇就觉得,她宁可死在这里,也绝对不要逃出去继续做个一无所有的平头百姓。 哪怕是低人一等的贱籍。 苏细薇从那以后就出奇地乖觉了,也不哭了,精心地梳洗打扮,只要能多学几首曲,多露几次面,被前辈怎么打骂羞辱也无所谓。就这样,她遇见了刘修谊。 那是个卖丝的商人,听说家里在淮南道有几百亩丝田。在做丝料生意的这一行里,家底不算很厚的,但也绝对是家境殷实的人家,要是攀上了他,下半辈子不说怎样富贵泼天,起码的吃穿不愁是绝对的,而且要是受宠一些,让他肯再多花点钱在自己身上,那她绝对又可以过上锦衣玉食、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日子。 苏细薇挑他,是有缘故的。 问富贵,那教坊司伺候的人,比刘修谊富贵的那可多得是,一杯酒泼出去,溅到十个能有八个既比他有钱更比他有权。但苏细薇还是选中了他。 因为苏细薇第一眼看见他的时候,就知道他是个嫩茬,绝对甚少涉足此类烟花场地,若非生意应酬,也必没有这个往里进的面皮。苏细薇敬酒敬到他时,他一张脸都红透,看都不敢看苏细薇。 这种嫩茬,比较好拿捏。想要长久地绑住一个男人做饭票,不能光是紧着有钱的钓,她毕竟没有什么自己拿得出手的本事,无法靠自己站稳脚跟,人家万一性子不好或是腻了,玩一阵把她甩出去,她就彻底求告无门了。 就这样面皮薄性子软涉世不深的,最好拿捏。 另有一个关系,苏细薇能看出来刘修谊看她的眼神不同。 苏细薇从小就知道自己长得好看,即便是在一众娇养的富小姐里,她也绝对算是长相出挑的。这也仰赖于她进入苏家以后,对美貌的疯狂渴求,为了遮掩自己曾经不堪入目的出身,她连牛乳泡澡的事都干过。总之只要能“补偿”自己,她愿意使出一切手段得到想要的。 也托她那个除了长相一无是处的亲娘的福,经过这没完没了的折腾,她豆蔻梢头年纪,终于把原本就有的好底子长开了出来,真真是雪肤花貌、杏眼桃腮。 教坊司里的人多是苦出身,似她这般如花似玉地长大的人不多,刘修谊只要不瞎,就一定能发现她是当日敬酒所有女子中长得最美的。 那时候苏细薇只用了一眼,就确认了,他喜欢自己。 第八十三章 扬州2 一见钟情是一件非常容易就能达到的事情,只需要一张在当时看起来足够戳人的脸蛋,以及一点点合适的时机。 那日灯火幽微,苏细薇得知今夜招待的是她目前为止能近距离接触到的最富裕的商人之后,便精心打扮一遍,昏昏烛影,胭脂色溶溶,她奉酒盈盈下拜,一抬眼,正好和刘修谊的目光对上。 只这么四目一对,她就知道这事儿已成了一半。果不其然,之后刘修谊即便没有应酬,也还是日日来喝酒,也不好意思直接点名叫她作陪,只是次次都在她妆点的时间,去她上座的位置喝酒吃饭,也有意无意点她唱曲弹琴。 她再稍微用了些小心思,立刻便与刘修谊接触上了。再之后的事,便都顺理成章,苏细薇摸透了他的性格,发现一切如自己所料,非常可能成功,便在二人关系亲昵之后,提了那么一提赎身的事。 苏细薇是官府抄家卖到教坊司的,所以卖身进来时,卖的价钱就很“实惠”,加之她如今没什么风头,也就是姿色好些,是以赎身的价格虽说不低,但也绝对不算高,是刘修谊可以出得起的。 果然,她只是那么提了一提,刘修谊二话不说就答应,并在处理完生意,准备离开长安那日,就真的来给她赎了身。苏细薇至此完全脱离了贱籍,下一步就是琢磨怎样在刘修谊身边站稳脚跟,再图后继。 毕竟刘修谊什么都好,只一件不好,那就是已有家室,而且很怕老婆。听他模糊提起几次,他那发妻是早年间家里做主给定下的婚事,因为想让他早些接手生意,所谓先成家后立业,要开始做生意了,家里头没个内人坐镇便不好,于是紧赶慢赶地给他从门当户对的邻近人家里挑了个贤惠的。 但,世上什么女子最没滋味? 贤惠的女子。 刘修谊再老实,也是个男人,总会有些耐不住性子的时候,苏细薇就是他耐不住性子的产物。而她要做的,就是把这一时的耐不住性子,变成长久的非她不可。 真是好一番缱绻啊,她手段用尽,床上床下都把他吃得死死的。想想他同自己耳鬓厮磨的日子,苏细薇就不信自己这样回到他面前,他能不管自己。 想必这几个月都该急疯了。 苏细薇得意洋洋地想,他家里那个,能算得了什么?她便是上门来了,又能如何? 当然,这也只是那么一想,苏细薇到底不是个蠢货,在有确实的依仗之前,太鲁莽的事她也做不出来。而且最重要的是,她只要直接上门跟正房对上是一件蠢得不能更蠢的蠢事。 她亲娘就这么干过,在跟别的男人私奔之前。然后次次都是自取其辱,被苏令瑜的母亲、苏家正头娘子,给打骂出来。 苏父从头至尾半点头都没给她亲娘出过。 但即便如此,苏细薇仍旧不怪父亲,她想,那都是因为她娘太蠢。 否则怎么她就可以得到阿耶这么多年的偏疼? 女人,不怕不美,只怕太蠢。而苏细薇相信自己是又美又聪明的那一类。 便没有什么男人是她无法拿下的。 苏细薇下车之后,由官差领着,辗转找到了刘修谊在扬州经营的商铺之一。有官差出面作证,店铺伙计立刻就把苏细薇的事通传给了掌柜,掌柜虽然诧异,但到底涉及东家的私事,而且横竖也离得很近,人家乐意卖个情面,当即就差人报信了。 那掌柜的是个中年男子,苏细薇一派楚楚可怜地央了他一句,“此事,还请不要太声张……” 大家都是男人,他还正好是有点小钱的那类男人,当即该懂的都懂了,满口答应道:“苏姑娘放心,我派去报信的伙计也都是机灵的,只要二爷不在家,他绝对什么也不说。” 二爷,就是刘修谊了。苏细薇对他家中情况算是略有了解,他家中三代经商,这一代希望出一个做官的,便叫刘修谊的大哥读书考学,而次一序的刘修谊负责从商打理家业。 他们家统共两个儿子,将来的家产肯定是要两边分的,刘家老大虽说不做生意,但毕竟是长子,究竟能分到多少还不好说。家产分割这种事,在有自己绝对的本事之前,多半也是看父母的意思,苏细薇不确定刘家父母到底偏心谁多一些。 但举凡是父母,心肯定都偏。最好是偏的刘修谊。 掌柜的把苏细薇和几个官差一道请进里间等候,便就候着的这一会儿功夫,苏细薇思绪都神游到十几二十年之后了。她琢磨过了等见到刘修谊以后,要怎样让他知道自己受了多大的委屈,又要让他相信自己是全靠着对他的一腔真心才拼死逃出生天回来的,她有把握顺理成章地再度抓住刘修谊的心,而后,外室就外室吧,先在扬州安顿下来。 再慢慢地图谋,总有一天,给刘修谊生下个一儿半女,就能进刘家的门,有拿得出手的名分了。 而后,按照她自幼在家中看父亲往来应酬经商的耳濡目染,帮刘修谊把生意做得越来越好,让他的正头娘子越来越无处容身。等时机到时,再略施手段,不怕抢不来她的正妻之位。 即便对方娘家可靠些,不至于真被休弃,那也没关系,没有正妻之分,她还可以有正妻之实。只要刘修谊最疼爱她、最离不开她,那么她跟个真正的正头娘子也不会有什么区别。 等到她把脚跟站稳,便可以着手对付刘修谊的大哥,总之将来刘家分家,绝对不能给刘家老大占了大头去,平分也不行。她一定要给自己和刘修谊争到最大的一份家产,而后过上她梦寐以求的富贵日子。 她眼下只需要见到刘修谊,而后,徐徐图之。 便在她正自出神的时候,外头掌柜的打起门帘招呼了一声,“苏姑娘,二爷到了。” 苏细薇还未来得及彻底回神,便已倏地站了起来,甚至忘了自己手里还捧了杯热茶,泼溅到了手背上,她纵被烫了这么一下也不在意似的,霎时眼泪盈盈。 “二爷!” 第八十四章 扬州3 刘修谊虽然在长安城里算不上什么响亮人物,但在这扬州城里,还是相当有脸面的。他一出现,整个店子里的人都关注了过来。苏细薇泪眼盈盈扑了上去。 如果说在之前,她还只是满心筹谋地在期盼,那么在看见刘修谊的这一眼,她终于有了几分真情实意的委屈和喜悦。 毕竟在苏家遭逢灭顶之灾以后,刘修谊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真的对她好的人。更是她走到绝路时,唯一能记起的盼望。 刘修谊比她大五岁,算起来正跟苏令瑜同龄,虽然也还是很年轻,但对她却如父亲一般体贴疼爱。苏细薇在他身边,虽然还没过上曾经享受过的富贵日子,却总会有那么几个瞬间,感觉自己又回到了在家中做姑娘的时候。有那么一个男人在身边,无微不至地关照自己,满足自己的一切要求,无论何时何地,都站在自己身后为自己撑腰——有这样一个男人在身边,她还有什么好怕的呢? 扑到他怀中的那一瞬间,苏细薇只觉得,靠住了这个男人,便不会被世上一切苦难打败。她一定要想办法,让刘修谊富甲一方,让他永永远远待在自己身边,成为自己最大的依仗! 这种强烈的帮助和利用,对苏细薇而言,就叫爱了。 刘修谊的反应也没有叫她失望,立刻拍拍她的背哄劝,“小薇,怎么了?你失踪这么久,我都急坏了,报了官也没个音讯。” 苏细薇哭哭啼啼地同他说了一路以来的遭遇,当然,隐去了一部分,模糊了一部分,又篡改了一部分。 她虽然爱他,信任他,但也还没那么爱,也还没那么信任。许多有可能会让别人生出闲言碎语,甚至于让刘修谊对她心有芥蒂的事情,苏细薇是一个字也不会透露的。 她便把这事讲述得很为简单,说她那日一个人出门采买,不慎被掳去黑市卖作奴婢,好在黑市那日有个女头领来挑婢子,把她挑了去,带到并州,后来并州新到任一个黜陟使,把黑市端了,这才把她救出来。 说到黜陟使的部分,苏细薇心中感觉有些微妙,但嘴皮子半点没打磕绊,一串半真半假的话行云流水地说出来了。她从小就爱说谎,这种掩盖自己想法和情绪的功夫,炉火纯青。 那个黜陟使,当然就是苏令瑜了,这一部分的内容在旁人眼里倒是甚为可信,甚至刘修谊即便现在派人去打听一番,也很快就能得到确凿的佐证。苏细薇在来扬州的这一路上,有意无意同那些官差搭话,已是把他们知道的关于苏令瑜的事情统统打听了过来,把苏令瑜在并州做的事情,拼凑出了一个大概。 苏细薇想,既然这个姐姐绝对不可能帮自己,那不如就让她现在的身份帮自己圆个谎好了,就在手边的事,不用白不用。 刘修谊眼看还有官差在场,苏细薇的话又说得缜密,他一听便已信了七八分,等到请几个官差坐下喝了杯茶,谈了几句,从他们口中听到对苏细薇所言的佐证,便更是对苏细薇深信不疑,当即对她心疼不已。 官差们倒不是事先和苏细薇通过气,只是在来之前,他们就知道自己这趟是给苏细薇找补的,所以苏细薇说的事情,他们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能听出来不对的地方,就当自己不知道,听到差不多确实是那么一回事的,就点个头承认她是对的。 在刘修谊眼里,苏细薇一个弱女子当然是使唤不动货真价实的官差的,那这些事肯定就是真的了。 要不说他还是初涉生意场,天真呢。 苏细薇偎在他肩头盈盈垂泪,刘修谊心疼得跟个什么似的,“没事就好、没事就好,你能回来就是最大的好事。唉!这事都怪我,早知当日便不要束手束脚,该给你把身边的下人护院一一配齐,否则哪里用你亲自出门采买东西?便是要出门,甚或是被盯上,身边也多少有个照应,哪里会出这种事?” 当然,他这话大概也只是说说而已,当时为了给苏细薇赎身,他已是额外花了很多钱,苏细薇就是看出来他手头紧张,才卖了个乖,主动说不必买丫鬟仆妇的,刘修谊也就顺着台阶下了。 只是现在说起来,倒很情真意切,苏细薇久不曾听到如此关怀语气、温柔口吻,便不禁落下更多眼泪来。 刘修谊说什么也把几个官差留下来吃了一餐正饭,又留他们在客栈休息了一日,等到次日千谢万谢地送走了,便立刻又另寻了一处宅子,让苏细薇住进去。 这次的宅子不是临时租或买的,是刘修谊自己本来就有的,按照苏细薇对他的了解,这多半是他家里的产业。自然也就比原先给她租的那个宅子要宽敞雅致不少,住起来舒心多了。刘修谊如今自己手头也宽松,苏细薇住进去的当日,又二话不说亲自带她去买了两个使唤的人。苏细薇这就算是正式在扬州城落了脚了。 到目前为止,一切都还算顺利,只可惜没能直接进刘家的门。不过,这也都在苏细薇的意料之中。扶名分这种事,需要慢慢来,尤其是刘修谊现在在家中说话的分量还没那么重,就更是要小心谨慎为上,否则偷鸡不成蚀把米…刘修谊即便今天主动提出来要她直接住到家里去,苏细薇也会想法子拒绝的。 话虽如此说,但看他提也不提一下,苏细薇说心里全无失望之意是假的。但只要想想这个人曾经为自己做过的事情,以及他将来可以为自己做的事情,苏细薇就觉得这完全是小问题,她立刻就把自己哄好了。 毕竟刘修谊也有他自己的难处,苏细薇如果想跟他当长久夫妻,那就要感同身受,同舟共济才行。这道理,她虽感悟得不深,理智上却很懂得。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嘛。就像她和阿耶一样。 第八十五章 提审1 苏细薇这边厢成功在扬州城安定了下来,苏令瑜那一头可就没那么简单了。她面对的是大理寺两个最铁面的能吏,如果不尽快想到脱身之计,势必就要被他们查个底掉。 她越想自己当初做的事,越觉得漏洞百出,想要查简直是轻而易举。虽然由毫不知情的外人来查,其中许多她觉得显而易见的暗线未必真有那么好捋,但苏令瑜是个完全不容许自己有侥幸心的人,她要做什么事、要冒什么险,势必都把后果往最坏的方向想,以图做好万全的准备。 这种习惯,好也不好,好就好在小心驶得万年船,坏却也正坏在容易聪明反被聪明误。 现在对苏令瑜而言,最好的消息就是张稚圭和狄仁杰都忙得没功夫搭理她,那她就有机会喘口气了。今日刚刚被交进大理寺牢狱,即便是普通人犯,在这第一天也多半不会受审,今日就是她快马加鞭寻着脱身之计的最佳时期。 陈皮和叶三听她叮嘱,马不停蹄开始准备与宫内沟通的事,正好此时慧清也在为苏令瑜的事情担忧,一见陈皮和叶三在忙活这方面的事,立刻当仁不让地应承了下来,主动进宫帮苏令瑜办这事。 倒叫陈皮和叶三微妙了一下。毕竟在此之前,他们都默认慧清和苏令瑜是对头关系,不仅是慧清曾经想要整倒苏令瑜,更有苏令瑜让他们两个假意接近慧清,骗取信任为她办事这一节。是以陈皮和叶三现在面对慧清都是有点儿不好意思的。 虽然是各为其主的事,但他们毕竟没有这类经验,应付这种事的脸皮也还没有长出来。慧清现在只要是个有脑子的人,就至少能看出来他俩的墙头草意味,而只要在有脑子的基础上,再稍微聪明灵光那么一些,就不难看出陈皮和叶三从始至终都是苏令瑜的人,压根就没有真的倒戈过。 慧清完完全全就是被这主从三个耍了一道嘛。不更加厌烦地想把他们做掉就不错了,怎么还可能帮他们?如果说这是个傻蛋,那还好理解,偏偏慧清通过观察他们的言行,就猜到了他们想干什么。那这不仅不是个傻蛋,简直还是个聪明蛋。 面对这么一个被自己坑过的聪明蛋主动给出的帮助,他们还真没法坦然接受。不光是不好意思,还有那么一些些怀疑。 不会是准备动什么手脚吧? 最后竟然是陈皮先开口,直接答应了慧清,让叶三吓了一跳。陈皮一直知道自己属于不太会说话更不太会说谎的那类人,至少跟叶三和苏令瑜比起来,他口头上的功夫是真不行,所以单反遇到需要开口的事,那都是交给叶三这个老油条,这次,这么重要的事,他抢在叶三前头一口答应,真是从来没有的事,叶三都被他干蒙了。 “不是我说,你答应那么快干什么,咱不多想想?” 等慧清走后,叶三拿胳膊肘杵了陈皮一下,陈皮“哎呀”了一下,恨铁不成钢地道:“你脑子进水啦!这里是什么地方?长安!这里是他慧清的地盘!他要是真想要使点什么绊子,根本就不需要跟咱们套话。” 叶三想了想,确实是这么回事,慧清在长安城不仅有公主撑腰,而且还在天后面前得脸,随时随地就能进皇宫,搞不好也能拦截他们的消息,要做点什么,可比他们轻易多了,只是他简单想了这么一下,仍然不赞同,“咱们使君是什么人你还不知道吗?那是个一出计谋就能绝地反击的,万一本来那慧清拿她没办法,知道了她想干什么就有办法了呢?” “你真的是个猪。”陈皮沉重叹气摇头,“白虎是跟着车队一路来这儿的,慧清那个脑子现在被使君诓过几遍,是彻底被诓活络了你知道吗?光凭咱们两个,首先不一定瞒得住他,其次我估计使君也一定料得到这个情况,她既然没有额外嘱咐瞒着慧清,那应该就是不怕他知道,也不介意他帮忙。” 叶三摸摸下巴,不说话了。陈皮接着道:“况且,咱们上回在民旅里,那个…那个苏姑娘那件事,当时咱们使君真是拼命帮忙,而且使君被那个黑帮头子扔进山里,也是慧清千辛万苦给她带出来的。就这一路看下来,我总觉着吧,使君跟慧清大师之间的关系,应该没那么…那个词怎么说来着,水火不容?” “你这么一说吧,好像也是有点道理。”叶三将信将疑,却没更多反对的意思了,这事就这么交给了慧清办。 他的面子也确实是够,办得非常顺利。太平公主没听他说两句,就把这事答应了下来,之后留他闲聊用膳,他也都强忍着没拒绝。离宫之后,立刻把消息递给叶三和陈皮,并开始着手帮苏令瑜准备。 大理寺牢狱的看管可要比并州那时候严得多了,照理来说不允许探监,即便探监,也有狱卒在旁看守,很难传递消息。好在苏令瑜那日下狱之前,就同他们约定过暗号。今后交代所有事,成功与否不需要见面交谈,只需要送饭,事若成,便送面食,事若不成,就送菜食。 苏令瑜当日收到了狱卒送进来的一碗汤饼,她便知道这事成了。 天后如今权柄越揽越多,朝野上下难免有不服之声,想要克服这种异议,在人力方面已做足的谋算后,自然还需要一些天意来相助,苏令瑜猜到天后现在一定会很需要一个祥瑞,说不定就正在找。正好,苏令瑜就送给她一个,天后必定不会拒绝。 太平公主向来是坚定的天后党,只要她松口,以之性情和能力,可以先把苏令瑜放出去。等到苏令瑜献祥瑞成功,许多罪名也必定可以一笔带过,不必深查,那她这一劫就算堪堪逃过了。 苏令瑜浅浅地松了一口气。 然而这一口气还没有松到底,便有狱卒进来打开了牢门。 “嫌犯沈青潭,狄寺丞提审你。” 第八十六章 提审2 苏令瑜松散搭在膝头的手指,在那瞬间蜷了一下。 狄仁杰这么快就要提审她? 虽然作为最糟糕的情况之一,她早就设想过,但绝大多数事情,哪怕用最坏的办法准备,也仍然未必会以最坏的形式发生。等到它真的发生的时候,即便是苏令瑜,也有些诧异。 按照常理来说,她刚刚进入大理寺,案子和身份又特殊,大理寺那边总需要一些缓冲的时间,慢慢琢磨怎样处置她,这么快就提审实在是草率了。但,如果对方是传闻中的狄仁杰,那倒也不是不能理解。 苏令瑜的诧异只维持了那么一瞬间,几乎让人无从察觉,牢狱昏暗,她在暗色里收敛起脸上本就很少的情绪,不动声色地起身,配合狱卒戴上镣铐,一步步走了出去。 她如今官服虽去,却还是官身,加之看起来就文弱,那镣铐便只在手腕上象征性地锁了一副,她一垂手,就藏在袖下,并不明显。 大理寺的提审室很宽敞,但在这种地方,宽敞是对气氛和环境都于事无补的东西。苏令瑜见到狄仁杰时,对方正在埋头翻看案卷,看厚度,就是苏令瑜那一份。他不知道已经看了几遍,纸张都蓬软了。 大理寺的活计很忙,苏令瑜想过这里会有人在她的立案消息刚传到长安的时候就开始着手调查和准备,但这种猜测,也只是未雨绸缪的防备,她潜意识里并不相信真的有人会这样做。这不仅需要绝对的勤奋和能力,还需要某种决心——巨细靡遗,厘清每一桩案每一件事的决心。 否则的话,太辛苦了,无法忍受的。 苏令瑜在狄仁杰对面坐下,对方抬起头来看她一眼,把案卷抚平,“沈青潭?” “嗯。”苏令瑜跟他对视,仔细看了看这张脸。这是一张极为平凡的中年男子面孔,有几分文人味,但不多。 狄仁杰又翻了翻案卷,他说话很慢,似乎每个字在出口之前,都经历了临时的深思熟虑,“你女扮男装,蒙混为官。” “女扮男装是真,蒙混为官是假。” 苏令瑜注视着他,很慢地眨了一下眼睛,看起来与其说是镇定,不如说是淡然。 狄仁杰一生见过无数的犯人,见过嘴硬的,见过狡辩的,见过镇定自若的,却没见过这样置身事外的。眼前这个年轻人,似乎是在参与一个完全不熟悉的、外人的案子,回答的问题,似乎也都与她自己无关。狄仁杰不会被她这种态度迷惑,在提审室里,无论是提审的人还是被提审的人,口中说出的每一个字,都需要充足的证据佐证。联系起这些证据,看破伪装和迷雾,把一句一句真话拼接在一起,还原真相,是他的使命。 “若非蒙混,女身如何入仕?你的学籍文书、赴试过所、官身授印,都明明白白写了,你是个男人。” 苏令瑜笑了笑,“二十年前,双圣微服出巡,从长安起行,穿过并州,途径河北保定。” 这听起来是与案情和审问完全无关的另一个话题,狄仁杰不解其意,但却没有打断,而是静静地注视着苏令瑜,听她说下去。 桌上沏了两杯茶,一杯在狄仁杰面前,一杯在苏令瑜面前。看茶汤色泽和气味,是寻常的茶团煮的。 这是狄仁杰的习惯,提审时,疑罪从无,面前的人无论是达官显贵,还是平头百姓,甚至于地痞流氓、恶霸无赖,他都亲手煮一杯这样的茶备给嫌犯。 苏令瑜在说完那句没头没尾的话之后,目光就投向了自己面前那杯茶,她注意到自己面前这杯茶和狄仁杰面前那杯不一样,他那杯显然非常浓厚,肯定是为了提神用的,绝对不会好喝。 她审犯人的时候,也喜欢沏一杯茶,一杯这样的浓茶。只是对面的犯人,不要说是茶了,在说实话之前,连清水都别想有半口。 这就是她的习性。 苏令瑜抬手端起自己面前那杯茶,镣铐在她袖下互相碰撞,虽然双手不得不一并抬起,但苏令瑜仍然只用右手端茶,左手斯文地托了一托垂挂的镣铐和袖子。她不紧不慢地把茶盏送到唇边,抿了一口。 虽然来到狄仁杰面前的每个犯人,都会得到这样一杯茶,但真的敢喝、有心思喝的人,很少。 能喝得这么气定神闲的,更少。 在一句话没说完的情况下,在狄仁杰面前,开始喝茶的人,就只有苏令瑜一个。 狄仁杰什么也没说,甚至也并没有不高兴,他真的在等待。 苏令瑜尝了一口,味道一般,她挑挑眉毛把茶杯放回去,不作点评,抒了一口气,才在那句没头没尾的话后面,又接了一句似乎更加没头没尾的话,“河北保定,是我的出生地。” 沈青潭的出生地,只不过后来搬家了,那地方当时混混有点多,沈青潭的母亲独力抚养孩子,怕沈青潭被欺负,便攒了些钱搬走了。孟母三迁嘛。 狄仁杰没有立刻反问,他脸上甚至没有表情。只是与苏令瑜面无表情时的冷淡不同,狄仁杰看起来只是沉默和思索。他的反应比苏令瑜想的还要快,迅速地联系起了一个旁人很难设想的结果,“这件事和天后有关系?” “不错。”苏令瑜那张仍旧没有表情的脸上,此时却通过五官的微妙变化,浮现出了某种轻快的愉悦,她无所谓似的眨了眨眼睛,“那年我六岁。” 沈青潭那年六岁。 “双圣微服私访,与民众闲谈,我就在其中。当时,我跟天后娘娘说了一句话,让她很高兴。那时候的陛下说,如果我能做官,会很好,可惜是个女孩。说完这句话,陛下身体不适,回去休息了,而天后娘娘还坐在那里,她对我说,如果我今后想要做官,只管女扮男装去考试就是,等到我真的金榜题名,她会找到我,让我光明正大地女身入仕。” “你怎么证明你说的话。” “你去问天后娘娘。” 苏令瑜与他对视,似笑非笑。 第八十七章 辨亲1 沈青潭那年六岁,被母亲抱在膝上,和其他村民一起围绕在天后身边。那时候没有人知道眼前这个女子是当今皇后,只以为是富户途径此地,难得见到这样富贵美丽如天神下凡的女子,大家都很热情地围绕在她身边,听她说话,也回答她的问题。 当时正逢盛暑,天气很热,皇帝陪坐了一阵,便觉得难忍,离开休息了。他一走,武媚言谈更是毫无顾忌,同平民百姓们毫无芥蒂地大聊朝政。她针砭时弊,说得过火,在座乡亲虽然听得爽快,却也不免有稳重之辈担心,“这些话咱们小老百姓还是少说吧,免得叫当官的知道了,不高兴。” 被抱在母亲膝上的沈青潭闻言,便说了一句话,“朝野之事,无非议和论,我们既为本朝百姓,自然没有什么不可以说的,即便真说错几句,天也不会塌,地更不会陷。当今圣上处事宽厚为率,孝慈为先,如果连陛下都不会跟我们计较,又有谁会被我们得罪?” 这句话说不上至为精妙,但出自一个六岁幼童之口,却属实叫人惊叹。武媚立刻便注意到了沈青潭,与之对答几句,非常高兴,当即许诺,如果沈青潭今后可以金榜题名,只需要在琼林宴时向皇后报上名字,她会亲自来见。 直到那时,众人才知道,眼前这个姿容华贵的妇人竟是皇后娘娘。 这个故事,是沈青潭说给苏令瑜听的。他那时候说得很简单,应该也隐去了一些事情。苏令瑜当时就发问,问沈青潭琼林宴时去见皇后了吗?沈青潭想了一下,说没去。 “还是想靠自己的本事试试,当一个好官,当一个纯臣。” 这就是沈青潭说出口的,全部故事和解释,也是苏令瑜藏在心里的一张底牌,被她此时用来应答狄仁杰,七句真中掺了三句假。狄仁杰如果想知道真伪,就不得不向天后求证,苏令瑜赌天后会记得这件事,而且由于祥瑞一事已传入太平公主耳中,苏令瑜也赌天后会帮她。 更重要的是,狄仁杰真的会去问吗? 按照她所听闻的这位狄寺丞的性格,他说不定真会去,但身为外臣要为公务之故见皇后,并不是说见就可以见到的,势必需要时间。时间就是苏令瑜现在最需要的东西。 然而狄仁杰叹了口气。 他的叹息声,殊无惋惜之意,也并没有惆怅的意思,更像是长时间疲乏过后的舒一口气,苏令瑜有时也会,她熟悉。 狄仁杰把案卷合上了。 “叫证人进来。” 苏令瑜眉头一紧。 证人? 官差二话不说走了出去,苏令瑜忐忑起来,她微微偏头,目光跟着官差出去了一步,又很快收了回来,凝目看向狄仁杰,“请问是何证人?” 这桩案子,在长安城,能有什么证人。 狄仁杰看着她,意味深长,“你的母亲。” 沈青潭的母亲。 苏令瑜在袖下捏紧了镣铐。 在交城那一阵,她最担心的就是这个。如果那时候慧清找到一个熟识沈青潭的人出来作证,她将很难辩驳干净。好在那时候慧清并没有这个时间和机会,可她却没想到狄仁杰居然有。 她到底是疏忽了,小看了这个传闻中断案如神的大理寺丞。他找来个熟人倒也罢了,找的居然是沈青潭的母亲。这世界上任何人都可能记不清沈青潭的样子,唯独他母亲不会。沈青潭的亲娘都来了,苏令瑜还能怎么装? 这事麻烦了。 官差的脚步很快,接着是开门的声音,听着那一串脚步声远了出去,苏令瑜双目紧盯着狄仁杰,在这短短的时间里思考出了许多对策。没关系,事情一定没到绝路,即便她确实顶替了沈青潭的身份,一切也都是事出有因,只要现在天后和公主对她有那么些许的倾向,她就还有机会。 只是欺君之罪始终是欺君之罪,她这下着实麻烦了,即便不死也肯定要脱层皮,想风波过后扶摇直上是不可能了,保命倒可一图,官身…再找机会。 她沉得住气,然而沉得住气的人未必不会紧张。狄仁杰,他想必是在得知此案的第一时间,就开始着手准备,否则不可能来得及把沈青潭的母亲接来长安。 脚步声再度响起,越来越近,门开了。苏令瑜缓缓站了起来,双手锁着的镣铐发出冷硬的碰撞声。她双眼仍然紧紧盯着狄仁杰,狄仁杰的目光很淡,神色还是那种平和与从容,随着她缓缓站起来的动作,也把视线慢慢上移,并不惧与她对视。 脚步声来到身后,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苏令瑜把目光从狄仁杰脸上转开,转过身去。 她身后站着个面目慈和的妇人,四十来岁的年龄,正默默注视她。此时狄仁杰在苏令瑜身后发问:“你看,这是不是你的孩子沈青潭?” 那妇人断然道:“不是。” 狄仁杰八风不动地坐着,问苏令瑜:“你还有何话要说?” 苏令瑜眉头挑了挑,以比那妇人更加断然的语气道:“不,你才不是。” 在场之人都心下微惊,妇人不知所措,狄仁杰先追问:“不是什么?” 苏令瑜像是没听见他问话一般,仍旧看着妇人,话也都是对她说的,“你,不是我娘。” 沈青潭和母亲相依为命,自幼受其慈待,感情甚为深厚,和苏令瑜结伴的那段时间,经常提起母亲,几乎是三句话不离嘴边。 “沈兄,我娘说过夏天反而要喝热水。” “沈兄,我娘说过天再热也不能睡觉不盖被子。” “沈兄,这手油看起来真好,等返乡的时候我顺路买一盒,给我娘带去,你家里有没有什么姐姐妹妹的,要不要也买一盒?” “沈兄,你这双眼皮真好看,双眼皮就是要小开扇,过犹不及。我娘那双眼睛也是这样,小开扇,活像个诗文里的江南女子,美极了。” 沈青潭的母亲,长了一双杏眼,小开扇的双眼皮。 苏令瑜微微眯起双眼,紧盯着眼前这个显然慌乱了起来的妇人。 她这双眼睛的双眼皮,太深了。 第八十八章 辨亲2 如果说原本苏令瑜还只是赌一把,那么在看到妇人的反应过后,她心中就定了十之八九。这妇人在她说出第一句话的时候,就慌了,现在目光更是不自觉地要绕过苏令瑜,往她身后的狄仁杰那儿瞟。 到底是临时找的帮手,人家未必擅长演戏。果然,人都是有极限的,狄仁杰根本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真的把沈青潭的母亲千里迢迢请过来,只能弄个冒牌货蒙她一下。 苏令瑜转身问狄仁杰,“狄寺丞,你这是何意?” 他是何意,这里的人都很清楚。 狄仁杰没说话,再次翻开了案卷,苏令瑜不觉得他还有继续看下去的必要,这应该是某种习惯,在思考的时候,就会下意识翻开案卷阅读,就像苏令瑜沉思的时候会拈手指一样,是非常不经脑子的一种习惯。 其实即便苏令瑜认出了假沈母,也并不能够说明她就是真的沈青潭,只能说她知道沈青潭的母亲长什么样罢了。只是既然狄仁杰选择了诈她,就说明他眼下手上并没有确凿的证据能够敲定苏令瑜的身份。这对苏令瑜来说,就是好事了。 “狄寺丞今日的提审,还有其它要问的吗?如果没有,我可就回去了。”苏令瑜对他露出一个很微妙的表情,“今天中午送的荠菜窝头我还没吃完,挺香的,冷了便为不美。” 她这句话不太着调,狄仁杰当然没有回答,连眼都没抬一下,苏令瑜以为他没有对策的时候,他忽然道:“叫另一个证人进来。” 苏令瑜皱起眉头,心里猛然升起不好的预感,强烈程度前所未有。狄仁杰没有分毫的解释,官差默默把妇人带了下去,脚步声再度传远,又再度逼近,带来了狄仁杰口中所谓的,第二个证人。 苏令瑜僵硬地转过身去。她再次看见了一个妇人,这次,对方长着一双很明亮的眼睛。 小开扇的双眼皮。 她心头猛然跳了一下。 苏令瑜对沈母的一切了解,都来自于沈青潭的口述,她从没有见过沈母哪怕一面,也没有跟沈母说过哪怕半句话。 但此时此刻,这个妇人站在她面前,她心中就已经冒出了一个声音:这就是阿娘。 是沈青潭的声音。 无数个细节,无数个从沈青潭口中说出,被苏令瑜记住的细节。和眼前的妇人,一一对应。 年近五十也依然乌黑丰厚的头发,一双明亮的、长着小开扇双眼皮的眼睛,方正大气的颌角,身上常年浆洗衣服又烙饼而混合的皂角跟麦粉的味道。 沈青潭,这就是你的阿娘。 苏令瑜觉得自己天不怕地不怕,然而此时此刻,她忽然被人抽去了脊骨一样,觉得自己站不直了。 …我怎么跟她交代? 她满脑子想着,我怎么跟沈青潭的娘交代? 你的孩子离家千里考试、赴任,数月没有音讯,官府来人,说你的孩子身份存疑,让你来认。可现在站在你面前的是我,是我苏令瑜。你的孩子沈青潭,被人一碗毒药毒死了,睡在这个时节极为冷硬的黄土地里,血肉化泥,还要被人挖坟起尸验身。我要怎么跟你交代? 沈青潭,我怎么跟你阿娘交代? 苏令瑜非常少见地、在这种紧要关头露出了退缩之意,她往后退了一步,像是无力站稳的踉跄,只是那一步很小,并不明显,只让她戴着镣铐的手撑住了桌沿。 沈母看着她。狄仁杰重复那个问题:“这是不是你的孩子沈青潭?” 当然不是。 苏令瑜垂下了眼睛。 “是。” 苏令瑜像是等候发落,已经不再紧张了,然而等她意识到自己听见了什么的时候,立刻心中一震,陡然抬起眼来,万分惊愕地和沈母再度对上视线。 对方注视着她,很平静,很肯定,“这就是我的孩子沈青潭。” 狄仁杰把案卷翻了一页。 苏令瑜完全没有松了口气的感觉,她没想到对方居然会帮她,难道这也是狄仁杰找来的冒牌货?完全有可能。狄仁杰第一次找来一个妇人,让苏令瑜认。顶替沈青潭有两种可能,一是只与他相识而并不知根知底,二是彼此都十分熟悉,见过家人,狄仁杰通过苏令瑜是否认得出沈母,来判断她属于哪一类情况。 如果当时苏令瑜没有认出假沈母,她的身份自然当即就被拆穿。但如果苏令瑜认出来了,狄仁杰就再请上一位模仿得更加惟妙惟肖的沈母。如果苏令瑜前一次是蒙的,那么第二次大概率会蒙不过去,大部分人会在第二个沈母出现时就以为狄仁杰这次找了个真的过来,从而嘴硬不下去。 但如果眼前这个沈母真的也是假的,狄仁杰指示她在此时认下苏令瑜,便是个绝顶高明的手段。因为她的证词显然对苏令瑜大有好处,那么无论苏令瑜是否辨认得出她的真伪,在她承认自己的身份以后,想要反过去质疑她的身份,都需要斟酌一二。 因为她的承认,存在两种可能。 一,她或许是真的,但出于某种不确定的原因,愿意帮苏令瑜遮掩。 二,她是假的,但狄仁杰并不知道。 如果是这两种情况,那么在她承认以后,苏令瑜立刻认可就可以。但如果,这一切都是狄仁杰安排的,眼前这个沈母是假的,那么苏令瑜一旦开口承认,她对自己身份的掩藏也就再度失败了。 苏令瑜盯着眼前这个妇人,她暂时没有开口。 狄仁杰却问道:“沈青潭,这是你的母亲吗?” 如果先前种种猜测,可以解释为多心,那么狄仁杰这句追问,就使得苏令瑜对他布局的猜测,显得很真。 现在开口承认或是不承认,都很危险。 然而苏令瑜看了看妇人的脸,斩钉截铁道:“是。” “她就是我阿娘。” 她相信沈青潭对自己说过的每一句话,哪怕其中可能包含一个孩子对母亲的过度美化。她相信沈青潭给自己留下的感觉。 她相信眼前这个人,就是沈青潭的阿娘。 第八十九章 辨亲3 沈母甚为证人,在提审室里也有了个座位。狄仁杰让官差把苏令瑜先带出去,单独留下沈母问了几句话。 苏令瑜神不守舍地跟着官差走出去,提审室的门在她身后关上,那瞬间发出的门扉闭合的声音,却陡然叫她惊醒,有一件事她疏忽了! 她在狄仁杰面前扯的谎! 虽然沈青潭的阿娘不知道为什么,居然愿意帮她遮掩,但她即便可以帮助承认苏令瑜的身份,却也不可能知道苏令瑜对狄仁杰说下的谎话,她们根本没串过供,狄仁杰只要稍加盘问,苏令瑜和沈母的谎言都会同时被戳穿! 想到此处,苏令瑜便走不动了,官差拽了她一下,却不敢太用力,只把苏令瑜的胳膊往前带了带,苏令瑜摇摇头,长出一口气,道:“我累了,先让我坐会儿。” 官差正要去给她找凳子,她却已经自己在台阶上坐下来了,不同于往常的正襟危坐,她此刻格外缺乏气力似的,像刚经历过什么格外耗神费力的事情,在艰难缓解。提审室的门板厚重,其中的人只要不高声说话,外边的人都是听不到的,官差任由苏令瑜坐在那里。 她的伤势还没有好全,此时忽然觉得肋骨又疼痛起来,伸手按了一按,眉头皱起,只是仍然没说什么。过了片刻,提审室的门开了,苏令瑜维持着弯背按着肋骨的姿势,转过头,看向被官差带出来的沈母。她知道自己脸色不太好看,这种自下而上的仰视会让她气势全无,但此时此刻,在沈青潭的母亲面前,她没有任何强撑的资格。 做戏要做全套,苏令瑜知道自己和沈母的反应,其实漏洞百出,她现在应该说些什么补救一下,但搜肠刮肚想出来的几句措辞都哽在喉头出不来。苏令瑜设想过,自己见到沈青潭的母亲时,要说什么话。她想起沈青潭还在的时候,曾经跟她说,如果阿娘见到她,一定会很喜欢她。苏令瑜不相信,但她当时想,如果见到了沈青潭的阿娘,她开口第一句话,一定是先喊一声伯母。 说,伯母,我是青潭的朋友。 后来沈青潭没了。苏令瑜便想,等我有朝一日权柄在手,帮沈青潭报仇雪恨,我再带着这个好消息,去见伯母,我见到她的第一句话是,伯母,对不起。 我没照顾好青潭,我只能给他报仇了。 总之,无论是哪一句,都不会是演戏,都不会是伪装。 苏令瑜喉头动了动,到底没说出话来,沈母也看了她一会儿,先开口道:“身上怎么了?” 苏令瑜这才想起自己现在在做什么,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肋骨,立刻把手拿开,道:“没事。” 但怎么看都不是没事的样子。 她的待遇还算不错,官身尚在,狱中行事也都顾及她颜面,囚衣之外还可以披系衣袍,此事看起来,衣冠都还整洁,并不狼狈。苏令瑜掩饰一二,还能维持出表面的气度。 “这不是一看就身体不舒服吗?”沈母拍拍她肩膀,道:“起来吧,我跟狄寺丞说过了,他同意我这几天来看看你。等你这案子了结了,娘给你再做两身新衣裳。” “……” 苏令瑜低下头,手指蜷紧了衣袖,呼吸变得很沉很重,像是雨前低垂的潮风和湿云。这么深深呼吸两次,她眼眶发热,眼泪掉了下来。 沈青潭死的那天她没哭。她确认沈青潭断了气,确认了沈青潭的死因,确认了自己要用什么办法给他报仇,就给他草草收殓了尸身,亲手挖开山脚下荒芜贫瘠的硬土,把好朋友埋了进去。 她一滴眼泪也没流。 而此时泪难自禁,一颗颗泪珠砸落在衣袍上时,都声声有音,晕开斑驳的湿痕。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如果现在坐在这里的,真的是沈青潭,就好了。 这一声关怀,本来是他该听见的话。 沈母再次拍了拍她的肩。 “起来吧孩子,你身上有伤,要再让大夫看看。娘借个灶台,给你煮胡辣汤喝。” 苏令瑜撑着膝盖站起来。她的个子既然在女扮男装时都不显得怪异,显然在女子中也算很高挑的,方才隔了两步不曾觉得,现在和沈母站得这么近,才发现沈母的个子跟她差不了多少,典型的北方女子,身架宽阔,只是五官确实秀气,有沈青潭说的江南女子之风。沈青潭应该也是随母,身量十分修长。……等等。 苏令瑜的眼泪还在流,止不住,但她在无尽的眼泪中,忽然意识到了一件事。 沈母安然无恙地出来了,她们两个,什么事都没有,说明沈母通过了狄仁杰的盘问。她怎么做到的? 苏令瑜呼吸不稳,这里也不是说话之地,并不适合询问。她同两旁官差问道:“我久未见母亲,是否可以通融一二,让我们单独说说话?” 这从规矩上来说,当然是不可以的,但她们刚刚才从狄仁杰的提审室出来。在这些官差眼中,她们可以通过狄仁杰的盘问,就说明她们二人至少在身份上,毫无问题。 且刚才她们这一番问话,以及苏令瑜这不似作伪的满面泪痕,实在也叫人动容。先是其中一个官差说要问狄仁杰一声,接着另一个看起来年长一些且职份略高的官差打断他,直接应承道:“没事,你俩去吧,那边上耳房就可以说话,等过会儿我们再来带你。” 苏令瑜和沈母一同道了几声谢,便沉默着往官差指示的耳房中去。苏令瑜用衣袖擦了自己满脸满颈的泪水,关好耳房的门,帮沈母拖出桌下的凳子,二人相对落座,起初静默无言,后由苏令瑜先开口打破沉默,“伯母。” 伯母。 对方也沉默着点点头。 苏令瑜想问的事有很多,但她再次沉默了一阵,开口却道:“伯母有什么想问我的吗?” 沈母抬眼看向她,目光沉甸甸的,“青潭是怎么死的?” 直到这一刻,这个始终冷静沉稳的女子,语气中才有了几许无法掩饰的颤抖。 第九十章 遗恨1 从时间上来说,狄仁杰确实没办法在苏令瑜刚刚抵达长安的时候,就把沈青潭的母亲接过来,让她指认苏令瑜。所以第一个假沈母,确实是狄仁杰准备用来诈苏令瑜的,假如真正的沈母不在场,那一关,苏令瑜仍然可以过。 沈枝荣是自己来的长安城。 说来也是阴差阳错。在交城时,慧清考虑过以熟人辨认的方式,来揭露苏令瑜的身份,所以在查到沈青潭的故乡后,便派人前往传播消息,试图寻找沈青潭的亲朋故旧。后来这事被搁置,苏令瑜被送往长安城,慧清自己也忘了这件事,但那一封发往沈青潭故乡官府的信件却没有停滞。 在苏令瑜一行人启程往长安去那一段时间,沈荣枝就收到了消息。她原本也在困惑,原本每个月都会来一封家书的沈青潭,怎么会这么久没有音讯,等收到官府通传的消息,她几乎立刻就想到,怕是沈青潭出事了,于是日夜兼程地赶赴交城。 交城官府虽然被苏令瑜清查了一遍,但其中仍然有罪责不重所以还没有彻底丢官的人,这些人多少是被苏令瑜摆了一道,如何能不记恨她?一听沈荣枝来意,立刻表示案犯已押往长安城,他们愿意尽己所能送沈荣枝尽快抵达长安。沈荣枝就在这种情况下,被交城别有用心之辈妥善护送到了长安。 他们想看苏令瑜倒台的心,可比沈荣枝想弄清自己孩子身在何处的心还要急切,这一路上披星戴月,由于人少马快,硬是跟早一步出发的车队同时抵达了长安城。 原本,他们还准备十分好心地把沈荣枝安顿下来,带着她尽快去大理寺作证。然而刚从苏令瑜一番雷霆手段下逃出生天的人,对那位身份不明的黜陟使的手段心有余悸,生怕这次她还留有后手,若倒台倒得不彻底,将来还发现他们的行迹,记了仇,那可真是得不偿失。于是他们最终只是把沈荣枝送到了长安城门口,便忙不迭地走了。 沈荣枝独自进入长安城,漫漫繁华,透天的车马喧嚣,愈发凸显她独身一人的格格不入。然而这时,熙熙攘攘陌不相识的人群之中,却叫她看见了一张熟面孔。 是刚从皇宫出来的慧清。 说来也是碰巧,慧清原本该先去和陈皮叶三知会一声事已成,要走的并不是这条路,但他跟太平公主一番斡旋,总觉得自己似乎违背了曾经的某些原则,心气不静,便岔开一条路散散心,走着走着,就到了朱雀大街,碰见了沈荣枝。 沈荣枝和慧清素不相识,但她却记得慧清这张脸。那一瞬间,真是晴空霹雳一般,她甚至没来得及多想,便已冲上前拦住了慧清,“张嗣繁!” 慧清一头雾水,“…这位檀越,你认错人了,僧不姓张。” “你就是张…”这句话才出口一半,沈荣枝自己回过神来了,虽然这张脸自己绝不可能认错,但即便真是当初她认识的那个张嗣繁,又怎么可能二十年过去,竟然还是这副少年样子?她迟疑了一下,便先致歉,而后问道:“请问小师父,如今在何处侍灯?” 她心中已隐约有了猜测。二十年。她听闻辞梅和张嗣繁的孩子,二十年前就是被抱到了长安,眼前这个少年僧人,恰像是二十岁左右的光景,说不定,就是当年的那个孩子…… 虽然莫名其妙,但慧清对此自然无有不答,“白鹤寺。” 沈荣枝虽然知道当年一些事,但到底知道得不细致,无法通过一个白鹤寺推断出更多,她原意只是想在确认慧清身份之前,不要失去对方行迹,但这话头一开,不继续说下去就显得异常,于是又简单聊过几句,透了透她自己的底,意在让慧清安心。然而慧清无意闲谈,随口问道:“不知檀越孤身来到长安,所为何事?” 这个问题却正问在沈荣枝眼下极为紧张的一件事上,她叹息道:“我儿千里赴任并州,途中似乎出了什么问题,身份有被人顶替之嫌,如今已被押至长安大理寺,我得讯赶来,特为认亲。” 她这话不说便罢,一说,慧清心中顿时咯噔一下,顿时聚精会神,再问道:“不知檀越的孩子姓甚名谁,官至何职?” “叫沈青潭,今年刚中的榜,要去并州刺史府做参军。” 慧清脸色顿时不好了,他立刻想起自己在交城时发出去的那封急信。能够今日就赶到,如果是长安这边通知的,想必来不及,沈荣枝想必就是被他那封信叫来的,只是他没想到沈荣枝居然能自己赶到长安。 照常理来说,证人无官府协助不会自己跨越州县配合查案,更不会在发现交城案空以后还跟到长安,是以慧清完全忽略了这件事。但,这是沈青潭的母亲,母亲为孩子做到什么程度都不足为奇。 如果在交城时,慧清就见到了沈荣枝,他势必会立刻让沈荣枝参与到案件之中指证苏令瑜身份非实,但如今的慧清,却并不希望苏令瑜在身份这一关上出事。他长叹一声,道:“檀越,僧有事相告,还请借一步详谈。” 沈荣枝对他故人之子的身份尚且存有几分猜测,且她孤身乍然来到长安,还有些无法适应,眼见慧清有话与她说,她自然愿意听,两人便至旁侧茶楼安静处,慧清把自己所知的事一一交代给了沈荣枝。 他尽力把话说得委婉,但有一个事实,是说得再婉转好听也无法遮盖的锋利刺骨,“沈青潭已亡故,尸身我亲自起出验过。” 亲口告知一个母亲,她的孩子已经遭逢横祸惨死这件事,实在很残酷,看到沈荣枝脸上瞬间空白的表情,慧清也很不忍,但事到如今,有些话他却不得不同她解释清楚,“确实有一个人,顶替了沈青潭的身份赴任,但请檀越务必相信,她不仅不是杀害沈青潭的凶手,她冒名顶替的目的,更是要查清当初之事,为沈青潭报仇,她是沈青潭的朋友,她需要你的帮助。” 第九十一章 遗恨2 苏令瑜看着沈荣枝的眼睛,她的眼泪已经在简短的对话之中逐渐止住了,清晰的视线,让她足以看清楚沈荣枝脸孔上每一分神色。 “青潭是被毒死的。” 她努力揭开那块疮疤一般的回忆,“当时,我们正赶路到并州附近,青潭遇到一个被拐后逃出来的女孩子,想帮她报官,但是失败了,那个村庄常年与黑帮的人买卖女人和孩子,勾结很深,每个村民都是黑帮的眼线,那个女孩子一露面,很快就被黑帮的人抓了回去。青潭不甘罢手,对黑帮的人说,他是官身,等他赴任以后,一定会对付他们。” 话到此处,沈荣枝就已经猜到接下来都发生了什么,然而她强忍住心绪,一言不发,听着苏令瑜艰难地解释下去。 “他有功名在身,那些黑帮之人有些许忌惮,当时并不敢真的做什么。我虽觉得不妥,但青潭在这种事上,态度很硬,我完全劝不动他。后来我同意,说等离开这个村子,我就陪他去报官。但当时折腾得太久,那村子临山,如果不在村中留宿,我们很难在夜晚安全翻过山去,我和青潭就找了一户村民,休息下来。” 接下来,便是让苏令瑜悔恨至今的事。 “当时为保险起见,我特意挑选过入住的人家,我们最终选定的那一户,只住了一个带孩子的寡居妇人。我们都觉得,住在这里不会出什么事,晚上的时候,那妇人端来两碗清水挂面……” 那面条不是白面做的,又煮得很不好,还撒了很多苏令瑜不爱吃的葱花。她那时候虽已落魄,却才刚结束富家小姐的生活不久,对这些不仅不细致还可能有些不干净的乡野粗食毫无胃口,连日来吃饭几乎都是沈青潭求着她吃,但当日行路太久,夏末秋初的燥热让她难受得很,是以无论如何不肯吃。 沈青潭给她把葱花都一粒一粒挑干净了,还把上面一层沾过葱花的面条挑走了,让苏令瑜吃,她也还是不肯吃。最后没办法,沈青潭只好道:“那你晚上饿了要告诉我,我再去给你弄吃的。唉,这两碗面只好都便宜我咯。” 苏令瑜问道:“你吃得下吗?” “吃不下也得吃得下啊,农家贫苦,两碗面条已是最高的待客之道,是一顶一的好心意了,那娘子和她的孩子自己都一年未必吃得上几次,若见我们两个外乡人竟然不肯吃,一定会很伤心。” 苏令瑜皱了皱眉头,没说什么。 沈青潭已经动筷开始往口中塞那一看就很没滋味的面条。苏令瑜想了想他说的话,又看了看他那吃什么都很香的样子,迟疑了一下,还是拿起筷子,准备尝一尝。 她把筷子擦了两遍,不情不愿地把碗中几根面条挑在了筷尖上,正在犹豫要不要真的送入口中。沈青潭便毒发了。 “到底是我太大意,明明看出来这个村子的人都不对劲,偏偏还愿意相信一个寡妇应该不会真的对我们做什么。却没想到黑帮和这些村民的勾结已经如此之深,能通过威逼利诱,让一个看起来毫无害人之心的女人帮他们杀人甚至于顶罪。她下的是最不纯的那一类砒霜,那碗面的味道一定不对,只是青潭尝不出来,如果、如果我当时…” 苏令瑜的眼泪再次失控,让她差点没能把这句话说得完整,“…如果我当时先吃,哪怕吃一口,我都一定能尝出来味道不对。” “不,”沈荣枝长叹一声,“青潭不应该吃,你也不应该吃!孩子,你们都没错。” 不,我有错。 苏令瑜痛苦地闭上眼睛,“青潭死后,那个给我们下毒的寡妇说,黑帮要的是我们两个的命。但只死了当官的那个,也够了。如果我报官的话,她就会说是青潭夜宿她家中,图谋不轨,她才不得已投毒保身。如此一来,青潭不仅丢了命,还会连名声都不清。这办法虽然恶毒,却也漏洞百出,我当时想过,只要我报官,我一定有办法说清。只是…” 她深吸了一口气,努力控制住自己颤抖的呼吸,“只是我想了很久,动手下毒的虽然是她,可罪魁祸首却并不是她。我不信她善良,可一个寡居带着孩子的女人,即便眼前放着再大的好处,也不见得会忍心丢下孩子去死。她那个孩子,看起来至多不过四五岁。我想,一定是黑帮的人威胁了她,她除了照做别无办法。黑帮既然能和村民勾结到这种程度,那和当地官府也未必没有利益往来,即便我报了官,很可能也至多让那寡妇伏法。可杀她是没有意义的。” “我要想办法,把那些真正害死沈青潭的人,一个一个揪出来。” 苏令瑜最后这几个字,咬得很重。 她想起沈青潭死前的样子。砒霜虽为剧毒,却不会让人倒地立毙,沈青潭是痛苦挣扎了那么片刻的,在苏令瑜怀中。 “青潭当时抓着我的手,说…” 说拿去我的身份,给我报仇雪恨。 只是苏令瑜想到这句话,却忽然有些恍惚。她意识到自己的记忆,仿佛出了某种微末的偏差。 “他说…让我用他的身份,让我给他报仇。” 是这样,就是这样的。 只是要偷天换日,以图复仇,似乎明明是自己抱着已经断气的沈青潭,默默做出的决断。沈青潭死前,对她说的,到底是什么? 苏令瑜恍惚起来。她曾经没有意识到沈青潭的死对自己究竟造成了怎样的冲击,直到此刻,她才发现自己其实一直活在梦里似的。 沈荣枝问道:“她说了什么?” “说了…让我拿去她的身份,给她报仇。”苏令瑜的眼珠茫然地动了动,“不,我记不清了…应该是,让我用他的身份,帮他把这个案子查清楚,给他报仇…对,是这句话。” 沈荣枝长久注视着苏令瑜,直到她艰难地回过神来,对上了沈荣枝的目光。 “傻孩子,”她叹了口气,道:“青潭不会是那个意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