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灵诅咒:第一位温迪戈》 第1章 温迪戈 暗淡。 如今的世界就是这副模样—— 灰白的雾气笼罩在全球各地,天空满是浑浊的积云,只有极少数地区勉强能偶尔望见云层的缝隙泻下光芒。 人们说,这是一个灰雾的时代。 没有太阳,生态也在变得死气沉沉。 不知从何处冒出,也不知其究竟是何物形成的雾气,仿佛突然到来的异界之物,因而也无法得知这诡异的迷雾究竟何时退去。 而伴随灰雾到来的,还有那些曾经只存在于流言蜚语之中的存在—— 凶残嗜血,对几乎一切活物都充满着憎恶的传说怪物。 …… 沙—— 风吹过树梢,除此之外只有死一般的寂静。 街道上看不出是早晨还是午后,但能够模糊看见白茫茫的一片,就说明是白天。 然而没有任何一个行人在路上哪怕徘徊片刻。 空空如也,恍若死城。 这场灾难已经持续了两周了,几乎每个有人存在的地方都在这种无声的恐惧下默默战栗。 全球超自然联合歼灭组织,也就是pao,面对当今的状况,在临终关怀和殊死抢救之间来回摇摆。 装甲车不时从路上驶过,一般的警务早已淘汰,荷枪实弹的士兵部队才是现在负责巡逻的卫士。 可是他们自己也有着身为人的恐惧。 两周前,灰雾降临,不少人变成了怪物,对曾为同类的人们残忍屠杀,超自然的未知力量让那些诡异难究的存在几乎刀枪不入,狂轰滥炸之下也可能仅仅是将对方逼退。 怪物随时可能出现的威胁,加上对天空的失去,岌岌可危的当下,社会产值几乎跌到了千分之一甚至万分之一,几乎可以宣布暂时崩溃。 如此,人们不得不以比曾经那三年还要紧张的心态面临生存的问题。 在六水市,人们常常提到“温迪戈”——或者说鹿首精、食人魔。这是他们最为恐惧的邪魔,在别的怪物无差别屠杀的时候,温迪戈似乎在寻找着一些特别的人,这种不确定性使得人们更加不安。 “……万翟——老万,你知道,我一直有个梦想。” 少年面前是一位年龄相仿的胖子。他自说自话,在昏暗的房间里侃侃而谈。 而这位,说是少年,却一副大人的神态,或者说有种被压迫着脊梁太久才疲惫不堪的脸色。 他默不作声,残破的衣服如同斗篷似的挂在身上,眼神有些空洞。 万翟。好久没人这么叫他了,至少这两周从来没人叫他这个名字,再晚一些的话,或许这两个字将化作淤泥,溅落在过去的角落永远遗忘。 胖子依然在“演讲”,企图说服眼前的发小。 “看看吧,老伙计——周聋腾现在都成军阀了!谁想得到这个土豪二代居然真敢这么做,我还以为他只可能是趁这个时期搞打家劫舍……他妈的,这犊子也没十八吧,真就跑去川南……” 万翟在听,也不全在听。 他看着胖子,好似若有所思。 “……吴庸航。”万翟终于开口。 胖子突然被打断,但他不生气,毕竟这十多分钟都是他一个人唱独角戏。 “老万,有啥问题,尽管提。” “你还记得两年前的那一天吗?” “啊?” 胖子搔了搔脑瓜,显然没什么印象。 “两年前……发生了什么吗?” “…………” 万翟没有立刻回话,只是保持着那个动作沉默了半晌。 “你确定,不记得?” 若有若无的寒气在周围升起,着实让人起鸡皮疙瘩。 吴庸航思考再三,觉得好像确实没什么值得自己稍微记忆的事情。 “哎呀,啥事儿啊,别搞谜语啥的,我真不懂你打什么哑谜啊!” 两手一摊,一脸无奈。 万翟叹了口气,没有呼气声。 “那是中考后,记得吗?” “哦哦,”吴庸航好像有些记忆,“那年确实不少小事发生,都挺值得乐呵的……” “乐呵……” “是啊,超乐的。我还记得牛大壮还填错了学校,到季辟高中去了呢。” “…………” 万翟的手指颤了一下,细微的拉伸绷紧的声音在皮下传出。 喉咙里冒出一股寒气,声带发出低沉的震动。 “……那你还记得,我为什么会在季辟高中吗?” 这句话,顿时让吴庸航的脸色凝固。 他像是死了,脸皮连放松都做不到,石雕般一动不动。 “明明我已经是待录取,要和你一样去最好的一中来着……” “到底是为什么呢,吴庸航。” 语气不是疑问,也不似反问。 到底是想要个答案,还是想诘问? 胖子怎么听得出来。 他颤巍巍地挤出一抹笑容,生硬地笑了两声。 “……哈,哈哈……” 气温很凉,却额头冒汗。 “说不定是周聋腾、林发龟他们动的手脚吧……” “真的吗?” “谁知道呢……” “志愿系统当年没有被改过,我看过。而且,季辟高中是给钱就能上的私立高中,但是那只是没考上高中的人才会去的地方……” “呃,这……” 吴庸航支支吾吾,而万翟在明显矮对方一头的此刻,却在言语上压制着对方。 气温变低,可胖子还是全身燥热。 一股羞愧,或者说想要逃避的那种想法油然而生。 “你……你想清楚了?”他忽然这样问道。 而万翟只是挺直了背,脊骨发出咔咔的响动。 良久,他才回应。 “是。我知道是你撒了谎,欺骗我说替我查了分,说我没考上。” 闻言,吴庸航全身一抖,仿佛预见了什么可怕的结果。 “……等,等一下,我可以解释!” “解释什么?向一中的校长解释,好让我转学么?现在可有一家学校还在运作?” 万翟起身,负手而立,也许是这个动作表达着非攻击性,吴庸航才松了一口气。 “说什么都晚了,我当然不会因为这个而翻脸……” “那就好……那就好……释怀了,对吧……” 胖子这才敢抬手抹了把额头,心有余悸地端起瓶子喝了口水,强装镇定地维持着微笑的表情。 万翟则是继续问。 “所以,你当年到底是怎么想的?” “那个啊,只是……只是小玩笑,觉得好玩所——” 砰! 后面的话没有机会说出。 几乎是刹那。 眼前一阵模糊,然后是破碎的墙壁,以及被嵌入墙体的他。 眼前,黑色绒毛覆盖着形同枯槁却极为细长的诡异肢体,鹿首头骨下是一片漆黑,而在这副模样显现片刻,一点猩红自空无一物的骷髅眼眶内闪烁。 “果然是这样啊,比起猜忌,我更想亲耳听见你们的所想——原来不是我把你们想得太恶劣,而是你们真是傻逼中的土匪……” 两米不止的巨大怪物顶着一对犄角,外露的獠牙参差不齐,几乎触及面前瞳孔放大的胖子。 寒气几乎令人冻伤,而这恰恰让胖子被尖爪砸碎的胸腔更加疼痛。 “……啊啊啊——” 声带发不出叫声,胖子难以置信地望着眼前突然暴起的发小,疑惑写满了脸上。 “我当然不会翻脸,因为我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原谅」你们任何人……” 第2章 温迪戈的前奏 两周前……不,应该是四周前,在还没有被灰雾笼罩的那时候。 特大暴雨席卷周围几个市区,然而不少学校还是要求上学,明明路上连通车都困难,却还是强迫着学生按时到校。 季辟高中自然是其中之一。 周末放学后,万翟如往常那般独自回家。 由于他家不在市区内,所以得自己打车到村镇附近的车站,然后徒步。 这次,徒步半路,也许是第六感发作,万翟瞥向了湍急的小河。 一个人在河里挣扎着被卷走,如果不是这突然的转头,等他看到的时候,或许已经对方早已漂远。 这一刻,万翟的正义心突然发作,当即原地丢下行李箱,扑入河流选择救人。 他就是这样的人,善良到愚蠢,质朴到人生苦难无数还选择对他人施以善意。 大概是老天难得开眼,居然让他真的将对方救上了岸—— 这是同校的一位女同学,虽然不认识,但姿色不错,可以说是多少能算白月光那种类型。 然而,万翟那悲剧满桌的过往并非从他身上什么都一无所获,比如他的爱,他几乎再也没感觉了。 所以,他全程只有那份不想他人在眼前死去的原动力,并没有那些非分之想。 周一,这件事传到了学校里。 没有嘉奖。 没有通报鼓励。 没有见义勇为的奖励。 如同一段谈及即忘的闲话,这种冒着生命危险的英雄之举没有任何人觉得可贵。 但万翟当时还是那个迷信着良善的傻瓜,并不觉得不公,或者说早已习惯这种对他薄情的一切,能够满足自己那份还能和欲望搭上边的正义心,这就让他知足了。 可这件事没有这么轻易结束。 周一下午,那位女生悄悄来到万翟所在的班级,往他的抽屉送去情书,并约定放学后顶楼拐角见面。 万翟已经对这些毫无兴趣,他自知自己麻木,甚至没有什么好色的念头,所以为了不耽误别人,赴约告诉对方,自己并不打算交往。 当时的他,措辞委婉,态度温和,甚至说已经把自己的缺陷摆明,可谓是卑微到了极点。 然而那位女同学不打算简单放过万翟。 在万翟下楼离开的时候,她做出了最疯狂的举动—— 不是跳楼,而是跳楼梯。 她故意摔下台阶,毫不犹豫将自己摔成骨折,然后一瘸一拐地爬到教导处,污蔑万翟“因为她拒绝交往所以将她推下楼梯”。 当晚,一部分人传出流言蜚语。 第二天,更是全校哗然。 季辟高中禁止早恋,所以对于情侣处罚很重,开除的人不计其数。 这次捅出这么大个篓子,直接令校长都不得不出面。 明明有监控,但无人调查。 几乎所有人都将矛头对准了这个天真的家伙,万翟成为了众矢之的。 压抑的学生们绝大多数更是找到了一个发泄口,纷纷露出那毫不掩饰的残忍目光。 一场全校的校园霸凌,一场有着教职工下场的迫害,就这样开始了。 无论万翟如何请求,无人在乎所谓的“真相”。 假定的形象早已在校长的演讲下深深扎根众人心里,本就无人在乎这个透明人,现在他们内心模糊到没印象的记忆忽然多出了无数本就不存在的印象。 甚至连那些和校霸无异的校园混混都一副“你才是人渣”的模样,对万翟拳脚相加。 书本被偷走。 作业被撕毁。 座位被扔在楼下。 被子被丢在厕所。 日常里故意肢体碰撞。 找着理由对他找茬。 还有—— 还有…… 星期五,放学。 万翟的家人被校长喊来了。 家人会为万翟撑腰? 不。 万翟一生的苦难,半数便是家人造成的。 “你都干了什么!” 不分青红皂白,万翟进门那一刻,父亲暴起,对着万翟狠狠一巴掌,打倒在地。 耳鸣,出血。 万翟失去了左耳的耳膜。 并非是这种苦难轻描淡写,而是在他衣服的遮掩下,身上还有无数的伤疤无法愈合。 谁会知道,他连作为男性的那东西都有后天伤害的残缺…… 至于万翟父亲的所作所为,逻辑很简单—— 在他们眼里,老师是绝对正确的,就算是老师让万翟去死,他们也会全力协助。 愚蠢,愚不可及。 他们没有倾听万翟的任何一句辩驳,没有去思考一切的真假,没有找寻半点真相。 只有暴力,不断摧残着万翟。 周末回家,两天的暴力令万翟神经衰弱。 身上的伤疤快形成一片又一片结痂,指甲在表面刮蹭,结痂的厚度无声呐喊伤口到底有多严重。 但无人在乎。 ——是不是当个坏人,是不是只要答应那个女孩,过去那样虽然痛苦但不会这样严重的日子是不是还能继续…… 万翟赤着身子在暴雨中蜷缩,脑海里全是对过去的哭喊质问。 无人回答,没有人能够回答。 一个人,到底要多少善良,才能真心不伤害别人。 一个人,到底要多少纯粹,才能坚定一个谎言直到濒死。 周一的前夜,校长跟万翟的家人通话,说“只要肯认错,休学处置可以撤销,明天上午让万翟到校长室亲口说”。 万翟发烧了,饥饿、寒冷、悲伤……暴雨之下,没有供他遮掩的地方。 如果他离开原地,被家里人发现,那么他们会字面意思的追杀他。 ……这究竟是什么时代,为什么要遭到这样的对待…… 连追杀都用上了,人命在他们眼里到底是什么?万翟的存在到底是为了什么? 第二天,雨要停了。 过度疲倦而昏倒的万翟被一鞭子抽醒,腰侧出现骇人的血痕。 艰难站起身,又是几鞭子,然后一块抹布丢到他的身上。 他只能用抹布擦身子,现场换上被他们丢在地上的校服,在父母的推搡下踏上返回学校的路。 天上灰蒙蒙的。 来到学校,早读快要结束了。 宿舍楼的前面,一坨明显的东西映入眼帘。 ——那是他的被子,还有他的枕头,以及行李箱。 行李箱里面的零食、工具什么的,几乎都被瓜分完了,只留下一些被雨水泡了两天的“废品”。 没有言语。 万翟走到教学楼,沉重的脚步迈上楼梯,每一步都更加痛苦。 承认……他从来没错。 他内心里忽然冒出一个声音:“杀了他们”。 明明自己是完美受害人了,为什么还会被伤害…… “所以杀了他们。” 不理解……不,是不接受,他知道那些人的逻辑。 “快去杀了他们。” 二楼,三楼,四楼。 万翟的脸色越发阴沉,内心似乎有什么东西开裂,发出了悲惨的破碎声。 ——卑微,难道就是理所应当被压迫的吗? 教导处也在四楼。那些迟到的刺头们被留下挨批了好久才终于被放走,出门转头,就看见万翟的身影。 他们气不打一处来,憋屈全部转移到那股“愤懑”上。 “做了那种事情居然还敢回来?” “咱们去教训他!” “草,打死这个败类!” 几乎要在教导处碰面,那些校园混混上来就是一飞脚。 忽然,万翟的眼睛血丝狂涌—— 第3章 第一只温迪戈 “啊——” 几乎精准至极,身子一歪躲开的同时,单手伸出,径直抓住那人的腹部。 数十斤似的的指力猛然撕扯,让对方全身一顿后仰倒地,发出惊人的惨叫。 形同枯槁的人没有力气才对。 可万翟的眼神越来越空洞,眼白几乎被血丝布满。 “杀了他们!” “杀了他们!” “杀了他们!” 无数如同怨灵嘶吼的尖啸在耳边尖锐咆哮。 不分语言。 不分老少。 不分男女。 那些声音疯狂地命令着万翟—— “杀了他们!” 死白的皮肤,塌陷的眼窝还有破烂的嘴唇,血污不会因为伤疤愈合就简单消失,一股腐败的气味悄然漫开。 不知怎得,他的脑海里突然清晰想起,教导处的门口有着惩戒学生的钢管和钢尺,那种东西与其说是惩戒工具,倒不如说是刑具。 恍惚,另一人挥拳打来,但是就像打在了死物上,万翟几乎没有疼痛的感觉,身子几乎没什么摇晃。 一瞬间,不知多少步。 万翟挥手打中他的喉结,使得对方挥来的第二拳半路停下,而自己则是从虚掩的门缝里抽出门旁的两件“杀器”。 没错,杀——如同本能那样,他忽然感到生命的脆弱,无论是谁,他都觉得能轻易弄死,就像是对待一根枯枝、一片秋叶。 开始到现在,不过五秒。 等老师们反应过来,拉开教导处的门—— 明明是钝的钢尺,却将他们的腹部直接剖开。 明明是轻型钢管,却轻易刺入他们的脑袋或是胸腔,猩红交汇,地板上呈现出一片泛滥,甚至蔓延到楼梯口,滴落到三楼。 “到底发生了什么?” 没人知道,他们在听到惨叫的那一刻就已经在小跑到门口了。 眼前的一幕没法用他们脑海里的科学素养来解释,哪怕是用刀,也不可能这么快做到这种程度…… 灰雾悄然到来。 校门口的保安疑惑为什么起雾了,正要打开电视看看新闻,一条尖刺从背后贯穿而过。 校外,或者说城市的三分之一,已经开始被突如其来的雾中怪物所残害。 与此同时,情绪复杂且极度恐惧的教导处老师们看见了更残忍的一幕—— 万翟的嘴里一片猩红……甚至不止是嘴里。 地面上的血泊缓缓漫开,倒地的残骸左右横陈,大多血肉模糊,状况惨不忍睹。 他们不禁一怔:难不成,他嘴里…… “——!” 众目睽睽之下,万翟满是血的面庞似乎露出一抹解脱似的表情,接着…… 咽下鲜血。 “什——!” 体育老师看不下去,以为自己能一脚踢死对方,三步并两步想要冲过去。 然而下一刻,如同幻影,万翟以极快的速度晃到体育老师落地的位置旁边,钢尺直接自下而上,捅进了下颌内。 砰—— 一声闷响。太阳穴被重击,钢管甚至都随之变形。 至于体育老师,头颅凹陷,浑浊的脑髓从鼻孔里流淌而下。 两秒,还是三秒? 一个活生生的成年人,横死当场。 “快,快报……怎么没信号!” 后面几名女老师想要打电话,可是居然连公共号码都打不通。 而此时—— 万翟的身体突然颤抖一下。 “杀了他们!” 这次,不仅仅是声音,还有变异。 万翟没有半点抗拒,任由身躯在一种虚幻的拉扯下变化。 他的四肢乃至躯干变得超出人体比例的修长,漆黑的身体表面有着同样颜色的绒毛,尖爪替代手指,双足突破鞋子。 面部逐渐扭曲,甚至开始变形,皮肤表面生长出骇人的骨质,逐渐形成鹿的头骨和犄角,原本是眼睛……不,是作为人类的特征已经几乎不再。 头骨下是一片漆黑,那里是否还是眼睛?谁都不敢确认。 因为下个瞬间,在几声闷响发出的同时,他们的死亡已经完毕。 走廊上,血腥味浓郁到屠夫都作呕的地步。 脑浆的臭味,胆囊的臭味,胃酸的臭味,甚至是…… 恶臭夹杂其中,很快就引起了其他人的注意。 等他们来到现场,只见十多具不成人样的尸骨横陈当场,在已经成为血泊的走廊里被随意丢弃。 “啊……” “啊!!!!!!” …… 两米高的怪物在学校里游荡。 一个个班级在悲鸣之中逐渐沉默。 保安室早已沦陷,而另一只怪物也溜了进来。 ——六水市,起雾了。 …… 叩叩叩。 三声敲门声。 校长立马一副人模狗样。仰着头,鼻孔看人,挺着大肚子,左手旁边是刚刚倒出的红酒。 “进来。” 他极尽所想要表现自己“恩威并施”,可是开门后见到的并非是跟条野狗似的垂头丧气的学生,而是一个钻进门框的鹿首骷髅头的黑色怪物。 “——!” 不可名状的咆哮下,几乎连视觉都被扭曲。 校长慌忙地挥动四肢,然而臃肿的体型卡在那里,万向椅都推不动他的身躯。 “我、来……找!你——” 怪物用着非人的声带挤出人的语言,但这估计有些多余。 瞬间,巨大的身躯冲撞而来。 轰—— 混凝土墙壁被打碎,一整个墙面的书架连同一张断掉的椅子从四楼的缺口坠落,同时还有完全看不出人样的一团混合着无数恶臭的肉骨泥。 红酒杯跟着工作桌也被掀飞出去发出巨响,教学楼的众人似乎察觉到一种来自于本能的危险,就算是最巍然不动的老教师都停下了讲课。 靠近窗边的学生朝声音的方向看去,一个活动的黑影顶着一抹惨白从缺口处隐遁回了楼内。 “那,那是——” “温迪戈?不可能吧!” “你看到什么了?” “地上那个是什么?!” 不等他们的悄悄话继续,有人已经在走廊大声喧哗—— “救命啊!教导处的老师死完了!好多人都死了!” 有的教师抓着手机想去看看的同时报警,然而打开手机,有些卡顿的同时,信号也收到不到了。 二年四班,靠近窗户的班级。 不多时又出现了凄厉的惨叫,所有人的心脏几乎都被提了一下似的,一种恐慌顿时传播到所有人身上。 那个班级的窗户上,还有血迹。 一团巨大的黑色顶着一抹白色疯狂穿梭,桌椅翻倒、脚步、墙壁碰撞……无数声音在楼里楼外回荡,可无人敢去一看究竟。 ——会不会是提前准备万圣节的预演? 不可能,这所私校保守到不肯开文艺晚会,连运动会都只开半天,怎么可能会给外国节日让步。 而且…… 哗啦—— 窗户碎掉的声音惊得其他班有人慌张倒地。 冷风吹拂,那边的窗帘被吹起,雾气浓郁之前,几乎所有人都看见了窗边的那个身影。 看见了,那尊怪物的真容—— 温迪戈,一个活着的,就在众人眼前的温迪戈! 第4章 恶报太迟 那天,季辟高中无人生还。 除了温迪戈,还有一头鸡蛇,从校门口一路杀到教学楼,后来还有似乎是因为血腥味引来的吸血鬼,将宿舍里的人都吃了个遍。 万翟愣愣地站在学校天台,手里拖着半死不活的那个女同学。 他不认识这个女孩,也不知道她的名字,可是她就那样做了,将陌生的万翟陷害得那么痛苦。 明明高中三年不至于痛苦到非死不可,然而就是因为她,一切才沦落到这种境地。 变成这副模样,万翟的速度已经远超一般机动车的极限,所以很快便去往医院,并且在一些人为了求饶而说出的地址下找到了这个罪魁祸首。 ……只是,自己也再不可能干净的活着了。 “……啊……” 她想要说些什么,但被几乎粗暴地拖着,在万翟飞檐走壁中被砸来砸去,还留着气已经算是她命太好了。 “知道么,如果不是突然变成温迪戈,我或许已经死了——重度发烧让我没什么力气,近三天没吃饭更是让我处于濒死边缘,我这些天唯一进食的只有雨水……我光是走到学校都是个奇迹。” 但这副模样的万翟说不出完整的话,他只是如同拽着死狗一样提着那只手,而女孩没有任何反抗的能力,四肢骨折不止,只能一点半点躺在地上,也许是脊椎的某处也被伤到,她甚至想哭都哭不出来。 “你是不是言情小说什么的看多了,觉得这样就换来什么,还是说你只是因为我拒绝,所以恨我恨到想要摧毁我的一生?” 万翟此刻也久违的充满恨意,第一次因为自私而仇恨手里的这个人。 其实大家都是坏人,所以大家也都是好人,被叫做好人的是做坏事做得少,被称作坏人的是做坏事比较多——这一天,万翟所明白的就是这个歪理。 他否认过无数次,可他不得不承认,他们——那些学生,还有外面的人,都是这么想的。 而自己过往所坚持的善意,成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那些命令万翟杀人的声音消失了,但是内心深处,对那些伤害自己的人的记忆越发清晰,一种血海深仇的感觉逐渐深刻,令他全身想要奔赴寻找他们的下落,然后一一虐杀。 但万翟终究是仁慈太多,即便变成了杀人食人的怪物,放下了那良善的坚持,依然想着“不能虐杀”。 正如此刻,他还没有对这个凶手生吞活剥。 ——因为万翟唾弃她的血肉。 “我不会主动杀死你的家人,毕竟他们自始至终没有出面怪罪我,我确实有想过,他们其实是默许了你的谎言如此传播,但我暂时不会这么残忍……” 女孩听不见,因为万翟说不出来。传说中的温迪戈会模仿人类的语言,或许万翟还需要时间适应才能吐出话语。 这时,楼下传来动静,一个惨白的人形爬了上来。 吸血鬼没有艺术作品里面那样的翅膀。他似乎也是人变成的怪物。 终于站到楼顶,他指了指万翟手里提着的女孩,又指了指自己,大概是想要吃活的、新鲜的。 万翟微微一瞥,空洞的骷髅眼窝没有任何东西。 顿了一秒,他将手里的家伙丢给眼前的吸血鬼。 皮肤惨白,如同胶质,而且秃头,眼前的怪物比起吸血鬼,更像是食尸鬼。 他见眼前的温迪戈如此慷慨,当即扑了上去,抓住女孩的脖子,如同品味饮料一样猛吸对方的脖颈。 万翟坐在天台上,茫然充斥内心。 身边的些许嘈杂并不能让他有所反应,他现在已经想不到什么活下去的动力了。 毕竟啊,就算是家人,也没把他当人看。 去复仇,对那些加害者一一制裁,无论是小学时期的霸凌者还是初中时期,还有其他……还有“家人”,可是那之后呢? 远视就像把双刃剑,能让人看清方向,也能让人失去希望。 灰雾笼罩着城市,乳灰色的模糊掩盖着一切—— 万翟能听见无数声音,撞见怪物的惨叫声、被异性趁火打劫侵犯的惨叫声、被趁乱哄抢的惨叫声、保护他人却被反杀的惨叫声…… 但他不想当英雄了。 倘若全校几千人都是那个样子,都默认那种想法,都觉得不存在好坏之分,那么多少也说明外面的社会是何种价值观。 既然这样,他再当英雄又有什么意义? 反正无论如何,他都是坏人。 更何况,他已经是杀人的怪物了。 一切……都结束了。 天空也是灰白,没有太阳,甚至貌似又要下雨了。 旁边的吸血鬼似乎是吃饱了,惬意地坐在一边。 他看来也说不出话,明明更像人的面部有着表情,却也是无奈和痛苦。 没有交流,但似乎冥冥之中有个意思传递给了对方。 ——做人真累啊。 彼此看上去都不像是一点苦就哭天喊地的类型,同时在这里,更像是无可奈何的感慨。 吸血鬼伸出爪子,在女孩的尸体上歪歪斜斜划出几个字。 “你也是人变的吗?” 万翟点了点头。 “那你接下来去哪儿?” 没有询问名字,对方可能默认万翟也放下了自己的过去。 万翟伸手,在地板上也写下字迹。 “复仇,复很多的仇。” …… 两周后,吴庸航在六水市大张旗鼓地用广播无人机想要找到万翟,也就促成了两人在地下室见面的那一幕。 广播无人机害死了不少无辜人,巨大的声音引来了那些怪物,周边的居民即使躲藏再好,隔音再充足,也还是在怪物的残杀下难以幸免。 他以为万翟还记着他这个好兄弟,以为对方还不知道那天的真相,以为只要自己开口,成为温迪戈的万翟就会乖乖当他的走狗。 虽然不知道对方到底是怎么知道的,但既然自己送上门,就怪不得别人寻仇了。 万翟拔出尖爪,胸腔大开、心脏破碎的吴庸航慢慢咽气。 他很久没吃新鲜的肉了,但他依然选择直接离开。 原因无他。 ——因为他唾弃仇人的血肉。 掀开地下室的铁门,外面却不知什么时候围上了一大圈全副武装的士兵。 “确认目标,邪魔确定识别为「温迪戈」!” 第5章 恶灵与邪魔 某处研究所内,白大褂的科学家们忙前忙后,古籍资料铺开占满了桌面。 现在只能死马当活马医——那些超自然的怪物稍微高级点的都没法用重机枪扫死,再不研究那些古老典籍的邪门迷信的内容,恐怕真的就只能牺牲不少人来核弹洗地,用这种超规格的破坏来反击。 至少,现在他们得到了一些有用的内容。 古老时代中,同人类一样得到智慧,但更加恶劣、凶残的存在——以前大多都归类为诅咒,但实际上应该称为恶灵。 怪物们的起因大多数是“活的”—— 恶灵有着源自无数生命恶意侧的杀戮本能,也因此,在能够得到躯体的时候,展现出来的对于一切事物的破坏欲和杀意都是被附身者生物本能之中最原始、最恐怖的原动力。 没人知道它们从何而来,也没人知道它们存在的意义,也许是自然的奇迹,只不过这种奇迹站在人类社会的对立面。 尽管话虽如此,但这种展现出的暴力有时候确实是替被附身者完成了愿望,达成了实现愿望的结果,大概人类的无数故事里那些美好的部分,说不定也可能是因为这种事情确实存在,所以一厢情愿赋予了美好滤镜而已。 旧时代的宗教、信仰等都是在与恶灵对抗之中因愚昧落后的原始理念所将一些事物神化而诞生的,例如德鲁伊信仰,便是对一部分踏足原始的邪魔有着足够观察总结却被误认为是神秘力量的典型。只有剖开了那些事物的迷信外衣,对故弄玄虚的东西祛魅,才能找寻对抗恶灵的基本逻辑,求神拜佛只是一厢情愿。 而邪魔,就是恶灵促成的怪物。 也就是如今在灰雾之中隐现的这些大多曾是人,如今却凶残嗜血的存在。 至于灰雾,似乎是某种自然现象,如同气候一样,这一变化的改变使得生物磁场发生细微变化,同时也让恶灵的存在越发活跃,随着灰雾的浓度提升,邪魔所能影响的范围和深度也越来越大。 可如今全球都被灰雾笼罩。 换句话说,整个地表的起码99%,都被恶灵和邪魔的生态所占据。 该说不说,究竟是那些变成怪物的人幸运,还是他们倒霉…… “杂七杂八的……”研究员满脸困倦,黑眼圈极为明显,却强撑着继续阅读典籍的内容。 不同于人类的人种差异,恶灵、邪魔只是统称,类别实际多如牛毛,应对的手段也是数不胜数,没有个统一的标准,甚至还有强弱之分。 按书上说,银弹能对大部分邪魔造成伤害,结果呢?到了中浓度区,大口径弹药连吸血鬼都杀不死。 更别提那个在六水市的自灰雾之中诞生的第一只温迪戈,完全是在全球威胁排行榜单名列前茅的存在。 银弹、水银水炮、毒……什么都试过了,对他都没用。 和这个温迪戈同时出现的鸡蛇与吸血鬼,以及市区内已经记录的其他邪魔早已被处决,唯独这个不安定因素,是六水市唯一一个身处低浓度区还无法清剿的个体。 虽然说他只针对特定目标下手,但那副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的诡异行踪,着实不好恢复六水市的社会生产活动。 于是,他们决定询问美洲有关印第安传说的内容,寻求弱点之处。 在无线电被干扰的现在,只能靠着光纤通信维持全球的快速交流。 但结果是—— “没有,没有任何能称之为弱点的地方!”美利坚、墨西哥、加拿大都一致回应。 换句话说,银弹都不一定能打出“魔法伤害”。 就在三天前,一个叫吴庸航的人自己找上门,说有能力招揽这头温迪戈。 而现在,这个家伙为自己的说大话付出了代价。 不过,来都来了…… 就别急着走了—— 三十多条突击步枪,全自动开火,配备特制的7.62x39mm冲压银弹,后方是准备用来玉石俱焚的十公斤球形裂变弹,如果即将全军覆没,那么他们将会不惜一切代价引爆。 这里是郊区,爆炸半径正好不会直接波及到市区。 “呼……” 头骨之下,冷气呼出,在温迪戈的姿态下,周围的气温不断下降。 九月份的季节,战士们却忽然置身于腊月寒冬似的,寒意越发明显。 得亏他们训练有素,否则这趋近于零下十度的环境不多时就能让他们发抖。 枪口稳稳架着,瞄准着可能是弱点的各个部位。 然而万翟并不急于反抗,或者说,他从两周前到现在,从未把这些威胁看在眼里。 “你们,也是来杀我的吗?” “这取决你怎么选。” 沉闷又细微的声音自头骨下传出。而回应万翟的,是片刻才从主指挥口中说出的言语。 温迪戈的声音,现在也是一种极富威胁的事物了。 他们听到那头骨下传出的声音,几乎整个人的语言、思考能力都被扰乱,无形的噪波将逻辑和智慧全部搅成一锅浆糊。 倘若对方是见面就残杀的存在,那么任何近距离打击都将成为与送炮灰无异的行为。 想不到,才几天不见,这个怪物居然还能演化出新的能力…… “不妨碍我复仇,给我想要的东西,我自然会答应。” 鹿头骨的上下颚没有开合,仅有寒气从参差不齐的齿缝中伴随着声音溢出。 万翟是为数不多的能勉强会跟人类坐下来谈谈的邪魔,虽然没有结束食人,但基本不会亲手去杀死谁,仅仅跟个食腐动物似的捡拾其他邪魔的残羹剩饭以此过活。 而他只有一个目的——复仇。 两周前还未彻底社会静默的那时候,万翟变成温迪戈的第二天,洪霞中学遭到他的闯入。 因为一部分学生住校,回家的距离过于遥远,不得不选择暂时守在宿舍。 而万翟,为了将当年差点让他退学的那几名老师和主任杀死,顶着恐怖的模样,在宿舍内一间又一间搜寻。 “高、敏c……你!认……吗——” “不、不认识……呜……” “在楼下,高老师就在楼下!” 学生们惊恐得不敢动弹,颤抖着望着轻易扭断门锁进入的鹿首怪物,理性几乎崩溃。 所以,为了保命,牺牲一下讨厌的老师怎么了——那个学生丝毫不觉得自己有错,在看到对方刷的一下消失后,才终于松了口气。 几乎是数秒后。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惨叫打破了死寂,骨头折断的声音不绝于耳,血肉被撕扯,在巨大的力量下被碾得稀烂…… 那种碎肉机一般的动静,作为乡下人的他们绝不会听错,那就是完整的肉被粉碎成肉糜的声音。 这段令人不敢入睡的恐惧片段仅仅几秒便戛然而止。 短暂,又感到漫长。 没人敢去看老师的下场如何。 接着,姚老师、陈老师、赵老师…… 当年纵容过霸凌他的,当年因为图一时方便而想要校长开除他的当年看不到过程就否认他被霸凌的—— 都死在了那天。 但这绝不是全部。万翟走在村镇的街道上,经过一个又一个游荡的邪魔,去往那些小区,按着记忆里曾经的地址,一一上门拜访。 第6章 绝不退让 “……在伤害人类这个问题上,绝无让步的可能。” “那么,让路,或者战死。” 眼前的温迪戈直立起身子,空洞漆黑的眼窝里忽地闪出一点猩红。 漆黑细长的身躯与四肢开始膨胀,体积很快在一阵阵外泄的冷气中展开。 万翟不会去考虑什么史观、社会、人伦什么的了,他已经接受自己非人的事实,这样或许正是对他过往非人悲剧的回应,即便违心杀死一些其实并无关联的陌生人,他的内心也不会有什么起伏。 如今,他只想自私一次,让那些人渣付出或许远超价格的代价,然后走一步看一步地活着。 一切愿望完成后安然赴死? 他可没这么多煽情的浪漫念头,更别提他的过往里还不少浪漫主义的同龄人为了取悦自己的伴侣,把毫无关系的万翟戏弄、折磨。 所以,他更不会为了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浪费生命。 生存,这是他的底线。 任何危及他生命的存在…… 万翟都会全力以赴,给予对方最正面的死亡。 就在对面,等着你拿起武器、摆好架势,然后用无法想象的骇人强大疯狂碾碎你的幻想,这样看来,多少有点武士道精神。 而这些战士,怎么会不知道? 监控大多都是有线的,他们当然看到过这样的记录,即使是面对一个孩子,也会等着对方举起钢管和菜刀进行冲锋。 ……只是,结局几乎都是这些勇敢者被轻易撕成碎片。字面意思—— 连头颅,都难以拼成原样。 周围的寒冷越发明显,明明是南方,还是酷暑季节,此刻却仿佛置身严冬,冷冽的刺骨令旁边的水管都结上一层冰。 万翟举起爪子,没有直接发动攻击。 “选吧。” 之前,他们还想让万翟选择,可是在对方眼里,他们才是那个选择要不要活下去的猎物。 谁叫这是距今以来最为棘手的温迪戈,即使是在低浓度灰雾的区域,仍然有着强悍到令人发指的抵抗能力。 别的地区也不是没有过温迪戈,但几乎都能用重火力堆死…… 此时此刻,开火解锁几乎都已经打开。 主指挥紧握着起爆按钮,颤抖的大拇指时刻准备按下。 同时,他也是裁判—— 只要他发出开火指令,就算是正式宣战,万翟也就不会有任何保留,将以完全杀死在场所有人为目标开始屠杀。 战士们的生死,全在他的手中。 冷冽的风吹起,现场死寂了好一会儿。 ……能杀掉万翟吗? 他们都不能保证。 这头温迪戈,这头几乎杀不死的邪魔,一旦他决定开始杀戮,谁也没法阻止,哪怕对方依然只用着正面的横冲直撞,几乎不去使用那些魔法似的能力。 身为战士,他们当然不会后悔站在这里,保家卫国是他们的职责所在,他们只会觉得光荣,因为自己是为了守护民众而死。 但他们作为家人的后代、伴侣的爱人、孩子的长辈……在面对这样的怪物面前,怎么又敢说自己没有可什么留念的。 他们紧绷着神经,豆大的汗水滴落下来,瞄准的动作从未松懈。 主指挥怒视着,可手却慢慢放了下来。 然后,突然开口—— “开火!” 也许是为了让对方放松警惕,可是在话语脱口而出的瞬间,温迪戈的身躯恍若残影般猛烈冲锋,径直撞了过来。 轰—— 主指挥本人带着一条鲜红飞了出去,连同装甲车一起被掀飞,车上的炮台嵌入后方的墙体,车的侧面直接被撞出一个明显的凹陷侧翻在地。 几十吨的重物,竟然被直接撼动。 也几乎同时,除了被撞成碎肉的战士,其他人在同一时间迅速跟枪,转身对着温迪戈的背后倾泻弹药。 银质的子弹宛若暴雨,上百发的大容量弹鼓使得他们能不断输出,搭配上后坐力回弹枪托,他们的火力几乎没有打偏。 三秒。 五秒。 温迪戈身上没有哪怕半点伤痕。 即使瞄准的是头部,子弹都无法穿透任何一点。 超自然的力量就是这样蛮不讲理,在探明其原理之前,想要杀死诸如万翟这种存在,几乎等于要用烧火棍去对抗空天战舰那样痴心妄想。 pao,全球超自然联合歼灭组织,并没有特摄剧里面的那些警备队的无所不能,面对这种敌人,可能真的需要“光之巨人”、“铠甲召唤人”之类的英雄才能解决。 战栗的恐惧悄然蔓延,有人已经清空了第二个弹鼓,可是什么也没有改变。 温迪戈早已转过身朝他们走来,那些银质的子弹根本就是雨点,打中之后被挤成一坨掉在地上,无论如何命中,都做不到哪怕一寸的破坏。 三步、两步…… 被靠近的人正想要拉开距离,转身的瞬间直接被捅穿,防弹插板爆出刺耳的破碎声。 果断,直接,没有其他邪魔的玩弄心态,只有纯粹的“敬意”,奔着直接杀死对方出手。 可无论如何看待,都不会改变一个事实—— 他们会被这个怪物全部歼灭。 主指挥只剩半截身子,死不瞑目,之前的那一下冲击的同时,温迪戈将其生生撕成上下两半。 临死前,他仍不忘紧握起爆器,可惜他再也没机会把握这个大杀器了。 趁着视野盲区,其中一位战士滑铲冲去捡起起爆器。 “兄弟们,既然子弹不管用,那就用这个东西直接跟他爆了!” 按下按钮的瞬间,装甲车的后半截立刻炸开,一颗球体模样的黑色东西被安置在中间。 很快,几乎比眼睛捕捉到的帧率还要快速,一道白光笼罩了视野。 裂变弹,启动了。 没有什么煽情的片段,只有一股子血性的怒火。 当一切恢复,温迪戈巍然不动,周围全是火焰,刚才还在手腕上的那位战士已经蒸发,仅剩碳化的骨架,所以早早落地,摔了个粉碎。 而其他人,无一幸存。 气压的变化还在继续,强烈的风压还在拉扯着蘑菇云下的地面,裂变弹的影响不会一时半会儿就彻底结束,更别提还有爆炸后的辐射。 温迪戈的身躯变回消瘦的模样,再不回头,朝着远方走去。 复仇的路很长,长到他到现在也没有体会过休息的感觉。 没有主动停歇的想法,万翟或许只有杀死过往的所有的恨的源头,才可能去尝试睡觉吧。 可他还会做梦么…… 第7章 家在何方 这两周的时间里,这次是第二次回到镇上。 也许是离家太久,心底的那股良善想最后看一看生下万翟的家人现状如何。 也许是对那对只有功利的夫妇终于显露出怨恨,想要将自己的伤痛重新报偿给他们。 沙沙—— 道路两旁的树被风吹得左右摇曳,浓雾之中模糊的影子就像是疯癫的巨人,没有谁敢涉险看清其真容,人们只能在家中压低自己的动静,对于捕风捉影的痕迹忌惮万分。 这里是中浓度和高浓度地区的交界,所以一些很诡异的存在也会隐约在雾中穿行。 灰雾在邪魔和人类双方的感觉下截然不同,对于后者,是无论如何都无法驱散的无形迷障,而对于前者,犹如半透明的气态温泉,置身其中便似乎有着无穷无尽的缓慢滋养。 万翟循着感觉在道路上走着,顶着鹿首头骨的邪魔模样缓步前进。 途中,他看见吸血鬼、蛇怪、天蛾人、狼人……甚至还有天狗、食人树—— 曾经屹立在十字路口的那棵巨大的银杏树,现在变成了满是藤蔓的深绿色模样,原本的叶子全变成了一个个如同捕蝇草的尖锐口器。 上面还挂着一些已经骸骨外露的好似陈年许久的尸体。大概是灰雾的作用罢。 经过十字路口,来到一处小区,一股腐烂已久的味道直冲“鼻腔”。 万翟不确定自己的嗅觉器官到底是什么模样,没有鼻子,但嗅觉更加灵敏,而且还不会因为闻到什么恶臭而反胃。 小区大门口就跟古代屠城后的京观,得亏灰雾里面没什么昆虫,不然这将是一场苍蝇的狂欢…… 数十具跟肉铺上被宰割好陈列在桌上的骨肉似的尸体摆在地上,一些吸血鬼似乎是“善心”发作,慷慨地将这些吸完血的残余留给其他邪魔享用。 头颅跟战利品一样排成一排,里面没有万翟认识的仇人。 不过,里面确实有熟人,只不过对他来说并不重要。 拾起一块不算太老的肉块,头骨张开,露出狰狞的血盆大口,如蟒蛇或蜥蜴那样的舌头立即伸出,卷起并塞入口中,囫囵吞下。 对于这些邪魔来说,这里就相当于一个现成的屠宰场和食堂的结合,它们能毫不费力就能破门而入,挑选自己觉得美味的生物啖其血肉,完全是自助餐现场。 至于猫狗这些非人生物,它们也不忌口,只是变成邪魔之后,人的血肉就跟顶级的和牛一样美味诱人,与其在钢铁森林似的人类聚集地吃别的生物,倒不如上门提货,享用更加爽口的人类。 万翟瞥见角落里那些快放烂都没什么邪魔动口的尸块,正好看见一个不太能容忍的熟人——对面那栋楼养着三条狗的严老太,一条大型犬,两条小型的烈性犬,看到狗咬了人还会无中生有的怪罪被咬的人活该。 好像是因为老伴吃了几代人的苦,所以当地的也不敢拿这家怎么样,对于恶犬伤人也是装聋作哑让受害者吃闷亏,周围人都对这家颇有怨言,却又无能为力。 她的三条狗被吃得只剩毛皮,沾着血污随意丢在严老太身首分离的遗骸上,大概是邪魔之中有对她饱含怨恨的存在,所以才这么做的吧…… 但弄清楚这个没多少意义。 在这些邪魔的疑惑下,眼前这头忽然对着一滩烂肉和毛皮发呆的温迪戈驻足了好一会儿,伸手将那颗脑袋抓爆,才缓缓离去。 万翟数好楼梯口,走上台阶,畸形却灵活的手足很快将他送上三楼。 房门完好,大概率是家里人还安好。 ——可是他却不好。 倘若两周前,自己没变成怪物,数病缠身还虚弱的他,活得过那天么? 就算没有灰雾和邪魔,万翟也活不到星期二。那些混混的拳脚可没个轻重,那种状态下的万翟绝无可能以凡人之躯撑得住。 可惜,没有那么多“就算”和“如果”。 要是真有那么多机会,万翟作为人的一生又怎会年纪轻轻就不得不经历那些世态炎凉。 残酷当然不是理由,但可以是动机。 既然告诉他世界本就如此残酷,善良和怜悯都是虚假,那也怪不得成为魔鬼的他变成刽子手。 ——很简单的道理:“既然你能肆意剥削我的身心,我又怎么不可以报还于你?” 法律? 道德? 对方那么做的时候,可曾考虑过这些? 如果考虑过,那只能说明对方是利用漏洞仗势欺人的畜生,或者是用钱与权践踏法律道德的社会渣滓。 这个时候,只有最原始的暴力才能让他们流下鳄鱼眼泪,跪下来好好说话。 本不必发展到这种极端的地步,为什么非这样嚣张到最后不可? 因为他们不是觉得自己错了,而是终于察觉到自己快要死了。 同理,谁能保证门后的他们会不会临死前才会拼命忏悔,只求留他们一命? 叩叩叩—— 门被叩响。 很细微的一声物品触地的动静,表明室内确实有人。 这两周里,很多家都得到了军方上门发放的隔音板及防暴金属板,但对于稍微特殊点的邪魔,这些东西形同虚设。 尖爪生生砸进门锁,将金属结构搅得稀烂,外层的防盗门只一下便直接敞开。 里面是一扇木门,猫眼忽然变亮,说明刚才有人在看,而此刻逃开了。 万翟以同样的手段捣毁门锁,轻易将门破坏,径直踏入其中。 生父、生母,还有那个他们一直想划到他们户口上的亲戚孩子。 他们手里拿着铁锅、钢棍和菜刀,脸上却暴露了他们连武器都抓不稳的事实。 看来不必说太多了—— 这一刻,他居然没什么愤怒的感觉。 也许,两周前那次,他们俩就决定好用这个孩子取代他吧。 万翟不打算什么“变回人形展现真身”、“询问他们的想法”,比起旁人可能不到几分钟的印象,万翟可谓是对他们知根知底,只是过去他一直不肯那么肯定罢了—— 自己啊,其实是一个替代品。 替代原本他们希望出生的女儿,以一个男性的、不能有欲望的、全能的、毫无缺点的赚钱机器的模子,将万翟生生嵌进去,然后用暴力砸碎那些棱角,使得万翟成为他们“希望中的孩子”——能够让他们有个孙女的人。 悲哀…… 可能是醒悟了,也可能只是发觉那套法子把人养残了,所以才会将别人家的后代过继到自己的家里吧…… 第8章 冰冷 “……爸,我怕……” 这个亲戚家的人叫什么来着…… 忘了。 原本就没什么纠葛,所以不认识。 可偏偏是这么一个关系不大的人,点燃了某一束导火索。 ——爸……对,他当然是你爸。 你多好啊,又帅,又天才,平常撒谎装个乖孩子,私底下什么都来,等到他们看你到了高中毕业,又突然不禁止你早恋,让你赶紧讨个女朋友回来,你直接把钓了几年的女孩子推出来包装成刚认识不久,这样还能让外人称道“有才佳人”,和其他人一样当面一套背后一套,这样反而家庭和和气气…… 他们知道你会帮他们俩养老,也知道以后就能躺着用钱,糟蹋完一个人之后还能和你纵享天伦之乐,多好啊—— 所以…… 这个傻逼的世界,还有那跟怪谈似的教育和规则,谁爱待谁待去吧! 只要眼前的这几个人有能力在接下来活得到以后。 万翟看向男人,眼窝中的猩红如同乒乓球那般大小,在昏黑的房屋内暗淡亮起。 眼前这个把人当畜生对待的杂种压根不会在意一个工具的死活,多半不会猜到万翟就在跟前,估计前些日子背地里还会抱怨十多年的精明打算终究是赔本,对着他们以为已经死了的万翟极尽言语咒骂,然后跟新加入这个家庭的那个孩子其乐融融…… 说到底,万翟来到这个世界就不曾得到过哪怕一句真心的祝福,不仅仅这样,还要面对一切的晦暗,在他们说“不要老盯着阴暗面”的苦痛环境下孤独挣扎。 凭什么呢,明明这么努力地活着,结果人生的最后是变成一头怪物? 要是这是个故事……如果这只是某人的故事的话,会不会有谁改写他的未来,使得他拥抱一个接纳他新家庭,哪怕是一方能够当作心灵港湾的地方也可以—— 然而快十八年了,要是有的话,还用得着这么晚么。 万翟此刻已经连曾经留下的最后一点仁慈都彻底掐断。 他不是什么主角,脑子里对此很清楚。 没有任何兜底,棋差一步就会踏入死亡。谁家的都市校园相关的作品会一条活路都不给,逼着他在荆棘上匍匐向前? 其他人或许还会有个谁陪伴着,或是伴侣,或是家人,或是好友……可他一无所有。 然后,还自愿套上了名为“善良”的枷锁,背负起他人的罪过。 咔咔…… 骨头关节摩擦的响动在这片空间是那么刺耳。 温迪戈压了压尖爪,周围越发寒冷起来,他的肌肉也在膨胀。 一股子恨意冒起,他猛地将爪子甩向地面,生生砸出一个坑洞。 要说什么…… 还有什么要做…… 总感觉少了些什么,令他迟迟没有动手。 一秒一秒地过去,眼前的三人也一样是都不敢动的状态。 万翟模糊的回忆反复过滤,最后才恍惚想起—— 把属于自己的“自私”,夺回来。 一般的惩罚,对他们有用吗? 这当然不见得。 但是以不杀死为底线进行报复,他必然要让这对枉为父母的狗东西付出数倍的代价,一报还一报,累计至今的业报只能以数倍奉还。 没等他们先偷袭的机会,这次的万翟完全不讲什么公平和正式,几乎是闪电暴起那样冲刺而去,伸出爪子扼住了这对狗男女的肩部。 然后,猛然用力。 二人各一边的手臂从袖子里脱落,末端是压成糜烂的模样。 哐当一声闷响,带着一串猩红垂直落地。 至于那个过继来的…… 温迪戈回首看去,只见那个孩子直接手软,菜刀落地发出脆响,整个人跟被吓成雕塑似的毫无动弹。 万翟顿了顿,最后决定对他们的东西下手。 ——在社会生产近似停止的匮乏时期,家具、餐具和生活用品等的破坏总是能给还在活着的人更深的绝望。 于是,还在痛到嚎叫的这对男女便看到匪夷所思的一幕。 温迪戈没有取走他们的性命,而是对着家里的那些东西疯狂打砸。 如同一个发疯的孩子,或者说上门报复私人恩怨的仇人。 电视机、冰箱、衣柜、沙发…… 锅、碗、瓢、盆、水管、桌子、凳子…… 温迪戈无视着这三条人命,一味地破坏着家里的东西。 卧室里已经完全没有万翟曾经的物品了,什么也没有,木板断裂而塌下的废料下,崭新的衣物满满当当,原本那张陈旧的没有台灯以外的木桌早已不在,只有一台崭新的电脑桌,还有一整套只从网上的照片里见过的高端电脑。 这就是所谓的“亲生父母怎么会害你”—— 这一切的美好,他不曾得到半分。 周围的气温急剧暴跌,清脆的冻结声从厨房那边传来,水盆里凝结出一层冰晶,光滑的地板上也开始结霜。 ……电脑桌上。 那里摆着一张全家福。 那张照片拍摄的时间很早,背景阳光明媚,“一家三口”喜形于色,在镜头前展露着发自内心的笑容。 万翟不知道这到底是什么时候拍的。 那对男女一左一右。 中间的是过继来的那个亲戚孩子。 “……” 没有悲泣,没有怒吼。 只有半晌的沉默。 ——所以一切都那么残酷,对吗? 温迪戈将电脑桌连同上面的显示屏一并砸碎,桌面的中间即刻被砸断,发出聒噪的响动。 电脑机箱被打爆的同时,后面的插线板似乎一瞬间因为冲击而故障,瞬间爆炸。 旁边是一个落地书架,上面都是那对男女看到就会撕掉、烧掉的“闲书”,甚至还光明正大摆着手办和模型。 一台白色的机体模型放在最显眼的位置,那似乎是万翟当年看到了五百多的一个,那次他开口想要这个当生日礼物,几乎被打得半死,生日过后的几天都跟残废了一样没法正常生活。 后来几次生日,他换了很多种说法。 在无数次毒打咒骂之后,万翟才明白—— 他们除了便宜的练习册之外,什么都不会去付钱。 生日蛋糕什么味道…… 啊,对啊,生日那天,他甚至连吃个炸土豆都是如同有罪似的,怎么可能吃到。 更别提,他就没有零花钱,连一块五的奶油面包都不曾买过。 温迪戈同样将这些东西砸个稀烂,发泄着这么多年的愤懑。 在这个家里,一开始就没有他的位置。 最后一丝幻想成了一地碎玻璃渣。因为破坏掉的书架里吹出几张纸,就跟命运要他看见一样,正面朝上,明晃晃的白纸黑字清晰可见。 (亲属关系中断书) (户籍转移同意书) …… 前者,签着不是他本人写的名字。 悲剧蛮不讲理,当它觉得你能扛住的时候,总会隔三岔五在你的面前添置苦难和不幸。 这东西是彻底压垮万翟内心里那份良善的稻草。 第9章 苦厄 万翟最后做的,便是将玻璃也打碎。 他在良善消失的前一刻,内心里忽地如无波古井,平静到成了一片死水。 ——这些畜生只会脏了他的手。 到现在已经好一会儿了。在门窗都已经形同虚设的房子里,邪魔的出入将畅通无阻。 就让其他怪物去吞食他们的血肉吧。 在此之前,恐惧会始终在他们的心里。 许久,待到万翟醒觉,恨意在走马灯般的回忆中重新点燃,催促他回去将他们极刑伺候,让这么多年的噩梦得以解脱。 可是,待他攀上墙壁、跳上窗户,里面只有几个邪魔大快朵颐。 三具尸首,摆在地上被随意采取。 一种恍惚飘过,万翟好像失去了什么,没来由的空虚在心底不断膨胀。 他走到邪魔们进食的位置旁边,男人的头被一个地精抱着生啃,另外两个的头早已被吃得只剩一层带着血污头发的薄皮。 抓起一块肉,万翟愣愣地看了好一会儿。 ……最后,还是放下了。 ——仇人的血肉,带着一种天然的只有仇人才会闻到的恶臭,令他无从下口。 旁边的跟稻草人似的邪魔不解地看着温迪戈这一系列匪夷所思的举动,沙哑阴暗地发出声音。 “你不吃吗?” “我憎恨这几个人,吃不下。” “你是温迪戈,居然不吃人?” “只是不吃仇人。他们的肉很恶心……” 温迪戈转身走了,没有半分留步。 胡乱地从小区门口的尸山血海里应付了几口,他继续上路,寻找着那些认定是死仇的人们。 温迪戈的饥饿是无法被填满的。 万翟之外的其他温迪戈,无一例外,都贪婪暴食,永不满足的饥饿令不少邪魔都不禁保持距离,那几乎是吃独食的样子很少有其他邪魔能一同饱餐,估计才吃个半饱,捕捉到的食物就大多进了温迪戈的嘴里。 万翟哪怕是人的时候也差不多——吃不饱,几乎每天都得饥肠辘辘,一旦能胡吃海喝,必然要撑到连水都喝不下为止。 也许饥饿对他而言并非不可忍耐之事了。 而且…… 寻仇,这个念头的分量大于一切。万翟再无其他奢求。 …… 来到镇子的西侧,不少几乎干涸的血腥味缭绕在空气里。 对于邪魔来说,宽敞的大院反而更加方便侵入,只不过就像是打开过度包装的零食,某种方面上也很麻烦。 路上散落着连脆骨都被吃干净的骨头,风吹日晒的痕迹说明很早之前这里就被其他的邪魔清洗过。 循着记忆的大致方位,万翟拐进巷子。 灰色的浓稠迷雾弥漫在周围,置身其中,万翟的感知也在几何倍地增强。 林发龟、萧穆骅——这两个畜生,是当年霸凌万翟的“常客”。连高中都没考上,中专也不肯上,家里也没什么钱,所以一直在镇上当个地痞流氓,跟着土恶霸寻衅滋事搞敲诈勒索。 而去年,万翟回家的那一次,这俩看见了独自一人的万翟,而后没来由地将摩托车提速,对准万翟的背后撞去。 —— 当然,他们没能得逞。 在他们想要像骑马一样翘起车头往万翟身上冲的那一刻,不知是谁先乱动了一下,两人当场失去平衡,连人带车失控地倒向一边擦出去很远,一侧的血肉都被磨到皮开肉绽。 毛孔张开,汗毛也更加显眼,密密麻麻的样子看得人发直。 而他们把这件事怪在万翟身上。 他们统一口径,对警察说的同一套无中生有的污蔑,而后知后觉的万翟,才回家就被抓到派出所问话。 尽管因为路口有监控所以没有误判,但这两人属于是文盲和素质恶劣有机混合出人性最下贱的特质,见没有成功害人蹲局子,心里的火气是越来越大,居然冒出想要上门砍人的念头。 不久后,万翟回家的路上,这俩人居然能将这个愚蠢至极的疯狂念头坚持到现在,在傍晚蹲守在万翟的家附近,把菜刀和一段钢筋夹在废纸壳里面,装作是坐着悠闲吹风的路人。 在锁定了快到家的万翟之后,这俩人直接从坐在屁股下的纸壳里面抽出菜刀和钢筋,直接朝着万翟冲了过去。 然后,因为横穿马路,二人才大步没跨几下就被黑色小轿车来了个空中截停,一人跳起来的时候被撞到,人被挡风玻璃往一侧带了出去,另一人跳晚了,撞到之后在前车盖上一扑,然后卷入了车底。 两人还是老天瞎了眼,这样都没死成,不过也负了不小的伤,缝针、夹板什么的都做了,这才算保住了四肢,不过有一人还是不算好,一侧肾脏破裂。 可惜,万翟只记得到这儿,到底是谁破裂了,他没有去打听,也不屑于打听。 不过,后来只听说是还活着,也仅仅是活着。 据说是伤到了下半身,连生孩子那活儿都没法好使,时不时两腿还会本能抽搐几下,说媒的也没再登门过,找工作似乎也没地方要。 但这并不足以让万翟放过他们。 伤害和伤害本质上是无法抵消的,法律只是维持秩序,但碰上危及生命的事情,没几个人会觉得判决足够满意—— 看不顺眼的极致就是满眼是仇,有几个人会心满意足地愿意看着仇人还活着呢? 他们不是后续不动杀心,而是残废之后不好再接着下手罢了。 社会渣滓的逻辑就是这么抽象,“不理解”那是看客自己的问题,傻逼不会因为看客理解与否、接受与否而变化。 讲真,这一刻万翟无比希望那俩家伙还活着…… 这样,他就能亲自动手了。 可是已经过去了两周,以现在的受害程度来看,除非是邪魔们节食,否则这个地方的人根本满足不了胃口,死干净了才是符合常理的推论。 周围的血腥味很淡,说明就算有遗骸,也几乎被消耗的差不多了。 邪魔的摄食、微生物的分解、自然的降解……两周时间,时间可太充裕了。 也许这一趟只是一时的一厢情愿,他早该想到的。只是仇恨太深,以至于自己都冲动了起来,因而忽略了思考。 第10章 覆巢之下 林发龟的家到了—— 大门敞开,血渍早已干涸,院子里寂静到风吹草动都清晰无比。 地上仅剩的只剩零星的碎骨头,碎到如果不是温迪戈,有着更为精密的感知,恐怕根本察觉不到。 这两周里下了不少雨,原本地面应该还有血的痕迹,但这么久过去了,稀释到连猎犬都不一定能轻易发现的地步,估计他们的死期远比万翟想的要早,说不定第一天就成为了邪魔的口腹之物。 “……唉。” 叹息,寒气从齿缝之间逃逸,飘散在空气中。 难道命运真的存在?——到了失去人类之身以后,仍然在不断失去,自己剩下的到底还有什么…… 他不再是那个闷葫芦了,不再是一直憋屈着自己委曲求全的蠢货,终于是一个敢去自私的“大人物”了……可是,徒有这身怪物的身躯,还是什么都做不到。 往昔的仇恨,眼睁睁流逝而去,唯有一片空虚,满目疮痍。 该赎罪的,仅仅付出了生命…… 一条命固然重要,但是对于一个有着七情六欲、懂的自私的正常人,这真的够吗? 听闻仇人的死讯,大概只是当时雀跃片刻,过后呢?多半会痛恨仇人毫无对受害人的补偿,痛恨仇人的一死了之。 成为了温迪戈,万翟少了很多情感,也许出于自己长期憋屈的后果,也许是生理结构的改变一并抹去了作为人的不少特质,总之他没什么强烈的情绪波动。 他自己也不知道想什么,站在大门口半晌。 忽然,对着左右的墙壁猛地砸了几下,把墙壁砸成一地碎石,连门框都推翻,这才转身离开。 这就算是发泄了吧。 冤有头债有主,可是对方全家都不在了,就算是想残忍发狠,却连他们家里拴的狗都找不到,冤仇无以得报。 这一刻,万翟挺希望地狱存在,至少那些仇人能够得到报应…… 至于自己,已经无所谓了。 他从一开始就做好了一报还一报的准备,选择夺取他人生命的同时,自己也接受随时被杀死。 这条命之所以还在各处奔走,不就是为了复仇吗? 而有的人嫉恶如仇,为了正义而消灭他这个怪物,也算是仇恨循环了。 …… 几分钟后。 万翟来到萧穆骅的家附近,同样的毫无动静,同样的一路死寂。 似乎命运习惯了给他开玩笑,永远不会顺着万翟的心意,只会给他一次又一次的失落。 当绝望成为常态,似乎失落也成了一种稀疏平常的事情。 迷雾里的建筑显得非常破败,窗户也碎了,门板的合页也断了,情况和林发龟的那边相差无几。 空虚…… 并非是温迪戈的渴求填补饥饿的生理本能,而是精神上的,因为这辈子都不曾真正满足的悲伤。 就好像他从诞生之初就不是作为人而降生于世,在人与人之间只能受苦,尊崇人的道德规矩必然煎熬,到最后,就算是以人的心理去报复,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如果这个世界存在一个引导一切的意志,那么他就是最大的蠢货——万翟冒着生命危险也要骂死他。 但什么都晚了,人死不能复生,就算想要把他们拉回来重杀一遍,那也只能是在梦里想想了。 可惜万翟早就不会做梦了。 这样看来,说不定身在远方的其他仇人也是这样类似的下场——早在这两周里死得非常彻底,等万翟找上门的时候,只留个什么都不剩的空房子,在死亡的另一头无声地嘲笑这个迟到的家伙什么也做不到。 对于伤害忍气吞声,维护普世道德的基本,最后忍无可忍想要反击的时候只能扑个空……难道这就是好人的下场? 世界无言,仅以万物的变化回应。 兴许好人就是个伪命题,毕竟对于扎堆的恶徒来说,能给他们分钱的老大,何尝不是“好人”。 于是一切的讨论中心回归到一点——利益。 可是一无所有的人,又能给出什么利益? 所以,万翟的悲剧几乎注定。 他明白,他不想直接承认,因为一旦承认的话,构建起自己不断活着的根基将荡然无存。 对于一个一直相信人类美好的人而言,万翟的人生就是一场酷刑。 而成为温迪戈之后,又是一场自己给自己的酷刑。 敌人还在远方,可是远方那么大,值得吗? 他不知道。 面对这份满是苦厄的人生,万翟唯一的抗争便是沉默,这是他仅存的傲慢。 温迪戈缓缓抬起手,看似无力的爪子轻易地将大门扯下,重重砸落在地,发出巨响。 他走进院子里,地面还有些潮湿,曾经这里遍地是血,现在什么也不剩。 萧穆骅家里是有养鸡的,但此刻连鸡毛都看不见半根,只留下这些无机物。 土石见证了一切,也承载着一切。 院子里的房子都没了门,黑洞洞的房间里,只有破碎的家具。 这个院子里原本住着十多个人,过年的时候,贪了钱的老爹把大塌大塌的钱发给自家人,他们家的烟火是最贵的也是最多的,孩子们年年拿着过年时候才有卖的金属仿真枪到处惹事,上门问责的人每年被壮年父辈打出去的不计其数…… 但他们就这样轻飘飘的死了,没有给那些曾被伤害的人半点慰藉。 几分钟后,这里发出一阵阵震响,烟尘飞扬。 万翟将这里拆得稀碎,又不去发出发泄的咆哮、怒吼,好似只是在做一件普通的事情。 一切都结束后,他保持着低头站立的姿势很久,不知是思考还是恍惚中看到了什么,跟个雕像一样一动不动。 或许,万翟犹豫着该去找谁,之后该去做什么吧。 “万一其他人也这样早就死了呢”、“要是找不到剩下的其他人呢”……诸如此类的问题,确实有思考的必要。 良久,他抬起头,骷髅鹿头下,空洞的漆黑眼眶看向了山的那边。 吴庸航死前似乎说过,周聋腾在川南当军阀来着…… 至少,让这副身躯继续动起来的理由还有一件——周聋腾,和林发龟与萧穆骅相比,就是罪犯与混混的区别。 万翟对他的恨意,只多不少。 第11章 血娘子 万翟所在的六水市在黔州以南,距离蜀州的川南说远不远,直线距离也就五百多公里。 没有其他念头,万翟即刻动身。 ——天黑很快,哪怕这是夏季。 得益于温迪戈的生理结构足够优秀,在晚上和白天几乎没有区别,感知方面并不怎么受影响,翻山越岭依然照旧。 六水市,永别了。万翟对这里没有任何眷恋,也许对他来说,自从两周前那些事情早已击碎了他的一切幻想,家从来就不存在,牵绊也不存在。 更极端一点说,“万翟”一切的向往都没了意义,剩下的只剩仇恨的残渣。 其他变成邪魔的人估计不会想这么多,暂且不提一些思维倒退的个体,那些还保留着原有智慧的,也都是“活着就活着呗”——完全不介意什么道德难题、人生哲学。 想那么多,活着不累吗? 而且自己都沦落到这副模样了,还要拿人的东西束缚自己,有什么意义吗? 但是人就是复杂的,他的一生也是复杂的,即便成了怪物,那些过往仍是梦魇,刺痛他的内心,不会流泪也会悲伤、痛苦。 毕竟,常人会觉得快乐的“吃”、“玩”、“笑”……万翟都不曾体会过快乐,甚至容易回忆起绝望——吃不到几次好的,还被喂过泔水;没玩过什么游戏,不仅没有玩伴,被发现开心还会被打,自己在学校里还被那些霸凌者戏弄…… 这怎么不让人去多想,自己到底为什么活着。 万翟不愿自杀,因为还没弄清楚活着的意义,但就算是知道了也不会去死,这条命是他仅有的东西了,在不断被夺取的人生里,万翟自然有着得了创伤后应激障碍的反应,为了活着而活着,对任何危及他生命的人出手。 于是,活得矛盾又拧巴。 …… 许久,翻过几座山,来到一座村子。 万翟能感觉到那种血气弥漫的味道,虽然干涸不少,但依旧浓郁。 他放慢脚步,同时也是在查看有没有无主的血肉。 ——太饿了,作为温迪戈,饥饿是无尽的,更别提自己那随便应付的吃法,根本无法消弭那种难受的滋味。 不过,没走多远,一具尸体横在小道上。 不是人类,而是邪魔。 难不成周围有幸存的人猎杀邪魔? 这里灰雾浓烈,邪魔的能力将会极大程度增幅,就是导弹炸平了周围,也不一定能让一位邪魔受伤。 所以,如果不是有着针对邪魔的东西,就是另一位邪魔杀死了它。 万翟走过去,翻动这个死相可怜的家伙。 这是一头强壮至极的山魈,身上的味道证明它毫无疑问是一位邪魔,然而它胸腔空洞,心脏失踪,血都流干了。 忽然,一阵异响从身后传来。 随后是如满是粘稠液体的东西打开,钙质的东西发出细微摩擦的声音。 咔—— 如同铁石碰撞,温迪戈的背后突然传来被什么戳中的感觉,而且还在增加力道。 他反手抓住那个东西,转过身,却看见一个头发被血凝固成一条条的女人。 而且,身上有邪魔的气息。 仔细一看,这个“人”的面部只剩一张咧到牙根的血盆大口,牙齿跟尖刺一样排了几排,双手大得像是两个铲斗,指甲的部分像是钩子一样是实心的。 她的皮肤和那些吸血鬼差不多,快要成胶质那样,油把表面裹得光滑反光,说恶心点,这就是蜡化了。 “还有理智吗?” 万翟没有第一时间把这个弱到极点的邪魔直接弄死,刚才的冒犯,他多半也看得出,是连抓带咬,想从他身上扯下一块肉。 但他还是给了对方争取活着的机会,开口发话。 对方愣了愣,似乎是作好被捏死的想法结果对方不仅没当场弄死她,还开口问话,反常的模样让她许久没动过的脑子重新激活了。 “……啊……啊……” 那张嘴里面漏出尖锐又艰难的声音,似乎真的是太久没说过话,加上变成了这副模样,语言系统几乎荒废了。 “你,不杀我……” “取决于你说了什么。” 在这片浓到发白的雾气里,万翟自信能徒手拆解坦克,面对这个弱小到连毛皮都咬不开的弱者,他自然不会立刻生气发作。 操着嘶哑的声音,这个邪魔将她的事情说了出来。 ——两周前,这里的雾气就有现在这般浓郁。 而在雾气到来的前三天,她的孩子居然被人吃了。 没错,现代,吃人。 谁会想到,如今居然还有吃人的地方。 的确,那些财权大腕、宗族世家就算是军队也不敢轻易地动,地位滔天的他们做什么都肆无忌惮,甚至有着常人想象不到的逆天事情在背后想做就做。 然而,这次所见,居然是在农村。 而且,吃人的那个人,年轻的时候也吃,如今老了,耐不住了,又想尝尝人肉的滋味。 那个人就是这个女人的婆婆,这个村子里一个大姓的家长。 灰雾到来的三天前,她把这个女人的孩子骗到屋子里,直接生吃。 她并不知道孩子究竟去哪儿了,只从其他孩子那里听说那天晚上婆婆给孩子叮嘱一个人悄悄去她的屋子。她也试过在婆婆的屋子里翻箱倒柜,却始终找不到孩子的半点下落。 在事发的第三天,也就是灰雾到来的那个早晨,老人恬不知耻地承认了,而且扬言没人会信这女人的一面之词,倒不如做个衣冠冢,来日再生个大胖小子让她又吃顿好的。 她跑到村子里面大喊大闹,想要把这件事公之于众,但无人相信,而她也拿不出证据。 后来,类似万翟变成温迪戈那样,这个女人成了血娘子——她老家那边地方传说里的一种恶鬼,把婆婆杀了,她的肚子里确实有生肉的痕迹,不过其他村里人哪里会在意这个,当即就要把这个变成怪物的女人要棒杀当场。 之后,她杀红了眼,血飙出来染红了她一次又一次,她嘶吼着,抵抗着,但是没人停下,有人报警,但是只说怪物的事情,完全没有把她说的老人吃人的事情当真。 最后,村子在第三天彻底安静,就算没被这个血娘子杀死,也被其他来到这里的邪魔所害。 她当时已经神志不清,觉得那些邪魔害得自己找不到报官的人,于是对邪魔也无差别攻击,那头山魈就是其中之一。 现在,这一趟鬼门关走一遭反倒让她清醒过来。 她失神地看着自己已然非人的身躯,欲哭无泪,也没有眼睛。 第12章 残酷 血娘子想要一爪子杀死自己,然而跟芦柴棒似的身体里面哪还有器官,皮囊下面连骨头都萎缩了,肺叶、心脏、肠胃什么的都荡然无存。 爪子没入身体,拔出来,连血都没有一滴,而破开的地方就像是橡皮泥一样碰在一起就愈合了。 她发出呜咽的动静,似乎在哭,对她来说,保持这副模样还不如去死。 万翟沉默片刻,答应了。 “……在此之前,让我去看看你找不到孩子的地方吧。” 怎么说呢,万翟或许是想让她和找不到的孩子死在同一个地方吧,没有了多少善心的他,到底为什么这么做,可能只有他自己知道。 越是靠近她说的地方,血腥味愈是浓烈。 血娘子驮着背,在前面带路,道路左右是各种残缺的尸体,已经有些发臭,只不过灰雾浓烈到一定程度之后,一般的苍蝇、微生物什么的都难以生存,人类自己都会变得虚弱,所以才没有腐败太严重。 走到院子里,无视那些应该是当天围剿血娘子而惨死当场的人的遗骸,来到那个老人家的屋内,万翟很快看出端倪。 ——那个高度不小的石床,或者说在南方的没有开口的炕,里面有着异样的血腥味。 发酵过的,更为年轻的血肉味道。 联想到这个能塞下不止一个大人的大炕,温迪戈抬手砸下,把整张床砸了个粉碎。 床面塌陷,下面是空的,里面有着不止一具骸骨,头骨的数量光是看到的都有五个。 靠近床头的位置是个缺口,最靠近那里的地方有一具更为新鲜的残骸,衣服的碎片还在身上吊着。 血娘子颤抖着靠近那具尸体,猛地一怔,然后表现出悲痛欲绝的样子。 “——焕焕啊!” 声音很难听,声调怪异,而且嘈杂,却是一个母亲无能为力的悲鸣。 没想到,事情居然是这样。 她在那里嚎叫了许久,温迪戈在旁边也站了许久。 她转过身,怀里抱着那个已经没了头的,连血肉都残缺模糊的遗骸。 “……拜托您,大哥,杀了我吧,我要去见焕焕……” 无所谓称谓了。万翟点了点头,走上前去—— …… 三个小时后,院子几乎被夷平。 为了杀死她,万翟用尽了一切手段,很久才将血娘子杀到没有动静。 期间,他听着对方哭嚎、尖叫……但是没办法,这个女人成了邪魔之后,这份不断愈合的能力不会随她的意志而改变,无论怎么想死,身躯都不会听从,只是在尽力地缝补身躯。 温迪戈喷出零下四十度的寒气,双臂抬起砸下如同高速搅拌机,高频的超声波持续输出,谷尽了所有手段,才终于让她长眠。 他走出去,顺手抓起那些尸体,张开骷髅鹿头吃下那些不算太坏的部位,继续朝着原定的方向走去。 这段插曲没什么值得记住的部分,不过是一场悲剧,一次素不相识还多管闲事的劳累。 顺带能暂时填补一下自己的饥饿。 路边的这些无主遗骸,也不是不能下咽,凑合吃了。 反正,这副身躯也吃不出什么味道。 …… 凌晨过半。 夜色里,野外总带着淅淅飕飕的动静,邪魔也不是总在一个地方,到处游荡的邪魔比比皆是,不过很多都因为流窜到低浓度区而被抓住行踪的pao战士集火击毙。 在他们眼里,也许他们自己就像是到处旅游然后被食物杀死了吧。 黔州是山区,爬山对于非人类来说确实是抄近路,也不乏一些人也这么觉得,这两周里混乱不断,有些人想反其道而行之,觉得聚居地都有邪魔游荡,不如往偏远的地方走。 然而,野外恰恰存在有从一开始就不是人的邪魔,他们更为凶残,而且更加贪吃。 那些藏匿在阴影里的家伙对直立行走的万翟很是关注,在林子里上蹿下跳,观察这个外来者。 毕竟,邪魔也有着自己的领地意识,生来非人的它们更多的是兽性,表现出的自然就是残暴的野兽逻辑。 同样的,它们也有着危机感,它们感觉这头温迪戈强的可怕,所以才没有贸然攻击,不过这家伙要是有想要长期留驻这里的想法…… 要么群起围剿,要么群体搬家。 万翟自然不会留在这种地方,在那些邪魔的注视下,他走向川南的方向。 不过,还是有几头邪魔,悄悄跟了上去。 …… 天将要蒙蒙亮,但是灰雾区域内也不过是色相抬高了而已。 温迪戈的视觉不受影响,抬头望向远方,几座山以外的地方就是盆地的边缘,然而那里的雾气明显淡下去很多。 那里可能不只是低浓度区那么简单。 那里的天空,是敞亮的—— “……” 万翟放慢了脚步,望着远处那片盆地的上空,若有所思。 仇人还有多少来着…… 至少六、七个吧。 为了一个仇人,去一个大概率会送死的地方弄死他,值得吗? 这条命,不就是为了复仇才走到这儿的吗—— 仅仅迷茫一会儿,他的步伐便回到了之前的节奏。 本就向死而生,何须惧怕死亡的到来。 身后,野生的邪魔越来越多,在浓雾里忽隐忽现。 那些獠牙,同样朝着温迪戈的方向所指,一步步靠近。 …… 宁山市,南部。 男人的旁边站着一头狼人,但穿着防弹衣,还别着一把手枪在腰间,像是合伙人似的,抱着双臂,又仿佛是一个打手。 他们的对面,是穿着迷彩服的士兵,坐着的那位身份更高。 这个局面是双方的谈判。 “邵先生,我说了,让步是不可能让步的,目前这个形势非常严峻,四面围堵之下,我们周氏集团不可能交出手里的东西……” 男人的语气虽然平静,但难以掩饰那份嚣张的气焰。 宁山市是罕见的极低浓度的灰雾区域,但是很不巧,接壤的四面八方都是中浓度和高浓度区,里面的邪魔虎视眈眈,物资流通可谓是几乎没有,想要出去只有死路一条。 初期还好,周围还没有浓度过高,总有逃出去的。 但现在不一样,现在是真的要守不住了。 一直私藏军用级别物资的周氏集团在初期就开始布局割据,这家伙的手下不仅有土制装甲车,儿子居然还成了邪魔。 邪魔狼人就算在这种地方也强得离谱,若是没有机枪正面压制,他们连坐在这里谈判的机会都没有,这些阴损的家伙想尽办法在后方捅刀子,巴不得以城市边缘的邪魔侵入来威胁这些保护群众的战士。 然而,城里面的部队跟军事区域早已断开联系,军用物资越来越少,到现在甚至不得不派出代表跟周氏集团谈条件。 但凡知道这种事情,都会明白为什么说商人必须控制着——到了关键时候,这些奸诈至极的家伙就会各种敲骨吸髓,甚至敢反人类。 第13章 浪潮 邵乾锋死死瞪着眼前这对父子,作为战士和一个有良知的人,他怎么可能不愤怒—— 这段时间,自灰雾到来以来,周氏集团做的都是土匪的事情,烧杀抢掠、恐怖袭击、明着跟他们这些保卫民众的机关作对,甚至将一所地方公然爆破。 城市南部、西南部、东南部、东部都被这个人的手下实际控制,换句话说,这些地方的人都是人质。 虽然无限制开火命令能高效处理这种事件,但身为光荣的战士,他不能那样下令,而这成了这对父子拿捏他的把柄。 周聋腾,也就是这个狼人,早已经踩点过城市周边,这里之所以是极低浓度,是因为这里是类似于暴风眼的位置,就跟台风、龙卷风的风眼一样,这里反而是最和谐的区域。 不过,周围就不一样了。 灰雾在周围不断积累,未来只会越来越浓,理想情况甚至是收缩,让这个地方的安全边界越来越小。 得益于狼人的毛发很敏感,加上他学得快,推导出来并不困难。 只不过,得知的人是个畜生,用来做的也是畜生不如的事情。 而这个情报在谈判开始的时候就泄露了出来,加上周氏集团那些狗腿子的行事确实是咬定了未来不会有外援的可能而肆无忌惮,邵乾锋也没有什么法子。 那么,同样是在宁山市,这对父子怎么一点都不着急? 很简单,因为那帮狗腿子也成了狼人。 不过,都不是因为灰雾和那些压根不知道正体是什么的恶灵,而是周聋腾利用狼人的血液能够污染同化了那些狗腿子,让他们也成了邪魔,可以去灰雾里面搜刮物资回来,专人接引物资在城市边缘的进入流通,这才有恃无恐。 邵乾锋也不是没尝试过截下货物,但是无论是夜视仪还是红外感应,在灰雾里都跟失灵了一样,而且明明电子设备在雾中无效,周氏集团的人还是能第一时间绕开特种部队的截击。 这群疯子,到底为什么成了怪物还这么团结…… 邵乾锋想不明白,过去曾试过挑拨一些狗腿子,以此瓦解周氏集团的基本层,然而他们却坚定地拒绝,有些专员还因此被识破身份,丢掉性命。 他们的子弹库存仅剩平常的十分之一对外没有办法,对内也没有办法,继续这样耗下去,这对狗父子说不定连军队都敢正面下手。 邵乾锋正要答应,灾害警报突然响起,打断了他即将出口的发言。 如今,原本是预备空袭的警报早就被换了意义,用于代替灰雾之中那些邪魔入侵时的警报。 也就是说,有着大量的邪魔在靠近城市边缘。 …… 雾中,靠近城市的地方只剩毫无人烟的房屋,过去徘徊在周围的邪魔早就将这些周边民众吃了个干净,如今是早已退至别处,另寻出路。 然而,宁山市现在得面临一次严峻的“考验”。 一位周氏集团的狗腿子慌慌张张地丢下装满物资的车辆,指着灰雾的另一头,声音颤抖。 “快,快拉响警报!那边……那,那边,好多的怪物!” 这些驻守的战士本想羁押和枪毙这个畜生的走狗,可是直到听见不只一声的惨叫从前方的灰雾里面响起,他们开始犹豫了。 这些狗腿子不会只开一辆车进出,都是以车队的形式一起行动。 毕竟,野生的邪魔,有时候连其他邪魔也一并捕食。 可是,得是多少、多强大的邪魔才能让这些亡命徒这么害怕…… 很快,他们就知道了。 —— 邪魔,数之不尽。 那些身形模糊,仿佛被一层蒙版覆盖的漆黑野兽一只只从灰雾背后出现,猩红的眼眸不止一对,而且如游鱼一般在身躯表面随意游走。 而其中,夹着一头温迪戈。 与其他野生的温迪戈不同,他更像是人类,双足行走,观察着眼前的一切,没有那种巴不得吃掉眼前所有东西的冲动。 “是他引来的邪魔吗……” 不管是不是,他们都默认是这头温迪戈的手笔了。 打开保险,切换至全自动开火的档位,数十人举起枪械,步枪在左右的机枪掩护下集火射击,枪声几乎震耳欲聋。 然而,来到极低浓度的区域,这些奇形怪状的邪魔依然跟不会受伤一样,银质的子弹打上去就像挠痒痒,虽然还是有那么一点效果,至少它们不敢前进。 只是,唯独那头温迪戈毫不在乎,毛发甚至没有被打穿,银弹命中后哐哐落地。 霸道、强横,目空一切——这是他们对于这个恐怖之物的印象。 周氏集团的周聋腾还惧怕机枪的密集射击,这家伙居然径直走来…… 渐渐地,人们的心底升起一丝恐惧,不由自主调转枪头,把火力分给那些至少能打出硬直效果的四足怪物。 二十米,十米,五米…… 温迪戈越来越近,但笔直向前,没有扑向他们。 直到抵达掩体前,和其中一个战士只相隔一个横放的沙袋。 寒冷。 仿佛冬天近在眼前,骷髅鹿头下是漆黑一片,他们甚至怀疑这就是温迪戈的头颅,齿缝里冒出的寒气在这个炎热的季节却是那么可怕,这么近的距离下,几乎要冻僵了他们。 “……你们,认识一个叫周聋腾的家伙吗?” 沉闷呕哑的声音自头骨下传来,仿佛一位夺人魂魄的死神,诘问着将死之人的名讳。 这到底是死亡的预告,还只是单纯的询问? 邪魔是会模仿人类说话的,谁知道这是不是某种挑选食物的暗号——一旦回应,就会被生生啃食。 “……” “我不伤害你们。若是不知道,我自己去找……” 这话就好像是看透了他们把万翟当成高级熊瞎子的念头。 那名惊魂未定的周氏集团狗腿子被一位士兵推了出来,他本来在旁边看着这家伙的同时给上级作报告,现在听到这个怪物要问周聋腾这个畜生的下落,当即把这个助纣为虐的杂种丢了出来。 “这人是周聋腾的手下!” 另一边,战士们宣泄着子弹,而这边,这位通信兵把手枪抵在这个狗腿子背后,以一种“你敢想耍滑头害得这个怪物发怒,你就是想跑我也要打死你”的态度扣着扳机。 这个距离下,这头温迪戈要是暴起,大家都得完蛋。 万翟点了点头,越过掩体,来到这个狗腿子面前。 “我是来杀他的。说,他在哪儿?” 声音带着隐约的杀意,温迪戈俯视着这个还处于狼人模样的家伙,空洞的窟窿下闪出一点红光。 第14章 寒暑无情 周聋腾从小就是个畜生,畜生里的畜生,在别人霸凌还只是在拳打脚踢的程度时,他已经醉心于利用自己从老爹那里学来的东西陷害同学。 光是看到那些学生因为不明不白就枉遭惩戒而绝望的表情,他就爽到不行,称其简直是飞天的快感。 就是这样恶劣的人,把霸凌的严重程度的影响下限和伤害上限都拉到了令人发指的水平。 下至一年级,都有孩子莫名其妙被安上了故意伤害的罪名,上至半身残废,受害人居然没法说出谁是凶手。 各方面都恶劣至极——而一切仅仅是因为他觉得很好玩,于是害得不少人可能一生都要为那一刻的损失而背负原本不必要的负担。 他不是没失手过,可谁叫他爸当时是当地产业发展的大龙头,很多事情都被压了下去,甚至连因为周聋腾而被迫跳楼的学生,其家庭至今没有消息。 这一家子,就是畜生见了都得啐一口。 不仅如此,他可谓是“年少有为”,初中都没到,就已经威胁过同校的不止一位女同学周末到他家“做游戏”。 初中之后,更是什么都做,据一位曾经跟周聋腾混过的人听说,当时一位学生之间传过的一位网红甚至都跟这家伙睡过,在外面杀过人,假期出国的时候还吸过叶子,突出一个“为所欲为”。 万翟当年没因为这家伙提早去世,真不知道该说是幸运,还是不幸。 不只是那些身体上的伤痛,这家伙还把他的美好幻想打碎过一次。 ——小学毕业那天,周聋腾突然跟翻脸了一样,邀请万翟到学校后的仓库。 那一天是毕业大会,大家穿的都很华丽,除了个别学生,甚至是万翟这种只有校服是最完好的类型。 当时,万翟还是有爱恋之情的,彼时喜欢同班的一位女孩子,用今天的话说,就是“白月光”。 然而当万翟来到仓库,打开门口,令人骇然的场景展现在他的面前。 周聋腾只穿着上半身的衣服,拉着“白月光”前后摇摆,嘴都笑开花了。 ……然后万翟逃走了。 那一刻,懦弱的他更加懦弱,左右等待的是其他霸凌过万翟的人,手边还有麻绳和棍棒……谁知道他们会不会把他绑起来折磨? 而且他们之后也是变本加厉地霸凌万翟,显然那种猜想并非不可能。 更加重要的是,周聋腾确实这么干过——把别人女朋友侵犯了,然后倒打一耙说是正在交往的那个人干的,加上本地村镇里好面子大于讲证据,于是用一种群体狂热让那个男生被打得半死,还被迫搬家到别处去。 世间最恶的畜生,周聋腾得是被投票的其中之一。 他干过的畜生事情,只比其他人想的、看的只多不少。 偏偏这个人最懂得如何拉拢人心,建立利益集体,至今都没有蹲过牢,甚至没进过看守所,靠着手下那些忠实的走狗,强抢民女都成了习惯,上门掳人驾轻就熟,让别人失踪的数目起码得上两位数甚至三位数。 …… 既然做周聋腾的走狗,“能力”必不可能差,忠诚度也不会太低。 然而,面对这个怪物,光是看见都会产生出无尽的本能恐惧,似乎直接的死亡在他的面前都是奢求,要是激怒了他,恐怕死亡的体验会让他连平稳地活过一秒都算是抵达了天堂。 人的本能有时候就是那么敏锐,也许先祖那时候就已经留下了生理和心理的双重阴影,这份恐惧扎根在基因里,直至今日仍在。 于是,他选择了最本能的选项。 “我……我带您去找他!” 狗腿子咽了咽,下巴颤抖着,连带声音都在发抖。 “……我早知道那个杂种不是人,我也是被迫的……” 多么熟悉的话语。 似曾相识,在学校的时候,周聋腾有时候为了独善其身,就会挑选一位“幸运儿”,让他成为替罪羊,然后这些替罪羊就会开始撇清关系,想要自保。 只不过,自保的人和他的家人下场都不算好。 但,一个已经跟着周聋腾许久的成年人,说出这种话的时候,更加说明这也是个无可救药的罪犯。 想要跟着周聋腾,手上没点重大事件还排不上号。 万翟没有选择杀了他,而是让他带路。 临走之前,他转过头,看了眼越发失控的战线。 “……走吧。” 没有阻拦的必要。当英雄能得到什么?以一个怪物的身份当英雄又能得到什么? 于情于理,万翟都没有救援他人的必要。 久违地坐在车上,狗腿子手脚发抖着驾驶面包车全速启动,朝着宁山市南城区的周氏集团大厦而去。 …… 邵乾锋接通城市边缘传来的通讯,声音传入耳麦。 “报告,这里是17号阵线,数量巨大的邪魔冲击这边,即将被突破!” “有一头高智商的温迪戈进入了城中,他是为了找周聋腾而来,似乎是有仇……” 耳麦的声音没有泄露,在耳机里隔绝得严严实实。 邵乾锋原本打算奔赴前线,但现在,他觉得有更重要的事情得让他必须多留在这里一会儿。 他摘下耳机,表情释然。 “二位,我觉得我们可以接着谈谈……” 如果没法依靠战术杀掉那个棘手的狼人,那么就让那头不知从何而来的邪魔来杀死他吧。 十多分钟后,其他边缘阵线的人早已已经赶赴支援,装甲车一辆接着一辆从他们车边驶过,急速前进,似乎这么久仍没有镇压那一头的邪魔群。 来到周氏集团的大厦,门口的守卫看到主驾驶座的是老熟人,戒心才放下。 然而,后座的车门被一只漆黑毛发的爪子打开,两米多高的骷髅鹿头的怪物从中不急不慢地走出,还“礼貌”地关上车门。 门口的几个弟兄都是在末世到来后拿到枪支的周聋腾的手下,平日里本来就嚣张跋扈,拿到枪之后更是不可一世,对于陌生人百般刁难,不服的就直接枪杀,作恶到了极点。 然而见识到一个怪物出现在这里,他们连枪都要拿不稳了。 他们哪里知道什么是温迪戈,只有基因深处的恐惧支配着他们,身心都在发凉。 眼睁睁看着这头怪物一步步靠近,他们举枪的瞄准都是抖的。 “……别,别过来!” 温迪戈没有理会他们,径直走来,径直走过,仿佛是蔑视,又或是如一个人经过几只蚂蚁,毫不在乎他们的存在,哪怕他能够轻易碾死这些弱小的家伙。 直到他们开了第一枪。 第15章 百里寻仇 在那个狗腿子的目睹下,仅仅数秒,几声震得头昏的暴力轰击转瞬即逝,大门口被砸出几个缺口,那些人的身躯甚至不止是身首分离那么简单,断面烂的能跟菜市场肉铺的碎肉糜似的。 他无比庆幸,自己做了最正确的选择。 而在二十二楼,周氏父子有些不耐烦了。 “……喂,日瞎的,你别净说批话。” 对于一位战士,周聋腾毫无尊重,即便这位战士保护了数以万计的普通人。 “你他妈的是不是拖延时间,我告诉你,你的那些破枪一点用没有,想打死我,你还差……” 周聋腾还没耍狠完,一种莫名的压抑没来由地在心头飘荡。 一种恐惧,被盯上的恐惧。 仿佛是打猎了几天,在无数头动物割下的头颅上拍照的瞬间,背后窜上一阵恶寒,似乎是某种意志睁开了眼睛,无论跑去哪里,都难以逃避那可能撕碎他的噩梦。 不止是心里,还有身体—— 他还是狼人模样,然而毛皮就如同变得千疮百孔似的,一缕缕寒气往里面侵入,可以说是字面意思上的刺骨。 这份刺骨带着一种仇恨到难以名状的感觉,就好像…… 就好像真的是某处无法挽救的绝望从水泥或河沟里复活,积累了无数的岁月,最后从深邃的地狱里爬出,沿着过去的足迹一步步寻找曾经的仇人。 ——门,被推开了。 楼下到这里,几乎都是持枪的手下,想要到这里,打报告都要几分钟,门口从邵乾锋进来之后就没有其他人再进来…… ——是谁? 周聋腾一时竟然没了胆子,平日里能撼动一辆卡车的力气,这一刻居然怎么都使不上来,甚至出现发麻的晕眩感。 他想要去摸腰间的枪,却被一只非人的黑色爪子搭在肩头,不敢动弹。 “许久不见。我知道是你……” 低沉,呕哑,还带着一丝愠怒。 那并非是克制,而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杀意就像是远处看见的雷光——不过他看不到,只能用余光去窥视那份威严。 而杀意之后的暴力,就如同雷光过后的雷声,不知何时到来。 但一旦降下,也就是身后的那个非人的恐怖之物出手,周聋腾能够保证,自己绝对会死。 ——到底是谁? 他完全不记得,究竟是谁会跟他这般有仇。 因为有仇的,他早就叫人处理了,打生桩、丢河沟、埋地里……这就是那些仇人的下场。 他不明白,每次处理完后都叫人去排查过有没有遗漏的,到底是谁居然逃过了他的“精心服务”—— “短短几秒,你的傲慢荡然无存。” “我依稀记得当年你在仓库里面对待左珈依的事情,那时候你多嚣张啊,把施虐和侵犯当作一种炫耀的资本……或许你早就忘了当年在学校里做过的事情,但我记得,我们记得,我们记住了一切。” 寒气起码至少有冰城的零下四十度那么严重,有过之而无不及,周聋腾想起来曾经去旅游的时候在冰城脱光衣服在大雪天冰桶挑战的那时候。 不过,他明明到了在冰下游泳都不觉得寒冷的地步,这到底是多么冷冽才会刺骨到这副模样还能感到冻僵的滋味。 “还记得万翟吗?” 背后的那个声音发问道。 或许,这更多的是设问,只不过答案已经在问题上了。 万翟? 周聋腾想了又想,着实没记起这究竟是谁。 男的他懒得记,女的……呵,倘若是姿色不错的,聊天软件上或许还有备注。 但现在可不是开玩笑和耍横的时候,他清楚的很,如果对方想,随时都能杀了他。 作为一个畜生中的畜生,在必要的时候还是得服软,苟得一条命,来日还有的机会,死了可就啥也不剩了。 他故意装作还认得的样子,生硬地吐出两个字。 “记……记得。” “是么?” 肩膀一阵剧痛,骨头粉碎的声音听得其他人两腿发颤。 邵乾锋发誓,那个怪物要是得让他的士兵面对,他允许手下的家伙全部当逃兵。 就凭在这个灰雾都几乎没有的地方,还能轻而易举发挥出这种堪比粉碎机的抓力,那头漆黑的骷髅鹿头怪的生理强度估计到了连子弹都难以击穿的高度,上反坦克武器都得赌能不能打穿那层皮。 不过显而易见,至少现在,那头怪物的目标不是他们,而是周聋腾这个终于遭报应的活畜生。 邵乾锋举起枪,对准眼前穿着西服坐在那里瑟瑟发抖的男人。 “周老板,你以为我一直拖时间是为了什么呢?” “你们是一伙的!” “这可就是误会了,我不过是见机行事——说实话,我其实准备好被它一起杀死了,谁想我倒是有可能活下去……只不过你就不一定了。” 邵乾锋苦涩地笑了笑,身为保护群众的战士,牺牲自己算什么,他上无老下无小,打一开始就做好了觉悟。 只不过,眼前这个男人就不一样了。 这个男人做的恶是周聋腾的好几倍,把钱奉为一切,可偏偏要踩踏穷人,在别人把员工当牛马用的时候,他已经连员工的孩子都想好怎么剥削了。 这还只是一方面的一小部分,至于其他的? 要是世上存在一个什么都能查到的搜索工具,那么这位周老板的罪状可谓是十几页展示栏都放不下。 现在,这对狗父子若是多活一刻钟,宁山市的安全就少一分,邵乾锋又怎会容许这种事情发生。 击毙他,整个宁山市的局势还能缓和一些,其余的都是残兵败将,逐个击破便是,失去这对父子作为指挥的中心,不过是一盘散沙。 至于那头怪物……好像叫温迪戈来着,之后要是对他们也下杀手,多半是躲不掉,不过也值了,起码为民除了大害。 周聋腾想要反抗,可是已经僵硬的肌肉使不上多少力气,而且神经也变慢了,仿佛待宰的野狗,连站都站不稳了,肩膀连接的手臂甚至只能感觉到疼痛,连动一下手指都办不到。 “周聋腾,你真的记得吗,再想想……” 肩头的黑色爪子提着他,强迫他继续站着。 这条看上去已经是白毛狗人的家伙,居然这么多年来第一次出现露怯的表情,尽管是在这张狗脸上。 第16章 低语 周聋腾绞尽脑汁,真的记不得万翟到底是谁。 以前埋的人太多了,以前约的人太多了,要他想起自己嚯嚯的受害人,这就是杀了他,他也想不起来。 对这个已经畜生到无可救药的人来说,那些下作之事早就跟吃饭喝水一样稀疏平常,哪里还记忆深刻。 至于那个什么“左珈依”,他也没想起来,不过确实耳熟,好像是当年六年级的时候三言两语就上钩的蠢货,不得不说,素人里算不错的了…… 这时候,他才模糊记起一个身影,一个和其他身影没啥区别的,被他随意欺辱霸凌的身影。 ——温迪戈能看见生命的内心所想。其他个体不知道是否存在,但是万翟有,至今他从未说过,也没有说出来的必要。 而且,比起挖掘他者内心的真实念头,他更想结合对方的话语来看。 倘若是个说的和想的都一样畜生的人,万翟会直截了当给这种已经坏到骨子里的畜生一个痛快。 但要是个懂得掩藏自己真实想法的人,就说明这个畜生是为了爽而知不可为而肆意妄为的恶劣坏种,光是杀了对方,根本不足以平息怒火。 吴庸航是这样,那些老师也是这样…… 这个世界真的是纵容坏人,所以才让这些危害同胞的家伙享受着更好的生活吗? 如果是,他会毫无负罪感地继续复仇。 如果不是,他仍会去复仇,但绝对抱有歉意。 只是现在看来,现实偏袒前者的“如果”。 所以,万翟对于此时此刻不直接杀死周聋腾的行为毫无感觉,既没有那种大仇得报的舒坦,也没有那些道德的谴责,但心底终究是不想轻易放过这个祸害了不知多少人的畜生。 于是他一点点碾碎着这看似是狼人,实则是狗畜生的尊严,还有与尊严一同祸害了无数人的身躯。 “我直说了,杂种——你根本不记得我,你想得起的也只有当时的刺激,全然没有对受害人的歉意……” “想不到居然有人如此记仇,快十年了,居然还会跨过几百公里来找你吧?” 温迪戈抬起另一只爪子,搭在对方的另一边肩膀上。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多么应景啊,可惜,数以百计因你而不幸的其他人看不到这一幕,也没法到现场给你来几套凌迟,你的死对其他人来说,简直是最大的逃避。” “钱再多又如何,权力再大又怎样,就如现在,阻止不了既定的死亡。可是在绝对的暴力面前,你连忏悔都不肯吐露半句,傲慢扎根在你的全身……” “你,死一万次都不够。” 咔—— 骨骼破碎。 这个不可一世的家伙终于没了底气,他试着反抗了,却是跟普通人想要挣脱麻绳那样,挣扎毫无意义。 当另一边的肩关节血肉模糊,骨头的碎片插进糜烂状的截面里面,周聋腾多么渴望横死当场。 可是自己就是死不掉——妈的,就算咬断了舌头,断面处很快就止血愈合,他以前也不是没试过。 现在,失去双臂,他的脑子里一团浆糊似的没有一段清晰的逻辑,更别提思考怎么快速去死。 他后悔了——当初就该斩草除根,侵犯的买下来收到家里用锁链拴着,霸凌的在毕业后找些人处理掉,省得夜长梦多。 而这一念头自然是被万翟看得一清二楚。 失去双臂,直接跪在地上艰难直着身子的周聋腾被一拳打翻在地,面部朝下,肩部飞出一块血肉,力度可谓是骇人。 温迪戈扯住那根尾巴,冰晶肉眼可见地在表面迅速蔓延,然后脱落。 首先是毛发,被一寸寸剥离,接着是尾巴的本身,那敏感的布满神经的部位,在冰晶的覆盖、脱落的变化下反复带走一点又一点的血肉,痛感是刚才丢掉双臂的十倍不止。 血没流出多少,但是那种跟蚀骨剐心没区别的痛苦几乎让周聋腾差点昏厥。 接下来,折磨还在继续。 也许是笃定了周老板无路可逃,为了自己不用牺牲,邵乾锋没有马上开枪,他一直在等待——等这头怪物宣泄完,他再枪决这个男人。 谁知道枪声会不会激怒这个怪物,他可不敢再赌。 反正这个男人跑不掉,何必多加风险。 然而,事态多发—— 周老板的表情忽地变得阴森,表情狰狞起来。 他的耳边,一阵阵低语轻声催促着。 “谁也不能阻止你……” “都是你的,一切都是你的……” “去亲手夺走你想要的所有东西……” 低语如毒蛇般悄然钻进男人的耳中,连带着他的身躯都开始发生诡异的扭曲。 只见他的身形急剧暴涨,肌肉贲张,骨骼咯咯作响。 原本正常的人类身躯,此刻却变得巨大而畸形。白色的皮毛如潮水般从他的皮肤中涌出,迅速覆盖了他的全身,仿佛一层冰冷的大衣。 血红的双眼,已成尖锥似的獠牙,还有跟大型猩猩似的轮廓…… 毫无疑问,这是雪怪。 这个男人居然在这个时候变成了邪魔,任谁都没想到。 “呃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雪怪咆哮着,本能里的暴怒即刻发作,咆哮的动静震得整个空间都在晃荡。 不过,显然这个儿子被一点点肢解的男人似乎没剩多少脑子,下一刻居然是转身扑去,抓起狼人掉在地上的手臂疯狂啃食。 这么一看,这个男人还挺悲哀的,不仅自己作恶多端的一生终于绝后,自己还成了自己都不认识自己的怪物,只能说是迟到的正义来得晚过头了。 周聋腾望着旁边压根没有救人想法的雪怪,刚刚升起的希望反而成了更大的绝望。 “别急,你爹跟你一起上路,你先下黄泉路等着去第十九层地狱吧……” 爪子垂下,按在周聋腾的脖子上。 他惊骇着想要蠕动身体挣扎,但仅仅是一声脆响,便没了动静,全身瘫痪。 到底还是便宜了他,不负责任地一死了之。 ——没办法,这头雪怪才是最大的不稳定因素,一两条手臂也不够给这个几乎等于野兽的男人吃饱。 雪怪吃完了,手里只剩骨头和一小点残肉的手臂就像是吃快餐后的两块鸡腿,啃了几下就一干二净,于是目光投向了“全家桶”。 面对这个曾经是儿子的狼人,他毫不犹豫,抓起了周聋腾还有余温的尸体。 第17章 沦陷 趁着接近四米的雪怪低头大吃特吃,邵乾锋几人想要赶紧离开,然而他们看向温迪戈,心里仍有戒备。 “走。” 没有过多的话语,只有一个音节从头骨之下传出。 仿佛得到了通行证,他们才快步离开了现场。 他们可太清楚了,一些特殊的邪魔就算脱离灰雾的区域也无比强悍,远不是他们能够解决的,与其逞英雄,倒不如先回去整备。 可是,没跑出多远,邵乾锋在乘坐电梯的时候接到消息。 ——是噩耗。 “报告,报告!” “这里是17号阵线,邪魔突破了封锁,大量邪魔进入城内……” 还没汇报完全,一阵颠簸的骚动,然后通讯那头只剩令人发怵的咀嚼声。 宁山市,今天怕是没得安宁了。 …… 视角回到那个房间。 得亏这些有钱人愿意加高天花板,这一层的高度足够让雪怪直起身子。 他凶狠着,怒视眼前这个骷髅鹿头怪,虽然能感觉到对方很危险,但是生理的本能令他傲慢又狂妄,一副想要厮杀到一方吃到另一方为止的模样,于是一边呲着尖牙利齿,一边啃噬着曾是后代的血肉。 虽然很想一走了之,但是说真的,万翟可不觉得周聋腾的父亲无辜。 万翟的过去里,周聋腾做了那么多恶劣的事情,老师们视而不见、无动于衷,何尝没有这个男人的原因。 子不教,父之过,更何况是教出了这么一个臭味相似的畜生。 所以,就算这个畜生的养育者变成了怪物,也不妨碍万翟以温迪戈的身份继续扩大杀业。 行路至此,还有什么可犹豫的? 温迪戈仰视着,可空洞的眼窝里面,那一对红光更加明亮,如同两盏明灯,宛如恶魔的注视,丝毫没有落于下风的气场。 这个男人生前的傲性仍在,甚至更加没有约束,雪怪模样下毫不掩饰自己的愤怒,只因为这个眼前的生物居然不仅不怕,还敢跟他对视,简直是侵犯他的尊严。 他甩开手里的残骸,两只柱子似的手臂左右开弓,似乎要合抱过来压死这个体型不如他的黑毛骷髅鹿头怪。 这个男人这一天丢掉了许多,甚至是他的自我,人格都被抹灭,说不定本能都不属于曾经的意识…… 慢慢杀死他,于万翟而言毫无意义。 除非是亲眼见过这个人活着变成怪物的过程,否则谁能将这个雪怪跟周氏集团的董事长联系到一块儿。 温迪戈举起爪子,直接撑开两边夹击的压力,默不作声,只有力量的对抗。 跟一个怪物说再多,也不过是白费口舌。 倒不如直接杀了对方,对谁都是最好的下场,尽管对那个指挥手下为非作歹不知多少年的男人是最便宜的代价。 ——! 一阵听得常人发怵的肌肉鼓动,最原始的厮杀在这里开始。 寒气对雪怪没什么影响,就算是西伯利亚、南极那种地方都有雪怪的疑似目击,厚实的绒毛还有超自然的肉体令雪怪生而强悍,加上灵长类的生理轮廓,无论是防御力还是力量都不会比其他邪魔劣势。 只是它遇上的是同样诡异的冰心食人魔,在诸多地区和种族那里传说出不同外形,但异曲同工有着无数无法对抗的可怖表现,面临天灾也如同无事发生在其中漫步,除却饥饿,温迪戈没有敌人。 看似无力的漆黑爪子不断加大施加的力度,雪怪嘶吼着,既无法在力量的比拼上胜过,也无法抽出双手,万翟的爪子深深嵌入雪怪厚实的骨肉之中,早已将它的掌骨压碎。 它想要把脸伸过来,想要张嘴咬爆对方的头颅,却感到难以言喻的神经麻痹突然爬满身体大半,一种怪异的感觉在温迪戈的注视下持续翻涌在雪怪的身上。 它能感觉到,自己要死了。 猩红的两簇红光没有任何情感,正如那些古老的地方传说,一旦盯上,死亡便彻底注定。 …… 不多时,在大楼外,大厦的外墙被打碎,钢化玻璃连同水泥碎屑从高空洒落,雪怪的头颅从缺口处被扔下,重重砸在地上,却没有爆开,连毛皮都没破掉,硬度着实离谱。 温迪戈沿着外墙面落下,头也不回地离开。 宁山市的城市边缘现在如决堤之中的堤坝,邪魔涌入的迹象从高楼上都能望见,那些黑压压的浪潮在南城区一路扩散,灰雾之中还有更多的猎食者相继闻讯而来,在血腥味的刺激下赶往这个猎场。 似乎结果已经能预见—— 谁也救不了宁山市,万翟也不能,名为死亡的瘟疫只会越来越大,死亡愈多,邪魔越是密集,杀之不尽,总会从看不透的灰雾背后前仆后继。 不过说到底,万翟也有一份责任。 可是法律和道德是人类的事物,如今却约束不了他半点,只有杀死他,才是唯一的正确做法。 偏偏这个正确做法什么都挽回不了,毁灭之后只剩疮痍,死去的不会再回来。 温迪戈朝着远方走去,复仇仍在继续,直到生命耗尽,除此以外,别无想法。 …… 邵乾锋在车内对pao的附属研究所进行最后的通信尝试,他本不抱有希望,但这一次,居然成功接通。 “这里是全球超自然联合歼灭组织第18号研究所,请讲。” “这里是宁山市313号留驻部队,这是从两周前到现在的第一次成功重新联络……这里的战况非常严峻,数量庞大的邪魔冲破了防守阵线,请转告各pao分部,不用再来宁山市了,我们失败了。” 沦陷二字卡在喉咙,他知道一切都还没定论,但是目前的情况来看,结果似乎注定。 为数不多的重火力只剩机枪,火箭弹之类的早已耗尽,想要从周氏集团散落城市的地下设施里搜寻补给已经晚了,只因为那对父子和他们的狗腿子一己私欲,过去那些天的消耗可谓是灯枯油尽,他们派人抢走的物资不计其数,哪怕击毙了十多人,仍没有收手…… 现在就算把周氏集团炮轰了,也无法改变战线崩溃、城区开始沦陷失控的事实。 邵乾锋能做的,也就是在对着邪魔开火的时候牺牲,不愧对自己作为战士的光荣。 今天的太阳要落下了,明天还有几人能抬头迎接新的一天? 第18章 恶灵的真容 全球超自然联合歼灭组织,第42研究所。 一条简讯传遍了研究所上下—— “恶灵被成功捕获。” 一罐多层密封,填充了各类气体的容器内,一抹阴影如流体般浮动。 在武装人员的押送下,容器进入一座明亮到刺眼的房间,被置入一台底座庞大的平台中央,和平台的凹陷紧密嵌合。 放在网络平台的那些小说里,这种事情说不定得花上个一年半载,牺牲数以亿计的人手,但是现实的大家等不了那么久,死伤的状况已经没法用“不容乐观”来形容。 高浓度区毫无人类的生还迹象,中浓度区在临死前不断挣扎,低浓度区……如果那个地方不是太偏远,兴许还能等到重火力的歼灭编队赶赴救援。 即便如此,哪怕只统计那些尚且能够进行远程通信的低浓度区,人口的锐减仍是只高不低。 甚至说,在低浓度区,仍有个体莫名其妙转化为邪魔,然后大开杀戒。 其他研究所曾根据无数的史料和考据找出“恶灵”这一诱导源,但是至今没有真正的目击证据,提出以来一直被视为假说。 直到一位研究员在宿舍内被转化成邪魔,保有理智的情况下记录了异变的全过程,这才有了第一手可靠的参考资料。 而后,他们在无数故弄玄虚的“大师”指导下试过各种办法,皆以失败告终。 最后在一个小意外的情况下,从阴影之中发现了这么一团能融入影子的诡异存在。 可是捕获以来,它却一反“常态”——全程保持沉默,不再低语,毫无沟通的意图。 在与房间相隔数个隔离墙的特殊房间,研究员拿出实验列表,将通话器对准嘴边。 “你们究竟是谁,为什么要制造邪魔?” 话语被翻译成数十种语言,在恶灵所在的房间里重复。 到底是听不懂,还是不愿回应? 更多人倾向于后者。 研究员们面面相觑,交换着无奈的眼神,虽然早有预期,但还是不免失落。 最坏的结果,是这些恶灵从一开始就没把人类当作可以交流的对象,傲慢的蔑视着人类这一种族,低语也不过是它们的“娱乐”。 一阵沉默后,其中一位研究员提议道:“要不我们用音乐试试?音乐的影响是跨种族的。” 这个提议得到了大家的认可。 于是,他们调用了各种乐器和设备,在恶灵所在的房间里播放起了各种风格的音乐。 起初,恶灵并没有任何反应。 但当一段悠扬的古典音乐响起时,恶灵竟然开始缓慢地移动起来。 它逐渐靠近了声音的来源,似乎对这段音乐产生了兴趣? 研究员们见状,心中燃起了一丝希望。 他们继续播放着各种音乐,试图与恶灵建立起某种联系。 然而,恶灵的反应却是跟他们预期状况的另一个极端—— “vos odium egos……——!” 一种类似法语、拉丁语、德语的语言在整个房间里回响,容器内突然一片漆黑,如同扩散覆盖了整个内壁。 容器真空层的表面发出尖锐的抓挠声,一种恨不得将所有人杀到连细胞都不剩的凶狠狰狞着想要挣脱,就如同是血海深仇都不如的恨意。 这时候,研究员们才隐约想起来恶灵假说的其中一条他们没当回事的内容。 ——恶灵,自古老的过去就与人类为敌。 这种极富宗教意味的说辞自然是没有被讲究科学的大家所接受,但现在看来也不是不可能。 ……只是,这种恨意到底从何而来? 想要究其原因,恐怕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够解决的。 —— 悠久到无法确认年代的过往,恶灵、邪魔同人类的先民和众生的先祖共同行走于大地。 那时候,蒙昧是大地之上的常态,枝叶枯荣,生命流逝,一切都有着一种不确定的未知。 智慧,是奢求之物。 恶灵当时并不被叫做恶灵,它们是死的意志,是残留精神的聚合,反应着那些已逝之物濒死时的生物本能,仅此而已。 而邪魔,则是属于另一个世界的生命,在灰雾之中蹒跚,本质上也不过是野兽。 然而,恐惧滋养了恶意,于是残酷便成了常态——恶灵因死者的未知与恐惧而疯狂,恶灵又使得邪魔充斥着敌意,在这份敌意之下,新的恐惧又在诞生。 它们走出灰雾,却不是因为共存,第一份智慧的到来里只剩血腥与暴力,于是尖爪对准了矛头,抗拒的恶意永劫不息。 很错乱,对吗? 实际上,恶灵的定位就是曾经神话中那些小精灵、幽灵和仙灵等的原型。 在最初的古老过去,无名的魂灵们汲取着万物的思绪,人之灵长的出现令它们喜悦,智慧和善良令它们欢欣。 它们也是赐下灵性祝福的存在,历史上、传说里的那些神话生物,大多也是因这些存在而转变,独角兽、海妖等家喻户晓的幻兽,都曾真实存在于世上。 邪魔最初也不被称为邪魔,当时的它们甚至不少被作为图腾或是信仰崇拜。 然而,刻意的恶开始扩散,思维上的瘟疫就成了洪水一般的灾祸,无名的魂灵从死者的那里沾染仇恨与恶意,于是也变得充斥残暴的灵性,它们播散出的甘露变为了血滴,它们赐下的和谐变成了猜疑。 人不是有错的一方,这是未来注定的结果,智慧的出现不过是加速了这一进程,哪怕没有人类,自然界的原始也终究会积淀下恶的土壤,在生存面前,善恶是没有意义的。 生态圈的捕食关系,只服务于生存的价值。 邪魔食人,也不过是约等于人类吃野味,只是恰好那份味道,与传承至今的身躯深处那份记忆不谋而合。 换句话说,这或许就是一次生态灾害,只是太过严重,几乎击垮了文明。 至于灰雾? 那就像是漫长的自然现象,类比就是冰川活动、板块漂移,只是灰雾的走向扑朔迷离,谁也不知道雾气何时到来,曾经何时消散。 第19章 屠夫 万翟行走出宁山市已经很远。 太阳已经落下,远方的地平线彻底暗淡,灰雾弥漫的环境很是阴森。 复仇的方向似乎又迷失了——他想要回去,回到六水市,查一查剩下那些加害人如今的下落。 因为离开的时候错估了太阳的方位,导致他绕了很大一圈,晚上到来,他反而摸清楚了朝向,沿着山的轮廓一步步返程。 他挺后悔的,早知道就该在学校的时候翻阅一下档案,最起码知道那几个人后来去的哪所学校,然后再从他们到的学校查询去向,起码不至于多跑一趟回去那个他毫无眷恋的地方。 桂黔蜀一带都是山地,就算是再喜欢爬山的人来了,多少也会觉得腻味,如果是赶路,多半会就此戒掉爬山。 万翟虽然是温迪戈,一直保持着这副模样,但是重复的赶路着实让人精神退化。 又经过一个山村,寂静的状态就跟其他地方一样,在已然被灰雾大大小小覆盖的地方,这种防守力量薄弱的聚居地只会是邪魔的猎场。 嗅到有血腥味,又想自己确实好久不填充饥饿,万翟打消了绕路的念头,踏入山脚的村子。 奇怪的是,街道上没有邪魔扫荡过后的残余,仅仅有血迹曾经泼洒的痕迹。 而那股忽然浓郁忽然清淡的血腥味,似乎来自于同一个地方,地上的味道早就散去大半,显然是有人清理。 ——难不成这里还有人? 循着气味,万翟缓步前进,越是细嗅,越是肯定尸体都被聚集到了同一处。 里面有人的味道,也有邪魔的味道,后者的自带一股特别的细微膻味儿,混在不同邪魔的体味里面,常人根本分辨不出一二。 经过小道,眼前是一座小院,味道正是从篱笆另一头飘出。 万翟聆听着,发现里面竟然是人类的交谈声。 “……奶,你多吃点……” “孩儿啊,别管我了……” 听起来是一对婆孙,但是晚辈的声音更加厚重,听上去得是四瓣肺叶才能呼出那么大的呼气声,仿佛出自一个庞然大物的体内。 而老人的声音奄奄一息,不似那种行将就木,而是一种害了病的虚弱。 的确,在灰雾之中,一些身体不太行的人就会被污染,身体变得犯虚多病,但几乎无药可救。 至少至今以来万翟所见到的人里面,没有一个被治疗痊愈。 这老人这么虚弱了,这户人家还不搬走吗? 而且还在血腥味那么浓郁的地方…… 万翟站在门口顿了顿,选择敲门。 他只是顺路过来吃顿饭,如果他们不愿意的话,大不了就离开吧。 温迪戈的饥饿是无尽的,现在饿着也就饿着吧,反正也习惯了。 然而,叩响门扉,换来的却是突然的沉默。 门后,院子里的某栋建筑里,两人的说话声戛然而止。 很快,他就听见金属刀具抽出的特有动静。 呲嘤—— 而后,沉重到地面颤动的脚步从建筑里来到院子。 “哦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猪叫。 或者说,猪叫为主的似人非人的怪叫。 一股异味飘来,毫无疑问,这是邪魔的气息。 一个邪魔,和一个人类老人? 这不算奇怪,只要能保有理智和自我,加上有在意的人,共存是不成问题的。 前脚还有周老板和他的狼人儿子狼狈为奸,所以万翟并不是很意外。 “不用跟个野兽一样恐吓,”万翟巍然不动,矗立在门口,“我只是来讨饭的……” 话说出口,他才反应过来自己在说一句作贱的话。 ——算了,反正自己不是人,在意这么多也没人会在乎他有没有脸面。 “……” 院子里沉默了半晌。 吱呀—— 院门打开,一个两米不止的猪头人站在门内,体型肥硕,皮肤粗犷,膘肥浑圆说的大抵就是这种款式。 头部的模样就像是长着野猪獠牙的家猪,牙尖发黄,头顶的软皮点缀着几根鬃毛,也算是cosy猪八戒了。 他开口就没好气:“讨什么?没有!” 如果是人,他倒是可能把对方拉进院子里剁肉吃。 然而这是个怪物,他不知道什么是邪魔,但是他可不想给家里的老人吃这种怪物身上的肉。 万翟还是想尝试着讨哪怕一口吃的:“我闻到了,你这里有那些腐肉对吧,就哪怕一口也好……” 毕竟,孑然一身,他也没什么能用来交换的东西。能够做的也就是恬不知耻地说出那么一句没尊严的话。 要是这都不给,那他也就不作努力了,大不了回六水市再寻下肚的东西。 邪魔们是有吃的就行,只是因为恶灵的催化,于是对于人类有着敌意,甚至是猎杀的天性。 而温迪戈则是本就有喜好食人这一条——在传说里,吞噬同类的血肉可能会变成温迪戈,食人魔综合症的英文也是这样而来。 换句话说,成了温迪戈,曾经的同胞就像是最美味的食物,不是必需品,但是有机会必然会去尝尝。 ……这种话说出来,未免有些变态。 眼前的猪头人瞪了瞪眼前黑得跟火柴人似的家伙,哼哼两声,转身去旁边的仓库。 “站在门口,我去给你拿,吃了赶紧走!” 或许是为了保护家里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猪头人到底还是选择以和为贵。 望着背影,万翟也能感觉到那个邪魔原本是个孩子,过去还挺傲气,只不过慢慢被消磨,开始学会妥协。 不过,能在这个灰雾浓度不低的区域里保住家里人,这家伙说不定吃了不少苦头,皮肤表面的一些疤痕和结痂显然是受伤后的证据。 仓库门打开,一股就算是卖肉卖习惯了的肉铺老板都得闻吐的味道即刻撞开,在空气里肆意扩散,温迪戈闻到都有些动容,堪比一个人面对浓郁到90%可可豆的咖啡,没熏昏过去都算是豪杰。 猪头人就着开门之时就提着的砍刀对着挂在梁上的尸体砍了几刀,熟练的样子简直是能接活的屠夫。 第20章 一眼望到头的故事 拎着一斤肉,猪头人走到门口,把肉递给万翟。 “走吧。” 他正要关上门,却因为一句话顿在那里。 “年纪不大,还要在这个满是邪魔的环境下照顾老人,真是辛苦啊……”临行前,万翟感慨地说出心里话。 也许是触动到对方的某一块,猪头人愣在那里,又打开了门扉,叫住了万翟。 “……肉还很多,进来坐坐吗?” …… 主屋,一幅荒诞的场景—— 一个猪头屠夫,一个温迪戈,还有一个虚弱的躺在床上的人类老太太。 这里有灯,但是不常开,何况周围很危险,开灯说不定还会引来一些不怀好意的家伙。 老太太时不时咳嗽两声,然而嗓子里没痰,只是一个劲难受。 灰雾造成的损伤类比于水土不服,只是形式不同,而且更具威胁。 这个孝子也不是没想过把老人送到外面,但是就如之前万翟穿过山区,山林里面可是藏匿着不知数目的邪魔,它们可是连同类都不一定放过的野兽中的野兽,这人想要搬人出去都难。 更别提,他压根不知道往哪儿走。 他年纪小,今年才十岁出头,加上家里穷,出不了远门,也不知道远门到底有多远。 变成怪物之后虽然能保护老太太,但是同样的,他只能保证自己一人没事,没法带着家人去探路,只能守在这座院子里,待在老人身边,一天天看着老太太随时可能去世的样子欲哭无泪。 周围的野菜快挖完了,肉也快成了普通人没法下咽的腐肉,再这样下去,说不定老人家还没病死,就先饿死了。 万翟沉默片刻,听完这一家的处境,决定天亮就出发,带人到最近的黔州的安常市寻求帮助。 “……不过,你说不定可能会死,如果有枪弹,在低浓度区,你的防御能力和恢复能力决定了你能否有机会在巡逻队无限制开火的时候说出来意图。” 倘若一个比人都高的猪头人跑得地动山摇冲到跟前,正常人都会吓得半死,更别提那些警戒程度严重的巡逻队。 从他的身上来看,这皮糙肉厚也只是浮于表面,面对子弹,多半是没戏。 也许他自己也知道这一点,低头半秒,抬起头答应了。 “我奶活着比什么都重要,明天还得大哥你担待了……” …… 夜里,闲来无事,那孩子给万翟讲他的故事。 他叫唐袁满,他们这一家姓唐,爸妈外出打工,家里只有兄弟两人和俩老人,虽然说不上多富裕,但养了猪,吃肉也不算太困难的事情。 然而,这个村子有几个村霸,肥头大耳,胖得有几百斤,连三轮车都被压减速,跟站起来的猪也没多少区别了。 他们好吃懒做,野蛮专横,成天坏事做尽,中午和晚上就去村里人的家里赖着,蹭别人家饭吃,还非大鱼大肉不可,如果没有就仗着自己又肥又壮对这家人拳打脚踢,连家都给你砸了。 两三周以前,雾气还没扩散到这里的那天。 其中一人直接踢开了他家的门,挺着大肚子就闯了进来。 “唐大爷,今儿我来你家吃饭啰!” 村霸操着方言,踢开坐在桌子旁的唐袁满的弟弟,一屁股坐在摇晃的木凳子上。 被踢倒的弟弟磕到了骨头,动一下就痛,一时半会儿起不来,只能在那里哭。 这个肥猪村霸觉得烦人,起来一脚接着一脚,把十岁不到的孩子当皮球一样踢到门外去。 老人还在做菜,消瘦如柴的身子气得发抖,抓着菜刀的手肉眼可见地青筋暴起。 这一家没有真正的大人,只有弱小的老人和孩子,说不定一刀砍下去,脂肪层都砍不破,还得被这个畜生疯狂报复。 村霸回来坐下,嬉笑着脸,用方言吆喝着点菜:“今天我要吃肉!全肉!” 他笑起来的时候,肥肉堆满了两颊,似乎整张脸都塞满了鼓鼓囊囊的肥油,下巴跟脖子好似长在了一起,说话弯腰的时候都看不见这人的后颈脊椎骨突起。 唐袁满攥紧了拳头,敢怒不敢言。 爹妈不在家,作为大儿子的他得成熟一些,很多事情必须忍耐,必须站在大人的角度思考。 这些个肥猪体态的家伙,被当作村霸,只可能是因为力气大吗? 自然不是。 他们几家是村里面在外头出息的,虽然不是他们本人有能耐,但是村里人也得看他们的脸色——毕竟这几家资助着村子的建设,家里人在他们的厂里打工,要是告到他们爹妈那边,不知多少户得丢了工作。 老大爷和老太太没好气地端着肉菜上桌,三个菜,一盆饭,然而喂这头猪根本不够。 村霸夹了几口,直接伸手在饭盆里抓出一坨,塞进嘴里咂吧几下就吞了下去。 他还不满意,撇了撇嘴,指着门口:“就这么点肉怎么够,去再弄只乳猪来!” 家里的猪都是用来攒的,用来给娃娃交学费,也是最后的家底,哪怕是头乳猪,那也不能随便宰了。 可是这坨肥油满面的村霸根本不管,眼看二老无动于衷,起身就给老头来了个大耳光,直接抽翻在地。 “去不去?” 似乎是伤到了,老人支撑起来的手臂都是抖的,一边耳朵还流出了血。 似乎是没有立刻听到回复惹恼了他,这个大恶之人直接一脚跺下,正中老人的背脊骨。 一大声闷响,唐袁满看见爷爷的身子扁了下去,不一会儿,一抹鲜红从老人死不瞑目的嘴角缓缓流出。 “看什么看?你去不去!” 村霸抄起凳子,恶狠狠地瞪向唐袁满。 他可太敢下手了——在这个偏远村庄,说什么都是他们几家说了算,死伤几个人,糊弄几下就过去了,找个理由给他们全家埋山上也不是个事。 唐袁满看着这头肥猪似的杂种,在蔓延进来的雾气之中越发膨胀,体积越来越大,只比村霸更肥更壮! “我草你ma——” 一声巨大的咆哮,唐袁满撞开餐桌,将几百斤的村霸扑到,肘关节处跟螳螂手臂似的结构大开大合随着一拳拳砸下的同时削开村霸的血肉,脂肪滋滋冒出,和血混在一起,又黏又腻。 突如其来一阵饥饿,他更是毫不顾忌,张开带着獠牙的血盆大口,直接啃在恶霸身上。 数十块肉,也就是边咬边砍了数十下。 可是,弟弟救不回来了,爷爷也被这个畜生害死了,整个家就只剩奶奶和非人的唐袁满。 在这种情况下,他又怎么会不知道最后的结局是什么呢…… 第21章 猪头人送白发人 唐袁满明白,无论如何,老太太才是先走的那一个。 亲历那种事情,老人家就受了惊,精神状态很不稳定。万翟进来的时候,是唐袁满蒙着老太太的眼睛做了好一会儿的说服才没让老人家高血压、惊厥。 然而,也不过是延缓死亡罢了。 灰雾造成的伤害是不可逆的,这么多天在雾中生存,老太太的生命已经足够顽强,可要说到较为安全的区域能维持多久的生命…… 不用唐袁满多想,答案就连啥也不知道的老太太本人都很清楚。 但谁都不想放弃。 ——人啊,有时候就是很奇怪,总会选择莫名的坚持,至死不渝。 万翟过去何尝不是这样,死撑也要赖活着。 只是,从他的视角来看,与其说是送人去安全区,倒不如说是提前出殡。 人之将死,本人会察觉到的。 更别提,人之外的生命总有着奇特的能感觉到临死气味的能力。 温迪戈嗅得到,那宛如朽木的味道。 当唐袁满问及万翟的过去,他愣了很久。 夜渐渐深了,周遭也开始出现淅淅嗖嗖的动静。 万翟并非是觉得冒犯或是羞耻,只是……他的过去只有痛楚,而正常人是讨厌别人揭伤疤的,也许是觉得自己没有对方苦命所以反感,也许是觉得对方是胡编乱造——总之,每当万翟给那些主动来了解他的人诉说真话,换来的只有那些不好的眼神。 最后一次,哪怕精简了大部分,甚至编造了无数逻辑自洽的平淡往事,那个人还是嫌弃的模样。 大概,万翟讲不出一个令他们觉得好玩的故事罢。 “……你不会想听的。” 万翟的眼窝更加空洞,深邃的漆黑里什么也不存在。 奴隶一般的出身,毫无自我的规训,霸凌、家暴……连一件特别的好事都拎不出来。 现在想来,老天挺会开玩笑的,让他命运不公到被一时忽略就是一种幸福。 这个世界哪里有他的容身之所,究其到底,最后是个漂泊在这片大地的孤魂,毫无牵绊,毫无怜悯,徒留疮痍满目。 …… 最后,他还是没有说出口。 老人家睡着了,两个邪魔一夜无话,直到周围重新出现色彩。 天亮了,雾气仍旧模糊着所见的一切。 时间有时就是很快,快到发个呆就过去了一夜。 唐袁满把老人家抱在身前,跟在万翟后面,走出了这个院子,走出了他不知多久没走出过的大山。 万翟的方向感还可以,记得住城市的位置,仅仅是带路,他还能保证。 庞大的身影在灰雾里穿行,登上山坡,又走下山坡,一刻不停地前进。 那些野生的邪魔在雾中的阴影里匍匐、窥探,连形态都不似活物的东西在四周觊觎这边的一头猪和一个人类,獠牙和尖爪在饥渴新鲜的血肉,又忌惮那头强大到周围充满危险气息的温迪戈。 “孙儿啊,林子里有什么声音……” “奶,别听,那是脏东西,不用管。” 猪头人警惕着左右,肘关节的砍刀状螳臂伸着,随时都能对着来袭的怪物劈过去。 唐袁满原本以为会是跟以前一样,被这些不长眼的扭曲怪物当成肥猪直接发起攻击,结果这次,它们只敢远远看着,甚至不敢试探。 他知道,动物的危机意识比人类还敏感,估计是这位温迪戈的缘故——显然,万翟已经危险到令那些嗜血的家伙畏惧。 ——爬过好几座山,已经能看到远方的城镇。 眼看终于要到有人有医院的地方,唐袁满松了口气的同时又更加提心吊胆。 奶奶的呼吸开始困难起来,每次吸气都鼓足了劲,呼气的时候又像是泄了气,情况并不算好。 他们加快脚步,争取时间,身后的那些邪魔似乎也有些不耐烦,开始在他们余光附近掠过身影。 好似海里的腕足类,这些扭曲的怪物的轮廓如同海里的那些异形,多少还带着棘皮动物、腔肠动物的特征。 一辈子在大山,只能从别人那里见过海生动物的唐袁满也有些发怵,对他来说,这些东西就是怪物中的怪物,看到细枝末节都有些发毛。 前面带路的温迪戈散发出寒气,无声警告着那些邪魔,但终究只是缓兵之计。 毕竟它们的目标自始至终不是万翟,而是他身后的猪头人和老人。 ——距离城镇仅剩一座山的间隔。 那些邪魔终于不再是看着,利爪从雾中挥下,直接在唐袁满的背后撕开三道血口。 白花花的断面,皮层和脂肪层都挡不住,肌肉层暴露出来些许,十分骇人。 他吃痛着护好自己的家人,同时拉近自己跟万翟的距离,愣是没哼哼半句。 现在要紧的是把家人送去安全的地方,为了这个,他连死都不怕。 而温迪戈转身拍了拍他,一侧手臂对着后方举起,殷红的血气从皮下涌出,缠绕在臂膀周围。 突然,如同炮弹轰击,这些血气突然卷起,凝成一团,沿着手臂所伸出的方向翻涌而出。 噗—— 一种强酸腐蚀的刺耳声音,某种东西在雾中快速分解着。 万翟的能力有很多,只是不屑于用,也没有用出的必要。 这一下才真的让那些邪魔有些退却,在雾中发出尖锐的声音,而踪影一点点遁去,很快跑到远处。 “……谢谢。” 唐袁满的声音很低,大概是对于自己除了挨打别无能耐的惭愧。 温迪戈没有多说,只吐出“走吧”二字,带头翻过了这座山。 山脚下,灰雾肉眼可见地淡了许多,远处的医院虽然没有亮灯,但万翟能看见建筑里面有护士照顾病人的走动。 道路上,远处有着装甲车行驶的声音,而镇子边缘的房屋,里面早就没了人影,只有曾经证明有人的稀薄的血腥味。 “……孙儿……放我到这儿就好了,我……我自己走过去……” 老人的声音断断续续,哪里是能走路的样子。 唐袁满摇了摇头,狰狞的面孔勉强挤出一分温柔。 “我不急,奶奶,我得送你去医院……” “他们……他们会开枪打你的……” “……” 唐袁满怎么可能不知道,可是就这个路上说不定会窜出怪物的样子,放任一个呼吸都困难的老人在路上,这不就是让对方等死吗—— 他不说话,跟在万翟身后,在路边走过一条条街道。 很快,车子发动机的声音越来越近。 “发现邪魔,准备开火!” 连让他们准备的时间都没有,发现的下一秒,保险打开的动静就从车子里传来,车门的观察口伸出黑洞洞的枪口,直接倾泻银质尖端的开尖子弹。 万翟拦在唐袁满和装甲车中间,子弹打到他的毛皮就撞成一坨金属疙瘩,一小部分流弹掠过了他的身边,命中了他身后的唐袁满。 子弹搅开了那层皮肉,嵌在他的肌肉里,一颗接着一颗,疼痛得要命。 油脂和血液混在一起,他的背后血肉模糊。 万翟来到装甲车面前,抓住了车子。 “我们是送人来看病的……” 会说话的温迪戈,还无视子弹——他们听说过,灰雾到来之后第一头被目击到的温迪戈,也是至今没有杀死的,保有原本意识的邪魔。 先前在六水市,有一支队伍用小型核弹想要与之同归于尽,但是随着灰雾的影响加深,电子通讯断线很久,他们也不知道成功与否。 现在来看,他们失败了。 开火停止了,短短几秒,车里抛丢的弹壳铺了一地。 他们也不是不识时务,自然知道该谈判的时候还是坐下来谈谈最好。 第22章 白发苍苍 车内陷入沉默。 片刻,车门打开,一位老练的战士握着手枪下车,看样子是带队的人。 他曾经和这个怪物交过手,不过万翟压根不记得,一是脸盲,二是那段时间组织围剿的人数不胜数。 那时候,弹药大多还是黄铜子弹,后来又上了钨钢子弹,只不过结果都一样,打不穿半点,对这头温迪戈来说不过是挠痒痒。 多亏他对战士们几乎无视的态度,一直以避战为主,参与围剿的行动部队反而是幸存率最高的。 战士的背挺得很直,仰视着温迪戈也没有太多退缩。 “救人?真稀奇,我听说过你,一直到处复仇……结果你说,现在要救人?” “……一时兴起,行个方便。” 唐袁满吃痛地回过头,眼神里的凶狠压下去很多,竭力表现出自己没有敌意。 一直被护着的老太太探出头,对着那边喊道:“同志,别伤害这俩娃儿啰……” 现在形势严峻,没什么寒暄,战士点了点头,决定帮忙。 他很清楚,能让万翟这个复仇鬼半道停下伸出援手,这个忙也不会太大。 “人我们带去医院,你们就别靠近了。看在你还多少有点人性,你跟那个邪魔赶紧离开。” 老人咳嗽着,在唐袁满的搀扶下缓步走到装甲车旁边。 车门打开,至少三杆枪架着,其中一个战士接过老人,扶着她上车,而后车门又重新关上。 结束了,各种意义上。 在这之后,这对亲人或许再没机会相见,毕竟大家不可能让一个邪魔大摇大摆闯进人类的地盘。 而且,老人看样子命不久矣。 一想到无论怎么样都是悲哀的未来,唐袁满的双眼涌出泪水,嘴里发出的呜咽更像是低吼,说到底他还是个十岁的孩子,让他这段时间就得面对亲人死亡、家庭破碎,怎么可能不伤心。 万翟拍了拍他的肩膀,望着这张烂到不成样子的后背,无声地叹了口气。 无可奈何,换句话就是“眼睁睁看着悲剧却无法改变”。 谁都得面对,可是大大小小的无可奈何大相径庭,有的人只能哭,因为无论做什么,都没有挽救的法子。 隔着车门,唐袁满非人的嘴里吐出口齿不清的话语。 “……奶,我……我会想你的……” 接下来,他想回家,因为爸妈去打工的地方从来没给家里的孩子说过。 如果远走的亲人还会回来,哪怕变成了怪物,他也想重新见到他们归来。 就算不会有人再回去……他也舍不得那个地方。 他已经没有家了,只有在那个地方,他才能让自己还记得来自哪里、自己是谁。 唐袁满转身离开,沿着原本走过的道路往回走去。 大概是觉得这人成了怪物还这么孝顺,领队的战士都叹了口气。 “这老人家有个孝顺的儿子啊。” “那是老人的孙子,你没听见他喊的称呼吗……”温迪戈没有跟上去,他把人护送到这里已经仁至义尽,“这孩子才十岁,爹妈在外,还是人的时候,恶霸打残了他弟,打死了他祖父,现在是彻底没啥活着的依靠了。” “啧啧啧……可怜啊。” “感叹这个还不如快开车?” 老人家身体状况不好,多耽误一刻,就多一分危险。 领队这就转身走进车里,准备调头。 没必要问温迪戈去哪儿,这个怪物只会去复仇,不去管他反倒是最好的选择。 车很快开远,在薄雾里渐渐消失。 万翟也离开了这里,多管闲事已经够多了,是时候继续往六水市赶了。 …… 赶了那么久的路,天色也渐渐暗下。 万翟分出一天的时间给一家陌生人,他也不知道这么做的原因。 或许,是因为一次邀请,一次见证,所以心底有所感触。 家人……一个奢侈的概念。 万翟醒悟之后,才发现自己快为奴十八载,从一开始就没做过人,也没得到什么真实的爱。 帮助唐袁满,也许是在移情,把那份想要拯救过去的念头,转移给这家人身上。 可惜,终究不能改变没有家庭的事实。 踩过湿润的土地,迈过那些沙石,万翟也有些想哭。 自己也很孤独,自己也在失去,可是拯救在哪儿,希望又在哪儿? ——没有。 如果真有眷顾,怎会让他快十八年都没有迎来新的人生。 如果成为这样的模样就算是新的开始……又为什么不让他把曾经的仇恨彻底撕碎? 地球很大,他当然知道,人类的足迹可以很远,曾经伤害他的人也可以走得很远—— 茫茫人海广阔之大,甚至能让一个人彻底失去曾经的足迹。 万翟清楚,世界从不会给他哪怕一次的理想结果,所以注定找不到所有的仇人,注定没法结束一切的憎恨,甚至无法找到他们逃亡何处。 年纪轻轻,一种日薄西山的感觉自心头升起,万翟感觉自己步入了暮年,那些想法快要成为遗憾…… 谁叫这一生满是悲剧,他怎么不可能成为一个悲观的人。 哀叹、悲伤——但是还得前进。这条命的最后意义还没结束,在生命抵达尽头之前,他还得前进。 他最大的特质,也只有“坚持”能当作可以称道的谈资,即使这份坚持更多的是愚蠢的固执。 昏暗,渐亮。 一夜过去,第二天到来,如同一如既往的过去,也映射着同样一如既往的未来。 与六水市连通的高速公路就在眼前,跨过护栏,路上安静到毫无动静,前后几百米没有任何车辆发动。 灰雾里时常能看见抛锚的车辆,车门或车窗被暴力破坏,里面都有血的味道。 一头温迪戈在其中穿行,就像那些恐怖电影里面的剧照画面,气氛足以称得上优秀片段。 然而现在连媒体都没法正常运作,又哪还会有什么电视、电影…… 远处,一座收费站,但是多出了不少东西堵在卡口。 仔细看去,那里被大量的沙袋包围,缺口处架着机枪,看样子是一处人工阵地。 第23章 食邪魔者 这里的两侧都是荒地,想要绕开也就跨个护栏。 万翟不想起冲突,于是转弯走出了公路,沿着公路边缘接着前进。 直到快要绕过去的时候,被一声大得离谱的枪响逼停了脚步。 ——反器材枪械,大口径弹药。 只不过这一枪打在温迪戈的后脑勺上,连一道划痕都留不下,堪比一支笔那么长的子弹撞成一团,沉沉地坠落在地上,跟个小石头似的。 “怪了,一枪打不死?” 身后,收费站的小店楼顶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 旁边还有一个男人,他似乎提着机枪,弹链在他的动作下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 “嗨,多大事儿,跳弹了也说不定……” 循着声音的方向看去,几个人站在那里,手里都是枪械,也不知道是从哪儿来的。 他们的脸上满是贪婪,跟看到活物的邪魔似的,不是普通意义上的贪婪,而是如饥饿的豺狼。 用另一种说辞解释,叫做“食欲”。 别人怎样,万翟并不去思考,但是只要威胁到他,这就有暂时停下脚步的必要了。 “你们这是否算作宣战?” 强化声波发出,不大的声音即刻传到各处。 “现在收手,我可以当作没看见。” 不过,这话显然被这些人当成了笑话,引起一阵喧哗和大笑。 “欸,李姐,你听到没,‘当·作·没·看·见’~——嗨哟,真够搞笑啊!” 男人对旁边扛着狙击枪的女人嬉笑着,手里的机枪架在了便携支架上。 “伙计,别急着狂,等会儿咱们吃了你的时候,你可别求饶啊!” 他的身后,那群追随者也跟着起哄。 “龙哥,爆了他的头!” “这会说话的可是人变的邪魔,没太大膻味,龙哥可不能放了这个畜生啊!” “……” 他们没怎么在乎万翟的发话,自顾自地在那里欢呼,好似温迪戈已经是囊中之物。 万翟斟酌着,尖爪的关节咔咔作响。 想要杀了他们难度并不大,原本觉得无所谓,但这样猖狂的样子着实让万翟回想起那些曾经让他恼火到极点的家伙们…… 如果不是底线约束,万翟早就走到哪儿杀到哪儿,看到就杀,无论是什么东西。 而现在,他们正在试探万翟的底线。 下一秒,他们的答案通过行为阐释—— 砰砰砰砰砰…… 暴雨一般密集的子弹击发而出,瞄准万翟而来,打在漆黑的毛皮和惨白的头骨表面,发出叮叮当当的动静。 三、二、一…… 弹药耗尽的瞬间,黑色的身影如鬼魅闪现,温迪戈纵身一跃,跨越几十米的距离直接跳上建筑顶上。 其他人看到“猎物”自己送上门,左右包夹,手里的高压电长矛径直刺来。 这些人如同原始人围猎那样不断配合着,然而却撼动不了这头温迪戈半点。 复合弓、电锯……还有那个女人的第二枪,攻击如潮水般接踵而至。 温迪戈下一刻随意拍去,旁边的小弟带着那张狂笑的表情被打碎了腹腔,连带胸腔和里面的心脏全部在这一击内都搅成稀烂,裹成一坨。 旁边那个还没后撤步,被温迪戈用另一只爪子扼住脖子,跟掐草茎一样轻易拧下他的头颅,短时间里夺取两人的性命。 其他人也想分散队形,然而他们的狂妄早已注定了灭亡,这头黑色的怪物势必要杀光他们。 温迪戈的身上没有任何东西穿透过那层毛皮,如此近距离下,那些在灰雾里看不清事物的普通人才终于发现,温迪戈到现在没有任何受伤。 ——这些人打从开枪那一刻开始,就对温迪戈的实力完全错估。 他们其实看不清温迪戈的伤势,于是以为都轻易打进了对方的体内,实际上全部都被挡下,一点伤口都没留下。 这就说明,他们之前猎杀的邪魔都是一些弱小的类型,重复的胜利冲昏了这些家伙的头脑,以至于对自身和敌人都没有个清晰的认知。 但是想要补救已经是不可能的事情了。 被称作李姐的女人看出了端倪,刚想丢下枪自己独善其身,脚底一滑,从二楼那么高的地方摔了下去,还正好摔到了脊椎,下半身无法动弹,上半身也使不出力气,全身还死命地痛。 那个叫龙哥的人还在输出,似乎还不信邪,把子弹一个劲往温迪戈的头部招呼。 “……” 几枚子弹跳入眼窝,却没有任何动静,不过着实让温迪戈转移了目标。 丢开手里的人头棒棒糖,温迪戈手足并用朝着他的方向横冲直撞而来。 “别……别过来!” 龙哥把手里彻底没子弹的铁疙瘩朝着温迪戈扔去,结果就像是一个玩具被轻描淡写地撞开,连让对方减速都做不到。 尖爪大力挥下,一股巨大的力量撕扯,在疼痛到来之前,他的半边身子在半空划出一道鲜红的弧线,坠落在建筑旁的地面上。 至于身体,留在了二楼天台。 这场屠杀还在继续,这些人一个接着一个被杀死,连逃都逃不掉。 有人躲了起来,也被温迪戈敏锐的嗅觉找到位置,没了下文。 …… 这里的建筑里有一张海报大的纸张,上面写着关于他们这些人的过去和规矩。 他们从已经沦陷的军事基地内窃取了遗留的枪支弹药,原本是团结在一起求生的混混,结果没想到,其中一人吃了邪魔的肉还没事,并且确实很好吃,于是找到了这里,建设成据点,等着邪魔送上门。 他们至今已经杀了十四头,那么嚣张并非子虚乌有。 不过,他们杀死的都是没什么特别的种类,得益于此,他们基本没人出事。 ——直到这一次,招惹了一个货真价实的邪魔。 将要离开的时候,万翟瞥见建筑旁停着的那些鬼火电动车,顿时明白了这些人最大的勇气到底出自哪里。 “精神小伙……真够颠的。” 摇了摇头,万翟离开这里,继续朝着六水市走去。 至于那些人的尸体,就那样天葬好了。 第24章 邪龙 六水市内,模样和之前区别不大。 这场灾难太大,短短几天不会有什么改变,兴许几年都没法恢复正常。 万翟没有多作停留的意思,穿过市区,朝着城市另一头的郊外而去。 可是,走到半途,忽然空中快速飞过一个庞然大物。 ——不可能是飞机。 他感觉得到,那是个活物。 而且,刚才那个东西扑动了“翅膀”。 万翟顺着风的轨迹回头,只见那不是飞鸟或是巨型蝙蝠,而是龙—— 而且是最有特色的,传说里有翼的火蜥蜴似的种类。 西方龙种类数量繁多,来自不同地方,笼统归结成这种很不严谨。 但是现在不是谈论严谨与否的时候,因为那家伙正在周围喷吐着紫中带白的烈火,这团火焰在水泥地上都还在燃烧! 温迪戈难得感到危险的气息,往楼房的方向闪去。 四处飞溅的火团散落各处,其中几簇落到万翟面前的街道,水泥路面直接被灼烂,火团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地上烧出一个个坑洞。 而那头龙,全身漆黑,全身上下都像是一个灵长类硬生生整容成这样似的畸形,头部也有着类似将人面拉伸成蜥蜴那般模样的感觉。 很快,万翟的想法得到印证—— “啊啊啊啊啊啊啊——” 咆哮,但声音更多的是人类的特征。 对方的体型起码十米不止,多少能算得上巨龙。 黑龙降落在城市中心的高塔顶上,爬在上面的样子更像人了。 不知怎的,万翟这一刻完全确定,那条黑龙原本就是人类,人类所变成的邪魔。 那对膜翼张开,即刻引起狂风,尽管没有带动灰雾,但在这个低浓度区仍有着骇人的表现—— 膜翼不断扑扇,越来越大的气流在周围汇聚,只有能够在灰雾里感官受限较小的存在才能看见,一道贯通天地的龙卷风正渐渐生成。 较轻的杂物被卷入,冷热碰撞导致龙卷风表面越发浑浊,甚至隐隐有雷电因为高速摩擦而闪过。 “……此地不宜久留。” 虽然不知道这个邪魔在搞什么马戏表演,但终归与万翟无关,只是在此待久了必然有危险,倒不如早些离去。 然而,命运总是不饶人的。 万翟远在中环,甚至快到了外环,距离市中心很远很远,但还是听见了让他不得不防备的动静。 不知道是不是能力的缘故,相距如此遥远,巨龙的声音传到这里仍旧清晰。 “我要杀光所有的邪魔!” “为了人类的荣光!” 如果还有嘴角,那么万翟一定会嘴角抽搐。 就刚刚发生的一切,那个家伙哪来的脸面说这种话。 上来就是火雨和龙卷风,这两波操作下起码死伤不少人。 就这,居然有脸“为了人类”? 如此厚脸皮实在是太离谱了,临走前万翟还远远给这位奇葩鼓掌。 ——了不起,你清高,反正你那样子谁也不敢反对,你说啥是啥,太会说了……大概是这些看上去没问题,但语气绝对是在说反话的内容。 万翟无比怀疑那条龙原本是个中二病,或者是什么魔怔的作品爱好者,像这种又当又立的模样,也就那些破坏了无数事物还觉得自己无辜的角色能对得上号。 ……万翟对于这类角色反而挺厌恶的。 做了却不承认是逃避,做了还歪曲成“这才是对的”,这就是又蠢又坏。 像那条龙刚才的大喊大叫,显然就是后者,类比就是一个罪犯在无差别杀人,然后说“我这是为了xxx”,这类人大多用的是一些崇高的名词当招牌,而且基本十有八九到了事情发展的后期都没法圆回来那个名词的铺垫。 很快,应了万翟的猜想,四面八方的气体流动都受到影响,以黑龙为中心的范围内逐步形成风眼,那道龙卷风的破坏力以越发巨大的表现开始扩大。 邪魔没看到,周围建筑的破坏倒是越来越严重,最初是一些砖石、瓦砾,才不过十几秒,连小区内的大棚都被拔起,窗户被扯爆,小型车辆也在起飞…… 眼看风暴扩大的范围越来越大,万翟也顾不上别的了,手脚并用高速逃开。 然而,在自然面前,纯奔跑的速度还是差了些。 没出几分钟,增长倍数更高的风暴笼罩过奔跑的万翟,直接将其带了起来。 呼—— 狂风呼啸,比飞机发动机近距离启动还吵。 幸亏没有耳膜,风暴里面的分贝实际高得离谱,而且气压还很大,眼前一台起飞的小轿车甚至被撕成了两半分开飞。 风暴里的确有邪魔的踪影,它们有的被撕碎,有的靠着自身的特殊勉强留下一条命。 但是能看到的更多是人,而且是死人,在起飞不久,这些人就在诸多威胁下暴毙于这场灾难。 不过,万翟可不觉得这只是单纯的造个龙卷风。 按这个规模,起码是小型台风的范围,大型台风的破坏力。 如果对方不是第一次这么做,那么接下来,那条龙就该…… ——闯进来了! “啊啊啊啊啊啊——!” 在那尴尬又有些令人难绷的咆哮从远方传来的同时,一个庞然大物在浑浊的风暴之中翻飞,比一辆重卡还大的体型将一个还没彻底死去的邪魔撕成碎片,在难以看清的远处留下一瞬的红色。 对那条龙来说,这无疑是它的专属猎场。 龙型邪魔……应该称这个家伙为邪龙,在万翟眼里不过是个借着旗号装好人的小人,而且它本就不是人。 旁边有个姑获鸟,看样子是野生的,那张鸟嘴里的人脸看向最近的万翟,露出一个骇人的微笑,而后震动着翅膀朝这边飞来。 它发出的只有怪叫,交流都没办法。 当姑获鸟快要靠近,万翟的骷髅鹿头下吐出一口脓血,顺风而去,笔直砸在姑获鸟的身上。 腐蚀性的效果烧烂了它的羽毛,还有下面的血肉,甚至把三分之一的内脏也化成了令人作呕的脓浆。 剧烈的疼痛让它顿时失去平衡,很快就因为自身的两扇翅膀被吹出老远。 很快,邪龙也注意到了这里。 浑浊的风暴之中闯入那十米有余的巨大身形,漆黑的龙躯自由地稳定在风暴之中,仿佛鱼进入了海洋那般。 第25章 正义的宝藏 温迪戈自然是没法轻易做到这一点,但万翟不一样。 自知或许难免一战,适当地彰显暴力是必要的……这个道理,他曾经无比厌恶,现在却那么应景。 “如果破坏他人的幸福才能活下去,那我宁可逃避”,这是当年他所说的话。 但是现在来看,倘若这种肆意妄为的家伙都能获得幸福,那么万翟宁可做最坏罪恶的大反派,让对方下地狱。 怎么说呢,邪龙算是少有的在这片末世之下能惹恼他的存在了。 既然都到面前了,各种理由充分,没有不出手的辩词。 ——犹如沉淀后的黑血,自毛发之下缓缓流淌而下,将温迪戈染成一个身披血衣似的模样。 那对空洞的眼窝,此刻亮起的猩红是上次的两倍不止,几乎将里面的深邃彻底掩盖。 头上的那对枝桠尖锐的鹿角,此刻也挂上血液粘腻的痕迹,黑红与惨白交错。 温迪戈高高跃起,伸出尖爪,宛如一柄凿子,跟对方来了个硬碰硬。 这是他少有的用上特殊力量的时候,虽然不明白这到底叫什么,但和魔法也没什么区别了——大概当年中世纪甚至古老过去的年代,这就是被人们所恐惧的所谓“邪恶力量”。 可实际上,这份力量本身没有善良与邪恶之分,只是面对未知事物的时候,不能避免总有人把一个不可控且具有一定威胁性的东西打为异端。 很可笑的是,眼前的邪龙又在当反面教材。 碰撞的同时,双方都被震开,邪龙很快稳住了身形继续朝着温迪戈追来,而温迪戈跳到了在风中随着风旋方向飞行的公交车残骸上,手里的血逐渐凝实,比之前似乎还要强烈的攻击随时预备。 “……真是黑暗的气息,你到底杀了多少人……” 如此近距离下,邪龙的声音才被温迪戈完整听清。 这是个带着少年稚气的声音,哪怕以变成邪魔之后的沉闷低吼混合,也掩盖不了他原本的年纪。 至少十二、三岁的孩子,难怪说话的逻辑这么可笑,想必原本的价值观就被搅成了一锅浆糊,是非对错等早已在不自知的时候乱透了。 “肯定没有你杀的多。” 邪龙接下来的样子也正中温迪戈所预料的那样,被戳破了面子,于是开始气急败坏,故作深沉严肃的态度马上垮掉。 “你……你!” “你这个蛊惑人心的魔鬼!我要制裁你!” 一大团紫色火光被邪龙喷吐而出,朝着温迪戈轰来。 火光扩散很快,吐出不到一秒,面积半径就足以盖过脚下这条公交车的长度,只要站在上面,绝对躲不掉。 而且,一秒的时间眨眼间便过去,攻击就要打中温迪戈了。 呲—— 就像是火遇到了水,刹那间,一抹殷红升起,进而出现大片的蒸汽。 火焰在燃烧,确实在一片血雾上。 温迪戈全身喷溅出足以覆盖周围的血液连绵成雾,浓厚的液态聚集在一起,将他保护得密不透风。 火焰被挡下后,血液的控制消失,火焰烧完了刚才浮空的那一点东西,最后自己熄灭,甚至没有蔓延到温迪戈身上的机会。 “听你的意思,你觉得自己在做什么正义的事情?你连人都杀,你有什么资格说保护人类?” 温迪戈一字一句地说着,同时抬手以血凝聚出一柄长矛似的结构,当作标枪大力投出,直接贯穿了连走位都没有的邪龙。 位置正中胸腔。 下一刻,长矛爆开,那些血液溅落在邪龙的身躯内外,隔着这么远,还是在风声喧哗的环境下,那张刺刺腐蚀的声音仍旧能听见。 本以为邪龙会有龙鳞而无法有效,看来还是多虑了。 只不过,这还没到杀死对方的程度。 无法否认,在温迪戈的攻击面前,邪龙确实没法当作挠痒痒,过去曾替他挡下无数攻击的鳞片,现在也并非万能的防御对策。 ——然而怎么能指望一个狂傲的年轻人能这么理性分析。 他很愤怒,怒不可遏。 只因这一次面对的敌人变得棘手,还一而再、再而三地打碎他的尊严! 不可一世的内心,还有年轻人的年少轻狂,就算是死都不一定能吓退他。 为了吐出这口恶气,邪龙俯冲而下,两道几乎不可见的高速风刃夹着又一团火焰袭来。 而他本体则是绷紧了爪子,就算温迪戈挡下了他的第一波攻击,接下来也得面对他强悍的撕裂一击。 只是这个强悍,单单是他的片面理想的罢了。 同样的招数,同样的放出血雾,只是这一次意外地将风刃也弹开,再一次化解了威胁。 而放下血雾的瞬间,巨大的身影已然降临面前。 “下地狱去吧!” 金色的指爪猛然撕下,速度之迅捷几乎无法反应。 砰—— 整个温迪戈被巨大的力量压迫,脚下的公交车都因为这股力量变成v字的形状,而温迪戈则穿透了车体,径直向下而去。 仔细看的话,他压根没受什么伤。 不过立足之地没了,在这片狂暴的风暴里,处境就很劣势了。 想要重新扒上新的? 来不及了。 邪龙追了过来,那辆可怜的公交车被一个甩尾打成两截,十余米的体长在风中追猎上占足了优势。 用寒气减缓? 风暴里的温度很低,说不定已经到零下了,不过因为区域气候太乱,冰雹结不出罢了。 在这种环境下还不受影响,说不定寒气没什么用。 而且,万翟打一开始就想用最直接的暴力来对付这个不知所谓的邪龙。 忽地,他想起了这个怪物到底是什么。 ——在英语书里面,贪图黄金宝藏而变为恶龙的“法夫纳”。 那篇文章很短,是贝奥武夫的辅读篇目,上课也没见老师讲,是他自己翻译出来的。 至于原本的版本到底是不是暂且不明,但可以肯定的是,这条邪龙无论是要素还是特征都无比类似法夫纳的描述。 那么,那对应的“杀死任何想要染指黄金的外来人”中的“黄金”…… 大概就是这个年轻人的“自以为是的正义”了。 第26章 风暴与山岳 “正义”,一个可供他人随意打扮的东西。 当一件事物没有评判的标准,即使是完美本身亦是错误。 正义也是如此,若是没有各种判断的基准,到最后只会是服务于“看不看得惯”。 至于连带的损失无辜者的部分,也会成为“这是正义的必要牺牲”如此的开脱。 万翟当然没有修正他人的义务,但他“饿了”—— “地狱容不下我,也容不下你……” 温迪戈的身上出现不少骨刺,胶状的血液在表面流动、覆盖,进一步提升着他的能力。 身体机能被不断强化,连呼吸都成了不必要的部分可以随时暂停。 “……你令我憎恶,邪龙。” 冷冽至极的深寒,自喷吐的气息之中向着周围攀附。 “……我要吃了你。” 千言万语,无论是评价还是单纯的其他念头,凝结到最后大多仅仅是对做法的陈述。 ——毕竟没有对他人解释的必要。 在你死我活的厮杀面前,毁灭“你”,与“你”无关。 更何况,抱有这种想法的,最开始就是这位“正义”的邪龙,温迪戈不过是顺从罢了。 超自然力量下的彼此攻伐尚未止歇,风暴仍在,冷冽仍在,杀意仍在。 地上的人勉强抬头,在这场有所预谋的天灾之上,是人类可望而不可及的死斗,是曾经人之先民目睹而传说的奇迹。 只是对于身处于此的人类来说,都是无妄之灾。 天上的尘埃变为冻土,土与石被冰晶接合,竟在天上形成了地面,而后又在破坏的力量面前崩溃,又重新聚集。 倘若亲自见证这方天地的搏杀,哪怕是最蹩脚的脚本家、导演、编剧……他们都会因此思绪奔涌,成为着名的创作人——这等如混沌初开、天地毁灭又重生的景象,足以把任何合成特效的大片贬得一文不值。 …… 时间拨回灰雾到来之前。 在成为邪龙之前,他不过是一所普通高中的学生,和万翟类似,不过他的底色并非是“悲剧”,而是“平凡”。 字面意思的“毫无新意”——每天最大的意外也不过是微不足道的事情,似乎一切就像是编排好的剧本,连犯错也是顶多批评几句的小事。 在这个“昨天是明天的今天”这种循环不息的日常里,他最大的乐趣也不过是用同学那边二手贱卖的便宜手机看看番剧、刷刷小说,心里和其他普通的男生一样,有一股子想要成为英雄做大事的念头。 到了可能对这些兴趣减少的年龄,他这种想法积压得有些重量,于是开始没什么理由地去做好事,开始会对一些不公的事情大声评论,在宏大叙事的内容上高谈论括。 最开始,大家只是觉得这个人有些抱负,但后来也觉得厌烦了——毕竟谁会对掉了一粒米就被对方一顶顶扣帽子到“害死了远方的人类同胞”的说辞抱有完全的接受呢? 无数件小事被放大为无数件本不该那么大的破事,连因为一句“喜欢”都会被他揪着字眼质疑和批判,于是他越发受到排挤,而他却认为,这是恶被刺痛的掩饰,是对高洁善良的排斥。 他愈发极端,甚至到了魔怔的程度,沦落到连不小心碰到别人,反倒是他对着被撞到的人以刻薄的态度评头论足,最后留下类似“难成大器”、“无能”的说辞。 以至于灰雾到来那天,恶灵的低语让他想要“拥抱黑暗,守护光明”,在上课途中变成了这般恐怖模样。 然而他变为龙身的时候,都轧死了不少人。 后来他到处游荡,用无差别的攻击“清剿”邪魔,可实际上,他杀的人得是邪魔数量的十倍不止,只是他不曾认为自己害死了别人,就算死掉,那也是犯了错而没有报应,而他自认是给这些人带来报应的化身。 …… 不过这份狂妄到此为止。 他的面前,温迪戈的身上被流淌不息的暗沉血流环绕,一手血盾,一手血矛,比起怪物,反倒更回归了人类几分。 邪龙的火焰找不到攻陷的时机,他的利爪撕不烂对方的防御,而自己越发疲惫,伤势的反复愈合到了几乎无法继续的地步。 胸腔内,原本的三颗心脏被破坏了两颗,反复愈合的血肉堆积出令人咂舌的结痂,鳞片大半脱落,尾巴也不知去向。 而这一切,都是这头温迪戈的手笔。 于这种怪物来说,它本不会这般强大,甚至在一些奇幻作品里,温迪戈也是稀客,不该来到跟巨龙相提并论的地步。 然而,事实就是这样超出了他的想象,邪龙法夫纳的身躯快要被击坠,仿佛要致敬曾经斩杀它的尼伯龙根之歌,而温迪戈就是另类的齐格飞。 他不容许,他的尊严绝不承认——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也许是最后的挣扎,他振动膜翼,用尽所有的力量,朝着温迪戈发起最后的攻势。 风暴的流动慢下来了,冰雹和反季节的雪暴成了风场之中的主流。 “凭什么,凭什么你这个怪物——” 数不清的风刃,漫天的火团……那些东西无法撼动眼前的温迪戈,那是这片风暴之中唯一的山岳,冰寒的国度因他而在周围落成。 邪龙咆哮着、嘶吼着,却没有真正的反思,直到现在,他在能够离开的状况下继续缠斗,在几乎绝命的此刻衡量不清二者之间的落差。 可悲,以至于可怜。 这种意志已经不足以称之为傲慢或是愚蠢,而是对于一份偏执的理念产生了虔诚,于是连死亡他都会摈弃,只为了那个念头的实现—— 但已经不可能了。 穷尽人的一生,到头来是以怪物的身份冲锋,他的命运比起这头温迪戈的过往,多了几分荒诞,因为那是温迪戈曾为人类所无法触及的生活。 不过,再无旁人能够左右他的意志,他注定会为了一个“理想”而死,他也正式因此化身为邪龙的模样,守住他的“黄金”。 “————!” 眼前,血色的长矛又一次掷出,堪比炮弹的威力穿透火与风,不知多少次以这样霸道的姿态扎入邪龙的身躯。 温迪戈不去躲避,也无需躲避,那些攻击如暴雨瀑下,但结果只有令人绝望的一幕。 谁也不能击垮这头怪物,风不能,火也不能,天灾也不能,复仇的意志充斥在这副身躯的每个角落,于是连同饥饿也无法使之屈膝。 邪龙艰难地握住那光是触及就灼烧腐蚀皮肉的矛身,温迪戈不去引爆它,可即便如此,这头庞然大物连这根也许不足手掌长宽的东西都无法将其轻易拔出。 “结局已定,邪龙……”吐息着寒气,温迪戈沉声陈述。 第27章 屠龙者 市区大半成了废墟。 风暴之下,残垣断壁。 血落下了,手臂落下了,身躯落下了,头落下了。 自诩“正义”的黑龙将死亡带到这个地方。 ——尸骸遍地,风雪堆积,灰雾之中只有恐惧与哭泣,除此之外,只有沉寂。 他们会唾弃,憎恨那个声音,仇恨那些看似光彩实则卑劣的字句,正如他们面对亲朋的逝去时,心底汹涌的那份悲伤。 怪物被清扫,不知多少倍的人类也被殃及。 从一开始,这就是场灾难。 风渐渐慢了下来,无数重物没了支撑,在惯性下又一次带来毁灭的打击。 铁石自数百米乃至千米的天空坠落,每一个重物,都足以将楼房破坏。 在建筑内躲藏的人被砸死,想要拉回亲人头颅的人被砸死,甚至于快要出城的人也被波及,连人带车被砸成稀碎的肉泥。 成千上万的人,带着一瞬的冤仇,与世长辞。 正义的名被污浊,只因那份纯粹从一开始就不曾清澈。 …… 温迪戈……万翟注视着眼前摇摇欲坠的邪龙,没有表情,也本就做不出表情。 面前的邪龙已经是强弩之末,所做的挣扎也根本没有值得称道的部分。 过去曾让他为所欲为的强横,到头来还是付出了代价——“正义”的梦从清醒之时就步入歧途,在取得暴力之后,又怎会去在乎走过的路是否偏移。 错误的代价总会有谁背负,倘若加害者不去承担,那么只有更多的人受其所害。 这些人,还有那些远方的,不曾谋面的逝者…… 他们都被迫替这份荒唐的正义背负了代价。 哪怕一次悔恨都可以中断至今的所有失去,但他没有,他的偏执害死了无数的人。 ————! 这已不知晓计数的投掷毫不动摇地进攻着,仿佛映射着那些地上的魂灵,他们的仇恨带来了报应,让邪龙直至这般田地。 “……” 温迪戈的目光至始至终,这种不卑不亢并非教养,而是沉重,因过往的所有不幸而沉淀的沉重。 “……你应该忏悔,至少为那些因你而死的人。” 数不清的苦难,让万翟明白了残酷的现实,尽管曾为人类的时候还选择人性的善意,他也明白人的复杂。 于是他沉默,袖手旁观,然后伸出援手,直到背叛到来,降下酷暑严冬般的拷打。 他不再声张,但仍去思考坚守的正义是什么,他不再宣扬,只因错谬总会发生。 他懂得自私而选择无私,选择了道路,即便绝望,也不后悔。 ——后悔,什么也挽回不了。 万翟很早就明白,自己不再是好人,同样也做好了当坏人的准备。 所以面对邪龙先前的质问,他毫不动摇。 邪龙的面庞已经破碎,脸颊的角质连同皮肉都已经消失,尖锐的獠牙暴露在外。 “忏悔……?” 这个词激怒了对方,不过无济于事,反倒让邪龙一激动,导致胸腔的裂口泵出一片污血。 “——噗唔……” “你……” “妖言惑众!” 温迪戈还是那座山岳,无论是站在这里,还是精神上的对峙。 “这里没有别人。只有你。” “而你的风暴杀死了无数人。” “我听得见你到来时说的那些荒谬的话,也早就预料到会有这样的结果……” “之前你曾问过我杀了多少人——” “我可以告诉你,一共五十九人。都是我直接杀死的。” “我剥夺了他们的生命,而且并不否认,未来还有更多杀孽。” 这般坦然,让邪龙一阵不自在。 ……就像是把他的虚荣扒得一干二净。 他想继续杀上去,但是这副身躯显然已经支撑不住,他第一次感觉到背后的膜翼有些沉重,扑翼的速度开始滞涩。 “……直到现在,你还认为自己是正义的吗?” 万翟看着眼前的邪龙,不知是该可怜他,还是该觉得他可悲。 “你甚至不如一个复仇的傀儡。” 最后一掷,正中鳞片和皮肉早已残缺的身躯,命中了最后一颗心脏的位置。 这颗心脏支撑得太久了,久到在刺破的瞬间,准备重新泵入身体各处的血液还没来得及又一次循环,就被突然的破坏打开了缺口,大半都抛洒在空中。 “你的黄金毫无价值——你坚持的正义,从一开始就玷污了。” 邪龙艰难怒视着,似乎还不肯接受。 然而,对抗已经结束了。 两人都在向着地面坠去,而他感觉莫名的困乏,比起疼痛的发泄,他更想闭上眼睛。 ——到死的前一秒,他都不曾悔改,甚至是半句认错。 两道身影垂直从数百米的高空坠落,巨大的声响好似发生了爆炸。 地上出现了巨大的凹陷,水泥路面连带着旁边的建筑都被砸个粉碎。 至于万翟,在将要落地的数十米时撕开了邪龙的腹腔,躲在里面用以缓冲。 “……” 血淋淋的骷髅鹿头怪从中爬出,带着不少碎肉和腥味,屹立在街道上。 眼前满目疮痍,尸骸无数,将末日的景象呈现。 假以正义之名的毁灭,使得这些并不该死的人都被迫丧生,即使不当人了,万翟仍觉得要留下一声哀叹。 “无知,因力量的大小带来不同程度的荒谬与伤害。” 骨刺消退回体表,那些暗沉的血流也褪去了,难得一次使出其他能力,心里却全然没有胜利的喜悦。 大概,他还留着些许人性,对于尸山血海还抱有微乎其微的怜悯。 但也仅仅这点。 万翟回过头,望着这条已经失去生命迹象的巨物,决定兑现“承诺”。 ——开战那时候,他就说过,会把邪龙吃掉。 温迪戈的饥饿无法填满,但是这么庞大的龙躯,也足够他用来支撑一段时日了。 …… 全球超自然联合歼灭组织的通讯中心,数条讯息传达。 “六水市遭遇严重邪魔灾害,并出现伴生天气灾害,损失严重。” “目标邪魔的影响已扩散至郊区,一头温迪戈正与之对抗。” “目标邪魔已被温迪戈击杀,六水市设施已被大量破坏,伤亡惨重……” 传达主管看着简报,叹了口气,将内容封装归档。 “只有怪物才能真正对抗怪物吗……” 第28章 舍弃的艺术 全球超自然联合歼灭组织的作用不能说有所进步,但可以说是原地踏步。 后方的各个研究所进展艰难,虽然捕获并收容的邪魔已经到达一定数量,可实际的研究结果约等于停滞。 ——拒绝交流,无法以常规手段刺激并得到反应,无法检测其结构……这些超自然的,或者说游离在当下科学体系之外的存在,想要重新了解这些曾同人之先民一起行走于大地的它们,不少东西都得从头开始。 可是时间不等人。 当下虽然各国的通讯饱受影响,无法及时同步,但大致也能估算得出,如今的全人类留存总数可能只有灰雾到来前的一半,甚至更少。 末日已经到来,哪怕一定定性为全球规模的生物灾害和气象突变,但终究无法改变如今人类毫无所用的结局。 银质子弹的作用越发微小,那些肉体强度彪悍的邪魔压根不惧怕这个东西,一旦这种强悍的个体侵入人员聚集区,基本算是给现场九成的民众下了死刑宣告。 要是再没有办法,真的得“躺着等死”了。 灾难来临不久,在无数的提案里有着那样一种方案——通过怪物对抗怪物,诏安那些强大的个体,以此清除那些人类无法解决的问题。 然而,一来没有能让它们合作的利益价值,二来没有能够作为后手的善后工具,也就是能够在一切结束之后处理掉合作邪魔的办法,因此也不了了之。 先前在六水市围猎温迪戈反倒被全歼,这项计划算是彻底告吹,成了一个完全的废案。 不过,近期这个提案似乎被重新端了上来。 …… 会议室内,目前能到场的高层人士都已经入座。 原本这里的官方人员顶多到场军事领域的高层,但这次实在是情况复杂,考虑到未来的社会影响,社会领域、法律领域等的公家人员也是被邀请而来。 尽管不是全国性质,但等价接近于重要会议。 这个地方位于类似宁山市那样的“风眼”,是极低浓度区域,电子设备还能运作,大屏幕清晰地投放出影像。 ——三天前,六水市遭到pao登记为特殊个体的“法夫纳”入侵,造成了约3万人受伤,约2.7万人死亡的惨剧,比例趋近于一比一。 如果当时任凭其发展事态,或许六水市的结局将会跟天冈市、长瑄市等一样,被法夫纳摧残成废城,连如今破败的十分之一都保不下来。 而阻止法夫纳,甚至杀死这条恶龙的,正是他们定义为“非必要围剿目标”的温迪戈,曾经在六水市寻找复仇目标不断奔走各处的骷髅鹿头怪食人魔。 报告里描述的温迪戈与他们过去的行动报告描述的大相径庭,这次比起单用蛮力,更多的是用出了堪称魔幻的能力。 那些血造成的伤害,轻而易举地将法夫纳创伤。 当地的pao专员想收集下来研究,然而采集后发现就是一堆腐败到发臭的脓血,本身没有任何特别。 而报告里提到,在击坠那条曾扫荡了无数地方的法夫纳之后,观察下的温迪戈没出现任何受伤的表现。 换句话说,并不费太多力气就斩杀了这一棘手的邪魔。 至于为什么重新翻出“联合邪魔战胜邪魔”的提案,根源点就在这儿。 ——他们决定卖一波利益,把那些仇人亲自送到温迪戈的面前,以此交易。 倘若是面对一个毫无理智的怪物,这当然是妄想。 但这头温迪戈曾经是人,而且还是个烂好人,如今成了怪物也没有退化思维能力。 以这段时间里温迪戈的行事态度来看,他很讲究原则,哪怕很多地方无所谓人的规则,但还是保留了曾身为人的自我约束。 如果没赌错,他不会拒绝这份礼物的。 ……可如果他杀完了仇人又反悔了呢? 谁也不能保证有没有毁约的可能。 人不能揣测怪物的心理,就像再会分析人心的大师也不敢在持枪的人面前赌对方会不会开枪。 现在人类文明岌岌可危,有些事情就算要押注,连押注本身都是冒着巨大风险的。 但生存不是捡芝麻丢西瓜,机会不会重来,一旦错失,恐怕是全盘皆输。 “……所以,各位的意见呢?” 据调查,也不过剩下几个人,甚至其中一半已经定性为失踪或是死亡,算下来也就两三个人。 曾经网络论坛上有个很经典的电车难题:“如果能杀死一个人来挽救整个文明,你会选择下令杀死那个人吗?” 这个答案加入个人情感,那就是一道简单的不能再简单的问题。 ——只要不是我,没有利益纠葛,是谁都无所谓。 自私是生物的本能,是存续的根基,这是没办法的事情。 大家又不是什么圣人,同生共死完全没必要。 更何况,要去抓捕的几个人也不是什么不可或缺的人才,甚至可以说是履历糟糕的社会渣滓。 这么一看,他们连心理负担也能抛之脑后。 至于其他的锅,如果计划成功,都甩给那头温迪戈好了。 毕竟这头怪物本就不在乎名声,而且将功抵过,以后没谁会问责,也没谁敢问责,怎么看都是赚的。 不过究其到底是理想状况。 “……我谨代表我属机关同意该提案。” 其他代表彼此对视一番,也做出了决定。 “……同意……” “……同意……” “……” 全票通过,换句话说,整个社会体系上下,包括两大部门,都达成了一致认识。 现在就是谁也保不住那几个人了。 全国人口的数据库调用出来,目标的生活轨迹都被记录在内。 部队马上动身,其他部门各司其职,行动马上就着手进行。 这些目标虽然不在六水市的范围内,但并未出省,所以想要抓到并带到能与名为万翟的温迪戈面前,基本不算困难。 —— 黎璜市,避难区。 孟阙德才伸出手里的饭盒,刚想把肚子里捣鼓许久的瞎话说出来好多打点饭,一只手抓住了他的肩膀。 “你就是孟阙德对吧。” “是,是啊……” “跟我们走一趟。” 不由分说,没有解释,几位黑色作战服的人将其押走。 望着这些人身上的制式枪械,那黑得冒寒的枪口绝非玩具,他刚要大喊大叫耍脾气的心思马上成了死灰。 第29章 提案 距离六水市七十公里的小镇,如今死寂更甚。 自从上次万翟离开这里,才不过几天,连邪魔的痕迹都消失不再。 整座镇子都丢了生气,那些紧闭的门窗后面也没有动静,似乎曾经的一切已成泡影,安宁又充满矛盾的街道不会再有半分回应。 他并不悲伤,至始至终他都对这片土地没有喜爱,而恨也放下了,于是这就成了陌生的故乡。 只不过这个故乡彻底缄默,或许只剩万翟还在。 镇上那棵树型邪魔也不在了,上次见到他的地面只剩灰烬的痕迹。 万翟沿着过去上学的道路一步步重新丈量,心里不知想些什么。 对他而言,这个镇子的印象是什么? 人面兽心、野蛮暴力、教化不均、恶意不绝…… 他并不喜欢这个镇子,因为这里伤害他毫无理由,不需要更多的解释,因为无端的恶意泛滥本身就足以代表答案。 毕竟,谁又愿意在这种地方生活——连爱都没有,还要遭到他人发泄到身心的痛楚,发声只会招致更多迫害,只能靠着沉默才能喘息…… 这不就是在受刑吗。 因此万翟即使短暂地变回人的模样,依旧无法有任何感触。 在小区里,在街道上,在学校中—— 一路走来,胸腔里的心跳毫无变化。 既然不是因为变成怪物的缘故,那么现在身处现场还若古井无波,只能说明他的确没有什么归属感。 重新变回温迪戈的模样,攀上墙壁,拉开窗户,教导处里面一片狼藉,多少能猜到几周前的慌乱多么大阵仗。 几台办公桌全部粉碎,断裂的面还有着红色的凝固,其他散落的是更加破碎的会客桌以及万向轮办公椅,还有倒下的原本装着学校不少名誉的展览柜。 在那段对他而言并不好受的日子里,这里是他仅仅来过两次的地方,只不过都是因为不好的事情才来。 一次是因为周聋腾故意自残来陷害万翟,使得他差点被退学。 另一次是因为班上某个女同学为了不被发现早恋,还要保护自己的小男友,于是造谣和找她的好闺蜜们作假证,让万翟背上莫须有的“猥亵行为”,停课了一个月还受到处分。 ……然而万翟甚至没怎么去认识过这个人,面容连带名字都不熟悉。 恶徒得以享受年华,而善良的人沉默,却被当作羔羊。 也许复仇名单里还得加上这些人,可实际上并不需要——上次来到这个学校的时候,那个女同学回到这所母校担任教师,就是还未遣散的人员滞留在宿舍区的那次,万翟已经顺手将其杀死。 多年之后,迟到的惩罚加倍到来,却没有哪怕一点的快意。 万翟受到的伤害不会消失,过去也无法改变。 尽管之后确实也相继登门连带相关的人士家中去索命,但都没有什么差别,挥下尖爪的那一刻,哪怕是释怀的情感都不曾泛起。 跟雕像似的立在那里半晌,温迪戈重新动了起来,走到还完好的档案柜面前。 里面每一届的档案都还留存,送去档案室的得是毕业后4年往上的资料,所以只需要翻阅这里的文件夹就足够了。 打开蓝色的塑料文件夹,纸张堆积到厚实,沿着当年的编号来回翻找,他当年所在班级的志愿去向在里面摆得整整齐齐。 他翻出一张又一张,空洞的眼窝扫过上面的文字,一些人的被放回原位,一些人的被他握在手中。 …… 镇子比以往任何一次经过都要安静。 无风吹拂,静到连温迪戈敏锐的感官都听不见自己之外的动静。 他攥着手里的十几张纸,其上的这些人无一不是有罪过的人。 有时候万翟也很疑惑,自己真的是个命运的弃卒,或者是常事的例外吗—— 恶意在这座镇子泛滥得让他总是怀疑是不是在做噩梦,怎么可能有那么多人愿意当坏人……直到他发现,这些人是真的会因为别人的不幸而欢笑,并为之制造更多的伤害,从此心里就多出了一道无法弥合的沟壑。 名为“怀疑”的沟壑。 ——那时起,万翟明白了害一个人甚至不需要理由。 但是那些书籍,那些故事,那些来自外面的一切都在说“这个世界很美好,是你想得太黑暗了”…… 伤疤不会辩解,痛苦不会辩解,绝望不会辩解,因为身躯记住了一切。 他没必要因为这些苦难而选择成为什么圣人来证明美好,他只是个受尽了折磨的普通人,最后只剩复仇的余晖,而在余晖之后,是死亡。 哲学、思考……那些建立在生存之上,但终究不是根基。 万翟放弃这些东西,以朴素的生物本能作为逻辑的根本,仅此而已就足够了。 那些伤害他的人,信仰着暴力,那么他也会用暴力回应,以牙还牙。 ——忽然,远方传来旋翼的动静。 多旋翼的机器在不断搜寻着什么,而且还有广播的声音。 如果没记错,当时吴庸航也是用这一套来寻找万翟。 “……难不成还有人找我?” 温迪戈一动不动,听觉的感度越来越高,远方的声响也逐渐被他听清。 “……” “温迪戈,温迪戈,你的仇人我们已经抓捕了,我们希望能和您做一场交易……” 他们甚至不肯用万翟曾为人类的名字广播。 另一头,负责这片区域搜寻的无人机驾驶员已经飞得快要困倦了。 当下的这座小镇早就被抛弃了,待到清剿部队到来搜索幸存者的时候,已经到了百不存一的地步,大部分邪魔甚至已经迁往别处,留在这儿的都是还愿意吃残羹剩饭节约粮食的类型。 清剿过后,现在根本没有任何生灵。 野生的邪魔不会在这种没资源的低浓度区徘徊太久,就算翻遍阴影,恐怕也找不到一个。 但这个时候,在楼顶之间高速穿梭跳跃的身影即刻引起了无人机摄像头这边的注意。 不待无人机主动飞过去察看,对方已经来到了机器下方的位置。 那正是温迪戈,万翟所变成的至今未死的恐怖邪魔。 “……pao,你们居然连这种事情都做得出来了?” 第30章 久别重逢 无人机的机身是全球超自然联合歼灭组织的logo,万翟跟他们打过太多交道,不可能不认识。 当今全球的95%的军事力量都被各国整合进pao的体系内,用于对抗这场灾难,至于那5%,是那些占地为王的军阀,说不定现在已经被覆灭,早就毁灭于灰雾下的邪魔之手。 无人机慢慢降落,安装的通讯机发出声响。 “万翟先生……对吧?” “是。” 就算隔着设备,但那种冒寒的声音还是让这边的人忍不住发颤了一下。 “我们……怎么说呢,上层通过了决议,愿意帮你复仇,只要你能帮助我们去消灭其他的高危邪魔……” 通讯这头的人员一时不知怎么措辞,毕竟这一切发生的太快,他也不知道算不算对,只是一想到上面居然会同意这样失德的做法,让他有些难以接受。 “那么,人呢?” “上头说已经调取了信息正在押送,见面地点选在贵匀市的市中心……” “如果仍有未找到的,或是遗漏的,我仍以复仇优先。” “这,这个……” 通讯人员那头发出手忙脚乱的声音,然后拨号,接通,叽叽喳喳地说着话好一会儿,这才回来。 “刚才跟上头联络了,他们说可以。” 说出这话的时候,通讯员满脸恍惚,就好像失去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为了一个怪物的助力,居然要杀那么多人,这真的对吗? 他不敢问,也不敢发话理论,生怕自己也成了祭品,被拉去做其他的交易。 万事开头难,但有一就有二,谁知道这种情况会不会出现第二次…… 不过他就是个稍微强点的普通人,那种上升到社会层面影响的问题,他就算想破天也是无济于事,这份苦难若是到来,除了被潮流裹挟着前进,那只有被潮流淹死这一条结局了。 “……我很快就到。” 温迪戈回答完,无人机重新起飞,沿着原路飞了回去。 贵匀市,黔州的首都,要说他做人的那辈子去过什么远的地方,也只有那里。 贵匀市很大,大得他坐车都觉得累,数不清也计不完一路看过的琳琅满目的各色事物。 市中心有一座少年宫,万翟只在小学的课本里看过,但里面是什么,用来干嘛的,为什么要建,建起来给谁用……他一概不知。 可是那天,他坐车回到镇上的途中,看见那些仿佛不是同龄人的俊男靓女在少年宫进出,一个想法恍惚间烙下印记。 “总有些东西,别人终其一生也无法看到,那是努力一生也无法换回的珍宝。” 不是说没钱去少年宫,而是他望见那些同龄人自信、阳光的表情,他才明白,原来并不是所有人,都在孩子的时候就要饱受炼狱之苦。 于是,他没再向往城市,一旦想起那些阳光下的美好,自己就会嫉妒,然后满心愤懑自己这些不公的命运安排。 没想到,自己还会去那个曾经将他稀碎人生打得更碎的城市。 万翟在原地待了很久,甚至躺下,翻身……就如同回到了人类时候,过去他唯一能安宁的深夜。 ——太累了。 难得停下,那些疲惫像是潮汐一般,终于重新找上了他。 “……” 这瞬间,他心里闪过一个疯狂的念头。 “杀了他们,就自杀吧。” 这辈子实际自私的次数少得可怜,万翟忍让了许多,背负了不少不属于他的责任,并被迫为之负责,光是这不到十八年的日子里,背过的黑锅、不明不白成为担保人……那些事情仍旧记忆犹新。 他很少为自己真正着想。 到底是因为早早就已经开始不再觉得自己的生命珍贵,还是因为那些充满美好的作品蛊惑了他的内心,万翟的付出总是不计代价,至于回报……已经不用再赘述。 他很想一了百了,把自己的一生彻底结束,告别这个对他恶意满盈的世界。 脑海里,无数的想法彼此碰撞,在这少有的闲暇里,也许是他为数不多思考自己未来的时候。 …… 第二天。 贵匀市的市中心,避难区的最外围。 原本的市政广场被清空一大片地盘,不过并非扩大避难区,那里并不陈放物资,只押送来了几个人。 这些人被套着头,双手被拷在身后,周围被持枪的战士们包围,甚至来了一些不能说出来的大人物到场。 不少人看出来,那些被套住头的人是要被执行死刑了。 不过,这个局面下,连监狱都放开了要求,开始转变为强制性的生产工厂,把劳动力拉到了极限,就算是死刑犯都有被缓刑乃至减刑的机会,究竟是犯了什么错,这些人才会被这般处理…… 没人敢问,什么消息都没传出来。 先前仅仅是有人提到,战士们来避难区里面抓人,但后来好像是被要求言论管制,没人再敢讨论。 毕竟别人有枪。 ——在致死的暴力面前,除了愚者和勇者,正常人哪有不惜命的,都会识趣的闭嘴。 ……时间过去了一个小时。 靠近广场这边的避难区边缘,围观的人挤了又挤,但负责站岗的战士并未驱离,只是不让群众超过线的范围,似乎让这些人看到也是计划的一部分。 战士们站着,一直没有动手,其他人来了又散,始终不知道这到底要等什么,还要等多久。 有的人已经无聊到搓手当乐子,有的醉翁之意不在酒,手开始往别人的兜里面摸索。 这边的雾气很小,抬头勉强能看见天色,头顶那模糊的光点移动过顶了,下午要来了。 不少人都选择了离开,大家虽然没了工作,难得一身自由,不过自己的时间浪费在这里也不值得。 许久,一个身影在无人的街道上现身,直面着市政广场缓缓走来。 ——一头温迪戈。 发现这一幕的群众里,女人高声尖叫想要跑开,男人着急的问战士为什么不开枪,一场骚乱在这边喧闹,不过很快被一声枪响叫停。 “安静!” 现场顿时鸦雀无声,甚至连动都不敢动。 待到温迪戈走到广场上,和这些人相距十米,后面的高层人士走出一人。 他身份不低,直接开始宣布。 “你要的人,我们已经带来了,还请确认!” 哗—— 头套被扯下,那些跪在地上快疼到忍不住出声的人终于看见了光。 只是,眼前出现了他们不想看见的东西。 第31章 布谷鸟 目睹到这些人的面孔,温迪戈先是一愣,继而眼窝之中红光乍现。 “温……万翟先生,是需要亲自确认,还是我们替您介绍?” 这位高层话语老练,三言两语把万翟置于更高的位置,不过也把责任无形之中推向了万翟。 观望这边的群众们面面相觑,而后面还有更多的人相继赶来。 “郎白杨、毛细坤、黄钟峰、孟阙德……” 温迪戈低语着,哪怕这些人变化或大或小,但终究还是被他认了出来。 “我们找到的罗加皮、包二保等人已经确认死亡,如果需要死亡的证据,我们可以提供进行查验。” “那么……” 温迪戈又说出了几个名字。 这些名字对应的人都是当年败坏师德的人,有些虽然不是直接教课的老师,但确实是拉偏架、给钱权子女开后门,从而使得万翟饱受绝望的仇人。 据他调查,有的人早已离开当地,到了别的地方发展,而且去向不明,因为有的甚至不做老师了。 那位高层人士顿了一下,让旁边的技术人员调取信息。 搜索完毕后,他将数据平板交给了这位不苟言笑的老高层。 “查到了。已经长期失联,且最后一次行程附近的避难区没有接收记录,确认为死亡了。” “……” 失踪也不一定是死,万一跟那个唐袁满一家一样,躲在雾中以怪物的身份活着呢? 现场沉默。 这些群众想要惊呼“这怪物会说话”,但到底还是不敢乱开口招致麻烦。 广场上的战士们不禁溢出冷汗,已经随时准备听从命令准备开火然后暴毙当场。 不过,回答让他们松了口气。 “……履行约定吧。我要亲自杀死他们,这样才能作数。” 温迪戈摇晃着走向被死死押在地上跪着的这些人,一缕缕记忆涌上心头,弄得他几乎要暴走。 这几个人,以前做过的恶事大同小异,但不代表毫无作用。 小恶若是不顾,大恶就像是房间里的大象,除了受害的人,谁都觉得无所谓,甚至不存在。 再者就如一罐沙子里的几颗鹅卵石——人们捧起它的时候,会说这几颗石头真重,然而那些装满了大半瓶的沙子,却被当成了陪衬、毫不影响的装点。 沙子也有重量,沙子就是那些小恶,就是日常里万翟被不断被批评斤斤计较的“小事情”。 他们什么恶都做过,什么下作的事情都干过,无论旁人竭力想出什么恶劣的举措来质疑,万翟都能确定这帮人过去做过。 他弯下身,骷髅鹿头喷着寒气,死死地盯着第一个人。 “……万,老万,都是误会,你看我以前对你多好……” 尖爪盖在他的头顶,万翟没有停下半点,巨大的力量不断压迫着对方的头骨,蹂躏着皮囊下那跟豆腐似的一团东西。 有的人,到死都没想着如何认错,而是给自己的行为辩护,抠着细节给自己贴金。 对于这种人,死亡已经是最大的宽容。 至于他嘴里说的“好”,其实就是所谓的“我当时劝过他们”、“下手的时候我收着力了”、“我只是看着”之类的说辞。 实际上,都是无法验证的引导模糊,毫无价值,只有欺骗的意图。 接下来,第二个人。 恐怖至极的怪物来到跟前,腥臭的味道扑面而来。 他猛地一颤,想要挣扎起来逃跑,但是跪的太久,下身忽地麻了,一股抽筋的痛觉从下半身直往上窜,这一动就变得面目狰狞,脸上的肌肉挤成一堆,显然很痛苦。 万翟没有着急杀死他,而是问起了问题。 “当年你放狗咬我的时候,你在想什么?” “我……” 他痛得难得说话,连大口喘气都好像很难受。 眼前的温迪戈此刻更像是石像鬼,一动不动,似乎在等待。 良久,毛细坤缓过来,万翟又问了一遍。 “当年你放狗咬我的时候,你在想什么?” 毛细坤操着方言支支吾吾:“那……那是我哥叫的……” “毛犷乾可不像你这么到处惹是生非,你犯事的时候,可是他一直给别人赔礼道歉……直说吧,你想怎么死?” 万翟这番话让毛细坤死命摇头,死不承认。 “不!不是!真的是我哥!你要信我啊!要不你连他一起杀了也行啊——” 带着强烈口臭,毛细坤唾沫横飞,整个人陷入一种歇斯底里。 而他压根不知道,万翟早就看完了他的内心想法,无数丧尽天良的念头还有对于周围所有人的谩骂充斥着这个男人的脑子,他怕死,但不想就自己一个人下路,于是就想连着家人也要一并牵连。 可怜他的哥哥,虽然不算什么好人,但也算个老实的小伙子,关照自家弟弟这么多年,最后还被这样坑害,着实令人咂舌。 其身后的战士后退一步,让出了空间,而毛细坤也是疯狂,这个时候居然想着逃跑,强迫自己撑了起来,背着被手铐锁住的双手要从旁边逃走。 噗—— 沉闷的砸破声,就跟肉铺老板对着一大块背脊肉大砍一刀似的,毛细坤的身子停在了那里。 他的肾脏,连同肠胃,还有脊椎,在这一瞬间被打穿,夹杂着各种东西搅成一团。 温迪戈抓着他收回手,把这个亡命的畜生摔在地上,趁着这个至死都是超一流贱种的家伙还没死,开始了血腥残暴的“惩戒”。 剥皮、拆肉、挖内脏。 他并不吃,正如一开始,他唾弃仇人的血肉。 仇恨的意志压制了饥饿,他现在只想要报复,补偿那永远无法弥合的伤痛。 远远围观的人们露出不忍直视的扭曲面孔,一个个避开了视线有的甚至直接吐了出来、原地晕倒。 另外几人看到这一幕,各怀鬼胎的心思都一瞬间哑火,绞尽脑汁思考活下去的对策。 但他们从一开始就弄错了—— 他们跟死刑犯似的跪在这里,本身就已经宣告了死期就是今天。 孟阙德望着多年后变成了怪物前来索命的万翟,心里的那种不平衡到了极点。 他比这些人更极端,嘴里磨着牙,憎恨这个当年他随意打骂的懦夫居然敢让他沦落到这种地步。 孟阙德现在就想,要是轮到他,他定要吐口水踹裆部,死也要恶心这东西。 “……妈的,老子还要去嫖,还要去跟那些个兄弟抢人,老子草——” 忽然,一阵头昏,然后是一道道让人恍惚的声音。 “杀了他……” “吃了他……” “然后继续自己的潇洒……” “你值得站在他们的头上……” 咕咕—— 他忽然看见,自己变成了布谷鸟。 第32章 无谓的抵抗 慢慢地,孟阙德似乎走马灯似的看到了自己的过去。 他打从生下来,爹妈就叫他当个坏种,只不过他不知道做的那些事、那些“理所应当”的念头就是坏种的德行。 家里喝的第一桶奶粉是邻居家的。 那家人发达了,在那个奶粉进入超市的年代,这是个稀罕物。 因为太贵,家里又馋,于是当爹的眼看老太太、妻子都想要尝尝,而且儿子也能喝了长身体,于是屁颠屁颠跑去邻居家,厚颜无耻地就要三桶。 邻居哪里见过这么厚颜无耻的人,买一桶都够一家子吃几天的肉了,哪有白送的理由,于是断然拒绝。 谁料这个男人还在抵着门,“苦口婆心”地耍无赖,不让对方关门。 这家人也是太善良,没想着动手,只是一再警告过后见没有用,男主人就叫妻子去打电话报警。 这个男人见这家这么绝情,没想着逃之夭夭,而是直接撞开这家人的大门,冲进来推了女人一把,躲过电话,按下取消,然后又是一脸堆笑,死皮赖脸坐到人家的屋子里,不拿到奶粉就不走。 僵持了许久,男人似乎耐不住了,也是想着怕这家人过后报警,于是扯断手上的电话听筒,然后跑到这家人的厨房。 男主人以为这个畜生是想要重新去抢奶粉,结果却看见对方抽出这家的两把菜刀,直接转过头,恶狠狠地对着这家人。 “他妈的,好话歹话都听不进是不是!老子叫你拿!” “要是你敢报警,老子全家都给你砍完!” ……然后,这家人因此被迫交出了今年最后俩月要用的奶粉,五罐加起来能抵一个月工资,而且连那两把刀,也被那个畜生顺到自家去了。 有了这些,孟阙德长得比同龄的穷人家孩子都要壮实,村子里打架次次都赢,尽管次次都是他主动对别人讨嫌,而他的爹妈还拍手叫好,甚至还鼓励他继续。 至于别人的家长找上门? 这家男人就会提着当年顺来的那两把菜刀威胁着对方,甚至反过来敲别人一笔钱。 孟阙德小时候时常听自家爹的狐朋狗友吹嘘,夸这夸那,于是真以为自己做了天大的正确事,自家大人也是“真男人”。 八岁那年,他就耐不住了,想要跟自家大人一样“顶天立地”,于是组织起一伙同龄人和更小的孩子,自己搞来刀枪棍棒,甚至是家里面的锤子、凿子,趁着人少的时候蹲点在人少的地方打劫,没钱也得扒下点东西。 要是啥都没有的穷光蛋? 要是抢到个这种的,孟阙德就会觉得自己丢人了,当即会指挥着“往死里搜”,先是扒了那人的衣服,然后搞到个角落连抽带打,逼问对方家在哪里、家里有没有钱,打人的时候,孟阙德光是看着被害人那副要死不活的模样就硬到不行,恨不得一下子砍进对方的头里面。 后来,他们真杀了人。 那段时间,镇子和周边几个村子都是偏远到啥都落后的程度,就连出警的人力都少得可怜,加上有电话的少,而且局子离得远,而且这些娃儿被孟阙德训得守口如瓶,几乎没有别人知道。 如果要他说真话,在上学之前,他都杀了三个人,两个大人,一个小孩。 他爹妈是知情的,甚至可以说,处理尸体的事情还是这对男女边帮边教出来的。 恶如果不遏制,只会越发膨胀,无法回头—— 孟阙德变本加厉,无恶不作,甚至成了十里八乡最狠的烂人。 在乡村严打之前,嚣张的气焰到了地方吃酒还得备一张桌子给这个小畜生的下手们。 而这,正是当年周聋腾看好他的原因。 这俩一拍即合,于是在严打期间搞出了一件大案—— 当地局里面的工作之一是收枪,而孟阙德下手里就有一家是有枪的,本着这群小畜生的狠劲,加上一把猎枪那还得了,所以在一些人的悄悄举报下,那家人的枪就“自愿”上交了,其他人也就能少担心招惹了这帮小崽子而晚上被黑枪给栽了跟头一睡不醒。 然而,周聋腾指挥着,孟阙德竟然真就听,带着人大半夜闯进当时管理不严的局子里,一些人打掩护,一些人去找枪,不仅如此,还顺走了手枪和子弹。 第二天,局里面闹翻了天。 收缴数量不仅对不上,配枪还少了一把,弹夹里面还是满的弹药,已经是非常事态。 上午,局里面来了市里面的人。 下午,装甲车带坦克都来了。 仅仅半天,市里面的人来协助调查的领队中枪倒地,其他人也同时负伤。 中午,几发子弹从后面山上打进窗户里,所幸流弹偏移,没打到人。 中午还没过,因为子弹穿透了心脏主动脉,子弹表面有着粪便,伤口感染,宣告殉职。 于是当地部队都惊动了,这种事情上升到定性为恐怖事件,来的战士都带着81式,穿着全套防护,黑压压的一片,当时的周边村子都有他们进入。 398人与之相关,近九成是孩子,甚至连带头的都是孩子。 这群魔鬼本该是被枪决的,然而当时是改革过后,要求法律按规则办事,实际枪毙和受到惩罚的仅有十余人,其余的屁事没有,只是被搜出了枪,然后强行由部队带走销毁。 如果这种事情早发生十年,这些人一个都跑不掉,就算是刚出生,也得吃枪子。 此事过后,三线的警备力量才被重视,严格程度到了有段时间连买菜刀都得要身份证以及登记。 至于孟阙德,在那些战士走后,其父不以为耻,反以为荣,一直夸自家儿子有出息…… 摊上这样的家庭,加上这个天生恶种,真是所有人的不幸。 ——! 此时,眼前的孟阙德不断膨胀,身形像是乳胶一般融化,然后塑形,被拉伸成巨大的人形布谷鸟。 万翟也隐约听见那个声音,但不会干站着。 还不等孟阙德完全变成怪物,温迪戈猛然冲来,在一秒内就将这个连衣服都还没完全撑破的家伙撕成两半。 还未成型的内脏与皮肉即刻失去了支撑,在撕开的瞬间原地啪唧一声掉在地上,成了一滩滩散发着恶臭的跟脓液没啥区别的烂肉。 一旁的犯人脸色当即煞白,两眼一翻就倒了下去,身后的战士要去扶起来强制唤醒,却发现这人甚至咽了气,活活被吓死。 第33章 合作 剩余的人被万翟一一处理,没有例外。 在掐断最后一位还在世上的仇人的咽喉之后,一股空虚自心底升起。 就像是人到晚年看见了理想完毕,从这一刻开始,便只静待死亡的到来,安然长眠。 他愣在那里,而那些高层照着计划,开始广播记录留痕—— 高层代表来到临时搭建的宣讲台,音响开得嘹亮。 “在我们共同面临的危机中,我们依然坚信正义和秩序的重要性。眼前这些人,虽未触犯到可判死刑的地步,但他们的所作所为,严重违反了人类社会的基本准则,造成了不可挽回的伤害,令我们,也令这位身陷异变的同胞饱受损失。今日,他们将为自己的罪行付出应有的代价。” “我们面对着新的来自于人类之外的威胁,在此之上,我们之中仍有人即便成为与那些威胁同等的模样,也依旧保持着人类的尊严,不愿同流合污,始终秉持理性与正义。” “今日,在场的各个代表,以全部表决通过的审判,决定予以这位一直扫除着邪恶与不义的英雄必要的回应。万翟,这位站在这里的战士,他被诬蔑、损害,这是不值当的结果,为了让我们之间的理念减少不必要的隔阂,这些罪犯将由万翟进行行刑,以表我们对于非正义的坚定抗争!” “我们承诺,这样的协作将是未来对抗邪魔的重要基石。让我们怀着坚毅与希望,迈向新的共同战线,保卫我们的家园与未来……” 这些官话,很是聒噪。 万翟并不想听,而是一步步走向这些人的面前,红光收敛了下去,寒气也少了很多。 那些远处在避难区边缘的人们走的走,散的散,方才的见证恐怕不止是让他们难受作呕,说不定连饭都要吃不下了。 至于广场上的讲话,留痕已经做好了,就算未来有人想翻篇,那也别想太容易。 讲话的内容里面很多话都有着隐秘的指向性,未来要是有人翻阅记录,恐怕会以为这都是这头温迪戈的错。 万翟不介意当这个背锅的替罪羊,他会死,且死后也不在乎生前的名。 ——一段时间后,讲话完毕,眼前这些人摸了一把汗。 当温迪戈走向他们的时候,说实话,他们的心跳快到了超级马达的程度,生怕下一秒就要见证自己的死期。 不过还好,对方并不是毁约。 待到讲话完毕,温迪戈点了点头,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你们把自己撇得很干净……在文字游戏上,你们当之无愧坐在那些位置上。你们得庆幸,我并不在乎名声。” 声音并不大,只有这边能够听到。 战士们开始收拾,连地上的血迹也抹去,提着几个黑色袋子,将已经死于现场的这几个“祭品”拿去喂猪。 末日了,资源可不能浪费,与其给这些失德的人安葬,还不如利好那些无辜的活人。 温迪戈看了一眼远方的天空,又将头重新转了过来。 “我接受你们的条件,自然也会履行承诺。我知道,你们在研究着手一切完毕之后来除掉我的东西,我依然不在乎,死亡对我而言即是归宿……” 平静,甚至有些过于平静。 刚才还暴虐的怪物,现在多了几分人性。 将近一个月的时间里,他很适应邪魔的生活,可就算那样也没有彻底断绝人的一面,他的坚韧可见重量之大。 但他仍然食人、杀戮,对于那些血腥残酷没有一点反应。 可能保留下的,只有他比较执着的部分——他那一再被否定的善良与正义,尽管如今破碎得只剩下零碎的概念。 譬如信任、坚持、守承诺…… 不管怎么说,分析已经没有必要了。 他到底是个被看重价值才被接纳片刻的邪魔。 …… 下午,六点整。 全球超自然联合歼灭组织,第42研究所。 在严密监控的堡垒设施外,临时机场即将迎来一架特殊的飞机。 带有重火力的空中运输机快速迫降,滑行在预定的位置完成刹停,舱门也同时打开。 地勤都配备着自动武器,持枪的动作极为标准。 他们原本就是战士,现在所担任的临时身份是因为没有足够的人手,而且还得防备周围是否有邪魔袭击。 这里并不是非常安全,仅仅是极低浓度区,并不能说明完全不具备威胁,为了觅食,那些从一开始就不是人类的野生邪魔可不介意涉险一番。 舱门里,首先走下的是几位大高层,然后是一头漆黑的骷髅鹿头怪。 他们差点进入瞄准——之前这里已经收到通知,说是合作的邪魔即将同各位领导一起到研究所这边,让他们做好接待。 要是开枪了,鬼晓得接待现场会不会变成屠杀现场。 这些人前后夹着温迪戈下机,然后沿着通道一路走去,怎么看怎么奇怪。 在一般人眼里,邪魔低人一等很正常,人类至高无上,大家本就天生都是人类主义者。 更别提这些怪物居然什么都吃,包括同类,所以在他们看来就是“野蛮”。 …… 经过重重门禁,来到研究所内部。 这里是最先开始对恶灵和邪魔进行实验观测的地方,也是如今非官方但集体默认的pao中心。 里面的武装力量更进一步,重火力几乎布置在每一条走廊的前后。 万翟左右观察着,嗅到了一丝熟悉的气息。 ——同类的气味,不算太淡,如果没有刻意清理,痕迹留下的时间应该在三天以前。 “……除我之外,你们还联合过谁?” “没有其他邪魔。目前的记录里,只有你愿意交流,其他邪魔大多都不愿受到半点约束……说真的,换做是我,说不定也无法拒绝为所欲为的自由。” 前面的那些人虽然看上去和蔼,有时也爱笑,但终归是表演,实际上很严肃。 也就只有这些一直在亲力而为的位置太久,因此才平易近人的人员愿意回答他的问题,顺带耍个滑。 “……那我们接下来去哪儿?” 路上,这些人都不曾主动提及来此的实际目的。 “见面——需要一个邪魔去跟恶灵尝试对话。研究项目的优先级太高了,这些领导对此很是着急……” 很快,不需要这位外行过多说明,他们已经抵达相关项目的内部站点。 第34章 并非旧识 这个站点接收了五份邪魔收容的容器,是这座设施内资源供应需求最大的站点。 然而,进度却是最为缓慢的。 大量的能量用于稳定容器内的约束功能,而他们却连让这些阴影一般的存在给个反应都做不到。 阿米巴虫受刺激了还会窜几下,这些被称为恶灵的存在始终沉默,亦或发出堪称伤害的声波。 直到有一位研究员从邪魔的那些零星发音里面找到了“邪魔”在古希伯来语言、苏美尔语里代表着邪魔、怪物的名词,这才开始有所线索。 “……也不知道要邪魔干什么,万一是说‘把你们都变成邪魔’呢?” 专员摇了摇头,毕竟他是外行,对于这些专业人员,嘴上怀疑一两句就足够了。 巨大的复合式闸门一层层分开,光是这些隔离加起来都有十多米,很难想象这个室内站点到底有多森严。 地板下是全金属封装,缝隙都被焊死,每个房间都被复杂的循环系控制着空气流动,墙壁内不止是钢筋混凝土,在中间做了额外的填充层,因此这里的墙壁比外面的感觉要厚,但并不闷热。 站点内的照明很多,亮堂到不真实,就像是电视剧里面那种刻意的造景,这里很少有阴影角落,而且地面铺上的地砖材质也是反光的。 …… 又走了一段时间。 很快,大家见到了负责接待的研究员。 因为这里注重科研到疯魔的地步,有些事宜实在不适合那些进展到恨不得一天二十四小时都不睡觉的科学家出面,但高层前来,必须得有人担待。 前面仪式性地说了不少,脚步才又开始移动—— 专员被拦下来引导去其他房间,而万翟随着这些大人物来到一个很大的带着巨大玻璃墙的房间里,而玻璃墙壁的对面,那个亮到对普通人很伤眼的观测室内,中央立着一个透明的柱子,围绕着柱子又是一堆没见过的机器。 柱子内充满了液体,中间悬浮着一个罐子,罐子同样透明,里面是一团看上去有着实体的阴影。 “……恶灵?” 万翟有种感觉,这些人说的东西,就是眼前之物。 而他的确猜对了。 一旁的学者放下记录的表单,看向万翟,虽然在看清的那一刻确实颤抖了一下,但仅仅是这一下,很快便恢复平常。 “是……编号001,第一次捕获的。你就是那位温迪戈?” “……” 万翟点头回应。 他不需要别人记住名字,在他人问询之前,他不会主动自我介绍。 麻烦,还是无所谓? 大概都有。 原因自不必多说,归咎于过往的那一切,塑造下来的万翟就像是铸造完毕的雕像,只剩下重新变回去这一种变化,在岁月的流逝里变成白纸似的空白。 如果有什么能填补,“未来里创造的意义”将会是最好的修补剂…… 偏偏万翟已经没有未来了。 学者让大家稍等,然后请万翟一起到连接玻璃墙对面房间的门前,交代了他们要进行的事宜。 “长话短说——我们会让你转述几个问题,之后你也可以问你自己的,如果发现光亮出现变化,无论大小,立刻出来。” “……” 万翟第二次点头。 这种听上去冷漠的发言实际上效率最高,对彼此来说,这是最好的做法。 他看得出,万翟对这里,以及整个文明的存亡,都没有丝毫触动。 曾经属于人类的欲望在这副身躯上无法看见,仿佛一具空壳,连温迪戈的饥饿也成了虚无的一部分,整个人就像是一个黑洞,吞没了所有的心绪。 跟这样的存在交流感情,还不如教化一头熊来得轻松。 —— 几分钟后,在各个实验人员就绪之后,温迪戈走进了隔壁房间。 在这种波段特殊的光照下,恶灵渐渐地变得惰性,然而始终抱有敌意。 它不存在五官,可确实是在嘶吼。 它没有手足,可依旧想要撕碎一切。 它并非在沉默,而是在蛰伏,然后等待杀死这些生命。 万翟走进房间,那团阴影竟然意外地活跃了起来。 “vos……” “quid……” 渐渐的,语言似乎被同化,万翟居然开始理解对方的语义。 “你不该存在于这里……” 不同于他们给万翟播放过的那些案例音频,这次亲身听见,就像是和一个近乎疯狂但勉强理智的存在沟通。 “……为什么,你明明已经死了……” “如果是说我作为人类而死,那我确实是死了。” “不,古老又慈悲的先贤……你早已自灭,在你的征途之中,选择了信任——” 阴影很快便作另一副模样。 那是个充满着几何美感的图形,不知是算作它的面庞,还是它的眼睛,亦或是别的部位,朝着温迪戈,给人一种尊敬这头怪物的谦卑。 “我们曾颂您的名……先贤,还是说这是开始?” 万翟满脑子浆糊似的不知所谓,他确信自己没有听错,也没有陷入幻觉,但显然,自己似乎望见了一个不属于此刻的历史。 ……平行世界,还是说时空穿越? 他顿了顿,没有即刻询问学者交托给他的问题,而是继续着刚才的对话。 “你为何称我是先贤?” “我等曾为漂泊的魂灵之时,你撒下了无数智慧,大地也记得你,那个时代因你而来……我明白了,这确实是开始,我等原不该如此过早地变得污浊——” 似乎阴影也有些错乱,还是不断扭曲、重组。 万翟现在更乱了,自己在踏入房间之前其实还有不少问题,但现在全被混乱过载的大脑打消。 他只得在对方平静下来之后,问询那些研究员所提交的问题。 很多答案都十分令人惊骇,或者说重新肯定了一些原本认为是谬论和荒唐的旧学说。 至于最开始的那些…… 直到万翟走出房间,一刹那忽然恍惚看见了一些模糊的片段。 怪物,数不清的怪物,彼此杀伐,又或者是在一起狂欢,甚至有人与怪物一同生活…… 他愣在那里,很久很久。 其他人不敢来察看这头怪物,待到他重新清醒,已经过去了几分钟。 “奥格顿温……” 这个名字忽然从脑海里冒出,弄得他都有些精神错乱。 第35章 凯尔派 在国外,或者说在这片曾经繁华的都市,身居曼哈顿的戴菲娜惊魂未定地坐在角落里,却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声。 那帮纹着白头鹰的家伙疯了,枪口对准平民—— 这是灰雾爆发的第一周。 星条旗挂在身上的持枪扫射的那些人,哪怕戴菲娜一万个不承认,但那就是这个国度的士兵。 她是土生土长的美利坚人,尽管她如此认为,但她的父亲是正儿八经的英国佬,母亲是东京的服装模特,和这里就没有多少关系,只有绿卡说明她算是公民。 因此,她对于士兵保护民众这件事觉得理所应当。 现在她后悔了,毕竟不是亚洲的几个大国,出了这档子末日级别的灾害,欧美这种资本主义泛滥的国度里,士兵就是最大的地头蛇。 他们之所以对着怪物开枪,是因为他们的工作是这个,生活需要把这种威胁清除掉才能安稳。 但对着平民,纯属是因为“这样很有趣”。 ——就算打死了又如何? 他们就是这么想的。因为社会体系崩溃了,那么暴力就是铁杆子,暴力就是一切的支撑,如果能用上头发的众多子弹里面取一颗用来博自己一笑,那么随意对准又有谁能制裁他们? 在这片“自由”的土地上,他们只服务于他们上头——给足钱财物资,还指挥得当的那些高层。 至于平民…… “不好意思,各位。英雄游戏结束了,我们没有义务——”差不多是这个意思。 刚刚,家外面传来那些士兵的声音,要她把枪丢出来,怀疑她是恐怖分子,只要她能证明自己没有威胁,他们不会为难。 于是,这个无比信任“美好美利坚”的女人刚才还听话地把自己的手枪扔出窗外,以表示“自己很听他们的话”。 结果,再三确认戴菲娜没有武器之后,家里的大门被狠狠踢开,这些跟土匪强盗没区别的家伙直接端着黑漆漆的枪械涌入宅邸,进门第一件事就是乱射子弹。 戴菲娜默默哀求,心底还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自己去安慰自己“或许只是穿着军队迷彩服的强盗而已”,可事实上,无论是装备还是标准,都不是能被随意模仿的赝品。 她的肩膀刚才被流弹打穿,现在的她失血了好一会儿。 本地的不少房屋都是很容易破坏的材质,一层乱飞的弹头穿透了地板,差点打中了胸腔。 也不知道该不该说幸运,但现在看来,如果结局不变,那还是算倒霉。 “想活下去……” “想杀死他们……” “好饿……” “……” 不知怎么,她觉得自己的喃喃自语似乎和另一个声音重叠。 身体,也开始越来越潮湿—— 戴菲娜的身体逐渐扭曲,脖子被拉长,脸也在扩张,四肢逐渐增生出浓密的绒毛,甚至不止是四肢,身体也是。 一缕缕鬃毛突破皮肤,沿着后颈一路生长,潮湿的气息忽地从这里扩散,这些毛发也随着出现了饱和似的沉重。 撕拉—— 衣服被撑破,撕裂开散落在地,铺下一地的布条。 ——戴菲娜变成了一匹马。 在他父亲的故乡,这种生物叫凯尔派,又或者是水马,此刻的她也可能二者皆是。 她的心智、思维、记忆开始模糊,就好像犯困了一样,已经变成马头的脸庞逐渐失去人的特征,最后彻底转变完成。 其他人听到了这边的动静,朝着这里快步跑来,打开保险和上膛的声音清晰先行一步进入身处于此的戴菲娜耳中。 可惜,她听不到。 现在的凯尔派是否还是戴菲娜已经不得而知,但是随着一声马嘶声尖啸,水管突然破裂,整座房子突然被巨大的水流侵入。 这匹马张开嘴,里面满是尖牙利齿。 …… 数个小时后,黑鼠小队完全失联。 曾为戴菲娜的凯尔派一口口撕下这些人的血肉,咀嚼的同时发出满足的嘶声。 待到吃饱,一个无形的命令没来由地出现,她仿佛得到了什么神谕似的,即刻抛下还剩大半的尸骸,望向了西方,撞破墙壁,直接朝着海的方向直线奔去。 —— 在研究所协助测试过后,上层托人送来了需要剿灭的特异个体的名单。 这些邪魔就跟那条邪龙法夫纳一样,大部分有着理智,还有着极具破坏性的能力,仅凭现在的人类是无法完全对抗的,只能寄希望于万翟。 而开篇几位里面,那种凯尔派令万翟有些在意。 之前在脑海里闪烁的几幅片段里,似乎有着这种生物的身影,他似乎预见了对方的能力——时间,能够将敌人带入迷失的时间里,然后再把惊慌失措的敌人吃掉,不留痕迹。 然而,在名单上说的却是“控制水流”。 “……对不上?” 他没有直接说出来,而是默默记下了接下来要去猎杀的邪魔。 倘若凯尔派能带他回到过去…… 万翟想,如果穿越到过去,另一个时间里的自己还在,那么他不介意去第二次杀光那些仇人,以绝后患。 但终归是想想,这种没来由的事情太过吸引人了,万翟也不敢确定是不是自己真的得了精神病,所以因此出现幻想。 把名单档案塞回那人的手里,万翟直截了当地问:“什么时候,去哪儿?” “呃,还请不要着急,上头的意见是集结部队之后一起……” “你们连我的这层绒毛都打不破,那些东西又有什么用?” “这,这个……” 万翟的话让对方噎住大半天。 眼前负责和万翟交接的人员显然是个被拉出来随便就用的普通人,并不是说对方的能力,而是对方的背景、资历、势力等,也许在错综复杂的关系网下,安排一个瓜葛不大的局外人,就算是死了,对谁都好交代,而且损失也不算大。 所以这个专员挠头挠到指甲缝里都是脏东西,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带我去见主事的人,既然是合作,让他们亲自告诉我。” 刁难这样的人毫无意义。 但是这个时候还耍心眼、搞权谋的,不是蠢就是坏。 万翟知道,要是什么都听指挥,自己迟早被那些人编排好给他们当牛做马还不自知的下场,与其干等,不妨掌握一些主动权。 他是想死,但不想死之前还得跟一群不看事态的人玩大人过家家。 第36章 巨型蛇怪 研究所的分析室内,几位组长聚集在一起,面对各自面前的复印件的内容,无一不陷入了沉默。 世界观被撕裂,任凭是谁都不好受,也不容易缓过来。 恶灵的本质被解密,邪魔的共性也被祛魅,剩下的种种抛却那一层恍若神秘的帷幕,实际上都是科学的一面。 生态圈的构成,至少是在地球上的,远超他们的想象—— 灰雾的量子偏移效应、古老年代就存在的生物演化表、以魂灵为代表的全新生命形式……涉及的方面太多,甚至不能单凭整个生物学的内容进行解释和翻译。 在人类的先民,也就是接近人类开始制造工具的时期的先祖,那时候就见识过邪魔。 邪魔那时候也并非被如此称呼,它们被当地的人类崇拜、信仰、供奉,有的甚至成为了一种文化符号,在今天都保留着它们的痕迹,有的更是被当作神兽记录在传统文化里。 在那段历史里,生态的巨大和复杂估计比养蛊都还要离谱,当年的人之先民能将人类这一种族繁衍到世界各地,也算是力挽狂澜了。 当时人类的祖辈到底做了什么,才让那些怪物被记录的越来越少? 大概是因为灰雾的消退。 这场雾气并非实体,而是一种现象的投影,古时候人们驱逐不了的瘴气,多半就是滞留在那里的这种灰雾。 这个东西就像是一个已经预设好的程序,和魂灵强相关,而且划定了邪魔这一定义域,构建了一个特别的生态群,而且很排外。 置身其中的个体就会受到影响,而邪魔反而会被不断增强,而且就像是一个游戏,越是灰雾浓烈的区域,处于其中的邪魔权限越高,甚至能够开启创造模式,对着现实释放出类似魔法的能力。 至于其中的原理,一言两语无法说清。 但他们可以确定,这东西人类曾经掌握过,中世纪的女巫狩猎最初并非空穴来风,而是确实存在能够使用邪魔术式的人类,而针对这种人的追捕活动轮到被作为处置异端的举措,也算是误入歧途到弥天大错。 这个世界的未知还是太多了—— 眼下灰雾到来,进度还如此缓慢,甚至得从头挖掘这一套复杂的体系,这还不如把他们杀了,搞这些玄之又玄的东西再用科学的理解重新定义,在这种局势下,就是死缓前的劳改。 众人面面相觑,明明没有读心的能力,但彼此还是看出来对方的窘况。 “唉……” 不过有一点很奇怪。 魂灵说,它们是“以生灵的思维活动的残渣为食”,思绪、情感等都是能生产这一无法探明的物质的过程。 同时它们也受其影响,越是恶意,自身也会越发污浊,并不可逆。 那时候灰雾褪去,魂灵们随着灰雾抵达远离此世的另一端,这才没有让邪魔泛滥……它们到底是什么样的存在? 越来越乱了。 恶灵、邪魔、灰雾三者的关系到底还是扑朔迷离。 兜兜转转,似乎一切又回到了原点。 …… 距离42研究所仅有50公里的位置,已经没有活人存在的城市内。 温迪戈抓在装甲车的顶上,感应着周围的环境。 也许是高层们都急于看到成效,于是在那个愣头青专员将万翟的意思递交上级之后,两个小时不到就着急批下了行动指示,将目标锁定为距离这里最近的特殊邪魔。 ——蛇怪,而且是唯一一头目击到的巨型蛇怪。在公元一世纪就有古罗马的学者记录下了这种存在,彼时这种邪魔在灰雾几乎消逝的大地仍在肆虐。 据近几天的观测来看,这个邪魔把这座城市当成了巢穴,似乎是有了孕育行为。 至今还没观测到邪魔繁育后代的迹象,若是邪魔还会增长,以人类目前的资源消耗和技术失灵的状态,灭亡是迟早的事情。 这次不仅仅是围剿,也是为了验明邪魔是否存在繁育行为,如果有,捣毁胚胎甚至是击杀幼体都是计划的必要附加部分。 一同前来的几辆装甲车里,战士们面色严峻,他们穿着的几乎能被称作装甲,全副武装到甚至可以与熊直接搏斗,每一处都被利用到了机制,内部还配备了辅助外骨骼,就连武器都毫不吝啬,轻机枪、重机枪、导弹发射器……发射药都用上了曾经被视为光是使用就违反战争法的几种。 原本的计划里本来还有炮兵、坦克和空中部队的支援,但是因为城市地区在不久前就转为了中高浓度区域,空中支援只能作废,至于地面部队,在已经被巨型蛇怪搅成巢穴的“城市”里,钢筋混凝土都被对方随意弯曲改造,且不说地形已不适合坦克部队进入,就凭那先前探索的部队都要迷路的状况,只能采取特种渗透的办法。 ——现在的这座城市就跟野外所见的那种草堆一样,看似是普通的一堆,实则是有蛇埋伏其中的巢穴。 在那座不是由杂草秸秆堆积而成,而是由钢筋混凝土塑造成的地方,体长二十多米,光是身体截面高度就有近乎三米的巨型蛇怪在其中穿梭,内部是错综复杂的甬道,探索队当时也不敢深入其中。 换句话说,他们这次得在情报只有神话故事可以参考的情况下,面对一个超自然的神话生物。 尽管大伙不会存在“掉san值”这种临时拖后腿的状态,不过要他们用效果越发微乎其微的武器支援一头怪物去杀死另一头怪物……光是听起来,谁都不免觉得自己是消耗品。 距离目的地十公里左右的位置,远处已经能看见城市的模样了。 ——并非楼房,而是类似于“鸟巢”那种建筑的模样。 高速公路尽头的景象令大家不免有一分忌惮,到底是面对非人的怪物,如此现状就像是故事里的那些讨伐魔兽的前奏,接下来的情节总会是腥风血雨的残酷杀戮。 ——! 远方,一阵空灵夹着尖锐的嘶吼传遍周围。 那是类似于蟾蜍、公鸡、蛇的叫声混合在一起的动静,诡异又刺耳。 巢穴表面忽然溜过一条黑影,从表面的洞口钻入巢内。 光是远远看见模糊的移动,他们抓紧握把的手又用力了几分。 第37章 群魔乱舞 哒哒哒哒哒…… 密集的脚步声随着一头骷髅鹿头的温迪戈一路前进,重火力的特种战士们随着对方在起伏凹凸的甬道里翻越、奔跑、匍匐前进,追踪着巨型蛇怪的位置。 这座从繁华都市变为怪物巢穴的魔窟内部就像是混乱的荒地,甬道内毫不平整,裸露的钢筋以及时常看到的坑洞随处可见。 然而这里很空,甚至说没有其他可供进入的房间,只有道路和分岔口。 灰雾在这里仍旧存在,浓郁的灰白无视阻挡,在巢穴内蒙上一层滤镜,或者说遮挡,可见距离都不足五米。 倘若不是温迪戈带路,他们进来之后就得困死在这个迷宫里面。 艰难跋涉许久,他们才终于来到一处还算开阔的地方。 ——一处满是尸体的空间。 从甬道出来,踏入这个房间的瞬间,一股浓烈的血腥和腐败气味直冲鼻腔,几乎让他们一阵反胃。 如果不是因为灰雾之中的尸体分解极其缓慢,恐怕他们闻到的将会是那种尸体蜡化的尸臭味。 “……唔……” 虽说是因为这段时间的战斗成为了战绩上的老兵,但对于这些资历并不长的战士而言,如此惨状还是让他们难以接受。 一边忍着会拖累的本能反应,他们举起枪,丢出照明棒,警戒着周围。 在中浓度的灰雾下,一般的电子设备约等于瘫痪,照明灯都没法用。 如不是这层关系,他们巴不得扛着才研究出来的电磁炮发起冲锋。 现在,只有手里最直接的动能武器和一些原始的手段还能依靠,除此之外,全然被动。 ……嘶嘶…… 奇怪的摩擦声从周围响起,一股不安的感觉顿时涌上众人心头。 和巨型蛇怪的动静不同,这个动静很轻。 众人面前,温迪戈俯下身,一副即将随时扑向来袭者的动作。 堪堪数秒,却像是度过了许久。 周围陷入死寂,半点其他声音都听不见。 温迪戈倾听着、感应着,却什么都感觉不到。 突然,只有极其微弱的空气摩擦,有什么东西蹦了过来。 其他人都没察觉的瞬间,温迪戈猛然一爪子砸下,将一条体型不小的东西拦了下来,重重砸在地上。 轰—— 地面出现蛛网般的碎裂,然而那个东西还在挣扎。 一条蛇,一条体型足足数米,但两手都抓不住其身体粗短的蟒蛇。 这东西的头都快有人头那么大,墨绿到发黑的鳞片几乎不反光,而且力气很大,如果不是温迪戈刻意用力,这东西估计都挣脱了。 这条巨蛇拍得地面咚咚作响,很快,似乎是察觉跑不掉,它转而咬向温迪戈的手臂。 吭—— 很钝的声音闷响,丝毫动摇不了温迪戈的皮毛。 而温迪戈扯下这条巨蛇的头颅,发现这并不是单纯的巨蟒,这条蛇有着毒腺,而且口腔深处还有臼齿的存在,舌头表面布满尖刺。 如果考虑到最坏的情况,这条蛇或许是巨型蛇怪的子嗣,而且还不会只有一条。 “……嘶……” 跟其他的蛇一样,身首分离,头部仍对着温迪戈恐吓着张开大嘴,失去头部的身躯仍在不断扭动。 温迪戈抓着这条蛇的头颅,一点点施加力量,将手里的这颗头捏成一团,血浆混着脑浆从断面大滩淌出。 而这条身躯,被温迪戈扯成几段,直接生吞。 战士们看着这一幕全身发怵,比起这副画面,他们更后怕刚才因为什么都没察觉而差点酿成大祸的一幕。 这条怪蛇神出鬼没,还如此庞大有力,就算是把水泥地都砸烂了都没什么事,怕是得近距离用火箭筒发射高爆火箭弹才可能杀得了它。 不过,杀死这条蛇只是开始。 周围淅淅嗖嗖的声音越来越多,而且隐约能感觉到其中还有不少大家伙。 甚至不止是蛇,还有其他东西—— 蹄子的践踏声、肉垫摩擦地面的响动、以及水生生物在地面爬行的动静…… 大家背靠着背举枪对准四周,冷汗在头盔下一直冒个不停。 这或许是他们至今以来都未曾面对的“兽潮”,几十上百的邪魔都在这座魔窟里朝这边而来。 “————!!!” 数不清的咆哮,从各个连接此处的甬道里传出,而且各不相同。 一头接着一头的怪物自那些出入口走出,涎水从它们的嘴角流下,染血的腥臭布满全身,那些非人的贪婪远远就能感觉得到。 众人没有立刻开枪,而是同温迪戈一起缓慢移动到房间中间。 这些邪魔虎视眈眈地盯着这些活人,却又忌惮他们身边这头温迪戈,所以并没有直接扑上来。 不过,其他人显然看到了更恐怖的东西。 “……那个,是米诺陶诺斯?” “而且……海妖也在……” “鸮人也在……” “……不止,还有其他的温迪戈。” 他们辨认出那份特异名单里面的一些个体也在这里,紧张的情绪随着他们的不断回忆越来越剧烈。 最后,他们忍不住了,在温迪戈发出指令之前,领队的对着战士们发出了进攻号令。 “开火!立刻开火!” 无数的弹幕朝着周围扫射,伴随着火箭筒的轰炸,对着这些非人之物疯狂倾泻破坏。 然而,望向弹幕的尽头,那些邪魔无一死亡,最差的也仅仅是受伤,他们的攻击无济于事。 温迪戈本想一同出手,但是一个声音久违的到来,一如曾经那样钻入他的脑海低语。 “……离开这里……” “去那儿……” “你有更重要的事情……” 待到温迪戈重新清醒,自己已经不知何时走远。 那些邪魔很多都不是人变成的,但它们仍然没有对着刚才与人类站在一起的万翟有任何攻击意图。 它们只是看向万翟,注目他的远去。 至于那些战士,现在想要去救已经晚了——他们就像是被开罐的罐头,沾血的装甲散落在残骸旁边。 万翟忽然一阵心酸,毕竟他还没有完全把所有的人性抛却,对于自己这已经可以看作是背叛的行径,他痛苦万分。 而在头脑里不断刺激以催促万翟前进的恶灵还在强迫着万翟前往甬道的另一头,万翟知道无法挽回已经错误的结果,只得依照脑子里的那个意识离开这里。 第38章 恶灵诅咒 他自责,但无人在乎。 他想挽救,但什么都救不了。 出师未捷,自己还被带走,万翟的路第二次被偏转。 难不成,就因为自己是怪物,就连作为怪物活着时也还活得这么抽象? 他蹒跚着行走着,过了很久,直到一处更大的空间里。 这里,聚集着无数邪魔,但无一例外,它们都似乎被什么东西吊着精神,总感觉是另一种东西在控制着它们。 ……恶灵。 几乎是片刻,万翟便辨认出操控这些邪魔的东西是什么。 但它们是自愿的,还是……? “……这是必要的牺牲,先贤。” 那个声音在脑海里回荡。 “我们需要「世界」,更加稳定的,恶意减少的世界……” “一百五十万年前,在那个时代,你将为这颗星球带来变革……” “恶意使我们折磨、堕落、残忍……我们同样煎熬,我们无法回头……” “为了希望再次播撒,先贤啊……” “请再一次眷顾■■■■……” 这个空间里有着大大小小的邪魔,甚至包括那头跟盾构机似的巨型蛇怪。 它们让出道路,将包围的中心呈现。 那里是一匹水马,或者说凯尔派。 恶灵控制着它,阴影和几何符号取代了眼睛的部位,身躯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 “……你也渴望改变过去不是吗?” “让它带你重新拯救这一切吧……” 万翟很清楚,他莫名地理解对方的歧义——这些恶灵想要一份解脱,并非选择死亡的,而是从最初的拐点开始修正的救赎。 古老的过去,无名的魂灵汲取着生者的思绪与死者的执念,越发污浊,因而挑起杀戮和残虐,寻求着越发刺激的反馈。 邪魔因此变得狂躁,人类因此拿起武器杀伐,就像是不断恶化的内耗,最终只有一切都死去的结局。 “……你们诅咒了所有生命百万年。” “人类的恶意,自然的恶意……这些本就是生命循环之中的事物,不必冠以其他概念,本质都是死之欲望——恶臭、肮脏、恶毒,可一旦染上,我们万劫不复,污染也将到来。” “所以,你们还是会变为这副模样,被死亡的意志玷污,再次堕落成恶灵,带去新的死亡。” “是的。所以我们希望你能再一次拯救我们……” 再一次,这个词就好像是在说万翟已经做过了一次。 “……你就不怕你们会迎来被毁灭的命运吗?” “绝无可能——我们存在,往昔、此刻、将来,我们永远存在,我们诞生自夹缝之中,死亡对我们而言并无意义,我们总会归来,但是无法逆行过往……死带不走已然污染的部分。” 温迪戈来到邪魔们的中央,无数的恶灵透过这些怪物的身躯注视着万翟。 “先贤,这并非义务,你可以放弃,但如今的一切不会改变。未来的大地只有虚无,活的终将死亡,未来百万年都不会有新生的活物行走于大地。只有过去,才有希望。” “……” “我们能一同看见过去,也能一同目睹未来,我们没有真正的名字……但我们渴求共存,你们也需要生存,先贤,在此刻,你没有其他的未来。” “……” 良久,万翟才开口。 “那么,代价呢?” “现在,现在的一切。这个世界的所有都将与你无关,在古老的那个时代,你将成为孤身一人。” “……我想,我得自私一回,我从不是什么好人,拒绝对我毫无价值。” 他问道:“还有几个问题,我需要你们回答。” “知无不言。” “你们什么时候开始存在的?” “星辰尚未落成,我们的意识就在看着这个世界。我们注目,我们记录,我们成为,在不同的世界,我们的下落各不相同。” “你们无法离开吗?” “我们没有离开的理由,正如生存,因为需要,所以留在这里。” “灰雾到底是什么?” “自然现象,移动的生态圈。” “邪魔到底是什么?” “因为灰雾而改变的生命。” “……” 后续的问题似乎没那么重要了。 邪魔食人就像是人类祖宗养鸡食用一样,因为好吃,所以选择。 而恶灵,或者说这些原本就没有名字,也没有具体形象的存在,因为这个世界存在能自主活动的生命所以到来。 这些存在喜好偏向和谐的情绪,譬如喜悦、幸福、安逸……而偏向刺激的情绪,例如愤恨、憎恶、绝望……会使得恶灵被污染,就跟磕了叶子似的,痛苦又无法停止,然后将其他生命也污染成充满这种情绪的存在,一步步导向最后的刺激,也就是死亡。 说到底,它们有着智慧,但本能优先于一切,于是被污染后,污染其他存在成了理所应当。 万翟本来对此没有感触,但是倘若能重新引导出一个更好的世界……他确实心动了。 重新变回一张白纸,哪怕这份空白是故意被抹去了大部分字迹的,至少也能写上新的东西——创造出新的人生。 如果能改变一切,谁又不想放下仇恨呢。 新的关系,新的生活,新的世界…… 哪怕等待万年,只要能带来那个崭新的时代的话,他觉得值得。 绝望的理性被压制,此刻万翟被说服了。 ——他接受。 邪魔们杀死了“自己”,血连接起它们的骨肉,这里变成了一座血海。 凯尔派的白色毛发被染红,然后越发深邃,近乎黑暗。 灰雾之中,它扬起前蹄,被猩红覆盖的地面忽然变得能倒映出景象,那一头是看似遥远的天空,还未演化成如今模样的植被覆盖着泥土,一些曾已灭绝的古老动物在岸边漫步。 凯尔派也以诡异的角度拧断了自己的头颅,然后别扭的挪动着身体,用前蹄抵在地面,左右作出撕开的动作。 那片猩红开始被裂开,中间是充满色彩的景象。 在传说里,大概这种神话生物就是将别人丢进水中连接的其他时间才让别人失踪很久的吧。 裂口越来越大,但所需的力气也成倍增加。 终于,在这匹被控制的凯尔派以身体都要破烂的力气下,裂口打开到能够通过万翟的体型。 温迪戈没有对这里有任何留念,纵身跃入其中。 第39章 绝望的命运 扑通—— 明明是落水声,但温迪戈却是从水面爬出。 岸边的那些动物被惊吓,直接快速跑开。 一些牛虽然被吓了一跳,但并没有立刻离开,成群的它们盯着温迪戈。 面对从未见过的存在,它们的本能既想要逃跑,也想要将其顶翻。 ……仔细一看,这哪里是什么牛,这是角马,既不是牛,也不是马。 但到底是什么,万翟也不清楚,他的生物知识并不多。 ——一百五十万年前,连记录都没有的,只能靠考古研究的过去。在这样的时代下,万翟彻底成了野生动物,只不过是有脑子罢了。 作物没有培育,就算是想要劝所有生物吃素,那还不如让大家都趴在地上啃草得了。 万翟过来之后才恍然大悟,自己究竟能做什么? 似乎什么都做不到。 那些恶灵称呼他为先贤,可是他并不智慧,到底是做了什么才会被称为先贤? 风吹过他被水湿透的毛皮,那种感觉令他恍惚。 他走到岸边,望着天空,无尽的彷徨几乎充斥了所有的想法。 野蛮、荒芜、残酷……这些才是自然的本来面目,也是无名的魂灵们之所以恶化的原因。 于是想要制止的做法就如同阻拦熵增,想要截停一个注定的铁律,就算是现代人看来也愚不可及。 角马们眼看这个怪东西没有反应,于是继续低头喝水,大概是这一刻的万翟已经空虚到连自我都忘却,这些警觉的动物对他都放下了些许戒备。 回头看向水面,那里没有归途。 万翟这一生的道路都不给回头的机会,他对此甚至没有常人会有的惋惜。 他俯下身,想要捧起水,但并不庞大的爪子将水漏光,于是他低下头,趴在地上,伸到水边,跟野兽一样用嘴接入口中。 现在,连人类都还是原始人,哪有什么道德礼仪,他该明白的,有些东西还是丢下为好。 如果不去成为野兽,又怎么知道这些自然里的种种生灵如何生活,不去了解,那么自己到这里岂不是被放逐? ……这一刻,他至少怀疑了一下。 但毫无疑问,来到过去,就能改变过去,万翟仍想要努力,至少这是在最后结局的幻灭之前的唯一所看到的希望。 “……” 他忽然联想到,那这些动物又有什么希望? 都是因为本能而随便活着。吃到东西就好,能安稳睡醒就好,哪怕是类似猫科动物那种,无聊的时候虐杀一下弱小的生命用以取乐,那也是毫无思想的过活…… ……难道,他才是一直错到头的那个? 水面倒映着自己的模样,他不知多久没这样清晰地看清自己的头部,不知多久没有如此近距离地观察这副可憎的面目。 他是一个怪物,来自百万年后的怪物,也是有着那些不知所谓的条条框框,还自己束缚着自由的疯子。 这里不需要道德,不需要正义,自由和守住这份自由的暴力才是所有问题的答案。 而他要在这样的大地上度过无数漫长的岁月,而最后,甚至无法重新回到人类的世界。 “……” 不仅如此,如果他不去阻止那无数的恶意继续蔓延、膨胀,恶灵的诅咒仍然会降诞,一百五十万年后的未来即便来临,终究会被毁灭殆尽。 没有谁存在绝对的义务和使命,特别是沦落到自然环境,生命从来没有什么“生来具备……”。 他的思想、自我、名字,也都将在这样蛮荒的世界面前失去意义。 自然很残酷,否决了很多后天产生的事物,只留下了“生存”这一铁律,逼迫着生命不断地去掠夺。 自始至终是野生动物的存在,当然不必考虑什么,“当下”既是它们的一切。 但就是这样,恶灵才会诞生。 血腥、残酷……自然并不会这样去定义,可是魂灵却排斥这种事物,这就是对于它们的污染。 纯粹的恶意,甚至不需要过多的必然,只要代价足够渺小,谁都会任凭泛滥。 ——所以,他才会认为这是如同熵增一样的注定,恶意的盈满只会被推迟,它们终将变为恶灵。 虚无主义为何强大?因为一旦发现一切的一切于个人的意志、行为并无半点作用,就连春日夏花、秋收冬雪都没有美好的解构,所有的事物充满着了绝望,哪怕是绝望本身。 万翟……也许这一刻,他还是如此自认为——他坐在湖边,眺望着天空,浓密的云层遮盖着天空,他莫名觉得自己就是在无数被赋予意义的事物上不断奔波的蠢货,到头来,生命里仍然一无所有。 值得吗?他想问。 这份命运如此绝望,从他的出生一直到现在,贯穿了生命的十八个恒星公转的岁月,然而文明没有令他幸福,自然的弱肉强食还在不断催促着周围的一切从他身上夺去些什么。 “文明……” 他本来不觉得宏大叙事对他有什么吸引力,可就是这么一瞬间,强烈的冲动在脑海里冲撞。 他想要建立一个新的文明,一个有价值的文明,从一座房子到无数座房子,从一群同类到无数种生命…… 尽管这个过程注定会引来无数的恶意,也将带去无尽的杀戮。 ——这有意义吗? 大抵是没有。自然从来不去回应什么对错,只会以死亡宣告价值。 短暂的怀疑过后,云层开始变暗了,太阳要落山了,周围的动物也相继远离,更加残酷的世界即将来临。 温迪戈想明白了,不是因为要做什么他才选择去做,如今是他自己想做,所以要去做。 他不想再拘束于那段过往了,伤痛与苦难的确无法抹除,但他至少能为自己的自私继续生存下去。 这条荆棘密布的道路仍旧晦暗,但这次他要自己对抗这份绝望的命运。 不仅仅是为了所谓的“文明的未来”,还有他心底的那些对于文明的诘问…… 他要去证明,唯有亲身目睹,他才会接受最后的死亡。 ——他要推迟自己的死期,直至抵达结局。 第40章 谁人的黎明 “呼嗷嗷嗷嗷——!” 洞穴里,身上裹覆着稀薄毛发的灵长类走出山洞,望向从山的那一头升起的太阳,兴奋地挥舞着手臂。 昨夜一场暴风雨,其中还有一阵又一阵的雷暴。 无知的他害怕得缩成了一团,畏惧地在漆黑的洞窟里缓缓睡去,而再次醒来,看见光的到来,他本能地欢欣雀跃。 数百米外,温迪戈路过这里,看见还在披着兽皮的原始人这般表现,驻足了片刻。 ——人为什么快乐? 抛却纯粹的神经反应和化学活动的解释,无论是直观上还是思考里,似乎都没有答案。 不需要“为什么”,仅仅是因为一瞬间的“可以”,所以便展露出那副模样。 生命的纯粹正在于此,有时候所作所为和所想都不存在必须的解释。 那么,恶呢? 很快,这个问题的答案也很快出现。 一只野兔跳到了山洞的旁边,它望着这个没见过的生物,支起了身子,看了一眼。 而原始人跟它对视的瞬间,那副表情当即变得完全相反,好似憎恶,好似贪婪。 他抄起旁边的木棒,对着野兔就是一击砸去。 原因吗? 没有原因,至少这一刻,他完全没有什么想法,也是因为“想做所以做了”。 想要填饱肚子?或是因为对其他生命的天然敌意? 这个瞬间,他就像是顺手做的行为,理由都没有。 野兔被敲昏,野人顿了一下,小心翼翼地伸手过去,确认兔子不动了,马上抓起兔子的头,原地兴奋地跳了起来,用原始的舞蹈庆祝着今天的第一顿肉食。 “……” 恶,也不需要理由。自然给出了答案。 温迪戈已经在这片大地上行走了三天,他不知道自己是在什么地方,这里有山也有平原,有着湖泊,也有着江河,树木还很原始,生物也陌生无比,他看不出个所以然。 但是他一直在当个旁观者。 说服自己的方法是去见证,但否定自己的方法也是见证。 他已经体会到自然的不少残酷,但还有更多数之不尽的可能仍在等待,他知道这几天只是窥得自然的一角。 这个世界还是太大了,大到他不知从何开始。 文明的种子,究竟因何而萌发? 要他思考那么多宏大叙事上的运作,简直是为难他。 他毕竟不是如王阳明那种能龙场悟道的人,他有无数的感触,但捋不出几句像样的理论,自己总能驳倒自己的总结,哪有自信搭建文明的架构。 回头看去,在阳光洒下的平原上,食肉动物已经在追逐着角马和其他的食草动物,河里激烈的猎杀又将开始,天上的猛禽也在紧盯那些弱小的生命。 生物链、生物圈、天敌……大地之上,这些便是秩序。 可是这份秩序将会带来毁灭。 …… 漫长的时间过去了。 第一个月,温迪戈还是忍不住杀死了一头角马,以缓解那份永远不会被填满的饥饿。 第二个月,日夜不停地跨越了群山和草地,远方的气温越来越低。 第三个月,下雪了,茂密的树林里满是白色的雪团。 第四个月,温迪戈面对着一片覆盖着冰的那一边的山川,隔海驻足了很久。 一路造访了可能存在传说生物或恶灵的地方,换来的却只有寂静。 自述从星尘尚未诞生就已经存在的魂灵,如今任凭怎么呼唤都不曾出现半点踪影。 就仿佛是虚假的幻想,所谓的未来只是溺在水中的一时的梦,说不定实际上他生来就是温迪戈,这个世界也不存在什么恶灵,他也不曾是人类的模样…… 而他也的的确确在这期间这么想过。 他似乎变不回去了,但究竟是本就变不了,还是因为快要遗忘而无法回到人类之身,谁也没法回答。 这个世界还没有正式的语言,他又能对谁说话,对谁询问? 坐在海边七天七夜,他痴痴地望着,但或许并不是在看着什么,大概他需要停歇,暂时休息一会儿,好好地再想想。 至于想什么,他自己都无法回答。 到底过去了多久…… 等到他重新听见声音,听见来到这个时代的第一句沟通,眼前的天空已经出现极光,夜色之上皆是星辰的光点,海风拂面而来,潮起潮落。 “……你能听懂我们说话,对吗?” 脑海里出现了那种毫无特征的声音,平静,毫无感情,也没有实际的声响。 温迪戈活动了几下长时间不曾动用的声带,艰难地发出声音。 “是……我找了你们很久。” “我们害怕你……” “但是未来的你们让所有生物因你们而恐惧……” 他毫不避讳地说出关于未来的信息。 “魂灵们,你们央求我来救赎这个时代,而我却蹉跎了很久,我不得不怀疑你们的智慧……” “我们从无智慧。我们只有本能。” “……” “……所以,你从‘以后’来到了这里?” “对,一百多万年以后,甚至不用那么遥远,你们使得嗜血和残忍越发强烈,让如我这种的怪物在大地上肆虐……我想找到你们,然后寻找建立文明的方法。” “可我们也不明白,什么是‘文明’?” 沉默,震耳欲聋。 什么是文明……温迪戈正是因为不知道,所以才来找寻。 然而现在发现,这片大地只有他能够思考这个问题。 这么一看,一个星球的无数生命,它们现在与未来的命运,居然可能要在他的手里改变,只因文明的定义,将由他先去思考。 “……” 面对荒凉的天地,温迪戈发出来长长的叹息。 “文明……一个能让更多生命活下去的概念。” 许久,他才缓缓吐出这样的认定。 文明原本的定义是什么,现在或许不重要了,因为现在需要的“文明”,是能够改变未来一切的道标。 万翟之所以来,只是为了能够改写以后的历史,乃至奠定整个后天价值的基石,让恶灵转变的进程延迟,并且创造出比之前更好一些的世界。 远方出现了光芒,太阳要升起了。 又是一个黎明,光落在他的身侧,日复一日的见证虽然满是遗憾,得出的答案却十分叛逆。 “——为了新的存续道路,我要你们协助我,建立一个不必残酷的国度。” 第1章 我等身躯孱弱 这是个古老的时代,也是个全新的时代。 对于万翟来说,这里是连语言都没有的荒芜年代。 对于那些熬过了大灭绝的生命而言,这是个充满希望的天地,特别是一切落成之后,地上的资源足够富饶。 站在这片原本还未诞生他的大地,茫然、虚无、哀伤……那些感情久违地从心底荡漾而起,但终究没让他落下半滴眼泪。 ——他早就不会流泪了。 来到这个时代的第三年,魂灵们聚集在他的身边,光洗礼着他的身躯,降下了智慧和安定,哪怕它们并不存在这些东西。 也许是他本就有了精神问题,加上变成了怪物而更加无法排解,经过魂灵们如此反复洗礼,思维清晰了不少,至少不会动不动想着自己毫无意义应该去死。 第五年,温迪戈在一处富饶的土地上划定了区域,这片沃土临近河流,四面平坦,土壤肥厚,一面是树林,一面是山川,一面的群山外是海,另一面是草原。 他决定在此建立最初的据点,开始有意的培育作物,找来那些和野草几乎没什么区别的植物,日复一日地研究着…… 第十年,一群大型食草动物闯入,模样像是驼鹿的先祖,它们群而攻之,被温迪戈一一制服,也许是它们发现这头奇形怪状的家伙并不想杀死它们,而且允许它们在此进食,自愿作为这里的住民,在此生息繁衍。 第十二年,又一批食草动物到来,模样像是野马,想要占领这里,被这些驼鹿的先祖击退,反复几次后,于是想要离开。温迪戈给予了这些生物草食,用行为告诉这些野兽——凡不争斗厮杀者,方可在此。 于是第二支兽群也成为了这里的住民,因为草长得茂盛,资源并不紧缺,所以双方再无干戈。 第二十年…… …… 时光飞逝。 他成了这片大地唯一的放牧者。 他几乎快忘了自己的名字,万翟逐渐被温迪戈的身份所取代,而这些种族的名字,也在魂灵们搜索他脑海里的记忆下,得到了一些或是引用或是原创的名字。 第三个一百年过去了,这里聚集了十多群野兽,种类很多,是温迪戈替它们划分出的族群。 第四个一百年到来了,这片区域逐渐外扩,甚至囊括了周围的土地。 第五个一百年将至,这些曾经原始无比的野兽开始主动播撒草籽、照料作物,尽管很笨拙,但比起曾经的先祖好上不少,开始自己改善环境。 到来的生命越来越多,甚至连原始人都闻讯而来。 “呜哇呜哇咕……” 他们还是没有完全形成自己的语言,发声仍是怪叫。 他拖家带口,领着一家人,他,妻子,还有两个孩子——但不用多想,必然是杂食性的。 温迪戈领着他们走过群兽,要它们判断是否接纳,最后多数种群选择接受新的共存者,这一家人得到了资格。 作为辨认,温迪戈给他们取了名字。 男人叫“亚当”,女人叫“莉莉丝”,儿子是“桑”,女儿是“菲”。 温迪戈告诫他们,这个国度里的食物,他们都能摘取,但唯独不可杀死同在此地繁衍的胞族,也不可自相残杀。 ……这些人到来的第二年,温迪戈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一场谋杀。 亚当的儿子杀死了亚当的女儿,他太想吃肉了,但他打不过那些强大的,也跑不过那些速度快的,于是将毒手伸向了自己的亲人。 等他被发现的时候,亚当与莉莉丝正焦急着寻找他们的孩子,可最后看见的,却是血亲的相残,桑啃食着菲的遗骸,满身是血,一旁是他谋杀亲人所用的石头。 桑受到了惩罚,被放逐离开了这里,永远不能再回来。 这样的惩罚,对亚当而言也是伤害。 他也不愿真的去杀死自己的儿子来报仇,可自己也不愿放过杀害亲人的凶手。 …… 第三年,亚当走出了阴影,同莉莉丝生育了新的孩子。 但是,第十年,一个女原始人来了。 她很聪明,虽然一样不会说话,但很会观察,和这个时代的原始人相比,她更加智慧。 然而,她却带来了灾祸。 她杀死了灰羊,却说是意外,将肉烤熟后给了亚当一家,使得他们沉醉于这份滋味。 亚当还想要,但是她摆了摆手,表示没了,但她指向那些亚当与之共存了许久的生命们。 “这个来自它们。” 好一会儿,她才让亚当明白这个道理。 那一夜,亚当一家彻夜难眠。 第二天,他们找上了那个女人。 …… 五百年不到,一场火燃烧了这个蛮荒的土地。 这些人狂热地放火、投矛,追逐着那些重伤的小动物,急切地拍去上面的火,急不可耐咬了下去。 ——没多久,寒气到来,天空下起了雪。 火焰被扑灭,河流表面被冻结。 至于这些人,在群兽的见证下,被愤怒的温迪戈投入了悬崖底下,摔死在临海的岸边。 “……难受的感觉。” 魂灵们对此表示着厌恶。 “贪婪面前,秩序只是一张吹弹可破的一层纸。”温迪戈叹息着,看向劫难过后心怀害怕的这些生命。 “……文明在野蛮面前也一样。” 于是,这五百年里,温迪戈又思考了很多。 生死更迭,自然的变动可以很大,也可以很小。 这一处国度自发的有序起来,大大小小的动物入驻,范围也越发宽阔。 后来食肉动物也到来,但是并不滥杀,虽然不排除是本能反应上明白逼急了就会发生可怕的事情,但也保证了生态没有膨胀到过载的地步。 许多年的岁月转瞬即逝,温迪戈对魂灵们作出了请求。 “继续赋予它们智慧吧。我想要赌一把。” “你说过,秩序……” “我想寻求更大的可能性,足以影响世界未来的可能性——把‘人’的概念拓宽,让所有生物都提前步入‘文明’……之后可能是无数场厮杀,无数场战争,这条道路的中途必然充满死亡。” 这番做法无疑是饮鸠止渴。 但如果走上原本的道路,让历史照着曾经的那段经历再来一次,恶意的泛滥将会无止无尽地增加,人类这一因素太不稳定,必须用雷霆手段去调控。 既然邪魔最初就是恶灵所造就的,那么如今还未污浊的魂灵们,或许能引导出并不那么凶暴的存在。 第2章 启蒙 万翟错了,又一次铸下大错。 被后世称作千年始祖战争的混乱从那时候开始爆发。 从西大陆一直到东大陆,魂灵们的意志传递到了远方的几乎每一位,那些野兽因此开始发生变化,在魂灵们的催化下,它们有的开始长出人的特征,有的变得与原本模样大相径庭…… 最主要的是,它们突然得到了智慧。 突然的豁然开朗,却没有知识和教育,于是本能冲动占据了思维的上风。 这些怪物开始彼此厮杀,血腥蔓延到了大地的各处,根植于基因本能的念头代替了一切可能理性的思考,死亡成为了自然目前的主旋律。 对异族,对同族,杀戮永无止息。 一些远方的魂灵已经被浸染成所谓的恶灵,开始在所处的环境下不断催生恶的新芽。 温迪戈镇压了国度内的暴动,以绝对的暴力使得这些有点开化但仍旧原始的“兽人”重新纳入管理之下。 忘了是谁如此说过——比起规则,暴力才是最有效管理的手段,恐惧的效果远胜过信服和理解。 如此看来,确实是这样。 而代价,就是又使得恶灵转化的因素沉淀了少许。 每一丝加快恶意积累的成分,就越是朝着危险的结局而去。 远方的恶灵已经在诅咒着一切,如果还不能找到行之有效的办法,那么如今的局面将会是最恶劣的一手决策。 不久后,灰雾进入勃发期,各地都开始出现更加明显且面积宽广的灰白雾气。 也许是因为灰雾加强了脑部的运作,这些生命开始去主动学习、理解,在与身边的个体无法厮杀的情况下,它们能够消遣的便大多剩下“思考”。 这直至未来的一千年里,发生了许多。 那些开始思考的存在一步步随着温迪戈的教育开始学会了文字,最开始是甲骨文似的象形文字和发音,然后是最基本的道德,一步步将这些家伙培养成“文明个体”。 这些个体本质上和邪魔一样,但为了不引出歧义,而且美好的概念才会引起凝聚感,温迪戈给予了这些生命新的名字——霍米涅诺威,意为新生的人类,简称是诺威米。 而他们被命令——从脚下的土地开始建立真正的国度,将善与正义传播到大地各方,阻止末日的到来。 国度的名字,叫提尔诺亚。含义是“要去的地方”。 这位未来的温迪戈希望其他种族的人们也能来到这里,成为这个大家庭的一员,遏制死之欲望,共同对抗如同熵增的恶灵现象。 在用自己的知识给予这些生命之后,温迪戈走向了远方。临行之前,他为所有的诺威米赋予了姓氏和名字,总计一万八千余位。 他们问及温迪戈的名字,得到的回答很潦草。 “……乌米列特奥切亚尼耶·奥格顿温。” 这个拗口的名字正是为了让他们难以记忆。 温迪戈明白一个对他来说很老的道理:偶像崇拜,必然带来狂热和征伐。 减少这一因素带来的冲突,对他而言非常必要。 …… 十年过去了。 名为奥格顿温的温迪戈走遍了大地,带去了无数智慧。 正如那些恶灵曾经描述的那样,他是先贤,在这片无知的土地上,他是第一位且是唯一一位在那个时代带来知识和道德的存在。 无数的国度建立、合并、分散……人的国度也在建立,只不过还处于部落阶段。 奥格顿温曾尝试向他们传递善意,但换来的只有无尽的没来由的仇恨。 他们不明白,为什么那些怪物垒起土石,为什么不同怪物发出奇怪的声音,不明白这些家伙为什么不像先祖说的那样会彼此厮杀,而且种出来的东西那么好吃…… 但他们知道,他们更难杀死其他活物吃肉,而且去那些土石背后偷来的东西很好吃。 贪婪不会随着处境的恶劣而保守,一旦欲望膨胀,再也没有回头路——这些人之先民因为历史的改变成了最弱小且带着卑劣念头的种族,这种下场让奥格顿温始料未及。 他的念头对这个世界还是太理想化了。 妄想把原始本能压抑,用没有物理基础的理想以维持空泛希望,这样的人未免有些可笑。 然而,这颗名为“希望”的种子确实种了下去,一种对于希望的向往扎根在无数人的内心,并不断传承。 至于人类,或者说原始人……不知是一切来得太快才使得他们的抵触,还是因为别的原因,总之他们拒绝被接纳,错过了这段对于后世而言极为短暂,却弥足珍贵的「黄金破晓」。 …… 先贤的道路不知远去多久才能归来,但是诺威米们仍要生存。 提尔诺亚建成的第一年,田地上满是硕果,丰收的粮食堆满了城内,用那位先知先贤的知识来说,一部分用来吃,一部分做成干货,留在冬天享用。 周围的城派来了使者,想要学习他们的技术,蒙受奥格顿温先贤的教诲,他们用同样被教导作为信任的证明,将彼此的联系不断加深。 在冬天结束之前,火暖开了这里的寒冷,不必饥饿的这几个月是它们成为人以来最为开心的时候。 城与城之间连成了新的墙壁,旧的隔阂被推倒,一起加入提尔诺亚。 大家一同耕种,一同欢乐,饮下那拙劣的酿饮,为了先贤的启蒙感恩戴德。 蒙昧驱散,一时的阵痛换来的竟是这般满足。 “……伟大的乌米列特奥切亚尼耶·奥格顿温……” 它们赞颂着那个名字。雪落在它们身上,但不再那般刺骨痛彻。 冬天不用继续长眠,然而还有人没法完全改变曾经需要冬眠的习惯,早早在布置好的房屋内沉睡过去。 剩下还想要醒着看看这片白色的世界,不过百无聊赖,于是谈起了远方的故事。 恶灵被驱赶到了北方,一群自称是「黎明之刺」的人集结了起来,为了击退先贤所顾忌的敌人,与那些阴影一般的东西交战,还有那些堕落为邪魔的家伙,也一并被放逐到大地的尽头。 那些没有尾巴的猴子们拒绝了融合,那些家伙甚至无数次拒绝先贤的同时发起了粗鲁的伤害,尽管大家都没有违背先贤的意志去报复这些无礼的野兽,但排斥的心理早已扩散。 这些愚昧无知的未开化的生命,不知伟大的先贤许诺了何曾辉煌的明天,着实可悲。 大家愿意践行他的道路,维系着“善”的信条,曾经背弃信条的,早已被排斥在众群之外。 ——群,每个种族自己的定义。 传说,大家死后,魂灵将会汲取死者的思绪,群下的个体终将回归一体,而众群的说法,则是将这一概念扩大到先贤那般宽爱的定义上。 只是,既然这一时期被称为「黄金破晓」,自然存在着破晓之后的发展。 ……众群溃散了。 第3章 猩红征兆 ——死亡铸就了一切,生命才因此珍贵。 ————(篆刻于米斯拉塔宫殿的落成词) …… 那一千年完了,黄金背后的影子终将归来,在地上污染四方的列国,就是那李林和撒坦,举起了刀兵和劫火,教那些灵魂盲从,它们的数量多如沙。 先贤失踪了,最后消失在那片雪原许久。 然而再次看见有身影出现,从那里回来的却不是敬仰的先贤,而是邪魔与恶灵,它们狰狞着面孔,对所有的存在抱有恨意,唯杀戮与血腥才能满足这些魔鬼。 提尔诺亚被那些暴徒所摧毁,土地被污浊侵染,草木作物因而枯朽,无数生灵化作涂炭,如今的天空仍笼罩着不祥的紫红色,光根本照不进这方地域。 提尔诺亚的诺威米们被迫流亡,有的成为的复仇的傀儡,朝着那些强大的怪物冲锋。 灰雾的血腥提前了,猩红的斑驳烙印在大地上。 …… 提尔诺亚覆灭的数百年后,在大地的中央,一座大城建了起来,名为米斯拉塔,这里的城墙金碧辉煌,传说这里的道路也铺上了黄金,自上至下都信仰着先贤的意志。 一位王到来了,他自称“卡尔萨”,集结了无数的霍米涅诺威,自尊为众群百族共主,向着四方发起了反抗的战火。 恶灵被再一次放逐到冰雪之外,邪魔也被剿灭至大地的尽头,这些助纣为虐的猿人被奴役,以此偿还这长久以来的罪孽。 新降生的猿人子嗣,自来到这个世界开始,就被教导着一句话——你们背负着原罪,是你们的先民带来了无法挽回的殇恸。 基于先贤的教导,它们甚至不去选择杀死这些罪犯。 后来,奥格顿温回来了,时隔数百年。 远去许久的先贤带来了三件至宝,以此稳固和平的基石—— 其一是「万全书」,据说记载了无尽的技术,遍历诸多领域,甚至可以说是学习知识的百科。 其二是「光之柱」,恶灵将因此退却,邪魔也会被其威光削弱,使得灰雾无法侵袭于光所笼罩的地域。 其三是「阿普苏」,深渊的埃土,在东方被称作息壤,能够分化出无数类似的土石,使得土地漆黑肥沃,令丰饶不尽,但这份繁荣终有代价,过剩的埃土最终会变为晶石,无数的呢喃透过这些棱角分明的矿物向周围蛊惑着同化的回声。 先贤归来,以未来300年的刑期为止,让人类学习律法和道德,了解文明的模样,知晓众生为何存在,预见那未来无可违逆的最终末日…… 人类仍然为奴,但因为先贤的谕令之下,给出了一个并不算为奴的条件,比起奴役,更像是强制性地灌输教育。 至于这些东西从何而来…… 时间得拨回温迪戈踏入雪原那时候开始。 数百年前—— “……” 沙沙的细雪被前进的脚步扫开,漆黑的怪物佝偻着朝北方而去。 他终究选择了慈悲,在希望播撒过后,仍选择牺牲自己的生命,前往那已被污浊侵染的远方寻求答案。 ——雪很大,大到比这场雾还要白,风不断刮起这些洁白的尘埃,仿佛这才是这里原有的模样。 若是以人类的目光,这里就是白色的地狱,什么也看不见,努力睁开眼也只有白色。 但是温迪戈看见了,在雪原被纯白的天幕笼罩的彼岸,漆黑的命运在尽头徘徊,它们是天灾的意志,是将来的死之化身。 那里所存在的,绝不是如今这些霍米涅诺威能够完全对抗的事物。 这位先贤对于这个时代而言,是最初的温迪戈,也是文明的缔造者,一切智慧的启蒙——如今他自愿背负起一切的不必要的职责,孤身面对那或许只有自己才能解决的祸患。 或许是顿悟之后的他足够坚韧,身上寄宿的魂灵都不曾被污浊,他的意志就像是抵御恶意与虚无的壁障,隔绝了威胁的侵扰。 前进,不断前进。 越往深处,暴风雪愈是剧烈。 即使有着无数魂灵稳定着心智,而且是以这副模样存在,远处那份黑暗仍旧带来了一阵阵被动的战栗,一声声呢喃低语着可怖的话语,试图令所有靠近的生命变得疯狂。 温迪戈毅然前行,而周围若隐若现一些身影,倘若风雪再小一些,他就会看见数千数万的邪魔包围了他,却让出了道路。 它们仍然嗜血、残忍……但显然,有什么东西控制着它们。 “……你来了……” 一种尖锐的意志正面钻入温迪戈的思绪。 “……这样的结局,你满意吗?” 四周白茫茫一片,无数的身影一动不动地站在周围,仿佛这一行为本身就带着一种天然的质问。 “vos……我们是必要的牺牲吗?” “不一定是你们,但注定有人离去,包括我……” 温迪戈没有什么后怕、后悔,他决定走出那一步开始就已经知道这种结果,因此也做好了死的准备。 “可我们还「活着」……甚至不如死亡。” 暴风雪的确由它们所引发,风雪稍微懈怠,周围数米逐渐清晰起来。 这些邪魔并非被完全控制着,正如这些恶灵还未彻底疯狂。 “你改变不了结局,我们便是证据……” “……” 沉默。 温迪戈再次开口。 “没错,确实无法改变——所以我能做的只有推迟,并且让所有人一起想办法推迟,直到结局的分歧重新出现。” “……毫无意义。” 它们的话语毫不掩盖。 “既然如此,你的到来又是为了什么?” “堕落之后,你们的能力远比过去强大……所以我需要你们再次牺牲,用以缔造更多的可能性。” “贪婪,傲慢……” “我不否认。但生存的残酷就在于此——想要违抗自然的铁律,先遵守着活下去的办法才是得到资格的前提。” “那么,做好死亡的坦然了吗,温迪戈……” “自始至终。” —— 不会有外面的生灵知晓这场持续多年的暴风雪到底掩盖了什么。 待到风雪减弱,唯一的身影从中走出,结局便已经奠定。 乌米列特奥切亚尼耶·奥格顿温,命运似乎仍然拨动着他的丝线,在最后,他得到了胜利。 尽管这一切,失去的太多,太多…… 第4章 以尔暴行 米斯拉塔的南方,那里是雨林、荒原和沙漠,庞大的热土炙烤着在这之上的一切。 恶灵在风沙之中咆哮,踏入其中的行人鲜有回归。 这里有着被俗称为狻猊的野兽,似乎是先祖逃避了感召,它们仍是蛮荒的模样。 卡尔萨的谋臣献计,这些野兽强大且与王的血脉近似,如果驯服,必然能使战士有所助力,这位黄金之王听从了谏言,于是在和平不久的这时候,向着南境的热土发起了征服。 然而就是这么一个举措,使得一段孽缘由此接续,直至未来也不曾断绝—— 先贤已然离开了很多年,卡尔萨·米斯拉塔仍坚守着霍米涅诺威的理想,将失落的众群重新连结,令希望战胜死之绝望,使得“善”成为国度的根基。 彼时,先贤还未回归,大地之上满是疮痍,混乱滋生的环境下,损害他人才能利好自己,越发庞大的自私,只有暴力才能让它们畏惧,以此重新拉回文明的国度重新回归律法的麾下。 卡尔萨发现,越来越多的国度重新建起,而国度的意志却是残害与掠夺,米斯拉塔的力量疲于抗击这些外敌,却没有其他办法增强自身。 坐骑——在过去一直是肉身强横的时代,这是个陌生的词语。在东方,这曾是诸王的特权,而非战士的所属。 换句话说,连这个时候的猿人们都难以认同这种东西是省力的概念。 但卡尔萨相信了。他必须去争取更多的力量。 这位有着厚密鬃毛的黄金王者亲自出征,带领一千战士直逼热土的界域。 与此同时,东方的一支庞大的队伍也向此迈进,黑色的甲胄与旗帜是它们的标志,浩浩荡荡地从雪山跨过而来,抵达热土的边缘。 为首的是它们的“白皇”,全身银白的铠甲,手持巨剑,在队伍的前方目视着征途。 它们来自于大地的东边,那里战乱不休,诸王各立邦国,为了更多的食物和奴隶四处征伐,非恶徒不得好下场。 白皇舜希揭竿而起,以先贤的希望为号,集结了曾经的和现在的虔诚者,向着诸王发起了审判,践踏过诸王的宫殿,将贪婪的战果分还其他弱者,并招揽更多的同道者,一同从北方一路杀到海与大地的交界。 舜希否认他的道路存在尽头,先贤的意志终将带领崇高者回归众群。 于是不止是击溃了诸王的贪欲,他还要继续朝着更多地方征服,直到压迫的绝望全然消失,蛊惑万物的恶灵全数埋葬。 ……不久后,这两位就巧合地碰在了一起。 一方认为对方是曾经劫掠的匪群,一方认为对方是曾经压迫的昏庸诸王,于是矛盾直接引爆。 没有过多的交流,只有战争的践踏。 这一刻,它们各自喝退了自己的部下,两位王者针锋相对,以绝对的霸道直面对方。 先贤曰:凡群祸者,只斩恶首,余者受刑,不必死,必以罚。 它们都尊崇着先贤的教导圣言,同时作出了此种决断。 虽然不比邪魔那般狂暴,但它们仍是先贤与那些“圣灵”所赐福的生命,自然也有着超凡的力量。 卡尔萨高举着长枪,戒律铭刻在他的生命之中,号令秩序为他所掌握,凡所目之及皆为历法的臣民。 舜希挥舞着巨剑,一人即为天堑,虔信的意志必然以他的军势践踏一切不义,否认自身的征途终抵尽头。 热土的边缘,二人展开了震撼天地的死斗。 黄金与白银的战火肆意地回荡在热土的上空,焚烈的冲击敢与高悬的烈日争辉。 两位统领的威势使得大地咆哮,连天空都因此暗淡。 偏折的一道攻击自中间流窜,分割了热土的地表,沙海分断直至远处的地平线,连同被沙漠所掩盖的岩层也被一同殛碎。 战斗持续了许久,自黄昏到黑夜,连那些徘徊于热土之上的邪魔也不敢试探,战士们注目着自己的君主,翘首至黎明的到来。 地平线之外再次出现光明之际,两位大能却一齐止住了争斗。 “……死亡铸就了一切,生命才因此珍贵。” 米斯拉塔的王宫所刻着的,其实就是先贤的名言。 它们同时说出这句话,证明了自身的立场。 卡尔萨推行历法,将流亡的暴徒尽数以秩序惩戒。 舜希聚集义士,令狂妄的诸王被拉下压迫的宝座。 ——对方既然是同为追随先贤的虔信者,又有什么继续手足相残的必要? 于是它们现场结拜为挚交,米斯拉塔的国度永远为白皇的黑旗敞开大门,黑旗发誓将永远与卡尔萨的战士一同为战。 双方带领着各自的队伍,一如曾经的黎明之刺,它们的道路此刻汇聚,目的的道标也因此改变。 驯服狻猊?踏平腐朽? 眼前有一个更加重要的问题—— 恶灵的阴影自远方而来,晦暗污染了天穹,乌云弥漫,大地沉昏,邪魔随着灰雾向着热土的这一头伸出了獠牙。 …… 据后人传说,卡尔萨一世与一代白皇再也没有回来,信使传来了讯息,也带来了四分之三的黑旗属民。 两位君主面对的是前所未有的敌人,或许付诸生命也不一定能阻拦它们的进犯,因此它们选择留下,尊崇高尚的意志为生而战。 依照两位君主的誓言,双方的当代和子嗣都将会是一家人,而关于继承者,卡尔萨希望有能者继承这份王座的重量,舜希要求能征战的大将才能胜选白皇之名。 不久后,卡尔萨的儿子“霸沙”在国师们的教导下成为了卡尔萨的继承人,他重新认知了历法,顿悟了秩序的意义,从而明晰智慧的本质,被后世称作贤王。 而黑旗之中,三位白皇副将设立了试炼,凡经过三重试炼者,方可争选白皇的名号。默默无名的辛自告奋勇,以强势的武力和以善止戈的信条得到了黑旗属民的认同,成为二代白皇。 不久后,曾经的先贤——乌米列特奥切亚尼耶·奥格顿温回到了大地众生的面前,带着三件至宝赠与了国度,这使得人们更加相信,一个更好的世界也许就要到来了。 ……吗? 谁会想到,在不久之后—— 第5章 自一万年后 …… ………… 黑暗,干燥。 这是他醒来之后的第一反应。 到底多久没真正意义上的睡去了? 他给不出答案。 在睡去之前,他有着难以计数的名字——万翟、奥格顿温、沙阿帕尔……每一个都多少是一段传奇,事迹被咏以高歌,功绩被颂扬传说。 然而,一万年了。 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一万个年头,距离他诞生之初还有一百四十多万年。 外面的世界现在会是什么样? ——至少在他死前,或者说假死沉眠之前,科技已经被开发到魔幻的地步。 蒸汽机和电气同时存在着,甚至还出现了不少合成能源,甚至是新材料……而这一切,先贤都有资格留下他的名字。 包括罪行上。 阿普苏的丰饶带来了无数变革,甚至是理论技术和能源的颠覆,然而代价太大,最初的滥用使得无数的黑石扎根于大地,和恶灵近似的呢喃从中低语,蛊惑着霍米涅诺威堕落为邪魔,成为怪物。 后来,温迪戈的先祖——众群的先贤以自己的长眠作为代价,使得“圣灵”——魂灵以他的意识作为基石,铸成了如同在精神层面建设圣域的辉煌玉座,在一瞬间将一道光辐射到大地的每个角落,暂且驱逐了恶灵的侵扰,使得邪魔们挣脱疯狂,同时也抑制了阿普苏的大部分活性。 而魂灵们,则要在他陷入完全的长眠之前,教与这些还很蒙昧的生灵何为文明…… 因为历史遗留,这些怪物被称为邪魔族,尽管在众多魂灵的寻找和教导下有着能进入文明社会的理性,却难以被接纳。 ——毕竟谁希望曾经使得先祖到父辈都受过其折磨的怪物能好好跟他们共存呢? 哪怕它们可能与自己在历史上确实没有过瓜葛,但就凭“邪魔”这一身份,偏见就不可能轻易改变。 ……憎恨这种东西,一旦有了切实的理由,延续下去并非什么困难的事情。 当温迪戈从玉座上苏醒,面对漆黑的圣殿,听说魂灵们所讲述的事情,明白了在他睡去的时候究竟发生了怎样的翻天覆地的变化。 邪魔族的遭遇令他惋惜,但无可奈何。 它们被恶灵污染之后,死去的“声音”将会是魂灵的梦魇,也是恶灵的绝佳食粮。 倘若让他们在那份喋血的疯狂里不断地死亡却无法根除,想必未来的末日岂止并非推迟,更可能是是提前。 只是…… 温迪戈站起身,活动着咔咔作响的身体。 他知道,这不过是这么多年来的历史一角,对于他来说,文明越是发展,亟需解决的问题只会更多。 他必须亲自重新行走于大地,见证一切,修正一切。 也许如此漫长的岁月之后,他已经成为了无害的神像,连曾经的言论也被忽视乃至丢弃……但是都无所谓,他会选择“一意孤行”,将所谓的自由扳回到他所希望的模样。 ——宫殿之外,风雪依旧。 这里是最靠近北方的高山,辉煌玉座建设于此,任凭风雪如何肆虐,也无法吹倒这座象征着文明存续希望的道标。 久违地呼吸空气,他思考了一下,这次又该以什么身份去行走——过往的身份都太过盛名,以至于被捧得太高太远,无法看清文明最平凡的一面。 “……” 远处,被几座山环绕的地方,那里只剩下一座小镇。 在沉睡之前,这里本该是一座城的,可是城墙不再,往昔不再,仅剩那里飘出寒冷下的炊烟,这才证明他并非睡到了完全的末日来临之后。 回头看向这座既原始又凝结了科技的宫殿,还有在宫殿中央的辉煌玉座,这似乎成了一座陵墓,象征着一个时代的死去,唯独曾经的死者重新回到了这个世界。 当时耗费了多少时间和资源? 卡尔萨二世和二代白皇倾力相助,四方的众群都奔赴而来,以各自的援手建设这一伟业的诞生。 那是这个时代以来动员力度最大的一次,也许未来都不会有那样的戮力同心。 魂灵们的说辞侧面表示了当今的矛盾,他重回大地之后要面对的,是分裂、隔阂、歧视、排挤……众群的定义不再辽阔,更大的错愕兴许还在自未来赶赴现在。 看向那座小镇,时隔这么多年,那里仍旧破旧,仿佛仍在过去,墙壁还是简陋的土石,蒸汽机和电力并无踪影。 温迪戈合上宫殿的大门,这座建筑仍然金碧辉煌,好似不属于这个时代,这扇门扉的左右都刻满了众群的模样,无数的群兽在这幅浮雕上栩栩如生。 然而它对面的远方,却没有因此被恩惠多少。 温迪戈走下山,向着那座小镇走去。 他依稀记得,在曾为人类的时候,人们常常用“下山”来侧面表达一位大师,现在的他在行为上何其相似,却始终只有一种感觉——那就是迷茫。 他并没有那么多知识,有的只有经验,但过往的经历告诉了他,经验往往会让人心甘情愿地葬送自己。 于是,他思索。 可是思索却带不来什么智慧,或许愚钝才是常态,往昔种种仅是须臾的奇迹。 他披着因岁月而磨损的披风包裹住身子,踏过积雪覆盖的地面,好像什么都没变,又好似变了许多。 树木似乎换了一种,林间偶然窜过的小动物也未曾见过,熟悉又陌生的调子从远处传来,有人在那里吹着笛子。 ……音乐,一种随着文化发展而同时发展的事物。 彼时,古老的音律深沉晦涩,而现在所听见的,唯有平凡和苦涩。 待到温迪戈来到镇子的边缘,他才看清那些生命的模样。 ——它们已经很像人了,甚至可以说就是人的外表,最大的特征便是一些头角、耳朵等,其余的已经与人类大差不差,它们之中有看不出是否是曾经的猿人的后裔,也有还保持着半个野兽模样的霍米涅诺威。 “……共存已经到来了吗?” 他发出了疑问,但魂灵沉默,因为温迪戈即将以亲身见证他提出的问题的答案。 “嘿!那边的陌生人,暴风雪要来了,别再徘徊了,来这儿躲躲吧!” 一位长耳朵的人看见了温迪戈,他操着粗犷的声音,说出对温迪戈来说很陌生的方言。 魂灵为温迪戈转述,但他似乎明白了什么,心里隐隐拟得了一个结果。 第6章 苦厄过境 房子的墙壁很厚,两层里面夹着一层发黄的草茎和碎木屑,用以隔绝冷热。 这位对于它们而言仍然狰狞的“邪魔族”没有被排挤,反倒将其迎进了门,热情的模样和魂灵们诉说的有些差距。 “这里已经是很靠近北方的地界了,再往北就是海了,那里都是恶灵和海妖,你怎么会从那边过来?” 许多人围坐在大房子的客厅里,中间是一个火炉,火被添的很旺。 “海妖……?” 陌生的词汇。 温迪戈疑问着。毕竟过去并不是没有水中的生命走向陆地,但从未听闻什么种族以“海妖”自称。 “你不知道吗,这怕是大地中央的那些人才不会知道的事情吧……你原来是米斯拉出身的吗?” “……米斯拉,和米斯拉塔是什么关系?” “我嘞个棕皇在上啊——”发问的人高声道,“你是什么原始人吗,但凡……等等,你该不会是邪魔吧?这儿的离奇可不少,有的人还是冬眠了几百年才从洞里爬出来的。” “邪魔族不是已经被净化过了吗,莫非它们又被恶灵重新污染……” “等等等等,停。你这个语气就好像自己活了几千上万年似的,就——” 他的话卡在这儿,似乎是察觉了什么。 “你……你该不会是……” “我确实是奥格顿温。” “哈……哈哈哈哈,阁下可真会开玩笑,”这位长耳朵的人扯出笑脸呵呵了几声,“倘若你说自己是沉睡许久才从冰雪下回来的古代人,咱们还有些相信,你说你是先贤?哦,天呐,你得庆幸如今对于先贤的崇拜少了很多狂热,否则你现在已经被咱们绑起来烤了,邪魔佬。” “……” 不知是自己活得太久,还是别的什么原因,他很平静,如同老去的人,棱角被岁月磨平,几乎不再尖锐。 “我无需证明什么,无法证明真亦无法证明假,只是实话实说。” “好好好……” 眼前的人连说了三个好,但听上去就是一种敷衍和嘲弄。 “那么你说,你从何而来。” “玉座。” “听都没听说过!” 这个人嗤笑一声,仿佛咬定了温迪戈是胡诌了一个名字。 温迪戈也不气恼:“你若不信,可以随我去看看,原本我睡去之前,这里应当是一座大城的边境,虽然不知发生了什么,但既然玉座的大殿并未破败,想必你们仍然敬畏着你们先祖的嘱托,没有令消亡波及……” 提到前往北方那座山上的宫殿,几乎所有人都打了个颤。 就好像是什么可怕的事情。 它们面面相觑,脸色为难。 “这有什么问题吗?自我下山以来,并未看见任何怪异。” “不……” 有人颤着声音辩解。 “那个……各国的人都说了,那里要是去了,被发现的话……” “……就是,会被诸国通缉追杀。你当真是……?” 然而,不需要它们害怕,因为追杀已经到来。 这里是卢萨亚与阿尔比昂的交界,为了履行好诸国盟约,双方各派出自己的尖兵战士在这附近巡逻,而且因为是边境区,这里也算是某种意义上的流放地。 而这座镇子在卢萨亚的范围内,那么巡逻而来的,自然是最为恐怖的连老兵都不敢随意谈论的存在—— “……嘶……呼……” 风雪之下,一个漆黑的身影从中稳步穿行。 他很快,但并未奔跑,就好似并非他在前进,而是空间推动着他转移。 数千年了,无数的先辈视这一殊荣为最伟大的功勋,即便日复一日走过并无意外的边境,但仰望那座辉煌无比的宫殿,它们心里总有着一种信仰温暖着它们那空虚的灵魂。 然而,这么多年,没想到还会有狂徒染指了那处圣地。 门扉被移动,而染指者的踪迹一路来到了那个村镇里。 即便风雪再大,他身上的特制军装隔绝了这些严寒,其强健的身躯更是不会被风所左右身形。 他就像是一柄毫不偏移的军刀,决定出鞘之际,哪怕是天灾也无法动摇其将要挥下的意志。 沙沙…… 在风雪之中,军靴踩过积雪的声音本应该微弱到被完全掩盖。 但就是这样的一个不寻常的动静,让温迪戈抬起头看向那个方向。 那里是一堵墙,但是一墙之隔的十多米外,一道威胁正悄然接近。 温迪戈缓缓起身,想要出门去看看情况,但旁边的熊人拉住了他。 “你这是要去哪儿?外面还在暴风雪啊,就算想要去,也不用……” “不,有谁找过来了。” “什——!” 所有人几乎都屏住了呼吸,大气都不敢喘一声。 似乎印证了温迪戈的说法,有什么东西从窗户外转瞬即逝,却不似跑过。 众人目视着温迪戈的背影,心惊胆战却畏畏缩缩,甚至整个人木僵在了那里。 这头怪物模样的“邪魔”打开堵死的门扉,迎面站着一个身形近似的高大人形,全身被漆黑的重工业装备覆盖,连头部也被遮盖的严严实实,不过全身都有着收纳的致命武器。 仅有一个窥视口紧贴着对方的面部,那里是一只猩红的竖瞳,冷冽到令人窒息。 温迪戈并不畏惧,空洞的眼窝里也出现了同样猩红的光芒,好似回应这位不速之客的不请自来。 “阁下找谁?” “亵渎者、狂徒、违逆卢萨亚意志的罪人……” “看来,你似乎为了我而来——如果说是触碰了玉座,顺手关门下山的,那只有我了。” “……” “在你眼里,我也是个肮脏的邪魔,对吗?” “你的死亡将玷污卢萨亚的土地,但你同样不能简单活着……侵犯了圣地的人,我将赐予你极刑。” 似乎是笃定了结局的唯一,他不紧不慢却极有威严地发出声音。 而后面那些人,害怕得往屋子里一点点挪动脚步,但手脚早已被吓得麻木。 “……包庇此等恶党,你们也将受到审判。” “先杀死我再说吧,战士……别为难这些什么都不知道的普通人。到外面来,我看得出你并不想听解释,我会用你最能接受的手段说服你。” “……呼……以卢萨亚的基石起誓,我会带给你最极端的死亡。” 他让出了道路,外面风雪依旧,失去了二人的遮挡,暴风雪把门扉吹得砰砰作响。 其他房子里的人似乎是听见了这边的动静,一个接着一个想要从窗户或门缝里窥探。 而在道路的中央,一头温迪戈赤手空拳,面对着一位于卢萨亚最为恐怖的存在—— 帝国的基石,卢萨亚的意志,棕皇都无法完全有权命令的不朽禁卫。 第7章 禁卫 禁卫的历史得追溯到很久以前。 恶灵并非不再侵袭大地的生灵,而阿普苏的滥用使得漆黑的结晶埃土撕咬着大地和河流,恶灵因其而霸道,借此不断卷土重来。 卢萨亚的先皇为了挽救王庭之下的生灵,于是耗费无数财富与智慧,得出利用埃土封印恶灵的办法,并以此利用,打造出能够有效杀伤恶灵与邪魔的极限单兵——不朽禁卫。 而这种技术的代价,就是不可逆的损伤,因此禁卫一旦成为,一生都将受困其中,只有坚定意志的战士才能担当,因为一旦不能坚定,恶灵的蛊惑将会引导他踏入诅咒,进而堕落为强大却凶恶的怪物。 而这些战士,随着宏大叙事的变换,其职责逐渐变为了保卫卢萨亚的国土和基石律法,唯先皇的十三教条为之践行,之外的一切都被视作不必要的阻碍,哪怕那是卢萨亚的皇帝。 温迪戈当然不知道,对他而言,这只是个因为恶灵不断侵蚀而无法回头的可怜人罢了。 雪落在它们的身上,风卷起又落下,使得很少有雪久留。 “你的名字是什么……?” 温迪戈突然发问。 “……没必要告知一个亵渎的邪魔。” “那么我告诉你,我是米斯拉塔的沙阿帕尔,是煌的蔺傅……是乌米列特奥切亚尼耶·奥格顿温。” “……你在为死后的苦难增加罪状。” “我不需要证明答案,那么报上你的名字吧,战士,兴许你能回归众群的时候能得到光荣。” “……米哈伊尔·谢尔盖耶维奇·阿列克谢。” “同样,你也不必证明这是否真实——让我看看这个时代的战士有何能耐——” 猩红的血液自体表流溢而出,周遭的风雪如此冷洌竟不能将之冻结。 骨刺突破体表,然后漫开,如同发芽一般在体表形成惨白的铠甲。 “纯粹的邪魔血统……是埃土令你这般强壮吗?” “用你的杀伐验证吧。” 眼前的温迪戈本就高大威猛,当他举起血盾和血矛,身上披挂白骨的层层片甲,这位禁卫明白,这个亵渎者并非等闲之辈。 仅仅如此,还不足以让他认为这头温迪戈是那位先贤。 狂风呼啸,本该冷酷肃杀的风却在二者之间变得缓慢。 铮—— 利刃出鞘。 一柄锋利的反曲刀从左侧垂着的肩披下拔出,至于被肩披遮住的左手里有什么,这就不得而知了。 若有若无的黑气自这些合金盔甲缝隙下冒出,而他的呼吸也变得沉重起来。 “……嘶……呼……” 封印着恶灵的埃土蚕食着这位禁卫的意志,但同样的,只要不被击垮,这只会是带痛的“良药”,能够治愈名为“孱弱”的疾病。 那只眼睛更加猩红,甚至没过了瞳孔,只剩一片血色。 下一秒,几乎扭曲了空间,相隔近十米的距离一下子被拉至面前,那柄或许连岩石都能剥削的反曲刀近在咫尺。 温迪戈只是稍微偏手,血盾便挡住了砍击,表面的涟漪一瞬间仿佛受到了千刀万剐般汹涌。 “你们已经将阿普苏的土壤用以做出这样的事情了吗……” 温迪戈不急于反击,而是一味地格挡,经验带给他老练的战斗意识,使得这位禁卫甚至无法绕过这面猩红的壁障。 他的语气平静如水,面前的禁卫如何进攻,他都没有半分疲态。 周围的地面早已破烂不堪,雪被气浪掀开,地面被攻击的余波犁出令人胆寒的沟壑,甚至偏折的攻击将房屋的边缘削的粉碎。 他还有很多东西没用上,但仅仅是引以为傲的禁卫格斗术居然没能使这头温迪戈受伤,多少也让他感到震撼。 就算是卢萨亚的当代将军,面对这样被动的只守不攻,多少也会被波及。 然而这头温迪戈的猩红血盾就是不可跨越的天堑,利刃将近被不断加大的力气砍得几乎崩碎,也无法将之跨越。 这种无力感,也只有那些邪魔族的君主,才有能力施加给能够正面迎击一支军队的禁卫。 “试探足够了,就拿出真本事。战士应当视死如归。” “呼……好。” 呲—— 金属甲胄发出气压释放的声音,铠甲解开了部分束缚,同时也代表着他将要步入险地。 温迪戈不去阻止,是看清了这种人不会因为只言片语而放手,唯有从最直观的方面将其击败,才能让对方好好听话。 至于什么最直观…… 那当然是原始的最大表现——暴力。 待到对方彻底解除限制,温迪戈才举起了一直握着的矛枪。 “向我证明,你们这个时代直面恶灵所具备的强韧——” 轰—— 血所凝成的矛枪撕裂大地,雷鸣般的轰鸣从这个温迪戈的身上爆发,他就像是一座行走的山岳,不需要什么快速的反应,他注定要摧毁眼前的一切。 故意挥空的枪头砸在地上,留下的是厚密的积雪被清空之后留下的大洞,那双脚步终于前进,每一步都那么沉重,践踏的声音隆隆作响。 禁卫很快就能理解他要面对的是什么样的怪物。 “「不可畏惧」。面对我,用尽你的一切!” 禁卫的体表逐渐被漆黑的阴影笼罩,但他仍然站立,或许正是那半句话,他并没有因为这片刻的冲动而沦陷。 “……” 也许从这一刻开始,至少现在他无法言语,代替他言语的只有双手和身躯。 他收起来对他来说已然拖累的反曲刀,因为这双手将是真正的利刃。 北方的冻土上从来没有风雪退让的说辞,但现在,即使是天灾也要退缩。 毫无疑问,禁卫在面对一位强大至极的存在,强大到连风暴也要为这位温迪戈让步,在那一击之后,就连自然的喧嚣都缄默了些许。 可是禁卫从不后退。 直面一位强大的敌人而死,远比毫无建树地死去要来得光荣。 他握紧了双手,手套表面绷得发出嘶哑的悲号。 第8章 埃土的世界 ………… …… 没人敢去看外面发生了什么。 ——那绝不是它们这些平民能见识的事物。 那头来到村子的温迪戈,他的血脉纯粹且强大,墙上的挂钟都不知道过去了几圈,他与禁卫的战斗仍未停歇,那地崩山摧的阵势至此没有结束。 那究竟是谁? 没人确定。 也同样无人敢直言那是乌米列特奥切亚尼耶·奥格顿温,那位古老时代就不曾老去的先贤。 沉默,颤抖…… 它们蜷缩在房屋的内侧,远离那场浩劫的方向,但它们不会想逃跑——因为暴风雪仍在,天灾会毫不留情地吞食它们的骨肉。 这场厮杀似乎没有尽头,结果看来遥遥无期。 禁卫不会放过任何敢于触犯禁令的人,除非一方死去,它们才能得救。 然而禁卫杀不死那位温迪戈,温迪戈也没有要杀死对方的意图。 僵持到底要持续多久…… 外面的天色渐渐黯淡,夜晚即将到来。 砰—— 沉重的拳头打在盾上,尽管依旧无用,但地面在无数次被震颤之后,终于碎的不成样子,化作被风卷去的沙尘。 道路上已经没有雪了,那些细小的冰晶留不下痕迹,唯有破碎到无以名状的坑坑洼洼无声预示着战斗的惨烈。 哪怕它们仅仅是朝着对方发起攻击,余波也毫不讲理地摧残着周围。 “……足够了,战士。恶灵已经在侵蚀你的心智了。” “……——……”漫长的呼吸,“我……执行……” 在彻底昏暗下去之前,温迪戈的身上闪过一束光芒。 那些阴影仿佛见到了天敌,即刻退却回甲胄的内部,哪怕铠甲并未恢复约束。 魂灵们收到指示,放大了温迪戈的心灵,将那份意志投射而出,对于混乱的恶灵而言,曾经的甘露就是如今的剧毒,怎么可能不本能钻回埃土之中。 禁卫如释重负,重新启动铠甲的机关,将那些弹开的锁扣重新接驳。 “……你,到底是谁?” “奥格顿温,沙阿帕尔……那些名讳我已不想提及,我确实是先贤,至少曾经是。人的变化总会摧毁过往,哪怕他并不情愿。我回来了,而你们的当下似乎早已偏离了众群。” “……” 禁卫沉默了。 眼前这并无多少傲骨的温迪戈似乎真的是那位带来启蒙和文明的先贤。 和他想的完全不一样,他眼里的先贤应当是充满光明、永远辉煌的存在,光是看见就会让人们不由自主地去选择追随,哪怕是先皇那样征服了北方的强者,也会心甘情愿臣服于这位古老的慈父麾下。 然而眼前的温迪戈并没有什么过多的威严,很平凡,就像是随处可见的平民,即使是之前那般无可阻挡,也是一副导师的模样,引导着他一步步在战斗中稳定…… 禁卫心生愧疚—— 这位古老者,在对方的眼里,他或许只是个顽劣的年轻人罢了,仍然在选择对他谆谆教诲。 “……先贤,真的是您?” “我已离开玉座。你应当进去看看的,反正里面什么也没有,只有我和那张坐的快凹出一个洞的椅子。” “需要我去禀告皇帝吗?您应得厚待……” “不,”温迪戈摇了摇头,“只有新的身份才能让我看清大地的模样,站得太高,有时候只能看见山河,却看不见文明真正需要的它们。” “……如今的我们,也许都没有回归众群的资格了。先贤啊,请再次引导我们——” 禁卫的声音近乎颤抖。 若是没有刚才驱散恶灵逐渐狰狞的阴影,恐怕这位禁卫早已被支配,沦为堕落的邪魔。 面对他近乎恸哭的哀求,温迪戈熄灭了那两抹红光。 “我从未抛弃众群。” 温迪戈转过身,将要离开。 “但我并非医生,无法医治文明的顽疾……我要去看清如今的大地,然后寻找拯救众群的方法,这绝非易事,也不是桎梏于一国所能做到的事情。” “我得走了。还请放过这里的平民,它们是无辜的。” 此地不宜久留。如果要说还有哪儿能作为起始地,那么他的选择只有曾经的米斯拉塔,卡尔萨的黄金国度,那里应当留着他的“遗物”。 虽然听见那些人说的是“米斯拉”,但很明显,这两个地方关系密切。 “……请等等,先贤。如果可以,请听我诉说如今的大地是何种模样。” 禁卫叫住了温迪戈,他确实是极度信仰先贤的人,想要帮助先贤实现众群理想的愿望溢于言表。 风雪渐渐停了,在野外的巨石上,禁卫留下一些食物,请先贤享用。 自众群的启蒙开始,人们就知道温迪戈这一种族的特性——永远保持着无尽饥饿。 而距今的记录里,那些见过先贤的人,无一例外没见过先贤大快朵颐,甚至一生没见过其进食,有的人直言先贤一直在背负饥饿的苦难以缓解众群的消耗,将自身的索取降到了极低,让魂灵见证坚忍,若非这般强韧的意志,光之柱也不会被先贤造出。 在先贤坐上玉座之后的这数千年,将近一万年的时光里,大地的改变很缓慢,甚至可以说蠕动,唯独恶灵的魔爪来了又去。直到最近的两百年,一切才开始剧变。 人类发起了叛变,不仅妄图撕毁先祖们的盟约,还谋划刺杀那一代各个贤王的图谋。 后来,邪魔族也出手了。 原本依照诸国的盟约,邪魔族不可立国,但一位邪魔佬也在那场叛乱之中举起了反旗,三分之二的邪魔族因此被聚集,在卢萨亚、阿尔比昂、米斯拉的交界建立了「撒尔诺阿」,以邪魔族的十三个分群推举出各自的王,建立了联合王庭,以难以理解的邪魔术式组建起庞大的军势,向着周边乃至更远的地方发起战争。 战火牵连到了很远的地方,连大海也被波及,这场灾难几乎要烧死所有人。 当代的魔王夺取了阿普苏,埃土被散播到更多的地方,几乎成了新的天灾,甚至变成了使人异变的瘟疫。 这段日子里,时间很快,也很慢,如果说前面的几千年只需要一本书就能概括,那么光是最近一百年的历史事件,就算十本书都写不完。 战争改变了许多人,米斯拉塔被卑劣所摧毁,先皇死在了抗击食尸鬼大军的前线,将喰王的大破重残,阿尔比昂的长耳朵们建造出战舰,抵御着炎魔和石像鬼的入侵,即使是边陲的影岛,也出过伊贺那样的名刺,向上一代的魔王挥出那一剑…… 禁卫诉说着,感慨着,他的父辈,还有父辈的父辈,甚至是更往上的,在这场似乎永无止境的战争里落下血泪。 如今,战争仍在继续,不过只是暂时的喘息,未来仍是死亡的天地。 米哈伊尔起身,巡逻换班的时间要到了,他该走了。 也许不会有下次再见的机会,但这样就足够了—— 他,同他的祖祖辈辈一样,为了光荣,为了无愧回归众群,他只愿洒下热泪,绝不回头,未来的战争即将到来,他将随父辈的足迹一同而去。 听完这些的温迪戈在这里坐了很久,仿佛颓唐了一样。 第9章 以撒王 许多天以后,面对黄沙扬起的远方,温迪戈的身影更加佝偻。 米斯拉塔的旧都连残垣断壁都没留下,热土之上什么也没留下,卡尔萨王和他祖祖辈辈坚守的黄金之国终究还是陷落,然后被黄沙埋没、遗忘。 如果存在卫星,或许就能看见这荒凉的光景到底有多么可怜,漫漫沙漠里只有几点孤城,曾经的辉煌付之一炬,同那些希望一齐被掩盖。 …… “你知道米斯拉在哪儿吗?” “那里不欢迎我们这种人,同胞……” “我需要去那儿。” “好吧……看到那两座山了吗?在那背后就是米斯拉。我还是劝你早点去撒尔诺阿,起码魔王无条件接纳我们。” 好言相劝过后,眼前的吸血鬼行商匆匆离开,显然这个炎热的地方不宜久留。 温迪戈目送对方离开好一会儿,才望着目的地继续前进。 这种感觉很奇妙,就好像回到了原本的未来,但曾经的那些人都变成了各不相同的怪物,然后按照现代人的方式生存…… 可是他明白,没那么多机械降神的事情,这一切的发展用了多少代价换取,也许只有死者才知道。 他感觉自己似乎明白为什么哲学家甚至一些站得高的人都会对西西弗斯推石头的故事感触颇深——面对一场结果预计已经注定的结局,总会一边承受着苦难,一边告慰自己会有转机,进而又在下一次被打回原位,循环往复。 对一件几乎不可能的事情坚持,是为了寻找逆转的可能性,可如果那件事是自然本身的规律呢? 他在做一件曾经看来愚不可及的事情,即对抗“熵增”那样的,阻止魂灵终将转变恶灵的愚行。 这个难度不亚于制造永动机。因为根本不可能。 打从一开始,他的一切都是在遏制、延缓、推迟……可是现在的局面似乎是一再加速了那个噩梦的到来,好像过去的努力都化作了尘埃,风吹便散。 阿普苏被那位魔王夺得,就像第一个掌握了核武器的人,而且这个核武器足以将整个大地乃至海洋都化为恶意的巢穴。 ——科学,并非文明。 烈日之下,温迪戈的心还是那么冰冷,不是生理意义上的,而是精神上,对于自己妄图螳臂挡车般妄图改变一切的想法依然彷徨。 技术,非但没有助长和谐的积淀,反倒让矛盾不断加深。 他仍被无数的霍米涅诺威所崇拜,但毫无疑问,客观上,他已经是一个按下了毁灭按钮的处刑人,文明的未来再一次被推上了绞刑台。 ……他什么都没做到。 毕竟他终究是那个在人类文明下遍体鳞伤还一无所知的一个无能之人,哪怕得到了机会又如何,如今仍然被那份无知的诅咒追逐,而因为无知的“错判”导致的悲剧,也在不断展示令他愧疚不已的一切。 太阳将要落下,米斯拉的城邦就在眼前。 温迪戈蹒跚而来,或许文化的本质就是因地制宜的适用,类似金字塔的宫殿建筑在城邦的中央,其他楼房也好似他曾经见过的沙漠地区的建筑。 靠近城门的地方,庞大的雕像左右成排矗立,仅仅有两个士兵在大门的位置放哨。 天色渐暗,星星从天空的另一侧逐渐清晰。 城里灯火通明,宛若白昼,人们的声音仍旧鼎沸,好像夜幕也不过是背景而已。 夜晚的那座宫殿仍旧气派,在宫殿的中央还朝着天空发射出一道光柱,那种感觉非常熟悉…… 光之柱,先贤温迪戈曾给予了万年前先民们的技术。 以其意志为基石,借由魂灵铸成稳定的外层拘束,再以各类部件组合,最后就能制造出简易但有效的扩散装置。 制造者甚至不需要明白各个部件有什么作用,只需要照着制造说明一一对应就行。 而那么粗的光柱,想必已经有过前人进行改良,即使在城外,他也能感觉到那道光带来的些许镇定感。 不等温迪戈走进城内,两侧的哨兵放下手里的长枪,交错阻拦,挡住了温迪戈的前进。 “邪魔佬,米斯拉可不欢迎你。” “……” 又是这种事情。 温迪戈也不知道到底该不该埋怨曾经的自己,给予了那些邪魔机会,到头来却种下了苦果,带来战乱和歧视。 “我是……” “你是个锤子你是,滚滚滚,你们的王不是在撒尔诺阿建国了吗,回到你们肮脏的土地去!” 哨兵很不耐烦,但看得出对方原本就想做出更危险的行为,但因为别的原因,就连口头上都保守着用词。 “……我要见你们的王,告诉他,奥格顿温回来了。” “你——嘶,奥格顿温……这个名字有点耳熟啊。” 哨兵停住了,若有所思地托着下巴。 但不需要他们继续思考了——旁边的雕像动了起来,发出声音。 “先贤……?” 雕像的头部生硬地低下,但与其说这是活了过来,倒不如说这是某种意义上的大型机器人,只是外壳是土石的材质。 “——陛下!” 哨兵惶恐地抬起头,但看向的是身后大道尽头的宫殿。 “这熟悉的模样……” 雕像发出自言自语的动静。 “来访者,你……你可是敢欺瞒吾等的弄臣?” 这个声音夹杂着很多的情绪,信任和怀疑,激动和冲动…… 温迪戈不卑不亢地回答:“我回来了,不知是否是卡尔萨后裔的君主,我来求问一些事情,还请行个方便。” 哨兵沉默不言,似乎在害怕。 而某种东西似乎扫过温迪戈的体表,如同无形触须的延伸。 “……戒律对你无效。你,看来是真的……” 岂止如此。 温迪戈这种邪魔意味着什么? 在卢萨亚,虽然邪魔族也有些在国民的范畴之内,但待遇并不好。尽管如此,军队里仍有一些邪魔族的位置,而被誉为战争化身的,便是温迪戈这一种类。 而且在撒尔诺阿,魔王麾下的联合王庭里,温迪戈这一支是当之无愧的战争种族,与食尸鬼、吸血鬼、石像鬼并称为战争的终焉。 米斯拉经历过,三头温迪戈就能使得一支黄金军被歼灭,令战火顷刻间蔓延到宫殿。 在防守并不是完全戒严的米斯拉,一头温迪戈想要斩首君王简直是易如反掌。 如果这头邪魔族真的是敌人,怎么会站在这里心平气和走正门? “先贤,我是末代卡尔萨王在沙漠的直系后裔,挲里娜沙那一系的血脉……他们称我为以撒王。” 第10章 黄金的后裔 大道被空出,原本不出宫殿的黄金军此时身着刺眼的黄金铠甲,正站立于道路的两侧。 这种阵仗,哪怕是一些年轻的父辈都不曾见过,上次见识是在以撒王迎接同为卡尔萨王后裔的阿尔比昂的上一代君王。 靠近宫殿那边的人远远看见,甚至连以撒王都亲自在大殿正门迎接,来者绝不是什么籍籍无名之辈。 夜色下,黄金军的铠甲辉煌耀眼,到底是谁才有资格用这样的阵势作为待客的礼仪—— 然而,走进城邦的却是一头披着破旧披风的温迪戈。 惊骇、不解、怀疑…… 众人的情绪被这一幕调动,又因为侍立左右的黄金军而窃窃私语不敢高声,但那种排斥感依旧存在。 这些人各种各样,有的甚至几乎没有猿人后裔以外的特征,连耳朵都是人的模样。 曾经的卡尔萨王确实信守了承诺,猿人的后裔被免除了奴隶的身份,能够同公民一般正常生育生活。 这里虽然地处沙漠,但是城内有着不少人工绿化,甚至是拟造出来的绿洲地形,大道上铺着带有纹理的地砖,比外面看起来的还要奢华,夜色之下更显得贵气。 能在沙漠里过上这样的生活,想必背后有着不少的支撑。 埃土的气息瞒不过它的创造者,温迪戈嗅到了阿普苏特有的盐味儿。 倘若埃土能被妥善利用,大地也不会变成这副模样吧…… 温迪戈满心哀叹,可那又如何,他自知当下的一切还不是他能轻易所改变的,因此无视他们的讨论,沿着大道向着宫殿而去。 亲身置之其中,温迪戈才发现城邦确实很大,眼前宫殿的广场上,起码站着上千名身着黄金铠甲的战士,头盔遮盖了它们的面容,看不出各自的种族相貌,但毫无疑问,都是训练有素的尖兵。 能聚集这么多光是气场就证明其骁勇善战的战士,令富饶仍眷顾风沙之下的城邦,这位以撒王显然并非什么昏庸的无能之辈。 “伟大的先贤……” 黄金军势之后的台阶上,那位君主望着那风尘仆仆的温迪戈,发出了难以自已的颤抖。 一位传奇、启蒙者、放牧者、教导者…… 大地的养育者、众群之父、丰饶圣人、如今万千国度律法的最初基石…… 在漫长的岁月之后,在那先民受蒙其恩千年仍然行走至今的存在,居然就在眼前。 以撒王不顾什么威严,看到这来自古老过去的温迪戈,几乎是源自血脉的直觉,他认定这就是先贤本尊,三步并两步跨下了台阶。 左右的黄金军让出道路,它们这一刻也没了质疑,尽管因为军势纪律不可乱,但它们的余光无一不瞥向这位看上去平凡至极的邪魔。 继承自过去的对于邪魔族的仇恨没法转嫁到这位先贤的身上,他就是所有来自先祖众群后裔们的例外,头盔下原本的众多目光,此刻充满了惭愧。 毕竟,“向同为生命的彼此先予善意,弱以敌视,以宽爱待之……”这份教导沦落到无人在乎的境地。 来自于先贤曾为先民们的教导,如今早已成了被遗落在身后的东西,这无疑是背弃了先贤的行为。 “你身上有卡尔萨的味道,可他的国度却支离破碎……” “是。我并没有历代黄金之王的才能,无法重新连结诸巴夏的城邦,重现不了米斯拉塔的光荣……” 以撒王来到先贤面前,谦卑地行了礼,直言自己的不足。 “这里曾是米斯拉塔的首都,末代卡尔萨王的宫殿如今只剩这点模样,而拥立我这条血脉的黄金军,也只剩他们……我没有太多的雄才霸略,不忍这些人为了利益流血牺牲、背弃黄金年代的荣光,于是十多年来,我毫无建树……” 温迪戈静静地听着。在其他人看来,他们的王是在对这位先贤忏悔。 但这份说辞印证了一些人的猜想——为什么有着卡尔萨王的黄金军,以撒王仍选择休养民生? 有人说这是为了更大的战争,有的人说是因为这位王毫无指挥的才能,而有的,则以世代君王固守的黄金年代的崇高律法作为论证,觉得以撒王是为了维护先贤的众群理想而选择和平生息。 现在,答案似乎明了。 人们知道,传说中的先贤能洞悉人心,真假不能在其面前遁形,倘若这位王撒谎,那么结局可想而知。 温迪戈当然看出了结果,在以撒王陈述过后,微微点了点头。 “你做得足够好了。想要以此管理这座城邦的同时恪守旧日的希望理念,面对的威胁和矛盾将比一般的王侯要艰难。你的做法无愧于你的身份。” 巴夏,原本是卡尔萨王时期的地方属官,辽阔的米斯拉塔疆域延伸到了地平线的尽头之外,仅凭君王坐镇中央的宝座也终有不及时的时候,于是巴夏制度确立,以受到卡尔萨王钦定的人担任,在各地范围内管辖当地,执行君王的意志。 然而,利益玷污了荣光和高尚。 末代卡尔萨王在位时,边境的巴夏已经心怀鬼胎,如不是如此,邪魔族的爪牙还不足以攻破滔天的黄金军势,当代的君王也不会被僭越者刺杀…… 彼时的米斯拉塔早已被风沙侵袭大半,王国陷落之后,更是被黄沙掩埋,仅存的地界为了自保,要么迁徙,要么逃亡,要么附庸于当地还坐拥资源的巴夏,于是当今的各个城邦由此而来。 它们不再以众群的理念为信仰,唯利是从,压迫、欺骗、掠夺……凡是手段,它们无所不用其极,而附庸它们的人,却连离开都困难。 这样的人,以撒王又如何去联合? 它们甚至还组织着私军,企图将卡尔萨王最大的宝藏,也就是面前这种宫殿也给抢走,所以谈判从一开始就是几乎不可能的事情。 时代终究用事实证明了这位温迪戈的一意孤行就是愚行,在野蛮面前,文明不过是吹弹可破的一张箔纸。 以撒王引着先贤踏上台阶,向着殿内走去。 今晚的米斯拉,众人或许难以入眠。 黄金军离开了街道,环绕着宫殿站岗,但并不妨碍那些将消息传遍的居民纷纷走出,朝圣一般注目着宫殿的方向。 第11章 魔王的孑遗 自从米斯拉塔陷落,白皇的黑旗也回归故土。 铁骑们在大陆的东方抗击着邪魔族雇佣兵的侵扰,新的国度在那片曾有诸王的土地上建起,将被战火分裂的诸王统合,复活了昔日的煌国。 然而一切都变了,也似乎回不去了。 就如曾经温迪戈的感叹,野蛮与暴力成为了强国的根基。 撒尔诺阿的魔王推翻了旧日的辉煌,带来一个摇摇欲坠的时代,还有走向绝望的明天。 末日的到来些许早已被众人遗忘,恶灵的泛滥仍不使得那些恶徒幡然醒悟,阿普苏从生产的工具,变成了威胁大地的毒牙。 以撒王在前面带路,来到宫殿的下面,这里有着一扇大门。 门扉两开,里面是无尽的财宝和奇珍,彰显着王的底蕴。 “……原本这里有一半应该是白皇的,但他们并未索取。末代白皇带着无数黑旗冲锋,留下的却是给予卡尔萨王后裔们的寄言——‘王国若是濒临灭亡,这些将是复兴的希望,我等自先代之初就铭记那些使命,我们也情愿为之献上自己的性命,将其延续……’活下来的黑旗众也同样未取,领着一小部分钱财便回到了曾经的故土,惋惜米斯拉塔的命运。” 以撒王现在像个孩子似的,给这位许久未归的先贤讲述那份过去。 “……可惜,直到权力传到我的手上,米斯拉仍未重新辉煌,而巴夏的城邦仍在扩张,甚至不惜去借助邪魔族的爪牙,雇佣他们作为私军,侵扰其他的城邦。” 温迪戈望着这些,大概明白了自己错过了怎样的时代。 对于一个希望的理念信仰到执着,为了美好而遏制本性之恶,那个时代想必无比高尚。 但,为什么那些家伙要毁灭这样的辉煌? 温迪戈虽然很不想承认,但生命的理由有时候就是那么随便——以小见大,无非是“可以这么做”,无限制的自由将肆意的念头膨胀变大,任何小事都会是巨大的威胁。 “先贤,我想请求您……” 以撒王卑微地发声。 “……再一次,救救这片大地。” 一种有着伟大目标的目光在这个长着兽耳的男人眼里闪烁,仿佛是等待了太久失去了光泽,在见到希望的瞬间几乎要烧尽了自身。 对于一个充满理想的人而言,先贤的存在就是最大的依靠,他就是信仰的道标,虔信者即便是落入绝境都不会轻易对敌人妥协。 以撒王是如此,黄金军的人们也是如此,远方的那些人亦是如此。 在先贤不曾归来的时候,它们坚守。 在先贤到来之后,它们追随。 这份希望是烧不灭的,因为寒冷已至,绝望的獠牙就在眼前。 “……撒尔诺阿,对吗?如今你们都将面对的敌人,就在那儿吗……” “没错,魔王的国度。那里是邪魔族的圣地,魔王集结了联合王庭,以邪魔的法术作为依仗,向着所有视为敌人的生命播撒死亡——为了利益,它们杀死了良知。” “……我希望集结所有人的力量。” “当然。您的出现就是盟约本身,只要是知晓正义的,无一不会选择追随您的方向。” ———— —— 沙漠的大旱季到了。 这是先贤留在米斯拉的第二个月。 古老的邪魔法术实际上都是以血为媒介的能力,他没法教会别人,但能够让机器知晓如何应对。 万全书被拓印了无数个版本,就连米斯拉的君王宝库里面所收藏的,也是经过曾经的文官转译过的内容,里面的技术被蒙上了厚厚的神秘滤镜,以至于完全看不出这是一本工具书。 先贤指导着米斯拉的工匠改进工艺,制造出更加实用的设施回收资源。 修订历法,规划道路,训练战士…… 在这位先贤的谕示下,以撒王学习这位天生的领导家,一点点重新修订律法,将过时的部分剔除,增添新的条例补充说明。 米斯拉的发展被加速,而这只为了第一件事—— 夺回被诸位巴夏侵占的米斯拉塔土地,将受困于那些压迫的人解放出来。 比起亮出身份这种低效率的行为,用一件大事反倒能让周边的国度都知晓先贤的归来,让交流的成本节约一些。 …… 大旱季的中旬,巴夏们的狗腿子就会被命令前来周边劫掠骚扰。 因为在这之前,米斯拉的供水仍需要从外面引入,中旬到结束期间,城市的河流将会变得极为微小,只有在米斯拉这般富饶的地界,才敢让其他人托运净水前来售卖。 而这,就是巴夏们的手段——截断这一资源,消耗米斯拉的有生力量,同时将资源为己所用,然后盯着米斯拉这块肥肉露出破绽。 今年,它们甚至搞到了一位足够强大的“打手”。 远在米斯拉墙外十公里的地方,出身炎魔的邪魔刚刚将运水的行商烧成灰烬,就感觉到一缕不算好的目光从米斯拉的方向而来。 他望向那边,不管对面究竟能不能看见,提起了死者的头骨晃了晃,连这颗头骨也烧成了白灰。 挑衅,而且是暴力的挑衅。 这位炎魔之所以高傲,那是因为他知道自己继承自上一任魔王的血统,是为数不多的直系后裔,天生就有强大的法术天赋,手里更是有着在阿尔比昂杀死称号骑士的“伟绩”,足以与任何邪魔族雇佣兵分开讨论。 他如果去撒尔诺阿,必然是一位级别不小的高管,如果系统训练,说不定能打出成为大尉的战绩,可是他生来就是流浪的,自由在他眼里很重要,而且撒尔诺阿严禁手足相残,他这种喜欢迫害别人取乐的家伙去了只会是要压抑到想死。 所以,他来到南方这片热土,以受雇的名义去灼烧一个又一个巴夏手里的贱民,满足自己的扭曲欲望。 如果时机正好,不日就能杀入米斯拉的城墙,随心所欲地屠杀,亲自去折磨每一个人,而不是在巴夏们的领地上杀人还得挑个没工作的。 城墙上,温迪戈同在城墙上布置弩炮的黄金军们望见了那残忍的一幕。 而先贤手里凝结出一个又一个碗口宽的冰柱,眼里充满对恶意的仇恨。 第12章 白银沙漠 ——进攻米斯拉的日子很快就到了。 据前阵子潜入城里的探子传回消息,似乎是先贤回归了大地,准备重新联合众群的后裔,巴夏们自然是不屑一顾,甚至觉得这是杀死先贤立威的好机会。 它们的学识很高,但也不算太高,以至于压根不知道先贤的历史究竟何其模样,更不曾认同先贤那自甘为羔羊的理论。 它们自认是狼,如果羊在那里,它们就吃——如果爱好和平的在那里,它们就侵犯。 贪婪让这些巴夏同自己的父辈、祖辈一样,坐拥财富和资源,压榨着城邦里的贱民,让所有人供养巴夏一家蛀虫。 这样的傲慢,已经到了难以言喻的地步。 …… 是夜。 米斯拉周边的巴夏都调满了手下的所有人,包围了米斯拉的四面八方。 杀死先贤,这可比覆灭卡尔萨王的血统要来的更加有名——在东边,那些名门还以自己杀死了何等大名的人而自豪,它们又何尝不是如此? 而且,杀死先贤,它们才能更彻底地洗白,才有机会让子嗣后代给烧杀抢掠立个好名头。 至于那什么的末日,它们全然不相信,认为这不过是一个托词罢了。 它们狂热起来,甚至觉得它们联合起来连其他大国也能击垮,打完这一场,它们还要吞并更多的地方。 城墙上,数以百计弩炮和抛射台早已安置完毕,它们殊不知这将是毁灭痴心妄想的杀器。 而它们都忽略了自家的探子,此时早已被先贤找出并控制,有不少消息,实际上压根没能送出去。 在巴夏们的眼里,米斯拉也不过只剩那几千黄金军,没什么特别的,顶多是行走的财富罢了,论武器,它们自豪于自己造出了弩,多来几箭总能射穿那些金子做的盔甲。 ……它们甚至不知道自己祖辈附属的君王有着怎样的军队。 很快,傲慢的代价就会成为死亡的前兆。 “打开光之柱。” 为了防止恶灵被大量的死亡吸引过来,光之柱是不可或缺的东西。 巨大的光柱提前打开,直冲天际,洞穿了上空的云层。 一种温和的镇定感很快扩散,黄金军势拱卫着城邦四方的状态更加持久。 “将冰柱上膛。” 温迪戈代替了原本应该指挥的军团长,他是这次战役的绝对指挥者。 而那些冰柱,都是他以所谓的邪魔法术制造出来的预备道具。 “放!” 砰—— 一颗颗冰柱射出,最后落在沙地上,冒出白色的气雾。 下一秒,冰柱爆炸。 无数尖锐的冰晶爆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将落点周围变为满是尖锐冰刺的地域,而且越发高耸,甚至可以说是冰川。 巴夏们的手下不知所措,只有正对着城门口的这边还有道路。 ——故意空出来的道路。 全城最多的黄金军伫立于此,相距不到十公里的距离,那边的金光都快惹得这些匪徒厌烦了。 明知是陷阱,还仍有不少人烦躁地吼叫,迫不及待要带兵冲过去。 这些人的身后也都不过是不入流的匪徒,甚至可以说有一半是被迫拉来充数的贫民,连武器都没有。 更别提他们贫瘠的见识甚至没能让他们明白实力的差距。 原本这些冰柱在以撒王的谏言下是准备直接落在他们的头顶,不过先贤的仁慈显然宽恕了他们些许,这才没有让巴夏们的走狗全部变成被冰刺贯穿的尸体。 然而,即便是制造出冰寒的天堑,他们仍不领情,或者说本就不觉得这是先贤的怜悯。 包围的阵地里,这些已经如同鬣狗的家伙们在远处嘲讽着米斯拉的炮击不过如此,浪费了这么多炮弹,却没杀死他们之中的任何人。 更甚者已经肯定,这里的军势不过如此,昔日的辉煌都不过是虚假,他们只要愿意,随时都能踏碎城墙,杀入其中。 而城墙上的温迪戈听着那些话语被风捎来,悬着的心还是重重落下,发出了沉默背后的震耳欲聋的坠落。 ——恶意,于傲慢和贪婪之中,重新在大地上啃噬着希望。 在他的视角下,世界忽地变成一片灰白,大地漆黑,而大地之上、天空之下,无数被拉长的痕迹在空中漂浮,已经有不少痕迹的颜色越发深邃,变得同大地的色彩一般。 这就是魂灵所存在的视界,他者无法直接观测的魂灵本体们存在的层面。 一百五十万年后,恶灵肆虐,然而在那之前,恶灵的泛滥早已在人类的历史上记载,似乎恶灵成为注定的结局要比那来得更早。 眼前的天地之中,除了附庸于他的那些,漂浮在周围乃至远方的,宛如一条条灰白的笔划的模样便是当今大部分魂灵的状态,污浊已经在侵染它们,那些灰白中间,有的已是接近漆黑。 “得益”于阿普苏的埃土和光之柱的技术,不少恶灵已经被困于土石之中,抑或被驱逐到大地的尽头,但它们终将归来。 生命总会死亡,死之欲望以及因其诞生的恐惧因此不会消亡。 即便约束了恶灵对其他魂灵及生命的污染,此番努力又似乎是某种意义上的自欺欺人,因为什么都无法逆转。 ——从「有」到「无」,这是万物的铁律,亦是律法基石之下的本源规律,被创造的总会消亡,诞生下来的总会死去,在一切的凋零之中,时间因此流淌。 米斯拉此时面临的威胁仅仅是大地一隅,战争仍然存在,撒尔诺阿从未放弃对大地上的诸王发起战火,而诸王的国度也必然要将更为盛大的死亡用以埋葬仇恨的源头。 只有恶意的暴力,才能击溃同为恶意的暴力。 温迪戈来到城门上的位置,凝望着正对正门的那一支巴夏的私军,炎魔之王的孑遗傲慢的站在这支散军的最高点,蔑视着城邦的武力,无知带给了他膨胀的自信,以至于没了半点思考。 “一群待宰的羔羊罢了——都给我冲,杀!” 不听巴夏的使者同步消息的命令,炎魔私自发起了号令,带着这些匪徒和流民朝着米斯拉冲锋而去。 其他私军的队伍看到这一幕,于是也纷纷摆脱了难得的纪律,生怕财宝被其他人抢走,大叫着也冲向了城邦的方向。 ……顷刻间,沙漠下雪了。 第13章 埃土不言 黄金军势开始动了。 即便王国早已覆灭,但黄金的后裔仍然恪守律法,它们仍是战士,即便曾经的辉煌仅剩身后这一座城邦,他们也毫无疑问的是侍奉君王与国度的禁军。 数米长的金枪随着预备而指向前方,整齐划一,干净利落。 温迪戈跃下城门,同战士们守在了这里,迎击将要到来的凶恶。 先贤降下了雪,热土的此处变得寒冷,那些早已习惯炎热的私军哪里准备过应对冷冽,一个个越发缓慢,甚至冷得发抖。 城里早已简单部署了临时供暖,里面的居民不太受影响,而黄金军势不畏严寒酷暑,这番巨变之下,唯有那些暴徒们战栗不止。 “妈的,怎么回事……” 炎魔并不能理解现状。他那匮乏的知识甚至没法将“冰雪”和“温迪戈”联系起来。 他点燃起火焰,但火焰越发微弱,就好像这场雪本身就要使得所有人安息,一切的热都将被抚平。 “战争术士,还是别的什么……” 邪魔族因为存在源自血脉的邪魔术式而被忌惮,其中一些实力强劲到足以影响地区气候的,便是被称作“战争术士”的单位。 一位可以左右一场战役的局势,两位足够断绝一处地区的生路,三位能做到天灾成为那片地区的常态。 但这里是米斯拉,深在沙漠的亡国之城,黄金国度的后裔之地,连邪魔族都没有多少进入的资格,怎么可能会有战争术士—— 炎魔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个原因。 “不管了,冲!” 身上的火焰还不会被快速熄灭,于是这个鲁莽的家伙将一切寄托在自己的盲信之下,领着后面那些松散的匪徒们朝着前方继续前进。 一个,两个…… 后面的人渐渐体力不支,能量仿佛被抽走,开始出现越发严重的掉队。 其他方向的巴夏私军也没什么好下场,甚至来不及赶到正门,就已经冷得要合上双眼。 有的不信邪,想要去攀越那些冰刺筑起的高墙,结果被扎了个透心凉,死得比这些人要早得多。 以撒王亲自督战,然而麾下的黄金军甚至没有机会动手,各方的威胁已经因为这场寒冷倒在了那里。 他震撼于先贤的强大,这场风雪倘若由先贤对着米斯拉释放,恐怕一座城将会悄无声息地灭亡于夜色。 除了黄金军,平民将全部死于冰冷之中。 白色渐渐铺盖于黄沙表面,周围因夜色而黑暗,却又因为雪的降落而反射着城邦内泄露的光。 不可能的冬天在最炎热的季节来袭,而温迪戈至始至终没有费力的表现,轻易就收割了这些人的生命,用这个地方最罕见的冰雪,将这些人送归众群的魂灵彼岸。 以撒王原本都要调动城墙上的这些雕像——这些本质上是一种战争机器,卡尔萨王的“冥府使者”,实际上与此相同,是王的眼目和手掌的延伸。 现在看来,完全没必要。 天灾面前,生命很脆弱,一场寒冷毫不讲理地带走他们的性命,甚至没有半点铺垫。 “……如果可以的话,将他们的遗骸放在埃土上吧,再怎么样,他们也曾属于众群。埃土因死亡诞生,也因死亡而丰饶,最后用以抵御死亡,而非用以制造死亡。” 以撒王虔诚地聆听着,他明白这些话是什么意思。 最初的埃土被魔王篡夺,如今成了侵害大地的毒牙,而因那份埃土而诞生的这些黑色的土壤,仍是曾经的宝物,也是随时可能变为诅咒的害物。 “谨听教诲……” 他命人们准备去收集尸骸,似乎仍向着这边冲锋的炎魔已经没那么重要。 而这正在解散的一幕,如同极大的羞辱,炎魔喷薄着火焰,证明自己的威胁,然而远处毫无反应。 ——无视,是最大的傲慢。 身后几乎没了其他人,尸体延伸到很远,从冲锋开始,死亡就已经悄无声息地到来,收割了他们的性命。 而就在回头的这个片刻,最后跟着的人也倒下了,双眼不自觉闭上,呼吸也很快消失。 炎魔开始恐惧,他开始自我怀疑。 自己的确杀死过阿尔比昂的那位被冠以封号的骑士,在当自由雇佣兵的时候也曾正面闯入领地,刺杀过卢萨亚的一位贵族老爷…… 但,到底是为什么,这场雪居然如此安静—— 呲…… 几乎没有什么提醒,炎魔体表最后一簇火焰也熄灭了。 头部的火焰也在肉眼可见的减少,作为薪柴的身躯竟不能再点燃哪怕一丝火花。 愤恨、不解……但无济于事。 他最后想到的是自己临行前留在了那位巴夏赠予的房子里还没烧死的那个仆人,他只觉得可惜,早知道走之前烧死他,品味一下他被燃烧时的气味…… 这位不可一世的炎魔终究倒在了米斯拉的正门前方,这一期间,除了先贤,甚至没有一位黄金军的战士多看他哪怕一眼。 很快,冰雪休止,尘埃落定。 那些冰晶失去了温迪戈的维持,很快便融化成水,流入黄沙的缝隙之间。 城邦周围满是死亡的光景,甚至没有多少流血。 以撒王取下王冠,迷茫的望着热土上的一切。面对这场毫无悬念的胜利,他深感无力。 当撒尔诺阿的邪魔们正式重新开战,米斯拉能否抵御? 身为君主,他清楚地不能再清楚。 “你的顾虑很对,”温迪戈跳上城门上的走道,站在以撒王面前,“这对我而言只不过是随意的调用能力罢了,我甚至不会视这个为特别的杀招。倘若邪魔族当真要发动战争,黄金的国度必须重新建立,否则远没有抵御侵害的手段。” “那我该怎么办……” “去征服,将巴夏们的土地收入你手。” “这……这会死去更多的人吧。” “身为君主,你至少得为这座城邦的人们考虑。谈判,再选择清算——巴夏们如果真的还有活着的价值,那么他们违背的崇高又有谁来代偿?是他们奴役的那些人,还是帮助他们谋划烧杀抢掠的部下?” “……我明白了。” 以撒王的先祖源于沙漠的猫科动物,这位王也同样有着一对猫耳朵,看上去并不是什么强而有力的人,但既然能坐在这个位置,自然有着其能耐。 他不谙战争,但懂得休养民生,米斯拉的富饶因他而扎根,再多的不足之处也无法抹黑他的功绩。 只是他太需要有人告诉他何为正确,直到先贤到来之前,他割让给巴夏们的已经太多太多。 如果杀伐存在必要,他自然会接受,并为之实践。 第二天,如先贤所言,埃土将这些死者所吞噬,并堆积出更多的埃土。 它就像是活的一样,却不曾言语。 唯有结晶之后,其中的呢喃才会隐约响起,诉说着死亡的邀请。 第三天,黄金军势在以撒王的亲自带队下,朝着最近的城邦而去。 ——带着埃土。 第14章 南境之南 先贤随行而来,身披斗篷,散开寒气,隐匿于使者的队伍之中。 巴夏们并非全是混账,但如果十个人里面有八九个是混账,那也避免不了一视同仁。 所以,这支访问周边城邦的队伍,既是交流的信号,也是交战的警告。 倘若巴夏们仍旧誓死不从,那么以撒王也只好采用雷霆手段。 ……对于敌人,仁慈就是对自己的伤害。 最近的城邦是索帕,巴夏也是曾经距离以撒王先祖最近的人,如果论关系,以撒王在原本的律法上确实是对方应该侍奉的王。 但没人会心甘情愿看见唾手可得的利益之后还心平气和居于人下,哪怕损害自身之外的一切,自私的欲望永远是个体本能的第一正确。 换句话说,“生命至始至终没有真正战胜自己的欲望”。 爱与和平如果能直接立足于大地而不需要支撑和维护,那么恶灵从一开始就不会诞生,也不需要先贤的意志去维系众群。 所以,这片大地上被侵害的生命总得明白,没有威慑和暴力支撑的希望,只会被肆意妄为的野蛮所摧毁。 于是绝望洒满大地,连地下也充满窒息。 米斯拉塔曾经的繁荣甚至联合了在地下开凿空洞、制造人工宜居生态的地精族群,可如今,晶化埃土甚至抵达了那种地方。 至此,魔王将大地拉入了恶与恨的深渊,和平成了最大的奢望,贪婪成了求生的必要。 索帕的巴夏也诠释了这一点,他命令仅剩的手下将埃土覆盖在最后剩下的民众身上,然后不断堆积。 后天引导邪魔的诞生是存在办法的——就如古老年代,恶灵将生命转变为邪魔,阿普苏的埃土自然也有着这等类似的作用。 晶化埃土吸引恶灵并将之约束,同样的,接触此类埃土的个体,无异于是直接与恶灵“握手”。 “米斯拉的杂种大王,来啊!” 那位巴夏几乎疯狂,与其说是反抗,倒不如说是报复。 之前那场夜战,他赌上了几乎所有的底蕴,换来的却是一切的失去。 而他剩下的,只有原本用以转手粗制埃土的存货。 混入沙土,倒下城里最后的水资源,他魔怔着去增生这些漆黑的土壤,只为了一口气报复回去。 至于那些手下还蒙在鼓里,压根不知道这并非抗拒以撒王的到来,而是直接推出来送死恶心对面。 “砍,用刀砍,让他们流血,快!” 哭喊、嚎叫。 剧痛之下,痛苦的情绪刺激着埃土,也反过来加速了他们的异变。 埃土开始凝固、扎根,变得僵硬起来,然后逐渐结晶。 他们的血肉被同化,连同自身还得变成怪物,恶性循环的噩梦在这里出现,他们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在绝望里挣扎,最后变成怪物。 嗖—— 一柄金色长枪被掷出,贯穿了那位巴夏的头颅。 紧接着,数十柄长枪如雨落下,将眼前的这些人全数刺死,钉在地上。 连犹豫都没有,以撒王下了投枪的命令。 那些人已经没救了,怜悯得是之后的事,既然对方已经准备好开战,那么也就没有讲和的必要了。 清点完索帕的情况,信使离队前往米斯拉带来物资队进行搬运。 而他们,向着下一个城邦继续前进。 …… 七天行军,已不再需要先贤出手,且以撒王将泉水与椰枣献与先贤,感蒙其恩。 在得到先贤的教导之后,他明白得具体问题具体分析,时代变了,很多事情的做法也不能固守常规。 恶意面前,他作为君主必须对自己的手下负责,在此基础上才能谈判,否则也只是个草芥人命的暴君,背弃了先贤的期望。 三十三座城邦,仅有两座愿意和谈,也只有这两座城邦,至始至终没有侵害过米斯拉。 在战争到来之前,被解放的巴夏奴隶们重新获得人生,大部分随着黄金军的队伍带上资源迁徙,前往旧日的黄金之都米斯拉,而那两座城邦,与以撒王签订了契约,以卡尔萨的古老律法为誓,决定一同开发热土的各个遗址,将三座城邦的路线联通,一点点重现米斯拉塔的旧日繁荣。 这样的结局,大致是好的,但也仅仅如此。 沙漠太大,大得容不下本身。 热土的风沙侵蚀早已扩散太多,这种地方永远不比其他国度的所在地宜居。 也就是说他们终有一天必须选择离开,除非能够改造这一切。 然而,一般的埃土太过贫瘠,唯有最初的埃土“阿普苏”才能进行这一壮举大业。 于是事情又绕回了撒尔诺阿。 现在诸国都对魔王和邪魔的国度恨之入骨,如此局面,自然是需要联合。 但是贪婪早早重新支配了人们的欲望,谁也不想捞不到好处,谁也不想吃到的好处少上一点。 如果有什么利益之外的存在能让诸国乖乖听话,那或许只有先贤的归来。 以撒王最后能做的,也只有向诸国发信,传播这一事实。 如果可行,未来的列国之战将会是整个大地对撒尔诺阿全体发起的审判。 南境在几天的时间里被重新统合,尽管荒芜几乎不改,仍是个极好的预兆。 先贤的出手会是黄金之都以米斯拉塔之名为保证的消息,这将会是一块取信诸王的证明,避免些不必要的麻烦。 接下来,先贤将从这里往西方去,那里是地形较为平坦的区域,河流不断,文明应当不会太过恶劣。 温迪戈的身影投入风沙之中,拒绝了以撒王派遣黄金军随行的盛情,孤身一人行走在热土之上,一如曾经独自漫步大地。 五天后,一处聚落终于出现在视野尽头。 大城在远方,那么这儿又属于哪个国度? 温迪戈走去,周围安静到连一条鱼游过都能听见。 随着靠近,一阵腥味扑面而来。 ——血腥,而去凝固不久。 炎热烘干了血滴,但也激发了那股味道,有种热牛奶被滴在热锅上干涸的感觉。 待温迪戈踏入聚落内,这才发现这里似乎发生过惨烈的流血,已经空无一人。 噌—— 长刀划过空气的声音响起。 温迪戈顺手接住,转身看去,下手的人却是个年轻人。 第15章 孩子 眼前这个人年轻到可以说稚嫩的程度。 但就是一个孩子,眼神里满是杀意,仿佛与眼前的温迪戈有着血海深仇,非你死我活不可。 然而,锋利的刀刃却连一寸皮毛都无法割断。 “你是谁?” 询问,但没有回应。 这个孩子并非不会说话的样子,他的身上有在文明里生活的痕迹,显然也受过教育,但是毫无要说话的反应。 他想抽出长刀,但刀身被死死抓着,任凭他怎么用力,也无法移动分毫。 “你莫不是认错人了,我可不曾见过你。” “……你当然没见过我,吃了我家人的魔鬼!” “……” 温迪戈确信这又是一次偏执的误会。 仅凭言语是无法让对方明白的,但也不可能放任对方随便砍。 稍微用力,整条刀身顿时被寒气布满,一路蔓延到这个孩子的手里。 “嘶——” 他吃痛地松手。 温迪戈将长刀插在地上,巨大的力量硬是将刀身深入大半,用事实告诉这个孩子,当看起来就打不过的对方愿意说话的时候,最好用嘴解决,而不是光用蛮力。 “你如果不想说也没关系,但是接下来倘若你接着在我面前无理取闹,我并不能保证会做出什么。” 他转过身,准备离开。 这个孩子死死瞪着温迪戈,不知到底想跑还是想要抢在前面拔出插在地里的刀,站在那里僵持着,没个别的动作。 待温迪戈走出几步,那个孩子疯了似地上去拔刀,然而力气并不大的他用出了几乎要背过气去的劲都没法撼动分毫,最后一屁股坐在地上,悲愤地嚎啕大哭起来。 “阿爸,阿妈!” “我做不到啊,我杀不了他啊!” “为什么我就这么废物,连复仇都办不好!” “……” 天色越来越暗,哭嚎的声音在周围回荡许久,渐渐消停下去。 泪,哭干了。 他茫然地望着温迪戈离开的方向,又看了看旁边立着的刀刃,心一狠,决定一脖子撞上去,一了百了。 但是,闭上眼撞过去那一刻,却感觉被什么东西挡住了。 抬起头,昏暗的环境下他依稀看见一个庞大的身影伸手挡住了刀刃和他之间。 “哭够了,就说说发生了什么吧。” 这个声音吗,显然是刚才远去的温迪戈。 他听到那声嚎哭开始,就已经在盘算利弊了。 最后得出的结果是,身为先贤,能帮则帮。 任何一个不稳定因素都可能是加速末日的隐患,别人不屑一顾,但他不敢赌。 “野外并非完全的安全,你一个孩子,在这种无人还带血的地方徘徊,只会徒增危险。” 温迪戈拔出那柄长刀,没入地面的部分几乎全部崩了刃。 他把刀具递到孩子面前。 “你死了,那么你死去的家人该怎么办?” 由他人再次提及,这个孩子的悲伤再次泛起。 他咬着牙,对于眼前的异族毫无信任,哪怕一直不展现杀意,但终究没有半点好感。 他长着犬科动物的耳朵,类似胡狼,整个人非常消瘦。 应该是还没完全学会独立生活,这些天他甚至没吃过饱餐,脸颊都凹了下去。 他不说,可是温迪戈看清了他的所想。 “……杀害你家人的凶手里,也有温迪戈,对吗?” “……” “你的沉默毫无意义,你的所想我都能看见。” “……!” “你现在在想‘可恶的邪魔佬在哄骗你’。” “——!!!” “很可惜,我与你所想的邪魔族并非同族,我只是邪魔。” “你……!!!” 这番话吓得孩子连连后退,但就是站不起身,手脚发软,生物本能催促他装死。 邪魔的故事是很多地方给孩子们从小讲的,和真正的邪魔相比,邪魔族不值一提,纯粹的邪魔就是死亡的化身,只有军队才能围剿杀死,而且邪魔在灰雾之中会越发强大,远不是常人能够面对的敌人。 异族还只是个偏中性的说法,但敌人就不一样了。 邪魔佬他们自己都忌惮真正的邪魔! “呜啊!” 孩子几乎快被吓尿了。 难怪眼前这个家伙还长得那么原始,原来是纯正的邪魔,这下要完蛋了——孩子的心里已经开始祈祷了。 得亏这么多年活到厌倦,作为先贤的他沉得住气,对于这个小崽子一而再装聋作哑也没有马上发火。 “你要是不说,我就吃了你。” “说,我说!” 两天前,邪魔族的大军经过了这里。 似乎是集结了无数游散的雇佣兵组成的队伍,他们并没有什么标识,也没有撒尔诺阿的标志,但是浩浩荡荡路过的地方再无生命。 而远离大城的这几户聚居的人家刚好挡在他们的必经之路上,于是惨案就发生了—— 那群魔鬼直接生吃肢解,当时在山的另一头采蘑菇的孩子都能听见熟人们撕心裂肺的惨叫。 后面听不见了,因为那些家伙已经要吃完脖子了,没有发声的地方留给这些食物。 十多口人被连骨带血吃干抹净,全部被那些不同模样的邪魔佬当作食粮。 而这个孩子,已经是处于半疯的状态,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本能驾驭了头脑,在这里驻留了很久,以为他们还会回来。 这次一吓唬之后,这孩子反倒冷静了些。 可是也反应过来,他自己更加没什么复仇的能耐。 听完这个孩子的讲述,温迪戈望向对方所指的方向,那里正好是那座大城。 孩子的父亲曾告诉年幼的孩子,那里是埃佩格,他们这种人不能去的太阳之地,猿人的后裔注定不能踏足那里的土地。只因先祖曾经在那里发难屠杀别的种族,于是先祖的后代都在战争之后被放逐于国度之外,恢复了自由,也失去了可以回去的家园。 近两百年前的一个决定,葬送了未来子嗣的道路。 如今被路过的邪魔族士兵吃得连骨头都不剩,可怜可悲又可叹,他们或许什么都没做错,但必须背负先祖的错误,为之付出代价。 蛮不讲理,但这就是无形的命运。 温迪戈本来也要去埃佩格,看到这个孩子的悲痛欲绝,他决定带上这个小家伙。 “我也要去埃佩格,如果想复仇的话,随我一起来吧。野外也不是那么安全。” 第16章 列国 如今的大地上有着这些国度—— 统合了上下九洲的煌,三度陷入将要倾亡的命运,又三度自绝境之中重获新生,如今在大地的东方建立起宏大的帝国。 黄金国度米斯拉塔陷落之后,在先贤的授意下,以撒王收回了那些无能且身怀重罪的巴夏们所侵占的土地,准备复兴。 大地尽头的彼端,海上的那座名为“影岛”的地方,大抵也算是一个国度,上面零散的群落分合不一,如今仍是一盘散沙。 大地北端,卢萨亚因先皇的手腕而扎根于满是冰雪的北原,雪层之下的富饶证实了其目光的长远,谕令大军主动抗击恶灵使之不能进犯又肯定了他始终践行先贤的崇高意志,遵循那份先贤的教导去坚守文明。而如今,新皇在位,却被贵族和大公们掣肘左右,为了存续而屈服于卑劣。 在大地的西方,阿尔比恩联合了诸王诸国,建立了庞大的联合国度,众群平等地在此交流,直到过去那些邪魔族和猿人后裔倒戈反窜,颠覆和平和希望,点燃了战火带来无边的死亡,如今摇摇欲坠,隔阂的障壁甚至来到了其他种群的个人身上。 而西南方,七丘、埃佩格、苏玛尔以及无数散落在周边的流浪部落坐落于那里,得益于那里的物产极为丰富,使得他们即便技术落伍,仍有追赶那些大国的实力,保证了自身的存在不受威胁。 邪魔族的军势向着埃佩格的方向行军,那么多半是觊觎那边的土地与物资,在战争之中,那么庞大的资源足以将战事的局面彻底改变。 稍微推测一下也就能明白,为什么他们会远离在北方夹在阿尔比昂与卢萨亚之间的撒尔诺阿,千里迢迢地前往拒绝邪魔的太阳之地。 …… 路上,那个孩子战战兢兢地跟在温迪戈的身后,显然还害怕着这个和人的区别只有双足站立的骷髅鹿头怪。 会说话也不能完全代表没有威胁,邪魔佬们也会说话,不还是残暴到生吃同为智慧生命的活人? 路渐渐通往高处,他们走到了山上。 远处本就昏黑无比,而黑暗之中还有什么东西在“蠕动”。 ——旷野和沙漠之上,邪魔族的军势距离埃佩格已然不远。 似乎是合流了不少队伍,这个孩子显然很错愕,他虽然看不清楚,但是从黑暗之中的那些起伏来看,显然和他那时候见到的队伍大小截然不同。 “……战争。”温迪戈发出了无奈的叹息。 毫无疑问,这群邪魔族注定不是去做客的,那些刀兵,还有其中随行的大型器械,想必是连攻城的准备都做好了。 要说是否后悔当年铸造辉煌玉座,将恶灵短暂放逐的同时给予了邪魔重来的机会…… 他想,的确有过。 但后悔却改变不了既定的部分,能够挽回的只有未来。 作为先贤,他怎么能选择坐视不管。 死亡,和更大的死亡,这就像是无解的难题,无论怎么选,也不过是在不应继续的道路上走出不同的距离。 ——难道真的改变不了一切? 温迪戈难得流露出悲哀的感觉,这远比任何极寒都要来得刺骨、透彻。 稍微停止脚步的这段时间,温迪戈看向那个孩子。 “……你知道奥格顿温吗?” “呃,嗯……阿爸说过,那是赦免了众群先祖原罪的先贤,带给了我们智慧和灵性,如果不是他,我们现在还会跟野兽一样……” “如果我说,我就是奥格顿温呢?” “别侮辱先贤!阿爸说过,先贤可是众群的哺育者,全身光辉,有无数的天使侍奉,坐在玉座之上俯察着大地众生……你个邪魔又在胡言乱语什么!” 似乎这孩子真有对先贤的信仰,这一刻居然战胜了畏惧,大声向眼前的温迪戈发出斥责。 “……我并不打算证明。只想藉此向你询问一个问题。” “什么?” “你觉得,邪魔族真的该死吗?” “……” 孩子咽了咽,喉结耸动,似乎想要说出来,却又忌讳着什么。 “说出来吧。倘若我真的做错了,也的确应该去修正留下的错误……如果他们理所应当地去收获罪恶的果实,灭亡他们也是对众群的解脱。” 背对着他的温迪戈平静地说着,他愣愣地看去,总觉得这时候的温迪戈有种沧桑。 他不可能承认眼前这个怪物就是他和他的亲人所信奉的先贤,但对于这些话,他尽管没多大年纪,却也有自己的一己之见。 “——他们为了让更多同胞活下去,对我们的祖先到父辈都伸出了獠牙,他们自私,同时又只对自己人慷慨……对于他们的同类来说,也许是好人,乃至英雄吧。但是……但是我们不会这么看,他们是凶手,是制造屠杀的罪人!就算有无辜的邪魔族,当他们利用着那些带着血和错误的资源,和帮凶又有什么区别!” 他自己都不明白,自己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在读书的时候,他甚至连编故事都没法顺畅地写下一句。 大概对众群的后裔而言,文明的创伤早已成为烙印于文化和血脉。 被撕开的伤痛延续到今天,非但没有痊愈,但在不断加深、扩大。 邪魔族一意孤行,带来的苦难已经成为这片大地的悲歌。 “……所以,所以他们都该死——他们就该去为那些无辜的人陪葬!” 这几乎嘶吼的声音,让温迪戈沉默了很久。 他眺望着黑暗,发出悠长的叹息。 “唉……” 这算是又一次铸就了错误吗? 温迪戈思考,也许奥格顿温还是走错了一步,他制造了苦难的源头,他也有着巨大的责任。 “……继续前进吧。就为了,奥格顿温的名义长存。” 夜深了,灰雾升起,远处的军队似乎将要抵达那座城池的边缘。 —— 另一边,埃佩格的土地上。 永恒大城·图蒙特坦的王宫内,太阳君主荷鲁斯三世接到使者报告,大约五万人的邪魔族大军朝着东城墙压境而来,甚至运载了攻城兵器。 “魔王已经急不可耐需要侵吞这里的物产了吗……哼,狂妄。” 鹰首的君王握紧了拳头,肌肉隆起的瞬间,身上的金饰甚至出现些许变形。 “准备召集圣阳禁军——这些亵渎的家伙应当明白,他们要面对的是太阳眷顾的圣地之怒!” 荷鲁斯三世从王座上卸下黄金的槊杖,光辉很快从表面的纹路流溢,灿若太阳。 “……而我,一同坐镇战场。” 第17章 王庭的意志 自从黄金国度陷落之后,大批的流民逃亡别处,其中一大部分来到了西方的埃佩格,在这里接受太阳君主的统治,而其中的不少人是曾经服侍卡尔萨王的名官和工匠,原本平凡的都城图蒙特坦因此变得如此宏伟,横跨沙漠、绿洲、海洋,彰显着此处的鼎盛。 这里的辉煌继承自卡尔萨王的旧日光辉,同样也继承了那追随先贤崇高的信仰,接纳四方的众群,也敌视对于平稳文明造成破坏和侵略的恶党。 那段时日,这里的人们抗击着猿人后裔和邪魔族的野蛮侵略,将那些背信弃义的贪婪之辈尽数驱逐出了这片太阳之地,尽管城内如今还有这两类种群的个体存在,但他们每个人都很特殊,甚至可以说是为了正义背叛了同族。 于是他们有资格被永恒大城所挽留。 这里并非新的米斯拉塔,但映照着一个时代曾经的缩影。 今夜的永恒大城注定不再安稳,只因那份刻意的威胁即将抵近。 轰、轰、轰、轰…… 金属的蹄靴整齐地行进,大批大批的战士正被集结,从城内的其他大道来了又来,汇聚到东边的城区。 夜晚仍在街道上的人们主动退避,惊魂未定地望向这些队伍前往的方向,毕竟他们什么也不知道。 直到不知是哪位口风太大的指挥官在动员的时候多嘴,将邪魔族进犯的消息大声传到了远处,以至于这个消息在很短时间里就传遍了城内大大小小的居民家里。 不仅如此,本该在王宫区的圣阳禁军也一并出动,这些被太阳君主所眷顾的战士从城区的上空快速飞过,光与火的轨迹预示着其庞大的实力,也提醒着下方的民众,这场事件并非一般的冲突,甚至可能将会是破城的战争。 东城区的居民快要清空完毕了,大批的人被引导前往别处,而这里或将沦为战场。 城外,金色的大军死守在城外。 无数的战士,还有无数台战争兵器,严阵以待。 他们不如其他国度那般有着难以攻破的技术,但他们胜在特殊,邪魔自然有着邪魔法术这种东西,但如荷鲁斯王这般的圣兽就不一样了。 邪魔诞自灰雾与恶灵,同样的,纯粹的魂灵与崇高的意志也有所指,在先贤曾经恩赐众群的时候,有这么一批生物,他们超脱了原本的种群,有着幻想似的模样,也有着几乎是奇迹的特殊能力。 只是他们不知道,所谓的圣兽也因灰雾的影响而生,无论如何区分,本质上他们同出一源。 如果祛魅,直言亵渎的真相——也就是“圣兽就是邪魔”,那么必将遭到多方的追杀。 有时候,信仰的极端就是这么疯狂。 不过在存亡面前,唯有力量决定以后的定论由谁述说。 恍若太阳降临的光辉从王宫直冲而上,而后向着东城墙的方向坠去,这道光芒几乎刺眼,整座城池都如同见证了白昼。 这种盛况本该令来袭的军势退却,但远方的黑暗之中显然并非如其所愿,依旧在径直践踏埃佩格的土地大步而来。 灰雾从周围浮现,至今无人知道这些东西从何而来,就连先贤也一样,但他们明白,置于灰雾之中的战场,厮杀只会更加惨烈,非极端的暴力无法杀死彼此。 在过去,卢萨亚的先皇曾在雾中变得无比巨大,与撒尔诺阿的先代魔王发起了震撼天地的巨人之战,山岳被削平,海岸被隆起,地形被肆意改变,山海为之沸腾。 而大战所波及带来的死亡,也因此极为惨烈。 无人能干涉,也无人能触及。 先贤交予的知识甚至让卢萨亚的工匠们打造出能够轰烂群山的巨炮,但那次投入使用,却没能令魔王有哪怕一丝的伤害。 要先贤来看,得亏这些霍米涅诺威的世界观里本就认识到这些的存在,知道技术不足就保持敬畏,直到能够研究到本质,不至于像先贤本人曾在的时空那样,人们执拗用并不算全面的科技妄图征服一切,落得个末日灭亡的结局。 不过,霍米涅诺威到底是和人区别不大,终究是生命,终究存在基因,有着扎根生命本能的欲望和缺陷,邪魔也好,人类也好,三者都不过是有着不足的个体。 因此,再如何特殊,还是逃不掉以那些普遍而论的特性相提并论。 如果可以,这些霍米涅诺威何尝不想自私一把? 但是,正因为他们能够自己选择克制,所以才不屑于与邪魔族同伍。 这些战士知道将要面对的是何种惨烈,但他们不怕,他们为生而战,也向死而生,崇高的牺牲将会让他们带着荣光回归众群,而他们杀死的恶敌只有下地狱受苦这一条道路。 信仰歪曲了一些东西,但也坚定了某些东西。 至少在信仰变异之前,这种坚定不移让这些人无比勇猛,憾不畏死,知道自己在为了什么而冲锋。 而眼前,大军的模样将要显现。 在荷鲁斯王的光辉范围边缘,蠕动的黑暗显出了模样—— 无数的黑血蔓延成他们脚下随行的河流,腐朽与丑恶在其中浮现,踏过的地方被浓郁的阴影覆盖上难以抹去的污浊。 食尸鬼、石像鬼、吸血鬼、温迪戈、炎魔、夜魔…… 这支队伍庞大至极,且几乎占据了邪魔族的一半种类不止,带着炮筒的巨大铁盒子装着很多轮子,盒子里发出发动机的声音,这似乎是将阿尔比昂的“战车”技术给盗用了过来。 不止是这些,还有很多存在都潜伏在光辉之外的夜色之中,那些轮廓模糊的背后绝对还有更为麻烦的事物威胁着埃佩格的国度。 “许久不见了,埃伊尔米,看来你的父亲终究没能挺过去。” 队伍中走出一位身缠绷带的“人”,但很明显,绷带之下的是极为可怖的模样,包裹着这看不出模样身躯的是宽大的长披,还有一挂垂下的头纱,遮掩了面部。 见到他的瞬间,荷鲁斯王顿时盛怒不止。 “叛徒,你安敢回到这片故土?” 几乎是将太阳落下,灼热的烈阳直逼四方。 那位“人”不直接回应,而是举起了手里的东西。 一盏提灯,透明的灯罩内放着闪烁幽光的结晶块。 “我谨代表王庭的意志而来,收揽这片土地之上的一切。” 第18章 玉座的余晖 联合王庭,撒尔诺阿的核心组织,甚至可以说是国度的最高意志代表。 诸位王庭的主人齐聚于撒尔诺阿的中庭,整个撒尔诺阿的事宜由他们所定夺,每一处决议都代表了对于整个邪魔族未来的规划,小到一处砖瓦,大到大地的战争,无不存在他们的意志。 而这支庞大的军队来到别国的土地,自然也是王庭们通过的决定。 古老但野蛮了漫长岁月的邪魔族们自然仰仗于野蛮本身,古老的存在更是给了他们不依附于血脉的同胞认知,但比起先贤曾哺育和教导的众群理念,他们更加愿意以不同来标志自身。 因先祖诞自恶灵与灰雾,所以他们的模样更加狰狞,血液之中流淌着更加冲动的本能和野性,这使得他们难以融入先贤所恩赐的文明与和谐。 加之,他们的特殊已经到了存在本身就是对他者的损害,即便是再仁慈的君主,也不由摇头。 ——温迪戈永不满足,炎魔烧却身边的一切,食尸鬼唯腐朽才得以生存,吸血鬼非活物之血不觉甘甜…… 最初,众群的后裔中存在愿意给予帮助的霍米涅诺威,毕竟前人已经接纳了那些猿人的后裔,教化他们何为文明,他们觉得邪魔族也可以,只是需要时间。 可是时间给出的答案,却好似命运的讥讽。 为了更好的“活着”,邪魔族对众群的生命显露爪牙,猿人的后裔随之举起反旗,势必要从战乱之中分出一杯羹。 什么崇高,什么希望,什么共存……他们都不在乎,他们只要“当下”。 延续自己的生命使之不必煎熬,延续邪魔大群的未来,这就是王庭的所想。哪怕是牺牲整片大地,他们都绝不认为是一种错误。 而矛盾就在于此,猿人后裔那种小打小闹根本不能与之相提并论。 所以很多地方都能看见猿人种的身影,却看不到邪魔族遍布四方。 如今,面临这支汇聚于此的邪魔族军势,意味着谈判基本不可能,倘若有回旋的余地,那么先行到来的应当是代表联合王庭的其中一位主人,以使者的身份前来交涉。 不告而来,非贼即恶。 更何况他们践踏了众群的荣光,玷污了文明的道路。 妄图遮蔽太阳光华的阴云,何其可憎—— “你躲过了旧王的审判,但你终将被这份烈日灼烧,直至终焉……” 荷鲁斯王的光与火即刻从身上绽放、扩散,火环所掠疾的地方,黑夜被撕碎了帷幕,一切无所遁形。 被夜色和邪魔术式遮掩的军队终于被揭露,数以万计的邪魔族组成不少队列,规模辽阔至远方的尽头,他们的数量多如沙,一度将这片地域都污染为邪魔的地界。 但在他们的头顶,违反常理的白昼将这方天地彻底显现了模样,作为底牌的隐匿奇袭被抽走,尽管这只是其中一个不算重要的部分。 ——对于他们来说,这就足够了。 东城墙上,一门接着一门炮台被启用,这些火炮全部由埃土改造过的金属所铸成,以硫磺与火药为信,加以各自推进药,推动含有巨大能量的提纯晶体矿物炸弹送向直至万米之外的位置。 没有什么继续多言,当君主决定将威严笼罩这里的那一刻起,战争就已经宣告开始。 “真是焦躁啊,埃伊尔米……” 提灯摇晃,一簇火苗燃起,与晶体的颜色相当,泛着幽蓝的光。 从他的脚下,那一抹在所有邪魔脚下的由暗红的血液构成的阴影开始扭曲,一点点开始扩张。 踏入这份阴暗的异族仿佛置身泥泞,一股恶意甚至从中伸出爪牙,啃噬他们的血肉,而后将甘霖似的血泼洒给邪魔族的战士身上。 与此同时,大军开始前进,如同蝗虫过境那般,甚至要挤去城南和城北。 这个穿着长披的人露出手腕,腐化的皮肤说明了这是一位食尸鬼,而青绿色的状态说明其位格已然不低。 “……你和你的父亲一样,总是因为一些不必要的事情大动干戈。” “他人的生命本身就是食粮,只不过我们利用的比较彻底罢了,你又为什么一定要为此对我这么憎恨?” 从语气上,似乎事实就像他说的一样,但这是诡辩。 “没有谁在文明之下有夺走他人生命的资格——” 荷鲁斯王汇聚出一柄炎枪,然后高高投出,落在下方的大军之中,直接带来巨大的爆炸。 圣阳禁军此刻握着矛与盾带头冲锋,在背后的火焰推动下俯冲而去,作为开辟前方的先锋。 火炮发射着那些足以炸平山丘的炮弹,而同样的,对方的攻城器械也在不断投掷轰炸大地的爆炸之物。 大家并非什么顽强之物,即使是能杀死万万人的将领,也会被轻易杀死。 于是在开战的片刻,死伤就已经到了骇人的地步。 残肢、碎块,飞溅的血液和沙土混合在了一起…… “在此宣告——*光辉永驻,邪魔不可僭越*!” 如同对着世界本身下达了谕令,在光与火的笼罩下,环境之中忽然出现一股压力,紧紧遏制着邪魔的行为,仿佛万千根丝绸缠上了他们的四肢,就连喉舌也被一并牵制,连声音也被约束了发出的可能。 ——这是与邪魔术式同出一源的能力,目前没有具体的名字。 巨兽的意志、元祖的旨喻、王之真言……不同的地方,传说各不相同。 毕竟就算是今天这般战乱的年代,在众生面前抛头露面的圣兽,也就只有荷鲁斯王这一脉最为知名。 永恒大城图蒙特坦受其庇护数百年,不为统治本身,只为实现先贤曾许诺的将来而维系希望的存续,推迟末日的到来。 若非如此,又怎能在数位王庭使者在场的同时,将他们引以为傲的底牌都压制在没机会掏出的阶段? 然而,这也不过是将可能一边倒的局势附上了免于逆转的保障,对于那些攻城器械,也不过是延缓了发射的间隔。 轰—— 又一轮炮击。 荷鲁斯王几近歪斜,刚才他擦着爆炸冲击的边缘侥幸躲过。 城墙表面的砂岩又剥落了几层,几乎要露出第二层的砖石。 而下方,那几位使者终于找到了机会,在对方被动摇些许的瞬间,抓住了发动底牌的机会。 ——面对能与魔王正面对抗的圣兽,如此宏伟的存在,底牌怎么可能一直放着,当然是越早用上越好。 然而,一声洪亮的声音撕破了战场。 宛若黎明的宣告—— “我曰:*众群安息,众生缄默,凡生者不可动刀兵*。” 源于血脉的感觉顿时涌起,在战场边缘的后方,光芒直冲天穹,涤荡出温暖的光华播撒四方。 古老的记忆自基因之中浮现:曾经的辉光扫过大地,使得邪魔醒觉,恶灵退却,曙光照进了岌岌可危的大地之上,要那众生灵蒙其恩典。 “玉座的光……为何在这儿?” 第19章 薪火 辉煌玉座仍在那座山上的宫殿,毫无疑问。 试问这片大地有谁存在盘剥一位先贤的资格,想必到未来也不会有,也必然不能有。 那么,又有谁能将这份光芒再一次重现,于此展现给血与仇恨的战场之上? …… 厮杀仍在,但在那份光明之下,就连圣兽的光辉也将黯淡。 于是黎明取代了正午,澄澈驱赶着污浊,天与地因此回应,这并非是因为什么玄之又玄的事物,仅仅是因为执行这些的意志,自诞生起就聆听着源自于血脉深处的低语。 无人违逆,也不可能违逆。 这并非压迫的号令,而是旧日的希望化作余晖,将那份平静渐渐引出。 ……只是这无法改变死亡的注定,逝去的无法回来。 “斐迪南,看看……多么熟悉的感觉。活了千年之久,在场受到影响最深的应该是你。” 一旁的使者拍了拍那个缠满绷带的食尸鬼,也正是这一拍,他发现这个共事许久的老家伙甚至不由自主的选择了蜕解自身的腐朽。 在前代喰王将自身给予食尸鬼王庭的诸位分食之际,记忆、感觉……那一切都将会被吃下其血肉的子裔所继承,而对于斐迪南这般算是古老的存在,沉淀下来的只会更多,更多…… 就像是不断用神经临摹基因信息里的浅浅的痕迹,到最后竟那么清晰,仿佛亲身体验。 而现在,承自喰王血肉的身躯就仿佛感召了一个足以令其超脱本能的征兆,令这位使者不禁久久出神。 而且无法停止。 “……瓦伊凡,你的血回应了吗?” 食尸鬼问及旁边的同谋。 实际上,这位吸血鬼甚至不比他好多少,苍白的面庞挤出一个不能自已的表情。 “是,就好像回到了古老的过去一样……可惜这是战场。” 他本想趁此时机将同样被震撼的那些军队借此突袭,但是身体居然拒绝了这个命令。 一时之间,就好像被夺去了爪子和尖牙,成了无害的野兽。 仇恨仍在,暴力仍在,只不过那些人连按下开火的资格也被剥去。 而不久,有人看清了那束光芒的方向,一头看上去更为原始的温迪戈背负着光的源头,朝着这里走来。 ——大地上曾存在一个身影,从不承认自己的高贵,却哺育了万物。 他没有办法一念之间往来世界的每个角落,但他用双脚丈量了大地的辽阔与丰饶。 他并非能看清大地上每一处危难何时发生,但他选择去寻找并解决的时候,又如同救主一般带去希望。 到底多少年了,他们的先辈都快要忘了这么一个传奇的身影…… 几乎要忘了这个真实存在的黎明。 也许在这个时代下他的作用只能接近于杯水车薪的程度,但至少他仍在,死亡还未带走他的的生命。 ……唯有卑劣者才会祈求他的长眠到来。 一个悲观、绝望、茫然、疲惫的灵魂,重新回到了这片他曾眷顾的大地,而虔信者将得到他们的答案。 顶着邪魔的身躯,却有着理性的思绪,狰狞的模样却被视为另一种仁慈的象征。 唯独一人能够对应,任凭谁也无法临摹。 ——乌米列特奥切亚尼耶·奥格顿温,最初的先贤。 “有时候我们不该那么痴愚……但这一刻,我也许比我的父辈还要虔诚。” 眺望着那个于他而言渺小的身影,荷鲁斯王也选择了对本能妥协,放下了挣扎。 无数人注目为礼,默默看向这个蹒跚的怪物。 这副身躯远比他们的先祖都要古老,甚至可以说形如枯槁,饥饿本身都已经麻木,无法对这个坚毅的存在动摇分毫。 光渐渐熄灭,却无人再举起杀伐的罪恶。 他们自觉让出道路,就像是做错了的孩子,而且单单的受罚也无法弥补罪恶的空洞,于是在温迪戈走过的同时低下了方才还高傲的头颅。 他们从无数次嚣张地践踏过那些崇高的言语,嘲弄那些和平的行为故作清高,欺压那些明明无辜又善良的异族,毫不愧疚地榨取他们的钱财和血泪…… 而这份背弃,同时也是将要到来的报应。 第一个万年过去了,他们和他们的祖辈却亲手埋葬了一切,希望沾染秽土,崇高烙上耻辱,伤痕永远不会被抚平,而这所有的死亡与隔阂,也是由他们铸就。 先贤不去审判他们,未来也会去降下惩罚,令毁灭从他们的双手开始蔓延。 倘若他们仍未忘却末日的预言,现在就该后怕,为了忏悔献上自己的一切,以阻挡晦暗的巨浪企图更早吞没这片大地。 然而这样也不能改变什么——死者不能复生,逝去的不会再来,而罪恶永远不会简单离去。 就如同那几位王庭的使者仍在道路的尽头,等候着旧日先贤的会面。 但愿如今的传承告诉了他们,何为敬畏—— 在卑劣面前,一位乞丐也能将高尚的国王杀死,一只蝼蚁也敢对着纯良的圣贤撕咬,凡能进行的,没有什么不可能。 披风裹着漆黑的身体,狂风吹过,衣角猎猎作响。 那对空洞的眼窝里没有眼眸,却洞察着所视之人的所有想法。 他审视,得到的却只有令他叹息的东西。 遗忘,是磨灭意义的钥匙,一旦开始令磨盘转动,那么结局只会是归零,在那之前……便是无数的连同物质上的失去。 “……你们的王,背弃了诺言?” 来到使者们的面前,没有问候,只有质问。 “分裂盟约,毁灭众群……你们的罪孽甚至不能以律法作为审判的标准,而你们要的,仅仅是压迫?” 他看见,那无数的理所应当。 那简直是最恶劣的诅咒,并非针对于谁,而是针对这片大地。 邪魔族对那份背弃之路的屈从远比这位先贤想的要复杂,而且更加深入,甚至是视为真理。 至于理由,则是魔王和诸方王庭给予了无法拒绝的许诺——名为“当下”与“将来”的许诺。 在无法满足的苦难面前,时间任由恶意发芽,欲望催生了其茁壮,最后扎根至深。 使者们虽然尊重这位古老的先贤,但不代表他们拒绝执行王庭的意志。 “……” 沉默,但答案已然明晰。 第20章 先贤 ……文明究竟需要的是什么? 科技、文化、信仰,还是欲望? 对于一头温迪戈,以邪魔的目光去看待,似乎都没有意义。 无尽的饥饿将自其诞生之初就在催促其贪夺可以吃下的一切,蛮横的身躯足够其前往大地的任何地方,似乎没有什么生物能够阻挡这种怪物的前进,于是其他生命对其畏惧、逃窜。 那么文明就无法存在立足的根本,因为没有“必要”。 倘若孤独的存活便是一切,就连伴侣的寻得也是对于本能的服从,那么为何众生依然在蒙昧的时代里不曾以残杀同胞为常? 无数个万年的演化,带给每一份基因的痕迹构成了每个生命拥有的意识起始,其中给出的逻辑从不以言语诠释,但来到这片大地,甚至于在先祖们仍居于海洋与河流的往昔,这份共存的印记早已刻下。 自然并非辽阔,亲自遍历其山河的人才会明白,对于不断膨胀的欲望而言,什么也不够。 既然未来曾在的文明曾有无数的人信奉“文明需要欲望来推动前进”,那么为何无法逃出既定的命运,逃离死亡的降临? 至少,为了文明能够活得更久,为了生命存续的时间更久,为了……让众群的子裔不必以彼此的残杀而悲痛——应当去推动文明的事物绝不能以欲望为主。 倘若前进的代价是无数的非必要的尸骨铺成道路,走往高处的阶梯以弱者的身躯堆垒,那么现在,有一个身影将会出现,带来否决的希望。 ——谁要是渴求末日的将近,谁要是为死亡引路,将恶意重新栽培于大地,“他”终将自终焉归来。 温迪戈俯视着这些使者,他们的内心对于族群的执拗完全信服。 这让他不得不做出那个残忍的决定。 “如有必要,诉诸于暴力非我所愿,但将是我接下来执行的手段……曾被玷污为魔鬼的子裔,把你们的前进调转,否则毁灭必将到来。” “……你并非神明,先贤。这片大地从来没有真正的神,你同样不曾以造物主那般塑造一切。你如何认为我们的归宿只有一条道路?” 面对一位古老的存在,这位吸血鬼的敬重或许只有站在这里却没有暴起发难。 他的轻蔑正如撒尔诺阿所默许的,一整个族群尊崇的那个真理—— 凡生存的,当以暴力维系存续。 凡维系的,皆以生存为根基。 ——既然大地赋予先民诞生之际就以这副模样存在,作为后裔的诸位又何必压抑那生的欲望,屈服于弱小的律法? …… 对于众群而言,这等残酷毫无必要。 但是邪魔族厌倦了等待,也不愿向这弹之即破的文明低头,所以便伸手将之推倒,然后同他们的先辈那样,对着一切活物展露獠牙。 如今的大地诸国之所以有那么多事关战争的事物不断改良,究其原因也是如此,他们如果不想被邪魔族的军势所攻陷,只能将杀戮的手段一再提升效用的范围。 于是“吐血的马拉松”就这样不再被任何一方主导着开始了。 若非存在撒尔诺阿这一处众群之敌,当今的诸王都将在威慑之下因彼此的武力而战战兢兢,毕竟谁也不能保证对面的火炮是否会对准此处,谁也不能证明自身爱好和平。 哪怕是虔信于先贤也不行。 这场巨变没有回头路,邪魔族亲手将众群带上了绝路。 “……因此,尔等仍将要错误继续递进?” “这是一场注定的潮流,先贤……生命不可能一直违背本性,特别是当它明白何为‘美好’之后。” “——诡辩。篡夺者的爪牙,我给予你们机会,将你们的军势撤离此地,否则你们将连见证列国之战的资格都将失去!” 那恍若明灯的两盏猩红自空洞的眼窝之中点亮。 他的愤怒已然升起,那压抑了不知多少年的饥饿,将会成为碾碎沿途的霸道,仅凭突如其来的杀意,周遭的邪魔族就已经畏惧。 在这个意志超越了本能的古老者面前,身躯的饥饿、岁月的侵蚀、旧日的记忆……这些都不能使他动摇。 可偏偏这位平静的先贤,遇上了狂妄的卑劣者践踏那些崇高的希望,甚至目睹这群暴徒仍在向诸国注入了名为衰亡和猜忌的毒药。 嘶—— 白色的气雾开始扩散。 彻骨的寒气喷薄,似乎是冬天来了。 然而这里四季如夏,寒意却开始蔓延。 曾几何时,霜痕王庭也有过这般的威势,作为战争先遣的温迪戈在战争术士的术式下踏入冰寒的境地,以此颠覆了阿尔比恩的数座城池,击退了那些以蒸气机甲闻名的征战骑士。 但他们远没有这样直面过,即便是如今的那位凛冬将军也或许不及,先贤能带来辉煌的光芒,也能带来残酷的冷冽,而这只会比任何后来者的暴力要刺骨更甚。 灰雾很淡,甚至匍匐在他们的脚边,这并不能让任何人能够得到质变的增幅。 然而这并不妨碍这超出预料的严峻局面在此刻发生。 “以众群的名义,无关先贤的名号……爪牙,让你的战士选择去留,因我将粉碎你们——” 漆黑的体表被一块块白色所覆盖,增生的骨刺突破皮肉和毛发,将他的意志以此显现。 骨质的铠甲,同时还有在体表不断流淌的暗血。 这些,都是即将杀戮的征兆。 “……看来让您既往不咎是一种奢求了。” 一直沉默不语的石像鬼使者终于开口了。他的声音如同滚石的摩擦。 “磐石王庭的族裔已经为撒尔诺阿贡献的够多了,牺牲也够多了……我代表王庭,宣布石像鬼一系在这次战役的去留交由每一位石像鬼自行决定。” 也许是不依靠声音,而是依靠沙石和泥土,他的命令很快传到了每一位石像鬼的身上。 很快,队伍开始躁动起来。 那位食尸鬼并无反应,吸血鬼也没有变通做法的意思。 其他没有王庭使者在场的族裔面面相觑,显然也不明白接下来怎么办。 很快,那位食尸鬼发话了—— “我自作主张,代表诸王庭发话——不愿战争的,现在离去便是;随同作战的,与我等一起为魔王的意志继续留存。” 第21章 冬日 摩擦、碰撞、推搡、咒骂…… 这片战场开始混乱,荷鲁斯王坐视着,似乎也在等待。 先贤的到来令他喜悦,但这并非主要的——他信奉先贤的意志,当那份曾照耀大地的余晖显灵,他便将希望和方向托付了过去。 当先贤决意开战的时候,他也会一并出手,若是先贤要停止杀伐……他也会遵守。 在过去的过去,世代荷鲁斯王都以先贤教导的崇高为荣,自然也明白,众群的先民与后人究竟为何愿意坚守这份脆弱的希望。 ——这份希望,期盼所有生命能更好地活着。 自然的剥削是无尽的。 强势的天然会欺压弱势的,聪明的天然会愚弄笨拙的,这是永远无法消除的本能。 无论如何自我约束,总会时有发生,这从不是仅凭主观就能改变的事实。 ……但是可以削减。 责任、义务。文明之初为了扶持彼此所定义的两件事物,这是存续了彼此先祖的一缕温暖,这份温暖使得众群聚集。 牺牲、奉献。在必须损失的时候,强大的不会因为遭难而轻易受伤,而弱小的却极可能因此丢掉性命,于是在这之上,超脱了义务与责任的行为也出现了,仅仅是因为“能让更多生命有活下去的资格”,先辈情愿以自己为桥梁延续众群的命运,所以富裕的也会救济穷苦的,分享让生的可能传递到更宽广的远方。 还有更多…… 先贤给予的希望从不是什么空泛的概念,那是无数条对于生存到生活的谏言,即便没有阿普苏,这些崇高的词语凌驾于天然的恶意之上,压制着那些恶意的爪牙,让死亡的威胁仅仅能从衰老和意外之中收割。 而最初的埃土本应带来更多的公平,却被贪婪和傲慢偷窃了果实,魔王篡夺了希望,并种下了绝望,本应作为播撒丰饶的工具,却成了死亡的阴霾。 自此,苦难逼迫慈悲倒戈,善良将被卑劣蚕食。 多么令人憎恨—— 想来,诸国的君主及其先辈也曾不止一次后悔过,世世代代对于猿人后裔与邪魔族的饶恕如今成了刺向同僚同胞的毒牙,过往的仁慈竟成了残忍,叫人叹息不止。 混乱的狂潮渐渐平息,三分之一的邪魔族远离此地,喧哗渐渐平息。 器械空缺的位置被其他人补上,残缺的队伍开始重整,分裂已经发生,那么就用剩下的彼此去弥合…… 这些剩下的战士犹如不畏死亡的死士,对于战争、死亡没有半分怀疑,似乎认定了自身的道路必然坦荡光荣。 ……想必魔王曾经许诺给诸位王庭和邪魔族后裔的誓言,远比先贤教导大地的谏言要更具诱惑。 但那终究是另一种诅咒,比起恶灵对于身躯的异变,魔王所给予的则是精神的歪曲。 “……” 温迪戈走过使者们的身边,来到了荷鲁斯王那一边。 那位太阳君主谦卑地行礼,而圣阳禁军自觉地拱卫着他的身后。 “我的祖辈蒙受先贤的恩惠,因此具备力量,守住了图蒙特坦……这片国度仍肯定着您的意志,守望着您所指引的希望。” “那么,你可曾后悔这条道路?” “从未认为这条路有过错误。如果没有您,末日不期而至。” 这位高傲的鹰首圣兽从未如此发自肺腑,他阅览过无数书籍,对一切都有过怀疑,也重新定义了不少事物,但唯独这条道路,自父辈交由他以来,他才明白其分量多么沉重。 这将是大地一切生灵的福祉,静待发芽之后,无谓的争执、伤害、杀伐、压迫都将被革除,剩下无法消除的也会有所他物来以弥补,恶意将得到切实的控制,末日不仅不会早早到来,甚至能够联合一切去对抗末日…… 可之所以沉重,也是因为这样。 而眼下依然蔓延而来的战火,诠释了沉重的一个侧面。 和平是需要去维护的,因为总有谁会来企图侵占一切。 “现在,重整你的军势——列国之战已然无法避免,击溃他们,然后准备迎接最大的战争!” 温迪戈转过身,高大的身形越过战士们来到最前方,既是号召,也是前进的先锋。 荷鲁斯王再次飞上高天,那份光芒再次照耀这片地域。 “如果你们期望那条忤逆万物的道路得以延伸,向前来,恶意的爪牙!” “我将踏碎你们的行军——” 血盾汇聚,血矛生长,这副身躯膨胀着力量,山岳一般的威势即刻正面袭来。 吸血鬼挥手开始指挥,其他使者也对各个指挥官开始下令。 “列阵,后退——准备好抵御冲击。我们要面对的不止是这里的军队,还有这片大地曾经的先贤,乌米列特奥切亚尼耶·奥格顿温……” “他的身躯,他的战术,他的一切……只会比你们任何人所想象要要更加强大。” “普通的兵器根本无法对他造成实质的伤害,甚至无法击破他的防御。” “你们应当记得,温迪戈的身体本就有着不断痊愈的能力和强硬的耐性,但他只会比如今的温迪戈更强……” “我们要面对的,是几乎需要魔王才能抵挡的存在。” “我们必须杀死他。只有跨越他的身躯,我们才能穿过墙壁,攻陷大城!” 很快,双方的军势开始碰撞,而直面那位温迪戈的冲击就仿佛是海浪撞上了山崖,顷刻间破碎。 “……瓦伊凡,你不尝试再说服他吗?” “别开玩笑了……他知道了我们的道路之后,就已经不再正眼看我们了。即使是命运也不能教他回头,我一个普通的吸血鬼又能做什么?” “当他不再言语,唯有死亡能制止他的迈步。” 使者们也很快动身,迎击那些更大的威胁。 不谈先贤的力量,太阳君主和他的圣阳禁军可不是这些邪魔族精锐们能随便抵御的货色。 …… 雪仍在飘零。 灿若烈阳的光辉仍在头顶。 城内的人什么也不知道,他们错愕地看着时令的历法表,好奇何时出现的太阳,又何时到了冬天。 有的人知道那道光来自于这座国度的君王,但是雪呢? 无人知晓,唯有一生都难得体会到的冰冷和雪花让他们转移了对于城外的好奇。 他们甚至不知道,一场死亡仅仅隔着一面城墙。 第22章 魔王 冲锋、死亡,前仆后继。 ——这就是当下他们要面对的,与虔信先贤的人们同出一辙的悍不畏死。 异族自然不可能不知道,魔王许诺给了这些家伙什么…… 尽管不知晓实际的内容,但可以肯定,财富、食物、居所、享乐……无一不被那位最初带领邪魔族发起战火的魔王承诺,然后要他们追随。 邪魔族们嘲笑,身为异族的众群自然不可能都记得,那最初的魔王是何名字,来自于哪儿,他们只知道那是个暴虐的领袖,摧毁了无数的城池,屠戮了数以万计的生命。 他们却不知道,魔王将占领的田地分与众人,将那些财富融化为工具,将那些踏过的地方由他们宰割,是何等的慷慨。 只是对于众群而言,这份“慷慨”是剥削了名为生命之物才夺得了,沾满了血腥。 邪魔族知道,邪魔族不言对错。 因为一旦讨论,他们连同祖辈的罪孽只会带来一个结局,那便是死亡。 没有谁愿意就这样死去。 ……所以他们决定让其他人去死。 自然的罪孽乃是弱肉强食,但没有审判,因为不存在谁会因为捕食关系而灭绝于哪位上位生物。 同理,他们决定充当那个“上位动物”,盘剥其他所有的生命的一切价值。 …… 没了先前那道光芒,他们的脚下再次出现那宛若泥泞的黑色阴影,浪潮般席卷了地面,踏足其中的异族虽然因为头顶的光辉而并非被完全束缚,但行动依旧受限。 食尸鬼手里的提灯燃烧着异样的火焰,那颗奇异的晶簇显然是造成这般的源头。 ——对于没有多少技术的邪魔族而言,邪魔术式就是他们的“科技”,而这便是他们摸索出来的看似原始实则已经很先进的战争工具。 食尸鬼所属的腐朽王庭是战争的主要先遣,死亡带给他们的后继者更多的新生,尸骸化为食粮,血肉增幅着后继者的身躯,白骨传承记忆和思绪……因此战争本身也是哺育他们的环境,他们为此而死,以延续种群的将来。 这对他们来说,远比最后熬不过腐烂而衰败的痛苦要强得多。 于是当那些食尸鬼倒下后不久,一缕缕枯枝似的东西从那些被阴影覆盖的血肉之中生长,然后膨胀,最后变成一个扭曲的人形怪物。 “——!” 骷髅架子似的东西用其尖锐的手臂捅穿敌人,然后疯狂地汲取活物的血肉作为养分,将每一寸都转化为食尸鬼的结构。 最后,整个干柴似的身躯与胶质的皮肉贴合、融合,合二为一。 ……最后,实现另一种形式的复活。 在合一的那一瞬间,他们的大脑被那一团融合进去的那个东西所占据、替代,而刚刚死去的那个食尸鬼的意识便转移到了这副躯壳之中。 一位圣阳禁军因为一瞬间的大意而被得逞,他被刺穿之后一个踉跄,被那个东西从头部和领口侵入,整个人开始不断地挣扎,原地发疯似的扭曲着四肢,最后瘫倒在地一阵阵颤抖。 不一会儿,他如同丧尸一样地僵硬起身,戴上头盔,稍微活动了下身体便几乎适应,然后冲向原本的队友倒戈厮杀。 ——还记得先前他们的那些话吗? 那些如同诗句的话语并非什么场面话,而是“咒言”。巫术、祈祷、呢喃……称呼有很多,但无一例外指向了这种奇妙的能力。 说实话,先贤本人都不明白这个东西的原理。 但可以确认的是,这份事物有迹可循,既然存在就一定可以被认知,认知之后便能够解释、解构、提炼并更有效地利用。 要是用在其他方面造福文明,或许是个不错的想法,可惜这种能力在如今会被第一考虑的地方只有战场。 扞卫生命的存续——这条名为“生命”的底线被侵犯的时候,人们就要面对最低贱的贪婪与傲慢,用同样的残忍手段才能维护自身。 这就是文明也逃脱不了的悲哀,这个世界的生命秩序。 就算再如何晦涩、复杂,到底是要为了以杀伐停止杀伐,以暴力才能熄灭暴力。 那个被侵占身躯的圣阳禁军战士被突然砸来的血矛洞穿了大半个身躯,接下来又是一场爆炸的冲击,几乎粉碎了这具躯体。 复活的机会不多,至少这位才体会到第二次呼吸的食尸鬼是死在先贤的手中,死得又快又彻底。 这片战场有多少强横的力量,有多少精密的技艺,有多少复杂的原始科技……但都服务于杀戮。 温迪戈的行进无法被阻挡,沿途的障碍皆被夷平,敌对的战士只有倒下的命运。 杀戮、血腥、死亡…… 他本不该厌倦的。 但是事实无法逃避,他憎恶这不该发生的一切。 ————! 几乎是瞬间,一股压力自极远的那一头传来。 在温迪戈的正面刚好出现一条狭长的路径之际,他看见了那在黑暗边缘撕裂沿途的弧线。 一道斩击,仅仅是以邪魔术式赋予了形象的斩击。 然而几乎是刹那,月牙似的斩击越发巨大。 切裂天穹,犁破大地,凡阻挡的都将碎为齑粉。 到光芒的范围内时,已然有着近乎百米的长度,宽度却仅仅似连接着天地的一线。 没人能有资格挡下,因为这一道亵渎的试探从一开始就瞄准了仅仅先贤一人而已。 预判抓住了没有阻隔的瞬间,那些战士甚至没能及时察觉有这样一束威胁从身边擦过。 没有灰雾,这又该是何种强大的力量才能做到此般霸道—— “……” 轰—— 温迪戈举起血盾抵挡的瞬间,周围的人们才终于发现这连风动本身也一同斩开的攻击。 几乎堪称毁灭的攻击无声无息地袭来,地上不知何时出现了骇人的沟壑,不祥的黑红色在月牙状的攻击下不断翻涌,似乎想要碾碎这层壁障。 ——温迪戈第一次觉得吃力。 是因为万年的饥饿力不从心,还是因为不断地违背本能导致生理衰败? 先贤更倾向于对方回头向邪魔的道路走去,妄图取得那未知且野蛮的力量。 周围的严寒顿时更加冷冽,似乎很多事物都慢了下来,甚至连生命都将停滞。 他们不知道什么叫“分子热运动”,但先贤在发动能力的片刻,这道攻击很快出现一大截扭曲,然后自己崩溃消散。 眼下至少能知道,灰雾赋予这片大地的事物确实并非玄之又玄的东西,以曾经……或者说另一个未来的人们的理论知识仍旧能够解释少许。 若非温迪戈能制造出极端的环境因素,恐怕来日千年、万年也没有测试这些能力本质的机会。 但现在不是考虑这些的时候。 看向斩击的源头,那里是身穿黑色甲胄、披着血色披风的“人”。 即使相隔甚远,使者们似乎也察觉到来者的身份,在战斗中拉开距离,望向那边。 “陛下……!” 第23章 魔王与先贤 魔王,或者说邪魔族的第三代魔王,名为「亚拉什」的狼人。 前两代魔王都出身联合王庭的其一,以出身得到大部分同族的信服。 然而亚拉什的手腕与才能得到了前代魔王的欣赏,于是前代魔王力排众议,亲自将其培养,使之具备了带领邪魔族的领袖资质。 若非存在过硬的才略和强大的力量,连联合王庭上都没有一族位置的狼人又如何成为魔王? 因此,这几位使者都有些畏惧的神色。 他们接受魔王的命令,主要是因为魔王是代表诸王庭的最高意志,对他们来说不过是更高一级的上司罢了。 然而,这位魔王独断专行,漠视王庭的谕令。 他的许诺更加狂妄,他的手腕更加强硬,因他所主导的战役无不胜利。若不是这位魔王,战争的烈度兴许还并未发展到如今的局面。 “陛下……为何在这里?” 使者们有些惶恐。他们对于强者有着天然的臣服心理。 白发的以面具遮掩面部的狼人并没有因为攻击被挡下而有任何反应,他乘上一旁的骷髅马,飞驰似的提着长刀而来。 那马匹并非是劣等的同族,而是邪魔术式的造物。 腐朽王庭总是喜欢用这类原始的巫术去竞争当今诸国的科技与钢铁,并以此为傲。 而这匹马是喰王曾赠与亚拉什的礼物——彼时,诸位王庭主人并不信任非王庭的子裔能够担任魔王之名,喰王甚至立下赌约:“若是接下来的战役有一场败仗,那么他将亲自斩下魔王的头颅”。 在魔王的亲自出征下,对阿尔比昂的十三恶战皆以胜利告终,十三场本不可能得逞的战役,因为亚拉什的指挥和亲自斩首大将的行为而节节告捷,如今撒尔诺阿的西部领土都是其战绩的体现。 而喰王履行赌约,为魔王铸造了行军的刀兵与坐骑,并扞卫其地位直至最后。 让一位王庭的主人屈尊,本身就是实力的彰显。 但凡亚拉什有半点不配,早就被高傲的王庭的诸位枭首示众,何必在言语上做戏。 …… 马匹穿行于战场之间,但沿途的交战都不被魔王所瞥视,杀死敌人也好,被杀也罢,仿佛都是无所谓的消亡。 他的目光里只有那头举着血盾的温迪戈。 马蹄和白骨的奔跑中咔咔作响,缭绕于骸骨表面的幽蓝色火焰仿佛是骷髅马的脉搏,在骨节的缝隙间循环反复的流淌着。 温迪戈自然也明白,目标是自己,马上让其他人散开。 “……后退,避让!那绝不是你们能对抗的存在!” 一瞬间,以万千年岁月积累的经验和本能向他发出了警告。 眼前的那个家伙绝对是巨大的威胁,远不再是那些连他的皮毛都无法击破的泛泛之辈。 血矛开始变得更加凝实,血盾也同样,温迪戈几乎把全力都用上,准备接敌。 很快,就连未曾得到命令的双方战士也本能地让出道路,缺口越来越大,以至于二人面前出现一条旷阔的空间。 就连那片因邪魔术式而出现的阴影都主动退避,显露出下方的沙土。 …… 如果说,先贤是那无可阻挡的山岳,那么当今的魔王就是无所不破的利刃。 也许在魔王选择出手的一瞬,目睹了先贤悍然接下那一刀的时候,他就已经得到了亲自上场的理由。 另一边,邪魔族诸王庭的使者们正攻坚太阳君主开始保守阵势以抵御袭击的禁军壁垒。 毕竟需要魔王出手的战斗远远不是他们能够支援的,所以没有任何人胆敢前去。 换句话说,虽然不怕死,但识时务者为俊杰,掂量好自己的定位才是正道。 很快,一声巨大的声响震颤战场。 ——魔王和先贤已然开战。 长刀直刺而来,锋芒毕露的同时还闪烁一点猩红在刀尖之上。 而这次温迪戈不再一味地防守,将血矛也同时刺出。 针锋相对的瞬间,庞大的能量即刻失控。 周围爆发出难以抵挡的冲击,将两人的战场再次扩大。 自阴影与尸骸之中站起的那些干柴似的东西起身的第一件事便是逃离,比起侵入他人,恐惧早已经胜过了这种本能的冲动,迫使它们踉跄跑开。 “……先贤。” “魔王——” 确认并未看走眼,接下来的杀招接踵而至。 劈砍、斩切、猛剐…… 格挡、穿刺、反击…… 力量和格斗技艺在这片仅仅方寸的区域开始不断碰撞,每一招都有着杀意,每一招都被化解,原始的杀伐在此几乎成为了一种缩影—— 众群意志与邪魔大群的矛盾,尖锐到非灭绝不可调和。 双方没有更多的话语,也没有更多的表情,只有两股意志随着厮杀无声呐喊。 直到一个破绽,血矛刺破了魔王的肩甲。 与其对比碰撞的力度,破坏的状况才能让那些眼界不够的旁人明白何为力量。 一声几乎震耳欲聋的炸响过后,合金的肩部铠甲被撕裂,如同用铁器挖掘泥土那样,轻易在顷刻间将其变为废品。 其他人或许还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但包括魔王在内的一些身居高位者很清楚,魔王的甲胄由最初的埃土·阿普苏亲自催化的金属熔炼铸造,就算是亲自面对火炮也不会破损,硬度和韧性都到了超乎常理的地步。 ……然而在矛尖的横扫下彻底毁坏。 不过,这也带来了不小的后患。 破开的部分开始出现晦暗的粒子,一点点覆盖暴露出来的肩膀,重新组成了类似的肩甲。 魔王的面容稍微抽动,显然并非毫无代价。 “恶灵的气息……” 温迪戈俯视着眼前的魔王,愠怒更甚。 毫无疑问,跟这种东西打交道不知多少年的先贤自然是最清楚这一存在的特征。 “……你们连那种引来末日的力量都要攫取吗?” “……” 魔王没有回答,而是接着挥舞着长刀而来。 沉默是最大的傲慢,并非一定是看不起,但绝对是不想以言语交涉。 火炮落在周围,流矢从别处射来,血液飞溅,尸骸蠕动……都不能使这里的战斗被偏移半分。 死亡在这里蔓延,而魔王的甲胄表面也越发深邃。 ——最后,漆黑的表面裂开一道猩红。 第24章 沆瀣一气 那一抹猩红不会是邪魔术式那么简单。 基于刚才确实察觉到的恶灵的气息,这套甲胄本身就有问题。 随着周围越发增多的死亡,甲胄本身就仿佛从中汲取了什么,然后不断膨胀。 很快,温迪戈便明白了这到底出自哪里。 ——曾经在卢萨亚见过的不朽禁卫,身上所穿着的装备与此类同。 不……应该是这套甲胄类同于它们。 卢萨亚的王庭或许也不知道,自家先皇引以为豪的用以抗击恶灵的武装居然会被侵略四方的魔王所赝造。 不仅如此,仿造出来的作用更加激进—— 猩红的缝隙好像不是依附在甲胄表面,而是所看见的黑色表面,沿着色彩的边缘开始延伸、游走,就如同一只眼眸。 下一刻,一串影子突兀地从边缘伸出,仿佛是海葵的触腕那般,抓住了周围的尸骸,朝着缝隙中间拖动,披风的内侧也好似张大了血口,准备一同接纳。 食尸鬼、吸血鬼、石像鬼……凡死去的,即便是异族的尸骸,他也一并拉扯。 那些满是血污的遗体被抽离出阴影的范围,莫名的铁锈味突然增加,接着那些遗骸尽数被压缩、拉伸,卷入那片猩红之中。 随后,涓涓血流从缝隙中流溢而出,发黑的液体仿佛给予了洗礼,使得魔王的气场越发强大。 为什么这么说? 气场是个伪命题的事物,但生物的本能不会说谎,这是第一次他在这片古老的大地上对一个活生生的个体产生了抵抗的感觉。 就如同遇见了同一阶级捕食者的场面,即便是使出全力也存在极大的风险。 而随着魔王的这番做法,周围也在某个瞬间出现了歪曲,仿佛在一刻的瞬息破碎然后还原,有什么东西被放了出来。 ——答案很快出现。 一些靠近此处的邪魔族战士开始异变,原本近似人类的模样突然被倒退,原本曾为邪魔模样的姿态从他们的身躯里挣脱而出,几乎是顷刻间让无数士兵沦为怪物的境地。 甚至,不止是邪魔族。 随着尸骸被攫取的增加,范围也越来越大。 温迪戈甚至隐约听到一声声极具诱惑的呢喃,勾引那些无知的战士接受意志崩溃的下场,然后心甘情愿被改造成怪物的模样。 ……然后也失去了理智。 他们开始无差别地攻击周围的活物,然后撕扯他们的血肉,一口口吃下,甚至吃到开膛破肚。 如果不是这片仅有二人的战场存在着无法以跨越恐惧的压迫感笼罩,也许这些怪物早已扑了过来。 “……你连同胞的生命也不放过?” “必要的牺牲罢了。” 说着,比前面几回合交手都要猛烈的攻击席卷而来。 这既是搏杀,也是牵制,显然魔王知道,这位古老的先贤总有底牌,抽出也好,现造也好,总之不会让对方有机会使出。 而且还让先贤见证这一切的悲剧如何惨烈。 “——!” 可是,这却被一道明光截停了一瞬。 远处的太阳君主选择朝着这边掷出光矛,不偏不倚,正好刺中猩红的缝隙中间。 以一次可能会造成自身破绽的攻击为代价,这位领袖选择为先贤创造机会。 而先贤也没有犹豫,血矛的尖端忽然闪烁出光辉,然后在强而有力的冲刺下直接扎进魔王的胸口,然后一路冲锋。 ——紊乱、失控。 在光辉接触到甲胄表面的瞬间,那片阴影就仿佛被咬住了似的,被固定住在那里无法流动,连那一片还不知原理和作用的猩红裂缝都无法动弹,没再伸出那些触须似的结构。 如果说如今的晶化埃土约束恶灵的技术有什么后门,至少它的创造者能够给出一个。 那就是先贤自身,以及那依附其躯壳内的无数魂灵。 魂灵会本能提炼出生命的思绪作为食粮,同样的,越是宏大的、坚韧的意志,越是能使之稳定,而汲取死之意志变作恶灵的魂灵虽然成长迅速,但极度容易被反向干扰。 在原本的时间线里,为什么总有勇者拒绝了魔鬼的诱惑被各自传颂? 因为那份意志使得恶灵无法对其造成有效的作用。 用严谨的说法,就是高稳态对于外界刺激的高度平衡作用,类比于过去曾以量子学说的比喻,两者的叠加之下,前者反倒会使得后者被迫出现规整化的表现。 于是宛若河流的阴影被钉死,甲胄的作用还未彻底发挥,就被直接打断了继续作用的机会。 按理来说,后者的轻易泛滥本该会淹没前者,但先贤早已是那样近乎无我的状态,理念大于他的全部,所以才能让追随于身边的魂灵们能以此安定—— 所以他能在数千上万年前在北原的冰雪中,将无数的恶灵用以创造最初的埃土「阿普苏」,还能以自身的逻辑模型作为基石,使得魂灵的作用能被放大到成为一片区域的庇护的「光之柱」。 得益于魔王亚拉什所使用的甲胄里仍是一般的晶化埃土,对于恶灵的约束还算正常,这一贯穿的杀招之下,即便对方还能自愈,但底牌之一还是得就地报废。 “————!” 他人无法听见的层面,被约束在甲胄内晶化埃土的恶灵哀嚎着、撕咬着,妄图挣脱桎梏,伤害着周遭的所有物质实体,只为摆脱这份痛楚。 被刺中身躯关键部位,还被恶灵的狂暴所反噬,紧贴甲胄表面的血肉被寸寸搅烂,魔王几乎陷入险地。 亚拉什只能听见那隐约的呢喃在耳畔嘈杂喧哗,但仅仅如此就让他头疼欲裂。 他得承认,终究也是低估了这位古老的先贤,那副身躯蕴含的力量远非先祖那般的恶兽能够比拟。 放眼这片大地,即便是纯粹的力量层面,这头怪物也将是在列的巅峰之人。 咔…… 一声龟裂的破碎,魔王选择直接打碎身上的甲胄,然后抓住了插入胸膛的血矛,双脚猛然践踏地面,生生将温迪戈的冲锋不断减缓,甚至勉强停住。 那么,代价呢? 亚拉什的身上出现点点斑驳的血痕,毛发开始生长,肌肉也膨胀了,此刻仿佛回归了些许曾为先祖那般的邪魔模样。 那双眼眸同温迪戈现在的红光一样,眼眸的中央裂开一道猩红的竖瞳。 “我不可能只有这点能耐,先贤——” 与此同时,周围突然传来第三方的炮火。 “呜呼!” 熟悉的叫声,他们欢呼的声音总是很有辨识度。 ——猿人的后裔,在典籍里曾被以“李林”称呼的种族。 此刻他们带来的又一股战火,理由不言而喻。 趁火打劫,沆瀣一气,他们跟过去的先祖是多么相似,做的事情真是半点没变。 第25章 尾声 猿人后裔,或者说李林们,在先辈同邪魔族四处祸乱、打家劫舍的时候就经常狼狈为奸,后来战争年代更是充当战争盟友,臭味相投。 往昔是那样,如今也是依旧。 如果说李林会彻底怕了,那恐怕撒尔诺阿也不会是屠戮无数生命占领别国的土地建立的国度,邪魔族从一开始就不会叛乱。 毕竟啊,李林是真的无时无刻坚信着自己的种族是注定要奴役其他种族的天选之民,传承的文化里掺入了那些傲慢且贪婪的毒药,教子孙后代都成了自私且势利的人。 尽管不少李林选择远离充斥疯狂的族群,也无法改变越来越多的李林选择投入到建立“永久天堂”的想法传递甚广,从上一代到下一代无不见缝插针,努力尝试颠覆当下的和平秩序,以实现那肮脏的统治。 可惜,他们弱小到只能耍卑劣的小手段。拥有高洁精神的李林早就离群索居,不问任何惨无人道的事情,宁可贫穷孤独,也不愿同流合污。 那么很显然,这些从四面八方包抄来的,多半就是那群最为恶劣的一支,想要奴役全世界的立国派李林。 说是立国,结果不愿去开垦任何荒地,无论富饶或贫瘠,只想篡夺别国的土地称王称霸。 现在的他们,多半是想吞掉永恒大城图蒙特坦这块大蛋糕,分一杯大羹。 “……哼,嗅着味道而来的鬣狗们……” 魔王尽管有些预料,但还是对这些不请自来的家伙表示厌恶。 但既然这些无毛猴子愿意掺和帮忙,在战役结束之前,暂时留他们一命也不是问题。 就在这一空档,邪魔族内的战争术士开始发力,一同协助那位叫斐迪南的食尸鬼王庭使者发动术式,将利用那块埃土的技术发挥到极限。 很快,阴影翻涌起来,越来越大,恍若海啸。 头顶的光辉依然刺眼,周围的冰寒依旧刺骨,但是对这份力量的扰动却越发微弱。 个人的伟力在这个时代确实有一人成军那般恐怖,但战争终究是一群人的事情——有些东西就得一群人一起动用才能使役完全,才能掀起足够称得上战争的威势。 战车是这样,战争工具也是这样。 阴影的浪潮仿佛拥有了实质,如潮汐那般不断起伏、卷动,将一个又一个异族的战士拖入其中,倒下的地方却什么都没有,连尸骨都没留下。 而王庭使者们的周围,几乎无尽的黑色朝这里聚集,那些浓稠的漆黑里伸出一只又一只宛若枯枝、腐木的“手臂”,歪歪斜斜从中爬出,向那些太阳之地的子裔缓缓靠近。 “……那帮李林的动静还真聒噪。” 一旁的吸血鬼瓦伊凡随口抱怨着,利用血液相关的邪魔术式的优势,从阴影海洋里不断填充施法需要的血液,并发射大量的红色物质落在冲锋对抗的邪魔族战士们的身上。 伤口被愈合,断面重新生长,甚至于才砍断一半的脖子都重新将脊椎和血肉粘连。 至于那些李林,大吼大叫在远处放炮,还不止一炮炸到邪魔族的战士。 但凡他们敢靠近,这些血液似的物质就会将他们的血肉全数溶解,徒留一具白骨。 那些势利眼的卑鄙家伙,在瓦伊凡眼里连联合的资格都没有,若是等到战役结束,非要把这帮李林都抓回撒尔诺阿,喂给殷红血树化成血水,给族裔补充营养。 眼下,他们的最重要的任务是攻城。 作为守阵的圣阳禁军尚能抵抗,但是之前作为先遣冲锋陷阵的战士几乎都被淹没在敌军的军势之下,不得不说,这帮邪魔族在战争方面的残酷与顽强确实不简单,底牌只有没带上的和还在打造的。 在那些负责设计的王庭运作之下,战争工具的类型可以与诸国的藏品一较数量,只可惜这些东西服务于战争,再如何精美也是带去杀戮的武器。 石像鬼的王庭使者不断从地面凭空筑起高墙,就好似用无形的手掌随意揉捏土石,毫不疲倦地重复着掩护冲锋的军势挺进战线。 如今还能看见的邪魔族战士不多了,除却那些以顽强生命力着称的族裔,其余的几乎看不见身影。 最前方的甚至只剩食尸鬼充当抵近的前锋。 战线正在收拢,这片区域的左右几乎兵临城下,没有足够强力的战略兵器阻击这些怪物的后裔,城墙开始被一点点破坏。 太阳君主分身乏术,加上还有其他王庭使者的偷袭骚扰,根本没法有效发起反攻,而且只能看着防守的战线一再被推进,焦灼的情绪让人焦头烂额。 他并非正面的战士,更多的是谋士,是坐镇后方的指挥官和赐予战士力量的君王,现在不仅要亲自上场,还无能为力,怎叫他有办法逆转战局…… 而那位先贤,和那位魔王仍在缠斗。 魔王此刻取出一枚透亮的水晶,表面凿出了隐晦的符号纹路,即刻扎进自己的臂膀。 ——联合王庭集结力量,自阿普苏本身所提取出来的,第二纯粹的晶化埃土,「柯卡塔」。 利用埃土和恶灵的技术有不少,但是将埃土直接用于个体战斗能力作用的,还得是这被诸王庭所称赞的“残酷之石”。 这块晶石不会有恶灵被拘束其中,也无法被侵入,但是这份纯粹透明的晶石将会放大生物最本质的部分,会将其一点点自血脉之中打捞,逐步覆盖使用者如今的模样。 而邪魔族,曾经是并未被束缚的邪魔。 不知道对方还有多少底牌,但先贤并不忌惮,而且还要再一次将接下来的底牌都一一摧毁。 “……” 魔王却没有直接发动攻击,而是在刹那间便作一团庞大的黑雾,边缘是毫毛那样的细碎,能够辨认的只有那模糊于黑雾似的身躯上的,那一对血色的双眸。 这时候,温迪戈听到了细微的声音,才知道对方这番做法的本意是什么。 就好像是通讯器那样的功能,原本藏于魔王体内的装置此刻漏音了。 “……阿尔比昂的使节军队正前往这个方向……” 先贤忽然想起来,在米斯拉临走那会儿,以撒王确实给诸国派遣了使者传递信息,而埃佩格与米斯拉所在的热土都在酷热的南方,而这里兴许也本该预备使节军队前往确认,但恰好碰上了邪魔族进犯,于是还未预备的军队都派到了战场之上。 至于阿尔比昂的军队为什么会让魔王这般做法,大抵是因为南下的要道亦是阿尔比昂军队将要经过的地方,前往米斯拉的行军道路也在这边的平原上。 继续拖战下去,亚拉什也知道捞不到什么好处,甚至可能被使节军队给彻底从侧方、后方击溃。 ——为什么别国的军队会干涉? 因为他们是邪魔族。 这次战争的行军极为分散,就是为了不被其他诸国所察觉,直到在埃佩格的东部荒原上合流之前,别国甚至没有人知道分散行军的这件事。 要是他们为了备战而袭击他国抢占资源的消息被传出,准备未来的大地战争的意图被察觉,那么就算是比米斯拉都还小的国度都将派兵征讨,空虚的诸国也会拼了老命发兵。 更别提先贤归来,谁知道他们会不会就此联合…… 而温迪戈将对方的所想听得一清二楚,也听见了通讯器传递的情报,有恃无恐。 “怎么了,侵略的君王,此刻你想怯战不成?” “……我们未来绝对会再战。圣人不死,大盗不止。” 几乎是轮回一般,语义近似老子原话的句子从黑雾之中传出。 而回应他的,是战争的宣告。 “带着你的战士滚吧!——点清你们的兵卒,列国之战终将到来,我将亲自带领诸王踏碎你们的国度……你们将为世代的背叛与亵渎付出代价。” 温迪戈死死盯着眼前的黑雾发出响彻战场的撤退命令,除了那些不受完全控制的怪物,几乎所有同胞的战士顿了一下,然后以极快的速度开始“逃跑”。 只有先贤听到了,一道传递在每一位邪魔血脉的战士脑海里的声音。 “立即撤退,回到撒尔诺阿!” 第26章 大地遗尘 远方传来炮火和土石滚动的声音。 望见眼前如潮水般快速退去的邪魔族大军,太阳君主并未选择追击。 ——眼下,被重新看见的大地上是森森白骨,半点血肉不曾留下,仿佛是丢入了黄面蠕虫的巢穴,空留一具啃不动的骨头。 剩下的人只能从装备和骨骼外形判断是否是自己的同胞,铠甲被踏碎,甚至连它们的骸骨都错乱地铺在一起,分辨不出哪件东西到底属于谁。 最后回去重新点名,自然知道少了谁。 至于那些同胞的骨头,得举办一场哀悼仪式,将遗骸都聚在一起埋葬,祈求他们来日回归众群,远离苦厄的伤痛与死亡的阴霾。 荷鲁斯王疲惫地落地,光芒也随之消散于夜色,持久的坐镇过后,难以阻挡的困乏袭上全身,令他连站立都艰难无比。 先贤望向他们离开的方向,天上有着巨大的东西在云层中横渡,抛落下带着火光的爆炸,溅起大量沙土、碎岩。 至于那些李林,还没发觉出了什么事情,大多就被大军后方开始撤退的邪魔族顺便生吞活剥,尸骸被投入阴影之海,粉碎为战士们的养分。 不多时,平原尽头出现可以被称作大军压境的军势。 无数柄本是紫色,但深遂到几乎呈黑色的尖枪直指天际,数以万计的战靴声犹如战马过境,后方跟随着沉重至极的践踏,无数台巨大的机体喷薄着蒸汽,山丘一般的堡垒缓慢行进,天上飞行着空艇似的大型载具,显然科技跟他如今所见过的都似乎间隔了不知多少个时代。 与此同时,地平线的尽头出现太阳的轮廓。 ——黎明破晓,他们撑过了黑夜。 …… 永恒大城图蒙特坦,太阳大殿,主宫室。 先贤奥格顿温被引到最为贵宾的位置,而来使也自觉地居于次座。 那是一位有着类似鹿角的女士,尽管身上穿着轻甲风衣,在入城之前有着军士的威严,但入座之后又很快转换为温文典雅的气质,就好像这种事情是一件稀疏平常的做法。 随行入殿的随从好似骏马那样笔挺,金色的毛发已经很接近头发的质感,倘若再稍微更像人一些,就算是放在先贤所出身的人类文明也是大明星级别。 其他的穿着有些保守,但看得出来,有一位的先祖是狮子,有一位的先祖是蝾螈。 在对邪魔族以外的种族关系上,大家仍旧以先贤的意志为基准,宽容接纳众群的彼此,不分贵贱高低,而且无论何地,统治都是非单一种族垄断。 哪怕因为战火出现了猜疑与隔阂,那也只是国度与国度之间,而非族裔的问题。 “在下柯蕾娜·薇薇安娜——我代阿尔比昂的君王的意志,对太阳君主与先贤致以问候。” 她行了一个标准的阿尔比昂礼仪,每个动作都诠释着何为干练与优雅。 这代表着,即使是离开这么多年,哪怕曾经的一些国度受到侵害、破碎,乃至文化衰退,也还有人选择保留下文明的痕迹。 跋涉这么长时间,这是先贤第一次在和平的场面下接触到大国的使者。 至于米斯拉……虽然相较于其他支离破碎的地方又相当完备,但终究是仅剩一城之地,如今需要大量建设才能恢复旧日荣光,地位仅仅在小国以上而已,与当下的大国比较未免有些偏颇。 接着,阿尔比昂的使者看向温迪戈,微笑着开口。 “那么,事关紧急,既然我们的军势已经来到,目的也就达成了。我等是为了迎接先贤而来,还请先贤与我们回到提尔诺亚的旧址,宣告……” “在此之前,我有个疑问。” 空洞的眼窝望穿心绪的尽头,柯蕾娜的所想皆被看透。温迪戈打断对方,是因为有些话说出来,与撕裂诸国的关系并无区别。 “阿尔比昂一直宣称我的归属,其意为何?” 近两代阿尔比昂的皇室君主都有意的在一些场合加上先贤奥格顿温的阵营性的定冠词,而这一代的阿尔比昂民众也因此在潜意识里认为“先贤是阿尔比昂人”,不知不觉中多出了个不存在的“国籍”。 就在刚才,柯蕾娜将要说的便是在提尔诺亚的旧址博物馆进行演说,美其名曰“统括民心”,实际上是为了这一统治宣称将阿尔比昂塑造为“真正的文明起源和中心”、“所有大地文化的发源地”,然后逐渐削弱他国的文化地位以及民众归属,以此兵不血刃瓦解掉别的国度,进而得到整片大地的“合法宣称”。 直到这时候,他们居然想的是谋得私利…… 若不是温迪戈留了个心眼,还真就不明不白被这些面相和善的异邦人给唬住了。 柯蕾娜顿了顿,说:“并无它意,只是向大地众群一次强有力的证明,团结各方凝聚在一起的稳固而已。” 好一个外交使者,说谎面不改色,业务能力有过之而无不及。 大概她所听闻的传说里,先贤会看破谎言,于是以为这种半真不假的误导会行之有效。 但她错了。 那些掩饰的逻辑、拟定的说辞、避重就轻的语法……温迪戈什么都看到了。 她的内心算是让先贤彻底相信了——无论如何改变,哪怕是种族,哪怕一开始就播散希望和团结的种子,“人性”……或者说因为智慧而孕育出的私心,一直会在文明的道路上永远存在。 如果概念能被看到,如果概念有着意识,想必此刻已经在嗤笑这位不够格的先贤太过狂妄,嘲讽他的伟岸一击就碎。 尊重? 在利益面前,连崇高本身都会是可以被随意拨弄的。 巧言令色,虚名假意——他们想掩盖的便以高尚镀金,他们想歪曲的便左右故而言它……在语言的层面,特别是在无数人盯着的时候,那些政客最擅长的就如这般,颠倒黑白和逻辑谬误是他们无不得利的工具,于是谋杀的人能进入庙堂受人敬仰,为众人抱薪的人也会被抹黑成罪该万死的小人。 就好像…… 原本干净的地方,蒙上了一层永远扫不干净的污垢,即便地板不再是原本的地板,它仍然攀附回到你的面前。 而这,就好似让本不该再蒙尘的大地,重新被往昔的尘埃所掩埋。 第27章 会面 这场三方面谈里,先贤有些沉默。 柯蕾娜的话术在他身上起不了任何作用,无论她换了何种说辞,装作不经意将话头递给温迪戈,先贤都一一丢了回来,让她的每一个语言陷阱落空。 他不怎么主动提及什么,甚至还替荷鲁斯王解围,明明不曾见面过,但柯蕾娜还是被挫了好几次,说了很多,但又好像什么意见都没达成。 两边都有随行的史官,还有本地的一些贤人做旁听,而她既不能出手,也没有出手的资格,她不仅嘴上说不过,也明白自己打不过。 但是,若是由温迪戈直言,他会让这位外交使者庆幸自己面对的是信仰崇高的文明之人,披上文明的外衣不代表其他人会因此只能耍嘴皮子过家家,更别提作为使者的柯蕾娜抱有霸权特权的傲慢,而她本身却是个稍微强点的战士。 如果可以,先贤要杀死她并不费力,而且面对阿尔比昂的军势直至杀光最后一人也仍有余力。 但他不会,这是他的准则。 若是维护众群的先贤都轻易大开杀戒,其他人呢? 死之意志的泛滥,有时候就是因为一次出现瑕疵而开始。 圣人不死,大盗不止——他必须在原则上保持先贤的身份,至少做到这一点,不断归谬的恶才会从根本上畏惧。 人们会因为自身的不足而犯错,但不该为了利益酿成大错。这曾是他对众群的先民所讲述过的话。 ……看来这句也被如今的后裔们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黑,太黑了。若是先贤这座灯塔早早熄灭火光,岂不是这片大地将更早引来末日? 先贤本身不是什么清高的出身,他来自未来,生于苦难,以伤痕为伴,往昔遍历死仇的哀怨,甚至可以说本就是邪魔。 但他选择将那份背弃过的事物重新拾起,将希望带给这个世界,就是为了想要再一次去见证,所谓的希望是否存在。 ——理想曾光辉过,然后被漆黑的命运染指、蚕食。 就像他曾经见过的那十八年一样,恶将善肆意践踏,虚伪战胜崇高,卑劣杀死希望……这些才是文明该有的模样,而他在一意孤行,试图和世界的铁律对抗。 他当然知道这是精神上的熵增,也知道那无可违逆的终焉必将到来。 可是他更明白,死仇过后,仅剩一地疮痍,毫无生的希望。 个体要面对的是将会是无尽的矛盾,外面的“敌人”消失过后,曾是同胞的人手足相残,一齐同甘共苦的群体将成为互相厮杀的囚笼。 拥抱残酷的,必将毁灭于残酷。 阿尔比昂的使者既然这般行事说辞,多少也代表了阿尔比昂的映像。 在尘埃落定之后,他自然会去解决,只是现在尘埃仍在狂风中飞扬不断——撒尔诺阿对大地的宣战,将战争的问题解决才是眼下最紧急的问题。 这场战役来的快,去的也快,但已经将尖锐的现状摆在眼前。 这些好战的恶匪正对众群逐个击破,若是没有先贤的到来,在魔王亲赴战场的昨夜,这座大城的命运将成为诸国的命运,毁灭的铁蹄终将踏过诸王的尸骨,众群的子裔将沦为永世为奴的结局。 至于昨夜将要经过这里的阿尔比昂军队,倘若没有先贤在场,还抗衡了最不稳定因素的魔王,使得城墙未破,这些见到机会的家伙说不定会趁火打劫。 …… 这次会面不算好,也不算坏。 近八成的论题都成了冗杂的废话。 柯蕾娜不明白,就好像自己的所想都被看透了似的,每次的缜密言辞都被一一折下,但他们也没有直接翻脸,一副“没事,咱们换个话题”的态度无所谓这些“冒犯”。 只有寥寥无足轻重的事宜落定,除了这些,只有一件大事谈妥。 ——集结大地诸国,联合诸王的军势,一举发动列国之战,会战撒尔诺阿,斩首魔王及邪魔族的联合王庭。 这件事的重量远比其他任何议题的重量要大,但先贤将“未来围剿邪魔族”扩大到“不日将要进行的战争”时,太阳君主却欣然同意,以至于她都没有考虑的时间,只得先替阿尔比昂的君主“希望与先贤同意同道,意志就是我们的方向”。 而原本想要在米斯拉问候君王,正好借口在那里附近建立根据地殖民飞地的计划,也被先贤看透了一样,临近会议结束的时候,温迪戈忽然提及自己暂代米斯拉的以撒王决定事务,一下子让这位既是外交使者,也是军势首脑的家伙一头麻烦。 在黄金之国还在的时候,曾传闻沙阿帕尔教导了卡尔萨王的后代,几代君王都受其照耀,因此更被一位卡尔萨王追封为国度的永远贤人,所有的财宝、资源,乃至国度的王座,都能有权调动。 而后世的诸国高层都读过史料,所以也解读出沙阿帕尔就是奥格顿温,是曾经的先贤曾为了换个身份行走大地的又一个名字。 于情于理,先贤确实能这样发话,如果更激进些,如今的米斯拉和沙漠诸城邦都该重新以先贤为君王,交还土地、水源甚至一切。 因此他们若是带兵前往热土之上,就算要建立飞地都要经过先贤的首肯,以撒王的意见反而不是什么必须在意的东西。 这支军队的任务到此为止,前路都被堵死,接下来他们只有一件事——班师回朝,把先贤的旨意带回阿尔比昂的王庭,听从君王的下一个号令。 待外人离开,荷鲁斯王表示如今的局势并不算团结——卢萨亚、阿尔比昂,还有东方的煌三国明里暗里角逐吞并,其余的国度比不过这三个超级大国,要么顺从朝贡,要么面对军队忍痛割让土地和资源,抑或连谈判的资格都没有,突如其来的军势杀入统治者的寝宫,然后逼迫属民全部接受他们的统治。 要是没有先贤在旁暗暗刺破使者的陷言,恐怕永恒大城也将成为阿尔比昂的战利品。 ……众群溃散,毫无疑问。 先贤多少已经算是无害的神像,即便归来,真正敬畏的又有多少? 他们甚至自己重新解释先贤的言论辩护自己的暴行,和邪魔族相比,也许只多出了一张名为文明的外衣。 在详细谈论了征讨的事宜之后,先贤准备前往东方的国度,亲自去联合那些大国。 米斯拉的话语对于那三个国度来说,除了曾经留下的历史性需要在意,可能话语的重量并不被他们所在意。 第28章 到来 半个月过后。 以这副身躯长途跋涉,先贤抵达了煌的边界。 曾经,在煌二世还在位的时候,他曾入朝“为官”,实际上连皇帝都得对之和颜悦色,好生相待。 蔺傅这一身份,更像是一个态度,设立不受官僚体系管辖。 后来是因为发现入朝太久,反而大地的声音天高路远,来到朝中只剩些无足轻重的好话,所以他选择留下朝服,重新到众群的子裔之间行走。 ……那时候,以怪物的身躯穿衣服还挺别扭。 一想到过去,温迪戈才有些觉得,岁月确实挺磨人,无数的苦难加在一起,麻木感反倒令他不再敏感,难以再喜怒哀乐,过往的伟业不足以使笑容浮现,人身之时的经历不足以哭泣愤懑,就好像成了“记忆”,仅仅是知道“曾发生过”,却再也感觉不到任何感触。 “唉……” 他叹息着,循着记忆,往煌的朝廷皇宫的方向前行。 如今的煌是何种模样,他一无所知。 因此他要面对的还有不止新面貌的煌国子民。 ……以邪魔的身份。 包裹身躯的披风更加破旧,原本就像是麻布,现在看上去更像了。 放眼现代,也确实有些衣不蔽体。 不过全身都是漆黑的毛发,遮盖住了所有的体表,勉强凑合一万多年了,在意这也没啥用。 主要是没法掩饰邪魔的特征,注定会引来争端。 小国都那样抵触邪魔族,那么大国呢? 更别提这副“血统纯正”的温迪戈身躯,没让当地的衙门出动都算当地民风淳朴。 …… 踏入边界,翻过山岭,以险地来到煌的国境以内。 一座村镇坐落于此,在山脚之下,这里的出入都只有一条路,占地也不是很大,不过还算清净。 尽管村子的房屋不是非常多,但周围有不少梯田。 曾经他以先贤的身份给予了万全书,本意是让众群的后裔都能用来好好生活,却不曾想会成为战争的科技参考。 田地上拉犁的还是活物,不是牛马野兽,而是人。 以大国之间的技术不会相差太大的理论来看,倘若以这种情况生产作物,怕是后勤都没等到运往战线就吃干净了,生产效率根本不够让煌充当这片大地上的大国。 如果用不那么阴谋论的想法去看,也许只是相距甚远,所以科技技术还没普及过来,毕竟太偏僻的地方实在难以及时顾及。 但愿,他们确实没有偏离道路太远。 从陡峭的崖壁上径直下落,温迪戈压低动静,走入镇中。 安静,或者说清冷。 这里的雾气很单纯,并没有任何对于身躯的影响,应该不是灰雾。 空气有点凉,还沾点潮湿的石头味,估计前不久还下过了雨。 这样的话,也就能解释为什么路上没什么多少人烟,地面也有湿润的痕迹。 一家酒肆开着门,门口插着旗帜,上面是一个“酒”字。 如今想来,这片大地最初的语言和文字还是他这位先贤教授,最初书同文、语同言,结果战争还是不能避免。 那些曾在校内校外大放厥词,咬定全世界说一种话就不可能战乱的人如果看见,说不定被打脸的时候会表现出很可笑的气急败坏吧。 可惜他们的时空早已不再,而且也没法活个千年、万年,见不到这一漫长的历史演变。 “……” 他想到作为人的过去的一瞬,那种虚无的感觉又在试图挣脱。 先贤的前身也是活物,也是生命,有着自我的意志和本能,自然会因为种种过往一时驻足。 身为人的仇恨并未报完,因为有的人擅自提前死去。 而他来到古老的往昔年代,又没有多少牵绊,只有那些需要有谁去坚守的信念、理想…… 换个视角来看,这或许就是这个人擅自下杀手的惩罚,在彻底死去之前用苦难和煎熬令他赎罪。 但这种想法本身也是无意义的。 自然没有报应,也没有法律,更没有什么正义,就连轮回都是幻想出来的一厢情愿。 换句话说,生物诞生下来除了活着的本能以外,其实都无所谓,一切的意义都是后天所赋予的。 因此有人决定创造价值,有的人剥削他人供需欲望,不同的人用不同的活法给予自身活下去的理由,为自己的未来赋予能够被自己认同的“意义”。 先贤,或者说万翟、奥格顿温、沙阿帕尔、蔺傅……这些都是过往的身份,也象征着那些历史之中或有或无的痕迹,但转头看去,都被历史的车轮碾碎成随风散去的粉尘。 他赐予大地众生以生命,教导他们智慧,赋予他们和后代无数个辉煌的理念与希望。 于是铸成了如今的模样。 而他,什么也没留给自己。 将践行希望的道路代替欲望,也终究有着极限。 其他人看的小说里的主人翁几万年甚至数千上万年都始终如一,成就什么帝位、大神的结果,在他看来,自己连沾边都达不到,说不定自己就不是主角,这一切都是意外…… 原地站了好一会儿,彷徨直到肩膀被一个人拍了拍。 “朋友,外面这么冷,何不进来坐坐……” 一位羊角的霍米涅诺威,身上的兽类特征还有不少并未褪去,面部还保留着羊类的骨骼结构,有点类似于福瑞,不过手掌确实是人的。 他从酒肆里出来,身上穿的比屋内的几位来回走动的都要华贵,应该是老板。 “在下觉得与阁下有缘,请阁下一杯茶水,坐下闲聊,可否?” 刹那间,温迪戈从这个人的眼睛里看见了一丝狡猾。 ……那是圆滑处事多年才可能积累下来的眼神,藏锋其中,深谙做人做事的道理,八面玲珑可谓一个顺道,然而第一次见面最会给人一种热情好客的印象。 他敢直接与一位邪魔模样的异族这样开口,已经多少验证了脑海里的经验并未出错。 对方是为了什么? 温迪戈看透对方的所想,却发现都近似文言文一样极为省略,显然思考的模式就异于常人。 按照那种信息密度,可以说是智多近妖,一般人顶多是几条涓涓细流,而眼前之人的内心好似密集的河道网。 如此心思,只是一个酒肆老板? 思考片刻过后,温迪戈点头答应了。 第29章 饮啄 店内只有他这一位客人。 寻常的桌椅对于温迪戈而言有些过小,入座仿佛都要压垮下面的竹椅。 眼前,店老板亲自沏茶,几位店小二不知何时离开了,偌大的堂内只剩两人的动静。 两杯茶水备好,一杯置于温迪戈面前,全程没有别的多余动作。 “请。” “好。” 若是万年以前,他并不会明白什么品茶,什么礼仪,除了一咕噜饮尽整杯茶水以外,没有任何礼仪的考虑,毕竟那十八年也没人教过他。 但他从这个时代的最莽荒的时代开始交以这片大地文明,漫长的岁月里,与其说是学习,倒不如说是他重新定义了礼法。 为了让文明有个实质的表现,他倒推过去的种种,得出最初的礼数,后世的行为举止都在其中有迹可循。 温迪戈虽然是怪物模样,但还是表现出了让对方有些出乎意料的礼数,没有直接喝光,安静地啄去一口便放下茶杯。 “无事不请。老板既然邀请我在此闲饮,想必是有所求。” “此地长年不见他乡异客,久看熟人常倦,无非是在这老镇太过清平,临时起意罢了。” 老板打了个哈哈,那张半羊半人的面孔之下就好似看不清的人形计算机,无数文言文般缩写且庞杂的信息交织密布,说他在心里打算盘都算是轻视这个人的城府和计谋。 至于他说的话,在寥寥数秒的时间里就有着远超常人十倍不止的思考,想要判断他的真实意图,远不是轻易就能做到的。 但至少可以确定的是,这个人绝非单纯请他喝茶这么简单。 “那么,这位异族的朋友,怎么称呼?” “……蔺傅。” “蔺傅啊……哈哈,真是个不错的名字。” 不知道这位老板究竟是否知道。 毕竟这个名词仅仅存在七十多年,而且在起码几千年的过去,若是信息稍微闭塞,再加上典籍不通外传,只怕是当代的智者也不一定马上反应过来。 老板顺着话头,接着便问起了其他的方面。 “蔺傅阁下,此镇名唤「巴艟」,地处「旧蜀」,本就偏远。我有些好奇,为何阁下会来到这般僻静的地界?” “恰好先入此地而已。山高路远,时过境迁,有时走错路、走远路也并非是不可能之事。” “哦?巴艟三面环山,峰峻绵延,只一条狭路以为要道,来路凶险,何得错路一说?” “……自山崖而下,眼见左右无路可走,暂过此地罢了。” 不多时,茶不过半,又续上小半。 老板一拍脑门,哈哈笑了起来。 “瞧我这记性,问道阁下名字,却不曾提自身的名讳,失敬,失敬!哈哈哈哈……” “鄙人一介散人,姓刘,单名一个藜字,这边的人都叫我老藜。这间酒水肆名曰‘三水汇’,贩茶卖酒,热水也卖。一壶不消多少钱,若是顺眼,赠他也不是不可……反正这地方天高路远,什么都得自给自足,若是个甩钱的大户,怎得来这儿挥霍……唉,偏了偏了!” 他笑着摆了摆手,接着说道。 “总之,这里已经算是大煌的边境了。地势如此,所以连个边关都不算,于是在这儿的都是些跟隐居差不多的家伙,镇上有个官府的衙门,不过看起来朝廷也是几乎忘了这儿,那几个家伙连个赏钱都没有,平日里还得是寻个过活的法子……所以说,这地方和与世隔绝没啥区别了,除了个别行商来,基本没有别的外人了。多年了,只有蔺傅阁下一位远道而来。” “……” 温迪戈举起杯子的时候,好几次异样的感觉转瞬即逝,影响几乎没有,但着实有些让人在意。 他不急于解决,反而顺着对方的话头继续。 “是么……既然你说的是大煌,那当今的皇帝又是谁?曾经的煌国也没谁加个前缀。” “嘿哟,瞧您说的——百年之前,老煌国就倒下去了,九洲大乱,三度倾颓,如今再建过后哪还有什么皇帝,如今在朝廷上坐着的也不过是个明面的君主……咳咳,勿谈国事,勿谈国事……” 确实,附近似乎多出一道视线感,就好像是什么禁忌一样,在谈及不久,那种目光便忽然无声无息地出现。 “……好,换个话题。如今既然更迭,眼下的煌国子民过得如何?” “您问这儿……鄙人也不知如何回答。若说是这边,得益于那先贤圣人赐下的息壤,田地的作物长势喜人,这么多年越养越肥,是个好事。至于外头,看那每个月来一次的行商带来的也有些奇珍异宝,这般闲情逸致,多半也算是太平世道,大伙安居乐业。只不过……” “不过?” 老藜左右顾盼,好像在提防什么似的。 “……唉,北有禁卫,西有圣骑——你说,既然大煌能跟那俩并在一块讨论,你猜东边有什么?” “知道。黑服的麟卫。” “嘘嘘嘘……别这么大声,你莫非没感觉到?这些年战火那叫一个此起彼伏,说不定早就有他们在咱们这边边角角盯得正紧。” “……在前两种存在还未出现之前,最初的麟卫便是由我提拔,他们的能耐我很清楚。既然那道注视来自他们,也就没什么需要忌惮的了。” 这话把店老板都震住了好一会儿。 ……就好像你拉着一个身穿绿色大衣的路人随便叨嗑,聊到最后对方说“时候不早了,我该去给那帮将军训晚话了,有空到山里面十八弯的哨卡,到时候你报我的名字”一样。 这口气岂止是轻视,几乎等于蔑视了。 麟卫最初的历史都能追溯到几千年前了,那时候米斯拉塔都还在,卡尔萨王还给周边邻国发黄金,黑旗都还没回归煌的国土呢。 紧接着,温迪戈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缓缓起身。 “感谢招待,店家……下次下毒的时候建议查一查典籍,有些东西是放不倒邪魔的。” “还有,一直在梁上观望的朋友,下来喝一杯吧。临行之前,算我敬你一杯。” 漆黑的尖爪轻轻按在茶壶上,如果不直接往壶口看的话根本发现不了,上面有几个细孔。 他当然知道这个东西用来干什么,当初他曾写在万全书里面的—— 有的人喜欢茶水,有的只要热水而不要茶,为图方便,于是在壶内分隔两层,以气孔控制壶内的大气压强,分离出不同的液体。 揭开茶壶,里面正是如此。 他也不恼,平静地从桌上翻起一个茶杯,给老板先倒上,然后给那一杯也满上。 一团黑影不知何时出现,从上方翻涌而下,无声无息。 落地之后,那人顿了顿,松开原本一直抓在虎口紧贴的把柄,转而掀起头上的遮掩。 漆黑的兜帽翻下,面具仍遮挡着对方的面部,头发如雪,却带着肃杀的意味。 “喝吧。只有我那杯有毒。” 第30章 麟卫 麟卫的历史是三国之中最悠久的。 那时候虽有九洲,但九洲不合,若非先贤授意九洲合并,聚集此地的众群立国为煌,恐怕九洲如今得各自为国度,不与他洲同盟,更严重的,怕是早已被那些不知礼数恩典的邪魔族逐个击破,占了这片辽阔富饶的宝地。 而麟卫的设立与黑旗军、不朽禁卫都有些联系,或者说本质上他们的最初目的几乎一致。 ——为了践行众群的希望,维护许诺给大地生灵的崇高未来。 不过,眼下这位多少也证明,即便是历史悠久,也无关变质与否。 “……现在的麟卫,是否只为朝廷而拔刀?” “……” 沉默。 但是他显露出一张令牌,上面的红木与金石被雕出独一无二的纹样,中间是一个“麟”字,背后是朝廷的皇室纹样——白色的似羊似马的图腾。 麟卫不能多言,这是规矩,特别是对锁定的目标。 尽管他有权拔出刀剑,但很显然,这头邪魔模样的怪物就不是能以暴力轻易镇压的存在。 既然这头温迪戈有实力察觉,也敢这样直接揭露,以那份沉厚的气息,极大可能也有能轻易反杀的能力。 面具被拉起,麟卫露出嘴部,伸手端起茶杯,一饮而尽,动作随时保持着能瞬间进入战斗的姿态,并未因此懈怠。 而那杯说是有毒的茶水,温迪戈毫不犹豫,不紧不慢抬起,倒进那张惨白的头骨两颚之间,随着那根发黑的长舌灌入喉中。 店老板的脸颊抽了抽,将一包东西丢上桌子,虽然没有发话,但这番举措就像是自首招供似的,将罪证也主动拿出。 ——砒霜,在这个时代叫鹤白。 “……在下没招了,迟弟你看着办吧。” 完全一副摆烂的模样,店老板一副束手就擒的样子,只不过在温迪戈的眼里还是那么心思繁琐,心眼众多。 而那位迟弟,也就是这位店老板熟识的麟卫,如果没有面具的遮掩,此刻他那窘迫的表情已经抽抽了好一会儿,对于这种拉人下水的做派极其不齿。 “姓刘的,你卖我!” 心声如果有大小,这一嗓子绝对能响彻周围。 或许是看在对方愿意交流的份上,也可能还顾虑了对方那强横的身躯,这位麟卫好一会儿都没决定是否拔出刀剑再说话。 而且主导权一直在这头邪魔手里。 话题的方向,局势的主导,无不被他引着左右。 “不必紧张,我知道,你在想我可能是邪魔族的间谍,我有嫌疑……但你得知道,我报出蔺傅这个名字的时候,我其实挺希望有谁能满足一下我的虚荣,从你等的口中听见惊讶与尊重。” 他看着面具背后的那双眼眸,从中洞悉出的只有无知和茫然。 显然,如今的麟卫也早已不知蔺傅为何。 温迪戈佝偻的身影此刻虽然有着掌控主导权的气场,却又好似一个形单影只不知多少年的孤独之人,那干瘦如柴的身躯不似其他邪魔和邪魔族那样健硕,惨白的头骨仿佛是沉寂许久的尸骸,若非泥土带走了那份血腥与野味,说不定还会被认作是野兽。 但就是这样的野兽,亲自教导了最初的几代麟卫。 店老板显然别有身份,他和麟卫对视了片刻,一脸茫然。看样子他们是完全不知道“蔺傅”这个名字的重量。 “……算了。” 温迪戈抓住了内心深处挣扎的虚荣,这团情绪跟贪婪一样好动,一旦不加以约束,就会越发难以阻拦,最后成为傲慢的一部分。 虚荣被掐灭,温迪戈放下了说教的念头。 “直接切入正题。我重回这片国度,是为了找如今的煌国君主,与诸方列国一同着手列国之战——麟卫,还请莫要阻拦。” 砒霜的剧毒被分解成无害的物质,第二杯茶水下肚,一抹甘甜转瞬即逝,而后是丝丝苦韵,对温迪戈来说这算是久违的享乐。 没有任何的愠怒,也没有多少威胁的含义,眼前的邪魔放下茶杯,转手离去。 然而刚踏出店门,一道寒芒瞬间掠过。 ——酒肆门旗的旗杆被斩断,速度之快以至于刀刃砍在黑色毛皮的瞬间竟发出刺耳的声响,崩刃的动静顿时令那位突如其来的客人一阵心悸。 乒—— “……” 很快,快到他若是不主动察觉,几乎不会反应过来。 温迪戈抬起手臂,仿佛是一折就断的前肢硬生生挡下了这能削断铁石的斩击。 和手臂接触的是一柄材质特殊的长刀,上面有着细微到难以察觉的埃土的痕迹,多半是因为熔炼的金属经过埃土的反应。 即便这样,对于这头古老的温迪戈也仍然过于脆弱。 谁会想到万年以前,或者说百万年后的某个时空里,连钨钢弹头的音速子弹都伤不到这头怪物分毫。 埃土的奇迹固然神奇,但对于这些实用主义者来说,有时候何尝不会陷入“不思进取”的原地踏步? 大概是朝廷觉得麟卫本身就很强大,所以只将武器变强就好,但最终的结果就会像此刻这般,遇到过于强横的敌人,只能一头撞在南墙上。 要是到此的是那位魔王亚拉什,这里说不定已经是再无人烟的残垣断壁之地。 眼下,又一位麟卫,而且同样是黑服。 想来也是,这里可是边疆之地,哪怕崇山峻岭为隔断又如何,总有人藉此偷渡而入,既然好人能进,那么坏人也能进,有能耐的谁都能从这里畅通无阻,煌国的朝廷怎么可能不设防备? 说不定还有更多的防守力量在此驻扎。 看似清冷的边关村镇,实际上是一座自成一体的边疆关哨。 伏—— 布料被刮响的声音此起彼伏。 屋檐上,角落里,巷口边……无数的麟卫相继现身。 他们无一不是黑服,也就是麟卫的最高等级,这种以稀为贵的战斗单位,此刻起码有二十人以上包围了此地。 他们有着不同的族裔,不同的特征,但是都潜藏于漆黑的袍衣之下。 戴上的面具也各不相同,有的结构立体,有的表面平缓,但无一例外有着在边角的鱼鳞似的纹路。 “怎么,打招呼需要全员出动吗?” 温迪戈巍然不动,语气平静。 这番场面足以让任何识相的强者服软,可偏偏不能让一位先贤低下头颅。 第31章 曾为先师 眼下,客观来讲,即便温迪戈穿着披风遮掩身躯,行为举止也很文明,但这副模样确确实实是邪魔的姿态。 而他的语气,仿佛是自悠久古老的往昔就存在着,见证了一切的岁月,连他们的祖辈都曾因其蒙受恩惠,于是天然自带一股长者的意味,对于这样严峻的情况也毫不畏惧。 就好似是面对一群顽劣的晚辈,不屑去认真训斥。 “……” 温迪戈眼前的麟卫在刀刃崩口的片刻就反应过来,闪身后退,拉开了距离。 没有回话,只有沉默。 风吹而过,石板浠沥,这座南方边疆的镇上街道哪有什么生气,仅剩肃杀在此回荡。 麟卫们看似不动,实则已经在收拢了包围。 …… 镇上的衙门,或者说伪装成衙门的边关府,堂内的戍边太尉几乎能把额头挤出皱纹,愁眉不展。 先前堂内的店小二们都换下了行头,哪里是什么打工糊口的脚夫,分明是一群麟卫,不过是身份不够高,仅仅是第三级的位置,穿的是红衣,比起黑服那样的独断特许,他们更多的是边境军势下的特种精英,和将军比也差了一截。 虽然比较下来已经超过了不少人,但实际在巴艟这座伪装成村镇的边关里算不上什么,毕竟这里没有什么一般的兵卒,于是曾经在外风光豪横的大将也成了这片地界的底层。 原本应该是由他们去试探并捉拿那头温迪戈的,但老藜那家伙稍微掐算看出了来者的底蕴深厚,这才没让这帮将要莽撞的家伙贸然行动。 老藜是三水汇的老板不假,但他本身也是身份不低的人,能使唤这帮红衣麟卫当店小二,站的地方自然不会是什么边缘角落。 ——旧蜀的抚边太疆之一,朝廷指派的钦天太师之一。刘藜的身份哪怕只取一个都足以压倒不少人。 抚边太疆,顾名思义是管理边疆的官职,而太疆则是戍边机构里最高的官职。 钦天太师,这可就更厉害了——三位战争术士都不能直接从一位钦天太师的布局里占到甜头,在同等的环境下,钦天太师的作用能让一支普通的兵卒军队去截杀邪魔族的王庭使者的亲属军。 战术家、阵法家、军事阵眼……他的作用数不胜数。 能坐上这等位置,也不会是什么等闲之辈。 然而刚刚,埋伏在那里的麟卫发来函书,认为大家一起上也不足以围剿,让这位责任最大的戍边太尉拿定主意。 老藜那边似乎是妥协了,不然不会让麟卫传递的函书记载得这么憋屈。 “……到底是谁……” 太尉想不明白,究竟是多么强大的存在才会让这帮杀人不眨眼的变得这么怂蛋。 打开折叠起来的速写临摹,还一脸焦灼的太尉更是愣在了那里,整个人被定身似的一动不动。 军队里读过书的人不多,麟卫也一样,九洲统合之后,朝廷为了统治稳固,基本上以实用主义办事,非必要不作为,于是军队里的人顶多读过兵书,问及历史之类的其他方面,除了必要的用来充场面的部分,基本没人去看,也懒得看。 但这个太尉不一样,他是文官家庭出身,家中藏书无数,年幼时便已阅览大半,对于前朝旧事了解的不比当今的史官落后,待到成年之时,因为在兵法和体能上都超乎寻常,于是追封了兵职—— 后来旧蜀的前任管事将要退休,这位既能打也能处理公务文书的士官也就被送来这个边陲之地任用戍边。 这么多年了,他的阅历就好像是被迫睡去了似的,没什么用处,也不需要,直到现在,他看到了一张几乎唤醒了记忆深处某一画面的草图。 温迪戈,但非常原始,原始到就算是最古老的邪魔也未尝如此狰狞。 但有一位或许这般模样—— “数千年前,朝中有一异族为蔺傅,乃先贤化名所居之,为朝左右相令,又设以麟卫,作为先师教导,是大恩续矣……” 太尉曾经读过的老旧史书抄本里面如此记载,而且其中有着用炭石临摹的画作,尽管早已大半模糊褪色,但本能告诉他,两者的模样绝对一致。 而且记录里面,先贤确实是温迪戈,在众生未成众群之前,那位存在便以同邪魔一般的身躯带来文明的希望,后来入朝的那段时间,史官也是大书特书,巴不得将先贤立为煌的先祖。 后来,煌三度沦陷,再以大煌的形式重揽九洲统治之后,不少历史的资料早已遗失,如果不是一些家族内部留有拓印和抄本的留档,也许谁也不知道真实的历史模样。 譬如十余年前,首都的都城中央建起了巨大的先贤雕像,然而形象却是和君王同族的“白泽”,跟过往史料里的描述八竿子打不着。 ……毕竟死者的价值由生者赋予,同样也由生者随意左右、捏造。 先贤不在的这段漫长岁月里,在众群的子裔看来,确实和死了没区别。 更何况,如今的文官从古书里解读的关于先贤下落的记录——“庇护众群,端坐于玉座,守望大地万物”错译为对先贤死亡的美化,就算是读过书的也得摔个大跟头,在错谬的认知上越走越偏。 于是附会先贤的各自书籍、名言也越来越多,说不定比先贤本人那千年留下的部分还要庞杂,而相信那些假托先贤之名的家伙自然也不在少数。 要问这位太尉此刻的想法,必然是更信服现在的情况,认为先贤已经回来了。 只不过他也很奇怪,那帮文化程度不高的麟卫认不出老前辈们的先师就算了,怎么老藜也跟着掺和? 那位钦天太师并不比他这个太尉愚笨,怎会认不出先贤。 他即刻动身,决定亲自去制止,连带赔罪、道歉…… 总之不管怎么说,他完全肯定那不请自来的邪魔就是先贤,光是对方自我介绍时说的是“蔺傅”这一条,就足够他有七成甚至九成把握去那样判断。 只见他利落地解下公服,脱去累赘的官饰,径直要出府去。 “林太尉,您这……” “大事,亲自去。” 寥寥几个字,说完便纵身跃起,飞檐走壁,快步而去。 短短不到半炷香的时间,但对于绝对的实力而言,也算是漫长。 待到太尉赶到,只见一地的刀兵破碎不堪,一个接着一个麟卫冲向温迪戈又被甩飞出去,身上的伤势只有摔伤。 但有的人已经被甩了太多次,再也冲不动了,疲惫地靠在被最后一次甩出去的落点,甚至躺下不动缓解伤痛。 老藜被插在房檐上,半个身子在外,显然是也动手了,但这样的下场只能说活该。 “——麟卫,都停手!” 林太尉嚎了一嗓子,毕竟这种场面着实让人忍俊不禁。 第32章 蔺傅 比杀人还难的是什么? ……是用杀人的实力不去杀死每一个人。 无论是力度,还是角度,都避开了要害,用极其霸道的力量,却只是让这些麟卫摔得皮肉发疼。 这些麟卫无一不是连朝廷的那些将军也能正面对抗的存在,然而却没有任何一个不这般狼狈的,几乎是在欺负一群毛头小子似的。 是,当今的麟卫不比过去那样一人成军,但这些黑服麟卫也不是什么阿猫阿狗也能比较的货色,但毫无疑问,面对能教导最初那些麟卫的先师,先贤的实力绝非只有嘴上功夫。 望着眼前这些看上去和废物似的麟卫们,林太尉无奈扶额。 这怪的了谁呢,这可是先贤奥格顿温,曾经煌国的蔺傅! “……你们,唉……” 他看向温迪戈,想交由先贤处置。 但黑服麟卫有着一定量的自由,不完全被戍边太尉管辖,有几个不信邪的还想跟这个“冒牌货邪魔佬”继续肉搏。 “喂,林老弟,搭把手噻……” 老藜掐着嗓子用哭腔呼唤着下面劝架的林太尉。 劝不动,脑阔疼——林太尉要被这些不知薄厚的家伙气死了,而且唯二有脑子的居然还瞎指挥,真是仕途不幸。 如果可以的话,他挺希望教育能普及普及,文盲有时候会滋长傲慢,譬如眼前这些二愣子,但凡多读点书也不至于这么钻死心眼。 倘若先贤身躯孱弱,现在哪有这样可笑的滑稽场面,说不定早就被冷酷地就地杀死然后悄无声息处理掉了。 一想到这儿,他真是感激先贤是个活圣人,言行都那么慈悲良善。 先贤那空洞的眼窝和骸骨那样的面部没有任何表情流露,只是不厌其烦地让这帮不入流的黑服一次又一次的“起飞”。 至于太尉为什么不动手阻拦…… 因为他打不过黑服这个级别的麟卫。 但他把头转向了老藜,表情越发咬牙切齿。 “姓刘的,闹呢,发什么癫疯,他们没脑子,你也跟着?” “欸欸欸,怎么说话呢,我可是钦天太师……” “是你个卵!钦天太师看不出先贤?” “嘛啊……”老藜咂吧着嘴,装傻似的眯眼微笑,“没办法,过去在朝廷首都呆久了,天天看那个白泽像看久了,一时没想起来嘛。” “你看我信你不!操!” 太尉骂骂咧咧地跳上房顶,抓着老藜的两肩,用力一拔—— “咩啊——!” 老藜顿时爆发出和先祖一样的羊叫,这一下痛得可不轻。 周围一圈的房檐掉在地上,摔了个粉碎,店面前方没了个挡雨的地方。 “哎哟喂,你就不能轻点?” “痛死你活该啊!” 林太尉拎着对方跳下,落回地面。 看着眼前还有体力在死磕肉搏的麟卫,他大力扯了扯老藜。 “快,就你还有点话语权了,说点啥!” “呃……那,加油!” “加你个锤!” 一巴掌呼在老藜的两根羊角中间,又让这个惹是生非瞎搞的家伙嚎了好一会儿。 不过,几个呼吸的时间过后,最后一位麟卫也被消耗得使不上力气,手脚和全身都莫名地冰寒,最后连站都站不稳,倒在地上留着最后的力气喘息。 ……确实,周围好像变冷了些。 林太尉刚疑惑,一旁缓过来的老藜指了指温迪戈显然意思是“这位就是源头”。 邪魔术式,跟魔法似的东西,既然那帮邪魔族会用,先贤这位最初的温迪戈又怎么可能不会。 大概是探完了虚实,所以稍微发力让这些顽固的愣头青不得不原地歇息了吧。 不等林太尉先开口,温迪戈就发话了。 “……麟卫的质量大不如前了。” “是……” “看来去见那些人之后,也得提一下这方面的意见。那么,这位阁下,怎么称呼?” “林,名渊华。久仰先贤……” “……” 温迪戈顿了片刻,发出了不知道算不算笑声的尖锐动静。 “————!如今能有人认出我来,真好。以撒王以外能有人看清我的身份,算是不错的慰藉了。” …… 万年以来,先贤笑过的次数有几回? 无数的生灵自往昔经过,似乎见到的先贤只有平静——他不曾哭泣,也不曾欢欣,对待一切一视同仁,既没有邪魔那样的凶残,也没有温迪戈的饥饿疯狂,曾经的孩子甚至会因为听到先贤的事迹就有了勇气和力量,连名字的说出都给人一种希望…… 只是大家都忘了,这位邪魔模样的先贤终究也是活物,坚挺矗立着守望大地的背后,他也会有着自我,有着诉求。 可他为了众群的未来,放下了几乎所有的私欲。 这一路上,先贤甚至不曾停留休息,吃过一口野兽活物的血肉。 万年来,始终如一。 林太尉咽了咽,喉咙里仿佛有千万句话语想要诉说,但最后都化作了一声微弱的吐气。 他开口道:“先贤……还是说,蔺傅大人?” “都无妨。不用加什么大人,我与你们一直是平等的。” “那,蔺傅阁下……您,您……” 林太尉还是太激动了,尽管表面波动不大,但身躯里的想法却是不断汹涌来去,叫他不知该先说什么。 他看向旁边还笑嘻嘻站着的老藜,忽然气不打一处来,直接压着对方的肩膀来了一大鞠躬。 “是我等招待失礼,多有冒犯,还请蔺傅阁下恕罪!” 要是没有这么多幺蛾子,要是他们先把消息传到府上而不是自作主张,哪里会变成现在的模样? 他有责任不假,但是旁边这个老羊有更大的责任! 温迪戈微微摇了摇头,周围的微寒渐渐消失,他扶起眼前两个也许还不过他腰腹高的两人,并未发怒半分。 “直入正题——我知道你有很多事情想问。你也知道我有事相求而来,长话短说。” 很快,在其他人的赶来下,这些平日里不可一世的黑服麟卫一个个被抬走送去休养,而林太尉和不知道到底有没有悔过的老藜将这位古老的先贤迎进了府上。 进门的第一眼,是那尊每个军府都会有的先贤大石像。 ——似羊似马的白泽形象。温迪戈第一眼并未认出,直至旁边的老藜多嘴提及才让他知晓这一啼笑皆非的事实。 这既引来了先贤的诧异,也让巴不得先贤忽略雕像的林太尉要一口咬了这多事的老羊。 第33章 当下 列国之战即将发生的事情自温迪戈的口中陈述,当值半个文官的林太尉不可能听不出事情的严重性。 哪怕是过往最盛大的战役,也不过是三分之一的大地镇压自南方而上的恶灵之灾,将进犯邪魔屠戮驱逐。 而这次,或许众群的子裔将要面对史无前例的战争,诸国将要同仇敌忾,对那邪魔族的撒尔诺阿进行发难,乃至灭国。 如果没有今天这次会面,林太尉说什么都不会认为存在诸国联合的可能。 毕竟诸国各逐己利,在联合战争中功劳大也吃力不讨好,所以从一开始就不会有必要出现联合抗敌的情况。 打到自家就打回去,打到别国就幸灾乐祸。哪怕林太尉戍边十余载,也明白这个粗鄙但很现实的大地局势。 崇高?希望?或是众群的未来? 谁在乎! 就如现在置于府前院子里的雕像,先贤早就是无害的神像,很多地方已经只将其看作是一个信仰的符号,那些曾经脚踏实地表现出来的种种希望,也成了那些人用来假托他们言论的“经典”。 有的人还在传承意志,有的人早已和邪魔族一样走向背弃的道路。 而后者,甚至可能已经成了大多数。 这就是悲哀,缠绕着大地的悲哀—— 没有什么一成不变,坏的是这样,好的也是这样,终究会有被颠覆之物,哪怕是生的希望。 …… 对于这点,温迪戈见过的例子够多了。 他早已预料,却不想自己还是会因此感到失落。 重新开始另一种自我的道路,以先贤的身份走了万年,依旧逃不过厄运的魔爪。 ——比起“厄运”,也许“黑暗的本质”才更加符合那份无形之物的名讳。 生命对于世界而言本就是一场奇迹,而奇迹……之所以如此称呼,正是因为它原本并没有什么可能性,所谓的希望也是如此。 黑暗,残酷,原始,消亡……这些才是整个世界的模样和规则,无名无相的魂灵亦是如此,不过是稍微有些智能的存在,智慧的高度仍不足以超越本能的局限,生命与之相关,也容易引起灭绝。 它们注定侵染漆黑的色彩,正如万物自始至终走向的便是名为衰亡的终焉。 温迪戈自作主张带来文明,将之延续了近万年的时间,曾令恶意短暂地被放逐,这对于整个生命群系,特别是地球所有生命的未来而言,已经是莫大的伟绩。 但他绝不接受仅仅如此。 这是他的征途,他对这个残酷世界的抗争,是对曾经为人十八年的否定。 “这个世界还有供希望留存的可能”——他穷尽一切要证明便是这个。 不需要铁律一样的真理,只需要能尽量长久地存在着,如一座灯塔,告诉那些身处黑暗与伤痛的人,到这儿来,希望在此。 只是,林太尉接下来的说辞好似给他浇了一盆冷水,失落使得本能的那种饥饿又开始躁动,仿佛讥讽这个愚者还在白费力气,向着不可能的方向走了太久。 “……蔺傅阁下,恐怕此次路途险峻,事宜不顺。当今的大煌并非完全由皇帝掌权,而是由皇家背后的八大家族所左右,他们的私军并不逊色于正规军队,而且能人门客无数,即便是皇帝想要以麟卫肃清君主之位以免掣肘,但就算是黑服里面也有他们的手眼……” 林太尉说话的时候仿佛在提防什么,大概巴艟这座镇子也存在八大家族的人,他也忌惮隔墙有耳。 “所以,为了少生事端……尽管没有谁能伤得到您,但不轨之辈总会不择手段的骚扰,所以还请您在入朝之前谨言慎行,同时防备些小人滋事。八大家族嚣张跋扈良久,怕是……” 不用林太尉话说一半,温迪戈微微仰起头颅,显然是有了联想。 ——正如阿尔比昂的那位外交官,也许对于成就大国的统治集团,“先贤”的价值早已被置于私计利益之下。压迫与凌驾他人的快感战胜了本能,他们早已屈服欲望,精神上已经约等于对残酷的自然发起了投降。 “……” 先贤沉默良久,白骨覆盖的头颅虽然做不出表情,但一种忧愁还是在此弥漫。 ……难道说真的毫无办法可言? 回顾那万年,直到曾为人身的十八载,似乎一切都在诉说着暴力的价值,而所谓美好也不过是给暴力套上一层虚伪的外衣,让其他人沉醉于虚假的平等,忘记了被压迫的重负。 而手握真正暴力的开始构建自己想要的“属于自己的世界”,为此不惜剥削万物。 至于那些被剥削的,还自发地蛊惑自己与他人,崇拜他们为强者,还以自己的弱小去维护所谓的“强者生存”,甚至辩护他们的行径何等合理,自甘为奴隶。 倘若最初他也这么做——教化那些生命奉先贤为上帝,然后肆意残杀、荒淫无度……教那所有的生命为他一人服务,那何尝不算所谓的“强者”,但无论如何掩盖、曲解,也无法改变这就是屈服于弱肉强食的借口。 所以他自始至终从未向命运低头,绝不屈服名为“本能”的命运。 强者若是随心所欲地压迫,那么他就去杀死强者,如果弱者恐惧强者,那么他就去带领弱者进军,没有什么是不可战胜的,真正的崇高不会因为自然的残酷而选择对暴力委曲求全。 所谓的强弱如果只以暴力诠释,所谓的对错如果只以压迫左右,那么温迪戈的践踏终将带来严冬,先贤的意志将以他们恐怖的模样降临于身旁。 先贤本身是反对个人的独裁和私刑的泛滥,但必须需要谁去声张已然被迫害的荣光,那么他的言语也并非什么不可违逆的铁律,为了平等与生存而抗争的自由将高于这些。 先贤起身,透过乌云望向天空,似在思考,似在回忆。 最后,他说出了决定。 “八大家族……如果有必要,即便列国之战尚未到来——” “他们仍将会被我毁灭。” 恍惚间,杀意转瞬即逝。 而外面传来一声惊雷,雨点又开始淅沥打下,雨幕里有谁离开了,这时候林太尉才发现先贤这番的用意。 从一开始,先贤的话就不止是说给他,还说给了那些躲藏在周围的“老鼠”。 第34章 行商 第二天,行商的队伍到来。 林太尉和老藜亲自在镇口迎接,这让来者的头领有些意外。 “林太尉,刘太师,您们这是……?” 放在过去,这俩是几乎不怎么出面的,毕竟只是物资的运输流通,货物送到便是,哪里需要大人物亲自出马。 而这两位的身后,是一头披着麻布披风的温迪戈,若不是对方有所动弹,领队还以为那是一尊雕像。 林太尉此时的语气和缓不少,几乎是放低了姿态,委托这位交道半生不熟的行商领队:“李先生,虽说冒昧,还请行个方便,多捎上一人,护送他一番。” “他……?” 领队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 温迪戈,而且纯粹至极——撒尔诺阿的霜痕王庭里面坐着的是邪魔族,那么眼下这位就是邪魔本身。 他觉得很奇怪,他发现自己的第一反应居然没什么厌恶。 领队结巴了几句,支支吾吾好一会儿,最后挠头不断,也不知道是感到为难还是考虑利弊。 “……这,太尉、太师……这位是?” “先贤,归来的先贤。”林太尉回应。 在老藜在旁插科打诨把严肃打搅之下,林太尉将先贤一事简要说明了一番。 而行商的领队就好像是刚起床那样的迷茫,有些不知所措。 “太尉……你们是不是中邪了?” “他昨天把二十多个黑服麟卫轻易制服了。” “——现在他就是先贤了。” 行商领队翻脸的速度快赶得上眨眼那般迅速。 他是不知道先贤到底是什么模样,也肯定先贤的模样不是王都那里宣传的白泽,但他是真没想到过,先贤的模样是邪魔。 信,还是不信? 其实和他说的没关系,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到底信不信。 毕竟让他接受这样的结果实在太难,就好像是玷污了似的,着实不好肯定真相居然这么“肮脏”。 说出刚才那句话也纯属是因为一瞬间的畏惧罢了。 “呃,他真的是……” 林太尉也不知怎么解释。 总是好说歹说了一番,这才让这位李姓的行商领队同意带人北上一段路程。 “蔺傅阁下,还请路上小心。” “嗯。” 没有过多的言语,林太尉目送身形高大的邪魔走上商队的货车。 …… 路上,无言。 因为是领队所同意的,行商队伍的大家自然也是让领队来“试水”—— 毕竟他们也不知道先贤是什么模样,更不知道先贤压根不是白泽的形象,只知道一头邪魔莫名其妙上车同行,怎叫他们冷静? 所以,此刻的这间车厢里,除了前面驱车的人,这辆车里只剩他跟先贤两位。 “……” 领队不敢说话,低着头,连与对方对视的勇气都没有。 他叫李顺昌,很普遍的名字,整个大煌里同名的没有一万也有一千。 难得这辈子撞了大运,白手起家的商队得到朝廷的收编,得以在国道通行商贸,而且还接任旧蜀的边境物资运输的工作,本来是一片风光。 直到这一次,居然得载一位邪魔。 要是上面怪罪下来,他怕是得锒铛入狱,说不定还要杀头。 但如果这位真是先贤的话…… 他咽了咽,精神紧绷。毕竟有些问题不能细想。 “……不必害怕。我看得见你的所想。” 这一声差点没让李顺昌蹦起来。 阴沉,嘶哑……想必其他邪魔如果能发出人的声音,多半也是这种动静吧。 而且,能读心这不更让人害怕了吗! 李顺昌机械地抬起头,表情僵硬地挤出一点笑脸。 他也没办法啊,这种时候谁笑得出来…… “我……” 不等他开口,温迪戈微微抬手示意不必多言。 那张骸骨头颅的缝隙里深邃到无法看清,包括那对毫无生气的空洞的眼窝。 “无论你是否相信,我都需要询问一些线索。” “您,您说……” “如今的煌,可是由所谓的八大家族实际控制?” “啊……啊?” 李顺昌为之一愣,他完全想不到对方会问这个。 ……难不成这位真是先贤?他如此想道。 不过,八大家族实际掌权这件事,无论知情与否,说得出来能不能苟着一条命都是回事。 明面上,无论怎么看,都是皇帝当权,朝廷听皇帝的圣旨,各地奉旨行事,一如既往,不好不坏。 然而知情的人一清二楚,九洲上下皆是八大家族的手眼。 他们有的甚至可以装一辈子普通人,直到某天他们的邻居发现身着华服的一群人用红皮大轿将那人恭迎回乡,事了完毕衣锦还乡,这才明白邻居实际上是八大家族的手下。 有的呢,就如巴艟关那边,手下甚至当上了名副其实的黑服麟卫,混入了边关地区,哪里都是监视的暗线。 李顺昌都不敢说自己的行商队伍里面没有。 所以这一问直接让他进退两难。他可不想半道突然“一不小心摔死在沟里”这样不明不白被清算。 “不用说出来,用你的想法告诉我。”温迪戈平静地说。 眼见自己的想法再次被看见,这位战战兢兢的行商头子认栽了。 就算对方真是先贤,自己就一个想要过好日子的普通人,上面的事情他真不想掺和,就算众群从大地上灭绝了,那也不是他能插手的,何必拖他下水呢…… 他自认倒霉,默念那些他知道的部分。 …… 八大家族,分别是八个宗族势力,但宗族内不全是同姓。 石家、陈家、柳家、白家、姜家、司马家、上官家和冯家,原本是煌国的八个不同方面的大户垄断,后来演变成宗族,据说三次动荡之中就有些部分与他们有关。 特别是冯家,他们原本不姓冯,而是阿尔比昂北部某个已经亡国的贵族,因为带来了不少机械技术还以机械生产上供不少税货,且在动荡前夕暗中扶植了自己的私军,在那段混乱的年代过后,自然也就成了成上桌吃肉的“肉食者”——卑鄙且下贱。 八大家族相互勾结,把九洲上下都变成了供养他们那些高居王都的工具,无所不用其极,很多匪夷所思的谕旨本质上就是为了调控,让九洲更加利于他们的坐享其成。 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九洲一切只为八大家族“鞠躬尽瘁”,哪怕平民高官无一不蒙在鼓里。 也就他这种商人和林太尉那种出身大家的人能知道的如此清楚,换做是普通人,哪怕是个知府,也没法确定八大家族到底是否存在。 黑,太黑了,黑得看不清。 而谁要是把证据暴露出来——让这片黑暗背后的罪孽被其他人看清,恐怕善终将是他不久后的奢求。 在李顺昌没有注意的地方,后面那辆车的车夫座位上,往常一脸和善的他此刻目露凶光,偶蹄类的耳朵竖着窃听了那几句,光是这些就足以让他有所行动。 “青,准备好刀,聒噪的蚂蚱又出来了。” 第35章 饥饿 金属摩擦的声音。 对于常人而言几乎听不见,但是温迪戈确确实实从车轱辘滚动、发动机轰鸣以及拉车驯兽的脚步这些噪音里捕捉到了细微的动静。 渐渐地,夜深了。 车队到了晚上就要原地休息,所以平常这个时候大家都会就地四处看看,然后准备生火做饭。 在这个心里话最多的一天终于要结束的时候,李顺昌将要下车的动作被温迪戈截停。 那只漆黑的尖爪搭在他的肩头,使得他差点吓得浑身发软,两腿打颤。 “怎……” “等等。” 一路上,这位温迪戈平静且宽容,而且是个不错的听众,也没怎么打断过他,但现在却主动拦下了他。 李顺昌不觉得对方是还有疑问,因为早在太阳还没落山之前,该问的已经问完了,他也答完了,不应该是继续谈论。 而下一刻,一支钢头羽箭杀破车厢,穿过车体仍不减速,朝着李顺昌的头部而去。 那道较为庞大的漆黑身影抬手击落,箭杆当即断裂成两半,分别掉落在地。 从被射穿的孔洞看去,正对着的是二车的车夫。 他哪里还握着缰绳,手里是一把蓄满的弓弩,而此刻,第二发箭矢正在上弦。 不等他思考,车门下一刻被暴力踢开,一把长刀直接刺来,目标也是李顺昌。 这个领队哪里反应得过来,本能要手忙脚乱地跑到前面去叫车夫起驾。 “……哇啊!” 他看到了惊吓的一幕。 不知道什么时候,车夫的脖子被抹了,明明才停车不久,到底是什么时候死的—— 而余光的左下角,一抹寒芒直接窜上。 “咕呜~” 忽然,大家突然被不合时宜的饥饿所抓住似的,腹部发出肚子叫。 下一刻,一种无力且颓废的感觉从腹部传到全身每一条经脉,几乎令人想死和求生不得的怪异剧痛令这些不知何处而来的暴徒纷纷倒地。 即将捅到李顺昌的刀刃停在那里,随后因为那人的脱力而哐当落地。 但事发突然,连李顺昌也被波及,此刻他捂着肚子躺倒在地,很快连捂肚子的力气也要没了。 温迪戈当即赦免了他的痛苦,但抓起了那个在地上痛苦难耐的行刺者。 李顺昌艰难起身,可看清对方的瞬间,诧异和无法理解写满了脸庞。 “路老弟……?你,你怎么……” 闯入车厢内的,是他曾经亲力培养数年长大的一个少年,现在应该是青年了,就像他的名字——路青,安稳地长大到青年。 然而,对于李顺昌这个似兄似父的存在,他居然没有什么犹豫,行刺的动作果断无比。 那把磨得尖锐的砍刀连李顺昌都不曾见过,或许打从一开始路青就做好用这把凶器的准备,只不过以前没什么出鞘的机会罢了。 也可能已经在背后暗中出鞘过无数次。 “妈的,为什么!” 李顺昌既愤慨,又不解原因为何,上前抓起路青的衣领,质问的时候几乎要把牙给咬碎。 “青,路青!我当你是亲弟啊!” 李顺昌举起拳头,做着要打上去的动作,但犹豫再三,还是没下得去手。 可眼神依然那样,疑惑且气恼。 “这是,我的任务……” 强憋着几乎要衰竭似的痛苦,温迪戈手里的人断断续续发出声音。 那张脸上没有后悔的神情,这份坚毅几乎算得上死士。 但是死士又为什么要藏在他这样一个普通到随处可见的商人队伍里面? “背叛……” “什么?” “你说出了背叛大煌的话……” “我他——” 李顺昌要疯了,这算什么理由,他甚至没有实际说出什么“诋毁”的话语。 难道八大家族的手眼已经到了这种疯魔的地步了? “八大家族提都提不得了……青,求求你,别做什么傻事了,我原谅你……别犯傻再做这些了,我求你了!别给那些疯子卖命!”李顺昌的声音越来越大,几乎是嘶吼。 “他们到底许诺给了你什么?钱,媳妇,还是别的?哥什么不能给你啊……” 可面对曾经至今都关爱他的李顺昌,这个才过青年不久的人慢慢合上了双眼。 “……他们答应我,只要我为他们效力,就帮我找到父母——后来他们说我的父母被奸人所害,我只要继续为他们效力,二老就能在众群的彼岸享福,已故的先贤也会带来祝福……” “我祝你妈了个逼的!” 啪—— 一巴掌,重得在脸上留下结结实实的红印。 “这种话,你都敢信?你——” 第二巴掌颤抖着举起,久久没有落下。 这个处事圆滑,平日里顶多侬几句脏话的行商头子第一次这样勃然大怒,气得嘴皮都在颤抖。 他强硬着压制自己的怒火,咬着牙吐出字句:“……你知道现在制服你的人是谁吗?” “……” “你好好看看,这就是先贤,他现在祝福你了吗!” 温迪戈沉默着,同时精密控制邪魔术式的涨落,既不让这些人凭空饿死,也不让他们有力气动弹。 而他看见手里被掐着双臂在背后的青年茫然地回头,一脸对于死的释然。 “……” 路青显然并不相信,大概在他的心里,只有王都里立着的那尊白泽像才是先贤的模样,他完全不相信这头邪魔会是先贤。 不过现在也没有让他看到证据的机会了。 李顺昌抓起地上遗落的刀具,那眼神里百感交集,似乎什么都不足以平复他的心情,唯有一股子绝望始终不断涌起。 “妈的,那帮神棍还真没说错。世道不公,人心荼毒,先贤就会回来拯救众生,教那些贼人驱逐……”他握着刀柄,抬起头,看向这个曾经倾注了无数感情的后辈,“你们这种害命玩意,千不该,万不该……就不该这样!八大家族就是一坨屎!窃国的贼种!” 一刀刺进—— 刀尖带着刀身没入了这个青年的胸膛,将某个正鲜活跳动的东西搅了个粉碎。 原本物质至上的李顺昌这下彻底没了挂念似乎有什么东西塌了,拔出了刀就坐倒在地,一脸茫然。 “……完了,都完了啊……” 他好似痴傻了,苦笑着,叹气着,捶打着车厢的底,一滴泪在许多年后又一次从眼角落下。 第36章 彷徨 八大家族如果发现这支行商队伍的眼线都没了消息,那么他是跑不掉的。 为什么过去有的同行不仅失踪,连全家都没了下落? 有人说那是被八大家族的人给杀人封口了,说不定是谈论八大家族所以全家几代人都被处理了干净。 李顺昌原本是不信的,但这下相信了——因为他们手下的人就是毫无底线的死士,在触及那荒谬的条件之后,藏在身边的他们立刻就会跟疯了一样,哪怕手足相残都不会犹豫。 至于其他人…… 李顺昌晃晃悠悠推开车门,整个行商的队伍都几乎要死完了,空气里满是铁锈似的血的味道,不同种族的味道混在一起,泼洒出去的血液和其他体液与一些货物产生反应,发出的气息简直令人作呕。 然而令他难过的,是自己遭到了背叛。 他视这些手下为亲人、同伴、值得涉险帮忙的朋友,那么报答呢? ——是他们悍不畏死的死士行为。用来来杀他的悍不畏死。 李顺昌木讷地一路看去,除了最末尾的幸存者艰难反杀了袭击的人,几乎都死了,而那些刺客在杀死他们之后,直接聚拢在他所在的车厢附近,现在正被温迪戈的术式死死压制。 他走过去,只见那所谓的幸存者也早已魂归众群,他的肺叶被搅烂,血液滚入了气管,此刻也是弥留之际,最后只能是窒息而死。 他默默往回走,回到车厢里,捡起那把刀,一言不发。 然后走出门去,来到那些人的身边。 一刀—— 又一刀—— 无数刀—— 那些倒地的人一一被李顺昌斩首,谁也没有放过,但同样没有谁被多余的折磨。 没了,什么都没了,一天的时间,他从一个普通的商队头子变成了将要被通缉的“罪犯”,家人肯定不久后也要遭难。 说实话,他有过片刻的那种想法,但最终并不觉得是这样——他第一时间是憎恨这个中途而来的人,但恨不了眼前的先贤,在面对偏执要以死士的身份对话的路青之时,他回想起曾经路过茶馆听到的说书,当时只觉得是随便听听的东西,没想到居然成了预言似的现实。 八大家族的真面目必然比他想的要更加疯狂,残害九洲的实际状况也肯定不会毫无重量,而眼下,先贤来了……从古老的过去回来了,预言成真了。 所以他便无比相信,此刻看到的就是先贤的出手挽救,如果没有他,自己就算不会死在今天,将来也会步那些人的后尘,成了不明不白死去的受害品。 ——眼界,这是他与其他庸俗之人有所不同的,也是他不必跟老乡一样种地一年却无法富有的东西。 他在方才的某个瞬间,脑子里的感性自杀了,他的头脑于是变得清明,看到了那所有罪孽的源头。 因八大家族而出现的不幸早已在他身边发生过无数,只是他未曾真正在意,而这次则轮到他了。 李顺昌解下那些货物,拿出生火的东西,原地整出个火堆,把原定要送去的煤炭打开一箱,抓起几块往里丢去。 这个男人走来走去,然后在生起的火堆面前哈哈大笑,接着又哭似的呜咽…… 过了很久,直到月亮还差一半升到头顶,李顺昌才恢复些许。 温迪戈隔着那团火焰静静看着,旁观这个男人在这场突如其来的灾祸下窘态频出。 重新对自己有所控制的李顺昌瘫坐在地,火焰暖不开他那似乎进入寒冬的心境,即使是夏季,手脚依然冰凉。 “……先贤,你真是先贤,对吧?” “是。” “他们,能回到众群吗?” “魂灵们已经来了……但他们死的并不光荣,也并不坦然面对死亡,最后或许只会是恶灵的食粮。” 死亡的气息早已引来那些飘荡的魂灵前来,死者的意志被汲取,但带去的却是一丝丝污浊的色彩。 在先贤所能看见那个层面里,他本人不断放射着经由魂灵依附所折射的光辉,试图抵消它们身上的部分污染,但几乎无济于事,那些魂灵的色彩仍是灰色。 如今的诸国看似和平,实则众群的连结早已分崩离析,诸国之间维系着的,不过是虚假的安宁,伪装之下满是罪恶与恶念的血。 而光之柱的技术恐怕没有谁再去优化、改进,原本先贤留下光之柱这个广域型对恶灵稳定装置的本意,就是想让这些众群的子裔一同研究,然而数个千年过去了,除了量变以外,几乎没有质变。 而且,那些背叛了曾经众群期盼的子裔们,如今还在为了私欲贪图享乐、肆意妄为,早已没有了所谓的“抗击恶灵的希望”。 如今过去了数个千年,也许在大地之上,魂灵转变为恶灵的进度早已被加快,而这些背弃往昔的高位者也不再去在乎末日危及后人,仅为一时的门户私计而盘算谋害,只怕是恨不得底层们自甘为奴,连死都欣然接受,好让他们高枕无忧。 最大的证据,便是刚才那个叫做路青的年轻人口中所说的迷信言语。 否则,怎会让这些漂泊的魂灵越发漆黑? 李顺昌望着沉默的先贤,长长的叹了口气。 他不知道什么希望,也不清楚曾经先辈们经历着什么,背负着什么,但最起码他知道了,自己面对的是一个怎样的时代。 暗淡。 深邃。 满是罪孽。 这个男人神情彷徨,似乎苍老了许多,头上的毛发也跟着变得斑白少许。 若非先贤在此,另一层面的投影在魂灵的折射下灿若烈阳,估计那些恶灵早就闻着味儿飘来,将这个失魂落魄的家伙变成邪魔。 他颤抖着嘴唇,迷惘的神情让声音也有些间断。 “您说,我……我也能回归众群吗?” “……” “我的意思是,我……这样曾经压根不相信众群的,还有没有资格去见他们……” “不。” 温迪戈开口道。 “众群并非死后的故乡,那里是生者最后的终点。信仰我的,信仰众群意志的,不信的……无论如何选择,他们的结局都不会改变。然而他们的死前的欲望将成为末日的推动的铺路石。” 李顺昌抬起头,面前的火焰将光芒投射在那对失神落魄的眼睛上。 “所以……” 有句话卡在喉头。 ——“我们被迫在一条错误的道路上奔走了千年,早已没了希望,对吗?”李顺昌想要这样发问。 可隔着篝火望向对面的温迪戈,答案好像已经不需要言语表达了。 第37章 义务 夜晚的最后,温迪戈要离开了。 他要去为了这片大地继续前行,联合大煌的事情要去做,清算八大家族的事情也要去做,哪怕此路艰险。 “先贤啊,我有最后一个问题——人生下来注定存在一个使命要去追逐吗?” “并没有。生命生而自由,也生来一无所有,一切皆是外物,生的道路也由生命自己的意志决定。” “那么您呢,您为何在这漫长的岁月里不曾改变?” “……” 李顺昌想要知道答案,这一晚他睡不着,如此巨变使得他不由得要去思考自己到底为什么活着,又为什么要面对这些。 在死亡面前思考的人,超脱世俗的同时又变得一无所知。 如果是数千年前,先贤会给出长篇大论的答案。 但现在,极为简短。 “因为我为此而活。仅此而已。” 要复的仇早已烟消云散,要去执着的梦想从无拥有道路,身为生命的欲望也被埋葬而枯萎,一切都在消逝,唯独一个坚忍却迷惘的灵魂徘徊于大地的过往与将来。 之所以在这个陌生的古老年代驻足,是因为这是能否决自身那十八年的悲剧,用这份身躯证明命运从未能让他折服,而他还要去践踏命运,将希望平等带给所有生灵,让所谓的注定的不幸都彻底驱逐。 只是,这份坚持如今或许成了执拗,引路的先贤成了一意孤行的愚人。 他是时候该收敛话语,重新去亲自丈量这个世界,得出属于“现在”的答案,也得到属于“现在”的解法。 直到世界给出“他才是错误”的结果为止。 在那之前,他不需要什么使命,也不需要给自己赋予任何义务,前进便是这条生命的目的,也是彻底背离那十八年从未完整活着的苦难所作出的抗争。 一道曙光刺破夜幕,从远处的群山之间泻下光辉,慢慢将这边也照亮了。 天明了,先贤也得走了。 不过李顺昌并不同路。他解开了那些驯兽的缰绳,放它们自由,自己则坐上了打头的蒸汽机车,决定回家去,接走家中老小到别处过活。 他自认是个平凡的布衣老百姓,如果是昨天以前,他会认为自己多少高人一等,但现在看来,八大家族眼里的他估计也没什么特别,整个九洲上下,都是八大家族手下的刍狗罢了。 因此,他只想守住自己的最后一点幸福,什么宏大叙事、世界末日,他自觉不是能掺和进去的大人物,就算别人挖出史料辱骂他什么的也无所谓,他只想和家人都活下去。 李顺昌想给先贤一匹走马用以赶路,但先贤拒绝了。 于先贤而言,接下来的赶路速度远不是这匹驯兽能够承受的,不如他亲自去奔走。 嗡—— 熄火一夜的点火器启动了发动机,滚轮带动着连动杆,很快运作了起来。 “先贤大人,来日有幸再会。” 李顺昌爬上车座,向这位大人告别。 他看了看后面那些遗留在此的东西,还有那曾经无比亲密的同伙们,依依不舍最后也成了叹息。 车轮开始滚动起来,载着这个曾是行商的男人沿着长道一路往前,再没有回头。 …… 三天后。 旧蜀的消息传到朝廷上已经有了一日。 受家族之命的黑服麟卫早早送出了情报,将信息传到灶楚,经由专人千里急行。 技术这东西,很多时候只会到一洲之首,再往下可就多半没这个福分了。 灶楚乃是越洲的首都,和周边都郡完全是两个世界,科技的造福聚集到此,煤炭与蒸汽的味道冒出不久又被一阵接过一阵的飘香吹散,各色的商家店铺琳琅满目,那些衣着华贵的行人在城中好不快活,身上哪怕是一个扣子都价值不菲。 然而城外,却是另一幅景象,俨然是天壤之别。 温迪戈站在无数如同乞丐的人们中间,风尘仆仆,混在其中毫无违和。 他们已经不止是饥饿那么简单,还有些许疫病的症状,肌肉萎缩加上那催人命的病痛,几乎把这些可怜人的魂都要剥了去。 有的人甚至已经死去,在墙角一睡不醒,饥饿干瘪的身体里甚至连脏器都畏缩了。 一位抱着孩子的老人眼看今天也要讨不到饭,怀里的孙子饿到哭不出声,再一想到自己的儿子病死前也饿得没个人样,于是再一次试着去门关那里。 他颤巍巍地伸出几乎是干柴那般枯瘦的手,恳求着这里的门卫:“看门的老爷,求求您了……” “滚!” 压根不等对方说什么,门卫一脚踢翻了这个佝偻的老人,老人怀里的孩子失手落地,还被门卫蛮横地踢到老人旁边。 “你要是再多嘴……你们这帮下贱的东西再围在这儿——明天不会有你们的位子,将来也不会!” 咔—— 骨头作响的动静。 温迪戈的尖爪在披风下跃跃欲试。 周围的人没多少反应,昨晚开始他们就习惯了这个异族的“流浪者”。 他不怎么说话,但想比其他温迪戈而言又太消瘦,加上里面有些人曾是学者,认得温迪戈的习性,知道这是个饥饿太久的家伙,看对方不是连人都下肚的凶残之辈,他们也就没管了。 大家都是来灶楚讨饭的,这里的垃圾哪怕是拿去别的地方卖,那也是能送进当铺的宝贝,乞讨一天多少也能吃个饱,毕竟这里的人铺张浪费习以为常,在垃圾桶里甚至能吃上一顿一辈子都买不上的大餐。 最近将要入秋,在丰收之前,反倒是容易出现小型饥荒的时候,南边的虫灾此起彼伏,很多小地方连自家留着过冬都显得匮乏,更别提分给讨饭的了。 所以,周边的流民也都聚集到了灶楚。 至于为什么这次将他们拒之门外,答案显而易见—— 灶楚近日开设大宴,庆祝当地的一项传统节日,开办的规模放眼大地都算得上盛宴,于是各方的贵族大宗都有大人物到来。 为了灶楚的形象,怎么能让这些“低劣的贱民”踏足如此盛大的宴会? 即使他们平常也在驱赶流民,抓到就是虐待,甚至杀死。 ——众群的子裔互相扶助?这已经是无害的口号罢了。 第38章 盛怒 以先贤自居者,仅能坐视一切走向衰落的终焉,何其煎熬。 即便杀死这两个草芥人命、鄙视同为众群子裔的畜生,可是其他人呢?那些已经因为这些嚣张跋扈的人而死的那些人呢? 杀死他们,罪孽所铸下的错误也无法挽回。 被踢倒的老人伤到了筋骨,也不知道算不算幸运,他这么虚弱的身躯扛下了一个成年人施加的暴力。 可从怀里落地的孩子并没有这样的幸运。 等老人一点点爬过去抱起孩子,却发现襁褓之内的孩子已经咽了气。 “哟,死啦?” “正好,闲得无聊!” 两个门卫抓起背后的枪,脸上满是邪恶的笑容。 噗—— 一声闷响,枪尖扎入了襁褓之中,在其他人都被这凶残恶劣的一幕震惊的同时,他们变本加厉。 长枪挑起,将老人怀里的襁褓挑离,然后举着枪杆在你躲我刺。 “哈,在这儿站一天了,光是看见你们这帮贱种就难受,就用这个小杂种当你们的赔罪好了——呜呼!有趣!” 另一柄长枪对着那人枪尖上的东西刺去,一个个血洞出现在那团襁褓的表面,灰扑扑的布料被血逐渐污浊,偶尔飞溅的血滴落在那些人的面前或身上。 难以置信…… 哪怕是这群乞丐里最横的,都被吓得攥紧了拳头。 “哈哈哈哈……呃——” 他们的戏谑被突如其来的两只尖爪分别贯穿,几乎是刹那间,那头安静的温迪戈出现在那两人的面前,生生穿透了他们的胸腔,抓住了他们的心脏。 “有什么好笑的……” 低沉深邃的质问从那骇人的颅骨下传出,伴随着一缕缕叫人痛苦的深寒,温迪戈那空洞的眼窝之中出现了明灯一般的猩红光芒。 “有什么有趣的……” “这就是你们觉得正确的事情吗……” 他们手脚开始脱力,整个人被对方缓缓举起,肺叶被挤压、心脏被握住的窒息让他们不断挣扎,但是那双消瘦的手臂却巍然不动,执意要带来死亡的宣告。 似羊的骷髅头颅张开惨白的下颚,几乎让人裂开的冷冽扑面而来。 “你们把生命当成什么了!” 腐烂、沸腾、碎裂…… 他们的身躯迅速发生破坏,几乎要被分解了一样,整个人开始变作烂肉不断融化,一块块糜烂的肉渍落在地上,冒出滋滋作响的白气。 连骨头都变成了粉碎的状态,寸寸节断开,在温迪戈松手落地的瞬间,崩溃成一地的碎屑。 那个老人吃力地爬到长枪的边上,掀开襁褓,里面的孩子早就面目全非,甚至连头部都满是头颅破开后冒出的乳灰色液体。 顿时,老人脑子一痛,瞬间没了力气,整个人扑在了地上。 别人过来给他翻过身,却发现这个可怜人没挺过气,也死了。 温迪戈看向那个老人的遗骸,无名火越发猛烈地灼痛他的内心,几乎要将他理性彻底焚毁。 背弃众群的,到底还有多少? 就连这种底层打杂的岗哨,居然也要去压迫别人! 他作为先贤的意志没有偏移,可是大地众生却被恶意和欲望裹挟着走向歪路。 那些人心甘情愿成为恶意的帮凶,个人自由的选择却是用来给低劣的欲望助纣为虐—— 他既然是先贤,该怎么做似乎已经不需要过多顾虑什么了。 有时候,希望是无助的,当它站立于弱者的身侧,所见皆是疮痍,然而却不能以言语劝诫,只能以更大的暴力去挽救。 哪怕挽救回来,伤疤仍在。 为了弱者的存续,为了曾经对着这片大地的立誓,他得为之驻足,为那些人奔波、抗争,这才是先贤的做法。 也是他自认为要去做的。 “……你们暂且不要进来。如果我没能回来,你们便再自行决定进出。” 向那些被拒之城外的流民说完,温迪戈来到那扇沉重的城门面前。 城墙上的士兵早已去报信,留下的虽然自信于灶楚的都城大门质量卓越,但看到了同事的暴毙,还是不自觉抹了一把冷汗。 下一刻,城门破碎。 轰—— 尖爪强行将垂直上下的城门掀翻,连同上方的城墙也一并砸了个粉碎,顿时烟尘弥漫,几乎盖住了城墙下的道路。 那道他们轻视还不过数秒的身影,此刻如同一座移动的堡垒,一步又一步地前进着。 士兵的警告被无视,射来的箭矢被无视,火炮的炮击也被无视…… 前进,一直前进。 远方便是那些贵族大宗们游玩的街区,尽管还有一公里的缓冲区,那些士兵也感觉到了那种无可违逆的绝望。 ——谁也无法阻拦,一切阻碍都将会被无情碾碎。 他所朝向的不会被征服,等待他到来的事物只会面对被毁灭的结局。 那么,此时又是谁让他前进,让他此刻向着那荒淫的殿堂进发? 唯有苦难。 唯有背弃。 唯有无法回头的意志。 当这些士兵目测温迪戈前进了近五百米的距离之后,他们的炮火渐渐停息了,只剩下那些无数情感交织的目光为之送行。 ……他们知道,总有什么是阻止不了。 ———— —— 阿尔比昂的高卢贵族与维多利亚皇亲一同举杯,当地的太守也欣然回礼。 在灶楚的城市内城区,这里繁华的模样不亚于人类文明的十九世纪大都市。 能源供应源源不断,于是这里无论晨昏都如同置身白昼,烤炉与酒器一刻不停地生产着各自美味,侍者们来回穿行服务宾客,台上的演员一批接着一批轮换着并未重复的节目,这样的盛宴让来客们几天都不会厌倦。 灶楚虽然并非大煌的名城,但此次大摆筵席有八大家族的亲嫡背后撑腰,所以办起来的规模和质量甚至能载入历史。 名门望族,贵胄大宗,哪个势力会不赏脸出使亲临? 说不定先贤看到了都要为此“赞许”。 轰——! 远方,炮火的响动惊动了一些宾客。 他们几乎同时望向那个贱民才去进出的关口,只见那一阵阵炮火轰鸣,接连不断。 “石先生,那也是你们大煌的节目吗?” 这位阿尔比昂贵族摸了摸耳朵,显然觉得这动静不太符合他的心意。 毕竟这是火炮,哪个养尊处优的教养之人会觉得这种声音悦耳? 而那位太守维持着安稳的仪态,缓缓放下手里的酒杯,拍了拍旁边的侍者,示意他去探探情况。 但是,随着远处的街道发生骚乱和尖叫,似乎不需要侍者再去调查,那个答案已经亲自来到他们面前。 ——凛冽的寒冬,提前降临。 第39章 无赦 朝廷里遣来的钦天太师所预报的天气从未失手,然而此刻悖逆的冷冽与狂风呼啸着席卷四方,刚才还在上空高悬的太阳仿佛失去了热量,光辉之下毫无仁慈的温暖。 “……怪了,制冷机坏了吗?一点小问题都大呼小叫,那些人可真是失态……” 不明真相的贵族不满地来到窗边,然而所见到的是令他连大气都不敢喘的一幕。 ——酷暑正盛的季节,玻璃上居然是一层厚实的冰晶。 外面,人群喧哗着四处逃窜。 而奔逃的末尾,一头温迪戈不断前进着,独趾的蹄爪所踏过之地皆被风雪肆意侵略,残酷的严寒沿着陶瓷与砖瓦蔓延到室内,仿佛钻破岩层的根系,注定要撕裂他们那看似坚不可摧的繁华。 ——! 似乎连空气也在结冰,那清脆却危险的声音在耳畔不曾停息,一种令无数人战栗的恐惧渐渐从他们的心底升起,压过了那份自恃高贵的傲慢。 其他人也纷纷看见如此意外的噩耗,顿时仪态尽失。 “……是,是邪魔族打过来了吗?” 刚才还趾高气扬在桌旁与另一位同为阿尔比昂贵族高谈论阔的男人,此刻失态地蜷缩在旁边的角落,用椅子遮掩着自己的身形。 在别人还没有动作之前,他就已经藏好了自己。 尽管那份寒冷让这些人畏惧,但实际上温迪戈从未在乎这些他不愿正眼看的背弃者,他的方向只有太守府所在的中心广场。 凌冽的寒风吹拂而过,曾经是先贤轻抚万物的微风早已不再,此地能迎来的只有恍若诘问的彻骨冰霜。 在遥远的过去,他的细雪会给予酷暑之下的生灵带来平复燥热的慰藉,他的微风拂过那些生灵的身旁,告诉他们和谐的长存并不艰难…… 然而,他们欢呼着末日的恶灵朝着此刻进发而浑然不知,在恶意的欢愉上自甘堕落,那么先贤的慈悲也注定不会再祝福这些背弃众群的子裔,还要令他们受到审判,为他们从未哀悼的被迫害者付出代价。 负责此地的麟卫早已出动,然而他们都没有近身的机会,堪堪抵达现场,或是突然感受到强烈的饥饿,或是被严寒扎根于骨肉之间,连行动的可能都被掐灭。 他们连黑服都不是,想要站在先贤的面前还为时尚早。 在角落,在屋顶,在人群之间,他们倒下的身影预示着将要到来的恐怖究竟何其庞大。 无人能阻挡温迪戈的意志,正如曾经他无数次向那漆黑的命运冲锋,他不接受弱者的悲剧理所应当,也不接受所谓的“黑暗必然是文明的底色”。 倘若有人要颠覆他带来的希望,妄图以苦难与绝望玷污那份崇高,那么这副身躯将会是碾碎狂妄者的灾祸。 ——哪怕碾碎一切! 呲—— 震耳的蒸汽喷涌声从上方传来,黄铜色的巨大甲胄高高跃起,左臂的如同打桩机的大型兵装向着温迪戈瞄准,在蒸汽的加压下带着整个身影重重砸来。 轰隆—— 道路上整齐铺盖的陶瓷瓷砖连同下方的土石路面在这一击之下被震得粉碎,地面顿时布满蛛网般的裂纹,而且下陷了些许。 可是无济于事。 温迪戈那消瘦如柴的身影毫发无损,单手抓住直冲而来的钉柱,漆黑的尖爪甚至在合金钉柱的表面留下了骇人的压痕。 “……蒸汽机甲?”温迪戈喃喃低语。 在埃佩格,先贤是见到过的——那随行于军势的国之重器,连阿尔比昂的称号骑士也不一定能得到驾驶权的单兵武装,一人成军的钢铁巨人。 估计五米左右的黄铜甲胄艰难与面前三米不到的黑色邪魔角力,发动机轰鸣着发出咆哮,蒸汽自背后喷气管不断喷泊,冷凝管内循环的流体几乎快要与内部的温度同样滚烫。 但,他竟撼动不了这个怪物。 那份寒冷沿着钉柱一路往上,霜冻的痕迹从左手臂的武装蔓延到大半的身躯,装甲表面因为甲胄内部的热量而发出丝丝白烟。 冷却有了,甲胄本该更加能发挥性能的优势,可是他此刻就连扯开手臂都做不到。 “莱汀,你怎么回事,你不是护王骑士的候选吗,还等什么,快杀了他!” 一位穿着华贵的贵族老爷大喊大叫着,显然他那浅薄的战斗知识不足以看清现在的局面。 他只会依仗自己多年来看似高深实则可笑的经验,觉得护王骑士的候选预备役驾驶蒸汽机甲,就算是所谓的黑服麟卫来了都没用。 然而事实与他想的全然相反——黑服麟卫一人便足以拆了这台机甲,而那头温迪戈,能让数十个黑服麟卫战至力竭都无法伤到半分。 不过他这个文盲贵族怎么可能会知道? 毕竟他是“养尊处优”的维多利亚贵族,祖上曾经是皇亲国戚与开国者之一的“兰开斯特”,他自以为继承了这个姓名就有了老祖宗那样的军事才能,殊不知至今以来他甚至没看过十本书。 无知促成了他的傲慢,傲慢令他更加无知。 他除了在背后依靠权力命令别人以外,什么都不会,可谓是无能至极。 那位叫莱汀的骑士想要反驳,但一想到自己受到兰开斯特贵族的引荐才从无数不相上下的称号骑士里荣登候选的位置脱颖而出,也就把话语都打碎咽了回去。 沉默的角力似乎没有任何变动,但那份冰寒已经在朝着甲胄内部渗透进来。 他吃力地维持着发动机的全功率所带来的炎热,同时脚下传来几乎要刺穿脚底的冰寒的麻木,在此状况下,他只能递进,争取制造半点对方的破绽。 可不过片刻,他的脚步开始后移。 温迪戈的力量从一开始就在出现细微的变强,饥饿非但没有击垮这个怪物,反而一再推动着他去执行某种意志。 ……仇恨,盛怒,毫无饶恕。 犹如一把巨戟,横扫去任何胆敢拦阻的障碍,将矛头直指那将要杀死的目标,至死方休。 然而谁也无法杀死他。 咔—— 金属断裂的声音响起,蒸汽机甲的表面开始龟裂。 正如他们本能所感觉的那样,谁也无法拦下这头温迪戈。 莱汀用力将手臂前抵,而换来的,却是一声碎裂。 ……机甲的双臂彻底崩溃,化作一地碎块。 他企图向前用自己的双手去抓住温迪戈,但麻木的双腿让他没了平衡,这一番变故当即令他栽倒在地。 温迪戈无视这个已经没法战斗的骑士,踏过了对方的身躯,径直朝着广场的方向走去。 第40章 涤火 灶楚的繁荣到底用去了多少尸骨作为基石,又用了多少血泪砌成雍容? ……估计只有太守本人最清楚了。 灶楚为什么看不到有农田和放牧,却有这么多肉食蔬果? 灶楚为什么鲜有穷人,而城外饿殍不尽? 都多亏了石太守,若是没有他这样的畜生,越洲也就不会一时间少去九十万的人口,以至于周边人烟渺茫,流民无数。 越洲十城百镇,皆被用以给灶楚这地方供给原材料,越洲以内的麟卫近九成都是八大家族所指派的人选,在石太守这边,约等于可以随时调用的私兵。 所以那些还有住处和“工作”的人几乎都被控制着,不仅要担负沉重的苟捐杂税,还要将八成的收成给灶楚的太守,否则那些麟卫就会去“上门拜访”。 至于那些流民,要么是没有劳动力而被收走家庭财产流离失所,要么是被淘汰了而被驱逐,大部分都是老弱病残。 至于为什么不去其他洲省,答案也显而易见。 ——为了脸面,这些人不准离开越洲半步。 在与其他洲接壤的地方都有家族的麟卫作为暗哨,流民若是跑出去走漏了风声,害他丢了面子,那么等待流民的将是连死都不如的残酷折磨。 凌迟、活剥、千针穿心……那些都算是死得快的。 没人知道石太守到底有多少恶劣手段,但他的残忍显然毫无人性。 温迪戈本想借着流民乞讨的机会进城,不打扰其他人去问责那位太守,但现在这些从流民那里听闻的事情全部成了他内心怒火的助燃剂,让他越发想让整个太守府连带背后的八大家族清算血债。 石太守岂止是剥削底层,他完全把自己管辖范围内的人都当作可以肆意折磨的玩具,下手没有半分怜悯可言,完全是奔着让别人“活着不如去死,但死都死不安逸”的下场来满足他的扭曲欲望。 “火,搞点火!温迪戈怕火!”不知道是谁这样喊道。 很快,在那些贵族子弟的催促谩骂下,侍者和部下到处寻找能引火的东西,甚至直接搬来火炉,朝着温迪戈的方向投去。 火焰愈是靠近,熄灭愈是迅速。 投来的布条、烙铁、煤炭、甚至是火炉本身,无数的冒着滚滚烈焰的事物在凑近的瞬间顿时只剩白烟,燃烧物的表面立即被一层薄冰覆盖。 而那些东西,砸在这副看似脆弱的躯体上却不能使之摇晃半步,那个炉子的表面甚至出现一个轮廓的凹陷。 太守府就在广场后面,既然存在私军,自然有着放在府上的武器。 石太守隐约感觉到这头怪物就是冲着他来的,于是掺着咒骂地叫侍者去喊府上的把大炮拉来的再快些,否则全部杀无赦。 侍者跑去,知道这种话如同放屁,但也不得不遵从,能走到石太守身边当侍者,奴性早就刻在了骨子里。 大家都上阵去推动跑车了,再去扯嗓子喊又有什么用? 但顶嘴的话,石太守腰间的长剑怕是要不长眼了。 三百米,两百米…… 距离广场边缘越来越近,已然没有任何东西能阻止这头怪物的前进。 无论何种燃烧的火焰,终究无法直面这份深寒。 人们不理解他为何前进,但恐惧令他们让道。 广场上一片狼藉,而石太守早已带着人退回府上躲藏——温迪戈已经远远看到了。 猩红的目光直视着那个方向,引导着这具躯体到那里去。 “准备,开火!” 堂堂麟卫,而且是第四级的紫衣,他们多少也算是有脸骄傲的存在,然而此刻他们只能是运用火炮的炮手,将填装发射的速度发挥到极致。 他们之中的每个人都仍未知晓黑服麟卫的早已落败,但是方才有一位想从后方刺杀,结果没走几步,距离温迪戈还有十米左右的距离,手脚就肉眼可见地变得僵硬,最后如冰雕一样,最后失去平衡,径直倒地。 倒地时的那一声如同冰石碰撞的响动,让这些自恃高傲的麟卫都没了平日的底气,无一不选择相信火炮的必要。 然而,火焰、爆炸、冲击……没有任何能撼动这道身影的靠近。 “……快,快!” 将近间隔一百米的距离,温迪戈即将到来,可是他们看不到胜利的可能。 他们的手脚恨不得再翻一倍,装填的速度到了完全不顾身体疲惫的程度,只求某一发炮弹命中了某处弱点,给他们哪怕一点希望。 可是,直到跑车炸膛,原地爆炸出乌黑的烟雾,连两旁的跑车也震开,温迪戈的前进依旧不改。 他们绝望地望着温迪戈一步步走近,心跳快到让人要昏厥的地步。 但是,温迪戈经过了他们,同那些不自量力的家伙一样,甚至没有让他侧目半分的资格。 越过广场,越过那些歪斜倒塌的桌椅和垃圾,温迪戈来到府上的大门前。 尖爪按在门上,随后便是撕碎纸张那样将刻满浮雕的镶银大门拆个粉碎,上方的门楣也被连带飞了出去,砸落在地发出沉闷的重响。 与此同时,一团橙红扑面而来。 ——无数的硫磺,还有融化的铁水,以及掺杂着的各种燃烧物,在温迪戈踏入院内的瞬间,将温迪戈整个身影笼罩。 呲—— 近乎刺耳的蒸汽声,大量的热似乎在蒸发什么,顿时泛起了大量的白雾将太守府的前院笼罩,尽管还没看见温迪戈的死相,但是对他们都无所谓了。 “成功啦!” 他们雀跃、欢呼、拥抱,好似一切终于结束了一般。 然而,刺耳的形变声从气雾之中传来,似乎是什么尖锐的东西在划开金属那样,硬生生将成型的金属分开。 吱呀…… 咚—— 有什么东西被捏作一团,不知名的金属重物落在地上,接着便是刚才发射出去的大铁锅从道中被甩在一旁,一个庞大却干瘦的身影从气雾里走过刚才的位置。 那些燃烧物凝固在温迪戈的身上,此刻却仿佛是铠甲一般,让那本就恐怖的身躯更加充满了威胁。 “……太守何在?” 低沉的声音随冷冽飘向那些刚才还激动兴奋的人群,现场陷入一片死寂。 第41章 宣战 温迪戈,仍旧矗立。 他的身影仿佛映照着某种意志,也投射着大地那般广袤的模样,就好似背负着自他们的祖先之前就存在的使命,在一切落成完毕之前,他绝不可能倒下。 然而这些站在众人头上却目光短浅的高位者,怎么可能看得清他的身影承载着什么。 如果他们有心去低头怜悯那些受苦难的胞族,又怎会在这种地方忘乎危难的存在,享用那些沾满血与罪恶的福泽? 仅存的几个麟卫包围了他,然而同那些不自量力的同事一样,他们才堪堪站定,寒气便自地面刺破他们的脚踝、钻透他们的骨肉,令他们受尽痛苦,手里的刀兵也失手掉落。 落地的瞬间,坚硬的钢铁摔成了碎渣,就仿佛是本就这般脆弱。 温迪戈一步步靠近这边,他们却不敢再退。 那些贵族大宗的人恐惧着左右退避,缩着脖子,无助的哼哼唧唧下还让一些女性哭了出来。 不一会儿,一帮两腿都还在发抖的贵族将还想从后门逃走的石太守拖了出来,为了保命,他们自然是要把灶楚的主人拉来主事。 “哎哟——” 石太守有些臃肿的身材被他们跟丢出一头猪似的摔了出去,扔在了台阶下,硌得他一阵酸痛。 得亏他的祖上确实是野猪,皮糙肉厚哪怕经过了几十上百代也够耐摔,而且自上任之前就顿顿吃得肥油满面,身子骨自幼肥实,不然这一下怕是得骨折。 他本想叫骂这些宾客贪生怕死,但一抬头,对上了温迪戈那对猩红的目光。 那对眼窝里没有眼球,只有诡异的如同明灯的光。 骷髅似的白骨头颅下,缝隙间溢出的寒气,就如同愤怒至极的人口中冒烟的那般,将那股杀意显现了出来。 石太守慌了,他才当了三十年的官,还没像上一辈那样尸位素餐六十多年,他此刻都后悔没把手下的那些人和贱民压榨再多些,早知道得死的这么“早”,他巴不得再开个百媚宴,把越洲的美人都抓过来日夜笙歌。 他的妄想还未到底就被打断。 肥胖的身躯被温迪戈干瘦的前肢轻易抓起,尖爪拎起他的肩膀,锐利的指尖扎进那层肥皮,皮下的油层无声诉说着他的胡吃海喝到底有多么丰盛。 “……三十年的太守生活,你可满意?” 眼前的温迪戈好似读心了一样,将对方的心思看破。 “我原以为这片大地仅仅是一时出现短暂且松散的荒芜,却不想……你们犯下的罪状远要比我预料的还要恶劣——” 哪怕是见闻了邪魔族当下的局势,温迪戈也不曾这般怒不可遏。 邪魔族因为生理本能和异样的需求,为此在魔王的的许诺下将与大地诸国开战,带去死亡,夺走富饶,犹如飓风过境。 温迪戈并不憎恨他们,但仍会因为他们的选择而决意以同样的暴力去颠覆那终将引来末日的自私宏图。 可是,这些霍米涅诺威呢? 他们——这些众群的子裔,这些先祖都经历过黄金时代的后代们,如今用繁华点缀黑暗,用雍容掩盖残酷,压迫弱者、剥削平民,吸食那些勤劳者的血汗,还要跟奴隶主似的折磨本是胞族的生命。 如此罪孽,就算是死亡都是不足道的惩罚,哪怕是酷刑也不足以抵罪。 “你……你以为你是谁?”体态臃肿的石太守空有体型,被钳住一侧肩膀就全身都疼得使不上劲,只能吃痛着放狠话,唾沫横飞,“妈的邪魔佬,在老子的地盘……你,你他妈的——八大家族绝不会放过你,不管你为什么要针对我,你如果再敢——” “嗷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话语被突然的力量给中断,仅剩本能的哀嚎作为后续。 眼下,温迪戈仍不为所动,不仅不放开,尖爪还在不断施加力量。 其他人纷纷避开目光,不忍直视——八大家族如果铁了心要报复,就算是他国的贵族也不能保证自己能回国就安然无恙,家族的报复远不是轻易摆脱的。 可是,这头温迪戈暴虐的实力就好像是为了践踏家族而来,丝毫没有犹豫。 他们害怕。说不定这头怪物不是什么邪魔族,而是那些被迫害之人的亡魂,被恶灵变成了邪魔,此刻来找他们复仇,石太守不过是第一个罢了。 ……他们其实也没想错。 无论如何,他们都得“死”,只是早晚的事情。 受到惩罚与民平等也好,被革了命以平民愤也罢,这些就算温迪戈不去做,也总有人会去做。 列国之战过后倘若还有希望,先贤便要鞭笞诸国,教那些人去反抗。 蒸汽机甲、移动堡垒、自行火炮、麟卫……无论是什么,他都会站在众群后代的面前,为了希望与崇高前进。 若诸国的万民是“矛”,那么他就是最前方的“盾”。 而此刻,他便是那预示未来的存在,先贤不需要特权,只为了道路的扫清而涤荡黑暗而来。 他自降临之初,便已有觉悟。 温迪戈捏碎了石太守的肩胛骨连同肌肉,尖爪下抓着的那一块部位混合着油脂变成一团厚厚的糜烂。 他缓缓开口:“回答你的疑问——我即是先贤。至于所谓的八大家族,我会一一将他们审判,哪怕杀光,十万人,百万人……哪怕是千万人,又如何?” “尔等背弃众群本不会令我这般伤恸,可你们却还要反过来去压迫众群的生灵,故意让他们深陷苦难,以令你们这些畜生的欲望得以饱腹——” 嘶啦—— 太守的官服被撕开,但这番平日里会很滑稽的一幕却让那些贵族们本就恐惧的内心更加战栗。 无视这头猪猡的嚎哭尖叫,温迪戈的尖爪折断了石太守的下肢,而后往上撕开了那一层肥腻的皮肉,粉白的皮肤下,那些油脂很快凝固,严冬的寒气灌入腹腔和胸腔,几乎让这位不可一世的太守第一次出现了求死的想法。 可是他喊不出来。 “你,你想跟八大家族宣战吗……”太守的脑海里愤怒地想要质问。 而他很快得到了答案。 温迪戈同撕纸那样将中间的一整块皮肉连皮带肉硬生生撕开,血将他的漆黑皮毛染得暗红,而那颗暴露在外鼓动的心脏此刻如雷炸响般剧烈跳动。 在这样的残忍下,温迪戈的头骨下发出声音。 “——如果众群愿意,我会掀起战争,直至你们全数死亡。” 第42章 鸿雍 未来的大煌史料里必然会有这么一笔——灶楚大乱,流民四起,征伐不断,然不扰边疆,仅攻朝臣贵胄…… ……是为先贤所起,以反贼族作恶之遗毒。 …… 灶楚之乱的那天,石太守被活活剥成白骨,骨头之间以发黑的冰霜焊连,如此坚冰即便是酷暑之下也不会融化。 而石太守的血肉被全部撒在广场上,直接用一把火点了,仿佛在宣告八大家族在此的话事人彻底失权于此。 其他贵族虽然或多或少受到影响,但到底是留了一条性命,在温迪戈的注视下,纷纷同使团各自打道回府,离开了灶楚。 而那些流民,见证了关口被毁,还目睹了天降风雪,彻底将那头温迪戈视作救主,当他回到关口让诸位进城的时候,那些面黄肌瘦的流民们全都匍匐在地。 “都不准跪!” 温迪戈回来看到这一幕,反倒气恼,命令他们起身。 “没人值得你们跪!那些官不能,皇帝也不能!” “你们是人,是霍米涅诺威,是众群的后裔——现在,灶楚是你们的,你们如果没家的,便在此安家,如果有人压迫,你们便去反抗,若是所谓的家族要来伸手,拼死也不能投降!” “你们的先祖先辈恪守的,是众群的正义,你们不可遗忘,不可让末日提前……” 慷慨激昂的说辞回荡在他们的耳边,虽然饥饿,但他们确实听见了希望。 他们向来是不听官老爷或者什么带头的豪言壮词,毕竟他们吃不饱穿不暖,再怎么也是看哪里能过得稍微好点,偷摸多一点吃的,多缠一根布条,反正那些大人物的争执总会要了他们的命。 朝不保夕,谈什么理想和夙愿。 可是,这个人就像他说的那样,一视同仁,将这些流民引进城内,那些趾高气扬的士兵没了踪影,街道上大大小小的商铺都战战兢兢地躲在门铺后,可路上几乎没有什么尸体。 唯独广场上,那个他们就算混进灶楚都没资格靠近的地方,一副骨架和一盆大火引得他们不禁注意,而广场背后的太守府,门楣不再,连院墙都塌了。 当温迪戈说那是石太守的下场时,那些人害怕得发抖,似乎恐惧自己也沦落那般。 “谨记,你们进来的身份不是土匪,也不是流民。我不予你们封官加爵,也不予官僚复还——我,先贤奥格顿温,允你们在此重整众群子裔该有的模样。” 当他自称是先贤那一刻,流民们信以为真。 谁见过先贤? ……都没有。 他们仅仅听过传说,从那些故事里知道古老的过去有一位大能,团结了众生的先祖,令他们变作如今无数族裔的先民,带来了文明与希望。 所以,他们看来,这位也不过是借先贤之名的正义之士,但他们还是接受了,毕竟好处就在眼前。 七天,在温迪戈的授意下,灶楚被大幅改造,不少人安定了下来。 不过,因为八大家族摄政的历史太久,这些流民,还有那些快要成为流民的,都不怎么上过学、读过书,知识断代不止,连文化都不如先辈。 于是一些人仍旧不做人事,做惯了小偷小摸的事情,不务正业也不想做事,散漫自由又祸害他人,最后不得不将之驱逐。 所幸的是,大部分人还是听得进规劝,重新改造过后多少回归了人样,接管了灶楚的工业,接替了灶楚的军事,开始按温迪戈的指示准备解放越洲。 一周不到的时间,随着温迪戈的带头攻伐,除了边关的地方,八大家族的支配尽数被剔除。 至于剩下的,便是修养、练兵、固守。 不管他们追不追随先贤的意志,都得先守住土地和生产,否则连活下去的机会都得被重新夺去。 温迪戈也明白,这些事情治标不治本,而且内忧外患,大煌的问题终究不是他轻易能改变的,必须先取首恶,再将这些问题一个个拔除。 ——毕竟,人之恶一旦没了束缚,会变成什么样,他最初的十八年可谓是最好的体现。 他清楚这一走之后,可能握有刀兵的人会为了享福而剥削那些手无寸铁的人,石太守那样的压迫者换着法子从这些人身上“复活”…… 可总得有人去做,总得有人接替他一次次去做。 自漆黑的命运之中蹒跚、濒死,他尽管宣扬着那些希望和崇高,他也比其他人清楚,人性是多么的脆弱和邪恶,想要一次性战胜那些不义,代价是不断的,牺牲是不停的,但停手必然只有无法再翻身的下场,连反抗的机会都将会剥夺。 作为先贤,他做了这些,也只是重新给了一个机会罢了。 来日也许还会失望,但总比什么都不做,要多了一丝可能性的曙光。 …… 在事情大致完毕之后,温迪戈仅仅取走了府内的指南针和地图,将金钱和有用的东西分给了大众,而府院都以火焰焚之殆尽。 照着地图,温迪戈径直跋涉,直奔在大煌中央的钟洲。 遇到山川,他便攀登,遇见江河,他便横渡。 每日的行程连脚力最好的马匹都无法望及其背影,就好似一支飞箭,非要刺中八大家族不可。 月末,入秋。 鸿雍——当今大煌的朝都,城里欢声笑语,商铺里的货物琳琅满目,身着纱裙的少女同俊俏的少年相携而行,街边的花灯也似乎述说着美好。 然而,却被急促的马蹄声所打乱。 城门的信使在直通皇宫的大道上飞驰,加急传报。 “邪魔攻城!邪魔攻城!” 霎时间,行人逃散,店铺紧闭,顿时如作鸟兽散。 等消息传到宫内,引来的是疑惑与不解。 院内,两位老者正下着闲旗,几乎等于近身侍从的黑服麟卫快步赶来,递上书信,报告情况。 ——城外,巡查的队伍截停了一头温迪戈,对方自称是先贤,数千年前在煌国时任蔺傅,不仅将巡查的攻击全部挡下,还直言“如果无人会面,他便亲自到来”,将巡查的队伍冻成冰雕送到了城门口。 其中一位鹿耳的老者神色凝重起来,原本只是想听闻一二便让下人自行解决,但听完后说辞顿时咽了回去,此刻捋着胡子,站起身来。 “自称先贤,曾是蔺傅……” 他似乎有些印象。 这段历史鲜有人知,就算是修史的人都不一定通读过,哪怕是大宗大族的家族藏书都不一定有记录。 曾经先贤在旧煌的历史,以及先贤的模样,这些早就被他们八大家族抹得一干二净,他们甚至还建立伪像,散布假的信仰,免得真的先贤信仰归来。 结果,一位温迪戈,自称先贤和蔺傅…… 老者顿感不安。 他正想说可能要出大事了,却看见城门方向的天空竟出现暴风雪的景象。 而后,便是震彻四方的声音如雷霆轰鸣。 “家族恶党,背弃崇高者,何不现身?” 第43章 风雪 鸿雍的防御力量本应非常强悍—— 朝中能人无数,黑服麟卫因为条件降低且泛滥,反而不比那些个体具有更多的威慑。 护国四龙、天将众、巨灵卫、大钦天、影刺……哪个不是让他国畏惧的力量? 若是加上那些得以千人之力才可挪动的战争重器出动,只怕是另外两个大国也要掂量战争的损失。 然而,待到那位麟卫呈上信书的时候,半个时辰已经过去了。 没有给家族高层下命启用重器的时间,而且自视甚高的这些强者怎么可能乖乖坐在那里“听召办事”,还不等家族的使者号令,他们便自己先行动身去了。 而鸿雍之大盖过一洲的十分之三,光是城门那里到皇宫的距离,都差不多是一个大型城市的半径。 这点时间,谁又等得了呢? 于是此刻,已然抵达城门口的他们早已包围了温迪戈,尽管他们寥寥几个回合便发现实力的不对劲。 不过,为时已晚。 越发猛烈的冰寒并非什么普通的邪魔术式,待到察觉之时,周围早已步入凛冽的寒冬,脚下的土地已经被冰霜不断侵蚀,结出凹凸不平的冰屑。 “——我曰:*方恶逆者,葬送摇篮*……” 风暴的中央,温迪戈低吟着。 而身处风暴之中的这些强者,无一不在这一瞬间被抽离了什么似的,顿了一拍,接着便是神色扭曲,好像陷入了某种痛苦。 ……记忆被挑起,脑海中最美好的部分和最恶劣的部分杂糅混合,最后变为了不可名状的场面,与其说让他们看见了什么,倒不如说是他们的重要记忆在那一瞬间被毁灭了。 随之带来的,便是精神上的迷惘,他们一时不知所措,以至于忘却了抵御,没有维持自保。 就在这短暂的片刻,暴风雪的冰寒伴随着无从找寻来源的饥饿持续袭来,自他们的体表朝着躯壳内不断攀附。 被这种感觉波及之后,他们哪怕尝试闪躲、驱散,用尽手段,却怎样也无法摆脱这几乎要摧毁身躯的苦厄。 “咕……” 近半数的人连力气都使不上,甚至没法支撑自身站立。 “——就此退去,我们仍有坐下交谈的余地。” 声音自那张头骨之下传出。 自始至终,温迪戈都没有正面与他们战斗,光是这片领域和那几乎无法撼动的身躯,就令他们棘手不堪。 而这番话传入他们耳中,就仿佛是某种意义上的侮辱,将他们的傲慢和自恃高大的尊严贬得如同一地渣滓。 即便对方本意并非如此。 眼下,守城的将士早已退避,城门口的战役远不是他们能插手的—— 护国四龙,即「东之玄青」、「西陵戮银」、「南鼎焰磐」、「北风辉穆」。他们是如荷鲁斯王那样的,甚至更“高级”的存在——有着所谓的“龙躯”。 他们此刻盘踞战阵四方,十余米的巨兽身躯迸发着难以言喻的波动,降下对于旁人而言如同天威的镇压重力。 尽管他们的作用已然被风雪所掩盖,而那份重压的程度远远不能使这头温迪戈止步半寸。 于那些凡人而言,这些存在是“神”,是无可违逆的大神通者,是必须臣服的对象——然而在这位先贤面前,不过是一些年轻的曾沐浴灰雾与灵之点化而诞生的意外,一群恃强凌弱的泛泛之辈罢了。 最外围的包围圈,无数头戴鹰翎狮盔、身披玄甲的战士全副武装,即便如此却无法再前进一步,而且即便是维持包围,他们也几乎要无法支撑。 这些是大煌朝廷引以为傲的禁军——天将众,每一位都不逊色于将军,如果麟卫的长处是特事特办的特种单兵,那么天将众就是正面战场的极限战士,一人一戈便能以一敌百。 然而,他们也终究过于孱弱。 巨灵卫,也就是战阵中那高约五米的大将,同天将众一样,无法抵近真正的正面战场,此刻若是吹嘘他的战功何其显赫,恐怕也只会是反过来当作招致讥讽的资历。他的强大此刻渺小到与那些弱者同伍。 大钦天,钦天太师的总领,超越战争术士那样的大能,此刻束手无策,在城门的眺望台上只能坐视诸位同谋的劣势扩大。 至于影刺…… 在饥饿的侵袭到来之前,他们已经尝试偷袭,然而到了温迪戈身旁五米以内,那股几乎要将实体物质撕裂的冷冽与风暴让他们连掷出武器都尤为艰难。 还有更多的强者能人,不过也同这些人下场差不多,连伤到温迪戈都难。 远处的大钦天远眺战场之上,集结了鸿雍上下近乎全部的头部强者,然而却无法撼动这头怪物半分,他也想过用城墙上的火炮攻击,然而这场过于残酷的风雪早已蔓延过城门,那些火器根本无法发射。 如此这般,本来应该调用重弩炮台才对,然而一般的将士根本没有力气在这种恶劣的环境下能够使得上力气,估计那些天将众想要转过头去使役弩炮也为时已晚,他们现在也同样全身乏力。 ——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客观上来看仅仅是一味地退守防御,正如他最开始说的那样,是叫八大家族的话事人出来谈判,而非征伐。 若是撒尔诺阿的爪牙,又何必在此如此作态? 眼下,那头自称是先贤的温迪戈似乎也有些不耐烦了,也许是看出了那些身居高位者妄想躲在城中一言不发,暴风雪的规模也开始不局限于城门口的千米方圆之地,开始朝着城内呼啸而去。 大钦天试过阻止,但他在这场天灾面前仿佛失去了所有能力,平常如同神明那样呼风唤雨的咒言毫无回应,调动气候的能力就好似消失了一般。 不仅如此,祸不单行。 远处似乎还出现了灰雾蔓延的迹象,几乎和这场风雪贴合,朝着鸿雍席卷而来。 来不及打开更多光之柱,城门附近的设备勉强点亮那些跟大型灯台似的东西,可是在这场连视野都要模糊的风雪之下,就如同几欲熄灭的烛火。 灰雾之中存在恶灵的游荡,将不幸者催化为邪魔恶兽,光之柱虽然不能驱逐这似雾非雾的东西,但能抵御恶灵的侵扰。 只是,在这种天灾之下,光之柱的效果恐怕大打折扣。 ——光难以穿透这混乱的风雪。 震彻四方的言语在风雪之中被裹挟着带向远方,温迪戈看向了城门后的大道所对准的皇宫。 “家族恶党,背弃崇高者,何不现身?” 话音刚落,温迪戈的身上似乎在刹那间迸发出难以名状的光辉,也是在这个瞬间,灰雾之中传出隐隐约约的悲鸣与嘶吼,而且越来越远。 而天灾,直至皇宫的方向。 第44章 慈悲如雷 暴风雪好似温迪戈双手的延伸,绕过了房屋,在街道上蔓延,如同根系的生长,渗透了鸿雍的每个角落。 灰雾没过了温迪戈的脚边,独趾的双足开始延长,在模糊的风雪中如同反曲那样变形,整个身影也开始变得畸形,身体的比例开始变化。 ——邪魔在灰雾之中,将会是怪物中的怪物。 若是邪魔族,也仅仅是像得到了强化一样开始越发强力坚挺,生理耐性和强度就好似换成了更强的材质与机理,不过到底还是能够用更剧烈的攻击杀死。 而邪魔,则是会出现传说中的模样,具现那些故事里听上去几乎不可能的能力,连身形都开始变成恐怖的姿态,在本就难以杀死的基础上更加无法对抗。 霍米涅诺威虽然也跟邪魔族一样,可以本能汲取灰雾之中的那种神秘增幅,但终究比不过邪魔族,更比不过完全的邪魔! 护国四龙明显感觉到,自己的身躯出现了源自本能的战栗,眼前看似渺小的漆黑身影在风雪背后变成了他们可能连死亡都无法阻挡的恐怖存在。 漆黑的身躯顶着的那颗惨白的颅骨上,一对仿佛流动的血液那般的光芒忽地亮起,预示着温迪戈的让步到了某种极限。 他终于不再固守,而是主动往城门的方向踏出一步。 “……阻碍者,死……” 那个已然被风雪变得仅剩轮廓的温迪戈发出完全不能再称之为“人”的诡异声音。 天将众等人大多都在这一刻萌生了怯场的念头,他们难以看清眼前之物的模样,但是恐惧令他们退却。 围堵在城门口的战士们不禁侧身,将道路让出些许。 但并未完全让开。 他们不是那些贪生怕死的孬种,恐惧还不足以让他们彻底低头。 锃—— 兵戈划过空气的声音。 这些人艰难地握着武器,强行让自身挺住站立的姿态。 过去已经有人体会过这种行走的天灾,哪怕和现在仍不能相比,但显然,他们还能站立,足以证明他们的强韧何其顽强。 同等的场面换做之前的那些敌人,恐怕将是温迪戈对他们的单方面的屠戮,而且不需要主动出手。 他们得庆幸——他们面对的不必是凶残的恶灵与彻底野蛮的邪魔,否则那些千手百眼的恶毒之物必然将撕裂他们的国度,盘剥他们的血肉,而非眼下这位温迪戈对他们一而再再而三的慈悲仁善。 咚、咚、咚…… 声音的源头是大钦天,他正在城门顶的门楼顶敲打着大鼓。 不知他是何种想法,此时此刻竟仍试图令温迪戈止步。 那张大鼓并非凡物,而是如邪魔族利用原始之物东拼西凑出来的战争工具,如果类比的话,应该是生物兵器。 这面大鼓是他们以一头牛型的邪魔的皮肉所铸造,敲打鼓面所发出的声音如同巨大的牛鸣,听见这种声音的人会因此莫名地恐惧、失措,失去正常的行为能力,一般是在冲锋之前或是守城的时候最先用以利用的工具。 然而,现在顾不得会不会波及同谋同事的这些人了,大钦天现在认为,当务之急已经没有做准备的余地,于是果断出手。 轰嗡…… 仿佛震动了整个人的表面,听到声音的一瞬,几乎所有人都顿住了。 ——除了温迪戈。 他似乎已然没了值得恐惧之物,鼓声传去毫无反应。 大钦天望向那些同谋们一时无法自已的模样,心底一凉,彻底没辙了。 “……该不会真是先贤吧。” 他用长袖擦了擦虚汗,冷冽的环境下,他的身上却莫名燥热得慌。 周围的寒冷已经到了如同雪国的地步,天空阴沉,四方皆是白皑,强风肆虐……一切似乎都在悲鸣。 忽地,大钦天突然觉得余光有什么闪了一下,于是看向源头——皇宫的高台。 那里,是一台有些熟悉的机械。 大钦天依稀记得,那似乎是神机房的东西,前阵子才实验过,据说是一炮能炸平一座山丘,一次发射的炮弹加装药的价值堪比皇帝办一次寿宴的花销。 ……应该说是古国皇帝。如今坐在大殿里面的不过是个有雄心没雄胆的懦夫傀儡罢了,如今也不过是比鸿雍的普通人吃的好点、住的好点,真正在过皇帝生活的是八大家族的那些“老人”。 不过,现在重要的不是这个,而是这么危险的超大威力的战争火炮居然要在这里使用—— 大钦天猛烈挣扎着,即使身体越发没有力气,他还是蹭着墙根站了起来。 且不提能不能杀伤温迪戈,关键是周围还有那么多住户都没疏散! 大钦天原本对八大家族的支配忍气吞声,是因为他自认是在对大煌服务,尽管八大家族很多时候做的事情很畜生,但至少为了一小部分民,大不了把这部分人看作是大煌的人接受整个国度是奴隶制,起码维系了煌的存在。 然而这个心里记挂“国大于民”的大钦天没想到,其实八大家族连旁支都不当人,因此更不可能在乎其他人。 住在鸿雍,不代表他们被八大家族视为己出。 若不是目前的机巧没法做人做的事情,而且没多少情绪价值,八大家族恨不得把九成九的大煌百姓屠戮,然后用那些尸骸肥养埃土,以供他们宜福万年。 现在,他们表明了态度——拒绝谈话,只有你死我活,即使要半个城的人命做代价。 几点身影在那台机械的左右搬运着什么,或许是他们正在安装炮弹。 大钦天焦急地想要发声,叫那头温迪戈放过城门口的这些人,大家一起先保护老百姓要紧,然而冰寒早已渗入他的喉咙,此刻的他连呼吸都困难,两片肺叶就好似结冰了似的,吸不进气。 与此同时,仿佛是察觉到他的意图,温迪戈缓缓转过头,看向了他。 片刻,温迪戈的手中不知何时延伸出一柄长矛似的东西,外形好似在流动。 温迪戈转而面向道路尽头的那一端,眨眼间,长矛飞掷而出。 ——! 第45章 入朝 那团黑影疾驰而去,正中机械的正面。 接着便是宛若惊雷的炸响。 轰——! 因为装药的不完全,爆炸的威力并不是太大,不过皇宫前的场台是彻底碎了,大理石雕琢的华贵顷刻间成了一地粉碎。 皇宫前的场地几乎成了一道沟壑。 而且细看的话,那一击的实际威力远超所有人的想象,轻描淡写的一掷贯穿了机器的同时,将后方登宫入口的台阶震碎了大半,骇人的坑洞在烟尘弥漫的背后难以被这边的人所看见。 而且被烟尘所模糊的那个巨大的坑洞,深邃到谁都不敢确认究竟穿透了多深。 若非大钦天的观察力敏锐超凡,或许只会以为这头温迪戈不过是有点强,是个有脑子但变通性不大的会战争术士那套天灾类邪魔术式的莽夫。 这么一看,这头邪魔只要愿意出手,哪怕是护国四龙中以御敌固守着称的南鼎焰磐,多半也抗不下这一击。 不过,究竟是什么让这头邪魔执着于跟八大家族正面对峙? 大钦天不敢去追查。 连眼下那些还未恢复的战士都没法完全直面这位自称先贤和蔺傅的温迪戈,他一个在后方才能起作用的人,哪来的实力去关心一头怪物的想法。 …… 宫内,八大家族紧急会面,八位话事人围坐在一起,顾不得什么体面,只求一个解决的法子。 家族指派的一位黑服麟卫冒死到城门口打探到了战况,将消息送回后,这些老头的脸色都难看到扭曲。 ——情况不能说是糟糕,而是完全的绝望之势。 一众能屠城灭国的大能,居然在一头温迪戈面前占不到半点便宜。 刚才指派一众麟卫去把神机房的大炮用来轰杀温迪戈,却不想竟被对方隔着上千米一击崩灭,而且余力甚至穿透了作为台阶的巨型磐石近百米,搅烂了宫门外的大半地基,只要稍加外力,正门的牌面估计将成为半个废墟。 这已经是奔着要屠族的阵仗。 老头们现在是终于想考虑谈一谈的选项了,不过目前的情况貌似没有再选择和谈的可能—— “报!” 原本应当是驻扎在一处巷子里的暗哨脱离岗位,火急火燎地闯入宫内,直抵八位话事人的会议大殿。 他的肩头被一层冰雪覆盖,上面的冰屑透露着不祥的气息。 “先、先贤叫我传话——” 听到“先贤”二字,顿时引起这些人的不同反应,就好像是一个禁词。 沉默片刻,一人打破了寂静。 “……说。” “——他说:最后宽限至他走到皇宫门前,如果再装聋作哑,接下来他会在半日内将皇宫屠杀殆尽!” 这个麟卫太害怕了。这种害怕不是精神上的,而是生理上的,对于那头邪魔有着源自血脉的恐惧,所以转述的时候几乎没用美化,而是将原话说了出来。 平时,这位麟卫哪怕是黑服也免不了被杀头的命运,但现在,八个老头哪有这份心思,在听到这话之后满面愁容,一个劲地摇头。 最后,便是连声的“唉”。 “这都是命啊……”石家的话事人捋着胡子,闭上眼哀叹道。 至始至终,他从未觉得自己有半分错误,而是将一切归咎给命运。 “想来我石家近百代,没想到要绝于这一脉,真是大祸临头!” 其他家也是如此,他们是话事人,是大家长,是牟利的“食肉者”,他们感慨是因为死亡将至,而那些过错,他们只认为是手段。 面临如今的来敌,他们根本不会想到一个词—— 侠。 哪怕不是先贤,终有一天,会有人不问利益、不求名禄仍选择利刃出鞘,将这些吸食百姓血液的恶人一个个斩首,还众群一个公道,让那些已逝的人们在魂灵的告慰下得以安息。 而这种人,就叫侠。 如今先贤到来,若没有侠能伸张正义,维护曾经结为众群的希望,那么先贤便是那位“侠”。 …… 一位垂垂老矣的年迈者站在窗边,透过被冰霜覆盖的玻璃,看向那经过的身影。 他摸了摸怀里的佩牌,那块身份证物源于他的祖先,尽管轮到上几辈的时候,这个家族就已经在没落了,但曾经传下宝物以及那代代相传的不能外传的真相,令这位老人坚信着一个不可能的传说。 ——先贤并没有死,而是在那座高山的宫殿中沉沉睡去,当大地陷入危难之际,他便会回归,教那四方列国的不义变作践踏于众群脚下的淤泥,令众群的方向回到正轨。 因此,他也知道一个对于其他人而言极为亵渎的真实:先贤是这片大地的第一位温迪戈,就是以那样“污秽”的身躯存在于世,然仍教化了先祖先民,给予名为希望的宝物。 当他目睹孤身一人的温迪戈裹挟着天灾向着皇宫践踏,他便明白,先贤回来了,而骑在百姓头上的八族牲畜的报应也终于要来了。 八大家族将九洲内的信仰、传说、故事、话本都已篡改,叫九洲的众生不知真相,可是终究有人知道那被掩盖的真实,也能将那传承自先民祖辈的故事典籍娓娓道来。 出自黄金之国所流传诸国的先贤录,既是故事,也是预言,更是总结了先贤旧日所留下的规训,可谓是民间经典,就算烧光了话本与藏书、封闭了传承者与后代的耳口,那也无法遏制希望的延续。 望着那道身影远去,老人喃喃道:“——我看见一个白色的大宝座,和坐在上面的那位。天地都从他面前逃避,再也看不见了。我又看见死了的人,无论大小,都站在宝座前,案卷展开了;并且另有一卷展开,就是众群的言语。死了的人都凭着这些案卷所记载的,照他们所行的受审判。” 这片大地的血泪,他们当要偿还,即使他们更多的只会得到远不能抵罪的死亡。 将要来到皇宫面前,车轮疾驰的动静自宫内传出。 接着,在宫门大开的后方,几架马车火急火燎地停在这里,在麟卫们的搀扶下,几位老人连滚带爬地从车上下来。 原本是宣旨的人,此刻强忍着下巴的打颤,站在大门中央,高声道: “八大家族大家长已到!” 下一秒,他的眼前忽然被笼罩。 连移动的距离都没有变化,就好似放大了的画,他的面前是近在咫尺也无法看清特征的温迪戈。 第46章 覆灭 不管之前听闻过这位温迪戈的人如何想法,此时亲自临场的人都会不由自主地认同这是先贤的归来,哪怕是九洲的最不要命的土匪,见证这种恐怖的到来,也得发自肺腑说出求饶的悲词。 那些不可一世的大家长本就身体渐衰,尽管有着老谋深算的底蕴不怒自威,然而此刻是要多卑微有多卑微,那种自居阅历以恃傲慢的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见过大场面又如何,死亡都得为之让步的恐怖就在眼前,谁能不战栗,谁能问心无愧巍然不动? 当那诡异的位移发生,连开始和结束的时刻都无法捕捉的现象呈现于众人面前,这些人心里的压力几乎快形成实质,将要压垮他们的脊背。 但仍未有后悔的意图。 风雪包围了他们,整座鸿雍都置于这场人为的天灾之下。 若是将影响扩大到一座城的规模,仅仅三位战争术士便可,然而想要将天灾的影响扩散到鸿雍这种级别的王城,恐怕三十人也不一定能做到,更别提范围的扩大所需的难度呈几何倍数增长,而且所需的人手也更多。 然而就算人手足够,想要维持此等烈度的暴风雪,得要上百名战争术士才能较之此刻有所接近。 但这般不知是不是极限的底蕴却也只能让眼前几人看个表象。 这些酒囊饭袋的权谋家在亲身面对一个伟力如同神明的存在能没有昏过去,已经算是心理素质顶尖,他们顶多见证过如护国四龙那样的强者,至于更高的,堪堪从文书里知晓个大概罢了,哪里亲眼见识过那等级别的残酷。 温迪戈俯视宣旨者片刻,便如同幻影那般穿过了他的身躯,径直移动到那八大家族的话事人面前。 锦帽貂裘、绒袍紧裹。他们身上穿的衣服所使用的工艺,哪怕是放到21世纪的人世,也都是价值连城的用材与做工。 其他人看见大多会赞赏、羡慕、惊叹……但很少有人愤慨,透过这些家伙的身上看见当下的悲哀与血恨。 既然他们如此华贵,那么是因为劳动的辛勤,还是统领的优越? ——都不是。 背后压迫与剥削的血泪,唯有那些亲历者才能述说,仅仅是一位愤懑的旁人,到底无法看清这些装束究竟牺牲了多少人的幸福,乃至生命。 黑影伸出臂膀,违背原有模样的长度不断延伸,枝蔓一般扭曲而去,末端的爪尖抵在了为首的司马家大家长的额间。 “……你可知罪?” 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低沉、恐怖,身影如同被模糊成影子似的温迪戈发出几乎要摄人魂魄的质问。 四周的寒风仿佛成了温迪戈的手掌,无形的指节沿着他们的身躯开始抓握,刺骨的冷冽几乎要把他们的骨头都刺破。 司马家的大家长颤抖着,身上那件貂绒的大衣挡不住任何寒冷,此刻他甚至觉得连皮肤都没了,心脏被寒冷死死抓住。 他僵硬着张开下巴:“我……我知罪——” 噗…… 一瞬间,黑影的爪尖忽然伸长,宛如尖刺一般洞穿了这个罪人的头颅,不偏不倚,从眉心直贯后脑的中心。 即便被风声掩盖,但仍然能隐约听见那搅烂了脑子的翻动淤泥似的脑浆的动静。 没有什么铺垫,也没有预备和告知,司马家的最大话事人刚才连话都没说完,便身子一歪,倒在了风雪之中。 顷刻间,倒地的身躯被白色的雪覆盖,仿佛是这场天灾就是他们的送葬,连留下的血都将被冻结。 其他人现在即便想跑,也难以挪动半点脚步,无论是身躯的感觉还是心理上,他们都被降下了束缚。 冷冽爬上衣领,扼住了他们的咽喉,此刻的他们连呼吸都要成为一种奢求。 而黑影,接下来靠近了他们。 “……谎言,欺瞒,愚弄,谬论……” 那已经不能被看作是一般温迪戈的存在洞悉了他们所有的想法,将那些深藏于诸位脑子里的开脱手法扒得一干二净,锐利的猩红目光透过呼啸的风雪注视着这些罪孽的领头人,似乎已然抛去了任何原谅的可能。 “告诉我……” “……你们,到底沿着背弃众群的道路行走了多远?” 质问? 更多的是诘问。 或许答案早就不需要过多说明,毕竟他们世代种下的苦果酝酿太久,以至于招致的灾祸竟是他们利用的那份信仰的源头。 歪曲的先贤信仰是他们用以蛊惑大部分大煌子民的工具,他们却不曾想过,报复他们的,或者说代替那些受苦受难的凡人们所到来的审判者,就是先贤本尊。 在古老的过去,先贤在此时任蔺傅,而如今,蔺傅之位名存实亡,可蔺傅实实在在的来了。 何为蔺傅? 连皇帝也不能左右其意志和手腕——当煌国出现偏离的预兆,蔺傅便是重整道标的奠基人,为煌的每一次繁荣奠定基石。 那份基石的名字,叫做希望,叫做众群,叫做那战胜了自然残酷法则的崇高。 现今,铺垫来以供众群后裔们向上求索的基石被践踏,被迂腐、贪婪、傲慢、压迫……被这些八大家族的服从于自然剥削来满足自身物欲和施虐本能的牲畜,全都因他们而辱没了荣光。 身为先贤,身为蔺傅,目睹这样的变局,怎可能还坐以待毙。 不仅要出手,还要以严冬的残酷将这些站在众群对面的敌人摧毁! 噗…… 噗…… 一声声细微的闷响,一具具尸体的倒下,成为了这场序幕的前奏。 邪魔跨过他们的尸骸,再无瞥视,也不摄食,就同对待那些曾经憎恨的人们,唾弃着这些污浊的血肉。 宫外—— 一些人早已得到消息,拖家带口从别处溜出了皇宫。 只见兵卒包围了这里,却不进攻,护国四龙等强者坐镇着,也不知用意为何。 然而在看见这些附庸于八大家族的将士的瞬间,一支暗箭从军阵中射出,洞穿了为首男人的胸膛。 “阿爸!” 这是他们之中最后发出的声音。 不等其他话语流露,紧随着那根箭矢又射来几支,精准地将这些人的生命夺去。 大钦天站在后方,神色严峻,毕竟现在他所做的,不过是一场豪赌。 ——一场决定是早死于此还是暂且免罪的博弈。 第47章 煌的君主 皇宫很大,比整个灶楚都要大。 即便是从最高的房顶眺望,视野尽头都望不见鸿雍的边缘。 然而就是这么长的距离,那置身于灰雾之中的身影鬼魅般快速位移,杀入了宫内。 ——距离温迪戈进入皇宫已经一炷香的时间了。 现在点不了计时用的烛香,这场风雪绝不是普通的寒冷,身在其中的一切都燃不起半点火焰,似乎这片界域之内被禁止了燃烧和杀伐,唯有那位漆黑的身影能支配一切。 …… 顶着惨白的骸骨似的头颅,那对明灯般的猩红目光扫过殿内,几乎薄到贴地的烟尘似的灰雾此刻暂作歇息,想要抬高到皇帝的主殿上,灰雾的程度还不够剧烈。 尽管如此,大殿中央站立的温迪戈仍旧令朝堂上的高官大臣无不恐惧,而坐在高座之上的那位,却好似看见了曙光,虽说也有害怕的感觉,但他显然知道来者的身份。 他几欲张口,好像有什么话,但总说不出来。 那位便是当今的“圣上”,名存实亡的傀儡皇帝,八大家族控制大煌用的虚假话事人—— 姬常。 年岁不过少年,却满脸愁容,似乎生出了哀怨和怨仇太久而留下的皱纹,看上去有着无穷的雄心,可看透了现实的双眼低垂了下来,也让那渴求打碎桎梏的双手也不得不按在了高座的扶手上。 他知道八大家族的危害,可他只是个傀儡,吃的甚至都不一定有最低等的大臣好,与其让他自我认知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力者,倒不如让他承认自己和九洲百姓是一道的。 而他也确实如此认为。 姬常的自我认知里,自己不过是个被绑架在这张金椅子上的普通人,除了管三餐以外,什么好处都没有,干这干那,到最后甚至连看书都不被准许。 多少人想要坐到这个位置上,可是坐上这个位置的姬常只想说“都别妄想了,这就是个囚笼般的刑具”。 他不在乎自己的血统,也不在乎自己的出身,毕竟在乎与否都无法改变自己身陷另一种囹圄的事实——身份于他何高焉?不过勉强果腹穿暖,不似庙堂的那些高座。 和眼下那些在殿下左右低头跪地的权臣们相比,他是最像人的,也是唯一对八大家族恨之入骨的。 而他们,这些跪下的,不过是墙头草之流,谁强他们跪谁,屈服在规则之下,连反抗的血性都被八大家族的压迫搞得没了棱角。 他们错了吗? 又好像没错。 在生存面前,唯有利益,唯有自保。 他们也不过是选择了活着的同时活得更好,而代价,他们付过不止一次,只要留着这条命,哪怕不再东山再起,他们也认栽了。 他们就如同另一个形象的映照,将一些人的缩影凝结成了自己的模样,自始至终不会改变,也不愿改变。 ……那是名为生活的奢求,是迷途于“更好的人”这一概念的随波逐流。 风雪止步于殿外,只因有人值得温迪戈暂且保留慈悲。 他抬起头,却比那座上的更加高大,即便那位年轻的皇帝已经离座站立,但气势上反而是这头温迪戈更像一位有权者似的。 毕竟,他曾是蔺傅。 “……姬常,被架在大煌王座上的傀儡皇帝,寻求变革却无路可寻的彷徨者。”温迪戈缓缓开口,颅骨的臼齿之间压抑着寒气,这算是他对于眼前这位看清事态保持本心之人的微薄敬意。 不过,没什么皇家架子的姬常只是尴尬地咧了咧嘴,挠着头,很不好意思地自嘲着回答: “对,是我。我就一个什么都做不到的家伙罢了,别说是变革调兵,我就连个妃子都没资格碰,哪有啥寻求变革……哈哈哈哈。” 八大家族搅尽心思编织出对于皇帝的绝对架空,历经不知多少代人,如果有漏洞可钻,哪里还轮得到姬常这一代? 所以这个年轻人再怎么聪慧,也不没法跳出八大家族的棋局,至今都摆脱不了棋子的身份,自被生下的第八个年头开始,他就一直被按在这个位置上当成提线木偶。 “无计可施的时候,心境决定了一个人的强大与坚持——我看得见你的一切。” 温迪戈现在是正常的邪魔之躯,尽管这般有了具体的模样,两侧的大臣们仍然止不住地颤栗。 他们手握重权,却不如朝堂上的一尊傀儡有胆魄。 “——想要拯救这个国度吗,大煌的帝皇?”温迪戈走到陛前,低头与这个黑发的半羊半马的霍米涅诺威对视。 这个年轻人本该是同荷鲁斯王那样的特殊存在,传承了能够使役更多神秘的血统,然而在八大家族的封锁下,空有一身天赋却落得无能无力。 白泽,这是对姬常所属的血统的特殊族裔的称呼。 自先民的时代以来,无论是兽还是霍米涅诺威,白泽的种族都是最为有灵智的,类比于后世的虎鲸、海豚,而且白泽也是最先拥抱希望与崇高的种族之一,在先贤未能顾及的地方,这些半羊半马特征的生灵被先贤点化后,常常代为去扶持那些弱小的生灵。 煌的帝皇大多是白泽,就连曾经的一代白皇舜希也是白泽。他们是先有贤能,才有能力,基因里自带的良善以历史验明,因而被九洲之人信服无可厚非。 也正因如此,八大家族也不愿放弃将白泽的血脉牢牢把握在自己手里——历史给予白泽出身的人善良的印象沉淀,而八大家族借此便能令大煌九洲的百姓心甘情愿服从那些实则暴政的律令。 放眼整个大煌,仍有白泽特征的人几乎销声匿迹。他们要么隐居,要么被抓进宫内,要么被屠戮,结局并非一句“凄惨”可以形容。 顺带一提,八大家族独享的后宫里,三成宫女是白泽,或是与白泽混血,毕竟这些种族出身的女人更加丽质,相貌姣好,而且还有历史积淀的文化方面的高洁,那些喜好年轻乃至幼小,而且还有着奇特癖好的家族之人就喜欢每晚的侍寝时刻蹂躏此类宫女。 ——将高贵的血统踩在脚下肆意凌辱,他们的傲慢便无比畅意。 白泽族裔大多是银发、白发,而姬常之所以是黑发,并非是什么文化归属,仅仅是因为他算是一位纯血白泽被强暴之后的产物,也就是…… ……杂种。 石家,陈家,还是上官家? 黑发的家族高层不在少数,毕竟先民们的交流早已不以毛发做区分,想要追查到种源于何人,恐怕无从找寻。 唯一可知的是,和姬常同样是男性的其他白泽血脉的人,都在出生后割下了头颅,成了冯家大家长的私人收藏,他们之中甚至有白发,有着更为纯粹的血统。 姬常之所以活命,只不过是恰好需要一个新的傀儡继任罢了。 当先贤以蔺傅的身份站在他的面前,问及那朝思暮想的问题之时,他毅然决然地回答: “我想要重振大煌的希望!” 姬常言毕,眼前的温迪戈微微点头,似乎是得到了满意的回答。 接着,温迪戈转过身,看向殿内的那些权臣,举起了漆黑的尖爪。 “那么,我以大煌蔺傅的身份宣布,即刻——清君侧。” 寒风与雪暴撞开了大殿的门口,凛冽如獠牙朝向那些酒囊饭袋。 第48章 孽物 宫外,血溅落在雪上无数次,雪又掩埋了血无数次。 不断有家族之人外逃,而他们的下场只有死。 大钦天看到了八大家族的时代终于要迎来落幕,但算是半个墙头草的他们也很清楚,若是要彻底清算,这些大煌的卫士其实也逃不过审判。 助纣为虐几代人,哪里是一次“倒戈醒悟”能够洗白了…… 但现在没得选,那位温迪戈毫无疑问就是先贤,要是他们还冥顽不灵给八大家族卖命,那真的是得把这条命卖给死亡了。 只是,他们之所以只敢在宫外围着,还有一层因素。 ——八大家族在宫内藏着的那个东西。就算是护国四龙都要掂量自身能否在家族破罐子破摔之后安然从那个东西眼下逃脱。 …… 异常的风雪肆虐,宫内的宫女本应该也有所动静——逃走也好,喧闹也好,然而鸦雀无声。 无论是厢房还是寝宫,哪里都没了人影,就好像被什么带走了一样,连血都没有留下。 过于安静,以至于有些可怕。 一股异样的感觉在宫内暗暗穿梭,或是漫步,或是驰骋,宛若鬼魅一般伏行,在阴影之中凝视着任何活动之物。 忽然,仿佛察觉到了什么,那种感觉如扯动幕布似的,在空间中晃荡刹那便无影无踪。 而后又是死一般的寂静。 温迪戈矗立在宫内,风雪灌入每个房间的缝隙,追踪着那忽来忽去的未知之物。 三刻之前—— 先贤将那些依附八大家族的臣子全数夺走性命,而就在那一瞬间,似乎是无数双眼睛从阴暗的角落之中睁开,盯着那些刚刚死去的人,仿佛在跃跃欲试什么。 它们畏惧,远离着温迪戈的周围,就好像是遇见天敌似的,最后徘徊片刻便匿迹而去。 姬常虽然隐约感到莫名的发毛,但从他的视角来看,什么也没发生。 “……现在,跟紧我,事情未毕,八大家族在宫里藏着不太好的东西,如果没感觉错,那东西一旦完全跑出来,大地都将陷入惶恐的灾祸。” 皇宫越往内部,地基越是高耸,从主殿后面一直到后宫这段路如同登山,灰雾还没有浓厚到攀升到那么高的地方。 于是现在的温迪戈仅仅是平常的模样,哪怕他仍然有着不少余力维持这场宛若意识延伸的暴风雪,毫不畏惧地一步步循着那熟悉又怪异的感觉一路往上。 “如同恶灵的感觉,却不似恶灵……八大家族到底在私底下玩弄了什么把戏?”温迪戈想着,用暴风雪的冷冽将经过的每个房屋的上下全部渗入,摸清周围的一切。 温迪戈前进着,身后是姬常,他裹着棉布大衣和从那些官员身上拔下来的布料,虽然不一定比那些大家长穿的好,但只要先贤不去刻意施加,这场寒冷也仅仅是稍微大一些的冬景罢了。 皇帝的袍衣就是个单薄的面料,旧煌的那种金丝玉缕的帝衣早就是八大家族手里的藏品。 大煌以来的皇帝,只不过是披着一张布的摆设,夏天还好,还算透气,到了冬天这就是刑具,如果随意脱下、更换或是加垫,导致“仪态不雅”,八大家族就会换个皇帝,至于原来的,随便一个理由就拉去砍了。 姬常之前的皇帝在任时间普遍不超过六年,大多数三年左右便因为“违背皇规,当以受罚诏罪”给丢了性命,他能够罕见地规避那些肆意的迫害而苟活到成年之后,已经算是天纵奇才。 只是这样的才人,也得靠先贤的到来勉强得到解脱,自身的权谋在朝廷上施展不了半点,无法自救更多。 哒—— 第三个“人”的“脚步”声。 虽然仅仅出现一声,甚至连尾音还没落下,但就是这么一瞬间,身前的温迪戈暴起,瞬息间杀向了声音的来源。 姬常都没有反应过来,若非眼睛的传感更快,他几乎连残影都看不见。 砰,砰,砰—— 顶梁柱、门墙、室内的家具,几乎是同时被撞碎,石墙被轻易撕破,实木的梁柱被粉碎,家具仿佛被纸糊的一样七零八落。 几乎是半秒的时间,旁边的房屋出现一个骇人的大洞,砖瓦落地的声音吓得姬常浑身一颤。 然而,声音的源头却不是人。 ……是一直穿着鞋子的断足。 断面如同被吸干了一般挤在一起,骨头的截面也仿佛是被什么咬碎了似的,然而表面却没有别的残留,既没有生物的体液,也没有明显的撕咬,就仿佛是生生截断了—— 远处的阴影忽地晃动,温迪戈抬手丢去深红血泊,砸到的瞬间,一丝转瞬即逝的悲鸣从中发出。 然而走过去细看,这里只有一般的石头。 …… 他们还未探寻到的后宫,深处是常年不曾打开的沉重石门,但现在半敞着,无数的阴影匍匐在地面来了又去,好似无数触手好奇地抚摸外界的一切。 门内,空间别有洞天,如同是在地下溶洞修建了一座陵寝,却不是给死人居住,更像是拘留某种庞然大物,空间的尽头是一座宽大的井口。 那些失踪的宫女,乃至宫内的侍卫等等,都被聚集到了这里,在门后的这里“避难”。 那几个家族的高层一副“我拿你们当自己人”的态度,在温迪戈入宫之后就把他们送了进来。 不过是分批次的。 大半的侍卫进来后就没有出去,宫女来了一批又一批,她们还以为这里是什么逃难的通道,没怀疑这其中的问题。 这些宫女身着单薄,甚至可以说暴露,原本她们就准备午后供那些王爷荒淫享乐,却不曾想出了这种事情,连衣服都来不及换就被火急火燎带到了此地。 没等她们惊骇后宫里还有这般地方,一位家族高层点燃了一盆香料,而自己捂住了口鼻,悄悄退了出去。 粉烟弥漫,顿时勾得这些曼妙媚骨的少女们情不自禁,现场顿时乱了起来,随行的侍卫也着了魔,开始自顾自扒去自己的皮甲,然后扑向最近的宫女。 那些香料本来是只取一勺用以焚香半日,用以后宫欢愉之时的王爷们取乐,看媚骨各种招展时用以助兴,但现在一股脑点燃一整桶,显然不是用来死前发泄肉体凡胎的欲望。 “对,就这样……堕落起来,浪荡起来,越极端越好!” 这几个高层人士一脸得逞,推关石门,然后蹲守在门外,手里各握着一柄摇铃,隔门望着门内的那些纵欲不断的“祭品”们露出奸笑。 很快,深井之中忽地又在蠕动,吐出一颗头颅,飞出井口抛往地面,在地上滚了几圈,上面没有半点皮肉,然而没有其他人发觉。 无数只猩红的眼睛从黑暗之中睁开,无数的獠牙摩擦着,流动的黑暗仿佛万千支臂膀向着井口伸出。 不一会儿,门后的淫靡的呻吟转而变成了悲惨的哀嚎,仅剩痛苦的回声。 极端的情感碰撞下生出的绝望,可是恶灵所能品味的“美味”,就如同将优质的食材做成更好的佳肴,好上加好。 显然,那东西喜欢在此基础上活吃。 不等他们得意,黑影开始朝着门口逼近,石门的缝隙之间被深邃的阴影所蒙蔽。 第49章 饕餮 在数百年前,大煌还没落成,旧煌诸侯纷乱的年代。 死亡在大地弥漫,而光之柱却不被九洲战乱的军阀诸侯们自愿使用,以至于战场常常招致恶灵的出现,那些嘶吼的无形之物编织出瘴气与毒烟,将战场作为自身发育的界域,于是在三次九洲动荡的时间里,恶灵灾祸反倒是最具威胁的。 因为随着彼此的征伐越来越多,战场开辟得越来越广,以至于到了最后,甚至诸侯之间还不得不联手自保,被迫合作抗击恶灵和自尸骸之中诞生的特殊邪魔。 这里本该接入一段李林种在这部分历史的“光辉事迹”,不过并非重点,只说明简要的部分。 ——李林们,也就是那些猿人们的后裔,决定在煌的北方三城划定区域建国,在战争中抢夺一杯羹。结果他们还未实施到一半,恶灵的肆虐便将他们活生生残暴扼杀。 北部的三分之二被各个战场扩散的恶灵灾祸所侵蚀,几乎要成为生命的禁区,上至草原,下至往南的几个诸侯城邦,都成为了死的国度。 而正因为李林们那深厚的欲望,死后的执念催生出一头贪婪、暴食至极的恶物—— 以先贤述说的故事里的怪物来命名,即为“饕餮”。 它千手百眼,数千的血口张扬着,数万的獠牙狰狞着,一切的活物都将被其盯上,一切死去的残骸都将连融进土石的血渍也一并吞食,贪食着生命的滋味。 后来,似乎是冯家主导,联合其他几家,不断用种上毒物的平民消磨饕餮,利用息壤的秽土一点点沉淀于饕餮的身躯,使其越发虚弱,最后几家合力将之捕获,带至鸿雍的城中,用以威胁当时的煌之君主,逼迫他们的血脉臣服于这些窃国的贼人。 后来这头怪物的下落不得而知,显然是事实被八大家族抹得一干二净。 谁也不会想到,这头孽畜居然会在后宫的地下。 …… “呃嗷嗷嗷嗷……” 仿佛是肚子叫一般的动静从阴影似的身体内传出,听上去好似蠕动、扭曲着,连声波对空气的振动都被影响,诡异的黑色自门缝之中缓缓流溢而出。 饥饿、贪婪仿佛成了实质,即便是没有接触到这般异常的东西,身体却在忽然间变得渴求饱腹、满足。 “……” 恐惧被食欲压制,他们没来由地看向彼此,也许本能先于思考得出了答案。 “呃啊!” 他们开始发疯似地扑向彼此,即便退化了先祖的爪牙,但此刻却仍然选择最原始的撕咬和抓挠,只想从对方身上取下一块肉滚入腹中。 不一会儿,他们扭打在一起的地方被黑色所覆盖,渐渐地,四周的表面浮现出獠牙利齿的凸起,开始朝着那些人的方向聚集而去。 噗—— 血肉仿佛成了血气球那样脆弱,在阴影的合拢下,顿时爆出大滩的血水,那些人的身躯被咀嚼零碎的点心一般被压成一团、搅碎成肉沫,消失在漆黑之中。 紧接着,石门被巨大的力量挤开,潜藏于阴影之下的怪物开始朝着外面而去,很快便遁走消失,哪怕近在咫尺也没法看清那究竟是何种模样。 而那个空间里,徒有血腥味,却连一滴血都找不到。 一切的发生很快,似乎不过几刻。 …… 外面,温迪戈已经追迹至后宫的位置。 那个怪物是难以追查痕迹,但是其他人的就不一样了。 温迪戈尽管头部跟骸骨似的,但是感官远比其他种族要敏锐,当宫女们身上那股长时间接触那种催生本能欲望的烛烟味道熏到他的鼻腔,感觉令人作呕。 激素这种东西,有时候就那么神奇,让有的人能自觉接受一些味道怪异的香水,也让有的人能轻易接受那些熏香的气息,使得每个人的感官受体各不相同。 忍着这股异味的刺激,温迪戈直接撕开了宫门。 金属的门扉顿时如同纸板一样崩碎,强大的力量如同液压机那般蛮横,甚至没看出用了多少力气。 然而,开门的瞬间,一大团黑色笼罩了视野的前方,几乎盖住了门后的一切。 而且其中还有恍若无数尖啸混合在一起的嘶吼—— “————!” 难以名状,那已经不能说是什么野兽,而是无数绝望的哀嚎。 温迪戈的头骨上,本该是疑似呼吸孔的类似鼻孔的部位几乎在瞬间挤出一抹暗红,将整个孔洞挤满。 下一秒,一道激流激射而出,如同水炮般的冲击带动着极具腐蚀性的脓血大量喷涌,甚至打出了水刀那般的压力,径直将面前的阴影切割成两半,连同地面和后面的砖瓦都迅速分解。 但是下一秒阴影就重新缝合了回去。 姬常终究是肉体凡胎,面对这种超现实的机动性,反应堪比蜗牛。他还没认识到先贤这一瞬间发动了攻击,就被意识到不对的先贤一把拉着往后迅速拉开了距离。 原地的位置顷刻间被挖去了一块,如果不是先贤的动作极快,也许他就完蛋了。 一个不定型的怪物蠕动着缩成一团,转而变成一根柱子似的模样,表面浮现出无数线条不一的猩红眼眸,无数尖牙利齿上下啮合着,仿佛在预备下一轮的攻击,却又有些畏惧眼前的温迪戈,并没有立刻冲杀来第二回。 阴影一般的表面开始出现立体的凹凸,逐渐形成无数个面孔的轮廓,那些被吞吃的个体如今以另一种形式在这个怪物的体内存在,既不算活着,也不算安息。 他们哀嚎着,发出的却是嘶吼,他们痛苦着,发出的却是咆哮。 “……恶灵,跟无数生命融合?” 温迪戈少见的有了惊讶,如果能有表情,必然是严峻至极。 身为先贤教导众群先民的时候,他早已预想过这种情况——既然恶灵能够合并,恶灵能与邪魔共存一体,那么是否存在嵌合体乃至融合为一的特例? 哪怕是在北方冻原的那场连时间都失去计量的战争,恶灵们也未曾异变到这般诡异,然而如今却在眼前呈现出恐怖的模样,似乎在证明“恶意的进化早已在道路上亘古蹒跚”,作为原始、残暴、绝望的化身延伸那恶劣的意志,便是未来众群面对的注定灾厄。 眼前的变化成柱状的怪物不似那些传说生物,它……或者是它们,连形体的秩序也一并舍弃到彻底的地步。这便是眼前的恶意的孽障——饕餮,纯粹迎合死亡与暴食的邪祟之物。 ——八大家族用无数苦难抚养、培育的将要来到大地的魔鬼! 第50章 镇杀 周围的地面很快结出一层接着一层的冰晶,将姬常的周围包围,垒起厚实的冰之囚笼。 “如果冰塌了,什么都别管,只管跑——” 对于善者,温迪戈便是那维护众群的先贤,始终自愿承载着庇护众生的使命。 但,对于恶孽的害物,他便是绝对的天灾,必将以毁灭的威光践踏一切敌人,直至死亡宣判胜利的归属。 —— 在皇宫外包围圈的目睹下,一团黑色追着什么开始大肆扭曲,以非人的方式追咬着那个东西。 黑色的那个体积太大,以至于护国四龙都不由得在意。 而且那团东西,很危险——他们都能感觉到,那简直是死亡的具象,生来就要带走生命,甚至是恐怖本身所借用的躯壳,正执行名为“死亡”的谕令。 很快,他们便看清了那团东西追逐的到底是谁。 护国四龙之一的东之玄青最先察觉:“那是……之前那个温迪戈?” “放尊重点,那是先贤!”巨灵卫没好气地在一旁的地上发声纠正。 “……我还是觉得有待商榷。” 巨大的蛇形龙盘在柱上,提到先贤的时候,嘴里的话连傲气都少了许多。 虽然被单方面压制,但他还是嘴硬,不肯承认温迪戈的身份。 没有给他们拌嘴的时间,状况的变化快如瞬息。 ——那团黑色的不定型的东西,似乎要被引到皇宫外围了! 数十秒前,温迪戈做出了最为疯狂的决定,那就是啃食这头邪魔的血肉。 体内的魂灵们沉寂了有些时间了,此刻的它们活跃起来,一遍遍反演先贤的思维逻辑,稳定着温迪戈的头脑不被侵蚀。 下一刻,温迪戈扑向了那高耸的黑色之物,尖爪刺入邪魔看似不断流动的表面,魂灵的作用即刻发挥,不定的外表顿时有了实质的形体,瞬间被尖爪撕开了一个大洞。 “嗷——!” 人声、兽声、恶灵的嘶吼声……万千的死后余音回响在周围,甚至将瓦砾都震碎。 然而这并不能阻止温迪戈的进一步破坏。 尖爪撕扯着,骷髅般的头颅撕咬着,将这头庞大的怪物以最原始的手段杀伤。 无底洞般的饥饿在漫长岁月之后被大量填充着。 同为永远饥饿的存在,饕餮却无法从温迪戈身上扯下哪怕一寸皮肉,而它还要被盘剥了大量的物质。 本能令他开始抓狂,攻击的烈度越来越大,超乎常理的破坏力粉碎着周遭的一切,连地面都如挖豆腐一般轻易变作沙砾似的模样。 眼见战斗波及的范围愈发扩大,温迪戈便选择引开饕餮,以免让这头怪物吃掉关键人物。 ——覆灭八大家族可不只是要实质上的对拥戴家族的人进行剿灭,还需要一个精神上的最高统治者稳定民心、引导方向。 要让先贤顶着个温迪戈的模样去做这件事,对于那些已经将白泽像认作是先贤模样的九洲百姓而言,就是上门自讨苦吃。 但是让皇帝去做,说不定还能把白泽像的事情也一并解决,拨乱反正,将事实还回人们的视野。 计划也如温迪戈所预料的那样,在恶意全部朝向他的状况下,饕餮完全不顾冰牢盖住的姬常,直奔温迪戈而来。 …… 追猎,还是猎人的引诱?恐怕一头怪物是无法理解的。 也许它自认是猎杀眼前这头温迪戈的猎手,可无论是之前的啃食,还是现在的追杀,都明显在实力上逊色不少。 在魂灵加持下的攻击使得饕餮的部分被彻底坍缩,等于那一部分拥有了实质的躯体,也因此像是蚂蝗、水蛭似的,哪怕不断伸展着躯体的长度,也终究存在一个原点。 它只能不断拖动着那一块身躯,压碎沿途的房屋,伸长着还未被坍缩的部位去尝试撕咬对方。 待来到空地足够大的地方,温迪戈才停下了脚步,转身重新正面与饕餮对峙。 饕餮扑杀而来,却被骨瘦如柴的手臂生生挡住,庞大的躯体在刹那间被截停,而从阴影中伸出、咬下的獠牙在碰到温迪戈手臂的瞬间,仿佛石头撞上了合金般被反作用力弹开。 ——这里,是灰雾的区域。 临近入宫的正门,这里存在着稀薄的灰雾,但对于如今的温迪戈而言,绰绰有余。 先前的畸变再一次开始了:风雪在温迪戈的身边越发密集,模糊了他的身影,整个躯壳也开始变形、扭曲,变得更加高大,也更加如同一个怪物。 “——呼……” 更冷洌的寒气喷出,在暴风雪下反而如同呼气的白烟。 “吃……” 饥饿太久,当准备放开的时候到来,想要再停下便是一种奢求。 尽管没多少味觉,也不在乎口感,但盘剥蚕食一头恶灵附身的邪魔也多少有些麻烦。 光是让那些如同胶质的部位一遍遍重新坍缩,就够劳累好一阵了。 而眼前的饕餮似乎也明白了温迪戈的那份傲慢,在重新塑形自身后便再次发起了冲锋。 ………… …… 没人知道宫内发生了什么。 宫外包围的他们只知道过去了很久,那震撼天地的厮杀似乎没有尽头,风雪的肆虐下是邪魔的碰撞,白皑的朦胧光景模糊了那残暴至极的血腥。 他们看不见在数墙之隔的地方,魔鬼们正屠戮着彼此的生命。 那在雾与天灾中永远看不清身姿的温迪戈相较而言仍旧消瘦,可是那干枯的身躯轮廓却不断充实,而尖爪的模样也好似一根根肉钩,轻易穿透对方同样漆黑的身躯,然后将污秽的物质尽数塞入口中,紧接着便是又一轮恶肉的争夺。 纯粹的野蛮,也是纯粹的暴力。 周围的地面已然破碎,地基都将近崩塌,周围的建筑无一不沾染上死亡的残渣,被那些溅落的秽肉所沾染的瞬间,连土石都正在衰变,令岁月剥离了这些无机物的形寿。 唯有怪物,才能最有效的杀死怪物。 随着最后一口秽肉变作一滩污泥似的东西,宣告了饕餮的彻底死亡。 人的血肉、埃土的肥壤、恶灵脱离之后开始腐烂的邪魔皮肉……那些东西在各种原因下混合在了一起,被恶灵的污浊所侵染,最后得出的物质滋味甚至不如吃化肥来得轻松。 但这是难得平息饥饿的机会,尽管并不舒适,但确实暂时缓解了本能的痛斥,缓解了一时的饥饿感。 也仅仅是一时。 待到温迪戈领着姬常走出皇宫的正门,一切的结局看来也不必再多说什么。 在阵中的大钦天无奈地笑了笑,他知道接下来要面对的会是什么…… 第51章 重揽 包围圈解除,暴风雪也渐渐止息,但这不过是下一场“暴风雪”的预备。 那些在鸿雍里坦然接受上宾待遇,唯八大家族马首是瞻的强者们,此刻无人再对先贤一事有意见,哪怕没有亲自见证那更为惨烈的杀伐争斗,他们也知道那短短的片刻之中,那头怪物——饕餮所面对的是怎样的恐怖。 饕餮哪怕不被大多数人所知,但八大家族藏私挟天子以令九洲的事情在明眼人的圈子里人尽皆知,而大煌重新收复九洲开国之前,家族使者携邪魔入鸿雍逼宫一事可是被这些老家伙看得一清二楚。 能威胁一国的事物,还未展现足以轻易祸害一座大城的威能,便短短几刻里死在了温迪戈的手里,这件事本身就说明了一切。 而他们要做的,便是“识时务者为俊杰”。 他们不在乎侍奉的主子是谁,利益得当便足矣,但现在,他们哪怕口是心非也要说“弃暗投明”、“为正义而醒悟”。 ……先贤又何尝看不出呢。 悲哀,但揭穿这份悲哀的现实毫无意义,既不能改变这片大地一直存在的常态,也无法根治人性时常发作的精神顽疾,戳破谎言在大人的世界成了最无价值的事情。 若是因此觉得不顺眼就大开杀戒,这不但违背了自己的本愿,还对众群的未来、大地的未来毫无益处,百害而无一利。 活了万年之久,先贤怎会不知道有了智慧之后的生命会是何种模样…… 由先贤以蔺傅的名义撑腰,姬常开始清算八大家族,对于家族人士的产业进行打压,不服者杀无赦,首先将鸿雍的余毒镇压了下去,接着又下旨和派兵前往别的洲执行谕令。 还有,旧煌曾经采用的先贤定立的科举制度如今再次搬出来,用以重整大煌上下所有的官僚架构。 其余八个洲的家族势力见势不妙,半数选择了反扑,半数选择了主动投降愿意“赎罪”。 前者基本被温迪戈带领的军队迅速镇压,甚至连军队也不需要,抵达当地的当天军队还未抵近城内,先贤便亲自代为斩首了头领,将不服从者尽数杀死,高效到第二天前基本结束了叛乱的苗头。 在先贤的授意下,对于家族遗留下来的能以重用的人,以劳代罚为主,四舍五入算是缓刑,命令这些暂时不予死刑的家族余孽义务做事,但只给予最基本的生活保障。 一个月的时间,鸿雍巨变。 朝廷基本大换血,加之饕餮把宫内九成九的人都吃干净了,说是重建了大煌的朝廷也无可厚非。 千年以前的旧煌就已经将九洲的交通建设完善,九洲科举估计在下个月便能在各地开始乡试,曾经仅仅有利于家族的官道,如今谁都能过,一切为重新改造大煌服务。 至于朝廷的财政,家族留下的财富仍在宫内,即便不在的,也被一并收缴归公。 这一个月内,风雪来回呼啸,温迪戈在其中的速度几乎可以说是日行千里,不必收敛力量之后的他可以说是大煌高层眼中的神,凡所指的地方,他必然即刻前往。 大概是先贤终于发现了如今的局势何其恶劣,已然不似之前在米斯拉、埃佩格的不紧不慢,此刻的他所行动的节奏越发焦灼,恨不得亲力亲为全部事宜。 然而,才至月末,还不到第二个月,堪堪将家族的兵卒镇压,北方便来了消息。 ——卢萨亚派来了使者,还有随行的军队。 北方的莽洲才被先贤镇压过,哪有什么兵力去质询来意,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浩浩荡荡经过了都城,前往首都鸿雍“觐见”。 …… 两日。 在卢萨亚还未抵达鸿雍之前,温迪戈已经先行一步回到了朝都鸿雍。 朝中几乎能用空虚来形容,家族将九成不止的宫内之人诱骗成饕餮的口腹之物,如今剩下的寥寥几人算是没背景的庸官,之前不在宫内,如今回来面对的只有一地烂摊子。 得亏之前鸿雍的禁军仅仅出动了那些不太容易死的强者大将,而城内的数万人玄烬禁军以及普通军队原封不动,否则鸿雍将会毫无武力的状态面对一支有着绝对威胁的“使团”。 使团还是先遣队,有时候不由对方决定,而是由当下手里的暴力。 至于其他洲,待到官僚体系重新建起,再去改变可能腐朽的部分,接下来才在当地募兵——在先贤这个活圣人的关照下,先礼后兵才是安抚民心的最好办法。 九洲的百姓见惯了家族的暴力,如今想要收归民心,强硬不得,必须怀仁施恩,用物质和精神的慰藉令他们心甘情愿恢复对朝廷的信任。 想要切割掉八大家族的余毒,实际上还得很久很久。 在此之前,局面得稳住。否则使团到来见到国度空虚孱弱,归去后怎会不向他们的君主请命发难煌国? —— 第三日,使团携三千军势抵达鸿雍。 姬常终究是年轻人,见到如此大阵仗也不免内心发怵,若是没有先贤在身旁,他或许早就成了软脚虾。 军势之中黑压压一片,装备精良,就好似一战的杀伤力加上现代战争的防护手段,装甲片的使用非常“现代化”。 看来他们对于万全书的军事部分研究颇深。 不过,稀奇的是,军势之中居然还有不朽禁卫—— 先贤可能还不知道,禁卫实际上并不是皇帝或贵族能随意调动的,这些漆黑装甲的战士只以先皇的十三教条为准,其架构的存在甚至独立于卢萨亚的军队之外,仅仅是从军队招募人手,却不曾隶属于军队。 曾经有一任棕皇想要革除禁卫体系,将禁卫的技术用来准备战争,然而起草议案的当晚,那位棕皇连同一些贵族直接惨死,相关人士无一幸免,雷霆手段令人咂舌。 他们本不会与军队出使,毕竟战争若是出现他们的身影,等同于国土将要受到威胁,面对的将会是卫国之战。 不等一些明眼人想明白,温迪戈便同姬常领着使节军来到了城外,开始迎接仪式。 那位禁卫看见温迪戈的瞬间,径直离开了原有的位置,来到了使者的旁边。 待到迎接的仪仗站定,卢萨亚的使者还未发话,禁卫便先行对温迪戈问候。 “……果真是您,先贤。” “禁卫之间已经知晓了吗?” “米哈伊尔先前讲述的时候,我本以为是他的胡诌……看样子,这并非虚妄。” 禁卫行了一个很古老的礼仪,那是提尔诺亚的礼仪,如今除了禁卫,没有其他势力还在使用,甚至没有多少人再记得。 使者不敢插话,在禁卫面前,他虽是棕皇的直属,却也没啥话语权,就是个牌面罢了。 而且,面对先贤的资格,确实是禁卫更有资格,而他一个使者,能对话的只有那位皇帝。 可他看向温迪戈的旁边,却只有一个戴着冠冕、身披金衣的年轻人,说不定年纪还没他大。 使者远远看见的时候,还以为这位是随行的使臣,然而这身行装可不是使臣的打扮,而是皇帝的朝服。 禁卫仍在与先贤攀谈: “……路上偶尔听闻煌的近况,篡国的贼党被您所覆灭,压迫的爪牙被尽数拔除,您又一次在为大地的众群争取福泽。” “这是我愿意背负的使命。一如既往,我情愿一次次带领众群与残酷的命运抗争,维系曾经予以你们的希望。” 温迪戈说出这些话的时候,也是在惋惜,怜悯着如今渐行渐远的众生。 第52章 无题 夜晚,殿内。禁卫与先贤对坐。 卢萨亚与大煌的对话先前在黄昏之际便已结束,使者早已入寝,明日便打道回府,而禁卫虽然同行,但前来的原因和目的并非国度之间的事宜,而是为了先贤。 列国之战的事宜尚且意见统一,至少在这件事上,使者带来的意见与大煌一致。所以没什么好提的。 “——先贤,您既然使得大煌挣脱于篡国者的毒手,接下来也请您来到卢萨亚,重新将希望也带给这个已然衰颓的国度……”禁卫请求道。 如今的卢萨亚,和大煌比起来,情况虽说大相径庭,结果却是大差不差。 压迫泛滥于卢萨亚的土地上,奴隶制死灰复燃了数代,贵族们分割着先皇联合起来的土地,棕皇被架空成无权的丑角……整个卢萨亚看似众心一体,实际上濒临分崩离析。 他们并非不想出手,但是先皇的十三教条里写明了“在损害禁卫存在的事实未发生的前提下,禁止干涉政事”。 他们尽管并非是教条主义,但他们也明白,就算杀光了人,扭曲的秩序也没法回归正轨,总得有谁去领导着人们重新编织秩序的模样。 禁卫们做不到,他们的身份必须是让民众畏惧、远离的符号。禁卫的初衷便是“成为远离民众的孤独战士”,避免自身封存的埃土技术出现意外,导致恶灵对人民伸出魔爪,所以他们注定不可能去做亲近于民的事情。 而先贤可以,甚至可以说先贤的归来便是最好的破局手段。 无数的众群后裔觉得先贤早已消逝,实际上在诸国的高层和隐秘组织里,“先贤端坐于辉煌玉座陷入长眠”的情报仍在流传,不过是对民众沉默罢了。 高层们自认为先贤这个老东西再也醒不过来了,于是大国内部基本都开始复辟剥削的风气,将无底线的自由为所欲为,而代价丢给那些无辜的人们,并以邪魔族的事情作为借口、辩护,甚至是指导思想。 邪魔族目前的思潮主流类似于超人主义和社会达尔文的结合,尽管在各个族裔之间略有不同,还可能截然相反,但毫无疑问的是,这种以自然法则辩护弱肉强食的理论让不少地方“有底气”地对民众放肆压迫,已经成了一种可悲且不断传播的现象。 ——用错误的事物来辩护错误,愚昧且恶毒。 他们并非愚蠢。因为他们要的从一开始不是“正确”,而是“利益”,自私的背弃众群先民誓言的利益。 “……” 温迪戈微微低头,沉默了许久。 大煌是这样,卢萨亚也类似这般,阿尔比昂多半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万年来的努力,就好似玩笑一般无足轻重,一切变了,又好似什么都没变。 “……我会去的。” 语气里满是无奈。温迪戈做不出表情,但禁卫也看出了这位古老的引导者的疲惫与失落。 他很伟大,但终究是活物,有着感情,有着极限。 漫长的岁月无时无刻想要压垮他,而他仍选择为这片大地撑起希望的基石,全然把自身置之度外。高尚的人见到他,怎会不体谅这位先贤? 众群亏欠他太多了。 如果他们知晓先贤曾经只是一个出身苦难之中的普通人,想必大地上建起的碑石只会更多,称颂他的传说只多不少。 但他们都遗忘了先贤为何执意赋予众群的先民希望与平等、崇高和文明。 让高尚的灵魂受苦,并非高尚者的过错,而是文明的失格。而他,从诞生那一刻开始,也许就自觉走上了这条圣人的道路,要么为了文明的光辉赴死,要么背负苦难前进到流尽所有的血。 所以先贤自己最清楚,自己要面对的庞然大物多么不可阻挡——死之欲望扎根在活物的基因本能里,编织出生命与生命之间最残酷的命运,而他对抗的不仅仅是自己出身的文明,还有整个冰冷的宇宙,与自然秩序本身作对抗。 ……欲望是杀不死的。 正如邪魔族为了生理的需求而结群争夺,他作为先贤又怎么能做到奢求那些天生贪婪的人去安安静静压抑自身。 因此先贤只能一次又一次亲身去结束不公与迫害,牺牲一方去调平秩序,让自己做出违背本心的做法,只为了维系未来的希望。 这一过程里,他杀死的生命早已没了数字可以计量。 他也没什么可后悔的,问心有愧又如何,这条路在他选择踏上的那一刻,哪怕是在南墙上一头撞死,他也认了。 ——因为这样就可能心安理得的告诉自己:文明毫无意义,大家都是装模作样演戏的畜生,唯独他真去做了人,被虚假的一切蒙骗了十八年,还为此挣扎了一万年不止,现在可以放心去死,然后对着全世界的往昔、当下、未来竖起中指。 在这之前,他痛苦,也自愿痛苦。 第二天,使团带着消息准备回到卢萨亚。 第二个月,温迪戈将一切事宜安排妥当,将新生的权力交给这百废待兴但已有百臣辅佐的姬常,动身去往了卢萨亚。 越过边境,踏过草原,远处便是有着白雪的山脉。 临近入秋,但对于北方冻原而言,冬天只会来得更早。 既然这样,那么仍保留奴隶制的卢萨亚境内会是什么模样? 温迪戈已经隐约想到那暴虐的奴隶主将会如何剥削手底下的那些可怜人,奔跑的脚步快了起来。 …… 卢萨亚南方的矿场,轮廓臃肿的劳工们挥动着矿镐,光是看起来就卯足了力气。 然而身后的监工仍挥舞着铜头皮带,发泄着自己的不耐烦。 “靠!靠!靠!……” 铜头皮带朝着矿奴往死里砸,但这并不是说催促这帮矿奴,而是纯粹是打着好玩。 恰好,其中一下打到了一位矿奴的帽子与厚衣服之间,命中了后颈最薄弱的部位。 “……!” 扑通。 连闷哼都没机会发出,被打中的人应声倒地。 他什么错也没有,可他偏偏沦落为矿奴…… 监工还不解气,也不知道这个人哪来那么多要发泄的,他三步作两步过来,一脚把倒地的人踢翻。 “装什么死,起来!” 倒地的矿奴没有吭声,他一动不动,如果把手放在他的鼻子下,可以感觉到这个人的气息越来越小。 然而监工哪里管这个,见这个矿奴不动,当即又抡起铜头皮带,一下接着一下,狠狠猛砸下去,抽打在那个可怜人的裆部,两三下便让对方的下半身隔着裤子见红。 十几下鞭打过后,监工手酸了,又踢了踢这个人,发现确实没动静了,立马喊矿场口的兄弟过来。 “阿尔!普利希!你们俩把这个死东西抬走!” 场子口那边没有回应。 “阿尔?普利希!” 忽然,没来由地,周围好像更冷了。 呼—— 第53章 那归来的 明明还没到卢萨亚的冬天,这一阵风却分外寒冷刺骨。 呼啸而过的瞬间,仿佛有什么东西远远盯上了他,本能驱使着身体想要躲起来,然而肌肉却在风吹过的片刻还是脱力,整个人连站着都要成为一件难事。 “——!” 他想要呼喊,但是喉咙也忽然没了力气。 而身后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身影,宛如野兽的呼吸声沉闷着起伏。 “呼……嘶……” 寒气越来越重,甚至缓缓落在地面,在触及地面之后流淌开来。 一只沉重却细长的爪子自监工的背后伸来,搭在他的肩头,表面的寒意穿透了那加绒加棉的衣物,如同尖刺一般撕扯着下面的皮肤。 ……是谁?监工被吓得连冷汗都不敢冒。 他曾无数次听闻这片土地的万千个传说,自幼从口口相传的流言里知晓那无形的恶灵与残暴的邪魔,那些非人之物仍在大地上游荡,而这片满是冰雪与寒风的国度里,更是有着来自古老年代的孽物…… 他还没想出来,身后便传来声音。 “——你为何杀他?” 那只爪子松开了他的肩膀,转而抓住了他的头颅往后扭,逼迫那人转过身来。 接着,迎面便是一个骷髅似的有着犄角的山羊头颅。 两抹红光近在咫尺,刺得这个监工要睁不开眼。 然而,恍惚之间,他似乎明白了眼前之物是什么—— 邪魔族……不,甚至可能就是邪魔! 因为那些邪魔族的特征再原始,也会有着接近于人的模样。 然而眼前的这个生物,仍保留着近似野兽乃至怪物的形态。 源自基因之中最古老的烙印此刻疯狂警示,令他一瞬间感觉到极大的生命威胁,心跳顿时猛然鼓动,肾上腺素疯狂分泌,过强的刺激仅仅在对视的下一刻便直冲大脑—— 他昏过去了。 这瞬间,这个监工距离被吓猝死仅仅一步之遥。 温迪戈如同甩垃圾似的将这家伙丢了出去,看向了那些如同行尸走肉的矿奴。 他的到来没有引起他们的任何反应,似乎他们已经麻木,死亡早已不是什么需要害怕的事情,活着和死了没什么区别。 见此,温迪戈看向其他监工,那几个人早就悄悄摸到了出口的边缘,准备跑出去逃走。 砰—— 砰—— 砰—— …… 几声闷响,这些监工被追上、放倒,虽然不保证内脏不受损,但的确让他们以皮肉之苦受到一点微不足道的惩罚。 做完这些,他走到那些人的身边,一一放言:“你们自由了,走吧,离开吧!” 没有人作出反应。 他们最多是偏头看了眼温迪戈,接着又机械地挥动手里的矿镐。 冬天要来了,他们能去哪儿? 卢萨亚没有给奴隶躲避的地方,这片土地的贫瘠如同在铁上种花,而他们原本的耕地又全部被晶化埃土污染了。 那些“文明”的土匪,把这些无辜人的土地的埃土不断增肥到发指的地步,令他们的土地滋生结晶,变得无法使用,以此被当地的农务长官定罪,发配为矿场或是其他农场的奴隶。 这些土匪的真面目正是那些场主的伙夫。场主们的上级为了得到更多不需要花钱雇佣的劳动力,他们无所不用其极,甚至买通各个长官,相当于用低廉的价格就获得了一个人的余生。 成为奴隶的人,只有奴隶主才有权力宣布其自由身,否则民户长官将会带着巡逻队开始“狩猎游戏”——这是卢萨亚人的长官大多喜欢的“运动”,由于冻原上的动物迁徙去了别处,那些喜好打猎的长官又没法找到新的猎场,有时候就会以逃跑的奴隶当成猎物进行追杀。 除非是那些跑到更远方的人,他们躲进了更远的山里,躲在靠近海的地方,那里才不会被追到,尽管代价是苟且偷生一辈子。 去往别国? 他们做不到,卢萨亚太大了,边境接壤的地方哪怕想要跨越,以凡人的身体也得行走十天半个月才能勉强看见人烟。 在此过程中,草原上的夜晚总会有恶灵从草地下的缝隙想要将活物拖入,冰雪的山峦之间有着邪魔四处游荡渴求着血肉,他们又没有力量能对抗得了那些威胁…… 比起逃走,倒不如多活一天是一天,反正他们对于如今的卢萨亚已经绝望,既然无论如何都得死,还不如选择平淡点的死。 “……” 温迪戈也察觉到了这一点,他从这些人的内心看到了那几乎等于求死的念头。 所以,他决定赌一把: “——我是先贤奥格顿温!是来解放你们的!我从众群回来了!” 霎时间,无数矿镐哐当落地。 他们丢下手里的东西,仿佛是饥渴许久后看到了水源,朝着温迪戈的这边聚集过来。 他们喃喃着,神情各异,却都有着期盼的眼神。 “先贤……” “先贤?” “先贤!” 他们的眼神忽然有了光,就好像看见了太阳。 “真……真的是您吗?” 一位年迈的矿奴颤抖着伸出了手,想要去触碰。 温迪戈的尖爪轻轻托住那只手,握着的时候用平静的语气安抚着这些可怜的众群后裔: “是我。” 如果说论先贤的印象在各地的模样最符合的,那么卢萨亚就算其一。 毕竟禁卫的十三教条的第一条便是“坚定维护先贤的圣言与形象,凡篡改的,当以惩戒,更甚者处以刑罚”,没有哪个贵族敢跟自己的脑袋和性命开玩笑。 所以,卢萨亚的子民是三个大国里对先贤的记录最为清晰的。 之前在边境的那座雪村里,那些人之所以没认出先贤,主要是兽型的邪魔族在别的族裔看来太过相似,谁也没法保证对方像不像,而且先贤都销声匿迹千年不止了,大家早就默认这位先导回归了众群。 而现在,一位温迪戈如同救世主一般到来——在这个为利益至上的残酷世界里,一头温迪戈说自己是先贤来解放他们摆脱这些背弃众群者施加的苦难,那他就算是假的,也会被当成真的。 “救救我们,先贤大人,救救众群……” 一个接一个的矿奴跪了下去,卑微至极的模样将为奴的伤疤都展现得淋漓尽致。 他们就是这片大地无数悲剧的缩影。 第54章 贵族 莫尔瓦什大公一如既往地在壁炉旁喝着酒,冬季的提前让家里不得不升起了炉火,就是点火的小孩子那天太过肮脏,以至于他还是忍不住,叫卫兵砍死了那个一身煤灰的下仆。 “唉,挺不错的小伙子,就是不太干净。” 他假惺惺地惋惜了半句,实际上他连对方的长相都没记住,只是隐约记得这一年有个新的男下仆,如果不是阿莉娜那个小妮子怀孕了,也不会有这个家伙进入府上的机会。 莫尔瓦什想起了什么,喊道:“哦对,阿莉娜——” 话音刚落,门外走进一位少女,不过十多岁,稚嫩的形体带着怯懦,娇小的个子并非是发育较晚,而是她本就没那么大的年龄。 她的声音很软,和她的性格一样:“大人,我在……” “添一下柴火,然后换上那套衣服,再到这儿,今晚我们再好好交流交流感情。”他挥了挥手,放下酒杯,将身前桌上的药片吃了下去,“药效的时间很优先,别让我等急了。” 这个男人的笑容就好像是魔鬼,刀削似的面部线条让他看上去阴险至极,谁曾想他的先祖是憨态可掬的熊。 而少女听见这话后,抓了抓围裙,顿了片刻,才流露出压抑不忍的神情,回答道: “是……” 屋外,天色灰暗,冬季将至的卢萨亚就是这样,十天有九天是乌云密布的状态,不是刮风就是下雪,但无论如何,都冷的要命,晚上更是真能把人冷到死。 ……但谁在乎平民的命。 莫尔瓦什大公唯一会在乎那些平民和奴隶的时候,只会是在床上,至于离开了床,也许出门的片刻,共度春宵的对象就会永远跟这个高贵的男人彻底告别。 如果是先皇统治之下,这种人活不过三天,禁卫会执行先皇的谕令把这个人吊起来全国巡回批斗,对那些还没证据进行逮捕的贵族们以示警告,可现在就不一样了,座上那位就是个徒有名号的光杆司令。 而且在卢萨亚贵族的圈子里,莫尔瓦什自认是最保守的一派了,区区是小孩子而已,其他贵族远比他玩得要花——杀人在激进派那边甚至是一种娱乐,每天杀的人堆成山,得亏卢萨亚最不缺的就是人,总有新的奴隶每天晚上送到他们的宅邸供他们切割、压碎…… 所以他全然不认为自己有半点失德,觉得自己起码“给了他们一个痛快”。 莫尔瓦什解开衣服和裤子,瘫坐在沙发上,畅想着今晚的欢愉何其美好,接下来该尝试何种蹂躏,直到一声刺耳的尖叫打破了他的幻想。 “啊啊啊啊啊啊啊——!” 楼下的女佣尖叫着,伴随不知道是哪块木头被折断的响声,似乎有什么东西来到了房子里。 脚步声、惊恐声……什么都有,但就是没有那个来者的动静。 就好像来的是不存在的鬼魂似的。 但很快,他便知道来者的模样。 ——门,开了。 漆黑的爪子平静地扭开把手,一头邪魔伫立在门外,但他却不是什么无意识的野兽,只见他的手里还握着一个熟悉的人: 莫尔瓦什的手下,十五座矿区的大公代理人。 这个人半死不活,被温迪戈像是拖着一条狗似的丢进了屋子。 “瓦连金·莫尔瓦什?”温迪戈发出声音。 骸骨一般的头颅朝向莫尔瓦什,空洞的眼窝仿佛洞悉了一切。 他走进屋子,却没有半点脚步声。 大公扯起裤子从沙发上坐了起来,然后起身一步步后退,显然忌惮着什么。 ——“难不成矿奴变成邪魔了?”这是莫尔瓦什此刻的所想。 而看穿对方的温迪戈也很“配合”地回答:“当然不是,这位大公——先贤归来,到此带到众群的回响,仅此而已。” 窗外,风雪没预兆的突然到来,庄园内开始变暗,那些雪打在窗户上噼里啪啦,无法穿过紧闭的窗户,但是屋内却反常地开始剧烈降温,壁炉里的火焰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将要熄灭,整个空间仿佛被寒冷这一概念彻底占据。 …… 三个小时前,先贤面对一群饥寒交迫的矿奴,又看了看荒芜的土地,沉默了许久。 人性就像是一块玻璃,如果想要去证明人性本恶——玻璃会碎,那么得到的结果注定是坏的。 ……倘若它从一开始,就不曾完整呢? 善无善果,恶无恶报—— 这些被迫背负着苦难的人们也有着基本欲望以外的欲望,可那又如何,他们确确实实是受害人,然而被嫌弃、排挤、迫害……而吃喝他人血汗换取之物坐享其成的,不仅家境优渥,甚至还可以不断开发新的欲望以供欢愉。 于是,他抓起那些矿镐,号召这些人杀进矿场主的房子,把那些不义的东西夺还给众人。 可是破开仓库的大门却发现,最接近这些矿奴的压迫者自己都没有多少余粮,然而他们还心甘情愿做贵族的走狗,背叛了众群子裔的堕落仅仅是为了多吃一口饭,堪堪也只比矿奴多一个好点的床。 荒谬的现实就在眼前。 那个矿场主被绑在矿场里的旗柱上,他的模样竟然不比矿奴好多少,但他仍然唾骂着眼前这些反抗的人,就好像他跟贵族是同一阶级似的。 “你们,你们这些猪猡!你们知道你们在做什么吗!” “赶紧放开我,这样我就只杀你们一半的人,否则之后我要把你们都给一刀刀切成肉片吃下去!” “……” 后面的话被矿奴们的喧哗盖过。 他们搬来了煤块,在矿场主的脚边点起了火,然后扒去了他的衣服,抡起铜头皮带往他的身上狠砸,甚至连肋骨都砸断,就如他的手下毫无可怜地矿奴肆意杀死侮辱那样,将过去的所有愤恨报复给眼前的恶徒。 火焰灼烧着他的半身,皮带用力到剐去他身上的一层皮肉,那比矿奴好不上多少的干枯躯壳顶着一颗愚蠢的头脑,但很快便没了动静。 ……他痛死了。 做完这些,温迪戈才知道这不过是个矿口的主事,往上还有矿脉管理人、贵族代理人,只有那个代理人才是传达贵族命令和派发物资的家伙,其余的也不过是按命令办事,至于小地方里的殴打和杀死,仅是当地的“自由裁量”罢了。 于是乎,二十个矿口主事,七个矿脉管理人,都被温迪戈亲自抓到了矿奴们的手里,交由那些被奴役者裁定。 还有那个被打残了双手双腿的贵族代理人,他的罪行得和这位大公一起清算。 第55章 炬火难燃 “你的矿奴全部获得了自由,他们来了——为你。” 外面传来沙沙的踏雪声,而且不止一人,甚至是越来越多。 透过落地窗的玻璃,莫尔瓦什大公惊恐地看见了那不可思议的一幕—— 曾经的那些矿奴裹着毛皮大衣,手里拿着镐子、镰刀、锤子、钢叉……他们把平时的工具当作此刻的武器,一齐包围了大公府,看起来一片黑压压。 大公愤愤地从牙缝里挤出憎恨的话语:“你……你们这是干什么,那些衣服,那些工具!我,我不是给你们工作,让你们有的活吗——” “给?阁下还请注意措辞……”温迪戈一挥手,风有了形状似的,将落地窗生硬地撞开,寒风朝着屋内呼啸而入,“这些无一例外是从你手下的家里拿到的。他们有的甚至连工具都没有,你的代理人说他只是传达了你的旨意。” 扑通一声,门口有什么东西摔在了地上。 温迪戈稍微转头,只见一位少女穿着几乎没多少遮蔽的裙子被吓到坐在了地上,一脸惊恐地看着屋内。 “你的妻子?”温迪戈明知故问。 大公听到这句话的瞬间,贵族的尊严顿时令他最傲慢的部分不顾一切:“(卢萨亚脏话)——什么妻子,就是个床上的奴隶罢了,x奴!别拿这种贱民跟我相提并论!” 风雪好像又变大了些。 一丝骇人的笑声从温迪戈的齿缝中窜出,好似嗤笑,也好似是被这个男人气笑了。 “我一般不从道德上批判一个人,但往往这一类人挑战着众群意志的底线,剥削众群的希望……” 微弱的红光从眼窝中乍现,好似睁开了眼睛一般。 “莫尔瓦什公爵,你当真认为自己做了对的事情吗?” 声音回响着贯入这位贵族的头脑之中,与此同时,温迪戈俯下身,尖锐的爪子扼住了对方的咽喉。 “把回答告诉那些受你‘关照’的人民吧——” 巨大的力量轻易将这位贵族丢出窗外,而迎接他的,是那些愤怒的民众。 那些人举起钢叉,将快要落地的莫尔瓦什公爵扎了个对穿,接着,其他人举起手里的东西,一下又一下,将这些年的所有藏于心底的恨意释放在这个贵族的身上。 没多久,这个贵族成了一地肉泥,连骨头都碎成了渣滓,混在那一堆连汤带水的稀碎里面。 他们还是很饿,但是强忍着,因为先贤说过,还不到吃人的时候,不可逾越那条边界。 他们涌入公爵府,涌入这个他们也许一辈子都不可能进来的地方,看见拿着武器的便杀,对于那些手无寸铁的,即便心里那种仇恨感催促着,他们也还是都忍了下去,没有再加害。 他们很纯粹,善恶也很纯粹,不需要多少高深的道理,仅仅是因为那个希望的到来,他们便愿意信任。 有些时候,人不会自愿成为刁民,除却那些天生的恶种,人总是变化的。 很快,公爵府里面的武装力量被突如其来的起义给迅速摧毁,他们聚集在公爵府的回廊里,在回字型的院边等待着那位温迪戈的出现。 他们等待一个承诺—— 大概十几分钟过后,温迪戈领着那些公爵府的下仆回来了,他们推着、搬着一箱接着一箱的物资回来了。 食物、衣物、药物……那些在曾为奴隶的这些人眼里无比珍贵的东西,在公爵府的地窖和仓库里塞得满满当当,就算在冬天养活一座村子都绰绰有余。 那些人想要先吃先用,争相来抢,得被温迪戈拦了下来。 “省着点吃,省着点用,这些囤积的物资没有留下完全供所有人吃饱的分量,但你们想要活下去,就得熬过这个冬天!” “记住,你们不再是奴隶,是人!你们要同心协力才能活下去,每个人都很重要——这个贵族死了,其他贵族便会来争抢死去贵族的土地和人民,到时候你们仍会沦为奴隶,你们要自由,要公平,就不能像那些愚昧的压迫者一样欺压同胞……” 可是,那些人的眼神哪里是听得进去的样子。 他们要的结果就在眼前:吃饱,然后等死。 本来他们都已经习惯了为奴,如今反抗完成,反倒一时没了盼头,自私膨胀之后又难以抑制,于是以一种怪异的执拗表现了出来。 呆滞,麻木,而且没有生的期许。 他们只想赶紧满足自己,之后怎样都无所谓,也许他们已经把这看作是临死前的盛宴,仅仅是在死前潇洒一回罢了。 轰—— 一声巨响,把那些人的理性拉了回来。 二人合抱的石柱轰然断裂,那看似不堪一击的干柴似的手臂轻易将如此坚硬的东西一击粉碎,这一幕才让那些几乎无视温迪戈的人稍微清醒。 “先贤大人……” 他们畏惧着,惶恐着,将贪婪的手缩了回去。 所以,他们到底还是没有真的相信这位是真的先贤,也没有愿意取回属于希望的品行。那时候的真情流露也许不假,但是人就是混沌多变,没有谁一成不变。 可怜,且可悲。这片大地把人变成了鬼。 他们如今的状态甚至不好判断到底是不是在欺骗,也许他们自己都不明白自己的所做所想。 先贤点亮了炬火,却发现众群的子裔蜗居于黑暗不愿抬头——他带来的希望,正以最可笑的模样回报他,嘲讽他的愚行就是这样的下场。 温迪戈没有动怒,复述了之前的话语,然后监督在旁,让他们一个个领取配给的食物与衣物。 ……他明白的,一旦离开,这些人的贪婪或许又会开始冒头,弱小的会被暴力的抢夺,强壮的会剥削瘦弱的,这里没有责任、义务,只有死亡威胁带来的专权。 “悲哀……” 一阵悲戚的情感自温迪戈的心里蔓延,他似乎看见了未来,看见了那终将毁灭的结局。 一切无法改变,他的努力太过渺小。 倘若那种超人主义的强者出现,倘若先贤不在这片大地,格局终将会变成篡改,一切还是会回归于自私与傲慢、绝望与暴虐。 那种将弱者主宰,肆意左右他人的生活乃至价值的,会因为“我想做”而一遍遍颠覆那辉煌愿景的基石——温迪戈一生都要与这类人对抗,可是永远无法令这种人消失。 因为他本身也近似于此。 …… 物品分发完毕,第二天的配给又要重新计量,这里会算数的没几个,为了监督,温迪戈还得亲自检查数据。 然而,一位“平民”找到了他。 ——在过道的拐角,温迪戈停住了脚步,身后那位跟了他好一段路了。 “……你不是平民。”温迪戈转过身,这个人的气场即便披上破布,染上灰土,仍无法掩盖那种感觉。 这是个贵族。 来者掀开兜帽,露出尖耳朵和那张开嘴就会看见的尖牙。 这位的先祖必然是蛇,尾巴缠在了腰间,被布料挡住才隐瞒了身份。 他微微欠身,开口道: “许久不见,先贤——我们七千多年前已经见过了。” “曾为黄金国度的宰相,阿如格尼;您应该记得……如今,我已经是贝兹特科公爵了。” 第56章 旧日的回忆 黄金国度仍在之时,先贤在此名曰沙阿帕尔。 卡尔萨二世,霸沙·卡尔萨,那位贤王自登基以来就受到沙阿帕尔的辅佐,正如未来在任蔺傅教导皇帝那样,对煌国有着无上的权力,在这里也一样,算是米斯拉塔某种意义上的摄政王。 而当时的宰相,或者说在皇帝左右权力最高的大臣里,阿如格尼便是在任最久的,当初提议卡尔萨王前往南境热土的也是他。 他的族裔叫做“斯奈刻”,很多时候被称作长生者,因为他们有着近乎不死的特性,通过一段时间的蜕化之后便又能延长寿命,生命力的顽强可谓是令其他短生的个体眼馋。 在那希望常驻的岁月里,也不是没有斯奈刻尝试用自己作研究,但是奈何在那种技术落后的时代,他们无论自己剥去多少皮肉,削去多少骨髓,都无法将延寿的福泽带给其他人,后来也就不了了之。 阿如格尼直至黄金国度的最后一任君主在任时仍旧存在于世,但数百年前的劫难过后,再无人见过这位长生者,其余的长生者大多都默认这位古老且虔信先贤的家伙还是回归了众群,身躯回归了大地。 谁会想到,这位老东西居然会在卢萨亚当贵族,而且是要有开国功勋才会得到的“公爵”。 莫尔瓦什是因为他的老祖宗跟着先代棕皇建立卢萨亚而得到这世袭的家业,而阿如格尼,或者说贝兹特科,他是切切实实亲自坐拥那用战争换来的公爵。 而先贤,却不再是沙阿帕尔。米斯拉塔早已成为黄沙之下的过去。 看着眼前变化很大的贝兹特科,温迪戈发问:“你,臣服于卢萨亚?” 但对方却摇了摇头: “当然不是,沙阿帕尔。我目睹了米斯拉塔的毁灭,知晓救赎无望,才选择投身他方……那位棕皇就像是当初的卡尔萨王、白皇、轩辕王那样,是个理想主义的贤能之人,在那个混乱的时代,选择去帮助一位高尚的领导者在荒芜之地建立国度是无可厚非的事情。” “我知道,你可能认为我在为这个满是血泪的时代辩护,但我可以保证,至少在数百年前,我们的战争是朝向邪魔与恶灵的征伐。我们在冻原上浴血奋战,我们在林间穿梭奔袭,我们对抗着非人之物,联合了无数的族裔,一如卡尔萨建立的黄金国度,坚定地去联系着众群的子裔——” 可这时,话锋一转。 “然而,权力、暴力、欲望、利益……这些东西是逃避不开的,自从那位君主死去之后,藏在光荣影子下的蛆虫们便开始蚕食这个巨人的身体,他们饮下卢萨亚的血,还要生啖卢萨亚的肉,国度的民众渐渐成了他们手里的货币,他们踩着荣光的基石建起了亵渎的宫殿。” “明白吗,先贤?你必然知晓这种倒向歪路的变革要做出多少的努力才能扭转——仅凭一个人,力量远远不够,更不足以将已经定型的人心扳回正轨。” 此刻的贝兹特科卸下了难民的伪装,他还是那位宰相,还是那个开国的大公,那份气场是伪装不了太久的。 “您能回来,我代表往昔和当下所有追随您的人表示喜悦……可是您来得太晚了,大地早已布满疮痍,天命难违。” 大地的苦难被无数次陈述,但苦难从未因此而消解半分。 眼前的温迪戈默不作声,似在思考,又好似在回忆。 最后,他抬起头,那张头颅一如既往地发出那从不偏移道路的言语: “我何时屈服过命运?” 这个身影的伟岸无愧是众群的道标,他与其说是一个活着的人,倒不如说是一个概念,意志的纯粹几乎到了无我的地步。 是啊,先贤何曾向命运低头……他自一开始便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如今无数的族裔行走于大地,正是从那铸就之初就看似毫无意义的道路开始。 “如果命运想让我折服,那么只有一种选择,那就是杀死我——它让我变成这副模样,我仍不会了断自己,它让我的愿景破碎,我仍去修复,若世人觉得此乃愚行,又有什么所谓——” “阿如格尼,你后悔为了米斯拉奉献数千年的岁月吗?” 这一反问,反而给出了个不需要直言的答案。 意义从不是天然在那儿等着人们去找的,一直都是后来者为过去赋予意义。 ……先贤的答案,从不在当下。 此刻,贝兹特科露出无奈的苦笑,摇了摇头: “后悔?怎么会……但不可否认,一想到那光荣的历史一去不返,我多少也没多少活着的盼头了。人一旦开始追逐崇高,信念的破碎总让人痛苦不堪。” 贝兹特科挠了挠头。为了装成难民混入其中,他把过去千年都留着的及膝长发剃成了短发,如今看上去和过往大相径庭。 温迪戈也明白,说再多也只能是感叹,过去的都过去了,于是转而问及一个关键的问题: “所以,贝兹特科,你不惜这般灰头土脸也要过来,是为了什么?” 一位贵族,自愿这般模样,必有所求。 对方也不掩盖,直言道:“很简单——当然是见你。禁卫请求你的事情,你也想去做,对吧?——卢萨亚可是等着你这个救世主很久了。” 身为同先皇一道远征的阿如格尼是唯一还算“守旧派”的贵族,他的领地没有奴隶,生产技术并不是非常先进,但人民都能有所利用,那里的风景不太残酷,春天的时候还能望见一片花海…… 这种光景,在过去属于米斯拉塔。 这些花没有名字,色彩单纯,或白或黄,一直是这片大地上的野花,不过非常坚韧,在黄金国度那贫瘠的地方,这种花常常被用以绿化那满是黄沙的地界,当它们盛开,沙石也快要成了土壤。 对于这位老东西,禁卫们自然不会太过疏远,毕竟这位元勋是先皇的同党,也是固守先贤希望的少数派,有些时候,禁卫会经过他的领地,在那里远远看着,稍作歇息,在这位没什么贵族架子的公爵路过时攀谈那些周遭贵族的堕落…… 那天,随行访问大煌的禁卫回国之后,先贤的消息便传到了贝兹特科的领地上。 后面的事情简单来说,贝兹特科在温迪戈杀到贵族代理人家里那时候,他便已经混进了起义的队伍里。 面前的老斯奈刻伸出手,作出当年属于米斯拉塔的礼仪: “来吧,先贤——把卢萨亚的这些黑暗烧成灰!” 第57章 割裂感 消弭生物本能欲望所驱使的矛盾,如同凡人妄图横渡天阙。 但总有愚人妄图与现实的命运作对,乃至将锋芒对准那不可战胜的存在。 先贤奥格顿温,他所站立的地方,便是与残酷命运鏖杀的战场,指引着那些迷途的生灵朝向众群前进的方向,而非死亡的终焉。 他不是文明的医生,救不了也没义务去救这片大地……但他甘愿背负那从无必要的一切,只为否决残酷是世间生灵的必然。 …… 第三日,贝兹特科公爵的人接管了莫尔瓦什公爵的领地,至于那些文书什么的,都是事后的东西。 先贤的意志,要大于这一切。 机械被引进,教师主动入驻,新的房屋开始修筑,田地被重新开垦……原本是供公爵庄园吸血的莫尔瓦什大公领,如今成了另一个贝兹特科大公领。 与其说是对那些人的挽救,倒不如说是将另一条死路摆在了众人的前方。 ……越是崇高的东西,越是脆弱。 总会有恶徒结群而来,企图从这些羔羊身上撕下血肉,他们屈服在原始的暴力之下,寻找着可以压迫的弱者,孱弱的善良在暴力面前毫无存在的地位,因为畜生是不会和人讲道理的。 但毕竟人不是羔羊,因此情况只会更加复杂,人可以比任何野兽都要仁慈善良,也可以比任何孽畜凶兽还要残忍。 莫尔瓦什大公领的消息估计很快就会被传出去,到时候周边的贵族勋爵可不会坐视另一个贵族毫无代价就轻易壮大实力。 公爵都有自己的私人军队,莫尔瓦什自然不例外,但先贤早已“打过招呼”,所以他们才没有与贝兹特科的人员发生半点冲突。 不过,这是暂时的。 有时候,想要握有暴力的人去主动开第一枪,只需要一些挑拨离间。 只要还是个有着七情六欲的人,没有谁会一生一世完全不动摇。 第四日,周边的勋爵们就开始试探了。 “喂,你知道吗,那个先贤是邪魔族假扮的……” 陌生的“平民”来到工厂,凑近那些才休息下来的工人,压低声音说道。 “我听说,那个接手这儿的贵族……” “你听说了吗,那个温迪戈……” “……” 散播流言,这往往是离间一个势力的第一步。 而他们绝对想不到,起始便是终结,阴谋只能止步于此。 在第四天的夜里,回应不期而至。 嘶嘶—— 泥土仿佛被漆黑扫过。 被经过的事物都仿佛染上了一层阴霾,好似憎恨活物的爪牙撕扯了那些事物的灵性,将之“杀死”。 金属的摩擦声在呼啸的狂风里变得极为细微,可是那团如同行走的晦暗却难以令旁人忽视。 周遭黑暗,而这里却更加深邃。 空间在被微微扭曲,似乎挤压着,将某个身影推动着前进。 “……嘶……呼……” 漆黑的甲胄之下,异样的呼吸翻涌着,伴随呼吸一同的还有那扭曲了他人视觉的错愕。 …… 贵族的庄园上,今天的夜色莫名的黑,只是平日里乌云挡住月亮仍能看清一些东西,然而现在却好似蒙上了一层更黑的帷幕。 在庄园正门站岗的卫兵打了个哈欠,他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只认为是自己年纪开始大了,而且今天精神状态不好,没有任何异常。 忽然,明明连风都没有刮过,他本能地一颤,莫名的感到心悸,全身的细胞都快要裂开了似的。 就好像有什么掠过了他。 卫兵左右摇头,但什么也听不到,什么也没看见,除了他自己的声音和园内府上传来的动静,周围漆黑又寂静。 渐渐的,他忽然感到腹部的皮肤开始瘙痒,于是伸手隔着衣服挠了挠,然而正是这一下,他感到皮肤下面突然一软,就好像碰到了腐烂的水果,皮下是糜烂的果肉。 不可置信——卫兵有些惶恐地揭开衣服,只见自己的腹腔像个装着东西的袋子一样,而自己也才反应过来,好像自己很久没有呼吸了。 “呃——!” 肺叶……不,不止是肺叶,支气管、心脏、隔膜、肝脏什么的似乎都像是腐烂了一样,而自己的胸腔里面空无一物,全部变成了糨糊似的东西,积压在腹腔里面。 他顿时只剩下一层皮、下半身和脊椎骨的感觉,可是片刻过后连下腹里面的东西也无法感觉到—— “呕……” 喉咙本能地蠕动,大概是想要呕吐,但骨髓就好似也烂掉了一样,整个人停在了那里,接着卫兵的四肢仿佛被卸下了力气,顿时前倾倒地。 而那些烂在一起混合的东西,连同肠胃里面的,顺着腔内的走向,自嘴里一股股涌出。 至于这座庄园的主人,也就是佩图赫侯爵,还不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更不晓得死期将至。 此时的拉维德·佩图赫正饮酒作乐,他从信使那里得到消息称,昨日的流言散布工作几乎没什么阻碍,隔壁大公领的那些下民没有什么反驳的意图,多半是听进去了。 佩图赫侯爵对此满意至极,如今的他沉醉于对莫尔瓦什大公领完美接手的幻想,就连盘中的用以点缀食材的香料都觉得是入口的美味。 “唔嗯——美味,跟胜利一样!” 他那卷起的八字胡和山羊胡翘的老高,头几乎要仰到天花板上。 “什么先贤,什么开国大公,都不过笑话罢了!” 显然,他知道自己面对的是什么。 但同样,他的傲慢也让他对此毫无敬意,蔑视那些维护着脆弱道德的“愚者”。 放下酒杯,正准备拿起刀叉,小拇指忽然一抖,带着叉子表面蹭了一下,把餐具弄到了地上。 不过他今天心情大好,也不屑于什么贵族素养,决定亲自弯腰去捡。 低头,弯腰,抬头。 可是重新看见周围,却发现那些站立的仆人们都没了踪影。 不等他疑惑,温热的铁锈味窜入鼻腔。 这位侯爵缓缓站起来,只见长桌左右的地上,那些仆人被拦腰截断,但断面却不似刀砍,而是如同潮湿太久之后发烂了的样子。 什么时候,而且为什么没有声音…… 由于太过震惊,他的头脑反而顿时清醒无比,整个人空灵了一般,思维都清澈了。 没有大喊大叫,这位侯爵小心翼翼起身,谨慎地挪动着步伐,朝着室内移动。 这时候他才明白,不是没有声音,而是自己听不见声音了。 周围好似旧油画一样褪色,原本明亮的吊灯此刻似乎蒙上了一层阴霾,整个空间都恍若腐朽了,出现老旧斑驳的痕迹。 第58章 礼是给外人看的 “让禁卫出手?阿如格尼……贝兹特科,这样对吗?” “先贤,几千年前你自已也说过,「理想里的正确不代表现实的一切会自愿为此运作」,「利益面前的对错善恶永远比暴力孱弱」……这就是现状。你在煌的见证不正说明了这一点吗?” 在禁卫出发的同时,曾是莫尔瓦什大公领的庄园里,两位古老者散着步,远处的田地边上,休息的农人和工人围坐在篝火边,火上架着浓汤,天气虽然冷,但他们穿的衣服不再那么破败。 望着那些人,温迪戈才有了一丝安慰。 他叹了口气,爪子握紧:“杀的人越多,我越是忌惮恶灵的泛滥——如果,连我的意志都偏移了最初的理念,当下的他们,到时候又有什么能力应对末日……” “正因如此,你更需要援手,而非亲力亲为,徒增烦恼。”贝兹特科此刻穿着的礼服不似那些大贵族的雍容华贵,谈不上多差,但也没多好,比起过分的奢侈,更多的是朴素从简,“暴力得不到的,谈判更得不到。而现在,自恃高贵的诸国高层又怎么可能愿意谈判?所以眼下最有效的便是展示暴力,让他们收敛。” “毕竟,仍然敬仰你的,除了那些古老的偏僻国度,便只剩这些新生国度的平民了,甚至还不是全部的平民。想让那些高高在上的家伙重新彻底给予应有的尊敬,极端的手段不可或缺——畏威不畏德可是他们的常态。” 过去,古老的先贤教导着大地的众群子裔,而如今得从他人那里寻得片刻的疏导。 一个人走得太远、太久,总会自我怀疑,这时就需要一位同行者去代为坚定方向的正确。 贝兹特科自认是没这么大的能耐,但不可否认,温迪戈在这一刻因这三言两语而“醒悟”了。 他哺育着这片大地,也同时鞭策着众群——但“慈母”的身份是时候暂且放下,因为此刻的大地需要的应当是“严父”。 “……既然这般局面,也确实该重新面对种种残酷了。”温迪戈低沉发声道。 另一边—— 佩图赫侯爵的府上,糜烂的死亡正在蔓延。 他扯下身上所谓高贵的却束手束脚的礼服,张开双手双脚,发狠地向着城府深处跑去。 气喘吁吁,喉头也几乎觉得干渴至极: “(卢萨亚粗话)——到底是发生了什么!” 他不明白,也不可能明白。 尽管无数卢萨亚的国民敬畏乃至恐惧不朽禁卫,但是从来没有多少人光明正大的敢说自己见过禁卫的真实实力,绝大多数的人,哪怕是贵族,也仅仅见证过那强悍到如同蒸汽机甲的身躯径直推翻眼前的所有障碍,用最果断的暴力撕碎敌人的防御,或是用双拳将叛国者的身躯毁灭。 至于见证过禁卫完全解放拘束还能活着的人,屈指可数。 因为一旦开启,必然只能是要为了最终的胜利,或是同归于尽的彻底败亡。 若非先贤在下山那天保留着随时针对恶灵的能力,恐怕那位禁卫真的会迎来他的“视死如归”。 ——那么,这位禁卫不怕吗? 当然不怕。 他的身上带着了以防恶灵反噬的装置: 光之柱,但是便携的改装版,成本并不比一般的原版低廉。 倘若这些人能够看清那行走于漆黑之中的来者,便能看见他这次背着一个战术背包,金属的蒙皮下延伸出两根软管连通着面罩下的装置,循环洁净其中的“污垢”。 封印恶灵的结晶内,那无形的嘶吼却无法更进一步侵害战士的身躯和意志,那些微薄的光芒刺痛了它们的存在,然而它们却无法反抗。 而这个手笔自然出自贝兹特科——这位老蛇在千年里并非只有随先代棕皇开拓北方的辽阔冻原这一条伟绩,作为形寿近乎无尽的岁月里,也有着自己的钻研兴趣。 放眼大地,明面上虽然没有谁改进了光之柱的技术,但私底下能明目张胆供给相关技术的,也许独贝兹特科一家。 得益于此,有这装备的禁卫能最大限度发挥自身的作用,不过这东西还没有真正意义上实现量产,所以也不是谁都能随便戴的。 而此次前来的禁卫携带这个装备,多少也代表了一些其他方面的“意见”。 他前进,空间的方向、距离、曲率……无一不开始变得模糊,也许在那位侯爵看来,他的到来是一场追逐,但对方错了。 从一开始,这不过是一场一如既往的清洗罢了。 对于卢萨亚未来有所阻碍的,都是需要扫除的障碍;对于卢萨亚荣光有所玷污的,都是需要涤清的污浊。 无论文明的表面是多么光鲜亮丽,背后必然是这般残酷的斗争和暴力,毕竟礼是给外人看的,实际如何,终究会回归到群体的暴力与个人的暴力相统一的问题上。 这自然违背了先贤的意愿。 但事已至此,总得为了生存而变通,暂时屈尊以原始的诉求,用更大的暴力将那些盲目使用暴力的肆意妄为者逐个镇压。 想要留下那脆弱的文明与希望,就得有对抗野蛮与绝望的实力。 禁卫便是扞卫卢萨亚的利刃,凡是妄图玷污这片土地的,就算是皇族、公爵又如何? 他们从不在乎自己的双手因忤逆的脏血而变得令人作呕。 很快,佩图赫侯爵将要距离城府后门几步之遥的时候,他的胸腔突然被什么东西卡住了,整个身子忽然跟瘫了一样无法动弹。 一只手臂贯穿了后背,打断了脊骨,也将那颗心脏一击打碎,猩红的肉片还残留在臂甲的表面,而对方接触到漆黑装甲的截面就好像被泡烂似的腐烂起来,脆弱不堪。 扑通。 没有给留下遗言的机会,佩图赫的势力一夜之间以侯爵之死作为完全瓦解的标志,结束了一切。 领地内的三千余名私军,全部成了腐臭的尸骸,代理人也无一幸免,至于侍者,早就没有其他活口。 而周边的其他地方,这样的结果并不是只有一处正在发生。 第59章 总有愚人为现状辩护真理 有的人,他只会局促于自己的狭隘眼界,将世间的自然既定视为绝对的真理,而将那些超脱的愿景视作颠覆的傲慢,并以正义的名号去摧毁那些可能性的基石,粉碎那些充满着希望的道路。 他们不会明白,错误再如何长久稳定,也终究是错误,常态并非是正确的代名词。 …… 短短两天左右的时间,犹如狂风过境,以莫尔瓦什大公领解放为开始的变革越发壮大,那些高高在上的贵族们连同助纣为虐的军队老爷们也终于不敢肆意侵扰,似乎一切都在变好。 但站在高处的人都很清楚,这才仅仅是拉开序幕罢了。 卢萨亚的领土辽阔无比,这些地方也不过是一些边境的小地方而已,想要彻底改变卢萨亚,也许同样得像是在大煌那样,以月为单位才能有所成效。 而这,本身就是个奇迹了。 按理来说,这种事情即便过了一两年也大概是一地烂账,要被各种问题和阻碍所掣肘,哪有那么多百废待兴能一路顺风地完美收场。 更别提这几天里就让几位大公、侯爵全部黯然退场,阵仗已经大到远在卢萨亚首都的皇亲贵胄都已经知晓。 卢萨亚的王庭内—— “禁卫的手笔……?” 皇派的将军、亲王代表、摄政王……无数的人围坐在圆桌旁,但唯独那个坐在最关键位置上的最无存在感。 将军听完情报官的报告之后,检查了摆在面前的证据,认定这十有八九是卢萨亚的禁卫所制造的产物。 原本黄褐色的土壤,一夜之间漆黑到堪比淤泥。 听到禁卫,那位年轻的棕皇似乎有了些许反应,但很快便又低了下去。 在旁的摄政王不知有意无意,瞥了一眼,然后开口道:“既然这样,是否又说明,禁卫们的态度是在与卢萨亚的王权作对?” 明知故问——不过是凭空给一个定性,让众人一起降下莫须有的罪名罢了。 然而,他们也知道自己一旦认定,面对的将会是何等巨大的压力。 十名不朽禁卫便足够光明正大的杀入贝洛伯格,每一位禁卫都能正面对抗一支集团军。 若是真定性下去,到时候他们能面对禁卫们的怒火吗…… 毕竟,禁卫的十三教条里也说了,维护禁卫的存在正当性算作合理的出手理由。 ——于是众人沉默。 “比起这个,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需要我们考虑……” 虽然是调转话题,但实际来看确实是最重要的事情,没有之一。 “先贤,确实回来了。” 禁卫们早已知晓,但是他们守口如瓶,消息直到几个月后才传到他们这里,而这期间,已经有不少地方被那位古老的邪魔重新介入管理,原本准备殖民南方的这些人现在不仅要改变计划,还得面对一个严峻的问题,那便是不久后先贤对于他们这些架空皇权以此谋私的贵族进行清算。 大煌的消息已经为他们所知,作为局势近似的国度,他们有理由也有证据可以断定,如果放任那个老东西继续把事情办下去,他们不但要丢去自己麾下的一切利益,甚至连生命也无法保留。 “……他不该醒来的。” “但这就是事实。发生了就再无废话的结果。现在我们要面对的敌人远比侵略一个国度都要困难,这件事一旦失败,阿尔比昂也会借机对我们发难,到时候腹背受敌……” 关于辉煌玉座的边境条约,便是这场先贤的象征归属权的争夺,而这个争夺的前提是“先贤并不再行走于大地”,争夺的是一个无害的神像,然而这尊神像再次动了起来,于是权力也回归到了本尊的手里。 不过,有些事情无关乎本人的意愿——阿尔比昂将先贤相关的事物用来编织出对于先贤的宗教,对于其他有着先贤信仰的地方或是大煌这类自成一派的,要比他们更加系统化。 如果亵渎了先贤,阿尔比昂的那些圣教徒怕是得自愿参军,对亵渎的源头发起自杀式的毁灭袭击。 所以,他们总得做出改变。一味地以杀戮去镇压问题不能用在先贤的头上,而且他们也没有能在暴力上战胜先贤的能耐。 “那么,我们便从这几个方面商榷……” 阴谋的酝酿无关高低,被迫坐在高位的棕皇无奈地望着,眼神不再聚焦,用发愣来排解心里那要命的彷徨。 …… 短短几天的时间,贝兹特科大公领的范围已经翻了几倍,若不是先贤平日里普及科技,恐怕这点时间根本不够赶路,更别提入主其中。 旧的那些府邸和庄园被拆除,新的耕地和居留地在开垦和建设,巨变之突然令那些已经认命的奴隶们觉得匪夷所思。 看着在那些工地里穿行的自由人,曾经是矿奴的一位中年人犹豫再三,最后还是挡在了一个工程师的面前,但是姿态放得很低。 “大人,您……您们这是在建监狱吗?” “监狱?”那人回头看了看,不解地挠了挠头,“我寻思我这个规划的也没问题啊,这不就是正常的房子吗,为什么这么说?” 那个男人怔了一下,有些怯场,好似害怕:“就……因为我们原来的主人已经死了,你们……你们是不是想把我们关进新的地方,好集中……” 他没什么文化,措辞已经尽量保证不去惹恼眼前的“大人”。 “第一,我不是什么大人,我就是个工程师;第二,这些是给你们的房子,你们已经是自由民了,但是得有个地方住,也得有工作的地方自力更生。这些基础设施是必要的,建好后都会分配给你们。” 工程师有些无奈,其实这不是他这段时日第一个见到的还留着大部分奴性的人。 “可是,为什么?” “嗯,什么为什么?这不是好事吗?” “可……大家不应该是逼着失败者当奴隶才对吗?不服从就杀死,就跟那些老爷一样……” 中年人的脸上满是迷茫,两眼无神,完全不理解这一切的平等与扶持到底是为什么。 但很快,他的表情忽地变得很狰狞,就好像看见了仇人。 “……我懂了,你们是不是根本打不过别人?你们压根不杀人?好,好好好!轮到我来杀人,抢走你们的东西!” 他疯了似地扑过来,几乎像个野兽。 第60章 暴乱 流言并非毫无效果,总有愚人在妄言和暴行,哪怕先贤已经去过他们的身边。 那些奴性已经刻到骨子里的人——那些霍米涅诺威,就跟本该是百万年后才是文明主导的人类那样,精神状态多么的近似,无论喜怒哀乐,就连奴性被动摇之后的癫狂都如出一辙,毫无正常人的逻辑。 周围的工人看见这个中年人扑倒工程师拳打脚踢甚至要用牙咬,当即放下手里的活,上去制服这个几乎没什么理性的家伙。 “哈哈哈哈,我要杀了你,杀了你们,我就能当老爷了!” 他的挣扎很激烈,就好像是认定了贵族就是杀到其他人害怕,远在天边尽头的皇帝就会端着房子宅邸跟田地到他的面前,宣布他是个贵族,可以去合法奴役其他人。 于是这个疯了的家伙越来越不要命,力气更是不顾一切地用尽,非要杀人不可,三四个人根本没法压制他。 他狂笑着,吼叫着,发出的声音像鹿,像狼,像野猪……偏偏不像个人。 挣扎中,他身上那缠着的布条松开,里面夹着的草秆、毛发、叶子一块块掉了出来,在这个冬天,这些都是他为了过冬而留在身上的保暖之物。 而他的臃肿,也在这挣扎的狂躁之下渐渐剥去了外在,那些遮掩身子的东西脱落之后,留下的是个骨瘦嶙峋的几乎是皮包骨的骷髅架子。 他的先祖应该是熊,然而族裔特有的高体脂率基因却没有为他争取到哪怕一点能填充身体的东西,这副身躯干枯得像个芦柴棒。 不知何时,一头温迪戈出现在他们旁边,轻轻抓住那个人的两条臂膀,轻而易举钳住了对方。 即便如此,那个人还在试着用下半身去踢、去蹬,就好似疯魔彻底了。 待到那些人死死抱住这个人的双腿,用绳子牢牢将其捆紧,才算是终于解决了问题。 工程师艰难地爬起来,连连点头抱歉:“先……先贤大人,让您见丑了……” 温迪戈抬手,示意不必多礼,接着便看向那个四肢都捆住了仍在前后咕踊的中年人。 他跟个愤怒的蠕虫似的前仰后合完全不停,谁会想到一天前这个人还对先贤毕恭毕敬,如今先贤站在面前却浑然不觉。 “思维崩溃了吗……” 看向对方所想的内容,温迪戈惋惜地叹气。 好似一台出错的计算机,男人的心里不断重复着那些单调且没有逻辑的话语,欲望膨胀得几乎能污染魂灵。 换句话说,这算是某种程度的心理疾病发作。 这个男人大概是自小开始随父辈为奴,数十年后发现自己的世界观崩塌了,所以就接受不了而疯掉了。 ……可悲,可怜。而且足以令先贤不忍直视。 多少个奴隶已经像这个中年人一样,对于自己身为奴隶,以及作为奴隶被要求服从的那一套深信不疑,甚至当作了存在的意义? 数不清,根本数不清。 “先贤,那这个人怎么处理?” “……” 沉默片刻,温迪戈指了指那些房屋。 “你们要着手修建一座医院,这种人还会有很多,他们本质上是病人,约束在病房里照看直到痊愈,但不可以对待犯人的标准虐待。” 如果追求高效,杀掉自然是百利而无一害的。 但他是先贤,而且还要监测众群的魂灵,制造死亡无疑是将末日推近的愚行,他是不可能自愿去做的。 “明白了。”带头的人点了点头,“伙计们,加油干,加班把医院的设施规划拉大些!” 那些机械轰隆隆地开动着,砖石和砂浆一桶桶传递着,施工又在继续。 …… 矿奴和农奴的解放工作放在卢萨亚这个庞然大物身上,如今做的也不过是杯水车薪。 外在的压力,内在的愚昧,一切都在动摇着这个艰难矗立的新秩序。 禁卫能不违背十三教条的规章去一次次代先贤杀戮,然而内在的矛盾,却难以解决——因为恶灵到来必然导致灾害,恐怖的镇压与统治只会是招致更多的魂灵转化为恶灵,造成邪魔噩耗的蔓延、泛滥。 卢萨亚的禁卫不止一次在那些贵族的领地解决由奴隶变成的邪魔,而这一现象自然令先贤感到了掣肘的约束。 怀柔的策略,只会将代价堆垒得越来越高,在某一天倾倒的时候,便要埋没在这之下的一切。 先贤自然有一个最直接的对策,但贝兹特科也明白这个对策何其冲动—— 直接杀去卢萨亚的首都贝洛伯格,亲自去会见那无数皇亲贵胄的源头们。 一个贵族和一个先贤加起来的影响力如果不足以改变,便拉上整个国度一起面对改革奴隶制的问题。如果又将要面临杀伐,那么身为先贤的温迪戈自然是选择站在众人的身前,领导着他们的前进,背负杀戮的最大责任。 —— 临走前,不出温迪戈所料,早已沦亡的贵族们所遗留下来的把戏还在簇生祸端。 原属于佩图赫大公的领地上,曾经是奴隶的那些人举起钢叉和锄头,冲击着属于贝兹特科麾下的工程驻地,他们的人数和暴力程度已经称得上暴乱。 当消息送到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 三百公里的距离,在温迪戈的飞速前进下,半天便抵达了现场,而原本要随行的贝兹特科则被阻拦,倘若这是阴谋,那么需要一个后手留在后方。 当先贤赶到现场,这里只剩下爆炸的痕迹与几乎成了废铁的金属废料,那些建筑没有被拆除,但是贝兹特科的属民却不知去向。 安静到能听见风的声音。 风捎来远处的细微声响,温迪戈当即朝着那个方向奔去,很快,视线的尽头便看到了无数围在一起的人和一处临时搭起的高台,那些贝兹特科的手下一个个被绑着,左右的人用武器逼迫他们跪在那里。 而那个站在台前宣讲的人,说出了令先贤速度提升至极限的妄言。 “同胞们,看看他们,这些人也一样,都是贵族的走狗!” “他们想煽动我们去相信不存在的公平,企图让我们卸去凶狠,把我们的反抗心进一步磨灭,实际上就是另一场骗局,骗取我们心甘情愿为他们卖命!” “这些人公然支持着一位贵族,为贵族效命,还想让我们不去弱肉强食夺回我们的一切,我们应该怎么做!” 台下哄声: “烧死他们!烧死他们!” 第61章 枭 他们的喊声越发极端,不局限于眼前的盲目仇恨,还要将这份盲目扩大到更远的地方。 “杀!烧!抢!奸!” 那些野蛮的行径在他们的口中如同信条一般轮流着高声呐喊。 随着这些越发极端的想法如瘟疫般酝酿,一支残暴的队伍似乎就要在此结群。 但,台上的人转头瞥向队伍尽头的后方,领着众人的口号声的瞬间,本能令他顿时卡住了,整个人都有些僵硬,神色更是紧张至极。 循着那位“领导者”的眼神,那些被蛊惑到狂热的其他人纷纷转头,看向他们的后方。 ——先贤来了。 可是他们的脸上大多都没有了敬意,唯独一种夹杂着贪婪和暴戾的怨毒在脸上挤出恨意的扭曲。 此刻,这些已经陷入迷途的人仅仅笃信台上那人的妄言,至于自己的思辨几乎没有,只有那无底洞般的欲望催促着他们倒向疯狂。 这些人握紧手里的凶器,力气之大甚至在人群里共鸣出不小的肌肉挤压的动静。 也许,只需要一个细微的“火花”,一场残忍的暴力行径就将在此上演。 不知是谁,在这一时的沉默里突然喊了一声: “杀死这个冒牌货!” “对,杀!” 呼啦啦一片喧嚣。 人群朝着温迪戈的方向涌去,带着一股他们自己都没察觉的没来由的仇恨。 他们发狠着去捅、去插,将最尖锐的锋刃递出,就好像这个解放了他们的恩人远比奴役他们几代人的贵族还要可恨。 人的本性对于僭越规矩和道德又有着天然的快感,在选择对着先贤挥下凶器那一刻,也许荷尔蒙与肾上腺素早已让他们毫无后悔和忌惮,以至于短短几秒无一人停手,甚至用力越发增加。 台上那人看见人群淹没了温迪戈,原本汗流浃背的恐慌霎时间变成了窃喜,接着嘴角不断上扬,眉头也难以控制地上挑,那一抹得逞的奸笑简直是小人得志的标配。 但很快,他的笑容跌到了谷底,成了近乎哭出来的容貌。 那个身影生生挤开了人群,身躯的毛皮无视那些利器的伤害,骸骨般的头颅仍在注视着台上的元凶,独趾的双足每一步都在前进,任凭谁也奈何不了他。 很快,那些人渐渐停手了,他们终于察觉到自己的愚昧,发现自己正在跟一个何其恐怖的存在显露威胁,惧怕的情绪重新占领了他们的内心高地。 乒…… 砰…… 一件件刚才还是凶器的工具从那些人的手里滑落,纷纷掉在了地上。 见此一幕,台上那人便慌了。 他没想错——这片大地的个体伟力终有极限,而且生命力孱弱,再强大的将军也会被小刀捅死,再玄奥的存在也终究有着生命,哪怕再强大如魔王那样的存在,也没法在一支军队面前直面暴雨一般的漫天炮火。 但他确实不知道这个例外——在他的心里所想,先贤确实很强,但也就认为跟撒尔诺阿的邪魔族的魔王差不多,而且这位古老的圣人爱怜众群的子裔,必不会动手,说不定会乖乖被这些爱过的平民扎死。 谁料这先贤居然如此反常,就好似那层皮肉就不是这个世界的物质一般,就连力量的作用都超乎现实,干柴一般的手足有着近乎无尽的蛮力能够肆意调用。 台上的那人想要逃跑,但是无论是他,还是台上负责押着那些工人的帮凶,此刻忽地感到一阵恶寒。 几乎是眨眼间,温迪戈猛然来到他的面前,尖爪就跟碾碎豆腐一样将对方的右臂捏烂、扯下,断面被强行堵死,只留下漫出来的鲜血滴落在台面。 “你侍奉的是哪位贵族?” 温迪戈丢下手里的那条残肢,抓住了对方的头颅,只要稍微用力,坚硬的头骨就会是让死亡的一瞬更加痛苦的破片。 “我……我是佩图赫勋爵的人,但我早就不追随他了……” 这人颤颤巍巍地发出声音,整个人都战栗了起来。 不等他思索辩词,眼前的先贤点了点头: “达里安·切尔赫,在佩图赫的手下曾是出使其他地方用以进行谍报与挑拨工作的死士……禁卫漏掉了当时在莫尔瓦什大公领‘工作’的你,而你看到了自家主子的覆灭,觉得自己有能力也有想法,于是想要借此开始祸乱一方的开端——” “我说的没错吧,「枭」?” 闻言,达里安顿时脸色煞白。 短短几秒,心里的想法以及走马灯的回忆全被一览无余地窥探。 连他那只有勋爵一人才知道的代号也被在此透露了出来。 他忽然释然,绝望到笑了出来。 “那我算是死定了。” “当然。” 众目睽睽之下,这位刚才还是起义队伍头领的家伙很快没了动静,在那令人吓死半条命的碾压声里,尖爪慢慢收拢,骨头断裂的动静和液体挤压糜烂肉沫的动静交相回响,不多时便将这个人的头颅攥成了一个鼓实的球状,浊白的液体混着血液从脖颈的动脉破口中缓缓流淌而下。 没有别的话语,仅仅以手段回应接下来的处置。 谁也不知道这家伙死前多么绝望,从爪子用力的开始,小脑就被最先压迫,他除了感到疼痛以外,支配不了自己的身体哪怕半分。 丢下手里的尸骸,温迪戈向着这些作恶的同伙而来。 他们脚边的那些工人奄奄一息,能够勉强喘气已经是极限,甚至有的人早已在过程中死去。 面对这些在旁助纣为虐的人,温迪戈几乎暴起那样大开大合,细长的手臂将他们的身体贯穿,追逐那些逃跑的余孽,几乎是撕纸那样,将他们的身体尽数拆成了碎片的模样。 血腥,残暴。但他们的罪必须以此偿还。 扯断那些工人手脚上的绳子,温迪戈细数了死去的人,原本三十多人的工程队伍,此刻便有十二人死亡,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甚至连骨头都有碎掉的地方。 …… 临近午夜,死者都被安葬在最近的坟地。 而那些愚昧的想要盲目暴乱的人,都被用绳索绑在了一起,在温迪戈的牵引下押往了贝兹特科的领地。 第二日的午后,面对那先贤带来的几十人,那位平易近人的公爵也沉默了很久。 踱步,踌躇…… 最后,是不忍又愤懑的叹气: “发配去劳动改造,让他们去开荒!” 第62章 装甲 劳动力不可或缺,哪怕他们是罪犯。 那片区域的改造工作由其它工程队伍继续进行,至于这些人,贝兹特科私心是绝对想要全部处以极刑,但他必须忍耐,至少不能给恶灵作嫁衣,于是只能用一个难受的决策让这帮愚蠢的家伙多活些时日。 在这片冻原之上,有一种工作是哪怕以机器进行都极为麻烦且折磨的——开荒。而且是以普通人的身体。 贝兹特科的宽容限度只能到这里,让这些罪犯活着,但绝不能活得舒坦半点,让他们用原始的工具去开垦那些贫瘠的土石,尽管这远远不够慰藉那些已死的奉献者。 听到这个判处,有人开始不乐意了: “不是说解放我们吗,凭什么,这还是把我们当奴隶!” 这句话彻底点燃了贝兹特科的耐心,原本崩到只剩一层底线的精神顿时被怒火填充。 他箭步上前,一个巴掌呼在那人脸上。 “奴隶?解放?那你们又是怎么做的——把他们害死,还希望被善待?还是说你觉得你的命有多高贵——” 斯奈刻的族裔本就面容凶狠阴险,在怒火中烧的现在更是如同成了一条老蛇似的,恨不得将眼前的罪人直接咬死。 贝兹特科的另一只手搭在腰间,握着一把截断火铳。 而在温迪戈的视角里,被贝兹特科怒斥的这个人的想法被看透,回忆的片段也泄露了—— 在这几日里,这个家伙为首的刁民被解放后偷摸抢无所不做,因为他们原本就是无赖,所以才被长官发配成奴隶,按照奴隶相关的法律遣送至贵族的领地上终生劳作,欺负其他的奴隶不止,被解放出来后的第一件事却是摸进庄园的府邸里面看看有没有值钱的东西。 在批斗前,枭组织众人冲击工地区域的时候,他还悄咪咪地故意用小刀捅了别人,无关乎什么仇怨,仅仅是这几日的平等让他没有能去欺压的目标,趁当时耍几下狠罢了。 而死去的人里面,有的人身上所存在的时间不一致的刺伤也就能解释了。 温迪戈将此事告诉了贝兹特科,接着便是叫来了几个卫兵,将点名的几个人单独拎了出去,以自己充当光之柱,在旁监督着,下令直接处决。 ——人并非标签化的生物,总有不同,总有例外,正如那些比贼寇都要下流的泼皮烂仔,并不是所有的奴隶都是质朴单纯的劳动者,总有些人是当奴隶都不够活该的畜生。 …… 商榷好接下来的对策之后,温迪戈就准备出发了,此次一别说不定许久不归,天高路远,这边的事情只能让贝兹特科自行处理,如何运作全看这位老同事的能力。 这次临走,贝兹特科派人取来了新的东西交给温迪戈。 原本是近日要给禁卫的试验品,如今给先贤一份也未尝不可——纯粹的以防御为主要的半身装甲,虽然没有武器,却有一面沉重的金属盾牌,几乎能视作一面铁壁。 如此重量,穿着使用的人必然会缓慢,但在先贤的身上,几乎并无过重的感觉。 见此,贝兹特科也算满意: “你的模样太特殊,能穿半套就足够了。主要是这面盾牌,能够配合埃土相关的技术更好地利用恶灵的特性,换句话说,类似原始的邪魔术式——既然你的身躯还是这般,估计现在只有你能最大化利用。” 原本这套装备的作用是对抗恶灵灾祸的邪魔时能够有效抵御攻击,在先贤的手中也是一个优秀的砸碎器,用来抵挡的防具,亦是能轻易破坏硬物的“锤子”。 掂量了大盾的重量,温迪戈点头:“感激不尽。” “薄礼都算不上,别谢。让你有点额外的手段罢了——你至今以来,除了那件跟围巾似的破布,是半点工具都没有啊,我怎么放心你这个老东西孤身一人还跟原始人似的去拳打脚踢。” 贝兹特科摆了摆手,让对方赶紧走,早点解决早点完事。 毕竟联合诸国的列国之战可不会被撒尔诺阿安安静静一直等着到来,诸国的重整与联合必须快马加鞭。 …… 于是在风雪天气时不时发生的五天过后,身上只有部分装甲的温迪戈抵达了卢萨亚唯一能被称之为“城市”的地方。 首都,贝洛伯格。 寓意为白神的城市,辽阔程度不输大煌的鸿雍。 这里的工业化堪称一绝,如果说之前的所见都是中世纪以后添加了工业元素似的光景,那么这里便是蒸汽朋克一般的钢铁森林。 沙沙—— 迈开的步伐扫开了脚边的细雪。温迪戈继续前进,路线直接往大道上接近,决定从正门进入。 这不仅仅是“礼仪”,更是给那些皇亲贵胄的警告,一份带有严肃的“通知”。 ——先贤,前来清算剥削众群的代价。 这些凌驾在上的人们,同诅咒这片大地众生众群的恶灵唯一的区别,或许只有形态的不同、生命的不同,对那些大多无辜者的迫害,从身躯的折磨到精神的摧残,他们促成的结果是何其相似。 手持巨盾的温迪戈行走在道路上,北风呼啸着吹起他的披风,那原本用以裹身的破布,早已在灶楚仅剩围巾般大小,此刻被风捋平了褶皱,在半空中飞舞。 两旁的过路车辆,无论是走兽拉运还是机械动力,都畏惧着让出了些道路,也许是城外的大道上突兀地到来一位武装在身的温迪戈过于意外,有的车辆在将要出城之际改变了道路,拐向旁边。 城门上,那些如同堤坝般高耸的城墙上,顶端装设的一门门重炮皆放低了炮口,那些厚重的金属炮筒内传来装填的声音,不知这是卢萨亚的武德充沛、以武会面,还是压根没有谈判的念头,早已知晓先贤的来意,负隅顽抗? 两百米、一百米…… 随着前进的深度越发接近城门口,气氛越是沉重,肃杀的气息弥漫在周围。 城门口,原本的岗哨早已撤离,取而代之的是黑压压的卢萨亚的王都军。 一支军团的人数或许没有,但那些战士所全副武装的金属装甲以及类似未来一战火器的装备,显然有着不需要强调人数的自傲。 气氛依旧严峻,看来并不是夹道欢迎的样子。 第63章 耐心 “迎接的阵仗,是否有些严肃了?” 惨白的头颅抬起,无形的目光扫过远处的那些战士,空洞的眼窝里看不出半点悲喜的神色。 那面宛如墙壁的近乎一人高的大盾上,数千年前曾经是象征众群信仰的原始符号烙印在正面,好似一面旗帜,无声宣扬来自古老往昔的意志。 那些战士不知道眼前不断靠近的近乎邪魔的温迪戈是何来路,但没来由地,他的肩头、背后乃至心脏都仿佛有一种压力重重沉积,倘若自己下定决心与之为敌,那么面对的将会是一场撕裂一切的风暴,他将同这些人一并葬送于此。 贝洛伯格的王都军有着最先进的工业化装备,光是手里的火铳就比弩箭高效不知多少,,一枪下去连磐石都得轰碎,然而他们此刻只觉得神经颤栗,快要连火铳都握不紧了。 有的人更是在无声埋怨——明明威胁就在眼前,指挥官为何还不下令开火? 不过有些人更上一个层次,他们知道,哪怕是叫他们开火,说不定一些人早就连扣下扳机的力气都荡然无存。 对方不是嗜血的邪魔,但模样也不似那些已经有了人样的邪魔族,近乎狰狞的模样却穿着着现代的装备,如此反差也令这些人不知对方究竟有何等底气与实力。 谁都想赶紧开火,但是谁都不想开第一枪。 尽管在这个能够同时通车16路车辆并行的道路上有着数千个全副武装的王都军战士,以及数百台本就是用于战争的重型机械,还有城墙上的城防重炮,但真正有底气全然无惧来者的,恐怕没有。 当温迪戈将要越过100米的城防重炮的盲线之际,一个身影越过了镇守在城门口的诸位战士,径直向着温迪戈的方向快步走去。 “那是……” “将军,维赫黎多特将军——” 战士们维持着严肃的纪律,但还是不禁震惊于此刻。 在众人疑虑这些重火力是否能将那看似渺小的神秘邪魔一举消灭的时候,他们的总指挥官,第三将军维赫黎多特亲自与对方会面。 这番举措着实令他们没有想到。 的确,有些霍米涅诺威的子裔有着玄奥的能力,原理匪夷所思,和邪魔族的那些邪魔术式一样,如同在现实缔造奇迹一般,调动着未知的力量。 但如果一支军队无法杀死的,个人又怎能轻易镇压? 哪怕是那位当代撒尔诺阿的魔王亚拉什,给他十个胆子也不敢单枪匹马用这般简易的装束就直接冲击贝洛伯格的正面武装。 然而他们宁可以现在的阵仗面对亚拉什,也不想跟那个持续递进的邪魔对抗。 至于理由,也许是本能的低语告诉他们的吧。 —— 相距五米,二人同时停下了脚步。 温迪戈的前面这位,头发之间夹杂着翎羽,长发随风起伏,倘若不是这身板正的装束,应当是个俊美的年轻人,但他又目光锐利,气场散发着不容戏谑的杀气,没有经历过血与战争是塑造不出这副模样的。 “先前将几位勋爵的领地所收编的,便是你吧。” 没有多少敬语,维赫黎多特便是这样的人,果断、尖锐,他本就是指向敌人的尖刀,而不是谈判桌上的政客。 既然他单刀直入,温迪戈也就不必整什么繁文缛节。 “是我。” 下一秒,维赫黎多特抽出佩戴于腰间的刀剑,直指前方,不偏不倚。 “莫尔瓦什、佩图赫、斯别洛夫……一个星期不到,他们的庄园连同势力一并被拔除,而现场还有着禁卫来过的痕迹。我很好奇,你——究竟是谁?” “能号令先皇的编制,让一位大公倾力相助,你并非是简单的颠覆者。” 锋芒距离温迪戈最多也不过一米的距离,然而无论是当事人还是旁观者,都能感觉到那柄兵器的无力。 温迪戈那山岳般不容动摇的身影伫立着,哪怕不去防御,也没人觉得这一抹曾经无数次斩首敌人的锋芒此刻能撼动对方。 “你已有答案。你们的探子从那边的领地上送出的信不少,不必明知故问。” “……” 维赫黎多特皱起眉头,尽管不想承认,但从情报来看,这就是先贤。 米斯拉的使者送来信函,述说了先贤的前往和协助以撒王创下的收复功绩,并带来了作为先贤信物的几乎不会融化的坚冰。 在得知消息之后,临近辉煌玉座的情报人员被安排去探查情况,冒着被禁卫追杀的风险,他们确实知道了先贤早已离开玉座的事实。 而先前出使大煌的部队也表示过,如今的八大家族主系皆被先贤处决,将权力交还给了现今的皇帝,而且恢复了数千年前挂名于朝廷的“蔺傅”一职,当时的对话里,姬常很确定的告诉使者,在旁的蔺傅就是先贤。 至于禁卫的消息……那些独断专行的先皇编制是不会主动跟他们交换情报的,他们自然不会透露。 但不久前的证据说明,那些禁卫似乎有了立场的倾向—— 他们完全愿意听命于眼前的这位温迪戈,因为这头邪魔便是那出走玉座重走大地的先贤! 想要将卢萨亚的架空皇权的这些权力彻底颠覆,倘若是之前,绝对是个天方夜谭的白日梦,但此刻,偏偏到来的是能够影响卢萨亚的最大变数。 比别国的军队都要严峻的“敌人”,便是归来的先贤。 不仅仅是信仰的复活动摇了底层,使得那些生产力不再自愿为奴,还有那一人成军的骇人实力,维赫黎多特笃定无法以如今的火力将这个古老的存在彻底击坠。 所以,他决定赌一把—— 即便是圣人,也无法在正确的道路上不偏不倚地一直走下去。 他决定要将平时作为情报官的能力拿出来,在这个还未完全选择以暴力重整卢萨亚的先贤面前,用他的逻辑去争取哪怕一丝一毫的让步。 他放下了刀剑。威严的展示是必要的,但不能是主要的。 谈判,总得要有上谈判桌的资格,孱弱的一方只有臣服和被迫臣服两种选择。 维赫黎多特开口道: “先贤,你当真觉得这片大地需要你吗?” 第64章 最大的自私 风吹过两人之间,远观这一幕的众人捏了一把汗,他们听不见这边说了什么,但是看见了第三将军将出鞘的刀剑收了回去。 “放下武力寻求谈判?你做了正确的决定,王都的大将。” 温迪戈怎么会不知道对方的所想。 但是那缜密的思考并非错谬,只是这位将军错认了一件事—— ——即便对方是蝼蚁,先贤也愿意俯身去倾听他们的声音。 他有着伟力,但并不以此践踏弱者,反而会替弱者伸张抗争的臂膀。 因为,先贤从来不是什么独属的身份,而是一个孑然一身的某人在超脱世俗利益之后,自愿背负的无尽求索,为了得到一个真理而被众生传颂的称呼。 “大地不需要所有的生命,包括你我,也包括最初的无数众群的先民……将事物的虚无加之于我,和否认了当下又有什么区别?” “什么意思?” “正如你说的,‘这片大地需要我吗’——如果是自然界的,确实不需要,无论是万物的演化,还是魂灵的漂泊,都不过是自然秩序的一部分,而我也不过是在这之下的一个稍微强大些的存在,于自然而言如同蝼蚁。” 但,温迪戈忽地转折: “然而并非是自然需要我,这片大地需要的也不是我,而是如今的众群子裔,他们呼唤着我一定要来,否则救赎的曙光百千年都不会光顾他们和后代,最后就算重获自由,也不过是你们这些食肉者的后代觉得这些人已经是累赘,于是将他们抛弃罢了。” “自始至终,哪怕不是为了阻截末日的快步追逐,我也有责任为了我所教导的众群子裔获得平等与希望付出、牺牲。这无关某种宏大的夙愿,不过是我的一己私欲而已。” 维赫黎多特原以为先贤会说出什么崇高光明的大话,却不曾想,对方居然会选择将这一切归咎于自身。 但他不明白。 费劲漫长的岁月带来智慧,教导了大地的众生,挽救了众群无数次,却说这是私欲? “很不解,对吗?” 先贤那看穿对方内心所想的反问平静地自头颅之下回荡而出。 “没什么不好理解的。想想我在万全书里面提到过的东西——有个卷须大胡子的哲学家搞了一门主义,定义了何为超人,但是后来学习这个主义的人,十个有八个成了精神上倒退回原始社会的愚人,还有一个成了做事不择手段的小人,最后一个只会刻板的拙劣照搬,最后成了犯人。” “他们称颂,却不知主义真正要表达的东西,于是都变得形同疯子一般。也许一千、一万个人里面才有寥寥几人能得出一个不错的指导,而剩下的,大多成了以自然法则为自己的野蛮辩经的狂徒,以误解或故意的曲解慰藉自己兽欲。” “这个时代不会有我曾见过的那种人,但仍有着屈服在原始欲望面前的愚者,将那些本可以碾弃那种思想的可能性从弱者的手里夺走——既然他们选择要去成为这种‘超人’,我又为何不可去碾碎他们,维护这个我所期许的‘充满希望的文明’?” 先贤将自己置身在一个卑鄙的位置上。 维赫黎多特算是明白了,这个万年以前就在这片大地的先贤究竟是作何想法,在这个亲历了岁月的身影背后,他连自己的崇高也放置于和庸俗一同的道路上并驾齐驱。 万全书的第十二卷,思想篇目里,有着对一位哲学家的思想如此记述—— 「人需要抛却当下的腐朽,用新的世界观、人生观构建新的价值标准、道德准绳。这样的人便是“超人”。在传统价值全面崩溃的时代,人应当重新确立生活的意义。」 但是,何为崩溃,主义的根本是否需要以崩溃为前提?万全书里记述的是否定,这套主义甚至不需要前提。 如果说个人英雄和统治者能够结合,同时将抽象的“贤人王”具体化,那么和“超人”大致的概念大致类同。 “超人”是要超越当下孱弱同类,成为新顶点,乃至更高级的人,高踞整个人类的上方,统治一切,规划一切,塑造整个世界,毫无“懦弱”,也因此没有、无所谓善恶观念,换句话就是毫无良心。 主义也说了“超人”是“至上的道德理想”,创造和占有规范、价值,却又矛盾地表示“超人”的意志就是新的法律,道德标准是“我能做”,而没有“我应当做”,绝对自由且自私。 即便是通读完全那些理论,也会容易变成一个暴虐的狂妄者——而这,恰好是那些愚人最好的写照: 践踏了普世道德,以暴力和压迫去奴役他人,逼迫那些弱者重新服从野蛮的支配,将阴谋和利用最大化,损害一切,利好自身,用以构建满足于他一人或是一群人的环境,为所欲为且毫无道德,非暴力不可令其屈服。 而往往,那些人在不被真实的暴力威胁的时候,还会傲慢地表示“你能杀死我,但杀不死我的灵魂”。只是绝大多数时候,他们自恃有着暴力,于是为所欲为欺压、虐杀所有人。 倘若这样的“超人”注定不会死绝,那么期许希望永驻的先贤自然是要成为与“超人”对立的“超人”,将那些跪在残酷面前的狂徒一一扼杀,用近乎同样的暴力掀翻他们妄图带来迫害的队伍,将自己塑造的世界维护原样。 于是…… 挑战善恶的,他便去杀死。 颠覆道德的,他将去覆灭。 妄图以绝望取代希望的,他要令其碎尸万段。 ……先贤至今以来仅仅定立了最基本的文明底线,然而总有僭越者妄图用这片大地滋养己身,却抛却众群的同胞。 当宽容被视为懦弱,那么毁灭将如雷霆般将至。 在先贤不再的时日里,“超人”如野草般簇生不断。 八大家族如此,邪魔族也类似这般,那么——贝洛伯格的王都势力呢? 也许只需要一句话,眼前还愿意心平气和谈话的温迪戈就会变为最为恐怖的战争化身,带着数百上千年这片大地的愤恨前进,践踏狂徒的宫殿,将所有落成的大业付之一炬。 一如那已经覆灭于九洲的八大家族的结局。 “自私……?” 维赫黎多特大概明白了—— 先贤将最崇高的希望烙印于本能的欲望,践行那份庇佑弱者的想法早已成了他的存在理由。 “呵,呵呵……不愧是先贤啊,只有你才能如此崇高,至今有人信仰于你。” 凝望那对空洞的眼窝,维赫黎多特终于明白自己面对的到底是谁。 ——贝洛伯格将要面对的不止是先贤,而是这片大地存续、苟且、衰落、复苏……持续已经万年的众群意志,是在不断征服、超越残酷自然以夺取文明定义的精神集合。 第65章 间章 可食的肉 贝兹特科没有告诉先贤,在将佩图赫侯爵的领地并入的那段时间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那位贵族的领地上,刁民的恶劣程度其实远比先贤想的要更加黑暗。 与其说是那位“枭”故意挑拨人心的恶,倒不如说他是太清楚自家主子的地盘了,才会选择在佩图赫的领地上“干一番事业”。 时间拨回到佩图赫侯爵府被禁卫肃清的第二天。 随着蒸汽机车载着先遣部队冲入早已没了人的哨口,车上的人们便看见了那些形同丧尸的奴隶们以一种骇人的模样四处张望,迷茫、彷徨……漫无目的。 他们不知道后世的丧尸,但看得出那半死不活却饥渴的颓态好似半生不死。 “这是怎么了?”其中一人很是不解。 他们见过不同地方的奴隶,知晓那些可怜人的心理,但偏偏不明白佩图赫手下的奴隶怎么这般吓人。 以前也不是没人来过佩图赫的地盘,但来访的人无一例外觉得这里没什么新鲜的,就跟其他的贵族领地风景一样——刻薄的监工、卑微的奴工,还有那些手指不沾半点泥水的贵族老爷、小姐,似乎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封建贵族的封地。 然而,他们并不晓得维持这副光景的支撑,居然会是错综复杂的黑暗。 “草……” “我要草……” 他们呢喃着,好似没了魂魄一般,只是一味地重复要某种草本植物,然而应当给他们供货的人早就在昨晚几乎死了个干净。 “我要丽草……” 挠着、抓着、扭着,这些人的模样衰颓不堪,而且还如同看到了幻觉一般。好似无数的癫狂找上了他们。 时而沉默,时而乱叫,一个个都没什么精神。 很快,在全副武装的先遣战士下车的瞬间,那些人盯上了这边。 他们好像没了恐惧,对于那些火铳以及刀剑没有了敬畏,径直冲来,口中发出如同野兽的吼叫。 “草,给我草!” 砰—— 砰—— 砰—— 连警告的间隔都不给,他们张牙舞爪地扑向了这些生面孔。 换来的,自然只有沉闷的重击。 一场艰难的镇压很快结束,周围遍布倒地的人,也不乏倒地的尸体。 将活着的人安置好过后,剩下的死在冲突过程中的那些人,其尸骸被堆积在一起,以火焚烧处理。 死亡是招致魂灵漂泊而来的引子,大量的死亡极易诞生邪魔——所以在没有光之柱的时候,用火烧是最好的办法。 一来能将死者的余息彻底搅碎,二来那些魂灵在火焰中会变得虚弱,使之难以将邪魔降诞。 这些先遣的战士并不是没想过有冲突,但确实没料到这片领地上的人们居然这般癫狂。 但很快,他们便会知晓答案。 贵族庄园的北面—— 当他们预备设置勘测的标杆时,有人发觉了脚下这片花海的不对劲。 按常理来说,花田理应不会是农田那样的规矩,这些花束如同稻荷一样插在田里,占着一个又一个土包,就好像是以作物的标准来照料。 另一个人则辨认出了这种花的来历。 “(卢萨亚脏话)!这,这是——” 罂粟,万全书里写过这种东西,先贤曾经教导过先民,这种东西哪怕是未经处理都有着极强的成瘾性,从果到茎,无一不是能害人堕落的东西,有时能治病,但弊大于利,必须严格管控。 只不过如今的大多都不怎么管束民间传播,毕竟如今战争和动乱早已成了常态,上面的大人们只管有没有兵源、物资和税收,至于剩下的,便放任他们自生自灭。 这种东西在贝兹特科的领地上自然是不会有的,至少极少部分也是在庄园内小规模种植,由医疗队的人加工成麻醉药物,仅在医院的手术区域配给派发。 当他们看见几乎抵得上十亩地的花海都是这玩意儿,顿时一阵慌乱和急促。 ——这下,答案便揭晓了。 所谓的丽草,大概就是佩图赫命手下“大发慈悲”地丢给那些奴隶的罂粟的处理剩余物,仅剩草茎的边角料在那些奴隶眼里就是单纯的草碎。 他们还以为那些奴隶聚集处那些土锅里的绿色碎片是贵族和代理人层层剥削后剩下的粮食边角料,谁曾想会是这种东西…… 一把火将这里烧了必然不行,那些燃烧的烟尘必然会被风带去别处,这种传播途径下仍会对接触者存在细微的作用,说不定会殃及到领地的其他地方。 所以他们派人赶回了领地,将事情上报之后,当天黄昏的时候将十余台收割机和耕地机带到佩图赫的领地上,连夜赶工将那些余毒尽数拔除。 以往,他们只知道佩图赫侯爵靠着药品的贩卖挣了不少钱,特别是运往别国,在战争期间埋伏在交易要道上,驱逐其他商队,逼迫那些小国购入他们的药物和物资,大发战争财。 看来这份暴利的背后,多少还有毒物流通的原因。 然而,这还不算完。 当那些去解放奴隶的救援队伍去察看奴隶聚集区域的时候,目睹了无数骸骨散落在地,一些被风干的肉粗略地挂在通风处,血的气味里夹杂着铁与锈。 他们正疑惑为什么佩图赫的奴隶居然能得到这般恩典,在这样简陋破败的环境下还能吃上肉,一颗头骨将整个真相铺陈开来。 滚动…… 一位医士偶然间踢到了地上那个棕色毛球,本来想说“这里居然还准留下玩具”,但那熟悉到头皮发麻的滚动声几乎令一些人的鸡皮疙瘩都要突破毛皮。 沉闷,空洞,但扎根于基因深处的本能告诉了这一声音的所属。 队伍的步伐不约而同地减慢了速度,有的直接驻足。 其中一人壮着胆子去扒开毛球的表面,在那层毛发的底下显现的瞬间,所有看到模样的人都下意识避开了视线。 ——一颗头颅,脸皮都被吃干净了,估计就剩里侧的肉和里面的脑子还在。 “棕皇在上……” 他们强忍着作呕,将那些奄奄一息或是不能控制自己的奴隶一一送离了这里,至于那些肉、草茎什么的,之后被工程队的机械一并连着这些泥巴糊成的墙壁以及盖上当作是屋顶的木板一起埋在了地下。 也难怪一些人之后会对工程队的人那么怨恨,在那个“枭”的教唆下那般狂热地憎恨解放他们的人。 道理很简单——“你们”把我们的“美食”和“必需品”都夺走了,我们吃什么? 而在暴乱前夕,恰好有人发现了这样一幕…… 第66章 间章 可食的肉 工程队的叶卡琳婕娜不见了。 第二天大家准备清点人数开工的时候,却找不到队伍里最勤奋的那个新人。 “工地上呢?” “没,根本没有人……” 他们很焦急,她对于大伙而言不仅仅是同事,更是如同女儿般的存在。 她是孤儿,从其他的地方逃亡到了贝兹特科的领地,而后被工程队的人们抚养长大,成为了能勉强独当一面的实习工人,这次可是她的第一次正式开工。 联想到之前先遣队和医疗队的见闻,他们开始有些焦急,尽管彼此都在提醒不要胡思乱想,但半个上午过去了都没有找到半点线索,他们几乎要焦头烂额到挠破头皮。 “叶琳娜!” 他们呼唤着,本名、昵称、别称……但就是没有回应。 不安的情绪在队员们之间酝酿,有的人甚至提议去拿上武装,看看是不是谁掳走了叶卡琳婕娜。 “怎么,难不成要对普通人动手吗?” “想想昨天,这里的家伙会吃人啊!” “……” “卡尔洛夫,去吧,我们接下来去西面看看,如果我们也出事了,就靠你了。” “斯卡莲娜,你怎么也开始暴力起来了?那些人明明手无寸铁!” “洛特,你是制绘图表做多了,人也变得愚钝了吗!难不成要刀砍在你的身上,你才会去苦兮兮地给别人告状?” 争吵,但很快便有了结果。 那位戴着眼镜的人拍了拍自己的脸,确实也认识到了,这帮家伙也许前一天都还在吃人,怎么可能一朝解脱过后就彻底重新做人…… 更何况,被吃的人也不会乖乖就范说“请吃我吧”,必然是有着杀人的暴力才会将人与食物划等号,而那些平民,本质上也是随时会重新变回暴徒的嫌疑人。 在贝兹特科手底下做事太久,居然把头脑都做得软弱了——洛特觉得自己还是蠢到发昏,于是又给自己扇了一巴掌。 卡尔洛夫和另一个人去准备贝兹特科大公的科研队所开发的小型蒸汽装甲,其他人先去西面的临时安置点排查叶卡琳婕娜的下落。 这些人并非空手而去,手里都带着他们引以为傲的工具,这些沉重的家伙事儿必要的时候也是可以杀人的。 …… 驯兽拉着只有人的板车来到临时安置点,但周围并非安静,而是死寂,甚至看不到几个游荡的人,就好像都去了别处似的,驯兽的足音和车轮的滚动是这里最大的噪音。 他们跳下车,望了望四周,明明是白天,却连脚步声都难听见。 难得的艳阳高照,冻原上的风都不怎么冷了,然而他们的心却透凉了半截。 忽地,在刹那之间,其中一个先祖是熊的人听到了无数此起彼伏的咀嚼声,淅淅嗖嗖,让人头皮发麻。 “等等……” 他叫住了其他准备去其他房子察看的队员,然后伏在地上,调整着面朝的方位。 其他人神情复杂地看向他,希望得到一个好的消息。 然而,明明是捕捉到线索,那个人却毫无欣喜,反倒是越发眉头紧锁。 “……快,先去那儿!” 他爬起来,指着十几米外那座稍微大一些的房子,抓着管钳带头冲了过去。 那是设立在这里的医疗队临时驻扎点。 砰—— 撞开大门,里面空无一人,接待台、座椅……那些东西要么破损,要么塌陷。 他再撞开里屋的门,冲进里面本该是临时住院区的房间,一股庞大的血腥味扑面而来。 ——那些没看见的奴隶都在这里,他们跪着、蹲着、趴着,形同野兽,鲜红或深红的血渍残留在他们身上,左右的床铺、地面、墙壁都被血所覆盖。 这些人包围的中间,是几具人形轮廓的东西。 “那,那是——!” 肠子被扯出腹腔,那些脾脏似乎是过于苦涩,被那些人暂时置于一旁,地上还有被啃撕下来的带着头发的皮…… 洛夫将要松手丢下手里的东西冲过去的瞬间,后面赶来的人握住了那只手,让他抓紧工具。 “洛夫,现在你怎么比我们还冲动——别放下手里的东西,小心……” 来者几人死死盯着里屋的这些食人的畜生,那些佩图赫侯爵手下的奴隶们,如今即便是自由身,而且有正常的食物供应,也无法改变他们还是瘾君子和食人者的事实。 那些“野兽”——这些还在吃人的家伙,眼里全然没有被发现的恐惧,反而满是饥饿与馋涎。 那些在昏暗房间里的人们缓缓转过身,诡异的气氛令他们只能说“似人”,扭曲的现状和那骇人的习惯使得这些满身是血的家伙更像是邪魔。 此刻还没有恶灵前来,但这些人显然就是成为邪魔的天然“好材料”。 僭越那份禁忌在他们看来也许根本没有任何问题,因为他们自己都不一定把自己当成人,默认了自己就是另类的“野兽”。 因此,他们就跟看到了食物一样,一副将要扑杀过来似的模样。 啪—— 一声鞭响,那些虎视眈眈的食人者们顿时缩进了屋子深处,畏惧顿时爬满全身,如同卑微的死狗般蜷成一团。 背后,是那位佩图赫手下的“达里安”,也就是后来的“枭”。 他们当时没看出这个人的身份,也不知道这副身躯下居然有着何等畜生的念头,只知道这人在门外挥着鞭子,那些曾是奴隶的人便安分下来不少。 他热情地“帮助”这些工程队的几人镇住了那些不当人的前奴隶,让他们将被害人的遗体都抬出来,让他们“尘归尘,土归土”。 ——叶卡琳婕娜的遗骸也在现场。 也许是她太年轻,皮肉软嫩,于是那些人便先将她吃干抹净,现在仅剩半个脑袋还完好,是那个还在头发里的青色发卡代表了她唯一的身份证明。 昨晚,这个好心的孩子第一次来到如此险恶的地方,还不知道这些人的恶劣多么没有底线,于是被“面善”的前奴隶平民领到了西面的这处临时聚居地,然后下狠手杀死了她…… 至于这里的医疗队,同样是在昨晚,那些前奴隶们见领地上巡逻的人已经去了别处,于是以迅雷之势冲击了这所建筑,将里面的医疗队员全是活活咬死,那些墙上、地上、床上的血,都是大动脉被撕咬爆开所溅出来的痕迹。 在违反规矩对这些人暴力审问之后,他们失神落魄地面面相觑,这边都是如此,那要是其他的临时聚集地,恐怕也—— 他们不敢细想,说不定其他地方昨晚也发生了这种事情。 然而,不等他们感慨,达里安将鞭子抽向了这些人。 一瞬间,奴隶们朝着这些工程队的人扑了过来…… 第67章 卢萨亚 暴乱之前的那晚,西边、北边、东南边的三处临时聚居地都出现了人口失踪,那些前奴隶出于自身的欲望和本能做出这种事情并不是整件悲剧的一切,背后还有“枭”的阴谋——借此号召这些人成为“邪魔军团”的耗材。 按理来说,本该是让这些前奴隶吃饱了人肉,将堕落和死亡聚集用以吸引恶灵,然后借助那已经被训成畜生的本性号令他们冲击其他贵族的领地,威胁那些贵族交出利益,以此壮大自身…… 然而,那位先贤亲自到来此地,本该到来的恶灵因为畏惧那刺痛的无形光辉便不敢进犯。于是“枭”到死也只有那一群欺软怕硬的畜生似的奴隶,甚至还不算手下,只是好似圈养的一群人形的孽障。 至于后来,那些尚有一丝理性的被放逐去开荒,而其他不可教化的,最权衡利弊的对待也许是直接处死,他们的价值不属于文明的价值。 这样的事情在别的地方还有很多,尽管不尽相同,但总归是堕落和衰败。 冻原上之所以还需要禁卫,一方面是残酷的自然催生极端的私欲,令那些浑浊的魂灵更加暴虐,需要同样极端的暴力去一直清扫,另一方面便是这些种种恶劣使得邪魔总会在卢萨亚的土地上滋生不断,他们总得去弄脏自己的手,去结束那些绝望的生命。 直到一个变革,使得那一切的残酷镇压,令希望重新眷顾众群,碾弃那些不必要的迫害。 …… 卢萨亚自先皇以后的秩序,从始至终都是绝对建立在压迫之上的绝对阶级。 卢萨亚想要得到新生的秩序,必须颠覆当下的一切——奴隶制、贵族制,还有未来将要面对准备大国战争的阿尔比昂作应对的军事主义变革,这些都将是阻碍先贤理想的阻碍。 除了思想,还有利益。 数以百计的贵族在卢萨亚的辽阔国土上分割了无数山川河流以及平民的归属,用以哺育自己的臃肿身躯,也饲养着供他驱使的鹰犬——那些私军便是贵族老爷的爪牙,换做是别人,也许三五年都不见得能将一位贵族拉下“餐桌”,将对方的利益彻底剥夺,直接踢下利益场。 想要彻底裁断这些陈旧的事物,要杀掉的人只会比八大家族的死者还要更多,多到兴许卢萨亚的大半国土都将缄默无言,北风吹拂的界域十里不见一人。 没有人的文明,满是死亡的天地,恶灵不日将会卷土重来的冻原……和现在所见的世界比起来,谁又更优越? ——结果都不过是比烂罢了。 所以,先贤决定选个不算太烂的做法: “卢萨亚的指挥刀,维赫黎多特将军——我只在此做最后的通告:要么将卢萨亚扳回正轨,重新与众群平等共处,要么等待毁灭。我将先行摧毁贝洛伯格的一切有生力量,同时放任来日的邪魔族大军进犯卢萨亚的国土……” 如果是禁卫,自然不会同意这样极端的做法,哪怕对面是先贤。 然而此刻对话的是贝洛伯格里趾高气扬的王都军,比贵族老爷还要贵族老爷,要让他们低头,也许还不如直接发难。 但,久经计谋场的维赫黎多特怎么可能看不出先贤的实际用意—— 禁卫听命于这位先贤,也就是卢萨亚最大的暴力单位集团自愿攥在了对方的手里,哪怕此时的王都军真的能将先贤镇杀于此,那些只追随先贤和先皇的禁卫也不会让他们将来高枕无忧,贝洛伯格连带一众贵族大公将要面对的是卢萨亚实际军力二分之一都不止的恐怖单兵。 暗杀、正面冲突、特种作战……不朽禁卫在杀戮的能力上是顶尖的存在,一位便至少是一支小型军队的战斗力。谁能保证自己能24小时都在警戒状态,完全防御所有禁卫的袭击? ……谁都不能。 与其说先贤这是在自述“哪怕与全世界为敌都要带回希望时代”,倒不如说这是摊牌了,他的背后是卢萨亚的旧日军势,这不是所谓的谈判,而是警告。 一旦决定玉石俱焚,最吃亏的永远是这些首都里的高层和外面那些贵族。 更何况,他们几乎没有能杀死先贤的把握。 所以,这算是好话歹话都说尽了。是接受劝诫还是迎接暴力,选择权已经递给了眼前这位年轻的将军。 ……或者说,卢萨亚现在的总领军事代理人。 掌握着卢萨亚上下三分之一的军势,维赫黎多特自然不会是什么光有权力而无亲信的光杆司令,恰恰相反,即便其他皇亲贵胄想要撤除他的职位,那也得掂量那占据了三分之一卢萨亚军事力量的私军会不会倒戈与卢萨亚的其他军势为敌。 所谓的王都军、官方军队,其实不过是几位将军的私军联合罢了。 因此,于情于理,维赫黎多特总得做出表率,无论早晚,他迟早要将自己的三分之一的票权摆清立场。 ——是执迷不悟到最后与那些贵族一起死,还是明哲保身跳反独活,这是个要命的选择。 无论怎么选,都不可能安稳地迎来结局。 “真是准备齐全啊……以我为突破点,将整个卢萨亚的基石动摇?先贤,你的伟大无愧于你的智慧,这些决策任凭是我,也没有头绪能够反制。” 维赫黎多特得承认,自己确实没辙了,没有其他更好的选项。 暴力、谋略,战争的两大左右胜利的要素,此刻都站在了先贤的身侧,他必然得胜,其他人只能选择追随或是被毁灭。 没有导师,也没有教材,一切仅凭经验和对于事实的反推,如此总结出一切发展的本质和规律——先贤的道路便是这样孤独且笨拙。 踏入过无数错谬,误解过无数理论,在晦暗的当下摸索徘徊,寻找着更加正确的未来,先贤循此苦难已有万年之余,足以令一位愚人懂得如何做个聪明人。 于是,他的毁灭只会更加彻底,以战争的行径与之敌对,迎来的不止是肉身的破灭,还有整个体系的沦陷。 毕竟,先贤自己也说了…… 他并非因为什么崇高的理由重新干涉众群的选择,仅仅是因为自己那份自私,必然将践踏其他的自私与霸道。 卢萨亚终将改变,所以现在只有唯二的选项——让道,或是死亡。 第68章 进军的宣告 与此同时,在辉煌玉座的宫殿外,几名禁卫聚集于此。 现在并未轮到他们的巡逻时间,但有些事情,足够他们能够将十三教条列为次要考虑。 先贤临走前曾与贝兹特科大公商榷了卢萨亚的问题所在:物质上的变革除了要推翻当今的局面,还需要很多因素足够稳定,而偏偏可能会出现大量的死亡,这便会是禁卫们乃至一些忧国忧民的贵族所担心的事情。 死亡,乃是魂灵的食粮,亦是促成恶灵降诞的原因。 如果不想在当下弄出个庞大的魔鬼肆虐大地,就得用比一般光之柱还要有效的东西去驱逐恶灵。 ——辉煌玉座,最初建造这个东西的目的便是为此。 先前在大煌的所知里,虽然各地都有设置光之柱的工程设施,但那些战场上孳生的孽物说明一般的光之柱功率完全跟不上,先贤留在其中的逻辑反演无法完全令混乱的恶灵被重整化给驱逐、镇定。 有此先例,就不得不去做两手准备。 倘若只是在卢萨亚境内的大部分区域生效,单单将逻辑反演的重整化扩散出去,那么先贤便不需要再去睡个几千年。 有了辉煌玉座的支撑,先贤便不必顾虑对卢萨亚的修葺整顿仍有忌惮,能够放心去对那些贝洛伯格的皇亲贵胄出手清算。 如果只有死亡能令希望重新凿开囚笼,那么便让死亡来—— 但死亡不属于卢萨亚的人民。 推开沉重的大殿门扉,里面空空荡荡,唯有一尊王座矗立在殿内的中央,那集结了当时无数众群子裔的工匠所铸造的宝座,无论是材质还是技术,都不是这个时代能轻易临摹仿造的。 其中一位禁卫拿出一本册子,依照上面的记述,开始指挥其他人去准备拆除工作。 先贤或许不知道辉煌玉座的工艺和装设,但贝兹特科很清楚——当时主持玉座工程的工程师里,他就是其中之一。 人大多年纪大了之后,总会莫名其妙想要触及这些精密的仪器,久而久之,自然也就成了业务的工程师。 只不过,贝兹特科比较活得久,所以知道的也不会太少。 山下,一辆辆未投入量产的巨大蒸汽机车停泊在此,一般的货车都不足以比拟那狂野的体积,兴许只有百吨王才能形容这种重型载具。 一块接着一块的部件被拆解,运往车上并以较软的填充物固定,数千年后的今天,被视作圣物和圣地的辉煌玉座终究还是要离开原位。 很快,这里徒留一座宫殿,表面裸露出土石,岁月早已令宫殿的表面失去了不少修饰,当玉座被拆离,其他人也觉得这座宫殿好似变回了本来的面目,他们才发现,这祖祖辈辈觉得永恒的道标如今已是一座墓碑般的存在。 ……该走了。 没时间留给大家感慨,当最后一块部件安置完毕,几辆蒸汽机车很快启动,带着震耳欲聋的轰鸣声撞破山林,驶向远方。 战争将至,也许无人能置身事外,谁都会死,谁都无法幸免于难…… 特别是那些贵族。 ………… …… 视角转回贝洛伯格的城外。 手持巨盾的温迪戈等待着眼前之人的回答,而风不知何时开始变大了。 如同一场序幕,喧嚣的呼啸吹打在他们身上,刺激着体内那股冲动顺着答案的方向开始膨胀,抉择的结果呼之欲出,他们其实都明白答案—— “事已至此,谁还有回头路?”维赫黎多特颔首,一副决不妥协的态度。 反问,但结果明了。 毕竟很多时候,再聪明的人也不会背叛自己的阶级,所说所做总是不会跳出原本的身份。 ——他是将军,是食肉的既得利益者,是站在了权力顶点的人。 想要这样的人悔悟,想让他们放下自己手里的利益,倒不如施舍那些流民和奴隶,他们至少真的会反过来背叛原本的阶级。 一盘散沙自然是能随意塑造,底层的众人到底也是随波逐流的浮萍,但是在这之上稳固坚硬的权力体系,除了暴力,没有更好的能够迅速瓦解的办法,那是已经几乎不变的顽固。 因此,只有把散沙上面的石头打碎,才能得到新的秩序建成。 殛碎顽石的,便是那众群的先导,代行众群意志万年的存在。 砰—— 沉重的巨盾与地面接触,几乎能用吨数来计量的防具彰显着先贤的那份力量。 哪怕是最纯粹的原始的蛮力,也早已彰显了邪魔与霍米涅诺威之间的生理上的差异。 岂止是凡人的刀兵不可撼动这份伟岸,即使炮火如雨也依旧同样孱弱。 那行走于大地的身姿之下,曾是无数生命所恐惧的残酷与污秽,就算他以文明的礼法相待,也不会改变他以邪魔的身份活了万年之久的事实。 “那么,回头——整备你的军势,我将会踏平尔等的狂妄与自负。” 先贤并非选择将眼前的将领先行杀死,一如既往地遣回将要为敌的来者,正如一次次宽解的慈悲,尽头必然是如雷的盛怒,须以直面的暴力去告诫那些虚妄之徒何为必须坚持的道路。 众人目睹自家的将军一步步走回贝洛伯格的城门口,回到那宛如堤坝似的高耸城门下。 温迪戈没有离开,他们隐约察觉即将要到来的恐怕将会是此生最为严峻的发展—— 维赫黎多特发话了: “整队,列阵,准备迎战!” 只有一瞬间的停滞,这些战士立刻反应了过来,但依旧选择听从命令。 他们能当上王都军,再傻也知道大家都被裹挟着来到了一条绝无可能变向的道路。 谈判破裂,那么唯独战斗才能博取生机——他们知道胜算渺茫,但他们绝不会白白等死。 随着那些脚步、摩擦、上膛的声音喧哗完毕,维赫黎多特大概也知晓了刚才一直席卷此地的风到底从何而来。 ——邪魔术式,甚至远比那还要古老、强大。 部队整备完毕之后,先贤也完全动了起来。 眼前的温迪戈重新拿起巨盾,与此同时,风力骤然激增,使得城外的光景越发的昏暗、朦胧,似乎是将这里化作了对温迪戈有利的战场。 “我将践踏你们的霸权——” 那座“山岳”,开始向着贝洛伯格发起一人的进军。 第69章 击坠 火铳的枪膛本该有保温用的预热器,然而此刻的战士们却只觉得手里的铁疙瘩隔着手套把指骨冰到发痛。 百米之外那头枯瘦的温迪戈,哪怕是站在那里,此刻都越发让他们战栗。 在他们印象里,若是一头温迪戈类型的邪魔族成了这般,多半是长年累月不曾大量进食,不断地消耗着自身的能量,最后仅凭自己那近乎不死的顽强硬挺着,战斗的能力应当是远远不如一般的温迪戈,甚至可能比食尸鬼还容易暴毙。 但维赫黎多特那般严肃,加之温迪戈手中那起码近十吨的金属巨盾放手落地便弄出震耳的动静,很难不觉得这位不速之客非同寻常。 而且,如果对方真的普通,维赫黎多特早就一开始就拔剑镇杀了,何必回头整备军队…… ……他们这次或许真的是要用命来开火了。 当那头温迪戈重拾巨盾踏出第一步的刹那,所有人的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般紧绷、窒息。 在第三将军宣布开火的一刹那,他们发誓这是他们认真到不可能更认真的时刻。 以往可能需要一秒的时间瞄准,但战士们几乎只用了三分之一秒的片刻便完成了这个动作,第一轮齐射甚至都瞄准着巨盾边缘。 砰—— 砰—— 砰—— —— …… 数百上千的弹丸带着火星飞掷而出,尽管是半自动且发射机构原始,但是动能足以贯穿一般的重甲。 可是,命中的那一刻,只能在盾牌的表面留下微不足道的擦痕。 即使是恰逢幸运而正好命中盾牌边缘后的弹丸,也好似打在了什么坚硬之物的表面,毫无办法令对方停顿哪怕半拍。 渐渐地,风越来越大了。 无形的吹袭一阵阵卷向他们,连连朝着城门口的方向灌入,他们甚至觉得,如果稍微放松,俩脚只要离地就可能会直接飞起来。 他们平均都有一百斤左右的体重,加上身上穿着的武装,至少也有两百来斤,然而就算是这样,众人都要以歪斜着的姿态才能稳住身形,想要立正近乎不可能。 维赫黎多特以腰间的佩刀刺破地面,虽说令自身不被轻易动摇,但随着这场风暴的越发凄厉,他连近距离搏杀都无法抵近对方。 温迪戈还在靠近,距离他们不过五十米。 第二轮射击、第三轮射击过后,战士们甚至难以抚稳枪身,与其说是在瞄准,倒不如说是单纯地把火铳的枪眼朝向温迪戈。 压迫感迎面而来,从身体到心灵,将他们的自傲彻底碾碎。 结果呢,他们根本没有与温迪戈字面意思上的直接交战,大部分人都看清楚了现状——他们听命也只能是负隅顽抗,那根本不是轮得到他们对付的存在。 温迪戈临近城门口的二十米,他们的有生力量几乎被压制。 第四轮射击几乎少了一半人,第五轮射击迟迟没有到来,因为他们只能专注于自己不被掀翻到天上。 当那些战士发觉身后的武装蒸汽机车在被吹动的那一刻,杀意早就抛到不知何处,之所以还在这里,只是因为他们连逃跑都没法做到。 …… 正在贝洛伯格的永久高塔内,其余的卢萨亚高层正在圆桌上交谈,第三将军此去多时,但他们谁都知道,他们要面对的根本不是什么能用暴力简单对付的存在。 先贤能以一个月不到的时间将煌的八大家族从九洲上全数镇压,那就算是让禁卫出马,也没法做到那么彻底。 更别提,还要与那些朝廷的无数强者正面冲突。 护国四龙单凭一位便能横扫一个小国,龙化的模样下甚至能够与数个禁卫对抗而不落下风。 根据他们安插在大煌的情报探子所述,当时那四位护国之龙同时出动去阻击先贤进入鸿雍城内,结果连同其他正在朝中的强者一起被温迪戈压制到无法反击。 凭此,他们认为维赫黎多特是没什么办法拦下那位古老的存在了。 然而,他们原以为会是城门的前线处送来线报,却不曾想,战况的消息居然会以意想不到的状况端到他们面前。 ——! 一声巨响,永久高塔仿佛被什么轰炸了,整栋楼都颤动起来。 紧接着,上方的墙壁开始发出惨烈的崩溃声。 霎时间,原本十余米厚的,混凝土夹着钢板的墙壁被暗红的一束彻底贯穿,带着一个身影冲了进来,最后钉在另一边的墙壁上,将那个人如死狗一般高挂在那里。 “什——!” 他们惊讶、惶恐到几乎说不出话。 维赫黎多特用尽了全力——此刻的模样几乎成了半个鸟人,异色的羽毛掺杂其间,但羽翼尽数被折断,沾满血污,一只手臂不翼而飞,半张脸仅剩一片残破和猩红,整个人奄奄一息。 如同血所凝成的长矛贯穿了他的肩膀,倘若再偏一些,长矛穿透的位置就会是心脏。 “噗……” 他睁不开眼,因为一只已经被血给污浊,另一只被余波碾碎成了烂肉。 一口淤血从喉头涌上,哗啦吐了下来,甚至还有脏器的碎片夹杂其中。维赫黎多特哪里还有将军的模样,只剩下半死不活的苟延残喘。 就在刚才,不出几个回合,第三将军被温迪戈一爪子撕开了他那为傲的羽甲,将那可以抵御刀兵的防护一击摧残,接着又被一矛刺穿,整个人在巨大的力量下飞上了高天,于呼啸的风声里被带到了数千米外的高塔之上。 虽然早有预料,但他还是低估了这位古老的先贤,错谬的估算令他得到不知算好算坏的下场。 ……起码还有半条命,先贤的慈悲留给这个年轻人一次重新做选择的机会。 这时候,这些高居塔内的皇亲贵胄才知道,外面究竟何其骇人。 风暴在贝洛伯格的周围肆虐,一场飓风伴随着严寒即将在此聚拢。 眼力好的一位来到眺望窗前,视野正对城门口,看见了那他们意料之外的惨状。 入口周围百米,已然成了小型冰川似的界域,突兀地嵌入道路上,而始作俑者正沿着大道一步步前进,那些战士除了倒下的,基本都选择了让道,在道路左右目送他的孤独行军。 第70章 先贤的意义 维赫黎多特本身出自圣兽血统,先祖曾是先代麾下最为骁勇的将士,既有着雄鹰的羽翼,也有狮子一般的绒毛,手持战矛和塔盾的身躯在战场上无所不往,说是战功显赫都是对其描述的不详尽。 而他的后裔,几代过后便已弱化了许多特征,但即便如此,也依然是能够单兵为战的骁勇之人,正如维赫黎多特这个名字,实际上指的便是他们族裔世代的名号,继承即日便象征着接过了那位善战大将的衣钵。 他的确先天胜过了无数人,后天的努力与攻读更是让他有足够的实力和底气去打下真正属于自己的事业,重新将维赫黎多特这个名字抬上将军的位置,有了卢萨亚三分之一的私军傲视一方,但凡是个人都会觉得他是个必将走向更高处的强者。 然而他这次面对的,是这片大地最初的温迪戈。 在恶灵还未实际排出邪魔定式之前,这位邪魔模样的先贤就行走于大地,岁月赋予他的沉淀连那份不断削弱先贤的饥饿都无法消解,怎么可能会被维赫黎多特一人所摧毁…… 他败了,但败得也不算彻底。 也许是先贤惋惜这样的人明明有着大好前途而不去争取,所以用仍保留底线的暴力去鞭笞对方,让他重新思考卢萨亚的抉择到底是哪一边。 毕竟,如果只是杀人这种只有损失的纯粹毁灭,只会使得不久后诸国联合进攻撒尔诺阿的军力一再削弱,只要不是八大家族那种彻底丧尽天良的人,先贤总会给一条赎罪的出路。 但,慈悲总有底线,而贝洛伯格的皇亲贵胄仍在以沉默挑战这份底线的下限。 本就荒凉寒冷的冻原上,一场暴风雪似乎即将到来,远处的天空已经出现浓密的黑云,随着风暴的轨迹开始群聚。 如同宿命,先贤归来之日,凡恶逆众群者皆要倒伏于那承载着众群意志的践踏—— 深寒的领域随着风暴的悲鸣直抵四方,冰晶自地面攀上墙壁,于房檐垂下一串串冰棱,这般一样使得那些习惯了炮火和爆炸的人们不禁想要张望这次的袭击者又是何人。 居民区的窗边,一位老诗人望见了这一幕,抹了抹镜片,瞪大了眼睛。 他看了看桌上的油画和塑像,又看了看那背后以风雪为长披的温迪戈,霎时间明白了先前城门区域那边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喃喃自语,引用起古老的诗句: “天呐……「“要风来,要雨来,要那一切的地崩山摧的天灾来……”那些魔鬼张扬着獠牙,对着众群的先贤悉尽威胁,然而他们却无法打败这位众群的救主……绝无希望的统治终将陷落,将那千年的仇怨化作审判,教他们以毁灭赎还罪孽——」……真的,真的是他?” 老诗人想要去相信,特别是目睹了眼下这一人所缔造的神迹,使得那宛如审判的天灾将要到来,似乎是启示录的预兆一般,连天地都在铺设这将要拉开毁灭的舞台序幕,他又怎么不认为这是先贤的归来? ——就算是要被先贤一并清算,他也觉得值了。 犹如朝圣者般的虔诚,有时候便是这样发酵得扭曲极端。 不过这些无关紧要,他们更在乎的,是先贤将要前去的方向。 温迪戈径直向贝洛伯格的永久高塔进发,沿途左右无数双眼睛投来注视,目送他一路远去。 ——因为这片天地已经将那舞台搭起,令高塔崩颓的戏目即将上演。 让风来吧! 让雨来吧! 让那一切的地崩山摧的天灾来吧! 不义的统治终将被击坠,先贤的审判近在咫尺,恶逆者当以毁灭来述说其罪孽的深厚,众群的高歌将送葬那些食肉者的魂魄。 直到大地回归希望的臂弯之下,令那无尽的福泽重新成为平等赐予众人的甘露。 在此之前,他们需要熬过那凄厉的风暴—— 高塔之上,一抹闪光转瞬即逝。 温迪戈很清楚,自己并非制造出雷电,那必然是那帮皇亲贵胄的手笔。 不出所料,顺手举起盾牌的瞬间,面前被汹涌的雷光照亮,如同瀑布那样宏伟的能量激流从天而降,在风暴尚未将风眼笼盖之前,他们选择再一次向先贤发起攻势。 顽固的统治配上冥顽不灵的妄图镇压,就如童话里说的那样。 但谁又能肯定,童话不是按照现实记录下来的呢? 只是现实里的大家都是普通人,面对那些庞然大物,做不到童话主角那样潇洒抗争,只能屈服在国度的暴力之下,对黑暗和残酷的压迫默默低头。 卢萨亚太大,大到他们不知道该反抗的到底是谁。 而那第二次投掷而出的长矛,指示了那个该去推翻的方向—— 温迪戈的右爪表面漫出暗红的淤血,渐渐形成直直的一根,紧接着,朝着将要到来的又一波雷霆猛然投出。 猩红撕裂了雷光,循着攻击的来源急速往上,精准地洞穿了攻击者的身躯。 那塔上的身影骤然如断线的木偶,身子一斜,倒了下去。 那个人很不巧地站在建筑边缘,于是尸体在没了力气支撑后直接往下坠落,最后留下还没有风声大的闷响。 也许其他人只会觉得那死去的不过是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但这位其实是卢萨亚的大国师,有着大钦天那种实力和能力的能人,可以说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战争术士,能够千里之外打击敌方的将首。 只是,现在谁还会觉得这位曾经辉煌过的大国师依然伟大呢? 自从几年前这位大国师开始以“义务征用”的名头搜征童男童女到他的府邸开始,除了那份暴力的威胁能让别人不敢街头妄语,谁不私下唾骂这个荒淫的食肉者…… 他们目前还不知道,甚至不明白刚才究竟是怎样的对决,先贤又打倒了何人。 这些人趴在窗边,但风雪令他们推不开门窗,没法冒险出来去见证这转瞬即逝的战斗。 而这一幕,全程被高塔眺望窗旁的那些人尽收眼底,他们此刻各怀的心思也开始有了变化。 立场,有时候得灵活才能保得性命。 第71章 烧不尽的芦苇 暂且把视角从贝洛伯格转移到卢萨亚的其他地方。 禁卫们依照地图的标记,一路驶向卢萨亚的最中心的地带。 这里并不在贝兹特科大公的领地内,但也不是荒地,而是一位同样是公爵所支配的领地。 ——公爵罗莫诺夫,不算太出名,只是也不算什么岌岌无名之辈。 要论他的出身,正如其他贵族一样,继承了祖辈父辈的衣钵,继续坐享前人留下的黄金屋和无数奴仆,一样背弃先贤的意志,一样不在乎什么众群的未来。 除了辽阔的领地、丰富的生产和数之不尽的奴隶,几乎没什么特别的,但就是这样无能的家伙,坐拥这沾满血泪的福荫。 偏偏目标地点在这位公爵的领地上,想来不会交涉得太轻易。 禁卫大多是先礼后兵,只要不是命令、指示,基本会找个照面,通知对方他们要做的事情,而被通知的人也会乖乖服从。 但现在有些不一样,他们很清楚,先贤的消息不胫而走,而罗莫诺夫还是保皇派的顽固分子,他们亲自上门当然不会被对方这种怕死的懦夫当面顶撞,但是之后呢? 他们可不是先贤,不会窥视读心。 万一大公指使手下的人去教唆那些奴隶来骚扰呢? 禁卫自然能杀,顺手倒不如翻手麻烦。 但死亡本身就是威胁。谁都不能保证冻原之上的恶灵在何处徘徊,倘若引发战斗,波及到辉煌玉座的部件,他们就是死一万次都挽回不了过失。 所以,这次他们难得一次束手束脚。 数位禁卫提前踩点了现场,重型蒸汽机车撞破篱笆和土方,载着无数钢铁零件随后赶到,他们预先做好了准备,尽管有禁卫去打招呼“通知”,但运输、装载和现场清空是同时进行的,主打的就是措手不及。 想搞小动作? 先赶得及再说! 于是,当罗莫诺夫闻讯禁卫带去的例行通知时,辉煌玉座的组装工作已经在开始了。 “来,卡尔,最后一下……好,基座装配完成!” 三分之一的工序,在众人的军事化默契下很快完成,大家因此暂且舒了口气。 不出所料的是,那个迂腐的保皇派真就不肯坐以待毙,作为线人的从府邸的侧面悄悄溜了出去。 原来那位按照十三教条的规矩对公爵宣读一些文件,自然没有亲自去追。 而作为第二道眼线的另一名禁卫这时就发挥作用了。 藏匿于庄园之中等待中,在门外隐匿的禁卫发现鬼鬼祟祟的一位下仆悄悄溜了出来,加上那句自言自语的“叫奴隶们动起来去保住他的财产”,只听见瞬息落下的军大衣发出的咧咧声,这位贼眉鼠眼的下仆便身首分离。 脖颈的切面被一层模糊的阴影糊住,连血都没溅出来几滴。 想要镇住一位大公,对于一支禁卫部队而言,简直是轻易到不如安排任务去斩首那些蚕食卢萨亚权力的僭越者,起码后者能让他们有点挑战性。 摄政王? 不过是几代人以前的摄政大臣妄图将皇位取而代之的名头罢了。 禁卫不在乎制度如何,统治由谁,走错了多远,但终究对此颇有微词。特别是连先贤都觉得卢萨亚需要变革,他们也没有继续遵守教条优先的必要了。 教条的存在时间翻十倍估计都没先贤这么老。 虽然说人老了思想容易固化,但有底线的超前且开放的思想,加上那与时俱进的头脑,一万年又如何,先贤依旧是那个道标,依然能领导着众群和众群的子裔。 他们只要依照请求将该做的事情做好,那个父辈祖辈念叨的希望时代终会归来。 毕竟……相信,有时候不需要繁琐的理由。 遥想那漫长、安宁却再也不会重现的黄金年代,任何有着宏愿的人都会惋惜时代的崩颓,只因那能盼见希望越发高涨的岁月并非毁于腐朽,而是毁于卑劣。 那些想要或是已经骑在人们头顶的家伙,编排众群的意志,篡写先贤的谏言,建立歪曲的信仰……如果可以,他们甚至想杀死先贤—— 圣人不死,大盗不止。只要那个道标还矗立一刻,他们终究没法为自己的恶行找寻辩护,铸下的大错不存在任何完美自洽的辩词。 ……卑劣至极。 若不是十三教条的禁忌作为底线,他们甚至恨不得成为这个时代的黎明之刺,亲手践行先贤尚未来得及延续的道路,对那些忤逆崇高的诸国发难,直到众群的黎明回归所有人的手里,让霍米涅诺威的荣光洗刷去玷污的尘埃。 可是,哪里有那么多为所欲为? 十三教条的本质便是弱化版的逻辑反演,先贤能通过自己的思维进行逻辑反演,使得自身不再受到恶灵的侵扰,但其他人可不一样,凡是霍米涅诺威的后裔,无一能自主进行逻辑反演,必须以外力才能抵御恶灵的精神污染。 因此,如同思想的钢印,不朽禁卫想要利用封印着恶灵的埃土技术,就必须面对恶灵的污染,十三教条便是稳定自我意识的必要工具,但也是思维的约束—— 譬如基因本能那样,将禁忌写入脑部的运作回路,神经支配的身躯必然将受到教条的影响,但起码不会被恶灵夺走,篡改成扭曲的邪魔模样。 他们原本都只是平民,和奴隶只差一步之遥,最初打算参军也只不过是为了从贵族手里抠出点能够活下去的本钱,谁曾想会获得这样值得为之奋斗一生的身份,并持续了几十年。 禁卫的寿命几乎是未知数,早期的话也许寿命不长,但反而越是长期担任,寿命反倒是容易延长,只因身躯的内在早已被渐渐改造,偏离了原本的族裔。 他们的存在几乎是在人与邪魔的交界,两边都不算,但要同时面对两头施加的压力。 若非崇高的宏愿,谁又会献身事业于此? 也许父辈早已老死,儿女也将垂垂老矣的时候,这副金属的装甲和大衣之下的人还是当年的模样。 也许在不得不战死那天,自己的后代早已不再记得自己的容貌。 当自己卸下装备回家那一刻,那间房子再也没有自己的位置,与这个世界的联系或许只剩战友和心底的记忆。 除此之外,一无所有。 可他们自愿去做…… ……也总得有谁去做。 ——做那烧不尽的芦苇。 出身低微也好,躯体孱弱也好,总得有人去维持那一簇微弱的火苗,让它继续烧。 烧到那曾经的太阳重新回来,将这片黑暗笼罩的大地再次变得亮堂,把那些剥削人的魔鬼赶回地狱去,把众群的希望夺回来。 这样他们就能安心结束使命,禁卫的建制也大可解散,将矛盾的符号尘封,让卢萨亚惧怕的那个游荡的裁决者彻底离开这片大地。 …… 忽然,有一位禁卫察觉到不对劲。 远方的地平线,竟然出现了黑压压的军势,朝着这边践踏而来! 第72章 第一将军 为什么在贝洛伯格的“接待人”是第三将军维赫黎多特? 因为第一将军伏罗希洛夫正带着军势从北方而下,前来阻击禁卫的行动。 毕竟,身居高位者,怎么可能完全安心手底下的贵族搞各种小动作? 间谍,哪里都有,包括贝兹特科的领地上。 特别是在先贤到来之后,间谍的情报工作几乎到了轮班不过来的地步。 而这换来的,自然是知晓了先贤的真实意图。 倘若计划没有软肋,他便制造软肋——伏罗希洛夫贵为第一将军,其谋略远大于彰显的实力,这些小把戏还不足以让他毫无办法。 想要令卢萨亚的皇亲贵胄掣肘,想的挺好,但绝不是过家家那样简单。 有人的地方,总存在隔墙有耳,总存在阴谋算计,当暗算将要开始的时候,也许敌人已经在替你下大棋了,看似缜密的每一步,说不定都是敌人预先计算好的陷阱。 ——没了先贤,三十万人的第一集团军全副武装,又怎是十多位没法自由出手的禁卫能抵御的? 集团军只管进攻便是,然而禁卫却要守卫辉煌玉座的完整,显然成了劣势的一方。 背负重担,他们不得不被迫牺牲了最为傲的灵活性,必须以身为墙,成为守卫玉座的壁障。 昏黑的天空下,阴云预告了接下来不可避免的惨烈。 ………… …… 到底战斗了多久? 禁卫并不知道。 与伏罗希洛夫交涉不过一刻,战斗便开始了。 火铳的弹丸、战车的炮火,还有各种抛射物…… 他们不记得自己挡下了多少攻击,正如他们不知自己到底多久没这样全力拼杀。 冒着几乎必死的风险,作为前锋的禁卫无一不解除了拘束,模糊的漆黑顿时笼盖了四周,将白昼的帷幕撕下,涂上黑夜的色彩。 漆黑下是无数的腐朽悄然蔓延,但每一秒也都在说明禁卫处于崩溃边缘摇摇欲坠,就算有着便携的光之柱,却也不尽然安全。 ——! 无声的穿梭,一名禁卫眨眼间出现在三十米外,所经过的地方仿佛被犁过一般支离破碎。 那些士兵的身躯连同身上的装甲一并被粉碎,要害全数被破坏,生机刹那间被这些被这些无情的卢萨亚战士彻底夺走。 尽管如此,禁卫也并非毫无压力。 战场上,那些士兵可以是将领手下的消耗品,第一将军现在的指挥也严明了这一点,士兵只是个数字,一波接着一波被调遣,一波接着一波被屠戮,持续消耗着禁卫的时间。 伏罗希洛夫对于禁卫的弱点可太清楚了—— 当其他知晓禁卫的人认为拘束状态的不朽禁卫才最容易击杀,可实际上,全力状态下的禁卫反倒是步步垂危,没了约束之后,恶灵既是利用的对象,也是解开了束缚的敌人。 即便恶灵仍处于封印之中,但那份污染却不受封印的管束,对禁卫的损伤和侵蚀才是战斗中最直接的伤害,外来的打击反而是最次要的部分。 很快,如伏罗希洛夫所想,在大量的伤亡过后,迎来了禁卫出现些许细微的开始。 为什么禁卫们不先斩首第一将军? 他们试过,杀不死。 那家伙曾经觊觎斯奈刻的近乎永生的寿命,曾经尝试抓捕这类族裔,安上莫须有的罪名,然后进行惨无人道的实验。 尽管他没得到永生,但得到了一具能“借尸还魂”的新躯体。 ——一位自称是生命学者的邪魔佬冒死觐见,不知从哪儿得到了消息,知晓伏罗希洛夫的妄念,于是带来了能够使其实现另一种能近似长生不死的办法。 原本其先祖不过是平平无奇的熊,得益于那份技术的改造,在那位学者的协助下篡夺了其他种族的优势,将无数的血脉接驳到骨肉之中,使得伏罗希洛夫的身躯近似万全书中所记述的“奇美拉”。 嵌合百兽的肢节,盗取群兽的特征,塑造出的伏罗希洛夫接近于半个“圣兽”。 只不过,这位第一将军哪怕还没有解放出自己的真实实力,其杀不死的特性就够让他们焦头烂额。 他的躯体仿佛每一寸都是活的——被斩首,手臂便将失去的头颅拾回;被砍断肢体,也如法炮制地去接回。 腐烂的部分被新生的皮肉替代,在漆黑之中蠕动着撕开陈旧的部分,哪怕是被破坏的血肉截面,污染也没法彻底透入。 黑雾没法真正意义上地去蚕食这个空具人形的怪物。 不但这般,第一将军挥舞着手里的战戟,不断试图预判禁卫攻击的轨迹,已经几次将牵制他的禁卫造成伤害。 伏罗希洛夫以智慧成为将军的事实不假,但哪怕是没有被改造之前,其单体战斗力也不算差,一拳击碎磐石的力道加以成熟的战斗技巧,正面战斗的能力并不比任何将士劣等。 后方,腾得出手的禁卫仅仅几位,他们不但得组装玉座,还得抵御时不时突破了防线的漏网之鱼,尽管能一招秒杀那些孱弱的兵卒,挡下那些轰鸣的炮击,但被威胁更多的是玉座而非他们。 敌军在减少,可是那些最前锋的战士又能撑多久? 没人能肯定。 换句话说,他们实际上一直处于劣势,能活着保护玉座已经是最大的庆幸。 噗—— 利器切入血肉的闷响。 反曲刀从背后将伏罗希洛夫的背脊一到两断,脊骨被竖着劈开,连同气管和半边心脏、隔膜、腹脏等全数破坏,另一人找准时机,在这个瞬间从侧面袭来,于0.001秒的瞬间将头颅斩下,另一只手一拳砸下,巨大的力量几乎把地面的土壤都碾开,使得破碎的头颅嵌入地下,被泥土混合。 身体被破坏成三份,其中一份还被破坏到难以名状的地步,可即便如此,那些碎肉开始如同一条条蜗牛似的从土里爬出,蠕动着想要重新聚合。 如果可以,他们想用火直接焚烧。 然而禁卫在解放拘束的状态下同样有着惧怕火焰的思想钢印,以避免恶灵陷入突然的狂躁导致意外,所以他们就算想要造成一时的燃烧都困难。 直到一位几乎要被漆黑染透的禁卫来到他们身边。 “火……拿……” 他连说话都很艰难,但是还能勉强控制自己的行动。 身影很快扑向不远处的战车,扑向即将发射的炮口,剧烈的爆炸瞬间使得周围一切助燃物开始起火,一具尸骸表面被刺耳的灼烧声刺激,表面升起火焰。 周围,都是火。 他感到莫名地恐慌,就好像有什么东西想要扯住他的手脚,命令他赶紧离开。 但他拒绝。 禁卫掀起衣角引来火焰,在矛盾且痛苦的心理斗争下,身体快于思想一步,在精神彻底沦陷之前,带着烈火回到了同伴们的身边。 在两名禁卫的目睹下,那名英勇的战士将还在挣扎的两半身躯拥入怀中,用污染去腐烂的同时,以火焰彻底焚烧物质。 倘若伏罗希洛夫还能喊叫,那么此刻他必然是绝望的。 火焰之下,他的自愈将大大减缓。 而且正是这些禁卫所猜测的那样,过量的燃烧使得身躯彻底失活后,他将彻底无法复原,剩余的物质根本不足以用来“重生”。 更别提,周围最近的尸体都有五米远,剩余的部分根本赶不及去占据。 那位战士将自己快被火焰烧却的身躯俯下,伸手向那些蠕动的碎肉。 这一片区域莫名地寂静。 “……伏罗希洛夫,用一位禁卫的生命杀死你,你应当觉得耻辱。”一旁的禁卫发出低沉的声音。 渐渐地,着火的禁卫倒在了地上,而身上的漆黑开始蠕动,尝试钻入躯体的深处。 “而你,战士,祝你道路一帆风顺……” 在那位战士将要彻底合眼之前,守在旁边的禁卫也将执行应尽的责任。 他们拿出一枚起爆器似的东西,装在了死者的装甲表面。这是他们的送终手段。 ——在同伴将要被恶灵占据之前,送他回归众群的拥抱。 …… 战火将息,没了真正的战术指挥,阵线很快被击溃。 他们或许仍被众群眷顾,保住了玉座的完整。 然而还是有人离开,失去了生命。 能在这样一次冲突里解决卢萨亚的大患之一,他们理应高兴。 但一位同伴的离去,更令他们感到伤痛。 “安息吧,米哈伊尔……愿你在众群能看到卢萨亚的光明回归。” 在他们的注视下,恶灵的漆黑渐渐消退,一位年轻人的脸庞仰面合眼,仿佛安然睡去。 只是他再也不会醒来了。 第73章 之所以前进的理由 伏罗希洛夫的退场就好似对他那骄傲的一生最大的嘲讽,好似什么无足轻重的无名小卒那样卑微,死去的波澜毫无震撼。 赘述他的生平就如同翻阅卢萨亚至今往前七十余年的战争历史,繁琐却彰显着他神乎其神的将领天赋,也许百年都不一定能有后来者能取代如此天骄的能人。 但是,死亡面前,人人平等。 这片大地上,没有什么一人碾压全世界的存在,即便是先贤,也没法一日横渡东西南北,他总会有迟到的时候。 总有“不完美”的局限作为生命的修饰,使得绝对的压迫并不常驻于霍米涅诺威的文明之中。 伏罗希洛夫被禁卫偶然找到破绽杀死,也算是命运使然,大抵是众群的先祖们为了正义而祈祷了罢。 只是为此牺牲的结果,并不令所有人满意。 恶灵虽然没有使得米哈伊尔的遗骸变成邪魔,但却要被周遭的死亡吸引,也许将要塑造出一头更为恐怖的孽物。 即便以微型的销毁装置试图将恶灵坍缩于埃土内部,以便进行回收,但现在看来,又是棘手的意外。 他们必须抓紧时间,利用自己的特殊阻拦恶灵,同时将辉煌玉座启动,不能让那个恶灵得逞变强。 被缚的恶灵伸出无形的触觉,企图沾染死亡的余荫,孕育堕落残暴的胎儿。 ——威胁并未结束。 他们可以赢无数次,但失败一次,代价足以波及到远方,波及到无数生命的未来。 他们是卢萨亚的利刃,是这片国度的存护的意志,极端的手段也是为了维护国度和国度之上的一切能够最大化的得以存续。 为此,再多的牺牲,他们也情愿。 砰—— 米哈伊尔身上的残余装甲被拳头所破碎,装甲内部封存的小型匣子被取出,表面沾满的漆黑的仿佛菌毯一般的东西,无数触手似的东西从表面伸出,渴求抓住些什么。 取出匣子的人主动解除约束,驱动着禁卫能力的极限,将自身冒出的黑雾去覆盖匣子,以自己的坚韧去遏制恶灵正凶暴的蠢蠢欲动。 其他人抓紧时间进行最后的组装。 至于躲在府邸里的公爵罗莫诺夫,此刻再也没有什么胆子来捣乱了,带着家人,连行李都不带,抛下财产和还未得知消息的领地上的私军,直接朝着远方逃去,生怕接下来会清算他。 …… 与此同时,便是先贤踏入贝洛伯格的开始不久。 第一将军战死,第三将军被致残,而这一过程中,负隅顽抗仍未消停。 距离永久高塔的五百米。 温迪戈远远看见漆黑的阵势在主干道上汇聚、排列。 抛却了所有冗杂的装饰,只有最纯粹的防御和攻击手段,每一位战士都显得厚重和强横,盾牌前举,宛若铁壁。 迫击炮、弩炮、白磷抛射机等重型战争工具位列后方,数以百计的火铳兵严阵以待。 比起城门处的王都军,这些战士显然才是守卫贝洛伯格的真正战力。 后方,近似的部队也开始从左右汇入主干道,将温迪戈的退路堵截。 尽管与温迪戈相距甚远,但这番阵仗已经让一些好事的旁观者退缩回了房屋,甚至赴身逃往更远的地方避难。 而正对温迪戈的前方,军势的正面最前锋的,不是什么先锋士兵,而是有着狰狞犄角、手持战戟和大盾,身披铠甲的温迪戈。 卢萨亚什么人都有,包括邪魔族。 只要有价值,肯献上自己的忠诚,自然有皇亲贵胄愿意给予首肯,赐下留存的资格。 只是他们终究有着私心和私欲,在他们看来,那种施舍便是最大的恩惠。 哪怕立下再多的功劳又能怎样?战士们忙碌和浴血到最后,不过是由那些高高在上的食肉者们安排成底层的兵卒而已。 ——喀卓斯拉弗,这位为先皇都曾立下功劳的老将,曾同第一位维赫黎多特为先皇的伟业奋战,历经数百年的岁月仍在为卢萨亚奉献自己的生命。 然而换来的,也不过是比列兵大三级的大尉罢了。 重用又如何,功勋再多又如何?这个国度遗忘了很多,背叛了很多,如今他垂垂老矣,亲眼见证自己追随的信仰成了冻土之下的悲哀,国度的荣光被腐朽所玷污,然而无人伸张,也无人敢于伸张,孤身奋战的他只能徒劳的固守曾经的信念,一次次为这个几乎不再是故乡的卢萨亚去杀伐,直到某一天有谁来结束这条迷惘的性命。 当他此刻见到那头温迪戈的时候,他或许明白了,自己大抵是走错了路,先贤已然带着众群的怒火回来审判他和这片国度的罪恶。 北风呼啸,严寒蚀骨。 喀卓斯拉弗巍然不动。 如果说先贤是众群古今的道标,那么喀卓斯拉弗便是这支军势的道标。 同为温迪戈,先贤更加古老,岁月销蚀着人的精神,也赋予了力量的沉淀。 先贤的身躯是完整的邪魔,本身便是怪物,邪魔族因其得到了智慧,同时也卸去了不少獠牙,作为久经沙场的战士,喀卓斯拉弗不可能感觉不出那种如同群山撼动的威压。 但他并不逃避。 喀卓斯拉弗这个名字的含义是被解放的奴隶,然而他却维护了这个复辟了奴隶制不知多少年的国度。 如果世上真的有审判,真的存在迟到的正义,如果众群的希望总会颠覆恶与绝望的压迫…… 他渴望去死,以死赎罪,尽管这远远不够偿还那些大错铸下的罪孽。 每一个沦为奴隶的人,他都自觉对之愧疚;每一天奴隶制的延续,令他再无欢欣可言。 痛苦的精神折磨使得这位战士不再过多言语什么,唯独潜意识的求死驱使着他前进,直到命运拦在身前,告诉他善恶有终,如此才能使他安然阖眼。 举着巨盾的先贤直面而来,压力骤然迎面将至,几乎所有人都打起了绝无仅有的精神,时刻准备接敌。 “温迪戈,告诉我,你为什么前进?” 一道低沉的声音忽然从喀卓斯拉弗的心里传来。 他以为是心声,冷漠地回应道: “为了我能寻求坦然死亡的理由,为了告慰我曾经的荣光,为了那早已不再的希望……” 先贤距离军势将要不过十米的距离。 喀卓斯拉弗手中的战戟表面结出一层冰霜,紧接着,殷红的血液沿着握把蔓延到武器的各处,将冰霜融化。 他的面前,没有和谈。 ——喀卓斯拉弗,视死如归。 第74章 战士应当视死如归 “纯粹的战士……” 先贤站定。 那对猩红的目光与眼前的温迪戈对视,跨越了数千上万年的血脉在此对峙。 先贤向来敬重坚定意志的人,所以开口道: “你可以带着你的战士离开。” 但这份宽容却被又一次驳回。 喀卓斯拉弗毅然紧握着武器,仍不低下那近乎骇人的头颅,态度掷地有声: “我拒绝。他们同样。” 肃杀的气场不言自启,若是汗腺发达的人,现在早已手心发湿。 害怕吗? 自不必多言。 但他们知道,新生的卢萨亚不可能真正地再容得下他们的存在,他们无论热爱还是憎恶,都属于这个腐朽的国度。 他们知晓这一切早已偏离本应走的道路,但为了活着,为了维持如今还拥有的一切…… 他们就必须奋战,哪怕倒在错误的道路上。 也许,在他们看来,自己所选的路才是“正确的”。 成熟的价值标杆,不在道德,而在利益。 他们并不愚钝,他们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为什么站在这里。 总有些事情,不是简单的对错就能轻易评判。 “……” 兵戈铳炮彰显着他们的决心,只是风雪更甚,先贤的意志不会因此退让。 先贤对此既不批判,也不作出什么反应,眼前的温迪戈大尉将一切的思绪放下,执意阻挡于此,而理由也很纯粹…… “战士应当视死如归。” 这是别无选择的选择。 纵然有再多能够为了这番行为辩解的措辞,在存亡和利益面前都苍白无用。 唯独还活着的人,才能去定义和辩词。 他们是腐朽国度的战士,为其而战,便要为其付出代价。 “进军!” 战戟高举,喀卓斯拉弗的踏出了第一步。 前后的军势当即喧哗起来,金属装甲之间碰撞出震耳的响声,铁靴践踏的每一寸前进的距离都是他们下定赴死的决心。 无关乎什么正义的信条,只想为了私心能够延续的这份日子不至于沦落到一无所有才让自己怀恨而死。 乒、乒、乒…… 轰—— 火铳齐射出无数的弹丸,在先贤的巨盾上留下浅显到难以看见的痕迹。 后方的迫击炮朝着两军中间的区域宣泄着一轮又一轮炮弹,后方的抛射机将硫磺、白磷等引火物投掷到先贤的身上和周围,燃劈里啪啦的高温火焰。 左右的房屋因而被波及,砖瓦的碎片伴随烟尘飞射而出,爆炸掀开了地板和支撑,顷刻间便使得现场仿佛遭遇了强拆一般满目狼藉。 残垣断壁,完整荡然无存, 然而道路中央,先贤仍然伫立。 本该焚烂血肉、灼透骨髓的火焰眨眼间便自然熄灭,地上布满破碎的纹路塌陷出越来越深的坑洞,连那手持的巨盾都出现了隐约的凹陷,然而却动摇不了盾牌背后的那个存在。 这块巨盾就好似仅是一面旗帜而已,无论手持与否,都不代表它是用来保护先贤的,而是用来彰显来意的。 喀卓斯拉弗看见,那位一直注视着众群的先贤如同坐看自己的孩子那般,没有愠怒,亦没有叹息,只是见证,然后默默帮他们修正错误。 他们能一再地僭越,将大地搞得乌烟瘴气,肆意妄为,最后哪怕把人坑得家破人亡,先贤都在看着。 但,他的每次出手就像是审判,当他们终于发现自己在错误上走的太远还不愿回头,死亡便会被松开约束,将那早该到来的终结引致。 ……先贤,动手了。 当喀卓斯拉弗带着无数盾卫抵近,战戟将向着那位他本不愿朝向的存在挥去时,一瞬间,饥饿狂涌,如同瘟疫散播般开始令一个个战士轰然倒伏,在莫名的虚弱下相继没了力气。 对于温迪戈来说,哪怕被赋予了人之生命,常常的饥饿也从未被彻底剥离,这种感觉涌上的时候,他本该比任何战士都要痛苦。 可是他还站着,在这片战场上如此显眼。 无数的战士甚至无法握紧手里的武器,只有喀卓斯拉弗不但支撑着躯体,还延续那对他而言艰难万分的进军,一步步前进。 他的坚毅远胜过本能,正如他从未去餮食同类的血肉,一生都维持着最保守的模样,压抑着自己的暴食,用崇高的意愿否定自身的原始。 此刻,他与其说是要战胜不可能战胜的先贤,倒不如说他是为了自己的一厢情愿。 如果一切真的能回头,如果他真的错了,如果大地仍有希望可言……那么他便能在死前对命运发出嘲讽,让自己这一生的愚行得到一个最希望的回答。 ——不止卢萨亚,应当是整片大地,都不过是陷入了暂时的迷途罢了。 “我该赎罪……” 在重新将要挥下战戟的瞬间,喀卓斯拉弗仿佛看到了自己的过去。 时间,都好像慢了下来一样。 “死前的幻觉吗……” …… 多久以前来着…… 似乎是很久很久以前的那段岁月,战争从他记事开始便从未停歇。 几百年前,那些叫做“李林”的种族时常有人来宣讲着什么,他们明明看起来是商人,做的事情却不似商人。 年幼的喀卓斯拉弗……那时候的他仅仅叫做“瓦廷根”,跟随着其他流浪的邪魔在荒野上随部落的大家四处迁徙,毕竟很多地方都容不下他们,似乎是其他的邪魔族犯了错,所以他们也被一并憎恨。 瓦廷根不明白,这到底是为什么,难道仅仅因为一个同源的东西,于是其他人也得跟着受罪? 可是他的疑问只能抛给冷酷的荒野。 那些李林给予大家物资,为的便是劝说他们成为雇佣兵,到大地的各方去,杀人、抢劫、助纣为虐……越来越多的人选择离开,尽管他们选择把物资留给还在部落的人,可是却带走了活着的希望。 没人再相信众群的接纳,没人再期盼先贤能回来将这份并无必要的仇恨拔除。 到最后,就连教育瓦廷根的那个人,自己也选择背弃了崇高,投身于残酷的事业。 为了践行那份还不愿舍弃的理念,也为了能够守护这或许要只剩下老弱病残的部落,瓦廷根还未成年便开始尝试变强。 可是,这片大地向来给予充满希望者最为痛苦的下场…… 第75章 苦难摇篮(上) 战火,几乎要点燃这片大地。 那些李林不满足于简单的雇佣兵暗杀和其他的一般手段,开始将视线着眼于破坏上,于是高价收购埃土,以此作为污染物用以袭击国度的土壤,逼迫那些文明的人们低头投降。 自然,能做出这种事情,这些恨不得钱货两交的卑鄙的生意人,怎么可能乖乖给钱? 通讯不发达的情况下,很多事情都是说话人的一面之词而已,真假只能听天由命。 于是,那天瓦廷根看见了这一生的第一次难以忘却的悲剧—— 当屈指可数的部落壮年们将分批装好的稀量埃土搬上货车,准备向那位秃头的李林要钱的时候,那张上一秒还和颜悦色的面庞顿时一黑,阴沉得仿佛一条鬣狗。 “钱?” 他呵呵冷笑两声。 “放心,马上捎给你们……” 他招了招手,那些原本站在周围望风的人从衣服里掏出截短的火铳,黑漆漆的枪洞对着这些手无寸铁的邪魔族。 “让你们这些卑劣的家伙能在我面前开口已经是最大的恩赐了,你们还想要更多?那好,连你们部落里剩下的,包括其他值钱的,都自觉给我搬上车,否则……” 这个阴险的李林调转枪口,没有半分犹豫,将那位邪魔族老太太直接爆头,扳机扣下的瞬间,脑浆混着头骨的碎片崩得到处都是。 十数杆火铳指着他们,然而此刻却没有什么反抗的机会。 先祖得到了先贤的宠信,获得了人之身躯和灵智的同时,也卸下了爪牙,他们不是真正的邪魔,单凭这营养不良的肉体,怎么能跟这种能打碎石头的东西正面挑战? 瓦廷根不理解,而且满心怒火。 凭什么,凭什么要这么做—— 他后悔了,他应当听拉瓦什老爷爷的话……就像他老人家说的那样,李林们自古以来狡诈阴损,体内流淌着卑鄙者的精神,如今他们带来的不过是蝇头小利,为的必然是将更大的利益吞下。 原本,瓦廷根以为真的有例外,以为真的有碾弃过往父辈的卑鄙去拥抱众群的李林。 可是他错了,大错特错。 那些连先贤都不曾尊重的家伙,数千年都是那样,怎么可能悔改! 那现在呢,再愤慨又如何…… 面对这种死亡的威胁,他们似乎没有选择。 这时,一旁的同胞碰了碰他: “别信,瓦廷根。就算我们照做,他们这些畜生一样会随意开枪杀了我们……” 而不远处听见的那个李林显然是被戳破了虚伪的面纱,本就阴险的表情顿时一僵,进而露出更加骇人的微笑。 “有的家伙啊,就是太过聪明,不晓得讨好,非要让自己死得没体面——” 几乎是一秒的瞬息,李林抬手开了第二枪。 弹丸打偏,穿透了这位邪魔族青年的胸膛,破坏了中间的心脏,包括后方的脊骨,于是整个人在这一声枪响下应声倒地。 部落的前方,满是死亡的怨仇,他们看了看死去的同胞,再抬头的时候眼里只有憎恶。 其他老年的邪魔族似乎是认命了,走到外面来,看着不远处的瓦廷根他们,眼里充满了不舍。 他们知道,也许在远方的许多流浪部落,这种事情也在上演不断,他们不是唯一死于如此卑劣的邪魔族,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那个光头的商人晃了晃手里的火铳,继续威胁: “你们瞪,再瞪?信不信我马上全把你们这帮下贱的种族杀干净!还不快干活?妈的,趁我心情好,劝你们早点识相,说不定老子开心了,给你们留几个活口!” 显然,他已经默认眼前这些邪魔族就是他的临时奴隶了。 沉默片刻,其中一位邪魔族青年拍了拍瓦廷根,然后对那边的李林喊道: “这位大人,别着急。我们太饿了,让我们补充一下体力,否则根本搬不完……” “还想吃?呵,吃的也给我搬出来!别想藏起来!” “不,不……” 邪魔族摇了摇头。 “我们吃掉死者的肉就好,不会沾您的东西……” 听到这个,这个秃头的李林顿时一阵兴致。 “吃人?好好好……野蛮的畜生,地上就有现成的,吃!让我好好看看你们的丑态!” 他鼓着掌,加上周围都是手持火铳的自己人,他压根不用自己警惕什么。 至少他自以为是这样。 李林族总是喜欢看其他活物的受苦、受折磨,连同类也不放过,几乎是把玩弄他人写入基因的恶种,就如他们当初的先民,野蛮且愚昧。 偏偏越是文明的越脆弱,被暴力的野蛮威胁更容易崩溃,非暴力不可谈判半分。 但他们并不觉得这是错的,还会以自然的秩序辩护自己的合理性,甚至修饰这是“高贵且应当崇尚的享受”,是更优雅的弱肉强食。 对此,谁又会跟这种恶劣的种族共情? 其他种族早该看清这个从未放弃奴役大地的杂种们,无论如何掩饰面目,那份恶劣从未改变。 这些邪魔族自然也是醒悟了,所以也明白,无论照做与否,都是要死的。 所以他们决定做出一个最为疯狂但对这些强盗最好的报复—— 其他人蹲下去的时候,同时拉着这个轮廓瘦弱的温迪戈也弯下腰去。 用爪子撕开尚有余温的尸骸,他们将带血的肉伸到温迪戈的面前。 “瓦廷根,吃下去。” “这,这可是伊万卡大哥的……” “正因如此,所以,快……我们没机会了!” 他们压低着声音,强硬的要求道。 李林族堕落且傲慢,他们要利用这份傲慢,在死前给予他们足够沉重的报复,还要…… 要唯一的希望活下去。 瓦廷根颤巍巍地接过那不久前应当是结义兄长的血肉,抬头看了看这些一口未动的同胞,顿时明白了他们要做什么。 “你们呢,我们可以一起……” “不够的,瓦廷根,穷人的肉远远不够。我们瘦骨嶙峋,就算加在一起,也只足够一个人重新接触那种邪恶的力量——你得变成真正的温迪戈,记住我们来过这片大地,至少得有人记得我们,这样才不算彻底的死了……” 瓦廷根麻木地咀嚼着,猩红的眼眸下,淡红的泪滴从眼窝的边缘滑落。 这些青年仿佛已经不在乎痛觉,折下自己的手臂,也折下彼此的手臂,摆在瓦廷根的面前,让他食用。 或许是知道了这些年轻人的想法,那些年迈的邪魔族老人踱着步凑近,决定将自己也奉献出去。 砰—— 砰—— 砰—— 这个秃头的李林开枪将那些老人也一一打死,脸上是如同打猎收获般的满足笑容。 “吃,吃快点,这边还有!” 瓦廷根气得浑身发抖,苍白的獠牙不断打颤,无数的负面情绪在心里汇聚,同时伴随着血肉进入腹中的片刻,化作滴滴血液涌向全身。 第76章 苦难摇篮(下) 也许是那些李林族的打手也觉得有趣,在其他人继续维持瞄准动作的时候去将已经死掉的邪魔族拖拽到温迪戈这边,一脸戏谑地旁观这血腥的一幕,就好似在俯视野兽的愚行。 砰—— 砰—— 砰—— 温迪戈身边的几个人也倒伏在地上,或是靠倒在尸骸上,生命在一声声弹丸发射的炸响下被轻易剥夺,而且无法归还。 瓦廷根知道,自己是温迪戈,只有一直吃才能成长、维持强大,更知道吞噬同类的血肉才能更好地延续生命,使得自己更加茁壮…… 在邪魔族彼此通婚的情况下,他们虽然不是同一个族裔,却也算得上同族了。 可就算这样又如何,他们不需要这种茁壮,他们想要的是和平和富足,仅此而已,哪怕没有后者,至少也情愿一同共存。 然而,这本不该发生在这个部落的事情,却因为那个可恶的商人不得不发生。 听命干活祈求这个李林商人饶他们一马? 祈祷恶人仁慈便是自掘坟墓。他们已经见识到了。 所以他们绝不认为有什么顺从的必要。 如果要在“可能被屠杀”与“可能让一个人活下去”之间做选择,他们宁可选择后者。 ——不要对李林抱有什么希望,错误不该重蹈覆辙。 瓦廷根痛苦地咀嚼、吞咽,流着泪,却没有其他选择。 悲伤、愤怒、憎恨等情绪在骸骨之间游走、膨胀,充实着皮毛下的轮廓。 他们的天真葬送了彼此,而他必须为此收尾,换给这个部落的家人们一个结果。 “真是难看啊,唉……” 秃头的李林商人还未察觉到危险的迫近。 但随着进食的越发快速,吞咽的肉块越来越大,有人发觉到不对劲。 “老……老大,这小子的个体是不是不太对?” 最开始,这家伙应该连一米六都不到来着,可是就算是最眼花的也能感觉到,地上那个佝偻着身子进食的温迪戈似乎已经有着接近一倍的增长,体积明显对不上。 这时,李林老板也慌了神。 “你这么一说,好像确实——喂,他妈的别吃了,住嘴,快去把值钱的东西都给我搬过来!” 砰—— 弹丸打在温迪戈旁边的地面,但是对方毫无惧怕的反馈。 只是,瓦廷根站了起来,温迪戈的身躯膨胀到四肢仿佛灌满了肌肉一般,双目早已如同鲜血般殷红。 那张脸上,只有仇恨。 尖爪伸出,抓起旁边的李林族,爪尖插进衣服,没入皮肉之下。 在逐渐加大的力量下,那个人的腹部开始变形,无数令人作呕的液体混着血液从破掉的地方迸射,甚至还有碎烂的肉糜。 砰。 这次,弹丸没有如愿打穿目标。 金属的小铁球好似撞在了厚重的墙壁之上,命中之后毫无反应,顺着引力直直落地。 而那个在温迪戈手里的李林族,最后直接咽了气,松开手之后,落地的尸体几乎是一层皮裹着半根脊椎,肠道里的污秽在力量压迫下全部被挤到那人的裤子里,恶臭难闻。 瓦廷根走向那个罪魁祸首,每一步都让脚下的土地震颤。 见此,秃头的李林商人也没了傲气,但还是在虚张声势。 “别,别过来!你知道我是谁吗,我劝你好自为……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他一个踉跄坐到了地上,而温迪戈的爪子抓住了他的大腿,血肉在巨大的力量下直接爆开,膝盖以下的皮肉再无能看清的部分,无数的血喷涌而出,就好似一个没了阀门的水管。 接着,是另一条腿。 再然后,是两条胳膊。 无人敢上前,而且还有人选择了直接跑路。 他们亲眼目睹,在这之后,温迪戈一下接着一下重重砸下爪子,将商人的身躯一点点碾碎。 从胯部一路往上,一寸接着一寸。 不幸的是,这个秃头的李林族商人就是没法昏死过去,就是大脑还在清醒,在尾椎骨被打碎之前,也许这份折磨将一直持续。 一下、两下、三下…… 男人引以为傲的东西成了混着泥土的肉沫,肠子搅在一起被碎成一团臊子,温迪戈避开了脊椎骨,只撕烂这个畜生的血肉,将这生死不如的痛苦施加到这个肆意妄为的畜生身上。 最后,不知过了多久,瓦廷根将商人的脊椎骨转了一大圈,倒过来捅穿了这畜生玩意的后脑勺,无声宣告彻底的行刑结束。 此时的李林族商人哪还有一点完整,或许是先贤保佑,李林族商人直到最后才快要咽气,让瓦廷根大恨得报。 接着,瓦廷根追杀了那些帮凶很久,久到后来杀死最后一人的时候,已经来到了先皇的远征军部队里。 最后一个人成了远征队的后勤,当时成年了很久的瓦廷根不可能不知道,但他还是那么选择了。 比起自己的死活,他更希望复仇。 但是,审讯的人听闻此事之后不仅没有选择惩罚,反而将瓦廷根引荐给了当时还没有成为卢萨亚先皇的那位领袖,因此进入了远征军,开始了另一段人生。 却不曾想,这竟是又一场悲剧和苦难的开始—— 他与其他战士与怪物抗争,以自身的种族优势,在最前锋作为矛,也作为盾,将生命奉献到以牺牲为光荣的地步。 那时候他不在乎什么军衔,只要有个地方能接纳他,能让他“赎罪”,能够无悔追随先贤意志去维护众群的崇高,这便足矣。 那时候,瓦廷根还很纯粹,大家也都很纯粹。 在同一宏愿的指引下,无关乎什么邪魔族、异族,凡是有功有德的,都会受到尊敬,这也让当时的人们以为,也许动荡是暂时的,新的黎明很快就会到来,这片冻原将是第二个理想乡,从无数人的奋斗里磨砺而出的卢萨亚将会是新的道标…… 可谁又能想到,自从先皇死于过劳之后,一切开始悄然变动。 当卖掉一枚卢萨亚开国勋章也无法换取过冬的粮食时,那个梦幻的愿景终究随着无数死在那些冬天的老兵一样,彻底埋葬在冻原之下,化作淤泥一般毫无生气。 第77章 遗忘 瓦廷根·喀卓斯拉弗,这是他在先皇那里得到的名字。 大概是那位贤明的领袖从这个温迪戈身上预见了那可能将会到来的衰颓,所以才给予了他这样有着沉重分量的姓氏。 可是他辜负了—— 当新的棕皇被贵族们分走了权力的时候,他沉默不语。 当皇亲贵胄将军队分割成无数私人集团军的时候,他毫无作为。 当奴隶开始重新在农场和矿场出现的时候,他坐视一切走向黑暗的深渊,似乎再也没有回头路。 ——所见,唯有贪婪、傲慢。 明明一起生产的食物足够卢萨亚的所有人度过严冬,可是那些贵族却哄抬粮价,将强征来的粮食高价销售,宁可堆烂到发芽也不肯放低价位。 明明矿物的利用绰绰有余,可是无底线的压榨仍在继续,那些煤炭根本不会分给那些满身矿尘的工人,只会囤积在勋爵的库房里直到荒废,留下的仅有满是污浊的肺叶和在冬天冻死的尸骨。 缄默之下,唯有悲哀。 他不曾读过书,人生的经验靠着亲身经历和道听途说,可是面对这复杂的更迭,只剩下迷茫在他的心里留存。 当他幡然醒悟,想要去做些什么的时候,命运又给他开了个巨大的玩笑。 …… 那是二代棕皇开始成为傀儡的那段时间。 歧视、压迫……无数问题已经搬上台面,成为每日都在外面时刻发生的常态。 读书人反对奴隶制的抗议游行,底层工农为争取埃土治理法案能够落实的罢工,一些对此已经疲乏的镇压,还有…… 在房子里,无数的房子里,一个又一个老兵省着手头的东西,咒骂着上头的一切,又期盼王都军能够派发属于军人的物资补给,他们望着那些皇亲贵胄以及高官大将才能入驻的核心区,希望渐渐被绝望所取代。 喀卓斯拉弗一家也一样。 一位自卢萨亚开国以来就为卢萨亚而战的战士,同家人一起节衣缩食,在昏暗的室内围坐在火炉旁。 即使是大尉,也没有资格住核心区的房屋,瓦廷根·喀卓斯拉弗和他当时的家庭只能同平民一样住在贝洛伯格的内环区,不过这也比无数人要好,至少他们不必担心钱换不来物资,至少他们住在贝洛伯格。 尽管比任何卢萨亚的人都要过得好,而且他的功勋挂满了一面墙壁,收纳盒一个接着一个堆积在角落,无声彰显他的荣耀,可偏偏这样辉煌的荣耀没有带给这个家庭多少利益,无论多少,他们都跟平民一样需要为生活忙碌。 “瓦廷根,还记得一直照顾我们的伊莱戈夫吗……他走了,据说是因为卖掉了最后一枚勋章之后还买不到足够的粮食,眼见自己也没能力继续做什么,晚上蹲在门口选择……” 一旁的邪魔族中年女性哽咽了。女性总是很敏感,一位老熟人的离去对她来说意味着有必要去悲伤,毕竟他们两家认识了几十年。 “他……” 瓦廷根不知道该说什么,自从有了家庭之后,他渐渐地没了去言语的想法,似乎是本能地觉得自己就算说话也改变不了什么。 对此,他只能稍稍低头,表示出迟来的悼念。 接着补上了一句: “……但愿众群接纳他的逝去。” 可提到众群,现场又陷入了沉寂。 ……事到如今,还有资格回归众群的又有多少? 更何况,众群子裔与邪魔族的矛盾长久以来从未止歇,他们又怎能奢求这种宽容的待遇能落到这些手上沾满肮脏的家伙头上。 现在只要活着就好,至于死后,那也只是死后的事情…… “对了,瓦廷根,家里的开支又要见底了。” “……对不起,父亲。学费涨了,是我的问题。” 面对妻子和儿子的卑微模样,瓦廷根怎么可能不难过。 他摇了摇头: “不,莱妮莎,伊凡……这些都不是你们的错。” 他并不无端迁怒,多年的战争没让这个邪魔族跟其他人一样出现战争后遗症,可是却被这个越发腐朽的国度弄得身心俱疲,他知道自己对什么失望。 但是,单纯的暴力解决不了卢萨亚的困境,也解决不了无数战士的苦难。 底层的士兵就是这样,被割掉一簇又一簇,就像是岸边的芦苇,最后只会被丢弃,因为总有新的青年、壮年愿意一次次相信这个国度编织的妄言,总有人会被那些篡权者的谎言所迷惑。 比起那些连死去在街头巷口的底层列兵,似乎这样坐在屋子里节衣缩食已经是一种福报,可是除了有奴性的,谁又会觉得这是本该如此的? “伊凡,你和瓦利莲娜好好读书,以后到别处去,谋个好生活,离开卢萨亚也好,无论你们怎么选,只要能好好活下去,我们一定支持……” 瓦廷根几乎没了年轻时候追随先皇时的尖锐,在有了家人之后,他总是退让,总是选择迁就这个残酷的当下。 已经将要成年的伊凡诺夫看着这个实际上苍老的父亲,问: “那你呢,父亲?” “我得为了卢萨亚继续战斗,战争仍在继续,我还不能离开。” “可是这个国度能给你什么?父亲,他们已经不在乎你了,你的荣耀只是那些皇亲贵胄的一纸玩笑,他们不在乎,否则那些收集纪念品的怎么会以那么低廉的价格出价……卢萨亚不值得你再继续奉献了,它在吸平民的血。它已经变了。” “……” 没有暴怒,没有急躁,在炉火旁,这头温迪戈沉默了很久。 最后也只留下一句不知意义的话语: “伊凡,以后你会明白的,总些事情的选择,你无法去主动割舍。这个话题该过去了。” 屋外,冻原上的风雪还在呼啸。 扑通一声,似乎又有人倒在了街道上。 瓦利莲娜探出头,透过窗户看向外面,只见隔壁的科洛诺夫爷爷提着几根面包栽倒在地,破损的大衣因为这一跤而撕开一个口子,衣服的夹芯不是保暖的绒毛,只是一些形同虚设的苇絮。 风刮起那些灰白的苇絮,好似带走了这个可怜人的灵魂。 瓦利莲娜跑出门去,想要扶起老人,可是碰到身体的瞬间,那衣服下骨瘦如柴的肢体已经冰凉。 ——他饿死了,又冷又饿,就如卢萨亚给予他的回报那样。 第78章 失去 不久之后,春季到了,人们又熬过了一个冬天,尽管仍有人因此死去。 “瓦廷根·喀卓斯拉弗大尉,你接下来的任务是镇压安娜区的游行队伍,允许使用暴力……” 温迪戈麻木地听着“长官”的命令,然后公式化地回答,结束交谈。 眼前的贝尔塔族青年不过是个大将的亲戚后代,也许有过的功勋屈指可数,但就是这样有着连带关系的人,能够欺压在这些老兵们的头上。 就连跟随先皇的喀卓斯拉弗,他都不曾知道,对那些堆积成山的功勋,他也根本不去在乎。 因为他知道,自己有着比功勋更有用的东西。 若是以前,还有些许傲气的瓦廷根会将战戟指向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纨绔子弟,可是有了家庭的他,为了能保留工作养家,只能忍气吞声。 ……憋屈。 拿上装备,这名老成的战士带着一队好不容易才成为列兵的新兵前往目标地。 贝洛伯格的警务仍属于军务机关,而瓦廷根也是因为这个才能获得勉强剩余的生活,可是他却越发抗拒这种协助不义的工作。 他很清楚自己在做错事,但是他得对家人负责……正义不会赡养他的妻子和儿女。 安娜区,属于中环区的一部分,这里有着学校,小学、中学、大学……但这里的知识总有倾向,有时为了维护统治,甚至能将黑白颠倒,对错调换。 瓦廷根当然明白。可是如果儿女不读书,不明白更深刻的东西,恐怕迟早会被残酷的卢萨亚蚕食,他们不该跟自己的父亲那样,投身于斗争这种要流血的事情。 所以他总得昧着良心做决定,毕竟让孩子走出去才是他所希望的。 痛苦不堪,身心俱疲。瓦廷根·喀卓斯拉弗的沉重一直在积淀,而救赎似乎遥遥无期。 望着那些正是因为知晓了知识而这样奋不顾身的青年、少年,瓦廷根不由得感叹,偏偏有的人只有知识,却不知道人心和社会的险恶,幻想以此换取平等和变革,可实际上他们根本没有被上面的人放在眼里。 对上面的人而言,不过是“杀了就杀了,卢萨亚从不缺人”。 瓦廷根不止一次留手放那些学生一马,可偏偏他们却还未明白这到底是为什么,这一次的游行几乎冲击了整个安娜区,整条街道被堵得水泄不通,一支庞大的队伍摇旗呐喊着前进,口号整齐洪亮,甚至开着车辆在队伍前后护航。 他们这些孩子还是过于天真,不知道他们的呼喊换不来什么,更多的人只会选择冷漠,坐视他们的行为,然后默默接受未来。 阵仗再大又能怎样,也不过是让前来镇压的队伍随之更大罢了。 “伊凡,瓦利莲娜……” 他不禁想要知道,自己的儿女会不会也在队伍里。 毕竟他们也很天真,锋芒太过刺眼,总是认为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有成效,但瓦廷根比他们清楚,这一切无济于事。 游行的本质终究是另一种祈求强势方怜悯的手段,可是那些皇亲贵胄若是真的那般仁慈,怎会让无数的平民一步步被引导成为奴隶,几代人都不得安生? 瓦廷根也不止一次给孩子们说过,但他们从未真正听进去。 “喀卓斯拉弗大尉,我们该怎么做?”一旁的调度员询问。 “防守阵线,用盾卫阻挡他们。” 一如既往的较为和平的策略,但不能保证这次仍旧有效。 游行的阵势太大了,大到几个街区的道路都容不下这些激动的青年,更别提他们有着蒸汽机车护航,谁知道那会是哪家贵族的财产。 ——! 即便前方是铁壁一般的盾卫人墙,机车还是选择继续维持发动机的运作,于是不出意外的,车辆与沉重的盾卫开始了对抗。 而后面接踵而来的学生们,或是去推机车的后面,或是尝试冲击盾卫的防线,根本不领情,也不看清楚形势。 瓦廷根以为,只要僵持到最后,这些学生就会在他们的威胁下乖乖自行解散,可不曾想,后方传来整齐的脚步声快步而来。 火铳兵,一共五十人,五人一排,领队的是已经确认是纨绔子弟之一的克里克夫少校,他们全副武装,看样子就像是来打仗的。 瓦廷根顿感不妙,毕竟计划里本不该有其他人。 “克里克夫,你带人来做什么?”喀卓斯拉弗握紧了手里的盾。 来者的发型还好好打理了一番,如果不是这身黑漆漆的装甲服,也许就是某个外出的少爷。 他轻蔑地仰起头,鼻孔看人: “注意你的语气,大尉。我这是好心带兵支援,别不识好歹。” 这番话顿时让瓦廷根领悟对方的来意,挡在他的身前。 温迪戈俯视着这个皇亲贵胄的后代:“带兵……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你难道要把炮口对准这些学生吗!” “学生?不不不,他们是暴徒,危害贝洛伯格稳定,企图颠覆卢萨亚正统的暴徒——列队,准备开火!” 克里克夫下令的同时,温迪戈的利爪近在咫尺。 “我再说一遍,这里不需要杀人的士兵!” “我也再说一遍,大尉——好好想想你的位置,你还有家庭不是么?” 那副傲慢且戏谑的模样,让人恨不得将爪子捅进眼窝、碾碎面门,把那个贵族脑子扯出来压成烂泥。 可是瓦廷根的软肋就在这里,他还有妻子,还有儿女。 也就是这犹豫的一瞬,无数的弹丸掠过大尉和盾卫的身边,飞入游行的队伍里。 “啊——!” 悲鸣、哭嚎、慌乱…… 人群顿时失控,而死亡仍在继续。 空气中已经能闻到浓烈的腥味,夹杂着黑火药燃烧的气味,仿佛将人拉回战场。 可这里不是战场。 直到人群里一声熟悉的声音一闪而过,瓦廷根那垂死的心直接跌入谷底。 “……伊凡!” 这位温迪戈大尉失态地丢下盾牌,越过盾卫,冲入人群。 在那些人来回践踏和推搡的身影里,地上似乎有一套衣服带着熟悉的色彩。 ——那套衣服,是伊凡诺夫早上穿出去的。 瓦廷根扒开周围的人群,只见自己心疼的儿子此刻衣服染红,布料表面出现一个破洞,连通到背后。 “父亲……” 他被踢来踢去这一会儿,早就从濒死来到了弥留。 弹丸命中了他的半边心脏和肺叶,以目前的医疗手段,就算送去医院,也为时已晚。 他也知道,所以现在只能说出遗言: “对不起,父亲……我是不是真的想错了,我们不该斗争,应该去抢着上位,然后压迫别人……” “不,伊凡,不是这样的……” “可是,我们为什么要遭遇这种事情,难道道德真的不重要吗……” 没有给瓦廷根继续说话的机会,这个快要成年的孩子带着对希望的迷茫和对世界的质疑很快撒手人寰,身体忽地没了力气,临死之际连眼睛都没完全合上。 第79章 倒戈 “瓦利莲娜,你也不想你的父亲有事吧?” “克里克夫先生,我……” “放心,以你父亲的身份,还不至于被解职。不过嘛,要是我把他坏了军纪的事情抖搂给……” “……我知道了,请温柔些……” “这样就对了,小妮子,张开腿——” …… 夜里,两腿打颤的瓦利莲娜扶着门悄悄进家,但灯被坐在沙发上的温迪戈拉开了。 “女儿,你最近到底去哪儿了?” “我……” 那种事情怎么能说出口—— 流血镇压的那天过后,侥幸逃走的瓦利莲娜再也没了哥哥,可这却没有结束,父亲瓦廷根因为违反任务造成更大的混乱事故,于是上头开始施压,说是要对这个其实算年迈的老邪魔族判下惩罚。 不仅如此,那个纨绔的克里克夫还找到了瓦利莲娜,威胁她就范,否则就要利用自己的权力再给瓦廷根更多莫须有的罪名。 毕竟那帮酒囊饭袋不敢处罚克里克夫,唯恐得罪他背后的势力和上司,于是将一切的过错都加在了那个纯粹到没多少背景的邪魔族头上,反正不会有人为了那个没有裙带关系的异族说话。 卑劣的现实摆在瓦利莲娜的面前,无妄之灾接踵而至,可是她却无能为力。 父亲瓦廷根已经够辛苦了,失去了儿子,还有可能丢了工作,这让喀卓斯拉弗这一家怎么生活…… 所以她只能为了家,答应那个畜生的要求,成为对方泄欲的对象。 对方没有什么必要的理由,仅仅是因为这样“很有趣”。 见女儿避开眼神的样子,瓦廷根的双眼难得露出悲伤的神情: “告诉我吧,瓦利莲娜……悲剧已经不少了,再多一件又何妨?我更在乎你们,我只剩你们了……” 这个活了百年不止的温迪戈再无奢求,他已经没了一个孩子了,实在不想再让自己在意的人默默受罪。 内心挣扎片刻,或许是联想到了最不好的结局,瓦利莲娜最敏感的一处情绪被触动,顿时泪水决堤。 “呜呜呜……爸爸——” 在啜泣之下,瓦利莲娜将克里克夫的所作所为都说了出来。 她知道,以父亲的做派,绝对会做出格的事情,也许等待这位温迪戈的处理将会上升到刑罚,让这一家的负担更重,甚至…… 可是,她忍不住,她终究是个上中学不久的孩子,哪里能保持着那么多的坚韧。 在卧室门口的母亲莱妮莎,捂着嘴,痛心疾首,几乎要昏倒过去。 为什么,为什么老老实实生活,最大限度地做好自己还要遭受这种无妄之灾? 沙发上的温迪戈抚摸着女儿的头,缄默不言许久。 这一刻,理性和冲动在他的心里挣扎。 安抚好女儿,送她回到自己的房间,瓦廷根关上门,身后是已经看出他意图的莱妮莎。 “瓦廷根,真的要去那么做吗?我也想,可是……可是之后你该怎么办?” 无论是杀死还是殴打,就算什么也不做,克里克夫仍然会在玩腻之后为了看乐子将瓦廷根顶撞上一级长官的事情递交给军纪处,到时候等待这一家的仍是沉重的打击。 只是,前者会更加严重,那些皇亲贵胄会让喀卓斯拉弗一家再无安宁,瓦廷根也不止是会锒铛入狱那么简单。 莱妮莎不在乎自己如何,可是她害怕他的丈夫未来的受苦。 女儿失贞的事情的确很大,可是要是让这个家的顶梁柱倒下,她们母女又该怎么在残酷的卢萨亚活下去? 就算想要离开卢萨亚,路上也会被那些蛮不讲理的长官单方面宣判是流民,直接粗暴地掳去作为奴隶送到各个贵族的封地上。 留在贝洛伯格? 像克里克夫那样嚣张跋扈的人不在少数,也许在没了瓦廷根之后,她们将无力反抗那些王都纨绔的骚扰。 瓦廷根握紧了爪子,他此刻多么希望奇迹能够到来,让这场噩梦结束。 可是这片大地总是这样,从不回应。 第二天,瓦廷根醒来,却不见莱妮莎的踪影,来到客厅,映入眼帘的是伏在桌旁的妻子和女儿。 原以为她们只是睡着了,可是凑近之后,温迪戈嗅不到活人的气息。 他颤抖着伸出手,两人的身子几乎要没了温度。 桌上是一封信—— 致瓦廷根: 瓦廷根·喀卓斯拉弗,我的爱人,这是我不告而走的辞别…… …… 莱妮莎将这件事告诉了瓦利莲娜,毕竟她们已经明白,自己是瓦廷根的软肋,只要她们还活着,还被瓦廷根所在意,那么那些肮脏的贵族总会想尽办法左右这一家的安危,令瓦廷根变成默不作声的受气筒。 所以,她决定让瓦廷根得到“解脱”—— 如果自己是枷锁,那么她情愿将自己折断。 如果这个残酷的大地不容许一家人都安稳,那么她情愿将希望让给自己的爱人。 而瓦利莲娜,在经历了这些之后,也选择随母亲而去,就跟她的哥哥伊凡诺夫一样,远离这个再无希望可言的地方,让父亲不再被掣肘. “莱妮莎,瓦利莲娜……” …… 下午,军械库。 值班的卡尔科什故意落下了钥匙,脱帽经过迎面走来的瓦廷根。 这位将要老去的家伙怎么可能不知道今早这位对门的老朋友家发生了什么…… 当瓦利莲娜被玷污,瓦廷根可能被上级打压的事情传出,他大概明白了这头温迪戈在非执勤日到来的原因。 而这,是他唯一能帮的事情了。 瓦廷根拾起钥匙,打开库门,将战戟和盾牌带上,穿上装甲,转而直奔克里克夫的庭院。 …… “那是,喀卓斯拉弗?怎么穿着武装在核心区?” “不该想的别多去想……多半是克里克夫那家伙的问题。走,咱们当没看见。” 核心区的巡逻人员无不避让。 他们不是没想过这种情况的发生,只是没想到这么快。 他们还不知道喀卓斯拉弗一家发生了什么,但看得出,一定有什么变故,才使得这位沉稳的战士如此怒不可遏。 此时的克里克夫正好在家族的庭院内与约来的中学女孩惬意寻欢,然而一声轰然倒塌的动静打破了他的惬意。 仆人们四散,家族的卫兵发出悲号,似乎有什么闯入了庭院。 轰—— 震耳的爆炸。听起来连炮台都出动了。 但那位闯入者还未被镇压,似乎就连重炮也威胁不了对方。 克里克夫忽然觉得情况不妙,想要逃走,一柄战戟在空中如同流星飞驰而下,重重地拦在了他的面前。 地面,被砸得稀烂。 他回头望去,只见手持巨盾的瓦廷根·喀卓斯拉弗如同战争机器的模样出现于此,每一步几乎都将地面踏破。 第80章 重光 卢萨亚的法律和贵族的权势已不再能让这位战士低头。 畏惧? 他从不畏惧。 瓦廷根那沉重的步伐并不缓慢,几乎是眨眼间便如同战车那般冲到了克里克夫面前。 那家伙想要拔起瓦廷根的武器作反抗,却发现那以吨为重量单位的东西根本不是他这种关系户能撼动的。 就算是盾卫也不能轻易挥舞,他一个靠着关系成为少校的混账又怎能妄图和真正的战士一样去动用真正的武器? 漆黑的爪子扼住了这个纨绔的咽喉,而那些家族的护卫和私军再无敢来救驾的意图,当墙壁的阻拦和炮火的轰炸都形同虚设那一刻起,他们连怎么辞职都想好了。 至于其他的克里克夫姓氏的家族之人,早已趁乱逃了出去,生怕自己被这场不幸所波及。 “普什金·克里克夫——” 愤怒的温迪戈以绝对的力量死死钳制住眼前的仇人。 “你这个畜生,祸害我家人的凶手!” 盾牌并非用来防御——瓦廷根抬起盾牌,以盾侧作为锤面,狠狠砸在对方的身上。 悬在半空的克里克夫被打碎一根接着一根的骨头,雍容的礼服下满是伤痕,皮肉之隔内,连脏器都破开了。 但这不够。 根本不够。 瓦廷根的妻子和儿女都因这个纨绔的杂种而死,而瓦廷根自己也在克里克夫的手下被左右威胁……这一刻血性的爆发注定了普什金·克里克夫不可能活着离开,他必将死在这里,哪怕这样完全不足以平息瓦廷根的愤懑。 “你……你就不怕死吗……” 普什金还想威胁眼前的战士。 “放了我,我们还有得谈……” 瓦廷根不回答,只是一遍遍用盾牌捶打手中抓着的仇人。 最后,他将克里克夫摔在地上,拔起了插在地上的战戟。 仰面倒地的普什金·克里克夫已经说不出话,也不知道他死前会不会在疑惑——“为什么有人不怕他的威胁”。 ——! 一击,枭首。 地上留下一道沟壑,仇人的头颅甚至在巨大的力量下被砍飞了出去。 至此,对于当时的瓦廷根来说,一切都结束了。 然而,之后被关入监狱,即将被判处死刑的瓦廷根却遇到了转机。 维赫黎多特,第三将军以私人的名义前来探视。 “您是一位光荣的战士,不应该被卑劣所害。我可以赦免你的罪名,但是你将继续为卢萨亚奉献自己……” 后来,瓦廷根·喀卓斯拉弗被释放,仍是战士,仍是卢萨亚的那个百年大尉。 可他什么都没了。 这位老朽的战争机器,显然比一个克里克夫家更有作用,只是这份“恩情”是那么讽刺,那么可笑…… 直到莱妮莎、伊凡诺夫、瓦利莲娜都死了,这个国度的上层才想到瓦廷根的价值,然而他依旧是大尉,依旧是那个失去家人的温迪戈,国度给予的花言巧语和这片冻原的寒风一样,只有悲哀。 ………… …… 乒—— 数吨重的战戟被巨盾挡下,似乎是命运一样,他的进军终于到了尽头,悲剧将要收场,苦难的一生将要在此止步。 喀卓斯拉弗无力再去挥舞第二下攻击。 刚才那道攻击,他倾尽了全力。 如此,他便认命了…… …… 一只爪子扶住了他将要倒下的身躯,先贤并未选择攻击,正如他那慈悲的宽容,不对弱者出手。 刚才的饥饿泛滥证明了先贤的底蕴,而反过来说,瓦廷根·喀卓斯拉弗也向先贤证明了他并非意志孱弱之辈,本能击不垮这个一生不服悲剧的温迪戈。 他能输给死亡,但绝不会输给死亡以外的一切,谁都能夺走他的生命,但绝对夺不走那份绝不回头的决绝。 “瓦廷根,对吧……我看见了你的过去。” 先贤帮助瓦廷根重新站稳的同时,四周蔓延的饥饿也在缓缓褪去,其他战士艰难地起身,再无战意。 “你若希望,那么救赎便在当下。卢萨亚的变革将由我来推动,追随,还是离开?” 取下卡在盾牌上的战戟,先贤将其递到瓦廷根的面前。 这位麻木许久的温迪戈似乎眼里有了光,缓缓伸出了手: “我的罪孽,可否赎清?” “或许不会,但至少有代偿的希望——推翻贝洛伯格,而后准备不日迎战撒尔诺阿,将生命奉献给众群的黎明,也许救赎就在其中。” “黄金的时代,会回来吗……” “可能会,可能不会。但总得将希望夺回来,让答案有所变化。只有奴隶和压迫的卢萨亚毫无回应的可能性,你对此应当清楚。” 很多事情的解惑并不在明面,论据是这样,理解也是这样。 良久,他抬起头,转身将战戟掷出。 约一千多米的距离。 穿过高塔下方的广场,沉重的战戟径直飞射而去,来到后方的英雄广场,砸碎了最中央的“英雄雕像”。 所谓的英雄雕像上,刻着的不是开国的那些远征军元勋,而是卢萨亚的贵族们。 细致雕琢又怎样,那不过是腐朽的象征罢了,是整个卢萨亚的耻辱。 打碎它,便代表了瓦廷根·喀卓斯拉弗的选择。 “若您是对抗大地残酷的化身,我便绝对追随您的方向……” 其他人面面相觑,放下了继续战斗的念头,或者说,不再将武器朝向这位先贤。 奋斗到最后,又能有什么? 就算真能杀死先贤,他们也都是一些无足轻重的存在,卢萨亚不曾真正在乎这些战士,它只在乎是否存在颠覆这份压迫的变数。 谁没有体会过被贵族欺压,谁不曾认识到自己的家庭只是那些皇亲贵胄的活体财产? 他们苟且、随波逐流,为的不就是多活片刻吗。 可是,如果说能让他们不再苟且,不必跟牲口一样卑微活着,那么搏一把又有何不可—— 先贤归来了,带着那无可违逆的审判来了,他们便醒悟,知晓了前程朝向何方。 既然他们无法击垮这个归来的身影,那么高居高塔的贵族们也别想逃脱归来者的裁决。 而这一幕,被高塔上的那些皇亲贵胄切切实实收入眼底。 那些本该阻击先贤的“炮灰”们倒戈转向,在先贤的指挥下开始聚拢,接着便朝高塔这边踏步而来。 这时候,他们也终于明白,八大家族的倒台并非偶然,他们这些趴在卢萨亚上吸众群血的蛀虫也将要成为下一个被清算的目标。 但他们无路可逃。 贝洛伯格的其他营地开始出现暴动,黑压压的人潮涌出军营,朝着高塔这边开始聚集。 “不,不该是这样!” 坐镇塔内的第二将军咬牙切齿,他不明白,为什么这些人居然这样不计后果。 “高塔的士兵呢,开启防御系统!绝不能让他们打进来!” 第81章 无题无题 贝兹特科那边也没闲着,身为公爵,他自然也有私军,此刻浩浩荡荡的三千机动铁骑准备就绪,坐上了一辆辆如同装甲车的蒸汽机车,被运往其他贵族的封地上。 不请自来的征伐,以迅雷之势将一个又一个贵族的府邸突破,又将当地的私军镇压,接着又前往下一个目的地。 改装过的蒸汽机车如同在地上的火车,速度快捷,而且加厚的车头根本无惧封地边缘的哨卡,直接了当冲破封地的城墙,然后出现一个接着一个火铳无法轻易穿透的机动铁骑,将那些私军一一处决。 死亡那么多,难道就不怕恶灵卷土重来吗? 当然不怕—— 光之柱已经启动,无形的光之荡漾辐射四方,令无数恶灵不得不退却。 已然污染的晶化埃土里,那些已经陷入其中的恶灵也相继沉默,就算是普通人也能够依据规章程序亲自去处理这些过剩的“化肥”。 贝洛伯格那边自然是看不到,毕竟这种一般功率的运作根本不足以做到先贤亲自使用时那冲破天际的光柱。 但这样已经足够了。 北方开始出现灰雾的痕迹,但那些恶意的存在却不敢借此侵入半分,在那些已然污浊的魂灵所见里,卢萨亚的大半土地已然被灼热的微光所遮盖。 于是死亡将成为常态。 有的人死不足惜,有的人罪不至死,但一个国度的变革哪有不流血的—— 所以有些时候,流血反而是最直接的、最有效的手段。 辉煌玉座的作用不会持续很久,在没有先贤的亲自操作下,玉座内的反演逻辑会逐渐僵化,最后失效,所以他们必须争分夺秒。 一场变革也许几年都不会有结果,但他们等不了那么久,外患终将到来,那么对内只能用雷霆手段。 斩首、歼敌、驻扎…… 一支支先遣队随着贝兹特科的私军前往各个贵族的封地上,接管了当地的权力,以防出现头部权力丢失而产生的暴乱。 卢萨亚很大,但他们必须在几天的时间里将大部分贵族剿灭,否则未来的困境只会越来越大,比直接征服这片冻土还要艰难。 …… 而另一边,一直在等待的先贤终于看见了那道在天边尽头闪烁的光芒。 魂灵与纯粹的邪魔才能目睹那个层面发生的现象,而这便说明,他一直等待的玉座启动已然完成。 接下来,便不必顾及死亡的阴霾眷顾于此。 其他军营都在等待,当先贤赦免了这些战士的亵渎,他们也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 带着武器和装甲的王都军开始出现分裂,无数黑压压的军势汇聚到营外,然后沿着街道向高塔周边形成包围圈。 现在,将军也别想再调动他们。他们此刻只为了卢萨亚而战,为了背弃许久的众群而战。 永久高塔的表面出现无数的炮管,这栋高耸的建筑从一开始便顾及了未来执行反围剿的任务,所以本身也是一座军事堡垒。 全方位的打击范围,还有每一管都比拟舰炮的重型炮台,这便是高塔内那些贵族的底气。 贝洛伯格的核心区总占地比例比工业用的外环区都要大,其中一个因素便是中心的永久高塔,这座如同巨柱的建筑远比城墙上的那些交火炮台更具威胁。 后勤载来备用的武器,瓦廷根·喀卓斯拉弗取出沉重的战戟,这次瞄准的是高塔的眺望台。 ——! 震耳的破风声轰响而出,数吨重的战戟在他的手里飞掷而出。 表面因高速摩擦而红温的战戟如同尖钉,斜飞而上数百米,将已经被先贤打穿过一次的那个地方再一次破坏。 那些高高在上的俯视者因此遭殃,落地窗连同脚下的混凝土地板顷刻被击毁,蔑视平民的脸色才变作恐惧,人便已经在高速下坠,在数秒后砸死在塔底,溅起一滩猩红的色彩。 被这一击彻底打开缺口的地方,除了一些怕死的皇亲贵胄,便只有第二将军还有那些根本不在乎现状的愚昧之人。 倘若站在他们面前,说不定还会听见这些人没脑子地怒斥“你怎么敢忤逆我们”,全然不记得他们的权力从何而来,也不会明白为什么塔下的这些战士无所谓权力的胁迫。 喀卓斯拉弗手里此刻握着第三把战戟,但没有瞄准刚才的方位。 ——永久高塔启动了。 想要完全调动高塔上的军械需要时间,随着那些炮筒开始旋转,巨大绞轮的动静自那坚硬的墙壁内传出,预示着装填的即将完毕。 无数的战车将炮口上抬,面对高塔表面那数百门火炮,战士们抱着决绝的心态去对峙。 而眼下,两头温迪戈将手里的武器重重掷出,宣告了攻坚战的开始—— 轰——! 钢铁与混凝土的墙壁被击溃,但远远不够,无数的炮弹瞄准了中低高度的塔身,无数战士分散开,从各个方向涌向塔底,准备杀上塔内。 半径五百米的塔,仅凭两头温迪戈和战车在外轰炸远远不足以将其中的恶徒们消灭。 更何况贵族又怎能轻易让塔外的他们肆无忌惮地轰炸?那些塔身伸出的火炮管子也在向下方倾斜炮火,这绝非是徒用外围攻势能解决的战役。 而他们这样做的理由? 自私自然不会轻易更迭,但如果能侥幸活下去,说不定能躲过后续的清算,甚至可能成为一种荣誉,毕竟没多少人会记得一个小卒,但肯定会尊敬一个参加了卢萨亚变革战役的士兵。 没人不怕死,同样,也没人毫无博弈的心理。 不过,论迹不论心——至少他们这么去做了。大体上正确的事情,他们是亲自去推动的参与者其一,后世再怎么样批判他们曾经的身份,也不能忽视在进攻永久高塔一事上有他们作为敢死队冲进塔内。 四舍五入,这算是另一种阳谋,只是很浅显,也很世俗。 一个接着一个塔身的炮筒被摧毁,第二将军一介权势之人,除了坐视伟业的崩颓,别无选择。 他不似第一将军那样文武齐备,也不似第三将军那样身怀伟力,这家伙之所以是第二将军,仅仅是因为与摄政王私交不错,加之确实有不俗的战术规划能力,而且有着摄政王的私军调动权,这才跻身在将军之列。 然而,摄政王的私军大多都在卢萨亚的各个贵族封地上驻军,剩下在王都内的,此刻正在当下随先贤他们一同向高塔发难。 两位将军都已经黯然退场,他的嘴皮子现在能做的,或许只剩在临死之前准备遗言这种事情。 第82章 祟寒苦蒻 贝洛伯格的高塔战役打到了黄昏。 暴风雪撼动不了这尊腐朽的堡垒,于是先贤也便不再维持,转而选择亲自支援塔内的战况。 炮台大半被毁坏,甚至被喀卓斯拉弗的投掷所穿透,将内部的发射机构引爆,造成了不小的伤亡。 塔下的人死了很多,战车什么的随地面一起被炸烂,上面的成员十死无生。 死亡,除此之外还是死亡。 冲锋进入塔内的人甚至不足发起冲锋时的十分之一,大部分都被近点铳炮和炮弹爆炸的余波所杀死,有的甚至留不下完整的躯体,残骸四分五裂。 火焰、废墟、悲鸣…… 生命如同芦苇那样,被一片片收割,即便未来会有新的芦苇长出,但曾经那些却早已不再。 瓦廷根·喀卓斯拉弗的铠甲已然破碎,盾牌也早已损坏,此刻他手里是先贤所赠予的那一面沉重的墙壁似的盾,藉此才能亲自在战火的轰鸣之下保住性命。 他指挥着剩下的军制发动攻击,自己也尽力投掷着沉重的武器,到后来连武器也没剩下的,只有四周尚未利用的残余炮弹能让他用以继续轰击高塔的炮台。 轰——! 又是一发侥幸命中战车炮弹库的炮击,瓦廷根旁边的战车顷刻间二次爆炸,里面的乘员无一幸免。 一颗被炸断的头颅落到他的脚边,脖子被爆炸撕裂,半个头骨燃着火焰,估计那人死的很痛苦。 这仅仅是战役,而战争,将会由成万上千万的这种悲剧堆砌。 无论何种选择,战争总会残酷地带走参与者的生命。 也会带走无辜者的性命。 流弹落入居民区,那边不可能什么事情也没有。 人们在几条街以外的地方逃离,内环区显然是在被轰炸的范围内。 高塔上的人们可能一开始就知道反抗无用所以有些炮弹根本不是朝着高塔下方,而是稍远处的,核心区的边缘。 …… 塔底,屈指可数的盾卫艰难抵挡着那些负隅顽抗的攻击,火铳阵列轮流齐射金属弹丸,高压的弹射使得打在盾卫铠甲上的动静如同身处暴雨之中,光是听着就令他人畏惧。 战线既无法推进,他们也无法后退重回轰炸区的后方,敢死队的弹药快要见底,而盾卫的防守似乎也快要坚持不住。 在这漫长的僵持下,一道身影猛然趟过炮火的轰炸,冲进高塔的正门。 乒…… 乒…… 乒…… 来袭的温迪戈无惧弹丸,金属的小球碰到那漆黑的毛皮便如同没了力一样铛铛落地,而他的尖爪将作为阻碍的隔离栏全部掀翻,顶着数十人的火铳连射来到一楼的大厅内,以最原始的蛮力将那些人的身躯撕成两半。 皮肉如同薄纸,骸骨恍若木签,金属冶炼的装甲板形同虚设——那双骇人的爪子将一个又一个不愿投降的人轻易摧残,结束了他们的生命。 也因为火力都分给了突如其来的邪魔,其他被堵在外面的战士蜂拥而入,很快便将其他敌人解决,战况终于逆转。 一层—— 又一层—— 在先贤的带领下,塔内的武装力量一层层被瓦解。 但是不够。 速度还是不够。 外面的死亡仍在增加,炮火已经不满足于那些不断轰炸高塔外层的那些反抗力量,残存的炮台开始转动,将方向朝向那些贝洛伯格的平民。 玉石俱焚,是那些食肉者最后的疯狂。 架空皇权、勾连恶盟的皇亲贵胄们痛饮了卢萨亚人百年的血泪仍不满足,他们就算死,也咬死不让压迫了那么多年的那些人能够好过—— 恶意很多时候便这般毫不讲理,而且卑劣至极。 自下而上的炮火终究晚了一步,仍有几发在炮筒被毁坏前飞射而去,落在居民区内,掀起一阵又一阵爆炸。 听力强大的个体无一不听见那远方的悲鸣。 里面甚至可能有自己的家人。 那些高高在上的家伙终究是让这些庸俗的普通人生出超越思想的仇恨,让这些人隐约明白了卢萨亚为什么要遭到这般改变。 如果不去改变,他们永远会形同草芥,生死不过是那些大人们的一句话,无关乎什么原因,也许只是因为“有趣”,一家人可能就会因此悄无声息消失在世上。 今天是那些人,明天呢?后天呢? 现在他们能抗争,那么绝不会把自己的主动权乖乖由那些高塔贵族决定。 塔内一共八十层,先贤带头杀到了五十层,几乎将能够操控火炮的人全部杀死、控制。 再往上,就剩下那些酒囊饭袋,更是不费多少力气。 有的,甚至早已出现叛乱,将枪口对准了原来的主子,然后选择投降。 眺望台那边,也许是汇报的信使越来越少,情报越来越糟糕,第二将军终于感到了绝望。 在高塔再也没有向外的炮火之后,他选择从眺望台的缺口纵身跃下。 啪—— 地上的猩红又多了一滩。 他以此逃过极刑,卑鄙地逃脱了对他活着时候的审判与判罚。 至此,剩下的头目也没剩多少了。 以摄政王为首的势力,此刻或许也在塔内的某处悄然自杀,逃避未来将要面对的更为激进的折磨。 炮火的动静渐渐止息,天色黑了很久,周围近乎黑暗,只剩火光作为光源。 一切好似结束了,又好像没有结束。 核心区安静得听不见其他声音,内环区也没有人声,贝洛伯格就好像死了一样。 不知过了多久,呐喊、欢呼在塔顶传来,一道光束直冲天际,照亮了贝洛伯格的夜色。 砰—— 一具穿着华贵礼服的男人从塔顶被丢下。 摄政王的尸骸被人们找到之后,在那位被架空了几代的棕皇见证下,他们将这个罪魁祸首之一的尸体尽力摧残,最后送他和第二将军一起黄泉路上做个伴,让他们一起去向众群述说罪孽。 他们赢了,旧的权力集团被彻底推翻。 先贤的光芒照亮了他们铸就的一切——死亡,还有亟需重建的百废待兴。 发生的平平无奇,却以这样轰轰烈烈收场,几乎所有人都觉得一股不真实,身上的那股无形压力顿时烟消云散。 太久了。 卢萨亚的几代人几乎都在这窒息的重压下匍匐,直到那些人死得七七八八,才知道原来他们根本不必那么卑微。 第83章 亚拉 当代的禁卫们第一次放开了手脚去清洗贵族的府邸。 不止是贝兹特科的军队,禁卫们去执行的任务自然不会是单单一个迁移辉煌玉座那么简单,必然会如那些派遣出去的革命军一样,对远方的贵族封地进发。 卢萨亚从来不是帝国,过去不是,未来也不能是。 若当下是,便摧毁当下,重新建起卢萨亚的希望。 现在有先贤的首肯,他们动手格杀并不违背教条。 几代人传承的痛苦,如今全部附在他们的双拳与弯刀,势必要发泄在那些昏庸之辈的身上。 从中部高原到乌拉尔山脉,战士们的进军扫荡过无数旧时代的残余,将他们的仇怨如雷雨般洗涤肮脏的土地,以雷霆的阵势宣告一个事实—— 卢萨亚不属于那些蚕食平民的贵族阶级。 卢萨亚自古以来便是人民的国度。 谁要是忤逆众群的希望,十年、百年、数百年……审判或许会迟到,或许会被篡夺者们用卑鄙束缚,但绝不会被杀死。 ——先贤一日不死,荣光必将扫清玷污的尘埃。 先贤带领众人将贝洛伯格从大贵族和皇亲贵胄手里夺回之后,卢萨亚的斗争持续了近半个月,战争的烈度虽然被压制到最小,但死亡却将卢萨亚三分之一的人口带走。 令人扼腕。 但那些人都选择为了利益而肆意迫害、制造奴隶,那也怨不得谁了。 …… 当一支三人小队的禁卫轻易将边境的最后一处贵族封地镇压清剿,远处传来一道本不该在卢萨亚响起的动静。 呲—— 高压的蒸汽在换气阀的转动下喷出浓厚的白雾,在黎明将至的视野尽头,逆光而行的巨人伴随着烟雾的裹挟迈出沉重的步伐,自乌拉尔山的方向朝这边前进。 白金与黄铜的花纹在机动甲胄的表面雕刻出华丽的纹路,五米的机体手里竖着与身高同高的黑枪,枪身别着旗帜,随风招展。 飘扬的旗面展开,上面的纹样是一条盘踞的白龙。 阿尔比昂的征战骑士不请自来,而机甲的特殊形制以及装备的构造,无一不在表现这并非是普通的来者。 龙翼一般的背后结构,狮子似的头部装甲,以及胸口那宛如熔炉的结构,显然是征战骑士的顶点,每一位都足以象征尖端战力的护王骑士。 而那宛若镀上一层光辉的银色右臂,便无声诉说了他的更进一步的身份: 护王骑士·贝狄威尔——圆桌末席,最后的银骑士。 禁卫自然不觉得如果对方选择战斗,自己会被此类货色压制到完全沦落下风…… 但阿尔比昂放任一位身份敏感的护王骑士擅自闯到卢萨亚的国土上,必然不会是简单的来访。 大煌有句古话:无事不登三宝殿。 更何况现在的卢萨亚正处于内部整理的局面。 于是,三名禁卫即刻赴身而去,鬼魅般的虚幻位移很快便抵达了那位征战骑士的面前。 要说现场的气氛,自然不会轻松,剑拔弩张往往是常态。 禁卫拔出利刃,时刻准备解除装甲的约束。 而蒸汽机甲将银臂的一阶段启动,原本用于减少能耗的压缩被解开,展现出完整的部件功能。 银臂的缝隙之间流溢出宛若镀上银色的光芒,其中却有着莫名与禁卫冲突的感觉。 如果先贤在此,必然能看见,魂灵居然自愿寄宿其中,同加入了埃土冶炼成的金属共存,使得此物如同超脱了一般常理的科技产物。 也许是感觉到那种天然的对抗,双方一时沉默地僵持,克制着各自的冲动。 “阿尔比昂的骑士,为何来到卢萨亚的伟大国土?” 为首的禁卫主动打破死寂。 而对方的回答也模棱两可: “传递阿斯兰王的意志,诚邀先贤回到阿尔比昂的土地上,登临曾经撒尔诺阿的城池旧址,作一番见证。仅此而已。” 机动甲胄下,那位护王骑士的声音很是年轻,甚至年轻过了头,应该说是少年。 要是排除发育晚这个可能,那么显然甲胄内的骑士必然是某种程度的天才,否则不可能年纪轻轻就跻身成为护王十三骑士之一。 十三骑士不会存在两人同一名号,换句话说,再强的人,也得等前一任隐退之后才能继承那个名号,而数年前露面的前一任“贝狄威尔”都还没到叫叔叔的年纪,恐怕这个人只会是比那家伙还要强,才能让对方自愿成为前任,卸下身份。 介于阿尔比昂的骑士文化,只是权谋更迭不必可能让一个只有背景的人走上这个位置。 毕竟,就算是君主也得遵守写入国度律法的骑士决斗。 要是其他骑士有异议,通过决斗将之剔除可太简单了,何必拐弯抹角—— 在阿尔比昂,凡遵守先贤戒律,且拥有其他骑士见证,并有监正所代表的裁判到场,场地公开示众,便能向对方发起骑士决斗;因决斗而死的,相关人员不可以此私报私仇,否则将以酷刑对待。 致人死亡的,无论牵连多少人,也都一并得将生命倒伏于审判之下。 尽管不能说缜密,但这种以强者打倒卑鄙者还能留住性命不被报复的规矩,显然能让不少阴谋家没法站到台前。 于是,他们本就有对这位新任的贝狄威尔加以戒备的“尊重”。 是这证明了实力的身份使他能在这般僭越之下,让禁卫们没有立即发起处决,使得见面的第一个动作是交谈而非杀戮。 不过,那解开部分约束的禁卫甲胄表明了,如果他们觉得有必要,战斗依旧无法避免。 面对禁卫的严肃相逼,机动甲胄内的少年依然平静,但也不卑不亢: “很抱歉,禁卫先生们,原本我应当以正式的仪仗进入,但是我有比使命更为要紧的疑问要亲自问询先贤,算是我私人方面的执拗,还请见谅……” 甲胄的头部打开了面部的遮罩,里面是一张清秀的面孔,只是这张面孔属于的脑袋上,长着令一般的霍米涅诺威本能抗拒的东西。 ……属于邪魔的,本不该在头上的一对黑色羽翼。 仿佛是厄运的招来,显露的片刻,周遭仿佛总有不祥的气息。 “亚拉·贝狄威尔·赛琳格尔——还请禁卫先生们行个方便,于公于私,我都有继续去见先贤的必要。人已至此,总有些事情不能轻易回头。” 场面一度肃杀到空气都仿佛尖锐了起来。 第84章 女妖 黎明到来的前一个小时。 亚拉跨越乌拉尔山脉,来到那座辉煌玉座本该存在的宫殿,漆黑的殿内却空无一物。 先贤已不在这里,而且此时的玉座也不知下落。 先前有阿斯兰王庭的信使报告过先贤抵达卢萨亚的情报,对于先贤奥格顿温无比虔诚的亚拉自然成为了去访问先贤的使者。 只是来的终究是太晚,赶上的是卢萨亚的秋末变革——先贤才将王都贝洛伯格掀翻,卢萨亚正处于百废待兴的颓疲,着实是谁都不敢放过半点节外生枝,生怕意外突生。 当他们目睹了对方那邪魔族的身份之后,更是将戒备提到了极限,也许稍微一点错差便会使得大战发生。 报丧女妖,或者说“贝恩赛赫”——在无数寓意死亡的邪魔族中,她们便是死亡本身,三个族氏代表着死亡的“已在”、“正在”、“将在”,共同构成了邪魔族十三王庭之一的「黑翼王庭」。 更别提这还是位男性,即事实意义上的,注定的女妖之王。每一位都天生具备能够使役死亡的术式,掌握死亡的手段如同肢体的延伸那般自然、契合。 ……这种人理应在撒尔诺阿才对,甚至可以说,应该作为黑翼王庭的主人继任才是。 可他却在这里,为阿尔比昂的阿斯兰王效力远赴他国,以护王骑士的身份行动,还与纯洁的魂灵伴随…… 他们无法想象这其中的原因。 但足够他们确定——亚拉在私人方面想要提问先贤的困惑必然与此举的代价相匹。 若对方不是个愚人,自然也明白此时此刻的事态严重,既然来到了这里,必定是笃定了自己的考量能与之相提并论。 禁卫仍然选择伫立在此: “我等尊重你的个人诉求。但,仅仅如此并不能让我们让道。有些事情并非是谈判可以轻易落实,银骑士。” “政治的考量永远令我无法理解,我不明白……”对方重新合上面甲,“所以,我是需要战胜你们,才能去觐见先贤吗?” 这位年轻人也确实各种意义上地年轻气盛,不过那份老旧却合适的骑士谦卑让他没那么令人反感。 ——在忽略对方是邪魔族的前提下。 谁知道对方是否是来自异乡的刺客,在面见先贤之后将死亡带给那位先导者。 噌—— 金属的反曲刀拔出,显然这是他们现在唯一能默许的—— 战胜他们——战胜作为卢萨亚行走的戒律,才有资格谈及私人的作为。 …… 大地在轰鸣。 土石被余波翻动。 钢铁的轴承带动着坚硬的机动甲胄快速反应,蛮横的巨力之中是战斗的经验技术,攻击在沉重的同时让那些精通多人战术的禁卫竟一时找不到突破口。 银臂挥动之处,禁卫释放的黑色烟瘴刹那间被抹消,同时驱散着机甲身边的黑暗,将那腐朽一切、污染一切的存在隔绝在外。 战斗的烈度越来越大,然而双方从未有过真正意义上的优势。 一方打不破,一方打不中。 但,最后是禁卫主动收手。 战况已然是一个小时以后,若非光之柱,他们的下场一目了然…… 支撑着开始出现反噬现象的身躯,禁卫彼此之间帮忙重新固定约束的扣锁,确认没有继续泄露才有所安稳。 而那位银骑士,虽然已有疲态,但魂灵依旧在机甲的右臂里绽放着银光,必然能继续维持独厚的优势,抵抗禁卫的污染手段。 事实证明,在战斗技术以外的方面,他们确实输了。 不过输的并不可耻。 能被魂灵所承认的人,而且是邪魔族,又怎会坏成魔鬼呢? 恶灵尚能用埃土封印,但魂灵并无可以约束之物。 既然这样,也许这个叫亚拉的护王骑士大抵是能放过去的。 在大国之间存在诸多矛盾的格局下,来到异国,正面与他们战斗,还不借克制恶灵技术的情况下趁人之危,应该可以默许对方的行径。 “走吧,先贤就在贝洛伯格。倘若你心存肮脏的恶念,我们将会以并无输赢地献出一切来杀死你。” 禁卫们不再阻拦。如果他们想的话,玉石俱焚的手段并非没有。 作为护王骑士,亚拉也明白这一点,谦卑地接受对方的话语: “……谨遵警醒。” 而这便是亚拉抵达卢萨亚的开始。 …… 亚拉本人现在正坐在贝洛伯格的洛夫洛克议事宫内,面前是先贤,以及经过先贤亲自钦点的临时议会。 秩序的复兴需要时间。皇帝的封建统治显然是不好重启,所以直接选用了议会制进行对旧权力重整。 那位棕皇保留身份,跟大煌的姬常一样,但又不一样,他太小了,只能算是吉祥物。 所以现场并没有棕皇的身影。 议会的继承工作举步维艰,对于国事亦是如此——所以先贤某种意义上也是卢萨亚国度议会的第一代理人,得由他来推动卢萨亚的政治活动,才能让议会将那些贵族的权力一点点收回,将垄断的权力重新划分,让卢萨亚更像个国,而不是一群封建贵族的割据联合。 只是,这次会晤里,临时议会的作用仅仅是见证,他们的意见和决定尚且不能代表卢萨亚来发表。 这里,只有作为精神支柱和变革领袖的先贤,才最有发言地位。 亚拉带来了阿斯兰王的意见—— 阿斯兰王庭希望先贤不必在意先前自埃佩格交谈那次的所见。 柯蕾娜·薇薇安娜只是一介出于政治立场而那样设想的外交人员,用私心的功利的想法去思索和考虑是那个位置上的人之常情。而抛去此人的意见,只是纯粹的想要让先贤的身影出现在阿尔比昂的国土上行走,同那些当下的霍米涅诺威再会,给予那些平民一些心理慰藉。 亚拉所述的话语里,此番请求的缘由更多的是因为撒尔诺阿带去的战争影响太大,很多地区的人们已经对阿尔比昂能否保护他们产生了怀疑,几乎要愚昧的选择分裂出去独自寻找出路。 单一的暴力只会使得彼此互害而终,想要文明的调解、收尾,那么只有先贤的到访最行之有效。 为此,阿斯兰王庭表示阿尔比昂的国度并未被封建与压迫染指,亚拉还带来了近来将要如期举办的活动证明。 那些记录着无论出身的竞技、生产等活动的宣传册、报纸、老照片,此刻摆在桌上,供先贤随意检查。 先贤看得出对方所言非虚,但看到那些宣传的文字描述,还是察觉出了一些蛛丝马迹。 “……熔炉骑士庞贝涉嫌接触邪恶的技术,因其疑似结识邪魔族并与之同居……” 典型的新闻学标题,模棱两可。 既然口口声声说与封建无关,那是否说明,阿尔比昂的问题,出在了其他看不见的地方? “……不日我便会到来。亲自访问阿尔比昂,验证我的所想。” 温迪戈站起身,其他人也相继战战兢兢跟着起来。 先贤准备结束会面的交涉,但亚拉还有话想说。 这位护王骑士的求问掷地有声,银色的发丝下,翠玉般的眼眸渴求着一个许久未曾得到的答案: “请等等,先贤大人。我还有个人的问题想要问您……” “……您觉得,邪魔族真的该死吗?” 第85章 当下…… 其实不止是亚拉,无数的邪魔族都想要去询问那位给予了他们先祖摆脱恶灵诅咒的伟大存在—— 邪魔族真的该死吗? 如果该死的话,为何最开始却要宽恕那些陷入了荒芜和蒙昧的先民,让他们将邪魔族的火种传承至今? 可如果不该死的话,为何撒尔诺阿会被诸王庭联合建起,邪魔族的诉求只能通过一场场战争叩问大地? 受害人无法回答,他们自己无从知晓那些众口哀叹的答案是否正确。 加害者也同样无法回答,就算是暴力,他们也只能以此散播倒错的谬论,没有在这个问题上述说的资格。 那么,求问的尽头便将回到最开始的原点——那位让他们延续至今的恩主,古老又慈悲的先贤。 面对亚拉的疑问,先贤并非直接回答,而是反问: “你觉得,自然的原始是可耻的吗?” 亚拉闻言一怔,思索片刻,回答道:“如果站在生命的角度上,那是一切的开始,蒙昧和残酷是大地的本色,自然本身并无恩泽与罪孽的偏袒。” “但,如果站在文明的角度,那是不应该被延续的东西。倘若因为可以伤害就肆意挥舞爪牙,那么文明将毫无价值,秩序的意义将没有厚度。” 亚拉义正言辞,他不是那种天真的人,但他的所见所闻的确有些单调。 温迪戈对其他人点了点头,示意他们先行离开,然后转过头,接着用问题引导亚拉。 “既然如此,你觉得如果没有我,文明的出现会是如何进行?” 这个问题,就算是一些智者也不曾主动怀疑。 亚拉迷茫着,摇了摇头,承认自己确实不知道如何设想。 但先贤知道,以万翟的身份,明白不属于当下的那个文明所具备的猩红的底色和残酷的架构。 “我曾在另一个文明之中诞下,并以此苟活了十八年……那个文明,便是李林族所建立的。在数千上万年前的人类文明的开始中,群体和群体征伐,部落与部落之间杀伐不断,土匪、强盗、杀人犯……那些才是稀疏平常的身份,一切只为了利益和感觉,道德并不存在。” “后来……” 用漫长的时间将那个披着文明外衣实则野蛮黑暗的文明述说,铺开了原本属于另一条时间线的往昔与将来之后,温迪戈那空洞的双眼闪烁出猩红的目光。 他脱胎于那里,但拒绝自己和自己所缔造的万年大地属于那边的定义。 “还记得我说过的话吗——「文明永远比野蛮脆弱」。当一个人想要打破规则之时,无论规则的好坏,受损的永远是遵守规则的人。如今的大地上,这种人有多少?如人们所见那样,哪怕是随便一个路人都可能是这样:遵守着一些,又渴望摆脱掉一些,约束自己一些,然后希望束缚别人更多一些。” “人们能为了多一分钱而轻蔑生命,也能为了一个看似不可能的愿望付出自己的生命。而这二者也能出现在同一人身上。众群如此,邪魔族也是如此。” “所以,你们都有错,或者都没错——在这个无关乎那么残酷的起源下,没有什么必要的死与恨意,我已让你们的祖辈削去了原罪的根,但是一旦文明之中的彼此选择伸出獠牙那一刻,错误的螺旋只会把所有人拖进恶意的深渊。于是大地上的战争只会越来越多,崇高与卑劣推动着你们做出决定,交错的命运使得冲突绝不断绝,尖锐永不被磨平。” “在此之上,渴求奢靡的享乐者为了利益攫取弱者的血泪,威胁弱者服从。暴力辱没了尊严,也辱没了文明,维护自己的存在除了更强的暴力别无选择……正因为是这样,撒尔诺阿总有一天要建起,也许在那些光辉无法投下光辉的角落里,邪魔族的矛盾早就无从调和,这种情况绝不是一朝一夕能够积淀下来的。” “如此,谁也不必自责。这片大地的人们是无罪的,一切的罪疚在我罢了。如今的局面,其实本就会到来,我自作出选择建立文明那一刻起,早已做好准备。大地诸国也好,撒尔诺阿也好,当欲望和压抑膨胀到一定限度,总有人会去为了自己的舒服让别人受苦,冒险去打破维持许久的平等与和谐。” “黄金的梦想终究会被摧毁。毕竟,人怎么可能会永远战胜苦难……人的本身就是苦难的源头。文明,于你们其实很简单,只是我所希望的,能够摆脱死仇怨恨的恶意而哺育的新生命,仅此而已……” 亚拉默默听着,他明白的,其实都明白的—— 先贤所述的并不是“什么是对的”,而是“现在是怎么样的”。 他剖出问题,陈述当下,将对与错留给大地的子民去回答,即便他始终有着自己认定的善恶价值,却从不直言何为正确。 他只是“希望那样的存在应当更好”。 黄金的时代的确很美好,加上那带来丰饶的埃土,饥饿几乎同恶灵一道被驱逐到远方,当时的人们平等且满足。 肥沃的土壤、加工的催化剂……近乎万能的埃土无所不在,应使得人们本不该那么贪得无厌才对。 可是总有些人等不起时间的缓慢,也见不得人人幸福,于是选择把压迫和残酷重新带回,教那些拥抱希望的人们再次受尽苦难,好让这些卑鄙的畜生有所开怀和乐趣。 那些人臣服于原始,而代价却要其他人背负。 邪魔族的大多数便是那吃得多、干得多的底层,与那些同样的属于平民的众群子裔一样,都是平凡的大多数。 有些卑劣之辈,如同“又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的刻薄的人,出于本能的反感和利益的考量,加上自己的位置更高,便开始了剥削。 而这种剥削,不会只盯着邪魔族。 但盲目和现状总会让反抗殴打到不应打去的方向。 邪魔族大多只看到那些异族的自诩众群后代的人们高高在上克扣他们的必要资源,所以对众群怀恨。 无辜的众群子裔只看到邪魔族凶暴地烧杀抢掠,于是出于普遍观念的想法与之对抗。 于是底层和底层互害,真正的祸害反而只损失了微不足道的部分,便能继续稳坐高台,然后一点点将那文明的巨人吃得只剩下一层皮。 亚拉沉默了很久,也许是这样“根本没必要”的发展让他无法接受。 “难道就这样放任当下延续这一切错误吗”——他想要这样发出声音,可是话语就好似堵在了喉咙,总是没有说出的勇气。 因为这一切的问题没有完美的解法。 ——除了一次次徒劳的改正以外,唯一能一劳永逸的办法,也许只有把这片大地的生命杀得十不存一才有可能解决。 第86章 无邦者 对于个体而言,什么是活着,定义各有千秋。 放在那些贵族身上,也许只有在这种身份下,有着奴仆佣人伺候,看着穷人怨天尤人而自己坐拥无数财富才叫活着。 而想要将原本属于穷人的东西从贵族身上夺回,无异于是要了他们的命。 「人是不可能放弃自己的活着」——这句先贤的老话常看常新。正如这句话说的那样,贵族们,或者说所有的靠着损害他人上位的,都不可能松口自己得到的东西,哪怕其中有万千个不义和缺德。 先贤比谁都清楚,但依旧践行自己的道路。 阿尔比昂在过去其实追授给先贤「骑士最高信仰」的身份,只不过亚拉也很明白,先贤的价值远不是几个称号能够评判的,那背负的一切连功过的评价都无法被决定性的定夺。 先贤是文明的缔造者,令众群的概念降生于大地,又令众群诞下无数的子裔繁衍生息,那众群遵崇的最根本的价值标准亦是由先贤所规划。在此之上,众群才有了最初的善恶辩证。 尽管先贤对此不作言语,但先贤的做法无一不在说明,即使是在他的容忍范围内,那些压在人们身上的高贵者仍在“恶”的范畴内,永远列在审判的行列之中。 剩下的不必多言,先贤不再多说,让亚拉可以离开了。 该说的,早已说完了。剩下的,仅凭话语无法让人深刻明白。 亚拉·贝狄威尔·赛琳格尔,这个年轻的男性女妖垂下头颅,大概也知道了这一点,所以没有再多问,行过骑士礼之后便走向了房间的大门。 而消瘦到干枯似的温迪戈站在仅剩他一人的大厅里,大抵是想到了那注定的结局,复杂的心绪令他久久沉默、思索,于是如雕像一般停留在此很久。 久到外面的黑暗被黎明刺破,蒸汽的甲胄再次启动,迈着沉重的步伐原路返回属于他的国度。 一切因死亡而起,而后连那一切因死亡而起的问题,却还要以死亡终结,何其讽刺,令任何想到这一点的智者不禁会为此叹息。 生命的矛盾,从未被他真正解决。 …… 与此同时,阿尔比昂每年的骑士竞技赛事将要到来。 在阿尔比昂的高卢边境,那些期盼能够偷渡到阿尔比昂境内的邪魔族远远张望着,等待安稳度过边境的时机。 他们身上的装束有着军事装备,但大多都很破旧,而且并不像训练有素的战士,仅仅是有着经历过战场又勉强苟活下来的血性。 他们是这片大地上的雇佣兵,他们和他们的先辈一样,早已选择流亡,倘若喀卓斯拉弗没有选择加入先代棕皇的远征军,也许几十年后也会是这种身份。 ——不被接纳,亦不会寻找接纳的无邦者。 撒尔诺阿让无数没有故乡的邪魔族流亡者和雇佣兵找到了第二故乡,但是对于这些或守旧或有着其他想法的佣兵来说,那是个没有必要的联盟。 因战争而生的国度终将会被战争所毁灭,正如繁荣的黄金国度因为那些贪求繁荣的贪婪者而亡。 他们不否认自己的先辈是使得黄金时代没落乃至终结的元凶之一,但这绝不是邪魔族一方的错。他们便是这样认为,而真实的史料也确实这样,只是有的人选择了背地的陷害,而邪魔族选择了正面的战争,没有什么高低贵贱,都是凶手罢了。 而这些在异国边境的邪魔族雇佣兵,便是寻求机遇的—— 先贤的到来传遍了不少地方,雇佣兵的工作一时间出现巨大的空档期,就连撒尔诺阿都开始内敛自强,没再雇佣这些野路子去打仗。 于是他们也只能跟那些过去看不起的“懦夫”一样,前往阿尔比昂,参加那个把崇高当作戏剧的骑士竞技,赚得能够度过冬天的钱,然后在被发现之前离开这个国度,重新寻找受雇的主子。 “v,能做到吗?我们得一次性穿过去……” 角落里,长着弯角的男人低声问。 被问及的是一位少女,虽然外表上看起来是李林族那样毫无特征的模样,但裤子边缘那一圈细带似的东西却说明她确实是邪魔族。 那是夜魔的尾巴。不仅如此,她的眼眸里有着炎魔的火种。 “相信我,我的眼睛尖的很。要实在不行,我直接把他们炸上天,然后一起冲过去——” “都叫你多学习点,瞧你说的什么话!” 一旁较为成熟的女性轻劈手刀,打在少女的头上,一副监护人似的态度。 “要是死了人,情况就不一样了——到时候就不是追捕,而是追杀、通缉!” “不就是条人命吗,咱们又不是……”少女欲言又止。 男人厚重的手掌搭在少女的肩头,严肃地教导道: “v,他们不在战场上。这不一样。还记得我们说过的吗?生命是宝贵的,我们可以在战场上和任务里用金钱衡量敌人,但他们不是敌人。” “无知是会让人不知不觉惹上大祸然后自己送死的,所以我们才让你读书,让你能自己明白什么该做,什么怎么做……” 少女摆了摆手,不耐烦地回答:“知道了知道了,真是麻烦,弯弯绕绕……人难道就要活得这么拧巴才行吗。” 其他雇佣兵也在各自为营,或抱团或独走,等待的同时,看着那边看似一家三口,实际上三个压根来自不同地方的邪魔族同胞。 读书,对他们而言是个奢求。 可是为什么会觉得奢求…… 大概是因为他们确实用这条亡命许久的身体切实体会到,无知原来能那么危险,能走到那么多弯路,让无数认识的人死在了过去的任务里,自己不过是侥幸才活了下来。 所以他们才觉得读书的机会很可贵。 没有书本,没有更聪明的人,也不知道学什么……他们很迷茫,但这片大地从不给他们去迷茫的时间。 他们总得去做些什么来活下去。 可他们明白,就算有钱,又能有多少钱? 换不来安稳的居所,换不来能够平静的生活,更换不来读书的机会…… 因为他们是邪魔族,这片大地已然没有他们能被接纳的地方。 到撒尔诺阿,最后也不过是面对战争的毁灭罢了,没有区别。 直到黄昏将息,他们才终于得到了信号: “那帮人开始离开了,趁还没有人过来补上,冲!” 那位少女话音刚落,埋伏在周围的邪魔族佣兵们相继动身,朝着边境的关口快速奔去。 也许他们奔向的并非阿尔比昂,而是一场冬天,以及下一个春天。 从高卢往北,跨越维多利亚和奈塔坎尔,直到骑士之都珀拉斯卡,他们便能去拥抱那一丝希望。 哪怕此途凶险。 第87章 旧池 ——翻阅了贝兹特科那一整个房间的书籍和档案,先贤大概明白了这几百年的时间里到底出现了多少变故。 答案并非大相径庭,但毫无疑问的,在细枝末节上,变数存在很多。 南方的佣兵文化使得不少邪魔族当起了流亡者的同时,也自愿成为了无邦者,他们只为了钱而工作,接取委托的行动目标甚至可以是同胞,撒尔诺阿并不被大多数佣兵视作第二故乡,他们如今仍在大地上流浪。 很大一部分比例的佣兵近些年里去往了撒尔诺阿,放下了雇佣兵的身份,转而成为了王庭麾下的士兵,一如之前在埃佩格的平原上所见的那些邪魔族,正因为他们曾是雇佣兵,所以他们无比清楚雇佣兵该如何行动,以至于其他被经过的国度都没有察觉这竟是一场分散的行军。 至于那些还不愿投身于族裔战争的邪魔族佣兵,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或理由,还并未寻找归属,加之近来的严峻局势,除了投奔撒尔诺阿,也许只有混入那些边境之地,亦或混入阿尔比昂参加赛事,依靠博取的奖金才能过活。 阿尔比昂将无数的矛盾以比赛的形式呈现,将利益投入其中,引得无数人前来争夺,而矛盾的源头,可能已经不被那些被蒙蔽的人们察觉。 珀拉斯卡是骑士之都,发源了阿尔比昂的骑士文化,也因此,孕育出了让骑士无从下手的制度——讲话人机制。 政客、贵族、得利者……他们不会亲自到台前,反而大多选择深居幕后,而代替他们站在前面的便是“讲话人”。 不过很多的阿尔比昂人都不会醒觉这一点,以至于更多时候都以为“讲话人”就是一切的主使,误认为讲话人的发言出于他们自身的意见。 而存在这种制度的阿尔比昂,自然也不会是大煌那样的王朝统治或卢萨亚的贵族垄断,而是更“先进”的,让明面的人们心甘情愿按那些暗面社会活动的资本制。 贵族,不一定有话语权。 但大商人必然是真正的大贵族,在暗面社会呼风唤雨。 如此,阿尔比昂的权力体系混乱如麻。 而想要这样体制下的国度能全力支援讨伐撒尔诺阿的战争,恐怕有些艰难。 也许,到时候阿尔比昂有一半的兵力会以私兵的名义按兵不动,那些名义背后的主人等待着,当一切因战争而虚弱之际,他们这些贪婪的狂徒必将会对各方开始发难,一步步将各方的利益蚕食殆尽,把那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肮脏传播到大地的每一处。 一旦存在扩张的可能,那些鬣狗似的家伙绝不可能坐以待毙。 所以,在亲自监督贝兹特科钦点的人选入驻各地的监察部门,并重新选举了各地的管理机构之后,先贤委任贝兹特科代理部分政务,将卢萨亚的事宜暂且交托给这个老相识。 至于军事,瓦廷根被任命为第二将军,第一将军轮换,但第二的位置永远留给那位温迪戈战士。 而他自己,则是要去往那个看似风平浪静,实则凶险至极的阿尔比昂,挑战那无数藏在国度暗面的上位者们,教他们众群的审判终将到来的道理。 至于缘由,自然不可能单单是阿尔比昂的历史积淀存在问题这么简单。 那所有的对于任何公民一视同仁平等的赛事、活动……都是藏匿他们肮脏的遮羞布,后面究竟有什么,先贤可以暂且不去断言,但是有没有这个问题上,先贤必然能肯定其存在。 …… 在阿尔比昂更南方的,靠近海的地方——奥匈尼亚,变革的火焰在此阴燃了很久。 久到什么地步? 久到曾经的奥匈尼亚被珀拉斯卡的征战骑士践踏,高塔被维多利亚的蒸汽机甲碾碎……伟大的君王消失在战争之中,只留下失去了君王而分裂成十数个邦国的破败。 北方繁荣,而南方一直被冷落,甚至历史上一度被作为流放地。 以高卢为界,阿尔比昂的兴衰犹如被划分了隔阂,也许是那些王族以及阴谋家不希望高塔的虔信者与封国旧臣抓住机会重新发展,所以便舍弃了这边,除了税负和往昔的毁灭,这片土地上的人们什么也没得到。 或者说,得到的只有“失去”——不断的失去。 于是,为了存续,这些人们知晓必须燃起自己的希望自救——旧池因此诞生。 战士潜伏在阿尔比昂的阴影之中,在曾属于奥匈尼亚的土地上,在那高塔崩颓、旧日不再的土地上,一簇簇火苗阴燃而起,以芦苇一般脆弱的生命,一个接着一个传承着微弱的焰光。 一个农人,一个流浪汉,甚至是一个孩子,都可能是旧池的眼线和战士。 此时,一所极不显眼的诊所内—— “艾卡妮娜,”一位女性到访这里,她的相貌与诊所的医师几乎无二,“冬天快到了,我们将要启程……你还没做好决定吗?” 这两位都有明显的特征:一对如同粗枝的尖锐的角,以及一条带有鳞片的长尾。 这是奥匈尼亚皇室血统的象征,曾经的伟大君主留下的恩赐使得不少孱弱的族裔得以蜕变,这些人的先民因此能够聆听圣律,将那同谐的福音带往奥匈尼亚的每个城市、乡镇、村落,让那和平的治理不被侵染。 直到邪魔族与李林族发难,北方的诸国开始彼此征伐,到后来南下将魔爪伸向奥匈尼亚,在败亡者们的尸骸上建立了阿尔比昂。 而他们这些继承了君王血脉的存在,大多都被杀死,以此断绝奥匈尼亚被复兴的可能。 圣律因此崩坏,无人再能修复那庇护奥匈尼亚的奇迹,而这也是北方的统治者们所希望看见的结局。 而这对或许成年不久的女性,便是被推举出来引导旧池的领袖。 前来诊所的是娑伦娜,艾卡妮娜的姐姐,她不负众望,习得了足够的知识和经验,配得上这个位置,有能力带领旧池积蓄力量、发展势力。 但艾卡妮娜却没有那种才能。 她也许是天生的“村姑”,所拥有的,也仅仅是治病救人的能力罢了。 尽管能救下不少同谋,而且也能教会别人,但大家对艾卡妮娜的希望仍然低落。 毕竟,她有着伟大君王的血脉,却只是当个医师,其他平庸的人又怎么能接受这种失望的现实呢…… 娑伦娜此次前来,也是为此。 冬天要到了,旧池蛰伏多年,必须该有所作为了。 为了士气,哪怕只是名义上与娑伦娜站在一起作为领袖,起码也有所作用。 然而艾卡妮娜选择拒绝: “我只能是战士和医师,姐姐……” “我能做的只有站在你们的后方,保护那些已经不再是奥匈尼亚的地方。” 说着,淡金长发的女性背起行囊。这虽然不是分道扬镳,但道路终究要暂时错开。 “邪魔族的佣兵还在侵害南方各地,伤亡还在不远的地方时常发生。阿尔比昂不肯给我们医院,各地的医疗资源也不充裕……我想去帮助他们,他们本身也是旧池保护的人,不是吗?” 浅灰色长发的女性叹了口气,点了点头: “你也没错。走吧……但愿春天到来之时,你我还能相见。” 艾卡妮娜从娑伦娜身边走过,脚步很轻。 两人没什么架子,只因为旧池从来不是什么特权组织,到底也不过是旧奥匈尼亚渴望复仇和争取活下去的一个缩影。 无论如何选择,对于这片大地,或许只是如蜉蝣撼树那样的挣扎罢了。 第88章 照我以火 父亲告别妻子,长辈告别孩子,就好像是平常的出门劳作的再见一样,无数平庸的普通人回到家,最后穿着参差不齐的装备走出门。 与以往不同,这次一去,也许可能不会再回来了。 当那时候,所谓的“检察”代表阿尔比昂统治的命令,带人来收走他们手里的埃土之后,这片贫瘠的土地已经要养不活多少人了。 饥荒的到来如火烧眉毛般近在咫尺。 他们隐忍,便是为了能够将失去的都夺回来。 阿尔比昂对他们来说只是强盗,哪怕划入版图又如何,那些傲慢的人们根本不在乎什么众群,全然让他们被放逐在这片没了希望的土地,任他们自生自灭。 但谁又会乖乖听土匪强盗的话,在被劫掠到家破人亡之际还跟个“好公民”一样坐着等死? ——这场战争,必将要打。 既是利益的夺还,也是单纯的复仇。 贫瘠的土地,临近沼泽的干岸……人们开始自发列队,组成一支支野路子队伍,向预定的方向行进,前往他们将要会合的地方。 在冬季的阿尔比昂,连续的节日庆祝活动开展期间,将是他们绝无仅有的发起战争的机会。 …… 仅仅是这样,难道他们就敢以卵击石? 他们还没愚蠢到明知道一定会死还做无用功。 行军途中,土地之内翻出骸骨,不祥的幽色火苗攀附在关节和脊椎上,使得一个个已死的骸骨再次活动起来,跟随这支庞大的野路子一同前行。 做出这一点的,便是娑伦娜。 伟大君主自我研究,剖析出所谓圣兽的本质,与诸位智者共同研究,最后得出了能够让其他物种如圣兽和邪魔那样的改造技术,能够后天引动在其他层面的力量。 然而,随着伟大君主和奥匈尼亚的覆灭,这项技术彻底销声匿迹。 而技术带来的成效,便随着血脉传递了下去。 ——娑伦娜所得到的,便是天生的能够焚烧精神的火焰。 后来,这种能力发展到能将焚烧的精神存储,进而作用于死者身上。 如今,这份力量能够对人的遗骨使用,未来兴许也能对其他死物,乃至连遗骨都不再的东西发动。 但,想要谈及未来,娑伦娜必须活过这次行军,以及将要对北方的高卢发起的突袭战争。 另一边,在无名村落里,艾卡妮娜俯身为那些无人医治的伤者治疗,炽热的火焰从她的手里出现,将手中的草药进行简单的提取处理后,便做成了粗制药物,能够勉强治愈伤患。 同样是火焰,却有着不同的道路。 一如她们俩的抉择。 眼下,无数伤者或坐或倚靠,聚集在这间狭窄的房间里,无声说明了艾卡妮娜的选择也有她的道理,并非是不分主次。 床上,伤痕从皮肉深到骨头的老猎人以利亚勉强挤出了个笑脸,想让自己的表情没那么痛苦。 床边那位制作着药物的女性一脸愁容,好像真与伤患感同身受一般。 以利亚看得出这个女孩子没有娑伦娜那么坚强的领袖气质,毕竟眼前的医师正对伤患的无妄伤痛而感到痛心,这可不是个领袖该有的怀柔。 他想了想,决定开口挑出话题,让这个慷慨的年轻人别那么难过: “艾卡妮娜……小安娜,你知道吗,跟那帮邪魔佬干仗的时候,我听到他们说先贤回到了这片大地……” 提到先贤,连在场的其他人也被吸引了注意。 奥匈尼亚仍在的时候,先贤信仰甚至被伟大君主定为国教,南方诸国都因为先贤的福泽而迎来黄金的岁月,虽然在遥远的过去那时并不稀奇,但足以让这片土地上的人们一代代将那份纯粹的信仰传递至今。 到了他们这一代人,其实都已经默认那位先贤早已逝去,所谓的“归来”不过是被当作一种信仰者自我安慰的说辞。 所以听见先贤仍有消息的话语,不少人都不可置信。 对于先辈们诉说的那段过去,究竟过去了…… 几千年了,大地的声音千千万万,有希望,有绝望,有评价,有咒骂……偏偏没有那最为权威的话语。 像他们这种信息闭塞的人,早已不对先贤的归来抱有希望。 “以利亚,你说的是真的吗?” “喂,这可不是能玩笑的东西啊!” “快,给大伙说说啊……” “……” 大家七嘴八舌地催促老猎人接着讲下去。 以利亚顿时觉得身上也没那么痛了,开始娓娓道来: “真的,必然是真的——我听见那些邪魔佬说的话,先贤重回大地有段时间了,他将黄金旧都的大权交给了米斯拉的以撒王,与太阳般的君王在埃佩格的平原上率领大军与魔王的军队开战,现在应该是在大煌或是卢萨亚……说不定,奥匈尼亚也能得到先贤的垂青,让咱们得救嘞!” 他越说越兴奋,甚至忘了左手臂的伤势,顺势一动,差点痛得刺骨。 在场的各位无不被这些讲述所吸引,但也有人提出质疑。 “这么多事情……哪怕一件也得好几年甚至几代人才能做到吧?光是热土上的米斯拉就……” “说什么呢,莱妮,那可是先贤!连万年之后仍在这片大地,有什么奇迹不能是那位伟大的存在不能做到的?” “热土都有奥匈尼亚那么大了,巴夏起码几十人,也就是几十个城邦,加上那恶劣的气候,这哪是人能走的……” “正因如此,先贤才受到敬仰。他的强大也许根本就没有极限——还记得普拉塔先生说的吗,先贤自己都是一头纯粹的邪魔,哪怕是邪魔族都没他那般纯粹。那样的存在,能走遍热土也没什么稀奇的。” “可,普拉塔先生他也没见过先贤,怎么能肯定先贤就是邪魔?万一他也是跟安娜这样的只是长着角的很好看的人呢?” 那个叫莱妮的女孩子很不解,她没上过学,尽管脑子很灵光,但有时候确实是容易钻进死胡同。 旁边的人叹了口气,看向那个控制着火焰炼药的女性: “安娜,你说呢?” “我……” 艾卡妮娜顿了顿。 “我想,无论怎么样,至少还请他眷顾一下我们这些众群的子裔再说。要是他仅仅是个神像一样的符号,我更愿意相信我手中的火——至少它能够照亮些什么,让我在意的人们能活下去……” 第89章 无题………… 阿尔比昂的特殊性极为复杂,先贤明白,此行一去,必然会被掣肘。 因为总有些东西,比暴力的破坏还要更有效地能轻易刺伤个体的一切。 去往阿尔比昂,必然要跟那些“聪明的流氓”打交道,这是想逃避但不能逃避的事情。 面对那种人,一定得放下“这不可能”的否定想法,将“这些畜生什么都干得出来”记在心里,才能防备那些斯文败类的西装土匪。 暴徒? 他们从不亲自去成为暴徒。 但他们生产暴徒。 黑手党、匪帮、暴力街区……这些再如何也只是浮于表面的暴力。 更深层的,则无处不在—— 金融、饮食、公共设施……各个基础领域的私有性的渗透,才是最为恶劣的。 能直接把前者们杀干净在道德上毫无罪责,却不知道后者到底谁是该死,如果全部杀掉,恐怕连路过的无辜人都可能会因此被波及。 在需要去维持当下局面的人看来,这些藏匿在黑暗的畜生才是最为可恶的。 但,总得有人去做些必要的尝试——先贤知道,也许最后可能最好的解决方案还是杀戮,不过他还是希望能够和平解决。 至少此刻,他是这么想的。 在蒸汽机车的高速疾驰下,数天后,先贤来到了卢萨亚的边境,阿尔比昂就在乌拉尔山脉另一头的南方。 至于正对面,那是更为冷冽的地域。 两处不知该不该称之为国度的地域在此——北面的是原始与技术并存的冰原部族“索兰”,南面的是深居于冰雪笼罩山脉之中的半原始联合国度“谢迩顿”。 他们的技术与生活相当矛盾,就像是谢迩顿,硬生生走出了一支现代的公司势力,与阿尔比昂有过大量商贸活动,全然不像是雪国深山里走出的组织。 尽管如此,先贤还是不打算请求他们的力量——弱小的慷慨,只会让自己更加弱小。先贤不愿看到战后的谢迩顿可能被阿尔比昂的投机家前来威胁。 在山脉间穿行,直达南面,也就是珀拉斯卡——骑士之都。 此时距离冬季的骑士盛典还有一周时间。 …… 此刻,高卢的边陲城镇上,镇长才送走自己的女儿去往珀拉斯卡参加盛典,后脚便因为巡逻队的报告而慌了手脚。 “大人,不好了,那……那帮贱民——” 贱民自然不会是称呼高卢人的。 这个词语只会是对那些远在旧奥匈尼亚土地上的“放逐者”使用。 这一消息虽然还未说完,但镇长的脸色顿时沉了下来。 “……他们组成了军队,正往我们这边进军啊!” 言毕,只见镇长手里的银杯被挤得凹陷些许。 害怕、愤怒、疑问…… 种种情绪升起,这个白胡子的半老中年人大吼道: “怎么可能,军队?那些只能住在沼泽和荒地的家伙怎么可能有军队!” “是,是真的,大人——而且,有不少死者在军队的后面跟随,那些家伙带着火,根本就是一支大军……” 也许是太久没遇到此类意外的危机,镇长自己都有些癫乱。 他丢下手里的东西,来回踱步,想要思索,结果脑子里一片空白。 把他杀了估计都想不明白,为什么那个贫瘠到榨不出油水的地方居然能组建出一支军队。 而且,还说什么有死者的大军…… 忽地,他好像想到了什么。 “妈的,该不会是邪魔族那帮下贱的东西收钱了罢!” “大人,队伍里还真没有邪魔族……” “蠢货,有就一定会让你看见吗!” 镇长已经不在乎什么对错了,只有最直白的发泄和猜忌。 “发兵……对,一定要发兵!快把所有士兵叫起来,给我进攻!” “是——” 距离城镇两千米外,大军压境。 无数的骸骨从地下钻出,混合着泥土、木石,在火焰的侵染下组成了比这些人还要多的军势。 临近黄昏,这幅景象如同将地狱的入口撕开,令无数的魔鬼爬上了地面。 娑伦娜指挥着,骸骨大军仿佛排山倒海那般冲向城镇,在远方激起尘土飞扬的阵仗,扫荡过的土地寸草不生,徒留灰烬。 当那些失职太久的士兵集结完毕,便见到那他们所有人都预想不到的骇人场面。 人的、兽的、怪物的骸骨,带着幽色的火焰席卷而来,没有咆哮,却比任何攻势都要令他们恐惧。 “那,那是什么玩意儿啊!” “救命啊,我不要跟那种东西打啊!” “……” 这些酒囊饭袋的懦夫很快溃散大半,毕竟他们并非阿尔比昂的边境战士,仅仅是高卢的地方兵卒罢了。 太久没有战事,也没经历过真正的战事,除了每年的几次象征性练兵几天,这些人几乎没有什么战斗经验。 很快,这所城镇只剩下塌陷、燃烧、悲号—— 无辜之人? 就算娑伦娜想要放过所谓的“无辜的平民”,身后那些旧池的战士可不会时时刻刻想着什么逻辑和道理。 娑伦娜知道,但她更知道,仇恨本身哪怕是错误的,也没法去轻易动摇。就算是最亲近的人去阻拦,也会被复仇的火焰一并烧却,不分敌我。 她能做的,只有让他们活下去,更好地活下去,哪怕背负后世评价的罪孽和不义。 带上粮食,践踏尸骨,浩浩荡荡的劫掠便将这座城镇变为炼狱般的废墟。 钱对他们来说没用,毕竟那些阿尔比昂的邦国平民普遍带着歧视的目光与奥匈尼亚的遗民交涉,和他们交易,大多都会被连钱带性命一并被夺走。 矛盾,几乎不可能调和。 多少人死去,多少人死在了这份不公之中? 也许成千上万不止。 就算没有娑伦娜,也会有其他人,或更早,或更晚,但这份矛盾的积压终究会被点燃。 因此,在一晚上的扫荡过后,娑伦娜便没了什么后悔的心理。 如果阿尔比昂真的容得下奥匈尼亚留下的人们,那阿瓦隆的红龙与阿斯兰的金狮又怎会沉默这么多年不作回应? 只要想到这个,负罪感荡然无存。 ——仅仅剩下的,是那来自几代旧奥匈尼亚人的愤懑。令幽色的火焰要从沼泽地里燃起,直到烧到那雍容的王庭,教那些高高在上的君王也尝到灭国的苦楚,将一切带血的繁荣毁于一旦。 第90章 黑旗的末裔 战争、庆典、赛事、变革……阿尔比昂上发生着许多本该冲突的东西,但是在阿尔比昂,又好像并不意外。 这里的一切本就是割裂的,不同的人,看到的阿尔比昂截然不同。 一念天堂,一念地狱。 就像是在珀拉斯卡的一处小酒吧里,不同的骑士,甚至看到的骑士盛典都是不同的景象。 有的看见了财富,有的看见了名誉,有的看见了亵渎,有的对这个满是背后操盘的活动早就没了好感…… 骑士盛典在几百年前是属于庆祝征战骑士守卫家园的节日——彼时的维多利亚向周边各国宣战,珀拉斯卡为了抵御维多利亚的入侵,用无数骑士的生命构筑起血肉的防线,骑士们穿着钢铁的铠甲正面对抗那些黄铜色泽的蒸汽机甲,以七成骑士的死亡守住了珀拉斯卡的国土,使得这片国度没有葬送于冬季。 然而,如今却成了一种过度的商业活动,与其说是庆祝和纪念,倒不如说是合法的豪赌与名利的场所,共商联合会操持着赛事,左右着盛典的决斗大赛。 也许野路子来的天真家伙会在下一场决胜赛前就不明不白被人买命,悄无声息死在阴暗的巷子里。 这样的骑士盛典,肮脏不堪。 哪怕那些商贾出钱把珀拉斯卡的都市都装点得豪华又能如何,那不过是掩盖黑暗与腐朽的臭帷幕罢了。 但,除了气愤,他们又能做什么? 他们如果知道谁是真正的主使,大可向监正所递交决斗申请,让那个畜生付出代价——可他们偏偏挖不出那些藏在黑暗里的“大人物”。 就算杀掉一个讲话人,又会有新的讲话人代替前者,而真正的阴谋家身居幕后,戏谑地嘲笑他们做无用功。 吱呀—— 大家的推门声都差不多,但这位的推门不知怎的,让合页总能发出不一样的响动。 进来的人穿着与珀拉斯卡本地的竞技骑士格格不入,风格来自遥远的东方,但依旧很老旧保守。 这身甲胄,起码得是百年前的款式。 “来了?” 吧台旁的老骑士推了推旁边的酒杯。 “留给你的,坐吧。” 这俩聚在吧台的边缘,不显眼的同时又让别人很在意。 因为这俩都不是什么岌岌无名之辈。 老骑士是曾经的征战骑士,有着名副其实的骑士称号,屈尊来此属于是家道中落,名与利都被膝下的几个孩子败了个干净,而为了生计供养自家唯一一个孝顺儿子的孙子,他只好出来成了竞技骑士。 但是,他终究是老了,能与这些年轻人争斗已经算是老当益壮。 至于那个对其他人而言奇装异服的异类,来历可就不小了。 ——黑旗的末裔,曾经米斯拉塔的白皇护旗近卫之一的后代。 仅仅有血缘关系的话,还不足以让别人敬畏。 正因为这位护旗近卫的后裔在角斗场上那愤然强悍的实力,这才让其他人尊重了“黑旗末裔”的身份,承认他配得上这份名字的重量。 但也仅仅如此—— 他们很强,但还不够强。 按赛事的排名,前者最多只能到十二强,后者最多只能到四强。 相较于酒吧里这些和打表演赛似的业余,他们名声赫赫,但对于观众、赛事方和背后的共商联合会,就没太大的看了。 更别提,后者压根不理会共商联合会的“打假赛”交易,在高层眼里的地位大概跟这些人差不多。 只是,他比较幸运: 联合会的刺客来了一批又一批,不是败走,就是被杀死。而每一次,都有旁人证明这是正当防卫。 可那又如何呢…… 赛事方明显是共商联合会的鹰犬,当他们不止一次刻意对这位异乡的骑士克扣、拖欠竞技赛事的奖金时,旁人也看得出这是故意的刁难,是联合会在侧面敲打这个“愣头青”。 也不知道是他耿直对此不屑一顾,还是压根没反应过来,仍在蒙头投身于赛事之中,一次次将那些不巧匹配到的“种子新星”扼杀在较低的名次。 酒吧的海报板上,写着这位黑旗末裔的名字—— ——黑旗骑士·鞑特。 这种故意附会阿尔比昂地方语言的写法,显然不是他的本名。 但他也从不说别的名字,谁都不知道他到底真名为何。 鞑特走到老骑士旁边的位置,直接坐下,掀起面罩,将杯中的饮品一饮而尽。 “呼……” “慢点喝,这杯有点辣嗓子。不过后劲上来还不错……” 老骑士的杯里还有一半,显然是不想续第二杯。 如此节省,自然有他的道理。 鞑特拿出包里的东西,那是几沓钞票。 他将这些递到老骑士面前,似乎是什么很平常的做法。 老骑士伸手拿住,但没有马上接过,而是摸了摸厚度,只取走三分之二。 “你又装不识数。” “于情于理,你该拿的。” “嘿,瞧你说的——感情这东西可还不完,你难不成还想着用钱把关系撇干净?” “……我本身就不干净。” 这俩的认识算是孽缘。 一次赛事的匹配中,这俩轮到了一起。 鞑特有能力击败这个年长的老东西,但他恰巧之前在场外听说了这个老骑士的家门不幸,于是简单交手后主动选择了投降,将晋级的机会送给了对方。 那年冬天格外的冷,鞑特此举无疑是让奖金打水漂。 没有足够的钱住店,鞑特只能流浪街头。但他不后悔,这是他自愿的,大不了这几个月凑合在那些冒出热气的管道旁凑合过,明年再继续参赛。 老骑士意外打入十六强,有了足够的钱,当他发现这个异乡人做出这么大的牺牲,于是接济了这个莽夫。 为什么是莽夫? 因为鞑特根本不是为了钱才参加赛事。 他渴望战斗,渴望遇见强者,然后以此寻得一个在煌无法得到解答的问题—— “人们为什么要战斗?” 只是,就算来到这里,得到的也大多是肤浅的答案。 在他父母仍在的时候,他们告诉鞑特:战斗是为了不必战斗,战争是为了不必战争;倘若超出这个理由,一定要伸张黑旗的信条,为了那个值得的理由去战斗。 什么是对,什么是错,到底什么理由才是应当的……鞑特想,也许只能投身于战斗才能反思最真实的答案。 所以,他为了报答,将钱财大多都给予这个老骑士,毕竟对方还要抚养已故儿子的后代,而自己除了战斗和继续战斗,别无所求。 第91章 不速之客 不,也许还有一个理由。 鞑特想去提尔诺亚的旧址,想去见识先贤留下的最初的箴言,去亲自感悟那给予众群的最基本的标准到底有何种价值。 也许这样,就能明白战斗的意义到底是什么,战斗的理由又是为了什么。 作为追随先贤意志的势力之一,黑旗否绝战争,却不吝战争,宣扬和平,却不终止战斗的存在…… 而且,父母故去前也未曾教会鞑特战斗究竟是为什么、人们为何还要战斗……这些困扰着鞑特,令他无法明白,自己到底走的是什么道路。 他只知道,大煌将厮杀带给了不愿战斗的黑旗残党,父母死在了麟卫的手里,即使他们一辈子也没有杀过一个人,而自己,则在商队的受雇下被送去了草原,随那些游牧的与恶灵对抗的部落生活、长大,流亡在外,仍有被追杀的风险。 无理,也无答案。 鞑特懵懂着,加上半个文盲似的知识水平,他就是个身处社会的野蛮人。 他活得愚昧,但除此之外,没什么活着的必要了。 他的所见里,所有的斗争都不纯粹,越来越多的与战斗本身无关的斗争快把他压垮了。 他只想知道,为什么人们还这样做出不必要的伤害和杀戮,战斗的理由究竟是什么—— 如果因生存而战,为何单单要杀死人却不抢走粮食,如果因享乐而战,为什么还有人为死亡哀恸? 大地不会回答他,自然也不会。 他扭曲着长大,活得也有些扭曲,但究其到底,不过是个迷途的愚者罢了。 鞑特跟老骑士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这便是他们的日常——一个看不透世界的人和一个只看见世界一面的人,各自诉说着自己的一面之词,然后犟嘴,最后喝酒,又回到话题,循环往复。 只是这一次,没有太久便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的“拜访”。 ——! 陌生的女人。 戴着兜帽的有着犄角的女性推开了酒吧的门,但气场显然不是来喝酒的。 帽檐的阴影虽然让他人看不清她的面容,可对方手中的“杖剑”说明了她的身份。 黛洛蒂·薇薇安娜,燧烛骑士;三年前的盛典冠军。 许久不见,如今到此,还如此气场沉重,人们大概有了一个不太好的答案。 说不定,消失的这几年里,这个女人已经加入了共商联合会的杀手组织,一直在暗中替联合会的老爷们做事。 再极端点,说不定还兼职枕边人。 不过现在可不是开玩笑的时候…… 谁敢赌联合会的刺客会不会将在场的目击者全部杀死? 没人敢赌。 但先例无数。 因此不少人暗暗注意了自己的武器,一旦真有意外,他们必将殊死反抗。 现场顿时一阵肃杀,安静到喝酒的动静都那么聒噪。 连背对着调饮的吧台老板都顿了顿,然后顺手推了下抽屉,酒具槽弹出的同时,近在吧台的人也看到了置于其中的刺剑。 不少人年轻的时候都对骑士这一存在抱有幻想,但幻想消退,他们便会回归自己的现实。只是有些东西不会彻底消失,比如剑术,还有作为骑士战斗的经验。 气氛到了一种也许意外摔杯都可能导致出事的冰点。 杖剑倒持,剑柄一端是类似烛台的造型,看上去很不适合战斗。 但是看过她战斗记录的人,很清楚这只是不适合其他人用来战斗罢了。 这柄杖剑,是最适合黛洛蒂杀人的利器。 哒…… 哒…… 哒…… 随着挂钟的摆动,对方走进吧内的脚步声也在有节律地迈进。 ……来到了鞑特的身边。 “黑旗骑士,鞑特。对吧?” 声音很轻,但是在这种环境下无比清晰。 ……寻仇,还是……? 就算是单纯的寻仇,其他人也不会全部干看着,在他们休憩的地方让人见血,他们就会让打搅他们的家伙同样见血。 而鞑特微微侧身,现在的姿势下,他没法立刻取下背后的长戟,唯一能动用的,也许只有腰间的匕首。 他回声道:“是我。” 旁边的老骑士也将手挪到靠在台边的配剑旁边,于情于理,他都有帮鞑特的必要。 只是,不知道是她自信,还是狂妄,接下来一番话顿时让在场的客人都有了杀心。 “鞑特先生,联合会要买下你的命。我代表影庭代为收取交易的货物。” 影庭—— 现场的出鞘声几乎同时从每个人的手中传出,金属划破空气的声音回荡在酒吧里,杀气要多强有多强。 如果说有什么比联合会那帮畜生更招人恨的,也许只有畜生养的鹰犬能与之相较。 藏在珀拉斯卡,乃至整个阿尔比昂的杀手组织;替联合会高层去下黑手的败类——就算将影庭当作是所有安分之辈的敌人都不为过。 联合会的暴力威胁便是由影庭作为代理,只不过这种威胁大多只有死亡作为结果。 鞑特不是第一次遭遇,但每一次都命悬一线求得生机。 这次的来者压根不是那些一般的货色能够比较的,这位出身薇薇安娜姓氏的旧冠军,就任影庭的杀手职业之后,只怕是以更为险峻的战斗经验滋养了自己的力量。 这种距离下,说不定能在瞬间斩下鞑特的首级。 要问鞑特是否害怕? 那多少还是有的。 “不必紧张。除了这位先生以外的人,我都不会伤及,即使你们一起发起攻击,我也能在完成任务后全身而退。还请各位——” “行个方便。” 砰—— 桌子被一位中年的竞技骑士拍响。 那人猛然站起,手里是一柄弯刀,杀气熊熊: “你个叛徒,来自贵族的家伙!你今天要是能杀这小子,明天也会来杀死我们其中的任何一人!” “行个方便?那你放过多少人的性命!你为联合会做出这些事情,你可曾想过他们!” “别废话了,费恩——妈的,必须做些什么,绝不能屈服!杀了这个给联合会当爪牙的女人,然后再去杀了联合会的那帮狗贼!” 一个接一个的客人被煽动起来。 他们有可能怕死,但一想到也许自己某一天也要跟无数的陌生人一样被联合会抹除,血性深处的那股正义感顿时战胜了自私。 见此,黛洛蒂毫无动摇。 可能是预料到这种情况,她手中的杖剑点燃了剑柄末端的烛台,莫名的悸动开始随杀气扩散。 “尽管不想铸下杀孽,但倘若战不可避,我也会认真对待……” 这么说的同时,一阵不合时节的寒风穿透酒吧的大门,开始往室内渗透。、 那烛台的火焰,顿时熄灭。 第92章 俯视的资格 ——还有谁来了? 他们想不到,能使役此等冷冽的骑士能有谁。 凛冬骑士,或者是雪岭骑士? 前者似乎是邪魔族,后者只是单单出身于谢迩顿罢了。 但前者也没这么极端的能力。 酒吧的门被推开,这次的来者直接令众人乃至黛洛蒂都为之一怔。 邪魔,三米多高的纯粹的温迪戈。 不是邪魔族那样的类人模样,而是隔着老远也能感受到远离文明的蛮荒原始,仅凭本能就可以辨识的纯粹邪魔。 严冬的风暴自他身侧侍立,任凭邪魔的意志肆意左右。 而黛洛蒂显然是最为震惊的那位,因为她的火焰并非是单纯的燃烧,而是借由家族传承的术式所做到的异火,用以燃烧的不是物质上的存在,而是生命自性深处那一抹灵魂。 尽管这样,火焰还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寒冷所掐灭。 温迪戈俯身钻进门内,弓着背脊,俯视着在场的众人。 漆黑的身躯干若枯枝,空洞的眼窝里空无一物,骷髅般的头颅仿佛经历了漫长的岁月,枯朽的气息无声述说着他的诞生来自古老的过去。 他没有其他邪魔那样的凶暴和恶意,平静地扫视着这些生命,就好像在审视一样。 “这……” 这番打破的意外令谁都没有想到。 他们不知所措,甚至不知道谁才是那个最该被注意的敌人。 “——*不必惶恐*。” 仿佛是梵音回荡,一种带有莫名震荡的振动从温迪戈的齿缝间传出。 听到这个声音的人,无一不感到透彻的镇定,无论是忌惮还是杀意,都被无形地抹平下去。 或者说,镇压—— 他们没法说服自己的身体,就好似这副身躯已经不属于自己。 他们无法让自己再有办法去握住凶器,此时此刻犹如半个木偶一样。 “咒言……”黛洛蒂喃喃道。 经验告诉她,这种能力绝对是源自恶灵与邪魔。 然而,经验却只告诉她应当规避咒言的影响,了断发起咒言的那人就可,却没有除此以外的任何手段。 她分明能感觉到,来到此地的温迪戈绝非是她能够对抗的存在。 换个说法,便是“根本无法战胜”。 ——现在,唯有这头温迪戈主宰着现场的一切。 他为何而来,无人知晓。 众人注视着这位邪魔,眼里充斥着不解的神情。 “告诉我,杀手——你为了什么而效忠于你的组织?” 邪魔说出了人类的语言。 “……无可奉告。” “既然这样,我是否可以认为——「所谓的影庭不过是买凶的下家,成员都是手染无辜之人鲜血的罪人」?” 猩红乍现,如同睁开了异样的眼眸。 先贤周围的冷冽更加刺骨,黛洛蒂甚至觉得自己的指节已然僵硬,还能握住剑柄仅仅是因为寒冷冻住了肌肉。 既不能握紧,也不能松开。 “这片国度的阴暗,意料之中,也超乎部分意料……” 漆黑的尖爪伸出,仿佛是魔鬼的摄取。 “你们若是被人们以公理拒绝,那么你们的辩驳毫无意义。违背众群基理去行使恶事的,又能有什么好人?” 无法恐惧,就连生命最开始的本能都无法被调动。 黛洛蒂只觉身体僵硬到如同雕塑,连躲闪都无法做到。 只能眼睁睁看着尖爪遮盖住她的视野,寒气渗透进皮肉之下的每一寸神经。 但,似乎还有后来者接踵而至—— 砰—— 门扉被撞开,接着便是闪耀着光辉的阔剑径直挥下。 稚嫩却勇敢的声音大喊道:“正义裁决!” 攻击并非被抵挡,但劈在温迪戈背后的瞬间,却只有如同坚硬之物碰撞的崩开。 来者的手都要麻了,差点武器脱手。 众人再一次调转目光,门口那个人是一位金发的少女,特征明显到几乎不会认错的地步。 崇光家族的玛莉娜,最近的新人竞技骑士。 她没什么出彩的,换句话说,她甚至不能保证能和他们这些老油子简单打个平手。 就是这样的年轻人,却选择进门就对这头温迪戈一记劈砍,还附带了崇光家族血脉传承的光之术式。 如此全力,换来的是毫无作用的下场。 “小艾莉,你在做什么!” “别这种时候突然蹦出来趁能耐,快走!” 也许是因为关心这个估计和自家孩子差不多大的女孩,一些竞技骑士出声叫她离开。 尽管不知道她为什么会来这儿,也不知道是跟来的还是恰逢路过发现,总之他们都不想她趟这场浑水。 温迪戈仅仅扼住了黛洛蒂的身躯,缓缓转过身,看向身后的那位年轻的女骑士。 其他人原以为温迪戈会很愤怒,但显然,他异常地平静。 “你因为什么而挥下这一剑?” 询问而非疑问,似乎他能洞穿人心所想。 而玛莉娜咬牙开口: “因为你是坏人!” 真是个纯粹的回答,一如她的心灵,天真令她纯粹,也令她不懂世事曲折。 “那么,我为什么是坏人?” “因为,呃……” 她支支吾吾片刻,但重新抬起头的表情显然是压根没有想出来。 “因为你是邪魔,你就是坏的!” “先贤可曾箴言邪魔就一定必须杀死?” “这……” 温迪戈将手中的几乎要被冻到无法知觉的黛洛蒂挪到身前: “你认得她,对吗?” “黛洛蒂姐姐……真的是你?” 然而被冻僵的女性却合上双眼,仿佛在否认。 可是那副容貌,她绝不会认错。 玛莉娜重新握紧了剑柄,脸色愤懑。 “你还伤害我敬仰的长辈,你——” “难道她杀过无数的无辜人,就不在你的坏人范畴内了吗?” 温迪戈这句话与前面的都截然不同,充满了威压。 玛莉娜也被吓到,本能地退却一步。 “这,这不……” “这不一样?孩子,你知道自己出于什么立场说这句话吗……”先贤夺下黛洛蒂手中的杖剑,扎在面前的地板上,“你的发言,和所谓的正义,都不过是出于自身的一己之见与自私自利罢了。” “那你又有什么资格——”玛莉娜的气愤难以遏制,毕竟太过年轻,要是自己并不算“好”的部分特质被挑明,这个年纪的人总会控制不了自己。 而先贤给出了回答: “我之所以评判和干涉,是因为这万年以来的文明因我而起,我予以众群自由,同样也守望着最客观的普适观念。” “我的资格,从不是由别人所赋予。” 第93章 三尖冠,七重印 阿尔比昂内,还记得先贤最原本模样的人,也许并不多。 阿尔比昂的圣教早已将先贤的形象美化以方便塑造神圣性和崇拜优势,如今的阿尔比昂和大煌类似,对于先贤那纯粹的温迪戈形象早已忘却大半,还能认出的人寥寥无几。 更别提,无数人一辈子也许都不会踏出自己的故乡。 比如酒吧里的大家,最远的行程也不过是去珀拉斯卡的边境,去朝拜提尔诺亚的旧址。 可即便是旧址的文物,也不过是改造过的。 他们一面说着尊重历史,一面为了阿尔比昂和圣教的地位,篡改了无数的痕迹,一切不为真相,仅仅只为统治服务。 说不定,那些勇敢的寻找真相和传播真相的虔信者,早已在角落里成为那些高层手下的无名尸骸,死无葬身之所。 如此的国度,谁还会认得他? 但,先贤已经习惯了。 岁月令他淡化了欲望,名声、积蓄……于他而言都不重要。 他要的,唯独抗争恶灵的道路永远坦然而已。 如此,他才能对所谓的命运发起叛逆,否定自己那被恶意充斥的人生,让希望平等的赋予所有文明的个体。 这对于还需要为温饱而奔波的生命而言,思考的资格太过遥远。 所以,他们只会选择自己所接受过的事物去相信,然后去践行,最后在旁人觉得愚昧的人生里走向尽头,尽管这一切在他们自身看来完全值得。 黛洛蒂是那样,玛莉娜也是那样,包括在场的所有人,都是如此。 没有谁能够完全客观,除非他们能够完全舍弃一切需要自私才能维持自身的外在。 然而谁也无法做到。 温迪戈的饥饿是无尽折磨,而普通人的饥饿,最终会将生命夺走。 奢求他们抵达那种层次,倒不如让他们用埃土将生活变得更好,等到生活水平上来了,再去思考那些。 所以,先贤不恨愚钝,只恨知恶作恶。 他可以不被尊重,但谁若是作恶而被他得知,那么对于那个人的毁灭必将不期而至。 “如果想要反驳我,将我杀死——用这片国度的规则来说话吧。” “我与你,决斗。” 众人骇然。 并非是一头怪物的决斗发起让他们意外,而是他们看见玛莉娜选择了接受决斗的请求。 而且并未选择按流程在监正所登记。 “好啊——跟你这头怪物没什么可讲的,就以这条性命作为赌注,我接受你的决斗。同样,你输了,你也得死!” “并无异议。” 温迪戈松开手,同时撤去了寒气。 黛洛蒂·薇薇安娜心有余悸,身体的关节仍有着冻僵过后的生硬。 玛莉娜想要上前,但对方只是拉低了帽檐,费劲地从地上拔出杖剑,一阵风似的出门便消失不见。 被经过的玛莉娜完全可以肯定,这就是她已经三年没见的邻家姐姐,但对方完全没有相认的意图,甚至躲闪着与旧识相认的机会。 不解的神情很快随着玛莉娜回头的瞬间消散。 她看向眼前庞大的温迪戈,尽管对方能够言语,但她就是说服不了自己,没法觉得眼前的邪魔不是坏人。 “到外面来吧,别让店老板受到损失。” “意见相同。” 众人目视着二人走出门去。 门外,小巷。 双方拉开三十米,几乎是来到了巷道的两端。 按理来说,玛莉娜本可以离开,这个时候就算逃跑也无可厚非。 然而她就是那么倔强,一如她的性格,天真的同时带有不懈的坚持心。 至于先贤那边…… 他向来尊重敢于正面挑战的勇者。 “……多久没这样了。在混凝土塑造的钢铁森林里,与不自量力但勇气可嘉的人战斗,给予他们仅仅一次的机会,向我证明了他们的决心……” 那时候,先贤还有一个作为人的名字。 而如今,名讳只是代称。 此时此刻,双方并未直接冲向彼此—— 决斗的内容仅仅是用尽一切的力量去攻击对方,或者说杀死对方。而玛莉娜的攻击,此刻汇聚在剑上。 也汇聚在身体四周。 光芒越来越多,一点点积淀、融合,甚至在她的身后形成一道身影拱卫着。 澄澈的光芒在其身上汇聚出三尖的冠冕,一层又一层的光晕叠加在剑身表面。 “就让你见识吧——我为此努力了一年锻炼出来的力量,传承家族血脉的光之术式的奇迹!” 少女高喊着,双手握紧剑柄,剑身仿佛沉重起来,光是维持在手中都很艰难。 “先贤化身,赐我光华,照彻大地!” 与此同时,另一边的温迪戈举起了手,竖在自己身前。 一抹微光自手腕闪烁,但莫名地令人感觉危险。 魂灵给予了崇光家族世代传承的力量,但在先贤面前,终究是班门弄斧。 那道光的确耀眼,但也仅仅是耀眼。 温迪戈抬起另一只手,与之交叠,组合成十字。 在玛莉娜将剑上的光芒激射而出的瞬间,一道带着巨响的光线撕裂空间,径直轰去,顿时遮盖了巷子里的黑暗,连那对面的光辉都彻底盖过。 ——! 被光芒笼罩的瞬间,玛莉娜感觉身子一轻,再睁开眼,却莫名其妙来到了一片白色的空间。 “这,这里是……?” “灵性的世界,魂灵所处的空间。我守望大地万年,为了便是将它们阻绝于地平线的尽头,令众群能够安稳传承。” 一位年轻人从白茫茫的世界中走出,看上去好像是李林族,全然没有其他的动物特征。 他说着,勾了勾手指,顷刻间,白色的尽头出现了线条,渐渐地,玛莉娜才看到,那白色的背后是无尽似的黑暗,无数没有眼睛的存在“注视着”这里。 那些恶灵,无不觊觎这片大地的生命,渴求将众群拖入苦厄的深渊。 只不过几乎没有别人见识过,所以对此毫无知觉。 “骑士,我再一次问你——” “你觉得善与恶的标准,应当如何建立?” 忽地,玛莉娜好像明白了些什么。 眼前的李林族似乎就是那个温迪戈,只是他们与其他同族并不近似,就好像来自于不同的古老过去一般,与当下的族裔血亲早已没了关联。 结合这特殊的所见和听到的话,玛莉娜有了个没把握的猜想。 “你,你难道是……先贤?” 第94章 游侠与养父 在阿尔比昂这么说,的确有些亵渎,说不定还会被圣教针对,但毫无疑问,能够目睹这种世界,还能将他人带入这种世界的存在,除了先贤,又能有谁呢? “死亡会令它们重新伸出侵染大地和生命的爪牙,恶意使得它们饥渴残酷的折磨与苦难,以此使得生命沉沦于绝望。你觉得,善恶是否存在标准?为了自私的念头使得更多的生命置于危险乃至消逝,最后还使得那些恶灵得以找到侵入大地的机会……” “这样的结局,你满意吗——” 刹那间,空白的四周有了画面,无数的历史重现其中,仿佛是记录了漫长的岁月,而记录者本人的所见在此一一呈现。 玛莉娜几乎无法抑制自己的震惊。 可是,她至今以来的认识中,早已将邪魔和邪魔族与坏人划上了等号,矛盾在心里挣扎,她难以相信先贤会是温迪戈的模样。 而面对那个又一次重复的问题,玛莉娜犹豫了。 “我……” 她认为,所有邪魔族天生有着圣教所说的原罪,邪魔更是天生背负罪恶。在过去,她在圣教开设的学校里得到的教导便是这样的内容。 可是,万一先贤是邪魔呢? 她不曾设想过。 眼前的“李林”忽地被无数个温迪戈的重影覆盖,无数穿着、不同时代的那位温迪戈似乎投影在这个身影上,恍惚间令玛莉娜看见了那些岁月之中的“节点”—— 先贤教导各方先民的盛大阵势、提尔诺亚的建立、行走大地的游历见证、与万千个深藏北方雪原的邪魔激烈死战、在米斯拉塔辅佐霸沙、在煌以蔺傅的身份修正王权…… 无数份片段闪过,那些无关乎种族的众群团结在一起,只为了更好的生存而共同身处同一片大地彼此友好,这直接打破了玛莉娜那天真单纯的善恶观。 好人,坏人? 很多时候,这不过是个标签。 任何一个独立的人都会明白,生存面前,无关善恶好坏,只有利益多寡。 而道德,正因为这样才珍贵——因为放下道德能过得更好,而为了他人也能存续,先民们自愿摒弃了自私的贪婪。 如今,人们的生存被搅浑,错误早已没了直接的指向,到底谁是好人,谁是坏人,仅凭眼睛已经无法完全去辨认。 玛莉娜应当醒觉,倘若再以那种不切实际的善恶观去行动,总有一天,那些无妄的罪孽将会化作扼住她生命的命运,令她在那荒谬的道路上中道崩殂。 “……” 还未来得及开口说出,意识忽然回到现实。 在门口围观的人们只看见,一道强光从巷道的一头撞向另一头,亮到旁人睁不开眼,但又并不刺激,置身左右还有种莫名地平静。 烦躁、劳累、悲观……这一刻全部烟消云散。 —— …… 待他们重新看见周围,温迪戈已经站在了玛莉娜旁边。 那位年轻的骑士少女此刻毫无再战的想法,光是刚才的精神冲击就让她迟迟缓不过来。 温迪戈站在她的面前,并没有如决斗条件那样取走她的性命。 “我看见了你的答案,”先贤眼中的猩红退却,“思想的稚嫩并不可耻,懂得成长才是真谛。去找寻你的答案吧,现在你,需要的应当是问询一切的求知。” 也在这时候,玛莉娜的后面走来一位男性。 同样的金发,同样的特征,但那张面孔莫名地沧桑,看上去就像是将三十几岁的人和五十几岁的人融在了一起。 对方似乎原本想要拔剑,此刻整理着腰间的剑鞘。 在看清玛莉娜面前的存在之后,他顿了一下,但很快神色变得凝重。 “先贤奥格顿温……?” 少女木讷地回头,她万万没想到,自家叔父会这样直接认出眼前的邪魔。 直到刚才,她都不太敢确认这个温迪戈是先贤。 “黎明游侠,玛格纳·崇光——” 他行了个古老的礼仪。 “不久前听闻您已重新继续践行的道路,深感喜悦。” 尽管还是那副颓疲的模样,但那劳累的语气里确实有着一丝轻快。 玛莉娜不明白:她见过无数种骑士礼仪,可偏偏这一种她根本没有印象。 与提尔诺亚的古典礼都不一样。 但先贤认得: “黎明之刺……那已然退幕的理想者们,还是将希望传承了么?” “也许算是。只不过我所属并非过去那个黎明之刺,如今的我们,终究不过是一群散兵游勇的卫道士罢了。” 玛莉娜一脸懵地看着前后正说着她听不懂的话的两人,被夹在中间,走也不是,插话发问也不是。 ——什么黎明游侠,叔父他不就是个社畜吗? 每天早上八点前就离开家,晚上九点多才回来,每天坐的车是公共火车,对领导低声下气,只为了那勉强供一家人糊口的工资…… 结果突然来句含义是“叔父我其实是大人物”的话? 玛莉娜感觉大脑要过热了。 “您应该去过大煌,明白形象的歪曲会带来何种结果——先贤,还请随我来,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玛莉娜,带好你的剑,回家吧。” 平日里,叔父如果看见玛莉娜又去尝试去做竞技骑士,必然会唠唠叨叨劝诫许久。 但这次,叔父并未劝责。 三年前,玛莉娜的父母不知去向,叔父也没有告诉她背后的缘由,只是默默按照兄弟的信件请求,找了份工作,勉强拉扯这一家的孩子长大。 玛莉娜原本还有两个姐姐,大姐早年不知去向,二姐似乎是加入了什么国际性的救援队,一去多年,离开较早,也不知道父母失踪的消息是否传入她的耳中。 也就是说,玛格纳放弃了原本的事业,也被迫放下了许多,为了一些也许旁人看来并不必要的东西,以代理监护人的身份抚养当时还是小孩子的玛莉娜。 路上,昏黑的街道上十分安静。 “叔父……” 玛莉娜想要说些什么。她见玛格纳没有像以前一样说教,以为对方是真的生气了。 毕竟,她还跟先贤动刀…… 只是这次不同,玛格纳说了以前从未说过的话: “你长大了,玛莉娜,应当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能自己独立地走在人生的道路上,固然是好,但总要看清楚道路的模样……” “是……” 也是,以霍鲁萨族的种族生理而言,玛莉娜已经快是成年人了,是该由自己抉择了。 路怎么选、怎么走,这应当是一个成年人必须去面对的。 当她听见叔父又开始碎碎念,心底还是有些安稳的。 第95章 崇光家族 到家了。 玛格纳的家与玛莉娜的家近到可以说是邻居的程度,自从玛莉娜的父母失踪后,玛格纳不得不往返两家之间。 后来是姑妈觉得这样太累,于是和其他几位亲戚作了见证,让玛格纳作为玛莉娜的代理监护人,能够暂住在玛塞尔的家里,更方便去照顾玛莉娜。 玛莉娜的父亲——玛塞尔·崇光,一名普通的征战骑士,但又不普通,因为他的姓名是“崇光”。 这个姓氏很古老,古老程度能追溯到黄金时代。 …… 南方存在米斯拉塔和图蒙特坦,东方有煌,而西方错综复杂的地势破碎稀疏,好与坏十分极端。 彼时,除了曾经走出提尔诺亚的霍米涅诺威,大地的这一侧几乎没有其他的众群后裔愿意继续留驻。 开荒对于生产力不够的人而言,还不如迁徙。至少走到南方,只管做个好人,按规矩本本分分做好工作便能安逸地活下去。 但,总有人希望带去光辉。 先贤的意志普照过大地,而有的人希望那份精神上的光芒能够重新回到那些地方,于是他们打着不同的名号,用自己的方法去驰援那样荒芜的地域,只为了很纯粹的一个念头—— 众群的故乡应当繁荣。他们作为众群的一员,有这个资格去做一番伟大的事业。 以提尔诺亚为中心,衰落的国度周围开始出现越来越多的聚落,一直辐射到远方,不畏艰险,不畏贫瘠,以埃土去缓慢治理陈旧的荒地,扭转所谓的穷苦贫瘠。 于是乎,最初的珀拉斯卡、阿斯兰、高卢、奥匈尼亚便在西方的土地上建起。 ——骑士国度、第二黄金乡、智者之都、众群殿堂,这便是对以上四国的赞誉。 然而,随着近代数百年的变革,文明的精神却衰颓了。 曾经与邪魔和恶灵厮杀的征战骑士,大半位置成为了逐利的敲门砖。 守护先贤真理的蒸汽机甲,却只为了国度的贵族而战,在阿斯兰更名维多利亚之后掀起战火。 高卢的技术不再以福泽众群的未来发展,垄断和牟利远胜过那些商人的人性道德。 奥匈尼亚因无数莫须有的矛盾内乱,加之外部的侵略,最终成为了亡败的往昔之物。 这其中,自然有一些个体和群体是觉醒的,但他们的声音太过微弱,以至于被埋没于那粗鄙的利益潮流之中。 崇光家族世代为征战骑士,以先贤的意志作为家族规矩,恪守自我约束的正义,无论男女——崇光二字也是为了宣扬那家族世代传承的先贤信仰,正直和正义永远是家族会去表彰的美德。 可阿尔比昂建立之后,尽管因为家族的荣耀使得阿斯兰王庭没有撤去家族的地位,但很显然,以共商联合会的骑士职业化和赛事性质的骑士活动逐步侵占传统的骑士文化,背后不可能没有那些高层的默许、授意。 如今的崇光家族,半数已经不再从事征战骑士的选拔,毕竟背后的争权夺势,容不下那么多纯粹的战士。 不少贵族的少爷小姐还需要骑士的身份跻身权坛,怎么可能会眼睁睁看着一群“完全没有庞大野心的野蛮人”占着位置? 也就崇光家族的历史积淀深厚,家族长辈在权力架构中有一席之地,否则,也许会跟别的势力一样,被那些新兴贵族势力打压到几乎绝迹吧…… 比如那个老骑士,他可能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家族以前和崇光家族一样高尚,可惜斗争中的家族话事人太过莽撞,踏入了那些阴谋家的陷阱,导致家族衰落到分崩离析。 换句话说,其中一些名不配位的征战骑士,尸位素餐的一部分是那位老骑士和他的亲属的位置。 现在,征战骑士大多都不会在城内。 也许是那些贵族和阴谋家希望用做空的办法将珀拉斯卡从那些高傲且“愚蠢”的骑士家族手中夺过来,大多数征战骑士并不能以军队的形制直接进入都市区。 因此,绝大多数征战骑士基本都在被划定在边境的区域内进行军事活动,而“有利于防备敌国入侵”的理由在这数百年里过于充分必要,变动之快根本容不得其他讨论的余地。 征战骑士因此大多远离人群,加之媒体报道的痕迹一步步削弱,相关的正面报道只少不多,想必人们对于征战骑士的存在也几乎无感了。 除了因为暴力的畏惧,他们再无反应。顶多因为了解到浅显的“在最为险峻的边境守卫阿尔比昂”多出几分敬意,但也仅仅如此。 所以,玛塞尔的失踪几乎没有掀起什么波澜。 崇光又如何,无人在乎。 但家族内从未有人下定论“玛塞尔和他的妻子已死”。 没人提及,也没人忘记,玛莉娜对此疑惑,又完全找不到办法撬开他们的嘴问个清楚。 玛格纳推开门,迎面撞见一位穿着围裙的女性,也不知道是保养得好还是真的年轻,有种莫名的少女感,不过眉宇间有着作为战士的英气。 “玛格纳啊玛格纳,要不换份工作好了,今晚都加班到几点了都……” 她絮絮叨叨,这时候又跟个老妈子似的,趾高气扬。 “还有啊,玛莉娜,你——” 目光转向玛格纳身后的玛莉娜,同时她也瞥见了那最后面的温迪戈。 所以她顿时发出惨叫: “哇——!” 玛格纳上前一步,一反平常的社畜模样,闪现似的捂住了对方的嘴。 “冷静。那是先贤——乌米列特奥切亚尼耶·奥格顿温。” 这个名字拗口晦涩,除了真正的虔信者,又有谁会费心思去记忆。 她挣扎着拉开连鼻子都捂住的手,大喘气着放眼看去。的确,这头温迪戈除了模样,几乎和人的行为没什么不同,而且莫名感觉没有那种过度的危险。 “你……你说这是……先贤?” “相信我,也相信那道光。” 玛格纳的话语没有半点犹豫。 看来,先贤之前的光线冲击确实阵仗过大。 不过,正因为那种阵仗,其中蕴含的纯净的魂灵之光,让玛格纳第一眼就无比确信对方的身份。 一如玛莉娜那种尝试凝聚先贤意志所具象的模拟幻影,也不过是荧烛之光,对于崇光家族的骑士而言,尚且入门而已。 而先贤的攻击,如果是真的想达到杀伤的效果,可能直线距离内上千米的沿途都将被撕碎。 第96章 阿尔比昂的悲剧 进门,入座。 玛莉娜安抚了姑妈好一阵才让这个受惊的女性免于高血压。 ——玛菲娅·崇光。跟玛格纳一样,都是玛莉娜父母的亲戚。 不过和玛格纳不同,她是得知玛塞尔夫妇失踪之后主动前来照顾玛莉娜的。 毕竟玛菲娅不认为一个成天到处往外跑又不知道跑什么的玛格纳能照顾好一个孩子。 于是这些年里,三人同居。 玛莉娜小时候受这对男女照顾的时候,小玛莉娜还疑惑过—— 为什么叔父和姑妈不是夫妻呢? 只不过现在看来的话,这对算是远房兄妹的大人也跟同居夫妻差不多了。 毕竟一起抚养玛莉娜长大的这几年,生活就好像是重组家庭一样,说完全没感情必然是不可能的。 至少都体会到了当半个父母的感觉。 …… 玛格纳在看报,玛菲娅去做菜,玛莉娜回房间卸下了铠甲,出房间门就瘫坐在沙发上。 先贤则坐在玛格纳的对面,两人继续之前的话题。 黎明游侠——这个以黎明之刺为原型建立的卫道士性质的松散组织,与阿尔比昂如今的历史发展脱不开干系。 恶灵的到来不一定需要大量的死亡作为引子,有时候只需要恶意,极端的情绪聚集、积淀,诞育邪魔的温床便会诞生。 玛格纳所属的黎明游侠便是应对这种危机的清道夫,主动为了这片土地的平民而无偿献身,将自身奉献给驱逐危险之物的无偿事业。 但,这只不过是一种事后补救罢了。 他们想要彻底结束源头,必然得动摇阿尔比昂的根基,可是如此庞大的体量,又怎么能是他们能去干涉的? 所以他们只能一而再地重复那似乎并无意义的清扫,将环境内诞生的邪魔尽快杀死,然后麻木着坐视无数极端的情绪使得无形的恶灵又一次催生出满怀憎恶的邪魔,自己又再一次去杀死邪魔…… 循环往复之中,已经有人也因此迷失,从而也被污染成邪魔。 随着局势的逐渐恶化,也许他们这些游侠还没有等到老死,就得先死在邪魔的手里了。 他们一直在等待——等待先贤从玉座起身,重新行走于大地,将希望带回众群的身边。 为此,他们已经流失了太多。 譬如玛格纳,原本可能成为征战骑士,但他放弃了——为了不受身份的桎梏,他选择成了家族眼中的“不务正业之人”。 即便是现在,玛格纳也被看作是“无能的庸人”,与他年轻时被誉为天才的战斗天赋了然无关,和普通人一样,成了个上班的普通白领,天赋也成了闲谈的笑话。 而且,为了防止身边的人被迫害,黎明游侠的身份几乎谁都不会主动去承认,而玛格纳便是其中一种典型—— 为了保护在乎的人,他将自己的锋芒尽数弯折,让自己的形象如同一个懦夫、弱者,以一种摧残自尊和精神的态度隐藏背后的身份。 家人疏远了他,却不知道这样正是玛格纳所希望的。 因为这样,他们就能得到安全。 为了照顾玛莉娜,玛格纳甚至花费心思去找了份不太适合的工作,将自己包装得更加卑微,不过正因如此,他才能这么多年来安稳抚养兄弟的女儿。 这种超乎常人生活的压力施加于这个男人身上,但他为了不让身边的人被波及,弯下了应当骄傲挺直的脊梁。 而其他人,多多少少也类似这般,活得孤独且无奈。 阿尔比昂由阿斯兰第二王国改名的维多利亚所建立,将联盟的珀拉斯卡和高卢伙同,踏破了奥匈尼亚的无数城墙,以此完成了侵略与分配。 因为教育和技术资源的垄断,越来越多的人成为了竞技骑士,迈进了那些阴谋家的斗兽场,牵扯其中无法脱身。 旧奥匈尼亚被卷走了资源便成为了荒凉的流放地,南方的恶地滋养着仇恨与战争的火种。 高卢无能,维多利亚荒淫无度…… 甚至,在人们几乎遗忘的奈塔坎尔,那里已然被无数的宣传潜移默化成一处地区——奈塔坎尔山脉。再无人记得这里应该是一处国度,而非单纯的山脉。 阿尔比昂的灾难,本质上与其他地方面对的苦难并无区别。 ……都不过是权与力滋养出的恶之欲望罢了。 玛格纳放下报纸,将其中一面的一个板块指给先贤: “奈塔坎尔,在阿尔比昂几乎要被遗忘的山之国——下一个邪魔可能出现的地方,极有可能在这儿。” 长年的游侠生活让这个男人对于形势变化有着极为敏锐的社会嗅觉,得益于此,他在都市内也能做些力所能及的斩杀工作。 这次就有些不一样了——太远了,而且最近能腾出时间支援的人屈指可数。 玛格纳这些天关注着那个地方的发展,担心那里将会变成如定时炸弹一般的邪魔巢穴。但势单力薄,他不能指望单单几人能阻止事情的失控。 详细来说,这其中的因果错综复杂。 流亡的界域、资源区、无主之地……如果说奥匈尼亚只是被抛弃的地方,那么奈塔坎尔就是被无形中划分出利益、亟待那些如同秃鹫的投机者虎视眈眈的宝地。 于是,圣教、大公司、雇佣兵、冒险者、流民等都涌入其中。 加上那些高层人士对奈塔坎尔潜移默化的宣传,也许就连一些官员都已然忘记,奈塔坎尔并非只是那处山脉的名字,还是一个被阿尔比昂吞并的国度。 现在,玛格纳只希望恳求先贤答应一件事: “伟大的先贤,还请容我请求……” “希望您能够为此出手相助,同我前往那里,调停那里的无数争端。” 没多少人会听从一个凡人的祈求,但先贤就不一样了——逐利者的暴力将无所用武之地,而且先贤的话语比任何人的都要更有重量,也就不必担心一些不轨之徒事后报复。 其实玛格纳可以选择放弃这个身份,这样至少独善其身,安然度过余生。 但他做不到—— 玛格纳如果会选择苟且,那么他一开始连征战骑士的高度都达不到。 他如今的所有努力与力量,都出于那份认同并践行救济大地众群的责任,出于对先贤的敬重和追随。 先贤自然也看得出玛格纳连智慧和谋略都奉献给这种纯粹的意志,既然如此,他便答应。 毕竟,所谓的善举也不过是对他那自认为自私的愿景推动进程,既然有人愿意践行他的希望,出手又如何? 就算没有玛格纳,当奈塔坎尔的事迹传到先贤这里,审判依旧无法逃避,不过是延迟到来罢了。 只是,将会有更多无辜的人,死无葬身之所。 第97章 采矿队 奈塔坎尔,或者说奈塔坎尔山脉。 古老的山之部落在此出现,原始的山之国度由此诞生,却又因为阿尔比昂的建立,被带入与原始不同的另一种残酷之中。 这里原本也算流放地,和旧奥匈尼亚不同的,也许是地形,以及那意外发现的富饶—— 无数的矿藏,无数的贵金属。 煤炭、铁矿、黄金……哪个不是那些牟利者不希望据为己有的? 所以,就算是圣教也顾不得什么表面工作,同样明目张胆觊觎此地。 靠近南部山脉边缘的一座小镇里,人烟稀少,所见的镇民除了上了年纪的人,便只剩下屈指可数的孩子。 ……大人们早就走得差不多了。 曾经,一些公司以“援助”为借口向他们抛来橄榄枝,宣称“给予高薪工作以进行地方经济扶持”,带走了一批又一批年轻力壮的人。 然而,每一批都杳无音讯,再也没回来。 后面是有个人死里逃生,这才将真相传到了外界: 他们被囚禁在矿区,连奴隶都不如,人死了就丢进焚烧炉,吃的只有那些驻扎站点的厨余泔水,几乎谁都生了病,谁都吊着一口气,几乎是在死亡边缘徘徊。 据那人透露,这之后,他们便要将老人和孩子也一并下手,防止消息外泄的同时,也正好填补他们那不断死亡的生产工具。 若不是这件事传出去很远,为时已晚,恐怕这座村镇就要跟一些也许已经不在的聚落一样,等到被外人发现的时候,早已被悄无声息屠杀,仅剩骸骨与空村,说不定还有游荡的邪魔。 无数双眼睛盯着奈塔坎尔,但也仅仅是盯着。 就好像带上一层虚伪的皮囊,那些迫害就不是迫害似的,令人作呕的势力们自以为是地表演着、装模作样着……但现状仍旧没有本质的改变。 绝望,在这座山脉间蔓延,永无尽头。 他们何曾不想逃离,可是离开这里,他们能去哪儿? 这片大地对他们而言早已重归残酷的命运,希望远去,众群缄默,似乎一切都已注定,崇高的埋没也许是文明的必然。 悲观,但现状的确如此。 而且,不只是那些大势力,还有一支支来历不明的佣兵、采矿队之类的人结群而来。 他们更加肆无忌惮,毕竟没人监管,也没谁会去制裁他们,而这里的人,就连反抗这些土匪都无能为力。 ——这里的人甚至凑不出一把弩和一支箭。 似乎是命运的玩弄,他们被迫在此苟延残喘,却又不让他们安稳地苟且,折磨到绝望成了常态,愁容成了彼此顾盼面容时第一捕捉到的情绪。 那是无可奈何的绝望: 孩子面黄肌瘦,老人骨瘦嶙峋。 在那些精壮的青年死完之前,资本走狗全然不会在乎他们半点。 除非,他们正好在矿藏上——这样,那些势力就会找个由头留痕,作伪证安个莫须有的坏处给身在矿藏之上的人们,然后屠杀、焚尸…… 荒谬,而且恶毒至极。 “卡斯特爷爷……” 少年颤巍巍地从怀里摸出一颗果子。他上午冒险跑到远方,终于在一处草丛里摸到个能吃的东西,尽管这种品种的果子应当更大些,但现在能多吃一口都是一种奢求。 见此,老人却推辞了: “不,孩子。你吃吧。吃饱了才能有力气活下去。” “可是您……” “我老了,这些日子把我伤得差不多了,就算吃饱,我又能活多久……亚兰,你要走出去,不能太早回到众群,否则你的父亲会伤心的。” 他抚摸着少年的头,宽慰的微笑却尤为苦涩。 因为亚兰的父亲早就被骗走多日,兴许是已经死了。 本来,秋季的末尾,人们是囤了些东西的。人们捡了几个月的零碎,才有了勉强能过冬的物资。 然而,几天前来了一批采矿的佣兵队伍,强硬地砸开了每家每户的大门,将东西洗劫一空,什么也没留下。 有人死了,他们点燃火苗,将一捧都不到的埃土从地下挖出来,将死者的灰烬洒在这上面。 也许不会增加多少,但他们希望能攒一点是一点。 之后,只要一个种子也好,说不定就能开始收获——埃土是先贤的赠礼,他们要用这一抹渺茫的希望延续剩下还活着的人的希望。 可是不够,埃土几乎没有增加多少。 他们甚至找不出一颗作物的种子…… 这片荒凉的山脉里,连野菜都可能被那些强盗割去,他们又能寻得什么? 想到什么不好的,偏偏他们总会随之到来—— 令他们闻声胆寒的发动机轰鸣着,声音越来越近,金属的工具大大小小晃动着,一群佣兵大张旗鼓地驶向这边。 “呜喔喔喔喔喔——!” 那所谓“豪爽”的高呼,在镇民耳中却是如同恶魔的尖啸。 以那些人的声音特征听来,这些佣兵甚至是李林族。 有的成了奸商招募打手为祸一方,有的更是直接,比如这些——他们自己就是打手! 一块黑漆漆的重物被车内的一人丢出,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 砸入镇子的瞬间,一声巨响伴随着飞扬的土石将地面震颤。 ——原本用来炸山的炸药,在这些佣兵手里被拆分成一块块将用于爆破其他东西的杀器。 老人卡斯特几乎飞了出去,亚兰也被爆炸的余波震倒。 其他人的情况几乎都是如此,要么被炸飞,要么被炸倒。 亚兰吃痛着支撑起一侧的手臂,因为另一侧的已经折了,他看向四周,寻找了卡斯特的身影。 然而,聚焦到那个身影的同时,也捕捉到了骇人的一幕。 半个人被嵌入了那堆坚硬且尖锐的石堆的卡斯特,身上的衣服破碎,血肉模糊,身下一直不断地淌出鲜红的血液。 那堆本来要用作修补房屋和街道的东西,此刻仿佛是卡斯特逝去的坟墓。 “卡斯特爷爷!” 没有回应。 亚兰连滚带爬,一点点朝那边匍匐过去。 可是,触碰到老人家的瞬间,悲伤如海啸般涌上。 ——卡斯特死了。 没有什么壮烈的铺垫,仅仅是遭遇了飞来横祸便落得这般下场。 亚兰还没来得及悲伤一秒,在爆炸的烟尘后,钢铁的车头撞了进来。 仅仅是转头的一瞥,亚兰作为飞鸟那样的种族天赋便看到了车上那些人手里的东西—— 手持火炮,几乎只有战争时期才可能看到的高杀伤性武器。 这帮佣兵自然没有那种军事化供给可以用来装填弹药,但是其他的爆炸物,这些人总有些杂牌货可以用来代替。 冒红的炮口几乎有碗口那么大,一颗小型炮弹填装在炮口内,此刻瞄准的方向正是亚兰的位置。 轰—— 轰—— 轰—— 轰…… 到底多少声炮响,大概没人能数的清了。 当硝烟落定,本就没多少人声的村镇顿时成了看不见一面完整墙面的废墟之地,仅留下一片死寂。 “欸,不对啊,流明斯,”车上的胖子用手肘顶了顶旁边的人,“不是说要找的那个村子有一座大金矿吗,感觉这儿不对啊。” 被胳膊肘戳的那人推开对方的手肘,然后翻出地图,倒了过来,拍了下脑袋: “草,坏了,看反了,是北边才对,咱们这是到了西边,穷死了都……” “唉,可惜了这些炸药。” “晦气——呸!走走走,就当是做了回大善人,送他们早点去死得了……” 蒸汽机车喷薄出浓烟,载着他们渐渐远去。 死亡无人在乎,毁灭如同寻常…… 可这对么? 废墟下,一只手吃力地突破瓦砾的掩埋,伸了出来的同时,一点点漆黑逐渐从废墟下蔓延而出,将这只手也浸染了不祥的异彩。 第98章 不义之财 在这种混乱的国度,阿尔比昂的哲学观也是“百花齐放”,不少人的想法一个比一个抽象,尤为典型的便是以利益视角构筑出一个相当匪夷所思的逻辑。 譬如奈塔坎尔的入侵者们,他们从不觉得自己有错,围绕着自我的极端自私编纂出无数荒谬的辩证。 直到被称作先贤的温迪戈撕开他们的血肉与骨骼,这些愚人才会拾起普世的价值观,哀求着对方饶命。 撕拉一声—— 光天化日之下,惊骇于突然出现温迪戈,几名行凶者压根没有任何能让他人对其赦免半分的歉意,最终被这个骷髅鹿头的漆黑怪物撕碎,落得跟地上那些可怜人同样的下场。 半小时前,这支闲来无事的佣兵队伍为了消遣,将就近的一座村子的女性掳来,将对方娇小且骨瘦如柴的虚弱身躯蹂躏到濒死,直到先贤远远望见他们的恶行。 然而为时已晚,看到的时候,那个孩子已经成了尸体。 玛格纳与一行黎明游侠坐视着先贤的审判,虽然看着极端,但他们终究还是认同了这种行为有其值得学习的考量。 谁能知晓他们的恶究竟多么沉重,谁又能最公正地审判这些肆意妄为的恶徒? 地上的生灵不能,他们无法知晓完整的罪恶究竟堆砌了多少,沉淀下多么沉重的苦难,仅能以。 ——唯独先贤,他到来,他创造,他看清一切。 而如今他也要去修正,去审判众群的未来,既有“责任”,也有“义务”剔除那些不安定的祸根,他的资格便是以言语无法赘述的那伟大的开端与万年的守望所赋予。 未来不需要这些渣滓。无论是出于主观的恨意,还是客观上因他们存在着对于众群的亵渎。 而先贤,憎恨了这种恶意不止一万年,又怎么可能容许纵容私欲之恶的渣滓们存活…… 可这样的匪徒,几乎杀之不尽。 也许,未来总有一天,众群的后裔还是走向了自我毁灭的末路,但那时,先贤会快于这种不幸,先一步将整个文明埋葬。 比起让邪魔成为大地的主人,令文明的希望彻底断绝重燃的可能,亲手掐断烧却文明的火焰反而是一种仁慈。 将手中的恶徒尸骸丢下,温迪戈看向了远方。 山的那一头,连续传来几声爆炸,和这些人近似的喧嚣高呼从那边传来,让人觉得总不会是好事。 “走吧,我们去那里。” 先贤要前往那里,其他人并无意见。 虽说是他们的规划,但实际执行起来,还不如先贤这般有所建树。 至少,先贤给予了那些死于不义之人的无辜者最后的安慰—— 复仇,以命偿命的复仇。 …… 所有人都不知道,奈塔坎尔山脉不久后将会是最为混乱的地方,无数势力悄然聚集而来,尽管他们压根不知道彼此的存在。 旧池的行军、邪魔族雇佣兵的偷渡穿越、圣教的驻扎、各路佣兵的劫掠……这已经不能以暗流涌动来描述将要到来的阵仗。 不但如此,灰雾自奈塔坎尔山脉的东南方向悄然升起,向着山脉全境开始蔓延、渗透。 如同命运一般,一切的矛盾注定要交汇,最后…… 以死亡作为闹剧的收尾。 自边境闯入阿尔比昂的邪魔族雇佣兵们疲于奔命,加快长途跋涉的脚步,只因视线的尽头——后面几百米外的尽头,环境边缘缓缓涌来灰白的雾障,如同潮汐席卷。 身为邪魔族,在灰雾之中自然是跟抵达了故乡一般得到滋养,然而这是存在代价的,毕竟他们不再是真正的邪魔,处在其中过久,最后将会变为嗜血的怪物,和邪魔几乎无二。 所以他们得跑,越快越好,否则来到这儿不过是送命。 都已经走到奈塔坎尔了,跨过维多利亚便是珀拉斯卡,要是死在此刻,那就真的是“人生是一场笑话”。 脚步声无比密集,尽管佣兵们走得很分散,但是步伐越来越重。 他们狂奔了几千米了,体力早就要跟不上了。 但是还得跑。 挣扎如果结束,那么约等于放弃了自己的希望。 “前面,有……有个镇子!” v上气不接下气地指向前方。 只不过,那里似乎并不太安宁。 来到奈塔坎尔的采矿佣兵们经常会到各个村镇打劫,这次也不例外,只是恰好被他们撞上。 “特雷马,咱们去抢辆车吧!” 紧跟在后方的男人并没有直接否绝,不过确实在思考。 他记得的,奈塔坎尔这百年来的历史——他就是从这里出去的。 毫无疑问,他记忆里的那些梦魇——那些依仗着暴力劫掠虐杀他人的土匪,如今还在故乡肆意妄为。 特雷马,这个男人有那么一瞬间想要先去将那些采矿队的佣兵们全部杀死。 ……的确,这样做完全是赔本买卖浪费时间和精力,还有可能受伤乃至送命,还不如只是抢走他们的车。 可是他内心的冲动仍催促着他去做这件事。 当年,身为邪魔族而来到这儿避难的人不少,几代人过后,也算是半个阿尔比昂人了,只不过父辈祖辈大多都唾弃这所谓的阿尔比昂,只说自己是奈塔坎尔人。 后来,随着那些势力为了利益的暴力介入越发频繁和极端,特雷马的父亲决定让特雷马离开阿尔比昂,去撒尔诺阿,去能够接纳邪魔族的地方。 那天真是该死地倒霉,黄昏过去,远方便传来车辆的声音。 蒸汽机车载着大量爆炸物而来,仅仅是因为镇子下存在矿藏,于是那些人直接将爆炸物抛入聚居地内,无数人因此而死。 包括特雷马的父亲。 “去撒尔诺阿”——这是作为一个父亲最后能给孩子说的话。 可惜,他没去。特雷马看到了战争的爪牙支配着每个国度,强迫所有的个体掺和其中,于是选择了最为中立的身份——无邦者。 这么多年,他原以为自己会释怀,觉得这是时代将欲望变为促成魔鬼的毒药,可是现在他只有一种情绪——恨。 往昔的悲剧就在眼前,他很想去做些“多余的事情”。 “v,伊西斯……我要暂且留在那儿一会儿。” 将要闯进村镇的时候,他说出了这句话。 两位女性虽然惊愕,但即将面对的敌人让两人只能闭嘴。 ——采矿队的佣兵们刚刚斩首了一位老人,而三位外来者刚好来到现场。 村口的一幕忽然停止了一般,双方都没料到这种情况。 但特雷马动了。 背后绑住的巨剑在他巨大的力量下撕开系带,从身后猛砸而来。 夸张的弧线划过,带着破空声的劈砍如同狂风,袭向最前方的佣兵。 锋刃与皮甲触及的瞬间,几乎让旁人觉得刺耳的破碎声顷刻传出。 皮甲,连同下面的血肉,全部被重重劈成两半。 一个完整的人,从左肩到右腰,直接变为一条空缺。 这个人在一秒的瞬间就变作两半。 没等其他人反应过来,几乎要红眼的特雷马直奔其他佣兵而去,杀意几乎比战场上还要旺盛,甚至有些发泄的感觉。 近乎三米的剑长仿佛没有重量似的在男人的手中转动,但每次划破空气、砍中敌人的瞬间,动静无不宣告着那数百斤的重量何其沉重。 同行的两位女性反应过来的时候,现场只剩猩红。 还有耳畔隐约捕捉到的,令人发毛的低吼。 ——灰雾之中,恶灵亟需死亡与极端作为养分。 此时的灰雾距离他们不过两百米,算上绝对距离,只少不多。 “好了,不管你有什么理由,上来!” v启动了那些佣兵开到镇子里的蒸汽机车,对不远处终于冷静些许的特雷马大喊道。 第99章 萨普 车上,冷静下来的特雷马低着头,对于自己这浪费时间的行为感到抱歉。 “对不起,是我莽撞……” 这是这个男人难得一次的不稳重。起码认识以来,他从没这样疯过。 伊西斯开着车专心驾驶,张口问: “所以,理由呢?” “……” 犹豫片刻,他还是决定说了出来。 那是在二十年前—— 奈塔坎尔:山之国,苦居之地。 那时候还没现在所见的那么荒凉,如今的这处巨大山脉满眼荒芜,除了黄的、褐的砂岩,很难找到作物,而过去,这里虽然贫瘠,但有着森林和河流,那时候尽管艰苦,但依靠着埃土养育出的作物,他们至少都能勉强吃饱饭。 可是,随着阿尔比昂还未存在之前的战火波及,这里的秘密也就被外界所知—— 在山脉深处,有着大量的矿藏,无数的宝石在其中堆积,煤炭取之不竭,贵金属用之不尽,对于那些贪婪的人来说,这就是座无主的宝藏之地。 只是,矿藏上的那些人,对于贪婪者们来说,便是尖锐刺眼的障碍。 关于屠村开矿的事情,以前不是没有过,只是那时候实力差距不大,在科技还未发达之前,本地的人大多都会用殊死同归的信念仇杀到奈塔坎尔之外,这才使得当时的状况没有恶劣过头,至少大部分人还能以此威慑外界的不速之客。 然而,时过境迁,匪徒们的贪婪随着暴力手段的提升,死灰复燃,在多年之后又开始盯上奈塔坎尔。 特雷马出生的时候,外界的侵略便已经开始了。 那时候,大人们时常带着血腥味,甚至某一天失去一条肢体,更甚者连生命都无法带回。 在他的少年时期,圣教以传教的名义来到奈塔坎尔,然而谁都看得出来,这不过是个由头—— 谁会传教的时候带着武装队和工程队? 当时,等人们察觉之际,几位神甫揭下了虚伪的意图,将真实来意展示: “各位,要么让路或是搬离,要么殉葬于此……伟大的先贤在上,你们的愚行也会被包容,众群会对你们伸出怀抱的臂弯……” 说那么多,到底还是“活着滚蛋”和“格杀勿论”。 特雷马的父亲萨普,因为同当时的青壮年们与之冲突,被火铳打穿了左臂,直到后来都不曾痊愈,伤口出现糜烂之后,日日夜夜都有着灼痛缠身。 可比起其他人,萨普的命运又有些幸运。 三千多人死于那天的暴力镇压——数万人的武装队随着仪仗队进入村子镇子,在信号弹的提示下,几乎同时对所处的聚居地进行惨无人道的屠戮。 之所以没有杀光,仅仅是因为他们不想招来太大的恶灵,以诞育出过于强大的邪魔。 不久后,老萨普带着年轻的特雷马一路东去,然而贪婪之辈终究是躲不过的,没过几年,私人采矿的佣兵们已经不满足于西部的资源,为了攫取更多,他们先于圣教侵入了奈塔坎尔的东部。 松散且无法凝聚的奈塔坎尔没法形成什么武装力量,他们只能逃,而逃不了之后,也只能选择引颈自戮或是殊死抗争。 死亡,是特雷马一生的老师。 在奈塔坎尔,生命的脆弱暴露在每一个人的面前,包括孩子。 他看见自己的每个朋友、长辈、熟人……被无意义的贪婪所吞噬,恶意就像是畜生那样恣意妄为的本能一样,催促那些土匪们破坏着自身以外的一切。 萨普保护了特雷马很久,但终究是死在了那次的恐怖袭击之中,留下的遗产,除了身上这柄夸张的巨剑,也就剩下那句“去撒尔诺阿”。 这件事成了他永恒的梦魇,当雇佣兵的这些年里,他隔三岔五就会梦到那一天的不幸,只是从不给任何人说出口罢了。 …… 与此同时,娑伦娜的军队已经浩浩荡荡侵入了高卢境内。 属于旧奥匈尼亚的土地早已生不出第二个奇迹,从那里出来的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军队,眼下的行军队伍甚至算不上游击队,不过是一群为了复仇而一路前进的老百姓罢了。 然而就是这样的队伍,却正面碾过了高卢人高傲的边境线,一路向北。 娑伦娜的火焰愈烧愈烈,而这份代价便是由随行的这些复仇者们一同背负。 她不是如埃佩格的太阳君主那样的圣兽,当年的伟大君主给予的力量虽然流淌于血脉传承而下,但放眼这片大地,终究孱弱不堪。 能够使之变作战争利器的,也许只有将能力的压力转嫁给他人,才能维持这数十万尸骸的死者军团。 每一个随行者的精神都饱受折磨,但仇恨驱使着身躯继续前进。 高卢的骑兵被掀翻,火铳部队被踏破,所有令高卢固步自封的旧暴力被同样原始的践踏所淹没。 骸骨组成的巨兽和魔鬼撞碎沿途的一切,收割着有形的生命,也许再无尽头。 维多利亚和高卢之间隔着一条河流,而奈塔坎尔山脉是这支大军唯一能快速渡过的地上路线,行进的方向渐渐偏转,向着东北方向而去。 而一场灰雾的悄然到来,对于这些人而言,或许是众群显灵,将给予他们更多的力量去复仇。 至于说代价,他们早就奉上——生命,以及所带来的一切,他们毫无怜惜。 浩浩荡荡的军势逐渐被后侧方向涌来的灰雾所笼罩,雾中的火焰阴燃不息,甚至更显妖冶。 而那些随行者们,在灰雾的浸没下,模糊的轮廓开始变得扭曲,但始终没有改变一件事。 跟随娑伦娜的方向,前进、破坏,直到将阿尔比昂夺走先辈而繁荣的盛景尽数毁灭。 …… 而在奈塔坎尔的北部,圣教也并非没有动作。 正如先贤预料的命运那样,矛盾在此点燃,谁也无法脱身——圣教挤压着庞大的欲望,如今也好巧不巧开始蠢蠢欲动。 他们私下用现代工业打造出帝国的蒸汽甲胄,虽然没有与之相匹的征战骑士驾驭,但对于哪怕是正规军而言,威胁程度只会是一骑当千之上。 他们将蒸汽甲胄运来,命令几位圣徒座入其中,从圣教多年盘踞的根据地一路南下,与圣教的武装部队一同,将那些“流民”和佣兵都无差别消灭,如有必要,其他势力的人也一并杀死也无妨。 信息——圣教在阿尔比昂垄断的信息媒体已经足够,他们做足了准备,于是灭绝人性的手段也将能让他们能够渲染成善举。 他们有恃无恐,高坐幕后,坐等血腥的胜利从远方传来。 殊不知,一切的价格早已被标注,他们选择染指令他人死亡的结果,自己也将要面临如此下场。 今天本是晴空,然而奈塔坎尔的中央没来由地开始出现风旋,一场风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膨胀。 冷冽在冬季尚未到来之前便自高天坠落,深寒迅速笼罩向远方。 毁灭、战争、命运…… 先贤聆听着四方,知晓了历史之后,盛怒或许只有同样的毁灭才能抚平。 在奈塔坎尔山脉无可争议的中央谷地,面对已经尸横遍野的矿区和充斥着疫病的矿奴,数位黎明游侠目睹先贤无声睁开了猩红的目光。 这里的地势注定了无论是从山脉的哪里穿越,必将到来此地。 而先贤,便要以同样的死亡质问那些与死亡随行的人们—— “你们为何要践踏众群的希望?” 头顶,一场飓风夹杂着严寒扩张着属于温迪戈的领域,触觉延伸四方,如同无形的扼腕。 第100章 天灾 距离先贤进入奈塔坎尔的时间已经过去了一天。 而这一天里,沿途所见皆是疮痍。 劫掠、屠戮、虐杀、恶意、暴力…… 这里的一切便是对于先贤的最大僭越,悖逆了万古的誓言,碾弃希望和崇高,只为了肉体与精神那片刻的欢愉,还有那取之不义的财富。 在没了外界的枷锁之后,他们自身压抑的堕落开始以自由的名义伸张爪牙。 “弱肉强食天经地义”、“强者就是要羞辱弱者”——诸如此类的话语从那些愚人的口中说出,仿佛已经认定这才是人们应该遵守的道理,而非生命原始的表现。 先贤为了文明内不再因为弱肉强食而死奔走牺牲了万年,令强弱有序,维系着文明的稳定与和谐,然而还是被原始的毁灭所摧毁,他怎不可能愤懑? 半径以公里为单位的风旋越发浓厚,灰色愈发深邃,甚至有些漆黑。 雷霆在其中呼啸,冷冽攀附风暴肆虐而过的境界,灾难吐露着那份慈悲背后的严厉。 这种能力,在万年以前的另一个百万年后,本是一头愚昧追求个人正义的邪龙所用。 而如今,这变成了先贤声张怒火的延伸。 ——凡僭越者,他无不蔑视。 沿途而来的灰烬被狂风卷起,天上的风暴似乎要将一切卷入其中。 盘踞或抵达奈塔坎尔的各方势力无不被震撼,但是比起震撼这一举措更重要的,是发觉周遭环境的巨变。 风暴只是天上出现的突变,而那滚滚雷鸣一般的自大地深处的颤动,就像是回应了某位的呼唤似的,朝着地上挣扎。 “灰雾即将自南方过境。你们该怎么做,就去做吧……我要在此,作出对他们的审判。” 温迪戈的声音不知从哪个音节开始变得充满低沉的回音,仿佛庞大的无形体积膨胀出巨大的模样。 在魂灵所处的层面,先贤的身影仿佛巨人,俯瞰着下方的群山万岳。 复仇的行军、亡命的邪魔族佣兵、狂妄的采矿队、傲慢的圣教代理人……他们的言行,无论远近,都被先贤收揽于手中,目睹得一清二楚。 有的人存在着显而易见的错误,有的人遵循着最原始的规则,有的过去以血为薪赡养自己,有的在垂死的边缘挣扎着反抗那些恶意的侵害—— 合在一起,便是奈塔坎尔上的无数悲鸣的爆发。 这座山脉延绵数千公里,可是对于整片大地,太小了。 然而这座弹丸之地却凝结了太多的苦难,已经不存在什么完美的解法,唯独以最为极端的手段才能遏制一切悲剧的延续。 ——毁灭。 北方的圣教驻扎地上,数座矿场的气候柱无一例外被越发凶猛的狂风吹断金属制的风向标,用于发电的风车被拔起、掀翻,更倒霉的甚至连窗户也一并破碎。 而已经出发的武装队伍,就仿佛是水手遭遇海啸那般,岂止无法前进,连想办法躲藏都成了一种奢求。 在他们看来,这场天灾如同某人的触觉延伸,刻意要将这巨大的压力施加于他们。 毕竟,他们隐约感觉到,风中传来如同呓语的沉吟—— “为何背弃……” “为何抉择……” “为何罪恶……” “为何贪夺……” 他们也不能确定自己是不是幻听了,但风暴着实猛烈,以至于他们没法分心去问别人“这种小事”。 而其他矿区上,此类的情形也在发生。 不但如此,有些被灰雾浸没的地方已经出现了骇人的诡异嘶吼随之接近。 那些未知的邪魔们畏惧着,但同样被那些满怀恶意的人们所吸引。 如同血脉之中烙印的一般,他们渴求着恶徒的血肉,欲图撕碎他们的皮肉。 矛盾,但存在逻辑。 因为这些邪魔诞自那些杀死就被随意丢弃尸骸的死者。 灰雾给予了最后那份执念一次膨胀扭曲的复活,而先贤传承的思想赋予了新生的邪魔抵消原始恶意的可能。 但先贤从未剥离个人的意志,于是死前的仇恨驱使他们为了生命本能的冲动之一寻找过往的仇敌——那些恣意妄为的加害者。 他们的目光能看见那大部分生者无法目视的境界,目睹魂灵与恶灵在混沌的世界里游荡,而他们此刻也看到了,一头巨大的温迪戈背负着万千光辉,俯视着下方的一切。 邪魔们因此得到理性,但这稀疏的光辉并非曾经眷顾众生的玉座之光,并没有带给他们完整的意识。 只是,这样就够了—— 他们能够回忆起灵魂深处那最后的残留,窥见缠怨的余荫呼唤着死仇的容貌。 而他们现在的目的便只有一个——绕过那些无关之人,去杀死自己的仇人。 黎明游侠们知道,但游侠们也要恪守戒律,所以仍会去斩杀这些污秽的不轨之物。 先贤不去偏袒任意一方,但毁灭会平等地落在所有罪人头顶。 终究有漏掉的邪魔来到那些势力的矿区,狰狞的怪物模样张望着每个身影,寻找着那个“熟悉”的个体。 先贤坐视,直到复仇结束的邪魔失去执念,又将沦为无法自控的怪物之际,天上坠下冰与岩石凝结的长锚,将之钉死。 邪魔族雇佣兵那边,无数的人被灰雾赶上,他们大多被幻听和幻觉所蒙蔽感官,总是能感觉到已经被他们杀死过的人就在身边,在旁人看起来癫狂的魔怔下,他们以近乎自残的行为才能换取丝毫理智。 先贤当然不能做到左右灰雾的性质,但是那片无形的辉光下,藏身其中的恶灵也因为先贤而变得矛盾,使得他们的做派暂时出现差异。 而旧池的队伍,与邪魔压境相比,或许只有身份上的区别。 尚且能够自我思考的人希冀着战争,执着于为先辈的仇恨带去灭绝的苦痛,和那些已然成为行尸走肉的人相较不二。 在灰雾之中,沉闷庞杂的行军声之后唯有死寂一般的沉默。 …… 远方的信使将讯报传递到维多利亚的阿斯兰王庭之际,圣教的高层、共商联合会的幕后人等都齐聚于会堂之中。 先贤苏醒以来,所到之处皆是巨变——阿尔比昂的各个利益集团为求自保,甚至不惜揭开各自精心掩盖的帷幕,来到台下,同国度的主人寻求“庇护”。 当奈塔坎尔的消息传来,那些人无不面容失色。 ——难道,要轮到他们了? 惶恐,不安。 这些贪夺食利的阴谋家没了往日的高深,只剩下对死亡的颤栗。 此时距离那场风暴发生已经过去十二小时,他们坐在这里商榷的时长再度增加。如果将这里的议会当作牌桌,那么这些人便是赌徒,将自己的那些筹码尽数搬出,只为谋得名为“存活”的大奖。 为什么是大奖? 他们原以为这种东西用钱就能一劳永逸抓在手里。 谁也不知道信使到来后到底是何种状况,直到下一位信使传来消息之前,如坐针毡将会是一种陈述。 第101章 饿殍 阿斯兰王庭的皇宫之外,繁华如同过渡一般,随着距离的渐远,奢靡的质感直线下滑。 除却中心区,以及几条所谓的“贵族区”,其他地方几乎与贫民区无异。 其中的人们饥饿又无力,在那些狭窄阴湿的巷道或是角落里徘徊,寻找希望,或是倒在寻找希望的路上。 他们幻想着先贤的到来,但想象的形象是圣教所篡改的模样。 然而,每当有人提出维多利亚的恶劣,咒骂阿尔比昂的苦难无从救赎的时候,这些人大多都会热血上头,似乎这片国度给了他们什么重要的东西似的,如狂信徒一般去攻击那个抗议者。 提到维多利亚的工业远超大地诸国的时候,就算是将要饿死的乞丐也会挺起自己的脊梁。 悲哀,愚不可及。 当无数装甲部队浩浩荡荡从各个大道涌向皇宫集结,这些愚昧的人们纷纷将注意投向了这边。 “好多士兵……难不成是要战争了吗?” 此人的表情忧心忡忡,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干瘪的肚皮下几乎要枯萎了一般。然而旁边的贫民却一脸兴奋。 “战争?太好了!壮哉我阿尔比昂,维多利亚武德昌盛!” 他高呼着,就仿佛战争能给他带来什么好处。 于是,又一人发话: “你高兴什么?战争来了,我们就是最先被抛下的!” “你什么意思?” 被驳斥的那人转头揪着对方的衣领,这张面孔上看不见丝毫理性,唯有一种疯癫的狂热。 “你是在否定阿尔比昂的伟大吗!该死的叛国贼!” 咬牙切齿,形同恶鬼。 其他人或多或少带着怜悯看向这个大吼大叫的家伙,又可恨这种人偏偏就在眼前风言风语。 多少人的先辈为阿斯兰卖命,结果呢?沦落到贫穷的境地,到他们这一代,所谓的“胜利的果实将有战士们分享”的恩泽是压根屁都没有,阿斯兰改名维多利亚之后就仿佛是丢掉了虚伪的面纱,全然不再理会这些底层的未来究竟如何。 他们至少还在维多利亚的不列颠城,冬天在暖气管附近还能勉强借用那些老爷的室外管道取暖,那其他地方呢? 多半是比他们现状的模样还要凄惨。 然而就算这样,还是有此类迷了双眼的混账,拥戴这个一毛不拔的吝啬国度。 很多人想过去别的地方——卢萨亚、大煌、埃佩格……哪里都好,只要能有条活路。 可是放眼看去,好像哪里都有着近似的压迫滋生不幸,从未有一个安稳的地界能够容纳一份干净的和平。 人们看似接受了现实,实际上更多的是对于无奈的放手。 肉体的挣扎已然无济于事,那么仅剩的,便只有精神上的抵触。 可偏偏有的人把这种沉默的抵触当成是默认的忠诚—— “你这家伙,”这个估摸着已经没多少理智的男人扯着眼前的人,双目圆瞪,“你这不忠诚维多利亚的反贼,我要替阿斯兰的荣光制裁你!” 肮脏的拳头举起,当即要砸向对方的面门。 其他人赶忙拉住,也许是这个疯子的极端引爆了大家的压抑,一股无名火开始从众人的心头膨胀。 “他妈的蠢货,给我清醒点!” 这人挨了一拳,但也因为这一拳,整个人燥热起来,在肾上腺素的激发下,整个人的皮肤都有些泛红。 他猛然挣脱左右的拉扯,上去就是一巴掌,重重轰在出拳者的太阳穴。 被打的人只觉得耳朵突然一闷,接着听见一声什么破了,便听不见任何东西。 “来啊,你们这些阿尔比昂的叛徒!等我把你们都杀掉,阿斯兰王庭一定会封我当护王骑士,我的忠诚一定会被看见!” 这个极端的男人又扑向刚才那个驳斥他的家伙,全身的力气大得出奇,每一下出拳都带着血花飞溅,而那副因为狂喜而咧开的表情就跟个魔鬼似的,旁人都觉得胆寒。 而他口吐狂言的内容,究竟是真的如此相信,还是疯掉之后的妄言,已经不为而知了。 这场血腥的斗殴过了很久,受伤的人很多,毕竟大家连吃饱饭痊愈都难,加上贫民享受不到足够的医疗,说不定得留下些后遗症,更严重的说不定会害上重病,熬不过这个冬天。 直到一声令众人心头一颤的践踏声从大道那一头传来,事情才算有所收尾。 轰—— 呲…… 金属与地面碰撞,蒸汽从压力阀的解锁中释放,灰白的蒸汽将周围的地面模糊,白金色的机动甲胄矗立在纷争的巷道之外,看似难以进入。 但,甲胄胸口处的铠甲展开,驾驶员从中跳出,一阵风似的冲去,还未等众人反应过来,一个身影顺着这个方向飞了出去。 “噗哦——” 空中划过一道血污。 那个疯癫的男人如同断线的风筝,落地的时候身子一直,似乎是磕到了某处,顿时没了动静。 至于是昏了还是死了,没人在乎。 众人的目光聚焦而来,眼里才泛起希望,却在看清来者的片刻陷入迷茫和失落。 ——一个邪魔族。 发丝之间长出一对漆黑的羽翼,如同王冠那样拥戴在前额,那双眼眸仿佛是死亡的凝视,无言残酷的终结。 报丧女妖,或者说贝恩赛赫,原本不应该在阿尔比昂的存在,此刻竟是他们的救星。 ……讽刺。 更别提这个邪魔族的家伙居然是从护王骑士才能驾驶的蒸汽机甲里面出来的。 “邪魔族滚出阿尔比昂”——他们再也说不出这话了。 说了又怎样,他们和底层的邪魔族似乎没什么区别。 连生存都困难,不去依附霸权便无法生存,不去用暴力迫害别人就无法活下去…… 那仇恨还有什么意义。 眼前的一幕无疑是告诉了他们——所谓的斗争就是个笑话,实际上不管是歧视、矛盾、战争,亦或是别的什么,权势能让例外攀上高枝,而他们这些庸人只能是被舍弃的无用之物。 也许是意识到了悲哀,他们卡在喉头的感谢与崇拜咽了回去。 现场一片沉默,仅剩因为疼痛而泄露的呻吟与痛苦。 亚拉·赛琳格尔环顾四周,几乎所有人都避开了对视的眼神。 唯一一个躲在角落的孩子尽管没有避开,可那双眼睛里满是困惑与悲伤。 他不算很小,还能说话,可是他不明白,所以颤巍巍地开口了。 “……大哥哥,你能吃饱饭吗?” 这个问题看似与现场无关,可是却反映了某种本质的东西。 亚拉的正直太过单纯,以至于他并未读出这份深意: “能。” “可是,为什么我们不能……” 孩子的一席话让大家的头更加压低。 “大哥哥,和你一样的人明明都跟我们一样,为什么你可以呢……我们要怎么样才能吃上饭?” 孩子的脚边是一捧埃土,一根稻穗垂在那里,轻得像根狗尾巴草。 先贤的恩泽到底去哪儿了,为什么他们要这样受苦? 亚拉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 而其他人,那副拒绝的模样,用动作告诉了亚拉,我们放弃了所有的信任——感谢他的到来,他们对维多利亚的最后一丝幻想和偏执彻底化作了灰烬。 ——什么种族的矛盾,如今只有一种矛盾摆在眼前。 悖逆众群者,便是敌人。 他们也许不会马上用暴力去做些什么,但一定会希冀先贤的福音将那些混账全部审判。 这些人拖着疼痛的身躯向巷子深处走去,再不回头。 第102章 愤懑 有时候,庸人的猜忌恰好正中事情的真相。 阿斯兰王庭的议事厅内,多方势力的首脑齐聚于此,伪装已无必要,但即便如此,那种压抑的恐惧还是在空间里回荡不绝。 神迹的出现毫无疑问证明了审判将至,他们并不关心奈塔坎尔的情况如何,只在乎这份审判是否会将要不日递进他们的身边。 有些逃亡派早就在得知消息后悄然离场,带着自己的财富向其他地方逃亡,只求自己好不容易从那些低贱之人的手里榨取的利益能够留下。 但是,对于家族、集团这种没法完全逃走的大势力而言,跑是跑不掉的,若是审判到来,他们的一切都将崩颓,没有回旋的余地。 可是,他们除了等死又能做什么? 尽管士兵一个接一个方阵涌入皇宫区严阵以待,但是任凭谁也无法相信,仅凭这些普通的家伙能做到些什么。 据情报所述,最初的时候,先贤连卢萨亚的不朽禁卫都能轻易阻遏,可他们手里有多少能等同于不朽禁卫的战力? 少之甚少。 更别提不少强者绝不会与先贤为敌,单纯的利益根本无法拉拢那些并不隶属于王庭的势力同仇敌忾。 譬如崇光家族的旧日骑士,那是即便不需要蒸汽甲胄也能正面击溃护王骑士的有能之人,但这种人就算是把阿斯兰王庭让位给他,都不能动摇那份坚决信仰先贤的纯粹。 所以他们比那些贫民窟的人更加焦头烂额地焦虑。 哒哒哒哒…… 军队的脚步声和兵器的金属声不绝于耳,阵仗之大就连身处皇宫深处的这些上位者都能听得清楚。 愈是这样,他们愈是敬畏,哪怕敬畏并无作用。 唯独面对死亡,这些人才会记起先贤的谏言,想着补救些什么报还众群,寻求赎罪的法子挽救性命。 …… 除了贝狄威尔以外的所有护王骑士全数到场,各异的蒸汽机甲矗立于皇宫前,身上的外置武装几乎让体积翻了一倍不止。 无数的压箱底的重型兵器搬了出来,全然一副殊死战争的模样。 士兵们仅仅得到了集合的命令,却对于要面对的敌人浑然不知。 圣教的私军也同样,根本不知道即将要面对的是他们所信仰的先贤本尊。 他们处于未知的严峻之下,脑海里满是对将要面对的敌人的幻想—— 是卢萨亚,还是撒尔诺阿? 他们望着周围的阵势,每个人都心想这场大战定然不会简单。 不多时,一直没有望见的护王骑士末席出现了,白金色的机械巨人来到皇宫前,但莫名有着一种低落感,似乎甲胄微微前倾了些许,仿佛是人那样表露着卑微。 呲—— 压力阀解锁,蒸汽喷薄,驾驶员从中走出,径直往皇宫正门走去。 只是那个背影充满着一股愤懑,好似目睹了什么不公,如童话的勇者那样要踏入殿堂为之声张。 而事实也是如此。 迟来的亚拉虽说保持着骑士的矜持,但是那份不平衡的内心却让他难以遏制内心的不甘。 “……为什么你可以呢……” “……我们怎么样才能吃得上饭……” 孩子的那些话久久回荡在亚拉的心头,带来阵阵刺痛。 这位男性女妖大步流星穿过中庭,不等侍卫开门,他便直接抬手推开议事厅的大门。 气势汹汹的模样吓得那些心存余悸的胆小者下意识要躲藏,发现不是先贤杀上门,那些鼠辈才长呼一口气重新坐回位置,安抚自己那突然猛跳的心脏。 其他护王骑士本想问亚拉为何这幅态度,但是亚拉的发言比他们还要快: “陛下,恕我冒昧,但我必须发问——” “不列颠城的贫民,还有维多利亚境内,以及所有贫困的阿尔比昂子民……接下来要如何安置他们?” “请回答我!” 侍立在阶下的兰斯洛特本要发作,但是王座上的君主抬手示意不必。 当代的君主是同卡尔萨一样有着棕长鬃毛的男人,别国的君主身着长袍,而他的服装却是铠甲,礼服的装饰挂在铠甲表面作为点缀,将威严带给这个君王。 阿斯兰王站起身,那身铠甲显然不是装饰,而是切切实实的沉重的战争用具。王座的椅背插着一柄巨大的骑枪,巨大的枪身就如同阔剑那样扁平。 雄厚的声音从王座前传出: “贝狄威尔,你觉得我会如何处置?” “……” 与君王对视的那双眼眸带着死亡的余韵,却在此刻那么无力。 “倘若陛下亲掌事宜,必然安顿百姓。但……” 亚拉瞥向议事厅的那帮酒囊饭袋的官员,仅仅是一瞥便让这些人大气不敢出。 “这些人就不一样了。” 阿斯兰王没有多说什么,而是用一句听上去好像无关的话语作为结尾。 “——那么,你便作为骑士,行使你该做的事情吧。” 其他护王骑士还未反应过来,但亚拉听出了其中的意思。 于是,他抽出腰间的佩剑,将明晃晃的锋芒朝向会议桌的人们。 “喂,这是什么意思!”一位富豪大喊道。 “陛下,您要放任这个莽夫在这种地方胡作非为吗?”一位议员哀声大喊。 但阿斯兰王不再言语,只是默默看着阶下的一切。 十余位护王骑士面面相觑,显然不知道他们要不要插手。 而亚拉的眼神此刻尖锐起来,声音也充满杀意—— “胡作非为?克莱文议员,我只是骑士,当然是会用骑士的做派行事。” “我在此宣誓:以阿斯兰陛下的见证为准,我在此,向所有会议桌上的大人们发起决斗!” 众人骇然: “什……!” 不等其他人驳斥,钢铁的剑锋刺入了最前面那位参议人的胸膛,剑身穿透了血肉,在现场绽放出第一片血花。 堂皇的殿内在这第一片死亡到来开始变得混乱起来,有的人想要逃离,却不知怎的打不开门,进而被愤怒的亚拉一击毙命。 但比起外面那些被迫害的普通人而言,这样的死法已经太过轻描淡写。 这些人仅仅是断去脊梁、搅碎心脏或是掉下头颅,可那些贫苦的人呢? 他们在饥饿之中试图咽下所有东西来弥补痛苦,砖石、沙土、铁屑……甚至是污秽,最后在无法忍耐的折磨下遗憾撒手,在巨大的痛苦下死不瞑目。 病痛撕咬着他们的血肉,肮脏啃噬他们的皮肤,疫病悄然蔓延,哪怕是一些热水也好,可是他们却找不到足够的东西装水、烧火! 还有更多的死法,随着亚拉在巷道里深入所见而历历在目。 这就是维多利亚,甚至不止是维多利亚。 第103章 摩根 血染议事厅,而国度的君主不为所动。 但,有的人或许想到了—— 陛下这是在剔除阿尔比昂的祸根。 这些人到底有谁,到底有多少,过去大抵是一概不知。 他们的话事人数不胜数,皇室的情报官搜寻线索哪怕数年,也挖不出真正的主使究竟是何人。 为了自保,这些人才脱下伪装,从藏匿的角落里爬出,在君主的台阶下祈求庇护。 他们到来时仍有着高傲,就仿佛自己才是有权力的大人物,估计就算他们躲过了这一次,将来也会是继续为非作歹,攫取百姓的血汗,剥削平民的未来。 至于君主的意思,那还是等抓得到人再说吧。 阿斯兰王也许是看到了这一点,才如此下令。 至于那些议会的官员,落得的结果虽然相同,但却是另一方面的问题。 阿尔比昂的权力架构,最高由阿斯兰王主导不假,但是实际执行和讨论的,仍是那些官员——他们是集团化的势力,能够穿透到底层的同时,也能够让底层喘不过气。 议会支配着阿尔比昂的上下,民生这种东西远不是一个强者杀光所有人就能解决的问题,何况强者的上限到底是太低了,面对那些重火力,终究只能不敌。 唯独先贤那样的存在,天地都要为之剧变,才能做到所谓的“令万众臣服”。 阿尔比昂的王,从一开始,便做错了——当那位过于仁慈的君主将权力让渡给凡人,那份纵容很快便成为了梦魇,扼住了所有人民的咽喉。 议会批准了战争,末代的阿斯兰王不再干涉凡人的事宜,阿斯兰国变成了维多利亚立宪国,而后便是对外的战争。 侵略、拉拢、合作、胁迫…… 高坐于宝座之上的君主们太过善良,以至于默许了这么多年的悲剧上演在国度的土地上,而显得这么多年都仿佛无动于衷。 直到阿尔比昂建立,用繁华掩盖斑驳,蒙蔽了那些染血的伤痛。 当代的阿斯兰王追悔莫及,但是议会早已连通那些黑暗之下的势力,在国度内的扎根错综盘结,仅仅通过杀戮没法妥善解决问题,说不定还会引发更大的混乱,由此亵渎先贤的意志,这才让君主看起来庸庸碌碌至今。 而现在,除了逃亡的,这些幕后操盘的人走上了台面,那么在有先贤的当下,变革的时候正好不过。 对于那些已经无法看到变革到来的人们,这份迟来的“正义”也许毫无意义。 当最后一个议员倒下,作为势力首脑的这些人彻底断绝了继续支配阿尔比昂的可能。 未来的洗盘必然会出现动荡,但比起延续悲剧,这样的结果不算太坏。 ……断尾求生,总好过病入膏肓。 只是,对于民众而言,即便是立宪国,君主仍难辞其咎,在他们看来,国度仍是由君王说了算,不会接受其他人的解释。 而王座上的阿斯兰王,自然也做好了不日接受审判的结局。 往昔的那些君主无一用愚蠢的纵容放任了邪恶滋生爪牙,报应不会消失,只会传递,直到结果。 他身为王,心甘情愿承担这份罪责。 “陛下,那么军队……” 护王骑士高文正疑惑为什么真的要召集军队的时候,一道寒芒般的光芒从头顶落下,如同巨大的锚。 阿斯兰王以超凡的反应拔出王座上的长枪,挥手打偏突然袭来的攻击,将之偏折到一旁的墙壁上。 轰—— 攻击的猛烈硬生生在墙壁表面凿出一条骇人的凹陷。 其他人后知后觉,不过也嗅出了其中的成分—— 咒言。 议事厅的门被推开,两种若隐若现的光芒抵抗着,来者用同样强硬的能力撕开了阿斯兰王的禁制,步入厅内。 高跟鞋的踩踏声回荡在横尸数十人的议事厅内,披着黑纱袍裙、以幽色面纱掩面的女人缓缓现身。 对方的模样不可能不被这些护王骑士无视,毕竟对方是议会成立以来唯一一个长生不死的人,替君主传达“建议”,遵循着末代阿斯兰国君主谕令而行动的存在。 ——摩根,旧日的法之佐臣。 没人知道这个人到底来自哪个种族,正如平常几乎不会有人见到此人的神秘,百年不曾有人见闻其本体。 但今天他们能见识了。 亚拉嗅到了同类的气息,但是并不纯粹。 他甩开剑身表面的血垢,转向这位不速之客,其他护王骑士也相继拔出武器,面对这位不知是否算作敌人的来者。 亚拉握紧剑柄,时刻准备将死亡附上剑身,以防对方存在什么危险的后手: “摩根阁下,您来的时机不算太好……” “是么,”对方撩开面纱,“看来赛琳格尔氏族的小王子并不想回到他的族群,事到如今还甘心跪在异姓君王的座下俯首称臣呢。” 面纱下,显露出的那一侧眼眸是同亚拉一样的有着死亡烙印其中的女妖之眼,与亚拉不同,瞳孔上的痕迹是交错的模样。 那是出自另一个氏族的痕迹。 “撒尔诺阿即将迎来面对大地的战争,我不过是做了我该做的事——以一位曾经悖逆希望的女妖而言。你呢,小王子,身为报丧女妖,执着无所谓的坚持,你可曾铭记同胞的血泪正在远方悲戚……” 摩根说着,周遭的空气开始扭曲,一团团近乎无形的引力化作任凭支配的武器,在空间中随时被调遣。 亚拉解开铠甲,藏于背后的漆黑羽翼展开,同对方一样,无言地咏唱咒言,周围开始出现扰动的痕迹,死亡渐渐出现形体。 “你究竟是谁——!” “我?告诉也无妨,氏族于我已经没有归属。我名为莲——莲·黛阿瑟,数百年前带领诸方邪魔族同胞建立撒尔诺阿的无翼女妖。这世间没有我的名可供留存,死亡的嗫告于我无用。” 轰隆隆—— 空间开始出现庞大的压力,地板和墙壁都显现出一道道裂纹。 莲的话语揭露了对方的无用功,她之所以愿意述说,是因为看透了对方的意图如同愚人的盲目。 的确,刚才的亚拉正呢喃咒杀的言语,然而过程中却没有出现引导的丝线,就好像生命或者说眼前之人根本不存在,咒言的锁定无法生效。 其他骑士奔赴亚拉的身边,尽管知道要面对的存在并不简单,但正因如此,他们作为护王骑士必须出手。 他们是对君王的碌碌无为些许微词,但那是后话。 阿尔比昂需要一位王,就算将要送上处刑台,那也得君王活到那时候。 “莲……所以阿尔比昂如今这一切——!” “没错,都是我的主意。不过也不全是我的错……毕竟啊,这些人不也挺赞许的嘛。” 女人嗤笑着,因为眼下的一切都已经足够了。 合并成阿尔比昂,不过是为了更好的对其毁灭——这便是她隐姓埋名在异乡守候数百年的理由。 故乡的人也许早已视她为叛徒,兴许早已遗忘也说不定,不过都无所谓。 在将来的战争到来之前,她为自己所爱的故乡付出了别人难以想象的努力: 将一个国度拉入堕落之中,静待毁灭成为陌生国度的唯一结局,扫除故乡的阻碍,仅此而已。 第104章 君王 圣教从未真正被阿尔比昂的权力束缚,军队的召集不为别的,正是为了应对圣教。 刺死的这些人里,确实有圣教的话事人,但并非唯一。 圣教不受议会管辖,亦不被王权左右,正因如此,其私下构建的势力远比表面展露出的要强盛。 更重要的是,摩根与圣教的出现息息相关。 圣教建立那年,正好是阿尔比昂成立的时间,也是摩根第一次站在明面传达末代阿斯兰君主意见的时间。 如此,想要推导出一些事实并非难事—— 摩根便是圣教出现的契机,或者说,圣教从建立到运作,全部都在其掌握之中。 对于先贤形象的扭曲也好,对于先贤圣言的淡化也好,这样来看,也就都有了必要的理由。 单纯的利用信仰大肆对民众敛财和蛊惑,可不会把篡改和倒错的任务弄得那么彻底。 摩根并不是一切的元凶,她没那么大的能耐,但不可否认,阿尔比昂的不幸大多都是由她作为幕后推手。 护王骑士们半数选择了漠视,而这样的代价便是数代骑士传承下来,全然忘却了这位祸国的妖妃当初的癫狂之举。 眼下这些骑士,估计自诞生之日就已经默认先贤是圣教描绘的那样吧。 懈怠、纵容……无数人的放过,最后使得整个国度置于危险之上。 阿尔比昂立之不义,这是不争的事实,但居住在这片国度土地上的人们是无辜的。 既然摩根希望毁灭众群的子裔,那么这些骑士也不会说什么“留她一命改过自新”。 更何况,君王都已经幡然起身,连这位仁慈者的宽容都已不再,他们又谈什么交流—— 呲——! 呲——! 呲——! …… 外面,蒸汽阀几乎同时发出尖锐的换气声音。 那显然是护王骑士的圆桌甲胄,然而驾驶者还在此地,那么皇宫外又是谁在启动机甲? 对峙很快被突如其来的横祸打断——五米高的蒸汽机甲顷刻间撞碎皇宫的外墙,径直杀向议事厅的方向。 随着一声轰隆的巨响,大厅的墙壁轰然倾颓,充满杀气的金属臂腕此刻急速转向,似乎要抓住骑士们直接镇杀。 只是,护王骑士不单单是能驾驶好机甲那么简单,守护君主圆桌的骑士甲胄的确强大,但不代表他们毫无能耐。 高文挥动着一人高的大剑,门板一般宽阔的剑刃迎向袭来的金属臂腕,爆发出超人的力量,生生用人的躯体撼动了机械的力量。 “到底是谁在机甲里面,出来!” 崔斯坦拨动弓弦,飞箭轻盈而出,但撞上自己的机甲表面却仿佛灌注了千斤压力,直接穿透了关节的弱点,卡住了机甲的动作。 第二箭紧随其后,穿过狭小的窥视孔,直接射中舱门后面的驾驶座。 其他骑士分心去对抗那些机甲,很快也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 崔斯坦先行去打开甲胄的舱门,只见本该是他的位置上是一个被画满了诡异纹路的男人,全身赤裸,身上多处明明有着血洞,却不见血从中流出。 箭矢贯穿了他的头颅,但是被命中的地方如同橡皮泥一样,好似没有骨头。 拔出箭矢,将那个来历不明的人拖出,崔斯坦这才看清楚此人的模样。 他隐约记得,过去在珀拉斯卡的冠军典礼上见过此人,只不过和其他冠军一样,都在赛后不久就神秘失踪。 原以为是因为共商联合会的暗杀,却不曾想会在这里见到,只是以这种诡异的方式。 虽然不知道此人的名字,但看得出此人大概不是自愿协助,他的表情因为长期狰狞痛苦而固定,就算死去,依旧保持着痛苦的面部轮廓。 神经尚未彻底死去,不知是不是纹路的效果,肌肉在无主的情况下带动着关节想要爬回驾驶舱。 其他人差不多也快速将机甲的暴动解决,将里面的人拽出,发现跟崔斯坦这边的一样,跟傀儡似的毫无自主。 亚拉那边,咒言不断抵消彼此的攻击。 大家几乎想到同一件事—— 难不成这些人变成这样也是……? 摩根瞥了眼这边,淡淡一笑:“果然还是低估了当代骑士的能耐。真快啊,小伙子们……” 一个眼神的功夫,这些本该死亡的人开始扭曲起来,身体内仿佛有着什么东西像是穿衣服一样在皮肉下蠕动,尝试贴合身躯。 就算斩去了头颅的,也会莫名其妙开始重新聚合。 亚拉嗅到了熟悉但厌恶的气味: “这是……恶灵!” 在其他骑士顺带一起打倒的蒸汽机甲中,一道白光乍现,接着窜出金属手臂,来到亚拉背后。 光芒钻入羽翼之中,沿着羽毛的路线蔓延,似乎与之融为一体。 亚拉深知恶灵会带来什么——尽管不明摩根究竟做了什么,但现状无疑是恶灵正将那些死者转化为邪魔。 他猛然甩出一道剑气,然后闪过身去,伸手向那些人的所在方向。 “——*纯洁的魂灵啊,以我为光*!” 羽翼扇动,无形的波动震过,那些人的身体虽然稍许沉寂,但效果并不算太好。 毕竟,眼下起码十余具尸骸里面都有恶灵,而他的光芒仅仅一人,而且精神正在不久前被动摇过,无法如先贤那样释放令恶灵退却的光华。 也就是这一瞬间,摩根将对峙打破。 “好了,无用功结束了,小王子——” 阿斯兰王尝试阻击,但亚拉与阿斯兰王同时出手才让摩根无法更多施压半步,仅凭君王一人,还无法在打破无形防御的瞬间将对方毙命。 ……当代的君王除了血统和体魄,早已没有圣兽的资质。 他从开战以来能做的,也不过是依靠这份顽强的身躯去不断冲击摩根周身的一层透明光壁,以此为亚拉争取破局的机会。 对于他人而言,如此的模样或许孱弱无能吧。 但是阿斯兰王可以说心慈手软过,但绝无倒向恶的动摇。 大概是阿斯兰王的意志此刻更加纯粹,魂灵脱离了亚拉身上,转而飞向那位君主。 曾经先贤留在大地用以教导众群的无数魂灵之一,古老至极却未堕落的个体,它的逻辑很简单——谁能够带来最为纯粹的意志,谁便能以它的特性去反制恶灵的侵染。 亚拉顿了一下,显然没料到这种状况。 而阿斯兰王感受到那么一瞬的温暖和清晰在厅外平地上的那些如同天然敌人似的感觉后,当即调转枪头,转而挑过骑枪刺出,偏折了摩根的攻击,然后往其他骑士所在的方向踏出一步,整个人飞了过去。 蛮横的力量让他能够勉强作为战士与骑士们为伍,而魂灵在身,加上刚才的感觉,他很清楚自己现在该做什么—— 轰—— 骑枪将第一个将要起身的尸骸生生洞穿,钉在地上,若有若无的光华沿着枪柄直达枪尖,深藏于皮肉之下的黯色顷刻间如接触到高温而蒸发一般,发出尖锐的嘶吼,进而逸散逃走,不见踪影。 接着,第二个、第三个…… 其他骑士则是赶来支援亚拉,半数坐上还算能用的蒸汽机甲,与君主擦肩而过,攻势包围了摩根四周。 金属巨人们将此围住,按理来说本该不会有什么意外,庞大的力量加上战技足以将一个需要邪魔术式才能强大的术士当场镇杀。 然而,摩根那副毫不在乎的模样显然多半还有后手。 砰—— 破城矛一般的骑士装备径直砸下,足以连城墙都一并轰碎的攻击倾注于眼下的光壁之上,如他们所料,表面迸出刺耳的破碎声。 但,似乎一切仍未结束。 摩根将藏于袖中的手伸出,只见手背纂刻着未知图腾,此刻纹样表面映射着血红。 “你们,见过真正的报丧女妖么……?” 面纱下,笑容是那么骇人。 第105章 火 距离先贤施威已经过去了近二十小时。 无人知晓奈塔坎尔山脉那边发生了什么,但他们看得见周遭的一切—— 珀拉斯卡的边境,人们远远望见恐怖的天灾不断扩张,漆黑的浓云遮蔽了天穹,雷霆嘶吼着撕裂长空,庞大的体积似乎要压下,同灰雾那般带来彻底的毁灭。 维多利亚的东部,已经有部分地区突降暴雨,过于强烈的风暴剐去地表的沙土,甚至是岩石、植物,将自然的残酷肆虐于此,颠覆着大地的体表。 即便是邪魔族最为鼎盛的战争术士发力,又能否再现此等奇迹? 就算是最为自傲的撒尔诺阿人,也不会在此等壮阔下继续坚持自己的那份狂妄。 娑伦娜的行军以灰雾作为长披,沿途的一切阻碍皆以最直接的暴力扫荡,尚且不明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途经半道,一头近乎五米高的鹿首怪物阻拦在道路中央,灰雾模糊了他的轮廓,但依然可以看出,那令人颤栗的尖锐突起如缠绕的荆棘一般从这副漆黑的身躯表面延伸。 风化作雾中的触觉,撩过无数个体的表面,如同俯察的眼眸,看透了他们的一切。 可他们却不知来者是谁。 “统领者,你为何而来……” 声音仿佛本身就带着冷冽,声音传来的同时,竟使得幽色的火焰出现了摇曳,几欲熄灭。 仅仅是如同呼吸的扰动,就差点让娑伦娜的精神之火从那些死物身上剥离。 若是类比的话…… 大概是更高位阶的存在——如血脉的先祖、权柄的上位那样,天然有着绝对的压迫感。 娑伦娜一时连开口都费劲: “为何……很简单,为了复仇,为了夺还——” “那么,如果站在你面前的是先贤,你又该怎么做?” 模糊的身影打断了对方,而且一步步走近。 此刻,娑伦娜才看清来者。 温迪戈——并非邪魔族的族裔意义上的,而是源自邪魔,纯粹的恶意之物的存在。 如此原始,娑伦娜此刻觉得对方大抵是什么被污染的怪物,方才的话语不过是引诱他人落入陷阱的蛊惑。 可对方的话点明了她不敢去想的结果。 “你可以否认。我并没有辩驳的必要。我只需要你回答我的问题——” “生与死,取决于你的答复。” 也许是娑伦娜误解了什么,亦或是认为对方是“维护秩序的使者”,她给出答案的同时,将自己的火焰甩出—— “就算是死,我也要带着他们前进!” “如果我们连抗争和血性都摒弃,我们还有什么能留下!” 幽色的火焰拍在温迪戈的身上,转瞬即逝。 火熄灭了。 然而,也是这一瞬间,温迪戈看见了对他而言很遥远,又仿佛在昨天的画面。 …… 砰—— “梦……?” 他仍有着先贤的缄默,不动声色,尽管这份久违的感觉那么疼痛。 眼前似乎是室内,所见的生命不是他带给这片大地的霍米涅诺威,而是他最开始与之同类的人类。 他早已遗忘故人们的容颜,毕竟仇恨已经随着死亡而消逝,即便霍米涅诺威的世界沦亡,人类的世界重来,也不会再有第二个万翟出现在世上。 可是,眼前的人的确是“他”的父母。 ——那对虐待万翟,只把孩子当作是工具的生身父母。 “妈的!” 砰—— 又是一个结实的拳头,打在万翟的脑袋上毫不收敛。 在陌生的旁人看来,这孩子应当是这个男人的死仇,否则怎会这般残暴? 但事实就是这样,万翟不仅要成为他们眼里的超天才级别的无欲无求的工具,还得在他们发批疯的时候作为一个乖乖挨打不准倒下的沙包。 “老子叫你倒了吗!” 男人抬起脚,发狠地用鞋跟去踩万翟的薄弱处。 ——肚子、下腹、大腿…… 男人越踩越欢,好似从中得到了快感一样。 而这一切的原因,只是因为隔壁家的天才同龄人跳级考上了重点高中,现在是保送生,或者说是配额生。 男人听说了这件事,越想越气,嫉妒到只有暴力才能发泄内心的愤懑。 “废物!杂种!老子打你那么多回白打了是吧!” 但下一刻,这段记忆被改写。 万翟的手臂不知何时变成了漆黑的带着毛发的爪子,抓住了男人的腿。 随着力量的施加,肉体如同胀满的气球,瞬间爆开,血与碎肉从裤腿里面落了出来。 男人倒地,而万翟站起。 刹那间,一头温迪戈矗立在客厅里,俯视着下面的两人。 刚才的喜悦和猖狂变成了惊骇,暴脾气瞬间熄火,男人的脸上只剩下懦弱无能的畏惧。 这次,是万翟反过来虐杀他们。 虽然是南柯一梦的梦幻,但对于万翟,却是另一种发泄。 他在这段记忆里折磨了他们很久,很久…… 久到万翟看清了肌肉的每一寸纹理,摸清了器官表面到底有多少血管。 真实到分不清的错乱,让先贤暂且有了片刻“安宁”。 …… 外界看来,温迪戈不过是顿了一下。 接着,那只枯枝似的手臂抬起—— 娑伦娜以为这是要发动攻击,却不想并非如此。 细长的臂腕末端,一点微光乍现,照亮了周围。 这份光明,甚至能在灰雾之中保留色彩。 也是在这一点亮光出现的瞬间,那些约等于行尸走肉的人们忽地有了灵性,本该被无尽折磨的精神被拉回、抚平。 娑伦娜也在片刻冷静,就好像是光芒本身就能将镇定带来。 “既然你坚持这份执着,那么便前进吧——你将要面对圣教的狂徒,面对储国的余孽,他们将前来撕毁你们的道路,是抵达尽头还是遗憾退幕,便只能靠你们自己了。” 先贤转过身,忽然模糊,整个人没入雾中。 这究竟是灰雾中的恶灵在此戏谑,还是先贤真的显灵,娑伦娜不得而知。 当下,那些随行的乡亲们确确实实从火焰灼烧精神的折磨中挣脱,火焰仍在燃烧,却不能继续将副作用显现。 那一抹光亮,此刻如同道标,在前方摇曳着。 “……继续前进。” 没有继续深究真相的必要。无论结果如何,至少对于现在所见来说,并无害处。 就当是先贤眷顾好了。 沿着光的方向前进,大约一个小时过后,旧池的行军踏出了灰雾的边界。 距离被扭曲了似的,军势竟然跨越了奈塔坎尔的大半,维多利亚就在眼前——山脉的尽头,那座原罪之地矗立在那里。 只是,那里在他们到来之前便出现了战火。 第106章 斗争 黎明的游侠们对抗着邪魔。 自不久前还苟延残喘的人们所化的尸骸身上,黑暗裹挟着恶意咆哮着聚合、扭曲,然后化作不可能的孽物,朝着一切活物带去恐怖与死亡。 他们的背后是无数的人——被绑架、囚禁的奴隶,还有那些罪该万死、助纣为虐的监工。 因为恪守戒律,他们不会双标,尽管事后他们仍会为了正义将这些人处刑,但那也只是后话。 一就是一,二就是二。他们总得先为那些人阻挡这些怪物的侵袭。 只要因为一己私欲擅自优先处刑,因而让无辜的人卷进死亡,依照规矩,要以同等的痛苦作为惩罚。 或许有人会说这样的呆板注定要出现意外,但是很多人都只顾着眼下而忘记了一点…… ……如果连程序正义都略过了,那么未来终究是团结的恶徒围剿矛盾不断又分崩离析的弱者,永远不能指望个人的正义一直无欲无求。 有着规则的暴力,才能是公正的正义,否则本质仍是冠以名号作为利己的自我满足。 眼前,灰雾弥漫。 吼—— 非人之物的嘶吼本身同样有着同恶灵那样蛊惑心灵的近似效果,声波穿透游侠们的防线,同样也扑向了后面的那些人。 恐惧、极端、疯狂…… 有的人彻底没了理性,拿起手边任何坚硬的东西,朝着旁边的活人痛下杀手。 混乱不堪,但是游侠们分身乏术。 数以十计的邪魔死去又复活,攻势仿佛无穷无尽。 陌生的同盟死在厮杀之中,而且被察觉不在现场的时候,早已死去良久。 对抗,搏杀。 于他人而言,游侠们所做的事情似乎毫无意义——既无索取到的价值,亦没有得到的好处,甚至还要在死亡的边缘游走,连入殓的机会都没有。 但霍米涅诺威的文明正是因为这种无私才从这片大地上孕育出未来。 自私是生存的原动力,却不是生命的全部。 摆脱野兽的蒙昧,首要的便是比野兽更懂得同胞的重要。 平庸者或许一辈子也无法理解,但并非他们的错,而是这些人太过高尚,以至于鲜有人看清他们所走的道路。 先贤孤身一人哺育了众群的先民,用事实证明了希望与崇高带来的繁荣平等且富饶,以黄金年代的鼎盛宣告了残酷命运的非注定,让居于文明的生命明白,即便是弱者,也有在文明下生存的资格。 道德的底线被划定,准则被规整,贪婪者妄言这并不自由,却以残忍朝向同为众群后裔的同胞至亲——黎明游侠,以及比他们更往前便存在的追随者对此无比清楚,有底线的自由才是真正的自由,属于文明的自由。 为此,他们甘愿奉献自身,万死不辞。 一个,又一个。 他们那并不伟岸的身影在荒芜的土地上施展着近乎自残的伟力,与恐怖的邪魔在模糊的雾中厮杀得你死我活,然后在力竭之际黯然倒下。 邪魔无法同化他们的尸骸,只因残存的意志太过纯粹,以至于它们无法令自身的扭曲与恶意兼容光辉般的崇高。 最后,游侠们战斗到只剩寥寥几人。 他们甚至不知道彼此的真名,却没有一人逃走。 面对着宛若天灾的敌对之物,坚毅的神情从未动摇。 直到一缕光线刺破灰雾的间隙,天上的光柱洗礼着周围的一切。 ——! 邪魔们悲嚎着,如同置身于烈火之中炙烤。 身躯被裂解,化作比粉尘还要微小的粒子,沉于地面。 光柱穿透了风暴的风眼,光芒在那天灾的扩张之下,随之播撒到更远的地方。 玛格纳望着这一幕,隐约觉得也许他先前想错了。 天灾并非全然的惩戒,而是先贤给予的救赎。 他仍怜悯众群,于是仍要出手。 只是他的战场不在奈塔坎尔,而是大半个阿尔比昂。 …… 先贤依照磁场的曲度来到山脉的中央,沿途的邪魔被其吞噬,变质似的胶质在体内挣扎着,与饥饿交替折磨先贤的身心。 随着进食的增加,温迪戈的身体越来越大,甚至突破了十米。 于是岩石与泥土亦被置入体内,凡存在的,无不吞噬。 本应该饮血食肉的邪魔本不该从中汲取到什么,但他是先贤,他总能做到些什么。 当那份过于庞大的自私化作与无数生命联系的宏愿,于是残酷与扭曲不得加身,他必然能违抗原本的躯壳,将之改造为些许不同的模样。 但也仅仅如此,不能再更多。 ——因为他仍有原罪。 正因为崇高,他从未遗忘自己作为万翟的一生。 复仇的染血无法以正义掩饰,僭越公正的事实无法改变,无论是用那时候程序缺失的法律还是如今以先贤之名立约的底线戒律,他都有着需要审判的部分。 众群的子民会因为先贤的伟大而说“功大于过”,但并非所有的功过能够抵消。 旁人会觉得这样并无必要,但是自私绝无可能让魂灵能在他的这里寻得安宁,他的崇高并不是单单一份约束那么简单。 那是对整个文明基本准则的划定,是他为了忤逆出身之地而对命运发起的永恒复仇。 如果社达才是正解,如果善良是暴力者才能自称的标签,那么他便给出一个截然相反的答案。 正如他一直以来所想的—— 要是文明终究走向低贱的腐朽,他该怎么做? 那自然是毁灭当下的一切,令文明重新发芽。 背负毁灭无数生灵的罪孽,去开启下一个可能性的伊始。 所以,他现在做的不过是在彻底失望之前又一次给予这片大地的生命斗争的机会。 阿尔比昂的战火也将要掀起,他会去见证,然后做出决定。 ——决定无数的生命是否能够延续。 只有这种逻辑的矛盾,才能使得万翟的意志自始至终得以延续,对得起自己成为温迪戈以来坚持的道路和孤独。 而远在维多利亚、珀拉斯卡、高卢,人们也在这看似毁灭的末日景象之下纷纷起身。 理由吗? 或许是突然不愿继续苦难的背负了。 风将贫民区的劣质建筑吹得摇摇欲坠,甚至已经有了先行塌陷的不幸。 身边的破坏一点点增加,积淀在人心深处的冲动也越来越大。 接着,人们拿起了所有能作为武器的东西,不约而同看向了彼此,接着看向了远方。 无论年龄,无数人聚集,然后前进—— 贫民变成了“暴徒”,来到街头,朝着最近的管理机构而去。 “把维多利亚还给人民!” 不知是谁呐喊出这么一句口号,潮水般的人群汹涌奔走。 尽管头顶的天灾仍未真正降下天谴。 第107章 答案 维多利亚爆发了革命。 阿尔比昂的矛盾被点燃,一切的偶然实则必然,被压抑的终将挣脱束缚,特别是为了生存。 维多利亚是这样,其他地方也是如此。 在娑伦娜带领的旧池行军途经高卢之后,内战不期而至。 也许是世间真的存在无数共时性,所有的矛盾注定般要在这段时间决堤。 而在几乎全面商业化的珀拉斯卡,同样如此…… 电子管仍然只是充当照明的工具,过去曾有人提出以此制造万全书里面记述的计算机,却被共商联合会的商人们为了利益而否绝。 绚烂之下,腐朽与钱臭相伴。 旧首都的中央角斗场,自阿尔比昂成立以来就成了竞技骑士的赛事场,各色的霓虹灯映照着这片城市,荒诞的气氛与外界面对的天灾格格不入。 ——没人在乎,在乎也没用。 这里的夜色满是烂醉般的沉迷,醒来毫无意义,于是所有人都在虚假且残酷的美好当中沉沦自我。 “今日第二十一场:黑旗骑士·鞑特——对战——飞狼骑士·沃尔!” 广播中,解说主持人激情播报。 若是人们能看见他的脸色,那绝对会下意识地颤动一下。 远在播音的房间,无数杂乱的管线铺设其中,原始的设备做到了应当是完整的电气科技的效果,所谓的播音设备,其实是复杂的回声放大器。 但使用它的,不过是个看到了奢靡腐烂而心生悲哀的打工人。 报纸来得很快,下午便传到了珀拉斯卡。 他的故乡在战火里,他的亲人也许就在对阿斯兰王庭的抗争队伍之中。 人们为了平等和希望而拾起暴力,但眼下的珀拉斯卡连当年的墙头草都不如。 好像一具尸体,所谓的动作不过是腐烂过程中的倒塌罢了。 鞑特提着两米多长的金属长戟入场,如雷般的呼声响起,有呐喊的,有唏嘘的。 四周的观众席坐满了人,就好似临近的灾难不存在似的,他们只在乎嗜血的搏杀。 “鞑特!” “鞑特!” “鞑特!” “……” 一阵盖过一阵,仿佛无穷无尽。 这位异国的战士伫立着,眼前是约等于来自东方的“同乡”。 沃尔,原名吴峨,不过并非大煌的人,而是早年前往草原游牧的天青家族的后裔。 鞑特也曾受过家族部落的庇佑,对此不可能错认。 更何况,对方身上的铠甲就算换成了阿尔比昂的款式,也保留了草原特有的黑色图腾。 裁判在等待。赛前都有对手之间简单的交流,他习惯地站在场地中间的侧面,脚下是用于快速离场的代步牵引车。 鞑特没有本地骑士那样的飙脏话的习惯,仅仅是出于尊重,重复了自己的名字。 因为头盔的遮掩,鞑特看不见对方的表情。 但对方沉默片刻,反而抛出一个问题: “告诉我——没有白皇的指引,那么你的黑旗朝向何方?” “……?” 鞑特神情不解。 “既然以那个名字为名号,你应该知道你代表着什么而战。” 沃尔拔出背后的长刀,铡刀般的体积称得上半个长柄武器,如此巨物扛在肩头,气势从开始平平无奇的模样变得满是杀气。 “若你是一位普通的战士,我不会选择全力以赴。但你冠以黑旗的名字,无论是出于尊重还是惩戒,我都有亲自审视的必要。” 这句话是用煌那边所用的方言所述,这显然是向对方表明—— 他,与此有关。 “你……是黑旗的后裔?” “不是。我怎么可能是那么崇高的战士。不过一位流落他乡的佣兵而已,何来的冠冕加之于我。” 寒暄到此为止,裁判吹哨,倒数决斗的开始。 “三——” “二——” “一!” 话音落下,双方都没有继续刚才交流的意图,彼此都明白,此刻是战斗代替发言的时候。 两人都是凡人,纯粹的武力加诸于此,只有最直接和最血腥的杀戮朝向彼此。 乒—— 乒—— 乒—— 金属的刀兵不断膨胀,每次撤步的同时又在寻找着下一刻攻击的弧度,无论是自己还是对方,谁也无法直接脱身,唯独继续这种几乎没有停歇的劈砍,直到其中一方力竭。 观众们爱看,而这也是赛事方所希望的。 当初派人在媒体上宣传这种决斗战法的时候,就是为了将危险提升到极致。 参赛者的生死? 他们会说,这是参赛者自己的选择——“我们并没有要求他们必须用这种方法”。 而鞑特和沃尔这样战斗,则是因为近距离下的搏杀最过高效。 他们都来自东方,那里是黎明之刺和黑旗所出现过的地方,武艺在那里并不少见,以这种方式战斗,他们自有分寸缓急。 大约三十个回合过后,两人不约而同拉开了距离。 武艺能暴露一个人的秉性,这是彼此未说出口的第一个问题的回答。 ——对方是否有发问与回答的资格。 根据直觉,至少两者都能给出同样的答案。 只是,鞑特仍是无法回应那句话。 “黑旗朝向何方……?” 鞑特完全不明白这句话意味为何。 接着,二人再次冲锋,沉重的刀兵又一次激烈碰撞,火花飞溅不息。 这次的决斗有些漫长,就算有着观赏价值,但观众也是会无聊的。 渐渐的,场上的声音从喧哗的激昂一路焉熄。 沃尔横刀夹住鞑特的长戟,现场陷入僵持。 也是在这时候,沃尔开口了: “看看周围,然后回答。” 沃尔没有挑飞鞑特的武器,而是佯装用力,僵持在此。 鞑特的余光扫过观众席,只见那无数的人满脸只有对血腥暴力的狂热。 “天灾将至,无数的底层之人在抗争,而你又在哪里,你又为了什么而战?” “……为何而战……” 鞑特听见对方的话,想起了自己最初到来的理由。 为了解答战斗的意义——而他却快要麻木地接受了竞技骑士这一身份,几乎要忽略了求问本身。 战斗不是意义本身,而是意义的载体。 暴力是兽性面声张自我利益的手段,而如今之所以身处文明还握有暴力,是为了让更多的人不必面对恶劣的兽性。 黑旗,从一开始便是为了弱者而战,为了希望的和平而战,为了解脱苦难而战。 因此,他若是以黑旗后裔的身份求问,那么这里不是他应当继续留驻的地方。 自诩黑旗之人的家伙,战场应当在被需要的地方—— “告诉我你的选择,战士。” “……” 鞑特顿了顿,回应道。 “我的黑旗……朝向众群的对面,我的战火,便是众群希望所在的前方!” ——! 沃尔泄力,任凭对方击飞了他手中的长刀。 沉重的铡刀重重劈开地面,嵌入在磐岩之中。 “很好。” 尽管输了,但沃尔没有那种败者的颓唐。 似乎这才是他来到赛场的原因。 “能见到黑旗再起,甚是荣幸。但愿你刚才所说的并非只是口号。” “什么意思?” “战争在即,黑旗的名号本身也是一个标志。我一路杀上赛场,为的便是这一刻——” 沃尔转过身,面朝观众席,宣扬道—— “阿尔比昂的人们,珀拉斯卡的子民,从这片梦中清醒些!看看这个时代!” “战争,要来了!” 第108章 无动于衷 激昂的演讲,如果在黄金年代,也许会有无数人响应。 但这个时代下,谁又会在乎呢? 人们面面相觑,或是脸色迷茫,或是鄙夷难看——他们不过是一些平民,战争什么的与他们又有什么关系? “那是军队的事情!”他们不约而同冒出同一个想法。 就算战争到了境内,他们也只会想着逃跑,直到战争结束,再选择远居他乡或是回到故土。 总结下来便是一个词——逃避。 他们会选择极尽言辞去唾骂别人,但自己碰上,必然会比其他人更加卑劣地选择自私。 这便是阿尔比昂的社会上默认的风气。 在不义之中建立,自然得背负不义所铸就的不幸,直到岁月漫长到碾碎所有人的过去,才能迎接新生。 在宏观的视角下,他们是历史注定的牺牲品,无数人将死于他们自己的无知。 但同样的,在个体的所见里,他们只是因为智慧的局限而出现一时虚妄,却成了自己为自己掘坟的序幕。 沃尔望着四下的惨烈,最后只剩一声哀叹。 商人们为了攫取长久的利益,种下了分裂的种子,如今种子发芽,他们却不自知,或是心甘情愿。 场外,一些次级的话事人久久不见真正的主谋归来,见事态发酵,于是开始了独断专横的残酷—— 沃尔并非是什么兴致使然就这样激情行事的人,他的身份很简单,但也很复杂。 黎明游侠。与玛格纳那一派不同,沃尔所代表的是较为激进的一派,无论付出多少代价都要去扞卫先贤的谏言与道路,哪怕是用别人的生命。 沃尔不过是比同谋的其他人较为保守,至于别人,就没他这样和气地会选择仅仅喊话那么简单了。 赛场之外,暴动涌起。 街角、巷道……无数的城市阴影之中,贫民与流浪之人从中奔走。 他们被未知的来者煽动,然后一齐爆发出了欲图抗争的怒火,要去讨伐这个残酷无情的国度,夺回本不该失去的资源和身份。 然而,不仅过后,血光之灾随之而至。 他们的方向从讨伐变成了逃亡——共商联合会的人还未死绝,在暴动发生不久,影庭的人便先于治安队的人出动了。 毫无怜悯的屠杀,比一般的镇压还要血腥。 破开胸膛、斩去肢节、枭下首级…… 平淡的形容背后是难以名状的骇人场面。血流成河成了一种陈述,殷红的河流从路边一直流到大道上,可路过的人无一在乎。 对于弱者的冷漠成了这座城市的常态。 但绝不只是在这座城市。 珀拉斯卡接受妥协的自由之后,早已被利益与享乐蛀空了身躯,这片土地无法再孕育出什么坚毅的新生意志,就连苦难也无法唤醒那些庸人的觉悟。 影庭的人甚至在当街杀人,他们竟还能嬉笑着与旁人戏谑杀人的技艺与美感。 …… “呼……呼……” “……别,别慢下来,快跑……” 无数的人在城市的黑暗之中奔逃,三三两两,或是孤身一人,但是后方的杀手紧追不舍,距离越来越近。 理由? 也许只是“执行命令”这么简单。 他们不会有半分罪恶感,换句话说,有的人甚至从中得到了喜悦。 ——从屠杀上博得原始快感的喜悦。 与共商联合会合作,某种意义上对他们而言是双赢。 之前进入酒吧的那位黛洛蒂·薇薇安娜也在追杀他人的队伍之中,高跟鞋踏过地面的声音如同死亡的倒计时,每一下都令那些弱小的贫民心生骇然。 她举起杖剑,火焰自烛台般的结构中涌现,仿佛活过来的长蛇,飞射而出,绕过障碍,然后缠绕在锁定的人身上,死死勒紧。 “唔——!” 窒息。 被抓住的是一个近乎迟暮的老人,他被落下了,疲惫到本就喘不过来气,如此受到袭击,更是几乎无法完整地呼吸。 灼烧、溃烂。 他已经不知道到底是哪个更难受了,唯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挣扎快要停滞。 一秒。 两秒。 眼前的老人很快便在原地踱步片刻便重重倒地。 身上的火焰仍在灼烧,烧透了那身与破布无异的单薄衣物,带给他冬季将至前的过度的“温暖”。 而其他激进派的黎明游侠,他们挑起了人潮,而现在却鲜有踪影可循。 懦夫一词已经无法用来形容他们的令人发指,罪人一词也不足以概括他们的过错。 唯有死亡,没有任何的修辞,继续在众人的上空收割着灵魂的伤痛。 嗖—— 一支飞箭射出,将远处逃走的贫民射穿头颅,浑浊的髓液自破开的边缘泼洒,即刻毙命。 一个个身影掠过她们,继续追逐着那些肮脏的贫民。 杀手越来越多,而无辜者却越来越少。 那些可怜的贫民要是死完了,也许短短几年便不会有人再记得曾经这一夜发生的悲剧。 影庭的杀手不会诉说真相,其他人也一样。 ……因为没有去说的必要。 谁在乎,在乎又能怎样? 死去的人,就连自己的死因都无法诉说,又怎么做得到去宣扬真相。 …… 夜色深了,城市里燃起了一团团火焰。 善后的人追着杀手们的步伐,将那些杀死的人点燃,焚烧他们的尸骸,以此减少后患。 人们的脸上倒映出火光的阴影,却如同经过畜生的焚化地一样,毫无感触。 追杀不知是否到了尽头。这座城市用残酷的现实回应了给那些理想主义者—— 很多时候,恶意不是明晃晃的敌对,而是泛滥的漠视。 就连野蛮的屠杀都成为可以忽视的存在,所谓的希望还会萌发吗? 如此事迹,就算是再如何坚定的理想主义者都要犹豫。 走在街上,望着道路左右的小道,一处又一处的火堆冒着火焰,却仍是有种无法驱散的悲凉。 ——来自于心灵的悲凉。 也许珀拉斯卡的人还能得救,但自救要等到什么时候…… 先贤可以挽救他们无数次,但没有先贤,或许珀拉斯卡只有注定腐烂的未来。 鞑特和沃尔走在赛场外的街道上,望着迟来的惨景,他只觉得无力。 地平线外仍能看见风暴的边缘,他多么希望,那场灾难能够成为那些嗜血者的坟场。 第109章 污蔑 砰—— 随着几乎同时响起的跳闸声,城市陷入了黑暗。 无数人短暂地恐慌起来,惊呼声此起彼伏。 “怎……怎么回事!” 不止是供应电流的中断,连用于供应煤气的管道也仿佛出了故障,煤气灯无一例外都哑火了。 数分钟前,影庭掐断了能源供应。 原因无他——共商联合会在十个小时未能联系到真正的主谋之后,作为代理人的那些人还得知了先贤归来以及军队集结的消息,无论如何想法,他们几乎都陷入了一种癫疯的狂热,要把所有“不稳定因素”一起拖下水。 仅剩的理性,也许只在谋划恶行上尚有一二。 至于代为执行的影庭杀手,对此并无异议。 到底是利害相同,还是纯粹的觉得有趣,尚且不得而知。 不过,接下来的行为便诠释了联合会更为凶残恶毒的一面—— 黑暗之中,平民区的门扉被叩开,尽管房主并无同意,甚至不知来者何时到来,但门确确实实开了。 合页发出吱呀的噪音,朦胧的漆黑之中,忽地闪过一抹寒芒。 嗖——! 一把锋利至极的匕首飞出,精准命中了房主的咽喉。 连询问情况的话语都还没发出,便只剩被捅入咽喉的窒息。 “尼尔,怎么了?发生了什么?” “唔……唔……” 砰。 一声闷响,男人倒地。 家人还不知道黑暗之中究竟是何种状况,而男人便在这无言的刺杀中身亡。 他既不是谁家的贵族,也不是什么权力要员,不过是一个普通人,他临死都想不到,自己勤勤恳恳一辈子,怎么会遭到这种飞来横祸。 他甚至不知道是谁杀了他。 门口传来声音:“我们是黎明游侠,要根除对于众群而言无用的人,唯女人可以留下,为先贤奉上生育的胎房。” 连脚步声都没有,那人便走了。 接着,下一户。 他们从接头人那里得到的便是这样的命令——以黎明游侠自居,把列出的词句传给受害者身边的人,最好只杀拥有劳动力的人。 只要今夜过去,他们就能得逞:他们要砸碎先贤的信仰,让归来的那位高尚者只能得到破败和唾弃。 这样,他们就算逃了,基业毁于一旦,在未来仍能东山再起,不会存在绝大多数人来斥责他们缺德且傲慢的压迫与垄断。 就是因为那些真的黎明游侠以及殉道者四处传播真正的先贤谏言,他们伙同圣教对民间进行的洗脑与剥削才总会阻碍无数,甚至几度差点反噬。 所以,面临先贤归来,他们决定豪赌一把,玉石俱焚。 只不过他们很清楚,自己是“石头”,就算再碎也是石头,而作为先贤及其代表的希望,便是那但凡瑕疵便会损害的“玉”。 他们能无数次重来,做傲慢而邪恶的污秽,先贤可不会重来。 至于恶灵和末日的问题? 他们自觉会得到更为有效的办法,号称“只要能普及电气,一定会做到任何事”,毫不自觉自己踏入了另一种迷信。 不过,也多亏了激进派的无能,这件事顺水推舟下来竟如此顺利,空气中弥漫的血腥就算是火焰也烧之不尽。 坐镇高楼里的得利者们嗅着血腥中的得利,不禁喜悦起来。 他们自信先贤找不到他们,既然上面的人没有了,那么他们就是新的幕后人,至于那些讲话人,就让先贤杀去吧。 他们这样想着,全然不知先贤的能力到底有些什么。 读心? 他们只觉得是杜撰来的,根本不信。 “读心那是其他邪魔的能力,先贤是温迪戈,怎么可能会!”——他们如此想道。 咒骂、哭嚎、愤怒……外面的喧嚣在他们的耳中如同优美的弦乐。 倘若他们再疯狂些,说不定会现场杀个人助助兴,用来给未来“剪彩”。 只不过,他们的胆量到此为止,没敢再进一步。 …… 而在首都角斗场外,鞑特吃力地追赶那些影庭的杀手,沃尔与之同行,但二人始终赶不上变化。 ……仿佛他们根本不被放在眼里。 追逐的路上,除了尸骸,还是尸骸,区别只有死法的不同,以及是否有火焰用来焚烧剩下的部分。 风刮起骨灰,但带不走那份无辜的枉死。 “啊啊啊啊啊啊啊!” 再次捕捉到杀手的背影,鞑特奋力将手中的武器掷出,在空间中划过一条直线,飞射而出。 对方躲避不及,反应过来时已经太晚,长戟穿透了左臂,尖锋将他带向惯性的尽头,死死钉在墙上。 鞑特奔驰跑去,拔出长戟的同时抓住了对方的头颅,因愤怒而变大的力气抓着对方的头颅。 杀手本想反手一刀,但是鞑特短握的长戟顺势挑开了对方袭来的手肘,侧锋切开了杀手的肌肉。 “为什么……” 鞑特咬牙切齿。 “为什么做这种事情!” 可眼前的杀手只有一心要制造杀死对方的意图,要抬腿蹬出杀器继续攻击。 见此,鞑特抬起膝盖,顺势抵住了对方的关节,然后将手中的刀兵直接捅入那个满是恶意的胸膛。 呲啦—— 皮肉在力量下轻易分离了覆盖的皮肉,撞断了肋骨,将里面的肺叶和心脏搅烂得如同碎泥。 他恨,可是恨无法排解这份不能理解的情绪。 “……你们到底图什么!” 怒目圆瞪,可眼前的杀手笑而不语。 数秒后,那双眼睛没了光泽。 ——杀手死了。 不解气的鞑特把手中的尸体丢在地上,举起手里的长戟不断砸下。 一下,接着一下。 地上的尸体都快成一地浆糊,可他还不想停手。 直到沃尔拍了拍他的肩膀,这才回过神。 “你觉得,在他们眼里,自己错了吗?” “什么意思……?” “看看地上这人,想想他的举动。有些人,从一开始就不是为了财富而自愿而为。他们从那些食肉者的手中取得了比信仰更值得的东西。” 鞑特仍是不明白:“什么东西能比生命还重要……” “自私是无尽的,谁知道你面对的人心里渴求什么,什么又最重要?” 沃尔取下头盔,狼的双耳竖起,聆听着远方的声音。 亵渎的流言在庸人的门户前丢下,人们的心里只有对仇人的恨意,可恨的人却不是他们所想的人,不仅要承受死亡的分别,还要被利用这份仇恨去成为商人们的棋子,心甘情愿去仇视错误的目标。 世事无常,包括恶人的恶行。 沃尔望着这片城市,看见四周的悲剧,也如那些虔诚者一般,祈求着先贤赶快到来,给予救赎。 ——他真的不知道这到底要如何才能挽救。 沃尔痛苦地合上眼,他想逃避,却看不见哪怕半条道路。 第110章 火与寒 先贤看见。 先贤沉默。 先贤到来。 然而这一次,就算是先贤亲临也无法改变如此的定局。 ——阿尔比昂应当是要毁灭一次的。 矛盾不会消失,只会转移——想要消弭利益社会的一切血仇,跨越阶级的屠戮无一避免。 若是选择所谓的讲和,也只会让这个矛盾一再加深,积累成一颗颠覆一切的定时炸弹。 愈是延后,愈是具有更大的破坏力。 奈塔坎尔的边境上,踏过蒸汽机甲的残骸,近乎十米之高的巨大身影于雾中缓慢前行。 巨大的温迪戈佝偻着脊背,扭曲的轮廓变幻不停,时而纤长,时而粗短,连几何的概念也在其中无法被稳定认知。 先贤迈步向圣教总所所在的珀拉斯卡西部,也许是引力的潮汐扯动了灰雾,褪色的雾气竟朝着温迪戈的方向伴随前行。 轰—— 轰…… 如雷的践踏震颤大地,轰鸣之下,无所不往,无可阻拦。 头骨下的凹陷之中,猩红的目光自阴翳的空洞内闪烁,凝望远方的无数悲剧,同时为他们的结局默哀、悼亡。 无数的生命本不该如此过早地消逝,有的生命亟需一位到来者带去死亡予以止步的戒律。 ——光之柱一个接一个启动了,微弱的光柱冲入天穹,这种东西本就不需要所谓的能源才能运作。 在看到灰雾并对相应部门通知后,如日常一般启动了先贤留下的简单机械。 夜已过半。 黎明的到来快了,可是黑暗仍笼罩着一层无法撤去的帷幕。 大雾过境,而巨影徘徊。 人们看见无法通透的雾障中有着什么经过,然而他们始终无法用肉眼捕捉那东西的原貌。 只能看见一点点微光从巨影身上闪烁,与此同时,那些亵渎的暗杀者莫名其妙成了冰雕,或是被狂风卷起了身体,眨眼间消失在原地。 阿尔比昂下的矛盾只能由自己人才能解决,先贤能做的不过是将难以审判的屠杀者提前降下个人的裁决。 背后的逻辑并不复杂,一位活了万年有余的愚人同样能够看出—— 数百年,足够形成一个能够剥削所有弱者的利益集团。 数百年,完全能够让无数贪图利益的压迫者联合在一起,共同对松散的底层恣意迫害而事后高枕无忧。 更何况那些阴损的恶徒们选择了主动出手,在抗争的火焰彻底燎原之前,反倒去将那些弱者加以折磨。 做了恶事,还变本加厉鞭挞受害者避免还手……先贤又一次要回忆起那不幸的伊始。 于是愤懑化作仇恨的火苗,那个声音如当初恶灵的蛊惑一样,只是这次自过去传到了未来—— “杀了他们。” “他们必将得到惩戒。” “他们僭越了律法,也篡改了律法。那么便不必以自我约束的善继续布施。” “他们已经为了自私自利而尝试凌驾于其他生命的头顶,在你的心里,难道他们还有比无辜者更值得的价值吗?” ——没有。 先贤不是社会学家,也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统治者,他是众群的监护人,不是繁荣的宣扬者。 因此,他有着绝对的公义为了众群而出手。 …… 风,来了。 空气似乎有了形体,从哀伤的人们身边经过,拖着冷冽的无形利刃,在小巷、街道和角落里寻找着什么。 杀手刚解决完又一户人家的顶梁柱,背后便忽地一阵发寒。 他回过头,却看不到别人。 屋内的孩子哭泣着,也没有什么异变。 “……之前的人变成了邪魔来索命?” 他摇了摇头,随即否决了这个念头。 光之柱已经开启,加之他们焚烧了尸骸,连半缕恶灵的身影都捕捉不到,又能有什么邪魔? 但刚才的感觉并非虚假,过于刺骨的严寒转瞬即逝,逼得他几乎无法忽略。 正当他犹豫之际,身上没来由地窜出一丝火苗。 火势很快蔓延,然而这些火焰根本没有灼热的感觉,而是恰恰相反的寒冷,几乎要把肌肉和血管都僵化。 “呃啊!这,怎么回事——” 杀手挣扎着想要扑灭,但无济于事。 他人眼中,杀手身上什么也没有,别说是火,就连冷的感觉都没那么明显。 而这个手上沾满无辜之人鲜血的杀手,很快便倒在地上,身躯很快僵硬,然后寒冷从体内辐射而出,连同他的皮肤都冻成顽石一般的硬物。 风所行经之地,这种死亡随处可见。 恶灵不敢来收割这些人的灵魂,因为一轮太阳正浩浩荡荡从这片界域经过。 珀拉斯卡的东部沿途,三座城市的杀手无故横死。 不仅如此,共商联合会在那些城市的眼线和各种下属机构的大部分人无一例外没了消息,就好像是有什么东西针对似的,刻意收割他们的性命。 灰雾里,他们眼里的贫民还在,但身经百战的影庭杀手尽数毙命。 这一事迹如同瘟疫,传播得越来越广。 直到首都的时候,死亡的诅咒早已经在那些新高层身边发生。 无论是惊骇,还是恐惧,亦或是临时忏悔,都已经不重要了—— “温迪戈……” 有人临死之际看见了巨大的邪魔在雾中前进,而他们毙命的刹那,才窥见了那造成声声轰鸣的源头究竟是何物。 高楼之间,骷髅的鹿首下是无言的愠怒。 混乱无法以一人的屠杀完全终结,但如果不仰赖这份伟力的到来,又要等多久才能迎来新生的倒计时? 征伐的休止也许没有尽头,总有贪夺者为了逐利抛却已经落成的基石,以谋私利,而对于这样的人,讨伐总会循着其足迹而来。 鞑特和沃尔才陷入了影庭的包围圈,还未等到那些嗜血狂徒的出手,便目睹了这些人一个个原地疯魔了似的模样。 然后,见到这些杀手一个个变成了冰雕般坚硬的东西,皮肤如同石头,关节无法动弹半点,连心脏都已然停搏。 “先贤……?” 和其他人一样,他们抬头看向被灰雾遮蔽的黎明。 破晓的光芒还未升起,但黑色的夜幕已经淡去。 泛红的色泽泼在漆黑的地平线尽头,而他们也得以看见一个模糊且巨大的身影踏过建筑之间的道路,一路西去。 也许是直觉,也许是单纯的猜测。他们觉得那就是先贤的背影。 第111章 圣教 圣教的教廷宫殿设立在珀拉斯卡的西北部,临近边境,与谢迩顿隔着一座冰海相望。 令历史学家苦笑哀叹的是,当年珀拉斯卡与更名为维多利亚的阿斯兰正是仇敌,而战后,将对于征战骑士和旧时代的虔信残党而言,尤其万分亵渎的圣教传入此地,并建起了教廷的总部。 如今的阿尔比昂人兴许早已遗忘:骑士不属于教廷,不仅如此,他们曾是水火不容的敌人。 现在的骑士,大约有一半会为了名利而成为教廷的赦命扈从,经过重重考核和淘汰晋升,最后得到一个相当于凌驾在普通人头上但话语权不大的职位,而后尸位素餐直到后代继承这个位置。 如今还能考上圣教职位的越来越少,其原因不言而喻—— ——你若是坐上去了,我上司的孩子坐哪儿?我的孩子又该由谁来提拔? 总部内的各个职位,或许早就成了一个庞大紧密甚至已经以血缘维系的利益集团。 只不过,对于高层,这又有什么坏处? 换句话说,对于圣教而言,这简直是好得不能再好。 所以在共商联合会发来函信请求联盟同仇敌忾,他们当然是自知利益相似,于是为了都能存活,便后方给予了不少便利。 譬如教徒的信息,对于影庭的援助等等。 圣教在阿尔比昂的地位太大了,大到成了百姓生活的一部分,难以割舍。这并非是他们本身有多么重要,而是他们占据着对于先贤留下的那些话语的解释权。 于是乎,在先贤远去的岁月里,他们渐渐取代了具体的先贤奥格顿温,将民众的信仰转移到圣教身上,以此控制人们的本能维护偏倒在圣教上,将“正确”绑定自身。 真的先贤回来了,他们可不就害怕起来了吗…… 砰—— 中央裁判所的大门被强硬推开,一位圣徒慌忙地带着信使的情报闯入,气喘吁吁到难以吐出一个字。 “呼……呼……” 他吃力地抬起手,五指攥着的一纸讯息几乎快跟汗湿了的手心粘在了一起。 掰开手指,接应的人优先打开讯息查看,但这一眼差点没让他昏过去—— 「先贤的巨影已经行过首都,或明日赶到总部!」 “坏了——!” 他哀嚎一声,然后直接带着这张纸奔向那些高层所在的房间,商榷接下来的事宜。 大主教已经在维多利亚失联,现在只有长老团还在运作,替那位失踪者继续维持台前的运作。 裁判所的后面,作为罪证的记录集中在此焚烧,一车接着一车,拖来无数肮脏的记录。 那些被焚烧的,都是他们每一笔剥削百姓血汗的证据。 “……先贤是讲理的,我们一定要保证之后表现得足够卑微,而且要满心忏悔那样才行。至于可能给先贤报信去的发言,咱们全推给那帮商人就好了,反正他们本就要死,倒不如多添几笔在他们头上……” 其中一位长老吩咐着,其他人也在现场监督,确保计划绝无懈怠和遗漏。 然而,他们自己也知道,这种小聪明始终有着一种天然的愚蠢,内心的不安从得知消息开始毫不消停。 会死的——他们明白。 如此猥琐的挣扎,已经与畜生为了活下去而露出肚皮求饶一样令人发笑。 做了错事的畜生就算如此也得被打,他们难道还认为害死无数人的自己能逃过责罚? 就让这些愚者继续欺骗自己吧,毕竟有些人至死都无法醒悟自己的罪孽。 审判终将到来,而不赦之罪必以血偿。 代理人将圣徒送来的情报送达于此,长老们并不多言,便让他退下了。 正当他们准备继续操办后手的时候,第二份消息从城市边缘加急送达。 “不……不好了!” “又出了什么事情?” “是……是疑似先贤的那个巨影——” 来者上气不接下气,这句话几乎用尽了全身的余力: “城外的线人已经看到了巨影到了!” “什么?!” 众人惊骇。 前一份情报根据位置测算,不过才出珀拉斯卡中部的首都而已,就算以过程中的最高速度计量,那也得第二天的黄昏才会抵达这边。 然而,还不等他们继续侦探,上一位圣徒才带着情报快马加鞭半日赶来,先贤便随后而至。 这一刻,听到的人几乎都心死了一般。 “怎么可能……” 他们很不想承认,但事实就是如此,何况先贤曾以伟力赦免世间一切邪魔还俗为人,日行万里又有什么不可能。 ——轰! 远处传来轰然倒塌的巨响,混凝土如滚石坠落的动静传到了城市中心的圣教裁判所,阵仗仿佛是在说“城市的围墙已经破碎”。 但,这并非是仿佛,而是确实如此。 灰雾成了温迪戈的长披,排山倒海而来,而其中的扭曲的巨影伸出“手”按在墙面上,土石如同稀泥似的被随意破坏。 仅需数秒,壁垒被破碎,周边的高墙也一并倒塌,前后崩碎。 这座城市与其说是公共都市,倒不如说是分割出来的教国,这里的人都是圣教的有关人士,后代的血裔于此生活,然后在成年后继位父辈的旧职。 尽管有奴工那样的佣人,但他们既不自愿,也不自由,完全是被捆绑于这座塑造伪像的扭曲之城,一辈子给这些装作平易近人,实则高高在上的悖逆者们当牛做马。 街道上,大部分人尖叫、哭喊、逃跑,但也有人用充满期盼的目光仰望那个模糊的身影。 风灌入街道,与那些杀手一样,无数人被审视,然后被施加同样的惩罚,以死为结束。 无辜者……也许有吧,但是以凡人的视野,遍地是被冻结成雕像似的人体。 究竟有多少罪才能下定论给他们? 大抵是万劫不复的死亡体验,也不足以平摊数百年来所有阿尔比昂人的苦难。 单单是直接的死亡,已经是先贤最大宽限的仁慈。 踏过街道,迈过楼房,圣教那不输皇宫的裁判所就在眼前。 巨影伸出手,风旋开始一圈圈笼罩下来,似要粉碎下方的一切。 第112章 落幕 如果历史能够被永恒地记载一切的真实,那么罪恶将昭示于后代的眼前—— 那是在阿尔比昂还未建立之初。 征战骑士们仍是有着崇高意志的护道者,无数的爱国之人经历重重考验和磨练,最终只为站在这片土地的边境,为了和平与希望而面对敌人。 可是,珀拉斯卡的权力者却无比懦弱,当民众渴望与侵略者玉石俱焚的时候,统治者却选择了投降讲和。 他不想再看到牺牲,而且那对科技贫弱的见识令他恐惧阿斯兰的蒸汽机甲,在数年都不停的死伤报告折磨下,他还是崩溃了。 那位统治者带着埃土制成的炸弹赴身来到谈判桌前,要求敌人必须讲和,也许是高卢的权力者畏惧了,可能是维多利亚的君主看到了一位和平之人的勇气,又或许是阿斯兰王庭的议会要员们想要活着走出谈判的地方,总之以这样走钢丝的命悬一线得到了结果。 珀拉斯卡迎来了和平,但圣教入驻其中宣传教义,征战骑士得到了蒸汽机甲却被世俗化-,而高卢……他们得到了太多,数不胜数。 看似和平解决,实则暗中瓜分了珀拉斯卡。 共商联合会的前身是数个商人家族和黑手党,他们在高卢收割了太多,但远远不够,于是将目光瞄准了珀拉斯卡,于是以共商联合会的身份进行了“援助”,将无数公共设施以及基层经济把握在手,如同让珀拉斯卡的人一辈子都在他们手底下打工。 表面,骑士之国越来越鼎盛。 实际上,整个国度变得如被蛀虫蚀空了的尸体一样,发烂发臭。 不知那位早已死去多年的统治者要是看到如今的珀拉斯卡,是否会后悔当初自己的选择。 …… 而在圣教的对面,珀拉斯卡的东部,提尔诺亚的旧址上,无数的虔信者在目睹了巨大的温迪戈渡过此地之后,无不低头祈祷。 那些藏品、信物……都没有见证到的那一刻令他们感到神圣。 而在看见影庭的刺客无一被冻死之后,失去亲人的他们愤怒地砸碎了这些人的尸骸,同时发出了抗争的呐喊。 “推翻联合会!” “打倒资本家!” “为亲人报仇!” 暴动再次涌起,本要在劣势中消弭的反抗队伍骤然增添了无数声音,一波又一波的人群冲上街道,发起了冲锋。 就连联合会改组成资本化的警察也加入了队伍,向着联合会的多个大厦投射火力,协助民众冲击那些还在为联合会卖命的残党的防线。 有的人在先贤的巨影经过后便随之死去,而有的人虽然未死,但一时的饶恕并非宣判无罪,而是让他们的生命留到被人们亲手了结。 珀拉斯卡的七座城市,现在全部卷入了内乱的战火。 圣教设立在城市各处的伪像也被破坏、砸毁,暴戾的抗争要把那些夺走了他们自由与生命的敌人全部埋葬。 媒体们集体噤声,报纸也许不会如过去一样将苦难粉饰成美好,他们心甘情愿被联合会掌握以坐享财富,如今金主倒台,若是还想活下去,只有沉默,并且倒戈。 在过去,那些出版社会在报纸上进行颠倒黑白的报道,将英雄说成暴徒,把犯罪渲染为狂欢,人们对此积怨已久。 所以,就算沉默,他们仍逃不过清算的下场。 ——死亡泛滥,在众人的悲愤之下割开压迫者的喉咙。 而在裁判所所在的地方,巨大的温迪戈之影俯视着下方,那些裁判所的人无不选择跪下,祈求这位古老的造主给予微薄的怜悯。 逃跑的,已经被冻死了。 他们别无所求,哪怕仅剩半条命也好,只要能得到半分宽恕,牺牲掉当下的所有也没什么抗拒的理由。 但,他们根本不知道,先贤洞察万物的心灵。 每一个被吞噬过的生灵都会带给先贤以那些生命的能力——邪龙的风暴便是证明。 但有时候,不止是血肉,哪怕是受到攻击,同样也会没来由地得到那种能力。 究竟是吃了谁的血肉,或是接触了谁而能够读心,温迪戈不再记得,或者说毫无头绪。 不过这种能力令他看清了无数扭曲的心灵诉说着冲动与傲慢,识得众生万象终无完美,生者必要以原始的利益冲动去塑造周遭的一切。 只是,这并不能为先贤呈上予以他们脱罪的辩词。 恶,就是恶——先贤自万年以前便定义了何为恶。 可是为了谋求更为丰盛的利益,这些人便将恶作为了行事的准则,践踏了文明的荣光,令无数人徒留血泪,谁又有资格宽恕他们? 他们强盛时,宣扬暴力便是美德,狡诈即为光荣,下贱理所应当。 无论是以朴素的观念,还是他们这一套准则,亦或是以先贤的崇高约束,杀死这些人都是一种公平的选择。 ——他们失去的只是一条生命,而因他们而死的人,却数之不尽。 巨影伸出手,要直接将这些人杀死。 见此,那些长老崩溃了: “不,你不能!” “想想那些皈依圣教的信徒,想想那些信仰你的人!” “……不要,不可以杀了我们……” “教主摩根!这时候你在干什么!为什么不来救我们!” 摩根? 在王庭议事厅爆发大战的第三个时辰,以三分之一的战士牺牲为代价,一名蒸汽机甲彻底报废为休止符,四名护王骑士重伤濒死为铭记—— 报丧女妖·摩根,力竭而死。 维多利亚的君王并尽全力,在骑士们的分担下,同亚拉撕开了摩根的屏障,将倾注了魂灵意志的枪尖刺入对方的心脏,将其似乎无尽的生命彻底终结。 只是,阿斯兰王并非女妖,亚拉能够豁免同族挣扎之余释放的诅咒,可一介凡夫又该如何赦去? 摩根死亡的瞬间,宛若剧毒的黑色炸开,诅咒随着发黑的血液飞溅而出。 她死了,却赋予了君主死亡的倒计时。 某种意义上,这算是她最后能为撒尔诺阿做的事情。 至于圣教,她明白的。她死后,这枚棋子也将被易手,说不定会被摧毁。 总之,一切都完蛋了。 长老们的哀嚎传不到这个死者的耳中,只能在这忤逆的绝望之下被先贤审判其罪孽。 青色的火焰,裹挟冷冽的利刃,盘剥这些恶徒的灵魂,然后将活着的血肉变作死寂的僵硬。 第113章 为何皈依 奥匈尼亚的人们忽地有种感应,在阿尔比昂的北方,有一种光辉在无形闪烁着,几乎要覆盖到遥远的国度以南。 “先贤……?” 他们没来由地想起那位存在。 源于血脉深处的记忆感觉到那联系着众群的本能,就好似在他们看不到的视界之内,一轮大日释放着足以将邪魔震慑的烈焰。 只是那燃烧的火焰并不会刺痛良善者,只会将罪人烧却,徒留一具冰冷的尸骸。 无数人望向珀拉斯卡的方向,心底莫名升起一丝敬畏的情绪。 艾卡妮娜敏锐地察觉到力量深处的鼓动,遥望旧池远去的道路,心里不禁有些担忧。 ——万一,先贤会为了众群而杀死娑伦娜呢…… 她总不能说服自己得到一个足够信服半刻的理由,只好默默祈祷。 旧池的斗争究竟是对还是错,目睹了大人的世界之后,她无法得出答案。 她只能希望先贤能默许娑伦娜的行军直抵尽头,得到旧池所需要的那份应答。 这片土地上的人们需要的不是慢慢自我消亡的和平,它要的是生存。 沼泽的干岸之上,无数的生灵纷纷抬起头,注视着天空的那一头,仿佛要从地平线的那边窥见想要看到的真实。 无论是这里,还是更远的地方。 而在现场,温迪戈的巨影掀开了裁判所的穹盖,只听见贵金属制品瞬间在建筑被拆去墙壁的瞬间哗啦泻下。 黄金和白银,还有无数工艺品,在裁判所的房间以及地下藏库塞得满满当当。 这些东西本身的价值不会太高,但是换取它们的等价物究竟是榨取了多少民众的血汗,哪怕是一个扳指对应的账目都足够令旁人惊掉下巴。 甚至可以说,理论等价上而言,这些东西所花费过的财富足够买下所有阿尔比昂的产业。 何况,这些东西不止是圣教的唯一财产。圣教的罪孽从来不止有实体的罪证。 倘若问询一位普通的阿尔比昂人,问及对于先贤的认识,那扭曲且毫不相关的妄言便足够给圣教定罪。 传教以来的每一代人,包括这一代人的下一代,甚至更下一代,都会被这种难以斧正的思想所污染,在亲缘的教育关系下被往返灌输,成为一种迷信以及偏执,也许直到死亡都不会醒觉这一点。 这便是圣教最大的罪孽——种在众群之中的猛毒之种,无法根除,甚至还会萌发新的恶之花。 想要扭转这一点,最好的办法便是采用先贤当初最不想执行的一种手段—— ——塑造信仰。 一尊扭曲的塑像被推翻,信仰塑像的人还会建起一个近乎一样的,不会轻易改变观念、思维、认知…… 想要彻底不让这尊害人的神像消逝,便只能以另一个塑像去覆盖最为彻底。 尽管在形式上不能承认,但不得不这样说: “群众是主动选择愚昧的。” 人们聚集在一起的时候,总会把思考的权力均摊,本意是将责任抛出,但实际表现却是将对错好坏的想法也抛给了别人来定义的精神慵懒。 这种情况无法避免,甚至是一些智者也是后知后觉自己正处于当中,且不止一次。 更何况,这种从众的想法最为简洁,哪怕是聪明人也难以挣脱这种安逸的感觉。 在先贤还是人类时的那个世界,有个简单的词形容这种现象: 乌合之众。 这并非贬义,不过在很多情况下,这种凝聚在一起的思想如同一头莽撞的巨兽,拥有庞大的力量,却不懂得有效发挥作用。 ……这偏偏是普通人群体的常见写照。 这种情况本已在过去改善不少,在历代贤人支撑起的黄金时代下,教育随处可见,不应如今天这般愚昧。 显然,是圣教做了幕后推手,促成了盲目与冲动离散了理性思考的常驻。 …… 下方的人们跪拜着,这座教国之都的人并非已经赎清了罪孽。 他们的家业,有商贾、官宦、典当……数目繁杂,但无一例外,都是趴在众群身上吮吸血汗过的。 若不是与圣教有利合谋,又怎会定居于此? 他们也想活,他们自知自己和祖辈的罪孽深重,也自知无法偿还…… 他们怕死。 而先贤,目睹了这些从头到尾未有切实悔过的念头,将手伸向了他们。 后悔? 一如变成温迪戈后所见的那些“故人”—— 他们不是觉得自己错了,而是终于察觉到自己快要死了。 他们为何皈依圣教麾下? 都不过是逐利罢了。 既然这样做,就得要承担这样做的代价。 每个人的眼中,一只巨大的爪子从头顶缓缓落下。 有的人想逃,却发现怎么都无法逃出掌心的范围。 “不,这不可能!” “我要活下去……活下去!” 在旁人眼里,其他人看到的他全程如雕像般毫不动弹。 任何人,都是如此。 若众群的未来仍然延续,那么这一刻将会载入史册—— 圣教驻地总计约三十万人,一日之内便被审判,惩戒以僵死之刑,火焚灵魂,形骸破碎。 外面的人看来:温迪戈的巨影在灰雾中佝偻着背脊,俯视着下方,接着一阵寒风扩散,无数生命的痕迹了然无存。 后来,灰雾于黄昏之际消散,光芒重回于大地,那个巨大的轮廓也无影无踪。 驻城内,几乎没有活物。 咔—— 其中一个人的尸骸松动,被冻烂的胳膊仿佛经历了太久的岁月,表面产生了裂纹。 咔—— 咔—— 无数被冻僵的尸骸都出现了衰败,破碎似乎已成注定。 前往此地的人们捡拾那些掉落的指头或是手臂,凑近仔细端详,却发现这些被冰冻的骨肉,竟不知何时悄然度过了万年的时间,苍老无比。 “神迹……” 其中一人喃喃道。 “一定是先贤。” “可是,先贤去哪儿了?” 他们没看见哪怕一个邪魔族的温迪戈,甚至没见到他们以外能动弹的存在。 天上的风暴不知什么时候朝着西南方向而去,人们仰望风眼席卷过高天,默默献上自己的敬意。 他们不知这一切的意义,但明白一件事—— 众群的未来,又一次被先贤修建枝桠,扳回正轨。 至于那位造主的去向,他们早晚会知道,但至少他们明白,这一切都是在挽救当下。 ——挽救阿尔比昂的民众,让他们不会在注定毁灭的浪潮下牺牲更多。 变革,本是要流很多血的。 第114章 变革尾声 维多利亚的宫廷内乱结束了,接下来便是人民与王庭的矛盾了。 阿斯兰王轻轻推开了骑士们的搀扶,他强撑着,丢下了骑枪,整理好自己的衣着,一步步走向皇宫外的方向。 他要死了,毫无疑问。 只是他一直拖延死亡的到来,只为了让自己死前再做一件必须去做的事情。 ——这事关无数人,包括生死存亡,牺牲多寡。 阿尔比昂是一场欺骗,但并不意味着重新分裂是一种更好的选择。 谁也无法担保其他的国度会不会选择侵吞解体后的诸国,谁也无法保证劫后的孱弱能否独木成林。 所以,阿斯兰王决定做最后的努力,保下阿尔比昂的存在,但是,要将权力交给先贤所教导的人们,将生存的一切以整体的形式还给众群的后裔。 简而言之…… 他要以被先贤审判的名义述罪,把阿尔比昂的最高权力名义上转交给先贤。 而先贤,总会将选择的权力交给人民。 宫外,放眼望去,光是首都都满目疮痍,暴动几乎将整个皇宫区及贵族区都掀了个底朝天。 阿斯兰王强撑着来到宫殿前的雄狮广场,人们与战士们对峙着,而在高台上,人们早已竖起了处刑的断头铡。 “让路吧,他们并未做错。我要当得到审判。” 士兵们的后方,阿斯兰王一步步走来,生命肉眼可见地在逐渐凋零。 他们不知道说什么,只能默默让道。 人们怒视着,特别是看到君主从那些手持暴力的战士后面走出那一刻,阶级积淀下来的所有恨意都朝向了这位碌碌无能的“统治者”。 他们不知道阿尔比昂的君主并不干政很多任了吗? 大多数人都知道。 但是这一刻,理智早已失踪,他们只要一个发泄,将破坏的冲动释放殆尽。 议会?君主? 无所谓了,他们只要将斩首统治者这件事完成。 无人阻拦,亦无人催促。 两位德高望重的人站在断头铡左右,不过真的看到这位君主的时候,他们还是冷静了些许。 “……” 他们记得,几代以前,阿斯兰王便与统治无关,一切都是议会在运作,君主的存在只是个象征。 但现在,就算有谁想要声张理性,都会被盲目的潮流所吞没。 ——审判,避无可避。 议事厅里的那些人杀死得太早了,尽管这样才让那些狡诈恶徒的组织露出马脚,但这份代价未免太大。 如今只剩阿斯兰王,那么要死的便也只能是他。 脚下这座高台原本是用来演讲的,但此刻,君王的身前并不是演讲台,而是处刑台。 “我有话要说。” 生命垂危,可他的声音仍然有着一股尊严。 “就当是我的遗言好了。” 跟前的两人对视一番,然后点头答应。 处刑台上,刀片亮晃晃地悬着。 下方,君主没有逃避,他将要行至尽头,可仍支撑着,挺直背脊,声音沉稳。 台下的群众愤怒地咒骂、唾沫飞溅,喧哗的声音一浪高过一浪,几乎要把现场震碎。 阿斯兰王默默等待,直到人群息声。 “你这个堕落的家伙,还有什么事要说?还不快趴下去死!” 末了,一位还未焉熄愤懑的平民大吼道。 众人看向他,又看向台上的那个看上去摇摇欲坠的君主。 阿斯兰王只是顿了顿,然后开口: “我,阿斯兰的第三十三代王,将阿尔比昂的权力尽数移交给先贤奥格顿温,并在此宣读造成阿尔比昂哀鸿遍野的罪魁祸首的所有罪行——” 究竟第一朵恶之花何时盛开,似乎早已无从考究。 更无人知晓,谁才是罪孽的源头和一切恶行的帮凶。 维多利亚的君王,也是阿尔比昂的君王,在高台上演讲着人生最后的献词。 他陈述了自己的碌碌无为,将自己所见却袖手旁观的坐视道出,将那些身处高位才能看清的存在一一讲述给人们。 然后,他颂扬了先贤的归来将会给予人们何种辉煌,劝诫人们不要步那些恶者的后尘,不要再让恶德的权力重新滋生。 最终,他讲出了自己的私心: “我希望你们能选出一个值得维系这个国度的权力体系,承担得起众群延续的希望,不要重蹈覆辙,要让黄金时代那份生的希望、美好与自由重新眷顾每个人……” 扑通—— 这位君王跪了下去,身体前倾,引颈受戮。 现场死一般的安静。 他们现在反倒不明白,究竟要不要杀死这位君王。 但是,没等他们犹豫结束,阿斯兰王的身子突然倾斜,倒在了地上。 他的嘴角流出血液,然而血的颜色如同发黑的油状,包含让生灵本能去畏惧的感觉。 这时候,护王骑士才前来收尸。 ——阿斯兰王临走前吩咐过,当他死后,以防万一,要妥善处理被诅咒的尸骸。 他们扶起那具不再动弹的身躯,而亚拉来到了台前。 “各位,这位君王虽然没做错什么,但他选择了无能的旁观,死亡是他应得的罪。” “但是,请各位记住——在你们所没看见的地方,他杀死了所有阴谋背后的元凶,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亚拉将之前发生的事情诉说,并将那柄骑枪从背后卸下,对着天空高举。 魂灵绽放出精神上的光芒,无数人都感觉到那一缕令人平和的映照。 证据,近在咫尺。 …… 后来,暴动渐渐平息,究竟是以什么为结束,似乎无人能够断言。 是先贤的呢喃让众群的子裔放下了冲动? 没人可以肯定这种说法。 总之,在那些压在无数普通人头顶的事物崩塌后,人们得到了喘息的机会。 随之而来的,便是令人眼红的利益瓜分。 只是,在珀拉斯卡的首都,一群竞技骑士正要以自己的暴力建立独裁的时候,黎明的地平线上,铁蹄齐声践踏。 一支军队伴随着破晓的光芒撕开夜幕,银光在他们身上的铠甲表面流溢。 他们不需要机甲,因为千年以来他们从未放弃过对于身躯的磨练,唯有真正的强者才能站在身边。 三个小时前,珀拉斯卡边境的征战骑士队伍里爆发了反叛的集结,联合会的子弟想要组建起割据的武装,于是号召其他人成为同谋。 然而,这场闹剧很快收尾—— 除了一些本就是靠关系进来的劣等骑士,没人在乎所谓的独霸一方。 真正的征战骑士铭记先贤的戒律,在入伍前必要学习黄金时代的知识,他们看见过希望的伟大,又怎会低头去在乎卑贱的自私? 在得知阿尔比昂大乱之后,数支队伍以“特别情况”为由来到各个城市。 本以为先贤到访后空手而归,却不想还有漏网之鱼。 狂妄者才要在街上杀一儆百,远处的银色之中便掷出一道闪光,闪电般掠过那人。 一柄长枪,精准地射穿了暴徒的胸膛。 “那是……” 本以为又要遭灾的民众看向闪烁银色的那个方向。 “真正的征战骑士……” 踏—— 金属的蹄靴立定,无数银枪直指夜空。 古老的提尔诺亚语齐声咆哮: “卫道先贤的崇高,庇护众群的希望。” 刚才还气势汹汹的割据者们顿时没了底气,灰溜溜逃了。 而人群中,一头温迪戈悄然注视着,默默点头。 第115章 新阿尔比昂 娑伦娜领着行军抵达维多利亚,却看不到敌人究竟在哪儿。 她没有直接让身后的骸骨大军杀入城池,只是带上了随行而来的乡亲,从正门来到了城中。 平民的暴动接近尾声,满是疮痍的街道尽头,在无数道路通往的皇宫前,人们聚集在那里。 她一阵彷徨,其他人也是一样。 战争……来过了吗? 娑伦娜不明白,这片国度的首都居然如此迅速地沦陷。 路上,不时看到几小群人包围着什么,凑近看去,只见身着华服的贵族被这些举起反旗起义的贫民肆意殴打。 而有的,则早已死去,尸体被吊在高处,以此示众。 “请问……这里发生了什么?” 娑伦娜拍了拍一位贫民,想要询问。 那人回过头,看到娑伦娜这一身破败又不属于维多利亚的衣着,有些疑惑地回答并反问: “还能干什么,当然是为了生存作斗争——等等,你不是维多利亚人?” 娑伦娜点了点头:“我是奥匈尼亚人。” “呵……如果是过去,我还会很傻逼地骂你们是流放的。但现在我们醒悟了,什么歧视都没有意义,大家都是被那些贵族和富商压迫的可怜人,都应该一起去推翻他们。” 那人苦笑了两声,然后指向皇宫的方向。 无数的人围在那里是做什么? 娑伦娜想不到,或者说眼下看到的场面都超乎预料,她一时有些混乱。 “先贤来了,虽然还不知道那位大人做了什么,不过显然,很多地方都将贵族和联合会的势力连根拔起,而作为最大的帮凶,君王又怎么可能无罪?所以大家准备处刑阿斯兰王。” 从奥匈尼亚跋涉而来,娑伦娜以及同乡们有些错愕,没有讲起他们是带来战争的。 他们来到广场的边缘,而后便看到了阿斯兰王的出现,包括后面的演讲…… ……还有吐血身亡的结局。 加上后面亚拉的补充,他们也算是得知了一切的全貌。 可是,这够吗? 其他奥匈尼亚人看向作为领袖的娑伦娜,似乎是想要她发出命令。 “战争……” 人死的够多了,一切都已被颠覆,真的要对这些平民挥下屠刀吗? 同乡们的眼里滋生出贪婪的神色,娑伦娜看得一清二楚。 她看得出,哪怕她说拒绝,这些人也会自己找个由头大开杀戒。 “……” 她想起在奈塔坎尔所见的那一幕,看见了那头温迪戈,感觉那是先贤的预告。 ——感性,还是理性? ——自私,还是共存? 那个身影允许了他们的前进,但是尽头已至,再继续踏上前路,是否会迈进深渊…… 娑伦娜回想起旧池当初建立的意义——包容、生存、自由。 可如今,走到了这里,没有得到战死,那份意志便转变为了贪婪。 “不。” 她开口了。 “都结束了。” 话音刚落,一个漆黑且纤长的身影不知何时从人群的末尾出现,崎岖的犄角如同老树的枝桠,骷髅的鹿首在头颅的位置顶着,一对眼窝深邃无物,仿佛整个身躯是行动的死物。 ——先贤。 娑伦娜几乎是本能反应地将那次见到的身影与之重合。 “你做了正确的选择。”声音自先贤的头骨之下传出,“如果执意将杀戮再演,你们这些人都会死去。” 其他人刚想咒骂,却忽然感到一阵恶寒。 他们看清楚了,这是一头邪魔,而非更像人的邪魔族。 恐惧令他们闭嘴。 “您……真的是先贤吗?” “你如果觉得是,那么我便是。” 眨眼间,一阵风刮过,先贤不知何时站到了高台之上。 目睹一位邪魔突然出现,人群骤然发出惊慌的喧哗。 几乎是同一瞬间,温迪戈的手中骤然绽放一道比之前亚拉放出的光芒还要强烈的明光。 无数人方才还慌乱的心顿时冷静下来,理性被强制赋予了他们。 但,这也只是让他们没那么惊慌失措。 恐惧仍在,忌惮仍在。 亚拉他们还未走远,察觉到身后这一幕,顿时又赶了回来。 “先贤……?” 亚拉疑惑。 据远方通过光之柱的点阵闪烁传递的信息来看,先贤应该还在珀拉斯卡才对。 然而眼下,刚才出现的光芒毫无疑问是先贤身上寄宿的无数魂灵所放。 那种来自另一个层面的光芒,远远不是能够造假的。 其他骑士看向亚拉,毕竟他们之中只有贝狄威尔亲自觐见过先贤,台上那位是真是假,还得由他告诉大家。 “……毫无疑问。这位就是先贤。” 即便心里已经被抚平了波动,但这些护王骑士还是有些震惊的感觉。 他们太过年轻,以至于全然信任圣教的宣传,丝毫不知先贤的真容为何。 更不可能想到,先贤居然会是邪魔温迪戈。 毕竟提尔诺亚旧址的“文献”和“展品”都是圣教修缮过的,真相究竟如何解释,那就由不得那些弱势的学者进行推翻了。 他们看向广场上的高台,先贤矗立在那里,向着下方的霍米涅诺威们宣告: “就此,旧的阿尔比昂沦亡。圣教崩塌,王权旁落,权力应当由贤人代理,新的议会将重新选举,过去的统治将不再延续……” 先贤说着,然后看向了娑伦娜所在的方向。 “奥匈尼亚的使者,上前来。” 循着先贤的目光,众人回首,看向那位有着英气的村姑似的年轻女性。 人们让出道路,表情各异。 娑伦娜来到台前,不知所措。 她终究只是个精神领袖,论实际的,她甚至不如一个村长。 “娑伦娜,你作为奥匈尼亚的领袖,是否愿意代表奥匈尼亚的人们发声?” “……是。”她强行稳住自己的声音,尽量不显得那么紧张。 “那么,我要任命你为奥匈尼亚的统治首脑,议会永远保留你的席位,阿尔比昂的发展会扶持奥匈尼亚曾经的土地。” “无论是哪里的生命,你们打倒了压迫你们的存在,为了能够更好且平等地活下去,你们应当包容彼此,摒弃纷争的不必要。” 台上的温迪戈将场面话说完,而后尖爪的掌心蠕动着挤出什么。 ——黝黑的如同泥土似的东西。 远远观望的亚拉都为之一怔,那东西他见过不少次,共商联合会不止一次威逼利诱将民间的这东西收缴到自己手中,害得普通人无法自给自足温饱。 那是埃土。 传说,阿普苏是先贤的根骨血肉,丰饶从中流转不息。 现在看来,就算没有阿普苏,先贤仍能将埃土播撒。 只见,温迪戈将那团黑土放在地上,很快便开始了滋生,扩张了数米才停下。 先贤洒出毛发中的草籽,在这些微小的种子接触到埃土的瞬间,扎根、发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完成。 仅仅几分钟,种子便发育成麦穗,垂下颗粒饱满的枝头。 如此神迹,让这些贫苦的人们再次震撼起来。 广场的一隅,数枚种子便诞生出一片麦田,无数人对此跪拜,虔诚无需更多的言语。 包括那些方才还要起杀心的奥匈尼亚人。 而这,也说明了人们到底被夺走了多么重要的东西。 ——这种不必饥饿的奇迹,是那些压迫者们俘虏了数百年后才重新回来的东西。 为了垄断粮食,联合会收走了贫民的埃土和私人土地,将农民这一存在剥夺,令无数人只能从那些商人处获得赖以生存的食物。 如今,都结束了。 新阿尔比昂,将从埃土的重获开始。 第116章 迟来的眷顾 几天后,临近高卢边境的村子传来了讯报—— 娑伦娜,在先贤的教导下成为奥匈尼亚的代言人,在维多利亚有了一席之地,往后的阿尔比昂南境将不再是被遗忘的苦难之地。 与消息一同到来的,还有数支征战骑士的队伍。 这些并非是那些贵族的私军,而是珀拉斯卡一直被放逐于边境的纯粹的战士。 恪守先贤的律条,维护原本应有的秩序,这才是真正的征战骑士——是曾经珀拉斯卡扞卫黄金时代余荫而不断传承的身份。 商人买走的是名誉,贵族剥削的是荣耀。 在这两者都崩颓以后,这些高尚的骑士得以重回秩序的拥戴。 先贤召见了征战骑士的诸位军团长,约定了对于原有暴力体系的更迭,往后的阿尔比昂里,征战骑士将会是全境的守护者。 既然如此,那么连自保都困难的奥匈尼亚,便是需要他们不仅仅提供武力守卫那么简单。 这些骑士乘坐着巨大的蒸汽机车一批批而来,后备箱中载着先贤赐下的埃土与无数物资,每一辆车内的资源都足以让一座村落得到足以勉强富足的根基。 当资源从那些商人的库存里卸下,人们才察觉自己以及自己的祖辈究竟被剥削了多少。 仓储的面积不亚于一座小城,东西宁愿放坏了掩埋也不愿施舍给贫民,无数的财宝积压成山,救命的药品落满积灰。 仅仅是三个仓库,便足够维多利亚首都的穷人们年末都吃饱穿暖。 而同样规格的仓库建筑,放眼望去,还有上千座不止。 在征战骑士的监督下,物资派送了出去,沿着原本被商人们垄断的国道,送往珀拉斯卡、高卢、奥匈尼亚。 只是,奈塔坎尔再无声音,之前那场灰雾灾难之下,生存下来的人十不存一。 仅存的游侠们护送他们离开这座失落之地,他们来到了再无压迫的维多利亚,在这里能够延续残破的未来。 至于那些采矿队、圣教残党等,全然不敢再回到故土,躲藏在荒芜的山脉里苟延残喘。 ——! 车子刹住。 其中一队征战骑士来到娑伦娜的故乡,这座无名的沼泽边的干岸小村。 无数人惊恐地望着来者,显然没见过这种东西。 有的人想:“会不会是娑伦娜战败了,维多利亚的那些人来报复了?” 但看见一个又一个身着白银铠甲的战士将一箱接着一箱的东西卸下车,他们疑惑不解。 这时候,一些熟悉的身影从车上下来。 长着角的长发的女性首先下车,后面是换了一身行头的那些去行军的人们。 尽管穿着一样的衣服,而且并不华丽,但对比穷苦的大家而言,这就已经很难得了。 骑士们打开箱子,将里面的东西拿出: 食物、衣物、药物…… 那些在奥匈尼亚稀缺无比的东西,此刻摆在眼前。 娑伦娜回来了,同时带来了先贤的消息。 旧的腐朽已然倒塌,新的未来即将开始,他们和他们的后代终于不必继续维持这样的苦难了。 派发下来的物资放在这些人的手中,感觉是那么的沉重。 多少年了,奢求才变成现实? “感恩先贤,感恩你们……” 得到物资的人们感激不尽,说着笨拙的祝福,生怕对不起手里的东西。 …… 玛格纳如今也能喘口气,为自己这十数年的苦行迎来休止。 黎明游侠,在无数人的牺牲下,终于可以休息了。 奈塔坎尔山脉的顶峰,这里放着数以百计的坟碑,砖头大小,空有留字,而墓碑下并无尸骨。 战斗的剧烈使得他们几乎无法寻得完整的遗骸,当灰雾消散,战斗结束,徒留怪物的遗骸缓缓分解,而同道的尸骨似乎从未来过一般。 这些殉道者得到了自己情愿的结局,兴许灵魂在战后也将回到众群的怀抱,永得安宁。 其他人去救援山脉中的幸存者并护送离开,而玛格纳得留下为那些陌生的游侠同志一个必要的收尾。 他们之中,有男人,有女人,有孩子,也有老人……大家不问彼此的缘由,一代又一代,加入到这个只有牺牲没有利益的组织,只为了扞卫一份真理—— 文明下的所有生命,都有活下去的权力。我们无法根治恶的种子,但我们能摘除恶的花束。 抵御暗中的恶灵现象,对抗上层漠不关心的邪魔危害,庇护更多的人,将拯救带给力所能及去帮助的所有人,游侠的使命仅此而已。 “……都结束了。” 玛格纳向面前无数的墓碑行礼,提尔诺亚的礼仪作为他们的加入仪式,同时也是送别逝者的最后悼念。 也许未来生者会忘记这些人的存在,就连亲人也淡漠了他们的痕迹,但他们都明白,自己选择了这种开始,便没有什么可后悔的。 只是,有些人太过年轻,在山脉之外做了多余且无用的事情。 玛格纳转过身,乘上蒸汽机车,在黄昏下启动了发动机,载着无数的落寞,行至道路的尽头。 ——游侠的故事,要结束了。 玛格纳花了一天给那些鏖战整晚而死的同行们留下痕迹,那么他呢? 他可以放下游侠的身份,暂时封存这段并不美好的记忆,替这些人去看见新的时代如何到来。 …… 珀拉斯卡,这里的冬天来得更早。 维多利亚还未感到冬季的寒意,骑士之国便提早刮起了冷风。 共商联合会倒了,骑士竞技没了,有的人虽然感谢先贤,却还是有些厌弃—— 他们用以营生的东西没了。 派发的物资是能够渡过这个冬天,那么下一个冬天呢? 被骂短视也好,被讥讽没有感激也罢,总之这是生存的问题,对于那些依赖骑士竞技的人,这仍是一场灾难。 鞑特来看望老骑士,只见这位老人家坐在门槛上叹气,头盔放在一边的地上。 “年轻人,你来了……” 察觉到熟人的到访,他无奈地挤出一个笑脸。 “让你看到笑话了。” 这一届的奖金还没到手,连未来的挣钱机会都没了,这日子怎么能好过呢。 孩子要上学,家里要糊口,这一下子没了饭碗,多么令人失望甚至绝望。 鞑特不解地开口:“如果是衣食住行,先贤早已安排好了,你作为老人,还抚养一个孩子,会有援助物资定期给予的。埃土不是已经被放开使用了吗?” 老骑士浑浊的双眼抬起,但很快又看向了地面。 “年轻人,你不懂……” “这不是给不给东西的问题。” “你能保证,经历过贪婪的甜头和黑暗的剥削,还能毅然决然选择公平吗?” “先贤如果再离开一次,你说……那些人会再来迫害我们吗?” 第117章 留下 待到仅存的邪魔族雇佣兵们抛下报废的载具长途跋涉,熬过了莫名其妙到来的风暴,抵达了珀拉斯卡,却只见一座充满疮痍的地界陈列眼前。 “这……咱们真没走错地吗?” 那个被称作v的少女眺望着,哪怕是远方尽头的另一座城市,同样没有所谓的繁华。 充满竞技的骑士之国,如今就像是遭遇了战争过后的半个废城。 在去往珀拉斯卡的首都之前,特雷马、伊西斯、v三人决定先问清楚这里发生了什么。 ——万一,就算去首都也没有能够参加竞技博得奖金的赛事了呢? 戴着兜帽掩盖邪魔族特征的三人拦下一位抱着物资往回赶的路人,想要问清楚情况。 可还没开口,对方就抱紧怀里的东西退了几步。 那人一脸抗拒:“喂,城中心不是有派发物资的吗?没必要抢我的吧!” 看来,他们是被当成拦路抢劫的了。 不过这总比被发现是邪魔族然后招致驱逐要强。 “不,这位先生,我们只是想问一下这里发生了什么。”特雷马说,“我们刚来这里,不知道这里的情况。这座城市看上去并不太好。” 对方环顾四周,露出一副好似苦笑又不太像是难过的表情。 “不太好?我倒是觉得太好了。多谢先贤,至少人们不会再担心吃不饱的问题了。” 三人对视了一番,面面相觑,不知其意。 “可是,这里跟遭遇过天灾或是战争……” “天灾?哈,对于那些高高在上剥削我们的人来说,那确实是天灾,不得好死已经是便宜他们了。对于我们,那可是一件幸事。” “此话怎讲?” “先贤将那些贵族、商人的仓储全部向人们开放,而且重新布施了埃土,作物在冬天依然能够生长,麦子比野草长得还快,这下谁也饿不着了!” 说着,他的喜悦难以压抑地显露。那种幸福的模样是装不出来的。 v赶忙追问:“所以,骑士竞技呢?” “没了!”那人答道,“共商联合会倒了,这种事情自然也就没人继续办了。你们如果是外地来参赛挣钱的,我劝你们还是打消这个念头好了,倒不如在珀拉斯卡谋个职业,现在百废待兴,总有机会让任何人获得营生的资格,不用怕联合会的鹰犬在你拒绝收购之后前来刺杀……” 这个人滔滔不绝说了很多。 最后,他指向通往中心区的街道,向三人说道:“如果你们紧缺生活的物资,就去中心广场吧,食物、住宅、药品……他们都会发给你们的,如果想要工作,那里也有人招工。现在,就算是邪魔族的人来了,只要对方不是什么破坏分子,咱们也当他是同样穷苦的同胞。” “感谢先贤的宽容,他既然带来这样的大恩,而且也不是所有人都有错,就事论事也挺好。” 看着那人离开的身影,特雷马沉默了片刻。 他们这些雇佣兵对于情报方面的工作很是在乎,自然也知道了先贤的苏醒这一事情。 当然,也知道先贤是纯粹的邪魔,是或许最为古老的温迪戈。 “……究竟是因为先贤的劝诫而包容了邪魔族,还是因为先贤的存在更加恶劣,所以才选择接受……” 背负大剑的男人喃喃道。 有时候,现实就是这么可笑,赋予无数生命以美好的,竟是比所有暴力都要更加强大的暴力。 很多东西,不过是披上了一层辩词,便会得到截然不同的待遇。 特雷马的父亲教会了特雷马很多东西,就算是在那个动荡的年代,无论是哪个种族,无不颂扬先贤,而黄金年代数千年的存在也印证了这位圣人值得如此传承大名。 他并不觉得先贤有愧于这种地位,恰恰相反,特雷马认为先贤太过崇高,以至于世间的王座都没有加冕于他的资格。 强大,却选择低下头,去怜悯无数弱小的个体,保障他们的存续——先贤的仁慈朴实却永恒高尚。 然而,先贤的伟大并非这些生者的伟大,众群的后裔是具体的生命,而欲望,是生命逃不过的话题。 到底是那份精神上的感觉成为了傲慢的基底,这才使得人们能这么快转变数百年积淀下来的歧视。 比起“发自内心认同先贤的话语”,他们更多的大抵是“觉得和先贤的教导的道路一样能让自己比其他人更加优越”罢了。 三人并未因为那人的话而撤下兜帽,走到那人所说的广场,这里有着征战骑士监督着的大长队,队伍左右还有招揽求职者的小生意老板,在共商联合会倒台后,这些人终于可以不必躲着联合会招工了。 另外,还有一些明明并不算太穷苦但仍在队伍中的人。 经过询问其他人可以得知,那些人是清算后的残余,譬如讲话人、中介、商业末流、没落贵族,都是些无足轻重的人物。 本来这些家伙还能吃得上那些上层人施舍的残羹剩饭,以此标榜自己是中层人士。 但自从共商联合会倒台、贵族体系碎裂后,他们一夜之间便沦落为丧家之犬。除了自杀和远走他乡隐姓埋名,便是这般厚着脸皮跟他们曾经明着说看不起的贫民站在一起,讨要发放的救援物资。 有的邪魔族雇佣兵再三得到本地人的肯定,已经脱下了遮掩特征的帽子或是斗篷,排入了队伍,虽然不少人投来各异的目光,但如那些人所说,先贤降下了谕令,邪魔族也有在此生存的权力,不得歧视和迫害。 不光是得到了物资,有的邪魔族雇佣兵被主动问及想不想做学徒做生意,在答应之后,他很快便去了就近的一家餐馆,开始实打实被教授技术。 没什么繁文缛节,不需要仪式感。 无论背后是什么本质,至少表现出来的,是无数普通人正在遵守黄金时代那样的自律,重新恢复往日应有的秩序。 特雷马取下兜帽,失神地望着眼前的一切。 良久,他才开口: “伊西斯,v……” “我想留在这里。” 第118章 选择 “你……认真的?” v一脸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位精锐雇佣兵。 “你可是特雷马——炙手可热的佣兵,你这么强,留在这里能干什么,打仗吗?” “……” 这个久经沙场的男人愣了愣,眼神缓缓暗下。 “我……我只是不想再继续颠沛流离了。” 他们为什么去当雇佣兵? 因为没有容身之所。 因为这片大地自无数阴谋与贪夺的诡计上演之后,再也没有可供邪魔族安稳求存的机会。 撒尔诺阿建立之后,注定要裹挟着所有邪魔族卷入不幸的浪潮,而他们,也不过是为了能悄然苟活才这样稍显自由罢了。 等攒下足够的钱,就能够割下自己的角或是爪子,隐姓埋名,到远方的边陲小镇定居,直到安稳的日子结束……这便是无数邪魔族佣兵的想法。 他们也知道,手上染了不义之血的人,终有一天也会被命运报偿裁决,所以对此也只不过当是一个幻想罢了。 现在,机会就在眼前,不必做出什么牺牲,他们可以直接成为公民,在这里生活…… 对于特雷马而言,这已经是不能奢求的机会了。 他看向那位共事多年的女性,对方轻叹了一声,来到他的身边。 “是啊。既然当下已经得到了不错的结果,何必再去强撑着去感受残酷……v,难道九死一生的战场,对你来说比安定的生活要更好吗?” 眼下,少女也迷茫了。 …… 她自记事起就在战火中流浪,和其他邪魔族部落一样,在荒芜的大地远处流浪,远离众群的国度,以此求生索居。 有的人走了,去了那座魔族之城,再也没回来。 有的人也走了,他们不堪如此煎熬,认为这样活下去倒不如死了得了,于是也没再回来。 死亡教会了v一件残忍的现实——无论是谁,好人、坏人、善人、恶人……都不过一条命罢了。 无论怎么选,生命一旦结束,什么价值都毫无重量。v便是这样感觉。 后来,李林族的商队用火铳屠杀了部落的人,v当时恰巧一个猛子钻入河里,让那些人看不见位置,这才免于一难。 也是这样,她在河流的下游碰见了在岸边打水的特雷马和伊西斯,因此获救,才没有被湍急的流水冲到更远的地方。 之后便是两人像是家长一样带着她四处游走,渐渐成了一个团队,而她也有了一个简单的名字:v。 单单一个音节,正如她是那个无名部落的唯一幸存者,没有比这更适合的寓意了。 v渐渐长大在这样严峻的环境下,她的价值观能不算太歪已经是莫大的幸运,漫长是佣兵生涯令她将战斗看得比什么都重要,很多时候只把问题转移到“杀死”上粗暴解决。 譬如,碰上难题,她会去想怎么用暴力去找个会做的人来,而不是解题。 当然,那个人不配合或是没用,杀人几乎是常态。 佣兵唯一的共有道德也许只剩下对雇主要求的交付,其余的都无必要——v显然是“优秀”地继承了这一点。 特雷马和伊西斯不止一次惩戒过这个有时候性格顽劣的少女,但佣兵的世界里没有法律,邪魔族更是没有秩序的驻留,他们最后也只剩下对于受害者的哀悼。 毕竟,他们不是审判官什么的,要他们杀死v去偿命,他们自知自己还没这么正义。 仅有的道德,只能让他们给逝者送去一次永远到不了的歉意。 久而久之,狭隘的认知加上频繁的战斗,v的想法多少有些错乱。比如现在,她的第一反应是“安稳是错的”。 但经过伊西斯一番话,她恍惚间幻视了未来—— 一边是习以为常的战场,认识过的人来了又去,最后再也回不来,忘掉的老相识数不胜数,最后连在乎的人也死在炮火下,然后是自己…… 一边是几乎没有体会过的普通人生活,只要能安安分分,用钱买东西,做个和善的好人,说不定可以平平淡淡活到老…… v有些呆滞,大脑沉寂的部分开始唤醒她那几乎尘封的记忆。 …… 部落又在迁徙,年幼的v被牵着,巨大的角马、驼兽背起他们的行囊,随着队伍朝着远方走去。 “妈妈,我们为什么要走?” “因为我们已经取走了那里的好,■■■……我们如果还想吃得上饭,就得去别的地方找片沃土。” “可我记得已经找过好几次了……” “因为大地的恩惠很短暂,孩子。我们没法一直留在同一个地方,而且有些人不喜欢我们,我们得躲着才行,否则他们会杀了我们。” “为什么?” “你会明白的,■■■。你一定会明白的。有些事情,就是没有道理……” 恍惚间,v似乎看见那个幼小的孩子看向了她。 “那,为什么有的人却喜欢伤害别人呢……?” v清楚地看见,那个孩子与她对视。 而牵着孩子的女人也投来目光: “他们也许同样没有道理,仅仅是觉得这样很爽。孩子,你可不能成为那样的人……” “知道了……” 话语飘入v的耳中,心底的某处在无数年后的现在,忽然裂开了僵硬的外壳。 ……为了当个合格的雇佣兵,v舍弃了往日的名字,也将幼稚的那些想法全部丢在了内心的角落,只为了能和这两人一起当个能赚钱的人,为了能下杀手而不会全身发抖无法下刀。 太久了。久到现在她才回想起自己的开始。 当初,不就是为了好好活下去才选择变得残忍吗…… 变成自己讨厌的样子,忍耐到最后,结果自己承认了这种事情? v幡然醒觉。 “是我错了……”她晃了晃脑袋,“真是……疯的太久,就连什么重要都要错乱了。” 她只觉得脑袋里如同一团浆糊似的,“雇佣兵”和“渴求安定的愿望”彼此杂糅着要压制彼此,对身份的偏执与精神的追求此刻不断碰撞,争执不休。 自己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到底选择什么更好…… v强行按住那几乎要咆哮着让她去战场继续当杀人魔的声音,同意了面前两人的话。 可是,心底的“雇佣兵”却放出了一句狠话: “你觉得自己配吗?魔鬼……” “收钱杀人的家伙,永远都不配得到幸福,而你居然还想一走了之……真是作呕。” 脑海里明明是自己的声音,但留下的话恶毒万分。 而且还一语刺破了她这么多年的尊严。 第119章 撒尔诺阿 对于邪魔族而言,故乡是不存在的。 他们的诞生取自恶意,但赋予他们理性与智慧的那位却希望他们能如霍米涅诺威那样活着。 邪魔族经历过无数坎坷,最后,在道路的尽头与众群分道扬镳。 数千年的时间,到底是长,还是短? 行星的以前从未有过这样的模样。先贤带来了文明,他们只能摸索着寻找道路,去证明事实的对与错,作为自己的先行者。 可是,这片大地向来不回应什么是对,什么是错。 它只会带来和带去一切,包括生命。 无论是霍米涅诺威,还是邪魔族,在黄金时代落幕之后,都踏入了残酷的原始。 没有先贤的存在,这数百年的黑暗几乎让这几代邪魔族的生灵对这个世界绝望。 他们不曾见过真正的黄金时代,他们只知道自己正落魄无比,只能不断流浪抱团取暖,或是亮出獠牙,用过去被教育说是坏的暴力去剥夺他人才能活得更好。 当那座大城自无数种类的邪魔族的手中建起,他们明白,幻想必须得抛却了,这个时代容不下他们继续去相信消失多年的先贤。 ——生存,这才是最重要的东西。 不是他们生来为恶,而是当下如果不去选择“恶”,就得死去——贪婪的李林族,满眼仇恨不愿停战的异族,还有只有利益的大国,他们如果不主动拾起暴力,他们就得被暴力碾碎。 反战如果不去用暴力威慑,那么只能是一种投降的口号。 然而,撒尔诺阿的初衷转瞬即逝,邪魔族的各个族裔天然有着有别于正常物种的另类,与广大众群后裔的矛盾难以调和,是埃土的生产远远不能弥补的缺陷。 他们不愿被淘汰。 而选择,便只有抬起屠刀。 战争必须到来,谁也无法遏制,总得有一场惨烈的死亡,这样才能让无数偏执的冲突得到结果。 ——哪怕,先贤要收走他们的生命。 …… 邪魔族的王庭内,各个族裔的话事人均已到场。 上次如此齐全,还是在几个月前。 ——那是先贤到来的时候。 魔王亚拉什的大捷终于迎来了落败,在胜了又胜的道路上,先贤投下了审判,以至于不败破灭的代价竟会如此之大。 长桌尽头,这位魔王身边还有两位邪魔族,是新面孔。 他们很是相似,一男一女,发色如雪,盘结的双角明示了他们的身份。 ——与亚拉什并非同族。 这位魔王的面前,长桌左右的存在是本身都算历史见证者的古老存在。 腐朽王庭的喰王,亲自见证黄金时代的谢幕。 霜痕王庭的牧首,教导了每一位战争术士。 殷红王庭的王爵,至今长生,考验每一位新的魔王。 磐石王庭的筑城者,奠基了撒尔诺阿的第一座城。 黑翼王庭的女妖之主,从未离席任何一届。 熔火王庭的座主,为邪魔大群长燃埃土,庇护邪魔族的精神不受恶灵侵扰。 哀悼王庭…… 幽影王庭…… …… 一共三十六座族裔的王庭,构成了联合王庭。 魔王,不过是他们推出来的执行人罢了。 面对亚拉什这次的失败,虽然在意料之中,但他们终究是没想到阻止他们胜利的居然会是那位存在。 “先贤醒来一事已经过去了,新的危机迫在眉睫。亚拉什,你应当还记得那位先贤的话。” ——「点清你们的兵卒,列国之战终将到来,我将亲自带领诸王踏碎你们的国度……你们将为世代的背叛与亵渎付出代价。」 那时,先贤如此说道。 大地战争注定要发生,而这些各个族裔的话事人自然要为了族裔选择下注,毕竟关系到生存的问题,他们必须有所定夺。 打当然得打,但战争过后? 这才是他们要定夺的。 石像鬼的磐石王庭自从亚拉什铩羽而归之后便有了决断,所以这次,那位筑城者沉默不语。 殷红王庭的王爵看向旁边那位黑纱礼裙的女妖,两人面纱下的容颜一如数百年前,只是如今成了两个世界的人。 王爵为了邪魔族存续永恒的美梦,牺牲自己,弄出了殷红血树,供养无数的邪魔族战士,治愈他们的伤痛。 而这位女妖之主,成家后将孩子送去了阿尔比昂,默不作声继续保持着在联合王庭随波逐流的态度,全然没了当年刚成为话事人那几年的激进。 大概,这就是成了母亲之后的样子吧——关心家人,甚过于这片同胞期望的故土。 “战争在即,菈卡丝。”王爵说,“你的孩子还在远方,他成了骑士,成了阿尔比昂的战士,不久后可能会将利刃朝向同胞……” “你不打算做些什么吗?” 女妖缓缓转头,没有敌意,也没有示好,就好似这件事与她无关。 “由他去吧……” “如果他作为邪魔族还能在众群的后裔之中安稳生存,那么他至少代表了共存的符号。” 王爵一愣,理解了: “你的下注是这个?” “菈卡丝……你这算是把希望给他,然后让自己留下?” 她微微点头,作为回应。 送亚拉出去,这是私心不假。 把亚拉的送出说成是战略意图,同样也是后天的考虑。 但,与报丧女妖们站在同一战线,这是她自己的意志。 ——独木难林,报丧女妖之所以能以族裔的形式抱团至今,远不是本身强大这一点可以概括的。 世界很大,大到个体的伟力那么渺茫。 想让孩子能够活下去是她作为母亲的本性,而不愿自己独活是作为一个族群之长的觉悟。 深刻认识到这些,才能做出这一切的抉择。 “各怀鬼胎……不,应该说各有各的打算。大家看来都做好了在失去后仍留下些什么的准备啊。” 殷红王庭的王爵笑着叹了一声,然后左右扫了眼其他人。 他知道,联合王庭不过是利益结合体,谈不上什么种族存亡生死与共。 但一想到他们如此残忍都无法求存,就觉得这个世界可笑至极。 ——温和也不行,残酷也不行,和谈也不行,暴力也不行。 就好像逃不过的死亡一样。 他们逃过了其他生命的的短寿,却要面对这无情的对待,也许这就是命运吧。 当手里得到什么的时候,总会失去些什么。 第120章 身后事 会议并不长,在最后商榷了各族组成的王庭军的事宜之后,会议便已经结束了。 大半的话事人离场,而留下的,仍有话要和一些人说。 譬如——一些还心系整个撒尔诺阿的话事人。 亚拉什看着长桌旁的同谋相继离席,心里满是混乱的情绪,但他早已习惯隐藏,所以只是闭上了双眼,默默地坐在那里。 他的族裔早已无法团结成王庭,群体的牟利与他无关,正因如此,他才会被推到台前,接替了上一位魔王的席位。 能力使得他受到青睐,也是这出色的能耐,令他越发深感无力。 面对先贤? 那是他们无法以暴力推翻的存在。 那是绝对的天灾,众群的造主,最为古老的邪魔。 所有人都明白,先贤主意了这次战争的将临,那么毁灭必然接踵而至。 于那位温迪戈来说,毁灭三分之一的大地几乎不用多少努力,他只要想,重新令新的生命更迭当下的文明都不在话下。 永恒大城前的那一战,先贤也不过是用接近凡人的力量去接敌亚拉什,只需稍许增加力量,长胜的魔王便迎来的落败的黄昏。 甚至可以说,亚拉什之所以还能坐在这里,完全是先贤的怜悯应允了死亡的延期。 ——撒尔诺阿要灭国了,希望的萌芽终将被扼杀。 邪魔族大抵是连流浪的机会也将被剥夺,此后再无道路坦然于任何一位邪魔族的面前。 可能,这就是命运。 谁叫他们出身于恶灵的诅咒,谁叫他们无论如何迭代都无法抛却那魔鬼的本质。 就算将邪魔术式荒废,畸形的生理决定了他们无法模仿其他生灵那样彻底安定——渴血的冲动、饥饿的本能、狂躁的欲望……普通生灵能够抑制的自控,邪魔族终其一生或许都无法做到。 可他们不是什么崇高的圣人,他们只是和其他生命一样有的想要活下去,牺牲自己成全这片大地,他们做不到。 所以,这次战争,将会是他们的最后一搏。 如同蚂蚁撼树那样不知所谓的倔强挣扎。 …… 食尸鬼的统领者——喰王,他来到亚拉什的身旁,低头看向这位颓唐的魔王。 “亚拉什,你认为一场必败的仗,还有继续下去的必要吗?” “如果您指的是这次,那么我会回答有。倘若是宽泛的指代……” 亚拉什缓缓睁开眼,他知道这种话不应该由一位统帅者说出口,但他必须得承认,这就是他所见所感的答案: “我允许战士们逃跑,他们的生命不应当这样结束。” “那么,为何这次不行?” “……因为,”亚拉什顿了顿,“因为我们无路可逃。” ——如果连他们都逃走了,那么后来者连去逃跑的资格都将不复存在。 他们必须去打,去战斗,去迈出战争的铁蹄。 这是他们唯一能活下去的手段,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谁能保证那些众群的子裔会真的人人铭记并践行先贤的意志,因为他们投降而坦诚相待? ……谁都不能。 无法得到真实的内心答案,猜疑便不会停歇。 而成熟的个体,向来会主动考虑最坏的后果。 既然趁火打劫恃强凌弱并非不可能之事,那么他们怎能奢求自己的软弱放心呈上—— 这是必然的悲哀。 哪怕违背道德,那也是迫不得已。 忏悔、批判……那些是活着的人才能去做的事情。 “那么,亚拉什……当撒尔诺阿的战线彻底沦亡,你又要如何面对那些战后再次流亡的族民?” “死者不会说话,格雷昂先生。”亚拉什抬起头,那双眼睛里充满了决绝,“那时,我看不到撒尔诺阿的结局,也无法做任何事情。” 他早已给自己定好了结局——直至战死,绝不逃避。 战争胜利,他便禅位给下一任魔王。 战争失败,他便与无数的英灵一同葬于沙场。 无数人留足了退路,安排好了身后事,而他,孤苦伶仃,唯一支撑他的,也只剩下对这片国度的眷恋。 没有故乡的异族只能靠暴力才得到了家园,寻求和平的怪物们亮出了獠牙才能抱团取暖—— 生于底层的亚拉什,比任何身处高处的人要更加清楚这些道理。 “所以,我能准备的,也就只有练兵,然后安排战败后保全撒尔诺阿民众的去向。再往后的,我无法去考虑。” 这位狼人起身,向着面前的提拔者行礼,然后引着左右两位培养人离去。 他几乎没有自己的诉求,或者说他的诉求便是撒尔诺阿最广大的声音。 布条缠绕成如木乃伊的食尸鬼君王目送着这位他亲自正式加冕的勇者走向走廊的黑暗,而后叹出一口气: “我们都走在一条不归路上。” “这条路上,只有苦难、伤痛、绝望。” “但,为了生存,一切都是必要的牺牲。” 喰王麾下,整个食尸鬼王庭,九成九都是同意战争的“好战者”。 因为食尸鬼的食腐性注定了他们无法被寻常的生物社会所包容,而他们腐朽的生理构造也决定了相处是一种煎熬的事情。 埃土生产出作物,他们并不能立即进食,必须将之催化、腐化,经过漫长的处理才能成为食尸鬼能够进食的食物。 要么,就得从生物身上直接剥夺血肉,用最新鲜的部分刺激感官,这样才能短暂激发另类的消化系统,以此达到进食的效果。 这种残忍和别扭,就算是其他邪魔族都难以亲近。 唯有战争,才能让食尸鬼的族裔得到一场又一场盛宴,得以饱腹。 而死亡,对于食尸鬼而言,同样是将自己反哺回自然与同胞的行为。 ——他们生来是要踏足死亡边缘的。 而其他人呢? 喰王回首,那些各个不同族裔的王庭话事人各自都有考量,但毫无疑问,他们都明白,无论是谁想要和平,都无法通过妥协得到。 殷红王庭要生者的血液,磐石王庭所在之处必带去荒芜,霜痕王庭永远在饥饿的诅咒下无法满足……大家都是怪物,想要活下去,除了僭越“恶”的底线,又有什么办法? 没有。 这场悲剧只有两种状态—— 痛苦着延续,或是惨痛地迎来结局。 就算是先贤也无法改变。 第121章 遍观 冬季来了。 年末的阿尔比昂,在如今的气候下,降雪得持续几个月。 但是人们不必害怕,因为他们有粮食与火,之前的恩泽庇护着他们的居所,令他们不用再担心流亡的苦厄。 如今还埋怨先贤的,估计也只有那些被剥夺了雍容华贵的人。 王宫被改造,阿尔比昂的权力被集中于此。 先贤亲自遴选了一批人员,建立了全面的监督体系,然后开始向各个关键岗位筛选、任命。 短短几天,维多利亚的首都便已经恢复运作。 没了那帮迂腐贪婪的官僚与作为狼狈为奸的共商联合会,焕然一新的体系无比迅速,在一切作用为发展、保住民众底线的命令下,没有半点怠惰,基建的振兴工作可以说如火如荼。 人们知道,设施是为他们而建,于是在第一场雪到来以前,垒起土石,刷上凝泥,在荒废的地方重新建立一栋栋房屋。 一如,万年前的提尔诺亚。 在文明的第一个冬天到来之前,那些得到新生的众群先民见证了冬天的雪。 那白皑皑的到来不再能使他们害怕自然的残酷,同胞的结群令温暖留驻在彼此之间,于是天崩地摧也无法使得名为霍米涅诺威的众群对自然绝望。 光是城内仓库里的煤炭,足够全城人烧上个几年的冬天。若是没有先贤,阿尔比昂的富饶与强盛又怎会与这些平民有关? “先贤真的存在啊……” 炉火旁,一位老人望着面前的温暖,忽地心里某处脆弱的部分被触动。 “爸爸,妈妈,奶奶……你们能看见吗?先贤回来救我们了……” 一家人看着这位年迈的老人家,心里五味杂陈。 老人很老了,老到连同龄人都不剩多少还活在世上,他同他的长辈一起渡过满是压抑与黑暗的统治,直至人生尽头,本应该是看不到希望的。 然而,本该同样绝望的最后,临踏进坟墓没几步的古稀,一缕光芒才划破了长夜,撕开那太过漫长的恐怖。 他还年轻时,父辈总是重复着同一句话:“先贤一定会回来的。” 当他问及祖辈,得到的也是同样的答案。 后来,稍微长大,几乎所有的同龄人都有着这样的疑惑。 也许是过度的劳动重压拖垮了他们的尊严,于是在奔波也换不来求生的财富之际,他们隐隐明白,也许这是一句问候—— 他们看见黄金的时代在更早的祖辈口中闪烁光辉,也看见那个时代落幕之后的现在究竟何其晦暗,明白这一切远不是他们能够推翻的,于是就将那份祝福化作一句祈祷,劝慰自己,也劝慰其他还活着的人。 如今,那份祝福才迟迟到来。 至少,祝福终于到来。 …… 在珀拉斯卡,共商联合会与圣教的支配消失过后,迷茫与空虚接替了原本那些高高在上的压迫者的位置。 无数人一夜之间失业,那份无助令无数人都没法释然。 高尚? 无私? 可惜这些不能奢求一个普通人能完全真心地一直去坚持。 没有物质基础,便没有稳定的精神建设。 老骑士回到家,看着刚提早一步到访的鞑特卸下肩膀上的煤炭,脸上浮现一抹苦笑。 “你小子,怎么还来……” 骑士竞技垮台,按老骑士的想法,这个异国的小子分别后再没见着人,应当是回到故土去了。 然而数天不见,结果居然还能见面。 “前些天去救援别的地方,离开了些时日。” 鞑特没有戴头盔,身上的铠甲也不见踪影,身上是裹着棉的麻布,与普通的劳动者们没什么区别,一身灰尘。 “先贤为我解答了疑惑……我现在暂时没什么想做的了。如果说活下去还有什么值得的,大概只有作为黑旗后裔的使命感了。” “我想要帮助所有弱者,为他们奔走,传播先贤的意志,让残酷再次远离众群。” 而这些物资,是鞑特替老骑士搬来的——物资点距离老骑士的家很远,没有拖车的情况下,搬运是一件困难的事情。 更何况,就算搬来了,也得背负这些重物爬上高楼。 这里是类似于城中村的地方,路况说好不好。 特别是混乱过后,道路又是塌陷,又是颠簸,怎么都不是好走的。 老骑士太老了,老到放下手中的武器才发现,自己的衰老过不了多久就连动起来都是困难。 就算这样公有的派送能持续下去,老骑士又能每天远行多少次? 恐怕没多少次了。 可怜这个老人家,年迈的岁数下,还得照顾孙辈。 不成器的家庭,维持下去的只有那后代眼里根本不重要的亲情。 可是,让这位老人家唯一能感到慰藉的,竟是外人的援手。 这些年,和这个小伙子的忘年交,超越了地域、文化、族裔——老朋友,应该算是。 “好了,我得走了。天色不早,不多打扰……” 鞑特正要去街道角落的临时住所,到那个仅有一处篝火和一张毯子的背风处,老骑士挽留了对方。 “等一下,”没了铠甲,老骑士连那点威武都没了踪影,全然一副颓丧的枯朽模样,“小子……要不你住在我家好了。” “反正留给那几个不肖家伙的房间,也许这辈子都不会再见他们来用……留给你正好。” 鞑特有些错愕: “多谢好意,可我没……” “没什么没,”老骑士摆了摆手,“没钱?你这些年不都付了房租了吗!” 那张满是皱纹的脸多年来露出笑容,这大抵是没了儿子们以来,最为宽慰、释怀的时候。 “你这些年的冬天,不都是住那里吗。” 过去,那是接济。 这次…… 或许是当成比儿子还亲的友人了。 …… 望着珀拉斯卡,玛格纳站在曾经属于共商联合会的高楼上,俯视着下方。 “先贤……” “阿尔比昂不再怕下雪。” 第122章 看见 先贤——那头温迪戈,这几天里四处奔波的同时,还前往了谢迩顿。 在屠戮不义之人的时候,他放过了自谢迩顿来的外乡人。 亲自目睹,才知道所谓的“弱小的谢迩顿”到底是多么可笑的谦卑—— 路过珀拉斯卡首都的片刻,他俯视所见的「喀索兰登雪国贸易」里,那些异乡的人,无一不带着一种怪异的感觉。 不同于圣兽这种特殊的突变个体的血脉,也不同于邪魔那样扭曲的感觉,仿佛是一种杂糅后的面团似的,其中有迹可循的部分反而什么都有。 那东西的源头赋予了谢迩顿人如此神秘的东西,也不知是庇护,还是别有所图。 为了排除存在危险性的例外,先贤得亲自去造访那座雪岭国度。 珀拉斯卡的北部边境外,巨大的冰湖直抵尽头。 在一众戍边骑士的目送下,身披斗篷的温迪戈迈步离去。 雪很大,大得其他生命都看不清白茫茫一片的背后是什么方向。 只有这头温迪戈,天灾于他毫无作用。 那怪物的身躯畸形且令人作呕,若不是因为他的身份,恐怕最为丑陋的邪魔族都会畏惧到无法自已。 似蹄似爪的独趾扎进冰面,光滑且材质如同岩石的冰层上,风暴不能使得这位古老的伟大存在歪斜半分,所踏足的地方,没有能令他摔倒的恶患。 前进、思索、解答,然后循环往复,先贤的道路并不复杂,不过是坚持并经历了漫长的岁月,于是铸就了一尊崇高的圣像,让后来者不得不发自内心去以此审视当下。 挽救的同时,杀戮仍未休止。 先贤知道,总不能期许陌生的群体永远带有和蔼和尊重跟任何人相处。 既然这片大地存在那么多崇敬他的生命,谁又能保证不会出现憎恶他的群体? ……李林族估计是一个典型案例。 于是温迪戈的恐怖扎根在他们的世世代代,自祖辈到孩童,从传说到教典,无不宣扬着温迪戈模样的恐怖之物,扬言“骄傲高贵的太一必然会带来硫磺与火洗涤这片黑暗的世界,届时洪水漫灌,李林族将建起巴别塔,一切罪恶都将会被净化……” 然而他们却连自己的生活都举步维艰,执意要与先贤的道路背道而驰,于是搅尽心思实现贪婪的手段也不能令他们富足,这片大地没有他们手中教典里描述的富饶家乡,他们永远被放逐在众群之外。 这,虽然不被先贤命令,但众群的子裔给出了他们的选择。 那么,在众群寥寥的极端之地,那里的人们呢? 贫瘠和苦厄,总能让信仰变作要去唾弃、发泄的罪状。 谁也不能保证在这样的苦寒下,那里的人们是否会抛弃对于先贤的憧憬同时,还将先贤的一切极尽侮辱。 毕竟,在无数圣教存在过痕迹的珀拉斯卡,唯独喀索兰登这家公司的地界里找不到半点先贤有关的东西。 而且,还有一种奇怪的图腾和雕像,仿佛是一个独属于来自谢迩顿的信仰。 对此,他们比狂热的先贤殉道者还要虔诚,崇拜那个图腾所代表的存在。 …… 谢迩顿,曾经先贤到过那里。 万年以前,这里满是冰霜,寒带的气候令这里总是覆盖着白霜。 彼时,先贤还叫万翟,他找寻着魂灵的踪影,直到北方的尽头,眺望冰海。 距离抵达海边前的最后之地,谢迩顿是最近的。 索兰在寻得之地的西北面,其实也算是接近的,不过不一样的是,先贤没有真正驻留过索兰,但确确实实走过谢迩顿。 漫长的渡行在风雪之中被弯折,温迪戈的身影在眨眼间便改变,每次没有被观测,他的位置总是没有定数。 跨越一座城市的宽度,巨大的山脉边缘模糊出现在暴风雪的尽头。 山的另一头,生者在那里聚集,昌盛悄然茁壮。 只是,一股莫名的如同一层无形之物笼罩的感觉,在踏入山脚的片刻便被敏锐的毛皮所捕捉。 “……?” 如此紧密浓厚,和那些人身上的感觉相比,如同气浪比较一缕呼吸那样特殊。 毫无疑问,谢迩顿的确有什么先贤不为所知的东西。 既然这件事物的原主还未迎接或逐客,那么亲自探访并无不妥。 沙沙…… 脚步扫开积雪,细微的挤压声在这里显得周围更加如同死寂一般。 山路被风雪笼盖,风雪肆虐,但凡是一般的活物,哪怕是凶恶的野兽,也无法在此久留。 天灾如同天然的壁垒,要将任何“不合时宜”的访客拒绝。 然而这终究拦不住先贤,甚至在他的眼里,根本算不上阻拦。 呼—— 风声更加喧嚣。 到底是有谁刻意掀起,还只是偶然? 地上的雪被卷起,白色的浪潮恍若海啸,与空中的飞雪交替起落。 先贤的披风被吹得咧咧直响,山岭的陡坡本就陡峭到连岩羊都不敢涉险,数百米的高度不可及也不可望,但先贤硬是一步步攀上了山岩表面,利爪凿开岩壁,覆盖于表面的冰形同虚设。 如果以国度的眼光来看,这是个优良的偷渡客。 但这是先贤,他不过是用比凡人稍强的力量来亲身体会跋涉此地的艰辛。 如果连身处险地的苦难都无法经历,谈什么感同身受,又谈什么眷顾众群的未来? 越是来到高处,周遭越是险恶。 也许公司的人并不是从这里进入的阿尔比昂,但就眼下的所见,交通问题显然是一大要害。 光是这道天险,足以让谢迩顿闭塞不通,外界难以察觉里面发生了什么。 哪怕是里面的人被灭绝,说不定要过几十上百年才会有人发觉。 这样看来,里面哪怕供奉一尊邪神,都在意料的预备之中。 咔—— 漆黑的尖爪穿透了山巅的边缘,细长的肢节轻易弯曲,巨大的力量将温迪戈带上这一时的终点。 风雪仍妄图遮蔽眼前的视景,但先贤根本不依赖凡者的眼目。 望去,山下便是道路。 更远的地方,山岭的中央—— 一座白玉宫,被无数房屋和峰峦层层拱卫,坐落于最高的中峰之上,隐约绽放光华。 第123章 银龙 暴风雪越发剧烈,这时候先贤才知道,这所谓的“略有刻意”究竟是什么。 以白玉宫为中心,那份扩散感辐射四方,将本应天寒地冻、风卷残云的天灾拒之在外,天灾越大,靠近边缘的烈度也就越大。 里面不受影响,那么界限边缘便要承受更大的压力。 于是天然的寒冷障壁由此构成,没有凡人能够藉此跨越白色铺满的天阙。 只是,这次到来的并非凡人。 沙沙—— 积雪很厚,似乎是将雪崩的隐患也一并拒绝,在这片雪中前进似乎比其他地方都要稍微艰难。 作为边境,这里的环境恶劣至极,也难怪阿尔比昂这么多年征战也不曾往北扩张。 连先贤都感到一丝困难,凡人又怎能奢求挑战如此的天灾? 呼啸的狂风吹打而过,几乎要将温迪戈身上的斗篷撕裂。 越是前进,越是能感觉到那无情的天灾如何残酷。 在猎猎作响的挣扎过后,经不起折腾的披风最终发出一声悲鸣。 ——! 大半的布料顿时被撕扯开来,在风暴的肆虐下即刻没入了混乱的空中,消失在白茫茫的雪幕之后。 究竟要何等力量才能将这么凶暴的天灾抗拒在外? 先贤越来越对这个问题有所在意——若是强大的存在,他希望是友非敌;若是超越时代的技术,他希望可以学习并传播到大地各处。 但倘若,背后是侵略的野心与阴谋,那么这次前来便是千里索命,绝非友好交流。 一步。 两步。 每次行进,在眨眼间便扭曲了空间,进而遁去不可能的位置。 没有速度,亦没有位移过程。 每次的连续之后,总是衔接毫无逻辑的改变。 就好像…… 卢萨亚的那些不朽禁卫。 天上的光芒越来越暗,而风雪的烈度并未变化,也就是说,太阳要落山了。 周围越发暗沉,表达着这一事实。 当黑暗渐渐覆盖头顶的白色,周遭仅剩快速掠过面前的飞霜。 “咕……” 猫头鹰的叫声? 先贤忽然听见了不该在此的动静。 “咕……” “咕咕咕……” 这种异样的啼鸣后,隐约藏着利齿摩擦的迹象。 雪层被压低的身躯碾压,不止一个东西在昏黑的周围匍匐,那些隐藏着自己的怪物试探着靠近这位来者。 他们的到来毫无征兆。 也许是先贤没有刻意借以魂灵释放光辉,又可能是这些连模样都还未清晰的怪物没见过温迪戈,于是那份原始暴戾的本能驱使着它们要对这个陌生的存在亮出獠牙。 呼—— 突然的破风声从呼啸的风雪中暴起,黑暗之中,一头有着鹰钩喙、兔耳和熊身的怪物猛地要扑杀过来。 温迪戈抬起枯槁的手臂,漆黑的利爪当即挥下,探入那道身影之中。 血腥味被狂风打散。 常人绝对无法看清,但这是怪物之间的厮杀,只有怪物才能见证这场残暴的真面目。 那头怪物还未落地,温迪戈的利爪便已经穿透了厚实的皮毛,撕开结实的肌腱和骨骼,破碎了那颗鼓动的心脏。 蛛网般的血管顿时没了中枢,断面淌下涓涓暗红,顺着破洞和温迪戈的手臂,滴落在雪上。 其他同类发出吼声,然而没有第二头愿意上前。 生存的本能令它们诞生恐惧,根植于血脉中的求生意识逼迫着它们现在就逃。 不明白,也无法去理解——这头陌生的孽种侵入了它们的身边,强大的彰显仅仅只用了片刻。 它们无从得知这头半直立的长角存在到底强大到何种地步,但无一不去选择后退,最后彻底隐入黑暗,默不作声。 短短片刻,狩猎变成了被恐吓。 而先贤丢下这头怪物的遗骸,端详片刻,便加快了去往有人烟地方的脚步。 ——这头怪物,有邪魔的痕迹。 但如同刻意繁殖的个体一样,这些生物并无完整的邪魔构造,不少本该是邪魔的痕迹已然退化,只保留了始作俑者想要留下的部分。 譬如恶灵催化过的诅咒痕迹,在那头怪物身上几乎消弭到无法找寻。 …… 谢迩顿,诉说着远离大地的残酷。 这里长年陷入严冬,整年没有第二个季节。 ——下雪,和不下雪。这便是谢迩顿的节气。 一座大湖和山峦的距离,一面还能耕作,另一面,则是连踏出险地都无比艰难。 他们为何来到这片土地? 他们原本并不属于这里。 在那个黄金时代,这里不过是流放地罢了。 众群太庞大了,大到几十亿的基数下总有例外。 阴暗里滋生的蠹虫被放逐于此,在那段死刑不被执行的近千年的繁荣里,他们得到此等下场已经是莫大的荣幸。 因为李林族甚至连抵达这里的资格也没有,而邪魔族也只有少数的罪犯能够得以被放逐,而不是被丢入与邪魔斗争的北原前线。 于后世而言,那些在北原边境的战士都值得尊重,都是希望时代的卫道者。 但对于当时的霍米涅诺威和邪魔族,那里是地狱。 于是,在那没有死刑的时间段里,这些聚集在谢迩顿的罪犯们开始抱团取暖。 有的是因为终于在绝境里明白了先贤的用意何其伟大,有的仅仅是看出这样才能苟活一时。 后来,先贤离去太久,黄金时代落幕,被遗忘的谢迩顿再无外部的干涉,于是连自保都难以维系。 他们不再信仰那位犄角如枯枝般的邪魔,开始自救。 但,在天灾面前,凡人太过孱弱,以至于挣扎仿佛毫无用力可言。 死亡夺去了一个又一个人的生命——用风雪,用寒冷,用那残酷的自然将这些认为自由高于道德的离群之人拉到了可怖的猎场,而他们却连猎人的模样都无法知晓。 三分之二个万年过去了,仍有愚人不知自由为何一定要拷上枷锁。 他们悖逆了秩序,犯下了错,这是他们当受的苦难。 就连后代,也将为他们的愚行背负无法得到回应的泪水。 直到有一天,白色的神只到来,为这里的生灵撑开了风雪的帷幕,教那和平与安宁留驻,才终止了苦难的延续。 而代价……? “没有代价。” 帐篷下,为孩子们讲故事的老人摇了摇头。 “故事就到这里好了。现在,放下手头的游戏吧——” “为山神祈祷的时间要到了。” ——! 一声巨大的振翅传向四方,只见那座宫殿的顶上,一条如同亮银和白玉铸造的龙坐落其上。 只不过这次,他看向的不是下方的无数信众。 而是在宫殿台阶下的那位温迪戈。 邪魔的手里是那些在山峦边境徘徊的怪物,只不过它们都死了,选择追来的无一例外成为了丧命的遗骸。 这一瞬,目光交汇的刹那,时间近乎停滞。 第124章 夜行罗刹 圣兽? 温迪戈并未从对方身上感知到与基因浑然天成的特殊结构。 生理上的异常使得温迪戈不由得起疑,毕竟那副巨龙的模样太过稀奇,万年以来的记忆里从未有过先例。 即便是邪魔,也至少有着类似生物的动态。 然而眼前那位,就像是活化的死物。 ——比因为寿命走到尽头而濒临衰亡的石像鬼还要更像雕塑。 “古老的温迪戈……” 并非是语言,而是如同微弱的震动频率所产生的次声波,以此承载了些许神经电流。 “你已数千年不曾到来此地,也不在乎这里的一切,如今为何要如此紧逼?” “紧逼?”先贤丢下手中啃食了几口的尸骸,“……这个味道,是存在邪魔的味道不假。” 他仰起骷髅般惨白的头颅,深邃空洞的眼窝之中骤然泛起红光。 “圈养这些孽物,我自然有必须前来得知的理由——原本我的来意很简单,但你和你的造物着实令我需要重新考虑接下来的举措应当为何。” 杀意,在谢迩顿本该最为圣洁的时刻蔓延开来。 …… 时间得拨回大约一千年前。 时代的落幕往往不是一朝一夕,很多时候,一些变化便预示着衰落的到来。 谢迩顿的东侧关口,那一年的物资已经少到肉眼可见的缺少。 数头驼兽随着车夫的驱赶下来到关口,而货板上的东西数量显然让接应的人有些不忍。 “这次比上个月的东西还要少,”接应的带头人眉头紧皱,“战争还没结束吗?” “李林族那帮野种东西,把土地都污染了,黑土地里全是除不干净的结晶,恶灵也因此又开始小规模泛滥……” 负责此次运输的人从驼兽身上跳下,想起这一切的原因,叹气不止。 那些无毛猴子教唆那些愚钝的邪魔族各种破坏活动,就算埃土那蕴藏近乎无尽肥沃的奥妙再伟大又如何,众群丰收的作物再多,也不如那些蠢货弄成灰烬的多。 能给这么遥远的流放地供给,纯粹是因为从统治者到管理者都还愿意尊崇先贤的普世救济的理念,不愿放任这里的人自生自灭。 只是,物资太少,全然不够这里的被流放者利用。 而且,恶灵在风雪中咆哮,招来了一头头觊觎活物的邪魔。 光是伤药的需求,就是个大数目。 卸下货物,闲谈片刻,前来的运输队便匆匆离去。 留在这里并不安稳,与其在谢迩顿歇息,倒不如快点回到环境更适宜的地方再做打算。 东侧关口的人们望着眼前这月渐稀少的资源,面面相觑,最后连叹气都是一种奢侈的行为。 说真的,还不如放弃这边不管——名义上是流放了这些人,但让他们驻守在关口,这不还是监禁吗? 而且啊,这些人都是罪犯,又能跑去哪里? 他们的罪过根本不是能够赎清的,他们之所以会被送来也根本不是过错的原因。 雪山内的被流放者,是连教化都无能为力的渣滓。 就算他们想离开,也注定会遭到死亡的“报应”,被其他人以朴素的生死定论他们是否应该活着。 用一条烂命勾销罪孽,反倒是对这些罪犯划算了。 不过,起码不至于这样白费资源,他们也不必这样辛苦驻扎在几处关口,在这天寒地冻下活受罪。 临近黄昏,将物资分好批次的小队骑上雪驹,将这些并不丰富的资源送去流放营地的位置。 抱怨归抱怨,至少他们还没丧心病狂到一瞬间贪婪成性,把这些东西据为己有。 若不是为了践行先贤的意志,他们何必跑到如此荒凉的地方? 哒哒哒…… 雪驹的厚实绒毛没入积雪,宽厚的蹄掌踩过雪下的岩石,皮下肌肉使着力气撑起背上的骑手与货物。 这种极端环境下,就算是一匹马,想要活下去,必然要在自然面前展现出超凡的特殊。 除了谢迩顿地区,长毛的马似乎已经没多少还幸存了。 今夜似乎又要来一场天灾——黄昏的末尾,远处是暗沉的浓云,重重地从北面压来。 如果换做其他骑乘的野兽,估计此刻已经来不及了,谢迩顿山势险峻,想要这个时候返程,几乎不可能。 但雪驹这种本土的生物不同,攀岩、负重、越野……这类生物都能做到,是这片地区唯一能作为驯兽还能作用巨大的存在。 丢下这个月的物资,他们当即调头离去。 流放者们才听见声响出来,那些驻守关口的人们早已离去,只剩下地上那几箱比上个月分量还小的补给。 可俗话说——“升米恩斗米仇”。他们毫无罪人的自觉,非但不珍惜,反倒更加憎恨那些堵在好出口的看守。 饱含杀意的目光,死死瞪着那些人离去的背影。 “假惺惺……” 一位熊类特征的霍米涅诺威狠狠啐了一口。 “这么在乎,咋不直接放我们出去!” 他的大嗓门震得周围人都耳膜生疼。 旁边那位特征如同松鼠的女性推搡了他,没好气地说:“知足吧,这破地方就算有埃土都不好耕作,起码还有点东西能熬过这次年末。” 谢迩顿几乎屯不了粮食,在这个地方,肉甚至没有米贵。 而肉,更是千金难求。 这片地区里能够活下去的野生动物能是什么善茬吗? 就连雪驹的驯服都难之不易,更别提其他的野兽了。 想要圈养,起码得有饲料…… 然而他们现在潦倒的模样估计连牲口的饲料都要抢夺。 所以说,他们至少还是被流放的,想要生活的改善没那么容易。 另一边,雪豹模样的中年人踌躇片刻,最后发出一声哀叹: “收着吧。” “我们能有什么选择?祖辈的罪孽,我们的罪孽,谁能原谅?” 一位年迈些的熊人听见,仿佛是记忆里某处被点中,即刻愤懑起来。 “罪孽?”他的手掌握紧到皮肤紧绷,“力量强的人占据多的东西怎么了,那些叫嚣平等的弱者,不知道弱肉强食才是真理吗?” “我没有奸污他们的妻女,没有赶尽杀绝,他们就该感恩戴德!” “本来都是利益的多寡,披上那层虚伪的外衣,就以为能改变事实吗!” 其他人看向这位熊人的表情各有不同,但大多是一种对于愚昧的怜悯。 至少有的人,他们觉得丢在这种地方并无不妥。 只是,要他们跟这种人在同一个地方,真是煎熬。 “咕……” 不合时宜又合理的声音响起,但感觉似乎不对劲。 一位年轻人想要缓和气氛,打哈哈道:“嘿,你们谁的肚子叫了?” 可大家互相看了看,没人站出来。 觉得丢人? 不,不应该。 “咕,咕,咕……” 声音的数量越来越多。 直到有人指向山下,那片随着阳光淡去而膨胀的阴影里,熊身、兔耳、鹰嘴的怪物正结群而上,数量起码十头往上。 “那,那是——” “是夜行罗刹!快,快回去房子里!” 第125章 自救 流放地没有光之柱的存在,正因如此,他们被丢在这里才配得上自己或是自己父辈的罪孽。 这些怪物强悍得可怕,比起对抗,逃避才是最优选择。 只是这种选择也无法改变太多——他们无处可逃。 躲进房子里,也只是为了苟活的拼命挣扎,谁都知道那简陋的房屋无法阻挡这些能轻易掀飞岩石的怪物。 它们从阴影之中出现,从风雪之中诞生,来得没有道理,似乎它们才是这片地区的主人。 然而,这些怪物并非是偶然形成的邪魔或是此地特有的生物。 就算是普通人也能感觉到,那怪物身上好似拼凑出来的异样,毫无先天的生命所具有的浑然一体。 ——! 尖锐的厉啸在周围回荡,这些被流放者迅速拖着物资钻回了房屋。 沉闷的践踏徘徊在房屋外,重重拍打着积雪和下方的石头,力量出奇的大。 也许下一秒,就会有一座房屋倒塌,其中的人被残暴的怪物拖出,然后血腥地分尸,无处可逃。 被分尸的人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被肢解,根本无法反抗。 ……只要这些夜行罗刹吃够了,其他人也就能活下去了。 虽然残忍,但这是这里不成文的规矩——过去的人们约定俗成,将公平交由命运决定。 被吃,是他们终于可以身死罪销的结束。 这种说法尽管在这一代人之间不怎么被认同,但做法还是保留了下来。 人们在房屋里等待命运的眷顾,祈求自己不要是被吃的那个人。 话说,这些怪物为什么叫夜行罗刹来着…… 好像是因为先行者们似乎发现了一座雪山的遗迹,然后在一些强大者的研究下总结出了这种怪物的习性,以此命名。 这些怪物一般昼伏夜出,而且极度嗜血,有时候还会自相残杀。 现在,天也快黑了,确实也到了它们行动的时间。 ——不过,这里的人们至今不知道所谓的遗迹到底在哪儿。 据流传下来的只言片语,好像遗迹内有着什么东西,夜行罗刹的盘踞似乎与此有关。 只不过,想要探究也得等这一晚活下去才行。 屋外是那些畸形的怪物,而他们则是一群唾手可得的猎物。 今夜,不可能所有人都安稳。 …… 没人记得太阳是什么时候升起的。 死亡是如此接近,几乎无人能够安睡。 那些夜行罗刹折断了受害人的骨头,撕扯着不幸者的血肉,血淋淋的晃动在夜里那么清晰,鲜血飞溅,甩得到处都是,只有那些怪物才会因此大快朵颐。 当人们走出门,只见几座小屋成了残垣断壁,血的痕迹还残留在那些建材上。 “什么也不剩……” 有人叹息,低头默哀。 但也有“乐观”的人,从废墟下扯出东西。 “正好,反正这几个人都死了,还省了些浪费!” 有的人对此反感,但无人反对。 并非是畏惧暴力,而是他们多多少少也认同这个想法。 天寒地冻,多一点资源,多一分活下去的希望。 在谢迩顿,道德是会害死自己的。 如果先贤真的能救赎他们,又何必这样让自私重新野蛮生长? 讲道理,这种做法和态度甚至已经算是好人了。 在父辈那一代,谋杀吃人都是常态,人人自危到了极端自私才是基本生存法则。 为了活下去,没什么不能舍弃的——先贤的语录里不也说过吗?生存是生命的第一要务,一切的法与规则应当服从于正常的生存。 而他们连好好活着都困难,僭越那无用的道德又有何不可。 起码大伙此刻的“文明”对得起先贤赋予智慧与灵性的大恩,还没到天生坏种那一步,还没号召大伙推翻先贤这个圣人。 毕竟,要他们完全舍弃道德,还真有些难办。 于是一个上午的时间过去,所有人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来来回回带走了不少东西,只留下一片残破的堆积场堆码着无人认领的垃圾。 过不了几天,他们就会彻底忘掉死去的人,哪怕对方是自己曾经无比亲密的朋友。 ……呵,说是朋友,到底也只是臭味相投的利益同伙罢了,说不定对方也是这么想的。 这堆垃圾,就当是那些不幸死去的人们的衣冠冢好了。 仁至义尽——这样就算“两清”了。 可是,他们还能支撑多久? 整个谢迩顿加起来能有一千人吗? 更别提他们无法得到放心的信任,谈不上什么团结,也许去找到了其他聚集地,反而成了对方眼里的储备粮,连人带货,什么都会被夺走。 这片雪山或许注定要把他们吃到连渣滓都不剩。 …… 大约数十年过去了,人们似乎都要淡忘了这段时间发生的种种。 可能先贤的教化真的有用,他们竟不忍再去回忆,甚至毫不认为那是值得回忆的部分。 他们只记得,一位雪豹特征的斯诺雷珀族男人站了出来,他以聪明的头脑和说辞说服了肉体力量蛮狠的几个种族势力之一——有着耗牛特征的衮尼尔氏族,获得了暴力上的支持,因此使得自己的儿女都得到了庇护,不再被熊特征的贝尔塔族的小势力觊觎“美味的幼子”。 后来,不知怎的,好像谢迩顿内的冲突越来越多,甚至爆发了无可计量的彼此征伐,你死我活的斗争持续到尸体制成的腊肉挂满不下。 以松鼠为特征的丝葵莱族为了求保用尽手段,一位年轻的女性舍身拉拢了肉体力量极为强悍的贝尔塔族男性,并与之交媾生子,而后背后出谋划策,依靠许诺和威逼利诱拉拢起了一支势力,开始和斯诺雷珀族的势力对抗。 非血缘的死者越来越多,后世的研究者对此很是在意,但是后代担任的史官则表示“纯属意外”。 ……事实真是如此吗? 究竟是默契地消耗这些无法以血缘拉拢的暴力工具,还是聪明人以愚昧的打手去进行博弈,非亲历者不可得知。 但,冲突渐渐平息下来的最后只有屈指可数的种族活着,而不见其他的种族,似乎答案不需要谁去说出口。 无论怎样…… 谢迩顿一直在下雪。 这里的人们也一直在“自救”。 第126章 无题……。 帮理不帮亲,无数人都这么说,可是无数人都做着相反的事情。 第一,没有能真正悖逆利益的生命,哪怕是信仰上的尊崇,那也是精神利益。 第二,帮亲是生命最古老的行为,是基因对于自私的二次翻译——即使是原始的野兽,也会为了配偶、血缘个体而与其他同类大打出手,自私的界定扩展到了可以接受的群体范围,这便是最古老的家庭雏形。 这片大地的悲剧有目共睹,先贤至今不曾放弃奔走,没有在数千年前撒手,便是早已看见那一切罪孽的本质。 谁能根除名为自私的顽疾,控制住本能深处的躁动? 也许,只有超脱了生命这一概念的存在才能做到。 但其他的,却仍被如附骨之蛆的基因本能所约束。 一切生命的自由,都不过是在践行基因的本能,从未得到真正的解放。 因此,黄金时代一旦崩塌,所有被公义与秩序镇压的私念再也不可能被二次监禁,凡是面对的,要么承认并同化,要么成为被同化者手下的亡魂。 而被隔绝的谢迩顿早早跨过了这一过程,无数的被流放者只剩三支家族存在,印证了先贤的理论何其正确。 ——帮亲不帮理,才是文明最为残酷的本质。 自私的第一体现,便是血缘为核心的利益集团。 自最后一位孤独的异族随从在谢迩顿的雪地上倒下,此后再也没有什么流放的罪人,只有谢迩顿三大家族,以及被雪豹模样的斯诺雷珀家族忽悠瘸的,自愿作为下仆的衮尼尔氏。 当米斯拉塔的城墙被攻陷,被蛊惑的四方民众掀起暴乱,宣告卡尔萨王的统治彻底终结,谢迩顿因此失联了数十年。 直到阿尔比昂建立后不久,一支商队造访珀拉斯卡的边境,这时候人们才想起,曾经在黄金时代,那座冰寒的山脉里还有一群去往那里的人们。 没多少人还记得,谢迩顿曾是被流放者的监狱。 更不会有外人知晓,在沉默的数百年里,那座冰雪山脉之中发生了什么—— 斯诺雷珀家为了谋求更大的转机,于是涉险攀登那座前人说过存在遗迹的中央山巅。 夜行罗刹曾经敬畏那个地方,想必那里一定存在着什么能够有所利用的东西。 倘若是能驱使夜行罗刹的宝物…… 在真正见识之前,一切都是幻想。 老斯诺雷珀带着他的孩子艰难登山,那时候的主峰并不如后世这般有着方便的通路直达山顶,只有极为陡峭的岩壁,根本没有能够直接登山的缓坡。 乒—— 铁镐深深凿进冰层与岩缝。 老斯诺雷珀在前面将一根根固定的锚打入岩壁,他的下面紧跟着自己的儿子和女儿,三人要花去几分钟才能挪动一步。 就算没有风雪的干扰,他们依然无法轻易登上山巅。 太阳快走过头顶,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 远处,大约直线距离数公里外的地方,丝葵莱族的那位女主人同其他谋划者一同望向远在另一头的“仇人”一家,尽管戏谑讥讽,但心底却始终留着一份不安。 三十个小时了,斯诺雷珀家不仅没有死,还熬过了一晚,并快要登上那座高耸入云的主峰顶端。 她们不想承认所谓的胜利会被斯诺雷珀家篡得,然而事实就在眼前。 命运没有降下玩笑的意外来夺去斯诺雷珀家的生命,甚至纵容他们即将获得最后的结果。 但,这些人也只能干看着。 说什么都晚了——就算后知后觉他们注定要成事,想让贝尔塔族的男人们去阻击也于事无补。 现在,能够动手做些什么事情,也许只有对斯诺雷珀结盟的衮尼尔氏。 用暴力? 不…… 丝葵莱家向来以“智慧”谋求一切。 她们决定用祖辈曾对贝尔塔族的办法去做同样的事情,用肉体令衮尼尔氏的架构因私欲的离间分崩离析。 贞洁——在谢迩顿,这种东西最无价值。 只是,这些松鼠想不到: 斯诺雷珀家能够团结衮尼尔氏的,是比欲望还要更加强势的东西。 那是肉体的快乐无法侵染的崇高。 是这片雪域里最廉价也最珍贵的东西。 …… 视角回到老斯诺雷珀的这边。 直到太阳出现落山的迹象,他们才行过云层之上。 所幸,云层之上的部分并不算太高,他们终于看到了希望。 后来的事情,从那位后来接替老斯诺雷珀的儿子所说,是他们找到了神只,复活了那位大人,以此带来了谢迩顿的救赎。 而条件,便是要如今存在于谢迩顿的人们不得杀戮,且结盟一体,一齐崇拜那位神只。 风雪的天灾被驱离。 侵扰的怪物被放逐。 带着血腥味的和平终于到来,只是…… “上过岸的鱼不再是鱼”——经历过黑暗的人们,无法彻底融入光明。 谢迩顿的人们让喀索兰登公司走出了雪山,可谁都知道,他们早已没有与众群称作同类的资格。 因为教义之中,已让他们自尊为这片大地的主人,他们不可能放下这份“天选”的自私与平等的众群为伍。 当老斯诺雷珀和他的孩子们抵达山巅,推开那座所谓的遗迹的大门,一个被封印了无数岁月的魔鬼终于得到了解脱。 它的恶意不再乖戾,先贤意志在漫长时间下的感染令它无比镇定和理性,然而这样仍不能改变它是魔鬼的事实。 它既是恶灵,亦是邪魔,是活物,也是死物。 玉石作为封印的囚笼,却成了它的身躯。 铭文呼唤着先贤的真理,但使得它拥有了智慧。 于是一头古老的孽物重归大地,以如此的身姿嘲讽了数千年前的那些奋战者—— 在利益前面,所谓的牺牲伟业毫无建树,一切都会被愚昧与贪婪所颠覆。 而那些夜行罗刹的真面目,也在遗迹内的铭文上得以揭晓: 【我们将永远追随先贤的意志,哪怕付出生命。】 【我们将日夜回忆先贤的教导,直到恶灵消亡。】 然而,他们终究是凡人,那些数千年前在没有他人得知的雪山里与恐怖的存在斗争,又要选择以孤独镇守此地,最终还是输给了恶灵的诅咒与生命的本能…… 于是,变成了那些夜行罗刹。 熊的身躯是恶灵回应温暖的诅咒。 兔的耳朵是恶灵要他们无法拒绝恶意低语的诅咒。 鹰的鸟喙是恶灵教他们再也无法诵念先贤圣言的诅咒。 最后,连意识也彻底扭曲。 他们攻击着所有并不纯粹的生命,嗅到哪怕半丝行事为己的精神波动,都要去杀死那个家伙。 也许在这些已经沦为怪物的勇者所见里,自己从未改变,自己正坚定践行正义的道路。 殊不知自己已经被恶灵诅咒到连死亡也不能赎清罪孽的模样,在恶意的蒙蔽下成为那个恶灵的傀儡。 谢迩顿的人们崇拜它,也便是为了能在如此强大的存在之下谋求活下去的自私能够不断膨胀。 ——顺从。这是生物屈服于强大的求生本能。 所以谢迩顿人天生有着两种矛盾——既傲慢又自卑。 那个已经质变的恶灵坐在山巅的大殿之中,或许在得到这样的解脱之后,这些愚人的恶行便是它最为享受的供奉。 恶之花在雪山上绽开,而恶灵吸食这种花蜜后只会变得更加恶劣。 原本,再持续数十年下去,席卷大地的末日将提前到来,裹挟无数恶意的银龙将横扫一切众群的今在,如先贤预言的那样,文明将彻底毁灭。 可是,偏偏提前撞破这一切的,也是那位先贤。 如同宿命,仇恨一切不义的温迪戈终将屠戮罪孽的载体,令他闯进这片封闭的界域,看见了谢迩顿的真容。 然后,一如既往、始终如一—— 要去杀死这一切的源头。 甚至包括被污染的部分。 第127章 不再存在童话的未来 李林族的恶劣类似这样,连恶灵的诅咒也不需要便天生狡诈,因为他们必定会自己踏入灭亡,所以先贤并未过多干涉。 但谢迩顿的人们不一样。 ……他们必须死。 ——! 数百年安稳的空间猛然震荡,在无数谢迩顿人虔诚祈祷的神圣时刻,天灾倾泻这无边的毁灭。 刹那间,暴风、冰寒、霜冻…… 旧日笼罩的阴影重新席卷,万物因此战栗,整座雪山都在其中悲鸣。 地狱中的魔王重现于大地,獠牙与利爪支配着周遭的一切,咆哮的盛怒不分敌我地撕裂生者的灵魂。 无人知晓发生了什么,天灾降下灰白的帷幕,只见两道身影遁入天际,而后爆发出一阵盖过一阵的空爆。 无法撼动的群山震颤不止,就连空气都仿佛被杀死。 此地的生命只觉得窒息,庞大且无形的压迫感死死扼住每个人的咽喉。 无论他们对谁祈祷,救赎都不可能真正到来。 罪人的后裔不去悔悟,反倒选择了准备蹂躏同为众群的胞族,先贤必然不可能为他们而战。 而对于那尊活化的恶灵孽物,这些生命不过是暂且利用的工具,死了便再换一批,根本不会过多地在乎。 既然这些人咬定现实一定要血淋淋的模样才能满足,那么如今这种现实就要如他们所愿的那样,将残酷摆在眼前,逼迫他们踏上无法回头的绝望。 死亡,可以轻描淡写地陈述,同样也能嘶声悲嚎地挣扎表演。 他们会因此劫后余生重新做人吗? 先贤的经历给出了答案—— ——绝无可能。 而且,也不会让任何可能留存。 罪人的后裔犯下更大的罪过,哺育一位魔鬼危害众群,难不成还奢求忘掉过去重新开始? 想要这种做了坏事还能毫无追究,除非先贤死了,否则就算不是先贤出手,也注定有着正义之师代替先贤猎杀不义,至死方休。 ————! 一道强烈的冲击骤然碰撞,超自然的力量将空间直接扭曲。 下一秒,连裹挟在上空盘踞的云层也一并撕裂。 这时候,下方的众人才看清些许这场不幸的源头。 他们的神只——白玉大神,此刻正和古老漆黑的温迪戈在空中厮杀。 鲜血从身躯表面涌动,先贤几乎快被暗红的颜色所覆盖,巨大的血爪超出比例地从背后延伸出来,好似第二对肢体。 而先贤的对面,那尊由玉石与贵金属铸成的雕像活动着身躯,那些脱落的碎屑刚摆脱身体便被扯动着重新贴回,整具躯体如同流动的活物。 死物的身体内,无数的眼睛在阴影下转动,无数的血口在黑暗里嘶吼,无形的恶灵牵扯着这具躯壳,不知不觉间就令原本还算普通的轮廓变得越发狰狞。 四肢和膜翼彻底被篡改,以整个头颅的位置为中心,变作盘生触手的“花”。 如同向日葵那样,巨大且扁平,只是花瓣是无数虚实不定的触须,多少还有些棘皮动物那般的诡异。 正午的太阳泼洒的光辉被恶灵以物理的身躯折射,如此还借助了光作为杀意的延伸。 下方的人们以为那是神明化作了太阳,纷纷跪下祝福神只要去得胜。 但并非所有人都如此设想。 “数十年前,那时候的斯诺雷珀老家主跟我说过,他们并非是走出了歧途,恰恰相反,他们正追求着灭亡的到来……” 年轻的斯诺雷珀族青年杵着手杖,强撑着站定,抬头看向那搅动天地的传说似的场面。 如今,无数人都发自内心信仰着那尊白色的神只,唯独作为家主的斯诺雷珀,历代都被嘱托着一件事—— 在不明着违逆白神教派的情况下,别让家人真的深入接近,那是魔鬼的礼物,浅尝辄止,能够用来跨过危机就足够了。 若是再深入,只会招致灭顶之灾。 这个世界上,除了众群的信念,没有什么是不需要代价的。 而魔鬼的代价,比高利贷还要恶毒。 它们会剥削所有人的未来,让血腥与残酷永远无法被选择了贪婪的人所挣脱。 昂格里希·斯诺雷珀,当代的家主,当他完全明白之际,已经挽回不了自己的家人。 连自私的资格都被自己无知地挥霍出去。 年轻时,他容许了家妹参选圣女的仪式,而这便是悲剧的开始。 那时候的昂格里希还不明白,为什么老家主要临终前强调不能真的去信仰那尊神只,而且还叮嘱他不能全然否定先贤的话语,而在家妹回来之后,他才渐渐明白了缘由。 他的妹妹日渐虚弱,性格也越发古怪,后来甚至性情大变到仿佛变成了怪物一般,已经不止是变了个人那么简单。 再后来,妹妹不再虚弱了。 本以为是好事,可是没想到,那副身躯之下早已不是人的身躯…… 当昂格里希那天喝下猛酒刺激到头脑那一刻,他看清了餐桌对面的亲人究竟变成了什么。 夜行罗刹,和那些被改造为“神”之仆从的人们一样,如同缝合的怪物。 而在未知认知的模糊下,他一直都没发现,自己的妹妹早已不知何时成了一张皮囊,如同布娃娃一样被剥去了外皮,然后缝合在了这个畸形的怪物身上! 眼眶的位置边缘,还有着早已凝固的血痂。 什么时候…… 昂格里希不知道。 可是在确认自己的眼前确实是一个明明在用咕咕咕的叫声顶着人皮的臃肿之物时,昂格里希几乎要死了。 他想不到任何东西。 他终于明白了老家主的深意。 那时候是晚上。 当昂格里希不顾“妹妹”的阻拦去到其他家拜访,叩开那些其他族裔的家主房门后,他绝望了。 当代的丝葵莱家的两位姐妹,她们不日将婚娶的对象是夜行罗刹。 同龄的贝尔塔族老家主膝下,所谓的亲儿子也是被人皮紧紧包裹的夜行罗刹。 衮尼尔家的人也一样,他自幼年便提携的仆人一家,只剩那位忠诚的衮尼尔氏男人还是活人,而他的女儿、妻子、父亲……都成了夜行罗刹。 好似无数穿着玩偶服的怪物在做名为“演人”的游戏,戏耍着这些在雪山里以为自己获得了新生的人们。 “哥哥,怎么了?” “没什么,去睡会儿吧……” 回到家,昂格里希强忍着泪水,抽出了手杖里的钢刀。 在那头披着他妹妹人皮的夜行罗刹转身那一刻,他爆发出了前所未有的力气,将刀刃死死捅入怪物的脖颈。 “再也别醒来了。” 后来,丝葵莱家与斯诺雷珀家的间隙在本该消弭隔阂的这一代,因为家主的丈夫被谋杀而起了猜忌。 贝尔塔家的老家主在其他人不知的原因下砍死了自己的儿子。 衮尼尔氏的一半人被安排去了最北边的边境,这估计是斯诺雷珀的主意。 总之,在悲伤之中做完这一切,昂格里希大抵是知道了谢迩顿人的未来究竟如何。 如童话般的众群生活将彻底诀别谢迩顿,这里的残酷远不是精神的改变能够更迭的。 这里已经是魔窟,除了死亡,也许没有更好的方法。 而少有清醒的昂格里希不惜被编排也要争下喀索兰登的公司控制权,便是为了逃亡。 让尚且是人的谢迩顿人逃出去。 个体的改变,就算在整体的消亡下,依然有可能保留生命的延续。 他能做的只有这些,谢迩顿没有明天,他只能给那些人活下去的可能性。 尽管他根本没想到,每一位谢迩顿人都已经被注视,没有变成怪物,只是诅咒爆发的时机未到。 换句话说,谢迩顿人从遗迹被开启那天起,死期早就在命运的安排下有了定数。 因此,昂格里希看到温迪戈与神只厮杀的场面,他无比渴望平等的死亡能成为他们这些留驻者的归宿。 只是,他不知道,谁都无处可逃。 谢迩顿人走入歧途太久了。 久到后代也只能在无尽的悲剧或无知里徘徊,然后被推向苦难的深渊。 在他之前,那些所谓的“被吓疯了的人”,其实就是看见了谢迩顿真实模样的先行者。 此刻,昂格里希看了看身边的其他人,看见那副愚蠢的虔诚下,满是利益的酸臭。 闭上眼。昂格里希也开始了祈祷。 ——他祈祷谢迩顿死得再无一人,让离乡的人们能够得到一个纯净的故乡。 但谢迩顿也许没有未来。 他们都会死。 第128章 谢迩顿在下雪 昂格里希的思绪忽地飘向了过去。 他曾问过自己的祖父,也就是那位老家主,这座雪山的历史到底是什么模样。 无论是传说下来的口述故事,抑或是那些过于童话的记录,昂格里希都看得出这其中掩藏了不知多少东西。 为什么要遮掩? 年幼的昂格里希懵懂无知。 似乎是忌惮着什么,其他人想要说出却不知措辞,支支吾吾一番过后,便只剩下叹息。 “你以后会明白的。” 等昂格里希获知了部分真相,这种残酷令他难以接受。 而老家主要决定将位置继承给昂格里希的那一晚,垂垂老矣的老家主还告诉了昂格里希一个更加颠覆三观的教育—— “孩子……如果你想要自己过得更好,让家人过得更好,你就得去做好当坏人的打算。” “这个世界有无数的善良之人,他们服从于秩序,崇高使得他们不会轻易为了一些事情而分崩离析,反倒能让他们更加紧密地团结起来,而这恰恰是你将要面对的「敌人」。” “昂格里希,你很聪明……你应该明白,当欲望满足之后,更大的欲望便会开始膨胀。约束欲望往往令自己和相关的一切受苦受难,而主动让出的利益很多时候并没有换来什么实质的回报,要么便是如高利贷一样放债,等待受惠者的数倍奉还。” “听起来很无耻?当然,当然……孩子,当这些事情的本质被剖开,内部永远是肮脏的,正如爱情离不开肉体,合作离不开分配,所谓的‘下流’便是那些美好词语背后的真实。” “就像天真的牧民那样,可以渲染他们过着浪漫的田园生活,也能把那牧场生活里恶臭的现实表现出来,让别人以为的形象截然不同。这就是认知差。很多时候,一个人的认知偏差能使得他被别人连死亡都计划好,还笑嘻嘻地与别人道谢,到死也没察觉自己早已被人欺瞒到走投无路。” “为什么说这些……昂格里希,你觉得一位领袖应当为他的团体做什么?” 这个问题下,昂格里希竟第一次卡壳,无论是什么答案都不知道如何开口。 “……” 他张了张嘴。 犹豫,然后发声: “……做一切有利的事情。” “没错,有利——领袖是要为团体争取利益的。倘若一位处处割让的仁者做领袖,那岂不是让跟随他的所有人受罪?” 说话时,老家主的眼里满是矛盾,他看见了真实,也屈服了真实,但曾经的某些东西正在动摇,如同残响。 “昂格里希,为了你要在乎的人,你得变得逐利且自私,我们在这座雪山的世代经历足够说明,大爱不是凡人应该有的感情!” “……你还留着小时候的那把剑吗?” 老家主说的是昂格里希小时候生日所得到的一把木剑。 那时候的昂格里希跟其他男孩子一样,捣鼓着刀兵,想要成为英雄。 当才过十岁的昂格里希带着曾经的宝物再次来到老家主的房间,这位对家人和蔼的老人在接过木剑的下一秒便将其折断。 “你现在是什么感觉?” “……” “说出来。” “难过。” “暴力,让我能折断你的珍惜之物,权力,能让你就算用暴力解决掉我,也会被其他人群起攻之——昂格里希,这就是我要教会你的东西。你很聪明,应当知道如何理解。因此记恨我也无妨,毕竟在我这么做之前,已经做好了一切结果的准备。” …… 昂格里希越是成长,愈是明白老家主的所述究竟意义为何。 在无数人守规则的时候,不守规则的反而能获利。 而积攒了足够的利益,还能逼迫其他想要反抗的人们继续遵守规则,甚至还愚蠢地想要利用规则来制裁不守规矩的人。 然而,轮到那时候,不守规矩的人早就自成一派,立下了更大的规矩。 暴力和财富,让凶恶的暴徒们聚集在同一团阴影之下。 而正义,在无法具有暴力的威胁时,只有徒具疲软的象征。 而持有暴力的,却能任意定义所谓的正义是什么模样。 当昂格里希继任,将利益划分,且用自己的才能平衡了各个家系高层的态度,这才发现,原来不是所有的美好都那么干净。 单独把昂格里希还未看清恶灵阴谋前的十多年截出来,说不定是个非常丰富的伦理剧。 然而,这种和谐、快乐……一切却建立在他们之外的那些住在雪山深谷的底层平民的痛苦之上。 没错,不是所有谢迩顿人都在山上。 昂格里希主导了阶级的形成,把一部分人贬至低谷,将大部分矛盾转移到了那些奴隶不如的人们身上。 这些人和他们同族,但无论是哪一家,都没有真正将那些人视作有着人权的存在。 昂格里希是唯一一个,但他不能停手。 老家主说得对——为了让美好能留在在乎的人身上,就得比任何人都要自私,去争夺,去劫掠,甚至去剥削,将其他人的利益抢到手中,才能让在乎的人能过得更好。 ……才能让他认识的这些人每天跟上演话剧一样,体验着人生的种种美好,而不用跟那些劳苦一辈子,还得让无数后代跟着受苦的底层人似的—— ——每天疲于奔命,还被所谓的信仰蒙蔽头脑,拼命地生育后代,投身于根本不存在的“为白玉大神奉献一切,死后升入高天”。 谢迩顿一直在下雪,无论遗迹有没有被推开那扇门扉。 在风雪的帷幕数次笼罩又掀起过后,人们只见巨大的阴影矗立在云层之上,一轮大日正与一位漆黑的巨大怪物进行着最为原始的死斗。 过程中,谢迩顿人祈祷不断,却仍有人相继倒下。 有的人失温太久,身体衰竭。 有的人窒息过甚,痛苦倒下。 有的被风卷入山崖下,粉身碎骨已成定局。 百般死法,都无法令那两尊过于遥远的存在瞥视半分。 ——谢迩顿人,从一开始就在自欺欺人下自作孽。 天灾仍在摧毁着周遭,死者的遗体不少已经无处找寻。 厮杀快要到达尽头,然而半个下午都没过去,突如其来的恐怖将谢迩顿变成了一座地狱。 ——! 巨大的撕扯力度几乎搅动空间。 他们的白玉大神被穿透了,而身躯也被那无法看透的身影从中间撕开。 在那不可名状的无形嘶吼下,神只冒着黑烟,好似并未死透,但那几乎绝望的挣扎显然表明了其无法战胜先贤的事实。 没人看见战斗究竟是怎么进行的。 但剩下的人一定会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 温迪戈的巨大身影隔着帷幕俯视风雪之中的人们,而后伸出了利爪…… 第129章 忏悔无用 有的人尚能喘息,此刻绝望地看着那个巨大的阴影伸出利爪。 “你……你不是眷顾众群的先贤吗?你就不怕其他人知道你的暴行吗!” 而有的人,则是在绝望之中大吼着,想要以此喝止。 然而,沉闷的声音回荡在整座雪岭之中: “你们觉得你们有什么资格获得眷顾?” “放任蛀虫在田地里恣意侵蚀,那是一种罪过。” “放任你们继续在这片大地孕育依靠损害他人才能满足的欲望,那便是我的失责。” “你们当然并不该死……” “但你们的文化注定了你们比李林族还要具有威胁。你们学会了伪装,在众群发觉你们的欲求之后,恐怕你们也到了他们除非有着绝对暴力才能打倒的高度。” “留着你们,只有隐患。” ——! 破风声随着空间被扭曲的动静不断变大,耳膜几乎要承受不住。 雪崩还在发生,周围的山峦表面,千年不变的厚重积雪被震颤,以至于爆发出了连锁的雪崩。 白色的巨浪涌向内部的低谷,无数的悲惨之声自谷底沿着岩壁而上。 对凡人而言,这是莫大的天谴。 雪花虽然轻,但是雪崩却如同泥石流,破坏力绝对不可小觑。 那流动的白色巨浪冲垮了房屋,掩埋了建筑,甚至将未能逃走的人活活撕扯,将其支离破碎。 那些被教义放置在谷底的人们,原本就是被高层当作消耗品看待的。 假如某一天下面的声音传出来不和谐的索求,那些住在山上的人就会以雪崩作为威胁,逼迫谷底的人们就范,继续做好奴隶的本分工作。 换句话说,先贤即使不连带他们一并杀死,总有一天也会被那些住在山顶的人威胁生命。 ——难道一定得让他们死吗?他们不是无辜的吗? 表面上,确实如此。 但奴隶的精神并不理性。 他们甚至心甘情愿做一个名字不是奴隶,可实质仍是奴隶的卑贱者,在其他人抨击的时候去用暴力逼迫那些攻击他们主子的人闭嘴。 那些在谷底的人,世世代代受到谢迩顿的文化渲染,早已是那种残酷认知的忠实拥护者,想要教化这些人,起码得需要数代人的时间才能逐渐剔除。 然而,如今这个黑暗时代不会停下脚步等待先贤去花上百年不止的时间,一切的危机都在逼近众群的文明,任何拖延都将会是致命的。 光是那所谓的白玉大神,便已经说明了恶灵们已经在伸出魔爪。 末日说不定不期而至,过于仁慈只会让更多的生命横遭不幸。 因此,平等地杀死谢迩顿的一切,是对众群最为公平的做法。 ……先贤无法用众群的未来去慢慢博弈谢迩顿的改变。 也许未来出现有心人以此大作文章,批判先贤的污点何其可恶,也有人认为这种事情仍有让步的余地,辩护说只是一些牺牲,为此争吵不休。 但,那都是后话。 先贤无所谓什么名誉。 先贤只在乎自己创造的文明是否能将自己所属于的那个文明超越。 倘若文明终究无法走向良善崇高…… 先贤也同样会对众群出手。 一次灭绝,一次残忍,一次毫无让步的审判。 没有公正——先贤自知这不过更多的是因为自己的利益诉求,谢迩顿未来将对众群的危害确实居于次位。 而他们没有辩驳的正义和立场,也没有扞卫自己那份自私的无上暴力。 迎来的自然只有毁灭这一种结局。 …… 谢迩顿之外,才接班换岗的戍边骑士忽然隐约感觉到了灵魂上的波动转瞬即逝。 “怎么了?” 众人看向谢迩顿的方向。 冰湖的对面,那座雪山环绕的地域,总有种感觉…… 好像那里突然发光了。 肉眼虽然看不见,但是感觉确实如此。 温暖,平静——如同迈入了天堂一般。 之前,那里还突发暴风雪,整片天空都黑压压一片,估计方圆数十公里都被那场天灾摧残。 先贤不知在其中做了什么,而现在又有这种群体异象,显然是先贤又办到了什么大事。 傍晚,站岗的骑士们才看见一个佝偻且畸形的身影在冰面上缓缓从对岸走来。 第一时间警戒,当聚光灯放低,照亮了前方,骑士们转而变为行礼。 ——先贤回来了。 只是,回来的第一句话就让这些人摸不着头脑。 “从此以后,谢迩顿人可以离开阿尔比昂,但不可再进入。”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其意。 而这头温迪戈却望向了珀拉斯卡的方向,声音自齿缝间流出: “谢迩顿人信奉了残忍的恶灵,我与之死战,消灭了他们的神只……同样,也将谢迩顿的人们全部杀死,以防他们那将极端的残酷与自私带到众群的大地上。” “至于剩下的,我可以不直接杀死他们,但我要将谢迩顿的一切在阿尔比昂公之于众。” 先贤简单诉说了一边谢迩顿的真容,这些日夜戍边的骑士无不骇然,完全没想到对岸的那些雪山种族竟这么恶劣。 有的人还与谢迩顿的人做过朋友,此刻心境矛盾,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见,问清楚对方到底是不是这样。 毕竟,人总是期盼例外又抗拒例外。 …… 不日,珀拉斯卡内,喀索兰登公司得到了消息: “什么……” 数百人,无人敢相信。 他们现在是谢迩顿的遗孤,此后再无故乡,也再也没有故乡的亲人。 “果然……果然!” “先贤就是魔鬼,嗜血的屠夫!” 他们怒斥、踱步,表达着自己的愤懑。 可是发泄不久,那种无力的凄凉又爬上了他们的脊梁。 是不是他们不去选择信仰白玉大神,就能活下去? 没人知道,他们甚至压根不知道先贤能够看透内心。 他们丝毫不觉得是自己的文化是那么面目可憎,以至于谢迩顿以外的人听到了怒发冲冠,恨不得把他们杀干净。 没几天,维多利亚向其他四个地方发来了报道,先贤的证词被传印无数份,送往了阿尔比昂的各处。 没多久,喀索兰登在愤怒的众群后裔包围大楼之前便匆匆逃离,绕过奈塔坎尔山脉,去往了高卢的西侧边境以外。 那里是地中海,是奥匈尼亚曾经独立出去的土地。 那座三面环海的土地有个属于海的名字—— 伊比利亚。 第130章 到伊比利亚 奥匈尼亚在黄金时代落幕后便在沦没之前前后失去了两处土地。 一是苏玛尔,那是临近南方热带的土地,辽阔的种植园与果园彼此相邻,富饶在此长久停留,却因为动荡而被迫分离。 二是伊比利亚,李林族以阴谋篡夺了主权,传播并无源头的故事,以此伪证自身的合法性,割走了这里的一切,用金钱蒙蔽了他人的眼见。 如果说能够去哪里能够避难,那么对于谢迩顿人而言,也只有伊比利亚距离最近且立场合适。 李林族是对众群存在意见,而且也想从众群手里撕走利益,甚至夺走大地的所有权——不过,如果存在短期利益,这些虚伪的无毛猴子也不介意戴上微笑的面具做个生意。 数天,慌乱的逃亡颠簸使得他们走过了从未踏足过的路途,赶在消息传到之前便离开了阿尔比昂,来到边境之外。 路上抛下了不少的人,毕竟依据谢迩顿的文化,那些人是“弱者”,蹂躏弱者是这个世界的天经地义,弱者反抗强者的支配才是错误,因此很多人都不顾那些人的落伍,甚至连带那些被落下的人的行囊匆匆离去。 哪怕后面轮到自己被落下,自己又对着那些冷漠的同胞呼救,最后只得到残忍的充耳不闻。 不仅如此,其他谢迩顿人还一声不吭地连他的东西也一并搬走,只留下无法动弹的自己在原地欲哭无泪。 只是,就算到了这个时候,他们仍不知错误——只觉得是别人的错,自己的坚信并无不妥。 习惯了以强势欺凌、剥削他人,到头来连孤独都无法察觉就得撒手人寰。 在众群的子裔们来看,这种结局罪有应得,又好像远远不够。 ——共商联合会在压迫阿尔比昂的底层时,这个外乡人的公司也在趁机敲骨吸髓,向底层放高利贷,还干过拐人、抢劫、暗杀……谁会想到,这种公司居然打着贸易的旗号! 也许,他们是跟那些得利者贸易,而阿尔比昂的底层,只是他们眼里的商品。 可笑的是,喀索兰登雪国贸易同样狐假虎威,依靠和共商联合会的紧密合作,不少人只以为是联合会的罪过,全然忘却还有这个国外势力。 这么一看,才这点苦难,似乎无法填平他们对众群的伤害。 …… 原本上千人的队伍,如今仅剩三百余人。他们抛弃胞族,漠视同乡,最后留下来的人既不优越,也不极端,但绝对是最代表谢迩顿的精神。 他们之所以活着,仅仅是比同行的人更加幸运,没有在秃鹫似的同胞眼皮下表露出濒临孱弱的颓态。 此次一遭必然令他们更加深刻地坚定自己那份极端的自私——他们认定自己之所以能活着走到伊比利亚,是因为自己是强者,比那些人优越。 至于评判的标准,大抵是因为自己还活着这一点。 海风从远方吹向陆地,尽管距离大海还很远,但他们已经感觉到那股盐风的滋味。 这一行人浩浩荡荡跨过伊比利亚的边境,很快便引起了不少李林族的关注。 那些李林族都带着商人特有的标准微笑,面具似的,每一处细节都是精心调整的结果,让别人看不出别的情绪。 这里的人几乎都有配枪,手持的便携火铳随处可见,空气中时不时飘来火药的气味。 弯刀和火铳——伊比利亚的男人向来随身带着这两样东西,就连女人也一样,即便不用来防身,也会定制一套用于展示。 大概是因为这个原因,谢迩顿的遗民初来乍到就浑身哆嗦,看谁都觉得危险。 而且,伊比利亚有着侵略的历史渊源,原住民几乎找不到几个,满大街都是李林族,他们对于这种同样自私恶劣的“同类”相当抵触。 “羊群才会团结,狮子习惯孤独”——李林族的强者崇拜文化里也有着这样的说辞,彼此的观念在这一点上差别不大。 都认为自己是“狮子”,又怎会与其他“狮子”和谐共处? 他们恨不得杀死其他的“狮子”,以便独占“羊群”。 那些微笑的李林族,现在正是那些目露凶光的“狮子”,他们看着这些如同垂垂老矣的“狮子”,那副贪婪的嘴脸几乎无法遮掩。 如果谢迩顿的一切没有遭到先贤的毁灭,说不定已经做到了李林族求而不得的暗中酝酿,只待未来一个契机便能篡夺大地的主权。 可惜,谢迩顿人失败了,沦落到连李林族都不如。 毕竟李林族还能用“个人行为与群体存在差别”来标榜自己的不同来博取众群的短期信任,而谢迩顿人…… ……他们的出身只会遗臭万年,一切辩驳都是苍白无力的狡辩。 “看啊,谢迩顿人……” “听到消息了吗?他们可真够嚣张的,连恶灵都拜。” “咱们信仰三重的太神都至少说些好的,没想到啊没想到,谢迩顿人居然那么蠢……” 讥讽、嘲弄—— 就连李林族的平民都对这些落难而来的异乡人极尽唏嘘。 不过,他们可没那么多正义和道德,只要来者有钱,他们不介意做笔买卖让他们定居在这儿。 …… 尤拉纳站在典当铺的门口,手里是一袋沉甸甸的金币。 袋子很沉,他却总觉得太轻。 可究竟是觉得卖出的东西不够值当手里的财富,还是这一路上的挣扎竟只能值这么点,他自己也说不清。 他抛下了朋友,抛下了亲人,把那些财产抢走,只留下那些人无助地留在后面。 车子塞得满满当当,里面不乏有一些感性的物品,譬如照片、笔记本……那并不值钱,可那些人还是带上了。 他想嘲笑那些人因为这些无所谓的东西而被拖累,可是当把那所有的过去换成了金钱,空虚仍无法被填平。 欺骗友人踏入绝境,引诱亲人坠下死亡,到头竟只能值得这些……? 就连那份傲慢的贪婪都在此时沉默,没有替他的大脑肯定答案。 “畜生……?” 他忽地这样想。 以前他从不侮辱自己,别人稍微冒犯他都要被十倍百倍遭殃,而这次他本能地要用这个词点缀自己。 一路上,他杀死了所有的牵绊。 走到了这里,他再无亲朋,没人认识他,也不会有谁愿意再认识他,未来注定孤独的同时也了无羁绊,他无论富有还是贫穷,这个世界不会有谁再来在乎他的境地。 说不定,用金钱和花言巧语都换不了一位异性的青睐,精神的丑陋早就刻在了脸上。 这样做到底换来了什么——他想不明白。 连当畜生的坚持都没有,于是连畜生都不如。 尤拉纳觉得自己还不如死在珀拉斯卡,像自己这样的家伙,大概真的不适合当一位残忍的人。 “先生,请问这里的招工还继续吗?” “哦,朋友——你是谢迩顿人,怎么不继续做喀索兰登的贸易呢?哈哈,我忘了,你们自相残杀到连自己人都不放过!滚吧!” 尤拉纳不知第几次被赶走。 李林族在危难之际还会提一手自己的同类,完全确认对方彻底没救才会吃绝户,比起如今的谢迩顿人,确实更多一份人样。 “听说了吗,又一个谢迩顿来的自杀了……” 路人说着最近的话题,走过尤拉纳的身边,好似命运一样,让他听见了。 什么时候轮到自己?——尤拉纳看不见希望,就像平日里他再也看不见其他的谢迩顿人。 才一周过去,谢迩顿人居然要灭绝了。 第131章 最后一位谢迩顿人 如果崇高有意义,为什么谢迩顿人无法以此熬过那些灾难? 如果崇高没有意义,为什么人们要因此对谢迩顿人赶尽杀绝? 尤拉纳不明白—— 他只知道,现在坐在巷口的自己快要步其他同胞的后尘了。 寥寥几日,他竟连半个谢迩顿人都看不见了。 他好像这片大地的遗孤。放眼望去,没有他栖身的故土,也没有能够亲近的血亲,一切都离他远去,让他留在这个与他无关的陌生地域饱受煎熬。 “我们真的错了吗……”他想。 可是他想不出来。 个体的局限就在于此,既无法完全地纵观全局,也无法完全地让逻辑全然畅通。 他根本无法理解谢迩顿人百年不止的道路为何戛然崩溃,坚信的那条道路明明给他们带来了利益,如此长久的事物似乎本应该是正确,然而一夜之间全部荡然无存。 没有过渡,残酷骤然到来,不给予半分预示,摧枯拉朽的毁灭便撕碎了谢迩顿的所有。 他想埋怨先贤为何不给改正的机会,明明死者的意义是生者赋予,为什么不让他们这些活着的人重来一回,但就连李林族都不屑于他们,尤拉纳又感觉这似乎是一个“公正”的判决。 他不服,但现实已经存在,他接受与否都无法改变。 上次尤拉纳见过的谢迩顿人似乎也无法理解和接受这种结局,一夜之间挥霍完所有的金钱之后,那个狂欢到最后的男人夺过了一位李林族腰间的火铳,哭着大笑,对着自己的脑袋扣下扳机。 观念的崩塌,对于个体而言很多时候是残酷至极的。 发现自己就连认知的一切都是错误,疯狂便爬上了脊梁,生者的孱弱大多就在于此。 现在,没有谢迩顿人再说着什么强者弱者,没有家园也没有归处的他们连野狗都算不上,现实的重压彻底砸断了他们的脖颈,令他们抬不起头,还得倒下去,永远起不来。 尤拉纳的钱快花完了。 没有任何人愿意给谢迩顿人提供工作,而且还会戏谑“既然谢迩顿人都是强者,那就自己去创造金钱吧,我们可不想被当成弱者然后被你捅一刀”。 这么多天过去了,也许整片大地都在看谢迩顿人的笑话。 李林族甚至编出歌谣讥讽—— “看那个贪婪虫,看那个吝啬鬼,看看谢迩顿的傻子砸断了自己的腿!” 李林族都不敢明着反对先贤、宣传“文明也该优胜劣汰”,也就谢迩顿人做到了,给所有未来的所有人都立下一个反面教材。 晚风吹过尤拉纳的身躯,衣不蔽体的他庆幸这里是靠近热带的地方,冬季还不算太冷。 他思索着去其他地方谋生,但一想到谢迩顿的消息早就传了个遍,于是打消了去更南边的想法。 他能去哪儿? 大概也就死后世界还欢迎他。 …… 维多利亚,议事厅内。 阿尔比昂议会刚刚通过了决议,将谢迩顿的历史记录下来,以此作为反面教材示众,而且得写入教科书,警钟长鸣。 ——三天前,李林族的一位商人借口说能给尤拉纳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然后把他带上了车。 谁能想到,这个李林族商人居然把他扣押,一路送到了阿尔比昂的维多利亚,卖给了一位议员。 据说是这位议员是国立图书馆的馆长,介于长期以来对谢迩顿的错误记录,他愿意花钱让厌恶的异族把逃亡他国的谢迩顿人拐一个回来,拷问出谢迩顿的真容。 对于此事的先斩后奏,其他议员罕见地没有异议,在利益场上,谢迩顿人的种种属于是已经不需要分立场都人嫌狗厌。 当先贤得知此事,也出人意料地保持沉默,毫不干涉。 ……不,应该说,在尤拉纳说谎之前,先贤绝不干涉。 就算这个世上只剩一个谢迩顿人,也没有谁会对这样的恶种留下怜悯。 倘若一个国度内存在抗争者,人们尚且能够理性地站出来说一句“要恨具体的人”——但是谢迩顿不一样,这里只有顺从恶的“强者”,那些拒绝成为“强者”的谢迩顿人早就被他们自己人所屠戮,何来的无辜尚存? 如此极端的案例,恐怕第二个万年过去了也不一定能找到第二个例子。 …… 这一年的最后一个月,尤拉纳在牢房里瑟瑟发抖。 在被利用完后,司法局很快便下了判决书,认定尤拉纳这个谢迩顿人存在颠覆先贤和诸国的意图,将其打入牢房,永久监禁。 如果还发现其他谢迩顿人,下场无一例外。 赤着上身,仅有一条麻布裹着屁股的尤拉纳蹲在角落,阴暗潮湿的地下牢房冷得刺骨,他只觉得生不如死。 别的牢房尚且有一堆茅草作为床铺,然而这里是例外,牢房里空空如也。 报应——只要他还活着,谢迩顿招来的所有攻击和唾弃都会加诸于尤拉纳这个最后的谢迩顿人身上。 公正的审判只适用于承认规则的人,对于谢迩顿人? ——强者不是要不被规则约束吗?那么大家就不需要跟强者讲道理了! 还有一点,尤拉纳每三天才能得到十颗豆子和一碗水。 永久监禁只是显得判决的严峻,实际上没有谁觉得折磨一个畜生能得到多少快意。 一段时间过去后,光是想起这种人还活着,就算知道他过不好,那仍旧会满心愤懑,觉得这种下场太便宜畜生了。 既然先贤不来制止,他们又怎会觉得这种做法有失公允? 何况,“强者”不是不需要弱者的“约束”吗—— 年末的最后一天,巡逻人员确认设施没有问题后便与同事笑着离开了地下监狱。 接下来,至少五天时间都不会有人来送食水。 “明天就是新年了。” “是啊,真好。阿尔比昂新生后的一年,甭提多高兴了。” “我这种人都能买得起新衣服穿,还得是先贤到来的好啊……” 看守的声音渐渐远去,在锁链和锁扣晃动的声响过后,周围一片死寂。 房间里满是秽物,尤拉纳早就害了病,因为他周围没有别的囚犯,卫生问题至少在他死前都不会有人来解决。 恶臭、发烧、寒冷…… 因为监狱有着光之柱常驻,囚犯就算怨念再深也无济于事,尤拉纳陷入这番境地,连半个恶灵的影子都看不见。 只有浓烈的作呕气味,一直在纠缠他的病躯。 “咳咳……呕——” 咳嗽,然后吸入更多恶臭,引来一阵反胃的呕吐。 谢迩顿的恶不是一人所为,这样对他真的公正吗? 但其他知道谢迩顿思想的人会反驳问出这个问题的人—— “强者不需要公正,强者自己就是公正。既然如此,他应该自己解决问题。我们要尊重他人的传统。” “沦落到这种境地,是谢迩顿人自找的。” 没有怜悯。 因为反人类的家伙没有被人类怜悯的必要。 第132章 终焉的前夕 光之柱能够使用点阵信号进行简单的信号传递。 这种技术在千年以前都还在使用,直到黄金时代末期,随着一场场动乱,以及黑暗时代的到来,这项功能几乎被遗忘。 万全书里虽然记载了通过光源闪烁构成的点阵密码信息传输的技术运用,但只要被不怀好意的第三方获知密码代表的信息,这种密码传递无疑是将弱点主动暴露,弊大于利。 数百年,足以让这项技术雪藏,以至于经常运营管理设备的人员都不记得这种用法。 先贤在阿尔比昂境内主导了这项技术的再启用,得益于学者们的主动参与,一套新的点阵密码文本在第二年的第一个月前便完成设计。 先贤将整理好的复印件带去了南方,第二次造访永恒大城图蒙特坦,将事宜告诉了那位太阳君主。 ——接下来,诸国便要以此作为通讯同步的协议,进行超距离的信息传播。 邪魔族的特征决定了战争绝不是寻常的模样,他们必须将所有力量尽一切可能同时发送,集中一切围剿撒尔诺阿的有生力量。 列国之战终将到来,就算先贤再次选择给予机会,为了生存的资格,邪魔族仍会发起战争席卷大地。 既然如此,他们就得占据战争的优先权,至少不能让和平的把柄被敌人掌握。 当威胁到来,没有暴力便没有妥协的资格。 哪怕最后的结局是和谈,那也是因为暴力使得敌人无法肆无忌惮地侵略,绝非他们善良。 ——如果对方真的善良,那就应该在发觉自己那危害性的生理无法被调解时,选择断绝族群的道路一次让路,而不是将一切的不幸抛给众群,让无辜者用生命承担他们的苦难。 无论什么理由,都不是剥夺他人正常生存的借口。 沿着南方东行,先贤到达了米斯拉。 时隔数个月后,这里已然有了无数的邦城,一条条防风带连接着城与城之间,构成了交通的要道。 从那些巴夏手中夺回的土地上,一批批带着信仰的人在此开发,黑色的重油被发掘出来,能源方面的问题大抵是不必多虑。 也许是荒芜悲苦的环境促就思想的多发,以撒王计划建立收编所有知识的藏库,开放给所有的学者用以求知,来日将万全书内所描述的种种技术实现。 先贤第二次到来,皇宫的位置已然被大幅改造,除却用于展示的前区和皇族休息的后区,左右的部分已经被作为收纳藏书的建筑。 以撒王的神态和面貌仿佛熬过了数年一般,那副迷茫的模样荡然无存,那双眼睛就如同卡尔萨的血亲们一样,仿佛其中藏着狮子。 ……卡尔萨王的血统好像就是猫科动物来着。 在米斯拉驻留不久,先贤再次启程,前往大煌。 九洲在先贤离开之后,虽然没有复辟家族统治,但如今的模样说不上太好。 总有人会去接手龙头倒下的残羹剩饭,然后妄图再起炉灶,重新骑在百姓的头上作威作福。 先贤当初在大煌上下杀得八大家族十不存一,就连不是八大家族的恶徒都一并屠灭,手段之残暴实际上不比在阿尔比昂的举措显得劣势。 但,即便如此,仍有愚人为了逐利不惜试探底线。 一如既往,从那座延绵的高原群山来到旧蜀的边境,先贤依靠自己的强大生理强度径直从山顶坠入,在一声巨响和烟尘震起的同时,来到了山脉尽头的那座镇子。 此时正值灰雾的节气性发生弥漫的时期,虽说稀薄,但架不住突如其来,不少人已经撤走,只留下空荡荡的边陲之地。 冬天,旧蜀并不下雪,水汽堆积却使得南方阴湿刺骨,冷起来折磨至极。 现今这里没有人烟,更加空虚寂寥。 先贤没有留下来品鉴的心情,他自始至终都是为这片大地奔走的哺育者,也正因如此,他几乎无法如常人那样伤春悲秋。 更何况,这种感性的感情,早就在他变成温迪戈之前就消弭殆尽了。 一路向北,沿途的村落几乎一空。 得益于先贤把八大家族屠灭,就近的城镇都有供这些小村落的人口容纳的地方光之柱的开启会使得集中起来的人们不必辛辛苦苦靠高昂的过门费入城,再用本就不够的积蓄去打点,让那些城里人给个让他们无视的角落熬过这个困苦的季节。 过去的,终于过去了。 他们远离灰雾的代价终于消失了,人们也能放心地用埃土培育作物,在没有饥饿的富足下不必担心更多的死亡逼迫他们跪倒。 但小人是杀不尽的,总有顽劣之人仍想作祟。 也许想让这个不切实际的“所有文明个体都能获得生存资格”的理想国度诞生,距离还很远。 先贤不能总是做一个园丁,一刻不停修剪名为众群的枝杈。 众群是一体的,亦是无数个体的,人总得自己行动起来,而不是等待一位万能的救世主事事包办。 倘若连这一点都达不到,那么毁灭的威胁终会迫近。 来到大煌的首都皇城,越过了那些把关,温迪戈来到了殿内。 如狂风卷过的一瞬,邪魔的身影出现在大殿中央,无论是皇帝还是大臣们,无一大惊失色。 “有刺客!” 有的人慌乱不堪,连眼前的事物都没有看清便失态大叫起来。 而阶上,那位帝皇愣了一下,才发觉这是先贤——大煌的永世蔺傅。 “肃静——把那人拖出去冷静冷静。” “先贤……蔺傅,不知现在该称呼什么好。您突然到来是有什么命令吗?” 没有半点帝皇的威严,那位穿着黄袍的姬常跌跌撞撞来到台阶下,弓着背,让他显得谦卑。 这件黄袍的意义太重,以至于挺直的腰背在穿着这一身的情况下显得有些不尊重。 为了表明自己的位置,姬常又不能当场把自己扒干净,于是便这样弯腰驼背。 毕竟,他又不是生来就被当成皇帝培养,他从门房仆人那里看来的东西都比装模作样搞权斗要来得清楚。 “让将士们研究,战争要来了。接下来,诸国以此作为通讯方式。” 和在图蒙特坦和米斯拉一样,简单的交托嘱咐过后,只剩短暂的问候,便匆匆离去。 最后,是卢萨亚。 第133章 诸王盟约 雪国的冬天只会比它的南方更加严酷。 跨过荒原,与冷冽的北风一同前行,掠过广袤的无人之地,翻过山岳,来到那座苦寒之地。 同样身处恶地,有的人以崇高为信仰,开拓出属于众群的国度。 在知晓谢迩顿的历史之后,先贤更加觉得卢萨亚的存续何其可贵,曾经的棕皇究竟多么坚毅,竟能带领无数志士征伐北方的邪魔恶灵,让本不安宁的土地上诞生出一座如同钢铁的国度。 尽管经受不义的割裂,但不可否认,卢萨亚来自于无数的奋斗者的努力,它的到来充满着希望。 矿场上不再有奴隶,在数个月后,洗去大半奴性的旧矿奴、农奴操作着生产机器,他们是有着公民身份的工人,再也不是被压迫的工具。 虽说还不适应,但他们明白,苦难远去了,他们不必延续前人的伤痛,能够好好过上人的日子。 先贤看过这些人的转变,便直奔贝洛伯格。 既然最底层的人都能被解放,那么说明贝兹特科他们没有做错,众群的生存问题至少得到了保障。 不会有人被当成工具贩卖出去,也不会有人早早重蹈覆辙妄图为恶行摇旗复辟,至少当下的卢萨亚值得被先贤赞许。 来到雪国的首都,这里被白雪覆盖,城周围满是鹅毛似的雪花一层层飘落,将城墙和城防炮都掩盖。 就近的大湖冰面如同岩石,自然的残酷就在于此,到了冬天,凡人的分毫土地便无法被利用。 但凡人的顽强也在于此,他们建起房屋,笼盖城墙,将自然的威胁抵御在外。 这绝非什么弱肉强食的自私者所能促就的事情。 城门口,驻守的巡防战士裹着黑色的铠甲,内部的防寒填充使得穿着者显得些许臃肿,不过至少比起高塔贵族和诸位分权将军的统治下的待遇,他们的拥有显然较之过去要好上不少。 在先贤带领人们推翻贝洛伯格的旧势力之前,就算是私军集团,也供不得足够每位战士使用的棉布和绒毛填充物,并非是生产力不够,而是这种东西囤积起来,才能让那些以此贸易的公爵贵族能大肆敛财。 沙沙—— 道路被积雪覆盖,温迪戈每次前进都会令四肢没入雪中,半人高的积雪如同泥泞,积累许久后,越深的雪层越发难以清理。 战士们望见远处的黑影,当即警戒起来,在茫茫大雪下,他们看不清来者的面目。 “是谁在哪儿!”哨兵大喊。 下一刻,眼前忽然扭曲,黑影恍惚间便闪烁至眼前: “先贤。” 超过三米高的邪魔站在这些人面前,显得格格不入。 如同巨鹿的骷髅头骨,没有眼球的空洞,以及那不符合常理的如同干枯枝杈的身躯,无不表示着可怖的真相。 ——这是一头邪魔。 但他们也只是瞬间本能应激地抬起武器,在看清来者后便放下了手里的东西。 “先贤!” 卢萨亚仍记得奥格顿温的模样。 特别是在高塔贵族倒台后,那些虚伪的纪念碑、雕像都被砸毁,取而代之的是象征众群的象征,以及最原本的先贤复原像。 也许其他人会不适应,但对于亲历战役和从压迫中解放出来的人们,这副可怖的形象非但没有让他们害怕,反倒是让他们更加拥戴这位非人的圣贤。 物极必反,当高贵潇洒的人作恶,而打倒恶的存在相貌丑陋,人们便会歌颂善良者的优点,并将缺点的必要性否定。 相貌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做了什么——在英雄仍被尊重的时代,美丑从不是简单的外貌问题,心灵的高尚大于皮囊的雍容。 战士们在表示了自己的尊敬之后便让出道路,而先贤入城后直接去往高塔的位置。 那里原本是贵族们俯瞰低贱下等人的地方,但如今一切被改变,那里成了博物馆,而政务的事宜被搬到了高塔四周。 先贤召集了所有管理者抵达洛夫洛克议事宫,时隔不到半个季度,官僚的数量翻了一倍不止,聚集在宫内席位上的人数百有余。 他们有的甚至还没来得及换上制服,穿着工人的服装便匆匆从工业区赶来。 他们的出身很平庸,但每一位都是尽职尽责的从众群之中走出的代表,责任加诸于身,不过他们并不觉得是什么累赘的事情。 先贤将利爪刺入腹部,从中掏出被袋子装着的文件,血淋淋的包装被撕开,里面是一份密码对照的文本。 有的人看不下去,将头偏向一边干呕。 ……没办法,先贤走的时候没想过太多,很多东西都是能装多少装多少,但装在哪里就不知道了。 体内的空间已经不遵循欧几里得几何结构,抛开所谓的血腥不谈,将东西放入其中是最好的运输方式。 贝兹特科现在不再是大公,他是卢萨亚的代理执政官,因为其身份和贡献,他被推举上这个位置,而他也对得起无数人的期盼,确实让卢萨亚复兴起来很多。 他皱着眉头接过先贤手中的东西和交代的任务,便向宫内参与听证的人们开始调派任务,分发效率显而易见地高效。 …… 第二天,先贤来到贝洛伯格最大的光之柱阵列面前,望着那些原始的结构,将爪子附在表面。 无数散落在大地各处的魂灵在各自的“房间”内几乎同时得到了信号,如同一个个纠缠的量子,同时发生了改变。 在政令要求近期启动诸国境内全部的光之柱后,先贤将意识接入魂灵的世界,抵达了那片空白的空间。 刹那间,无数的光之柱投射出的光芒开始变化,那些纯粹的光幕下,先贤的模样在其中越发凝实。 众群的后裔们仰望着这一神迹般的现象,疑惑到底发生了什么。 尽管诸国高层已经集合等待先贤的发话,但民间的人们显然尚未知晓战争的迫近仅有咫尺。 “列国之战即将到来。” 低沉冗长的声音从光辉中传出。 “我将在此见证诸国订立盟约——” “迎战撒尔诺阿。” 此言一出,无数平民骇然。 包括才在阿尔比昂寻得平静的邪魔族前雇佣兵们。 第134章 最后的序幕 战争可以避免吗? 如果是泛指,那么确实存在避免的可能。 ——但,有些战争不同。 战争分为两种,手段与结果。 以战争为手段,尚且可以存在让步的余地进行谈判。 然而,当无数的历史走向促就的结果只能是战争,那么时代的洪流将必定使得其成为必然,绝非一星半点的因果可以诠释和改写。 这种战争将牵扯无数的个体、势力,利益将被搅动,成为再分配的洗牌。 也成为无数生命的毁灭,无论死者是否无辜。 即便众群不再去与邪魔族敌对,为了生理的桎梏不再,邪魔族也会向众群伸出獠牙。 这是生存上的斗争,让步的结果只有死亡。 面对这一点,即使无数和平派想要停止,双方的立场已经决定了不可能和平收尾。 抗争、抵触、拒绝……无论选择如何,总有意见相悖的群体会与之背道而驰。 好战的国度仍有爱好和平的人,和谐的国度仍不会完全没有渴望厮杀的个体。 更别提,对于一无所有的人来说,战争是能够牟利的大混乱,他们不在乎输赢,他们只在乎从中得到什么。 为此,就算背叛自己的族群也毫无心理负担。 在先贤宣告战争即将到来的消息之后,大地诸国爆发出各异的声音,群众的态度各不相同,引发一场场争执和疏远。 他们也许不明白真相和历史,但绝对知道自己那短浅的认知究竟会让他们选择做什么,并以此对身边人划分三六九等,将傲慢和偏见悉尽。 倘若没有光之柱的存在,他们这一刻的各种精神状态足够滋养一位恶灵去诞育邪魔,使得一位灭世的魔鬼降临于世。 而这个消息,同样也传到了撒尔诺阿。 不知是否是刻意而为,撒尔诺阿的主城内,那由最初的埃土「阿普苏」所打造的另类光之柱竟也显现了先贤的身影。 魔王和一众王庭之主目睹了全程,沉默不语。 冬天要到了最严峻的时候,战争往往在如此境地下爆发。 即使先贤不进行宣战,他们也会向大地诸国宣战——不过是迟来些许,且不会大张旗鼓通知对方。 不过,在这个消息传遍撒尔诺阿不久,一部分邪魔族的族裔便有了其他动作。 正如众群并非全然一心,邪魔族也一样。 在世代的见证下,他们仍不愿接受这种残酷的命运,眼睁睁看着一切奔向死亡的终尽。 所以,他们要用自己的手段去做些什么。 磐石王庭的驻留区内,不少已经走过漫长岁月的石像鬼聚集在街道上,要求王庭远离战争,宁可独立出撒尔诺阿,也不愿继续为战争不断的未来再作牺牲。 这些身躯被岩石覆盖的怪物们振动着器官,发出抗议的声音,隆隆的声音如同无数闷雷滚动。 “拒绝战争!” “石像鬼不需要屠戮!” “……” 不止是他们,其他族裔或多或少也有类似的和平派声张着他们的意见。 激进和保守已经无关紧要,因为他们对于撒尔诺阿的邪魔族而言,都是如绊脚石一样的存在。 天平失衡,再两侧安置同等的砝码无法使得平衡到来——想要和平,已经失去太多的邪魔族又怎么能依靠妥协来获得偿还? 世间不存在绝对的真理,对于受害者而言,僭越法律杀死加害人都能被普世道德宽容,那么以更高的视角来看生存上的战争呢? 可惜、无奈……那些都是后话,死者连说话的机会都没有,而生者决定一切,哪怕是作恶,道德也不会杀死他们,也无法复活无辜的人。 所以,这些人很快便被激进的战争派所围堵。 尽管对与错往往相对,但在利益上,这便是立场的对立。 彼之正确,此之谬误——立场不一,他们无法包容。 从开始的推搡渐渐变为群体的斗殴,这些身处同一地方的邪魔族不断堆叠暴力的程度,以至于流血都只能是将矛盾愈演愈烈的标志,而非停止的符号。 ——! 雪怪被眼前高大的食尸鬼一拳打倒,而食尸鬼又被温迪戈拧断了臂膀,后面的女妖又刺穿了温迪戈的头颅…… 邪魔族生来就处于生存的压抑之下,在这种意识的对抗中,暴躁是无可避免的。 以近似怪物的躯体彼此动杀心,就如同自然界里的生物彼此抱有天生的敌意,这一刻他们不在乎什么同胞,唯有本能的侵略性催促着身体去做出最想做的事情。 骇入的伤口遍体可见,地上血泊交汇,不同族裔的体液混合成浓烈的恶臭,光是这些冲突,就让一些人死于其中。 也许是谁家的儿女,也可能是谁家的父亲或母亲,但事已至此,只有满目的憎恨在彼此的目光里流转。 而地上倒伏的也一样,他们甚至死不瞑目。 “*邪魔族脏话*,你们要是这么喜欢和平,那众群为什么不接纳你们,你们又为什么来到撒尔诺阿!” 一位还心有余悸的食尸鬼伤者扯着嗓子,朝对面那些和平派大吼。 “为什么?*邪魔族脏话*——撒尔诺阿的城墙是我的祖辈们建立的,你们住的房屋是我的父辈们建起的,你们的王庭宫殿都是我们一砖一瓦堆起来的,我们昼夜不歇建起了所有的工事,你个好战分子又有什么资格说这些!” 这位大半岩质脱落的石像鬼身上留下沥青似的体液,没有呼吸的特征下,这种表现已经说明了他的颓疲。 对面的食尸鬼还不认为自己有错,隔着缠在体表的布料,目光充满了鄙夷: “资格……我告诉你什么是资格!看看这是什么,我,我的父辈,我的祖辈都得到过这个,我在为撒尔诺阿奉献生命在外征战,带回那些胜利的时候,你个躲在后面的孬种才做了什么!你才付出多少?” 他掏出黄金镶边的奖章,高高举着,上面是联合王庭的印记,表面流淌着女妖的祝福,吸血鬼的血勾勒出表面的轮廓,无数的工艺铸成了这一枚荣誉的象征。 ——这是一枚卫国勋章,只有参加了百次战役的老兵才能获得。 前提是活着,死者无法得到。 其他人也在争执,数十种邪魔族的族裔高声喊着自己和族裔的贡献,不服自己的族裔比其他族裔做得少,将种种荣耀搬到面前,场面几乎要再引起一次流血。 他们到底是为了什么? 为了活着,但又不全是活着。 第135章 前夕 除却被动反击的战争,世间可还有正义的杀戮名正言顺? 先贤不言,众群不语。 唯有亲眼所见才知道,无论是崇高还是卑劣,都得亲自去从具体的个人身上审视,个体的意志往往不同,与主流相悖也并不例外。 有的人惧怕战争,仍为了家园的未来而拿起武器。 有的人叫嚣仇恨,却不愿奔赴前线,躲在后方好吃懒做,毫无贡献。 时代之下,命运的洪流逼迫所有个体随波逐流,即便个体想要对抗,也不会单单只面对敌人,甚至还要面对曾经的胞族。 可不同的利益代表着没有绝对的上下一心,正如先贤给予了谢迩顿人先民以灵性,但谢迩顿人的后代依然选择了晦暗的末路,在利益面前成为欲望的奴隶。 先贤本不想成立督战机构,但大地诸国的各个统帅一致认为需要成立,先贤也便默许了他们的做法。 古往今来,亲历者比俯瞰者看得更贴切,他们也许看不清本质,但绝对看得最真实——这些人一路从底层爬到万人之人,战士们究竟如何,他们比谁都清楚。 以先贤为信仰,以众群和平为目标的队伍的确万众一心,可谁能保证自私能够因此永远被压一头? 也许今天只是因为饥饿,所以就向后勤多要了一份罐头,明天就说不定想要更多罐头,但不是因为恶,而是这样能够变作私人物品,拿去跟别人作利益交换。 很多时候,裙带关系就从这种细枝末节上悄然形成。 已经是第二将军的瓦廷根也没有赞成取消督战机构的意见,显然,对于这位征战百年的老战士来说,具有约束的队伍是必要的。 ——没人能保证手持暴力的个体会不会联合起来倒戈反攻。 土匪军,不止在人类文明存在,在霍米涅诺威的文明里,这种事物自米斯拉塔立国的时期都极为常见,曾经的白皇一代杀过的土匪军估计能堆成山。 在埃土还未被先贤带来的那段时间,饥饿、寒冷遍布大地,为了利益能够分为自己的亲人胞族,无数人将屠刀朝向同类,盘剥他们的一切。 而当下数百年的黑暗时代里,也不乏暴力集团联合起来夺权统治的事迹,且不提邪魔族霸占边陲国度、大煌的动乱割据,就连米斯拉,数个月前都还有巴夏们侵吞卡尔萨王遗产的贪婪。 若非先贤的到来,估计现在的米斯拉就是巴夏们的所有物,所有平民都将沦为奴隶,有着美貌妻女的家庭都将是巴夏的妃奴。 于是,在大地诸国贡献各自兵力的同时,缜密遴选出的联合督战部门也同时成立。 投入战争的兵力总量也许会大打折扣,但至少,那些统帅们能够打包票: “起码我们不必担心那些为了众群捐躯的战士们会被同胞背后捅刀。也不用太过忌惮不轨之人借此动荡计划谋反。” …… 第二年到了。 在气氛沉重地翻过新一年的日历之后,无数人翘首以盼。 邪魔族和众群的战争不日将临,所有的不确定都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究竟是落在谁的头顶,带给谁死亡,带给谁胜利,不得而知。 有些别有用心的人煽动着周边人的仇恨,自以为自己在宣传大义,结果被治安官逮捕,丢入用于冲锋的队伍。 这时候,他们又一副和叫嚣截然相反的态度,述说着自己那不知真假的缺陷,恳请这些人放他们去后方,不想去战场“拖累”。 而有的人,看到了战争的不义,与其他胞族一同集结,不选择干涉战争,而是选择远走他乡。 ……后者大多是邪魔族。 这称不上什么维护公义,但他们别无选择,也许未来邪魔族真的获得胜利夺得大地,而他们将成为耻辱,不过那都是后话。 他们只知道,撒尔诺阿的战争只有侵略。 结果如何,他们不在乎——他们为这个族裔的联合付出够多了,选择离开,他们毫不后悔。 光荣也好,污点也罢,他们全然抛下。 磐石王庭的石像鬼近九成选择离开,而数量也仅仅一万不到,之所以还能作为王庭存在,是因为那位王庭之主的确有能够保证话语权的暴力。 否则,他们连说出拒绝战争的机会都没有。 不止是他们,还有大大小小的其他族裔。 唯独食尸鬼那边,几乎一致向往战争。 他们没得选择,这就是他们的生存手段,生命无法完全拒绝生理的必然—— 腐朽王庭,从建立以来便是为了盛大的死亡而前进。 与他们类同的邪魔族同盟,也都亟需战争填补自身的渴求,生理的特质注定他们无法割舍死亡的同行。 要么他们死,要么其他人死,否则生命必将在痛苦中挣扎。 ——但谁又心甘情愿在没有利益的情况下自我伤害? 所以啊,留下的人即便百般不愿,但必须承认,他们真的没有退路了。 诸位统领同王庭之主们站在联合王庭前,一支支队伍在眼前排列、行过,展示的设备与载具如同不属于这个时代,而且相当破烂。 但,这简陋的阅兵却是撒尔诺阿的全部。 阿尔比昂有自行火炮,而撒尔诺阿的却是以邪魔术式发射的炸弹抛射车。 大煌有精锐有素的黑服麟卫,而撒尔诺阿的战士没有统一的训练方法,个个凭自己的能力跻身部队。 他们赢了很多,但终归是东拼西凑的一群怪物。 面对大地诸国那如同潮水的编制部队,他们能抵抗多久? 这个问题,喰王都不愿以话语回答,只能回以缄默。 撒尔诺阿的扩张战争向来以例外的表现来冲垮诸国的防线,以超乎常理的手段令敌人的抵抗分崩离析,以死亡换取更大的死亡。 可换作撒尔诺阿成为防御的一方,同时抵御八方来敌…… 魔王已经做好了准备,背负莫大的牺牲,换取邪魔族的未来—— 以最初的埃土「阿普苏」催化物质,由无数工匠倾力锻造,以此打造的无数装备陈列在面前,魔王亚拉什知道,此番一去,恐怕没有回头的可能。 铠甲和武器里隐隐传出恶灵的嘶吼,其中到底存在来自于何处的力量,他十分清楚。 第二枚纯粹的晶化埃土「柯卡塔」也被拆出,作为了魔王这些装备的材料,带来连工匠本人都不知道的强大。 然而邪魔族的强大,从来都背负代价。 当最后一队载具从面前经过,诸位王庭之主将目光投向这位“将军的将军”。 “亚拉什,对战士们说些什么吧。” 街道上,矗立的战士们注视着他们的统领者。 亚拉什闭上眼片刻,再次睁开,声音里满是坚毅,甚至是决绝: “邪魔族必胜!” 第136章 列国之战 凛冬,深寒。 最摧枯拉朽的战争从来都是在这种时刻到来,在敌人薄弱之际,也是自己薄弱之际,莫大的牺牲将换取最为残酷的胜利。 大地诸国在光之柱的点阵信号传递下协商了进攻的日期,所有的战士都将出战,一台台战争载具位列其中,工程队作为先遣早已着手开路工作,一切的矛头指向撒尔诺阿的所在。 行军践踏大地,肃杀所过之处,连风都要为之屏息。 崩碎山岳,掩埋河流,军势之前一切都将夷平。 整片大地几乎都在轰鸣,一场史无前例的大地战争即将展开。 无论各方是否准备好,杀戮都将成为结果,而死亡究竟落在谁的头顶,或许只有命运能够言说。 先贤披着斗篷,冬天的北风将旗帜吹得几乎撕裂的同时,也使得包裹在这副怪物之躯的布料几乎无法垂落。 身后,数以万计的征战骑士有着全身的银铠覆盖,手中的黑枪仿佛有着划破空间的锐利,埃土催化过的金属表面有着对蛋白质快速灭活的性质,每一柄都是生而为了战争的杀器。 一些骑士驾驶着蒸汽甲胄,压力阀下是充溢蒸汽的动力炉,以往这些机体不会加装太多的燃料,但此刻的机体内,充足的能源使得压力阀都出现过载的气涌现象。 数十名不朽禁卫坐镇北方战线,在旧的私军整合过后,改组为由卢萨亚直接命令的十三支集团军,配备着齐全的火炮、补给、后勤,无论是何种作战模式,卢萨亚方都能应对。 南境诸国结为联合部队,以卡尔萨的古老编制为名,唤作“长生军”,启封卡尔萨王的遗产作为战争的烘托,使得古老的战争技术重新运作。 黄沙如同有了形体一般,塑造出一具具十余米高的巨大人形,缓慢地朝着撒尔诺阿的方向迈进。它们的身后,无数身披金甲的战士手持长枪圆盾,一辆辆有着兽所牵拉的战车被拱卫着前进。 至于东方的大煌,尽管会晚到,但数不尽的强者随着麟卫和皇族禁军的脚步朝着西方而来,不少隐居的能人重回江湖,不问谋利多少,愿尽全力相助。 不止如此,一部分邪魔族出身的人也投身于战争当中,有的是前雇佣兵,有的是流浪者部落的遗孤,甚至还有反对撒尔诺阿的异端派—— 战争本就是无数利益团结起来的对抗,价值观念不同,敌我便有了具体的范围。 而之所以是同一阵营,也不过是目的相同。 比如阿尔比昂的骑士里仍有歧视邪魔族的个体,邪魔族的弃族者也不顾他人眼光而选择与先贤同路。 大军压境,撒尔诺阿四面来敌,没有任何逃避的可能。 就连想要和弃族者那样出走的,现在同样无法离开。 也许撒尔诺阿因此再无生者,邪魔族将只剩寥寥部分在他国苟活,不过这些并不是他们此刻应该思考的问题。 ——在侵略战争发生之前,将战争发起方变为战争的目标,这样才能扼杀那威胁着大地众群的危险。 …… 撒尔诺阿境内,大半的土地已然不见人影。 为了使得防线稳固,边境向内数十公里已经后撤,而以王庭主城为中心建立防御阵线。 还留在境内的邪魔族们仍不愿死,即便前线撤后的人员带来了那滔天军势布满地平线的证据,他们仍然希望挣扎。 邪魔族生来就得面对苦厄的现实,他们知道,没有暴力的投降就如同在老鹰面前停下的野兔,不作反抗不代表对方不会杀死弱小,恰恰相反,只有这般弱小才是敌人所希望的。 真正的投降,是在能够与敌人玉石俱焚的能力下才要求停战的仁慈。 他们就算发布和平宣言,包围而来的队伍难道会因此退去? 哪有那么轻易的事情。 更何况,撒尔诺阿不会投降。 ——想要邪魔族有着能够接受的世界,须以席卷大地的战争铸就。 数支王庭和部分族裔的离开使得一些工作不再轻易,在石像鬼的磐石王庭不再支持联合王庭之后,基建的工作大多都需要原始的人力才能进行。 寥寥几位留下的,也在其他同盟的各种间接的冷嘲热讽下不堪受辱,如今有几位选择了自尽。 压力自然也给到了那几位能力并不超出普通石像鬼多少的平庸之辈,他们现在忙碌不休,怀疑自己是不是应当跟其他同类一样远走他乡,而不是留在这里被这些说是同胞但恶语相向的邪魔族们时不时羞辱讥讽。 ……他们忽然觉得,先贤许诺的“生命应当迎向的未来”好像确实更好。 要是黄金时代没有落幕,数百年的黑暗时代没有出现,他们也许根本不必在乎什么生存危机。 想到黄金时代的结束,一些老的邪魔族都会不禁愤慨—— 分明李林族也有罪孽,凭什么不讨伐他们? 可实际上,李林族确实已经到了人人喊打的那种程度的边缘。 而撒尔诺阿的邪魔族之所以要被大地诸国讨伐,也仅仅是因为他们的意图是向大地诸国宣战,将数百年积淀下来的仇怨一并点燃。 倘若不是这一层原因,还有撒尔诺阿那血腥的建国基础,谁又会对他们这般抱有深沉的恨意? 踏—— 随着东方也传来震颤,最后一方包围即将就绪。 四方军势之中都有光之柱作为情报部门的通讯工具,在确认同频之后,阿尔比昂的使者向坐镇前线的先贤送来讯报。 此刻,天已将暗。 包围圈内的撒尔诺阿仿佛一座孤岛,而海啸却要将之吞没。 先贤无法再继续给予他们怜悯,唯有允诺的战争才能平息眼前一切的矛盾。 ——众群需要希望的未来,哪怕必须以毁灭的代价铸就。 光之柱功率全开,四道光柱直冲天际,形成广域的覆盖。 一时间,闻讯而来觊觎死亡与冲动的无形恶灵们顿时消散,被迫放逐到远方。 太阳落下,阿尔比昂一侧的后方,地平线吞下最后一缕光辉。 在无数业火点燃下,战士们的严阵以待在黑暗下如同一尊尊雕像。 “时刻已到——全军进攻!” 随着先贤的命令传出,这些战士便化作了无畏的存在—— “杀!” 无数声音震响,数千公里不止的包围圈开始收拢。 眼前,撒尔诺阿的防线也发出了反击。 短短数秒,人间的地狱便呈现于先贤眼前。 生命如同潮水,碰撞的瞬间,死亡便是一切的答案。 而先贤,他穿过战场,随着最为精锐的数支队伍一齐如尖刀般杀向了主城的方向。 第137章 李林族的选择 即便有所防备,但投机者是除不尽的。 李林族们不可能放过机会发战争财,更何况越大的混乱,对于他们而言便是越大的机遇,说不定能坐看鹬蚌相争,最后坐收渔翁之利。 ——他们是有脑子,但低估了众群的信仰一旦重新占据思想的高地将会多么极端,更低估了先贤的手腕何其冷酷,在不予慈悲的情况下能残忍到什么地步。 谢迩顿已经给出过答案,但历史往往证明,从他人身上得到的教训便是不吸取教训。 李林族记吃不记打,他们一旦盯上了什么,十代人都不一定松口,并在流传的刊物上包装自己高尚的标签,然后制造对觊觎之物的宣称,如同鬣狗一般,等待撕咬无辜者脖颈的机会,血腥地篡得那实则不义的所得。 他们视利益高于道德,偏偏又要为了不被盯上而披着虚伪的外衣佯装道德,若不是得不偿失,即便是被圣教和共商联合会架空的阿尔比昂,也会选择发兵剿灭占据了伊比利亚的李林族。 除了伊比利亚外,其他地方的李林族都是流浪商队,哪怕他们能在他国定居几年,也能一夜之间搬走离开,将利益带走便人间蒸发。 而在战争开始不久,后方的人便发现周边大半的李林族商人不知去向,店铺人去楼空,什么也没留下—— 直到一些不走寻常路的民间势力传来消息,说那些奸诈狡猾的家伙似乎在向西方赶路。 而伊比利亚的李林族,此刻正往东方大量运输着一车车不知何物的物资,也不知去往何处。 就好似故意避让不见,他们的行踪悄无声息。 划——! 一个急刹车,颠簸的载具顿时后侧抬起,仰起一个危险的角度。 所幸,车尾够重,很快便重重砸了回去。 车上的人们到了目的地,拉开车门,下来的都是李林族。 一辆接着一辆,每一辆都载着沉重的货物,而随着货物一同前来的李林族,都有着极为庞大的财富,他们或许不够暴力,但有着足够的奸猾去让财富换取暴力。 当大地陷入混乱,贩卖战争是轻易的——军火、补给、物资等,后方越吃紧,他们就越有得赚。 要是到前线,那就得视情况而定,一般李林族会两头下注,无论谁输谁赢,都足够他们赚得盆满钵满。 只是…… 阿尔贝伦为代表的商队来到奥匈尼亚,来到这个贫苦的地方,本想要挖苦本地人的境遇即使是先贤到来也改变不了多少,然后借此为由推销自己那“廉价”的物品来收刮阿尔比昂南境的资源,然后囤积居奇,贩卖至战线后方的高卢、维多利亚—— 但,当他们看见那焕然一新的村落,顿时傻了眼。 界碑没有出错,这里的确是阿尔比昂的南部,那数百年饱受流放孤立的苦厄,在沼泽的干岸上彷徨的遗民之地。 可,他们走近才看见,那些房屋,还有地基,全然不是什么贫苦的痕迹。 混凝土夯实了地基,砖瓦砌成的房屋虽然仍是一层两层的低矮建筑,但做工与印象格格不入,哪里是连冬风都扛不住的破旧模样。 “这……” 身着华服的阿尔贝伦愣住了,包括他,身后的几十号人都是同样的反应。 ——怎么会这样? 李林族不愿相信这个世界上存在完全利他的存在,绝不认为先贤的存在能动摇现实的残酷,必然会制造出一个落魄的底层来供其他阶级的人用以比较,稳定秩序。 谁曾想,就连边陲的村落都竣工了重建民居的安排,赋予所有众群的子裔全新面貌。 村里的人并非全部并入军队,一些老幼妇孺仍然留下,而负责警卫的人员也留在了这里。 阿尔贝伦他们的手脚太过喧哗,待他们回过神,那些本地人早已来到村口,与这些李林族双方相对。 主动权不知不觉就要溜走,阿尔贝伦很快清醒,默默捋了捋心底备好的台词,然后摆出了招牌的微笑脸: “各位乡亲,咱们是做慈善来的,我们带来了些好东西,不需要什么昂贵的付出,你们便能换得这些……” 随行的壮汉们将数件样品货物搬出,这些用于充当门面的货物自然是最上乘的,至于实际售出的质量? 那就完全货不对板了。 然而,令他们没想到的是,这些奥匈尼亚人居然扫了几眼就摇了摇头,一副毫无兴趣的样子。 阿尔贝伦见此又气又恼,完全不明白——埃土、粮食、工具……这些生存必须的东西,难道也不能入这些穷苦人的眼? 是,埃土掺了不知多少泥巴,粮食里面一堆沙砾还底部塞石头,工具看似坚硬实际做工粗糙低劣——但是对于糊弄穷人来说这些简直不要太精贵,怎会得到这种结果! 阿尔贝伦还不放弃,开口道:“别急啊,我还没说价格,放心,都很便宜,比市场价的一半都不到,不信的话大可问问城里人,哪怕是贵族进货价都没这么便宜。而且……” 他补上一句。 “咱们赚来的都是用来支援前线的,咱们做的都是良心生意啊,都是为了众群,为了先贤。” 李林族虚构信仰数千年,用信仰骗人可是比谁都熟练。 ……但这样依旧不能令眼前这些普通人动容。 近乎冷漠的回应使得阿尔贝伦的困惑快要变得疯魔。 “——为什么,你们难道不缺粮食,不缺生存的东西吗?还是说你们是什么自私的家伙,根本不在乎战争会不会倒向不义?” 李林族最没资格说这话。 不过,正因为是这样的孬种,他们才会知道怎么怀疑他人的道德。 这些人也告诉了他和他身后的商队们,这里不需要李林族的花言巧语: “离开吧,奸诈的李林族——先贤许诺的已经到来,我们确实不缺粮食,也有着足够的埃土,用上了机械耕作。你们这套也就骗骗以前的人了。” “你们的蠹词苍白无力,骗局仍是陈词滥调。你们若当真这么好,你们为何还用传播太神的教典,引诱他人入教,给你们缴纳赎罪的赋金用以中饱私囊?” 听到这话,阿尔贝伦彻底绷不住了,嘴脸顿时一暗,立刻变得凶恶起来。 “果然……还得是用这种方法才能有用。反正这里荒无人烟,要怪就怪你们不识抬举!” 他刚要叫那些壮汉动手,把这些手无寸铁的老弱妇孺全部收拾了,然后把这里值钱的东西都带上,结果背后一阵凉意。 下一秒,还未等他调动暴力的命令出口,银枪如同流星一般在空中划出一条笔直的线,沿途的一切都被生生阙断。 阿尔贝伦,连同后面的大半商人朋友一起成了无头的残躯,脖颈处被生生撕裂,鲜血喷涌。 至于头颅? 也许飞出去了,也许碎了,总之是死了,结果没有区别。 一位征战骑士站在人群后,即便隔着铠甲的面罩,剩下的人也能感觉到那冰冷如铁的杀气。 他没有说话,而是举起了手中的巨弩,又一根长枪被作为箭矢搭上弓身,瞄准了那些车辆。 先贤虽然没有直言要对李林族做什么,但既然那么多不义之徒都被审判,如此恶劣的存在主动送上门,他们又何尝不可选择替先贤分忧? 更何况,是这些李林族先表露的恶意。 ——当李林族骗不到钱财,火铳和刀剑就会是他们要拿出的东西。 这句话流传千年不衰,后代们想要不信都难,而刚才那人要发号施令的内容,用脚趾头都能想到是劫掠的指示。 继谢迩顿人之后,又一种人要灭绝了。不需要先贤的授意,众群自己会给出答案。 ——! 银枪穿透车体,将一台台引擎爆破,流光一去,顿时让来者连车带人一起毁灭。 没人在乎这一插曲。 其他地方也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