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如川》 第一章 城府 史书记载,长楚天元十年,洛秋寒在西北沅水之畔建沅北城。 西北望,入眼便是一片寂静,原野苍茫,皑皑白雪之下,未死尽的枯草根正孕育着新生,这里十年来春来秋往,芳草茂盛。落红非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何况人生来也如此多情,由生到死的瞬间,无数人在这里流尽鲜血,化作黄土,化作春肥。白雪之下,是一层腐草,腐草之下,是万千枯骨。 正是腊月间,西北下了一场雪,像是梨花开了一树一树,像是梨花落满一片一片。沅北城郊闲置几十年的烽火台,今日燃起了火,没有浩浩荡荡的大军来袭,倒是这冬季寒风呼啸,北风卷起鹅毛大雪来势汹汹,不生起火怕是没法过了。 沅北城城内城外,一墙之隔,却是两个天地,城门之外,放眼望去满目皆白,一片寂静肃杀之感;城门以里,却又是灯笼高挂,一片喜庆。 沅北城内一片喜庆,忙碌着准备明日的大日子,对沅北城来说,这便是最重要的日子,明日便是沅北城城主二公子的十五周岁大寿,没错,就是大寿。场面之大,是宴请全城百姓,不论位高位低,都可以在宴上占一席之地,按惯例,今日城头点起灯的时候,就会关闭城门,并且明天一天都不会再开启城门,这是一次盛事,沅北城所有人的盛事。能在今日城头点灯之前进城的,都是城主洛秋寒的贵客。 洛府挂起灯笼,突然间洛府像舔了一对炯炯有神的大眼,敞开的宅门,又像是在诉说着什么,仿佛是深情,仿佛是失落,仿佛是思念。远镇西北的洛秋寒,府宅之前写的确是“洛府”二字,而不是听起来更响亮的“镇北公府”,这座府宅出现在沅北城十年,府门之上,略显陈旧的匾额清扫的异常干净,此刻更像是待见相公的小媳妇一般,洁净清爽,淡施胭脂,得体极了。正是这二字,镇住了西北欲起的阵阵烽烟。作为长楚王朝西北的镇北公的府邸,确实显得寒酸凄凉了一些,但作为镇守西北的柱石,却是没有人能撼动它的存在,只因这外表看起来略显穷酸的府宅内,住着一个当世皆知的人——洛秋寒,对于他,世人或是敬仰,或是惧怕,而公认的是,他是伫立在沅北的一座险峰,西面西夷的滚滚风沙,北面寒蒙的漫漫风雪,始终翻不过这座险峰。 洛府内曲折的长廊,迂回的延伸着,洛府西的小阁——如烟阁内,有声音呢喃念叨着。 “南海有多远?三年不够一个来回么?还是那里的雪比沅北的美……” 窗前坐着一个女孩子,正是青春年华,青丝长盘,淡蓝色短衫外披着一件御寒的袍子,几缕略显凌乱的发丝在额上耷拉着,略有些慵懒,汪汪大眼凝望着院子,皱着眉头,这时她撇着嘴,若隐若现的小酒窝嵌在脸颊,她笑起来应该很美,她高兴起来应该很俏皮。 她正发着呆,有敲门声响起,一个声音隔着门,似有似无的进了她的耳。 “钟瑜姐,你在这儿发什么呆?快快快,快来我们去把灯笼挂起来。” 少女不姓洛,却是洛府的大小姐。 钟瑜缓过神来,一双眼睛道不尽的万种柔情,像那漫天星辰,她眼里住着一片星空,却忽然黯淡下来,她慵懒着,柔声道:“灯笼不都有人负责挂的嘛,从我梳妆府中人就嚷嚷着开始挂了,沉鱼湖红颜阁那边往年都没挂,今年应该也不会挂,现在已经接近午时了,应该已经挂的差不多了,哪里还有灯笼需要挂?” “啊~”钟瑜打了个哈欠。“小北,你每年都这么积极,当真是个孩子,不知道倦!” 说罢合上窗绕过屏风往门走去,一手把门拉开。外面还下着雪,虽然没有风,拉开门也有雪花落入阁内,真是花,一瓣一瓣都那么美。门外站着一个十三四岁的有些稚嫩的男孩,比常人高了一些,眉目清秀,正是洛家二少爷洛北。洛北披着灰色袍子,在钟瑜开门的瞬间,他一双丹凤眼笑的眯了起来,像极了一个四五岁随时撒着娇的小孩子。 洛北伸手拍了拍自己肩上的几片积雪,欣然道:“钟瑜姐,沅雪院还没挂呢,我不让他们挂,我想自己挂,城主说我哥快到家了,我们去把他的沅雪院挂满灯笼,到时候哥回来的时候给他一个惊喜,他肯定会很高兴的。” 钟瑜的脸色一下子变了,就像阳光照在皑皑白雪上,脸上挂着两个小酒窝,就像是挂在她脸上的灯笼一般,那么美,那么喜庆。忽而脸色一变,失落道:“每年都这样说,哼,谁还会信……” 洛北依旧掩不住喜意,道:“钟瑜姐,你快梳妆吧,都午时了,我先去唤人准备灯笼,你快些。” 说完雀跃着走了,长廊上像奔跑者一只活跃的兔子,而且是灰色的。 钟瑜不经意间笑了出来。 洛北走后,她又坐到镜前,打开窗,窗外站着一个雪人,那是她昨天和侍女小文一起堆的,说是雪人,现在倒不如说是一个雪堆,昨晚下了一夜雪,雪人已经一点人形都没有了,倒像一个大雪堆。这时,思绪爬上心头,正如愁容爬上眉头一般。 她好像花了好久的时间来认识那个家伙,又花了很久来适应沅北这个地方,可在这沅北住惯了,那个家伙却自己跑了,一想到这里,心里有些怨气,心中想到道:“哼,这个家伙,总算要回来了……” “见到他时该做什么,我要是哭了他会不会觉得我太过柔弱:可要是表现得若无其事,他会不会觉得我不在意他……啊!坏了,他这一走三年,会不会已经变了一个人,会不会将我忘了……”少女心总是难以捉摸,尤其是她,她总是会花很多时间去适应新的人,新的城,终于那个人要回到这座城了,她却突然觉得有些忐忑不安。 “唉~”她长舒一口气,这才从慵懒的状况恢复过来。“可是总要见的,他要是变得我不再熟悉,那……那便重新熟悉,” 洛秋寒在堂上端着热茶小憩,茶送到嘴边尝了一口,竟然凉了。是天凉了,还是思绪飞远了,洛秋寒这样想着,不由叹道:“我是不是老了,我竟觉得沅北的冬日这么凉了。” 一旁的洛一道:“你没老,我倒是老了,禁不住冻了,你看我这一身,像不像当年在北方见过的大熊?”说着抬起双手让洛秋寒打量着。 洛秋寒不由得笑了笑,洛一又道“厉先生平日里虽不怎么靠谱,但这事他应该是仔细斟酌推算的,误也误不了多少。你也不用太过担心,沅北派出去的人都不知道他在哪里,其他人又怎么知道。” 洛秋寒细细呡一口茶,道:“晚些也不打紧……”忽而又道“你先去吧,事事需安排妥当,你该知道,今年与往年大不相同,你自己准备诸多事宜,我就做个甩手掌柜了。” 这时手中茶水已没有丝毫热气,洛秋寒一饮而尽,他喝茶同许多人完全不相同,别人喝茶需慢慢细品,对于他这个自诩粗人的人来说,茶艺不精也不见得是坏事。 整个洛府都在忙碌着,沉默的忙碌,有人掩不住的失落,有人压不住的期望与高兴,不约而同的,都沉默着。 洛北在堂前和管家洛一忙碌着,钟瑜的贴身侍女小文走过来,把洛北唤至一旁,道:“北少爷,瑜小姐说了,沅雪院的灯笼先别挂,以前都是三个人一起挂的,这回必须等烛伊少爷回来一起挂。” 洛北应了一声,点头称是。 第二章 山雨欲来 城楼之上,守卫燃起火,看着城外,似慵懒的呆着,又似沉迷在雪景之中无法自拔。水沿着屋檐滴下,像是雪融了,可是当抬头望去,依旧是白茫茫一片。沅北本来就是极美的,而此时此刻的沅北,就像是倾世佳人略施粉黛,更显得魅力无限。 沅北城外,一匹马渐渐出现在视野里,正对着沅北城的方向,向城门这边疾驰而来。沅北城以南五里之外,一队人马向北而来,上千人或骑马或乘车,冗长的队伍,绵延开来。队伍正中的行辇掀起帘来,一个姑娘走出来,对护在一旁的身披黑甲将军道:“将军,公主有请你去一趟。” 这黑甲将军是京都卫城将吴士源,这时他取下军盔,露出面庞来。若说是一方守城大将,面容却有几分书生的清秀,清癯的面庞之上也有岁月沧桑,军人,其实就是最大的历练,二十多岁的年纪,难得的便是这一份老练。吴士源生得略高大,在马上显得威风凛凛,他缓缓策马靠近行辇,道:“公主请吩咐。” 辇内女子掀起侧窗的帘子,嫣然一笑,看着吴士源道:“吴将军骑在马上可比站在城楼威风得多了!要不是出来一趟,可能还见不到将军这种风采。” 吴士源顿一顿,道:“雪穗公主见笑了!马上城上都是为皇上效力,皇上需要为臣守城楼,为臣自然城楼上保国家;皇上需要为臣上战马,为臣自然战马上立军功。” “吴将军好气魄,真不愧是我长楚新一辈的栋梁。” “公主见笑了,还不知公主有何吩咐?” “这眼前就是沅北城了,你着手下人在附近找个避雪的地方安营扎寨,若是上千人浩浩荡荡的行到沅北城外,不免会扰了百姓,我们轻简入城吧。” “公主不用担心,各方主城都有我朝设的行军驿馆,大小不定,一般都可以驻军两千,公主是想在驿馆住一晚还是直接入城?若是要栖驿馆,臣下这就去安排;若是要入城……” “你且说下去。” “公主冒雪而来,洛城主尚未出城迎驾,这样贸然入城,让洛秋寒城主难堪不说,还掉了公主身份。” “吴将军倒像是把我该说的话抢去说了,我这一趟西北之行,事先并未知会镇北公,如今我们先在这里安营,你速速遣人去通报。” 这雪穗公主并不姓杨,也并非是当今天子的生女,雪穗还不是公主的时候,她还只是卫城将殷大沅懵懂年幼的女儿,昔年战事不断,十年前疆北告急,殷大沅和长子黄泉岭一战退敌牺牲后,皇帝施恩赐姓国姓杨,封为雪穗公主。这次来西北,纯属个人请愿,本来只打算带上百十心腹来西北,长楚皇帝却派现任卫城将吴士源一路护送。 一席话后,吴士源也不知如何应答,只得降低声道:“臣下自然依照公主的意思,臣下是个粗人,说话有考虑不周的的地方,请公主责罚,那就按公主的意思,我这就遣人前往通报,将手下将士安排至行军驿馆。” 说罢戴上军盔策马前去,唤来副将陈宝盖以及一些其他将领做好安排。 辇内,杨雪穗的贴身侍女递给雪穗一杯热茶,似不经意道:“也就公主你心宽,你大老远来西北,一点也没见有人来接驾的样子。” 杨雪穗道:“知道我为什么把你留在辇内吗?还不是因为你平时话不多,不知道摆架子,怎么这会开始说起这种话来,看我不把你赶出去吹冷风,让你身上堆满雪花,做一个真正的小雪人” 顿了一顿,自言自语道:“我又想起儿时下雪,父亲和洛伯伯在小榭内下棋,钟三叔则在一旁乱搭茬,一会帮这边,一会帮那边,三人吵的不可开交,面红耳赤,那时娘亲会端来一壶热茶。我还记得那时,我们几个小孩,会揉起雪球团,给他们三人降降火,往他们脸上糊去,闹得不可开交。那年深冬,院里堆了一个雪人,冻红了手也顾不得,那时我们堆的雪人啊,早已经融化了,化成水都不知道流到哪里去了!” “公主可威风了,竟然用雪团砸过名扬天下的镇北公和钟大将军,嘿嘿!想来也是,公主千金之躯,自然想用雪团砸谁就砸谁。” “你信不信我把你从这里扔出去,一直滚一直滚,滚成一个大雪球,然后……” “沅北城洛秋寒前来迎雪穗公主入城!” 顿时间,众兵将迅速围在行辇之侧,面露紧张之色,原野上皑皑白雪,若有风吹草动,立刻便能发现,而现在却在众人的耳旁想起这样的声音,众小兵自当是撞鬼了,而稍通武理的将领则知道遇到高人了,此刻,无论是撞鬼还是遇到高人,都是让人头疼的事,倘若对方怀有敌意,怕是这方圆数里的雪白要变成鲜红才是结果。 杨雪穗猛掀开帘子。 百米外站着一个人,他仿佛已经与雪融为一体,若不是他发声,众人到现在也没有发现他的到来,杨雪穗一眼就认出了他,哪怕他双鬓白了,身躯佝偻了,这个昔日意气风发的长辈,如今大腹便便,远远的看着他,雪穗不敢拿他与自己记忆中的那个人相比。 下了辇,雪穗缓缓走过去,看着洛秋寒脸上的皱纹,那是岁月刻下的痕迹,又何尝不是风雪里挣扎留下的伤痕。 心里暗自伤神:“洛伯伯,多年不见,你怎么和雪穗记忆中的样子不一样了?” 心怕失了礼,已到唇边的话又生生咽了回去,她心里激动,却只道:“镇北公……守着边境,我……你……真是辛苦了~” 洛秋寒道:“公主舟车劳顿,又赶上沅北的风雪,真是苦了你了。” 听到这话的人不少,难免会有人觉得这不应该是对公主说话的语气,可是也没有谁露出疑色,这时只盼他不会看向自己,杨雪穗身后众将皆沉默,任谁也敢与这个传说中的镇北公目光相接。敬畏是与生俱来的,就像羊羔面对老虎一般。谁又知道,杨雪穗于洛秋寒而言,更像是他的女儿一般。 跟在公主后面的,除了侍女若梅,其余的侍女都退的很远,吴士源见到了洛秋寒,心中仍是有不少好奇,洛城主这样的人都是活在传言中的,十年沅北城城主,再也没有出过沅北,就算接了圣旨也从未入过京都,别人口中的洛城主盔甲加身,一把长剑所向披靡,可如今他见到的只是一个身材臃肿,驼背弯腰,满头白发的老者。 吴士源没有仔细上下打量,而是垂首等着公主的吩咐。 哪料到公主没了言语,只是洛秋寒道:“吴将军辛苦了,先把将士们安排至驿站,我已命人备好了酒肉。” 一切妥当后,杨雪穗、吴士源、陈宝盖等一行人随着洛秋寒入了城。 洛府如烟阁,钟瑜没有发呆,梳理几个时辰的长发终于梳到结束了,这时正慌慌忙忙打扮着,她没想到这个从南方京都北来的公主,会是儿时揉着雪团子往她父亲头上扔去的雪穗姐,这是她心情低落后的第一个意外惊喜。 沅雪院内,洛北让院内忙活的丫鬟小厮都退下,一个人坐在院门阶梯上,抬头望着木椽,若有所思。 小厮王川气喘吁吁的跑来,上气不接下气道:“二公子,城主……出城迎接公主,他走的时候着我叫你去府门前侯着,迎接公主,这会……这会城主他们已经入城了,” 洛北缓过神来,道:“哦,我这就去,钟瑜姐有人通知了么?唉,算了!通知她她定也不会去的。” 王川这时缓过来了,道:“瑜小姐已经往府门去了。” 杨雪穗一行人跟着洛秋寒来到苏府门前,钟瑜和她四目相对,两个人都愣了愣,洛北一下反应过来,原来竟是父亲常提起的公主姐姐,十年前洛北尚幼,又怎会记得清楚当年的事,只是常听洛秋寒提起,于洛北而言,公主是她,姐姐也是她,那便是公主姐姐了。 一行人入了府,洛秋寒着管家洛一安排吴士源、陈宝盖等人的住处,殷雪穗则住进怜月院。 第三章 粉墨登场 钟瑜扯着殷雪穗去了如烟阁,毕竟女儿家好谈心。 洛秋寒招呼吴士源和陈宝盖一行人住进四海院,一番客套之后,着他们好好休息会,晚些会有接风宴席。四海院是洛府建来招呼客人的,当初洛秋寒曾用客房这样一个俗而老套的名字来给这院子命名,不料被狠狠训斥一顿,最后才有这四海院。 这时,城门守卫那边传来消息,西夷君孟昶派人来沅北,专程给洛府大少爷贺寿。 洛秋寒又往城门赶去。 百余人在城门外侯着,洛秋寒知道西夷来使和雪穗公主不一样,之身前往接殷雪穗,是一种对旧人遗孤的关爱,其实也因为他着急,就一个人出城五里。但西夷来使不同,他们需要的是阵仗,是上百人迎接的尊重,说白了也就是面子。洛秋寒自己知道,十年来自己在这方面还是比较擅长的,虽然他并不喜欢,但政治手段,他还是有的,他叫人在城门排成两列,恭敬的侯着,不论重视程度,礼仪方面均是无可挑剔,但他不会出城五里。 西蜀来的人叫孟坦,是孟昶的同族中人,并未在朝为官,数皇家闲人一个。孟坦年纪在二十左右,眉目倒是长得清秀,褐色的眸子,不时四处打量着,一身白的打扮,一副书生的样子,中等身材,整个人显得精明能干。 孟坦等人来到城门处,对洛秋寒施一礼,道:“洛公煞费苦心了,天寒地冻还让你在这城门处为我们这些不足一提的小人物挨了风雪,受了风寒可怎么办?” “孟大人说笑了,得西夷君青睐的人,怎么会是不足一提呢?十年风雪我已看尽,这点风雪算得了什么?再说,西夷君同族之人,算得上是皇家贵人,尚且冒雪而来,洛某虽一介匹夫,又岂有不奉陪之理,若是洛某身子不争气,被这风雪冻伤了,可能还要借先生的行辇才能送我这老身骨回府诊疗。” 洛秋寒暗道,短短两句话,已有试探之意。 十年来长楚同西夷,那种结盟关系以逐渐弱化,正是这当口孟昶派这人来,不知有什么意图。 “洛公谦了,还请洛公引我等入城,我这小马车可装不下洛公这样的大佛。只是我家君主与洛公神交已久,一直没有合适的机会与洛公见上一面,适逢洛府公子及冠大礼,我家君主想与城主做个朋友,这才让我们一干人等前来祝贺贵公子及冠之礼。” “长楚与西夷是盟友,我与西夷君自然也是盟友,盟友也是友。请!” 长楚与西夷也并非一直和睦相处,只是这二十几年,西北寒蒙吞并了匈奴、鲜卑等势力,并吸收容纳这些游牧名族,变得异常强大,十几年前大举南下,在西则打的西夷毫无还手之力,打到西夷京渝一百里处,在东则打到大齐境内石关城。西夷君主孟昶无路可走,便提出同长楚两国联手退蒙,经过了几次惨烈的战争,最终将寒蒙大军击退,至此长楚和西夷便交好,却无力北上,而北方寒蒙十年来也没有南下的动作。长楚和西夷也就就保留了这种结盟关系,十年来寒蒙国虽然依旧强势,长楚、西夷也并没有在国力上变弱,寒蒙没有南下的动作,长楚与西夷这种结盟关系谁也不知道能持续到哪一天,而近年来,寒蒙也同两国互通来使,局势微妙至极。 洛秋寒守了西北十年,烽火台十年没有燃起狼烟,沅北城西邻西夷,北有强敌,洛秋寒就像一座石碑,就伫立在长楚西北,任谁看到这座石碑,都知道,这里是长楚的地盘,所有人心中,沅北这块地盘,刻下的洛字比杨字更深。 沅北的雪好冷,冷的洛秋寒蜷起了背;沅北的雪好白,十年间染白了洛秋寒的乌发。 洛秋寒没有理会貂裘领上积的白雪,着人领着孟坦一行人来至城西的杨宅,这是临时征用的民宅,一个大园子,其中流水假山,亭台楼榭应有尽有。 沅北处在三国之间,又有沅水流过,自然各地各国商人、达官贵人在这里来来往往,于是杨宅这样的民宅在沅北城有四五处,有些是富商的居所,有的是达官贵人修建的,有的甚至是某官在沅北的临时居所。 洛秋寒回到苏府,刚一踏进门,只见钟瑜兴奋地正往外跑。 洛秋寒不由得伸手拦住钟瑜,问道:“你怎么丢下公主一人,往外跑什么?” 钟瑜依然掩不住的兴奋,道:“雪穗姐……她……她……她舟车劳顿,为了晚上的……宴席,回怜月院休息去了,我……” 话未说完,管家洛一跑过来,打断道:“我到杨宅那边没找着老爷你,知道你回府了,我特意跑来告诉你,钟将军从石关赶来沅北了,现在快到城门了!” 洛秋寒对洛一说道:“我知道了,你先去忙吧!” “这老东西还是来了,我是实在不愿意见他,可不愿见也不可明说,打口水仗我怕他十分。” 钟瑜白了一眼,恶狠狠的瞪着他。 洛秋寒却露怯了,忙道:“走吧,我们一起去接他吧,反正赶也赶不走,架子又大,我要是去晚了,他肯定会破口大骂,嘴皮子上的功夫我是耍不过他的。” “你再不赶紧点,我爹真的会发飙的。” “哈哈哈,我不怕他,我骂他不过,但是他打不过我。” 钟瑜又白了一眼:“洛伯伯,你现在真像一个小孩,争这争那的……” 二人来至城门,城门外站着一个身材高大的人,没有锦帽貂裘,没有铠甲披身,外穿的就是粗布衣裳,双手套着深灰色的一双破旧的手套,双手负于后伫立着,他背着城门城门外有两列人马,列的很整齐,连天飞雪之中任不动声色,可见纪律之严明。 钟瑜轻轻叫了一声“爹”,那人转过身来,古铜色的皮肤,配上络腮胡,真像是传说中的猛张飞,不过他比张飞英俊得多了,浓黑的眉毛,像是用毛笔画上去的一般,高挺的鼻梁,可以想象他年轻时有多英俊,而这一张经历的沧桑的脸,眼角也有了皱纹。 他看到钟瑜的时候,双眼生涩的流出了眼泪,就像是一个婴儿在学习走路一样,他像在学习哭,哭的那样生涩。 钟瑜说不出话来,一头栽在他的怀里。 洛秋寒看着这一幕,没有打扰。良久,钟瑜拉着络腮胡男子,走到他面前。洛秋寒叹了一口气,想要说些什么,气氛有些伤感。 “我说你这老家伙,这才五年没见,你小子连哭都不会了,下回再来见我的时候,你是不是要话都不会说了?”佝偻着的背努力的挺直,好让自己显得气势足一些。 钟笑宇紧紧搂着钟瑜,轻抚着钟瑜的头,无尽怜爱之意。不见他唇齿动,但话已传至:“洛秋寒啊洛秋寒,要早知你已是这般模样,我今天就不劳烦你这佝偻的老头子出城了!你现在倒是得意,有朝一日你打不过我了,看你还有何凭仗。” “我并不是来接你,大门明明今天开着,城主我说了谁来都能入城,为什么你要找这么多人给我把城门堵上,你教我洛某人如何教天下人信服?今后我洛某不仅江湖上说话不灵,朝堂上说话也少了几分底气,这账算到谁身上?” “洛秋寒,你还能教天下人信服?下棋悔十步,重金买诗在人家面前炫耀,不料人家仙子聪明,一眼就将你着腹中无一滴墨水的粗鄙人看穿,也好在人家大人有大量,不和你一般计较……凡此种种,洛城主到真是能让人信服!” “我……,斟酌下棋是为战术演练,在一切行不通的方式中寻找一条出路,这是大将风范。至于诗书送人,那是……,总之我有理。倒是你,敢直呼我名讳,大哥都不会叫了?” “洛秋寒,我就是晚生你几年,你就这么猖狂,你也就只有年纪能胜我一筹。到现在年长已经不是优势的年纪,你还仗着年纪说话,你的脸皮是经过了多少风雪的磨历,都不会脸红了?” 洛秋寒有些无言以对:“看来是想试试我洛某这几年武功有没有退步了,别看我腰带都勒不住肚子了,打你应该是没有问题的。” 站在一旁的钟瑜终于看不下去了:“都这么大的人了,一个城主,一个将军,怎么还像两个小孩子一样,真不害臊。” 钟笑宇笑道:“看我们家小瑜多懂事。” 钟瑜道:“有洛伯伯和爹这样的长辈,想不懂事也不行啊!先进城吧,到时候你们再慢慢吵。洛伯伯你也是,你看附近百姓都围过来了,你这城主还要不要点威信了?” 洛秋寒哑然。 见面吵一架是一种叙旧的方式,昔年如是,眼前也该如是,不知为何,两人竟然斗得越狠越舒畅,甚至打一架也是一种礼尚往来的方式了。这样的见面方式,从相识以来就潜移默化了,不至于无语凝噎,也不至于相互矫情。 钟笑宇大笑,几人往城内走去。 走到洛府门前,钟笑宇对洛秋寒道:“你可知我站在城门往外看,在看什么吗?” 不等洛秋寒回答,钟笑宇接着道:“我在看沅北的风雪,我在看你们每天看到的是什么,面对的是什么,我在石关完全能体会你驻守沅北的心情,寒蒙会偶尔骚扰石关,肯定也会骚扰沅北,而且只会多不会少。” 洛秋寒也正色道:“光是寒蒙吗?在我沅北不知潜藏了多少探子,西夷的还是京都的,我已不敢估量。这帮人都在等一个机会,一个可以把这座城打开一个缺口的机会,我也实在搞不懂,沅北无银无粮,倒让这些人煞费苦心了。” “有些蠢蠢欲动了,大概是机会到了吧!” 钟笑宇道:“鱼龙混杂自然有人想浑水摸鱼,不过也有好处,这里信息最为丰富,各种情报也较为准确,容易探听各方动向,倒是虚虚实实,让人难以捉摸。” 钟笑宇顿了顿,道:“沅北的雪有这么大吗?” 洛秋寒叹息道:“是啊,太大了,也不知到底掩住了多少见不得人的东西。” 钟笑宇摇头道:“我的意思是,你这一头白发,是染了多少雪?” 洛秋寒和钟笑宇都像是沉默久了的火山,这一刻苏醒,得到了释放,仿佛又回到了二十几年前。 沅北城外,北国寒蒙来人了,这才是真真正正的浩浩荡荡,两万人在沅北城以北的燕子口驻扎,百十号人骑马往沅北城赶来,也是来凑一凑热闹,沅北城腊月初八这一天是盛事,十年来早就传遍各国,尤其是西北。 这次寒蒙也派人来了,十年来相对平静,尤其是对沅北城,更没有军队来扰,但洛秋寒心知肚明,那些徘徊在沅北附近,来无影去无踪的马贼多半是寒蒙哪只训练有素的军队,他们骑术精湛,当然也不排除会是西夷的,甚至是京都某位大人物安排的。 寒蒙王室姓亓,现在在帝位上的是亓宣,而这次亓宣派来的人叫蓝照,是亓宣的心腹,亓宣文武双臂之文臂——李尧的徒弟,这次随他而来的是左将军李春团。 一行人在洛一的带路下,住进了城东的文书院。 今天来的人,有几批是需要洛秋寒出面迎接的,而且非他不可,其他一些附近城镇的来客,都交给下人去打理了。 接近日落了,洛秋寒坐在厅内,有些疲惫,想着晚上的晚宴该如何安排。 忽然间洛秋寒一愣,自言自语道:“这小子,当真是像人间蒸发了一样,多少人在找他,至今依旧没有他的影子。” 第四章 讨一杯酒 沅北城大多城不一样,沅北城只有面朝南方的城门,设了两重翁城,这是洛秋寒来沅北后动工修建的。 城外五里处闲置了十年的烽火台,这时正热闹,四五个身穿军服的男子,围着一个小火堆,最诱惑他们的不是冬日里燃起的火堆,而是火堆上架着烤的野兔,油正往火堆里滴着,越滴火越旺,几个人望着这快熟的野兔,不住的咽着口水,就像是馋猫盯着鱼一样。 “瞧你们那样,不就是只兔子嘛,至于给你们馋成这样嘛!今天腊月初八,沅北城的盛事,为何你们都不去参加一下吗?那里的东西可比这只兔子可口的多。” 一个年约十六七的男子在烤着野兔,他一边烤着野兔,一边说着话。这男子头发乱的如同鸟窝一般,凌乱的头发盖住了面庞,只勉强露出五官来,只见他面庞染了些污垢,衣服破破烂烂,不是那种见惯的长衫,左边袖子都快脱落下来,用了几根麻绳勉强系着才不至于掉下来,裤子两边膝盖处都是泥,这时跪坐在火堆旁,旧泥上覆盖一层新泥,饶有兴致的烤着野兔,活脱脱一个小乞丐。 “我们想进城去想的要命,哪个蠢蛋愿意在这里挨风雪?”穿军服人中一个较年轻的说道。 “老幺,你他娘的别瞎说话,你不知道沅北城是我们的家吗?咱们洛城主从铁蹄下把我们救回来,还在这里守了这么多年,咱们几个守守烽火台,你个龟孙儿还不舒服了?”小队长的中年老周说道。他已白了头,甚至眼上的眉毛也有几根白的似雪,却比乌黑的眉毛长了不少,极其显眼。一双透着坚毅的眸子,像是强行嵌入他那如旱土一般的面颊,活生生挤出一道道裂纹。 那老幺站起来道:“当年我才多大,我哪记得什么铁蹄,我只是想,什么时候可以不用守烽火台。大家一起在沅北城过腊月初八多好,我打几壶好酒,再用老周这么多年的积蓄买上几斤酱牛肉,一定要多放辣椒,酱一定要入味,在沉鱼湖畔待上一整晚,烟火,天灯,还有红娘子……” 那小乞丐道:“等寒蒙铁蹄不敢踏入我朝大好河山了,等西夷无胆再耍阴谋诡计了,烽火台自然不需要人守了。” 老周道:“小兄弟这眼光可比我们高远的多了,咱哥儿几个只是盼着能安安份份的守着这烽火台而已,我这把骨头是去不到北方的,但要是谁敢把头伸到沅北来,老子定打的他缩回去。” 火堆旁的众人无不附和,平日里少言寡语的老周都说这样的话,众人无不热血沸腾,不多时便唱起沅北的歌来: 也见沅水长流, 也见亭台高楼, 也见风雪漫漫, 也见春风悠悠, 道世间何处消愁? 西北花间美酒; 道世间几人英豪? 沅水河畔公侯。 雨波亭上瀚海星辰, 怜月阁内仙音可闻, 沉鱼湖踏波倩影, 府门前御笔已残? …… 策马亦抒怀, 仗剑与长萧; 不见雪与沙, 徐徐清风来。 …… 风一楼, 雨一楼, 相思两眼几处忧; 风一楼, 雨一楼, 不见仙人伴公侯。 …… 一曲歌,一阵欢笑,一阵叹息。火堆之上的兔肉已有八分熟了,有酒有肉,岂不美哉! 老幺道:“那时我可不可以在城外沅水边上种一块田,安安心心的娶老婆生孩子了?都说醉生梦死的姐姐们长的十分漂亮……也不知老周舍不舍得花钱买一个给我做媳妇儿!” 小乞丐道:“哈哈哈,听你这样一说,我也想要一个醉生梦死的姐姐做媳妇儿,到时我也不做要饭的,我也可以在这里卖烤肉,走遍大街小巷吆喝着‘来尝尝小乞丐烤肉,保证满足各种口味。’怎么样,我手艺不错吧?” 吃人嘴短,众人哪有不挑大拇指夸他的。 这就是理想,如今天下四分,前朝魏气数尽后,如今四分天下,长楚居中,靠西北的为寒蒙,西边则是西夷,南边是南唐,相较而言,南唐远不及其余三国幅员辽阔。近二十年来,倒没有互相大动干戈,但总有一天会战火纷飞,眼前的沅北城也可能变为残垣断壁,世事无常,耕田娶媳妇倒成了最难实现的理想。 小乞丐不由得感慨了一声“中原呐,何处不闻马蹄声?” 那小乞丐撕下一块肉,道:“下雪的时候抓兔子最好抓了,顺着脚印一逮一个准,你说是吧老何?” 墙角缩着一个老头,也是蓬头垢面的,衣衫破烂,这大概是对衣不蔽体的最好诠释,他身前是一匹瘦骨嶙峋的马,像是常年未进食一般,老头手中拿着一件油的发亮的袍子覆盖到瘦马的背上。这时听见小乞丐叫他,老头这才佝偻着动了动,转过身来看着小乞丐,嘴一咧,牙齿都快掉光了。他伸手把蓬乱的头发往两边一拨,再露出一个笑容,这时看见他的牙齿,黄的像镀了一层金一样,众人看着他的笑容,都生出一种感觉,就像是风雨中送来的一把破伞,伞外小雨,伞内大雨,实在无福消受。 相比他笑,更愿意他闭着嘴沉默不语。 老何看着众人,道:“是啊,顺着脚印找就有,要不是我这只鞋雪地里跑起来不方便,我肯定能多抓几只。”说着,把右脚往前一伸,右脚上套着一只草拖鞋,左脚则穿着一只雪地靴,看这装备,冬天雪地里确实跑起来不方便。 小乞丐又撕下一块肉,走过来递给老乞丐老何,老何正捣鼓着自己的草拖鞋,嘴里嘟囔着说硌脚得很。见小乞丐送来一块肉,忙把鞋放下,手往自己那乌黑发亮的衣服上蹭蹭,伸手去接那块肉,直接就往嘴里送。 火堆旁的众人目瞪口呆的望着他,露出一种难言的表情。 老何一咧嘴,露出仅剩的几瓣牙齿,道:“没事,不塞牙,老夫吃过比这硬的东西多了去了。” 西北的深冬,有一炉篝火,再配上几壶烈酒,一只烤兔子,这便是世间最惬意的生活。 小乞丐望着外面,道:“老何,野兔也烤着吃了,咱们应该走了。” 老周站起来道:“这是我们沅北的盛事,凡是今天城楼挂起灯笼前进城的,不论身份高低,都是苏城主的客人,你们要是想去城里,要跑快点了,趁着大雪,城楼挂起灯笼的时间可能会推迟一些,你们应该能入城。” 老何把他的草拖鞋套上,小乞丐往外走,老何牵着一匹马,那马瘦得,可能见着马都会避开,反而和驴一起更和谐。两人一马往外走了几步,小乞丐回头看着这群风雪里还坚守在这里的将士,道:“等我入了城,洛城主款待我什么,我定要私藏一些,带来给哥儿几个一起吃。” 两人一马来到城门口,守卫已经开始往城楼上挂灯笼了,城门也闭上了。 小乞丐走到城门口,叫道:“开门啊,南海来的小乞丐来沅北城讨一口寿酒喝喝,试试沅北的酒和南海的酒有什么不同?” 城楼上忙着挂灯笼的守卫道:“南海来的东海来的都晚了,今天沅北城已经挂上灯笼了,接下来要等取灯笼的时候才开门了,你们赶紧走吧!” “你就开门让我们进去嘛,你不让我们进去,我二人冻死在这里也不是事啊。怕是东海的人来了,也不用你来开这城门了,东海来人要是想进城怕是你们城主都拦不住。” “东海来人我拦不住,专拦你这南海来的小乞丐,往东走三里处有一破庙,你们去那里。” “我不去,我就要进城,而且我今天必须进城,你要是灯笼挂了就不开门的话,那你先别挂灯笼也得给我开门。” 那守卫完全不顾,把灯笼挂了上去:“今天闭城了。” 沅北闭城了,便是彻底拒客了,沅北有城十年来,闭城之后从来没有人闯城过,倒不是沅北城楼多高,只因为城主姓洛。 十年没人闯城,看来今日有个小乞丐要破例了,看来像是世间最大的笑话,而这笑话,真在沅北这座孤城之外发生了。 小乞丐依旧不依不饶,一个身影从小乞丐身旁闪过,踏雪而来,不留痕迹。 老何不禁感叹道:“还好兔子不会这个,要不然,下雪天也抓不到了。” 那人一袭白衣,与小乞丐擦肩而过,一个纵身直上城楼,直奔那灯笼去了。 小乞丐喊道:“怪小子,别动那灯笼!” 只见那一袭白衣身形一闪,瞬间回到自己身旁,小乞丐道:“我娘说了,灯笼挂上去了就不能被强行摘下来,那样就不吉利了。” 继而又道:“烤野兔的时候你不在,你是有多没口福?怎么这一瞬间你又出现了?你这怪小子,连我也摸不透你的想法了。” 那一袭白衣,转身对着小乞丐,眼神透着狡黠以及一丝冷漠。语气中不带任何感情的道:“我去探探北燕驻军的燕子口,看是不是有异动。” 又道:“我进去开门。” 小乞丐道:“老头子不知道我回来了?你没给他传过书吗?” “我不负责传书。” “呃呃呃,好吧!到头来还是要靠我自己,好在我最大的绝招就是脸皮厚,那我要出招了!” 说罢,就开始大声骂着:“洛秋寒你个没信用的,还做什么镇北公?大爷我千里迢迢跑到你这鸟不拉屎的西北来,没有几杯酒也就算了,竟然还摆臭架子,大爷我今天还不走了,我就冻死在这城门外,到时我丐帮弟子来给我收尸的时候,便把我这尸体摆在城门之下,写上‘死于国贼洛秋寒之手’。自己好好斟酌一下,你在江湖上还想混不了?……” 洛一来至城门,迎接因风雪迟来的山岔关守将慕容延钊及其夫人,正巧见到这一幕。 慕容延钊等一行人也来到城门,一行人眼前这种情景自然是想都未曾想过,都呆了,慕容延钊也是沙场见过世面的人,今天却被一无赖乞丐的言行举止给惊到了,天下自然有人会骂洛秋寒,却从没有谁站在沅北城城门下骂他,有人不敢,有人则不屑。走上前去欲喝止。 洛一不想这节骨眼上出什么岔子,忙劝慕容延钊。自己走到小乞丐面前,正要说话,那小乞丐把蓬乱的头发拨开,洛一一惊,愣住了,正要说话,小乞丐做了个噤声手势,洛一忙压低声音道:“公子回来了,城主他们一定开心死了。” 小乞丐叫洛烛伊,洛秋寒的长子,经年流浪,终于来到沅北城外。 “我被堵在城外了,叫你们洛城主来接我,不然我怕是进不了这沅北城了。” 洛一得令去了,照顾慕容延钊一行人入了城。 不多时,洛秋寒匆匆来到城门,小乞丐正捧起雪往脸上搓,一旁的老何憨憨道:“你真以为你脸上那是烤肉的时候不小心抹上的,随便就能擦掉的吗?” 洛烛伊道:“到我的地盘了,还敢揭我老底!” 洛秋寒走到近前,道:“脸上盖满了泥垢,头发盖住了眼睛,连家都找不到了?” 洛烛伊道:“怎么会,沅北城洛城主谁不知道在哪,问谁谁都知道往西北走,你这名头啊,我顺着摸都能摸到沅北来。唉!我本一心来沅北,奈何沅北不留我,苦兮,悲兮,公子我收拾行囊接着流浪吧!” 洛秋寒眼有欣慰:“诶,不错,三年学会了不少东西,虽然不会说人话了,但好歹这改变很明显。” 洛烛伊道:“我可不敢变,洛城主啊,你别做什么城主了,回南方钓鱼去吧!” “闭嘴,死性不改,果然厉寒山还是拿你没办法。” 洛秋寒转而向老何道:“也不知下次见到厉寒山那老家伙,是他要给我说抱歉还是我给他说抱歉啊!” 老何伸手摸了摸那马稀疏的鬃毛,道:“应该是他对不住你,但他好像和你一样,不习惯说抱歉那一类话。” 洛烛伊道:“你们两个都应该给我认错,你现在给我认错我倒是可以原谅你,至于南海那老头,我想他不会给我认错,而我也不会原谅他的,这样倒也轻松,落个清静。” “在外面舒坦惯了,一回来就摆这么大的谱,你该知道进了城会有人收拾你的。” “那我要在这里在多待一会儿,哪怕是缓一缓,容我准备准备也好。” 洛秋寒像是胜利了一般,调笑了几句,四人便入了城。 挂灯笼的守卫看到洛秋寒亲自出城来接这出言不逊的小乞丐,呆住了,看着那个灯笼,呢喃道:“今年可真复杂,可有的忙咯!” 第五章 沅雪院 洛烛伊回到洛府,洗完澡,将头发束起来,那张原来黝黑的脸,像是换了一层皮,换了一张脸。浅而细的双眉,丹凤眼乌黑眸子嵌在其中,活在书里的俊俏公子大概也就这个样子吧。站起身来,他中上的身材,算得上高挑,这时穿上青色长衫,长发还未烘干,如一方瀑布倾泻而下,一侍女从腰间取出一条锦带,轻轻将他的长发系束起来,更显除一种遗世独立的姿态,气质这东西是与生俱来的,外披一件袍子也盖不住的出尘。 “红芍,公子是不是又多了几分俊俏!” 侍女红芍修长白皙的指轻抚过他的脸颊,轻轻游走过那如薄薄刀片削出的完美轮廓,从脸颊到下颔,最终游走到他的耳根处。 洛烛伊一伸手抓住红芍的玉手,那修长如削葱的手指,终于停止了动作。他道:“痒~” 红芍轻轻一挣,便从洛烛伊的手中挣脱了,便开始梳理他的长发,仍是不经意间会触碰到洛烛伊颈后最为敏感的肌肤。 “公子本已是十分的俊俏了,再多几分我可不知道是怎样的俊俏了。” 洛北绕过屏风,说道:“这位高人是要在何处羽化登仙,这般的不食人间烟火。” 洛烛伊示意红芍退下,他转过头来,双目瞪着洛北,让他浑身不自在,道:“学会说风凉话了,说来也是,我穿惯了那种短衫,都快不习惯穿长衫了。” 三年未见,洛北已经从一个小孩模样变得成熟多了,浅灰色的衣衫衬的他的面容多了几分成熟。 门外钟瑜叫道:“姓洛的,你洗完了没有,这都洗了多久了,泥垢搓干净就好了,长虱子了就只能把头发剃了,怎么洗都是没用的。” 洛烛伊打开房门,道:“钟瑜小姐这种大人物光临我沅雪院,都没人来通知我一声,皇上要宠信哪个妃子,都有太监通知叫准备一下,洛耳和王川怎么办事的,钟大小姐临幸我沅雪院,竟然不事先通知公子我!看我不叫你们去挑一个月的大粪。” 洛耳和王川哪里在沅雪院,门外就只有钟瑜一人,几乎所有的婢女和家丁都去忙着准备晚上的宴席了。钟瑜呆呆的看着洛烛伊,想要看看眼前这人三年来的变化,长的更成熟了,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的,好像都没有什么改变,总体看起来好像更立体了。 “洗完了为什么不开门,窝在屋子里做什么,害得人家想推门进来都不敢,你说,你是不是皮子痒了?” “难得钟瑜大小姐临幸我沅雪院,使我这闲置三年的沅雪院蓬荜生辉啊,快进来吧!” “我临幸你个大头鬼!几年了还是没改掉欠打的样子,我还以为三年了有长进呢,我倒觉得你大可不必费尽周折梳洗一番,你那流氓痞子的气质,倒还真配不上眼前这一身装束,呵呵!”钟瑜有些恼羞成怒,几乎就要挽起袖子上前去拧眼前这家伙的耳朵了。 洛烛伊哂笑道:“我也不想这一身装束啊,要不是你敬爱的洛伯伯说晚上要我给人接风,我倒愿意做个流氓痞子,花街柳巷听姐姐们那仙界泄下的丝竹妙乐,酒馆赌场露着手腕喝酒掷骰子,那才快乐嘞!” 钟瑜娇斥道:“果然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洛烛伊倚着门,道:“我晚上可是要在宴席上露一面的,你准备一下,晚些我领你一起去。”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不喜欢那种场合,熙熙攘攘的人,哪怕是言笑晏晏,我总是会觉得不习惯,不自由,在我心里,不熟悉的人就像风扬起的沙尘,一个两个倒无所谓,要是多了,总会觉得呼吸不顺畅,太压抑。” 洛烛伊道:“难得,当年花街柳巷,酒楼赌场追着拧我耳朵时我怎么就没发现呢。” “那不一样……!” “哥,你打算不让小瑜姐进来吗?”洛北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 “噢,进来说吧,站在这儿也不是个事,让别人知道还以为我亏待你了,进去吧,小北也在。” “我知道小北也在,不然我才不来嘞。” 钟瑜跟在洛烛伊身后,双手捂着脸,想要借着凉凉的手,降一降脸上的温度,不然,脂粉都掩不住这脸红了。 她不再像早上坐在窗前看雪一般,反而俏皮起来了,那一对小酒窝,煞是迷人,就如同西垂的夕阳,挂在殷红的晚霞间,醉生梦死不若静赏夕阳。 晚上的晚宴自然是重头戏,洛一在堂内忙碌着,他是见过世面的人,昔日披甲上阵,眼前数以万计的敌人人呼啸呐喊也未曾面露惧色,而这次面对这明里和睦,暗里随时放暗箭的场面,他显得有些力不从心。 洛秋寒来到他近前,手样他肩上一搭,道:“放心吧,明争暗斗是他们之间的事,我们顶多是个看客。” “城主,你说这整片江山,我们走过大半,这到头来在沅北这个地方,倒有些束手束脚了。” “当年江山是别人的江山,而如今的沅北却是我的一座孤城,关心则乱,你也不必担心,何况我都没有什么顾虑,你更不需觉得束手束脚,放手去做,这么多年来,咱们怕过谁?” “好,那我可不管了!” “你只管做你的,这么多年了,什么事老头扛不住,这点伎俩我只当视而不见,咳咳咳……!”洛秋寒才饮一口茶,便呛到了。“你想让谁去做?” “连季!” 洛一笃定说道。“连季手中有听风堂,让他去查这些事情最合适不过了!” “听风堂!”洛秋寒不住的点头,赞赏道。“连季这些年为沅北做了不少事情,他办事我信的过。” 当年洛一成立听风堂,本来就是要为洛秋寒探听沅北四面的各种风吹草动,也算卓有成效,要不是听风堂在,西北行踪飘忽不定的马贼要自由不少,沅北城进了多少江湖人,吹来什么风也都通过听风堂吹进洛秋寒的耳里。 “听风堂,也不知能听到多少风声,所有消息,附一份送到那个不争气的臭小子那里。”洛秋寒躬身站起,他那佝偻的身躯,站起来时没有扶着椅子,年华老去,傲骨依旧。 洛秋寒自己也觉得自己老了,而洛北年幼,有些东西只能交到洛烛伊手中,所以他开始做起甩手掌柜,洛烛伊已是及冠之年,经历过许多别人不曾经历的事,这孩子的心性城府连洛秋寒自己都摸不透,而当今江湖朝野,城府不够深只会寸步难行。 洛家兄弟和钟瑜三人,打着闹着把沅雪院都挂上了灯笼。 钟瑜站在院门处,道:“完美,在本小姐的指挥之下,今年的灯笼挂的最完美。” 洛烛伊洛北不约而同的投来了鄙夷的眼神。 第六章 雪间乐 杨雪穗叫贴身宫女若梅来请洛烛伊等人去怜月院。 时隔三年,终于走在熟悉的地方,洛烛伊心里感慨颇多。沉鱼湖结冰了,雨波亭像白了头发,暮气沉沉的老人,伫在沉鱼湖只上,四周也是白茫茫一片,与夏日里微风袭来一晕一晕的波涛的景色,完全是两个极端。 直往西走,从沅北院和红颜阁间穿过,来到怜月院。怜月院在整个洛府的正中间,以前是洛烛伊父母住的地方,洛烛伊母亲楚怜月去了之后,怜月院就空出来了,洛秋寒也搬到剑楼,一直住到现在。 来到怜月院,在院内房中见到了杨雪穗,她没有身穿华服,而是外披了一件比较普通长衫,做工精美,材质上乘,但与其公主的身份相比,自然是称不上,她取下了所有碍事的首饰发簪。端坐在榻上,音容姿态无可挑剔。 皎皎似轻纱蔽月,飘飘若回风流云。 她早已屏退了身边众人,见三人到来,由榻上起身,来到众人身边,姿态不算优雅,但很轻快。 她披起一件貂绒袍子,推着钟瑜等人往外走,边走边道:“我想在院里堆个雪人,但我自己动手堆出来肯定丑死了,你们来帮我。尤其是小瑜,我看你院里那雪人堆得是真的好,你必须给我搭把手。” 洛北笑出声来:“也只有姐姐你能认出那是一个雪人,我第一眼还以为是积起来的雪堆呢!” 洛烛伊也大笑道:“她哪会堆什么雪人,就是滚两个雪球,叠在一起罢了!” 钟瑜气的脸都红了,高挺的鼻梁下急促的呼出气,伸手就去掐洛烛伊。道:“你行你来啊!哼,本小姐堆的才不是雪人呢,我堆的是雪洛烛伊,根本就不是人。”话一出口,好像又觉得不太对劲,又道:“我那就是雪人怎么了?艺术不接受批评,不接受反驳,哼~” 说着抓起一大把雪,往洛烛伊扔去,两人在院子里跑了一大圈。 两人在院里打起了雪仗,洛烛伊像永远扔不中一样,被压制着打,好不容易开始反击,却一个小雪团子打在了杨雪穗的身上,杨雪穗笑了,这一雪团激起了她沉寂已久的少女的灵动,让她记起年少时也曾在庭院内打雪仗,矜持了许多年,终于在这漫天大雪之间唤醒了那颗童心,她是公主,一个外姓的公主,这一次做个任性的公主。 想到这里,她揉起雪团子跟着钟瑜一起打洛烛伊,三个人打作一团。 本来一个钟瑜就够洛烛伊招呼了,现在又来一个杨雪穗,只能节节败退,他刚换上的衣衫上已经是各种残存的雪渍,沅北不可一世的洛烛伊公子被两个女子欺负了,说出来可能没人会信,可这两个女子,一个是洛烛伊的克星钟瑜,另一个是长楚公主,这样一来倒不觉得稀奇了。 洛烛伊求救的望着洛北,道:“你小子还不帮忙,就只在外面看着?大哥平日里没有亏待你吧,还不赶紧帮忙?” 洛北看着他狼狈的样子,不由笑道: “不用我帮忙了,已经两个人在打你了,我要是再帮忙,那也太欺负你了。” 洛烛伊狼狈道:“你个小没良心的。” “小心了,我来帮忙了。”说罢洛北揉一个小雪团就朝着三人走去,一下子就扔他脸上。“哥,平日里我都听你的,可今日,我是肯定要帮两个姐姐欺负你的……” 三人打着闹着,绕着院子跑了好一会。 “好了,够了!”说着,洛烛伊放下雪团。 “我投降……投降啊……行不行,两位大姐……实在是……实在是女中豪杰,江湖女侠也不过如此。”洛烛伊停了下来,追他的三人也停下了。“我跑不动了,让我……休息会儿……,三个人……换着……追,可把……我累死了。” 说着就躺在雪地里了。 “知道投降就好,本小姐不走江湖,哼~本小姐也是侠女!”见了钟瑜脸上那酒窝,便如同见了夕阳晚霞,心里道不尽的舒畅。 其余二人来到他旁边坐下,杨雪穗也累的上气不接下气的。 洛烛伊站起来,对着钟瑜道:“这三年没见,你怎么野蛮的样子一点都没改?我还以为你我回来,你会变的温柔点。” 钟瑜站起来,仰起面庞看着比自己高出半个头的洛烛伊,道:“谁说我不温柔了,是你老惹人家。” “是的是的,侠女也就这样蛮不讲理,嘿嘿~算我怕了你了,你饶了我可好?”洛烛伊笑道。“你要欺负我也好,可不可以……嘿嘿!可不可以轻一点,我这张脸上我最得意的就是这一双耳,你给我掐坏了我可怎么办?” “谁掐你耳朵了,本小姐是侠女,可也不是蛮不讲理的,你骗我欺负我本小姐就收拾你……你若是不骗我欺负我,本小姐才没空收拾你……哼~!” “好说好说,只要大小姐放过我这世上绝无仅有的双耳,嘿嘿!那我谢天谢地!” 杨雪穗本也只是双十年华,久居深宫多年,见惯了一些勾心斗角见不得光的手段,加上家中经历了一些巨变,逐渐有些多愁善感,如今见到二人这样斗嘴的情形,顿时觉得豁然开朗,心中纵有千万云雾,此时也烟消云散了,她不禁暗道:“真是一对活宝,让人觉得好气又好笑,这对冤家还真让人羡慕。” 下着小雪,一片雪花落在钟瑜的鼻尖上,在钟瑜如雪的面庞上,那雪花像是隐形了一般。洛烛伊伸出手,用手指轻轻刮下钟瑜鼻尖上的雪。 钟瑜愣住了,盯着他的眼睛。 “这样子才算是温柔呢。”那雪花在洛烛伊指间化为水,他独自呢喃道。 四人在院里堆起了一个和人一般高大的雪人,在洛烛伊和洛北精心雕刻下,栩栩如生,尤其是用光滑鹅卵石做的眼睛,相当传神,杨雪穗看着这雪人,像是想起什么,从屋内取出一件衣裳,给这雪人披上,生怕他着凉了。 依旧飘着雪花,落在钟瑜的白色外袍上,落在杨雪穗貂绒之上。 钟瑜伸手去拍殷雪穗貂绒上的雪花,洛烛伊阻止道:“如雪这样至纯至洁之物,如今这世间,再寻不得,你既喜欢雪,何不亲近亲近。” 他想起这些年的回家之路,所见所闻,难以忘怀。凌州那群恶霸欺男霸女,也正是那次他见识到侠女厉文玳的厉害。洛烛伊认为,世道浊,世人又有多少可以一尘不染,如飞雪一般至纯至洁的东西,确实值得珍惜。 三人愣了,洛烛伊好像很严肃的样子。 杨雪穗若有所思,道:“沅北年年有这样的雪,京都就没有,那一年下了一场,我就没有见过这样的雪了。” “晚宴应该快开始了,我毕竟是长楚公主,而今次又来了西夷,寒蒙的人,我自然代表长楚,该去准备一下了,你们先回去吧。” 第七章 花千语 夜了,洛府堂内烛火摇曳,交相辉映,十分明朗,屋内精致与府门的寒酸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一众人入了席,洛秋寒为主,坐主席,杨雪穗为一国公主,自然占据主席二座之一,右一席为钟笑宇,次席是随杨雪穗来的一名叫杨馥元的年轻人,算得上是皇家闲散人员,再后则是吴士源陈宝盖等长楚将领,洛烛伊、洛北位右末席。左席尚空着,寒蒙和西夷的人都还没入席,左一席是北燕勇将李春团,后面依次是孟坦、蓝照,几个北燕和西蜀随行的将领则坐在各自使者的身后,慕容延钊等沅北各关守将则陪左末席。这样安排看似分阵营,却又不是那般明显,慕容延钊等沅北守将也居左。这时,只有西夷和寒蒙的人还未入席。 孟坦步入大堂,依旧是一副书生样子,向主席的洛秋寒和杨雪穗施了一礼,入了席。 李春团和蓝照等人一入大堂,李春团笑道:“哈哈哈哈,我李春团又来沅北,心情贼他娘的舒畅。” 洛秋寒上前笑道:“李将军,真是会折腾我洛某人,将军二次来沅北,便要我洛某人二次送将军离去,我这把老骨头可经不起将军折腾。” 李春团来过沅北,十年前带着十万燕人浩浩荡荡如波涛一般来沅北,沅北四万长楚精兵,送李春团六万人如退潮一般离开沅北。 “我下次来沅北,就不用你洛……镇北公送了。” 洛秋寒笑道:“那是自然,下次李将军来沅北,我洛某人自然不会送将军了,我洛某会把将军留在我沅北做客,世人常说三番五次,李将军若是有第三次,自然算得上我沅北的故人了,届时便由我洛某人做东道主,好生款待将军。” 席上众人欲笑不得,李春团顿时语塞,自知言语上也讨不到半分便宜。跟在他身后的蓝照道: “洛公比李将军大不了几岁,怎的会比李将军憔悴不少,想是这西北风雪太大了,折煞了洛公容颜,染白了洛公的头发,也不知下次李将军有心来沅北做客,洛公还有没有力气款待李将军呢?西北不比江南,若洛公依旧在江南钓鱼的话,这时应该还有不少女子绕在洛公身旁吧!” 一席话,将往事重提,于外人而言,这一段是洛秋寒最不堪回首的往事,谁也不愿相信如今高高在上的镇北公,当年竟是如此泼皮无赖。可谁又知,于洛秋寒本人而言,那却是他最光荣的时光,每每想起,回味无穷。 洛秋寒当年路过江南玉珏山,见到了冷水河旁洗衣的楚怜月,于是在冷水河上钓了两年鱼,整日与玉珏山上修道的姐妹们打交道,终于死缠烂打追到了楚怜月,后来洛秋寒名冠天下,这件事也在江湖间传开来,他洛秋寒或是死皮烂脸不知好赖的无赖,或是痴心不改的性情汉子,至少此时在蓝照眼中,他曾是个无赖。 “西北的风沙滚滚,江南的小溪潺潺,各有各的滋味,洛秋寒虽然老了,可也只老了一个洛秋寒,江南可有不少无赖,一个无赖可以在沅北混十年,十个无赖一百年,一百个无赖一千年,江南的无赖可不止这个数。”洛秋寒笑道。“若说钓鱼嘛,江南不比西北,我在江南钓了两年鱼,惹得不少姑娘围着我转,我在沅北沉鱼湖上钓十年鱼,你看看在座的各位谁不是一方大将,王宫贵胄。不知蓝先生可有兴趣在我沉鱼湖上钓钓鱼。” 孟坦起身笑道:“沉鱼湖上钓鱼,需要划船到湖中,要不然可钓不到大鱼,就是不知道蓝先生能不能划船征服沉鱼湖的浪涛,不过也不着急,如今湖面冻上了,蓝先生只需凿个孔就可以安安稳稳的钓鱼了。” 坐右末席的洛烛伊,瞬间对这看起来弱不禁风的书生另眼相看,这人言辞锋利,在洛秋寒言辞压制李春团并且从容应付蓝照的情况下,顺势而为的踩了蓝照的气势。寒蒙境内多的是草原,河流湖泊很少,孟坦言语中戏谑的说着北人不会水性这一事实,又暗讽寒蒙人镇不住沅北,而洛秋寒这沅北钓鱼人又怎会让蓝照在沅北钓鱼,除非蓝照来降或是被俘。 蓝照毕竟是读书人,脸色不像李春团那般瞬间变了。 洛秋寒道:“李将军和蓝先生请入席吧,要不然公主殿下肯定会责我不懂待客,到时候皇上怪罪下来,我洛某人就真的要回江南钓鱼了。” 众人皆笑,杨雪穗也笑了,右席的吴士源瞥见她的笑容,呆了一下,瞬间回过神来。 气氛却是缓和了不少,任谁也不敢再出言打破这难得的和睦。 洛秋寒道:“酒席宴前,自当推杯换盏,这酒是我沅北特有的酒,以雪融成的水,加以梅花酿成,这酒叫‘梅间雪’,各位尝尝,定不负所望,歌舞之乐我洛某人是不好的,但我也特意为诸位请来我沅北最好的歌舞佳人,为各位助兴。自然还有诸位意想不到的惊喜。” 洛秋寒举杯,众人皆饮,赞声不绝。乐声悠扬,舞姿曼妙,衣袂飘飘。至于各怀何种心思,谁能揣测。 乐声不断,一女子由上缓缓而下,长裙摇摆,优美的身姿,宛如湖间白鹭飞舞,宛如仙鹤临空,引颈高歌,俯瞰芸芸众生,那是一种高贵,绝不可攀。舞步摇曳,有如雨滴轻点芍药,有如落叶飘然随风,有如夏夜里游曳在荷间萤火虫。这女子长袖一舞,似洛阳四月间万株牡丹齐齐绽放,灼灼芳华摄人双目,凌波微步,惊鸿之姿,可逐长风,可驱流云。 世间仿佛只她一人,如春红细开在山涧,清风闻香徐徐而来,但见这一人,便仿佛阅遍人世万千繁华。 乐声顿,席上众人仿佛尚在仙境,那女子停下舞步,面覆轻纱,轻纱随风而动,宛如花间仙子,夜间仙灵。 面纱遮住她的惊世容颜,只可看清她的眼睛,如星之明,如月之皎。 洛秋寒环顾众人,依旧沉迷在刚才的舞姿中,唯有钟笑宇饮着酒,吴士源时不时看一眼殷雪穗,洛烛伊洛北二人相对嬉笑。洛北年幼,还不知这舞姿迷人在何处。 任她以轻纱覆面,依旧被洛烛伊认了出来。 只一个背影,胜却流光万千。 这像是被流放的几年时光,屁颠屁颠回沅北的路上,可真是看尽世间百态,阅遍俗世前般人,有转瞬相忘的路人,自然有真正入心的人。 从南海向北,他走过凌州、朗州、洞庭。路过郎州时是端午节,玉带河上龙舟会,数十艘大船在河中间,郎州钟鸣鼎食人家都驭船河上,当然也可能有外来的船,也是一州盛会。他记得自己掉在河里,老何指手画脚各种夸赞着这船阵好气派时,一艘船抛下来绳梯救起了挣扎的他,随船北上十多里后,岸上出现了牵着老马的老何,这是一段往事,只是他由南向北回程中的一段插曲,只是不曾想过在沅北又见到了她,说不出是惊喜还是意外,总之他不曾意料到。 几分窃喜,几分意外。 他认识眼前这个女子,这第二次见面,依旧如船上那般,那次惊鸿一瞥,这次却似故友重逢,一切都仿佛尽在眼前。 洛烛伊咳嗽一声,众人才缓过神来。 什么王宫贵胄,什么不世之材,不也是佳人一睹失心智? 第八章 夜宴(一) 洛秋寒着洛一在右席添了一座,她坐在右次席。 洛秋寒道:“这位是临仙居的花千语小姐,各位应该是有耳闻吧,花小姐在四国都是知名人物,是我洛某运气好,也是在座诸位有眼福,花千语小姐要去西蜀拜见花蕊夫人,三月三在蜀君寿宴上献艺,从沅北路过,我洛某花了不少功夫才请到花小姐到我府上,说来惭愧,卖的还是公主殿下的面子。” 花千语身着纯色束腰长衫,凛冬之时也不显臃肿,倒有几分灵动,芊芊玉指由袖间探出,取下面纱,露出庐山真面目,不施脂粉胜施脂粉,这南来的佳人,面容姣好若桃花,肤白可比四月满树梨花,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长发飘飘,似柳絮随风而揺。 这个女子,便像是一段旅程遇到的最后一个人,在她之后,仿佛再无人能入眼,只是她越惊艳便越能使人自惭形秽。 一眼惊艳,一眼销魂,再一眼便死了。 初见时便是结束时,难免扼腕叹息。 她启齿道:“花千语能来沅北城见到名扬四方洛城主,自当是三生有幸,更何况还能见到在座各位才俊英雄,还能在各位面前献丑,千语感谢城主还来不及呢!” 随着这位佳人的到来,宴上气氛缓和了不少,众人端起酒杯,一起向花千语举杯。 说起爱慕之意,尤以杨馥元表现最为明显,他只见这一面,十分不安,心底不住的道:“死了……死了,我觉得我已经快死了……”。 蓝照站起来,取出一个盒子,对洛秋寒道:“洛公,这是我王为表心意,特地为洛公爱子洛烛伊少爷准备的及冠大礼,只是听说沅北马贼时有骚扰,为护这宝物周全,派重兵护送而来。” 洛秋寒想起燕子口的两万大军,笑了笑。 众人面色不一,大多数人都听出了蓝照这话的用意,其一是代表寒蒙向洛秋寒示好。谁人不知洛秋寒对长楚人来说意味着什么,他几乎是长楚人的神,在江湖,他是天下武功排名前列的顶尖高手,在朝堂,他是雄踞一方的镇北公,在疆场,他铁蹄踏破长楚东北夜来国疆土,粉碎了寒蒙联合夜来吞长楚的幻想。 据长楚人口传,当年洛秋寒由夜来迅速撤军,五万人马在黄泉岭配合钟笑宇的十万人马,分别从侧翼和正面击退了寒蒙神将亓中的二十五万大军,随后又领两万轻骑,赶跑了李春团的十万燕军。 向洛秋寒示好,差不多是向长楚示好,而随后的话里又解释率两万燕军的用意,顺带和沅北附近神出鬼没的马贼撇清关系,其实也自然是说那马贼是西夷的人,一箭数雕。 蓝照接着道:“不过请恕小人卖个关子,请在座各位猜猜我这礼物是什么?”说罢小心翼翼的双手捧着那二尺见方的盒子,缓缓放在桌上。 右席杨馥元道:“礼物无外乎金银财宝,就算你这盒子内是一颗夜明珠,长楚地大物博,这么大的夜明珠也算不上至宝。”他本不欲插话,只是听闻蓝照一席话,心有好奇罢了。回想起京都,自己见过不少珠宝,这二尺见方的盒子,不免太小气了些,还故作神秘,在佳人眼前丢人现眼。 洛秋寒仍不曾插话,他说过他今夜只做一个看客。这时他才注意到这个姓杨的年轻人,不由得暗道:“妇人手段!就算是不打着公主的旗号,难道我洛秋寒就会拒人于千里之外?你千种手段,终究是算错了我洛秋寒,我洛秋寒既不愿做一方王侯,也不想做封疆大吏,纵使要找人来探查,又何必诸多掩饰,洛秋寒并不是没有肚量。” “妇人手段,妇人手段!哈哈哈!” 孟坦没有看向杨馥元,有些不屑,眼前这人完全不入他的眼,镇北公府又怎会缺金银之类的俗物,洛秋寒若是看得上寻常珍宝夜明珠,那便不是那个传说中的洛秋寒了,而亓宣若是真的以夜明珠为贺礼,那他更本不可能坐在寒蒙君主的位置上。 但他没有贸然开口,他知道北燕有几样稀缺的宝贝,而且都是极其脆弱的,在他没有完全肯定之前,他不会开口。 蓝照道:“我这盒中自是宝物,却不是夜明珠,杨公子才思甚是敏捷,若多考虑一会,肯定一出口就猜中。” 一直沉默饮酒的钟笑宇这时道:“老……老头子我听说寒蒙正在制造一种武器,威力力极大,难不成亓中这个……”他顿了一顿,平日里骂惯了寒蒙那一群老狗,此刻差点脱口而出。 “难不成亓中老儿忍不住想要炫耀他的成果,想以这种方式先叫我们见见。”钟笑宇当然不是怕,就算亓中站在他面前他也骂得,当年阵前打也打过,何况是过两句嘴瘾,此刻只是碍于场合,就不得不换一个稍微好听的词。 钟笑宇没有认真的猜,只是憋不住了,有一些恩怨这场合他一直隐忍,这时不过是借机宣泄一下,一语既出,忽如寒风入堂,气氛顿时凝固,加之三国微妙的局势,这一语,确有可能改变现在的局面。 众人一听钟笑宇,露出警戒之色,那杨馥元甚至准备站起身来。 洛秋寒知道其中恩怨,也知道钟笑宇的脾气,没有插嘴。 静陪末席的洛烛伊说话了,道:“诸位不用担心,这位蓝先生手中捧绝不是钟将军口中的绝密武器,其一,若是要用这武器,也不是在这场合,城主可以护住所有人,且不说在座各位大多是高手,完全伤不到人,其二,寒蒙肯定舍不得这位蓝先生死,蓝先生一死,寒蒙的损失不比我两国小。” 蓝照一讶,看到宴席上众人的眼光,飘来几缕杀机。 蓝照道:“这位公子严重了,这盒子里确实不是什么致命武器,否则凭我一介书生,又怎敢以手相托,还不知这位公子是谁?” “蓝先生这样问,不怕你这礼物送不出去?” 蓝照顿时明了:“洛公子陪座末席,小人实在没能把公子与洛公子联系起来。” 洛公子,镇北公洛秋寒的儿子,自然就是洛公子。 洛烛伊也挺喜欢别人这样称呼,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今晚是为在座各位准备的接风宴,主角是各位,这才是我沅北的待客之道。什么首席末席,平日里坐的惯了,我无所谓,我若是要坐首席也可以,只不过我坐首席的时候,招呼的都是一些风月间的同道中人,再唤上醉生梦死几个小娘儿。” 洛烛伊如沉醉其中,闭目遐想。 “妙妙妙,唇红齿白,纱如蝉翼,肤若霜雪,这才叫醉生梦死啊!” 转而睁开眼,眼中似有一丝歉意,环顾四周,笑道:“失态了,失态了……” “公子的贺礼在这儿呢,不知公子能否猜到这盒子里是什么?”蓝照一指那锦盒,说道。 “既是送我的礼物,哪有我猜的道理,我如果不猜或是猜错了,这礼物难道还能不送了不成?”洛烛伊说道。“不猜不猜,无趣极了。” “猜与不猜,这盒子内的东西自然是要送给洛公子的,洛公子不愿猜,不知花千语小姐可愿一猜。” 第九章 夜宴(二) 蓝照于宴席之上卖弄神秘,洛烛伊觉得无趣,花千语自然也提不起什么兴趣。 她只得装作看似饶有兴致,沉声道:“看蓝公子小心翼翼,盒子里肯定是极易碎的东西,而且看这玉制盒子外观精致,用的应是辽地的岫岩玉,这种玉比较容易雕刻,才能雕出如此精细的图案,而岫岩玉较其他玉重,所以这玉盒必定极薄,刚刚蓝先生取出盒子之时,没有发出碰撞声,所以应该是一件可以稳稳放在盒内的东西,我联想到寒蒙君几年前得的宝物——北海寒玉,并找人将寒玉制成的玺和砚。照时间推算,玺和砚应该都完工了,而且才完工不久” 她缓缓说道,绘声绘色,声情并茂,一点一点的说出自己的推想,没有一个人会觉得厌烦,仿佛听她说话本来就是一种享受,谁不愿意她多说一点。这佳人按着自己的思路推理着。 自言自语道:“只是寒蒙君不可能将玉玺送人,所谓好事成双,自然也不会将玉砚送人。” 声音顿了一会。 她缓缓道:“如果千语没有猜错,这盒子里应该填了羽毛棉花之类的软物。” 蓝照笑道:“姑娘当真聪慧活人,说的没错,这盒里填了鹰羽。” 终于和这天下闻名的美女说上话了,蓝照心底道不明的兴奋,虽是惊喜,却也不至于失态。 花千语胸有成竹道:“传闻燕北寒海有夔龙,匈奴人在寒海边看见夔龙出海,那夜万丈光芒,亮如白昼,如烈日当空,耀眼之极,一条龙在空中盘旋,转眼间消失在云层之中,顿时风雨大作。后来有人说看见龙有一足,正是夔龙,匈奴人因见夔龙,自以为是祥瑞之兆,百余年前扰的前朝魏北境不得安宁。后来北燕先帝定北,曾派人到寒海寻这夔龙踪迹,到最后都不了了之,但一年前有消息说有人在寒海发现一枚卵,约有一尺高,众人以为是夔龙之卵,便送到宫中,若我没有猜错的话,盒里应该是那颗夔龙卵。” “姑娘才思敏捷,这卵正是那夔龙卵。”蓝照端着盒子,向洛烛伊走去,递道他手中道。“洛公子与这神兽卵缘分可不浅呐!” “如此贵重的礼物,我怎么受得起,就算我受得起应该也护不住,我这人平时好动,这一下碎了这神兽卵,岂不要遭天谴。”洛烛伊托着那锦盒,颇有些不自在,说道。“既然我没有猜出来,这东西应该和我缘分浅薄,我看这神兽卵和花小姐缘分倒挺深的,不如这礼物直接送给花小姐就好了。” 众人面面相觑,这小子也太不知好歹了,纵使不喜欢也没有他这样当着面转赠别人的,实在是个蠢才! “蠢才……真是蠢才,哈哈哈哈~想不到洛秋寒这老儿竟生了这么个不成器蠢才儿子。”李春团暗自庆幸道。“这洛烛伊果然如来人所报,花酒美色,真是个百年不遇的废物。” 几番推脱无果,最终洛烛伊无奈还是收下了。 众人听了花千语的一席话,自然知道,传言亓宣得到这所谓夔龙卵之后想尽办法想要将这夔龙卵孵化,却始终没有成功,使尽了各种手段之后没有收获,而传言又是那样神奇,导致各方觊觎这夔龙卵,这次洛烛伊及冠礼,索性就把这烫手山芋顺手一扔,丢到了沅北这是非地,既得了长楚人的好感,又不用惹得一身骚。 洛烛伊拒绝不得,自然是有苦自己知,他既不信会有什么神兽卵,也不信谁会如此好心。心中暗骂道:“真是个奸诈狡猾的老油条,还不如街上杂耍的无赖无耻的瘦猴子……这老狗,打起爷爷的算盘来了……” 众人看着这盒子,便知道这夔龙卵有多大,皆心知肚明,这哪是什么夔龙卵,顶多是个比海鸟大一点的东西。 蓝照恭恭敬敬,丝毫不露得意的样子。 洛烛伊整了整心态,道:“日后若是这夔龙破壳而出,我沅北城自会送去消息,届时若是寒蒙君想见一见这神兽夔龙,我定然亲自送去,只希望这破壳而出的别是只小小鸟,不然免不得遭人笑话。” “小子无礼,我王说是夔龙便是夔龙,还会诓你这个后生不成!”李春团隐忍怒气说道。“要是只是一只什么小鸟,到时候我李春团亲自来把他请回去……如果真是夔龙出世,自然是洛公子的夔龙,我寒蒙难道这点气度都没有吗?” 孟坦道:“洛公子所言甚是,异日若是因这夔龙卵而大动干戈,我家君主应该不会袖手旁观,若是因一颗卵而狼烟四起,岂不让人笑话。” 人尽皆知,亓宣是个心胸狭隘的人,所以洛烛伊和孟坦才有这样一番话。 蓝照道:“送出去的礼,如同泼出去的水,我王宽厚仁慈,定不会有不舍,当然,若是洛公子能让这卵孵化,我王必定是乐见其成,他也希望这瑞兽得见天日。” 言下有叫洛烛伊好好孵卵之意,却又显得那般得体。 洛烛伊面色不变,倒是孟坦和杨馥元不禁露出了笑意;钟笑宇依旧喝着酒;慕容延钊等人自然是因为身份不够插不上话;洛秋寒一脸淡定,好像事不关己,自洛烛伊说话之后他就没有说过话,是一种信任吧;杨雪穗看着洛烛伊,有一些担心,右席的吴士源和陈宝盖也没说话,殷雪穗没说话他们自然不会说话;花芊语又覆上面纱,不知她是何等表情。蓝照面色依旧,依旧谦恭得体,丝毫未有得意,这句话算是他对洛烛伊那句话的回敬,至于插科打诨,随风摇摆的孟坦,他自然有办法应对。 李春团则是毫不掩饰的大笑,毫不掩饰的狂妄,战场上万人生死的场面都无法抑制住他的狂妄,他笑得很放肆,气氛一度很尴尬。 “我王曾想把这夔龙卵送给蜀君,但又想到蜀君日理万机,尚有要事待办,无暇顾及这夔龙卵,恐这夔龙神兽无法得见天日,于是便作罢,这才送到了洛公子手中。”蓝照轻轻说道,仿佛在陈述一个事实一般,戏谑之意浅了不知多少分。 李春团笑的更放肆了,差点踢翻了身前的酒桌。 孟坦一时之间无言以对,眼前这人狂妄至极,一言扎在了西夷君孟昶身上,且是最无法辩驳,最致命的点上,孟昶无子,现在的储君是其胞弟,而蓝照言下之意,是说孟昶无生子之力,自然也无孵卵之力。 孟坦身后众人手握刀柄,准备分尸眼前这出言不逊的黄毛小儿,孟坦面色铁青,显是落了下风。可出席这种场合难免唇枪舌剑,能占了上风自然也有落了下风的时候,孟坦依旧端坐,表现得无比镇定。 蓝照语气仍是不变,这般冷嘲热讽而面不改色,娓娓道来,尺寸得当,让人无力反驳,有不至于翻脸刀剑相向,如同茶余饭后的风轻云淡,席上多少聪明人,说者有心,听者有意。吴士源等人尚在考虑刀剑相向时如何保护公主离开。 只见洛烛伊把夔龙卵放在身前的桌上。对着蓝照缓缓道:“寒蒙君有心了,这卵既然还未孵化就送到我手中,我洛小子便收下了,只是听闻燕君脾气暴躁,偶尔会殴打宫女妃嫔,还请蓝先生多劝劝燕君,出手别太重了,尤其是对已有子嗣的妃嫔,更是要克制,我沅北没什么珍宝,我洛小子权以这两句话,以感念燕君**之情。” 花千语动容了,以他的聪明和见识,再加上席上洛烛伊如同地痞流氓一般的作风,她听懂了这话。 轻纱覆面,也没人看到她的脸色。 洛秋寒这时终于露出了欣慰的眼神,当真只有无赖方能制书生。 时间像静止了一般,静的仿佛掉下一枚针也会打破这一份平静。 一瞬之后,蓝照面色微变。 孟坦由怒转乐,就是没有笑出来,他暗暗佩服洛烛伊,不住的暗道:“这无赖,论低俗无耻恐怕真没人能胜过他几分,而这无赖还是洛秋寒的儿子,谁能拿他怎么办?” 这句话看似感恩忠言,李春团依旧是一脸笑意,掩不住的得意。蓝照知道不是,但是他不说什么,若他说出来,李春团是个莽夫,完全不知道审时度势,此刻若是挑明,他肯定不顾一切会拔刀杀了洛烛伊,到那时难免血战,虽然城外有两万人,但这两万人终究是指望不上,且不说远水解不了近渴,单凭两万人如何能破沅北城? 隐忍,唯有隐忍。 沅北这个痞子公子现在杀不得,洛秋寒今夜没说过几句话,并不代表他垂垂老矣,倘若动手,他不会会袖手旁观,放眼天下,能在洛秋寒眼前杀他儿子的人,恐怕没有,神将夏侯宇做不到,战神亓中做不到,寒蒙圣尊上官了做不到,甚至东海李青莲也不一定做的到。 第十章 夜宴(三) 蓝照是个聪明人,在洛秋寒眼前杀人的想法不得不收敛起来,何况还有一个钟笑宇在场,且不说城外两万大军能不能攻入城来,就算攻入城来,两万人如何保得住他蓝照,他看的很明白,言语争锋是一回事,动了拔刀的心思就是另一回事了,说到底,这个亏他是吃也得吃,不吃也得吃。 孟坦也知道这不是什么感恩忠言,幸灾乐祸的看着蓝照脸色变的不自然,言语上的争锋已从个人身上转移到君王身上,孟坦知道蓝照也说不出比这更重的话,还如此含蓄,看着蓝照有苦说不出的样子,他莫名有些快感。 “蓝先生似乎脸色不太好,毫无血色,对于面无血色,我可有些研究。”洛烛伊见蓝照面无血色,这书生没让他失望,终究听懂了,他又道。“我那些熟络的姐儿们告诉我,堂子里见惯了面色苍白的公子哥儿,多半是……咳!咳……多半是身体虚弱,受了风寒。” 如此无赖,如此放肆,谁能想到洛秋寒的儿子竟不知廉耻。 杀不得他,又不如他无耻!蓝照实在不愿再与他多说话,谁知道他下一个搬出来的是谁家小妾,或者是那个庵里的女尼姑! “是,蓝某舟车劳顿,这身子骨不争气,确实抵不住沅北的风寒。”蓝照说道。他不愿多做纠缠,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秀才遇上个无赖痞子,还讲什么理,别人不招你惹你便求之不得了。 孟坦也是个聪明人,当避时便避,当出时也不会畏畏缩缩,蓝照和洛慕吵起来了,说到底便是代表寒蒙的蓝照和代表长楚的洛烛伊杠上了,洛秋寒不说话,花千语也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此刻宴席之上能劝诫的就只剩他孟坦了。 这就像是村里两个小子吵架一样,大人不管,到最后只能是另一个小子来做和事佬,而这个小子便是他孟坦了。 他已向长楚示了友意,却又不能向寒蒙示以过多的敌意,这便是政治,圆滑中庸之道,于是他举起酒杯,向蓝照,向众人,道:“能在一席之上畅饮,又能赏道仙子绝妙舞姿,还能见到神兽之卵,得遇如此美,方不负这沅北一行。” 杨雪穗之前一言不发,现在到她说话了,唇齿交锋差不多已经结束,接下来轮到她这公主站出来说话了,她道:“沅北雪之美,我在南方不曾见过,沅北酒之美,幸在此地得饮,沅北得遇佳人,我想在座的各位也是深有体会,我一介女子,都不免情沉其中。”说着看向花千语,后者颔首施一礼。 杨雪穗继续道:“风雪之大,唯有此间方可饮酒食之宴,取歌舞之乐,今夜我们只言风雪乐事,不谈军国之事,我们女儿家既听不懂也不感兴趣。” 花千语在一旁点头附和。 洛秋寒仿佛才睡醒一般,起身道:“共饮此杯!” 蓝照看了一眼孟坦,眼神里有感激之情。 其后,孟坦言道,既然蓝照今日献上寿礼,自己也一道献上,于是呈上一柄剑,他握剑于手,执剑柄微微一抽,剑半出鞘,剑气凌然,寒光逼人。 将剑归鞘道:“此剑不知名,是我家君主无意间的收获,这次着我献给洛公子作及冠之礼。还请洛公子赐名。”西夷铸剑之术冠绝天下,又有传承百年的剑谷,这柄剑,想来也应是天下一绝。 洛烛伊接过剑来,喜道:“初得宝剑,我可不可以耍两下?” 众人应是,他的低俗无耻领教过了,现在看他如何耍剑(贱)吧!看也得看,不看也得看,谁让主人家自己提出了这个要求。 洛烛伊踏出堂来,出剑在院里舞了起来,只见风雪随剑而动,人影飘飘,脚步轻踏,雪地上一个个脚印,风雪里一道道剑痕,切断了雪花落下来的轨迹。 洛烛伊其实并不善武,人生前十五年认真习武的时间不多,他娘楚怜月指导他练剑的时候,他便用心的学着,之后的一段时间就是各种插科打诨,用老油条来说他也不为过,若这沅北城是一个小江湖,他就是那块浪荡江湖的老梆子,精通不少的手艺,唯独武艺这一块,他差不多是七窍通了六巧,一窍不通。楚怜月去了之后,他决定要好好习武,于是跟厉寒山去了海南,他认真的跟着厉寒山学武,直到他看上了一把剑,就注定了他被厉寒山驱逐的命运。 往昔,他对剑有说不出的痴迷,就像他喜欢听雨点打在湖面的声音,就像他喜欢伸手去触碰落下的雪花,都是说不清道不明的。 他拿到这柄剑的时候,就忍不住的想舞两下,也不管自己的剑术如何。 舞毕,饶有兴致的说道:“一剑寒光风雪闻,昔日仙人尽孤坟,不教人道身后事,余生一剑了无痕。” 收剑道:“这把剑就叫了无痕了。” 一干人等不住称好。 花千语也轻轻点头,轻纱后的唇微微道:“了无痕,了无痕,妙不可言的了无痕。” 回到堂内,众人又是一番言谈。 这时,杨馥元一拍手,吴士源站起身来,道:“明天便是洛公子及冠之日,早一日晚一日都没什么区别,我长楚皇帝陛下也奉上礼物。”说罢取出一卷帛书,缓缓展开,道:“洛烛伊接旨!” 洛烛伊等人跪下接旨。 蓝照和孟坦一干人没有下跪外,他们并不是长楚的属臣或者百姓;花芊语也没有下跪接旨,因为她本是南唐人;洛秋寒仍坐首席,望着下跪的洛烛伊,欣慰满足。 吴士源接着道:“圣后谕,镇北公洛秋寒镇守西北,十年无虞,百姓安居,其功至伟,念其嫡子洛烛伊聪慧超人,及冠之日,封沅北定军使,公侯可续” 洛烛伊一下从一个平头百姓,忽然变成了定军使,长楚王朝的定军使,便是休战时的将军元帅了,战时的征讨大将军或是大元帅,休战之日便坐镇一方,将军队定下来,便是定军使。 也同样许诺了他下一任镇北公。 洛烛伊叩头谢恩接旨,其实内心并未翻起多大波澜。 晚宴结束,洛秋寒让众人好好休息,明天安排人领众人到沅北各处转转。 堂内人各自告退。钟笑宇还在喝着酒,洛秋寒坐下来陪他喝着:“我知你见到李春团心里憋不住,我来陪你喝两杯吧!” 洛秋寒饮下一杯酒,道:“我着人查探了,确实没有见到马之健那贼人混在李春团军中。” 钟笑宇端起一杯酒,一饮而尽,道:“夜了,歇着吧,小瑜说明早要给我把这胡须剃掉,我明早得起早一些。” 洛烛伊和洛北把杨雪穗送回怜月院,绕到钟瑜的如烟阁去的时候,钟瑜已经熄灯歇着了。 二人一同走着,洛北道:“哥,我今晚想和你睡一起。” 洛烛伊伸手揉了揉洛北的头,笑得像个傻子一样。对他道:“明天也是你的生日,亥时一过,你就十五岁了。” 洛北道:“那收到的礼物是不是我两一起分?” 洛烛伊敲了敲洛北的脑门,道:“当然了,从小到大,除了我的衣衫你穿不得外,什么不是我两一起分的?””说罢把手中的“了无痕”递给洛北。 又说道:“你拿着,我掂量了一下这三件东西,那什么夔龙卵就是一块烫手山芋,那定军使什么的我又分不了给你,就只有给你这把剑了。” 洛北道:“你要把剑给我,那你……” 话未说完,洛烛伊又敲了洛北脑门一下,道:“我有两件,你有一件,你要是不服的话,赶紧长快点,等你及冠礼上我也分你的礼物,到时候你也只给我一件就是了。” 顺着长廊走着,回到沅雪院。 第十一章 城主府的清晨 洛府内庭院的布置谈不上什么格局,唯一的一点就是靠了湖,洛秋寒对水有种特别的情感。 临水可以得鱼,临水可以净衣,临水可以修心,临水可以遇人。 他就在水畔遇到过一生最重要的一个人,所以当初要建一座城主府,他才选在这沉鱼湖畔,至于府中的布局就显得随意了,入府门是外院,两侧便是四海院和一些佣人住的院子,红颜阁居正中央,再往北走,靠左一些是洛烛伊的沅雪院,紧挨着是洛北的沅北院,长廊迂回,横跨湖面一直延伸到紧挨着钟瑜的院子的怜月院,至于剑楼,则在城主府西北一角。 红颜阁是一个小院子,花千语暂时住在在红颜阁,她是洛秋寒请来的客人,一人便独居一座阁楼,跟着她同行的人也在她的要求下,住在红颜阁内。花千语本是一个极好清静的人,只是同行的大多是临仙居内朝夕相对的姐妹,好在这些人也知道她的性子,平日里也都静的出奇。 花千语对镜整理着乌黑的秀发,其实对于她来说,所谓梳妆打扮也不过就是将一头秀发梳理一番,她有些慵懒的捏着木梳,一手将长发过肩托着,一手便反复上下的梳理着,她的动作很轻,仿佛不曾用力,那木梳便能滑过她的发丝,一身素色的束胸衫更显气质。身后走来一个少女,接过花千语手中的木梳,开始帮她梳理头发,只上下梳了几次。少女问道:“姐姐怎么不歇着了,我们这一路从南边走来,到这沅北见到下雪了,只是这沅北这么冷,我倒是觉得躲在被窝里才是最实在的!” 花千语慵懒地摇了摇头,柔声道:“我们本来是赴夫人之约,也无需这么急着赶路,只是我很好奇沅北的腊月间是怎样的繁华,这一路上紧赶慢赶总算是赶上了,可是赶上是赶上了,只是不知今年能不能看到往年的样子?” 她的语速很慢,声音很柔,仿佛风缓缓吹过,仿佛流云渐渐散开,仿佛枯干的树冒出新叶。她静的出奇,这种静配上清晨,便是一种慵懒之态,她将这种慵懒之态发挥到了极致,可谁知,她这慵懒的姿态,却是世间最迷人的风景。 “姐姐说的是,今年格外冷,我猜这城里的百姓也没有往年的闲心,今年肯定会冷淡不少!”少女附和道。 “可不像你说的这么简单,今年四国的人都聚在沅北,西夷和寒蒙是直接派人来的,而长楚则是公主亲自来了,南唐朝廷虽然没有人来,可我们临仙居地处南唐,也算得上是南唐来人了!” “不,南唐来的是我,还有其他的姐姐们。”少女说道。“姐姐可不是南唐人,姐姐不属于哪个国家,嘿嘿!姐姐是天下人的仙子!” “仙子也好,凡人也罢,也不过是虚妄。”花千语站起身来道。“小致,我今天不束发,由它披肩可好?” 这少女叫小致,一直跟在花千语身边,花千语对她也比较亲近,已经把她当成自己的妹妹,而这小致也称她姐姐。这时言语间正是问小致的意见。 “姐姐就是没有这长发,也是世间少有的美人,任由它披肩也好,我见着也觉得十分动人。” 临仙居女子无数,唯独这花千语的名声传遍天下,不光是她聪慧兼之见识广博,还有她那一张一眼万年的脸。 “你出去打听一下,看看沅雪院怎么走,我们去拜访一下洛少爷。” “那个坊间传闻的痞子少爷啊,姐姐为何对一个名声不佳的富家公子感兴趣?” 花千语道:“我自有道理,还不快去!” 洛府剑楼。 洛秋寒和钟笑宇依旧对面而坐,中间摆着一局棋,两柄剑以及三坛酒。昨夜,二人在剑楼内饮酒论剑,兴起时,二人还执剑飘至沉鱼湖上,洛秋寒以剑相邀,钟笑宇以剑相和,二人沉鱼湖上剑来剑往,布衣扫积雪,长剑扫积雪,二人飘忽的身影间,卷起千堆雪,沉鱼湖冰面上的积雪,像被龙卷卷起一般,飞向高空,一时间冰面无雪,二人身影一停,洛秋寒于湖东岸,钟笑宇于湖西岸,两人之间的冰面上,像是又下起了鹅毛大雪,那飞扬的雪花,如得第二次新生一般,再一次潇洒自如的下落,下落得更猛了。 这时,洛秋寒举棋欲落不落,他正犹豫不决,不知这棋子该放在哪里。 “你如果有第十次悔棋,我就当你输了。”钟笑宇说道。 洛秋寒伸手想要落下棋子,又怕棋子落下便不能再悔棋,又开始举棋不定。 不知不觉,天已明朗开来。 “你自己思索着吧,我要去找小瑜剃胡子去了,我要是去晚了,不光我有难,你也不会有好日子过的。”钟笑宇站起身拂了拂袖说道。“你自己慢慢想吧,我看你这步棋要花几年才能落子。” 不等洛秋寒答,翻窗飞身而去。 洛秋寒这时落子:“我走这一步定是绝妙之棋,任什么所谓的棋圣也要折服,哪能这么随便就落子,你小子一点耐性都没有。” 站起身来哈哈笑道:“有楼梯不走,非要从窗口翻出去,还真当自己是当年的小子,骨头那么硬。” 洛烛伊站在院子里,看着白雪皑皑,屋里洛北抱着“了无痕”睡得不知有多香。 他正在想着要不要去拜访花千语,这仙子一样的女子,曾从郎州玉带河中将他拉起来,救命之恩在前,昨晚解锦盒之难在后,按理确实应该去拜访一番,可是这女子性情冷淡高傲,又怕自己贸然前去,而别人又记不起岂不尴尬。 他见过的美女也并不是没有,只是没有花千语这般惊为天人的,他承认她很美,此时此刻他心仍是古井无波。 积雪未融,仍是寒冬啊,他已无暇思索些什么。 如烟阁内,钟瑜拿着剃刀。 钟笑宇道:“闺女,你可当心一点,别剃着剃着把爹爹我划伤了。” “爹~,瞧你说的,石关城的千军万马你不怕,怎么怕了我手中的剃刀,难道小瑜这么恐怖?” “那当然不同,沙场上你来我往,爹爹当然有防备,而沙场敌人,都欲除我而后快,自然不会心存怜悯,而你不同,你若是划伤了我,肯定会内疚自责,爹爹我脸上多了一道口子倒无所谓,我就怕我的傻女儿自己跟自己过不去。” “好了,人家小心就是了。” 钟笑宇端详着镜内自己那张难得整洁的脸庞,在眼角发现了自己往日不曾注意的皱纹。他放下镜子,对钟瑜道:“乖女儿,你说爹爹和洛秋寒的那个不成器的儿子谁更英俊一些?” 钟瑜顿了一瞬,忙道:“当然是爹爹了,他~怎么能和爹爹相比?” 钟笑宇笑道:“哈哈哈,你娘说我是世间最俊的男子,爹爹我当然知道,我就是想知道你觉得谁是世间最俊的男子!那个不成器的小子还真有几分洛秋寒年轻时的样子,不经意间还真能让人生厌。” “他只是玩世不恭而已。”钟瑜小声道。 “小瑜,他若是欺负你,你给爹爹说,我替你教训他,顺便也把洛秋寒这个教子无方的家伙一起收拾了。”钟笑宇凝望着钟瑜说道,眼中如有一潭平静温柔的湖水。“现在石关城平静了不少,和爹爹去石关吧!” “爹爹,人生地不熟,我有些怕,何况在沅北久了,我已经熟悉这里了,这里每一条街道我都熟悉,甚至街头哪家混沌最鲜,哪家酱牛肉最好吃我都知道……我若去了石关肯定会给你添不少麻烦。”钟瑜答道。 她是个怕生的人,她怕自己诸多不适应,又让旁人为她分心。 “好吧!我看这沅北,迟早都是你的家,我见你幸福就可以了,到时爹也可以来沅北养老。” 钟瑜道:“爹,嘴别贫了,今天腊月初八,沅北城内很热闹,陪我到城中走一走吧,我带你去吃城南那家最好吃的牛肉小面,放上两勺辣椒,下雪的时候最好吃了!” 第十二章 一见如故 花千语和小致在王川的引领下,踏入沅雪院。 洛烛伊正在院内看着结冰的树枝。 见花千语身影逐渐靠近,他和花千语相视一笑,二人沿着湖面木板铺的栈道,走到湖中的雨波亭,凭栏望着结冰的湖面,冰面上积雪很厚,如纯白毛绒的毯子。 二人披着一样颜色的袍子。 “不知洛公子在院内思索着什么,只愿我没有打扰了洛公子才好。” “小姐严重了,我只是看到了结冰的树枝,想到了在郎州之南的凌州看到的满山的梨花,说来也怪,在凌州。我当那漫山梨花是我沅北的白雪,而在这院内,我又当这沅北的雪景,是那凌州漫山的梨花。”洛烛伊仍是是那副玩世不恭的模样。 花千语道:“人不就是这样,身在他乡,便满心都是乡愁,而身在家中,眼里就只有远方,远方和乡愁,往往是人纠结不定的两个方向。与其谈论远方和乡愁,倒不如说说旅途,所见所闻,所思所感,公子只谈景色,难道公子这一趟江湖之行,没有遇到一些印象深刻的人?” “有啊,只是大多都是普通人,比如洞庭湖打鱼的赤脚老汉老贾和他的女儿贾布甲,老贾是我见过打渔晒网最快的人,贾布甲是我见过做糖醋鲤鱼最好吃的人;比如岭南凌州那说着行侠仗义的恶女子,让我知道江湖上所谓白衣如雪,来去如风的仙子都是这般凶悍的女子,顿时对江湖失去了一半兴致;再比如郎州救下我这落汤鸡花千语姑娘……如此大恩,我三言两语不知该怎么表述。” 洛烛伊思索着,花千语凭什么会亲自跑来见他?他始料未及,若说两人有什么瓜葛,也是他洛烛伊应该去见她,他想了想,这也不是讲不通,洛烛伊想到了两种可能,第一,花千语并非像别人说的那样修心到了无情的境界,只可远观不可亵玩,她也会动心爱上一个人,洛烛伊心道:“既然是亲自跑来见我,难不成是看上我了?公子我虽然有几分姿色……” 可转念一想,便自我否定掉了,花千语确实修心如磐石,可她并不是傻子,所有仙女下凡爱上一个穷小子的故事都经不起推敲,要么是傻,要么是一眼万年。 那便是第二种可能了,花千语想让他做什么! 他几乎可以百分百肯定是第二种可能,于是说道: “我这人向来记性不太好,姑娘救了我一次,说不准我过的舒坦了就忘记了,姑娘想要我做什么可要早点提出来,免得日后我忘了而姑娘也不便提起,那时才是剪不断理还乱。” 花千语道:“不过随手而为,如何值得公子这般惦记,谁又能想到那掉入玉带河的会是沅北洛家公子,是造化吧!” “不瞒小姐,我这趟碰见的达官贵人不少,只不过他们都对我不屑一顾,他们横着走,而我眼睛必须盯着前方向前走,见到他们,自然是能避则避,像姑娘这样身份的人,能伸手扶一个小乞丐的,应该也只有姑娘一个吧!”洛烛伊说道。“我记性不太好,没有隔夜仇,也没有累世恩,要么是报了,要么是忘了,而这天下太大,山水万千,再见面时可能百年身,姑娘若是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只要我能接受,我必定全力而为。” 花千语凭栏远望,洛烛伊跟着远望。 她沉默了,沉默并不是选择后退,也并不代表她决定不让他做那件事。 她的沉默,正是她的方法。要是依仗着一点点交情恩惠,就胡乱开口,那就一点深度都没有了。正如同有人把东西摆在你面前问你喜欢哪个,没有城府的人就会伸手去指,而有点想法的人则会选择其他的方法来表达。 花千语虽没什么心机,可她城府不知多深,欲取而不取,待别人送来。 “昨夜姑娘起舞之时,我觉得姑娘是夜的仙子,而此刻,我又觉得姑娘是雪间的精灵,一生都高高在上,藐视众生,被世间所有人当做仙子对待,姑娘不累吗?”见她沉默的凝视前方,洛烛伊道。“我向来快言快语,何况我也不打算隐瞒姑娘。” “原来洛公子却有一些像传言里的那般,有那么一点不一样。”花千语说道,没有嗔怒,没有一丝女子之态。“我并非什么仙子,只是别人一厢情愿的以为,我自然不累,因为我不会因为别人的想法而感觉到疲惫。” “姑娘此刻说我不一样,可知现在的我也是真正的我,我可以在酒席宴前说得蓝照无言以对,是因为我不觉得俗有什么不好,也不觉得文人雅士是多么的高高在上,以姑娘的见识修养,是否也觉得我是个流氓无赖?”洛烛伊说道。“我一定是第一个这样说姑娘的人,或有不少贵胄都变着法的称赞姑娘,可从我的角度看,我觉得姑娘应该很累。” “千语自幼修行,心无旁骛,不会觉得累,而千语也不像公子说的那样,我既不当自己高高在上,也并没有藐视芸芸众生,千语就是一个凡人,不愿流于世俗,也不会自命清高。” 花千语一生修心,早已到古井无波的境界,单凭洛烛伊三言两语又怎么能影响到她。“千语也从来没有觉得洛公子是个流氓无赖,传言多是谣言,自然入不了我的耳,昨晚之后千语就知道公子是个有趣的人,初次见面还是流落江湖的乞儿,第二次见面,公子就是豪门夜宴上骂的寒蒙蓝先生不敢还口的洛公子,此中必定波折不少,无奈千语好奇心重,只得亲自来向公子请教。” 洛烛伊道:“我若是说因为多看了一柄剑几眼,才被迫流落江湖的,姑娘会不会信?” “信,怎么会不信?世上的人都有自己痴迷的东西,奉上性命的大有人在,只是醉于一柄剑,貌似不太符合公子的身份,江湖太小,一刀一剑就可以走遍,可社稷太大,一刀一剑又能奈何?” 花千语是谁?普天之下第一女子,又怎会与一个名声不佳的纨绔子弟闲谈叙旧? 洛烛伊也算是个聪明人,话已经说到这个地步,他知道这个天下无双的花千语是来做说客的,听她言下之意,也就是在说“国大还是家大,个人重还是百姓重”。这是个老生常谈的问题,可在他心中,却是相反的。 “小姐有些恼了,看来小姐还是比较看得起我的,只是我这人胸无大志,大概让姑娘失望了,我想姑娘也知道,这乱世,凭一己之力也不能改变些什么,洛秋寒守着沅北,如今他老了,我自然也是要守着沅北,沅北这一片鱼龙混杂,暗里有各方势力在这里生根,窥探我沅北形势。小子不才,不求守得天下太平,只求自保。”洛烛伊说道。 “这群不死心的,看着洛秋寒老了,谁都想来这里搞点事,把手伸到沅北来了,就别想完整的收回去。” “那……” “沅北方圆百里,北是寒蒙,西是西夷,若我没有理解错,当年城主选择留在这里就是自我发配,茫茫百里之地,四季虽与其他地方无异,春来有百花齐放,冬来也是白雪纷纷,可谁都知道,久镇沅北是一件近乎不可能的事。”不等花千语说完话,洛烛伊便接着说道。 “我和你们口中的洛公一样,当这里是家,这里也是我最熟悉的地方,沅北城每一个犄角旮旯我都熟悉,可一个我如此了解的地方都还没处理好,哪里能有姑娘说的那种大志,但如果有一天,沅北收容不下流亡而来的百姓,你们那受人敬仰洛城主肯定会坐不住的,那时他会做一些应该做的事,姑娘也不用操心了。” 花千语被他这样一打断,也就不打算接着说下去,洛烛伊是一块顽石,泥古不化,多说无益。 他并不恼花千语如此对他,纵观几年来他的所作所为,颇有些纨绔子弟的风范,他认为自己做的很好。 既做一块顽石,就不需谁来点化。 他思考了一瞬,道:“也不知名誉满天下的花千语姑娘在为谁做说客,这人定然不简单啊!洛烛伊虽胸无大志,平生最爱的就是结识各种朋友,有机会的话还需要姑娘引荐引荐。” 花千语面色看不出有什么变化,似一方古井,不起波纹,像活了百年,什么场合都见怪不怪了。 “南唐主无心政事,终日沉溺于诗词歌赋、丝竹之乐,他可以是潇洒惬意的翩翩公子,可以是逍遥于世的无忧之人,唯独不能是一国之君,我自然不会是他的说客;西夷君孟昶虽武艺高强,俾睨天下,终究是个粗人,难有作为;寒蒙亓宣则更是不堪,若为天下共主,必然是人神共愤的暴君。”花千语道,这时她的语气前所未见的有了些世俗间的情感,悲悯和无奈。 “如此一来,四国间的君主,唯剩长楚帝,仁慈兼爱,算是明君,只是病入膏肓,该是活不了多久了,朝政如今由姬氏执掌,朝堂乱的不堪,这世道马上就会乱的前所未见,苦的是无辜的黎民百姓,千语只是希望能有人站出来做点事情。” “小姐希望那个人是我?” “你是一个不错的选择,所以我才来见你。” “洛烛伊怕是要负了姑娘的错爱,一来我还不够格,大人物之间的游戏,我掺合不来;其次洛烛伊生来惫懒,只想着享受余生,但行乐事,不问前程。” 花千语一怔,她终究是凡人,任她修心多年,此刻确实是无能为力。 “大事我做不来,不过小姐以后要是有用得着洛烛伊的地方,洛烛伊定然会出力。” “既然有这句话,千语相信公子以后必然会守诺。” “沅北城的城主始终不是我,洛烛伊以私人的名义承诺姑娘,自然会守诺。” “那千语也以私人的名义感谢公子了!”花千语一俯首,有他这一句话已经够了。沅北也好,洛烛伊也好,其实是一个不可分开的整体,昨晚镇北公的态度已经很明显,沅北依旧姓洛,发言人即将变成洛烛伊。 花千语终于有了一丝女儿姿态,不再是只可远观的仙子模样。 洛烛伊向来不信所谓的圣人仙子,就连曾经对江湖侠女有一丝憧憬仰慕,也在一趟江湖之行中消失殆尽。此刻见到花千语露出女儿姿态,不由得又多了几分好感。 “姑娘一定想不到我一点旧恩都不念,依旧是这样的态度来面对姑娘,其实这也说的通,我只是个败家子第,若论讨价还价,我几年前就是行家了,恩怨也是如此,报恩应该是滴水恩涌泉报,只不过能少一分是一分,少些负担;报怨能多一分是一分,只求个畅快。”洛烛伊很久没有这样吐露过心声。 做人少受些恩惠,便会轻松不少。 “若是换一件事情,或者是换一个时间,我对姑娘就不会是这个态度,城主终究是一个江湖人,义气当先,我洛家当年是为杨家守的沅北,如今恩恩怨怨还没有扯清,姑娘这件事,我洛烛伊目前是不会表态的,还有,如今城主也不年轻了,我不希望他老来还这这么多烦心事。” “洛公子的心意我明白了,忠孝为先,我理解公子。只是天下分裂多年,眼下就是一统之势,我依然希望公子能助推一把,早日结束乱世,还一个太平。实不相瞒,千语来沅北确实是有事情。” 花千语接着道:“公子信不信天命?” “姑娘请讲,我看这天命值不值得我信。” “千语也是江湖中人,我师门内有高人观天象,四方星辰聚于西北,致四方势微,也就是所谓天下气运,流于西北,西北会出现一个人,改变这混乱的世道。”说罢看了看洛烛伊。 “姑娘看我像是那样的人吗?” “不像。” “姑娘既然相信天命,走何必急于一时,常听人说天命所归,那时机一到自然会有所显现,说不定还会自动找到姑娘你,或者说时机没到的时候,就已经在寻找姑娘的路上了。” “洛公子……” “公子,瑜小姐说她想要出去逛逛,她指定要让你去当跟班……”是王川的声音。 洛府虽大,却没有几个仆人,除去几个院里有几个婢子,就只剩几个小厮和厨房的厨师,平日里需要打扫庭院什么的都是从外面找人来做,纵观天下,洛秋寒的洛府确实是个异类。 花千语施礼告辞,他要说的已经说完了,再继续说下去肯定只会听到洛烛伊的一些调笑的话语,虽不厌烦,也不喜欢。 花千语走至栈道末,身后的洛烛伊道:“我虽不相信所谓天命,但是如果有一天天命对姑娘不利,我是不会袖手旁观的。” 他提高嗓音道:“哪怕我再次流落江湖做个小乞丐,算是报姑娘之恩。” 养尊处优之人往往相信天道,相信宿命,因为天道宿命给了他们最好的,而敏感清高之人,相信感觉,他们觉得感觉是最好的指引,于是有行成于思;命运多舛的人往往什么都不信,不信天,不信感觉,他们只信自己手中之物。 花千语是第二种人,她修心已久,早已能做到不动声色,冥冥中她能感觉到一股力量的牵引,她觉得那是所谓天道,所谓宿命。 洛烛伊是第四种人,他可能什么都不信,但是此刻,他有一种感觉,似曾相识又虚无缥缈,他与花千语两面之缘,却觉得她像是相识了几十年的旧友,莫名的有些亲切,当初朗州只算见过半面,如今才算初相见吧,他自暗叹:这便是一见如故吧。 这让人将信将疑的宿命,谁能说的清楚,有多少一见如故,又有多少白首如新。 有多少人,如山间清泉一般,只一瞬间就可扎进人心里去,又有多少人,从青葱年华到白发苍苍,始终走不进一个人的心里。 第十三章 醉生梦死(一) 杨馥元领一群人在沅北城内百无聊赖的走着,在城西见到一个女子,扯着一头发略有花白的中年男子的袖口,在人群中穿梭着,这满脸写满了富家闲散子弟的年轻人呆了好一会。 来沅北的四方客人,各自在沅北城内参观着,或是去人满为患的闹市,或是去偏僻山岗道馆寺庙,青灯古佛,自有一番风味。 洛烛伊被钟瑜生拉活拽扯着上街了,跟在身后的钟笑宇不时流露出无可奈何的笑,女大不中留,何况女儿还一直在别人家养着,他也识趣,知道想把钟瑜接走几乎不可能了,好在洛烛伊这小子他看着长大的,鬼点子多了些,他倒是挺喜欢的,在他看来这叫青春活力,这叫少年老成,倒颇有些洛秋寒的样子。 钟笑宇不禁暗道:“好个老家伙年轻时干了不少坏事,想不到生个儿子也是这付不成器的样子,真是造孽啊!” 街窄人多,钟瑜买了不少东西,多数都是吃的,她也不像寻常人家的女子,平日里都是做些女红,只是偶尔动过想替洛烛伊做一件衣衫的念头,上好的缎子经过她的玉手,总能奇迹的变得像各种各样的东西,唯独不像一件衣衫,或者是缝好了一边袖子,却不知道这袖子怎么缝合到衣衫上,到后来倒是做了不少坎肩,只是自己都觉得难看,也只好扔了。因为几次三番的失误而决定放弃,于是开始想要学做菜,有一次差点烧了厨房,好在坚持了下来,色香味过关,这让她十分得意,于是决定亲自买点东西,做一顿给钟笑宇吃。 洛烛伊终于成了一个小跟班,拎着各式各样的东西,从手腕到手肘都挂满了东西,腋下还夹着一只刚杀的鸡,艰难的迈动着步子。 “三叔,我看你也身强体壮的,要不你也来试试挂点东西,以我的经验来说,这样可以练成麒麟臂。”洛烛伊用手指接过嘴上叼着的一包酱牛肉,先喘了一口气,然后说道。“你就好意思让我一个来承受这莫大的重担,万一我不堪重负,这娇小的身躯累倒在这大街之上,你良心上也会过不去吧?” 说着便要把手中的东西递给钟笑宇。 “我看三叔你体格健硕,我这两个膀子挂的东西,你肯定一个膀子就挂完了,然后你另一只手还能往嘴里喂沅北特产——酱牛肉,岂不妙哉!” “滚,要你拿着你就拿着!”钟瑜和钟笑宇异口同声道。 “好啊好啊!果然是父女俩,说话都这么……这么过分!”洛烛伊左手又有两个指头挂上了东西。 “洛烛伊,哼~你少给本小姐油腔滑调的,本小姐叫你拿着你就拿着。”钟瑜没好气道。“你要是不乖乖给我拿着,我就……我就拧你的耳朵……” “对,就拧你的耳朵……嗯,到时一双招风耳给你拧的通红……”她想起拧他的耳朵时,他会掐她的脸,不过这时看到洛烛伊双手动弹不得,这才这样说道。“所以你最好乖乖拿着!” 钟瑜暗暗想道:“平日里我还不敢拧你的耳朵,这回你手中拿着东西,根本没有多余空闲的手来收拾我,哼~就算我拧你耳朵了,你也掐不着我的脸。”想到这里,她不禁有些得意,心中十分舒畅,却也有些难以启齿。她心里暗自觉得不应该这样幸灾乐祸,也不应该这样窃喜,更不应该思绪里还洋溢着幸福满足。 这是一个楼上盟约,洛烛伊和钟瑜的盟约。 钟瑜来沅北这一件事,其实说来话长。 钟笑宇是长楚一品镇边大将,他不像洛秋寒远离了长楚朝野,洛秋寒是闲云野鹤,受不得束缚,便跑到这沅北来了,什么镇北公都是虚职,也从来使唤不了长楚的一兵一卒,而所有沅北军,都是心甘情愿跟着他的老部下,也就是曾经的洛家军。洛秋寒镇北凭的就是他自己的沅北军,长楚朝廷只是提供些补给,这个绝妙的主意是京都深宫中那位皇后想出来的,当年她对皇帝说:“沅北不毛之地,却是寒蒙和西夷进我长楚的一个缺口,把洛秋寒放在那里,他做他的英雄豪杰,我们守我们的天下太平,何况任何人想要入我长楚,必须先打沅北,这样总好过将他放在身边,万一他有一天想要坐江山呢?” 钟笑宇则不同,他虽然身在外,可对于长楚朝廷影响很深,如今朝堂之上,他的份量堪比右相许如清,他不归兵部管,之所在需要他驻守石关城,确实是除了他再没人能镇得住,石关以北一片阔野,闻名天下的黄泉岭便在石关城以北,石关城是长楚北方一道关,破了石关,一眼南望便是长楚的花花江山。加之黄泉岭大战之后,有部分残兵败将隐入深山,还有些逃兵重新组织起来,干起了匪寇的勾当,以致石关城附近流寇四起,正是这样的形势下,钟笑宇去了石关城,小女儿钟瑜被他送到相对安定的沅北。 洛烛伊在沅北见到钟瑜时,她一双泪目,楚楚动人,整个人像是受惊的小鸟一般,躲在钟笑宇的身后。时日一久,她开始慢慢习惯起来,只是还不是那么熟络,这还多亏她见过洛秋寒一家,也觉得楚怜月十分亲切。 楚怜月说得最多的一句话便是好好照顾好妹妹。洛烛伊算是听进去了,平日里二人也总有些嘻笑打闹的时候,洛烛伊是闲不住的,总是换着法子戏弄她,有一次她生气便拧了洛烛伊的耳朵,也没用上多大劲。洛烛伊哪里吃的亏,便掐了一把她的脸,那时十三四岁的少年少女,心中悸动最是道不明,钟瑜本就是个慢热认生的人,当场便俏脸通红,泪眼婆娑哭了起来。 这应该也是洛烛伊最深刻的第一次掐她的脸,因为他被罚了。当时楚怜月仍在,除了楚怜月也没人能罚他了,洛秋寒也不行。 第一次,楚怜月第一次对他发那么大的脾气,训斥了他一番,并让他在剑楼内反思了半月。 城主府剑楼分三层,第一层与其他建筑无甚区别,二层与三层则陈列着不同的旧物,二层一件盔甲,三层两柄剑。 那半月,洛烛伊一人在剑楼三楼反思,他时而会想起平日里一向疼爱自己的母亲,母亲那副怒容仿佛就在眼前,她发怒的时候面容有些苍白,仿佛对一个从不相识的人说道:“儿你该懂事些了,如果你连小瑜都爱护不了,你还能用心爱护谁?”她口中喊着“儿啊”,却没有太多的感情。 第十四章 醉生梦死(二) 剑楼虽是只有三层,每一层都比寻常房屋高上不少,用洛秋寒的话说就是“小屋子放不下大情怀”,自己心爱的东西,怎么也不能委屈了。洛烛伊静坐在三楼,没有想出结果之前他不会动,以他的执拗,纵使有人唤他出去,他也不会有所动容。湖畔吹来的风透过窗,吹进剑楼,剑楼内的扬尘飞舞,一丝月光从天窗射入楼内,便可以看见白色的细尘从旋转飞舞到缓缓坠落,它们或许落在洛烛伊的衣衫上,染了他浅青色的单薄长衫,这是夏夜的剑楼。 月光如水,柔柔流转,落在沉鱼湖上,当清风徐来,漾起丝丝涟漪,便如同明镜乍破,波光四射,夜晚没有人来打扰洛烛伊,四周静的出奇,细细听来,夏虫轻语,蛙声绵绵,纵有流光溢彩,繁华似锦,此时也动不了洛烛伊的心。 皓月当空时,会有一人踏碎湖面的宁静而来,轻踩着城主府内的青瓦上,一袭白衣在月光下,便仿佛能冷了一片夏夜,他缓缓落在剑楼的青瓦之上,远看便仿佛是夏夜里来了一片雪花,落在了洛府剑楼之上,透过小窗,他便能看到一个少年端坐在楼内,没有嬉笑,没有愤懑。他从纯白袖口内取出一片柳叶,翠绿如茵,轻放在唇边,对着皓月,迎着清风,就着蛙声虫语,他开始吹着,清音流转,就如清泉淌过石板,缓缓而来,炎炎夏夜仿佛在他皓齿红唇间清凉起来。 洛烛伊会站起身来,打开那扇窗,对那人说道:“你胆子不小,我娘说不许任何人靠近剑楼,可我正在思过,怕是不能和你看月亮了!” 那人没有说话,也没有其他动作,只是轻轻捏着深绿色的柳叶,声音悠扬,流转于城主府内。 如果换作以往,洛烛伊指定会翻过窗,蹑手蹑脚走过去,坐下来看夏夜灯火摇曳,月华暗流,只是如今既在思过,就该思过。 “有时间的话,替我送一件袍子来,夜凉了!”洛烛伊说道。“我娘着人送来的饭菜不太合我的胃口,也不知道她是不是故意的,下次再来的时候给我捎二两酱牛肉,当然要是有牛肉面最好了!” 白衫少年本就寡语,听洛烛伊叨叨了许久,他背对着洛烛伊坐在剑楼青瓦之上,白衫对凉月,更是另一番清冷,最终他站起身来,从剑楼一跃而下,踏月华随清风离了剑楼。 白色的身影消失在远方湖畔,一枚翠绿缓缓跌落在青瓦之上,正是方才皓齿红唇间的柳叶。 “跑得还算快,洛城主应该挺满意你这个徒弟吧!虽然你也不曾叫他师父。” 这白衫少年便是林陌离了。 洛烛伊第一次见林陌离却不是在沅北,而是在京都,当时大殿之上,洛秋寒站在殿前,身后便是这个不说话的少年双手托着一柄剑。 在剑楼的第七天,楼外杨柳依依,细柳随风妖娆,夏蝉藏在杨柳枝桠处,忘我的歌唱着,一个少女从长廊走过,那夏蝉仿佛听见人靠近,顿时停止了歌唱,当少女再走近一些的时候,那蝉便展开薄薄的蝉翼,仓皇而逃了。 “嗞呀!”少女轻轻推开剑楼门,蹑手蹑脚走进剑楼,她心里很慌乱,在一楼绕了许久,走一步便顿一顿,一双美目神采奕奕,正做沉思状,最终她脸上出现了一个坚毅的表情,仿佛终于下了一个决定,从不安到坦然,她花了好几天。 洛烛伊又坐了一夜,这时走到窗边打开窗透透气,养养目,湖水高楼杨柳,入了目便是世无双。 忽然间一转身,便看见钟瑜,她脸上带着些歉意,双眼直盯着洛烛伊。 “我那天是不是过分了些,本想着走出剑楼再去见你的,还怕你到时候闭门不见呢!”洛烛伊说道。 “我只是被吓到了!”钟瑜双手两个指头不住的相互转动着,低着头轻声说道。“你……你掐人家脸……” 剑楼内有些昏暗,她不敢抬头看着他,而他却紧紧的盯着她。“我捏你脸是不是捏疼你了?我娘叫我要学会照顾人,可我以往都是自己照顾自己,我要是学不会照顾你你可不许怪我!” “不疼,我只是怕……”她没说要不要他照顾,因为她觉得他就应该照顾她。 “可是你还没说拧我耳朵的事呢?”洛烛伊说道。 “我……对不起嘛……”钟瑜轻声说道,若不是剑楼静的出奇,恐怕他都听不见。 “没事,今天你得到我的批准,以后我允许你拧我耳朵,你也不用觉得对不起啦!” “哦哦,那我也也批准你捏我的脸,我不会哭的……” 十三四岁的少年,若说悸动,他们心里指定也是糊涂的,只觉得那个人好不好,也谈不上真的喜欢,只是觉得心里痒痒的,只不过这算是二人的盟约了。 少年时谁懂那么多,只是慢慢长大,才发现有些人早已在心里,而那盟约就成了最深处的秘密,私下里想想便如蜜一般甜,却又是难以启齿的,因为她心里有那个人。 钟笑宇紧跟着二人,瞧二人打情骂俏的样子,不由得想起年少时,也是啊!谁没有个少年时,谁没有过鲜衣怒马,街头嬉闹的年华。思绪及此,也不由得有些心酸,韶华不为少年流,当年纵情山水,快意恩仇,沙场点兵,意气风发。再看如今,却是暮年了! 他心道:“最可恨的是我这乖巧的女儿,在沅北落地生根了,好你个洛秋寒,往日里欺着我,到现在还唆使你家这个小子来哄骗我的女儿,唉~老子总会教训你一顿……” 追追打打之际,钟瑜终于不知道还要买些什么了,连着选了好几样东西,都被洛烛伊拒绝了,因为同样的东西她已经买了好几份了! “好嘛好嘛!我哪里知道买了这么多东西了,这么多东西你都拿不完,我怎么记得完嘛!”钟瑜辩解道。“全都怪你,谁让你不阻止我的……” 第十五章 醉生梦死(三) 街头行人熙熙攘攘,到了花桥街却有些摩肩擦踵了,不过料想也该如此,以往到了日暮时分才会显示出繁华的花桥街,在腊月份却不用等到日暮时分了,穷极一年时光换来难得的一刻安宁,沅北的人总该做些事,给疲倦的自己一些慰籍。花桥街的赌馆叫做小大馆,名字十分别致,门外两边两块匾,“馆内骰子分大小,天下世事无成败”。 小大馆内大汉露出膀子,黝黑的膀子倒是镇住了许多人的喧哗,腱子肉随着手臂的甩动不停的颤抖着,他把骰盅重重的盖在赌桌上,赌徒们纷纷掏出自己的赌本,押大押小的自己忙乱的下注。一翩翩少年掏出一枚翠绿色的戒指,押在那个“小”字上,“老元,你不许劝我,下注了是输是赢就全凭天命,要是提前知道结果就没意思了。” 少年身后的一个中年大汉点了点头,一身素色麻布衣衫,看样子是个随从,但行为举止却又不像一个普通的随从。 少年全神贯注的盯着骰盅,他很期待开出来到底是大是小,当然不是在乎输赢,对于很多人来说,赌博的乐趣并不在于输赢,而在于不知道等待结果的那段时间,期待期间心里所有的可能都是好结果,就像恋爱中的人都相信花前月下和终成眷属。 黝黑大汉一揭骰盅,开了个大,少年的戒指输了,却不见丝毫的不悦,皱了皱眉头,期待与结果总是有些落差的,这就是他说的天命。 随从老元附在他耳旁说道:“少爷,没有猫腻!” 少年耸了耸肩,摆了摆手说道:“那好,这算是完了,押大小也不像我爹说的那样无聊。” “是,将……老爷向来只做有把握的事情,少爷却恰恰相反,当然敢搏一搏也是一种血性,老爷肯定会很高兴。”老元说道。 “以前常听说镇北公公子常年流连于青楼赌馆,甚至还有戏园子酒楼,我也想试试。”少年取出折扇,打开来轻摇着,语气中有些兴奋,却又极力克制。“戏我听得多了,料这戏园子也玩不出其他的花样;我酒量又不行,若是喝了一杯便醉倒了,那岂不是耽误了……好了,我要去看看‘醉生梦死’到底是凭什么让那个公子流连忘返。” 出了小大馆,便直奔醉生梦死而去。 洛烛伊将钟家父女二人送回府,便恢复了本性,换了一件粗布衣衫,去了花桥街的醉生梦死,熟悉的街头确实让他舒心不少,街东头的酒楼茶楼,酒香茶香弥漫着整条街道,诱人的很呐。街西头的醉生梦死依旧人满为患,宽阔的大门堵满了人,平日里都是一个看门的和几个小丫头招呼着就可以了,今日却多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妈子亲自招呼着,看来是不同寻常啊。 老妈子姓崔,沅北城的人都叫她崔娘娘,正是这醉生梦死的老板。 厅内长衫揺扇的人不少,若是不出现在这里,还真让人以为是谦谦君子,洛烛伊环顾四周,看见一个摇着纸扇的少年,身后那个粗麻布衣衫的中年大汉,第一个感觉便是这人不简单,这人看起来可比他见过的那些高手更像一个深不可测的高手,只见中年汉子粗壮的臂膀将衣衫撑的紧紧的,而那少年却长得眉清目秀的,脸上还未退去稚气,一双眼睛紧盯着二楼上紧闭的门,洛烛伊断定这少年定然是第一次来这地方,便有意接近一下,他走到少年的身前,那少年向他点头示意,洛烛伊道:“小少爷是第一次来这个地方吧,我瞧着你应该也是来见见世面的。” 少年不禁脸上疑惑,也不知自己哪里显得像个生人了,正想问问洛烛伊是怎么看出来的。 “天下间只有青楼赌馆最能见人性,劣性只会越劣,良人在这里扎眼得很。”洛烛伊笑道。 那中年彪形大汉稍稍一俯首,看了洛烛伊一眼。 “老元,你说这个公子说的对不对,我听着倒是有几分道理。”少年摆摆手说道。“我从到沅北开始,就听说醉生梦死有两位姑娘国色天香。” 洛烛伊轻轻点头表示附和。 人群中充满了躁动,甚至有几位身穿锦衣的青年男子将袖子挽起,挥动着纸扇三言两语讨论着。 “两三年前开始,玖儿和小拾两位姑娘就很少露面了。”一塌鼻子的年轻人说道。 “是啊!是啊!我最爱的玖儿和小拾两位姑娘终于舍得露面了,我已经两年没见到两位姑娘了,朝思暮想,想是两位姑娘知我相思意,这才终于决定救救我了!”另一个敦实的人说道,一边说一边整理自己的衣衫。 “别的不求,我只求寻得广厦一间,能见玖儿和小拾两位姑娘抚琴轻舞,毕生所愿,但愿能的两位姑娘垂怜。”那塌鼻子的年轻人说道,不免觉得有些惋惜,人生所愿终究难以实现,不过能见一面,也算是一种慰籍。 “我妻知我相思甚深,怜我苦苦痴情,她让我来醉生梦死见两位姑娘一面,圆我心中挂念,此后一腔热情归于平静,或是诗书礼乐,或是种花锄草,我也好和我妻子平静生活。”那敦实的男子不免感慨道。本是一见倾心,却又知道有些人便如同星辰皓月,赏心悦目却无法触及,而人总是要生活,既然自己是个凡人,便断了这番念想,一万种仰慕,让它释放后才归于平静,才不负一往情深。 那塌鼻子的年轻人似乎也有些莫名的伤感,重重的叹了一口气:“唉听兄台这么一说,我也觉得十分伤感,我爹已经托关系准备把我送到洞庭学宫,想想以后诗书相伴,却没有玖儿和小拾两位姑娘的丝竹仙乐,不过我已经决定好了,有朝一日我定考取功名,盼异日回乡能得两位姑娘一见……也趁我还没离开沅北,也来见她们一面,免得以后走到何处都会想着余愿未了……” 两人不免有些伤感,不过伤感片刻之后又觉着不太妥当,无论因为什么,这一面总应该是愉悦的。 …… 洛烛伊也叹了一口气,对那少年道:“有些人只需见一面,便是终身的梦,这位少爷怕不怕日后数年魂牵梦萦?” “见一面还好,解我这好奇心,若是不见,恐怕才回魂牵梦萦……不过我看着人山人海,我怕是见不到了?”那少年秀目微眯,浅笑着说道。 “想见一面还不简单,遇见我算你的运气,我有的是办法让人家见你。”洛烛伊信誓旦旦道。“看我教你,首先要从堂内这所有人中脱颖而出,先声夺人;其次就是要特别,肯定要让人家姑娘印象深刻……” “愿闻其详!” “世间许多姑娘对那些青年才俊毫无抵抗力,只要你是个英雄人物,人家姑娘自然会青睐于你……”洛烛伊说道。 “那这位小少爷是位英雄人物吗?如果是个英雄人物,大可不必惴惴不安,良人自需良佳人伴。” “我与公子同是一介少年,公子若有佳人相伴,那我也不远了!”那少年笑了笑。 “好事多磨,良人自然也需多磨,未见险山,不涉恶水,自然也谈不上经历多少磨难,我,不是良人。” “那我也是,未曾见险山恶水,未曾见人心不古,自然也算不得良人。” …… 堂内依旧喧闹,人声鼎沸。 第十六章 醉生梦死(四) 崔娘娘缓缓沿楼梯走上二楼,提高音量,道:“今天你们可是来着了,今儿个,我们玖儿要在这醉生梦死大堂内抚一曲琴,要知道,我们玖儿可是好几年没有这样过了,一直都是隔着纱帐,多少年轻公子哥为此愁眉不展,我们玖儿啊,常给我说自觉愧疚得很,今儿啊算是给各位赔罪来了!” “好啊好啊,本少爷天天盼着,今天总算是盼出个结果来了,少爷高兴,今天就不随便揍人了!”一个大腹便便男子在四五人的簇拥下,从人群中挤了出来,他一脸横肉,说道。“可是在这里的都给我听好了,今晚谁敢在我面前给玖儿姑娘献殷勤,可别怪我不留情面。”说着抬了抬手,露出两条手臂,晃悠着,好不威风。 崔娘娘一扭她的腰,手中握着一张紫色丝绸的手帕,轻轻一甩手,娇斥道:“哟,梁公子啊,你可是知道我们玖儿的脾气的,我们玖儿啊,可不喜欢别人这么粗鲁,要是惹恼了我们玖儿,待会儿耍起小脾气,要是不出来可就不好了!” 那肥胖的男子姓梁,单名一个秋,是沅北一个属县的县守。他已经入城许多天了,只是区区一个县守实在不够身份进到城主府去,便在这花桥街找了间客房住下。好在沅北城他很熟,倒不至于被闷着。 梁秋一听崔娘娘这样说,立时安静下来了。 拥挤的人群中有人喊道:“那小拾姑娘呢,她会不会和玖儿姑娘一起?要是两位姑娘都不愿意露面,那崔娘娘你给我们弹一曲好不好啊!” 崔娘娘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道:“这我可就不知道了,我这玖儿小拾两个姑娘啊,可都不是寻常姑娘,她会不会一起,还地看各位有没有这个福缘了!” “不行不行,我觉得两位姑娘出来前,崔娘娘应该先给我们来一曲助助兴。” “崔娘娘来一首!也让我们长长见识……”起哄的人越来越多,整个醉生梦死开始疯狂起来。 “老娘来一曲怕是不够你们吃的,一群要吃人的死鬼……”崔娘娘徐娘半老,虽是经历过许多场面,屋里这群人要她唱的是那些相思入骨、玉体横陈露骨小曲,此时她也不免有些娇羞。 人群有吵吵起来,议论纷纷,洛烛伊挤在人群中,论在人群中挤,他可是最擅长了,这几年挤在人群中看热闹的时候还真不少。 已近黄昏,天色朦胧,忽然间一缕琴音飞扬而来,如同二月的风,柔柔的融去这遍地的积雪,如同三月的雨,轻敲在檐上,若即若离,直入人心,堂内顿时鸦雀无声,世间所有的声音都不能将这琴音压下,是不愿,抑或是不忍。 楼上房门一开,见一女子依旧在纱帐之内,琴音缓缓传出,堂内众人虽有些失望,也只沉声听她抚琴。 纱帐慢慢拉开,那年轻貌美的女子安静的坐在楼上,双手在古琴上迅速的拨动着,如同雨点打在青石板上,闭上眼睛,仿佛你就站在那里,青石板上雨滴声声,撑着伞,那抚琴的女子迎面走来,仿佛她抚着你的胸膛,靠在你的肩膀在你耳旁低语。 众人正沉溺于悠悠琴音之中,忽然间,另一扇门打开,一个女子倚在那处,手中长箫,红唇紧贴着箫身,闭着双眼,深情款款,箫音起,扑朔迷离,刹那间仿佛白雪飞扬,堂内纷纷的是人间无尽刺骨凉,琴暖萧凉,两音激烈碰撞,别有一番风味。 一曲毕,两女子走出来,相互挽着,抚琴女子道:“玖儿身在这醉生梦死,本是个低下的人,这些年还任性不露面,承蒙诸君不弃,今日各位酒菜花费,都算我的,算是报诸君不弃之恩。” 梁秋道:“玖儿姑娘这样的仙子,我们自然敬重,能听到姑娘的琴音,已经是我们这些凡人的荣幸了,又怎么会要求其他的。” 那执箫的女子也道:“今日若要赔罪,也要算上我一份,这几年小拾也很任性,姐姐怎样我就怎样,哪有光姐姐赔罪的道理。” 那梁公子道:“我们怎么能让姑娘破费,不如这样吧……”话音未落,人群中一个人道:“既然是这样,那我就多谢姑娘美意了,不喝醉生梦死的酒,又怎么说醉生梦死呢?”那年轻人丹凤眼柳叶眉,着一身粗布衣裳,这一身打扮,无人不怀疑他是怎么混进来的,也轮不到他说话,众人都是不屑的眼神。 玖儿看了看他道:“这位公子给玖儿面子,玖儿很是感激。” 小拾放下手中箫,斟一杯酒,走下楼来,人群散了开来,来到那粗衣公子面前,盯着他的双眸,款款情深,道:“既然公子是第一个赏脸的人,那我敬公子一杯。”说着将手中杯子递出,那人接了过来,道:“要碰一下杯吗?还是姑娘要和我挽手而饮?这醉生梦死的酒能醉的了我吗?” 这不是洛烛伊又是谁,手中托着酒杯,一本正经的说着不正经的话语。 小拾道:“那我就和公子碰个杯吧,给公子洗洗尘。” 身边的人投来恶狠狠的眼神,恨不得将这小子撕了,那轮到一个小乞丐来饮这一杯酒。 玖儿依旧站在楼上,道:“这位公子肯赏我姐妹的面子,请到楼上来让我姐妹二人尽尽地主之谊,若是叫人知道我们楼里怠慢了第一个肯赏脸的人,我们姐妹二人以后就不知道怎么生活了。” 小拾作了个请的动作,洛烛伊向前迈了迈步,又道楼梯一半的时候,回头向众人抱了一拳,颇有点嘲讽的意味,他向人群中那个少年点首示意,那少年将手中纸扇一收,抱拳向他施了个礼,少年身后的老元则面色冷漠。 第十七章 醉生梦死(五) 少年手握折扇,目若星辰,低声道:“老元,你是不是不理解我为什么要抱手回他的礼?” “少爷自然有少爷的道理,老元是个粗人,披甲拿刀的事从来不含糊,哪里能清楚少爷在想些什么。”老元靠近少年,尽量护住少年不被挤到,他说道。“将……老爷也经常说我,他说我要是能稍微会看人一点,他就分五千人给我!嘿嘿!可是我就是脑子不太好使!” “哈哈哈……那我回去就给我爹说,让他分五千人给你。” “少爷你可真看得起我,五千人我肯定管不过来,还是被人管好一些。”老元说这话时一脸憨厚。 “那你想不想知道我为什么抱手回敬他?” “少爷说我就听着。” “这人啊,要不就是哪个将军家的少爷,要不就是这沅北城中混的最开的小混混,除了这两个身份,再没有其他的可能了,若只是哪个将军家的少爷,虽然敢这么猖狂,却不会如此怕事,若只是一个小混混,怎么敢这么胡闹,腊月的沅北最繁华却也最复杂,可能街上随便找一个都是像我这样身份的人。”少年讲的头头是道,不时还摇着纸扇点点头,他接着道。“你见过那个小混混身上有这种凌人的气势吗?或者你见过那个将军的儿子需要装作地痞无赖来喝花酒吗?我觉得他就是那个人!那个举世皆知的废柴。” “少爷是说那个人?可是我们入城的时候问过百姓,他们说镇北公的公子十分神秘,常年在外习武。” 少年笑道:“百姓是最好骗的,他们听风便是风,听雨便是雨,何况洛城主是什么样的人,他们自然觉得洛城主的公子也应该是一个极好的人。” 老元忙点头道:“公子说的是,这么一说我就清楚许多了。” 少年又将折扇打开,摇扇道:“可那个人真的这么简单吗?” 洛烛伊沿楼梯一阶一阶往上走,一脸横肉的梁秋瞬时从人群中挤出来,他这一挤把两个身体比较瘦弱的书生挤摔倒了,他张大嘴质问道:“你不认识我吗,我是梁县的县守梁秋,我叔父可是城主眼前的红人,当着我的面你抢我的人,你这小子是不给我面子,我这话撂这儿,你要是胆敢再往上迈一步,我今天让你横着出去,你信是不信!” 洛烛伊往上迈了一步,回头颔首示意,梁秋喝了一声,人群散开,涌进来十几个人,气势汹汹。 崔娘娘忙跑到梁秋身边,握着紫色帕子的手往梁秋那气的直颤抖的膀子上轻轻一拍,道:“梁公子了不要生气,你看这小子又酸又穷的样子,哪值得你这么怄气,我看哪,是我那两个姑娘看这小子可怜,生了恻隐之心,平日里两个姑娘见到街头流浪的小猫小狗都会可怜,梁少爷不要生气。” “我不管,我今天就是要教训教训他,让他知道今晚这里谁说了算。”说罢招呼人就要动手。 崔娘娘忙道:“梁少爷,不要啊,这几日可是沅北城重要的日子,可不能惹事,昨日城主亲自出城门迎客,听说来的都是大人物,梁少爷要是在这个当儿惹出什么事,我这小地方可担不住啊。” “我会怕?今儿这事我是非惹不可,我今儿要让你们知道,沅北哪一半姓梁。上!把那小子给我拖下来,架到外面去收拾,别碍着玖儿姑娘和小拾姑娘的眼。”醉生梦死终究不是谁都可以随便闹事的地方,梁秋仔细斟酌一番,决定到外面去处理,他想了想,街头有几个地痞无赖打架最正常不过了,即使事情闹大了,也不过就是找几个管片的卫士说说情,凭他的身份,这事随便就压下来了,所以这口气他非出不可。 正要动手,十几个随从眼看就冲上了楼梯,玖儿道:“今天是玖儿请客,这位公子是第一个给玖儿面子的人,玖儿自然应该亲自招待,这才算是玖儿的心意,若是今日梁公子执意要为难这位公子,那玖儿可要不高兴了。” 梁秋早知醉生梦死玖儿和小拾两位姑娘脾气古怪,只是不曾想这两姑娘竟然为一个小子出头,可对面是玖儿和小拾两位姑娘,任谁都知道她们并非那么简单。梁秋道:“我不希望姑娘不高兴,只是这厮不把我放在眼里,我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玖儿姑娘,你问问我手下这些兄弟忍不忍的了,若这事我叔父知道了,我怎么向他交代?” 这梁秋虽是梁县县守,游手好闲也常到这城中来,平日横行霸道惯了。崔娘娘见玖儿和小拾已经发话了,便不再搭腔,默默退到一旁。 小拾道:“梁公子这是要仗势欺人啊!小拾今天请这位公子喝酒是板上钉钉的事了,我小拾虽是低微的女子,可也不是谁想看低就能看低的,我姐妹两要是想请人喝杯酒都不成,那今后我二人也不用留在这醉生梦死了,今日这事若是闹的太大了,大不了闹到城主府去,今天在场的众位可有愿意为小拾做个见证的?” 附和声不绝,是时,一人从门外跑进来,在梁秋耳旁低声说了几句话,梁秋挥手让他退下,道:“既然是玖儿和小拾两位姑娘这样说了,我又能说什么呢?”自己斟了一杯酒,一饮而尽,接着道:“两位姑娘的美意,我梁秋领了,冒犯两位姑娘,这杯酒当是赔罪了。”说罢十几人夺门而出。 玖儿道:“梁公子应该是醉了,今晚依旧算我们姐妹的,各位尽管吃喝,至于在座的那位公子想要找哪位姐妹陪陪酒,可不能算在我们姐妹的头上啊!我姐妹二人可不管这个。” 厅内鸦雀无声,洛烛伊由始至终不曾插话,由一开始的一阶一阶缓缓往上爬,到后来直接坐在了木阶之上,木阶上铺了一层软软的毯子,踩着很软,坐着也很软,这时他见梁秋携随从要走出醉生梦死,刚走到门处,他站起身来,伸个懒腰,打个哈欠,他道:“请问这位梁少爷一个问题,我一直都听说沅北这一半姓洛,那一半姓洛,那一半也姓洛,那边那一半也姓洛……”说着他的手往各个方向指了指。 “只是不知道梁少爷说的姓梁的是哪一边?” 梁秋挽袖子准备过来,几个随从不住的劝说,最后强行拖着梁秋离开了醉生梦死。 醉生梦死门外,梁秋忿忿道:“算这小子走运,要不是洛府管家在附近,我今儿肯定把他打残。你们看到他往哪个方向去了,咱要不要绕着走?” 第十八章 醉生梦死(六) 醉生梦死又恢复一开始的那种气氛。 楼上,洛烛伊和玖儿小拾坐在一桌。他道:“玖儿姑娘,这么些年抚琴,琴音越来越美妙了,我都沉溺其中,小拾也是,为何箫音如此凄凉,我听着仿佛下雪了一般,一阵刺骨的凉意。” 小拾道:“箫音本凉,曲凄不凄在于我,而音凄不凄可就在于公子你了,看来公子这几年可经历了不少。” 玖儿道:“我二人不是要给公子洗尘的嘛,你怎么还开始打趣公子了!” 小拾道:“姐姐,你又不是不知道他,没人打趣他他肯定浑身不舒服。” 洛烛伊给两人斟一杯酒,自己也端起一杯,作敬酒状,道:“我洛寒生离开沅北几年了,跟着少爷也算是踏过一半江山的人,如今这沅北的形势是个什么样的?我得打听清楚,不然我走在街头心里都不踏实。”洛寒生自然就是洛烛伊,身穿布衣时,他便是沅北城谁都知道的洛家大公子的跟班。 “姐姐,你说他可恨不可恨嘛,明明这里就只有我们三人,还要装的酸酸的,沅北的百姓们不了解你洛大公子,我们姐妹俩可清楚得很。”小拾嘟着嘴说道。 “小拾还是小拾,得理不饶人……” 玖儿道:“就知道你会来找我姐妹二人,也亏我姐妹二人还有那么一点用处,能入得了你的眼。” 小拾接过话来,道:“我们这些年虽然没有抛头露面,有点风吹草动我们也是留意的,这三年来,沅北城地头上出了一个帮派——千龙帮,三年来发展迅速,平日里虽然没有抢男霸女,暗地里却做些见不得光的事情,照我两人各方得到的一些消息,沅北城失踪的十几个孩子应该与这千龙帮脱不了干系。” “有人口失踪,为何我没有耳闻?” 玖儿道:“公子刚入城,又恰逢沅北腊八喜事,自然没有人给公子说这些。” 小拾道:“近年来,与寒蒙的对峙形势越来越严峻,好在咱们沅北没像石关城那般,偶尔有冷兵相交。” “果然,这寒蒙的莽人胆子可够大的,这个当口还敢遣人来沅北城,当真不怕被扣下?” 玖儿道:“只是这些年城主心思都在外,无暇分身处理城内这千龙帮的事,也就让他们这么猖獗。” 小拾补充道:“我二人虽不出门,知道的可不少,千龙帮多在城西一带,城外主舵大概有四五千人,城西千里镖局还有几百人,这群人都是精英人物,其中有十几人是不可估的高手,这样的势力在沅北落根,可是一个毒瘤啊!公子要是到处逛着,可别往城西走啊。” 洛烛伊以菜下酒,吃了几口,道:“这都是些大事,可轮不到我这样的下人来讨论,许久没有听两位姐姐琴瑟和鸣,不知今天我有没有这个福分,听二位姐姐合奏一曲。” 玖儿道:“你呀,这时候还打趣,你可知小拾已经弃瑟从箫了……” 小拾道:“这有何难,只要公子打赏的起,我姐妹二人又有什么可拒绝的。” 琴瑟合奏,一曲已毕,洛烛伊站将起来,道:“今日在醉生梦死醉生梦死了一番,听闻天上仙乐,又有二位佳人相伴,今夜满足了,我这就要告退了,玖儿小拾歇着吧,可别把花容月貌熬坏了,公子会心疼的。” 说罢往门外走,玖儿和小拾异口同声道:“公子可要小心啊!” 洛烛伊站起身来,走到门口伸手便将门拉开,双手搭在门把手上,顿了一顿,又把门给关上了,转身看着玖儿和小拾,两个紧挨着,四只眼睛直勾勾的盯着洛烛伊,她们的眼神比之琴瑟和鸣更勾人,两双眼盯着他的一举一动,眼中仿佛有微风吹起湖面阵阵波纹,满是不舍,两双水汪汪的眼睛,爱意甚浓。 忽然见洛烛伊轻轻将门又关上,两个少女像兔子一样紧紧靠在一起,她们能听见彼此的呼吸,也能感觉到彼此的心跳,越来越快,当她们与洛烛伊目光相对视,玖儿的眼神不自觉的开始躲闪,小拾则迎难而上,看着他的脸颊,她的目光再移不开,牙齿轻轻的咬着下嘴唇。 洛烛伊慢慢走进,她姐们二人从未如此慌乱过,这时六神无主不知所措,玖儿低头脸上泛起红晕,小拾闭上眼睛,紧咬着嘴唇。 “他要做什么……要做什么便随他做什么了!”两人这样想到。 许久,时间仿佛凝固了一般,玖儿慢慢尝试着抬起头,小拾则悄悄眯着眼,洛烛伊蹲在她二人身前,凝望着二人。 他道:“外面有几位少爷很想见你们,让我细细端详,看看你你俩有多迷人,相思很苦,出去见见他们吧!” “那你呢?”小拾鼓起勇气问道。很简单的三个字,却需要耗尽多大的勇气。 “我已经见到你们了!”洛烛伊笑着说道,他的笑对于她二人开始是世间最美的景,比沉鱼湖畔的黄昏还要美。 “那要是没见到呢,会不会也很想?”小拾问道。 “嗯!”洛烛伊没有犹疑,点头说道。 …… 洛烛伊拉开门走了,玖儿和小拾也该露面去见见外面的人了。 两人携手走出内屋,心情舒畅。 他回来了,沉鱼湖畔终于能有晚霞映水了,这座城终于能有白雪银装了,沅北终于有漫天星辰了…… 第十九章 点兵点将 “你知不知道城里千龙帮的事?” “知道,听人提起过。” 城主府内,洛烛伊找到洛秋寒,洛秋寒依旧在剑楼,许久以来,城主府的人已经有一个共识,那就是要找洛秋寒,首先去的地方就是剑楼。剑楼处在城主府正中间,是府内最高的一座楼,这楼虽然被称作剑楼,楼内却只有一柄女子剑。 “那你就这样放任着,任其胡作非为?沅北城到底还是不是你的,你这么不上心,难道要我替你去解决。”洛烛伊带着质问的语气说道。“别给我说你已经老了那一套,换作哪个老匹夫也不会这样视而不见,你说,你到底卖的什么药。” “这件事既然不是我告诉你的,你就不应该来问我,我要你做这件事,不是为我,是为你自己。”洛秋寒语气中丝毫没有表现出他内心的欣慰。“是有不少长进,这几年的没有白费,终于想通了,既然你想管这事儿,就该有管事的样子。” “我当然要管,而且我要管的彻底,我来找你要几个使唤的动的人……” “人从来没有离开过沅北,只看你能不能使唤得动,你看着挑吧!”洛秋寒转过身来对洛烛伊说道。“臭小子,但愿你的手段和你说的话一样硬气,要不然这其中势力,看你如何周旋,西夷有个姓孟的在沅北,燕子口又有寒蒙几万大军,京都又来了个姓杨的小子,这要是南唐再来一个人,那就是天下一家亲了。” “老头你就安心的养老吧,公子我可要去办些事了,误了时间我找谁背锅去……”洛烛伊说道。“我说老洛,你老沙场杀了不少人,你觉得我应该用多少人去防两万人……” “你个小不成器,城主我这么老了,你也忍心让我伤脑筋!”洛秋寒转过身来说道。“我沅北缺人吗?你想用多少自己去安排,老头我现在很喜欢被人供着,什么都不做最清闲。” “五百人够了,多了浪费……” 燕子口万余人,这也算是大军压境了,可寒蒙这两万人不是来宣战的,准确来说是来炫耀的,想必北边那些人也知道两万人对于沅北来说根本激不起什么浪,所以洛烛伊完全不在意这明面上的两万人,倒是那些暗地里伸进沅北的手,如今只大概知道有个千龙帮,而这千龙帮更是错综复杂,他还需要些时间来理清。 这次依旧是洛府大厅内,昔日酒席宴前,今日厅内站着数十人,其中有管家洛一,城守尹右山,还有连季,元仲。 洛烛伊踏入大厅,除去冬日御寒的袍子,丢到身后红芍手中,便走到椅子前正要坐下。 城守尹右山是个五十来岁的人,从黄泉岭大战到沅北之战,他是从死人堆中爬出来的,见洛烛伊这个模样,实在不堪,就凭洛烛伊这一身袍子,已经足够他蔑视一天,尹右山是有军功在身的人,骨子里有的是傲慢,此时此刻要让他放弃与家人团聚的机会已经实属不易,何况是听个乳臭未干的小子差遣。尹右山心中有些不忿,于是他在洛烛伊坐下之前就已经落坐。 洛烛伊是城主的儿子,可也只是城主的儿子而已,除此之外,再无其他。何况尹右山深知洛烛伊的荒唐,平日里装作病怏怏的样子,借故不见外人,却化名洛寒生到街头胡混。在他心中,洛烛伊连纨绔子弟都算不上,只能算更低级的市井无赖。这样一个连纨绔子弟都做不来的黄毛小儿,尹右山不得不为城主感到悲哀。 此时此刻,他的蔑视已经表现的很明显了,眼不见则为净,他甚至不看洛烛伊一眼。 “公子让我们等了这么久,我们都以为公子会披一身战甲走出来,不过也好,公子精心挑选的这件袍子倒是挺文雅的,诸位说是不是啊!哈哈哈~”尹右山笑着说道。 “城守谬赞了……”洛烛伊正欲落座,却见尹右山这副模样,不自觉间竟觉得有些有趣。 自己端了一杯热茶仔细呡一口。 “呸呸呸,这茶在壶中还是热的,出了这茶壶就凉了,要知道,茶水就要喝热的,要是冷了,我还不如不喝。”洛烛伊将茶杯一覆,茶水洒在厅内。 冬日里茶水凉了,还不如不喝,喝了平添几分刺骨寒凉。而混乱时人不听话,还不如无人,这样随便挑了几个人更增加了几分失败的可能。 “嗒~嗒~嗒” “可这茶水我总不能直接拎着茶壶就喝……”他一回头,看到静静站在一旁手中拿着浅青色袍子的红芍,他道:“红芍,这地脏了……” 红芍将手中的袍子折成方块,抱在怀中,走到洛烛伊的身边。 她顿时明白,今日公子要借一杯茶点兵点将,而此时此刻,公子需要的是能使唤的人。 第二十章 痞子公子 厅内站着不少人,难免唏嘘,都在心疼这个娇美的侍女,包括尹右山在内的许多人心道:“这城主公子看来是没招了,到头来只能拿一个小侍女来泄愤,完全没有一丝城主公子的风范。” 所有人都以为红芍马上便会弯下身去清理那洒在地上的茶水,红芍走到洛烛伊身旁,伸手指着尹右山身后一个男子。 “公子,我觉得他不错,他的衣衫料子不错,应该是南唐境内上好的绸子,丝细柔滑,擦这地应该能擦干净。” “好了,你来!”洛烛伊伸手一指尹右山身后的那人,再一指那地,说道。“你来将这地擦干净……” 尹右山从椅子上站起身来,他双手颤抖,想要伸手指着洛烛伊,犹豫了一下觉得不合适,说道:“城主公子,你这就过分了,就算是城主站这里,也不会叫手下的将士屈膝擦地……” “战场阵前使唤得,下了战场就使唤不得,这是沅北的将士还是大爷,我今天要的是将士,不是阵前居功自傲的大爷兵……” “好大的脾气,我尹右山有今天的地位,是我一刀一枪杀回来的,你个毛头小子,我战场杀人的时候你在干嘛,到如今你凭什么对我指手画脚,就算你爹是洛城主,你也不能。”尹右山死死盯着洛烛伊,咬牙切齿道。“洛烛伊,我告诉你,我是战场上亲手杀过贼寇的,我顶着无上的荣耀,你一个二世祖评论不了我,也欺不了我。” “今天我这个二世祖欺定你了,老子当年在京都连皇帝都骂过,如今在自己的地盘上还会怕了你不成……” “痞子~痞子~!”尹右山怒不可遏,老兵遇到恶痞子,哪有理可讲,他伸手一拉身后的人。“尹安,咱爷儿俩走~气死我了~” “痞子~城主一世英名就要毁在你这痞子身上了……”尹右山拽着儿子尹安气冲冲的就往外走。 “城守慢走,今日我只不过是来挑人而已,如果有什么得罪,也不敢奢求你能体谅,而你也无需原谅我。” 连季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说上话,此刻他说道:“公子为何非要和尹城守过不去?” “我是来挑人的,挑的是能使唤的人,算那老鬼识趣,知道自己离开,否则我就开口赶他了。”洛烛伊说道。 “我知道在坐的各位对我都有些不服气,我无所谓,只是沅北近来十分不太平,竟然有人胆敢绑架我沅北百姓,我的那些把戏在坐的各位应该都知道,什么青楼喝花酒,哪个酒楼吃白食,骗谁家小子的糖吃……没错,那是我干的,可我不光做了这些,这些年我认识了这沅北城的许多人,他们本来很幸福,可今天我遇到了他们,物是人非,痛心疾首……城门口卖簸箕的巧手刘二,他家十一岁的小子不见了,我老远就看见他的眼神,就仿佛失了魂一样空洞;二口子街牛肉面摊的老朱,本来蹦蹦跳跳擦着桌子的姑娘也不见了,老朱啊,多老实憨厚的一个人,今天我的面里他忘了放牛肉和老陈醋了……” “我姓洛,这沅北每一个角落我都清楚,城里都是我熟悉的人,他们是平民百姓,丢了儿女他们也不知道能做什么,生活需要继续,他们还有其他人需要养活。受了一刀,日子久了伤口总会愈合,可有些创伤是一辈子的。” “如果有一天我身边丢了一个重过我命的人,我肯定会生不如死,而我肯定也会不惜一切代价去找到那个人,刘二老朱他们不同,他们寻常而脆弱,他们甚至不会想着要去追回什么,只能暗自伤神,自怨自艾,告诉自己那是命。沅北城是洛城主的沅北城,即使他老了,也轮不到别人在这里撒野,而在坐的每一个人,十年来的平静难道就让你们失了沅北军那股气?保护这座城的人,正是这座城存在的意义,洛烛伊是个什么样的人,无所谓,我是个痞子,也有些手段。” “可有人想要在沅北耍手段,老子第一个不同意!” “所以在坐的各位,能听我使唤的便留下。”洛烛伊慷慨激昂,仿佛此刻要是有一把刀,他定要劈一张桌子以泄愤。 “我数了数,厅内有二十七人,我允许两个人离开,只能少不能多,一盏茶后我要看到结果,哪两位要走,请抓紧时间……”说罢洛烛伊接过红芍递来的一杯热茶,他轻轻摇晃着手中杯,时不时便浅浅的呡上一口,却始终没有看厅内的众人。 静的出奇,整个厅内只有洛烛伊轻吹茶水发出的声音,厅内众人面面相觑,却没有人挪动过脚步。 茶饮尽,洛烛伊抬首扫视众人,说道:“好,还是二十七个人……” 元仲道:“公子气走了尹城守,沅北城内的情况没人比他更清楚,万一他麾下众人和我们唱反调,这下可就歇菜了。” 元仲生的魁梧,臃肿的身材十分扎眼,一身膘让人看了就觉得很油腻,一脸的络腮胡经过打理,不显凌乱,这倒让人对这胖子多了几分好感。 “城主只是老了,可还没死……”洛烛伊一字一句说道。 洛秋寒没死,这座城便永远唯他马首是瞻,三十万沅北军也唯他马首是瞻,只要他还活着,沅北城内这些将领谁也玩不出什么花样来。 尹安挣开尹右山的拉扯,说道:“爹,我也已经随你守这座城两年了,我长大了!” 尹右山愣住了,他盯着这个在自己身旁许多年的儿子,忽然意识道尹安已经二十岁了。 “是啊,你长大了!” “小时候听你说起你在沙场上的英勇事迹,你追随城主立下无数战功,我一直以你为楷模,我自然也想在沙场上做个英雄,将来等我有了孩子,我也可以骄傲的告诉他我做了些什么,可是爹,城主老了,而寒蒙在不住的试探,我想做沅北军的一员……” “别说了,你回去吧……” 尹右山始终是个军人,他能理解那种荣誉感,望着尹安又踏入城主府,他也有些欣慰,当年他也是如此,死心塌地的跟着洛秋寒,哪怕做一个小兵也感到无限光荣。 可洛烛伊,凭什么? 第二十一章 计将安出 尹安又踏入大厅,他将身上的衣衫脱下,俯身下去正要擦那茶水溅湿的地方。 洛烛伊道:“不用擦了,既然你决定回来了,我便信你,若论对沅北的了解,在座所有人都不及你,听说你巡城已经两年了,你先说说这千龙帮有什么动作?” “千龙帮靠着沅江之利,做一些漕运生意,连通京都以及长楚其余几州,甚至还将南唐的绸子以及西夷的药材运到沅北,近三年来崛起迅速,不经意间就成了沅北第一大帮,城内千里镖局是千龙帮明面上的生意,因为顶着西北第一大镖局的称号,深受百姓信任,镖局的镖头叫姚晃,正是千龙帮的扛霸子,而这千里镖局几乎是空的,平日里也就只有几个镖师,城以南十余里处千龙镇有他们的货仓,那里才是主心骨所在,千龙帮精英几乎都在这里。” 尹安如数家珍般缓缓道来,千龙帮是沅北第一江湖组织,平日里他也留意的多,这也几乎是千龙帮所有明面上的情况。 元仲手挥舞着,言语有些激动,道:“公子,你要是打算动这千龙帮,我领人前去剿了便是,一群江湖人,不值得如此上心。” “这千龙帮崛起的确实让人惊讶,若是没有猫腻,说出去也没有人会信,只是沅北鱼龙混杂,这么明显的一股势力,却没有人知道背后是什么势力,可见是藏的有多深,少爷这么着急对千龙帮下手,可是有什么原因?”连季说道。他身材瘦削,面容清癯,与元仲有着天差地别,一身文士打扮,显得精明不少。 洛烛伊道:“且不论动不动手,都要先留意一下,这如同扎入我沅北的一根刺,总有一日要拔去的,近日要提高警惕,连季你手中有听风堂,数年来为沅北也立下不少功劳,这次依旧是责任重大,我要你紧紧盯住千里镖局,这几日有什么人出入,若能知道有什么动态最好。” 连季平静道:“少爷不用担心,这千里镖局总镖头姚晃离沅北已经几日,对外言道是保镖外出,照我看并不是这么简单,这千里镖局中有我的人,几日前传来消息说道,姚晃从西夷运来一批东西,据猜测应该是铁器,这批东西进了成就被分散了,藏在不同的地方,不出所料应该是兵器,只是时间紧还没来得及打探出来。” 洛烛伊暗想,原来老头也并非什么都不管,若没有他说的话,连季的听风堂又怎会有行动,他道:“这就好办了,如今沅北城内形势可不明朗,各方的人尚未离开,城外也就长期驻扎寒蒙的二万人马,虽不足为惧,但也不得不防,这群人明着肯定不敢乱来,谁知道会不会背后冷不丁使阴招,到时候难分身应对,我需要元仲你盯着点城外寒蒙的两万人马。” 元仲道:“没问题,包在我身上,我保证那群孙子什么时候上厕所我都给少爷你摸清楚,要是出问题了,任公子你处置,到时公子要是想砍我的头,元仲绝不会眨一下眼。” “我给你五百人够不够?”洛烛伊问道。 “才五百人啊,我虽然不怕什么寒蒙驻军,可五百人实在太少了,这杀过去也不起什么作用,只怕被他们两万人杀的落花流水……”元仲不可思议的说道。 “就给你五百人……” “那不行,不行不行,我要是领着这五百人出了岔子,到时候公子要砍老元的头,我可不干,不干不干……这笔买卖划不来!”元仲连忙耍赖辩解道。 “五百人怎么看住两万人,老元也是打过仗的人,要是给我五千人我还可以拼一下,可这五百人……” 洛烛伊道:“我要你带着这五百人在燕子口东南五里处的杨家坪子驻扎,安安稳稳做好他们的邻居,他们不动,你就不能动,他们要是有异动,我不要你打,只要你烧掉帐篷赶紧撤。” 尹安道:“公子,我需要作什么准备?” “既然千里镖局暗屯兵器,你就要随时做好城防工作,警惕突发事件,但要做到顺理成章,不让人起疑,千龙帮这样的地头蛇,牵一发而动全身,若没有确切的消息,不要轻举妄动,若是给我们拿住狐狸尾巴,就必须快刀斩乱麻,一次性解决掉。” “一叔,盯着城里寒蒙西夷的那些人的任务我就交给你了,你不光要盯紧他们,至于府中的瑜小姐和公主,府中有洛城主和钟三叔,自然是安全的,你只要确保她们不离府就没问题,还有你嘱托一下,府里的丫头下人近期小心些。” 千龙帮潜藏在沅北城各处,此为内忧,城外尚有两万寒蒙军虎视眈眈,此为外患。沅北纵然有大军三十万,然而大雪早已铺满道路,此时难以行军,远水解不了近渴。 洛烛伊唯有动用一切可以动用的力量,布好网子等别人来投,然而自己却没有多大的把握。 洛秋寒尚在沅北城,想破城几乎是不可能的,这是他最后的倚仗,然而难免会引起骚乱。 洛烛伊苦思良久,计将安出? 卓元朗走出醉生梦死,这时已经入夜,这是他人生中最不平凡的一天,曲如天际流转之空灵,人如深冬寒梅之绝艳,短短半日,便仿佛阅尽沅北万千繁华,他虽深沉,却也只是个少年,遇一佳人也难免春心萌动,沉溺其中。 “玖儿~拾儿~!嘿嘿嘿嘿……玖儿~玖儿!这名字真好听……” “少爷,我这就去给你把人赎出来!只不过少爷可得下些功夫,平日里将军虽然不怎么管你,可这样的大事将军肯定会百般考验,如何把两位姑娘带回去是个难题。” “不可,俩姑娘和其他人不一样,而我和其他人也不一样……” 第二十二章 可别分心了 夜了,洛烛伊在沅雪院,有些疲倦,这时准备宽衣洗一洗风尘,这时一妙龄女子掀垂帘走进屋来,道:“少爷一回来就这么忙,都没时间来看一看我们两个个,你可知青萝都快埋怨你了。” “我的红芍姐姐,这是来问罪来了?青萝这小妮子想问我的罪为什么自己不来,难道是怕了我不成。” 红芍正了正色,道:“小婢我岂敢,自古只有少爷责问为婢的,哪有我们这些小婢问少爷罪的?再者,少爷若是知道我们要问你的罪,怎么不见得少爷躲起来。青萝要是知道少爷惦记她,指不定多开心呢!” “我看也不会多开心,回来这么久,也不知道来见少爷我。” “说不定青萝不想见你呢?你也不是不知她的脾气,也只有少爷你还会奢望她能主动来见你一面。” “红芍先伺候我沐浴,之后再行问罪?” 洛烛伊赤着上身,红芍擦拭着他健硕的臂膀,一边以绸带擦拭着,一边以手抚着他的后背,顿了一久,嘴里呢喃道: “这一走三年,少爷你是越发健硕了,只是黑了许多?后背怎么还有伤痕,这得多疼啊,这三年你是经历了什么?” “漂了那么久,怎么可能没有磕磕碰碰的。” 红芍秀手轻拍在洛烛伊的背上,又摸着他背上的伤痕,眉色不展有些伤心道:“可这是剑伤啊,哪里是什么磕磕绊绊留下的伤痕。” 洛烛伊转过身来,红芍擦拭着他健硕的胸,他柔声道:“我在江湖碰到一个人,这人算是彻底粉碎了江湖在我心中的印象,我仍信那些豪气干云,可我不信书里说的白衣如雪。” “她说她走遍江湖寻找她那负心的老爹,这人凶恶至极,长得凶神恶煞,一副鬼神不敢亲近的尊容,那要是碰上无常索命,定然给那黑白无常也给吓跑了,我给你说啊,她那脸,像是咱沅北城的烧饼,又大又圆,还满脸的麻子,奇矮无比,跳起来踢我刚好能踢到我磕膝盖,你说这样的人见到我这样英俊潇洒的美男子,自然求之不得反起杀心,用剑在我后背划了一剑。” “不过有一次见她拔出长剑站在我身前,算了,公子我大度,姑且原谅他了。” 红芍“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道:“世间哪有这样的人啊!” “哎~,厉文玳啊厉文玳,你这一剑若是再深一点,天涯海角你怎逃的掉!” 红芍放下绸缎,道:“小北少爷刚刚来找过你,说是让你去陪他读读书,钟瑜小姐也来过,看起来脸色不太好。” 洛烛伊这才想起来今天自己莫名其妙的消失了,钟瑜这暴脾气肯定是不能放过他的。 “青萝要是回来,你告诉他少爷我很生气,再不来见我后果很严重。” “公子肩上担子太重,就别花心思在我和青萝身上了,公子可别分心了!” 说罢,红芍退下了。 红芍、青萝三人是洛烛伊沅雪院里的小婢,当年楚怜月领回两人,就一直留在洛烛伊的身边。 沅雪院内,连季匆匆赶来,与洛烛伊立在堂内。 连季道:“少爷你让我盯着千龙帮,这千龙帮终于有些动静了!千里镖局镖头姚晃半月前亲自押了一趟镖,具体去向不清楚,刚刚回来了,依旧保有镖,几辆马车装了不少箱子,车轮压的车印不浅,应该是金银兵器之类的重物,事情紧急,这才大半夜来告知公子。” “往哪去了?” “我吩咐下去,没有打草惊蛇,这一行人并没有直接回千里镖局,而是往花桥街绕了一圈,之后才回的千里镖局。” 洛烛伊作沉思状,道:“若不是这千里镖局正当这风头之上,谁都会当这千里镖局的人是到花桥街寻乐去了,夜至这般时刻,已过了灯红酒绿的时候,但却是月黑风高容易干些苟且事的时候了。” 连季道:“确是,舟车劳顿谁有心思寻花问柳,再者寻欢作乐哪有那么快就赶回镖局的。” 洛烛伊道:“你说这千龙帮的姚晃若是要在沅北城弄出乱子,他有多大的胆子,他能弄出多大的乱子?” 连季沉思一会,道:“这千龙帮扎根沅北,可以说是名副其实的地头蛇了,若单凭这一个千龙帮,虽可以搅得满城风雨,终究也是不能伤及我沅北根本,若只是想搅动一些风雨,耗上苦心经营的千龙帮,以这姚晃的机智,这种事是做不出来的。” “千龙帮挑这时节,正是我沅北一年一度的盛事,定是看准这个时机,各方均没有集中注意力,这姚晃也真是只老狐狸。”洛烛伊说道。 “也对,没有些手段怎么敢在沅北这潭深水中搅弄风云。” 连季道:“少爷,要不我们趁他们没有动手,打他们个措手不及,让他们一点反手的能力都没有。” 洛烛伊伸手撑着下巴,缓缓道:“千龙帮近几年迅速崛起,又这么神秘,几年来你都没弄清楚他的底细,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要是我们莽撞出手,完全没有把握能够把这一行人一网打尽,一个千龙帮还好,目标大好盯稍,最要紧的是要摸出这千龙帮背后的势力,才能扭转这敌暗我明的形势。” 他接着道:“你只需要接着盯住就行了,这帮人既然想做点什么,倒也不必我们花费功夫去防着,我只用等着,等着他们把头露出来,我好一棒子敲死。” 言罢连季退下去了。 一去三年,如今回到沅北,洛烛伊心态再不是以往那般,三年之前他完全不用考虑些什么,那时洛秋寒还精力充沛,走一次江湖,三年之久,他发现洛秋寒渐渐佝偻的身躯,他发现洛秋寒由鬓微霜变成如今的满头华发。 甩手掌柜是当不得了,沅北终究是他洛烛伊的家,他忽然觉得肩头担子有些重,这里有一群他在意的人需要他守护,所以他没有承诺花千语什么,因为代价太大,可能是整个沅北。 第二十三章 夜深人不寐 沅北冬日的夜色如同它夏日的夜色一般,都像是天赐银辉一般,朦胧到刚好可以看到这座城的轮廓,整个沅北,像是覆了一层轻纱的妙龄女子,静谧的出奇。 钟瑜和杨雪穗待在一起,杨雪穗说起宫廷之事,钟瑜听得入了神,她虽不习惯外出,却对远方的故事充满兴趣。对她而言,远方是陌生的,但是别人口中远方的故事却又是有趣的,此时她对杨雪穗也如同对洛烛伊一般,心中隐隐有一种敬佩,双手托着腮帮子听她说那些异闻。 杨雪穗是皇帝的义女,虽有一个公主的名分,却不像深宫中真正的公主一般有各种各样的不方便,不方便出宫,不方便露面,不方便做喜欢做的事……杨雪穗在皇城中也有自己的一处宫殿,也配有上百宫女,但唯一不同的是没有人会去约束她,因为他的生父是京都前任卫城将——殷大沅,皇帝给了她特权,准许她自由出入皇城。 京都是天下第一繁华地,任凭西夷的渝都和寒蒙的银月城都比不过,倒是南唐境内的苏杭尚可与之相较。京都有其它地方没有的东西,也有其他地方的人见不到的人、听不到的故事。 杨雪穗向钟瑜说道:“有一年皇城外来了一个人,他戴着草编成的雨帽,披着蓑衣,在城外站了三天三夜,手中捧着巴掌大的一片鳞片,护门的守卫告诉我说,‘那个渔翁从南海赶来,捧着一片鳞片非说那是一片龙鳞,我们兄弟几个见那鳞片顶多是条大鱼的鳞片,这种事也不用传进宫去了!’我当是就觉得好好玩,于是亲自跑到城门处去见了这个老渔翁,我见他脚下踩着一双断裂的草鞋,双脚磨起的水泡还未消去,甚至还有血迹留在草鞋上,我叫人找间客店给他住下,谁知老人执拗,不肯挪动脚步。” 钟瑜听的入了神,平日里很难听到这样的事,一个渔翁走了上千里路,给人说手中的鳞片是龙鳞,这对谁来说都是个新奇的故事,钟瑜迫不及待的问道:“那后来呢,那个老人进了皇城吗?” “嗯,进宫了,当然进宫了,只是谁都不信那是一片龙鳞,因为谁都不曾见过龙鳞啊,他们都觉得龙鳞至少也应该比他手中那片大……” “那姐姐你呢,你信吗?”钟瑜此时没有双手托腮了,而是一双眼渴望的看着杨雪穗,问道。 “我信,我相信一个人不会为了撒一个慌而翻山越岭,何况那老者根本不善言辞。”杨雪穗说到这里时语气有点慢,有些哀伤。她记得那日大殿之上,那个老人缓缓的跪下,动作僵硬,仿佛他从来不曾跪过任何一个人,却又像是跪的太多早已麻木、早已不抱希望。 “他只是举着那片鳞说道:‘我儿子死了……’” 钟瑜紧闭着小嘴,像个犯了错的小孩,沉默着,没在追问。 “后来父皇便派了姜寒将军盯着南海……” “那个老人呢?” “他把那鳞片放在大殿内就走了……” 本来在说奇闻异事,杨雪穗不自觉就说了这样的一件事,愁眉紧锁。钟瑜怕生,却是个十分有主见很聪明的一个人,她问道:“姐姐,你给我讲一个特别搞笑的事呗,改天我好……” “去年,就是去年,京都来了一艘船,船上都是黄头发蓝眼睛大胡子的外邦人,他们送了一只特别高的东西进宫,我也不知道那叫什么,它的脖子特别长,结果走到宫门那里就进不去了……” 花桥街也静了下来,冬日的风有些刺骨,一个压的极低的声音道:“怎么他娘的这么冷,我在这沅北这么多年了,还真他娘的没这么冷过。” 旁边一个人轻拍他的肩膀,道:“小声点,这可是动不动就死人的事,误了老大的事后果你知道的。” 只听他道:“我怕他个卵,这个时节,沅北能调动的大军脱不开身,任他洛秋寒再怎么厉害,还能跳出来咬我屁股不成。” 只见一队人扛着麻布袋子穿梭在小巷里,更有甚者不愿在曲曲折折如同迷宫的小巷里浪费时间,直接飞身上屋,以轻盈的身姿在鳞次栉比高低不同的小楼间飞跃,如风一般的身姿。一行人在一座大宅前停了下来。“吱呀”门一开,门内探出一个头,左右观望着。 一人放下肩上扛的麻袋,放大嗓子道:“还看什么看,这都是我们的地盘了,自家门前还需要怕谁,谁他娘的还能在这里安排哨子不成?” 开门那小厮忙把门开至最大,退到一旁,那气势汹汹的汉子马上就要出手教训看门的小厮,另一人阻止道:“四哥,平日里兄弟们横行惯了,大哥也没管我们,只是这一次不是小事情,小心谨慎一点为好。” “哼,这几日做什么都要小心翼翼,老子浑身不自在,真恨不得马上找个娘们儿泄泄火,要不就大干一场,也让老子舒心舒心。” 这时门内走出一中年男子,两撇八字胡须,眼角边已有皱纹,这人也是一身夜行衣,他道:“老五说的对,小心谨慎最好,我千龙帮这次谋的不是哪个富人家的产业,我们谋的是洛家的产业,那可是整个沅北,不是兄弟们勇武善战就可行的,我们要做的是用最少的牺牲把沅北拿下来。” 那暴躁汉子对眼前这人充满了尊敬,或者是畏惧,顿时声音放低了不少,忙道:“大哥和老五说的都对,只是我这心里憋的慌,想尝尝谁家的娘儿又怕大哥责怪。” 门内中年男子正是姚晃,他眼神中透着光,像是饥饿已久的饿狼,盯着食物一般,自然,饿狼终究也离不了骨子里的狡猾,他始终是沉得住气的人,并不像老四一般焦躁不安,他出言安慰老四道:“老四的心思我知道,等过了十五,我保证兄弟们荣华富贵享之不尽,到时候整个沅北都在我们脚下,看上谁家娘儿就娶过来。” 又道:“老五,叫你挑一百个身手敏捷的兄弟挑好了没,这一百人必须机灵。” 老五道:“完全按大哥的意思,我精挑细选挑了几百人,又斟酌再三,留下的这一百人比兔子还敏捷,比黄鼠狼还机灵,都是一些老滑头,大哥只管放心。” 姚晃欣慰道:“这一百人我交到你手里,腊月十五那夜烟花一起,马上行动。” “大哥不用担心,我们化整为零,保证行动完成之后,还叫人摸不着头脑,任他洛秋寒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姚晃点头道:“大家辛苦了,这几日好好休息,老四你吩咐下去,之后的几日,兄弟们就像往常一样,该吃则吃,当赌则赌,唯独两样东西不能碰,酒和女人,谁要是不听,帮规处置。” 老四一听帮规,不由得也颤了一颤,千龙帮帮规很简单,八个字——何处之过,断以谢之。 暴脾气老四问道:“大哥,兄弟不齐又怎么做大事呢?这几日不如把老二老三叫来,兄弟一起杀敌,想想就让我热血沸腾。” 姚晃道:“老二老三在外,自有他们要做的事,到时候杀入城来,兄弟再汇合同样痛快。” 茫茫夜色,映着皑皑白雪,仿佛月色笼罩着整个沅北,此刻杀人,是最好不过了。 第二十四章 吻 天色微亮,窗外透着蒙蒙的光,那尚未融完的积雪朦朦胧胧中是如此的显眼,有微光透了纱窗,却被翡翠屏风隔断了去路,那屏风便透着微弱的墨绿色荧光。洛烛伊一夜未眠,到这时才将将合上眼 床前安坐着一个人,似入了神一般,一双眸子深情的望着洛烛伊沉睡的样子,不自觉地嘴角上扬,两个小酒窝俏皮极了。 她双手托着腮帮子,轻轻说道:“有一年,京都来了一群外邦人,他们送来了一只特别大的怪物,这怪物肯定丑死了,说不定和你一样丑,甚至比你还要丑。” “饵饵饵~” 她对洛烛伊做了个鬼脸,接着道。 “后来皇后命人把这只怪兽运到宫里去,结果宫门太矮了,那只怪兽脖子太长过不去,于是宫内的太监就跑去向皇后禀报‘皇后娘娘,那怪物不肯卑躬屈膝进我皇城,’皇后特别生气,训斥道:‘区区一只怪兽,也敢藐视我皇城威严!大刑伺候,打到它肯进为止。’那太监又说道:‘启禀皇后娘娘,恐怕是打也没用……’皇后惊奇的问:‘为何?’那太监忙跪下来道:‘启禀皇后娘娘,以往外邦送来的珍奇异兽都是走异兽门,只是这异兽门太矮了,过不来。’” 钟瑜手舞足蹈,说的绘声绘色,一时是用她本来的声音在讲述着故事,一时又着皇后和太监说话,阴阳怪气的,有趣极了。 “可是呢,皇后特别好奇这只高大的异兽到底长什么样子,又不想因为一只异兽就跑到皇城之上去,失了皇家的威严,于是她就说道:‘还用我教你吗,异兽门过不来,你可以从其他门将它运过来,皇城无数门,随便找一门运进来就行了。’这太监在宫里时间也不短了,自然知道皇后对这高大的异兽十分好奇,于是呢,他就答应了一声就退下了。” 钟瑜说着话,却又怕吵到洛烛伊,便压低了声音,压低了声音却又怕他听不到,于是便附在他的耳旁。 “这太监得到了皇后的许可,心里春风得意,匆匆忙忙的就去办事了。皇后很高兴,正等着看这异兽到底是什么模样,正得意的时候啊,有一个侍卫急匆匆的跑来禀报,说道:“皇后娘娘不好了,有人运着一只异兽穿过圣人门,经过青云道入宫来了!”‘什么!’皇后给吓了一哆嗦,直接站了起来,怒气冲冲赶往现场,正看到那太监领着上百人运着一只高大的异兽。” “青云道上这下可热闹了,皇城城楼之上站满了人,什么宫女太监皇子乱七八糟的全来了,圣人门外百姓拥挤着都往里面看,这样的景象你说是不是百年难遇。” “那太监见到皇后,你猜他说了什么?你这么笨,肯定不知道。”说着手指轻轻在洛烛伊头上按了一下。“那本小姐来告诉你,那太监一看到皇后,兴奋的叩头请安,他说道:‘皇后娘娘,奴才听您的吩咐,将这异兽运进宫来了!’哈哈哈!笑死我了!我听说皇城青云道是上朝的大官走的,这一只来自异邦的怪兽一到京都就飞黄腾达,平步青云了。” 洛烛伊依旧闭着眼,微微启唇道:“你这么一大早的跑过来找我,你说钟三叔要是知道了,会不会私下找我谈心。” “我爹才不会私下找你,若是要收拾你这泼皮,我肯定要在现场。”床前正是钟瑜,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就在这里了。 洛烛伊像是困极了,慵懒道:“你爹是沙场江湖都赫赫有名的大人物,我哪怕是坏到没边了,他也不会动手收拾我这样的泼皮无赖,比起你爹,我貌似更怕你。” 钟瑜用带有戏谑嘲讽的语气道:“听说你昨天去了花桥街的醉生梦死,那里的姐姐们待你可好了,看你这般疲倦,她们怎会忍心累坏你?” 洛烛伊立时坐了起来,强睁开双眼,道:“你问罪来了?” 钟瑜嗔怒道:“问罪也不是这宗罪,我就想问你,你回来这几日,每天都是去见各色各样的人,为什么就是没时间来看看我。” “钟瑜大姐,我跑到哪里,终究是跑不离沅北的,看你的机会多了去了,我不急于一时,你也不应该急于一时,这叫来日方长懂不懂!” “看来你是笃定我会一直留在沅北了!以你洛公子的能力,要在沅北找我那自然是易如反掌,有一天我出了沅北,让你知道该怎么找我,哼!” 隔着垂帘,传来优美的声音道:“少爷,一叔过来找你,这刻在厅内等着呢!” 洛烛伊应道:“我知道了,红芍,你进来。” 转而对钟瑜道:“钟三叔长年驻守石关城,好容易得一次清闲,你好好陪他才是,待我这一段时间忙完,我再给你请罪可好?” 钟瑜悻悻然离去,红芍掀垂帘进得屋来。 他道:“我倦得很,你给我更衣,我捋一捋这几日的事情。” 红芍给洛烛伊披上件长衫后,他坐在椅子上,任红芍在自己太阳穴上按了一会,倏地站起身来往外走,行到门口,转身对红芍道:“昨夜你是不是趁我睡着,香了我一口,脸上的唇印,我现在还能感觉得到。” 不等红芍接话,往外走去。 洛一正在堂内,不露一丝紧张的神色,不像是有要事需要向洛烛伊交代,见洛烛伊到来,他说道:“今早寒蒙使团中的李春团借故离城,说是看看城外从军的情况。” “蓝照呢?那个晚宴上露尽风头的年轻人,是否也一道出城去了?” “那年轻人倒是挺沉得住气,依旧在各处观光,今日逛到花桥街去了,醉生梦死的酒和美人,让他有些乐不思蜀,还有在茶馆赌档这地方都有驻足。” 洛烛伊低声道:“那便合理了,我料定这蓝照是寒蒙新生代能人,这人也始终没让我失望,看来这千龙帮与寒蒙是脱不了干系了,这蓝照将自己留在城内,将自己当做人质一般留在城内,让我们好放心城外精兵,一来是让我们放松警惕,二来若是事情败露,也可以将自己摘个干净,这是一个一举两得的好算盘,可我偏要让他打不响。西夷的人和花千语姑娘呢?” 洛一道:“据来报的人说,未有动静,这两方人似乎都是安静的等待十五的烟火,然后载兴而归。” “少爷真和城主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到这时还不忘佳人安危,花千语姑娘是四国知名才女,也难怪少爷如此惦念,人之常情,人之常情呐!” 洛烛伊见他拿自己开刷,哪能饶得过他,开口便道:“一叔要是也有这个兴趣的话,改日我帮你抢一个回来,不过要是把花千语抢回来,沅北肯定会成为各方讨伐的对象,我可不敢,一叔要是想要花千语那样姿色的,那就要等几年了,到时我肯定不会教一叔失望,只不过你可能要好好养身子,我怕你到时心有余而力不足。” “呸呸呸,这一点你倒是比城主更胜一筹,算我怕了你了。” “一叔你是见过世面的人,兵临城下你不怕,眼下马上要发生的事你也不怕,怎么会怕女人呢!” “兵临城下有你爹,而眼下又有你,我怕什么?任他什么人都不会冲我来,公子你都淡定得有心思取笑我,定是胸有成竹。” “任他阴谋诡计,我就不信还能翻了天,该饮酒时只需饮酒,哪能事事让我心忧?” “豪气,你让我想到了我年轻的时候,当年我也是马踏江湖,天大地大我最大,只不过终究是老咯!少爷你忙着吧,我得去看看另一个老的比我厉害的人了。” 什么马踏江湖,听起来不过一个笑话,往事不可追,而今的洛一,只想看着洛烛伊洛北二人长大。 留在城主府做个管家,听众人喊一声一叔也别有一番滋味。 第二十五章 今日且饮一壶酒 腊月十四,本来已经开始融化的积雪,又铺上了一层新雪。 城主府看似平淡,实则波涛暗涌,唯有洛秋寒像是一个清闲的不能再清闲,终日在剑楼,也不知是悟剑还是悟棋。洛烛伊也嘱咐不要去打扰他,任他清闲清闲。连季在洛烛伊的叮嘱下,发动了藏在沅北各个角落的暗棋,他们活在不同的阶层,可能是转角某个卖糖葫芦的老者,也可能是某个酒楼跑堂的小二,而其中最重要的自然是千龙帮内的那一枚暗棋。 城内自有人照应,洛烛伊和钟瑜走出了沅北城,城外是另一片天地,洛烛伊走在前,钟瑜紧跟着他的脚步,踏在柔柔的雪地上,发出“呲呲”的声响,他百无聊赖的踢起脚下雪,四处飞溅,静谧至此,仿佛抬脚间,便碎了一方天地。钟瑜蹑手蹑脚跟在后面,像个小跟班似的,她骨子里哪怕有大小姐脾气,在他面前也收起来了,除非他花街柳巷去胡混,当他一本正经的时候,她往往更像一个小跟班,跟着他的脚步,她觉得很有安全感。 出了沅北城,一路南行了五里。雪地里只有零零星星的几个脚印,往山顶的烽火台去的,洛烛伊和钟瑜这一来,添了两对脚印。推开门,简陋的棚子里生了一堆火,守烽火台的老周和老幺围坐在火堆边,二人见人推门进来,站起身来。年轻的老幺道:“哟,小乞儿,你不会是在城里有什么亲戚吧!这才几天,穿的人模狗样的了,这样看起来,还真有几分公子哥的样子,还别说,你这身袍子真好看,给我试一试,让我也过把瘾。” 老周把二人迎进来,道:“当初公子来的时候,我就说这位公子气度不凡嘛,穿什么都遮掩不住这一股锐气。” 洛烛伊道:“我也是运气好,进城就遇到我一个世伯,谁知他在沅北城做了一个小官,蒙人家照顾,你想啊,一个小乞儿哪穿的惯这长衫袍子,看着怪别扭的。”说着把外袍长衫解下,递给了老幺,说着:“老幺哥要是喜欢的话,我就送你了,我这算是借花献佛了,看老幺哥这身段,穿起来应该比我这小乞儿合适的多。” 钟瑜扯着他的臂,像是要阻止他,却没有说出话来。老幺接过长衫和袍子,顺手便吧袍子披上了,黝黑的脸庞,顶着军帽,看起来很矛盾,也显得挺有精神,视觉冲击力不弱。老周欲伸手制止,也是没有说出话来。 “沅北的酒真是说不尽的醇香,我也是蒙几位的指点,不然我错过入城的机会,哪有机会喝到这样的美酒,喝酒没有酒友哪能尽兴,小乞丐我独饮酒心中过意不去,直到今日才求得我那世伯赏我一坛,我这马上就想到烽火台的哥儿几个了。” 一坛美酒,还有一桌小菜,四人坐了下来。 洛烛伊道:“我记得当日可不止你们二人,怎么不见其他兄弟?” 老周边温酒边道:“天寒了,每年天气恶劣的时候,我们都轮番守这烽火台,以保证精力。” 酒食之乐,言语也多是嘘寒问暖,四人围一桌子,老周举杯向苏示意,二人一饮而尽,老幺则是狼吞虎咽,什么都顾不上,洛烛伊夹了一块肉送入钟瑜的嘴巴,他道:“冻着了吧,筷子都使不了了!” 洛烛伊放下筷子,道:“寒了,喝口酒暖暖身子,明日事明日忧,今日且饮一壶酒,只是天晚了,酒也不能喝了,沅北来了大雪,家里能担事的人都老了,要靠我回去扛这一场风雪了!” 洛烛伊和钟瑜起身返城,起身要走,老周倒满一碗酒,取下军帽,冲着他单膝跪下,什么话也没有说,钟瑜不知道他会行这礼,吃了一惊,洛烛伊只是接过酒来,道:“老周,你这杯酒我替家中那人喝了,如今沅北势微,我是个声誉不佳的人,纵使别人信不过我,我也希望你记得,城里还有一个老人,这场风雪我得扛,若是我扛不住才轮到那个老人去扛,你既行脱帽礼,喝你这杯酒,我当你愿受命,我信你,我把重任交给你了。” “沅北需要你这双眼睛……” 老周凝视着他,历经风霜苍老的面容上充满着坚毅。 一旁的钟瑜和老幺完全不知所云。 洛烛伊领着钟瑜走了,再未回头。 剩下单膝跪地的老周和年轻的小兵老幺。老周望着洛烛伊去的方向,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眼眶有泪,却面带笑意,呢喃道:“我错了,这么多年来是我们误会你了,我错了~!错了~!错的离谱啊!哈哈哈!错的好啊!” 茫茫白雪,掩去了洛钟二人的背影。老周回到屋内,大块吃肉,大口喝酒。 洛烛伊望向钟瑜:“为何你话这么少,平日里的刁钻样儿哪里去了?看着烽火台的老周,你就没有什么想说的?” 她望着他,似水柔情尽在一双眸子,她道:“心里自然有所想,只是无法说出口,洛烛伊,你倒是说,这天下,到底哪里才是安乐之处?” “总会有的……”洛烛伊看着她的眸子,说道。“这才离了沅北多远,你就扯着我得袖子松都松不开,还说有一日要远离沅北城,我不信你敢走出去。” “哼,万一有一天我要是真的走出去了,我肯定比你想象的勇敢。” “走吧,可以走,不过别走得太远了,我怕我手不够长,保护不了你。” “你放心吧!这世上想保护本小姐的人多了去了,你还是先保护你自己吧,手无缚鸡之力这句话用在你身上最合适不过了。” 烽火台。 老幺披着洛烛伊的袍子,洋洋自得道:“我穿上这一身,比小乞儿更像一个富家公子哥,老周,你说我要是这样往城里走一圈,有多少姑娘会被我给迷死。” 老周喝了一口酒,说道:“小子,生在沅北已经是最幸运的事了,要是换个地方,你刚刚最好的结局也就是留有全尸,你要是披着这一身到城里走一圈,不是杀头也是发配。” “老周,你可别吓我,你们都叫我老幺,可我也不是吓大的,这衣服小乞儿穿得,我怎么就穿不得?” “咱们为军之人,最重要的的洞察力,尤其是我们这一类侦察兵,没有侦察力,那就是死,也只有死,你呀,得学着点。” 老周不等他说话,接着道:“建烽火台的位置极为刁钻,多会修建在视野开阔的地方,最佳的位置则是四面平原,中间是山丘,这样最异发现异常情况,方便及时做出防备,点燃烽烟,传递消息,我们所在的烽火台就是这样的,四面平坦,唯有我们所在处是山丘。” 老幺道:“这与我不能穿这袍子有什么关系?” 老周倒像是倚老卖老,完全不管眼前这年轻人多不安,缓缓道:“我早知他不是普通人,直到他到来,烽火台四周风声鹤唳,藏了不少人,这些人虽没有露面,我感觉他们不是一般人,不是顶尖的探子,就是我们这些人一辈子都无法想象的高人。你说说看这沅北城什么人有这么大的阵势,尤其这风口浪尖的当儿,谁有这么大的魄力!” 老幺不耐烦道:“沅北阔爷多了去了,你让我怎么猜,是那梁将军的侄子梁秋?常听人说沅北城最横的就是他了。不会,要是梁秋,我不可能在这说话了;城守公子尹安也不是,我曾见过他。” 老周道:“走了三年的城主府大少爷回来了,他就是城主府的大公子,人都说他是个不折不扣的纨绔子弟,往日总会为城主不值,今日我才知道,公子是这样一个人,我真是错的离谱。” “噢,原来他便是传说中的洛大公子,听说他吃喝嫖赌样样俱全,还曾经因为一个姑娘重伤了京都重臣之子,如今看来,跟传说中的不一样,有那么点样子。” 老幺看着老周一脸欣慰,道:“我说老周,你这前后反差特别大,我都差点没反应过来。” 老周道:“老幺啊,你可是和沅北洛公子喝过酒的人了,日后好多年,够你吹嘘了。” 老周深饮一口酒:“这酒真他娘的烈!这雪真他娘的应景!老幺,你回去吧,通知兄弟们,这几日我守在这儿就行,剩下的该陪媳妇看烟花就去看烟花,都他娘的别来烦我。” “还有……老幺,你已经到了娶媳妇的年纪了,其实咱们巷子里的小姑娘都喜欢男人有一股真劲,该护着的东西你得拼命去护着,该接受的东西你得想方设法的去接受,别整日里把自己装成一副刀枪不入,吊儿郎当的模样。” “你得记住,如果有姑娘喜欢你装出来的样子,那这个姑娘肯定不够成熟,成熟的姑娘会发现你内心真正的样子,老子可算是看出来了,你啊,内心里其实尽是善良和天真。” “老周,今天你说话怎么怪怪的,以前你叫我拿钱去买酒,哪怕买回来的酒缺斤少两,你也没有这样唠叨过……” “老幺,娶媳妇要娶屁股大的,好生养,不过最重要的还是要持家啊,像我一辈子没遇到一个会持家的女人,我宁愿打一辈子光棍。” “那是没人看得上你,就咱俩那间小屋子,哪里还住的下第三个人?” “得了得了,赶紧滚吧,三五天之后来接我的班吧!” 老幺没有姓,甚至没有名,他是个孤儿,也算是个命大的主,十年前若不是遇到老周,这可怜孩子早就冻死于沅北的大雪中了,十年前,洛烛伊虽已入了沅北,仍旧是烽烟四起,常有寒蒙铁蹄来犯,要是死在那时,谁也不会留意,活下来的老幺就一直跟着老周,因为这小子又小又鸡贼,众人都管他叫老幺。他不像老周,经历过铁蹄的侵害,没有见过道旁饿死冻死的老弱妇孺,也就没有什么所谓国仇家恨,所以他不明白“洛”这个字对沅北人来说意味着什么。正如一个人没有信仰,无论用什么都无法驱使他。 老周踏上烽火台,小心翼翼抚摸着一面旗,远望向沅北城的方向,若有所思。 “城主,当年我只能在您身后做个后勤兵,这次就由我这个老兵为您守一次沅北城,这一次,我这个老兵可要站到最前面了!” 今日且饮一壶酒,终于轮到老子将故乡护在身后了! 第二十六章 后生的先生与夜读的公子 临近年关的腊月十五,每年这个时候沉鱼湖畔都会燃放烟花,洛秋寒说了,这是为将到的新年润润色,美事宜早。沉鱼湖畔的烟火,近年来也成了沅北最具代表的一处风景。 不见日落西山,只有一片白茫茫,沅北静的像一片死地,任风肆虐,无法惊醒。寒风依旧,一行百余人从千里镖局大门走出,整齐的走出大门,忽然又四散开去,仿佛毫无相关的人一般,这些人,都背着行囊,有的走到桥头就停下,哂笑着晚归的鱼叟,有的走进酒楼却不喝酒,怒喝着跑堂吆喝的小二,有的则走进了沅北的天堂之地——醉生梦死,痴痴的看着抚琴吹箫的佳人。 南边起了一点微微火光,在一望无际白雪的映衬下,狼烟滚滚而起,尹安站在城楼,凝望着那一抹直冲霄汉的孤烟,心有无数感慨,十年来,沅北最近的一座烽火台又起了烽烟,一切仿佛在梦中,十年一梦,这安乐梦是否马上就要结束了?沅北,十年来最让人向往的地方,长楚最边上耀眼的明珠,难道要重归战火。 尹安不再作多想,当下大喝“戒备~!”立时又叫来一个手下,急切道:“快去禀告城主,这一群乱贼终于有行动了。” 蓝照正坐屋内,正用心品茗,一人进门来,道:“城外行动要开始了,我们要不要也在城内搞出点动静!” 这人是李春团手下的一个副将,李春团出城之后他便留在城内,门外烟花璀璨,他开始按捺不住,这才推门而入。 蓝照放下手中茶,道:“一动不如一静,沅北城不是纸老虎,我们静观其变,就当这事与我们无关,你吩咐下去,一切照旧,但有一点,如若我一声令下,必须能马上行动,切记不要妄动,一动就是死。给我备车,我要看看沅北的烟火是否如传言那般璀璨。还有,要进城的人已经进城了吗?” “先生放心,赫连绝等人已经入城了,夏侯神将亲自请他出手,自然是胸有成竹的,这一次定能破了沅北城,洛秋寒的时代也该过去了。” “赫连绝十年前就已经是天下少有的人了,就算是夏侯神将也没有把握能够稳胜他,如今他耗了十年光景,踏遍了大漠和寒海之侧,现在已是半步入圣的人了,十年前刀断人败,想来他定然恨极了洛秋寒。” “除了赫连绝,其他人是否已经到位了?”蓝照问道。 蓝照面色苍白,便是说书人口中常说的白面小生,他常年只在屋中看尽天下书,皮肤之下的血管渐细,便呈现出这种苍白,此时于屋内倒一杯茶,再仿若无事的问着话。 “先生也不用担心,这些人虽然自视甚高,不常与人来往,只不过这次不是别人,而是沅北城主洛秋寒,这些人同洛秋寒都算是故交,要是能恩怨两清,他们自然是很乐意的。” 蓝照未说话,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副将见他仍有些犹疑,便接着说道:“先生,此番黑甲将和鹤发翁也一同出手,虽然城外两万大军被牵制住,换句话说便是我们两万大军让洛秋寒不敢轻举妄动,此时大雪封山,纵然其他军营调兵来援,也需要三天的时间,沅北城早就困死了。” 泡茶的水渐渐沸腾,壶下火焰摇曳,蓝照仍端着一杯茶摇晃着。 “先生,早在我们南下前,李遥先生早已布置好一切,为此我王不惜以一枚夔龙卵为幌子,不多不少刚好遣两万人南下,如今箭在弦上,先生一副事无关己的模样,小将确实有些担心。” “既然师父早已安排好,我们便等结果吧!凭我们城内这几个人搅不起什么波澜,这样到还多惹出些事来。”蓝照说道。 “先生,城外军马当真不动?以我军的作战能力,沅北军连我们的屁都闻不到,我们只要拿下沅北,杀掉洛秋寒,事情就结束了!” 蓝照摇了摇头,咧嘴一笑,这一笑使人如沐春风,他虽腹有诗书,却不自傲,这副将才静下心来认真听他说道。 “沅北城不是城,凭这矮而薄弱的城墙又怎么拦得住大王的铁蹄,数十年来,不知多少易守难攻的大城在大王的铁蹄之下化为残垣断壁,可沅北城不同,挡住我们的不是这几面城墙,而是一个佝偻的老头——洛秋寒。洛秋寒不死,我们就算拿下这座城又有什么意义,你当真以为两万人能够杀的了洛秋寒?” “杀不了吗?”副将疑惑道。 “两万人能杀的了我寒蒙神将夏侯宇将军吗?像洛秋寒这样的人,再多人又有什么用,寻常人能近他身的也不过周围几十人,除非他下了必死的决心,否则纵是铁蹄也无法。” 蓝照如是道,那副将点头附和,恍然大悟。 “赫连绝号称刀圣,销声匿迹十余年,当年的武功就已经只在武神上官了和夏侯神将之下,经过十年,定能打败洛秋寒。”副将说道。 “你先退下吧,切不可轻举妄动,如今我们一举一动都在别人的掌握中。” 蓝照点了点头,倒掉手中早已冷却的茶,再续上热水。 那人得令,退了下去。 城主府内,洛秋寒亲自到沅雪院,找到正在夜读的洛烛伊,沅雪院的两个个侍女围坐在旁,红芍掌灯,青萝面色平静,洛烛伊翻开书细细看着,仿佛一切都与自己无关。洛秋寒走上前,接过红芍手中的灯,红芍退到一旁,青萝往洛烛伊腿上狠狠一拧,“啊”一声,接着道:“我已告诉你们,不可慌乱,泰山崩塌,美人坐怀,也要心如止水,城主大人都不慌不忙,哪轮得到我们着急!” 洛秋寒道:“难得胸有成竹,这方有了点样子。” 洛烛伊稳了稳灯,道:“掌灯不要瞎晃,不然光线角度不好,影响我看书,说你老了你还不认,掌灯都掌不稳了。” 洛秋寒把灯举高了点,言语无急道:“今晚又是十五了,洛一说今年的烟火质量比往年要好,不想看看?” 洛烛伊伸手,在青萝嘴唇沾了一下,翻了一页书,道:“古人说‘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我看会书多好,任你沉鱼湖畔烟火烧了天,我还是要看我的书。” 洛秋寒重新把灯交给红芍,道:“那我就去看这烟火到底和往年有什么不同了。”说罢出门去了。 青萝投来仇视的眼光,不知是因为他在她唇上沾了一下,还是因为不把事情告诉城主。红芍持着灯,道:“公子为何不把事情告诉城主?” 他放下书,在青萝脸上捏了一下,像是在说让你对我有意见,看我不收拾你,他道:“他都知道,他只是想知道我有没有信心。” 接着道道:“我想他应该很满意。” 红芍也点头道:“城主已然决定不插手了,那自然是满意。” 洛烛伊道:“深冬物干,火气也容易重,可有些人就是不知死活,且等沉鱼湖畔烟火漫天吧!” 这时,城门处的消息传到,他把静守的命令发了下去。 第二十七章 争锋相对 暮色沉沉,这时的沉鱼湖畔是沅北最热闹的地方,无论谁家公子小姐,都想要在湖畔阁楼里寻得一席之地,只为将暗了漫天星辰的烟火尽收眼中,而寻常百姓,也会赶往湖畔,大多也会选择几个视野最佳的地方,如花桥街的青楼酒楼,不愿意落下这盛事。城主府自然是得天独厚,囊括了沉鱼湖一角,更在沉鱼湖上建了亭台一座,唤作雨波亭。为赏烟火,钟瑜领着杨雪穗站在雨波亭最顶层,靠着护栏,手不断的指着各个方向,不住地说着一会哪里会有烟火升起,同行者自然还有洛北和花千语,洛北是无法与杨雪穗二人插话,而花千语则是想静静的赏一场烟火。 亭下木栈上士兵并列站着,警惕非常。 “咻”一声,一束红色火光直冲霄汉,长空之上,“嘭”的一声,火光四溅,仿佛化作满天星辰,若是行人目睹它的盛放,它定能装饰你流浪的梦。 长街小巷,青楼酒馆,沅北城的各个角落,身背行囊的人,拔出刀来,轻轻的一划,抹掉了身旁人的脖子,尽管他们无仇无怨,互不相识,顿时间,地上的人如同天上的烟火,炸了开来,只见刹那间,倒了数十人,血染红了他们的衣衫,深蓝色的行囊逐渐变成了暗红色,他们舔了舔刀刃上的血,冷漠的眼神不住的扫视着四周,如同饥饿的恶狼,正审视着他的猎物,没有一丝怜悯,人群顿时乱作一团。 倒下的人双手抓住脖子上的伤口,不住的抽搐着,鲜血沿着青砖缝隙流动,红色的线条,蔓延开来,沅北城各个角落开始混乱不堪。 尹安伫立城楼,看着沅北城内街头开始有人四处逃窜,不过也有不知情的人沉溺于烟火璀璨之中,尹安毫不动容,他的目光仍是城外远方的火光。 城主府内王川推开沅雪院门,洛烛伊仍在挑灯夜读,红芍掌灯,青萝翻书,一间屋内,入目的,只有这一盏灯,三个人。 王川道:“公子,千龙帮投放的在沅北城各处的引子已经开始露出水面,目前已经小范围的引起了惶恐。” “好,你让一叔可以开始清洗行动了,迅速镇压骚乱,同时,我要今年的烟花比以往的更繁华,用烟花吸引城内人的注意,用烟花爆炸声压住其他的动静。”洛烛伊说道。 “钟瑜呢?我让她陪着花千语和雪穗公主一同看烟火,此刻城内的骚动没有影响到沉鱼湖畔的景致吧!” “公子不用担心,沉鱼湖上雨波亭戒备森严,只是瑜小姐问你又死去哪里了?”王川说这话时,难掩一丝笑意。 沉鱼湖上雨波亭,就算是长廊之上没有阵列的守卫,也不会有人近的了,这一点洛烛伊心知肚明,许多尝试从沉鱼湖上进入城主府的人,到如今都不知去哪里了。 洛烛伊托腮思索,大概是从钟瑜那里学来的,或者是钟瑜从他这里学了去的,沉思的时候总是会托腮。 “可以行动了,先解内忧,再除外患,城外的人先暂且不管,关紧城门把城内的狗打了再说,告诉一叔和连季,动作迅速点,别让城楼上的人扛的太久。”洛烛伊说道。 “林陌离呢?” “陌离少爷不知道去哪里了。” …… 王川匆匆离去,跑出去两步又走回来,将沅雪院门带上才离去。 晚归的鱼叟长篙一击水面,腾上桥头,恶狠狠的盯着持刀人,如同两个死神狭路相逢,顿时缠战在一起,渔叟将手中的长篙由中间拧断,一柄细剑露了出来,他手持那细剑,一挑划破持刀人的手腕,“铛”一声,染满鲜血的厚厚的刀落地,剩一只手正想从身后将包袱取下,正要打开,一柄细剑刺过手腕,将正取下包袱的手死死的钉在地上,只剩一人哀嚎不已。 渔叟走过去将那包袱打开,包袱内包着的是一个盒子,盒子四周布满细细的小孔,盒子上的机关他不知道在哪里,他生怕触及到那机关,使自己和身旁的人命丧黄泉,他小心翼翼的将包袱收好,跃上小舟,缓缓离去。 酒楼一个小二不再吆喝,近身上前,双指夹住刀客的刀背,那刀客使出浑身力气,挣脱不了,小二另一手两指直取那人胸膛,两指“唰”一下刺入那人的胸膛,只是一瞬间的事,那持刀人口吐鲜血,顿时毙命,根本没有机会取下身后的包袱,小二走到近前,伸脚将那人踢翻过身,取下那包袱,不紧不慢的走出酒楼。 青楼抚琴的佳人一指拨琴,琴音将醉生梦死内的刀客震退了数步,那刀客将刀一横,硬生生将那逼人的琴音劈作两半,沉沉道:“好个娘们儿,床上功夫不练,床下这一手倒是厉害。” 二楼小间开了门,出来一个白衫少年,凭栏而立,怀中抱着剑,他道:“不用你们出手。” 长剑一横,尚未出鞘的剑以教人不寒而栗,他剑指那堂内刀客,四处扫视倒地的人,均是被一刀毙命。堂内持刀客杀红了眼,盯着白衫少年,如同盯着一个死物一般,不起任何波澜,冰冷的话语从他染血的唇间传了出来:“你想要被切成几块?” 白衫少年手腕微微一动,剑鞘如利矢脱弓一般飞了出去,那刀客纵身一闪,系在背上的行囊依旧被划掉在地上,那剑鞘,入地二尺。 剑发蓝光,刀染血红,一蓝一红如两道闪电,极速的纠缠在一起,一刻钟之后,红刀落地,还有紧窝着猩红宽刀的一条手臂。那刀客再无臂握刀,身上染满了鲜血,与之前不同,这一次是他自己的鲜血,只见他身上一道道剑痕,深浅相同,长度相仿。他单手撑地,站了起来,虽然虚弱,依旧提了嗓子道:“你是谁,你这剑叫什么名字。” 那白衣少年,拔出剑鞘,回首道:“南亭雨!” 刀客断了一只手,虚弱的身躯仿佛再支撑不住,双膝跪地,自言自语道:“南亭雨……南亭雨……原来你就是他……不……你不可能是他,他比你快的多,也应该比你老的多。”顿时身子前趋,脸贴地,依旧成跪拜状。 烟火腾空,分布在沅北城各处的刀客,背着行囊,一个没能回去。今晚以后,晚归的鱼叟撑船远去,跑堂的小二也从此消身匿迹,街角卖糖葫芦的也从此杳无音信,花桥街还换了一个打更的更夫…… 洛府内来人找到洛烛伊,跪倒在他身前:“启禀公子,沅北城内清理干净了,按照公子的吩咐,已经尽最快速度把伤亡降低到最低,包袱内藏有东西的人都没来得及使用。” “城内乱了吗?” “禀公子,骚乱已经平定下来了,城内北营的人已经将整个沅北控制起来了,百姓见到沅北军到来,已经重新平静下来了。” 第一次烟火燃尽,天空暂时恢复平静,沅北城也从混乱重归平静,桥头街角,青楼酒楼的血还未洗尽,四周的人已从屠杀的恐慌中挣脱出来,他们更加相信,只要沅北还姓洛,谁也不能在这里撒野。 第二十八章 第二阵烟火 第二波烟火再次引燃了沅北整片天空。百余人身着夜行衣,烟火照亮了整个沅北,他们再也藏身不住。 为首一人摘下蒙面的深蓝面纱,说道:“今日之事,成了,我们便再不用藏着掖着,沅北就是我们的天下;败了,恐再无活路,纵使蒙面躲过今晚,也逃不脱一个死字。”他把捏在手中的面纱狠狠扔到地上,大喊道:“生,不世功业;死,轰轰烈烈。我要世人知道,我姚晃敢在洛秋寒手中夺沅北。” 众人摘下面纱,摔在地上。盯着台上这四十来岁的汉子,两撇八字须,眼角皱纹,仿佛已刻入骨,这是个狠人。 此情此景,或许深饮一口酒,再怒摔一个碗,才配得起这豪言壮志,视死如归。 这时节,众人已知四当家马得力死在醉生梦死,都恨不得马上冲出去杀个血流成河,姚晃抽出厚刀,注视着众人,道:“你们怕死吗?” 老五曲悠抽出刀来,大声道:“我不怕死,死,才是我活着的意义。” 姚晃道:“我姚晃,今日若事成,明天定然酒池肉林,把这土地上的‘洛’字从这片土地上抹去。” “抹去!抹去!抹去!” 姚晃持刀向天,道:“好,富贵酒还是断头酒,我姚晃都不怕,且来吧!” 众人四散开去,只有一个目的地——沅北的粮仓。 烟火腾空一刹,一支穿云箭,直飞向沅北城城门,正中一士兵脑门,只见他一张嘴,还来不及叫出声来,就横死当场,红血四溅,死相很惨。紧接着,密密麻麻的箭雨破空而来,“嗖嗖嗖”利箭划破空气的声音在沅北城外的天空响起, “不好了~,有人攻城了!”一声嘶喊,重燃了沅北熄灭多年的战火。 尹安站在城楼,凝望着远处,面色凝重,也有一丝兴奋:“这帮狗娘养的,终于忍不住了!” “不想掉脑袋的,给我打起精神,备箭~放箭反击,给我把这群狗娘养的杀到他妈都不认识,让他们知道,谁才是战场上的祖宗。” 无尽箭雨破空,惨叫声不绝于耳。黑压压的人像涨潮了一般,缓缓向沅北城压来,只见黑影逐渐侵蚀掉原本的一片雪白,只是离得尚远,喊杀声只是隐约传来。 马踏风雪,向沅北城疾驰而来,一匹烈马飞一般的冲将过来,正好迎着一支箭,直插入它的眼睛,或许它曾是一匹谁见也忍不住称赞的骄子,而今也不过是在痛苦中苦苦挣扎等待死亡的牺牲品。从它身上翻滚下来的人,在剧痛中忍着马群的踩踏,合上了眼,换了一生解脱。 千龙帮终于攻城了,想凭借不到一万人马拿下沅北城,需要多大的魄力,在外人看来根本不可能,但是姚晃不信,他要试一试,千龙帮老二铁云和老三付扬各率领五千余人从城门左右两方杀来,雪已被踏碎,融入稀泥,策马踩踏的声音逐渐低沉,“噗噗噗噗”声不绝于耳,。他们是马贼,向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发动进攻。 纵然尹安早已知道会有人杀到,他们的突然杀到,也令城楼之上的尹安也猝不及防,他发号施令,举盾挡箭。 尹安十分镇静,回想起洛烛伊说的“拖”字绝,不免觉得有些担心,照这样的攻势,沅北城很容易就会被攻破,沅北城防御十分薄弱,城楼的高度比起其他的大城远远不足,唯一的优势便是沅北城有两重瓮城。 两重瓮城这是楚怜月想出来的,一般的城只有一重瓮城,瓮城内能容下的人少,这就是人造就的易守难攻。两重瓮城,也就是说要入沅北城,必须要过三个城门。 尹安尽力的克制住自己的冲动,沅北军何时这么狼狈过?只是洛烛伊言犹在耳,他不敢丝毫违反。 “拖,尽全力拖住,不过你放心,该打的时候我绝不拦着你……” 不过,拖也并不是挨打,城楼之上也会放箭反击。 来犯的的敌人蜂拥而至,他们踩着尸体,一步一步前进着,手托的盾牌哪怕再称重,却也不肯丢下。 沅北粮仓处,篝火随寒风摇摆,姚晃领手下五百余人蹑足潜踪,烧掉粮仓只是下策,如能将粮仓拿下并且将粮食转移自然最好,这样既能让全城的人惶恐不安,又能得粮食养精蓄锐。 姚晃见防守比往日弱了许多,暗叹道:“果然天助我也,沅北城就在狂欢中死去,也算是造化。” 迅速清理掉粮仓前转悠的守卫,五百人匆匆忙忙冲进去,一眼望去却是空无一物。 “不好,上当了!兄弟们快撤!” 五百多人全是早已在沅北生根的人,他们有的甚至蛰伏了上十年,今日终于相应号召,准备一雪前耻,把这沅北城变成一座死城。而眼前的景象与他们想象的完全不一样,诺大一个粮仓,空空如也,不由得开始慌乱起来,慢慢的缩成一团,背靠着背。 环顾四周,静的出奇。 “哒哒哒哒”一阵缓慢而清脆马蹄声响起,一人站在仓门前,借着火光,见那人头发花白,脸上却刮的十分干净,眼角皱纹数不过来。 “是你!” 姚晃眼中充满了恐惧,慢慢的这种恐惧转为兴奋与渴望。 “我还以为你跑到哪里去躲着了……今天竟然让我在这里遇到你了,兄弟们,当年就是这个人烧我们的粮仓,可惜啊!差一点我就能让你也知道同样的感受了!” 第二十九章 夜来的夜来人 沅北粮仓四周开始响起声音,是士兵跑起来时身上甲胄拍打发出的声音。 那老者没有任何表情,往事已如烟,哪分什么对错。何况他根本就没错。 “兄弟们,夜来早就亡国了,我们就是夜来最后一批有血性的汉子,今日成与不成,夜来人将再一次让世人颤抖,杀一个够本,杀两个就赚了。”姚晃目光坚定,此时早已没有退路,唯有血战。 “我知道我不是你的对手,可今日既然撞到了,哪有不打的道理,今日我与你便是死战!” 姚晃持刀向老者砍去,却砍到了一片虚无。 “既要战争,就要承担战争引起的后果,当身边的人一个一个倒下时,你也丝毫没有退路,十多年前如此,现在也如此。”老者的声音久久不散,姚晃镇定心神,面对这个人,他丝毫没有胜算,这十多年来他杀过不少人,也靠着杀人养活过自己,自他从那座死城逃脱,直到他走出那座让世人闻风丧胆的阁楼,再到落草为寇,他早已将生死看淡。 月光楼下的杀人术,如今他丝毫都用不到,眼前这人当年已是天下第九,在他面前,非死不可。 那老者双指夹住姚晃的刀,顿时间姚晃只觉得握刀的手如同触电一般,酸麻疼痛,那一条手臂,顿时炸裂开来,血浆混着血肉四处飞散。姚晃顿时化作一个断臂的血人,挣扎不已。 连季的人迅速将那五百余人拿下了。 城主府一人以极快的速度向城楼赶去。 一阵阵箭雨袭来,依旧伤了不少人。 “公子说,可以开始了!” 尹安站在城楼上,手持长剑指挥着,不由得骂道:“这他娘的何止四五千人……” 一人来报:“尹少爷,箭支快用光了!” “箭支用光了……箭支用光了我有什么办法?” 尹安恼得不能在恼了,攻城守城之战,又何来兵法可言,正值心烦意乱之际,一人突至。 踏雪未留痕,他一身白衫,袖上染有几处鲜红,突然就站在尹安身侧。尹安忙道:“林陌离……” 白衣少年道:“他说打!” 尹安忙吩咐下去,将兵将分组,三人一组,每隔两米左右站一个组,防止敌兵搭云梯登上城墙。 看似合理,却不是那般行得通,忽见的城门正对着,有一人纵身一跃,竟登上了城楼,眼看便要将所有阵型打乱。又见那一抹蓝光,白衫青年手执长剑,向那人直刺而去,对方也不甘示弱,抡起大刀便是一阵疾劈,奈何却完全碰不到白衫青年的一丝衣角。忽的他脚下便不听使唤,胸口挨了白衫青年一脚,飞下城楼,撞退了城下不少人,城下黑压压的人群顿时被撕开一个口子,最终停在了百尺以外,只见他口吐鲜血,死的不能再死。城下众人见始终攻不上城楼,也退守数百尺。 白衣林陌离立于城楼之上,敢问世间少年,谁能接我一剑? 正酣战时,西北方火光闪烁,城下千龙帮众人开始欢呼雀跃,攻城的力度逐渐加大。 待到火光接近,千龙帮二当家铁云说道:“老三,我觉着不对劲……”火光映照下,可以看见一面旗帜,赫然写着一个“洛”字。 “老三,不好,是沅北军!” “二哥,咱们派去接应的人呢?陈麻子呢?陈麻子不是去燕子口叫人了吗?” 千龙帮的正后方也出现了一片火光。一个身材矮小的男子骑着马跑来,翻身下马说道:“二当家,三当家,我把大军叫来了,他们让我先来告诉你们不必慌乱……” 沅北城下血流成河,西北方的沅北军已经杀到,而千龙帮身后的救兵却迟迟没有动作。 “二哥,我们是不是上当了?寒蒙那群狗娘养的是不是要言而无信?” 老二铁云挥着大刀厮杀着,他擦了擦脸上的鲜血,眼中充满了失望:“老三,算了吧,看样子咱们是没得退路了,寒蒙不敢下水了……” “可是我们中间也混有他寒蒙的人啊!我不怕死,就是见不得薄情寡义的家伙!” “老三,我们跟大哥进月光楼,死在我们手中的人也不少,只是我们还是太单纯了,有些东西,始终不是我们这些人玩的了的。”铁云面如死灰,擦拭着刀上的血,说道。 “既然事情已经到这个地步,大哥他们肯定也是凶多吉少。寒蒙那群言而无信的狗东西,我今日死之前也要诅咒那群狗娘养的……” “二哥,那我们杀吧!只管杀,就是夜来人最后的怒吼。”付扬望着人逐渐倒下,眼前是一座城,这座城没有高大城楼和厚实的城墙,然而此时在他看来却是一座坚不可摧的城。 既然破不了城,唯有杀了。 寒蒙两万人,没有收到城里的消息,始终不敢动。 洛烛伊走出城主府,一侧站着贴身小厮王川,身后跟着红芍和青萝,王川道:“少爷,去粮仓还是城楼?” 洛烛伊道:“烧我粮仓本就是诡招,如今我们已经知道,便再也够不成威胁,第二阵烟火已起,却不见我城内有何处火光;城楼虽险,却也不值得担心,沅北军从将至兵,无不以城主为神,只要城主在,他们心有所凭,自然无畏。” 王川不解,如今他只知沅北粮仓和城楼有苦战,而公子两处都不去,问道:“那公子要去哪里?” “去找蓝照,下棋品茗赏烟火!” 同行的王川顿时明了,他并非普通下人,而是洛烛伊的专用跟班。 王川为洛烛伊起帘,待他踏上马车,王川道:“少爷不告诉钟瑜小姐吗?” 洛烛伊一合帘,道:“输赢只是结果,她自然会知道,至于过程之艰险,提前告诉她,只会让她不安,我只愿她做一处静美的风景,于世间长盛芳华,遗世独立。” 沅北的风大了,吹动洛烛伊的帘子簌簌作响。而他却正襟危坐,他深知,今夜的烟火,对他来说,注定不是赏心悦目的。 第三十章 请君城楼观烟火 文书院。 蓝照遣散所有人,一人静坐,身前炉子火焰缓缓摇摆着,厅内香烟萦绕,只见香炉置于屋中央,炉身刻成花瓣以作装饰,无论是官宦人家还是平民百姓,所用的装饰图案均是龙凤之类的瑞兽,这厅内的香炉,显得十分别致,四周墙壁精致美观,虽谈不上雕梁画栋,富丽堂皇,倒像是农家姑娘一般,小家碧玉也让人觉得舒畅。 他静坐在那里,任香烟缭绕,正如厅中央的香炉一般,自守一方净土。 他好像在沉思,又好像在养神,任身前茶几上的茶微凉,这沅北的天啊,似乎比北方还要冷,刚倒下去的热水,冒着缕缕热气,转瞬便凉了,于是他只得倒掉。 他身披长袍,就坐在那里,在等人,似乎已经等了很久。无论等来的是谁,他都可以接受,至少,此刻无比平静。 忽然,房门一开,修长的影子映入厅内,逆着光,蓝照看不出他的样貌,但却知道他是谁。 他倒掉再一次冷掉的茶水,起身道:“洛公子终于来了!” 来者正是洛烛伊,其实他并没有蓝照高大,只是灯光把他的影子拉的修长,他绕过大厅中央那如莲花静放的香炉,从一侧,用他的手指触着墙面,慢慢向蓝照走去,独自呢喃道:“这墙面,可比钟瑜那丫头的脸颊还要光滑~可真难得。” 见蓝照立身候着,他道:“蓝先生可是对我沅北的烟火一点兴趣都没有?” 等洛烛伊走到近前,二人对面而坐,往洛烛伊身前的茶杯里注入热水,那茶叶便在杯中翻滚起来,发出一股幽幽的清香。 他道:“我虽是北方人,却只是个读了两本书的柔弱书生,断然不敢因为贪图烟火之美丽,而寒了身子。” 说着,又将洛烛伊身前茶杯里的水倒掉,只留茶叶在杯内,又往里面注了热水。接着道:“听闻南方人最讲茶道,这第一泡茶是不能喝的,这叫洗茶。” “这可不巧,我作为比蓝先生稍微南一点的北方人,却也没有这个习惯,蓝先生若是生在江南水乡,一定是个雅士。” “那可不一定,江南女子柔弱清秀,男子却也不都是文人雅士。” 洛烛伊见茶热气缭绕,端起茶杯晃了晃,道:“看来蓝先生是在等人啊,只是不知等的是哪位人?” 蓝照也端起茶杯晃一晃,道:“既在他乡,又何谈故人,来者皆是客,这一杯茶,谁都喝得。” 洛烛伊将茶水倒掉,又将杯子放在茶几之上,道:“只是不知蓝先生这茶,能招呼我不?” 蓝照面色未改,只是唤来一人,吩咐换茶。 洛烛伊道:“不必了,我既不是书生,也不是茶圣,寻常茶水倒是喝惯了,这等好茶却是品尝不来的。” “那公子定是来下棋的了,我这人别的不会,品茶下棋这等无用之事倒是略通一二。” 洛烛伊起身,将房门打开,对蓝照作了个请的姿势,道:“我既不懂饮茶之道,也不通棋理,来此只是尽地主之谊,请君城楼观烟火。” 冬天寒风最烈,洛烛伊甚至感觉到这缕缕寒风之中,似乎有不少杀意,文书院内或许每一个角落都藏有寒蒙的死士,也许下一阵风来的时候,自己可能就是一具尸体,只不过他既然敢来,自然不会害怕这几道杀意,他依旧是请的姿势。 蓝照率先他走出文书院。 洛烛伊紧随其后,他一迈出门,红芍便将那浅青色的袍子披在他的身上。 沅北城楼之上,洛烛伊与蓝照并排而立,城下喊声震天,城下之人攻不入城,城上之人则要出城擒敌了。 洛烛伊和蓝照站在城楼之上,洛问道:“蓝先生觉得他们是有几成把握,这么点人就想拿下我沅北城?” “一成也没有,冬日天寒,死守沅北的话,任谁也攻不进来。” “死守,我沅北男儿又怎会死守?谁人伸手犯我,留不下一只手我也要留下两个指头,我沅北岂是谁都能染指的。” “常闻沅北军强,当年正是这只军队破了夜来国花花江山,果然名不虚传。” 洛烛伊问道:“难道先生不想知道我为何将他们留到现在?” “你在等人。” “天时地利人和,对于我来说,哪一刻都是天时,我在沅北活了十多年,自然也占地利,我等的自然是人和。” 洛烛伊轻声道:“当然,我也在等人……” 城门开了,千余军士从城门涌出,一列一列站好,持刀持盾,长刀之刃,雪花轻轻落在上面,顿时便能分做两片,手握的长刀与盾牌相摩擦,发出尖锐刺耳的声音。 西北驻军三万,而沅北城内只有一万,这一万只是用于城防,正值这寒冬腊月,就算是调兵前来,也需要几天才能赶到,这一千人,从沅北城东西南北四个粮仓调来,在此之前,他们已经经过了一场大战,在第二阵烟火燃烧的时候,城内百姓在看烟火,而他们却和来烧粮草的千里镖局众人奋战于长街小巷,待粮草无误,这才赶到城门处。 蓝照说的没错,若是死守沅北城,这时节,任谁也打不进来,只是他不知道,沅北军其实不喜欢在沅北作战,因为他们不喜欢被动,任谁来攻,都不会死守。 这千余人,再加上城楼之上的一千人,要想正面迎战四倍于己方的敌人,确实是有些牵强。 西面火光闪烁,映在雪地之上,像是大地被烧红了一般,在火光的照射下,隐约可见一面旗帜迎着风飘扬,而旗帜之上,赫然写着“寒蒙”二字,只是却不曾靠近半分。 局势一边倒,瞬间变成了碾压,沅北城门处的两千人与西北出现的沅北军,两面齐攻,千龙帮帮众顿时抱头鼠窜,溃不成军,却仍有拼死一战的。烟火遥映沅北长空,红了一片天,但与沅北城外相比之下,不免黯然失色。 雨波亭上,洛一来请杨雪穗、钟瑜、花千语以及洛北回府内休息。 杨雪穗与花千语点首应是,钟瑜道:“可是一叔,每年都是三场烟花才是结束,怎么今年只两场就结束了?” 洛一道:“今年第三场,公子不让放了,他说吵的紧。” 钟瑜也不与他争论,只得败兴而归。 当得知烟火结束,花桥街各青楼赌馆,酒楼茶楼顿时人散了一半,意犹未尽的埋怨几句,脾气暴躁的骂了几句街也就了事了。 醉生梦死死了不少人,这时正清理着,小阁楼内,抚琴女子走至窗台,轻唤一声:“小拾,今日既是高兴的日子,又何必再以萧音扰我心神。” 那女子手握萧,道:“姐姐当真觉得今日是个高兴的日子吗?” “灯红酒绿,烟火璀璨,应该是个值得高兴的日子吧!” “是啊,灯红酒绿,可他……可他有看到灯红酒绿吗?不……他看到烟火璀璨就够了……” “我的傻小拾,在沅北,谁能伤了他?” 她放下手中萧,合上了窗。 今夜可眠吗?不,今夜注定无眠。 今夜不会再有第三场烟火了,洛烛伊与蓝照站在城楼,看着城下死尸遍野,洛烛伊谈不上成就感,倒觉得心里有些不舒服。 他道:“蓝先生回去吧!今夜烟火已尽,在城楼之上在没有烟火可看。” 蓝照道:“听闻沅北沉鱼湖上三场烟火,一场比一场壮观,只是不知为何这次只有两场?” 洛烛伊道:“今夜倦了,事情也该结束了。” 蓝照道:“洛公子错了,我若是你,自然不会认为今夜再无烟火可看,也定然不会觉得事情结束了,因为天还未明。” 天未亮,夜依旧是今夜,今夜尚未结束,事情又如何结束? 第三十一章 刀绝 沉鱼湖畔,断桥之侧,一个邋遢汉子靠着断桥栏杆坐着,身后背着一把断刀,头戴箬笠,帽沿压的极低,借着漫天烟火点点微光,隐约可以看见他面色如碳黝黑,脸上一道长长的疤,他的双眼,便如同漆黑夜里点起的一点星火,黑暗之间如同剑芒一般锋利,就坐在那处,便如同夕阳下漫漫黄沙里的一片寒潭,结起了万年寒冰,一切看似矛盾却又实际存在。 如此矛盾的一个人便在断桥栏杆处坐着,深冬时石阶之上严寒刺骨,他却若无其事,与他十年来所面对的,如今这寒冰不值一提,他曾在雪地之间沉睡,任雪将他覆盖,他曾在寒海畔劈开寒冰,用来盖住自己的身体。 他经历的太多,多的自己都快要忘记自己名叫赫连绝,有人叫他刀绝,有人叫他刀圣,其实他更喜欢刀绝这个称号。 如今这个江湖,谁都可以在称号上加一个圣字,着实太肤浅了。 赫连绝在断桥边叫了碗面,不听劝阻非要一碗凉面,那小面摊的老板实在没办法,只好热水煮好了面再过一道凉水,热气腾腾的面过了一道凉水之后迅速便硬了,显然是结冰了,他又让老板给他多放了几勺辣椒,这样的搭配却让面摊老板感觉讶异。 “甭给钱了,今天算我请你吃一碗凉面,你心里记我老头一个人情就好了!”赫连绝付钱给老板,那老板见他衣衫褴褛,今晚又是烟火漫天的夜晚,算是个良辰吉日,面摊老板心里高兴,便没要他的钱。 “你是个好人,天不早了,快回家吧!”他对面摊老板说道。 今夜是沅北最繁华的时候,平日里很少出面的夫人小姐们都要出来赏烟花,还有些其他的小公子们,这时正是最好做生意的时候,老板哪能听他的话。 赫连绝走回断桥边坐下,十年转瞬即逝,这十年在落日黄沙之间悟刀,于万丈寒冰之下悟刀,十年来他手中刀早已不是手中刀,而是心中刀,他的刀便是他的心意,心有杀意便无血不归,此时他杀意正浓。 十年来,他等日落,等冰融,等一刀惊魂,也等死亡来袭。 此时此刻,他在等第三阵烟火,等那人出现,等一场生死之战。 洛秋寒拎着一壶酒,坐在一座孤坟之前,扶着墓碑,饮一口酒轻抚一下墓碑,口有呢喃。 “今日已经是十五了,转眼十几年,当年骑马入城的画面,仿佛就在眼前,你可知所有人都当你是九天之上下凡的仙女吗?” “你骑在马背上,我牵着马,第一次路过这一座城,我记得当年的雪不像今年这般大。” 他伸手抚着碑上刻的字:爱妻楚怜月之墓。又豪饮一口,却咳嗽起来,倚靠着墓碑,一只手抚着胸口,一副老态龙钟的样子。 “我守了沅北十年,其实这十年我很开心,以往有你陪着我,而今孩子们大了,只是……我也老了!如果说当年我守沅北是为了和你有个安稳的家,那现在,我守着的便是有你的回忆,以前常听那些书生说,人一生执念最深的就是回忆与明天,嘿嘿,如今我已老了,明天也不过是平平无奇,又怎么离得开回忆呢?” “我昨夜又梦见你,你埋怨我太自私,要你陪我守在这个地方,我又何尝不埋怨你自私呢?你依旧是往日的模样,而我却已经是满头白发,佝偻了身躯的老头子。” 他说着,摸了摸束起的长发:“老天待我也不薄了!” 他捧起一捧雪,堆在墓碑上,仿佛是一座小山。缓缓道:“洛秋寒一生不信会有苍天眷顾,唯独这世间唯一的你和纯白的雪,我相信是上天恩赐。” 他站起身来,拍了拍长衫,道:“既然来了,便叙叙旧吧!何须躲躲藏藏的,失了众位的身份。” 只见雪地里忽然多了几个人,东西南北各有一个,东侧一人背着长刀,长刀刀尖处断了一截,刀身宽而厚,刀柄刀身相接之处却隐隐有锈迹,他赤着膀子,光着脚,头上戴了个箬笠,立在风雪之中,任风乱了了他的头发,发须在他面颊之上抚动着,隐约看见他脸上有一块疤痕,从眼角处延伸至嘴角,他不说话,也没有动作,却给人一种恐惧,他眼睛盯着洛秋寒,没有任何情感。 正是从断桥处走向沉鱼湖畔的赫连绝。 西侧是一个老者,手执一根木杖,佝偻着的身躯,头也低垂着,让他看起来特别矮,花白的头发挡住了他的脸。 南侧是一个身披铠甲的将军,全身被铠甲覆盖,头盔之上留了两个孔,隔着头盔,也能闻到来自地狱的气息,仿佛那两孔后的双目能将人送入地狱,不寒而栗。 北侧则是一个书生打扮的文士,他手执一柄长剑,映着积雪,便是死亡的光芒。 洛秋寒扫视了一圈,将酒壶放在墓碑之上,只道: “刀绝赫连绝” “蛇王鹤发翁” “死神黑甲将” 说着朝向执剑书生,疑惑道:“……只是不知道这位是谁?” 那书生将剑环抱于怀中,冷冷道:“我是谁其实并不是那么重要,我只是听他们告诉我,说你便是他,我来试试能不能杀死你……” 洛秋寒道:“哦,我说我的旧人哪有你这么年轻的,不是旧人那就好,那就好……” 赫连绝双手握刀,指向洛秋寒,道“十年来,我走遍大漠,去过北海,终于悟出了我要的刀法。” 说着将发须拨开,露出那显眼的刀疤,接着道:“想我赫连绝号称刀绝,却被你洛秋寒一个使剑的人用刀在我脸上留下一道疤,从此便一蹶不振,幸亏这十年间,我走了那么远,终于走出这阴影,我回来的第一件事,当然就是在你脸上也留一道刀疤。” 洛秋寒道:“十几年前我只求寒蒙退兵,并未生杀意,不过今日,刀剑相向,你定会死在我的剑下。” 赫连绝仍是站在原处,只是手中的刀,握的更加紧了,洛秋寒就站在原地,拾起酒壶饮了一口,将酒壶放回去之际,朝着墓碑露出了一个笑容,若你见过冬日里,太阳照在雪地上的样子,你便能知道这个笑容有多暖。 深冬的沅北,对着着一处孤坟,洛秋寒面上挂了一抹暖阳。 赫连绝引刀横劈,便似巨石入海,巨浪滔天,长刀牵引风雪如浪潮一般像洛秋寒侵袭而来。这一刀扫四和,扫起湖畔积雪便如同大漠黄沙滚滚,这一刀是他在大漠深处所悟,一刀所向,万物具碎,寸草不生。如今赫连绝这一刀劈向洛秋寒,要让洛秋寒知道刀中的杀意,迫他殊死一战。 这一刀,洛秋寒没有接,而身如鬼魅,瞬间移至百丈之外。沉鱼湖畔房屋密集,赫连绝这一刀掀起十几间房屋的屋顶,房屋应势而塌。 “洛秋寒,我心已定,你总不会一直避下去,你要是不和我一战,别怪我不客气,我只好拆了你这沅北城。” 第三十二章 沉鱼湖畔的烟火 所谓高手对决,若是旗鼓相当,只要有一方生了分生死的念头,若要战,那便只能以生死结束。洛秋寒可以选择不战,或者只是敷衍的应对赫连绝的进攻,而结果就是赫连绝会拆了沅北城。 事已至此,唯有一战。 洛秋寒手一挥,卷起一片积雪,如同利剑一般,直刺向赫连绝,是利剑,仿佛每一片雪花都是一柄利剑,成千上万的利剑顿时飞向一个人。赫连绝顿时觉得喘不过气来,仿佛被什么东西紧紧束缚住了手脚,浑身动弹不得,透过凌乱的发须,他清楚的看见飞来的每一片雪花,他见过雪,北海之畔的雪不知比这猛到哪里去了,只是他深知,这雪花若是落在身上或是脸上,绝不会只是一阵冰凉之后便会化作水。 时间如凝固了一般,赫连绝未闪未躲,他只是横刀无胸前,双手奋力一劈,劈的是雪花,却如同开山碎石一般,沉鱼湖之畔,仿佛又下了一场雪,碎成粉末的雪随分飞舞着,赫连绝退了一步,他惊恐却兴奋着,洛秋寒这一手确实超出了他的想象,却更加激起了他的好胜之心。 他举刀,只说了三个字:“出剑吧!” 洛秋寒右臂一挥,风雪飞舞,那积雪飘落在他扬起的白发之上,抑或是落在他的肩头,佝偻的身躯仿佛能震慑天下,仿佛当年沙场意气风发,睥睨天下的气势终于又回来了,他右臂高举。 “今日为夫,借你剑一用!”洛秋寒轻声说道。 沉鱼湖畔,千里江山陪葬了一座孤坟,再无伊人相伴,再无执手策马,再无沙场上你击鼓我杀敌,抛却千军万马我也不要,今日算你我二人再疯一次。 一柄秀气的细剑破空而来,正是剑楼里藏着的唯一一柄剑,一柄女子用的细剑,握在他的手中跟不协调,风雪中,剑穗尚在摇曳。 一旁的书生道:“想不到镇北公用的竟是女子剑,还配有剑穗,若是旁人不知,定以为镇北公是一届文人。” 洛秋寒道:“这柄剑于我,并不是杀人的剑。” 赫连绝终于上前,刀随人走,终于向洛秋寒劈出了一刀。 这一刀,从洛秋寒的身前划过,斩断了他几缕花白的头发,只见洛秋寒以剑身一挑,便将刀挑得偏离了原本的轨道,看似轻描淡写,而洛秋寒却是心知肚明,这一刀,如同寒风袭来,让人无处可躲,刀之刚猛,剑之轻柔飘逸,世间能将刀使得快到如此程度的,大概只有眼前这一人吧,铺天盖地的刀光,看的人眼花缭乱。 二人战至湖面,赫连绝的刀如同凶恶的巨兽,每一记都刚猛之至;洛秋寒的剑则如春日的柳絮,灵动自然。 一刀一刀气势如虹,刀剑想接时,黑夜里闪烁着点点星火,赫连绝每一刀直取要害,洛秋寒只得仗着细剑飘逸灵动巧妙的挑开赫连绝的刀。 但见积雪滚滚,厚厚的冰面破碎开来,“咔擦”声响彻整个沉鱼湖。潮水涌动,沉鱼湖上碎裂的冰在洛秋寒的身前化作屏障,在赫连绝如同惊雷的刀势中化作一柄一柄无坚不摧的厚刀,两人驱使的碎冰猛一碰撞,冰还未来得及融化便已化为齑粉,其声音如同烟花一般刺耳,借着微光以及刀剑相碰撞发出的星火,其光芒胜过烟花绚烂。 沉鱼湖的冰破了。 得知今年第三阵烟花取消的沅北百姓,这时开始陆陆续续往回走,心里只觉扫兴极了,忽然听见一声巨响,便不由得停下脚步,抬头望向天空,只见夜幕依旧漆黑,正纳闷为何这烟花只听得见声音响亮,却看不见绽放的绚烂,片刻之后便亮如白昼,这是他们未曾见过的烟火,不由得感叹,原来今年城主府的公子回来了,连烟花都与往常不一样了。 天空开始下起蒙蒙细雨,冰粉下坠期间融成了雨,滴落在沅北百姓的领间袖口,这雨不大,怎能阻碍他们看这沅北从未见过的“烟花”。 “烟火”炸裂处仿佛一道道惊雷,一开始如同火花的碰撞,随后变得像一道道闪电,那光拉的很长,从夜幕的东边直接延伸至西侧。 “不好了,是不是今年的烟花太厉害了,把天冲破了,这要是惹怒了天上的神仙,神仙怪罪下来我们可怎么办。”花桥街卖荷包的老太太惊呼道,老太太姓马,女红一绝,沅北哪个公子小哥要是看上了谁家闺女,通常都会请马大娘秀上一个荷包,把心里想说的话锈在荷包上,送给那个姑娘。 “我说马大娘,您可就别瞎说了,咱们沅北城有洛城主在,哪个神仙敢说什么!”身旁一个挑着扁担的男子说道,一言一语便开始闲谈。 “那可不,我到洞庭那边去作生意,听见有几个道士在讨论咱们洛城主,我心想啊,既然是说咱们沅北的事,我肯定要听个一清二楚,要是说了不好听的,我就收拾丫的,好在那两个道士没说什么坏话,算他们识趣。” 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站在旁边,他穿着华贵,是沅北一个常年奔走在外的商贾,这商贾姓朱,名叫朱有泪,算得上是沅北一个财主,今夜在醉生梦死找了间雅间赏烟花,唯一遗憾的是没有醉生梦死玖儿和小拾两位姑娘作陪,后来得知今晚第三阵烟火取消了,不免败兴而归。 “各位猜一猜那几个道士说了什么?”朱有泪卖了个关子,问道。 “说了什么?朱大财主,您可就别卖关子了!” “那几个道士说,咱们洛城主已经快到了飞升成为神仙的境界了,洛城主就算当了神仙也肯定是神仙中的王侯将相,寻常的一些芝麻大的小仙哪里敢来招惹。” “是啊是啊,洞庭境内是武当山啊,那几个道士肯定是武当山上的道士,那些道士不都是为了修炼成仙嘛,既然他们都这样说了,那还有假吗!” …… 天空那束光闪动之时,仿佛有两个人影晃动。 “是城主!城主和天上的神仙打起来了。”花桥街上一阵狂呼,有人发现了天空之上的两人,洛秋寒手持一柄女子剑,剑穗飘动着,于沉鱼湖上空俯视沅北城,他宛若神人,如今,这一座城在为他狂欢。 一刀,乱却了一片江湖。一剑,沸腾了一座城池。 第三十三章 一刀入圣 沉鱼湖西侧的白发老头——鹤发翁,在这一场决战之间抬起了头,此人尖嘴猴腮,嘴以下的下巴仿佛消失了一般,他面色偏黑,一张脸有如西北大漠,沟壑纵横,干枯透黄,咧嘴时现了参差不齐的牙齿,两颗门牙如同老鼠一般,尖而长,相比而言嘴唇就显得十分薄。 鹤发翁侧头对黑甲将做了个手势,黑甲将手握一杆长矛,两人便如约向洛秋寒突袭而去,这一击,定能杀他个措手不及,一西一南二人飞身而至,此时赫连绝同洛秋寒正在酣战,丝毫脱不开身。 白色的身影十分耀眼,黑色的身影则隐入黑夜,鹤发翁的木杖向洛秋寒的太阳穴扫去,黑甲将长矛直取洛秋寒的后背。 洛秋寒同赫连绝战的难舍难分,此时再加上鹤发翁和黑甲将突然来攻,手中剑蓄势待发,而赫连绝的刀连绵不绝,此刻若是收剑,自己定然剑势无从卸除,只能震伤自己,若是不收这剑势,鹤发翁和黑甲将这两击避无可避,若不是此时此刻毫无退路,就算是黑白两个身影加上赫连绝也完全困不住自己。 如今这一道剑芒,要么迎上赫连绝的一刀,要么就击退袭来的黑白两道人影,洛秋寒这一剑无论给了谁,都不免落得同一个下场,纵然不死也要去了半条命。 片刻之间,洛秋寒摇摆不定,左右权衡之下,这道剑势若给了赫连绝,能挡下他一刀,但若是给了身后偷袭的两人,定然能重伤二人。赫连绝这一刀来势汹汹,定然来不及变势,洛秋寒不能保证毫发无损,只有想办法尽可能的卸去他的刀势,反观赫连绝这一刀,比之之前的刀势更猛,卸又如何卸?避!此时此刻只有避! 洛秋寒这一剑由直面赫连绝的刀转而向黑白两道人影挑去,鹤发翁和黑甲将面对这突然转向的一剑,只觉猝不及防,没想到洛秋寒竟然选择硬扛赫连绝一刀,转而一道剑光扫向鹤发翁和黑甲将二人,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说时迟那时快,黑白两道身影被迫聚在一处强挡这一剑。 “嘭”仿佛水浆炸裂,飞火四溅,长矛和木杖撞上横扫而来的剑芒,如同日间的阳光刺入一片漆黑狭小的空间,闪电于夜幕沉沉间闪耀。 鹤发翁和黑甲将二人光速坠落,跌在湖面之上,只一触碰到湖水便又一跃而起,退至湖畔。 洛秋寒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击退了黑白两道人影,这一剑定然重伤二人,两人肯定不敢随便再出手。事到如今他要面对的是赫连绝那一刀,如今他剑势散尽,已经来不及再聚一剑,若是强行以剑挡这一刀,手中纤细的剑一定会断做两截。 他毫未犹豫,这柄女子剑不能断。 洛秋寒仿佛化作一道疾风,在赫连绝这一刀到来之前,他早已退至百米之外。 还不够!还远远不够,赫连绝这一刀本就是直冲洛秋寒,他这一动,牵动四周气流涌动,气走游荡,刀势便随着气流越甚,这一避无可避。 洛秋寒随风而走。 赫连绝这一刀出乎意料,狠狠的劈在了沉鱼湖面,这一刀劈开了沉鱼湖,溅起十丈巨浪,刀痕留在湖面之上,湖水久久未能合拢。 “赫连绝,你这一刀本来可以重伤我,你竟然甘愿落空!”洛秋寒身如魅影,飘然而近。 “我来是为了杀你,但也不全是,等我打败了你,杀你才是理所当然。”赫连绝黑发蓬乱,任由风吹,冷冷道。“洛秋寒,我怎么会因为你一个人两次损了我的道心?今夜若是旁人出手才让我杀了你,我不知道又要花多少年才能修复道心。” “倘若谁再出手,我赫连绝便马上回寒海之畔,至于你们,是生是死我可不管。” 四人中尤其以赫连绝武力最高,他大可甩手离去,洛秋寒不会阻拦他也拦不住他,到时留下剩下几人谁能和洛秋寒有一战之力。 鹤发翁十余年前便不是洛秋寒的对手,这十多年来武艺也一直长进,未动手时自觉能与洛秋寒一战,可当他见到洛秋寒剑势如雨,避无可避,身影如风,不可捉摸,便生了偷袭的念头,此时偷袭不成,哪敢再与洛秋寒动手。 赫连绝收刀,破开的湖面重新聚在一起,如同两面墙相撞,激起数丈水花。 水花拍打在赫连绝脸上,水珠顺着他蓬乱的头发滴下。 “洛秋寒,十年来,我等日落,等雨停,等风住,等雪融,等一刀惊世,等一场决战。洛秋寒,十年了,你我也该决一死战了。” 洛秋寒退至沉鱼湖东岸,而赫连绝则站在西岸,两人隔湖相望。 赫连绝道:“我以为你做镇北公这么多年,只能接我一刀,想不到……,你没让我失望,接我这一刀吧!” 一刀竖直劈下,浮在沉鱼湖上的冰如沸腾了一般,竟离了湖面,只见一束刀光耀眼,沉鱼湖的水被分成了将半,各向一方涌去,在外人看来,这一束刀光,如同深夜里的月光一般,静谧的美。美的让人心动,而世间最能杀人的,往往都是没好的。 但洛秋寒看来却不是,这一束刀光,他仿佛看到了缓缓西垂的落日,灼烧着自己的每一寸皮肤,还有那翻涌的黄沙正将自己团团围住。这不是仿佛,而是切身体会,也是事实了,洛秋寒的长衫开始发烫,开始冒出一阵阵烟。忽然间这刀光转寒,洛秋寒仿佛长眠雪地之中,刺骨的寒冷侵蚀着他的灵魂,忽然间,雪融化成水仿佛深海将他吞没,让他呼吸不得,挣扎不得,唯一的结果便是等死。 洛秋寒深知,他不能死,不能死在沅北,即使死在沅北也不能是被人杀死。 他没有挥剑阻挡,而是闭上双眼,任剑游曳,剑所到处,便是心所向处,有风袭来,细剑便随风而动,而他,也仿佛变成一缕风,从漫天黄沙里挣脱,从雪地里挣脱,从深海中缓缓浮出。 一旁三人的眼中,洛秋寒像瞬间消失了一般,西岸已有两人在缠斗,像两束光纠缠不清,辗转四方。 这场战斗最终必定以死亡告终。 鹤发翁看见了,黑甲将看见了,那书生自然也看见了,他们看见赫连绝死了,死在自己那早已锈迹斑斑的刀下,他睁着双眼,仍是一脸的不可思议。 洛秋寒长衫残破,却依旧如昔,威严不可接近,剑穗随风摇晃,看着赫连绝的尸体,道:“你这十年,倒也值得,这一刀除了你,世间再找不出第二人,东海那位若是见了你这一刀,必定也会赞叹不已,说不定还会破天荒的与你一战。” 他收剑,合上赫连绝的双眼,道:“赫连绝啊赫连绝,这一生一刀入圣,这世间用刀之人,恐怕东海那位也不如你,你也该知足了,安息吧!” 鹤发翁不再垂首,终于露出了他的庐山真面目,只是五官早已惊愕的扭曲。黑甲将本是无情无惧的活死人,此刻竟也后退了一步,那书生却面色依旧,仿佛随时都可谈笑风生一般。 鹤发翁道:“一刀……入圣……一刀入圣……莫非……莫非你也入圣了,一定是,一定是,不然你怎么可能打败他。” 说着不由的腿一颤。 说话间,突生异变,一支利箭直取洛秋寒的胸膛,洛秋寒抬手间,那支利剑在触碰到他手的一瞬间,化作粉末随风飘散,忽然听见“啊”的一声,有两人直接飞到洛秋寒近前,其中之一,赫然是寒蒙将军李春团。 这时,一人负剑飞身而至,站在洛秋寒身旁,轻声问道:“无碍吧,老家伙?”这人头发花白,面颊却十分洁净,不是剃了胡须的钟笑宇又是谁。 洛秋寒只是微笑一下:“我老婆看着呢,我敢在她面前丢脸吗?” 鹤发翁见形势突变,对洛秋寒抱手鞠躬,道:“我本就不想杀你,告辞了!” 沉鱼湖中忽然探出一个巨大的头颅,像是一座小阁楼一般。那是一条蛇,一条巨大无比的蛇,它吐着信子,向钟笑宇和洛秋寒喷了一口水,钟笑宇忙以剑格挡,待再回首时,已不见鹤发翁和黑甲将。 洛秋寒振臂一呼,“起!” 沉鱼湖竟飞起一块石碑,向湖面一个黑影击去,眼看就要击中那黑影,洛秋寒惊道:“不好!” 钟笑宇忙问道:“怎么了?” “眼神不好,打歪了。” 鹤发翁和黑甲将二人,趁巨蟒向洛钟二人突袭时,竟同时逃窜,巨蟒是鹤发翁的宠物,鹤发翁自然与巨蟒由水中遁走,而黑甲将则踏湖面而去,那石碑追击的,正是黑甲将。 洛秋寒转身望向那个书生,问道:“你为何不跑?” 那书生道:“我已经确定你就是他,而且我也知道我打不过你,你既然就是那个人,就应该知道结果是什么。” 洛秋寒道:“你走吧,你不用死了,但我希望你记住,今天你本该死的。” 那书生也去了。 这时,洛烛伊正领着白衣青年和连季元仲一干人等匆匆赶来,他看见一个裸着半条腿的老者牵着一匹瘦马,足下踩着的正是一双草鞋。老者见到他,咧嘴一笑,借着火光仿佛能看见他牙缝里的肉丝。 洛烛伊道:“老何,你在这里干嘛?” 老何依旧笑得露齿,边伸手去扣牙缝里的肉丝,边口齿不清的道:“这么热闹的事,老头当然应该带老马来看看,听说沅北有烟火,我……带老马来看烟火啊,谁知道……嗯……谁知道竟然迷路了。” “快回去吧,我遣人带你回去。” 沉鱼湖畔,洛烛伊见到洛秋寒,内心泛起无数涟漪,心想到死去的娘亲楚怜月,她走得那么早,倘若我连她最记挂的人都照顾不好,又如何对得起她。倘若城主今晚出事了,洛烛伊啊,今后你如何向娘交代,如何向沅北交代,如何向自己交代啊! 他走上前去,从洛秋寒手中接下那柄细剑,道:“是我疏忽了!” 洛秋寒道:“没有,你做的很好。” 洛秋寒转而指着地上的两人对钟笑宇道:“这两人是你揪出来的吗?” “不是,我直接从剑楼赶过来的。” 钟笑宇走上前去,细细看了二人,突然他眼中仿佛瞪出血来,他咬牙道:“马之健,竟然是你。”拔出剑来眼看就要刺下去,洛秋寒却将他拉了回来。 洛秋寒看着地上那人道:“马之健,这一别可有十余年之久,你是不是也像我们一样,从未忘记旧事!” 是啊,十余年啊,十余年可以转瞬即逝,可是如果心里有一根刺,这十余年,终日惶惶不安。 第三十四章 陈芝麻烂谷子 洛府依旧燃起烛火,洛秋寒与钟笑宇站在堂上,两侧站的则是洛烛伊等人,堂下是李春团与马之健,二人身前都摆有食物,但二人却谁都没有去碰它一下。 洛烛伊道:“我猜你们一定饿了,吃吧。” 马之健扯下一块鸡腿,正往嘴里送,洛烛伊接着道:“吃吧,不吃饱哪有力气,听人说走黄泉路会很幸苦!” 听完这一句话,马之健手中的鸡腿“啪”一下掉在地上,又连忙伸手去捡起来,拍了两下,看了看洛烛伊的脸色,将鸡腿放在桌上,仿佛双手不知该放何处一样,在腰间的衣服上擦拭着。 洛秋寒道心思坦然,好似心结突然间打开了,却又像恨意突袭胸口一般,他仍语气镇定,说道:“马将军……十余年呐,我们十余年未见了吧!” “是……是是,是十余年……未见” 洛秋寒俯下身来看着他,佝偻的身躯,苍老的面庞,他道:“你可记得是十几年?” “……”马之健说不上话来,面色早已扭曲,不知是恐惧还是愧疚。 钟笑宇道:“是十二年零六个月零三天……” 马之健强憋出一个笑脸:“是……是是,我是老糊涂了,这点都记不住。” 钟笑宇盯着他,薅着他的领子,道:“你可还记得当天你在哪里?你可还记得你站在哪个角落?你可还记得当天用的哪张弓?你可还记得你那只手拉的弓?你可还记得你……亲手……杀死了什么人?”钟笑宇面色狰狞,双手不住的颤抖,如果他会吃人肉,他恨不得用刀子将眼前这人的肉,一块一块切下来吃掉。 洛秋寒扯了一下他,钟笑宇方才退了回来。“十多年了,你如今已经是长楚举足轻重的将军,脾气要收敛。” 只剩下马之健一人呆呆的坐在那里,早已摊作一团,满头都是汗水,他愣住了。 他不得不回忆,他努力翻着回忆,那一年,那一天,他站在黄泉岭的翘石之上,用的一张极为如同的弓,右手拉的弦,只见那支箭从自己的眼前飞去,穿过人群,由那个人的后背进入,从胸口出来,看着那个人缓缓倒下,他很慌乱,他很迷茫,他不由得想起那人在皇帝面前拼死为他担保,说他不会投靠寒蒙。他记得那人倒下之前,回首看见正准备收弓的他,一脸的不可思议,那个质疑的神色,他至今难以忘怀,所有人都相信时间可以抹平一切,可所有人都尝试过,当那些深刻的记忆,那些永远不可能忘记的人,某一夜到你的梦中拜访的时候,你才能知道,很多东西是刻进了骨子里的,越挣扎,越深刻,越挣扎,越痛苦。 十余年来,他躲过了所有他当年认识的人,却躲不过记忆的折磨。 有两行眼泪从他的眼角流出来,他或许是连擦眼泪的力气都没有了,就由得它了,他轻声道:“他死了,是我亲手杀的,十余年来,我受尽了折磨。” 洛秋寒将那一支箭丢在他面前,道:“这十年来,我不知出动了我沅北多少探子,去寻找你的消息,你也确实没让我失望,生生消失了……十年。” 一转身接着道:“十年来我在沅北花白了头发,整个人都佝偻了……,你给我说你受尽了折磨!” 马之健就坐在那里,发出轻轻的声音:“殷元帅他……他待我不薄,而我却……却忘恩负义,背地里暗算他……” 说着他用手指着李春团,大声道:“都是他们,都是他们寒蒙的贼人,那时我打不过他们,他们威胁我说如果我听他们的话,他们善待我和我的夫人。” 说着跪了起来,擦了擦眼角的泪水,振振有词的道:“你知道的,我只有这么一个夫人,我们相敬如宾,我爱她胜过我自己,我连自己的命都可以不要……” 钟笑宇大喝道:“所以你就偷袭殷大哥,偷袭一个用生命为你作担保的人……” “不……不……我是逼不得已的,是他们逼我的,是他们逼我的。” 马之健原是黄泉岭的守将,那是那里还不叫黄泉岭,只是日子久了,谁也不记得那里叫什么了。当年长楚与寒蒙常年开战,而黄泉岭正是一处重要的关隘,北方铁蹄若是越过黄泉岭,一路南下将会一马平川,而皇帝却收到消息,马之健与寒蒙互相勾结,朝中众大臣都赞成将马之健召回审查,而当时的卫城将殷大沅却一力为其反驳,劝诫皇帝当心反间计,终是不得结果,最终殷大沅一人闯寝,向皇帝请缨,亲自坐镇黄泉岭,若马之健真有反意,他殷大沅愿受任何处罚。 殷大沅一去便退了寒蒙大军,谁知却死在了马之健的暗箭之下。 当年之事,年月久了,有些人早已忘怀,而当时洛秋寒正在东北对阵夜来国,钟笑宇自然也不曾亲眼目睹殷大沅为马之健所做的种种担保,至于这些事情,则是经过数年的调查才得出的结果,而昔日初见于朝堂上高谈阔论的马之健,那张面庞则困扰了洛钟二人这么多年。 马之健依旧跪在堂下,至于是向殷大沅下跪,还是向洛钟二人下跪,只有他自己明了。 洛秋寒道:“今日你终于故技重施,将当年用在别人身上的家伙用到我头上来了,只是不知这一次是为了谁?” 马之健连忙磕头:“我新娶一房小妾……” 洛秋寒突然一脚,踢在他的胸口。 自懂事以来,洛烛伊从未见过他发如此大的脾气,眼前这人确实该死,死一千次一万次都不足惜。 马之健飞到门处,口吐鲜血,拖动着身子缓缓爬回来。 他确有悔意,也确实因为殷大沅的死而于心有愧,只是他更想活着,无论是活着去见他的那位夫人还是那房小妾。他知道自己该死,可是,死是一件多么恐怖的事情,他见过无数人死去,惨不忍睹,他不愿意死去。 钟笑宇附下来道:“我再也不愿与你多说一句话,既然你已承认殷大哥是你杀的,你的话我再也不想多听一句。” 洛秋寒道:“你说吧,来沅北到底有什么目的?” 见他吞吞吐吐,又道:“说吧,我知道你在寒蒙的地位不比他低。”说着看了一眼李春团。 马之健吞吞吐吐道:“他们要我来……杀了你。” 李春团大笑道:“我来沅北自然是来杀你,难道真是来给你儿子贺寿,难道会是来看你洛秋寒十年来有没有什么变化?” 是啊,来沅北,杀洛秋寒自然是最严重的一件事,除此之外,再没有比这更大的事了。 第三十五章 堵门要人 洛府府宅内烛火摇曳,马之健瘫坐于地上,口鼻不住的冒这鲜血。 洛秋寒坐在椅子上,一侧的元仲连季等人全然不敢出声,只有洛烛伊,站在门处,向外观瞧着,天蒙蒙亮了,夜终将结束了,今夜的事也该结束了吧。 洛一匆匆来报,说寒蒙的两万大军已经到城外三里处。 洛烛伊指着李春团对洛秋寒道:“这个人我需要带走。” “你带他去吧。” 马之健拖动着身体爬动着,双目哀求的看着李春团,道:“李将军,你把我也带回去吧,我为寒蒙也做过这么多事,我若是回不去,他们不会给你好日子过的……” 马之健的嘴被连季用布堵起来,连季踢了他一脚,元仲忍无可忍道:“城主,让我杀了他,这等不仁不义,贪生怕死的家伙,早该死一万次!” 洛秋寒一摆手,示意他退下。 洛烛伊径直出门,身后的王川割掉李春团的绳索,带出门去了。 沅北城楼之上,洛烛伊迎风站立,城下有百余兵马,昨夜的尸体,一夜之间便清理了,只是血迹却无法洗净。 城楼之下,马上一人说道:“听说昨夜有马贼来扰,我等怕洛城主人手不够,为保我国使者和将军的安危,便不请自来了。”他并未身披盔甲,而是一身布衣,偶有一处缝有一块兽皮,不像是将军伍长之类的将领,倒像是在身后出谋划策的谋士。 洛烛伊道:“你们这样骑马持刀在我沅北城下晃动,是要留下人来还是留下马来?” 城下那人道:“请不要误会,众将士不见将军与使者,心中惶恐,不知回国之后如何同我国君主交代。” “你既知昨夜有马贼来犯,就应该知道贵国使者和将军也可能遭到马贼的毒手,而我们也在努力的寻找贵国将军和使者。” 城下人骑在马上,那马匹来回走动,他道:“既然你们找不到我国将军和使者,那便不劳烦各位了,我们自己找。” 洛烛伊回首对身后人道:“开城门,让他们自己进来找。” 身后的众人不知所措,却同声说道:“不可开城门啊……” “开城门……我说了开城门,我到要看看,他们要如何进来自己找……我到要看看,谁敢踏进这城门……”他双手撑在护栏之上,大声喝道,这一声大喝,如同惊雷,让所有人都胆战心惊。 身后的连季道推搡着尹安,尹安道:“把城门打开。” 城门缓缓开启,而城外的人却不敢往城门靠近,只是离的远远的,看着城门开到最大。 城下那人道:“我们都是外人,自然没有小将军你们熟悉,还请你们多费神,若找到我们将军和使者,我们全军都会感激不尽的。” 洛烛伊一声令下,城门又缓缓关闭。 过了不久,城门又一次缓缓开启,从城内走出蓝照和李春团等一行人,只见李春团在那谋士的耳旁说了几句话,那谋士便道:“将军和使者到了,只是我这入城的将士却少了一个,不知道小将军有没有落下?” 洛烛伊道:“贵国使者入城之时,我沅北城记录了有多少人,期间包括有多少人出了城便没在进城的,我自然心中有数,李将军,做人可不能贪得无厌。” 转而又道:“昨夜捕获不少马贼,倘若李将军愿意认领,我立即开门释放。” 那谋士忙道:“有劳小将军了。” 李春团自然心中有数,昨夜他以为只是烧粮草这样简单,却不料马之健却要去杀洛秋寒,见到四个高手之时他也觉得结果必是成功,谁曾想一刀入圣的赫连绝死在了洛秋寒手下,众人心生怯意,竟逃逸去了。 如今自己能够再从沅北城里出来,已经是洛烛伊卖他的一个大人情了,按洛烛伊的说法,他李春团早就出了沅北城,这是西夷人和花千语等人都知道的,洛烛伊放出城的队伍里本该没有他,在外人看来也是合理的,若是在仗着大军逼城之势强行要人,确实是贪得无厌了。若是处理不好,两万人又怎么能在短时间内攻的下沅北城,到时候沅北大军赶至,谁能离得开这片土地。 倘若自己这一干人被困在这里,寒蒙会发兵来救吗?他的答案是不确定。他不确定他所尊敬的陛下会不会不顾西夷长楚的再一次联盟而贸然出兵,他甚至不确定陛下会不会觉得他这样的一个失败者死不足惜。 总之一切都不确定了,马之健的死活他又何必要去保证呢? 寒蒙的人离开沅北了,两万人浩浩荡荡的来,离开的时候却好像只剩一万多人了,另外几千人像凭空消失了一样,大概沅北的雪太大了,将他们葬在了某一处荒郊野岭。 剑楼。 洛秋寒问道:“那黑甲将可曾留下了什么?” 钟笑宇道:“只留下了一条手臂。” “留下一条手臂也好,你何时离去?” “也就这几日吧!” “好,你多陪陪小瑜,过几日你便押他走吧,对殷大哥和大嫂也有个交代,至于长途跋涉,我这把老骨头,有些力不从心。” 洛秋寒背对着钟笑宇,他的背仿佛更驼了。 第三十六章 小周 洛烛伊一回城主府,钟瑜、杨雪穗、花千语以及洛北等人均在他的沅雪院等他,见到他的身影,钟瑜忙冲上前去,左右细细打量着,生怕错过哪个角落。 她道:“我都听说了,听他们说昨晚沅北城死了不少人,听他们说城外堆的都是尸体,而我又……而我又找不到你,我好怕……”说着流出了眼泪,梨花带雨,惹人心生怜意。 洛烛伊擦掉他脸颊的泪水,道:“小鱼儿不哭,要不你数数,看我有没有少几根头发。”说着低下头来。 小鱼儿是他对她的昵称,当她哭泣的时候他才会叫她小鱼儿,他说鱼儿是水做的,只有鱼儿才会有那么多的眼泪。 听他这一句话,倒让她不知所措,不知是该心疼他,还是该收拾他。 杨雪穗却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一切发生的太快,好在也结束的太快。 花千语没有亲身经历昨夜的事,很多话也不知道该从何说起,她只得沉默。 当沅雪院所有的丫头都在寻找洛烛伊时,他却又从城主府消失了。 他站在城楼之上,昨夜他也站在这里,此情此景,他不免有些感慨,多希望下一场大雪,把这血迹掩埋了去才好。 他不知觉的出了沅北城,想起回沅北的那一天,烽火台的众人,向着烽火台走去。 十年未起烽烟的烽火台,昨夜却亮起刺目的火光,沉寂了许久的岁月,它终于再一次耀眼,可所有人都希望的是它一直沉寂下去。 烽火台已乱作一团,当日生火烤野兔的那间小屋,早已塌了,旗帜,烧了一半,隐约可以看到那上面是两个字——千龙。 洛烛伊怔住在那里,那烧了了一半的旗帜之下,静静的躺着一具尸体,乱糟糟的白发与白雪揉作一团,这是烽火台的老周,洛烛伊走上前去,正欲伸手去掀开那残破的旗帜。 突然窜出一个青年,挡在他的身前,正是老幺。 他对洛烛伊说道:“不要掀开他的‘被子’,我在这烽火台这么多年了,我知道这里有多冷,让他盖上些。老周常说,做军人应该死的轰轰烈烈,不能死的那么寒碜。” 他硬是没掉一滴眼泪,仿佛眼前躺着的这个人不是当年将他从鬼门关拉回来的那个人。 洛烛伊对他身后的人道:“把你手中的军旗给我。” 接过那人递来的军旗,从他腰间抽出刀来,将迎风浮动的巾旗割下来,身后众人连道“公子不可……”。 他迈步,伸手将盖在老周身上的东西掀开,狠狠地扔了很远,再用手上的巾旗盖在他的身上。 道:“它……配不上你。” 转而问老幺:“老周可剩下什么家人?” 老幺望着老周的脸,那张苍白的脸,双目紧闭。 他道:“都死了,十多年前打仗的时候都死了,到现在,连他自己也死了……” 跟在洛烛伊身后的众将士,走上前来想要将尸体运走。 老幺道:“老周他不想走的,他老说他喜欢站在这里,可以看到很远的地方,我想让他留在这里。” 洛烛伊道:“好……就让他留在这里吧,你们将他好好安葬吧!” 他心里有些难受,虽然知道打仗自然少不了死亡,他本以为他可以从城主手中接过他的担子了。 那日一壶酒,一个老兵点燃了这座烽火台,今日一面旗,那个老兵便葬在了这座烽火台。 洛烛伊知道,老周点燃烽火台那一刻一定万分骄傲,身为一个兵,他不辱使命。 所有人都走了,老幺独自一人留在烽火台的一座新坟前,对着新坟,他道:“你得意了吧,如今你终于可以常在这里了,冬天往北可以看到沅北城的大雪,春天往南可以看到遍野的桃花……你应该知足了吧?” “你送我的一句话,我现在可以换一下再送给你了。老周,你可是裹着洛家的军旗下葬的人啊,在下面要是见到你的家人或者旧友,多给他们显摆显摆。” “我想好了,我要走了,去哪里还不知道,不过应该会走很远吧,反正不会待在沅北,不会待在这烽火台了……我不喜欢这烽火台,以前不喜欢,现在更不喜欢。” “现在我买不起酒陪你一醉方休,你等我吧,有一天我会回来陪你一醉方休的,你若是想我了,便到我的梦中来找我吧,那时候别叫老幺了,叫我小周吧!” “对……就是小周,我先叫小周好了,至于取个什么名,我还没想好,我的第一个名字,我不想马马虎虎的……” 他已经坐在新坟旁,呢喃不休,仿佛新坟里的他能听到一般。他想起那日冰雪的寒冷,也不禁想起那日狭窄的房间了多铺了一张床,至于往后的十年里,摆在那里的床逐渐变的越来越长,越来越宽。十年的光阴啊,他看过庭前多少花开花落,看过沅水多少流水不归……他又何曾在意过,唯独只有一张脸在他眼前,慢慢冒起了胡须,然后白了胡须。十年的光阴啊,他不知听他讲了多少故事,有的他深信不疑,有的他则会反驳甚至冷嘲热讽几句,这个他叫了十年老周的人,其实他多想叫他一声爹。 可是十多年的光阴啊,他终于发现,他终究是一片落叶,终究是无依无靠,终究是不知归处的,于是他决定选择漂泊。 烽火台来了一个一个的人,他们围着新坟,他们对坐在一旁的老幺……不,是小周,说道:“老幺,你清醒点,你到底怎么了?” 小周坐了一会,站起身来道:“诸位,我要走了,以后逢年过节替我在老周坟前上柱香,闲下来的时候在他坟前和他说说话,老周最怕孤单了。” 他走出去两步,又退回来,对着新坟磕了三个头,十几年朝夕相处,他不知道此时此刻应当做什么,只觉心里空落落的,往后便少了依靠。 他道:“老周,对不起,我不会写字,连碑也不能帮你刻,下次我回来,不管多远,我给你背一块回来……” 说罢,便走了,人仍旧是那一个人,只是他已不叫老幺了,他姓周,至于叫什么?没想好,姑且就叫小周好了。 前路茫茫,他却始终没有回头,再回首时,那时他定学会了写字,也定能背的动一块石碑。 第三十七章 流放 一切算是结束了,终于到了改算账的时候了,洛秋寒却是没有出现,在场的都是洛烛伊用的人,他能百分百的信任。 洛烛伊只说道:“城门处的东西都清理掉了没有?” 有人答道:“已经清理的差不多了。” 然后洛烛伊道:“好了,今日这头我是开了,接下来,该在坐的各位说了,你们说,我听着。” 洛一道:“这次事件中,烧粮草的姚晃死了,还有一个叫曲悠的和几个人逃脱了,已经派人去搜了。” 连季道:“出现在沅北各处的持刀客,完全死了,千龙帮的四当家也死在陌离少爷的剑下,只是我们也损失了不少的人,恐怕要重新布置好需要几年的时间。” 正在众人争相说话的时候,人群中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跪了下来,赫然是元仲,他道:“我有罪,我办事不力,请公子按照军法将我处置了吧。” 沉默许久的洛烛伊开口说话了:“你告诉我的,燕子口的寒蒙军你会给我盯的好好的,可是你却连他们少了几千人你都不知道,这是你罪一;我让你好好的盯紧燕子口的寒蒙军,你却擅自将沅北军撤回来,这是你罪二。该杀你两个头的。” 元仲道:“我知我应该被军法处置,请公子给我个痛快吧!” 堂下之人无不求情,众人皆知沅北军治军之严,只是这次尚未引发严重的后果,而且元仲的两宗罪都情有可原,其罪一,燕子口外风雪漫天,敌人借着夜色潜出来确实很难发现,加上大雪马上就掩埋了痕迹;至于其罪二,则是救城心态。所以众人都为他求情。 洛烛伊静坐了好久,堂下众人从未见过他这般模样,往日里他见谁都是嘻嘻哈哈的,甚至经常穿上平民衣衫到处鬼混,一去三年,难道这人变了性子? 他仿佛在沉思,其实他只是想休息一会,等众人吵的差不多了,他才说话,见众人的声音低了,他道:“你知道的,我没有杀人的嗜好,我从来都只打人,只是今天我却累的很,不想打人,有人来我沅北闹了一场便跑了,我不要你的脑袋,我只要你把他抓回来,一叔,你告诉他,叫什么!” “曲悠” 洛烛伊接着道:“我要的是活人。” 元仲道:“公子放心,我找不到他,我就没脸回来见你。” 这元仲出了门去,分秒不耽搁,回到府中收拾了行囊便出城去了。 天下之大,他到哪里去找这曲悠,何况他更本不知道这曲悠长的什么样。 他明白,这是流放,他也明白,洛烛伊在他唯有一死的情况下,对他做出了第二种决定。 按沅北军法,他该死的。 此去经年,再回首时,不知又是何夕了,面对沅北城,他唯有以流放去扞卫如铁的沅北军法,唯有流放,方可赎罪。 剑楼内,洛烛伊与洛秋寒相对而坐,洛秋寒问道:“你为何要让他去抓那曲悠?” 洛烛伊答:“难道你希望我杀了他?还是你希望我这次随便放了他,以后杀更多的人?” 洛秋寒道:“他们对沅北有着不可代替的感情,他们不会背叛的。” 洛烛伊答道:“是啊,可是军法就是军法,是你定的军法,即使早已休战,多少年来人们早已墨守成规。” 洛秋寒却不知该用什么话来回答他,沅北军早已墨守成规了,这些洛秋寒定下东西早已经随着当年的刀来剑往,浴血奋战,早已在他们骨子里根深蒂固了。就像天下人默认天子应该姓杨一样,要想这一切改变,除非姓杨的天子搞得天下混乱,搞得黎民百姓生不如死。而要想沅北人不再守着这些东西,除非洛秋寒亲自引兵来打沅北城,或者洛秋寒亲手杀掉沅北一半的人。 可这些事他做不来。 临近年关,沅北更加的热闹了。 这一日,花千语走了,她要去往西夷,据说是三月三西夷君的寿辰,只是时间尚早,她还要往哪里去?洛烛伊自然不知道。 花千语出了沅北城,走了,临走时都洛烛伊说了一句话:“洛公子,江湖再见。” 听见这句话的人不少,谁都在琢磨,这仙子说这样一句话是什么意思,谁猜不透啊。 这世间,最神秘的莫过于女人心,它即使就在你面前,你仍是猜不透。 花千语走了,西夷的使团自然主动请缨,护送她去往西夷。 第三十八章 最蚀人心者,莫过于孤独 十多天以来,沅北来了不少人,也死了不少人,随着西夷使者的离去,一切终于又开始恢复平静。 洛烛伊和洛北二人绕出城主府,从城内纵横交错的街道上,绕到沉鱼湖东岸,二人跪在一处坟茔前,洛北有些伤感,这时沉默寡言。 洛烛伊对着墓碑,道:“娘,儿三年没来看你了,也不知道小北有没有代我向你问好。” 说完,又取出一个盒子,放在坟茔之前,道:“这是今年收到的生日礼物,一个所谓的夔龙卵,一个所谓的定军使,还有给你家小北抢了去的‘了无痕’,不知怎么的,孩儿都觉得不如娘你做的长寿面好,而那个你为他死去活来的男人,他才不会做什么长寿面,若叫他做长寿面,定会做出一碗粥来,那哪还能长寿……” 洛北接道:“娘,你放心,我会听你的话,好好学武的,你说生在这个时代,光靠嘴是无法自保的,你放心,我今年十五岁了,如果厉寒山伯伯依约来接我去南海,我肯定不会被赶下山,灰溜溜的跑回沅北的。” 洛烛伊从饭盒内取出一碗长寿面,道:“娘,儿三年来没在你身边,他逢年过节没让你一个人过吧,若是有,你托梦告诉我一声,我替你收拾他,我不管他多高的武功,多高的爵位,他若是薄待了你,我料他不敢还手,今天终于没人跟着了,就想着清清静静地来看看你,还有就是来告诉你,孩儿应该算是长大了,你也不用担心了,这是小瑜做的长寿面,咱娘儿三一起吃吧!” 身后赶来的洛秋寒、钟笑宇、杨雪穗和钟瑜见到眼前这一幕,都静静的站在原处。 洛秋寒遥望着那墓碑,眼中无限柔情,心中却觉得空落落的。 墓碑上刻的那个名字,是他一生的羁绊。楚怜月,是他本来庸碌毫无色彩的人生中,出现的一道彩虹。她像是天空飞翔的仙鹤,却甘愿为他困在一个地方,柴米油盐,相夫教子。 在洛秋寒看来,为人夫为人父他是个庸才,驻守一城他也是个庸才,他洛秋寒其实就是比别人运气好了几分,那年恰好路过玉珏山,冷水河上钓鱼恰好遇见她,他便在玉珏山下无赖的守了两年,运气好的是,恰好她也喜欢他;而在城主府内,能听到洛烛伊叫他一声城主,或是一声老头,他心里却十分的满足。 洛秋寒心中暗叹:“洛秋寒啊洛秋寒,当年玉珏山下,你早已花光了所有运气。” 他凝望着墓碑,仿佛看见她的容颜,然后慢慢迈开了步子,向前走去。坟茔前墓碑赫然写着:‘爱妻楚怜月之墓’,落款则是庸夫洛秋寒亲手刻。“刻”字之后还有一个点。 墓碑上的字,不像是以刀剑刻的,而那字歪歪扭扭,难以入眼,让人感觉刻字人痛苦的在认真着。 殷雪穗有些伤感,道:“洛伯伯的字写的不歪的。” 钟笑宇沉默了片刻,叹了一口气抬头望了望天,缓缓道:“他不习惯用剑,那字是用手指刻下的。” 是啊,墓碑上写着,洛秋寒亲手刻,正是他用手刻的。墓碑是她坟前的墓碑,而他不愿意用冷冰冰的刀剑去刻上她的名字,剩下的,只有他的一双手。 殷雪穗讶然。 钟笑宇接着道:“呵,这人啊,就是执拗,玉珏山下可以等两年,沉鱼湖边可以坐三天,别人道他是盖世的英雄男儿,在我看来,也不过是一个在俗世苦苦挣扎的可怜人。”语气中有一些戏谑,多的是无奈和伤感。 天下太大,有数不尽的名胜,就像人脚下有走不完的路一样,很多人跋涉千里,只为看一眼玉珏山,若是有缘能得以结庐久居,更是一种缘分。 钟笑宇道:“她当年修道藏修剑道,玉珏山上繁花似锦,她本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女子,后来却跟着洛秋寒闯到南走到北,就这样一个人,走了,姓洛的到头来还是这么自私,真忍心把她安置在这儿,沅北这个地方,美则美矣,乱也是真乱。”他像是自言自语的,没人接他的话。 几句话便是一个故事,情至深处,听者感慨。 旋而接着道:“这沉鱼湖或许叫沉碑湖更为准确。”说罢看向坟茔那边,接着道:“湖中不知道有多少刻着同样字的墓碑,没有人会去数,没有人敢去数,谁能承受的住,这湖底填满的,所谓深情,所谓怨念。” 他知道洛秋寒的过去,他也亲眼所见洛秋寒以手刻碑的样子,他能想象当时他的无助,洛秋寒面临的不是寒蒙的大军压境,而是往后余生那如影随形的孤独。 殷雪穗说不出话来,像沅北的雪,都下在了她的心头,这时她的心,像是死去一般凉,或者比死去更凉。她能想象一块一块的石碑被洛秋寒扔进沉鱼湖,她能想象他流着鲜血的双手,在碑面上刻着墓碑的样子……世间最深情的人是怎样的?世间最无法面对的画面是怎样的?世间最蚀人心的孤独是怎样的?……她不敢闭上眼,仿佛一闭上眼,便是那种永无止尽的绝望。 坟茔之前,洛秋寒夹起一筷子面,送往口中。 洛秋寒是欣慰的,因为洛烛伊和洛北都长大了,所以他没什么可担心的,因为现在他身旁的,都是他余生最重要的人。 洛秋寒也是失落的,他想起自己的孤独,自己的两个儿子会不会孤独一辈子。 第三十九章 无名山与闲散人 靠近南海,有一座山,曲折迂回的小道绕着山腰通往山上,山上鳞次栉比的建筑,几乎占了整个山头,几个小道士将长发盘成髻,用木簪束发,一身灰绿色的道袍,提着水从山下上来,嬉笑打闹着。这里叫长香山,南海长香派就在这里,长香派建派才百余年,已和武当山南北相望,形成对峙之势。 长香山隔河也有一座山,没人唤的上名字,与长香山不同,这座山上冷冷清清。一个十七八岁左右的少年戴着草帽,抡着锄头,一下一下将硬邦邦的土挖松,这叫翻土,他扶稳锄头,道: “师父,这都腊月间了,还锄地,你见谁家腊月间还在锄地的?我这一锄头一锄头的翻着土,你到好,站在旁边喝着小酒,你倒是惬意了,我可累坏了!” “挖你的地,不挖地吃什么,山上青菜白菜油菜什么菜都没有一棵,这遍坡的土和树皮你小子吃不吃。废话愣是多,赶紧挖你的,我这不也没闲着嘛,我数菜籽都数到五百多粒了,到时候你一粒一粒的种,那才长得好。” 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在一旁的小木棚里,左手拎着一个酒壶,右手袖口挽起来,在那挥动着,严肃振振有词的说着话。 少年把锄头放下,道:“师父,我们山上没有青菜白菜油菜,隔河对面的长香山有啊,以前你说咱们两座山是好邻居,对面的就是我们的,去对面摘菜就是了,师父,我以前去摘菜的时候,菜园子里都没有见到人,上次去摘菜我遇到了小刘,就是那个我下山挑水老是遇到的那个小刘,后来不知道怎么的,菜园子那里来了一条狗,好恶的嗦,一见人就乱叫,口水牵线的流,瘆人得很。” 顿了顿,接着道:“师父,我怀疑你是不是在骗我,我们来着三年了,都没去长香山拜访过,哪里会是什么好邻居?” 那老头道:“胡说,师父怎么会骗你,听过有一句话没,有青菜白菜油菜则兼济天下,无青菜白菜油菜则天下接济,师父说是好邻居就是好邻居。” “师父,可师娘不是这么说的,师娘说的是‘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才不是你说的什么青菜白菜呢?” “你还说她,我就是因为不想让她说这种话骗你,我才带你不辞而别的。” “明明是你惹师娘生气,师娘说要杀了你,你才跑到这儿来的。” 那少年又道:“师父,今年洛家二少爷也十五岁了,照约定你应该去接的,你还不出发吗?” 老头又饮了一口,道:“洛秋寒这老小子,自己的儿子自己舍不得教育,舍不得打舍不得骂,却又舍得交给我打,交给我骂,我上辈子莫不是欠了他不少仙酿,还是欠了他多少铜版。” 又道:“老何送一个回去,就让他又接一个回来吧!” 这老头正是厉寒山,拎酒壶卷袖子数菜籽隐居南海的高人。那少年则是老高人厉寒山的徒弟白川,厉寒山叫他小白川,洛烛伊叫他小白。 白川道:“可是老何说,他会带两个人来,洛烛伊也会一起来的。” 厉寒山一口酒没咽下去,开口道:“那泼皮也要一起来?”没咽下去的酒水流过胡须,滴在衣服前胸和裤子上。 白川把一个纸折子递给厉寒山,厉寒山讶道:“北海麒麟卵!这纸折子什么时候送到的,怎么不第一时间给我?” 白川道:“昨天到的,你昨天说要闭关习武,喝了酒就在屋里睡了一天,我说什么你都不理我,现在倒埋怨起我来了。” “快快快,你快去长香山拜访拜访,叫他们把香山铁剑藏起来,西北那泼皮要来了,到时候剑没了可和我没关系。” “还早着呢,老何纸折子画的是年后出发,这时应该还没有出发。而且老何说了,他们会徒步走回来。” “这你都能看得懂?” 少年接过纸折子,指着道:“喏,这里画了两个人,一个上面写了一,应该就是洛烛伊,另一个写的二,是洛家小二洛北。呐,这个牵着瘦马只有两瓣牙齿的就是老何了,三个人一起出门,旁边还在放着鞭炮,不是过年是什么时候?我看不懂的就是洛烛伊抱着的这个蛋是什么,老何打了一个箭头,像是在说,这是一匹马生的蛋,师父,马会生蛋吗?我只知道我养的牛不会生蛋。” 厉寒山伸手一下子敲在白川额头上,后者还在疼痛中,厉寒山道:“马你个头,那是寒麒麟,头上有角,有记载的最后一次有人见到寒麒麟是在两百多年前,那时前朝大魏还是俾睨天下的霸主,压的匈奴这些外族喘不过气来,往事如风,呼啸而过。” 叹一口气接着道:“这寒麒麟及其凶悍,因为它们专在寒海最北产卵而得名,传闻它对亲近之人可以呵护备至,但如果这世间没有它认为值得亲近的人,那它可能会极其凶残,而且世间少有人是它对手。” 厉寒山又道:“你怎么知道他们会徒步而来?” 白川露出一个憨厚的笑容,到:“师父,这你都没看出来,老何画的他牵着马,自然是徒步回来咯,要是骑马的话,他肯定会画三人在马背上啊,还有,老何要是骑剑的话,自然就会画三人一马站在剑上面。” “咚”一声,厉寒山的两个指头又和白川的额头来了个亲密接触,后者捂着额头委屈的样子。 厉寒山道:“三人怎么骑那匹瘦马?还有那叫御剑,不叫骑剑。” 第四十章 散场 沅北城的雪还没完全融化,但树枝上结的冰已经开始往下掉,像是春来树枝上长出嫩芽,把枝上的冰挤了下去。 钟笑宇要回石关城了,城门外长亭内,洛秋寒和钟笑宇两人分坐石桌左右,桌上一壶酒,三只杯,钟瑜给二人斟满酒,洛秋寒持酒向北,道:“我敬你一杯!” 钟笑宇如是道:“我也敬你一杯!” 二人向北,酒杯一覆,酒水洒在地上,雪融出两条痕。 钟笑宇道:“我至今觉得,雪中弈棋是漫漫人生中最不可求的乐事,可恨我这不中用的脑袋,竟然忘了叫你准备一盘棋。” 话音刚落,洛秋寒一指洛北手中的“了无痕”,“了无痕”如有神附一般,清鸣一声,飞出鞘来,洛秋寒轻踏白雪,飞身至亭外,悬在空中,双指横划三下,“了无痕”也飞在空中,横划三下,凌厉的剑气在空旷的雪地上划出三道清晰可见的剑痕。 钟笑宇一见,忽然明白了,仰天长笑,手中长剑出鞘,飞身出亭,两人相对腾在半空,钟笑宇挥剑纵划三剑。 雪地里剑痕纵横交错,这棋盘浑然天成。 洛秋寒执剑,双臂一开,身披的外袍从身上滑落,如同一片落叶,缓缓落在洛北手中。洛秋寒一身白色长衫,他似一片流云,悬在空中,仿佛一阵风就能驱走,又如同静夜间的一弯明月,任大江东去,人流年长逝,他巍然不动。 他骤一出剑,一束剑光便起,太阳瞬间敛去光芒,剑音长啸,如同幽幽竹林内发出的悠悠箫音,随清风回响在山间田野,随流云飘然至四海八荒,洛秋寒于雪地棋盘上落了第一子。 钟笑宇也不示弱,长衫随风,一剑落地,如猛禽低鸣,深沉悠远,四周树木摇摆,树枝上的冰晶纷纷下坠。在洛烛伊眼里,像沅北又下了一场雪,像凌州漫山的梨花随风而坠。钟笑宇落了一子。 洛秋寒挥剑是柔,钟笑宇挥剑是刚。剑来剑往,剑光交汇,发出“噌噌噌”的刺耳之声。一时间似箫声长起,似禽鸣不绝,二者相融,似琴瑟和鸣,二者相依,似以凡间靡靡之音震的九霄雷动。剑声长鸣中,满是欣慰与满足。 人生又何尝不是这样,得一知己死而无憾,人说相见恨晚,幸运的是,洛钟二人相见不晚,相惜不短。 一局棋,仿佛是多少春夏秋冬的轮回,二人仿佛回到当年,当年洛秋寒披甲向东北,如一柄利剑直接斩断了寒蒙与夜来的联军;而钟笑宇则率军前往与西夷结成联盟,与寒蒙形成对峙之事。往昔之事,终不可追。 二人唯可忆的,便是那一夜,亭台小榭,三人推杯换盏,年幼的孩子们在小院内嬉戏打闹,亭子里则摆了一局棋。 当年一句话言犹在耳,殷大沅道:“我既不能随你们同去,也没有什么东西可送予两位兄弟的,我只希望两位兄弟能不负圣恩。” 他接着道:“凯旋之日,我定出五里相迎。” 这时年幼的小雪穗向洛秋寒扔来一团雪,高兴道:“太好了,我打中洛伯伯了,打中了!” 洛秋寒一把将她抱起来,道:“不许叫我伯伯,叫我叔叔。” 她道:“娘亲说,比我爹年长的要叫伯伯,我看你比我爹还要老好几岁呢!” 众人皆笑。 往日亭台,今日长亭,依旧是下了一局棋,仿佛这一局旗,下了十多年。 一局棋毕,“了无痕”迅回洛北手中剑鞘内。仿佛只有这相伴已久的剑鞘,才掩的住它的锋芒。 一旁的钟瑜已经看呆,洛烛伊知道城主是顶尖的高手,但那只是听他们的娘亲说的,这次见到洛秋寒出手,怎么能不惊的合不拢嘴。殷雪穗因为是公主的身份,送钟笑宇只送到城门外,这已经算是皇家给的最大的面子了,若是她来到这长亭内,不为这一局棋动容,也必将为二人向北而倒的两杯酒动容。 洛秋寒飘然回亭内:“真是痛快,不过这次我是输得心服口服,你也不用说,我也知道你服我这惊世骇俗的剑术。” 钟笑宇回亭内,道:“确是痛快,这局棋是我这么多年来陪你下得最尽兴的一局棋,全是因为这一局棋你无法悔棋,倒让我舒畅的下了一局棋。若还有机会,下次再来一局。” 洛秋寒道:“以沅北为局,或许尚有余力,若以天下为局,则已经力不从心了,洛秋寒已经老了,年轻时不想,现在则是做不到了!哈哈哈哈~!” 钟笑宇没接话,走到钟瑜的身旁,对钟瑜说道:“爹爹走了,守石关城是爹爹的责任,你好好陪你洛伯伯,不要和他置气,等石关稍平静一些,我再来接你去石关城。” 钟瑜乖巧的点了点头。 “走了,勿送!” 说罢,钟笑宇翻身上马,一行手下随从跟去。 洛秋寒道:“剑楼还有没下完的残局,我等你来将它下完。” 钟笑宇挥挥手,道:“只要你不擅自挪动棋子,我自会来陪你下完的。” 钟瑜挥手道别,心情有些低落,转头看了一眼洛烛伊,暗想:我爹当然比你英俊了。 身着一袭布衣的钟笑宇也走了,亲自押着一人,消失在雪原之上。风雪掩了马蹄印,一行人早已不见,城楼之上钟瑜和洛烛伊就看着那个方向。人生最苦莫过于骨肉之亲,却聚少离多。 城主府府怜月院内,杨雪穗站在院子里,对着一株腊梅,自言自语道:“雪融了,融成了水,该是时候流向四方了!” 吴士源进院子,看着这经历了不少,多愁善感的公主,也受了感染,站在院门,看着那株腊梅,看着看腊梅的那人。 或许,腊梅装饰着她眼中的风景,而她,装饰着他心间的梦。 杨雪穗见吴士源,道:“吴将军,我们是不是也应该启程回京都了?在沅北已有一月光景,不知将军可去赏过什么美景。” “公主取笑臣下了,臣下一介武夫,粗人一个,纵使置身花海,也定然体会不到其中的乐趣,倒是看着一株腊梅,隐隐有一种寒冰入心的感觉,却说不明来由。” 杨雪穗的心里,也有一种寒冰入心的感觉,她道:“你看这腊梅开在寒冬,傲视风雪,看似多么坚强,可你我心知肚明,终有一日梅花瓣会随着风雪飘落,任是绝代芳华,也终究会凋零,人又何尝不是如此,任你绝代倾城,也终究韶华会逝,红颜会老。” 吴士源道:“腊梅是绝代芳华,凋零后仍会香溢四方,沅北的酒不就叫做梅间雪,早已天下闻名,红颜绝代倾城,韶华会逝,但故事总是会流传千古,英雄永远是英雄,世人总有关于他们的传说,而活着的不见得永远活着。” 杨雪穗神情不似之前一般凝重,吴士源这番话,真是一字不差全说到她心里了,父亲殷大沅和长兄殷晏是离开了,但他们却以另一种形式活在人心中,例如活在洛秋寒和钟笑宇心中,不可替代。而她的娘亲,离开时也必定是笑着的,她想着娘亲守在父亲墓前那几年,必定是幸福的,可能说完了一辈子都说不完的话,可能是想亲自动手教训这个不顾家的男人,于是便去找他了。 殷雪穗有些释然,对吴士源道:“将军比读书人还知风雅,又怎么会是自己口中的粗人呢?” 吴士源纵起身,摘下一朵梅花,递到殷雪穗面前,不等殷雪穗开口,吴士源抢先道:“我知道公主会责怪我擅自摘花,破了这美景应有的宁静,但是公主,与其它宁静的绽放,我更愿意它在公主的手中盛放,方对得起这绝无仅有的韶华。” 殷雪穗接过腊梅,道:“我觉得叫你吴将军有些麻烦,我可以叫你吴大哥吗?” “只要公主乐意,臣下当然无异议。” “那吴大哥准备一下吧,明日我们便回京都吧。” 第四十一章 远方的江湖 杨雪穗和吴士源一干人等启程回了京都。 洛烛伊准备出府去拜会拜会旧日那些朋友,在府门碰到了右脚套了一只草拖鞋的老何,这些日子老何几乎在沅北城里吃遍了所有的酒楼,吃了便回到洛府一侧的小屋,他和那匹瘦马住在那里,像形影不离的伙伴一样,老何这一月来看起来圆润了不少,那匹老马也不瘦了。 老何一见到洛烛伊,便道:“小乞丐,你要准备一下了,和我一起去南海。” 洛烛伊一讶,道:“为什么要我去,那老头不是把我逐下山了嘛,我再去不显得我腆着脸去死缠着那老头嘛?不去不去,坚决不去。” 老何把右脚裤腿撩起来,伸出那已经发亮的手往小腿上挠了挠,一脸舒适的表情,然后嘟囔着嘴,旋即把手探向嘴里,左右抠着。 看见洛烛伊盯着他,习以为常的笑了一笑。 老何一笑,似从仅剩的几颗牙齿间,抠出了细细的一条肉丝儿,看了看,又丢进嘴里,一脸满足的样子,露出那和蔼却显得有些让人难以接受的笑容,对洛烛伊道:“你可知道你收到那卵是什么东西?你可知道你娘亲为什么会突然病毙?你可知道短短几年洛秋寒就佝偻了,和我再去一趟南海,你好好考虑考虑。”说罢,咀嚼着什么往府内走去,留下洛烛伊一人愣在那里。 忽然老何回首道:“如果考虑好了,叫你弟弟也准备一下,一同去南海。” 这哪是让人考虑的样子。 洛烛伊顿时没了外出的心情,到剑楼找到洛秋寒,他正对着一柄剑,这剑名叫花间舞,是楚怜月的爱剑,三年前就一直放在这剑楼里,好在洛秋寒就住在剑楼。 洛烛伊道:“南海那老头叫我再去一次南海,说是可以告诉我北燕送来的那是什么东西,还有……”顿了顿,没有继续说下去。 洛秋寒背着他道:“你是怎么想的?” 洛烛伊道:“我想去看看,哪怕知道那颗蛋是什么也好。” 洛秋寒转过来,道:“现在你可不同以前,你身无军功,已经是定军使了,也是下一任镇北公,如今我沅北势大,京都自然是有人看不下去,而其余西夷、寒蒙和南唐三国也定是看不下去的,你这样贸然出沅北,难保会有各种人在途中杀你,你真想去的话,我派人随你一起去吧!” 洛烛伊道:“派人和我去,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嘛,好在知道我长什么样的人并不多,就我和老何他们几个人去吧,若真要派人和我去,你就叫林陌离那小子和我去吧!” “叫陌离和你去倒是可以,只是他还在书海阁看秘籍,以他那性子多半是不会去的,上次我叫他去接你,还是以我的爱剑南亭雨作交换的。这次我好像没什么东西给他了,这小子我养了他多少年就教了他多少年武,他就这样各种坑我,我的南亭雨,心疼死我了。” 这时,一白衣男子走进剑楼,冷冷道:“我跟你去。”正是入城前踏雪登城楼摘灯笼的白衣男子,这时依旧是一袭白衣,这身着一袭白衣的人,唤作林陌离 洛秋寒道:“那当然是妙极了,有陌离一起,又不是大摇大摆的走一遭,我放心了,你们去吧!” 见洛烛伊退出去,洛秋寒有些欣慰。 “去吧,远方,有你的江湖。” 洛烛伊去了沅雪院,找到正在舞剑的洛北,自他回来后,洛北就和他一起住在沅雪院,这两兄弟性格不太相似,洛烛伊比较像洛秋寒,看起来都是不太靠谱的小痞子,却总让人琢磨不透;而洛北则比较像楚怜月,性格温柔,做起事来严谨得很。 洛烛伊道:“你知不知道你十五岁了,南海的那个厉寒山就要来接你去南海了,你有没有准备些什么,别又像我当年什么都来不及准备就被他拽着去了。” 洛北道:“我有准备啊,除了一些衣物,我就只带这把剑去。”说着晃了晃手中的“了无痕”。 洛烛伊道:“可得带些银两,你不知那里是有多惨,那厉老头自己懒的耕地种菜,整日忽悠他那个傻徒弟小白去隔壁长香山偷菜吃,要不是我上次想要去近观长香山的一柄剑,可能长香山的大小牛鼻子还不知道自己种的菜为什么会无缘无故的少呢!” 这时钟瑜来到沅雪院,找到洛氏两兄弟,怒气冲冲的道:“洛烛伊,你又想走吗?刚回来一月又想溜了,是我钟瑜怠慢你了还是洛伯伯嚷着你了?不给我说一声就急着准备要走,我真的就不值得你知会一声吗?” 一连几个疑问句,把洛烛伊都问呆了,问世间何种语气最让人伤神,当是这盛气凌人的逼问,无论你是多么的能言善辩,无论你如何巧言令色,你都无法回答,因为所有人都知道提问的人要的并不是那个问题的答案。 洛北缓缓挪动身子,溜出了门去, 洛烛伊和钟瑜站在那里,风仿佛静了。 以往听人说的,是属于洛秋寒他们的江湖,他知道远方,也有他的江湖。 沅雪院内,只有钟瑜和洛烛伊二人。 洛烛伊说道:“果然那不靠谱的城主还是告诉你了!” 钟瑜怒道:“先回答我!” 洛烛伊浅浅笑了一笑,伸手刮了刮钟瑜的鼻尖,温柔的道:“你跟我走吧,江湖那么大,我带你去看看。” 钟瑜一愣,眼神顿时一换,像是满足了什么一般,眼中柔情似水,有惊讶,有欣喜,一汪秋水尚不可形容,支支吾吾不知道说些什么,跑了出去,留洛烛伊一人愣在那里。 片刻功夫,钟瑜跑了回来,眼角有些湿润,看着洛烛伊道:“你让我始料未及,我以为你会各种辩解,用各种锋利无赖的言辞来说你的各种逼不得已,所以我事先想了好多,无论你言辞怎么锋利,我都想好了怎样应对,只是我没想到你一开口便是这句话,我真的很想去,只是……” 多年来,她一直留在沅北,她早已习惯了沅北的种种,他说要让她一起去,她很想,只是她心里对外面的世界充满了抵触,并不是担心自己会发生什么,她只是不喜欢未知,不喜欢陌生。 洛烛伊道:“跟我走吧,江湖浪再大,带着你去踏平它。” 钟瑜转了神色道:“我知道江湖水深,而且你这次也不是去玩的,洛伯伯说了,这次你去南海很凶险,如果带上我只会增加你的负担,其实我刚刚跑出去想的就是这个,我要的是你的一句话,现在话要到了,你只管去吧,我在沅北等你,可你要是再一去三五载,回来你知道后果的。” 她想既然他愿意带自己去,自己已经心满意足了,至于去闯荡江湖,也许三五载之后她会有兴趣的。 “那你就留在沅北,我去一趟南海问一些事情就回来了。” 钟瑜轻启美唇,道:“我知道了,你就安心去南海吧,洛伯伯就交给我照顾了,保证你回来的时候他肯定又胖了。” 洛烛伊道:“别对他那么好,以后他要动手打我我打不过了怎么办?” 外面林陌离和老何来了,钟瑜识趣的走了。 林陌离和老何来找他商量启程的事宜,洛烛伊惊讶为何会这么快,老何伸一手指挖了挖鼻孔道:“来去如风,才是大侠本色嘛!” 连一直冷着脸的林陌离都露出了惊讶的神色,洛烛伊更不必说了。 洛烛伊笑道:“还不知道老何会说这样豪气的话,只是以你这番英容,我们实在不敢想象,在我的印象中,老何只是个饿了偷鸡吃,渴了骗酒喝的老无赖,怎知老何也是如此豪气,定是在哪家书馆听了书,不自觉的就学到了。” 老何像嘴里永远有东西一样,不是咀嚼着就是伸手去抠着,这时像是在咀嚼着什么一般,言语有些不清的道:“那是,当年我也是个体面人物,只是飘来飘去累的慌,还不如做个老乞丐来的痛快。” 洛烛伊差点都要大笑出来。二人谈话正在兴头上,林陌离插了一嘴,道:“明早出发吧!” 老何点头应是,林何二人去了。 春寒料峭,清晨的风,吹的人行色匆匆。 沅北城门,洛、林等一行人出了城门,洛一王川几个府上的人送洛烛伊几人走出城楼。 站在在城门外,回首看着城头刻着的“沅北城”三字,这是当年洛秋寒挥剑刻上去的。洛秋寒来前这城并不叫沅北,他一来,大军伫在城外,硬生生的把这城改名为沅北城。 洛一将马缰绳递到洛烛伊手上,道:“公子,这是为你们备的马,包裹里有银票和一些备用的物品,你们会用的上的。” 洛烛伊道:“你们洛城主,这时有事情在忙吗?” 洛一道:“城主在剑楼忙着看京都送来文书,他说了抽不开身,叫你们路上注意安全,瑜小姐说了,她云鬓未理,不想出门,也不来送你了。” 洛烛伊道:“那你们快些回去吧,告诉你们城主和瑜小姐,不用担心。”翻身上马,四人五马,老何没有骑之前那老瘦马,那瘦马追着老何一起去了。 城楼上,洛秋寒和钟瑜看着几人离去的背影,他道:“小瑜啊,怎么不见你泪眼婆娑的样子,我还叫小文好好宽慰宽慰你。” 钟瑜道:“我几时有泪眼婆娑了?哼!” 洛秋寒道:“他走前和你说了什么,能让你此时如此心安?” 钟瑜心里有些窃喜,表面却嗔怒道:“我就不告诉你!” 洛秋寒看着远方,四人已经不见了踪影。 他道:“回去吧,已经看不见了,别凉着了,不然到时我真不好向他交代。” 二人下了城楼,回了城主府。 城下两个少女驱驰着马儿,也匆匆出了沅北城,这一走,也不知会断了沅北多少达官贵人的念想,此后醉生梦死无丝无竹,索然无味。 第四十二章 拦路劫衣 风夹着细雨,不知不觉便已走了这么久,迎面的风仍有一丝刺骨的凉,南下以来一行人走得特别慢,也特别静,始终没有人来打扰他们,因为他们仍在沅北境内。 沿途南下,路过一处小镇,叫做黑石头镇,这里已经是沅北的边境了,再往下走便是洞庭境内了。在官道之上,林陌离叫了一声停,洛烛伊和洛北顿时被他一惊停了下来。 老何像是反应慢半拍似的,骑着马往前走了几步,跳下马来,牵着两匹马忙往回走,还不时警惕的东张西望,不由得嘀咕道:“老马,有热闹看了!” 林陌离道:“前面有人,两拨人快打起来了。” 洛北道:“你怎么知道,我看这眼前什么都没有,不会是你弄错了吧!” 林陌离没有说话,回首看他一眼。 洛烛伊道:“有热闹看的话,我们去看看热闹吧,咱们看出殡的不怕殡大,就往前走,看看吧!” 拐一个弯,果然看到两拨人在对峙,一拨五十余人,另一拨则是一个人,那五十余人手持兵器,身旁还倒下一些人,哀嚎苦叫着,所有站着的人盯着对面那一人,眼中是愤怒和恐惧,极其矛盾,进退两难,在他们后面是两辆马车,马车拉起维帐,从外面看不到里面是什么,洛烛伊猜想马车里面的人现在已经如同热锅上的蚂蚁,焦急的不得了,只是苦于不敢掀帘往外看。 那一人披着薄薄的一件衣衫,在这冬春交际的时候,显得那么不协调。一把刀搭在肩上,还没出鞘。 洛北道:“咱们要不要出手帮一下?” 洛烛伊说道:“如果要出手帮忙,那我们应该出手帮哪一边?帮人少的哪一边的话,很明显,别人不需要我们出手帮忙,雪中送炭的机会没有了,这锦上添花别人可能不太需要,若是出手帮人多的那边的话,岂不是助人以多欺少,传出去多不好听。” 洛北道:“那地上倒了这么多人,现在当然要帮弱势的一方了!” 林陌离手提南亭雨就要上前去,洛烛伊阻拦道:“先别动手,我们先观察观察,现在还没到出手的时机,你看那躺地上的人没什么重伤,都没有伤筋动骨,可知那持刀的男子并无伤人之意,我们以静制动,静观其变。” 这对峙持续没多久,人多那一方一个主事的站出来道:“对面黄毛小子,我途安镖局走这一镖路十几年,这一条道上还没遇到拦路劫道的,你一言不说就持刀站在官道之上,还重伤我镖局内这么多兄弟,敢不敢留下名号,日后我们好去拜访拜访。” 那男子将肩上的刀拿下来,拄拐杖一般的拄在地上,道:“我打劫还没说出口,你们一群人就拔刀蜂蛹而来,我……” “阁下是要剪镖,这里是朱老大的线上,我们镖局和朱老大是有来往的,他居然使人来劫我途安镖局的镖。” “我不认识什么朱老大,就是我自己想要打劫,我不劫其他的,我就劫一身衣物。” 众人正对峙中,眼见四五人骑马而过,只当是路人,那四五十人中却也有人暗中佩服这帮路人:这帮人胆子不小。 洛烛伊上前道:“这位老兄既没有伤人之心,我看地上的兄弟伤的也都不是太重,没闹出人命就不是案子,这点钱算是给各位的一点医药费。”说着从袖间拿出一沓银票,递交给那个主事的人。 众人自然是感激不尽,能有人出来解围,自然顺着便下了台阶。 只是那拄着刀的男子仍未动,他道:“我今天必然要劫一个人的,他们走了,我只有劫你了。” 洛烛伊向那群人做了个走的手势,示意让他们赶紧撤,只见那一群人马上便要上马驱车而走,车内传来了一个声音:“不能走……”于是众人又停了下来。 洛烛伊对那拄着刀的男子道:“那你便劫我吧!”说着将身上的银票等一干财务放在地上,道:“就这么多了!” 那人摇摇头道:“我不要金银,将你身上的袍子脱给我,我就劫一身衣物。” 洛烛伊顿时觉得十分不可思议,这人持刀拦路,冒生命危险,却不肯伤人,口口声声说着打劫,到头来却是为了劫一身衣物,倒是特别有趣。 他拾起洛烛伊的袍子,披在身上,转身便要走,洛烛伊道:“这位兄台,风雨正凉,不防喝一杯酒暖暖身子。” 那人步子停了一下,随后便又要走,洛烛伊道:“衣物是你劫的,这酒却是我请你的,人在江湖,哪能事事算得那么清楚。” 那人的步子停了下来。 洛烛伊接着又对镖局众人道:“我看各位也都累了渴了,正巧前面有一酒馆,倒不如卖我这小子一个面子,到前方喝杯酒解解气,有力气在这站着,倒不如在酒桌上大展拳脚。” 众人见洛烛伊拿出银票来,说话又这么地道顺耳,便收起刀来,到前方小酒馆坐下,酒馆老板显是见过世面的人,一点不慌不忙,吩咐小二准备酒菜,自己则奔走招呼着。林陌离没有坐在酒馆内,老何则把酒壶灌满了,走到那匹老马旁边,自己喝一口,喂那老马喝一口,一边嘟囔着:“这酒比不上沅北的酒,你将就着喝吧!” 洛北走到老何身旁道:“那是,沅北的酒当然最好了,酿酒用的水是沅北冬日的雪融成的水,加上有梅花花瓣,一般都是冬日酿酒,好酒的人得省着喝,得管一年呢!对了,我们沅北的酒还有个好听的名字——梅间雪,这是我娘取的,好听吧!” 老何咧着嘴笑着,他那仅剩的几瓣牙齿泛着金黄,一览无余。 洛烛伊没理外面,从包裹里又取出一件衣物,递给那横刀劫衣的男子。 那人接过衣服,马上就往身上披,马上又脱下来,洛烛伊道:“这件衣物,依旧是你劫来的……” 那人与洛烛伊两人对视,两人同时大笑起来。 洛烛伊道:“在家时,常听人说,江湖是个奇妙的地方,血雨腥风不少,而有趣的事,有趣的人也不少。兄台拦路劫衣,倒是我从来没有听书过的,只是不知好汉姓名,以后向我那妹妹们谈起这桩事时,不免会让她怀疑我在吹牛。” 那人道:“哎,哪算得上什么好汉,我肖天徳江湖浪人一个,到处漂了几年,想家了准备回家看看,我便从西夷赶回来,听说沅北城腊月初八盛世好不热闹,准备去看看,谁能想到去晚了城都进不得,若是换做其他地方,我大不了就是硬闯一番,但是沅北不同,且不说我自知打不过洛城主,但凭我对他的敬重我也不敢有闯城的想法,所以我就只得继续南下,回岳阳看看,几年了想回去看看岳阳有什么改变,谁知道在这小镇上,洗澡的时候,不知让哪个小毛贼把长衫给拿走了,而我只得身上这一件单薄的衣衫,我实在冷的受不了了,伸手乞怜又不是我想做的事情,于是我就拦路劫衣,这就刚好遇到途安镖局一行人,算他们运气不好吧!” 二人便又大笑起来。 这时一个老者和一个中年男子走过来,洛烛伊猜到眼前这中年男子便是镖头,忙举杯向二人示意道:“这不寒不暖的季节,真是折磨死人,来先干一杯暖暖胃,再慢慢畅谈。” 那老者乘两辆马车之一,五十来岁,留的美髯,刚才车中说话的应该便是这老者,这时下车来与洛烛伊等人坐在一桌,畅谈开来,一点也不像受惊的样子,坐在洛烛伊的右侧,很是和蔼,洛烛伊对他印象很好,好过那途安镖局的镖头。一番畅谈之后,才知道那镖头姓严,人都叫他严老二,在家排第二,在镖局内也是二把手,在长楚西北一带算是吃的开的那一类人;而这面色和蔼的老者,唤作云来,是洞庭一带的巨儒,趁着西夷长楚关系尚佳,到西夷与现任西夷右相的诸葛明细谈音律,博论诗文,归来时托途安镖局保回洞庭。 洛烛伊看着他,真有一代鸿儒的风度,若刚才洛烛伊还在怀疑云来是不是在装作淡定,现在他心里也知道,哪怕是换做更惊险的场面,也不足以使眼前这面目和善的老者心生波澜,至于为何需要请人保镖,看着一直闭着帘的另一辆马车,他心里大约有了底。 他问道:“不知与夫子同行的是何许人,怎的不见下车来,这时节,喝一口酒暖暖胃也是好的。” 云来大笑道:“那是我的个女儿,这趟陪我去见诸葛明,听一曲琴音也算是了了她们的心愿,只是我那女儿不甚酒力,所以也就没有下车来。” 洛顿时明白这风雨来尚且不露惧色的鸿儒为何会请人保镖了。 他道:“请夫子恕洛寒生冒昧了,实不该如此唐突。”洛烛伊知道现在是非常时刻,所以又用了洛寒生这个名字,可能这个名字真的会为他省去不少麻烦。而他是真的对这美髯老人有好感,几句话之间不显小气,又不失大气,于是他言语间也就显得文绉绉的,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是这个道理吧。 云来道:“洛公子应是豪气之人,说这番话倒显得我这老头小气了。” 众人均大笑。 第四十三章 酒里喝交情 乡野的酒,比不上沅北的醇香,但却十分烈,狠狠的喝上一大口就感觉喉间燃起一把火,火辣辣的那种烈,这样的酒,不曾沾酒的人只需轻轻呡一口,一股酒劲直冲颅顶,要吃好几口小菜才能压的下来。 酒足饭饱,洛烛伊一行人准备启程时,酒馆外有十多人策马而来,来至酒馆之前,勒马而立。 在酒馆之外一个膘肥体壮的汉子大喊道:“途安镖局这趟谁押镖,这龟儿子的,从朱老大的线上路过,怎的这次不打声招呼就想走了,我们老大很不高兴,要是上山去道个歉还则罢了,否则今天得让你们折在这儿。” 严老二连忙走出酒馆,逢迎道:“这才出黑石头镇,正商量着去朱老大那给朱老大问个好,这不,几位兄弟就来了。” 策马而来的一行人中,一个文质彬彬的男子道:“朱老大说久不见途安镖局的兄弟们了,还有些失落,这一听说途安镖局的兄弟们来了,就让我一行人来迎接啊,严镖头应该懂朱老大的情谊吧!” 洛烛伊依旧坐在酒馆内,与肖天德云来二人依旧谈笑,不顾外面发生了什么,更不需出门逢迎。这种一文一武的花脸戏他不知看过多少,而他更是行家,在沅北的时候,更是有一人又唱文又唱武的时候,眼下这把戏更是入不了他的眼,不禁暗笑道:唱文的还算勉强过得去,这唱武的就是个废物,桌子不砸一张,怎么能唬得住人。 酒馆外严老二依旧在和那一行人嘘寒问暖,押镖这一行,要的便是江湖关系,若把关系弄焦了,这条镖路就不用走了。 洛烛伊其实心里也理解严老二这样的态度,这不但是为了吃口饭,更多的则是为了活命,人都说江湖上侠肝义胆,其乐无穷,可混江湖,真的会死人的。他道:“门外的好汉不进来喝一杯哪,算我为各位接风驱寒。” 这酒馆的老板不复之前的从容,吓得面色铁青,一听眼下这公子哥要把这一群地狱来的催命鬼请进来,顿时吓得说不出话,在这混乱的时代,若不是为了生活,谁愿意在乱世中抛头露面。 这小酒馆老板是黑石头镇的人,在镇内也是卖酒的,只是他卖的酒总是忘了参水,所以酒馆生意特别的好,小镇内的“酒馆联盟”说他不懂规矩,结合了几个镇内的大人物,这才把他给弄出黑石头镇,只是家有老母要养,还有爱妻幼儿在家等着吃饭,不得不在这小镇外卖起酒来,只是开始守起卖酒的规矩来,往酒里少少加了点水。 洛烛伊一看他这样子,知道他肯定被眼前这一帮贼人欺凌的惨了,所以才是这惊恐的表情。 他走到酒馆老板身前,道:“不用担心,他们喝的酒,算我的,若是弄坏了桌子椅子,都算是我的,我会双倍赔偿的。” 老板显是一脸惊恐尚未缓过来,道:“那要是……杀了人,你又怎么双倍赔偿……” 洛烛伊一讶,他确实不知道怎样赔偿,他自知林陌离在场,自然能护住所有人,而他虽没有习过多少武,对付眼下这些人是完全没有问题的,以他的武力,放在大江湖上,只算是小鱼小虾,但起码是比眼前这一群人大一些,所以他毫不畏惧,只是他根本不知道,在这小酒馆老板的眼里,门外那一群人是怎样的凶神恶煞,甚至这老板可能目睹他们杀人的惨像。洛烛伊一时不知道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他没有正面回答,只是道:“老板姓什么?” 酒馆老板没想到这眼前的公子哥会这样问,他答道:“老汉姓王。” 洛烛伊道:“哦……王大爷!大爷知不知道沅北城,你们去沅北城卖酒吧,那里比起这里,应该是安定不少。” 老板王老汉道:“知道,只是在这小小的黑石头镇扎根久了,人就懒得动了,而且谁知道沅北城是不是真的像人们说的比这处好,我老汉也是不相信,要是沅北城那么好,怎么不见黑石头镇里的人往沅北城去?” 洛烛伊道:“大概他们和你一样,也是懒得动吧,相信我,沅北城真的有好酒。” 王老汉像是相信了,眼神里出现了憧憬。 洛烛伊接着道:“你到沅北城就提洛寒生,我这名字在沅北城可好使了。” 在沅北,提洛烛伊,人人都知道他是城主洛秋寒的长子,自然人人都知道,那是高高在上的一种存在;而提起洛寒生,就不同了,流连于各种花街柳巷,酒楼赌场,洛府小厮一个,也是谁都知道,谁都知道洛寒生,那个十来岁就偷钱逛酒楼,每次来都说顺道“捡”了点钱,只是找小姐姐弹曲子给他听的城主府小厮,那个赌馆里输钱欠债了第二天就还上的小痞子,沅北的百姓中,洛烛伊和洛寒生的名声是一样响的,而只有一部分人知道,两个名字其实是一个人,而那一部分人中的一部分人,又千方百计地让外面的人知道,洛秋寒的败家儿子洛烛伊是个逛酒楼去赌馆的小痞子。 那王老汉应了一声,像是下定了去沅北的决心。 洛烛伊道:“沅北城是个不用守坏规矩的地方,你到那里就不用守这些酒馆共知的什么破规矩了。” 王老汉知道他说的是参水的事,有些羞愧。 …… 门外不知谈了些什么,而云来和肖天德也没理洛烛伊和酒馆老板说些什么。老何和洛北则更像是什么都可以不理一般,老何和那匹老马喝着酒,洛北则在一旁说马儿喝醉了怎么办。这画面,实在不像有山匪来了一样。 门外严老二和一群山匪“叙着旧”。 那膘肥体壮的汉子道:“朱老大请途安镖局的各位兄弟到我们那儿聚一聚,有酒喝有肉吃,有妞儿陪。” 严老二叫押镖的兄弟收拾行装,龙潭虎穴这次是逃不掉了,明知这是鸿门宴,也无法推辞。严老二走进来和云来知会一声,应该是不愿意让云来和他们一起涉险。 接着走到洛烛伊身前,道:“朱老大这是来请我们途安镖局的兄弟,与老弟你们无关,我严老二还想托洛老弟帮我把云夫子送回洞庭,说来惭愧,我途安镖局接了镖却无力保镖。” 洛烛伊从之前的谈话中知道,这朱老大是附近这一片一个十分生猛的人,为人凶悍无情,烧杀抢掠无不为,这世间有人的地方都有所谓的地头蛇,这西北也不例外,像洛秋寒这样的叫强龙,自然震慑一方,而朱老大这样无恶不作的地头蛇应该数不胜数,在他们的眼里,江湖就是他为所欲为的这一片,有弱者路过他们自然要耍耍威风,若有惹不得的老子路过,自然缩起头来,这朱老大是把洛烛伊一行人当做肥肉了。 他听了严老二一席话,对其好感倍增,知他不愿意云来等陪他去犯险,才把人托给自己。 酒馆内已经交涉好了,严老二正要出门,与门外那一群人一起去,岂料那文质彬彬的人走进馆内,道:“既然诸位与途安镖局的兄弟们是一起的,那就随我们一起去吧,也算是略尽地主之宜。” 一旁的那大汉也道:“对啊,哪有不全去的道理,请不去的,老子只有用刀架着去了。” 林陌离一按“南亭雨”,是想去去这无礼猖狂汉子的威风。 当年狼狈的从南海逃回来的时候,确实也没机会真正感受到江湖真正的样子,虽然也遇到别人口中说的江湖侠女,只是一路北上也是畏畏缩缩的,从未见过什么打家劫舍,或者是行侠仗义的,他眼中的江湖正在他猝不及防之间,如快马拉车一般向他奔驰而来,洛烛伊想见识见识洛秋寒以外的江湖。他伸手拦住,道:“既然有好酒与美女,我们又怎能驳了朱老大的面子。” 他回头看了看云来和肖天德,二人没有反对的意思。 …… 一行人像是被押着去刑场的囚犯,严老二等人脸上是严肃的神色,眼神中有些惧意,洛烛伊则是怡然自得,赏着沿途的景色,想到自己马上就要见到自己江湖生涯第一个大恶人,竟然不由得有些兴奋。 众人中最轻松无负担的,要数老何了,老何像是喝醉了,面露红色,牵着那匹老马,一人一马偏偏倒倒,老何见那匹瘦马快倒了,忙用自己的肩去抵住。 “好热闹啊!真热闹,老马你说是不是,喝着酒凑热闹,你说你逍遥不逍遥?自在不自在?” 这样一幅画面,真是让人啼笑皆非,那山匪只当他是个醉鬼,也没去理他。 山间迂回曲折的小道上,一直没有拉开车帘那辆车内,却隐约发出银铃一般的笑声。 第四十四章 同月同日生 山腰用巨石堆砌的高墙,墙下堆排着硬木绑成的栅栏,那硬木削的尖尖的,对着外面;栅栏前方是一条小沟,约有一丈来宽,沟内不是清水,那水面上飘浮着黄色的东西……。 “是粪水,臭死我了……”洛北捏着鼻子说道。 “哼哼,听话的就乖点,要是不听话,爷爷我就送你下去洗个澡……”骑着马走在最前面的那个大汉说道,他恶狠狠的盯着洛北,而洛北也狠狠的盯着他,那大汉又笑道:“有趣,这小子有趣,爷爷我很喜欢……” …… 正当间留有一扇大门,洛烛伊一行人正是被从这扇门压进山寨。 来到山腰间一处院子,院子内正对着门的是一个大堂,快要比得上洛府的待客大厅了,只是豪华程度和宽敞程度尚缺一点,大堂内正对门的一个主座,要爬四五阶台阶才能坐到那主座上。看来这朱老大是真把自己当天王老子供着了,只是院子旁边是一个天然的山洞,应该是临时避身用的,始终离不了土匪狡兔三窟的本质,洛烛伊心想着,如果自己没有估计错误的话,那山洞内定然打通了地道通向山另一边的某个地方,至于有几个出口,谁又知道呢。 洛烛伊这一群被押解而来的“贵客”来到堂前,堂上主座上坐的是一个膀大腰圆的中年男子,一动都能感觉到他身上的肉在抖,就这幅尊容,丢到街头上都能吓得小孩子哭爹喊娘,这能净街的汉子真是凶神恶煞,天生的一幅恶人像,给人一种感觉,这样的人,十个抓进大狱九个都不带冤屈的。 朱老大抖着腮帮子道:“后面那马车里的人为什么没有下来,不给我面子没关系,不给我这上下上千兄弟面子我就看不下去了。” 云来想要开口说话,又有些犹豫,洛烛伊知他为难,既不想女儿出车来见这些人间污垢,又不想打诳语辱了文人的尊严。 洛烛伊忙道:“车内的人不幸染了疫病,四处投医未有成效,倒不是不想下车来,只是怕惹山上上千兄弟也染了疫情,岂不是大罪过。” “染了什么病,你看朱爷我这么健硕的身材,什么小病难不成还能吓到我?” “寨主听过西夷阎王病没有?” “西夷亮城的人早就死光了,那里早就是一座死城了,近十年来从来没人去过那里,我不信还会有人把那种病从亮城带出来……” “唉……也怪我那妹妹不懂事,经常听别人说起亮城,听得多了小姑娘就起了好奇心……”洛烛伊不由得放慢了语速,显得有些沉重…… 朱老大看似相信了,久在江湖,许多传闻通常可以信六七成,许多看起来十分不可信的传闻最终都被证实是真的。 比如当年传闻南海一人孤舟入长楚,后来那人终于在洞庭湖畔负手而立;比如传闻那人上天入地,天下无敌,后来那人徒手搅混了整个洞庭湖。 至于这阎王病,十年前闹得沸沸扬扬,虽然发生在西夷,虽然不曾有人见过,但所有人都深信不疑,朱老大自然不例外,于是他便准备放弃逼人下车的想法。 这时,押解他们回来的文人打扮的年轻人上前,伏在朱老大耳旁低语。 朱老大腮帮子一阵抖动,很生气的样子,像身旁的那文人使了一眼色,只见那文人颔首低眉,道:“我略通医术,若真染上疫情,在下到愿意瞧瞧。”一使眼色,有两人迅速往马车过去。 林陌离伸手拦住,洛烛伊向他使了一个眼色,他将手放了下来。 他在沅北活了十年,十年来他很少说话,只顾着习武练剑,他的心里只有剑,只是突然有一天,整个沅北待他最好的人突然病逝了,他手足无措,那一天他看到洛烛伊站在雨波亭最高的那一层,他走上去拍了他的肩膀,而那个和他一般大的洛烛伊,指着天空对他说:“你相信我娘去了那个地方吗?”他没有说话,只是听着洛烛伊说,听他说道:“从此以后我就要做一个彻底坏人了,只有我做一个坏人,所有人才会有好日子过。” 洛烛伊说要做一个坏人,却只是青楼酒楼赌馆间胡混,他才明白,那个众星捧月的镇北公公子要做的不是一个坏人,而是一个废物。他才意识到洛烛伊的所有用意,只有做一个废物,才不会有人忌惮,才能免去不少小人对沅北的破坏。 他和洛烛伊不同,洛烛伊需要做一个废物才能换来片刻安宁,而他则需要变得强大,只有强大才能换来安宁。 沅北两个少年,一个于大街小巷装疯卖傻,寻欢作乐,十几岁的少年被冠上寻欢作乐贪财好色之二世祖的名头。 一个终日抱剑静坐,有时他对着落日余晖睁开眼来,有时他对着城外一片荒原,当风卷起狂沙时,他睁开眼来,有时他听取蛙声一片,对着漫天星辰缓缓睁开眼来……他睁开眼时再不留恋,抱着剑便转身离开了。 沅北那两个少年,一个无可救药,一个痴痴傻傻。 有一日,他从沉鱼湖上走过,留下一道道涟漪,他找到洛烛伊,还不等他说话,洛烛伊便说道: “我想给你说些事,好玩的不好玩的你都得给我好好听着,我告诉你这些,是因为我知道你不会对别人说,也不会对我说什么。” 林陌离是一种孤独,但他于茫茫剑道之间找到了慰籍,他心可安处便是手中剑。他依旧喜怒不形于色,仿佛生来就不会哭不会笑。而林陌离意识到,洛烛伊是另一种孤独,一种独处于山谷之间,无法怒吼的孤独。洛烛伊是真的喜欢听那些丝竹之乐吗?他不知道,只不过他坚信,这个和他差不多大的人无论做什么,总会有他的理由。 从此以后,洛烛伊常找他,给他说今天在醉生梦死听了几首曲子,或是在书馆里听到哪位英雄的传奇事迹,又或者是今天在赌馆里将哪个可怜小子的裤子给赢走了。 他知道洛烛伊装废人装的很无奈,纵然沅北的平民百姓只知道他是洛寒生,而沅北城外,谁不知道他玩的什么把戏。 他道:“不累吗?” 而洛烛伊却答道:“不累,我终于知道沅北好玩在什么地方了。” 洛烛伊问他道:“我从来没见过你过生日,你生日是什么时候?” 他摇头。 洛烛伊道:“哪有人连自己的生日都忘了的,要不这样吧,你和我一天生日吧,你若是忘了,我还记得的……只是我给你说的这些你要给我保密。” 他点头。 于是,沅北城里依然有两个少年,一个是沉迷于武功的寡言少年林陌离,一个则是流连于风月场所的地痞无赖洛寒生。 这时洛烛伊要他不必阻拦,他自然不会阻拦,他相信洛烛伊,就算是整个世界都认为洛烛伊是错的,只要洛烛伊不认错,他就觉得洛烛伊没有错,他心里住着一种孤独,所以他认死理。于是他将手放下,那二人把车帷拉开,他却连头也没回,一向古井无波的心境无丝毫动摇, 车内赫然是两个女子,两人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样,掀开车帷的瞬间,车内一个女子咳嗽着,一副虚弱的样子,另一个也是一脸惊慌失措,这时措手不及,忙把那虚弱女子搂在怀里,露出关怀担心的神色,两人像是病入膏肓一般,面色有些苍白,而配上姣好的容颜,那种苍白反而变成了一种如雪白皙,虽然有些突兀,不得不说,在这莽莽大山之间,只有这车帷掀开的一瞬间,才有尚在人间的感觉。 洛烛伊见到了这一场景,心笑道,真是两个机灵的姑娘。 两女子一人扶着一人走进堂内,堂内的人都看呆了,尤其是初见二人的山匪,像是看着两块精美的璞玉一般,恨不得紧紧攥在手中。两女高低相若,一般模样,若说有区别的话,只是那虚弱的女子额间有一枚稍浅的美人痣,不偏不倚正在眉心,也幸好那眉心一点朱砂痣,否则任谁也分不清两人。 洛烛伊看着这两女,第一缕思绪想到的是沅北的雪,或者是凌州的梨花,都是那么纯洁无暇,他曾说过钟瑜和杨雪穗是如雪的女子,而眼下的两女不同于钟杨二人,钟瑜如那落在领间的雪花,对人很是依赖,使人无法拒绝的洁白;杨雪穗则是落在梅花花瓣间的雪,花间绽放,那么高贵;而眼前这两女,则像正在空中飞舞的雪,无限释放出一种自信美,深入人心。 如站在下着鹅毛雪的院内,说不尽的是自由舒畅。看着这两女,尤其眸子十分清澈,那眼动人心,若是瞪开眼来,便像十五当夜的月亮一般,若是眯起眼来,便如月玦一般,总是清澈有神。 厅内便像添了几分风月,清风徐来,一众粗糙汉子哪见过如此清雅却又美艳的女子,何况是两张一模一样的绝世容颜。 第四十五章 周旋 两女依旧留在车中,几十人将车抬入厅内,朱老大双眼放光,对那文人道:“杨乘,我给这位姑娘把把脉,把脉象说给你听,你告诉我是什么病,这么娇滴滴的美人儿要是病着了多可惜。” 他说的是可惜,而不是可怜。 那文人叫杨乘,看来是读过几年书,会点医术,谁知道怎么会到这山上作恶。 朱老大话落,站在他身旁的一男子道:“老大,这样不好吧,一来不符合规矩,既然是请到山上来的客人就应该像客人那样的对待,我们线上混的,请上山的是客,抓上山才是奴,这事传出去了,对名声不好。” 洛烛伊这才注意到朱老大身旁站着的一堆人之间,有一个高头大马的汉子,蓄有胡须,却不显得邋遢,打理得十分整洁,这时劝着朱老大。 朱老大有些恼了,好像也无法反驳,对杨乘道:“你去把脉,我就不去了……这两姑娘……真可惜……” 这杨乘来到那一脸虚弱的女子身旁正要伸手把脉,洛烛伊叫住了,由自己衣衫上扯下一条长长的细线,走到那车旁。 “把手伸出来……” 眉心有一点朱砂痣的少女接过细线,挽上一个结,“把手伸过来啊……”她附在另一少女的耳边说道,声音很轻,那少女忙把手伸出来,朱砂痣少女伸手指轻轻戳一下另一少女,再把那细线套在她手上,然后再挽上一个结,轻轻系在自己的手腕上。 她轻轻一点头,示意已经系好了。 洛烛伊扯着细线另一端递到杨乘手中,道:“我小妹看遍名医,不少名医细丝线把脉,探出病疾,也是无能为力,这位先生请凭细线把脉,若是探不出什么,那也省了不少工序。” 杨乘持着细线一端,回首看了看朱老大,露了一个坚定的眼色,洛烛伊顿时感觉不对。只见那杨乘装模作样扯着细线,故作深沉,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不一会道:“这位姑娘不过是偶感风寒,我给姑娘开一服药,到内屋休息一下就好了……” “风寒……!当年西夷亮城风寒死了一城人?哪处的风寒这么吓人,我看你不过是信口胡诌,你莫不是在戏耍我等?” 肖天德怒不可遏,出声训斥道,他的大刀狠狠拄在地上。 “我这把刀可不像本人一样好说话!” 顿时气氛变得紧张,厅外有脚步开始急促起来,“仓仓仓”隐隐开始响起刀剑出鞘的声音。肖天德按捺不住,脚下一踢刀鞘,大刀便横指朱老大。云来长髯花白,却没有丝毫惧色,他伸手怕了拍肖天德的肩膀,肖天德回首看见云来这样淡定,想起来倒是觉得自己有些失态。 “哼!”肖天德狠狠把长刀狠狠往地上一拄,那刀鞘碎裂,长刀便没入青石。 杨乘又开始装模作样开始把脉,他双目微闭,颇有些高人的样子。 而朱老大则双目盯着着车内两女,由于他站的有些高,却不能真切地看到两女,寻遍各个角度都不行,便只好作罢,看这杨乘能玩出什么花样来。 洛烛伊暗道不好,这杨乘应该和他一样,听到了那银铃般的笑声,才会闹出这一场,当真是不怕土匪势力大,只怕土匪有文化,这时真是难以应对。 他心知肚明,这朱老大虽然气势上压着严老二等人,只是都是江湖上的人,若是明刀明枪在严老二等的眼前抢人,终究是不好的,而这一遭,严老二等人并不知道云来入西夷是与诸葛明会面,真以为是去求医,此时也是深信杨乘所言,若让她被喝了药再入内屋,眼前这一身肥膘的恶人借故离去,那可相当不好,洛烛伊虽不怕动手,但他始终不愿意这么暴露,能不动手他自然希望不动手,毕竟动手几乎就意味着暴露,现在各方对他不利的势力都知道他出了沅北。 肖天德的刀入石,对朱老大也是一种威慑,同时也是表明了自己的态度,你若是做的过分了,那便动手。 洛烛伊无奈,只有挽回道:“小妹在内屋休息,我这做兄长的做不了别的,只能在身旁悉心照料,方能缓我愧疚之情。” 他确实是愧疚,把两个姑娘置身险境,他料定二人心里一定害怕极了。 朱老大见洛烛伊识穿他的阴谋,知用计不成,而眼前这两个绝世美人,自己怎可能放过,只见他给杨乘打喜眼色。 杨乘马上理解到,这时也只能硬抢了,但是却不能动刀剑,他双眼轱辘转着,对洛烛伊道:“令妹生的闭月羞花,而我们寨主也是英雄豪杰,我们寨主对令姐一见钟情,只想上天成人之美,娶令妹为妻。” 他说的令妹,却没说是哪位…… 严老二明白了过来,这是要明抢啊!便对朱老大道:“这位老者是洞庭圣人云来夫子,这次带爱女去西夷,托我途安镖局护送回洞庭,我途安镖局不想从此拆了招牌,也不想朱老大这处仙境被朝廷铁蹄踏碎,至于其中厉害,还请朱老大深思。” 严老二知道云来对长楚来说意味着什么,云来若有什么意外,朝廷不会善罢甘休,途安镖局必定难辞其咎,而这山寨更是百死莫赎。于是他才把云来抬出来,也说明了必须保云来父女三人离去的决心。 那朱老大道:“我这是明媒正娶,又不是强抢民女,两情相悦时,任是老天爷也不能拆我好事!我与云夫子做了亲戚,与朝廷更是亲上加亲,朝廷善待我还来不及呢,若有铁蹄自然也是来吃喜酒的,若是严镖头执意要阻我好事,那严镖头应该为你自己费费心。” 途安镖局的人手握刀剑之柄,警觉起来。 有人搬来椅子,不等朱老大说些什么,云来便从众人之间走出,坐在那椅子上。他知道这厅内众人,除了他坐得那椅子,在没人够身份坐那椅子,当然这只是表明身份的人,他坐上去,双手靠在椅子两边,闭目养神。 朱老大很不熟练地抱拳向云来施了一礼,见云来久久不曾睁开眼睛。 “朱求人见过云夫子,难得请到云夫子上我这寨子……晚辈好高兴”朱老大道。“云夫子来了,我们就用最好的酒,最好的肉来给夫子吃……” “是荣幸之至……”身后杨乘轻轻在他耳边说道。 “对对对,夫子吃酒吃肉荣幸之至!” 见云来没有任何动静,杨乘便道:“久闻云夫子大名,只是我这身份再也入不得洞庭学宫,今天能在这崇山峻岭之间目睹夫子的风采,也算是我一心只读圣贤书,方蒙圣贤垂怜,终于见到了当今圣贤……” 朱老大一脚踢在杨乘屁股上,杨乘捂着屁股忙道:“夫子当真是我们读书人的楷模……” 他回首看见朱老大催促的眼光,忙道:“我们当家的仰慕夫子久矣,久闻云夫子膝下有云绾青和云莫棋两位才女,当家的更是折服于云绾青姑娘的琴艺之下……我们当家的……我们当家的想与夫子结一门亲,从此两家人变作一家人……不知……不知夫子意下如何?” 杨乘说完以后有些胆怯,便默默退了下去,他读过不少书,而云来读书人于读书人而言,就是遥不可及、人人敬仰的圣人。而此刻,他却在自己偶像面前说了这番话…… 云来呼吸平缓,好像已经睡着了。 “云夫子舟车劳顿,你们几个轻轻的将这椅子搬到内厅,好好将夫子招呼好,不得吵闹醒了夫子,否则要尔等好看。”杨乘说道。 云来被轻移至内厅休息后,朱老大道:“请两位姑娘到内屋休息。” “两位姑娘舟车劳顿,请移驾内屋,我们山寨偏僻,还请两位姑娘不要嫌弃。”杨乘说道。 便有几个妇女走到车前准备搀扶着云家姐妹下车。 云家两女自然是见惯了世面,这时情急,却也没有露出丝毫胆怯,云绾青和云莫棋都知道,事情还未到不可挽回的地步,若真是让那大汉强行娶了去,也各有办法与之周旋。 只是两女不约而同的望向洛烛伊,说来莫名,竟然对这个长的比女子惊艳三分的男子抱有期望,她们觉得这个少年男子不是寻常人。 既知车内是云绾青和云莫棋,也就不存在担心车内人染了“阎王病”。朱老大是真的准备强娶了,至于娶,对方是云来的女儿,总不能两个一起娶,朱求人有些懊恼,有些不知所措。 “慢,云夫子对我有教育之恩,在下是他老人家的学生,自愿在两位姑娘门前守护,直至云夫子休息好,到时你要是得云夫子许可,要娶哪一位姑娘,在下定当送上贺礼。” 云来气定神闲,谁也不知他此时此刻为何如此镇定,两女儿如今困在这山寨之中,山寨之内近千匪寇戒备森严,纵然长楚大军来平匪,少了半年也攻不下这山寨。 云来闭目养神,这洞庭鸿儒难道胸有成竹? 第四十六章 木头人 洛烛伊今日才见到洞庭圣人云来,自然谈不上什么恩,不过他确实不想让眼前这个丑的没型的人玷污了两个姑娘。 朱求人看着眼前这个少年,中等稍偏高的身材,一双眼睛生的比那两女子还要好看,不由得暗道:“要是你小子是个女儿身,大爷我又何必费那么大的周折,抢云来的女儿不容易,抢你还不简单吗?” 只是当他的目光往下看时,看见这少年脖子处的喉结,顿时便觉得刚才的想法十分恶心。 “你小子贼眉鼠眼,油嘴滑舌,让你去看着还不得三言两语把我那未婚妻迷的神魂颠倒,你觉得大爷我放心吗?” 只见肖天德慢慢靠近那柄大刀,手刚一触碰到刀柄,那青石板便裂开一道口子。朱求人知道这个拿刀的大汉惹不得,他是万万打不过的,只不过现在山上四五千兄弟,那大汉也不敢轻举妄动,这时要是闹得不愉快,那大汉一刀将他劈了,最终也不过是两败俱伤的局面。 现在只有想办法,最好是将这大汉给拿下,到时方能有恃无恐。 “你……对,就是那个闷葫芦,你去给两位姑娘守门,我看你是个哑巴,我比较放心你……”朱求人一指林陌离。 “好,那就他吧!”洛烛伊向林陌离一点头,大声地说道。 若是自己站在两个少女的门前,那蛮横的土匪头子想要做些什么自己根本不可能拦住,这时朱求人点明要林陌离去守着两个少女,洛烛伊倒是松了一口气。 夜难寐,山腰间一处院子内,两少女端坐在椅子上,有妇人由外面端来两桶热水,慢慢倒入两个木盆中,一边倒一边往木盆中加些凉水,然后伸手去试一试,待水温合适了,便伸手要去解两位少女的鞋,云绾青忙推辞道:“不用劳烦了,我们姐妹二人平日里都不需要别人伺候的,这点事我们自己可以做的……” 云绾青说着便将那几个妇人往门外推,那几名妇人连忙拎着木桶就出去了,云绾青双手正要将门合上,却看见门外站着一个少年,他抱着一柄剑,背对着云绾青,他不曾说话,一袭白衫和今夜吹来的风一样,那么清冷。 云绾青说道:“你进来烤烤火,我看你双手冻的通红……” 白衫林陌离却一丝表情都没有,双目依旧凝视着前方,一双手外露着,在满身纯白的映衬下,那一双通红的手尤为显眼,尤其是修长的手指。 “你是木头啊!手冻的通红你就一点感觉都没有吗?”云绾青说道。 云莫棋将屋内的热水端出。 “呐,给你!” 云绾青接过那散着腾腾热气的水,对林陌离说道:“呐!给你,暖暖手吧!” 林陌离抱剑的双手稍稍缩了一点,却没有说些什么。 “你还真是个木头……”云绾青将那热水放在门外,转身对云莫棋道。“小棋,把门掩上吧!这么大一根木头杵在这里,应该不会有人来烦我们。” 院内,门外站着一个少年,一袭白衫立于黑夜中。 院外,影影绰绰有十来人在外院的门处徘徊。“当家的说了,制住那个白衣闷葫芦,咱们娶媳妇的事就包在当家的身上!”“我喜欢黑石头镇里那个裁缝的女儿,当家的能帮我把人‘娶’回来吗?”“废话!只要你收拾住这闷葫芦,你就是要那裁缝的老婆,咱当家的也能想办法给你弄来……”“那可不得劲,裁缝那老婆太老了,我就要他女儿……”“哈哈哈,那老子要裁缝的老婆,老子要当你的便宜老丈人,来,乖儿子,叫声爹!”“二狗子,再说一次,再敢说一次我捏爆你的蛋,绝了你的后……” 院外十余人低声细语说着,闲着也是闲着,只要山上的兄弟制住了那个拿刀的大汉,到时候娶媳妇大计就能实施了。 …… 洛烛伊、洛北以及肖天德三人被送进柴房,途安镖局的人则另有安排。 无人在意的那个老乞丐老何则牵着那匹瘦马,和一些山上的匪寇谈天说地,那些人叫他马老哥,反正没人在意他叫什么,只是喜欢听他吹牛而已,而老何也确实凭着侃天侃地的本领混了不少酒喝。 “我给你们说,当年我走江湖的时候,喝遍了天下的酒……京都的酒乱,什么味都有,不纯不真……沅北的酒,就像是酿给女子喝的一样,酒中还带着一股花香,不过那酒挺烈……”老何一边说一边抚摸着那瘦马的背。“你们说是不是,你说是不是,我说的对,你们就要说对,我最讨厌那些口是心非的人了,明明我这酒鬼说的都对,表面上迎合我,背地里又指着我说‘酒鬼’,我看今天来捧我场的兄弟都挺老实的,是群汉子,当然,你们也别嫌我啰嗦,想咱们走江湖的,哪里像那群念书的腐儒,整天‘之乎者也’,怪了!我这老酒鬼到现在都不知道‘之乎者也’是怎么个意思。”众人连忙点头。“对对对!”那瘦马也点了点头,便对着老何张开了嘴,老何拎起酒坛,“敦敦敦”喂瘦马喝着酒。 “马老哥,你这马还会喝酒呢?真是稀奇事了。” “它要是不会喝酒,那就甭想跟着我了,走江湖要的就是面子,跟我行走江湖要是连酒都不会喝,太给我丢人了。”老何身材不高,头差不多于老马的背平齐,这时肩头靠着老马,一手喂老马喝酒。 “别给我打断了,我刚说到哪了?噢!说道沅北的女子酒了,你们知不知道沅北还真的有一位女子,当年洛秋寒还为她背剑走了一遭青云道,当然我这个老酒鬼相信,尽管洛秋寒不去,区区一个京城又怎么困的住那个女子,不过要是洛秋寒不去的话,其他人肯定争先恐后的去了,哈哈!也不知长楚那青云道上过不过得了那么多江湖人,那是酒鬼实在老了,那女子做我女儿都差不多了,否则老酒鬼我就去京都了。”老何越说越有劲,从老马口中夺过酒壶,往自己嘴里灌了一大口酒。 “还有就是老马脚程太慢,我都还没走到京都……” “马大哥,你说的是沅北城的洛夫人吧,洛夫人我们当然知道,别说我们了,可能再过个几十年提到她,肯定都还有人知道,毕竟这世间的奇女子,再也没有能比得上她的了,哪怕是我们寨主经常说的花千语,只怕也是比不上她的。”一旁听老何吹牛的一个年轻人接话道。 “谁都知道洛夫人是当年天下第一女子,可你们知道吗?当年东海姓李的那个武痴来长楚找茬,洛夫人也在他约战名单之内,后来不知道为什么,李青莲只和厉南城打了一架就回去了。” 周围的另一人说道,他说完这话,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他,这人叫祝普,三十来岁,是跟着朱勋一起上山的,以前也是行伍出身,自然对这些比较了解,见众人将目光投向他,不免有些不适应。 “祝普,你咋知道这么多?” “你们看着我干啥,我这也是听别人说的,不过我相信这是真的,老子当年可是正规平北军,你们这帮愣头青,哪里知道千军阵前的那种感觉。” “祝普啊,你可就别吹牛了,咱哥儿几个谁不知道你当年是个送弓箭的后勤兵。” “哈哈哈哈!” “你们这帮臭小子,又给我打断了,听故事的小子真是一群不如一群了,老是爱打断我,我刚刚说到哪了?”老何边喝着酒边说道。“噢,说道沅北的酒了,对就是沅北的酒,你们知道洛秋寒是怎么取回沅北的吗?当年沅水之畔,洛秋寒打得赫连绝心境崩碎……” “赫连绝这小子也是个死心眼,废了十年的时间还不够,到头来居然跑到沅北来送死,你们说这刀绝是不是傻?不过沉鱼湖上劈出一刀,我的个乖乖,把老头子我给吓着了,不过我看这一刀还欠点火候,虽然看起来花里胡哨的,终究还是败给了洛秋寒……”老何一人喋喋不休,越说越来劲,其间不住的点评赫连绝与洛秋寒。 众人当这老头喝醉了,便也觉得没什么意思,便相继散去。 “唉~,怎么都走了,我的故事还没说完呢?”在老何说话间,围拢的许多人逐渐散了去,这时还剩下祝普。 祝普问道:“马大哥,你怎么知道这么多故事?你要是去开个书馆肯定听的人特别多,不过我建议你讲故事的时候先写在纸上,别说着说着忘了。” “哈哈哈,因为我最爱看热闹了……”老何笑道。“我再给你讲一个故事吧,你知道以前有一个人吗?他们叫他矮剑仙……” “我知道,我听说东海李青莲等了他五十多年,马大哥你不会恰好知道那个矮剑仙在哪里吧!不过李青莲等了他五十来年,这矮剑仙也不曾露面,要我看我看这矮剑仙多半是死了吧!” “我只是说故事而已,故事里的人活着还是死了我可管不着,我也觉得那人多半是死了……” 第四十七章 叩见公子 夜深时,有人打开了柴房门,送来了一些酒菜,只见到里面的洛烛伊和洛北,肖天德却不见了,那人匆匆忙忙的锁好柴房门,忙跑去禀报了。 “哥,他为什么不问问我们……”洛北望着洛烛伊问道。 “他哪里敢多待,这最让人头疼的人消失的无影无踪,那个胖子肯定千叮铃万嘱咐叫他看好了肖老兄,这时人跑了,他要是再耽搁一会儿,那个胖猪肯定饶不过他,他哪里还顾得上我们。再说了,问我我也不会告诉他,哈哈哈!” 洛烛伊笑道。 朱求人坐在一间屋内,焦急万分,扛刀大汉肖天德不见了,对他来说是一个极大的变数。 “老二,那膘汉的刀当真还留在我们议事堂?”朱求人搓了搓椅子把手,问道。此时此刻在他屋内的八个人都是他的心腹,都是当年和他一起落草的老兄弟了。 “当家的,回来报的兄弟看的清清楚楚,那把大刀确实还留在大堂上,并且插入咱们堂内青石,我叫了几个兄弟去将那把刀取过来,去了十几个兄弟愣是没有把刀拔出来。”山头二把手说道。 “老子信了他的邪,当家的,我这就去把那把破刀给你扛回来,我就算将它砸成几块,用背篓也要背过来给你瞧瞧!” “老九,你还是太莽撞了,那膘汉能把刀插入青石板里,那得要多少功力?我们还没有搞清楚人去哪了,万一他在某处盯着他的刀呢?看见你砸坏他的刀,到时候发了脾气胡乱杀人怎么办。” “老五,要不老子这个老九你来当得了,看你那怂样,咱们山上几千兄弟,还怕了他不成?” “老九老五,你们说的都对,关键是我们不知道这膘汉藏哪了,要是贸然行动,到时候真拼个鱼死网破谁也占不了便宜。”老二成诡说道。 寨中的老二确是个狠人,论武艺可能不是其他人的对手,但是论起狠劲和手段来,山上其他人不知比他逊色了多少。他名叫成诡,与朱求人同是京都人,因在京都城内强行侮辱了良家女子,为防后患,成诡便一把火烧了那女子家的宅院,三十多人丧生火海,这事惊动了京都卫城军。 在全城通缉的情况下,成诡仍然逃出了京都城,本想一路向北跑到沅北去,在这黑石头镇被朱求人给截了下来。然而成诡却不愿意舍弃身上的任何一分银钱,挥刀剁了左手小指头给朱求人,这才入了山寨之中。 然而成诡此人心狠手辣,做起事来更是不计后果,务必斩草除根,尤其贪财好色。此时云家姐妹正在山上,他甚至琢磨着从朱求人那里分一杯羹。 成诡道:“大哥,那扛刀大汉应该是跑掉了,如果不确定,便让兄弟们搜山,至于洞庭的云夫子,途安镖局的一行人,只要没有一个人活着走下山去,从此以后人们只会传言云来厌倦长楚勾心斗角,跑到西夷隐居去了,途安镖局一行人则是行踪不明了!” 朱求人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手负在身后,徘徊了片刻。 “叫兄弟们去找,不要放过山上任何一个角落,找到了就给我‘请’回来,不要动手惹怒了那大汉,请回来后再做打算,我还不信了,这小子还能飞了不成!” 整座山开始热闹起来,燃起的火把照亮了整座山,几千人浩浩荡荡搜寻着,山寨空了一大半。整座山都在寻找那个壮汉,在朱求人看来,那个大汉是唯一的威胁,只要那人不见了,这座山还不是他做主。 正月初时,漆黑的夜空,不见星月,睁眼时看见的是一片深黑,闭眼时看见的也是同一片漆黑,此夜,纵有一双清澈的眸子,也不过成了一种摆设。洛烛伊悠闲极了,闭目养神,如今这整座山上,最不显眼的就数他了,也正是因为不显眼,他才有片刻的安宁。 洛烛伊柴房外脚步声轻轻想起,一人拿着火把,照亮了一个院子。透过窗,洛烛伊感觉到那微微的火光,便闭眼装睡。那大汉轻轻把门打开,然后合上,拿着那束火把,一双眼睛细细打量着洛烛伊。他脸上开始露出一种道不明的表情,仿佛有些紧张,其中夹杂了点兴奋,甚至还有一丝如释重负。 他立在哪里,双手绷得紧紧的,如同觐见一般庄严肃穆。 洛烛伊缓缓睁开眼来,然后端坐起来。 “你深夜到来,不会就是为了站在这里看看我吧!你再怎么看着我也没用,我也不知道人跑到那里去了,你们这些混江湖的,高来高去,要不就是性情古怪,要不就是打家劫舍,要不就是装腔作势……唉……不说也罢!” 洛烛伊嘴上叼着一根枯草,靠在一堆枯黄的干草上,整个身体嵌入那枯草堆中,双手抱在胸前,翘着二郎腿。 “一句话,我也不知道那人跑到哪里去了,问我也是白费……” “旧平北军前锋营第十八旗旗长朱勋叩见公子” 那大汉单膝跪下,轻声说道。 第四十八章 平北军 平北军,许多年前的旧事了,当年夜来与寒蒙密谋攻打长楚的事情被长楚察觉之后,在当朝右相许如清的运筹帷幄之下,终于让寒蒙与夜来会师失败,此后由洛秋寒率领大军北上讨伐夜来,这只军队称为平北军。 当时洛烛伊只是个四五岁的孩子,却依旧记忆犹新,那一年京都万人空巷,洛烛伊站在京都城楼之上,牵着他的那个人姓杨,是当今天子。那一日,十几万大军列于城外,洛秋寒银白色的战甲闪着光,他手中握着马的缰绳,牵着那匹一人高的大马,马背上是一个女子,那女子回首对洛烛伊笑了,她手中握着一把女子用的绣剑,她是世间最美的女人,若说这世间有一个仙子,除了她谁也配不上,她叫楚怜月,她来自江南的玉珏山,山名玉,人如玉。整座城的人都不知所措了,谁曾见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笑过,这个一生修心的那个仙子对洛烛伊笑了,她对洛烛伊挥了挥手,一双眸子如同江南那条冷水河的水,至清至深。 那一日,一只雄鹰于京都皇城盘旋。 那一日,洛秋寒牵着那匹马,穿过茫茫人海,直至消失在十万人之间,直至十余万人消失在京都城外。 洛烛伊依旧瘫在那处,双唇间叼着的枯草上下摆动着。却借着微光细细看了看那大汉,正是日间朱求人身边站着的人,虽然当时朱求人身边站着许多人,唯有这人给洛烛伊留下了印象,当时厅内匪寇都洋洋得意,只有他不同意朱求人欺凌弱小,还有便是他的气质与众人格格不入,所以这时洛烛伊一眼就认出了他。 认出又能如何,洛烛伊此时只能装傻,他不想因为身份引来其他的变数,谁知眼前这大汉是不是在诈他。 平北军他清楚得不能在清楚了,而行伍之中又分为部、营、旗、伍、队。长楚军制上一般主要分轻骑兵部、重甲部和后勤三部,而其中的营、旗、伍、队则种类繁多,名称也繁多,各司其职。例如当年平北军便有前锋营,刀兵营、弓箭营等,前锋营多是骑兵,可战可退,可探可扰。 朱勋单膝跪地,他根本没有戴头盔或者帽子,自然也没有脱帽。 良久,洛烛伊依旧是那番模样,对于他来说,靠在草堆上特别舒服。而朱勋则开始流着汗,正是春寒料峭时,想要出汗也没有那么容易。 “你要说什么站起来说吧,不论你跪的是谁,这么久也足见你心诚恳,何况你还跪错了对象。”洛烛伊慵懒道。 朱勋双腿已经麻木,扶着墙壁颤颤巍巍的站起身来。 “末将平北军前锋营十八旗旗长朱勋,见过公子!”他双腿依旧不住的颤抖着,而说出的话却铿锵有力,就算不是平北军的什么旗长,也应该是个军人。 “你怎么知道我是那个什么公子?” “末将自然有百分的把握,不然也不敢贸然来见公子……” “你且说说看。” “末将认得那白衣少年手中那柄剑,当年洛公从京都城外走进皇城,身后也是跟着一个白衣小孩,那白衣小孩手中托着一柄剑,那柄剑和今日那白衫少年手中的剑是同一柄,那一柄剑只需见过一次就终身难忘,而今日堂上的白衣少年面若冰霜,和当年那个一言不发镇定自若的托剑男孩一样,眼中仿佛藏了百年寒冰。” 朱勋说道。 “所以我断定今日那白衣少年就是当年的白衣小孩,而公子你,就是当年洛公从长楚皇城带回去的那位…… 今日我来,是想向公子借力,我想除掉朱求人。” 洛烛伊不由得一讶,看来这大汉曾是京都皇城的人,若说这世上谁最希望他洛烛伊暴毙,京都皇城中的那位肯定排在前三,他看着眼前这个大汉朱勋,感觉不到一丝杀气,他知道他已经被坐实了身份,现在索性摊牌了。 “说下去!” “朱求人贪财好色,如今又和京都的人勾结,我想把他除去……” “哈哈哈,原来是被人使唤多了,现在想使唤人了!”洛烛伊轻蔑地笑道。 “公子你错了,我朱勋是上过疆场杀过敌寇的人,要不是迫于无奈,我也不至于沦落到上山做匪的地步……”朱勋有些悲愤,显然是不愿与朱求人这样只会欺凌弱小的匪寇相提并论。 “你有多少可用的人?” “跟着我一起上山的兄弟有五百来人,其中大部分都是一起出生入死的沙场兄弟,自然是同生共死,而我上山这几年也有了自己一定的威望,还是有一部分人愿意跟着我。” 在洛烛伊跟前,朱勋没有流露出丝毫得意神色,他说道。“目前云夫子和他的两个女儿被朱求人扣在山上,所以……” “所以你想让朱求人对两位姑娘行不轨之事,然后凭借云夫子的威望,明正言顺的把朱求人拿下!” 洛烛伊见他吞吞吐吐,于是接着他的话说道。 “只是你怕得罪我,而且你也没有十足的把握可以拿下朱求人,最重要的是林陌离守在两位姑娘的门前,谁都不可能靠近半步……只是你也想到了,我是根本不可能答应你的。” 门外很安静,谁也不会注意到这偏僻的一处小柴房,门外仿佛有一阵风吹过,那声音很轻,像是一阵低语:“姐姐,公子真的被关在这里吗?”“没错,我亲眼看见四五个人把他们带到这里来了。”“那他会不会已经休息了,我们突然闯进去,要是公子没穿衣服怎么办?”“你这个傻子,这么冷的天他肯定穿着衣服睡的。”“哦哦,那还好,那还好……”“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要是公子没穿衣裳,不是正称了你的心意,你个小鬼,我哪里会不知道你的小心思。”“哪有,人家只是没有见过男人不穿衣服,我只是有点害怕嘛!” …… “啪”不知谁踩断了一棵枯木,万籁俱寂时,这声音便显得十分清脆。 “谁?”柴房内朱勋惊呼。 第四十九章 偷梁换柱 朱勋正准备往外走,那门如同被一阵风吹开了一般,在摇晃的火把那微弱的灯光下,一个身影如同鬼魅一般窜入屋内,朱勋还来不及反应,便被一招制服,那手中的火把随之从指间脱落,眼看便要跌落在地上,枯草烈火,这柴房恐怕要化为灰烬了,甚至连着的十来间柴房也难以幸免。朱勋死死的盯着那火把,不由得想着镇北公子洛烛伊要是丧生于一片火海,那会引发怎样的后果。 正当那火把快要落地的瞬间,一只手紧紧的把它抓住了,那如玉般光泽的皮肤,加上修长的手指,这一定是一个女子的手,而且这女子一定是少见的美人。 “小拾,放开他吧。”洛烛伊道。“玖儿,把火把拿的稳一些,公子我都快看不清你和小拾了。” “公子,对不起!玖儿(小拾)来晚了!”两女异口同声道。 “晚的好,晚的好,你二人要是来的早了,肯定被那朱胖子抢去做媳妇了,到时候公子少了你们二人,闲暇无聊时,谁为我抚琴吹笛?”洛烛伊笑道。 朱勋被小拾一招制服,眼神中充满了惊恐,他本就是上过战场的人,也算是入了武道的人,想不到竟然会被一个小姑娘瞬间制服。小拾将他放开后,他才慢慢缓了过来。 “公子,朱求人这一伙匪徒,人多势众,现在这山上有五千多人,个个都是提刀就能剁人的主儿,除了我这个办法,公子你是不可能全身而退的。”朱勋说道。 玖儿和小拾很好奇,朱勋便把整件事又重新说一遍,其中最主要的就是让朱求人闯入云家姐妹的房间,这是整个计划的关键,也是洛烛伊无法认同的一个点,这些事怎么能让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去冒险。 “公子,就让我和小拾去吧,现在外面黑漆漆的,也分辨不清谁是谁,何况我们两人往被子里一钻,谁也不会发现的,而且我们俩能够保护好自己。” 洛烛伊沉思片刻,终于点了点头,不得不说这是个好办法。 “虽然现在谁都在找背大刀的肖兄,云夫子和云家姐妹那里应该也是看得滴水不漏,现在要把云家姐妹换出来也是个难事……”洛烛伊一手托着下巴,目光炯炯有神,一片漆黑之间,仿佛他的眼睛中藏着两束月光。他见玖儿和小拾两双眼睛紧盯着他,眼神中充满了信任与期待,玖儿和小拾都只有到他鼻子处高,此时两人抬首看着他,不由得让他想起沅雪院的红芍和青萝。 “你二人扮作侍女,直接进去把云家姐妹换出来,这样也省事!” “可是公子……”朱勋忙道。 “白衫小子认得她们二人,你就不用担心他会有所阻挠。”洛烛伊不等朱勋说完,一句话便将所有谈论终止,剩下的只有让他们去实施,朱勋要怎么拿下朱求人他不管,既然敢来找他,肯定是计划了许久,只是在等待一个时机。 洛烛伊要的是乱,乱了才好,浑水好摸鱼。 山腰间那个小院子静的出奇,看似平静,实则不知道有多少人蠢蠢欲动。白衫少年林陌离抱着那柄剑伫立在门外,在他身边的地上放着一盆水,那水从冒着腾腾热气到现在快要冻冰,林陌离始终没有沾过那水。 两个侍女打扮的人在一行人的陪同下轻轻推开了院子外门,那两个侍女缓缓走过来,林陌离瞬间开始警觉起来,直觉告诉他这两个女子不简单,他怀中的“南亭雨”随时便会出鞘。 “闷葫芦,是我们……” 他开始放松下来,是她们,他认识她们。 “公子说了,你该上当时就上当,他知道你聪明的紧,要你好好装回傻,还有啊,别老是一副要吃人的样子,吓着人家姑娘可不好。” 两女从他跟前走过,推开门便走进屋内。云家模样相同的两姐妹正借着摇晃的烛光看着书,见两个侍女打扮的女子走进屋来。 玖儿和小拾轻轻把门合上,两人做了个禁声的手势,小拾便开始解开自己侍女的衣衫,她先把自己腰间的佩带一松,便将自己的外衫除去,入眼的便是之后贴身的白色的长衫,她雪白如刀削出的香肩呼之欲出,甚至透过那一层白色的底衫,能看得见肩上一条红色的丝带——那是她贴身肚兜的丝带,隔着白色底衫,她的肚兜在时明时暗的灯光之下,隐约可以看见轮廓,肚兜的边绣成黑色,只见那一缕黑,从香肩蔓延至两腋处,在由两腋向前方慢慢延伸,仿佛河流一般,流过山谷平原,于险峰之下绵延而过,最终交汇于双峰正下方,再由两条细细的丝带,越过腰部上边,在后背上打了一个结,女子常用的肚兜将身躯裹得严严实实,再加上身穿纯白色底衫,更显得身材凹凸有致。 小拾生怕误了时间,匆匆忙忙的样子。 云家姐妹起初觉得十分疑惑,到后来逐渐变得有些慌乱、不知所措。 玖儿见小拾正忙着解衣衫,不由得一乐,食指轻轻在她头上一戳。“小傻子,我们什么都还没告诉人家姑娘,你就忙着将自己的衣衫换下,虽同是女子,可你也把人家姑娘都吓到了……你这个傻丫头!” “哦!我是怕耽误了公子……好吧!也是我太心急了。”小拾左手手臂往胸前弯曲着,刚才解下来的侍女衣衫正用左手抱着。 “两位是云姑娘吧……”玖儿问道。 “是……”两人异口同声道。 云绾青忙道。“我们平日里都是自己照顾自己,用不着劳烦两位姑娘了!” 云莫棋也道:“夜已经深了,两位姑娘回去吧,我和姐姐也要休息了!”云莫棋不如云绾青那般热情,可说话也十分得体,纵使她语气中没有太多的感情,却也让人觉得很舒服。 “两位是云姑娘吧……”玖儿问道。 “是……”两人异口同声道。 “我家公子怕两位姑娘待在这里不安全,所以派我姐妹二人来将你们接到安全的地方……”玖儿对云家姐妹说道。 “我家公子姓洛……”小拾笑着补充道。 云绾青和云莫棋知道今日厅内弄出悬丝诊脉的那个少年姓洛,眼下也就相信了玖儿和小拾。 “你们换上我们的衣衫,走出院子大门后,便说‘两位小姐已经睡去,便吩咐我们退下了!’之后便会有人领你们去见我家公子。”玖儿说道。 “那你们呢?” 真不愧为双生姐妹,云绾青和云莫棋同时说道,虽然语气有些许不同,云绾青更多的是表情关心,而云莫棋更多的是想知道玖儿和小拾怎么处理她们离开后的事。 “你们放心吧,没有十足的把握,我家公子是不会让我们冒险的!”小拾说道。 云家姐妹二人轻轻关上房门,一回首便见到了门外的林陌离,他仍是那一袭白衣,一尘不染,仿佛由始至终不曾变换过姿势,而那一盆水早已变得冰冷。 “木头!”云绾青气道。 …… 第五十章 我家公子 夜渐朦胧,搜山的人已经陆陆续续回来了,只有一个结果——那大汉胆怯了,跑了。而那厅内入石的大刀依旧留在那里,不得不说那大汉逃得真狼狈。 肖天德逃了,朱求人如今已是有恃无恐,如今他是打定主意要娶云来的女儿,至于后果嘛,他倒是不怕,纵然朝中那人帮不了他,大不了也就是换座山头接着当老大,可这美人儿要是错过了可就是一生的遗憾了,细细掂量之后,为得美人,他决定铤而走险。 屋内是寨上各个山口的领袖,除了朱勋其余八个都在屋内,对于朱勋,朱求人只是看上了他手下那几百人,单单是朱勋手下的那一批人,战斗力比得朱求人手下一千人,毕竟朱勋带上山的是正规军,不少还是上过沙场砍杀过人的,这五六年来自己也在努力的想要将那几百人收拢,却怎么也赶不上朱勋说话管用,他其实早就不满朱勋,但自己又不能动手,更不能让那朱勋死的不明不白,怎样除掉朱勋是他正头疼的问题,而今日朱勋在厅上也和自己对着来了。 屋内自然不会有朱勋一席之地,这样机密的事怎么能让朱勋这个“外人”知道。 “派去盯着那院子的兄弟呢,怎么没人来汇报?”朱求人说道。脖子上的肥肉不住的抖动着,纵观他整个人,便好像是两个大小不同的丸子叠在一起,整个人显得很圆润。 “禀当家的,云家姐妹那个院子没什么异常,只是派过去的他们的人都被打发回来了,二狗子他们一直守在院外,说那院子里静悄悄的,说不定云家那姐妹二人已经想好要嫁给当家的了!” “那才好,那倒省不少事。”朱求人笑道。 “那大汉是个狠角色,照我看放眼整个长楚,也很少有人是他的对手,只不过现在留了一把刀在我的寨子中,自己却不见了,这确实让人很费解。” “当家的,要我说那大汉肯定是跑了,要知道咱们可是方圆百里的王,那大汉肯定知道,不留下点东西咱们是不会让他离开的。” “要我说也是这样的,那大汉指不定蹲在何处暗暗庆幸呢?” 每人三言两语,朱求人动摇了。厅内还有一人由始至终未曾说话,清瘦高挑,面上有几点麻子,长脸单眼皮,腰间系了一柄剑,与厅内众大汉相比显得格格不入。 “成诡,你说呢,平日数你最看得透人心,也数你手段最为狠辣,这许多年来,寨中不少大手笔都出自你的手,事到如今,既然洞庭双绝已落入我的手,你说我是吃还是不吃?” 那人名叫成诡,正是寨中二把手。 “自然要吃,还要吃的悄无声息,洞庭云来声名再怎么大,也不过就是一届书生,沽名钓誉,故作清高,长楚朝廷出面请了不知多少次,也不过从闭门不见到婉言推辞,像云来这样的人,不过觉得天下人都是俗人,纵然他是洞庭圣人,不满其作风的人自然大有人在,且不说朝中各公卿,流连洞庭学宫之内也定然不少。”成诡说道。 “如果云来悄无声息的消失了,即使京都要查,也必定少不了有人从中作梗,到头来即使能查到咱们头上,那时黄花菜都凉了,咱们随时可以甩手走人了,为两个美人,抛弃一个山头也没什么……” 朱求人一听,自己坐享齐人之福的想法唾手可得,不由得有些兴奋,打从娘胎出来,他便没有见过这样的女子,何况还是双生女,往后的日子……便开始想入非非。 “成诡,你的想法是……?” “除了当家的想要的,其余的都是累赘。” “你的意思是……”朱求人有些惊讶!自己一方霸主,也深知自己臭名远扬,也不由得惊讶于成诡的手段。 “除了那俩女的,其余人…都…杀…了!”成诡咬着牙,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 朱求人纠结片刻,既然那大汉跑了,那他也不用顾忌什么了,索性一不做二不休…… 两个侍女打扮的女子被领到一处偏僻的柴房,云绾青面色开始有些凝重,云莫棋跟在她后面轻轻搀扶着她,推开那柴房的门,洛烛伊口中叼着一棵枯草,立马便站了起来。 “真巧,两位姑娘也被送到这小柴房来了,那看来我们接下来要共处一室了。”洛烛伊叼着枯草说道。“现在才算是正式和两位姑娘认识了,在下洛寒生。” “云莫棋(云绾青)”两人同时道。 和姐姐相比,作为妹妹的云莫棋脸色比较平静淡然。 “洛寒生!莫棋先谢谢洛公子搭救我和姐姐,只是公子未免把这件事想得太简单了,整座山上四五千人,公子叫那两个姑娘把我姐妹二人换出来,待天一亮,那朱胖子便要成亲,一切都是白费。”云莫棋道。 “白费了也就白费了,大不了我就在这狭窄的柴房内度过余生,可是两位姑娘……”洛烛伊扼腕叹息道。“我只是见不得云先生在这山沟之间,蒙受奇耻大辱,也见不得两位姑娘遭那胖子的毒手,我觉得自己该做的事,公子时常教导我们,做人要从心。” “这回可害惨那两位姑娘了……”云绾青有些焦急,却又在控制着情绪。 “我家公子常说,世上许多事,是所谓恩义说不清的,表面上和和气气,内里不知道有多少扯不清的矛盾。” 洛烛伊叼着那棵枯黄的草,伸了个懒腰,说道。 “这座山现在已经乱成一团,有人想要好好整顿一番,我们只是顺便帮个忙,不过我家公子说了,这件事他不算其他人欠他的人情,而是要算在两位姑娘身上,这样说来的话,两位姑娘算欠了我家公子一个大人情了!” “你家这个公子我从未见过,我才不欠他的情,我要欠也是欠那两位姑娘的情。”云莫棋说道。“谁都在说你家公子,你家公子又不在此处,又怎么会知道我们姐妹二人的境遇,更谈不上设法搭救,所以欠他情这件事更本无从说起。” “那你可就不用管了,不过我家公子倒是常说,与其让男人欠他的情,倒不如让女子欠他的情,若是有女子欠他的情,他可是要写在小本本上,生怕忘了。” “你家公子又是谁?”云莫棋问道。 “我家公子姓洛!”洛烛伊道。 “公子姓洛……”二人已经猜到他们口中的这个公子到底是什么人了,放眼天下那个洛家能比得上沅北的洛家,只是镇北公有两个儿子,至于这个公子到底是哪一个,她们也不清楚。 “是洛家二公子吧!这些年听说洛二公子为人温柔纯良,替我们谢谢你家公子!”云绾青道,她听闻的洛家大公子,名声可不太好。 “要是我们家公子听到姑娘这番话,肯定会觉得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洛烛伊说道。 云来迷迷糊糊醒过来,屋内烛火摇曳,他缓缓睁开眼,见屋内十余人直挺挺的站着。 “来了?比我想象的要早一些。” 屋内领头那人是朱勋,他向云来施了一礼。“山野村夫不知所谓,冒犯了夫子,山上众人都是被人领上了歧途,我们特地前来请夫子为我们指正前路!” “那人竟然会让人以身犯险……”云来捋着自己的胡须道。“但愿他是有魄力!” “两位姑娘已经安全了……” “好,我知道了,你该做什么就去做吧……” 第五十一章 煮饭 朱求人终于按捺不住,召了几个人就奔那个院子去了,纵使云来高高在上,生米煮成熟饭之后,也由不得他同意不同意了! 那个院子不再安静,开始有些躁动。朱求人走到转角处时,院外的人已经得到指令,要拿下林陌离,人数逐渐增多,小一百人开始蠢蠢欲动。 林陌离就站在那小屋门口,他知道时机到了,手握“南亭雨”,当剑出鞘时便如山雨欲来,一道蓝光在狭小的院内炸裂开来,这道蓝光穿过一面墙时,那墙便塌了。 “打雷了……打雷了!把这面墙都劈倒了!”“你放屁,我明明没听见打雷的声音……”“是他……是他一剑劈倒了这面墙……”“兄弟们,这架没法打,快跑啊……” 四五十人见那白衫林陌离手中长剑出鞘,剑身通体发出蓝色寒冷的光芒,这是一面墙坍塌在地,扬尘还未散去,心有余悸便拔腿就跑,另外四五十人愣在原地,只觉双腿乏力,愣了片刻之后,也一溜烟跑了。 林陌离站在原地逗留片刻,便追出去了。 朱求人藏在转角处,不由得觉得心惊,反复思量着方才发生了什么,如同一道天雷,劈碎了一面墙。 思绪片刻又转回到那两个少女上。“这小子,不但是个哑巴,还是个傻子,可是这傻子这一剑太吓人了!” 身后杨乘道:“幸亏他是个傻子,这一剑也太恐怖了!当家的,咱们是撤还是继续往里面走?” “当然是往前走,好不容易将这傻子引开,我可不能让那一百多兄弟白费功夫,我相信我朱求人手下的兄弟肯定能拖住他,到时候他赶回来我都完事了。 老子煮饭去了……” 朱求人一提裤腰带,一溜烟溜进院内。 推开门,屋内是一张床,床上躺着两个少女,看样子应该是睡着了,朱求人搓了搓手,他蹑手蹑脚点上灯,端着那烛火轻轻走到床边,想要细细打量两女,隔着白色纱帐,隐约见两少女都是朝里睡的,只能见那半张脸,如同璞玉一般白皙,长发搭在枕上。 朱求人轻轻掀开纱帐,半蹲下来细嗅着发丝的气息,如同三月的风,夹杂着春桃的气息拂面而来,那是少女的气息。朱求人开始激动的颤抖起来,这一生无论征服过多少人,都不如此刻嗅着这发香。 床上的被子是上等丝绸缝制的,是从路过的一行人中劫来的,当年在官道上截下一个车队,车队中有不少金银珠宝,还有一个姿色不错的少女,朱求人难忍心中的渴望,便当场侮辱了那少女,当他说了一句话,“这床被子不错,带回山上去老子接着盖……”那个女子死了,看着一群男人离开后,她眼神空洞,便撞石而死。 “我的亲娘也,我朱求人这辈子也不是没过女人,怎么他娘的现在却像个不经人事的雏男一样!”他暗叹道。 朱勋带着二十余人冲进屋内,他扼腕叹息道:“当家的,兄弟们当真以为你是真心想与云夫子攀门亲,想不到你竟然又使用这种手段。” “你可知你在干嘛,云夫子于天下间也是万人敬仰的人,你却想强行玷污两位小姐,我朱勋耻于与你为伍,今日众兄弟见你这般模样,心寒了……” “于天地间,自当行忠义事,云夫子贤名天下人谁不知道,今日我与你,既无忠义也无恩仇,我朱勋生于天地间,只求坐的端,行的正!” 朱勋拔刀出鞘,向朱求人劈去,岂知朱求人早有准备,那臃肿的身子顿时灵活起来,一闪便躲过致命那一刀,两人战做一团,朱老大终究是老大,技高一筹,不多时便将那中年男子制服了,夺过刀来架在那人脖子上,道:“我知你几年来一直不满我,只是我对你依旧心存一丝希望,希望你放下成见,好好跟着我喝酒吃肉,你让我好失望啊朱勋。” 又对人道:“来人,把朱勋带下去,再去准备些好酒,我今日就要把婚事办了,嫁也得嫁不嫁也得嫁,我今天就当是抢了,抢一个是抢,抢一双也是抢,两个我都要了。” 第五十二章 博弈与交易同样需要公平 云来和洛烛伊走过来,就站在那处,云来没有说话,只站在那里,便是天地间浩然正气。 洛烛伊见这剑拔弩张气势,他道:“我这人有个习惯,平日里无聊时好赌一手,我认为世间许多事便如赌局一般,别人想从我这里拿走什么东西,就必须做好会失去什么东西的准备,你若是没本事拿走我的,那请把你的留下,我管你朱老大朱老二什么的,在我面前必须照我的规矩来,你可想好了?” 今天必须要动手了,所以他才会有这一番话,这句话或许和“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是同一个意思,只是若是每个人都说同样的狠话,江湖便也太无趣了! 站在朱求人身边的一个大汉抽刀出鞘,向洛烛伊走来,他狞笑道:“我要你一只手,你可准备好要我一只手了?” 洛烛伊道:“你要我左手还是右手?” 那大汉道:“我要你右手。”说着右手挥刀向洛烛伊右手劈来,眼看刀正要落在洛烛伊臂上,藏在他身后不远处的云氏姐妹看刀落下,心一阵惊,很是担心,却又不敢也不愿睁眼看着刀落在他手臂上。 忽然间,一道剑光起,没人看清发生了什么事,只见一条握着刀的手臂掉在地上,那大汉倒在地上呻吟着,口中不知喊着什么。 洛烛伊对朱老大道:“胖子,想要两个人,你可准备好了?” 朱求人像是没有从那一道剑光中缓过神来,他的刀依旧架在朱勋脖子上。“兄弟们,咱们五千余人,难道真的要让几个人倒了老巢?这些年喝酒吃肉,咱们的日子过得好不痛快,谁敢在我们的地盘上撒过野,老子不同意!” “我们也不同意,当家的,你说怎么办我们就怎么办……”这人看来也是山上的几个扛霸子之一,日前在大厅内洛烛伊曾见过他,当时大厅内是十个大汉,除了朱勋,其他人看起来都是会吃人的那种。 洛烛伊暗道:“今日成功与否,这几个人都得死……” 这几个人不死,朱勋坐不稳那个位子。而那几个人也确实该死,横行霸道这么多年,刀口之下也欠了不少人命,今日总算有人来收债了。 人纷纷往这座偏院聚来,刀光与火光相映,脚步声与喊杀声不绝,一阵暴动,所有人都往这座偏院聚集而来。 远处的火光逐渐熄灭,喊杀声逐渐转变为呻吟声,仿佛一支利箭穿入人群。一个扛刀的男人,从人群的外层,杀出一条血路,当他站到云来的面前时,他擦了擦脸上的血迹。 “你……你不是走了吗?”朱求人惊讶道。 “你们找了我一个晚上,我怎么会走呢?”肖天德把大刀扛在肩上,环顾四周,说道。 “何况我这把大刀跟了我这么多年,我要是把他丢了,那岂不成了始乱终弃的人,人在江湖,不就是为了见更多的人,打更多的架,若是连刀都丢了,今后谁还知道我肖天德是肩扛大刀走江湖的汉子。” 朱求人自问可以与这大汉一战,起码有三分胜算,可方才见白衣少年那一剑,不由得有些胆怵,只是长剑出鞘便削了一面墙,如今江湖上又有几人能做到?凌昭!武当那个背剑的中年男子可以做到,可眼前这个少年,不到二十岁的模样,放眼整个天下江湖,谁能有这般境界?朱求人反复思量,如今他唯有凭借人数优势,只有从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人下手,首先肯定是云家姐妹两,那二人身份足够震慑众人,主要的是两女如今还在自己身后的屋内。 他唤两个人“请”两位姑娘出来。玖儿和小拾低着头走出屋,借着夜色正暗,灯光摇曳,虚无缥缈,加之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那扛刀大汉和那白衫少年身上,也没人能注意到云绾青和云莫棋早已变成了玖儿和小拾,若论姿色,玖儿和小拾丝毫不逊色于云氏姐妹,只是云家姐妹是双生女,这就让不少人趋之若鹜,求之不得。 “云夫子,我想请您帮我说句话,您两位爱女在我的手上,我也不想伤害她们……”朱求人说道。 跪倒在他脚下的朱勋挣扎着,朱求人的刀早已从他的脖子上移开。 “众兄弟,何为聚义一堂?何为英雄本色?何为劫富济贫?当年上山之时难道不是为了混一口饭吃吗?怎么如今却要干起这吃人的勾当,咱们都是铁骨铮铮的汉子,洞庭云夫子是我们可以冒犯的吗……” “别说是在坐的兄弟,就算是当今镇北公见了云夫子,那也是要礼让三分的……”朱勋的话慷慨激昂,字字珠玑,众人开始摇摆不定。镇北公是什么人?一马定江山,一人镇西北,一剑惊天下,若是他都要尊敬的人,当今天子也要多敬一分,谁又敢冒犯? 众人面面相觑,心里开始打起鼓来,对于镇北公,敬多于怕,天下英雄在他面前都黯然失色,而反观自己,名不见经传,不免觉得十分渺小,而这些年尽做些让人难以启齿的勾当,心中羞愧难当。 云来由始至终没有说一句话,泰然自若。 朱勋从两个人的束缚中挣脱开来,他道:“杀人的并不一定都是好汉子,这些年朱求人杀的都是些什么人?都是一些手无寸铁的人,甚至连老弱病残和妇孺儿童都不放过,今日我朱勋便要反他一反!” 他也不知自己为何能说出这样一番慷慨激昂的话来,那一瞬间仿佛又回到了当年,战甲加身,策马扬鞭时的峥嵘岁月,他记起当年镇北公一人挑一城,便是一剑破了一面墙。他仿佛又回到从前,眼前的洛烛伊便像当年的镇北公一般从容不迫。 朱求人见人心动摇,便持刀向洛烛伊跑过来,院外的山匪也急忙抽刀往堂内冲,只是门太小,挤不进来多少人,老何牵着醉马闪到一旁,洛烛伊死死的把洛北护在身后,林陌离的“南亭雨”没有出鞘,倒是肖天德长刀一横,道:“这胖子太聒噪了,吵的我烦死了,让我动手吧!我不能白喝你的酒。” 飞身向朱求人越去,朱求人不是肖天德的对手,刀来刀往间,朱老大刀刃上出现了一个个缺口,那个缺口慢慢延伸,最终一刀两断,一柄刀断做两截,刀来刀往间,朱求人手腕上出现了一个缺口,像春来红花抹在手腕间一般,鲜血四溅,像暮春桃花纷纷扬扬,铺了一地,肖天德长刀横拉,朱求人双目紧紧盯住那刀刃,看似很慢,它一寸一寸的逼近,他能感觉到脖间一阵辣乎乎的疼,他手中的半截刀跌落在地上,双手捂住这里的颈子,眼中一阵错愕,整个身躯便软了下去,横死当场。 严老二等人看呆了,庆幸肖天德劫衣之时没有动杀机。 肖天德收刀,道:“这么不经打……” 众山匪见朱老大变作一具尸体,愤怒蜂拥而上,此时若有人翻身上梁,看到的定是挥舞的刀,像是海洋翻起的巨浪,一波一波,此起彼伏。 林陌离手一动,“南亭雨”出鞘,又是一道寒光,五十余人的手中但纷纷折断,这些寻常刀剑,在“南亭雨”面前黯淡无光,这些寻常山匪,在林陌离面前全然入不了眼。门前这群人进也不得,退也不得。 洛烛伊看着朱老大横死当场,走到他身旁,道:“这片土地若是非要有个老大,怎么轮也轮不到你,老大不姓朱。” 这时玖儿和小拾也出手了,已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便放倒了身边的人。 洛烛伊对走上前去看着玖儿小拾,神情由愧疚转为欣慰。“无碍吧?” “玖儿无碍!”玖儿说道。 “小拾无碍,只是害怕误了公子的事……”小拾道。 洛烛伊走到云氏姐妹身旁,递出两条丝绸,道:“把眼睛蒙上吧,死得很难看,比活着那时还难看。” 两女点头,接过丝绸蒙上眼。 第五十三章 换个老大试一试 林陌离一剑慑住众匪,无人再敢上前。在这个时候,他做的非常明智,这时不杀人比杀人更具震慑力,谁人不贪生,何况是一群平时无恶不作的山匪,他们比谁都知道死是什么样子的,也比谁都更接近死亡,所以他们也更怕死亡,这时谁又敢做那出头鸟。 那朱勋挣脱束缚,到洛烛伊近前,低声道:“末将让公子犯险,实在罪该万死……” “行了行了,你不是我的兵,我也不是你的将……” 他早已看破,洛烛伊也不曾否认,这朱勋也是个聪明人,并没有大声喧哗暴露洛烛伊的身份,这时只是低声请罪。知他不会当众大嚷,洛烛伊便对他道:“你也姓朱,莫不是窝里反吧!” 洛烛伊只是一句话,便让朱勋有些心惊胆战,像洛烛伊这样的人,最不喜欢的就是同室操戈。 朱勋忙解释道:“我与朱求人并无关系,只是碰巧同姓,末将也是迫于无奈,才入了这贼窝。” 洛烛伊没有说话,示意他接着说。 朱勋接着道:“我原是京都内庭侍,几年前京都传来了沅北城主夫人病逝的消息,皇后在宫内大摆筵席,丝竹声乐之声不停……” 自天子晚年病后,朝政便由皇后姬氏一手把持,当年楚怜月香消玉殒,京都朝堂之上丝竹声乐不停,整个皇城都浸在琴瑟箫笛声中,洛烛伊知道的只有这些,而在朱勋描述之下,他更知道了其他的事情。 那姬氏在宴席之上,高举酒杯,仰天长笑说道“天道啊,你享尽苍天眷顾,玉珏山下有人苦守你三年,在我长楚皇城中有人为你持剑长怒,任你得天地独厚,你终究输我一筹,哈哈哈哈!”洛烛伊能想象一国之后摒弃母仪天下的形象,说这句话时是怎样的形态。 朱勋还道:“城主夫人仙去后,皇后独断想收公子为义子,众兄弟都知道洛城主是什么样的英雄人物,自然为城主鸣不平,在来沅北宣旨的时候,只得上山当匪了,于是我们便上山投靠了朱老大,只是不曾想……” 洛烛伊心中不忿,心想着日后进京之时,要面对多少虚伪的人,这人心不古,寒了多少人的心。洛秋寒定北守西,到头来落的这样的下场,鸟尽弓藏兔死狗烹虽是常事,只是想想也不免心寒憋屈。 洛烛伊对朱勋道:“朱求人死了,你打算怎么办?这满山的兄弟,你莫不是要遣散去了?” 朱勋也是聪明人,马上道:“末将本就是沙场上的人,早年也是随城主打入过夜来国的,跟着城主从行伍长慢慢走上来的,如今我愿意姓洛。” 洛烛伊道:“你不用姓洛,姓什么都是百姓,唤一声公子就可以了。若你镇得住这满山上千人,那你就守在这儿,我知道西北有不少人吃的是京都的饭,都希望着沅北乱的不可开交,这群目光短浅的鼠辈,沅北要是乱了,京都那群心系天下无所事事闲的蛋疼的可笑人,还能有搅弄是非的心思。” 朱勋道:“公子明理,朱求人手中握有公子的画像,若不是这老贼色心蔽眼,眼中只有那两美娇娘,定也把公子认出来了。不过朱老大只知公子是上头要的人,送画人说画中是北燕或西夷来的奸细。” “那你就守着这个山头吧,沅北也不太平,需要帮忙就到兖城找一个叫烈岩的人,说洛烛伊他会知道的。” 此时天已蒙蒙亮,这座山间最黑暗的时刻已经过去,东边出现了一道白光,山上已天明。朱求人死了,其余那八个大汉也死的死伤的伤,还有的被擒住了。 洛烛伊使了一个眼色,朱勋走开了,那朱勋忙到云来身前施了一礼,赔了不是,然后走出院前,对门外的人道:“这位是洞庭湖圣人云来夫子,我知道众位兄弟都知道这样一号人物,我是打心底敬重云夫子,我们虽上山落草,但也没丢下江湖人的气节,我们的初衷都是讨一口生活,狠狠地给这狗日的乱世一耳光,我们虽没做到劫富济贫,但为人也应该是有底线的,我曾敬朱老大是条汉子,也始终相信他会为兄弟们谋福利,谁知道他这次竟然把主意打到了云夫子身上,江湖人会唾弃我们不说,若将来因为这件事朝廷铁蹄踏来,试问堂下哪位兄弟敢保证自己脖子上的家伙安在?如今朱老大死了,山头没谁能做主,大家想离开的可以散了,兄弟们愿意留下的可以留下来大家一起打理这个山头,朱老大虽然死了,我保证也绝没人敢来这里撒野。” 朱求人死了,也没有谁缺了朱求人就活不了,往日他活着时,便如同一棵树,引来四方的猢狲,在他倒下那一刻,或许还有人心中积怨难平。 其实接受也并不是那么困难,只需要片刻的时间,朱求人死了,死了便是死了。 此时的人心如同迷失方向的小鹿,你若安抚,便片刻能平息下来,你若扇风,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朱勋便做起了安抚人心的那个人,借着云来的名势,说着江湖的道义,一切便名正言顺了。 门外一片沉默,只见一个身材不高的老头不知什么时候窜到人群中, 他大喊道:“我们支持你带领我们,今后你吃肉我们愿意跟着喝汤。”说罢还“呃~”打了个嗝,站他身边的几个人,转过身来盯着他,纳闷这老头谁啊,怎么从来没见过? 老何一身酒气,尴尬的笑了笑,露出标志性的一口黄牙,又接着道:“我支持你当老大,你将带领我们走向强大,你将带领我们走向幸福,我们愿意永远追随你!” 洛烛伊倒是见怪不怪了,他不由得想起一些旧事,当年玉带河上就是这老头撺掇着两艘船上的人打起来了,结果这牵马的老头自己忙着去看热闹了,倒连累的自己被群情激愤的众人挤掉到河里去了;当年要不是这老头口中生花,说得自己硬要与那白衣女子拼酒量,最后也不会惹上那白衣女子,累得自己背上背了一道剑痕;当初走下南海那座山时,老何便说想要看看热闹,不过这老头还真不负此行,一路上没有热闹制造热闹也要看……如今在这山上闹这一出也是意料之中。 玖儿、小拾和云氏姐妹也乐开了花。 顿时间,支持的声音不绝于耳,有的人喊的面红耳赤,而老何身边的几个人,纳闷了一会,哪管这糟老头是谁,弟兄们都喊了,跟着谁不是过,有人就劫,有架就打,有酒就喝,有肉就吃,生活也就是这样,也跟着喊道:“我们支持你!” 群情激奋后,朱勋貌似已经坐稳了这老大之位,洛烛伊也不管他怎么打理这个山头,这不是他应该操心的。 “朱老大,恭喜了!”洛烛伊道。 朱勋忙鞠躬道:“多谢!” 朱勋心里明了,洛烛伊在给他铺垫,让山上所有都知道这个外人对他们的老大十分尊重;他也明了,自己终于上了一艘大船,终于换了个新的老大。 洛烛伊远去,朱勋唤来一人,问道: “可曾找到成诡?” …… 第五十四章 闻道 朱勋亲自送洛烛伊一行人下山,请上山来,当然要送下山去,来往才是礼,待下了山,朱勋对一行人鞠了个躬,目送众人离去。毕竟是做过内庭侍的人,言行也是自有一套。 离了那座山,便照旧一路南行。 洛烛伊不禁道:“这世道啊,战场上是明刀明枪杀的血流成河,江湖上更是各种暗箭防不胜防,朝堂之上更是各种流言蜚语中伤于人,却还要拘泥于礼,说着尊崇儒道圣贤,口中念着‘之乎者也’而行不义之事的人,多如牛毛,世道之乱莫过于此。” 云来道:“乱世之乱,乱在人心,人心不足蛇吞象,如今天下四分,心怀不轨的人更是数不胜数,这也只是一个时代而已,终将如一阵风,来时呼啸而来,去时悄无声息,经年之后再回首,不过是一场梦,或成一史诗万古流传,或沦为一场笑话,不过是茶余饭后的谈资。” “夫子终究是圣人,超脱于世外,笑看红尘,俨然一副世外仙人的样子,只这一份气魄,晚辈也是望尘莫及。” 云来道:“说是圣人就是笑谈了,圣人之圣,在于突破天道,不受束缚,可知那庄周入圣,一梦千里,凭虚御风,乐的逍遥,那才是真正的圣人。” “我只知人可由武入圣,御剑腾空,却不知这书中入圣之法,晚生也是好奇,倒不如请夫子多说一些,好解解我这好奇心。”洛烛伊疑惑道。 “世间万物有灵,故而有兽修炼成妖的说法,在我看来,妖非是妖,而是兽具有灵性,至于修成人身的,自然是子虚乌有,兽尚可通灵,而人为万灵之首,自然有通灵之法,而这通灵便是不受天道束缚,可以借世间之力,这便是入圣,御剑而行尚有所凭,若达到凭虚御风这等境界,便是入圣,佛儒道武殊途同归,皆可入圣。而我这所谓圣人,便只是一个笑话了。”云来笑道,他双鬓斑白,颔下的胡须打理的整整齐齐,俨然一副超脱于世的高人。 洛烛伊听的入神,忙忙点头,亦不知从何插话,只得细细聆听。 云来接着道:“兽修灵性需要渡劫,而人入圣亦是如此,只因大多数入圣之人,汲取的都是人间气运,导致人间气运不衡,这便是有违天道,我也不知后果是什么,我只知庄周入圣得鲲鹏之助,终于梦蝶入圣,逍遥游也。” 洛烛伊看着云来,只见这老者眉宇间好似闪着光辉。 云来接着道:“所谓乱世出圣人,时势造英雄,乱世数十年,这世间应有入圣之人,只是不知藏在何处?而这样的人,得天独厚,与自然相融,他若不愿意,谁又能找到他?” 洛烛伊问道:“我知道兽有生而具有灵性的,传说中的神兽更是能言人言,如白泽之类的,这人是否也有生来便是圣人的……” 云来道:“我这洞庭圣人确是虚名,这一问我却不知……哈哈哈哈!” 这时云氏姐妹走来,那额间有浅痣的云绾青对着云来道:“爹,你可从来没提过这些,怎么今天这么好兴致,提起这些我们姐妹都不知道的,重说一遍,我想听听。” 另一个附和道:“我也想知道。” 洛烛伊道:“世间还有什么事能让两位姑娘提起这么大的兴趣,两位姑娘学的也太广了……” 额间有浅痣女子以长袖掩唇,“噗嗤”一乐。 云绾青这一笑,当真是一笑百媚生,确是由内而外的吸引人,并不是那种人间俗世的媚,媚得不妖,媚的眼神间好似都透着灵气。 “还未正式谢过你家公子,不过我看你家公子也不敢名正言顺的露面,我谢过你便如同谢过他了,你说这样可以吗?”云莫棋说道。却是另一种不同的神态,那是一种雅致,像是的幽幽的竹林内,迎着淡淡的微风,品些一股微温的茶水。 云来却只当三人早已认识了一般,只是简单说明了一下,那眉间有浅痣,一笑百媚生的是姐姐,叫绾青,另一个温柔雅致的是妹妹,叫莫棋,二人是孪生姐妹。 洛烛伊其实早已知道两女是孪生姐妹,洞庭云来就如同沅北洛秋寒一般,谁人不知谁人不晓。这近乎一模一样的面庞,世间没有两片完全一样的树叶,却有近乎一样的两张脸,而且两张脸都美若天仙。 两人脸虽相似,身材却不同。绾青丰满一些,高耸的胸脯,凹凸有致,却不显臃肿,云莫棋高挑纤瘦,是个典雅的美女。 两女对洛烛伊施一礼,洛烛伊颔首回礼,与云来这样的人相处,他自然是很有礼。 洛烛伊看着眼前人,又想起钟瑜和那可望不可即的花芊语,心中是别番滋味,自己这样的,可笑自己真是是个痞子,这天下间可爱的能入人心的不少,就像沉默寡言的林陌离一样,还有洞庭湖的老贾和他的女儿贾布甲那样的,像牵着瘦马的老何一样,还有凌州那个一袭白衣的女子一样……有些人匆匆一面,就如同故人一般,这与身份无关,与相识长短无关。 玖儿和小拾驱马走在洛烛伊身边,就像两个贴身的保镖一样。 “公子,接下来我们去哪里?”小拾问道。 “送云夫子回洞庭。”“哦!好的,我知道了!” 一行人走得十分缓慢,老何牵着他的瘦马晃晃悠悠的走着,洛北和老何一老一少挺合得来,老何时常讲一些洛北不知道的事,比如哪两个家伙把洞庭搅得翻天覆地,比如哪个村里某不良少年偷看了隔壁寡妇洗澡,又打得不可开交;又比如哪个人不离书房三分地,破了两军会师的阴谋,甚至于到哪个小县城一个落榜书生写了一本淫秽小说,被当地县守罚去充军,他口中说的事有大有小,有的惊心动魄,有的则是鸡毛蒜皮,洛北却十分感兴趣。久而久之,洛北逐渐就和他混到一块了,时常老何牵着马,他便在马后轻轻拍着马屁,驱赶着。 老何常说道:“嘿,小子,你马屁拍的可真好……” 洛北也会十分认真的回答道:“过奖了,这不都是跟你学的……” 初春时节,山野间的樱花一树一树,一行人边行边赏景。 林陌离确实是个神秘的人,清晨时有人不经意间见他一面,便消失的无影无踪,到傍晚时他又会出现在众人的眼前。 这一行人,形形色色,各种各样的人都有,老如云来和老何,少如洛北,艳如云家姐妹和玖儿小拾,怪如林陌离,真正走江湖的便是肖天德和途安镖局的众人,最不可思议的便是这其中有一匹区别对待的瘦马,老何叫它老马,老马除了偶尔驮上两葫芦酒,其他的什么也不做,当然它也嗜酒如命,偶尔也会醉醺醺的冲众人哈气,着实让人难受,有时喝得醉了便由老何搀扶着一步一步走着。 第五十五章 进来,小鬼! 洛烛伊与众人一路南下,又往东走了几日,一路间风景赏心悦目,哪里有风餐露宿的样子,一行人日出而行,日落便投宿,洛烛伊云来等人住店,严老二领着途安镖局的人便搭棚而宿,几天来这已经形成了一种默契。 这一日黄昏,林陌离神秘的消失一段时间之后,当他赶上众人时,又到了投店的时候了。 肖天德习惯了地为床天为盖的江湖生活,几天来一直推辞这样温柔的生活,他说道: “我是淌江湖的人,不敢置身温柔乡之内,我怕哪一天失去了我应有的警觉,那才是最可悲的,我既有手中刀,宁愿死在冰冷的刀剑之下,也不愿葬身温柔乡之中,洛兄弟的好意我心领了。” 洛烛伊也不强求,只得由他去了。 洛北和老何混在一块了,与老何一块,和那老马住在了柴房。 由于客房有限,洛烛伊自己占了一间,云来住在一间,云绾青和云莫棋两姐妹住在一起,林陌离则全程高冷,完全不给洛烛伊说话的机会,自己占去了一间,玖儿和小拾也占了一间。 洛烛伊和云来越发的熟稔,在云来这里学到了不少东西,早把他当做良师对待。 沿途他没有少与云来闲谈,云家姐妹两人也多有旁听,两女都是及其温柔的人,洞庭水乡养出的女子,自有水之清,也有水之柔。洛烛伊和云来聊的入了神,玖儿和小拾两女也会斟满茶送过来。 他与云来仍在屋内闲聊,洛烛伊透过窗瞧去,既有月光,也有火光,外面是严老二一行人搭起的棚子。肖天德在一粗壮树的分枝处,以刀枕着头,闭着眼睛。 云来道:“明日便分道而行吧!没多少路程便要过武当山了,我与武当山景知遥道长有些交情,过门不入不是个理,洛公子且去忙你的吧!” 洛烛伊道:“我娘也是信道人,而且也随人修行过几年,要不是遇到我爹那样的泼皮无赖,被苦苦纠缠了几年,也不见得会有我这只知食天地之禄的人,我若是路过武当仙境而不拜访,我想我娘会不开心的。” 他说的很平淡,就像是再说一对极其平淡的夫妇,男子对女子纠缠不休,最终女子终于抛开一切,从此夫唱妇随。而事实却实也差不多,若不是遇到洛秋寒这样一个泼皮无赖,楚怜月现在应该也是御剑而来御剑而去的世外仙人,洛烛伊想着,也不知娘是看中了他什么好,除了武功好点,洛烛伊几乎就没发现他严肃的样子。 夜幕降临时,洛烛伊回到自己的房间,他轻轻推开窗,窗外一个少女正背对着窗户,抬头望着月亮。 “小拾,天上的月亮有我好看吗,这么晚不休息竟然跑到屋顶看月亮。” “我……天上的月亮自然没有公子好看……”小拾站起转过身来对着洛烛伊,她一双手背在身后,两食指不停的捣鼓着。“小拾……小拾只是觉得公子都还没睡,反正我睡不着,不如来看看月亮……” “快回去休息吧!小鬼” “哦……” “还愣在那里干嘛?”见小拾没有离开的意思,洛烛伊说道。 “这会回去会把姐姐吵醒的,姐姐要是醒了肯定会数落我……”她一双手仍是背在身后。 小拾比洛烛伊要小一些,正是十六七岁的姑娘。 “进来吧,小鬼!”洛烛伊一拍那窗台,说道。小拾如同得了什么命令一般,她抿着唇点头。翻过那刚好够人进出的窗户,进了洛烛伊的屋内。 屋内是两张床,两张床之间隔了一道屏风。 “今晚你睡这里吧。”洛烛伊指着屏风另一侧的一张小床说道,小拾忙点点头。 转屏风,洛烛伊熄了灯睡了,一道屏风隔了两张床,却又不是遮得十分严实,便如同一面纱帐绷得紧了,小拾侧躺着便能看见洛烛伊,她看见洛烛伊平日里梳成髻的头发散在枕头上,他的侧颜,总是那么好看,以前在醉生梦死的时候,洛烛伊托着腮的时候,她就能从侧面看见他,那时只是觉得好好看,而如今看着这张侧脸,她心如小鹿乱撞,坐立不安。小拾辗转反侧久久不能入睡。 她掀开自己的被子,走过屏风,借着透窗的月光,她细细的端详着洛烛伊,她双手轻轻捧起洛烛伊的长发,轻轻的呼吸着他发间的气息,如痴如醉。 “进来,小鬼……” 洛烛伊背对着小拾轻声说道。 小拾先是一脸错愕,接着一下就钻入洛烛伊的被子里。 也不知何处来的勇气,嗅着公子的发香,小拾靠的越来越近,轻轻吻了吻他的后颈子。 洛烛伊翻过身来看着她,而小拾却像是犯了什么错一般,不敢直视他的眼睛,她感觉到他的眼睛会吃人。 小拾有些慌乱,却不是因为厌恶。 她将洛烛伊抱住,紧紧抱住。 洛烛伊反复思量,最终是理智占了上风,现在是错的时间。于是他便改为抱着小拾。“睡吧!小鬼……” 小拾点点头,轻轻依偎在他怀中。 第五十六章 武当 武当山在中原之中,都说汇了四方灵气,流云聚在山腰,更显得仙气氤氲。洛烛伊跟着云来到了武当山脚下,和想象中不同,所有人都以为仙山之仙,在于独立于世,跳出红尘之外,不食人间烟火。而武当山下有小村庄,升起寥寥炊烟,映着西沉的落日,那一缕缕孤烟,像是落入红尘的晚霞。 沅北来的一行人第一次来这圣地,只得跟在云来身后上山,莫棋像是换了一个人一样,忙介绍着哪处是什么景,哪处又有什么好玩的东西,好像她就是长年生活在这里一般,如数家珍般向洛烛伊介绍着,武当有险峰,高耸入云,好像这里伸手就能摸到天,也难怪世人相信,在这里修道最易得道。 云来道:“洛公子,我得到殿上先拜访拜访尺道人,毕竟要在武当山歇息,不给主人打一声招呼可不行,你跟我去吧,既然你虔诚信道,文英殿上上一炷香,才能显人心之诚。” 对于江湖来说,洛烛伊虽是个扎根在沅北的小人物,虽然提起剑来心里想的也是丝竹之音,诗酒之乐,但终究也是身在江湖也身在朝堂,对于江湖对于朝堂也并不是完完全全的一个小白,即使不曾听过尺道人与天道论理,也听过尺道人一剑横江渡千人。此时听到云来提起尺道人,心生向往,自然是欣喜万分,若是换做以往的洛烛伊,肯定随云来去了,只是不同的年纪要做不同的事,洛烛伊再也不能装那个废人了,再不是以往那个流连于烟花柳巷酒楼赌馆的洛寒生,现在,若是丝竹之乐响起,在他心里谈不上腻了,但也不会像以往那般沉溺,痞子依旧是痞子,但已经是一个识时事的痞子了,如今自己悄然向南,草木皆兵之时,又怎么能生异变,长楚杨家几次想封尺道人做国师,这么多年依旧没什么结果,更何况现在自己的身份,拿什么去拜访这一剑横江的方外之人,洛烛伊想了一想,还是算了。 他对云来道:“夫子与道长是旧交,拜访是最合乎常理的,至于我这俗人嘛,领略领略仙山的灵气已经心满意足了,拜佛拜神拜的是心,心诚心安才是根本,在哪上香也就显得无所谓了。” 他顿了顿接着道:“我有一个提议,云夫子可否一听?” 不光云来一愣,身边的云绾青和云莫棋一众人都愣了一下,比起肖天德及云家人,知道洛烛伊底细的林陌离、洛北和老何到不觉得他会有什么重要的提议,也都等着看他会耍出什么花招来,玖儿和小拾却也认真听着。不等云来发话,洛烛伊就开口道:“听夫子你一口一个洛公子,我老感觉受不起,要不你叫我小洛吧!我倒觉得这样舒坦些。” 凝重的气氛顿时变得有些尴尬,洛北这看热闹不怕事大的走了过来,说道:“装吧!看你装了几天文绉绉的样子,这回绷不住了吧,老爹叫你多读书,娘亲叫你多练剑,你都不听,现在可好了,文绉绉的儒生你装不了,豪气万丈的英雄人物你也装不了……哥,我就说嘛,你就只能唬唬我。” 洛北说完眼神不敢看向洛烛伊,向老何与老马跑过去,躲在林陌离身后,林陌离则抱着“南亭雨”,像一块冰雕一样,就那么站着,在众人的笑声中,显得很突兀,玖儿小拾则牵着马跟在身后。 云家姐妹与众人熟了,也发出银铃般的笑声,洛烛伊再也感受不到那种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朦胧之感。 云绾青回首看了没有笑容的林陌离,眼神相接时,不由得心生一股凉意。 “当真是一块木头。” 云来道:“绾青和莫棋,你们带洛公……小洛四处参观一下武当山的风景,武当山你们都是常客了,客熟则为主,这次你们算是半个主人了,可别怠慢了小洛啊,哈哈哈!” 肖天德道:“洛兄弟当真是个不羁的人,叫人猜不透,这几天以来洛兄弟谈吐不凡,我一直插不上嘴,我一直以为洛兄弟是哪个公卿之后,想不到洛兄弟也是风趣的人,云夫子也是大气之人啊,这么快就入戏了,我都还没反应过来呢,这一个‘小洛’当真是妙极。既然洛兄弟不和夫子去拜访尺道长,那我肯定要陪夫子一起,一来见一见高人风采,二来也不教夫子独自一人上山。” 云来与肖天德去武当主峰,而云绾青和云莫棋则带着洛烛伊、林陌离一行人往侧峰走。 肖天德与云来走在一处,引路的道童则走在前面,像是走惯了这一路,一路轻松哼着小调走着,云来毕竟是文人,又上了年纪,走着走着便有些喘气,肖天德伸手搀扶云来,说道: “我是从洞庭湖打渔人家走出去的孩子,在洞庭湖无人不敬仰云夫子,不同于对江湖高人的敬仰,夫子在洞庭,洞庭才有生机,甚至很多人都觉得,夫子你就象征着整个洞庭,只是几天来,夫子与洛兄弟畅谈,而我这老粗又插不上嘴,现在终于有机会同夫子一同登山,今后也是有所凭借,有底气的多了!” 云来道:“你觉得洛烛伊会是怎样一个人?” “一个好人。” “我也就是突发奇想,其实是什么样的人不重要,这世间所有人,可信任可依赖便是个不错的人了。” 武当山是道教圣地,虽不如帝王家宫殿舨豪华,没有鎏金的銮殿,没有珠光宝气的垂帘,没有那挂在窗前,风吹过便会发出悦耳之声的风铃,也没有交错纵横蜿蜒曲折的长廊小榭,但一座座殿也是庞大,胜却人间无数。云来和肖天德踏入文英殿,一白发老者挥动拂尘,清去三清雕像上的尘土,肖天德道:“洞庭云来夫子来拜访武当尺道人,不知道长可知尺道人在何处清修?我们……”那白发老道像是没有听见一般,重复挥着拂尘。 云来阻止他,对那人道:“有一个人,你一定很有兴趣。” 老道转过身来,道:“我知世有天道,而天道不仁,万物皆为刍狗,我可一剑横江渡千人,终究逆不了所谓天道。救不了芸芸众生;我知世有人中仙,窃天地气运,苟活于世间,可悲可叹……却唯独不知洞庭那个夫子对我的事竟这么上心。” 第五十七章 三个理由 武当山文英殿,三清像被打扫得十分干净,白发老道听到云来一席话,一挥手中的浮尘,便推门而去。 云来与肖天德还来不及反应。 肖天德道:“云夫子,还要去拜访尺道人吗?要不我出去找个道童问问。” 云来道:“不用了,尺道人已经见过我们了!” 曲折的山路,云柔和云舒两姐妹领着洛烛伊一行人缓行着,已近春日了,道路旁的桃树的花苞已经在酝酿了,待第一阵春风起,便如期盛放。 狭窄陡峭的山路,对于老何与他的老马确实是一个极大的挑战,老瘦马几乎找不到放脚的地方,老何在前面拉着马缰,身后的洛北则帮他推着瘦马的屁股,任他怎么拍马屁,那马依旧走得很缓慢,一行人和一匹马走得十分的慢。 已经到了武当山了,途安镖局的人便直接回镖局了。 云绾青如雀一般,讲着关于武当山她所知道的一切,而云莫棋则显得十分静谧。 云绾青的眼光越过洛烛伊,看着林陌离,问道:“木头,你猜景知遥道长是个什么样的人?” “怪人!”林陌离说道。 云绾青道:“道长话不多,也不喜欢别人话多,所以他选择在这个地方结庐而居。他算的上是个怪人……嗯……和你一样,木头。” 说着不由得“噗嗤”一笑。 见林陌离没有说话,她接着道:“可道长对我爹却不同,每次他们都能畅谈许久,一想到道长和我爹争论的时候,我又觉得他不是怪人了,你应该也一样吧!” 林陌离道:“我只喜欢打,不喜欢说。” 云绾青看着他,再没有说话,林陌离却没有看着她。 拿那匹老马已经没有办法的老何道:“别顾着深情款款了,到底还有多远?要不你俩先打一架。” 云绾青道:“快了……快了” 狭窄的小道上,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者踏着风便向他们这边掠过来,一切只在一瞬之间,一瞬之间,这个老者仿佛是从数里之外便来到他们眼前,他身法太快,在众人眼中只是一个虚影。林陌离最先反省过来,拔出南亭雨便刺向那个虚影,一道蓝光仿佛要将那虚影贯穿,南亭雨剑身被一根手指轻轻一击,顿时如同蝉翼一般,振动着发出“嗡嗡”的声音,林陌离握不住剑,南亭雨掉在地上。 那白发老翁,用浮尘在他的脸上一扫,道:“你虽也不错,但不是你,年轻人有些沉不住气。” 林陌离倒也不是脾气不好,只是突然出现这样一个武功让他觉得看不透的人,他唯有凭借第一直觉出手,丝毫也犹豫不得。 白发老翁一眨眼间移到瘦马之后的洛北处,看了半天,摇了摇头道:“也不是你。” 最后来到洛烛伊的面前,盯着他道:“那应该是你了!”白发翁伸手便要去抓洛烛伊的领子。 “老头,休得无礼!”玖儿和小拾放下马缰,飞身过来紧紧抓住白发翁的手,用尽浑身的力气想要那双手离开洛烛伊的衣领。 这时云莫棋方才看清楚来的人是谁,正是武当山的当家人——尺道人。他向云莫棋云舒点了点头,便当是问好了。一把拎着洛烛伊,便从众人眼前消失了。 云绾青和云莫棋二人道:“你们不用担心,刚才那是尺道长,他不会伤了洛公子的,我们快些走,到山上去等吧!” 文英殿内,洛烛伊坐在尺道人身前,两人互相打量着,洛眼里充满了好奇,尺道人眼里则是喜悦之色。 尺道人道:“我有三个理由让你留在武当山,第一我想收你做徒弟,第二我缺个人给我打扫文英殿,第三我此生修炼已到极致,注定无法得道。” 洛烛伊望着眼前这个老者,不讨厌,也没有好感,因为他是被强行掳来的,他道:“我有一万个理由不留在武当山,第一我要去南海,第二武当山太高了我恐高,第三我爹等我回去吃饭,第四我弟等我回去赌牌,第五……最重要的是,我不想当你徒弟。” 说罢站起身来便要走。 尺道人道:“我有三个理由,你不得不留在武当山。” 洛烛伊不想听,自顾自的往门走,任他说什么自己都不会回头的,正要推门而出,却听到身后尺道人说道:“第一,楚怜月之死……” 推门的双手不住的颤抖,他亲眼看见楚怜月的去世,他在床前怔的忘记了流泪。他记得望着她缓缓闭上的眼睛,年幼的他不知所措,只希望她只是睡着,明天依旧会醒来。可是终究没有,沉鱼湖畔多了一座新坟,他却少了一个最爱他的人。 听到这句话,他双手垂了下来。 其实只需要这一点就够了,转过身,往回走。 尺道人继续道:“第二,洛秋寒之老……” 洛秋寒一生逍遥,更是意气风发。那个浪迹江湖的浪子,那个疆场无敌百万雄狮的将领,那个京都皇城前背着一柄剑,喝退了三军的传奇。这样的洛秋寒,为何到了沅北十年世间便佝偻了身躯,花白了头发。 世间能让他甘愿留下来的理由,这两个最入他的心。 “第三,你……” 却没了下文。 而洛烛伊却已经不在乎第三个了,他留下来的理由已经足够了。 洛烛伊道:“天下间就你知道么?” 尺道人道:“不,天下间,我也不知有多少人知道,只是知道这些的人,除非他亲自来告诉你,否则你一辈子也找不到他们。” “你要我留在武当山干什么?”洛烛伊问道。 “习武修行,挑水砍柴,还有打扫文英殿……还有些暂时没有想到。” “多久?” “我只需要你两年。” “好,两年!” 第五十八章 结庐在武当 洛烛伊决定留在武当山,其实想想也挺好,武当山风景优美,清晨起来听到的第一声便是鸟鸣,黄昏之时看到的是世间最后一抹夕阳。想想日后的悠闲生活,应该也是不错的,两年不长但也不短,足够他做很多事情,也足够他错过很多事情。 又过了几日,他将那颗所谓的夔龙卵交给洛北,叮嘱道:“南海我不想去了,南海那老头本来就不待见我,再者我如果再去南海,必定会惹的长香山不满,既然南海那人对这东西这么感兴趣,你便给他带过去吧。” 转而见到一旁的林陌离,对他道:“这么多年我一直相信你,对你说的话,我相信你会保守,要你做的事,我相信你能做到,这一次仍是一样,我希望你能把小北平安的送到南海。” 林陌离只是“嗯”了一声,此时此刻,他能做的也就是嗯一声,林陌离觉得自己哪怕有很多主意,只要洛烛伊有新的看法,他也会觉得洛烛伊想的是最好的方法。 既然不是什么生离死别,又谈什么伤感,洛北与林陌离自然明白他,也就没有在说什么,对于他们来说,前路遥遥,三人一马仍需走下去,只有前方,才是目的。 洛烛伊留在了武当山,玖儿和小拾却不知道跑到何处去了。 三人一马在下山途中,被同时今日下山的云家父女三人和肖天德追上,邀他们同往洞庭湖,洛北和老何表现出极大的兴趣。 在长楚,洞庭是长楚的花园,多少达官贵人流连于此,洞庭有书院,享誉天下的洞庭学宫,文人墨客在这里多如牛毛,提起洞庭,人们自然不会忘记洞庭的圣人云来,京都皇城里的杨家不知来请过他多少次,他都婉言相拒。 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他们可以站在洞庭之上,去看百里洞庭烟波浩渺。没有见过洞庭的美景,却在心里想象着这是怎样的震撼人心!若能登上岳阳楼,放眼洞庭湖,浩浩荡荡,一碧万顷,水天一色,水鸟翱翔,百舸争流……这才是真正的渺渺峥嵘,巍乎大观。 眼神中满是向往的神色。 洛烛伊留在在武当山,尺道人没有让他砍柴挑水,也没叫他打扫文英殿,老道士给了他一柄寻常的铁剑,以及一本破旧的书,武当山有一片竹海,他便在后山竹林里搭了一座小草庐,洛烛伊便住在这竹海之中。 老道人有时间便会来他的小庐中坐一会,许久又离去。 日复一日,洛烛伊心想着洛北如今走到哪里了,有林陌离随行应该不会发生危险吧,照日程算是到朗州了吧,不知朗州是否仍是热闹非凡,过了朗州便是凌州了,不知凌州的满山遍野的梨花是否开了,是否如同沅北下雪一样,一片一片的落在树下,那时节便如同沅北下了雪一般。 已是春风起的时候了。 每夜,听见风从竹林吹过,他觉得十分平静,渐渐的,他忽然觉得那是长剑在空中轻舞的声音,终于,他拿起那柄铁剑,他是喜欢剑的,只是单纯的喜欢剑罢了。 可是在这竹林内,他想到的却是沅北的洛府,沅北的城楼……以及沅北的人。沅北十余年来得以如此平静是因为千军万马吗……?他知道,显然不是,是因为沅北有一个洛秋寒。 只是如今洛秋寒老了,也该轮到他了。 他再也睡不着,窗外蒙蒙亮,他拿着那柄已经发锈的铁剑走出门来,轻轻一挥,正是他日夜听到的风的声音。 便一夜无眠。 他的小庐,落座于后山一片竹海之内,竹海里有石板铺成的一条小道,夹道的翠竹映的日月无辉,十分幽静,夏无炎暑,冬无凉寒,只不过偶尔有一阵风吹过,响起“沙沙”的声音,一夜洛烛伊在小庐前静坐,白发老道尺道人来了,他沿着石板阶梯蜿蜒而下,长衫扫着石板上,庆幸这夜无雨,不然这老道由山上走入竹海,肯定一身泥泞。 “这片竹海容易让人静下来,观月听风,倚竹而思……”尺道人在洛烛伊身旁坐了下来。 “既然这么好,为什么你们武当山的大殿不建在这片竹海内?” “这是一方净土,武当仍是俗世……你在这里最合适不活了!”尺道人沉声道。 “既然是一片净土,又何必因我这俗人染了尘埃。” “若论躁动,你比凌昭强了不少,当年他在这竹海间静了半年,照你目前的样子,恐怕三年你都做不到,若是三年你做不到静心沉气,那你便下山去吧!至于那三个理由,我也不会告诉你……” “老道士,你玩我啊!我现在就心静如水,你快说了也省的我俩这样耗着,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洛烛伊从不是一个心静的人,而此时听到三年恐怕换来的也是一场虚无,他不由得有些烦躁。 “心静如水,若是你这心如黄河之水,倒不如早点断了,你要是认为自己做不到,明天你就走吧!”尺道人语气中有一丝惋惜,他伸手碰了碰洛烛伊身边生锈的铁剑。 “剑是锈剑,而人并非废人,锈剑细细打磨之后仍是神兵,剑我会磨,而人只有靠自磨……” 洛烛伊暗道:“磨剑有石头可以磨,人呢?”只是他不曾说出这话来,他确实怕那老道说他浮躁,到时三年期满什么都不肯告诉自己,于是这话便止于唇间。 尺道人见他欲言又止,道:“你还想说什么?” “我想问,这山上的路是不是都不用人扫的,比如竹海中这石阶,只要你多走两次便干净了。”洛烛伊见他这样追问,便随便找个说法就搪塞过去。 “世间的路总要有人扫,若是没人去扫,那我就去扫,纵使污了我这长衫,我也愿意那小道一尘不染……” “……好好好,那我劳烦您老人家扫着这条小道回去吧!赶紧走,省的碍我眼!”洛烛伊知道这老道又要在大道上越说越远了,便说道。 当他转身时,尺道人早已走了,借着流转的月光,恍惚可以看见一个人影沿着石阶缓缓离去。 第五十九章 我的道 竹影摇曳,越过山川,穿过竹林的风,轻轻拍在草庐半开的窗户上,发出轻轻的声响,柔柔的月光透过纱窗,在草庐内映了白色的光斑。 草庐门处坐着一个人,头发只是简单的束着,不杂乱便好,穿着一身朴素的粗布衣裳,一双眸子仿佛一湖平静的水,对着月光,仿佛那是沅北的雪,仿佛那是凌州的花。 几个月以来,武当山的岩石,武当山的枯木,武当山的竹海……他早已熟悉,清晨在断崖旁的岩石之上静坐,看见朝阳一寸一寸的升起,傍晚在宫殿侧的枯木旁挥舞着那把生锈的铁剑,夜了便在竹海之内,听着一阵阵风吹过竹海,他在沉思中睡去,仿佛也在睡梦中沉思。令他自己也惊奇的是,如此好动的他,竟然能每天重复这样的一件事,渐渐他已忘记了时日,只是那三个理由仍在心间久久不能释怀。 每天能看到山下的第一缕炊烟,又能看到下山挑水的道童,还有在菜地里除草的道士,他竟然觉得,道士扛着锄头和挑着扁担远比拿着浮尘和剑更贴切些。 他曾随人下山挑水,小道童装满水,他只装半桶,上山时仍难追上那道童。 他也曾问道:“小道士,作道士不是应该修道练剑,替天行道,然后飞升当上仙嘛?” 那小道童道:“我们上山就是为了修道练剑的,可是师父说,最上层的道便是人道,只有生活才是道,我在生活也在修道,修我的道;至于练剑嘛,师父说剑不需练,拿得起来就行了,我能挑两桶水了,还怕拿不动那把剑吗?” 洛烛伊偶尔陪他挑水,两人倒也熟悉了起来,这小道童说他姓黄,可是当他说出他的名字的时候,正在喝水的洛烛伊却喷了他一脸的水。 只记得当时他放下扁担,认真的道:“我姓黄,名字叫黄小肉。” 也不顾洛烛伊喷他的一脸水,仍是一本正经的道:“我爹说,他一辈子没吃过几回肉,他希望我不要像他一样,才给我起了这个名字,可我娘说这个名字太土了,一点都不大气……” “不过我挺喜欢这个名字的。” 洛烛伊道:“我也挺喜欢,很可爱的一个名字。” 楚怜月曾经告诉过他,他未出生时楚怜月早已替他想好了名字,叫洛寒生,她说这个名字像极了她心目中的大英雄,威风极了,洛秋寒也给他想好了一个名字,叫洛烛伊,烛火对伊人,夫复何求。洛秋寒说能在朝堂之上,做一任公卿,执笔论天下也不错,仗剑走天涯是一件很辛苦的事。 名字也不过一个象征而已,只不过让你提起一个名字想起一个人而已,洛烛伊是他,洛寒生也是他,那个城主府的少爷是他,那个沅北城风月之地的小混混也是他,这都是他本来的面目。 看着眼前一本正经的黄小肉,联想到名字同样普通的贾布甲,还有洛一,老何,王川……,唯独林陌离,这名字太文雅了,完全和那冷冰冰的脸联系不到一起。 他也回道:“我叫洛烛伊,不过我娘当初本想给我起名洛寒生,我娘希望我做个潇洒的江湖侠客,不过我觉得并不是这样的,或许是因为我娘爱着的那个人名字中有个寒字……” 黄小肉又挑起了两桶水,对他道:“我听说所有的江湖侠客都是来去如风,武艺高强,可你挑水只挑一半你都走不过我,你怎么做江湖侠客?” “我练剑不用挑水,而我要是做侠客,我也不用逃跑,要来去如风干嘛?” 日子久了,也就不觉得无聊了,幸亏那老道士偶尔便会来看他,而那小道士黄小肉也常给他带些馒头来,黄小肉通常来找他都骑着一头牛,摘取一片竹叶,吹着一首别人不会的曲子,不算动人,却勉强能入耳。 黄小肉教洛烛伊骑牛,教他用竹叶吹出曲子,教他怎样挑水肩头才不会那么痛,而洛烛伊骑不来那头牛,坐到牛背山不到片刻便滑下来了,他会骑马,骑马有马鞍,而黄小肉牵的那头肥牛却没有“牛鞍”;黄小肉教他吹竹叶时,薄薄的竹叶放在他唇间总是被他一吹便破了;而挑水无论他怎么挑,都还是觉得肩头硌的疼…… 作为回报,洛烛伊教黄小肉掷骰子,教他用细长的竹子做成长笛…… 有一日,手持着浮尘,一头花白头发的尺道人又来看洛烛伊了,只见他慢慢的,绕开一棵一棵粗壮的竹子,穿过竹林来到草庐。 洛烛伊坐在门口的台阶上,他也坐了下来。 洛烛伊实在不能想象,当天那个踏着长风来去无踪的人,却用的是走来的方式,难道不应该是视竹海如平地,踏着一片一片竹叶,然后从天而降? 他问道:“你也挑过水种过菜?” 尺道人道:“自然。” 他道:“那你这一身本事也是挑水种菜学来的?” “你猜。” 洛烛伊恨不得当时便骂街,却仍是强忍着。 他道:“你当道士修的是什么道?” 尺道人道:“一开始我修天道,后来我修人道。” “既然是人道,为何要选择在这崇山之上,离了红尘人间,怎么修人道。”洛烛伊说道。“更何况,上山下山挑水多麻烦。” 尺道人道:“穷则独善其身,我修人道,我即是人,我的道就是人道。” 我不修天道,因天道不仁,我修的道,是人道。 我的道,便是道。 第六十章 师父说你命数不好 武当山下,不仅有寥寥炊烟和几处人家,还有小溪潺潺和一个瀑布,水从十米高的石壁上泻下来,日子长了,瀑布下也有了一个深十几米的水潭,那水潭清澈见底,小鱼苗成群的游荡在清水中,忽而聚,忽而散,忽而疾,忽而缓…… 一个身着旧布衣的少年走到石壁边,将布衣从身上脱下来,放在石壁边的岩石上,任由长发散乱,一双丹凤眼望着深潭,手里握着一柄剑,一下跃深潭之中。 挑水的道童将桶灌满,他便在潭边坐着,嘴里叼着一根草,双手抱着膝盖,饶有兴致的望着水中游鱼,时而又平躺成一个“大”字,望着空中流云。 “师父说挑水便是挑水,洗澡便是洗澡,种菜便是种菜,我从来都没有将几件事搞混过,做一件事时就只做一件事……” 躺在潭边的正是小道士黄小肉,当烈日挣脱云层时,他闭上眼说道。 而那一跃入潭的正是洛烛伊。 “老道士叫你挑水你就下山挑水,叫你洗澡你就下山洗澡,下一趟山可以做完的事,为什么要下两回山?” “师父说这叫修心,什么时候能忠于一件事,什么时候才算入了修心的大门。” “小道士,能不能听我一劝。” “嗯~?”黄小肉坐了起来,一条腿曲着,另一条腿则打直了紧贴在石板上。 “我劝你别修道了,现在脱离苦海还有救,再晚一步你就真成傻子了!” “师父说这不叫傻,叫真。”黄小肉昂首挺胸道。 洛烛伊手持着铁剑,无视水中阻力,慢慢舞动着。他从潭内冒出头来,对黄小肉道:“你打算将我的洗澡水挑回去吗?” 黄小肉忙站起来,将桶中的水倒掉。 “对啊,这水挑回去师父还要淘米煮饭吃的……”他道。 “你天天在这深潭中舞剑,当真有这么好玩吗?” 洛烛伊道:“在水中我手中握着的剑十分轻,可是我要挥动一下却特别困难,等到我什么时候能够在水中轻松挥动这柄剑了,我自然就会觉得这深潭中舞剑不好玩了,用你师父的话说,我这也叫忠于一件事。” “你也修心了,那我告诉你,师父说……” “行行行,我告诉你吧,你师父也就只能骗骗你,他可骗不了我。” 夏秋之交的时节,确实特别闷热,洛烛伊觉得哪怕不在水中舞剑,光在水中待着也是件及其美妙的事情。 “别的师兄们都在下游挑水,我们却到上游来闲着,你还在水中泡着,要是师兄们知道他们挑回去的是你的洗澡水,肯定有你的好日子过。 挑回去的那水用来浇水擦地还好,要是用来淘米洗菜泡茶熬粥,我一想着吃的饭用的是你的洗澡水,回去我都没胃口吃饭了。” 黄小肉懒散的坐在石板之上,头顶带着柳条编成的帽子,在他旁边两个水桶空空如也。 “哈哈哈,让他们将我的洗澡水挑回去吧,好在我又不用吃你们武当山的饭菜,再说了,也得让老道士小道士沾沾本公子的贵气, 我记得有一个老头说过‘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我先兼济山上这群道士,然后再兼济天下,路要一步一步走。”洛烛伊探出头说道。 “是孟子说的,不过你说反了,我师父说过,人要先学会独善其身,后才能真正兼济天下。” “我这句可不是听孟子说的,是南海一个老头说的,也不知你那师父比起那老头怎么样,大概都不怎么靠谱,一个神神叨叨,一个胆小怕事。”洛烛伊说道,时日不久,他觉得这小道士已经是他好友了。 “你也滚下来给我泡着,否则你别想靠近后山,百米之外我就能闻到你的味道。”洛烛伊想着黄小肉骑在那头肥牛背上,到时候还要去自己的小庐蹭蹭,顿时觉得想揍他一顿。 “噢!小道也觉得自己应该洗澡了,昨日给师父窗台上的花浇水时,师父说那花越浇越蔫了,现在想想应该是我被熏着了。” 说罢黄小肉从石板上一跃入潭,渐起水花。 “不好,我好像砸晕了一条鱼,师父说万物有灵,万物自有定数,大概这条鱼知道我师父想吃鱼了。” 黄小肉坠入清潭时,确实砸了一条鱼飞起来,他抱着那条鱼,那鱼似乎无力挣脱,又似乎是晕过去了。 “这大概就是命数吧,你要是进一步或是退一步都不会被我砸到,看来你是知道我师父口馋了,好鱼儿,我替师父谢谢你。” 黄小肉抱着一条鱼,自言自语说道。 “我想不是鱼儿命数不好,而是小道士身上味道太浓,这鱼儿进一步退一步都无法避开小道士,当然,这也是命数,只要小道士下了水,这鱼儿命数就不好了。” 洛烛伊仍是在水中右手持剑,在潭中慢慢的滑动着,这时见黄小肉怀中抱着一条极肥的鱼,对着鱼儿自言自语说着话。 “当然,你一入水,我觉得我的命数也不好了。” “对,师父说,你的命数也不好。”黄小肉说道。 “你师父说本公子命数不好本公子就命数不好吗?可你师父也并不是在世的神仙,本公子的命数岂是一个武当山小道士能猜透的?” “我师父不是在世神仙,不过我师父也不是小道士,我这样的叫小道士,师父那样的应该叫老道士!”黄小肉说道。 对于洛烛伊来说,武当山上除了尺道人,其余的都是小道士,看黄小肉的年纪,应该也是行一善等武当五子的徒孙了,不过洛烛伊猜测,黄小肉的这个师父,应该忽悠起人来一套一套的,能让黄小肉这个小道士随时将他的“金玉良言”挂在嘴边。 “可你师父这次看走眼了,本公子年少就已经是功名加身,小时候就在京都城内搅弄风云了,就连当今皇上都让我三分,你师父却说我命数不好,看来你师父也没多少道行,要不今日改拜了我吧,以后本公子罩着你,不论走到天边,提我的名字就可以了!” “洛烛伊,你没有多少觉悟,要不你拜了我吧,出家人单薄一切,无论是功名还是利禄,或者是以往的光荣的时候,在我看来都是流水,要知流水长逝,有去无回……要是你觉得拜我没了身份,那你拜我师父吧,我师父只有我一个徒弟,加你一个也不嫌多。” “得得得,算是本公子怕了你了,也懒得和你争论什么命数……” “这并不是争论,师父说修道之人所论便是道,小道和你此时是论道!” “算是本公子怕了你了,争论也好,论道也罢!是本公子输了!到此为此好吗?” 要从这小道士嘴上赢的一丝胜利,看来是毫无希望,无论你是正儿八经的与他谈论,或是用阴阳怪气的语气调侃于他,他总是能一本正经的侃侃而谈,并且态度之认真,语气之坚定。 “又是一个迂腐的道士,无半点乐趣可言,今天本公子不想再与你‘论道’,你若是再说话,本公子踹你。”洛烛伊把“论道”二字加重了语气。 临近黄昏,二人才挑着水上山。 武当山上,抬头之时,便能看到整片星辰,洛烛伊与黄小肉看着星辰,他常听人们长把星辰比作大海,其实他并不觉得,他见过南海,他曾站在南海的边上看着南海,可是他不曾站在星辰的边上看着星辰。 黄小肉看着星空,忽然闭上了眼,双手合十,默念着什么。 洛烛伊道:“你在想什么?” 久久没有得到回答,夏虫低吟,满天星空一如万家灯火。 “黄小道,你怎么不回答我,再不回答我,本公子便踹你了!” “唉”黄小肉长叹一口气,只觉得自己心内十分无奈。 “说话也踹我,不说话也踹我,小道我命数也不好吧!我回去便问问师父。” “黄小肉,纵使现在已是晚上,然而却还没到做梦的时候,你的春梦,留到回武当山再做吧!”洛烛伊仰望星空,若无所事说道。 “少废话,你像一个老流氓一般,用极其猥琐的眼光盯着天空,本公子实在好奇小道士在想些什么,难不成你是山下有什么旧人?借着星空传着一些不可直说的话语。” “我在许愿,师父告诉过我,看到流星只要许愿,愿望就会成真。” “你几时见过漫天的流星,那是萤火虫。” “不管,我愿都已经许了,许了的愿收不回的,” 许过的愿是收不回的,就像承诺过的话也是收不回的。 “这也是你师父说的吧!”“不,这是我说的……” 竹海清幽,黄小肉翻身起来,牵着那头牛便走了。“师父说,天黑了就该回家,我得回去了!” “师父师父!你师父到底给你吃了什么药……”洛烛伊不由得想笑,他问道。 “我是师父带上山来的,他说有一年他去南海,刚好就遇到我。”黄小肉一边扯着牛绳一边道。“师父没给我吃药,不过他每天都让我多吃点饭,他说多吃饭能长高点。” 黄小肉骑着水牛慢悠悠的离开竹林。 洛烛伊回到竹林内的草庐,趁着夜色,便入了梦乡。 第六十一章 初一十五 悠闲的日子持续了整个夏季,一直到这夏秋相交之际,洛烛伊便是挑水种菜练剑,面色已有些黝黑。 秋风起时,正是道不尽的凉,风亦凉,雨亦凉,孤身亦更凉。 这一日,清晨洛烛伊如往常一般拉开草庐的门,门外站着的是两个少女,像是在屋外站了许久,或许是一路风尘仆仆,看起来有些疲惫。 “玖儿,小拾……”洛烛伊将门合上,稍稍整理了衣衫,此时他身着一身灰色的衣衫,有些陈旧,有些凌乱。 “给本公子解释一下,这几个月去哪了?要是解释不通,看本公子不收拾你们!” “公子~我们不是故意不告诉公子的,只是公子要留在武当潜心习武,所以我和姐姐就只有悄悄走了。”小拾低着头说道,她怕洛烛伊责备,声音也越来越小。 “公子先洗脸吧!”玖儿打来一桶水,拧干一张干净的手帕,递到洛烛伊手中。“公子想责备我们便只管责备,玖儿会仔细听着。” “我什么时候说要责备你们了,我是收拾你们这两个没轻没重的小妮子!” 小拾不由得想起那一夜洛烛伊轻轻解开她的肚兜,手托着她的双峰,不由得俏脸一红,便把头压的更低了。 “公子要收拾……那那便收拾好了……”小拾轻声道。 “今天太阳落山之前,你二人在我草庐旁再搭起一间草庐,否则公子我把你二人一并收拾了!”洛烛伊轻轻擦了擦脸,便将那手帕还给玖儿。他的脸比之以前黑了,但却丝毫不影响他眉宇之间的英气。 “嗯嗯~”两女忙点头应道。 这天日暮,洛烛伊从山下挑了两桶水回来,背上则背着一柄生锈的铁剑。 玖儿和小拾的草庐已经差不多成型了,只差一个屋顶了。 “公子,你来看,我们的小庐也快盖成了……”小拾见洛烛伊挑水返回,雀跃着跑上前去扯着他的手臂,说道。 “公子回来了!”玖儿也忙道。 竹林内,小道士骑着牛来了。 洛烛伊道:“若是骑牛不吹笛子,可掉价不少。” 那小道士轻轻一跃,竟然跃了好高,摘下一片竹叶,含在嘴唇边,发出了悦耳的声音。他经常挑水上山,久而久之,身子也变得十分轻盈。 “小道士,快来帮忙,盖好了这间小庐,本公子赏你一口饭吃。”洛烛伊说道。 武当山竹海内,又多了一座以草封顶的竹屋,竹屋草屋也不打紧,洛烛伊那叫草屋,这座便应该也叫草屋吧。 小拾绕着新建的草庐跑了一圈,又反复观察洛烛伊的那间小屋,一双眸子不住的打转。 “我和姐姐的小屋虽然不如公子的气派,却比公子的大了不少,要是这两间屋子要公子来选,你会选哪间。” “废话,我当然两间都要,还有你们两个,谁也跑不掉……” “哦哦……”小拾双手托于身前,两手的食指不住的打着转,轻声说道。“那便是最好了,我还怕公子不要我们呢!” 小屋落成,黄小肉狠狠吃了洛烛伊一顿,便牵着那头牛回去了,他走得十分急。 “小道要回去了,再晚一点我师父会饿的骂我的,不过遗憾的是,洛烛伊你还是太抠门,小道还没吃饱呢!” 玖儿小拾端坐在洛烛伊的小庐内,仿佛又回到了以往在醉生梦死的日子,只是这时没了丝竹之声,不过三人都觉得此时平静的刚好。 “公子,我和小拾二人这次去了一趟江南,夫人曾叫我们带一件东西回玉珏山,这一回跟着公子出来,便想着把夫人交代的事情办妥了,谁知道玉珏山并不像常人说的那般繁荣,我们渡过冷水河,上山时更是人影稀少,上到一座观前,观内的一个老尼便说玉珏山仍是玉珏山,山上人已非山上人,还说旁人再也不能上山。我和小拾不敢擅作主张,夫人托我们带的东西我们也就没留在玉珏山,所以玖儿现在想把东西交给公子,公子以后若是遇到玉珏山的人,便把这东西交还给玉珏山,若是遇不到,公子便自己留着,这也是夫人嘱托的。” 玖儿取出一个锦盒,长约一尺,递给了洛烛伊。 “既然是我娘的东西,为什么要还给玉珏山,我娘的东西,不应该放在玉珏山!” 洛烛伊不由得百感交集,事关楚怜月他丝毫不敢懈怠,这时小心翼翼护住手中锦盒,他轻轻打开,盒内锦帕之上是两柄短剑,只有剑身没有剑柄,显然这两柄剑不是寻常手持的剑, “这是两柄飞剑……”玖儿说道 他轻轻触碰盒内两柄飞剑,剑身上有不知名的纹路,用眼看时看的不仔细,只有用手去感受,那时仿佛两柄飞剑便有了气息。 “夫人说,这两柄飞剑本来是想留给公子的,可这飞剑终究是玉珏山的东西……”玖儿见洛烛伊闭上双眼触碰两柄飞剑,便说道。 “这两把精致的小飞剑有名字吗?我娘的剑叫‘花间舞’,城主的剑叫‘南亭雨’,我送给小北的剑叫‘了无痕’,这两柄飞剑一定也有个名字。” 洛烛伊想到一些旧事,当年京都皇城困住楚怜月不正是玉珏山在背后相助吗?所以他没打算将这两柄飞剑送回去。 “以前我可不管,从今以后你叫初一,你叫十五。” 初一剑身稍宽,没有剑柄,一端如同寻常剑尖一般,双刃逐渐收拢,最终聚在一起形成另一端,这便显得十分尖锐锋利;十五身体细长,剑刃发红。 第六十二章 灰衣道士 洛烛伊将两柄飞剑又收回匣中。 “反正我现在也不会用,先放着吧,别作贱了东西,你们两人今晚就睡我这屋子,我今晚要去找那白头老道士,我到要问清楚我要这样混到什么时候。” 他把那柄铁剑背在背上,便出了门。 文英殿灯火通明,洛烛伊轻轻推门而进,将背上所负的剑取下,丢在文英殿内。往里走,尺道人正对着三清像席地而坐,洛烛伊走到他身旁坐下。 “老道士,我天天挑水砍柴,几个月过去了,你到底要我干什么,你直接说出来,何必这样耗着时间,今天你要是不说,小爷我撒手不干了,大不了一拍两散,那些事既然你不告诉我,我自己找人问去。” 今日见了玖儿小拾,他便想起已经在山上做了太多无用的事,心中仿佛突然激起千层浪,再也无法平静。 “老道士,剑我给你送回来了,你要是想我继续在山上耗着,门也没有。” 尺道人紧紧闭着双眼。 “我说老道士,这时候你还想给我装傻,你知道我是谁,就应该知道我是个什么脾气,我这儿甩手不干任你怎样都留不住。” 见尺道人任是不为所动,洛烛伊恼羞成怒。 “果然天下间的道士都是群欺世盗名的家伙,平日满口仁义道德,到头来长香山一群臭道士因为一柄剑愣是不饶人,逼得我没法,最后被赶下山,而武当山的老道士,比起长香山来更是不如,言行不一,欺上瞒下,无理取闹,狗屁不通……” 洛烛伊越说越不知自己在说什么,只是在武当山干耗着,确实有些心烦意乱。 洛烛伊孤身迎风月,独自沿着后山的石阶回了小庐。为了避免小庐太过潮湿,洛烛伊的小庐与地面之间架空了,留了约一尺的空隙,门前便有木制的短梯。 他坐在门外短梯之上,手扶着一侧的木制栏杆,凝望着一片灰色,这时虽有月色朦胧,在他看来却是刺骨的冷,所有莫名的情绪如风雨般袭来,玖儿小拾的到来,打破了他的心境,他本性就不是一个纨绔子弟,而这些年来却要扮作二世祖的样子,不免有些压抑,沅北早已势弱,明里暗里不少人虎视眈眈,加之尺道人又说楚怜月病死并非意外,凡此种种,都是他心间无法拔除的刺。 “嗞呀!”门分左右,玖儿给洛烛伊披了件袍子。小拾已经沉睡,却是躺在洛烛伊的床上,抱着枕头入了香梦。 天色明朗,武当山下炊烟袅袅,武当山上如处仙境,一少年身后跟着中年大汉,缓步登山,少年稚气未脱,大汉身负行囊,一路对风观绿,别有一番风味。 “少爷,这一路从顾城出来,走过黄泉岭,那里早已重生草木,不过依旧人迹罕至,你说想看看当年留下的痕迹,少爷现在变得越来越寡语,少爷是不是有些失望。” 大汉紧跟着少年,正了正行囊说道。 “没失望,后来不还是到了沅北,到过沅北就不失望了。”这少年便是卓元朗了,离了沅北便走到长楚西夷交界处。 少年和大汉此行是为游历江湖,十多年来多在顾城,顾城位于长楚东北,从东北一路西来,黄泉岭的萧瑟,石关城的肃穆,都不如沅北让他印象深刻,其实也算是他运气好,恰好赶上沅北城最繁华的腊月。 洛秋寒入主沅北时便是深冬腊月,沅北城得名也是那个腊月。 卓元朗和老元沿着长楚的边境,终于走到武当山了。 卓元朗一脸青涩,脸上的稚气掩不住眉宇间的英气,常听说武当山是当世圣山,又有尺道人一剑横江渡众生的传言,而近年来凌昭名声大噪,此二人都是武当山上人,卓元朗不由得心生向往,便决定来拜访一趟,也好长长见识。 “老元,你说这武当山上的是否都是仙风道骨的,常听人说御剑而行的道人来去无踪,我们这般贸然来访,难免有些唐突!”卓元朗修养内涵极好,此时既对武当山心生向往。 “少爷,料这山上道士也不敢无礼,要是无礼了大不了咱们回头便走,来日铁蹄踏平他武当山。” “哈哈哈,此时此刻你终于又恢复这般模样了,当日沅北城外我二人差点进不去沅北城,甚至差点连醉生梦死都无缘进入,那时怎不见你这般气愤?”卓元朗笑道。 “少爷倒是看出来了,沅北城有洛城主,我……唉!说来也不算丢人,我确实不敢在他跟前不尊重他,不过要是换了将军,就不会像我这般了。” 老元也算一生轻狂,在世的人,他最敬佩的是顾城的那位将军,便是他口中的“将军”,除了顾城那位,便是沅北的这位城主了,顾城那位于他有知遇之恩,待他如心腹,他自然心中敬佩有加。 “那倒不是,我爹说了,洛城主敬他三分,他便要回敬十分,洛城主是世上最不可攀的一座高山,论武艺我爹差了他不少,不过论智谋他倒是不如我爹,我爹敬他也不全是因为他的武艺,敬的是他的豪迈气魄。” 卓元朗不住的道,心中倒是向往,任谁少年时,心中都住着一个豪气万丈的人。 “我爹虽与洛城主同侍一主,却驻守东北,与洛城主无甚往来,不过我爹还是打心底里服洛城主,也算是神交已久,只是二人交情却不怎么深!” 东北卓家与西北洛家可说是长楚两处边塞的柱石,当年洛秋寒打下夜来后,便迅速领兵回撤,任谁都劝不住,这时便发生了史上第一次南兵北调,镇南大将卓无凡只好调南兵守东北,历经十余年,终于压住东北一方混乱,东北卓家名声渐显赫。 “老元,我爹让你带的信可不能丢失,你好好检查一下包裹。” “少爷你放心,老元就是命丢了也绝不会把将军的信丢失。”说着他由繁重的包裹之间翻出一封褶皱的信件,递交给卓元朗。“只不过有些皱了!” 卓元朗将信接过来,轻轻理了理,这才显得平整些了。抬头时便看见一男两女由山上走下来。 走在前面的人正是洛烛伊,昨夜苦思良久,终于决定离去,武当山上既没有什么能让他留恋的,老道士又故弄玄虚,今日便一早下山了。 洛烛伊见迎面走来的卓元朗,便寒暄了几句,只不过道不同,洛烛伊和玖儿、小拾匆匆是要下山,而卓元朗却是要上山,此时洛烛伊也是心情有些郁闷,闲谈了几句便要起身,正当洛烛伊一行人起步往山下走,山下百余阶梯外站着一个中年人,身穿灰色道袍,双手负于身后。 第六十三章 命中注定有一场架要打 洛烛伊拜别卓元朗,迈步下山之时,却发现寸步难行,眼前仿佛有一面无形的墙,伸手触碰不到,但迈步前行的时候却如身前有一块磐石,他看山下那个灰袍道士,知道一定是那道士动的手脚。 老元见这灰袍道士的手段,着实吃了一惊。 “想不到武当山上的人这样厉害,这道士约莫只有三十余岁,这一手道行已经是世间少有,这道士应该是尺道人五个徒弟之一。”老元对卓元朗道。 “这趟出来,我爹特意写了封信给武当山尺道人,我想他是希望我能多见见世面吧!也不错今日我可算是开了眼界了!” 灰袍道士近前来,玖儿和小拾护在洛烛伊身前。“玖儿小拾,退开,给这道士让一条路。”虽然是责备的话语,语气中却没有责备的语气。 道士伸手搭在洛烛伊的肩头,轻轻的一搭,玖儿和小拾连忙出手去阻止灰袍道士的动作,却丝毫碰不到道士的衣袖。 “师父还没让你走,我是不会让你走的。”灰袍道士声音很低,他更本不需要放大嗓音来说话,便让人觉得他说的话无可辩驳。 “天底下怎么那么多地方想留我,留着我又什么都不做,我整天吃了睡睡了吃太无趣,腻了便想走了。”洛烛伊道。“也不是说对我不好,我也就是单纯的腻了,反正我今天要走了,要是不放我走,改天我在你这山门处砌上一堵高墙,叫你们这群道士收不到香火钱。” “你只管放心,这次不会有人带着一柄剑就来接你。” 那道士一手把住洛烛伊的肩头,便往山上去了。玖儿和小拾还没来得及反应,身旁的公子早已在百尺之外,正欲追赶,卓元朗说道:“玖儿姑娘不用着急,你家公子不会有事的,现在不如我们一同上山去。” 文英殿内,洛烛伊坐在蒲团上,对面坐着一个白发老道正是尺道人,尺道人眉如须一般修长,也呈花白色,在他身后的则是那个灰袍道士,依旧负手而立。 尺道人说道:“你想要知道的我可以告诉你,不过我觉得你还没有准备好,太过于浮躁。” 洛烛伊道:“浮躁总好过于清闲,什么事都不做心不安。” 尺道人睁开眼,白眉之下一双眼睛有如曜石,深邃而冷漠。 “可是你找不到那人,即使找到了你也打不过他。” “那又如何……”洛烛伊早已意识到沅北的一切并不是那么简单,而此时尺道人言下之意便是有人刻意为之,这一点洛秋寒应该心里有数,只是连他尚且找不到那个人,自己更无需多说了,然而能不能找到只是一种结果,而找不找却又是另一回事,虽然口中如此说道,可他已暗自决定,穷其一生也会将那人找出来。 “听我的,我有办法能让你找到他,至于打不打的过,你此时此刻应该心中有数。不过总有一天你能打的过。” “挑水种菜砍柴烧饭便能打的过?天下武功没有长年累月的积攒,根本不可能一步升天,老道士,你莫要骗我。” “武功是练出来的,也是悟出来的,你自己慢慢体会吧!你要是想继续留在山上,就把那柄剑背上,后山那一片竹海依旧是你一个人的净土。 至于你是想挑水种菜还是想习武练剑,全看你自己的心情。” 洛烛伊背上那柄锈剑,从灰袍道士身旁路过,心中有一种想要打败灰袍道士的冲动,只是此时此刻不得不按捺住,既然白发老道尺道人说了是那人,洛烛伊便会费尽心思去把那人揪出来,既然是那人,他便有了目标,不论那人知不知道他的存在,或者说有没有把他放在眼里,他洛烛伊此时暗自立誓,终有一天要让那人付出代价。 “这便是命吗?命里我便要躲躲藏藏、装疯卖傻的活过这十几年吗?每日睁开眼就要想着怎样让人踏实安心吗?京都的人,北边和西边的人,甚至还有沅北城内的有些人。”洛烛伊不由得想到。 许多年来,他自认为做的不错,而此时此刻他发现他要做的其实不光这些,有些事仿佛命中注定一般,若是抛开一切,至少他命里有一场架要打。 “看来这是避不了的,我命里有一场架要打,你也知道我是输定了,不是吗?可是这是避不了的,老道士,你也想我打赢是吧? 你想要收我做徒弟是吧?那你就别想了,等真到了那一天我打赢了,我收你做徒弟呀,到时候整个武当山上都是我的徒子徒孙,哈哈哈哈!” 推门而出时卓元朗等人刚赶到文英殿。小拾连忙扑上来关切道:“公子,你没事吧,我真怕那臭道士把你怎么了!” “回后山竹海吧,不下山了。” 玖儿和小拾只觉十分困惑,早晨时公子离开的决心已定,怎么只是这一会功夫便改了主意,以二人对洛烛伊的了解,凡是他做了的决定,除非自己觉得错了,否则不可能改的。疑惑是一回事,听从他的吩咐又是另一回事了,二人连忙跟上洛烛伊,临走时玖儿礼貌的对卓元朗匆匆道别。 玖儿和小拾在新建的小庐内添了日常用品,洛烛伊则坐在门前思索着。何为武?不练则不进,可他没有几十年的光景去练一身武艺,老道士说武是练的,却也是悟的,云夫子也说百道皆可通自然,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便为圣人。 御风而行也不是圣人,行如清风方是真正的圣人,可圣人究竟有多厉害呢?洛烛伊百思难得其解。 第六十四章 闲云野鹤 黄小肉却骑着水牛来了。“听说你要下山,又被我师兄给抓回来了,我来看看你需不需要我的安慰。” “我可谢谢你了,你们这群道士没一个是好东西,要我看都是一群仗着武艺欺负弱者的臭道士,哪里有一丝匡扶天下苍生的样子!”小拾从屋内走出,正巧听见黄小肉这句话,便回道。 “小拾姐姐,你说的不对,我师父说现在这个局势,能够做到不祸害苍生就已经是好人了。站在高处的人不贪婪,苍生也应该不贪婪才对,所有人都想着有人来匡扶天下苍生,那个匡扶天下苍生的人很累的,而历史也是命数,不会因为某个人而改变,要想天下长安,只有顺应。就像一个人,要想健康长寿,就要懂得自然调理,顺应周围的环境。” “姑娘有没有试过水土不服?” 小拾思考了一下,离开沅北之后确实有些水土不服,偶尔会有一些头晕,或者便觉得闷热难耐,于是便点了点头。 “师父教我同天地相交谈,我与万物都是朋友,嘿嘿,当然会顺应自然。” “所以公子留在山上也是顺应自然?” 黄小肉一抬手间,仿佛便有一阵风吹过,竹海之间一棵翠竹不住摆动,飘落的落叶正好落在他的手掌间。 “就像这几片竹叶,总有一天会有一阵风吹过,总有一天会脱落,我只不过伸出手,希望它落在我的手掌间。” “小道士,你少忽悠小拾,小拾儿性情单纯,不过你可要当心了,要是叫小拾发现你忽悠她,保准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沉坐已久的洛烛伊终于开口说话,倒是让玖儿和小拾舒心不少,本来二人只当公子心情郁闷,见他独自一人闷坐庭前,二人心中焦急,却也不敢上前询问,只能暗暗担心。 黄小肉是个道士,说起话来确带着一股腐味,大片大片的高谈阔论,比起腐儒书生也有过之而无不及,何况他本就有些天然呆,看似有些愚钝,再加上他对自己所说的东西深信不疑,洛烛伊也就懒得和他说,不过却从他的话中感悟到了些东西。 千龙帮突袭沅北当夜,沉鱼湖上飞雪连天,整个湖面冰尽碎,那一战激烈程度可想而知,单凭刀兵很难震碎一面湖的冰,洛烛伊突然明白,唯有借力,至高的境界就是借力,有借无还那种。黄小肉说他没学过武,但是这一抬手之间却蕴含着武学至理。 此后几日,洛烛伊静心悟武,终于一日,他仿佛能感受到竹海之内竹子的气息,仿佛细细呢喃,整片竹海仿佛活了一般,便如真正的海洋一般,蜉蝣聚散,鱼虾畅游,浪潮翻滚之时,便有个不知名的东西探出头来呼吸,洛烛伊变得敏感起来,他渐渐的能感觉到头顶的竹叶微微颤抖,不住的发出细微的声音,就像往日里黄小肉用竹叶吹出的曲子一般。 他慢慢的抬起手,想要那片叶子落在他的掌间,那片竹叶脱落之后恰好落在他的掌间。 终有所成。 武当山上的生活却也清闲,平日里也就是挑水耕地、吃饭修炼,黄小肉正是最闲的那人,他几乎天天跑到后山竹海,有时会背上一个小背篓,里面装些当季的蔬菜,有时则是骑着那头大水牛。尺道人还是照旧,隔一段时间便来后山坐坐,总是习惯性的打量打量洛烛伊,然后说自己文英殿内的三清塑像清扫不净,正缺一个像洛烛伊这样的人去打扫打扫,洛烛伊自然一口回绝,尺道人便会交给他一些基础的修炼法门,譬如呼吸吐纳,至于其他的便不再多言,任洛烛伊如何死缠烂打,即使承诺帮他打扫文英殿,尺道人仍是不再多说,只是说道。 “道便是道,自己悟出的道才是道。世间千万人,各不相同,挑水砍柴、卖油读书……凡此种种都是道,不同人心性不同,悟性不同,所修的道也不尽相同,我的道并不适合你,所以我只能告诉你怎么入道,至于你的道,自己悟吧。” 再过十余日,洛烛伊便能牵引竹海之内落叶,心之所向,落叶之所往。 兴奋之余,他叫来玖儿小拾,心之所动,漫天竹叶飞舞,那竹叶于空中拼凑在一起,一叶一叶聚在一块,当升到与竹子一般高时,突然炸开来,漫天落叶再次飘落。 小拾好动,这时便冲上前去,伸手接住几片落叶,雀跃道:“姐姐,你看像不像沅北的烟花?” “恭喜公子终于有所感悟!你看看小拾,不知道多为你高兴呢!” 欣喜之余,卓元朗和老元来到后山这片竹海。洛卓两人虽认识,却也不甚熟络,只是泛泛之交而已,何况两人都不曾表露过身份,这时再见不免嘘寒问暖几声,一番寒暄之后,卓元朗说道:“我来自顾城,叫卓元朗,公子的名声不小,早在顾城就听人说沅北洛城主的公子,既然都在武当山上,我琢磨许久,这才敢来拜访公子!” “你我早已见过,干嘛还这样客气,何况你我很投缘啊,当初可是我出谋划策你才进了醉生梦死。” 沅北和顾城,一在西北,一在东北,都如两块界碑,遥相呼应,如今一个姓卓的和一个姓洛的在武当山上相遇。 一番言谈,原来卓元朗已经拜了尺道人为师,现在是尺道人最小的一个徒弟。他怀中一封信,从东北走到西北,最终来到武当山,卓无凡信里正是要尺道人收他为徒,于是他便在武当山上住了下来,直到今日才到后山来找洛烛伊。 有人曾把长楚将领排了个序,长楚有四个大将,沅北洛秋寒、北方石关城钟笑宇、东北顾城卓无凡和凌州姜寒。四人于朝野之外,其中由以洛秋寒为甚,因为洛秋寒的沅北军虽然是长楚军,却只有洛秋寒能够随意调遣,十余年的和平无战事,京都皇城内逐渐对沅北军生出戒心,各自心中有数,沅北需要长楚的粮饷,长楚需要沅北军守住西北,倒也相安无事。钟笑宇则是驻军守黄泉岭这个缺口,卓无凡在东北以防夜来国旧部卷土重来,南方凌州姜寒则是平水寇与防南唐。 长楚如今确是四面临敌,各方势力将长楚夹在中间,十年前长楚杨家在许如清的布局之下,平天下分为三步,第一步是分化夜来和寒蒙,第二步联合西夷共同抵御寒蒙铁蹄,南方则是安抚南唐,根据四国的情况制订了一系列的措施,第三步则是将寒蒙往北驱赶。按许如清的想法,卓无凡从东北北上,钟笑宇越过黄泉岭牵制住夏侯宇的寒蒙主力,夏侯宇号称是寒蒙文武双臂中的文臂,卓不凡和钟笑宇足够他费尽心思,洛秋寒则联合西夷大军,直取寒蒙。南方的姜寒则堵住南唐,不让南方的势力觉得有机可乘。 许如清的第一步如期完成,甚至结果出乎意料。夜来和寒蒙是北方政权,兵强马壮,尤其以骑兵和铁甲着称,旗下精兵骁勇善战,对于这两国,许如清认为只有以暴制暴,而以暴制暴却又不能硬碰硬,只能分而破之,先破两国会师,最终由洛秋寒率一支奇兵突袭,至少打掉其中一支南下的强军,洛秋寒专挑软的柿子捏,一路杀的夜来大军仓皇而逃,本来只是阻截这路大军,谁知洛秋寒这一去,竟然把夜来国亡了。 西夷常年受寒蒙侵扰,也是有苦难言,只不过联盟非是易事,任谁也不知是不是缓兵之计,西夷君孟昶也怕长楚寒蒙分了自己的江山,几番来往之下,孟昶终于决定由西夷诸葛明亲自和许如清面细谈,奈何许如清离不开京都,最终只能由另一人出面,几经波折,终于与西夷达成共识。 天下事哪能尽如意,许如清只走了两步,杨家家主便一病不起了,所有计划便成了泡影,这便形成了如今这个局面。 今日洛烛伊与卓元朗竟相逢于武当山,洛烛伊被尺道人强留在武当山上,卓元朗此时又成了尺道人的徒弟,两人会相处很长一段时间。 第六十五章 五问 夏走秋尽,寒风已至。想到自己将在武当山上呆上一段时间,洛烛伊遣玖儿和小拾会沅北,一来让府中的人知道自己身在武当山,以洛秋寒的手段,自然早已知道洛烛伊身在武当山,可是洛秋寒知道并不代表钟瑜也知道。二来则是帮自己探听探听沅北的情况,这才是玖儿和小拾回去的主要任务。 玖儿小拾一走,卓元朗仍会来后山竹海,只不过不像以往那般勤。久而久之,卓元朗也慢慢和黄小肉混的熟络了,也常结伴而来,那时黄小肉放了那头水牛自由,洛烛伊和卓元朗便各自找了个清静的地方悟武。 如今洛烛伊也能想通林陌离为何总是神龙见首不见尾,想来也是静坐悟武去了。 自尺道人传他吐纳之法后,洛烛伊便一直修习,吹嘘呼吸,吐故纳新,一吐一纳之间,渐感身心愉悦,有如新生,体内仿佛有一股清气流转,由小腹处游走,下至足底涌泉,上达太阳穴,渐而游走全身,仿佛整个人焕然一新。 半年光景,每日修习吐纳,洛烛伊只觉身体轻盈,吐纳之时,便不自觉心神安宁,如今已能做到静如草木。至于早时修习的通万物的功法,便一直停滞不前,感知万物的能力止步不前,到了一个瓶颈,任他如何修习,仍是不得要领,当他问道黄小肉时,黄小肉也无法解释。 武当山上,洛烛伊正苦修。 洞庭湖畔烟波浩渺,学宫之外千人驻足,莘莘学子放下怀中书,手中笔,华服加身,庄严肃穆,列于车道两旁。 洞庭学宫今日没有朗朗书声,回廊间没有素衣少年彳亍徘徊,凉亭下再无挥斥方遒谈文论书之声。上千学子等一人,目送那人离开这座学宫。 宽敞大道之上,四人身穿银色盔甲,跨骑大马走在前方开路,四匹大马之后跟两列步兵,腰挂军刀,庄严肃穆,其后跟着一辆豪华马车,四马马并驾齐驱,缓缓驶过车道。在长楚,乘坐的车辇有严格的等级划分,只有长楚皇帝杨家家主才能乘坐九马车辇,宫中人物或者皇亲国戚通常也是六马驱车,而朝中官员则根据官阶高低由二马到四马不等,寻常百姓无官阶加身者,纵然是家产万贯也只能一马驱车。 学宫外,道路两旁学子目送那辆马车缓缓走过,车内人始终不曾掀开车帷,所有人心知肚明,今日洞庭的那位圣人就在马车之内,云来要入京了。 京都等了他十多年,期间不知多少道圣旨邀他入京,这一次终于他要入京了。 “此处是洞庭湖畔,此处是洞庭学宫,此处紫气长存,为何今日我听不见朗朗书声?洞庭湖水长清,没有书声朗朗岂不是太寂寞了?” 马车暂停,车内走出一个老者,正是洞庭学宫的大儒云来,只见他环视四周,由远及近,山水郁郁葱葱,一座学宫落座于洞庭湖畔,隐于一片翠绿之间,学宫中央最高的楼便是藏书楼,藏书楼侧假山水池交相呼应,千年银杏树旁是几间低矮宽敞的屋子,偶尔他也会在这里给学生们说课,银杏树下布有几个石墩,常见有人坐在石墩上苦思冥想;青石板铺就的道路旁是一块高大的青石,上刻着两个大字——学宫。 道路旁学子闷闷不乐,有的早已过了而立之年,而有的脸上稚气未脱,云来看着每一个人仿佛都那么熟悉,此刻无声,正如他期盼的一样,读书人的心心相惜本该是无声的,既然别离,就不该用喧闹扰了这份静谧。 云来下了马车,他知道所有人在等他上一课。 “各位能入洞庭学宫,都是长楚的智者,我相信你们胸中定然也有万卷书。 人活一世,或为求一生清静,或在追寻不世功名,然而我眼前的诸位心中究竟有几分书生气,究竟有无理由去寻那功名,衣锦还乡不过虚妄,诸位倘若真踏上京都青云道,所谓衣锦还乡便会变得俗气,今日我孤身入京,无甚金玉良言可与诸位诉说,今以五问赠予洞庭学子,今以五问拜别洞庭学宫。 无论你们是居庙堂之高,还是处江湖之远,你们都能牢记文人的气节、牢记文人的责任吗? 你们准备用你们毕生所学去扶持善良、对抗邪恶吗? 你们准备担起肩上的责任,用你们的智谋,去保护你们的家人和朋友、甚至去保护那些素昧平生的百姓吗? 你们准备用你们的所学,竭尽全力,让这智慧之火永不熄灭,将这虽穷但不屈的气节世代流传吗? 洞庭的学子们,当你们坚守得精疲力竭、实在想放弃的时候,你们能劝慰自己说:舍我其谁吗?” 千百洞庭学子或是沉默,或是沉思,或是反省,或是顿悟。云来留下这一番话,或许不会录入洞庭学宫某一本书中,然而听者有意,一字一句,当场的人不会忘怀。 云来入京了,从此以后便是太子太傅了,洞庭少了一位大儒,朝野却多了一介书生。 第六十六章 竹海来人了 这一日清晨,竹林的草庐内来了一个人,她手中提着东西,像是一个篮子,洛烛伊一样便认出来她是云夫子的二女儿云莫棋,与姐姐云绾青虽有同样的面容,但却是不通的身姿,不同的气质,眼前的这是冷峻清雅。 她走到洛烛伊面前,将手中的食盒递给他,道:“听山上的道长们说你在这处竹林里,我便到这里来寻你了,公子住的这个地方真不错,倚楼可听风,抬首可观月。” “云二姑娘怎么会上武当山来了?” 云莫棋道:“回到洞庭之后,京都来人了,再一次邀请我爹前去京都,也不知怎么的,以往我爹都是委婉拒绝,这一次竟然接受了。” 言语中似有些不解,也有些埋怨。 接着道:“他说他不想带我们去,我们姐妹二人自然也不能随他去,再加上我也不是少不更事的少女了,听说京都哪里都好,可我不觉得,那里住的都是些达官贵人,我实在不喜欢。而姐姐想看一看江湖是什么样的,就跟着林公子他们一行人去了南海,我自然是不想动的,想着爹和武当山道长相交都不浅,我便上武当山来了。” “京都的达官贵人不也是读书人嘛,看来人常说‘文人相轻’却也不是没有道理。” 原来老何他们在洞庭湖逗留了这么久,也应该是,洞庭景色优美,赏不完的景,读不完的书,喝不尽的酒……也难怪他们会逗留这么久。 而听云莫棋说,却是因为老马在洞庭大病了一场,问遍了洞庭所有的医馆,却没有找到能治好的,所有医者听说病的叫老马,忙叫抬进来才好诊脉,抬进来的那一瞬间,却说道:“对不起,我这么多年来,只学过医人,还没有学会医马。” 最后在云来的帮助下,才将老马送入军营,找到专门看马的马夫。 那马夫拍着老马的脖子,喊道:“张嘴,张嘴……”始终也弄不开,便要众人帮忙。 哪料到老何轻喝一声:“老马,张嘴!” 老马这才将嘴张开,那马夫退了一步道:“你这马儿竟然喝酒?” 老何晃着酒壶道:“那是自然,老马可是跟着我闯荡江湖的,可以一天不喝水,绝对不可以一天不喝酒。” 在那马夫的调理下,老马一日一日的康复,那马夫却也从来没见过喝酒的马儿,只是劝诫老何不要再给马儿喝酒。 说道这里时,云莫棋总是掩不住笑意,虽然脸色上不太明显,却也有抑制不住的笑意。 后来京都便来了人,邀云来入京,听闻云绾青想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便将长女托付给他三人,而云莫棋则是因为独自在学宫内有些无聊,这才上武当山。 听她说完,洛烛伊才道:“只是武当山都是出了家的道士,姑娘一个人待在武当山可能不怎么方便,那姑娘之后有什么打算?” 云莫棋道:“这竹林内我可以问道风的气息,这一路走来,踩着竹林里铺在地上的竹叶,柔柔的,我很喜欢,我可不可以在公子这草庐旁搭也搭一间一样的草庐?” 洛烛伊沉思片刻,她是云夫子的女儿,既然想留在武当山上,怎么也不好让她回去,何况这武当山又不是自己的,玖儿和小拾留下的小屋早已闲置,只不过读书人向来重名节,何况对方还是女子,而且是云来的女儿。 洛烛伊一时半会拿不了主意。 见洛烛伊没有回答她,她便道:“我看你一人也住不了这几间房屋,倒不如空出一间来让我住,你若是想要收点房租费。我也是可以给你钱的,一个月一文钱够不够?” “你要是喜欢的话就住吧,我要是指着你这点房租活着,早晚也是没有活路的。” 云莫棋便在竹海内住了下来,黄小肉与她本就熟识,自然相处融洽,倒是隔一段时间前来探访的卓元朗与她相处不来,卓元朗说她冷如冰块,仗着读了几本书就恃才傲物,何况他还看不出她哪里有才;她则说卓元朗纨绔子弟,手中握一把折扇是不伦不类,面如脂玉是娇生惯养。每每二人开始斗嘴的时候洛烛伊便搬了个凳子坐下来观战,黄小肉则有机会便帮了云莫棋几句,倒也乐得自在。 第六十七章 小雪映佳人 冬日,风一如既往的穿过竹林,拍打在两座草庐的窗户上,窗户都紧紧的闭着,风中带着的刺骨之意,洛烛伊和云莫棋都不想领悟。 转眼快一年了,洛烛伊依旧是练剑,因为尺道人告诉他要想知道答案,只有等他的修行到达一定的程度,才能理解,于是他便努力练剑,努力挑水,努力砍柴,努力种菜……。 云莫棋真不愧为洞庭云夫子的女儿,终日也纵情乐律,深究诸子百家着作。 冬日里,两人坐在院子里,院子里有一座用草盖着顶的小亭子,数月以来,两人在这亭子里粗茶淡饭,却也是别具风味,偶尔会有一个道童骑着牛,或是挑着水前来拜访,走到草庐旁,他会将牛儿拴好,或是将水放好,坐在桌子一旁的椅子上,道:“云姑娘的手艺真好,看着就让人胃口大开,若是云姑娘不嫌弃,我愿意将所有的菜全吃光……” 偶尔会有一个穿着道袍拿着折扇的白面少年走近草庐,还未见人便闻其声:“幽幽竹海之内竟有香气扑鼻,且看我卓某人如何与这满桌美味斗智斗勇……唉!异数啊异数,谁能想到洞庭云二小姐烧的菜和她本尊差别这么大,美味佳肴让我无法自拔,这人嘛……” 云莫棋会道:“有什么看不过去的,还请卓公子给我滚出去!” 卓元朗忙道:“这人嘛,优点有待发现,有待发现,至少这菜做的不错……” “唉唉唉,你别端走啊,让我再吃一口,就一口啊!唉……人生呐,过了嘴瘾就没有口福,为什么就不能让我两全呢?”卓元朗举着筷子道。 偶尔也会有一个白发老道走进竹林,说道:“看来我这道还未修够啊,我应该再修一修美食道,想来做个人间食圣也是不错的。” 洛烛伊开始时是有些讶异,洞庭圣人的女儿,竟然如此上的厅堂下得厨房,这样的人,论得过书生秀才,也管得了柴米油盐,当真是少见。 云莫棋却道:“我爹虽称作洞庭圣人,却常年居住于洞庭学宫,他在那里给学子讲孔孟之道,所以我姐妹二人也并不像别家小姐一般。二小姐我可不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之辈。” 洞庭学宫,百余年来出了多少能人,他们或是朝堂之上高谈阔论的王侯公卿;或是孤身入虎狼之穴与敌国周旋孤胆英雄,凭借满腹才华与敌人谈判;或是沙场点兵的一方将领……只因洞庭学宫,洞庭早已成为长楚王朝手中捧着的一颗明珠。 作为洞庭的圣人,云来不负盛名。 而作为云来的女儿,云莫棋也担当得起。 两草庐之间盖了一个亭子。在这亭子内,云莫棋说:“武当山的冬日很美,翠绿的竹叶上蒙了一层薄薄的冰,像极了翡翠。” 洛烛伊跃出亭子,轻轻一下便飞了起来,只见他稍稍高过竹林,像从一片绿色的海面探出了头。 他将手一托,便缓缓下降,云莫棋一看,他手中托着一片雪花,这片雪花晶莹剔透,可以看到它的棱角,他虽是托着这片雪花,这片雪却仿佛没有挨着他的手一般,这柔柔一片雪,若是紧挨着他的手,此刻早已经消失不见了。云莫棋将手摊开,让洛烛伊把那片雪花放到她的手掌间,洛烛伊一覆手,将雪花放在她的手心,那雪便消失不见,在她的手心,只有一股清凉。 在武当山这近一年的时间,洛烛伊的武艺大有长进,他身子早已变得十分轻盈,而这托雪的功夫却是刚刚才学会的,他看着雪花,便伸手过去,只觉得手心有些微凉,便轻轻将手往下放一点点,到后来那雪花竟自觉的被托在手心之中,却又不挨着他的皮肤。 洛烛伊道:“还不够美,你没见过沅北的雪,武当山上的这点雪,比起沅北来不知逊色多少。” 第一片雪在云舒手中化为了一阵清凉,借着,这片竹海里,第二片,第三片…… 下雪了,武当的小雪中站着一个女子,纷飞的雪映的这个女子十分动人。 云莫棋在漫天的飞雪中,她张开双臂,雪花落在她的衣服上,落在她的发丝上,然后轻轻的滑落。比起牡丹,她更像是一株白色的莲花,洁白而无暇。洞庭学宫四季如春,下雪的日子近乎没有,云莫棋性子冷,加上云来儒雅之气渲染,久而久之便以一副只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的神态对人,如今在这山上见到雪花飘落,骨子里好玩的天性不由得露了出来。 她转过身来,看着洛烛伊,再看着漫天大雪,她道:“可这已经是我见过最美的雪了,已经够美了!足够我铭记了。” 在这山上,他看过寥寥炊烟,他看过寒潭,看过瀑布,看过风吹的竹叶纷纷落下…… 曾经,看过跃出海面的朝阳,看过江河在平原上曲折而去,看过云雾缭绕的山腰间有一处人家…… 他看过很多东西,却没有一处比这场雪更赏心悦目,他也看过很多人,而眼前这一个,是别人模仿不来的独特。 他说道:“足够了!” 这个女子,就站在雪中。 这场雪依旧下着,仿佛是为她而来。 第六十八章 试剑 时间流转,冬去春来,洛烛伊觉得自己手中的剑,挥起来已十分灵动。 这一日,他把那柄铁剑背在身上,便往天柱峰而去,一步一步沿着石阶而上,从黄小肉口中得知,武当山的几位老道士都住在这天柱峰之上,据说这里是武当山离天最近的地方。 这些道士住在天柱峰上,那他就要去天柱峰找个人试试剑,否则自己终日悟来悟去,却总也不知有什么效果。 他站在几座房屋门口,自从那个白发的老道用几个理由将他留在武当山,又不告诉他答案,他便对这些老道士没有好感,他们只会故弄玄虚,也不挑水,也不种菜……。 当真让他不舒服,今日,他要试剑,他要找人试剑,或者说他想找人打一架。 他把铁剑拔出来,说道:“武当山上我也呆腻了,听你们讲道也听够了,倒不如谁来陪我打一架。” “今天谁来陪我打一架?要是没人出来,我就点火烧了这天柱峰!” 他打定主意,要是真没人理他,他就在峰下点一团火,让浓烟熏一熏天柱峰上的道士。 许久的沉默。 过了一会,其中一座屋子的窗户打开,由屋内射出一阵寒光,直向洛烛伊而去,一股剑气与他手中的铁剑相撞,生生将他手中的铁剑震掉在地上。洛烛伊感受到了巨大的压迫,当天他见洛钟二人也是如此,他沉浸在那一道剑意之中久久无法自拔。 另一座屋的房门打开,走出一个身穿深绿色道袍的道士,他走到洛烛伊的身边,捡起铁剑递给他,道:“小师弟脾气不好,你别见怪!” 洛烛伊知道这绿袍道士是谁,正是那尺道人的大徒弟,名叫行一善,当日在文英殿见过,同时见到的还有二徒弟萧海碧,三徒弟修浅珩。 既然是行一善的小师弟,那自然是尺道人的小徒弟凌昭了。 武当山虽修道,却也在江湖之间,尺道人有四个徒弟自然江湖上人人知道,只是他的小徒弟凌昭比武当山的所有人都像江湖中人,这人常年负剑游走江湖,谁也不知他修的什么道。 这一剑确实出乎了洛烛伊的意料,当日曾见洛秋寒与钟笑宇下了一局棋,千龙帮之乱时,赫连绝与洛秋寒搅得沉鱼湖大乱。 虽然他不曾见那一战,不过沉鱼湖冰面尽碎,可见其威力!但有一点却一直困扰着洛烛伊。 沉鱼湖上的动静,当真是烟火足以掩盖的吗?甚至于说当夜根本没有第三阵烟火,为何不见巨浪滔天,为何不见沅北城长街碎裂,民宅坍塌? 凌昭这一剑寒芒,洛烛伊不由暗道:“这便是武了,这便是我所求的,武当山上果真有武,这一剑不如洛秋寒花哨,甚至可以说完全不及洛秋寒十分之一,不过也可以让我相信留下是有意义的!倘若日后我也有一剑,肯定是惊天地泣鬼神!” “今日你连我面都不敢见,本公子不与你计较,改天再来找你打架。”洛烛伊怂了,却也发现了留在武当山的意义!既然有一场架等着他,就在这武当山上迈出第一步吧! 洛烛伊拾起剑,便告辞了,他只觉得手有些麻,身子有些酸,倒不是受了什么严重的内伤。 几日后,身子已经不在酸痛,便又又背着铁剑上了天柱峰,仍是站在屋前,只不过比上一回向前了一步,他解下铁剑,解下那柄生锈的铁剑,站在那处道:“老道士,来打一架吗?” 任是一道寒光,重重的击在他手中的剑身上,铁剑掉在地上,他拾起铁剑便下山,也不多说什么话。 竹海之内,莫棋则拿着一本书,坐在亭子内,见他回来,说道:“今日怎样?我看你似乎不像前几日那般狼狈。” 洛烛伊道:“我仍是握不住手中的剑!” 云莫棋道:“曾听说凌昭算是江湖中数一数二的高手,他不肯出手伤你,只是将你的剑击落,是想让你不要去烦他,照我看你不如经常去烦他。” 洛烛伊道:“我也是这么想的,反正他也不杀我,我倒不如以他来试我的剑。” 云莫棋嫣然一笑,道:“算你有几分自知之明,不过本小姐做的饭菜可是已经凉了。” 洛烛伊以一笑作为回答,她这是在埋怨他来的晚了。 “无碍无碍,云二小姐的手艺绝佳,此刻若是黄小道士在这里的我怕是连凉的饭菜都吃不了了!” “哈哈,听到有人叫小道士的名字,小道士就来了!”黄小肉推门而入,今日他换了身干净清爽的道袍,看起来整个人精神不少。“贫道不过物尽其用,烧好的饭菜都是用来吃的,只有被吃掉才是饭菜存在的意义。” “小道士,你说话还真有几分你师父的样子。” “嘿嘿嘿,听得多了就信手拈来。”黄小肉笑着道。“二小姐,能不能给小道士添副碗筷,我都快馋死了!” 黄小肉狼吞虎咽,洛烛伊道:“只见你天天来我这里蹭吃蹭喝,今天要是说不出个理由来,看我不抽你!” “别慌,等我吃完饭再说事,这事情藏在肚子里太深,吃饱了它自动就溢出来了。” 黄小肉擦了擦嘴放下筷子。 “听说你上天柱峰去挑战,被揍了一顿就灰溜溜的回来了!作为武当山上的一员,我当然要来慰问一下了!” 云莫棋一听这是来挑事的,不由得暗暗觉得有些有趣,她与黄小肉相识已久,许多年前随父亲来探望景知遥道长,那时便是黄小肉陪在景知遥身旁,景知遥是个怪人,武当山上许多道士只知那座孤峰之上的人是尺道人的师弟,却也很少有人见过他,连行一善等人也少见,倒是凌昭与他挺合得来。黄小肉是景知遥的徒弟,这一点她猜洛烛伊并不知道,只当他是一个放牛挑水的小道士,以往她上山时,黄小肉都是一副沉默的样子,和她在洞庭学宫内见的书生颇有些相似,直到这次在山上住的久了,黄小肉与洛烛伊争锋相对时倒是挺有趣的。 “我给你个机会,让你重新组织一下言辞,小爷我上天柱峰是去挑战的,虽然我硬接了凌昭一剑,震的铁剑脱落,不过我可不是仓皇而逃,我料定那凌昭不敢再出一剑,留在天柱峰就没什么意思,再不下山,你当我像某些人等着吃完饭再离开!” “嘿嘿,你就是打不过……” “那是老道士给的剑不称手……” “哈哈,还是打不过。” “……你要是没事,我可要送客了!” 黄小肉被洛烛伊赶出了小庐,无奈只有自己牵着水牛回山。 “洛烛伊,师父说剑是有灵的,剑意也是有灵的,破不了可以引开,至于你的武道,还要你自己去悟,习武就像写诗作曲,有一朝得道就会惊天动地……” 黄小肉牵着牛,匆匆走了,不时回头看看,以防洛烛伊捡了什么东西丢过来。 “我听景知遥道长和我爹说过,武当山的人修道并不只是习武练剑,追求的是一种境界,境界到了一切自然水到渠成了。” “那你猜猜我现在什么境界了?” “我看你握一柄剑都费劲,应该是废境吧!” “好啊云莫棋,我一直当你特别正经,居然说我废境……” 漫山的竹子,四季常青,每日抬头便能看见一片翠绿,每夜闭眼便能听见风吹过时,“沙沙”的声音,倒也不会闷。 洛烛伊反复思量黄小肉一番话,凌昭的剑意倒挺像一头倔驴的,越是抵抗越是强硬,若真是剑意有灵,那凌昭出剑的真正目的便就是要震的他铁剑脱手。 寻常剑客若是连剑都拿不稳,道心自然会受损,然而这一切对洛烛伊自然不起作用,他才用剑不到一年,拿不住自然也当做常事,何况洛烛伊本就不在乎什么道心,他连自己修什么道都没想好。 所谓道心,一者可以理解为向道之心,所求者为道,一旦对一事物用心专一,即为向道,一者则是自我修心,更多的则是修身养性,对万物寻常看待,由万物中寻求感悟,提升境界。 而许多人的道心通常为第一种,向道之心,道为万物,并不仅仅只是一把刀一柄剑,或是一种武功,用剑之人自然心向剑道,若有朝一日自己手中的剑尚且握不住,其道心自然受损。赫连绝穷极一生钻研刀道,却被洛秋寒一剑削去了刀尖,道心破碎十年,最终走遍大漠寒海终于使道心圆满。 洛烛伊早已习惯每日练剑,他连水也不挑了,连菜也不种了,整日以剑为生活,他见过洛秋寒整个人漂浮在空中,如同仙人一般挥舞着长剑与钟笑宇下棋的场景,当时却只是对纵身于空中感兴趣,只觉得那是耍的把戏,如同变脸一般的把戏,可如今自己知道那是一种怎样高深的道行,再次领略出剑为气,以气伤人的功夫,他倒是来了兴趣。 云莫棋则是整日诗书礼乐春秋,更是从小道士黄小肉那里学来了以竹叶演奏曲子的本事。 可惜这时节,这片山上没有盛开的梨花,也见不到飞舞的雪,不过有一片竹海相伴,也该觉得三生有幸了。 第六十九章 百样人 凌州下了一场梨花雨,或者说下了一场雪,漫山遍野的梨树,当风吹来的时候,梨花一片一片归于尘土。 一个身着素白衣衫的少女站在梨树下,看着梨花一片一片落在地上,她索性坐在地上,伸手便能摸到洁白的花瓣,拾起一瓣,嗅一嗅它的气息,她不禁想起有一个小乞丐,曾在这梨树下,摘下一支梨花递给她,她虽喜欢花,却没有接受。那个小乞丐,会骗人,会惹事,会说着调戏她的话,他说他很向往江湖上白衣飘飘的仙子,直到见到她,便很难再心生向往。 神思恍惚间,仿佛看见一个身材矮小的老乞丐牵着一匹瘦马,裸着半条腿,身后再跟着一个小乞丐,而那小乞丐露着两条黑黑的臂膀。 他是小乞丐吗,为何天下间的乞丐她见得多了,唯独他没有伸手向她乞怜,而是问道:“不知仙子可会吃饭?可会睡觉?可会怒气冲冲时便想要打人……” 她愣了一愣,点了点头。 这小乞丐仿佛有些失望,自言自语道:“原来也是一样的,会吃饭,自然也会……” 她有些怒,道:“你在说些什么呢?” 他却道:“常听人说,江湖上白衣飘飘的女侠都是仙子,从来不食人间烟火?” 她道:“我便是白衣飘飘的女侠!” 他神色有些沮丧,道:“所以我很失望!” 想到此,竟不由得乐了起来,这世间真有这有趣的乞丐。至于后来他是如何从卖豆腐的大妈那里骗来了一大碗白豆腐;至于是如何从卖胭脂的姑娘那里忽悠来了胭脂送给她……至于他是如何在朗州人山人海中突然消失不见,有的她目睹了,有的她却不知道。 五六年来,母亲带着她寻找那个可恶的爹,一直辗转于洞庭、凌州和朗州一带,后来更是分开来寻找,却始终没有消息,漫漫江湖,难得遇到两个这么有趣的人,却生生让她给弄丢了。 “小乞丐,你说这凌州的梨花落不是世间最美的景致,你说有一个地方的雪才是世间最美的景色,答应过带我去看的,你可别忘了,江湖上的女侠怒气冲冲时,是会杀人的。” 沅北城始终是平静的,连那在沅北作祟已久的马贼,当初都被一锅端了,如今的沅北,可算太平,在经过一系列的争论之后,洛秋寒决定在燕子口驻两万精兵。 他仍是住在剑楼,剑楼里仍是有一柄珍藏许久的剑,那一夜用过之后更是仔细珍藏;剑楼里仍是有一局残棋,始终未下完,他不去碰,只是偶尔扫扫积下的尘土;剑楼里仍是只有一个人,满头花白的头发,还有一具佝偻的身躯。 他在剑楼内,对着一柄剑说道:“一人在武当,一人在南海,这两处地方没人能伤的了他们,至于陌离嘛,在哪里也不会叫人伤了他的,我对他最放心了!” 钟瑜的生活是单一的,单一到仿佛她在纸上写下一个“洛”字,便能猜到接下来的两个字必定是“烛伊”。 窗前花开了又谢,沉鱼湖的湖面冻上了又融化,杨柳青青如她的细腰,桃花艳艳如她的容颜,沅雪院的丫头红芍姐姐曾给她说,那人上了武当山了,着实把她吓了一跳。 “他上武当山了?他是要做道士了吗?他竟然不管我了吗?……” 见她愣住了,忽然间变得面无血色,红芍便忙说道:“公子只是住在武当山,并不是去做道士了。” 这才放下一颗焦灼不安的心。 如烟阁垂下的窗帘,掀开来便是院中的无限春光,走过曲折的长廊,便是沅雪院,在向北走便可登上雨波亭,几乎整个沅北城,都可尽收眼底。她掀起了窗帘,也去了沅雪院,沅雪院的红芍姐姐,红芍姐姐想要请她到沅雪院内坐坐,她没有去,她也没有登上雨波亭,他不喜欢看到这个沅北,不喜欢看到这个没有他的沅北,可是她却习惯了沅北,再也不想花费那么多的世间去习惯另一个地方,于是她依旧选择留在沅北,她知道,无论三年五载,他终究会回来的。 常听人说世间跑的最快的马便是汗血宝马,若是相思则如烈马一般该有多好,那样千山万水也不在话下。 便以相思为烈马,万水千山,也印我马蹄深浅。 长香山始终是长香山,香火不断,尤其是春日,络绎不绝的香客前来烧香,而厉寒山所在的那座山终究是座寒山,虽与长香山相邻,却无人造访,冷冷清清,倒也显得清静。 洛北在练他的剑,林陌离在悟他的剑,而白川……他没有剑。 老何在山上搭了一处马厩,旁边随意搭了一座小草屋,每逢下雨的时候,老何都要跑进马厩里,和老马一起在马厩里躲雨。 洛北没有去长香山偷菜圃里的菜,自然也没有看上他们的香山铁剑,他有“了无痕”便觉得够了,“余生一剑了无痕”这一句话更像是他说的,奈何却是出自那个读了几本书的人口中,后世若有人提起是他说了这句话,肯定没几个人会相信。 林陌离抱着他手中的“南亭雨”,思索着何时离去才是时机,既然洛北已经送到了南海,他觉得他应该要走了,日子待的够久了,也该走了,再不走,心热了,剑便慢了。 他终于决定走了,拿着剑,踏出一步,便是远方。 他去了未知的远方,留下了同来的洛北和云绾青。 京都皇城,自然说不尽的繁荣昌盛,高而厚的城墙之上,站着身穿盔甲的高大男子,他凝望着远方,一列人马缓缓向城门行来,朱红色的行辇,将要穿过城门,他忙跑下城来,候着那行辇,目送它入城。 “臣卫城将吴士源恭迎雪穗公主入城!” 那行辇掀起一半帘子,他不敢抬头看,只听得“吴将军辛苦了!” 行辇走了,他只得目送她入城。 他想起她站在花下的样子,望着一束梅花发呆的样子,她喊他一声“吴大哥”的样子…… 她如果不是公主该多好,可是她是公主。 这座皇城里哪怕勾心斗角,哪怕血雨腥风,只要她在,他便愿意死守这一座城。 花芊语离了沅北去了西夷,花蕊夫人自然对她热情相待,两人自然是秉烛夜谈。西夷的孟坦更是对她体贴的无微不至,暗送秋波,见惯了所有男人对她的各种讨好,她只道是寻常。 终于回了临仙居,闲看庭前花开花落,虽不起波澜,可她终究知道自己只是凡人,也曾欠了一句“对不起”未说,她只当他是一个坊间的混混,只当他是一面旗帜,于是他才会那样答复她,可他说的那句“哪怕我再次流落江湖做个小乞丐……”却和别人说的花言巧语大不相同,当真是个有趣的人,小乞丐也好,富家子也罢,小无赖也好,真英雄也罢。 世间千百座城,每一座城都有它的故事,世间千百万人,每一个人都有他的历程,他在活着,她也在活着,他们的故事或许不刻骨铭心,终究是与他有关。 …… 这世间百样人,都把别人留在记忆里,或是被别人留在记忆里,都是一件幸事。 第七十章 何必远方 繁华闹市之间,人来人往,茶楼内小二吆喝着“茶儿嘞,滚烫开水沏的上好西湖龙井唉,喝一口啊保证您回味无穷啊……来来来,客官麻烦您让个道,这要烫着您哪位的千金之躯,我这做跑堂的可不知该怎么办呢?” 不知哪位伸腿绊了他一下,也不知是哪位在后面踢了他一下,他竟直挺挺的倒了下去,那茶水向前洒去,但茶叶却溅在他的脸上,顿时只觉得皮肤在灼烧,曾在过年时吃过红烧肉,那红烧肉的颜色也就和此时自己的手一样。 少年泪水久久在眼眶中徘徊,也仅仅是在眼眶徘徊而已,世间有什么事能比得上老周浑身伤痕躺在那座烽火台更让他绝望?对于他来说,没有。 老周死时他也不曾落泪,此时此刻又如何能让他认输? 他忙爬起来,笑道:“果真是上品的西湖龙井嘛,有点烫,有点甜……” 茶楼内众人大笑,他慢慢收拾茶水,清理茶叶。 他说过,他要去远方,可是他没有一身傲人的本领,也没有用纸不的财富,要去远方,只有忍。 他要去远方,闯一片天地,然后学会写字,然后刻一块碑,然后背回沅北…… 他姓周,叫小周。 那一天他踩着积了很深的雪,一直走了很久,在那白茫茫的雪地里,看到一个怀中抱着剑的书生,看他穿的单薄,心想他肯定冷极了,于是便将身上的袍子送给了那人。 那书生带他一路行来,将他安置在这茶楼之中,茶楼的老板告诉他,如果他在这里当小二吆喝一年,便给他一笔足够去远方的钱,他便留了下来,心想着,无论老板给不给他足够去远方的钱,一年的期限一到,自己便离开。 不禁想着离开之后,要不要开个茶楼卖点茶水,可一想到茶楼老板的模样便觉得自己做不来那样的人,如此吝啬如此刻薄,如此赔笑卖笑;或者去江南买一些绸缎卖给别人,可他没有本钱……思前想后觉得一切都太难,他无财无势,却又字也不认识几个,最终他决定要参军,老周便是一个军人,参军之前他还要找个师父教他武艺。 今天便是最后一天了,碎了一地的陶瓷渣,他蹲着伸手去拾取,不知谁在背后踢了他一脚,他便倒了下去,双手按在陶瓷渣上,鲜血不住的往外流,不知谁踩在他的手上走出茶楼,回首对老板道:“老板,你这的伙计可真有意思,今儿的茶钱我不打算给了,你店里的小伙计吓着我了。” “是是是,您慢走,我这小伙计我自己慢慢调教。”老板满脸冷汗,如同送瘟神一般将那几人送出门去,回头时不住的擦汗。 “小子,算你命大,这茶要是泼到那几人身上,你这双手就别想要了!” “老板,是他们伸腿拌的我,要不然我不会摔倒的。” “你可别说了,这几人你也不是不知道,杀个人跟闹着玩似的,前不久到街口的酒馆去喝酒,将酒馆掌柜的打的残废了,还让酒馆掌柜的一人赔了他们十两银子。” 小周站起来,看着自己流着鲜血的手,陷入了沉思,在他的想象中,人不应该是这样子的,应该像老周那样,像守着烽火台的几个老兵那样……再不济也要像城主府的大少爷那样,虽是个痞子,却也有些仁义。 思索间,那个抱着一柄剑的书生来了,他道:“你心里很难受是不是?” 小周没有回答他,只是将刺入自己手上的残渣一颗一颗的取下来。 那书生接着道:“你想不想杀了他们?” 小周道:“杀了他们,杀了他们能换一笔可以去远方的钱吗?” “如果我说能呢?” 小周道:“如果我会杀人的话,或许我会的……” 小周又接着道:“可那已经是上一瞬间的事了,这一瞬间我又不想杀他们了。” 那书生笑道:“真有意思,小兄弟,我还欠你一件袍子,你不问我要吗?” “那袍子也是别人赠我的,给了你自然也就给了你,将来你愿意给谁你就给谁,你不欠我什么?” “好…好好好!这一年来我越来越喜欢你了。” 说完便抱着剑往外走了,小周却觉得莫名其妙,一年来?这一年我从未见过你。 日暮时分,小周正在收拾行囊,明日无论有没有钱拿,他都要走了。 窗户忽然打开,一个人影闯入他的屋内,正是那个抱着剑的书生,小周还来不及打声招呼,只见那书生取出一块黑色面纱,将自己的脸蒙住,便拉着小周的衣服,由窗户跃出,一跃便是数里,等他缓过神来,早已不知身在何处。 一路疾行,不知飞跃多少座山,也不知到底走了多远。 终于停了下来,停在了一座楼前,楼前写了三个字——月光楼。 行过漫长的一段漆黑路程,终于见到了一丝光明,只有几缕火光,借着一丝微光,小周四处望着,努力想看清眼前的东西,却是徒劳无功。 只有几盏烛火,也不知这是一处密室,还是在一间屋内,小楼上写着月光楼,却见不到一缕月光。 黑暗里传来一个厚重声音道:“你当真要带此人入行?” 书生道:“你我本来就是雇佣关系,你出钱,我卖力,我带来的这人,无论我将他调教成什么样子,将来若是你看得上,你大可像信任我一样信任他,倘若你看不上,老死不相往来便好。” 黑暗的角落里另一个说道:“真他娘的听着不舒服,老子就听不惯你这样的说话的方式,不过你这话说的也没错,咱们谁也不认识谁,出了这个门,谁是书生,谁是秀才,谁是屠夫,谁是新郎……老子一概不认识,你说是不是,书生?” 那厚重的声音道:“那好吧,你要怎么调教便怎么调教吧,如果我帮得上忙,我可以帮,武库里的东西随他用,不过若是用了我武库中的东西,无论将来他成与不成,都要替我做五次……这些年来,不做的人是什么后果,你应该清楚。” 黑暗里另一个声音道:“我纠正一下,谁他娘的想不办,除非像那个人一样,你明白了吧?” 接下来的话小周便听不清楚了,仿佛是这群人不让自己听到一样,不知怎么的,他竟觉得有些困,便沉沉睡去。 醒来的时候看见的是那个书生,他问道:“昨晚你带我去了哪里?” “月光楼。” “那我今天可以走了吗?” 书生道:“你不用走了,我可以教你本事,今后无论多远的远方,你都可以去。” 小周道:“如今哪里对我来说都是远方,我既然已经在这里,又何必远方。” 又道:“那你是我的师父了,那以后有人问我是那个门派的,我该怎么回答?” “那是以后的事了。” 书生接着道:“你已算入了堂口了,今后有时间我会慢慢教你。” 小周问道:“什么堂口?” “影堂!” 第七十一章 百剑破一剑 夏秋之交,武当山落下了第一片黄叶,再过半年便是两年期满,洛烛伊又站在了天柱峰上,这一次,他站在了那做屋子门的不远处,几个月以来,他每次上前一步,终于走到了这房门前。 武当山第一片黄叶落在他的肩头,他却心如止水,长久以来面对一个江湖上极负盛名的道士,他从敬仰到好奇,再到如今的波澜不惊,他只当他是站在他手中剑对面的那一个人。 他道:“几个月来你一直手下留情,我没觉得你是看不起我,不过今天你可以全力出手了。” 仍是一道剑光,比起以往的则要寒冷的多,像是从极北呼啸而来的风,迎面而来,仿佛将他封死在这一片空间,忽然间,这道寒芒分作无数条细线一般的蓝光,由他的前后左右向他射来,没有留一丝缝隙。 他知道,这已经不是举剑格挡,任由那剑气劈在自己剑身就可以化解的。他仍是握着剑,刺向第一束剑光,那束剑光一碰到他的剑刃便消失不见,而他手中的剑也是震颤不止,他的手也有些麻,只觉胸口有些沉闷,却也顾不了那么多。 四周流转的剑光,多如发丝,细如发丝,柔如发丝,他捉摸不透该如何理透这四周的剑芒,避不得,只有将他们斩断。 看着肩头的黄叶,他想起冬日里第一片雪花,想起黄小肉给他说的话,这道剑意到底有什么灵性,为何几个月以来感受到的仍是冷冷的刺骨凉意,这剑意没有生命,在他眼里,终究只是死物,这样的死物,又如何牵引? 这一片落叶,早已在无数剑芒中化为了齑粉,在他回首间,他的袖口碎了,手腕之上出现了一道浅浅的伤痕,流出了血,鲜红的血由后背流出,由胸口流出,由大腿流出……,一阵阵刺痛刺激着他的神经。 但他却很清醒,清醒的不能在清醒,他将剑尖点向一束寒芒,再缓缓一引,他手中剑便像活过来一般,那铁剑仿佛就是自己的手,此时此刻,他像是置身于一片雪地之间,那剑挥动,便如同用手去触碰积雪,那积雪在双手的温度下,逐渐融去。剑一挥舞,那束寒芒便与他的剑相接,仿佛是随他的剑走了,却又像融入了他的剑刃。 看似轻描淡写的一挥剑,他却觉得用了一生的力气。 可是还有第二道剑芒,第三道剑芒……还有无数的剑芒。 他想起那片雪花,仍是用剑去刺,去劈那一束束寒气逼人的剑芒,似刺不刺,似劈未劈,引的一束剑芒随他的剑走,第二束也随之而来,第三束……无数的剑芒又重新汇成一道剑光,苏堂卿再也无法承受手中剑的重量,却仍旧花了最后一丝力气,将剑一挥,千百剑芒断了天柱峰百余树,期间他不知使了多少剑招,出了多少剑,早已在剑芒之中忘却了一切。 天柱峰南侧的树纷纷倒下,凌昭这一剑下,天柱峰南侧秃了,无论是参天的大树,还是树干极细的小树,再没有一棵站着的树。 这一天,武当山落了第一片黄叶,天柱峰南侧的一片树木全部倒下。 洛烛伊如同一个血人一样,站在那里,他用剑撑着他的身体,嘴里吐出了一口鲜血,整个面色已经苍白。 他仍是站着,直到最后一丝意识消失之前。 武当山一个白发道士挥着浮尘走出了文英殿,他不再慢吞吞的走着,一道身影直上天柱峰,尺道人知道此时此刻最重的是时机,凌昭这一剑可能是洛烛伊武道之上最高的起点,也有可能是他见过的最后一剑。 后山竹海内,小草屋前的亭子内不再像往日一般坐着一个少女,少女出了竹海,沿着山路,前方便是天柱峰,她想着他走的时候说:“我今日想要屋内的人全力出手,无论接不接的了他的一剑,我总要试试。” 她没有劝他,她知道,正如所有的学子一样,无论有多大的学问,总要去参加科举考试,而他每日苦心练剑,总要找个人试试剑。 只是这次试剑不同,凌昭全力一剑,谁也不知会是什么后果。 天柱峰断树的声音响亮,噼里啪啦响了许久,这一次大概结果超出了她的预料。 她一阶一阶的攀着仿佛永远没有尽头的石阶,天柱峰南侧那一片倒下的树,不由得心中一紧。 他是特别的,有几分像洞庭学宫的书生,但谁都知道,他并没有那么重的书生气,也没有那么重的江湖气,沅北边界见他时,从容不迫,像一个智者一样沉着冷静,仿佛能掌控全局,然而却像一个江湖人那样,说话不怎么讨喜,故作深沉。朝夕相处来,这样的一个人,对她来说,很特别。 天柱峰上,她刚巧看见他躺在那里,穿着一件红色的衣服,但她心知肚明,他穿的,是一件白色的长衫! 一个白色身影一闪而至,白发和白色道袍,正是文英殿的尺道人,尺道人将他抱起来,一个纵身便消失不见。 云莫棋往天柱峰下跑,琴棋书画,她最善棋,因为下棋时她能静下心来,一直以来她也是一个特别好静的人,所以既然在学子众多,时常人声鼎沸的洞庭学宫,她也居住在最幽静处,时常有向她讨教棋艺的人也要走上一段路程,此时此刻她静不下来,只得奋力向前奔跑,她要去的前方,文英殿。 此时文英殿内,尺道人在,武当山尺道人的徒弟行一善、萧海碧、修浅珩也在当场。尺道人将他放在文英殿中间,右手双指游走于他四肢各处,由左脚涌泉穴处起,经脚踝转至膝处,又经腰部转至后背,过肘而向掌去,甚至五个指头也未曾落下,最终归于右足底。 尺道人面色平静,仍是一脸慈祥,行一善等人便知道一切都在掌控之中,也不由得赞叹凌昭的手段,这一剑不强不弱刚刚好,却达到了最佳的效果。 行一善道:“一年的光景,能以百剑破小师弟的一剑,当真是不可小觑。” 萧海碧道:“不过也幸得小师弟并未全力出手,这一剑也就六层功力。” 修浅珩道:“若是小师弟全力一剑,我自认我无法不伤分毫便接下,倘若我在他这个年纪才入剑道,我恐怕要二十年才能无伤接下这一剑。” 萧海碧道:“也难得,只是伤的如此重,怕是要修养好一段世间了。” …… 云莫棋赶到文英殿,殿前的小道士告诉她,行一善已经将洛烛伊送回竹海内的小屋了。 第七十二章 星空大海 后山竹海的小草屋内。 一个少女坐在床前的椅子上,她愁眉紧锁,一双清澈的眸子却透着空洞的眼神,在她的俏脸之上,显得是那么突兀,她身前的床上躺着一个人,一个年轻人,面色苍白的年轻人。 她对身后的小道士道:“黄小肉,你再不去煎药,今天的午饭你就不用吃了……” “走吧,小师弟,这人要是醒不来,我看以后再也吃不到那么好吃的饭菜了!”黄小肉一扯卓元朗的衣衫,只是淡淡说道。洛烛伊只是昏睡了而已,反正是不会死的,黄小肉丝毫不担心,卓元朗从尺道人那里得知洛烛伊的情况,也是丝毫不担心。 “是啊,只怕这人要是不醒,以后再好吃的饭菜我也不敢吃了,谁知道有没有人下了药!” 云莫棋怒目相对,黄卓二人连忙起身去煎药去了。 床上躺着的是洛烛伊,他开始恢复了神志,想要睁开眼,三天前在天柱峰破了凌昭一剑之后,他只记得自己将剑插入土地,自己则倚着剑站着,即使他早已没有力气,却始终站着。 床前是云莫棋,那日匆匆从文英殿赶回竹海,看到早已换了一身白衫的洛烛伊躺在床上,行一善对她道:“衣衫已经换好,敷在身上的药我已敷好,只需你按时将这药熬了给他喝,休息几天就会好。” 云莫棋没有说话,只是送他离开,然后,照顾着眼前这个沉睡不醒的人,他未醒来,她自己却睡着了。 洛烛伊艰难的坐起来,见床前坐着一个人,他蹑手蹑脚的将一件衣物披在她的身上。刚好碰见端药进来的黄小肉和卓元朗,便对他做了个禁声的手势。 三人坐在门前,洛烛伊仍是很虚弱,黄小肉道:“你的胆子也真是大,平时去试试剑也就罢了,这一次竟然让我师兄全力出手,还好我师兄留有余手,不然此刻你已经是一具尸体了。” 洛烛伊不免一惊道:“凌昭竟然是你师兄?可我只听说过凌昭是尺道人的小徒弟,再没有其他人了!” “咳咳,这里还有一个人呢,我师父最小的徒弟在这里呢!”卓元朗补充道。 黄小肉道:“我师父是掌门的师弟,凌昭自然是我师兄。” 忽然他又补充到:“不过这山上,除了师伯和师父,凡是看起来比我大的,我都叫做师兄。” “那你师父是谁?” 黄小肉道:“我师父是景知遥道长,他一生都留在武当山上,几乎没有下过山,你没听过也不奇怪。” 洛烛伊用他那似有若无的声音道:“我听说过,上山的时候听云夫子说过,本来还打算去拜访一下他的,只不过还没走到就被强行拽回来了……” 他接着道:“只是在这山中这么长时间,怎么会从来没听人提过他?” “我师父他性子孤僻,自己一人住在一座孤峰上,这武当山上的人只听说过,没什么人见过他,自然也就不会有人谈论他……” 他虚弱却又充满无限的好奇,问道:“他真的从未下过山吗?” 黄小肉道:“他自然下过山,唯一的一次下山便是将我带了回来,那一年,我还住在南海边,起了很大的海浪,很大很大的海浪,突然整个村庄就没了,……师父和师伯两人去了南海,师父救了我,师伯救了另外一个孩子,只不过后来师伯把那个孩子交给了另外一个人,师父就把我带回山了。” 日子久了,他提起这件事,仍摆脱不了当时的画面,满是悲伤与恐惧。 洛烛伊在脑海中慢慢将事情勾勒出来,原来黄小肉的家人全被海浪吞没淹死了,而尺道人和景知遥赶到的时候救了两个孩子,毫无疑问,这场灾难,只有他二人是幸存者。 黄小肉故作释怀的样子,他道:“现在好了,我在武当山过的还不错,师父也够疼我……” 却没了下文。 洛烛伊见提起他的旧事,便故意岔开话题说道:“你说凌昭是你师兄,凌昭到底长什么样?” “哈哈哈,你和我师兄打了几个月,竟然连他的面都没有见过……”黄小肉笑道。 卓元朗也觉得十分好笑,洛烛伊上门试了几个月的剑,连对方的面都没见过,这要是传入江湖,难免贻笑大方。“洛烛伊啊,若明天书馆里说的书换了内容,说沅北城洛公子与人大战百日,竟为未曾见过对手真面目,我想书馆定然人满为患,哈哈哈哈!” “无所谓,由他去了!” 一阵嘲弄之后,黄小肉道:“其实我师兄你也见过,他就是那次不让你下山,将你强行掠回来的那人。” 洛烛伊想起那日百步石阶之下的灰袍道士,那个惜字如金的古怪中年道士,那个在自己一眨眼之间便从百步之外移至近前的道士,原来那个道士便是名震江湖的凌昭,确实和自己想象中的风度翩翩差了许多,此时此刻不由得想起那个白衣女侠,不由得暗道所谓的江湖其实并不如传言一般,来无影去无踪的并不一定都是翩翩的少侠。 “原来我竟然破了凌昭一剑……只凭这一点就够书馆说书人说上好几天了!” 云莫棋披着长衫打开了门,道:“我还以为你伤好了……又去找人打架去了……”脸色由紧张便得坦然。 洛烛伊和黄、卓三人相视一笑,然后道:“不去了,我和他又没有什么深仇大恨,再者我也打不过他,以后不和他打了。不过有一天我要是可以打过他了,我也要揍他一顿,让他知道什么叫睚眦必报。” 她望着他,眼中已不见冷峻,道:“本小姐可没时间做饭给废人吃啊。” 洛烛伊看着她憔悴的面容,道:“我每天都有药喝,还不饿!” 数月的朝夕相处,什么都已足够,或许谈不上情根深种,却也适应了彼此。 她陪他看过了断崖岩石处第一束阳光,也陪他看过了照在枯树上的最后一抹斜阳…… 而他则习惯了听她竹林中用竹叶吹出的乐曲,也习惯了她翻着书本低头沉思的样子…… 一切都是那样美好,一切也都是那样自然。 日已西沉,月色渐浓,竹林中飞过来闪着的萤火虫,四人躺在亭子顶上,睁眼便是整片星辰,洛烛伊道:“以前教我念书的先生曾说,整片星辰就如同大海一样浩瀚。” 云莫棋也道:“我也曾听人说,一片星空就对应一片海,世间最豁达,最广阔的便是星空和大海了。” “最广阔的不是宰相的肚子吗?”洛烛伊说道。 “宰相肚里能撑船,可是却不能和星空大海相提并论。”云莫棋一本正经道。 “原来你是在说长楚右相许如清是个大胖子,一个男人肚子大可不就是太胖了嘛。”洛烛伊道。 “宰相肚里能撑船说的是一种心胸,一种宽阔的心胸,能容忍常人所不能容忍,说的是度量。”云莫棋解释道。 “那你就是说他度量还不够,既比不过星空也比不过大海,许如清和云夫子可是故交,这话要是传到许如清的耳中,哈哈,那后果可就不堪设想了。” 云莫棋这才发现洛烛伊是在戏弄她,不由得面红耳赤,自己竟然半天未曾反应过来,还细心给他解释。 洛烛伊转而对卓元朗道:“顾城有海吗?” “顾城离海几百里,我还没见过海,本来打算从沅北往南走,一直往南去看海,结果我爹要我上武当山来学艺。” 洛烛伊道:“我曾站在海边凝望着大海,而此刻我却只能躺在这里看着星空。” 云莫棋站起来,凝望着天空,灰蒙蒙夜空中无限的星星在闪耀,竹林内无数的萤火虫,在闪着微光,她道:“我们此刻不是正站在星空的边际望着星空吗?” 洛烛伊、黄小肉和卓元朗三人也站起来,竹林内无数的萤火虫,仿佛与星空相连。 黄小肉凝望天空,默默的念着什么。 “唉,小道士,你不会又对着漫天萤火虫许愿吧!” 第七十三章 大道朝天 洛烛伊伤的不轻,足足养了一个月,这一日终于不再觉得浑身难受,当他再一次拿起剑时,却又是另一种感觉,他感觉他一挥剑,便会有当日凌昭那样的寒森森的剑芒,可是他一剑挥出去,仍是什么都没有发生。 一个小道童来到竹海内找到他,对他道:“师祖说,他有三个理由要和你谈论,请公子到文英殿。” 洛烛伊终于等到这一天了,武当山一年多的光景,只为这三个理由,这段时间以来,苦练剑法也是为了这一件事,他匆匆忙忙的赶往文英殿。 文英殿依旧是一个白发老道在用浮尘赶去三清塑像上的尘埃,洛烛伊推门进来,他仍未停下,他道:“你信不信所谓天道?” “我不信,倘若真有什么天道,世间的人大可什么都不做,任天道去安排好了。” 尺道人请他坐下,道:“好,那我们开始吧!” 洛烛伊静候。 尺道人道:“我用来留住你的三个理由,前两个都是因为同一件事引起的后果。” “什么事?” “有人窃了沅北的气运。” “什么气运?” “你这一年来,是否会觉得自己与世间万物十分紧密?” 洛烛伊点头,他确实觉得万物与他联系紧密,就如他伸手便可取竹叶,就如那一片雪,正如他希望的,停在他的掌间却没有挨着他的皮肤;就如天柱峰的那片落叶,他能清楚的感受到他落下的痕迹,以及触到他肩头时有一种说不出的哀思。 尺道人接着道:“世事变迁,是气运,王朝的兴衰,也是气运,当人修的道到达一定的境界之后,便能掌握气运,并且有人用气运来维持容颜,延长生命,一个人若是接近或者达到这种境界,缺了气运,便会变得十分虚弱,就像常人不吃饭一样。这种境界便是亚圣境界。” 洛烛伊听他一一道来。 尺道人接着道:“世间千种道,世人皆以天道为尊,无情无欲才能修成天道,于是修天道者摈弃七情六欲。而世间所有道,只有武道是一个渐进的过程,其余道则需要到亚圣这一境界才能成为人间强者,呼风唤雨,移山填海……” “这自然是以往的说法,近一百年来,到达亚圣便称之为圣人了,而再进一步则称为人中仙或是地仙。” “你可知武有几阶?” 洛烛伊道:“锻体,圆镜,金刚,无双,我曾听人说过,放眼当今江湖武林,到金刚境的已经是宗师了,至于无双境,他也说不出几个人名。” 尺道人道:“洛秋寒总算告诉了你一些事,确是这四个境界,不过武道,很难用境界来界定,所以这四个境,也不过是称谓和参考罢了,只是到了无双境,便是半步入圣,可这世间却找不出这样一个人。” 洛烛伊道:“城主曾说,他已是半步无双。” 尺道人笑道:“他十年前便已经是无双境了,还有他的妻子,也是无双境。” 接着道:“二人都是无双境,才导致有人窃取沅北气运后,一死一老。” “你说有人盗了气运?那是谁窃取了我沅北的气运?到底是谁?” 尺道人接着道:“我也不知道是谁,这样的人,没达到和他相当的境界,谁也找不到他。” 前两个理由讲的差不多了,尺道人问道:“第三个理由你想知道吗?” 洛烛伊早已没有听下去的兴趣,他有兴趣的是那个窃取了沅北气运的人,不管他是谁,总有一天,他会将他揪出来,然后叫他也慢慢老去,然后死去。 他说道:“不用了,已经够了,我留下来也只是为了这两个理由,现在我已经知道了,我明日便要下山了。” 尺道人道:“这只是你留下来的理由,我让你留下来的理由还没说。” 洛烛伊早已沉浸在愤怒之中,只是这愤怒他不知该如何发泄出来,只能一直憋着。 只听尺道人道:“我要你留在武当山……” 洛烛伊将殿内的香炉掀翻,道:“老道士,你的把戏我早就受够了,这武当山我也受够了,我明天便走,谁敢拦我,问过我的剑……” 他的语气迟缓,完全没有一丝暴躁,仿佛在陈述一件事实,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实,如此不痛不痒,可是谁也听得出他言语中的愤怒,仿佛下一秒,他便要一人横尸当场,才可消解胸中的怒火。 尺道人道:“我这一生枉信天道,而天道不仁,我才修人道,而纵观我一生,天道,人道,武道皆在修行,终于一事无成,也注定一生无法入圣,所以我决定将我这一生道行赠予你,如今你全身经络被人一次性打通了,你虽然算是个异类,可终究是没有找到你自己的道……” 洛烛伊只觉文英殿内忽然间亮如白昼,仿佛殿内就有一轮烈日,刺得他难以睁开眼睛。 洛烛伊尚未反应过来,就已经昏睡过去。 等到他醒来时,已时第二天清晨,他看见门开着,那个白发的老者站在文英殿门口,向着朝阳,映得红光满面。 洛烛伊也走出来,站在他的身旁,他仿佛知道老道士有话要讲,于是自己一言不发。 武当山那个天下闻名的道士仿佛苍老了不少,虽然他早已白发苍苍,但此刻面上再无半点凡尘气,死气沉沉,竟像一轮斜阳,仿佛片刻之后便会黯淡无光。 这个老头,当年一剑横江渡了众生,何其威武,何其霸道,宛如仙人一般,如今却又重新堕入俗世轮回,经受生老病死百般折磨。 念及此处,洛烛伊心中隐隐有些伤感。沅北洛秋寒也是身躯佝偻,于城楼之上凭栏北望,满目萧然;沅北城外烽火台一个老兵用命点燃了一座烽火台,在那一束火光绚烂中殒命,每一个场景都触及到洛烛伊的心;此时此刻见到武当山这个老道士目不转睛盯着日出,仿佛便是看着一个轮回,昔日峰上骂苍天,如今倚门羡朝阳,纵使当年来去如风,如今却也只是个老鬼了。 英雄迟暮,如何不让人心中一紧,潸然泪下? 尺道人道:“知道我久居在这朝东的文英殿吗?因为这里看得见朝阳,泽被天下的样子值得所有人尊重……朝阳下我仿佛能看到人间百态,我希望这人间安泰,不受欺凌。” “你入武以晚,我将我的武功赠予你,希望能补你这唯一的不足,我给你的东西,你能拿到多少就看你自己了,我修的这法,叫文英九重,你需记住,从今以后,大道朝天,无论天道还是人道,你的道仍是你自己的道。” “你回后山竹海去吧,大道朝天,你仍需独自走一边。” 洛烛伊回后山竹海了,他心里五味杂陈,从未有一刻让他觉得如此透不过气来,流落江湖时他没有,兵临城下时他没有,面对山匪时他也没有……而如今,他面对着一个不知身在何方的盗贼,他想着,最好的结果是,他用尽一生去找到他,可是找到之后呢?对他好言相劝吗?不会的,这不是他做的事,打不过也要打,不杀了这个不知道在何方的人,他心难安。 让他心中五味杂陈的还有老道士,老道士将自己毕生成果“文英九重”送给他,他自然也承载着老道士的心愿——天下安。 大道朝天,他却不知该往何处走,如果有一个人明确的说哪个方向是正确的,他也不会如此举步维艰,他身上担了太多东西,所以他要保证每一步都走得稳健。 大道朝天,何方为天?洛烛伊低头沉思,猛一抬头。 何方为天?抬头便是天,远眺亦是天,只要不低头,入眼便是天。 从此在不畏畏缩缩,只需昂首挺胸,当战则战,当乐则乐。 “从此便顺我心意,心之所向便是天!” 回竹海的路仿佛有些长,长到他想了这么多东西,仍未看到那两座小屋。 第七十四章 离山 星辰大海,从来都是广阔的代言,无论是星辰,还是大海,洛烛伊都是其中渺小的一粟。 他在竹海之内,却仿佛置身于星辰或是大海,广阔天地任他遨游,于天地间,他看到了无限可能,这便是尺道人的文英九重吧。 尺道人给了他九重,他大概,只收到了七重吧,想着尺道人留给他的九重变成了七重,不免觉得有些对不起那个老道士,虽然给出一些理由让他莫名其妙的愿意留在武当山,虽然隔三差五便会到竹海之内,用那仿佛别人欠了他什么的眼光盯着自己…… 那个老头,会坐在小庐前木阶之上,和他唠起家常,循着云莫棋饭菜的香味总是跑来竹海蹭饭吃,口中说着扫天下,为了天下的这么一个老头隐于武当山修道,却不去做长楚国师……那个白发老头,总归还是挺有趣的。 洛烛伊再拿起剑时,这柄剑仿佛这一刻才真正变成他的剑,心之所向,剑之所往,他终于明白老道士对她说的话了,他的武仍是他的武,他的道仍是他的道,老道士给他的文英九重,不过是让他有机会和那些年幼便开始习武的人一较高低。 不过老道士始终帮他建了一个框架,往后的路,往后的武,往后的道,终究是他自己的。 黄小肉吹着竹叶,向草屋走来,他吹的竹叶比云莫棋吹的熟练多了,可以说他吹出的声音,是久经雕琢的玉器发出的声音。 黄小肉对他道:“我师伯已经辞去了武当掌门之位,叫我师父来当武当的掌门,出乎我意料的是,我师父竟然没有拒绝。” “老道士怎么样?” 黄小肉知道他口中的老道士便是尺道人,他不止一次这样叫尺道人,甚至几乎可以说他没有一次不这样叫尺道人。黄小肉便道:“师伯住进了我师父的草屋。” 洛烛伊道:“实在无法想象,你那性格孤僻的师父做了武当的掌门之后,武当会变成什么样。” 武当山一夜之间发生了两件让所有道士始料未及的事,第一件事,尺道人将武当掌门之位让出来,这是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事,历来武当的掌门只有逝世或是得道入圣,才会换新掌门,逝世的人自然是死了,而入圣离去的人却没有人知道他们去哪了。 第二件便是久居孤峰的那个传说中的道长,竟然做起了武当的掌门,而在此之前,所有人都以为下一任武当掌门会是行一善。 终于,景知遥搬离了那座孤峰。 武当山依旧是武当山,文英殿依旧是文英殿,推开窗依旧能看到朝阳,退进殿依旧是三清像。 这一日,洛烛伊站在断崖边的岩石旁,凝望着朝阳,他感觉到确如尺道人所说,朝阳是新生,带给人无限的希望,它泽被苍生,确实值得尊重。 再看一遍武当山的朝阳,记住它初升的模样;再看一遍风吹过竹林,整片竹海如浪涌起;再看一遍那两座小草屋,闲暇时那个少女翻着书沉思的样子……这一切如梦似幻,或许以后的日子里,这便是他少有无忧无虑的闲暇,他准备离开武当山了。 当他回竹海的时候,云莫棋找到他,道:“接下来你准备去哪里?” 洛烛伊道:“我要去一趟南海,老道士让我去南海,我总觉得我该去一趟南海。” 云莫棋道:“我姐姐随林陌离公子去了南海,我姐妹二人从小形影不离,我想她了……” 她说的是她姐姐随林陌离去了南海,她说的是她想她姐姐了,这都是事实,其实,她也想说她想去南海。 洛烛伊沉思了一会,道:“既然你决定了,那我们明天就出发吧。” 和畅的风,翠绿的竹,要说的话也就这么多,却也足够了。 洛烛伊准备下山时去拜访一下景知遥,这个让他觉得很好奇的人。 景知遥住进了文英殿,洛烛伊便直接向文英殿去了。 让他觉得讶异的是,景知遥是一个中年人,看起来比行一善等人还要年轻的中年人,他静静的坐在蒲团之上,双眼紧闭,眉目慈祥,却不如白发尺道人那般仙风道骨。 他对洛烛伊道:“请坐。” 他说了请坐,可是环顾四周甚至整个文英殿内,没有一张椅子,没有一个能坐的东西,唯一一个蒲团他却坐着。 洛烛伊四顾却没有发现椅子之类的东西,便盘腿便坐在地上。 景知遥道:“你要去南海。” 不等洛烛伊说话,他接着道:“武当到南海路途不算近,你大可慢慢赶路,不必着急。” 洛烛伊却不知如何回答他的话,自己何时说过要去南海?离山之前所想的也不过是回沅北还是去南海?这道士倒好,似笃定了他将会去南海,又像是建议他去南海,不过从他口中说出来,却成了命令一般,无法反驳。 也难怪这怪道士常年住在孤峰之上,原来说话竟是如此不着逻辑。 他又对洛烛伊道:“好好照顾云莫棋,云来避了半辈子,终究还是趟了这趟浑水。” 洛烛伊道:“我会的。” 只说了这几句话,洛烛伊却在文英殿内待了许久,只此一面,景知遥虽然看起来只是一个寻常的人,走在武当山上抬头便是这样寻常的道士,面容清癯,嘴上本应有的胡须刮的干净,只有一点浅浅的青色,身上穿的袍子干净清爽,他虽然坐着,也能看出他身材偏高,肩头较窄,纯色道袍显得十分宽松。仿佛自己与景知遥之间还交流了什么,仿佛景知遥告诉了他什么,然而他却什么仿佛都不知道,只是去南海依旧是十分迫切。 两人终于下武当山了,身后骑牛的小道士用竹叶吹着别人听不懂的曲调,离别,却不伤感。 洛烛伊对云莫棋道:“小道士会时常去打扫草屋的。” 云莫棋道:“依着黄小肉的性子,我不指望他能好好收拾小庐,只求他别弄的乱了就好。” 回首时,黄小肉靠着水牛,对二人咧着嘴笑着,洛烛伊想了想,确如云莫棋所说,小道士不捣乱便谢天谢地了。 卓元朗和老元匆匆赶来,各自拿着行囊,洛烛伊便道:“我说小卓,说起来我俩也算有深厚的交情,交情再深,也不用给我准备这么多东西,再者说,你看我这人英俊潇洒,眉目生光,像是一个凡人吗,像是那种庸俗的人吗?” “我看你不知羞耻,贼眉鼠眼,真是比凡人还凡人,俗透了!”云莫棋白着眼说道。“人家小卓也要离山了!” 洛烛伊毫不讶异,只是做点了点头,道:“哦~小卓,你不会是想和我去南海吧,我可告诉你,洛烛伊可是身后有刀剑的人!” 洛烛伊背了一柄铁剑,他背后有一剑,是武当山老道士借给他的一柄生锈的铁剑,他背后也有千百刀剑,不知道某天哪把刀或者剑会刺入他的胸膛。 “哈哈,无碍,卓元朗也是身后有刀剑的人。” “哈哈哈!”两人相视一笑,心中明了。 其实对于一个人来说,一年,足够爱上一片竹海,云莫棋甚至未曾想过,武当山后竟有一片竹海可使她心思澄明;一年,也足够爱上一个地方,她回首看了一看,依旧面色冷峻,古井无波,内心却又依依不舍。 第七十五章 胭脂豆腐糖葫芦 一路南行,洛烛伊等人途径洞庭,当路过朗州时,想着朗州玉带河如今又是怎样的一番景象,于是便领着云莫棋前往,玉带河仍是玉带河,只不过他们没有见到当年那河面上百舸争流的景象,不过眼下的玉带河更像是邻家姑娘一般,静的自然美丽。 洛烛伊心中欢喜,便要乘船去凌州,四人当即买下一艘船来,船虽有些简陋,却也够四个人随江而下,卓元朗不知一艘船到底值多少钱,豪掷二百两银子,当时长楚虽然处境堪忧,四面皆有强国,但近十年倒也相对和平,其余如寒蒙、西夷等国也各自发展国力,养马练兵,此时白银仍是商贾最信赖的货币,而所谓珠宝,时局不稳,谁知某一日大战来临,所有的珠石玉器将毫无价值,铜钱之流,倘若有一朝新朝出立,除了皇帝,首先换掉的就是旧铜钱,而以此时银钱在长楚的购买能力,一两白银是一家三口一年的口粮,那船的主人见几人出手阔绰,喜上眉梢。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他的船上有厨子,也有侍女,总之一切从奢,云莫棋在洞庭学宫向来清简,有人在身前忙来忙去,倒有些不习惯了。 终于到了凌州,凌州东接南唐,也算是国之边疆,长楚王朝派了大将姜寒守在凌州,姜寒对水的了解胜过自己,而这汇集了两条大河的凌州,正是他发挥的地方,长楚军方四人,只有姜寒独镇南疆。 洛烛伊入了凌州,街道仍是往日的街道,那个卖胭脂的小姐姐依旧在街头卖胭脂,那个卖豆腐的大姐也是在老地方。 他走上前去,拿起一盒胭脂,取出一张银票,赫然是五十两,递给那个卖胭脂的姑娘,她像是不敢收的样子,忙道:“公子,我们这是小本生意,您这么大的票子……我……我收不下…” “我很喜欢手中这盒胭脂,我觉得它值五十两,你收着吧!” “谢……谢……谢谢公子!公子是不是曾经来过凌州?”那卖胭脂的小姐姐轻声问道。 “不曾来过,凌州境物华天宝,人杰地灵,单是这凌州城内就有这么好的胭脂,卖胭脂的姐姐还长的这么好看!”洛烛伊说道,同行的卓元朗和老元便如同看客一般,默不作声。 云莫棋对于他则是眼不见为净,不由得暗想道: “洛烛伊还真是个彻头彻尾的无赖痞子,见到卖胭脂的姑娘也不忘夸人家好看……这个轻浮的无赖。” 洛烛伊对那卖胭脂的姑娘说道:“姑娘,以后卖胭脂可得小心了,不要被人花言巧语骗了,要是再有人说两句花言巧语,你这胭脂就一文钱卖给他了,那你这买卖可就没法做了。” 那姑娘微微一抬首,只见眼前这双眉眼,正是当年身穿糙布蓬头垢面的小乞丐,那姑娘回忆道: “当年他说他心爱的人嫌弃他太穷了,买不起胭脂送她,他说他快记不起她腮红的样子了,一文钱卖他一盒胭脂我也觉得值了……难道他已经和他心爱的人在一起了?那才好呢!那才好呢……他长的这么好看,就算他身无分文,就算他衣衫褴褛,换做我我也愿意看他一辈子……” “公子……说的是,公子买这一盒胭脂,一定会和夫人恩恩爱爱……”她的眼光瞥向云莫棋,那个清冷却绝艳的人,不由得想道:“这就是他的心上人吧!长的真好看,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的,真好看……” 说着便收拾东西回家了,这是她三五年才能挣到的钱。 洛烛伊将胭脂送给云莫棋,云莫棋也不扭捏,直接接过来了,虽然她向来素雅,也从来不习惯浓妆素裹,只是钱已经花了,不收白不收。 洛烛伊道:“我请你们吃豆腐吧!” 云莫棋面色铁青,她知道“吃豆腐”一语,往往带有其他意思。 “下流!” 洛烛伊也不顾,直接扯着云莫棋的袖子,向着那豆腐摊走去,要了四碗豆腐,依旧是以前的味道,仿佛他就是这座城里的人,哪个地方有好吃的他如数家珍,其余三人见他如此,只得静静跟在其后。 最后依旧是将五十两的银票递给了那老板娘,老板娘看着眼前这位富家少爷,颇有些眼熟,却又想不起来了。 当年有一个小乞丐带着一个身穿白衣的少女来这,点了两碗豆腐,也不记得那小乞丐对自己说了什么,她竟将两碗豆腐赊账给那小乞丐了! 老板娘实在无法将眼前这人与那小乞丐联想起来,于是便只是觉得有些眼熟罢了,她倒也不矫情,招呼一通,便匆匆进了屋内。 长街之前人来人往。 “你以为我会带你去吃什么‘豆腐’?”洛烛伊将碗放下,对云莫棋道。 云莫棋早知她要这般嘲弄自己,虽然心中早有数,却也不免有些红晕悄上双颊。 她不禁暗想道:“此时此刻,难道自己要和他争论一番所谓‘豆腐’是什么吗?和他又能争论出什么结果,听他口中说出来,便觉得有些下流的感觉,为什么要和他争论这些呢,我只当耳旁风便好了,可他要是再过分一些怎么办?……对,我就踢他,狠狠的踢他一脚,恶人总有恶人磨,跟这样一个人,我也无需儒雅矜持,我就做个恶人,好好磨磨这个坏家伙。” 她已经做好充耳不闻的准备了,卓元朗终于吃完放下筷子,要说美食,北方的顾城比起南方差了许多,他也算见识到了。老元吃了一半便放下手中的筷子,只是环顾四周。 云莫棋以为洛烛伊会滔滔不绝继续嘲弄她时,竟想不到洛烛伊会说出这样一句话。 “一会我走出去的时候,你当做不认识我,装做是被我抢来的姑娘……” 云莫棋不解。 洛烛伊走出那小铺子,大声道:“无论你们是谁,也该现身了。” 只见十数人从房屋之上翻身落地,落地的姿态堪称完美,仿佛所有江湖上的侠客都应该是这样的。 洛烛伊道:“切,老套,这些东西小爷我早在书馆里听腻了。” 那十余人中有一人道:“我们收到消息,说有一个江洋大盗,从北而下,一路上还欺骗拐了不少良家女子,我一众兄弟,这才来除害。” 洛烛伊不由得一笑,这是江湖上常用的切口,他在说书人口中和戏台上不知听了多少了,要打架,要杀人,总需要一个理由,什么江洋大盗?不过是这十几个人见自己露了财,起了贪财之心罢了。 他又望了一眼云莫棋,想到刚刚才和她说要她装作是被自己拐来的,这倒是一语成谶,眼下自己被当成江洋大盗和欺骗拐带少女的色狼了,想想也是有些可笑。 十余人刀枪剑戟,江湖上各种兵器层出不穷,各摆架势,眼看就要招呼过来。若论起杀人来,老元是个中好手,自然看出这十余人不是洛烛伊的对手;卓元朗从小耳濡目染,自己也有一身足以自保的武艺,自然也不担忧。云莫棋终究是个弱女子,虽然平日里有些强势孤傲,可刀剑之前,竟有些担心那人。 洛烛伊大喝了一声“等一下!” 指着街头那个卖糖葫芦的中年人道:“他是不是你们的老大?” 十余人中有一人道:“这凌州,我们哥儿几个就是老大,谁敢不看我们的脸色行事?谁敢做我们的老大?” 洛烛伊一看众人,便之这几人最高不过是锻体境的武者,甚至还有人没有达到锻体境,也就是还未入武道。 十几人刀枪剑戟,或劈,或刺,或挑,或扫,均奔着洛烛伊而来,却没有攻向他致命的地方,看来这群人也不过想把他生擒,至于生擒之后是交给官府还是送去哪,洛烛伊不得而知,而且也不会有那种结果。 他剑未出鞘,便挑开了所有攻向他各处的兵器。他在武当山半年也不是闲着的,每日不是练剑便是悟剑,到后来更是找人试剑。凌昭一剑万丈寒光他硬是生生扛了下来,大概尺道人看上的正是他这副体魄吧! 他现在已经半步元境,对付这帮横行街头的小霸王自然是绰绰有余,而他的眼光,始终望向那个卖着糖葫芦的中年人。 第七十六章 卖糖葫芦的 洛烛伊轻松便放倒了找茬的众人,他的目光始终不曾离开过街角那个人,那个扛着一个稻草架子的人,稻草架子上插满了红色的糖葫芦,像极了冬日殷红的腊梅。 直觉告诉他,这男子深不可测,这种感觉说不清道不明。从尺道人处继承了文英九重,他对周围环境感知越来越敏感,眼前躺着的这十几个人便没有逃过他敏锐的感觉。 街角那个中年人从稻草架子上取下一串糖葫芦,递给一个小姑娘,蹲下身来,对那个小姑娘说道:“小妹妹真乖,这串糖葫芦叔叔送你了,要乖乖听爸爸妈妈的话哦!吃完糖葫芦就回家去吧” 那小女孩道:“那叔叔呢,叔叔什么时候回家?” 他道:“叔叔啊,叔叔要卖完糖葫芦才能回家啊。” 他今天是第一次见到这个小女孩,可他的神情却满是宠溺,完全不顾这边开打的众人。 片刻后,洛烛伊将这十余人全打倒在地,十余人浑身是伤,早已动弹不得。洛烛伊对那卖糖葫芦的中年男子道:“那边那位,你的糖葫芦多少钱一串?” 那男子道:“贵,贵到你吃不起,也贵到你不敢吃。” 洛烛伊道:“一条命够不够换你一串糖葫芦?” 那男子道:“别人或许不够,你却能换我所有的糖葫芦。” 这人从朗州四人乘船下凌州之时便一直跟着他们了,此时的洛烛伊早已非往日的他,感觉之敏锐常常让他吃惊,从朗州而下时,他一直有种直觉却始终不敢肯定,直到刚才一刻,他感觉到一双眼睛在看着他,仿佛是雪原里的饿狼,他感觉到了死亡的气息。方才与那十余人的打斗,他仍不敢分心,直觉告诉自己,这个卖糖葫芦的,不卖糖葫芦。 洛烛伊道:“我死了,谁付这糖葫芦的钱?” “河畔自有人送钱来。” 洛烛伊道:“那你放马过来吧,看你糖葫芦能不能卖的出去。” 那人将稻草架子插在街上。 老元一扯卓元朗的衣袖,低声道:“少爷,将军让我跟着你是相信我的能力,我曾向他担保无论遇到谁,都能保住少爷你安全,可是……” “可是你没想到会遇到这个卖糖葫芦的,是吧?你认识他吗?” “少爷,我不认识他,可是我打不过他,而且我差的很远,如今江湖上像他这样身手的人,早已开宗立派,出顾城之前,我早已经研究过江湖各个宗派,江湖上许多宗师也不过就他的境界。” 老元只得将卓元朗护住。 “金钱帮的酒里寒虽漂泊不定,但大多数时间都在京都,不可能千里迢迢跑来凌州杀人,同样京都剑宗那几个家伙也不可能,沅北千龙帮早就被他给拔掉了,姚晃更是死在一个白衣少年剑下。” “西夷剑谷,自从林其华横扫江湖之后,二十年不曾涉世;‘柳叶教’此时正是弱势时期,西夷朝廷大肆镇压之下早已藏匿行踪,肯定不敢轻易露面……只有寒蒙的武人最为神秘,一个百奇窟就叫人捉摸不透,还有四方人,可这些人都不可能跑到凌州来杀人……江湖太深,我们知道的太少。”卓元朗补充说道。 “少爷,避吧!” “老元,此时此刻若换作是我爹,他会避吗?” 老元沉默不语,少爷此话一出,他便做了最坏的打算。 洛烛伊将锈铁剑抽出鞘来,这剑鞘还是在洞庭湖畔差人铸的。他仍是站在原地,就像面对凌昭时,他深知,自己如果妄动,只会暴露自己的不足,他只能拆招,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卖糖葫芦的取下一串糖葫芦,自己吃了一颗,道:“我这糖葫芦这么好,肯定能卖出去。” 说着,那串糖葫芦便向洛烛伊击来,洛烛伊一挑,将之拦腰斩断,其中四枚山楂红的糖葫芦直取他面门,就其力道而言,这几枚红色的糖葫芦定能穿透青色石板,洛烛伊只得故技重施,将四枚糖葫芦当做凌昭的剑意,碰不得,只能祸水东引,四枚红色如同染血的糖葫芦,果然如同预期那样,深深嵌入地上的青石板。 片刻之间,只见那中年男子已经来到身旁,一拳正击自己的面门,洛烛伊举剑便挡,这一招他早已熟能生巧,凌昭劈出的剑芒他不知挡了多少,眼下这一拳,比之凌昭的剑芒,逊色了不少,洛烛伊却退了几步,凌昭的剑意只求退人,不求杀人,眼前这人一拳便是要命的一拳。 洛烛伊此刻已经想明白,原来那个灰袍道士当真是给自己试剑的,如同一块磨刀石,想把洛烛伊磨的更加锋利。 卖糖葫芦的好像有些惊讶,不由得想起早日,河畔桥边,当那人找到他的时候,说要他杀的人是个什么都不懂的街头混混,他本想掉头就走,可听到对方开出的价钱,他不免有些心动。 眼下这人没有半点江湖气,却不像个混混,看他的火候,该是元境不会有错,而眼下只是接了他一拳而毫无大碍,他不免觉得讶异。 洛烛伊却是有苦自知,这一拳虽比凌昭一剑逊色不少,掌劲却通过铁剑震到了自己,不免觉得有些头晕目眩,而此刻,除了装作无关痛痒,没有更好的办法。 中年男子诡异的身法,让洛烛伊有些捉摸不透,一瞬间在左一瞬间又移到右侧,他第一次踏入江湖,感到十分新鲜,新鲜的同时也有些畏惧,人就是这样,对未知的事总是充满好奇与畏惧,洛烛伊也是人,他也觉得十分新鲜。 可是总要面对的,他凝望着手中的锈剑,一剑挑去,挑空了,忽然感觉到一阵疼痛从腰间传来,他生生的挨了一拳,沿着长街退了上百尺。最终停在了街的中央。 云莫棋跑出小铺子,向洛烛伊跑去,身后那个男子追过来,她转身挡住他,道:“我虽是一届文人,我知道我也挡不了你一拳,长楚王朝百年来文武互敬,今天,我不许你动他。” 长楚王朝百年来的昌盛,文人做的事可比武人做的多了太多,无论是孤身与寒蒙周旋,舌战群臣的付彼;还是推行三省六部改革的唐九卿;再到三步定江山的许如清……于是长楚百年来文人享有极高的地位,凡是入了武道之人,若是出手伤了文人,按伤势轻重判刑。 云来是洞庭大儒,他的两个女儿自然也是文人,虽不参加长楚的科举,也是整个洞庭公认的文人,不是书生,而是文人。 云莫棋拦在那中年男子身前,她说出这样的话,是尽全力想要护住洛烛伊,身为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她能抓住的,只有长楚文人身份这根救命稻草,她想凭此救他性命,毕竟他也曾救过她们。 那男子道:“小妹妹,我不伤你,何况今日事后,我便销声匿迹,任谁也找不到我。” 云莫棋愣了一愣,便昏倒了过去,由始至终她都不知那人如何走到她身旁,并且将她打晕。 第七十七章 江湖可寂寞 老元仍不打算出手,他沉着冷静,他知道,此时若自己出手相助,拖累了自己不说,还会将少爷陷于不利的境地,他已打定主意,只要那人不招惹自己,自己绝对不能轻举妄动。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何况还可能搭上少爷的性命。 “老元,还不动手!”卓元朗道。 “少爷,此时此刻我们不宜动手,若是洛烛伊占了上风,我们助他可以让他承我们顾城的情,可是……可是现在就算加上我也不是那人的对手……”老元语气坚定。 “我当他是兄弟,除非我不在,否则他若死,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卓元朗和洛烛伊不同,他在顾城便是高高在上的将军府公子,全城人对他阿谀奉承,他不像洛烛伊会做些邪门的事,比如装作一个小混混浪迹于城内,何况他也没有一个像洛秋寒一样邪门的爹。 洛烛伊身份自然比他高,然而这人却又不走寻常路,早在武当后山竹海内,众人围桌而食时,卓元朗便当他是兄弟了。 卓元朗手中的折扇一开,他往前一掷,折扇便如轻叶一般飞出,折扇飞过那人的眼前又回到卓元朗手中,这一扇是告诉那人,卓元朗要出手了。 一步迈出,来至那人近前,那人身法诡异,来无影去无踪如同黑夜里的鬼魅,卓元朗手中折扇横扫,他自知这一扇即使用尽全力也击不中那男子,于是便没用上全力,反正那人肯定会躲闪。 然而,那人丝毫没有躲闪,任由这一扇击在颈上。 “怎么会……怎么可能?即使我没有用尽全力,即使我功力浅薄,为什么他连眼都不眨一下,为什么我这一扇如同击在水中,一碰到他就再没有半点余力……这人,为什么如此恐怖?他到底是谁?”卓元朗心中惊讶,如此手段为何自己从未听过他的名号,看他的样子,毫无疑问平日里就是靠着卖糖葫芦生活。 高手他见过,将军府内就有许多高手,即使达不到此人的境界,也不会差的太多,看来江湖之深,不是自己可以想象的。 这一扇击在卖糖葫芦汉子的颈处,竟然纹丝不动,卓元朗只觉十分讶异,脖子却被一人死死的掐住,并举了起来,他快要窒息了。 那汉子手掐在卓元朗的脖子,一只手将他举了起来,老元见势,便出手了。 沙场杀过不少人,他对杀人早已熟练,只是杀人和武斗不是一回事,对于他来说,杀人只需刀起刀落,而要打败眼前这个看似平凡的汉子,却难如登天,以往所有的杀敌经验完全没有用处。 硬着头皮上,眼看少爷便要被人活活掐死,再无退路。 他手中无刀,双手便取出一块铺在街面的青石板,战场之上的勇猛,此时必须发挥往日的两倍。双手举着如一块碑一般的石板,石板足有两掌的厚度,老元将石板像那汉子掷去,直取面门,无论如何也要迫他将卓元朗放下来。 老元一出手,那汉子多了几分慎重,直觉告诉他一只手无法接这一招,便将卓元朗一扔,重击之下,卓元朗昏睡过去。 老元和卖糖葫芦的汉子战至一处,两人的路数毫不相同,老元手中的武艺是沙场之上杀敌杀出来的强横,而那汉子的路数却走的是灵巧,务求一招一式简洁明了,只求一击即中。 老元招招取命,力拔山兮气盖世,而所有的力却只能落在空处,自己用的力越大,越是如同击中了一片混沌,强劲的力消失不见。 老元这才意识到那汉子故意耗尽自己的精力,本来自己已不是他的对手,此时对方又不肯与自己最为得意的刚劲一较高低,输了!老元知道自己必输无疑。 那人一拳打在老元的胸口,这一拳极柔,就如一江春水,然而春水东就去,谁也留不住,滔滔江水连绵不绝,老元只觉一股暖流侵入五脏六腑,顿时觉得体内翻江倒海,喷出一口鲜血。 老元倒在地上,死死的盯着那汉子,见他直奔洛烛伊而去,突然如释重负。 洛烛伊勉强站起来,眼神中只有坚定,他相信他不会死的那么早,起码要等到那个盗贼露出真面目。 他死死盯住那人,眼神中不是恐惧,而是自信。 那人突然又施展那诡异的身法,整个空间仿佛都是他,却又觉得不是他,他仿佛变做一团黑影,他仿佛融入了整个空气。 空气中有个声音道:“这身法是我自己创的,还没有名字。” 洛烛伊暗道:“金刚却实大不相同,我竟完全捉摸不透,真是枉费了老道士的一身修为,枉费了老道士修炼一生的文英九重。” 城主曾告诉他,江湖上金刚境便是大宗师了,宗师,自然是独树一帜,自具风格,洛烛伊没有说话,唯恐一说话便露了底。 中年男子这话确实在试探他,试探他到底还有几分底气。 中年男子驻步于洛烛伊前三十余米处,见他仍是执剑站着,与先前挡他一拳时是一样的姿势,他不知眼前这人到底有什么底牌,现在仍是如此镇定,他很好奇,他很想看看这年轻人的绝招到底是什么。 他施展开来,无数拳由四方的空气中向洛烛伊侵袭而来,这轻如风的拳带着杀气向他击来,洛烛伊挥剑,挑、刺、斩,无数拳影弥漫在他的周围,他从容不迫,他深知自己不能乱,一乱就是死。无数拳影拳风,他能避则避,不能避则挥剑迎上。 “铛”仿佛是什么极坚硬的东西与洛烛伊的剑相撞,他不由得被撞退了十余步,他心知肚明,这是对方的拳头。 缠斗未久,那男子终于显露了真身,洛烛伊连忙一剑刺去,他亲眼看见刺中了,他亲眼看见刺中了那人的脖子,只是手中剑仿佛没有触碰到任何东西一样,仍是进退自如。 这一剑,刺空了。 那男子却是向前狠狠的出了一拳,这一拳打中了,打在洛烛伊的胸膛,洛烛伊顿时觉得胸口闷痛,像是心脏裂开了一般,顿时吐出了一口鲜血,他便像风筝断了线,飞了好远。 他很痛,痛到没有了痛觉,也几乎没有了知觉,他仿佛看见那个男子捡起自己掉下的剑,缓缓向自己走过来,他仿佛看见白了头的洛秋寒和楚怜月对坐在剑楼,而钟瑜仍在沅北城头等着他,他仿佛看见梨花如雪下时,那个白衫女子头上插了一枝纯白的梨花,他仿佛看见了竹海里的一片星海,他仿佛看见了洛北,他仿佛看见了林陌离……他仿佛什么也看不见了。 他仿佛死了。 千般计划,难免身陨,未见那个他恨之入骨的不知名的人,而身先死,他不甘心,却又无法反抗,只等对方铁剑落下,便别了这人间吧! 世间在无洛烛伊,会不会变得无聊寂寞。 第七十八章 长街 凌州的一条长街上,往日繁华的景象早已消失,长街用青石板铺成,日积月累下,两边伸出的屋檐下已有了深浅不一的孔,那是水滴在青石板上留下的痕迹。 街角处插着一个稻草架子,木制的杆插入青石板,直挺挺的立在那里,稻草架子上插着大红色的山楂糖葫芦,远远看去,像一朵鲜红的花盛放在长街之上。 稻草架子的主人却拾起了一柄剑,缓缓的走向街另一头的一个人。那人正是无力反抗的洛烛伊。 洛烛伊躺在那里,他感觉到了青石板的凉意,他觉得已经已经死了,那人已经捡起剑来,他闭眼之前好像看见一个白色的影子。 白色的衣衫,头发间却没有插上纯白色的梨花,真是太让人遗憾了。 他再也睁不开眼,便昏过去了。 而长街之上,确实出现了一个身着白衫的人,她从长街一侧的屋上飞身而下,若是洛烛伊见到这一幕,难免也会送她两个字——老套。 白衫少女头发间未插纯白梨花,她本人便如梨花一般,少女飞身而下,满城皆下梨花雨。 她看着那个中年人,见他背对着她,正拿着剑向着倒下的人走过去,她道:“别人不认识你,我却是认识你的,你如果就此罢手,我就当这事没发生过,也不会去深究。” 那卖糖葫芦的顿了顿,似乎在想些什么,也没回首望她,但马上又开始向前走,掠过一整条街的风吹在他的身上,陈旧的衣衫舞动着,还有丝丝头发也摇摆着,那是一个坚定的背影。 白衫女子道:“玉带河畔有多少人家你当我不知道吗?” 那个背影仿佛有些迟疑了,他转过身望着白衫女子,手中的剑仍是没放下,他眼神里也是坚定,仿佛这件事他必做不可。 他道:“你爹已经消失江湖这么久了,多半是死了……” 白衫女子道:“我爹死没死我不知道,但我知道,这世间不少人能治的了你。” 他仿佛有些犹豫,这世间确实有不少人能治得了他,可他却是不怕的,只不过他也是人,也有他的软肋,眼前这个女子虽未点明,意思已经表达的无比明确了。 他微微愣了愣,手中的剑松了些许,剑尖已经触到地了。 突然间,他仿佛心一狠,又将手中的剑握的无比紧了。 白衫女子道:“你今天是想冒险搏一下吗?” 男子道:“厉文玳,如果……如果你也死了,今天的事就完美结束了,以后谁也不知道凌州这条长街上发生了什么。” 他口中叫厉文玳的白衫女子先是觉得不可思议,可当他将剑掷过来的时候,女子并不觉得害怕,不可思议是一回事,而不敢面对又是另一回事,她不敢相信的事发生了,并不代表她害怕了。 如同江湖上所有白衣飘飘的女侠一样,她负手持剑,如同初临世间的仙子,对方掷来的锈剑,她身影一飘,便从她的身旁飞过,尚未碰到她一丝衣角。 男子道:“一直以来,江湖上都只知道厉文玳是整个江湖最美的人,谁知道你竟然也是半步金刚的人了,你也真没丢你爹的脸。” 厉文玳没有说话,她的话早已经说够了,她在等着,等着对方的下一招。 男子接着道:“好好的江湖第一女子你不做,非要管些闲事,如此香消玉殒,多少少年豪侠会痛心疾首。” 他终于出手了,仍旧是诡异的身法。 厉文玳没有动,她不确定这是对方速度奇快,还是对方制造的幻象,如果这是对方制造的幻象,她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不要被蒙蔽了。 她在等对方先动。 终于,他出了第一拳,他想看看这少女能不能接住他这一拳,这一拳变幻莫测,此刻却与少女的剑撞在一处,竟不免有些颤抖。 一拳一剑撞在一起,发出刺耳的声音,两人都退后了数十步,原本平静的空气仿佛炸裂开来,拳风与剑风相撞之后又分散开来,顿时间像是刮来一阵大风,掀起街侧房屋上一片片青瓦。 厉文玳故作镇定的站立着,这一剑并非碰巧,而是她别无选择做出的选择,除了硬接这一拳,她想不到别的方法,或许可以躲过去,但之后她要处理的就是对方那琢磨不透的身法,以及可能从各个方向攻来拳。 在他变换飘渺的身影中,她只能清楚的感觉到这一拳,于是她便选择硬碰硬。 男子道:“我这招叫如影随形,说起来还得感谢你爹,若不是当年看到你爹和东海那位在洞庭湖一战,也不会有你站在看到的如影随形。” 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而练十年武不如看一场决斗,看十场决斗却不如与人一战。 两人又打斗在一起。这一次,厉文玳抢先出了手,她不想再让对方的怪异身法占了先机。 男子仍是行踪飘渺,令人捉摸不透,凌厉的拳风依旧层出不穷,只是厉文玳已经摸透了他的路数,无论他身法再怎么奇异,只需提防他的拳头就好了,只不过,这拳头有些硬。 厉文玳再不觉得讶异,这身法她已经见识过了,如今看来,直觉平平无奇。世间的事也是如此,当你见识过了,就会觉得平淡。 如同见过了瀚海星辰,再见万家灯火便不足为奇了。 凌州的这条长街,很久没有这么热闹了,也很久没有这么冷清了,热闹在于长街之上已经打了三场了,这是从未有过的;而冷清则在于长街之上已经没有人影,这也是从未有过的。街头的酒家的幌子依旧摇摆着,只不过摆动的更厉害了,不知谁家阁楼的窗扇未关紧,与窗扉相碰,发出一阵阵清晰的声音。 一拳一剑,虽然都是攻向彼此,却也不免波及街侧的房屋,谁家破了一堵墙,谁家毁了一扇窗……。 两人一战,始终没有离开长街。 中年男子终于从漫天虚影中现身,他觉得自己已经不需要施展他的“如影随形”了,他要用足够硬的拳头,击断她手中的剑,然后用地上那锈铁剑,杀掉这二人,至于昏倒的那个姑娘和其他无甚相关的两人,他不想杀,他从来不做亏本的生意。 长街之悠长,仿佛一阵风也要跑好久,而此刻,长街上如风起云涌,卷起一片一片青瓦片,在飞舞着如同落叶。 长街欲静,而风云未止。 第七十九章 新江湖的怪人 悠长狭窄的长街之上,一片青瓦跌落在青石板上,顿时碎裂如同水浆迸开一般,清脆的声响宛转悠扬,胜似清笛流转百年的余音起伏跌宕,只听这一声,便荡气回肠,便永生难忘。 长街,再也不静。 站在青石板上的一个男人纹丝不动,他要做的,是杀掉眼前这个少女,然后割掉一旁重伤不动的少年的头颅。 凌州的艳阳天,竟下起来了雨来,仿佛是要将尘埃压下来,仿佛是要将这压抑的杀气压下来。 他不住的向前走,每迈一步都准备将拳头挥出去,他再找绝佳的机会。 终于,他出手了,他看到一滴雨从她的眼前划过,他决定出手。 他双拳同动,一阵拳风像前而去,身前所有正在下落的雨滴,雨滴被他的拳风向前推移,逐渐形成一道帘,这道雨滴聚成的水帘被他推到她的眼前。 厉文玳聚精会神,一片雨帘挡在她的眼前,如帘也如盾,不光挡住了她的视线,也挡住了她出剑的方式。 这片雨帘越来越厚,越来越让她看不清前方,到最后竟如一面雨墙,一面雨滴聚成的墙向她压来。 她未曾闭眼,于是她看见身前缓缓下落的一滴雨,她想起洞庭湖上有一人化水为钉,破了东海那人一刀,此情此景与当年何其相似,今日便学他一学,以彼之矛,破彼之盾。 她以她的剑,轻刺向那滴雨水,刺而未破,只见那滴雨飞速的冲向那一片雨帘,向张弓射出去的箭一样,当雨滴与雨帘相接触时,便如同沸腾的油中进了一滴水,顿时炸裂开来。 本是同根生,此刻不相容。 破碎的雨帘之后是男子的身影,他眉目间极其平淡,身上也没有染上一滴水,他看似镇定自若,这一拳可能是他有生以来打出的最得意的一拳,能凭一拳将雨水推至敌人的眼前,当时他觉得讶异,也觉得有些沾沾自喜。他本想将雨水聚至一处,形成一堵雨帘,然后以雨为拳,将厉文玳击杀在这街上。 只是如今想法已经破灭,他不禁想到,当日洞庭湖上,东海那人也是起洞庭水化作长刀,最后却被另一人以一滴湖水破了,最终东海那人如天下人之所愿得胜而归,但江湖上却记住了另一人以一滴洞庭湖水破了东海来的一刀。 自然,洞庭湖上的那一刀对东海来的人自然不值一提,可是对当时正在观战的自己,却是震撼无比。自己习武以来,从来不敢想象世间武学可以达到这个地步。 观一场大战,他也确实感谢那二人,他创了“如影随形”,也在武学上有了极大的进步,终于在整个朗州,他有了自己的一席之地。 以雨滴破雨帘这一幕,却实一如当年。 他道:“我早该想到,你爹会的东西,你又怎么会不会。” 厉文玳发丝上染了刚才的雨水,却不像落汤鸡,用出水芙蓉来形容更恰当。 那个男子道:“我不杀他了,现在我有更重要的事要去做了。” 他不等厉文玳说话,接着道:“我可以走了吗?” 厉文玳站在原处,未动也未说话。眼前这个男子,是刚才凶狠异常,招招都要取人性命的男子吗?厉文玳不解。 男子走到那稻草架子旁,一伸手便将稻草架子从青石板中拔出来,糖葫芦上的糖已经有些融化了,却依旧是那么红,他将稻草架子斜着扛在肩上,走到街头的转角,一拐便消失不见了。 这个怪人,此刻他如果再吆喝两声:“糖葫芦诶,又酸又甜的糖葫芦诶,山里红的糖葫芦诶……”。任谁也想不到这人片刻之前正在杀人。 厉文玳有些恍惚,一切太突然,这男子突然就不打了,这几年的江湖之行,她见过很多江湖人,他们聚会饮酒,阔论江湖,他们组成各种联盟,他们仿佛一出场就带有标签,或是侠义,或是心系天下……他们也比武,而比武的地点通常是天际山顶,华山之巅,城楼之上,他们要让天下的人都知道他们在干嘛…… 武林更像是一张网,道不尽的关系,哪位大侠在哪个地方,世人看的明明白白,而有些人不入这个网, 她看着男子走进拐角,她想起他那诡异的身法,和他那强硬的拳头,她曾在朗州一位大侠的家中见过他,那时他还不卖糖葫芦,他在帮那位大侠打理梨园。 这个冬日里给梨树修枝的男子,平日里也在街头卖大红山楂的糖葫芦,正是这个男子,竟然跑到凌州来杀一人。 她见过太多有着各种威名的侠客,可从未有一个给她如此彻骨的寒意。 厉文玳不禁道:“这是江湖吗,这是新的江湖吗?这江湖竟有这么多令人胆寒的人,这江湖竟有这么多的怪人!” 这个江湖,下一个以武惊人的会不会是河畔洗衣服的大妈?谁也不知道。 厉文玳十分疲倦,她花光了所有的力气使出那一剑,她本以为自己会死的,只是那人却走了。 她拖着疲惫的身躯,走向街上那个长衫少年。 看到他的眉目,仿佛是凌州漫山遍野的梨花开了。 她心中也想道,只可惜,这一次他来晚了,凌州的梨都已经熟透了。 凌州去朗州的官道上,一个中年男子扛着一个稻草架子,架子上插满了红色的糖葫芦,糖葫芦上的糖融化了,滴在官道之上。 任官道上偶有车马路过,马夫或者其他人对他喝一声:“让道,卖糖葫芦的找死是吧!” 他只是低头让道,然后只管前行。 任田间劳作的农夫指着他对别人道:“这年头,卖糖葫芦都卖不下去了,你看他那垂头丧气的样子,是要回家种田了!” …… 他丝毫不为所动,他想着家中尚有人在等着他,他想着他这一拳将会怎样打出,他想着如何能引水为拳……官道之上,他迈出了一步,武道之上,他仿佛也迈出了一步。 第八十章 当年初见时 凌州有河,长楚王朝的每一个州好像都有河流,就连最偏远的沅北,也有一条沅水流过。 洛烛伊醒来时,他躺在床上,摆在床头的一个柜子之上摆着一叠水果,屋子中间还有一个香炉,腾着缭缭烟,窗户半开,微风入室,吹的腾起的香烟左右摇摆,如同妙龄少女摇动着细腰,洛烛伊感觉舒服极了,因为还活着,活着已经足够舒服了。 他还是喜欢这样的,他在沅北的沅雪院也没有装饰的富丽堂皇,倒是简洁明了,干净就好了,洛烛伊不好享受,若说为了贪图美而将沅雪院装饰的富丽堂皇,大可不必,沅雪院内有两个女子便足够了——似火的红芍,如冰的青萝。 窗户开着,透过窗,他能看到水面,于是他知道他在一条船上。 他正要翻身坐起,云莫棋推开房间的门,走进来,手中端着一个碗,她道:“正给你熬好药,既然醒了便自己喝了吧。” 身后还有一个女子,正是当日长街上的白衫女子,此刻她依旧是一身素色的衣衫,她道:“醒了就自己喝,难不成还要我们两人掰开你的嘴,一勺一勺喂你不成?” 洛烛伊一看眼前这白衣女子,原来也是个旧时冤家。 袅袅云归处,盈盈一水间,脉脉眼中波,亭亭花盛时。 那人!好久不见! 便道:“厉文玳,我竟不知道,你还在凌州等着找我麻烦啊?” 云莫棋道:“原来你们认识,我还当你二人不认识呢?想来也是我糊涂,看你二人这般神情,若说旧日无怨倒还怪了。” 厉文玳道:“认识,当然认识,我只是从来没想到你这样知书达礼的好姑娘,竟然会被他忽悠的跟着他,这人是个……是天下第一大无赖,也是天下第一小色狼。” 洛烛伊苍白的脸上竟似有一丝笑容,厉文玳一看到这个笑容立马便狠狠的踢了他一脚。 洛烛伊从床上摔到地上,疼的大叫了一声,云莫棋仍在一旁观看,颇像一个看戏的观众。 待二人不再斗嘴之后,云莫棋给他说了卓元朗和老元的情况,卓元朗根基薄弱,伤势恢复的慢,便留在凌州养伤,只不过他的看海计划算是泡汤了。 同样是在凌州,厉文玳跟三年前一样,骂他小无赖,小色狼。 当年凌州初见时,洛烛伊是个小乞丐,那夜风雨交加,他从酒楼里摸出来一酒,檐下等着他的老何等的眼都直了,他拎着一坛酒,慢慢向这处屋檐下走来,他道:“前面拐角处有个废弃的房子,咱们到那里去喝去!” 于是便冒着风雨走了,老何掏出一把破了的伞,撑在那匹瘦马的头顶上,一人一马缓缓跟在洛烛伊身后。 老何的那匹瘦马是要喝酒的。燃起的火堆旁,两人一马,喝的酣畅淋漓,却有一女子走了进来。 那夜,厉文玳初至凌州,撑着伞,牵着她的马,狭长的街道上早已空无一人,她看见一人一马撑着一把破纸伞,并排走着,当她沿着街道走了一圈后,发现客栈早已关了门。 拐角处看见一处黑屋内燃起火堆,屋内两人一马正在喝酒,看样子是乞丐,只见那老者端起一碗酒道:“老马输了,该喝该喝。”说着便把酒递到那匹瘦马嘴前,那瘦马舔了一下,张开嘴,然后那个老乞丐便将酒倒进那马嘴里。 那小乞丐道:“老何你耍赖,你欺负老马,让他替你喝酒,你输了就得你喝。” 老乞丐道:“你自己问老马,你问他他是不是输了?” 然后对那匹瘦马道:“老马,咱兄弟这么多年,你说你是不是输了,你说你该不该喝?” 只见马匹瘦马将头点了点。 厉文玳觉得这二人一马好有趣,不由得便走进屋内。 见她走进来,小乞丐便道:“女侠也是避雨的吧,恰好我们有火也有酒,要是不嫌弃我二人脏,便请进来烤烤火,喝喝酒吧!” 忽然指着门外厉文玳的马,又道:“只是不知姑娘的朋友喝不喝酒?要不也……” 她道:“我朋友不喝酒。” 厉文玳放下手中的剑,一袭白衣坐在火堆旁,他抬首却看见小乞丐凝望着她,像是好奇,像是疑惑。她便问道:“你看什么?” 小乞丐挠了挠头,道:“不知姑娘可会吃饭?可会睡觉?可会怒气冲冲时便想要打人?……” 厉文玳有些疑惑,她不知眼前这个小乞丐为什么会问这些奇怪的问题,她愣了愣,然后点头。 只见小乞丐一脸的失望,又给老乞丐倒了一碗酒,老乞丐自己喝了一口,然后便全给那瘦马喝了,然后小乞丐也给她倒了一碗酒,自言自语道:“会吃饭,会睡觉,自然也会……和平时谁家的姑娘也差不多的。” 厉文玳仿佛听见了什么,她道:“你自言自语些什么?” 小乞丐道:“常听人说,江湖上白衣飘飘的女侠,都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难掩失望的神色。 厉文玳也不说什么,三人倒是喝的不亦乐乎,似醉不醉之时,厉文玳站起身来,夹着酒气道:“我要做女侠,我要做女侠,……我要做什么女侠,我本来就是女侠,我便是白衣飘飘的女侠啊。” 小乞丐也微醉,他道:“我很失望!” 天明时,老乞丐睡着在打呼,那匹瘦马一直在用鼻子顶他的身体,似在唤醒他,屋外厉文玳的马儿啸了一声,厉文玳醒过来,发现身子有些沉重,一个人趴在她的胸口睡得正酣,一只手压住了她的头发,一只手压住了她的胸部,她“啊”的一声大叫出来,小乞丐翻了个身,她的胸口湿了一大块,那,不是酒。 他一脚将小乞丐踢开,气急败坏的她拔出剑来便刺去,小乞丐受惊连忙开跑,他跑她便追。 老乞丐缓缓站起身,看到眼前这一幕,他也不惊,先看了一眼坛子中确实没有酒了,难免有些失望。 小乞丐后背却挨了她一剑,不是用刺的,而是由上斜下劈的。她愣了一下,血让她清醒了一些,她顿了下来。老乞丐挡在小乞丐的面前,露出一个笑容,仅剩的发黄的几颗牙齿十分显眼,他道:“他……昨晚喝得比谁都醉,不然再怎么也不敢冒犯姑娘,这小子天生胆小,他不会那样做的。” 小乞丐呢喃道:“何况,我还不感兴趣呢!”但这声音低微得只有他自己能听见。 厉文玳顿时冷静下来,她并不是谁家闺房内的小家碧玉,见的也是豪迈大气之人,何况昨夜这小乞丐还邀她喝酒,何况昨夜是喝醉了,何况……自己此时还砍了他一剑,顿时心里也觉得差不多了。 她骂道:“小无赖,小色狼……要不是姑娘我看在老人家的份上,你早已经是一具尸体了。” 两人一马,正是浪迹江湖的洛烛伊和老何,还有那匹瘦马,厉文玳和老乞丐仿佛挺有缘的,她仿佛曾经见过他一样,仍是那句话,有的人,一见如故。 第八十一章 贼船 凌州是长楚的一片福地,这里土地肥沃,长楚的军方则把这里视为长楚的粮库,过半的军粮出自这里,放眼望去,河岸的田地间满是农作物,如今已是秋日,尽收眼底的是一片金黄,这里是长楚的粮仓。 洛烛伊在船上,几日的时间已经恢复的差不多了,速度让厉文玳觉得不可思议。 他问道:“这满地的粮食,要运往哪里?石关还是沅北?” 厉文玳道:“大部分运往京都,至于石关还是沅北,都要伸手问京都要。” 洛烛伊道:“朝堂之上,吃喝享乐的主不少,想拿我开刀的人也不少,你说这粮他们配吃吗?沅北西北一角,镇住了北方无数铁骑,石关众将,守住长楚最北一道关,却要看人脸色拿军粮。” 他接着道:“为什么那个卖糖葫芦的男人没有杀掉我就走了?背后的人不可能放过他的。” 厉文玳道:“他说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至于杀你,他没了兴趣。” 洛烛伊心里思索着,京都真有人坐不住了,在沅北打的那一仗,终究还是让人开始慌了,姓杨的或许不慌,倒是姓姬的开始着急了,也不知等皇帝死了,京都要先拿谁开刀,是沅北,还是道家。 长楚皇帝安康时,以道家为国教,他始终觉得长楚一时安泰并不是盛世,常言道:乱世道家行天下。而道家由以武当山为首,无论南海长香山如何,道门圣地始终是武当山,尺道人则是长楚挂名的天师。 尺道人本就不在乎所谓天师的名,虽有个天师之名,却从未正式入京接受册封,在京都的人看来,其嚣张程度仅次于沅北那个两次孤身闯城的莽夫,如今杨家家主虽在其位,却难某其事,那座辉煌的皇城之内换了个女子主事,对于沅北和武当山她想要有一些动作。 洛烛伊伸了个懒腰,暂时他不想这些烦心事,他的伤好的差不多了,厉文玳的船也开始动了,至于去哪里,他没说,她也就只得随波逐流。 船上厉文玳,洛烛伊和云莫棋三人倒也是清闲,洛烛伊想着凌州长街那男子诡异的身法,不由得充满了无限兴趣,若是那身法配上自己的剑,那可真是绝配,剑以灵动飘逸着称,再与身法相结合,便可闯遍江湖而无虞了。 随浪而行,船长厉文玳一脸骄傲。 凌州是个好地方, 河道之上有两艘大船,拦住了厉文玳的船。有如落叶般飘荡在河面上的小舟,每舟上有两人,这些小舟将两艘大船围住。 选选便见洛烛伊等人的船驶过来,有两叶小舟向他们划过来,其中一舟上的人道:“请返吧!前方凌州几个公子在堵河打鱼,这几日不能有船通过。”这人语气平缓,似乎还透着一些无奈。 另一人道:“船上的各位如果不听劝,只管去好了,这几个世家公子,只差没有剥过人皮了。” 洛烛伊从思索剑法和身法的沉思中回过神来,他不管小舟上几人的劝解,他道:“不管他们是谁,有江湖闻名的侠女在船上,我就不信他们会不给厉文玳女侠一个面子。” 身后的厉文玳却踹了他一脚。“两位不要听他胡说,前方谁人这么嚣张,河面之上常有商船来往,不知多少人指着这条河生活,叫人这样堵河游玩,难道凌州境内就没人出手管一管么?” 行走江湖惯了,最是看不惯这样横行霸道的人,厉文玳偏不信这邪,她偏要到前面去看看。 云莫棋也见怪不怪了,自然没有多说什么。 两叶小舟上的人也不再多说,任他们去了,只不过仍在暗中感慨,凌州的各位恶霸,会不会在这群人身上尝试他们没有尝试过的——剥皮。 河面上是两艘两层高的大船,其中一艘似乎是长楚王朝军用战船一贯的造型,应该是战船无疑了。战船之上站着一个身负黑甲的人,一看身负黑甲,便知这是私兵,一般豪门贵胄府内养的府兵,长楚正规军所穿战甲并不是黑色,而是灰色,步兵甲由一千多枚甲叶组成,是以步兵行军迟缓,而大军主力也多为步兵,洛烛伊一见黑甲,便判定船上这几人定然是朝中哪个贵胄的二世祖,因为在长楚,能养府兵的除去几个亲王便只有几个显赫的朝臣。 见这一身黑甲,洛烛伊不由得一哂,这二十余年来出了一个身穿黑甲的将军,武艺冠绝天下,能在大军中自由来往,便带起了一股风,凡手中有几个兵的人,都喜欢穿一身黑甲。 他对着洛烛伊这艘船道:“凌州几位公子在此渔猎,你们怎敢打扰,不怕掉了你的头,剥了你的皮吗?再进一步,就是死。”他的死字说的很重,似从牙缝中挤出来的一样,异常的刺耳。 “厉文玳女侠乘船路过此处,你们怎敢拦路,不怕厉女侠用长剑劈了你们吗?”洛烛伊学着那人的语气说道。 若论挑事的能力,洛烛伊和老何流浪江湖时学了不少。 厉文玳站在船头,一袭白衣如见清晨第一缕光一般,耀眼如斯。 厉文玳问了问云莫棋:“云姑娘累不累?累的话你先回舱内休息会。”其实以云舒的聪明,自然猜到她是在问自己怕不怕,她又怎会怕呢,她是云来之女,向来有气节,也见过世面,何况连他两次快死了她都没怕。 云莫棋摇了摇头,比这些人很嚣张的人她也见过,就眼前拦江的几人如何能让她皱一皱眉头。 船又向前进了,洛烛伊暗道:“我要去南海,这一路向南,无论谁想阻我,都得先考虑考虑,厉文玳是个江湖人,她肯定会出手,船上云莫棋手无缚鸡之力,己方又只有三人,如今只有随机应变了,” 他要去南海,他有一种感觉,感觉南海将有大事要发生,这种感觉很强烈,而苏北,正在南海。别说耽搁几天,他一天也不想耽搁。 船缓缓向前,这边已剑拔弩张,不远处一艘船上出来一个年轻男子,他望向这边道:“本公子在这休闲几天,谁来打扰,给我丢到河里。” 身后有几个女子,附和道:“是啊,丢河里说不准啊还能引几条鱼来,易公子,你们这么大的阵势,鱼早给吓跑了,那还补什么鱼呀!” 说罢不禁掩面而笑,颇有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样子,也不难看出她们笑得花枝乱颤。 那年轻男子仔细打量了眼前这艘船,也没有什么新意,比起这河面上漂着的渔船要大了些,可和自己这两艘大船根本没有可比性。唯独有一点,船上站有两个年轻的女子,他自问有生以来从未见过如此美丽的女子,何况此时是两个,他道:“我们一众既然是来渔猎休闲的,自然对所有人都是极其友好的啦,如果两位姑娘肯上船来我们好好叙一叙的话,我们自然放各位前去。” 洛烛伊未语。 厉文玳倒是干脆,她道:“好啊,难得在这大江之上还有人请喝酒,比起什么街头的破屋倒是敞亮不少。” 那男子看着云莫棋,像是在等她的答复,云莫棋只道:“既然公子好意相请,大船之上比起草屋内倒是豪华不少。” 洛烛伊一半惊讶一半无奈,两女都在说他,无论是破屋还是草屋,虽是戏谑,但却是事实,也不刺耳,洛烛伊是不想云莫棋去的,如今话已出口,箭已离弦,他需要想想退路了,厉文玳虽然一身武艺,正面相对时她不惧谁,然而这些人的路数自己却一清二楚。 云莫棋对他道:“我也不是弱女子,怎能让厉姐姐一人去冒险,你只管管好你自己。” 两女相处久了,自然熟络了起来,云舒性子冷淡,厉文玳则一副江湖侠女的样子,云舒便叫她厉姐姐。 云莫棋沉着冷静,眼神之中毫无异色,对那姓易的道:“公子既邀我二人,却不使人来接我们,莫不是要我姐妹二人游过来吗?” “怪我怪我,怪我只沉浸在喜悦之中,忘了叫人来接两位姑娘了。”姓易的青年公子便对一人喝到。“还不叫人划小舟过去接两位仙子。” 大船之上有一大厅,厅内地上铺的是兽皮制成的毯子,踩在上面软软的,正对舱门的是主坐,两旁有低矮的小桌列着,各种珍奇的果子摆在上面,姓易的坐在主坐,其下两侧坐的也是几个年轻的男子,长相各异,各有各的特色,有眼睛眯成一条线的,还有满脸雀斑的……众位公子都相貌堂堂。相比而言,姓易的也就好看多了,他虽样貌不出众,但在众人之间,他是如此的出尘。 眼前的众人,哪一个不是凌州壕绅子弟,在凌州没有什么事没有做过,能邀到两个绝色的女子上船来,自然各怀鬼胎,要是能一亲芳泽,那不是乐得自在嘛,要是能得到眼前这两人,神仙皇帝又有什么好羡慕的。 只盼两女子酒量不佳,只盼两女子马上醉去,若是不醉,那便只得硬上弓了。 船外,那穿黑甲的人紧紧盯着对面船头的年轻人,那年轻人二十岁左右的年纪,一双丹凤眼,两条眉毛十分清秀,一张脸确实轮廓分明,只不过在他看来还是太稚嫩了,稚嫩的让那两个女子上了船。他看着那个年轻人,他依旧站在船头,他看着船头那双眼睛,不自觉有些惧意,不由得心中笑道:好歹也是见过不少世面的人了,这毛头小子有什么可怕的? 看着周围的人都张着弓,他放心了不少,他料定对方不敢动。 而船头的那个年轻人,从始至终也确实未动过。 云莫棋本就不沾酒水,此时只喝了一杯,面色已经开始泛红,不多时便醉倒下了。 厉文玳是走过几州江湖的人,仍旧清醒。 只不过,酒里好像有些东西。 第八十二章 换你的船 凌州境内,多是一望无际的平原,凌州有一条河,一直向南,最后向东入了南唐的境内。 凌州的河,流的缓慢,如落叶漂在水面上一样,河面上漂着无数小舟,在这些小舟之间,有一艘比渔船大些的商船,船头站着一个年轻的男子,一双丹凤眼,清秀的双眉不见皱一下,他眼中看见的,是两艘大船,挡住了他的去路,战船之上那身穿黑甲的人,挡住了他的视线。 此时天渐渐暗了下来,战船旁的大船上起了灯光。 他要出手了,至于那身法到底是什么样的,他不知道,他还没有施展过,今天第一次,便交给凌州艘战船和这几个世家子弟。 他纵身一跃,跟他算好的角度距离丝毫不差,正巧踏在一叶小舟上,小舟上的两人被他踢下河去。 战船上的黑甲人,只一眨眼便不见了对面船头的人,此刻看向河面,正看见一人踏着小舟迅速滑来,忙道:“放箭……放箭……快放箭!” 河面之上下起一阵箭雨,小舟上有人中箭了跌入河里,小舟上的人没中箭也跳入河里。 洛烛伊看着射来的箭,有几支从他的衣衫边飞过,他见过了凌昭的千百剑芒,见过卖糖葫芦那人的诡异身法以及坚硬的拳头,这几支箭,入不了他的眼。 他纵身而起,只觉得这身法以有了二三分模样了,再一跃,便已经站在那艘战船之上了。 他上了战船,谁也不知道他在河面之上到底踩过几条小舟,只是有一道黑影,在河面上激起无数的波纹。 他的铁剑早已在他的手上,那柄锈了的铁剑,那柄老道士送给他的铁剑,他铁剑劈下,战船上的那个身穿黑甲的人顿时没了黑甲,只剩黑色的头盔仍带在自己的头上。 他见自己的黑甲早已破了,恍恍惚惚抽出刀来。 洛烛伊道:“我若是你们,现在只会思索一个问题,这个问题就是此时为什么还活着?” “你们难道不觉得这个问题很值得思考吗?你活着是为了梦想,还是活着只是为了活着?这可能只是你以前不确定的答案,从今以后你有了确定的答案了,那就是今日在凌州我没有杀你们。” 只见那戴头盔的人手中刀再也握不紧,“铛”的一声掉在船上,他知道他还活着,只因为他没拔刀。他知道,当年长楚有一个人,立下了一条军规:手无寸铁之人,不可杀。 他对手下众人道:“放下箭。” 洛烛伊绕过他,一跃便上了另一艘船,船上烛火摇曳,映的舱内是红色的。 舱内有男子声音,也有女子声音,隐约间听到有一个男子道:“恭喜易公子,这样的货色凌州从来没有见过,今天倒是一下子收了两个,真是艳福不浅呐!”随后便是一阵喝彩声。 另外有一个男子声音道:“这也是上天的安排,不过在坐有谁想分一杯羹的话……”这人应该便是那易公子了。 有人忙道:“不敢不敢……” 易公子道:“这样倒显得我易某小气了,这船上的也都是凌州出了名的女子了,谁若是看上了谁,只管挑,算我的……” “易公子,这船上两位佳人,公子是要在这船上拜了天地……” “我爹娘没在,自然拜不成天地,不过我要先入了洞房再说……哈哈哈……” “那我们众人就不打扰易公子了……” 说着一行人就往舱外走,舱外站着一个年轻人,他扛着一柄铁剑,借着微光可以看见铁剑上暗红色的铁锈,像极了鲜血的颜色。见他扛着一柄剑,众人又退回了舱内,这年轻男子也跟着进了舱。 洛烛伊走进船舱,他的铁剑挑开垂帘,缓步走近,道:“大喜的日子,是不是缺了点什么?” 那姓易的公子,正伸手抚摸着厉文玳的脸颊,轻轻的滑过厉文玳泛红的脸颊,他仿佛在抚摸着一块绝美的玉一般,眼神中都是欣赏的目光。忽然听到这样的一句话。 他问道:“缺了点什么?” 洛烛伊道:“不觉得整艘船上都没有一点红色,缺了点喜庆吗?” 那易公子仍未回首看他,只当他是随他渔猎的人,便道:“说得有道理,可这江上哪里有红色……” 只听道:“这船上染了你的血,自然是红色的。” 易公子猛一抬头,正是方才船头的那张脸,他不及想这男子是怎么穿过那一艘战船和无数的利箭,跑到自己船上来的,他满脸惊愕,如果舱外的人都没法对付他,那眼前这人要杀自己,自己毫无还手之力。 那满脸麻子的锦衣青年说道:“这两位姑娘酒量不大好,这不是喝醉了嘛,易公子正准备送回船上去……” 洛烛伊走出舱,然后将战船船头的打旗杆扛了回来,一丈多长的旗杆被他用左手一推,便直飞进舱,横摆在易公子的面前旗杆一头写着一个大字——易。 他仿佛只出去了一瞬间,便将旗杆斩断送进舱来,船上的人谁也不知道他是如何办到的。 他铁剑轻轻一挥,那写着“易”字的旗帜便从旗杆上整个断裂下来,他斩一烛火,将旗帜焚烧。 “这个字,不配出现在这旗帜之上,自然也不配挂在这战船之上,至于你……也不配活在这个世上……” 洛烛伊,一个生活在沅北的男子,人生不长不短,去过最远的地方是南海,在江湖也做过小乞丐……还有很多没人知道的事,他若不说,终究是个迷。关于他这个人,也是一个迷,他流连于沅北的大街小巷,他叫的出名的小商贩不知有多少,可他本身,却是镇北公洛秋寒的儿子。洛烛伊是沅北的洛烛伊,其实他更愿意自己是那个街头的小混混,爱谁便爱入骨,恨谁便咬牙恨,至于该冷漠时,他不会有温度。 此刻,他便是沅北那个无牵无挂的街头混混,在他冷漠的此时,他要杀了眼前这个人,这个整个凌州都不收拾的人,他今天便替凌州收拾了。 鸦雀无声。 他慢慢的走近,战船上那个戴着黑色头盔的人走进了舱内,他顾不上此刻自己有多滑稽,忙道:“你杀不得他,他是兵部尚书易连城易大人的公子易少钦,你若杀了他,后果非常严重,千百艘大船将会追你到天涯海角……” “你这一句话,吓不到我,相反会激怒我,我要是这一剑下去,倒也落个清静。”洛烛伊望着易少钦道。“易连城的‘易’字,勉强可以挂在这船上,只是生出你这么个东西,他也敢将‘易’字挂在千百将士守护的战船之上?” 转而道:“那个头盔,我无名无姓,杀了这人有什么后果对我没什么影响。” 说着手中的剑握的更紧了。 戴头盔的道:“他若是死了,易尚书丧子,自然会将账算到西北南下的人身上。” 是,如今所有人都知道西北有一个人南下了,而且这个人在武当山逗留了两年,在凌州一条长街上差点被杀了,无论是京都还是长楚的哪个州,对这个人都报有一样的态度,想看看他是不是真的废物,或者是不是和他爹一样,走一步便朝野震荡,倘若他真是一个废物,便也没什么新奇的了,倘若他真是一个有志之人,有多少人想将他扼杀在萌芽时期,那就不得而知了。 西北来的人到了凌州,连眼前这个人都知道,易连城什么人?怎么会不知道? “可是你伸手碰了她,总要你留下点什么……”说着望向他的手,这双手,白皙无比,却不知糟蹋了多少良家少女,也不知沾染了多少人的鲜血。“厉女侠也是你能碰的,想当年我碰了她一下,她就在我的背上留下一道剑痕,你刚刚碰了她,她醒来我应该怎样向她交代?万一她醒来时找我算账,我可打不过她,所以思前想后,只有委屈你了,一个指头好吗?” 易少钦横行惯了,哪见过这场面,眼前这人一字一句轻声说着,他却感觉到极度恐慌,这人是不是精神有问题,易少钦摸不透眼前这人,他很怕。 易少钦道:“不……不要……我的手不能给你,身体发肤……,给了你……我爹会不开心的。” 洛烛伊拄着铁剑,一手托住摸了摸自己的下巴,又想了一会,道:“我那船太小了,我坐不惯,这船我要了。” “好……船……船给你了,你别要我的手就好。” 洛烛伊转过身来,他的语气很平缓,没有一丝温度,对众人道:“易公子说了,船已经给我了,请各位下船吧!” 易少钦对那戴着黑色头盔的人道:“还不快把船靠过来,快……快快!” 易少钦忙指手画脚着,洛烛伊铁剑一下插入船舱的木板之内,发出一阵巨大的声音,他道:“我请各位下船,我不想有人耽误我的时间。”说着拎起一个人来,直接扔到河里。 “就是这样,还需要我再示范吗?” 一个接一个跳入河内,像夏日里的青蛙一个接一个的跳进水里一样,船上只剩下洛烛伊、易少钦和那个戴头盔的。 易少钦站在船头,颤颤巍巍的犹豫着,洛烛伊只是向前迈出一步,易少钦便“咚”的一声跳入水中。 洛烛伊不知道头盔下是一张什么样的脸,他道:“船上剩的姑娘你用船接走,既为我长楚军,应该知道弱者为大的道理。” 洛烛伊抢了一艘船,看身后的那艘战船忙着救人,便也就向南而去了。 第八十三章 长路 两女醒来时已经是第二日凌晨,一睁开眼便看到洛烛伊的一张脸,都快挨着二人的脸了,两女都吓了一跳,云莫棋浑身乏力,只是瞪大眼睛看着他,死死的盯着他,要是他敢乱动,就用头狠狠撞他,厉文玳则是招呼了他一拳。 云莫棋道:“昨天船上这么多人,怎么这么清静?发生了什么?” 洛烛伊道:“你中意的易公子啊!可真是个好人,也不辜负你弃了我的船,千辛万苦上了他的船。不过那个易公子似乎对你二人没什么兴趣,又给本公子送回来了!易公子觉得你二人同我郎才女貌,便自作主张将你二人许配给我了,你看,他说我们之前的船太寒酸,还将船送给我们了,说是新婚大礼。” 云莫棋道:“自古婚姻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又凭什么将我二人许配予你?何况船上那姓易的本就不是好人。” 厉文玳道:“莫棋妹妹,你别信他,这小乞丐又开始耍无赖了。” 云莫棋道:“厉姐姐姐,你可不可以帮我一个忙?” “什么忙?” “你帮我狠狠打他一下,我如今浑身乏力,实在无力打他,可是本小姐实在气愤难平,想请姐姐代劳。” 洛烛伊则笑道:“等你有力气了你自己打吧,要是不愿意打便欠着。” 接着道:“只是你二人喝这一顿酒,可把我害惨了,他们觉得心里有愧,只得将船送给我们了。” 云莫棋道:“我酒量不佳我有自知之明,何那酒时便少少的喝,只是不知怎么的,便醉了,想不到竟会在这样的小阴沟里着了道。” 厉文玳道:“那是酒中有药,我本该有防备的。小无赖,你是不是和他们打起来了?然后运气好打过了,最后还抢了别人的船。” 洛烛伊不语,故作深沉,任她们问什么都没有回答,只是摇头点头,画面一度十分滑稽。 他要一路向南,路还很长,他知道凌州境内,他还要过一关,这一关又如何能过呢? 朗州玉带河畔,一个男子终于扛着稻草架子回到家中,只是家中早已空无一人,平日里妻子刺绣的小桌仍在,女儿拿在手中摇晃着便咚咚作响的波浪鼓仍在,桌椅之上已积了薄薄的一层灰。 他匆忙的跑出房屋,十分着急。 住隔壁屋子的一个老者看他着急,对他道:“你走之后,她母女二人就被人接走了,几抬大轿抬走的,那阵势可大了。” 那男子将稻草架子丢在地上,失魂落魄的样子,看起来着实让人心疼。 老者一看他的神色,自然以为他的妻子和女儿离开他了,老者并不觉得稀奇,眼前这男子,所有人都不知道他的名字,或许他连名字都没有,到如今连家也没有了。 他扛着稻草架子,拿着波浪鼓就走了,只留下一个孤单寥落的身影,朗州河畔,他再也不会回来了,他是杀人的人,自然知道失踪意味着什么。他或许还会回来的,回来自然是报仇。 他决定要回到那个地方,那个黑夜里可以看到影子的地方——月光楼。 路还很长,去月光楼的路,武道的路,复仇的路。 月光楼之后再走一段路程,有一处地方,这里不分白天黑夜,这是一处暗室,却如同迷宫一般,在武库之内,一个少年正在翻阅各种武功秘术,他在这里已经一年了,一年来他翻遍了武库中所有的书,也挑遍了所有的兵器,他最喜欢的是一把刀,一把不厚不长的刀,握着这把刀,像是沅北的雪,或是烽火台的没有温度的石头砌的台子,自从他叫小周以来,他再一次觉得很亲切,很有安全感。 小周不识字,纵然看遍典籍也没什么作用,看书时便以刀作笔,凌空写着一个一个字,他不认识那些字,但翻开书,便感觉到那些字若有若无的悬于空中,暗室内点点微光,借着烛火微光,小周以刀为笔去临摹,他看不懂所谓武学典籍,却偏偏靠着临摹入了武道,小周走上了一条别人从未走过的道。 那个书生一年来也没有出现,直到昨天,他说要自己去完成一个任务。 一年来,他只知道自己入了影堂,至于影堂是什么,他不知道。 那个书生说,他的任务在京都。 京都很远,离这里应该很远,他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 林陌离早已经走到长楚最东了,听闻东海有座岛,岛上住着一个当今世上的第一人,几十年来,长楚最可笑的事便是朝堂之上的文人,将武人点评了个遍,还将武人排了个名,而其中无争议的便是天下第一在东海。 林陌离站在东海之侧,望着滚滚波涛,他要做天下第一,自然要去看看现在的天下第一是什么样子。李青莲是一个如洛秋寒苍老的老头吗?还是跟厉寒山一样,一副为老不尊的模样?为何这一个人就成了天下第一? 见过李青莲的人少之又少,看清他容貌的人更是稀有,当年洞庭湖畔他站在远处的一座亭子下。 李青莲出过两次手,第一次夜来大军前,一剑破万甲,第二次洞庭湖上,引水为刀。 这个人充满了神秘感,林陌离决定要去见上一面,由沅北向南海,再由南海走到东海,前方便是传说中的那座岛,他却感觉遥不可及,而长路漫漫,几时可至尽头。 每个人都有一段长路要走,洛烛伊和云莫棋、厉文玳如此,卖糖葫芦的如此,小周也如此,林陌离如此,世间人都向往远方,也都有想要去的地方。 而有一个人没有目的,没有前方,几年来他浪迹江湖,他身上披的再不是战甲,而是破烂的衣衫,头上戴的也再也不是头盔,而是一个遮阳的草帽,落魄至此,他却心服口服,他的前路不知在何方,倘若有一天他听人提起一个叫曲悠的,那时他才会有方向。 第八十四章 求一剑 长楚之东是东海,东海之上是凡人岛,凡人岛上是李青莲,李青莲是一个凡人,是天下最遥不可及的凡人,是长楚王朝所有人仰望的凡人。 几十年来,他久居在东海之侧,唯有一次,他自己去了洞庭湖。 林陌离站在船头,眼紧紧盯着逐渐清晰的岛,只是一座普通的岛屿,也并没有传说中的仙雾缭绕。 岛上是一座城,这座城没有城墙,只有一道城门,城门之上写着三个字——凡人城。 林陌离望着这城门,世间只有心虚的人才会反复强调,而李青莲的凡人岛,凡人城,仿佛是在告诉世人,他李青莲就是一个凡人,即使他不像。 让他始料未及的是,城门处有一人在等着他,这人伸手拦住了他,道:“师父说了,现在你还不是来这里的时候。” 这人应该便是李青莲的二徒弟廖洪了,只有李青莲的二徒弟才有如此高的辨识度,大约三十多岁的年纪,脑袋巨大,头发微卷,嘴四周布满胡茬,一张粗犷的脸与矮小的个子形成对比,黝黑的皮肤让他看起来更像是个田地里干农活的农夫,而不像是李青莲的徒弟。 林陌离道:“只讨一剑,不需要看时候。” 廖洪道:“师傅说,这一剑,由我代出,请接吧!” 林陌离知自己断不可能是李青莲的对手,只是自己必须来讨一剑,否则他的剑道将再难前进,十余年来他苦心练剑,如今早已步入金刚境,只是如今他的剑道进步缓慢,他需要新的血液。这一剑由谁出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未说话,只等着对方出剑。 廖洪手中本无剑,一抬手间竟莫名多了柄剑,此处早已不是海边的码头,林陌离上凡人岛后走了一段路程才来到这城门,而此刻,林陌离仿佛听见阵阵海浪的声音,他心的深处,仿佛有一片海。他看着廖洪,仿佛廖洪手中有一片海。 廖洪手中只有一剑,这一剑在他手中显得十分不和谐,太长了,甚至可以怀疑以他的身高,能不能将这柄剑舞的利索。 当然他没有花里胡哨的动作,只是身影忽然消失,一瞬间便到了林陌离的身旁,一剑直向心而去,林陌离一剑挑去,只觉这剑早已化作虚无,却又仿佛随着空气,散布在他的四周,他每一寸肌肤都感觉到了森森的寒气。 林陌离终于出剑,他在沅北十年来每日苦心习剑,洛秋寒说他的万中无一的剑道天才,而他也不负众望,短短十年已经入了金刚境,这是很多人穷极一生也做不到的事,他的剑也终于没有让他失望,只一出鞘,便划破了长空,仿佛划破了一片海洋,弥漫在自己周围的森森寒气被自己生生劈成两半,终于破碎。 而廖洪仍是站在城门处,仿佛从来没有动过,他黝黑的脸上依旧波澜不惊,仿佛觉得理应如此。确实也理应如此,几十年来,李青莲从不管瞧不上的对手,无论对方以什么方式要与他一战,心情好则避之,心情不好则杀之。而如今竟然对一个少年如此重视,亲自让自己来赐剑,若是这一剑也接不了,岂不让人失望。 这一剑是廖洪自己出的,下一剑则是代李青莲出的,李青莲可谓是个奇才,刀道剑道均为天下魁首,世人无不仰望。 廖洪又出一剑,凡人岛的海风吹得更能,凡人岛的海水涌的更凶,仿佛大雨欲来,不得片刻平静,廖洪一剑递出,这是他生平第一次使出这一剑,而这也是他最为得意的一剑,李青莲传他这一剑,他用了整整三十年来悟透,这一剑对他来说,境界仍未达到要求,李青莲要他出的,正是这一剑。 一剑出,山石崩碎,落叶飞扬,山石落叶汇成一处,这是一柄剑,廖洪挥舞着这柄剑,仿佛蚂蚁以巨树作剑一般,这一剑,仿佛可平天下,仿佛可让世间人称臣,这柄巨剑在他手中,指向长天,突然向林陌离劈来,凡人岛仿佛没了阳光。 林陌离站在原地,他无法移动,也无处可动,这一剑,无边落叶与山石都是剑,他如同站在雨中,在一处都是雨点,而每一滴雨都是致命的,他要躲,除非他快的过风雨,除非他能在风雨中不染一滴水,当然,他没有那个身法,而要接这一剑,他需要一把“伞”,一把可以抵挡狂风暴雨的“伞”。可是他没有伞,只有一把剑。 “南亭雨”终于面对了凡人岛的“剑雨”,林陌离选择以剑破剑,他以剑尖顶住那柄“巨剑”的剑尖,只觉得自己花尽毕生的力量也扛不住这剑。他感到“南亭雨”在颤抖,于他而言,南亭雨是世间最独一无二的剑,所有的人和剑在他和它面前都必须臣服,只是今天他面对的,真是剑吗? 廖洪手中仿佛握着整个凡人岛的山石落叶,而山石落叶又是数不胜数,此刻他手中一剑,已将林陌离压制得无法动弹,他也觉得有些疲惫,第一次使出这一剑,他知道自己并不能将山石落叶真真化作手中剑,而只是以剑在空中劈出裂缝,而以山石落叶来填补这个裂缝,不过这仍是一剑,仍是世间绝无仅有的一剑,其威力也不可估量,李青莲称他这一剑为伪圣之剑,并不是真的入圣之剑。不过他也并不气垒,时日还长,他相信终有一日他这一剑会是真的入圣之剑。 林陌离觉得再也握不住手中的“南亭雨”,于是便后撤一步,那那有形的长剑便随他移动,他知道,再避无可避。忽然他想起沅北有人告诉自己——人是人,人非人,剑是剑,剑非剑。 他一直觉得无法相信,一个平日里看起来并不严谨的人竟然说出这样的话,深奥还拗口。眼前这一幕,是那人口中说的剑非剑吗?他不相信廖洪已经入圣。 林陌离是一个人,一个凡人,南亭雨是一柄剑,也只是一柄利剑。 人只是人,无排山倒海之能,人又非人,每一个选择每一种心绪都是无限的变数,于是便有无数种可能,胜不胜天没人知道,但人心,天不可左右;剑只是剑,无一丝温度的兵器,剑又非剑,在不同人的手中便有不同的温度,于是便有无数种剑法。 林陌离手中的剑是凉的,他的心中无多少凡尘俗事,他的心是为剑而生的,无一丝温度。 林陌离不再退让,而是迎着而上,迎着那柄巨剑,他觉得自己的身体被撕裂,无数的痛苦传入他的大脑,刺激着他每一根神经,他闭上眼,自己仿佛一柄剑,他感觉到了南亭雨,也仿佛听到了它的声音。 它已非剑。 林陌离置身于那道被撕裂的空间中,无数的山石落叶将自己挤压的仿佛变了形,他动无可动,他看见南亭雨被压的曲了,他握紧它,剑却又瞬间直了,他手中的南亭雨,为他争取了一片空间,林陌离能动了,他迅速将剑狠狠挑去,又一片空间。 他踏着山石落叶,忍着一阵阵绞痛,最后一剑,他将山石落叶劈开。弥漫在空中的巨剑由中间断开,无边山石落叶潇潇而下,长空之中那道被撕裂的空间又合上了。 林陌离再也站不住,手握着南亭雨跪了下来,城门处的廖洪喷出一口鲜血,这一剑,早已超出他能承受的强度。 林陌离仍有意识,只见一个身着灰色,眼角皱纹清晰可见的男子手握一把刀向他走来,这男子五十余岁,双鬓已微白。他走到林陌离的身前,道:“师父说,东海太平,你应该去的是南海。” 传闻李青莲有三个徒弟,大徒弟赵海习他的刀道,二徒弟廖洪习他的剑道,小徒弟是个女娃娃,比起赵海廖洪,这女娃娃要年轻的多,也要神秘的多,江湖上连她的名字都没有,只知她姓鹿,只有二十来岁。 这灰衣男子,便是赵海了,他将林陌离放在一艘船上,嘱托人将林陌离送回大陆养伤。 凡人城依旧是人声鼎沸,方才城外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只因早已见怪不怪了。 第八十五章 战船横江 东海渔村,这里是长楚的地界,但对于居住在这里的人来说,长楚太远,朝廷太远,皇帝太远,他们信奉的,却是凡人岛的李青莲。 林陌离在渔村养好伤之后,便觉得浑身早已不一样了,他的剑道,又迈出了一大步,手中的南亭雨也大不相同了,它仿佛他的挚友一般,剑已通人意。 自从洛秋寒赠剑以来,这是第一次他觉得南亭雨真的属于他了,也确实如此,南亭雨,从此便是林陌离的剑了。 他心如止水,此生一剑便足够了,至于其他的,他不想沾染…… 只是南海,他不得不去。 洛烛伊也要去南海,老道士叫他去南海,而他本人也确实想要去南海。只不过他仍在凌州境内,凌州一路向南,河面越来越宽敞,水流也越来越慢了,若是不仔细看,根本不知道是向南而去。 船上依旧是洛烛伊和两女,这是易少钦的船,船上各类所需物资应有尽有,比起洛烛伊这个西北定军使,易少钦见过的东西应该更多。 洛烛伊站在船头,云莫棋走到他身旁,道:“再前行五里我们便要下船,改走陆路了。” 洛烛伊道:“是啊,只有五里了。” 云莫棋望着他若有所思的样子,道:“凌州军,应该快追过来了吧,你抢了那人的船,又将他踹下水,定会用凌州军来追捕我们,看来我们的面子也不小啊!” “是啊,洞庭云莫棋的面子哪能小了?保不准这凌州水师只是想一睹云家二小姐芳容呢?” “都这个时候了,我还以为你会正经一些,大敌在前,我实在无心和你胡闹。”云莫棋冷道,对于长楚军方,她毫无办法,一向沉着的她,为何如今会变得担惊受怕了,是否洞庭生活太过于平静,而遇到眼前这人之后,无时无刻不在经历生死磨难。 她的心境渐渐难以平复。 厉文玳从船舱走出来,见两人站在船头,她知道二人在思索什么,她道:“无事的,也不过是收他一艘船而已,大不了还他便是了,若是要动手,我可不怕。” 洛烛伊回头看她,她手握着剑,风轻云淡的说着,她走惯了江湖,自然也打了不少架,一想到眼前这个女子以往手持刀剑与人相搏,他不免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他说道:“你是侠女,自然见惯了世面,可我还是第一次走江湖,侠女可得照顾我些。” 他确实第一次走江湖,之前那叫流落江湖,走江湖应该是潇洒的,而不是沦落为乞丐四处招摇撞骗。不过那段时光他也挺喜欢的,招摇撞骗也是一种本领。 厉文玳也不揭穿他,只说道:“如你所愿,有人来堵你了,你这船看来是不得不还给别人了。” 只见前方河面之上扬着十面帆,自然有十艘船,排列整齐,已将前路堵死,要想硬从河面上通过,只有同对方打一场,可自己这方只有三人,其中云莫棋手无缚鸡之力。 云莫棋道:“要不我们就在此处靠岸吧,也不需再与人起冲突。” 洛烛伊望着她,知道她在为自己考虑,其实谁都知道,前方已经堵死,河岸之上又怎会没有伏兵呢?他没有说话,他要去看看前方战舰上站的到底是谁,到底拦不拦得住他。 厉文玳对云莫棋道:“莫棋,你也不需担心,要死也是他先死,长楚的大军是不会杀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的。” 云莫棋没有说话,她知道厉文玳依旧很镇定,所以才说这一番话,也让自己宽心。云莫棋确实有些慌乱,对于江湖,她是陌生的,那些自己一无所知的事如倾盆大雨一般迎面来袭,谁又能做到心思坦然呢? 洛烛伊想的很多,他在想对方敢不敢杀他,他在想自己若是强闯是什么后果,他在想船上会不会有人强过那卖糖葫芦的…… 他在想自己死在这里是什么后果?西北三十万大军反了?洛秋寒持剑杀进京都? “京都有个剑宗又如何,当年洛城主背一把剑便去了,剑宗九剑悬空,却也只是九剑悬空而已,京都那群人,不过是见洛秋寒老了,想欺一欺他,凌州姜寒,京都杨家,我不信当真有人敢出上千人来剿杀我!”洛烛伊暗想道,无论如何,河水终究是向南流的,而他也不能回头。 前方的船越来越清晰,洛烛伊叫云莫棋回舱内避一避,云莫棋思前想后,只有回舱内才算是对二人最大的帮助,否则自己只能是个累赘,无可奈何之下只得回舱内。 洛烛伊望着厉文玳,这个江湖上美的让人痴迷的侠女,此刻跟自己站在同一战线上,他有话要说,他道:“女侠,你怕么?” 厉文玳道:“不怕!我怕什么,最不济也是你先死,何况他们还入不了我的眼。” 见她表情严肃,正盯着前方,他道:“这可不同,前方是长楚的军队,和军队过不去就是和长楚过不去,即使你今天侥幸逃脱,不怕以后长楚所有城的城外公示处都贴着你的画像,写着‘女飞贼,女悍匪厉文玳,捉拿归案者赏银十万两’吗?” 接着道:“从江湖美女侠客一下变成女飞贼、女悍匪,江湖上的朋友再见到你都不知该怎么做了……” 厉文玳道:“哦,那好吧,我有些怕了……” 她仍握着手中剑,仍站在原处,仍凝望着前方。 越来越近了,只看到前方的战船之上密密麻麻的排满了人,早已张弓搭箭,十艘船最中间的那一艘上,站着一个年轻人,身材不高大,站在船上将士身边,显得格格不入,也显得他平庸的脸更加平庸,然而他站在指挥战船之上,然而他正对着船上的将士指手画脚。 这人正是易少钦,他来雪耻了,他要将船夺回来,然后将那小子踢下船,然后用长枪刺他,然后,将那两个长的特别好看的姑娘带回去…… 在他身旁站着一个魁梧的将军,这将军望着那一艘缓缓驶来的船,一艘船又怎能让他亲自前来,能让他率十艘战船堵在这处的,是身旁这个易公子的爹。 易连城让他亲率大军来拿一个江洋大盗,可他也心知肚明,这不过是私仇罢了,只是易连城吩咐下来的,他必定全力而为,至于船上这人,算他倒霉吧! 指挥船上,插着一面旗,上写着一个大字——姜。 这是长楚王朝众河流水域,最入人心的一面旗帜,十余年来,这面旗帜在水上的声威日渐增长,对外拒南唐,对内则扫平河流之上的匪徒,让商船平安来往,也使长楚富强不少。 姜,自然是姜寒的姜,姜寒一人,虽未封公封侯,可他在长楚军方的地位,谁也不敢质疑,若说西北镇住了寒蒙、西夷,那姜寒则镇住了南唐,南唐虽小,却也不弱。 洛烛伊看着前方的战船,十艘战船,凌州水师出动十艘战船来截自己,看来不光是姓易的对自己有些想法,凌州姜寒也对自己起了心思。 凌州水师由姜寒掌握着,易少钦灰头土脸的去到姜府时,却得知姜寒不在,易少钦也没理他究竟在不在,只留下一句话“易尚书可调凌州军”,易少钦不禁喜上眉梢,此刻便以易连城的名义调了兵,凌州境内兵强马壮,凌州水师更是江上的蛟龙,易少钦快马加鞭,由陆上直追洛烛伊,并在这河面上设了横江的战船。 洛烛伊仍未生惧意,高高在上的生活他见过,也在大街小巷胡混过,大概也混的没心没肺了,他没有惧意,入武道以来,更是心思澄明,他不再怕什么,找凌昭试剑是如此,凌州长街上面对那个卖糖葫芦也是如此,尽管知道打不过,他还是想要试试,武道,在于无限攀登。 旗帜飘扬,写着“姜”,他已经知道前面的船是姜寒的船,正是那支所向披靡的凌州水师。 他对厉文玳道:“侠女,前面战船上的若是姜寒,你怕不怕?” 厉文玳白了他一眼,道:“姜寒又如何,他在庙堂,我在江湖,对于他,敬仰是有的,谈不上怕,你怕了么,小乞丐。” 洛烛伊道:“对我来说,站在对面的是敌人,对敌人没有仁慈,没有恐惧。” 洛烛伊眼神坚定,他所言正是他所想,站在身边的是朋友,站在一旁冷眼旁观或是加油喝彩的永远是路人,站在对面的则是敌人。 越来越近,近到几乎可以看见对面船上有多少人,人也不多,十艘船,每艘船上大概有一百人,不过就是一千人。 洛烛伊没有回头路,即使有他也不会选择,今日,哪怕撞上去,他也不会回头。 第八十六章 绝招 流过凌州的大河跨过了长楚几个州,长楚王朝又唤它楚河,楚河由北向南,在凌州转而向东,流进了南唐境内, 凌州境内,楚河之上,一艘船与十艘船相对着,那孤零零的一艘船上,站着一男一女,舱内还有一女,至于控船的众人,他们只是拿钱做事而已,一切与他们无关。 这一男一女,一个叫洛烛伊,一个叫厉文玳,舱内是云莫棋。 洛烛伊停止了船,再前进对方便要放箭了。 “这人叫蒋吕阳,姜寒盔下九将之一,凌州水师南营就由此人练兵,小乞丐,你到底是什么人,要你命的人都这么有来头。”厉文玳一袭白衫,并不像云莫棋一般是束胸的襦裙,走江湖之人,只图个方便,襦裙什么的,过于繁琐。 一袭白衫于船头之上,便是广阔水面上一道风景,江湖第一女子自然不可能平庸。 “怎么,你还认识这个人?”洛烛伊仿佛没有看见眼前战船横江,对厉文玳说道。 这白衫女子,曾让洛烛伊对江湖侠女的幻想破灭,她是很美,却也暴躁,与自己想象中匡扶天下、温润如水的白衣仙子天差地别。 不过这有何不好?这白衫女子便在他眼前,喜怒哀乐具收眼底,比起江湖其他白衣如雪的侠女,此人更入他心。 “全凌州没人不知道此人,凶狠残暴,偏又是姜寒的心腹,早前江湖上有人出过暗花,一千两要这蒋吕阳的人头。” “那暗花还作数吗?如果还作数的话,我今日就顺道拿个一千两。” “我……你也太异想天开了,前面一千凌州水师,如果早点弃船上岸,又何至于落到这个地步?” “我说厉女侠,你们江湖人不是都喜欢直来直往嘛,我正是为了遂你的意,何况拦路的这些人,不和他们打声招呼,我怎么能离开凌州?” 横江战船之上,众人负甲持刀,张弓搭箭,没有蒋吕阳的命令,谁也不敢擅自放箭。 蒋吕阳道:“前方船只停下,无关人等可以离船,我今天要拿的,是一个青衫强盗。在我凌州楚河上出现的大盗悍匪,谁也逃不过我凌州水师的追捕。” 见未有动作,便接着道:“我劝你们束手就擒,今日死一个是死,死一百个也是死,我希望你们选择死一人,也免得我动手。” 易少钦站在他身旁,指着对面的青衫洛烛伊,愤怒道:“就是他,他必须死,而且我要亲手—杀—死—他。”他咬牙切齿,声音从他牙缝中挤出来,杀意正浓。 蒋吕阳没有说话,这样娇生惯养恶贯满盈的富家子弟如同废物,他从不放在眼里,若不是他身后的兵部尚书,自己早将他擒来关个十年八年,又怎会由得他在自己面前指手画脚。 蒋吕阳丝毫不理易少钦,若论水战,他自己就是祖宗,哪能让别人指手画脚。 蒋吕阳道:“我给你们一刻钟时间,想离去的可以离去,我既往不咎,一刻钟之后,我定要船上没有活物,而且我向你们保证,船上的人一定会死的很难看。” 说着指着洛烛伊道:“你除外。”语气中没有任何一丝情感,他配的上这份傲气,因为这里是长楚,这里是凌州,放人离去已经是他最后的仁慈。 对面船上,洛烛伊没有理他,只对厉文玳道:“侠女,云二小姐就由你保护了……”仿佛后面还有很多话,可声音到此就戛然而止。 厉文玳点了点头。 洛烛伊大声说话,以作答复,他道:“听人说姜寒是长楚水上的蛟龙,今日却连面都不露,却任由一个毛头小子在面前指手画脚,岂不让人笑话。” 蒋吕阳道:“易少爷是尚书的公子,为军之人,向来唯命是从。” 洛烛伊道:“此时此刻若是姜寒在此,我也一样唾弃他,凌州军在我心中的好感如今已尽……” 顿了一顿,又道:“姜寒终究配不上水上蛟龙这个称号……” 充满了不屑,充满了失望。 蒋吕阳不知眼前这人凭什么如此淡定,凭什么敢在自己面前如此狂妄。眼前这少年,确实该死。 蒋吕阳抽出战刀,多年来凌州平静,他的战刀虽经过仔细保养,却也不免有些锈,有些钝,不过今日一出,必要饮血而归,他要亲手杀了眼前这个年轻人。 十余年来从没有人敢对他如此不屑,提起“蒋吕阳”这个名字,凌州境内无人不知,就连京都也有些名气,姜寒说他手段毒辣、冷血无情却也情有可原,身为军人若是没有点血性那何谈阵前杀敌。凌州水师有他的心血,他用尽心力拼回来的东西,不允许别人不尊重,谁若不尊重,便是……死! 蒋吕阳是沙场大将,却不是独步江湖的高人,其境界也不过元境而已,正是洛烛伊此时的境界,只不过蒋吕阳杀的人多了,也就熟练了,若论起杀人技术,洛烛伊只能望尘莫及。 蒋吕阳一刀劈来,水面渐起水花,他的刀仿佛可以将眼前的船劈为两半。 厉文玳没有动,洛烛伊却用剑挑开了这一刀,这一刀赐给了南流的河水,顿时水面炸开来,水花飞起几丈高。 洛烛伊此时有一百分的把握,武当山凌昭的剑意自己接不住,朗州那身法诡异的男子更是险些要了他的性命,此时自己“文英九重”加身,老道士给自己的文英九重就如同在他身体内放了一个容器,像是水池一般,朗州长街上那个男子的身法诡异,洛烛伊此时却感觉自己已经能模仿三四层了,他所见的武,便如同泉水一般涌入身体内的这个“水池”。 洛烛伊一跃,轻轻的站在水面之上,就站在水面上,而鞋未湿,他的身体早就轻盈无比,踏水无波是水到渠成。他不禁想象当年尺道人一剑横江是什么样的场景。 凡世间入武道者,在元境阶便可身体轻盈,来去自如,洛烛伊如是,蒋吕阳亦如是,蒋吕阳也站在水面之上,他是如此的自信,长楚的江河湖泊,他说了算。 两人站在河面之上,战船上的将士们无不惊叹,世间竟有如此功夫,传闻当年东海李青莲与一男子在洞庭湖大战,波浪滔天,但那只是传说,传说往往有夸大,就算说天地崩碎也无不可,也就只当闲言听了。可现在眼前的,是两个人站在河面之上如履平地,气定神闲仿佛家常便饭一般,初次见到,无不感慨。 易少钦则一哂,任谁武功再高,能敌得过千军万马吗?他不屑于武功天下第一,他想要的是手握千军万马,他爹执掌兵部,便是千军万马。 洛烛伊和蒋吕阳对面而立。 “你叫蒋吕阳,是吧!城主说姜寒这老小子最会玩这些手段了,今日果真见识到了。”洛烛伊道:“领兵水战我肯定不如你,但你要想以一己之见杀掉我,你做不到。” 这一次,洛烛伊没有等对方先出手,他先出了一剑,元境阶,无论对方是谁,他都敢先出一剑,自习武以来,从来都是等着别人出招,而自己则想尽办法来保全,此时终于主动出招了,这种感觉真好。 这一剑,是从凌昭处试剑悟出来的,他斩不出万道寒芒,只有一丝微光,杀人或许不够,伤人够了。 这一抹寒芒,贴着河面斩向蒋吕阳,河面的水开始蒸发,冒着一阵阵白烟,将蒋吕阳与他的战船笼罩在白烟之中,河面上起了一阵雾。 云莫棋透过窗,仿佛看见了洞庭的烟波浩渺,才见她露了几分女儿态,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坊间传言虽不可全信,却也可以信两三分,初闻他名时,云莫棋自然是十分厌恶的,而当她猜到在沅北边境镇定自若的对待山匪的正是“名扬长楚”的他时,她多了几分疑惑,随之传来的消息便是沅北千龙帮之乱,她开始对这个人好奇。而当他就在自己眼前时,云莫棋束手无策,她完全看不透他是怎样的一个人…… 平日里市井气息浓厚,确如传言那般,遇事时又能镇定自若,一副早已洞悉全局的模样,打的过会去打,打不过也会出招便是他那不服输的顽强,或者说是一种愚鲁,云莫棋这才认真看洛烛伊,原来他竟如此复杂。 蒋吕阳泰然自若,战刀在手他便无所畏惧,感受着水的流向,感受着河面之上飘起的白雾,感受着那一道寒芒,既然同是元境阶,他便不怕,他一刀劈下,将那一道寒芒压入水中,仿佛消失了。 雾渐渐起,人遥遥立,两人终于战至一处,均是元境阶,谁也做不到一剑百丈光,一刀山河啸,蒋吕阳的刀猛,每出一刀务求斩杀一人,洛烛伊的剑巧,每一刀看似狠狠的劈在洛烛伊的剑上,却又觉得劈在了空处,一刀一刀的刚猛之劲,均被洛烛伊借剑之灵动化解了。 水面再也无法平静,两人极速的转战水面之上,水面出现了一个大漩涡,战船上的众人忙将船死死的控制住,这才不被引过去。 厉文玳就站在船头,她站在那里,船就不会动。 洛烛伊看似每一刀都接的十分轻松,实则不然,他要以巧劲化去蒋吕阳的猛劲,需要准确的判断他每一刀的走向,以及每一刀的劲道。 两人被卷入水面之下,漩涡仍在,在水中,洛烛伊的剑依旧灵动,在武当山的深潭之中,他曾日复一日的舞剑;而蒋吕阳则不同,他指挥战船作战是在水面之上,准确的说,水面之上他才来去自如,如今在水中,他的刀再也挥不出猛劲,一刀一刀也承受着水的阻力,他他终于不济,忽然间,由下而上的一道寒芒直攻向他,正是被他压入水中的那道剑芒,生生的将他推出水面,落在了那艘指挥战船之上,顿时直觉胸口沉闷,好似翻江倒海。 蒋吕阳这久战水面的死神,此时败下阵来。 “水上蛟龙”是长楚王朝给凌州水师的称号,十多年来长楚水师所向披靡,蒋吕阳深知自己的武功,放眼整个江湖也是中上水平了,对付一个毛头小子绰绰有余,想不到竟然败下阵来。 水上蛟龙,果然是水上蛟龙,片刻也下不得水。 洛烛伊从漩涡中一挣而出,他的鞋湿了,只是鞋湿了。 蒋吕阳说不出的滋味,他是水上的战神,今天居然让一个小子在水上羞辱了,他终于又站在战船之上,单打独斗让洛烛伊使诈赢了,他要在战船之上找回尊严,眼前这小子死了,今天才不算失了面子。 十艘船将洛烛伊的船团团围住,弓箭由四面八方瞄准着这艘船,蒋吕阳道:“我许诺的时间,一刻钟早已过了,现在,这艘船上的人,全部—都—得—死。” 易少钦道:“船上两个女子我要活的。” 蒋吕阳没有看他一眼,只冷冷道:“我说了,都得死。”任何事都动摇不了他此刻的决心。 易少钦哪横得过上过战场的蒋吕阳,顿时不说话了。 洛烛伊站在船头,他知事情已经一发不可收拾,倘若一放剑,厉文玳和自己非死即伤,而云莫棋和船上的其他人是必死无疑的。 千钧一发,洛烛伊下一秒可能就不是洛烛伊了,可能是一只“刺猬”,还有两个美艳无双的女“刺猬”。 洛烛伊不想死,也不想无端牵连船上的云莫棋和厉文玳,他向来不喜欢欠别人的,也向来不喜欢牵连别人,若能做到独来独往,那最好不过了。 此时此刻唯有使出釜底抽薪之策,林陌离不在身边,有人却派出大军对自己进行围剿,他只有出绝招了。 他的绝招,对于凌州街头卖糖葫芦的或许不管用,但此时此刻却最合适不过了。 “既然大家都在明面上,你若领兵欺我,我自然不能莫名其妙便让你欺了,想杀我也要动动脑子,看看你能不能承担起后果。”洛烛伊站在船头,船是从易少钦手中抢来的,洛烛伊唯一的凭仗便是手中剑和一个人。 洛烛伊境界和武艺离厉文玳差了很远,此时却站到了厉文玳的身前。 第八十七章 升旗仪式 蒋吕阳的阵列完美无缺,战船的配合默契,早已将洛烛伊团团围住,一艘船如此,百艘船也是如此。 洛烛伊如网上挣扎的鱼,越挣扎越是被紧紧的束缚,此刻早已无法脱身,上千的人,气势上已经将他压的喘不过气来。 厉文玳终于出手,她一剑斩断了一艘战船上的旌旗,那面旗帜坠入水中,随水漂流而去。 终于,蒋吕阳下令放箭,第一轮箭雨如期而至,射向洛烛伊和厉文玳的居多。 洛烛伊与厉文玳无法选择,只有用剑筑起一道屏障,剑之灵动,划破一道道长空,斩落一支支箭,不多时,这一轮箭雨终于停歇,洛烛伊站在船头,他只是元境阶,体力早已不支。 蒋吕阳张弓搭箭,箭上缠了一块布,布上沾上油,火已点上,十艘船上,千点火星。 洛烛伊早已不支的身体,终于又站起来,他以剑指着蒋吕阳,他未说话,只是用剑指着他。 蒋吕阳手中的弓依旧拉着,却没有放手,他只是静静的看着船上那个持剑的男子,他要杀掉对面的那个年轻人,不在一时一刻,他要让人感觉到自己的威势,他要让对方尽力挣扎,最终绝望的死去,他要展现出水上蛟龙应有的度量——让对方做完身前最后一件事,然后赴死。 “侠女,老实说,我很愿意和你死在一起,只是我现在还不能随便让人杀了我,我相信你也不想莫名其妙就和我死在一起,我们若是就这样死了,书馆说书的就不会宣传我们之间的故事了,居然就这样随随便便就死了,连殉情都不算,一点都不轰动……” “都这个时候了,还有心思逗闷子,我们之间没有故事,今日本姑娘不想死,也不需要说书的宣传本姑娘的事迹,你要是有什么遗言,便到舱内去和莫棋说去,此时我不想听你瞎扯……”厉文玳说道。 “死了就死了,何必要留下遗言?何况同你死在一处,黄泉路上捡了个便宜保镖,何乐而不为?”洛烛伊说道。 “厉文玳,你还欠了我一剑,本公子身后这一道剑痕可从不曾消失过,今日我俩要是死在一处,还真是应了那句‘做鬼也不会放过你’,到了阴曹地府,你就给我端茶倒水做个婢女,这一剑我就不深究了……经过我这么一说,你是不是也不想莫名其妙就香消玉殒了,所以,给我争取一点时间。” 厉文玳知道他说了半天,其实就是想到办法了,至少可以保命!便对他点了点头。 洛烛伊一剑斩下船舱内垂下的帘子,他不愿意这样做,行走江湖是自己的事,但如果有人仗着大军想要杀自己,他别无选择。 垂帘是丝制的,摸上去光滑极了,他把垂帘铺在船板之上,铺的极其平整,不让它有一丝一处皱起。他自顾自的做着一件事,他相信厉文玳会给他争取时间。 仿佛是进行十分隆重的仪式,他一举一动充满了谨慎,规矩至极,他割破自己的手指,在那断下来的绸子上写着什么。 蒋吕阳终于等不及了,他仿佛用光了所有的耐性,他的仁慈,已经发挥到极致了,他手中的箭终于射向那艘船,他只将箭射出去,却没有下令众人放箭,他仍是想看看那年轻人在玩什么把戏,这一箭,只是催他快些。 这一箭被厉文玳以剑挡住,坠入了水中。 洛烛伊抬起旗杆,狠狠的将它插在船甲板之上,那旗杆直直立着,河面上吹着风,一面旗帜在风中摇摆着。 蒋吕阳看到这面旗帜,浑身有些颤抖,只得抬手做了个手势,让手下将士将箭放下,他再没有要杀人的冲动,或许他该庆幸自己没有冲动。 旗杆上随风摇摆的那面旗帜,写着一个大字——洛。 淡青色的绸子上用鲜艳的红色写了一个“洛”字。 凌州境内楚河畔,山清水秀,夹岸偶有小峰,林木苍苍,山间岩石之上有清泉一泻而下,此处楚河水流平缓,两岸鸟鸣猿啼,有一条宽阔的大道攀山而上,因这座山峰险峻,山峰之上又是一座平台,像是被人用剑削去了一样,相传当年一个身材矮小的人一剑削去了山峰,至此后许多年,江湖武人便会约定来这座山上较量,称之为——论武。而凌州向来便是权势贵族集居的地方,后来一些权势子弟便会在这山上举办论武大会,为方便有人登山观战,特知会凌州府转运使集资修了一条登山道路。 此山便被唤作“天际山”,世间最高处莫过于云端天际,此山便如在凌州天际。 天际山也有一条石阶小道蜿蜒盘旋,每隔百阶便有一座亭子,以供登山人休息。 山腰处有一座亭子,亭子由六棵石柱撑起斗拱的顶,亭子左右两根石柱上分别刻了两行字——“两岸猿声啼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 字迹清晰却不知是何人所刻,不过刻这两句诗的人,一定是一个有趣的人,毫不相干的两句诗被他刻在一处,也不知他是没念过几年书,还是故意如此换人一笑? 亭子玉石栏杆环绕四周,亭内一名中年男子静静坐在亭内的石凳之上,他虽静坐,却也显得整个人的身材十分高大,他昂首挺胸,面色平静,眉宇间自有一股王霸之气,手中盘着两颗夜明珠。 他忽然站起身来,身后跟了一个年迈的老仆,那随从忙问道:“老爷故意离府,又让蒋吕阳听从易少钦的调遣,诸般安排,老爷就不想知道结果吗?” 那中年男子理了理长衫,手中仍不住盘着两颗夜明珠,说道:“结果已经出来了,那个年轻人今日死不了!” 这中年男子便是长镇一方的姜寒,沅北洛秋寒之子南下早已是长楚朝中人共知的事,凌州境内,任何风吹草动都逃不过姜寒的耳朵,既然易少钦要调兵,那便让他调去好了;既然易少钦要杀人,那便由着他去杀好了。姜寒看似不在其中,却又在其中,看似是个旁观者,却又是个当事人。今日姜寒便到这山腰亭子里看戏来了。 “今日便让一条道吧!我姜寒不想做一个罪人!” 老仆说道:“在凌州杀了洛烛伊,依着洛秋寒的性子,肯定会率沅北三十万人直取凌州,到时便真的是内乱了……” “是啊!那个疯子敢一剑入皇城,视剑宗九剑如无物,还有什么是他不敢做的?”姜寒说道。 “回去吧,老叔!” 姜寒起身来,走出亭子,缓步下山去了。 老仆从石凳上取下虎皮坐垫,随姜寒下山去了。 长楚王朝写在旗帜上的字,能让人敬畏又闻风丧胆的便是一个“洛”字,只因沅北那人姓洛,那支沅北铁蹄曾经也叫“洛家军”。 百年来“杨”字从未出现在旗帜上,当年踏破一国山河的便是一面写着“洛”字的战旗,夜来国每座城城楼之上,换上的便是一面写着“洛”字的战旗;黄泉岭、石关,长楚王朝建立以来最惨烈、最悲壮、最入人心的战场上,也都插过一面写着“洛”字的战旗;沅北一片凄凉,断墙残垣上插着的都是写着“洛”字的战旗。 这个“洛”字,刻在沅北便是十年,十年来的风霜它不知经历多少,十年来的相安无事,因沅北有一面旗……这面战旗上,是成千上万热血男儿用血写上去的“洛”,鲜红的一个字,长楚洛家军如今早已改作沅北军,名称已新,人面已新,无论是破夜来、退寒蒙、镇西北,他们从未让人失望过。 沅北军是沅北军,他们姓洛,不姓杨。 这面旗帜,你若要凝视他,只能仰望。 蒋吕阳望着这面旗,他能感觉到那种威严,一种骄傲,一种唯我独尊的气势。他不得不臣服,他深知自己虽是“水上蛟龙”,与那个人所率的“西北猛虎”相差了不止八千里。 只见旌旗飘起,他便知道眼前这个人是谁,他便知道为何区区一个青衣小子便要自己出了十艘战船。眼前这人,正是沅北的定军使——洛烛伊,也知道对方身后的是谁,洛秋寒,一个活成了传奇的人物。 长楚的皇帝是杨家的,长楚人心中的神却是洛秋寒,世人都相信,只要洛秋寒还在,就起不了战乱。 蒋吕阳有些不知所措,他是一个军人,军人有信仰,他也有,镇南将军姜寒便是他的信仰,然而长楚军中只有一个神,那便是洛秋寒。 谁都知洛秋寒是个怪人,他做到了很多事,功高盖世,到最后却选择了镇守西北不毛之地,长楚皇帝便封他做西北王,他却只要了个镇北公当当,可到了沅北之后,他却不以镇北公自居,反而做起了小小沅北城的城主。 洛烛伊船上的旗帜随风飘扬,他以手扶着那面旌旗,血一滴一滴滴在甲板之上。蒋吕阳思绪万千。 终于,洛烛伊的船上的军旗随风而动,他的船也开始动了,缓缓开始南行。 十艘战船之上拉弓的长楚军,面面相觑,那个“洛”字他们识得,那个字很简单,写起来用不了几笔,然而却又不是谁都敢写在旗上的。 他们目不转睛的盯着那面旗,心中崩起一根弦,当真要放箭吗? 蒋吕阳看着对面船上随风飘扬的旗帜,不由得心中激昂,不由得想到:“今日杀他吗?若是放箭当真能够杀死他么?洛烛伊要是死在凌州,到时谁来承受沅北城主的愤怒?”蒋吕阳看了看一旁早已怒不可遏的易少钦,今日是他调来凌州水师,今日是他杀了洛烛伊。 “今日倒不如我将洛烛伊杀了,京都皇城内许多人想做而不敢做的事,就由我蒋吕阳做了!”蒋吕阳暗想道,杀了他说不定会明降暗升,这已经值得自己一搏了。 十艘战船将洛烛伊死死困住,利箭点上火来,只等着离弦一刻。 若箭离弦,洛烛伊的船定会化作一团火焰,在楚河之上缓缓流动的火焰! 楚河之上浪花拍着河岸,那岩石早已被侵蚀成断崖,高处延伸至河面之上,其势极其险峻。蒋吕阳已将手举了起来,只等口中“放”字出口,眼前这艘船便会变成一团火,洛烛伊有一个女子累赘,毫无生路。 蒋吕阳抬头远望,河面之上一叶扁舟稳稳行进着,此处楚河虽然流的极缓,却也不是一叶小舟可以缓行的,小舟之上两人,中年男子手中不住的盘着两颗夜明珠。 蒋吕阳顿时如同蔫了一般,那中年男子都让出一条道,乘舟回府了,自己也该回营了。 蒋吕阳,主动让出了一条道,凌州水师,主动让出一条道。 这面旗随风飘扬时,哪怕是千军万马也要让一条路,哪怕是山川也要让一条路,当年那人两次背剑入皇城,京都高人云集,铁蹄守城,却让一人一剑入了皇城。 蒋吕阳愣在船上,今日镇南将军也让了一条道。 看着洛烛伊远去的船,他久久未能回神,这年轻人,真是洛烛伊吗?世人对他仿佛有些误解。 易少钦怒不可遏,指着蒋吕阳怒道;“你怎么能放他走,他走了我杀谁?” 蒋吕阳道:“我杀不了他,你也杀不了他……” 易少钦仍是掩不住的怒气,道:“任他是谁,找遍整个长楚,我也要把他杀了。” 蒋吕阳道:“你杀不了他,易尚书也杀不了他,除非有一天他造反了,到时长楚大军合而攻他,才有机会杀他,也只有到那时才敢杀他。” 易少钦道:“他是谁,我要记住他的名字,这个人,我要亲手为他刻碑。” 蒋吕阳做了个手势,退兵了,他对易少钦道:“沅北——洛——烛——伊。” 易少钦不由的愣了愣,沅北洛烛伊,那个只知道青楼酒馆,赌坊茶楼的废物?连人都不敢欺,连做一方霸主都不敢的废物?自己竟被他弄成这般模样,可是,他爹是沅北城主洛秋寒,沅北有沅北军,这仇,该如何报? 第八十八章 南海有座山 洛烛伊扶着那面旗,任船虽水流而下。 厉文玳站在他身边,道:“你要是有这一手,又何必浪费时间和他们纠缠,改不了你这无赖的本质,活该你被打的鼻青脸肿。” 洛烛伊笑了笑,道:“这面旗帜,我今日竟用来保命了,好在这姜寒是个朝野之人。” 云莫棋道:“这旗上的字,是西北的‘洛’字吧!我早就想到了,只是想不到你居然用沅北军旗来求生。” 她顿了顿,说道:“洛烛伊,你不是最向往江湖生活吗?你就不怕以后江湖上传言说洛烛伊在楚河之上靠沅北军旗逃了一命。” 以往的日子里,世人只需知道他是洛秋寒的儿子就好,只需知道洛秋寒的儿子是个废人就好,至于洛秋寒的废人儿子叫什么,谁会在乎? 话一出口,云莫棋便觉得说错了话,可言出如水,不可收回,她本是书香世家,言语待人本就谨慎,只是不知为何,现在却像脑子短路了一般,时常说些不合适的话。 洛烛伊只是笑道:“是啊,云二小姐,洛烛伊是想做个江湖人,可到现在为止洛烛伊没做成江湖人啊,我若是死了,以后就不会有关于我的江湖传言了。” 厉文玳道:“看来你的名声真的很臭,也不枉费你这副德性,叫你小流氓也是应该的。” 洛烛伊笑着,笑容里仿佛有一丝阴险,对厉文玳道:“你叫我小流氓我可以接受,毕竟有些事我做过,我不否认,顺带一提,真软!” 厉文玳拔出剑,大喝道:“小流氓,你再提这件事,我杀了你。” 剑刺向他,他两根手指夹住了她的剑,她一脚踹在他的小腹处,然后长剑又归鞘,一举一动都尽显江湖侠女姿态,而洛烛伊则狼狈不堪,抱着自己的小腹,像是很痛苦的样子。 云莫棋不知其中有这样的一件事,顾盼左右,一脸茫然,只不过眼前洛烛伊的样子,实在不能再无赖了。 摆脱了姜寒的凌州水师,他们弃了船,由陆路赶往南海。 正在赶往南海的,还有一个人,他由东向南,一路疾行,背上所背,是他的剑,别人赠他的剑——南亭雨。 林陌离前往南海的路要长的多,也要平坦的多,至少没人来堵截他,对于步入金刚境的他,一日早已千里不在话下。 在林陌离眼中,南海有两座山,一座是道门圣地长香山,一座便是没有名字的山,他站在长香山脚,看着络绎不绝的香客上山或者下山。 长香山是热闹的,也配的上百年来新起的道门圣地,只是林陌离要去的,并不是长香山,而是那座冷清清的山,他踏着石阶,夹道的草已将路封闭,登山之路面目全非,不得不说是真的冷清。 山上寥寥几座房屋,房屋周围围着竹制的栅栏,小院之内农具摆放的整齐,这是厉寒山和白川的小石屋,再往后也是一间石屋,原来是洛烛伊的。 最后面是一间木屋,那是自己动手盖的,里面住的是个女子,这个女子说他是个木讷的呆子,也说他很有趣。 可是他的人生只有剑,也只能有剑。 他仿佛听到有人叫他,“林陌离,你的人生真的只能有一把剑,那你还回来干什么?” 四周没有人,只是幻觉吧! 他走到木屋前的院子里坐了坐,他听到一个声音说话。 “小子,终于回来了,看来你东海这一趟没白去,现在才真的有几分模样了。” 他看见一个老者出现在栅栏之外。正是厉寒山,说是老者其实也并不恰当,他只是鬓角微白。 林陌离没说话,他向来寡言。 厉寒山的表情有些沮丧,他沧桑的脸上露出一丝惋惜的神色,他对林陌离道:“这屋子空了许久了,你就多坐一会儿,让它沾沾人气。” 林陌离脸色微变,他欲言又止。 厉寒山的表情开始变得忧伤,他语气也十分忧伤,他道:“你想问这姑娘哪里去了吧!唉,天意弄人,姑娘身体弱,顶不住南方的瘴气,你走不久,便病死了。” 林陌离心中说不出的滋味,云绾青是云来入京时托付给他的,他不但没有照顾好她,还让她病死在这南海无名的山上,这个女孩子,她额角的浅痣,她的一颦一笑,她微笑着说他是个木讷的呆子,她说他应该是个有趣的人…… 他心中充满了懊悔,一部分是出于责任,另一部分是什么,他不知道,只是这一刻,说不出的滋味。 他抽出剑来,他需要发泄,他道:“为什么不救她?” 向厉寒山劈出一剑,这一剑,他只为发泄,算得上是他无心一剑,无名的山上却倒了一片树木,他身后的木屋也瞬间坍塌,厉寒山仍是站在那里,头发微白却气定神闲,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一般。 林陌离再举起剑,眼看便要劈下,只听见一个声音道:“林陌离,你为什么要拆我小屋?” 他一回头,看见一个女子,她清减了不少,也黑了少许,可她仍是那个女子,她仍叫云绾青。 庆幸,她还在。 他如释重负,剑也缓缓放下。 厉寒山却笑的洋洋得意,他夸赞道:“果然大有长进,这一剑好气势。” 林陌离将南亭雨归鞘,对云绾青道:“再盖一座。”说着便去搬来一根巨木,那是他刚才一剑的结果。 他道:“这个,做顶梁柱够了吧?” 只见云绾青正用一根枯枝在地上画着什么,表情很严肃,思虑万千的样子,林陌离放下木头,问道:“你在画什么?” “我在想我的小屋该盖成什么样子!”她说话时很认真,完全没有抬头看林陌离。“这里是一间小厨房……这里是个小亭子……这里要留一扇窗,我可以看到山下,可以看到海……”她真的是在说她的小屋的模样,她甚至都想象到了小屋已经在她面前了,这小屋,是林陌离盖的。 她抬起头来,看着林陌离清癯的脸,他不是书生,而在云绾青看来,他比自己见过的所有书生都要好看,也比所有书生都要木讷,和所有书生相比,云绾青始终觉得林陌离这张不苟言笑的面容之下,是道不尽的温情脉脉。 “够了……”云绾青看着林陌离微笑道。也不知她说的是她要的小屋的要求够了,还是那棵巨木做顶梁柱够了。或许都不是。 这一笑,忽而百媚生。 这座无名山上此时却只有四人了,厉寒山带着他的徒弟白川,云绾青以及才登山的林陌离,老何早已牵着瘦马离开了,说是要去行走江湖,洛北觉得老何好生有趣便也跟他去行走江湖了。云绾青本也打算回洞庭了,可是一届文弱女子又不便走那么远的路,何况厉寒山告诉她别急着走,还不是时候。 第八十九章 南海有座山(二) 南海,长楚之南,这里以往是无边无际的森林,这里瘴气弥漫,后来这里逐渐改善,有人说是道家圣地长香山坐落于此,驱走了所有瘴气。 终于,洛烛伊终于赶到了南海,南海竟比以往要热闹许多,长香山香客络绎不绝,而小镇内早已没了空出来的房间。 洛烛伊和厉文玳、云莫棋找了间小铺吃东西,厉文玳和洛烛伊眼和耳比寻常人不知敏锐多少,只听得角落有几人低声谈论。 谈论的内容大致是,洞庭湖上搅得洞庭湖水动荡的厉南城,竟隐藏在南海,而此次厉南城公开要与长香山五道士决战,这是自洞庭湖一战之后,江湖上最重大的决战,这一战,整个江湖都为之一振,凡是得知这一消息的人,都往南海赶来。 一来是观战,爱凑热闹是本性,何况行万里路就是为了见天下人,二来则是偷师,如厉南城这般的高手,只要见他出一次手,便胜过许多人独自悟武十年。 “能见厉南城出一次手,我也不算白白在这江湖上混了几年,想当年洞庭湖之战我没赶上,这一次一听见这个消息,我撇下家中妻儿就赶过来,要是能学上一招,那就不负此行了。”一个三十余岁的男子豪饮一口酒,双手上戴有一双玄铁丝手套,放下碗说道。 这人是朗州一个小宗门的门主,正值壮年,凭借双拳的功夫便在朗州打出了些名堂,朗州境内“铁拳帮”便是由他一手拼出来的,如今朗州境内,铁拳帮也算小有名气,而这手戴玄铁丝手套正是铁拳帮帮主夏一手。 和他同桌的便是凌州连江九寨的少寨主田成魁,田成魁身材中等,长相粗犷,双眼一大一小,右眼眼角有一处烫伤的疤痕。 田成魁隔壁桌的便是长楚第一帮金钱帮凌州分舵的舵主八文钱,所谓八文钱只是江湖称号,此人姓刘,腰间挂着一根线,线上均匀串着八枚铜钱。 八文钱络腮胡子,一对招风耳,这时说道:“我帮帮主十年前曾在洞庭湖观战,只是观这一战,忽然间便如同让人通了经脉,两三月间功力涨了几成,厉南城这一战,不知有多少人前来观战。” 田成魁说道:“说来遗憾,我连洞庭也不曾去过,听说洞庭湖畔学宫里的一群书生十分聒噪,兄弟我顿时没了去洞庭的兴趣。” 八文钱说道:“洞庭有书生,可也有女子,洞庭大儒云来有一对双胞女儿,有若天人,只不过云夫子入京之后,这两女子便搬离了洞庭。” 夏一手说道:“云夫子入京了,他的子女自然就一起入京了,这有何奇怪的。” 八文钱是长楚第一大帮金钱帮的分舵舵主,其见识比其余二人广博,此时却未露轻蔑神色,足见第一帮气魄。 “其实不然,这话也就行走江湖当个笑话听了,我也只是当听途说而已,我若将这话与兄弟二人说了,两个兄弟可别太过当真。” 江湖,无非是武和人,而最让人津津乐道便是绝美的女子,夏一手和田成魁一提到洞庭学宫的两姐妹,自然是点首应是。 “咱们的太子殿下,少时曾去过洞庭学宫,便在洞庭学宫见过云家两女子,便要强娶二人,适时皇上仍康健,便由不得他胡来,如今皇上病重,洞庭云夫子何许人也,又怎么会领着两女入虎口?” …… “几位江湖的大侠,我听说厉南城在南海约战长香山五道人,我一直觉得十分震惊与好奇,只是不知这事是否是真的?”洛烛伊上前有礼问道。 八文钱一见来者是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少年,身穿浅青色的长衫,凤眼柳眉,此人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如此一张脸,让女子也要逊色三分。 见他举止言谈无可挑剔,八文钱知他并非寻常人,便施一礼,答道: “大概两月之前,凌州境内数座城池的城楼之上,均被人刻上‘厉南城于七月十八南海约战长香山五子’的字样,而这几座城池均是凌州守备最严的城,寻常人莫说刻字,甚至碰不到城墙,而后凌州境总府凌州城一个老头和一个小子牵着马,到处给人说厉南城看上了长香山一柄剑?” “朗州城也是如此,各书馆已经编好了厉南城如何看上那柄剑,又如何惹了长香山五子,如今正说得沸沸扬扬呢,听起来好像真有这么一回事。” 洛烛伊点了点头:“是我孤陋寡闻了,多谢各位大侠替小可解这疑惑。”那牵马的老头自然是老何了,以他的性子却也干的出这样的事,老何的宗旨便是走遍江湖看热闹,要是没有热闹就制造热闹,以他见谁就和谁说的毛病,还真是一点都不奇怪。 那跟在他身边的那个小子又是谁?难不成,难不成竟会是洛北这个小子?以他古灵精怪的性子,定然是跟着老何看热闹去了!洛烛伊不住思索着,唯有一点他实在想不通,在凌州境内几座城池城楼之上刻字的又是谁? 第九十章 南海有座山(三) 洛烛伊终于到了那座无名山之下了,也终于在上山的路上了。 这座山上,他逗留的时间不长,却无比熟悉,往日白川带着他从小路下山胡混,从后山小路去挑水,从后山小路去偷菜,甚至是去看那柄剑,如今看来,他对那柄剑早就没了兴趣,往日只是好奇于整座长香山为何供奉一柄剑。 上山的道路本就狭窄,现在更是林深草茂,若不是洛烛伊记得路,恐怕是要迷失在山腰。 厉文玳道:“老何是个懒人,怎么会选择在这山上久居?倒是各处去看热闹,去招惹是非才是他的本性。” 洛烛伊道:“老何是怪人,老马是懒马,可却陪我走了那么远的路,我本以为他会找个清净的地方好好休息几年,谁知道竟又牵着老马去尝天下各地的酒去了。” 云莫棋想到醉人搀扶着醉马的场景,也不自觉的笑了。离了洞庭学宫,她遇到好多怪人,醉汉老何,拦路劫衣的肖天德,寡言的林陌离,脾气暴躁动不动就会打人的厉文玳……以及让人捉摸不透的洛烛伊,算是不负此行。 见到几座石屋时,正值午时,山上却阴凉极了,屋外的栅栏仍在,门窗紧闭,此刻,白川又在研究他种下的东西长的怎么样了吧。 以往洛烛伊在南海的时候白川便会时常跑去看他种的菜有没有发芽,或者跑去桃树下看一看桃子是否结了果,是否开始泛红,是否开始有些软了,是否可以摘下来吃掉了。 而那个老头,正午时大概在拾掇栅栏,抑或是吊床上躺着,最后一种可能便是在计划下午吃点什么,或者说长香山上有没有什么东西已经熟了,长香山若是不吃,老头便会琢磨着代而吃之。 这便是这座无名山上的生活,十分有规律。 两座石屋后,有一座木屋,一个男子正在给院子围上栅栏。 洛烛伊道:“林小子,我还以为以你的性子,只会把人送到南海便跑了,想不到你竟然会留在这里,这里可无趣极了。” 林陌离回首看见洛烛伊,只道:“哪里都无趣。” 屋内走出来一个人,是云绾青,她拎着一壶茶,说道:“林公子只比各位早到了几天。” 云家姐妹一相见,便拥在一处,云莫棋平日里虽有些冷傲,此时却真情流露。洛烛伊对林陌离道:“平日里看起来冷冰冰的,想不到你的热情竟用在这处……这么多年我却没有看出来,眼拙啊眼拙!” 林陌离道:“再说话我就揍你。” 洛烛伊便闭上嘴。 厉文玳见终于有人镇得住这小乞丐,不免有些讶异,软硬不吃的洛烛伊,居然怂了。 身后一个苍老的声音传来,道:“白川,赶紧去通知长香山的道士,说洛烛伊又来了……” 身后二人,正是厉寒山和白川,白川怀中抱着一捆柴,当即便将柴放下,说道:“洛烛伊,你总算回来了,长香山那匹恶狗可将我吓惨了,还追着我咬,既然你回来了,有时间你给我去报仇去。” 洛烛伊不禁想起,当时白川和长香山一个小道士打起来了,结果鼻青脸肿的回到这座无名山上,对洛烛伊说的第一句话便是“给我报仇去!”甚至有时候厉寒山惹了白川不开心,白川总是说:“给我报仇去!”洛烛伊从未让他失望过,几乎每次白川都能大仇得报。 洛烛伊早知洛北随老何走江湖去了,此时便要质问厉寒山为何让他下山了! 洛烛伊尚未问话,厉文玳走上去狠狠的盯着厉寒山,仿佛是有什么深仇大恨一般,她俏脸之上,出现了愁容,本来好看极了的五官,现在拧在一处,让人看了十分心疼,她道:“厉寒山,你这几年可过的潇洒?你这几年心中有过愧疚?你这几年可记得你还有家人?” 厉寒山看着眼前这个女子,他过的不潇洒,心中也有愧疚,也从来没有忘记过家人,他没有说话,他只是一步一步向后退。 厉文玳接着道:“你当真以为娘要杀你吗?你当真以为娘杀得了你吗?你消失的这几年,我和娘踏遍了洞庭、朗州和凌州,为的就是寻找你,娘说她要找到你,她要向你说一句‘对不起’,凭什么,明明是你和那个女子暧昧不清,还要娘给你说对不起?” 厉寒山仍是没有说话,他的心里其实没有愧疚,若有一丝愧疚,那便是和那不知名的女子同演了一出戏。 南海一片是非地,连他自己都不知是否能活着回去。 厉寒山看着眼前的厉文玳,她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再不是那个小姑娘了,她更像一个女侠,江湖之上让所有人心生向往的女侠。 厉文玳仿佛有很多话要说,很多的埋怨,很多的不平,它竟流出了泪水。 洛烛伊走上前去,道:“原来你是一个人渣,我们家侠女从来没哭过,今天居然被你气哭了,今天你赔礼道歉倒还算了,不然我家侠女不会放过你的。” 厉文玳狠狠的踹了他一脚,洛烛伊倒在地上,她抽出剑来,指着他,道:“谁是你家的,我哭不哭关你什么事,谁要你管我了?” 洛烛伊倒在地上,再没有临敌时的气势,林陌离的南亭雨已经出鞘,他,不能让这个女子伤了洛烛伊,哪怕一分一毫,哪料到洛烛伊不要他们乱动。 剑指着洛烛伊,她的心很乱,这一剑倘若真的刺下去,他会死吗? 厉文玳很慌乱,她不知为何用剑指着洛烛伊,她明明应该用剑指着厉寒山,她若用剑指着厉寒山,厉寒山肯定会任由她指着,绝不还手,决不闪躲。 可现在,她的剑指着的是洛烛伊,为何他也不闪躲?时间仿佛过去了很久,厉文玳的剑一分一分刺入洛烛伊的胸膛,红色的血慢慢渗透他的衣衫,开始是浅浅的一道鲜红,然后血色慢慢蔓延开去,洛烛伊的长衫变红了,厉文玳看着眼前这张脸,不由得心一紧绷,他不过是有点无赖而已,当真要杀了他吗,可为何他不反抗? 这一剑刺下去,她不清楚自己会后悔吗? 厉寒山仍未说话,洛烛伊用手握住她的剑刃,道:“你不应该哭的,你不要第二次破坏江湖侠女在我心中的形象!你要是想打他,我可以帮你的。” 血从她的剑尖流出来,一滴一滴滴在地上,静的仿佛能听见血滴在地上的声音。 那血滴落在地上,却向着小石屋流去! 片刻安静,突然被一声巨响打破,“咔擦”一声,这一声从洛烛伊以往住匪的小石屋内传来,甚至有一丝耀眼的光芒。 白川连忙跑进石屋内,他抱出一个蛋来,他对洛烛伊道:“这麒麟卵碎了,上面有一道裂纹。” 沉默许久的厉寒山终于说话了,他道:“终于来了,我等了这几年,这一天终于来了……” 是啊,他等了五六年,这一天终于到了,可这一天该如何结束,还能看得见明日的太阳么?他不知道。 厉文玳的剑,已经丢在地上,她跑开了,她是一个侠女,洛烛伊口中的侠女,她又怎么能杀他呢? 洛烛伊本想追过去,转念一想又放弃了,很多事没有体会过,根本无从劝说,不如就由得她自己去想通。 第八十一章 南海有座山(四) 白川抱出来的卵上有一道长长的裂纹,虽有裂纹,却没有什么东西流出来,这颗寒蒙送给洛烛伊的所谓夔龙卵,在南海破了,寒蒙君亓宣若是知道他所谓的夔龙卵中什么都没有,怕是会失望透顶吧! 厉寒山将那卵从白川手中接过来,递到洛烛伊手中,洛烛伊的血沿着卵流淌,竟全流入了裂纹之内,不久,这卵仿佛喝饱了一般,仿佛活了一般,从洛烛伊手中滑落到地上。 裂纹渐渐变长,“嘭”一道耀眼的光芒,刺得所有人都闭上了眼,寒蒙花了不少精力都没打开的一颗神兽卵,竟然炸了,竟然就这么炸了…… 光芒敛去,那空地上裂成两半的蛋壳,站着一只四脚的东西,只能叫它东西,像是一头小牛,身体却又太小,浑身光秃秃的,雪白的身体,有头无尾,两只眼占了整个头颅的大部分,奇丑无比。看起来更像是一个鼎,四肢撑起有些臃肿的身体。 看着这个东西,洛烛伊后退了两步,丑到让人发指,看着它让人不禁颤抖。这让人不寒而栗的小东西,浑身仿佛还有粘稠的液体,洛烛伊对它避而远之。 “这是个什么怪物?” 它一下蹦到洛烛伊的怀中,洛烛伊嫌弃得连忙撒手,将它丢在地上,满手油腻,不知道该往哪里擦。 云莫棋拿出一块布,将它身上擦拭了一番,将它抱了起来,对洛烛伊道:“这么可爱的小家伙,你怎么随意往地上扔,摔着它了怎么办?我看他可比你顺眼多了!” 道:“你赶紧把它放下来,这家伙哪里可爱了,也不知是寒蒙从哪弄来的怪物,竟让我给赶上了,有朝一日我见到亓宣那家伙,我定要把眼前这个家伙丢到他怀里,让他知道什么叫恐怖。” 云莫棋将它紧紧抱着,不时摇晃一下,柔柔道:“就是可爱,你看它两只眼睛这么大,我从来没有见过如此之大的眼睛,你看,转动着眼睛观察周围的人,真有趣。” 它在云莫棋怀里挣了两下,又落在地上,它又向洛烛伊蹦去,然而洛烛伊依旧不理它,仍将它丢在了地上。 这奇丑无比的小家伙,竟然像一条小狗一样蹲坐在地上,巨大的一双眼睛不住的转动着,水汪汪的,仿佛马上便要就出泪水来,它仿佛很委屈的样子。 厉寒山将它从地上抱起来,塞到洛烛伊怀中,道:“他身体中流的是你的血液,你就是他的亲人,血脉相连,你赖不掉的……” 洛烛伊看着怀里的这个家伙,实在是不堪入目,而它则是一副十分得意,十分舒服的样子。 他身体里流的确实是洛烛伊的血,所有人都看见了,那枚裂开的蛋吸了洛烛伊的血,然后炸开便成了这样一个…… 厉寒山接着道:“这小家伙,终于来了……” 洛烛伊仍是不知所措,他在想,这小东西身体中是他的血,算不算是他的儿子?可他还没有娶亲,若是当它是自己的儿子,那它是管自己叫父亲还是叫母亲,这真是个滑稽的问题。 怀中的他不住点头。 云莫棋望着洛烛伊,目光如炬,但她一见那个声音很柔,柔得仿佛洞庭的水,她道:“你的儿子,再给我抱抱。” 一旁的云绾青便一下子乐出来,她深知云莫棋平日里十分文静,才女风范十足,而此刻却有了些小女儿扭捏的姿态,于是她便笑了。连万年冰封的林陌离仿佛也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 云莫棋道:“姐,我这话说的不合适吗?这……可不就是他的儿子嘛!” 从洛烛伊怀中接过来,他这次竟没有奋力想要挣脱了,只是安静的躺在她的怀中。 洛烛伊道:“我看他……比较像你的儿子……” 它终于改为了他,既然当做是儿子了,自然改为他了。 云莫棋道:“你给他取个名字吧,也好有个称谓,免得老是叫小东西,多不雅。” 洛烛伊沉思片刻,道:“你看它站着真像一个大鼎,叫他鼎鼎吧!” 云莫棋轻柔细腻的声音道:“鼎鼎倒是不错,常听人言问鼎中原,鼎鼎大名……” 云绾青却道:“只不过有一日他若是知道,他鼎鼎的名字是这样的来历,不知他会作何感想。” 这边再如何谈论,也不过是名字好听与否,也不过是可爱与否。 洛烛伊却问厉寒山道:“老头,你年纪最大,你认不认得鼎鼎到底是什么来历,这卵是寒蒙送来的,当时还美其名曰大礼,说是神兽夔龙卵。” 厉寒山道:“夔龙只有一脚,你数数他有几脚,你会发现他自然不是夔龙……” “那他是什么?” 厉寒山故弄玄虚,故作神秘的样子,道:“时机到了你就知道了。” “老家伙,你们除了故弄玄虚还会什么,武当山的道士这样,你也这样,无趣极了。” 那枚卵是寒蒙送来的,今日终于在洛烛伊的手中破了。 他不会孵卵,只是抱在手中便破开了,他也多了个“儿子”。 第九十二章 五剑出香山 几天过去了,鼎鼎依旧是原来的样子,依旧是一个鼎,身上无一根毛发,头上两只硕大得眼睛像是嵌入头颅的不明宝石一般,瞳孔深黑,不住的转动着。 见得久了,也就习惯了。 云莫棋和云绾青住在木屋中,洛烛伊自然住回了他的石屋,林陌离是个怪人,风餐露宿也不是不可,他在老何破旧的小屋中下了榻,幸亏天气晴朗,否则他也需要到马棚中去避雨。 那日厉文玳用剑指着洛烛伊之后,便消失不见,谁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海面吹来的风,仿佛夹杂着一丝海的气息,是一股腥味。 几日的时光倒也清闲,厉寒山等的事终于发生了,他等的东西也终于来了。 秋日里,阳光正好,正是秋季打渔的好时候,阳光照射下海面上,一阵一阵起了波浪,从还边看过去,仿佛整个太阳碎了,一片一片落在海里,仍散着金光。 临海渔村的村民这次却没什么收获,往日只需入海一趟,便能满载而归,只是这一次,鱼虾仿佛都跑光了一般,真正的一条鱼也没有捕到。 几艘渔船扫兴的回程中,几个渔夫扫兴的坐在船头,换作往昔,这时他们肯定在期待着回家看到家人欣慰的眼光,可这一次,大概要让家人失望了,谁也没有说话,所有人都沉默者。 本来平静的海面上,突然大兴风浪,大浪将船卷入了海底,渔夫们被卷进了海中。 人群中有个他卷入了茫茫大海,他靠大海生活,眼中的大海是仁慈的,只是这一次是为何?家中尚有嗷嗷待哺的子女,尚有翘首以盼的妻子,他还有好多话没说, 来生吧,倘若有来生,便化作一条鱼,而她仍在海边,便把所有的话说给海风,当海风呼啸的时候便告诉她:“我爱你胜过大海,大海是我的生活,你……是我的信仰……” 她应该会很高兴,她大概从来没听过这样的情话,她大概会十分羞涩…… 他想着:“真有来生吗?” 他闭上了眼,没有看见来生。 这一次,大海将曾经赠予他的东西收回了,连本带利的收回了。 水可净衣,亦可湿衣,水可养人,亦可杀人,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这片海养活了一个小村庄,如今它开始“吃回扣”了。 远方黑色的海仿佛沸腾了一般,开始吞噬海面上的船只,一个个漩涡便是“黄泉道”,入了水便是地狱。 南海,长香山遣散了所有慕名而来的香客,关上了山门,这座山不再人声鼎沸,一片死寂。 这山呼海啸,来的太突然。 南海之侧,海滩之上站着上百个人,他们身着道服,其中有五个个白须长髯的道人,手握着浮尘,凝望着这片沸腾的海。 海面上卷起一道巨浪,滔天巨浪,遮天蔽日得一道巨浪,狠狠的向这百名道士压过来,这一拍,定然是粉身碎骨,尘土归海,人也归海。 五名白须老道长剑出鞘,合力斩向那道巨浪。 五剑于前,一道巨浪如何敢撒野? “师父虽远游,仍有长香山久镇南海,也轮不到你这等孽畜兴风作浪,且看我等如何替天行道……” 五剑汇成一剑,将那一道巨浪分成两半。 百名道士却退了数步,其中一位白须老道说道:“师兄,这孽畜道行比我们想象的高了不少,还没有露真身就这么恐怖,只怕我们……” 居中的一个老道看起来也有些不知所措,却依旧是坚韧的目光,他从先师手中接下长香山这片圣土,便注定是要坚守到最后的,南海一草一木,南海一尘一土,还有南海渔村的渔民,南海所有皆以长香山为信仰,何况,早已喝惯了山间的泉水,早已吹惯了南来的海风……这个地方,非守不可,谁也不可侵犯。 他暗想着:“李秀臻啊李修臻,长香山在这南海之侧,这里不光是家,这里是整个道门信仰之所在,倘若这里覆灭,道门何存?” 这老道士便是李秀臻,长香山如今的掌门人,自从长香山青松道人云游之后,长香山便由他打理着。 长香山居天之南,是得天独厚的修道圣地,几十年来几乎是执掌道门,成为道门圣地,相比而言,武当山则冷清许多。 其后四人便是同门师弟,更年轻的则是后生了。 由中间断成两半的巨浪,倒在海岸之上,山石破碎,断木则被海水冲刷着。 南海突发得异变,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长香山的道士站在海岸之上,涌来的浪在他们身前便分成两半,冲向两边,李秀臻终于遣散了所有徒弟,只剩下白须的五个道士。 其中一个道士道:“掌门师兄,师父云游时说过,南海终会有异变,我等也准备了数年,今日只得拼死一搏。” 他叫金牛龙,是青松道人两个徒弟之一,此时对李秀臻说道。 李秀臻道:“长香山之难,便是道门之劫,我……怎能亲眼见道门经历如此劫难,若叫长香山毁于这孽畜之手,我百死莫赎。” 说着他御剑而起。 南海之上,五个老道,五柄剑。 海风呼啸,似刀,一刀一刀割着五张早已皱纹遍布的脸,他们的脸上,不露任何表情。 忽然间,海风呼啸,是刀,一刀一刀清晰的割在五人的身上,流出红色的……是血,是浸透衣衫的血,滴落在海面之上。 五名白须道士,站在海面之上,遥遥相对,在他们中间的,便是他们要找的“孽畜”。 而五人中间只是一片海,一片波涛汹涌的海。 李秀臻手持长剑,他大喝道:“我于世长存,不如道门永兴,我愿以我之长剑,振道门之声威。” “剑起!” 五柄长剑飞至长空之上,五人则盘腿坐在海面至少,他们中间仍是一片海,黑色的海,那里……仿佛有一个无底洞。 “剑当起,剑当诛不平,剑当起,剑,当还我南海一片风和日丽……” “剑再起,再起……” 五柄剑越飞越高,早已消失不见,五人仍是盘坐在海面之上,均以右手指着长空,他们心如止水,浪再大心也如止水。 五人同声喊道:“剑落!” 五只手同时由指向长空的角度,降得指向深海,五柄长剑边刺向深海,光未到,剑已至近前,直向深海而去。 五剑以雷霆之势,直接刺向海面,光芒万丈时,便如同刺破云层的强光,五束可破山河,可镇一海之芒,由苍穹而下,刺破深海,一窥这海面之下到底是何物。 当剑快要触到海面之时,那片黝黑的海卷起一大朵浪花,一朵巨大的浪花。 那不是浪花,那是一只手,只有四个指头的手,仿佛是深海伸出的一只手,紧紧得抓住那五柄剑,剑虽锋利,却进不得分毫,剑与海水间竟发出剧烈刺耳的碰撞声,仿佛雷鸣一般,两股力量相撞,余波四散。 终于,五柄剑被弹开,重新回到五个道士手中,五个道士握着剑,终于站了起来,他们失败了,他们甚至逼不了对方现身。 最终,李秀臻要以手中剑,请海中物来相见。 整片海仿佛死了一般,海面上飘浮着无数鱼虾尸体,这已是一片死域。 第九十三章 你道传说有多远? 海本深邃,当海的颜色变得黝黑之时,便更觉诡异与深不可测。 海面之上五个道士终于汇集在一处,他们并排站着。 眼前是一片海,海面之上漂浮着不计其数的鱼虾,却也掩盖不住这黝黑海面下的恐怖存在,它,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它还没露面,谁也不知道。 李秀臻第一次觉得压抑,入道门以来,早已清心寡欲,遇什么事他脸上也不起波澜,这次不知为何心中竟起了一种毫无缘由的恐惧。 要劈开一面海去寻找海面之下的东西,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何况,海面下的这位也不是任谁都能随便对待的。李秀臻知道,只有找到它,与它见上一面,才可明白这莫名的恐惧,或许才可以知道怎样灭掉这个“孽畜”。 他要劈开一面海,一面黑色的海,这面海,黑得深邃,如同人的眼眸,看不透里面到底隐藏着什么。 他的剑,他的道心,不可退。 他对身边众人道:“我等身在长香山,就不可退……” 长香山,天南第一山,千万人心生向往的道门圣地之所在,在天南即将覆灭的危急关头,当然该一马当先,站在所有人的前面。 五人五剑,人是入世之人,剑是入世之剑,入世之人自然该为世人出一剑,哪怕一去无归,也心无所畏。 他们站在海面之上,像一面坚硬的墙,像黑海之岸,任风浪侵袭,巍然不动。 李秀臻道:“香山铁剑,是时候镇南海了” 众人振臂一呼,长香山一柄剑,直向南海,直向南海之中那片黑色的海域,黑色的铁剑,悬在半空之中,有如神物,只是立在那处,便有无数寒芒四散,铁剑之黑与深海之黑遥相呼应,这两种黑是两种极端,一种是带着神圣的黑色剑芒,一种是让人恐惧的深黑色的未知物。 李秀臻连同四个道士,用御物之力御剑,如同五双手同执一剑,力量大了不少,那柄铁剑,深入海面,开始飞速的转动着,黑色剑芒在海面之上撕开了一道口子,波涛翻滚,巨浪直扑向长香山五个道士,五个道士像伫立在海面之上坚固的墙壁,海水没碰到他们的身体,又迅速退去。 海面上出现了第二道口子,第三道口子……海面上出现了一个巨大的坑,或者是一个巨大的漩涡,如同一张血盆大口,要吞灭世间一切。 并排站着的五人动了,李秀臻道:“此去再无归,我……无悔,你们呢?” 同师的金牛龙慨然道:“长香山开派以来,百年昌盛,香火不绝,师父将长香山交给我们,我们……又怎能负了师父们,又怎能负了天南无数百姓……我—无悔。” “我无悔!” …… 长香山众人无悔,天下是百姓的,万里江山是众生的,他们为的,是苍生,是百姓,哪怕今日众人死在这里,哪怕世人认为中南海只是起了一场风浪,哪怕将来的传说中长香山五个道士死于一场海啸,他们也无悔。 香山铁剑劈开了一面海,也只有香山铁剑能劈开一面海,换作其他剑,早已碎裂,香山那柄黑色的剑,像一根定海针一般,定在黑色的海面上,任海水如何翻腾,再合不上。 李秀臻持剑道:“让我们来会会海底这位吧!” 话音未落,他已纵身一跃,跳入那无底的漩涡之中,随他而下的,还有四个道士,四个头发花白的道士,他们没有说话,但赴死的决心并不需要言语来表明。 五个人,五柄剑,这世间曾有人劈开过一面海吗?没有过,当年武当山的尺道人也不过一剑横江,断了一条江而已,但今天长香山的人做到了,虽算不上劈开一面海,可也是以一柄剑,刺穿了这面深黑色未知的海域。 五人面色平静,没有丝毫自得的神色,入道几十年来,早已临万事而波澜不惊了。 漩涡之内,无数鱼虾绕着漩涡侧壁旋转着,无论大鱼小鱼,都无法挣脱强大的力量。 唯有一物,静静的丝毫不动,是它了,李秀臻等人要找的那位便是它了。 他一剑刺过去,刺在海水之中,可这一剑却没有停歇,长剑脱手而去,李秀臻要在水中御剑去攻海中的那位,其余四人照做,对于长香山众道士来说,于长空之中御剑自然是家常便饭,可要在水中御剑与对方交锋,这是他们头一遭,可能也是有史以来头一遭。 长剑刺开海水,在水中留下一道直向前方的痕迹。 差一丈五柄剑便刺在对方身上了,五个道士丝毫未分心,心在剑上,眼则在那个静止在水中的未知物身上。 差一尺,只差一尺,五人仿佛用尽一生的道行,将剑全力的刺向那未知物,他们的剑,锋利如斯,在海水之中飞驰也如同在空中一般顺畅,这五柄剑,若刺上去,这一切是否就这样结束了? 最后一寸的距离,长剑剑刃上的海水流逝,阻不了五柄剑向前的速度。 终于,五柄剑触上了那黑色的未知物,五人释怀,眼见对方要鲜血横流,横尸当场,这一切就这样结束了,此后长香山依旧是长香山,五人出了海之后,依旧是道门圣人,今日之事若是有人大肆宣扬,他们倒也不会介意,今日之事,是长香山所为,天南百姓自当以长香山为信仰。 只是这五柄剑,飞速的刺向那未知物的身体,却又一瞬间停顿下来,仿佛刺向了一块坚硬的巨石,再也进不了一分。 李秀臻再次催动全身所有的力量,仍是进不得一分。 海中那神秘物终于动了,它缓缓的,将五柄剑推回来,慢慢的推回来,无论李秀臻等人用多大的力量,那五柄剑仍是一分也进不了,却慢慢被推回来,五柄剑的剑身缓缓由海水中,返回到五人身前。 海水中黑色的神秘物终于露了一部分面目,李秀臻看着它露出的这一部分。 那里,是鳞片,黑色的鳞片。 这是什么鱼?这是什么海怪? 李秀臻怔住了,他脸上充满了恐惧与不解。 他大喊道:“快收剑!这是……这是一条龙!” 香山铁剑再也镇不住海水,李秀臻五人身边的海水迅速涌来,将这漩涡填上。 香山铁剑像被什么东西拍了一下,飞向海岸,插在一块巨石之上。 李秀臻被海水拍出,也落在海岸上,他奋力的睁眼,看见一个人落在他身旁,正是金牛龙。 其他人呢?李秀臻不禁想道,其他人去哪了,难道常埋海底了? 他想不通,世间早已没了神兽,传闻最后一次看见神兽,已经是一百年前了,北方寒海的那条夔龙,这些东西早已销声匿迹。 为何这南海还有一条龙? 从前以为,传说终究是传说,当不得真,如今当真见到了,李秀臻修道数十年,此刻竟有些不知所措。 青松道人远游,长香山只剩下李秀臻、金牛龙的五人,如今却拿黑海无法 金牛龙不由得埋怨云游的青松道人,明知南海会有异变,却仍旧若无其事的云游。 你道传说有多远?对于说者,不过从嘴到眼睛的距离;对于听者,不过是嘴到耳朵的距离;当传说成真时,也不过是从耳朵到眼睛的距离……传说不远,至少此时此刻传说不远,李秀臻目睹的这个东西,便是传说中的东西。 第九十四章 骑鹤下南海 武当山十分平静,恬静的生活一如既往,小道士们依旧是挑水种菜,俨然一副平凡小村落的样子。 除了换了一个掌门,其余的仿佛一点都没变,每当朝阳或是日暮时分,文英殿殿门便会开启,这是尺道人的习惯,虽然早已换了掌门,可这些终究没有变。 纵使历史前行,尘埃飞扬,纵使岁月里流光闪烁,风霜过后,终会归于平静,千百年来,武当山始终未改旧面。 山脚林木泛黄,枝桠纵横交错,横竖延伸着,枯藤绕着粗枝攀缘而上,一片山林,像铺在武当山脚的一张网,一张生机勃勃的网。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武当山天柱峰南面,这一面光秃秃的,常言道:身在山中,不识山面。站在这里却能将整个武当山尽收眼底。 文英殿殿门轻启,一眼便看见日出的模样,朝气蓬勃一如既往。 景知遥走出大殿,望着初升的太阳,心似有无限感慨,而面色依旧,毫无痕迹。 武当山那座孤峰之上,尺道人静坐摇椅之上,他依旧喜欢每天的朝阳,只是今日的朝阳,仿佛比往日艳了不少,他道:“日出了,一切该换新了,江湖也好,朝堂也罢,也该有番新的模样。” 景知遥召武当四子——行一善、萧海碧、修浅珩、凌昭。文英殿内却只到了除凌昭以外的三人,凌昭早已下山去了,他终究是半个江湖人。 凌昭走了,武当山闲散小道士黄小肉却到了。 山上几十年,行一善等三人却几乎没有见过景知遥几面,众人知景知遥孤僻,以往自然也不去打扰,而现在眼前站着这个武当山神秘的掌门,突然召见三人,应该是有事情要交代,此时三人也都是面露疑惑。 景知遥道:“武当山传承数百年,世人都以为武当山应该是世外仙境,而我武当山只算得上避世桃源罢了,可武当山终究是这世间一座山,武当山众人也只是芸芸众生之一。” 殿内所有人都不知道他要说些什么,这个久居孤峰的武当掌门,今日竟说了这么多话。 他接着道: “孤峰之上看日出与斜阳,我这一生,太过于平静了,今日,我要下山了!” “师叔,武当山虽然平时也无事,也需要您时时主事,师父他老人家已经退上孤峰,清闲去了。师叔若要云游,武当山没了掌门……”行一善说道。 “武当山无需一个掌门,谁都是掌门,天下千百山,却唯有一座武当山……”景知遥说道。 如此前言不搭后语的话,从他口中说出来,倒也不让人讶异,只是他面色凝重,仿佛心中压了千斤重担,坚定的语气也表明了他的决心。 他要下山,武当山孤峰之上住了一生的景知遥要下山,武当孤僻寡语的新掌门要下山了。 他对行一善等人道:“武当山暂且交给你们打理了,我若不回来了,一善,你便是武当新掌门。” 转而对黄小肉道:“文英殿三清像要用浮尘扫,不可用寻常扫帚,师兄以往都是这样做的;窗台之上的植株每日浇两次水,早晚各一次;老宅周围的栅栏早已旧的轻轻一碰便会折断,是时候翻新了;还有冬日一到,园内桃树要剪去繁枝,夏日记得除草……” “倘若有一日,洞庭的云先生再来访我,柜中有好茶,替我好好招待……” 他顿了顿,望着黄小肉,这个陪了他十来年的孩子,满眼慈爱,像一个父亲望着孩子一般,他道:“孩子,你待世间如流水,温柔细腻,你命里有些事,我愿你也温柔对待……” 这真的是往日那个言语极少的武当掌门景知遥吗?谁都觉得讶异,武当三子尚且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得呆站在原地,他们突然发现,这个看起来和他们差不多年纪的师叔,并不是出离凡尘的冷峻仙人,更像极市井小百姓,他比世间所有平凡人更像一个平凡人。 景知遥转身便出门去,他的背影,逆着朝阳的光,仿佛更加高大,阳光透过他飞扬的白发,照入文英殿内,那里,有一个修长的影子。 武当三子看着景知遥的背影,深知武当山又有一个掌门出游,和以往所有武当的掌门一样,不是静候“飞升”,便是云游而后不知所踪,只是纵观百年来,好像没有选择云游的武当掌门。 黄小肉始终不是行一善那样的老道士,他满眼不舍,眼前这个修长影子的主人,正是养他十余年的师父,在他心里,早当这人是他父亲。 黄小肉心里道不出的恐慌,他觉得师父走了,他再无依靠,以后他替谁挑水?替谁洗衣?替谁种菜?……武当山那座孤峰之上虽不寂寞,可终究是少了一个景知遥。 黄小肉含糊不清的声音问道:“师父,你要去哪?我到哪里去找你?” 景知遥道:“武当山待腻了,再不看看外面的世界,我岂不白活了一生,你也不必找我,从今而后,我只希望你一切顺心……” 景知遥离了文英殿,再未回头。 武当山所有人看着他沿着石阶一阶一阶走下去,从文英殿向下,是武当山道士修剑道的地方——一处大广场。广场之上立着八棵巨大的白玉石柱,石柱之白,胜过冬日雪。 武当山一众道士目不转睛的看着他们的掌门,这个只做了武当山一月左右的掌门,尺道人将掌门之位交给他,武当山众道士清心寡欲,没有不服,只有疑惑,可今日武当山的新掌门,从文英殿走下来仿佛走了很久,所有人都不禁投之以敬仰的目光,他,终究是掌门。 景知遥走到白玉石柱旁,伸手摸了摸光滑的白玉石柱,他吹了个口哨,所有人屏息以待。 长空之上,一声鹤唳响彻云霄,迎着朝阳,一只白鹤落在广场之上,景知遥再无话说,他骑上白鹤,轻拍白鹤修长的颈,白鹤便展翅而飞,他回首望一眼武当山,几十年光景,并非一朝一夕,别离时自当回首相望,以作告别。 这座山,便是他的一生。 往日很长,景知遥仔细回顾;来日方长,再无一座孤山一个神秘道士。 他是个凡人,只愿做凡人的事情,他满腹离愁,武当之外,都是他乡。 武当山新掌门骑鹤而走,剩下一座尘世间的武当山,一座常年人烟罕至的孤峰,还有孤峰之上一座小庐。 广场之上众道士面面相觑,修道只为飞升,传闻中多少人骑鹤飞升,而今日亲眼见到有人骑鹤而走,是飞升为仙了吗?可为何不是直上云霄,而是向南而去? 凝望着远去的白鹤,众道士放下手中剑,心有所念,今日终于见道有人乘鹤而去,信仰便更加坚定,所有人都想着,将来骑鹤游四方有有何不可? 文英殿之内,武当三子和黄小肉凝望着远去的白鹤,黄小肉问道:“师父他去哪里了?他还会回来吗?” 行一善见他眼有泪光,便道:“师叔云游去了,你见天上的云了吗,只有行遍天下,才能得证大道,我们修道之人穷尽一生,只为道。” 黄小肉道:“他会回来吗?” 萧海碧道:“当某天,有一朵云能在我武当山常驻之时,师叔才会回来。” 黄小肉心至纯,可他不是傻子,世间万物,谁能留住一片云,他没说话,便走出了文英殿,浇水和修缮栅栏是师父交代下来的,他要去做,按师父的吩咐去做。 武当山直至南海,一只白鹤划破长空,一声声鹤唳,引的无数人抬头仰望。仔细看的人发现白鹤身上有一个人影。 “仙人,是仙人……” “是仙人,骑鹤的仙人!” 官道之上有人大声喊着,他要让所有人看到,一个仙人骑鹤而过。 赶路的人早已忘记前路遥遥,只是膜拜这骑鹤的仙人。 仙人,景知遥自认为他不是,他只是一个凡人,就像东海李青莲说自己是一个凡人一样,景知遥也一样,摔倒了会疼,饿了会难受,看到满园的桃子会想吃…… 还有,离开了会不舍,这不是凡人又是什么? 武当山的一个老道士,久居武当山孤峰之上,谁听过他的名字?世人只说他这一生,便只有这座武当山,他从未下过山。 不,世人不知道,其实他去过南海,十多年前去过一次,而如今,他再次去南海。 这一次,景知遥骑鹤下南海。 第九十五章 南方以南 沅北入了秋,泛黄的叶翩翩而下,让人想起了当年楚怜月在沉鱼湖畔舞剑,有人站在雨波亭上,佝偻的身躯和他花白的头发十分惹眼。 这一汪秋水,引起他无数思绪,无论是当年还是现在,他都选择了静守,当年他为保江山,如今他则是不想妄动。 沅水向南,南方会是怎样,他不禁感叹:“洛秋寒啊洛秋寒,事到如今,你想的事仍是自己的事,你倒真是老了,私心也真的重了不少,以往所有人都当你是以天下为先的人,如今天下的事怎会搁在一旁了?” 不免有一丝惆怅。 身后传来一个柔美的声音,道:“洛伯伯,秋风太寒,该回去了!” 雨波亭上的洛秋寒更显老态,他回首微微一笑,道:“是了,这还没过门呢,便这般悉心照料起我来了?” 少女正是钟瑜,她有些羞涩,道:“小北他们不在,只得我照顾你了,我若是没照顾好你,怎么向他们交代。” 洛秋寒笑道:“哈哈哈,昨夜我梦见怜月了,她说:‘小瑜呀,真是个特别称职的好儿媳。’其实不光她这样想,我也是这样想的。” 钟瑜递给他一件袍子,便不再理他,匆匆跑开了。 洛秋寒披上一件绒毛袍子,凝望南方,不禁想,此刻有多少人看着南海,又有谁会去南海,这场巨变,谁会去改?谁能去改? 东海凡人岛,孤楼之上,一壶浊酒,一件旧衫,一头白发,一张童颜,一盘残棋,一人独弈。 他是个凡人,几十年来他都是如此孤独,站在世间武道最高峰之上,所有事只他一人便够了,他便是李青莲。 白发苍苍,脸上却看不出任何岁月的痕迹。 岁月,如何敢在他脸上留下痕迹? 他凝望着海面,几十年来唯有此事,让他心境起了一丝波澜。 身旁是他的徒弟赵海,却比他看起来要苍老的多,赵海道:“师父说南海有巨变,为何师父又不去?” 李青莲回过目光,一切淡然,他道:“我不去自然是因为我不想去……” 不想去便不去,不想做便不做……我便是我,活着自然要随心所欲,谁也不能左右,世间人能活成这个模样,岂不逍遥。 李青莲想要随心所欲,敢问这世间,茫茫万里江山,王侯将相无数,谁能左右他? 当然,李青莲也好奇,这世间,有多少人能感觉到南海这场巨变。当然,他更好奇的是,藏在背后的那个人究竟敢不敢现身相见? 世间种种,变化万千,连李青莲也只能感觉的到,只是感觉而已,感觉比起预见,不知微弱了多少。 不知名的一处小镇之上,宽阔的街头,百姓们聚在一处,围成一圈,指手画脚,低声谈论,这也不足为奇,看热闹是作为一个百姓应该具有的最基本的特征,围成的圈内,一个老翁牵着一匹瘦马,瘦马倒在地上,老翁轻轻抚着那马的脖颈,向众人笑道:“没……事,没事,老马是个醉鬼……” “咯~” 早已醉的说不清楚话的老翁坐在地上,他打了一个嗝,接着道:“老马是醉鬼……可是他不发酒疯,没……事,我守着他睡一会就好了!” 街头总会有人搭茬,只听有人道:“醉鬼,我看你才是个醉鬼,自己喝醉了还喂马儿喝酒,真是个疯子……真是有病。” 老翁环顾四周,咧了一个笑容,露出他金黄色的牙齿,他道:“老马酒瘾……比我大,真的比我大……” 众人这才知道这老翁是个疯子,顿时便失去了围观的兴致,便逐渐散去。 人来人往,再无人理这疯了的老翁,甚至还避开他绕行。 老翁轻抚着马脖子,他对瘦马呢喃道:“我喝醉了,你也喝醉了,咱俩都醉了,所以哪儿都去不了,也哪儿都不去……” “老马,醉了便醉了,这些年来,我俩以看遍天下热闹为志,这次咱们带了个拖油瓶。”老翁扭过脸,便看见一少年正在酒馆处买酒去了。 这个少年和另一个毫不靠谱的西北青衣小子相比,老翁更喜欢眼前这个略显稚嫩,性格更加温和的少年,老翁甚至想教他挑事的本事,让他也像自己做一个浪迹江湖看尽热闹的闲散人。 少年拎着一个酒壶慢悠悠的走来。老翁不禁想道。 “洛秋寒前世这小子修了什么道,取了天下第一女子,生了两个天资如此高儿子……这老小子,好事尽让他占了!” 洛秋寒小儿子更易做一个像自己的闲散人,老翁想着,先带他看几年热闹吧! 他抚了抚老马的鬃毛,说道:“咱带了个拖油瓶,南海太远,大热闹咱就不看了,我们去京都,京都也很热闹!不至于让你失望的!” 这老翁再一次漂泊,他走的再不是打杀的江湖,他走的只是平凡人的江湖。 世间种种,但凡有一丝异处便是怪,于是所有人都是凡人,所有人都是怪人,这老翁自然也是怪人。 牵着一匹瘦马流浪江湖有什么不好,何必那么多事?何况洛北又去买酒去了。 非我亭前事,我只当不闻。 人醉,马醉,醉个不省人事也好,到日后有人问起他为何不去,便说喝醉了就好。 南海无名山头,厉寒山独自一人坐在一处石头之上,在南海几年,他早已设想过无数种情景,也在心中有过无数种应对的措施,而事情发生了,他依旧有些手忙脚乱。 很多事情,始终不是有计划便能做好的,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谁能心安?何况,这件事只有两个结果,胜和败,如果把这两个字写在靶上,这个靶可以很大,“胜”字只是靶心那个点。 于他而言,胜了无利可图,败了却要身死当场,这个买卖怎么看都是不合算的,可是他已经决定入局,从无退意,自从他抛妻弃女来到这座孤山,他便注定要赌上一把。 那便赌一把吧,生死有命,他唯一欠的,就是他的妻女,除此之外,是苍生欠他的。 南海这座无名山,他住起来挺习惯的,开门便是海风拂面,抬头便是海鸥高飞…… 他想着,若是此事平了,他定要将她们接到这山上来,到那时岂不美哉! 他不再多想,站起了身来,回首时,见到了众人的脸。苏堂卿道:“老家伙,你要跟我去见见世面吗?我带你去海边逛逛啊!” 小徒弟白川道:“师父,我们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这海风呼啸,浪声震天,你要是想去看看,便带上我们吧!” 林陌离没有说话,其实他也是这个意思,只不过这话要是换成他来说的话,只会变成:走! 厉寒山挨个点了点,却忽然叹气,道:“你们都去吧,无论在哪里,结果都只有两种,生或是死!” 他本想要云家姐妹两人留在这山上,忽然又改主意了。 既在南海滨,何处能安生?若是败了,巨浪之下,哪里还有生机,与其在这山上,倒不如去亲眼去看看。 倘若死了,也知原由,也可瞑目。 南方以南,有多少人凝视着深渊?南海之侧,黑甲巨龙在凝视这世间。 第九十六章 人海与海 南海之岸,集结了上万长楚大军,声势浩大,姜寒站在最前方,他手中不住的盘着两颗夜明珠,长楚千百大将,唯有他水上封神,所以长楚只有他,才是征服南海的唯一选择。 月前他接到命令,南海有异物,要他领兵南海,于是便有了上万大军集结于南海之滨。 临水,他便有无限豪情,水上是他的天下,他的水师,天下第一,可如今面临一片海,如姜寒这般人物,也有些怯了。 姜寒身前是一片黑色的海,一片令人胆寒的黑海,片刻之前,海上巨浪滔天,一阵阵狂风与一声声巨响早已让众将心中发毛,他们看到海面上寒光四起,像是雷电与黑海大战了一场,过了许久,终于雷电败下阵来,海面重新恢复平静。 他们哪里知道,片刻之前,长香山道士生生刺穿了一面海。只不过与黑色的海相比,人始终显得太渺小,以至于最后落败被摔到岸上,也没能引起注意。 片刻平静之后,海面之上出现了一个巨大的漩涡,引动空气流转,一阵可吞噬一切的龙卷风与那漩涡紧密相连。而狂风又卷集着乌云,生生将一朵乌黑的云束缚在原地。 世人见过所有的海天相连,从来都不是海天相连,只有此时此刻,这才称得上真正的海天相连。 海面、狂风、乌云连成一条线,缓缓推进。 龙卷风之中,仿佛有一只手,隐约可以看见那只手抓起原处岸边的房屋,轻轻的揉成粉末,然后随风归于尘土。 一声响雷,一束耀眼的闪电从那片乌云之上劈下,劈在那海水化成的巨手之上,那巨手再一次变成一滩水。 风雷涌动,终于起了雨点,南海下了一场雨,南海上那面黑色海域之上,下了一场雨。 只见龙卷风之中,探出一个巨大的身影,紧紧扯住那团乌云,只片刻只见,那团乌云终于湮灭,仿佛被那片海吞没了,又仿佛被生生的撕成了碎片,惨不忍睹,不可思议,而那身影一瞬间便重归黑海。 长楚上万大军,经历过无数战场,一次次将敌人打的落荒而逃,可面对这面海,除了惊讶与恐慌之外,只剩下束手无策。 漩涡与风,一寸一寸推进,长楚上万大军个个面色凝重,无论面对的是什么样的军队,尚且可以与之一战,可是面对一面海,刀枪剑戟于事无补。 可是他们不能退,也不敢退,进无可进,退不敢退,只得停留在原地,所有人都在等姜寒号令,只要他一声令下,或攻或守,听命而行便是了。 姜寒依然镇定,这片水域虽不是他的天下,他仍觉可以一战。 龙卷风逼近,狂风之中隐约有个身影。 事到如今,姜寒没有选择,生死一搏,大不了葬身在这片海下。 再近一步,等“他”再近一步。 “放~箭~!” 姜寒的声音拖的很长,唯有如此,才可显得他气定神闲,唯有如此,才可让兵将能够听清楚,唯有如此,才可保证一场最集中,最具杀伤力的箭雨。 只有最绝对的力量,才有资格出现在这场风暴面前,才入的了“他”的眼。 战船之上,强弩之上,飞出一支支利箭,直刺向那缓缓逼近的漩涡与风,直刺向那个模糊不清的身影。 南海之上,下起了第二场“雨”,是一场箭雨。 南风寒,吹的利箭钝了,吹的利箭再不向前。 海面上涌起巨浪,像是一面墙,将所有箭挡住了,这面墙压了下来,狠狠的砸在海面之上,巨浪起了,长楚的战船全被掀翻。 所有人能退的都选择退了,哭喊大叫的声音传来,多少人被卷入那一片海中。 山海之前,人显得多么渺小,姜寒的凌州水师面对一面海时,第一次无计可施! 海内有一只妖孽,它只在海面之下搅动滔天巨浪,便可以将岸上的人打的落花流水。 姜寒纵然搬出百米巨弩,却也刺不穿这海面,长香山五子,于长楚江湖而言是什么样的人物,姜寒心知肚明,如今连长香山五子都折了三个…… 怯意横生! 滔天巨浪向海岸涌来,绵延数百里的海岸,都看到了这滔天巨浪,海岸边的渔村,眼看便要被摧毁。 只见一个少女,一个白衣少女,她站在那里,自成一处风景。 她,便像是纯纯萧音奏起于山谷,江湖沉吟,山河永寂,仿佛历经繁华之后的出尘。世间有她,才算得上盛世繁华,江湖有她,才不至于寂寞。 她站在渔村,凝望着那巨浪,心绪万千,流浪江湖数年,寻遍长楚半壁江山,终于找到了那个人,可是她却没有控制住自己的脾气,大闹一番之后冷静下来,她觉得自己做错了。 厉文玳,她觉得她用剑指着洛烛伊错了,错了便错了吧,那又如何。 在南海流连数日,今日,正看见海面上滔天巨浪,长香山五柄剑她也看见了,直到现在,仍未从震撼惊讶中回转过来。 她没走,只是站在这里,护着这些渔民离开。 渔民之中,有一个面目清秀的妇人却迟迟不肯离去。 那妇人望着厉文玳,道:“姑娘先走吧,这风浪着实怪异,着实恐怖,你心地这么善良,若真的殒命于此,岂不可惜。” 厉文玳没想到这渔村的一个妇女,言谈也这样斯文,便回道:“大嫂快走吧,我等一会就走。” 那妇人道:“我也不走,我等一个人,等那人到了我才会走,不然我不甘心。” 厉文玳道:“两个人等不如一个人等,你先去避一避,你告诉我你等的人长什么样,我如果见到他,我让他去找你。” 厉文玳看着这个妇人,年纪不大,只有二十多岁的年纪,目若秋波,唇如朱丹,真算得上是个少见的美人,很难想象,在南海偏僻的一个小渔村,竟然有如此惊为天人的妇人,厉文玳看着这个妇人,竟有一丝不自信,那妇人身上有一种厉文玳所缺的风情。 厉文玳想着,她要等的,应该是她的丈夫吧,在这家园尽毁,能否活着都是个问题的时候,也难得有这样痴情的人,想到此处,不由得想起自己的母亲,心中不免感叹,但愿这妇人等的男人,别像厉寒山一般,这般决绝。 妇人大致描述了样貌,也说了自己要去哪里,以便联系。 妇人离去时,眼神中流露的是依依不舍。 厉文玳安慰道:“你放心,他不会有事的,若我见到他,定把他安全送到你身边。” 妇人终于缓步离去,厉文玳站在南海岸,思绪万千。 她眼前的巨浪,瞬间便要压下来,她知道以自己的能力,手中这柄剑,劈不开这巨浪。 可是她选择留下来了,她要看谁来阻止这场劫难。 第九十七章 再见厉寒山 南海起了滔天巨浪,向海岸压过来,像一头凶猛的野兽,恶狠狠的过来,其势不可挡。 谁也不曾想象,南海的风,竟也能凛冽到如此地步,然而袭到海岸之上的只是海风的千百分之一。上万长楚大军,“水上蛟龙”姜寒所向披靡的水师,十余年来平了长楚江上多少战乱,这一刻当真要覆灭于此? 白衣女子厉文玳,傲立于岸,她解了江湖百年的平平无奇,风浪无情,又怎会怜香惜玉,这般出尘之人,当真要香消玉殒于此吗? 这巨浪落下,一切便消失了吧,可世间事不都是如此,到了眼前才能看的清晰。 厉文玳闭上眼,抽出鞘中剑,迎着巨浪劈去,剑何其短,人何其柔弱,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可这一剑始终是要出的,她是侠女,又怎会不出剑就甘心去死? 她闭上眼,紧紧的闭上眼,她在等着死亡。 许久,巨浪没有压下来,她睁开眼时,疾涌而来的巨浪早已被劈成两半,像死了一样,倒在海面上。 她一回首,便瞧见厉寒山苍老的面庞,以及头上变得花白的头发,她强忍着将要溢出的泪水,可她的坚强告诉自己不能哭,几年来浪迹江湖,吃了不少苦,也见过不少卑劣的人,所有的路,自己一步一步已经走过来了。 她看着眼前这个人,只凭这苍老的面容和如雪的白发,她知道,这些年他也没有好日子,他愧疚吗?他有想她们吗?……算了,当扯平了吧!至于他欠她母亲的,让他们自己去算好了。 厉寒山这一剑,救了厉文玳,也救了海岸之上的长楚大军。 而他这一剑,只是破了一道巨浪而已,海风依旧呼啸,漩涡依旧在海面之上缓缓移动。 厉寒山对她道:“到我身后来……” 她便快速的跑到厉寒山身后去,此时此刻,绝不是说话的时机,洛烛伊一行人也在厉寒山身后,云莫棋见到厉文玳,关切道:“文玳姐,我们很担心你,你……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厉文玳看见跟在洛烛伊身后的鼎鼎,道:“这小家伙好可爱,太别致了……” 洛烛伊知她想通了,哪料到再见一面时却说了这么一句话,则是一脸不解,道:“难道世上所有女孩看待问题的角度,永远都是这么别致的吗?” 厉文玳瞪了他一眼,这一眼已经说明了一切,一切如初,但她还是不喜欢他说话的样子,只不过也有例外的时候。 厉寒山站在南海岸上,那海面忽然平息下来,由动至静的过渡,让人应接不暇,海面仿佛没有一丝波纹,谁曾见过一面海,静似一潭死水,谁曾见过一面海,静似女子化妆的铜镜。 这片海,哪能这么容易便认输,只静了片刻,便又开始汹涌,这一次,再不是漩涡与龙卷风的花哨,巨浪缓缓凝结成一只巨手,两只巨手,在海面上扑打着,像是溺水的人在挣扎一般,可所有人都知道,那是为即将到来的屠杀在狂欢。 姜寒开始有些慌乱了,纵然他居高位,所见所闻甚广,可如今他却不知这海中到底是何物,他开始渐失气定神闲,镇定自若的大将风范,他一连退了数步,眼睛却始终不敢离开那两只巨手。 他道:“副将何在~!” 身后副将忙上前,屈膝跪倒,声音开始嘶哑,道:“末将在。” 姜寒道:“你率千人火速敢回凌州,以最快的速度传信到京都……” “要让皇后和所有人都知道,南海有妖物作祟,妖物不除,长楚国祚岌岌可危。” “速去,误了我要你项上人头!” 这副将是姜寒的心腹,名叫伍占,十年来随他征战水上,此刻见他临阵不退,选择了大义,难免心中有些伤感。 副将便道:“将军,末将官小职微,说的话没有份量,这番话,请将军亲自向皇后禀报,就由我在这拦住这妖物……” 姜寒手中仍来回盘动着夜明珠,看着副将,道:“伍占,我的话你也听不进去了吗!这不是请求,这是军令~!” 姜寒道:“你去还是不去!” 伍占仿佛有千言,却止于一个抱手鞠躬,他点了千人,离去时回望,道:“将军,破之速回!” 姜寒顿时觉得心绪平静了不少,他望着海面上的一双巨手,坦然多余恐惧。 “呵,我当是何方神圣,不过是个会玩水的东西……来吧,用你的手来拍我啊,你来啊,来啊,试试将我拍成灰烬,我让你看看长楚最强的水师,我让你知道谁才是水上的祖宗……” “来啊~畜牲!” 他沉声道,这是他一生中绝无仅有的愤怒。 此刻他代表长楚水师,甚至是代表长楚王朝,向这面海宣战。 此战,事关长楚安泰,事关江山社稷……此战,不死不休! 白川等正好目睹这个场面,便问道:“洛烛伊,你说他为什么这么话多,看起来这么凶?” 洛烛伊道:“这姜寒号称‘水上蛟龙’,而此时此刻却面对一面海而束手无策,你说他该不该凶?” 白川恍然大悟,道:“哦,就像是一个人捡到一个宝物,正高兴的时候,这宝物的主人找上来一样吧!” 洛烛伊道:“聪明!” 云莫棋却摇头道:“不是的,他是因为恐惧,是无止境的恐惧让他如此愤怒,只有无止境的愤怒能够压制住无止境的恐惧,他对那面海,他恐惧到了极致。” 云绾青也道:“恐惧到了极致便是愤怒,人心脆弱,承载不了无止境的恐惧,只有愤怒,才能消减惧意。” 确实如此,恐惧有因,一旦恐惧到了极致,唯一的办法就是消除这个因,别无选择,只此一法,而让你忘记一切后果去做这件事的,只有冲动与愤怒。 姜寒终于将手中的两枚夜明珠收起,取出早已尘封多年的佩刀,他的刀,与那巨手相比,不值一提。 他道:“将油倒在水面上,我要烧了这片海。” 众将照办,将油从岸边倒下去,只等这油蔓延开去,然后再送它一阵火箭,就只等着看一片火海,姜寒想象着那个画面,不禁大笑起来。 而事实却不像他想的那样,海面飘浮着油的一角,被一道剑光生生割裂,再也不能与海面合上。 出这一剑的是个老头,他身后站在一群年轻人,姜寒一眼就认出来,其中一位,是沅北那位少爷——洛烛伊,他也认出来这个出剑的老头,当年洞庭湖风云乍起,正是这个人——厉寒山。 厉寒山曾在洞庭湖畔打过鱼,却也在洞庭之上搅得巨浪滔天,不过那时他是打渔人厉南城,洞庭一战之后便改名厉寒山了。 如今却做了个守山的厉寒山! 厉寒山道:“应付一片海已经不容易了,我不想应付一面燃起火焰的海。” 厉寒山接着道:“你们赶紧走吧,如果逼不了海中这位现身,这世间,谁也杀不了它。” 厉寒山望着那面海,这一次,不能再让它走了。 姜寒带人后退,却没有离开,他要看看,海中这是个什么东西,他要看看,厉南城如何在南海大战这海怪。 无论是朝野,或是江湖,都不允许这个东西继续存在,能搅动风云的隐患,谁也不敢留。 第九十八章 山与海 厉寒山踏上那面海,如履平地,这一步,毅然决然,无惧无悔。 他一步一步走向海面上挥舞的双手,不,那不是手,而是两只海水凝结的巨爪。 终于,巨爪向他拍来,这一双巨爪,或许马上就变成厉寒山人生看到的最后场景,可厉寒山还想看江湖传言中的许多美景,西夷的剑谷也好,江南的无边莲池也好……他还想同妻女居于南海这座无名山之上,所以他不想死,也不能死。 他翩跹而起,恰从巨爪的指缝间脱出。 “故弄玄虚,你这一手,十年前我就见过了……” 他长剑一引,南海海面之上跃起一滴水,轻轻的停留在他的剑尖,这滴水,清澈透明,不染一尘。 厉寒山引剑旋转一周,那滴水脱剑而去,直向那双巨爪,他长剑脱手,剑随清水而去,似一道光,他的身影,也一闪便消失不见,只剩一抹黑影直追长剑而去。 那滴清澈的水,被空气拉的修长,细如一根针,直刺入那两只巨手,那两只挥舞的巨手,顿时如同被冰冻了一般,再也不动,瞬间便塌了。 这一手段,十年前他曾见过,十年前洞庭湖上,有一个人站在湖中央,引动湖水化作一把巨刀,当年,他也是用了洞庭湖一滴水,便破了那把刀,虽不易,终究是破了。如今在这南海,他仍是用了一滴水,破了一双海水化作的巨手,看似简单,却和当年洞庭湖一样,他心中如果也有一面海,那心中那面海涌动得比眼前这一面还要凶猛。 观战的除了洛烛伊等一众年轻人,还有姜寒和他的长楚水师,姜寒看到这一幕,第一瞬间想到的便是洞庭湖之战,那是长楚百年来最震撼人心的一战,多少人惊叹于化湖水为手中刀,多少人惊叹于两人身影漂浮,乘风御水,刀来剑往间,引动山河破碎,风雨飘摇。 他不禁一振,这白发老头,是十年前洞庭湖与李青莲惊天一战的厉寒山,只是谁也想不到,十年前正是壮年,如今却苍老了这么多。 岁月啊,残酷无比,短短十年,短短十年便把一个绝世高人熬成了这般模样。 军中有经历过岁月的老者,他们激动的叫道:“是他,是他……如果真的是他,就真的有希望了!” 几名年轻刚入伍的长楚军不解问道:“他是谁?” “他就是厉南城啊,销声匿迹十年,终于又出江湖了,我生而有幸,有生之年竟然能再见到这个人,不算白活了!” “厉南城,传说他死了,洞庭湖畔都已经有人为他塑像,留作纪念了,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老者有些不忿,道:“简直迂腐,无知,像厉南城这样的人,又怎么会平平淡淡就死去……” 接着道:“当年洞庭湖上,李青莲约战,在所有人都以为他要避战的时候,他如期而至,两人在洞庭湖上酣战一番,这一战引动风雨飘摇,这一战开启了一个新的江湖,让所有人都知道,武道,是没有止境的!” 引起了年轻士兵的兴趣,士兵接着问:“伍长,当时你在场吗?怎么会知道的这么仔细。” 老伍长满脸自豪,他道:“当年传出李青莲约战厉南城的消息,整个江湖都轰动了,谁都知道李青莲天下第一,傲视天下,可谁也没想到他竟会主动到洞庭湖约战,这件事甚至惊动了皇上,要不是当时正逢寒蒙来犯,正是战乱的时候,皇上也想亲眼看一看,到后来约战日期到了,我们奉命开战船到洞庭湖上维持秩序……这一战,不止我一个人看到,上千将士亲眼所见。” “只不过,洞庭湖上的战船全毁了……” 说到战船尽毁,他却没有一丝不悦的神色,反而十分投入,十分骄傲,接着道:“哈哈~毁的好~毁的妙,只有这样,才真称得上旷世之战。” 洞庭湖之战确实是长楚王朝百年以来,最震撼人心的一场大战,人们提起来用的也都是“大战”这个词,从不是“比武”、“打架”之类的词语,只有大战,才配得上这一战的浩大声势,只不过当年的厉南城十年间却白了双鬓,却已改名作厉寒山了。 长楚王朝有文人为天下武人排了序,称为武榜,李青莲毫无疑问是天下第一,厉寒山则排在第三,而前十的人中,只有李青莲和厉寒山是真正有过一战,至于其他武榜上的人,排名只做参考。 一众士兵入了神,仿佛忘却了南海眼前的大战,忘却了故事的主人公,此时正在南海之上。 厉寒山身法奇快,快的只剩一道幻影,一柄剑出神入化,来无影去无踪,终于厉寒山的双脚离了海面,手握着那柄长剑,左右手掂量着,仿佛有一丝不满意,便用力一扔,剑直向海面,这一剑,颇有定海之势。 厉寒山回首,对着海岸边道:“姓洛的那小子,这柄剑不称手,借你的铁剑一用。” “不借。” 那柄铁剑却脱鞘而去,直向厉寒山。 “你既然决定要强来,就不该问我借,反正没什么区别!” 厉寒山手握锈剑,指向那面海,道:“你的手段我见识过了,现在,你看看我的手段吧!” 锈剑高举,竖劈下去,深黑色的海面出现了一道裂痕,这道裂痕缓缓延伸。 世间自从有了一个厉寒山,总是能不断给人惊喜,十年前是这样,如今也是这样。 十年前的大战在许多人心里仍记忆犹新,而现在的大战却又是别样的一种震惊。 这一战,是山与海之战,山,是厉寒山,海,则真是一面海。 厉寒山就要劈开一面海了,他仿佛用尽了毕生的力量,他口中念念有词:“差一点,只差一点,再一点就好!” 山与海,僵持不下。 第九十九章 伶人 南海岸,洛烛伊手中只剩下剑鞘,忽然间他心生警觉,他感觉到有一把利刃正要刺向他的心脏,一道寒光掠过他的眼前,只在一瞬间,他便看见一柄短小的飞剑掠过,划破他的衣衫,然后是第二柄,马上便要刺向他的心脏。 只是刚刚接触到他的衣衫,却被两柄剑挑开了,一柄是林陌离的“南亭雨”,另一柄则握在白衣女侠厉文玳的手中。 九柄飞剑,却没有一柄成功的刺入洛烛伊的胸膛。 厉文玳收剑,道:“小无赖,我又救你一命,从此后,我再不欠你~”她面无表情,她的脸,仿若冰冻了千年湖面,冷峻而静美。 洛烛伊知道她说的是山上之事,他道:“你从未欠我,从此后,换我欠你了。” 他从未将山上的事放在心上,被厉文玳以剑指着,与其他事比起来,只是九牛一毛,甚至无关痛痒。 一个人,以极快的速度从远处一下来到近前,所有人都猝不及防,厉文玳看着这张脸,惊讶甚于其他人。她说道:“怎么会是你,我以为你只是寻常渔家妇人,想不到你竟然是个高人……”眼前的人,正是她在渔村见到的那个妇人,那个在等人的妇人。 厉文玳只是不敢相信而已,但转念又想,面对风浪侵袭,寻常妇人怎么会面无惧色。 那妇人道:“我也没骗姑娘,我确实在等人。”说着用手指了指厉文玳身后的洛烛伊,道:“难道我描述他的话什么误差?”她对厉文玳说话时面带笑容,换作是谁来看这笑容,都是无比真诚的,可此时此刻,在这想杀人的时候,这笑容极度不协调,甚至让人有些恐怖。 厉文玳回首看了看洛烛伊,这小乞丐究竟惹了多少人?究竟有多少人想要杀他?他虽然有些无赖,可若是所有无赖都该死的话,这江湖,这朝野,有多少人能够置身事外?她满是不解。到目前为止,江湖和朝野,都容不下他,都要他死。 她回答道:“除了你说他长的俊俏以外,其余你说他是个废物和无赖之类的话,我倒是赞同的。” 接着道:“只不过,我以为你等的是你的心上人……想不到你要杀他,难道他负了你?” 洛烛伊不乐意,反驳道:“其一,我确实长的俊俏,其二,我从来没见过眼前这个大妈,更不会跟她有什么,你别用她来羞辱我……” 那妇人道:“我对你说的话,没有骗你,我只不过是没有说完,我说他虽然在别人眼中是个废物,是个无赖,可我还是……要杀他。”她的话是对厉文玳说的,对洛烛伊完全置之不理,甚至没有将他放在眼里。 那妇人接着道:“我堂堂七尺男儿,言出必行……” 不止厉文玳,所有人都愣住了,眼前这个人分明是身着女装,而面容也如女子一般清秀。 竟然……竟然是个男子。 洛烛伊道:“你伪装的真好,为杀我们真的是煞费苦心了。” “生死劫难,我们兄弟两,从小到大不知经历了多少次,小时候我不知道为什么有这么多人想我们去死,可如今,我已经不小了,你既然要杀我们,我且问你一句,我兄弟二人如果死了,长楚就安定了吗?天下就安定了吗?” 这些事他许久以前就想过,始终没有得到一个答案,天下四分,沅北从来不占其一,可有些人费尽苦心想要杀死洛烛伊和洛北,无论江湖还是朝野,竟容不下沅北两个寻常小儿? 那身穿女装的男子道:“我杀人从不为天下,我只为我自己,我手中剑不是天下人给我的,是我自己亲手取来的,我想要你们死,只为我自己。” “唐俏人!好个唐俏人……”蒋吕阳看着眼前这个人,这个面容精致的人,不禁说道。“皇后派人找了你好几年,没想到你竟然在这里出现了。” 洛烛伊道:“原来你就是唐俏人,长楚武榜第十一位,这些年可有不少人在找你,很多人还想再听你一曲,谁能料道,你竟然跑到南海杀人来了。” 他的语气里没有过多的感情,没有恐惧,没有惊喜,甚至没有因为那九柄飞剑而恼怒,对于向他出手的人,只要他还没死,就应该这样说话。 唐俏人,长楚武榜十一位,当世最有名的伶人。 一曲歌,世人倾,这世间,如果花芊语的舞是照在冬日晶莹冰面上的月光,那拒人千里之外,只可观而不可触的高贵冷艳;那唐俏人的歌就是照在夏日泛起涟漪的湖面上的阳光,波光粼粼闪烁着的,是让人无法抗拒的火热。 唐俏人道:“我唐俏人做了一生伶人,一生任人评论,任人菲薄,哪怕我一身武艺,可戏子始终是戏子,我一生都会抬不起头来,所以从当年我消失那一刻起,我再也不是伶人唐俏人了……” 厉文玳道:“所以你就变成了杀人不眨眼的唐俏人了……”厉文玳看着他,他脸上和骨子里都是无法描述的高傲和冷漠,全然是一个冷血的人,早已没有了伶人的卑微和圆滑。 唐俏人或许骨子里就是这样一个人,不同于别的伶人需要卑微和圆滑,他道:“如今唐俏人再无歌喉,只有手中剑,抵不过朝野千军万马,可我在以我自己的方式攀登另一座高峰!” 洛烛伊道:“杀了我,就是为了攀登你的高峰?太可笑,长楚武榜有名的人来杀我们兄弟二人,你的高峰未免也太可笑了吧!” 洛烛伊手中只有剑鞘,自己站在最前面,用剑鞘指着唐俏人,道:“你错了,我们兄弟二人和沅北,他只会选择沅北。” 唐俏人却冷笑道:“无碍,我杀了你二人,我就在凌州天际山等他,我料定他会来杀我,我要让那些跳梁小丑和庸才看看,什么才叫天际山论武!” 洛烛伊道:“有生以来,不知多少人想要我的命,可我还是活到了现在,我相信老天不敢收我……你来吧。” 云莫棋有些惊慌失措,望着洛烛伊,出奇的是,她眼中满是关切,她道:“洛烛伊,那边是长楚大军,你只要站在这里,他便不敢妄动。” 洛烛伊走望着她,低声道:“不会的,姜寒的凌州水师是不会保我的,你难道忘了凌州那条河上的事了?何况长楚王朝,不知道有多少人希望我死,这姜寒比所有人都希望我死而现在可以亲眼看着我死,他不知道有多高兴。” “洛……” 不等她说完,洛烛伊道:“我这样的人,老天是不敢收的,老天怕麻烦,而我是最大的麻烦。”他好像记起了什么,顿了一顿,接着道:“假如我今天死了,你会供起写有我名字的灵位吗?那你要好好想想灵位上是写洛公子,还是写洛烛伊?” “我……”云莫棋博览群书,精通四艺,却不知道该怎样回答这个问题。 “洛烛伊吧,我比较喜欢我在乎的人叫我洛烛伊,洛公子太疏远了,我不喜欢。” 洛烛伊站到最前面,他站在所有人前面。 洛烛伊眼前的这个伶人,世人也传的太神了,这伶人的曲,当真配的上和花芊语的舞相提并论吗?他不知道,只知道这个唐俏人,是不少世家女子梦中的如意郎君,也算是个活在传说中的人,今天也难得一见。 可惜的是,这伶人,是来杀他洛烛伊的。 第一百章 飞剑 “南亭雨”曾是洛秋寒的佩剑,通体透着蓝光,这柄剑曾陪洛秋寒走遍天下,此刻握在林陌离的手中,手感尚佳,仿佛这剑早已是林陌离的一部分。 “给我站在那里,然后回去……”洛烛伊回头看着厉文玳,用命令式的语气说道。前方是唐俏人,长楚武榜上的人,谁也没有把握能在他手中活下来,他不想厉文玳跟在他后面,他决定要赌一把,他所依仗的,是他的运气,二十年了还没死就是他的运气。 林陌离也动了,洛烛伊仍是喝止他:“姓林的,城主没教过你吗?打不过就不要打,打的过的就不能任他猖狂,如果今天西北非要死人的话,我希望只死一个……” 林陌离是信他的,可此时却没有停下脚步,洛烛伊此人,最爱逞威风了,你或许可以说他偏执,但无可否认的是,洛烛伊此人,最可取便是不愿耽误他人。 林陌离是一种孤独,一种内敛的孤独,由内而外散发着孤独的气息,洛烛伊则是另一种孤独,一种外向的孤独,他举止无常,时而优雅如权贵,时而恶俗如市井,时而内敛如沉水,时而嬉闹如丑角,时而大义如英雄,时而无赖如痞子……无可否认的是,他心有道不尽的孤独。 林陌离在沅北十多年了,甚至比洛烛伊还长,当年正是他从西北出发,身穿白衫,抱剑入皇城。 林陌离脑中不住的盘旋着一个声音:“……小烛伊性子孤僻怪异,你要替我照顾好他……”那个世间最美的女子最后对他说的一句话,虽然气若游丝,却久久不能散去。 他不会让洛烛伊一个死的,起码洛烛伊要死在自己之后。 “南亭雨”在手,沅北身死的那个女子便如他亲娘一般,洛烛伊是他兄弟,无论何人来犯,需问过这一柄剑。 没有止步的还有厉文玳,她道:“我不用听你的话……我也不信你……你这无赖,当年我饶你不死,凌州我又救你一命,你这条狗命是我的,只有我能取……” 洛烛伊道:“你先留着你自己的命吧,你要是现在死了,以后没机会取我命了。” 他始终觉得这是自己的事,不想别人插手,还有,他认为自己命很硬。 他走上前,林陌离站在他的身旁。 现在,是男人之间的事情了,唐俏人挥手间,九柄飞剑在他身前聚齐,剑尖,对准了洛烛伊,他只动了一下手,九柄飞剑便如同箭支离了弓,一齐向洛烛伊刺去。唐俏人道:“我没有偷袭的习惯,所以我刚才没有全力出手,现在,我要放手而为了。” 林陌离手中的南亭雨离手而转,九柄飞剑撞在南亭雨透蓝的剑身之上,发出刺耳的声音,一剑一剑,火光四射。 唐俏人控制九柄飞剑,九柄飞剑随心而动,手不握剑而以剑杀人,这便是世间最可望不可及的境界,唐俏人这九剑,分别以霸下、腾螭、蒲牢、伏狴、狻猊、餮鼗、睚眦、椒图、貔貅为名,龙生九子,唐俏人便以这九子为剑名,而这九子皆有唐俏人一手操纵。 九剑顿时压的林陌离喘不过气,初得的剑心在这九柄飞剑之前显得不堪一击,唐俏人九剑如一剑,其中配合无懈可击,而九剑却又是单独的,或左或右,或上或下,叫人防不胜防。 唐俏人只是站在原处,他似乎不曾动过一根手指,而九柄剑却将林陌离累的出汗,汗珠沿着他乌黑的长发,缓缓滑至他的肩头、胸口,纯白的衣衫被润湿,便出现一处斑驳。 飞剑三两齐至,或者单剑直取命门,或者八方齐攻,林陌离难以招架。 南亭雨发出阵阵清鸣,仿佛疾风吹过山谷,呼啸声起,透体的蓝色如挣脱的野马,林陌离剑过处留下一道道蓝色的剑芒,蓝色,冷入骨的颜色,林陌离,也是一个冷入骨的人。 一道道剑芒,虚虚实实却与唐俏人的飞剑相击,没有火光,只有沉闷的低吟,声音低沉,却回环婉转,有如深不见底的洞穴间落下一枚石子,“嗒”的一声,那道蓝色剑芒便消失不见。 林陌离只得举剑横扫,这一剑出,便如同从艳艳阳光之间抽取一道蓝光,直劈向唐俏人。 百招为防,林陌离终于出一招为攻,这一剑,从暖阳里引一道寒光,直取唐俏人。 唐俏人身着女裙,广袖细腰,他只一拂袖,林陌离那一剑寒芒便如同被他收入袖中,冷如林陌离却也难免讶异,自己全力劈出一剑竟然被破了,还是如此之随便。 唐俏人早已是无双境,所谓无双便是举世无双,任是他也难免惊讶,眼前这面无表情的少年所递出的这一剑,确实超出了他的预料,本来只靠九柄飞剑便能将他压的死死的,而此时却让这少年递出了金刚境不可能出的一剑,这一剑,他只得牵动气息,硬接这一剑,然后才能慢慢化解。 这一剑,如那个少年一般冷,也如他一般固执。 唐俏人不想再与这少年耗下去,九柄飞剑流连于长空之上,刺破空气的声音不绝于耳,九剑合一,向林陌离直刺下去。 林陌离手中南亭雨随心而走,虽然一招未成,虽然有些诧异和惋惜,但林陌离的心片刻便平静下来,在他身前形成一道屏障,一道蓝色透着寒意的剑屏。 九剑合一,由霄汉之上直下,重重撞在林陌离的剑屏之上,如同陨石落地,扬尘不止。九剑方才与剑屏相撞,便又散作九柄轻盈灵动的飞剑,如同灵巧的游蛇一般,环绕着林陌离而走,林陌离全身的力量早已硬撑唐俏人那霄汉之上直下的一剑,此时身后便如空了一般,若是九剑从后刺来,必死无疑。 林陌离有些失望,十年剑道路,还未使出一剑惊天地,也没有做成天下第一,难道就此殒命? 洛烛伊大喊“住手!”。唐俏人回眼望他,眼前这人才是天下第一伶人要杀的人。 “唐俏人,你若是杀了他,恐怕这南海上万人,再没有一个敢把消息送到沅北了!”洛烛伊道。 “沅北有沅北军三十万,沅北城有城主洛秋寒……试问在场的各位,谁敢把我洛烛伊的死讯带回沅北!”洛烛伊环顾四周,长楚水师两万,姜寒手中两枚夜明珠,各地赶来观战的江湖人士,金钱帮八文钱、连江九寨田成魁、凌州铁拳帮夏一手……谁敢站在沅北城外说一句“洛烛伊死了!” “东北顾城还有二十万人……”卓元朗从人群中挤出来,手持折扇,身后跟着如熊一般壮硕的老元。 卓元朗本在凌州养伤,凌州城楼之上写着厉寒山约战长香山五子,卓元朗伤还没痊愈就直奔南海了,一路上他和老元发现往南海而来的人不少,甚至有大军出动。到南海之后,长香山已经封山了,便在小镇里住下,直至南海之侧巨浪滚滚,如雷声轰鸣,引得众人前来,卓元朗自然随众人来这海岸一探究竟。 擦肩接踵的人挤得不可开交,卓元朗能听见声音却瞧不见发生了什么,只听一人说道:“原来这女子竟是那唐俏人……” 卓元朗抑制不住的激动,只想看看那个武评第十一的俏伶人唐俏人长的什么样。 接下来飞剑漂浮,剑芒四起,便是一场大战。 直至听到洛烛伊说话,卓元朗才开口说了这么一句话。 “东北顾城驻军二十万,今日与洛烛伊站在同一处……” 老元取出卓无凡的令牌双手高举,众人让出一条道来。 旁观者无不诧异,原来这人便是东北顾城卓无凡的独子卓元朗!南海侧突然冒出一个沅北洛烛伊,此时又有一个顾城卓元朗,当真是风云际会。 热闹!当真热闹了。 林陌离挣脱了唐俏人的九柄飞剑,却已经是口中鲜血流出,身上白色的衣衫早已殷红,云绾青在他将倒的一瞬间便将他搀扶住,林陌离耗尽心力,云绾青取出手帕,擦去他额头的汗珠与血迹。 林陌离长剑一抛,南亭雨便飞至洛烛伊手中。 九柄飞剑一齐飞至,洛烛伊感觉到迎面而来的是一阵阵刺骨凉意,剑未至,却感觉到剑已经刺入了自己身体一般,凉而痛,他没有选择,只有后撤,找准时机,然后躲闪,或者以剑格挡,他仗着才领悟而来的身法,几乎与飞剑保持着相同的速度,飞剑向前,他便向后。 “不错,真不愧为洛秋寒的儿子,看来世人都看错你了!”看道洛烛伊有这样的身法,唐俏人说道。他飞剑随心而走,本来以为出不了多少力气就能杀掉他,站在倒提起了他的兴趣,他道:“这是洛秋寒教你的吗?花里胡哨,境界差的太远了,看我这个……” 唐俏人又是一挥手,九柄剑分散开来,不在一个平面上,将洛烛伊围住,他的身法,在也没用,要想从这九剑的缝隙中闪出去,他自问做不到,起码现在做不到。 九柄剑围着他不住的旋转,缓缓的旋转,剑尖却始终向着他,洛烛伊也跟着转动着身子,眼光却不知道该盯着哪柄剑。 空气似乎凝固了,只有九柄剑在空中穿梭着,一剑一剑刺着洛烛伊周围的空气。 唐俏人手指一动,九柄剑不约而同的转动起来,然后刺向洛烛伊。 洛烛伊手中有剑,却只能胡乱格挡,只听飞剑划在南亭雨剑身上发出“铮铮”的声响,他知道,唐俏人还没下杀手。 他也知道,唐俏人只不过是想从他身上摸出一点洛秋寒的武功罢了,可是唐俏人怎么会知道,洛烛伊根本就没有学过洛秋寒的东西。 飞剑一剑一剑划在洛烛伊的身上,原本青色的长衫早已染上鲜红,他的背上,腿上,手臂上……一道道伤痕,长而浅,鲜血慢慢流淌着。 痛楚刺激着他的灵魂,他想起了天柱峰上的凌昭,想起凌昭那一剑寒芒,他不再胡乱挥舞,而是长剑一挑,顿时心思澄明,仿佛看到了沅北的雪和武当山的星光一般,这一剑,将唐俏人无懈可击的飞剑撕裂了一个小口子,一个微弱几乎不可见的小裂缝,一道蓝色剑光透了出来。 唐俏人却心一惊,即使自己处处留手,也不应该被一个元境阶的武人将自己的剑阵撕裂。但他脸上仍是没有露出惊讶的神色,只道:“我在你身上的好奇心已经消耗殆尽了,我会亲自把你的尸体,送回沅北。” 九柄飞剑,瞬间消失不见,仿佛融入了空气,只是一眨眼,便出现在洛烛伊的眼前,躲无可躲,避无可避,这九柄飞剑,仿佛除了刺进他的身体,否则任由他用什么方法都触碰不到,只有在他死去的那一瞬间,这九柄剑才是真实的,其余时候,这九柄剑就像不存在一样,看得见,摸不着。 洛烛伊再也没有手段,想起这一次江湖行,真不如做小乞丐那时自在,他早该死了好几次了,武当山凌昭手下留情,凌州长街之上又恰逢厉文玳出手搭救,战船横江的时候又是凭借沅北军的旗帜才避免纠纷,可如今眼前这人是长楚武榜第十一人,他再无依靠。 “就这样死了吗?”他心中不住的问自己。“这样死了不就可以见到娘了,我这样去见她会不会吓到她?可是我还没有找到那个人,娘会不会失望?……” 就这样死的话,他不甘心,他不想看到洛秋寒佝偻的身躯出现在他墓碑前,那太残酷。 人生太多不如意,可为什么?洛家到底欠了天下什么?谁都想要洛家人的性命。 他不信命,也不认命,手中的剑仍未停下,即使每一剑都落空了。 九柄飞剑,同时向他心脏刺去。 厉文玳一剑挑去,这一剑刺向唐俏人,剑阵是他布的,杀了他剑阵自然就破了。 她的剑刺向唐俏人的胸膛,只是她的剑,快不过唐俏人的手,他只用两指,便夹住了她的剑。 无双境,当真强得这么变态吗? 唐俏人望着她,仿佛有些不解,问道:“姑娘刚才不是要救人吗,怎么现在反而要动手杀我?”他的眼里,只有疑惑。 厉文玳挣不脱,说道:“我自然是救人,你要杀他,我便只有杀掉你……才能救他。” 唐俏人道:“杀就是救,救也需要杀……可你们才相识多久,你救过他两次了,这次仍是要救他吗?” 他哪里知道,洛烛伊有过一段做乞丐的日子,而这一段日子里,有一个白衣女侠。 “我要救……”她坚定的眼神说明了一切。 “你救不了他,沅北洛公子今日死定了……”唐俏人望着厉文玳,他的眼里闪过一丝失望。他手指一拧,厉文玳的剑便断做几段。 断剑的声响,充斥着海岸,清晰可闻,林陌离用自己的衣袖,擦去嘴角的血迹,缓缓站起来,这一次,他真的无能为力了。 飞剑已刺入洛烛伊胸膛一寸。 南海海面,终归平静,厉寒山劈开了一面海。 南海之上,一声鹤唳,响彻云霄。 第一百零一章 骑鹤人与平海人 旋转的飞剑,搅动着洛烛伊的皮肉,一丝一丝刺入他的身体,刺入他的胸膛,而他却丝毫动弹不得。 厉文玳的剑,已经尽碎,她眼睁睁的看着唐俏人的剑阵,九柄飞剑化为一剑,剑尖已经刺入洛烛伊的胸膛,他就要死了,洛烛伊就要死了,这个曾经轻薄她的小乞丐就要死在她的眼前…… 她来不及悲伤,仿佛一切只在片刻之间,那人死了便死了,可她的心却仿佛有一丝难过。 剑碎,厉文玳有些心寒! 她不曾抬首,只向前看去,便看见一道浅灰色的身影,由天空坠下,这道身影,如一束光,以极快的速度落下,最终却是轻轻落地,脚尖轻触沙滩,有如天神。 这个浅灰色的身影站在洛烛伊的身前,他只站在那里,那柄九合一的剑便停止了旋转,也停止向前,仿佛连那片海也静了许多。 那人转过身来对唐俏人道:“他现在不能死,这不是他的命……” 云莫棋缓过神来,道:“景道长,你来了……” 她抑制不住的高兴,从一开始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他死不了了。 这身穿浅灰色道袍的人,正是武当山新掌门景知遥,骑鹤下南海的武当掌门景知遥。 云莫棋道:“道长,你从未下过山,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一只白鹤,一人高的白鹤降落在海岸上,长楚大军投来虔诚的目光,早已将这骑鹤而来的道人当作是神仙下凡了。 鹤为仙禽,多于仙人相交,向来便有骖鸾驭鹤的说法,无论是仙人子安骑鹤而过,或者是费文伟驾鹤飞仙,世人飞仙若无仙鹤相随,便少了几分仙风道骨。 唐俏人九剑回到他的身边,说道:“老道长,我看你这袍子,你应该是武当山的老道士,想不到武当山又出了一个高人,难不成武当山要入世了,竟然管起我的私事了。” 景知遥抚了抚白鹤的羽毛,看了一眼洛烛伊,说道:“洛公子今日不能死,武当山不会让他死,自然他也不能死在南海……” 唐俏人道:“我只知你是武当山的道士,我甚至不知道你是谁,你让我凭什么罢手?” “武当山景知遥!” “原来是尺道人的师弟景知遥道长,我知道你一生从未下过武当山,此番竟然下山了……”唐俏人言语中充满疑问。 唐俏人终究不是一般江湖人,以往也只是知道武当山一座孤峰之上,住着一个道士。 唐俏人自然知道,武当山出世道人和入世道人,这景知遥便是武当的出世道人,而武当掌门尺道人便是那入世道人,景知遥久居孤峰,远离红尘便为出世,尺道人行走江湖,一剑横江便为入世,而武当新一辈入世道人凌昭则是数一数二的人物。 “我道家遵循清心寡欲,无为而治顺应天道,万事只顺心而为,此番我不过是顺心而已。”景知遥的语气中仍是平静,如同他的脸色一样,古井无波。 唐俏人道:“当年尺道人一出手就是一剑横江渡众生这样的手笔,想不到景道长第一次下山竟然是为了就一个小子……罢了,罢了,今日我不杀他了!” 唐俏人手捻兰花指,九柄剑潇洒一收,扬长而去。 南海一条黑龙,却与他无关,潇洒而来便潇洒而去。 白川忙跑上去,忙去扶住洛烛伊,他用手按住洛烛伊的胸口,不让血流出。 “往后你的人生还有三次巨变……”景知遥看着洛烛伊浑身的伤痕,捻了捻自己的胡须说道。话到此已经结束,剩下的他不会多说。 景知遥来了南海,却并不是为救洛烛伊而来,他是为了这面海。 放眼望去,厉寒山正与一面海做殊死搏斗,他的剑,刺透海面,挑起一阵阵巨浪,他的剑劈开一面海,在海面上留下一道道剑痕,横劈竖削。 “出来吧,再顽抗也没有用,藏了几十年,也该够了,你还在挣扎什么……可笑,真是可笑,居然以为养你在南海就可以改变天下运数……你出来啊,出来与我一战。”厉寒山仿佛在嘶喊,他用尽全力的嘶喊,勉强将海啸声压下去。 而这面海仍在反抗,翻起的巨浪被厉寒山的铁剑刺碎,又在翻起巨浪。 厉寒山的剑,脱手而去,在海面之上画了一个巨大的圈,圈内开始沸腾,由海底往上在沸腾,像是一个锅炉。 “烈日诀,是厉寒山的烈日诀……”海岸之上的老伍长激动的喊到。他挤开围在身边的众人,走到前面。“当年洞庭之上仿佛有两轮烈日,灼烧得洞庭湖大雾笼罩,正是厉寒山的烈日诀,看到海水沸腾了吗,看到了吗?” 姜寒若有所思,他想起烈日诀,也想起李青莲双手撕开洞庭湖的云雾。 江湖,真的这么恐怖吗?这些人,真的是人吗? 景知遥仍没有出手,仍是抚着白鹤白色的羽毛。 人生最得意事,于书生而言,莫过于金榜题名时,于女子而言,莫过于风华绝代盛世红颜,于平凡人家而言,莫过于子孙满堂……而所有得意事,都不如此刻的厉寒山得意,厉寒山,征服了一面海。 海水仍在沸腾,海面上冒了一个巨大的泡,像什么东西吐了一个巨大的水泡。 一条黑色的东西翻出水面,谁也不知道那是什么,因为那东西根本没露出完整的面目,像是一条尾巴,向厉寒山压下来。 “我的个乖乖,原来这家伙这么大……”厉寒山不禁叹道。黑色的尾巴拍向厉寒山,像一座高楼坍塌一样,来势汹汹,猝不及防,厉寒山身影一闪,与那黑色巨尾擦身而过,一瞬间之后,厉寒山被黑尾激起的巨浪逼退了几步。 “是了,正是你,十年前仓促间见了一面,想不到你都长这么大了……可你终究不应该出现在这世间。”景知遥抚着白鹤的长颈说道。那白鹤低头,仍景知遥抚着它的头,闭上了眼,然后蹲下身来。景知遥又骑上白鹤,向那片海飞去。 厉寒山死死的纠缠住那条黑色的尾巴,他的剑,刺了上去,一挑便挑下一片鳞片。那黑色的尾巴,拍在厉寒山身上,将他拍飞很远,落在海岸上。 在这绵延百里的海岸上,厉寒山落在离洛烛伊等人百余米远的地方,而在他不远处,礁石之上插着一柄剑,旁边躺着两个人,身穿道袍的白发老头。 厉文玳向厉寒山跑过来,厉寒山坐起身来道:“小子,你心心念念的香山铁剑就插在那块石头上,你不想伸手碰一碰……” “咳咳” 他咳嗽了两声,然后喘了一口气,接着道:“你也可以趁现在没人看到,赶紧将那柄剑收起来……” 他的话是对跟在厉文玳身后的洛烛伊说的,而洛烛伊也真的不辜负他的期许,走向那柄剑,一柄在长香山供了百年的剑。 洛烛伊脚踩着礁石,双手握住铁剑的剑柄,先试探着往上一拔,确认了这柄剑插的十分稳固之后,他便用尽全身的力气,好在自己也有一身武艺,最后终于把那柄铁剑从礁石中拔出来,他抚摸着铁剑的剑身,这真是一把好剑,也难怪当年对他有那么大的诱惑力。 洛烛伊没有迟疑,迈开步子便走向那两个白发老道,他扶起李秀臻,将铁剑放在李秀臻的怀中。 “这世间,任何人敢于面对生死,就是一条汉子,就值得我敬重……”洛烛伊起身往回走时说道。 染血的青衫没有让他看起来虚弱,相反,他的脚步更加有力,背影也更加伟岸。 第一百零二章 南海杀条宠物龙(一) 厉寒山坐在海岸之上,说不尽的悠闲,倒像是来赏南海的美景一般。 “你娘……她……还好吧?”他问道。 他看着厉文玳,他的眼神飘忽不定,始终是有些心虚,不敢盯着厉文玳的眼睛,可是他的语气很真切,迫不及待想要知道,他卷了卷自己的衣袖,好像觉得不太合适,然后又捋直了…… 六年多以来,厉寒山守在南海,可他终究是有家的人。 “她还好!只不过脾气大了些!”厉文玳答道。 “那便好,那便好……” 他站起身来,凝望着那面海。 景知遥骑着白鹤,在海面上盘旋着,深海之中终于探出一个爪子,大而黑的爪子,爪上一道道纹路清晰可见。 “数十年不过一夕,煞费苦心,注定是功败垂成,你始终是成不了果的,世间千万人,又怎么可能让你乱了序。”景知遥骑在白鹤上说道。 若世间真有仙人,大概也就是这般模样吧! 海面之上第二只巨爪探出水面,然后波涛汹涌,有什么东西就要出现了,像是地狱的恶灵,撕破禁锢,就要挣脱了。 出来了,海中的妖物就要出来了…… 人们拥在海岸之上,刚赶到的长香山道士,以及长楚水师,南下观战的众人,怀着恐惧与好奇盯着海面。 海面上终于探出整个身体。 “是一条龙,那是一条龙,你们快看呐……这他妈的是一条龙!” “南海竟然藏着他妈的一条龙,这他妈的恶龙祸害了多少生灵了?” 海岸之上不住喊到。 惊讶却多于恐惧,以往的传说听的太多了,有朝一日终于亲眼得见,难免会有一种说不出的不可思议,终于见到了传说中的龙,哪怕是一条引得山呼海啸的恶龙,可那终究是龙,是所有人口口相传的人间神兽,所有人都抑制不住的兴奋。 那真是一条龙,一条浑身布满黑色鳞片的龙,在海面之上,四爪踏在海面之上,昂起头来,盯着那只白鹤以及白鹤背上的景知遥。 “这就是龙吗,怎么这么丑?”洛烛伊道。在洛烛伊眼中,这条龙是真的丑,浑身漆黑,毫无特色。 云莫棋抱着鼎鼎,用了她全部得温柔,看见海面上的东西后也是愣了愣,她从未想过画卷中,书中的龙竟然是真的,只不过书中写的金色的角,浑身散着耀眼的光,以及提到龙穿梭云雾之中。 她看见海水中飘荡而来的一片黑鳞片,心想着:“这鳞片,大概够一个小孩做只小舟了……” 鼎鼎从她怀中挣脱,一跃跃上那黑色鳞片,两只前爪刨着海面便向前去。 “那条狗疯了,居然划着龙鳞道海上去了。”有人说道。人群中开始有其他的声音附和。 “我看那不是狗,它连尾巴都没有,肯定不是狗。” “那就是一条狗,一条没有尾巴的傻狗,说不准是惹到了什么东西,尾巴被咬掉了。” 众人看着这条“狗”肆无忌惮的划着龙鳞向黑色巨龙去,都认为这狗疯了。 “他不是狗,他有名字,叫鼎鼎……”云莫棋驳道。“它比起世间所有人都要纯洁高尚……” “对,他不是狗,他是我儿子……”洛烛伊一本正经的说道。他在成述一个事实,鼎鼎确实是他收养得儿子,连名字都是他取的。 不免引来一阵哄笑。 一旁的姜寒暗想:沅北这位少爷当真是个摸不透的主,时而像个痞子,时而又有种说不出的威势。他立马大声咳嗽一声,顿时,长楚水师安静了下来。 海面之上对峙了多久,鼎鼎便在海水中划了多久,像随波追流的一叶,企图越过风浪,又像是春日里泛起小舟的谁家小姐一般,有些优雅,至少不显得狼狈,至少鼎鼎与所有人见到龙的第一反应不相同,他没有被那条龙震住,而是划着一片龙鳞在海面上飘荡。 “那条狗真疯狂,说真的,我也想走近看一看传说中的龙,可我他娘的就是不敢……”海岸之上一腰系军刀的人说道。 “我说了他不是狗,他是我儿子……”洛烛伊不悦道。一柄剑,早已刺透那名士兵的胸膛。 “你敢伤长楚的军人,你不想活了。”水师中充斥着这个声音。 在长楚,军人是神圣的,是凌驾于一切的存在,正因为长楚的军力强大,才有如今的长楚万里江山。 在长楚,犯军者必死。 洛烛伊这一剑刺的,是长楚水师,也是长楚的脸。 可是没有人妄动,长楚水师在等姜寒的命令,只要他一声令下,所有人定要将洛烛伊生生撕掉。 “洛公子,蒋吕阳治军不严,冒犯公子,请公子降罪。”长楚水师蒋吕阳单膝跪地,拱手道。 “蒋吕阳将军真是有意思,今天是我动手杀了你的人,你却来请罪,看看你的手下,一个个咬牙切齿,恨不得将我吃了……”洛烛伊俯视着蒋吕阳,环顾一众愤怒的长楚水师,那腰间系一个锦囊的中年男子未说话,腰间锦囊内是两枚夜明珠,姜寒凝视着那片海。洛烛伊露出了一个微笑,一个慎人的微笑。 “你们花费了十年的光阴,想要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人,十年来我给了你们想看的样子,满意了吗?你们没有满意,当我站在沅北城楼,望着寒蒙的人离去的时候,我就知道,你们动了杀心……可我就是这样一个人。”洛烛伊说道。 十年来不知多少探子流连沅北,也不知多少刺客死在沅北的长街小巷中,青楼酒楼,赌馆茶坊中,无声无息死去的杀手有多少,他不知道,就像他不知道死去的沅北的暗棋有多少一样。 可他知道,很多人悄无声息的死了。 这番话,他说给姜寒听的,也是说给长楚听的,甚至整个天下都听见了。 今日,他亲手杀了一名对沅北定军使出言不逊的士兵,沅北那个洛烛伊,今日将在南海缓缓站起。 他的话,姜寒听得很明白,从今以后的沅北洛公子就真的是洛烛伊了,再也没有任何掩饰,也不怕有多少人想要他的性命。 “这,是回敬!” 洛烛伊也向姜寒鞠了一个躬,这是他的回敬,他对长楚王朝多年来所作所为的回敬。 “沅北洛烛伊也是个官职加身的人!” 他转而望向驾麟而去的鼎鼎,鼎鼎离那黑龙越来越近,那羸弱的身躯也显得越来越小。 “洛烛伊,那条龙会伤害鼎鼎吗?”云莫棋问道。谁曾想,冷而耀眼如冰雕美人的云莫棋竟对鼎鼎温柔如此,语气之间满是关切。 洛烛伊没有回答她,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翻江倒海的黑龙,有什么是他不敢伤害的。 所有人都揪着心,人都有一颗好热闹的心,眼前这条黑色的巨龙,已经绕着白鹤和景知遥盯了半晌,而这一条“狗”,正做着不可思议的事情,也当真都觉得有趣。 “这……会被黑龙轻轻的按下水淹死吧!我看目前只有这样才是它最好的死法。”有人开始谈论着。只是已经没有将之称呼为“狗”了。 只要是事不关己,世人往往喜欢一边倒的碾压。 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这句话其实往往可以理解为,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 世人往往相信盛名之下无虚士,如今这个世间,在没有成功前,任你口中说的什么才华,都只是别人眼中的笑话。当年洞庭湖也是一样,所有人都等着看厉寒山无助的跪倒在李青莲的脚下,当他破了李青莲一刀之后,当他的“烈日诀”笼罩着洞庭湖的时候,世间才有不同的声音,世人才会惊叹原来厉寒山也是一个奇才。 世间有几个厉寒山?世间有几个奇迹?至少在所有人看来,在这条黑龙的面前,这划着鳞片的“小狗”非死不可,不存在任何奇迹。 尽管所有人都不信鼎鼎能创造奇迹,可洛烛伊信,南海无名山上的人也都相信。 鼎鼎划着黑色鳞片,终于到了黑龙身前,海面之上形成了新的局面,一人一鹤一条“狗”,与一条黑龙形成对峙。 第一百零三章 南海杀条宠物龙(二) 风卷几片残云,徐徐惠风和畅,南边来的海风轻吹着海岸之上的绿枝,“沙沙”作响,浪花轻拍在礁石之上,像轻抚恋人的面颊一般,无限柔情,这片海终于静了。 白鹤展翅,轻挥着翅膀,骑鹤的仙人则抚着白鹤的脖子,像多年的旧友。 踩在龙鳞上的“狗”,露出他的獠牙,看起来很凶恶的样子。 “你欠这世间的,是时候还回来了,有些东西不是你的,你不应该拿。”景知遥说道。“几十年来江湖气运尽数被你据为己有,导致世间颓败,乌烟瘴气,你欠这世间的,该还回来了……” “我修道,修的是知天命,你命里没有得道的运数,适可而止……” 只见那黑龙摇头,他不甘心,在南海藏了一生,他不信不能得道。 龙吟声此起彼伏,他还不是一条龙,只是一步之遥,跨过这一步,他便是至高无上的神兽了。 “不……我不信。”黑龙张开他的大口说道。 声如水面的波纹,向四周蔓延开去。声若洪钟,如同百年沉寂之后的怒吼,那是一种威严,声音却又低沉,如同巨浪排在礁石上的一瞬间,仿佛要吞噬一切,仿佛心有不甘。 “这黑龙竟然能说话……”洛烛伊道。他想起云来曾提过的——渡劫入圣,心想道:“这条黑龙应该不是生来就是龙,反而是修行而来,此次是要在这南海渡劫。只是想不到弄出这么大的动静,这么多人来阻止他渡劫,可叹可悲!” 黑而长的龙须随风动着,他的血盆大口一张,对着景知遥和白鹤一声长吟,只差一步,纵使不成功,他也要让来阻止粉身碎骨。 这是他要的代价。 “死……你只有死,卑贱的人。”一字一字从从黑龙的口中说出来,显得有些突兀,语气中有蔑视,还有誓杀的决心。 黑龙起落间牵动风云,真不愧为人间至高无上的强者,血盆大口咬向景知遥,那白鹤挥动翅膀,一瞬间上升数丈,黑龙这一口,咬空了。 景知遥从白鹤身上跃下,浮在半空之中,他的双手,紧紧顶住黑龙的一角,如同星空之中两颗星星相撞,正僵持不下时,黑龙一摆头,景知遥被震退,只用一瞬间,景知遥便重新出现在黑龙的眼前,以光一般的速度跃到黑龙的头顶,一拳向下,这一拳如山沉,如星坠,若是打在黑龙头上,便是真龙也需要低头了,何况眼前这位还差一步。一拳直下,那黑龙身躯一闪,这一拳击中了黑龙的背,一片黑色的龙鳞泛着光芒,瞬间便破碎,如同屋檐上掀起一片青瓦,坠落在石板上,一声清脆的声响,碎屑如水渐。 “噗”一声沉闷的撞击声随之而来,龙尾拍在景知遥的胸膛,景知遥如同断线的风筝,被击飞得只看的见一个黑点。 “低贱的人类,去死吧!”黑龙掩不住的愤怒道。 “你当真觉得你至高无上?你不过是别人养在这里的宠物而已,几十年光阴,便让你忘了你本来的面目。”厉寒山手持铁剑站在了黑龙的面前道。厉寒山此刻真如一座山,即使站在一条黑龙身前,所有人也能看见他无比高大。 “你,才是真的低贱……”厉寒山持剑道。 “不,如今我是至高无上的存在,世间一切都将仰视我,而我将主宰世间,你们将因我的喜而生,因我的怒而死。”黑龙转过头望了一眼海岸之前的人,没有杀意,只有俯视和一丝怜悯,怜悯这一群即将死去的人类,因为他怒了。“你也要死,你是第一个!” 黑龙以身体绕着厉寒山,然后,由上而下的俯视着厉寒山,长呼一口气,便如起了一阵雾一般,将厉寒山围住,云雾之中,黑龙探出双爪拍向厉寒山,厉寒山只得以铁剑生生的撑住。 他手握铁剑,却觉得手有千斤重,他开始慢慢屈膝,最终只得单膝跪下。 “臣服吧!臣服于我,我让你生。”黑龙双爪死死的压住,带着一丝戏谑道。 “老道士,你休息够没,要是休息够了,站在到你了!”厉寒山用尽力气大声道。“要是还没休息够,等会儿替我收尸吧!” 生锈的铁剑开始弯曲,再弯一寸便要折断了。 “臭道士,你再不出手,这剑可就真的断了……” ……………… “这剑不能断。”天空之中,划过一道白色的弧线,伴随着一声鹤唳,这句话从天空之中传下来,清晰可闻。 景知遥骑着鹤又回来了。 他跃到黑龙的头上,双手紧紧拉着黑龙的角,用力向上一扯,黑龙吃痛,双爪放开了厉寒山,转而扭动着身躯,想要去拍打景知遥,可景知遥在黑龙放开厉寒山的一瞬间便跳开了。 “果然,我的生死比不过一把剑。”厉寒山把铁剑丢给景知遥,一脸失望。 “这柄剑还要回到武当山的,自然不能断……”景知遥说道。 厉寒山道:“你是不是要说‘你迟早是要死的,自然不可强求’是吧?” “你果然算我一个知己。”景知遥欣慰道。 “真是个牛鼻子老道,你说什么道可道,不可道,我完全不知道,总之我可还不想死,你说的什么不可强求我不信,也管不着。”厉寒山说道。“我还要好好向我的妻子和女儿认个错,才敢回去好好过日子。” 黑龙一爪拍来,两人连忙闪开。 “蝼蚁,去死吧!”黑龙怒了,他再也无法掩饰他的愤怒。 “你若是还觉得自己至高无上。”厉寒山用手指了指踩着龙鳞的鼎鼎,说道。“便低头看看这位吧!” 黑龙从未注意到海面上的鼎鼎,此刻竟然低下头了嗅着鼎鼎。 “不好,黑龙要吃了鼎鼎……”云莫棋慌乱的喊道。她的手紧紧的抓住身边人的手臂,不住的颤抖着,她是真心喜欢鼎鼎,也是真心觉得鼎鼎是世间最特别的,她望着海面不知该怎么办。“洛烛伊,怎么办?你快想想办法救救他。” “莫棋,你抓的我好疼啊……” 云莫棋一回首,却发现她抓的不是洛烛伊的臂膀,不过也庆幸,她没抓着洛烛伊的臂膀,那该多失态。 “洛烛伊呢?洛烛伊去哪里了?” 众人环顾四周,却没了洛烛伊的身影。 第一百零四章 南海杀条宠物龙(三) “太残忍了,他真的要吃了一条‘狗’吗?”长楚水师中有人不禁喊道。忽然他捂住嘴,再不敢发声,有人被一剑刺穿的场景出现在他的眼前,他惶恐不安,可当他用余光扫向凶手的方向时,不由的舒了一口气。 “那个杀人不眨眼的……人,应该没听见吧!没听见就好,没听见就好。” 余光扫过,海面之上有一个身着青衣的人,持剑踏海而去。 “洛烛伊呢?洛烛伊去哪里了?”云莫棋这时才关切起来。 “在海面上。”林陌离指了指海面之上的那个青衣人,手中只剩一个剑鞘,而他的剑不知去向,他虚弱说道。 那人青衣之上还有殷红的血迹,自己的血染红自己的青衣,一切就是这样融洽。 此人手中的剑,叫“南亭雨”,此人名叫叫洛烛伊。 将最珍贵的东西在你眼前摧毁,这叫悲剧,你最在乎的东西在你眼前崩坏,这叫遗憾,后者往往更追悔莫及,痛不欲生。 洛烛伊从来不喜欢别人碰他的东西,尤其是他在乎的,也不喜欢别人破坏美好的东西。 当他看到楚怜月虚弱的对他说着话,然后缓缓闭上眼睛,当他看到洛秋寒在沉鱼湖畔刻着石碑,两鬓斑白身躯佝偻……这世间有他在乎的人,他不喜欢遗憾,比起让自己追悔莫及,自己的什么名誉或者生命,早已不足挂齿。 当他给这“小怪物”取名鼎鼎的时候,这小怪物早就姓洛了,为了鼎鼎,他不得不出手,即使对方是一条黑龙。 洛烛伊的速度很快,而他身后有人速度更快。 “师娘说,她最放心不下你……”林陌离手握着南亭雨,紧追而来,此刻已经并肩而行。 向来寡语的林陌离,这句话一如既往没有说完,不过也不用说完,现在自己正在做这件事,同进退,共生死。 洛烛伊也明白,十年的光阴,心照不宣。 当洛烛伊回首看见跟来的厉文玳时,眼中有一丝惊讶,有一丝满足,一丝惶恐…… “跟你没关系,我是要把那老头带到回去,在我娘跟前认个错,还有龙鳞上的那个小家伙也挺可爱的,死了怪可惜,至于你,去死吧!我才不会管你。”厉文玳不等洛烛伊说话,单手握剑,走在洛烛伊前面去了。 黑龙低头看见龙鳞之上的,光秃秃的鼎鼎,这家伙丑的要命,比低贱的人类还要低贱,他一摇头,便一爪向鼎鼎按去。 “低贱的种族,到海底去长眠吧!” 这一爪没有将龙鳞上的鼎鼎拍到水面之下,龙鳞从黑龙的指缝中挣出,而鼎鼎却不知所踪。 “你竟然伤了他,任你是龙也好,蛇也罢,今天你的命必须留在这里。”洛烛伊一剑刺去,正刺在黑龙的腹部,手中“南亭雨”抵着黑龙的腹部,用尽全身力气也进不得半分。 那黑龙微微动了一下,苏堂卿便被震退了。 “莽撞,这还不是你出头的时候,还不给我走,真要死在这东西手下你才乐意吗?”厉寒山怒斥道。 “我要做的事,谁也管不着……”洛烛伊答道。他又站起身来,眉眼间英气无双,哪怕是在这黑龙身上刺上一剑,他也觉得满意。 “沅北的梅谢的够多了,沅北的雪也够白了,我娘病故了,洛秋寒也老了,今日如果退缩的话,就不是洛烛伊了。”洛烛伊踏在海面之上,摇摇晃晃的向前走着,要想在这海面上如履平地,他还差不少道行,更别说去刺这黑龙一剑。 “退后,臭小子……”厉寒山怒了。 “我退不了,这一剑能不能刺上去不重要,这是我的态度,人总要摆出自己的态度,我的态度,就是不想这黑漆漆的大虫在我面前放肆。”洛烛伊如同一个醉汉一般,他有伤,功力还不够,却为了一个态度而纠缠不清,谁也无法理解。 他的态度,就是他的底线。 越过我的底线,就别怪我无情。 洛烛伊往前踏一步,却看到有一个蛋由水中浮上来,正是寒蒙送来的贺礼——蛋。只不过这颗蛋却和他一般高,不再是以前可以抱在怀中那般了,他伸手摸了摸,摸到了壳上的裂缝,正是当日破壳时的裂纹。 “这小家伙,莫不是回炉重塑了?”洛烛伊心想着。他的掌心感觉到一丝温热,手指沿着裂纹抚摸着,仿佛那裂纹是他手指划过留下的痕迹。 “咔擦—咔擦” 随着洛烛伊手指划过,蛋壳开始碎裂,洛烛伊的手指每划过一寸,便有一寸的裂纹在蛋壳之上蔓延,他像抚摸着伤口一样,只是轻轻的触着蛋壳,轻柔的不能再轻柔,而流入他指间的,是一股暖流,他感觉到了力量,感觉到了生命。 蛋壳一片一片破碎,飘零在海面上,破壳之后再不是光秃秃如同一条狗,头顶一片艳红色的长毛,或随风摇摆,或向后延伸,并没有向前塌下去,遮住他的面庞,后背脊梁有一道清晰的纹路,金色的毛从他的颈部,沿着后背脊梁延伸直尾,再加一条尾巴显得孔武有力。 “你是鼎鼎吗?”洛烛伊欣慰道。“看来回炉重塑很成功,现在倒有几分模样了。” 飘零在海面上的碎壳仿佛受到吸引一般,纷纷脱离了海面,漂浮了起来,聚在鼎鼎的身边。 一片一片,迅速的贴到鼎鼎的身躯之上,片刻之后,鼎鼎全身便布满了鳞片,像身披盔甲的将军,别有一番威武霸气。 “以前是我不好,我不该说你浑身没毛,也不该说你丑,你如今变成这个样子,有人便无法搂你入怀了,该如何是好。”洛烛伊伸手抚摸鼎鼎的头道。 岂料鼎鼎用嘴叼住洛烛伊的衣衫,往后一扔,便将他扔到自己的后背之上。 浅蓝色的鳞片,摸上去十分光滑,胜过洛烛伊摸过的所有真金白银夜明珠,更像是玄铁铸成的黑甲,凉而光滑。还有头顶处,艳红如火的毛发中凸出两个角,若是不仔细,完全不可能发现。 “你哪是什么夔龙?”洛烛伊不禁暗骂寒蒙亓宣道。 “我猜所有人都会更喜欢你现在这个样子,反正……我觉得还不错?”洛烛伊说道。鼎鼎驮着苏堂卿,一跃而起,再落到海面之时,他踩踏的海面仿佛冰冻了一般,再无波浪。 “你果然没让你爹我失望!” 黑龙的眼光从景知遥和厉寒山身上移开,转而盯着洛烛伊和鼎鼎,他眼神中却有一丝怯意。 “世间仍有麒麟又如何?既然你又现世,我便杀你以渡劫。” 今日纵有一战,我便杀你以渡劫。为求得道,他已在此蛰伏数十年,百年前那人将他安置在这里,在他得灵性之后的数十年,那人再未出现过。 数十年只为成真龙,谁若阻挡,唯有杀之。 第一百零五章 南海杀条宠物龙(四) 长楚天南,再无风和日丽,只剩万丈巨浪和无处宣泄的死寂氛围,上万看客却不舍离去,长楚大军,江湖众人,哪个不是杀人的人?谁不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生死,何曾惧?用一条命的代价,见证一场史无前例的大战,求之不得。 “将军,我们救不救洛公子?再不出手的话,恐怕就没法救了。”长楚水师中一将领问道。 “洛公子盖世无双,哪需要我们去救,再过几刻钟,洛公子定能伏龙归来,我们只管放心就是了。”姜寒凝望海面道。这面海在姜寒心中,早已有不可磨灭的阴影,他救不了,也不愿救,这个沅北洛公子,死在南海也好,至少也落得个英雄的名号,这个本就不太平的世道,少了一个洛烛伊捣乱也能清静不少。 姜寒自觉问心无愧,与其让洛烛伊死于朝野,倒不如让他死于江湖,死在南海。 洛烛伊也无需人救,他在鼎鼎的背上,无限逍遥。 “你们两个回到岸上去,这里不是你们待的地方。”厉寒山对林陌离和厉文玳二人道。 厉文玳不为所动,完全置之不理,仍是如一尊雕塑一般,站在那里,海水冲刷着她的鞋,她便踢了海水一脚,厉寒山吼了她一声,她便白了厉寒山一眼,有来有往,才是为人之道。 “师娘交代的事……”林陌离握紧“南亭雨”,说道。他确实在想着楚怜月交代的事,那是她对他唯一的嘱托。 “你只管放心好了,他若死了,也不孤单。”景知遥看了一眼厉寒山道。“还有我二人同走黄泉路。” “可那不是我做到的。”林陌离没有退意,他这一生仅有唯有的一次承诺,他定要守住。 厉文玳也仍是用脚踢开烦人的浪花,面无表情。 “等我回去再向你母女二人好好道歉,现在,我对不起你了。”厉寒山道。见二人没有退却的意思,唯有强行将二人送上海岸。厉寒山手中剑一挑,掀起两朵浪花,仿佛夏日莲花盛放,柔若斜阳,白若月光,这两朵浪花,从林陌离和厉文玳脚下冒起,如莲一般将二人拖起来,然后浪花如花瓣合起来,将两人团团围住。 厉文玳如何挥剑削刺,却破不掉这水壁。她再无计可施,用脚踢着这水壁,她的拳头握的十分紧,指甲已经刺入她的掌心,一滴血从她的指间滑落,瞪眼望着厉寒山,透过这水壁,厉寒山的面庞上挤出一个微笑。 “你还要像当年一样,再一次抛下我们吗?”划过厉文玳脸颊的泪,和她指间滴落的血,同时融入水壁之中。她流泪了,可是冷峻的表情仍是没有改变,她恨不得狠狠责骂眼前这个双鬓微白的人。 “此事一了,我就亲自去你娘身前,向她认错,此后我再不管闲事了。”厉寒山道。他手往前一推,这两团浪花便漂向海岸。“玳玳,你再信爹一次,这一次我不会抛下你们母女两了。” “离的这么远了,她已经听不见了。”洛烛伊冷冷道。 “我在凌州遇见她,那时她是所有人仰慕的女侠,白衣飘飘,风华绝代,那时我们走到哪里,只要她一报名号,便可以有吃有喝,我曾以为人生最风光也不过如此,后来她说她一点也不喜欢江湖,而她甘愿漂泊江湖,是因为她想把名字留在江湖上,她以为有朝一日江湖上所有人都知道她的名字了,她那个爹会来找她……可最终不是你去找她,而是她找到了你。我知道她有多失望,如果她开口叫我打你一拳,刺你一剑,我绝对毫不犹豫,可是她侠女风范,又怎会对亲父出手呢?即使出手又何必要我代劳呢?”洛烛伊望着厉寒山苍老的脸,说道。 “终有一日你会明白的,做人,并不是敢爱敢恨就足够了。”厉寒山叹了一口气,说道。 厉寒山长剑一横,大喝道:“来吧,开打吧,今日死便死了,若是死不了……若是死不了,老子该回家了。”他长剑前趋,一马当先。 “来吧,今日,该是个了断的日子了。”景知遥骑在白鹤身上,向黑龙飞去。 “老道士,激怒他,我也好打个痛快,这一战必须要酣畅淋漓。”厉寒山大笑着喊道。“也不枉我厉寒山苦守南海这几年。” 厉寒山的剑,再次与黑龙的尾巴亲蜜接触,剑刃划过龙鳞,渐起火花,如两柄利剑相撞,擦出一阵火花之后便分开,毫不留恋。无数次尝试之后,厉寒山终于找到了黑龙尾上无麟的那处地方,他以及其刁钻的角度,避过了横扫而来的尾巴,并将手中剑,刺入那寸没麟的皮肤中,再一挑,鲜血四溅。 “既然你也会流血,那就好办了……原来龙血也是红色的。”厉寒山道。“哦不,你还不是一条龙。” 黑龙尾上吃痛,猛一摆尾,仿佛一面海颠覆过来,厉寒山无处可躲,龙尾击在他身上,他再无法立足,踏着海浪退了百丈,他便索性坐了下来,一动不动。 “累死我了,我要休息一会。”厉寒山把手中剑抱在怀中,说道。 黑龙为报一剑之仇,不顾一切往厉寒山这边袭来,他的血盆大口,想要一口将厉寒山吞没,以解心头之恨。黑龙如同疯了一般,他的眼里只有厉寒山,此时此刻,他愿意扛着所有攻击,不论受什么伤害,也要将厉寒山生吞活剥。 厉寒山坐在海面之上,对疯狗似的黑龙视若罔闻,他睁着大眼盯着这黑龙。 黑龙这一口,海面上的厉寒山消失了,厉寒山,一个传说,长楚江湖之上流传之久奇人,竟被黑龙一口吞了。 第一百零六章 南海杀条宠物龙(五) 厉寒山就这样死了,一个有意思的人就这样死了,一个充满传奇色彩的人就这样死了,如果不是亲眼看见黑龙一口将他吞没,岸上所有人都不相信。 “厉寒山死了,就这样死了吗?”无数个声音在问道。虽然面对一条龙,可这个死法也太草率了,实在让人难以接受。 “厉寒山死了,谁还能降伏这条恶龙,谁能?”姜寒手下将领道。“将军,我们从来没有面对过一条龙,更不知道该怎么打败他,将军,再不撤的话,我们全都要被这条恶龙吞了……” “将军,即使我们有十万人,也不够这条恶龙塞牙缝的,快做决定吧!” 姜寒愣在原地,他一动不动,仿佛过了千百年,仿佛早已石化。 “长楚水师众将,撤~!”姜寒下了命令,他不想死在这里,这条龙总会有人来收拾的,他只扫自家门前雪,也管不得谁家瓦上霜了。 长楚水师,开始后撤。 挣扎了许久的厉文玳,仿佛失去了力气,瘫坐在原地,天崩地裂也不过如此,当她亲眼看见寻找了这么多年的父亲死在黑龙嘴下的时候,几年来流连江湖,千辛万苦才找到的人,如今连尸体都没了。 曾经山河过千里,曾经坎坷路茫茫,却再也没有意义。 厉文玳自言自语道:“你这样就死了,我很失望,娘会很失望……” 厉文玳的心,仿佛历经了冰霜,她无助的望着海面,双手撑在水化的坚壁上,双手缓缓垂下,眼神呆了,她透过水壁,看到那条令人憎恶的黑龙,正咀嚼着什么,她看到一个黑影,从海面上跃起,踩在黑龙的背上。 “是小乞丐!” 厉文玳心里燃起希望,可这希望瞬间又熄灭了。 “是小乞丐又如何,如果连他也死了……” 人总是追求希望,却又不断经历绝望,厉文玳不想看着这两个人,都死在南海,于是,她拿起剑又开始劈砍这恼人的水壁。 云莫棋闭上了眼,她不想看着这个姓洛的死去,尚未言明的满怀情愫,出口之日遥遥无期,她可以守着他的尸体,可以为他刻碑,可以为他守灵,唯独不能看着他死去。 “洛烛伊,不管你是否无赖,你欠我一个耳光,总得还的。”云莫棋轻声道。 洛烛伊骑在鼎鼎背上,却是逍遥的不亦乐乎,此刻站在黑龙背上,他持着剑,在龙背上划着一道一道剑痕,无论用多大的力气,始终刺不穿这龙鳞。 黑龙咀嚼一段时间之后,开始旋转飞跃而起,洛烛伊紧紧扣住鳞片间的缝隙,才不至于被甩落,而鼎鼎早已跃下龙背。 黑龙以身体将鼎鼎围在中间,鼎鼎奋起一跃,撞在黑龙的头上,这一撞,如同流星相撞,然后鼎鼎跌落海面,如流星陨落。 “不过如此。”黑龙的口气再度恢复了以往的轻蔑。 这一切都发生的太快,洛烛伊来不及做些什么,他亲眼看见厉寒山被一口吞下,而鼎鼎也被撞跌落海面,缓缓沉入海底。 洛烛伊剑尖沿着龙鳞间的缝隙刺下去,一寸之后,再也无法前进,这黑龙果然是全副武装,便如同寒蒙的黑甲将一般,如果没有绝对的实力破甲,就永远没有办法将他打败。 “破甲。” 洛烛伊想到了破甲,虽然他无法破这黑龙的龙鳞,但有人已经做到了,厉寒山一剑揭下黑龙的一片龙鳞,景知遥也一拳震碎了一片龙鳞,这两处地方,只要在黑龙身上找到一处,就万事大吉了。 他想到了龙尾,方才厉寒山一剑便是刺在龙尾上。 洛烛伊爬到龙尾上,终于找到缺了龙鳞的那一出,剑伤仍在,鲜血淋漓,他一剑挑去,黑龙暴动,他再也站不住脚,由龙尾上跌落下来,黑龙的血盆大口,由一侧向他咬来,在他跌落海面之前,肯定会先入龙嘴。 “洛烛伊,你真是个无赖,你真的不打算还了吗?”云莫棋睁开眼正看见这一幕,不出意外的话,这是她见他的最后一面了。 曾经竹林小溪,曾经断石朝阳,曾经枯木落日,曾经夏夜里漫天星光,曾经冬日里他递给她的第一片雪,竹海内两座小屋,小亭下一张木桌,穿过竹林的风轻拍窗扉……悠悠往昔,历历在目。此后有关于他,只能是回忆了。 云莫棋眼里终于有一种道不尽哀伤,眼角挂着一滴泪,她呢喃道:“洛烛伊,我一直当你是个好人,我不曾想过,你竟让我如此悲伤,你让我失望了……” 黑龙的嘴,如一个黑洞,眼看便要将洛烛伊吞没,洛烛伊睁着眼,他的剑握的十分紧,只待这血盆大口一张,他一定要刺上一剑,用尽全力的一剑。 “来吧,用你锋利的獠牙取老子的命,而老子也不想亏的太多,老子也要刺你一剑。”洛烛伊说道。 于空中,他劈出一剑,浅蓝色的剑芒极速而去,落在黑龙身体之上,却没有伤到他分毫。 洛烛伊绝命时劈出的一剑,在黑龙面前却如同儿戏,他不由得有些沮丧。 “再等我下一剑……”洛烛伊做了决定,如果这条黑龙胆敢用嘴将他吞下,他便在黑龙的口中,狠狠刺一剑,也不算亏的太多。 他手中剑,握的更紧。 然而出乎他的意料,正当黑龙马上就可以将他吞下的时候,一道黑影跃出海面。 正是鼎鼎,他没死。 鼎鼎以后背接住洛烛伊,一下又跃向远方,洛烛伊龙口脱险。 “老头,我还以为你死了,你竟然没有死,不得不说你的命,比我还要硬。”洛烛伊看见厉寒山铁剑劈开水面,由水中跃出。 “我也是今日才发现我命硬,这感觉特别好。”厉寒山握着铁剑道。 原来鼎鼎与黑龙这一撞,竟然让厉寒山从黑龙口中挣脱。 一片黑色龙鳞,缓缓坠落,落在海面之上,十分显眼,只因世间从未有过如此大的鳞片。 洛烛伊这略显狼狈的一剑,竟也破了黑龙一麟。 厉寒山稳了稳身形,把铁剑架在肩上,他要出下一剑了,剑未出,浪静了,远空盘旋的海鸥不时长鸣,一阵海风过,他微白的头发随风动着,长衫飘浮,如果他的长衫够长,如果他再出尘一点,如果他看起来不是那样邋遢,说他是个仙人也无不可。 厉寒山剑一动,山水流连,缠绵悱恻,一起一落,无限温情,剑鸣之声,如风沥沥,剑动之姿,如柳柔柔,削刺之间,寒气弥漫。 “我这一剑,山无棱,水无形,剑无意,人无心。”厉寒山持剑说道。“我叫它‘终极一剑’,威风不威风。” 这一剑出,厉寒山如风遁形,隐于世间,仿佛每一缕风,都是他的化身。 “劫风之力,破你三甲。”一个声音在天边回响。所有人都知道,那是厉寒山的声音,那正是以往厉寒山的傲气。 “久违了,洞庭湖上那不可一世的厉寒山。”姜寒停止了后撤的脚步,长楚万人水师又望向海面。 “这才是厉寒山啊,当年洞庭湖破了李青莲一刀之后,啐了一口的厉寒山啊,狂妄至此,狂妄至此。”那老伍长热泪盈眶道。老伍长再不愿迈动步子,他的双腿如同落地生根了一般。 “去他妈的撤退,去他妈的全军覆没,去他妈的军令如山。”老伍长放声骂道。“痛快,痛快,他妈的真痛快,厉寒山,长楚水师伍长吴新,观你一战!” “长楚水师弓箭手钱选观你一战!” “凌州田成魁终于赶上了厉寒山一战,不亏了!”人群中一男子双眼不一般大,眼角一处伤疤,他激动道。 “厉寒山啊厉寒山,纵然你改了名字,依旧戒不掉那一身傲气,夏一手观你一战!”夏一手取下常年戴着的玄铁丝手套,不由得握紧拳头。 …… 人声鼎沸,此起彼落。 “厉寒山,长楚水师姜寒,观你一战!”姜寒说道。他再没发出撤退的命令。 世间至强,是李青莲,他久居东海,却是公认的天下第一人。 世间至霸,是洛秋寒,沙场烽火间谈笑,若论霸气,谁能及他。 而世间至傲,便是厉寒山,咧咧风中,他劫风之力,要破龙三甲。 是劫,不是借。 第一百零七章 南海杀条宠物龙(六) 洛烛伊骑在鼎鼎背上,他轻抚着鼎鼎背上的鳞片,如月光微凉,如明珠光滑。 听闻厉寒山“劫力破甲”,他不禁想到拦路劫衣的肖天德,还有入京的夫子云来,不由觉得这江湖真是太有意思了,纵然有许多人想他死,但瑕不掩瑜,只要他还活着,就觉得这江湖挺有意思的。 “我说破你三甲,就必破你三甲,不多不少,正和我心意。”厉寒山如风一剑,破了黑龙三片黑麟。 “老头,老道士为什么还不动手,骑着白鹤,愣在那里做什么?”洛烛伊问道。 “老道士在等人,不过他应该等不到了。” “等什么人?” 厉寒山抚了抚铁剑,挽起自己的衣袖,露出一条手臂,当他用力握剑的时候,青筋凸起,他再将铁剑架在肩头,扛着剑。 “养龙的人!”厉寒山一字一字,洛烛伊听的十分清楚。 养龙人。 这条龙竟然是被人养在这里的。 “有人想靠这条龙,改变天下气运,改变天下格局,改变历史走向,以世间百姓的气运来达到自己的目的,想法很独特。”厉寒山说道。“可是他没有问过我厉寒山。” 厉寒山顿了顿,当他抬头看见白鹤背上的景知遥,又道:“应该也没有问过武当山的老道士。” 洛烛伊知道,他口中的老道士,指的不光是景知遥,还有那个此时此刻大概在遥望南海的尺道人。 “养龙,气运……”洛烛伊独自低声道。他陷入沉思,想到的却是那个窃了他沅北气运的人,那个害的楚怜月香消玉殒,害的洛秋寒白头苍老的人。 “老道士,不必等了,那人不敢来了,即使来了,也必定不会现身。”厉寒山说道。他扛着剑,一跃而起。 “今日,我们劫富济贫吧!” 景知遥终于附和,他跃下鹤,凌空立在白鹤身旁,他轻拍白鹤的脖子两下,然后低声说了些什么,那白鹤便展翅飞去。 景知遥手中无剑,也无需剑,双手负背,翩然而至,和厉寒山二人,面对着黑龙,一左一右。 “老道士,既然你把一生的修为都给了我,作为回报,我便代替你和这黑龙比划比划。”洛烛伊紧紧抱住鼎鼎的脖子道。“鼎鼎,上,我们从背后狠狠揍他。” 鼎鼎一跃而起,仿佛跃过了苍穹。 “低贱的人们,一起死在这里。”黑龙长吼一声,他巨尾拍在水面上,巨浪又起,谁也不记得这是南海起的第几次巨浪,海岸之上的人早已见怪不怪了。 龙有四爪,身躯巨大,这时与景知遥和厉寒山战至一处,谁也无法脱身。 “臭小子,救人!”厉寒山对洛烛伊道。 那巨浪拍向海岸,景知遥和厉寒山无法抽身,谁能阻止这巨浪,洛烛伊不能。 洛烛伊知道自己做不到,可他依旧持剑劈去,一道浅蓝色的剑芒,劈向万仞巨浪,这一剑一去无踪影,第二剑,第三剑……苏堂卿一剑一剑,始终没有停歇,当日武当山百剑破一剑,今日,百剑于事无补。 巨浪依旧是巨浪,不曾因为他这百剑而有一丝势弱。 巨浪之下,必是一片枯骨,海岸之上的人,谁也不能幸免 人群疏散,洛烛伊站在了人群最前面,他没有回头,他身后有一群人,目瞪口呆的看着他。 “我洛烛伊能力不济……便先出手了。”洛烛伊回首时,微微一笑。面对这群人,若不能全身而退,他洛烛伊,甘愿先出手一步,也甘愿先死一步。 洛烛伊先死为敬,对于他们,唯有先死,才算尊敬。云莫棋和卓元朗,还有那个老是要自己给他报仇的白川小子……对于这群人,如果难逃一劫,洛烛伊唯有先死为敬。 当他面向巨浪时,他的剑向前刺去。 “这一剑,只是螳臂当车,可我洛烛伊既入江湖,自当持剑以示敬意,自当持剑以示傲气。”洛烛伊握剑道。 剑光耀眼,孤人耀眼,那个背影,万人凝视。 云莫棋望着那个背影,余生不长,看着一个背影就好。 “他固执的模样,像不像一个盖世英雄?”云莫棋问道。“不管他是一个盖世英雄,还是一个地痞无赖,这个人……真的挺好。” “这个人是挺好的……”云绾青道。她的目光闪烁,由云莫棋的身上,转移至海岸边水壁处,那里困着一个人,一个寡语的人。 “洛烛伊,你尽管去死吧,我保证以后你碑上刻的字一定是‘小无赖大色狼之墓’,让世人笑你百年。”厉文玳隔着坚固的水壁说道。“我一定亲手刻上去。” “有劳侠女了,小无赖大色狼,我当之无愧。”洛烛伊道。他一笑,仿佛入人魂,摄人魄,浅墨色的细眉下,一双丹凤眼一眯,仿佛最后一抹斜阳,暖人入心。 “你……”厉文玳开口,却欲言又止。 “那你可别死,给我刻块碑,清明时节,把我当亡夫祭奠就好。”洛烛伊道。 “小无赖……”厉文玳轻声道,微弱到只有她自己能够听见。 “呸” 厉文玳脱口而出的这个字,洛烛伊听的清清楚楚,于是他开始大笑。 “来吧!”他未退缩,他的剑也未退缩。“洛烛伊,先出剑为敬。” “洛烛伊,先死为敬!” 此时若是尺道人在此,他也会讶异于洛烛伊此人的偏执,正如他当年一般,这文英九重当真与洛烛伊相契合。 巨浪压下,一声清鸣,一柄铁剑插在洛烛伊身前,剑光四起,将巨浪撕成碎片,消散于眼前。 李秀臻迈着沉重的步伐,向洛烛伊走来,一老一少,顿时瘫坐在海岸之上,洛烛伊伸手靠在李秀臻肩头,生死之后,心思坦然。 “生死之前,面不改色,小子,干的不错。”李秀臻也将手靠在洛烛伊肩上。 “我都快吓尿了,你信不信?”洛烛伊笑着说道。“当我百剑之后没有一丝成效,就知道非死不可,既然要死,哪能死的狼狈不堪。” “其实你百剑,早已卸去了黑龙不少力,这巨浪就如一剑,卸了力,也就少了威力。”李秀臻说道。 他望了望海面之上,无限感慨。“可我再没有余力与这黑龙一战。” 海面之上,风起云涌,几道身影穿梭不息,如风一般轻盈的是厉寒山,如云一般沉稳的是景知遥,黝黑而长的是那条黑龙,而诡秘莫测,让人完全捉摸不透的,就是洛烛伊的儿子鼎鼎了。 天地间,总有一人,是为太平,总有一剑,是为苍生。 天地间,总有一人,于白鹤背上俯瞰天下,于长空之上拨乱反正,只为还天下气运。 天地间,也有一人,愿先死为敬。 第一百零八章 南海杀条宠物龙(七) 南海之战,其惨几人知,黑龙御水而动,他以水之力,与人相战,海面之上升起水柱,如枪如戟,搅弄风云。 时如沙漏,缓慢的前进着,黑龙化水为箭,射向厉寒山和景知遥,晶莹剔透的水箭,刺穿厉寒山的手臂,鲜血滴落。 晶莹剔透的水箭,划破长空,射向海岸。 “备盾!”姜寒高声喊道。 水箭击碎长楚水师的盾牌,死伤惨重,鲜血汇流成河,流入大海,十年来,长楚水师从未流过这么多血。 “这条黑龙太强横了。”厉寒山手持剑说道。任鲜血横流,沿着他的指缝一滴一滴融入海,鲜血如水,便立即散去,他握剑的手,却没有松开一丝一毫。“老道士,我破他甲,剩下的就靠你了。” 厉寒山身影闪动,仿佛四面八方都有风吹来,风如剑,吹过海面上便留下一道道剑痕。 “厉寒山,御风前来破甲。”厉寒山一剑,以风为万刃,这一剑,断了龙角,破了龙鳞。 鼎鼎见机,迅速一跃,踩在黑龙头上,他张开嘴,咬下去,生生的撕下几片龙鳞。黑龙恼怒,飞跃翻腾,终于将鼎鼎甩落下来,他一爪拍在鼎鼎的身体上,仿佛还觉得不解恨,便一口咬下去,锋利的獠牙刺穿鼎鼎的身体,没有一丝生机。 “今日纵是死,也要你陪葬!”黑龙怒道。他齿间鲜红,是鼎鼎的鲜血,紧紧盯着鼎鼎,看着他一动不动。“你的鲜血,和我饮过的所有血一样,一样腥气,也不高贵。” 景知遥再没有一丝犹豫,他又出了一拳。 山河裂,江海崩,尽在这一拳之中,一拳出,仿佛山脚落木无边,潇潇而下,仿佛峰顶人声鼎沸,艳阳高照,仿佛小屋篱笆墙上郁郁葱葱,攀缘的藤蔓又发新芽,仿佛穿过竹海的风轻扣柴扉,呢喃轻语……这一拳,是轮回不止,这一拳,便是他的道,武当山孤峰之上,日日夜夜,岁岁年年,点点滴滴,尽在这一拳。 一拳打在黑龙的头颅之上,那无麟之处,黑龙终于跌落,在海面上开始微弱的挣扎。 景知遥怒了,在武当山的一生,从未试过如此愤怒,他收拳,可双手仍是紧握。 “百年布局,毁于一旦,你可甘心?一百年足够长了,你活的还不够吗?世间千万人,又怎会再任你逍遥?”景知遥对着长空喊道。 “今日你可敢与我一战!” “今日你可敢与我一战!”声音不卑不亢,却如骤然响起的萧音,刺破长空,响彻云霄,一字一句,清晰明了。 这是景知遥的战书。 “你若是此刻就在观望,何不就此现身,这片海面上,你我战一场。” 无人回应,南海一片寂静,长空一片寂静,仿佛吹起一阵风时,你就能听见风中的谁对谁说的悄悄话。 “天下是苍生的,不是谁家的,今日我便毁你百年布局。”景知遥凌空说道。 “此后百年,苍生做主。” 长空如新,流云四散,一片湛蓝。 海面如新,潮水四溅,一片蔚蓝。 宁静的海面却又起漩涡,浑身鲜血的黑龙挣脱海面,飞向长空。 流云重聚,天色昏暗,黑龙于长空之上,撕裂了一个口子,电闪雷鸣,风雨飘摇。 “他要强行渡劫……”厉寒山长剑出手,影随其后,风雷交错间,他已至乌云间。 “让我来吧,我无妻无女,无牵无挂。”景知遥夺过长剑,站在裂口之前,如神一般,欲成真龙,要先过他的一关。 黑龙纵身直上,景知遥一剑,由黑龙的额间刺入。 南海黑龙,蛰伏百年,今日就死了,沉入海底。 景知遥手中长剑一扔,那铁剑便直飞海岸,插在洛烛伊身前,景知遥道: “生死之间,等闲视之,兴衰之间,等闲视之,我这一生,强求不来的,便等闲视之。” 他转身吹了个口哨,一声鹤唳便响彻四野,他翻身坐上鹤背,这白鹤,绕着南海盘旋许久。 “鼎鼎死了,他却骑着白鹤在耀武扬威……”洛烛伊悲痛道。 “他这一生,下过两次山,十年前一次,现在这一次,孤峰之上数十年,武当山的景,他或许看的腻了,就让他看看这南海吧,长香山,无名山还有这片海……”厉寒山仰望长空说道。 “他这一生,武当山的平平无奇,南海一战后注定要四海扬名,这些不是他想要的,一生无欲无求,也该换得一个举世瞩目的落幕。” “落幕,为什么是落幕?”厉文玳早已没被困住,她问道。 “黑龙临死前撕裂了长空,却被老道士阻止了他的强行渡劫,黑龙死了,老道士只有选择自己去渡劫。”厉寒山说道。“他非去不可。” “他要去渡劫,生也不在这世间,死也不在这世间。”厉寒山说道。“可是相交多年,我知他,深爱这世间。” 景知遥是武当山一个道士,他身在世间外,却挚爱这世间,他不在红尘,却深爱红尘。 景知遥去而复返,他见这世间最后一面。 “沧海桑田,世事变迁,潮起潮落,兴亡盛败,这世间万物,贫道先去也!” 景知遥骑鹤飞入裂口,电闪雷鸣间,一声鹤唳,九霄雷动之后,晴空万里。 …… 景知遥,破空而去。 “武当景知遥,破空而去,得证大道,吉兆吉兆,大吉之兆,天下当兴,长楚当兴!”长楚水师忘记了伤痛,忘记了血如潺潺流水,观战之人只得观战,除了观战,他们出手与否,无关痛痒。 “长楚当兴!” 姜寒手中重握两颗一般模样的夜明珠,此时傲立船头,若有所思。 世人终于目睹修成正果,世人终于目睹有人得道飞升。千百年来,世人看到破空而去的,唯有一个景知遥。 世间唯有一个景知遥,何其幸哉!世间再无景知遥,何其悲哉! 李秀臻感慨收剑,心有万千思绪,他在想是否云游的师父也是破空而去了?最后他只得率众弟子回长香山,道路崎岖,他需慢行,道路漫长,他需慢行。 厉文玳掺着厉寒山,他浑身鲜血,却谈笑如常。 “让你们母女久等了,我厉寒山,该回家了!” 长空之上,一只白鹤绕着云层盘旋许久,一声鹤唳,山河同悲,纵使长楚千江水倒流,也不解这旷古的悲情,流连许久,终不见那人踪影,便怅然若失,悲鸣长空,他仿佛丢失了多年的旧友,此后形单影只,天涯海角。 盘旋许久,白鹤终于离去,至此往后,四海之内,他的背影,皆是凄凉。 “你失了旧友,我也失了旧友,倘若有一日你心中苦闷无处排解,我厉寒山,备酒以待!”厉寒山望向那凄凉背影说道。 萧萧风兮,灼灼光兮,南海之景,从未如此凄凉,也从未如此明媚。洛烛伊心中却是苦闷,他连鼎鼎的尸首都没有找到, 海浪侵袭,一颗蛋随着海浪被冲上岸。 “好你个小子,出点事就回炉重造,能不能有点出息?”洛烛伊抱起那颗蛋,轻抚着,清凉胜过月光,光滑胜过明珠。 长楚水师之中,也如同沸腾了一般,或赞黑龙神武,或评厉寒山剑道,或谈景知遥飞升。 “将军,黑龙可是世间少有的东西,这龙若是送到京都,皇后一开心,岂不会大赏我们。”姜寒手下将领说道。 姜寒转过头,这面海当真可以这样平静,他有些恍惚。 这面海,如今真的太静了。 第一百零九章 情之所起 遥遥前路,古道绵绵,帘卷西风时,秋意正浓,凌州官道之上,原野草黄,目光能见的,唯有一座驿站,还有一个小茶棚,一个小酒馆。 酒馆内,宾朋满座,来自四方的人,这时坐在同一张酒桌上喝酒。 “听闻南海,多了一座寒山,此番我正要去南海,看看这座寒山,看看那片海,如能得一见,自然是不负此行。”一个手中握着剑的中年男子说道。他轻轻抚着剑鞘,万般宠溺。“我这一生,对传言中那些人最是好奇,比如李青莲,比如景知遥,比如厉寒山。” “晚了,传言南海屠龙之后,景知遥飞升,厉寒山归隐,现在谁也找不到这两人了。”一个怀中抱着大刀的男子说道。“厉寒山,当真给世人留下了不少的传说,我看也不过夸大其词了。” “是啊,别人留下了传说,而你们这样的人就在这里评头论足,到真是有趣。”一名背着剑的男子低头说道,他的目光,望着手中的清酒,并不时吹一口气,给杯中温酒降降温,他轻呡一口,然后将酒杯轻放在木桌之上。“不知怎么的,我这人喝酒只喜欢喝常温的,烈日当空也好,冰雪覆盖也好,我总觉得常温酒最为醇香。” “臭小子,我说我的话,你插什么嘴,那轮得到你替厉寒山出头?有种你把厉寒山叫来,我当面和他论论高低。”怀抱大刀的男子将大刀放在桌上,手握拳拍着自己的胸脯,一脸横丝肉抖动着,看起来十分强悍。“我这一刀,可不比当年李青莲那一刀,我这一刀,是要杀人的,哈哈哈!” 长刀一出,劈开了一张木桌,他举起长刀,大笑道:“我一刀,也劈开了一张木桌,比起厉寒山,也不逊色了!哈哈哈哈。” “老板,我要喝常温酒……”背剑男子一拍木桌,杯中的酒水震的飞溅,一滴酒,直飞向那把大刀,如雨滴落,“啪”的一声清音,在酒馆之中回荡,那柄大刀,顿时间化作齑粉,碎了一地,只留下那人愣在原地,手中握着刀把,不知所措。 “老板,上常温酒。”背剑男子站起身来说道。“我这滴酒,比不过当年厉寒山洞庭湖的那一滴水,你这一刀,能比李青莲一刀吗?” 背剑男子将刚倒满的酒一饮而尽,站起身来,扬长而去。 “厉寒山是你什么人?你这样向着他。”那手握刀把的人问道。 背剑男子头也没回,他只说道:“厉寒山不是我什么人,他是个江湖人,而我也是个江湖人。” “你到底是谁?” 许久之后,有一个声音传来。 “西夷剑谷,江湖人方若望。” 他来自西夷剑谷,他是江湖人,江湖人的江湖,没有边界,即使蜀中剑谷,远在西夷境内,身在江湖,就是江湖人。 “西夷剑谷……”区区一座小酒馆内片刻不能平静,那手中正把玩剑的男子不由得一颤,心爱的剑“啪”的一声落在地上。“西夷剑谷!西夷剑谷又有人入江湖了!” 江湖要变天了,如今南海景知遥和厉寒山屠了一条黑龙,而西夷剑谷新一代负剑士又现江湖,或者说,十年之内江湖再不寂寞。 酒馆之内,气氛凝固,话题也开始转移。 “听说从南海带回京都的黑龙,整个朝廷的人都一饱眼福,还有真龙宴……” 酒馆旁小茶棚内,一少年公子手中抱着一颗蛋,身前桌上放着一杯茶,正冒着热气,他端起茶杯,饮了一口,说道:“不知怎的,我这人,茶喜欢喝热的,酒却喜欢喝凉的。” 他放下杯,望了一眼身旁白衣女子,她手中拿着一柄长剑,他笑道:“不知怎的,我这人偏喜欢看你一袭白衣,其余的颜色都不顺眼。” 他笑起来眉毛弯了,丹凤眼一眯,其实像个傻子一样,不过他觉得这样笑,才叫笑。 “臭乞丐,本侠女穿什么颜色的长衫都美丽无双,也无需你看的顺眼。”白衣女子狠狠踹了他一脚,他却痛的傻笑起来。 这少年公子,便是洛烛伊了。南海一战之后,厉寒山准备回洞庭了,那里还有一个人在等着他,洛烛伊也要回沅北了,那里也有人在等着他,他仿佛能够看见一个佝偻的白发老头在城楼上眺望远方,仿佛也看见一个天真少女望眼欲穿。 “老头,你回到洞庭之后,当真要过平凡的日子去了,我还以为你会再和李青莲打一架,我也好在一旁给你助威,若是打的漂亮,兴许我还会打赏你几个小钱。”洛烛伊笑着道,他的笑容逐渐凝固,只因为白衣女子厉文玳又狠狠踹了他一脚,他差点就要叫出声来。 “去过平凡日子也好,倘若有一天我能够和他打一架,我会帮你报仇的,到时你也不必怎么谢我。”洛烛伊振振有词的说道,他看了一眼厉文玳。“只用把你这个没管教好的女儿,交给我管教就可以了,哈哈哈哈!” 说要这句话,他便起身跑开,厉文玳抽出剑来,追了上去。“臭流氓,臭无赖,看我不刺你一剑。” 他连忙躲到云莫棋身后,双手放在云莫棋的肩头,把云莫棋推到前面,他说道:“云二小姐,你可得替我挡一剑,这一剑要是真的刺到我身上,我可受不了。” “我替你挡这一剑,那你就欠我一剑,你若是答应了,我便帮你挡住。”云莫棋仍是缓缓的说道,她柔弱的身躯挡在洛烛伊身前,却转过头来看了看洛烛伊。 “好,那我欠你一剑。”洛烛伊说道。 云莫棋点了点头,对厉文玳说道:“文玳姐姐,你就放过他吧,省的你刺他一剑,到时候只是给你自己找事,又要劳心费力给他包扎伤口。” 厉文玳手中剑一归鞘,便哼了一声,不再看她眼中的这个臭流氓小无赖。 云莫棋转过身来,凝望着洛烛伊的脸,她一脸严肃,洛烛伊仍在笑着,像极了一个傻小孩,可云莫棋知道,他不是一个傻小孩,他固执的样子,十匹马拉不回的性格迟早会害了他。 云莫棋看着洛烛伊,笑了一笑,随后一个耳光打在他的脸上。她很少笑,也从来没有动手打过一个人。 这一刻,时光凝固,热茶骤冷,连呼吸仿佛也停止了,所有人,都愣住了,谁也想不到,静若处子,冷峻如冰雕的云莫棋,竟然动手打了洛烛伊一耳光。 “洛烛伊,这一耳光是凌州河上你欠着我的,今后你不欠我一耳光,你只欠我一剑了。”云莫棋柔柔的声音,在这狭窄的茶棚内,缓缓的说道。 有几分书卷气,显得理所当然,无可辩驳。 “我不想你欠我太多东西。” 她顿了一会,接着道: “万一有一天你死了,你欠我的,谁来还我,本小姐我不做亏本的买卖!” 洛烛伊愣住了,他看着云莫棋。 云莫棋转过身来,走出茶棚。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武当山竹海之内的光景,挥之不去,那片星海下的窃窃私语,那场大雪中她手中的一丝清凉……情之所起,便是一朝一夕。 第一百一十章 青衣向北 洞庭有雨,丝丝入人心,那场雨,下在长街小巷,滴落在青石板上,滴落在矮房旧瓦上,仿佛恋人低语,缠绵悱恻。 洞庭湖畔,长亭绵延,是个避雨的好地方,也是个分别的好地方。 “就此分别吧,江湖不大,我的江湖就这几个人,以后总会再会的。”洛烛伊站在长亭之下,凝望天空。 江湖再见,便是花千语临别时对他说的,如今却从他口中说出,洛烛伊仿佛能想象花千语当时的心境。 然而人各有异,他不确定。 云莫棋一双眸子,望了一眼洛烛伊,是啊,也该分别了,她并没有理由跟着洛烛伊,而洛烛伊也没有理由留下来,跟随洛烛伊走一趟江湖,见过千百人和黑龙,生死之间的惊险,云莫棋发现行走江湖她无能为力,所有事只能做个旁观者,而刀剑相接时,她便心乱如麻。 好吧!云莫棋认了,眼前这让人看不透的洛烛伊,确实能扰乱她心,倒不如就此分别吧! 这世间有这么一个人就好了,在身边和在远方,有什么区别? 她点了点头。 “我记忆中关于这洞庭的语句,好像只有‘淫雨霏霏’这么一句,而我关于洞庭的印象,仿佛也是下着绵绵细雨,下着细雨大概就是洞庭最美的景色了。”洛烛伊说道。他伸手去接落下的雨滴,然后他将手中的积水,倾覆倒在云莫棋的手中。“可你就不开窍,明明笑起来那么好看,为什么总是要愁眉苦脸的,一副要债的模样。” “你放心,我洛烛伊欠你一剑,定当时刻谨记,不会忘了。” 今日要走的,是沅北洛烛伊和林陌离,他要回沅北了,至于洛北,他能跟在老何身边,虽然是做个小乞丐,却也没有什么性命之忧,他也好回去向人交代。 白川其实舍不得寒山之上的几棵桃树,一想到去到别处还要去向邻居“借菜”,不由得想到没有洛烛伊言传身教,他却不知怎么去“借”。 洛烛伊道:“小白,老头要是再不传你武,你就走,别给这老头做苦力,到时候来沅北,大哥罩着你,谁欺负你大哥我准能给你报仇。” “那你呢,就一个人回沅北了!”白川问道。 “你难道忘了,我曾经也跟着老头学过武,可他那一套我学不来。” 白川点了点头,却是如此,白川跟随厉寒山十余年,早已是厉寒山的儿子一般了。 厉文玳仍是那个侠女,神情冷峻,如若冰霜,洛烛伊把手中的蛋交给厉文玳。 “你知道我的,带着鼎鼎难免会磕磕碰碰的,我把他交给你了。”洛烛伊饶有兴致道。“至于我嘛,我可以装作是个小乞丐,再慢慢摸回沅北,保证神不知鬼不觉的,何况还有陌离,只要不是那些老怪物想取我命。” 厉文玳怀抱着那枚蛋,小心翼翼的,生怕出一丝差错。 “小乞丐,你是在交代遗言了吗?你只是回沅北而已,却说的像有去无回一般。” “洛烛伊好玩个牌九骰子,却也不是个欠债不还的人,我在沅北等着你们来收债,不来就不是女侠,不来就不是洞庭学宫奇女子。” 洛烛伊问卓元朗一句:“小卓,武当山你也呆腻了吧,接下来要去哪里?” 卓元朗本就是走出顾城,四处游荡,去过黄泉岭,看过沅北的烟花和醉生梦死的女子,武当山上挑过水,还与云莫棋这个冷冰脸斗过嘴,甚至骑过黄小肉牵着的水牛,而今南海见过黑甲巨龙,也亲眼看见武当山那个不知名的师叔骑鹤飞升,这一趟近五年,看过无数的风景,见过无数的人,也交了不少知心的朋友,他甘愿叫洛烛伊一声大哥,纵使南海侧唐俏人飞剑于前之时他也能走出拥挤的人群,说一句“顾城尚有二十万人。” “我要去京都,去看看京都是否真的有一条青云道,看看那里是否真的有一座凯旋门,还有那座屹立于京都正中央的那个钟楼,最重要的是,我要去看看这真龙宴到底是什么鬼!” 洛烛伊笑了笑,撑起油纸伞,便走出了长亭,小雨打在纸伞上的声音,仿佛是世间最悦耳的曲调,这曲调,奏的却是离别。 此回沅北,或许再难江湖相见了。 沅北风雨未停,黄沙难消,早已是摇摇欲坠之势,纵然有三十万沅北大军,却也不过是个数字而已,战力虽勇,却难以打持久战,南方粮草供应跟不上,纵然军粮北上,也总会有人借故拖延,或者暗中折扣。守城却不如攻城,是战是走,其实大多在于攻城者。 西北那座沅北城,全靠洛秋寒佝偻的身躯强行镇北,洛烛伊回沅北要将这一切接过来,势在必行。 他的身影逐渐模糊,终于消失在渐起的迷雾中,林陌离追将上去,洛烛伊浅青色长衫,逐渐隐没在洞庭绵绵烟雨之中。 厉寒山轻拍白川的肩头,摸了摸他的头,说道:“他走了,你也该走了,老道士托我做的事,也算是做到了吧!” “是,师父既然要我出去历练,我便出去历练就好。”白川心智仿佛成熟了不少,他说道。 “你去的不是江湖,而是武当山。”厉寒山看着白川的面庞,他很欣慰,白川道心已醒,就再也不需要他厉寒山瞎操心了,这个跟了他十余年的徒弟,其实早就是别人的徒弟了。“武当山有一群道士在等着你,你顺便告诉尺道人,厉寒山尽力了。” “师父,我知道了,我这就去武当山。”白川退后几步,便跪在厉寒山面前,叩了三个头。“师父,以后若是想吃点白菜,记得自己种点,别老想着打邻居的主意,还有,若是想要喝酒,便到屋内床上去喝,免得醉倒在外面着了凉。” “徒弟走了,请您珍重!”白川站起身来,便走出长亭,他没有伞,他觉得这细雨,根本无需打伞。 “小子,把这柄剑背回武当山去。”厉寒山对着白川的背影说道。他将一柄铁剑扔给白川。 白川转过身来接住铁剑,背在自己的背上,对厉寒山又鞠了一躬,道:“果然师父还是叫我小子比较顺耳。” 转身便又离去,薄雾浓云,细雨蒙蒙,他的背影也消失不见。 “爹,那柄剑是小乞丐的……”厉文玳说道。从凌州到南海,那柄铁剑一直在洛烛伊手上,在她眼中,那柄剑就是苏堂卿的。 “那柄剑是他从武当山背下来的,你觉得洛烛伊,会不会将这柄剑据为己有?”厉寒山问道。 会,或是不会,厉文玳不知道,她甚至不清楚洛烛伊究竟是什么样的一个人,时而如同一个痞子,时而又如同一个英雄,时而无赖,时而无私,她觉得这个人真的很难看透,有些神秘,她迫切的想要一探究竟。 洞庭水,泛起涟漪,长亭外,细雨绵绵。洛烛伊回沅北了,白川上武当山了,云氏姐妹去洞庭学宫了。 而厉寒山,终于要回家了。 天有雨,如幕之下垂,丝丝缕缕遮人眼帘,而人的心,却亮如明镜,事了自当拂身而去,厉寒山守了南海六七年,守的双鬓微白,南海这一战,便是守得云开见月明,一战之后,他终于回家了。 洞庭官道之上,青衫撑伞少年迈着脚步,官道之上早已湿透,踏一步便留下一个脚印,他的脚印越来越浅,直到最后路面之上再也没有行走过的痕迹。 这一袭青衣,由南向北,步伐频率逐渐变快,此时已健步如飞了,他的速度,赶得上往日策马。 这一袭青衣,一路向北。 第一百一十一章 京都 西风古道,斜阳若影,京都皇城外,一个少年戴着草帽,他回首望着来路,风走一程,雨走一程,朝阳一程,余晖一程,他不禁感慨这一路走得太长,当他向前抬头望去时,城门上的两个字他恰好认识——京都。 他仍是一个少年,见到街头杂耍的,也会忍不住停下脚步细细观赏,见到卖糖葫芦的,也会不由自主的咽口水,见到谁家小姐,也会情不自禁的发呆走神…… 他仍是一个少年,见到京都的繁华也不禁瞠目结舌,久久不能言语。 踏入城,他的脚步缓慢,目光流连,城内种种,应接不暇,地上铺的石板,比他见过的所有地方都要平整,他跃起来,狠狠的跺了两脚,满足的笑着。 “我就知道老周没有骗我,京都的长街果然更长,我一眼都望不到头,大街上的石板,也确实结实多了。”他笑着说道。他仍是个少年,仍单纯如昔,见到自己从未见过的东西总是莫名的兴奋,就如同当初烽火台上,见那公子身穿一件袍子,便忍不住想要穿一穿。 京都长街之上,闹市繁华,布行前锦绸高悬,五颜六色的布摆放在门前屋内,不知谁家小姐走上前来摸了摸这光滑的布匹,说道:“老板,我要你这里最好的布匹,不光颜色要鲜艳,质量更是要最上层的,挑好了给我送到锦衣坊。” “好嘞!您慢走勒!” 老板招呼完这边,又忙转到门前,自己挑了一块纯白的布,吆喝道:“看看我这块布,气死冬日雪,不让二月霜,来来来,您摸摸这材质,保准是最光滑的,您就算找遍整个京都,再也找不出第二家。” 他扯了扯白布,眼神中十分自豪,一脸神气的样子。 “摸摸我这块布,刀枪不入,当年镇北公就是凭着一件纯白披风,征战四方,浑身没有受一处伤,那布便是小店产的。”老板拿着布耀武扬威道。 “你就别吹牛了,镇北公那件白袍,是那姓楚的仙女给他织的,天下谁人不知?”人群中有人说道。 “你们信也好,不信也好,这块布只供观赏,我是不卖的,若有一日镇北公要上战场杀敌,我就用这块布,亲手缝一件袍子给他老人家送过去。”老板像自说自话。当年洛秋寒的白袍,是否是他店里的布匹,其实他不知道,他只记得有一日,一个如仙的女子来到店里,买了半匹白布离去,在他看来,世间唯有洛秋寒,才能让这样的仙女甘愿为他买布缝衣。 总之十多年来,这半匹白布,无论谁来买,出多高的价,他始终不卖。 一个少年从人群中挤出来,他看起来有些瘦小,瘦小不是瘦弱,他眉目间英气非凡,他看见老板的神色,瞬间明白了些什么。 原来老周死守烽火台,是因为洛秋寒这个名字,就像这老板一样,为洛秋寒留了一块上等的布,这一留,就是十余年。仿佛这世间任何人,都心甘情愿为洛秋寒奉上一切,即使明知他不会要,也甘愿等候。 这,大概就是信仰吧! 他是来看热闹的,路过一个地方,听一些故事,是一件十分惬意的事情。 他继续向前走,便看见一个卖刺绣的姑娘站在街角,她挎着一个篮子,拿起一张手帕,向来往的行人展示着,手帕上绣着鸳鸯戏水,十分精致,篮子内还有绣着花纹或是诗词的荷包,有一个荷包上绣着两行小字。 “当年明月在,曾照故人归。” 大概是相思苦,又或是离别恨,明月依旧在,故人何时归?他似有共鸣,多少个日夜,他不光与剑为伍,还看了不少书,甚至将那六个字写了无数遍,现在总算有个模样了。他不禁暗自伤神,何时才能归去,他想着归去,刻一块碑,守一座坟。 “姐姐,你的女红真好,它们和你一样,都那么好看。”少年一脸纯真的说道。这话好像很轻薄,可是当一个少年以一种十分严肃的语气说出来,他的一本正经,倒让这个姑娘有些面红耳赤。 “是吗?那你买一个送你心上人吧。”那姑娘笑着说道。 少年愣了愣,说道:“姐姐秀的荷包只能送给心上人吗?要是我自己留着姐姐绣的这么好看的荷包,我带上也是挺好看的。” 这姑娘掩面而笑,若世间真有这样傻的人,那也蛮可爱的。 少年买了一个荷包,并不是为了送给哪个心上人,而是觉得好看,一眼便爱不释手,荷包上绣着两行小字。 那姑娘说道:“自己带着固然好,但总不如送给心上人合适……唉~小兄弟,你可有名字,若是有名字,我将你的名字锈在这荷包之上,将来你送人也好,自己配着也好,这荷包总带着你的气息” “我还没有心上人,我叫小周,我的姓是老爹给的,我想如果我一定要有一个心上人的话,她一定能给我一个好听的名字。” 那姑娘绣好名字,交到少年手中,望着少年的背影,有些熟悉,有些陌生。自己曾在家乡时,人便是这样单纯;而这京都城中,寻常百姓虽也谈不上勾心斗角,但如此心性单纯得可爱的人,却是少见。 明明心思单纯,却又故作深沉,显得自己像一个老江湖的样子。 这少年,便是由月光楼下走出的沅北少年——小周。 长街上,人来人往,小面馆挤满了人,每人点了一碗小面,便将手中的兵器放在身旁,好让自己看起来像个江湖人。 茶楼上,坐在临街的人探头观望着人来人往,细细听着叫卖声和还价声。酒楼的招子随风飞扬,酒香四溢,喝得醉醺醺的大汉破门而出,跌倒在大街之上,又爬起来歪歪扭扭的向前走…… 这便是京都了吧!酒楼比沅北宏伟不少,酒香却比不过沅北的梅间雪。少年不禁想起每年下雪的时候,自己便排着长队去给老周买酒,他隔着一条街都能闻到哪家酒楼藏有梅间雪,两个铜板就能买上一壶酒,拎着一壶梅间雪往回走,那是他最神气的时候,总是走得大摇大摆。 在他心中,除了梅间雪,世间再无酒。 思索间,一阵马蹄声急促,正在大街中央的少年往旁边一扑,为了躲避这极速跑来的马,他摔了个狗吃屎,还没来得及感受疼痛,便马上爬起来,对着几个身穿盔甲的长楚军人鞠了一个躬。 他说道:“对不起几位军爷,我不该挡在大街之上。” 骑马的人一听,心情也舒畅。 “罢了,今日算你小子走运,我的爱马没有踢死你,我也不打算杀你,你走吧!”领头的那人说道。 那人一勒马缰绳,便走了,背影何其高大,何其威武。“皇后娘娘真是体贴我们这些人,竟然让我们有机会一睹龙骨……你啊,说你呢,王东你个臭小子,你小子居然想伸手去摸,要不是我及时阻止你,你小子早就死了。” 声音越来越小,直至消失。 少年拍拍身上的尘土,膝盖有点疼,可这点疼痛算什么!他昂首挺胸向前走去,这里终究不是沅北,也不是他肆意妄为,展露本性的地方,这里没人惯着他,没有老周,没有烽火台那一群人。 他变了,或者说没有变,只不过成熟了不少,以前的机灵老是被调笑成鸡贼,无论是以往的机灵还是如今的一本正经,都是少年该有的模样。 他凝望这条长街,这便是京都了吧!连女子都比其它地方的好看,连楼也比其它地方的高,甚至连人,也比其它地方的要凶一些。 这便是京都了,风雨兼程终于到了京都了。 少年叫小周,来京都是为了杀人的,却又不像是杀人的人! 第一百一十二章 夜色 夜幕沉沉,长街之上灯笼高悬,一个男子扛着稻草架子,稻草架子上插满了冰糖葫芦,手中摇着一只波浪鼓。 “月色正凉,客官吃一串糖葫芦吗?”他伸手拦住一名身穿华服的男子,从稻草架子上摘下一串冰糖葫芦,凑近自己的鼻子嗅了一嗅,然后一副十分享受的样子。“凉凉月色,来一串糖葫芦应应景。” 被他拦住的男子抬头望了望天空,摇了摇头道:“胡言乱语,哪里有月色?即使有凉凉月色,也和你的冰糖葫芦扯不上任何关系。” 朗州玉带河畔的那个卖糖葫芦的,扛着他的稻草架子,上京都去卖糖葫芦了。 穿过大街小巷,口中仍说着“月色正凉”。 一个少年从他身前走过,从他扛着的稻草架子上取下一串糖葫芦,说道:“月色正凉,我顾不得吃糖葫芦了。” 少年走得很慢,他的膝盖有些疼痛难忍,正是小周。 卖糖葫芦的走在前面,小周走在前面,两人始终隔着一段距离,大街小巷绕了个大圈,那卖糖葫芦的推开一间小屋的门,回首道。 “实在不好意思,日子久了,有些不认得路了,想不到绕了那么大一圈又回来了。” 小周只是一笑应对,绕了一圈也好,夜间的京都,挺养眼的。 走进屋内,那里坐着一个书生,怀中抱着一柄剑,似乎等得太久了,神色有些不悦。见到二人进来,将怀中的剑轻放在身前的桌上,他本来盘腿坐着,站起身来时,不由得抖了抖腿。 “你们让我等的太久了,我几乎就要失望了,只差一丝,差那么一丝我就失望的离开了。”书生说道。语气中有些怒气,小周几年来,从未见他这般模样,此时此刻,确实有些胆怯了,不由得目光飘忽,实在不敢直视书生。 “好在你们没有挑战我的底线,真替你们感到庆幸。”书生拿起剑,迈步便要往外走。“走吧,挑你们顺手的家伙去。” 书生走在最前面,他道:“只管跟着我走,我不会走错路的,我这一生,弯路走了不少,我自认为没有走过错路。”一行三人穿越京都繁华的街道,如寻常百姓一般。 城东一个废旧染房内。 小周挑了一把刀,一把窄似剑,薄似剑的刀,他轻轻掂量掂量,轻重正好,手感正好。 这是小周第一次杀人,所以一切都要追求完美,那书生也希望小周能够适应这份工作,享受这份工作,甚至爱上这份工作。 “明天是真龙宴最后一天,明天晚上动手。”书生的眼光看向小周,仿佛是刻意在叮嘱。“你有一天的时间看看京都的繁华,一日看尽京都盛景,倒也挺有一番趣味。” 小周没有答他,京都有什么好?不过是城门比沅北大了些,城墙比沅北高了些,除此之外,京都在他眼中,没有一丝引人之处,这里没有西北的皑皑白雪,没有小巷深处藏不住的酒香,没有街角卖饺子那大爷的吆喝,这里没有围在火炉边喝着烈酒骂着风雪的一群人…… 对他而言,这里没有故事,没有故人。 月色正凉? 月色不凉,凉也凉不过人心。小周拿着那柄刀,仿佛有些不知所措,他是来杀人的,怎能怀揣这一颗热心来?可他终究是个少年,哪怕这世间所有人负他,也还做不到冷眼相对。 月色正凉,凉似深冬雪。 月色正凉,正是杀人夜。 第一百一十三章 青云道 凡生在长楚者,都知道京都有一条青云道,多少人秉烛夜读,想要换的公卿之位,多少人闻鸡起舞,想要换得功名加身,到最终,只为一踏青云道,世间最风光的事,莫过于青云道上走一遭。 京都是长楚的皇城,任何人要入皇宫,必须要走一段青云道,寓意平步青云。 这条道十分宽敞,青砖铺成,道路中间是无比精致的雕刻,皆是龙凤等瑞兽,这些雕塑列于道路中间,栩栩如生。长楚文武百官每日便是踏着青云道前去上朝。 朝踏青云,暮见斜阳,便是人生最得意事了。 夜幕如帘,罩了长空一片,青云道上有一人缓步行着,相比宫廷之上鼓瑟齐鸣,推杯换盏,他其实更喜欢挥斥方遒,谈古论今,只不过如今朝野早已不像以往,他纵有满腹经纶,纵有治国良策,又该向谁去说? “呵!可笑,简直可笑!皇城之内竟设下什么真龙宴,枉我许如清读了一生圣贤书,早知当年我便弃了这万卷书,做一介江湖人该有多痛快。”他心中无限怒意,这朝野,太让人失望了,他的脚步愈发急促,身后传来的琴瑟之声不绝于耳。“君王不起而朝野崩,英雄迟暮而山河泣。长楚啊长楚,就当是我许如清负了你。” 他叫许如清。 朝野哪得清如许?世间一人许如清。 许如清步子沉重,仿佛是因为年迈,或者是因为再不堪重负,又或者是失望透顶。 青云道尽头,正立着一个男子,鬓角也微霜,他仿佛站了许久,却始终不曾踏上那青云道。 许如清见到那人,若有所思,若有所悟,他道:“你实在不该来这京都,洞庭湖畔细雨绵绵,学宫书声琅琅,难道不比这京都皇城悠闲?” “以往听闻青云道,都说是世间最神圣的一条道,我读了几本书,自然想来看看这神乎其神的青云道。”青云道尽头的那人说道。他不曾踏过青云道,只是站在这里望着,青云道的另一头,便是朝野,便是世间所有人都向往的功名利禄。 许如清走上前,两人便并排往外走,他们身后,便是朝野,便是功名利禄……便是粪土。 “既然向往,何不踏上青云道,走上一遭?”许如清问道。 “青云道过于神圣,我这等人,不愿玷污了世人心中的神圣。” “云来啊云来!朝夕已过,转眼数十年,你我都是白头人了,我已是个俗人,可你依旧是这个模样,既然你选择淡泊,为何又要跑来这京都?”许如清道。 那人正是云来,世人尊他为圣人,长楚邀他为国相,他选择拒绝,也不用走这青云道,最终他仍是入了京都,却还是那个教书的先生。 “我到京都来教书了,师者,传道授业解惑,如今,我教太子读书,总算没有负了圣人的谆谆教诲。”云来道。数十年的旧友,再相逢,已非从前。“如今你我,都已到了知天命的年纪,顺心便好,又何必再强求些什么!” “说的好,说的好,人过五十,该知天命了……”许如清慨然道。他的脸上布满沧桑,几十年长楚由盛到衰,他无可奈何。“可如今我还不能顺我心意,既已知天命,我便要挣扎挣扎,至少,我不愿看到朝野之上文武相排挤,长楚百年基业,我实不忍心。” 两人并肩同行,背影萧瑟,有些佝偻,有些出尘,有些凄凉,又有些高大。 “洞庭学宫的云夫子,你说我们为何老得这么快?仿佛一瞬间,我便由年少轻狂的书生变成了一个老头。”许如清说道。仿佛是在感慨,仿佛心有不甘,任谁从意气风发的少年变成满头华发的老头,也会心有不甘,何况许如清是如此高傲的一个人。 少年时与帝称兄弟,离了洞庭学宫就是朝中重臣,到后来分三卿,组六部,往事历历在目,可不知不觉已经老了。 岁月若流光,这青云道踏了多年,早已成为寻常路,常谈朝野盛衰,奈何人老。 “明日我便起草新法,仍以道家为尊,仍以西北为重,长楚还不是昌盛的时候,还没到抑道兴佛,削武崇文的时候。”许如清以手靠在云来的肩头,像当年学宫梧桐树下的两个少年,对着夕阳,谈着国情军事,身虽老,心却仍是那个少年。“云来,二十余年了,你我再没对弈过一局,今日我定杀的你落荒而逃,心甘情愿的服输。” “许如清,二十多年了,你就承认你是第二,有这么难吗?”云来笑道。 “你和我不一样,你总是心平气和,淡看世间万物,王朝盛衰。”许如清道。 “是不一样,你心高气傲,倒是谁也比不了的。”云来捻了捻自己的胡须,缓缓说道。“几十年了,我仍是只喝茶,你若是依旧想请我喝酒,那便免了吧!” “喝茶,喝茶!上等西湖龙井,京都北玉泉山的水,绝配,哈哈哈哈!”许如清放声大笑,如同少年一般。 许如清,长楚王朝右丞相,数十年来风雨之间,在这青云道上,他虽满脸沧桑,却仍似一个少年。 第一百一十四章 许如清 正此时、朝野多欢,遍九陌、太平箫鼓。歌舞盛宴,算得上人生乐事,奈何现在不是时节,长空之下,烽烟欲起,马放南山未有时,而这朝野之上,却又有个真龙宴。 许如清苦心孤诣半生,到头来却要烟消云散,他痛心啊!仿佛这一生就白活了。云来也十分痛心,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不过还算有一件幸事,年过半百的两人,终于又下同一局棋,又忧同一件事。 “仗义每多屠狗辈,欢场尽是义气姬,我许如清朝野几十年,或许谈不到清如许,也斗了许多年,皇上病卧在床后,我事事受阻,有些力不从心啊!”许如清皱眉感慨道。“如今新党势大,任我如何周旋,我也只能尽力将一些事拦下来,我也愿道家入世,也愿西北常安。” “凡事莫强求,这是我在武当山学来的,两鬓微霜不强求,朝野盛衰也不强求,尽力而为就好了。”云来下了一子,他又捻了捻自己的胡须,若有所思道。“错了,这步棋错了一着,我本应该提你一子,错便错了,君子不悔棋。” 是夜,虽无明月,却有繁星点点。 一局棋,一壶茶,一个旧友,仿佛解了苦闷,许如清斟满一杯茶,细细品茗,他心间舒畅了不少,早已年过半百,便求个顺心意吧! 他决定了,待真龙宴后,上一份奏章,安排事宜,便告老还乡去了,悠然南山,无尽畅快。 京都城东破旧染房内,晒布的竹架早已倒塌,谁能看出这里曾是京都第一大染房,当年多少王公贵胄,甘愿为一匹布等上几日,只是如今却落魄至此。 书生放下怀中剑,狠狠的喝了一口酒,往事如风,尽在酒中,酸甜苦涩,细细品尝。仗剑多年,他忘记疼痛,忘记人心,唯独回忆,久久挥之不去。 许久,他又抱着剑,站起身来,眼前是一座染房,月光楼下又何尝不是一座染房,诺大一个江湖,又何尝不是一座染房,他抱着剑走出染房。 “长楚这座染房,朝野这个大染缸,便用这手中剑,再搅得混浊一些吧!”书生说道,转身时,他已在长街之上。 夜已深,长街上有一个少年和一个中年男子,少年拿着一把刀,刀鞘上挑着一个灯笼,中年男子扛着稻草架子,上面插满了糖葫芦。 “明晚要杀这个人,再简单不过了,天下所有人都以为不会有人会杀他,他也从来不带侍从,就连他的府宅也只有几个家丁而已。”书生说道。他是个刺客,可此刻他的语气中却有一丝哀伤。“跑堂小二,明晚你去动手吧,我和糖葫芦接应你。” 跑堂小二便是小周,这是月光楼下他的称呼。 小周点头。 许府坐落于京都皇城最为传奇的锦衣巷,锦衣巷子深,寻常百姓需持通行证才可进出,右相许如清住在这里,户部尚书季令之住在这里,曾经有个姓洛的也住在这里。 锦衣巷许府灯笼高悬,这里更像是寻常百姓家,府门前两根柱子上刻着: 问有几时,斟世人合欢酒? 正是良夜,借此地倒金殴。 透过一层薄薄纱窗,烛火闪动,落棋声清晰,如同初春冰融化跌落在地上一般,寂静而不显得死气沉沉。 “西夷诸葛明是否也如我一般,棋艺精湛,茶艺更是一绝?”许如清问道。 “棋艺比你逊色一些,茶艺又胜过你一些,你二人从来没有见过面,倒也挺有默契的,都想从我口中探听对方虚实。”云来道。西夷诸葛明也确实问过许如清,云来想了想这二人,心中难免觉得有些好笑。“不过你二人棋艺茶艺都不如我,但有一点你二人都胜过我。” “哪一点?” “于朝野之上高谈阔论,于沙场之上出谋划策,于酒席宴前争锋相对,哪一点不胜过我?” “并非你不行,只是你不愿意罢了。”许如清捻起棋子,说道。“云来,在皇上心中,你一直是文人的最顶峰,几十年来也不知多少次催你入京,哪料到你个老小子竟然不领情。” 说着许如清竟不自觉笑起来,他道:“他拿你没办法,却又不愿意强人所难,皇上始终当你是当年洞庭湖一起畅谈的朋友兄弟,否则你个老小子不知死了多少回了。” “洞庭学宫出了一个右丞相许如清便够了,再多一个云来,会惹人恨的。”云来面色古井无波缓缓说道。“何况我向来喜欢闲云野鹤,更不是做官的料,倘若每日让我在那青云道上走两遭,倒会让我不自在。” “在洞庭学宫,那时湖畔,我说‘问有几时,斟世人合欢酒?’,而你回我‘正是良夜,借此地倒金瓯。’如今这两句话,刻在我府门前。”许如清说道。“云来,你不穷,何必要独善其身?” “许如清,我不像你,我救不了一个朝野,可你不同,你骨子里就是一个公侯,长楚朝廷,文人有你一个就够了。” 长楚文人万千,有一个许如清便够了,云来还是只想做一个寻常的教书先生,他枉自学了治国策,可他却不想在这朝野,如今他想把治国之策交给别人。 “皇上病重之后,姬后一人把持朝政,虽说是辅佐太子,呵~倒也不假,几年来倒也清除了不少异己。”许如清有些无奈道。“有一天皇上驾崩,太子登基也就容易了不少。” “如今朝廷分为新党拥少党和旧党拥老党,很多人觉得皇上已经不可能好转了,纷纷拥护太子,姬灵语,易连城……阵容庞大。”许如清像闲聊家常一般对云来说道。“无论拥老还是拥少,天子都姓杨,到头来却是倒洛和不倒洛的区别。” 云来道:“西北的火没烧起来,京都倒先起火了。” 京都自真龙宴以来,倒比以往要繁荣许多,不少人没能赶上南海一战,听闻龙尸已经运往京都了,都想着赶到京都,世间已没了景知遥,又找不到厉寒山,唯有一睹这黑龙的真身。 在所有人看来,南海一战中沅北那位公子,作用不大。 然而又有谁知,景知遥、尺道人甚至是厉寒山等这个机会等了十多年。 京都人满为患,戒备森严,卫城将吴士源抽调了不少兵力保卫京都的秩序,他已经几天没有睡好觉了,作为京都卫城将,人越多也就越复杂,越乱,这京都不光有皇族,还有不少王公贵胄,为了他们的安全,吴士源可算是劳心费力。这时他倚靠着城头,一闭眼便睡过去了。 夜深人静,打更的更夫敲着锣。 已经四更天了。 第一百一十五章 故土 前路茫茫,西北的风已经开始隐隐有些刺骨,当一阵风卷起黄叶纷纷,官道上一个年轻男子拢了拢袍子,当他伸手接住一片黄叶时,突然发现西北已入了深秋。 夹道荒草枯黄,秋风瑟瑟,他一抬头,便看见了那一座烽火台,残破不堪烽火台旁添了新草棚,一面大旗随风飘扬,烽火台守军已增加到二十人,他记得,烽火台旁有一座孤坟,埋的是裹着沅北军旗下葬的老周,不觉已经三年过去了。 临近黄昏,沅北城城门缓缓关闭,寒风黄叶,落日黄沙,一股脑关在沅北城外。 “打开城门,我回来了,洛烛伊回来了。”那披着一件袍子抵御寒风的年轻男子正是洛烛伊,他站在沅北城外,仰望城楼大声喊道。“洛城主,你要是再不给我把城门打开,我可要走了啊!” 城门依旧紧闭,没有一丝开动的迹象,城楼上却出现了一个花白头发,身躯佝偻的人,他凝望着远方,凝望着洛烛伊。 “城门已经关了,你要是够能耐,便纵身一跃,我在这里等你。” “好啊,看样子你是要将我流放,好在我别的能耐没有,翻你沅北一面城墙的能耐还是有的,你在那里等着,千万别叫我吓跑了!”洛烛伊抬头看着城楼的那人道。 话音刚落,洛烛伊便一跃而起,这一跃,足以让他翻越城墙,沅北城墙不算高,他轻轻一跃,便足以越过,可当洛烛伊正要落在城楼之上时,城楼上的那个老头伸出手来,手心对着他,这是一个禁止通行的手势,这个手势,是要拒人于千里之外。 那白发佝偻的人伸手一瞬间,洛烛伊一寸也进不得,仿佛这面城墙之上仍有一道隐形的护罩,仿佛有一股无穷的力量将他向后推,这股力量无法触摸,却又真实存在,如同无数的棉花堆砌而成的屏障,洛烛伊觉得这力量很柔,却是他用尽全身力量也无法突破的。 洛烛伊知道,他感受到的这股力量很柔,也仅仅限于他洛烛伊而已,换作是其他人,此刻或许感受到的,是万箭穿心的刺骨疼痛。眼前这人不会伤害自己,也不敢伤害自己,因为眼前这个佝偻的老头是洛秋寒。 洛烛伊像是悬在半空之中的提线木偶一般,他动弹不得,这感觉似曾相识,武当山凌昭那一道剑芒之下他也是动弹不得,南海一个伶人的九柄飞剑之下他也是动弹不得,就如同被人捆绑在砧板之上,毫无还手之力。 洛烛伊完全动弹不得,此时此刻,纵使有诡异的身法,纵使有削铁如泥的剑,又有什么用? 正思索间,这柔柔的力消失了,相反,洛烛伊被另一股力引向了城楼。 “如何,沅北城墙虽然不高,可也不是谁想翻过就能翻过的。” 佝偻的洛秋寒比洛烛伊矮了一个头,他伸手想要搭在洛烛伊的肩头,这个动作似乎有些不协调。 “如何,我虽然不够高大,可我的肩头也不是谁想搭就能搭的。”洛烛伊说道,他的身子却矮了下来。“看你亲自到城楼接我,姑且借你搭一下,礼尚往来,别说我亏待了你。” 深秋,沅北城楼之上只站着两个人,黄沙滚滚,落叶潇潇,当长空之上,一行孤雁南飞,显得更加萧瑟凄凉。 洛秋寒让所有城防军都撤下,自己则跑到城楼上来了,洛家这父子两个人,都算不得高大,此时站在这城楼上,倒颇有点睥睨天下的气势。 “沅北以外的江湖,你这一去几年,各色各样的人,有趣的人应该遇到了不少,可有行侠仗义的少年才俊?可有白衣飘飘的美貌女侠?可有看上谁家闺中女子?”洛秋寒揽着洛烛伊的肩头说道。 “也算我白问,你要是真看上谁家姑娘,那姑娘可倒了八辈子血霉了,你个臭小子不抢了回沅北才怪。” “也谈不上抢回来,不过可能会赖在别人门前,到那时三年五载可能也回不了沅北了。”洛烛伊不怀好意的回道,他掺着洛秋寒走下城楼。 城墙纵高万丈,也难抵风雨飘摇,沅北城内百姓安康,安居乐业。 城外几方势力虎视眈眈,寒蒙盼着这城墙倒塌整整盼了十年,沅北城破,便是寒蒙南下的开端,蛰伏十年,又怎会甘愿偏安一隅。 踏入城主府时,迎接洛烛伊的,是一记响亮的耳光,“啪”的一阵清脆的声响,洛烛伊愣在原地,只觉得脸颊隐隐有些疼痛,隐隐有些发热,便如同贴在一块灼热铁板上,就连见过无数场面的洛秋寒也惊呆了。 “你怎么变得这么刁蛮?”洛烛伊从惊愕中缓过来说道。他望着眼前的钟瑜,眼神中却没有恼怒。 “谁让你不守信了,你这一去又是三年,本小姐可不喜欢别人骗我,哼~打你也算是便宜你了。”钟瑜的俏脸,瞪大了双眼,嘟囔着小嘴,郑重其事的质问着洛烛伊。“你这三年又上哪逍遥去了?像你这整天不正经的人,肯定又胡搅蛮缠惹上了哪个姑娘,竟然都不想回家了。” 沅雪院窗明几净,洛烛伊不在的时日,沅雪院里依旧住着两个女子,一个人是温柔如水的红芍,另一个是冷若冰霜的青萝。洛烛伊推开沅雪院的门,青萝见他时依旧是面色如常,只道:“你回来了,红芍整日念叨着你,我耳朵里都快起茧子了。” 青萝和洛烛伊一般高,比起红芍来高了不少,身材削瘦,高挑的身躯配上瓜子脸,她仿佛从来不会笑。 在洛烛伊看来,青萝和林陌离同是寡言的人,不知是否沅北天凉,竟让两人仿佛没有一丝温度。 “你呢,你就没想整日念叨着少爷我?”洛烛伊嬉笑着问道。 青萝推门便出了沅雪院。院内叶已枯黄,一阵轻微的风便带走了几片枯黄的落叶,屋内烟雾缭绕,仿若仙境,红芍已经备好了洗澡水。 洛烛伊回到沅雪院便开始沐浴,沅雪院连季却已经在门外候着了。这时已是寒露时节,沅雪院内那树梅花已经开始落叶,泛黄的叶落在连季身边,不觉已有些凉了。 红芍由屋内开门,便退入屋内,连季毫不迟疑,匆匆入屋。 屋内洛烛伊已披上了一件防寒的浅青色袍子,头发未干,红芍在他身后梳着他的头发。 连季寻了一把椅子坐下,说道:“公子,你走时让我查的事情已经有些眉目了,然而却不是很清晰,公子一回来,我就忙着整理信息,匆匆赶来汇报。” “一叔交给你的听风堂,你果然用的很习惯啊!行,你说吧,本公子洗耳恭听。” “三年前,沅北大量人口失踪,其中主要为十二岁至十六岁的少年,幕后推手为千龙帮,千龙帮于三年前‘千龙帮暴乱’几乎被连根拔起。” “果然是千龙帮,当年玖儿与小拾向我禀明人口失踪与千龙帮有关,然而姚晃老贼异想天开想凭借一帮之力,结合城外寒蒙两万人,里应外合破我沅北城,最终尝到败果。”洛烛伊说道。 “那你有没有查到,沅北失踪的人去哪了?是被倒卖做了奴役?” “并不是,这些人并不是作为奴役或者是商品被贩卖,千龙帮留有部分贼人,经过我们的审问以及各方调查所知,沅北失踪的人暗中被送往了北方。”连季说道。 “北方寒蒙,掳我沅北平民有何用途,沅北平民既不知我沅北军事布防,也不知何处有漏洞。”洛烛伊托腮道。“要让寒蒙费尽心思,勾结千龙帮在沅北冒险做这样的事,何况所掳的人多是心智未熟的少年,这点十分让人费解。” “除此之外,你就没有查到其他什么东西吗?”洛烛伊问道。 “千龙帮头目几乎都死在沅北城了,唯有一个可能知道内情的曲悠不知踪迹,想要查找那些人到哪里去了确实如同大海捞针,我也是毫无头绪,不过……” “嗯~不过什么?” “不过我们查了姚晃此人的来历,姚晃七年前以江湖游历的方式来到沅北,并在沅北开了镖局,短短一年的时间便接手了当时西北第一大帮——沅水帮,并改名千龙帮。”连季缓缓道来,他知道洛烛伊耐心强,听故事喜欢慢慢听。 “然而姚晃并非长楚人,也不是南唐、西夷或是寒蒙人,而是已经灭国的夜来人。” 洛烛伊道:“难怪费尽心机想回我沅北,原来是想一报还一报。” “姚晃原是夜来一城副守将,后来那城被烧光粮草,被平北军从城内制造恐慌而后破城,所以他便想旧事重演。” “姚晃~以其人之道还施其身,可惜却遇到了沅北城。” “公子,这姚晃还有别的来历!” “是何来历?”洛烛伊好奇问道。 “姚晃本是月光楼下人!” “月光楼?月光楼是什么楼,定然高不过剑楼。” “公子可曾听过影堂?”连季问道。 “影堂是个什么地方?” “影堂是个好地方!那里全是影子!”一人推门而入,华发佝偻,正是沅北城主洛秋寒。 第一百一十六章 英雄冢 沅北依旧是原样,城门之上依旧是“沅北城”三个大字,城楼之上依旧是插着一面旗,旗上写着一个清晰的大字——洛。 花桥街依旧是热闹喧哗,街角断桥旁仍是那个小面摊,小面摊卖面的老者每逢庙会或是佳节,总会推着简易小车,小车体内安上两个炉子,便在那断桥旁卖起小面。 而在城外多了一座坟墓,上写着“刀绝赫连绝之墓”。 赫连绝死在沅北,也埋在了沅北, 沅北城外多了一片墓地,那年千龙帮之乱死了不少人,他们住在沅北,死在沅北,自然埋在了沅北。 尹安作为沅北新任城守,便依洛烛伊的想法在城外建了一片墓地。 洛烛伊站在这墓地前,这里面躺着的某些人他或许认识,或许见过一面,或许又在同一张赌桌上耍过钱,或许在一个酒馆喝过酒,总之一切如烟,死者已在此躺了快三年了。 墓地旁住着一个守墓人,一间木制的简陋小屋,冬不避寒,夏难遮雨,唯有春秋之际,可观叶渐茂盛、叶渐凋零。 洛烛伊推开屋门,屋内十分昏暗,大概是因为闭了窗,狭窄的空间内摆了一张床,扫地的扫帚,墙上挂着一把刀,刀身之上刻着一个“洛”字,擦的透亮,洛烛伊伸手摸了摸那柄刀,守墓老者巡视回来,恰巧撞见洛烛伊想要动那柄刀,便喝止住。 “小子,别动那柄刀,小心军爷我取你性命。” 洛烛伊这才作罢,便露了一个笑脸,忙将老者迎进来。 “不知军爷是哪路军?戴的是什么头?小子多有冒犯了!” “平北军刀兵营,戴的‘伍’字头,长柄刀队小队长常凡就是军爷我了。小娃娃,当年军爷我战场上挥刀砍下敌人脑壳的时候,你还穿开裆裤吧!如今你这小娃娃竟然打我军刀的主意,军爷我当你是个小娃娃,我就不计较了。”那老者将手中扫帚靠着木墙放下,取一块干净的布擦拭长刀,说道。 “原来是我沅北的英雄,既然军爷你是个英雄,却又怎么会被安排到这墓地中,守着这一片墓地呢?”洛烛伊问道。 老者常凡见洛烛伊不过是个二十岁左右的少年,一看他清秀的面容,觉得眼前这年轻人大概是个文弱书生,老者将桌上残留的酒菜收拾一番,抬头望着这一片墓地。 “哈哈哈,英雄!我眼前躺着的这上千人,哪一个是临阵退缩的懦夫?……终有一日我也将葬在这里,我还没死去,只能守着在坐的各位英雄。” 眼前这片坟地所埋的,哪一个不是英雄?洛烛伊哑然失笑,西北一片凄凉地,眼底尽是英雄冢,洛烛伊道不尽的伤怀。 宽敞大道之上,渐渐出现一身躯佝偻的白发老头,左手拎着一壶酒,右手应该是二两酱牛肉,来者正是沅北城主洛秋寒,他脚步缓慢,直向这木屋而来。洛烛伊尚未吭声,守墓老者常凡便欣喜若狂,夺门而出。 “老罗,我们二人都是平北军沙场之上杀过敌的人,踏平夜来有老子的脚印,也有你的脚印,我们都是城主的好士兵,难得兄弟你又来看我了,到让我不至于那么寂寞。” “常大队长,我又给你带了‘梅间雪’和酱牛肉,这次我可不和你分而食之,这次都是老哥你的。” “那哪成,要是我一个人便喝了这美酒,吃了这香肉,准叫我毒的个五脏六腑全烂,我可不敢吃独(毒)食。” “那你就先候着吧,我领这小娃娃去墓地之内转一转。” 沅北一片墓地,覆盖了一座小山丘,洛烛伊跟随洛秋寒逛着,一声不吭,墓前树一石碑,有的碑上刻有名字,刻有名字的石碑后,埋的是能被人认出的人,他们或是有家人将他们从一堆尸体中辨认出来,或是有朋友识得他们的容貌,便报上去得以在墓碑之上刻上姓名,而那些无名石碑之后埋葬的,或是面目全非,或是无亲无故。 这片墓地里埋葬的,哪一个不是英雄? “小子,你志在何处,是江山还是江湖?无论江山还是江湖,我都希望你记住,一将功成万骨枯,人就是人,没有高低之分,命就是命,没有贵贱之分,任你权倾天下或是孑然一身,要死也不过是一剑而已,我只希望你,身后不要有千百柄剑。” “你是城主,我身后便免不了有千百柄剑。” “所以我希望你不做城主,沅北终究是一座城,这个乱世,一座城总有被攻破的时候,我守这座城,是因为我与杨家家主之情谊,而你与杨家无缘无故……” “洛秋寒,你是想劝我别执迷不悟吗?可你深知我,我洛烛伊出了名的倔,我一定会从你手里完整的接过沅北城,天下千百城,我只守沅北城。” “你若胸有大志,必定会有很多人因你大志而死,你若胸无大志,必定会有更多人因你胸无大志而死,你生于此,注定是逃不开的命运,小子,我知道你心中那份执着,而执着与固执却是两回事,眼前这些人都是铁骨铮铮的汉子,他们死而无憾,他们不需要你因他们之死而愧疚。”洛秋寒说道。 由出生到现在,洛秋寒从未如此凶的对洛烛伊说过话,洛烛伊仍是个少年,而洛秋寒在少年时仍是逍遥自在,落个清闲,他始终不希望洛烛伊肩上扛如此重担。 “世人皆有所爱,世人皆有信仰,为所爱与所信而死,虽百死亦莫辞,洛烛伊,你当真以为这墓地里埋的沅北男儿死的憋屈吗?你也太小瞧沅北的汉子了,他们有所爱,也有所信,为爱和信仰所战,这是他们的选择。” 江山还是江湖,这是一个问题,洛烛伊既然是洛秋寒的儿子,就要面对这个问题,沅北早已不是长安之地,寒蒙终有一天会踏破这里,或者长楚王朝终有一天会亲手毁掉这里。 “江山?还是江湖?洛秋寒,我想要江山你便能给我一片江山吗?我想要江湖你便能让我叱咤江湖吗?” “我既无江山,也不在江湖,我是希望你有个选择。” “我选沅北,我娘埋在沅北沉鱼湖畔,小瑜只适应这一座城池,我只对沅北梅间雪无法自拔……凡此种种,我选沅北。” 洛秋寒笑了笑,微微点了点头,洛烛伊之固执,超出了他的想象,将所有视若珍宝的东西看的太重了,百死莫辞,是好是坏,洛秋寒不知道,不过他想起自己曾在玉珏山下垂钓三年,在洛烛伊身上看到了自己当年的影子。 洛秋寒开始往回走。 “小瑜独自在沅北,她十分挂念你。”洛秋寒说道。 “我知道她挂念我。” “那你什么时候把她迎娶过门,让我抱孙子啊,人老了,越发的喜欢小孩子,膝前没一个小孩子,难免有些寂寞。” 洛烛伊紧紧跟在洛秋寒身后,他看着洛秋寒步履蹒跚,仿佛再迈一步便会摔倒一般,忙急速追上,走到洛秋寒的旁边。 “说娶就娶的吗?钟三叔还在石关城,何况小瑜……” “小瑜自然是十分乐意,至于石关那个糟老头子,我儿子要娶他女儿,他敢不同意吗?不同意我就揍他一顿。” 斜阳依旧倚山而垂,沅北一片墓地萧索,一老一少两个人影,在墓地之间缓缓行走着,偶尔伸手触碰一下坟前的石碑,洛烛伊隐隐伤神之后,便觉得欣慰,豁然开朗,这片土地里躺的都是英雄,哪一个轮得到自己来怜惜。 第一百一十七章 臣下晚书不早朝 京都,来人如潮水,夜夜起笙歌,一日十二时辰,京都城不闭门,皇城之外,高搭法台,展龙骨于上,天下之人,在京都城内就能一睹真龙风采,人来人往,十二时辰络绎不绝,夜间时,灯笼高悬,有如白昼。 锦衣巷内小宅院内,门庭不闭,曲折清幽,只在门前挂一灯笼,便如两只犀利的眼睛,看尽天下事。门左右各书一行字:问有几时,斟世人合欢酒?正是良夜,借此地倒金殴。 院内北角是书屋,隔窗可见一点烛火,火光摇摇欲熄,烛火旁一人,正是许如清。 许如清正襟危坐,其眼神姿态,如神一般,目光如炬,紧盯着桌案之上铺放的宣旨,沉思,沉思许久,他长长叹息,取来笔架上悬的狼毫,轻沾黑墨,落笔便仿佛重过一生。 落笔写下第一段,他静对烛火,如孩童一般笑了,便是幼时无忧无虑之舒,未负重任之轻。 落笔写下第二段,他轻抚桌上书,如旧友一般,这一生阅遍丛书,于诗书之间得安心性,由书入儒道,一辈子皆是一届儒生。 落笔写下第三段,满目萧然,感概万千,往事如昨,尽在眼底,正是这所小宅,当夜有人掌灯,当夜有人侍于前,当夜他便如天下儒生所愿,与君王棋,论天下事。 …… 落笔写下最后一段,许如清泪眼婆娑,清泪流过他褶皱的面庞,淌过面上的青须,这几滴清泪,仿佛流了一辈子。 许如清此人,今夜痛心疾首,放声痛哭。 门外佣人与门生只得静候。 许如清此人,今夜豁然开朗,仰天长笑。 执着一生,他无力回天,大失所望,终于失望了。 许如清推开门,手中奏折递到门生陈景清手中,他淡然道:“景清,明日我不早朝,你将我这折子递上,如有人问,便道‘臣许如清,将死之人也,再难早朝。’许如清并非少年了,也再无多少壮志。” 陈景清仕于太学,为学士街,年仅二十,身穿学士服,面上青涩之气未退,此时小心翼翼从许如清手中接来折子,他低头不语,气氛如斯沉重。 许如清摒退众人,又回自己的书屋去了。 青云道上,文武百官阵列而行,头戴冠,身着紫金袍,走在最前的是左右丞相,左丞相姬灵语身披朝服,胸前绣四爪盘龙,是为丞相之朝服,右丞相许如清今日未早朝。姬灵语身后五部尚书,兵部易连城、礼部权路、户部季令之、工部闫学池和刑部周正,皆朝服加身。 正阳殿前,百官静候,高约一丈的殿门徐徐开启,姬灵语迈步便走入正阳殿内,百官紧随其后,殿内异常宽敞,九棵巨大粗壮的玉石柱撑起殿顶,玉石柱上雕刻游龙攀柱而上,殿内两旁金甲武士腰系战刀,列于两旁,正对大门约百丈处便是一处高台,九阶玉石梯便有一处小平台,共四十五阶玉石阶梯,四十五阶由平台分为五段,以为九五至尊之意,最高处摆放龙椅,龙椅之后是一道屏风。 此时龙椅之上空空如也,龙椅之侧放一张凤椅,凤椅之上端坐一个中年妇女,面若桃花,气若飞凤,大有母仪天下之势。 凤椅之上坐的便是长楚皇后姬氏,今日她身旁多了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少年眼中有一丝疑惑,他有些慌乱。少年便是当今皇帝唯一的子嗣,也就是将来的皇帝,他坐在姬氏身旁,不是便余光扫向他的母亲——那个至高无上的女子。希冀她一丝欣慰的眼神。 姬氏示意传唤官,立于第四大阶的传唤官高呼: “上—朝~” 百官齐跪,姬皇后长袖一挥,传唤官便道:“众亲平身!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工部尚书闫学池道:“启禀皇后娘娘,月前凌州姜寒献来黑龙尸,其龙鳞铸成十套战甲,而今具在工部,而龙尸易腐,为防日后腐烂之气息污染皇城,臣已命人研制药剂,去龙尸之腐肉而留其龙骨。” “皇城外展龙台已竣工,龙骨展列其上以供百姓瞻仰,然日晒雨淋难免损及龙气,而今需在皇城东建真龙庙,将那真龙骨供起。” 姬皇后点头应是,便着户部从国库内支出一笔费用,用以修建这真龙庙。 正阳殿内,大小诸事具议于殿内。 殿内文武臣分左右,左为以姬灵语为首的武官,殿内武将皆除去甲胄,听闻工部制成了十件龙鳞战甲,不由得兴奋,此时姬灵语道:“长楚百将为国事出生入死,臣请皇后娘娘着工部尽快将龙鳞战甲分至诸位将军手中,好让诸将为国尽忠。” 姬皇后点头道:“左丞相所言极是,我长楚向来以强兵立国,工部尚书,速将龙鳞战甲分发至诸位将军手中。” 闫学池说道:“龙鳞战甲早已打造完毕,如今只等皇后娘娘确定,分发战甲之事,臣还需要兵部尚书易大人给臣将领名单,臣有名单,定然将战甲送往。” 易连城说道:“臣为兵部尚书,今日早朝之后,便将将领名单送入皇城,请皇后娘娘定夺。” 早朝之上,所谈之事为国事。 今日早朝,无长楚皇帝,也无右相许如清。 君王多年不早朝,从此臣下不早朝。 第一百一十八章 辞官表 正阳殿内,群臣论事,或激昂慷慨,或论政谈战。 百官之末,有一二十岁的少年,他身着学士服,头发高束,插以木簪,他神色如常,袖间是一封奏折,手握这封奏折,如千斤重,他不由想到昨夜许如清由哭转笑,他好奇折子内写的是什么,却始终压制住自己的好奇之心,他敬许如清如师,视许如清如神,他不敢偷看。 百官奏什么,陈景清毫不关心,自己只是太学学士,何况如今朝野,哪有军国大事可奏。 “有事启奏,无事退朝!”传唤官高呼道。 良久,正阳殿内沉默良久,今日早朝大概就到此为止。 “退~”传唤官高喊道,未等他完整的喊出退朝二字,有一个略带稚气的清脆的声音想起。 “且慢,臣有事启奏。”这是一个陌生的声音,来自百官之末,朝臣不由得回首看那个少年。 那个少年是谁?为何自己从来不曾记得这一张坚毅而稚气未脱的脸?百官讶异。 他手中托着一本折子,走出百官列,他开始屈身向前走,手中的折子依旧高托,他虽手掌摊开,托着那本折子,却又用拇指紧紧扣住那本让他感觉到沉重的折子,他缓步向前。百官具异,如此年纪怎能上的了朝?如此年纪却又有什么大事可奏? “微臣有事启奏~”陈景清缓缓抬首说道。 太学大学士温子仪一眼便认出陈景清是太学一个年轻的学士,正是许如清的门生,温子仪长舒一口气,这一日终于到来。 陈景清走至最前,说道:“微臣太学学士陈景清,今日替右丞相许如清,有本上奏!” 陈景清双手高举,向龙椅深鞠一躬,姬皇后示意传唤官呈上奏折,转念又想,许如清身为右丞相,今日却不上早朝,也未见请假,凡早朝之上,上呈奏折,多是殿前明言之后才递上折子,而许如清这份奏折,便由他人代读吧。 “既然许卿未上早朝,便由太学大学士温子仪卿家代读奏折,当庭便议。”姬皇后端坐凤椅,雍容华贵之态尽显,她本一届女子,如今坐在这大殿之上,却也难与群臣论事,多数皆是群臣论毕,她觉得可行便予以允许。 “老臣……遵旨!”温子仪接过陈景清手中的折子,陈景清依旧双手高举,身子弯曲,久久难以平复。 温子仪缓缓打开折子,苍老而有韵味的声音响彻正阳殿,他赋予了许如清这一份奏折应有的表情,当平缓时便缓缓道来,当激昂时便稍提音量,当真情流露时便潸然泪下。 温子仪道:“许如清,上辞官表!” 表曰: “臣非鸿儒,生于卑微商贾之家,幼时无知,生性顽劣不堪,蒙先生儒士引路,常以箴言相告,是以常慕儒者谦谦之风采,市百书于市,访名仕于坊,学儒道于学,遂改纨绔之劣性,修清静之心性。 及至少时,区区无功之白丁,景雅士之风流;一介无名之布衣,羡隐者之逸致。故而纵情山川,遍及峻岭缓水,见洞庭烟波之浩淼,余心方醒,盖穷极余力之所追,莫非心静。学宫依于苍山之间而傍于洞庭之畔,于洞庭寻一小宅以居之,朝有杳杳之流光,暮见滟滟之斜阳。一载潜心,终过试而入洞庭,便广交好友,博览群书,自以为普天下之聪颖以余为首。 帝不以臣无名且傲慢,于学宫引臣以为挚友,而臣不知君之身份,妄论天下大势于前,往昔情景,每每忆时犹觉荒唐。帝之大才与心胸,古来少有,远可效尧舜之道,实以仁政治天下;近可比汉唐之武,养兵练马以扫六合。后应帝之邀约,四马驱车,孤身入京。 入京之后,常于深夜苦思冥想,为尽国事殚精竭虑,时逢战乱,寒蒙夜来暗中为盟,幸哉,冥冥之中天佑长楚,臣于联军相会前知悉,臣不以为危机,反以为转机,遂请帝召来洛秋寒、钟笑宇、殷大沅之人。 宅院之内,臣以五人为柱石;苍穹之下,臣定四步平天下。及至洛城主奇兵破夜来,殷大沅战死黄泉岭,钟笑宇调兵石关城。凡此悲壮之事,臣一介书生,只能隐于幕后,而难以事事躬亲,臣所以常扼腕叹息,此事无臣之功,却有臣之过,是以自闭于宅院之内。帝不以臣卑微,再访臣于宅院,臣受宠若惊,痛定思痛,历时三日,终又再得对策。 洛城主破夜来,无军令而擅南下,臣唯有于死亡之间寻求生存,臣不敢稍有懈怠,亦不敢稍作迟疑,遂作南兵北调,联盟西夷之想。臣非赌徒,少时亦无好赌之嗜,值此危及存亡之秋,臣唯有果决,唯有豪赌一场。 此乃臣之妄想也,南兵北调何其荒唐?凌州空虚何其荒唐?西北一角无人驻守,何其荒唐?此臣之妄论也,未当家怎知柴米之贵也?未领军怎知沙场之惨也?未当国怎知责任之重也?帝之果断,臣之惊异,长楚之搏,遂行之。是夜,臣辗转反侧,当年,臣寝食难安。臣恐南军难镇亡国之怒火,臣恐石关不敌寒蒙之铁蹄,臣恐难劝西夷远观之态度。若其一不成,臣万死莫辞,若其二不成,臣罪该万死,若其三不成,臣定负万世骂名。而于宅院之内,帝与臣笑谈,帝曰:如若不成,朕亡国,你背锅! 以臣之卑鄙,以帝之高贵,臣虽桀骜,却也不敢傲物,帝之一语,臣永世铭记,帝之信任,臣感激涕零。 臣许如清不才,也愿为帝誓死尽忠。 而区区苍天,难容世间精才艳绝,君卧病在床,臣垂垂老矣,君王卧床仍是天下至尊,而老骥伏枥难驰千里。 而今泱泱天下,闲人不谈朝野事,具是叹气。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兢兢业业难寻,蝇营狗苟实多,臣于劣性之时入京,也当在劣性之间归田。臣老矣,尚能饭,不能策,臣不愿以一副苍老之躯,于朝野之间指手画脚。 思当年,洞庭湖畔,我与君王共围棋;但昨日,京都小宅,苍老残躯缓缓书。臣,许如清,难饮世人合欢酒,今酒一杯,祝愿君王安康,祝愿长楚百世。 黄泉岭埋尸百万, 名也黄泉,实也黄泉。 京都城笙歌渐欢。 不是天宫,胜似天宫。 骷髅地,热血寒, 乌纱锦衣不欲冠。 抬首望,眼欲穿, 昔人仗剑几时还。 当时铁蹄过百万, 难过长楚三道关, 而今铁蹄过百万, 长楚难过三道关。 今日臣便归田去, 生也欢,死也欢。 臣,许如清,愧对君王之信赖,今,请辞。” 读毕,温子仪缓步走至阶下,将那奏折呈上,殿内诸人面面相觑,不知所言,沉默,良久的沉默,该愤怒的沉默着,该自省的沉默者。是否该慷慨激昂,是否该拂袖离去,这是早朝,此刻唯有沉默才是最好的方式 长楚皇后姬氏愤然离座,传唤官高呼道: “退—朝~!” 百官具退,温子仪和陈景清走在最后,迈出正阳殿门那一刻,温子仪道:“长楚终于失去了最结实的一棵稻草,悲乎?悲乎?” 陈景清说道:“昨夜我师痛哭流涕,复而仰天长笑……学生愚钝,始终不解。” “他终究放弃了~”温子仪迈步向前,身后是正阳殿,长楚早朝之所在,然则当年殿前高谈阔论的书生,再相逢时,只在江湖,不在朝野。 第一百一十九章 刺许 锦衣巷守卫森严,巷口重兵把守,许如清坐在摇椅之上,见斜阳渐垂,触景生情,便想到此时自己也如一轮斜阳,不由得一笑,他笑得很无奈,眼角皱纹立时显现,这是一个很老的人了,仿佛活了许久一般,而他白发与锦衣之下的这个身躯,也不过才经历五十几个春秋而已。 自古苍天难容世间之惊才绝艳,红颜多薄命,英雄活不长,许如清不禁想到皇城内病榻之上的君王,或是沅北身躯佝偻的城主,不禁释然一笑。 他摒退府内众人,自己走进书房,如今他已不再是长楚右相,再难养活府内众人,只得劝他们另谋活路。 许如清一如既往喜欢留在书房之内,书房便是他的世界,纵使外面的世界如何动乱,书房这一方净土仍旧不染尘埃,他小心翼翼将书打包,只是车辆狭窄,载不动所有书,他在挑选,他在纠结,始终难以取舍。 小周在锦衣巷外徘徊许久,仍未找到进入锦衣巷的方法,如今京都人满为患,各地前来瞻仰龙骨的江湖人络绎不绝,锦衣巷自然防卫更加森严,巷口身穿黑甲的卫城军片刻不离,巷内十丈便有卫城军巡视,巷口两旁二楼也有卫城军四处观望。 小周如初来乍到,游曳于各长街的江湖新手,正欲走上去与卫城军搭讪,却有一人把住自己的手臂,正是那个抱剑书生,书生生怕小周不知事,误了大事。 便一把拽着小周往回走,曲折走过数条长街,小周早已忘记自己身在京都城何处了,这里比起沅北城,不知宽阔了多少,他只得跟着书生穿梭于街头巷口。 书生推开一所宅子大门,宅子内寂静无人,按常理论,这样的宅院之内一般都住着一方商贾,他们无法接触到权贵特用的装饰,或是只有高官才能使用的违禁物品,他们唯有将宅院修的宽阔,内植四时常青之树木,或用金银制的器皿。长楚等级划分森严,百姓不得乘多马驱车,也不可坐高抬大轿,寻常百姓结婚都是乘马车。 书生推开正厅大门,厅内空无一人,由正厅转内堂,终于走至一处僻静所在,书生推开一处暗门,显露出一条暗道。 “进,这条暗道直通锦衣巷。”书生走在最前,小周紧随其后,最后一人便是卖糖葫芦的大汉。 锦衣巷内,各府门前高悬灯笼,借着灯笼光,清楚的看清府门前牌匾上写的大字,眼前是户部侍郎季令之的府邸,高悬牌匾之上写着“季府”。两字神态若游龙,乃当今太学大学士温子仪亲笔所书。 三人潜行,锦衣巷内静若无人,尚且听不见一声犬吠。巷子中段是一处清简小宅,门前灯笼发着微光,门前一联:问有几时,斟世人合欢酒?正是良夜,借此地倒金殴。 书生道:“是这里了,小周,如今看你了!” 小周身形渐隐入黑暗,灯笼微光再照不到他的身上。 绕过前院,走到偏院,偏院旁一间小屋烛火摇曳,一人正在屋内静坐于桌前,小周觉着这所小宅比起之前那座要简单的多,这右相看来也不是什么特别大的官职,连府邸都如此清贫,还无人把守。 小周推开门,小屋是书屋,书桌前坐着一个老者,应该就是许如清无疑了,小周心生警觉,左顾右盼,为何眼前这个老者没有一丝惊讶与慌乱,难道,许如清早有埋伏,小周握紧刀柄。 “不要慌乱,许如清只是一届书生!”许如清合上书说道。 小周缓步走到桌前,只觉眼前此人和蔼如斯,心境如水,此时此刻仍能如此淡定与自己闲谈。 “你姓什么?” “我姓周。” “难道不是姓姬或者姓杨么?” “我就姓周。” “姓周好啊,凡事讲究周到,周即是面面俱到,姓周好,哈哈哈哈!” 许如清早已做好准备,于朝野之上碍事已久,他夜不闭户,不信有人会来杀他,然而却深知有人会来杀他,看似矛盾,却又于情于理,许如清殚精竭虑,他不信有人会采取暗杀的方式来清理自己,何况如今自己已是暮年,然而许如清站在了太多人的对立面,他扶西北,忠病榻上的皇帝,总会有人想除掉他的,只等积怨再深,只等自己添上最后那一根稻草。 许如清上辞官表,表中将整个朝野骂了个遍,这便是最后一根稻草,许如清亲手添上了最后一根稻草。 小周有些疑惑,问道:“你知道我是来杀你的,为什么你如今一点都不慌乱,你是右丞相,虽然我不知道右丞相是什么官职,可以前老周说过,京都的官都不是好官,扣沅北军粮,还想沅北帮你们挡住敌人。” “老周说得对,京都之内确实没什么好官,言行不一便不是好官,朝令夕改便不是好官,无力报国便不是好官,京都城内,都是一群浑人。”许如清说道,他仍坐在书桌前,小周仍站在门处。 “小周,你杀过人吗?”许如清问道,小周摇了摇头。 “我却杀过,我动一动脑子就会有成千上万的人死去,东北万千枯骨,黄泉岭一片萧瑟,沅北的沅水染红了三日,哪一处没有我许如清的身影?人固有一死,或轻于鸿毛,或重于泰山,我总不能真做一座泰山,那会挡了多少人的阳光。” “我活够了,这一生仿佛百年,所以将死时如此淡然。” 回首往事,历历在目,许如清真觉得倦了,自己当真是上了一封辞官表吗?不是,他只是于梁上挂了白绫。 如果可以选择死法,他愿意死的绚烂,而不是躺在床上悄无声息的死去。许如清一生,事事皆在他的掌握之中,死亡又怎会例外。 小周抽出腰间刀,缓缓逼近许如清,许如清道:“读书人之死,岂能死于刀剑!” 他点燃桌上的书,架上的书……他点燃了书屋。 小周转身便往外走,一入正院便遇到一书生匆匆入院,正是陈景清,陈景清与小周擦肩而过,见他面生,迟疑了一下,便又直奔书屋,小周便迅速出了许府。 陈景清见到眼前景象,吓得愣在原地,他大叫“救火!”,他大叫“抓刺客!” 当夜,锦衣巷灯火通明,许府火焰滔天,横梁烧断炸裂的声音如鞭炮一般清脆。 当夜,许如清于一场大火之间,引吭高歌。 陈景清到时,许如清已毙命于火海之中。 第一百二十章 全城戒备 火海照亮了锦衣巷,卫城军迅速赶来,吴士源从府内出来直奔锦衣巷,三百卫城军列于锦衣巷,寂静的锦衣巷今夜再难寂静。 吴士源问道:“许丞相安好否?” 今夜当值的巡逻兵答道:“启禀将军,许……许丞相他……死了……” 吴士源匆匆奔进许府,府内偏院书房早已尽毁,连着的几间房屋也烧毁了,偏院内摆放着一具烧焦的尸体,众人沉默。 “谁说许丞相死了?”吴士源问道。 “将军,眼前这一具尸体,就是许丞相的遗体,经过多次辨认,确定……确定这就是许丞相。许府内所有人都安然无事,除了……许丞相。” “这是意外吗,还是另有隐情?” “这不是意外,我入府拜见恩师时,碰见一个陌生男子从府内走出去,以恩师性子,绝不允许意外的发生,一定是那个男子所为。”陈景清一直未曾离去,此时卫城将吴士源赶来,陈景清便说道。“其一,恩师今日呈上辞官表,意欲辞官归田,断然不会此时此刻自杀于此。其二,恩师辞官表言辞锋利,恐怕得罪不少人……其三,我见那男子离开时手中握有一柄刀,那男子就是刺客。” 皇城之内,吴士源匆匆入宫,两步并做一步走,皇城内灯火通明,禁军见来者是京都城卫城将吴士源,而且吴士源一言不发,脚步急促,也猜测有重大事件发生了,吴士源未说话,只是穿过一道一道宫门,终于来到庭秀宫,庭秀宫内长楚皇后已然休息。 如今皇上病重,哪敢用闲杂之事去打扰他,何况如今已是皇后把持朝政。吴士源思虑再三,此事万不能拖,长楚许如清被人暗杀,任谁也承担不起这个后果。 吴士源静候宫门前,传唤太监忙去通报。 “许如清死了?” 姬皇后隔门问道。许如清竟然死了?姬皇后稍稍有些慌乱,许如清何人?那个巧出奇兵反客为主的书生,如今竟然于宅院之内死于一场无故的大火,她稍整衣衫。许如清死了,朝野要变天了,她作为一届女子,终究心中有些不安。 “皇后娘娘,许丞相死了,刺客还未出京都,臣吴士源请求封锁京都城!” “封锁京都城?”自长楚立国以来,从未封锁京都城,如今此城,非戒严不可。 “那就封锁京都城,许如清此人可以不上早朝,可以辞官,唯独不可以死。封锁京都城,天下百姓需要一个交代。” 太学温子仪,温酒一壶,斟酒两杯,其一自己一饮而尽,其二长留于桌上,温酒已冷,那个书生已死。 户部季令之,站在府门之前望着黑烟腾空,他感慨万千,当年他仍在朝野之末端时,那个书生便在正阳殿上大论天下了,如今这尚未熄尽的大火中,那个书生竟离世了。 京都不是温柔乡,锦衣巷一座小宅确如许如清的温柔乡,如今这座温柔乡,将陪同他一起埋葬,于京都的烟云繁华之内,于长楚的极尽喧嚣之内。 锦衣巷内人声鼎沸,沉睡的已然清醒过来,清醒的无法再入睡。 长楚于寒蒙、西夷和南唐三国之间,以往二十年内,许如清从中斡旋,于三国之间谋的十年平静,如今许如清撒手人寰,谁来与三国交锋? 今夜无眠,京都城楼之上卫城军紧守,城内长街之上更有卫城军巡视,其中还有些睡眼惺忪。 吴士源缓步巡视皇城,既然刺客能进入锦衣巷,难保不会入了皇城,吴士源不能让悲剧再次发生。 前方公主府,杨雪穗正居住于这座公主府内,吴士源路过时,恰巧杨雪穗听闻府外脚步急促,出来查探。吴士源为臣,上前拜见杨雪穗。 杨雪穗见吴士源行色匆匆,皇城之内禁卫森严,问道:“吴将军,为何皇城内加派了寻常的三倍兵力,发生什么事了?” “公主请回府好好休息吧,臣定当保卫京都安全,定会保公主周全。”吴士源身穿禁军玄甲,腰间是一柄长刀,神色坦然。 “到底何事?” 吴士源犹豫片刻,说道:“许如清丞相被刺身亡!刺客尚未抓到,请公主小心。” 杨雪穗一阵叹息,再无任何语言,便退入府中,紧闭府门。 吴士源彳亍片刻,便又匆匆离去。 皇城内加紧巡逻,京都城则闭门戒严,无论是江湖哪个人,走入京都都应该遵纪守法,天子于此,右相许如清却于府内离奇身亡,京都城内,纵使百万人,也要找出那个拿刀的男子。 吴士源走出皇城,身后一百卫城军,吴士源乃京都卫城将,今夜他要封锁京都城,全城戒备。 第一百二十一章 钟鸣三鼓 深夜钟楼难静,阵阵钟声乍起。 一声寒钟,满城素裹;两声寒钟,满城萧瑟;三声寒钟,都城戒严。 长楚立国百年,京都的钟楼便伫立百年,敲钟一声,便是国殇,皇室之人死去之时便会敲响高悬的青铜大钟。敲钟两声,便是京都大军出师,当年洛秋寒便立于京都城楼之上,城下铁蹄十万,钟楼之上便钟鼓声长鸣,响彻京都。敲钟三声,便是全城戒严,长楚立国百年,从未钟鼓三鸣。 这夜,钟楼之上,吴士源轻抚青铜钟。 “铛!”钟声响彻京都城,听闻钟声响起,京都百万人无不惊讶,长楚皇帝卧床已久,难道今夜驾崩了?长楚当朝皇上是个仁军,勤政爱民,礼贤下士,有勇有谋,是长楚百年难见之明君,百姓皆推窗而观,见明月皎皎,见世间清明。 “铛!”第二声钟鸣如雷贯耳,悠长婉转,仿佛又见当年京都城下十万大军集结,仿佛又见雄鹰于长空之上盘旋。 “铛!”第三声钟响…… 此时天已渐明,早已过了黎明之前最黑暗的时候,第三声钟鸣,流人驻足,老人抬首。 “一声是国殇到来,二声是出兵远征,这第三声钟鸣,我在京都生活了六十年,从未遇到过。”一老者驻足长街,疑惑的抬头望向钟楼,京都今晚发生了什么大事了么? “钟鼓三鸣,全城戒严!”身旁另一老者说道,老者浑身酒味,身材矮小,比起寻常男子矮了大半个头,他身旁跟着一个少年,少年一身素衣,面容清秀,脸上有些污渍,少年牵着一匹马,一匹很瘦的马。 洛北和老何走到京都来了,听闻景知遥和厉寒山南海屠龙,听闻洛烛伊于南海之上,身骑异兽破龙一甲,听闻姜寒运黑龙入京……洛北十分好奇这条黑龙究竟是什么模样,便央求着要一看这黑龙。 老何看尽天下热闹,唯独南海这一场热闹他未参与,便携着洛北和老马入了京都。 “钟鼓三鸣,有好戏看喽!” “老何,又有什么好戏可看,不过我们可说好了,这次咱们只看戏,不挑事儿。”洛北说道。 “我爹说,京都城是一潭永远不会澄清的浑水,最好不要去碰。” 老何豪饮一口酒,笑道:“那是你爹没那么大的胆,我就不同了,我比你爹厉害多了,我能把澄清的水搅得混浊,混浊的水搅得更混浊,世上有些事难分阵营,越混越好。” 洛北道:“已经足够浑了,京都城内真龙骨陈列,五湖四海的江湖人都跑到京都来,本来这是一次显示威势的时候,而偏偏这个时候却要全城戒严,京都城是要变天啦!” 钟鼓三鸣,京都闭城。 青云道上,太学大学士温子仪,工部尚书闫学池,户部尚书季令之,左、右谏议大夫李林和丰月七、主、副司谏官翟俊树和荣渝端等人齐走青云道,七人步履急促,所谏之事刻不容缓,此事必须阻止,否则后果难料。 庭秀宫前,灯笼内燃油快要燃尽,七人等候许久,传唤太监道:“皇后娘娘关心陛下龙体,天刚明便前往皇上寝宫。” 七人匆匆赶往皇上寝宫,一路疾行,寝宫之外便听闻咳嗽之声,得皇上召,七人便推开寝宫门,直谏于帝前。 “大学士,皇上病重,何事如此急,定要扰了皇上清休不可?”姬皇后出言质问道。 “启禀皇上,此事刻不容缓,臣等迫于无奈,纵使臣罪可万死,也不敢稍懈怠……臣~死谏。” “何事如此紧急,大学士入宫死谏?”隔着一层薄薄的纱帐,长楚皇帝轻声道,他气息微弱,仿佛很费劲的说完这句话。 “臣恳请皇上撤出戒严令,如今京都之内鱼龙混杂,复杂更胜以往,京都之内真龙展引来不少江湖人士,这些江湖人士平日里少被约束,倘若突然京都戒严,势必会生出乱子。” “京都戒严?京都…何事…需要戒严,若非兵临城下,京都何须戒严,我长楚…立国百年,京都从未戒严。”皇帝费力想要坐起来,皇后姬氏连忙伸手扶住他的背,一手助他盖好被子。 “是谁下的戒严令,咳咳……如此大事…为何不与朕商量?” “禀陛下,是臣妾下的戒严令。” 病床上这个男子是长楚皇帝,是杨家家主,如今只是双眼瞪住人,便可叫人抬不起头,他的威势仍在,纵使他卧病于床,他依旧是站在最顶峰的男人,他只需一个眼神,便足以让人死去。 他脸色苍白,盯着姬皇后,他需要一个理由。 “皇上息怒,臣妾这就去撤了戒严令,这戒严令是臣妾下的,就由臣妾去撤,这样就不算陛下朝令夕改了。”姬皇后气势稍弱了些,说道。“来人,传我懿旨,京都不戒严。” “慢,戒严令自然该撤,咳咳……朕还不知京都城到底出了什么大事。” 寝宫内众人面面相觑,低头不语。 “大学士你说,你是太学大学士,有同朕论政之责,如今既然你在我这寝宫之内,你说!”面对这番话,温子仪只字未语,闯入寝宫已是不得已而为之,本以为皇上此刻未醒,谁料竟会是这番景象。 “季令之你说……”“既然他不说,那闫学池你说……”“谏议大夫身兼议政之职,往日你们敢指着朕的鼻子骂朕,今日为何不敢说话,是哑巴了吗?” …… “死谏…咳咳…死谏!呵呵死谏!何为死谏?敢当着朕的面骂我…才算是死谏!不怕朕砍了脑袋才算是死谏” “你们不说,朕亲自去看看,朕不信大军压境,也不怕大军压境,当年朕便差点做了亡国奴,朕也不信还有何事比要朕亡国还可怕。”掀开锦被,他又掀开纱帐,如同刚会行走的小孩,举步维艰,姬皇后搀扶着他。 “朕要去看看…朕的天下,看看这京都城到底怎么了,你瞒着朕,你也瞒着朕…咳咳咳…朕若是个暴君,尔等早就死了千百回了。” “皇上三思,君为君,乃天地之独秀,臣为臣,为君马首是瞻,殚精竭虑义不容辞。请吾皇保重龙体,臣温子仪不敢欺君,定当如实相告。”温子仪长跪于寝宫之内,其余季令之、闫学池等人同跪。 “禀皇上,京都戒严,并非兵临城下,而是……而是右相许如清遇刺身亡,葬生火海!” “咳咳咳!” 杨家家主听闻,一直咳嗽,越咳越急,姬皇后递过一张手帕。 温子仪等人跪于寝宫之内,抬头时,恰好瞥见那手帕之上一抹耀眼夺目的腥红。 “传朕旨意,京都戒严!”他的声音平缓,气息若有若无。 杨家家主重新躺在床上,昔日戏言身后事,当日亡国之际笑谈事,他未做亡国君,而那个书生也没有背上千古骂名,如今倒是一个葬生火海,一个卧病于床。 谁说书生就不能是个睥睨天下的枭雄?当年大开大合的纵横之术,神鬼莫测的计策。 “若非京都小宅之内有一书生,我便早已做了亡国之君了!”他算百年来长楚少有的明君,任人唯贤,自然礼贤下士。此时卧病于床,不由想道。 长楚之兴盛,难离左右逢源之术,于三国之间寻求十年的强国时间,长楚既未一统天下,而当年一群人死的死、离的离,到后来京都城内,便只剩下一个卧床的老皇帝和一个垂死的老书生。 “长楚立国百年,京都之内从未钟鼓三鸣,今日便换作长楚为你这一介书生,为你许如清,钟鼓三鸣,全城戒严。” “皇上,臣……”温子仪道。 “温卿,不必再说了,四马迎许如清入京,岂能让他…让他莫名其妙便…死在京都,行刺许如清,便是要亡我长楚国,朕焉能轻易饶他!咳咳咳咳……” 京都城内,钟鼓三鸣,全城戒严,无论江湖还是朝野,京都城许进不许出。 第一百二十二章 圣上有旨 小周眼前万家灯火,他早已出了锦衣巷,走出许府的那一瞬间,心中思绪万千,书房内那个叫许如清的老头真的是自己杀死的吗? 小周想起许如清生死看淡的神色,仿佛许如清早已死去一般,书房之内不过只是一个躯壳,正是小周推门而入,许如清才决定亲手摧毁那个躯壳。 小周沿原路返回,当他刚好走进来时那所小宅时,卫城军蜂拥而至,将整个锦衣巷围的水泄不通。当他沿暗道返回那所大宅院时,书生和那个大汉正在等着他。 “城内传遍,许如清死了!他死于一场大火,小周啊小周,咱们做的是悄无声息的事,如今却让你搞得满城风雨。”书生叹息一声,说道。“不过我喜欢你这不顾后果的办事方式,咱们是夜间人,却也是江湖人,干的不错。” “许如清不是我杀的,但又是我杀的,我没有用刀刺入他的胸膛,只是我踏入书房那一刻起,他就抱了必死的心了,我亲眼见他点燃了书房,仍然平静的坐在书桌前……我就离开了,我甚至没敢看着他死去……我任务失败了。” “总之,许如清死了……” “可是京都卫城军已经封锁了大片区域,卫城将吴士源亲自率人封城,全城戒严,我们该如何全身而退?”卖糖葫芦的大汉问道。 “如今京都城内聚集了大批江湖人士,此时此刻需要查什么也比较复杂,金钱帮人人多势众,京都一戒严难免断了许多生意,保不齐会闹出什么动静,而且江湖人不受约束,此刻不能离开京都城,势必会造成一些动乱,到时肯定会前往白石街找金钱帮出面和解,而此时酒里寒正在白石街,江湖和朝野,酒里寒分量都不轻,我们只需要看看金钱帮是什么样的情况,也不必着急着离开……许如清一死,京都竟开始乱了!” 天微明,今日无早朝,正阳殿大门缓缓开启,九根玉石柱上各安放一颗夜明珠,群臣在左相姬灵语的带领下迈入正阳殿,正阳殿龙椅之上一如既往空空如也,而后来加放的凤椅也空出来,传唤官道: “圣上有旨,今日不早朝,京都何时取消戒严,皇城何时早朝,众卿退去吧!” “圣上有旨”四字今日终于又在正阳殿上被宣读出来,自皇上卧病以来,正阳殿那个龙椅便一直空着,“皇后懿旨”四字于朝野之上传颂已久。 “难不成皇上痊愈了?”百官欣喜若狂,此时若是长楚皇上坐在这正阳殿上,百官无论文武只得听令行事,又如何会演变成如今这两方不同政见的派别,长楚朝野,新派为以姬灵语为首的疏外将派,旧派则是亲外将派,长楚外将即为洛、卓、姜、钟四人,四人各为镇守一方的大将,手握重兵,而边关之形势,本就瞬息万变,正所谓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何况沅北洛秋寒的沅北军更是私军,所以所谓新派旧派本质的区别便是疏洛与亲洛。 虽然“圣上有旨”四字一如既往铿锵有力,然而皇上旨意却出乎百官意料,若是皇上仍清醒如常,又怎会下此命令? 皇上一生圣明,任用许如清、洛秋寒等人是何等慧眼如炬?如今却甘愿眼看京都乱作一团么? 寝宫外,姬灵语站在门外候旨待召,今日早朝皇后未上早朝,京都戒严此时,姬灵语身为左相,他静候于寝宫外,此刻他心中渐渐没底,正阳殿“圣上有旨”四字仍让他心有余悸,病榻之上的那个男人,那个天下共主要重返朝野了么? 姬灵语毕生沙场,洛秋寒未主西北之时,便是由他镇守西北,十余年前,洛秋寒挥师北伐,卫城将殷大沅率军前往石关城外黄泉岭,导致京都空虚,这才有姬灵语入京之后话。 姬灵语不禁想到当年那个天下共主坐在正阳殿内龙椅之上,一个眼神便是睥睨天下之势,身为天下共主,他能听进谏言,却又自有一番判断,他心思缜密,无懈可击,纵使如许如清一般的人所进之计策,入得他耳仍可改进。 寝宫门后这个姓杨的男人,仿佛一双眼能洞彻人心,姬灵语一生不惧何人,唯独对寝宫之内的这个让人捉摸不透的男人有一丝惧意。 “传左丞相觐见!”姬灵语晃神之间,传唤太监呼道。 “皇上龙体安康否?” 传唤太监叹了一口气,摇摇头。 姬灵语推门而入,于床前深鞠一躬,那人未说话前,他不得抬头,这是皇城之内的规矩。 “左丞相昨夜辛苦了,朕听闻京都戒严之时,丞相府兵还协助卫城军四处巡视。”杨家家主躺在床上,面色苍白,气若游丝,但他的话一字不落,清清楚楚。 “禀皇上,臣听闻许丞相死于宅院之中,心中着实恐慌,臣害怕刺客逆贼潜藏在京都城内,所以派出府兵协助巡逻。”姬灵语说道。 杨家家主在侍女协助之下坐起身来,身子依靠在床沿之上,他双目无神,双眼周围映了一圈黝黑的疲惫之色,“咳咳”咳了两声。 “姬丞相为朕分忧了,朕都不知该如何封赏你了,如今许如清已死,要不这右丞相之职你便接了去吧!” “臣不敢,如今刺客尚未抓到,京都已如同一潭死水,臣既无功,绝不敢请赏。” “哈哈哈”杨家家主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个违和的笑容。 “此时若是换作许如清,朕笃定他便接了这右丞相之职,姬丞相久经沙场,却不如一届书生之傲气,难道朕许诺给你的,朕会赖皮不成?”杨家家主语气缓慢,有如北方袭来一股冷流,让人不寒而栗。 “说吧,今日入宫见朕所为何事?” “卫城将纵有五万人,然而诺大京都城,要找刺客逆贼何其困难,何况此时节京都城内聚集了不少江湖人士,臣恐卫城军难以周全,臣愿调羽骑营和羽林卫及臣府兵五千协助卫城将吴士源控制京都秩序。” “那朕便有劳姬丞相了,朕便静候丞相佳音。” 杨家家主便挥手示意姬灵语退下,姬灵语得令退出寝宫。 姬皇后陪坐于床边,搀扶着这个天下共主躺下。 “皇后觉得令兄能帮卫城军几成?羽骑营和羽林卫近两万人,再加上五万卫城军,你说这京都会乱成什么样?” “皇上多虑了,羽骑营和羽林卫加上卫城军,纵使京都城内聚集天下各地的江湖人士,也定能镇压下来,皇上只需好好养好龙体,此事姬丞相一定会给皇上一个结果的。” “朕下令京都戒严,要的正是一个结果。” 正阳殿内,传唤官高喧:“圣上有旨,着左丞相姬灵语主查京都刺客,羽骑营和羽林卫听从调遣,卫城将吴士源与卫城军协助左丞相,务必将逆贼捉拿归案。” 第一百二十三章 京都十日(一) 左丞相府五千府兵整装待发,五千私兵身披玄甲,目光炯炯,姬灵语长子姬岳身着玄甲,手握腰间佩剑,显得异常神武;与他并肩而立的是羽林卫羽林监卫将齐凯,齐凯统领两万羽林卫,身材高大,身着禁军统一玄甲,头盔覆面,齐凯挺胸而立。 姬岳为京都羽骑营总骑卫,统领羽骑营一万骑兵,今日站在府门之内,眼底的兵,皆是丞相府五千私兵,于京都之内能养五千府兵的,恐怕只有丞相府了。姬岳昂首挺胸,正冠佩剑,如临大敌,府门之外,卫城军已封锁京都城。 府门一旦开启,京都城便在掌握之中了。 姬灵语推开屋门,由内屋走至院子,动作虽缓,却如行云流水,常年征战沙场的气势从步伐神态之间流露出来。 “京都百年以来未曾如今日一般,自昨夜起,京都城全城戒严,许丞相之死可谓是长楚百姓痛心疾首之事,我长楚百年以武立国,如今却让人在京都城内刺杀长楚丞相,此事不查,难以平民愤,此事不纠,难以扞卫长楚之尊严,此事不平,难以抚天下报国之士心中伤痕。今日入宫,皇上于病床之上龙颜大怒,令我彻查此事,今日,京都羽骑营和羽林卫彻查京都城,纵然将京都城翻了个底朝天,也要揪出刺客逆贼。” 府门紧闭,府门内五千私兵满腔热血。 府门大开,府门外是戒严的京都城。 如壮士出征,丞相府五千府兵加入戒严队伍,京都城如一夜之间苍老了一般,长街之上往日繁华一扫而空,风卷动落叶于长街之上翻滚,如同铁蹄来踏,京都城内扬尘滚滚,纵横交错的街道尽显萧瑟。 酒馆外招子随风而动,酒馆内却无一人饮酒,酒馆大门紧闭,门上悬一素色布帘。街角那家布匹店铺的老板推开门,于铺外悬一块白色布帘,举起手来擦擦眼角,便又缓步退入房中。 一夜之间,京都城百万素衣,京都城千垂白帘,一夜之间,京都城便从壮年步入暮年,那千万屋前尽悬白帘,如同一个老者白发苍苍,正在挣扎。 吴士源手下五万卫城军,驻守于京都各个出口,连一只麻雀也不放出这座城。京都东西南北四主门各派兵两千驻守,其各个偏门亦重兵把守,城内百官居所皆有卫城军守卫,吴士源将他的注意力看向锦衣巷。 锦衣巷内住的多是长楚重臣,平日里锦衣巷外看守严密,甚至可说是里三层外三层都布满了卫城军,而刺杀许丞相的那人却凭空出现,凭空消失,若非太学学士陈景清亲眼见一人手握刀走出许府,此案只会以意外失火或是自杀而结案。 许丞相之死,正昭示百官,京都之内无一寸安宁之地,若是这个隐患不除,难免人心惶惶,吴士源第一直觉便是寒蒙死士借真龙宴的机会潜入京都,吴士源头疼不已,他想到的最严重的便是天下最神秘的刺客组织又接到订单了。 然而他不信真有人能在卫城军的守卫之下潜入锦衣巷,所以他便想从源头开始查,那便是人从何处来,却又为何消失的无影无踪,而锦衣巷内多是高官贵族,无圣旨哪由得他随意便查探。 吴士源骑马缓行于锦衣巷内,巷内两侧皆是广亮大门,牌匾高悬,或是某某侍郎府邸,或是某某亲王府邸,走马观尽锦衣巷内华贵,吴士源毫无头绪。 右丞相府门大开,羽骑营和羽林卫齐刷刷便阵列于长街之上,姬岳与齐凯领兵候于长街,三万余人阵列于长街,绵延数百米,站尽几条街。 姬灵语推门入室,室内太师椅上坐着一个中年男子,手中掐一白子,不住的在手中细细揉搓,太师椅旁站着侍女,侍女手中端着一棵长约三尺的竹棍,竹棍顶端接有一截翠绿光滑的美玉。 听得姬灵语推门而入的声音,他便从侍女手中接来竹棍,敲打着地面迈出一步又一步。 这中年男人是个瞎子。 姬岳说道:“韩良先生,如今许如清已经死了,按照先生的意思,如今我已经从皇上那里争取到办案权,接下来又如何走?” 韩良以竹棍探了探路,觉着前方地砖好像比自己所站这一块矮了些,便后退一步,韩良左手指间仍不住来回揉搓那枚白子,不紧不慢道:“我是个瞎子,瞎子看不清眼前是什么,但是瞎子知道以我这手中竹棍去试探。” “许如清对于长楚来说,是最不可动的一个人,这个人植根于长楚每个人心中,若我没猜错,如今京都城一定满城素裹,一片凄凉。” “先生说的没错,许如清死了,却得整个京都城披麻戴孝,如今京都城内尽垂白帘。”姬岳说道。 “那便对了,许如清一死,那些信他如神的人一定如无头苍蝇一般,六神无主,他们自然四处招惹是非,因为在他们看来,许如清可能是被京都城内任何一个人刺杀的,许如清此人,当真如同邪教一般,若论追随者,比起西夷柳叶教有过之而无不及。如今丞相要做的,就是全心全意查许如清之死。”韩良双眼始终睁着,目光无神甚至于可说眼中无光,蒙了一层稍显白色白色的膜,黯淡。 “可是此事我们心知肚明,如何去查?”姬岳说道。 “激起他们的热血,让他们到处去咬,最后再由我们来平息此事。” “还有一事,皇上此刻也密切关注着此事。” “皇城内还有个皇上,而皇上早已病入膏肓,我们就先试试他手能伸多远吧!如今我们要触碰一下他敏感的地方,一定要迅速而有力,看似不经意,实则是试试一个卧榻之人还有什么手段。” “如今朝野,皇上所在乎的,便是城内皇族,若要说一碰他就会做出反应的,恐怕会让我成为众矢之的。” “有一个人,大学士温子仪。”韩良说道。 “对,温子仪并非举足轻重的人物,然而却是当年洞庭入京的书生之一,动一下温子仪试试皇上的反应最合适不过。” 金钱帮并非寻常江湖宗门,正如其名一般,金钱帮财大势大,几乎于长楚各州府都有分舵,其生意遍布各行,囊括酒楼、客栈、商行、典当……其中便以漕运进出口商业为主,金钱帮没有总舵,各个州的分舵都可以成为总舵,因为帮主酒里寒走到哪里,哪里就是金钱帮总舵。 如今酒里寒正在京都。 第一百二十四章 京都十日(二) 京都城白石街南,宅院深深,门庭开阔,宅院内聚集百人,百人具静,只等一人——金钱帮酒里寒。 门分左右,一男子走入院内,此人身材与常人无异,卷发随便用锦带束好,颧骨高突,鼻梁似山脊一般高耸,眼若雄狮,腰间挂一葫芦酒壶。这个三十余岁的男子便是金钱帮帮主酒里寒。 院内一人斟酒请饮,那人衣衫显贵,神色庄重恭敬,腰间挂了八枚铜钱,酒里寒接过一饮而尽。 五湖四海,如同一杯酒,这是金钱帮的仪式。 “八文钱,凌州境内事务繁杂,你倒是有心情跑到京都来了,我听说你还去南海观厉寒山一战?我打你个龟孙儿,我都没赶上竟然你小子给赶上了!”酒里寒开口道。 酒里寒腰间的酒壶从来不装酒,就像金钱帮凌州八文钱腰间的八枚铜钱不会花一般,正如老何牵一匹马从来不骑一样。 “帮主,你曾在洞庭湖观了一战,这次如何也该我有幸观一战,何况帮主武功已经可以纵横江湖了,观与不观也没什么大碍。”八文钱说道。 “个龟儿子的,你真是哪里热闹你就跑哪里,又跑到京都来了,这下京都戒严了,要是凌州出了什么问题,看你们这群龟儿子怎么给老子一个交代。”酒里寒挨个用葫芦敲了敲八文钱的头说道。 “帮主,凌州出不了什么乱子,倒是京都快出乱子了。”金钱帮京都舵主管秦先说道。 “帮主,京都戒严,咱们生意肯定受影响,而漕运口更是不可进出,兄弟们没活干,京都舵何来钱养活兄弟们,何况如今京都城内挤满了江湖人士,咱们客栈酒馆之内早已人满为患,何况这些江湖人动不动就拔刀相向,过不了几日耐不住性子的肯定会大闹京都。” “京都戒严最多不会超过半月,半月内即使不营业,也不至于饿死京都城内的兄弟,个龟儿子的,要是有人觉得闲的慌,可以叫龟儿子些来找我,本帮主跟他们谈谈抱负。”酒里寒说道。 “京都城要乱成什么样子,我酒里寒又不在朝野,只是个闲散江湖人,心有余而力不足,爱莫能助。” 白石街南,宅院之外聚集了大批人,背剑的男子或是握刀的中年妇女,文质彬彬的少侠或是身材魁梧的大汉,不约而同的站在酒里寒宅院门前。 长空有风,驱散流云,一碧万顷,当时,艳阳高照。 府门一开,酒里寒腰间挂一葫芦酒壶,由宅院内走出,数百人立于白石街之上,此刻一见府内出来这中年男子腰有酒壶,便知他是金钱帮酒里寒,酒里寒迈出一步,不由一愣。 “龟儿子的,老子又没犯什么大罪,还当是卫城军来请我来了……” “金钱帮是长楚第一帮,帮众遍布各州府,我等皆是江湖人,如今却让人以真龙骗入京都,难不成长楚朝廷想将整个江湖一网打尽吗?酒里寒帮主,我等皆是同道中人,该知道江湖人向来不愿意受人束缚,而五万卫城军将京都封锁,我等想要离城却受到阻拦,其中还有几个兄弟因此而与卫城军起了争执,被抓起来了,今日我们聚集于此,只想让帮主替我们讨一个公道,” “看他娘的劳什子真龙,原来竟是个圈套,我学艺时我师父也不见得如此束缚我,在下什么都没做,凭什么不许我离开京都城。” 酒里寒命人从府内搬来一把椅子,自己先坐下了,他反复把玩着小葫芦,如今白石街上,都是在发没用的牢骚,听了无益,不听倒落个耳根子清净,待到百余人声音逐渐低下来,酒里寒道: “个龟儿子的,京都城戒严是因为许如清死了,许如清丧生一片火海,长楚朝野不会放过刺杀许如清的那个人,个龟儿子的,如果在坐的各位哪个是刺杀许如清的人,便已经去投案自首了吧,如果刺杀许如清的人没有在此,那京都戒严此事与我们何干,倒不如各位先各自回去,客栈酒馆内的消费算我金钱帮的。” “酒里寒帮主,话虽如此,可在朝之人的想法难以摸透,我们又如何知道许如清之死是不是一个幌子?” “个龟儿子的,京都城满城设灵堂,百万披孝服……这还能有假?”酒里寒怒道。 “纵然许如清真的死了,可如今京都城已封城,我等不得不防,如若没人替我们主持公道,我们便自己闯出城去,当年洛城主未带一兵一卒入京,孤身一人不照样把人从京都接走了,我就不信卫城军敢不放我们,如若不放,我们就闯城,血性男儿,哪个是怕死的?” “唉……个龟儿子的,老子还真的说不过你们,今日我金钱帮只有一句话,金钱帮绝不闯城,我酒里寒也无法为各位讨个公道,因为死的人是许如清,京都城内人心不一,正如无头苍蝇一般乱撞,金钱帮绝不趟这淌混水。” “想不到酒里寒也是一个懦夫!” “哈哈哈,个龟儿子的,我酒里寒倒还成了懦夫了,今日我酒里寒只能给诸位一句话,金钱帮可以管各位半月的衣食住行,但唯有讨公道一事,酒里寒无能为力。” “不必了,大不了我们血染京都。” “好!好!好!我酒里寒且看在坐的诸位能让剑宗出几柄剑?” 酒里寒审视长街上各位,长街上百余人左顾右盼,面面相觑,顿时便萌生了退意。 剑宗,便如同皇城内一柄无坚不摧的利剑,未出江湖,名在江湖,长楚立国之初便有的剑宗,于传说里,剑宗第一任宗主出一剑便惊世骇俗,百年前京都城剑宗宗主隐入长风。传言当年那一个身影站在城头,一阵风吹过便再无踪迹,那人便御风而去,然而传言只可半信,有待考究。 京都有座皇城,京都还有一个剑宗。 江湖盛传,剑宗一剑,可抵铁甲三千。 长楚立国以来,剑宗便如同京都皇城最神秘的卫府,它神秘无比,连生活在京都城内的百姓都不知所谓剑宗到底是什么宗门,至于如何传承,如何入剑宗,更是无人知晓。 剑宗,是杨家的剑宗,屹立于皇族朝野旁的江湖宗门,这是长楚王朝手中最神秘也是最具威慑力的一张牌。 小周和书生、糖葫芦三人隐入百人之中,如今京都戒严,三人便出来探听探听,便碰上白石街头这一幕,便隐入人群。 小周不由得想起当日书房内的许如清,那个老者如此坦然,小周开始思索两个问题,其一便是为何杀了许如清易如反掌,而后来却这么多事,惹得百年不曾戒严的京都戒严了?其二便是许如清到底是什么人,右丞相为什么甘愿如此死去,莫非许如清知道自己跑不出京都城? 只见酒里寒站到了椅子之上,一头长而卷的头发映的一张面庞略显沧桑,他环顾四周,说道。 “个龟儿子的,不是酒里寒不出手,只是这事既然与各位没有关系,干嘛为了一时舒心就和京都卫军过不去,江湖人讲究多交朋友,今儿个各位先回去,放宽了心的待在京都,半个月以后,京都城必定城门大开!” 小周于人群中,他有一张平凡的脸,一如寻常百姓一般,小周此人,或许见一面,片刻之后便能忘掉,他不像洛烛伊生了一张连世间女子都要自愧不如的脸,也不像林陌离一般脸上仿佛有万年寒冰。 “可许如清之死确实与我有关,至少……至少我是看着他死去的,如今我还离得开京都吗?”小周不由得暗想道。京都封城,几乎断了他所有念想,譬如娶一个大屁股的媳妇儿,盖一间小屋,种几块地。 “可是,老周坟前的碑也并不是我亲手刻的。” 所有念想都可以断去,唯独这个不可以,小周或许没有肩负多大使命,至少他要学写几个字,给老周立一块碑。 白石街上仿佛有了个结果,书生便悄然离去,糖葫芦一扯小周袖子,便也离去了。 第一百二十五章 京都十日(三) 锦衣巷,吴士源站在一处小宅之前,那小宅在锦衣巷十分不起眼,极其平凡,极其不起眼。 许如清一死,锦衣巷内贵族府邸,此时全都紧闭府门,调来府兵镇守,府外戒备森严;而寻常人家则是开门观望之后便紧闭宅门,唯有这小宅,对巷大门留了一条缝隙,若不是这一条不起眼的缝隙,恐怕吴士源也会当它是寻常宅院。 “张群,这所宅院是何人所有?为何如今死气沉沉,这大门却留有缝隙。” 张群负责锦衣巷内一应事务,如今吴士源自然问他,锦衣巷内之事,应当数他最了解。张群忙道。 “禀将军,锦衣巷内有权贵皇族,也有寻常百姓,平日里百姓都是手持通行证进出锦衣巷,而属下等人没有注意百姓,所以属下不知这宅子为何无人,是属下的过失,请将军责罚。” “如今你要我怎么责罚你?剥去你一身盔甲,还是将你军法处置?”吴士源此语一出,立时威慑众人。 “这座宅院到底何人所有?” 张群忙道:“禀将军,我等四处问询调查,得出的结果是这所宅子无人居住,也不知道属于何人。” “好,既然不归任何人,那便入宅院,将此宅院给我翻个底朝天。” …… 羽骑营分骑兵和弓箭手,不过羽骑营分骑兵并非只会马上作战,其马下的功夫也让寻常军伍望尘莫及,姬岳策马行于空无一人的街道之上,如今家家闭户不出,京都城看起来更像一座死城。 羽骑营巡街,以防暴乱发生。 羽林卫齐凯率兵伫立于大学士府前,他在等一道命令,温子仪是学士府大学士,是朝廷重臣,没有一道指令,齐凯不敢擅自闯入。 而如今皇上卧床,已经把此事全权交由左丞相处理,所以这一道命令多半是从丞相府发出的。 温子仪是个老书生,大学士府有一汪水池,水池内几尾金鱼不时浮出水面,让这一池水活跃了起来。 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此事并无温子仪何事,如今这一介老书生却成了京都城内的焦点了。 温子仪取来鱼食,撒向水面,引得池塘内金鱼纷纷聚集在一处,池水便如同沸腾了一般。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我不就撒几粒鱼食,便将你们这群藏的极深的鱼引出水来,何况朝野大权,又如何不诱人?倒是我这学士府便如同这一汪水池,难得片刻安宁。” 温子仪坐在池塘边石凳之上,前院管家走至身旁,说道:“老爷,羽林卫已经在府门前守了许久,羽林监卫将齐凯亲自领人,照我看应该不是在府门前设防。” “老钱,你去将府门打开,打开之后便当做什么也没有发生。” “老爷,户部尚书季大人和工部尚书闫大人在书房等您,这鱼食由我来喂吧!” 大学士府书房。 季令之和闫学池愁容满面,但见一老者推开书房的门,正是大学士温子仪。 “大学士,如今许丞相身死,姬灵语又从皇上那里接过此案,如今羽林卫和羽骑营全在姬灵语手中,恐怕姬灵语会借这个机会打压异己,京都恐怕会乱作一团。”季令之说道。 温子仪道:“坐下说吧,都是几个老头了,站着说话太累。” “姬灵语大权在握,如今已经掌握了整个京都城,何况朝野之上,文武之间嫌隙本就大,以往许丞相在时,尚能与之周旋,如今许丞相一去,朝野动乱,姬灵语一届武夫,还不知会将京都城弄成什么样。”闫学池关切之心溢于言表。 “两位大人不必担心,京都最多乱不过半月,半月之后,定然又是一片晴空。” …… 大学士府管家老钱轻敲书房门,说道:“老爷,羽林卫入府了。” “岂有此理,羽林卫有何理由闯入重臣府邸,齐凯难道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季令之说道。“温老,这等粗俗的武人,竟然如此不知礼节,长楚律法何在?我这就进宫面圣,圣上哪怕重病在床,也不会容忍有人这般待温老你。” “尚书大人,皇上已经够烦心了,我这点芝麻小事就不必劳烦圣上了,羽林卫想要怎么查,便由他去吧,反正我这所宅子,既没有藏着刺客,也没有藏着刀兵,我府里人手无寸铁,自然也不会有什么太大的冲突。”温子仪对季、闫二人说道。 白石街,酒里寒所住的宅院之内,一人匆匆进屋。 “帮主,大学士温子仪被扣押了,如今消息传开,兄弟们开始有些慌了,甚至有人私下传言,京都城要易主了!” “好手段,大学士温子仪无门无派,却又是长楚老臣了,如今竟然从温子仪开始下手,这到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我还以为姬灵语不敢放手大干,一开始顶多拿几个末品官员试刀,想不到他竟然以温子仪作为切入点,个龟儿子的,有两把刷子!”酒里寒坐在正厅之内,其下便是八文钱等一众帮内好手。 “大学士温子仪是一朝老臣,向来淡泊名利,笃信中庸之道,既不属于新派也不属于旧派,但在长楚朝野之上具有一定的威望,何况温子仪与病床上的皇帝交情颇深,姬灵语挑了这么一个人下手,既果断而又震慑到了旧派人士。”秦先说道。 金钱帮在京都的事物都交于秦先打理,京都城内的事,他自然看的比别人清楚。 “姬灵语这一手,倒是颠覆了我对他的看法,个龟儿子的,我只当他是一个莽夫,按照他的尿性,掌控京都之后肯定要先拿季令之等手中握着实权的人动手,至少也会借机打压易连城……谁知他竟然挑了大学士温子仪下手,这样一来便可以在打压旧派的同时,试一试皇城内会做出什么样的反应,这一招倒是绝了。” 酒里寒依旧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仿佛此时京都不曾戒严,而他仍在看戏一般。 “酒帮主,为什么挑了大学士下手就是试探皇城里的反应?皇帝已经重病,而当今皇后又是姬灵语的妹妹,这不是想干嘛就干嘛,何须试探?”厅内一人手戴玄铁丝手套,正是夏一手,他说道。 夏一手和田成魁是跟随八文钱一同进京的,此时更是有机会与酒里寒一屋而坐。 “京都终究姓杨,天下终究姓杨,任他姬灵语怎么闹,只要皇城内那个病危的人说一句话,定能将他震慑住,就算姬灵语掌握的京都城,可京都城内还有一个宗门——剑宗。”酒里寒说道。 剑宗!又是剑宗! “剑宗,剑宗当真如此强大,让人望而生畏?”田成魁说道。 “你可知道当年洛城主入皇城接儿子的时候,为何要带一柄剑吗?因为京都城内的剑宗。”秦先说道。“洛城主当年建沅北城,长楚朝廷怕他自立为王,便想要将他的儿子洛烛伊留在京都作为人质,谁料到洛城主竟负剑前来要人,当年是唯一一次有机会看见剑宗出剑的时候,九剑悬空,遮天蔽日,洛城主走在青云道上,身后跟着一个白衣小孩。” “然而这九剑并未与洛秋寒直接交锋,倒是让京都城人心惶惶,龟儿子的,要是一剑可以屠一城,要是天下有人能让洛秋寒不得不携剑,你说能不能让人望而生畏?”酒里寒说道。 “大学士温子仪呢?押入大牢了?龟儿子的。”酒里寒问道。 进屋通报消息的人听的入神了,这时听酒里寒询问,忙道:“没……没有,只是被羽林卫带走了,应该是被软禁起来了……这下可有好戏看了!” “有什么好戏看了,看好戏我也要看……”白石街上一老一少牵着一匹瘦马,停驻于金钱帮宅院大门之前,轻轻扣宅院门。 第一百二十六章 京都十日(四) 白石街两人一马,伫立于酒里寒宅院门前。 老者衣衫褴褛,少年眉目清秀,那马则骨瘦如柴。 府内人开门,二人便迈步想要走入庭院,开门那中年人一见是两个乞丐,脸色便掉下来了,却又生怕是哪个帮派的高人,若是相迎的态度不好,难免让人说金钱帮的不是,到时自己便要卷铺盖滚蛋了,又只得笑脸相迎。 “请问……您二位找谁?” “听说金钱帮帮主要替江湖人付酒钱,恰好老乞丐我想喝酒却又没钱了,请问是给银票还是直接给银子,也实在是老鬼瘦马实在搬不动多少酒,要不然直接给酒多好……” 那身材低矮的老乞丐一口大黄牙,胡须看起来也是许久不曾打理,尤其是头发更是结成了辫子,少年牵着马,颔首未语,只默默跟在他身后。 门内中年人一看便知这不是哪个门派的高人,在这京都待的久了,哪一个高人不是趾高气昂的,便说道:“走走走,两个要饭的,难道不知道如今京都戒严?赶紧走,省的招惹是非。” “我们不要饭,我们要钱……”老乞丐拧开酒壶,闷了一口酒,醉醺醺的说道。“不要饭,要钱,要钱才可以买酒喝……” “赶紧走赶紧走,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么?这里是金钱帮的地方,我们帮主此时正在里面,你们别在这里闹事,惹恼了我们帮主,后果很严重,甭管你们要钱还是要饭,别处儿要去……”看门的中年人说着便要合上门。 在门快要合上之时,那老头却将头伸进来,两扇门夹住了老乞丐的头,守门的中年人用手使劲想要将老乞丐的头推出去,却如何也推不出去,只当是卡在两扇门之间了! 老乞丐咧嘴便笑了,一口泛黄的牙,还缺了几瓣:“说了要钱就是要钱,就是还给老子在院子里也得给我钱,我自己要喝酒,老马也要喝酒……哦!对了,还有那小孩也要吃饭呢!” 酒里寒在屋内听见动静,便推门而出,他这一出,屋内八文钱、田成魁、夏一手以及秦先等一行人便也随他一起。 踏入外院,只见守门帮众正与两个乞丐相互推搡,那老乞丐很矮很老很难看,那小乞丐很高很年轻很清秀。 秦先连忙上前,京都城的事物都由他打点,无论是酒楼茶馆还是当铺的生意都听他指挥,这所宅院也属于他名下。 秦先问道:“老唐,这是发生什么事了?一点点小事都处理不好,闹出动静来还惊动了帮主……” 那守门的中年人老唐忙对酒里寒说道:“帮主,是小的办事不力,惊动了帮主,请帮主责罚!” “说吧,到底什么事,龟儿子的,本帮主又不是不讲理的主儿,你只管说,你要是没错,我也自然不会处罚你!” “帮主,这两个要饭的非要闯入,小的实在赶不走……” 那老乞丐咧嘴一笑,说道:“我们要钱,不要饭!” 老唐一听这话便急了,当着金钱帮一帮之主的面,居然如此戏谑,老唐气不打一处来,便说道:“我看你二人是来闹事的吧,我金钱帮长楚第一大帮,岂能轮得到你来放肆?” 那老乞丐伸手挠了挠腮下,突然间又感觉到腋下有些痒痒,便又伸手挠了挠腋下,指甲缝了尽是污泥,便双手互相拍了几下…… 老乞丐又是咧嘴一笑,酒气迎面而来,一句话便让老唐无言以对。 他悠悠说道:“我们也不闹事,只看别人闹事……” 酒里寒一听便乐了,只要钱,不要饭,也不闹事,只看别人闹事。如此有趣的一个老头,醉醺醺的跑到金钱帮门口来了,他说道: “唉!老头,你凭什么就上金钱帮来要钱来了,据我所知,我们金钱帮可不欠你钱啊,你如此大摇大摆的来要钱,还赖着不走,这是要在我金钱帮门前耍无赖吗?” “金钱帮的酒里寒说,金钱帮为江湖人买单了,然而老头子我去拿酒时,那掌柜却不给我……无奈,我只好亲自来取了!” “金钱帮酒里寒说的,只是江湖人!”酒里寒说道。 “我便是江湖人,既在江湖中,便是江湖人。”老乞丐说道。 “你是何宗门?” “无宗无门!”老乞丐与酒里寒身材差距大,却永远只是平视,也不见他抬首看看酒里寒,只是平视着说道。 “请恕我无知,无宗无门如何是江湖人?” “无门无宗便不是江湖人了?你可知李青莲是何宗门?你可知洛秋寒是何宗门?你可知厉寒山是何宗门?” 李青莲站在武道巅峰,世人却不知他的师父是谁,便是无宗无门,或者说李青莲自成宗门。洛秋寒只是一届浪子,玉珏山下为一人垂钓两年更是为人津津乐道,至于他一身武艺来自何处,师承何人,却又是不得而知。厉寒山当年莫名其妙便被李青莲约战于洞庭湖上,虽然败了,却一滴水破了李青莲一刀,从此声名鹊起,然而他当年只是洞庭湖畔一个打渔人! 何为宗门?酒里寒顿时便不知从何说起,然而这三人于长楚江湖确实是三座不可翻越的大山,又如何说他三人不在江湖? “你如果不给,我可以借,如果不信,老头可以立下字据,如果老头我还不上……呐!这里还有一个小年轻,他还不上让他老爹来还……”老乞丐说着,顺势将小乞丐往前推了一推。 “你爹是谁?你个小乞丐能有什么样的一个爹?”夏一手理了理右手玄铁丝手套,不屑问道。 “我爹是洛秋寒!”小乞丐说道。 田成魁和夏一手反复打量这个眉清目秀的小乞丐,这面向确实不像是个小乞丐,然而不可否认的是,他确实是个小乞丐。田成魁右脸眼角有块疤,看起来更显凶狠,他质问道:“你如何证明你就是洛城主的公子?洛城主公子怎么会是你这个模样?” 田成魁和夏一手等人曾在南海见过洛烛伊一面,那是货真价实的洛公子!当日那公子面对唐俏人九柄飞剑,见招拆招,临危不惧,确实如传言中平定千龙帮之乱那样镇定,如果那位不是洛公子,为何顾城卓元朗会亮出卓无凡信物支持于他?那人骑“狗”于南海之上与黑龙对峙,确实有几分气魄;而明知无法劈开一面巨浪却仍然站在最前方…… 那才是洛公子,才应该是传闻近乎毫发无损便破了千龙帮阴谋的洛烛伊。 而眼前这人,衣衫褴褛。而谁又知道,他们所见那个洛公子,曾经也跟着眼前这个矮小年迈的老乞丐,那时可比眼前这个洛公子落魄的多了! “这些年,冒充洛城主公子的人可不少,你确实是最不像的一个,然而不像却又是你最大的特点!我曾在南海见过洛烛伊,所以你骗不了我!”八文钱笃定的说道。 “洛秋寒有两个儿子!”老乞丐说道。 第一百二十七章 京都十日(五) 瑟瑟秋风,整座京都城沉浸在许如清死去后的悲痛气氛中。 小周推开门,来时门外摆满小摊,各种货物琳琅满目,如今街头空空如也,踏上长街,杳无人烟,小周开始怀念那座烽火台的人了! 方才一出门,便有甲胄拍打在身上的声音传来,声音逐渐清晰。 小周心内一阵慌张,难道卫城军已经查到自己头上来了? 在京都内久居必须有户籍登记,然而眼下特殊时期,姜寒由南海运龙入京,大开京都城门,邀天下人来京观龙,以致鱼龙混杂,所以他才敢如此肆无忌惮的外出探听消息。 小周既无户籍在此,也不曾以面示人,就算是站在人群中间也属于毫不起眼的一个人,根本不会有人注意到他。日前白石街聚众,酒里寒安抚京都内江湖人,小周均在场,只观不说,只看不参与。 理论上根本不会有人怀疑到他的头上,然而两列卫城兵匆匆向他奔来,不免也有些心虚。 两列卫城兵匆匆向他行来,比起往日速度快了许多,为首一人直接从他身前跑过,从他身前路过时,那一身甲胄的卫城军打探他一眼。小周却也不心虚,迎着那卫城军的眼光,便又收回目光,低下头来,毫不心虚,倒有几分对于军人的忌惮,京都城内,百姓对于甲胄加身的人便是这种目光,畏惧而仰慕。小周在不见天日的月光楼下整整待了一年多,面色苍白,看起来有些虚弱。 京都城虽然明面上是当世最繁华的一座城,然而也总有阴暗的一面,高门豪宅之内的奴役,青楼赌馆内的低贱之人比比皆是,这些人表面不光鲜,实际也凄惨,多是被人掳来卖到京都,甚至有的少女满心憧憬某个男子带她来到天下第一城,然而入城那一刻便被转手卖入花楼或是某座府邸,京都城内这样的人比比皆是。是以沅北有人失踪时,洛烛伊会问道是送往何方? 卫城军见小周有些瘦弱,只当他是京都城内背面的人物,便忙忙作了个手势让他赶紧走。 小周见势连忙退至墙边,京都城内守军的威风他曾见识过,此时只得避让,不由得暗想道:“京都的兵,不骑马的更像是个兵,但是都不如沅北的兵,风雪中围着火炉唱起歌谣才是兵,配长刀、守军旗、西北望的那一群才是兵。” 卫城军为首一人呼一声:“麻利点,羽林卫拿了左相的手令,已经赶到何府,如今何府估计已经遭难,此时将军难以抽身,右相的事情才是他应该处理的,将军让我们速速赶去何府,能拖多久是多久。” “各位兄弟,右相死了,左相说是协助我卫城军守城,其实就是从我们卫城军手中把京都城防夺了过去,我陈宝盖不怕死,左相分明是想借这个机会清除异己,先是软禁了大学士温子仪,如今又说兵部侍郎何侍郎勾结刺客,何侍郎刺杀右相~就算杀了我我也不信,各位兄弟,卫城军职责在于护京都周全,任他羽骑营还是羽林卫,说不清楚一个所以然来,老子绝不让他胡来!” 小周问声连忙潜行跟随,此时此刻,任何风吹草动都可能与他性命息息相关,这句话是书生说的。 京都城贵,贵在一座皇城三条巷,三条巷便是锦衣巷、莲花巷和四马街,长楚朝廷的高官显赫几乎都住在这几条巷,说是巷,却不知比寻常街道宽出多少! 四马街何府门前,陈宝盖和羽林卫对峙起来,羽林卫要入府拿人,卫城军要护城安全。 陈宝盖说道:“羽林卫可知什么叫京都戒严,可知无缘无故闯入朝廷大员府中便如同谋逆?我卫城军接到圣旨便是护一城安全,羽林卫管的是皇城内的事,就算皇城内下令要拿何巧手一家,也是我卫城军动手,羽林卫不可越权,你方向可敢越权!” 羽林卫来人是方向,从八品武官,他说道:“遵左相手令,兵部侍郎何巧手与刺客勾结,谋害朝廷重臣,证据便是何巧手名下私宅竟有暗道直通右相府,并且太学学士陈景清言,刺客离去时正是走向右相名下另一所空宅,经勘察,确有暗道通往何巧手名下私宅,此事卫城将吴士源将军也知晓,你说我羽林卫拿人应是不应?” “皇城内的事,卫城军从不插手,皇城以外的京都城,是我们卫城军守的,若无公文,我陈宝盖决不允许一个羽林卫进入何府,要拿人也是我卫城军拿,这是长楚律,百年来都是如此!” 方向低声说道:“果然你陈宝盖不是个善茬,其实我是不太想和你打交道的,可是赶上了,你想护,我想拿,我羽林卫和你卫城军始终是打不起来的,咱比的是什么!咱现在比的是后边的人……” “左相叫我拿人,你陈宝盖让是不让?”方向放大声音,清晰可闻。 陈宝盖说道:“圣上叫我守城,你羽林卫退是不退!” “圣上已将右相遇刺一案,全权交由左相处理,你当真以为我羽林卫和羽骑营是来协助你卫城军办案的,你是不是脑子短路了?难怪你这么些年一点声誉都没有攒下……我再问一句,你让是不让?” “论官阶,你我不相上下,我此时若是不让,你也拿我无法,我今日就和你死磕。” …… 羽林卫逐渐让出一条道,有一人缓步走至方向身旁,身着玄色重甲,十分威猛,正是羽林监卫将齐凯。 齐凯说道:“羽林卫直接听命于圣上,乃是长楚最精锐的军伍,尽是管了皇城内诸位贵人的安危,如今出了皇城,也并非是你卫城军可比拟的,长楚百年,还未听说过羽林卫协助哪方军团办事,今日卫城军让也得让,不让也得让,就算是吴士源站在我面前,也非让不可!” “卫城军陈宝盖,无法退~!” “退是不退,不退我便法办了你,长楚兵不听令,你知道是什么后果!”齐凯逐渐压低了声音,说道。“我可以先砍了你,再上报朝廷!” “卑职陈宝盖,职责在身,无法退!” “来人,把这逆贼给我绑了……” 事发突然,何府并无丝毫准备,只在半个时辰前收到吴士源送来的口信,何巧手为兵部侍郎,府中只得豢养几个护院,相较而言又怎是羽林卫的对手,即使可以一战,也不敢战。 齐凯不费吹灰之力便入了府,拿了兵部何巧手。 小周悄悄入府,若论藏匿和逃逸,比起他学的刺杀本事强的太多。他悄悄进了何府一个偏院,偏院内住的应是府中的下人,不多时偏院门被一脚踹开,何府偏院进了左相府同来办案的私兵,为首一人剑系腰间,应是左相姬灵语的门客。 剑系腰间者常是书生,读书人腰间的剑不作杀人用,多数来说只是做个装饰,并且伴有剑穗,是为文人剑。除此之外,便只有身有功名的武将才将刀剑置于腰间,寻常江湖客一般不会腰间系剑。 但此人并非书生相,身材高挑,虽清瘦却目光如炬,面上有一小片的麻子,看起来有些狰狞,此时双手放在腰间剑柄之上。 “成诡,何巧手是兵部侍郎,即使被人下了狱,也终究是长楚四品官,少了铁打的证据完全不可能将之置于死地,如今你带着我们找何府的侍女,哥儿几个也不知你是胆子大还是胸有成竹,我等现在如此行为,等同于抄家了!” “何巧手刚刚升任兵部侍郎,方才从北方回到京都城,在京都城内并没有什么后台,算是钟笑宇麾下的人,而钟笑宇不过一介武夫,不听调遣,不听传唤,京都城内早已无他旧人。此时送一个何巧手入京都,简直就是送死来的。”成诡说道。 “在京都城无人相护,只消拿到他一点证据便可以置他于死地,兵部侍郎这个位子,又不是兵部尚书,谁坐不是坐,兄弟们只管放手干,何巧手根本没有一线生机,这个何府迟早都要抄家的,倒不如兄弟们先来一遍。” 成诡为首推开偏院内一间屋子。 第一百二十八章 京都十日(六) 何府偏院以内,一间小屋里躺着三具尸体,两女一男,中年男子后背上刀痕依旧清晰,血流不止,两女衣不蔽体,死前受尽凌辱。 三具尸体均死于一剑封喉。 成诡重又推开屋门,整了整衣衫,自回了京都后不曾如此放肆过,窑子里的风月满足不了他的兽性。 “何巧手无能,做不了兵部侍郎,调教下人都不会,府内低贱下人阻挠办案,依法可杀。”成诡阴森的笑容让人不寒而栗。 偏院内其余人全被带走,三具尸体无人问津。 柜子里,小周死死捂住一个女童的嘴,此时他才松了开来,好像用劲大了些,那女童一动不动,像是死去了一般,小周轻轻拍了一下女童的脸,仍无动静,只得背上她,悄悄遁出何府。 一路之上,往来卫城军较之以往更多,逢人查问,小周便说妹妹病的不轻,即使戒严令下了,也得救妹妹的命,卫城军事务繁多,只是简单一问。 “京都是个人吃人的地方,官没有好官,兵没有好兵,沅北城虽没有京都城繁华,却比京都城更有人情味,老周常说,洛城主是个顶天立地的人,以前我还不信,现在我信了,一个人能把一座城变成一个家,他就是顶天立地了!”小周自言自语道,月光楼下几百个日日夜夜,无人与他交谈,整日面对着一字不识的书,只得和自己说话。 书生和卖糖葫芦的当他去打听消息去了,便在住所静静的候着。 “你去哪了?”糖葫芦问道。 “新入京都的兵部侍郎何巧手被拿了,京都府府丞江大桥被拿了,刑部监察司副监察使周之韦也被拿了……加上这些人府中的下人,相关的属下,府上的江湖好友……京都这大狱怕是满了吧!”书生说道。 “小周,我寸步未离,就知道这么多的事情,你呢?可有探查到什么有用的消息?” 小周将那女童放到自己睡的床上,试了试鼻息,说道:“没探查到什么,京都这座城,所有的消息都是让人十分难受的,听你说的消息就是简单的一句话,而真正的事实却是人一口一口吃着另一个人的肉,要不是亲眼所见,我也会只当是拿了一个人那么简单!” “江湖朝野,何处不是尸横片野,白骨森森!小子,你见过的东西太少了,朝堂之上,杀人不过一句话,江湖茫茫,杀人不过出剑收剑!人,应该无心,应该有所执着,为一事而弃天下事。”书生并非只抱着一柄剑,却也像曾十年寒窗。 女童在床上惊呼着醒来,受了不小惊吓,此时稚嫩的脸上净是汗水和泪水。 “你带回来的累赘,你自己处理!” 小周慢慢靠近床边,缓缓蹲下。 “是你杀了我阿爹阿娘,你跟他们一定是一伙的,你不要靠近我……不要靠近我……”小女孩十二三岁的年纪,身体不住颤抖着,对于小周,这个陌生的人,这个忽然出现在自己躲藏的柜子里,一下子捂住自己的嘴,现在又把自己带到这样陌生的地方来。 小周只是静静的坐在床边,他一言不发,她的样子,不正是当年自己看见老周躺在烽火台时的模样吗? “小妹妹,你错了,是他救了你,这人心肠就是这样好,好到简直无可救药,你误会了他。”书生说道。 “当真是你救了我?” 小周点了点头。 “那你为什么不救我阿爹阿娘?为什么?” “我救不了他们,救了他们就救不了你,我想你爹娘肯定希望我救的是你。” “为什么?” “因为我爹死之前,骗了我,他骗我回家睡个温暖觉,骗我说给我娶一个好看的媳妇,我一辈子没见他给我找一个娘,他却装作什么都懂得样子,要我找个屁股大点的媳妇,生的小子也算周家的种……你爹娘希望你活着,从他们把你藏进柜子里的时候就已经知道自己活不了,他们唯一希望的就是你活着。将来走出这座京都城,看一看江湖高山流水,看一看海边潮起潮落。所以你要活着,像他们希望的那样活着。” 小周是个话唠,喋喋不休道。 “后来当你梦见你爹娘的时候,他们问你还好么?你才可以问心无愧的回答他们!” “这下好了,如今再多一个拖油瓶……”书生叹一口气说道。 “小妹妹,你叫什么名字?” 女孩情绪低落,小周说道: “告诉他你叫什么名字,从此以后江湖有这么一号人物!” “我叫何葭!” “明天去白石街吧,白石街肯定会很热闹,江湖上赫赫有名的人物或者是寂寂无名的刀客,明天多半会聚集在那里,连兵部侍郎都下了狱,那些想走何巧手门路的江湖客也有不少下了大狱,那些江湖人肯定会义薄云天,众志成城想在京都城干件大事。” 姬灵语府上,此时灯火通明,齐凯和姬岳正禀报今日借故拿了几个旧派人士,其中以新任兵部侍郎何巧手为最。 “此举甚妙,不但挫伤了旧派人士的锐气,如今仅剩季令之之类几个穷酸书生又能成了什么事?”姬灵语说道。 “冒进,鲁莽,难成大器……”内屋有人掺出一个中年男子,手中盲樟不住的敲打着前方,一步一步走来。“莽撞,旧派虽然没了许如清,但季令之等人身处高位,在京多年,身后关系复杂,甚至与各亲王有交,如今拿不下旧派,却又惹恼了看事的易连城,如此一来,两边受敌……” “韩良先生,我们与旧派和易连城之间,本就是水火不相容,如今宫中有皇后坐镇,皇上病重,乘这机会当然要快刀斩乱麻,先生果然目不明,看不清形势。”姬岳说道。 “不得无理,韩良先生足智多谋,先生自然有先生的道理,只是依老夫看来,此时一不做二不休,反正何巧手等人已经拿了,又有其私宅直通右相府的证据,此人已经可以杀了,写一份口供,盖上刑部大章,便可以杀了,也不算麻烦。至于易连城这个老贼,如今长楚除了四将便是他易连城了,而且此人武艺高强,重兵在手,要动他确实不易。”姬灵语说道。 韩良找一处椅子坐下,说道:“何巧手动不得,此人是钟笑宇麾下干将,此时又是易连城的属下,同一个衙门的人下了狱,易连城如果无法澄清自己,便会让天下人认为他也参与刺杀许如清,一旦何巧手坐实了罪名,在天下人看来,此事与易连城定有三分瓜葛……所以易连城会出手,至于何时出手,不得而知。” “齐凯,这就去放了何巧手!” “禀左相,放不了了,何巧手府中下人反抗拘捕,已经当场处死了二十余人……何巧手,放不了了!” “事已至此,先生可还有其他办法?” “无法,易连城并非好招惹的人,其心机之深,难以捉摸,若非如此,长楚兵部尚书早是卓无凡或者姜寒了,又怎会落入军功最小的易连城手中。如今,走一步看一步吧!” “温子仪尚在府中,先生以为,应该如何处置?” “既然皇宫里的人没有作出什么反应,大概是真的无力处理了!先关着吧,事情没处理完,省的他到处瞎搅和。”韩良点了点头说道。“京都城此刻鱼龙混杂,是好事,也是坏事,那群没脑子的江湖客,看你们如何利用了,利用好了,可以让他们帮你们杀人,用不好定然时时阻挠……” 姬灵语点了点头,颇为赞同,问道:“齐凯,今日拿了多少可疑的江湖人士?” “约有一百来人,如今都在狱里,这些人有妨碍羽林卫办案的,有协助犯官的,还有正在犯官府中拜访的,全被羽林卫拿了回来,这群鲁莽的江湖人,甚至还想与我羽林卫动手,这群人皆是沽名钓誉之人,拿了也好措措这群江湖人的威风。” “拿几个江湖人无碍,拿了便拿了。” “韩良先生……”姬灵语叫道。 韩良拄着盲樟,缓步走了。 第一百二十九章 京都十日(七) 天明,少年牵着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女行走在京都的街头,姑娘名叫何葭,矮小的个子,稚嫩的面庞,茫然无措,死死拽着少年的袖子。 “往日里这条街上到处都是摆摊叫卖的小贩,我瞧着这街头不像往日热闹繁华,来往巡查的卫城军多了不少,为什么?”何葭问道。 “京都城死了一个大人物,叫许如清,这许如清是一个书生,一个很老的书生,住在一座冷清的院子里,书房里净是书……” “书房里可不就是放的书嘛,难不成书房里应该放锅碗瓢盆吗?” 小何葭笑着说道。 书房里确实应该放书,书房里点烛的也应该是个书生,这是常理。 唯有沅北有一座楼,名叫剑楼,却只有一柄女子剑。 “是啊,一个老书生而已,都说他位极人臣,可我觉得他就是个老书生而已,一个平凡的老书生,就像老周是一个平凡的老兵。” “才不是呢!我听我阿爹说,许如清是天下第一书生,座在院子里就能知天下的大事,挥手间就能解所有人不能解的危机,我阿爹说,右相许如清和皇上就代表京都城最繁华的样子!” “你很了解京都城吗?”小周问道。“昨天我听说兵部侍郎何巧手才入京不久,这样的官平时都是深居简出,你个小小的小女孩,哪能这么了解京都城?” “我可是土生土长的京都人,我家老爷入京后,特意请我阿爹给他做府宅的管家,我阿爹……” 小何葭说着说着,开始十分沮丧,哭了出来。“可这管家的事务没做了多久,我阿爹阿娘就让贼人害了……如今……如今成了这副模样……京都城我无依无靠了!” 小周从西北来,放眼整个长楚,何处不是无依无靠? “我也无依无靠,不也过活这么些年,以后若是无依无靠,你就跟着我吧!” 小周盯着何葭,小姑娘泪眼婆娑,十分可怜,便说道。 “那书生说你是个累赘,那也无所谓了,曾经我也是个累赘,那就由我这个大累赘带着你这个小累赘吧!” “那大累赘能不能带我去吃点东西?”小何葭摸着自己的肚子,弱弱的说道。“我肚子饿了!” 小周说道:“现在京都戒严,街面上看不到面摊和烧饼铺,往前边走,前面是金钱帮的生意,金钱帮招待了不少江湖人,我们就装作江湖人去混一顿吃,以后跟着我了,先要考虑的就是别饿着了!” “嗯嗯嗯”小何葭抬头望着小周一张平平无奇的脸,雨点般的点头。 白石街,小周领着小何葭走进金钱帮名下的藏金楼,藏金楼是京都城最大的百姓酒楼,比不得只有官家才能出入的酒楼,藏金楼主营客宿及酒食,虽与寻常客栈无二,但藏金楼下两楼酒食,上两楼客宿,同时能容纳千人同食,也能接纳近四百人住宿。 酒里寒算得上吃遍天下,对于吃可算颇有研究,于是乎藏金楼菜品丰富,皆由名家亲自操刀。 小周领着小何葭大摇大摆走进藏金楼,藏金楼外并无人看守,只要尚有富余的位子,凡是能吃得起一顿的人都可以随便进。 金钱帮也算看的清楚通透,敢在酒里寒眼下闹事的人,纵然派百人守着,又怎能拦住? 小周和小何葭上了二楼,挑了一处正好可以看见白石街的位子,整座京都城仿佛睡过去一般,唯独白石街街头依旧人来人往。 “你是个土生土长的京都人,你坐在这里看过京都城吗?” 小周已经不止一次来白石街,见小何葭满脸疑惑,便问道。 “这里是白石街,可以说是金钱帮与卫城军各治一半,于是乎这里就成了最鱼龙混杂的地方,却也是十余年来京都城最安全的地方,因为这里是酒里寒的地界,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可能是金钱帮的人,要是别人想在这里犯事,首先要掂量掂量拧不拧得过酒里寒的手腕,抑或是金钱帮数万人的手腕。” “平时我阿爹阿娘也偶尔会带我来着白石街走一走,那家的波浪鼓,还有那边那家的糖人都是我买过最好的……”小何葭不住指手画脚,说道。“可我不知道什么金钱帮酒里寒的,你又不是京都人,你怎么知道这么多?” “人在江湖,想活命就要多知道一些!” “江湖是什么?” “我也不知道,这些都是那书生告诉我的。” 藏金楼内留了不少入城观骨的人,此刻人满为患,还不住的有人往楼内进。 一群布衣之间混入了十来个锦衣华服、手握刀剑的人,顿时显得有些扎眼,气势汹汹的十余人入楼便开始左顾右盼。 这身衣服,与面料或者样式无关,为首一人腰带之上系了一块紫檀木牌,刻字镀金,一个金字无法不引人注目。 “是左相府的门客,紫檀木牌上那个金字是‘左’字。藏金楼内人人平等,往日来往的各府门客,也断然不会以此来显示身份,恐有异。”跑堂端茶倒水的一人连忙俯身对另一人说道,那人便匆匆离去。 “卫城将吴士源入藏金楼也得便装,这些人莫不是来找茬的?”一食客说道,这人说话带了些西北口音,嗓音也有些粗犷,倒是许多人都听清了他的话。 “可不?兵部侍郎府都让人给抄了,不过料他们也不敢在金钱帮闹得太过分。” …… “左相命我等前来捉拿相关人等,你们这群江湖莽撞人,无视法纪,京都城戒严仍敢在此聚众,仍敢顶风作案,将这西北汉子拿了……” 几日来,不少江湖客被以莫名的缘由下了大狱,如此场景,藏金楼里众人自然知道,眼前这几个人是来这藏金楼“立功”来了。随便抓了几个人回去便说是妨碍公务,在这敏感时期,随便也可以安上一个罪名。 “官爷请慢!” 秦先赶来时,恰好遇一群江湖人将相府门客死死围住,剑拔弩张之时秦先说道。 “各位官爷,白石街向来都是京都江湖人聚集之地,如今京都城聚集了各地各门派的人,人多难免没法顾全京都戒严令,何况白石街的安全事宜,卫城军已交一半于我金钱帮,如今白石街众人并没有外出惹是生非,金钱帮可以为在坐的人担保,若是以后当真查出来藏金楼里有人曾参与京都城任何阴谋,金钱帮愿意担这责任。” 秦先在京都可称爷,平日里巡视或是办案的卫城军见了秦先也得叫声“秦二爷”。 金钱帮在京都光是明面上的生意,例如钱庄、货运、镖局、典当、酒楼客栈等生意可说是遍布京都城各处,金钱帮的码头是明码头,从不做兵器私售及私盐贩卖等黑生意,何况金钱帮与户部兵部之间互有往来,相辅相成,与其说金钱帮是一个江湖宗门,倒不如说是朝廷一部,这是长楚需要金钱帮的原因,货钱不流通,工商则会永远处于低迷状态,京都乃至长楚的繁盛都会受极大影响。 秦先倒也知礼,开口便叫了“官爷”,眼前这几人并无官阶,只是姬灵语府中门客,秦先算是给足了面子。 “各位官爷,藏金楼可还需营业,各位可知单藏金楼一楼的生意,每年能往长楚王朝国库中输送多少白银?” 几个门客将信将疑,互相凝视,继而窃窃私语。 小周领着小何葭只顾楼下窗外的景象,忽然间藏金楼内人声鼎沸,原来那西北汉子不堪折辱,砸了桌子。 小何葭惊了一下,忽而蜷缩成一团。 “小累赘,不是早就说着饿了,我点了这么多酒菜,平日里我都舍不得如此铺张浪费,怎么的?京都人口味刁,吃不惯我点的这几个菜啊?” 小何葭拼命摇着头,目光闪避。 小周循声望去,那左相府门客十分面熟,闯入何府偏院有他,正是这人以手中细剑割了何葭生父的喉咙。 第一百三十章 京都十日(八) 藏金楼,少年小周将小何葭护在身后,说道:“别怕,我们只当是看热闹的人物,他一定不会注意到我们。” 何葭手中握着两只筷子,咬牙切齿,一双胖乎乎的手使劲想要掰断那筷子。 小周这才意识到,原来小何葭并不是恐惧,反而是恨,只不过年幼无力,才躲避目光,这丫头此刻一定恨不得那人马上横死。 小周道:“小累赘,吃饱了吗?吃饱了咱们走,恶狗凶不了多久,总有人会来拔了它的牙。” “我不走,我什么都做不了,我也要看看坏人怎么死的。” “丫头,金钱帮不想惹朝廷间的是非,一定不会去招惹左丞相,这几个坏人都是奸诈小人,也不会招惹金钱帮……听我的,跟我走!” “我—不—走!” “我阿爹常说人在做天在看,如今坏人害了人,为什么还能大摇大摆招摇过市?”小何葭说道。 “真的是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吗?” 她还小,本应该目明心纯,不喑世事。 小周在她的眼中,看不见一丝天真无邪,眼中尽是无可奈何的怨恨,怨自己身小体弱,纵然仇人就在眼前嚣张,自己却无能为力。 豆蔻年华的小何葭亲眼看见父母及长姐死在自己的眼前,小周本已是个无家之人,更能切身体会眼前这个小丫头的心情。 乱世于前,国仇家恨,对于小周和小何葭这样平凡低微的人,国仇为轻,国虽是百姓的国,却由杨家做了这个国主,小周和小何葭这样混入人群便泯然众人的不起眼者,对于长楚朝廷从来说不上话,今日他做皇帝,明日换一个人做皇帝,天下该乱还是乱,战事该起则不会停。 “坏人不配老去,只会横死!” 小周对小何葭说道。 藏金楼秦先出面,倒也很快将事情压下,那西北汉子被金钱帮的人领去别处。 “秦二爷好说,我们在左相府当差,也不过图个前程,奉命而为,还请秦二爷海涵…………啊!” 啊!一声叫唤惨绝人寰,一支筷子直插入一人的额头,那人身穿华服,手握细剑,腰带上系着一枚紫檀木牌,鲜血从额头流过鼻子,倒入一滩血中。 “是谁!谁敢在藏金楼行凶?” “是谁!谁敢伤左相府的门客?” 两声惊呼几乎同时发出,一声来自秦先!一声来自左相府还站着的门客。 那人不住颤抖,双眼瞪大,像是被鲜血撑开的双眼,无法合上,那双眼如同一双泉眼,不住的冒着红色的“泉水”! 左相府那还未报名的门客,昨夜在何府偏院做尽恶事,今日在藏金楼嚣张跋扈,此刻被一支筷子直插眉心,横死当场。 仿佛滚油间滴了一滴水,藏金楼内剑拔弩张,无论秦先多大威望,此时此刻出了人命,死者还是得权的左相门下门客,他再也压不下来。 相府其余门客看护死尸,江湖客群情高涨,秦先大喝一声:“谁胆敢在藏金楼里行凶!” 筷子从何方来?凶手自然就在何方,而那人死前正与自己说话,掷筷子的人应该在门客正前方,也就是在自己的正后方。 秦先一回头,所对的是一桌空桌,他记得这里没有坐人,筷子也一支不少! “哪里来的人?此处没有人的话,只有楼外街另一边才可有人出这一筷,而这一支筷子能刺入一个已入武道者的眉心,至少要高出一个境界,这门客虽未出手,能入左相府的人,至少也是元境阶……”秦先想到此处,不由觉得一寒。 这人能悄无声息于数百人之间杀死一名元境阶武者,自然是金刚境武者。 秦先不住的想着,京都城内何时招待过金刚境的人?不住的盘算着目前京都城内的金刚境武者。 这一日,藏金楼内入了身披玄色盔甲的羽林卫。 羽林卫方向亲率五百羽林卫围了藏金楼,那名横死的相府门客依旧躺在原地,那便是证据! 今日,五百羽林卫与数百江湖客终于对上了,方向刀系腰间,左手扶刀鞘,右手按刀柄,说道: “京都戒严已过五日,右相之死还没有个眉目,正因为你们这群无视法纪的浪人,右相许如清死于火海,如今又在藏金楼内公然杀死左相府门客,你们自己说说,京都城已经够忙的了,我整日忙着办案,倒是你们这群闲的蛋疼的渣子,整日给老子惹些麻烦!” 方向抽出刀来,边说边用刀比划着,一会指向那群江湖人,一会又指向相府门客! “你们都是一群闲得蛋疼的人渣……” 方向身后一人附耳说道:“统领,将军叫你说话注意点影响,何况……这死的是左相府的人。” “得得得,少给我来这套,我已经三天没睡觉了,家中妻儿老小定也为我担惊受怕,老子骂两句痛快痛快不行么?”一扭头,将刀归鞘。 “秦二爷,今儿这场子恐怕你得交给我了!平日里我在皇城以里,你在皇城以外,你我也没什么交情,我一直挺想交你这个朋友,哪曾想会是这样的场合说这句话,今儿这事,死的是丞相的门客,恐怕在坐的我都要带回去问问,二爷海涵。” “……你该知事关重大,我此时无法给你一个答复……”秦先说道。 “秦二爷该知道如今京都什么事最重要,京都戒严是皇上亲自下的命令,彻查右相案才是最重要的事情,左相府可有门客五百。”方向对秦先低声说道,这话细微的只有秦先能听见,也只有他能听全听懂。 “方统领好意,秦先领了!” 目前这样的处理方式,自然是最好的,死的是相府门客,方向不会小题大做,甚至可以从轻处理,但是对于金钱帮来说,事关声望,金钱帮肯定要查个水落石出,毕竟江湖刀光剑影,从未有人在藏金楼杀过人。 “是那个西北的糙汉子,一定是他,先前当着我们众人的面砸碎了一张桌子,一定是他起了杀心……”相府门客说道。 “拿了……” 方向说道:“筷子从这个方向飞过来的,也有可能稍微有些偏差,来人,把相邻这几桌的人也拿了!” “统领,狱里放不下这么多人了,如今各片区的大狱都关满了人,再要抓人,恐怕只有向朝中大员借用私狱……”方向身后人再附耳说道。 “关不下,那便将那些无关人放掉一些就好,关上几天挫挫锐气就算了,反正也不是什么重要人物,今日这些人也是,相府门客无数,死一个又有什么,这些人抓了回去关上几天就放回来得了!”方向低声说道。 方向大喝道:“拿了!” 羽林卫本只用从藏金楼内抓回二十人,而押出藏金楼的江湖人有三十余人,或是身上血迹斑斑,或是手脚骨折,还有奄奄一息抬走的。 羽林卫算得上是最精锐的部队,得天独厚,天之骄子,迈一步可吓退敌人十步。 藏金楼内群情激愤,那群五湖四海赶来的江湖人,七嘴八舌怒斥着羽林卫之蛮横无理,甚至埋怨金钱帮秦先置之不理,秦先连忙解释两句便匆匆离去,他深知言多必失,何况酒里寒尚且在等待他去汇报。 少年牵着少女走出藏金楼,少女小何葭用衣袖擦了擦嘴角的油。 “吃饱了么?吃饱了咱就回家吧!” “嗯嗯!”少女点点头。 忽然,少女回头望着藏金楼,说道:“是老天开眼了么?坏人横死了!” 小周说道:“我想是的吧!你刚刚听见老天爷说什么了吗?” “什么!” “老天爷说,女孩小小年纪不应该看这血腥暴力的画面,更不应该连眼睛都不闭。”小周说道。 “你骗我,一定是你为了哄我开心瞎说的。” 少年牵着小何葭走了,这是京都戒严后最温馨的画面,也是戒严间最后的宁静。 第一百三十一章 江湖人方若望 白石街十年净土,一朝沦陷,以往行人熙熙攘攘,出入白石街的人络绎不绝,卖烧饼油条的吆喝声可传遍街头巷尾。 今日黄昏时分,白石街人满为患,擦肩接踵的江湖人见了京都城五日的混乱,见了不少江湖人因此受到牵连,见了京都城已无一座空狱,一批一批江湖人轮番入住。 已过五日,酒里寒所说的半月戒严,想来也是宽慰之语,于是今日白石街头,浩浩荡荡四五千人,已经占了整条白石街。 想来酒里寒也是烦透了,本打算在京都城好好休息一段时间,感受一下京都城最繁华的时候,至于那什么龙骨虎骨之类的,去他的什么玩意儿,既然没赶上厉寒山景知遥南海盛况,一条死龙有什么可看的。 本打算入了这京都,看看是否有高人,交个朋友或是切磋一下也好。 怎料到许如清死了,京都城戒严了,一大堆事又等着他,今日江湖人士要他主持公道,明日卫城将吴士源又来请他协同工作,怎一个累字了得。 酒里寒不得不走出宅院见一见这白石街上一群人,如今京都城所有江湖人都以他为首,无论出于什么态度,总该指条出路,好生劝诫,以免与卫城军乃至朝廷产生碰撞。 酒里寒卷长乌黑的头发,黝黑的面孔,若说他是一个南方小镇人士,许多人都会怀疑,因为他长了一张西北汉子的脸,粗犷的面孔、肩宽臂健。 “个龟儿子,想来这京都城清闲几天,结果却碰上这些个事,酒里寒不敢自吹仗义,但也是力求有个两全其美,而我说的两全其美就是忍,等到京都城戒严结束……” “看来酒里寒这个天下第十一,也不过是个排名罢了,金钱帮数万人,个个柴米不缺,却个个都养成了怂货……” 白石街上居然有人说了这样一句话,声音低沉,口气不屑。 “今天酒里寒不敢给你们做主,我就给你们做主了,想离开京都的大摇大摆的离开,忍不了这口气的出了气再走,手里有剑,我谁都不怕!” “白石街头,谁敢口出狂言?”秦先说道。 “白石街自然欢迎四方来客,有名的没名的见上一面,报个姓名就是朋友,可这位朋友在白石街这般侮辱我金钱帮,是不给我金钱帮面子了!” “没见过金钱帮的面子,也不知究竟有多大,何况我无需在你面子下混吃等死……我活的随性,只是不想憋死在这什么白石街头,太无趣了,倒不如搞点事情!” 白石街人声纷纷扰扰,没人知道这话出自谁的口。这声音听起来仿佛未经历多少世事,十分嘹亮,没有一丝沙哑。 “这位朋友敢说这样的大话,倒不如现身一见。”八文钱大声说道。 “个龟儿子的!”酒里寒低声笑着暗说道。倒真是有趣,一个乳臭未干的娃儿想替这座江湖出头。 …… “当家的,卫城将吴士源查到一处住宅,这所住宅有一条暗道直接联通锦衣巷,凑巧的是,锦衣巷内也有一所闲置住宅,两所小宅都无人居住,卫城军调用了户籍登记、住宅登记等一系列记录,两所宅院都属于一个名叫夕照的人,江南人士,购房时声称是江南丝绸商人,路引和州府印章一应俱全。”秦先低声在酒里寒耳旁说道。 “卫城将查了几天,也不曾查到什么东西,何况这些日子羽林卫、羽骑营和左相府私兵一直到处拿人,卫城军又要各处防止暴动,这才叫人给我捎了口信,让我们查一下是否有夕照这样的一个人。” 酒里寒说道:“你的意思是,这个夕照十有八九就是刺杀右丞相的人,只是他没有想到许如清死了京都会戒严……” “当家的敏锐,知道我什么意思。” “龟儿子的,连许如清都敢杀,搞个京都乱七八糟肯定也不在话下,当真是无所不用其极,你说他背后到底用了一个什么样的谋士?胆儿也太肥了!” 八文钱稍稍凑近了些,说道:“当家的,这群人自然是希望京都城越乱越好,京都越乱,动了手的可以乘机开溜,收尾的可以借机打压,混水摸鱼。” 酒里寒道:“那可不,你当羽林卫和羽骑营是来协助卫城军办案的?” 八文钱一捻腰间八文钱,说道:“那这开口这人拿还是不拿?” “没法拿,这人不在白石街!” 这人不在白石街,嘹亮的声音却在白石街响起。 “难道是藏金楼杀了人的那个?”秦先问道。 “不是,藏金楼那人重在技巧,而眼前这人则是有真能耐……” “不到三十岁,几乎已经可以排入武榜前十了!”酒里寒说道。 …… 白石街人未散,那个声音停息了许久,只留下白石街的人如同蒙在鼓中一般,谁说了那不可一世的话,此时又一言不发。 白石街跑过一匹马,那匹马很瘦,比起一般战马稍微矮了一些,也不如战马壮实,瘦马从白石街跑过,人群开始骚动起来,为了躲避冲击,纷纷避向两旁。 一个身材矮小,蓬头垢面的糟老头忙追赶着瘦马。 “馋了吗!馋了吗!馋了可得等等我,我搞到银子了……” 那小老头踉踉跄跄追赶着,脚下踏着的破布鞋掉了好几次,又掉过头来捡起,跑两步鞋又掉了,后来索性脱掉鞋子,赤脚追去。 “老马,可得等等我,做事分先后,先买酒,后看热闹,喝着酒看着热闹才是乐事……” “慢着点,小心卫城军将你捉了去……” 小老头赤脚破裤,右脚膝盖以下只剩几条布遮盖,跑动时布条便不住的摆动着,像极了一只鸭子追赶着一匹瘦马。 老头后面紧跟着一个身材颇高的少年,少年也是蓬头垢面,面上净是灰尘,一边跑一边不住的点头示意。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酒瘾犯时刻不容缓,冒犯了!冒犯了!” 一马当先,一老一少,生生将白石街拥挤的人群撕开了一条道。 长街无人,恰逢卫城军巡视到别处去了,距离白石街三条街之外,房屋破旧,水沟里流淌着的是粪水,阵阵恶臭在狭窄的巷子里飘荡,几个乞丐无精打采的倚靠着墙壁休息,前方街头靠墙摆放了一条断了一条腿的板凳,板凳下留下了几口痰尚未消失,显然是有人刚刚在那里休息过。 小巷一边打开了一扇门,一个瘦削中年妇女端出一盆水,泼在巷内,溅到靠墙休息的乞丐身上,那妇女骂道:“淹死你们这几个天收的,整天在我家门前坐着,是屁股上长了疮走不动了吗?可别烂在这里,当官的不会管,也没人给你们收拾,熏死了个人,滚滚滚,别处去死去。” 那匹瘦马从这里跑过,那个矮小的老头匆匆赶来,最后是少年气喘吁吁。 少年捂着鼻子。 “你捂啥鼻子,都是一路货色还嫌别人臭,怎么我家这条巷子还成了香饽饽了,什么乞丐都往这里面跑!”那妇女说道。 “姑奶奶我发发善心,劝你们啊,要死的话,挑个好一点的地方,至少躺着舒服些,最好是哪个大官的门前去死,回头黄泉路上遇到几个死鬼,好说说你死在谁家门前。” “嘣!”那门再合上。 少年疑惑的望着那老头:“京都城也有这样的地方么?” “沅北城没有么?” “沅北城没有!”少年笃定的说道。 “天下哪怕最繁华的城,都有这样的地方,为何你沅北城就没有?凭什么你沅北城那么一丁点儿地方就没有?” “我爹说沅北城是家,不是城。” “长楚的一座城被洛秋寒圈来做了家,所以你知道为什么京都城不给沅北好脸色看了吧!” 那匹马慢悠悠的走着,小巷子铺的石板高低不平,极难行走。 老何和洛北很快便跟上了。 这条巷子是京都城的另一面,平时卫城军也几乎不怎么插手这里的事,人多眼杂,着实也管不过来,小巷内也卖有东西,劣质的酒、少油的面、还有防身的刀剑。 小巷内有一个面摊,面摊很小,就摆了一张桌子,板凳全是几根木头随意拼接起来的,能坐人便好,桌子旁坐了一个人,低着头吃面,手边还有一杯酒冒着热气,背上背着一柄剑,面是面摊老板刚煮好端上来的,酒是请老板随意温了一下,只是不知这剑是否也是才从这巷子里买的。 老马嗅到酒香,便停了下来,回头向老何和洛北长长嘶鸣一声,大概是在说,“我寻到酒了!” 桌旁那人只顾着吃面,在这样的环境中能安下心来吃一碗面,一是饿疯了。 “小朋友,你这酒可不好,空有酒味而没有醇香,而且酒味还不浓,掺了不少水吧!”老何说道,酒是酒,可不是好酒,不过解解馋也是可以的。 “酒就是酒,温了便是好酒!”那男子说道。 “小朋友,你背上这柄剑背起来可能有些沉重,倒不如解下来放在桌上,喝完酒再背上。”老何咧着嘴笑道。 洛北则看透了这个小老头,只是不说话而已,指不定便是看上了别人杯中酒,套点近乎然后喝别人杯中的酒,只不过眼前这人看起来可不容易对付,纹丝不动,洛北不禁想起沅北那个白衣少年,这不近人情的样子和沅北那个白衣林陌离简直太像了。 “剑就是剑,握在手中便是好剑!” 那背剑男子转过身来,望着这个身材矮小的小老头,实难想象这句话竟是出自这个邋遢的小老头之口。 “西夷剑谷果然安生不了几年!”老何说道。 背剑男子二十余岁,长的有些着急,眼角已开始有了皱纹,身上的衣物也显得比较糙,倒是没有长发,剃了一个短寸头。 背剑男子回头因为惊讶,因为他确实来自西夷一座剑谷,他也是个江湖人。 江湖人方若望。 第一百三十二章 日照 酒就是酒,温过了便是好酒; 剑就是剑,握在手中便是好剑。 西夷剑谷,有一剑在手,便谁也不怕。方若望站起身望着两人一马,不由得有些想笑,本来是想找厉寒山,到这京都来却碰到一个怪老头。 “老头,可是要替金钱帮出头啊,你比起金钱帮那群怂人有趣多了,知道跑到这巷子来找我,白石街那群无头苍蝇,现在估计还在左顾右盼,不知我在何处!” “不不不,我只是闻到了酒香……” “长楚武榜十人,如今只剩一个城主在沅北,厉寒山露一面又藏了起来,破空而去的景知遥境界让人不可捉摸,倒是那唐俏人各处搔首弄姿,卖弄风情,惹得一群不喑世事的少女乃至少妇春心萌动,江湖落寞了么?”背剑的方若望说道。 “太平静了,一点生气都没有,如今我出了谷,江湖便是我的江湖,我不愿我的江湖死气沉沉,新的江湖应该朝气蓬勃,像我一样,背一柄剑,还江湖一片生机!” “好好好,那才好,老马和我总算没白来这一趟京都,恰好赶上了大热闹,妙极了妙极了!”老何兴奋道。“稍等稍等,待我买上二两酒,好看看这热闹!” 洛北悻悻然掏出几文钱,挪步走向那门口摆放了一个大酒坛的酒馆,给老何酒壶中灌满了酒。 白石街仍未平静,大放厥词的那人依旧没有现身。 夏一手和田成魁在凌州境内都具有颇大的名气,又是同金钱帮八文钱一同进的京都城,此时酒里寒与秦先、八文钱的一众金钱帮骨干言谈时,两人自然也能插上话。 夏一手问道:“酒帮主说说话这人是个年轻人,并且可以排进长楚武榜,我怎么不记得江湖上有这么一号人物,近年来江湖上的才俊也屈指可数,沅北有一个名叫林陌离的白衣少年,东海向李青莲问了一剑;顾城有一个叫王陵的好手,一杆长枪横行沙场;还有京都城黄襄……” “林陌离时刻不离镇北公长子洛烛伊,王陵是卓不凡义子,这两人绝不可能出现在京都城……剩下的黄襄,黄襄高官子弟,据说出自京都剑宗,又怎么会嚷嚷着替咱们这群江湖人出头!”田成魁道。 “武当凌昭?”秦先说道。 酒里寒说道:“秦先个龟儿子的,当真是在这京都待的久了,江湖那么大,何止就这几个年轻人,谁说青年才俊就非得举世皆知?唐俏人当年不就一个卑贱的伶人,卖笑为生;厉寒山不也是个打渔的……” 田成魁道:“酒帮主,未露面这人,当真入得了长楚武榜?” “是啊,厉寒山与景知遥自然不必说,单是那唐俏人,无双阶九柄飞剑随心而走,飞剑过处,长空都是剑痕……这年轻人如果真能入长楚武榜,若是出手,江湖与朝野便会站到两个对立面上……”夏一手虽是一门宗主,面对唐俏人九柄飞剑,自知相去十万八千里,会想当时,不免有些怵头。 “花里胡哨,想杀沅北洛烛伊不也没杀成!”秦先说道。 “幸亏是没杀成,要不然洛城主负手去天际山找他,唐俏人就知道什么叫后悔!”八文钱曾在南海见唐俏人九剑破空,曾见景知遥骑鹤下南海,也曾见景知遥一拳屠龙,破空而去,两者相较,确实差了不少。 “料想是见了武当景知遥,才意识到沅北城主是什么样的存在,破一面冰湖,败寒海刀绝,剑出引惊雷……” 酒里寒仰头叹息: “沅北那个城主,已经入圣了……” …… 那个背剑男子方若望走进白石街,短寸头干净利落,风吹不乱,也无需打理,他并不是一个长的十分精致的人,也不用做个翩翩公子。 “我说的,金钱帮的怂人能忍,我不能忍,这条街上的人,敢和我闯城的便跟着我……” “凭你?你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屁孩,方才在这街上藏了这么久,到现在才敢露面……” 白石街众人一见来的是个年轻小子,顿时啼笑皆非,也不知是缺了管教还是脑子不好,敢在白石街直呼酒里寒是个怂货,还妄图带领群雄闯出京都城! “痴人说梦!你小子莫不是白日梦尚未醒来,还是生了什么癔症,京都城内五湖四海的好手不在少数,哪轮得到你说话……” “小兄弟,我能不能知道你背上剑的名字,或者是你的名字!” 酒里寒问道,他依旧是白石街上最有话语权的人,长楚武榜将他排在第十一位,虽然武榜只是个参考,却也说明酒里寒的境界,这时见这男子举止,加之先前那几句回响在白石街的话语,酒里寒断定这背剑男子非等闲人,纵然排不上前十,也不远了! “剑还无名,我叫方若望,江湖人!” “哈哈哈,好一个江湖人!你可知你这个江湖人今天要做的事,可能会引来长楚对江湖的打压?铁蹄踏进各宗门的时候,江湖可能就不如现在这样豪气干云了!” “酒里寒也是个怂人……”方若望笑道。 “怂乃从心,我是为整个江湖!” “当真像你这样,事事依附长楚朝廷,江湖还是江湖么?” …… 老何买酒归来,牵一匹瘦马漫步于白石街头,众人自觉便让出一条道,两人一马,酒气熏天,浑身污浊,能避一步是一步。 “江湖啊江湖,快意恩仇哉! 江湖啊江湖!鲜衣怒马哉! 江湖啊江湖!仗剑天涯哉! 江湖啊江湖!人情世故哉! 江湖啊,终究不过两个字,便是自由,自由便是顺心,顺心是条道,朝天大道!” 也不知老何口中是说还是唱,喝起酒来煞是潇洒,走起路来步履蹒跚,倒是身后洛北不住搀扶着他。 洛北说道:“老何,看来你也是念过几年书的人,从前可不知你说话这样文绉绉!” “哈哈哈,可不是嘛,听小老头给你吟诗一首‘两岸猿声啼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是不是好诗!” …… “江湖嘛,便是漂泊,有人妻儿老小尚且不顾,有人功名利禄尚且不取,怎么的,京都几堵城墙便困住了你漂泊不羁的心,老头儿活了这么多年了,听我一句,别怂,干就行了……” 老何的话不知为何如此慷锵有力,不知为何他说话时完全听不见别人的声音,老何一说话,白石街情不自禁静了下来,而白石街尚且不知为何自己要静下来。 洛北轻轻扯了扯老何,轻声说道:“老何,入城时我们可说好了,只看热闹不挑事,这才没多久你就开始挑事了!” “哎哟,我给忘了,见他们半天闹不起来,我都替他们着急,这一着急老毛病又犯了……”老何轻声说道。“哎哟我这张嘴,真是越来越厉害了,我觉得我能把这火苗一直吹到皇城里面去,给皇城内烧的红红火火的!” “可不是,与你相处几年来,我完全信任你老有这样的能力!” “这不是重点,重点是顺心是条道,朝天大道!记住了么?”老何对洛北说道。 “老何,我总感觉你不是个凡人,你游戏江湖,心境坦然,看似不羁放纵,却又对这个江湖关心备至,老何,你是个乞丐么?” “凡人,自然是凡人,东海李青莲都自称凡人,那我只能是个老乞丐。” …… 酒里寒对这个背剑男子有十分好感,十分好奇,此次来京都城不就为了热闹嘛,碰见这样一个年轻人,也算是烦躁之后的一点乐趣。 “江湖人方若望,有点意思,我也不问你师门,你若想真正闯出些名堂,自然不会报上师门,倚仗师门的力量。”酒里寒说道。 “不过你不太会挑时间,在这存亡的关键节点上,非要挑唆江湖和朝野之间一战,我酒里寒也是个江湖人,见不得这样的事情发生。” “那便问过我手中剑吧!看我够不够资格?” 方若望不曾去触碰身后的剑,那剑自己飞出鞘来,剑身通体黝黑,便如同悬挂在白石街上空,那剑立于苍穹,不断旋转着,剑刃驱散剑周围的空气,使得光线开始扭曲,那剑便也如同扭曲虚化了一般,仿佛化作一条摇动的蛇。 …… 洛北瞧了瞧白石街上空那柄剑,再端详端详自己手中的“了无痕”!两柄剑似乎遥相呼应。 老何说道:“瞧仔细了,使剑是这样使的,并不是握剑横劈便劈出一道寒芒……” “这一剑叫日照,普天之下,谁能离了头顶的太阳,太阳既可以泽被众生,也可以燃尽万物,这一剑,无穷威势,境界不够的人,只见长剑悬空便会感到无尽的压力……厉寒山的烈日诀和这一剑差不多。” “老何……我的剑,为何震动不止……” “倘若此时白石街出剑的人是洛烛伊那小子,你会激动么?” “我哥出剑,我自然激动。” “那不就得了,你手中这柄剑与空中那柄剑,同宗同源。”老何指着悬于空中的那柄剑说道。 “都出自西夷一座谷——西夷剑谷。” “老何你不是凡人,这些年每逢别人比试打架,你都一开口就解说的头头是道,你年轻时一定也仗剑走过江湖,只不过你这个头矮了一些,肯定没闯出什么名堂,倒练了嘴上这无敌的功夫,别人的故事让你说的和自己亲眼所见亲身经历一样……只不过也有你不知道的剑招……” “嘴上功夫也不是天下无敌,我怕过两个人,一个已经死了,还有一个就是洛烛伊那个混小子!”老何说道。“你可别贫嘴,我不想连败在沅北两个姓洛的小子嘴下。” “剑道一道,永远没有巅峰,总能有人推陈出新,总能有人悟出一剑便能尝尽半生寂寞。”老何难掩喜色,他是爱这座江湖的,便说道。“我喝的酒比你喝的水还多,多听听我这个老头说话,对你有好处。” …… 白石街上,那柄剑十分耀眼,“日照”这一剑招,一出剑便已成型,犹如头顶的太阳一般,从跃出海面便是一轮红日,便有光。 这柄剑,只照白石街,那群江湖人,如临大敌,这样的威势,堪比沙场万人相对,冲锋厮杀一般。 “这一剑,献给白石街在场的各位!诸君莫要嫌弃!” 第一百三十三章 深巷 白石街头升起一轮烈日,短寸头的方若望背上背的,只是剑鞘,剑鞘是木制的,分不清是什么木,外层裹了一层陈旧的碎布,略显残破。 方若望口出狂言,自问有恃,他要为这座江湖出头,必要出一剑,必要惊心一剑,让观者忘剑止步,叹为观止。 而这一剑,谁接? 与一匹瘦马踏尽海角天涯的老何,时时不忘让老友饮上一口,一人一马皆是酒鬼,老马叼着酒壶豪饮一口,老何趁着这个时间,总要插科打诨,他话中酒意正浓。 “酒里寒腰间的葫芦从来不装酒,只是做个装饰,简直是暴殄天物,倒还不如我这老头手中这旧酒壶……酒帮主又占了长楚武榜榜外第一的位子,说话应该有些底气,如今是一个后生以一剑相请,倒不如酒帮主就接了这一剑,说不准马上十年一评的长楚武榜上就会有酒里寒一席。” 酒里寒一见说话这衣衫褴褛的老头,竟是那“不要饭,只要钱”的老头,当日酒里寒令人接济了这老头,还特意为其安排了住所,也算是尽了地主之谊,怎想到这老头果然是“不闹事,只看热闹并且嫌热闹不够大”的人,酒里寒确实想接这一剑,这是他从未见过的剑招,出自一个年轻人之手,酒里寒摩拳擦掌,迫不及待,却也极力控制住了! 如今老何这一句话,酒里寒势成骑虎,进退两难! 进则与整个江湖站成两方,金钱帮终究是个江湖宗门,京都城内江湖客想讨个公道,金钱帮可以不支持,但若是出手阻挠则另当别论了。 退则让诺大一个金钱帮沦为江湖笑柄,说不准某个小书馆中会更新一个节目:酒里寒胆怯,京都城中避少年一剑。 酒里寒迟迟不肯动手,迟迟不肯开口。 京都城内一座江湖,波涛汹涌。 小周去了白石街,小何葭寸步不离,一剑升空时,小周护住了小何葭的双眼。 “不用担心,眼睛闭上就好了,悬空这一剑对于你,只是有些刺眼罢了,完全不会伤害到你。” 小何葭问道:“你也会么?” “我不会,我只知道这一剑的威势,只有武者能感受到。” 酒里寒闭门退入宅院,这一剑,他不接,虽然他很想接也接的住,然而他却变了主意。 见这一剑,酒里寒仿佛回到了十几年前,那时他也才是十几岁的仗剑少年。 彼时的江湖,李青莲逍遥海外,世间独一;厉寒山于洞庭湖畔自成一座高峰;西夷剑谷林其华锋芒毕露,傲剑江湖,白衣如雪;国仇家恨前,洛秋寒东西辗转,一柄江湖剑,刺破一国山河锦绣;尺道人一剑横江…… 那时江湖山高水远,传说更迭,从不寂寞。 如若这一剑无人来接,就由它照的京都城光芒万丈。这座城仿佛囚禁了一座江湖的牢狱,方若望这一剑,是劫狱来了。 酒里寒退入宅院,说明金钱帮不愿参与此事,如今白石街的江湖客已将希望寄托在短寸头方若望身上了,因为这一剑,见所未见,闻所未闻。 诺大一个金钱帮,一个江湖第一宗门,选择了妥协。 洛北问道:“酒里寒怕了?” “不是,酒里寒和我们一样,准备看热闹了!”老何对洛北说道。 “接下来没有金钱帮从中斡旋,少了金钱帮这个缓冲带,江湖朝野之间,一场对峙势在必行,且看姬灵语要派多少羽林卫才能压住京都城中的这座江湖。” 洛北手中的剑,依旧振动不止,甚至快要挣脱剑鞘,洛北不禁惊慌失措,他快握不住手中剑了! “剑有灵性,而你的灵性却不如它,你的道行也压不住它,剑,不要握的太紧了,我见过的所有出尘的剑客,从没有一个握剑时需要手臂青筋冒出。”老何见洛北死死抓住手中剑,那剑不住振动马上便要脱手而出,老何醉醺醺的说道。 “我和老马见过太多使剑的江湖大侠,每每刀兵相接的时候,便要死死的握住剑,生怕脱落了。一旦见到别人使剑,无论重击还是轻挑,手中剑从不脱落,轮到自己时,出剑而又怕剑落,其动作如东施效颦,连老马都会失了兴趣。” “洛北,需知离手剑才是剑……” 离手剑才是剑,京都城白石街正有一柄剑,离手悬空,才是剑。 “走,看热闹哪能只看一处,我领你别处看热闹去……” “还有啊?白石街已经够热闹了!”洛北说道,但也跟着老何走出了白石街。 洛北不禁想道:“老何真不愧为看热闹的行家,连哪处有热闹都清清楚楚,也不知他是从何处知道这些秘密!” 自离了南海那座山后,三人一马便走了太多地方,官道旁隐入山腰的小村庄,老何会去讨碗水喝;菜圃围着的几间小木屋,老何也会去讨碗水喝,他以为能建一座小屋,种上这满园的菜,木屋的主人一定很有趣,于是便会牵着老马穿过菜圃,老何会叮嘱老马:“可别偷吃了别人的菜,这菜日后出杆开花便是金黄一片,那时一定好看极了,咱俩是过客,看不见的风景,别毁了别人看见的机会!” 那时洛北会问:“老何,你想看黄花遍野,怎么不留下来呢?” “事事尽美,才是不美,事有缺憾,才是最美……” “为什么?” “我见这绿油油的菜苗,便会想到日后遍野黄花,而世间总不会有人种一片菜园,只为了看黄花朝野……待到黄花烂漫时,菜圃多半是要废了,因为菜老了,不能吃了!” “事有缺憾,才美。往日我再见别的木屋时,便会想到睁眼间环绕身旁的黄色菜花……” “老何,这都是你的幻想。” “幻想总是要有的,我还得靠它活着!” 老何确实有趣,在洛烛伊和洛北眼中都是如此,凡是遇上两人起了矛盾,却又打不起来时,便会加一点火候,让两人打起来。 在凌州时,一入了城便在街头写上几个字,坐了下来,大肆宣扬厉寒山要在南海约战长香山五子。 当真说的煞有其事,事先毫不知情的洛北只得在原地愣住,目瞪口呆的看着这个身材不高还有些佝偻的瘦小老头。 所以当他说哪里有热闹可看的时候,洛北深信不疑,因为长久相处以来,老何好像对热闹这两个字有特别灵敏的嗅觉。 小周认识那匹骨瘦如柴的老马,还有那一口黄牙,裤子破旧露着小腿的老头,当初烽火台时一同吃过烤兔子。 小周便领着小何葭跟了过去。 京都城道无尽,无数纵横交错的街道,恐怕是走上几天也走不完。 两人一马这一路行来,形影不离,此时京都城内,三个身影行走在街头,落日余晖,酒招飘扬,长街之上几条黄狗追赶嬉闹,满目萧然。 此处无需戒严,此处无需卫城军巡逻,长直的宽巷,巷子两边的墙,延伸向远方,放眼望去,逐渐交汇在一处。 铺在地面的石板平而齐,如果不仔细看,一定会以为是一整块石板铺在地面。 巷子极深,酒香不怕巷子深,盛名不怕人不闻。 巷子尽头,两扇大理石门,赫然写着十分显眼的两个大字。 ——“剑宗” 第一百三十四章 热闹 朝野江湖,京都为最。 京都城内皇城夜夜笙歌,是为朝野,长楚豪华之最; 京都城内剑宗隐秘傲然,是为江湖,长楚宗门之最。 深巷的尽头,正是京都城的剑宗,剑宗一剑,可抵三千甲,这大理石门后,有多少剑? 老何牵着老马,身后跟着洛北,两人一马之后,还有一个少年领着一个豆蔻年华的少女,深巷无藏身之处,任有多少人,一览无余。 剑宗门前空空如也,不像寻常府宅或是江湖宗门,雕栏玉砌,好不繁华,这是所谓门面,而剑宗没有门面,所有门面便只是这“剑宗”二字,往日也有不少人想入剑宗,便会在这深巷内徘徊,久久不肯离去,然而从未见这大理石门开启过。 这门!大概不过是个摆设罢了。 大理石门前,昂首挺胸站着一个人,远瞧青色的背影,如同一株翠树扎根于剑宗门前,又仿佛是一根布满青苔的石柱,一动不动。 那人仿佛已经站了许久,有如石化了一般,任青苔布满了他的身躯。他在这深巷里站了一天了,而那在这毫无生机的深巷里,显得格格不入,十分夺目的一抹青色,则是披在身上的一件道袍! “老何,你自诩见过天下所有高手,我就不问你是不是真的见过东海李青莲,甚至于一些早已销声匿迹的人,你就告诉我眼前这人是谁?”洛北说道。 “你如果说对了,我就信了你,从此以后我就如你所愿,叫你师父!” “哈哈,想不到我的徒弟根本不看我这老头有什么能耐,反而关注我认识几个人……”老何微醺着说道。 “武当山有一个青袍入世道士,名叫凌昭!” “不行不行,我怎么确定那人到底是不是凌昭?单凭一件青色道袍你就说他是凌昭,我也可以穿一身道袍站在那里,难道我也是凌昭吗?” “不信你去问问,你就问他是不是武当凌昭,如果他说话了就不是,如果没说话就是凌昭!” 洛北慢慢靠近那青袍道士,怯生生的问一句:“你是武当山凌昭吗?” 青袍道士面无表情,只是凝望着那扇大理石门,当真如同石化了一般。 洛北匆匆跑去老何身边,向着比他矮了一个头的老何叫了一声。 “师父!” “我以前一直想要洛烛伊那小子叫我一声师父,不过他和我性子不合,虽然同样泥古不化,却十分固执,那小子死活不肯叫我一声师父,而你不同,你和我当年一模一样!”老何豪饮一口,心情舒畅,眉梢眼角如沐春风。 “好好好,我也有徒弟了,以后江湖倒是不寂寞了,有你我二人负责搅得江湖热闹,也不怕它如死水一般了!” 武当凌昭,正站在剑宗宗门之前。大理石门旁墙上上刻满了整整齐齐的小楷,具是剑宗事迹,不过已经可以追溯到长楚立国之时。 墙上记载的是,第一任剑宗宗主姓杨,国姓的杨,当时一个游历江湖的世家公子,以一柄重剑闻名天下,时逢前魏无道,群雄并起,杨家以绝对的实力推翻了前魏朝廷,并逐步吞下了各个起义势力,其中第一任剑宗宗主以一剑破千甲,功勋无数,战功累累,随后建立剑宗,最后一面便是五十多年前京都城楼之上乘风飘去,据说那日万人空巷,何等场面可想而知…… 夸赞之语,无需详谈,长楚朝廷史官劳心费力,想为这位长楚王爷立传,然而这位宗主事迹模糊,身份神秘,加之估计早已飞升,众史官奋战数年无果,终于放弃,因为那种境界,他们无法书写。 石墙之上还出现了另一个名字——青松道人。 长香山不过百年历史,便足以和武当山相提并论,想来也是因为长香山第一任掌门是青松道人,而青松道人与剑宗宗主,竟是旧识。 如今剑宗与长香山,已有天下皆知的盛名,剑宗,只闻其声,不见其人,世人都知道京都城内有一座剑宗,也知晓剑宗一剑是何威力,然而近五十年,剑宗从未真正出过一剑,准确来说,剑宗的剑,未落到谁的身上。 至于长香山,从自诩道门正统到江湖朝野的认同,也不过才百年,而今香火鼎盛,其姿态高高在上,实际难离尘世喧嚣,长香山或许比武当更像一个江湖宗门,香山之下,没有一个村落,也见不到清晨黄昏时袅袅升起的炊烟,更像是一座世外宗门。 长香山与剑宗有旧,与京都城往来自然密切,尺道人不做长楚国师,于是李秀臻做起了长楚的国师。 凌昭站到了剑宗门前,他是武当山的道士,更是个江湖人。 剑宗大理石门开启,从内走出一个瘦弱的少年,身材偏矮,看起来瘦弱,然而面若刀削,棱角分明,穿一件露臂的短袖衫,膀上的肌肉如粗壮的古藤盘在臂上。 他不瘦弱,至少不是看起来那般瘦弱。 粗壮的臂膀,偏矮的身形,配上一张书生白皙的脸,关于这个少年,所有格格不入的东西聚在他身上,别有一种滋味。 他背了一柄刀,走出剑宗! 原来剑宗不光有剑,还有刀! 他从凌昭身旁走过。巷子不窄,他偏从凌昭身旁走过,风吹起凌昭青色的道袍,道袍擦到他裸露的臂膀,仿佛刀剑相接。 “你听见刀剑相接的声音么?”老何问道。 “没有,我只听见巷子里风吹过,‘呼呼呼’,巷子里有刀有剑,可是无人出刀出剑!” 老何说道:“这一擦肩,便如同出了招一样。” “师父说的有理!” 背刀的少年与凌昭擦肩而过时,尘土飞扬,凌昭目视着前方大理石门,少年大步迈开了步子,走的依旧沉稳。 “如今这些少年,竟都如此寡语了,难道唠唠叨叨就不是大侠本色了?我还是喜欢你这样傻愣的,还有洛烛伊那样话多的,不然太无趣,太无趣!”老何报怨道。 背刀的少年路过老何时,看了一眼那匹骨瘦如柴的马,老何咧嘴笑着,洛北点首示意。 “老何,凌昭站在那里做什么,既不进也不退,难道就为了堵门么?” “叫师父!我爱听。” “哦!师父!” “武当山景知遥南海屠龙之后,声名鹊起,连同武当山如今也人满为患,天下人都相信上了武当山即使修不成正果也可以独步江湖,凌昭为武当山入世道人,自然就是一个江湖人,断然不会看着剑宗有人从门内走出去残杀江湖人!” “刚才那个背刀的……” “凌昭拦的,不是那个人,他拦的,是这座门后那群避世的老鬼,凌昭从昨日起,就在剑宗门前放了一座山——武当山。” “可是你曾说尺道人已经是个凡人了,景知遥道长飞升,行一善等人武道走不远,武当山唯有一个凌昭,他怎么能拦得住剑宗一群避世的老鬼?” “谁告诉你武当山后就没有一群避世的老鬼呢?”老何说道。 “师父说的是!” “这才懂事嘛!” 背刀的少年仿佛在走一段漫长的路,小周拉着小何葭连忙往后退。 “怎么了?我们不看热闹了吗?” “不看了!太热闹了,就已经不适合我们看了!” 剑宗门前悠长的巷子里,武当山凌昭正对着大理石门如山伫立;老何与洛北正说着什么,洛北一脸茫然,不住的点头;小周领着小何葭连忙要退出那条悠长宁静的小巷。 在小周和小何葭身后,一个身材偏矮的少年背着一把刀走出小巷,他走的有点慢,不急不忙,不骄不躁。 第一百三十五章 日渐西沉,京都城内却没有因此而消停,白石街人声鼎沸,该骂人的骂人,该报怨的报怨。 这座该死的城,确实不如墙外的世界宽阔。 “日后若是再有人以什么莫名其妙的理由请我来京都城,我就和他划清界限……总之还是闲云野鹤的好,在京都城就算是做了大官又能怎么样?做不成皇帝,便要时时和人勾心斗角,谁若是给我来一个栽赃陷害,我指定应付不来……” 白石街头许多人都如是想道。 京都城多少王公贵胄私设牢狱,而京都城又何尝不是一座牢狱? 羽林卫副统领方向从牢中将陈宝盖带了出来,陈宝盖终究是吴士源的心腹,任是齐凯也没法将他怎么样,关了一夜之后,方向将其放出来。 “陈宝盖你个好小子,仗着我不敢动你,行了行了,我也确实不敢动你,你滚吧,明天以后,有你的忙的,我就不奉陪了!”方向说道。 “这是什么意思?”陈宝盖问道。 “藏金楼死了一个相府门客,本来死了也就死了,谁想到死掉的这小子是相府管家的小舅子,相府那管家也是个混球,说这是有人公然在打相爷的大嘴巴子……不知相爷突然之间为何如此冷静,若是换作以往,伤及面子的事一定会严重处理,这次却例外了,不过这事也不能草草了之,这事我去办的,本想抓几个江湖人回来,关上一段日子挫挫锐气就好了,哪曾想到那群人公然反抗,我一气之下抓了不少人回来,还有几个是半死不活抬回来的……” “这关我卫城军何事?” “关也不关,白石街那群江湖人反了,聚众想要冲出京都城,酒里寒劝不动,还有一个背剑的小子,一柄剑悬在白石街的上空,让人看不懂是什么招式……”方向对陈宝盖说道。 “羽林卫仍守在白石街一端,不让他靠近皇城,白石街暴乱,金钱帮视若无睹,现在到你卫城军办事的时候了……陈宝盖,你硬骨头吧!但愿关你一天不会碍着你办事,羽林卫从旁协助卫城军……” “京都城内,你是我最讨厌的一个人,没有之一!你说话的方式实在惹人厌,两面三刀,小人嘴脸!” 方向笑着,却毫无尴尬的样子。 长空之上一柄黝黑的剑,缓缓由白石街向凯旋门移去。 凯旋门,京都城北门,昔日大军得胜归来时,便从此门入,这是莫大的荣耀。又或者是挥师讨伐时,将帅也从此门出,意味着出师大捷凯旋归来的意思。 长楚盛传一句话——文走青云道,武过凯旋门。这是长楚最大的荣耀。 凯旋门下站过的人,屈指可数,殷大沅出兵黄泉岭便是在此处,洛秋寒牵着一匹马隐入十万大军之间,也是从此门走出。 洛秋寒站在凯旋门下时,杨家家主亲手给他披上战袍,王侯将相皆在当场。 如今凯旋门下,王侯将相具不在场,在场的则是一群江湖人! 莲花巷前,卫城军警惕异常,一个背刀的少年出现在莲花巷前,卫城军没拦他。 自锦衣巷出事之后,张群便负责这莲花巷的防卫治安工作,背刀的少年早已在京都名声大噪,莲花巷有他的家,一个人回家是理所应当的,无论是否衣锦还乡,总没有理由拦着别人回家的路。 何况少年背着一把刀,卫城军也不敢拦。 莲花巷黄府府门紧闭,黄府府内静悄悄,几日来,京都城早已人心惶惶,无论身居高位还是处江湖之远,谁也不知道下一刻会否有羽林卫或者羽骑营破门而入。私里应有不少人想过皇上是否糊涂了?京都城内所有人都知道,皇上早已病入膏肓,姬灵语说了圣旨在手,谁知是真是假?皇城内羽林卫羽骑营全在姬灵语手中,人人自危,敢怒不敢言。 黄桥在这座皇城中,拟召令、知文辞、伴在皇帝左右,及至皇城至尊病危,黄桥才真正成了一个摆设,整日于翰林院中无所事事,位高权轻用于形容这个中年人最合适不过。 正在落日之际,府中侍女送来凉水井中镇过的时令水果,黄桥让她放在桌上便让她退下。 “夫人放心好了,黄桥一生不树一敌,与右相往来也只是旧日情分,并无任何派别关系,姬灵语即使要清除异己,也不会对我下手,我黄桥对于长楚,可有可无,不值得他动手。” “正是这样,我才担心,姬灵语要是见你孤立无援,想拿你开刀那可怎么办?”黄桥身旁一妇人满脸愁容,忧心忡忡说道。 “朝中各大员就不用说了,就连元老温子仪温老都被姬灵语下了大狱……” “黄桥混吃等死,骨头也可以不硬,逼得急了,大不了我委曲求全便是……” “老爷说这话,幺儿听了怕会不开心!” “那个逆子……我黄桥十年寒窗,才换的朝野有名,那逆子弃我儒道,反而去学武……老夫不认这个逆子!” …… “娘,我回来了!”背刀的少年说道。 “哎呀,幺儿你可算回来了,娘和你爹正担心你会不会有什么事?”黄夫人说道。“咦!不对,这个时候你回来做什么,自你进了那什么剑宗,以往我们都是一年才见一面,算起来离上一次见面才五月多几日……你……” “娘你不用担心,什么当做什么不当做,我心中有数。” “幺儿,是不是他们要你做什么?” “不是,路总要往前走,我现在正在往前走!” “呸!助纣为虐也敢说心中有数……”黄桥起身说道,拂袖离去。 “是否助纣为虐我心中有数,好过有些人活了一辈子也毫无一丝骨气……” “呸……那你便助纣为虐吧……逆子!”黄桥怒斥道。 “襄儿,不可无礼……”黄夫人训斥道。 黄府,黄襄背上刀没有解下,便又背刀出府! 天明时。 皇城自然戒备森严,一辆豪华马车缓缓走出皇城,车帷轻启,卫城军问道: “雪穗公主,如今京都城混乱,您这是要去何处!” “公主说了,清晨皇城闷得慌,想出去走走。” 那辆马车缓缓驶出皇城,卫城军欲言又止。 第一百三十六章 平衡 白石街已人去巷空。 人已离去,只剩白石街一片狼藉,乱而宁静。 金钱帮酒里寒府门紧闭,金钱帮再不是京都最显眼的江湖宗门,渐渐隐没,藏金楼闭门,码头工作也逐渐停滞,甚至许多酒楼赌馆等场所纷纷挂上了“今日歇息”的牌子。酒里寒带头,金钱帮在京都所有头目,全聚在了酒里寒的临时住所。 秦先在内的百余人心中疑惑: 金钱帮身在江湖,而又扎根京都,江湖与京都朝野之间,眼看着便有一场摩擦,此时此刻酒里寒却将金钱帮抽身出来,这如何能全身而退? “当家的……”八文钱满心疑惑,率先说话,只待他说出“当家的”三个字之后,酒里寒作了一个禁声的手势,八文钱瞬时戛然而止,厅内鸦雀无声。 “京都必须乱,金钱帮搅和到里面只会更乱,羽林卫和羽骑营向来趾高气昂,瞧不上其他人,何况金钱帮只是江湖宗门,别说我的面子,卖谁的面子都不管用,我就要看看京都能乱成什么样,姬灵语身为左相,手下自有一批将领,而这一群人无论统率哪方的驻军,终究是入不了京都城。” 酒里寒说道,卷曲的头发覆盖一张成熟的面庞,面庞上忽现一丝愁容。 “京都只许有三支军,卫城军、羽林卫和羽骑营,卫城军吴士源是条汉子,绝不会与姬灵语为伍,其余羽林卫和羽骑营也只是看起来由姬灵语掌握!京都无论怎么乱,只要长楚不亡,杨家自然有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手段,当今天子只是病了,并非是死了!” “当家的,如此旁观,难免损了您的颜面……” “我酒里寒,不在乎那点颜面……” …… 吴士源匆匆走出皇城北门,面带愁容,当前查到的一个名字——夕照,忽然间变得不那么重要,原来皇上要做的不光是查出右相之死……当下摆在自己面前最棘手的事,莫过于凯旋门上高悬的一柄剑,还有一帮群情激愤的江湖人,他们像困在京都城内的猛兽,开始不安,开始躁动,张牙舞爪,谁都知道,这群人不理智时有多难控制。 北门,驻守卫城军一见吴士源走出,连忙迎上。 “什么?雪穗公主出了皇城!”吴士源惊讶道。 “这么紧要的关头,京都城内处处暗藏杀机,你们居然让雪穗公主出城!” “将军,雪穗公主非去不可……属下……拦不住。” “公主往哪个方向去了?” “像是……凯旋门!” …… 高堂之事,向来隐秘,向来薄情。 小周与何葭回到住所时,天已大明,书生和糖葫芦早已不知去向,唯留下一封书信,大概是书生写的,字迹娟秀,果然有几分书生的模样,平日里抱着一柄剑倒真是委屈了他。 小何葭接来,用稚嫩的嗓音读道: “小周,京都城内鱼龙混杂,各方势成水火,许如清一死,旧派人心惶惶,生怕被姬灵语一网打尽,逐渐敛其锋芒,低调行事;姬灵语则锋芒毕露,趁机清除异己,一时风光无两;始终中立的易连城则是个异类,自成一家,屹立不倒。当然这只是大局,与你无关,趁这时节混乱,别人还顾不上你,你赶紧逃,许如清是你杀的,你该知道有什么后果,高堂之事,向来隐秘,向来薄情,过河拆桥之事十之八九,你是月光照不到的人,也是楼下弃子……刀剑上的事,生死有命,富贵难谋……” 弃子,原来是弃子,那许如清是不是自己杀死的有什么区别?小周无奈笑到,世态炎凉不过如此。 何葭放下信,满眼怜悯的看着小周,说道:“你不会抛下我的,对吧!” “不会!” “那我也不会抛下你的!” 小周看着小何葭点了点头,笑了,老周如果娶了媳妇生个女儿大概也就像小何葭这样可爱吧!小周不由得想起老周了,二人居住的小屋是否已经积满尘土或是早被拆了,小周看着小何葭的眼睛,觉得很熟悉,很温暖。 原来,她有一双和老周一样的眼睛。 老周看他像儿子,何葭看他像哥哥。 “书生说这宅子已经不安全了,吴士源已经查到了他头上,这所宅院也是他用假名买的,以吴士源的手段一定能查出这所宅子,大累赘,我们走吧!”何葭说道,她的眼中仍是不染一尘的纯真。 她想道:“吴士源又是谁?书生和糖葫芦到底叫什么名字?为什么人连名字都没有!小周,你呢,你的名字呢?” “就这么走么?你不报仇了,这几日你一直好奇我会不会武功,我也一直没有告诉你,其实我会一点,但我不知道我会的算不算武功,我在月光楼下待了三年,月光楼下的所有武籍我都看过,可我一个字也不认识。” “我要报仇!”何葭眼里闪过一丝失落。“可我现在什么都不会……” “如果能出京都,我把我看过的武籍写给你看,到时你就能学武,也可以回京都报仇了!” …… 武当山凌昭仍在剑宗门前,如同一尊雕塑,不吃不喝,一席灰袍,凌昭或许比其他牛鼻子老道更像一个牛鼻子老道,此时在这剑宗之前,雷打不动,泥古不化的一个执拗的年轻人。 剑宗内的一群人,凌驾于皇权至上,不听调不听宣,只守着京都这一座城,其中多是杨家人,骨子里便带着一股难以消灭的傲气,他们神神秘秘,仿佛隐没于京都城的一片喧嚣繁华之中,只有京都存亡之际,剑宗才会大开宗门,一剑千军。 凌昭自知难度苍生,他也做不到像尺道人一般一剑横江,他站在剑宗门前,不让剑宗一剑扰了京都城此刻的平衡,平衡一破,难共存亡。 剑宗之内是什么模样,谁又知道?一群活了百年的迂腐之人,将自己关在一面厚墙之内,谁知他们在想些什么?心生慈悲?抑或是绝情绝性,苍生蝼蚁。 人心本来白云苍狗,一念善一念恶,一念成佛一念成魔,所以朝野容不得一个力能颠覆江山的人,长楚朝廷也是如此,李青莲久居凡人岛,洛秋寒封疆沅北域,无不是权宜之策。 剑宗无异动,凌昭无异动。 京都城内,剑宗与凌昭间时一种微弱的平衡,江湖与朝野之间是一种微弱的平衡,新、旧派与易连城之间是一种微弱的平衡,方若望与黄襄之间是一种微弱的平衡,乃至于卫城军与羽林卫和羽骑营之间也是一种微弱的平衡。 老何与洛北在这种平衡中寻求刺激,为看热闹煽风点火;小周与小何葭在这种平衡中寻求希望,在夹缝中求生。 姬灵语在这种平衡之间摇摆不定,在韩良的掌控之下,姬灵语没有大刀阔斧清除异己,反而在寻找一种相对平衡的方式,无论是软禁温子仪还是拿下何巧手,看似冒险,实则在不断试探底线。 然而他不曾想到,京都城死的是许如清,皇城内杨家独子羸弱且懦弱……还有皇城内那人虚弱的只是身子,而非威势与魄力。 第一百三十七章 黄襄 当日,细雨闻风起,只得共缠绵。 细雨清风伴,怎能不生暧昧?怎能不惹思绪? 杨雪穗拨开车帷,斜雨吹进行辇,侍女说道:“公主快把车帷放下,这细雨遇上风,最容易伤人身子,公主别冻着了!” “若梅,你可知这京都城有多久没有这样清静过了?热闹繁华也不过是表象,我倒宁愿它清静一些,长街小巷,纸伞与人,静而入心,总好过纷纷扰扰,各自喧哗,毫无人情……可惜了,这样的情景偏是右丞相去了才有……” “公主不喜欢这座城吗?” “喜欢啊,因为喜欢所以才会厌恶,我喜欢它名仕风流的往日,厌恶它勾心斗角的如今……盛衰古而有之,可见了一面繁盛,谁愿接受衰败?” “公主,前面就是凯旋门了,公主常给若梅说,当年洛城主从这里走出皇城,牵着一匹马沿着大道走出京都城,殷大帅也是从这里挂帅出征……”小侍女说到此处,忙捂住了嘴。 “是啊!楚河水,流到老,恨当时,满头青丝,未曾取一瓢……” “公主也看了莫棋先生的诗了?我也觉得这句写的真好,莫棋先生年纪轻轻,才华横溢,喜欢一个人难道也会犹豫不决?换作是我,我就不会这么含蓄,我定然直接当面给那人说清楚,被我看上了,算是他最大的福气。” “小小丫头,你懂什么?莫棋先生才不是纠结于儿女私情呢,她写的是物是人非,旧事化作春水早已不知流向何处,当时未察觉,后来只剩悔恨了……” 若梅点了点头,恍然大悟道:“公主就是公主,我就只看到了儿女私情,也好在我是公主的小侍女,否则我恐怕连儿女私情也看不出来。” “不过公主少了一句‘久长才好’,楚河水,流到老,久长才好,恨当时满头青丝,未曾取一瓢……” “久长才好,久长才好,我也知道久长才好。这世间儿女情长也好,幸福平安也好,好事总难久长,倒不如不说这句‘久长才好’!我想莫棋先生也知道不能久长,才悔恨未曾取一瓢。” …… 凯旋门是京都城一处最特别的地方,凯旋门只是一道门,南北向,门下是一处宽阔的广场,京都城许多条街汇集于此,往北方望去,是一条宽敞的大道,直接可出京都城,这条大道平时清静,人迹罕至,唯有出征或是凯旋的长楚将领才可走的一条大道。往南望去,便是皇城的北门,皇城北门之上城楼高耸,就连城墙也比其他地方高出不少,站在城楼之上,便可以看到那条大道延伸至京都城的正北门以外。 细雨绵绵,一柄江湖剑仍悬于高空,上千人头戴箬笠,手握长兵短器,刀剑乃至各种奇怪的兵器,任雨打在面庞。 方若望怕雨淋湿了衣服,便在凯旋门下避雨。 大雨小雨都是雨,能淋湿衣服的雨就得避。 “羽林卫和羽骑营分人封锁了街道,从京都城正北门闯出去的可能性很小,不过以羽林卫和羽骑营的实力,此时此刻为什么还在远处观望?齐凯和姬岳都不是这样镇定的人,为什么会一反常态保持观望?”秦先说道,久在京都,又常与军方的人打交道,秦先自然知道姬岳和齐凯的性子,如今要他们站在远处做个旁观者,这无疑是对他们最大的侮辱。 羽林卫和羽骑营封锁了凯旋门前的广场,京都虽戒严,然而此时羽骑营和羽林卫的主要兵力全都集中于此,其他街道的防卫便松了起来,何况京都三条街与皇城更需要重兵把守。 此时阴雨绵绵,凯旋门前各街道汇于一处广场,聚了不少百姓,羽林卫拉起了鹿角木,将百姓隔在外。 “羽林卫和羽骑营困了虎,打虎的事只能交给卫城军做,一来为了不逾矩,其次便是不想惹得一身祸事……”酒里寒说道。 “帮主,诺大一个金钱帮,当真只远观?” “没用,个龟儿子的,金钱帮再大,能大得过整个长楚,一座江湖?京都城内的,多是各个宗门内的佼佼者,能来京都观这什么龙骨的,手中不是有点银子就是有点功夫,谁也不是吃素的。江湖是一盘散沙,但广场上的人,最弱的一个人也抵得上十名羽林卫,这群人聚在一起,着实让人头疼,无论金钱帮站在哪边,都会破坏了这种平衡。”酒里寒说道。 “旁观失了道义,恐怕会伤了金钱帮的声誉和生意。” “静观其变!” 一个黝黑的少年背了一柄刀,出现在凯旋门前那个诺大的广场,偏矮削瘦的身子,露着两条健硕的膀子。 “帮主,剑宗出手了,那背刀的人,正是黄襄!” “黄襄,是个人才!京都城内,由他出手对方若望最合适不过了……个龟儿子的,怪了怪了,剑宗居然出手了!” 雨中亮刀,更显萧瑟,黄襄手中刀本就凉,那雨不住拍打在刀身上,“嘀嗒……嘀嗒……”雨水沿着刀刃滑落“嘀嗒……嘀嗒!”细雨不停息,广场上积水渐深,黄襄前行一步,溅起水花。 黄襄,本应该是一个柔柔软软的书生,纵使面色苍白也能对得起他偏矮的身高,翰林院黄桥的儿子,怎么会弃了乃父的儒道,做了一个叛逆子,还能隐入剑宗? 平凡的面貌,偏矮的身躯,如何能成为剑宗点名的弟子?盛名之下,黄襄平凡如斯。 黄襄、王陵、林陌离,这三个名字平凡出现于这座江湖,顾城王陵战功显赫,小小年纪便能在沙场一次次的轻松取胜,一杆长枪,让人闻风丧胆。沅北林陌离也是个异类,少言寡语却跑到凡人岛讨了一剑…… 唯独京都黄襄,幼时苦读,以至于血气不足,某一日却一人闯进易连城府中,当场便斩杀了正在府中的洞庭掌兵史闫达父子……易连城尚在诧异时,黄襄便匆匆退去!此事京都人尽皆知。 黄襄本非死不可。 可当日,剑宗大理石门缓缓开启。 …… “老何,这人明明昨日就出了剑宗,整整花了一日才走到这广场,我领着两个酒鬼,也不至于走得这么慢啊!” “不不,我和老马都不是酒鬼,这世上有各种圣,剑圣刀圣棋圣茶圣书圣,我和老马便是酒圣,双圣同行,不至于寂寞。”老何笑道。 “这世上也不是谁都像我一样,热情好动,也有人愿意沉闷的坐到死去……你们沅北那白衣小子不正是这样嘛!我和老马自然是凑热闹了,那背刀的小子肯定回了一趟家,或者吃了一顿饭,然后去见了某个青梅竹马的心上人,这才慢悠悠的走上这个广场,剑宗之内,肯定很无聊,好好的一根苗子,活活闷坏了……” “他家会不会也有几个姐姐在等他?” “嗯~!”老何惊讶道。 “我哥不在时,府中总有几个姐姐在等他!” “臭小子!儿女情长什么的,真的很影响人行走江湖!” “将那人一起带走不就好了么?连我这个小子都能想通的事情,你这个过了几十年的老古董为什么想不清楚?” “人心是座城,搬不走的一座城,即使你手眼通天,真能搬动那座城,肯定也不是原来的样子了……沅北城搬到另一个地方还叫沅北城吗?” 沅北城因为在沅北才叫沅北城,换个地方还叫沅北城么?洛北疑窦丛生,任何一座城都可以叫做沅北城,可那都不是沅北城! 黄襄成了这座广场上另一个引人注目的焦点,因为黄襄背刀入剑宗,天下皆知,如今背刀出剑宗,却在江湖的另一头。 呸,剑宗是京都的剑宗,黄襄是京都的黄襄,哪能指望背刀的黄襄剑指朝野,眼前这个混小子,无视纲常,连他老子都不给好脸色,谁能指望这逆人黄襄以大事为重! 黄襄的刀,连同这一整个人忽然消失在风雨中,细雨未见停,微风未曾疾,一个背刀的人,便消失在凯旋门下,他太快了,使一柄长刀,抢到了风雨之前。 方若望眉头一皱,京都城中,原来也有这样的年轻人! 第一百三十八章 人心 京都城凯旋门下,几条黄狗嬉闹,忽闻的刀剑声起,相顾长吠,追逐着向远处跑去。 一匹瘦马和两个人站在一处,瘦马嘶鸣,无比兴奋。 “剑宗与剑谷,都是剑,看谁比谁剑,看谁剑的更正宗了!” 洛北跟着老何,寻了一个看热闹的最佳视角,脚下这个地方比起凯旋门下那个广场宽敞了许多,广场之上发生任何事,洛北尽收眼底;对于看热闹这回事,老何估计算得上是佼佼者,精通棋道者自称棋圣,精通儒道者自称儒圣,精通剑道者自封剑圣……老何即是酒圣也是“热闹圣”,跟着他随时有热闹可看,何愁无聊。 “世人往往以为站在最近的地方,就能看的越清楚,所以拼命的想要靠近事发现场,或者费尽心思想要走到某个人的身旁,却不知道离的越近越容易一叶障目,要是能跳出这个范围,那世间再大也任你逍遥了……” “老何,方若望与那黄襄,忽然消失了……”洛北目光始终注视着那个广场,忽然间两个人便从他的眼中消失。 “叫我一声师父,就得乖乖听我说话,三心二意…该打!” 黄襄收到的师命是护住这座城,所以他不会在这京都城中与方若望一战,一刹那间,两人行至京都城北门以外,那里一片旷野,昔日十万平北军列阵于此,此时两个人占了这一方天地。 “师父,我看不清了,太远了!太远了!” “看得清又如何,能看见招式么,看见招式又如何,你能参悟其中的道么?”老何喝了一口酒,埋怨道。“没酒了,怎么就没酒了?方才走动时还感觉到酒壶中的酒在摇动……不应该,不应该。” 老何的瘦马在嘶鸣,另有两匹马便附和,那两匹马高大健硕,拉动着一辆华贵行辇,车帷缓缓开启,一女子眉头紧锁。 “公主,前方聚集了好多人,我见他们个个凶神恶煞,咱们回去吧……” 话音刚落,众人纷纷围了过来,两匹大马共驱的,已经不能称之为马车了,这叫行辇,京都戒严的时节,如果有人能无视卫城军处处设防,无视羽林卫和羽骑营各处搜捕,并且乘坐行辇来到这广场之上,这人只能是皇城中的贵人,至少也应该是朝中权贵之人。 对!所有人都想到一处去了,无论如何,先将车内这人扣下来再说。 两个人靠近行辇,将拉车的两匹马放跑了去,一群布衣围住了华贵的行辇。 “公主,这可怎么办?”杨雪穗的小侍女受了惊吓,却不敢大声的说话,只得低声询问。 “没事,这群人应该也不是冲动的人,要不就不是将马放走了这么简单,我们先不要出去,只要还在京都城,卫城将军吴士源肯定会想尽办法解决的。” “那可不,吴将军没花几天就查出了谋害右相的人,想方设法维持京都城的秩序……就连我都知道他是个英雄,公主你慧眼识珠,肯定早就看出来了。” “嘴贫!” “可是吴将军既要查案又要维护京都城秩序,皇上还把羽林卫和羽骑营调出了皇城,反而让卫城军来护卫皇城,这样一来卫城军五万人就被分的七零八落,公主您的吴将军恐怕此时此刻抽不开身……” “父皇这样的安排,我实在看不懂,也怪我天生迟钝,凡事总是不明就里,为何右相之死要令左相去查,还将羽林卫和羽骑营直接派给左相……内兵掌外,外兵内调,这可是大忌,且不说这样一来,各自行动不畅通,皇城中事物卫城军完全不熟悉,羽林卫和羽骑营在皇城外更是连方向都找不着,怎么去查右相的案子……” “公主,我们现在可是被别人困住了,您还有时间想这些呢?” “有些事情想通了事情就能解决了,我们就不用怕了,可我还想不通,我不信父皇会放任这个京都城乱下去,还是父皇本来就想让京都城乱下去……” “师父,你说朝廷和广场上的江湖人会刀兵相见吗?”见情势严峻,洛北便问道。老何是个良师,好像什么都经历过,什么都懂,问他总不会有错吧! “你要是能说出个所以然来,我就给你打酒去……” “依我看来,打是会打的,但是不会到非得你死我活的地步!” “为什么?” “皇城内的小皇帝虚弱的只是身子,而不是脑子,很多人容易把这点混为一谈,当初许如清南兵北调顺风顺水,不正是小皇帝也有这个想法嘛!大胆而且果断。”老何将酒壶拎起,忽然间才记起壶中已经没酒了,叹了一口气,有些失落。 “京都城要乱,除非是小皇帝要它乱,否则谁也不成,京都城乱了么?乱了,可是并没有乱了根本,京都城的百官不是根本,京都城内起早贪黑的百姓才是根本,百姓才是人心之所在,在其位谋其政,皇城里这个小皇帝是我见过最有作为的一个皇帝,可惜,命不长!” “师父,你说你见过许多大场面,你能看的透人心吗?”洛北问道。 “什么叫人心?” “就是一个人在想什么?哪怕就是猜到一个人此时此刻在想什么,我也算你能看透人心。” “有些人能看透,有些人不能看透。” “那你知道皇上想做什么吗?” “哈哈哈哈!想与旧人共朝堂,年轻人让他们自己玩儿去吧!” “不算不算,你的酒也别想让我去给你买了……” “不买就不买,哪能事事尽如意……” 黄襄与方若望仿佛去了很久,凯旋门之上的那柄剑也随之而去,绵绵细雨,镇不住京都城北尘土飞扬! 当看到凯旋门下广场上的行辇,吴士源知道自己已经来晚了,为人臣,自然以君主的安危为重,杨雪穗是堂堂公主,自然是他的主子,何况要是连公主都护不住,自己这个卫城将恐怕也没得做了。 公主一定是被当做了人质,既然是被当做了人质,就一定会以此为要挟。 “张群,昨日令你去捉拿那个夕照……” “禀将军,属下去的晚了,那个宅子早已人去楼空……” “唉……”吴士源常叹一口气,如果抓住了这个夕照,那也不会让整个京都城人心惶惶,与凯旋门下执迷不悟的江湖人之间的矛盾,就在于京都城中的江湖人人人自危,而羽林卫和羽骑营更加重了摩擦,让人误以为京都城龙骨一事是个阴谋,目的在于挫败整个江湖的势力…… 如何才能让人心安? 羽林卫和羽骑营已将这个广场围的水泄不通,此时但凡有一人发出点什么动静,便避不了一场厮杀。 沅北洛烛伊能巧妙的破掉千龙帮的阴谋,因为洛烛伊本就是沅北的一条强龙,沅北城内处处都是他洛烛伊的棋子暗桩,消息流通迅速,以至于千龙帮在沅北城内随意杀人时能够迅速的掩盖住暴动,不至于失了人心。 最主要的便是洛烛伊令行如流,行动不会受人掣肘,加之身后有洛城主坐镇,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平定千龙帮。 吴士源忽然觉得十分无奈,如今自己卫城军分布在京都城乃至皇城各个角落,如同一盘散沙难以聚集也不可能聚集,羽林卫和羽骑营又在等着看自己的笑话,想要让他们出手,断然不可能。 这时,陈宝盖领着三百卫城军匆匆赶来。 “将军,我听说一群江湖人准备反了,我带着兄弟们就冲过来了,咱们是正规军,打几个自由闲散的江湖人不是手到擒来?” “不能打,不过人多了也是有好处的,你赶快把能召集的的人全给我召过来,广场之外高楼之上三人一队,京都城北门给我重兵把守,即使没有重兵,城墙之上插满旗帜……” 吴士源猜不透皇上此刻在想什么?皇城之中皇上虽然虚弱,但吴士源忘不掉今早出城之时,皇上说的那一句:“你是一把利刃,我先将你封存!” 姬灵语已经将整座京都闹得鸡飞狗跳,唯一能和他角力的易连城却一言不发,始终沉默。 吴士源猜不透人心,他现在只想尽快处理好这群随时便会引火自焚的江湖人,还有广场之上的那座行辇。 第一百三十九章 暗箭 何为相,帝之肱骨,百官之长,军国朝政,无所不理。 姬灵语久居相府,自入京以来便居这高位,京都城深,深不过其府邸,京都城内,皇族之外,唯有姬灵语府中养有府兵五千,其地位自然不必言说。 姬灵语宦官之后,久经沙场,私以为一身的功名全靠自己打拼得来,以往也曾沙场马革裹尸,江湖栉风沐雨,潇洒时策马扬鞭,一马驰尽京都街。 此时相府之内,姬灵语再也按捺不住。 历尽艰辛就为了拿下一个小小的兵部侍郎何巧手?怎么可能,姬灵语要的又怎么会是一个初来乍到,任人宰割的兵部侍郎,朝中许如清、季令之和闫学池等人沆瀣一气,心向外人,实在是将京都这池水污染的混浊不堪。 清君侧!姬灵语想的便是清君侧,丞相一职,总揽朝政,无所不理。 如今卫城军被一群江湖人搞得晕头转向,那个异姓的公主恰好落入了别人手中,卫城将吴士源现在已经分身乏术,京都城中可以存在的三支军队:卫城军、羽林卫和羽骑营,卫城军已被各种事物分散了势力,短时间内完全无法聚集到一起,羽林卫和羽骑营又由自己统领,姬灵语决定要来一次大清扫。 季令之和闫学池这两个老愚夫,早该致仕还乡! 丞相府住着一个瞎子,一个爱下棋的瞎子,然而却没有人陪他下棋,韩良下棋从不动手,因为他看不见棋子要摆在何处,眼睛看不见,心却很明了,所以和他下棋的人每走一步便要告诉他一声,然后韩良会告诉对手自己下一步落子何处,由别人替他落子! 京都城内的江湖人终于被逼到了死角,如今拧成了一股绳,如今局势已经成了一种微妙的平衡,看似卫城军与江湖人形成了平衡,实际却是朝野与江湖之间的平衡,江湖能与朝野相平衡!这是何其恐怖的一个现象,长楚能容忍一座江湖势力庞大,无不是妥协,十年的平静靠的不光是长楚几十万大军,还有一座江湖。 韩良眼不见物,心如明镜!杨家家主之所以留着长楚一座江湖,是因为国仇家恨之前,这座江湖会有人站出来,十多年前是这样,现在却不一样了,皇城内姓杨的那个病人,恐怕是不想惯着这群肆意妄为的江湖人了!对于朝野,听话的便是好人,不听话的就是坏人,尤其是在这表面平静实则危机潜伏的时候,便是一句话,攘外必先安内! 此时是江湖与朝野之间的平衡,而不是卫城军与江湖之间的平衡。 韩良在等,等姬灵语来找他。 良久!韩良等到的消息是左丞相已经亲自外出查案! 韩良拿好自己的盲樟,在随身小童的搀扶下,一只脚迈出了门。 “韩良先生,相爷特意吩咐我们好好照顾您,您这是要去哪?” “韩良一个瞎子,蓬蒿之人不足挂齿,相爷之大事,韩良才疏学浅,心有余而力不足……” 莽夫就是莽夫,姬灵语既然趾高气昂,让他自个儿玩儿去吧!韩良来时一杆盲樟,一个小童,走时也是一杆盲樟,一个书童,丞相府住着确实也不舒服,都是一群什么玩意儿,目光短浅,一意孤行! 季令之和闫学池这样位高之人,姬灵语也不至于莽撞到要将二人抓来下了大狱,至多也就是像温子仪一般,软禁起来,待到事情结束,让他们自己引咎辞职,姬灵语已经想到三辆车并行驰出京都城,三个让人作呕的愚夫在城门下相互拱手拜别,这样的场面才是真正的成功了。 …… 凯旋门下骚乱越演越烈,甚至开始有短兵相接的情况了,吴士源调动了所有可以调动的卫城军,慢慢将这个广场围住,广场周围设有哨岗高楼,高楼之上插满卫城军旗帜,京都城北门城楼之上军旗迎风飘扬,广场上的人开始警觉,逐渐收拢。 广场四方乒乒乓乓的声音不绝于耳,有东西被摔碎了,像是京都城破了被洗劫了一般! 城楼之上,哨岗高楼之上,传来悠悠乐声,不像百万人呼啸而来的激昂慷慨,反而像小桥流水一般,如空谷流音回荡在广场之上,不卑不亢,无哀无欢,乐声使人觉得舒适,平静。 老何的挚友,瘦马同志深深的呼吸一口气,十分享受,老何也嗅到了,酒香四溢! “好计,就是可惜了我那入不得口的美酒啊,这小子太浪费了,你要是想救出那马车里的人,只消给我这老头子说一声就行了,我给你把人救出来,你将这打碎的酒全送我就行了,可惜了可惜了,这个臭小子!” “师父,整个长楚都管那叫行辇……” “滚滚滚,我不管什么行辇,我心好痛,我心好痛,这浪费的上等美酒,要是送给我,足够我和老马喝上好几年了,这个不成器的败家子……” “师父” “可惜了可惜了,可惜了我那香喷喷的……酒儿啊!”老何悲痛欲绝,仰天长叹,眼角竟流出泪来。“京都城内恐怕是要十天没酒喝了,小子……快拿我酒壶去装满水,就着还有些酒气。” “公主,右丞相去了没几天,京都城内就乐声震天,酒香四溢了,我也讨厌这座城了!哼!”广场上行辇中,杨雪穗的侍女若梅埋怨道。 “小小丫头,你怎么知道吴大哥的良苦用心……” “咦~公主你变了!以前若是谁家有人去世,公主听闻乐声总会感叹世态炎凉,这时节右丞相刚刚仙逝,公主听闻乐声却没有凄凉之感,莫不是因为……因为吴士源将军吧!”小侍女笑着说道,语气中充满调侃的意味,她是在调戏长楚的公主。 “小丫头,胡说,信不信我把你送给公主府门前守岗的萧大头,明日就让他来将你娶过门去,让你还敢调笑我!” “不要不要,萧大头傻乎乎的,一看就不太聪明,一脸的络腮胡子,我才不要呢。” 吴士源终于出现在广场之上。 “诸位江湖上的朋友,这样说话恐怕有些不合适,因为我也是个江湖人,曾经也骑马逍遥过,江湖朝野之间,很难区别,上马便是江湖,下马便是朝野。”吴士源是个武人,这一番话,广场之上的人,人人能够听的清清楚楚,一字不落。 老何仍然沉浸在满城美酒尽碎的悲痛之中,低声对洛北说道:“吴士源这个人,如果你能劝说他去沅北的话,会为沅北打出一片天地,也能有个好结果。” “为什么?”洛北疑惑问道。 “吴士源是个帅才,因为重情重义才不会置那行辇中的人于不顾,临危不乱才会想出这样两全其美的方法来解决这一件事,兵不血刃,只是可惜了我那一坛一坛……那么多坛的美酒了!” 洛北一脸茫然,古来沙场,摔碗誓师之事常有,吴士源摔了几坦酒不过就是士气更足一些,洛北终究年幼,这一次同老何一起,才算是他第一次见沅北以外的世界。 老何说道:“先示对方以绝对的力量,这周围的卫城军,以及北门城楼之上的卫城军都是吴士源用于威慑的手段;江湖人多爱喝酒,对于酒的痴迷程度断然不如我和老马,闻道酒香四溢,只会磨灭了士气,喝着美酒有什么不好,干嘛要跑到这里来胡闹?再配上缓和的乐声,更能消去人的戾气,使人情绪缓和下来,江湖人多是逍遥自在之辈,许多人行走江湖在乎的并不是鲜衣怒马扬名立万,反而是小巷酒香四溢,佳人携手同行,吴士源将酒与色利用的淋漓尽致!” “吴将军是要一战?” “吴士源要的是不战而屈人之兵,吴士源想要谈判,谈判也是技术活,你可曾听他第一句话,他说他是个江湖人,既然都是江湖人,此时此刻何必兵戎相见……” 洛北点了点头。 人群中的酒里寒不由得暗中感叹道:“好一个以酒困英雄,四面楚歌起!” 吴士源的声音响彻整个广场。 “朝廷本是好意,盛情邀请江湖上各位英雄入京参加黑龙展,想让天下人来感受神兽的气息,只是不曾想到许丞相却死在一场大火之中,许丞相对于长楚而言,便是长楚的一柄爱剑,诸位都是江湖中人,当知道剑在人在剑亡人亡的道理!这些日子以来左丞相殚精竭虑,费尽心力彻查许丞相之死,其中难免与各位英雄有些摩擦,我在此保证,京都城并非想与各位英雄闹出些不愉快的事。”吴士源离身后卫城军张群、陈宝盖等人越来越远,孤身一人走上广场。 “刺杀许丞相的人,我们已经掌握了不少信息,与在场的各位无关,京都城百万百姓,也需要正常生活,如今已经戒严八日有余,必定将在几天之后重新打开城门,请诸位给卫城军一个机会……” 吴士源一言一语,无不在理,他逐渐靠近。那辆华贵行辇缓缓拉开车帷,一双眸子看了一眼吴士源,吴士源便微笑着施了一礼。 渐渐的,吴士源便几乎完全使众江湖人放下了戒心,卫城军也在吴士源的指挥之下,逐渐撤离广场,哨岗高楼与北门城楼的军旗也取下,人去楼空,只剩下少数人仍在广场之上。 “既然诸位英雄已知道事情始末,也该放下手中刀剑,那现在就由兄弟我将行辇内的贵人迎回去了!” 行辇外有一驾车的御者,也是身穿铠甲,吴士源认识这人,唤作老张,平日里就只负责车马之责,正是由他驾车载着杨雪穗和若梅二人慢慢出的皇城。 两匹马被放走了之后,老张就一直守在行辇旁边。 吴士源寻不得马,只有自己亲自拉着行辇,拉着行辇缓缓走了二十步左右。 “咻~”一枝暗箭飞过广场,满广场的刀剑,唯有这枝利箭最为显眼。 第一百四十章 死局 “公主,吴将军拉着行辇动了……”行辇内小侍女轻声说道。 “我知道”杨雪穗忽如见了漫山遍野的桃花,如春风满面,如在旷野之上迈动着步子,总之此时此刻,心中道不尽的舒畅,她很开心!西北一行,朝夕相处许久,吴士源英勇聪慧,又能知道杨雪穗的心,试问这样的一个人,哪里还有? 车行数十步,再没有动静,空气仿佛凝结了一般,忽然间开始吵闹起来,“噌噌噌”响起的是刀剑出鞘的声音,归鞘的兵器重新出鞘,杨雪穗只觉得周围人声鼎沸,熙熙攘攘,抑制不住拉开了车帷。 只见吴士源双手拉着车,努力的维持着平衡,此时被团团围住,寸步难行。 再一看,不远处躺着一具尸体,四五十岁的模样,胸口插了一枝箭,眼睛睁的大大的,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他不相信才说了江湖朝野一家的人,转眼间放出暗箭。 死者名叫刘旋,运气也太差了,唯有的一支箭落在了他的身上,刘旋在这一群人中颇有名望,洞庭边一片秀丽,自打出了一个名叫厉寒山的人之后,洞庭湖畔便如雨后春笋般多了好几个宗门。 此人是洞庭畔数一数二宗门——洞庭帮的掌门,洞庭帮花了一大笔钱将他送来京都观这龙骨,想不到竟然死在京都了,他一死,整个洞庭帮怕是再难存活,且不说周围帮派的吞噬,人才青黄不接也注定刘旋一死洞庭帮就没活路了! 对于长楚王朝,灭一个宗门便是如汤沃雪,譬如洞庭帮,只需除掉一个刘旋,洞庭帮自然树倒猢狲散,可这个江湖有太多“刘旋”,凯旋门下剑拔弩张,卫城军早已散去,如今发难,羽林卫和羽骑营加入了平叛之中。 江湖争斗,但凡亮了刀剑见了血,便再无回旋的余地,人心也如魔鬼般嗜血。 吴士源拉着一座行辇,这行辇如一座高山重,高山上开满了花,因为身后的行辇,纵使人如潮水一般向他袭来,吴士源也一定一一击退。 敢近一步者,休怪我吴士源不留情了! 吴士源是一个元境阶的武者,放眼整个江湖,也只在中上水平,如今却面临着对方的车轮战,自己又分心护着行辇,渐渐有些体力不支。陈宝盖和张群早已和人战作一团,羽林卫方向此时再也按捺不住,抽出腰间军刀,挥刀便杀入人群之中,京都城内,皇城近在咫尺,那里来的莽夫敢在此处刀剑相向? 凯旋门下,破天荒发生了一场械斗,百年未有。 羽林卫方向自然抽刀杀入人群,而羽林卫却列阵于广场之上,长矛前趋,慢慢推进,羽林卫推进的速度很慢,一步一步向前逼,巷战自然不如广阔的沙场一般,沙场骑兵冲锋,而重甲缓行,羽林卫便是皇城中的重甲,确保列阵不乱,互相配合,以长矛将人逼退,一旦空间逐渐变小,乱作一团的江湖人便会动弹不得。 重甲相逼,骑兵来扰,从未与正规军交战过的江湖人这才知道重甲军的战力,凯旋门下虽然是个广场,可空间也着实太小,完全不够千百人施展身法,就像是一群鱼被困在网中,收网时开始挣扎,越挣扎越是被束缚的紧。往日高来高去,飞檐走壁,比武时单打独斗的江湖人,此时此刻仍是各自为战,羽林卫的战力,确实不是他们可以想象的。 重甲加身,谁可破甲? 京都城北,一道黑影悄然而至,短寸头显得十分清爽,随之而来的,是一柄黑色的剑,通体黝黑,重新悬于凯旋门上。 这一剑落下!直插入广场上,羽林卫破百甲,倒下的人迅速被传到一旁,后面的人迎上! 这一剑破甲,羽林卫止步不前,那个小子,短头发浓眉毛,轻蔑一笑。 黄襄!黄襄哪里去了,明明黄襄和方若望两人缠战着出了京都城,怎么如今只有西夷剑谷方若望一人回来了?难不成黄襄死在他的剑下了? 方若望笑道:“诺大一个京都城,竟然耍起了阴谋诡计,还敢邀天下人前来参观黑龙,我在此问一句,南海屠龙之日,京都城的诸位可曾出过一分力?什么将相权贵,可曾十万大军南海屠龙?既然黑龙并不是长楚哪位大人亲手杀的,怎敢借此耀武扬威?” 方若望,笑时如日暖,怒时月光寒。 “一个模样,都是一个模样,当年西夷剑谷走出的一个年轻小子,也是这样狂妄!”老何说道。 “师父,走吧!太过惨烈!” “惨烈?你可知当年沅北城千龙帮之乱有多惨烈?沅北城外尽是尸体,沅北城内桥边酒馆,甚至是醉生梦死都死了不少人,小子,京都城到目前为止,只死了一个人!” 沅北城那场暴乱,洛北未曾经历,事后也并不知道战后的场景是什么样的,因为洛烛伊动作迅速,早早便收拾了战场,城外血迹未洗,当夜下了一场大雪,一切如新,就连洛烛伊踩在那一片雪地上,也觉得天明前沅北城一片祥和宁静。 “世上许多事,只有刀剑里面才能出结果,广场上的这些人就像野兽,要想不被吃掉,只有露出锋利的獠牙。” “老何,你今年多少岁了?”洛北问道。 “酒喝多了,给忘了!” “我总觉得你是活了太久的老妖怪!” “为什么我就不能是活了太久的老神仙?”老何笑着反问道。 “神仙哪有你这个模样的,你这样的只能是个老妖怪,我娘说世上妖怪太多,让我将来走到何处都要小心些,她说妖怪会吃人的。” “妖吃人不可怕,最让人怕的,是人吃人!” 方若望的剑游走于这个广场之上,如一条灵动的游鱼,忽而静,忽而动,静时如磐石巍然不动,动时如流光转瞬消失。 小周呢?小周和小何葭再也没有观热闹的闲情逸致,两人潜入狭窄的小巷,巷边小沟内流淌着让人作呕的粪水,门庭破败,无法闭户,身后紧跟着五个大汉,穷追不舍。 “到我背上来,我背着你跑的快一点!”小周伸手一揽,便将瘦小的何葭背了起来。 “小周,前方死路,有一堵墙围死了,我们跑不掉了!”何葭心里十分沮丧,不禁流出眼泪,滴在小周衣裳上。 “没事,一堵墙围不死我,再说我还有事没做,你也还有仇没有报,我们不会这么简单就死的。” “你会飞吗?带我飞过去!”何葭问道。 “我不知道我会不会,我觉得我应该不会……”小周左手将何葭背在身后,右手抽出束在腰间的细刀,一刀便劈开了那面墙,好在墙薄,墙后仍是一条巷子,两人飞速的穿过另一条巷子。 小周是个逃犯了,他自己心知肚明,自己已然是一枚弃子,月光楼下的人肯定不会管他,甚至还可能出手对付他,而自己的身份,行踪,甚至样貌之类的特征可能早已被画成图,按图抓人了,身后五人来势汹汹,肯定早已知道自己的身份。 京都城人心惶惶,全是因为自己出现在许如清的宅子里,然而又仅仅是因为自己出现在那里吗?不是,肯定不是,这是一起策划已久的动乱,许如清之死只不过是一个引子,自己是被人唬来京都城杀人的,即使自己不动手,书生和糖葫芦也会动手的! 小周有些悲愤,直到此刻他才真正的想清楚,原来自己早就是个弃子,为何书生和糖葫芦明明自己就可以刺杀许如清,非要自己这个菜鸟去动手?磨练?去他奶奶的磨练,要的不过是自己这张面生的脸! “呵呵!原来我在许如清府里碰上那个年轻书生,并不是一个意外,这一切只是因为他们需要那个书生看清我的样子!” 想来也是,陈景清是许如清的门生,恰好撞见小周从许府走出,继而看见一场大火烧了许如清的书房,许如清死了,京都城内的人便可以借着这个机会大肆宣扬,趁机将整个京都城握在手中,待到事情结束之后,在将小周这个直接杀死许如清的人上交! 小周是罪人,那些人已经为这个事实提供了一个无可辩驳的证据,那就是一个证人,这个证人是陈景清——太学学士,许如清的门生! 小周年轻,再不济也能杀死一个垂死的老书生,所以糖葫芦和那个书生静静守在门外,月光楼下的人以为,小周是个废物,连字都不认识,又怎么能看透月光楼下千百武籍,他们以为凭借京都城的人,抓住一个目不识丁的瘦小子那是手到擒来,可谁知,小周走的是另一条路,一个人走,会因为孤独而走的很快! “小周,走快些,他们快追上来了,你怎么停下来了!”何葭一见小周停下了脚步,慌张的说道。 “不对!他们是直接奔我来的,我不能跑,我如果现在拼命跑,那一会追我们的就不是五个人了,你在这里等着!”小周将何葭放下,嘱咐道。“你闭上眼睛,在这里等着我!” 何葭闭上眼睛,听见小周的脚步声越来越模糊,他往回走了! 小何葭仿佛能听见有人发出一声闷哼,巷子里再次恢复平静,脚步近了,脚步声越来越清晰。 小周说道:“走吧!” 何葭睁开眼睛,忍不住回头看时,巷子里躺着五具尸体,他们比起瘦弱且面色苍白的小周强壮的太多! “叫你不要睁眼看,小孩子看这些不好,我小时,我爹时常给我说,年少时不要接触戾气太重的人或事,容易同流合污。” “你教我好不好?” “嗯~?好吧,如果能出京都城,我就教你。” 莲花巷的卫城军已经被吴士源调往凯旋门,只留下几个人看守。姬灵语已经软禁了季令之和闫学池,此时左相府府兵和羽骑营直奔黄桥府邸,黄桥一介翰林学士,与太学学士不同,太学与洞庭学宫一般,旨在授课,其中的学生多是京都城内王公贵胄之子,太学中学士多是教书的职责。翰林学士则不同,可以代皇上草拟政令,甚至批阅奏折。 虽然皇帝病重之后,黄桥这个翰林学士便如同一个虚职,姬灵语觉得这个翰林学士是朝廷养的一个闲人,书生气太重,往日和许如清来往密切。 长楚朝堂之争,向来就是文武之争,黄桥在长楚朝堂之上,在文官队伍中是个举足轻重的人物,姬灵语又怎么放过他? 姬岳重甲加身,于马上威风凛凛。 黄桥府邸门前,站了一个皮肤黝黑的矮个儿少年,身后背了一柄刀,风尘仆仆。 黄襄在此,谁敢入我家门! 京都城,陷入死局。 第一百四十一章 僵持 刀,是一把平常的刀,可以求心顺,可以保家安! 男儿无刀,如何能保家卫国,保家卫国,保家才是基础,若是一个国没有属于自己的家,如何去保这个国? 死局之前,京都又如何?黄襄就伫立在自己家门前,身后长刀缓缓出鞘,嗜血年代,当人引兵而来,黄襄知道,并不是自己打一声招呼,告诉来者这是我的家,千万不要打我家人的主意,没用,他知道没用,所以黄襄不相信所谓儒家至理能劝的动一群眼红的人! 唯有用鲜红的血,盖过对方红透的双眼。 京都城内文官,几乎无一人府中豢养私兵,所以姬灵语的府兵再加上上百羽林卫和羽骑营,在莲花巷、锦衣巷和四马街近乎横行无阻,姬灵语的府兵,就像困在牢笼里许久的恶狼,初一放出,再也遏制不住兽性,凡是在朝中没有什么声望的人,左相府兵破府便是洗劫,侍女夫人甚至小姐,这些贵人高高在上,往日里车马出行,他们从来接触不上,从来不敢想象的人,如今左丞相给了自己一个机会,怎么能放过了,兽欲之下,怎能不染指。 左相府的府兵,并不是正规部,反而是从各处募来的江湖闲散人员,这些人游离在各处,无律无纪,向来随心所欲,一到丞相府开始收敛一点,如今京都城乱,那些官家太太小姐,谁也跑不了! 黄襄深知,这些衣冠楚楚之人,兽心未灭,此时已经不是人,而是兽,也就是畜牲! “黄桥犯了什么罪?” “……” 说不出,说不出便是莫须有,既然无罪便有人想拿人,先问过一柄刀! “左丞相令,命我等前来捉拿黄桥,反抗着等同谋逆,当场诛杀!”“杀了他,拿了黄桥好向丞相交代!” 蜂拥而上! “谋逆二字,向来听的多了,也就没有分量了,今日我就谋他一次!” 权欲之下,纵使千般磨难也要奋起一搏,何况眼下正是大学士黄桥府邸,往日不知收受了多少黄白之物,冲进黄府,富贵一生! 此时已经忘却了是奉了谁的令,黄桥府中虽然只有一个夫人,而且已经老了,有点美中不足,但是府中侍女无数,足够乐了! 本是亡命之徒,贪欢一晌是一晌,能驱动其为之卖命的,唯有钱与色,此乃本性,也是人心。 黄桥手中已经没有实权,府中也不过几个管家佣人,本以为闯入黄府是一件十分轻松的事情,不过就是费点力气开门罢了,谁曾想,门前站了个不知死活的家伙。 “许多事,一辈子一次就够了!” 黄襄还没有捂热便又出鞘,谁进谁死,谁挥剑谁死,总之企图妄动的,动了兽念的,都要死! 与方若望一战,可谓酣畅淋漓,城北一片凄凉地,一刀一剑之间竟热闹起来,城北旷野,本就是一片战场,一片演武场,昔日不知多少驻军扎寨于那里,秋日草枯黄,再难见当年十万大军气势磅礴。 方若望一句“择期再战!”便出现在凯旋门下广场。 黄襄将刀归鞘,伫立家门前。 凯旋门下,吴士源仅仅凭借手中的卫城军已经完全控制不住局势,死局之下,一群困兽正在死斗,一枝暗箭点燃了一团怒火,烧的凯旋门下哀声连天,羽林卫副统领方向正杀的兴起,战事正紧,谁也不曾想到一群江湖人竟敢在京都城内惹出滔天罪行,酣战许久,齐凯率大队羽林卫赶来,势必要以绝对碾压的力量平息一场风暴。 “列阵!持盾!举矛!” 羽林卫又开始向前推进,中部重甲缓缓推进,两翼步兵迅速包抄,成合围之势,像伸出的双手死死将敌人困住,完全将自己的胸膛暴露给敌人,不过那又如何,重甲加身,持盾缓行,任谁来攻也无济于事。 方若望像一杆长矛,直刺向羽林卫正中的重甲与坚盾,两翼变幻莫测高深,方若望想的是以硬碰硬,羽林卫的主力始终是重甲军,只要攻破重甲军,所谓合围的阵形就迎刃而解。 方才一剑破甲,方若望已耗去不少精力,此时眼看着重甲逼近,方若望仍在蓄力。 剑若游鱼,环绕在方若望身旁,玄色的剑影漂浮在广场之上,笼罩着一种黑色的恐慌。 “少侠,我们助力一力,凭借我们所有人的力量,破尽重甲!” “好!算我一个,今日我们就破这京都羽林卫重甲,我就看看这天下第一重甲军到底怎么样!” 万剑高举,仿佛完全凝聚于方若望的剑上,这一剑落下,恐怕不知凯旋门尽塌,恐怕相邻几条街也会化为虚无! 玄黑色剑影如鬼魅游荡,黑色如鬼魅,游荡时让人惶恐,黑色如汪洋,纳尽百川,每一缕光线完全流入一抹黑色剑影。 死局之下,凯旋门之战,一触即发。羽林卫的盾牌坚不可摧,此时每一个持盾之人死死握住盾牌,身体下蹲以保证最大的力量抵抗这一剑之力,“铛铛铛!”盾牌撞击时发出的声音不绝于耳,铁甲摩擦时的响声越来越大,呼吸声越来越急促,本来呈攻势的羽林卫逐渐靠拢,逐渐转为守,这一剑闻所未闻,见所未见,无处可攻,唯有守。 光影流动,黑影瞬间化为飞箭! 方若望的剑动了! 仿佛一枝黑色的箭,直接射向羽林卫。 “盾举!”齐凯一声令下,黑压压的盾牌瞬时举起,仿佛堆砌了一面墙,以天下第一重甲军盾牌砌起的一面墙,其坚固程度,实难想象。 景知遥、厉寒山剑破南海黑龙甲,南海黑龙甲可有羽林卫的盾坚固? “嘭!”方若望的剑与羽林卫盾相击的一瞬间,如旭日东升,玄色剑影吸收的光芒忽然绽放出来,如同瀑布坠落之时,溅起万丈水花!那是火花,四射的火花!方若望的剑也如他一般倔强,死死的咬住一面盾墙不肯松口,飞花如星辰,耀眼夺目,以齐凯为首的羽林卫逐渐疲惫,逐渐蜷缩成一团,一人体力不支时,另一人便顶上。 攻守之间,方若望始终面不改色,身后是一群功力深厚的江湖老手,只觉得自己的力量源源不断传来,不断灌注到那一柄剑中;齐凯面露难色,像这样一直耗下去,羽林卫一定耗不过对方,此时已经形成了这样的局面,再想抽身已经来不及了。 凯旋门下,僵持不下! 何葭的手握在小周手中,二人飞驰在大街小巷,此时正巧街头无人,两人畅行无阻,身后依旧有人紧紧跟随。 小周在月光楼下呆了整整三年,在他不知不觉间感知早已变得十分敏锐,他拉着小何葭,一下子将瘦小的何葭背在身后。 “不能往前走了,前方有十多人在等着我们,从这里拐过去,虽然是个死胡同,翻过去就好了!” “这次你不会一刀劈开了吧?那样动静太大,不利于我们这样悄悄的逃跑的!” “嗯嗯!那我就翻过去!” “可是房顶上不会有人等着我们吗?我常听人讲故事时都说,高手会飞檐走壁,从别人的屋顶上跑过,追逐也不会有人知道!” “相信我,房顶上没人!只是身后的人还在跟着我们,要不你在这里等着我,我马上就回来……” “不,我们先跑吧,我们现在还没有到山穷水尽,我还想你带我出京都城,然后教我东西,我们先往前跑,就饶过他们性命!” 京都城很大,跑遍每一条街道巷子,随处找一个地方藏一藏应该也是可以的,何葭想着躲过这场风暴,再慢慢出城。 然而小周却心知肚明,这场风暴,一定是以自己落网为终点,起因是小周,终点也应该是小周,当然还有一种可能,就是布局的人把整盘棋下死了,只有布局的人才知道小周这枚不起眼的棋子,如果布局的人下乱了棋,那小周就能活着走出京都了,可是小周连布局之人是谁都不知道,又如何让他将棋局下崩! 既然都求乱,何不让它更乱一些! “我想把他们引去一个地方,既然所有人都想让京都城乱成一锅粥,那我们就添一把火,将这锅粥煮的更稠,更乱!”小周思索片刻,望向一脸茫然的何葭,何葭懂什么?她什么都不懂,是个凄惨的小女孩,前十三年无忧无虑,一夜间家破人亡,无亲无故,她只能仰望着长相平凡的小周,他仿佛就是一个盖世英雄。 “你知道易连城住在哪里吗?”小周问道。 “我知道,我家老爷入京之后去拜访过兵部尚书易大人,恰好也带着我一起的。” “好,那你在我身后抓紧了,我出去将那些人引过来……” “嗯嗯,我抓紧了……” 第一百四十二章 混乱 “楚河水,流到老,长久才好,恨当时满头青丝,未曾取一瓢; 当年心境今明了,未晚未早,清风细雨都是恨,来时相缠绕。” 吴士源在杨雪穗行辇外说道。“听说公主也喜欢这首词,洞庭云莫棋先生真和公主一样,都是俗世罕见的女子,难怪公主与她心心相惜。” 凯旋门下杀戮正酣,吴士源却说起词来,连杨雪穗都不知道吴士源为何如此淡定,正是这个危急得时刻却要附庸风雅? “公主,这时候我就比你看的清楚了,你是曲中人,不知曲之意,吴将军这是平日里没有和公主说话的机会,这个时候恰好能和公主说几句私里话语,当然要说公主你仰慕的人,喜欢的词……”杨雪穗小侍女轻声说道。 是这样么?杨雪穗不住的问自己,难道他也深知莫棋先生词中深意? 当年西北上,也未曾取一瓢! 此时此刻凯旋门下,吴士源双手拉着行辇,辗转于人潮之中,丝毫不曾松开! 齐凯的羽林卫几乎已经耗尽最后一丝力,阵型正中的重甲军面对江湖汇聚的力量,此时已支撑不了多久!齐凯只有号令两翼的轻步兵,如双手抱拢一般,直接杀向一群正助力方若望的人,正真短兵相接的时刻,正真流血的时刻,马上便要来临! 方若望这一剑,本应将整个广场夷为平地,乃至于将广场周围几条街道化为灰烬,方圆千米之内,本应化作尘埃,随风飘扬!然而这一剑出时,凯旋门缓缓倒塌,广场之上卷起秋日落叶,盘旋于高空! 除了凯旋门,再没有一座房屋倒塌! 酒里寒惊了一下,忽然又缓了过来,原来自己没有插手是对的,这一切原来尽在一人控制之中。 那人是谁?剑宗门后的老怪物们?还是皇城中那个病恹恹的皇帝?总之无论大战如何发展,京都城不会伤及根本,没有人想见到满目疮痍的京都城。原来京都戒严只是这样的一件事,并不是为了追查许如清之死,而是许如清是为了京都戒严而死! 酒里寒摆了摆手,双手背负在身后,便要往回走,本来今日他打算以酒里寒的名字出手,即使不能从中斡旋,也一定要让京都城的人命降到最低,同时破门让人离去,到时无论如何也不会牵连金钱帮数万人! “朝野之上,为除一人,不惜以千百人为代价,算起来已经挺少了,自古以来哪座朝廷不是建立在森森白骨之上!过了黎明,金钱帮的生意照做,藏金楼照开不误,酒里寒照样是个江湖人,还是那个不要脸的江湖人!”酒里寒往回走时,八文钱、秦先等人也就随之离开。 “你说要换这天地,你说要换这朝野,可下一个朝野也要历经四方征战,不过你也说的对,放眼天下,能成大事的王者几乎已经没有,剩下这一个也快没了,他也在拼最后一口气了!” 酒里寒平日本是个不拘小节的人,这一番话说出口,八文钱和秦先等人难免讶异,帮主英雄一世,怎么见一场恶斗便心生感慨,难不成此事与金钱帮有关?连忙关切问道:“帮主,江湖会因此而衰败吗?” 江湖会衰败吗?酒里寒哪里知道,但他知道,大乱将要起,流寇会肆掠。 见洛北心神不宁,仿佛有所牵挂,老何说道:“行辇里面的就是杨雪穗,虽然未曾露面,我想你也猜到了,吴士源辛辛苦苦布下一计,奈何人心脆弱,广场上那一群人尽是恐慌到极致的人,吴士源的大计,毁于一枝暗箭,不过也好,这样也才有热闹可看!” “你有办法救出雪穗姐吗?”洛北关切问道。 “不用救,不用救,人家此时正情意绵长,你侬我侬的时候,这样冲出去救人,太煞风景了!” 老何满脸笑意,若无其事的样子,这样的老何洛北是见惯了的,仿佛天大的事这个老头也不会放在心上,除了一件事,那就是酒壶中没有一滴酒了,这时候那个矮小的老头就开始慌了,一嘴黄牙便会不住的打着颤。 如今老何的酒壶中也没有一滴酒了,为何他还如此兴致勃勃的,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京都城太热闹了,老何甚至不想打乱这种混乱,这种热闹百年难遇,并且还不用他亲自去煽风点火!为坐壁上观者,何乐而不为? 吴士源一边和辇内的杨雪穗说着话,一边驱散蜂拥而来的众人,这样才能显得轻松一些,也只是显得轻松一些而已,其实吴士源正咬着牙坚持着。 忽然,杨雪穗只觉得行辇再没有之前那般平稳,开始有些晃动,心中便开始焦急,难不成吴士源体力不支,或是受了重伤,慌忙掀开车帷查探。 吴士源呢?方才还在谈论诗词与莫棋先生的吴士源哪里去了?反而是刚才吴士源手握的车把上血迹斑斑! “吴士源!”杨雪穗喊道。然而广场之上的嘈杂之声很快就将她的声音掩盖下去。 方若望一剑,已经逼迫羽林卫盾墙逐渐后退,两翼轻步兵已经手持各种短兵逐渐收拢阵型,缠战在一处,刀剑相击的声音,与之前悠扬的乐声形成鲜明的对比,刀剑相碰撞溅起火花,夹杂着偶尔一声惨叫,广场之上杀气腾腾。 巷战时,两军相碰时,再难讲什么战术,因受地形的限制,唯有摆开阵型,所以齐凯一开始便列阵前行,谁曾想方若望一剑竟是自己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剑意,一剑便破了百甲,让他开始有些慌乱。 “哒哒哒!”雨敲打着屋檐边上残破的瓦片,两条黄狗不知什么时候又追逐着跑回来,抖动着身体,甩落身上的水,忽然一声巨响,两条黄狗被吓得乱窜,“嗷”的一声叫了出来。 随着一声巨响,方若望嘴角挂着一丝笑意,剑下又破羽林卫三百甲!残破黑甲四射,如同飞镖暗器一般,划伤了身旁的人,盾墙瞬间坍塌,齐凯难掩惊讶与恐惧的神色,这人是谁?这人究竟是哪个山头的怪物,竟然连一千羽林卫也败落在他的手上!齐凯向来自傲,可眼前这个桀骜的年轻人,更让他感觉到不如人! 京都城所有的哀嚎,几乎完全集中于凯旋门这处广场! 莲花巷前,黄襄拉着滴血的刀,刀刃轻轻划在石板之上,发出“噌噌噌”的响声,坚硬的青石板之上留下一道刀痕,刀上的血留在石板之上,就像黄襄的刀划破石板,石板流出鲜血一般。 姬岳惶恐的翻身上马,慌乱的抽打的胯下的马,恨不得立马离开这一条巷子,莲花巷往日车马如流,锦衣出行,此时仿佛一片死域,鲜血溅出洒落在地上、墙上,仿佛深冬腊梅尽放,一条街上尽是让人心寒的红色,挣脱地狱的火焰灼烧着这一条往日繁华的街道。 黄府之外仿佛站了一个恶魔,浑身是血,面颊上鲜红的血沿着黝黑的脸庞滑过,此时的黄襄面无人色,双眼通红。 方才一群人站在黄府面前双眼通红,黄襄一刀出鞘之后,那群人眼中欲望的红色完全被血的红色掩盖,还站着的人眼中只剩下惶恐,而黄襄眼中布满血丝,双眼通红。 一刀出,余人尽亡,缓缓倒下的众人轻轻摸了摸脖子,那里完好无损,瞬间好像有些湿润,细细一看,是血!殷红的血,像汗珠一样从脖子间渗透出来,没有疼痛,没有哀嚎,就缓缓倒下。 这是刀吗?刀滑过脖子的时候,鲜血应该如喷泉涌出!姬岳驱马急驰,片刻也不想逗留,忽然只觉得头顶一丝凉意,姬岳心想不好,难道自己也如他们一般,不知疼痛,不明所以就要死掉了吗? “啪”的一声,姬岳如梦初醒,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头,头盔已经不见了,就连一头长发也被削去,姬岳愈加恐慌,驱马跑的更快,盔与发无关生死,此时此刻他只想迅速逃离莲花巷。 前方右拐便能跑出莲花巷这一片炼狱,姬岳只觉身后一阵凉,仿佛下一秒便会挨上一刀,眼看便能跑出莲花巷。 心跳加速,前方就是生路,会不会自己正在拐角处就横死当场? 小周背着小何葭,穿街越巷,在何葭的带领之下,小周辗转几条长街,几乎把一百余人完全聚在一处,这些人本就形成合围之势,企图将小周当做瓮中之鳖,一见小周现身,自然如同嗅觉灵敏的犬一般扑将过来,渐渐京都城中围追小周的人聚成一路,上百人紧紧跟随在小周身后。接到命令时,说要他们追捕的人是个不通武理的小子,谁也不曾想到眼前这小子溜得这么快,并且好像深悉京都城的每一条街道! 身影一闪,小周拐入一处宅院。 “就是这里了,这里是后院,奇了怪了,这里本应该有人戒备的,怎么今天没人发现我们,这么轻易就进来了!”何葭纳闷道。 “嘘!”小周伸手捂住何葭的嘴,正如第一次见面一样。 仿佛每一个宅院,小周都能找到藏身之地,周围脚步声急促,显然是易连城府中的人听闻后院进了许多人。 不理会小何葭的好奇心,小周背上何葭潜行离开,此时此刻,他完全不会考虑到易连城府中的人会对那群人置之不理,也不用担心大街小巷光明正大追了自己一路的那些人,京都戒严的时候,人人自危,唯一的自保原则,就是处处提防,人人都是敌人! 第一百四十三章 功过 一入侯门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宫门之深更甚至,寥落古行宫,宫花寂寞红,宫深墙厚,宫门虽然长启,而宫内万人,谁可过门而出?内外两片天地,京都皇城对于平民而言,比起剑宗更加遥不可及。 单单寝宫之前,百人侍奉,杨家家主气若游丝,殿内百人俯身待召唤,头尽量压的低声额头紧触地面,杨家家主轻轻一摆手,太监说道:“圣上倦了,你们先退至寝宫外候着。” 太监离开寝宫之时,缓缓将门关上。 杨家家主床前,坐着的是他唯一的妻子,这对于皇室而言,确实是件异事,本该后宫粉黛三千人,而他却只有一人而已,正是眼前这个女子,几十年,怎么她就不见老呢? “言儿,自我染病这些年,苦了你了,朝政的事,你处理不来,我想你多数都交给两个丞相了吧!”他的声音轻微,是另一种温柔。 “多让左丞相费心了!” “言儿,你说姬灵语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你我之间没有朝政,只谈些家事……罢了。” “左丞相为长楚可谓殚精竭虑,在朝中处理各种大小事务,洞庭洪灾,江北大旱全靠左丞相总揽大局,救济难民,迁了数十万难民入凌州……” “当年风云涌动时…长楚五棵柱石鼎立…咳咳!姬灵语替我平定了长楚东方青州暴动……我自然信他有绝对的实力,加之他又是你的兄长,我对他只能更加亲近,引以为知己,所以长楚王朝左丞相的职位我交到他手上,代为处理朝政,同时又掌青州兵权……咳咳咳……十余年来青州在他的治理下,百姓也算得上安居乐业!姬灵语之能,姬灵语之功,朕岂是不知?” “以他为东方柱石,朕也安心,东南南唐虽然地不大,而江南水乡,地沃粮丰,国富民也强,朕本图南,想以姬灵语为我锋利尖锐之矛……咳咳……只可惜啊!姬灵语这杆长矛还未来得及用,朕也藏不住这杆矛了,锋芒毕露……” “青州屯兵二十万,养马十万,囤积军粮数万旦……一旦姬灵语反了,那当如何?自然天下大乱!” 他床前坐着的女子闻声色变,造反?自己的亲哥哥怎么会造反呢? “不可能的,皇上多虑了,左丞相为国事劳心费力,既护卫京都安危,又镇守一方太平,怎么会反呢?何况……” “咳咳……何况他是你亲哥哥?当年你一直以为洛秋寒拥兵自重,提议让朕让他镇守西北荒凉之地,又想扣下洛烛伊做个质子,而如今姬灵语拥兵自重,你却不疑心他会反出长楚?朕一生见过无数人,几乎从未看错过一个人,昔日洞庭布衣书生许如清入京,朕就敢留他在身边谈论政事,洛秋寒、钟笑宇本是江湖游侠,朕就敢留在我身边引以为知己……许如清上《辞官表》说他毫无功绩,只是一个暗里刷阴谋诡计的儒生,朕也毫无功绩,只是凑巧认识了几个人……” “姬灵语已是丞相之职,入京之后又有不少伟绩,重组羽林卫羽骑营,将之训练成天下第一精锐,其功一,旱涝之时赈灾积极,其功二,十万难民入凌州,且无暴乱,其功三……咳咳!朕也记得清清楚楚……” “……”姬皇后深知眼前这个身子极弱的男人,凡事总有正反,定然知道还有下文,此时也不打扰。 “朕虽病了,却也并非是耳聋眼瞎,朝中除了几位尚书,姬灵语不喜欢谁便贬谁官职,朝野之上,一片狼藉……咳咳……” “兄长沙场出身,处事难免莽撞了些,有些不知轻重,皇上应该了解。”姬灵言听到此处,再也难沉默,她知道一旦一个事实被他记载心里,是很难再去改变的。 “反不反,自然试一试才知道……” “不会的,兄长一定不会反的……”姬灵言忙道。 “哈哈……咳咳!朕十分清楚的记得,朕与左丞相时常有谈论,有一次谈论时,左丞相给我说,‘许如清这个人出生不好,商贾人家出生,早年性情不端,如今又是腐儒,人性难改,不堪重用……’另一次说‘闫学池这个人,人品有问题,不能重用……’又一次说道,‘季令之和易连城这两个人,一个工于心计,结交朝中大员,一个强横专权,城府太深,都是不能重用的人……’朝中一相三尚书都说不能重用……想来朕用的这些人都是庸才,朕的眼光可比不上左丞相姬灵语的眼光。”杨家家主缓缓道来,偶尔会有气息微弱的时候,偶尔夹杂着两声咳嗽,像在说一个笑话,语气有些温柔。 “一相三尚书,算是与姬灵语不合之人,他姬灵语是想在长楚朝堂之上建一个自己的朝堂啊!皇后,你觉得呢?” “……” “高处不胜寒啊!站在山腰便想登顶,站在山顶便想上天……咳咳……左丞相查的好案子,兵部侍郎何巧手一家全遭毒手,礼部左右监礼发配边疆……就连温子仪也给朕抓了起来,查这案子查的好大动静……” 姬皇后深深的沉默,这个病卧在床的天子是如何知道这么多事情的,许多事情连她自己都不知道。 “皇上,臣妾无日无夜守候在皇上床前,自然不知道左丞相是如何查案的,不过我想既然左丞相那样做,总有他自己的理由……臣妾一介女子,也不知朝政大事该如何处置。” “正是因为你不知政事,皇儿尚小……” 小周引了一群人冲进一座宅院,看样子是谁家偏僻的后院,燎原之火,烧入一座府中,府后院一片狼藉,府内侍卫拖动着残缺的身子哀嚎着爬动。一个年轻人率军冲入后院,人如潮水从各个门涌入后院,高墙,阁楼,引弓直指! “何人大胆?敢闯入我府中,伤我家丁!”说话的是个老者,看起来应该是府宅的主人,穿着稍显朴素,听其说话语气有些急促,气不打一处来,身份自然也不会高贵到哪里去。 “羽林卫捉拿乱党,窝藏乱党者,一律按乱党处置!” “敢在我府里嚣张跋扈,你们就是乱党,来人给我将这群乱党拿下……”那年轻人说道。 “少爷不可,老爷交代过,咱们不能惹出乱子!”那看似府宅主人的老者开口说道。既叫了少爷,那主人肯定另有其人。 “不惹别人,反倒让别人欺到我头上来了,老子何时受过这样的气,是可忍孰不可忍,来人,将这群来历不明的逆贼拿下,凡有反抗者格杀勿论!” “少爷,羽林卫……” “呸!穿上盔甲才是羽林卫……”这年轻人自幼便养尊处优,哪里肯受气?何况凌州受的气为消。“岂能人人都欺我易少钦!来人,给我拿下!” 易少钦,京都城八少之一,平日里出行时车马随行,威风凛凛,京都戒严之后便闲置在家,好不无聊,正憋着一肚子气不知如何发泄,正巧这群不速之客闯入了府中。 闯入易府的不速之客一见对方张弓搭箭,高楼围墙之上遍布弓箭手,此时慌乱中有几人想要越墙而逃,在跃起的一瞬,眼看便要翻过围墙,易少钦说道:“相逃!给我射下来!” “嗖嗖嗖”箭离弦而出,那几人顿时跌落到地上,浑身利箭,恍如一只刺猬,在地上挣扎抽搐两下,便不再动弹。 “来了就别想那么容易就离开,自愿留下一只手一条腿的,可以保住性命离开,概不还价!”易少钦说道。 “京都城就是这么个地方,先让你疯狂,再让你灭亡,这叫乐极生悲,你们疯狂的够了,现在轮到我让你们灭亡了!给我拿下!” …… 京都城闭,而皇城却忽然开了门,宫门外长廊幽深,一眼望不到头,一个太监匆匆走出皇城,城外一辆马车早已等候了许久,那太监在人的搀扶之下,上了马车,车夫一甩鞭,轻轻敲打在马身上,那马拉动着马车疾驰于回廊之上,夹道城墙高,车轮滚动,与地面上石板相接触发出清脆的声音,声音在两面高墙之间来回碰撞,仿佛这条道上走过了许多辆马车! 京都戒严已过八日,街头巷尾依旧不见人迹,偶尔可以见到猫狗沿街嬉闹,这是京都城百年难得一见的场景,只此一回,别无二次! 车马行过,惊得嬉闹的小猫小狗四窜,驱马者神色凝重,目视前方,车内人也神色凝重,如临大敌,忽而又不住叹息。 穿街而过,来到一处府邸,赫然写着两个字——易府。 第一百四十四章 除名的人 姬灵语府中聚集了青州系将领,全是受邀而来参加真龙宴,如今真龙宴刚结束,便又遇上京都戒严,只能滞留于京都城内,此时聚集于左相府,听闻姬灵语正极力控制京都城引发的暴动,纷纷自告奋勇,意欲平定京都城之江湖暴动。 羽林卫源源不断赶往凯旋门,光一个方若望已经足够让人头疼,谁曾想京都城的疯子黄襄竟然走出了剑宗那片深渊,一把刀犹如地狱归来的魔鬼,杀人如切菜一般。姬灵语一见到头盔丢失,长发被削去的姬岳,不由得一阵心寒,他自问已经戎马一生,刀剑之事是个行家,可这黄襄,也太过难测! “父亲,那人就是黄襄,除了那个疯子没有人这么猖狂,当年就敢自己一个人冲进易连城府中杀死朝廷命官……还有什么是他不敢做和做不到的!”姬岳已经换了一身体面的衣衫,面容之上的惊慌神色,久了依旧难以镇定。 “黄襄……黄桥老儿一辈子奉承中庸之道,想不到生个儿子却背离了自己深信不疑的儒家之道……黄襄,一个被长楚朝廷除名的人,永世不得入朝野,无故不得出剑宗。当年有人保他性命,现在想除去他已经太晚了……本想拿下黄桥老儿,给百官看看样子,又可以当做人质要挟这个黄襄,本是个一举两得的事情,想不到竟然动手晚了!” “黄襄杀了我带去的两百羽骑军,还有府上三百门客,眼都不眨,五百多人只有我一人跑出了莲花巷……如今派去查他行踪的探子也没有消息传来,多半是跟丢了……” “也可能是探子死了!”姬灵语说道。 “现在京都城戒严,名义之上是为了抓出杀了许如清的人,可那一群闲不住的江湖莽夫居然突起暴动,皇上亲命我彻查许如清一案,如今恐怕京都城这暴动要归咎于老子头上了,不是长楚朝廷欺凌江湖人,到成了我姬灵语欺凌江湖人了!”姬灵语叹息道。 有人匆匆来报,闫学池与季令之二人入了皇城,此时姬灵语在想拿下二人已经是不可能的事了,闯皇城的事,姬灵语还不敢做。 实际上现在事情已经到了不可挽回的地步了,羽林卫与江湖人的战线已经不止凯旋门一处了,一群江湖人退入街巷,打起游击战,仗着人少武高,聚散自由,将羽林卫耍了个团团转,重甲一到,江湖客便瞬间散去,另一群人便从侧面袭来,打了一个措手不及便匆匆离去。 一时间,京都城鸡犬不宁,喊杀声阵阵,时而传来幼儿惊吓之后的哭喊声。 皇城驶出的马车停在易连城府门前,静静的等着身负重任的太监走出易连城的府邸。 京都城内,唯有易连城可与姬灵语相较,然而易连城一直隐而未发,姬灵语却在京都城内闹出大动静,京都城内两大巨头,一个一时风光五两,一个隐于深巷,久久不发。 姬灵语统领青州系,此时主要将领具在京都城内,各城军史、文吏还来不及出城便遇上京都戒严,京都戒严,不知给长楚带来多少琐事,各州城镇长官无信,必定人心惶惶,尤其军史久离,军中更易发生哗变。 长楚军可分六,东北卓无凡二十万东北军,石关城钟笑宇十五万,凌州姜寒水师,姬灵语青州系,京都系,此外还有沅北军三十万,长楚百年基业,如今身有军籍者过百万,一分为六,其中以沅北洛秋寒为大,且三十万沅北军只听洛令,不听杨令,所以镇北公是洛秋寒,长楚想用三十万沅北军做最坚硬的盾牌。 京都真龙宴,易连城调用五万余人驻守京都城外,以防不测,然而却遇到京都戒严,外兵不可进,只得留守于城外,是以易连城隐而不发,查案不关兵部尚书易连城什么事,就连京中各大衙门也只得远观,毕竟这样的大案,交到他们手上他们也没法查,不敢查,担不起责任。 易连城府门轻轻开启,一个身穿锦衣的老太监走了出来,登上马车匆匆离去,易府的门又紧紧的闭上。太监是皇城内的老太监,他要以最快的速度赶回皇城,何以报君恩,唯有不负信任。 叶枯黄,京都城从未见如此萧瑟,戒严令下,百姓不敢出门,哪怕是家中无菜,哪怕是熬粥喝也不得走出房门,所谓戒严,便是京都城人人都可能是贼人,正如宵禁一样,但凡出现在街巷之上的人,默认非奸即盗,一律按盗贼或是凶手处置,可入狱! 方若望与一众江湖人,辗转街头巷尾,无论是夹道亭台高楼还是污水臭沟,他们都丝毫不停留,身后是围追堵截的羽林卫,羽林卫重甲加身,走的自然缓慢,后来京都城卫城军也加入***湖人的行列,因为卫城军吴士源失踪了! 姬岳驱马,羽骑营大队驰骋京都城内,此时京都城内街道上空无一人,正如沙场一般。 羽骑营出动,瞬间杀的一群江湖人不知所措,所有的灵动在羽骑营之前,都不是优势了,羽骑营骁勇,马上行伍,身上装配了长剑与弓箭,可远攻,也可近战,加之战马来去如风,顿时搅的江湖人毫无还手之力。 除去方若望独行,其余人则按地区分批行动了,西北粗犷的汉子手握长厚的刀,直接横批马腿,一瞬间人仰马翻,继而追来的人马踩踏着自己人继续向前冲来,西北来的这个汉子头戴箬笠,脚踏草鞋。 烈马与弓箭袭来,仿佛一条巷子里每一寸空间都有一支箭在飞行,马蹄声震天,回响在小巷里,箭如雨,声势浩大,头戴箬笠的西北汉子身后也跟着一个膀大腰圆的汉子,此时对戴箬笠的汉子说道:“看来朝廷这次真龙宴就是一个局,目的就是将我们一网打尽,你我从西北而来,想不到正好落在这个局里面,倒让老子长了见识了,羽骑营羽林卫号称天下第一,也不过如此嘛!”这个西北汉子正是藏金楼上那个汉子,他叫简老七,姬灵语的几个门客本想将他当做反贼抓回去领功,此时此刻自己正与羽骑营战至一处,倒真成了个反贼了! 戴箬笠的西北汉子一把长刀,只顾着劈砍! “老兄,你我一起从西北来到他娘的这个京都城,一起喝过酒偷过鸡,我竟不晓得你这把刀这么厉害,看你挥起刀来轻轻松松,你的刀应该不像看起来那般重,来,给我看看你的刀!” 那戴箬笠的汉子一刀劈下,冲到眼前的战马两条前腿一起断了,发出凄惨的哀鸣,他将刀扔给箭老七,马跑的很快,虽然断了前腿,却仍是向前冲过来,连马和人一齐直扑向戴箬笠的汉子,只见他一拳,便连人带马击飞向另一边。 简老七一见他将刀扔了过来,连忙伸手去接,一接触到刀柄便知道自己错了,这把刀不轻,一点也不轻,反而特别重,不是一般的重,他甚至拿不起这把刀,只能托着刀,刀刃在石板上摩擦发出刺耳的声音。 “老兄,你这把刀也太重了,咱俩一起混了这么久,我还以为你背着把木刀……” “看够了没,看够了我要拿回来了!”他纵身一跃,顺手将刀取了回来,握在他的手中,这把刀,确实像一把木刀! 在他回首的瞬间,只听见“啊”的一声惨叫! “简老七你这个废物,娘的一直给爷爷说自己武功盖世……”戴箬笠的汉子骂道! “他娘的,功夫再高,也敌不过这么多箭,这箭跟下雨一样……哎哟!老子屁股上挨了一箭……快快快,我们往前面跑,前面就是藏金楼,去金钱帮的地方避一避……” 戴箬笠的汉子背上简老七便跑,毫不恋战! “老兄,你我也算生死之交了,我还不晓得你叫什么名字,我总不能一直叫你老兄吧!” “哈哈……”戴箬笠的汉子确实没给任何人提起过已经的名字,听简老七这么一说,有些凄凉的笑了两声。“我叫元……” “我是沅北人,已经被公子除名了,已经不配叫原来的名字……” “除名!名是自己的,谁又能除你名,以你的身手,轻轻松松就可以要回来了,何必整日不言不语,自己耿耿于怀……” “流放自然就是除名,公子没在我脸上烙下个印已经是对我最大的恩德了……” “快快快,你再跑的快一点,老子要是活下来了,亲自去找你那个什么狗屁公子,把你名字给要回来……唉唉唉!你干嘛,你这一摔,摔得老子更惨了!”戴箬笠的元老二将简老七摔到地上,长刀正对着简老七插在地上…… “你他娘发什么神经病,后面一群追兵,你还用刀对着我……” “这世上,我不许谁对公爷和公子不敬,今日你要是不向公爷和公子认错,老子就宰了你……”元老二咬着牙说道,简老七顿时恐慌,他看出来眼前这个拿着长刀的人可能真的会一刀宰了自己! “公爷公子,简老七口不择言,冒犯了你们二老,请你们原谅我……”简老七连忙对着元老二拜了两下,说道。“我已经向公爷和公子道歉了,赶紧带我走,羽林卫和羽骑营那群狗娘养的就要追来了……” 前方便是藏金楼了,藏金楼大门紧闭。 “完蛋球,藏金楼竟然关着门!”简老七说道。“金钱帮真想置身事外了,罢了罢了,看来老子要死在这京都城了!” 元老二背着简老七,一跃便跃上藏金楼二楼,他一出刀,劈碎了二楼门窗,便进入藏金楼! “哈!”简老七只觉得十分惊讶,藏金楼是金钱帮的地方,这大汉居然直接劈碎了门窗,直接闯了进去。“老兄,金钱帮的地方你也敢这样就闯进来……” “金钱帮算什么,龙潭虎穴我也不含糊……” “你在京都城内挥刀劈砍羽林卫和羽骑营,不把朝廷放在眼里,现在又直接闯藏金楼,你连酒里寒也不放在眼里?现在我倒是很好奇你说的那个公爷和公子到底是什么人,能让你丝毫不敢冒犯……” “公爷就是公爷,公子就是公子……” “又是这个狗……又是这个公子,说了半天我也不知道你说的到底是谁!罢了罢了,我也不想知道……” “公爷就是沅北城镇北公洛城主……” “那公子就是沅北定军使洛烛伊?”简老七惊讶道。洛城主自然世人皆闻其名,世上独一无二,洛城主只有沅北城的洛秋寒。 而洛烛伊此人,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沅北城斩草除根直接挑了千龙帮,南海又骑了条“狗”大战黑龙,听说还破了黑龙一甲! 简老七上下打量着元老二,他手中握的长刀,膀子上一道道伤疤,脖子上还有磨出的茧子,脖子后磨出茧子是什么概念? 简老七顿时明了,那是常年戴头盔,作战演练时磨出来的印记,想也不用想,眼前这个元老二肯定有近二十年沙场生涯。 “那你是……” “我是一个被公子除名的人,一个流放的人……” “你是沅北城元仲?” 第一百四十五章 白鸽 马可踏江湖,轻盈无束,迈一步是悠长蹄声,“哒哒哒哒”夹杂着深秋的雨,更显得惬意非常。 马也可踏城深,甲胄加声,仰天长鸣,万分壮烈! 江湖朝野,都离不开马,鲜衣怒马是江湖,车马喧嚣是朝野! “哒哒哒”老何牵着老马走在空落落的街头,虽然凯旋门下江湖人如同散兵游勇,瞬间四散,然而凯旋门下依旧重兵把守,凯旋门塌作一堆,巷战却十分激烈,老何顿时觉得凯旋门下没什么意思了,便和老马漫步于空无一人的街道上,身后洛北狼狈的追赶着一人一马。 风吹起未合上的窗户,拍打着窗框,一个人探出头来左右观瞧,见四处无人便合上窗户,自戒严以来,街道上常有羽林卫及各种步兵骑兵呼啸而过,或列队而走,或追逐可疑之人,哨起声不止,抑或是哀嚎之声响彻街头,到后来但凡听闻一丝声音,百姓只得装作沉睡,一丝声音也不敢发出来。 瘦骨嶙峋的马和一高一矮一少一老两人慢行于街头,胜似闲庭漫步,看起来十分悠闲。 藏金楼下尽是人,正是羽林卫方向率众包围了藏金楼,楼门紧闭,平日喧哗热闹的藏金楼,此时如同沉睡的老者一般,迟暮之年寻片刻宁静。 元仲救下的,是与他一同南下的一个沅北汉子,见他屁股上插着一支箭,楼外马蹄声急促,看来羽林卫和羽骑营都来了。 “我是一个闲散人了,是不是沅北元仲又有什么区别,以前他娘的沙场上杀的痛快,现在在这京都城一样要杀的痛快……” “黄泉岭大战左翼军领军的就是你元仲,一千人在朱家堡牵制住了一万人,最后硬是杀的只剩一百人,一百人的沅北军拖的几千人寸步难离,我在西北早就听过你的大名,只是没想到连你也会被沅北城驱逐……” “朱家堡不过是个防守堡垒,黄泉岭这样的防守堡垒不知多少,能让我恰好去守朱家堡也算是我的运气,好让老子可以杀各痛快,只是不晓得这藏金楼外的什么什么军,够不够我杀的了!” “我其实不想死,娘的城外花花江山正等着我去逛呢,还有江南水乡那些可人的小姑娘,听说江南女子如水,老子这一路南来,还未走到江南,想不到就要死在这京都城了!南唐临仙居的花千语啊,这一辈子还没有见上一面,太他娘的可惜了!”简老七十分悲痛,脸上的肌肉逐渐抽搐。 “哎呀,痛死老子了,你看看能不能把我屁股上插的这支箭拔了,要是这样死了,也太没面了!” “放屁,凭这几支箭,几个人,几匹马就想杀了我!当年黄泉岭老子一把刀从西边砍到东边,又从东边砍回西边,人来砍人,马来断马,京都城这些吃干饭的人凭什么来杀我!”元仲手中沉重的刀握的越发的紧。 “老子也受够这鸟气了,京都城这群家伙,扣粮饷,说坏话,传谣言,老子其实早就该来教训教训这群鸟人了!你在这等着,待我杀出去,让他们见识见识爷爷的厉害!” 老何见前方拉起了拒马,显然是要封锁白石街,一方死咬着不放,一方又倔强的不肯投降,看来藏金楼免不了一战,前方四五名羽林卫作驱赶的手势,示意老何与洛北赶紧离开,一个老鬼和一个小子,赶紧滚蛋。 老何忙笑着逢迎,牵着老马拐了方向。 “老何,前面封路了,往回走去哪?” “京都城现在处处混乱,百姓不敢踏出房门一步,就连一众高官也闭门不出,只求不要引火烧身,不过我们不怕,平日这些当差的欺惯了你我这样的人,这个时节肯定顾不上两个乞丐,都懒得搭理,现在就是老头子我横行京都城的时候了!” “连白石街也封了,老何你说过白石街是金钱帮酒里寒的地方,现在羽林卫封了白石街,围了藏金楼,你说酒里寒会不会忽然发怒?” “酒里寒能混到现在这个位置,靠的不全是天下第十一的名头,更是其为人处事十分谨慎,如果不是非出手不可,我相信他是能忍的!” 京都未起风霜,却凉透了人心! 黄襄浑身散发着刺骨的寒气,看他一眼便仿佛跌入冰湖,他托着一把刀,站在莲花巷中。 凌昭灰袍之上积了尘土,仍目不转睛盯着那扇白色大理石门,那里仿佛是一座深渊,深不可测的地方往往让人恐惧,凌昭是武当山入世道人,自然知道如何才叫乱世,剑宗出剑才叫乱世,京都城中,只有剑宗出剑才会寸草不生,才会伤及无辜。 方若望浴血奋战,出剑已无招式可言,但求一拳一剑不落空,他的剑,仿佛一条游龙,玄黑色的黑影游离于巷内,剑过则破甲,剑过则落红,一个平头少年,御一剑于京都,马长嘶,人哀嚎! 酒里寒午休了,正是这个多事之秋,酒里寒撇下众人便去午休了,只留下一群人茫然无措,秦先与八文钱等人向来知道酒里寒行事无常,否则以江湖常理论之,金钱帮作为天下第一宗门,理应站出来做些什么事情,然而此时酒里寒却对所有事充耳不闻,反而去午休了,习武之人向来没有午休的习惯。 除去金钱帮大小统领之外,还有夏一手、田成魁等一众江湖朋友留在酒里寒的老宅,宅子里一开始鸦雀无声,直到酒里寒撂下众人说要午休之后,便开始有微弱的议论之声,逐渐吵杂。 “如今我们这么多人困在这京都城,京都城内羽林卫和羽骑营大肆抓捕江湖人士,这酒里寒倒好,自己跑进去找地方睡觉去了,以往我还觉得江湖盛名之后,一定是侠肝义胆之人,哪想到这酒里寒竟然是一个懦夫……” “是啊!凯旋门那广场上,那个年轻人一剑破了百甲,实在是太让人吃惊了,早知道我也做他们之中的一员,总好过窝在这鼠窟里痛快些……” “咳咳!”秦先咳了两声,想要将这议论之声压下去,哪曾想到不咳还好,这一咳反而激起了众人的怨气。 酒里寒终究是个江湖人,敬仰他是因为其侠义及威望,如今不少江湖人士死于京都城这场动乱,酒里寒不但没有站出来使伤亡减小,反而若无其事的当着众人的面跑去“午休”去了,众人如何能忍! “那背剑的小子说的对,金钱帮帮众数万人,个个柴米不缺,却个个养成了怂包蛋!” 田成魁与夏一手与金钱帮有些交情,无论是生意上的往来还是私下交往,都颇为密切,否则也不会同八文钱共赴南海,八文钱又邀请二人来京都城。 可交情是交情,夏一手与田成魁确实也不愿再蜷缩在这宅子里,街头风云涌动,哪能只看着别人浴血厮杀! “烦请秦主事打开宅门,我们也不愿麻烦金钱帮了,既然这件事是京都朝廷针对城内江湖人,田成魁自然应该有几分骨气!” “请秦主事代我向酒帮主送一句话,夏一手十分感激金钱帮慷慨照顾……” …… 众说纷纭之时,酒里寒伸着懒腰,打着哈欠由屋内走出,依旧睡眼惺忪。众人声音逐渐减少,屋内开始静了。 “是时候了吧!闹也该闹够了……” 闹?这如何是闹,将一众人“请”至宅中,紧闭府门,任由府外同门同道无辜惨死,如今众人不过是想走出这所宅院,与这座江湖同进退,这怎么就是闹了? “酒里寒你难以舍下你金钱帮的生意,难以舍下你同长楚朝廷的关系,我们理解,可我们不同,孤身一人,仗剑天涯,我无牵无挂,没有什么放不下的,大不了哪个大兵拿着刀向我砍过来,我也还他一剑,他的刀要是快一点,大不了我就是死……” “闹够了!老太监已经回去请命了!” 老太监?这又关老太监什么事?这宅子里的人,从未听说过谁外号叫老太监! 一头雾水! 正是此时,金钱帮酒里寒私宅之内,飞入一只白色鸽子! 第一百四十六章 戒严令止 京都城是一座城,一座城门紧闭仿若死地的繁华之城,墙仿佛高万刃,坚不可摧。 京都城仿佛一座孤城,遍地的哀嚎之声,秋未过,却透着刺骨的寒意,城里的人拼了命的向往城外走,城外人却又挤破了头皮的想往城里去。 城外天地阔,尘土自飞扬,深秋刺骨的风,吹起黄土,吹起枯黄干透的死草,京都城外不设防守堡垒,一眼望去仿佛置身西北,一片苍茫萧瑟。 黄昏时远方,一面旗帜飘扬,在落日的余晖之下,旗子仿佛被拉扯扭曲,但依旧飞扬。 一匹马,两匹马……马匹踩踏在道路上,烟尘四起。 一个老太监站在城楼之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老太监旁边的是京都卫城军吴士源和杨雪穗公主,老太监掏出一面黄色卷帛书,对吴士源说道: “吴将军,皇上于皇城之中早已洞悉一切,有两封书托我带给将军,一封秘旨,一封圣旨,皇上特意嘱咐奴,先将秘旨念与将军听。” “吴士源,朕念你是少得的人才,否则这卫城将一职,也不会轮到你这个没满三十的毛头小子身上,你是殷大沅的门生,朕也算是念了个人情,有几分私心,朕说你是柄利刃,你就是柄利刃,君子不器,百道具通,朕要你守这京都城,要你守我长楚江山,可是朕又不放心你……” 吴士源心中一紧,君言如天雷,暗惊道“皇上不放心我?是不信任我吗!” “吴士源,朕本欲以你为新柱,所以现在需要你做一件事,做成了赏,做不成斩!” 老太监动作有些缓慢,又取出一卷帛书。 “卫城将吴士源接旨!” “臣,吴士源接旨!”接旨是一件神圣的事,仿佛朝拜觐见一般,清袖整衫,长跪候旨。吴士源眼中常含泪水,“卫城军吴士源接旨”这几个字,似乎有许多年不曾在他耳旁响起过,接旨!接了天子的圣旨,肝脑涂地又如何! “卫城将吴士源,当以京都以长楚朝廷为重,城中贼寇作乱,扰的京都不得安宁,一众人等假公济私,以查案之机捉拿朝臣,京都戒严之令,到此为止。此后城门可开,兵部尚书易连城引兵平定城中暴乱,卫城军从旁协助。左丞相姬灵语乃朝中重臣,请来与朕叙叙旧!” 吴士源松了一口气,这戒严令总算结束了,城中之暴动让他应接不暇,所谓从旁协助也不知该如何从旁协助,如今江湖人还能靠安抚来平定吗?显然是不可能的,死了太多人,无论是羽林卫还是江湖人,街头遍布的都是尸体,亦或是还在挣扎着爬动的人,此后都是废人了,一场暴动,满城血雨,京都戒严十日,成了京都有城以来最惨烈的十日,红色的血流进水沟之中,过些时日就是满城腐臭。 吴士源抬望远方,易连城的守军蜂拥而来,队列整齐,溅起深秋尘埃京都城仿佛起了雾,阳光透过尘土,渐渐朦胧。 “京都的戒严,是已经结束了还是刚开始?”吴士源手中握着圣旨,越发握的紧了。 “京都城几十年开只下过寥寥几场雪,而风雨从不曾停歇过,一边结束,一边在开始。”杨雪穗说道。 “公主殿下……” “吴大哥,雪穗是公主,可从来没有以公主之名自居,十几年京都城变幻,雪穗已经看惯了。” “公主如果是一个隐士多好,闲云野鹤,畅游于诗书与美景之间,这样可以自由自在,不用这么多束缚……公主也不会如此多愁善感了。” “不过公主殿下放心,吴士源既是京都城卫城将,一定会保卫京都城安危……一定会保护公主安全。” 易连城的防卫军,终于洋洋洒洒的开入京都城,京都城本就复杂,王字头可养府兵五千,候字头可养府兵三千,所以每日京都城内不知有多少股势力在盘旋,如今这京都城戒严,倒像是姬灵语的独角戏,府兵过千,羽林卫和羽骑营更是皇城中的爷,在京都城横行霸道也是理所当然,再加上青州系将领几乎都在京都城内,再加圣旨加身,一时风光无两。 王不干政,候不管事,向来是朝廷规则。 姬灵语是掌政左丞相,大刀阔斧,纵使蛮横无理,纵使嚣张到想办谁就办谁,京都城内王侯,也不可干预,只能以各种方法想将这些事送进皇城,奈何戒严令是皇上亲下,查案权是皇上亲自赋予姬灵语,而皇上已病重许久,不见群臣已经多年,弹劾之事无果。 既然弹劾无果,便没有什么办法,姬灵语闹不到他们头上,自然无权干涉,连发怒的理由都没有。 城门大开那一刻,姬灵语才意识到自己忽视了一个最重要的的人,原以为那人已经病到所有事都可以置之不理,想不到自己这一闹,京都城水深火热,行事之前,与韩良计较过许久,终于敲定的最终方案,他实在想不通事情为何会往越来越乱的地方发展,何巧手府中几个佣人的死无关紧要,甚至京中无故的何巧手死了也不会有什么大影响,连许如清都死了的情况下,何巧手一死又能激起什么风浪? 反复合计,韩良的计策万无一失,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是囚禁温子仪?不对,韩良说温子仪只是投石问路的一步棋。 京都城门大开那一刻,姬灵语都没有听到任何取消戒严令的消息,并且现在依旧没有人告诉他为何取消戒严令,皇城中也没有哪个太监骑马驱车而来。 姬灵语遍寻韩良而不得,终于也知道这个被自己奉为座上宾的瞎子也放弃了自己。姬灵语没想过颠覆整个长楚,他就是想除去那几个不太顺眼的腐儒。怎奈何季令之和闫学池先入皇城,连影子也没有看到,迫不得已赶往莲花巷,岂知莲花巷黄桥府门前有一尊持刀的阎罗。一把短刀杀的自己的府兵落花流水。 姬灵语忽然感觉到浑身乏力。 府兵中有一人站了出来。 “丞相,现如今易连城的大军已经入了城,我们是插翅难逃了,依我看,只有反了得了。” “成诡,反可是杀头的罪过,你怎么敢说这样放肆的话!”齐凯与成诡几日来已经互相认识,现在见他说出这样的话,便出言反对。 “这事当然由丞相来定夺,如果留在京都城,皇上既然无声无息取消戒严令,明摆着就是冲丞相来的,丞相若是不反,皇上可能不会为难丞相,换句话说,也就是皇上念及丞相与皇后的兄妹之情,肯定不会杀丞相,但是从此以后,丞相将使唤不动一兵一卒,府中也一定无一兵护院,生老病死只在这相府之中,到时相府会变成一座牢笼,终身不可出府,皇上还会以保护丞相的名义将相府围得飞鸟难入……不过丞相要是反了,趁现在易连城尚未形成合围,再加上城中混乱,一群江湖人一定会分散易连城的注意力,只要趁这个节骨眼闯出京都城,青州是丞相的根本之地,我相信青州系众将领一定会跟随丞相的脚步,以丞相马首是瞻。” 姬灵语仍在纠结,他不想做一个阶下囚,可也不知如何才能闯出京都城! “丞相,我们青州系的众将领都是您带出来的,丞相守长楚,我们自然守长楚,丞相不守长楚,我们还守个屁啊!我们愿意与丞相重新再上沙场!” “齐凯,羽林卫可以为我所用否?” “丞相,我齐凯自然是愿意追随丞相,只是羽林卫乃是皇城内禁军,没有圣上旨意是调不动的,齐凯既然愿意追随丞相,我大可假传旨意让羽林卫护送丞相出京都城!” “好!” “爹,也不用由城门闯出,韩良曾与我说过,策划这一事情,一定要有万全之策,还要有退路,所以我早已派人挖好了暗道,可以直通城外。” “丞相,我有计策,我们兵分三路,丞相你领着青州众将由地道出城,我率领府中府兵与羽林卫和羽骑营兵分两路,分别从不同方向闯城。” “好!好计策,你叫什么名字?” “禀丞相,属下成诡。” “好,你要是能活着,到青州来找我!” …… 京都城的忙乱,从今日开始,城北一座旧庙,聚集的都是流浪者,借这个地方遮风避雨,庙门轻轻一开,一个小童搀扶着一中年瞎子由破庙走出来,瞎子拄着盲杖,抬头望了望天,他其实什么也看不见,大概在感受今日的阳光。 “又一个沉浸在权欲之中无法自拔的人,失败了但又像是成功了!” “先生,我们回洞庭吗?” “洞庭?洞庭有个云来了,容不得我韩良,想我韩良在洞庭一生,别人只当韩良是个只会玩弄人心,只会耍阴谋诡计的疯子,可是这世道,哪有什么太平盛世需要人去治理?若真有太平盛世,云来会在洞庭那座学宫一住就是几十年? 哈哈,若是真的有太平盛世,此刻韩良应该还在哪个窑子里吟诗作乐,又怎么会跑到这京都城!” “先生,又有人来接我们了!”小童说道。 远处一人身穿甲胄,身后是一顶轿子。 “韩良先生,我家将军仰慕先生才华已久,希望能与先生见上一面。” …… 忽见城门大开,城内众江湖人士反抗的情绪也不如先前那般高涨,只见易连城的守军列阵入城,一开始众人也摩拳擦掌准备决一死战,谁料到易连城的守军竟然从一众江湖人旁边走过,视而不见,让人摸不着头脑。 大清扫行动开始,卫城军也在大街小巷搜寻可疑人物,防止有人乔装混出京都城。 “站住!”陈宝盖从一高一矮两人身旁走过,忽然间好像想起了什么,那两人一听他这话,便站住了。 “我好像见过你,那晚羽林卫抄何侍郎家时我曾见过你,你是什么人?京都城的百姓在戒严之时是不会外出的,看你鬼鬼祟祟的,难道是刺客!” 少年牵着一个小女孩,在他停下脚步的刹那就已经随时准备出刀了!到目前为止,小周已经杀了不少人了。 “不要!”何葭轻声说道。 “嘿嘿,官老爷,你看我们兄妹两个这么瘦弱的身子,哪里像刺客了,我们不过是在家闷的时间太久了,小妹说闷的很,我就带她出来散散心。” “不对,你衣服上的血迹是从哪里来的?”陈宝盖一声令下,卫城军将小周和何葭围住。 “不管你是不是刺客,卫城军都要暂且将你扣押,一切等到水落石出为止。” 小周转念一想,反正自己已经无处可去,月光楼已经将自己当做一枚棋子弃了,月光楼指定是回不去了,刺杀许如清这个事,月光楼肯定是不想背的,所以一旦月光楼下的人得知自己逃出了京都城,无论自己走到哪里,肯定不会有好日子,现在知道自己身份的人几乎已经死光了,倒不如一搏,卫城军狱中避上一段时间。 可是,这个小累赘怎么办? 何葭满是担忧的望着小周,对陈宝盖说道。 “他不是刺客,我向你保证他不是刺客,他是一个好人,你们要相信我。” 陈宝盖这才注意到小周牵着的少女何葭,忽然觉得有些面熟,好像是在何处见到过,但是不可否认的是,这个少女肯定不是这个男子的妹妹。 忽然间,陈宝盖想起了什么,原来这个小女孩他真的曾经见过,正是何巧手入京当日,何巧手从北部石关南来,第一个拜访的就是吴士源。“难怪会这么眼熟,原来竟然是……” “小何葭,你不认识我了吗?当日你进京都城可是我去接的你,就是我给你介绍京都城的,你问的最多的拐角卖波浪鼓的和卖艺的那对夫妻。” 何葭看着陈宝盖点了点头。 “他不是坏人,你相信我。” 小周却不是个傻子,他已经看出小何葭不可能只是一个管家的小女儿这么简单,京都城内土生土长的人怎么会不知道白石街藏金楼?寻常人家的女儿怎么会去过易连城的府邸。 原来她并不是无依无靠,留在京都城中总好过跟着自己流浪江湖。 “好!我是杀了人了,有人追杀我们,我杀人也是为了自保,不过我愿意跟你们去卫城军的狱里,但是你们要保证不让我饿着,我还要一本书,字大点的书。” 小何葭一脸不可思议的望着小周。 “我看得出来你相信我,但是我也知道你相信你眼前这个人,他是京都城卫城军的人,你跟着他比跟着我好,你放心好了,只要你相信我,我一定不会在狱里面困多久的。” 第一百四十七章 反出京都 藏金楼下依旧被羽林卫围得水泄不通,元仲和简老七被死死的困在藏金楼内,元仲手中一柄沉重的刀,在这迂回狭窄的小巷内杀出一条血路绰绰有余。元仲看着屁股中了一支箭的简老七,简直气不打一处来,想当年跨马抡刀,铁甲加身的日子当真好不快活,一出沅北,不知不觉已经快四年了。 “曲悠没找到,我怎么能死?我堂堂沅北男儿,怎么能那么轻易就交代在这京都城!” “能藏进金钱帮的藏金楼,一时半会是不会有人冲上来的,要说这金钱帮在长楚的地位,可不是仅仅一个江湖帮派那么简单,你应该知道,咱们这个皇上对于看人方面是有独到的见解,当年镇北公不也只是一介江湖人,酒里寒也和当年洛城主一样。” 简老七自信的说道。 “除非是事态紧急,否则羽林卫绝对不敢轻易闯入藏金楼。” 话音刚落,一支箭穿窗而入,正插在简老七旁边。 “我的个乖乖,肯定是哪个臭小子手酸了,不小心放了箭。” 只听到藏金楼外“放箭”令下,简老七表情瞬间凝固。 “我的个亲娘也!快快快,大哥快救救我,搬张桌子帮我挡一下,简老七要变成箭老七了,浑身插满箭枝,给老子搞成个刺猬。” 简老七躺在地上不住的哀怨,不住的破口大骂。元仲手握重刀,冲出藏金楼。 “既然各位已准备置我于死地,那我就不畏首畏尾了,刀来刀往,老子的刀可是要人命的,不怕死的可以过来试试。”元仲一把沉重的刀,曾杀的多少男儿胆寒,刀身发黑,散着刺骨寒气,刃微白,看起来十分锋利,仿佛这一刀下去,无论多坚固的盔甲都会一分为二,纵使不能破甲,这一刀下去,也足以杀死一个人。 “老子杀过来了,哈哈哈!”元仲应声而至,拖着一把重刀能有这么迅速的动作,如何能不让人惊讶,只见一个身材高大,微微有些胖的人敏捷的动作,直接朝羽林卫杀了过来。 双方缠战到一处,难舍难分,羽林卫阵型逐渐变得混乱,却又迅速恢复过来,长矛、盾牌和轻刀的配合,在空间狭窄的白石街简直所向披靡,元仲仿佛一头困兽,挥刀时偶尔刮破几人的盔甲,而刀却不及羽林卫的长矛一般长。 元仲衣衫上染了鲜红的血,身后是刀子划破的口子,鲜血往外涌,这样下去,元仲非死不可,要么力竭而亡,要么就是死于羽林卫的长矛或是轻刀。 …… 京都城戒严令除,却依旧是混乱不堪,百姓的门锁的更严实了,老何已经按捺不住酒瘾,却又不知道哪个地方有酒可以喝,先醉上三天三夜。 “京都城的热闹已经看完了,最后这几天来整日都是这些你来我往的拼杀,却又伤不到根本,剑宗内那几个老家伙却又不肯出来让我见见世面,无趣,老马咱去酒里寒家里拿点酒喝。” 老何牵着马,洛北紧随其后,城内羽林卫拥护着几辆马车在纵横的街道驰骋,马车周围铁甲相护,行色匆匆,原来马车队伍身后是追兵,难怪逃得这样狼狈,洛北下意识往那个方向看了一眼,赫然发现骑在马上的竟然是老熟人——黑石头镇遇到的山匪二当家的。洛北正纳闷,朱求人死了,除了朱勋以外竟然有人逃出了黑石头镇。 这人竟然在京都城内混的有声有色,盔甲加身,一看就是一军统领,洛北一想:“算了吧!我也不要赶尽杀绝了,朱老大已经得到了应有的报应,说起来还是我们平了别人的山寨,又何必揪着不放。” “洛小子,发什么呆?赶紧跟上我啊,晚了酒里寒就回去了,拿不到酒喝有你好看。” “你这哪里是拿分明就是偷。” “哈哈,我好酒,酒里寒不如我好酒,对于美酒来说,我才是它们最好的选择。” 老何边走边呢喃“我以为京都这场动乱,会是前所未有的惨烈,原来竟然不是一方面的预谋,而是谁都有预谋,老谋深算终究还是败在江湖这个点上,谁说江湖水不深,淹死一个左丞相却是绰绰有余。” 易连城仍是寸步未离尚书府,只听得有人来报。说左丞相府中已经空无一人,青州系将领也踪迹全无,倒是有两拨人分别从北门东门闯关,东门一行人已经被完全拿下,并没有发现姬灵语的踪迹,北门因为防守较弱,加上方若望那个背剑少年从旁干扰,有两百多人从北门跑了。 来报者说道:“尚书大人,姬灵语应该就在北门出城的一行人中,此刻派人去追还能追上。” “不用了!”书房内传来易连城的声音。“姬灵语府中人去楼空,连几个妇孺都没有留下,肯定是早已暗中混出了京都城。” …… 京都城戒严令已除,城门大开,一众江湖人匆忙走出京都城,城墙之上大贴告示。 “姬灵语买通刺客,刺杀右相许如清,假借查案之名,杀害朝中忠良,欺辱江湖人士,如今已叛出京都城,右相许如清,功勋等身,此后长楚,再不设左相,今长楚宣,姬灵语为贼,当难两立。” 京都城死了许多人,江湖人士若干,羽林卫、羽骑营以及青州系入京的随行兵马若干,卫城军若干,京都城守军若干,无辜百姓若干……整座城沉浸在悲痛的气氛之中。 城门大开,尽显死寂与无尽的萧瑟,拒马栏七零八落,被撞的不成阵列。 卫城军于城门盘问入城出城的人。 一行人抬着一顶轿子走向城门,轿子之前高马引路,甲胄加身,一看便是军中人士。城外另有马车等候,见卫城军伸手阻拦盘问,为首那人说道:“凌州水师奉我家将军之令,特意送南海黑龙入京,今逢戒严令废除,自然应当打道回府,回凌州复命去。” 骑在马上的汉子一见耽误了这么久,心中有点愤愤不平,大声呵斥道:“问问不就得了,当真要查就只管来查,查不出东西耽误我的行程,我拿军法收拾你。” “是凌州水师的蒋吕阳,这家伙是个疯子,让他过去吧,省的惹事儿。” “好吧!” “蒋统领请!” 轿子与马出城,便马上要换马车,不慌不忙,一个小童伏在轿子窗边轻声说道: “先生,我们已经出了京都城了!” …… 白石街藏金楼下。 “且慢!”声音由远而近,仿佛从白石街街口传到街尾,声至人至,一个灰色的身影一闪来到藏金楼下,一霎那间,逼退羽林卫数十步! “各位不用再打了,京都戒严令已除,姬灵语已经叛出京都城,如今京都城内由兵部尚书易连城和卫城将吴士源共同治安,皇城内圣旨马上就到,羽林卫和羽骑营马上就要回皇城。” 来者一头卷曲的头发,腰间系一个酒壶,正是金钱帮酒里寒。 羽林卫和羽骑营众人面面相觑,将信将疑。 远处马蹄声渐近,高亢的声音响彻白石街。 “圣旨到!” …… “公主,你的行辇在凯旋门下,马儿已经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我派人送公主回皇城吧。” 吴士源和杨雪穗一同行在千疮百孔的街头,吴士源要调集卫城军,整理乱成一团的京都城,每逢这个时候,铤而走险混水摸鱼的人便会冒出头来。 “京都城没让姬灵语毁了,也不能让心怀叵测的人毁了。” “好啊,那我也陪你走一会吧,正好我也闷得慌。” “这京都城好多地方可能公主都不曾去过,还有好多地方是公主一定想去看看的。” “你怎么知道我家公主就想去看看呢?难不成你会读心术,要不你就是我们家公主肚子里的蛔虫?” “若梅,别乱说话,我当真把你许配给萧大头了,到时候你就跟着他,别在跟着我了,谁让你话多!” 穿街过巷,吴士源仿佛对京都城每一寸土地都十分熟悉,对于各个小铺内卖了哪些精致美味的小东西,都如数家珍的说给杨雪穗听。 “你是卫城将,整座京都城都由你护卫,理应是个高高在上的将军,怎么会对这些小巷子里的东西那么熟悉?” “既然要守护,如果不熟悉不爱,那何谈守护,当这座城不再是冷冰冰的,自然而然就会用心去守护了。” 吴士源转过头来,看着杨雪穗。 “公主,到了!这么些年了,虽然外面街道布局有些变化,但是这里一直都没有变化。” 杨雪穗一看眼前熟悉的广亮大门,满心惆怅,忽然流出泪来。十余年未见,本以为这个地方已经拆除了,或者是早已卖给了别人,想不到依旧是原来的样子,红漆的牌匾上的几个字显得有些陈旧,却没有一丝灰尘,一定是有人随时打扫。 吴士源跑到前面去,把门推开,院子依旧是原来的小院子,一座凉亭下一张石桌几个石凳,记得往日哪里经常摆上一个棋盘,几个只懂刀剑的江湖人非要学学文人墨客一般静坐对弈,到头来都是以吵得面红耳赤而结束。 “公主,那年下雪,你们在这里玩雪的时候我在屋内沏茶,见你们玩的那么开心,我忽然觉得这才是家应该有的样子。” “原来你也曾在这个院子住过,可为什么我没有见过你?” “我是从北方逃难来到京都城的,是殷将军收留的我,后来也是他送我去洞庭学宫……当我回京之后,这个小院已经卖给了别人,我几经周折才将小院买了回来。” “谢谢你~” “在我记忆里,对家的概念很模糊,第一次让我感到温暖的就是这个小院。” 深秋,庭院里忽然落了一片落叶,飘落到杨雪穗的领子上。 “你能帮我把叶子拿下来吗?” “属下……遵命!” “什么命你都遵吗?” “刀山火海,万死不辞!” “为什么此时此刻,我们好像在结拜一般!” “那是否应该说……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第一百四十八章 娶妻生子为重 若论深秋的萧瑟,京都城怎么也比不过西北,沅北城外一眼望不到尽头的黄沙,秋风料峭,寒鸦长鸣,暮霭沉沉。 沅北城街头几个小孩在嬉闹,哼唱着小调。 “……风一楼, 雨一楼, 相思两眼几处忧; 风一楼, 雨一楼, 不见仙人伴公侯。” 这时走过两个少女,轻纱覆面,有一个少女轻声问道:“小朋友,唱的真好听,可你知道这首小调的词是谁写的吗?” “哇,漂亮姐姐说话声音真好听!”“我娘说这首小调唱的是城主和城主夫人的事,可是我娘没有告诉我是谁写的,姐姐你知道吗?” “嗯嗯,姐姐当然知道了,这首词是我家公子写的,但是我家公子不许我们和别人说这件事,你答应姐姐,要替姐姐保密啊!” “小拾,你又胡闹,要是公子知道了,看他怎么收拾你。” “哎呀,姐姐,你不说,我不说就没人知道了,再说了,公子假如要收拾,你肯定也跑不掉的,谁让你管不住我的!” “快走吧,公子让我们去城主府,要是真的晚了,我可救不了你。” 城主府剑楼依旧住着一个身躯佝偻的老人,本来才四五十岁的年纪,看起来却十分的苍老,发已花白。 “洛烛伊,我告诉你,我已经一刻也等不了了,我现在就想抱孙子了,你个小兔崽子,从小就这么闷,搞得我也闷死了,快给我生个小孙子,让我解解闷。” 剑楼内洛烛伊却也是不依不饶。 “哪家姑娘看得上我,娶嫁本来就不是那么容易的事,讲究情投意合,你这老古董跟不本懂我的事……” “小瑜可一直在沅北城等着你,你小子敢说这样的话,看我不收拾你!” “小瑜…小瑜都没说愿意,你在这里瞎起什么哄!” “亏人家小瑜心甘情愿在这沅北城等你,你这个没良心的臭小子,你不知道小瑜是什么样的一个人吗?难道你要小瑜站到你面前说她想嫁给你吗?哎呀,你这臭小子,真真气死我了。” “你帮我问一下,她……她如果是真的准备好了,我孝敬你一壶酒。”洛烛伊说道。“好了,我找的人到了,本公子还有大事要处理,就不陪你了,改日想吵再吵个痛快吧!婚事……你看着办吧!” “臭小子!娶妻生子才是头等大事!” …… “公子,南方传来消息,半月前京都城发生一场大乱,右相许如清被刺杀身亡,京都城戒严十日,姬灵语反出京都城,往青州去了。”玖儿说道。 洛烛伊点了点头。 “看来听风堂的消息还是不太灵通,这消息现在还没送到府中,让你二人组织的事情看来有些成效了,江湖是张网,一个扣连着一个扣,能用好江湖这张网,可以得到不少消息。” “是公子聪明才智,我和姐姐也就是听公子吩咐,都拿不定主意的。” “小拾也聪明,所以我要小拾你将这张网越铺越大,务必让消息传播的更快些,像沅北城外的烽火台一般,由点成线,最后形成一张网。 洞庭是经久不败的一片盛地,让你在洞庭占一片地,不知现在有没有站住脚步?” “公子放心,洞庭有个洞庭帮,帮主刘旋死在京都城了,不过我们早已安排人加入洞庭帮,只要公子同意,立马便能将洞庭帮掌握到手中。” “入洞庭帮的人是谁?” “是听风堂陈彪子,连季亲点的一个人,这个人手下武功不错,年纪也不大,一定可以完成任务。” “好,既然你和连季都看好此人,我信你们,但如果要是出了什么差错,我恐怕难饶了你。” “公子放心好了,小拾平日里虽然闹,但是做事也是知道轻重的,既然是公子交待的事,我相信小拾一定会认真去完成。”玖儿见小拾低头努嘴,忙帮衬着说道。 “小拾去洞庭,我要你负责洞庭这个点,第一次这么大张旗鼓的扎入洞庭,我让连季挑几个人协助你,此外,我再问城主要几个人。” “小拾知道了……一定不会让公子失望的。” …… “好,我让洛一挑几个人给你,你自己想怎么用就怎么用。”剑楼内洛秋寒说道。“你自己本来就知道,让你自己去挑人其实是最合适不过的,无端端你怎会跑到我这剑楼来,难不成是还有什么事非问我不可?” “没有……” 洛烛伊转身便要往外走。 “……小瑜那事,你有问吗?” 眼看便要入冬了,西北变得格外冷,红芍给洛烛伊备好了鹤氅裘,送来的却是钟瑜,洛烛伊还是太忙了,钟瑜好像很久没有见过他了,这才给他送了裘子过来,剑楼下的柳树叶已经掉光了,钟瑜和小文听说洛烛伊在剑楼,便匆匆赶来。 然而不巧,洛烛伊又从她眼皮子底下溜掉了。 “小瑜,你愿不愿意做洛伯伯的儿媳妇?” “为什么他自己不来亲口告诉我?” “年轻人真是,拖拖拉拉,犹豫不决,我实在是看不下去也等不了了,你千万不要给洛伯伯说时机还不到,其实你和洛烛伊那个臭小子,随时都是最好的时机。” “我当然愿意,只不过恐怕会耽误他的事情。” “孰轻孰重,他心中自有一杆秤。” 洛烛伊亲自挑了三个人,三人在沅雪院中一直等候,终于洛烛伊回到沅雪院。 “你们三人自当年千龙帮的事之后,便从沅北城消失了,从此便不在是沅北城的暗子,或许你们离开沅北城之后,有潜入寒蒙或是西夷,甚至有些人被安排到沅北军中,我从百余人中将你们三人挑选出来,有一件十分重要的事要交给你们三个。” “公子请吩咐!” “我只知你们之前的代号,此时既然已经不是暗子了,先报上名来!” “张程!”“刘词!”“万天一!” “小拾已在收拾行装,你们三人迅速准备一下,洞庭大小宗门过多,形势复杂,若事办不成,当知道我会要你们付出什么样的代价……还有,护好小拾。” …… “姐姐,公子既然让我去洞庭,我也不敢违抗,沅北的一切事情,就交给你了!” “你个丫头,你在沅北能有什么事,无非就是一个公子,你放心好了,公子如果自己都照顾不好自己,那他还是你甘愿言听计从的公子吗!傻丫头。” “公子自然是世上最聪明的人,而小拾要做世上最听话的人。” “傻丫头!快点出发吧,晚了洞庭帮都没有了,看你怎么办。” 沅北天凉,干燥的冷,吹过一阵风便觉得口干舌燥,嘴唇好像一下就会裂开一般,洛烛伊站在城楼之上,见北雁南飞,城外几棵粗壮的树掉光了树叶,像枯死了一般,寒鸦惊鸣,秋风正紧,洞庭是否江湖动荡,青州系已然造反,如今长楚千疮百孔,任谁也不可能扭转乾坤,为今之计,沅北承受的压力更大了。 风穿透洛烛伊的衣衫,一阵透心凉,忽然一件鹤氅披在他的身上,一回首,原来是钟瑜悄无声息的走到他身旁。 “你何时练成了来去无踪的功夫了,连走到我身边我都没我察觉到。” “我没有练过这种功夫,明明是你自己走神了。” 洛烛伊双手撑在城楼上的垛口之上,顺着他的眼光,城外广阔的平原延伸至远方,隐隐约约几个护城子堡垒,还有远方的烽火台。 “你说这像不像一片战场,我仿佛能看见有朝一日,数十万大军会在眼前这片旷野之上厮杀。” “不像,谁没事会来攻打沅北这么一座不起眼的城市,要打也是打京都。” “太平盛世,多么遥不可及。” “沅北城有沅北军,还有洛伯伯在,不会有人敢打沅北城的。” 洛烛伊转过身来,深吸一口气,缓缓呼出来。 “听说你准备好当你洛伯伯的儿媳妇了?” “洛伯伯一直把我当女儿看待,还当什么……你是说儿媳妇?我……我” “你准备好了吗?” “那……那你说我需要准备些什么?” “我也没有想过要嫁给谁,我哪知道要准备些什么。” “哼,本小姐才没有想过要嫁给谁。” “好啊,那既然如此,那么钟瑜小姐可不可以和我义结金兰,做一对好兄妹。” 钟瑜一听,努着嘴暗暗生气。 “义结金兰就义结金兰,本小姐还能怕了你不成,哼!” “你可知道义结金兰是有仪式和誓词的,我先做,然后你跟着我做。”“好,做就做!” 洛烛伊深鞠了一躬,煞有其事的样子。 “一拜天地……” 洛烛伊忽然间觉得耳朵有一点点疼,他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好嘛,还没礼成就开始欺负到我头上来了,我洛烛伊可不要做一个妻管严。” 第一百四十九章 灯,恰如人意红 西北寒,而沅北城暖,尤其城主府,不知深秋内何处吹来一阵春风。 夜未至,而灯火已通明,城主府最活跃的是城主洛秋寒,只见洛城主像一个小孩一样,奔走在城主府内,厚重的衣衫,些许佝偻的身躯,让洛城主的动作看起来十分不协调,像初学步一样,一步一步走的比较笨拙。 “挂正一点,王川你的灯笼要挂的正些!歪了歪了,高度也不一样。 那灯笼上为什么贴的是‘喜’字?这又不年不节的,贴上‘喜’字干什么?真是一群不上心的臭小子,你们不知道应该贴的是另一个字?” “公子说贴‘喜’字,我们也不知道应该贴什么。” “一群笨蛋,还得我亲自来。” “城主,公子到底要做什么?往年冬天快到的时候,府中挂上的灯笼也从来没有要贴上字,今年偏要贴上一个‘喜’字?” “糊涂,糊涂!府中新婚大事当然是头等大事,府中一定要灯红,一定要喜庆,新婚大事,哪能马马虎虎!”洛秋寒说道。 “新婚大事,如此草率,洛烛伊这个臭小子在哪里?” “公子换上便装出去了!” “胡闹!” 洛秋寒说着便追了出去。 “新婚了?难道城主看上了谁家姑娘,想要再续一弦。”洛耳疑惑道。 “瞎想些什么,向来只有公子的事,城主才会这么上心,肯定是公子要成婚了!”王川摘下不合适的灯笼说道。 “公子要成婚了,谁家姑娘这么好的福气?”两人不禁疑惑道。 “瑜小姐?瑜小姐!”二人相视,恍然大悟,异口同声道。 “公子终于要把瑜小姐娶回家了!” …… 花桥街已经开始有些热闹了,吆喝声已经不绝于耳,鼓鼓囊囊的肉夹馍飘香四溢,惹人嘴馋,醉生梦死的小厮疲惫的打开了门,伸了个懒腰,稍一不注意,却让一个人溜了进去。 “唉唉唉!洛寒生,城主公子又让你给我们家玖儿姑娘带了什么新奇的玩意儿,这么早就来了,我们家玖儿姑娘都去见过公子好几次了,什么时候公子才来见我家玖儿姑娘一面?” “快了快了,我家公子日理万机,这不才回沅北没多久,一大堆事情在等着他呢!” “好嘞好嘞!我也拦不住你,你个龟儿进进出出已经惯了。” “那倒是,龟孙怎么拦得住……”说着便往里面走。 醉生梦死的崔娘娘恰巧碰见了这一场景,忙迎上来。 “公子……” “嘘~不要声张,我现在可不想所有人都知道‘洛寒生’就是城主公子,净干些缺德事了……” “是!” “玖儿在忙什么呢?” “您自己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好嘞!崔娘娘,我家公子说改日一定亲自来看看这里。”洛烛伊刻意放大了音量说道。 醉生梦死后是一座阁楼,此刻静悄悄的,显得很清净。住着的正是玖儿和小拾,小拾已经在他的安排下前往洞庭,此时阁楼内应该只有玖儿一人。 推门而入,空无一人,一张书桌,羊毛毯子铺在书桌旁,桌下放着火炉,书桌上一张古琴,整间房格外温馨,格外温暖。 羊毛毯上趴着一只猫,好像是只猫,但尖耳又像是一只狐狸!身体白粉相间,细细看时,四肢有几点微微的紫色,慵懒的躺在羊毛毯子上,想不到这貌似是猫也能这样优雅,像一位贵妇午休一般,雍容华贵的姿态一览无余。洛烛伊将它抱了起来,如此温顺。 “公子……玖儿不知道公子来了。” “我若不是悄悄的来了,怎么能发现玖儿你的屋子既清净又温馨,天冷了,添一个火炉子最合适不过了,待我回府之后,也叫红芍添一炉火。”洛烛伊一边抚摸着怀中的“贵妇”,一边说道。 “我让你给我寻一只温顺的宠物,这只狐狸就是你给我找到的宝贝宠物吗?” “嗯嗯,这是玖儿让人从中原以外,暹罗国带回来的猫,据说这种猫十分温顺,十分高贵,也十分聪明忠诚。” “好好好,原来是猫儿,我当是只狐狸呢。” “公子来就单单为了询问玖儿宠物之事?若是这么简单,大可以叫玖儿给公子送过去,不用劳烦公子的。” “我来看看玖儿也不成?还非要有事才能来这醉生梦死了,况且醉生梦死本就是开门做生意的地方,你就当我是个普通人就成了。 不过,我确实是有事要交给你,我想让你开始接手连季的听风堂!” …… 花桥街,洛烛伊怀中抱着一只猫,轻轻伸手抚摸它,极尽温柔。 “猫儿啊猫儿,真羡慕你,能找到一个这么好的主人,以后我保证你会感受到猫生最可遇不可求的幸福。”边说边走。 “洛寒生,你又到什么地方去掏了狐狸窝,小狐狸崽子都被你给带回来了,公子怎么不好好管教管教你,我看公子也不稀得管你了。”拐角处那卖肉夹馍的中年男子一见洛烛伊抱着一只狐狸一样的东西,便说道。 “公子当然会管教下属,只不过我还不够格让公子管我,我也就破罐子破摔了,再说了,我这叫体察人生百事,与万物亲近亲近!” “洛寒生,今天不去陈二伯摊子上吃一碗牛肉面再走吗?陈二伯念叨你好久了,说你还欠着他两碗面钱呢,陈二伯还说叫你下次去吃面的时候记得带上三碗面的钱,他给你多放几片牛肉!”迎面而来的另一人说道。 “改日我赢了,一定给陈二伯送过去,陈二伯的两碗面钱,就当是投资我了,还有啊,你得告诉陈二伯,千万别因为抱了孙子就落下了手艺,我可每天都想着牛肉面。” …… “热闹吧,沅北城很热闹吧,你放心,你的主人对沅北城可熟悉了,不用担心太无聊。”洛烛伊轻抚着猫儿,低声说道。 城主府门前,洛秋寒搬了一张椅子坐在门前,面色凝重,看起来很生气的样子。洛烛伊对待婚姻大事如此不上心,惹得他有些不快,且不说他早已将钟瑜当成自己的儿媳妇了,洛烛伊竟然在这关头还溜出去。 “嘿,老头,难不成府中闷热,上这来透气来了?我看你这面色,铁青,医者说面色铁青,怒火中烧,一大把年纪了,学什么不好,非得学人生气,关键是,你生气还吓不到我!” 洛烛伊说着又摸了摸怀中猫。 “去哪偷来的小狐狸?你个臭小子一直不喜欢小猫小狗,这么喜欢狐狸!” “洛城主,枉你自称走遍天下,见多识广,居然连我怀中的这位都不认识,本公子告诉你,我怀中的不是狐狸,是猫,外国品种,这点见识连没走过几趟江湖的本公子都知道,你却不知道。 哈哈,猫儿咱们走,不和这见识短浅的人说话,太过于掉价。” “臭小子!还懂讨女孩子欢心。” 如烟阁外,洛烛伊推门而入。 “喵~!喵~!小主人在家吗?喵~喵~小主人不在家我要走了啊!” “还学猫咪叫,你哪有那么可爱……”钟瑜的声音传来。 “我是不如它可爱,看来本公子的地位岌岌可危了,悔不该啊!” 钟瑜打开房门,脸颊上的小酒窝十分明显,即使她不笑也可以看出酒窝的轮廓。打开门一见洛烛伊怀中的猫,喜上眉梢,小酒窝仿佛倒满了酒,看一眼便醉了。 “好可爱的猫,长的这么别致,太可爱了!” “呐!小猫咪,这就是你的小主人了,先让你看一眼,你如果看不上眼前这个小姑娘,本公子我重新帮你找一个更好看的小主人!”洛烛伊低着头,佯装对怀中的猫说道。 “本小姐哪里不好看了,最不好看的是你,你都能抱着她,我肯定也能。” “哈哈!你看她生气的样子是不是特别像个管家婆?” “洛烛伊……你……” “她生气的时候很可怕的,从今以后你要慢慢适应啊,那本公子现在要把你交到你的新主人怀中了!” “洛烛伊……” 洛烛伊抬起头来看着钟瑜。 “我已经给它做好了心理工作了,以后你就是它的小主人了,它给我说了,说你生气的时候也很好看,以后肯定看不腻的……” …… 山河仍是山河,武当山下依旧是一条河,小河潺潺流淌,好像从未停歇过,一个小道士身负行箧缓缓走到小河边,无桥过河,几个露出水面的石墩便当做是过河的石桥了,一步一步踩在石墩上,偶尔低头看看水面的倒影,皓日当空,面容青涩。 “师父,我入世了!我很低调,没有骑鹤,走着就下了武当山。” 第一百五十章 投降输一半 秋冬交替之际,沅北下了一场雨,一场秋雨一场寒,场场秋雨要衣衫,洛秋寒披了件毛绒袍子,慢悠悠走出了城主府,身后洛烛伊撑了一把伞走在他身后。 沅北房屋修的比较矮,最高的楼便是城主府的剑楼,细雨滴落在屋顶,发出轻微“沙沙”的声音,城主府内那一老一少,一前一后,缓步行走在沅北略微有些拥挤的街道,洛秋寒白发苍苍,今日显得十分有精神。城主步幅不大,走不出洛烛伊的伞下。 细雨不大,唯有刺骨的风最磨人,走着走着,雨好像停了,洛烛伊收了伞,抱在怀中。 沅北城这是正是闲的时节,几缕寒风,吹的这座城有些懒散,城内的人显得十分散漫,有人在宽阔处搭起棚子,砌两个灶台就是一个小摊子,这时升起烟来,周围几张桌椅板凳上围坐了几个人,低声说着话,偶尔发出几声大笑,貌似等的太久了,开始催促老板赶紧上面。 客栈二楼宿客推开窗户,倚在窗台观望街头来往的行人;另一头传来一阵吆喝,卖肉夹馍的来了,拐角处的布匹店不见人影,无人光顾,店主遣去了帮工的小伙,自己拎来一个小火炉,烤着火,搓着手。 隔壁卖散酒的老王用酒勺舀了两碗酒,端着便走过来。 “老向,冬天都快来了,还卖布匹,这个季节已经到了穿貂皮大衣的季节了。” “好你个老王,才到沅北几年,就把自己当成沅北人了,想当初你那个店面儿还是我帮着收拾的,现在就开始说起我了,不过我也准备明天开始就把刚运来的皮草摆到货柜上。” 洛秋寒刚走到布店前,店铺老板连忙站起身来。 “城主,您怎么有时间……” 洛秋寒从怀中掏出一个红纸折成的红包。 “我儿子要娶媳妇了,身为沅北城城主这么些年,也从来没有给儿子娶过媳妇,这样的喜事,当然不能独乐,我要与沅北城同乐!” 一见是洛城主走到街上,众人连忙迎上来。 “恭喜城主,贺喜城主……” “同喜同喜!”洛秋寒掩不住的高兴,久违了! “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给各位派发红包……哈哈哈,我儿子终于娶媳妇了!” …… 当窗理云鬓,对镜贴花黄,钟瑜正在小阁楼梳理。 “小姐都不用擦胭脂了,面色红润,可真像个新娘子该有的样子。”小文说道。 钟瑜双手捧着自己的脸,只觉得隐隐有些发烫,这一辈子只做这一次新娘,钟瑜十分紧张。 “他是流连于江湖的人,总是马上青衫,山水旧识,而我却哪儿都不想去……” “小姐,他会留下的。” “树挪死,人挪活,你说我是一棵树还是一个人?” “小姐不是树,小姐马上就是新娘了。” 一切准备妥当了,洛烛伊本打算等洛北回来,可洛北这小子不知和老何跑到什么地方去了,若是等他,估计又是猴年马月,依着老何慢悠悠爱看热闹的性子,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走回沅北,何况还有一匹骨瘦如柴的马。 城主府挂满了红色喜庆的灯笼,贴上红色对联,俨然是过年时的样子,城主府会客大厅内,正对门贴着四个红色大字——佳偶天成! 一派祥和喜庆的氛围,洛秋寒却要大破财了,洛一亲自送上无计其数的红包,洛秋寒亲手塞满红包,府中人走上前来道一句“恭喜城主!”洛秋寒便发一个红包,说道“别恭喜我,恭喜洛烛伊才对。” “恭喜城主和公子,还有恭喜瑜小姐!祝公子和瑜小姐早生贵子,城主早日三世同堂。” “王川你小子说的好,三世同堂!三世同堂!赏你两个大红包!” 洛烛伊亲自去往如烟阁,这日的风,仿佛也那么惬意,一点不似初冬西北刺骨的寒风,迂回的长廊穿过红颜阁,亭台映水榭,奇石上泻水,这时节早已没有虫鸣之声,洛烛伊心很静,正如沉鱼湖的水,任风肆掠,却不涌起波涛,仿佛经历许多事之后,返璞归真,洛烛伊从不想称霸天下,也不想叱诧江湖,他其实只想好好待在沅北这片天空下,如今终于要和小瑜成亲了,是否代表着以后就家庭美满,阖家幸福了?他不太确定,至少现在无比平静。 走过沉鱼湖,再往前走便是如烟阁了,推门而入,钟瑜怀中抱了那只猫,无比宠溺,此刻妆容精致,双颊淡淡的擦了些许胭脂,不至于泛红,双手轻轻抚这怀中猫,一见洛烛伊推门而入,双眸不住闪避,面渐渐泛红。 “你怎么来了?我听人家说拜堂之前是不许见面的,说是两喜相冲,反而会不太吉利的。” “收了本公子的猫,就是本公子的人了,我本来陪着城主到城中逛了逛,途径往日常去的那些地方,依旧是热闹非凡,又想起当年到处躲藏,想要逃过大小姐你的法眼,但每次都是被你逮了个正着,我就想我这辈子大概是逃不出你的手掌心了,不如我认了命了,这才来自首来了。”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本小姐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 “钟瑜小姐,可否投降输一半?” “不行,我全都要!谁知道你投降了几个人,这个一半那个一半那还了得。” 相关事宜,自然交给了洛一去办,因钟瑜一直住在城主府,一切事情也就变得简单多了,前几日已经遣人往石关城去了,钟笑宇的宝贝女儿的大事,哪能不知会一声?不过按照洛城主的办事风格,强抢了一个儿媳妇儿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儿,也没有什么事是他做不出来的,除非是没想到。 红芍为洛烛伊量身做了一件红色新人装,钟瑜的那一件早已完工,一早已经差人送去了如烟阁,此时正在沅雪院改着花纹,自从洛烛伊第一次来到沅北,她便一直跟在洛烛伊身边,叫惯了公子,世间也唯有一个公子,他值得一切最好的。 青萝在城主府是出了名的冰美人,就连城主都要给她几分脸色,这一次竟破天荒开始为洛烛伊的喜事忙碌起来,毛手毛脚给红芍添了不少乱,后来耐性耗光,索性撂挑子不干了,这种细活她是做不来的,不如到院子里剪剪枝,剪去多余的枝丫,来年能让果树结出更甜的果子。 沅雪院算是整个城主府最清净的地方了,洛烛伊加上两个侍女,平时也不怎么需要旁人来沅雪院收拾些什么东西,红芍热情,青萝冷漠,却是沅雪院内最特有的风景。 沅北城内喜庆非常,洛秋寒亲自往城中走了这么一圈,自然是非比寻常的事,洛烛伊要成亲的事马上便在城中传来了。 谁都在想城主府的公子到底长了什么样,只听说这么些年一直在外学武,长香山和武当山都去了,想来应该学了一身不凡的武艺,这一回来就要成亲了,那指定是取了个仙女。 醉生梦死内叽叽喳喳,吵的不可开交,一边是因为镇北公公子大婚之事,一边则是因为玖儿和小拾已经许久未曾见过众人了,不少痴恋玖儿小拾的人早已按捺不住心中相思悸动,一时开始吵闹起来。 崔娘娘一看群情激愤,只得亲自安慰众人:“我家小拾已经外出了,我这醉生梦死里的姑娘,有许多都不是卖身在这楼里,想来便来,想走便走,这是别人的自由,我这不也没办法嘛!” “那玖儿呢?” “玖儿仍在醉生梦死里,只不过玖儿现在有些疲倦,需要好好休息,若是真让玖儿累着,你们不会心疼吗?” 崔娘娘此话一出,众人声音逐渐低了下来,确实是这个理,玖儿和小拾本就不是卖身在这醉生梦死,来去皆是她们的自由,何况此时此刻玖儿仍留在醉生梦死,还有什么可求? “各位客官,来用的醉生梦死可不就是为了寻开心嘛,何必想这些不愉快的事。我醉生梦死最近来了一位角儿,开口便是天上仙,各位可有耳福了!” 只见一人高挑,缓缓走出帘外,寻常女子怎会如此高挑?定是奇人呐!众人不住感叹。这人身姿如仙舞,不见她迈动步伐,仿佛是随风飘过来一般,一开口如天外音。 声如花香,也如水凉,院外若有桃花,也不知桃花是否会在缓缓到来的歌声中以为暖春以至,争相冒出花朵,此时此刻,清泉仿佛不在石上流,像流于天际,无依无凭,只肆无忌惮的释放无限的自由。 “我从未听过如此好听的歌,她的声音仿佛被神仙抚摸过一般……” “老兄,你看她的脖子……” “脖子,脖子也那么白,原来你小子和我不是一路人,我沉迷于她的歌声,你小子却馋人家身子!莫和我说话,我耻于与你为伍!” “什么乱七八糟的,我让你看他脖子,有喉结,这位角儿……是个男人!” 醉生梦死后的小阁楼,玖儿正想着该如何应付公子交到自己手上的事,诺大一个听风堂,让自己去接手,这么重大的一件事,有些棘手,忽然间听到穿堂而入的歌声,陷入沉思。 第一百五十一章 一日看尽沅北花 “王川,给公子备马,今日本公子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沅北花!” “公子,这才刚入冬没多久,何况咱沅北也没什么花。”王川在沅雪院无奈的说道。 青萝和红芍正好瞧见这一场景,围了上来。 “对于公子来说,二十余年来,恐怕这春天才刚刚来到吧!”红芍说道,语气中略带些调笑的意味。 “钟瑜小姐可不就是最美的花!”连一向少言的青萝也开始以这种语气说话,洛烛伊不由得白了青萝一眼,这个平日里连面都见不着的小妮子,今日居然敢这样戏弄自己,他却也不恼,只是觉得有些不可思议。沅雪院的青萝和城主府内另一个白衫少年一样,都是城主府内出了名的冷峻丽人,这两人都长的十分俊俏,也都无比高冷。 林陌离是手中有剑,心中有剑,痴迷于剑道的疯子,见谁都面无表情,一语不发。 青萝也是痴迷于武道,也终日未在城主府内,来去无踪,查无可查,就连洛烛伊都不知道她的行踪。 没想到今日竟然主动开始为难洛烛伊了,真是奇事一桩,洛烛伊淡然一笑,也不做反驳,换作往日可能还会发展成一场小小的斗嘴大会,今日却是洛烛伊忍了下去。 洛秋寒于沅北城大宴宾客,沅北一些盛名的宗门乃至一些名不见经传的小帮派也遣人送来贺礼,沅北城自打平了千龙帮之后,这片江湖平静了不少,三年前冬季那一夜,大雪夜来,硬是一夜间掩埋了千龙帮近万人的尸体,忽然间所有人都意识到,洛城主十年来无为而治也并非没有道理,谁知暗里究竟除去了多少心怀叵测的人。 甚至许多人开始注意到洛秋寒盛名之下淹没了的那个洛烛伊。 对沅北城内人而言,城主府洛公子一鸣惊人,一举展示惊人的胆识与魄力;对于沅北以外的人而言,洛烛伊原来并不是一个胸无大志的人,只是想安稳过个童年,此人城府至深,雷霆手段,更让人对其另眼相看。 西北乃长楚设重防之地,十里三关,堡垒与烽火台连绵,守烽火台以六七人为一组,为首着为组长,譬如沅北城外五里的烽火台就以老周为组长,烽火台用以传递敌情;子母堡分散开去,以作城防,并且各个碉堡之间可遥相呼应,加强西北军事防守能力。 正如腊八的沅北,此时各碉堡防守较弱,大部分守军皆入沅北城,凡沅北城有名有姓的将领,都入了沅北城,来给洛秋寒道一句恭喜。 沅北分东南西北四个军营,北营梁蒙、南营烈岩、东营赵凯以及西营廖师永,分驻沅北城四方,各领军约五万余人。 洛秋寒已经许久不曾过问军中事宜,坊间也有传闻四个军营也各有心思,不曾想这次洛秋寒借这个机会将四人聚在一处。 沅北也是一滩浑水,洛秋寒的不闻不问使得众人各怀鬼胎,北营梁蒙镇北,已经五年不曾入沅北城了,北方梁县一应事宜皆独揽在手中,凡有事都是派梁县县守梁秋前来沅北城,这次洛秋寒亲发请柬,他也再难推辞,只得亲自前来。 洛秋寒在城主府宴客厅内会见了四人,从午后一直到傍晚,城主府外等候的随从已经犯起困,双手揣在怀中,不住的颤抖,想要找些可以倚靠的东西,一想到现在正在城主府门外,又自觉不合适,西北的冬日又有些冻手,不时捧着手往双手间哈气,不住的搓着手,只求一丝丝温度。 直至天快黑时,梁蒙率先走出城主府,率随从匆匆出城,留下梁秋为洛公子婚前送福。 “我问苍天何时老,苍生问我几时休!苍天不曾老,而我休的太久了,今日我要大摇大摆的出去走一走,洛烛伊,洛一,领一百人,随我上马出巡!” 洛秋寒解掉披着的袍子,换上一尘不染的盔甲,径直出了门,门外早已有人候着,白甲士兵牵马于门外静候,洛秋寒踩上上马石,一跨腿便正襟危坐于马鞍之上。 洛烛伊仍是身穿鹤氅,翻身便上了马! “洛城主,你可真是老了啊,瞧瞧本公子,上马石对于我来说,就是个摆设。” “小屁孩,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早已经策马仗剑走江湖了!当年我行走江湖时,可谓风流倜傥,不知多少女子对我魂牵梦萦,你小子这一点却不及我万一。” “你有你的江湖,我也有我的江湖,你的江湖里,少女不喑世事,才会眼中有你这毫无内涵的粗人,而我的江湖里,佳人自有佳人的眼光,侠女自有侠女的风采!” 洛烛伊无法苟同洛秋寒的话,洛秋寒确实是个粗人,下了几十年棋了,还是一窍不通,书画琴箫更是不用多说,一窍不通。 “臭小子,然而现在还是我的江湖!世人流传的依旧是沅北洛城主的光辉事迹,可不见有洛公子半点消息。” “那你可就错了,本公子南海屠龙一事,早已人尽皆知,前些日子路过书馆时,正好听见说书先生说道南海一条黑龙……” “哈哈哈!南海一条黑龙,让武当景知遥一拳灭了。”洛秋寒笑道。 …… “劳烦百姓让出一条道,城主出巡了!”洛一洪亮的声音在街道间响起。 “城主出巡了!” “城主出巡了!” “城主出巡了!列队!”不见净街,反而屋内的人纷纷涌到街头,其中不乏客栈中正吃上第一口饭的人,匆匆便跑到街头;吆喝着做生意的小贩停止了吆喝,将手中的挑子扁担放到一边,忙跑过来;店铺的老板忘了问客人要钱,客人也忘了要付钱,一股脑相拥着涌上街头。 “城主!城主今日甲胄加身……十余年仿佛眨眼间,今日城主终又甲胄加身!”随行士兵只觉胸中有股暖流,抑制不住的激动,恨不得迈大了步子,恨不得找个人,一诉此刻的心情。 “此时此刻,哪怕走上战场,老子能杀他个百十号敌人!”随行白甲兵无不斗志昂扬。 洛秋寒身后,原来是如此一种力量,原来有些人,就算是骑着一匹平平无奇的马,就算是身躯佝偻,就算是盔甲早已不合身,只要他一面,也有千万人甘愿做他一柄剑,荡尽世间敌寇。 万籁俱寂,沅北城百姓默默站在街道两旁,未曾敢出言。 “城主安好!”忽然间千百人同时问好,恍若惊雷。 “我沅北百姓,可安好?” “安好!安好,城主在,我们自然安好……” 只一句安好,便是所有人毕生的追求。 加官进爵可谓之安好;家财万贯可谓之安好;衣锦还乡可谓之安好;阖家欢乐可谓之安好;无忧无虑可谓之安好;两亩沃土种青菜,一轮明月映清酒,也可谓之安好;心有一片净土,可以住上一个人,那里一尘不染,又何尝不是一种安好。 骑着马的洛秋寒行的缓慢,但没有一个人怀疑是他穿不惯盔甲,骑不惯马,抑或是怀疑洛秋寒老了! “也见沅水长流, 也见亭台高楼, 也见风雪漫漫, 也见春风悠悠, 道世间何处消愁? 西北花间美酒; 问世间几人英豪? 沅水河畔公侯。 ……” 洛秋寒的身影远去,而歌声未绝,这一日,仿佛回到了当年洛秋寒进沅北城时的模样,万人空巷,当日,残破空城内没见过世面,又饱受摧残的人们想看看天下闻名的洛秋寒是不是三头六臂,想看看传言中世间最美的仙子是不是真如天仙下凡一般,那一年,有失望也有惊喜,天下闻名的洛秋寒并不是三头六臂,也并不如想象中的英俊潇洒,但是传言中世间最美的女子却比所有人想象中的仙女美上十倍。 今日,洛秋寒再次骑马路过沅北城的主街道,久违的盔甲,久违的盛气凌人。 “城主,马上便出城了,我们这是往哪里走?” “北营以北,寒蒙以南!” “好啊,刺激刺激,听说丌中老二也在寒蒙最南搞了个南军营,去给他挑了,喜庆喜庆!”洛烛伊拍手说道。 …… 醉生梦死所有人拼命往外涌出,新来的角儿正在台上唱的入神,这是来沅北第二次献唱,第一次献唱时引起了沅北氏族轰动,名声越传越远,他早已放出风声,今日在醉生梦死再唱一场,于是今日,许多人慕名而来,沅北城世家子弟都来了,西北转运使府上独子来了,梁秋自然不必说了,连尹安也偷了闲想来一饱耳福。 然而这位角儿正欲开唱之时,洛秋寒骑马而过,引起一阵骚动之后,醉生梦死片刻间经历了人声鼎沸到人去楼空的过程。 洛秋寒行的远了,回过神来的众人终又回到醉生梦死。 然而,台上那位角儿消失无踪,只留下淡淡的一股脂粉味。 “人呢!人呢?也不见人离去,何况本公子在此,哪方的角儿敢放本公子的鸽子!”梁秋蛮横说道。 “哟,尹安也在呢?听闻你攀上城主府的公子了,我还以为你再也不会参加我们曾经最爱的事了,尹安呐,终于又见你了,不愧为我的知己。” “歌既不唱了,那我就告辞了,梁少爷尽兴!”尹安跨门而出,只见一人身子轻盈,凌虚御空,直向洛秋寒的那个方向追去。 “不好,原来是有所图谋!” 第一百五十二章 给城主请安 尹安只在一眨眼间,那人仿佛凭空消失了一般,急匆匆想要往城主府去汇报,忽然间想起洛秋寒和洛烛伊一同骑马出巡了,以往巡查都是由城守直接负责,无论是城中治安还是城防工作都由城守一手操办,如今尹右山其实已经不管这些事了,全交由尹安去做。 一方面是尹右山想让尹安独立,另一方面则是尹安是洛烛伊亲选的人,所谓一朝君王一朝臣,洛烛伊是下一个沅北城主无疑,自然城守也逐渐要由洛烛伊的人来做。 尹安如今是铁了心跟着洛烛伊,单凭当年三场绚烂的烟花,早已奠定了洛烛伊在尹安心中的位置,谁不曾年少?尹安不由的想到当年自己也曾同梁秋放浪形骸之外,歌舞升平夜,少年正欢时! 眼下片刻也不得耽误,尹安直奔连季府中,说明情况,连季衣衫尚且来不及换。 “一个身影至于让你惊慌成这样吗?兴许是你眼花看错了也不一定……城主何许人也?岂是随意一个人就能威胁到城主的安危?”连季说道。 近日来连季手中事物确实颇多,一应事宜全由他去主导,此时仍有许多事情没有完成。 “既如此,沅北城还需要你我做什么?如果发现了蛛丝马迹而无动于衷,你我岂不成了沅北城养的废物。” “说笑,说笑!我已让人去查醉生梦死那位的来历,照理说不该这么久的,沅北城自打千龙帮之后,公子早已命我加强了暗子的流动,深度也比以前深了不少,这么久还查不到此人来历,看来不是善茬!” “我已令人追去,不过肯定也是徒劳……我瞧那人身手,该是宗师级。” “连季少爷,城主和公子出城往北去了,公子说城内的人就交给你了,还说有什么事让尹安少爷担着……”尹安和连季正说话的时候,门外看守领进一人,向连季说道。 “城主和公子要去哪里?”连季和尹安异口同声问道。 “这倒没说……不过公子说,无论你们追问我什么问题,我就告诉你们接下来怎么做。” “公子怎么说?” “公子说:城内的人交由连季保护,连季你小子应该知道说的是谁,如若人少了一根头发,我就要拔掉你连季的头发;醉生梦死那人是冲着城主来的,不关你们的事,不用管,也不用为了洛秋寒老头劳师动众,别动用了暗子……江湖的事,江湖去了!” “可是公子原话?” “一字不差。” 城主府依水而建,囊括沉鱼湖一角,放眼望去,沉鱼湖上风景尽入眼帘,春日鱼肥,手中抓一把鱼料可以撒到湖里喂鱼,引来肥鱼翻腾,春日便可以看到打鱼的船穿梭于湖面;每每落日时才可见沉鱼湖最美的景象,落日撒满湖面的金黄,有些刺眼,却又让人忍不住想去看;冬日,靠近城主府的一角往往会结冰。 城主府四周虽然没有设岗护卫,却有一堵隐形的墙,这堵墙由沅北不知名的人组成,他们活的很平凡,或是打鱼为生,或是深夜打更,然而一声令下,这些洛烛伊所称的暗子便会挺身而出。十多年来,不知多少人未进城主府便丧生在这堵墙外。 连季知道,洛烛伊让他护住城主府就行了,城主虽不在府中,可府中还有其它人。 沅北城北军营距沅北城五十里,在群山之间,设堡垒,筑高墙,营内不仅仅只是帐篷这样简单,简易的土筑的矮房,冬日可御寒,靠山的部位筑起石屋,用作藏兵或是囤积粮草的仓库嵌入山体,越挖越深,直至后来几乎整座山内部布满各种通道。 北营营外两里一哨岗,三里一堡垒,北营四周的堡垒,如波浪般散出去,远渐梳,近极密,绵延二十余里;堡垒高建,一眼便可以看到四周两里的风吹草动。 此时北营最外层的一座堡垒,照例,今日生起火堆,七人一小队,正围着火堆取暖,火堆旁极其温暖,不免让人生困意,此时有人率先取下银色头盔,长舒一口气,顿时感觉清爽了不少。 最外层这所谓的堡垒,其实就是石头垒起来的高台,内部是空的,空腔内有一梯子至上高台,高台上或许还会建上一间检漏的屋子,尤其是冬日,可以避雪避风。 “这冬天,可真他娘的要命,要不是有这么一堆火,哥儿几个恐怕没见到寒蒙骑兵,就被风雪要了性命!” “那可太窝囊了!” “哎!你说寒蒙军营明明在我们军营以北,我们已经冷的受不了了,难道寒蒙的废狗不怕冷?” “呸,上次俘虏的寒蒙一百骑兵,你也看见了,一个个不知穿了什么皮,我就这么上手一摸,可他娘的暖和,再瞧瞧我们,破衫布甲,怎么能御寒?” “有机会我想去南方,去南方享清福,反正我们在北方守着边疆,京都城内那些不知吃着什么东西长大的达官贵人,反而想尽办法扣我们军饷,越想越觉得心中委屈。” “好了好了!莫想了,隔了这么久了,小朱,轮到你出去站两刻钟岗了。” “队长,这冰天雪地的,反正也不会有人,站一刻钟可以不?” “你个臭小子,这么会讨价还价干嘛不去做买卖,非得跟着老子来当兵!” “讨价还价是娘胎带出来的,买卖哪是我这种人能做的?我还是乖乖出去站岗了,队长,一刻钟啊!” 这个唤作小朱的,戴上头盔,开门时瑟瑟发抖,一咬牙一跺脚走出去,便又把门合上。 “哎,活着已经很不错了,何况冬天里我们还能有一堆火!知足了,至于去南方,这一辈子都别想了,寒蒙还搞了个南部军,就驻军在北军营以北不足两百里,不过具体位置尚不明确,南部军听说由慕容天亲率,这人是夏侯宇亲信,哈哈哈,也不知什么时候会扑过来,不过也不用担心,我们不过就是小兵而已,哪需要操这闲心!” 小队长不住搓着手,正想要说些其它什么,小朱冻的满脸通红,一推门就进来了。 “臭小子,不但会讨价还价,还会投机取巧了,我这才说了一句话,一刻钟可没有这么快!” “不是,队长,有一行百十号人,往北去了!” …… 百十号人,洛秋寒算其中之一,白色盔甲加身,仿佛隐入漫天风雪;洛烛伊算其中之一,他是最特殊的,一件鹤氅,一件青袍。 寒蒙南部军,这是近年来寒蒙军方新起的一支军,确实在北营以北建了一座军营,人数也不算多,约么着两万人左右,只是北营梁蒙花了近四年的时间也没有找到南部军的所在,派出去的斥候要么就是没有找到位置所在,要么就是从此消失,这也成了一件让梁蒙头疼的事,北营一直摸不到对方究竟在哪里,而寒蒙南部军却时不时派一支骑兵前来滋扰,着实让人头大! 洛烛伊和洛秋寒从燕子口过,一路北上,恰巧出现在北军营可见的范围内。 “洛烛伊,你说抓一个慕容天,需要几个人?” “怎么突然叫本公子的名字,你哪怕叫我一声公子,我也觉得舒坦些!” “名字是我取的,还不能叫了,早知道就给你取名洛阿猫、洛阿狗……” “抓一个慕容天,一个人就够了!”“你是说,凭你一个人就可以把慕容天抓回来?”“我说的是你!”“算你有点见识,上阵父子兵,今日城主我就带你闯一闯这神秘的南部军营。” “城主,传过来的消息说,寒蒙南部军营就在前方一处林中,寒蒙建军营却不伐高树,以至于十分隐秘,平时出营扰人的骑兵也是由北门出,一路向北十多里才南下,容易混淆视听。”洛一指着前方一处树林说道,仔细一看确实有不易发现的寥寥炊烟,只是这几缕炊烟不会让人想起南部军营,倒容易让人想到树林中是不是有一个小村庄。 “好,你率众人在这里等着,我们父子俩去去就回。” “是,城主!” 洛秋寒和洛烛伊两人两马飞驰,白甲青袍,可以和白雪相融合。 “洛烛伊,前面两个暗岗,你要左还是右?” “男左女右,本公子左右都要,不劳烦老人家动手,传出去会让人家说本公子不尊老,影响本公子高大伟岸的形象。” “那你先忙,城主我先看看了!” 洛烛伊翻身下马,踏雪而去,此刻颇有林陌离的几分风采,走去数百米,未留一脚印,前方哨岗三人一队,左右两岗相隔五百米;洛秋寒在马上整理自己略微不正的盔甲,不多时,只见洛烛伊慢悠悠的走回来,像是寻常散步一样。 “搞定!” “不错,你偷的尺道人这一身修为还算不错,这如同鬼魅的身法还有点欠缺,所有的身法无非就是速度,而最深奥最高等的身法是随心而动,无论是谁在你对面,你都能做到比他快一点点。你这身法是从一个卖糖葫芦的身上学的是吧,加上自己独到的见解,算是有点东西。” “原来当日有人在朗州街头,你可知本公子差点命丧朗州。” “这不还没死,何况,也并非什么都没做,否则你以为白衫厉文玳为何会出现在朗州街头!” “好了,我已经搞定了,现在轮到你了。” 洛秋寒骑着马,慢慢驱马前行。 “人老了,能骑马的时候绝不下马步行,我要骑马走到南部军营才下马,你随我来,我下马后帮我把马儿栓好,别让马儿跑了,否则回去时,城主我骑马,你小子,步行!” 两人像是唠家常一般,说着无关紧要的话,好像此时不是去南部军营擒敌首,反而像是在自家院内散步。 “洛秋寒,你变了,当年从京都回沅北,你可是让本公子骑马,自己牵着马,这才几年功夫,就想抢本公子的马!” “年轻人,多运动运动,有好处!” 不得不说,寒蒙南部军营确实十分隐蔽,军营前几条粗糙的栅栏,就像寻常村庄一般,然而这几间房却用作站岗,走近时,只见其中人影闪烁,火光映得屋内光芒万丈。 “洛烛伊,剑道只是一道,世间千百道,条条大道修圣人,所以一个扫地老头也可能是绝世高手,从武一道,向来是人们追求无敌所走的捷径,就像入朝为官一样,文人能走捷径,只需要科考就行了……” “那么多道,本公子很容易迷路的,不上道不上道!” “百道相通,唐俏人一介低下伶人,也修成傲世天下的飞剑……只不过,欠些火候。”洛秋寒一边下马,将缰绳递给洛烛伊,一边说道。 “好了,洛烛伊,看你爹的!” 只见洛秋寒仿佛只是轻轻挪动脚,却已经身在南部军营正中间了,帅营正在他的面前。 “慕容天,我走了几百里路前来擒你,给个面子,让我擒了吧!”这话是对着南部军营帅营所说,而整个军营都一字不差听得清清楚楚,声音浑厚,不刺耳,每个人都感觉身旁站了个老头在说话。 “是谁?谁敢闯我寒蒙南部军营?” 军营内冲出几百人,动作之迅速,片刻间就将洛秋寒围在正中间,一连串动作一气呵成,行云流水,长矛指向洛秋寒,盾牌护住自己。 “还算孝顺,知道老爷我身子弱,不能受风寒。” 这时帅营中走出来一人,身材高大,却面容清癯,身穿深色盔甲,手紧紧攥着刀柄,众人让出一条道来。 “你是慕容天?” “正是。” “好,我一路行了两百多里,就是为了来擒你,赏个面子,跟我走吧!” 慕容天身后闪出一人,“沧”一声抽出刀来:“老头,你是哪里来的疯子,快回家去,军爷我可以当你是个屁放了你!” “啪” “谁打我?谁打我?有种站出来跟军爷比划比划,老子杀到你媳妇都不认识你!” “啪~啪~啪”像谁隔空抽了三个响亮的耳光,慕容天身后那人脸瞬间肿了。 “寒蒙慕容天,给城主请安,手下人没见过世面,您也别为难他了,难得你这么远跑来擒我,我这就随你去。” “好,来人,给慕容天备一匹马!你,去牵马来。”洛秋寒指着其中一手举长矛的人说道。 军营内寒蒙的人瞬间摸不着北了,到底怎么回事,明明是这个老头闯入寒蒙南部军营,被两百多人围住了,何况整个军营近两万人,为什么这个老头像个疯子一样还分不清现在的状况,难不成被吓傻了? “你,去给本将军牵一匹马!”慕容天指着方才洛秋寒指的那人说道。只见那小兵依旧不知所以然。 “到如今还看不出来吗?我们已经被包围了,不光被包围了,连你们的主我将都被擒了!” “是是是!属下这就去备马!” …… 洛秋寒骑在马上,慕容天牵着马,两人走出南部军营,营外栓了两匹马,这时,洛烛伊慢慢走过来。 “天太冷,本公子去出恭,差点冻坏本公子了!”洛烛伊身后,火光冲天,慕容天一看起火的方向,自然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不免痛心疾首,那方是储藏了三年的粮草,如今毁于一把火。 火光四起,南部军营的人这才反应过来,原来那个老头不是疯子,也不是慕容天将军的亲戚,原来南部军营这就被袭了,这也太草率了! 四五千人追了出来,恰好碰见洛秋寒下了马,只因骑不惯寒蒙的高马,洛秋寒还是骑自己来时那匹稍微矮小的马,洛烛伊也解开栓马的绳索,一老一少翻身上了马。 南部军营追兵很快,片刻便到了三人眼前,刀剑高举,长矛更是挥舞着。 “洛烛伊,看你爹的!” 洛秋寒于马上,一回首时,右手一挥,不见有剑却听见剑划破空气的声音,南部军营便有数十人应声而倒下。“洛烛伊,所谓圣人境界,就是你想是什么就是什么,我刚才就是一柄剑!” 再一挥手,地上便多了一道沟壑,宽约十米,深约两米,放眼望去,绵延数里,将两波人分隔开来! “我也不嗜杀,这便是我想到的最简洁,最方便的方式,洛秋寒守沅北,却也不单单是守沅北,今日我便在此划一条线,但凡有一日我洛秋寒听闻寒蒙谁人披甲过我这条线,洛秋寒一定一路向北! 如若要填此界线,大可叫夏侯宇和上官了来试试,洛秋寒不才,文不成武不就,倘若有朝一日上官了来此,洛秋寒转眼便到,绝不让寒蒙圣尊就等!” 快到黎明时,洛秋寒一身白甲,骑了一匹稍矮的马,那一身白甲,此刻最合身不过了。 身后两万人,眼睁睁望着三人离去,前方深渊,不敢逾越。 南部军营帅营内,一男子慢悠悠走出营帐。 “篮先生,慕容将军被一个老头抓走了,不知为何,那老头一个人闯进我们军营,我们上千人围着他一人,我却心中充满无限恐惧,手中刀剑像使不动一般。” “沅北城洛城主亲自来了,想拿慕容天,南部军营就算是有五万人也挡不住……如今这南部军营算是废了,本以为洛城主不会亲自出手跑这么远,失策,南部军营不成,我恐怕要深入长楚,来人,脱下身上甲胄,随我洞庭走一遭!” …… 洛一和众人仍在原地候着,见风雪中三匹马缓缓走开,风雪有些迷眼,洛一策马迎上去。 回程! 回程时梁蒙领了两万人匆匆赶来,一见矮马之上身穿白盔甲的老者,下马长跪,两万人于荒原之上长跪,人跪马长嘶。 “属下,属下北军营梁蒙,不知城主亲临……” “北军营将士,给城主请安!”声如滚滚惊雷,荒原之上上万白甲将士俯跪请安。 “闲了十多年,再不动动就老了!”洛秋寒如是说。 “自打千龙帮一事之后,寒蒙藏了四年的南部军营,昨夜已经毁了,城主不过是顺道出城,顺道擒了一个人!”洛一说道。 “原来北军营竟然这么冷,梁蒙,这些年苦了你了,不过北军营不得不立,你该知道其中缘由,如今南部军营已不复存在,再不会有人时时来扰。”洛秋寒骑在马上,望着天空说道。 “好了,你回去吧!估摸着以后我也不会随便调动北军营的人,以后有时间若是愿意,来沅北城我们兄弟叙叙旧。” 洛秋寒策马离去。 “愿城主安!”北军营众军士高声道。 燕子口是个例外,此处背风,依旧不见多少风雪,当年篮照和李春团驻军于此也并非没有道理,当年之后,洛秋寒气色比原来好多了,殷大沅的事就像压在心里的一块巨石,自马之健在沅北被擒,钟笑宇来信说,马之健在殷大沅坟前自刎谢罪,洛秋寒瞬间像年轻了不少。 白发依旧,佝偻依旧,只不过看起来神清气爽。 “洛烛伊,城主给你备的这份礼物可还满意?” “什么礼物?” “新婚大礼啊!” “这大礼,还勉勉强强!” “那你可有什么表示?” “洛烛伊在此,给城主请安了!” 风雪起,仿佛有剑的声音响起,刺破长空,锋利的剑划的空气都在痛苦的嘶鸣。 九柄飞剑在燕子口盘旋,尤其在冬天,更让人觉得胆寒。 “千里来此,终于见到城主了,唐俏人在此,给城主请安了!” 第一百五十三章 请指教 燕子口,唐俏人终于露了行踪,标志性九柄飞剑在燕子口流连,一身女子装扮的唐俏人走入众人的视野,手捻兰花指,这是多年唱戏留下的习惯。 “你不就是醉生梦死新来的角儿,你是唐俏人?”跟在洛一身后的一名随从,惊讶道。忽然间意识到城主和公子都在此处,觉得失态,默默的退到一边。 “早这样不就好了,要找洛秋寒打架,直接来沅北就好了,何必要跑到南海去杀我?纵观你干的这些事,只有这件事像个爷们儿!” “洛城主,奴家闲暇无事时,练了一手飞剑,请城主指教!” “唐俏人,上次领教了你的九柄飞剑,让我对这门技艺十分向往,所以本公子也弄了两柄飞剑来玩玩,我也想让你指教,倒不如你先指教我,然后再让洛城主指教你!” 洛烛伊取出随身携带的两柄飞剑,一挥手,却也能让两柄剑悬空,两剑相呼应,不住颤抖发出轻鸣,却不像开玩笑一样,两柄剑直奔唐俏人而去,近身,再近不得一寸。 “慢了,慢了,如果阵势上困不住他,就要做到比他快!”洛秋寒眼观洛烛伊两柄飞剑,面容平静,也不焦急,漫不经心,暗里却想道:“这臭小子倒真是够厚颜无耻的,明知自己没两把刷子,此刻却偏要在这精于飞剑的唐俏人面前使上一次,出这一剑可以抵得上平日上千剑!” 唐俏人千里前来,自然想保持最佳的状态与洛秋寒一战,洛烛伊笃定他不会费尽心力来杀自己,所以刻意以唐俏人最精通的飞剑来挑衅他,让他与自己对上一剑,这才可知自己的两柄飞剑究竟在哪些地方有缺陷。 洛烛伊觉得吃定唐俏人了,先以跛脚的飞剑激怒唐俏人,精通于剑道的人,若见其他人以跛脚的剑法来挑衅自己,一定会勃然大怒,所以关公门前耍大刀是找死,唐俏人眼前祭飞剑也是找死。果然,唐俏人看见洛烛伊两柄摇摇欲坠的剑,只觉自己受到了有生以来最大的侮辱,控制不住的勃然大怒。 “好!怒了怒了!那来看看本公子这两剑!” 初一十五仿佛弯曲了一般,雪光相映,暖阳初升,两柄剑融入流光,光是刺眼的,尤其是此刻,洛烛伊两柄飞剑藏在光身后,一前一后直取唐俏人。 唐俏人怒气未消,一见洛烛伊动真格了,自然飞剑随心起。 “唐老十,本公子这一招叫‘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剑不落,招不止,请指教!” 唐俏人的飞剑,以龙生九子命名,此时用以和洛烛伊相对的,是名曰霸下的一柄剑,九柄飞剑中,由以此剑最钝,最迟缓。 洛秋寒此刻做了看客了:“这无耻的模样,颇有我当年的风范,此刻明知我在此,这才不要脸的想借唐俏人试剑,既有你我在此,唐俏人就杀不了他,简直太不要脸了!” “公子这叫聪慧!” “也对,也对,那当年我也是聪慧!” “你看洛烛伊这小子可以坚持多久?况且此时唐俏人只用了一剑,以唐俏人的境界,九剑同使也是随心所欲,若是九剑同用,那就是九倍功力了。”洛秋寒指指点点,洛一点头表示赞同。 “若要每一剑都随心而行,每一剑都可以化身成自己,我看极限也不过一人化十剑,再多恐怕就难以支持,如此一来剑会变慢,唐俏人已到了九剑境界了。” “那你这武榜第九让与他吧!” “无所谓,无所谓,世人只在乎第一、第二、第三的更替,谁在乎第九是谁,第十是谁,何况我连姓名都与当年不同了!” “唐俏人只修飞剑,此时已经是炉火纯青了,洛烛伊能在飞剑下坚持这么长时间,也算没有辜负武当山看朝阳的老道士。” “城主,公子要败了!” “理所当然,意料之中!不过我想不会败得太难看。” 果不其然,片刻之后,洛烛伊抱着跌落在地上的两柄飞剑,嬉皮笑脸的向洛秋寒走来,步伐略微沉重,走到洛秋寒身旁时,手往他较矮的肩膀上一搭。 “好,本公子完事了,轮到你了!一叔,找两个身强体壮的小伙子扶着我,我要是倒下就太丢脸了…快…我不行了……”说着。洛烛伊口中喷出一口鲜血,整个人如同一摊泥一样,软了下去,洛一连忙掺扶住。 …… 洛烛伊醒来时,红芍正在床头,一双玉手正按在他的额头,摸一下他的额头,再摸一下自己的,一脸纳闷。 “怎么样,有没有试出什么,是你比较热还是我比较热?” “公子你醒了,洛一叔送你回沅雪院时你满头大汗,一叔说你高烧不退,我去找来湿毛巾给你降了降温,后来意识到湿毛巾搭在额头起不了什么作用,又给你擦拭了身体。” “红芍姐姐,又趁机偷吃公子我的豆腐!什么时候把豆腐钱付了,看在都是熟人的份上,公子给你优惠!” “不是我,是瑜小姐!瑜小姐这几日为了你忙上忙下,好几日没有休息好了,刚才将她劝会如烟阁去休息。” “几日?我睡了几日?” “三日。” “三日!”洛烛伊起床,穿上衣服,外披一件青色袍子,开门便要往外走。 “公子,你要去哪里?”红芍担心他又着凉,忙问道。 “本公子去找钟瑜丫头收债去,豆腐钱可也不少,本公子坚守公平公正原则,一概不许吃白食!” 门外青萝端了一盆水回来,正巧撞见,她便一放手,铁盆跌落地上,“砰”的一声,盆中的热水往外散发着水汽,一滴没有渐出,青萝身有多少艺,洛烛伊早已有数,此刻见到这情形,也不免惊讶,随手一扔,却未见水撒。 “公子何时改卖身了?”青萝说道。 “身无半点才艺,不卖身卖什么?”“公子可以学点才艺,文武会一点就好!”“太累太累,本公子既然可以卖身,何必劳心费力学艺?” “既然如此,我也懒得和你理论,身艺都是你……” “那你买不买?” “不买,你滚,再不走我要弑主了!” …… 洛烛伊穿过走廊,府中人都在忙碌着,红芍托着托盘,托盘之上是新熬好的药。“公子,先把药喝了吧,再吹一会凉了!” 洛烛伊端起碗来,一口将药喝了,便将红芍遣回去了,今年不算冷,沉鱼湖冻的兵还不厚,洛烛伊从院子里捡了几块石头,当走在湖面长廊上时,掏出石块来便向湖面丢去,石块一下就将湖面结的冰砸了个窟窿,再掏出剩余的几块石头,一路走一路丢,走过几步,雨波亭前就留下了排列整齐的几个冰窟窿。 冰不厚,却也能承受雪的重量,今年雪来的晚,这时候还没积起厚厚的雪,雨波亭上已经是一片白色,如人迟暮,立岸看雪景;冬钓已然开始,只见几艘渔船破冰漂在湖面,船上坐着一两个渔翁,箬笠蓑衣,旁边放了个小火炉,不时烤烤手,独座一条船的人就显得更加孤寂,山水皆白色,一人一舟,钓一湖雪。 抬首时,山头的鸟飞过,让这白色的世界添了几分生机。 洛烛伊走在跨湖的长廊之上,当日所出的飞剑,与唐俏人的飞剑相对,确实逊色不少,再一次遇上唐俏人的飞剑,并非是一筹莫展了,而这一次出剑之后,他又重生一番体会,正如洛秋寒所说,困不住他,便快过他。 “剑就是剑,剑不是剑!”这是洛秋寒常说的,剑是剑,也应该是身体的一部分,洛烛伊取出两柄飞剑,只见较粗的那柄飞剑——初一,剑身之上有明显的裂痕,那日虽与唐俏人过上了两招,洛烛伊却清晰的感觉到两者飞剑的不同,自己的飞剑仍是剑,剑纵然有裂痕,自己却无关痛痒,而当时他却清晰的感觉到,如果唐俏人的剑出现一道裂痕,那唐俏人便也会受伤。 这便是区别,自己的剑仍是剑,而唐俏人的剑却不是剑了。 这是以后所求的了,现在洛烛伊所求的,就是快! 走到如烟阁,如烟阁的门虚掩着,洛烛伊一笑,一定是钟瑜这丫头困的不行了,竟然连院门也忘了关。 房内,点着南方买来的熏香,据说这种熏香能让人安眠,一踏入屋内,清香扑面而来,洛烛伊猛吸了两口,竟被呛到了; 烟雾缭绕,仿若仙境,转屏风,掀垂帘,半透的帐内应是钟瑜侧身在熟睡,此时嘴唇轻轻动了,大概是梦见了什么,这一笑,那酒窝又出现了,酒窝没有酒,却比酒更醉人;一回首,洛烛伊发现正对床的窗户没有关,这粗心的丫头,竟然能睡得这么安心,风轻轻吹进,仿佛人蹑手蹑脚一般。 呵!连目无人间烟火的清风也跑到此处来偷香了,倘若带得一缕半缕离去,岂不是会醉了整座城! 钟瑜的枕边,那只猫探出头来,也是睡眼朦胧,略显慵懒,却丝毫没有损了其高贵的神态,猫张嘴打了个哈欠,瞪着大眼望着蹑手蹑脚的洛烛伊。 “喵~”“你小声点,别吵着了!”“喵~”“你倒是幸福,都可共枕而眠了,你可知这是本公子的媳妇儿?”“喵~”“不与你争吵,你莫过分了就好,否则本公子自有办法收拾你!”“喵~喵~”“好你只坏猫,看本公子不收拾你~”“喵~喵~喵”“好,看来你不把本公子放在眼里,那请指教吧!”…… “洛烛伊,你怎么一来就欺负小花了?”钟瑜睁开眼,依旧睡眼朦胧,说话没什么力气,语气中带了几分慵懒,几分责怪,却又是欲笑没笑。 “我哪欺负它了,分明是它惹的我生气了!看吧,都怪它,把你吵醒了!” 猫一下跳到钟瑜怀中,极其亲昵,一双大眼滴溜溜的转,后来直勾勾的望着洛烛伊。 “嘿,我怎么看都觉得它在挑衅我,它在试探本公子的耐性。”洛烛伊跳起来用手指着钟瑜怀中的猫。“还有啊,什么时候改名叫花儿了,这么让人受不了的名字,我起鸡皮疙瘩了!改改改,必须改,叫阿猫也好!” “洛公子……可是在因为一只猫吃醋?哈哈!可是猫是你送我的,我若是对它不好,那你会说我不重视你,你可是让本小姐进退两难。本小姐要起床了,劳烦洛公子将我的袍子取来!” “得令!” …… 城主府挂了灯笼,大红灯笼,喜庆!喜庆!洛烛伊怀中两柄飞剑已经更上了一层楼,钟瑜抱着名叫小花的猫,走在洛烛伊的身后。 “你说你怀中的小花猫爱鱼吗?” “猫都是爱鱼的!” “那我和它还算是有共同语言的,以后本公子会对它好一点。” “你们有什么共同语言?” “我们都喜欢鱼儿!” 第一百五十四章 孰轻孰重 听说洛城主给自己准备了礼物,钟瑜兴致勃勃的跟着洛烛伊去了剑楼,当见到所谓的礼物是一个高大的人时,钟瑜客气的拒绝了,这礼物她无福消受。 送钟瑜会如烟阁之后,回来的时候遇到了管家洛一,洛一正安排着府中什么事,洛烛伊已昏睡三日,他十分好奇,究竟洛秋寒是怎么收拾唐俏人的!唐俏人的九柄飞剑虽然说已经出神入化,可比起洛秋寒还差的太多,这一点洛烛伊是清楚的。 “一叔,那为老不尊的洛城主是不是欺负那伶人唐俏人了?” “哈哈,我看是你被欺负了,想让城主替你出出气是吧?” “向来都是人负我,我何曾负过谁?我这挨欺负的命,苦啊!” “不过城主没有和唐俏人动手,任唐俏人如何相逼,城主都没有出手,你也知道,城主可以找一百个理由不和他动手,后来唐俏人便走了!” “走了?这么草率!我还当长楚武榜第十肯定会设法逼洛秋寒出手,当时在南海,唐俏人可是打算出手杀我,激洛秋寒与他一战,如今走了千里来到沅北,也就如此草率便收场了,不合理。” “城主说,如果有朝一日唐俏人有资格向城主出手,那一日他应该先收到东海送来的战贴!” “就这么一句话,唐俏人就被打发走了?” “正是!”洛一点头说道。 “洛秋寒这话,未免也太狂妄了些,竟将自己同东海凡人岛那人相提并论了!如果真如洛秋寒所说,那东海李青莲岂不是早就应该送战贴来沅北了,那唐俏人不经思考便轻信这话,也太好忽悠了!” “唐俏人出生卑微,不过是台上卖笑的一介伶人,后来虽修得九剑,却依旧缺少自信,公子你那两柄飞剑能在他剑下走那么久,本就伤及他的自尊,而后城主又暗示他不够资格与城主动手,更是打击到他的自尊,不过唐俏人终究不是山野村夫,或许一两月之后便会意识到城主的用意,到时恐怕还会再次上门的!” “何必如此,洛秋寒三下五除二将他打发掉就好了!” “唐俏人岂是一般人,即使不是城主的对手,也会耗费城主的精力,所以城主不想与他动手!不过唐俏人看似心高气傲,其实内心脆弱,到时恐怕仍是想先为难公子!” “哎!可叹我这苦命的人呐!当真是红颜多薄命,为何我洛烛伊偏要生得这一副天下无双的面孔,惹的天妒!哎~!” “那便找个人收了你,省得你到处祸害,到时天就能容你了!”洛秋寒从剑楼出,正听见洛烛伊与洛一说话,便径直向二人走来。 洛一一听这话,自然是乐了,连忙点头赞同:“这也是个方法,还是个好方法,值得一试。” “择日不如撞日,明日你就与钟瑜丫头成亲吧,钟笑宇那小子今夜便能到,到时也算父母有命!” 这时有人来报,钟笑宇已然来到沅北城外,无需人迎,他片刻也不能等了,直接便入了城。洛秋寒一愣,入城了才报,那此刻钟笑宇岂不是已经踏入城主府了!不好,未曾争取到那急性子的同意,就直接通知他他那乖女儿钟瑜要嫁人了,依着钟笑宇的脾气,不将城主府掀了才怪。 “难怪他来的这么快,是找我麻烦来了!”洛秋寒有些怵头。 果然,钟笑宇早已踏入了城主府,谁也拦不住。洛秋寒悄悄往回走,想要溜回剑楼。 “洛秋寒!敢做应敢当,既然没有通过我的同意就想让我宝贝女儿嫁与你那不争气的儿子,就该知道我不会放过你的!”钟笑宇人未露面,声音已经传入洛府三人耳中,听得出,他很生气。 “三叔,这说话归说话,可不能诋毁我,我何时就成了个不争气的臭小子了?” “钟老三,事情紧急,如果要下聘礼走一道程序,我怕两人会等不及,年轻人嘛,性子急,你我也曾年轻过,该理解该理解。”面对气势汹汹的钟笑宇,洛秋寒少了几分底气。 “休想三两句话便搪塞过去,无八抬大轿,无彩礼万钱,休想让我宝贝女儿跟着你那不争气的儿子受苦。” “三叔,你二位吵也该分清楚对象,莫要伤及无辜。” “还叫三叔?”洛秋寒略不要脸对洛烛伊说道。 “岳父大人,我很争气,比洛秋寒强上十倍。”洛烛伊挺胸信誓旦旦说道。 “你若是像洛秋寒一样,我早就废了你。”钟笑宇说道。 “三爷,屋中已经备好了一应事物,屋内再叙吧!免得惹府中人笑话。”洛一恭敬道。 屋内,四人一桌,桌上摆上简餐,桌下一炉火。 洛烛伊夹一块肉,送到钟笑宇碗中:“三叔,道远天寒,吃一块羊肉去去寒!” “我也并非是不讲理之人,小瑜便如我宝贝一般,我将她送来沅北,就是不愿她在石关受苦,石关全是一群糙人,只知沙场杀敌,戾气太重,小瑜生来不喜新,多念旧,留在石关只会让她诸多不适应。”钟笑宇夹起那块羊肉,肥瘦正好,热气腾腾。“洛烛伊,孰轻孰重,今日我想听你个说法。” “我是个执拗的人,观一树花观到花谢,走一段路走至尽头,自然喜一个人喜到走投无路,三叔,如此说不知你是否明白?” “江湖儿女重江湖,王侯将相重江山,洛烛伊,你既在朝野,也未离江湖,你重江湖还是重江山?” “江湖是江湖人的江湖,江山是皇家的江山,我既不想称霸江湖,也不想一统江山,江湖江山太无情,而我是个有情人,我重人!” 洛秋寒放下手中的筷子,鼓掌称好。“好!不重江山,不重江湖,只重人。”转而对钟笑宇说道:“钟老三,其实你我都不洒脱,若是真的洒脱,早已解甲归田,我儿大概心中没多少大义,如此一来,便不会在大义与随性之间取舍,你应该相信,他可以一心一意对小瑜好。年轻人的事,该让他们自己作主。” 洛秋寒走到钟笑宇身后,拍了拍钟笑宇的肩头。 “钟老三,你从石关来,是想见你女儿穿上红色喜庆的嫁衣,否则便不会来和我吵了!” “近年来寒蒙骑兵时常在城关以外盘旋,我方斥候莫名其妙便消失不少,为此已经小规模打了几丈,双方都有伤亡,我本是无暇分身,可我女儿出嫁,我怎能不来?” 钟笑宇说道。“寒蒙安生了十几年,这些年一直练兵,自当年一战之后,学的聪明了,现在不光有马上冲锋的骑兵,也有相应的步兵,弓弩手,甚至制造成了近百架弩车,不知这些弩车有没有运到石关。” “寒蒙人比较高大,所用之武器也比我们长,一寸长一寸强,所以我们正面冲锋时占不了上风,唯有从阵型上弥补这些劣势,当年是这样做的,如今恐怕寒蒙军已经不吃这一套了。沅北以北的寒蒙南部军营已被我拿下了,如今慕容天已在我沅北狱中押着,纵观这几年来寒蒙的动作,大战不远了。” “那就打吧,这一战谁也别怂,不死不休!”钟笑宇一拍桌子说道。 “可我怂了,我着实不想打,打仗太累了。”洛秋寒说道。 屋内吹过一阵过堂风,桌下的火炉一下子旺起来,洛烛伊的青袍被吹得动了两下,洛秋寒咳嗽了两下,钟瑜走进了屋中,怀中抱着一只奇怪的猫,那只猫长得还挺好看。 “爹爹,我方才听人说你到府中了!” …… 除了忙碌再无第二个词形容此刻的城主府,一切仿佛片刻也不能耽搁,洛秋寒亲自指导,新婚事宜有条不紊的进行着。 看似草率,实则不知洛秋寒计划了多久,洛烛伊早日娶上一个媳妇,他便能早日抱孙子,何况钟瑜这么机灵讨人喜欢的女孩,自然是做自己的儿媳妇最好。 新婚一事,明日便能完成,洛秋寒长舒一口气,算是能赶上吧! 沅北四军营的人各自坚守岗位,能在这么短时间内做出反应的沅北周围江湖帮派,此刻早已在沅北城中了。 京都,西夷,寒蒙,此刻大概还未收到洛烛伊突然要成亲的消息,洛秋寒许久没有这样忙碌过了,幸得有洛一和钟笑宇一旁帮衬。 剑楼内,三个老头盘膝对坐,洛秋寒“噗”的一声笑出来。“钟老三,你这嫁女儿可嫁得够赔本的,说起来我又占了你的便宜,不过你放心,以后洛烛伊就任小瑜怎么欺负了,他绝不敢有异意……” 钟笑宇没有说话,面色透着几分欣慰。 洛一给钟笑宇和洛秋寒斟满酒。 “为人父母,见子女成家,也无憾了!”洛一说道。 第一百五十五章 一拜天地 沅北城陷入疯狂,各人扫掉门前雪,屋上却依旧积了白雪,一下雪,沅北真就变成了沅北城,空荡荡的平原之上唯有一座城的炊烟直冲天际,四面寂静。沅北城得名于深冬,最美的时节也在深冬,就连最盛名的酒也在深冬酿造。 对于沅北城人来说,还有城主府最神秘的公子也要在深冬娶妻。 洛烛伊想今日骑上骏马,缓行于沅北街头,抑或牵着马,仿佛初次来到沅北城,好好的走走这座城,以城主府公子的身份,沅北城一入冬,除去城防士兵,其余人都会留在沅北城内,这种行为,可以称之为聚众过冬。 深冬酒香飘扬,一到下雪的时节,便开始酿酒了。洛烛伊循着酒香,走入巷子,却见卖簸箕的巧手刘二,靠墙而坐,身旁放着扁担挑来的簸箕,往日他会吆喝,今日也会吆喝。 洛烛伊走到他身旁蹲下:“刘二,你这簸箕,编的可不如原来了,这多余的竹片容易伤人手……” “卖不出去了,手艺差了也就不敢吆喝了,也就不敢在城门处卖我这下贱品。” “不卖簸箕,那你以何为生?” “每月会有人送来钱银,也恰好够我夫妻二人过上一月。” “那这天寒,为何还要卖簸箕?” “哎,我媳妇儿已经接近崩溃的边缘,我如果不能让她看到一点希望,那我连家都没有了,编簸箕到深夜,天明我就出来卖簸箕,一个也卖不掉,我就将簸箕扔掉,回去就将城主府救济的银钱分出一点来,交给她,告诉她这是我卖簸箕挣得的银钱,生活还和以前一样……”刘二说着,眼中隐隐有泪光。 “沅北城已经渐渐没了巧手刘二这个人了,待开春,我和我媳妇儿就要离开沅北城了,她说找一个深山,开垦一两亩田地,老死山林就好了……” “刘二,沅北城不会破,只要城主在,一定能守护你们安居乐业,只要我……”洛烛伊顿了顿,欲言又止。 “不了,城主是沅北的神,我儿子要是还在,此时应该早已披甲持刀,做城主手下的一个兵,在北杀寇……”说着不由得黯然伤神。 刘二站起身来,自言自语道:“和往日想同,估摸着这时我应该卖完了所有簸箕,该回家向我媳妇儿报道了。” 洛烛伊思绪飘了上万里,刘二是在等他的儿子被找回来,谁都知道这不是什么走失,直接参与者千龙帮已经被诛灭,连季查了这么多年依然一点消息也没有,其中的秘辛,或许只有逃离沅北的曲悠才知,元仲这不成器的家伙,四五年也没查出一点曲悠的消息。 刘二却跪在洛烛伊的身前:“这一跪本是给洛公子的,谢他这些年的救济,谢他除去千龙帮……可以我这身份,估计这一辈子都见不到公子了……这一拜,劳烦转达!” 刘二挑着未曾解开的簸箕,慢慢靠着墙离开,洛烛伊心中五味杂陈,沅北是座城,城墙不高,守兵不多,唯有几座烽火台,几个子母堡,却无人敢来攻;城内暗子无数,深浅不一,也没能防住千龙帮在沅北送出这么多人。 往前,布匹店的老板摆上了各种貂皮,冬日需用物品一应俱全,应有尽有。 “洛寒生,你家公子终于要娶亲了,我在沅北城一辈子了,却没有见过城主府的公子,哪像你,能日日侍奉公子,话说洛公子是什么样的一个人啊?也好让我们给洛公子贺喜。” “不用不用,公子说等他生了一个白白胖胖的小子,那时你们的贺礼别想逃。” “我怎觉得这话是你说的?” “正是我说的。” “洛寒生,你欠我那两碗面钱,至今还没给呢,再不给,等公子大婚当日,我上府中告你去?还有,你小子别想在我这吃面了,二爷我这歇业!” “陈二伯,您的刀工可是越来越好,牛肉也是越来越薄了,我欠你的钱倒是越来越多了,哈哈哈,我是赌桌上待惯了的人,知道利滚利这回事,陈二伯你放心,待我家公子成亲,定会赏我个百八十两,到时我就来结账。” “臭小子!” “小子很臭,不及您的牛肉面香,不晓得陈二伯还愿不愿意再赊我个十碗八碗的。” “怎么?又想无钱请客?上回带那小姑娘来吃面,吃完也不知结账,拉着人家姑娘就跑,幸亏二伯我眼神好,认识你小子,哼!全给你记账上了!” …… 醉生梦死后的那座小阁楼,洛烛伊身前熏香缭缭,玖儿正襟危坐,说道:“公子问的是元仲?元仲在京都城内,与羽林卫有过一战,后来酒里寒出面,将他保了下来,现在在京都城,是酒里寒的座上宾。公子是否遗漏了什么?譬如云家姐妹,譬如云来在京都城如何,又或者花千语小姐现在何处……” “是有所遗漏,小拾洞庭帮之事如何?还有本公子临时决定,你不用与连季共掌听风堂了,我发现你现在手中这张网也很有价值。” “陈彪子已经当上洞庭帮帮主,小拾是他名义上的夫人,至于张程、刘词、万天一三人,万天一和刘词留在小拾身旁,张程去了洞庭学宫。” “去洞庭学宫干嘛?” “保护云莫棋先生啊!” “这回事,我却没有想到,云家姐妹手无缚鸡之力,而这乱世,确实该有一人保护。”洛烛伊说着站起身来。“有你盯着这些事,我安心不少,那本公子先回府结个婚,钟瑜等急了可了不得!玖儿,记得来啊,婚宴之上弹奏一曲。” “还有,莫忘随礼!” …… 城主府今日大宴宾客,大红灯笼高高挂,今日沅北最繁华,洛烛伊在沅雪院,身穿大红新衣,鲜艳如火,正在镜前,红芍手持木梳,细细为公子梳头:“一梳梳到发尾,二梳白发齐眉,三梳儿孙满地,四梳永谐连理……” “这么一来,怎么像本公子要出嫁了一般?” “公子,娶嫁本就是一回事,都是与心爱的人,红芍当然希望你白发齐眉,儿孙满地。” 王川轻轻敲洛烛伊房门,低声道:“公子,南将军烈岩来见你!” “请吧!” 烈岩身材好大,却不是不修边幅之人,刮去了络腮胡子,满脸横肉。 “公子,许久不曾一同玩耍,不知公子技艺有没有更上一层楼?”烈岩左手拖着一盅骰子,不断晃动着左手,骰子撞击骰盅的声音不绝于耳。 “这次备了多少银钱,怕是又不够输我!” “难得与公子一战,自然备了许多!公子可有本钱?”“红芍,给本公子取些银钱!” “上次公子坐庄,可赢了我不少钱,这次我想做庄。” “哈哈哈,是报仇来了!”“哎,军饷被扣,我手中也没钱,要是不能从公子手中赢点钱,回去都揭不开锅了!” 烈岩上下左右摇动骰盅,最终扣在桌上:“公子押大押小?左边为大,右边为小!” “红芍,给我全押小!” 烈岩把红芍押在右边的钱全部收入囊中,却不见开,桌上骰盅依旧反扣着。 “红芍,你说这是大是小?”“公子说是大就是大,是小就是小。”“我说是小!烈岩你这下解恨了没,一下报了仇还将钱赢了回去!” “公子赌技见长,功力更是深不可测了!”烈岩笑道。“早先听说公子在唐俏人飞剑之下求存,又一剑破去黑龙甲,现在看来是真的,并不是有人造谣。” “烈岩,赢了我的钱现在又怀疑本公子在为自己壮声势。我看你是不想混了!” “哈哈哈,公子在这沅北城中以洛寒生的名字,做着痞子无赖做的事,又将千龙帮一夜之间歼灭,若说公子想要做皇帝我都信,更何况是壮声势而已……” “赌也赌了,该说正事了吧!”洛烛伊道。 “身为沅北南驻军,本来就受各方势力监视,尤其是京都城,所以我也不敢有什么异动,更别提干预江湖事务,洞庭与西北交界处,有江湖宗门也有匪寇,两方都不知如何管,我沅北南军营更是如此,若非战乱,只得练兵,时有耕种,不得离开驻地,一直以来都觉得十分乏力,后来有一人找上我。” “朱勋?” “正是朱勋,黑石头镇外朱求人一死,各个山头的势力开始扩展,甚至还包括一些江湖宗门,朱勋眼看保不住山寨,托人来找我,于是我暗中支持朱勋,借朱勋这杆长矛,搅得动乱,逐渐将朱勋推到当地龙头的位置,此次朱勋的人也来为公子祝贺。” 烈岩一拍手,屋外进来一人,颔首低眉,说道:“给公子请安!” “你特意来见我,有话就说吧!” “公子,我叫祝普,当家的让我给公子捎个口信。”祝普抬头见洛烛伊身后的红芍,愣了愣,欲言又止。 “无碍!” “不知公子可还记得成诡?当年公子除朱求人的时候,成诡逃脱了,此人心狠手辣,最是记仇,当家的觉得留下成诡此人后患无穷,便四处寻找,终于在京都城内探听到成诡的下落……” “我不关心成诡,他也威胁不到我。” “公子让我重新组织一下语言,见到公子有些紧张。” “成诡随姬灵语反出京都了,目前已入青州系;还有,江湖人都知道公子将元仲放逐,就为了寻找千龙帮曲悠,我们的人无意中得知,曲悠在京都城内,只不过传递消息那人只说出了这些东西就遭人灭口……” “曲悠在京都城内?也难怪,京都城水太深了!玖儿的手还不够长。”洛烛伊低声自言自语道。 …… 沅北城外,寒风凛冽,一队人出现在沅北城三十余里之外,迎接他们的是沅北军,拒马栏挡住入城之路。 “诸位要入城,需从此处下马,城主说,今日不许人骑马扰了沅北安宁。” “我们前来沅北宣旨,你敢阻拦我们一行人等?误了时辰,你如何担待。” “我等收到城主命令,只拦马,不拦人,大人要传旨只管去传旨,只是烦请大人下马步行。” “你你你!” “大人的马,我们可以代为看管,保证最好的饲料,每日有人为其刷毛按摩,毕竟京都城来的马,我们也不敢怠慢。” 说话者是一个四十余岁的太监,此时急得话也说不出来,此处离沅北城还有三十余里,既然马不能过,肯定也只能弃车北上,三十余里对一个体弱的太监来说,虽说不至于望而却步,这要走完,估计也是傍晚,而傍晚一到,沅北城就会闭门! “公公,我是练武之人,三十余里不在话下,我片刻便能到达沅北城,如若公公不嫌弃,我背公公前去!”随行一护卫说道。 “好好好,妙极妙极。” 那太监缓缓靠近车队另一辆马车,躬身请安,说道:“王爷,洛城主在此设了路障,不让车马入城,咱们恐怕要步行入沅北城了!” 车帷掀开,车上走出一个中年男子:“好个洛城主,这就给本王爷穿小鞋,真当三十里路够长吗?步行便步行吧!请吧,公公!” 八人步行直奔沅北城,京都城来的那位王爷,还有一护卫背着那位太监,剩下五个人则护卫左右,其余人等则留在了原地,车马应会被拉至最近的驿站。 …… 钟瑜笃信新婚之日,两位新人是不能相见的,于是说什么也不肯让洛烛伊去如烟阁,于是乎洛烛伊便在沅雪院无所事事,躺在床上想着曲悠的事情,千龙帮已灭,为何提及曲悠,还会有人灭口?这之后一定还有不为人知的秘密,京都城内是否藏着些什么?还是曲悠去京都城到底是为了什么?千龙帮无疑与寒蒙有关系,难不成寒蒙暗子已然深入京都城? 越想越复杂,姬灵语返回青州,他已不能为长楚朝野所容,时机成熟一定会起兵造反! 此时寒蒙呢?素闻寒蒙朝局也不稳,两大战神夏侯宇和亓中一东一西,却又是政见不合,文臂李尧此时又在谋划些什么?南部军营轻而易举的被洛秋寒端了,连亓中爱将慕容天也被抓了,这一步棋他算是走错了,算错了洛秋寒竟会亲自出手。 …… 杨姓王爷与传旨的公公没有花费多少时间便来到沅北城门,正欲进城,却被拦住了。 “诸位请等一下,今日为沅北城大喜日子,还请各位配合我们搜身,以防各位将刀兵等危险物品带入沅北城内。” “我是京都城司礼监大总管魏海潮,来沅北宣旨,你们快些让我进去,耽误了时辰你可知罪?” “我等也只是一介小兵,也只是奉命行事,既然您是京都城来的大人,也该知道当年千龙帮霍乱沅北,残杀无辜百姓,我们这也是尽职责……何况……何况以往京都城来了大人物,都是车马随行,阵仗极大,从未见过走着便来传旨的……” “你你你……”魏海潮气的脸都红了,一时不知说什么。 “好了,魏公公,既然如此,我们也该配合,洛城主也是为了百姓安危,各自莫添乱吧!” 随行护卫取下兵器,丢在地上。 “不够,还请各位再配合我们一下,只因当年千龙帮的凶器也是暗运入城,我等恐怕各位将兵器藏在身上,还请配合我们。”向魏海潮与王爷点了点头。“这两位大人一看就是贵人,定不会暗藏什么东西。” “兄弟们,仔细搜一搜其他人的身,可给我搜仔细了,若是让人偷偷藏了狼牙棒入沅北城,哥儿几个的脑袋就保不住了,仔细点,方天画戟也不成……” 魏海潮一指从他们身旁经过的卖菜农民,那农民挑着一担菜,堆的满满的。魏海潮说道:“为何不搜他的身?这两担菜中可能藏着杀人的凶器?” “禀公公,他有出入许可证,刚刚颁发不久。” “王爷,咱可等不得,要不咱二人先入城主府,可不能耽误了时辰!”魏海潮焦急的说道。 “公公莫急,已然耽误了这么久,再耽误片刻也不打紧了,何况就你我二人,走到城主府门口,更无法让人相信我二人是去传旨的,说不准还要搜你我二人的身……”王爷说完无奈的笑了笑。 …… 城主府内,高朋满座,胜友如云。洛秋寒与钟笑宇上座,笑意难掩,钟笑宇严肃冰冷的脸上也挂着一丝欣喜。二拜高堂拜的便是这两位。 洛烛伊时不时眺望,他从未如此紧张过,朗州将死之时他心中有不甘,唐俏人九剑直取胸膛时他慨然赴死,面对南海那片死海的凝视时,他从容淡定,死向来不是什么难事,难的是责任。 钟瑜头顶红盖头,在小文的搀扶下走出如烟阁,洛烛伊连忙迎上去,从小文手中接过钟瑜的手,轻轻吻了吻,牵她入花轿,自己则翻身上马,牵马的王川大声道:“鼓乐起!” 钟瑜疑惑问道:“去大厅也不是太远,干嘛还得奏乐?” “那可不成,我可是堂堂正正的娶你,自然要八抬大轿走上沅北街头,好让所有人都知道,我娶了世上最值得我疼爱的人,至于大厅内那些人,让他们候着吧,反正给他们聚在一起的时机不多……好嘞,起骄!” 洛烛伊骑在马上,逢人便问好,拱手行礼,举止谦躬。 “洛寒生,怎的,你和公子同一日娶媳妇啊!” “在下洛烛伊,十余年来承蒙厚爱,今日幸娶佳人,特告知父老乡亲!” 原来,时常流连于风月场所的洛寒生便是城主府洛烛伊公子!是啊!公侯之子,位高权重,若不流连风月之地,若不蛮横娇纵,岂不是不务正业?可这洛烛伊,也太过于不务正业了,化身洛寒生,抢人小孩糖吃、欠老头面钱、还于乞丐抢生意! 这如何能与书馆中所说之人相匹配,说书先生口中的公子,唐俏人剑下临危不惧,南海黑龙身前敢于先死。书馆说书的老先生将手中醒木往地上一摔,愤怒冷哼一声,原来这小子常来书馆询问公子的书说的怎样?原来是这样厚颜!老先生从怀中掏出一本书,恶狠狠的摔在地上,书上写着五个大字——沅北公子传。 从此以后,沅北城主府那位公子再也不神秘了! 洛烛伊一路缓行,沿沅北主街走上一遭,一个时辰便过去了。 万人空巷之后,各自便又去忙各自的事了。说书先生走回街头,捡起摔在地上的醒木,毕竟以此为生;转头便看见那本书,不知被谁踩过一脚,他愣了愣,缓缓走过去,捡起那本书,在自己的长衫上擦了擦,小心翼翼的收入怀中,口中呢喃:“这样的公子…也不错!” 等了许久,终于见到身穿大红的洛烛伊牵着钟瑜的手出现在城主府大厅,此时洛秋寒与钟笑宇正斗酒呢! 洛烛伊一面与众人客气,一面小心翼翼搀扶着钟瑜! “你为何手抖,你紧张了吗?听说你生死面前都不怕,现在怎么紧张了?”钟瑜轻声问道。 “自打你来到沅北城,我娘就告诉我,你总有一天是要嫁给我的,我从她说这句话的那一天一直等到今天……我很紧张!” 新人入堂,傧相立于洛秋寒身旁:“新人已到!”听惯了吉时已到,此时却听傧相喊新人已到,厅内众人笑了! “一拜天地!”执手相看,我知你今日定是淡涂了胭脂,我知你此刻也定然心中小鹿乱撞,我知你此刻定然喜上眉梢,嘴角带笑,那我最爱的酒窝此刻定如暖阳一般。 “二拜高堂!”洛秋寒与钟笑宇前一刻还争的面红耳赤,这一刻正襟危坐,十分严肃。 “夫妻……” “镇北公洛秋寒接旨!”一个尖锐刺耳的声音传来。洛秋寒站起身来,只见魏海潮身后站着一个熟悉的面孔,此人也来了,难怪拦不住! 第一百五十六章 宣旨 林陌离从远方来,无需骑马,无需过城门,高来高去的一袭白衣,沅北城民早已只当家常便饭,若非如此,林陌离之名怎会远传。 新生江湖,本是三人翘楚,东北顾城一人一枪,人名王陵,枪名亡灵;京都剑宗一体弱多病的儒生,由文入武,堪称传奇;沅北城一人一剑,衣如雪白,人如雪凉,白衣才显凌人之势。三人之后,西夷剑谷一个轻狂的少年背着一柄黑剑闯入长楚,京都十日,名震天下。 林陌离越过沉鱼湖,直奔沅雪院,却不想遭遇正在试弓的青萝,两名武痴相遇,又都是不饶人的主,尚未说话就动起手来。 林陌离与青萝相斗,将沅雪院弄得乱七八糟,红芍推门时看见院中如同进了贼一般,连忙喝止二人。 “他呢?”林陌离稍稍稳稳身形。 “公子今日大婚,此刻不知有没有拜堂!”红芍说道。 “那让他快一些!” “怎么了?”红芍和青萝异口同声问道。 “皇帝死了!”林陌离神色平静,一如往常的波澜不惊。 红芍眼中尽是不可思议:“皇上驾崩了!公子身为臣子,不可张喜庆事,不可近声乐,为臣子,戒娱三年,何况京都朝野向来将沅北视为眼中钉、肉中刺,这消息若是传入沅北,公子的婚事会被耽搁!” 青萝一听红芍如此说,背上弓箭便要翻墙而出:“人呢?到哪了!” “晚了,我没能赶上……” “那我便在城中阻截,不能让他们坏了府中大事!” “你想如何?当街刺杀?无论成功不成功,都会陷沅北于不义,何况当街刺杀若没有城主的意思,你能成功?”红芍说道。 “我只是阻拦而已!”“阻拦便是刺杀,在京都而言,便是洛城主狂妄至极,敢当街刺杀!” “那该如何?如今人已经进城了!”青萝反问道 青萝纵身一跃,林陌离紧随其后,追了过去。 沅北城热闹非凡,人来人往,骑马坐轿着放缓了脚步,倒是偶尔有几人行色匆匆,醉生梦死之前几株石榴树,叶落尽,挂上几个大红灯笼。 人群之间有几人显得很奇怪,格格不入,说奇怪也没有多奇怪,只有往来的达官贵人才能穿上这般锦衣,而达官贵人向来都是车马同行,这几个人倒真是奇怪,透着几分不忿神色,其中一个身体羸弱的,此时需要在别人的搀扶下才能慢慢挪动脚步。 “听说当年西北转运使史尚飞的儿子就是在这里被打了,是因为一个叫玖儿的青楼女子,这醉生梦死其实也不如想象中喧哗,清静清静!” “王爷说的是,当年打人的除了洛烛伊还能有谁?到是让史大人一声不敢吭,灰溜溜的跑到京都去了!” “洛秋寒护短啊,这大概是天下人都知道的事情……” “王爷,咱们可得加快些脚步了,这一路紧赶慢赶,好不容易如期赶到了西北,却让人拦截了马,耽误了太多时辰了!” “魏公公,这不已经在城中了吗?” “王爷言之有理!” 这才说完话,前方便叽叽喳喳嘈杂声不绝,人也拥挤到一处,魏海潮心中十分焦急,连忙派人前去查看情况。拥挤的人群中,只见一个冰冷却美艳的少女将手中的弓拉的满满的,在她的前方是几个大汉,正色迷迷盯着这女子。 “小姑娘,哥哥我也不和你计较了,你告诉哥哥你的名字,改个日子我上你家提亲去,彩礼定少不了的!” “嘿!还不说话,不说话我就当你默认了,不用提亲了,姑娘已经答应了,还不把你们嫂子领回去!”为首一个中年男子嬉笑着说道。旁边有人附和,也有人劝说。 “杨哥,帮主好不容易才换的在城主府有一席位,你这一闹,帮主会不开心的。” “有道理,我差点忘了身在哪里了!”说着连忙往后走,退了一步。 岂料那少女不依不饶,手中箭脱弓而出,穿透那人的胳膊,疼痛的感觉瞬间涌上,行走江湖哪有不受伤的,只是这一箭,仿佛透着另外一种力,撕扯着他的身体。 “不行,臭娘们儿暗算我,大爷已经放过你了,你竟然暗箭伤我,今天我要你死在这里,谁也保不住你。” “上啊!成哥这一箭之仇,要这娘们命偿!”“哎哟!痛死我了,这一箭比起以前我中的箭痛上不知多少倍,我现在浑身乏力,箭上一定有毒,弟兄们,给我报仇!” …… “王爷,公公,前方就是普通江湖纠纷,几个小混混想要调戏一个少女,却不想中了那少女一箭……王爷,这前方恐怕一时半会难分出个结果,恐怕我们需要换道了!” “不成,别的路一定也走不通,要堵又怎么会只堵这一条道!” 前方乱作一团,魏海潮心乱如麻,而身后的那位王爷却是平静异常,他正要往前走时,远方忽来一袭白衣,白衣那位少年,京都城自然听说过,于是他的动作缓了缓,又将双手抱于怀中,西北的冬日确实有些冻人。 白衣林陌离,伸手抓住少女放出的箭,箭势凛冽,连他也后退了几步,林陌离上前阻止挽弓的青萝,低声说道:“挡不住了,再放肆,你性命难保!” 青萝执拗,大开大合地与林陌离缠斗起来,魏海潮等一群人目瞪口呆,京都城见黄襄出刀,大雨之间没见滴雨粘身,那林陌离之能便可以想象,如今这个街头的少女却能挣脱林陌离的约束,仍敢还手。 此刻,魏海潮巴不得换一条道走,可身后这位王爷非走此道不可,他回首望了望步入中年的这位王爷,脸上几道不是很明显的皱纹,鼻子下的胡须精心打理过,王公贵胄的气质一览无余,几分书生意气,几分良将风采。 林陌离出剑,意不在败敌,也不在伤人,眼前这个女子,就是在洛秋寒面前,也是可以板着一张脸的,其实他全无办法,打自然是能打,可总需要有个结束。余光扫过魏海潮身后那个双手抱在怀中的中年男子,林陌离的感觉很敏锐,那个中年男子,可与自己一战,可以一战但是结果是自己必败无疑,以此刻的剑道成就,三个林陌离也未必可以战胜她。 可以一战,但不可恋战,一击既退才是面对此人最好的方式。 青萝退避百步,箭已上弓,弓已拉满,这一箭盛气凌人,直取林陌离。 “公公,退后两步,别让箭伤了你!” 魏海潮听闻身后王爷的话,连忙退后了几步! “公公,再退后两步,本王要清道了!” 在侍卫的搀扶下,魏海潮连忙退后了几步。 京都城来的这位王爷,看似未出手,实则已经出手了,犹如烈日,他踏着的青石板咔嚓一声开始裂开。林陌离的注意力其实从未放在青萝身上,并非是青萝无法伤他,而是青萝的注意力也放在了魏海潮身后的这个中年王爷身上了。 这人未动,却已经出招了,他拍了拍手,说道:“沅北城比我想象中繁华,沅北人也比我想象中更豪放,当街械斗却无人制止,想来以往盛传,沅北城头常有江湖人比武较量也是真的了,比武归比武,阻人道路实在不该,劝说无用,那我来清个场!” “你、你……”他手指林陌离和青萝。“闪一边去,怎不见洛城主亲自前来?旧时相识想要见个面非要一关一关闯吗?” 身旁人只当是闲谈,却不知林陌离和青萝如同面临万钧雷霆,仿佛无形的剑气袭来。果然不同,果然是无法恋战的人,这才是所谓高手,谈笑间犹如万剑出,这才是所谓高手,出万剑也只指一处。 林陌离一剑劈出,此人之强横,激起了自己战斗的欲望,然而沅北城内,他还剩下几分理智,此时此刻,在此地绝不能与这个人动手,最佳的办法是,破掉这逼人而来越发强盛的招式,他望向青萝。 青萝也是个识大体的人,自然知道此时是撤退的时候了,逼人动了手,再不能咄咄逼人了! 林陌离一剑,同时青萝的箭也离弓而去。 借着中年男子的力,二人假作缠斗,迅速撤开了! 此时连季终于率沅北军赶到,魏海潮表明身份之后,一行人直奔城主府,沅北披红,爆竹声此起彼伏,沅北此时喜庆非常,魏海潮暗暗叹息:“沅北城逢了喜事,此时京都城却是一片凄凉,满城缟素。” 洛秋寒和钟笑宇相视,魏海潮身后那人朗声笑道:“我与洛公、钟将军算起来也十余年未见了,今日相见,二位好像不太欢迎我!” “可有带礼?若是没有,那就请王爷备好礼,洛某换个热情的方式与王爷详谈!”洛秋寒走向二人,魏海潮不禁往旁边退了退,他怵的慌,当年洛秋寒孤身入京的情景仍历历在目。 “王爷,我儿子新婚,若非天大的事,还请王爷不要阻断一双新人的好事……”洛秋寒神色如常,这句话中却藏着让人不可违逆的威严。 “洛公,何为天大的事?” “山崩地裂、洪水泛滥、大军压境可算!”洛烛伊说道。 “这位便是沅北定军史洛烛伊洛公子吧!小小年纪,风头正盛,却又多了几分老成,放浪形骸多年,一出手便天下惊,假以时日,公子一定能在沅北成大事!” “成又如何?不成又如何?十余年来,京都城不是有人盼着沅北有人成大事吗?” “是,京都城大,人心更大,可西北也是一片旷野……镇北公当年也是睥睨天下的人物,难不成镇北公在沅北竟越来越小气了?” 洛秋寒一拍手,说道:“来人,给王爷和公公奉茶,好让两位说说这天大的事,否则我怕我这暴脾气忍不下去了,最恨人在我眼前装大尾巴狼。” “谢过洛公!” 魏海潮见形势不妙,心想着早日离开这西北才是目前最好的选择,两位大人物斗嘴,可别把自己搭进去,此时见缝插针道:“洛公海涵,今儿个前来,确实是有天大的事。”说着,从怀中掏出帛书。 …… “什么?杨乾死了!”洛秋寒震惊道,早知他已经病入膏肓,此时此刻却仍不敢相信那人死了。 “皇后懿旨已经说的明明白白了,圣上确是升天了,左丞相……不,姬灵语反出京都之后,皇上亲自上了早朝,第二日便升天了!”魏海潮是贴身服侍杨乾的老太监,主仆之情日渐深重,提及杨乾时痛心疾首,便又跪下。 “洛公,皇后恐怕京都城人心不齐,势力错综复杂,想……想请您回京都城主持大局,皇后说,洛公与右相是皇上生前好友,右相许如清先皇上一步升天,洛公您是旧人,该回去看一眼。” “洛秋寒,他有一句话托我带给你!他希望你能辅佐他的儿子座稳地位;虽然你我向来不对付,可涉及我长楚江山,我也希望你能回京都!” “杨宣,我洛秋寒可是外姓,辅佐新帝的事应该是你这王爷做的,自家人好办事,也不用终日疑神疑鬼。” “长楚的规矩你应该懂,我只能是个闲散的王爷,若是我真能执掌兵权,当年平北军的统帅就不是你洛秋寒了,为了长楚江山长治久安,我恳求你,回京都!” “杨宣!你这是在玩火啊,我若是回京都来个反客为主,你杨宣岂不成了千古罪人!” “如今形式危急,与西夷的缔盟关系已然不如以往坚固,沅北城若是空了,北方寒蒙立刻便会借机南下,你身为王爷,难道没有想过这样的问题。”钟笑宇拍桌说道。“南兵北调吗?你以为谁都可以玩这样的把戏?姜寒虽有水师,但却缺少陆战经验,更何况西北一片黄沙,凌州水师恐怕还没到沅北,就已经死伤过半,何况,寒蒙怎会给这个机会。” “京都有易连城,还有卫城军,如果你还担心什么,我让我儿子带两万兵入京都。” 洛烛伊此刻仍是满身大红,十分喜庆,手中紧紧抓着钟瑜的手,任他如何无理,也知道今日这桩婚事是成不了了,皇帝死了是国殇,身为长楚爵位在身的西北定军史,怎么能大张旗鼓的行这喜事,难免会背负骂名。 骂名!他不怕,只是这事太过于不厚道。 杨乾!原来当年于城楼之上拉着他手的那个天下第一的男人叫杨乾,也是,那人高高在上,知道名字又如何?难不成当着面叫上一叫。洛烛伊对他的印象不深,是他牵着自己的手送别洛秋寒北上;也是他在自己独居一室时悄悄来探望,还带来了好吃的东西;当然,印象最深的便是自己跳到他肩头骑着,揪着他的耳朵,甚至抬首指着那人,破口大骂。 “当年在京都的时候,他待我不薄,我也终于知道洛秋寒甘于默默守着长楚江山。”洛烛伊握着钟瑜的手,钟瑜轻轻掀开盖头,见洛烛伊在发呆,她双眼痴痴看着。 “你去吧,你说过,在京都的时候皇上曾经很疼你,我能理解,就像洛伯伯疼我一样,好在你不用灵前守孝三年,否则我可等不了你三年,你归来时,我便嫁你!” “那你……等我!” “沅北在,我便在!” 第一百五十七章 长驱 洛烛伊在沅雪院,闷闷不乐,婚事未完,便又要他前去奔丧,实在没有一件事能让他高兴起来,好在钟瑜明事理。 钟瑜每次总是在城楼之上看着他的背影,回想往日种种,只觉亏欠甚多,待京都回来时,一定要好好补偿,这便起身前往如烟阁,钟瑜这时,应该是闷闷不乐吧,今日城主府大厅之上,面对杨宣和魏海潮突然的出现,她表现的十分镇静,十分淡然。但是洛烛伊知道,此刻钟瑜这丫头,一定倚着窗台,独自发呆,独自难受。 洛烛伊推门,却是小文将其拦住。 “公子需要准备的事情太多,这时不应该来瑜小姐这里的,何况小姐已经睡了,昨夜兴奋一夜,未曾入眠,此刻应该已经在睡梦中了……” 确有一大堆事情等着他,洛秋寒堂前所说,让他带个几万人前往支援京都城。 想来着实可笑,若是几万人浩浩荡荡而去,难免人心动荡,何况大军之行,又怎能像一个人闯荡江湖一般,说走便走。 京都城要军支援,却不留片刻时间准备,摆明了玩儿人。洛烛伊还需前去奔丧,奔丧之后呢?新帝登基,又是另一团景象,旧迹抹去,万象更新,新旧之替,向来如此,突如其来。 洛烛伊悻悻然离去,如烟阁外洛耳和王川寻来,原来是烈岩等人已经离去,连季则在询问需要准备些什么。 其实也不需准备些什么,也无非车马、衣衫,甚至是挑几件像样的礼物,恭祝新帝登基,该准备的一应俱全。魏海潮等人迫不及待的意欲离开沅北城,荒芜之地,野蛮人毫不讲道理,然而却又是敢怒不敢言,只得憋着。 …… 洛秋寒在剑楼,钟笑宇在去看望钟瑜的时候吃了闭门羹,心里不是滋味,明明是一桩好事,到头来像闹了一出乌龙一般,这时也走向剑楼。 “钟老三,脾气依旧这么火爆,小瑜或许是真的累了,让她休息一会。” 钟笑宇一摆手,欲言又止,国之大丧,又有什么可抱怨? “这么多年来,还是只有你看起来像一个将军,而我就不同了,如今我连盔甲都难穿了,太重!实在让老年人行动不便。”洛秋寒抬头看着钟笑宇,洛秋寒佝偻的身躯,看起来比钟笑宇矮不少。 “你不是想学我那一剑吗?今日我教你,也不用你叫我师父了,就当是我洛秋寒下的聘礼!” “藏了这么多年,终于肯露两手了?老子才不学,当年你说的可是只传你儿子!”钟笑宇说道。 “年轻人啊,他有他自己的道,走我的路难免永远活在我的阴影之中。所谓家传对我来说根本是扯淡,如果洛烛伊是个废物,或许家传这件事还真会发生在我身上,传他几手假把式,也可以唬唬别人!然而他不是,我手上这点东西,自己留着了。”洛秋寒说道。 “我这一剑,叫‘一剑生光’!” “杀赫连绝用的便是这招吧!这一剑需要的是境界,可我没那么高的境界,教我也无用!” “以你的境界,即使不入圣,也可一剑千甲,开山断水。” “好,我收了你的聘礼!你老小子这聘礼也过于厚重,相识多年,从未见过你这样舍得,往日则是极度吝啬,今日竟然将绝招赠我!” “哈哈!这‘一剑生光’也算不得是绝招,我其实另有绝招……” “好你个不知耻的老小子,果然不出我所料!”钟笑宇骂道。 “……我这绝招,叫回光返照。” …… 洛烛伊会见了连季、尹安等人,一干人等具是当年千龙帮之乱挑选出来的人,洛烛伊简要安排工作。洛秋寒终究只是镇北公,并不是西北封王,州郡府衙的治理官员依旧是直属于京都城,沅北军方人员和长楚官员也并非水火不相容,唯有一次西北转运使的独子在沅北城中挨了一顿毒打,生生被打跑,堂堂转运使灰溜溜跑回京都城。 于是从始至终,洛烛伊根本没有几个心腹,连季和尹安算,千龙帮之乱中精心挑选的人也算,其余人即使是忠于沅北也并不会听从洛烛伊的调遣。 目前洛烛伊最重视的事,便是那张网,他想要一张越铺越大的网,纵横交错。 自赫连绝等人神不知鬼不觉的潜入沅北城,连季意识到沅北城还并不算固若金汤,几年光景,沅北城中,早已无一处遗漏的地方。 “公子,沅北境内早已铺开了,如今正逐渐四处扩散,主要是向北,有几路人马已经化作商队潜入北方,根基已扎稳牢了,只是消息传递还很缓慢。” “好了,既然事情已经取得了如此成效,听风堂的东西,慢慢交给红芍吧!” 红芍站在洛烛伊身旁,毫无惊讶之色。倒是连季被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惊的愣在当场。 洛烛伊说道:“沅北听风堂是众所周知的存在了,我现在想让你再创一更隐秘的组织,你有经验,这事应是不难。” “是,公子。” “此去京都城,不光是去吊唁那般简单,新旧之替,新皇帝一定会使些手段,这时难免会有一些人要遭殃,此一去,虽不会有多大危险,遭人为难却是难免的。”洛烛伊说道。 “沅北城城防自然不能松懈,尹安你依旧留在沅北,我这一去,带上青萝和陌离就行了。”环顾四周,只见角落中一女子背着一张弓,倚靠着一棵柱子,面容冷峻,正是青萝。 “青萝丫头,这次本公子带你见见世面,怎不见给爷乐一个……林陌离呢?花桥街头胡闹了一番,难不成真打了一架?” “我在这!”屋顶传来一个声音,正是林陌离。 “好了,就这样吧!”众人散开了去。 沅雪院房顶上,一袭白衫犹如夏夜白月光,一袭青衫却正好隐入黑夜。两个少年,一如皎月之冰凉圣洁,一如黑夜之不可揣测。 …… 杨宣却是走上沉鱼湖,一路北上,可不是传两道旨意那样简单,沅北城的布局,沅北军的布防,以及洛秋寒的境界。此三者,向来如迷。 杨宣于时有波纹的沉鱼湖上缓行,如履平地,透过湖水,他能感觉到湖底蕴藏着一股莫测的力量,说是力量却也不像,时而柔情似水,时而却又有可冲云霄的遗憾,正似水,载舟之柔,覆舟之凶。 天际仿佛有闪电轰鸣,仿佛有两个身影穿梭于黑夜之间,霎那间,杨宣感觉到风雪潇潇而下。 “洛城主啊!十余年不曾见,愈发的深不可测,圣人几许,你可算其中最耀眼者。”杨宣摆袖叹道。 “你于长楚,真是可怕又可敬,人言不可畏,此时我正站在赫连绝当年站的地方,此时才可畏。” 正想着当日那一剑,剑楼传来了慵懒带着几分倦意的声音。“深夜不睡觉,堂堂长楚亲王,难道觊觎我沉鱼湖中几尾肥美的大鱼?” 半步如隔千里,洛秋寒已是圣人之境,却又不似传言之中的圣人模样,一入圣人,白发渐青,容颜不衰。可他却是迟暮之年,老态龙钟,身躯佝偻。杨宣不明其中的道理,尚在思索,此时却要仓促作答。 “有人要我来看看你什么时候死。” “是故人吧!若不是故人,怎么会盼着我死呢!” “你我也算故人,此时我竟然希望你不要死的那么快,至少也该向我出一剑。”杨宣说道。 “剑可不出,斩杀长楚亲王的罪过,足以诛九族!洛某还等着四世同堂,阖家欢乐!” “四世同堂,阖家欢乐?你该知道,沅北军一日盘踞西北,姓洛的,你就没有一日安生。” ……从始至终,那个身躯佝偻的老头并没有出现在沉鱼湖上,而正直壮年的杨宣却依旧立于湖面,湖面之上一道道波纹以他为中心,四散开去。 杨宣感受着空气中弥漫的剑意,时隔近四年,剑意依旧未散去。 来也匆匆,去也匆匆,魏海潮第二日便带领使团离开沅北,临行时杨宣才不慌不忙赶回来,鞋已湿透,衣衫依旧滴着水,身形四周腾着白雾。 “昨夜前去请安,不见王爷去了何处,今晨又去敲了王爷的房门,也不见王爷应声,昨夜王爷……”魏海潮一见身居高位的杨宣如同淋了一场大雨,浑身湿透,此时手中还拎着两条大鲤鱼,不禁疑惑道, “哦~我去沉鱼湖里捞了几条鱼,不小心困了,索性就在沉鱼湖面睡了。” “王爷……果然不一样!” …… 洛秋寒好像突然很怕冷,浑身裹了不知多少层衣物,本就佝偻的身躯,此时更像是一只年迈的大狗熊,嘴上骂骂咧咧: “京都这群不知好歹的,跑到我沅北来闹了一出,匆匆忙忙的又溜了!真是气死我了……杨乾,我已在这苍凉大漠守了十余年,就不能让我好好过个晚年吗?” 洛秋寒冻得发紫的嘴唇轻启,声音透过嘴唇传出。 洛一与钟笑宇在其侧。 “人都已经故去了,以往江湖相见时,他身为君主,也甘愿称我们为兄长,为人君主如此,为他守国门你我都是心甘情愿的,何况要做一个明君,朝堂之事也并非是只手遮天。”钟笑宇说道。 “所以你我皆是心甘情愿。” “也为了年少时那一腔热血,谁知道呢!”钟笑宇笑道。 “谁知道呢!” 洛一也心生感慨,京都城易主,沅北的日子恐怕只会雪上加霜,他皱了皱眉头道:“城主,公子此行,代你行臣职,却不知京都城内会有什么阴谋诡计。” “洛烛伊挑了几个人?” “沅北城两个怪人。” 洛秋寒笑了笑,说道:“青萝和林陌离!还真是沅北城怪人中最绝的两人。” “除非京都城的老怪物们出手,否则谁也不能轻易为难你家那小子了。”钟笑宇说道。 林陌离手中之剑,早已蜕变,此时的一剑,已非他日可比,再加上青萝离弦便可破无双境的箭,有这二人侍奉在侧,朝野权谋之下,可保全身而退。 “何况洛烛伊这小子也并不是手无缚鸡之力,也算没有辜负武当山看落日余晖的老道士那一番苦心。可是匡扶天下哪有那么容易,这一点恐怕老道士要失望了。” “所谓万事开头难,年轻人的道路总得有引路人,若是你毕生修为可助他,你送不送?”钟笑宇说道。 “废话!那是我儿子!” …… 暮色下,林陌离骑着马走出了沅北城,没有落日余晖,没有夹道林叶苍葱,几缕薄雾轻柔四散,回首沅北城,仿佛蒙纱的少女袅袅婷婷。 林陌离先行,洛烛伊随后便会到,无需多说,纵然冷漠如他也该知道此时的洛烛伊定然如同情场痴儿一般,执手相看泪眼,无语凝噎。 城外一片荒芜,更不必说此时已是深秋,苍凉落寞。一匹马迈动着疲惫的蹄子,向外行来,马上青衫少年,身披鹤氅,颇有几分姿色,颇有几分侠气,眉宇之间英气非凡,更夹杂着几分愁容。 “公子,如你所说,除去百名护卫,我们几乎没有带什么人。” “嗯嗯”洛烛伊点头。一抬手便作出发手势。 他仿佛看到城楼之上几个人影,离得太远,看不清了,那个少女一定在眺望,只是她一定也如自己什么也看不清了。 回头吗?不用回头了吧,旷野苍茫,徒增离愁别绪,徒惹伤感。 驱马直行。 第一百五十八章 此时此夜起山洪 黑石头镇外草木渐渐有了新芽,果真,春天是从南走到北,到北又是一个轮回。 这个小镇,不见更繁荣,依旧是原来的样子,偶有酒旗招展,客栈旁小二想来是因为生意不好,也不见得招揽客人,倚着门打盹儿。 不由得想起那拦路劫衣的大汉肖天德,继而又想到白胡子的巨儒云来,云来进了京都城,去做太子太傅,即将成为当今天子的老师,洞庭鸿儒一时位极人臣,不过这应该不是他想要的吧! 念及此,洛烛伊忽然想到护送云来父女去西夷的途安镖局,眼下百十来人都是便装,这些人也是来自五湖四海的江湖人,如此一来看起来便会不同寻常,惹人眼光,倒不如装作镖局,一路上走得方便些,但盼此行,前程无忧,不用耗上太多时日。 当即下令,置购车马,装扮成镖局前行,一来江湖险恶,镖局商队携刀兵是常事,二来纵使有人认识洛烛伊,与镖局商队同行也算情有可原,至于说领万人护卫京都城,可去他奶奶的,一路上不鸡飞狗跳才怪。 正安顿下来,烈岩派人来报,说是朱勋求见。 客栈周围,静谧出奇,连客栈老板也在纳闷,往日里无人住店时冷清也就罢了,怎么这夜连柴房都住上了,却比往常还要安静,连耗子啃房梁的声音也没有了。 此夜此处,飞鸟不入,清风不扰。 洛烛伊在自己的房子里会见了朱勋,朱勋一来便说明了来意,那便是想要同往京都城。 朱勋曾为京都皇城内内庭侍,对于京都皇城之熟悉肯定更胜旁人,虽然洛烛伊也曾在皇城之中住过许久,不过年深日久,加上当年年少,多数不记得了。于是便也没有拒绝朱勋的提议,何况朱勋在京中有些故交,成诡与姬灵语反出京都一事就可看出。 西北入京都,先经洞庭,再东进北上,这才入京都,本想过洞庭视察小拾的洞庭帮,然而这时时间紧迫,也顾不上了。 一入洞庭,仿佛换了片天地,西北一片苍茫,而洞庭早已生了新绿。 “林陌离呢?”洛烛伊问道。 “林少爷神出鬼没,我们摸不透他的行踪。” …… “公子,前方就是洞庭湖了,天色已经晚了,我已派人前方去探路,也找了家客栈,已经打理好了。”说话的是城主府资深的护卫,名叫张年,此次同行的护卫以他为首。 “以我们的速度,入京都城至少也是五日之后的事了!罢了罢了!青萝,随我去趟洞庭帮。” 洞庭帮坐落于洞庭湖畔,依山伴水,在此建宗立派的人,一定是精于享受的人,山青水秀。远处山头隐约露出一处屋顶,青色瓦片正好隐入山色。 山门之外恰好碰见一人,那人一见青衫一席,匆匆跪下。“刘词见过公子!” 洛烛伊似乎隐约记得这张脸,但这个名字确实记得很清楚,随小拾来洞庭的刘词,照理来说此时这刘词、万天一应该是洞庭帮中举足轻重的人物,为何还会在这山门之外见到这刘词。 这刘词也是个心细之人,忙说道:“公子来的不巧,小拾姑娘去洞庭学宫了!” “出了什么事?”青萝问道。 “我们一到洞庭帮,小拾姑娘就遣张程前去洞庭学宫求学,说是求学,其实也算是保护两位云先生,昨日张程差人送来消息,京都城来了两辆马车,说是来请两位云先生入京都。” “云夫子是太子太傅,接女儿入京本是再正常不过,可其中还有什么事?”青萝说道。 “张程说,两位云先生拒绝了,并且闭门不见人,于是便有人慢慢开始控制洞庭学宫,以此威逼两位云先生入京。”刘词说道。“若不是洞庭学宫是儒家圣地,恐怕就是直接抢人了。” 洛烛伊听完一席话,便转身就走了,也不入山门,也不去洞庭学宫,径直就往回走。 回程时,青萝困惑不已。 张年等人听令在客栈候着,这时一见洛烛伊归来,连忙迎上来,神色有些紧张,不等人问,直接就开口了。 “公子,林少爷让我告诉你一声,他去洞庭学宫了!” “我靠……”洛烛伊脱口而出。 说着便转身外出,青萝紧随其后,反倒是张年等人手足无措,该追随还是在此候着,公子性格无常,他不说的,难以揣测,张年愣了一会,大喊一声:“保护公子!”于是百十名沅北精英追了出去。 此去洞庭学宫,需绕上一大个圈,可林陌离不需要,夏夜在沉鱼湖上随风而来随风而去的林陌离此时怎么会绕上那么一大圈。 洛烛伊自知追不上林陌离了,于是选了和他一样的路,只盼他能耐得住性子,不要轻易就出了手。 青萝依旧是满脸疑惑。 “洞庭帮也并非是什么过于重大的事务,登门看一眼不过是满足一下我的好奇,你疑惑的并不是我不入洞庭帮,而是我为什么当时不去洞庭学宫,此刻却这么急着赶过去。”洛烛伊说道。 “因为来接云来姐妹的是京都的人,姬灵语刚刚反出京都城,即使是觊觎姿色也不会如此大胆,目前除了京都的人不会有谁敢到洞庭学宫撒野;而如果是云来的主意,云家姐妹一定会开开心心的就进京都城了。” “那还会是谁?”青萝问道。 “我们的新皇帝!” “既然是新皇帝的主意,想要骗那两个娇滴滴的女子入京也很简单,就说是云来的主意就行了,无可查证,无法拒绝。” “云夫子一定不希望他的两个女儿进京都城,至于原因,我想你见过云莫棋和云绾青二人就明白了,云来是何等的智者,知道自己一旦入京,理所当然的抢人行为就会发生在洞庭学宫,于是云绾青去了南海,云莫棋上了武当山。” 青萝摇了摇头,仍旧疑惑。 “一个完美无瑕的文玩核桃,怎么也比不上一对一模一样的,何况这一对还是人间不可寻的,一模一样,却又不尽相同,各具风韵。” “你的意思是,京都城早就有人觊觎云家两姐妹!” “再没有第二个解释。” “是谁?” “我想应该是当年就无法无天的那个人!” “可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在洞庭帮山门前你毫不在意,我以为你一直对云莫棋念念不忘!”青萝说道。 “既然我也要去京都城,何必要在这洞庭湖就扰了那个人的如意算盘,这样只会让我这一路不畅通,到京都城才是最好的时间。” “林陌离坏了你的算盘。” “冲动是魔鬼,于是,心动了就成了魔鬼。”洛烛伊感叹道。 “陌离的心里住进第二个人了!” “公子,恐怕你是来晚了,林陌离的耐性应该在赶来的路上已经用完了!” 洞庭学宫外,旌旗倾倒,躺满了身穿盔甲的人,黄甲羽林卫,这时只见仍有人在地上翻滚嚎叫。 “没下死手!”青萝说道。 谁曾想到,儒家圣地洞庭学宫,今日竟然刀兵四起,一袭白衫手持一把剑杀入了洞庭学宫。 湖畔一座阁楼之前满苑朱翠,篱笆之前的花应该有人悉心照料,此时已可见花苞,应该再来一阵春风,花就开了。 阁楼下布满了黄甲羽林卫,来请两个女子,竟然要出动羽林卫。 为首那人手中磕着瓜子,不知从何处搬来一把太师椅,身座太师椅上,边磕瓜子边说道:“云先生的大名我们早已听闻,就算令尊不是天下鸿儒云夫子,两位云先生也一定名扬天下,我就曾读过先生一句‘什么什么都是恨,来时相缠绕’。写的真好。连雪穗公主都喜欢上这几句了!云先生,随我们进京吧!” 云莫棋推开门来,春光明媚。 “方统领,舟车劳顿,辛苦了!” 方向顿时从太师椅上站起身来,手中的瓜子也忘了嗑了,漫山盛景,恐怕也不如眼前这手提洒水壶的女子,如此清雅,鬓角几缕青丝随性散着,不是神,却如同这洞庭湖水化作的仙子一般。 方向开口道:“这位是莫棋先生吧,太子爷着我等前来请莫棋先生和绾青先生入京都,莫棋先生不走,恐怕我们只得将洞庭学宫搬回京都城了!” 话音刚落,一袭白衫忽然出现在视野之中。 院中待放的花,悠然绽放! “姐,你等的一阵春风到了,花……开了!” 林陌离如同鬼魅一般,一道白光游离于视野之间,所到之处,哀嚎之声不绝,人也应声而倒。 林陌离的出现,任谁也意想不到,就在羽林卫猝不及防之际,渐渐破开一道口子。 “你是……林陌离!” 这一袭白衫,这一张冷峻的面孔,再加上手中剑与身法,见过黄襄与方若望之战,眼前这人与那二人相差无几,方向笃定这人就是林陌离。 林陌离未说话,随后匆匆赶来的一男一女二人,男子青衫,女子背弓。 方向此来,只是前来接云家姐妹二人入京都,并未带来多少人,本以为已经足够护送二人入京,现在看来是不成了。而这方向本来就是机敏之人,为人处事也颇圆滑,本来此行成功之后,羽林卫主将之位非他莫属了;除去齐凯带走的一部分精锐,方向是留下众人中的佼佼者。 方向一看这青衫的少年,再余光瞥过白衣林陌离,他有了几分猜测, 在洛烛伊之后,张年等人也气喘吁吁的赶到,这更加坚定方向的想法。 “你说说看,谁能想到洛公子也到这洞庭学宫了。”方向回看众手下,略有尴尬的说道。“哎呀,羽林卫方向见过公子,要早知道公子到洞庭了,我等又怎么会尴尬于此呢?您说是吧,围了洞庭学宫,有辱斯文。” 张年说道:“既知是我家公子到了,你们把洞庭学宫当成什么地方了,多少王朝变更,洞庭学宫数百年没有发生过这种事了!” “公子该知道,云夫子乃太子太傅,思女心切,太子殿下体恤老师,特意派我等来接两位先生入京。” “这算什么接法,若是两位先生不愿意,难不成你们要绑了两位先生?”张年说道。 “这怎么能绑了,我们在等呢!只不过公子,两位云先生一定要进京的,否则我无法交待,恐怕我一松口,公子也没法交待。” “我家公子不过是路过,无需交待!” “世人皆知,白衣林陌离与公子相交不浅……” 张年却不知如何反驳了! “我想两位云先生一定也十分想念云夫子,我会送两位云先生入京。”洛烛伊说道。 “哎呀,要是早知道公子有这打算,我等也不用献丑了……那这事可得劳烦公子了。” 方向作了一个撤退的手势,羽林卫片刻便撤下了。 那花开了,云莫棋依然不忘继续浇花。 洛烛伊回首时,林陌离又消失的无影无踪。 “花开时春已到,可是朽木也能回春否?”云莫棋呢喃道。 云绾青倚着窗台,洞庭湖吹过的一阵春风,泛起波澜,她感受到了,风来了,又走了!仿佛一场梦。 正好,春风也冰冷如斯。 人若有深情,彼时细雨总来扰,此时此夜起山洪。 云莫棋看见青衫洛烛伊,不似想象中那般欣喜若狂,千百种重逢方式,这种始料未及。 第一百五十九章 八九不离十 西北山峦之上枯黄一片,方圆数里,人踪既灭,飞鸟不至,长亭不当风雨,炉火正可温茶。 梅酒与乡泪,终年共酒衣。 亭内对坐两个人,苍苍白发,有如雪染,初时欢声笑语,相谈甚欢者,所说之事该是少年轻狂,意气风发。说道后来,扼腕叹息,只饮苦酒,只是苦笑。 “我这一生从南走到北,寂寂无名的浪迹江湖,那时逍遥自在,随心所欲。” “也不算白活了!来……喝一个。” “人生百态啊,我做过他人的车夫,驾车游历山水,上与王侯称兄道弟,下与伙夫谈天说地,回头看,我这辈子真是奇了!” “你怎不说当年群雄夺美,你却是去蹭吃蹭喝,根本不在乎那美人什么样子,我当年以为你这人戒绝七情六欲,想不到生生祸害了一个绝世女子,让一个仙子堕入凡尘。” “庸俗,那是一见钟情。” “好了!也该走了,千里长棚,也没有不散的宴席,人都有些秘密,你不说,我也就不问了。” “你还是想问我师出何门吧,这个问题想来也困扰了你大半辈子了,我其实就是一个无名小辈,也从未入过什么宗门。” “我不信无师自通。” “十岁时浑浑噩噩进了一个暗无天日的地方,终日让我阅读典籍,典籍没读多少,修为渐深,作为回报,我替他们杀人……后来我不愿意干了。” “月光楼!”听故事的人惊讶的说道。 “好了,其实困扰了你半生的事就是这么简单。”白发苍苍的老者风轻云淡的说道。 “好了,我走了!” 白发佝偻的看着那人远去的背影,目光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出走半生,其实都在流浪,三两可以交心的知己,下一局棋,饮一盏茶,或者是切磋一下,当真是幸事。 “钟老三,你已生了白发,而我已像是迟暮之年,你说这会不会是这辈子我们最后一次见面?” “婆婆妈妈,咱俩还有一局棋没下完,给老子留着。” “是啊,哪个老头不唠叨!钟老三,你记住,我给你留了一局棋,还给我儿子留了两道剑!” …… 刘词将洛烛伊走到山门之前的事如实告诉小拾,小拾片刻未歇便又出门去,她却不知那人落脚何处,既然他知道洞庭学宫之事,一定会去的,于是快马加鞭,岂料洞庭学宫早已恢复平静,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一样。 石门高耸,几名儒生手中拿着扫帚,正在打扫着。 小拾问道:“云先生可还在学宫之中?” 那人停下动作,回道:“云先生已经随人去京都了!” 小拾心中咯噔一下,公子竟然没有理会洞庭学宫的事,那一定是还有其他更重要的事需要应付,此时却不知道公子身在何处。而自己却又没有保护好云家姐妹,这该如何向公子交待! “唉,数百年没人在学宫之中动过武了,没想到今日……”那书生叹息道。 “动武……竟有人真敢在洞庭学宫动武……”小拾余光瞥见另一处的一个书生装扮的人,不由得踏实些。 “张程!”小拾低声说道。 “拾姑娘,是林少爷动的手,两位云先生被公子接走了!” 小拾心中悬着的石头总算落地了!于是便问了去向,上马又追了过去。 “还有一事尚未告诉公子,一定要亲口告诉他。”小拾心中暗道,一路疾驰。 …… 洛烛伊令人整顿一切,匆匆离去,早日去面对京都城的那些嘴脸,便能早一日不用见那些嘴脸。 云家姐妹身子弱,洛烛伊着人买了一辆马车,自己则扮作一个押镖的镖头,这样可以骗骗百姓而已,江湖走镖成镖队是常事,扮作镖队只是为了不引起百姓的围观而已。 而那些早已经将目光放到自己身上的人,则是躲不掉的,那些越是想要躲避的越是会接踵而至。 一路前行,洛烛伊一袭青衫和那一张脸丝毫不像一个饱经风霜的镖头,也惹来不少麻烦,常有村妇瞥过他一眼,便仿佛泛舟于湖面之上,满湖荡漾,由此而生。 好在云家姐妹安稳待在车中,否则恐有不少人会像当年朱求人一般,甘心铤而走险,那会惹出不少祸事。 …… 洞庭可说是长楚最璀璨的明珠,风光秀丽,物产丰富,又是众多朝中重臣故里,虽然地处整个长楚中央,也常驻重兵。 洞庭境内据说驻军十万,军营设在洞庭北边,营外疾驰来一队人,为首着约莫二十来岁,身着华服,腰间系了一枚玉佩,可以看出这人虽无朝中官位在身,也一定是京中贵族子弟。 他一亮身份,便轻而易举过卡入了营,正是易少钦。 …… 洞庭是个多元化的地方,洞庭湖畔有学宫这样的儒家圣地,也有诸如洞庭帮这样的江湖宗门,甚至厉寒山也曾在此打过鱼,除此之外,洞庭还多戏曲楼阁,曲种丰富,风流之地,自古多慷慨悲歌。 楼阁之上坐了一位俏丽佳人,若是仔细看,那人眉梢眼角万种风情,若是仔细看,那人如玉美颈竟有喉结。 台上戏子你来我往,曲调忽高忽低,台上热闹非凡,然而他却知道个中心酸。 世间最精美的容颜,往往雌雄难辨,多几分妖艳,而又不失阳刚,唐俏人这张脸,虽美却有几分邪气。你愿为他折腰,愿为他赴死,愿为他做一切,可是你却难以相信他,若你见他一面,见他于台上引颈高歌,他就那么高贵,如同临凡的仙鹤。 那时你会相信,古时那些女子为一名戏子疯狂,为一名戏子如痴如醉。 穷书生与俏戏子,有些人爱书生的大智若愚,有些人爱戏子的位卑气华,其实或许是爱上一种难以言喻的矛盾,这种神秘的矛盾往往最吸引人,当然,还有那张脸。 唐俏人饮茶时也会有兰花指,这是难改的习惯,然而他却媚而不柔,女子之面,女子之柔,然而他确是不折不扣的铮铮男儿,九柄飞剑让多少人胆寒。 唐俏人赏一出戏,听一首曲,饮一盏茶,桌面之上放了一锭细银,人已消失无踪。 …… 古道西风瘦马,仍浪迹在天涯。 老何与洛北一路游离,漫无目的的行走在古道之上,前无行人,后无来者,这条无尽头的小道之上,就两人一马。 洛北问道:“师父,你教我那一剑,我悟不透,你说一剑可化万剑,我也姑且信了,但我没见过,心底总是没底。” “会有机会的,到时候你就知道,你师父我没有骗你!”老何一瘸一拐走着,不忘咧着嘴说道。 “师父,每过一处山,你就给我讲一大堆道理,你有没有想过我记不住那么多!” “记得多少算多少,我这辈子最值得骄傲的就是看过太多热闹的事,有太多故事可讲,大到别人不信的家国大事,天下第一,小到鸡毛蒜皮。我当然是知道多少就想说多少,免得我这一肚子的东西烂在肚子里,占了我喝酒的地儿。”老何从马背上取下酒壶,猛喝一口。 “来,你再耍一段剑法,我给你指点指点。” 洛北在路旁折了一根正吐嫩叶的枝条,便舞起来。 “不对不对,不要想着下一剑要挑还是刺,刺不该只是刺,挑也不该只是挑,真真的境界是,纵然你只是站在我面前一动不动,我也能夸你的好剑法。” “境界,求快则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求慢则是,我自巍然如山,清风不可近。求快者避害,求慢者破害。” 老何出口成章,洛北手中的枝条仿佛有人牵引一般,自觉成招。 “你想象万物呼应,你想象万剑臣服!” “你想象到了吗!” 洛北闭上眼睛,细细琢磨。 “师父,我想象到了烧鸡!” “我也想象到了,我在烧鸡的威逼利诱下臣服了!” “不对,师父,是真的有人在烤鸡……” 树林深处传来一阵阵香味,仿佛铁马冰河入梦来,一瞬间攻破了洛北的防线,这些日子以来,真没吃过什么肉了,银钱都换了酒了,要不是自己走到哪都能做点杂活挣点碎银,恐怕这邋里邋遢的师父又要用沅北的名声赊账骗酒了。 树丛之中,那黝黑的少年哼着小曲儿,烤着鸡。 洛北瞥见树旁的那柄剑,还有这个短头发黝黑的少年,还真是人生无处不相逢,正是京都城内一剑悬空的方若望。 老何说道:“今日我教你做醉鸡!” “呀!师父,你这酒不光可以喂老马喝,还可以喂火堆上的这只鸡!” “诶,这就对了嘛,我请你喝酒,你请我吃肉,江湖不就是这样子嘛!” …… 过洞庭湖,洛烛伊选择北上,打破常规,让所有人都猜不到他不走常路,此去京都,东进之后再北上一路广阔,商队与镖局常走,那也就是所谓的官道。 往北行,春日的气息越来越微弱,夹道多是枯死的草,别了洞庭湖畔的郁郁苍苍,此时又生了萧瑟之感。 断崖上横生的枯木,终于在秋风中凋谢的黄叶,只留下残枝,任风雨侵蚀。远方残垣断壁,正应景,一个小镇死气沉沉,洛烛伊叹气道:“今日过不去这个镇了,加紧赶路,在这个镇上休息吧,张年,探路!” 马车之上云家姐妹探出头来,低声向车旁骑马紧随的青萝询问到了什么地方,青萝也不知,只知是一出败落的小镇,大概言明今夜要在这小镇中停留一夜。 …… 西风正紧,大雁回程。 这快被杂草淹没官道之上站了一个人,好似过客,却又像等人归的怨妇。 非也,谁家怨妇生有喉结! 已近黄昏,滚滚尘土扬起,仿佛天塌了,仿佛谁在大漠划了一刀。 此时马蹄声震耳欲聋,百里奔袭,也如离弦之箭,为首那青年腰间系了一枚精美的玉佩。 军行有旗,旗上写着诺大一个“周”字。 …… 洛烛伊一眼便望见了那孤傲的唐俏人。 “穷追不舍,难道我上辈子与你爱人有染不成,还是你自觉不如我长的俊俏,便想杀了我?” 洛烛伊向来爱逞口舌之快,自从见到唐俏人那一瞬间,自己怀中两柄飞剑早已准备好随时发出。 回想起洛一曾说过的话,唐俏人若是不在城主手上败上一回,就会如同幽灵一般缠住洛烛伊。 况且看他此时情景,应该是九柄飞剑又有精进。 风吹过唐俏人的脸,未扎的长发显得有些凌乱,长衫随风,袖间飞出九柄飞剑,如蜂如鸟,如风如雨。 青萝先发一箭,这一箭直取唐俏人面门,而这蕴含着青萝毕生功力的一箭,尚未飞到唐俏人眼前就被飞剑绞为碎屑。 这些年来,青萝作为沅北林陌离之后的第二个武痴,其功力也是人尽皆知的,多少想要通过沉鱼湖潜入城主府的人,听到弓弦振动、利箭划破长空的声音,也会吓的心惊胆战。 这一箭,如同石沉大海,竟没掀起一丝丝波澜。 数年来,沅北沉鱼湖只要有一女子坐在那里,连天空之上的飞鸟也要绕道而行。青萝本就是暴脾气,这时更是怒火中烧。 连出三箭。 如同对着空气挥拳,无法落在实处。 眼前这人是公认的天下第十,盛名之下无虚士。青萝的箭根本无法破唐俏人的飞剑,飞剑本就灵动,守时如同一张坚不可摧,毫无破绽的网,攻时却又利比长矛,变幻莫测。 “加我一个!”洛烛伊两柄奇异的飞剑直取唐俏人,飞剑对飞剑,青萝再出三箭,三人由远及近。 飞剑之术,本就是从唐俏人处借鉴而来,洛烛伊自知离那么远无法对唐俏人造成什么威胁,最佳的方法则是凭借自己的身法与唐俏人近身一战。 洛烛伊的如影随形之术,已然纯熟,借着“初一”破开唐俏人的剑势,洛烛伊步步紧逼。 你若一块坚壁,我便破开一个孔,我便是一阵清风! 洛烛伊已进入唐俏人的剑阵之中。 “唐俏人,你步步紧逼,不过就是想要与洛秋寒一战,为名?为利?还是为了你那可笑的自尊?你说你可笑不可笑?”洛烛伊笑着说道。 “洛秋寒镇北公,功高盖世,武功修为天下数一数二,你想与之一战,不过是看在他自恃身份,即使动个手,也不会真正伤了你,而你却是无本万利!聪明啊,这样的生意,换作谁也会干啊!” 洛烛伊笑的极度放肆。 “你可真他娘的是个天才,要不然怎么会九柄飞剑耍出这么多花样来!” 唐俏人对他的话充耳不闻,自己所出每一招有条不紊,直逼洛烛伊。 洛烛伊生生挨了一掌,没想到唐俏人近身的手段也如此了得。 他擦拭嘴角就出的鲜血,狂笑道:“哈哈哈!唐俏人,软绵绵的这一掌,当真是戏台子上的花把式……你想凭这花架子问鼎天下吗?就连我这寂寂无名的毛头小子都无法击毙于掌下,你凭什么以为洛秋寒会出手?” “你配吗?” “若真要做天下第一,为何不去东海凡人岛?舍不得你手中这几柄破铜烂铁?还是怕李青莲收了你的狗命……惹了那些为你疯狂的闺中少妇心如刀绞?” 洛烛伊苦苦支撑,去而复返的张年抽刀便向唐俏人劈去,他的刀犹如陷入石缝之中,动弹不得。 沅北那百十号江湖好手哪里管的上眼前这人是唐俏人还是谁,若是洛烛伊死了,都得陪葬,倒不如现在拼个你死我活,也不失气节。 战场拉的很远,马车之上的云莫棋与云绾青只可看见远处几个黑影交错,忽而光如烈日般刺眼。 洛烛伊看的出来,唐俏人一开始便动了杀意,那一掌若不是自己动用了百剑破一剑的缷力之法,再加上老道士的文英九重,此刻早已是一具死尸了。 此时此刻,纵然林陌离回来,再加上青萝与那一百护卫,恐怕也无法阻止唐俏人杀死自己。 “唐俏人,你争强好胜,我也可以理解,自幼被卖入园子,听人说你是其中的佼佼者,面容清秀,声音悦耳,你本打算为此而生,可你第一次使无生命的铁剑飞起来时,你杀了你的老板,为何?别人不知,我沅北探子遍布,我却知道……” 唐俏人脸色一变,多了几分怒气,飞剑乱了几分。 “那个混账老板喜好**,何况是你唐俏人这姿色……咳咳……你杀了你那老板之后,并没有大仇得报一雪前耻的快感,反而是觉得无比的恶心,所以你不敢杀人,纵然你是天下第十一……”洛烛伊擦拭嘴角的鲜血。 “唐俏人,你台上如上仙临凡,台下却卑微入尘土……” “你—找—死!”唐俏人挤出这三个字。 洛烛伊借机又起,一鼓作气逼近唐俏人的身旁,一旋身,摘下自己的发簪,刺向唐俏人的胸口。 谁曾想,唐俏人身子一矮,发簪没入他的肩头。 “你—死—吧!”唐俏人愤怒至极,随即出手还击。 见势不妙,洛烛伊连忙变幻身法。 “无论如何也要从这剑阵中挣脱出去,如果再不挣脱,必死无疑!” 青萝用尽全力放出最后一箭,这一箭刺破了唐俏人的剑阵。 洛烛伊犹如断线风筝一般,跌落到地上,紧随其后的,是唐俏人的飞剑。 “天要收我!”洛烛伊耗尽了全身力气,此时决计无法躲过这袭来的飞剑。 …… 马蹄与大地的撞击声越发激烈,一匹快马从云莫棋与云绾青的马车旁疾驰而过。 “啊!”一声哀嚎,响彻旷野。 疾驰的那匹快马躺在地上,鲜血蔓延开去,那个骑马而来的人手中抓着一柄飞剑,胸膛是飞剑穿过的伤口,就躺在洛烛伊的怀中。 那女孩一路之上忧心忡忡,不知为何,此时此刻竟然如释重负。 “公子……小拾来晚了!” 洛烛伊紧紧抓住她的手,鲜血从她的口中溢出,面孔渐无血色。 “公子,是小拾自私了……盼着见公子……一面,没有乖乖留在……洞庭帮……” “傻丫头!我怎么会怪你?我怎么舍得怪你?” “公子,小拾……好冷。” 洛烛伊将她抱得越紧了,不断对着她哈气。 虚弱的小拾用微弱的声音说着:“公子……有人要杀你……” 洛烛伊望了望远处的唐俏人,对着小拾轻轻的点了点头:“公子我知道了,你别说话,好好看着我,好好看着我,以后千万不要遇上我这样的人,你或许会过的很快乐。” “是……周……推……” “公子……八九……不离……”她抬起的手缓缓跌落。 洛烛伊跪坐在旷野之上,怀中是再无生机的小拾,天空几只飞鸟飞过,发出几声嘶鸣。 泪束白云,白云难行,雨溅飞鸟,飞鸟不度,休与苍天说痛楚,他若知,早迟暮。 “我在醉生梦死遇上你时,你目光炯炯,你问我我的眼睛是怎么长的,为何这么好看,世上怎会有这么傻的姑娘?” “八九不离十的啊!我是小八,还有玖儿,你是小拾啊!八九怎能离十……” …… “周推是谁?” 这时,落日之下出现了一队人马,接踵而来的是络绎不绝,队列整齐的长楚正规军,为首者是一名中年将领,并驾齐驱的是易少钦,军旗之上写着诺大一个“周”字。 朱勋说道:“公子,这就是周推,洞庭掌兵史。” “煞费苦心了……”洛烛伊抱着小拾,悲痛欲绝。 “朱勋,你带两位云先生走吧!这是我沅北的事!” 朱勋畏惧洛烛伊的眼神,他不敢违逆。 云莫棋说道:“洛烛伊,别人或许会以为你是一个男儿,而我只当你是个莽夫,洞庭掌兵史周推并不是蛮不讲理的人,同在长楚为官,若有恩怨,言明即可。” “不,你不懂!”洛烛伊叹息摇头道。 “我已经避着了,周推的大军大概是早就在洞庭以东的官道之上等着我了,可是他们没想到我临时走了这条道,于是为防止阻截不到我,于是就让唐俏人到这来截杀我……”洛烛伊叹息道。 “可惜,唐俏人没能杀了我……” “想不到我又让人摆了一道,朱勋,走吧……”洛烛伊纵然浑身乏力,也片刻不曾松开过小拾,他的话,犹如死令。 “唐俏人,杀人的感觉如何,是否想到你那旧时的情人,肆意抚摸你的脸颊,是否想起你用你的剑划破他的喉咙时,他的鲜血溅了你一身,让你恶心干呕,让你使不上一丝力气……来啊,今日你又开杀戒了!哈哈哈哈!”洛烛伊将头一抬,指着自己脖子,说道。 “来啊,就是此处,你的剑划过这里,我的血会像喷泉一样,渐得到处都是,来啊……哈哈哈哈!来啊!” 唐俏人看见自己飞剑上的鲜血,瑟瑟发抖。 “唐俏人,我洛烛伊今后定如鬼魅,不死不休!” “张年!刀呢!杀一个够本,杀两个不亏,先杀那个腰配玉佩的……” 易少钦听闻此言,瑟瑟发抖,从小到大,他从未感觉到这种入骨三分的惧意,那个瘫在地上的洛烛伊,眼神像是来自地狱的恶鬼。 周推的刀出鞘,直接迎上冲上来的沅北一百护卫,这些人是江湖上少有的高手。 周推所率乃是长楚的洞庭精锐,加之人多势众,所用的又是战场长矛,在这旷野之地,占尽优势,迅速便将一众人等剿杀,只剩十几个人还在苦苦支撑。 周推心一狠,下令直接诛杀。 正有风起,云卷云舒,尘起尘落,人死人生,皆在一方天地。 第一百六十章 羊角镇外 风起时,一个老者走过官道,他凝视着前方,断壁残垣,一块被杂草淹没的界碑,以及快要背风雨侵蚀的城墙,城墙上写的是三个大字——羊角镇。 风吹起尘土,偶尔卷起枯草,掠过他的眼前,于是他皱了皱眉。 周推的剿杀圈越来越小,洛烛伊和一众人等逐渐蜷缩。 天空忽然暗了,那是死亡即将来临的预兆。 刀起,尚未来得及落下。 一面旗从天而降直插在五千人与洛烛伊一行人之间,旗上写着一个大字——“洛”。 一个人便是一方帅,一面旗便是一方军。 这面旗看起来很老了,略有些残破,二十多年了!当年京都城外鹰击长空下,十余万平北军将士列阵于城外时,随风飘扬的正是这面旗。凯旋门下天子亲自为那人系上战袍是,也正是这面旗迎风摇动。 一个佝偻的身影出现官道之上,他没有靠近,只是伫立在官道之上。 而官道之上站着的那个人,身躯佝偻,白发苍苍,身穿盔甲便是驻守一方的镇北公,脱下盔甲来他也是傲世天下的武道霸主。 周推凝视着这面旗帜,虎躯一震,早该想到,镇北公公子南行,怎么会区区一百护卫。 眼前这人,身材已不如当年伟岸,甚至有些佝偻,可任谁也不敢在他身前放肆,更何况是要杀他的儿子。 周推连忙跪下。 “小将洞庭掌兵史周推,拜见镇北公~” 周推一摆手,众军士便收兵后撤。 …… 唐俏人此时已经恢复了元气,见洛秋寒现身,立刻便发出一剑,这时一道蓝色剑芒一剑劈开唐俏人的飞剑。 来者是白衫林陌离。 林陌离看着黯然伤神的洛烛伊,怀中抱着早已气绝身亡的小拾。 那个少女,就在洛烛伊的怀中,香消玉殒,林陌离突然间能体会到洛烛伊的锥心之痛,那个少女,一直以来带着仰慕的眼光仰望着洛烛伊,她曾天真的想要做洛烛伊的妹妹,那日她说洛烛伊该叫小八,姐姐叫小九,自己就是小十,而那个一言不发的白衣冰块人,就叫木头了。 “八九不离十,木头却来迟!”林陌离呢喃道。 他手中握着的剑微微抖动,他的心正如剑一般,不安! …… “洛城主,今日是我唐俏人要杀他洛烛伊,洛城主请出招吧!”唐俏人稳定心神,与洛秋寒一战的渴望战胜了飞剑穿透小拾后的恐惧。 唐俏人九剑齐出,如冰霜,如风雪,直向洛秋寒,这九剑,一定可以逼得洛秋寒出手一战。唐俏人已打定了主意,只要九剑能周旋片刻,他便立即归一,与洛秋寒硬碰一招。 岂知瞬间如同功力散尽,再也使不上力,九柄飞剑如同不受牵引一样,跌落在地上。 “你还不配……”天际传来一个声音。 官道另一端是一座小城,这座城叫羊角镇,城门之上的“羊角镇”三个字已经被风沙侵蚀的早已模糊,城楼之上站着一个人,那人只是四五十岁的模样,面容看起来不怎么老,只是他一双眼睛却如同历经无数沧桑一般,深邃而睿智。 “洛秋寒,从未谋面,今日李青莲来一战。” 李青莲!唐俏人不得不回首看着那个传说中的人物,那个传说中的天下第一,站在断壁残垣之上,盛气凌人。 “岛主怕是忘了昔日之约了!”洛秋寒说道。 “我与杨乾有约,不与你洛秋寒一战,唯恐伤及到长楚军士气,可如今杨乾已死,此后也不算有约了……听闻你已入圣人,我心生向往,不知你之圣人与我之圣人是否同一境界!今日便来解这天大的谜题吧!” 洛秋寒不动声色,巍然不动。 “错过武当山景知遥,我可不想错过沅北城洛秋寒了!” …… 旷野之上,一个背着剑的年轻人衣衫褴褛,肤色黝黑,目光炯炯,他短发越显精神,眼神之中充满无尽的自信。 方若望目光敏锐,否则也不会是西夷剑谷走出来的少年才俊,否则也不敢狂妄到敢在京都城对峙禁军。 “今日这么多高手在场,能否有一人与我试试剑?”方若望的目光扫过众人。 青萝已是强弩之末,发出最后一箭之后弓弦也断了,这时双目无神的看着洛烛伊怀中的小拾;洛烛伊甚至连青萝也不如,青衫早已染红,脸色苍白,臂上和后背有几道伤口,此刻如同废人。 遥遥对峙的洛秋寒和李青莲是方若望目前不敢仰望的巅峰,于是他的目光最终落在目光飘忽的林陌离、面带几分邪气的唐俏人以及洞庭掌兵史周推的身上。 他感觉到林陌离手中那柄剑的剑意。 “那个白衣服的小白脸,西夷剑谷方若望,前来试剑!” 自习剑以来,林陌离从未有过此时的心态,他觉得手中的剑异常沉重,这柄剑,杀人不过出鞘一瞬间,然而护人却难比登天,他丝毫没有出招的欲望。 林陌离无视方若望,南亭雨归鞘之后,转身离开了,旷野之上,斜阳之下,那个背影落寞。 “小白脸不打,那你来吧!你这男人怎么长的这么像女人!”方若望说道。 唐俏人见一脸惊讶的方若望,轻蔑一笑:“如今我总算知道西夷剑谷的人为何这么不招人喜欢,原来是狂妄自大,加上嘴比较臭。” “这是西夷剑谷祖传的绝技!我是少年,哪能不轻狂。”方若望说道。 “可你知道,当年西夷剑谷林其华惹的整个江湖不快,四处树敌,恐怕你这黑土豆也会和他落的一个下场,何况你还不如林其华,林其华即使嘴臭,可也算是一表人才。” …… “洛城主,一身修为难道不愿让世人一睹风采?林其华的儿子被你调教的如此优异,我越发的想要与你一战。” “如此说来,我也想试试我之圣人与你之圣人是否同一境界。”声音有些沙哑,像是随风传过来的。 哪个人这么狂妄,竟然想试试李青莲的境界? 远处一个瘦弱的身影牵着一匹瘦马慢悠悠的走来,还有紧随其后的一个少年。 在夕阳的映照之下,那瘦弱的影子被拉的无限长,其实他也只是一个身材矮小的老者,步履蹒跚,他身后的那匹瘦马,四条腿上已见不到什么肌肉。 那马很老了,那人也很老了,当他迈出一步时,远方吹来一阵风,卷起官道上的灰尘,他抬起那只布满老茧的右手,于晚风与尘埃间煽动着,轻轻将扬尘扇开,他整理着自己杂乱的头发,想让自己看起来体面些。 “喂!洛秋寒,李青莲都跑到这里来找你打架来了,你就不想揍他丫的?”老何大声说道。“这么欺人太甚,你能忍的了?” 洛秋寒站立在远处的官道上,他佝偻的身躯努力挺直着,风起时,扬起了他长衫的下摆,宽阔的袖口也随风轻摆着,他如一尊雕像,任风起云涌,仍巍然不动。 “你忍的了,我可忍不了了!” 从老马背上取下一个葫芦,缓缓拧开,这一次他是用手慢慢拧开的,并不像以往用嘴咬住一拔就拔开了,他倒了点酒在手上,把葫芦挂在腰间,用手中的酒清洗着自己的胡须,身后的少年递来一条发带,老者将杂乱的头发束了起来。 他回头问少年:“是否体面多了,这样看起来像不像一个高人?” 高人高来高往,老者看起来不像,只不过体面了许多。 “来时我掐着手指算了一算,我好像已经一百三十八岁了,日子可真长!李青莲,算起来你我应该差不多了,都是一把老骨头了,何必仗着自己比别人多活了七八十年,就欺负后辈。” “你回来了!我曾笃定你不会老死,你没让我失望。”李青莲说道。 “我一辈子走过多少城池,看过多少山水,你呢?武痴李青莲,固步自封于东海一座孤岛,一百多年。” “可我做了快一百年的天下第一,不算无趣!” “我喜欢给人讲故事,故事里痴男怨女、国仇家恨、鸡毛蒜皮,是我觉得故事里的人丰满,有血有肉,可与人一谈,博人一笑。即使你是天下第一,我的故事里也从来没有过你,因为你太单调,你的人生除去武道,再没有其它东西,你就是个无趣的人!” “你的故事里有你吗?你却有趣,为一个女人劈山封剑,然而时过境迁,你逐渐被遗忘了。” “她说山不可移,于是我便移给她看……后来她说人心不可移,可惜人心才当真不可移。” “那女人是唯一一个打败你的人,你还念念不忘!”李青莲说道。 “人间自是有情痴,此恨无关风与月,都一百年了,人都作了古,何必我又何必呢。”那身材矮小的老头叹息一声说道。“活了一百多年,这些事早该看开了!” “而你我都活了一百多年,那人也未必不可!”李青莲说道。 老何先是一愣,身居庙堂者,青史有名,而江湖过客,传奇也只是一生。老何想起了那人,李青莲说得对,那人也许也活了一百年也不是不可能,再回首往事,谈不上仇恨,一百年的时光足以洗尽一切,快意恩仇早已不是自己这个年纪该想该做的事,老何淡然一笑。 …… 老何与李青莲聊的惬意,在场所有人都被无视了,包括洛秋寒。 洛秋寒之后赶来一匹快马,一个人风尘仆仆,一见洛秋寒立于官道之上,连忙勒缰止马,来者正是沅北城主府的大管家洛一。 方若望听着李青莲与那牵瘦马的老头说话,一头雾水。 “哎,老头,你是哪位高人啊?” “哈哈哈!”唐俏人大笑道。“江湖催人老,江湖人则易忘事,别人不记得,我却知道一百年前天际山仍是天下第一山。” “哈哈哈!” 洛烛伊的笑声掩盖了唐俏人的笑声,唐俏人不由得感觉有一丝寒意。 洛一一见失魂落魄的洛烛伊,以及他怀中的那个少女,瞬间明白了一切,小拾死了,死因是唐俏人的飞剑。 “公子!此刻只要你开口,我便宰了这个阴阳人!”洛一说道。 “别!那是我的,我洛烛伊若是不能亲手将他杀死,此生也不做其它事了。”洛烛伊咬牙切齿说道。 …… “长楚史记载,一百年前天际山峰顶之上住着一个人,一人便是一宗门,就连道门圣地武当山也要逊色三分,那人一剑可令世间所有武者黯然失色……”周推说道。 方若望狠狠“呸”了一声:“放屁,天际山明明没有山峰,只有一个大平台,平台上建了几座华丽却庸俗的房屋,还有一座擂台,形如斗兽场,还敢有人美其名曰——天际山论剑。” “天际山的峰顶被那人一剑削去了……” 方若望搓了搓手,想象一剑开山是什么境界,轻描淡写的一剑开山,蕴含的是何其恐怖的力量,而且方若望见过天际山那方平台,更觉得不可思议。 周推渐生了退意,本以为加上唐俏人,自己再领一路人马,无论洛烛伊有多少暗招,有多少人在暗中保护,凭借此力量截杀洛烛伊绰绰有余,不曾想截杀不成,反而引来这几位站在巅峰的人。 洛秋寒也并非是壮年时的洛秋寒了,此时若能神不知鬼不觉将洛烛伊截杀,即使洛秋寒率领沅北起兵,拖也能将他拖垮了,这是京都皇城中人的主意,周推此刻只想立刻便离开,没人放话,他却一步也不敢退。 旷野起的风,翻山越岭向着这座残破的小镇袭来,风吹来,没人眨眼。 “洛秋寒少年时就是才俊,只可惜一生太执着,否则也不会落的现在这个模样,双鬓皆白,身躯佝偻!”老何说道。“说实话,李青莲你不如他,资质不如他,为人不如他,痴情不如他,你唯一比他强的便是死皮赖脸活了一百多年。” “哈哈哈!中听中听!”李青莲说道。 “我从东海来,千里之外,想不到遇上了你,自我成名以来,最渴望的便是与你一战。” “一百年是一眨眼,其实人心也可移,我心已向山水,已向新人!”老何感叹道。“既已百年,我也想试试圣人境是什么样的,这样吧!地点你定,时间我挑!” “京都城外,举世瞩目!”李青莲说道。 “春分之日,更迭之时!”老何饮一口酒,说道。 话音刚落,断壁残垣上的李青莲消失于视野之中。 老何抚了抚老马的鬃毛,牵着老马的缰绳,一回头将洛北扛在肩头,消失于斜阳扬尘之中。 …… “说了半天,也不见自报家门,老年人真容易忘事!”方若望说道。 “小黑土豆,回去问问西夷剑谷中的老怪物,看看他们听到矮剑仙何剑一的名字时,会不会瑟瑟发抖。”唐俏人九剑归鞘,转身便潇洒离去,无人阻他,洛烛伊既已说话,洛一不会阻拦唐俏人,洛秋寒便更不会阻拦。 “何剑一?剑中第一,名字是够厉害的!”方若望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 “我当真像个土豆?” 唐俏人也消失在远方,周推忙向洛秋寒施一礼,也率众离开了,易少钦这一生也不会忘记洛烛伊的眼神,他的眼神中仿佛住着一万只厉鬼,在他的眼眶处挣扎,他不由得觉得后脊一凉,打了一个冷战,驱马随军远去。 洛秋寒手搭在洛烛伊的肩头。 “我儿终将是个英雄,生离死别是道坎,过时大步迈!遇事莫怕,你爹在……” 洛秋寒离去时,那面军旗闪闪发光,有些褶皱,却依旧遇风便飞扬。 这片旷野,今日不曾安静过,人来时尘土飞扬,人走时又溅起滚滚尘土,落日余晖穿透尘土,泛黄的光束被撕扯成碎片,此时霞光万道。 洛烛伊抱起怀中的小拾,步履蹒跚,径直走向青萝。 “陪我将小拾入土为安吧,你们见面的机会不多,送她最后一程吧!” 青萝点了点头,一同学艺,一同入沅北,一同走过很长的路,青萝记得刚到沅北的那一日,是最小的那个丫头最先吵着选择了醉生梦死。 洛烛伊取下小拾的发簪。 “从今以后,你就是我第三柄飞剑……” …… 羊角镇外,斜阳之下,青衫染血的少年抱着一个女孩,一步一停,他在落日下蹲了下来,淹没在枯黄的杂草之中。 羊角镇外,那一块界碑之上刻了一行小字: 洛烛伊,誓杀唐俏人,苍天大地与此石为证。 第一百六十一章 月如无恨月常圆 洛北紧跟着老何的脚步,心情十分沉重,小拾死了,连自己敬爱的哥哥也销魂落魄。 “世间生死都是平常事,然而很多人都是看见有人生便欣喜若狂,看见有人死便悲痛欲绝,若那人离开的时候问心无愧,不留遗憾,就应该为她高兴。” “月如无恨月常圆,可终究是月有阴晴圆缺!”老何说道。 “倘若有一天我死了,别落泪,很难看。” “你不是已经活了一百三十多岁了,还会死吗?”洛北问道。 “我肯定不会!” “师父,你为什么要和李青莲约定半月之后京都城外决战?” “剑钝了,我得回去取一柄剑,然后磨去它的铁锈。” …… 时隔二十余年,李青莲再度踏入长楚,这一消息瞬间传遍整个江湖,于是整个江湖开始涌动;而安坐京都城的人开始慌乱,若是一座江湖的人都来京都城外观这一战,恐怕危及江山社稷。 书馆说书人口中的李青莲就更为神秘,据说那人当日从天而降,犹如天神临凡,就站在那羊角镇残垣断壁之上,一声便喝退周推的人马。 而最新奇的书则是关于那牵着瘦马的老头,这么奇怪的一个高人,让人感觉十分好奇。 他使什么兵器?会什么招式?武榜之上能排第几?一连串的问题层出不穷,有了疑惑,自然有解惑之人,短短数日的功夫,矮小老头的前半生所有事迹全被编成书,爱过哪个女子!挑过几个山门!又或者是厉寒山那样的人,一出世则天下惊。 洛烛伊路过几个小镇,几日以来未休息过,这夜在这书馆前听了两句,便困了。 到此时为止,洛烛伊的随行人员,只剩下十几人。 走进客栈的那一刻,屋内有一人已经在那里等着了,洛烛伊睁开疲惫的双眼,这人是洛一。 …… 周推一回军营,立刻上书,第一是截杀洛烛伊的行动失败,并且洛秋寒亲自送来了军旗;第二则是李青莲与人约战京都城。 易少钦不由得回想起洛烛伊的神情,依旧觉得后背有一丝丝凉意,他从未见过如此恐怖的眼神。 当即便回了京都城。 朱勋本打算将云家姐妹二人送回洞庭,岂料云莫棋拒绝了,她要去京都城。 才经过一次大乱的京都城,姬灵语搬走了不少人,如今城内空虚,京都城当真要败落了,如今唯有一个易连城镇守京都城。 林陌离只觉心中空荡荡的,或许自己早归片刻,小拾便不会死去,洛烛伊也不会那般心如死灰的瘫坐在那里,当时他的心很乱,不料那一夜李青莲竟然找到了他。 “倘若有一剑刺向你心爱的人,你挡还是不挡?” 林陌离手中的剑握的越紧了。 挡?不挡?我为何不可以选择破那一剑?为什么选择只有挡或者不挡? 林陌离想起小拾的脸,她走时很坦然,临死之前最后一抹笑容依旧如初,纯真烂漫,她很喜欢洛烛伊,她真的是很喜欢洛烛伊。 林陌离的剑,忽然跌落。 “挡!若是我心爱的人,我愿意挡。”林陌离心中暗暗道。 “你和我不是一路人。”李青莲说道,转瞬之间便已不见。 …… 凌州天际山下,登山的阶梯陡峭,老何与洛北牵着老马走那条盘山而上的大道。 “师父,这就是天际山吗,怎么觉着不如南海那座寒山,风景不如,意境不如,一闭眼就能听见嘈杂的声音。你当年为什么不挑一座更好一点的山。” “山就是一座山,你听过有一句话吗?山不在高,有仙则名!只是当年我一剑削去了峰顶,这山就没了灵气,就像终有一天你会秃顶,看起来就会苍老许多!” “我不会秃顶。”洛北说道。“师父,你为什么要一剑削去这山的山顶。”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老何说起自己的事,宛如一个旁观者一般,侃侃而谈,风轻云淡。 “那时长楚未立,天下依旧兵荒马乱,何剑一已经是世间少有的剑客,骑一匹马,四处拜访高人,或是某某将军、或是某某侠客、或是群山之中的隐士,名字早已记不清了,后来剑道大成,走过凌州时便在这天际山上住下……” …… 到长楚王朝时,何剑一三十岁的年纪,已然登顶武道巅峰。 居高山,逐流云,观逝水,何剑一修为日深,天际山逐渐因何剑一而成为天下第一山,何剑一不立宗门,自己就是一座宗门,喜好自由,不喜拘束,于是他拒绝了慕名而来想要拜师的人,也拒绝了大多上门求剑的剑客,因为他们不值得何剑一出手。 长香山青松道人,甚至有些高官贵族前来拜访,来往之人络绎不绝。 那一日,天际山峰顶,何剑一与青松道人论剑,史称天际山论剑,何剑一一剑引天雷。 “何剑一,你这一剑,可谓是天下无双,世间恐怕只有你,堪称剑中仙。”青松道人说道。 半月之后,长楚颁布武榜,何剑一位列榜首。 盛名之下,换来的是人心浮动,当时长楚立国不久,根基未牢,何剑一却只想观山游水,乐得逍遥。 于是便又骑马下山,四处漂泊。 那一日,风和日丽,何剑一在小溪旁遇见了一名少女,少女双鬓的汗珠流过双颊,在颔下欲滴未滴,她赶路赶的十分疲惫了,她也拿着一柄秀气的女子剑。 “那骑马的,你也用剑,我也用剑,何不比试一番,你输了你的马归我……” “那要是你输了呢?” “我怎么会输,本姑娘自幼练剑……” “姑娘!何必把劫道说的这么幽默,你若是看上我的马,便直接像那些山匪一样,‘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从此过,留下马儿来!’,何必要当自己是求剑之人?” “那这样!本姑娘要是输了……哼!就……就为奴为婢,伺候你好了……”那少女说道。 “本姑娘才不会输呢!” 那少女出剑,便向何剑一刺过来,她的剑招十分凌厉,一起一落之间十分灵动。何剑一未出鞘的剑迎上一挡,再没有多余的动作,那少女的剑便脱手跌落在地上。 “认赌服输……本姑娘……我……我认了!”她突然间手足无措,说话也变得口齿不清。 “不过……我不帮捏背、不帮洗脚……更不能……更不会……” “什么?” “更不能……侍寝!”她的声音很微弱,几乎不可闻。 何剑一将她的剑拾起来,递到她手上:“你走吧,我向来独行,也不缺奴婢,奉劝小姑娘一句,下次劫道挑一个自己能打过的,譬如那些一看到姑娘仗剑出现就吓得魂飞魄散的文弱书生。” “不行,既是本姑娘说出口的话,一定言出必行,这才是江湖儿女的作风,我跟定你了!” …… 一路上,那少女偏要和何剑一同乘一马,任何剑一如何驱赶劝说,她却不肯离开;后来,何剑一说。 “要不,我给你买一匹马吧!” “不成,当日本姑娘我劫的可不是你这个人,本姑娘劫的是这匹马,也就是说,本姑娘看上这匹马了,明白了吗?” 何剑一自己去买了一匹马。 她问道:“我们去哪里?” 他说道:“本来是漫无目的的,不过我听说西夷剑谷藏了很多绝世好剑,正巧我这柄剑用着不顺手,我去要一柄。” …… 老何说到这里,又深深的饮一口酒,满面桃花。 “后来呢,何剑一有没有去西夷剑谷取剑?”洛北问道。 “去了,西夷剑谷那群家伙死活不愿送一柄剑,何剑一只好打得那些家伙抱头鼠窜……” “江湖路其实很长,却也很短,终于,何剑一和那个女孩回到天际山,久居武榜榜首,自然会有高人前来挑战,或是为名利,或是未求更上一层楼,当年有一人,以行刺为生,此人乃是江湖之中的顶尖高手,而杀人的手段也层出不穷,这个杀手接了一个天大的任务——就是刺杀何剑一…… 那刺客没有名字,人们把他称作影子,那一夜月光如水,影子前去刺杀何剑一,谁曾想到,何剑一一剑削去了他半张脸,此后影子便在江湖人彻底消失了。” “何剑一,你有一剑,可开山否?可断水否?”影子败退离去之后,那女孩问道。 何剑一笑了笑,并没有说话。 …… 天际山始终是天下第一山,而何剑一也是当年天下第一人。功高盖主者,当死,朝中自然有人顾忌何剑一,纵然他已是纵情山水的闲散江湖人。 “后来呢?” “后来马踏江湖,血雨腥风,京都城中的剑宗,掀起了一场对江湖人的镇压,何剑一自然首当其冲……” 老何缓缓道来。 那一日楚河畔,天际山脚,长楚那位亲王亲自呈上战书,愿得一战,下战书者——杨玄衣。 出剑之前,那个少女挽着何剑一的臂膀,对他摇了摇头。何剑一如一柄剑,此时再也不能藏锋。 那一日,楚河改道,江水尽浑。 杨玄衣一剑未继,败下阵来,他身受重伤,口中鲜血从嘴角流出…… “何剑一,收剑吧,天下该是一座王朝,而不是一盘散沙似的江湖,天下第一又如何,史上你寂寂无名,你可愿在青史之上遗臭万年?江湖与朝野,是一个平衡,江湖占了天下气运,王朝衰败,百姓怨声载道!” “我有一剑,就没有什么事是我做不到的……我何剑一只是一个闲散人,本不愿与王朝有任何关系,你铁蹄踏你的江湖,我观我的山景……” 再回首时,那女孩站在杨玄衣的身前,满目深情的看着身受重伤的杨玄衣,她轻轻的用手帕擦拭着他嘴角的血渍,杨玄衣一手揽住她的腰,在她的额头轻轻一吻,她如小鹿乱撞,不知所措。 何剑一忽然间觉得天昏地暗,浑身疼痛,这种疼痛无法形容,心里那时空荡荡的,继而涌起无尽的愤怒。 “何剑一,我本来就是王爷的一房小妾,这一路,我看过此生不敢奢求的风景,也遇见过太多有趣的人,承蒙不弃,承蒙关怀,感激不尽!” “本就是……原来一切都是早已算计好的,我何剑一只愿做一闲散人,却为何偏偏遇上你后想做一对眷侣,人生本就不该贪图太多……” “你……”何剑一问道。 “从始至终这就是个局,就是一场戏,为的就是今日,如今曲终人散,我也该放下我的伪善和你信以为真的假天真!” 何剑一忽然觉得喉咙一丝微甜,喷出一口鲜血。 “原来心头血,先甜后苦……” 杨玄衣将她搂在怀中,她紧靠在杨玄衣的胸膛。 “何剑一,你有一剑,可开山否?可断水否?”她问道。 …… 洛北只觉的心中难受,悲愤不平。 老何说道: “何剑一一剑,便削去了天际山峰顶,他对那个女孩说:我不欺你,我这一剑,可开山,可断水! 那女孩问道:你这一剑,可移人心否? 何剑一在那一瞬间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无力,纵然他有一剑举世无双,可终究无法移人心,因为她的心,他不可移。” “何剑一境界跌落前,将他的剑封在天际山之间,那一瞬间,他瘫软在地,杨玄衣的护卫步步紧逼之时,何剑一的马挣脱缰绳,将他驼在马背之上,逃离了……” 老何抚了抚老马的鬃毛,自己喝一口酒,喂它喝一口酒。 “故事说完了,我就叫何剑一!”老何说道。 “师父,你为什么不哭?以前你讲故事的时候,大气滂沱时你要狂饮三口酒,凄凉悲惨时你拉着我的衣袖擦拭眼泪……” “说我是一介粗人,可我说‘两岸猿声啼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却只是为博人一笑。” “把酒问青天,天若有情天亦老;举杯邀明月,月如无恨月常圆!” 老何牵起老马,慢慢悠悠往山上走。“这些都是平常事,看了一百多年的月亮了,若它没有阴晴圆缺,那也太无趣了。走吧!不要误了磨剑的功夫!” 第一百六十二章 西风多少事 再繁华的京都城,此时也是满城素缟,入目尽是萧条,历经了几次大变,丞相遇刺人心惶惶、十日戒严满城风雨、姬灵语出后如若空城、此时又痛失圣主举国同悲。 洛烛伊走到京都城下时,城楼之上飘扬的旗帜似乎也十分疲劳,城下守卫手中握着军刀,目光炯炯,几个拒马栏零零散散,正有几个挑着菜篮子的老农穿过城门,不吆喝,佝偻着身躯。 京都城外有近远郊,住着农耕为生的平民百姓,菜米之类的农作物,则需要早早的以挑子或者小车推近京都城,在菜市口吆喝买卖。 洛烛伊等人本也就是江湖镖局人士打扮,这时入了城,竟也没人盘查。 京都城又住进了许多江湖人,自上次京都戒严之后,羽林卫与江湖人一战之后,许多江湖人本已下定决心,与朝堂一刀两断,此生再不入京都城……谁料到没过多少时日,李青莲选定京都城作为战场的消息传遍江湖,这些人又萌生了入京的想法。 “京都城,再次举世瞩目!”洛一说道。 进城后,入目的便是鳞次栉比的店铺阁楼,百姓所居的小屋参差不齐,巷道宽窄不一。 十年之后,洛烛伊再度踏足京都城。 张年原以为已经悄然入城了,岂料道方才踏入京都城,卫城军便一拥而上,张年等一行护卫连忙手握刀,四处戒备。 陈宝盖一见洛烛伊,便叩见请安! 几乎整座江湖都搬到京都城外了,不愿入城的便在城外偏僻的大通铺中栖身,或者在寻常农家寻一处避雨的地方,更有甚者则寄居于破庙,点一炉篝火,各自说着所见所闻,说着奇闻异事。 洛烛伊在陈宝盖的带领之下,先去见了吴士源,吴士源身为京都城的卫城将,自打姬灵语离开京都之后,羽林卫齐凯也随他离去,此时吴士源算是京都城中手握重兵的人了,近乎整座京都城的城防治安全由他负责,责任大如山,权力也就大如山。 吴士源的府邸落座于京都城内偏北,只是一座看起来十分平凡的小院。 洛烛伊对吴士源的印象还不错,当年沅北城中,能够寸步不离的守护杨雪穗,此为忠,而他看杨雪穗的眼神,洛烛伊知道那是仰慕关怀的眼神,吴士源是个忠心耿耿的痴情汉子。 果不其然,在吴士源的府中,洛烛伊见到了杨雪穗。 “公主一直在打探公子的消息,得知公子入城了,便让我抢先将你接来我府中!”吴士源说道。 “洞庭发生的事,我很抱歉,只是这朝野之上的事,并非一两人就能阻止的了的,吴将军虽然掌管京都卫城军,却也是不能干预的……好在你安然无恙……” 洛烛伊抿嘴笑了笑。“雪穗姐关心我,我知道,京都皇城中的人向来都是冥顽不灵的,我如不臣服,便只会有无穷无尽的暗杀……只不过公然动用长楚军截杀我,却是我低估了新一代人的魄力。” “洛伯伯可还好?” “悠闲自得,整日待在剑楼中。” “那便好!” “为何我刚入京,你就急着差人来接我?”洛烛伊这才问道。 一切本应该是按照他的想法来的,既然已经到了京都城,他不信还有人明目张胆在街头向他动手,入京后第一件事,该由礼部的人到城门处接他,外臣入京自有招待之处,紧接着该是告知天子入殓、新帝继位一系列礼仪。 然而入京那一瞬,迎面而来的却是卫城军。 吴士源说道: “盛传当年洛城主在白石街留下了三个人,其中两个人分别叫朝渔歌和末年丰,这两人在京都城也是有名的人物,朝渔歌手上没有什么功夫,却是十分聪明,明里人只道他是个说书的先生,其实却是洛城主埋在京都城中的棋子,这个身份藏了十几年,一月前浮出水面……末年丰是京都城知名剑客,其实却在暗中传递消息,并保护朝渔歌……几日前末年丰无故收到数封挑战书……” “末年丰和朝渔歌在京都城已无容身之处,朝渔歌只是一介说书先生,所以朝堂上的人可以先将他放在一边,而末年丰则不同,京都城中成名的剑客,如果莫名其妙的消失,会让人觉得不正常,所以就名正言顺的下战书……” “是,想必公子已经猜到了这两人是因何暴露的!” “洞庭截杀!” “消息虽然已经传出去了,本来截杀你的行动应该取消的……”吴士源说道。 “幸运的是,我并没有太多护卫,于是周推决定铤而走险!” “这些是你已经知道的事,而京都城内的事,你应是不知道,末年丰败北,却直奔城中巡逻的卫城军,打伤了好几个卫城军,我将他押在大狱之中了。” 洛烛伊知道,吴士源这是救下了末年丰的命。 “朝渔歌失踪了,杳无音信,羽林卫翻遍了整个京都城,也没有找到他的身影。朝野便动用了江湖的力量,江湖已经在京都城展示过坚不可摧的力量,于是京都城决定借江湖来收拾城中的棋子,也是等你入京之时收拾你。” “现在连那些江湖人也要对我动手了?”洛烛伊说道。 “洛城主出现在了洞庭,然而却没有接唐俏人一剑,也没有与李青莲一战,倒是一个牵着瘦马的矮老头让江湖人意外,同在江湖,你也应该知道这时洛城主的威望已经开始跌落了,何况此次出现在洞庭的洛城主,早已不是当年那身披盔甲,威风凛凛的洛城主,反而是一个迟暮的老人。” “以江湖恩怨来解决!”洛烛伊不禁暗道。“如此一来,便与长楚朝野瓜葛不大。” “所以礼部的人是不会到城门处去迎你的,除非你自已走进皇城。” “我能见一见末年丰吗?” “我可以安排。”吴士源说道。 “末年丰打伤了几个巡逻的卫城军,虽然不是什么大罪,却也不能随便带到府上来,如果你要见,只有扮作我的侍卫,随我一起去!”杨雪穗说道。 洛烛伊点了点头,这时,屏风以内跑出来一个十来岁的女孩,她说道:“去狱中吗?我也要去!” 京都城有三个大狱,所关押的犯人不尽相同,天牢所在地不可知,所关押的是王公贵胄或是江湖宗门的宗师,抑或是为祸一方的大恶;刑部大牢关押重刑犯,待判刑的或是疑犯;还有就是京都城城狱,由京都城城守负责,关押的是寻衅滋事的犯人,以及一应可疑人士。 京都城城狱前,杨雪穗的行辇缓缓停下。 “我要来审一个人,与或许与我丢失财务有关……” 那狱卒一看行辇,断定乃是惹不得的人物,杨雪穗贴身丫鬟从腰间取出一块令牌,上面刻着“公主府”几个字。那狱卒跪下请安之后,连忙打开锁链,又匆匆忙忙的退下。 城狱之中关押的本就是一些小偷小摸,无关紧要的人。 狱中可以闻到发霉的气息,夹杂着一丝饭菜腐烂的人气味,隐隐约约还可以闻到几缕酒的味道,那是及其劣质的酒。 杨雪穗有些不适应,捂了捂口鼻,咳嗽两声,吴士源递来一张手帕,上面不知撒上了什么香粉,香味入鼻只觉得一阵清凉,一瞬间便将那股让人不适的味道驱散了。 越往里走,哀嚎声渐起,有的人已是此处的常客,乐的自在,熟门熟路便开始欺负新人,于是你便可以听见哀嚎声,狱卒对这些事早已见怪不怪。 拐角几回,一间狭窄幽暗的牢房内,透过那扇很小的窗户,或者可以说是一个洞,光束撒到了幽暗的牢房内,一个少年捧着一本书,手中比划着什么。 那少女轻轻拉了一下吴士源的衣袖,说道:“吴哥哥,你们先走,这里面好臭,我在这玩一会儿!” 吴士源点了点头。 “小何葭,不许乱跑啊!” 那少女点头,高兴的笑了笑。 …… 再往里,更深处羁押的便是末年丰,末年丰三十岁的模样,此时虽然沦落到狱中,却也不那么狼狈,身上有几道伤痕,一见来着是吴士源,忙起身道: “吴将军还能来看我,末年丰实在感激不尽。” 吴士源屏退左右,只剩下洛烛伊、杨雪穗与吴士源三人。 吴士源说道:“末兄,京都城内的事,我想你知道意味着什么?右相许如清被刺身亡,皇上故去,所有人都以为旧时代已经过去,沅北军也快没落,所以皇城内才如此肆无忌惮的出手,若你有什么想说的……只管说与我听,我会帮你转达。” “吴将军救我,若是因为想知道些什么,或者是想探查京都城内其他人,那就不要白费力气了。事关重大,我不会说的。”末年丰笑道。 “我自为剑生,也当为剑死,而我手中剑,是城主给的。” “洛城主当年让你们留在京都城,深入京都城的江湖,一定是想让你们探查些什么!我想知道你们探查到了什么?” “不见城主,不与他人言!”末年丰说道。 杨雪穗做了一个手势,吴士源便陪她走到一边,只剩洛烛伊身穿护卫的衣服,他说道: “城主说此生绝不入京都城,所以我来了,我不光来了,小拾还因我而死了。我此来,初意并不是你探听到的消息,我只是不想将洛秋寒留下的家业败光了!”洛烛伊别了一支发簪。 末年丰仔细琢磨许久。 “公子?……周推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截杀成功!” “是我。” “公子平安入城了?” “入城了!有些狼狈,卫城军簇拥着我,安然走到吴士源的府上。”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正是如此,如此说来,周推截杀我之事,是你将消息传给小拾的?” “不是,这些年,我在京都城江湖中越扎越深,朝堂之事,我却不是很清楚,而事关洞庭掌兵史周推的大事,我又怎么能清楚呢!不过这些年,我却曾入过剑宗……剑宗对于江湖人,可以说十分神秘,而我花了十余年的时间,总算接近剑宗,也大致了解了剑宗。” “剑宗。” “正是剑宗,百年剑宗,根基太深,杨玄衣在京都城城楼之上羽化的时候,留下了四人,这四人如今就在剑宗宗门之内,剑宗每隔一些时日,便会收纳天下奇才,这其中最为人乐道的便是黄襄,而我发现,剑宗却不止是剑宗这么简单,杨玄衣留下的四人之内有一人极善暗杀,在江湖之中建了一座阁楼——月光楼,豢养顶尖杀手。” “右相许如清之死,月光楼应该脱不了干系。” …… “所以许如清之死,是月光楼所为,即是剑宗所为,而剑宗是杨家的剑宗……那姬灵语又是怎么一回事?”洛烛伊呢喃道。 “姬灵语或许知道知道月光楼,买凶刺杀了右相许如清,想借许如清之死,颠覆整个京都城,或许他不想当皇帝,但他一定想做真正位极人臣的那人……” 洛烛伊点了点头。 “姬灵语并不知道月光楼和剑宗有这么一层关系,于是举步维艰,最终不得已反出京都城。” “这是谁的局?杨乾?如此一来,此人也过于恐怖了,将死之时,借人之手除去重臣许如清,又反手对付权臣姬灵语,若不是因为病重于床,姬灵语如何能反出京都城。”洛烛伊心中暗道,那个高高在上的男人有如此手段也不足为奇,为了自己的儿子能够坐稳江山而除去朝臣也不是毫无道理。 末年丰接着道: “玉珏山上已空无一人,本在世俗之外的仙山,如今已入世,至于化身为什么,我也不得而知,只不过,四五年前,我在京都城内见到过当年玉珏山的宗主——余秋池。京都这潭水,本就复杂,不光余秋池,就连长香山的李秀臻也曾出入京都城。” “这些不过是江湖八卦,若这些人真在京都城谋划什么,不至于使你如此心惊胆战。” “本来不是的,可是有一日,我无意间听到一句话。” “什么?” “城主并非无师自通,而是出自那座阁楼——月光楼。” 洛烛伊听闻,不禁思虑许久,整合了末年丰的信息。 洛秋寒并非无懈可击了,他出自月光楼,自然有不为人知的故事,这些事见不得人,或许曾暗杀过哪位德高望重的权贵,又或者是哪位宗门的宗师,这些难免引人猜想,倘若这个消息从京都城传出,于沅北军是一个致命的打击。 若是杀不掉一个人,可以毁掉他的声名,令其声名狼藉,让那些信仰他的人对他敬而远之,这是高手下的局。 玉珏山当年本就参与京都城囚人之事,玉珏山的的盛名,正是被洛秋寒亲手摘下,是以玉珏山从此隐退,没入尘世;而长香山也与洛秋寒有些过节,洛秋寒亲近于武当山,难免压制长香山。 “洛秋寒这个人啊,在江湖惹的天怒人怨,在朝野又惹的人人不待见,也真是个高手。”洛烛伊心中暗道。 “所以此次我进京都城,在无可恃,会在京都城截杀我的,除了月光楼的刺客,可能还会有各个宗门的高手!”洛烛伊苦笑道。 “公子,这一切或许是皇后的局呢?” “若真是如此,刺杀许如清,逼走姬灵语,又气死病危的皇上……最终自己的儿子登上皇位,一切顺理成章,而我就是她儿子立威的一个好机会……江湖也是棋子,下的一手好棋。” 洛烛伊转身便离开了。 吴士源亲唤一声“何葭”。那少女匆匆的跑出来,吴士源质问她又去哪里胡闹了。 何葭笑着说道:“我去教人识字、写字了。” …… 沅北凄凉地,一个老头默默的骑着一匹马,孤身北上了,一去二三里外,沅北也见了草木森森,老头身躯佝偻,身下马儿走的很缓慢。 “当年这座山头,我骑马驱蛮人,你击鼓壮军威……十年生日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我望这一片旷野,只觉得心中十分凄凉,此处埋了多少骨,此处消了多少恨……” “此一望,尽苍茫,西风多少恨,都随一川逝,修的什么道,练的什么剑,守的什么疆……一切都如川,一切皆逝水!” “什么战神,什么公侯,洛秋寒一生是个俗人,敬我爱妻,宠我儿子,还有守一片故土……” 一路向北,往北便是寒蒙领地,这一人一马,入蒙之后,快如疾风。 …… 天际山,已成了世家子弟所谓的论剑圣地,青砖红墙,碧瓦高台。 为作论剑圣地,天际山上修建了一座标志性的建筑,便是藏剑高楼,囊括了许多稀奇古怪的兵器,这些年来,开始有兵士护卫,游走巡逻。 老何与洛北,避开所有巡逻的士兵。 老何从一面峭壁之间,抽出一柄生锈的铁剑。 “师父!你这是一柄剑吗?” “这是我当年的弃剑,自从从西夷剑谷取了一把剑之后,这柄剑就被我封在这面峭壁之间了,一百年啊,早该生锈了。” 天际山下,炊烟缭缭,老何与洛北和老马来到一处农家小院,洛北前去敲门,问农户借了一块磨石,灰头土脸的洛北一脸纯真的盯着老农,那老农黝黑的的脸上倒不自在了,忙指着院里的一块磨刀石。 “我家的磨刀石比较大,平时磨一磨斧子,砍柴用的,说来怪了,用我家磨石磨过的斧子、镰刀,既锋利又耐用……我老伴常说咱俩捡到宝了!” 那块磨刀石约四五尺长,高约一尺,老何在磨刀石上磨着那柄锈铁剑。 “你们来的巧,再晚一些磨刀石就送上天际山了,田公子看上我家的磨刀石,你说富家子弟干嘛要我这磨刀石?” “富家子弟的癖好谁能想的通,有的喜欢玩个鸟儿,有的喜欢盘个手串,说不准也有好收藏奇石的……” 老何手中的剑渐渐褪去了铁锈,此剑,细了太多。 …… 城狱之中,那个少年以指为笔,在墙上划动着。 “原来这个字就念周,原来周字就这样写……” 说着说着,他的脸上露出了笑容,说着说着,他的眼角流下了一滴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