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帝为夫》 001小郡风波初漾 丰都郡郡守府的大门口这两日来来往往的人尤其的多。 打街头有一人骑着快马而至,英姿飒爽,马鞭几个起落间就到了郡守府。 下马,转身,提步,动作飞快,至始至终背脊挺立,虽然一身玄色劲装作男子打扮,却是个实打实的女子。 五官俊致,眉眼冷漠,不笑的时候给人感觉很冷,乍一看,好像是个不好亲近的人。 大抵是此刻带着些许风尘气,消弭了不少锐气,她大步走进郡守府,不时有人看见她就站定恭候,或屈身行礼,她都淡淡应着,深色的眼潭如陈年的静水浮着冷霜。 一路快步行至大厅,刚一抬脚进门,从里头正走出来一个蓝色锦衣少年,珠玉冠发,浓眉大眼,俊朗端正,他乍一见女子惊了一下:“安宁?” 安宁无甚情绪的脸露出一抹含蓄的笑意,常年抿着的嘴角微微翘起,整张脸一下子就柔和了下来,所以,她的笑容因为珍稀而特别的好看,“唐宕,我回来了。” 唐宕瞬间有点怒目圆睁,脸色臭的发黑,“你回这干嘛,咱小小郡里怎么容得下哟!” 一听他这阴阳怪气的语调,安宁反而笑的更从容,亲切的拍了拍他的肩,“难怪瞧着长高不少,想来这两个月一肚子气都化作食欲了吧。” “你……”唐宕气的双颊都鼓起来,太阳穴青筋一跳一跳,可不等他爆发,安宁拍着他肩膀的手轻柔的一捏,带笑的眉眼熟悉又陌生,恍的他心神一荡,火气全消,“别以为你、你成了郡、郡主——我就怕你了……” 话没说完,自己都羞窘的不行,安宁先是一愣,继而低笑了两声。 这人一紧张就结巴的毛病有时候还真是可爱。 “唉——”突兀的一声叹息打断两人,有人从内堂走到大厅,慢悠悠的道,“唐宕,你说什么呢?” 唐宕脸一僵,缩了脖子:“风、风真大啊、啊……天、天真蓝。” 他就这样结结巴巴的转身想要溜走。 “去北院走这边。” 唐宕缩了缩脖子生生转个弯朝东北方向走。 安宁抬眼看向朝自己走近的中年男人——身为丰都郡的父母官,深的民心的唐轼唐郡守不像一般官员,行为举止,三分从容七分细致,人也风度翩翩,如春风和煦。 唐郡守笑容亲切的看着安宁:“可算回来的及时。” 安宁眉头一舒一紧,收了神色,肃容道:“到底怎么回事?” 唐郡守见她这幅神态,到底叹了口气,“你果真是听了消息赶来的……走吧,正好我整理好了所有的卷宗。” 领着安宁往内堂走,在安宁进入状态准备聆听他述说最近传的纷纷扬扬的大事时,唐郡守突然以一种恭敬的语气,压低声音,“安郡主的身份可还保密?” 安宁脚步未停,面色微凝,冷霜的眸光似乎一闪而逝的锐光,她讥诮而笑:“那人怕是希望人尽皆知,何必呢。” 唐郡守一愣,继而了然,纸包火反促焰,何必呢。 短暂的沉默无言,唐郡守轻声咳嗽了下,拾起之前的话头,“尸体在丰水河道被发现,死者身份在三日前确定了,是一个月前失踪的丰都郡本郡的农户,二十一岁,他是这两个月失踪的十多个青壮年之一。” “尸体只发现一具?” “目前是,我已经派了人全力搜索。” “死因呢,查清楚了?” 唐郡守停了下,好像在尽量想个完整又贴切的说法,两人本来是一右上前一后的行走,这一错神,安宁已经快步越了他。 ****** 丰都郡郡守府北院。 幼白一大早就背着小包袱等在门口了,他觉得这虽然是个小郡都,可考个郡府师爷都比别的地方麻烦的很,进个门填了一份单子,再跨一道门又重新填,来来回回他填了四五份了。 光是填单子就算了,这在院里墙根蹲了半天又来了个书吏喊话,开考的第一道就是验尸。这考题一出来,满院子的惊呼嘈杂声,没听说过文生师爷还兼仵作的活儿的。 那书吏根本不搭理,杵在院中就开始喊号子。 一连喊了三五个号,才有人出来应声,跟着他进去了。 又是半柱香过去了,幼白听见喊到自己了,才扶着墙根站起来,“来了,来了。” 将写着‘二一’的木牌递给书吏,幼白一边还使劲跺了跺酥麻的左脚。 看着明显比前面所有进来的人都要瘦弱的幼白,坐在正前面的三位考官都微微一愣。 不是他们有偏见,而是之前放榜招人的条件都是某人亲拟的,其中一条体魄健壮尤其的突兀而耐人寻味。 002幼白 幼白恭恭敬敬行了个礼,也不等吩咐就走到屋里正中的地上用白布罩着的尸体前,旁边放这个工具箱,里面放着各种验尸用得上的工具,他只看了两眼,就不急不缓的取过一双白布手套带上。 然后一把掀开了罩尸的白布,速度快的三位考官都没来得及出声。 正中坐着的唐宕脸色大变手忙脚乱的抓了块姜片往嘴里塞,纵使如此还是在铺天盖地般的腐臭味刺激下转身干呕起来。 他左手边的一个五官精致,面容却十分憔悴,挽着妇人鬓的女子倒是面不改色,而右手边的一老书吏面色沉的比锅底灰都难看。 不怪乎他们反应如此,用来考验的尸体是具腐尸,散发的恶臭味非常人能忍受的,之前进来考试的都会在他们的指点下点上皂角苍术去味儿。 唐宕还没吐完,幼白的声音已经清清凉凉的传开了。 “死者男,年二十有余,尸身腐烂,溃肉流脓,系为泡在水中多日,发肤开始剥落,有蛆虫出入头颅腑脏,应是死了两个月有余。” 老书吏一手拿着熏过香的手绢捂着口鼻,一边记录,唐宕除了觉得胃里翻江倒海,早已忘了自个来干嘛的。 幼白抬起头准确的看向唯一还面色正常的女子,两人无言的对视一瞬,他补充道:“尸体腐坏过度,从尸身上无法判断准确的死因……” 他微微一顿,眼神重新落在男尸上,淡然自若的翻开了还有蛆虫爬过的腐肉,露出一截白骨,声音比之前要清朗干脆:“尸骨泛黑,是被毒死的。” 说完这句,他站起身来,重新盖上白布,褪下白布手套,合上工具箱。 一直没有情绪的女子抬手拿过手边的一块木牌,上面写着‘壹’,递出去:“拿着,从后门出去,到后面偏厅考第二道。” 老书吏瞪大眼睛看了看她,又盯着幼白上上下下看了遍,有点不明白,这头一个考过的咋是这怎么看怎么不行的家伙。 “多谢大人。”幼白鞠了一礼,拿了木牌往后走。 直到闻不到味儿了,幼白才捏着木牌默默的深呼吸几口,验尸也就罢了,整个腐烂的能把人臭死的,他觉得这几天都不用吃饭了,若不是身上带了香囊,这一会儿的功夫他都要晕倒了。 考个师爷都这样折腾,看样子以后的日子没得闲了。 他这么想着,并没有发现从后门出来有两道门,而自己走过了前道,进了后面的门,本以为门开就是屋,却未料是个长廊,他未多想就顺着直走,到了底推开门进了一方雅致的小院。 幼白进门的时候,安宁正坐在屋里翻看唐郡守整理的最近闹得沸沸扬扬的那件案子的相关卷宗。 安宁端坐的案桌不是正对门,幼白先是被屋里那精细雕作的八折雕花的屏风惊了惊,然后才看见侧对着他的从容淡定的背影。 只一个侧影,他就能判断对方容貌气质俱佳,还有那俊致秀美的侧脸。 幼白怔了一怔,他的心“砰”地颠了一下,随即,脑袋瓜儿突然灵光一闪,这回只有一个考官,看她一身清冷贵气,应该考的是文题。 心里松快起了,幼白露出笑,清清亮亮地道:“一号幼白,来考师爷的。” 很短暂的一瞬,安宁已经侧头看过来,无声而安静的看着他,眼眯了眯,幼白双手托着木牌做呈送姿态,宽袖挡住了他大半个脸,只露出他光洁饱满的额头,乌黑浓密的眉,还有一双眼。 那是一双异常漂亮的眼睛,极少见的卧蚕眼,瞳色微带浅蓝色。 盯着那双眼,安宁心底突然荒谬的升起几分熟悉的感觉来,这人她也许见过,可是明明,不曾见过。 视线再扫了一扫,安宁就蹙了眉,这人如此单薄的身子骨,他是怎么过了前面那重重筛选的?北院到她这儿是隔了几道墙和内廊,这路迷的可不是一般厉害,心里有了计量,安宁没吱声,复又低头。 见安宁不搭理自己,幼白也不急,应该是自己来的不是时候,人家手里头的事比较要紧吧,所以,他一动不动的等着。 这一等就把来禀事儿唐郡守等来了,他敲门进来显然被杵着的幼白吓了一跳,“安宁,这是谁呀?从没见你带过人回来呀……” 幼白眨了眨眼,站直身子,目露迷茫的看向唐郡守。 安宁手指一动,翻了页,继续看卷宗。 唐郡守眼神儿精亮的把幼白看了好几遍,嘴角刚勾出个意味深长的笑,就看见他手里拿的木牌,瞬间僵住,“你是那个唯一通过验尸科考的那谁、谁……” “幼白,我叫幼白。”幼白抢道。 003安大人 “咳咳……”唐郡守抚了抚额角,想笑又不得的样子,“幼白,你是怎么从北院迷路迷到这儿的。” 幼白先是没听懂一样‘啊’了一声,然后侧头瞅了一眼一直当旁人不存在的安宁,尴尬的摸了摸鼻子,“我——我也不知道。” 一边说着一边缩了缩身子,隐隐觉得脸颊发烫。 唐郡守看着眼前这羞赧不已的少年,又好笑又觉得是天意,他满脸带笑的看向安宁,“安宁,他是南东先生举荐来当郡府师爷的。” 南东先生? 安宁心思一动,凝眉,“什么时候的事?” “上任师爷,咳……那件事过后,”唐郡守有点顾忌的观察着安宁的神色,有意的停顿后,见她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才继续说,“郡里一直没有招到合适的师爷,南东先生月前来信说给找了个好用的师爷。” 将手里的信呈递过去,顺便也把从北院刚拿来的幼白填写的通过重重考验的单子以及在验尸过程中老书吏的旁考记录送上。 好用? 安宁琢磨着这两个词,目光再度落在幼白的身上。 不知道为何,没了衣袖的遮挡,露出完整五官的脸并不出彩,年纪估摸着跟唐宕差不多,加上一副单薄的小身板,安宁不知道号称智多星的南东先生如何觉得他好用的。 “幼白过了游丫头的关,瞧着是个不错的,除了细胳膊细腿……”话未完生硬的收了,唐郡守话音一转,“哎哎,幼白,这个是丰都郡赫赫有名的人物——安宁,你还不快行礼。” “安大人。”幼白略显局促的笑了下。 “你也参与查案?” 不管怎么说也是南东先生举荐,而唐郡守有心要留人,安宁哪怕觉得不像好用的,终归没说什么,她收回视线,手指点了点案桌上叠着一摞卷宗,一边随口问话。 幼白下意识的点头,点完又抬头看见她重新低头翻阅卷宗,忙保证道:“大人放心,属下随时待命,赴汤蹈火。” 安宁偏头,余光扫了他一眼,还是感觉怪怪的,好像看见一个偷穿大人衣服的小孩招摇过市。 她默默的暗叹南东那老头子不着调,又漫不经心的问:“应该会些功夫吧?” “不会,师爷是文生,”科考有文武生之别,幼白否认的很直接和诚实,“属下学不来武,也不喜欢打打杀杀。” 安宁眉头抽了抽,一时颇为无语。 唐郡守却乐了,只是还没乐开就被快速翻阅卷宗的安宁一句话击败了。 “案发三天了,半点进展都没有,”安宁抿了抿唇,面无表情的将一目十行看完的薄卷宗合上,冷冷道,“这个案子我接了,召集大伙议案。” 唐郡守闻言明显松了一口气,他知道,但凡她接手的案子无不破,不过,这也意味着,这案子没他什么事儿了。 ******* “本月报案计数失踪人口达二十个,其中有十一个是与死者相近的青壮年,七个是本郡本地人,四个是丰都郡辖下的村户。” 说话的是坐在议事房长条大案桌尾端的男子,他一手飞快的翻着一沓暗黄卷纸,一边快速述说案情,“失踪的青壮年年龄段集中在二十二至二十六岁,都是家境清白简单的农户,以死者陈大为例,父母健在,一妻一女,家况不错,据暗访调查,陈大为人热情敦厚,不曾与人结怨,基本排除仇杀的可能。” 陈述完之后,他合上卷纸,分成三份向身边的人递过去,供大家传阅,“失踪十一人情况相差不大,从失踪至今,暗访组没有查获一丝可疑的消息。” 最后一句话带着明显的自责和焦躁,负责暗访与收集消息的游书是出了名的不急不躁好性子,稳当持重,也是在座一干人中年纪阅历最大的。 安宁挑眉看了眼他,没有开口。 “这个案子比以前接触的任何一个都来的奇怪,三哥无需自责。” 接过话头的是靠着他坐的女子,还是一身黑衣裙,绾的妇人发髻,姣好的容颜看着十分年轻,说话的声音却是粗噶的,好像烧坏了嗓子一样,正是白天在北院负责验尸把关的女子,姓游,单名一个画字。 “死者的四肢完好却尽数被挑断经脉,头部也受了重创,全身伤口不下百处,或轻或重,致伤工具也不一而足,刀剑鞭为主,而刨腹开胸验看后发现,真正致死的是毒。” “什么毒?” 插话的坐在安宁右下手边坐着的唐宕,本来歪歪斜斜跨坐在椅子上的身子突然坐正了,一本正经的样子显得特别专注,飞扬的眉眼特别的耀目。 004初组团队 “不知道,死者的五脏六腑都被腐蚀成一滩黑水,是一种剧毒,可是——” 身为一个合格的仵作,游画的性格如她的刀法一样出神入化的干脆利落,这一言的转折,已经足够让大家重视了,“这种毒之毒不在于致人死亡,而是一点一滴的腐骨蚀肉的痛苦,堪称凌迟。” 凌迟二字一落,满室沉静。 “游大姐,能把死者陈大的尸格给我看看吗?” 几乎在从墙角处传来声音的同时,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的落在声源处。 房内的光线并不暗,一直在墙角一摞陈年旧卷宗里呆着的幼白眨了眨眼,显然没预料到大伙这么整齐一致的看过来,他目露疑惑的反问:“有什么不对吗?” 众人默了一会儿,唐宕率先开口,“你什么时候进来的?” “我一直在啊,”幼白说着看向安宁,“我和安大人一起进来的。” 安大人三个字好像一纸禁言令,连唐宕都面露囧色。 整个丰都郡最大的官就是唐郡守,然而安宁的身份却是他如何也比不得的尊贵。 不说这新得的‘安宁郡主’四个字,就凭安宁在岭南这片天最大的主城南一城少城主的身份,一声‘安大人’是如何也当的起的。 只不过,安宁的城主之位不是生下来就有的,能有今时今日的地位,在座的一群人都是功臣,他们的关系早已不是简单的主子和下属的关系。 这时一个三十左右的高大男人推门进来,壮实的身板踩得地面砰砰响,他手里拿着一小瓷瓶,白瓶黑水很分明,“从药罐子那拿回来了寸心毒,格老子的马都跑死了……呦呵,老大,你可想死我了!” 一直没开声的安宁笑了,可不等她开口,一旁的唐宕就跳起来踹人,“三胖,你怎么就不想我呢。” “格老子的二蛋——你再喊我一声试试!”撸起袖子准备干架的庞仲子瞪眼呲牙。 眼看一场战事要起,安宁轻敲了一下桌面,“什么寸心毒?” “就这——”庞仲子将手里的瓶子丢过去,扯了扯冒烟的嗓子,“格老子……” “胖哥,喝水。” 一大碗水突兀的被送到了跟前,庞仲子立马接过去,一口豪爽的喝干,连呼痛快。 “嘿,还是小白乖,知道哥渴的紧。”说完,笑咧咧的一巴掌拍的幼白半个身子都麻了。 幼白捂着被打的肩膀,眨巴着眼睛,又委屈又不好意思说疼,“胖哥,我不小了……” 很短暂的一瞬,庞仲子有种将眼前人揉扁了搓一搓的冲动,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气,一副大人不和小孩计较的表情摇了摇头。 “你们——你们认识?”唐宕比刚才看见幼白出现在他们议事室还要吃惊。 要知道一直以来不是谁都能入他们眼,入他们圈的,而看两人神色,分明熟识而亲切。 “这小子是我顺道从北边接过来的,”庞仲子顺手拉开一张椅子入座,想起些好笑的事一样哈哈笑,“南东那老头子说这丫是出了门就跟蒙了眼的瞎子一样找不到路,要让他一个人走来丰都郡,嘿嘿——” 一串嚣张的笑在见到上首位捏着瓶子不言不语的安宁时卡住了,庞仲子忙粗咳两声,正色的谈论起命案。 “寸心毒又名万箭穿心毒,药罐子说这毒已经绝迹江湖百年了……” 一干人的注意力立马转移到正事上。 幼白不动声色的抿了抿唇,默默的低头往一旁走,路过游画的时候,将她放在手边的一卷表格望了一望,然后,目光凝滞,再没有移开。 “据说寸心毒是百年前的一个女大夫创的,那个女大夫本是个悬壶济世的游医,一直独善一身,后来在她年过三十的时候,救了一位落难又身患重疾的男人,她全心救治,日夜悉心照料,两人渐生情愫,最后女大夫不仅把那个男人治好了,还嫁给了他。” “啧,这后面的发展一定是那个男人后来变心了,女大夫一怒之下研制了寸心毒,然后把那个男人给毒死了。”唐宕撇撇嘴,很不屑的哼了声。 庞仲子拧了眉,本就不怎么出色的五官几乎扭捏在一起了,孔武有力的双臂撑着座儿,一双大眼瞪人的分外吓人,他看向唐宕沉声道,“两人成婚三年后,有了一个女儿,夫妻二人感情甚笃,一家人本来幸福美满过着小日子,在一日女大夫出门看诊时,一伙游蹿大江南北的强盗路过他们居住的村子……” 唐宕的脸刹时白了,哪怕他尽力维持平静,可呼吸明显变了。 005陈大尸格 不用想象也知道发生了什么,生性凶恶的强盗屠杀了无辜的村民,而女大夫的相公为了守护女儿只身搏敌,被砍了二十多刀,而他们才周岁的女儿也没能幸免。 “寸心毒是女大夫研制出来报仇的,她为了找寻那群强盗几乎踏遍了整个花阗国。” 安宁仍是沉默了一会儿,才淡声开口:“寸心毒销声匿迹百年突然出现,十一个家境清白的青壮年失踪,身中寸心毒致死生前受尽虐待的青年命案。” 三句话将一团糟的局面划开规整,习惯于统领全局,发号施令,掌握绝对控制权的安宁微微勾唇,一抹冷寒的笑,“我还是那句话,没有破不了的案,只有做不到的蠢猪!” 她轻叩着桌面的手指并不如一般女人白嫩,细长而指骨分明,环视一圈后,安宁问道:“你们怎么看?” “失踪报案最短十多天,最长的一年有余,而十一个青壮年却集中在两个月内,这是一宗有组织有预谋的案件。” 游书的声音低沉柔和,无论是对着人说话,还是这样的议事会上发言,他言行都偏温柔,“而陈大是所有失踪人员里时间不长不短的,那么我们可以认为,其他人还有存活的,也还有已经遇害的。” “我附议,”唐宕点头,微白的脸色不好看,“专门针对青壮年这个年纪且都是农户的身份,我们不能排除他们还在寻找目标下手,我建议张贴布告,让百姓加强防范。” “我补充——寸心毒发作期是七天,”游画从自己桌前一沓纸张前抽出一张,手指点了点一处,“发作症状是腹绞痛,四肢抽搐,类似颠症,如果有人中了毒却不自知,死后家属也没有报案,那么所谓的沉寂百年可能就不攻自破了。” “游画说的很对。” 安宁赞赏的看了眼游画,她想了想,抬头看了眼没说话也没什么存在感的幼白,“师爷你怎么看?” 师爷你怎么看? 唐宕摸了摸鼻子,想笑。 庞仲子咧了咧嘴,忍住。 游画和游书旁观,皆默。 “回大人,属下还在看。” “……”安宁。 “你在看什么?”安宁好脾气的回问了句,不着痕迹的收拢了搁在桌上的五指。 幼白仍旧没有抬头,只专注的看着手里的大张纸,大抵是因为年纪还小,声音有点糯软,“游大姐填写的陈大的尸格。” “有什么问题吗?”游画这才发现自己手边少了东西。 “擦伤十三处,匕首刺痕十七道,鞭痕三十五道,勒痕五道,刀伤十处……”幼白连着念了一串数字,越念越快,“剔伤九道,针孔计数不详。” “他身上的伤虽然遍布全身,可是看起来却不是很狰狞凄惨,反而很有序工整。” “你怎么知道?!”游画失声惊愕,在场的只有她和游书去察看过死者。 幼白终于将视线从尸格上挪开,若有所思的捏了捏下巴,“我突然想到个问题,那个女大夫到底有没有把那群强盗全部毒死了?” “……”众人。 庞仲子干咳一声,“那啥,大家继续。” 006身世清白 “游书游画,你们负责追查寸心毒,去丰都郡所有医药馆查访,唐宕庞仲子,你们去十一个失踪青壮年家重头彻查,我要知道他们十一个的共同点和不同点,越多越好……三日为限,”安宁简单的吩咐完,起身时瞟了一眼幼白,“师爷,你随我去现场勘验。” 她转身就走了,幼白赶紧小跑着追过去。 唐宕郁闷了:“老大怎么不带我?” 游书整理卷宗,没空搭理他,而游画正捏着自己填的尸格发愣,明明是一串毫无干系的数字啊。 庞仲子又灌了一大碗茶水,慢慢悠悠的唱道:“但见新人笑,哪闻旧人哭……” 这一天就这样开始了。 安宁不时的掀开眼看一眼对面坐着的小师爷,说小却只是看上去很青嫩,瘦瘦高高的,比自己还略高那么一丁点,整体给人感觉是很普通寻常的一个少年,可是,他有一双过于漂亮的眼睛,安宁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对他的眼睛格外注意。 幼白就那么坐着,也没找她搭话,安安静静的翻看着手中的关于案子的文牍,那是游书特别整理出的一份给安宁看的,而因为一路赶回来,脑袋里一根弦蹦的太久,安宁没有选择第一时间去看那份东西。 幼白低着头,连微卷的睫毛都是安静的,安宁扫过他那张脸,目光从他发顶、鼻尖、尖削的下巴,最后落在他正在翻页的手上——那是双过分苍白的手,带着种病态的颜色,乍一看,有种死人手的错觉,可手指的形状却好看,修长匀称。 安宁微微眯眸,这家伙不吭声的样子到给人沉敛的错觉。 在决定带这个人进议事室前,安宁和唐郡守有过一场简短的对话。 “是巧合?” 唐郡守忙凑近了些,连着点头:“我核查过,真的是误打误撞……” 安宁浅浅蹙起眉头,“我和先生说过,是要找个身家清白,背景简单的。” 唐郡守哭笑不得,“他这你多看两眼都能羞红脸的——咳咳,你还想多简单?” “我看他第一眼就觉得怪怪的。” 唐郡守一愣。 安宁是什么人? 就是那些老谋深算狡猾油头的老官员撒个谎她都能一眼看得出来,安宁的眼睛比她的手段都要毒辣。 可是这南东先生举荐的人能有问题? 唐郡守还真琢磨不出差错在哪儿,一时踟蹰,没吭声。 “派人再去查一查,先生那里我亲自问。” 做这样一个决定是有原因的,安宁不是个自大的人,或许是性格使然,太过警戒身边的每一个人,她观察了大半天,才渐渐放松了警惕,思绪回转,微敛眸光。 “你是南东新收的徒弟?” “呃……啊?”幼白猛地抬起头来,好像没反应过来似的,表情挺茫然的,愣了一下,才摇摇头,“不,他说要收为做关门弟子,但是我已经有师傅了。” “不知你师傅是?”安宁忍不住又看了他一眼,南东先生可是多少人挤破脑袋想拜入其门下。 “师傅说不能让别人知道我是他门下的。”幼白低下头,这回答的真诚实。 007盛名久负 “那为什么会来丰都郡?” “虽然不能拜南东先生为师,但是与他蛮投缘,他让我来的。”幼白笑了笑,平静的声音不似唐宕那种变声期的粗哑,反而软软糯糯,听的舒服,也许是这样,才更给人一种他还是个孩子的印象。 安宁其实也不大擅长和人搭话,能这样好脾气的说到这里,已经是破例了。所以她很快闭上眼假寐,马车行驶的不快不慢,还有半个时辰应该会到丰水河道。 幼白偏过头去看他,面色平静,那双卧蚕眼微微眯起,安宁,安郡主,安大人——是岭南之地盛名久负的女子,她的成名不仅因为那誉为奇谈的花阗国第一个女城主之事,还因奇案惨案冤案,无案不破,破无冤情,这样一个特别的女子……明明心里头一点不把自己当回事,还要忍着性子一再试探,真是奇怪。 摇了摇头,幼白转头,掀开车帘,道路两旁的树木往后退去,阳光在渐渐消散,有股阴沉黑色的东西慢慢笼罩上来。 时隔数天才来到发现陈大尸体地方,而且还是一处人迹稀少的河道,所谓的现场勘验已经失去了大部分的意义,该有的线索早已在唐郡守领着人找过了,而他们遗漏的线索在数天里或许早已消失。 安宁和幼白并没有一起走,两人一直保持着沉默,一个沿着河道顺流而下,一个自然而然顺流而上,背对着渐行渐远。 这时节是初春,离农耕忙月还有一个半月左右,丰水河道是岭南之地的第一大河道,也可以说是这鱼米之乡的源泉,丰都郡的富饶离不开它。 望着平静的河面,安宁不知不觉停下脚步,是什么原因让凶手选择抛尸丰水河道? 死者被虐杀的现场在哪里呢? 安宁试图以凶手的立场去揣测,却发现毫无头绪。 在日头完全隐没在天际的时候,安宁一无所获的回到了马车旁,幼白比她回来的还要晚些。 回去时马车速度快了起来,安宁躺着养神,而幼白靠着车壁,人被车颠的一仰一倾极不舒服也没吱声。 这样的沉默没有持续太久。 “安大人,属下有个发现。” 安宁唰的睁开眼,幽深如潭的目光直直的看向他,幼白看着她的眼睛说:“岭南之地常年雨水充沛,而丰水河道更是从未断水,河岸堤两旁的水田连绵百里,无不肥润。” 很少有人能直视她的眼睛而没有一丝异样,安宁为眼前人澄净眼神恍了下神,却很快又正色起来。 “刚才我发现河道水位高了,而且是比往年春汛都要高。” “你要说的就是这个?”安宁语气淡然,目色如旧,常年冷如寒霜。 幼白点头,顿了顿,想起什么似的眉头又皱了皱,“尸体被丢到这应该不是蓄意的……” 他说着这话语气不如之前肯定,安宁听出来了他的揣测意味,所以没有深究,甚至都没有向对待游书游画他们那样,任何问题都会问清楚,即使是无关紧要疑问也会过一遍脑子。 有时候一点不经心的细节发现会成为扭转局面的制胜点。 马车里再度安静了,然后各自沉默的回了郡守府。而两人怎么也没想到会在这么短时间内再次来到丰水河道。 008再现抛尸 清晨的丰水河道格外的静美,而此刻的河道的东岸处却围了许多人。 安宁赶来时,庞仲子在驱散围观的百姓,十多个佩刀衙差围了一个圈,还有好几个衙差沿着河道在搜寻着。 “都走开点,有什么好看的,呕……格老子的……”庞仲子是粗糙人,能当众干呕出来,可见那被衙差们围着的东西有多恶心。 安宁推开挡住视线的一衙差,走近两步,俊致的五官没有变色,眉头却实实在在皱了。 紧跟她后头过来的游画也愣了在原地。 阳光下草地上,排着六具尸骨,有成年人的骨骸,也有没有被腐蚀殆尽的尸身,无论是尸骸还是尸体都是成年人。 游画对人体构造很熟悉,一眼就能分辨骨骼大小是成年人还是幼孩,她提步走近,屈身蹲下,一股腐臭味刺的她胃里一阵翻涌,强忍着不适,查看最新的一具没怎么被腐蚀的尸体,可以说那还不能成为完整的尸身,没有半截腿,仰面朝上的腹部也是空的,露出里面黑乎乎的一团…… 安宁拧着眉,走了一圈,庞仲子正好踱步过来,面色难看道:“格老子的太嚣张了,白天这里人来人往,他们都敢把尸体丢到这。” “抛尸时间应该是亥时到寅时之间。”安宁果断的下定论。 “离丰水河道最近的是新庄,我听说他们赶集都是寅时之前,”庞仲子粗眉纠结成一块,“我已经派人去问话了,如果有人目击的话……” 瞥了眼脸色有点发青的庞仲子,安宁抿了抿唇,“游画在验尸,等会衙门的其他仵作也会赶来——你去新庄排查嫌疑人吧。” 庞仲子忍了忍,没走也没吭声,就那么看看她,又看看发散这腐臭味的尸体,表情更纠结了。 “这些都是青壮年的尸体,已成白骨的是被寸心毒腐蚀的干净的,”游画在六具尸骸前做着初步的检查,因为来的匆忙手边没有趁手的工具,没法子接触尸体,“安宁,你看他们这些,是不是有些奇怪?” 安宁目光在一排尸体上扫过,然后走动两步在一旁蹲下来:“是被故意摆成一条线,每具尸体之间的距离也是一样。” 游画点点头,“你看这具最新的尸体,他的腿被截断了。” 为了保持所有尸体一样的长度,凶手刻意的截断了一具高个儿男尸的小腿骨。 “凶手为什么要这样做?人都死了连尸体都不放过……”庞仲子青白着脸问道。 “因为凶手也是个病人,他具有极强的控制欲,在过度压抑和受刺激时,会爆发出疯狂的攻击性。他这样做是一种精神上的病态,并不是为了什么。”安宁没来得及说什么就听见身后一个声音,不高不低的说。 她猛的回过头去,看见幼白站在那里,清晨的阳光给他的身上渡了一层暖色,本就细白的皮肤更显得白腻,他微垂着眼看向尸体,眼眸明净而深幽。 庞仲子惊道:“幼白,你怎么过来了?” 安宁也是愣了一下,这个看似文弱的家伙此刻如此的平静,目睹这般肮脏吓人的尸骸没有任何的不适应,像是见惯了这种场面一样,既不惊慌失措,也不恶心呕吐。 009性格障碍 安宁心想,是不是自己误会南东先生了? 有心要观察这个不知深浅的师爷,安宁便适时的沉默了。 游画半蹲着身子,扭头看向幼白,“幼白,你是说凶手精神异常,可能是个疯子?” 幼白点头,又摇头,“他看起来很正常,甚至比任何人都不像凶手,但是……” 后面的话幼白迟疑了,他抿着唇看了一眼安宁。 安宁站起来踱了两步,挑眉沉声,“你随南东先生修习过?” “有段时间听过他讲学。” “只是听过讲学就会推断破案,”安宁一声冷哼,面色沉凝,双眸透出一股特别的锐利,盯着幼白说道,“你说陈大的尸体不是蓄意抛在这,那么这次呢?” 庞仲子和游画都有点吃惊,安宁这个人,即使如他们这种认识数年而熟悉亲近的人,有时候也会觉得她的心思太深,太难测,明明刚刚还对这个看起来没什么用的新师爷不以为意,这一下又特别的严肃正经。 “陈大的尸体被发现时是卯时,这些尸骸被发现时间也是卯时,尤其这个位置,”幼白指了指地上的尸体,“如果我没猜错,数日前陈大的尸体也是在这个地方发现的。凶手第一次抛尸是意外,也许当时他遇到了什么突发状况不得不弃尸,至于这次,是精心布置的。” “你怎么知道的?”庞仲子像看稀奇物一样瞪大眼睛看着幼白,连游画都站起来紧盯着他。 安宁不动声色的微眸,静静的听着他说。 “昨天我和安大人来勘察现场,走到这儿的时候发现这一块的草枯死了,应该是陈大尸体流出的寸心毒液毒渗透土壤的缘故。” 顺着他的目光大家都看见了六具尸体的放在一片枯草地,放眼望去,河岸堤上嫩草青青连绵,唯独这一块像是狗啃似的,枯黄。 “这六具尸骸,除了一致的长短,从左到右,每个人的骨头从小到大排列,凶手经过精细的丈量和排布,就如这最新尸体上的伤痕一样,每一个伤口都有对称位置的伤,我想这些伤和陈大身体上的一样,很多却并不恐怖。” 庞仲子看着他指着的尸体张了张嘴,恶心的飞快别过脸干呕了两声。 “凶手把这些尸骸摆在这,还有把尸体尸骨都摆的一致有序是为了什么?”游画听得明白,却不能理解凶手的意图。 幼白收回看着尸骸的目光,远眺了一瞬,“更准确的说法是,把所有尸体安放齐整,很齐,很整,他是个有精神障碍的人,就像有些人有极度严重的洁癖,见到脏东西会很暴躁,很不舒服,而这个凶手在心理对‘齐整’有很强的冲动。” “这……”游画还是有些没能理解,“能说明白点吗?” 幼白这次沉默了更久,然后在安宁游画等人目光下以一种不情愿的表情说道:“就好比,胖哥在焦躁不爽时一定会爆一句格老子,游大姐会在解剖尸体前焚香沐浴,安大人,看人的时候瞳孔一定会收缩,看起来像是在眯眼。” 010春生堂 在众人瞪大眼睛的看他时,他的语速也放缓到折磨的地步,“你们做着的这些不由自主的事情,或许是后天习惯,或许是先天的,其结果都具有一种精神上的强迫性。” “你的意思,我们也不正常,和那个变态凶手一样?”安宁勾唇冷笑,微微眯眸。 幼白立马摇头,眼神无辜的看向她,“是你要我说的。” “我什么时候让你说了?” “你刚刚那副严肃正经的样子,难道不是表示,如果我不说个清楚,就会把我赶走?”幼白反问道。 安宁抽了抽额角,有股一口气堵的嗓子眼却说不好的气结,她第一次发现自己的自控力遭遇了挑战,“那你告诉我你说的这些对案情有什么帮助?” 幼白面色顿窘,不自然的垂下头去低声说:“你们就当我什么也没说……” “……” 安宁的脸色比刚才乍然看见一排尸骸还要难看。 “咳……咳咳。”庞仲子憋不住笑,只好重重的咳嗽几声舒缓一下想要爆笑的冲动。 连游画常年冷冰冰的面色都软化了不少。 似乎,他们从没见过安宁吃瘪的样子。 “传令下去,即刻起,调一支出勤巡逻队暗伏在丰水河道沿岸,庞仲子你负责盘查新庄以及丰水河道周边村庄人口,筛选和收集可靠消息,我要在明天之前拿到所有亥时出门又无不在场证明的人员名单。” “游画,这些尸骸就交给你了,所有人的身份鉴定工作务必尽快完成,我希望两天内拿到准确的尸格。” 安宁有极强的抓住重点剔除糟粕的能力,派人潜伏这一安排显然是对幼白的话也做了思考,如果凶手真如他所说,第一次是意外抛尸,第二是刻意为之,那么第三次呢? 这个问题无人知道答案,而安宁却做了选择。 时间在忙碌中悄然过去,丰都郡郡守府里的氛围是极压抑的,但是这股压抑中有带着特有的繁忙和生气。 丰水河道再次发现的六具尸骸,游书和唐宕都没有去看现场,这天傍晚时分才一前一后匆忙赶回来汇报了下各自的发现。 游书走遍了丰都郡内的大小医馆,无论是明察还是暗访,都没有寸心毒的相关发现,在多方打听外加重金利诱套来众多消息中有一条引起他的注意。 陈大生前与丰都郡的一家名为‘春生堂’老板交情匪浅。 而唐宕带回来的信息更多更杂,也更无用,从失踪的青壮年家眷问出的话没有一点儿价值,大多都不知道陈大死于何因,也不知道自己的亲人失踪的前因后果,不仅一问三不知,反而还拉着唐宕问这问那,一天下来,唐宕脑袋都要炸了。 没等他们喘口气,接下来六个身份不明的死尸的调查工作又紧锣密鼓的开展了。 为了配合安宁破案,唐郡守将整个郡的可有人员都调动给她差遣,尽管如此,新加入的师爷幼白也累得小身板打颤。 他在安宁手底下干活,如同转动的陀螺没得歇息,直到所有人凑齐在议事房研究案情。 011失踪关键人 “刚确认了两个死者身份,是失踪青壮年里两个,另外四个因为只剩尸骨,一时间很难确定身份,”游书翻看新增的一叠文牍,一边与旁边的安宁解说,“两个人的大体情况还是之前收集的失踪报告里。” 安宁接过他手边的文牍,粗略的扫了一遍,紧皱着眉头,一天的高强度工作,并没有给案情带来突破和进展,多多少少影响着她的情绪,哪怕她并没有开始焦躁。 “老大,名单我已经筛选了三遍,这剩下的人你亲自看一下?” 庞仲子递过来一张被捏的皱巴巴的纸,他已经毫不顾忌形象的摊在木椅上,粗喘道:“格老子累死了……” 安宁还没接过去,被游书截住,他看了看名单上的名字,又侧头冲身边的人温柔说道:“我来过一遍再给你,这些人名看多了眼花。” “我这也有份名单,游大哥也帮我刷一遍?” 坐在二人对面的唐宕从一大堆卷宗里抬头,紧抿着唇,眼梢勾起,满目恼色。 “你这个月的月俸怎么不让我也帮你领了?” 游书不轻不重的说了句,神色正常的盯着手里的名单。 “哼!”唐宕重重的一哼。 “第二个确认身份死者的尸格呢?谁拿……幼白,你什么时候又偷拿我东西。”粗噶的喝声响彻整个议事房,游画一手揪着幼白,一手拿回自己还没有填完整的尸格。 “哎哎,游姐诶,别这样暴躁,你还要剖尸,小心刀子……唔,我想起来了一件事情。”幼白来不及呼痛,在游画拎着他衣领子往后扯的时候,游画另一只手里的剖尸刀划过一道寒光,正好晃了一下他的眼睛。 “什么事情,与案情有关的?” 最先追问的竟然是安宁。 而其他人都一致的直勾勾的看着他。 幼白却没有注意他们,他顺着声音看向了安宁,表情空白了一会又有点走神,“第一个失踪的青壮年……徐伟……中毒……遍体鳞伤。”他念出声来,听得大伙都一愣。 猛然间安宁眼里精光一闪,她飞想起来幼白在丰水河道说的那段话,第一次不是蓄意,以后的每一次却是精心布置……她立刻反应过来:“最一开始失踪的徐伟才是最关键的!如果后面所有人的死都是一场场精心布置的局,我们很难找出破绽。” 但是第一场不是蓄意的绑架,甚至是谋杀会是他们的突破口。 游书立刻站起身来去翻看放在一大摞文牍里最下面的一张:“徐伟,二十五岁,失踪是在两个月前,他是本郡人,据他妻子口述,徐伟是外出采买而久未回家……最后一个看见徐伟的人是他的邻居,两人一同前去米市,后分手再无徐伟的消息。” “不对。”幼白倏尔抬头看向游书,那双微蓝瞳色的眼睛透出一股幽光,“最后一个看见徐伟的人是他的叔叔,他们是在南巷医馆见面的。” 一阵沉默,游书深吸一口,才认真回视幼白,“你怎么知道的?” 012精彩推理 对于一个常年与各种各样的消息打交道的人来说,他不是第一次被人质疑,可是这样当面打脸,游书还是有些恼,然而更多的是惊。 “他告诉我的。”幼白抬手指了指唐宕。 被指着的人惊叫起来,“喂,你别乱说,我自个也被你说的吓了一跳……” “你再回想一下,从外头回来之后,你进来议事房汇报消息……”幼白打断他,双目认真的看着他的眼睛,他的声音带着引导的意味,“本郡的七个失踪青壮年家里你每个都去拜访了,看到了什么听到什么,你记得很清楚,有人配合问话也有人拒绝,还有人哭闹……” “啊,我想起来了,徐伟家在闹卖房子。”唐宕脱口而出,“徐伟的妻子和他的叔叔争房子。” “徐伟的叔叔为什么争徐伟家的房子?”安宁抓住要点问。 “因为徐伟叔叔说徐伟当初借了他一笔钱,抵押了房契,可是徐伟的妻子并不知情……”唐宕飞快的回答,这些情况他并没有汇报,与案情无关的琐事,他们一向不关心,“徐伟失踪后,他们就因为房契的事情闹的不可开交。” 说到这,他脸色微变,“今天问话的时候,徐伟叔叔说过他的借款是徐伟失踪那天采买找他借的……可是,这也不能说明他是最后一个见徐伟的人。” 话题转的很突兀,可是众人却很明白其中的意思,所有大伙都很有默契的看向幼白,唐宕的脸色挺不好看,游书也是。 面对大家略有些复杂的目光,幼白好似没有什么感觉,细碎的额发下的浓眉轻轻的皱了一下,“你忘了很重要的一点,徐伟为什么要找徐伟叔叔借钱?我记得在游大哥整理的文牍中其中徐伟叔叔的口供里有交代徐伟借钱是为了买药。” “徐伟从家里去城中米市,采买完后和他的邻居在米市分手,然后他去了哪里无人知道,而同一天里,徐伟叔叔借了一笔钱给他,这笔钱数目值得抵押房契,而借钱的原因是为了买药……这些看似没有关系的消息串接起来,”幼白微抬下巴,声音低了很多,“也许就是真相。” 议事房难得的安静,气氛却压人。 幼白慢慢的垂下头,眼神一闪而逝的失落,旁人没注意,安宁却看得很清楚,拢在宽袖里的手无声的捏紧,突如其来的情绪波动的感觉很陌生,可是她没有阻止:“徐伟离开米市之后去了南街医馆买药,他买药的钱是瞒着妻子借来的,自然不能让邻居知道,所有最后一个见他的人不是邻居,而是借钱给他的叔叔,可是,你如何肯定徐伟和他叔叔是在南街医馆见面?” 幼白看看她,又看了眼唐宕,没吭声。 “你倒是说呀!”庞仲子急了,伸手抓他,他觑着安宁冰冷的脸色,低声催促。 幼白躲开庞仲子的爪子,面露窘色,声音低了很多:“我初来这儿,对郡里的路不怎么熟悉,所以,唐郡守前几天给了我丰都郡城内分布图,我记得米市和医馆就隔一条街,而且……” “徐伟叔叔的口供里提到了医馆的名字。”安宁接过话,搁在桌面上的手轻敲起来,嘴角勾起一抹冷讽,一字一顿的吐出三个字,“春、生、堂。” 013非常拿不准的人 幼白默默的点了点头,心里在嘀咕,安宁是一开始就知道他说的是真的,还是在自己解说了之后认可他的? 他忍不住将目光落在安宁身上,世上有许许多多人,在世俗中生,在本能的生存,他们大多都不善于掩饰,稍有用心的人就能猜出他们的想法,而也存在一小部分的人,他们太会掩饰,喜怒不露声色。 幼白初一见安宁就觉得奇怪,她既不像一般人那么容易被人窥视,又不像那种让人一点都看不懂的人,她会冷,会笑,也会深沉不露表情,却让他有一种你想看见什么,她就给你看什么的错觉,他还是第一次碰上这种……非常拿不准的人。 案情有了进展,庞仲子第一个松了口气,游画深深的看了眼幼白才折身离开去继续她的验尸工作。 而游书,不知何时拿起了自己亲自整理出来另交给安宁看的那份文牍,难得的面无表情。 唐宕神色有点悲壮的垂下脑袋,不知道在想什么。 安宁思忖了会,目光几变:“庞仲子你带人去南街,密切监视春生堂,记住不能打草惊蛇。” 庞仲子领命而去。 “从接手这个案件开始,我就一直在奇怪一点,为什么所有的失踪者都是悄无声息的不见踪影,凶手是怎么在不惊动任何人的情况下一而再的成功绑架他们的?一个普通的青壮年若无三五个人围困是不可能束手就缚的。”安宁平静的陈述,敲打着桌面的手指飞快的来回动着,“今天我才找到答案。” 拇指在桌面画了个意味不明的圈圈,安宁突然起身,脸上终于露出些微轻松笑意,“就先到这儿,天不早了,各自休息去吧。” 她这前后情绪变化的太快,真让人琢磨不透。 游书和唐宕都点头配合,而站在一旁的幼白没吱声,有点走神。 安宁起身往外走了几步,又回头对幼白说:“师爷住哪?” 幼白表情茫然的啊了一声,然后眉头皱巴道:“东后院……” 那极其纠结的模样看的安宁心情微悦,这家伙是个路盲,就一个郡守府也能迷路,她转身丢下一句:“跟上。” “哦——”幼白抿抿嘴,眼里的神采在低头时敛的一干二净,一言不发的加快走路的速度跟上去。 郡守府说不大,也不小,夜里到处都点着灯,相比夜空的黑沉,整个府里是通亮一片,幼白落后两步跟在安宁身后走,七拐八拐的从前院到后院。 直到走到有点眼熟的自己住的院子,幼白才回过神。 然而没等他细思量,安宁已经大步进了院子,往主屋里走。 四方桌,木条凳,外堂一干二净,隔帘后的内室也是一目了然,书桌,床头柜,吊帐床……唯一能入眼的怕也就是壁橱处摞满的书籍。 安宁原地走了两步,再转过身冲后进来的幼白说道:“可还住的习惯?如果有什么需要,可以随时告诉唐郡守。” 幼白愣了愣,倒是认真的想了想,“我能自己在院里小厨房做饭吗?” 安宁挑挑眉,反问:“你有时间做饭?” 他们一忙起来连吃饭时间都没有,做饭这费工夫的事儿从来与他们无缘。 “可是,好饿——”幼白有点委屈,还下意识的摸了摸肚子,“昨天晚上回来厨房就没留吃的,今天忙了一天晚上也没吃……” 014有女难求 一晚上都饿着肚子,那滋味——幼白觉得太难受了。 “……” 安宁抬手捏了捏额角,努力压下翘起的嘴角,她真的已经不习惯笑了,可是眼前这个人总有惹人大笑的本事。 “我会让人给你送点吃的过来,”她再度扫了一圈,提步往外走,“至于做饭,这种小事,不用跟任何人请示。” 目光追随着离开的人背影,直到消失了好一会儿,幼白笑了,他笑起来的样子带着那么点孩子气似的小坏,“吃饭怎么能算小事呢。” ******* “要不要去喝酒?” 安宁刚从东后院出来,就有人等在路边拦着她问。 游书穿着宽袖长衫,颀长身姿,温尔儒雅,他走近两步到安宁面前,低头微笑:“庆祝你回来。” “案子都没破,有什么可庆祝的。” 不知何处跳出来的唐宕一副不爽的样子,他毫不客气的挤到两人中间,冲着安宁朗声道:“老大,你这几天都扎进案子里头没出来了,今晚我让人备了酒菜,一起去吃饭吧。” 安宁这会儿没有吃饭的心思,只是唐宕目光灼灼的看着她,那种带着期待晶亮眼神,她看过太多次,另一旁的游书又是一副笑眯眯的温柔模样,“一品楼新请来的大厨很会做菜,比府里的厨娘可厉害多了,不如去尝尝新鲜?” 在两人眼里的安宁容貌自成一景,俊颜不带波澜,周身的气质都深邃宁静,像不起风的秋夜,越是不眨眼的看着,越是舍不得错眼。 安宁沉默须臾,躲开两个人的眼神,浅浅的摇头,“这次回来不仅为破案,我还另有要事处理。” 没有直言,可是她语气里的拒绝是不容忽视的,游书和唐宕几乎同时让开了路。 安宁离开的脚步很快,也很坚定。 那样不留恋的脚步和背影,怎么看是怎么不在乎身后有什么,一直以来,她的表情都是不显山不露水,无论遇上什么事,似乎都不曾真正的动怒和欢喜,游书抿了抿唇,心中怅然失落,他无意的转头,看两步远的唐宕静默不语,石头一样执着的望着,目光始终追着安宁,眼里流露出不符合他年纪的神色,不悲不伤,安静的,默默的。 一股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无奈涌上心头,游书道:“你这样望着她,她从不知道,也从不回头,唐宕,你……” 唐宕收回目光,看他,神情平静。 游书反而有些刺痛,心酸,到了嘴边的话又咽回去,哪能说放就放,连他自己都搞不清,为什么会喜欢上那样铁石心肠的女人,可是若能说得清也许不会越陷越深,直到不可救药。 “走吧,喝酒去。”倒是唐宕咧嘴笑起来,提步先走,游书叹了口气,背着手跟上。 第二天安宁就带着幼白去了春生堂,极为寻常的一家医馆,坐堂的是个老大夫,白天里开诊,进出的人倒也不多。 安宁让幼白在外堂等,她的身份在丰都郡怕是没几个人不晓得,而她一出现自然是引人注目的。 015可疑男子 老大夫姓李,须发皆白,慈眉善目,说话也和蔼,见了安宁笑的眼角堆满了褶子。 “李大夫,最近丰都郡出了桩命案想和你问几个问题……” 李老大夫很配合的点头,“安大人有问题尽管问吧。” 安宁不动声色的转了转手边的茶杯,内堂里的摆设简单,隔帘后是矮榻,供人休憩,一圈儿下来,没有什么意外发现。 敛了敛神,她平静的丢出问题:“李大夫如何认识住在留空巷的陈大的?” 游书他们一拨人之前就来过春生堂好几茬了,例行问话也好录供留案也好,这个问题都显得不那么高明,可细一思索,又不是那么回事。 李大夫先是凝眉想了会儿,然后慢慢悠悠的开了口:“两年前陈大来我这儿看病……” 陈大是个粗壮庄稼汉,一般的小病是不会来医馆的,而那回是他老娘犯了心头痛的病,险些没救回来。 后来断断续续家里有个小病大病的事,陈大都会来春生堂,一来二回的就渐熟悉了。 “陈大那孩子是个孝顺的……可惜了,唉。” 一声叹息,饱含无奈和惋惜,可见,李老大夫对陈大也是有些感情的。 “陈大和徐伟认识吗?”安宁问。 李老大夫明显愣了下,接着疑惑的摇头:“应该不认识吧,徐伟也是常来这儿抓药……我没瞧着他们一块来过。” 安宁观察着他的表情,淡漠的点了点头,“那是我问岔了,李大夫也认识徐伟?” “自然,那孩子是我内人娘家老徐家的孩子,就住在徐里弄……”说起徐伟,李老大夫神色明显要忧愁的多,语气也苦闷,“算起来,都失踪两个月了,也没个消息。” 安宁沉沉稳稳的坐了半柱香时间,心里也有了底,这李老大夫态度好,有问必答,而无论是回话的态度、语气还是内容,都没有什么不寻常的地方,这要是搁往常,连她都不会起丝毫怀疑的心思。 可怪就怪在,这几天安宁脑袋某根弦绷得紧,越是没破绽,越让她觉得不对劲,可细思量,偏偏抓不住哪儿不对。 等她翻来覆去如自虐般琢磨了几遍从内堂出来,正好看见幼白在院子里的一排排晒草药的架子前站着,他弯着腰看那些晒的干草药,好像很入神。 连她走近了也没发现,安宁双手背在身后,出于自己也没察觉的心思下安静的等着。 而这一等,没等到幼白醒神,反而等到匆忙赶来的传话的衙役。 “安大人,庞头说在丰水河道逮到一个可疑男子,押解回府了,让您回去审问。” 安宁点了点头,并没有立刻转身就走,而被惊扰的幼白后知后觉的发现了站在自己身后的安宁,他有些不自然摸了摸鼻子,把视线从一堆草药中艰难的移开。 几人是步行回去的,并不长的路,安宁一向沉敛寡言,全身散发着疏冷之气,幼白沉浸在自己的思量中,完全没察觉周围的环境。 016胳膊要断了 就在离郡守府最近的街巷口,突然涌现四个彪悍的蒙面大汉,挥舞着大刀杀过来。 混乱骤起,安宁走在最前,自然第一个被攻击,按照她的性子是迎敌而上,然而在交手不过两招后,她却是倒退两步将犹不知躲闪的幼白拉拽住,带着他突围。 刀光凛凛,招招凶狠,四个大汉像是奔着取他们性命而来的,安宁没有带护卫的习惯,此时除了一个传话的衙役,就剩‘包袱’师爷幼白了。 以一敌三的安宁不落下风,即便护着不会武的幼白仍旧游刃有余。 战况没持续片刻就停了,光天化日这样的动静很难没有人察觉,从郡守府极快的来了一支救援队伍,领头还是熟人。 “格老子的什么人!敢在这儿闹事……” 庞仲子健步如飞,第一个冲过来,然而没等近身,那四个人齐齐爆喝一声,手里头的大刀灌注了最强劲的内力,那一瞬的爆发力冲击的安宁身形一荡,她几乎是拎着幼白飞纵后跃避开锋芒。 也就是这一退间,四个蒙面人纵身逃离奔向四个不同的方向。 庞仲子又暴躁的骂了句‘格老子’飞快的朝一个方向追过去,他带来的人也训练有素的分成四股小分队去追人。 转瞬间,一方天地就剩两个人了。 “咳咳……”幼白使劲抓了抓拎着自己胳膊的手腕,秀白的脸憋得通红,“大、大人,胳——胳膊要断了。” 安宁放开他,皱了皱眉,目光一闪,脑中凝起一股疑惑,青灰色衣衫下的身体看着瘦弱而单薄,可是,为何份量比想象的要重得多呢? 是的,刚才她迫于情势拎着对方的胳膊避开刀锋,飞纵而起那刹那差点一个踉跄。 “你——” “安宁!” 她的疑问被飞奔而来的唐宕扼住了,他有些急切的喊了句,等看清安宁无甚要紧后,立马松了口气:“你这一大早就没了影……” 然后顺着安宁的视线扫了眼幼白,脸色有点不好,恶狠狠的哼:“什么人敢这么大胆!要我抓到了定要扒了他的皮。” 自顾自地揉着自己胳膊的幼白狐疑的抬头看了他一眼,他说:“他们不过是死卒,扒他们皮是没有大用的。” 唐宕被噎了个面色发青,“你怎么知道他们是死士?” “在郡守府大门口埋伏,他们不是为了杀人,”幼白却避而不答,若有所思的瞥了眼安宁,“或许是警告吧。” 安宁本来就黑沉着脸,闻言更冷了。 在袖子里的手攥紧了,指甲直直地掐到了手心里,她一言不发的大步朝郡守府走去。 唐宕看着离开的安宁,就好像心窝被人狠狠戳了一下,徒然间血气四涌,横冲直撞的五脏六腑都疼了。 幼白侧了下头,看见唐宕脸上是敢怒不敢发作的悲愤,心想以他傲气的性子能露出这样的表情,必然是痛苦的。 心里蓦然有点不忍,他弯了弯黑亮的眼睛,缓声说道:“在花阗国男孩子二十加冠,行礼之后便是成人,若是世家子弟或者有功名之人,十五岁上便能入朝听政,也可娶亲,那样以后他的所有言行别人就不会当成孩子看待了。” 唐宕抬头看着他,有点不明白他想表达什么意思。 017游书其人 幼白微微笑了,走近一步看着他,离得近了,唐宕这才发现眼前人有些不一样,也可能是从一开始自己就不曾真正的认真看过他的五官,眉眼之间一分一毫分开看每一处都如精雕细琢过一般,皮肉细嫩白皙,而他看过来时,那双眼轻易的占据了所有的人感官,让人忽略了其他,以至于从头至尾就只留个这人的五官不大出色清浅印象。 “你已经十五岁了,如果不想别人拿你当孩子,就要用行动告诉他们,”幼白把声音压低,凭空带了几分低沉,“而不是在心里藏着,埋着,堆积久了反而磨了自己的边边角角。” 这个年纪的男儿就该有自己的棱角,有搏击苍穹的豪气。 唐宕瞪大了眼,愣愣的看着他。 幼白眯起眼睛微微仰头望向远方,耳语似的:“要是能藏的旁人都看不出也罢了。” 说罢再也不理会唐宕径直朝不远处的府邸走去。 徒留轮廓犹带稚气的少年半张着口,既讶又恼,半响才平复了心态,唐宕心里不声不响的又揣了件事儿,他发现幼白这来路不明的小子就像是脸上挂了冬天里的雾气一样,凑得再近也看不分明。 同时也打心底里有点忌惮这家伙了,不过才来几天就成了安宁的跟屁虫,那之前可是他的位置。 无论什么案件,衙门里最重的就是口供,犯人的口供往往是定罪量刑的凭据。 而在公堂上,取得口供的途径无外乎一招,就是用刑,自古就有“不动大刑,量你不招”之说。重刑之下,罪犯招供画押,审案人往往凭罪犯的口供,便可当堂定罪。 如此一来,就难免有屈打成招冤案的发生,而这一情况在丰都郡是不存在的。 安宁不喜欢动刑,她善于攻心。 被庞仲子带回来的疑犯是新庄人,也是庄稼汉,大名王胡,安宁在刑房看见这人时,游书已经初步掌握了王胡的情况。 前后不过一个时辰,能查出一个丰都郡辖管村落的一个平民百姓的家况,游书这个人在丰都郡的势力果然不小。 有句话说千金难买早知道,这消息,有时候,是无法用钱来衡量的。 幼白站在靠门口处,没有第一时间去看王胡,而是默默的将游书看了又看。 先说其能,据他所知,丰都郡府的管家就是游书,唐郡守是个不大管琐事的人,唐宕常年跟在安宁后头,哪有心思管其他,偌大的府里,大事小事可少不了。 游书性子好,也是个管家好手,家长里短,郡守府名下的田庄铺子,钱进钱出,上下打点,井井有条,无不细致,唐郡守对他是再满意不过了。 再说其人,品行端方,相貌堂堂,这样一个各方面俱出彩的男人,很轻易让人心生好感。 幼白的所有思量在安宁开始审问王胡时戛然而止。 那是他第一次看见安宁的雷霆手段。 刑房明亮又安静,王胡僵坐在椅子上,他今天早上鬼鬼祟祟的在丰水河道徘徊了很久,还在发现陈大等人尸体的地方窸窸窣窣的找东西,被埋伏在丰水河道的人钉牢了,被庞仲子当场拿下押进府一直死不吭声。 018老大神的像鬼 安宁沉着脸,表情异常冷漠,连目光都透着迫人的森冷。 王胡看她一眼,飞快的垂下脑袋。 幼白很容易就看穿了:王胡此刻意志力很弱,他极度不安,而且,他认得安宁。 安宁冷厉的开口:“辛志峰死了,你看见了吧。” 王胡低着头没吭声,身子也僵着不动。 辛志峰是游画昨晚很晚才鉴别出来的第三个死者身份,是新庄的一失踪青年。 安宁继续说:“一起长大的兄弟突然失踪了,再出现却是一具死尸,你既然都看见了为什么还要去确认一遍?不敢相信?好奇他怎么死了?还是怕他的死和自己扯上关系?” 王胡呼吸声微促,安宁冷哼:“看来是怕他死了也不放过自己。” 王胡身子一抖,有点坐不住的动了动,却仍紧抿着唇,甚至连余光都不敢去看安宁。 “辛志峰把你当兄弟,朋友妻不可欺,你没办法,可是现在他死了,你可以光明正大的去接近他的娘子。”安宁看着王胡的表情,安宁语速不快不慢,却咄咄逼人:“但是他的死你真的不知情?他是怎么失踪的?你最后看见他的时候他在干什么?你没有报案,你假装不知情,你是不是见死不救?” 王胡额上沁出了一层密密的冷汗,安宁这才眯了眯眼,锐利的视线透着冷光:“一个活生生的人没了,你也会害怕吧,甚至有些后悔,可是人已经死了,你能怎么办?你只能撇干净,然后你想起了辛志峰拿走的东西,那东西会牵扯到你,是什么呢?” 王胡猛地抬头:“大人自问自答什么意思?” 安宁脸色更冷,阴冷冷的道:“听不懂?” 她饱含压力的反问,压得人喘不过气来,谁知下一句她话锋又转:“你立给辛志峰的借据,有没有找人公证?” 王胡全身一抖,面露惊惧。安宁看着他瞳孔剧缩,满目慌乱的样子,肯定道:“看来是找了,王胡,你是现在就招了,还是等我们去把那个公证人请来对簿公堂?” 王胡整个人都懵了,脸色灰白,一个劲的摇头:“不、和我没关系……是他活该,欠债还钱,我没有逼他,是他自己不听劝……” “他明知道我也喜欢阿珠,还抢走她,他们成亲……他还用我的钱去买那种东西……他想要女儿……” 断断续续的话语,夹杂着一些肢体动作,众人听的分明,却有些不理解,安宁没有接着问话,显然是不打算这个时候逼他,而是静等他平复。 一个人在经历巨大心理压力后,会有短暂的情绪崩溃,幼白没有什么审讯经验,所以也算是见识了一番。 不知何时凑在他身边的庞仲子咦嘘一句:“老大神的像鬼……” “……”幼白扶额,安宁说的那些他并不觉意外,从游书的情报便可简单推断而出,然而他到底是有些意外的,比如安宁讯审节奏,似缓实快,王胡根本被牵着走,没有一点抵抗力。 019官榜出炉 随后,王胡老老实实的录供画押。 一个月前辛志峰失踪那天,他们发生了争执和冲突,王胡拿着借据要辛志峰还钱,而辛志峰不乐意,两人是结伴进城卖家禽的,王胡很确定辛志峰身上是有一笔买卖钱的,这样揣着钱不还钱的做法激恼了存有私心的王胡。 两人回村路过丰水河道,趁四下无人,他将人推倒打算狠揍一顿,却不想辛志峰也打了主意要把借据抢了。 一场肉搏战异常激烈,据王胡口述,他最后只是把脱力的辛志峰踹下了丰水河堤,没曾想辛志峰一滚到底,掉进了河里,等他追下去想捞人,哪里还有人影。 拿到这份口供之后,众人的想法却各异。 游书认为破案重心要转移到医馆,因为辛志峰借王胡的钱也是买药,而他常去的是城北一家药堂。 唐宕没有附议,他觉得整个案子不能以偏概全,十一个失踪人情况存在异同点,不能仅仅根据陈大、徐伟和辛志峰的情况就盖棺定论。 真正该重视的还是寸心毒,他还提出,寸心毒或许和陈大等人买的药有莫大干系。 庞仲子却提出一点疑惑,为什么王胡说‘辛志峰想要女儿’这和他借钱买药有关系吗? 别看这家伙嗓门大身板硬,实则也是个胆大心细的贼精。 “老大之前让我和唐宕查十一个失踪青壮年的共同点,其中有点就是他们都有女儿,年纪都不大,一到三岁,”庞仲子额上脸上都有些油腻汗渍,他之前追着袭击安宁的蒙面大汉跑出了丰都郡城,最后还是没把人追丢了,“如果这个共同点是他们失踪的原因之一的话,我觉得这是个突破口。” 安宁点了点头,她慢慢地扣了扣桌面儿,发出哔啵哔啵的声音,安静中,室内只有这个搅动人心的声音,她思忖了会,倏尔准确的看向安坐一隅的幼白道:“一个对齐整二字有极强的心理强迫症的人,如果他看见凌乱无序的东西,是不是会很不舒服?” 幼白反应慢一瞬的缓缓抬头回视她,“一般人会不舒服,更严重的会焦虑不安,甚至是,濒临崩溃。” 安宁笑了,极浅淡的一抹笑,“你觉得凶手病的严重吗?” 幼白想起了春生堂看见的那些草药,他心思辗转,还是慢慢的点头:“如果没有找到纾解方法,他会崩溃的。” “很好。”安宁极快的接口,然后不再看他,环视一圈,飞快的下了一串命令。 “王胡的出现,我不认为是意料之中那么简单,凶手是个极为聪明狡猾的人,光从案件这些线索很难将他揪出来,所有我决定——瓮中捉鳖。” 第二日就有一纸官榜出炉,将丰都河道发现的六具尸骸公布身份,并悬赏知情人报案。 这六具尸骸中,五个人的身份是核对无误的,而剩下的一个,是错的。 幼白迷路迷的厉害,所以他一有空就在郡府附近的大街小巷兜兜转转,慢慢的绕,一点点的扩大熟识领域,而这天他足足晕头转向了两个时辰,找到了春生堂。 天快抹黑了,一眼看过去,一条巷里的店铺好些都在准备关门,而医馆的门是开着的。 020属下认罚 幼白捂着肚子进去的时候,李大夫正在翻着一本医书,一边翻一边认真地抄录着。 听见声响,他搁下书,祥和的问道:“这位小兄弟,看病还是买药?” 幼白擦了擦冒汗的额头,略带着点儿不好意思地道,“我想、想借地方歇一歇,讨口水喝。” 李大夫看着幼白分明腹痛如绞,脚底虚浮的样子,皱眉:“小兄弟你是吃坏了肚子吧?过来,我替你把把脉。” “不——不用。”幼白惶急退开两步,咬着唇恳求,“就一杯水好了,我没事。” 我没事三个字说完还倒吸了一口气,双腿打着颤,一副马上要站不住的样子。 李大夫显然有些惊愕,不过转瞬就平静下来,起身亲自给幼白倒了杯烫在炉子上的热水。 医馆不同别处,随时用得上热水,屋里常年烧着炉子,煎药煮茶都方便。 视线从炭火炉子上转开,幼白捧着茶杯自觉的在堂中病人候诊常坐的矮凳上坐下,抿了抿杯盖,热气扑面而来,浅呷一口。 一小口一小口的捧着热乎乎的杯子喝着,幼白缓缓笑了。 “医馆这济世救人之处,真让人安心,多谢大夫赏水。” 李大夫笑着摇头:“一杯茶水不足挂齿,小兄弟邪寒入体不是一杯热水能消的。” 幼白捧着杯子,一动也不动的,只眨眨眼,“大夫悬壶济世,菩萨心肠,不忍见我受病痛之苦……” 他刻意的停住,稍稍想了一下,“这样……我向大夫打听个人,再让你替我把脉,可好?” 李大夫怔了一怔,只听说过拿钱请看病的,头回见到请人看病还带这样要求的,他轻轻的皱起了眉头:“你要问什么人?” 幼白把声音压了压,薄唇轻抿,眉头聚成了一个清浅的川字,细密的睫毛微垂着,他捧着茶杯的手苍白修长,微微发颤,“他常来医馆,可谁也不会注意到他,但是他是个很特别的人,来这的日子一定很有规律,每次来也一定准时,几年如一日——你第一个想到的是谁?” “没……没有这样的人,”李大夫摇头,叹了口气,“小兄弟你直接说名字吧。” 幼白神色微黯,沉默了下,“是我难为大夫了。” 他站起来,放下茶杯,笑了笑,虽然颜色苍白,但比进门要好了很多,“打扰了。” “你的病……” “我很好。”幼白很坚定的说道,然后在心里无奈的加上一句:我只是饿了。 ****** 幼白埋头走着,想不出哪里出了错,从春生堂出来根本没有看路,冷不防撞到一堵肉墙上,他猛地退两步,一脸的惊:“安大人?” 安宁的冷脸有点黑,“谁让你去春生堂的?” 自昨日她下令监视春生堂,所有人没有她的允许是不能私自接近春生堂的人,这是她安宁的规矩。 “我——属下认罚。”幼白并不知情,可是这会见安宁动怒的样子,也意识到自己擅自行动是不对的,他有口难辩。 安宁冷颜更甚,“念你初犯,罚抄一百遍十诫堂规。” 不等幼白应声,安宁转身拂袖朝来路大步走去,跟在她身后的唐宕冲幼白握了握拳头,脸上是得意的笑。 021他比你合适 春生堂附近有人监视,自然消息会传到安宁那,但是来的这么快,肯定是这个告密的家伙——幼白轻叹了一声也跟上去,刚才他一眼就扫见安宁手里拿着一卷纸,上面列了一串类似地名的名字。 “那些地名是什么?”幼白没敢去问安宁,追上唐宕后直接问道。 “我们在查案,你跟来干什么?”唐宕嘴角翘的老高,故意走开点,紧跟安宁的脚步,不搭理他。 安宁的步伐很快,唐宕跟着不吃力,幼白却有点喘的凑上来,“要怎么查?要我帮忙吗?” “不——”唐宕的话被猝尔停住脚步的安宁打断。 她回头看了眼幼白,上下打量了一番,“你确实可以帮忙。” 唐宕脸一下子拉长了,“老大,我帮忙就可以了,这小子就……” “他比你合适。”安宁淡淡的一句话砸的唐宕脸色发黑。 幼白在唐宕一副要咬死他的表情下转了转脖子,挪开了两步,然后顺着安宁的视线看向了街转角处的一座酒楼。 泼了金漆的牌匾上可以辨认出一品楼三个字,幼白记得这两条街最大的楼就是一品楼,白日里他还从那过了好几遍呢。 “进去之后,你不用说话。”安宁只交代了一句,而唐宕奉命在楼外守着,一双眼红的像失宠的兔子。 幼白虽然不解,还是哦了一声,低着头与她并排走进去。 两人一进门,有人恭恭敬敬的上前引路:“安大人,这边请。” 幼白没料到安宁带他来是吃饭的。 而做东请客的是一中年男人,长得没一点儿惹眼的地方,一身打扮更是不带一点儿富贵气,张嘴向安宁报家门问安,说得也是再寻常不过的话,“在下春生堂的老板宋仲南,见过安郡主。” 自我介绍完就招呼两人入席,安宁坐了上首位,不疾不徐地道,“传言宋老板素来不请客不陪客,今日破例,可有什么讲头?” 宋仲南带着点儿惊讶视线落在她的脸上,见到安宁正波澜不兴地看着他,遂谦恭一笑,“在下也有耳闻,安郡主极少应人酒局,敢问郡主今日为何如此赏光?” 安宁却笑了,“刚巧乏了,上来歇歇脚。” 宋仲南也笑了,“却是在下的荣幸。” 安宁没有接话,侧头瞥了眼,不吭声盯着满桌子酒菜的幼白,那眼睛都不眨一下好像饿懵了,而宋仲南却好似雅间里只有他们两人一样,抬手斟了两杯酒,推至安宁跟前,并没有用客套话劝酒,反而直蹦主题,“郡主,据唐大人说,春生堂牵扯到了人命案子。” 唐郡守是丰都郡的父母官,基本上各行业的商人没有不和他打交道的。而春生堂在丰都郡也是小有名气的医馆,宋仲南与唐郡守的关系一向友好。 安宁摇了摇头,没有碰酒杯,而是执起筷子开始吃菜,她的动作自然,好像同寻常吃饭一样。 见她开吃,幼白不动声色的飞快的拿起了筷子。 “唐大人不会拿这种事情跟在下开玩笑吧?”宋仲南不着痕迹的皱了下眉头,自己端起酒杯,仔仔细细的抿了一口。 022犯了命案 “宋老板不必紧张,春生堂不是牵扯了人命案子。”看着宋仲南神色微松,安宁云淡风轻的边夹菜边道,“而是犯了命案。” 牵扯和犯案,可是完全不同的定义。 宋仲南愣了愣,脸色如泼了墨的画纸,很是精彩。 他若有所思的捧着酒杯深闷了几口,抬头说道:“郡主可否明示,在下不明白春生堂犯了什么命案。” “很快你就知道了。” 一句话出口,气氛又僵了。 幼白秉持着不用说话的原则,默默的吃着东西也顺便把宋仲南打量了好几遍,这时候忽然问:“宋老板,你为什么一直在防备我?” 宋仲南握杯的手一僵,终于正视他,半响,才失笑说:“这位小哥何出此言?” “哦,我没别的意思,就是你一直斜着眼睛看我,会很不舒服吧。”幼白夹菜的速度很快,然而每一口都是细嚼慢咽,“我一个刚来丰都郡府的师爷,没和你接触过,你怎么给我留主客位?还有,刚刚我们进门时,你第一个动作就是避开我,宋老板,我觉得你过虑了,我是个文生,对你能有什么威胁?” 宋仲南脸部僵硬的更厉害,差点连勉强笑都维持不住,“安小哥不要过谦,以你和南东先生的交情,我怎么敢小觑你呢?” “咔嚓——” 玉白的瓷勺子断裂在安宁手中,手柄还在她手里,掉落的另一半没入了鲈鱼汤盘里,溅起的汤汁大半都落在了她右手袖口上。 这会不知道为什么,空气都好像凝滞了一样,幼白有点疑惑的看了眼安宁,刚才一瞬间好似有股寒风罩来,他正喝着汤,差点被呛着,转眼却见宋仲南面色无常,似乎一开始的失态都不曾有过。 幼白觉得自己可能帮倒忙了,抿了抿嘴,放下汤碗勺子,顿了顿,说道:“对了,宋老板,你是不是丢了东西?” 宋仲南面色猛地一变,幼白却笑了:“哦,那就是是了。宋老板,你身边有个陪伴不超过一个月的女人,容貌出色,你的左手受了伤,尾指上缺了一枚价值不菲的戒子,你丢的东西与这枚戒子有很大关系……” 他的语气很沉静,听起来倒是有种与众不同的柔糯,颇为悦耳。 听到这里,宋仲南沉着脸,面无表情,“这些……你是怎么知道的?” 察觉到宋仲南的呼吸声终于有了起伏,安宁在平复了心绪之后,也不禁细细地打量这个文弱“师爷”,他身上有种特别的锐利,那种建立在极强的洞察力上的尖锐。 幼白却没回答宋仲南的话,这让她心情稍霁,放下断了的勺子柄,微微调整一直端正的坐姿,说话很慢,话音里却带着点压迫的意思:“宋老板,我不喜欢拐弯抹角,饭了也吃了,说正事吧。” “好,我同意。”宋仲南几乎没有犹豫的一口答应,深吸了一口气后,笑了,“若真是牵扯了人命案,春生堂即日关门,不再开馆。” 023在下受教了 原来在安宁派人监视春生堂之后,宋仲南就去找了唐郡守,然而得到的回复是春生堂牵扯了人命案,恐怕要关门一段时间了,所有他递了帖子给安宁,请她于一品楼吃饭。 “如果只是关门,你觉得我有必要和你在这吃饭?”安宁不悦之色很明显。 “那,请安小哥细说一下刚才的事,”宋仲南依旧是笑,不复之前恭敬客气,“或许我可以配合安郡主破案。” 幼白隐约明白了安宁的意图,春生堂的事情怕是不简单,单就这个所谓的老板都这般不好对付,明明一口一句‘安郡主’却不见多尊敬,他还没回神,就望见那双冷冰冰黑漆漆的眼睛,正看着自己。 幼白眨眨眼,很快又垂下眼,避开安宁的直视,转头对宋仲南说:“你身上的有一股女人的香,不浓,是近期沾染上的,而你每次深呼吸之后,表情都有一瞬间的不适和柔和,而这些表现是因为你在努力适应身上的味道,以及你对香味的主人的喜爱很深。” “另外,你看到安大人时,并没有流露出惊艳和兴奋,你非常平静,这说明你对美色有一定的抵抗力,那个女人容色不差于安大人。” “你多次斟酒端杯时都习惯先动了左手,然后动作有短暂的停顿换成了右手,可见你本是个左撇子,至于尾指上的戒子,那么明显的戒圈,应该戴了数年才能留下。”幼白看着他,声音降了一个调,字字玑珠,“你是个多疑,多猜忌,小心翼翼的人,不愿意错一步,你吃东西的时候,即使是自己亲自的备的酒菜,也会很细致地观察碗碟酒杯的摆放位置,在确定没有人动过之后,还要用藏着尾戒里暗针试毒,因为习惯依赖的尾戒没了,你除了喝兑了蜜糖的酒根本不敢吃别的东西。” 宋仲南对着幼白的脸再也没了虚假的笑,幼白每说一句,他目光就冷上一分,听完最后的结论,脸上刹那间露出了肃杀气。 安宁坐在两人中间,倏尔清淡的用银制的筷子敲了敲碗边,清脆的叮咚声打破氛围,她舒眉勾唇,对幼白点点头:“然后呢,你怎么知道他丢了东西?” “我问他了,是不是丢了东西。”幼白眨眨眼,完全一副不知道自己口无遮拦说了些什么的无辜无害模样,“答案宋老板已经告诉我了。” 宋仲南搁在桌上左手握紧成拳,安宁转头看他,那张常年不露情绪的脸,生出几分狰狞的味道,在她的目光下,宋仲南一点点松开了手指,他突然笑了一声:“在下受教了。” 幼白垂下目光,不再看他,“宋老板,其实你已经知道谁拿了你的东西。” 宋仲南轻描淡写地道:“我原本是不知道的。” 幼白却皱了眉,“宋老板,以你的戒心,能近身的人肯定不超过五个数吧,到底是谁背叛了你……”他停下,看向宋仲南的眼神带上莫名的深意,“你是不是把能有机会进入你书房的人都分开关起来,然后有一个人自杀了,是吗?” 024安是国姓 宋仲南这次没有任何多余表情,却叹了口气:“安小哥,你要是不想当师爷了,可以来找我。” 幼白一愣,倒是安宁表情不善的冷笑了声,“当我面前挖我的人?宋仲南,你是真的忘了我的脾气了吧。” 宋仲南笑了笑,没说什么,看向幼白的眼神带了点意味深长,他慢慢说道:“春生堂我虽然是老板,可是一切的事情,我都不曾参与。郡主要查案,应该去找我大哥问一问。” 安宁微眯双眸,手指轻轻敲了两下桌面,两人无言对视,须臾,她饶有深意的轻笑了下,站起来,“一品楼的饭菜果然不错。” 吃了个五分饱,极为满足的幼白忙也跟着站起来点头:“真好吃,尤其是这盘茄子,也不知道怎么做的,太好吃了……” 安宁斜眼看了下那道已经光盘了的酱爆茄子,眼角抽了抽,转身背手,大步往外走。 “安小哥,”宋仲南坐着没动,却叫住幼白,问了最后一个问题,“我自觉这么多年对手下人不薄了,为什么他们还要背叛我?” 幼白还沉浸在对酱爆茄子的回味中,想也不想的摇头,“我不知道,大抵人做一件事,总是有理由的。”他在快出门时,似喟叹一声,“那个人不是自杀,是被谋杀了。” “……”宋仲南。 ******* 出了一品楼,安宁对飞快的冲上来的唐宕交代:“去查一下宋伯东这个人。” “宋伯东?岭南第一药商?”唐宕自问自答了句,脑子也转的快,“你怀疑他?也是,牵扯到药的问题,这个人必定脱不开干系。” 安宁没说话,她想的远不是唐宕以为的那么简单,宋家是岭南四大世族之首,宋家的背后……她无声的收拢掩在袖内的手,思忖着,须臾,冷声下令:“通知他们,这个案子不但要破,还要轰轰烈烈的破!” 唐宕瞪眼,轰轰烈烈这个词能这样用嘛? 可是,有多久没看见她露出这样势在必得的凛然气势,他贪婪的看着她,情不自禁的笑了。 幼白一出来就看见唐宕那瞪眼又傻笑的模样,夜色已浓,一品楼外的灯光通亮,他的视线却一瞬模糊,还在发愣的看着他们,突然感觉一阵疼痛感自脑海中传来,面色顿时苍白无比。 “还不去传话,傻笑什么。” 唐宕被安宁骤然冰冷的语气弄得一愣,却见她视线早已落在别处—— 安宁一把拎住低着头走近的幼白,几乎把人提溜起来,“你叫什么?” 被迫仰头与她对视的幼白,无辜的动了动僵硬的身子,老老实实的回话:“安幼白。” “安是国姓你不知道吗?”安宁眼里爆发出冰渣一样的怒气。 “我知道,自仁德七年一纸诏令告天下,非皇亲国戚不得以安为姓,”幼白一脸无所谓,只是往后仰了仰,尽量离对面那张冷若冰霜的脸远点,“我只有名,没有姓。” 仁德七年之后,花阗国‘安’姓的人少之又少,普通百姓大多去姓留名,也有改姓者。 见安宁神色冷怒不减,唐宕眼中有些明了,安宁最不喜欺瞒,更厌恶安姓人,幼白连着触了她两大逆鳞,他摸了摸鼻子,叹着气站到一旁。 025这是什么意思? “仁德七年就没了姓,现在又如何让人揭老底了?我也不是容不得人耍聪明,只要你兜得住,”安宁刻意压制的情绪波动的厉害,“若有下次,幼白这两个字你也不必用了。” 冷厉的话语一字不落的传入幼白耳中,近在咫尺的眼里有着浓的化不开的寒气,他长吸一口气,抬起的手无力的落回腿侧,垂下的眼里划过破碎的光,“属下遵命。” 这个惩罚未免太……等等,安姓……幼白二字,似是想起了什么,唐宕满心的窃喜彻底变得冰凉起来。 两天,整整两天,没有一丝消息,放榜之后,丰都郡掀起了一股新的恐慌,基本入夜之后少有人外出,连更夫都找人结伴打更。 越是这样,失踪青年被抛尸的案件越成为大家茶余饭后的话茬,不说家喻户晓,连三五岁的孩子都晓得有个杀人魔专门抓青壮年。大伙的聚焦目光自然都落在以破案出名的奇女子安宁身上,丰都郡府也水涨船高。 就在这当口,春生堂被查封了,衙门只说是牵扯了人命案,具体怎么牵扯,传来传去各种说法都有,其中以药害人的版本传扬的最快,半天时间不到,如一阵风一样刮遍了整个丰都郡。 当天下午春生堂的大门口就拥堵了,许多百姓前来声讨,要他们退药退钱,更有甚者要他们偿命。 无论哪个医馆多多少少都会有些医患纠纷,当坏的一面被单方面刻意宣扬和扩大之后,春生堂声名狼藉到人人唾弃的地步。 而这天晚上,丰水河道终于有了动静——又出现一具腐化程度并不深的尸骸,面目可辨。 根本不需游画鉴定,安宁就知道死者身份,放榜告示里错误身份的真正失踪青壮年。 半个时辰后,庞仲子遣人来传话,找到凶手住处了。 就在离丰水河道最近的新庄。 安宁到达的时候,庞仲子已经带人搜屋子了,院门和房门都是敞开的,好像等着他们去搜查一样。 庞仲子高大的身子靠在门框上,一脸铁青色,安宁领先走近,他说:“人跑了,我带着人一直从丰水河道跟到这,带人冲进来时,人却没了影,”粗鲁的吐了口痰,“现场勘验我不擅长,屋里一点不像命案现场,进去看看吧。” 安宁未置一词,停住,回头看了眼因为骑马被颠的身子骨好像散开了没重组好,踉踉跄跄跟上来的幼白,她没说什么,幼白却会意,咬牙小跑几步随她一起进了屋子。 屋里很齐整,很干净,所有的东西都以严格的顺序摆放,四个凳子与四方桌的间距好像精确丈量了,特别明显的是桌上有两个茶壶,四个杯子,四壁上悬挂的东西也是对称一致的。 幼白进屋后随意的扫了几眼就在床头站了很久,他低着头看地面,看不见眼神表情,只有紧抿着的唇色微白。 安宁也走过来,顺着他的视线看见了,床下靠外沿地上有人以手代笔,血液为墨,画了一个圈,很小的圆圈,圈里是星星点点的血滴。 血迹未干,犹能闻到血腥味。 “这是什么意思?”安宁蹙眉。 026站住 幼白摇摇头,抬起头再度环视了一圈——什么都没有,除了满满的绝望,这屋子里齐整干净,却逼仄绝望,“我想她去了……” “老大!” 庞仲子从屋外冲进来,突然响起的声音难掩的激动,“刚传来的消息,唐宕他们在追堵凶手……” 安宁挑眉,神色清淡,“唐宕他们在徐伟家附近埋伏了两天。” 闻言,幼白几乎是讶异地看了一眼安宁,这人的推理能力超乎他预料的惊人,从他说出第一个遇害的徐伟时起,她就领悟到这个关键点是致命的。 而他刚想说的地方也是徐伟家。 ******** 尽管夜色已经深沉,可丰都郡城内徐里弄,明显不再平静。 井字巷弄,来回穿梭着一群佩刀官差,领头的分别是唐宕和游书,路面暗白一片,火把光芒狭在狭窄巷子里晃来晃去。 “那边好像有人!” “这边!这边有人……” 高低起伏的呼喊声交相呼应,混乱的动静中,唐宕和游书站在徐伟家门口的巷子口,他们的脸色随着时间的流逝越发的黑沉。 “老大马上就要到了,我们这会儿却连人影都没抓……” “头儿!我们发现他了!”这时前方传来一阵急切的脚步声,有个焦急的声音在喊着,“他从西巷口爬墙过去了!” 唐宕和游书同时一左一右的向西巷口飞掠而去。 几乎是同时,骑马赶到的庞仲子狠狠的拉着缰绳,差点撞到徐伟家门上,他回头一把捞住拼命咳嗽的幼白,身子一拧,拎着人跃下马,他拉着人就要跑,“格老子的要亲自宰了那畜生!” “胖……胖哥,你先去追,我……”幼白上气不接下气。 “那你呆这儿别动,老大马上就到了,你跟着她保管安全。”庞仲子匆忙交待完,也许是太激动,人高马大的家伙用起轻功来如燕雀般灵活,瞬间就拐进巷子里,没影了。 只有他的声音还随风传来:“那畜生在哪里?我来了……” 幼白全身发颤的软瘫在地,冷汗如雨下,他几乎听见自己骨骼错位的咔嚓声,全身每一骨头都在疼,尤其是腰骨处……他深深的喘息着,就在这时,他听到了细碎的脚步声,像是有人不经意踩到了石子儿,喀嚓轻响。 就在身后,很近很近,然后立刻又没了声。 饶是幼白大脑感官迷糊迟钝,此刻也难免心怦怦的剧跳起来。 他徒劳的握紧酸软的五指,视线缓缓抬起。 只见月光稀疏的路面上,自己的影子模糊蜷成一团。而另一道细瘦的影子,正从背后,慢慢的朝他的身体靠近…… 就在他全身紧绷的时候,一阵凌乱的脚步声,迅速从四面八方涌来,同时伴随的,还有游书和唐宕异口同声的厉喝:“站住!” 幼白同时呼吸一滞,一只有力的手臂绕过他脖子将他勒住,同时,身后人身上阴寒的气息完全将他笼罩住,既疼又冷,幼白却深吸一口气,平复了心跳。 027别……手别乱动 未知的才恐惧,结结实实的触感,一点不可怕,他并意外,凶手是个女人。 等庞仲子慢一步赶到时,就看见一个把自己藏在幼白身后的人勒住他脖子,把人拖到墙根处,他简直怒火万丈:“放开他!” 这时跃跳到徐伟家墙头的几个负责追堵的官差火把一扬,整个小巷口瞬间明亮起来,这光亮足够大家看清:凶手是个女人,双目无神、面色苍白,幼白个头本来要高出她很多,此时却是半躺在地上,整张脸被她胳膊挡住大半,露出一双清澈明亮的眼睛。 “我要见徐伟的女儿!”女人的声音出人意料的好听,可是那双眼睛却不知道为什么,死气沉沉地挂在她苍白的脸上,衬得她居然有那么几分不像活物。 庞仲子等人还没从凶手是个女人这个认知回过神来,然而下一瞬那女人露出拢在袖子里的手,尖锐的指甲上涂着一层黑漆漆的东西,震惊了他们。 游书深吸一口气,是毒,寸心毒! 唐宕瞪圆了眼,有些紧张的咽了咽口水,他看着那晃动的指尖,动了动嘴:“别……手别乱动。” “来人,去徐伟家把人带来!”庞仲子大吼一声,铁青的脸,额上青筋清晰可见,心却提到了嗓子眼。 就在这时,一道低沉而微哑的声音响起,“不行。” 众人一惊,连那女人也诧异的抬起头,因为声音是从她胳膊下发出的,她下意识侧头看去,就看到幼白平平静静的一张脸,惨白瘦弱,可他的眼睛格外的亮,微蓝色眼瞳散发出光,她情不自禁的看进去了—— 幼白说:“你一点不想见到他的女儿,对吗?” 女人无神的眼睛渐渐露出迷茫,极为轻缓的点了点头。 幼白笑了,他的声音带着某种安定人心的力量,“你也不想伤害我,因为我没有害人,也没有受伤,我只是累了躺在地上休息。” 女人迟疑了一下,掐着他脖子的手松了些,好像被他蛊惑了,她慢慢地,慢慢地把另一只涂满毒的手垂下去。 游书和唐宕他们面面相觑,既松了一口气,又觉得怪异。 幼白继续说:“放开我吧,我休息好了,要站起来。” 几乎就在他撑着地面起身那一刻,安静的巷子倏尔传来一声尖锐的呼哨声,女人听见声音,像是受了莫大的惊吓一样,本来放开幼白的手飞快而用力的收紧,单手就掐着幼白脖子把他给拖拉起来,胡乱的说道:“你骗我!你没有力气,你伤的很重,你骗我……” 幼白一下子被掐的连话都说不出来,断断续续地喘气,他艰难的仰着头,看见的是一张惊惧的脸,她的眼睛里满是痛苦,还有一丝丝犹豫。 他暗叹一声不好,女人的呼吸加重,染毒的手竟然朝他的眼睛插过来—— 哪里都好,不能是眼睛。 这个念头刚冲进脑子里,幼白就听见女人‘啊’一声痛呼。 一只手悄无声息的从背后伸过来,牢牢钳住女人的手腕,咔嚓一声脆响,整个胳膊都被掰弯了,尽管视线随着背后人的软倒而晃动的厉害,幼白还是看清了那只手,黑色衣袖的掩衬下,细白修长,干净漂亮。 028把人绑起来 呼吸终于舒畅,他被人用力往旁边一拽,跌撞到手的主人怀里,幼白痛到极致,有刹那的神志不清,他闻到了一股疏冷气息,而被紧箍得左手,牵连的心口生疼。 “老大!”唐宕惊喜的喊了起来。 “幼白。”庞仲子一个箭步冲上来,然后在安宁抬眼看过来时,生生顿住脚步,那双极黑极深的眼睛,目光清冷而锐利,令他心头一凛,敏感的感到某种威胁的力量。 他一口气没上来堵的胸口发烫,咬牙顺势弯了身子抓住了被安宁一招打趴的女人,利落的将她双手反转拧着胳膊,完全不顾那是个并不会武的普通妇人,“把人绑起来,小心不要碰她的手。” “你们凭什么抓我?”被绑住的女人并不挣扎,她虽站立不稳满身狼狈,却神情正常,眼神清明。 安宁一只手环着幼白,正面对上直直看向自己的女人,一直沉默,就在庞仲子打算回答时,她冷厉的声音开始了一番叙述。 “夏奴,你是三年前认识的徐伟,他是个高大健壮的庄稼汉,为人热忱好客,你是个孤儿,连名字都是养父母随口喊的夏奴,下奴,这个名字显示你在他们眼里的地位,因为寄人篱下,你寡言孤僻,胆小谨微,长大后出落的标致,却给你带来了困扰和灾难,甚至还被养父觊觎和骚扰。” “徐伟就是在一次你被人调戏时,救了你,或许是在新庄,之后他开始追求你,你养父母看不上家底并不厚实的徐伟,他们知道以你的资质,给富家人当填房做妾也能敲到一笔丰厚的彩礼钱,你自然是不愿意给人做妾,何况你也喜欢徐伟,最后,在你养父又一次对你动手动脚时,你决定离开那个养你却没有爱的家跟徐伟走。可是,你们并没有成亲,你跟徐伟过得并不如意,没多久你就发现他原来和别的女人订了亲……” “你胡说,徐伟他爱我,他只爱我!”夏奴的神色早没了刚才的平静,她牙齿咬着下唇,眼睛通红的瞪着安宁。 安宁回视她,语调没变的继续说:“你自小逆来顺受惯了,就算发现他要和别人成亲,也一心忍了,直到因为某些原因,他竟然开始打你,或许是受了旁人的挑唆,误以为你给他带了绿帽子,他总是习惯将你摁在墙上,掐住你双手,踢你的肚子,你们的第一个孩子就是这样被他踢掉的……” 此时的夏奴身子开始发颤,她像是在承受巨大的痛苦一样,微微弓起背,双臂紧抱着自己,嘴里喃喃着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话,“没有,我的孩子,徐伟他……” “如果只是这样,你可能会继续忍受下去,可这时候你知道了一件让你再也无法忍受的事情,也是这件事让你开始逃离徐伟。” “不,不是的,没有!”夏奴面色惊恐,像是惧怕某种可怕事情被公诸天下一样,她发狠的冲向安宁,希望堵住她的嘴,无奈,还没挪动几步就被身后拉着锁链的衙役挟住了。 029你要洗澡? 庞仲子拉起夏奴那只涂毒的手袖口,手腕至手肘那截小臂上一道道的陈年瘀伤,如同白纸上画了一道道墨色的杠,经年难消去。 他侧头看向安宁,“什么事情?” “徐伟不育。” 夏奴瞬间不再歇斯底里挣扎,瘫软在地。 “老大,你还是一如既往的神啊。”庞仲子感叹,眼里是实打实的敬意,“你怎么知道这女人和徐伟的事?” 安宁叙述的这些,他们只言片语都不知情,同样的办案子,接收一样的消息,翻看一样的卷宗,所知所想却天差地别。 “来之前走访了新庄几家农户。”安宁神色寡淡,不欲多解释自己如何从农户口中透露的话,以及早就从彻查徐伟中扑捉到的蛛丝马迹相结合,推理出了这些。 显而易见的,在去新庄前她早就知道会是个女人。 能让一个又一个的青壮年悄无声息的失踪而不费力气、不引人瞩目,她想,除了女人,还能有什么绝世功夫不成? 唐宕比较兴奋,一脸崇拜的看着安宁,“现在我们这个案子是破了吧?老大,这人杀了徐伟,那其他人呢?” 游书没说话,眉头微微拧着,似有些想不通的地方还在思考着。 安宁的注意力却不在此,她一直抓扶着的人突然失去了力量一样,几乎瘫在她怀里。 ********** 简直是一个噩梦接着一个噩梦,幼白迷迷糊糊的想,大概是因为身体上的疼痛而导致的精神上的脆弱,所有那些尘封的旧事,全都趁着这时候一股脑地恍惚而过。 他觉得自己像是行走在深渊边沿,等某一天乏力的时候,懈怠的时候,就会万劫不复。 他是在一波又一波的胃里翻涌的灼烧感的刺激下清醒的。 庞仲子本没想这大半夜的去敲幼白的房门,可是这晚上发生的事总让他心里不踏实,不过是骑了两趟马怎么会颠的走不了路?然后又是被劫持、晕倒…… 他心思不宁的来到了东后院,本来还在犹疑,因为想到幼白这会儿应该睡得正沉,可从幼白房里传出来的动静完全不是这么回事儿。 庞仲子直接撬了窗跳进去,就看见幼白一个人伏在床边,朝床下痰盂里费力地呕吐着,痰盂里不见任何秽物,他费尽力气吐出来的就只有少量的水。 庞仲子吓了一跳,赶紧过去把幼白几乎要跌下床去的身子扶住,“怎么回事?你这呕什么呢……” 幼白微微摇头,喘息的空挡好不容易说句话来,“没事,就是,饿了……” 庞仲子一愣,突然想起什么一样,脑袋空白了一下,他不敢置信的结结巴巴问:“需要吃、吃药吗?” “……呕”胃里一阵痉挛,幼白忍不住又俯身去痛苦地干呕,本来就单薄的身子抖得像风中残叶一样。 庞仲子手足无措的扶他倚到床头,“你、你等会儿,我去找大夫。” 幼白还是摇头,勉强抬起袖子擦去嘴边残渍,深深呼吸了几次压住胃里空荡荡的翻涌,声音微哑着道,“过会儿就好了,你能帮我准备一桶热水吗?” “你要洗澡?”庞仲子显然没跟上他转换的话题。 030看着我的眼睛 幼白紧按着胃,咬牙忍过一阵漫长的绞痛,清楚地感觉到贴身的衣服已经被冷汗浸透了,他实在没心情也没力气在这个时候说太多,“对,我要泡澡……” 幼白话音还在飘着,庞仲子还没想好自己是不是该马上出去帮他准备热水,房门突然发出一阵哐当声。 安宁一身冷气,一脸阴云,踹开门站在门口,“怎么回事?” 庞仲子吓得往一旁跳开,幼白也是一惊,深深舒出一口气,伸手撑着床沿熬过一阵晕眩,才哑声道,“我没事。” 见安宁的目光移到自己身上,庞仲子头皮发麻,梗着脖子道:“我是一直追查在徐里弄吹哨的黑衣人,刚刚回府。” “人查到了?” “没、没有。” “继续查。” “是。” 习惯性的听从命令的庞仲子还没动,安宁已经不耐的轻蹙眉头,“还不去查?” 庞仲子一愣,一瞬间有上百句话一块儿冲到喉咙口,张了半天嘴,最后只吐出来一句:“咳咳,马上、马上去……” 自接手案子以来,安宁的精神就是紧绷的,无论多难办的案子,她从未觉得累。可这一刻,坐在硬凉的长条凳上,啜了一口凉茶,她惊觉全身无一处不疲累。 她走神的功夫,安静的房间里响起窸窸窣窣的穿衣的动静。 隔帘是成串的珠子,根本遮挡不了视线,所以她余光里清清楚楚看见幼白所说的换衣并不是脱了穿干爽的衣服,而是直接又套了件外衫。 她挑挑眉,手指不自觉的摩梭杯沿,若有所思。 片刻之后,幼白走了过来,步伐还算正常,坦然的迎视她,安安静静的目光。 安宁抿了口凉了发苦的茶,问道:“你是如何让夏奴受你所控的?” “我说不明白,”幼白很认真的说,“不过,你可以尝试一下。” 尝试? 安宁捏紧了茶杯,扬眉,嘴角微勾,“很好。”点了点头,“现在就开始?” “恩。”幼白静静的嗯了声,“看着我的眼睛。” 两人本就是侧坐而对,幼白凑近她,略微低了点声调,深夜静寂中,散发着不动声色的蛊惑。 烛光幽暗,空气中弥漫着清新的浅浅的味道,说不清是院外被风带进来的无名花香,还是彼此身上的味道。 只觉,万籁皆静。 安宁不自觉的眨了下眼睛,盯着幼白那双漂亮的眼,静谧的,深邃的眼眸,某种熟悉的错觉在脑海再度划过又消失。 他的声音很好听,也很轻,似乎说了什么,可安宁只听见了花开的声音,阳光下的彩色蝴蝶振翅而飞,虚幻,美好,而不真实,可是她的心绪很轻易就震荡了,掉进那个美丽虚幻的梦境,很放松,很安心。 事实上她的眼睛像是蒙了一层雾水,神思游离,整个人定定的保持盯着幼白的姿势,下巴微仰,露出下颚姣好的弧线。 此时的安宁,没了平日锐利的气势,也因为眼神的柔化,削弱了疏离冷漠的气质,看上去很柔和矜贵。 幼白看着她,起伏不定的情绪消匿无形,他一动不动的也保持姿态。 *********** 031他去见凶手了 第二日,天气晴好。 安宁醒过来时她竟是仰躺在床上和衣而睡的。 “醒了?” 靠窗处正誊抄连夜审问夏奴的案录、包括夏奴签字画押的认罪文书的人,温和出声。 “怎么是你?”安宁翻身而起,抬手敲了敲有点沉的脑袋,是太久没睡死过,所以浑身有点无力酸软。 “为什么不是我。”游书反问,并没有搁下手头的笔,微弓着背,写得一手正楷好字的他,头仍低着。 安宁听言凝眸,黑眸淡如水,冷若冰,看他一瞬,然后,抬脚就往外走。 “他说你睡着之后身边要有可靠的人守着,否则你会很快从安睡中惊醒,”游书远不如看起来的平静,紧握的紫毫在白纸上早已滴了好几个墨点,“这么多年,我竟不知你从来不曾安睡过一回……” “他去哪了?”安宁扬声打断他,面色不愉,丝毫没有安睡一晚后的神清气爽,她甚至有揍人的冲动。 游书目不转睛的盯着桌面上的字,一滴凝结的墨浓的透过纸张,褶皱的厉害,他满嘴苦涩难言,却到底说了:“他去见凶手了。” 今儿天刚蒙蒙亮,他和衣靠在书桌上浅眠,然后被一阵敲窗声扰醒。 然后他就听到了这段日子以来最糟糕的消息。 望着大步离去的安宁的背影,游书想,可能还有更糟糕的。 郡衙的停尸房是一排一字屋矮房,游画沐浴焚香后清清爽爽的往停尸房走,就见一大早门竟是开着的,她心里咯噔一声,忙疾走几步进了院子。 却见院里唯一一棵大樟树下架着一个井字木架,放着那具她昨儿个剖解后又缝合过的所有尸骸中唯一还没有腐化皮肤的尸体。 此刻,木架下还有被熄灭的未烧尽的柴火,游画愣眼看了看,蹲下去伸手捏了一小撮的灰黑粉末,细一辨认,有血力花未燃尽的残余,她惊愕道:“谁,谁熏过尸体了?” 血力花是极少见的一种名贵药材,且用来熏尸当真是大材小用,可是效果会极好。 而熏尸是尸检中的一种,一般那种没法查出死因,而死者身上又无明显可见的伤口时,仵作就会采取熏尸,因为人死后会有段尸僵情况,很多微不可查的伤口会隐匿起来,而熏尸就是软化尸体,热胀冷缩,再细小的伤口伤痕都会暴露。 “是幼白师爷,他天刚亮就来了。”负责看管停尸房的衙差如是答。 “他人呢?” “走了有半个时辰了。” 游画定定的弯着身子察看被熏过后的尸体,自然发现了些新的伤痕,而其中有一样让她脸色骤变。 “守着这,不许再让人察看尸体了!” 她匆匆交待一句,便快速跑开了。 *********** “大人,不好了!” 安宁还没跨过牢房那道门槛,狱卒老田就神色难看的跑出来,他是郡府牢房的牢头,能让他这样急慌的事儿,一定是大坏事了。 “夏奴出事了?”安宁先于他开口,脚步几乎要飞起来的朝里面走。 “啊、是啊,她中毒了!”老田跟上去一口气不停的禀话,“昨晚邢讯审问后,她还好好的,我安排了三个人轮流盯着她,一晚上都没事,可这眨眼的功夫人就中毒……” 032我是来看病的 安宁看见夏奴时,人已经深度昏迷,嘴角溢血,黑色血,色泽浓黑,空气中除了血腥味还有她闻过的某种味道,那是……寸心毒特有的气味。 寸心毒无解,这是庞仲子从药罐子那带回来寸心毒原样时附带的原话。 为了防止人犯自杀,早已有人把她全身上下弄了个干干净净,连以防她咬舌把她下巴都整脱臼了。 她是如何中的毒? 视线从跪在牢房门外地上等着领罚的三名狱卒扫过,又看了眼不远处的桌子,上面除了茶水碗筷,并无他物。 “送去唐郡守那里,让他想办法把人弄醒,她现在还不能死。”安宁思忖着,七天,发作期是七天,案子还没结,这个关键的人证,怎可失效呢。 老田得令立马行动起来,而来回在原地踱了几步,安宁眯眼看着三名狱卒,问道:“谁提议的三个人一块守着玩色子赌钱熬通宵?” 三个人同时一抖,左右两侧跪着的两个头更低了,一个僵硬的没动,安宁了然的冷哼:“你二人各领三十大板,至于你,来人,把他关起来等候讯审。” “大人……”那中间的狱卒显然始料未及,抬头想要辩解却对上安宁冷寒的眼神,顿时哑了口。 安宁转身要往外时,她才想起来这儿的目的,“老田,除了我还有人来过牢房?” “没有。”老田摇头。 ********** 春生堂被查封后,门前路过的都少了。 幼白找到春生堂时,比上回来要顺畅,虽然中间还是迷了路。 天还早,附近的商铺都没有开门,而春生堂旁边的一家酒坊门是开着的。 幼白推门进去时,李长秋正在整理一摞一摞的医案,听见脚步声,他抬起头来,见是幼白,愣了一下,然后从一堆医案前走过来,笑容和蔼:“小兄弟来买酒?” “我是来看病的,”幼白一边拭干净发际周围的细汗,一边目光清澈的看着他。 李长秋怔住,须臾才道,“小兄弟先坐下歇息片刻,我给你倒杯茶。” 幼白并没有像上回一样坐在矮凳上喝茶,他的视线从那成堆的医案扫了好几遍,心里揪了一下,声音几乎发不出来:“李大夫行医有四十个年头了吧。” “差不多吧。”李长秋语气似叹息,将满杯的茶水交递给幼白,“搬来丰都郡开馆坐诊有好些年头了,具体是多久前也记不清了。” 杯子有些烫手,幼白没有急着喝,“大夫医术了得,远近有名,若不是受了春生堂牵连,也不至于屈身在这小酒坊。” “小兄弟别这样说,我不过个不起眼的野郎中,这家酒坊主人是故人,蒙他收留,能有个容身之所……说来,实在惭愧,若非我才疏学浅,学艺不精……” “大夫太过谦了……”幼白猛地一阵头晕,手上一松,茶杯‘啪嗒’一声掉到地上,茶水全数洒在他灰扑素衫上。 李长秋在他身板摇晃时长手一搭,握着他的手腕子,“你没事吧?怨我忘了你这身子还病着……” 033你才是凶手 幼白任由他摸着自己的脉,脸色苍白的摇头,缓缓吸一口气,平静的吐息,“我记得我说过,我没病,李大夫可知有句话,医者不自医……我是来给你看病的。” 李长秋像是冷不防被人一拳打懵了一样,蓦然僵住了。 “小兄弟说这话什么意思?” 幼白垂下目光,落在地上歪倒的空茶杯上,青瓷纹白底茶杯,是自己最喜欢的那种,喉咙一哽,声音受堵似的发不顺畅,慢慢的溢出,“你想迷晕我,又是什么意思呢。” 李长秋松开他的手腕,看着他笑了笑,“你果然知道。” “你是指我知道你在茶水里下药,还是,我知道你才是凶手。”幼白也笑了,有点冷嘲的笑容,“你下药想试探我,如果我喝下去了,你反而会放过我。” “你很聪明,也很勇敢。”李长秋挺直了一直微微弓着的背,他看着上了年纪,身体却十分硬朗,走路落地无声,他皱了皱眉,看着一脸无惧而淡定的幼白,似想着什么,“你这样子倒像是我另一个故人……只可惜,你没机会见他了。” 他深深的看了眼幼白,重重的叹息一声,同时飞快的抽出藏在袖内的短刀,近距离的突袭来的格外的迅速。 幼白目光变得有些冷,侧头避开,锋利的刀刃贴着他耳朵刺过去,几根翘起的碎发被横切而断。 一击不中,李长秋并未太惊讶,紧接着又快又狠的再刺向幼白,他现在只想尽快了结了幼白。 体力本就不济幼白只后退了一步,李长秋追砍过来的刀却在离他胸口几寸的位置硬生生的停住了。 “……”李长秋瞪大了眼睛。 利刃深深的刺进了幼白的手掌,鲜红的血喷涌而出,溅到李长秋的脸上。 “你!” 李长秋不可置信看着幼白的脸,根本没想到他会用手握住刀,而幼白一眨不眨的看着他,没有一点儿表情,好似不觉得痛。 而幼白等的就是他被自己镇住的一惊一愣,他用力一拽,染满鲜血的刀子轻易的被他反夺了,没受伤的左手像是从刀鞘里拔刀一样从右手掌心拔出短刀,抵在李长秋心口,慢慢道,“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吗?你想的是怎么尽快杀了我灭口,而我想的是怎么能活命,所以,我能你比狠。” 安宁带着唐宕等人和得到信儿从城外赶回来的庞仲子正好看到这一幕。 看着手持短刀,满手是血的幼白,庞仲子惊叫道:“这是怎么回事?” 幼白十分淡定地开口:“我想自残,他非要拦着我。” “……”众人。 鬼才信他的话,衙差齐上将被幼白制住的李长秋拿下了,而走近的安宁双眼紧紧的盯着幼白,此刻他的神色没一点儿忍痛的痕迹,而他的手是流满了血顺着五指向下滴落。 她笔直的朝幼白走去,周身散发着不可忽视的冷怒气息,幼白看着她,不禁后退两步,却被安宁一伸手拎住了衣领拽近,“谁让你擅自行动的?” 幼白缩了缩脖子,小声道:“我是路、路过。” “……”安宁。 034虐杀第一现场 “啊呀,伤口这么深,手要废了怎么办!”庞仲子从旁边插进来,咬牙切齿的骂道,他紧握双拳,似乎在努力克制自己的怒气,在赶来这的路上,他的心一直揪着,当看到满手是血的幼白时他几乎压制不住心底突然的窒息感,看到对方安全的喜悦和随之而来的愤怒。 这话听在安宁耳朵里,她冷眼看向他,周身的气息更冷厉了。 庞仲子额上青筋突突地跳着,却乖乖的闭了嘴。 “其实,没什么事,不疼……嘶!” 幼白猝不及防的抽了一口气,转头看向捏握着他右手的唐宕,唐宕微笑着看着他,仿佛在说你不是不疼吗,“老大,先让大夫给他处理伤口……” 虽然有这两人搅和,安宁的怒气显然还没有降下去,她放开幼白丢给唐宕,声音不带一丝温度,“在我的手底下从没人敢犯两次同样的事儿。唐宕,按规矩处置。” 幼白忍不住抽了口气,手疼,他记得上回抄的十诫堂里有一项,擅自行动、不听调令者,罚抄梵文经书十卷,另减俸禄一月。 一想到梵文那极其扭曲奇怪的字体,庞仲子就脑仁儿疼,他觉得这个惩罚真是太重了。可安宁决定的事,没人敢说话。 唐宕也深表同情的咧嘴而笑,很亲切的把幼白送到大夫那去治伤。 小酒坊被封查,很快就找到了命案死者的被虐杀的第一现场,酒窖,也可以说是地窖。 庞仲子看完之后连吐了三天,那简直就是个藏尸坑,冰冷血腥,剩余三个失踪青壮年的尸体就被肢解在地上,到处是腐烂的碎肉,地窖里的土地已经被浸成血黑色,一同下去查看的几名衙差一个个面如土色的狂吐不止。 ************ 在丰都郡掀起巨大风波的青壮年失踪抛尸案是在李长秋入狱第三天正式在郡府衙门升堂。 之所以拖了三天,是因为夏奴中毒后一直深度昏迷,并处于濒死的状态。 幼白午时整来到大堂偏厅的时候,安宁已经坐在大堂案桌后了。 他侧立在屏风后,安静的看过去,安宁穿着锦服正襟危坐,腰背挺立的直直的,神情清冷威严,两边站着穿官服的衙差,跨刀一左一右的站在她身后,这场面,当真威风。 堂下左右站了两排执长杖的衙差,堂内齐刷刷的跪了一片人,却极为安静,仔细看看,那些人中除了跪立在中间的李长秋,还有四个春生堂的人,老板宋仲南,出诊看病的小春大夫,负责煎熬药以及做饭的厨子,最后是扫地、跑腿的学徒。 自然还有被搀扶而跪着的夏奴,她的脸没有一点儿人色,若不是胸膛还起伏着,活像个没气儿的死人。 安宁没碰被唐郡守拍的光滑的惊堂木,开口第一句话清清冷冷,“觉得自己有罪的继续跪着,自觉清白的站起来。” 堂内堂外吸气时此起彼伏,因为这件案子的轰动性,跑来看热闹的都要把门挤坏了,那些大惊小怪的必然是第一回瞧见安宁审案子,惊愕于她如此与人不同。 035竟是她…… 宋仲南是第一个站起来的,李长秋没动,夏奴似没听见连眼皮都没翻一下,其他三个人大眼瞪小眼互相看了半响,最后才一起战战兢兢的站起来。 “本官亲审的案子结案封卷后再无可能翻案,你们都想明白了,”安宁清冷的目光在他们身上扫了一圈,“此刻跪下去当你们有认罪伏法的觉悟,可轻判罪过,若等本官审出罪来就没有从轻发落的可能。” 那三个人立马又扑通扑通全跪下了。 “大、大人,草民们都是清白的啊!” 安宁声音冷厉,“那你们跪着干什么,当本官说话是儿戏吗?” “草民不敢!不敢!” 看着三个人手忙脚乱地从地上爬起来,跌跌撞撞站到一边儿,安宁又等了片刻,再没人站起来了。 安宁目光落在跪着的李长秋身上,“春生堂坐堂大夫李长秋,你自觉所犯何罪?” 一直没声响的李长秋重重的咳起来,“咳,咳咳!草民有罪,三日前在南街小酒坊与郡衙新任师爷发生争执,草民竟不认得他身份,还误伤了他,草民认罪……” 安宁静静听他说完,眉心微沉,“就这些?” 李长秋边咳便连连点头,“就这些……咳咳。” “李长秋,你可想清楚了再说……妄图脱罪,胡乱构陷官府之人,等同藐视公堂与欺瞒朝廷命官之罪。” 李长秋身子僵了一下,“草民不敢。” “黔城医药世家李家庶子李寒草,二十年前因误诊黔城县令,致其病故,被李家家主李贞下令除名家谱,净身出户,丧心病狂毒害李贞后逃出黔城……”安宁神色沉凝,缓缓地道,“落户盘根在丰都郡,身系人命二十年,你可安生?” 众人都听愣了,看向李长秋,这人……怎么会是那种杀人魔? 李长秋额上冷汗微沁,脸色黑沉,“大人,草民不知道大人说什么……” 安宁挑眉冷嘲,“不知道?你杀害李贞的事,有目击证人就在后堂等着与你对峙,你以为二十年前李贞八岁幼女认不出你?” 李长秋脸色又是煞白,“竟是她……”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安宁扯了一抹冷笑,“至于两个月前杀害丰都郡农户徐伟……” “杀徐伟的是我。“夏奴突然开口抢话,艰难的喘着气,看向安宁。 她眼里瞬间迸发出强烈的光,语气很坚定的,在认罪,“那天,是我约他去的春生堂,也是我亲手给他下的毒。” “本官何曾告诉你,徐伟是被毒死的?”安宁冷然的看她,语气不乏嘲讽,“你还不够格成为凶手,徐伟被发现时因身体皮肤大部分被水泡烂,仵作验尸以内府被毒蚀为据而断定他中毒而亡。” “夏奴,你可想再见徐伟一面?”安宁瞅了眼没有反应的李长秋,面色更沉。 夏奴慢慢的摇了摇头,似犹疑,声音哑的不成样子,“我、我不想见他……” “来人,带徐伟!”安宁根本不是征求意见。 036针灸死 两个衙差很快抬着蒙了白布的担架走进来,因为被尸体熏了有段时间,两衙差煞白着脸搁下担架,一溜烟跑了。 游画裹着一身黑走在担架旁边,端端正正行礼,“郡衙仵作游画拜见安大人。” 安宁扬手让她起身回话,“游画,你给夏奴讲讲,徐伟到底是如何死的。” 游画应了声是,上前就把白布掀开了,众人乍见面目全非的尸体,齐齐倒吸一口冷气,反应最剧烈的莫过于挨得近看的春生堂四个人,除了宋仲南脸色黑了一层,勉强站得住,余者三人争先恐后的呕吐起来。 虽然有了心理准备,幼白还是因为空气多出来的气味胃里一阵抽搐,他一手扒着屏风,一手默默的摸向腰间的香囊。 “死者徐伟,死前受过深度虐待,脑后被硬物击打过,脑骨明显缺口为据,颈脖处有穿刺扎伤,伤口极深,身上可察伤口多处,鞭刀为主,”游画低头看着被她重新剖验多次的尸体,抿了抿唇,“死后被搁置在空气相对密闭的地方,尸僵后转移出来,最后被浸泡在水中。” 呕吐声时不时响起,李长秋僵僵的跪着,没有任何反应,而夏奴的身子已经开始在发抖。 看着像是什么都没听见似的李长秋,安宁目光一沉,“在现场勘验时,就有个矛盾点困扰着我,徐伟的尸体是同其他五个遇害人尸身一起出现在丰水河道的,当时在现场,六具尸骸被摆放的齐齐整整。” “既然那么偏爱齐整,又为何让每具尸体都遍体鳞伤?直到看见夏奴住的地方,我才想到被疏忽的一点,如果尸体没有被刻意归拢齐整,没有致命伤,会是什么样呢?” 李长秋还是一动不动,夏奴却明显支撑不住了,粗喘的厉害。 “干干净净?不,事实上,六具尸骸的摆放,除了表现凶手极强的齐整强迫症,更是为了掩盖,”安宁咬字清楚,声声冷冷,“游画,徐伟真正的死因。” “针灸死。” 游画干干脆脆的回话,她专注的低头看徐伟的那几乎称之为一坨的腹部,“在发现陈大的第一具尸体时,他还有一条还没开始腐烂的手,上臂中部,臂弯处,都有相对严重点的擦伤……之后连续发现的尸体,有的肋骨处,有的锁骨下,有的上腹处,都会有相对严重点的伤口,将那些看似齐整的伤口拼凑起来,会有个惊人的发现,那就是——那些地方都是人体经脉走穴处。” 这时候又有衙差抬上了一具尸体,游画移步走上前,掀开白布,指着这具腐化程度最浅又经过熏蒸的尸体道:“死者辛志峰,内府已经因毒而开始腐化,但是,死者死时的一些细微生活反应,浑身黑瘦,硬直,眼闭口开,牙关紧闭,手脚都伸开,这些反应分明是饿死之状。” “在濒死前,他的胃经、肺经早已毁坏。”游画伸手将尸体翻转,手指沿着背脊滑动,“这,这,还有这,在熏蒸尸检之前是无明显可察伤口的,而现在呈现的浮肿青淤,皆因扎针过深,深到连死者背脊骨都伤了。” 那会是怎样的痛苦呢,连坚硬如石的骨头都在颤栗。 死一般静寂下,众人连呼吸都沉默了。 037为死者说话 “不……不可能。”夏奴的声音虚飘,她的身子开始剧烈的发颤,像是毒入肺腑,每一处肌肤都疼起来。 “夏奴,仵作是能为死者说话的最后一个人,”游画的神色很庄严,用一种判定事实的口吻,沉沉的吐了一口气,“他死得很痛苦。” 夏奴瞬间就落泪了,那无神死灰一般眼睛一下子成了泉眼一般。 “不!不可以……” 变故就发生在众人懈怠的一瞬,夏奴哀哭一声,猛地扑向了李长秋,尽管抓扶着她的两个衙差反应极快,却还是没能挽救下来。 幼白飞快的冲过来,却只是就近目睹她如断线风筝,飘飘晃晃往地上倒下去,一时呆愣住了。 夏奴的脸上竟然浮现一抹解脱一样的笑容。 安宁从案桌前起身,目光凝结在倒在地上的夏奴身上,常年冷漠淡然的脸上难得一见地带上了一点悲伤。 幼白几乎无力挪动脚步,夏奴现在看起来宁静而平和,很难想象,她为什么露出这样的表情,然后她侧头看向了他:“对不起……” 幼白下意识的抓住自己衣袖的手指一点点紧了起来,没有痊愈的伤口火辣辣地,他缓缓地摇摇头,“他让你为他采药,让你为他下毒,让你为他引诱目标,你无法违抗他,是么?其实……你早就意识到他们不是被毒死的,对么?” 夏奴没有回答幼白,只是轻轻的笑了。 “不是你的错,你甚至想保护过他们,是你把陈大的尸体抛在丰水河道的,对么?” “不、不是我,就会是别人……不如是我……对不、起……”她哽住了,就那么睁大眼睛,让幼白越靠越近的身影倒印在其中,而后里面的光彩如火一瞬亮一瞬熄,最后空空洞洞的,什么也没有剩下。 幼白想起了一句让他一直觉得悲痛的话:人死如灯灭。 他的眼睛一直注视这夏奴的容颜,然后连他自己都迷茫了,刚刚究竟从那里看到了什么,‘不是我也会是别人,还不如是我?’她留给世人最后的一句话,不是悔恨、挣扎、绝望、痛苦,而是……温情。 如果注定会有个人承受这样的痛苦,不如让她受了。 一直在最近处沉默地游画忍不住低声喃语了一句:“为什么?” 为什么夏奴会沦为凶手的帮凶,为什么她又要抛尸? 幼白有点费力的抬起头,嘴角动了动,眼神有点空茫的看向李长秋,慢慢的目光落在他的右手上,刚刚,就在夏奴扑到他身前那瞬,他飞快的抬手格挡,看似自卫的简单动作,胳膊肘却重重的击打在夏奴胸腔中部偏左的位置,不偏不倚的心口。 “和一个杀人凶手在一起,是很恐怖的事情,可你们知道更让人恐惧而绝望的是什么么?”幼白的声音轻而细,却清清晰晰的传入每个人的耳中,“那个杀人凶手就像个影子,如跗骨之蛆,不死不休。她一直生活在这种恐惧和绝望里,没有人能救她,她目睹着,为了生存忍辱的人性和周遭的冷漠,对她来说活着就是噩梦。” 038将杀人扭转为救人 “我查到夏奴八岁时落水,旁边洗衣淘米的两个妇人竟然无动于衷,后来据说是个游医郎中路过救了她,没过多久,那两个妇人在家中无故暴毙,因为她们家人没有报案,所以一直没有人知道真相。”安宁重新坐下,手指扣着桌面,飞快的思考着,“李长秋,那个时间你还没正式在春生堂坐堂,经常在丰都郡辖域的村落出诊,是那个时候吗?你救了她。” 幼白闻言眼神一闪,竟然那么早……换言之,她被一个没有人性的残忍恶魔控制和折磨了近十五年,她一次又一次的抗争,又一次又一次的被控制,直到……徐伟的出现,她应当是喜欢那个男人的。 可是李长秋怎么会容忍她过上正常人的生活?他没有选择直接杀了徐伟,而是更为残忍的让徐伟不经意的目睹夏奴被其他男人污辱,再给她冠上‘出墙’的名声,被蒙蔽的徐伟性情大变,开始对夏奴由爱转恨,他打她,糟蹋她……而夏奴越是忍受,他越是愤怒,然后才有了后来的流产,彻底陷入绝望的她偏偏还发现了真相。 徐伟的事情让她终于无法承受,而决定将一切大白天下,所幸,失败了无数次,她终是赢了一回。 “没错……是草民救的她,”李长秋坦然点头,讥讽一笑,“怨只怨她命薄,怎么救也是无用,引诱男人上床,茶水里下毒,藏尸地窖,这些非草民所为,草民不过是拿这些将死之人的身体试炼针灸,而且他们是甘愿为草民所用,寸心毒至今无解,草民研习针灸之法或有失当之处,然本意是为了救他们,按本朝律法,该为本案偿命的也非草民。” 将杀人扭转为救人? 满堂惊愕,所有人都看着满目阴寒的李长秋。 连在边角做堂审记录的游书都无言的停了笔。 他早已算好了一切,从控制和利用夏奴下毒,然后再以解毒为由,使得那些人甘愿让他试炼针灸之法。 夏奴已死,无论是受害者还是帮凶,都无法指证他,这便是李长秋敢承认却又肆无忌惮的原因。 安宁沉默了会,余光在看见偏厅屏风一闪而过的墨绿色衣角,缓缓轻叩两下桌面,然后冷然沉声,“试炼针灸?甘愿为你所用?呵,你的夫人可不是这么说的。” 李长秋的冷笑猝然僵在脸上。 安宁盯着李长秋的脸,一字一声道:“她已经招了。” “不可能……”李长秋僵了半响,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 “遇上本少爷就没什么不可能了,”唐宕捏着一沓纸步出屏风,他翘着嘴笑,“你夫人让我给你捎句话,自作孽不可活。” 李长秋额角发黑,嘴角抽动。 唐宕不急不缓地道,“你与你夫人有二十多年的感情,你一直当她是你的知心人,你以为她懂你……可事实上你这知心人也是个贪心人,二十多年的平庸寡淡,无一日得享富贵之福,在得知把你这些年的所作所为招出来就能换取无边富贵时,她如何能不心动?” 李长秋把牙口咬的直发响,脸色煞黑,气的身子开始抖动。 039待斩 “李长秋,本官最后问你,这桩牵涉十一条人命的案子,你认不认?”安宁冷眼看他,神色凌厉,“还是说,要本官把你夫人请出来对簿公堂?” 堂下一片静寂,众人都看着李长秋,等着他开口。 可他偏偏一声不吭,拳头攥的发白。 幼白却在扫了眼唐宕之后,轻皱了眉头,沉吟须臾,他打破平静道:“你不相信女人,所以你做的那些事也没有告诉过你夫人,可是刚才听到你夫人背叛你的消息,你还是动怒了,为什么?” “你痛恨被人背叛,所以当年被赶出家门,一怒之下弑杀亲兄?”幼白几乎是轻叹着加了一句,“你何至于此啊……” 一直没有看他的李长秋,终于看向了他,然后笑起来,“何至于此?等有一天你看见你的女人同你的兄弟睡在一起,你就知道何至于此……” “李寒草!” 安宁倏然抓着惊堂木啪的一声砸的震响,“本官给你机会认罪,是你自己不要——二十年前弑杀亲兄,十五年前毒害两名农妇,两个月前杀害农户徐伟,后陆续虐杀十名青壮年,今日当堂袭击夏奴,致其死亡,再加上执迷不悟,抵不认罪,藐视公堂之罪,实乃罪大恶极,死不足赎罪。即刻押入死牢,待斩!” 两边侍卫唰的一声拔出佩刀,迅速一左一右架在李长秋脖子上,眨眼功夫就把人不沾地的拖出去了。 幼白惊的一愣。 连唐宕都被安宁脸色阴沉的样子吓到了。 李长秋刚被拖下去,一直站着的宋仲南默不作声的跪下了,“草民有罪……” “你是有罪,当年抓捕李寒草的海捕文书贴在衙门公告栏上长达一年,各个州县都翻得底朝天,你倒是把他好生生的养起来了。”安宁的目光像刀子一样剜在他身上。 宋仲南倒是静定的很,“大人明察,草民确实不知道他是杀人犯。” “是吗,来人,把李寒草带回来,本官要给他一个死得痛快的机会……”安宁神色格外冷然。 “安大人,草民只以医术高低看人,未曾去追查他的身世。”宋仲南大方弯腰而拘礼,“草民之罪罪在错信人,受人蒙蔽。” 见他丝毫不惧的模样,安宁把目光落在春生堂的第二位大夫小春身上,“小春大夫,李寒草当初是如何进的春生堂?” 小春大夫与李寒草一般年纪,面色偏黑,身材精瘦,常年出诊走街串巷,精神头如年轻小伙子,这会儿却有些不济。 “回大人,草民比他晚一年来的春生堂,平素与他也无过多交往……实不知他如何来的春生堂,还请大人见谅。” 安宁清淡道,“据本官得到的线报,李寒草能进春生堂可是你牵线引路的,他曾与你夜半对酌,共居一室,小春大夫称呼他寒草兄……莫不是本官好糊弄,由着你胡扯?” 小春大夫脸色一白,僵着身子下意识转头去看宋仲南。 “你看他也无用,他虽是春生堂的老板,可这李寒草身份他知与不知且另说,你包庇要犯,纵容他杀人,这帮凶之名你还以为你能推脱的掉吗?” 看着小春大夫白的吓人的脸色,安宁倏尔一笑。 040草民有罪 几乎是瞬间小春大夫双腿一软,直接跪下了,“草民糊涂……草民认罪,请大人开恩!” 安宁却没再看他,反而扫了眼宋仲南,“怎么判罪等本官结案时再定夺,你们两先在衙门大牢里好好清醒几天吧。” 宋仲南闻言皱了眉头,却什么也没说与小春大夫一同被衙差带下去了。 堂下只剩站着两腿直哆嗦的春生堂两无辜的厨子和药堂学徒,没等安宁开口都“扑通扑通”跪下去了。 “大人开恩!草民有罪……” “草民有罪……” “啪!”惊堂木一拍,安宁冷哼,“都闭嘴!知情不报,隐瞒案情,统统拖下去按罪处罚。” “大人饶命啊!” “大人饶命啊……” 两人吓的磕头求饶直到被带下去了。 庭审案结,在丰都郡掀起一时风波的青壮年抛尸案终于尘埃落定,这件案子怕是大半个月都会是百姓们茶余饭后的点心。 自夏奴被抬去停尸房,整个郡衙大堂很快就安静下来了。 唐郡守接手结案后续处理的事情,而安宁则与众位参与查案的人在议事室议案。 “夏奴不是自杀,你知道是谁给她下的毒?” 游画定定的看着幼白,那精致的眉紧皱着,语气是不容否认的笃定。 一室内的气氛因她的率先发问而沉重下来。 “我不知道。”幼白低声道,他的表情疲倦无比,梦呓一样重复,“我不知道……” 庞仲子挨着他坐,满眼关切之色,话却是对着游画说,“这时候追究谁下毒也挽回不了什么……” “可是案情需要!”游画情绪突然变坏,粗噶的声音带着颤意,“是谁要杀她难道不应该追查清楚吗?” “凶手不是已经抓住了,除了李寒草还能有谁?!”庞仲子反问,语气颇无奈,细察才能发现他现在也很暴躁。 “不是他。” 游书一边誊抄堂审记录,一边温和的开口,“据暗探回报,夏奴被关在牢房那一夜,李寒草一直在酒坊,而我相信郡府衙门不可能有外人潜入而不被我们察觉。” “中毒不过就两种可能,一是从口入,夏奴那晚上只饮过一次水,送给她吃的饭菜没有翻动过,但是水是衙差喝过的,不可能有问题。”唐宕斜倚着座背,一副懒洋洋的模样,“而另一种可能,就是毒液从肌肤入,药罐子说过寸心毒毒性极强,沾染一丁点都会导致中毒,抓捕夏奴之后我们彻查过她全身没有任何可能藏毒,她身上也没有可察伤口,所以我对她如何中毒的十分不明白。” “从抓捕她到发现中毒,经手的衙役一共四个人,除了我,其他三人经过盘查,并无异常,”庞仲子叹道,“夏奴她究竟是怎么中毒的,什么时候中毒的,我真的想不透。” 夏奴的死,太过古怪,也一直困扰着大家。 “夏奴的死必定和李寒草有关系,你们各用办法给我撬开他的嘴。”安宁神色淡淡,口气却十分肯定,“这宗案子的主犯是李寒草确凿无疑,但是,这案子的背后藏着什么鬼,还需要我们亲自请出来。” 幼白坐在离她较远的下首座,微微抬眼望着安宁。 041师爷,功劳不小 背后半开的一扇窗有阳光透射而入,照在她身上,通透明亮,那种光芒仿佛能照彻世间所有见不得人的污浊黑暗。 他缓缓的抬起头,然后放松背脊靠在椅背上,长而慢的出了一口气,“自古毒药不分家,无论是夏奴还是死去的青壮年,或许都与春生堂研制售出的一味药有关。” “什么药?”安宁这一次真的有些惊讶表情,她无意识的捏拢五指,表情凝重。 “之前庞仲子提到过的,徐伟借巨款购买,而辛志峰也倾尽家财的那味药。”幼白其实是有些累的,好似每说一句话都在透支体力,“打蛇打七寸,只要掌握了背后那只鬼的七寸,一切问题都会迎刃而解了。” 安宁眉尖跳了一下,习惯性的眯了眼,锐利的眸光,沉默地望着他。 这是她第一次从他的语气神态中清晰的感觉到他胸有成竹的肯定,之前无论是议案还是去现场,他都不曾这般。 幼白眨了眨眼,他看见她的目光,如星月一般明亮,如波光一样恍惚。只一眼对视就觉得眼皮发烫,飞快的垂下头。 身旁挨着看的清清楚楚的庞仲子勉强的牵动了下嘴角,干笑道:“老、老大,接下来要从何处下手?这案子是破还是没破……” 连着扣了几下桌面儿,安宁收回视线,扫了众人一眼,“游书配合唐郡守结案归档,卷宗上交京都刑部,庞仲子和唐宕审讯李寒草,游画将夏奴的尸格做出来,并入命案卷宗。” ****** 安宁抬眸看他一眼:“坐。” 幼白依言在她对面坐下,感觉到她在盯着自己,幼白只得抬眸回视。 她墨黑的眼睛习惯性的眯着,那是种审视的目光。 议事室就剩他俩了,幼白努力集中精力让自己坐正,他早已不在试图观察眼前人。 “师爷,这次破案你功劳不小。”安宁说,她的声音冷冷的,神情也是。 幼白预感并不好。 果然,安宁将手中拿着不知道看了多少遍的一卷竹简往他面前一丢,“尤其,连续被人挟持,擅自行动,屡罚屡犯。” 幼白一眼发现那书简上写的竟是自己的生平,旁边还有细细密密的标注,有好些被圈点出来的词句,如‘喜静’‘体弱’‘博读书卷’‘不善骑射’等。 “我已经认过罚了。”幼白皱眉。 “今日你在公堂上呢?”安宁点了点桌面儿,眼里是一片黑沉的冷光。 幼白没话说了,今天堂审本就没安排他任务。 “我不需要一个随时会被挟持的属下,拖累其他人。” 幼白的脸微微有点发白,低下头去,没什么表情,毕竟“拖累”这个词,对于他来说,刺痛感非比寻常。 一直盯着他,观察他的安宁眉头微蹙,惯于一针见血式审讯,环环套话,以强硬果决的手段获取信息的她,莫名的说不出下面的话了。 安宁是在三日前得到案上的竹简的,彻查幼白的身份这段时间里,她不说多熟悉了解这个人,但是或多或少知道些。 042项上之物算什么 幼白有一点好,安静。 把他往哪带去,不问话他肯定是一声不吭,让干什么就干什么,看不出多情愿,也看不出多不愿意,而且一般从不会多问。 这样性子的人,她并不讨厌。 竹简上清晰的叙述着,幼白是孤儿,小时是个流浪儿,一直随着流民浪迹流离,后来十岁时被人收养,正巧主人家姓安,便给他冠了安姓。 五年前幼白养父母相继过世,他随村庄里的教书先生一起去了皇城。 三个月前在皇城天字号书社机缘巧合下认识了南东先生。 经其举荐,一个月前来丰都郡。 这便是唐郡守一开始就说幼白身世清白的原因,在村庄长大的孩子,不同于官家子弟,大多纯良朴实。 “你若不信任我,我明日便离开丰都郡。”幼白微垂的目光游离在竹简上,他知道安宁戒心重,轻易不会相信人,而自己又在破案时屡次触犯她的规矩,被怀疑也是正常的。 安宁沉默,不得不承认,眼前的人远比她意料的还聪明。她本来就没打算把人赶走,反而是要留人,不过是想先拿捏住他,再提后面的事,谁曾想……她敛神飞速开口,“听说高手在民间,我还想见识一下你那日催眠我的异术。” 这便是她今日谈话的目的,上次被这家伙一个不留神放倒了,她百思不得其解,耿耿于心。 幼白抬起头来,无声地迎视她,眼神很淡。 听说?分明是费了很大功夫查出来的。 “不是什么异术奇能,”幼白不置可否道,“你想学?” 安宁难得的一窘,何时她被人这样一针见血的看穿过? 她从来是淡静到极致的人,这会儿不淡定了,“咳,你想多了,我只是不想第二次被人弄睡过去。” “是吗,原来是我想多了。” 幼白话里带着一点儿都不掺假的笑意。 安宁气结,暗自忍住。 “属下今日精神疲累,怕是无法将人催眠,”幼白语调缓缓,也不想真把人得罪了,非常善意的提点,“大人要是想学,也无不可。” “当真?”安宁眼里的光彩照人,神色微动。 幼白看她,眼帘一掀一垂,笑笑,“师传之技尔,大人慎思。” 安宁一愣,黑眸深深,静静看他须臾,才善意的提醒,“师爷难道不担心项上之物?” “嗯,很胆心。”幼白云淡风轻的点头。 “……”安宁默。 良久,她的声音才响起。 “好。” 议事室外扒着门偷听的唐宕、庞仲子两人大眼瞪小眼,纷纷从对方眼里读出不可置信。 好? 这……这是答应了?唐宕既惊又懵,安宁从来不是肯低头的人,从来不是,她竟然会答应拜幼白为师?就为了学那劳什子催眠?! 庞仲子却比他还要心绪复杂,许是天热,大脑门上一层汗叠汗,粗实的眉眼间是化不开的忧心忡忡,“项上之物算什么,呵……” “你说什么?”唐宕没听清他那自嘲而讽刺的低叹。 庞仲子双拳紧握,长长的吐了一口,一语不发的转身大步走了。 唐宕一门心思在纠结安宁的事,也没去管他,他一下又一下的挠墙也平复不了满心的嫉妒! 幼白这小子太胆大妄为了,敢让安宁认他做师父! ******* 043顾里山庄(一) 幼白被噩梦魇住了。 他又一次被浸在冰凉的水中,静静地漂着,只是四肢都不能动弹。 然而这次不同了,麻木而冰冷的世界被轻拂开了,他第一次在梦境里看到了色彩。 好像背阴生长的蕨藓,第一次遇见了阳光下肆意绽放的花,他迷了眼睛,几乎睁不开眼。 虽然生母投井自尽的那日光景时常在梦里出现,可他记忆里最幸福的时光也是那时候,他有了吃饱穿暖的生活,有了可以遮风避雨的屋檐……还有爬满常青藤的院子。 突然,眼前出现一双冷漠至极的眼睛,冰冷而失望的望着他:“你觉得,你能改变什么?离开,你依旧只有……” 最后一个字还没有说出来,他寒凉彻骨的四肢剧烈的疼痛起来,浸着他的冰水忽地直直灌入他口鼻,他挣扎,却徒劳让更多的水进入…… “咳……咳咳,唔……唔!” 掀帘而进的游书,所看到的就是幼白四肢抽搐,闭着眼咳的面色发白的场景。 他两步跨过去,蹲下身来,拍了拍幼白的肩膀,问:“喂,幼白,你怎么了?醒醒……” 人还没被他叫醒,手臂猝然被一只大手抓住,扯着他倒跌了两步,大手的主人则大喝一声:“你干什么?!” 游书脸一黑,冷飕飕的瞪他:“胖子,松开你的爪子。” 原是落后他一步上来的庞仲子。 庞仲子脸比他还黑,两人近距离的眼瞪眼的对视。 “咳……你们干什么呢?” 被惊扰醒来的幼白睁开了眼,摸不准此刻是什么状况。 他躺在软榻上,游书被庞仲子扯着胳膊跌坐在地上,高大粗壮的庞仲子弯腰压制着游书……两人一齐看向了幼白。 许是刚醒,幼白眼里瞳色浅蓝中点缀黑亮的水光,本就是卧蚕眼,异常漂亮,此刻偏有点迷糊,眼眸愈发的纯净。 盯着那双眼,庞仲子猛地剧烈眼颤了下,涩涩的疼,他飞快的转开头,同时放开了游书,尴尬的解释:“我这几天抓人闹,暴躁的很……误会哈,误会。” 游书回过神来,推开想要拉他起来的庞仲子,绷着脸冷冷的问:“安宁让你留守,你跑来做什么?” “当然是……”庞仲子生硬的憋出一句话,“去找顾神医。” 游书皱眉:“你也有病?” 庞仲子被噎着了,一时言语不能:“你……” 还兀自躺着的幼白擦了擦额上冷汗,动了动好似被拆开重组的身体,虚喘了两口气,“两位,安大人在另一辆马车上,你们是不是来错地了。” 三日前,众人在无论怎么也撬不开李寒草的嘴的情况下,不得不把人移交押送京都,交于刑部。 而后,安宁也放了宋仲南,当日下午召开集议。 “除了作案动机,也就是那所谓的药之外,本案的另一个重要的关键,在于寸心毒药的来源——” 安宁拿着从宋仲南那交换得来的一张拜帖,脸上开始变得凝重,缓缓地说,“而这个关键的毒药,虽不是直接致死青壮年,但夏奴的死,是毒。” “顾里山庄的洛神花会,在每年的四月初八举办,”安宁将拜帖丢在案桌上,站起身,“有人说,寸心毒引是洛神花,所以,今年的花会,我们也去看看。” 044顾里山庄(二) 转眼便到了四月,月初起,岭南风州便陆陆续续来了许多人,一个个都往顾里山方向去。 顾里山是岭南名山,优美动人的流传故事,幽静葱郁的如画美景,千百年来吸引多少游人侠客,而顾里山顶上有一座山庄,名曰顾里山庄,庄主顾沉秋以一套“妙手回春”的针灸术响绝天下,享有“神医”美誉。 每年冲着洛神花会去的人,自然不仅仅是为了赏花看景,而是顾神医那套“妙手回春”。 仁德二十二这年的顾里山庄洛神花会,还多了一桩事。 二十多年前顾沉秋嫁于风州刺史姚家大公子,两人天作之合,情深意笃,在当地已时传唱绝话,尤其,二人育有四个女儿,各个貌美如花,人称四仙子。 而今年这桩事,便是四仙子中的最后一位待字闺中的顾家小姐要选夫嫁人。 时光溜的无声,四月八日一晃眼就到了。 辰时一到,顾里山庄的迎客管事正要吩咐人合上庄门,却远远的见一道人影飞跑而来。 “等等啊!等等……”那人边跑边喊,不消片刻就飞掠至门前。 “别关门……”庞仲子喘着气抹汗,边倚着门槛坐下了,“劳烦再等等,后面还有人。” 门边的管事闻言再朝远处看去,隐约是看见两辆马车缓缓行来。 又是半刻钟过去,两辆马车停在门口。 缓过气来的庞仲子站起身,冲迎客的管事和庄丁们抱拳,“多谢各位,多谢,这是我家大人的帖子。” 递上的拜帖是烫金边,彰显主人的身份非比寻常,管事忙抱拳回礼,“不敢,里面请……” 庄丁们也躬身恭迎,顾里山庄的人上至主人下至仆丁待人皆是极有礼貌。 唐宕和游书同时揭帘而出,前者一跃而下,身手矫健,后者斯斯文文的下车,两人站在一处,各有所长,年纪略轻的唐宕抬头冲大伙朗朗一笑,浓眉俊颜,一双虎目黑白分明英气逼人。 而游书弯唇浅笑,书生意气,浑身气质温润,一举一笑让人看着分外舒心。 管事和庄丁们在顾里山庄多年,什么人物没见过,乍见二人也没什么异常。 随即,游画探手拉开车帘,打了个哈欠,不紧不慢的跳下车,安宁落后她一步,黛蓝锦袍,珠玉腰带,黑玉簪束冠,长眉如墨,玉面冷眸,仿若凌波踏步潇洒走来。 所有人都是一愣,接着心头都是一跳。 安宁几步起落就站定在庄门口,余光扫过身边满目惊讶与呆鄂,落在庞仲子身上,蹙眉。 未等她开口,庞仲子就急急跳开,“老大,你知道我的性子,坐不住冷板凳的……老大。” 尾音已带着哀求凄切,配上他那扭曲怪异的可怜相,安宁几欲扶额,不忍直视的移开目光。 见此庞仲子松了一口气,眼珠子飞快的转了一圈,蓦然瞪大。 他的视线过于震惊,连带着周边的人都顺着他所看的方向望过去。 刚想提步跨门而进的安宁清晰的听见一阵倒吸气的声音,她狐疑的转头,然后,抬手捏了捏额头——头疼。 “噗……”唐宕第一个喷了。 幼白裹着厚毬挪下马车,蜷着身子,只露出个乱七八糟的毛茸茸的脑袋,嗡嗡闷闷的声音:“我、我晕车……” 045美人乎 晨光初现时分,顾里山安静得像一幅画。 安宁一众人下马车进的是山脚处的山门,而山庄建在一座山峰上,上山的石阶如一条白练映现在众人眼前。 在管事领路下,走了一盏茶的功夫,终于到了山庄正门。 他们来的是最晚的,但见极广的一座庭园,水榭凉亭、假山盘石、微阁回廊,精巧错落有致。水榭里竹椅并排,凉亭里石凳环绕,微阁里拼着小几,回廊里几处长榻,或三五人围坐,或两人相对,亦有一人独倚。 院中众人听见动静朝门口看来,乍见领头而入的安宁,本来稍有些熙嚷的庭园忽地静了下来。 安宁似无所觉,随着管事的引领走入正中小亭,几人一一落座。 “人还真不少,位置都坐满了。”唐宕抬眼迎视着众人眼光环视庭园几眼,除了这方小亭,没有空位了。 那么,这应该是留给主人的位置吧。 “瞅着都是些咬笔杆子的,”庞仲子回头嬉笑一声,“今年倒是赶上一回热闹了。” 替众人一一斟满茶水的游书也将目光转向那些还朝着这边望着的人,道:“顾里庄声名在外也有百余年,说起来……”他头又转了回来,“这顾里庄主也算是研制寸心毒的那位女大夫的后人。” “什么叫算是?”庞仲子白他一眼,“是即是,不是就不是,还能整出个模糊大概约莫算?” 游书莫可奈何的笑笑,正要解说一番,见坐对面的安宁忽而抬眸看向他侧后方,他下意识也转头顺着她视线看过去。 一行共五人。前头两位年长的一男一女并行,皆年约四十旬左右,后面跟着三位年轻人,一个面目冷傲身姿颀长,一个眉目端正低垂着头似在走神,最后一个体态微胖,笑容和悦。 领头的女子自然是顾家庄主顾沉秋,淡紫长裙,金妆玉饰,一身的明艳华美,尤其她那一双眼睛,好似蕴了春日的柔波,百花齐放也抵不住那顾盼一刹的风情。 纵使见惯安宁的绝佳姿容,此刻看着顾沉秋,唐宕、游书、庞仲子仍由不得生出刹那惊艳之感,单论容貌,她不及安宁清贵俊秀,可她那一身妩媚风韵,勾魂摄魄。 与顾沉秋并行而来的男子,面貌清瘦,气度尔雅,目光平和却带着不怒自威的沉色,他便是顾沉秋的夫君姚仕佃。 这主人一入庭园,园中就坐的诸人无论老少皆起身向前头两位寒暄,也含笑向后面的三位年轻男子招呼,一时只见彼此作礼问好之声,小亭内坐着不动的几人便格外显眼了。 等众人重归了座,顾沉秋率先朝小亭走来,人未至,笑语先传:“原来是安郡主,真是稀客。” 她笑容明艳,款款屈身致礼,“能得郡主光临,蔽庄蓬荜生辉。” “顾庄主不必多礼,”安宁微颔首,“顾里山风景独好,果不虚传。” “谢郡主。”顾沉秋站直了,婀娜动人,唇边笑意愈浓,“郡主喜欢不若多留几日,将这风光看尽了才罢……” 安宁浅淡一笑,眼底却仍是冰霜一片,“便依你所言,留住几日吧。” 046谁发现的尸体? 密树掩映,一条白色鹅卵石小路。 幼白走的慢吞吞的,前头带路的庄丁时不时停下来等他,幼白心安理得的越走越慢,眼睛呈微眯状察看周围的景致。 从进了山庄他就与众人分开了,一则晕车晕的难受,二则比起看热闹,他宁愿早点安顿下来泡个凉水澡。 因为放松,他会随心所欲的观察周边的一切。 不多久,快到山峰了,幼白远远的就看见了,前方树木间搭建了个木屋,圈着篱笆,这本是上坡路,愈走愈吃力,领路的人却分明加快脚速了。 似有人追,也不管幼白有没有跟上。 幼白索性停下来顺口气,就在这时,忽然传来一声女人的尖叫。 空山回音,震耳惊悚。 幼白转头看去,是木屋里传来的。 脚步一转,幼白才走出两步就僵住了,窸窸窣窣的动静在他背后响起。 如果他没出现幻觉,领路的庄丁走没了影之后,这条路上只有他一个人。 ******* “众位,能得大家前来顾里山庄相聚,顾某深感荣幸,”顾沉秋声音微微一停,又起,“今日更有南一城主安郡主大驾光临,顾某实在欢喜……” 众人本都痴望着她,一听南一城三个字,齐齐看向了安宁。 园内乍然一静,顾沉秋满意的看向安宁,刚要说话,却见一劲装打扮黑衣女子匆忙奔来,穿院而过,衣袂飞扬。 “大人,有人死了。”游画声音虽低噶,却也不小。 一语惊滔天,此刻不但亭内一干人惊疑不定,亭外诸多也是纳闷不已,这好好的盛会还没开始呢,怎么就…… 安宁没什么情绪,神色疏淡的样子。 这么多年来,每当听闻命案发生,她的心头仿佛总有一道寒流淌过。 “是谁?” “顾琳月。” “什么?!”顾沉秋面色大变,仓促起身。 “月儿……”一直静坐并无多言的姚仕佃满目震惊和不信,忽地起身飞快奔出小亭。 望着仓皇离去的姚仕佃,安宁也起身,吩咐道,“派人守住山庄出口,即刻起,许进不许出。” ******* 木质门打开,血腥味在空气中弥漫,还夹杂着一股刺鼻的异味,推开篱笆门就看见深色泥地上干涸的红褐色血迹,一直蜿蜒进木屋里,到那躺在地上的尸体上。 纵然心中已有准备,看的这样的女尸,安宁还是愣了下,地上赤/裸血肉模糊的身躯,触目惊心。 左锁骨到右胸口被利器拉开一道极深的口子,腹部往下的伤口更多更密,四肢却完好……她身旁是一件一滩血泊浸染的绛紫衣袍。 离尸体最远的是一双白底绣花鞋,干干净净。 “谁发现的尸体?”安宁问。 “是幼白发现的。”游画回道。 怎么什么都能扯上那家伙?安宁蹙眉,绕着尸体走了几步,“还有谁看过尸体?” 游画回忆了下,“姚仕佃,他看过尸体之后状态很不好,除了他,顾家再无人来过。” “告诉他们,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许再靠近木屋。” 047你好像肢体不协调 在查案时,安宁是非常冷静沉默的,在勘探现场的过程也极少说话,除了开始问了两个问题,后面全程都不曾开口。 但是勘探完了,她会简单的归拢要点让游画记录,方便她做尸格时加上旁录。 目光在尸体上逡巡着,安宁沉凝开口,“致命伤在脑后,非一击致死,背后袭击,熟人作案,动机不明……” 游画下笔如飞,快速记录。 “老大,顾沉秋派人过来请示,午宴备好了,问你何时过去。”唐宕从门口进来,并不看尸体,目光只随着安宁移动。 安宁背手而立,神思莫测的最后看了眼死者的脸,那是张清丽绝俗的脸,依稀能想象她生前艳色,如今却这样……屈辱的死去。 “尽快把尸格做出来。”安宁说完转身,朝外走。 ****** 幼白听见敲门声,想动却发觉全身已经僵麻,根本动不了了。 “请进。” 游书端着饭菜进来,看见床上一动不动的幼白,微微一怔,“你还好吧?” 幼白吸了吸鼻子,闻到饭菜味,肚子立马咕噜叫嚣起来,他抿了抿唇,点头,“没事,就是饿的没力气了。” 将饭菜放下,游书看着幼白爬起床的动作笨拙的很,心思微惑,“有没有人说过,你好像肢体不太协调?” 幼白一僵,慢动作的挪动脚步,嘴里说道,“死者是顾家小姐?” “顾琳月,顾家三小姐。” 谈到正事,游书才记起自己来这趟的目的,然不等他开问,幼白先接了话,“我看到现场和你们是一样的,只除了,那件衣服本来是盖在死者身上的。” “你掀的衣服?”游书忍不住惊讶。 “衣服盖的很整齐,而且遮住了所有的伤口。”幼白拿起汤勺,满口满口的喝汤,几口下去,目露满意之色,汤的味道不错。 一碗汤很快喝完,幼白带着点笑意的脸好歹有了点血气,他看向耐心等着的游书,凝目笑笑,“木屋里没有打斗痕迹,致命伤在脑后,她是被熟悉的人攻击的,凶手,就站在她背后。” “目前就这些,你把话带给安大人吧。” 幼白拿起筷子,重新开始吃饭。 游书有种奇怪的错觉,好像,这家伙对吃饭分外的钟情,哪怕是和他说着案子,描述着淋漓惨烈尸体,也分毫不影响他的食欲。 想起游画说的这人检验腐尸也面不改色,还真是个令人匪夷所思的人。而等他从游画那得到安宁现场勘查的结果时,才惊觉,越是怕什么越来什么。 然而疑云重重,却是幼白最直观的感受。 这不是一起手法老练破绽难寻的案件,反之,很多破绽,很多疑点。剥衣杀人,尤其死者还是女人,凶手是想羞辱死者,那又为何盖上衣袍呢? 遍体狼藉,血迹斑斑,独留一双纯白洁净的绣花鞋? 从左锁骨到右胸口的巨长伤口,是钝器划的,腹部的密集伤口却是利器扎的,凶手为何用两种工具来作案? 诸多的破绽混杂一起,反而错综复杂起来。 048撒谎是不好的习惯 午后的山庄阳光灿烂,一片寂静。 顾家众人围坐在大圆桌前,敞开的大门,内庭葳蕤,更衬得此刻诡异安静,而顾沉秋夫妇没有出来吃饭。 “这郡主怎么还不来?” 顾家四小姐顾笙华生的娇俏可爱,一双眼睛也是水灵灵的,带着几分少女的天真。 “小妹你若是饿了,只管先吃,也没谁能耐你何不是吗。”隔着个空座对顾笙华说话的女子,一双眼闪若桃花,五官精致而妖娆,眉眼间的风情竟是七分似顾沉秋。 “二姐,我只是好奇郡主长什么样。” “是么,你怎么不好奇一下你三姐怎么就死了呢?” 顾茹珊的话音一落,坐在她身侧的微胖男子,也就是她的夫君杨灿,身子动了动,脸色本就僵沉,再无白日里那和悦温和之色。 “月儿是被人谋杀的。”老大顾凤斓叹了口气,端庄秀丽的脸划过一丝无奈:“你们还有心思吵吵!” 一下子又安静了。 只有顾笙华默默的拿起筷子,开始吃饭。 看着没心没肺的顾笙华的举动,顾茹珊冷哼:“谋杀也就罢了,还把人扒干净……” “人都死了还不解恨吗?”唯一身侧空着位置的眉目端正的清瘦男子,本来一直低垂着头,突然抬起,脸色苍白,眼神黯淡,生得俊秀非常。 顾茹珊瞬间气的面色通红:“何华司你什么意思……” “茹珊!”喝止她的是顾凤斓,“你非得这时候闹起来是吧?” 顾茹珊闻言反而冷笑起来,斜睨向顾凤斓,“大姐,这从小到大你明里暗里都偏帮这月儿,这回倒没动什么肝火呢?好像也没怎么难过嘛。” 顾凤斓脸色微变,没吭声。 室内重新安静下来,气氛比刚才更加压抑紧绷。 过了片刻,顾凤斓身边的冷傲男子,顾家老大的夫君柳浅霈,沉声道,“你们是不知道安郡主什么吗?”环视一圈,星眸冷了几分,“自己做了什么事都各自心里有数吧!” 众人脸色都变了又变,没人再吭声。 失去娇妻的何华司深吸一口气,也许是因为太过用力控制情绪,身子有点颤抖。 于偏厅暗角完整的观看了全过程的安宁和唐宕悄无声息的一起离开。 “我怎么觉得他们一家人没一个好人呢?感觉怪怪的……”唐宕跟在安宁身后咕哝。 “因为都在隐瞒和说谎。” 彼时,他们走出了主院。 “你看出来了?” “嗯。” “和幼白那家伙学的?”唐宕鬼使神差脱口而出。 安宁身形一滞,浑身倏尔散发出强大的冷息,转头看向唐宕的眼神,好似一柄淬毒了的剑,吓的他想飞快跳开,腿脚却灌了铁一样动不得。 然而下一瞬,安宁已恢复平静,漠然的继续向前走去。 安宁的确从幼白那里学了些东西。 犹记得幼白头回与她讲说从眼睛读人心中所想时的场景。 那日她做好准备之后,两人面对面而坐,她以为他又会如上次那样施展他那双眼睛的神奇异术。 但幼白只是看向她,“心里默念一个数,不要告诉我。” 安宁眯眸。 “想好了吗?” 安宁点头。 “我会念一串数字,无论我念什么,你都回答不是。”幼白边说边观察安宁,只是这个惯于隐藏的高手,没有一点儿异样的点头。 然后,他依次念一到十的数字,安宁平静的否认。 “是四。”幼白很快就下结论。 安宁没什么表情的脸,在他说出答案刹那,睫毛颤了下,“不是。” “撒谎是不好的习惯。”幼白笑了。 那映着自己的影子的眼睛,因为笑而幻化出细细碎碎的光,不知为何,安宁的心轻微的磕了下,预感很不好。 …………………… 第二天安宁在没有集议的情况下开展的第二步调查,盘问顾家人,获取破案线索。 她一向是果决干脆的性子,把手底下的人派出去各自行动后,罔顾幼白身子不适的现状,把人带到顾里山庄的木屋。 是的,盘问地点就在顾琳月遇害的木屋。 据庄里仆人说这木屋是建来供上山人歇脚的,顾沉秋原话是假若遇上身体不适行山路至半也好有个休憩点。 第一个被传来问话的是顾琳月的夫君。 “你叫何华司?” “是。” “昨日辰时,你在庄内?” “是。” “一个人?” “是。” “你在撒谎。” 安宁语调淡淡,看着对面坐姿笔直,习惯性低头,却因自己强令要求看着自己而眼神闪躲的何华司。 不过一夜时间,这人憔悴的面露病色,眼底下的一片青色。加上一大早就被叫起来问话,脸色更差了。 049隐瞒和说谎 “我怎么觉得他们一家人没一个好人呢?感觉怪怪的……”唐宕跟在安宁身后咕哝。 “因为都在隐瞒和说谎。” 彼时,他们走出了主院。 “你看出来了?” “嗯。” “和幼白那家伙学的?”唐宕鬼使神差脱口而出。 安宁身形一滞,浑身倏尔散发出强大的冷息,转头看向唐宕的眼神,好似一柄淬毒了的剑,吓的他想飞快跳开,腿脚却灌了铁一样动不得。 然而下一瞬,安宁已恢复平静,漠然的继续向前走去。 安宁的确从幼白那里学了些东西。 犹记得幼白头回与她讲说从眼睛读人心中所想时的场景。 那日她做好准备之后,两人面对面而坐,她以为他又会如上次那样施展他那双眼睛的神奇异术。 但幼白只是看向她,“心里默念一个数,不要告诉我。” 安宁眯眸。 “想好了吗?” 安宁点头。 “我会念一串数字,无论我念什么,你都回答不是。”幼白边说边观察安宁,只是这个惯于隐藏的高手,没有一点儿异样的点头。 然后,他依次念一到十的数字,安宁平静的否认。 “是四。”幼白很快就下结论。 安宁没什么表情的脸,在他说出答案刹那,睫毛颤了下,“不是。” “撒谎是不好的习惯。”幼白笑了。 那映着自己的影子的眼睛,因为笑而幻化出细细碎碎的光,不知为何,安宁的心轻微的磕了下,预感很不好。 …………………… 第二天安宁在没有集议的情况下开展的第二步调查,盘问顾家人,获取破案线索。 她一向是果决干脆的性子,把手底下的人派出去各自行动后,罔顾幼白身子不适的现状,把人带到顾里山庄的木屋。 是的,盘问地点就在顾琳月遇害的木屋。 据庄里仆人说这木屋是建来供上山人歇脚的,顾沉秋原话是假若遇上身体不适行山路至半也好有个休憩点。 第一个被传来问话的是顾琳月的夫君。 “你叫何华司?” “是。” “昨日辰时,你在庄内?” “是。” “一个人?” “是。” “你在撒谎。” 安宁语调淡淡,看着对面坐姿笔直,习惯性低头,却因自己强令要求看着自己而眼神闪躲的何华司。 “说谎对你很不利,”安宁很明确的指出来,“而且,你要知道,你的每一句谎言我都能识破。” 何华司抿了抿唇,黯淡的眼神多了份无措。 “辰时,你和谁在一起?” 何华司选择了沉默。 如此不配合让安宁面色不愉,她侧头朝幼白挑眉,后者在做旁录,正无声的张口打了个哈欠,似有所觉的抬头,有点无辜的问:“嗯?” 安宁拧眉:你来问。 幼白眨眼:喔。 于是,接下来安宁便见识了一番什么叫做自问自猜式问话。这种专门针对不配合的人使用的特别问询方式。 “何华司,你可以不回答问题。”幼白友好的冲他笑,很无害的样子。 默然不语的何华司疑惑的看他。 “对,就这样看着我……”脸上笑意更浓,幼白眼睛一眨不眨的深深看着他,始终平稳的语调,“你入赘顾家时间最短,和大家感情并不深吧?” 何华司没表情。 “和顾琳月呢?你们感情好吗?” 依旧没有。 “应该是不错,可是为什么你们分房而睡呢?” 何华司眨了一下眼,想要移开视线,幼白也眨了下眼,“夫妻吵架很正常,偶尔分开睡也没什么,只是什么原因让她辰时就跑下山去呢?” “下山的路是细碎鹅卵石,走急了脚是不好受的,可偏偏还穿了双不合脚的鞋……” 幼白还没说完,就见何华司瞪大了眼,瞳孔剧烈收缩着,他从那眼里读出震惊、恍然、愧疚,和痛惜。 “你后悔没有去追她?”幼白问的很快,回答却迟疑了,“和你在一起的人是女人?” 何华司骤然抬起手捂住自己的眼睛,痛苦的低吼:“别问了……别再问了!” 幼白转头看安宁,后者也正好看他,两人无声的交流一瞬,同时转开视线。 “你出去吧。”安宁敲敲桌,“唐宕,让柳浅霈进来。” 起身的何华司脚步一踉跄,许是坐久了麻了腿,连人带椅子差点都摔了。 比起何华司,柳浅霈要配合的多,问什么答什么。 “柳浅霈。” “我是。” “你会诚实回答我的问题?” “会。” “昨天辰时,你在哪?” “卧房、” “一个人?” “不是。”回答很快。 “和顾凤斓?” “是。”速度平缓。 050玩不过的游戏 幼白若有所思的看着步履不稳,神思恍惚的走出去的何华司。 片刻后,俊挺颀长,冷傲的青年推门而入,他在安宁对面入座,沉稳的面容显出几分微不可见的据傲。 接下去的问话与之前迥异,幼白依旧是笑的纯良:“柳浅霈?” “我是。” “你会诚实回答我的问题?” “会。” “昨天辰时,你在哪?” “卧房。” “一个人?” “不是。”回答很快。 “和顾凤斓?” “是。”速度平缓。 比起何华司,柳浅霈要配合的多,问什么答什么。幼白连着问了七八个问题之后突然道:“你很清楚,该如何正确的回答问题。” 柳浅霈眼里微露不屑,幼白盯着他眼睛,仍是笑,“我希望接下来我所有的问题,你都能以是与不是来回答。” 他没有给对方拒绝的机会就开始发问,语速很快,“你喜欢蓝色?” “是。”回答很快。 “你昨天穿了黑色靴子?” “不是。” “你早上没吃东西?” “是。” “你不喜欢被问问题?” “是。” “你觉得我的问题很无聊?” “是。” “你不喜欢顾琳月?” “是。” “她死了你不意外?” “是……” 一轮问答过去了,柳浅霈吸气,坐直身体。 “昨天你穿的白色衣服?” “不是。” “昨天你穿的蓝色衣服?” “是。” “昨天你穿的白色鞋子?” “不是。” “昨天你换过衣服?” “是。” “你不是第一次来这里?” “是。” “昨天也来过?” “不是。” “昨天你穿的蓝色衣服?” “是。” “你昨天穿的蓝色鞋子?” “不是。” “昨天你穿的白色鞋子?” “是。” “昨天其实你来过这里?” “是……” 柳浅霈愣住。 幼白始终保持语调急而快,那种逻辑上的循序渐进,反应再快也会陷进去。 反应过来的柳浅霈脸色很难看。 幼白看着他,眼神依旧,唇边的笑却淡了,“我问完了,你可以出去了。” 柳浅霈眉峰一锁,起身时不轻不重的冷哼一声:“安郡主一大早把我们叫来,就是陪他玩游戏?” 安宁眯着眼,在思索,室内有瞬间的安静,须臾,她掀唇冷冷道:“游戏?” 两个字虽轻,可那份残忍无情的却让柳浅霈暗自心惊。 “本郡主倒是想知道,你昨日辰时来这里玩了什么游戏,需要换了衣服换了鞋呢?” “……”柳浅霈无言以对。 看着夹杂着冷怒与愤恨离开的柳浅霈,幼白轻轻一笑,“你说,等会那个本该辰时和他带在卧房里的人,会如何回答这个问题呢?” 顾凤斓是在梳洗的时候得到消息的,一大早枕边人就不在了,她已经习以为常,只不过在侍女又一次拿错发簪于她时,平平静静的将碧绿玉簪抛掷出了窗外。 伺候的侍女顿时面无人色的噗通跪下了,连求饶的话都说不出来,只一味的磕头。而解救她的便是安宁的传话。 如此,顾凤斓才会在抵达木屋前,远远的看见了那一幕。 051做人也别太不识相 太阳已经出来了,树影间缀着斑驳色彩。 何华司就站在一片阴影里,背抵着树,一只脚向后踩着树干,他低着头看着地面,侧脸线条分明、五官干净好看,只是,光看着他,一个侧影都有种颓唐而冷酷的气质。 顾凤斓脑中闪现过许多念头,唯一一个太过荒谬:难道是他…… 察觉到她的注视,何华司抬头看过来,依旧是黯淡无神的双眼。 顾凤斓双手交握置于身前,姿态端庄,步步迎风,目不斜视从他面前经过。 擦肩而过。 她走的不是唯一通向木屋的路,所以在她刚刚走过,不多时从另一头岔路过来的柳浅霈,也缓步走到何华司跟前。 “后悔了?”低沉的嗓音,不咸不淡地响起。 何华司像是没听见一样,一点反应没有。 “现在后悔也晚了,”柳浅霈语带奚落,居高临下的样子,分外桀骜,他俯低身子,近距离说了一句语焉不详的话,“怪只怪……” 何华司倏尔抬头,猛然间身手如电,侧身就用胳膊压住了他的脖子,“砰”一声就将柳浅霈压在了树干上! 柳浅霈微愣,随即没什么好脸色,冷眼看他。 “别逼我,”何华司铁沉的脸色,声音又低又狠,眼里也迸发出极大的恨意,“做人别太过分!!” 柳浅霈看着眼前像被激怒的豹子一样张牙舞爪的人,没说话。 要知道有时候沉默就等于默认,何华司以为他识相了,刚要松手,柳浅霈却开口了,嘴角勾起冷冷的笑,缓缓地说,“做人也别太不识相,如果你再多事……” 他声音一顿。 何华司瞪大眼睛,猛然间就感觉到一股大力朝自己胳膊上袭来。他想反抗,但是已经来不及了! 咔嚓一声,他清楚的听见了自己骨头松动折断的声音。 柳浅霈拧着他胳膊的手青筋直暴,可见用了十成十的力气,疼的何华司面容扭曲,动弹不得。 距离木屋并不远的树林里发生的事情,与木屋里的一切是一点不相关的。 第三个询问对象顾凤斓,端庄大方,顾里山庄内院的大大小小的事情,大多是她在搭理,在顾氏女儿中相貌不是最出色的,手腕却绝对不简单。 安宁没有在让幼白问话,走了正常询问路线。 “顾大小姐,请你讲诉一下昨天案发时间,也就是辰时前后你在做什么?” 顾凤斓未多做思考便开始描述:昨日卯时日出起床梳洗,辰时食时在房内吃早饭,之后便是内院几个管事老奴来找她议事,巳时隅中结束。 安宁听得仔细,微微点头,然后说:“辰时食时,是否有人能证明,你一直留在房中没有外出?” 顾凤斓一怔,默了片刻,答:“随侍婢女算吗?” 安宁:“是否有其他人?” 顾凤斓低头想了想,摇头:“没有。” 安宁问完了。 幼白做记录的动作停了下,他道:“你夫君说辰时与你一道在卧房,我需要你现在诚实回答,他是否说谎?” 因为从她进来,幼白就全程沉默坐旁录,此时开口,顾凤斓难免看他一眼。 幼白眨眨眼,笑着补充:“他有没有说谎,安大人已经有定论,而你的话,会成为呈堂供词。” 顾凤斓默了一瞬,望着他的眼睛,平静启唇:“我是一个人在卧房。” ………………………………………………………… 顾凤斓离开木屋后,安宁没有立马叫下一个人进来。 她瞥了一眼幼白,冷冷清清的嗓音无形中放柔,“说说你的看法。” 幼白一边默写着刚才与顾凤斓的对话,一边点头,“目前看来,顾凤斓没有什么可怀疑的地方。” “事实上,她却是嫌疑犯,需要重点监视。” 安宁听了没什么意外,语气疏淡:“她倒是个聪明人。” “远不及你。”幼白顺口就接了话,说完,两人都愣了下。 安宁习惯性眯眼,目光清冷、锐利。 幼白已经习惯了,君子坦荡荡的笑笑,化解自己的尴尬,“顾家人里面,未必只有顾凤斓聪明,且看看其他人吧。” 052可能是我口误 下一个被问话的是顾家二小姐顾茹珊,顾家女儿中容色最出色的一个。 安宁问:“昨日辰时你在做什么?” “睡觉。”顾茹珊慵懒的打了个哈欠,似没睡醒,颇恼的语气,“我从来没在巳时前起来过。” “昨天你有没有听见什么动静?” “没有,”顾茹珊讽刺的笑了声,“我昨儿个睡得香呢。” 安宁不动声色的点了点桌面儿,话锋一转,“你和顾琳月关系如何?” 顾茹珊懒懒的倚着桌椅,柔若无骨般的身子分外撩人,“关系?就那样吧,这年头谁离了谁不能活?” 就那样是……凉薄如斯? 安宁还没问出下一个问题,幼白突然问:“顾琳月死了,你没什么感觉是吗?” 顾茹珊侧头看向他,像是才发现屋里还有个大活人一样,皱眉,缓慢的笑,双目盈满诱惑的光亮望他:“是呢。” 幼白看着她的眼睛,没有异常,她说了实话。 哪怕不了解顾琳月这个人,可是看见那样死去的女人,他无法真正漠然以对,现在听见顾茹珊这样回答,一直淡定轻松的心情突然就糟糕了。 “即使她死得很惨,你也不觉得同情?” “是。”回答的很迅速,神色也坦荡。 “你不怕被我们怀疑成凶手?” “随你们怎么想,有证据就抓我呀。”顾茹珊甚至挑衅的斜睨安宁一眼,然后又像是疑惑的问幼白,“你不觉得我长得美吗?” “不觉得。” “……”顾茹珊。 幼白无视她怒目相向,直接丢出下个问题,“你其实知道谁是凶手?” 顾茹珊真真切切的愣了下,然后撇撇嘴,“谁知道呢。” 寓意不明的回答,使得室内更静寂了。 幼白深深皱了下眉头,然后,极度平缓而迟疑的问:“你有被人强j过?” “你说什么?”顾茹珊脸色一下子涨红了,她愤而站起来,指着幼白,目光恨怒不堪,“你敢再说一遍!你这个……” 她突然眼睛发红,身子巨大幅度的抖索,似癫似狂,椅子哐当一声往后倒了,震碎了一室风平。 “茹珊!茹珊……” 门突然被人撞开,身材偏胖,相貌平平的青年冲进来,见顾茹珊失控场面,他脸色骤白,飞快的疾扑到她身边,将她摁到怀里,“茹珊你冷静下来……冷静下来。” 顾茹珊类似于癫痫发作的症状很快就在他的安抚下平息了。然后她像是变了个人一样,脆弱而柔软的依偎在她的夫君杨灿怀里。 “安大人,你们问话就问话,为何侮辱刺激我娘子?”杨灿很快转过头来,质问安宁,他的神情不见多愤怒,但是那气势一点不比之前的柳浅霈弱。 安宁冷静如旧,目色冷默。 “很抱歉,可能是我口误了。”幼白吐了一口气,隐约有点不忍之色。 可众人心中都明白,是真话,不是口误。 在外头一直密切关注的唐宕、游书等人都觉意外,然后想想又觉得不奇怪。 顾茹珊长得如此绝俗姿容,却嫁于杨灿,也不是没有理由的吧,只是这个理由有点让人难以启齿。 杨灿没有纠缠这个问题,很快就带着顾茹珊离开了木屋。也因此,对他的问询搁置了。 “老大,顾苼华在闺房避而不出,”唐宕走进来很无奈的说道,“她的婢女拦着不让人进,只说我们要进就找庄主说去。” 顾苼华是整个山庄最娇宠的小姐。唐宕没有硬闯小姐闺房的习惯,毕竟还是有顾忌的。 “现在庄内多少人?“”安宁问。 “顾家八人,顾客管家及管事庄丁六十五人,昨日来庄访客一共两百九十六人。“” 游书温言回答,然后走过来把椅子扶起来,看着安宁,余光却注意着重新提笔默写旁录的幼白。 不止他如此,唐宕也是。 有句话说,没有永远的敌对关系,只有永远的相对关系,两人在没有幼白出现前绝对不会太友好,毕竟,情敌是怎么相看两相厌的。 丝毫没有察觉自己成为他人眼中忌惮的幼白在纸张上如此写下几行话: 杨灿:外相敦厚,性若狡狐。 ………………………………………………………………………… 顾琳月被残忍谋害的案子就这样进入了第三个阶段。 安宁召集众人集议,没有去别的地方,就在案发现场,木屋。 游书首先发言,陈述案情。 死者顾琳月,昨日辰时死亡,脑后受钝器重击,身体多处创伤,致失血过多,具体凶器还未找到。 据现场勘验结果可察,凶手是死者熟悉之人,嫌疑人锁定在顾家人。 据一轮问询结束得以下结论:一,死者夫君何华司知内情而隐瞒不报,对妻子的死愧疚却不意外。 二,柳浅霈在辰时到过案发现场,有重大嫌疑。 三,顾茹珊夫妇与死者有很深的过节。 “以上便是所有的有据可考,有证可佐的案情结论。“”游书说完巡视了一圈众人神色,平缓坐下来。 寻常他做完开场陈述,接下来就是自由汇报和案情分析了,可是足足有一刻钟的时间,无人开口。 “怎么?”安宁从沉思中抬头,“没人有补充?” 053怎一酸字了得 有阳光从窗户口投射进来,照亮一地暗沉,也将众人的身形面容映的更加清楚分明。 安宁是正对着窗户口,阳光落在她脸上,那是张年轻而无可挑剔的脸,只是她穿着墨黑紧身衣袍,整个人带着种冷然肃杀的气势。 很多时候,她更像个独立特行的暗夜杀手。 安宁环顾一圈,“难道大家都认为这个案子没有疑点了?” “为什么说顾凤斓是嫌疑犯?” 接话的还是游书,他那缓和如流水般的声音,十分动听,问这个问题时,他是直接看向侧对面的低着头不知道神游何方的幼白的。 从一开始,他并不看好这个新加入的师爷,队伍的每个人不说在身经百案,也是跟着安宁破获大大小小不可尽数的悬案奇案的,整个南岭地域谁不知他们的名字? 而这个看似年轻懵懂的少年却就这样不声不响的夺得了安宁的信任……并以不可阻挡之势成为这个团队的重要分子。 以往问询这种任务都是他和安宁一起做的,要知道锁定嫌疑犯是破案中关键而玄妙的一步。 游书此刻内心是极其复杂的,他再度体会到了唐宕之前的感受,试想他作为一直跟随安宁出外务的人,突然被人占了位,那滋味,怎一酸字了得? “将她定为嫌疑犯,有两点可察,其一,她在没有充分不在场证明的情况下,坚持自己一个人在卧房,而不去附和柳浅霈的证词,是什么原因促使她不去为自己的夫君作伪证?其二,柳浅霈的态度,他在被问到辰时与谁在一起时,很笃定自然的说出顾凤斓的名字,显然他是事先就想好的。”安宁细说推理过程,神色严肃,她没有一对一的看着谁,只是虚望过来的那双眼,深邃漂亮,睫毛浓密,漆黑的瞳仁里仿佛蕴藏着冰冷的光泽,没有任何温度,却又锐利清透,直视人心。 “构说一个谎言,要以十个甚至百个谎言去圆它,以柳浅霈的脑子不该蠢到说一个一击即碎的谎话,所以,只有一种可能,他和顾凤斓达成共识相互为对方作不在场证明,可事实上,顾凤斓变卦了,这是柳浅霈没有预料的,”安宁挑眉,似疑似问,“她为什么这样做呢?” “两种可能,柳浅霈被列入我们嫌疑犯对她是有利的”,唐宕迅速接话,星亮般的眼眸直勾勾的看着安宁,“另一种就是一开始她就打算好了算计柳浅霈。” 侧目回看他,安宁唇边满意的绽开一丝笑。 唐宕瞬间就被点燃了一样,无声傻笑起来。 “蠢二蛋……”庞仲子在旁含糊的咕哝一声,一脸不知如何是好的古怪表情。 窗外透过树缝隐约能看见是碧蓝的天,幼白是被旁边人一敲而醒的。 “你是在睡觉?” 游画不可置信的声音乍响起来。 “唔……”幼白抬手揉了揉眼睛,闷闷的应了一声,“我就打个盹……” 要知道他也是一大早就被人从床上提溜起来的。 游画坐在他对面,木桌不大,因此彼此间的距离也小,她刚刚不经意间分明看见他的眼睛,是浓墨般深邃的瞳色…… 先打了个不轻不响的哈欠,幼白抬眸看向游画,那漂亮、明澈、睫毛浓密微卷的眼睛,泛着浅蓝色的波光,他清清嗓子:“喔,这个案子,嗯,我没有什么看法。” “……”游画。 “……”众人。 “咳……那什么,”庞仲子干咳几声,想要打个圆场,“我倒是有一点看法……” “你先憋着!”游画却干脆的打断了他,“幼白,你是怎么知道顾茹珊她被人强j过?我可不觉的你是会口误的人,而且当时你分明是故意的!” 游画口气并不多严厉,表情也没什么变化,只是那本就幽沉的眼睛更幽沉了,被她那样直直盯着看,有点瘆的慌。 幼白决定以后要避开这个女人的痛脚,短暂的思虑之后,他开口了: “三点,一,她排斥我,可以说是反感男人,越是引诱男人,越是一种自我厌弃的表现;二,顾琳月死的那样屈辱,她表现出极大的扭曲的快意;三,我只是根据前两点猜测而试探她,谁想到……” 谁想到一针见血,扎到人痛穴了。 054你怀疑他们夫妇? 幼白的结论说完,众人又都沉默了。 过了一会儿,唐宕清清亮亮的声音响起:“你试探顾茹珊是想知道什么?你怀疑他们夫妇?” 问完也不等对方作答,又似恍然想起什么一样说道,“哦对了,我忘了告诉大家,杨灿极度宠爱妻子,这几天早起都会亲自下厨为顾茹珊煮一碗荷花粥,昨日辰时下人们都看见杨灿在厨房。而顾茹珊在房里睡觉也有两名侍女作证。” 也就是说,顾茹珊夫妇不可能是谋害顾琳月的凶手。 他望着幼白,星亮的眼睛里笑意很浓,却全是挑衅。 约莫是他的表情有点嚣张有点嘚瑟,幼白眨眨眼,翘起嘴角也微微笑了。 他是习惯笑的纯良无害的,这会儿偏染上些坏坏的味道,熠熠光辉的浅蓝色瞳仁,瞬间引人沉沦,“你可知荷花粥有何功效?清心宁神,助睡安眠。” “貌美、家世好,有个极度宠爱她的夫君,这样一个女人,怎么会突然失眠?或者说是寝食难安?” 唐宕心里一动,“你的意思是……她极有可能事先知道顾琳月会被害?” 幼白笑笑,“不能断定,但是不排除这个可能,她回答问题时没有一句谎言。” 试想顾琳月的死她既不意外,也不同情,除了知情还有别的可能吗? “凭什么你说没有说谎就没有?”唐宕不认同的质问。 幼白没有说话。 唐宕突然就有点自招难堪的错觉,可是,他不过是表示质疑罢了。 众人听得入神,屋内安静得只有呼吸声。 “讨论案情之外最好不要给我有什么私人情绪。”安宁一语淡淡的打破沉闷的气氛,“山庄内滞留近三百人可不是好事,我们破案时间有限,至多两日,他们定是要闹起来的。” “我们不是把凶手锁定在顾家自己人吗,那些无关的访客放他们离开便是。”庞仲子肃目敛神,认真说道,“顾沉秋从昨天午时后一直躲在自己院子里,而姚仕佃干脆就病了,这两人也是不正常的。” “你想的太简单了,那些人闹起来不是要闹着离开,而是把我们赶走。”游书叹声摇头,他的神色隐带无奈,“顾沉秋手里有一套‘妙手回春’,来的人无不是冲这个来的,而顾笙华招夫婿也是一点。她现在躲清净,只是不想应对我们,也可能是没想好怎么应对。” 自己女儿突然被谋杀了,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又偏偏被安宁这个无案不破的奇人碰上了,顾沉秋心里定然清楚,这案子简直是给安宁送上拿捏住顾里山庄的机会。 本来她们还要为如何能查出洛神花入药作引的事费劲心思,现在呢,借查案之名,彻查整个顾里山庄也是名正言顺。 “你是说那娘们知道我们来的目的?”庞仲子不解。 游书回了他一个优雅的斜眼鄙视。 他们在丰都郡破的案子传的纷纷扬扬,岭南这片地有不知道的?而现在刚破完案就上赶着来参加人家的洛神花会,你当人家没脑子?真以为你来赏花看风景了。 好吧,想通这点,庞仲子摸了摸鼻子,没话了。 “今天集议就到这。”安宁沉吟片刻,吩咐道,“游书继续探查有关顾里山洛神花种植的秘密,暗访庄内访客伪装身份;庞仲子负责山庄众人的安全,不要让他们闲的挑事,如果有人蓄意问起,只说三日内破案;唐宕……” “我要跟着你!”唐宕大声而飞快的截话,他瞪直眼睛看着她,大有如果不答应我就翻脸,我就闹的趋势。 安宁眉头轻皱,起身朝游画说道,“游画你负责密切监视顾家众人,尤其是嫌疑人顾凤斓和柳浅霈。” “好了,都各自去吧。” 眼看丢下这句话就要走出木屋的安宁,唐宕不甘心的跳起来,马上追上去,嘴里囔着,“老大,你不会生气了吧……老大,你等等我。” 游书无可奈何的摇摇头,和游画一道走了。 幼白坐着没动,他是有意等大家离开了再起身,可现在……看着瞪大眼睛直直看着自己的庞仲子,他扯扯嘴角,“你先走吧,我晚点回去。” 庞仲子自然是没先走,他赖定了椅子一样,就坐着不动。 “安大人可没给我布置任务,你要跟我耗着?”幼白尝试着劝说,奈何对方不给面子,他只好如此含蓄的威胁,“违抗她的命令,惩罚怕是不止抄梵文那么简单吧。” “……”庞仲子很想骂一句‘格老子的’,他默默的站起来,然后背过身去,一步步走的慢而沉,粗壮肥实的身子竟走出一股忧郁深沉飘逸风…… 幼白抚了抚额角,暗忖:庞仲子胆大心细果然也不简单,众人中也就他发现了自己……久坐致腿脚麻痹了。 055夜探香闺 山夜格外静幽,偶有风过,沙沙作响。 唐宕自诩轻功不差,跟在安宁身后大半天,到底有些气不顺。 安宁足尖一点,落在一宽庭后院,看准了一间卧房,回头朝唐宕使个眼色,两人便悄悄缩在了窗下。 这是顾沉秋闺房靠后的窗户,临着一个小花园,生着许多花草藤蔓,两人便隐在花草中,安宁抬手无声的将那窗纸戳了洞偷看,唐宕忙也效仿。 一婢女在靠窗处挑亮了烛灯,轻语:“夫人,现在要歇息吗?” “不歇,你下去吧。”床幔后传来顾沉秋的声音。 婢女应了一声便出去了。 周遭又是一片沉寂,约莫一盏茶功夫过去,才听见敲门声。 安宁和唐宕齐齐凝目看过去。 门被人推开,又反锁上,一高大俊朗,挺拔身材的男子迈步进来,他似乎情绪不太好,脸色发红,几步进了内室,粗鲁的拉开帷帐,低头看床上之人:“沉秋……” “怎么是你?”顾沉秋没好气去推他,却被对方顺势抓住了手。 “哼,怎么不是我?”那男人道,“你还指望姚仕佃那病秧子能来安慰你?” 顾沉秋面无表情的道:“别一口一个病秧子,如果不是他,哪里还有你现在这幅模样,你既不感恩他,也不用……” “又是这些废话。”男人有点恼更有些难耐,顾沉秋就躺在他身下,身上只穿了贴身亵衣,两人悄声说话,呼吸喷洒在彼此脸上,香气迎鼻,诱人风情……他呼吸加重,一下子就堵住了她诱惑的唇…… 顾沉秋从来抵抗不了他,软软的喘息,双眼湿漉迷蒙的看着他,“如林……如林……” 里面的声音一下比一下激烈,安宁本来是在揣度那唤作‘如林’的男子身份,忽而耳垂被一阵热风烫了下,她敏感的往一旁侧开。 扭头一看,唐宕一脸通红,呼吸粗重的睁着那双星亮眼睛看着自己。 安宁面上一片冰冷,心里却有点懊恼,真不该被这家伙缠着答应了让他跟着。 略作权衡,她动了动唇,无声道:撤离。 然后刚要转身,却倏尔被唐宕抓住了手腕,那滚烫的温度熨帖在冰凉的肌肤上,安宁觉得整条胳膊都僵了,她下意识的甩开束缚,动作不过大了一点,压折一根枯枝,咔哒一声。 屋内男子便敏锐的道:“谁?” 安宁猛地抓过唐宕的肩膀,一跳一跃,悄无声息的迅速穿过花园,离开了。 不多时,回到安宁等人居住的院子,夜风一吹,唐宕觉得胸口滚烫热浪褪去只留一片冰凉,他呼呼喘气,僵硬而尴尬的不敢去看安宁。 “应、应该没被发现吧……我、我不是故意……” 安宁从头到尾就没什么表情,进了院子径直朝自己卧房走,那背影看起来,一如既往的淡漠孤冷。 唐宕一直看着,半天才失望的叹了口气,垂头丧气的往自己屋走去,热血少年难免有点冲动,只不过,对象是安宁,连想都不能。 ********** 056来,如此 夜半时分,整个山庄也并没有彻彻底底的沉寂下来,总有那么些人不安分,也有那么几个人睡不着。 当然,还有部分人不能睡。 庞仲子安排了人守夜,自己也担任巡夜的任务,上半夜一直穿梭在整个山庄的大路小路上。 临近子时,他才将一得力下属叫来顶上自己的位置,没多做交代就几个纵跃消失在夜色中。 顾里山庄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庞仲子一口气没停歇,轻功运用到了极致,在暗夜里悄悄的溜进安宁等人居住的别院。 起落间身形矫健,眨眼间就蹿上屋顶,停留在一间靠东角卧房顶上,他暗暗屏住呼吸,揭开一片细瓦,露个拳头大小的洞。 屋里是虽然不是黑黜黜的一片,却比外头要黑很多,视线的落差让他眼前一片黑盲。使劲闭了闭眼,再睁开才适应那黯淡的光线,慢慢的能看出屋内摆设大致轮廓,以及他正对下方的床。 视线被床帐遮拦住,他只依稀辨出有个人躺在床上,而第一时间吸引他视线的是床前摆放的一个木桶,桶内是大半桶的水,水面泛着白光,有点刺眼。 庞仲子怔了下,然后静下心来等待,其实,他自己也不知道等什么。 白日里无意间注意到的事情却一直梗在脑海里,挥之不去。 ……………………………… 幼白意识恢复过来之后的第一个知觉就是疼,疼痛顺着四肢骨骼一直蔓延至全身的每一处,像千万只虫蚁发疯地啃咬着一样,整个人都沉陷在一片酸麻中。 全身关节都发出咯吱咯吱断裂又合上的声音,在静寂的夜里连成一串惊悚的音调。 并没有持续太久,视线清晰起来之后,幼白辨出自己还躺在顾里山庄别院一间卧房,灯火早已灭了,只剩一地苍白的月光照在床前。 幼白发了会儿愣,才从熟悉的全身骨头都被拆开重组一遍的疼痛中彻底清醒,冷汗泅湿了贴身衣服,黏糊的不舒服。 他忍着疼,费劲气力折腾半天才从床上坐起来,四肢僵硬,尤其腰骨处针扎一样密密切切的疼。 大开的窗通着冷风,幼白渐渐有了力气,暗叹到底是春天了,不像冬天那么麻烦。 等到能勉强站起来,他一把扯开身上的亵衣,光裸的身子在月光下染了层白辉,脖颈上挂着个做工普通的暗红色小锦囊,他一手抓着锦囊,然后踉跄的爬进睡着前就搁置在房内的浴桶里,里面是搁了大半夜的水,比月光还凉。 闭上眼任由冷水浸没身体,最后只把脑袋露在水面,幼白缓缓的静下了心绪,很快又陷入了沉睡。 庞仲子有很长一段时间的迟钝,呆呆傻傻的看着下面的场景,许久之后,似有一道冰凉锋利的光猝不及防的劈开了他的脑海,让他忽然之间睁大了眼睛,想到了一种太过可怕的可能。 木桶里的水漾着屋顶映射下的月光,一点点的动荡,恍恍惚惚的倒映着幼白的面容,深深地刺入他的眼中。 不知过了多久,庞仲子僵着发紫的脸和怎么也控制不住时时微颤栗的身体无声的匍匐在屋顶上,冰冷的瓦片贴着他的肌肤,那种凉,好似早已渗透进了心底…… 原来,如此。 057她不介意拜个师 幼白起来的晚,等他去了趟厨房,吃饱了才到院子的厅堂来,就安宁一个人坐在一并列双人座椅上,静静的靠着椅背,双目轻合。 刚想抬脚进门,又止住,他的目光落在安宁手边散开着的一沓卷宗上,想必是一夜未眠吧,这样想着就打算转身离开。 却见安宁已经微扬起头轻轻蹙眉看他,声音微哑:“进来吧。” 她本就没睡,只是一边看卷宗一边在等消息,看着看着……失神了。 幼白走进去自然在她手边座儿坐下,一碰上木制硬椅面,腿脚不受使唤的颤了颤,他赶忙掩饰性的侧过身子靠近安宁,眼睛一扫就看见卷宗旁还搁着一份尸格。 “顾琳月的伤都验出来了?” 安宁淡声应了下,手里拿着份未看完的卷宗,捏着那发黄的纸卷,她似沉浸其中,不愿分神。 幼白看看她,又收回低头看尸格,余光不离她,很快就发现,安宁一动不动保持着姿势似逐字逐句地看手中纸卷,然后,便又出神了。 哪怕是再离奇的案卷也不至于盯着看这么久……不用判断也知道,这人是心思重的人,如今这副状态,可谓心事重重。 “大人……出什么事了?” 安宁一怔一回神,眉头从他进来看见起就不曾松开过,这会儿锁的更深,如同一道亘古不变的痕迹,刻画在她额上。 奇女子也终究是*凡胎,怎么可能无往而不利?莫名的心里一抽,幼白又重复了一遍,“有什么很难解决的问题?” 办案这种事总会遇上各种各样类型的麻烦,有时候再睿智的人也会疲于应对,何况她一个人……承受着那么多。 “与你说了,你能如何?”安宁合上手上的卷宗,不动声色的放在一沓卷宗内侧。可显而知,这份卷宗的份量。 幼白听得这话,略略愁眉,那卷宗翻页处破损的厉害,可见那案子定是陈年旧案,又加之被经常翻阅才会多褶皱,能被安宁带在身边时常翻看的案卷,怕不是悬案那么简单。 “我自然是尽力,传道授业、解惑。”幼白默默挺直腰背,试图让自己看上去更靠谱些。 “……”安宁嘴角微抽,斜眼睇他,自从两人建立并不十分和谐的师徒关系,这还是头回见他摆师父身份。 还真是看着别扭。 她也不是自大目空一切的人,常言闻道有先后,三人行必有我师,这些年来她一直一个人行走在形形色色的案件中,破案之事失之毫厘谬以千里,她不仅缺少同行人,也需要一面镜子。 当南东先生的回信只有寥寥数语‘以人为镜明得失,送汝之礼望自珍。’她开始并没有太明白,而在那日,她寻到李寒草住处,竟比幼白慢了一步时,才惊悟其中真意。 所以,她才不会介意拜个师,只要能让她学到东西,更强大,这已然是她多年的坚持。 “你知道蒸骨断案……”安宁思虑良久,微微倾身朝幼白靠过去,才刚启唇开了个头,有脚步声匆忙而来。 她止住话头,侧头看过去,是游书几人进了院子。 幼白满脑子还只剩“蒸骨断案”四个字,深深的震撼中…… 两人因思绪都在别处,并未察觉彼此靠的有点近,幼白本就是侧身而坐,又逢安宁倾靠过来,这一微妙的巧合,落在走进来的众人眼中,便是两人暧昧的要亲吻的姿态…… 游书迎面看见他们的动作,明显一怔。 跟进来的唐宕更是险些失态踉跄,安宁不明所以,神色如常的坐正,毕竟众目之下要保持自己的身份。 游书嘴角牵强的扯了个笑意,走近而道,“安宁,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 幼白这才回神,愣愣的,看大家都来了,老实坐好,于是那刻意迟钝的扭转坐姿的行为,在唐宕看来分明是越抹越黑的掩饰,他心头一时火燎般,求证般的注视着安宁,见她一脸的波澜不惊,那冒出来的猜疑和失落简直要把他溺毙了。 “好消息便是,顾琳月死时现场的那双绣花鞋,已经查出来是顾家四小姐,顾笙华的。” 相较之下,游书神色已不见丝毫异样,只是眼神撞上安宁的,如寻常无二,还是看不透对方,便也压下心头怀疑,一定是看错眼了。 那双唯一没有被血染的纯白绣鞋,不是顾琳月的,在最早的现场勘验时就知道了,与死者脚大小不合。 “坏消息是……顾茹珊死了。” 058被人从后勒住 顾茹珊的闺房里有浓郁的女儿香,安宁一进来就抿紧唇,呼吸也放缓了,她刚想走几步,就被身后一惊天喷嚏震的脚步一歪,紧绷的情绪瞬间瓦解。 而被香味刺激而大打喷嚏的幼白差点没栽倒,他眨了眨有点湿润的眼睛,对上安宁冷颜怒目,忙捂着嘴,脸皮涨红,尴尬极了。 谁曾想对腐尸熏死人的味道能从容待之的他却对浓香过敏。 安宁抿抿嘴,一言不发的转身朝内室走去。 尽管肤色还正常,但是死人看起来难免带着死气,尤其顾茹珊脸上的表情极度惊恐,不难看出,她死前那一刻受了极大惊吓。 外行人一眼看去错以为是被吓死的。 “游画呢?” “她昨晚埋伏了一宿,早上我让她去睡……” “师爷,你过来。”安宁抬手一招,打断游书的话,“顾茹珊的尸检你来做。” 幼白扶着墙壁的胳膊抖了抖,他犹犹豫豫,“验尸啊……” “我只给你一刻钟。”安宁冷然道,这霸道凛然的样子,哪里是为人徒弟的? “喔……”慢吞吞的走过去,幼白垂着脑袋无声应了句。 这唯唯若若的样子,又何尝有点为人师表的自觉? 游书怎么看,怎么觉得怪异。 “老大,我已经派人去喊游画,”庞仲子不知何时蹿进来了,气息有点喘,“还是等她来验……幼白只是师爷,他懂什么。” 幼白刚好挪到床前了,闻言抬头看他,眼里满满登登的赞许。 “三胖,你是不知道我们这个师爷是考进来的,他验尸那关还是游画亲自把的,”唐宕笑着拍了拍庞仲子的肩头,“我也见识过,老大这是要亲眼看看呢,你怎么榆木脑袋了。” “还是别让他验了,万一出了错,不是白耽误时间嘛!”庞仲子仍摇头,一脸嫌弃的要去拦着幼白,唐宕却从旁拉住他胳膊。 “老大要做的事,自然有她的道理……” “可是,他……” 庞仲子仍不死心的要说什么,就听幼白开口道,“把手套给我吧。” 他不是对庞仲子唐宕说的,而是朝一同站在床前的安宁说的。 后者后退一步,让开最佳位置,同时将一双白色的手套递过去。 那是她的手套,特别的材质定做的专于验尸所用,从来都随身携带,以便不时之需。 庞仲子眼睁睁看着幼白接过手套,飞快戴起来,然后弯下身子朝床上躺着的死者靠近,那瞬,他分明觉得刺眼无比,心里很不是滋味。 偏又唐宕还在旁边啧啧有声:“看着吧,这小子有一手呢。” 他听的更刺耳,忍不住一把推开唐宕:“满嘴的口气,又酸又臭!” “死胖子,你……”唐宕气的跳脚,想打人,又碍于场合不容,本来就一腔火,这下真是燎的冒烟了,“等着,回头我保证不打死你。” 庞仲子根本没踩他。 安宁没有一直看着幼白验尸,她背着手在房内走动起来,据早上最先发现顾茹珊死了的婢女说,窗户门都是关着的,她们两个婢女轮流在外室守夜,没有听见什么动静。 熏炉里的香早染尽了,安宁仍闻出些微安神草的香味,视线一转就被桌上一杯茶吸引了。 那是一杯深红璀璨的洛神花茶,真如红绸一般,美丽炫目。 “我问过婢女了,这杯茶不是她们泡的。” 游书跟着她后头,温润的嗓音缓缓入耳,荡涤了周遭的腻人香气,安宁不自觉的松了松神。 “顾里山后山种了一大片的洛神花,我已经挖了一抔土让人带去送于药罐子……” “还有,杨灿不见踪影,正在派人寻找。顾家其他人都像没得到消息一样,和顾琳月死讯传出一样,没有人来。” 安宁一边听着游书汇报消息,一边走完一圈回到了床边。 没到一刻钟,幼白略显低弱的声音就响起来了。 “死者尸体两眼闭合,唇开露齿,咬舌出一分至二分,身形纤瘦,两手拳握……”幼白手撑着床沿,吐字清晰,却气息渐弱,“喉下痕迹紫赤,周围长约一尺多,结缔在喉下,前面的痕迹比较深。” 一大段的话,众人中除去安宁,多是听的云里雾里,毕竟这仵作检尸也是高深学问。 “她是被人从身后勒紧脖子,窒息而死。” 至此,安宁知道自己没看错人,游画说过幼白不输于她,原来,还真是。 “你还呆着不下来?”安宁看着还在床上不动弹的幼白,疑惑问道。 幼白弱弱的轻咳:“马、马上好……可能是腿麻了。” 059最简单的可能 安宁想也不想就抬手抓住幼白的胳膊,稍一用力就把人拉下来了。 幼白暗自叫苦不迭,双腿根本抻不直,别说反抗,他连叫得大声点儿的力气都没有,落地的瞬间自觉四肢麻木钝痛。 安宁刚要松开手,就察觉到要对方倾倒过来,她几乎是拎着他。 入手的重量,有股似曾相识的怪异感,明明看着瘦弱,份量却实在不轻。 幼白忍过最初的钝痛感,才逐渐找回知觉,他试探着站好,轻轻拂开安宁的手,浅浅的呼出口气,额上一层细汗,“没、站稳……” 一会儿腿麻,一会没站稳,安宁逡巡的目光染着深意,幼白却已垂眸背过身去,行动正常的走开,嘴里嘟囔着:“一定是早饭没吃饱……” 听得这话,安宁额上一行黑线,遂放下心中疑虑,可能是有些人骨头重吧。 “老大,这顾茹珊被人勒死,杨灿这节骨眼失踪,肯定脱不开干系。”唐宕走过来,挡住安宁的视线,心中的不满叫嚣不停,幼白这小子有什么好看的! “我觉得不是。” 游书温言反驳,“昨晚守夜的人回报说,杨灿是一夜未归,如果他这时候杀人,不等于向大家宣告他是凶手吗?” “如果他就是想要让你以为他不会这样,反其道而行之……” “凶手不是他。” 安宁开口打断唐宕的猜测,她径直走了两步到窗口处,手指虚扶窗棂,淡淡解释,“我检查过窗户,没有从外打开的痕迹,也就是说顾茹珊婢女说的是实话,但是没有人看见凶手进来,不代表凶手没进来。” 她嗓音不大,语气寡淡,在安静的案发现场,听着竟然很舒服:“反之,凶手一直在房内,她在香炉里填了安神草,她藏在房内等待顾茹珊睡死过去,甚至她在杀了人之后,安安静静的坐在桌前喝茶。” 这段话又让旁听的游书等人一阵讶异和震惊,或许,其中还带了点儿兴奋和紧张。 幼白也暗叹她思维敏捷异于常人,传言她只要到过现场就能锁定凶手看来不是空穴来风。 “那凶手是怎么出去的?”唐宕有点急切的问,凶手一早就潜藏在房间里等待作案,他们能理解,但是,能在窗门紧闭的情况下离开,要如何解释? 对这个问题,安宁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转了个弯儿反问:“你们觉得呢?” 唐宕抓耳,躁动不已,却也飞快的思考起来,“他迷晕了婢女,然后顶着她的样子出去了?那也不对啊,身形一看就露馅了……” “这这……到底是怎么出去的!” 自问自答般陷入苦苦沉思的唐宕眉目间显现这与他年纪不符的深沉,游书也在苦思,他时不时还环视一圈室内,很普通的闺房,他也细细检查过,没有暗室,也没有秘密通道。 “那天我被一声尖叫引去木屋,发现顾琳月……”幼白突然说起之前没对众人说过的事,彼时他听见身后窸窸窣窣的动静,却又不像人走动的声音,他回过头去,只有空无一人的鹅软石路。 “当时我察看过顾琳月的唇舌,略有僵硬,可见那声尖叫不是她临死前发出的。” “凶手是女人?!”庞仲子几乎是肯定语气,他靠着门边,身形庞大到几乎堵了门。 “也就是说,杀害顾茹珊的人是可以装成婢女的样子出去的。”唐宕立马推测道,却又极快的摇头,“也不对,昨夜入夜后,两个婢女也没出过这个院子。” “我们想错了。”游书看着幼白,意味深长道,“凶手是光明正大的离开的,如果我没猜错,顾茹珊是在昨天问话结束不久就遇害了,而一直在婢女眼里活动的人,是凶手!” “怎么可能……”唐宕哗然。 “顾茹珊受了刺激后一直呆在房内,婢女都听见她的声音,却并没有看见她的人。”游书不急不缓的道来,目光始终不离幼白,他忍了又忍,终是问道,“你是怎么猜到的?” 如果不是因为自己掌握着所有的消息来源,第一时间想到了早上审问顾茹珊两名婢女的口供,他是决计想不到这个结果的。 而幼白又不知道那两个婢女说过什么,他究竟怎么猜到的? “死者死亡时间超过六个时辰。”幼白似不知旁人心中的惊涛骇浪,语气淡淡,神情却诚实如初,“我只是往最简单的可能想了。” 最简单也是最不可思议,排除了所有可能剩下的那个无论多么难以相信,都将是真相。这是他一贯秉持的原则。 安宁极轻地敛了一下眉心,出其不意啊。 060层层迷云 安宁当即派人去传问顾笙华,同时也让游书和庞仲子去找顾家大小姐顾凤斓喝茶。众人目的很明确,嫌疑犯锁定在顾家另两个小姐身上,毕竟能模仿得了顾茹珊糊弄住她贴身的婢女,除了这两人,不作他想。 唐宕是死活要跟着安宁行动的,在确定自己没有任务之后,幼白松开了捏变形了的手,掌心是深深的指甲印,有点都见血了。 他很清楚,有什么被压制的东西在蠢蠢欲动,是什么,他隐约明白,却并不畏惧,如果说注定三个月后他都将面对,提早一些又何妨。 时间尚早,顾里山风景闻名遐迩,自古有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之名句,幼白脸上再没困愁,他站在半山顶,清风徐来,舒爽不已。 只可惜,他没轻松快意太久,就被人搅和了。 确切的说,是他出现在别人的风景里。 “喂,你在看什么?” 更高处一山坡上坐着给人,逆着光,视线不大好,幼白大概是有点看不清楚,下意识地抬起手用衣袖遮在眉峰处,这才看见那家伙模样。 如一朵含苞待放的荷,娇艳欲滴,曲着腿而坐的美人,下巴微尖,阳光照在她那如凝脂般的肌肤上,整个人美不真实。 顾家四个女儿还真是个顶个的貌美,只是,顾笙华……她怎么在这? 幼白诧异,随即想着安宁怕是到处找人,他转头看看四周,这地方也不算偏,找来的话最迟半个时辰。 “我在看风景。”边答着话,幼白缓慢的一步步走上坡。 走近了,才更清晰彼此的样子。 幼白进一步打量对方,也任凭对方丈量,也许是瞳色很浅,眼神很干净,顾笙华猛地眯眸,不知道为什么,居然瑟缩了一下,下意识的转开视线,不敢对视。 幼白站稳,笑了笑,轻轻地说:“顾四小姐,你在看什么?” 他用这种带点儿好奇腔调,配上有点腼腆的笑容说话的时候,基本上很有迷惑性,顾笙华大概挣扎一下,复又双手撑地,扬起下巴,不失傲然道:“你扰了我的风景。” 那一瞬,幼白很轻易的就想起来顾茹珊——在木屋里被盘问的时候,也曾如此,身段娉婷,下巴微抬,姿态倨傲,那双美眸微微眯着,要多拽有多拽的样子。 幼白被这突如其来的联想弄得愣了愣,停了下才又问道:“你昨天晚上做噩梦了吗?” 顾笙华一惊一愣,然后极度防备和警惕的缩了缩身子。 “我也做噩梦了。”幼白像没看见她那番动作一样,他的嗓音带着徐徐的诱惑,引人入境,“我梦见很多陌生的人……很奇怪的场景,梦里很害怕,也很痛苦……” 顾笙华几乎以为是自己在讲述,她迟疑的望向他的眼睛,没了最初的抗拒,很快就沦陷在他柔柔的波光里。 “我……我梦见……有人在惨叫,有血,很多很多的血,弄脏了我的衣服……”她停了一下,目露迷茫,“然后,我开始尖叫,尖叫……然后就醒了。” “在梦里,你在哪里?”幼白问。 顾笙华似头痛起来,双手去敲打脑袋,一边说:“不知道,很大的屋子,上了锁的门……”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幼白不得不凝神去听,同时凑近她,微微弓起背来……如果不是他正在催眠顾笙华,也许就不会一点没察觉身后的动静。 斜后方树丛里嗖的一声蹿出个人,幼白刚想直起腰,余光里看见一片血红,闪着光的刀尖在滴血。 杨灿就是拖着把凶器目色可怖的看着他,距离近到他被对方身上的血腥味刺激的想吐,可是他却没法子让开。 身侧的顾笙华已经侧趴着睡着了,他做不到让毫无知觉的人面对危险。 “如果你想杀了我再逃走的话,”幼白看着杨灿咕噜咕噜冒血的下腹,很客气的摇头,“我是个仵作,熟悉人体结构,你想杀我要耽误不少时间……” 他其实更想说,你根本杀不死我。 许是他眼神过于诚恳,才经历过生死的杨灿,木木的点头,“我不杀你,你让开就是……” 可就在他说完这句话,追兵已经赶到了。 061自杀是懦夫的行为 幼白之所以一眼就看出冷酷峻拔的柳浅霈是追着杨灿过来的,是因为他也受伤了,伤在胳膊,可显然他伤的不重,至少看起来是。 “你不能让开,他是凶手,他要杀顾笙华!” 柳浅霈人高马大的逼近,但他每一步走的并不急,比起杨灿的狼狈,他如闲庭看花,嘴角带着扑捉猎物的兴致。 见到他,杨灿握着刀的手开始发抖,幼白从他身上读出了很多情绪,很复杂,最后却只余悲愤:“好一个一石三鸟……人在做,天在看,看看报应落谁头上。” 柳浅霈讥诮而笑,冷傲的眼突然无不阴寒:“那你最好祈祷你能活着看到那一天。” 杨灿失血而过度苍白的脸一瞬青白,他几乎握不住手里的长刀,艰难的抬起来……幼白眼一转就察觉到他的意图,立马正色制住:“杨灿,自杀是懦夫的行为,你怎么能……” 可是杨灿已经听不进去了,他睁着已经了无生意的眼睛看了眼幼白,慢慢的挪开,又定定的看着睡得安然的顾笙华,然后他竟然笑了,笑中眼含泪花:“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我还是会那样伤害你,因为我是真的……” 下面的声音蓦然哽咽住,他吐出一口血,手上积攒的力气全部用上,飞快的挥刀朝自己的脖子上抹去—— 只是他速度快也没幼白一头撞过来的冲劲快,两人一坡上,一处下方,高地势差距使得幼白是压倒的方式撞到杨灿胳膊上,染血的长刀堪堪削到他耳际,就逆着方向飞出去了。 幼白这样不要命的举动不仅镇住了杨灿,连站着没动的柳浅霈都惊异的睁大眼睛。 摔的七晕八素的幼白闷哼一声,感觉骨头在错位,硌得慌,他抽着气问道:“没撞到你伤口吧?” 大半个身子被他压着的杨灿反应不及,愣愣的摇头。 幼白动了动手指,吁了一口气,“正如你所说的,再给你一次机会,你还是会伤害她,你还是会娶她,那你有没有想过,再给她一次机会,她也一定会嫁给你。” “……”杨灿发红的眼睛更红了,他嚅嗫道,“不会的……她……” “她早已爱上你了。”幼白微微合着眼,他想起顾茹珊死前那惊恐的样子,一时眼睛发酸,“你们是在树林被人伏击的吧,你抱着她一步步的行走,她在你怀里安静的像孩子……” 张牙舞爪的顾茹珊在那刻是怎样的心态,没有人真正知道,但是在看见有人攻击他们,确切说是有人要杀杨灿时,她像是变了个人,张开獠牙,恨不得将那些人一个个咬死……杨灿僵硬的神情有了破碎,他显然是想起了顾茹珊的死时的场景。 那如剜心般的疼痛再度蔓延在胸腔处,随着幼白的声音,更深更入骨。 “你本来带着她跑,后来,因为追你们的人速度很快……你是不是将她藏在树丛里,然后自己去引开那个人……” “你一直在跑,拼命跑,却没发现那个追你的人没有来,等你回过头找顾茹珊,却怎么也找不到她了。” “如果,我没有猜错……她在你转身跑后就主动站了起来,她拦住了那人……你可知,她是被人活活勒死的,她本可以大声的喊,可是她没有,她希望你逃得远远的,不要回头……” 幼白长长的吸气,额上一滴滴的汗顺着发际隐没,他的声音轻弱,杨灿却听的刺骨般疼。 “我只见过她一面,她是我见过的最勇敢的女人。” 杨灿终于崩溃,痛哭出声,嘴角溢出的血,却不及眼里汹涌的泪水来的伤。 声声如泣,痛彻心扉。 幼白无声的闭上眼,双睫早已印湿,轻易的读出他人的心,就要受那感同深切的痛,便是他需要承受的代价。 ************ 一日夜就在杨灿捡了一条命,柳浅霈因涉嫌杀人而被关起来告终,只不过让众人没想到的是,杨灿醒来就告诉安宁,追杀他的人不是柳浅霈。 他在找不到顾茹珊之后慌不择路的被凹陷的山坑绊倒,好巧不巧的撞晕了过去,而这一晕就是他和顾茹珊天人永隔的遗憾…… 幼白的一剂猛药太厉害,杨灿是了无生意却不敢死了,他的命是顾茹珊的命换来的,他如何敢? 至于他和柳浅霈之间的打斗,却是纯粹他在顾茹珊死讯的刺激下发了狂,滔天的恨怒都发泄在柳浅霈身上。 “柳浅霈做了什么事让你想杀他?”唐宕心直口快,最先开问。 众人在别院唐宕的房间里夜审杨灿,庞仲子在隔壁房间看管着柳浅霈,游画和游书两兄妹也都在。 只除了,某成事不足坏事有余却几次三番搅翻了案情的师爷。 062也不怕人看见 杨灿想了想才有气无力的苦笑。 “他要挟过我,我受了刺激,理智全失,只想发泄……” 那时候他确实不能自控,尤其在看见顾笙华时,他也想到了顾茹珊,明明不那么相像的容貌,却又离奇的神似,她安睡的样子,甚至让他恍以为是顾茹珊。 这也是为什么他最后会对着睡着的顾笙华说出想说也不从不敢说的话。 这一切,众人是不知道的,当时他们没有在场,找到杨灿等人是在幼白疲累过度致昏睡,而杨灿嚎啕的哭声几乎震天…… “他要挟你什么?” 游书在做旁审记录,温煦如他认真起来的样子有点犀利,偏偏目光平静而温和,那是和他身边的人迥然不同的气势。 安宁是沉,是冷,淡漠而强势,霸道傲然,两人坐一块,却奇异的互补,一强一柔,一冷一温。 侧后方而立的游画有点闪神,她晃动的视线又落在硬要挤在安宁另一旁坐的唐宕身上,这个人……这个人有时候跟脾气冲天的像坏孩子,可一碰到安宁,会不自觉的顺从,她起初以为,他是依赖崇拜安宁,毕竟这么多年的追随,更何况,安宁那样的人,很难不喜欢上。 但是,现在她却觉得自己想错了,具体错在哪,也理不清。 “我不想说。”杨灿虚弱的闭上了眼,那些鲜血淋漓的伤何必在撒上一道盐。 可是,有人却不放过他。 “那个强j她的人是你。” 安宁很少用很沉重的语气,她一向不会浪费自己的情绪。 纵使杨灿紧闭着眼,抖动的身体也出卖了他。 当年追求顾茹珊的人如过江之鲫,多的难以计数,他爱她至深,也因家世与外貌皆不出众而被拒之山庄门外。 后来,他鬼迷心窍的去求了柳浅霈,在他的帮助下,迷j了顾茹珊。 那般高傲的女子从天山跌落泥沼……然后在他一步步的谋划下,她竟真的嫁给他。 “说说那个要杀你的人。” 安宁不愿费功夫的敲了敲桌子,打断杨灿的游思。 ************ 庞仲子在屋里极度不耐烦,他在转悠了不知道多少圈后,一跺脚立下决心,走到优哉游哉的招人嫌的柳浅霈跟前。 咧嘴冷呲一声,出其不意的出手,一拳头打的柳浅霈腮帮子上,没等他怒吼,又飞快的补上一个手刃,当即把人劈晕了。 “格老子的早想打你了!” 他手脚麻利的把人绑起来,然后门一锁,转身就跑去了东边一屋子。 根本就没想过敲门的庞仲子,直接蹿进去,一眼就看见了泡在一大桶凉水里的人,自然,已经人事不知了。 急切而惶急的脚步猝尔顿住,庞仲子觉得自从遇上这家伙,他就没过过安生日子,以前,现在,甚至是很长久的以后,他都将不复安寝。 “就这样敞开着,也不怕人看见……” 转身关了门,他又把窗户关上,然后任命般的在木桶旁站着,一直不敢正视的目光到底没控制住,定定的放在那张苍白的脸上。 063像被碰到痛处 庞仲子从子时等到丑时。 如果让唐宕那小子知道他的耐心竟这般好,一定不敢相信。 幼白醒来的很准时,头还疼着,视线模糊一片,他根本没有察觉屋里有人。在冰水里泡了这么久,酸软无力,但是骨节里的疼痛已经消减了不少,他闭着眼也知道怎么爬出去,虽然过程很艰难,很笨重。 带着一身湿气倒进床榻上,幼白没躺一会儿就觉得身子烫起来,骨节里的疼痛也慢慢渗开,背脊发僵,他再也不想动,就这样迷迷糊糊又睡过去了。 庞仲子在确定人又睡死了,呼吸时浅时重,他才重又走回床边,将被子拉上,忍了又忍,终究没耐住,将手摸上去。 滚烫如火的肌肤,他顺着手臂摩挲到关节处,还没用力,就觉得幼白的身子颤抖了下……像是被碰到痛处,他立马松开手。 ******** 安宁换了身不起眼的衣服,一路上畅通无阻的来到了顾里山内院的藏书楼,她摸索着路线,避开眼线,从偏门进来。 顾家连着死了两个小姐,顾沉秋仍然避不见客,这人的性子还真是让人不敢恭维。 安宁找东西的速度很快,她几乎是一目十行,在偌大的藏书楼里穿行,很快,她就找到了一本想要的,正认真的翻看,身后传来顾凤斓的声音:“你在干什么?” 安宁转过身去。 顾凤斓凤眸一眯:“郡主?你穿着这样到这里干什么?” “便于行事。”安宁将书收起来,“这书楼可不是那么容易进来的。” “安郡主,你这么做似乎不恰当,”顾凤斓这回没有上次被问话那么客气,“客人应该有客人的本分,怎么好不尊敬主人。” “正好我有些事要问询下顾大小姐,”安宁不怒不喜,她脚步朝外走,“是关于顾茹珊遇害的事情。” 顾凤斓没有立刻跟上去,而是扫了一眼空缺一本书的书架,几不可见的颦眉。 安宁快走到出口才发现门已经被人从外头关上了,难怪室内的光这样晦暗。 比人高出许多的排排木制书架挡住了光线,没有点灯的情况下,书楼里阴森森的。 顾凤斓缓步走来,在靠墙处一书架后站定,两人之间隔着三五排书架,她望了一眼安宁,“郡主想问什么?” 安宁背着手,拇指摩挲着藏在宽袖内的书,漫不经心的问:“把人从树林里带进山庄,带进卧房,不被发现,应该不容易吧。” 顾茹珊在树林遇害后,尸体回到了闺房,这段距离可不小,何人能如此避开众人耳目? 基本上在审完杨灿后,众人都一致认为,顾凤斓是凶手的嫌疑最大。 可是,他们没有证据。 顾凤斓眼皮也没抬的回答:“看那人本事了,顾里山庄也不是那么严密的地方。” “那人的本事,顾大小姐应该比我清楚。”安宁点头。 “你到底想说什么?” “你心里应该清楚。”安宁直视她,哪怕黑暗笼罩,她的双眸仍旧亮如寒刃,不容人闪躲分毫,“整个山庄早在几年前就全归你搭理,我想这边边角角发生些什么,都瞒不过你的。” “郡主高估小女子了。”顾凤斓话虽如此说,微挑的眉却泄露她此刻内心的倨傲,“茹珊房里那两个婢女是她自己挑的,跟了她有些年头了,都衷心侍主……” “忠不忠心这也看是对哪个主子了。”安宁截了话头,她厌了这种拐弯抹角,因为顾凤斓是聪明人,“顾庄主一直身体抱恙,连女儿过世也不闻不问,看来传闻这次她要选定‘传人’之事却是真的。” 书楼里很安静,只有她们两人。 顾凤斓身后是高高的书架,阴影里她的面容有点难辨,只觉得很幽深,她默了半响,“我很好奇,郡主又是为了什么来顾里山庄?” “自然是查案。”安宁想了想又补充,“有件事我很奇怪,无论是顾琳月还是顾茹珊,她们案发的现场,没有闲杂的东西,连普通的碎屑灰尘都少,这庄内下人打扫的干净呢,还是说,凶手有洁癖?” “这个问题郡主可以去问凶手。”顾凤斓波澜不惊,“我相信以郡主的威名,破案只是时间问题。” 安宁没有反驳,她心知肚明,“死了人,下人们也见怪不怪,似乎连那日领路的人都知道木屋死了人,早早的跑没了影。” 这也是幼白说过的疑点,他被凶手的尖叫声吸引,那个领路的庄丁却早跑了。 “贵庄可真让人大开眼界。”安宁突然喟叹一声。 顾凤斓没吱声,她似在揣度什么。 安宁又问:“两宗案子都不是临时起意,而是蓄意,可为什么计划杀人却给对方可逃脱的机会?凶手更粗心的是,连目击者都放过,好像笃定就算被人看见也不会说出去。” 杨灿就是一个目击者,可是任凭安宁等人怎么逼问,他都不开口。 究竟是什么原因,能让他包庇杀妻凶手?心爱之人的死都战胜不了的原因……安宁实在是揣测不出。 顾凤斓没再沉默,她盯住安宁的脸,“看来传闻也不是不可信,久仰郡主之名,诚不欺我。” 安宁没说话,她研判着对方的表情,“传闻顾里山庄的洛神花很美,也很毒,一直不曾得见,不知是美在何处,毒在何处?” “有人误入过后山,说那儿美如幻境,也有人食过洛神花,说那能让人如登极乐……这回来庄的那么多人,又有多少人见识了,又有多少人迷途不知返呢……” 顾凤斓出奇的平静,“抱歉,我无可奉告。” 安宁皱眉,刚想再说什么,却突然觉察到一阵酥麻感从脚心升起,好像站久了开始麻痹,她心里一惊,立马就想屏息,却已经晚了。 全身僵麻,除了呼吸,她根本动不了一丝一毫。 “怎么不说了?”顾凤斓的声音忽而很低,阴暗中听着莫名诡异,“是不是觉得舌头都麻麻的,动不了呢?” 064贵庄真乱 顾里山庄坐北朝南,山庄的北面后山有一处较为浓密的树林,树林之后才是一大片广大的凹陷的花谷。 洛神花只是外人传言的,究竟种的什么花,也只有亲眼看了才知晓。 游书广闻博识,他记得有个传说似乎流传许久,洛神,在很久之前源至祭神,活人以身为器皿养出一朵圣花,而那花滋养人的心头血,具奇效,起死回生犹不在话下。 综合之前关于顾里山庄的种种传说,他也猜了个七七八八,这个百年传承的庄子,那有神医之名的庄主……里里外外都干净不了。 庞仲子在前头开路,唐宕次之,游书看着斯文,行动也利落,显然不是个纯书生,作为队伍里最弱的一位,幼白十分光荣的落在了最后。 他其实还有些困倦,想不通这几个家伙为何要拉着他一起来找安宁。 安宁不过是一夜没踪影,就如此的迫不及待冒入后山,他觉得太草率了。 幼白胡乱的思考一阵,边走边仰头看了下天,这一望之下,脚底一个踉跄,差点差点栽了个跟头。 他说怎么觉得不对劲,明明已经是早上,天空密密实实的阴沉,聚拢在树林上方的云层,尤为的厚实黑沉。 “到了!” 前方的庞仲子突然短促的喊话,他站在树林的边缘,沉敛而谨慎的环视四周。 幼白落后太多,树林的面儿并不大,却极为葱郁,加上头顶乌压压的黑云,身处其中,更觉整个树林暗沉阴森。 他深吸一口,快走几步,一靠近庞仲子三人所站的小缓坡,一阵阴风扑面而来,他眯眸往下一望,立时冷的一个哆嗦。 脚底下的凹地里遍布着绚丽盛开的火红花儿,一簇一簇,一丛一丛,如烈烈的火苗,在这隐秘的山谷肆意燃烧着。 这那是传说的洛神花,分明是……一时看怔了眼。 庞仲子在他侧前方靠过来,问:“美吧?” 在幼白正前方的唐宕喃喃自语道:“美得邪乎。” “看那,有人……”游书突然指着远处的一团簇花中的白点,说完就顺着他们立足小缓坡的小路径直往下跑,边喊着,“安宁!安宁……” 唐宕一惊,也跳着跑去,庞仲子作势要追,又想起幼白,他叮嘱道:“你别乱跑,就在这等……” 似曾相识的一幕如闪电般划过彼此的脑海,庞仲子身形一僵,他想要不想倏尔伸出手抓住幼白胳膊,把人往背上一抗,咬牙道:“决不能再让留你一人……” 幼白浑身血液倒流,脑袋一懵,只觉得入耳那句话针刺一样扎了下他。 站得高和远看的时候,并不觉得花谷多么大,等置身其中,才发现,花丛极其深,蔓长的花枝几乎要覆盖到他们的胸口。 正常的花怎么能长得这么凶?幼白细看身边的每一朵花,恍惚觉得十分不安,他才一走神,就觉得天地都在旋转,一个横生的花枝刮过他的脸,留下一道刺疼的划痕。 乌沉沉的天刹那间光芒大盛,他被刺激的闭上了眼,再睁开就见,整个世间都是绽开的花蕾,浓郁的花香,无形间笼罩着他,头顶的却是一顶烈日。 空旷的天地唯有他一人。 抬手摸了摸左脸,果然丝丝粘稠的血,他看着眼前艳光刺眼的红色花海,电转火光间明白了一切。 然后骤然生出一股他不是身处花丛而是寒潭深处的错觉,脚底花枝横生绊住他的脚踝动弹不得,如潮水一样翻涌上来的花朵,比张开血盆大口的恶鬼还可怕。 他在被淹没前,静静的吐息,摒弃心中所有杂念,放空脑袋。 令人窒息般的压力神奇般的消失了,海潮退去,露出原本的模样,闭着眼,什么也不想,幼白开始行走,每一步都踩在云团上一样软绵,可是就这样走了十几步,一脚踏实,他上岸了。 立即睁开眼,入眼处,还是之前的红色的花海,不同的是,他分明看见庞仲子在一团花丛里打滚,显然是陷入幻觉中了。 更远处的游书和唐宕淹没在花丛里,没有了踪迹。 “你竟然无事?!” 一个清淡无波的平静女声在幼白背后响起,他回头看去,并不意外看见顾沉秋在之前他们站的缓坡上,而他没意料的是,顾家人都到齐了。 一一扫过他们淡漠冷血的脸,幼白觉得讽刺,他们为了查案而深入险境,却不想死者亲属没有人关心凶手是谁。 可是,那又怎样呢?他想起游画说的那句话,仵作是能为死者说话的最后一个人,活着的人不在乎,死人呢? “要不要把他再丢进去?”柳浅霈玩味的瞅着幼白。 他旁边的杨灿动了动嘴,无声的叹息,看向幼白的眼神带着一丁点说不清的愧疚。 “他既然能出来一次,洛神花于他而言就是废物。”顾凤斓斜睨了柳浅霈一眼,隐带嘲意。 柳浅霈却并不看她,嘴角微勾,笑着反问:“娘子还在迁怒吗?可手心手背都是肉,这好妹妹坏妹妹不都是亲妹妹嘛。” 顾凤斓脸色难看至极,没再说话了。 几人说话的功夫,幼白一步一挪的也上了缓坡,他恍若没听见他们的对话,带着惯常的无害表情,弱弱的问:“各位,我有一事不明,到底是花食人还是人食花才能将你们的心养的这般黑毒?” “……”众人。 “父非父,子非子,手足相残,夫妻勾心,姐妹乱,连襟苟,同床异人,三五成行……”幼白一字一句,言道,“贵庄真乱。” 065嘘……乖一点 一语惊人,众人细细品着他话中含义,一时只觉惊心的凉,各自对视,表情都有点苍白,气氛异常的沉,头顶的乌云压低的迫人,可偏偏雨却下不来。 “连襟苟……你,你……你们……”顾凤斓身子一抖,往一旁退了两步,指着自己身边一左一右的柳浅霈和何华司,然后她瞪圆了眼睛,端庄仪态早已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 顾凤斓想起了上次在树林看见何华司时自己脑海里有过的荒谬的猜测,竟然会成真! 看着她惊悚的样子,本来有点气恼的柳浅霈反而乐了,他冷酷的面容第一次浮现真正的类似疯狂的笑意,他显然是极开心的这一刻。 “你们姐妹互换了身份玩的痛快,有没有想过我们的感受呢?”柳浅霈报复性的拉过何华司的胳膊,把人圈在怀里,他人高挺拔,何华司瘦削颀长,两人奇异的和谐,“不过,这游戏从一开始就是看谁玩的过谁,不是吗?” “你快……放开我!”何华司被他不管不顾的做法闹的心惊肉跳,白的失血的脸竟然红了个透底,从来都空洞黯然的眼睛,冒着怒火,整个人像被点燃了,也活了。 “嘘……乖一点,别闹的我拿上次的法子对付你。”柳浅霈一只手就抓了他两只手,锁在自己背后,使得何华司整个都被他怀抱住。 想起几日前,在树林里被卸了胳膊,晚上更是被绑在床上……何华司又气又急,却无可奈何的没在挣扎。 “柳浅霈!”顾凤斓紧握的手心里被指甲掐出血痕,她语塞到骂不出话来。 “在外人面前,你们看看自己成什么样子!” 顾沉秋到底没沉住气,开声训斥,然后看也不看他们,目光定在幼白身上,如第一次看见这人。 半响,她以一种类似心满意足的舒畅语气问:“你就是安小哥?有人特地给我提过醒,却没想到你这般年幼……” 顾沉秋的话没说完。 “小子,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胡说。”在众人面前从来寡言的姚仕佃打断她,同时从她侧后方走向前,往幼白这边走了两步。 位置一换,顾沉秋只能看见幼白半个身子半边脸,她平稳的呼吸终于有了起伏。 一见这场景,柳浅霈收敛的将怀里的人抱紧,脚步悄声往后挪,而一直在靠后的杨灿也无声的走的更后面。 幼白余光注视到大家的动作,默默的把站着没动的顾凤斓看了眼,脑中一闪而过惊:顾笙华何时不见了。 还是顾笙华一开始就不在?幼白记得自己在下方看见了七个人的身影,有前有后…… “顾里山庄你不该来,下山去吧。”姚仕佃说。 幼白收回飞转的思绪,微微侧身,轻咳一声:“前辈……其实我是不大想说出来的。” 闻言,顾沉秋嗔笑,也走了两步,瞪姚仕佃,“看你把人孩子吓着了,怎么不让人说话的。” “顾里山庄屹立百年,全靠守着这么一片金山,洛神花会,不过是给你们暗中交易的幌子吧。”幼白腼腆的笑还在脸上,嘴里的话却是惊涛骇浪落入每个人耳中,“曾有个大夫告诉我说,世间有种花美致极,能入药,抑病痛,有让垂死之人如登极乐之奇效……今日倒是见识了,只是下面这片花地,浇灌了多少人的鲜血呢。” 物极必反,奇药也能转为毒药,在民间广为流传的各种迷药、致幻丸、止疼散……大多是由这味花入药制成,如此便有专人拿这种花养来害人。 066对不起,我杀了你 顾沉秋脸色沉了下来,狭长的丽目中眼波如刀,杀意一闪,在幼白脸上平拖而过,“仕佃,果然是身处山中不知年月,山下过多奇人呢。” 姚仕佃短短几日两颊削瘦了许多,脸色微白,他望着幼白,神情多了些沉郁,多了些忧伤和茫然,“是有些年头没见过这样的人物了……” 幼白早已转过身面向底下的花海,似喃喃自语:“美则美矣……可惜了。” 几乎在他话落,平静的花海爆发出一重一重的火光,然后便是滔天的热浪翻腾…… “怎么回事……” “不好,有人放火!” “来人啊,救火!” …… 柳浅霈等人惶急忙活的冲向了花海,可是加了料的花海越烧越旺,火势不可挡。 游书、唐宕和庞仲子衣衫颇乱的从不同的方向聚拢过来,在幼白与顾家人周旋的这段时间,他们就潜入花丛中折腾了着,烧了这个地方是安宁来山庄第二天就下的命令。 “格老子的差点中招了!” 庞仲子脸红脖子粗,大声囔囔着,一边扯着越拉越歪的衣领子,隐约可见手臂脖颈都有些划伤。 “这迷香还真厉害,要不是事先服了清心丸……”唐宕俊朗的脸也染上薄红,发际一圈汗,气息还有些凌乱。 唯一看起来比较顺畅的游书却没什么心思,他疾步飞纵,第一个赶到顾沉秋面前,“顾沉秋,我们的人已经控制了整个山庄,而风州刺史三日前就被革职查办了。” 顾沉秋显然是没预料到这骤然翻转的情况,稍过即明白了一切早已就是安宁设的局,试想以她的手段如何会坐以待毙,查案后背不晓得搞了多少动作要掀了顾里山庄…… “果然是鼎鼎大名的安城主啊。”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是全锅端,顾沉秋暗恨自己大意,却也不至于太慌,她甚至笑了,“你们的郡主实在太大胆了,有时候是要吃苦头的。” 游书脸色顿时铁青,这所有的事情都在计划内,唯独安宁她自己,竟然出了意外,到现在都没见人,他隐忍急躁,“安郡主是什么人,你应该很清楚,动了她有什么后果,你真的想清楚了吗!” “动了她,我当然是怕怕的……”顾沉秋阴阳怪气的话没说完,她身边的姚仕佃突然栽倒过来,她神色一变,双手去接——变故就在瞬间! 嗤的一声利刃狠狠扎入心口,握刀的手瘦的皮包骨,发白的指骨很快被鲜血染红,顾沉秋一瞬懵,愣愣的低头看向自己的心,被一刀捅破了吗? 姚仕佃左手颤抖的摸向她那张绝色的脸,动了动唇,声音却发不出了。 他想说什么呢……对不起,我杀了你?还是告诉她,他这二十年无一日不在想,怎么杀了她,然后…… 两人同时摔到地上,顾沉秋面容扭曲,痛苦而无意识的捂着自己的胸口,姚仕佃缓缓的松开了手,任由自己跌坐在地,平静的神色如暴风雨来临前。 众人看着这场面,面面相觑。 幼白深吸一口气,握了握拳头,才走了几步蹲在顾沉秋身侧,他查看了一番,低声道:“救不活了。” 顾沉秋像是等待完审判一样,不在挣扎了,恍惚间有什么从眼睛里涌出来,她望着天,树林密密切切的遮挡,她竟看不见天空的颜色,而眼前最后的那种浓重的黑好像是她一生的颜色。 连空气都是血腥伴着烧焦的味道,她不甘而绝望的闭上了眼。 “她就要死了?” 疑惑而不相信的语气,不知何时俯下身子来的顾凤斓,一眨不眨的看着顾沉秋的脸,话却是问幼白,“她……真的没救?” 幼白静静的点了点头。 “呵……也好,欺世盗名这么久,活该最后落得这样,背叛的滋味你终于也知道了。”顾凤斓再三确认之后,手指僵硬的摸上去,合上了那双死不瞑目的眼睛,“还看什么呢,谁也不会救你……” 在这僵持诡异的气氛中,还是游书有些不安的走动了两步,看看杀了人又一副如丧考妣的姚仕佃,又看看面色变态的平静的顾凤斓,问:“安郡主在哪?” 没人回答他。 这时从小树林传来一阵整齐的步伐,风州守卫营的军队出动围山,姗姗来迟的游画一脸的黑:“你们动作怎么这么慢,等的天都黑了。” “找到安宁了吗?”唐宕忙逮着她问。 “什么?”游画前天大半夜的领了个下山的任务,根本不知道安宁不见了。 “这下糟了,老大不会出什么事吧。” “胖子你给我闭嘴!”游书斯文尽失的骂道。 “到底怎么回事,安宁呢?” 还在状况外的游画不解。 “安宁都失踪一天一夜了……”唐宕着急的直搓手。 “现在还说这些有的没的,赶紧去找人要紧……”庞仲子甩手打断他。 几人凑一块还是头回这样没条理,大抵是没了安宁这个主心骨,太不适应了。 幼白动了动脚要站起来,偏一时没察脚下,不太协调的肢体没听使唤的晃动着朝地上栽了去。 “你……”顾凤斓冷不防看他扑过来,吓了一跳,身子朝后闪躲,两人挨得极近的打了个照面。 幼白习惯性的去看对方的眼睛,之前被他抛下的关于顾笙华明明在又不见了的那点想不通的怪异感觉,终于浮现到了可以触摸的意识里! “你是顾笙华?!” 067你这双眼睛还是不要了 顾凤斓立马转过眼睛,不让他窥视,身子利索的爬起来,“胡说八道……我是顾凤斓!” “我梦见很多陌生的人……很奇怪的场景,梦里很害怕,也很痛苦……我……我梦见……有人在惨叫,有血,很多很多的血,弄脏了我的衣服……然后,我开始尖叫,尖叫……然后就醒了。” 幼白对着她的背一字不落的复述,顾凤斓果然受不了的双手抱头。 “很大的屋子,上了锁的门……”幼白立刻反应过来朝游书等人喊道,“山庄里哪有有很大的屋子并且上了锁的,安宁就在那。” 游书也极快回想起来了什么,身子一纵就飞掠而走,唐宕想也不想就跟上去。 游画和庞仲子两都愣了下,看向幼白,目光各有各的复杂。 “幼白,你真的也是安姓吗?”游画脱口而出的疑惑,是压在心底很久了。 幼白看她,眼睛微涩,他不自觉的眨了眨,刚想凝眸去看对方的眼睛,游画却悄然垂下眼皮,不与他对视。 “哎,游画我们快去找人要紧……”庞仲子跳起来扯了把游画,他努力想像平常一样嬉笑怒骂,“这师爷一副病歪歪的样子,脑子还算好使,不过这天底下多奇人嘛……” “不是说高手在民间,咱们也有幸遇上一个罢了。” 幼白在原地也呆愣了下,脑子里所有的东西串在一起,他顿了顿,才轻轻地摇摇头:“怎么可能呢,那可是国姓,我哪里高攀的上……” 生硬的把游画拉走的庞仲子在离开前回头看了眼身后,早有士兵将顾家人全部抓起来带走,瞬间空下来的地方就只有慢吞吞的爬起身的幼白。 那瘦而弱小的背影落在他眼里,他常年习惯性嬉笑的脸上所有情绪退了个干净,只余苍白,幼白,安幼白—— 百家姓所有姓氏任你选,为何偏偏还是冠上安字呢。 ……………………………… 手脚不能动,能听到声音,有人在走动,肢体好像不在是自己,是什么药能这样无声无息的入侵,又能保持这么久药效?看来,以后还真应该好好学学药理了。 安宁醒来以后就是这种情况,想到之前发生过什么,她倒一点不担心了,一切都会结束,很快。 有人轻轻地叹了口气:“安郡主,你该醒了吧?” 睁开眼就看见有个人凑近她,手里拿着油灯,火光映的她的脸,像极了话本里的女鬼。 貌美,苍白,诡异。 安宁稍稍适应灰暗视线,才眯眼,看着她,有点疑惑,她明明是在顾凤斓手里被算计的,怎么醒来却是顾笙华。 显然,她还不知道眼前这个才是真正的顾凤斓。 “你是不是很惊讶?“顾笙华扬起一抹天真的笑,那样子还如少女无暇,”你说你是为了什么呢?眼睛里只有案子,一点蛛丝马迹都能看出些什么来,所以,我很讨厌你的眼睛,那么锐利那么冷的眼神,我想了想,你这双眼睛还是不要了。” 安宁是受过训练的,一般的药物对她并无作用,而这次中了招,显然是顾里山庄秘制的药不辱没盛名。 她听着眼前的家伙自说自话,集中精神恢复自己的内息,从一点开始运力,手指,手掌,手臂…… 顾笙华没有注意到,她笑的开心,轻轻的吹了一口气,“我很少动手的,太脏了,但是我是真的很想把你这双眼睛拿掉……正好你的命又值钱,你猜猜,有人花了多少钱要你的命?” 安宁僵木的身子更冷了,她很想当做没听见,可惜,有点恨自己此刻耳力清明。 068我没有不愿意做的事 安宁冷眼看着顾笙华诡异又天真的笑容,心中终生些许疑惑,她突然想起了幼白,如果是那家伙,一定能将对方催眠……这样想着,冰凉的身体不再麻木,她的手指终于能动了! “哎,我忘了你现在还说不了话,舌头都是麻吧?我们顾家的药可是万金难求……”顾笙华灼灼的看着她,开心的笑着。 安宁暗自冷笑,却装作认真听她说话的样子,大抵是她的注意力让顾笙华很满意,并对顾家的秘药太过放心,根本没有察觉安宁正在慢慢恢复,也未发现安宁能动的手指悄无声息的狠狠掐着自己的腰侧软肉,用尽力气摆脱药效。 可是顾笙华并没有给她太多时间,她边说着放下了油灯,打开了脚边的一个木制小盒,拿出了一套精致的金针! 有长有短,有粗有细,金针在灯光下不时地泛着光,顾笙华欣喜开怀的对安宁道:“这就是他们做梦都在肖想的‘妙手回春’十二金针。” 身体的麻木感消退的同时腰间被自己掐出来的刺疼感猝尔袭来,安宁不自禁的蹙了下眉头。 顾笙华大概误解她脸上一闪而逝的异色,笑了笑:“外人都以为这套针有什么神奇,真是愚蠢,白白被那女人耍着玩,真正的秘密……” 那女人……是说顾沉秋?安宁知道顾家母女间关系凉薄,只是没想到会到这个地步。 身体已重新在自己的控制下了,纵然功力尽无,她也有自信能化险为夷。 “时间不早了,就不跟你说了,”顾笙华讲到关键处又叹了口气,“待会儿我会用针灸封住你的心脉,然后把你眼睛挖出来,再把针都拔了,你不会很快就死,不过活着受罪罢了。” 安宁表情冷极了,她紧紧的盯着那拿着针靠过来的手,正想在对方扎她那瞬来个绝地反击。 顾笙华却停住了,她乌亮眼瞳突然收缩,浑身的气息也瞬间变了,冰刺般阴冷,脸上也笼着沉沉的死气,她粲然而冷笑:“竟然能找到这来……” 安宁微震,耳边一声巨响,从外而锁着的大门第一次被人粗鲁的撞开,砸到墙面上嘎吱作响。 游书和唐宕是同时冲进来的,两人配合极好,一左一后分散开,游书锁定顾笙华,大声道:“顾凤斓,不要做无谓的抵抗了,主动投案争取从轻发落。” 唐宕则目光切切的看向安宁,眼里盛满真挚的担忧、庆幸、喜悦,安宁心中一松,紧绷的身体轻轻放松,任由自己躺在地上。 顾凤斓冷冷的嗤笑一声,她手里捻着金针有锋利的光在闪烁,她的声音不复之前的柔美,生生硬硬:“杀人实在太容易了,可以寸寸刀刀、鲜血淋漓,可以简单粗暴、活活窒息,也可以无声无息、无痕无迹……” 顾琳月和顾茹珊的死法……她这是变相的承认杀人? “你们要不要试试?”顾凤斓的面容扭曲起来,看向安宁的目光带着说不出的尖锐。 “等等!”唐宕大叫一声,到底是怕她真的伤到了安宁,这时候关心则乱,他豁出去的喊道:“我试,拿我先试……你不是想扎人吗,来,我给你扎。” 他大步走过来,嘴里还说着:“听说寸心毒是你们祖先研制的,那就用你们老本家的东西来试好了……” 顾凤斓愣了一下,看着唐宕无所畏惧的挑衅模样,神色竟有一瞬间的动摇,然而立马生出更大的一股嫉毒怨恨,她咯咯的笑了,牙齿咬的吱吱响。 安宁这才真正的感觉到了阴寒的杀意从对方身上迸发出来,这唐宕还是真的激怒了她了。 “想试试寸心毒是吧。”顾凤斓手里的针尖还是对准着安宁脖劲处,挨得很近的距离,另一只手却抬起,甩出一根极粗的金针,不偏不倚的射向唐宕的脚,逼得他停步,“那根针就是浸在寸心毒汁中磨成的。” 气氛顿时僵持,原来顾凤斓不是那么好糊弄的。 唐宕看着脚边的金针,一时僵住了,他咬牙切齿的瞪顾凤斓:“如果我扎自己,你是不是就放了她?” “要看你敢不敢扎了,”顾凤斓虽然早已理智尽失,可不代表她傻,“怎么,不愿意了?你们男人呵……“ “有什么不敢的!”唐宕弯身拾起金针,特制的针身,一半金质,一半染了墨汁一样的颜色,“为了她,我没有不愿意做的事。” 针头对准自己胸腹,毫不留情的扎下去—— 几乎在顾凤斓惊愣的同时,安宁动了,她突然猛地擒住顾凤斓的手腕,抬脚全力一踹,正中她肚子。 顾凤斓吃痛,倒向一边。 069梦里的小崽子 安宁早已算准,在顾凤斓倒地时就地一个翻滚,扑到她身边,屈臂锁喉,将她压在地上。 顾凤斓瞠目欲裂,“不可能……” 安宁给了她一个冰凉的笑,哑着嗓子说:“幸好你废话多。” 若非她废话一大堆,安宁还真等不到反击。 “安宁……你没事吧?”早趁着顾凤斓没察觉就来到对方背后的游书忙俯身靠过来。 他其实在唐宕吸引顾凤斓注意力时就准备偷袭的,这会儿松了口气,探手要封住顾凤斓穴道,好让安宁起身——谁知这时,突然生变。 疯狂的人总是比常人可怕,因为他们不怕死,不知畏惧,顾凤斓猛的使出全身气力一挣,本来一番动作下来有点手脚疲软的安宁没压死,被她挣开,她下意识朝一仰躲开,可不料顾凤斓双手一拢就要抱住她。 紧急关头,游书伸出的手化为一掌,夹着劲风打向安宁肩胛,瞬即把人打飞出去,远远的翻滚了三五下才停下来。 落空的顾凤斓一甩手就飞出两个金针直射向空门大开的游书,后者似已料到不退反进,腾地飞起落在她后背,袖中的一把玉扇子飞出去一圈又落回他手中。 唰一声合上羽扇,他站直身子,手中的白色扇面极快的淌下一滴血,落地无声。 顾凤斓脖颈上一圈血痕,她极缓的倒下,却像是感觉不到疼,嘶声笑起来,凸出来的眼珠转了转,在倒在几步外的无声无息的唐宕身上看了一眼,又艰难的转到极致看向更远处的安宁,她不顾喉咙咕噜咕噜冒出血:“无声无息……无痕无迹……哈哈哈,你、你们都得死……” 安宁刚想撑着地面起身,胸口一阵刺痛,她惊讶的低头,一根如牛毛细小的金针不偏不倚的扎在左胸处——她竟不知何时被扎中的。 “安宁!安宁……” 游书惊呼两声,想走过去,却一个腿软差点栽倒。 ********* 这一次安宁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在一个大院子里,依稀是小时候住的地方,院子在山脚边,有漫山遍野的杏花,开到繁盛时候,仿佛把天地都遮盖了似的,园子周围绕着一弯很浅的小溪,流水人家,宁静安好。 院后还有菜园子,有葡萄架,有如水的月色,层层叠叠的村里的梯田。 还有……小崽子。 那个她捡来的小崽子,总是躲在菜园子里,偷吃东西……太久没有想起的那些年,在梦里开出了花儿,安宁肆意的笑出声来,她想等杏花村的花都开满了,她还要带着那小崽子一起去看看。 可她知道那小崽子定是不愿意的,漫山遍野的花都不及他窝在菜地里挖出个番薯,或是摘下那爬上篱笆的丝瓜儿…… 梦中无日月,醒来已经年。 等安宁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三日的黄昏了。 她从床上坐起来,揉了揉干涩的眼睛,愣愣的看着外面昏黄的天光,好一会儿,才觉察出来时间,只觉得一梦一醒间,那梦里年华恍如昨日。 回不去的童年,埋在了心底最深处。 她坐了会儿,头才不涨痛了,却仍旧有些空白。 有人轻手轻脚推门进来,见她醒了,才‘呀’了一声,道:“安宁,你醒了?” 庞仲子这样正经的喊她,安宁默了。 “你都睡两天了。”庞仲子进来,将托盘放下,里头搁着熬好的汤药,还有几样可口开胃的饭菜。 安宁有片刻的晃神,失去意识前,她记得…… “唐、唐宕他……” 070无才无德无貌无功 “老大……嘿嘿,我就知道你醒来一定会找我!”大开的门后探出一个脑袋,唐宕那笑的大门牙都露出来的傻样瞬间落入房中人眼中。 “……”庞仲子。 “……”安宁。 唐宕活蹦乱跳的进来,嘻嘻笑:“老大,没想到吧,我一点事儿也没有。” “这小子鬼精着,你们都着了他的道了。” 庞仲子见不到这人嘚瑟,忙跟安宁解释起来。 唐宕玩了一手障眼法,那金针他根本没扎到身上,他往身上狠狠一扎时,已经在掌心对调了金针针尖。 他佯装中针倒地,不防备,那金针在没扎破肌肤的情况下也能把他药晕了,可见其厉害。 “真幸亏这小子还有点脑子,啧啧……”庞仲子掩不住的嫌弃之色,眼里满是真真实实的笑意。 安宁看着唐宕乐呵的模样,终究软了神情,对着他露出一抹虚弱的笑容。 唐宕立马两眼发亮,合不拢嘴的笑出声来,“老大,你可算笑了,都多少年没见过你这样笑了……” “没出息!”庞仲子照着他脑袋盖了一巴掌,也大笑起来。 气氛十分的热闹、欢乐,庞仲子和唐宕那一胖一矮互相不待见,时时闹腾的场景,熟悉而恍惚,安宁有片刻的愣神。 “三胖……” “格老子的死二蛋……” “老大,老大……” 现实的吵闹夹杂着几声稚嫩的呼喊,好像从久远的地方传来。这分明也是她童年里的记忆,唐宕、庞仲子他们更是伴随她时间最长的伙伴,她的梦里……却遗漏了? 难道是——失去了的才念念不忘吗? 安宁脸色渐渐发白,垂下的眼里满是茫然。 闹了大半天的庞仲子和唐宕终于停下来,然后他们发现安宁已醒过来有一会儿了,竟然还呆坐在床上?! 两人都有些奇怪,“老大?”唐宕试探的叫道。 庞仲子也深深皱眉,“老大,你是哪里不舒服吗?” 安宁摇了摇头,过了好一会儿才缓缓的道:“我气血通畅,毫无不适。” 唐宕奇道:“那你为何不说话?” 安宁抿了抿唇,再过了好一会儿,问道:“是谁帮我解了体内剧毒?” 唐宕和庞仲子皆是一惊。 庞仲子脸色有些变,“你中毒了?而且还被解了?” 安宁点头,“顾凤斓扎了我一针,我记得很清楚气血翻涌、四肢麻痹,那是剧毒入体……” 虽然她很快就失去意识,可自己究竟中毒没有却很确定。 “你真的中毒了啊,我还以为看错了……”唐宕恍似想起了,狠拍了下自己脑门,“原来他是……” 庞仲子脸色大变,他飞快道:“是游书……是他给你吸毒了!” 唐宕的话被他截断在嗓子眼,他瞪圆了眼睛,刚要再说话就被庞仲子踩了一脚。 游书是个人才,安宁是知道的,文韬武略,又通医理,若是他为自己解毒确有可能。 安宁想着,微微叹了一口气,抬手揉了揉作痛的脑袋,也没看见他们的小动作,不疑有他,说道:“去把游书叫来,我有话问他,还有,顾里山庄的事情……” “老大,你就安心休息吧,事情我们会办好的……我马上去叫游书,马上去……”庞仲子一把抓过唐宕,不给他说话的机会,着急忙慌的把人拖出去。 出了门,庞仲子直接把人拖到院角,四下无人。 两人四目相瞪,唐宕一字一字道:“我以唐家八辈祖宗为赌,赌我看见的是安幼白为安宁吸的毒!不管是什么毒,绝无可能短短时间里被化的一干二净……” 绝无可能四个字他咬字极重。 两日前在书楼,他是晕了,但是醒来的也很快,而那时—— 游书抱着安宁不住地喊她的名字,旁边围着庞仲子游画,他因为脑袋还不灵清所以没察觉过来发生了什么。 然后就是游画飞快的离开了,又有人进来了,他被挡住了大部分的视线,所以有短暂的一段时间没看清楚画面。 等他彻底看清晰时,画面已经变的让人惊悚了。 幼白伏在安宁胸口,脑袋起起伏伏,而游书扶着安宁的双肩,靠着墙闭着眼好像睡着了,一旁的庞仲子竟然躺地上呼呼大睡。 他以为自己眼花了,最后的最后……他记起来了,在幼白从安宁胸口抬起头转过来看他时,那双眼睛—— “我看见……我看见了什么?”唐宕突然十分茫然眨了眨眼,好像都记起来了,又好像遗漏了什么。 庞仲子也一字一字回他:“你那时候还晕晕乎乎都肯定是看错了,我以庞家十八辈祖宗为赌,赌是游书,他是什么人你我还不清楚,深不可测……” 唐宕脸色青铁,“你不怕你十八辈祖宗晚上都出来找你!” “……”庞仲子败下阵来,他干干的咳了声,“老子才、才不怕。” “是吗,有种你再说,”唐宕根本不信他敢,抬手指着他鼻子骂,“别以为我好糊弄,你想骗谁呢,就是安幼白那个臭屁小子!万一安宁中的是寸心毒,他吸毒也不怕死,难道他……” “绝无可能!”庞仲子不容他猜测下去,胡扯道,“他是南东先生举荐来的,肯定是受命于人才会救安宁……再说,那家伙救人总是义无反顾,蠢得一塌糊涂!” “……”唐宕。 两人脑中同时掠过幼白被李寒草划伤手时傻傻愣愣,在安宁面前唯唯诺诺的模样,唐宕松了一口气,是呢,那家伙怎么可能喜欢安宁,他敢? 庞仲子却暗自苦笑,世事总是愚人,绝无可能? “也是,他长得比我丑,比我武功差……不,比起来我不止是差,是差差差差差……”唐宕愤懑中。 “嗯,太差了。”庞仲子胡乱的点头应和。 “和我相比,真是无才无德无貌无功……” “一无是处。” “嗯嗯,一无是处。”唐宕可算是满意了,点点头转身,“你记得要告诉那家伙,下次可没那么幸运。” 071疼……良心疼 “你也记得跟游书说一声。”庞仲子只说了一句,唐宕摆了摆手嘟囔了句知道了,白白让游书得了个便宜,虽不甘愿也无奈。 庞仲子看着他一步步的走开,彻底从眼前消失不见,脸上再无表情,过了一会儿,他突然一手捂住胸口,微微弯下腰去,侧身靠在墙上。 他脑中翻来涌去的都是每日子夜看见的那张脸——紧闭着眼睛,浓密的睫毛一直在颤抖,眉头皱成一团,因为泡在水里而发皱的肌肤,透着沉重的白。 狠狠的闭上眼,庞仲子低头呓语似的轻轻动了动嘴唇,“疼……良心疼……”然后,一遍遍的咒骂了句格老子的! 直到离开,他都不知,一墙之隔有人听了全程,这世上没有绝对的秘密,隔墙有耳,人心难防。 *********** 顾里山庄因“神医”、名山胜景而成名,无人不晓顾神医那能“妙手回春”的医术,已在市井之间传成了奇迹。 可如今人死世事了,一纸公文昭告天下,顾里山再无顾里山庄,顾家人全部落狱,上至风州刺史之子姚仕佃,下至庄丁扫洒。 那片后山的秘密并未大白天下,只以顾家二女,顾琳月和顾茹珊的死为噱头,另顾沉秋被姚仕佃所杀又掀一番热议。 有些案情要低调处理,有些却要传扬的人尽皆知,更加之这些年安宁破案积累的名声,每一桩案告破后,都会有人专为之撰写成书,热卖热抄,茶楼说书,不多日在市井间连三岁孩儿都会唱说一二句。 安宁以身体微恙为由将堂审之事交予游书、庞仲子还要游画,不等事情落定案件归档就匆忙离开了风州往回赶。 据探子消息,她着人调查已久的岭南第一药商宋家长子宋伯东回了丰都郡。 这回连根掀了顾里山庄,安宁等人此行的目的也仅是达到一半,从头至尾都没探查到真正的关于寸心毒的消息。哪怕最后顾凤斓这个丧心病狂的家伙也是逗他们,根本没有什么沾染了寸心毒的金针! 不过也不是全无收获,至少有一点已经确定,寸心毒的毒引子是种在顾里山后山谷里的那片花,取其花叶研磨成粉,入药可止疼,亦可害人。 又从扣押在顾里山庄的那近三百人口中撬出不少关于顾里山庄与各地药商的勾当,其中首当其冲的便是岭南第一药商宋家了。 这次拿了实打实的证据,安宁回程的心情轻跃了不少。 “老大,我们不是着急赶路嘛,为什么不骑马,偏要带着病恹恹的家伙坐马车……” 唐宕一边冲马车里头囔,一边狠狠的抽了几鞭子,马儿吃痛,嘶叫一声,飞跑起来。 如此,马车顿时颠来倒去,垫了数层软垫仍旧苦不堪言的幼白已无力哀嚎。 安宁靠着车壁的身子也晃动了厉害,可她丝毫无觉般闭眼假寐。 “少说废话,赶你的车。” “我偏要说……”唐宕气呼呼的将马鞭挥的跟舞剑似的,狂奔的马儿一路尖嘶,“还有那宋伯东算什么东西,至于兴师动众的赶回去见他……” 这宋伯东还真算个东西,年龄三十有六,风华正盛,相貌英俊潇洒,身高八尺一寸,家世卓好,赫赫有名,家财有那么十几万两黄金外加几十万两白银还有无数不曾或是说难以估算价格的珍宝…… 比起顾沉秋这会点医术的伪神医之流,宋伯东却是实力派。 072戏水栖鸳 这是个小镇,偏僻到不能称之为镇了,因为实在太小,略比村庄大那么点,在地图上根本找不到这个地方。 安宁三人本是在下一个大镇上落脚休息一晚,只是这暴雨说来就来,马车在泥泞的路上跑不起来,耽搁了行程,不得不找个地方投宿。 来时他们没有走这条小路,哪成想找了大半天才有这么个小镇。 天气阴沉,雨声阵阵,一进镇唐宕就驾着车朝亮着灯的一户大人家行近,敲响了他们的门。 虽然有些晚了,但是烛火明亮,是有人未歇息的,不多时,门便开了。 一个年轻人,单薄瘦小,脸色不怎么好,唐宕吓了一跳,这人五官蛮秀气,就是瘦的像挂着衣服出来而不是穿。 他将手里的灯笼提起来照在面前,映着彼此的脸,看着唐宕这陌生来客,面无表情:“你敲门做什么?” 唐宕冷不防抖索了下,心里毛毛的,道:“不好意思,我们是路过此地,因暴雨难行耽搁至此,方圆几十里似乎就这么个小镇,所有冒昧叨扰,想借宿一夜。” 年轻人打量他几眼,“几个人?” 唐宕心一松,忙答:“三个……哎,安宁,幼白你们两下车过来……” 其实在两人说话时,安宁已经掀开车帘准备下车,听见声音,撑着伞就跳下车了,等她一走近屋檐下,迎着灯笼光一站定,那打着灯笼的年轻人眼珠子一转,看着她立刻说道:“你们去别家吧,我家没地方。” “啊?”唐宕错愕看他,刚不是……这怎么又拒绝了?他忙说,“我们就住一晚,明天天一放晴就立刻,你放心好了,我们不会添麻烦的,随便两间房间就可以了。” 他特意挑了这个大宅子借宿,就是笃定会有住处的。 年轻人眼光在安宁身上又溜了一圈,摇了摇头,就慢吞吞的转身,关上了门,留下一句“往前走有间客栈……” 这么小一镇会有客栈吗?唐宕将信将疑。 安宁缓缓抬头看了眼宅门,“这人有点古怪,身上没有生气……” “是吗,我也觉得有点怪异,可能是这糟糕的天气吧……”唐宕说完又有点不耐的道,“真麻烦,接下来我们要去哪?去找客栈?” 不然呢?安宁撑着伞转身沿着路往前走,竟不打算在坐车,而是步行过去。 唐宕哎了一声,追着她小跑几步,“幼白呢,怎么不管他了……这家伙几天都闷不吭声,我看他气息奄奄的不会是要挂了吧……” 但是出乎他意料的,幼白不知何时也下了车,凉风凉雨的他伞也打就迈步走在路中心,那姿态好像淋雨也是件享受,隐约还勾着嘴角哼曲儿。 “……”唐宕算是涨了见识,还是头回见这家伙这小样儿嘚巴的。 沁凉的雨水湿了衣,贴着皮肤,渗入一阵阵冰冷,按理说常人该觉得冷,久了也该会冻僵了,麻木了,可幼白脸色却比坐车要好。 他脚步也轻快了许多,罔顾唐宕看疯子一样的眼神,跟上了安宁的速度,并肩行走。 没走多久,果然有亮着灯的一座小楼,比不上刚才的宅子大,远远看去,也不破落。 近了才发现挂着匾额,上书‘有间客栈’。 “这名儿取得……”唐宕点点头,有意思。 木料陈旧,看上去像是一座上了年纪的雕楼。 进楼前,安宁从腰间拿出个瓶子,倒了些粉末儿抹在掌心,然后敷在面上,不过片刻,一张脸就偏蜡黄色,五官没变一丝一毫,整个人姿色削减大半。 古语云一白遮百丑,也不是没有道理。 “老大,你这干啥?” 安宁没说话,刚才唐宕没注意到,不代表她也粗心,那年轻人打量她之后决然拒绝,很可疑。 虽不惧妖魔鬼怪,但不可不防暗箭小人,自中了顾凤斓算计,安宁深深引以为戒。 “唐宕你去把马车牵过来,记得换个随从书童打扮。” 安宁边说边往里头走,随手将伞收了递给浑身湿透幼白,“你先跟我进去。” “凭啥他就跟你进去,我……”唐宕瘪瘪嘴,又一次眼睁睁看着两人从自己眼前走开了。 楼里面光线不必外头亮堂多少,进门一个门廊间,很窄,顶上挂着灯,走了二十来步,便见一面八折屏风拦路,上面是双面仕女图,栩栩如生,晦隐晦现,幼白脚步一错差点踉跄,被安宁拽紧了胳膊拖了几步。 她抬手一推,那屏风中开,露出一道门来——还真是令人刮目的设计。 再跨出去,这雕楼里面像是一个四合小院,都是二层小楼,环绕一圈,安宁站在那小院里,重重咳嗽了一声。 “谁呀这么晚来……” 正对着大门的一间房被推了开来,走出来一个三十上下的红衫妇人,打着哈欠上下两眼把幼白和安宁都打量了一遍,“你们大概是走错门了。” “没有错。”安宁走上前几步,“我们来投宿的。” 那红衫妇人笑起来,“这儿不是寻常客栈,不接纳……” “金莲勾挽,戏水栖鸳。”安宁淡淡的扬声打断她,然后似不经心地将手搭在幼白的肩头,“老板不接纳?” 红衫妇人惊愕,随即笑开道:“是我看走眼了,谁让小姐看起来如此一板一眼,我还以为是哪个官衙出来的人。” 的确,安宁那通身的气质是遮掩不了的。 她尽量收敛着气息,冷言:“可还有房?” “有,长住还是短时?” “只一晚。” “随我来吧。” 幼白还有些莫名其妙,只得跟在安宁后面,一起随那红衫妇人上了二楼。 这不看不知道,深入才发现,这栋楼分外的精致和别具一格。 那红衫妇人在带他们来到一间双套房间,外间有桌,带着一个碧纱橱隔开内外,“如何?” 安宁走了进去,粗粗扫了一圈:“可以。” “小姐还需要些什么?我们这里可有全套。” “先送吃的和热水过来。”安宁在桌前坐下,“另外在给我随侍的书童安排一个房间,他去安置马车了。” 稍微停顿了一下,又补充,“晚点把你们楼里的全套有些什么都送一份来。” 那红衫妇女听到这终露喜色,眼神肆意地在幼白身上扫过,“全都按小姐吩咐的马上送来。” 073你师父是女人? 红衫妇人转身离开,幼白终于忍不住问道,“这什么地方?” “杨柳楼,你可以把这里看成倌院,和勾栏不同的是来这里的女人都会自己带男人过来。” 所谓挂羊头卖狗肉,有间客栈在市井里头也是有些名堂的,据说它的总栈开设在王都京城,花阗国各地都有分客栈……这小镇如此偏僻,竟然也有这分栈。 幼白张了张嘴,就听她又道,“还可以金屋藏娇,将男子养在这里,只要出钱,自然有人照顾。我之前说的那句戏水栖鸳是这里的暗语,一般来说他们只招待熟客,或是有人介绍来的。” 幼白彻底明白了,自己要扮演的角色……他不自觉的把手缩进了袖子里,一双耳慢慢变成粉红色,“唐宕,他……” 他想问为什么不带唐宕进来?而让他假扮书童……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唐宕长得比他俊美多了。 安宁站起了身在那房里走了一圈又出来,“他一看就不是个顺从的货色。” 她没有说出最主要的原因是接下来演的戏,以唐宕对她的心思,怕是会弄巧成拙。 烫的冒烟的耳朵以飞快的速度恢复正常,幼白捏紧拳头,也坐到桌前,不敢正视她,一双眼只看桌面,“大人既然知道这是间伪客栈,偏要进来住,不会是为了查这种摆不上台面的暗生意的吧?有案子?” 倌院和勾栏院一样,平日里不出事,官衙也不会来管,安宁在听那年轻男子说出有间客栈之名后,还真的就来,能让她动心思的只有案子。 比起跟着自己多年,大多时候查案时都处于云里雾里状态的唐宕,眼前人竟迅速进入案情分析,安宁是很满意的,抬眼看了他一眼,她缓缓勾唇,眼里一闪而逝破冰的笑,“现在还不知道,能不能确定就看你的了。” 她没有和幼白说,是因为自己的自觉,那个浑身阴寒诡异气质的男人,将她引来这儿,必定是有玄机。偏她被勾起了好奇心。 “属下尽力不负所托。”幼白对查案也是有心的,答应的毫不犹豫。 这小镇地方偏远,日常东西都是自给自足,食物更是十分粗糙,常人家的食物都玉米粥窝窝头还有些小菜之类的,而这客栈竟然能上一盘鸡子炒辣椒,几样家常新鲜蔬菜,卤水豆腐、葱花煎蛋……一样样的摆上来,满满当当一大桌子。 幼白自被揪下顾里山庄塞进马车里,晕车晕的连干粮都咽不下一口,这乍一看如此丰盛的饭菜,那简直欣喜的眼冒红星了。 负责跑腿上菜的一瘦小利落的姑娘进进出出好些趟,饭菜上齐了,另有一粗实姑娘负责送热水,隔间帘子后置放着浴桶,烧开的热水淌下去,冒着层层烟气,凉水兑了三五桶,热度才算合适。 安宁坐着还没动手,幼白瞅着她,使劲的眨巴眼睛,后者若有所觉的眯了眯眼,问道:“想吃?” “嗯嗯。”幼白早已饿的不行不行了,拿起筷子,难得不矜持的道,“那我开动……” 咔——斜着插过来一双筷子顶住他的筷子,安宁手腕一转,筷子夹筷子,轻轻松松的把两只筷子夺了。 “回答我几个问题。” 安宁将他的筷子放一边,一面清清淡淡的说,另一只手还将自己跟前几道看起来很有食欲的菜换到幼白跟前去,“答满意了,有吃。” 不满意就没吃?幼白欲笑无力的看着自己眼前的菜,再抬眼看安宁,带着毫不掩饰的哀怨。 “你们都先出去吧。” “是。”两个姑娘活干完了一眼都没多瞅他们飞快退出去了,瞧着就懂事听话。 “顾里山庄的案子里,你说过一句话,”安宁自己筷子一挑一夹,先吃上了,尝了几道菜,味道不错,“父非父,子非子,手足相残,夫妻勾心,姐妹乱,连襟苟,同床异人,三五成行……嗯,贵庄真乱。” 幼白没想到这人当着他面儿开吃了,这……忒不厚道了吧。 “总结的不错,我想知道你推理的过程。” 顾里山庄的案子了结了,很多事情并没有公之于众。 刚想要踹门表示满腔气恼不甘的唐宕生生收了脚,隔着一道门,里头的声音却听的清楚,安宁问的也是他极其好奇又拉不下脸来问幼白的。 在离开顾里山庄前,游书等人就在柳浅霈和何华司口供里得到关于幼白说的一些问题了。 为这,唐宕还厚着脸皮逼庞仲子去问幼白,可那家伙不晓得哪根筋不对,死也不去问,貌似一天到晚都躲着幼白,集议都不掩掩藏藏的站门背面。 “首先,给我提示的是顾家四女的名字,”幼白眼睛不眨的盯着鸡子炒辣椒,好像盯着就能吃到嘴里似的,“顾凤斓,顾茹珊,顾琳月,顾笙华……一开始我也没发现有什么异常,直到听到一个名字,风如林。” “风如林?你在哪听见的?”安宁诧异,她知道这个名字,是和唐宕一起夜探顾沉秋闺房,那个与她缠绵苟合的男子就是这个名字! “顾笙华的梦里。” 幼白那日催眠了顾笙华,诱导她讲诉了她日日夜夜被纠缠的恶魔,然后,听见那个被顾笙华一遍又一遍的喊着这个名字。 “顾家四女三个都非姚仕佃亲生。”安宁早已知道这点,但是她是在书楼看见顾家族谱里只录了顾笙华这个名字才恍悟真相的。 “我跟顾家庄丁打听过风如林这个名字,他们都缄口不言。” “我已经让唐郡守发了海捕文书。”安宁是派了监视顾沉秋,发现了风如林这号不明人物,自然也要暗中跟踪,必要时就逮捕。 只可惜,他们都低估了风如林,连人怎么跑了,没了都不晓得。 “第二点,柳浅霈和何华司……”幼白思忖着怎么解释能合理点,可思来想去,都有点牵强,“怎么说呢,其实……是味道。他们两身上有彼此的那种味道……咳。” “……”安宁有翻白眼的冲动,“说清楚,什么味道?” 幼白抓抓脑袋,他不是词穷,而是说不出口。 “安幼白,你之前哪来的胆子要做我师父的?”安宁不动声色的看着他脖子一圈都开始晕红,垂着脑袋反而暴露出一双通红透底的耳朵。 果然,她一说完,幼白脸红的更彻底了。 “单、单是一个人……是看、看不出什么,要是他们俩一块出现,到处都是破绽。” 问话那天,柳浅霈和何华司先后出现在幼白面前,他就扑捉到了一些细节。 安宁喊话让柳浅霈进来,何华司起身离开撞倒了椅子险些摔倒,两人一进一出,擦肩而过,虽然故意没有去看对方,可是幼白却清楚的从他们的神态里都出了异常,那种压抑的潜藏着不为人知秘密却只有彼此能分享默契,快意…… 他的感官很灵敏,嗅觉也不例外,柳浅霈一坐下,他就闻到了一股味道,那属于刚刚才离开的何华司的气味。 “每个人身上都有自己独特的气味,而只有极度亲密的关系,才会由内而外的融合彼此的味道。我师父说,相爱的人,能从人群中分辨出彼此,就是这个道理。” 不单纯是指气味,也可以说是某种牵引和诱惑,人群中身边万千都化为背景,只能看见那人。 安宁沉默了片刻,才又开口:“你师父是女人?” “……”幼白摇头不是点头也不是,这个很重要? 074自虐症的最高点 “最后一点,顾笙华和顾凤斓两人互换身份。” “那其实是个很简单的游戏,模仿,顾家四个女儿中最擅长伪装和模仿的就是顾笙华,她有顾琳月和顾茹珊一样的身段,又有顾凤斓一样的心机。常年呆在山上,拘于一室,顾家人都逐渐迷失了正常的是非观伦理观……只要眼前的利益和及时行乐。” 尤其最小辈的顾笙华涉世不深,耳濡墨染家里人的风气,过早的被扭曲了三纲五常。 “我读过她的梦,从八岁后就一直不曾有过欢乐,她那时候应该是……被风如林和顾沉秋两人在一起的场景刺激了,后来她知道自己和其他姐妹不一样,她独独流着父亲姚仕佃的血,所有人都以异样的目光看待她,好像她才是异类。仇恨是种子,在各自阴霾孕育中成长,直到最后爆发。” 后面的事情,安宁已经从姚仕佃的口供中知道了,顾笙华有极度严重的自虐症和幻想症,“你在什么时候猜到她才是杀了顾琳月和顾茹珊的人?” 是的,真正的凶手有且仅有顾笙华一人。 这个真相是连游书这样谨慎专于破案的老手都没猜到的,尤其有了顾凤斓在书楼的那一出,他几乎深信不疑。 “顾茹珊死的第二天,我在山上撞见顾笙华,她说在看风景,其实是在等柳浅霈和杨灿,如果不是我打乱她的计划,那日应该是她死了,借杨灿失去理智来杀自己,造就一场谋杀……” 从顾笙华站立的陡坡滚下去虽不致死也是大伤,而她的目的就是死。 自虐症的最高点就是自杀。 “刚得到消息,顾笙华在狱中自尽了。” 唐宕不知何时推开了门,没进来,就在门边靠着,一只脚还踩在门槛上,那是他头回不像狗看见肉包子一样奔向安宁,看着安宁和幼白相近而坐,相谈甚好的场景,他堵得慌,心塞死了。 他本来火急火燎想把这个消息告诉他们,结果发现,他们各自早就料到了。 嫉妒……原来是种难堪而难受的感觉。 他这堵的塞的要死要活,却听见—— “咳,我能吃饭不?”幼白抓着筷子,抿了抿干巴巴嘴唇,弱弱的问。 那可怜的小样儿,像极了大街上常见的流浪猫。 唐宕额上青筋一蹦一蹦的,他是瞎了眼猪油闷了心才会嫉妒这死小子吧? ******* 哪怕唐宕闹得要掀了整间客栈,最后还是落了个灰溜溜滚去楼下单间自个儿睡的结局。 书童就该有书童的本分不是,他一口苦血肚里吞,怎么也想不通,安宁的眼光,自己要长相有长相,要身材有身材,幼白跟他比,分明就一真品一残次啊。 某残次品吃饱喝足,还洗了个热乎澡,乖乖的听话在床上睁着眼睛等待安宁吩咐要他的配合任务。 不出安宁所料,没多久那红衫妇人又出现,身后还跟了之前上菜和提水两个小女婢,高个儿壮实些的提了粗粗的铁链进来,带锁的手脚铁环,长度足够在一人身上缠上两圈,小一点的举着托盘上面也是花样繁多,不一而足。 安宁本就在外间桌前坐着,她起身走过去,扫了一圈,独独挑了又粗又重的铁链接过来掂量了一下,“不错。” 那红衫妇人见此,取了托盘上一粗鞭子送上,笑的暧昧,“小姐好好享受。” 075他眼睛本就极漂亮 红衫妇人和两个女婢推门出去关上了房门,这房与房之间隔了层木板,夹缝不大,隔音却真不是很好,站在门外也不那么安静了。 三人还未走,就听到里面传来男子的讨饶声,“大——大小姐,你放过我,求你放过我吧。” 一阵铁链哐啷的声音,挣扎厉害的人被强锁了手脚,接着是衣衫被撕裂的声音,伴着男子的低泣又响起阵暧昧的吸允声,粗喘的呼吸——就在这当口鞭子的抽打声噼里啪啦的响起了。 无情的鞭打声中还夹杂着男子的哭喊痛呼,那瘦矮点的女婢抖了一下,“没想到那小姐看起来很正经,其实这么残暴。” “你到现在还没明白人不可貌相吗?”红衫妇人满意的露出笑,转身走开。 那女婢似想起什么,抖了抖身子,旁边壮实点的女婢一点反应都没有的样子,两人一前一后跟上那红衫妇人的脚步一起离开了房门前。 屋里的幼白浑身冒烟的呈大字型躺在床上,他满目控诉的瞪着安宁,一双眼水汪汪的红:说好的演戏呢? 他的眼睛本就极漂亮,这样荡着春、色碧波,正抽着床位柱子的安宁手一抖,鞭子扫到幼白的小腿肚,又是一声痛呼。 那力道掌握的极好,疼在皮肉,伤不到筋骨,只留下浅浅淡淡的痕迹,这才多大点功夫,他双臂双腿都落了不少印记了。 而从头到尾,他都是真的哭喊呼痛。 安宁深吸一口气,捏紧了鞭子,没有动,如墨的眼潭深不可测,看着因为被锁了四肢,扒了上身衣物,浑身肌肤白里透红的人,她差点没忍住摸上去。 说不震撼是骗人的,在她记忆中,从没见过这么美的身子。 不是女人身段的那种美,而是跟刚长成的嫩莲藕一样,水灵灵粉嫩嫩的,只除了清瘦的骨架衬的他整个人过于秀气。 幼白不知是羞得还是疼的,身子一颤一颤的,他是真的后悔的肠子都青了!本以为不过是走个过场演一把戏,可安宁这也不按常理办事了! 他本来面貌不出彩,却胜在干净白嫩,从安宁的角度看来,下巴尖尖面带红晕,睫毛浓密掩住闪烁不定的眼神,竟有股难言的秀色可餐的诱惑。 安宁眯了眯眼,目光又从他胸膛到脸上扫了一个来回,最后落在他右手掌心,上次受的伤留下一道新长开的疤,到不是特别难看,只是有点碍眼。 “还……还要说什么吗?”幼白被她盯得紧张的吞了吞口水,两只手腕不自觉的收缩着,被铁链咯的又是一疼,如此正好,他不会太过羞涩僵硬。 凭借着超强的自控力,安宁丢开鞭子,翻身跃下床,整了整从头到尾都一丝不苟的衣衫,“咳,你演的不错。” “……”幼白泪眼汪汪,哭笑不得。 ******* 一番折腾夜色已深,重新换了身衣裳的幼白舒服的喘了口气,他是真没力气动了, 躺在床上慢慢地放松肢体,早知道就不该答应帮忙,转而又想起刚才被那么粗暴的对待——浑身好像又开始发烫了。 幼白紧咬着牙忍耐身体的异样,密密麻麻的针尖扎似的疼,一会儿憋得脸发白一会儿又热的像熟透的果子。 这双间房却只有一张床,安宁去隔间梳洗完回来,先看了眼放下帐帘的床,然后原地转了两步,除了床,就剩外间的桌子四个椅子,最后,她终于承认自己好像没地方睡觉。 连日的舟车劳顿,铁打的人也会累,她捏了捏眉心,认命的想转身去外间搬椅子拼接着凑合一晚上。 “下雨天夜里凉,还是睡床上吧。” 幼白抬手掀开一边帐帘,动作迟钝的起身下床,长袍缓带,身形削瘦,许是脸色热烫过久,额上还有点薄汗,他微微笑着说,“我睡得多,不困不累,你睡吧。” 安宁半转的身体生生扭了回来,她有点迟疑和惊讶,两人虽然有身份高贵低下之分,可她毕竟是认了他做师父的,哪怕是别别扭扭,那也是师徒关系,这段时间,两人的相处不疏不淡,不远不近,她是适应和习惯这种距离的,这因为这样,她才会将他带在身边,也容许他与自己同处一室。 更主要的是,他对她没有威胁,说白了,就是幼白是文生,太弱了,其次他不像唐宕对自己存了那种心思,让她觉得不是麻烦。 “大人不会是嫌弃我刚躺了那床……”幼白有点尴尬的往外间走,嘴里喃喃道,“那你自个把床单被褥里外翻一遍,换一面凑合睡……出门在外,还是不能太讲究了。” 安宁没说话,面色僵硬的等人走出去,才长长的吐了一气,随即失笑,何时她也会不好意思了? 可到底是天性强硬冷漠,只一瞬的自嘲后,平平静静的走向了床铺,宽衣睡下……因为是倌馆,客栈房间里的被褥都是红色,被面绣着鸳鸯交颈,纱帐上也是连理枝。 她睁着眼发了会呆,才累极而闭上,尽力放缓了呼吸,还是驱不散萦绕鼻尖的一股清爽的味道。 隐隐约约,若有似无。 幼白没傻到枯坐一夜,他拿了软垫铺在桌面,俯面趴上去就睡,他都困倦疲累的恨不得一睡不醒…… 想象很美好,现实忒无情。幼白才刚昏昏沉沉睡着了,就被全身骨骼自动移位的尖锐疼痛刺激醒了。 他动弹不得,冷汗淋漓的叹了口气,又是夜半子时了啊。 ……………………………………………… 天色将亮,黎明之前幼白从昏睡中自然而醒,他熟练的抻了抻四肢,慢吞吞的站起来,纯白的软袍又是半湿了。 趁着安宁还没有醒,他先去隔间换了件灰白色儒衫。 因受安宁交代任务的拘束,他今儿个恐怕是出不了门,试想被铁链锁着鞭子抽着蹂躏一晚上的人还能起的了床? 不过,正好他可以真正睡上一整天,这身子是越发的控制不好了…… 不知不觉走进了内间,幼白揣度着时间也差不多了,便轻声喊她:“安……大人,醒醒,天亮了。” 他等了等,没动静。 不应该呀,这人警觉性极强,怎么会睡死了? 迟疑的将帐帘一掀,幼白一怔。 光滑白腻的脸庞半掩在大红被缎子里,露出一点点微勾的眼角,和一点点翘起的唇角。锦被散乱的盖在身上,隐见其身段匀称绝佳。 幼白愣了好一阵子才轻轻地挨着床沿俯身,伸手将安宁露在外面的手拿起放进被子里,入手的触觉,有点凉,很细滑。 没防备靠如此的近,幼白看着她近在咫尺脸庞,连呼吸也能感受到,心跳不由自主的加快,就像揣了一头兔子,停也停不下来的狂奔。 他刚要起身,安宁却倏尔睁开了眼睛,眸中仿佛如见陌生人般,浸满霜雪般的寒气。 两人就这么对望着,目光正对着目光。 片刻之后,安宁眉宇间凝起鲜有的严肃,“安幼白,你在做什么?” 幼白浑身顿僵,脸色微白,心下急转,突然眼睛一亮,索性凑的越近:“看着我的眼睛,集中精力,你看见了什么?” 安宁紧了紧眉头,略有不适的屏住了呼吸,然后真的集中精力看着他的眼睛,声音微沉:“从你的眼睛里看见我自己……唔,怎么会……” 似隔着雾笼一般的纱幔,她从他眼睛里隐约看见一个人半躺半卧在藤椅上,然后纱幔拉开,那人姿态身段渐渐明晰—— 她骤然瞪大了眼睛,没等她做出反应,幼白眨了下眼,飞快的站直了,脸上闪过一抹尴尬。 “安幼白!你好大胆子……”安宁反应过来瞬间大怒,想也不想就一脚踹过去,“谁让你读我的梦的……” 幼白结结实实挨了一脚,差点摔了,还没站稳安宁翻身下来又是一顿揍…… “你还敢催眠我……” “哎……好痛,别打了……” …… 恼羞成怒的安宁第一回忘了身份忘了脾气,拳打脚踢的揍人,直到气泄的差不多,才拂袖而去。 躺在地上打着滚的幼白觉得自己真是冤啊,一不小心窥到了个惊天大秘密,那就是安宁的梦里,有个男人,堪称姿容绝代,容貌倾城,一眼误终身。 有那样的人在心上,如何能再有人入她的眼……难怪游书、唐宕都望而却步。 这样想着,心头略过一丝丝的酸,幼白莫名的喟叹一声,忍着一身被打的火辣辣的皮肉疼,抱着被子慢慢的睡着了。 失去意识前,他脑海里最后浮现的是从安宁眼里读到的那一幕: 云香缭绕,纱幔重重,那人慵懒的半倚半卧在藤椅上,有风袭来,卷起一阵纱,遮挡的视线瞬间清晰。 那人垂首低眉,长长地乌发垂下了遮住了半侧脸,隐约可见那秀白的下颚,唇边噙着一丝笑,待他微微侧头看过来,那绝伦殊色,令人一眼忘俗。 或许是那样的场景太过深刻,幼白才会在催眠时意志不定,让安宁瞬间察觉……当场被抓包了。 076一点血就吓成这样 这天的雨势虽小了很多,却也缠绵阴沉,天空灰蒙蒙的,整个小镇如世外村落,沉寂、贫瘠。 安宁出门沿着唯一的稍宽敞的路走了两圈,全镇就二三十户人家,或许是因为下雨天,家家闭门不出,偶尔遇上外出的居民,看见她都露出稀奇古怪的目光,然后远远的绕开。 这座小镇的充满了古怪的死气,一如昨晚所见的年轻人。 本不该耽误行程的安宁思虑片刻,决定停留一天,当即转身回了有间客栈。 客栈的老板娘就是昨晚的红衫妇人,自称红姨,安宁回来时,正赶上她午时起床,不知出于何原因,红姨对她极其热情,打听到她要等明日天晴了离开,欢喜不已,立刻吩咐了厨子准备饭菜,要和她共饮。 “舒小姐,来来,你今日就是我红姨的座上宾……上座,这边请,我们今日畅饮一番,不醉不归。” “红姨你太客气了。” 安宁有个极少人知道的大名——安舒宁,所以除了安宁,很多时候她都用舒字这个姓。 “舒小姐有所不知,这鬼地方三五个月都难进来外人,像你这样的过路客也是稀少……你我相识那真真是缘分!” 在这荒僻小镇待久了难得遇上些看得上眼的过路客,更何况在某方面,趣味相投……这是红姨话里话外的暗示,安宁想听不明白都不行。 一楼正对小院门的内堂摆着八方桌,红木的那种,室内装饰透着股雅气,不像寻常烟花场所,倒如大家闺秀家院。 比起昨晚的菜系,今日更盛,安宁顶着一张大黄脸,吃的冷冷淡淡,交谈也是偶尔答一两句,如此这般,红姨的热情仍旧不减,甚至在三五杯酒水下肚之后,渐显媚态,她看起来已经不年轻了,却难以判断她真实的年龄,安宁暗中观察着她,双目涌上酒晕,说不出的勾人。 “阿三,去把小北叫来。”红姨恣意放纵的笑声不停,伸手勾起酒杯又是一杯到底,“对了,你那小书童长得也是不错的。” 安宁捏着酒杯浅抿一口,也笑了,“不如让他也进来陪红姨喝一杯,以谢收留之恩。” “哈哈,好,舒妹子就是豪爽,我喜欢!” 才一句话的事儿就从客气的舒小姐,成了舒妹子,安宁但笑不语。 唐宕昨晚就在一楼拐角的小单间里睡的,早就听见安宁和红姨在内堂吃饭的动静了。 进门时他佯装畏缩的样子低着头看自己的脚面,等到了大桌前才别别扭扭的看向安宁,“大小姐,你找小唐来做什么?” 小唐二字发音都往上挑,那声音……听得安宁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一下子被酒水呛到了,她憋着没出声。 “小唐,来这儿坐,”红姨眉眼一挑,瞬间桃花绽放,她手一抓一收就把人捞到身边,“舒妹子真有福气,有这么俊俏的书童。” 唐宕被她一手摸的全身发僵,脸却不受控制的滚烫起来,他下意识的看向安宁,目带求救之色:老大,什么情况? 安宁微微别开眼,视若未见。 唐宕内心当即嗖的凉了,小心脏貌似受了重创! “北少爷来了。” 名唤阿三的小婢女领了人进来,她先是恭敬禀报红姨,然后才退让到一旁。 跟着她后头进门的男子当下显露在众人眼中。 脸色苍白,骨瘦如柴,眼底是抹不开的浓黑色,不正是昨夜那大宅子开门却拒绝留宿他们的年轻人。 “小北,你过来,见见这昨日借宿的舒小姐。” 红姨意犹未尽的在唐宕身上摸了两把才收回手,把自己另一边的座椅拉开,显然极其照顾那唤作小北的年轻人。 唐宕默默的松了口气,恨不得抖了一身皮,他真觉得浑身不是滋味。 “哦。”那小北年轻人木雕一般无神的眼珠子转了转,木木的看了安宁和唐宕一眼,仿佛不曾见过他们。 这时红姨适时的解释起来,道:“那是我们客栈的小东家,宋季北。他的性格就是这样冷漠,你们不要见怪。” 安宁眼里一霎讶然,唐宕也是暗自吸了一口气。 宋季北?! 宋家的四少爷? 安宁再度不着痕迹的打量了遍宋季北,这传闻很少有关于这宋家小四少爷的,只听说养在深闺人未识呢。 却不料,这幅鬼样子。 “真是不好意思,我家小北十余年不曾出镇,对外面的事多有排斥,这会儿失了礼数……实在不好意思。”红姨笑着强拉宋季北入座,一面还说这客气话。 安宁客套两句无妨,并无多话。 “他是岭南宋家的那个少爷?”唐宕对着宋季北的脸,纠结了一番才斟酌的问出来。 红姨笑了数声,道:“小唐你不过这小年纪,还知道的不少,就是那个宋家,他就是那个宋季北。” 安宁和唐宕都听出她言语里的自豪得意。 宋季北从头到尾都像个木头人,红姨多次用手去敲他,眼神颇为不满,显然是嫌他这样不懂事,给她丢脸。 四人一桌,气氛却还不如之前好了。 红姨在宋季北不情不愿的给她倒酒,并为她夹菜之后,越发的春风得意了,她笑盈盈向安宁举杯,道:“舒妹子可是惦记着楼上的那位,所以食之无味,心不在此?” 安宁摇摇头,还没摸准她的意图,就听她侧身吩咐阿三去楼上看看。 唐宕吃饭的动作一停,撇嘴哼了声。 红姨转头看他,笑的更勾人:“小唐吃的不合口味?” “才没有……”他闷闷的埋头吃白饭,一副不想搭理人的模样。 安宁以为幼白也会被叫下来,可是直到他们吃完饭,也没见他出现,隐隐觉得有点奇怪,这下整的真的心不在此了。 吃完饭,红姨似是半醉,又不肯散场,招呼着安宁要去一块喝茶。 安宁正推拒着,阿三回来了,她面色不太好的支吾道:“那位小公子……还在睡。” 红姨眼神一沉,剜她一眼,“有话就说,吞吞吐吐的……那位小公子到底怎么了?” 阿三立马神色紧张的摇头,“没、没事,就是在睡、睡觉,奴婢看换下的床单被单都染着血……有点被吓到了。” “没用的东西,一点血就吓成这样,丢人现眼!” 红姨嘴里骂着人,眼睛却瞄着安宁,不知道想到什么,又忽而笑道:“好妹子,这人到底是肉做的,折腾的时候可劲的折腾,这该治的时候还得好好治。” 安宁露出一抹适时的尴尬神色,轻咳了两声,“咳咳……” “这乡下小地方可没大夫,不过我倒是有门粗糙手艺,专治这门子伤……”红姨笑意浓浓,眼神暧昧而隐晦,“舒妹子不介意,我们这就去瞅瞅那小公子去。” 077尸体不重还有什么重 介意?怎么会呢……安宁转身先行带路,余光掠过婢女阿三惊慌未定的脸,思路反而清晰了,果然在上楼梯时,唐宕就趁红姨不注意落在了最后,等大家行到二楼,他身形一偏,立刻消失在楼道间…… 宋季北早在红姨吃完饭就招呼不打一声走了。 如此到安宁住的房间门口也就她和红姨,外带女婢阿三。 “等下,我先进去看看。”安宁虚拦了一把红姨,然后径直先推门进去。 门没合上,红姨却识趣的等在外头,只是很快就等出结果了—— 安宁从房里冲了出来,发出乒乓作响的声音,红姨听得声响,讶然不已,就见到安宁动作略急,面色慌乱。 “怎么了?” “他没撑住。” “什么叫没撑住?” “死了。” “啊!”阿三发出短促的一声惊呼,被自己捂住嘴巴堵住了,她本就受了惊吓,这会儿更是面色惨白。 红姨一怔,随即面色带霜,连忙进了那房间,幼白身上盖着一床皱巴巴的被子,满是血迹,红姨抖着手去探他的呼吸。 “没——没气了。”红姨收回手时反身去瞪阿三,厉声道,“你上来看他时,可还有气?怎么突然就死了!” “我、我不知道,我看见被子床单上都是血……我就吓的跑出来了。”阿三一双眼都憋红了,双手也是抖个不停。 而此刻,装死的幼白憋着气,一股子血腥味刺激着他的鼻端,他不得不咬紧牙关屏息等待,唐宕这家伙哪找这么多鸡血。 红姨没探到他的气息,加上阿三的说辞,安宁一个劲的在原地转圈,显而易见是拿不定主意了。 “我今年真是遇上了灾星。”红姨并无太多惊慌,愤怒居多,大抵无缘无故摊上这么个事太倒霉了。 “怎么办?”安宁问她。 红姨一咬牙,“用个草席卷了,扔到山头的乱葬岗去,神不知鬼不觉,我们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安宁好似就等她这句话,飞快的从怀里掏出两锭足二十两的整银,还有一张银票,“一切有劳红姨你了,我,我就先离开了。” 她像是有人在屁股后面追一样逃出了那房间,根本不等红姨阻拦,她不过是个过路客,一走了之再好不过了。 红姨转头看了眼床上,凌乱而血迹斑斑的真是被糟蹋的不像样了,她把银子收起来,“怎么死了一个又一个,晦气死了,我真是造什么孽了?” “那,那要扔吗?” “当然要,去橱里拉张席子出来,等会把后院的马车赶出来,我来驾车。” 阿三去取了草席过来,哭丧着脸,“会不会是报应啊?” “胡说八道。” “可是,可是自从死了那个人以后……我们这就没再安宁过了,老板娘,要不还是去报官……” 红姨抬手就朝她头顶敲了一下,“要是让衙门知道人死在咱客栈,我们也被怀疑害死他的,一起被抓了砍脑袋,你还要去禀报吗?再说这小地方死人人家还不定会管……” 这小镇上没有官府衙门,还要去十多里外的大镇上报官,来回也要一天了。 “那,那怎么办?” “快点卷起来,这个男人估计也没什么身份,快点去扔了,没人会知道。” 被草席包的乱七八糟的幼白暗自叫苦,这么躺着装死人挺尸还真是件痛苦的事,草席一卷更是气闷,他又不能大口喘气。 等阿三牵了马车出来,好在天真的全黑了,阴雨绵绵的也没人,红姨亲自动手帮着阿三一起把包着幼白的草席一前一后搬上了马车。 阿三还是极度害怕,“怎么这么沉?” “尸体不重还有什么重。”红姨骂她一声。 “老板娘,为什么不叫阿二一起帮忙……” 阿二就是红姨的另一个女婢,人长的粗壮些,多干重活累活,常年在厨房里待着的。 “那丫头看着憨壮,心眼不晓得多鬼。”红姨自然是不想多一个人知道多份风险,阿三人小胆儿也小,也听话的紧。 拉上马车的门帘,红姨知道以阿三的胆色她根本不敢把人往乱风岗丢,所以她不得不让阿三留下去收拾楼上的残局,自己坐上了车前的隔板,“我马上就回来,你把那房间收拾干净,一切都当没发生,像上次一样,听见没有。” “哦……” 红姨驾着马车晃晃悠悠地驶远了,惊魂未定的阿三转回身,正要回楼里,突然门边走出来一个人,她吓了一跳,“你怎么还没走?” 安宁没说话,她身后又走出来三个人,后面两个居然是一身衙差打扮,阿三心头一跳,做贼心虚地转过脑袋,只是看着安宁,语气不成调,“这,你,我们……” 站在安宁身侧的一衙差前进一步,“我们是岫水镇来调查案子的衙差,有人报案在你们客栈发生了命案。” 他推开阿三带着另一个人就要进去。 阿三头回看见衙差,根本不晓得真假,再听见他说死了人,三魂丢了七魄,“不是,不是,和我们没有关系,是她,是她把人打死了。” 那人却只回头一本正经地另一个衙差道,“进去搜。” 没多久,搜查的衙差就拖着一条满是血迹的被子下来,“发现了这个。” 阿三腿脚发软,顿时就跪下地来,就差没去抱衙差的腿了,她一手指着不吭声的安宁,“是她杀的,是她,不关我们的事。” “口说无凭,尸体呢?” “那个,红姨送去乱葬岗了,是她杀的。” “我们已经派人去拦截,你要知道,尸体在谁手里谁的嫌疑可是最大的。”领头的衙差低头看着阿三,她伸手拉着他的裤腿,手还是指着安宁不放,“是她杀的,你看她身上还有血迹的。” “你身上也有。”唐宕适时的提醒她。 “那是,不小心沾到的,真的是她杀的,是她用铁链绑了人家,还用鞭子抽人家,把人给抽死了。” 不等衙差回话,唐宕倒是点了下头道,“等找到尸体,验尸确认了死因,一对伤口,就可以证实你说的话。” 阿三立马面现欣喜,他接着道,“不过你们包庇凶手,有连坐之罪。” 她又是一脸悲苦的表情,眼眶发红,安宁和唐宕对视了一眼,咳嗽了一声,“不过也有例外。” “什么例外?” “连坐之罪是可以将功抵罪,来抵消的。” “真的?那怎么将功赎罪?” “比如说,你们给衙门办案提供了很重要的线索,就是很大的功劳,可以抵消这包庇之罪。” 阿三有些茫然,不晓得自己怎么将功赎罪,像是明白她的心思一样,唐宕将袖子里藏着的一副画像拿出来,展开,暴露在她眼前,“看看这个人,认识吗?” 阿三看清画像上脸,险些又给吓晕了,她无力的跌坐到地上,“他……他是三个月前来借宿,突然暴毙的男人。” “阿三,你现在说的每一句话都会成为呈堂供词,你还要撒谎?!”安宁至始至终都是冷霜一样的眉目,这会儿一开口,目光毒箭一样射向阿三。 “……”阿三害怕的缩了缩身子,垂下脑袋,哑声道,“是个有个女人杀了他……我看见了,就和你打死人一样的。” ************* 庞仲子带着人一路寻遍了小镇外的几处无人的山林口,终于找到了停在树下的马车,车上只有晕死在驾车处的红衫妇人,有间客栈的老板,红姨。 没能早点截到车,这会儿还连人都丢了,庞仲子火大的想把红姨掐死,好歹还记得这人是个重要人证,他憋着火把人提溜起来扔到车里,“继续找,格老子的人哪儿去了!” 他是早上追赶来这个小镇的,在安宁带着幼白唐宕离开顾里山庄的第二天,他就风风火火的骑马追来了,哪想到遇上暴风雨,安宁等人会跑来这鬼偏的地方避雨,他骑马脚程快,愣是比他们提前一天到了下一个大镇岫水镇。 庞仲子在镇上一打听才知道他们根本还没来,当即快马加鞭往回找,终于在今日大早上的来到这个被遗忘的镇落。 一进镇就碰上在外头晃荡的安宁,没等他为自己擅自追来找好借口,安宁先笑了——来的正好。 庞仲子的小心脏有点不好受了,吓得。 还以为这人要出狠招治治他呢,下文却是要他立马开始配合她行动,说来赶巧,因为不熟悉岫水镇附近的地方,庞仲子从岫水镇县衙里抓了两个衙差来带路,倒是给安宁的一场戏送来及时雨。 这局一布,网一收。 有意料中的收获,也有意外的差池。 “什么?人不见了?!” 一听幼白不见的消息,唐宕先拍了桌子。 安宁淡淡的瞅他一眼,“你这么激动做什么?” “是啊,二蛋你激动个啥子,”庞仲子狠狠的又抓了一把自己的头发,都快把自己急成秃子了,“格老子的都把这破地方翻遍了!” 唐宕甩了甩拍的发红有点麻的手,没吭声。 078苍天待你也不温柔 “老大,幼白他不会也像叶希荣一样……”庞仲子已经乱了,连叶希荣三个字脑子都没过滤就说出来了。 等说完之后他立马后悔了,看着安宁脸色瞬间冷了一层,庞仲子忙道:“我错了,我真的错了……你别这样看我啊,南一城那边的事我哪知道。” 安宁一言不发把目光投回桌面上搁着的那卷画像上,越看越眉头皱得紧,“他失踪到现在尸首都找不到,三个月了,你们一点消息也没有!” 庞仲子苦着脸,真是祸不单行,这时候偏偏发现了叶希荣死了的事,“叶家将叶希荣逐出家门时,你又不在,后来等我们去接到消息去找他,已经断了联系……谁知道他会跑到这鬼偏的小镇……” 安宁眯眼看过去,庞仲子立马闭嘴收声,迅速将头缩起来,恨不得当自己不存在。 “你以为这什么地方?”在他等在挨批时,又听安宁清清凉凉的说了句八竿子打不着的话。 庞仲子一愣,一直聪明的保持安静的唐宕适时的插嘴,“我们在这见到了宋季北,还是一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 “宋季北?”庞仲子一惊,差点没把脖子扭歪了,他纠结着浓眉,眼里浮现深沉,缓声道,“宋叶李赵不分家,岭南峰北连一脉,他们到底还是不死心,这是要借那人的势蹿起来了。” 安宁没有回应他这句话,目光却变得很寒凉。 唐宕张了张口,心中作痛,只要提到那人,她就再也不是她了,冷漠冰冷没有一丝正常人该有的情绪和情感。 五年了,这样的她还能再回得去吗?如果回不去,是不是注定要走上那条凶险而泯灭喜怒哀乐的路呢…… 正出神间,安宁却站了起来,她袖手一卷,画像收了起来,五指虚抓,声若冰珠:“按花阗国德律疏议刑卷上的条例,犯杀人罪私逃的,立斩无赦。每个人都要承担自己犯下的罪恶,没有例外!” 所有的罪恶都会昭然天下,一如天终有大白时,不会永远的黑下去。 庞仲子和唐宕神情皆动容,他们一直追随的是她,也是彼此心中永不熄灭的希望。 ******************* 这无名小镇最大的老宅,便是安宁等人初到时借宿不成的地方。 老宅年久欠修,下雨天偶有地方漏水,主屋宽阔,光是院子就比得上有家客栈的大小,绕来绕去的回廊,到底了是座废置很久的小筑,残荷败柳,倒是有股萧索清净的美。 透过半开的窗,看着淅淅沥沥的雨,打在半枯半荣的荷叶上,幼白觉得意境不错,这地方适合养老。 宋季北沏了一盏茶,推在幼白面前,道:“试试看,小地方虽然没有什么好东西,这茶叶可是后山种出来的,独一无二,也是新炒的。” 那茶叶也不知怎么炒的,碧绿碧绿,被热水一冲,在水中舒展开,散发着好闻的清香。 “好茶。”幼白嗅着便赞了一声。 宋季北坐在一旁,捧着一盏茶,还是那副阴郁的样子,热气氤氲了他的眉眼,倒是柔和不少。 过了一阵,宋季北还是先开口问,“你怎么脱身的?” “她驾着车要去丢了我,到了地方,便过来搬我。” “然后?” “我没憋住,打了个喷嚏,她吓晕过去了。”幼白嘴角卷起笑来,“看她今后还敢不敢丢死人尸了。” “……”宋季北隐约也笑了,常年木然雕刻一样的五官衬的那笑变了样,扭曲的很。 “那你呢,怎么会来?” 幼白一不小心把红姨吓晕过去,只好自己从马车里爬出来等待安宁派人来接应。 不过他才刚下车就来了人,正是宋季北。 宋季北从茶水烟气里抬头,看了他一眼,这一眼很长,半响他才道:“想请你帮个忙。” 他是没料到幼白会乖乖的和他回来的。 安宁带着幼白唐宕投宿有间客栈,他早已暗中关注着一切,可以说安宁导演的戏,他清清楚楚。 而幼白心里想的很简单,根据安宁的安排,客栈老板娘红姨和女婢都是因为他的死才会受制于安宁,怕被连累入罪才肯听安宁的,所以他现在是不能出现众人眼中,既如此等着接应然后藏起了,和跟着宋季北来一探老宅玄机,他自然选了后者。 “你如何肯定我会答应你?”幼白问。 “凭你认出我是谁。”宋季北答的很迅速,他捏着茶杯的手根根如皮包骨,吓人的瘦,“安郡主都不认得我,你却认得……” “那是因为我见过你的画像,”幼白淡淡的截话,眸子似是而非的光亮,有什么潜藏的不为人知的记忆在复苏,却又很快速被其他东西强制淹没,“确切说是你三年前的画像。” 三年前的宋季北,是个俊俏非常的少年郎,相比现在,那简直如明珠般璀璨耀眼。世家子弟,意气风华,眉目间是傲视世俗的锋芒朝气……只是一副画像就曾倾倒少女心无数。 “外人不知宋家四郎,是因为他从小就家人送去王都京城,化名季小北随当朝翰林院院判习书……三年前回了岭南宋家。”幼白说到最后声音已含惋惜,他的目光也柔和下来,染上伤感,“到底是苍天残忍,造化弄人,你今日已成这幅样子。” 杯中茶水狠狠的晃动起来,宋季北僵如硬石的心开始密密麻麻的疼痛,这三年日日夜夜不曾如今日这般——苍天残忍,造化弄人,你今日已成这幅样子,再没有比这句话更让他震动的话了。 不是嘲讽,也不是同情,而是诘责上天,诸多苦难折磨怎忍心落在他头上呢。 “我就知道是你……”宋季北被乍然恢复的痛感刺激的冷汗直冒,双眼却已经湿润,“只不过,苍天待你也不温柔,今时今日,你竟这幅模样。” 幼白平静的眸光到底破裂,捧着茶杯的指节苍白突兀,他紧皱眉头,“你认识我。” “不,只是耳闻,未曾谋面。”宋季北用力克制波动的情绪,声音掺进了细微的颤抖,“你放心我是将死之人,不会威胁到你的。今日能与你一道饮茶已是荣幸,若你能答应替我了了一桩心事,来世定当衔草结环……” 最后已是哽咽难言。 幼白缓慢的喝干了茶杯里最后一点水,抿了抿唇,声音带着倦意和沉沉的叹息,道:“你说吧,我应了就是。” 没人知道他心底真正的想法——每一次都不是在救人,而是赎罪。 *************** 有间客栈二楼另一偏房内,刚刚才醒的红姨看见安宁和唐宕推门进来,微微怔了。 “舒小姐?” “这里没有舒小姐,只有南一城城主安宁,齐王义女安郡主。”唐宕说着将门一带,大大方方的开门见山,“曹娘子你化名更姓替人打理有间客栈岭南分栈也有七八个年头,红姨的声名也不小了。” 红姨也就是曹娘子脸色几变,她曼声道,“若真有传言那般也不会终日打雁反被逐了眼。” “三年前你突然销声匿迹,原是在这荒僻之地做着营生,”安宁往桌前坐下,反而替她解释起来,“不认得我也不奇怪。” 曹娘子联想到今日死人之事,可不是踩了陷阱了吗?她以最快的速度思考起来,也强自从容的往安宁对面一坐,“民妇不知何事犯了大人,惹来今日之难。” 安宁摇头,“犯事的不是你,据岫水镇县令说……这三个月先后就有数人报案,在有家客栈岫水分栈发现男尸。” “大人,民妇并不知情,这间客栈不曾有……” “曹娘子,今日你裹尸抛尸的做派可不像头回干。”唐宕对着她呲牙一笑,眼里是深深的恶意,“你的女婢已经老老实实全招了,这是她签字画押的供词。” 将阿三的供词平平整整的摊开了放在桌面上,唐宕也不怕她会夺了去,“你还是老实交代了,如何谋害的叶家少爷叶希荣。” 话说到这份上,曹娘子要是还不明白就是愚蠢了,安宁是不容她插科打诨敷衍,没有退路,说不说今日她都难逃牢狱之灾了。 “叶希荣是自杀的。” “胡说,阿三证词里,叶希荣是被人杀死的。”唐宕怒了,刚想一拍桌,就看见安宁斜斜的睨了他一眼,他讪讪的收了手。 “叶希荣是失血过多而死,阿三看见的是他倒在血泊里的场景,受了惊吓的她自作主张的以为是有人杀了叶希荣。”曹娘子解释道,“你们应该问过她,叶希荣如何死的,他是割喉。” 唐宕闻言眉头紧了,阿三的确是说叶希荣被人割喉而死,可是割喉也是自杀的一种,一般人是很难判断出他杀还是自杀,显然阿三不具备仵作的专业判断力,如此,便不能以她的供词来断定叶希荣的死了。 曹娘子轻描淡写的就将阿三的供词化为了废纸! 这时候安宁看向曹娘子,不着痕迹的问:“既然你说阿三看错了,那么,叶希荣喉部伤口你也描述一下。孰对孰错,我自有定断。” 079下一个又会是谁 曹娘子心中机警,而安宁一本正经的问话,她没有理由拒绝,略作思考就回道:“叶希荣喉部就只有一道伤口,伤口长而深,是被打破的茶杯碎片割伤,就这些。” “阿三说伤口狭长整齐深浅一致,当时割伤他的茶杯瓷片还捏在他手中,可是如此?”安宁接着问。 说法基本一致,曹娘子犹豫着点了点头。 “好,唐宕你记录好了?” 唐宕刚就已经收到安宁的暗示而在旁录,这会儿急笔写完安宁最后的问题,朗声道:“写好了,曹娘子画押按手印吧。” 曹娘子闻言将手收进了衣袖,精明如她,怎会大意,“安大人这是什么意思?” 安宁轻轻的扣了下桌子,不经意的指示下,唐宕微微坐正了身子,正待屏息,却听安宁用更加低的声音,说:“其实也没什么意思,寻常自杀割喉者,一般是右手执凶器,伤在咽喉时因感觉痛苦渐渐失力,伤口既然很长就很难齐整,纵然凭借一口气愤然下手,伤口自左而右,起手处重,收手处轻,也绝难深浅一致。” 曹娘子蓦然眼露厉色。 “知道你错在哪吗?”安宁忽勾冷笑,“叶希荣他是个心志坚定的人,并且绝不会像懦夫……所以他不会自杀。” 曹娘子一开始就选错了说辞。 她愣了下,随即刚想说什么,眼前忽然一花,“咚”的一声趴倒在桌上。 “老大,放倒她做啥?”从房梁上跳下来的庞仲子还有点不解,他从曹娘子背上拔下偷袭她的飞针,上面涂着迷药,能让人陷入昏迷。 时间不定,看每个人的体质和抵抗力。 办正事要紧,安宁站起来,手指飞快的翻转,就解开了曹娘子的外衣,拉着袖子一扯就脱掉了。 她一边脱着,一边将人放倒在地上,脱下的衣服丢在一旁,这时唐宕凑过来,想搭把手,却被安宁一手打掉。 “一边去,别动。” 唐宕幽怨的站起来往后退了一步。 直把人扒的剩下贴身底衣,安宁开始从她头部一寸寸的摸索,像是在找东西,终于察看到胸口时,她停了好一阵,之后伸手到衣服里面用力的揉捏起来。 唐宕和庞仲子一愣,接着两个人都尴尬的转过头去,唐宕是俊脸发红,怎么也没料到安宁会——庞仲子是个糙汉子,面色也有点不自然。 索性很快安宁就得到想要的答案,全部查完,又动手把衣服给穿回去。 安宁站直身子后眸际冰寒,出语冷苛:“庞仲子你亲自押送她回丰都郡,记住,要是她在你手里跑了,你也别来见我了。” 这话说的极重,庞仲子面色一凝,立马在地上躺着的曹娘子身上踢了几脚,锁住她周身几个大穴位。 在两人想问又不敢问的目光下,安宁走到房间一角放着的水盆前,将手泡在水里狠狠搓洗起来。 “等时机到了,自然会告诉你们。” 唐宕和庞仲子都不傻,他们都清楚的知道,她身上背负了很多很多秘密,哪怕朝夕相处,也无法真正看懂。 “安宁,你要知道,你当城主也好,做郡主也好,不管你做什么,我都支持追随,”唐宕捏着拳头,深深吐息,下面的话声音有点沉,“因为,我一直相信你。” “我……也是。”庞仲子不知为何声音有点哑,他想起莫名失踪的幼白,一直隐隐压制的猜想,终于爆发了,“冯生,乔枦,刘师爷……这次是叶希荣,下一个又会是谁……” “我只希望,我能走在你们前面。” 庞仲子弯下腰将曹娘子提起来往背上一抗,坚挺而高大的背影透出一股豁出去永不回头的豪壮。 080杀机再现(一) 庞仲子和唐宕先后出去了,安宁一直将手都泡的发皱,洗的皮肉疼,才拿出来,慢慢的擦干净。 在得到宋伯东出现在丰都郡的消息的同时,她也收到了一条由游书去花了重金买来的消息,叶希荣的死和有间客栈脱不了干系——等到真正确认了他的死讯,才发现一直当做失踪了也不是坏事。 安宁已经记不清是怎么被叶希荣缠上的,只记得从到了南一城后就有个人一直出现在她身边……他算的上第一个敢公开追求她的男人。 忘了是怎么答应让他留在城主府替她办事,也想不起最后分别是什么场景,等她北上办完事回来,就得到了关于他失踪的消息。 直到今日也只是看见那副画像,才隐生几分怅然。 画中人俊秀中还带有几分稚气,眼睛乌亮如黑珍珠……安宁将画像一点点重新卷起来,由下而上,等卷了大半时,手一抖,心中倏尔一震! 画中人面目全遮,唯留一双眼——为何荒谬的觉得十分眼熟? 冯生,乔枦,刘师爷……叶希荣,下一个又会是谁? “老大!幼白那小子有消息了……” 一个骤然划过念头不及扑捉就被门外唐宕的声音惊飞了,安宁努力的想要再想,却是一片空白。 “老大,去搜查宋季北住的老宅子的衙差回报说有古怪,好像是看见了幼白……”唐宕浑不觉自己干了啥,兴冲冲地的告知她消息。 “那现在人呢?” “啊,人还没找到,我就先……” 安宁没等他说完,转身出门,径直从二楼一跃而下,几个闪身就没了影。 “哎?!”唐宕抓了抓脑袋,怎么好像生气了。 ************* 安宁赶到的时候,正逢几个衙差要破门进去搜查。 “轰!” 他们刚要踢开院门,院内突然传来一声巨响。 刹那间院墙塌了半边,碎石块乱飞,砸在了他们身上,几人嗷嗷乱叫着跳开去,下一瞬又被气浪冲倒在地。 一片灰烟弥漫中,小院废墟里突然飞起两个人影,一人宽袍黑衣,戴黑色面罩,另一人却宋季北,他显然已受重伤,从半空跌落下去,当即吐出几口大血。 那黑衣人身形修长,单就那通身气质也是逼人,他速度极快的朝宋季北又是趋近,安宁冷哼一声,手腕翻转,银光一闪。 那人在光芒闪过的一瞬间,竟似察觉背后有变,机警的侧身纵跳,躲开了去。 一串比牛毛还细的钢针整整齐齐的扎在宋季北身前十寸外,若刚才他冒然去抓人,还真性命堪忧。 身形不及落地就飞掠而起,黑衣人竟是果断放弃宋季北,迅速逃离。 “不准走……” 唐宕一赶来就见对方要逃,想也不想就从倒塌的废墟上飞扑过去拦截,他速度已是极快,却不料对方更快,如一束剑光劈过来,当头就给了唐宕一击,势如雷霆。 “躲开!” 安宁后发而至,眼看三人以三角之势冲撞在一处,黑衣人见势却飞快的身子一翻,袖手一挥就把唐宕抓向他的手甩出去,然后,掉头跑了。 唐宕闷哼一声,倒冲到安宁身边,被她一手抓住手臂拽了回来。 等两人一同落地,黑衣人哪里还有踪影。 安宁放开他,面无表情,眉宇间却生出森然的冷,“你下次能不能动动脑子再行动?” 连她都不敢贸然出手,按兵不动,他哪来的胆子冲上去的。 唐宕脸色顿时青白交加,说不出话来。 “咳……噗!”离两人不远的宋季北剧咳一声,又是吐血,他挣扎着看向安宁,张了张嘴很艰难的在说着什么。 安宁眉头一蹙,提步走近他,蹲下身去,察看一眼就知,他已经活不成了。 “是谁要杀你?” “救……救……”宋季北竭力想要说话,却被喉间汹涌的血呛住,最后痛苦的瞪大眼睛,双目已失焦急,望着虚空之处,落下了最后一个字,“他……” 救,救他? 顺着宋季北死都闭不上的眼睛看着的方向,安宁只看见了倒塌院墙后面是长长的回廊,远处隐约是一座小筑。 那家伙在那?宋季北这人最后一口气不是求她就自己,而是要她去救—— 安宁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心中却生起一股淡淡的凉意,混杂之前残留的重重疑虑,还有突然获得的重大线索,以及,当下宋家少爷死了。 一切像捋不顺的线团一样让人棘手。 “唐宕你处理好他。” 安宁将手拢进袖子里,飞速朝那座荒废的小筑而去。 好歹一日为师,一日夜没见,也不知道他又把自己搞成什么样。 081骨头却炙热如火 安宁绕着整个小筑走了一遍,主屋、偏房、厨房、院子,每个地方都是一目了然,藏不了人。 连日的阴雨,泥土湿软,她在细细环视周遭后,将目光缓慢的落在了院中一座井,才歇了没半天的雨又开始下起来,滴答滴答……她走到井边,在雨水中摸上井石,经年日久的石块新添了几道痕迹。 抬手抓住井绳,她随即一跃而下,瞬间就落到深井半空,手上一锁,绳子带着她旋转起来,脚尖在井壁一通连点,果然踢到一个不同实体的凸起,她腿上用力一踏,井壁上石块移动,现出一个洞口,仅容一人。 空气潮湿,头顶还是芒芒的雨丝,却有一股陈年腐气从洞口飘出来,安宁微微松手,将自己放到合适的角度,微微一荡就跳入洞内。 她慢慢往前走,地道长而弯,一直很狭窄,然而随着她渐渐走深,泥土的气息越来越重,也越发阴暗,在几乎不能视物时,一个转弯,天光又亮了,入耳的是淅沥的雨声,安静如她走入的就是一个没有任何用处的地道。 可就是在这样沉寂安然的情况下,她走到了地道的尽头,然后在相连着一方地下室,看见了两个人——不,应该说一人一尸。 一具四肢躯干都干瘪的男尸,尸体的脑袋是挨着脖子放着,正面朝外一双眼空洞的看着前方,死了应该很久了,尸血都干涸了。 而另一个人就是背对着她正认真做尸检的幼白。 安宁踩进去发出轻微的嘎吱声,幼白恍如没有听见,仍然埋首在尸体上首,他一只手拿着个极尖细的东西挑拨着被他剖开的脑壳,一只手带着薄薄的白色手套极轻的扶着尸体的脑门。 看上去像是温柔的替病人诊治的大夫。 时间慢慢的流逝,安宁站定在离他一步之遥的地方,很耐心的观看。 单就剖尸手法而言,他比游画还要高明,从耳后侧拉开到头顶,许久,幼白终于在最小破坏尸体脑袋的情况下,取出的一根粘着血肉看不出原形的短短拇指大小一截的东西。 他带着手套的手拿着那截不明物有点僵硬的递到安宁脚边,然后慢慢的抬起了眼看她。 因为跪坐在地,他以仰视的姿态,她居高临下,俯视,心猝不及防的一跳。 幼白的眼睛布满红色血丝,哪怕他努力眨眼,想要看清楚,偏只是涩涩的疼,然而这不是真正让安宁吓了一跳的,而是他那双漂亮的浅蓝瞳色变了,好像常年充沛的源泉突然断流,眸光都暗了下来。 “你来的比我想的要快。”幼白觉得喉咙有点痒,说出的声音也变了样,他不知道自己眼里露出了什么让对方蹙了眉头,所以对视一瞬就飞快低下了头,“咳,安大人,属下擅自做主将叶希荣剖验了,自愿认罚。” 心头又一颤,他剖的是——叶希荣?! 那面容凹陷,皮贴着骨,干尸一样的东西…… 安宁有那么一瞬说不出话来,她将手捏握成拳,几不忍再看。 幼白慢慢的用左手去剥右手的手套,一面慢声道:“挨罚前,属下先把剖验结果说下,以供填写尸单,死者男,年约二十五,身长五尺四寸,尸身酱黑黄紫……” “身上多伤,因为尸僵过久,只可辨出浅刀伤、鞭痕、铁钳、烧伤,新旧不一,最旧约年余,都没伤及要害,不致命,没有中毒迹象。死者被害时正在吃饭,他胃里的食物都未消化,致死之因是……”幼白成功了剥落了两只手套,也开始一阵阵的头晕头痛,脸色白的发青,渐糊的视线看向他花费极大精力取出来的东西,喃声,“脑中有异物。” 脑中有异物……第一次听到有人鉴别出这样的死因,安宁压下了短暂起伏的心绪,若有所思的看着那所谓异物。 “安……安宁。”幼白早已支撑不住,一日夜已是极限,他在失去意识边缘苦苦挣扎,竟然突然喊了她的名字,“我答应了宋季北……叶希荣的事要查清楚,别让其他人在动他了,因为在宋季北眼里,叶希荣还没有死。” 安宁眉头一跳,太阳穴隐约作痛,难道宋季北临死前说的‘救他’是指叶希荣? “宋季北也死了,就在刚才。” “……”幼白强撑着的身体一下子软了,连叹息的力气也没有了就彻底失去了意识。 “你——”安宁飞快俯身去扶,堪堪只托着他的脑袋靠在自己身上,他整个身体几乎以一个怪异的姿态在扭曲着,双腿折跪着,屁股坐在小腿肚上,上半身软瘫在地上…… 安宁一愣之下又看见他两只一直藏在袖中无力滑落出来。 两只手的整个手掌都是轻微红肿,好几道醒目的擦伤划伤,有几道划得深了还渗出了血来。 他这到底干什么了…… 将人一托而起,沉重的重量压得她心头也是一沉,这样的体重,这样的瘦削,他的身高应该远远超过五尺四寸——反之这样的身高,这样的体重,他应该比庞仲子也胖才合理。 存在已久的疑虑终于浮出来,地下室内极静,她看着呼吸微弱面容极致苍白的幼白,想了想,随即动了手。 外袍、腰带、内衫、中衣、亵衣……一开始利索的手不知不觉的慢了,一日间,她两次查验活人身体,以仵作验尸的手法,细细查探,可到底是男人的身体,还是活的,有温度,滚烫——手指一缩,安宁解衣的动作停顿,随即她手掌一贴幼白的敞开的胸膛,凉的,再往上摸,脸也是,可是,她下一刻摸回的腰背处,滚烫。 安宁的手立马飞快的把人摸了个遍——怎么会这样,他体气寒凉,骨头却炙热如火? 她复又把了把幼白的脉,一时弱如婴儿呼吸,一时又激荡如海波,她第一次有点恼火自己医理不好,什么都没探明白。 幼白还在晕迷中,先前淡薄的呼吸稍稍平缓了些,安宁握着他的手没有放开,顺着手臂的六条血脉来回疏通,不多时他苍白脸色上的灰青之色隐去,浓黑的捷毛无力的搭下,在眼底覆出淡淡黑影,那抹黑,映照他过度白的肌肤,便难得的有了几分弱…… 安宁看了半响,垂下眼皮,将脱下的衣服胡乱的给他裹回去,把人往背上一托,脚步飞快的朝来时的路走去—— 意外就是在最没意料的时候来临。 回去的路竟然死了,不知何时关回去的那扇门只能从外打开。 再回到地下室,一番勘查才发现竟是密封的,至少她短时内没有发现出去的机关。 重新把幼白放下,安宁叹息的捏了额角,幼白他显然不是和她从同一个入口来的,所以要出去,只能等他醒了。 “幼、幼白?醒醒……醒醒……”安宁才一伸手去碰他,就僵住,相贴的身体不知何时开始也发烫了,好像在发高烧一样的热度。 莫不是真的发烧了?安宁俯身,手背贴上他的额头。 幼白便是在这一刻醒来的。 从迷乱深痛的黑暗里,从冰冷暴雨连绵不绝的世界里,他一路挣扎跋涉而出,睁开眼来,一瞬间天地皆不得见,只看见修长纤细手指,手势轻柔的从眼前掠过。 视线再向上延伸,看得见弧度漂亮的下颌,一瓣轻粉的唇,在四面灰沉的背景下是那么的鲜明。 而身下冰冷,骨肉炙烫……刚才的黑暗冰冷疼痛,仿若一梦。 或者,现在才是梦? 082杀机再现(二) 幼白怔怔的看着她,还有些茫然,深处冰火两重天刺激下,木木的动了动身子。 胡乱裹上的外袍唰的散开,然后没有腰带系紧的贴身衬衣也跟着敞开了,幼白低头看了一眼。 然后抖了一下,又一下……他被自己这幅乱糟糟的模样镇的有点呆,脸皮也以诡异的速度烧的红透。 “这地方你怎么进来的?”安宁仍是一副冰冰凉凉的神情,只是似乎,那漆黑的瞳孔里有着一抹光,忽然多了些……匪夷所思和兴味。 “有、有通道……”幼白觉得心跳有点不对,全身无力,和以前那种脱力好像不一样,呼撩呼撩,瞬间就把整个人都烧红了,有股滚烫的气流蔓延开去,不痛,却让人酥软,竟渐盖过他原本全身骨头的疼痛。 安宁眼神偏了偏,余光扫了圈室内,“怎么打开?” 幼白用力缩了缩五指,手掌上的伤牵扯的作疼,他耷拉下眼,过度纤长的睫毛仍在颤动,心却自发自动的落回去,“墙壁对角处有两个触点,同时按下,中间的暗门会自动打开……” 两个触点,对角位置……换言之要打开暗道须得两个人,这个机关设计者到底出于什么心思做这样的设计,如果一个人被关在着,那就意味着活活困死。 像是知道安宁所想一样,幼白默默的抖着手去拉扯滑散开的衣襟,一面压抑着声音,说:“这房间叫角斗囚室,最早是一位精通密室设计的工匠师为了惩罚不听话的奴隶,设计了这样一个囚室,明明白白告诉他机关的位置,然而任凭他一个人如何也出不来……后来却有人用这个囚室来考验人,将两个关系极好的人关进来,告诉他们只有一个人能活着出来……” 其结果自然是手足相残,以命相搏,最后却落得双双命丧——角斗囚室由此而来,在生死面前,这样的考验总是太无情,而人的感情往往禁不起,人如飘絮,命如草芥,谁都是能活着,也会死。 “是宋季北放你一个人在这?”安宁想,自己要是没有从另一个通道进来,这家伙守着死尸熬不过几天就要饿死在这。 幼白没有立刻回答,收拢衣襟的手按在胸口,指骨麻麻的,他想起了些混乱的场面—— 在宋季北求得他同意了却心愿后,他安安静静的又喝了一杯茶,宋季北絮絮叨叨的说了许多,数来数去就那么几件事,却件件不容易。 宋叶两家是世交,叶希荣与他是喝过一个奶娘的奶的交情,至交好友惨死,他发誓要追查真相……为了查有间客栈的背后之人,甘愿被红姨,也就是曹娘子驱使折磨,隐忍至今,可皇天负了苦心人,他最后把自己都搭了进去,落得今日人鬼不是的地步。 宋季北满肚子的话到底没有机会全部倾述,幼白只清楚的记得自己被他一拽一甩从窗口丢出去,直直跌进了那他看了半天的荷塘。 在枯枝烂叶,淤泥混沌的塘底有地道的另一个通口,宋季北很快也跳下来,带着他躲进了这间角斗囚室。 安宁听他粗略的说完如何来得这地方,无声而略带压迫性的看了看他的双手,一瞬像是明白了什么,又像是更疑惑了。 她曾破过一个案件,案犯为了报复欺压他的主人,趁夜将人打晕,打断了他的双腿,将他嘴堵了,然后一整夜就看着他痛苦的满地上爬…… 当时她接到报案,亲自去看的现场,被折磨的半死不活的人爬了一晚上,双手手掌红肿不堪,布满擦伤,有些深的渗出血……一如眼前这双手。 迎着安宁的注视,幼白不自然的抿紧嘴巴,慢慢侧移身体,拉开距离。 无声而坚决的拒绝,每个人都有权利保留属于自己的秘密。 安宁很确定自己只是好奇,可一看他这幅样子,莫名有点不舒服,以两人的关系,这本该是,‘我不问,你不说’的事,如今却是‘我问了,你不说’的事。 两人再无其他话。 ******************** 密室的出口果然也不是幼白进来的地方。 勉强直立协助安宁打开通道后幼白走一步顿一下的跟着,寂静中,气氛有点沉闷。 这种沉闷在两人出了地道发现身处包围之中,变成了死寂。 天色晦暗,疾风急雨在山林之间呼啸而过,如同惊涛之声,这老宅是靠山而建,这出口在山林之中也不奇怪。 幼白看着眼前一字排开的黑衣人,有点眼熟,也有点了然,在初入丰都郡那日,就有人告诉过他,一旦踏入安宁的周边就意味着将身体暴露在刀尖。 根本没有多想的空间,破空的弓弩声密集,乱箭齐发。 飞箭如雨,向着他们射来,堵截、射杀……杀机来的很迅速。 安宁身上防身兵器并不多,却贵在精,这种箭雨阵,她不知道经历了多少次,早已留了防备,她一旋身就揭开了外袍,手腕翻转,逆着风旋转的袍子一瞬就膨胀,像是吸饱了风。 幼白咂舌,所有的朝他们射来的箭都被一件衣袍挡住,有点跌落,有点甚至反弹回去,只听噼里啪啦响,劲风夹着雨吹的他险些迷了眼,忙仓促躲到安宁身后,说:“第一波攻势密不透风,冲不出去,可是敌众我寡,不能战……” 是的,不能正面交战,否则,她没事,他就难说了。 安宁显然不用他提醒,反手就要去抓他,却骤然被抱住胳膊,她身子一僵,幼白却在这时候大声道:“你只管冲,我死也不会放手的。” “……”安宁一个手抖险些让箭破口射杀进来,她深吸一口气,脸色铁青的带着他朝前冲,正是箭雨阵一波落,第二波未起的时刻,她这时候突围,再合适不过了。 对方显然没有预料她会正面突围,虽然迅速搭箭发动攻势,但安宁速度太快了,一下子就扎进他们中间,然后一个横扫,衣袍上插满的箭羽破空绽放,如同平地一声雷。 一招反击,安宁在黑衣人迅速抵御还没来得及围攻上来时,带着幼白一跃而起,冲进了山林。 这个小镇周围一路尽是荒野茂林,一旦钻进来,就如飞鸟入林,再难围捕。 越深入,越幽暗,风雨夜,格外冷凉,幼白紧紧的抱住安宁的胳膊,他几次都差点脱力,拼命咬着牙坚持。 因为他很清楚,如果自己一直拖后腿,她真的会放弃他。 这也是为什么他主动死死地先抱住她的原因。 身后时不时有响箭声起,一团火光裹挟着风声,射击而来,有人远远大喊:“快,就在前面!” 嗖嗖的冷箭虽没有之前箭雨阵的气势,但是在昏暗的山林之中,他们这样紧咬不放,于两人而言也是危机。 哗啦——横生的树枝突然被风吹刮过来,速度太快的安宁避之不及,伸手去打,却不防脚下踏空,身不由己的朝前摔出去。 一声轰隆雷声应景的响起,闪电在头顶炸开,视线突然一瞬通亮,两人几乎同时看见了眼下处境,然后齐齐一震——山下的泥水洪流正在迅速淹没整个小镇。 首当其冲的就是他们刚刚逃离的老宅,眨眼间就被冲散,淹没,最后只有一抹灰白的暗影在他们眼底残留。 太过震惊之下,两人竟忘了当下,眼看就要摔进满地荆棘中,幼白突然用力一翻转,竭力逆转两人上下的位置,同时双手松开去抱她的头…… 安宁倏尔瞪眼,不可置信的看着他,天色太暗,她却清清楚楚看见他那双发亮的眼睛,有什么在闪动,她呼吸一滞,心中微动,差点错过了最后的机会自救。 一挥手,卷在袖中手腕处的细细金丝线飞出去缠住对面的大树,安宁手上一扯,借力再度飞起,将两人硬生生从荆棘丛中捞出来。 落地后,她第一时间将他甩开,毫不留情,冷眼看着他在地上滚个圈,在泥水里躺着。 身后的箭已经无法射及,他们已经逃离射程,只有黑暗笼罩了整个山林。 幼白终于被雨水糊了眼睛,睁不开,他只听得到自己沉重的呼吸声,这种感觉糟糕透了,更糟糕的是他好像惹到安宁了。 这种再坏也没有的处境,还惹了她,幼白想自己很可能会被丢下,遂咬一咬牙,声音飘忽地很,“你我师徒今日也算同生共死了一回……” 这是他第一次说师徒二字,比上次冠冕堂皇的含蓄的用‘传道解惑’四个字,这次如此直白,简直是火烧焦油,燎的安宁火更大。 她其实也不知道自己究竟为何这么生气,“你给我闭嘴!” 听见她怒意昭然的声音,他反而笑了,缓缓的安心的任由自己陷入黑暗。 能当你师父,真好。 而安宁一腔怒气最后还没发出来就压回去了,对着个不知死活的泥人,她还能如何? *************** 083半身残 幼白不知道自己这次睡了多久,恢复意识是虎口穴传来一阵又一阵的刺疼,视线模糊一片,听到有人在床边说话。 “奇了,老夫行医五十年从未见过这种脉象……” “你就说说人到底怎么了?这都几天了还不见醒……” 唔,这是庞仲子的声音。 “他这年纪轻轻的,哎……”老大夫的声音拉长,似遗憾,“人这一辈子就怕搭上这六个字,鳏残孤独废疾,他就占了一半。” 庞仲子先是没听懂,等到老大夫叹息着合上药箱,慢慢说出下边的话,他才猛地僵了。 “有些人是天生体弱,五脏六腑比一般人虚,他就是这种体质,先天肺经亏损,胃经溃败……这后天也不知道怎么整的,竟毁坏到这地步。” “冯大夫……您可是全岭南最好的大夫,”庞仲子捏着拳头狠狠的压抑着心中痛楚,虽然做足了心理准备,可是这样的结果,还是太残忍,他瞪着发红的眼,声音却是恳切,“一定能治好他,他……年纪还小着呐。” “古语云,未老先衰,他纵使再年轻,也已经晚了,半身残,筋骨废,终生疾……老夫也无能为力。” 半身残,筋骨废,终生疾……一个字一个字都如烙铁烫在他身上,庞仲子咬紧的牙自发自动的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他再说不出话来了。 冯老大夫摸了摸发白的胡子,心里也不落忍,却还是叹了一口气,后面的话没说出来,这样的身子骨早在三五年前就该卧床不起,终生瘫痪,可刚才他摸了遍全身骨骼竟奇迹般的都是紧密结实的,不像常年动弹不得的病人,骨头疏松,肌肉无力…… 这样想着又无不疼惜的看了眼床上的人,却不防对上一双清明纯澈的眼睛,那苍白的脸上带着平静虚弱的笑,冲他眨了眨眼。 冯老大夫医者父母心,见之更加容慈心软,“我是大夫,不唬人,也不瞒人,就实话实说,孩子,照你这幅脏腑多则两年,少则今年冬天都过不去了。” 幼白又眨了眨眼,动了动唇,最后却只是无声笑笑,一点没有意外和伤感。 庞仲子却看不下去了,他朝冯大夫深深拘礼,“冯大夫,请随庞某出来说话……” 说完一把夺过冯老大夫的药箱,强带着人往外走。 冯老大夫以为他着急让自己开方子抓药,自顾自地的先叹了一声,皱起眉头,“庞大人,这生病的是什么人啊?如此年纪,身子骨脆弱的这般,若老夫诊断未错,那股骨头疼起来全身骨骼都炙热如火,如此疼法,却一声不吭……” 庞仲子脚步一错,庞大的身子生生撞上了本该避过的拐角的墙壁,他疼的呲牙,眼睛瞪的想要裂开。 冯老大夫以为他着急让自己开方子抓药,自顾自地的先叹了一声,皱起眉头,“庞大人,这生病的是什么人啊?如此年纪,身子骨脆弱的这般,若老夫诊断未错,那股骨头疼起来全身骨骼都炙热如火,如此疼法,却一声不吭……” 084这毛驴儿叫大白(一) 心中深埋的伤痛记忆突然间崩溃离析,一夜之间在那滔天的火焰中化为灰烬的不仅是一座村庄,还有一百零七个活生生的人——以及那总出现在梦魇里的少年。 这些年,他都忘了不了。 “庞大人,你不说也罢,先把老夫的手放开。”冯老大夫皱着眉头,抽回自己的手,他一把老骨头可禁不住使劲了捏。 庞仲子心头动荡着,连敷衍都勉强,比放在油锅里煎着还难受的说道:“冯大夫,我知道您是个好人,今日这事万望你保密……就当,换了当初我救你一回的恩情吧。” 冯老大夫诧异的看他,然后才神色严肃的点头,“老夫看出他是邪寒入体,受了凉发的烧,开的退烧方子,只这些。” “庞某多谢大夫。”庞仲子狠狠的弯下了腰,深鞠一躬。 送走冯老大夫,庞仲子返回房间门口,他却不敢冒然进去了。 又等了好一阵子,他还在犹豫,突然听见房里传出一声沉重的闷响,猛一激灵,庞仲子赶紧推开门,脚还没迈进去,人先傻了眼。 床上似被打劫一场,凌乱的一片狼藉,连被褥床垫都半边床上半边床下,应该躺着床上的人上半身撑在地上,下半身还在床沿上卡着——幼白正艰难的爬着,双手时不时的打颤,他身上只一件薄单衣,被汗水泅湿贴在肌肤上,瘦削的身子彰显无遗,长发散乱的盖住他半边脸,剩下的半边也是白里透青,粗重而短促的喘息,像被最严苛的酷刑折磨着。 庞仲子心惊肉跳的冲过去,“你爬下来做什么!” 被他声音一吓,幼白身子一抖,手上顿时软了,一下子扑倒在地面上,下半身也成功的翻滚下来了,尾椎处瞬间尖锐的疼起来,引得他一阵发抖。 “出去……” 才吐出两个字就被庞仲子下面的动作呛白了脸,庞仲子一手穿过他腋下,一手托着他膝盖,轻而易举的把抱起来要往床上放,偏在这一刻,幼白狠狠的去推他,极生气的说:“你出去!放下,立刻。” 庞仲子一动不动,眼看幼白气的唇都颤起来,心中一刺,忙把他搁回地上,小心翼翼又局促难安,竟也逼得眼圈泛红,哑了声,“你是不是饿了想找吃的,我给你拿过来……” “不用。” “那是不是要泡澡,我马上去打水……” “不用。” “要不先吃药,你受了凉,烧了两天还没好……” “你……”幼白脱力的撑不住身子,才晃了一下就被庞仲子眼疾手快的扶住,他所有的气力再也使不出来,要赶走这人已经越来越难了。 庞仲子是打定主意也不会离开的。 幼白深深吸了一口气,忍过这阵几欲让他晕厥的疼痛,声音也弱了起来,“有没有收到南东先生送给我的信?就这两天……” 啊?庞仲子愣了下,随后飞快摇头,“所有往来信件都会过游书的手,然后呈报给安宁……”停顿了下,又试探着问,“信很重要?” 点了点头,幼白渐渐压制下短促的呼吸,动了动手指,发现还是一点力气没有,才放弃了想法,“他们……看不懂,你只管把信拿来……” “那,我现在就去拿?”庞仲子问,问完又想起什么,苦笑不已,“我忘了,现在他们应该已经到郡府了,我们现在是在岫水镇,因为你一直昏迷着,安宁才让你留下来。” 边解释,边扶着人靠躺着床沿,他也想不通为什么幼白宁愿坐地上也不想呆床上,幼白精神似缓过来,却又不知道在想什么,有点出神,嘴上倒是波澜不惊的问:“出了什么事?” 庞仲子想了想,决定不作隐瞒,“宋家牵头联合岭南各个商会要在南一城举办商宴大会,日子就选了老城主齐王大寿那天……安宁当上城主至今,从未给自己办过大宴,而每年却要为齐王筹寿宴。” 安宁是齐王义女,安郡主的名头也由此而来,而让世人猜不透的是,她是先当上的城主,后拜的义父。 幼白依次蜷了蜷右手五个手指,略显僵硬的很轻微的动作,恰巧的是庞仲子余光看见了,那是个习惯的仆算动作,显然手的主人在计算着什么东西。 “我们取道鲤城,去南一城。” “……”庞仲子纳闷了,敢情你在算从哪去南一城?他迟疑道,“什么时候?你的身体需要调养,还是在岫水镇多留些日子吧。” “后头就动身。”幼白不给他反对的机会,低声补充,“你知道,留给我的时间不多了。” 庞仲子听得很清楚,脑袋却反应不过来,呆呆愣愣的看着他,无数的问题想问,很多很多话想说……最后,终究都化为苍白无力的一声叹息,“我知道……我不会说。” “我不怪你。” 只一句话,成功让庞仲子彻底失语了。 ************* 六月,南一城辖域五十里外。 正当午时,头顶的太阳不大不小,晒久了也燥热难耐。 唐宕觉得自己快晒成一条干鱼了,闷热的草垛里他已经在里头“蒸烤”了一上午。 这条官道前方是通往南一城最后一个茶寮,也是他密切盯着的目标,而他身边分布均匀的十多条干鱼,全憋着劲儿淌着汗,原地埋伏。 茶寮老板是个有点粗壮的跛脚老汉,看起来很普通,不过他眼风时不时扫过不远处的草垛,优哉游哉的喝着凉茶,眼里似有些幸灾乐祸的笑意。 日光暖长,老板普通,客人们却似乎不普通,当然,也不是皆非常人。 茶寮靠一大榕树搭的棚,有六张桌子,其中靠路边两张桌坐的是时常路过茶寮歇脚的农夫、樵夫,挑担走货的,都是平头百姓。 而就近挨着的三张桌子,坐着两名粗黑大汉,短打带刀,孔武有力,一看就是跑江湖的,他们盯着对面死死地看着,好像那坐的是杀父仇人。 事实上两个大汉对面桌上坐的是一个女人,漂亮而妖娆的女人。 跛脚老汉咂咂嘴,他发誓,这女人长得算他见过的最妖的女人,不是最美的。 这个女人可以引起大多数正常男人的*,她看起来不年轻了,但绝对不老。反而因为多了一种成熟的风韵而更加迷人。 女人一直在笑,手里拿着一柄断刃,是的,断刃,缺口很平整,甚至比刃口还光滑,她不时用拇指拨过缺口,轻轻柔柔,就好像那是她的情人。 最后榕树底下一张大八方桌,坐了一个男人。 月白色衣衫,很年轻,很英俊,他一个独饮,嘴角带着笑,好似喝的不是咂不出味儿碎茶叶末泡的黄水茶,而是琼浆玉露。 这个年轻男人从进茶寮,除了喊了声上茶就一直安安静静的坐着,时不时会往官道远处望望,像在等人。 他太出挑了,使得漂亮女人老是忍不住朝他看。 没有人说话,很久了。 终于,那两个大汉中的一个有些不耐了,冲着女人道:“歇了够久了,该上路了,你别想耍花样。” 女人瞪了他们一眼,道:“急什么急,茶都没喝完呢。——有本事就绑着我去呀,嚷嚷个什么劲儿。” 她的话令两个大汉涨红了脸,咬牙切齿道:“若不是受人之托,我们哪能不客气些。” 女人鄙夷道:“那就闭嘴,我还要再喝一壶茶。” 两个大汉气得不轻,刚要说话,突然听见一阵轰隆声。 不是打雷,却胜似,惊的抬头望过去,远远的先是看见一阵弥漫冲天的灰尘,然后入耳才是更清晰的震耳的马蹄声。 来的是一支队伍,准确说是军队。 十八匹黑马,十八个人,一致的高大威猛,而领头是匹白马,打马上下来的却是位穿黑衣,寒冰雕就一般不苟言笑的,五官非常俊致的女人。 一跃而下马,收着马鞭径直朝榕树底下大桌而去,身姿高挑,动作飒爽,几乎所有人都移不开目光追着她看。 余者十八人各自朝四个方向分散而立。 茶寮因为这支队伍的到来一下子拥挤了,也更安静了,歇脚的平头百姓们出奇的都没有要走的意思。 一时间只能听见树丛里的虫鸣声,还有跛脚老汉以怪异的姿势飞扑到榕树底下后响起的沏茶声。 穿月白色衣衫的男人终于不再喝茶,他抬手推开跛脚老汉为对面女人殷勤倒好的茶,“水太浑了,都喝到沙子了。” 他的嗓音温润而平和,说话时眼睛是专注的看着她。 跛脚老汉脸部僵硬的厉害,一双眼能迸出火似的,他提着茶壶的手紧了紧,终是愤愤然的转身,隐约能听见他磕牙的声音。 安宁勾唇,冷若冰霜的眼里隐浮笑意,她浅淡的抿了抿有点发干的唇,“怎么等在这,城主府还不如破茶寮?” “当然没得比。”游书点头,他的脸上瞬间露出淡淡的笑意,眼眸仿佛也多了几分清澈光泽,“更何况,主人未归,客人哪能先登门。” 说完,慢条斯理的拿起一直搁置在桌旁的食盒,拿出一套茶具,玉瓷白的茶壶里是满满当当的水。 安宁微微眯眸,看着眼前这男人,倒茶喝茶如投入处理公务时一样,安静、专注,举止气质清雅沉稳,“执行外务还带着茶具,太麻烦了。” 说是如此说,等那甘甜清凉的茶水一入口,她微蹙的眉头到底舒展了。 这一个半月,安宁行踪不定,至于她去追查什么,无人知道,只交待他们来南一城碰头,一晃而过到了六月初,才得到信。 游书方要回话,又听正前方传来一阵轻快的吹笛声。 不远处岔口另一官道上缓缓悠悠驶来一辆,驴车。 085游公子,救救小女子 众人先是为笛声而吸引,那悠扬欢快的调调,听着平白消去满身燥热,一颗心慢慢地慢慢地静下来,然后等那驴车近来,都忍不住讶异了。 没有人驾车,拉车的毛驴儿不急不缓的在茶寮前停了脚步。 笛声也停了,车内吹笛人却一点动静都没有。 安宁连饮了三杯茶水后也挑眉看了眼那驴车,然后平静的移目看向官道两旁一点不起眼的草垛子,“什么案子?” 游书还在看驴车,神情明显有点怔楞,收回视线后,低垂眸光道:“两宗案子,其中一件失窃的家传玉器引发的挟持案,要收尾了。” 他的声音没有压低,整个茶寮都听得一清二楚。 短暂的静默,短打带刀的两个早就坐不住的大汉哗的一声齐齐抽刀,一致朝对桌女人砍过去,突变骤起,那女人依旧笑,身子如鱼般滑开,直朝游书扑过来,嘴里娇弱的喊:“救命啊,小女子是无辜的。” 她自然是扑不到人的,游书一伸脚,踢出一条空长凳,毫不怜惜的打向夹着浓浓脂粉气飞过来的女人。 不想那女人灵活的一翻身就势滚地一躺,飞出长凳没打到她,反而阻了阻两个大汉的进攻,她飞快的伸手就抱住了游书的脚。 游书用力一抽脚,却被抱得更紧,他眉头立马纠结起来,到底做不出踢打女人的事儿。 “游公子,救救小女子……” “行动!”游书扬声摔了茶杯。 一直当自己不存在的跛脚老汉闪身上前拦住两个不长眼乱挥刀的大汉,“格老子的,你爷爷的地盘也敢动刀。” 粗犷的声音,彪悍的打斗,这哪里是跛脚老汉? “嗷……热死了!” 几乎同时,埋伏的唐宕鲤鱼打挺般突地蹦起来,带着十多个人冲进茶寮,一马当先的他没有对付靠路边茶桌上三两个掀桌抽刀的‘百姓’,也没有搭理打成一团的三个大汉,他甩了满脑袋的汗,扑到榕树下桌前,捞起玉瓷白茶壶对着嘴就是灌水。 伴着他发出的一连串咕噜咕噜声,一场压倒性的战斗迅速开始又结束。 “王夏氏,你再不松开,别怪我不客气了。”游书脸色有点不好看。 王夏氏闻言非但没有松开,反而身子后仰看着他,媚眼如丝,咯咯的娇笑起来。 随着她的笑声,身子一颤一颤的,安宁眼神一闪,脸色沉了一沉,缓缓拿起茶杯,轻轻嗅了一下,扬手向前一泼,准准地淋了王夏氏一头。 突然被茶水一浇,王夏氏“噌”地就蹦了起来,一边手忙脚乱地擦着满头满脸的茶水,一边怒吼,“你他娘的找死呀!” 安宁不轻不重地把茶杯顿到桌上,不冷不热地道,“是你找死。” 王夏氏这才狠狠打量了安宁几眼,她当然知道眼前人是谁,动不得手,奈何怒火难消,质问道:“民女倒是不知道哪里惹着大人了?” “夏余莲,通汇钱庄因失窃万两白银一夜倒闭,南一城中十七号王家当铺报案家传黄龙玉鼎被盗,这两件事与你脱不了干系吧?”游书恢复了一贯的温声和气,甚至因安宁的出手之举,眼里染上了如水般温柔之色。 王夏氏退了半步,目光在安宁和游书之间转换,她一点不意外的冷笑了声,“你们若是有证据,尽管抓我便是。” 那语气是呛死人的自得,眼梢眉角都流露出明显的鄙夷、冷嘲。 游书没接话,目前的确没有能定她罪的最有力证据,但是,今日的行动却为他带了不少突破,“今日顺利镖局的人从挟持你到要杀你,是为什么呢?分赃不均窝里反?” “不管什么原因,我想只要走一趟顺利镖局就会有结果,那还没来得及运出城的万两白银总不会凭空消失了吧……” “若不是在这榕树底下坐了大半天,我也拿不到你第二桩案子的证据……” 王夏氏张了张口,几次想开口打断他,她意识到自己犯了个什么错误,但是已经晚了。 “什么证据?我怎么没看到……”喝饱了缓过神来的唐宕不明所以。 游书暗自长舒了口气,有点松快的浅笑,“被盗的物证,就在这榕树底下藏着呢。” 王夏氏身子一僵,浑身气势卸去大半。 “格老子的,总算结案了,”不用装跛脚的庞仲子收拾完残局,骂骂咧咧的走到八方桌前,抬抬手招呼两个衙差上来绑人,“把人绑了带回郡府……” “这儿还有第三个案子。” 安宁在衙差绑人前开口,她看着王夏氏冷冷的道,“王夏氏虽以夏余莲三字自报家门,但在入档卷宗上恐怕还要写夏朝莲三字,望夏氏泉下莫怪。” 王夏氏脸色霎时灰白一片,张口结舌,“你……你怎么……” “我怎么认得十年前越狱潜逃的死囚?”安宁牵起一抹冷笑,“十年前我还是个八岁小孩,根本没见过当年与江湖帮派勾结贪污杀人被判斩首丰都郡郡守夫妇,所以你才毫无顾忌地出现在我面前,对吧?” 游书怔怔地看着安宁,“你怎么能知道,她是那个……夏朝莲?” “虽然卷宗里的画像不甚清晰,但还是有几分相像…………” 王夏氏脸色铁青,“你说的什么,我听不懂……” 安宁冷眉一挑,“听不懂?把上衣脱了自己照照镜子就懂了。” 王夏氏兀然抖索了下,抬手捂住了襟口,“你,你怎么……” “我怎么知道你琵琶骨被穿过?锁骨下方还有除去死囚刺青留下的疤痕?”安宁牵起一丝冷笑,“下回趴地上的时候要把衣襟捂严实,被人浇了一头水以后也别立马当着人面拉扯衣服领子,这样可以安全些……” 王夏氏脸色一变,索性破罐子破摔,“腾”朝安宁急扑过去,还未近身就被一股劲力弹飞出去,不偏不倚的砸到外头停着驴车车轱辘上,后脑勺磕的咚的一声响,人立马昏死过去。 “啧啧……”庞仲子连连摇头啧舌,走过去,毫不怜惜的一脚踩在对方腿骨上,只听咔嚓一声骨头折了的声音,“装什么死呢,像你这种毒蝎子……咦,怎么真晕了?” “废话,老大刚一巴掌扇过去,力道能轻了去吗。”唐宕也走了过来,却是想翻身上驴车,不想那本来安安静静带着的毛驴儿突然躁动起来,摇头晃脑的抖。 他诧异,伸手就去摸毛驴儿,入手的顺滑的白毛,“这驴儿还真是纯种,瞧着毛白的……哎哎,怎么还咬人啊……” 毛驴儿扭头朝他就一个大嘴巴啃过来,要不是他手收的快,唐宕急眼了,抬脚就踹过去—— “唐宕。” 驴车上的人揭开车帘子,露出脸来,都说拥有卧蚕眼的人,看起来眼睛会笑,唐宕从来不知道,会笑的眼睛如此勾人。 他一脚高一脚低的呆住了。 “大白不会咬人,它是在和你打招呼。” “幼、幼白?” “你怎么了?”幼白握着短笛挥了挥,不太明白唐宕为什么看自己看傻了,他只好笑着去问另一个人,“庞大个,他这是怎么了?我脸上难不成长花了……” 庞仲子只干笑两声,飞快转过脸,幸好自己已经适应了不然……想着,不自在的摸了摸鼻子,暗自腹诽:常人眼睛都是用来看人的,到你这成了勾魂了。 这一个半月时间,幼白是随他一道来的南一城,两天前抵达。 庞仲子接到游书的信今日要执行外务,将他一人留在客栈,不想这家伙跟了来。 “你——”唐宕瞪着眼,不知道怎么形容,就是说不出的怪,人还是一样的人,可感觉却大大的不一样了!他搜肠刮肚半响找不到话才气不顺的转过头去,果然,榕树底下桌前的安宁,在看着幼白。 “莫不是最近又瘦了……可每天都有吃好多,”幼白一边爬下驴车,一边摸了摸自己的脸,最后摇头放弃这个想法,顺势摸上了毛驴的脸,“大白,辛苦了,我给你弄点水喝。” 眼看着幼白真进茶寮找水了,唐宕赶紧拉住庞仲子,劈头问道:“怎么回事,你这一个多月都跟着他,怎么没告诉我们这厮变这幅样子……” “什么样子?他有哪里变了吗?”庞仲子一本正经的反问,指着自己的眼睛鼻子,“多了一只眼还是缺了鼻子,少了耳?” “……”唐宕。 这边幼白已经走近榕树底下,他每一步都走的稳稳地,越靠近,他反而越慢下来,入座,填茶,然后抿着唇笑了。 “其实,这里还有第四宗案子。” 安宁一瞬不瞬的看着他,细长的手指摩挲这玉白杯口,沉敛不语。 游书察觉到两人之间似乎发生了什么,他不动声色的将所剩不多的茶水往安宁跟前推了推,眼睛也看着幼白问道“什么案子?” 一杯喝完,又觉不够的幼白很自觉的将游书推向安宁的茶水壶拉回来,倒满一杯,整好,他笑意更深,连带着眼睛都微微眯起来,“这间茶寮的主人去了哪?王夏氏将东西藏在榕树底下,如此隐秘,而今日来取,却露出破绽被你瞧出,岂不可疑?” 086五年也是极长极长的 这第四宗案子很快就定了。 藏在榕树底下的东西空有外箱,立马的东西不翼而飞了。 窃盗者锁定在茶寮主人身上,还真应了那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说起来这王家当铺报案时并未提供太多消息,而王夏氏也算的上是王家人。 “茶寮主人穆蓝心,年逾四十,来往客人皆称呼她为穆嫂子,两日前我与她见过一面,谈妥将此次暂借一日。”游书简单的说明情况,茶寮主人他是有过接触却并未发现可疑。 不多时,有新的消息送来,南一城的穆蓝心的家中没有人。 线索就这样断了。 短暂的沉默,太阳底下的茶寮是愈发的热了,幼白坐不住了起身去给毛驴大白喂水。 看着自己辛苦泡的宛如琼浆的茶水被人端去喂了驴,游书略感郁闷,他小心的收起茶具,余光里看见幼白背对自己的身影,大抵是在烈日底下的缘故,他总觉得这次看见的幼白,明亮了很多。 无论的笑,还是那双眼睛。 而这种明亮,带给他的却不是好的预感,有种回光返照的错觉。 思及此,他又去观察了下正在将扣押的顺利镖局的人安排人带回南一城的庞仲子,相处近四年了,他一直以为自己是相当了解这个人。 可是上次在顾里山庄无意间的隔着墙听到的一番话,让他彻底改观。 耿耿衷心于安宁的他,会为了什么去导演一场骗局? 没有人能避开谎言,每个人都会说,或善意或恶意,游书也不例外,而当安宁问他是否帮她解毒时,明明点个头就能成的事,他却觉艰难。 到底是认了,这一桩事了,致使他再无法坦然面对幼白。 “黄龙玉鼎的案子继续查,游书和庞仲子主要负责,其他人辅助。”安宁歇够了站起来,再热的天也消不掉她浑身散发的冰凉,她一动,其他人都停了动作,看向她,原地待命听指挥是习惯也是规矩。 幼白抚了抚明显没喝够被太阳晒的焦躁的大白,也侧过身子,一双目眸光水亮,只擒着一人身影,下车到现在,就从无别人能入他眸底。 “此次把大家带来南一城,不单是为了破城府衙门上报的案,具体的任务,我稍后会一一安排,现在,大家准备进城。” 安宁率先走出茶寮,早有人为她牵来马,之前分散而立驻望各个方向的十八个人也迅速集合,上马,护在她前后左右。 幼白当即拉着大白往路旁让了让,为避尘土,不得不低下头去,赫然看见自己落散在肩头的发丝,一片乌黑中竟有一根白丝,在阳光下亮的触目,他怔怔的看着,恍惚间惊觉,流年不复,五年也是极为长极长的…… 马蹄声起,尘土飞扬,来时迅疾如风,去势亦不减。 游书和唐宕几乎同时上马追随而去,而庞仲子则高声招呼大家上路,大多骑马,少数奔跑着跟上去。 幼白望着众人远去的方向,看见那白马那黑衣从清晰逐渐模糊,唇角笑意淡淡。 “你还要坐这驴车多久?”庞仲子骑着马在他身边绕圈,人高马大的偏对着他低头,满是无奈,“都一个月了你这驴子早该卖了……” “行啊,你把大白卖了试试。”幼白慢吞吞的爬上驴车,抽出腰间的短笛吹了个短促的音符,大白刨了刨蹄子,掉头拉着车就走。 放下车帘前,他带着浅浅的开怀笑意,又说了句,“卖了它,你来替我拉车就好了。” “……”庞仲子。 087高手过招(一) 齐王是花阗国当今皇帝仁德陛下的六弟,开朝时为平乱四方,常年征战,盛名久远,又因他和仁德皇帝从小一起长大,感情自然极好。 据说当年齐王还未封王前迎娶的正妻也曾是还未登基为帝的仁德太子的心上人,两人一度为求美人心而多番争比,只是,后来先皇突然驾崩,太子登基临朝,齐王受封远征……贵为九五之尊的新帝亲自赐婚,全了齐王齐王妃的姻缘。 如此,这齐王府不仅是以亲王的规格建成,还是皇帝御笔钦赐、天下能工巧匠之最集齐设计而成。 首先这南北走向,两门大开,极其宽广敞亮,其次庭院极深,楼阁假山俱全,府墙高耸,最后这前殿、后寝、后照房和东西配殿一应俱全。 初来的话,要是没人领着,恐怕要在里面迷了路。 幼白是第一次来,走了好一阵子才发现,这府邸大是大,却安静的有点不对劲,除了偶尔传来的鸟鸣,还有园内溪流水响,几乎听不见人语声,往来的府中下人也很少,碰见几个见到他们都停了下来,行完礼站着等他们走了,继续该干什么干什么。 而前头走着的安宁也是一副见惯了的神情。 幸好他也是个宠辱不惊的性子,不然一进城就被安宁单独带来齐王府,这等荣幸大事搁在唐宕身上,那准是要跳起来的。 走了大半天才在一座殿前停了,有个十六七岁的小丫鬟等在那,见到他们,立马笑着迎接,瘦瘦小小的,看着却是机灵活泼。 “郡主,王爷有令,让您来招待客人。” 安宁背手在殿门前站了站,她一进城就接到齐王诏令,直接从东城门来的齐王府,这在以往进出南一城还是头一回。 “都来了哪些人?” “卜知楼的公孙先生,巡抚府衙大捕头王骞孜,赵府二公子赵赫敏,李家大小姐李偲。” 卜知楼,又称不知楼,据传楼中藏书无数,世间之事、各自辛秘无所不知,而这位公孙老先生是卜知楼的掌柜,至于是不是最大的老板,还有待考证。 提起公孙,就不得不联想起南东先生,两人并称花阗国南北双柱,南东先生因与先皇为同窗知己而身份非常,后又任仁德陛下幼时启蒙之师倍显尊贵,花甲之年桃李满天下,实为花阗国一奇人。 如此可知,这能与南东齐名的公孙先生,必定有过人之处,他那能‘未卜先知’的卜术,已在市井之间传成了奇迹。 再说这第二位巡抚衙门的捕头,不显山不露水的名头,可王骞孜这三个字还是挺唬人的,他有个名号,是为‘捕神’,一听这大名就知道他的厉害,但凡通缉要犯,没有他捉不到的人。 他曾经追捕一个侠客,那人是江湖中人武功极好,又善隐藏,王骞孜为了抓他整整两百多天不停歇,走哪追哪,最后逼的那人自首结案。 四大家族最后两家便是赵李,这赵二公子和李大小姐分别是两家家主,两人都以商为道,不过一个是经营茶米油盐,一个是经营织锦布罗、胭脂水粉,这两人旁的不说,都有个过人之处,长袖善舞,人缘绝佳,两家的人脉遍布全国,真真也是顶尖儿的人物。 只不过,坊间有说两家交好,世代姻亲,也有说自四十年前两家交恶,老死不相往来。 如今这四位也是南一城乃至整个岭南赫赫有名的人物,尤其公孙先生这等声名显赫之辈,他们竟齐集一堂。 不用猜也晓得一定是发生了不太小的事情。宋家牵头的商宴和齐王寿宴距离今日还有四十一天……因着宋季北和叶希荣的死,安宁这段时间一度在追查有间客栈……又因之前从顾里山庄得到了提示,顺藤摸瓜找上了宋家老大宋伯东,她特地在丰都郡堵截这人,却几次三番落了空。 心中早已了然那些错综复杂的事情背后条条框框的联系,却苦于没有真凭实据,没有她能打破僵局的制胜点,反而一再的被动而处。 “等会进去了里面,我不管你说什么做什么,我只要知道三件事。”安宁挥退传话的丫鬟,终于对幼白开了金口,要知道,两人自上次遇险后可是一个半月未曾见面,今日再见也不曾说过话。 幼白不自觉的笑笑,那双会笑的眼睛也忽闪忽闪的看着她,“只三件?” 安宁明眸微敛,勾唇道,“没那么简单,他们可都是成了精的人。” 088如你这身骨 幼白跟着安宁进来,像个称职的小厮一样,站在她座位旁,借着众人齐齐打量安宁的时机,一扫眼把堂中四位人物看了个遍。 右边连座两人,一位是长袍宽袖、面目俊秀,文质彬彬的赵二公子赵赫敏,一位是黑锦袍身量颀长,面色偏黑、五官普通,双目有神的神捕王骞孜。 左边座上两人一老一少,老者面黄须白,微阂双目,好似垂朽老矣,黯淡无光,而挨着他的女子却大大不同,是个如明珠美玉般的年轻美人。 最先打破气氛的是赵赫敏,他看着安宁爽快而笑,口称:“久仰城主大人之名……” 安宁一手搭在桌面,一手拢在膝上,坐姿端正,气闲神定道:“赵公子才色风流,尤善辞色,却是耳闻不久。” 赵赫敏被呛了一口,只当她是夸赞,继续满面春风的笑。 “安大人,我等在齐王府久候多时,为何还不见王爷出来?”王骞孜不来赵赫敏那套彬彬有礼,一开口就是直捣黄龙,神态恭敬,语气颇正。 他是四人中最早到齐王府的,而他所为之事,也很简单,与今日游书等人查的案子同一桩,王家当铺就是他家,王夏氏是他老爹的第九房妾室,虽说他是让人闻之胆寒的神捕,可也难防家贼盗取传家之物,传扬开了,他不说多气愤,这事总归有些打脸倒是真。 安宁未作回答,赵赫敏接了过去,“王捕头,这大半日都等了,也不差一时,既然这城主大人出来了,不妨先让赵某问问正事。” 随即赵赫敏就道出他所谓的正事。 赵家是南一城最大的米粮商铺,他家的米库就有十七个,而这接连一个月,赵家米铺的七八个掌柜都先后得了怪病猝死,他花重金请人看诊过,却多查不出个所以然。 本来这还不算稀奇大事,怪就怪在,出事的不止他赵家。 “大人,这李家胭脂铺、成衣铺……多个店面掌柜也是一样的得病猝死……” “别把我李家铺子的事和你们赵家牵一块去。” 李家大小姐李偲冷不丁的打断他娓娓不断的讲诉,面色不喜不恼,声音却含冷讽,“不过是时间上凑巧,死法却是各自存异,偏有人一言概之,混人视听,安大人,你且不能姑息。” 安宁闻言,仔细看了两人一眼,心下揣度,难道他们两家是真的势如水火,彼此不容? 一时殿内有点安静,这几人都不是等闲之辈,赵李两家之事,彼此定然都已知晓,王骞孜是为了追查自家的被盗家传玉鼎,而一直老态龙钟的公孙好像不闻外事眯着眼打盹。 安宁动了动手指,连敲了三下桌面。 立在一旁还在想着什么走神的幼白听见动静,回神了,他先是一本正经的微笑着,然后才走出去。 他这一动,大伙儿都看向他,站定在右边座前,幼白礼貌道:“王神捕,王家丢的东西一定要找回来吗?比人命案子也重要?” 王骞孜沉了眉,略作思虑,才道:“死物怎抵得上活人,不过东西到底是我王家家传的,落在别人手里头,他日也是没脸见列祖列宗。” 幼白笑了,果然是个坦荡君子,真性情真豪杰。 “如此,可否允我家大人三日之期,替你追回失物?” 王骞孜一愣,看了眼他,又瞅向安宁,后者那淡然从容的样子好像没有反驳,他忍不住问道:“此话当真?” “大家应该都知道,安大人言必践行必果,何曾欺人?”幼白干干脆脆的嗓音在殿内回响了个来回,他脚步一转又来到赵赫敏跟前。 赵赫敏早就满眼新奇的盯着他,两人一对上眼,幼白眸光一闪,那卧蚕含笑眼好似荡出水波花漾,赵赫敏心神一晃,只觉得呼吸都轻了……再一晃眼,眼前人只无辜的眨了眨眼睛,说:“赵李两家的案子可以并案而查,还请赵二公子和李大小姐今日落日之前将所有死者的尸体送至巡抚衙门。” 赵赫敏很想擦擦眼睛,自己是眼花了还是眼花了,怎么都看不清眼前人的眼睛了,他使劲的瞪大眼睛,幼白却已经转了身。 “公孙前辈,您老还困吗?” 一直眼睛半睁半闭的公孙先生终于掀了掀眼皮,有气无力的说了句什么。 幼白不知不觉的啊了一声,凑近点,再次询问:“前辈,您要不……” “如你这身骨,百病缠身,不如早死。” 突然提起的嗓门如惊雷霹雳,公孙先生的一嗓子,震得安宁手中的茶杯都叮当作响,在座几人也都吓了一跳。 不自觉的捏紧了杯身,却忘了拇指还按压着杯盖,发出一声刺耳摩擦声,安宁沉着脸,就着杯沿喝了一口凉茶。 “咳……”幼白咳了一声,立在腿侧的两手无意识的收拢,他极认真的回视公孙先生,声音依旧带着未成熟的嚅音,“前辈能未卜先知,令人钦佩。” “只是,前辈不该直言生死,纵你堪破未来,人生无常,变化转瞬,又如何能笃定生死之期?” 说完,他歉然躬身,再站直,“恕晚辈直言,纵是百鬼缠身、阎王索命亦不敢轻言弃生。” 公孙先生哼了一声,重新闭上了眼,再度有气无力的说了句什么。 挨着最近的李偲听得模糊,她本是双目莹莹的看着幼白,隐约却被‘天生反骨’‘不见皮相……’‘罕见骨相……’等字眼震惊了,她的目光太过惊异古怪,幼白眉头浅浅的纠了起来,他压下心思转过去,老牛慢车一样走回安宁身边。 “大家还有什么事要等王爷出来就在这继续等。” 安宁搁下茶杯,站起来,如来时一样,脚步轻快的往外走,好像她就是进来兜一圈的。 幼白自然慢慢吞吞的跟上她。 公孙先生老眼无神的打了个哈欠,竟起身也要离开。 很快,王骞孜追出去了,李偲和赵赫敏一前一后的走出来。 “安大人,属下还有事情请教。”王骞孜在长廊处追上安宁。 两人对面而立,有风卷起彼此的衣角,皆有一股凛然之气。 或许,他们是有些相像的,比如执着、坚毅……幼白远远的看着,然后默默的转身从另一条道走。 没多久在一处僻静的岔路口他就等到了寻着他而来的人。 “公孙先生。”幼白恭恭敬敬的拘礼,面容虔诚,眼光澄净,这一刻,他似洗尽铅华徒留一副干净的身骨。 “谁教你这样做的?” 幼白默了片刻,忽而露齿一笑,真正如孩子般的傻笑,直看的公孙先生翻白眼,他像被刺激一样,跳开两步,“真是有其师必有其徒!” “师父说,见着你就得这样……”幼白摸了摸鼻子,他还有点窘,“算起来,也该叫您一声师兄。” “哼……”公孙鼻孔出气,一点不给面子道,“老夫当不起,你还是省了,年龄差太多,听着别扭,你也不怕折寿。” 听着这样埋怨的话,幼白摸了摸头,喃喃道:“师父她老人家……常提起你,她一直很想你。” “……”公孙先生。 果然,这家伙就是有让人无语愕噎的本事。 ********************************************************************************************************** 089为了找人而找茬 幼白站在一家挂着红艳艳绸缎,红牌匾刻金字的媒人馆大门口,微微仰着头,“就是这家?” “这家是最大的。”庞仲子站在他身后,看着幼白穿着不合身的宽大锦服,习惯性垂头思考,哪里有点公子哥的样子。 “幼白,我们不是找人,而是找茬。”庞仲子提醒道,幼白迈步进去的脚下顿了顿,“咳,我知道。” 为了找人而找茬。 大门一进去幼白就差点被晃了眼,满目金碧辉煌,底下一大堂,两边两道扶梯,直上二楼,站在大堂中间抬眼望上去,可以直接看到房梁顶的雕画。 “公子,是要娶妻还是纳妾?” 幼白正在仰头打量,身前突然有人迎了上来询问,不等他有反应,那女子接着道,“纳彩、问名、纳吉、请期、迎亲六礼,聘书、礼书、迎书……我们全部都可以替公子办妥,公子只消等着洞房花烛夜即可……” “这么好?”幼白眨了眨眼,那女子连连点头,“我们是全城最好的媒人馆,媒婆都是最有经验的,保准能替公子配到一个如意娇妻。” “如果我要纳妾呢?” “那我们也一定能替公子挑上一个最称心意的,保准被其他媒人馆介绍的正妻还要好。” “哦,那的确是好,你们这里是不是有全城所有适婚年龄女子的画像?” “这个,不能说是全部。”那女子停顿了一下,又连着点头道,“不过肯定是全城最齐全的。” “那好,给我拿来。” 那女子愣了愣,“公子可有心仪对象,或是想找的类型,或者我可以带公子和我们的媒婆聊聊。” “我要画像,全部的画像。”幼白带着浅笑又说了一遍,那女子显然是个新人,立马有点招架不住了,求救地看了他身后的庞仲子一眼,实在没遇到过这样的客人,接着又回头叫过一个年龄较长的女子,“阿温,这位公子说要全部的画像,我……” 唤作阿温的女子走过来,本来笑颜盈盈却在看见庞仲子时,蓦然僵住,随即道:“庞大哥,你怎么会来媒人馆?” 庞仲子看见她也是有些惊讶的,“我是来……咳,替人看画像的。” 阿温脸色稍霁,温柔的冲他笑了,“是这位公子要娶妻?” 庞仲子避开对方的眼神,佯装打量四周,敷衍的应道:“嗯,这地方还挺大……” 幼白将两人神情打量了个清楚,略有些明白了,他笑笑,“这位阿温姑娘,我想看全部的画像可以吗?” 阿温本想说不方便全拿给客人看的,可是一看见庞仲子,她自然改了主意,“当然可以,我们二楼有四个房间,所有未婚女子分成四个种类收放其中,你若是要看全部的……” “我一间间看好了。”幼白及时截住话,迈步就走向二楼,顺便回头朝庞仲子道,“庞大个,你也来一起挑。” 庞仲子心里叫苦不迭,怎么这么巧就遇上了熟人呢,还是个避之不及的。 090有一种人,他就是天生异禀 幼白应了安宁三日要将王家丢失的东西找回来,这件事本来是游书负责的,其他人辅助,如今走了一趟齐王府,回来安宁就把案子转给幼白了。 “这件案子有什么重大之处?值得你和游书争……”庞仲子一脚踹上实木门,隔了外间的视线,他兜不住心里的疑惑,“你知道,他和我们也相处很多年了,安宁也很信任他。” 幼白走进房间后就在打量,房间通堂透亮,左侧靠墙有一面大屏风,屏风前面是一张大书桌,上面铺着锻子,摆着笔架,有各式大小的毛笔倒挂着,再旁边是一叠一叠的画像册。 右侧则是一面画墙,数十个女子画像,如春花满园,千娇百媚,各有风采。 幼白扫了一圈就收回视线,朝庞仲子摆了摆手,“你去墙面上找,我们的目标是什么你知道吧?” 庞仲子堵心的很,却很听话的点头,“穆蓝心的女儿,穆秀秀,可是我们都没见过她长什么样,怎么找?还有,游书和唐宕他们也在找穆秀秀,人家两人都去巡抚衙门找人口登记册……你怎么就跑媒人馆来找人?” 还定了个找茬的任务,最后意外的碰上熟人才能顺利达到目的。 幼白走到房间的内室,里面是一排彩釉大缸,口宽肚大,里面插满了一卷卷的画轴,他随手就抽了一个出来,打开一看,嗯,美人侧卧图,画工极好,人也极美。 “我们要找的女人,二十七八岁,她容貌应属中上,你看见她的第一眼就会认出来了,因为……”幼白放下一卷,又打开新的,他的速度很快,语调却很慢,“她不像女人,像男人。” “……”庞仲子瞪大眼睛,在一圈如花似玉个个貌美的画像中花了眼,这一听幼白的话,还以为自己耳朵也出了问题,他苦笑不已道,“我喊你一声大爷,能求赐个明白吗。” 幼白不是故意吊着他胃口,只是很多事源于他的推测,他也不能万分肯定,听出庞仲子话音里的真切的意思,他心微微一软,曾几何时,被他欺负的人总是如此退让求软,‘你才是哥,我是幺弟……’‘我喊你一声大爷,行不……’久远的以为忘记的往事,原来一直记着,只是不常想起。 “你还记得穆蓝心的家里都有些什么吗?去查访涉案人的家,好比勘察现场,看似普通寻常的东西,都在向你还原真实的场景,比如主人的习性,院子里有两个石臼,提握处是光滑的,只有常年锻炼臂力的人才会在家里有那种石臼,外形并不大,却很重……穆秀秀的房间就更多可疑点,没有寻常女儿家该有的东西,比如女工,而妆奁里虽然有很多胭脂水粉,却大多没怎么用过,衣柜里的衣服,黑白灰三色为主,极少有艳粉花色……” 幼白说了很多,庞仲子听得渐渐心悦诚服,目露深思,在画墙上扫荡的眼光专注而犀利起来,他是和幼白一同起看过穆蓝心的家,同一件事做下来,获取的信息却相差千万里……他也终于明白了幼白的想法。 穆秀秀身为女子却在二十七八的年纪没有嫁人,这么不同寻常,一定有很重要的原因,而身为她的母亲,穆蓝心如何不会为女儿操心? 南一城的寻常女儿家十三岁就有家里人张罗姻亲之事,而最常用的法子就是去媒人馆,把自家女儿的画像挂上去,若有人要娶妻纳妾寻上媒人馆,看中了自然上门来…… 庞仲子深深的佩服,有一种人,他就是天生异禀,绝顶聪慧。 身后安静了会,幼白仍认真看画,也没再注意身后的声音,看一副收一副,等到一排排的大坛子画卷全部被抽出来打开看过,已经过了大半个时辰,幼白站起身拍了拍自己的衣袍下摆,“应该是选错房间了,嗯,一定是。”他回过身,突然奇怪道,“你说我和游书争?” 他好像才接收到某种暗示,兀自失笑,“你想多了……我要破案,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真相。” “……”庞仲子讶然,这人还是他认识的那人? 果然,幼白很快补充完整,“王家当铺号称花阗第一家,经世百载,必定是见过无数奇珍异宝,想来那家传之宝,一定也是宝中之王……嗯,真想看看是什么样的宝贝。” “……”庞仲子。 半响失语,庞仲子在随着他转战第二个房间时,低声说了句:“到底谁想多还不一定,你不争,不代表别人也一样……” 他只这样说了一句,就已经表达了太多。 自从幼白加入他们,这一个团队原本的平衡就瓦解了。 **************** 游书是做情报收集工作的,他手里自然有一套人脉,一面在巡抚衙门亲自翻查记名册,一面也广撒网丢出个‘重金悬赏’的消息。 半天时间不到,就有人自动上门找了。 小北巷子一妓馆的龟公,因为天生驼背,被大伙称锅子,人也矮的很,他见到游书也不多话,直接简短地说:“我找到了穆蓝心了,已经让人盯着了。” “很好,具体什么情况?”游书亲自给他填了茶,推过去,也示意他坐下说话。 这么客气的态度,锅子很识相的笑了,坐下后,很痛快的说出全部的消息。 “王家当铺丢了东西不知道被多少人盯上,这种风口浪尖,穆蓝心自然躲起来……” 据他的消息来源,穆蓝心还真是个胆大的,就在南一城躲着,藏身地还是个一般人不会找去的地方。 “她先头就在我家妓馆里包个房间,只不过那鱼龙混杂的地方太乱了,她很快就被人撞见了,然后连夜溜了。” “现在在哪?”唐宕在锅子说了一大堆后,实在忍不住切断,挑出重点问。 “有间客栈。” “什么?”唐宕惊声,“南一城也有这家客栈?” 不是他大惊小怪,而是自从上回离开有家客栈,他就记挂上心了,特地查过这个客栈,分栈极多,可是在岭南,在安宁辖区内,都是存在于那些偏僻荒远的地方,大镇大城内是没有的。 锅子斜眼看了他一下,大抵是觉得他问的问题太傻,回答倒是一本正经,“东城家挂着‘运气佳’牌匾的赌坊,前院是赌坊,后院就是有间客栈,西城一家豆腐磨坊,白天卖豆腐,晚上就做着营生,也是有间客栈的小分栈……” 三言两语,他就历数了好几家,好家伙,全是挂羊头卖狗肉的门店。 唐宕感觉被鄙视了,有点受伤的闭嘴了。 “让你的人看紧了,我会马上派人接手。”游书又问了他具体的地方,然后当即就派了人出去,交代完,他才从早已备着的一张银票递给锅子,“这是穆蓝心的消息酬劳,我还想知道穆秀秀的下落。” “穆秀秀?” “嗯,她什么情况?” 锅子想起穆秀秀,面色有点复杂,想了一会儿才道:“穆蓝心的这个女儿,二十七岁了,没嫁人,也没人敢娶……” “说起来,她算得上是南一城一小恶霸,游手好闲的混混,喜欢打架惹事,全靠她妈养着……” “她不是女的吗?”唐宕问。 “女的就不能吃喝玩乐嫖赌了?”锅子反问。 唐宕竟无法反驳,再度闭嘴。 “赌?你说穆秀秀会赌钱?”游书似乎找到了某个重点。 锅子点头,将穆秀秀如何嗜赌的传闻说了。 虽然知道穆秀秀不是一般的女人,但是种种迹象表明,彪悍如她,还真是少见。 091有什么我不能看的 幼白带着庞仲子来到西城白豆腐磨坊天色刚刚擦黑。 他是推测出穆秀秀长得似男人,品行不良,却不想到这女人如此恶霸、荒唐。 混吃等死的她早在半个月前就与穆蓝心彻底闹翻了脸,然后就堕落进了有间客栈,终日与人厮混在西城白豆腐磨坊。 “嘿,真没想到我们能先一步找到穆秀秀。”庞仲子压低声音,难掩喜色,两人是悄悄窝在豆腐磨坊作坊间等待时机去捉人的,“你是怎么确定媒人馆的人会知道穆秀秀的下落?毕竟现在王家失窃传家宝的事情闹得不小,太多人盯着这件事……” 幼白不适的侧了侧脸,这家伙说话冲着他耳朵,呼吸一气儿吹在他耳洞里,偏他耳朵极度敏感,忍住掏耳朵的冲动,他身子退开些道:“市井多流言蜚语,尤其女人多的地方,媒人馆里的媒人婆大多是城内各个地方的姑婆,最喜嚼舌根,东家长西家短,无不八卦……” “嘿嘿……有道理。”庞仲子直乐,一双眼在幼白看不见的地方直直的盯着他的脸,近在尺咫,清晰可闻那股对方身上淡淡的苦涩药味,他不自觉的降低了呼吸声,心里有股说不出的复杂感觉,似满足又堵塞的闷痛。 他们没有计划等太久,在盯着的那间房间传来某些有碍视听的动静时,庞仲子就先跳出来,动作迅速的踹了门进去。 而屋里的粗暴场面比他这动静还大,一个黑乎乎的高壮男人正压着另一个同样壮实的身子,两个人的胳膊腿打架似的你来我往—— 庞仲子以极其猥琐的眼神打量他们,同时啧啧的嫌弃而鄙夷看了眼浑身没有明显女人标志的穆秀秀,“真他娘的瞎了个好名字。” 的确,如此秀气的好名字,冠在如此粗鄙的人身上。 穆秀秀那张脸其实是耐看型的,浓眉大眼高鼻梁,只可惜这多年混乱过日子把自己糟践的不成样了,这会儿她有点傻瞪这庞仲子,都忘了拉过被子盖盖她不堪的身子。 而压着她身上的男人一副醉醺醺的样子起身朝庞仲子骂骂咧咧,还没说三句就被人一脚踢晕过去,庞仲子嫌恶的跺了跺脚,然后扯过床上的被子盖住他光溜溜肥腻腻的身子。 “你、你什么人……”穆秀秀还没说完就被兜头一件发着酒臭味宽大外袍盖住了。 几乎在庞仲子刚盖下去,幼白就进来了,他扭过头去瞪,“不是说等我喊你再进来……” 幼白眨眨眼,无辜而无语,“有什么我不能看的?” “当然有……”庞仲子想着自己进来看见的场景,难得的支吾起来,“他们打起架来……是吧,我知道你懂吧。” 打架?幼白心下好笑,面上做恍然大悟状,“喔。” 然后在庞仲子局促而尴尬的视线下转过头去,脚步一动,随意的在屋子里转了转。 这地方还真是乱的可以,什么家伙事都有,尤其还多房事用具,幼白之前和安宁一起在有间客栈初见识的那些一样不少。 这边,庞仲子已经粗暴的将穆秀秀用衣服捆作一团,同地上的男人一起丢在床脚,外强中干欺软怕硬的穆秀秀本来还扯着嗓子骂人,在庞仲子说了‘巡抚衙门’之后立刻萎缩了。 “你娘有没有来找过你?就这几天。”庞仲子一脚踩着她身旁的椅子,凶神恶煞的逼问。 穆秀秀一双眼四处乱飘,粗噶的嗓音低了不少,“这位官爷,我什么都不知道呀,我娘她早就恨死了我了,她怎么会把东西给我呀。” 庞仲子呲牙,凶恶道:“我什么时候说她把东西给你了?看来东西真在你手里。” 穆秀秀脸色一白,如菜色,“没、真没有,我……我就是听说了些风言风语。官爷你就是抓了我也没用……” “嘿嘿……怎么会没用呢。”庞仲子嘿嘿一笑,大白牙都露出来了,看着他这样,穆秀秀瘆的慌,她惊恐的瞪大眼睛的直往后躲,可背抵着墙能躲到哪去。 “我们衙门只负责破案子,抓了你往牢里一丢,十大酷刑一上,你有啥不敢招的?衙门牢房有些什么酷刑你知道吧,鞭子板子的都太弱了,那种烧红的火钳子往……”庞仲子阴笑这看向她的肚子,啧了一声,“肚皮上一戳,整块肉都烧熟了,这还不算疼的……” 穆秀秀冷汗一下子就下来了,目光开始在屋里又乱飘:“我、我……”她咕噜一声吞咽了自己口水,明显是信了庞仲子的话,紧张而害怕的不知如何是好。 幼白早在一旁看着她,略一思忖,微眯眼光,然后他转眸看向床上,问:“东西就藏在床板下?” 穆秀秀像见鬼了一样看向他。 幼白朝庞仲子递了个眼神,后者站直,他走到床头,一把掀了床上的床铺子。 曝露出来果然是拼接的床板,他弯身从床里往外一掰,再一抬手就半个床板剥了起来,里面有个铁皮大箱子,看大小就知道是他们要找的。 “上了锁,好家伙还是机关锁,没有钥匙撬不开……”庞仲子扒掉了整个床板,站在空有外框的床内,前后左右上下的摸索这铁皮箱子。 “钥匙就在你脚边一丢破衣服里。” 之前被庞仲子一把掀掉的床铺还裹着一堆散乱脏破的衣服,此刻也的确正好落在他脚步,他忍着恶心,憋着不去闻那熏死人的味道,还真从一件黑色粗布外衣兜里找到把钥匙。 而穆秀秀看幼白的眼神已不是见鬼那么简单。 “庞仲子逼问你的时候,你眼光飘来飘去都不离床,刚才他捆你的时候,你试图去抓某件衣服,落空后又怕钥匙被他找到,便一脚将衣服踢进床里,还连踢了好几脚,傻子都知道那件衣服猫腻了。” 抓着钥匙的庞仲子脸色有点僵,他真的没发现,但是他不是傻子好吗。 幼白继续说:“这个房间脏乱不堪,桌子凳子无一不是普通木质,唯独床,四四方方都被钉上木板,唯恐他人不知道床里面藏了东西,这叫……” “此地无银三百两!”庞仲子抢答。 “嗯,”幼白点了点头,淡淡的补充,“你不用急着证明你博闻,这句话三岁孩童都知道。” “……”庞仲子好想揍人,他不要和三岁孩童比博闻好吗。 *************** “在春季,尸体经过两三天,口、鼻、肚皮、两胁、胸前,肉色微青,经过十天,便鼻、耳内有臭水流出,尸体膨胀发臭。”游画一边说,一边指着右边一具尸体,“但是肥胖的人会身体瘦劣的人,更易腐臭,有的长久生病的骨瘦如柴的可以延迟半个月发臭。” 安宁微皱眉,游画身旁两具尸体一胖一瘦,还真是鲜明对比,“现在是夏季,尸体两天就会肉质生变。” 游画点头,盖上白布,又去掀开另一处的,“三五天口鼻内液体外流,蛆虫生,周身膨胀发臭,口唇翻张,皮肤脱烂,疱胗起。经过四五天,毛发脱落……但是这几具都好完整。” 安宁微讶,相交于之前看见的所有,这接下去的七具尸体不仅完整,还都没有腐烂。 游画在五具尸体之间看了一圈,说道:“李家的那位是个玲珑心思。这几个都是她派人送来的……” 安宁却没有认同她的话,脚步一转,在两排,十七具尸体之间来回看了好几遍,她若有所想的拧眉。 “你有没有想过,这些腐臭腐烂的尸体更能说明一些问题。” “什么?”游画抬头看她,不解的摇头,“你看出了什么?” 沉定须臾,安宁转身,她已经得到了答案,走出停尸房之前她丢下一句:“宋公的洗冤录集不是光熟记于心就够了。” 酷热天的尸体保存在冰棺里固然能使尸体不过度腐烂,但是给她送来保存完好的尸体是真的好心好意吗? 若不是她想到了,怕是要辜负了那位玲珑心思的姑娘的一番作为了。 仵作验尸不是轻松活,有的人怕臭避脏,在洗罨尸体,只根据当时所能看到的表面情况检过了事,有伤没伤皆以看见为准,所以,很少有人知道,暑热天里尸体的九窍内没有蛆虫,却在发际内,两胁、腹内等处先有蛆虫的,必定是这些地方有伤损存在。 回到城主府的安宁脚步飞快的直奔书房,一路行来,衣袂翩飞,偶有路过下人看见她,还没心理就觉眼前虚影一晃,再看时,哪还有人。 等在书房门口的唐宕远远就她,他收起手中蒲扇,这天越发的热,总让人无端烦躁,他是越扇越汗多。 晃神间安宁就近在眼前了,她先行入书房,问:“他已经到了?” “没有,”唐宕犹豫了一下,“他不愿来,还说……会等到你亲自去接他。” 安宁顿住,心猝不及防一酸,慢慢的轻轻一叹。 唐宕看着她的背影,眼里是说不出的倾慕眷念,他声音一涩,“我看见他时,还好的……齐王府里也不全是恶奴才。” 安宁没有应声,走到靠窗口的地方,直直的望着外头虚空处,深思莫名。 “对了,安宁,黄龙玉鼎已经找到了。” “我知道。” 唐宕一愣,“你知道了?” 092他好看的让人心里发疼 “游书带人去封了西城豆腐磨坊,我准的……”安宁说着,又想起刚才验看的那些尸体,脸色一沉,紧锁眉头道,“既然东西找到了,你和游书亲自把东西送回王家。” 唐宕听她这么说就知道,安宁并不知道他们去西城磨坊扑了空,而东西是找到了,却是庞仲子给送到巡抚衙门的。 他问过庞仲子,东西是幼白找到的。 “是庞仲子先找到的。” 这次轮到安宁一愕,“他们先找到?” “你不是知道吗?” 唐宕暗自腹诽,他们,哼,就知道你记着幼白那家伙,自己明明只说的庞仲子。 安宁似没听出他言语里的意思,想了想,问:“穆蓝心呢,抓到后关押起来,我晚些去审……” “晚了,我们找到时,人已经死了。” 晚了……心头一沉,安宁转了转身,来回走了两步,“传令下去,保持尸体原状,我要验看。” “现场……应该不好保持。”唐宕叹。 穆蓝心是死在房间浴桶里的,割喉,游书他们去找时,穆蓝心的尸体已经泡的发皱,移出来后,就剩浴桶满满的一桶血水,一屋子血腥味。 ************ 连着一晚上都在跑外务,庞仲子紧赶慢赶才总算在子时赶回城主府,然后一路挑没人的地蹿跳着,找到了某间厢房。 悄无声息的扒开窗户跳进去,他在黑暗中准确的找到了目标,床前的浴桶,浴桶里的人。 庞仲子轻轻松了一口气,一放松才发现疲累的很,他扫了一圈才踮着脚在大桌前坐下,一趴下就睡过去了—— 天渐渐深沉,惨白的天空却显出一些星子,夜风吹来,带来一些如丝如缕的寒。庞仲子在一片黑暗中走着,走了很久,走得腿都快发软了,“格老子的,这到底是在哪?怎么连一个人都没见到。”他在心里骂着,累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呼呼地喘着粗气。 这时,在他身前走过来一个灰白色的影子,庞仲子兴奋起来,在这个鬼影子都没看到一个的地方终于来了个人,他从地上一跃而起,往那个白影子跑去。 跑到了那白影子身边,庞仲子才发现,那个白影子其实是个清瘦的少年,身高只到他的胸口。 “喂,小子……”庞仲子抬手去拍少年的肩膀,背对他的少年转头,脸上脏兮兮的,一双眼睛却非常的漂亮,瞳色极黑。 庞仲子乍一看他脑袋就震得嗡嗡响,心口砰砰的剧烈跳动,“你……是你?!” 少年下巴尖尖的,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用惊惧的眼神瞪着他,然后倒退开,全身颤抖起来,这时庞仲子才发现他全身湿漉漉的,还在一个劲往地上淌着水。 “怎么了?”庞仲子忍不住伸手去抓他,然而,那少年再抬头,眼睛却如死人般的灰色,就那么睁着,没有焦点,他越颤抖越剧烈,嘴里发出无声的咯吱声,像极痛时忍不住磕牙。 庞仲子抓着他胳膊的手也跟着抖起来,他用发红的眼睛看着少年,再也说不出话,颤颤巍巍的抬起手摸了摸少年湿漉漉的贴着头皮的头发—— “对不起……”庞仲子听见自己这样说,从小他就是打落牙往肚里吞的性子,这会儿却带着哭腔恳切的说着对不起。 连着说了多少遍他也数不清,只在最后他眼前的少年的脸上有了变化,有一只无形的手擦干净他脸上的赃污,露出了雪一样白净的脸。 “真的是你……少白。” 恍恍惚惚间,庞仲子无意识地转过头,一滴水滑到了他眼睛里,一阵刺痛,视线一片模糊,他抖着手,用手背用力擦了擦眼睛。 倏尔就醒了。 屋里面一片黑暗,伸手不见五指,他还有点没适应。 这时,一盏灯亮了起来,一个人坐在灯旁,影子打在墙上。 这个人就连影子,都比其他人好看,庞仲子神情恍惚地想,一个人怎么能长成这样,他好看得让人心里发疼。 这个很好看的人,抬起头来看着庞仲子轻轻一笑。 只是灯下恍人的笑,透着阴森森的凉气:“睡得好吗?” 庞仲子头皮顿时发麻,全身也好似有千万只蚂蚁在啃咬,他干干的张了张嘴,对着他的那张脸哪有有半点好看颜色。 “我、我路过,累了就在你房里歇歇脚。” 幼白一听,冷哼,“歇够了就出去,再有下次,我折了你的腿!” “……”庞仲子觉得腿还真的一疼,麻的。 093有间客栈 庞仲子是真的打算就这样灰溜溜的走了的,可是他这一只脚刚踏出去就听见身后传来不小的动静。 转头看过去,就看幼白伏在床沿朝一旁的痰盂里干呕着,他一手捂着胃,单薄的身子抖得像筛子。 庞仲子赶紧转身踢上门,这一幕是再熟悉不过了,他扶住幼白的双肩,语气不善的骂:“是不是又没按时吃药?晚上的药呢,你还没吃?” 幼白摇头,喘息的空档才说了句话:“药效……过了。” 不管什么药都有个时限的,过了就不管用了。 “你等着,我去找大夫再开药方……”庞仲子放开他倚着床头,就跑了,动作比啥时候都快。 幼白勉强压下胃里翻来覆去的灼痛,深深的呼吸着,他努力的想要想点什么,把注意力从身体的痛苦上移开。 上天似堪破他此刻的想法,门这时被人敲响了。 “幼白,你屋里灯亮着是还没睡吗?” “你进来吧。”幼白抓起袖子擦去嘴边的残渍,声音微哑的回话。 唐宕进门前是不大情愿来这趟的,可是安宁的话他又怎么可能违背。 “没睡正好,安宁让我给你传句话,赵李两家送去巡抚衙门的尸体,游画都验看过了,但是……”唐宕停住了话头,奇怪的看了又看床上的幼白,“你怎么一直来流汗,很热吗?” 幼白摆了摆手,为了掩饰语气的虚弱,佯装犯困的打了个哈欠,好似想睡又不能的迷糊样,“但是什么?” “因为尸体腐烂过度,他们的死因可能被误导了。”唐宕复述着安宁的交代,双目晶亮有神,幼白不是第一次在他面前这幅要死不活的样子了,所以他并不多疑心其他,可下一瞬他还是不自觉的皱起了眉头,“你怎么学女人家泡澡?” 那么大个浴桶就摆在床尾,他是想看不见都不可能。 “咳……”幼白掩着唇重重的咳了一声,聪明的不接这个话头,“你大可明天来传话,这离天亮还早着……” “穆蓝心也被人谋害了,我等会要随安宁去城东勘察现场。”唐宕想起正事,立马没了再停留的心思,虽然他这会儿看着幼白有种奇怪的感觉。 转身离开前,他还是没忍住看了眼幼白消瘦而棱角分明的脸,余光无意间从盖在幼白身上的薄被上掠过。 奇怪……怎么觉得很不对劲呢? 唐宕怀着这个莫名的疑惑一直琢磨了很久,很久之后,他知道真相才意识到当初自己错过了什么。 幼白在他走后,再也熬不住,脱力躺倒在床上,盖在他身上的被子滑开了一大半,露出他湿透里衣的身体,两条修长的腿抻直了刚好触到床尾…… ********* 东城运气佳赌坊日日人满为患,然自昨日出了人命案,自然清净了。 穆蓝心藏身的房间时赌坊后院的厢房,安宁来勘察现场时,游画已经给穆蓝心验过尸了。 里里外外察看一圈,安宁捏着游画给她的尸单就出来了,现场太粗糙了,破绽也多。 刚走回前院,游书就带着个人过来,中年男子煞白着脸色,一见安宁就立马跪下了。 “大人,小人冤枉啊……” 喊冤的是运气佳赌坊的老板,伍能,难为他一大老爷们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小人这赌坊开了十多个年头从没来出过事,还请大人明察……” 安宁波澜不惊的看着他,抬手示意他不用说话了,后者识趣的闭了嘴,仍旧睁着眼哀求的看着她。 “伍老板,这件案子本官已经查明了。”安宁脚步挪了挪,一言一语都带着天生的尊贵和气势,与她站在一处的游书也成了衬托,他浅笑着,眼里只有她。 “这、这凶手……”伍能似有些不敢相信。 “这件事还需你把你们栈主请出来,本官与他当面审案,无论结果如何都会尽快还你们赌坊一个清净。” 栈主……这是挑明了说运气佳的背后实际上也是有间客栈。 伍能错愕惊讶之余勉强僵硬的笑着,“安大人,此事由小人处理即可,至于栈主就不必出面了吧。” 安宁眯了眯眸,背起手,居高临下的俯视他一眼,不动声色的侧头对游书道,“既然伍老板要一人承担,也好,你把伍老板带去巡抚衙门,跟他们交接一下,说这是我刚结案的杀人凶手,即日送刑部复核,至于是秋后问斩还是择日行刑……” “安大人!小人冤枉啊!这……这小人怎么成了杀人凶手?”伍能抢在游书应声前喊道,他这突然急了的模样,可比之前那副模样真实多了。 安宁一脸淡然,目光却冷厉,“本官断的案子从无冤情,也无翻案可能,要么请你们栈主出来为你喊冤,要么就闭嘴认罪!” “郡主,你这是知道栈主不会见你……” 安宁勾唇冷笑,“见或不见,伍老板可说了算呢。”不等伍能再说,她转身沉了声,“本官只等一炷香时间,还望伍老板思量清楚了。” 眼看她转身就往外走,伍能额上这才真的冒出一串冷汗,他微颤的起身,弯身作揖,“郡主稍等,小人马上去试试。” 之前一口一个大人,现在又改口郡主,游书若有所思的看着伍能离开的方向,如果他没猜错,伍能极有可能……是那人的人。 “游书,你跟上去,必要时……就帮他一把。” 游书一笑,什么也没说就追着伍能去了。 ************** 游书和伍能是踩着一炷香时间的尾巴回来的。 “郡主,主子有请,请随小人走一趟。”伍能一抹一脑门的汗珠,不知是天热的,还是急的。 安宁面上并无丝毫情绪,不疾不徐的随着伍能往外走。 这一耽误,直到近午时才在南一城的‘岳桂楼’见到人。 隔着一道镂空的屏风,那人躺在榻上听曲儿,旁边环绕三五个美貌女子,打扇的,敲腿的,喂食的…… 隐约可见那人一张轮廓高贵五官精美的脸,只是这做派,堪称张扬了。 “有话就说,说完都麻溜的滚远点。” 有间客栈的栈主是男人无疑,只这一开口就如此粗暴,配他那副相貌,大大的不和谐,游书暗叹,自己真是想多了。 听着这样不客气的话,安宁脸色没有一点儿愠色,跟着来的唐宕也难得没有丝毫生气的迹象,更别提出言斥责。 只除了伍能脑袋都快低到肚子上了。 安宁沉默了下,转头对游书和唐宕说,“你们两先回巡抚衙门吧。” 三人对视间,都从彼此眼里看出深意,游书和唐宕都很清楚屏风背后那人的身份,所以他们并不担心安宁,只是——这样的碰面,于她,于那人都百害而无一利。 “去吧,赵李两家十数条人命案午时开堂,庞仲子和游画主审,赵二公子和李大小姐他们今日都会出现。” 游书和唐宕齐齐一愣,什么时候赵李两家的案子破了?而且,庞仲子那家伙能做的了主审吗? 安宁的决定不是他俩能改得了的。 “是。” 两人施展轻功掠出岳桂楼后,唐宕最先一停,拦住游书,“刚才是不是安宁的说辞,为了支开我们?” 游书苦笑,“支开我们还需要说辞吗?” 从来,他们都唯她命是从,或许这世上再也不会有第二个人能让他和唐宕心甘情愿任其使唤。 安宁等听不见身后的动静了,才绕过屏风走到榻上人跟前,轻轻开口,清浅的疏冷声音带着真切的关怀,“近来还好?” 只是榻上的男人没有一点儿领取的意思,勾着薄唇露出的笑,魅惑而阴凉,“废话少说。” 安宁神色到底黯了一下,她扫了一眼依偎在他怀里的柔若无骨般的女子,须臾才静定如初道,“我今日要将案犯伍能缉拿归案,当面知会你,失礼之处还望世子保函。” 世子,齐王嫡子安少霂。 安宁的话音才落,伍能噗通一声跪了下来,隔着屏风朝安少霂磕头,“世子爷,小人为爷尽忠职守十余年,从来只做分内事,从不敢乱来……求世子爷为小人做主啊。” “闭嘴,吵得慌……”安少霂眉头拧了个好看的结。 伍能立马收了声,连呼吸都放缓了。 安宁倒是平淡不惊,她想了想,又道:“凡我审理的案子,从来没人有喊冤的机会,如今看着世子的面上,我可以在这儿给伍老板一个机会。” “只要伍老板记着一点,今日我若给你落实定罪了,你将永无翻身机会。”安宁的声音并不大,却足够重,她的神情也很严厉,“这是我安宁的规矩,无人能破。” 伍能伸长脖子看了眼坐这儿没动没吱声的安少霂,他徐徐的吐了一口气,认命的点头,“谢郡主!” 没有案桌,没有惊堂木,安宁站着,背脊笔直,双手背在身后,她再沉默了会,才开口,沉沉的在早已静的落针可闻的房间响起。 “先从死者说起,死者穆蓝心,系失血过多,整个喉颈几乎被人隔断……” 相较于岳桂楼的清净,这日的午时巡抚衙门是异乎寻常的热闹,大抵是因为许久没有这等大案开堂庭审了。 094来人,请死者 游书和唐宕一块儿到巡抚衙门的时候,里头已经按次轮座坐满了,都是南一城的大人物,赵二公子和李大小姐赫然在列,堂正中两排威武的衙差,外堂到大门,乃至路边儿黑压压齐刷刷的全是人。 这里头的个个纹丝不动,外头都在交头接耳,议论纷纷,毕竟,他们都是冲着安宁的名头来的,却不料这时候都没见到人。 正中案台前一左一右两人,巡抚薛山大人和庞仲子,两人的表情那是一个比一个愁苦,看的唐宕和游书都心里直打鼓,安宁怎么来这么一出? 他们是知道安宁接了赵李两家的案子的,毕竟这可是全城热门,按以往的做法,安宁该亲自主审,不单是收揽名声,也只有她能镇得住场。 跟他俩的心思差不多的庞仲子背脊立得笔直,都快僵了,他面部表情也是僵冷的,时不时去瞅离他极近的负责堂审记录的幼白,后者一直垂着眸,安静的磨墨,一张脸上静定安好,好像所有人根本不存在。 这时,一身黑衣的游画走了进来,利落的仵作打扮,她的脸色比谁都冷,引得众人侧目,有人非议:“这谁呀?” “她是城主府的仵作,本案的尸检由她负责。”薛巡抚出声道,同时看向庞仲子,“今日这位庞大人代安城主主审此案,本官只从旁协助。” 庞仲子在游画出现时伸长脖子往外瞅,期盼着安宁能出现,自然落了空,听见薛巡抚说话,及时轻咳两声,“既然人齐了……升堂吧。” 尽管他心里一点底都没有,但是表面装门面还是挺有套的,唐宕隔着人群远看他那副不怒而威的模样,咦嘘道:“这胖子往那一坐还挺像模像样。” “本案系十七条人命,是为赵李两家报案,月前已呈报刑部,后又三司三议决议由南一城巡抚衙门升堂初审。”庞仲子沉声敛容,一拍惊堂木,“公堂之上不得喧哗,不得扰乱,触犯者,立斩无赦。” “啪!来人,请死者。” 他话音一落,十二个人抬了六具担架上来,整整齐齐的摆在地上。 “这六名死者,是十七个死者的代表,从死因、外形、腐化程度、死者身份、年龄各方面比较之后选出来的,经仵作检验,皆系因病身亡。”游画在六具担架前走了个来回,将所有的白布都掀开,露出了六个死者的面目。 门内的都被那尸体散发的腐臭味熏的捂鼻别开脸,外头有些担小的都眨着满是惊恐的眼睛。 薛巡抚眉头拧成个死结,身子僵的端直,他差点也要掩鼻拂面,但碍于身边的庞仲子没表情没动作,只得憋着,额上青筋都爆出来了。 游画一点儿没去顾忌众人反应,继续道:“大人,请为他们诊断过急病的城中大夫五人,配药医童、熬药伙计十一人上堂。” 这显然是早已安排好的,游画说完,那十一人就被带上来了,他们看见堂中六具尸体,脸色一个比一个惨白的厉害,尤其一个看起来只有十一二岁的小医童看见最前面一具面目全非,只剩一副烂骨肉架的死者时,两条腿就抖的走不动了,踉跄着,膝盖一软,扑通一下就跪了下来,连连磕头。 小医童这么一跪,剩下的十个人也都争先恐后地跪了下来。 095与寻常刎颈手法不同 岳桂楼。 “与寻常刎颈手法不同的是,死者伤口起处在后脖,凶手不是正面杀人。”安宁每说一句,在场的围着安少霂的伶人们却毫无变化,唯有隔着屏风跪着的伍能,搁在腿侧手紧紧握着成拳头,那是内心相当紧张的一种表现。 “凶手杀人时,死者正在沐浴,毫无防备,这是最大的疑点,案发现场没有入侵破坏的迹象,门窗完好,桌椅齐整,试问在什么情况凶手能毫无声息杀人?出入赌坊的人多而杂,没有人发现死者被杀。” “伍老板能解释一下吗?” 伍能摇头,“小人不知。” “穆蓝心因何躲入运气佳赌坊,伍老板也不知道?”安宁耐心之极,问话语气也甚是平淡。 “小人虽管着整个赌坊,却也不是事事躬亲……” “穆蓝心怎么说也跟你了两年,一夜夫妻百日恩,伍老板何至于绝情如是,冲着她和你的情分,也不能撇的这般干净吧。” 伍能紧紧绷着腰板,生硬道:“听郡主大人的意思,就因为小人和她有点来往,才惹来嫌疑?” 安宁:“但凡杀人,必然有动机,也必然会有目的,穆蓝心在城外经营茶寮多年,接触了形形色色的来往过路人,她却并不和人深交,除了你,也无其他过密来往,一直生活清苦的她,突然在这两年阔绰起来,购置宅子,养着挥霍无度的败家女……” “她的姿色只可作中等,而以伍老板的身家,家有妻儿,外养一堆女人,是什么维系你们之间两年多的往来?”安宁话刚说完,外头进来一个衙役。 “大人,这是疑犯穆秀秀的供词。” 安宁颔首,示意他送过来。 “她可招了” “是。” 本来逐渐冷静下来的伍能再度有些慌乱了。 穆秀秀的供词称得上是长篇大论,只因安宁交代过坦白从宽,若是能多多交代,便能早点放她自由。毕竟她除了私藏赃物,还没有犯大罪。 一目十行快速扫了遍,安宁微微勾唇,“穆秀秀说,黄龙玉鼎是你指使穆蓝心截获的,而这两年她也没少帮你牟取黑钱……你却因分赃不均而痛下杀手。” “大人听信片面之词,小人无话可述。”伍能仍旧不认。 “伍能,你可知本官为何从怀疑你到肯定你是凶手只用了半天时间?”安宁收起手中按了手印的供词,往屏风外侧走了两步,清晰而居高临下的看向他。 伍能挺直了腰,头次正经的与她对视,是的,他也很想知道这个,所以毫不掩饰自己的好奇和疑惑。 从宽口的袖子里倒出来一个玉佩,系玉的穗子染着红色渍迹,安宁手指勾着穗子,将玉在空中荡了荡,“一开始本官怀疑你,才逼你去将世子请出来,在等你的那一盏茶时间里,处理穆蓝心死时现场的人将浴桶里的血水倒了,然后发现了这枚玉佩。你应该不会不认识吧,毕竟日日佩戴的东西。” 伍能脸色大变,却无法反驳,那对着他的玉佩雕的是蛇,后面更是纹了他的字,运气佳赌坊里不少人都认得。 096初惊堂(一) “大人为何不一开始就拿出这东西。” “因为本官要你心服口服,无论是杀人动机还是人证物证,一样不少你的。”安宁没有提早拿出来就是为了等穆秀秀的供词,她破案从来都讲究,万无一失,“这么说,你是承认自己是凶手了?” 伍能:“不错,确实是我在和她缠绵一番后,趁她浑身疲软泡澡之时,从背后捂住她眼睛,她还以为我和她玩闹,乖乖的仰起头来,然后我就用刀割破了喉咙。只是没想到她不知何时拿了我随身携带的玉佩……竟落在浴桶里了。” “若非你用割破放血这等残忍的手段,如何使得玉佩能落在本官手里。” 东西落在血水里,捞也捞不到,极难发现。 “那贱人就该死!”伍能恨声道,他看向屏风后头的人,语气又变,“世子,小人辜负您的栽培之恩,若有来世,再替爷当牛做马……” 安宁对他这样毫不悔改,杀人如杀猪狗一样的心态极为厌恶,眉头倏皱,冷言打断,“来人,把他关入巡抚大牢,严加看管,再行细审。” 立刻进来两个佩刀官差,将伍能押下去。 ************************** 巡抚衙门。 随着十一个人跪下来,同时响起他们各自磕头喊冤的声音。 “啪!”惊堂木一拍,庞仲子开口,“不用急着磕头求饶,你们之中有该喊饶命的也有不该喊的,该喊得喊,不该的最好闭嘴。” 堂下瞬时没了声。 谁脑门上都没贴字,哪里会轻易认了罪。 “都不肯认,等后面不得不认的时候别怪没给你机会。”庞仲子重重的将惊堂木一放,然后不经意的扫了眼做堂审记录的幼白。 幼白正一手捏着笔,一面看着堂下众人。 庞仲子见他没动静,只好继续接着审,他朝游画道,“游仵作,你继续。” “这十一人中,五位大夫,三个配药学徒,三个药堂伙计,他们都是接触过死者,并且有重大嫌疑的人。”游画其实也多次看向幼白。 这次安宁交代他们主审此案,但没有告诉他们谁是凶手,而他们接到的命令都是一样的,那就是——只管审,凶手自会被揭晓。 庞仲子配合的点了点头,目光不善的看着堂下的十一位,暗忖,安宁只交代将这些人抓来就能破案,那必定凶手就在其中。 可现在的问题是,他们怎么揪出这个人? 别看他们开堂的气势看起来挺足的,身为主审的庞仲子底气一点不足,他余光一直在注意着满堂的人,还有堂外挤得黑压压的人群。 “游仵作,你一开始说死者皆因病而亡,这会儿又说堂下跪着的大夫们有杀人嫌疑?” 居右侧第二位座儿的赵赫敏直冲着游画笑着温尔,“这到底是暴毙,还是谋害呢?” “是啊,这五位大夫都是南一城经验丰富且名声正端的大夫……”薛巡抚是南一城的最大父母官,为官以来不仅是广结良缘,更是懂得以德服人,广布德泽,他也略不认同的摇头。 “薛大人,还有赵二公子,你们可能没有听明白,这因病而亡,是验尸结果,”游画,并没有直接回答赵赫敏的问题,也没有看他,她一板一眼,语气认真的道,“而这十七个人皆因同一种病而暴毙,这便是命案关键。” “在下还是不解。”赵赫敏摇了摇手中的扇子,一脸很有疑惑的样子,“你说验尸结果是,他们是得病死的,这些大夫诊断时,也都说他们得了怪病,治不好才死的,然后因为同时这么多人得了一样的怪病,所以,就成了谋害命案。” 稍微停顿下,他略略笑了,“然后,凶手就在这些大夫中间,你们这般审案,可和传闻的大大不同呢。” 公堂上有短暂的安静,虽无人敢窃议,交头接耳,但是气氛却不太好,外头挤着看的百姓可没什么顾忌的议论起来了。 “薛巡抚,庞大人,请允许属下来回答赵二公子问题。” 097初惊堂(二) 安宁对岳桂楼里的香脂味极厌恶,但仍然忍着充斥鼻间的味道。 安静。 没有了那些伶人,两人间的气氛又是一变。 安宁冷凝着脸,无话可说的样子。 而安少霂垂着头,神色漠然,良久才开口,完全不复刚才的嚣张,声音带着忸怩:“不是我,他们的死,也与我无关。” 事已至此,安宁本不想逼他,叶希荣和宋季北的死与有间客栈脱不开干系,纵然她万般想为他找理由。 “但你应该知道凶手是谁。”安宁。 安少霂沉默不语。 就在此时,外头有人匆匆跑进来,却是巡抚衙门的一名衙役。 “大人,伍能他……” 安宁拧眉,一眼就认出这是刚才负责押送伍能的一个衙役。 衙役吞吞吐吐:“他……自杀了。” 他们在押送伍能时,因为他很配合,所以衙役并没搜身,谁知道离开岳桂楼,走了没多久,伍能忽然从身上摸出一把短匕,直接往自己胸口一捅,转眼就不行了。 听完衙役的讲诉,安宁的眉头愈皱愈深,她转头朝安少霂问道:“说说他。” 安少霂:“伍能,排行第二,身长六尺一寸,惯用左手,景東十六年生于壶关县,父亲伍拾骝,原籍奉扬,仁德二年在南一城运气佳赌坊当打手,三年后从原赌坊老板手里接管赌坊至今,母亲陈氏,原常州人士,年少失怙,无兄无弟……” 安宁听得这,摇头,“不对……我刚才漏了一个问题。” 安少霂依旧软绵绵的躺着,以手支头,精美如玉的五官还是没什么表情,“什么问题?” 安宁顾不上和他多说,“我先去确定一件事。你——自己当心。” 说完直接提纵身形往前掠去,很快就不见了人影。 “哎……总是这样,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安少霂叹了一口气,仰头枕着手,三分慵懒,三分清贵,一分风流,眉梢轻轻挑起,在自己都没意识的情况下,缓缓的笑了。 ******************* “师爷,本案事关重大,你且仔细应对。”庞仲子装模装样的郑重看着幼白说道,只有天知道他此刻内心是松了多大一口气。 幼白轻轻的点头,走到堂前,背对庞仲子而立,一双眸,清澈如泛波光,他微微一笑,“赵二公子,诸位,游仵作只说,经仵作验尸,诸死者皆系因病而亡,从没有说过他们都是病死的。” 赵赫敏一愣,众人也都一愣一愣的。 “赵二公子可听明白了?” 赵赫敏不止没听明白,反而更糊涂了。 似乎看懂了众人眼里的茫然,幼白换了一种稍微浅显的说法:“他们身上确实有病症,还是一样的病,然而他们的死却不是因为这种病,反而有人利用他们的病,蓄意谋杀。” “凶手的高明之处就是让一场谋杀变成了暴毙而死的怪病。” 说罢,幼白捋了捋袖子,慢走两步在六具尸体前蹲下身来,他靠的尸体极近,那可是腐尸,庞仲子脸色一白,差点没忍住腾地站起来制止。 众人看的脸色也隐隐发白。 “大家都想知道死者是怎么被人害死的。”幼白没有直接用手去接触死者,而是隔着点距离虚虚的比划,“因为腐烂深度大,从皮表是无法判断死因的。” 098痛是不会死人的 “先从这具说起,大家不去看他身上腐肉,只瞧这些肉眼可辨之处,”幼白指尖虚点,从头至尾而过,“两眼凸出,嘴大张,四肢蜷曲紧缩……” 他的声音突然清亮了很对,引导着众人视线随着他的手指走向游动,“再看这具,面部已烂糊,然依旧能见嘴开眼凸,两手握拳……接着这个唇开露齿,皮肉多卷凸,还有这个……” 一连五具下来,他都分别点出相异点,最后才落在最左侧后排的尸体,那是所有里唯一的算皮肉完好的,因为被冰冻过,一曝露出来就开始淌着水。 “宋公洗冤集录中有句话‘被打或刃伤地方的伤痕,皮肉作赤色,深重的作青黑色,贴骨不坏,虫不能食。这是所有死者中较完整的,从皮表和内府都没有发现任何伤,”幼白一手撑着地面,蹲太久加之从头至尾的投入,又与腐尸挨得如此近,他额上青筋一直隐隐暴起,“因为所有人都是患一样的病而暴毙,便给人一种错觉,他全身无伤,定死于急病,其他人便也如此,熟不知,这也是行凶者给大家最大的误导。” 在身形都快维持不住之下,幼白仍坚持着用手隔着白布撩起死者的发,“真正的死因,就在这里。” 在众人消化他这些话的空档,幼白将置于担架上的一柄早已备好的剃刀拿起,迅速而利落,三两刀就在死者头顶剔出一片光亮的头皮。 许是他剃死者发的行动过于惊世骇俗,所有人都从聚精会神中醒神,但是死者头顶曝露出来的一个圆圆的拇指大小的黑印又再度吸引了他们。 “那是什么?!”有人禁不住脱口而出。 幼白深深的吸了口气,手指无力到任由剃刀滑落,他弓着背,咬牙站起来,“那是头顶的百会穴处。” “大多数人怕是都不知道,但是所有懂医理的应该都清楚,人体百会穴是一要穴,轻按慢揉能舒缓偏头之症,重敲数次能至颅内经脉破裂而亡。” 眼睛略带审视的落在一群跪着的大夫们那里,幼白忍不住冷了声音,他抿抿嘴唇:“他们都有个老毛病,那就是偏头痛,而所得怪病却是经脉寒凝气滞,腑气不通而见腹痛。” “腹绞痛而呼吸猝,一口气没顺上来极有可能痛死过去,症状与颅内经脉破裂而亡并无二致,但是……” 后面的话幼白按下未将,而是转头朝庞仲子看去,“既然这几位大夫都是南一城佼佼,不如就让他们说说其中玄机。” 庞仲子看着他明显青白了的脸,自己的脸也跟着铁青了,他双眼狠狠一瞪:“你们,从左开始,一个个说!” 当头被点的一个是年轻伙计,他抖索的连连摇头,“大人,大人……小的只是配药的伙计。” “说不出来的与凶手同罪!”庞仲子啪的一声拍桌,神色狠厉。 吓的那伙计面白如纸,忙磕头,结结巴巴应答:“回、回大人,小人只知腹、腹痛是不会死人的,可是脑袋若是受了伤可就说、说不准一命呼呜了……” 难为他这样惊慌时还能说出个一二来。 幼白暗暗笑了,痛是不会死人的。 099其貌不扬的医童 有了第一个人开头,后面的其他人都顺畅起来,幼白一一听他们说完。 他没有思考太久,就干脆利索的抬手一指靠后一边上的小医童,“你知道为什么指着你吗?” “小、小的不知。”那小医童木愣愣的。 “因为你在说谎。”幼白脚步微挪到他跟前,静静的看着他,“你叫十三,今年也才入的益药堂,从一开始你进堂,惊鸿失措至跌倒,后磕头喊冤,到刚才你说‘腹痛致死的人会肌肉痉挛,颅脑经脉破裂的人急促而死,不会出现……’你短短时间里犯了两个极大的错误。” 那名十三的医童一副懵懂而错愕的样子,任谁看了都只以为是个孩子。 “一是,他们都怕被牵扯上人命案,比怕死人都怕,只有你不怕,可你却怕死人,二是,在这些人死因的说法里,哪怕是久负盛名的大夫们都没有说出的准确的两点,你却说出来了,你知道为什么吗?” 众人的目光全聚焦在那小小医童十三身上,其貌不扬,瘦瘦弱弱,一直缩着脑袋惶惶怯怯的模样,这会儿倒是静定正常了起来,一张带着稚嫩好奇的脸仰着看幼白,“因为他们不敢说。” 幼白默了下,“为什么要害他们?” 十三抿着发白发干的唇,慢慢的挺直了背脊,跪的端正,他先是问:“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呢?” “开堂前,我在提审名单里看见的,你一进来就我知道,那个名字是你。” 十三岁的孩子,还没有属于自己的名字,说的好听是学徒,其实在药堂里做最低级的活计,每日起早贪黑也换不了多好的对待,乞儿出身,又无长处…… 幼白从他的目光里读出了太多熟悉的东西,某根类似的弦被轻易的挑起,瞬间竟觉心酸无比。 十三慢慢的眨去眼里湿润的东西,他似乎也从幼白的眸光里感受到了——从来没有感受到的温柔、惋惜。 他倔强的扭过头去看向堂前摆的尸体,试图用恐惧来捍卫自己要崩溃的防线,“这些人,他们都该死。” “你这小屁孩死到临头了还不悔改……” “赵二公子!”幼白打断他,他极少这样在人前声色冷怒,一字一句道,“扰乱公堂者,立斩。” 赵赫敏顿时铁青了脸。 十三却这时候直直的看向他,骤然冲他声音朗朗道:“你不必急着想我死,人在做天在看,我虽没念书,却也知道自作孽不可活……你肯定不知道,你以为的这些得力下属都是狼心狗肺的畜生!” 赵赫敏一怔,随即脸色倏尔一沉,“胡说八道!他们都是我赵家兢兢业业的……” “你只知道他们平日里为你敛财有道,难道你就不知道他们背地里干过什么?”十三完全不似孩子的言语,看的大伙都难以置信。 他甚至把目光投向了至始至终都当自己不存在的李家大小姐李偲身上,幼白的角度正对着十三,所以他很清楚的扑捉到,那小小的眼睛里一闪而逝的挣扎,很快却只剩下黯淡而无波的东西。 一个来不及成形的念头刚起,他就眼睁睁看见对方再度仰头朝他笑了,幼白心狠狠一疼,那是个属于孩子的天真可爱的笑容,他的脸唰的白了,整个身子像突然栽倒进了冰窟了。 是谁——竟让这样的一个孩子来背负沉重与罪恶。 100暂时告终 “十三,你认罪伏法,就要把话说清楚,这里是公堂,不能任你空口白话。” 薛巡抚眼瞅着赵赫敏气的不轻,忙开口接话,他既怕赵二公子闹,更怕庞仲子等人不给赵家面子,让事情不可收拾。 “薛大人想知道什么?”十三反问。 薛巡抚一喜,问道:“你到底为什么杀他们?” 十三笑了,嘲笑意十足,“回大人,为民除害,您说,杀好人要偿命,杀坏人呢?该判什么罪?” “你……”薛巡抚脸色微沉,“国有国法,生死与夺岂是你黄口稚儿能做主的。” “国有国法?”十三像是第一次听见一个从未听过的新鲜词,他还是笑,笑的捂着肚子笑,不可抑止的低下头去,笑声未罢,突然见他喷出一口血来,随即趴在地上抽搐。 幼白离得近,他刚奔走了两步就被人从后面扯着了胳膊,游画沉着脸喝他:“别去碰他,小心有……” 幼白一滞,十三七窍流血,艰难的仰头,那双眼转到极致的看向他——乌溜溜的大黑眼睛,带着对人世间最后的一点儿留恋,投影落在幼白身上,他脸上的神色越来越迷茫,眼神也渐渐失去了焦距,表情因为疼痛而倍加扭曲狰狞,最终在呻吟声中没了呼吸。 “他……他的嘴唇上有剧毒,验看时避让开。”幼白抬手拉开游画抓着自己胳膊的手,他一走三晃的回到原先自己的座儿上。 公堂有短暂的死寂,然后才渐起喧声,直到庞仲子拍案,宣布退堂。 谁也没有想到,事情会以这样一个结果而暂时告终。 是的,暂时告终,因为案子随着十三的死开始而彻查他的身世,众人才发现惊天内幕。 乞儿十三是被人贩卖到南一城,后经多次转手才入的南一城益药堂。 人贩子,这个光听不觉,但落在自己头上就是一出惨剧的古往今来从未断绝的恶瘤。 仁德开年以来,每年的失踪人口并不比前朝少,尤稚童居多,女的有的被卖入青楼,也有的被卖作奴婢,好端端的一生就毁了,命运十分悲惨,男的有的卖入人家签了卖身契,一生为奴做小,有的卖入寻常人家当儿子,运气好的或许能安稳一生。 “这个案子不用往下查也知道,死的那些人自作孽而已,与人无尤。” 唐宕今天看了幼白破案,虽然对方是他‘提防戒备的情敌’,可不妨碍他一时钦佩幼白的破案能力,从前至今他就很瞧不上眼文生,觉得百无一是,又虚伪,仗着自己肚里有点墨水就惺惺作态,可是幼白一副弱书生的样子总有些让他不能不认可的实际行动。 然而面对他主动挨过来示好的言语举动,幼白没有作声。 那些人做没做孽他一点不关心,他只是在想十三的那个问题,杀坏人该怎么判罪?那死的十七个人都是不可饶恕的罪恶之人,这可以成为十三杀人的理由吗? “你们都在干什么?” 安宁踏进议事书房就看见他们一个个垂头冥思的散落在书房不同角落。 “老大,你舍得回来了!”庞仲子痛心疾首的先声夺人,“枉费我还在这为你祈祷,出门不要太顺利!” 101说人话,办鬼事 “说人话。”安宁心情不好是显而易见的。 庞仲子立马有了正形,快速精简的将今日破案过程和结果汇报了。 “赵李两家在南一城根脉深种,盘桓多年,他们能位列四大世族,不仅是有许多营生,更是因为背景……” 游书在作补充时点到为止,许多话没有说全。 唐宕道:“他们能做人口贩卖的勾当,我很想知道,他们背景到底深到哪儿了?” 庞仲子斜了他一眼,“官面上的背景你又不是不知道。” “我当然知道赵家有个女儿在宫里头当娘娘,李家有当京官儿的长辈,除了这个,就没有其他的?”唐宕这次是直接对着游书问的。 游书颔首:“有,赵家有个不为外人所知的私生子,三年前入主内阁,在朝中势力非同一般,而李家因和赵家的姻亲关系,近些年也培植了不少势力,其实这两年赵李两家的势力都有超过宋叶两家的趋势,主要是赵家这个二公子,笑面虎一只,做事也狠,不好相于……” 唐宕和庞仲子都深深的吸一口气,他们显然并不知道这些内幕,随即才恍悟,庞仲子抢道:“今日那斯是在演戏?一副被气的不轻的狗屁样!” 再一想薛巡抚那做派,明面上对他们又敬又怕,但凡一瞅赵赫敏的脸色,忙不迭的站出来调和……敢情也是个老狐狸。 幼白默了许久,突然直指问题核心突兀的问静定着不说话的安宁:“我不管他们如何如何的背景,只一句,我们还查不查?” 他只关心这个,如果安宁顾忌赵丽两家的势力,就此结案,他无二话,反之,若是能继续,他亦不惧任何势力。 安宁仍旧皱眉不语。 庞仲子咳了两声,道:“这次两家同时折了这么多人,还把事情闹出来,应该是他们底下有些人胡作非为,毕竟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查或不查,我想都动不了他们的根本,与其如此打草惊蛇,不如先隐忍不发……” 动不了根本?庞仲子的一席话,却让幼白霎时间顿醒。 许多念头在他心中一掠而过。 那日,安宁带他去见齐王府见赵赫敏等人,要他弄清楚三个问题,分别是:‘赵赫敏和李偲两人是什么关系?’‘卜知楼公孙先生为何而来南一城?’‘神捕王骞孜有无可能招纳?’ 而幼白后来给出的答案很简要。 “赵赫敏和李偲关系匪浅,至少是一条船上。” “公孙先生是来找人的。” “王骞孜是个有大用的人才。” 幼白还在细思这来龙去脉,就听见唐宕很激动的反对:“就因为你这种心态,他们越发的有恃无恐,仗着自己上面有人,任意妄为,这次事情都闹成这样了,那赵赫敏照样招摇过市,我绝不助涨他们的阴风,必须查!” 良久,众人都没有说话。 游画这时候出现打破气氛,她难得略带疲意,嗓音粗哑的不像样:“是鹤顶红,剧毒之王,你们绝对想象不到,十三身上有什么……” “有十三颗跗骨钉,他活不过十三岁……”幼白抬起了一直垂着的头,目光里有谁也看不懂的情绪,“他最后冲我说了句话,他很开心……” 安宁搭在桌沿的手指一直有规律的轻敲着,终于她收拢握拳:“今年齐王寿宴的大礼,就送一份翻天覆地吧。” “……”众人皆愕。 唯独幼白浅浅的,缓缓的笑了。 102牛头马面 中秋节又称月夕,是一年度里仅次于除夕的节日。南一城的南长街有灯市,一整条街都挂满了大红灯笼,缀着五彩缤纷的流苏,这一夜的火树银花,舞龙会,极是壮观,一年里也就这仅有的几次节日,出门赏玩的人是全城出动,万人空巷…… 不同于其他地方的舞龙会和灯市,南一城是岭南商会举办,年年花样繁多,就为了能在这日在南长街多做些生意,毕竟那晚人山人海,喧嚣无比。 自然,人多就难免有些乱子,往年的踩踏事故也出现过,所以每年出动官府巡视的人手是平日的十倍。 幼白手里捏着根烟花梗,身上还挂着些零碎小玩意,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顺着人流往前走。 虽然节日气氛很好,他却没有太多心思,一直四下里寻找着,可却一点收获没有。 最后累得在路边刚坐下就冷不防瞧见一个人在他面前走过,那身形虽一晃而过他也认得。 幼白行动比想法还快,抬脚就追着那人跑—— 南一城的城楼正中对着南长街的主干道,低矮的建筑不足以遮掩视线,连带着周围一些街道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八月十五的月亮格外的明亮,在月光与满街璀璨灯笼的双重照映下,内外街道熙熙攘攘,人头挨着人头,一片乌泱泱的,欢声笑语不时从底下传来,洋溢着一派喜气洋洋。 南一城周边那些县的百姓也会趁着节日前来城里玩耍,这就使得这座城市人口远远超过了平日的水平,走到哪里都能看见人。 然而在这样的日子,家家户户出动,也正是闯空门的盗贼,偷东西的小偷,以及拐卖人口的人贩子最喜欢的时候。 盛世景象下的暗流涌动依然激烈。 舞龙狮从街头一直舞动到街尾,然后绕城一圈,又回来,站在高处,虽然听不见底下的声音,但却能看见许多细节。 安宁就是在城楼上观察了半个时辰才发现人贩子的踪迹的。 她匆忙而迅疾的从城楼赶往目标所在,因为人太多了她根本没有察觉幼白跟上了。 一家卖月牙灯笼的小摊子,旁边是个卖糖葫芦的小贩,安宁没有冲上去抓捕他们,而是在他们对面一挂满面具小摊前认真的挑面具,随手拿起一个,戴上又拿下,如此,反反复复了好几回。 这时身边又多出个人,也随意的挑了面具戴上,安宁余光扫了一眼,嘴角微抽,一张牛头脸。 幼白在面具下呲牙,也拿起一个面具递给她。 安宁本没有接,只是终于有个五六岁的小孩独自走向了卖糖葫芦的小贩,那小贩显然也是等待良久,很是热情的拿出三五支糖葫芦递给那小孩,嘴里还笑着说了些什么。 眼神和心思都投注在他们身上,手里就无意识的接过了塞进来的面具,还顺势戴上了,以便更有利的观察。 眼看那小孩在糖葫芦小贩的诱导下开心的咬起了糖葫芦,旁边忽然走出来一个人,随手拿走几串糖葫芦,一边牵起了小孩的手,正吃着开心小孩并无察觉的跟着他走了。 旁边的卖月牙灯笼的小贩看着这一幕的发生,也没有出声,想来他们都是一伙儿的,给彼此打掩护。 再看周围的人,依旧熙熙攘攘,热闹非凡,大家都被周围的事物吸引了,谁也不会低头去注意一个小孩儿的行踪。 若不是安宁在城楼上已经目睹了一场诱拐过程,如何能在满城人海里找到他们。 然而拐卖妇孺的营生不是一个两个团伙能做的起来的,那是一条线,上线,下线串着,远比大家想的要复杂。 103细皮嫩肉的值钱货 安宁单枪匹马就将刚才那拐带小孩的男人拿下,连卖糖葫芦的小贩一并擒获,等她抽出手来要抓卖月牙灯笼的小贩时,才发现人没了。 一时的混乱,很快就被喧嚣淹没,庞仲子先领着人来了。 “老大,游书和唐宕他们也抓获了两个商贩,你这动作也快……咳咳,你戴这面具,还挺像,噗……”庞仲子没绷住笑喷了。 安宁面无表情的拿下面具,一瞅,额上也是一条黑线,马脸。 “跑了一个,你带人沿街巡查,还有,这个小孩先送回衙门……”只是她还没吩咐完,那头小孩的家属已经惶惶急急的找过来了。 不喜应付的安宁丢下烂摊子就先转身要往城里方向走,只是还没走两步就人拽着了。 “官、官爷……你这面具还没付钱。” 卖面具的小贩苦着脸,显然是极不愿收这个钱,可又不甘赔了东西。 “还你。”安宁将东西丢还过去,拂开他就要走。 “哎哎,还有一个哩……”小贩急了,他拿着马脸面具又不敢再拦着,“刚和你一块挑面具的一男,他带着我的牛头面具追着人跑了。” 安宁瞬间顿住,飞快的转身,眸光锐利慑人,面如冷霜,“他长什么样子?” 卖面具小贩吓得抖索起来,“挺……挺俊的,白白瘦瘦的。” 又是那家伙!安宁恨骂了一句。 ***************** 幼白是在一片争吵声中清醒过来的。 逐渐恢复意识之后,他就发现自己的手脚已经被紧紧捆绑起来,背后是硬邦邦的墙壁,眼睛被蒙住,前方似乎还有两个人在低声说话。 一个很郁闷的声音道:“都怪王瘦子,竟然把人都引到这儿来了,要不是我发现的快,咋哥几个都要被一锅端了。” “还说老子,你不会在外头弄死他吗,还费那个劲儿弄进来作甚?”王瘦子气恼着。 “你说你是不是傻,我们是干啥的?屠夫还是刽子手?”另一道骂骂咧咧的粗犷声音响起,一边骂一边还拍桌子。 最开始出声的声音低了又低,“大哥,我本来也算背后一刀抹了他……谁知道拿下他面上那鬼面具一看,好家伙,长得忒俊,可比那刘大孔雀都长得好呢。” “真的假的?” 那人又道:“我能骗你们,不信你们自个看去,这回咋们许是走运了,要是……把这人给大当家的送去,嘿嘿……到时候不说钱能分多少,起码能把刘大孔雀呕死!” 听完他的话,另外两个人都倒抽了口气,然后齐齐道:“老三你这鬼脑子就是厉害。” “……”幼白听得一脑门的汗,闭着眼装死,后脑勺还阵阵的发疼。 “不过,那刘大孔雀毕竟是他们北面弄过来的,又深的大当家喜欢……” “大哥,我知道你担心什么,可你想想要是我们南面一直让人压着,在大当家眼里矮北面一头,长久下去,我们就别想混了出头了,指不定哪天就被解散。”鬼精的钱老三一两句话就成功说服了对方,接着又听他说,“再说,要是大当家看不上,我们转手卖给五当家的,多少能挣个十两八两。” 王瘦子嗤笑一声,“就他一个能值十两?” “要值不了,我拿份子钱倒贴你!”钱老三斩钉截铁。 王瘦子本来还一肚子气半信半疑,这会儿仿佛看见了银灿灿的银子,笑歪了嘴:“那感情好,咱们现在是不是赶紧给那边送信儿?这几天也攒了不少货了,也该一并出了。” “不急,现在外头兴许还在抓人呢,等晚上夜深了,我们直接带人过去。” 听到这里,忽然就没了声音,幼白正有些奇怪,自己的小腿上就挨了重重一脚,疼得他忍不住低呼出声! “还装睡呢!” 幼白听出是声音走来踹他的应该是王瘦子,紧接着,蒙眼的布条被扯落下来,幼白眯起眼,屋子里只点着一盏烛火,光线微弱,并不妨碍他察看四周,屋子一股潮气,墙面斑驳,地上也潮,不知道是在哪里挖的密室,一张桌四条凳子,简陋得不能再简陋了。 幼白还注意到,正前面有阶梯通往上头,显然他们身处地下,类似于……地窖?他心中一动,但也来不及多想,又被重重踢了一脚。 好巧不巧的正中他膝盖骨,幼白发出闷痛的声音,疼得直抽搐,奈何双手被缚在身后,连伸手去揉一揉都没办法。 “呦呵,这一瞅,还真他娘的俊,你说都是俩眼睛一鼻子,咋就区别这么大。”王瘦子贼眉鼠眼的打量幼白,啧啧有声,顺手还掐他一把,“细皮嫩肉的,真是值钱货。” 幼白第一次知道自己还是个值钱货,心中不觉好笑。 ******************* 因为幼白的下落不明,安宁临时调整计划,一面派人大举搜查全城,一面当即审讯抓捕的人贩子。 在得知幼白可能落入人贩子手中时,庞仲子虎躯一震,当场就发威了,他一脚跺的地面震响,那听了他的命令负责跟着幼白行动的衙役来不及告罪就被他一踹出去了。 而下面不用安宁安排,他亲自上手逼供,什么弹琵琶,拔指甲的大刑都没用,直接一马刀当着那些人的面跺了只死鸡,那切吧切吧跺碎了的血腥场面,震得一众人胆战心惊,很快就崩溃招了。 鬼影帮是南一城最大的帮派,帮众多,码头广,据传闻鬼影帮背后有多方势力,这许多年能屹立不倒,自有其立足点,所谓,白道黑道,各有各的道,世间不是纯粹的白,也不是纯粹的黑,有许许多多的灰色,才是正道。 而鬼影帮虽然也做贩卖人口的生意,除此之外,还有贩卖私盐,开青楼和赌场,放起高利贷等等,反正营生多的很,只管挣钱,谁管他缺德不缺德。 单就贩卖人口一说,追溯起来,其实并不一定所有的都违法的,比如许多地方发生天灾,百姓人家活不下去了,卖儿鬻女是正常的,这也是许多高门大户的奴婢来源。 但安宁等人查的案子,却是,这些人贩子为了高额利润,对普通人家的孩童下手,直接拐走倒卖,遇到富贵人家,要么勒索一笔天价,要么将容貌姣好的卖到各地富庶地方,最常见的是卖去烟花风尘之地。 根据被抓捕的几个人贩子提供的消息,安宁他们找到了一家妓馆。 封馆搜查,然而翻了整个楼,除了救出一批窝藏在密室地窖里的被贩卖的人,并没有幼白的踪迹。 显然,他们揪错了线。不是所有人贩子都是一窝的,反而,他们分点分地,北面一块,南面一块,互不干扰。 安宁没有亲自进去妓馆,就算是办案,她也是女子,众目之下出入烟花之地委实不妥,今时今日或许没人说,他年他日却可能成为话柄,所以,她在外头等着。 庞仲子本来就脾气粗暴,今天晚上尤为突出,他一手提溜这妓馆老鸨出来,往地上一丢,冲安宁道:“格老子的,没找到人。” 转而,他狠狠一瞪眼,逼问老鸨:“你要说快些说,等入了巡抚地牢,不死也剥层皮!” 老鸨作泫然欲泣的模样,“奴家什么都不知道哟……” “看来不给你点颜色是不行了,”庞仲子怒目,唰一声拔出佩剑,“信不信我跺了你的手,再撒上些盐巴孜然,拿去喂狗!” “……”老鸨还真哭了。 104蛇鼠同窝 幼白心中一喜,想也不想就动了起来,此时他的手腕不知何时被粗绳磨得出血了,轻轻一碰便生疼,他却顾不上这些,费劲的弓着腰蠕动了着,几次都险些头昏眼花的栽倒,所幸,最后站了起来。 只是他还没走近那些被拐来的孩子们,一阵脚步声夹杂着哐啦叮当的声音朝这边趋近。他不得不重新躺下靠着墙壁装昏睡。 “哎哎,醒醒,起来了。”王瘦子抬脚就踹在幼白身上,半点不客气,一弯腰还丢下半桶子水,桶里放了个木瓢,之前发出的声音就是木瓢柄撞上木桶壁的声音,“给老子好好洗洗,今儿个老大要带你出去。“ 幼白一点不意外,他已经被关了三天了,其中两天他都在昏睡和清醒间挣扎,出了一天晚上听得些有用的信息,其他时间都迷迷糊糊。 是被下药了,这也是他一醒来手脚都没被缚着的原因。 在王瘦子叨叨念念的碎骂中,幼白已经知道他们这群人是南一城南面的一个小分队,兄弟三人是核心人物,他们手底下还管了十来号人,老大马蜂,人如其名是个刺儿,没入行前是个混江湖的马夫,还当过镖局的运镖师傅,后来不知何因加入了鬼影帮,混了个不大不小的角儿当。 慢腾腾的洗脸洗手,幼白倒是认真洗着,他本就爱干净,几天的邋遢都已经是他的底线了,冰凉的水侵着破皮的伤口是刺棱刺棱的疼,他却觉得浑身舒爽了起来,不在昏沉而极清醒的那种。 “磨磨唧唧的,快点!”王瘦子是个急性儿的人,见不得幼白那慢动作,大步走了过来,粗鲁的揪着他的肩膀,竟一把将幼白提了起来。 幼白本就三天没活动,也未进米水,虚弱体软,被他一拽一拉,就不由自主的倒向他,王瘦子冷笑起来,难掩鄙夷,“天生的软脚虾,四肢不勤……” “……”幼白。 他很想反唇相讥,若不是你们灌了迷药,他何至于如此?奈何小命在对方手里,自然不能逞口舌之快,招来虐身之苦。 “王大哥,你稍稍放开,我大抵还能走的。”幼白不但没把对方的恶意和讽刺放在心上,反而正正经经,言辞温和。 王瘦子这才冷嗤道:“那就快些跟上,再啰嗦小心我送你上路!” 这一言丢下,他转身就走,幼白刹那间扑捉到他眼里的暴虐嗜血光芒,他顿时了然,此人生性嗜杀,手里头怕是沾染了不少人命…… 与这种人是没法讲情讲理的,幼白忙快步跟上。 出门太急,也顾不上去想身后那隐约被堵住嘴巴而发出的微弱呻吟,但他脑海里已经深深的刻录下了那一张张稚嫩惊慌的脸,他们还那么小——有的甚至不过三四岁,大些的也至多十一二岁。 王瘦子路走的疾,或许是故意为之,幼白跟的越来越吃力,却一声不吭的吃力的跟着。 就在他觉得自己快要倒了时,突然王瘦子顿住身形,往后迅速的一转一抓就把他推进了一个黑暗的密道。 幼白心里一动,不过来不及多想,身后的人又是一股大力推搡,他踉跄的往前跌,三五步一拐,七八步一转……如此反复,他气喘力竭时,终于被按着肩膀停下来了。 “乖乖听话,进去吧。”王瘦子道。 黑暗中他什么都没看见,但听耳旁传来一阵石头碾压的声音,门前豁然乍现灯光,原是石门大开。 “哟,今儿是什么好日子,怎的一个个都来送惊喜。” 幼白还没适应骤亮的光线,闭上眼,一道阴阳怪气的声音正面传来。 105几分骨气 顺着声线传来的方向,幼白眨眼间看见,一个梳飞天髻的俏丽少女朝他直直的看过来,她走近两步,便笑嘻嘻娇嗔道:“呀。小马子,你这回可算没白瞎了一双大眼。” 一旁早站着的马峰显然不喜被人叫做小马子,可他却没表现丝毫不满,“这人可也入了阿酒姑娘的眼?” 幼白虽然不是第一次被人围观,却很少被人灼灼而视,目光不由移到别处。 少女边笑边点头道:“极好,最近大小姐正好转了性,偏好文弱点的……咳咳”似觉得自己不该说过头,她又立马掩唇,俏生生的转过身去,“好了,今天就到这儿,你们都各自下去领赏吧。” 幼白在进来之初就看见屋里很大很宽,也站了好些人,除了马蜂身边只站着自己,对面也有好几伙人,各有领头的,身后或多或少都有几个容色不错的年轻男子……幼白预感不太好。 马蜂随着南一城各个领地的人贩子头目一道走了,幼白默不吭声的跟着其他同他一样处境的男子一起被少女带着走进了另一条密道。 门开门合,少女扭着腰的走在前,声音一会儿阴阳怪气一会儿兴致勃勃,“都跟仔细点,走丢了我可不回头找,这地儿十天半个月才开一次,出不来就永远留在这了……” “不管你们之前什么身份,来了鬼影帮,进了异人阁,你们就只有一个身份,那就是——罪人。” 幼白眉头一跳,悄悄地摸了摸鼻子。 “知道什么是罪人吗?就是有罪的人,既然有罪就要去赎罪,你们可要记牢了,在异人阁你们日日要赎罪,至于赎罪的方式,很多,比如干活,伺候主子……” 等少女喋喋不休的从赎罪的开头讲到最终能自赎脱离罪人之身,幼白已经有点昏昏欲睡。 也就在他适应了如何装聋作哑听不见长篇大论的洗脑之论,天光突然大亮,他还没来得及欣喜得见天日,一股疾风骤来。 众人皆猝不及防,除了领路少女。 伴着疾风,一股白影在众人眼前一晃,幼白在刹那间感觉到了一股冷,随即腿脚被人一踢,整个人都僵木了。 这只是个开始,很快便是此起彼伏的痛呼声,所有人都挨了打,突如其来的。 白影终站定,竟是与领路少女一模一样梳妆的白衣少女,两人容貌也极相近,乍一看似乎一株双花,极尽妍丽。 “你,叫什么?”白衣少女伸手指着幼白,语气不善,“倒有几分骨气。” 原来不喊不叫任人打,也叫骨气。 幼白一言不发,只静静看她,或者是说看她们姐妹俩。领路的少女穿粉蓝色衣裳,更多一丝活泼,白衣少女颜色稍冷,添了一份沉静。 “嘿,阿水,他不怕你。”隐带幸灾乐祸的娇笑,粉蓝少女乐的鼓掌。 “阿酒阿水,时间不早了,你们还在等什么?” 骤然又冒出来的一道声音,却成功的让阿酒阿水同时变色。 幼白诧异的侧头望过去。 不远处停着一辆大马车,声音就是从那传来的,但闻人声,不见人。 ************************** 庞仲子最近很烦躁,尤其在连日里拼了老命的追查,几度不眠不休的状况下,仍旧找不到幼白的下落,他的心异常的烦躁,这股烦,从白天到了晚上,尤其是子时,就变成了焦,焦心,焦肺…… 相比他,唐宕也烦,他烦的是明明不见个男人,为什么庞仲子跟丢了媳妇一样,一日三百遍的在安宁跟前念叨!尤其,安宁还一点没有不耐烦,当初叶希荣不见了,安宁一开始可没当回事,直到传来人死了的消息才稍微上点心的。 一直以来出现在安宁身边的男人很多,而且大多出色,无论是家世,还是品貌才色,唐宕也因此倍有危机感。 较之唐宕,危机感不强烈的游书最近也有点点烦。他烦的是明明不是多大的事情,偏偏好似一座山压下来了,整个人都不好了。 幼白被人拐走那晚,他是得到了消息的—— 106痛快又虚脱 游书心里揣着事,到底不同往常,城主府的内务大都是他在搭理,又兼任负责居中调度、收集消息,每日都是极忙的。 这一日他分感疲累,从巡抚府衙回府后,绕了大半个城主府来到自己居住的院楼。 天色早暗了,他道一路垂头寻思,直到走到房门前,浮躁的心才慢慢平静下来,他伸出手,正要推门,手却猛然顿住。 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今天出门时,他的房门是紧闭的。 他的手搭在门板上,一点一点地慢慢推开。 光从门外流泻进去,房内无人。 游书的目光扫了一圈,心不但不落反而狂跳,他自觉很准,有人来过他的房间。 一呼吸间他已平静,波澜不惊的进门,反手关上门,然后点上烛灯。 没有一丝一毫外人入侵的痕迹,他在桌边缓缓坐下,倒了杯冷茶,安宁的计划是从人贩子事情为突破口将南一城的几股势力颠覆个彻底,只是随着中秋节的落幕,计划却落了空。 南一城的势力错综复杂,远非他们能想象的,单就一个鬼影派就水深泥浑……想至此,他不由又叹了口气,到底——幼白的被拐他是脱不开干系。 当晚他在第一时间接到暗线传出的消息,看见幼白跟着一个人跑进了死巷,后一直没有出现。 若那时他带人追去,是能把人救出来的,但是他为了能顺藤摸瓜找出鬼影帮的据点,并没有采取行动,而是派人跟上去。 只是,他太高估暗线的实力,低估了鬼影帮那群地头蛇的能力,一盏茶功夫不到就传来把人跟丢了的消息。 彼此,安宁正带着人去青楼……游书又倒了杯茶,送入口中,茶是凉的,喝到喉咙里更让他冷静警醒。 其实,他虽然对幼白有那么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忌惮,却不想他就这样落入虎口,生死未知。 想着庞仲子这几日越来越严重的烦躁,还有唐宕……更甚至,安宁也有点反常,游书的眉头不禁皱了起来。 只怕把人再找回来,事情也不能善了,他揉了揉额头,盘算着到底如何和安宁说这桩事。 门外传来脚步声。 游书轻轻的将茶杯放下。 敲门声响起。 他摸索了下杯沿,然后站起来去开了门。 来的是唐宕。 “安宁让你过去趟。” 游书一贯的微笑,“怎么劳你亲自传话?” 说者有心,听则亦有意。 唐宕神色如旧,言语却直接,“习惯了。” 游书还笑,转身关上门,“走吧。” 去书房的路上,唐宕难得闷葫芦一样没说话,游书也不主动开口,两人一路无言到中庭,眼看隔着穿廊就看见了书房。 唐宕先停住脚,开门见山道:“幼白的下落有消息了,你知道吧。” 游书道:“知道。” “知道什么?” 游书不动声色瞥了他一眼,“知道你知道的。” 唐宕眯起眼睛,不满,显然对方不想与他说,又何必开口讨了个无趣。 书房的门敞开着,橘色灯光从里面透出来,与地上的月光混至一处,映衬着两旁的走道越发暗沉。 屋子里静谧无声,仿佛无人,都是一走近,沉郁之气立刻伴着橘黄灯光迎面扑来。 游书踏进门槛,眼睛迅速向房间一扫,然后冲着坐在桌案后的安宁道:“你找我?” “这有一封信,你怎么看。”安宁头也没抬。 游书浅笑着走近,那是一封很简单的书贴,他一眼就看出那熟悉的笔迹,并无意外道:“是南东先生写给幼白的。” 粗略看完内容,果然是家长里短的絮语,话语间都是长辈对后背的关心和慰抚,在南东先生角度,举荐幼白来丰都郡是件极其强人所难的苦差事,所以才会一个月必有三封信。 游书放下信,从容而道:“与上一封一样,絮絮叨叨,都是家常。” 安宁终于抬头,屋里的灯光轻轻晃了下。 她坐在案桌后,隔着长桌看他,“南东和他之间一定有某种联系,他们在这一封封的信里传递着消息。” 游书默认,这一点他们在拦截了第一封信就各自心知肚明,却未像今夜如此点破。 他仍揣不透安宁的心思。 “今日有消息?”不是问,是肯定。 “没找到人,”游书慢条斯理道,“鬼影帮下盘踞在城南一片的有个人贩子头目,名叫马蜂,消息说幼白就是落在他手里的。” “马蜂……人抓了?”安宁问。 “没有。不过,我已经探到幼白落入谁人手里。” 安宁眼睑微张,眼神犀利如电光,极缓极淡道:“哦?” “在鬼影帮大当家手里。”游书说的平静,心情却不甚好。 安宁淡淡的勾唇,“你如何得知的?” “猜的。”游书无声一笑,在看见安宁眼皮都没动一下后,徐徐的道来。 他花重金买通了马蜂手底下的一个人贩子,据那人透露,的确见过幼白,并且提到如果不是王瘦子在分了一笔丰厚的份子钱,私下里像人显耀,幼白是他抓的,送到上面去了…… ******************** “你,随我走这边。阿酒姑娘吩咐先带你去沐浴更衣。” 幼白有点纳闷,这不多不少整好七个人里头为啥自己就被点名了。 来到这所谓的异人阁已经三天了,他与其他六个人都被分开关押的,只有吃饭时大家集于一处,不管出于什么原因,他都不愿和其他有什么不同之处,只不过一听去洗澡,他是相当愿意的。 背对着一众羡慕的目光,他决定暂时忘记自己要保持低调不做出头鸟的想法,毕竟,三天没有泡澡,他削瘦了一大圈。 幼白愉快地洗着澡,温热的水,袅袅的热气熏的人不觉的眯上了眼,慢慢的,连日的戒备无形中散去,而从骨子都渗透出来的疲累渐渐淹没他最后一丝清醒。 青山绿水绕栅栏,小农小户自在人。 炊烟缓缓升起,青青的梯田间由远及近的走下一个人,眉目稚嫩,不过十岁男童,然五官如这一方天地般,十分灵秀,眼黑如墨,眼白如玉,他背着手像个小大人,一步步的走向不远处的一户人家。 正这时从一排栅栏后蹿出个人来,个头儿比男童高许多,年纪却也不大,还未全绽开的眉眼依稀能预见日后的俊俏,她扎着长辫,随着走动在她背后一甩一甩,她却浑然不觉的转着手里的木棍,耍的那叫一个流畅。 “又跑哪去了?”恶狠狠的声音在两人还未靠近就蹦出来了。 男童只得隔着距离就站定,“阿宁。” “叫也没用,你看看,人家炊烟都飘上哪了,还不早点回来做饭,你想饿死我是不是……” 骂还不解气,她舞去棍子就打,幸而隔着三尺远,似早有预料的男童转身就跑。 “安少白,你还敢跑,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一前一后的追跑中,两道身影渐渐消失在山影日光里。 “叩叩叩!” 一阵接一阵的敲门声总算将沉魇梦迷中的人扰醒。 幼白动了动僵住的身体,水不知何时凉透了。 “都半个时辰了,还没洗好……”外头有人念个不停,夹着敲门、跺脚声。 必定是等的不耐烦了,幼白狠狠的掐了大腿一把,总算彻底从迷糊中醒过神,他带着身泡得冰冷的又红又皱的皮肤,好不容易从浴桶里爬出来,换上一身干净衣服,全身的力气仿佛都被抽得一干二净。 痛快又虚脱。 **************************************************************************** 107你这样出来吓人是不对滴 出乎幼白意料,门外站的是阿水,她看见幼白微微一挑眉,语气仍是不善,“大小姐要见你。” “有劳阿水姑娘领路。”幼白淡淡而笑。 阿水冷哼一声,瞪了他一眼才转过头去不再看他,她举止本就随性洒脱,可似乎察觉到幼白在背后看自己,稍稍有些别扭的加快脚步。 幼白心中却自有别的思量,未曾注意,既来之则安之,这地方他约莫也猜到了是谁的地盘。 以他现在的身份,那人应该不至于太为难他才是,这样想,心头更是稍安,脚步也略轻快了。 阿水突然回头看他一眼,眼里一闪而逝的恼,幼白擅察人心,几乎一瞬就扑捉到了她眼底深处的复杂。 她不想他去见那位大小姐。 幼白垂眸佯装未见的看着地方,收敛了心声。 阿水到底是什么都没说,转身之际狠狠的跺了下脚。 再都抬眸看着对方的背影,幼白微觉无奈,古语有云一见钟情,他是不信的,可这位显然是信了,如果对象不是自己,那就好了。 想着叹着就到了一座独栋小筑,幼白跟着阿水后头进去的。 他第一眼先看见的是站着桌边布菜的阿酒,然后目光落在她一筷子夹得木须肉上,本还不觉得饿,这一眼,一闻味儿,他觉得再饿没有了。 “哎呀,好久没看见这么秀色可餐的美男子啦。” 厅堂内突然传来一道夸张的赞叹之声。 幼白眼皮一跳,不祥的预感中转头看去,顿时为自己竟未第一时间看见对方而震惊不已,这——这人的打扮也太浮夸了吧。 宽大的紫金长袍拖曳在地,头上脖子上,手上……堪称一句话‘穿金戴银’,配上她红如鲜血的唇色,双眉描的细长入鬓,大眼睛一眨一闭,整个人给人的感觉,就是——你这样出来吓人是不对的。 哪怕幼白一眼能看出对方真正的五官是中等姿色,但这会儿也被对方一个咧嘴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衬得红唇艳的刺目,“快,快过来陪我一起吃饭。” 幼白洗澡后换了一身衣裳,并不是锦衣,微湿的发散着后背,穿的淡青色长袍,举手投足倒有点清贵之气,他很清楚的知道这个地方需要怎样的他,所以或刻意或无意的改变了形象。 “汤帮主。”幼白微作揖,彬彬有礼又显疏淡,连嘴角微翘的笑弧都带着意味深长。 鬼影帮大当家即大帮主汤然面露激动,“安小哥果然如传闻那般,令人神往。” 幼白嘴角僵住,起身站直,“看来在下得见帮主并非意外。” “本姑娘就喜欢你这看着青涩秀气其实一肚子坏坏心肠的……啧啧,安小哥,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 前言不搭后语,若换个人定是听不懂了,偏幼白非常人,他心中一沉,面上却作无辜状,“不知汤帮主能否送我回城主府?毕竟不打招呼就罢工是极不好的……” “哎。”汤然却重重一叹,摇头叹气的像是极度无奈和同情他,“此事非我能决定。” 108秘密过往(一) 幼白本就不抱希望对方会放他,可听汤然的语气,似乎也不是简单的把他抓来……他难掩沉色,“这地方不是你做主?” 汤然道:“这地方叫异人阁,你知道什么叫异人吗?” 幼白略微惊讶,难道鬼影派非他所知那样,而这个所谓帮主是个花瓶摆设? “安小哥,若是不嫌弃,不如留在异人阁,我想,比起被人贩卖,这地方好歹衣食无忧。” 幼白抿了抿唇,各种疑惑弥上心头,汤然并没有说谎,他能看出来。 离开之事暂且放下,他想起另一桩,不由问道:“你还记得?” 虽未明说,彼此都知道,他问的是什么。 “有些事不敢不记得。”噙着笑的汤然双目乍亮,脸上噗的掉了一层粉,看的幼白想翻白眼。 幼白努力控制着表情,不让脸上露出半分异色,可心里却翻了山倒了海。 一个月半以来,他午夜梦回总是沉浸在过往的记忆里,不可自拔,尤其是白日里还有装作一无所知的样子去面对那些人。 好像身处在两重世界,时时刻刻都不得平静。 “安小哥,既然来了异人阁,就安心呆着……” 不等汤然规劝完,幼白敛神打断她,“不管是谁要你来的,我都一句话,我不会做别人逼我做的事。” 汤然先是一愣,随即笑开,“你猜是谁? “大小姐。”之前出去的阿水突然跑进来,大声道,“东阁那位出事了,大小姐你快去看看吧。” “随他闹去。”汤然端坐着没动,说的话浑不在意的样子,幼白却看出她虽还在笑着,眼角却拉下来了,隐约有不悦之意。 “这次不是闹,是真的出人命了。”阿水略有点急切,顾不上幼白在场,一股脑索性说了出来,“梅公子死了。” 汤然闻言一下黑了脸,幸而粉盖得厚,看不出来,“阿酒,你伺候安小哥吃饭,我去看看。” 说完,她面无表情的站起来往外走。 幼白眉头一皱,想也不想就跟上去,却被阿酒拦住,她瞪大眼睛看着他,满眼写着,你不许去。 “阿酒姑娘。”幼白勉强扯了一点笑容,心里算计着如何说服她,“梅公子是什么人?” “无可奉告。”阿酒叉腰,一副不理睬他的模样。 幼白叹了口气,余光看见厅外没有人,厅内也就他二人,想来汤然是知道自己不具攻击性,也逃不出去,所以一点没有防范。 “我原本打算与姑娘好好说话的……”幼白眨了眨眼睛,那漾着柔波的眸光,刹那间由淡蓝色变成澄澈的乌黑,阿酒惊咿了一声,下意识的去看他的眼睛,然后……只觉得心神恍惚。 幼白牢牢的锁着她的眼神,轻缓而柔和的开始了问话。 “异人阁的主子是谁?” “大小姐。” “梅公子是怎么回事?” “异人阁的四公子之首,自大小姐在异人阁落住,每年都有一批清白的年轻男子被送来……” 梅兰竹菊四公子只是异人阁东西南北四阁的主人,一个代号,今儿个是某人,可能第二天就会换人了,这全看异人阁主子的想法。 而今天死的这个,据说是入主东阁呆的最久的一位,刘单耽。 刘……幼白突然想起在那晚从马蜂等人嘴里听得的刘孔雀这个外号。 109秘密过往(二) 游书追查到马蜂等人,算是落实了幼白的去处,他没有去抓马蜂,是有理由的,抓了也没有用,反而打草惊蛇。 马蜂一群人贩子并不是鬼影派中人,说难听了他们只是拿人钱财替人办事的狗腿。 安宁这日接见了南一城商会的几个富商,而游书从巡抚衙门回来路上遇上带队巡逻的庞仲子。 两人是对视一眼,连招呼都没打就各自走开,这一幕被使唤来找人的唐宕看见——他甚是震惊。 这是第一次从他们各自身上看见了隔阂,各为其道,毋庸置疑。 唐宕停顿脚步,等着游书走近,才喊他:“游书,你和庞仲子……你们,这是怎么了?” 游书脚步没停,只皱眉看了他一眼,径直往前走了。 唐宕微怔,在原地看着他们各自消失在街道两头,那一瞬他真切的感受到,无奈,转身去追上游书时,终究经不住叹了一口气。 而游书却似一点不意外他会跟上自己而来,两人一前一后的进了城主府。 还没绕过前庭,就看见安宁背着手阔步而出。 “游书,你随我来。” 见她脚步迅疾,面色沉冷,唐宕到嘴边的话也咽了下去,随即看着他们一道走出视线范围里。 游书也以为是什么急事,一直没问就跟着她走,眼看两人都快走出城了,他才问:“安宁,这是要去哪?” 说完,他等了片刻,安宁仍未回答,好似被什么难住了一样只拧眉思索。 “安宁?”游书轻晃她。 仲秋之色,萧条寒素,南一城的郊外近处还有些渐变的绿色地带,远处却是一片空茫灰白。 游书落后半步跟着安宁,看着她单薄的衣衫,一如既往的清素、冷矜,忍不住在心里叹息,当今有几个女子如她这样不疼惜自己,更何况,她有那样尊贵的身份。 “游书。”安宁突然唤他。 “我在。”游书身形一闪,落在她身旁。 已是傍晚时分,天色愈来愈暗。 两人离了大道,在一望无人的荒野之处站定。 “是出了什么事情?”游书问的小心,“从未见你这样过……好像发生了极大的事情。” “的确是一件极大的事情。”安宁负手望天,神情半是释然半是伤感。 游书没急着问,他在心里飞快的揣度,能让安宁记挂并称之为大事的事情,而且这件事她没去和庞仲子、唐宕说,是什么?他可不认为自己在安宁心中的地位能超越同她一块长大的庞仲子和唐宕。 他们三人的关系,游书和游画永远比不过,这点毋庸置疑。 “不知我是否有幸能为你分解一二。”游书尽量让自己语气轻松,如寻常无二。 幸而并未让他等,安宁甚至都没有看他。 “曾经我并不单是庞仲子和唐宕两个人的老大……而是三个人的。”安宁微微敛眸,极少见露出黯淡的神色,“正如你所想,第四个人是老幺。” 游书不可谓不吃惊,唐宕和庞仲子称呼安宁为老大,他只当他们是习惯,也曾深想过,只是他很快就否定掉,以安宁金枝玉叶的身份,不会轻易与人义结兄妹关系才是。 “那他……” “五年前黔县的纵火烧村案,你应该听说过,他就是在那场大火中丧命的。” 110该死的没死 五年前黔县纵火烧村案曾闹得沸沸扬扬,人尽皆知,尤其这多年来一直悬而未结案,更为世人铭记。 “这桩案子……”游书不说多了解安宁,却也在她身边多年,有些事情不想知道都难,譬如——安宁时常会消失一段时间,他隐约知道她一直在寻人,找什么人,却不得而知,每每连庞仲子和唐宕都讳言莫深。 又比如,她多年来从不曾放弃追查黔县纵火烧村案,就如她永远不可能放弃那件无人敢提及的惊天密谋案……想的多了,游书不禁有点心神动荡。 安宁瞥了他一眼,继续道,“在岫水镇抓捕的曹娘子和盗取王家传家玉鼎的夏朝莲先后招供了。” “曹娘子和夏朝莲的供词我看过,除了对所犯命案供认不讳,并无其他……” “不在供词,而是,她们俩认识。” “她们认识?”游书神色有点微妙,“你的意思是?” “之前不管怎么逼供她们都咬死不松口,可后来先后认罪,我就心存怀疑,只是她们的罪行是证据确凿,千真万确,由不得她们不认”安宁顿了顿,面色沉重,“可是,派去曹娘子老家寻访暗查的人和去夏朝莲老家暗查的人今天分别传回来的消息,让我得出一个推论,她们俩在五年前都去过一个地方。” “什么地方?” “黔县。” “不太可能,据我所知,曹娘子在有间客栈深居简出,很少出远门,而夏朝莲从换了身份化作王夏氏就一直潜藏在南一城。”游书掌握各种消息,对两人的背景过往可谓了如指掌,所以他极不相信两人是认识的。 “你认为没有确凿可察的证据,我会如此断言?”安宁声色倏冷,“你可知为什么会认出夏朝莲?十年前她什么样我根本没见过,但是她的画像,以及她与原丰都郡守勾结江湖帮派贪污杀人的卷宗,我看过不下百遍,早上三年前,我就查出了当年黔县纵火烧村案与盘踞在黔县和丰都郡交界口马头峰的一群流寇有关,而那群流寇却在五年前消匿无踪。” “本就这些线索我也查不到夏朝莲的头上,可你还记得丰都郡青壮年失踪案里的凶手李寒草吗?他的自罪书里提到了一桩旧事,他初来丰都郡时,为了走通夏朝莲夫妇的路子,几番攀附,利益相诱,他们的关系可谓狼与狈。” “而李寒草所说的事情就是他知道五年前黔县纵火烧村的大案子,也认识那群不见踪影的流寇领头人。” 听到这,游书已经明白了,而这真相却让他背脊不由生出一股寒意,为安宁那冰冷如渣的语气,为这桩案子背后的事…… “那领头人是……福守义?”游书的声音有点干涩,在彻查夏朝莲的时候他就反复琢磨过‘福守义’三个字,既然两人是患难夫妻,生死与共几十年,那么,夏朝莲苟且十多年,福守义去哪了?“如果我没猜错,你已经找到了这个人。” 安宁深深的吐息一下,闭了闭眼,须臾才道:“倒应了那句踏破铁鞋无觅处,他就藏在南一城,身份是鬼影派长老。” “……既然这样,你怎么反而心事重重?”游书可没忘安宁一开始可不是和他谈案子的,只是,这话题怎么拐的千万里外了,他也不清楚。 111画咒(一) “那是另一桩事,当年的一把火因我而起,那么多人无辜丧命,其中就有……”安宁定定的看向远处,微妙的停顿,让游书听出她未言之语,深深的触动和惊异,究竟是什么人能让她话里言外都不肯轻易提及,“但是我们找遍了所有地方都没有发现他的下落,所以我一直觉得他还活着,后来也有查到点蛛丝马迹他极有可能被那群流寇掳走。” 游书恍然,“你怀疑掳人的是福守义!” 当年的流寇之首,如今的鬼影派长老,福守义的的却却是关键,加之鬼影派做的也不是好事,其中更兼人口贩卖。 这样一想,游书点头又道,“很合理的推测,不过这一切都还要查证……” “不是推测,而是肯定。”安宁斩钉截铁的说完,黑色的瞳孔犹如深潭,能淹没所有浮渣,化为澄澈。 “……”游书满目写着‘你如何肯定?’ “如有一日,你见到他就会知道为什么了。”安宁用极缓的语速沉声道。 游书惊愕的扬眉,随即笑了,略苦:“那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说这句话他心里是隐约不痛快的,他绝不会承认自己是嫉妒,对一个不曾谋面,第一次听说的一个人,只因为安宁心里记着那人,记了很久…… 此时他也绝想不到,真有一日见到了,想起今日,万般滋味难酬。 安宁对他眼里的失落和嘴角苦笑视而不见,兀自道:“我需要你潜入鬼影派。” “找人?”游书何其聪明,一点就透。 安宁却没有立刻接,在游书思绪一团乱,纷纷绕绕的时候,她又轻轻飘飘的冒出一句:“如果还能找到……” ************************** 有些窒闷的房间里,弥漫着酒的醇香,像是被翻了酒坛,香气四溢。 地上的淌着的血迹就像是一个引路人,引着众人来到房间深处的那一端,房间虽不是大亮,却能正常视物。 然而此刻房间一面的墙壁上,一盏壁灯亮着,恍恍惚惚的光映照灯下一幅画,似乎只为了照亮那幅画而存在。 除了画,还有灯下的男人,他的四肢被最大限度的分开钉在了墙壁上,他的上半身裸着,浸着酒红色,像酒又像血,而下半身围了一件长袍。 他的头侧仰着靠在肩膀上,双眼大瞪着,诡异而惊悚。 幼白匆忙赶来时就是看见这样一幅景象。 房间里统共没几个人,呆立在死者跟前的汤然,在她身边的阿水,还有一个年轻男子和一位蓄须老者。 “大小姐,这件事需要报官。”老者面无情绪的看着尸体,“最先发现梅公子的是服侍他的贴身小厮,现在吓坏了,据他说,梅公子一天都自己呆在房间里,没有旁人进出过。” 汤然终于醒神,她开口道:“报官有何用,他已经死了。” 老者:“死人也需要报仇的。” 汤然全身一震,显然报仇二字刺激她,目光闪缩:“报、报仇吗……那就报官吧。” “我不同意。”在老者身边的年轻男子断然出声,声音朗朗。 112画咒(二) 一听这声音,略觉耳熟,幼白稍一思索就想起来了。 那日幼白被阿酒阿水带回来,那在马车上喊话的人便是他了。 幼白脚步轻挪,终于看到了他的真貌—— 他的五官虽不是顶漂亮,却难得眉宇清扬,天然雕饰的气质,只一瞬,幼白就怔住了。 猝不及防的,胸口传来一股刺疼。他脑中骤然闪现的是曾催眠某人时看见的绝色男子,眼前之人竟有三分神似那人。 可是,像就像罢了,为何自己会这样难受。 怔忪间,又听那老者出声。 “飞白,勿要多言。” “叔父!刘单耽咎由自取,死有余辜……” “住口。”老者捋须的手一动,不见怒颜,声色却厉。 明显愤然难平的飞白气的转头,那双盈满激烈情绪的双眸直直的对上了幼白,然后狠狠的瞪他:“谁让你进来的,不想活了是不是。” 还在为‘飞白’二字困扰的幼白蹙了眉,他几乎掩饰不住眼里的波澜,一个念头很快就在脑海成形——神似的外貌,神似的名字,实则虚之,虚则实之,这不该是巧合。 一种越压越翻涌的情绪在他浅蓝色眸光下波涌不息——是怎么也不肯放过么,竟然在这里等着他,难怪花费那么大的手笔引他来南一城,入异人阁,便是死人也要做文章,何况,他还活着。 许是他目光隐约呈现了太多异样,飞白乍是茫然又警觉指着他道:“你看什么看——” “飞白,不得无礼。” 这次出声呵斥的是汤然。她几步往他身前一站,飞白大半身形都被她挡住,自然也隔绝了两人的对峙,汤然牵强而干笑:“未想你初来就目睹这污糟之事,实在有愧,然家丑不宜外扬,还请移步……” “这桩案子,我既然看见了。”幼白轻飘飘的打断,一垂眸,再一抬头间,所有情绪敛收的干干净净,“就没有袖手旁观的可能了。” 那语气,那神态,屋内三人都觉得诡异的熟悉,耳旁恍惚响起某道声音“本官审理的案子就再无翻案的可能了……” 在他们还没回神时,幼白已经走到了死者——刘单耽的最近处,他没有看人,而是看悬在灯下的那幅画。 画中之景,便是刘单耽的死状,裸胸、上身泼满血红色酒,四肢被钉住,鲜血顺着墙壁流淌,地上一滩浓稠的血,连裹着下半身的袍子都一样色彩。 “大小姐,这人是何人?我鬼影派的事何时轮到外人插手。”老者语气似恭敬,事实上相反,从头到尾,他都不曾将汤然放在眼里。 幼白抬手,指甲刮了刮画上颜料,拇指轻捻,便知这幅画是新作,而且作画人作出此画最多两个时辰。 “风长老,他、他是——”汤然在随口编排个身份和实话实说间摇摆,抬头却被风长老眼里不怒而威的阴沉唬到,下意识硬着头皮回答,“安幼白,是少爷请来的客人。” 风长老面色顿变,不知是为安幼白三个字,还是汤然抬出了少爷的名头。 若这时候还猜不到鬼影派真正的幕后之人是那所谓的少爷,幼白就白瞎了汤然这句话暗示他的苦心了。 默默地弹了弹指甲缝里绚红的颜料末,幼白暗暗的叹息:如此上好的颜料,穷人家一辈子都买不起吧。 嘴角微抿的苦涩还未隐去,房门被人轻叩着打开。 阿酒脸色忒难看的从房门口径直走进来,连汤然这个主人都没看就直直的瞪向幼白,话却同汤然说:“大小姐,少爷回来了。” 汤然一愕,下一瞬却好像被点亮的灯,突然焕发光彩,眼里满是惊喜,“真的?在哪,他——” “在雅园。”阿酒飞快的接话,对自家主子这副样子也是头疼,一听那人的名字就跟饿疯了的狼看见肉一样。 汤然刹那间风一样的跑出去。 113谁也不许欺负 庞仲子又一夜独坐在屋顶,他呆木的看着夜空,太多想不通的事情,在这样放空脑袋的时候竟然有点通透——困惑和猜疑的种子是在丰都郡时埋下的,因为困惑猜疑才会时不时的揣测,所以不由自主的观察,将对方的一举一动都瞧在眼里,记在心里。 就这样竟渐渐找到了遗失已久的感觉,自发自觉的追随,乃至成为习惯,乃至再也不能无动于衷。 已不是再逢时的夏日,天凉夜静,所有过往有些随着岁月而日渐模糊,有的却日益深刻,他忆起最初的最初。 初夏的水塘,连天碧叶,阳光下绿的发亮。 嬉闹的孩童,采莲的少女,一方纯净的天空,一方淳朴的百姓,喧闹始于一场单方面的挑衅。几个孩子从塘边打闹到塘里,确切的说是五六个孩子围打一个。 可结果并不是那么分明,人多那方的虽然占了好,可领头的小胖子却是被摁进了泥水挨了一顿,而打他的小瘦孩子也吃了大苦头,鼻青脸肿的……开始的缘由其实也记不大清,庞仲子只记得那天的水是凉的,泥巴的味道很难闻,更难吃。 梁子结下了,以后的日子就更热闹了,直到,村里真正的谁也不敢惹的小霸王——安家安妞出面。 “这小崽子是我的人,以后谁也不许欺负他。” 她的一句话,改变了所有人。 小村落里多了个人,本是无名无姓,不久后冠了安姓,得了正正经经的一个名儿。 而从来都是踢人下水摘菱角的庞仲子一次又一次的被人踢下水,无论他怎么防备,总是会中招,等他倒栽葱的扎进水塘里再爬起来,始作俑者就闲闲的坐在岸边,不言不语的瞧着水面儿。 庞仲子当着安宁的面不敢动他,悻悻的捋了一把满是泥水的脸,踩着泥爬上岸,还没站直就觉膝盖一疼,一麻一歪,整个人控制不住身形,顿时又栽进水里了。 满湖动荡,被他坠落的身体激起的大片的水花,在散乱的水光、波动的光线中,他看见眼前、岸上的那人,唇边淡淡一丝笑意,轻风微微掠起他一身浅素的衣裳,衬着他那如珠如玉的面容……简直令人神往。 泥巴的味道那么涩苦,水那么清凉,他却觉整个人都滚热的慌。 该死的小崽子,当初那么瘦的那么脏的邋遢模样,眨眼间竟然出落成这般,他连多看几眼都觉得臊得慌,如何忍心去揍人。 可经久月长,到底他也狠心过一回,可也就这一回,生生教他一辈子难忘,也难熬。 ******************* 刚刚把放在最上面的卷宗盒子拿下来打开,安宁还未翻开,房门突然被不轻不重地叩了三下。 唐宕站在房门口,脸色不好,“齐王府传来消息,有人死了,让你去看看。” 安宁眉心微沉:“谁传的话?” “进来通报的是他的近身侍从。”唐宕没说哪个他。 安宁却明白了。 114鬼影(一) 从死者刘单耽的房间出来,天色已晚了,思绪短暂的抽离后,才惊觉饿的前心贴后背。 幼白脸色更惨白了,他急急的走出院子,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因着天色原因,各处院落都已点灯,路上来往走动的人却少之又少。 转年间幼白就知道缘由了,东阁这边死了人,谁不想离得远点,免得沾上晦气。一条不长的普普通通石子路硬生生添了几分黑夜的寂寥和阴沉。 由不得幼白不去想,脑中自动跳出刘单耽死时诡异惊悚之状,虽明知是人为,却仍觉几分悚意,他摸了摸胳膊,压下一层接一层的鸡皮疙瘩。 终于一个拐弯,接近了另一个院子,高高的灯笼摇曳,隐隐传来娇声笑语,声音入耳,总算驱了几分寒意,幼白长长的松了一口气,原本这桩案子在他看来破案并不难,可是若无安宁他们插手,自己怕是要费不少功夫。 所幸,汤然他们是要报案的,也已经遣人去巡抚衙门报案,不过他隐隐有种预感,安宁他们应该会介入。 到时候就简单了,而自己也能趁机逃离此地。 这时候他还没考虑进去一点,无论什么案子一旦牵扯了权贵,就立马复杂了起来。 幼白抿了抿唇,抛开混乱的思绪,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又迷路了。 他茫然的停住脚步,这种感觉已经不再陌生,一次适应不了,那就两次……一年适应不了,两年总会的。 此时四下寂静无声,灯火全无,连月光也被云层重重遮掩起来,一片漆黑,脚下却有些崎岖不平。 所幸远处隐隐透着几许微亮,他并未偏离主道太远,不至于让人觉得伸手不见五指,仿佛堕入无边黑暗世界。 虽然远处有微弱光亮,但近处仍然很难认路,尤其是周遭冷冷清清,连一丁点声响都没有,反倒衬得远远传来的喧闹之声是那样的不真实。 幼白冷不防踢到一块石头,踉跄了一下,赶紧稳住身形,下意识地低头去看脚下,背脊上却忽然传来一股幽幽冷意!好似乍起寒风——皮肤上霎时泛出点点疙瘩,他打了个激灵,扭头去看,却见一道黑影朝自己扑了过来! 幼白完全来不及反应,整个身体就被那道黑影被罩住。 下一刻,他的脖子被紧紧扼住! 人的预感玄之又玄,笔墨难描,刚背脊一凉的瞬间他就惊觉不妙,危险即刻来临,而且从脖子上的力道来看,对方这是要置自己于死地! 他睁大了眼睛,只见眼前黑蒙蒙一片身影,虽然近在咫尺,却连对方长什么样都看不到,因为那张脸上还戴着一个黑色的面具。 随着脖子上传来剧痛,耳边也响起幽幽怨怨的声音,断断续续,好似有人在念咒,却模糊不清,隐约只能听出“古咒”、“冤魂”、“画鬼”、“献祭”一类的话。 幼白虽从来没认认真真读过多少圣贤书,但对鬼神之说敬而远之,此情此景,分明不过四个字:装神弄鬼! 而这真伪难辨之鬼,有备而来,力大无穷,幼白突然遇袭,猝不及防,很快就被卡得呼吸不能。 短短几息之间,挣扎无果,反而有翻白眼昏迷过去的趋势了。 就在这时,刀剑出鞘之声破空而来! 幼白脖颈上的压力随之一轻,他瞬即跌倒,手却第一时间抚上刚才被勒住的伤处,忍不住剧烈咳嗽起来。 那头的黑影飘飘忽忽,却直接跟一道白影子打了起来。 有人抓住幼白的手臂,将他拉了起来。 115难怪被鬼缠了去 “叫你这般无用还敢乱走,难怪被鬼缠了去!” 幼白抬眼仔细一看,呵,这语气,在异人阁找不出第二个了。 可不正是阿水。 随着她的话落,幼白才看清四周骤然间已经安静了,那飞扑而至、突袭他的黑影儿已不见踪影。 “还看什么看,已经跑了。” 阿水的语气就像她的人,冷冰冰的,但幼白还是可以从这句冰冷的话里听出一丝嘲讽,和一丝别扭的关心,不由苦笑。 他越不想承情,越倒是不得不受了。 看着与阿酒一样的容貌,两人性格迥异,不难分辨,幼白对付阿酒的法子,却是不好用在她身上,只因怕适得其反。 若她这样心智坚硬者不能强,不能直,亦不能太弱,不能太软。 想的多了,当下幼白剧咳几声,压着声音问:“那是什么人,为什么要害我?姑娘又为何出现在此处?” 阿水冷声道:“不过是个鬼影,素日就喜欢装神弄鬼罢了。” 幼白愣了一下,鬼影?他很快反应过来了,“原来是鬼影派的长老。” 传闻鬼影派开派之始有一批武功高强,世人难捕其影的高手,随着后来鬼影派的发展,那些人渐渐也隐没在世人眼中。 “你倒知道的不少。”阿水有点不情愿的冷哼。 “这些也不是江湖辛秘,知道也不足为奇,只是贵派长老为何袭击我?”幼白疑惑。 阿水没有说话。 幼白无奈的笑了笑,也不勉强,“姑娘不必为难……咳咳咳!” 他被掐住喉咙的时间虽然短,但因为对方用力过度,现在喉咙正火辣辣地疼,说话也困难得很。 阿水见他如此,脸色无形中缓了缓,然后眼睛一瞥,看向远处的路,道:“这地方究竟是什么地方,你应该不至于一点不知道,所以,要想下次不会无缘无故丢了小命,晚上就不要乱走,白天也稍稍拘束些,不是什么事情都能看,都能触的。” 说完转身便要走。 幼白不顾喉咙疼痛,连忙叫住她:“等等!” 阿水冷冷回顾:“你莫要以为我是闲的无聊才救你,也莫要自作多情,若不是大小姐吩咐过……” 幼白捏着嗓子,忍住咳嗽,“我只是问……如何能走回去。” 阿水顿时哑口,面色一时红一时白,狠狠的瞪了他一眼,才道:“你随我走!” 他忙哑声道了谢,然后跟上去。 之后一路都是看着前面飞快走动的背影,幼白摸着喉咙,苦笑着想:这下真叫有口难言了。 ************************************** 游书是睡到半夜的时候被喊醒的。 过来找他的人是巡抚衙门的一名老衙差,这段日子都跟在他手底下做事,人勤快,也中厚。 门一开,老衙差一脸急切:“游大人,有消息了!” 游书眨了眨眼,身上只披了件外裳,脸上还残留着睡意:“什么消息?” 老衙差压低了声音:“找到他了。” 游书还没反应过来:“谁?” 老衙差:“前几日你亲自交代的那位,被虏去鬼影派的……” 游书一愣,立时就醒了大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