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江湖搞事情》 第1页 [古装迷情] 《我在江湖搞事情》作者:胡柴令【完结】 文案 七星连环坞带着帮众打进来的时候谈歌正在上写作课,对方一看,更生气了,“无耻妖女,杀我独子,害我大哥,作恶多端,人神共愤!今日,我便替天行道,取你狗命!” 正在学习成语的谈歌捧着小本子,一边记一边问那帮扛着刀的大汉,“取你狗命也是成语吗?” 徐叔夜咳两声,让她不要再写了。 “难道你看不出来我很紧张吗?” “我看你有一点嚣张。” 【温馨提示】: 看似武侠其实是一锅乱炖,因为你所期待的武林大会、世外高人、稀世珍宝、武功秘籍,通!通!都!没!有! 掉下山崖怎么办?死。中奇毒了怎么办?死。听墙角被发现怎么办?死。 正派:身高腿长智商高,绝不圣母把心掏。 反派:众志成城搞主角,心狠手辣话还少。 合:一起来pick我们吧! ps:全文已完结,请大家放心跳坑。 内容标籤: 江湖恩怨 情有独钟 欢喜冤家 市井生活 搜索关键字:主角:谈歌,徐叔夜,程松雪,宋天敬,孟进之 ┃ 配角:燕七娘,叶芝兰,纪十五等等(批的了) ┃ 其它:精分少女的自救之路 第一章 芙香宫的冬天总是比别的地方来得早些,才十月初,天空就飘起了大雪。纷纷扬扬的雪点子夹杂在凛冽的寒风中刺得人脸生疼。谈歌将手中的食盒换了一只手拎,余出那只被冻得通红的手紧了紧斗篷,脚下的步子又快了一些。 狭道开头处还是冰天雪地,越往上冰雪越少,到了山顶,入目竟是一片绿色,温暖如春。咕噜咕噜冒着泡泡的天池上氤氲着水汽,旁边的一小片水域里还生着些芙蓉花。关外的天气本不适合芙蓉花生长,但第一任宫主酷爱芙蓉的香气,硬是在高山之上寻了一处天池,种上芙蓉花,造了一座宫殿。芙香宫也因此得名。 “七爷爷,你在吗?” 谈歌在门口唤了许久也不见里面的人答应,索性将食盒里的米酒取出来放在了天池边暖着。 谈歌本打算原路返回,但想着此次回来还不曾见过自家弟弟,于是转了方向,从南面下了山。 芙香宫环山而建,四面通达,但谈歌已经许久不曾回来了,所以路有些生,饶了几圈竟绕到西边的地牢门前。谈歌被这严寒的天气冻得浑身发抖,只想快些离开才好,想要找个人带路,可放眼望去连半个人影也没有。忽然间,地牢里似乎有什么声音在响,谈歌犹豫了一下,顺着地牢的楼梯走了下去。 芙香宫的地牢规模很大,宽阔的通道两旁是一排排半开放式的牢房,粗黑的钢柱泛着冷光,里面静得渗人。 谈歌越往里走越加确信,她听到的声音是有人在说话。那些人跟那些储藏的果蔬粮食一起,被锁在了拐角处的牢房里。 谈歌提着食盒走近的时候,一个蓬头垢面的男人正捧着一根萝蔔大口大口地啃着,还有一个伸长了手臂,想要去够另一间牢房里挂着的火腿,剩下的那一个则安安静静地坐在墙角,杂乱的头发挡住了大半张脸,看不出长相。 “谁?” 坐在墙角的男子最先发现了她,另外两个闻声都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待看清谈歌之后,也不知是开心还是气愤,张口骂道:“他奶奶的,关了我们这么久,总算是见到个人了。” 冯三刀甩开萝蔔,猛地站起身:“技不如人我们无话可说,你们要杀就杀,好歹给个痛快!将我们关在这儿算什么?关就关了吧,还不给送饭,尽放些烂菜叶子,存心羞辱我们吗?” 刚刚还在奋力掏火腿的那人此时也顾不上火腿了,朝冯三刀喝到:“冯三刀,你看你把人家姑娘吓的,有什么事情不能好好说吗?”又转向谈歌:“姑娘,我们初来乍到,是真不知道这道上的规矩,我们是被人坑了啊!你能不能行行好,放了我们!” 自打谈歌记事以来,这地牢里就从来没有关过人。除了储藏粮食的下人,旁的人便是出入地牢都是要挨骂的。谈歌看这三个人衣着单薄,饿得面黄肌瘦的样子,狐疑地问道:“你们是什么人?” 原本掏火腿的那人像是看到了极大的希望,忙趴在牢门道:“我叫许无逸,我是归园庄的二爷。我们一行本是来西域做生意的,谁曾想被小人给骗了,无意之间坏了规矩,姑娘只要你放了我们,我归园庄必然不忘姑娘这份恩情啊!” 谈歌不解,延远司在西域诸国的支持下掌管中原与西域贸易喉舌,以前不是没出过妄图铤而走险偷税漏税的商人,怎么就这一次把人抓到家里来了呢? “你说的是真的?” 谈歌想问的是他们所说的情况是否属实,许无逸则理解成了她怀疑归园庄是否会报答,连忙点头如捣蒜,“当然是真的!” 谈歌将信将疑地垂了眼眸。管他真的假的,跟她有什么相干?这么冷的天,与其在这里跟他们废话,还不如回去躺着。 见谈歌要走,冯三刀急了,顺势摸向腰间仅余的一枚流星镖。许无逸见状赶忙按下他的手,生怕他把这位姑娘得罪了,连最后一点希望也没了,“别别别,别冲动!”转而朝谈歌谄媚道:“姑娘,你人美心善,一定不忍心看我们死在这里的对不对?”目光随即下落,停在谈歌手中的食盒上,“不过我们也知道,姑娘定有自己的难处,我们不强求。只是盼望姑娘能记着我们一些,给些热食儿。我许无逸虽没什么大本事,可最重诺,许给姑娘的,就一定作数。” 第2页 冯三刀接过许无意的暗示,勉强作罢。 谈歌想了想,外面下着雪,这一盒子饭菜原路再拎回去,肯定冻手,于是便将食盒放在了牢房门口。 徐无逸和冯三刀被关了这么久第一次见到热食儿,嘴巴都快塞炸了。他二人忙着往嘴里塞肉的空档,一直坐在墙角不曾说话的那人正戒备地审视着谈歌,然而谈歌除了那乱糟糟的头发,什么也没有看见,转身就走了。 谈歌离去的脚步声,地牢里听不见,呼啸的风雪像哨子一样盖过了所有的声音,原该复归死寂的地牢此时却躁动了起来。 “许无逸,你刚才为什么不让我杀她?万一那小妮子身上有钥匙呢?你就甘心在这牢里锁一辈子?”冯三刀愤愤地吐了一口鸡骨头道。 即便是狼狈不堪,许无逸也不忘吃了东西后细细地擦擦嘴,“要不人都说你是个莽夫,就知道打打杀杀,半点不知道动脑子。” “你骂我?”说着,冯三刀的眉毛就立了起来。 “瞧瞧,这便受不了了?你不想出去了?”许无逸从从容容地为自己整理衣衫。 一听出去,冯三刀的脸色才稍稍好看些,“我最瞧不惯你们这些读书人,一天到晚唧唧歪歪,说个话还要拐弯抹角,累不累?你到底有什么法子?” “饭要一口一口吃,生意要一点一点谈,只要我们身上有她想要的东西,就不怕她不回来。”许无逸一副稳操胜券的样子。 “我们身上有什么东西?我怎么不知道?”冯三刀一头雾水。 “归园庄一诺啊!世人争破头也难得,她怎么可能不动心?”许无逸一脸看傻子的眼神。 冯三刀还是有些不明白,这又不是在中原地界,人家要你归园庄一诺干什么?再说了,那么一个小姑娘,还是个西域人,知道你归园庄是什么吗?可是还未等他问出口,许无逸已经自得的闭上了眼睛假寐。 菩提殿前,一个少年扬着笑脸朝谈歌跑过来。 “姐,你提前回来怎么不说一声,你早告诉我的话我肯定去接你啊!”谈笑的声音里满是惊喜,见谈歌的斗篷上堆满了雪,赶忙帮她掸去。“对了,姐你快看我新学的赤焰掌,我才学了半年就练到第三层了,连爹爹都夸我学得快!”说着便摆足架势,运气与掌心,朝着正簌簌下落的雪花推去。 雪花遇见掌风,瞬间融化成水,谈笑的脸上露出得色。还未等他笑得再灿烂一些,就见刚刚融成水的雪花猛地凝为冰锥,直直朝自己刺来。谈笑本能地后仰,闪身躲开。 “这一课,叫做谦虚,学会了吗?”谈歌捏起谈笑嫩白的脸颊,嘲笑地教育道。 重逢的喜悦瞬间烟消云散,谈笑像霜打的茄子似的,耷拉着脑袋。 “回来了?”正逗着谈笑,就闻一个浑健的男声道。 气鼓鼓的谈笑一见来人,三两步跑过去告状道:“齐叔叔,姐姐欺负我!” 齐袁飞素来“公正”,不但不安慰他,反倒挖苦道:“技不如人,你活该。” 谈笑一听不乐意了,耍起小聪明道:“齐叔叔,您是我的老师,我代表的不仅仅是我自己,更是您的面子啊!您怎么能至您的面子与不顾?” 齐袁飞状似思量地点点头,“说的也是,与其一直留你在身边丢我的脸,不如你今天收拾收拾东西去延远司吧,让你爹教你去。” 谈笑一听要找他爹,吓得大气都不敢出一个。他有两个克星,一个是他姐,一个就是他爹。已经得罪一个了,万不能再得罪一个。遂认命地瘪瘪嘴,朝殿里走去。 菩提殿里生着暖炉,一跨进门槛便觉身上一麻,随即寒气消散,浑身暖和起来。 “对了齐叔叔,我方才经过西边地牢时,发现里面关了几个人,这是怎么回事?”谈歌拎起裙角,坐了下来。 齐袁飞没料到会有此一问,捧着茶的动作微微顿了一下,转瞬即逝,淡淡道:“不过是些坏了规矩的商人,不必管他们。” 虽是极微小的动作,谈歌还是注意到了,故意道:“这就怪了,像这般铤而走险的人,延远司每年不知要遇到多少,怎么这次把人关到家里来了?” 齐袁飞状似随意道:“你久居王宫,有所不知,这几个人都是江湖人,身手不俗,为了抓他们,延远司折了不少人马。延远司人进人出,杂得很,若是关在那里,用不上两天就被那帮江湖人救走了,若是那样,咱们岂不是白折了人手?” “这样说倒也没错,可是就算他们不被救走又能如何呢?难道要将他们关到死吗?”他爹既然没当场杀了他们,就说明他根本就不想杀他们,芙香宫倒不在乎多养几个闲人,只是如此大费周章,实在是没什么意义,也不像他爹会做的事。 “他们的武功再好,如今也只不过是笼中之兽,想要要他们的命,何必如此麻烦。只不过因他们之中有一个姓许的,是中原一个名叫归园庄的门派的庄主之弟,这归园庄近几年在中原到西域的商道上活动频繁,且有如日中天之势。此番扣了他归园庄的二爷,他们必会来赔礼讨人,顺便告诉这商道上来来往往的人,在这地界儿上,谁说了算。” 齐袁飞的回答有理有据,教人挑不出毛病,可谈歌隐隐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 第3页 “哦,是这样啊。” 第二章 谈九思是个工作狂,一年之中有大半年的时间都在延远司里,此番要不是谈歌回来,芙香宫里的众人怕是要等到过年才能见到他的影子。这事儿要是摆在别的夫人身上,肯定心有不满,但是谈歌她娘,丘慈的这位长公主却是与众不同,她巴不得谈九思离她远点,这样就算她睡懒觉睡到晌午也没有敢把她半途拉起来吃早饭了。 “果然不愧是我生的女儿,我的小雀儿真是越长越好看了。”白罗满意地看向谈歌。 正在喝汤的谈笑没忍住,一口喷了出来。 白罗随即一个眼刀:“臭小子,你笑什么?我说错了吗?” 谈笑清了清嗓子,“娘,这还好是在自家的饭桌上,在外面可不能这样,会让人笑掉大牙的。” 就坐在谈笑身旁的谈歌停下了筷子,用手背支着脑袋,朝自己的弟弟看过去:“哦?你觉得我不好看?” 谈笑一个鬼脸还没做完,就听谈歌道:“还是说,你心里有了更好看的姑娘,让我来猜猜是谁呢?莫不是……” “没有!”谈笑青涩的脸顿时涨得通红,“你不要胡说。” 白罗瞭然地笑笑:“看来,我这儿媳妇要比女婿来得早啊。” 两个女人相视一眼,笑作一团。 谈笑又急又气,偏又没办法,只能朝谈九思求救,“爹!” “索沁家的那个姑娘确实不错,你小子眼光可以,待你们俩都成人了,爹就带你去提亲,可好?” 没想到素来不苟言笑的爹爹也来打趣他,谈笑愤然准备离席。 “好了,坐下!” 谈九思笑够了,朝谈歌道:“这次在家住几日?什么时候回王宫去?” 谈歌抿一口茶,淡淡道:“这次的时间要长些,我也说不准。” “你还是快点回王宫去吧,你一回家我就倒霉。”谈笑气鼓鼓的。 谈九思不管他,只问谈歌,“怎么了?” “舅舅让我去中原,找些茶叶丝绸瓷器的供货商。” “西域与中原的贸易一向由延远司掌管,为什么让你去?”谈九思的脸色凝了起来。 谈歌放下茶盏,“爹爹您今年的贡品,没凑齐吧?因为一个中原商人坐地起价,所以茶叶,缺了数量,只能用其他茶顶上对不对?” “那只是个意外,以后不会有了。”与延远司相关的事,谈九思总是十分认真。 谈歌却摇头,“只要您的模式一日未变,这样的意外便随时可能发生。” “可中原毕竟是他国地界,我们若是这么做了,难免让中原与西域生出嫌隙,到时候引出战事,生灵涂炭,后果不堪设想。”谈九思道。 谈歌知道他的担忧,但还是道:“舅舅都不担心,您担心什么?” “即便如此,你也不许去。”谈九思别过脸去,表情凝重。 “我有舅舅的旨意,你拦不住我,除非你想抗旨。”谈歌神色如常,像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幕。 “就算是抗旨,我也绝不同意你去中原。”谈九思有些生气,警告地看向谈歌。 “延远司看着风光,扼住西域诸国与中原的通商要道,可是事实上真的如此吗?爹爹您心里比我清楚。且不说除了丘慈以外其他国家派来驻守延远司的官员对延远司的治理权虎视眈眈,便是舅舅,您也没能得到他全部的信任,要不然,你又何须从小把我送进宫当人质呢?” 如果说前面的都是为了去中原的周旋之词,那么这最后一句算是肺腑之言了。丘慈王虽说是她的舅舅,还给她封了一个郡主的头衔,但王宫中人情淡薄,王室更是如此。小的时候她不明白,为什么她明明有父母,却要过着孤儿般的生活。后来她懂了,却宁愿自己不曾懂。 “荒唐!”谈九思看着谈歌云淡风轻的脸,心中怒气更盛,“你这都是从哪里听来的荒唐话!我把你送进宫,是因为你未足月而产,芙香宫的气候你难以适应,王宫里又有众多医官,能稳住你自娘胎里带下来的寒症。爹娘一心为你,你说这种话,真让我们寒心啊!” 谈歌轻笑,“爹爹,我已经长大了,该懂的我都懂,该认的我也认。您把我送到王宫里养着,不算是一件太坏的事,甚至可以说是两全其美。所以那套安慰小孩子的说辞,不必再说了。” 对于谈九思来说是两全其美,对于谈歌来说,却是噩梦一般的经历。 “你简直……” “行了!都闭嘴!”谈九思话还没说完,就被一直未曾言语的白罗打断,“一家人好不容易聚在一起吃个饭,却吃成这个鬼样子。你们爷俩你不让我我不让你,吵来吵去,吵得我头都大了。我们的雀儿长大了,生出了自己的翅膀和羽毛,她想要寻找自己的天空,这没错,我们不该拦着。但是雀儿你要记着,父母对于孩子的爱,是半点不掺假的。家,是唯一一个永远为你敞开大门的地方,你记着这一点就好了。” 一场家宴就这样不欢而散,谈笑第一次发觉,原来自己家里没有那么和睦。 棉絮一般的大雪整整下了一天,谈歌从酒席上出来时外面仍簌簌落着雪花,她接过递来的斗篷,遣退撑伞的下人,没有回自己的住所,而是直奔地牢而去。 第4页 谈九思,你要抓的人,我偏要放! 夜晚的芙香宫寂寂的,没有一点儿声音。 地牢最外层的几个阶梯上积着厚厚的一层雪,轻轻踩上去,“吱吱”得响。 谈歌提着灯笼,橙黄的火光闪烁在漆黑一片的地牢里,显得微不足道。 飒飒的冷风从外面吹进来,谈歌停在了地牢的出口处。古旧斑驳的墙壁上挂着一串钥匙,她小心地取下钥匙,打开了牢门。 谈歌提着灯笼走过去,灯火照亮了那一间牢房,带来丝丝暖意。 “你们不是求我放你们出去吗?现在你们可以走了!” 徐无逸和冯三刀先是大眼瞪小眼瞪了一会儿,而后陷入到一阵狂喜之中。徐无逸献上归园庄的小金印,差点没跪下来给谈歌磕头。 芙香宫的守卫并不严谨,这地方地处高山之上,知道的人少之又少,且坐居易守难攻之势,鲜少受到外人侵扰。是以除了住人的东面和南面,西北两面连人影都少见,这也就是为什么谈歌敢打着灯笼,堂而皇之的去救他们。 “顺着这条小路一直向前走便可以下山了。”谈歌指着面前的一条小道,有一种报复过后的快感。 冯三刀和许无意二人一看终于能离开这个鬼地方,哪还顾得上其他,拔腿就往山下跑。只剩另一人停在了原地,他直直地盯着她:“姑娘,在下孟进之,姑娘大恩,莫不敢忘。他日姑娘若到中原,尽可来找我。” 谈歌虽然假笑着点头,事实上却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救他们不过是为了气一气谈九思,根本没指望他们能报达。 第二日一早,雪后初晴,她,睁开了眼睛。 “郡主,请用膳。”侍女玉珍走进来,放下手中的托盘,将一应早点端到桌子上。 女子正把玩着手中的小小的金色印牌,摩挲着上面的“许”字。 这倒像是个中原玩意儿。 “郡主,老爷传话,让您用了早膳后去一趟议事堂。”玉珍道。 “议事堂?做什么?” “玉珍也不是很清楚,只是听说关在地牢里那几个中原商人跑了。” 中原商人? 女子想了一下,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谈歌这个丫头,还真是不遗余力地要给谈九思找不痛快呢。不过既然是你自己捅的篓子,那就你自己去补吧。 屋檐上的冰雪凝成水滴,滴答一声落在台阶上,眨眼一瞬,屋内的女子便已换了个人。 “郡主?”玉珍见谈歌出神,轻声唤道。 手中的印牌掉到地上,谈歌一回神,发现自己正坐在桌前。 玉珍见状赶忙捡起掉落的印牌,双手奉上。 “玉珍?你什么时候进来的?” 谈歌的面色诚挚,像是全然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而玉珍已经习惯了自家主人经常走神忘事的毛病,将来意又复述了一遍。 谈歌心里“咯噔”一下,“她”最近出来得越来越频繁了。 议事堂上,谈九思严肃非常。 “人是你放的?”谈九思的话里没有疑问。 “是。” “为什么?” “为了气你。”谈歌答得直接。 “你!” 谈九思看着她那副倔强的样子,气不打一处来。他这个女儿打小就不在身边,本以为王宫的庄严会将她养成一个知书达理的姑娘,谁知竟这般野性难驯。若是小些还好,如今大了,又是个女娃娃,动不得棍棒,他就是想管也无从下手了。 “你看看你,你跟阿依娜一起长大,可有她一半懂事?”谈九思恨铁不成钢地道。 “呵!”谈歌轻笑出声,“阿依娜表姐?你所谓的懂事就是乖乖认命嫁给中原那个儿孙满堂的皇帝吗?我告诉你,我的命,我要自己握着,谁都别想干涉!” 她的眼中透出狠厉,这不仅是对谈九思的示威,更像是对什么人的提醒。 谈歌的话,如千斤巨石,重重地压在谈九思心上。他猛然发现,自己竟是一点儿也不了解眼前的这个孩子。他的身子微微有些颤抖,他第一次觉得,自己老了。 谈歌的背影映在谈九思已经开始泛黄的眼睛里,他想在脑海里找一些与谈歌相关的回忆,但记忆却给了他一片空白。 “到了中原,离归园庄的人远一点儿。”谈九思颓唐地跌坐在椅子上,。 无论谈九思同意与否,中原之行都不会被废止。所谓的经商不过是个幌子,丘慈王真正要的是中原的兵力分布图,而她,也有非去不可的理由。 第三章 此去中原,借的是延远司的名义。除了谈歌自己,同去的还有谈歌的贴身侍女玉珍和丘慈国王派来的侍卫哈扎以及她的娘亲担心她水土不服强塞进来的厨子哑叔。哑叔虽对外宣称是个厨子,可谈歌知道,这是谈九思派来监视她的。 四个人驾着两辆马车自芙香宫下了山,没走多久,已然快到关中。 “这还要走多远啊?我的骨头都要散架了。”玉珍苦着脸,艰难地动动身上的关节,哀声道。 哈扎驾着马车,指着前方那一片茫茫的戈壁滩道:“快了,过了这里,大概傍晚就能到了” 玉珍一听哀声更甚,好像下一秒就要哭出来了似的,“还要到傍晚啊!我的肚子现在就已经饿得咕咕叫了。” 第5页 哈扎无奈地拍了拍脑门,取了装馕饼的布袋丢了过去。 玉珍一看又是馕饼,顿觉脸颊一阵酸痛,“天天都吃馕饼,吃得我嘴都歪了。若单是我一个人也就罢了,这还有郡主呢,怎么能让郡主吃这样粗陋的东西?” “你少拿郡主当挡箭牌,这一路上郡主可一句也不曾抱怨呢,只有你叽叽喳喳个没完。”哈扎毫不留情地挤兑道。 “你……”玉珍说不过他,只能自己撇撇嘴。 这一路远行并不如何有趣,有哈扎在,她必须完成丘慈王的交代,所以行进速度很慢。 “先别急着赶路了,找找看附近有没有驿站。” 说话间,谈歌忽然听到一阵疾驰的马蹄声。撩开车帘去看,却是一个鲜衣怒马的女子自她们的马车边呼啸而过。 “跟着那个姑娘或许能找到驿站。”谈歌探出头去朝哈扎道。 哈扎受过良好的训练,只管服从,从不多问。不像玉珍,心思单纯。 “郡主怎么知道跟着那人就能找到驿站?”玉珍不解。 “你看,那个女子所骑的马是一匹毛发顺亮的健壮黑马,按照那匹马的体型来看,跑刚才那样的速度并不算快。那女子没有停止扬鞭,说明不是有意放慢速度,而是马儿累了。此处离城中大约还有半天的路程,以那匹马的消耗来看,如若不寻个驿站歇息,餵些草料,天黑之前必然进不了城。白天的戈壁滩上已然很危险,更何况是晚上。”也只有在面对从小朝夕相伴的玉珍时,谈歌才会有如此耐心。 他们顺着那女子的方向,不一会儿便找到一处简陋的驿站。 “郡主你真厉害!”玉珍又惊又喜。 谈歌笑笑,叮嘱道:“咱们此行不宜太过张扬,入了中原就得换个称呼了。” 玉珍转了转紫葡萄般的大眼睛,“那……叫小姐?” 谈歌点点头。 虽说是驿站,可却跟茶棚差不多,除了几堵低矮的泥墙,竟是连一个挡风的地方也没有。阵阵风捲起沙粒,吹得人睁不开眼。 “小姐,外面风大,您还是待在马车里吧。” 戈壁滩上的风她是见识过的,简直要把人的脸都吹裂,她可不想顶着一张龟裂的脸到中原。 不远处,正啃着馒头的鲜衣女子正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这边。 哈扎停好马车,将缰绳交给了玉珍,让她稳着马车,朝谈歌问道:“小姐您想吃些什么?我去让哑叔做。” “今天风格外大,你又驾了一天的马车,做些润喉的东西吧。” 那驿站不大,又是半开阔式的,一眼就能望到头。除了谈歌他们,此时前来歇脚的人并不多,只有方才骑马的女子和几个扛着大刀的江湖人。 哈扎朝那驿站的老闆借了厨房,将另一辆马车上的食材取了一些交给哑叔,交代了谈歌和玉珍二人要的吃食后便站在了一旁,一边等着东西做好,一边看着不远处的马车。 因那驿站的厨房就在饭桌的不远处,故而他们的一举一动外面坐着的那些人都看得一清二楚。待到哑叔取出梨子准备给谈歌做梨子羹的时候,那些江湖人的眼睛一下子就直了。 梨子本不是什么稀罕东西,可是在这既缺水又干燥戈壁滩里就真真稀罕了。那几个江湖人赶了许久的路,嗓子都快冒烟了,可这驿站里除了水就是酒,越喝越辣嗓子。忽得见到有人还带着梨子,又是惊讶又是欣喜。 一个江湖人放下手中啃了一半的馒头,背着手走到哑叔身边道:“大兄弟,你这做的是啥?” 他们当然知道哑叔做的是什么,说这话无非是想套个近乎,好弄一口羹吃。有第一个开了这个口,剩余的几个江湖人也都纷纷围了上来。 “我们兄弟几个在这道上来来回回十几趟了,第一回 见这样讲究的,竟还带着梨。大兄弟,你们打哪儿来,这是要去哪儿呀?” 哑叔好似完全没有听到有人说话似的,只顾着忙活手中的东西。几人一见对方态度如此傲慢,心下顿时有些不快。 “你这汉子好生不知趣!你不说话,莫不是瞧不起我们兄弟?” 哈扎见那几个江湖人要动气,赶忙上前道:“几位莫生气,不是他不想回答你们,而是他既聋又哑,听不见各位说话,也开不了口。” 那几个汉子本也不是存心找麻烦,见哈扎如是说,也就顺着台阶下了。 “原来是这样啊!我说呢!”为首的那个汉子朝哈扎拱拱手道:“小兄弟怎么称呼?” 哈扎也回礼道:“叫我哈扎就行。” “原来是哈扎小兄弟。实不相瞒,我兄弟几人长途跋涉赶了十几天路了,此时正口干难耐。 这戈壁滩上的风沙想必你们也是知道的,正巧遇见你们随行带着梨,还想请小兄弟行个方便,将那些吃食也分我们一些。当然,我们肯定是不会白吃你们的,这里是……”那汉子说着,从腰间掏出一个钱袋来要递给哈扎。 哈扎一面陪着笑,一面道:“几位大哥何必如此客气,咱们相逢即是有缘,又何必拘泥于这些身外之物。照理说,区区一点吃食小弟应当直接送给各位。可我们这一路走来,梨就只剩这么两个了,方才我家主人点名说要吃这样,我们做下人的岂敢违背呢?”哈扎做出一副为难的表情,又道:“要不这样,我们这里还有一些风干的牛肉,几位大哥要不要尝一些?” 第6页 牛肉干,牛肉干,越吃越干。 哈扎这番话说的既好听又在理,人家的东西,爱给你就给你,不爱给你你也没法子。那几个江湖人自诩讲道理,虽有些不甘心,但也作罢了,悻悻地回到自己的桌前。一边走一边想着,那马车里的究竟是什么样的人物,如此有先见之明。 那几个江湖人不知道,坐在另一张桌上的鲜衣女子却知道一些。方才她打马路过时,正瞧见一个女子从马车里探出头来。那女子年纪与她相当,不过十七八岁,生得一对桃花眼,满面娇贵之相。而那马车似乎也不同寻常,虽说从外表看来平平无奇,可透过那车帘飘动的一些缝隙还是可以窥见一二。 雪白的狐裘铺了满地,压在马车一角的是镶嵌了各色宝石的金炉,马车的内帘是革金丝的锦缎,这样奢侈的马车,里面的人也一定非富即贵。 程松雪望着不远处的那辆马车,心中的好奇愈加深了。她放下手中的筷子,径直朝马车走去,正巧碰上了端了梨子羹的哈扎。 哈扎见程松雪形迹可疑,警惕地拦在了马车前。 “姑娘有何贵干?” 一下被人抓个正着,程松雪有些讪讪,“怎么?我随便走走不行吗?路又不是你家开的。” “路确实不是我家开的,姑娘爱怎么走就怎么走。只是我家主人不喜生人,还请姑娘行个方便,去别处走走,哈扎代主人先谢过姑娘了。” 哈扎说话办事向来通达圆滑,既不会让人有把柄可抓,也教人说不出一个“不”字。 程松雪原是急着进城的,可在遇到谈歌一行人之后,她就一点儿也不着急了。 前来驿站歇脚的商旅侠客来了一批又走了一批,程松雪都快等睡着了,马车里的那一行人才磨磨蹭蹭地准备出发。她赶忙解了马绳,骑马追了上去。 此时天色已有些暗了下来,太阳早不知躲到哪片云后面去了。整个苍穹低下来,罩在广袤的戈壁滩上,仿佛一层浅灰色的薄纱。唯有远处的几行白杨,矗然直立着,如天柱一般,支撑着这沉重的世间。 程松雪看着前方不紧不慢,如闲庭信步一般的两辆马车,自己都替他们着急。照这个速度,不说天黑之前了,就是月上梢头也走不出这片戈壁啊! “餵!”程松雪一夹马腹,追上了前面的马车,“你们是要去天水城吗?” 会经过这条路的人,都是要去天水城的。 “别怪我没提醒你们,就你们这样磨磨蹭蹭的,天黑之前能赶到才怪了!”程松雪知道对方防备她,接着道:“我知道这里有一条捷径可以到天水城,你们可以跟着我。当然,你们也可以选择不信我,反正到时候在戈壁滩上过夜的又不是我。”话音刚落,女子便驾马离去。 “公……小姐,这……”哈扎回头撩开帘子,问谈歌的意见。 “就跟着她吧。” 玉珍忙道:“万一她是坏人呢?” 谈歌笑笑不说话,四个打一个,这都能输了她也不用混了。 第四章 谈歌一行人一路跟着程松雪,果不其然在太阳几乎完全落山的时候,赶到了天水城中。 哈扎将马车停在了一处客栈前,朝翻身下马的程松雪道了声“多谢”。 客栈的跑堂人见有客临门,赶忙迎上来接过缰绳。 谈歌和玉珍一前一后下了马车,刚下车的那一刻,正撞上一个自客栈快步而出的男子。 那男子一身玄色窄袖劲装,左手握着一柄长剑,周身散发出一种骇人的气息。 谈歌心上一凛,是杀气! 谈歌顺着男子离开的方向望去,正看见那鲜衣女子也在望那男子。 天水城不算是什么繁华热闹的大城,此时天色已晚,空荡荡的街上只剩些稀稀拉拉的过路人。那男子停在了街道的一旁,目光所落处,一个掌柜打扮的人正在与一个衣衫有些残破的牧羊人交谈。 “哎呀我跟你说过多少遍了,你送羊来的时候可不能走正门!这一股子羊骚味堵在门口我可怎么做生意?客人都被噁心跑了,损失你赔我啊?” “是是是,掌柜的您说的是,下次小的一定注意。”那牧羊人露出一口发黄的牙齿,小心地赔笑道。 掌柜的那副不悦的表情这才稍稍好些,往袖子里掏掏,掏出一个钱袋来,反覆数了好几遍才给了那牧羊人。 牧羊人一接过钱袋,脸上的笑容立马灿烂了起来。 “多谢掌柜的!多谢掌柜的!祝掌柜的您财源广进!” “行行行,去吧!”那掌柜的听了吉利话,摆摆手道,“下个月的羊可给我早些送来!” “是是是!一定!”牧羊人开心地捧着钱袋一边数钱一边走到一个抱着孩子的妇女面前,“媳妇儿,走,咱去把那个簪子买下来。” 妇女一听笑着瞪了一眼牧羊人,将钱袋夺了过来,“买什么簪子?糟蹋那钱做什么?还是先给咱大宝扯件新衣服要紧。这马上就开春了,去年的衣服都穿不下啦!” “行!衣服也买,簪子也买!”说着哈哈大笑,掐了一把孩子的脸蛋,惹得孩子哇哇大哭。 一家三口说着笑着,正撞上那玄衣男子。 “骆天石。” 第7页 玄衣男子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莫名教人不寒而慄。 那牧羊人一见对方的架势,将妻儿护在了身后,简单交代了几句,就见那妇女神色惊恐地哭着退到了一旁。 “阁下是?”骆天石回了一个江湖礼。 “浔阳魏家,魏衍。” 玄衣男子报出名字的那一刻,骆天石心中已然有了结果。他知道,自己曾经造的孽终有一天会找上自己。只是他不知道,这一天竟然来的这么早,正在他想要好好活下去的时候。 魏家是当年浔阳城中的富户,他刚当江洋大盗时想要干出些名头,就随便挑了一家下手。魏家上下三十一口,除魏衍外全部付诸一炬。因那一夜,骆天石闻名于江湖,也因那一夜,才有了后来的祸端。他没想到,这样一户看似普普通通的人家竟跟归园庄有牵扯,魏家小少爷还是归园庄庄主许无竟的弟子。事后,他追悔莫及。归园庄得知后立刻出动人马搜捕他,他顿无立身之所,无奈西逃。东躲西藏的这些年,他隐姓埋名,尽量让人不注意到自己。也许是习惯了这样安逸的生活,他成了家,还有了孩子。 如今,报应终究是来了。 “你要取我性命我无话可说,但求你放我的妻儿,她们是无辜的。” 骆天石言辞恳切,玄衣男子却只是冷冷一笑,“你没有资格跟我谈条件。” 说话间,手起刀落,生生将骆天石的一条手臂砍了下来。 抱着孩子的妇女尖叫一声,死死地捂住了孩子的眼睛。 “走!” 郑天石吼道,随手捡了路边的一根木棍,朝玄衣男子迎了上去。 那妇人既惊又怕,看着丈夫如此,恨不能与他同死才好。但想到怀中未成人的孩子,仿佛下了极大的决心,转身逃走了。 就算是当年四肢健全的骆天石也不是此刻玄衣男子的对手,更何况风华不再,还断了一只手臂的骆天石。不过三招的时间,男子的剑便已穿过骆天石的脖颈。 一直到最后一刻,骆天石还在祈求那男子。 “放了……她们……求……” 男子没让他把话说完,利落地拔出了长剑。他擦了擦剑上的鲜血,瞥了一眼那对母子逃跑的方向。 那对母子并没有跑远,男子一个点地,便飞身挡住了二人的去路。 “你要杀就杀我,别杀我的孩子!”妇人尽管被吓得说话都打颤,还是不忘保护自己的孩子。 男子的剑泛出冷光,眼看就要将母子二人一剑封喉,电光火石之间,一声脆响击在剑刃上,挡住了那剑的攻势。 “我当是谁呢?原来是归园庄的魏衍魏大侠!当街杀人也就罢了,连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孩子都不放过,归园庄好大的威风啊!” 程松雪笑着走了过去,状似无意地将那对母子护住了。 归园庄的人? 谈歌没有出声,只是静静地看了下去。 “师兄!” 一直站在客栈中的一个女孩子见状赶忙跑了过去,她身后的另一个锦袍男子也跟了上去。 锦袍男子一眼就认出了程松雪,先是“咦”了一声,而后朝几人道:“莫要冲动,都是自己人。魏兄,许姑娘,这位是君子门的程姑娘。” 程松雪方才还在想魏衍身边的这小丫头是谁,如今说了姓许,又喊魏衍师兄,那必是归园庄庄主许无竟的小女儿许铃玲无疑了。只是这江宁宋家的宋天敬怎么会在这里,还跟归园庄的人在一起? “不过区区一个君子门,就敢来管我归园庄的事。我师兄这是在报数年前的灭门之仇,你快些让开!”许玲玲不屑道。 程松雪不怒反笑,“本来我一个区区君子门的人是不该插手你们归园庄的事,只是你们自己也说了,此举不过是为了报仇。那么我问你,杀你全家的是方才死了的那个,还是我身后的这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妇人和孩子?” “这……”许玲玲哑口无言。 执剑的魏衍脸上却一点窘色也无,平平道:“当年骆天石杀我魏家满门,可曾放过府中老幼?我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之其人之身罢了。今日若不斩草除根,难道等着来日她们来找我寻仇吗?” 这话说的平静,却教人惊出一声冷汗,就连许玲玲也震惊地看向自己师兄。 名门正派之所以谓之名门正派,就是因为他们行事有原则,有章法。而魏衍刚才那一番话,同那些杀人如麻、遭人唾弃的奸邪之辈有什么区别? 宋天敬原就不贊成魏衍殃及无辜,奈何碍于情面不好开口,如今魏衍又这么说,他彻底觉得此人着实可怕。 “这话真该叫你们归园庄的庄主听听,你若问心无愧,又何惧别人来报仇?你今日若杀了他们母子,就不怕天下人耻笑你归园庄吗?” 打蛇打七寸,程松雪深谙此道。也许对魏衍本人来说,名声并不如何重要,但对于任何一个江湖人而言,门派的清誉都是要拼死维护的,就算死,也不能做给门派抹黑的罪人。 此话一出果然有效,魏衍收了剑,不多说一字,径直朝客栈走去。 目睹了全过程的掌柜像看煞星一样吓得浑身发抖,抖抖索索地给他让开了一条路。 第8页 许铃玲见状也跟了上去。 宋天敬望着二人离去,自腰间解下钱袋,取了两锭金子给那妇女。 “人死不能复生,还请节哀。将你丈夫的尸首收了吧,以后,别再跟江湖人有牵扯了。” 骆天石的尸首很快被收走,青石板路间残存的鲜血也被沖洗干净,除了淡淡的血腥味,一切又恢复如常。 江湖人不爱得罪官府,官府也不爱插手江湖人的恩恩怨怨,更何况死得又是一个没权没势,可有可无的牧羊人,官府更不愿揽这个麻烦了。因此大街上死了一个人,连官差都没来一个。 “哇,这里的人好凶啊!”玉珍愣愣道。 对于与自己无关的事情,谈歌一向懒得关心,兀自走进了客栈。 城中的夜晚开始有了虫鸣,“吱吱呀呀”的,刺破难得的宁静。 客栈里的许多人都透过东边的一排排大敞着的窗户看清了街上所发生的一切,因而魏衍走进来的时候大家都自觉地离他老远。魏衍一路走上了二楼,消失在了楼梯的转角处。许铃玲看自家师兄的背影,有些担忧地跟着上了二楼。 “程松雪,真是没想到咱们能在这儿遇上。对了,你怎么会来天水城?”宋天敬问道。 “那你呢?你来干什么?”程松雪反问。 “原是去看望我外祖的,回来的路上正巧遇见行云镖局的少当家要成亲,我爹来信让我替他送一份礼,这才来的天水城。”宋天敬笑着一五一十的说了。 “正巧,我跟你一样,来替我师父送礼的。” 程松雪往里走着,看见谈歌一行人还在客栈的大堂里,不由多看了几眼。 这女子虽说是一副中原人打扮,但眉眼之处的轮廓较江南女子要略深一些,融合了一南一北两种特色,温和却不柔弱,精緻却不雕琢。 她感觉,这行人,一定不简单! 第五章 程松雪朝谈歌走了过去,双手背在身后朝他们道:“你们看,我没骗你们吧?今天要不是多亏了我,你们这会儿啊指不定还在戈壁滩里呢!说吧,要怎么谢我?” 方才程松雪出手制止魏衍,哈扎便见识到了她的武功,知道对方身手不俗,语气也恭敬起来:“不知姑娘想让我们如何谢你?” 他们出门在外,还是不要得罪人才好,尤其是武功不错的人。 “嗯……”程松雪做出一副思考的样子,“不如这样吧,你们请我吃顿饭,就当谢我了!” 哈扎还担心她会提什么刁钻的要求,没想到只是一顿饭,当下就道:“不过是一顿饭而已,姑娘尽管吃,吃尽兴了就记在我们帐上。”说罢便要引着谈歌上楼,程松雪一个伸手,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哎,哪有请人吃饭主人不作陪的?” 谈歌知道女子这话是对她说的,但她堂堂丘慈国的郡主,从没见过哪个人敢点名让她作陪的。虽然心中有些不悦,但是面子工程谈歌还是做足了,“姑娘今日帮了我们,照理说我不该推辞。只是我身子有些不适,怕扫了姑娘的雅兴,就不打扰了。”说着,朝程松雪微微颔首,上了楼。 程松雪没有再强求,谈歌却在上楼的一瞬间瞥见一个坐在角落的年轻男子。那男子生的极好看,正一动不动地盯着宋天敬的方向。在谈歌将目光落到他身上的那一剎那,立刻转而对上的她的眼睛,四目相接。 谈歌瞬间如雷击一般,再睁眼,已是第二天早晨了。 谈歌从床上坐起,玉珍正端了早饭进来。她揉揉脑袋,状似无意地朝玉珍道:“玉珍,我昨晚几时回房的?” 玉珍一听,立马露出一副不忍直视的表情,“我的小姐啊,您可别提昨天了!咱们都快成这客栈的笑柄了!” 谈歌连鞋都没来得及穿,忙起身道:“我又做什么了吗?” “呃……”玉珍极其为难的样子,终是在谈歌的眼神压迫下,将昨天的事儿老实交代了。 “昨晚咱们正准备回房,您忽然蹿到一个男人面前,当着整个大堂的人的面,捧着他的脸左看右看,一边看还一边嘀咕什么像不像。若不是哈扎拦得及时,人家险些把您给打了。” 谈歌顿觉眼前一片漆黑,险些要站不稳,她不用想也知道当时场面该有多么尴尬了。 如果澹臺月能站在她面前,她一定把她头打爆! 谈歌这边是死一般的寂静,玉珍却还在那边念个不停:“我承认,那个男人长得确实挺好看的,但您未免也太主动了些吧。我娘说了,遇上了喜欢的人不能畏缩,但也不能太热情,因为……哎?小姐,您听我给您说呀!” 在玉珍要开始长篇大论之前,谈歌果断地把她赶了出去。 用完早饭,本想在房间里躺尸装死,但是仔细一想,澹臺月虽然在她身体里存在了那么多年,却是第一次做这种出格之事。那个男人到底是谁,能令她如此反常?谈歌思之再三,还是决定找他问清楚。 在做好会被围观的心理准备之后,谈歌忐忑地走出了房间。出乎意料的,竟没什么人注意到她。虽说是早上,可客栈大堂里坐着的人比昨天晚上多了一倍不止,而且都是些江湖人,有些随身携带着武器,有些还穿着统一的门派服装。 第9页 谈歌刚下楼,就见程松雪打着哈欠走了过来。 “想来我们还真是有缘,一大早就碰上了。正好你们欠我的那顿饭我还没吃呢,这会儿也没多余的桌子了,不如就和我一起吃了吧?”也不等谈歌回答,拉着她坐到了桌前。 谈歌轻轻抽开自己的衣袖,“姑娘好意我心领了,我还有事,姑娘你自己慢用吧。” “哎呦那可真是可惜了,亏得我还特地去打听打听了昨晚那位俏哥哥呢!”程松雪一副失望的样子。 谈歌收回步子,在程松雪对面坐下,“吃什么?我请。” 程松雪“噗嗤”笑出了声,一拍桌子,道:“爽快!”而后朝小二招手,点了两碗臊子面,自我介绍道:“我叫程松雪。” “谈歌。” “谈歌?”程松雪咀嚼着这个名字,“我看你的行为举止,不像是中原人?” “西域,延远司。” “那你来中原是?” “谈生意。” 没想到她这么直接,程松雪一时有些接不下去。 “还有问题吗?” “没了。”程松雪哭笑不得。 “现在换你回答我了。” “知无不言。”程松雪支着下巴,“你想知道些什么?” “你打听到的,我都要知道。”谈歌一脸认真。 还真是……性急呢! “好吧,我打听到你昨晚调……非……呃……关注的人是四海帮江南分舵舵主闫陆洲的徒弟,名叫徐叔夜,此行是替闫陆洲来参加行云镖局的婚礼的。” “就这些?” 程松雪见她表情不太满意,忙补了一句道:“哦,他应该还未婚配。” 谈歌强忍着没让白眼翻出来,“他现在人呢?” “方才出去了。” 谈歌不再多言,离座而去。 四海帮?徐叔夜?完全没印象!她想知道的是他跟澹臺月到底有什么关系? “孟大哥?” 昨晚见过一面的宋天敬满面惊喜,从谈歌身后穿过,朝门口迎去。 客栈门前的男子一身靛蓝布衫,赭色的袖绳和剑柄上的缠手配了一套,乌黑的布靴上蒙了一层灰尘,虽是极普通的江湖打扮,可那通身的明朗之气却是一点不减。 刚踏进客栈的孟进之见了宋天敬,眉宇之间也轻松了许多,“子瞻,你怎么也在这儿?” 宋天敬道了来意后补了一句道:“孟兄你不是说要去接你师父吗?此次前辈可有同来?” 孟进之听罢,介绍同行而来的两人道:“这位便是我师父,旁边的那一位是殷千山殷老闆。” 宋天敬兴奋地抱拳道:“久闻疾风剑佟大侠英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晚辈曾有幸跟孟大哥切磋过几招,那剑法之精妙直教人嘆服啊!” 佟一封成名数十载,这样的恭维话早不知听过多少,时至今日仍然很受用。可为了保持前辈的威严,又不能开心的太过露骨,故而面上虽装着镇定,嘴角已止不住微微上扬了。 介绍完二人之后孟进之又指着宋天敬道,“这位便是我在路上时常提起的朋友,江宁宋家的公子,宋天敬。” 佟一封和殷千山二人一听面前那小子竟就是江宁宋家的小公子,原本还有些端着的架子瞬间消失于无际。 佟一封喜道:“原来是宋大哥的儿子,我就道怎会如此气度不凡,果然是虎父无犬子啊!” 宋天敬听偶像如此夸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脑袋,“佟前辈过奖了。” “哎!贤侄不必自谦!”佟一封忙摆手道:“对了,我许久不曾去过南方,你父亲可还好?” 为了显示亲近,佟一封还特地询问了江宁宋家家主宋云澜的近况。其实他俩也不过是见过几次,互通了姓名,仅此而已。若是有人在宋云澜面前提起佟一封,宋云澜大概会答:哦,好像是有这么个人。 “我父亲一切都好,多谢前辈关心。”宋天敬初出江湖,哪里懂得这些套路,还庆幸自己偶像认识他爹呢。 眼看二人相谈甚欢,殷千山又是嫉妒又是生气,他怎么就没一个会攀高枝的徒弟呢? 江宁宋家不仅在武林上声名远播,其受人尊敬的另一个重要原因在于他有钱啊!江宁一代本就是富庶之地,宋家把持着当地的经济命脉,虽不至于富可敌国但也相差无几。殷千山也是个生意人,专作瓷器,若是能跟宋家有合作,还愁不赚个盆满钵满? 谈歌初到中原,还不知江宁宋家是何等角色,因此不在意地准备离去。正巧掌柜的走到一旁询问道:“客官,马厩里的马已给您餵饱了,您打算何时上路啊?” 她昨天才住的店,怎么听掌柜这话好像巴不得她快点走似的? “我又不曾短了你的银钱,你急什么?你这客栈都是这么做生意的?” 掌柜忙赔不是道:“不是我不愿意做几位的生意,只是今儿个早晨行云镖局的人来到小店将整间店都包下来了,说是要招待七日之后来参加婚礼的宾客,我这也是没办法啊。” “这与我何干?” 第10页 掌柜也很为难,“实在对不住了,行云镖局在我们这儿说一不二,小店实在是得罪不起啊,还请客官行个方便!要不这样,客官的房钱就免了可好?” “不好。” 谈歌不再多言,径直朝门口走去。那掌柜不肯罢休,跟上去道:“客官何苦为难我们?我们开门做生意也不容易啊!” 他的话恰好被孟进之一行人听见,孟进之见擦身而过的正是那夜在雪山上救他们的女子,不自觉地拉住了她的手臂。待到她停下,转过身来看他,才发觉自己失礼,忙道:“在下一时情急,唐突了。” 第六章 孟进之朝谈歌行了个谢礼,“那日在雪山之巅,承蒙姑娘搭救。” 谈歌这才想起来似乎有那么回事,但是她根本认不出他是三个中的哪一个,随口答道:“举手之劳罢了。” “徒儿,这就是你说的救你们的那个姑娘?”佟一封见状上前道,孟进之恭敬地点了点头。 他前些日子在西域的经历佟一封自然是知道的,本来同意他跟归园庄的二爷许无逸还有七星坞的少东家赫连明远一起去西域经商是想着藉此机会跟归园庄和七星坞打好关系,谁曾想这群人正路不走走歪路,逃税也就罢了,还被人给捉住。还好倒霉的是那赫连明远,自己跌到沙洞里生死未卜,这要是把他徒弟给搭进去了,他到哪儿再找一个如此根骨的徒弟去? 因此佟一封对谈歌,也是真真的感谢。“姑娘救了我徒儿一命,此恩我佟一封必不敢忘,姑娘以后有什么用得着的地方,尽管开口。” 谈歌微微颔首,抬脚欲走,可佟一封却完全没有要放她的意思。 “姑娘此行来中原,是……” 谈歌只得耐着性子答道:“奉家父之命,来中原採购些丝绸茶叶瓷器什么的。” 一听到瓷器两个字,佟一封大笑道:“这可太巧了!原本我还愁如何报达姑娘,如今你说你来採买瓷器,我这里倒有一人向你推荐。我这位殷贤弟家世代制瓷,烧出来的那一手好瓷世间罕有啊!” 殷千山一听来了生意,提了精神道:“世间罕有不敢当,但毫不客气的说,我们殷窑的瓷绝对是上品。”自夸完又担心对方不过是个小买家,道:“只是我们殷窑的瓷器大多是销往南方,还不曾跟西域做过生意,不知姑娘打算要多少呢?” 谈歌听出了他话里的试探,勾勾唇,“只要你们的瓷做得好,有多少,我们要多少。” 好大的口气! 殷千山露出不信的神情,仪态也多了几分倨傲,“哦?我们殷窑的瓷可不少,不知姑娘的银子够不够呢?” 谈歌抬眸,轻描淡写地道:“延远司,够吗?” 一听“延远司”三个字,殷千山先是心中一震,而后狂喜袭来。要知道,西域人素来爱中原的瓷器,在中原品相一般的瓷器到了西域却能卖出很好的价钱。更何况延远司又把持着西域与中原的通商要道,多少人挤破头想要跟他们合作!殷窑最出名的是骨瓷,顾名思义,也就是用骨灰烧成瓷,虽说精美,但很多人嫌它不吉利。虽说用的都是动物的骨灰,但许多买家仍是心存芥蒂,使得销路受阻,一年难过一年。殷千山没想到,自己今天竟撞了这么大一个运! “够!够!足够了!不知道姑娘现在可还方便?关于瓷器的事儿,咱们可以详谈一下。”殷千山忙谄媚道。 谈歌略有些为难地看了一眼前来赶她们的掌柜,“若能详谈那自然是好的,可是我听说这间客栈已经被行云镖局包下了,掌柜的正赶我们走呢。” 殷千山那里会让这种小事搅黄了他的生意,朝那掌柜道:“谈姑娘一行人是我们的朋友,你且做你的事去,我自会向大当家说明的。” 那掌柜也不是个不识时务的,领了话道:“是是是。” 殷千山此行是来参加行云镖局少当家的婚礼的,随身并没有带着殷窑骨瓷的样品,但好在他准备的礼物就是一件瓷器。虽说来中原经商不过是个幌子,但做戏也得做全套,谈歌看了那瓷器,觉得品相还行,心中生出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 丘慈王派哈扎来协助她,但她其实无心丘慈王谋划,甚至觉得此举并不理智。领命在身,不得不行,哈扎的存在无疑会影响她做自己的事。不如让哈扎和玉珍随着殷千山以看窑厂名义北上,记录北方军事部署,而自己则藉口南下查勘,趁在中原皇帝南巡之际,见他一面。 时至今日,她仍然记得,九岁那年,那个叫做月姬的宫廷乐师在说起那个中原皇帝时复杂的神情。也正是那一次的突然恢复意识,她才知道,原来她经常忘事,不是因为她记性不好,而是有人在控制她,想把另一个人的记忆种在她的脑子里,取代她。 那个控制她的人,是月姬。 那个要取代她的人,就是澹臺月。 至于哑叔,他是谈九思的耳目,所以,必须把他也支开。 打定了主意之后谈歌将交涉的工作交给了哈扎,径直出了客栈。 天水城已然属于中原地界,故而穿着服饰皆与西域不同。中原人爱广袖长袍,宽大的衣襟走起路来随风摆动。除了需要劳作的人们将葛衣的手脚束了起来,其他人皆是衣袂带风。除此之外,妇女的发髻钗环也与西域相去甚远。这里的人喜欢戴钗,一根一根的,插在发间,倒也别致。 第11页 刚从客栈出来的谈歌走在街上,忽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哑叔?他这是要去哪儿?”谈歌喃喃道。 哑叔虽然既聋又哑,但是内力却十分深厚,想要跟踪他并不容易。还好此时街上人多嘈杂, 方便隐蔽。谈歌不敢跟得太近,只保持着不被甩下的距离。 一连跟了有两条街,哑叔还是没有停下。谈歌看他的步速和样子,好像对这里的路很熟,并且正要赶去什么地方。哑叔常年生活在芙香宫中,怎么会对天水城的路熟悉呢? 谈歌心下诧异,脚上的步子也随之加快,正要转过一个拐角,谁知对面竟冒出一个人来。两人俱是不备,“扑通”一声装了个满怀。 那人向后踉跄几步,手上捧着的一大袋包子尽数掉了。 “抱歉,我……”话还未说完,谈歌已然愣住了。 那是一个身着绯衣的女子,二十五六,年华正好。一双柳叶弯眉画于额下,一对微微上挑的凤眼直若点漆,鼻樑之下的曲线一直蜿蜒到下颚,柔和之中又带着娇媚。浓如松墨的乌发以一根金簪斜斜地挽着,余下的一部分则随意披散下来,搭在绯红的绸衫之上。两种鲜艷而浓烈的颜色撞击在一起,竟一点儿也不违和,反倒美得出奇。 那女子实在太过美丽,谈歌一时看呆了。 被人撞到,女子本来有些不悦,待看到地上滚得黑不熘秋的包子之后,反倒释怀了。 “看来是老天爷要饿着那负心汉,这就怨不得我了。” 女子说罢也不看谈歌一眼,转身走了。 见面前一空,谈歌这才回过神来,想起自己还在跟哑叔,慌忙追了上去。 哑叔离了客栈后径直来到城外的一座寺庙脚下。午间的时光已经过去,金色的太阳移了方向,变成了红色。西斜的红日穿透稀薄的云彩,洒在山头金黄的塔顶上,折射出一道道耀眼的光。 哑叔来寺庙做什么? 哑叔顺着山路一直向前,没一会儿便到了寺院门前。残破的青石台阶已然换了新的,破落的木门也刷上了新漆,寺院中的小沙弥早不再是他记忆中的那个,笑着问他从何处而来的话语倒是格外亲切。 他走过他曾经无比熟悉的路,来到他在梦中千万次到过的地方,看着这些,再想想从前,一切恍如隔世。 小沙弥见他不回答,又问了一遍。 哑叔转身欲走,却见谈歌从身后而来。 “哑叔您直奔这座寺庙,看起来对天水城的路很熟悉啊?”谈歌用手语问道。 “幼年居所,来见一位故人,郡主多心了。”哑叔用手语回答,他知道,谈歌一路上都在防着他。 “既是来见故人,怎么没见就走了?”谈歌面上恭敬,似是全然在为哑叔考虑。 “故人年事已高,怕早已不在了。” “您都还没有问,怎么就知道不健在了呢?” 那小沙弥不懂手语,就看到两个人在空中比划,费解地挠了挠头。 谈歌停了手,朝小沙弥问道:“请问寺中的慧海禅师可还健在?” 小沙弥很惊讶如今还有人认识如此年迈慧海禅师,忙双手合十点头道:“慧海禅师住在东边的院子里,不过慧海禅师年纪大了,素来休息的很早,此时怕是已经睡下了。” 谈歌看了一眼哑叔,道:“我们就去院子里看一看,不会打扰禅师休息的。” 小沙弥见两人一来就点名要见慧海禅师,想是认识的人,也就答应了,引着二人来到了东边的院子。 狭窄的院子笼罩着一股凄寒之气,青黑的苔痕爬满了墙角,几株枯树上立着一些鸟儿,跳上跳下。 “两位施主,慧海禅师便是住在这里了。” 小沙弥刚说完,屋内就响起一个颤巍巍的声音,“是谁在外面?” “是我,觉清。”叫觉清的小沙弥随即推开了房门,谈歌和哑叔也走了进去。 身披赭色袈裟的老禅师此时正盘腿坐在佛前念经,见几人进来,便放下手中的佛珠。觉清见状快步走上前去扶,老禅师费了好大劲儿才站起了身子,在看到哑叔面容的那一刻,手中粗重的檀木佛珠一下掉到了地上,颤抖着手指着哑叔道:“你……你是智缘?” 哑叔双膝一曲,跪在地上,朝那慧海禅师磕了三个响头。 第七章 “你……你……”老禅师没有想到,当年那个为了逃出寺院险些一把火将整座庙都烧了的孩子竟然回来了。他遗憾没能阻止那孩子,更遗憾没能开化那孩子。说到底,稚子何辜?都是自己做的不够啊! “快……快些起来。”老禅师多说了几句话有些脱力,觉清忙扶他坐下。谈歌知道哑叔听不见,所以用手语转达了老禅师的话。 老禅师见哑叔耳不能听,口不能说,嘆了口气,连念了许多声“阿弥陀佛”。 原来,哑叔年幼时曾是街上流浪的乞儿,因吃不饱肚子所以到寺庙中剃了头出了家,为的不过就是能活下去。按理说既出了家就该六根清净,可哑叔他放不下尘世,数年之后便想要还俗。奈何当时寺庙中的主持觉得既然入了空门,就该潜行修行,常伴古佛,之所以会生出妄念,就是自身不够虔诚,因此给哑叔多加了许多杂务。哑叔当时才不过十四岁,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日日吃不饱还要干许多重活,身子瘦弱直如七岁小儿。旁的僧人见主持不喜欢哑叔,便也明里暗里使坏欺负他,唯有慧海禅师一视同仁,时常为他说话。后来,哑叔实在不堪重负,趁着夜晚守备松懈,一把火点燃了主持的院子,逃下了山。再后来便辗转到了西域,遇上了谈九思,留在了芙香宫。 第12页 谈歌看哑叔对那慧海禅师敬重如父的样子,心中生出一计。这慧海禅师如此年迈,却住在这么一间阴冷潮湿的院子里,可见寺庙中的僧人们也是盼着他早点圆寂。如此高龄,身子骨肯定也是一日不如一日,若是这时生了点儿什么病,哑叔于情于理是不是该陪床伺候呢? 天色渐晚,慧海禅师想留二人在寺中留宿,但谈歌计划已定,便没有留下。 谈歌顺着觉清小师父指引的方向很快便找到了寺院的大门,正待出去,却迎面遇上一人,看样子也正准备离开寺庙。只消一眼,她便认出那人就是昨日坐在客栈角落里的那人。那个男子约莫二十多岁,整齐的冠上没有插簪子,牙白色竹叶纹锦袍用一根玉色腰带系得一丝不苟,外面罩了件天青色的长褙子,腰间还挂着一条茶色的穗子。 他长得太过好看,但凡见过的人,很难忘记。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正要找他,他倒自己送上门来了。 他也一样发现了谈歌,但没有太大的反应,而是转身欲走。 “站住!”谈歌出声制止。 徐叔夜并没有理会谈歌,脚下步子不停。 “我让你站住!” 谈歌在丘慈王宫也算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何曾有人敢如此顶撞她?当下心中不爽,抬手成爪去抓他的肩膀。徐叔夜警觉非常,瞬间闪身躲开。谈歌索性换另一只手,直取对方衣襟,徐叔夜抬臂阻拦,一个小擒拿将她扣住。谈歌微微惊讶,没想到此人身手如此灵敏,也不再掉以轻心,抬腿反踢,逼得他松开自己。谁曾想他竟先一步看穿了她的意图,手上用力,将她整个身体甩飞起来,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谈歌双脚落地时,双手仍扣在他手里。 她的武功是七爷爷手把手教的,这么多年来从未有过败绩,这才刚入中原,便要输了吗? 谈歌面色微凛。 输?她的世界里没有这个字! 手上钳制不松,对战就格局打不开,谈歌凝神聚气,欲以内力冲破钳制。才一提气,便被徐叔夜强行按了下去。谈歌望着完全被压制的战局,心下大惊。眼前的人年纪轻轻,怎么会有如此雄厚的内力? 这样打下去,她必输无疑。 如果此时能以他的身体为着力点,藉助后空翻的惯性将他甩出去,或许还有翻盘的希望。 她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但是这结果,就有点诡异了。 谈歌那一脚没能踩在徐叔夜的胸口上,正抬在半空时,徐叔夜见招拆招,双手猛一用力,将她整个人都拉了过去,那条腿就直直地架在了他的肩膀上。 这……就有点尴尬了。 徐叔夜显然也没想到会有这么个结果,脸色比她还精彩,五颜六色的。 正考虑着如何化解这种尴尬,便听一个和尚大叫一声,捂住了眼睛“施施施施主,这里是佛门清净地,你们不能在这里做做做……做这种事情啊!” 徐叔夜的脸色顿时黑得像炭,双手一松,谈歌结结实实地摔在了地上。 谈歌吃痛,张口欲骂,一抬眼,人都快走出视线了,忙追了过去。 “你跑什么跑,你给我站住!” 徐叔夜的耳根如火烧一般,脚下步子飞快,半刻不敢停歇,生怕被后面的人追上了。 谈歌见状也加快了步子,一来二去,两个人倒像是在山道上赛跑似的。 那山并不算高,不过一刻钟的时间,二人就一前一后到达山脚。那山临着一大片湖,白天没看出有什么不同,到了晚上,湖面上多了几艘游船。五色的灯笼挂在船头,倒映在波光粼粼的湖面上,阵阵河风拂过,一股朦胧之感油然而生。 二人沿着湖岸向前,忽见前方堤边似有几个人影,定睛一瞧,却是程松雪他们。 “谈姑娘,咱们还真是有缘,走到哪里都能遇得上。”程松雪笑着朝她走来。 不待她回答,一声爆喝传来。 “你他妈没长眼吗?看不见这儿有人吗?”. 原来是疲于奔命的徐叔夜不小心撞上了正从靠岸的船上下来的一个人。那人穿着一身红衲袄,脚穿一对吊墩靴,腰上还挂着一把大刀,此时正醉醺醺的,连站都站不稳,说话都大着舌头。 徐叔夜看都没看那人一眼,径直要走。 “你撞了大爷我,连个屁都不放,你几个意思啊?”那醉汉摆了一副找茬的架势,叉腰挡在了男子面前。 “滚开。” 徐叔夜低低地开口。 程松雪循声望去,不用想也知道那粗鄙的汉子要倒霉了。 那醉酒的大汉虽扛着一把大刀,样子唬人,但脚步虚浮,不用想就知道是个草包。是以程松雪一点都不担心这个草包能把眼前的俏哥哥怎么样。 宋天敬可没有程松雪那样敏锐的观察力,在他眼里,那是一个满脸横肉、凶神恶煞大汉在欺负一个手无寸铁的公子。想他一个正直热血的少侠,怎能允许这等事情在眼前发生?所以他一个跨步上前,指着那醉汉道:“你不要欺人太甚!方才我们可都看见了,明明是你喝多了站不稳,撞了人家,还好意思在此口出狂言,真是不要脸!” 醉汉一听勃然大怒,“哪里来的小杂种,也敢来管爷爷的事?” 第13页 “哼!少在这里满嘴喷粪,你这嘴巴这样臭,今天本少爷就用这湖水给你洗洗!”宋天敬说罢便向醉汉袭去,一指点在了醉汉握着大刀举在空中的手腕上。那醉汉立刻如雷击一般痉挛不止,大刀脱手而出,“当”一声掉在地上。 恰好那醉汉的同伴此时正从游船上下来,见自己人与人起了冲突,也不问缘由,提了刀就奔过来,朝着宋天敬一阵乱砍。那些人的穿着打扮与醉汉相似,想来可能是同一个门派的。 那群人腰间那把大刀除了看着吓人,事实上没有一点用处,宋天敬一个人才用了不到十招,便将对方七八个人全部打趴下了,横七竖八的,瘫在地上一阵□□。 “你……你是什么人?竟敢得罪我们飞虎帮!有种就报上名来!”一个年级稍大的汉子捂着生疼的胸口恐吓道。本想报出来历吓吓对方,结果宋天敬一听是飞虎帮的,直接笑弯了腰。 “我当是什么了不起的门派呢!原来是飞虎帮啊!你们帮主陈大年昨日还捧了根百年人参送我,说让我帮他在我爹面前美言几句呢!怎么?今日就全忘了?” 帮主此行带了那百年人参他们是知道的,只是不知道那人参的用处,这会儿听对方这样说,心里一下没了底,试探地开口道:“你……你究竟是谁?” 宋天敬笑够了,道:“想知道?回去问你们帮主去!” 七八个人你看我我看你,表情极为精彩。 “还不滚?”宋天敬懒懒道,吓得那一帮人捡了刀,赶忙一瘸一拐地跑了。 “还飞虎帮呢!这会儿啊成一群废虎了!” 正笑着,孟进之走了过来,“子瞻,天水城毕竟是行云镖局的地界,咱们行事须得有分寸。” 宋天敬素来天不怕地不怕,连他老爹的话都不听,偏偏很受孟进之的管束。见他这般说了,也就闭了嘴,不再挖苦飞虎帮了。 旁的人不知道,拥有江湖第一情报网君子门的程松雪却很清楚。 飞虎帮原名叫飞虎寨,是一群占山为王的土匪组成的山寨,因着寨主王虎偶然间得了个机缘学了一身好刀法,飞虎寨才渐渐有了名气。王虎有了身份地位之后不想再背着土匪的名头,于是将飞虎寨改成了飞虎帮,做起了陆路上的生意。王虎在时,飞虎帮曾一度险些跻身二流门派。可惜王虎死得早,他儿子年纪尚小,还未曾学了他的本事,再加之帮内的互相争夺,飞虎帮急剧衰落。时至今日,在第三任帮主陈大年的带领下,飞虎帮终于成为了一个不入流的帮派。 打完之后宋天敬才想起了这场冲突的□□,四处张望着找人时,才发现人早就走了。 宋天敬摸摸脑袋,心情有点复杂。按照话本子上的套路,对方不是应该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感谢他一通,然后他再潇潇洒洒一拍胸脯,说几句江湖套话的吗?现在这个剧情,不太对吧? 孟进之见到谈歌也站在河堤边,三两步走上前道:“谈姑娘也出来游玩?” 在客栈的时候人多,没能与她单独说上几句话,孟进之原还有些失落。 谈歌急着追上徐叔夜问清楚,不欲与他多言,只道:“随便走走罢了。” “天色已晚,你一个人走在路上怕是会不安全,不如同我们一起回去吧。” 谈歌完全无视了孟进之眼里的温柔,摆摆手随口道,“不麻烦了。”言毕而去。 孟进之望着匆匆谈歌离去的背影,心中有些空落落的。 谈歌后来追过去的时候已经完全看不见徐叔夜的影子了,遂猜他应该是回了客栈,在忍受了 客栈掌柜八卦的表情之后,弄来了他房间的号码。他的房门没锁,里面却也没有人。 哼!就不信你不回来。 第八章 果然,在她连蹲了两个时辰之后,徐叔夜依然没回来。 行,算你狠! 玉珍见谈歌总算回来了,赶忙迎了上去。 “小姐,您可回来了,刚才好几个人来找您了呢!” “找我?谁?”谈歌在桌边坐下,抿一口玉珍递来的茶水。 “不知道,说是什么什么镖局的人,邀请您去参加谁谁谁的婚礼。” 玉珍这么一说,谈歌再一联想白日里掌柜和殷千山的话,心里便有数了。 “知道了。”谈歌放下茶杯,准备宽衣洗澡,忽得想起一件事,朝玉珍吩咐道:“明日你去 街上买些橘子,记住,多买一点。” 玉珍在谈歌身边伺候了许多年,谈歌的饮食习惯她也很了解,她家主子虽然有些挑剔但从来不馋嘴,怎的今日竟馋起嘴来了?不过馋嘴也不是什么坏事,主子吃不掉的东西最后都会进了她的肚子啊! 玉珍虽然很开心,但还是顺嘴问了一句:“橘子放久了就不新鲜,不好吃了,小姐要那么多做什么?吃完了再买就是了。” 谈歌却不答,微微眯了眯眼。 买了,自有它的用处。 行云镖局少当家的婚礼与谈歌本没有什么关系,但那大当家听说她是延远司的人,为了搭上延远司这条线,盛情邀请她来参加,她也就答应了。徐叔夜这次就是专程来参加婚礼的,到时候看他还跑不跑的掉。 明日便是婚礼,前来观礼的宾客大多已经到了天水城。行云镖局虽大,可也住不下这么多人,所以主人家包下了这件客栈,一来安排了住的地方,二来婚前的宴饮也解决了。 第14页 行云镖局在江湖上并不算什么大门大派,但要说默默无名倒也不至于,凭着几代人的积累,好歹也算是小有名气。故而行云镖局办喜事,许多小门派的掌门都是亲自来道贺,而那些有些名望的门派世家则是派了小辈来表个心意。比如此时与谈歌同坐一桌的程松雪、宋天敬、魏衍、许铃玲等人。最重要的是,徐叔夜也在。众人听说他是四海帮的弟子,一个个都客客气气的。至于这个四海帮是个什么帮,谈歌不知道,想着大概是跟飞虎帮差不多吧? 作为江湖百事通的程松雪要是听到了谈歌的心声怕是白眼要翻到天上去了。四海帮这个名字虽然不够文雅,放到桌上敲一敲能掉二两土,但人家可是实打实的武林第一大帮,分舵遍布全国,帮众人数上万,各个分舵的舵主在当地都是举足轻重的人物。 虽然规模很炫酷,但是四海帮有一个致命的缺点,那便是人心不齐。因着地域跨度广,帮众人数过多,帮主及几大长老有心无力,各个分舵各自为政,近年来四海帮颇有分崩离析之势。 跟一帮不熟悉的人同席而坐,实在不是什么令人愉快的事。七人围坐在一桌,并不如何交谈,大家都吃自己的,场面一度十分尴尬。还是那日当街杀人的魏衍率先朝徐叔夜道:“听闻令师闫舵主的双亲原都是出自于寒山派,寒山派乃几十年前的武林第一大派,更是出了像君不顾老前辈这般的英雄,只可惜当年一场内乱使得寒山派分崩离析,门人弟子四散于江湖。闫舵主的双亲既是出自于寒山派,想必闫舵主也是承了寒山派的路数吧?寒山派的剑法精妙绝伦,吾等小辈真想见识一番,不知徐少侠肯否赏脸切磋?”不仅是魏衍,这在座的武林中人哪一个不想见识见识寒山派的剑法? 唯有谈歌一人丝毫不感兴趣,端起酒杯抿了一口,还未待放下,突然脑中“嗡”得一声,再睁眼,便是另一个人了。 寒山派? 他竟是寒山派的后人? 澹臺月细细地打量眼前的男子。 那熟悉的眉眼,像极了一个人,而那个人正出自于寒山派。 但她很清楚,那个人已经死了,六十年前的那个晚上,是她亲手把他逼上了死路。 寒山派的名望太高,至今没有门派能超越,故而众人的目光落到徐叔夜身上,不待他作答,坐在主桌上的吕福生站起身,闹哄哄的大堂逐渐安静下来,他们心中懊恼却也只得作罢。 吕福生给自己到了杯酒道:“首先,感谢各位给吕某人这个面子,特地抽空来参加明日小儿的婚礼,吕某在此先敬大家一杯!”说罢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其次,行云镖局成立近百年,多亏了各位朋友的帮助扶持才会有今日,吕某感谢大家,再敬各位一杯。”一口气喝完两杯,吕福生又给自己斟满,“最后,行云镖局许久不曾有这样大的喜事,如有招待不周之处,还望各位见谅!” 吕福生说完,在座之人纷纷举杯。众人齐饮之后,逢迎拍马之辈一个接着一个开始了演讲,气氛一度到达了高潮,大家交杯换盏,喝得不亦乐乎。 然而,到了第二天真正观礼的时候,大家都不得不惊嘆,吕福生简直就是影帝啊!泰山崩于前却面不改色。明明新郎都失踪好几天了,婚礼竟然还能如期举行,还有闲心在前一天晚上宴饮宾客,要不是婚礼上有人捣乱,吕福生怕真是能瞒天过海。 行云镖局不愧为天水城一霸,那镖局气派简直跟延远司有的一拼,不同的是延远司门前没有立着两只石狮子,跨进门槛也没有影壁挡住视线,笔直的门柱上更没有合辙押韵的对联。 今日的行云镖局被笼罩在一片红中。鲜红的爆竹碎片炸了一地,一阵风颳过如同花雨一般。火红的地毯自门前一直铺到礼堂,结成了花球的红菱高挂在每一间房子的樑上,映衬得到场的宾客脸上俱是红光满面。 因是大喜之日,整个行云镖局都忙得热火朝天,难免有招待不周的地方。就比如此时的瞿之梁,一连问了好几个下人也没找着茅房在哪儿,万般紧急之下,只得寻了一处僻静的小花园就地解决。瞿之梁忐忐忑忑地放完水后,心满意足地勒紧了裤腰带,才走没几步就听一个声音唤道:“阁下请留步。” 瞿之梁转身,眯着眼想要将那远处的人看清楚些。 那是一个身着青色衣袍的后生,身姿绰约,气度不凡。还有那一张脸,不要说小姑娘了,便是他这个老男人也不得不承认,着实俊朗的很。这个后生他昨天在席上见过,好像是四海帮闫舵主的弟子,叫什么……徐什么来着…… “你是弋水派的瞿之梁?”徐叔夜抱剑上前问道。 瞿之樑上下打量了一遍面前这个不怎么礼貌的小子,道:“有事?” “确有一事。”徐叔夜的认真道:“你可还记得田英儿?” 田英儿? 瞿之梁蹙着眉头想了一会儿,脑海中似乎有一个对的上的人,但时间过去太久,他又不太敢确定。 “你说的可是二十多年前寒山派的那位女侠?” “田英儿如今身在何处?”徐叔夜忙问道。 瞿之梁虽然好奇这后生怎么突然问起一个这么多年前的人,但还是照实答了:“那位寒山派的女侠,我与她仅有数面之缘,可能帮不上忙了。” 第15页 像是早就料到会得到这样的答案似的,徐叔夜的目光略暗了一下又恢复如常,“你最后一次见田英儿是在什么时候?” 徐叔夜这从头到尾半点客气的神色都没有,像是根本不把瞿之梁当做长辈一般。瞿之梁不是个爱摆架子的,饶是如此心中仍略略有些不满。 当年那田英儿在江湖上也算是人尽皆知,他怎么可能不记得? 说起田英儿,有一个人不得不提,那便是当时江宁宋家的大少爷宋云澜。那会儿他还年少,中原武林也不如现在这般干净,魔教之乱虽过去许多年,但一些亦正亦邪的门派仍是不安宁,时有冲突发生。就在武林正道为此头疼不已之时,田英儿出现了。她凭着一身好剑法,以一人之力连杀三派首领,在江湖上声名鹊起。时人皆称她是巾帼不让鬚眉,多少人仰慕她的豪情侠义,想要一睹芳容。可在得知田英儿还有一个女儿时,许多仰慕者就退却了,因为田英儿对孩子父亲的身份三缄其口。即便是在潇洒恣肆的江湖中,女子的贞操也是一件大事。一时间,又是流言四起。但唯有一个人与众不同,他不在乎田英儿的孩子究竟是谁的,也不在乎田英儿比他大了十多岁,只一心爱慕者田英儿,甚至为了她不惜跟家里决裂。 这个人就是宋云澜。 宋云澜离家之后,成日里围着田英儿打转,一跟就是几年。后来田英儿遭仇家报复,身中剧毒,性命垂危,宋云澜为了救他在杏林叶家的门口足足跪了三天三夜。医仙叶横感念他用情至深,破例诊治。但叶横所开的药方之中,独缺一样能解百毒的金蟾蜍。而在那不久之前,弋水派的老掌门恰好从山林之间得了一只,宋云澜故来求药。金蟾蜍原不算什么极为珍稀之物,但武林中人深知其用处,大量捕杀,以至于后来连一只都难得。弋水派的老掌门刚走运得了一只,还没捂热,宋云澜就来求药,他心里自然是不情愿的。还是当时未及弱冠的瞿之梁钦佩田英儿的侠义和宋云澜的真情,千求万求从自己师父那儿求了来,给了宋云澜。后来田英儿和宋云澜来弋水派登门拜谢,在府上住了几日就离开了。自那以后,瞿之梁便再没有见过田英儿了,也不曾听过有关她的消息。 最终,这一切的线索,又回到了宋云澜身上。 第九章 徐叔夜听罢,谢过了瞿之梁。 他此番出来原本就是奔着宋云澜而来,听闻宋云澜携夫人准备北上拜访岳丈,他马不停蹄地跟上,他们又不知为何中途改了道,折了回去,教他扑了个空。本想想着宋天敬可能会知道些什么,结果三番两次被那个叫谈歌的女人搅和了,先是在客栈大堂令他当众出丑,又在寺院中胡搅蛮缠,当真是朵奇葩。 奏乐声不知何时发生了变化,瞿之梁想是婚礼已经开始了,赶忙朝前厅去了。 宽大的礼堂被前来观礼的宾客们占了个满满当当,谈歌在人群中张望,寻找着徐叔夜的身影。 那日从寺院中回来以后,她还想着这一切会不会只是个巧合,是澹臺月见他细皮嫩肉,一时兴起而已。澹臺月行事素来跳脱,若真是如此,倒也能够理解。可昨天在酒席上,她再一次被夺走了身体,她清楚地记得她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是有关于徐叔夜的,这让她不敢再心存侥倖。 正在前排同几位掌门寒暄孟进之看见谈歌,跟几位掌门告了罪后不动声色地走到了后排。宋天敬一看孟进之不在,也跟着要往后,却被程松雪一下拉住了后领。 “好好在这儿站着别动。” 宋天敬不似程松雪,生了一颗七窍玲珑心,挣扎道:“孟大哥他往后去了,我得去找……” “闭嘴!” 未说完的半句话生生被被程松雪两个字堵了。 话音刚落地,人群便喧闹了起来,原来是吉时将过,新郎新娘却迟迟不出来拜堂,人们等得急了,就开始抱怨。 坐在堂上的吕福生见人群有些躁动,略微安抚几句,差人到后面问去了。那人回来之后贴在吕福生耳边说了些什么,吕福生面色瞬间凝重了起来,犹豫了半晌朝那人吩咐了几句。正在众人疑惑着这究竟是出了什么事的时候,一个下人抱着一只公鸡,牵着新娘走了出来。 众人一看皆傻了眼,这怎么新郎没来,来了一只公鸡? 莫不是那少当家出了什么事不成? 眼看着惊疑之声一阵高过一阵,吕福生出面解释道:“各位,实在是抱歉!小儿突然恶疾,无法拜堂。此事事发突然,老夫也是始料未及,不过各位宾客请放心,拜过堂后,老夫备下了好酒好菜,还望各位不要嫌弃。” 公鸡拜堂虽说少见,但也不是没有。在许多地方的风俗中,若是新郎实在病重无法完成拜堂礼,便会以系了红布的公鸡代替。虽说礼节上没什么毛病,但是这份婚姻往往不被看好。新郎都病成那样了,那还能看好什么?是以宾客们虽点头表示理解,但心底里少不了为点苍派这个女弟子可惜。这还没进门呢便遇上了这样的事,往后的日子怕是不会好过。 就在礼官清着嗓子准备宣礼的时候,礼堂之外忽然传来一阵银铃般的笑声。众人循声望去,却半个人影也无,走到外面看,才发现那笑声来自于屋顶上站着的一个女子。那女子红衣黑发,广袖流仙,端得是倾国倾城,不少人一下就看傻了。 第16页 那女子谈歌是见过的,正是那日她在巷中无意间撞到的那个。 “吕福生啊吕福生,你这张嘴应当去说书的,开什么镖局啊,着实是浪费人才。若不是早知道内情,连我都要被你给骗了呢!”女子掩面轻笑,下面又是一阵春心荡漾。 吕福生一见来人,方才表现出的稳重顿时烟消云散,爆喝一声道:“你把我儿掳到哪里去了?!” 女子一听笑意更甚,“你这话说的我可冤枉,你刚刚不是还说你儿子病重吗?怎么现在反倒来问我?” 众人看了吕福生的态度便料定这其中定有隐情,而吕福生此时已经顾不得这么多了,指着那女子骂道:“妖女!你休要狡辩!我儿就是被你们无方园的妖女掳去的。我劝你快快放了我儿,否则,就休怪老夫不客气!” 吕福生先骂“妖女”,众人还觉得他这话未免说得重了些。自五十年前一场纷争之后,中原武林已然没有了可称之为魔教的门派,“妖女”这个帽子着实大了些。但听说那女子是无方园的人,有些人又觉得情有可原。 无方园是近十年才兴起的一个门派,说是门派也不尽然,他们不主动与江湖人打交道,只在各地经营自己的生意。不过无方园中的人个个武功高强,江湖人自然而然就把它划成一个门派了。无方园之所以叫无方园,源自一句话——“无规矩不成方圆”。这里面的人大多恣意纵情,放浪形骸,更多男风女风,完全不顾世俗规矩。 那女子正是无方园小沁楼的老闆燕七娘。 燕七娘似是很不喜欢“妖女”这个称呼,当下冷冷地嘲讽道:“似你儿子那般薄情寡义之人,要我说早该一刀杀了。若不是锦娘和他有了孩子,我早把他的头挂在你行云镖局门口了!” 此话一出,满堂譁然。尤其是点仓派的长辈,老脸险些都要挂不住了。 什么?吕崇武竟然已经有了孩子?就这样还敢来求娶他们点仓派的爱徒?若不是那无方园的人将吕崇武掳了去,那他们点仓派岂不是要吃下这个闷亏?这是在众多武林同道面前打他们的脸啊! “吕福生!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新娘韩秀秀的师父,点仓派的二把手武如海怒发冲冠,连声亲家也不喊了,直呼其名喝道。 本来按照吕福生的计划,虽然点仓派迟早要知道这个事,但至少在天下人面前保住了面子。来日方长,此事可以慢慢解决。谁曾想那妖女竟敢找上门来,将他的计划毁得粉碎。吕福生看着震怒的武如海,再看看或是嘲笑或是摇头的宾客们,觉得行云镖局的百年声誉怕是要毁在他手上了,顿时怒火中烧,拔刀便要上屋顶跟那妖女拼命。 就在此时,一个男声高声喝道: “住手!” 吕福生停了动作,朝人群外望去。 作为这场婚礼主角的吕崇武一身素色衫子,发丝凌乱,面容枯藁,眼下一片青黑,仿佛忍受着极大的煎熬。 吕福生一看是自己儿子,丢下大刀,冲上前去就是一巴掌,直把吕崇武扇倒在地,半天爬不起来。 “逆子!你老爹的脸今天被你给丢光了!你还有脸回来!” 吕崇武索性也不站起来,跪在吕福生面前道:“爹,是孩儿不孝!” “哼!”吕福生甩开袖子,“你现在最该跪的人不是我,而是你娘子,你岳丈!” 都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这娘子和岳丈指的自然就是韩秀秀和武如海了。尽管形势依然糟糕透顶,吕福生仍然在奋力挽救。江湖虽比不得乡间那般刻板,但总体上还是尊男子,轻女子,丈夫跪妻是想都不要想的。他这话算是给足了点苍派面子。 吕福生的心思明摆着,武如海才不吃他这一套,斜着眼睛嗤了一声道:“我可当不起你宝贝儿子那一拜!”而后扯了韩秀秀的盖头,拉着她就走,“此等心性不纯之人,不嫁也罢!秀秀走,师父带你回点苍,到时候江湖上的好儿郎你随便挑,莫要被这无耻之徒误了。” “不!我不走!” 没人想到,韩秀秀竟然挣脱了武如海。武如海显然也没有料到,直愣愣地看着她:“秀秀,你不走难道还要继续在这里受辱吗?” 韩秀秀不去看武如海,一步一步走到吕崇武身边。 “其实,吕大哥这几日失踪我是知道的,他和别的女人有了孩子我也是知道的,这些我都不介意。”韩秀秀蹲在吕崇武身边,用手去牵他的袖子,哭着道:“吕大哥,只要你肯回来,我们就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好不好?” 有时候,缘分就是那么奇妙。有些人,兜兜转转,分分合合几十年都不能修成正果,而有些人,只消一眼,便定了终身。 韩秀秀便是如此。 吕福生带着吕崇武到点苍提亲时,韩秀秀躲在屏风后面,一眼就相中了这个男人。她心想,若是能成为他的塌边之人,便是死也值了。少女怀春的梦没做多久,就被现实击的粉碎。但是她不甘心,无论受多大的委屈,她也想嫁给吕崇武。所以她就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期盼着日久天长,终有一天她能感动吕崇武的。 儿媳都说出如此大度的话来了,吕福生恨不得压着儿子的头说“是”。奈何天不遂人愿,吕崇武轻轻地拨开了韩秀秀的手,转头望了望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前的一个黄衣女子道“我此生爱过的人唯有锦娘一个,以后,再不会有了。” 第17页 黄衣女子看向吕崇武,泣不成声。 韩秀秀听了吕崇武的话,整个心犹如包在了寒冰里,冻得她浑身发抖。 “韩姑娘,你我本不必走到如此的,只可惜木已成舟,再无回转的余地了。对于你,除了对不起,我无话可说。希望你能早日看开,寻得一个真正爱你的良人。” 吕崇武说完,吕福生整个人都要炸了,扬起手臂又要再来一巴掌,却被韩秀秀一把抱住了手臂。 “罢了罢了!原就是我一厢情愿!一厢情愿啊!”她的声音颤抖,悲恸无比。 “畜生!畜生!我没你这个儿子!”吕福生又是生气又是无奈。 跪在地上的吕崇武朝着吕福生磕了三个响头,抬头的时候额上已是血肉模糊,“爹,是孩儿不孝,纵使爹不认我这个儿子,我也只有爹这么一个爹。我知道爹你不愿意接受锦娘,可我也曾对她许下白首之约,是万不能负她的。如今两相为难,儿子无法偏向任何一方,唯有一死以两全,还望爹莫要再怪儿子。” 说到“死”字,吕福生赶忙回身要拉儿子,却已经晚了。 吕崇武顺手拔了一人的佩剑,自刎而死。 “武儿!”吕福生这下彻底懵了,看着儿子的尸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韩秀秀和那个叫锦娘的女子见了这一幕惊叫着冲到了吕崇武身边,二人此时已经忘记了对对方的恨,失去爱人的痛占据了她们的所有。她们哭声悽厉,肝肠寸断,在场之人无不为之心痛。 “吕郎,早知你会如此,我和孩子便是永远见不到你也不会来打扰你的。你我夫妻同心,你先走一步,我又岂能独活?吕郎,你在下面千万等等我,我这就来找你!” 燕七娘看锦娘也要陪那吕崇武自尽,忙抽出腰间的鞭子想要制止,可是她人在屋顶,纵使用了轻功也来不及。鞭子终是在离剑刃的三寸的地方打了个空,锦娘喉头鲜血喷涌,倒在了吕崇武身上。 处于风暴中心的三人死了两个,唯独剩下一个韩秀秀。吕崇武死的时候她也想一死了之的,可是锦娘抢在了她前头。他们是亡命鸳鸯,而她呢?她算什么?韩秀秀越想越觉得自己可笑,身子剧烈的颤抖起来。众人以为她在哭,可听了那尖怪的声音,又不像,待她抬起头来,才发现她在笑。 谈歌第一次见那种笑容,仿佛一把锥子,直刺进心里。 “哈哈哈哈哈!” 韩秀秀放声大笑,好似疯了一般。 “一生执念一声嘆,一场痴情一场空!” “一场空啊!” 韩秀秀反覆念着这一句话,神志不清地沖了出去。 好好的一场婚礼,如今却以葬礼收尾,实在令人唏嘘。 第十章 一夜之间,行云镖局的红菱全部撤下,换上白幡,昨日还满面喜气的下人皆是一身素缟,而那吕福生更是一夜之间双鬓全白,仿佛被人抽去了灵魂,只余下一个空壳。前一日来参加喜宴的宾客们都换上深色的衣服,有一些连酒还未全醒,就匆匆赶来弔唁。吕崇武的灵柩被停在喜堂的正中央,亲人朋友们则跪在一旁边烧纸钱边抹眼泪。 老来丧子已是可怜,更何况吕福生就这么一根独苗,吕崇武的死对他来说简直就是致命一击。古语云: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所以许多前来弔唁的人都劝他去找那燕七娘,好歹将吕福生的孩子要回来。虽说不是正经娶进门的媳妇,但却是吕崇武唯一的骨血啊!总不能让吕家从此绝了后吧? 大家的话吕福生都听在心里,一想到无方园的妖女害死了他儿子,他就一千一万个不愿意,但是那孩子又是吕家的血脉,他也不能置之不理。吕福生自己的心结是一关,那燕七娘又是一关。当日吕崇武和锦娘自刎后,燕七娘便带走了锦娘的尸首,还放言道:以后若再见到行云镖局的人,见一个,杀一个!如此决绝,怕是不会轻易将孩子交出来。 丧事不像喜事,可以笑可以闹,许多宾客们去行云镖局吊完唁也顺道向吕福生辞行了,他们本就是远道而来,在天水城留了些日子,也应当回去搭理派中事物了。点苍派一众人等干脆连弔唁也没去,当天晚上便离开了天水城。点苍派本是来结秦晋之好的,结果好没结成,反倒结上仇了。 殷千山早就迫不及待想带延远司的人去看自家窑厂了,前些日子碍于婚礼不能马上出发,这会子落了幕,从行云镖局回来便准备了东西启程。 热闹的客栈外车水马龙,因着前来赴宴的宾客们都选择在今日早晨启程,故而客栈门前有些拥堵。 “小姐,我不在,你可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啊!”玉珍可怜巴巴地朝谈歌道。 “你们也是。”继而转向哈扎,意味深长地道:“瓷器一事就交由你们全权定夺,此时非同小可,万不可马虎大意。” “定不负小姐所託。”哈扎朝谈歌行过一礼,携玉珍与殷千山一行一起上了路。 孟进之的师父疾风剑佟一封被一位旧友请到门中做客去了,所以也是今日启程。除此之外准备今日离开的人还有魏衍和许铃铃,他们正在门口检查马匹。他们本是跟宋天敬同行的,自骆天石一事之后,宋天敬有意疏远他们,魏衍也不是个没眼力见的,故而只朝众人礼貌性的行了个礼便打算离去。 第18页 哈扎和玉珍走后,谈歌身边只剩下一个哑叔,他是谈九思的人,谈歌是万万不能留他的。故而那日她让玉珍买了许多橘子,不间断地送到慧海禅师的院子里。寺庙里的斋菜不是青菜就是萝蔔,橘子和萝蔔同食会使人腹泻,但很多人却不知道这一点,寺庙里的人更不会因此而给慧海禅师请大夫。几天下来,慧海禅师的身体果然急转直下,哑叔自然离不开天水城了。 这样一来,谈歌身边再无掣肘。围绕在徐叔夜身上的疑问像一根刺,一日不拔她便一日不安生。可那徐叔夜不知怎么的,躲她跟躲瘟神似的,她到现在也没能跟他说上一句话。 这会子是个返程高峰,估摸着徐叔夜大概率也会选择在这时候返回门派,她特地等在门口,连马都准备好了,以便随时追上。 孟进之见她也备了马,上前道:“谈姑娘也是今日启程?” 谈歌的目光在门口扫视着,心不在焉地答道:“是啊。” “你初到中原,人生地不熟,不如我送你一程吧?”孟进之说这话时有些腼腆。 谈歌现在后悔当初为什么非要跟谈九思较劲儿惹了这么个麻烦了,道:“还是不麻烦了。” 孟进之以为她不好意思,忙道:“姑娘当初救我,我还未来得及报达,怎么敢说麻烦呢?姑娘要去哪儿?” 谈歌看着他下一刻就要翻身上马的架势,尴尬又不失礼貌地道:“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家中来信,让我回去一趟,西域与中原南辕北辙,怕是会耽误你们的行程啊。” 她就不信,她说她要回家他还要跟着去。 孟进之果然不再强求,而是异常认真道:“既如此,便盼姑娘一路平安。” 谈歌微微颔首,道了声“多谢。” 此时的程松雪和宋天敬正并排骑在马上,只待孟进之上马,三人便要上路。孟进之辞别谈歌之后,情绪有些低落。 程松雪在心中嘆道: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啊! 这一次谈歌没蹲多久就把徐叔夜给等出来了,徐叔夜一只脚刚迈出客栈大门,便被她半路截住了。 他有些不悦的盯着谈歌,冷冷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谈歌轻哼一声,“这话应该我问你才对,你干嘛躲我?是不是心虚?你到底知道些什么?” “莫名其妙。”徐叔夜连白眼都懒得翻,直接绕过眼前的障碍物。 “你站住!” 谈歌本能地要去抓他,徐叔夜却先她一步转过身来,发现她悬在半空中的爪子,面色又沉了三分。 谈歌有些讪讪,“看什么看?又想打架?” 一说起打架,徐叔夜的脸立马拉得老长,警告似的看他一眼,驾马而去。 吓唬她?以为她是吓大的吗? “你别跑!” 谈歌连忙追上。 话说孟进之三人骑着马一路往东南方向去,马不停蹄行了有半天的功夫,见前方幡子飘扬,便去茶棚里歇了歇脚。 屁股刚挨上板凳,便听宋天敬道:“咦?那不是四海帮的那位徐少侠吗?” 宋天敬话音未落,又听他道:“哎?还有谈姑娘?” 孟进之和程松雪顺着目光看过去,果然见一前一后两匹马迎面而来。孟进之顿时站了起来,不解地看向谈歌方向。 徐叔夜在茶棚边勒了马,打算歇一会儿。却不知是赶上了什么黄道吉日,茶棚里竟然人满为患,许多歇脚的人更是直接端了茶碗、揣了馒头蹲到了树荫下休息。他正欲继续赶路,忽得听见茶棚里的孟进之朝他身后唤道:“谈姑娘?真的是你?” 这下换谈歌傻眼了,顿在徐叔夜旁边走也不是,停也不是。 “你方才不是说家中来信要回去一趟吗?”孟进之看一眼与她并肩的徐叔夜,心情有些复杂。 谈歌感受到“唰唰”朝自己投来的目光,支支吾吾的。余光处,徐叔夜正一副板着脸看好戏的样子。“那个……哑叔刚刚告诉我他会解决,叫我不用回去了。” “是这样啊。”孟进之像是松了一口气的样子,“那你怎么会跟徐少侠……” “路上碰到的!偶然,碰巧。”未待他问完,谈歌忙抢着道。说完还瞥一眼徐叔夜,对方用了一个冷哼来回应她的鬼话。 “既如此,谈姑娘不妨与我们同行?你们到中原来不就是为了寻找丝绸茶叶的吗?举国上下,最好的茶叶丝绸都出在南方,我们也正打算去南方。”孟进之的话里压抑着欣喜。 “不了不了。”谈歌忙一口回绝,又开始表演道:“我……我母亲不放心我一个人,特地派了些人来保护我,我要在这附近等他们。” 孟进之则停住了原本微微上扬的嘴角,“是在下考虑不周。” 谈歌做出一副很惋惜的样子,“总之,还是要多谢你们的美意。” 还没来得及高兴,便听程松雪开口道:“看徐师兄的样子,也是打算回江南?我们同路,不如一起?” 宋天敬觉得程松雪的提议甚好,附和道:“是啊是啊,大家一起走,人多,热闹。” 徐叔夜平日里总是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虽说长了一副好皮囊,但那不好惹的神情还是能吓走一批人。所以程松雪就是顺嘴一问,没报多大希望。没想到他竟一口答应了,她自己都有点意外。 第19页 谈歌懵了,我这才刚拒绝完你给我来这一套? 徐叔夜状似无意地瞥她一眼,嘴边还勾着若有若无的嘲笑。 “歇的差不多了,走吧。”他一夹马腹,朝前驶去。 程松雪和宋天敬见状朝谈歌点点头以示道别,翻身上马,准备离去。孟进之有些不舍地移开停留在她身上的目光,道:“谈姑娘,你保……” “重”字还没说出口,谈歌□□的马儿突然双蹄高抬,长嘶一声,猛地将她甩了下来。孟进之阻挡未及,眼睁睁看谈歌摔倒在地。 “谈姑娘!”孟进之三两步冲到她身边,将她扶起。 其他三人皆闻声回头,程松雪和孟进之下马上前,唯有徐叔夜只是调转了马头,居高临下地远远地看着。 屁股上传来一阵剧痛,谈歌咬着牙,让自己的表情不要太狰狞。 自己撒的谎,跪着也要圆回来! “谈姑娘,你没事吧,有没有受伤?”孟进之紧张道。 “腿,腿好疼。”谈歌装作尝试着站起来,趁机将刚才扎马的东西丢掉。 孟进之扶住她,急道:“你先坐下,我帮你看看。”伸手欲检查谈歌的伤势,但想到男女有别,手又顿在了半空。 程松雪原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注意到谈歌暗地里的动作,心里也就猜的八九不离十了。忍着笑道:“孟师兄,谈姑娘这一下摔得可不轻,要赶紧找大夫看看呀!前面就有个镇子,咱们快带谈姑娘去吧,别耽搁了伤势。” 有人放杆,谈歌自然乐意顺杆爬,道:“如此便麻烦你们了。” “哎,何须如此客气。咱们同过席,说过话,也算是朋友了,互相照应是应该的。就委屈谈姑娘你与我共乘一骑了。”说罢,意味深长地朝她眨了眨眼,将她扶到了马上。 “谢了。”谈歌坐上马,在她耳边轻声道。 程松雪握住缰绳,双脚踩进脚蹬里,笑着低声道:“先别着急谢我,这是人情,以后得还的。”说着,望一眼前方将他们甩出老远的徐叔夜,语气里不乏看好戏的期待。“你选的这条路看着繁花似锦,可这叶子底下却是荆棘丛立呢。若是走不下去了,不妨停停看看,也许另一条路上的风景会更适合你呢?” 谈歌知道她是什么意思,但却没有接话。她愿意误会,就让她误会着。反正现下没有什么理由,比情情爱爱更能掩人耳目了。 第十一章 四月里的天气晴暖,即便是正午,日头也不大,晒在身上暖洋洋的。 因着正值春季,原本光秃秃的林子都抽出了些新芽,嫩黄嫩绿地长在枝头。树干边的灌木丛也一扫冬日的颓势,一根根、一丛丛直挺起来。林荫之处的草地上,几朵野花冒出草堆,在微风和阳光中摇曳着娇小的身子。 谈歌坐在程松雪身后,听马蹄“得得”,踏在松软的泥土上,留下深深浅浅的脚印。 抬头望天,蔚蓝的天空万里无云,只有一群鸟雀叽叽喳喳地振翅飞过。 鸟雀? 其他几人显然也发现了这一点,敛了表情夹紧马腹朝林中驰去。 三五只鸟雀飞出不足为奇,但若是这么大一群鸟被惊起,说明前方一定发生了什么大动静。 果不其然,几人越向林中靠近,打斗声越大。兵刃撞击的声音和惨叫声交错在一起,听得人心惊。 谈歌他们赶到时,停在一棵皮落了大半的白皮松边。那棵白皮松一树三干,并列而长,十分巨大,足有几人合抱那么粗,正好挡住了他们的身形,以至于在不远处打斗的那群人并没有注意到他们。 打斗的那两帮人人数相当,从穿着上看应当属于两个不同的门派。两方皆手持钢刀,一方为圆头刀,一方为方头刀。从战况上来看,持方头刀的一边逐渐落了下风,眼看就要落败。 这么多年以来,江湖上看似风平浪静,实则私底下的明争暗斗数不胜数。这两方今日也不知为什么在这林子里大打出手,贸然上前着实不是明智之举。宋天敬虽然初入江湖,可这一点还是拎得清的。 倒是经验老道的孟进之拔剑沖了上去,四人还没反应过来,他已提剑加入了战局。孟进之一出手,宋天敬也坐不住了,从马上一跃而起。 这帮人的武功皆是平平无奇,全靠着一股蛮力在硬砍。孟进之和宋天敬加入之后,方刀那一边立刻扭转了败局,将圆刀逼得节节败退。那头领见有人相助,手上的方刀也迅猛起来,一连砍下几个人头,鲜血四溅。 有了孟进之和宋天敬加入,双方差距一下变得悬殊,圆刀那一方损失惨重,他们的头儿见败局已定,留下一句“刘大成,你给我等着!”便带着残队逃走了。 “老子就在这儿等着你,看你能把老子怎么样!”刘大成吼道,大笑着要来谢谢帮他们的两人。一见那人竟是孟进之,瞪大了眼睛道:“小丰?!”喊完自己都不太确定,绕着他仔仔细细又看了一遍,“你……你是小丰?” “大成哥!”孟进之朝刘大成笑道。 刘大成一时又惊又喜,还有些难以置信,小时候跟在自己身边的小毛孩子现在已经长得这般大了。 孟进之原名叫孟志丰,跟刘大成是同乡。十五年前家乡遭遇饥荒,村里人死的死,逃的逃,刘大成和孟进之两人也因此成了孤儿,一路流浪到了梁州。恰好碰上樑州明义堂招收新弟子,两人为寻个安身之所就报了名。比试的时候,孟进之被前来做客的疾风剑佟一封看中,要来做了关门弟子。 第20页 “进之”这个名字,也是后来佟一封取的。 这十五年,孟进之跟着佟一封修习剑法,武功渐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趋势,在江湖上小有名气,算是年轻一辈里的佼佼者。而刘大成则没有那么幸运了,他虽然入选了明义堂,但明义堂是一个在江湖上都排不上号的小武馆,哪里能和名扬天下的疾风剑相提并论?但是刘大成凭藉着他的灵活通达的脑子,这么多年在明义堂下来,也混了个小头领的位子。 两人十几年没见,身份地位已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刘大成高兴之余也难免有些伤感,恨自己没有这样的机缘。 “大成哥,方才那些是什么人?你们怎么会跟他们打起来?”孟进之问道。 刘大成的表情变得有些不自然,一副愤愤的样子道:“他们呀!他们是精诚武馆的人,这么多年来专跟我们明义堂作对。前些日子城中的富商钱老闆从西域给我们堂主带了一件东西,谁知却被精诚武馆的人抢去了。这口气我们如何咽得下?所以就约好在这林中一决胜负。”刘大成说完还向地上啐了一口,“他奶奶的,可惜没把东西从这帮孙子嘴里抢回来。” 几人所在的林子离梁州城还有些距离,刘大成为了感谢刚才的救命之恩,顺便尽地主之谊,便领着孟进之等人在城外的一个小镇上住下了。 一行人到达小镇的时候,夜已渐深,家家户户灯火俱灭,整个小镇都被笼罩在一片黑暗之中。唯有天空一轮明月,照着远来之人的路。 刘大成敲开了一间客栈的门,让几人住了进去。这件客栈是明义堂的产业,有刘大成带着,掌柜的硬是连房钱都没收。 孟进之本还记着给谈歌请一个大夫,硬是被程松雪的天色已晚给堵了。 累了一天,谈歌吹了灯便准备休息,刚躺下,就听屋顶上传来几声几不可闻的脚步声。谈歌立刻警觉起来,掀了被子,随便捡了件轻便的衣服穿上。 谈歌没有走门,而是从窗子跳到了庭中。才落地,另一个身影也落了下来。她瞬间戒备起来,仔细一瞧,才发现是认识的。 徐叔夜只穿着牙白的外袍,连罩衫都来不及套上,头上的冠早已拆了,一头墨发用一根丝带随意地绑着,保持着不散。他在跳下来的同时也发现了谈歌,两人用眼神示意,一左一右去追屋顶上那人。 那人轻功极好,跳跃在屋檐之间丝毫不受阻碍,简直如履平地般轻松。速度也是快得像闪电一样,稍不留神便没了影子。徐叔夜提足真气,脚下半点不敢松懈,才堪堪没将人跟丢。谈歌稍慢一些,但也紧挨着徐叔夜的步子。徐叔夜惊于那人速度之快的同时,也暗暗对谈歌有了新的认识。上次与她交手便知她武功不错,却不曾想轻功也这样可以。 二人一口气追着那人跑了十几条街,体力渐渐有些不支,那人好似发现有人在追他,再次提了速度,一转眼就不见了。 那人的轻功快出他们许多,跟丢是迟早的事,所以二人也并未觉得有多可惜。徐叔夜和谈歌站在檐角,脚下是乌压压一大片房顶。 “呵,好俊的身手!”谈歌感嘆道。 徐叔夜侧对着谈歌,因为疾奔,绑着头发的丝带滑到了肩膀处,一些稍短的发丝滑落下来,挡住了他的脸。 “你也不差,伤了腿,还能跑这么快。” 他的语气里全是讽刺,谈歌刚要还嘴,徐叔夜忽然身子微动,猛地捂住了她的嘴按着她蹲下。她本能地要挣扎,却在听到动静的下一刻安静了下来。 几个笨重的脚步声出现在檐下的巷子里,两人借着月光去看,竟是白天见过的刘大成他们! “头儿。” 一个瘦小的男人快步跑过来给刘大成行了个礼。 刘大成摆摆手忙问道:“东西呢?” “据咱们安插在精诚武馆的眼线说,东西真的不在精诚武馆,咱们怕是都被钱老闆给骗了!那《易骨功》的秘籍,十有八九还在他身上呢!” 刘大成听完陷入了沉思,冷笑一声道:“老狐狸,想等我们鹬蚌相争,两败俱伤,自己好坐收渔翁之利。哼!做你的春秋大梦!你速去将这事禀告堂主,看堂主怎么说。” “是!”那手下领了命,又道:“那精诚武馆那边?” “先继续盯着,也没准精诚武馆的那老匹夫自己得了宝贝没声张,咱们的人不知道呢!” “是!属下这就去办!” 吩咐完之后,几人就散了,脚步声也慢慢远了。 谈歌松了一口气,回过神来,徐叔夜的手还堵在她嘴上。她偏头想要让他把手拿开,却冷不防蹭到了他的脸上。一瞬间,脸颊着火似的一下就烧了起来。 她从未离一个人这么近过,近到她几乎能看见他眼睛里自己的影子。那双眼睛那么亮,好像有无数的星星在里面发着光,一闪一闪的。 谈歌正恍惚着,一只手猛地扼住了她的咽喉。 “你……” 突如其来的力道阻隔了她没说完的话,谈歌这下彻底清醒了。 学武功的第一天起,七爷爷就教她,面对敌人,无论什么时候都要保持警惕,一旦你松懈了,就等于把性命交到了对方手里。而今她竟然在敌人面前走神,真是失了魂了! 第21页 “你一路跟着我,为什么?”徐叔夜的眼睛还如先前那般明亮,可此时谈歌却觉得从头凉到了脚跟。 她摈弃了心中的恐惧,直直地迎上他的目光,“既如此,咱们就打开天窗说亮话。你和澹臺月,到底有什么关系?” 第十二章 澹臺月?”他像是第一次听说这个名字似的,“是谁?” “你不必装,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我都知道了。”谈歌半分不示弱。 徐叔夜先是默了一瞬,而后道:“哦?那你该知道什么,又不该知道什么?” “你心里清楚。”谈歌盯着他,一字一句道。 看着谈歌异常认真的神情,徐叔夜指上力道一卸,起身跳下屋檐。 “我想你是搞错了,你说的人,我并不认识。” 这是实话。 谈歌紧跟着跳下,“你一天不肯说我就跟你一天,你一年不肯说我就跟你一年,反正我有的是时间。” 徐叔夜停下脚步,转身看她,“是吗?若我一辈子都不肯说呢?” “那我便跟你一辈……”谈歌险些脱口而出,“哼,口舌之利,我不与你争。” “是不想与我争,还是你心里,根本就是这么想的?”徐叔夜一步步逼近,气氛变得危险。 “呵!”谈歌冷笑出声,正欲嘲讽一番,还未待开口,身子便不受控地换了个人。 只见她眸中光华一转,顺势勾住徐叔夜的脖子,迫使他盯着自己,而后伏在他耳畔道:“若我真是这么想的,你要如何呢?” 温热的气息在耳畔盘桓,像一片柔软的羽毛,轻抚着心脏,酥酥麻麻的。她的身上有一种奇怪的香气,靠得越近越清晰,这种香气游蛇一般地钻进了他的脑子里,缠住了他的理智。 他想要推开她,可身子像灌了铅似的,半点动弹不得。 果然还是嫩了点呢! 若是换成当年的云城,断不会如此轻易得手。 澹臺月松开他,双手抱胸,仔仔细细地打量着眼前的徐叔夜。 这小子拆了发髻,美貌更胜平日,就连阅人无数的她也忍不住啧啧出声。谈歌不愧是她一手培养出来的,不但眼光好下手速度还快,这才几天就把队伍里的颜值担当拐出看星星看月亮从诗词歌赋聊到人生哲学了? 也罢,她就做个顺水人情,给她发个福利。 “更深露重,你背我回去吧。” 徐叔夜觉得自己头脑是清醒的,但却不知为何无法拒绝她的任何一个指令。 夜色下,一男一女两个影子投射在参差不平的青石板路上,被月光拉得老长。 徐叔夜散落的发丝已经被卡到了耳后,朦胧的月色下,整张脸的轮廓被勾勒了出来。他的眉骨较一般人稍深一些,直挺的鼻樑连着眉骨,流畅的线条在唇峰处转了两个弯,于修长的脖颈处停住了。平日里他束着发,充满了清俊之气,如今把头发散下来,倒生出了几分温润优雅来。 只可惜,此时背上的谈歌睡得正熟,错过了这人间少有的景致。 第二天一早,两人再见时,皆没有说话,而是各怀心事。 完全清醒了的徐叔夜越回想昨晚的事越觉得诡异,那种感觉,就像是被人控制了似的。而谈歌则更加警惕了,澹臺月的再次出现让她坚信徐叔夜的存在会加快自己的意识被吞噬的速度。她必须尽快找出他们之间的联繫,或许,这正是她把澹臺月从身体里踢出去的机会。 “对了,你们昨夜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程松雪坐在桌前随口说着,谈歌和徐叔夜二人握着筷子的手俱是一顿。 孟进之摇摇头,“昨日赶了一天路,身子有些乏,我睡得早,没听见什么声音。你听到什么声音了?” 程松雪取了帕子擦手,“不确定,好像是脚步声,我想仔细听的时候,声音已经停了。” “什么脚步声?我看你是马蹄声听多了幻听。”宋天敬颇为不屑夹了口菜。 “是脚步声。”徐叔夜开口道,“是有人从我们的屋顶上过了。” 几人一听真的是有人,连忙放下了筷子。 “可知是什么人?”孟进之问道。 “不知道,那人轻功极高,我追不上。” 孟进之听了觉得情有可原,四海帮主练外家功夫,对于轻功内功都不大擅长,跟不上也不奇怪。 “可看清了那人的轻功路数?”程松雪追问道。 君子门素以轻功着名,其门人皆身轻如燕,矫捷灵活。 “太快了,看不清。”徐叔夜摇头。 “有这么快?”宋天敬将信将疑,问程松雪:“该不会是你们君子门的人吧?” 程松雪没有回答,因为她自己也不敢确定,至少现在她没有收到门中任何人的消息。 左右那人也没做什么坏事,也许就是单纯的过路而已,这个话题也随即不了了之了。 “对了谈姑娘,你昨天摔得不轻,今天可好些了?”程松雪一边搅动着碗里的白粥,一边若有所指地问道。 还好徐叔夜刚才没提到她,不然就尴尬了。 谈歌干咳了两声,“劳烦记挂,已经无碍了。” 第22页 “要不还是找个大夫看看吧,也放心一些。”孟进之担心地道。 “我虽非江湖中人,但也习过武,不过是崴了一下,真的没事的。” “咦?谈姑娘你还会武功?”宋天敬奇道,先前看她又带丫鬟又带保镖的,还以为她是个娇 滴滴的大小姐呢。 “一些强身健体的招式,不提也罢。”这是她自谦的话,但在座的几个都当成实话来听了。即便是在西域,一个身居内宅的官家小姐,会有多好的功夫呢?他们之中唯有徐叔夜跟她交过 手,他清楚,如果这还只是强身健体的招式的话,那么江湖上估计没几个人敢说自己会武功了。 “我吃好了,赶路吧。”徐叔夜放下碗筷,起身拎起行礼就要去外面检查马匹。 程松雪擦了擦嘴,也站起来道:“时候不早了,是该赶路了。”目光落到谈歌身上,“谈姑娘……接下来有何打算啊?” “谈姑娘要在这里等人,昨天才说的,你忘啦?”宋天敬忙道。 “哦?是吗?”程松雪饶有兴致的样子。 谈歌接过话道:“本来是这样,可是现在我改主意了,我要和你们一起去江南。” “真的?”孟进之说出口才发现自己似乎激动了些,清清嗓子道:“那……你母亲那边……” “母亲无非是担心我一个人出门在外有危险罢了,而今我与你们同行,也有个照应。”谈歌言毕,还故作可怜地加了一句,“你们……会嫌我累赘吗?” 这回没等孟进之开口,宋天敬忙一拍胸脯道:“怎么可能!谈姑娘你知书达理,又是孟大哥的救命恩人,我们谢你还来不及呢,怎么会嫌弃你?你放心,你此次跟我们同行,我们一定会保护你的。” “是啊,我们一定会保护你的。”不同于宋天敬夸耀的神情,孟进之说这话时,多了几分郑重。 谈歌浅浅一笑,“如此真是太感谢了。母亲那里我会修书一封禀明情况,接下来的旅程,就要劳烦大家照顾了。” 孟进之和宋天敬的脸上皆是笑意,殷勤的要帮她提行李。 试问,谁不希望自己的队伍里多一个温婉可人的美少女呢? 程松雪在路过她时,满眼笑意地瞧了她一眼。 得知孟进之他们会经过梁州,正好刘大成也要回明义堂,两行人便在门口打算一起出发。 谈歌知道徐叔夜为什么隐瞒了见到刘大成的事,一来这事不关他们的事也没有危害到他们,二来刘大成跟孟进之算是兄弟,刘大成没主动说,八成就是不想让他们知道,他又何必拆穿呢。 几人收拾好东西准备上路,才出客栈,便见一个红衣女子打马而来,正正好停在几人面前。 燕七娘? 行云镖局一事才过去几天,她怎么会来这里? 他们认得燕七娘,燕七娘可不认得他们。随手将马儿交给了跑堂的,准备进店吃点东西。 “妖女!哪里跑?!” 一个青年男子骑马从镇口追来,提了剑就要来杀那燕七娘。 燕七娘无奈地嘆了口气,足尖点地,一跃而起,后退了十几米。 男子握剑紧追,快速攻了上去。锋利地长剑直朝燕七娘的胸口刺去,但两人武功悬殊,燕七 娘两指一夹,便制得那男子的剑动不得半分。 “你追了我一天一夜了,你不累我都累了。”燕七娘懒懒道。 “妖女!你杀了我大哥,我定要你偿命!”男子咬牙道,剑身一番,挣脱燕七娘的钳制,改勾刺而去。 燕七娘身子一闪,轻松踩在那剑头上,连带着握剑的男子也被摔倒了地上。 “我早跟你说了,你大哥死有余辜,怨不得我!你若再要纠缠,休怪我不客气!”燕七娘松开脚,转身欲走。 那男子哪里肯放她走,提了剑又攻上去。 燕七娘见他不死心,轻笑一声道:“既然你决意赴死,那我便成全你!”话音未落,腰间的软鞭已经飞出,飞向空中的那一剎那,鞭子上隐藏的倒钩突然立起,直朝那男子抽去。 燕七娘这一鞭子对准了男子的脖子,若是打中,怕是男子的半根颈子都要被生生勾断。 行云镖局一事,虽说不清究竟谁对谁错,但若不是燕七娘在婚礼上捣乱,说不定也不会将吕崇武和那锦娘活活逼死。孟进之心中本就对她有了坏印象,哪还容得他再造孽? 当下捡起一块石子奋力掷过去,打偏了鞭子的方向,使得鞭子没能抽在男子的脖子上,而是偏到了手臂。鞭子“嘶”得一声划破衣袖,扯下一大块肉来,男子的手臂瞬间变得血肉模糊。 燕七娘刚反应过来,孟进之已经拔了剑朝她袭来。燕七娘没摸清对方的身手,第一招险险避过。 疾风剑之所以叫疾风剑,是因为它出剑速度极快,如疾风闪电一般。燕七娘的长鞭是中远距离武器,而孟进之的剑是专打近战。 一柔一刚,一远一近,交起手来倒难分胜负。 孟进之挽着剑花想要逼近,可燕七娘的鞭子仿佛长了眼睛一样,无论他刺那边,总能适时地缠上去,将距离拉开。长鞭的上的倒钩撞击在闪着寒光的长剑上,“叮叮”地闪着火花。 第23页 二人势均力敌,缠斗了一百多招也没分出结果。躺在地上的男子急了,从怀中掏出几枚暗器就朝燕七娘掷去。燕七娘正对着那男子,眼见暗器飞来,手上的鞭子却被孟进之的剑阻住,分不开手。就在她以为死期将至的时候,一人飞身而出将那暗器全部打落。孟进之听见声音停下攻势回头去看,却是宋天敬阻止了那男子偷袭。 燕七娘冷哼出声,瞪了一眼那男子,而后朝宋天敬道:“你这个人情我记下了,他日必定还你。”说罢飞身而去。 第十三章 江湖上比武,最忌讳偷袭。他跟燕七娘的打斗虽算不上切磋比武,但暗箭伤人着实不光彩。即便那暗器不是孟进之射的,这样的事传出去也不好听。孟进之觉得仿佛被人打了一下后脑勺,朝那男子道:“我好心帮你,你这是何意?” 男子也自知理亏,可是他报仇心切,一时没想那么多,起身朝孟进之致歉道:“实在对不住。那妖女杀了我大哥,奈何我武功低微,没办法替我大哥雪恨,方才情急之下,才……”男子不知怎么做才好,干脆跪下了,“少侠若是生气,但可一剑杀了我。” 孟进之心中有怒,懒得与他多说,只道:“你不必跪我快些起来吧。” “少侠不原谅我,我就不起来。” “行了,你手上伤的不轻,不及时治疗,这只手就要废了。”孟进之看向宋天敬,问他有没有金疮药。宋天敬的包里有一些,可他不齿此人行为,只当没听见。孟进之看出了他的态度,继而转向刘大成。 刘大成现在脑袋还是懵的。先前看孟进之对阵精诚武馆的人时,因为水平差距过大,没有显示出他的本事来。这会子他跟燕七娘的打斗,可着实让他开了眼。就是他们堂主,在孟进之剑下怕是也过不了十招。想他们原是一样的,如今却是云泥之别,刘大成心中忍不住生出几分苦涩来,对孟进之的态度也有些冷了下来。 还是刘大成的几个手下看着他是自家头儿的朋友,为了讨好刘大成屁颠屁颠地松了金疮药过去。他们还不知道,这马屁已经拍到马腿上去了。 那男子的手臂伤得很严重,不是一点金疮药就能解决的。这镇上的大夫大多都是些乡野郎中,治不了这样的伤,所以男子便被他们带着一起去了梁州。 “看你的身法,你是七星连环坞的人?”程松雪骑在马上问道。 那男子伤重不能骑马,所以被安排在板车上,由刘大成的手下架马拉着。 “姑娘好眼力,在下正是七星坞‘勇’字门下弟子上官雷。”上官雷想要抱拳,一抬手被疼得倒抽一口凉气。 程松雪只勾勾嘴角,不再言语。 七星连环坞地处东海,靠的是当水匪起家,曾经是当地的一大毒瘤。后来门派逐渐发展壮大,成了地头蛇,再加之有了些声名,也很少干那些抢劫行船的事了。七星连环坞分“仁”、“义”、“忠”、“勇”、“信”、“智”、“商”七门,分管派中不同事物。上官雷所在的“勇”字门专司派中弟子武功修习。不过看上官雷这三脚猫的功夫,七星连环坞怕是用不了几年就要从二流门派跌到三流门派了。 “你说那燕七娘杀了你大哥,这是怎么回事?”孟进之稍勒住缰绳,回头问道。 一提起这事,上官雷便面露忧愤之色。 “实不相瞒,我上官家本是,家中有些薄产,在乡间日子过得倒也可以。爹娘过世之后,我大哥上官毅便接手了家里的产业。就在我十岁那年,大哥从城里买回来一个八九岁的女童,打算当童养媳养着……” 童养媳这事并不少见,许多城里的富贵人家都会有,更何况是乡野之间。 “那女子便是燕七娘?”程松雪一针见血。 上官雷无奈地点点头,“虽说是买来的,可我大哥对她关怀备至,从不曾亏待她半点。念着她年纪小,连碰都不曾碰一下。可那妖女偏偏恩将仇报,到了我家不到三个月便跟一个男人跑了。我大哥气不过,就找了些江湖人发了悬赏,可是还是没找到人,最后只得作罢。本以为这事到这里也就结了,谁会想到那妖女竟然带人来将我大哥杀了。” “后来我发誓要为我大哥报仇,便投入了七星坞,为了就是有一天能学成武功,以报杀兄之仇!谁知那妖女武功竟如此了得,我……”上官雷说不下去,深深地嘆了口气。 以他现在的水平,就算再练一百年恐怕也不是燕七娘的对手。 梁州城又名兴元府,地处汉中地区,北界秦岭,南界大巴山,因其特定的盆地地形,使得这里降水丰富、气温适宜,素有“西北小江南”的美称。关中地区地势险要,从古至今都是兵家必争之地,故而在这里官府的守备力量要比其他地方强上许多,这也就是为什么他们一行人一进城就能看见巡城的士兵。 梁州城毕竟不同于天水城那样的小城,无论是街道、建筑还是人口,都比后者要阔大许多。繁忙的街道上人来人往,皆是标准的中原打扮,窄袖小靴异域胡人屈指可数。排列有序的摊点中,还有许多是售卖鲜花蔬果的,这些鲜花蔬果都是在气候湿润温暖的环境中才能生长的,有此可见这“西北小江南”称号所言不虚。 第24页 刘大成将他们送到了城中一间名为“运亨”的客栈后就带着手下离开了,昨天刚遇见那会儿打包票说的他们一到了城里吃喝住行一应全包的话也没了下文。谈歌倒也不是贪图这些小便宜,只是觉得这个人的脸未免翻得太快了些,又联繫到他昨夜的奇怪举动,总觉得有种不踏实的感觉。 这里的客栈与他们之前住过略微有些不太一样,除了有大堂楼上的客房,客栈的后面竟然还有单独的院子可选。那院子呈四方状,东北西三面各有一间屋子,虽然不大,但比起门挨门二楼,可要宽敞许多。几人看过之后就直接定下了院子,一是为自己住着舒服,二是上官雷正受着伤,住在二楼人进人出,擦着碰着反倒不好。 上官雷的伤比想像的要严重许多,左大臂处缺了一大块肉,除此之外,伤口周围还有很严重的撕裂伤。大夫来看时连连摇头,还好鞭子上没有带毒,不然便是神仙也回天乏术了。这种创伤没有别的治疗方法,只有包扎后细细调理,等着肉自己长回来。 不过上官雷也算是一条汉子,清理伤口的时候一声也没吭,为了怕麻烦孟进之他们,连后来的药都是自己去煎的。 谈歌简单收拾好行李之后正赶上饭点,掺杂着各色食材的香味从四面八方飘到院子里。她顺着味道,一路跟到了大堂。 “谈姑娘,你怎么才来啊!这里这里!”才走近大堂,就看见宋天敬在朝她招手。 “抱歉,我来晚了。” “还有一个呢?”谈歌还没坐下,宋天敬就忙不迭问道。 “程师妹没跟你一起出来吗?”孟进之提醒道。 谈歌环顾了一下,果然就只差她跟程松雪了,于是道:“我去叫她吧。” 程松雪就住在谈歌隔壁,她的房门虚掩着,风一吹,就自动开了大半。 “谁?!” 程松雪警觉地抬头,一把扯过案上一张纸将什么东西盖住了。 谈歌见她这幅样子,赶忙转过身去道歉。 程松雪静了一小会儿,朝谈歌道:“算了,你转过来吧,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谈歌有些犹豫地转过去,程松雪将那白纸揉一揉随手丢了,露出案上平铺着的东西来。 那是一幅画,一副工笔人像,画还没有完成,只勾勒出了大致的形状。再看案上的其他东西:笔墨、颜料、镇尺,皆是作画的用具,看来程松雪是在画画。 谈歌走进那幅画,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又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指着那画道:“这不是……” 这不是徐叔夜吗? “你看的没错。”程松雪坦然道。 谈歌眼眸流转,露出瞭然的神情。 程松雪忙道:“你别多想啊,我没有要跟你抢的意思,我此举是有正当理由的。”说着,从包袱中取出了一小卷包裹得好好的羊皮画轴,展开在她面前。 那画轴里卷着三幅画,分别画着两女一男。谈歌只认得其中一个,那便是燕七娘的肖像。不过这画只是模形状貌,并没有勾勒出燕七娘的□□,所以她一开始还有些不敢认。 “燕七娘你是见过的,我就不多说了。这一张呢,是蜀中唐门的大小姐,唐宝音。”程松雪颇为得意地举起另一个女子的肖像。 那画中女子背手而立,手上捏着一朵紫色的牵牛花,长及小腿的乌发编成了许多小辫,用彩色的细绳繫着,看着娇俏又活泼。那女子不过十二三岁,弯眉杏眼,琼鼻玉肌,面若桃李,笑如春风,但看画便知定是一个不可多得的美人。 “那这个呢?” 谈歌又指向另一张男子的肖像。 画中人一身秋色衣袍,衣襟微微坦开,露出两根优雅纤美的锁骨。男子斜倚在山石之上,一手撑头,一手握着酒壶,呈醉饮之姿。尽管没有山水松石的映衬,可只要一瞧那人,便能感受到他自在洒脱的气度来。 “这个呀,这是我师兄,纪十五。”程松雪见谈歌看好了,就把画卷小心收起来用羊皮包好。 那三幅画上的男女,皆是少有的天人之姿,谈歌看完之后,感觉整个人都好像清爽了许多。 “你画这些是要做什么?”谈歌觉得,自己曾经见过的许多她认为好看的人,在这三个人面前都失了颜色。 程松雪得意地挑了挑眉,“这就是我先前一路北上的原因,什么替我师父赴宴都是顺带的,主要还是搜集这些……”她说着斜斜地勾起了嘴角,在谈歌耳边悄悄道: “美人!” 第十四章 一说起她的江湖美人榜,程松雪就打开了她的话匣子。 “我看过许多江湖上传言的美人,除了唐宝音,其他都算不上名副其实。尤其是那个什么万花教的掌教,江湖上传言她天生异香,一双鸳鸯眼摄人心魂,面纱下面那张脸更是倾国倾城。传闻那么好听,我的天!真人差点没吓死我!” 程松雪越想越气,简直要翻白眼。想她为了一睹万花教掌教的真容,冒死潜入万花教,差点把命都撂在那儿了,结果就给她看那种货色? 鸳鸯眼倒真是鸳鸯眼,可那三角眼形配上不同色的眼球,怎么看怎么奇怪。她平时都带着面纱,远看还不觉得有什么,走近摘下面纱再看,那张血盆大口简直能吞下一个人!还有什么天生异香就更是扯淡,她是因为有狐臭才不得不用大量香粉掩盖,每每一出汗,那酸爽,不敢相信。看了那掌教她才知道,这江湖上的传言有多么不写实,也越发得让她觉得自己的任务十分重大。 第25页 “所以,你搜集这些是想……” 收拾好东西的程松雪拍拍谈歌的肩膀道:“你不了解我们君子门所以不知道,我们啊专门搜集江湖上的各种信息,大到国家大事,小到鸡毛蒜皮,都逃不过我们的情报网。我搜集这江湖美人榜,为得就是扫清虚假传闻,还大众一个真相啊!” 听起来倒是挺有道理的,只不过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谈歌拿起案上方才慌忙之中被晕染的半成品,也来了兴致,朝程松雪道:“先前你帮了我,我欠你一个人情,不如我给你重新画一幅,就当还这个人情如何?” “你会画画?”程松雪两眼闪出光芒,惊喜道。 “学过一些。”谈歌点点头。 当然,这只是她的谦虚之词。 程松雪正愁自己的画功画不出□□,这回来一个主动请缨的,自然一口答应了,立马准备好笔墨纸砚,在一旁伺候着。 谈歌提了笔,本想画徐叔夜常穿的那一身青衣打扮,可刚要落笔的时候,昨夜散发的样子又浮现在眼前。他的稜角分明,头发全部束起的时候这一特点变得突出,虽有一股清俊之气,但论惊艷,还是散发的好。 要画一幅传神的人像并不容易,耗上好几个时辰也是有的,还好程松雪要的都是小像,画起来要轻松许多。不过半个时辰,谈歌便画好了。 程松雪拿到画的那一瞬间差点没认出来,画上那墨发四散,侧身玉立的男子是徐叔夜?没想到他换一个造型,更令人惊艷。 “你……你怎么会想起来把他画成这样的?”程松雪捧着画,简直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一笔一描不但画出了徐叔夜惯有的气质,还勾勒出了一些旁的,她不曾见过的美来。 谈歌张张嘴想要将那晚的事情说出来,可又觉得若是说出来了难免招来不必要的麻烦,所以只道:“就是……想着他或许更适合这样的。” “是吗?”程松雪八卦地拍拍她的肩膀,“还是说你们之间有什么进展,不方便告诉我?” 披头散发,除了睡觉的时候,谁会披头散发的呢? “你想多了。” 未待程松雪的坏笑更浮夸一点,谈歌转头离去。 两人到达大堂的时候,原本的位置早换了一拨人。 “看来他们已经吃完了。”谈歌摊手。 “吃完了正好!走,我带你去尝尝这儿的特色小吃去!”话还没说完就拉着谈歌往外走。 两人在街上晃荡了好一会儿也没找到程松雪强推的小吃,最后实在饿得不行,一人买了一串糖葫芦打算先垫一垫,既抵饱又不占肚子。 梁州城内有一条水道,水道两旁是分庭而立两栋红楼,红楼高直,中间仅用一条细长的天桥相连。长达四五层楼的彩色灯笼连成串,挂在了天桥两边,绵延数十米,从河道向上看去,七色光芒交相辉映,倒映在粼粼的河水上,简直像入了画境一般。 西域也有鲜艷的高楼,但那些大多用的都是油彩,到了晚上就失了颜色。这样的木楼彩灯在江南并不少见,可对于西域人来说却是很新鲜了。 瘪瘪的肚子还在催唱着空城计,再美的景也没心情欣赏了。两人从河岸边转过身去,却见见街上许多人都在小跑着往街东头那边赶。 “他们在干什么?” 程松雪当然也不清楚,不过她依稀听见有人说什么“要死人了”?便道:“咱们过去看看。” 街边一家搭着小棚子的面摊前满满当当围了三层人,程松雪和谈歌站在后面,除了前排人的后脑勺,什么也看不见。 “这位大哥?发生什么事了?”程松雪扯住一个伸长了脖子想往里挤的大兄弟问道,那人听罢两手一拍大腿,“不知道啊!我就听说这里要打死人了,才赶过来凑个热闹。这会儿不也跟你们一样,没挤进去嘛!” 两人无奈,只得寻了面摊对面一间当铺的屋顶,提气跳了上去。由于大家的注意都被人群吸引过去,所以没什么人看见她们是怎么跳上去的。 程松雪用余光瞥一眼谈歌,她没想到,谈歌的轻功竟这么利落。 到了高处,视野一下开阔了许多。两人这才看清楚,那人群中间,一个女子正用一筒筷子将一个布衫打扮的男子耍得团团转。 许铃玲? 那男子双手双脚张开,头上顶着一个碗,双臂双手各顶两个碗,抖抖索索地不敢让碗掉下来。 许玲玲身后的桌子边还坐着一个人,正是魏衍。他依旧是那般冷冷的,整个人笼罩着一股阴郁的气质。 许铃取了一把筷筒里的筷子,一根一根掷向那男子。她的目标不是碗,而是男子的衣服。已经成功了的几十个筷子顺着男子的体型穿透布衣整齐地排列在两腰边,接下来,就是顶着碗的手臂了。想要用钝头的筷子精准无误地避开身体只射穿紧贴着身体的衣物,不但需要准度,更需要一定的力度,这也就意味着一旦有一根射偏了,筷子就有可能扎进男子的身体。若是在此期间男子身上的碗掉下来了,许铃就用筷子飞速射过去,划破男子的脸。这样的擦伤并不会深,只是故意伤在脸上,毁容是跑不掉了。 那男子因为害怕,身子抖得像个筛子,手上头上的碗放了又掉,掉了又放,不过一小会儿,整张脸就已经满是鲜血了。 第26页 围观的人中,每个人的反应都不尽相同,有的见男子实在可怜,别过脸去不忍直视,有的看这状似杂耍的表演,哈哈大笑拍手叫好。唯有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跪在许铃玲脚边不停地磕头,求她放了自己的儿子。那老妇看起来已有花甲之年,身上的衣破破旧旧,腰间繫着一条藏蓝色的围裙,看样子应该是这面摊的老闆。许铃玲每掷出一筷子,老妇便哀嚎一声,那哭声悽厉,直如剜心一般。 上次在天水城,许铃玲出言不逊,程松雪已有不满,但碍于门派情面未曾与她争执,如今见她在大街上公然戏耍手无寸铁的百姓,心中火气顿生,在许铃玲掷出筷子的那一刻,纵身一跃朝面摊飞去,手中的糖葫芦将那根筷子拦腰截断。许铃玲还未反应过来,程松雪已然近身,眼看就要扣上她的脉门。电光火石之间,一股凛冽的剑气震开了程松雪的手,许铃玲趁机抽手回身,闪开了数米。 程松雪本没想真对许铃玲怎么样,不过是想吓吓她,但魏衍却拔了剑,她当然也不甘示弱,抽出腰间的短刀对了上去。君子门素以轻功见长,而轻功最讲究身法,故而君子门的人选择的要么是暗器这种长距离的武器,要么就是程松雪的这种打贴身战的武器。魏衍的剑在□□棍棒面前算是短距,在短刀面前却算长距,他的剑想要发挥威力,就必须拉开一定距离。 归园庄的剑法招式不多,主练内气,看似普通至极的招式,却能发挥出令人惊嘆的威力。这既是优点又是缺点,优点在于它以不变应万变,交起手来稳定性强。而缺点则是单一的招式导致在身法方面并不灵活,碰到君子门这种主练身法,如游蛇一般的对手,就像被线缠住的老虎,空有一副爪牙。 程松雪时而攻下盘,时而攻上身,每次魏衍要转变招式时,她早已换了攻击的目标。锋利的长剑在此刻不但不能有所助益,反而成了累赘,魏衍索性折过剑,让剑身贴着自己的手臂,用剑柄来接程松雪的短刀。他不攻只守,待摸清程松雪的套路后,猛地后退一步,然后瞬间将剑头翻转过来,正对她的喉头。寒光惊闪,程松雪躲避不及,借着脚尖一点力提气向后一弹,将短刀当做回环镖沿着弧线朝魏衍扔过去。 这一切,都发生在眨眼一瞬间。 待人们再看时,程松雪短刀回手,一缕发顺着衣裙飘然而下,魏衍长剑归鞘,袖臂大开。 鲜少见过江湖人的打斗的围观群众皆看得目瞪口呆。 从表面上看,似乎是打了个平手。但懂武功的人都知道,是魏衍略胜一筹。程松雪的短刀伤得再深也只是手臂,魏衍的剑气伤得再浅,也是脖颈,是动脉。两人最后一招皆留了余地,不然魏衍破得不会是衣服,程松雪断得也不会是头发了。 像是很惊讶有人能与自己一战,魏衍深如寒潭的眼睛里泛起了波澜。 第十五章 “师兄?!”许铃玲惊呼上前,待看清魏衍并未受伤后,朝程松雪吼道:“你三番两次与我们作对,究竟是什么意思?!” 程松雪笑道:“什么意思?我还要问你们是什么意思呢?身为习武之人,不思以所学之术除暴安良就算了,还仗势欺人!如今还有脸问我是什么意思。呵,小妹妹,你这么狂,你娘知道吗?” 程松雪这张嘴,怼起人来丝毫不给对方留半点反击的机会。许铃玲是许无竟的女儿,在归园庄也是没人敢惹的主,哪里碰到过这样的事?想要拔剑教训教训她,又想着连师兄都没能赢了她,自己就更打不过了,只能怒道:“你少在这里含血喷人!你凭什么说我们仗势欺人?明明是你在助纣为虐!” “哼!人就在这里,你还要狡辩?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程松雪说着转头去找方才那被欺负的男子,回头一看,人早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她的心中顿时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见程松雪表情微变,许铃玲得意地怪笑道:“被你这么一搅和,人早就跑了。那厮为了弄钱去赌,在家里翻不到就上街来殴打老母亲,还用瓷碗割破了他娘子的脸。你救了那种畜生,还以为自己做了好事吗?真是可笑!” 围在里层的群众多多少少知道些内情,你一言我一语的也将事情说了个大概。许铃玲没有撒谎,那男子确实是一个泼皮无赖,三十好几了还不务正业,成日游手好闲,吃喝嫖赌,样样都沾。因是老来得子,老母亲对他溺爱有加,不但不加以劝阻,反而帮着他擦屁股,最后落了个年逾花甲不但不能享天伦之乐,还要上街摆摊讨生活的下场。今日之事,也是那无赖挑出来的。因为怀疑老母亲藏了私房钱不给他,所以把瓷片架在他娘子的脖子上,扬言老东西若不把钱交出来,就要把人杀了。可怜他老母亲存了半辈子的钱才买来这一个媳妇,若是死了他家就要绝后了,可她偏偏又拿不出钱来给儿子,急得又哭又喊,不知怎么办才好。恰好此时魏衍和许铃路过,见那人质脸上已经被划了一道口子,拔剑而去,三两下就将那无赖制服了。再后来,便如程松雪和谈歌看到的那样了。 听说有人闹事,巡逻的捕快也赶了过来,稍稍向周围人了解了一下情况,弄清了面摊前僵持的几人皆是不知内情的外地人,上前劝了两句便让大家都散了。 “说实话那混帐东西已经不是第一次干出这等事来了,可他那老娘护着,我们没办法,只能随他去了。”一个捕快打扮的中年人站到程松雪和许铃玲中间调停道:“我知道,你们年轻气盛又都是练家子,抱着一颗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心是对的。现在误会都解开了,就各自回去吧!以后动手之前问问清楚便是了。” 第27页 像是见惯了这种事儿,那捕快说完便带着手下撤队继续巡逻去了。 程松雪不是那种拘泥于面子和身段的人,从小她就知道,错了就该道歉,况且今日的事确实是她理亏,虽然心中有些不情愿,还是朝二人赔了礼。 “今日是我鲁莽,误会了二位,对不住了。” 许铃玲见程松雪服软,越发趾高气昂了起来,“一句对不住就行了?你刚才不还喊得挺响吗?怎么现在不喊了?有句话怎么说来着?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像你这种是非不分的人,也就只配待在君子门这种乱七八糟的门派里了!” 程松雪自己做错了事,任凭旁人怎么说,她认。可若是非要牵扯到君子门,她便无法再忍了。 许铃玲刚要接着骂,一柄精巧的短刀森然架在了脖子上。这一次出手,快得连魏衍都没反应过来。 程松雪用刀锋抵住许铃玲的咽喉,冰冷的触感从颈间传来,吓得许铃玲连吞咽都不敢了。 “你要是对我有什么意见,尽管沖我来。要是对我们君子门有什么意见,就让你爹来下战书,且看我们君子门有没有在怕!” 程松雪的声音不高,却足够在场的人都听见。许铃只玲觉得浑身都在冒冷汗,哪里敢说一个“不”字。 程松雪和谈歌走后,许铃玲仍是惊魂未定,有些不确定地摸摸自己的脖子,确认没有东西之后才松了一口气。本来她就不喜欢程松雪,这下子梁子结得更大了,她发誓回去之后一定要让爹爹去君子门下战书,杀杀那帮乌合之众的威风! “师兄?”许铃玲见魏衍一言不发,气道:“师兄你在想什么呢?我都被人家那么欺负了,你都不帮我报仇!你还是不是我师兄!我要回去告诉爹!”本来就郁闷的许铃玲一下来了小姐脾气,吼完扭头就走。气沖沖地走出了老远,在原地等了半天,魏衍也没有追过来,心中的怒气更甚了。 俗话说冤家路窄,这话可真是一点儿没说错。许铃玲刚准备回客栈歇着,就在门口碰上了程松雪他们。 孟进之三人身边还站着一位管家模样,带着方帽的老者,见程松雪,立刻上前作揖道:“想必这位就是君子门门主的高徒程姑娘吧?”老者人老眼睛却很准,一眼便将谈歌和程松雪分清了。 “不知您是?”程松雪带着疑惑回了一礼。 “这位是钱老闆府上的李管家。”孟进之走过来道。 钱老闆? 谈歌好像有点印象,莫不是刘大成口中的那个给明义堂从西域带了宝贝,引得明义堂和精诚武馆相争不下的那个钱老闆?她顺势看向徐叔夜,对方却避开了她的目光。 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避开她的目光了,这一路上,他好像都在有意地回避她。和先前的回避不同,这一次他好像显得有些慌乱? 李管家接着孟进之的话解释道:“实不相瞒,近日来,城中飞贼横行,闹得城中人心惶惶。我们府上更是连连失窃,损失惨重,官府一连埋伏了十多天也没能将那飞贼擒获。我家主人听说城中来了几位少侠,特地派我过来请几位少侠帮忙,若能成功抓住那飞贼,我家主人必有重谢。” 程松雪还未开口,就听一个声音道:“呵!找贼抓贼,你们可真想得出来!” 那声音不是许铃玲是谁?方才吃的亏,她到现在还憋着气呢。 那老者道:“姑娘何出此言?” “老人家,你别看他们君子门名为君子就真把他们当君子了,这‘君子’二字,指的可是梁上君子。说得好听点叫梁上君子,说得难听点啊……叫贼!”许铃玲故意将最后一个字咬得很重,恶狠狠地瞪了一眼程松雪,“他们君子门,原都是一群贼!” 确实,许铃玲这次说得还是实话。除了世家子弟,旁的江湖草莽门派起家都不光彩,不是山匪水匪就是强盗飞贼,君子门也不例外。君子门的掌门沈云东绰号夜蝙蝠,师承天下第一快手飞金花。夜蝙蝠年轻的时候跟着飞金花干了不少名震江湖的案子,最出名的当属潜进皇宫,将皇帝盖私印的玉玺偷出来玩了几天。后来飞金花金盆洗手,夜蝙蝠也跟着没了消息。数年之后,江湖上冒出一个专门买卖消息的门派,那便是早期的君子门了。夜蝙蝠虽然改了名字,但江湖中人看君子门弟子的身手也能猜出一二。沈云东虽然不承认,不过这在江湖上算是公开的秘密了。 “许姑娘!” 一直未曾开口的宋天敬突然叫住了许铃玲,众人的视线也都落在他身上。 许玲玲这般跋扈,他实在忍不了了。 “听说归园庄是将门之后,不知许姑娘的父兄可曾带兵打过仗,为国家效过力?”宋天敬怒目道。 许铃不知道她没头没脑地是问些什么,大声道:“自我太爷爷解甲归田之后,归园庄便再无涉足朝堂政事,又何来带兵打仗一说。” “你说君子门的前辈曾经做过梁上君子,所以门人都该是贼。那么你们归园庄的先人是将军,后人也都该是咯?但如今你们却不思为国家尽责,反倒有闲心在这里恶语伤人,真是有辱门风!”宋天敬怼道。 许铃玲当下变了脸,两条柳眉倒竖了起来,指着宋天敬“你你你”了半天也驳不出半个字,只得一跺脚跑开了。 第28页 大获全胜的宋天敬得意地回头朝程松雪眨眨眼睛。 程松雪很感谢宋天敬,君子门的来历是她不能反驳的,许铃玲也是看准了这一点才敢如此嚣张。 程松雪第一次觉得,有这样的朋友,真好。 君子门和归原庄的前尘旧事,李管家一个老管家自然是未曾听说过。他家主人只让他请几位少侠帮忙,他跟着照办就是,旁的是是非非又与他有什么关系?老者趁着空档朝孟进之等人道:“今日之事,还望各位少侠好好考虑考虑,老朽这就先告辞了。” 孟进之送道:“李管家慢走。” “那位钱老闆怎么会知道我们?”程松雪问道。 “是明义堂的堂主和精诚武馆的馆长向钱老闆推荐我们的。”孟进之回答道。 明义堂知道他们倒不奇怪,刘大成是孟进之的旧识,路上这事儿自然会说予堂主听。只是精诚武馆不是素来与明义堂不对盘吗?昨天还大打出手,怎么这会儿又会联合起来向钱老闆推荐他们? 程松雪的疑虑也正是众人的疑虑,这事儿有些蹊跷,他们也弄不清楚。 “那飞贼的事情,你们打算怎么办?”程松雪问道。 孟进之虽和刘大成有交情,但也不是个冲动的。梁州城是官府管辖的重地,飞贼一事理应交给官府来处理,他们都是江湖人,没必要平白跟官府扯上关系。再者,他们是外来人,对于明义堂、精诚武馆还有钱老闆这三方之间的关系不甚了解,贸贸然掺和进去,怎么看都是不一个明智之举。 孟进之说出了自己的顾虑,宋天敬倒不以为然。 “若是官府那帮人有用的话,钱老闆还用得着来找我们吗?你没听李管家说啊,埋伏了十几天连个人影都没见着呢!那飞贼既然能在这么多人的眼皮子底下犯事儿,就说明他肯定不是等闲之辈。说不定,就是昨天晚上从咱们房顶上过的那个人呢!”宋天敬无意间点到,恍然大悟,“对啊!不是说昨晚那个人轻功很高吗!飞贼不都是靠轻功吃饭的吗?” 宋天敬此番离家,除了想自己闯闯,更想闯出些名堂来,好向宋云澜证明,自己不是光会享乐的富家公子。此事就是一个绝好的契机,若他们能一举抓住飞贼,这等善举必然会传到他爹耳朵里,江湖上的人也会对他刮目相看,不敢在背后里议论他不过是会投胎罢了。 听到这里,徐叔夜才总算提起一点兴趣。 “我也觉得那飞贼和昨天夜里的是同一个。”程松雪道,“我们君子门素来以轻功闻名,如今出了个轻功如此了得的飞贼,江湖中人一定会怀疑到我们君子门头上,只有抓住那飞贼,才能证明我们的清白。” 程松雪固然有程松雪的道理,可这件事情牵扯到的不仅仅是飞贼,还有明义堂和精诚武馆以及那个可疑的钱老闆。从昨夜刘大成和手下的对话来看,他们要争夺的是一个叫做《易骨功》的武功秘籍,而这本秘籍很有可能是被钱老闆藏起来了。明义堂和精诚武馆本就是为了这个东西互相残杀,如今迅速和好,八成也还是为了那秘籍。再联想到飞贼,一切都好像解释的通了。 钱老闆藏起来的秘籍被飞贼给偷了! 五个人中,两个人都投了贊同票,孟进之又将目光转向谈歌。 “谈姑娘,你觉得呢?” 第十六章 她自己的事情都快忙不过来了,哪有闲心掺和旁人的事?于是便道:“我听你的。” 孟进之心中一动,蓦地觉得自己肩上的分量重了许多,有了一种被依赖的感觉。 “现在二对二平,就差最后一票了。”宋天敬期盼地看向徐叔夜。 本来答应与他们同行除了想摆脱谈歌,还希望能够从宋天敬身上得知些有用的消息,可如今谈歌没甩掉,宋天敬又一问三不知,照理说他也没有理由再跟他们同路下去了。可昨夜那种奇怪的感觉令他难以释怀,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可又说不上来。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谈歌和他一样,都不想惹麻烦。 最终,徐叔夜投出了他那至关重要的一票,宋天敬程松雪方占了上风。 比起麻烦,他更讨厌看到戏耍他的人如意。 早先出来吃饭的时候,上官雷因为手上有伤便躺在房里休息了。如今他们回来,见他房中灯还点着,孟进之就想着去看看他可有好些。谁知房间里竟然没人,他等了好一会儿也没见上官雷回来,心中隐隐有些担心。 “这么晚了,他伤得这么重,会去哪儿了呢?”孟进之拧眉道。 “会不会又去找燕七娘报仇了?我看他那个架势,好像就是死也要拉着燕七娘一起陪葬呢!”宋天敬道。 程松雪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你说话前能不能动动脑子,上官雷又不知道燕七娘在哪儿,怎么找她?” “这个……”宋天敬觉得她说的似乎有些道理,又道:“那会不会是燕七娘来找上官雷了? 来斩草除根?燕七娘又没有受伤,也许正暗地里跟着我们来了梁州呢?” 这倒是有可能,那个镇子里梁州最近,燕七娘也在这里的可能性很大。 “还是出去找找看吧。”孟进之权衡道。 其实上官雷和燕七娘之间的恩怨与他们一点儿关系也没有,但他们既然救了上官雷一次,突然撒手不管似乎也不大好。无论那两人最后结果如何,他们这样也算尽力了,以后旁人也说不了什么闲话。 第29页 谈歌可不是来中原行侠仗义的,她懒得掺和这档子事,兀自回房了。徐叔夜显然也对上官雷的事没什么兴趣,转身走了。方才被许玲玲一闹,程松雪心情不太好,就没跟着去。 只剩孟进之和宋天敬两个人,一人往东一人往西,他们既不了解上官雷也不了解燕七娘,更不知道该从何找起。宋天敬找着找着便没了耐心,准备打道回府。 汉中地区不愧被称之为“西北小江南”,即使是入了夜,也一点儿都不冷,河风吹在身上,反倒有一种舒爽的感觉。 宋天敬信步走在河岸边长着青苔的石板路上,不远处便是夹岸而立两座灯楼。夜渐渐深了,河道安静了下来,可这灯楼却是刚刚甦醒。一格格排列整齐的窗棱里散射出橙黄嫣红的光,像一排排密密匝匝的丝线,最终消失在漆黑的夜空中。窗口处,间或闪过一两个人影,也是声色旖旎。 他是世家子弟,却不纨绔,他去过这种地方,却不沉迷。宋天敬本来没有在意,直到眼角的余光扫到两楼中间的天桥,那上面赫然坐了一个红衣黑发的女子。 认出那女子便是燕七娘,宋天敬提气跃上了天桥。燕七娘见他飞身过来,既不逃也不躲,神色如常的坐在天桥的栏杆上,仿佛在等他过来。 “燕七娘,上官雷呢?” 宋天敬停在了栏杆里面,朝燕七娘问道,语气不自觉地带了些严厉。 燕七娘大半个身子都在栏杆外,在空中荡着腿,轻笑一声道:“不是你们救走了他吗?怎么又来问我?我怎么知道他在哪儿?” 天桥的下方就是河道,为了能让稍大一些的船只通过,这天桥建得比平常高处数倍,燕七娘这样坐在栏杆上,一个不小心就会掉下去。宋天敬想让他进来说话,又觉得自己真是可笑,以燕七娘的武功还会让自己掉下去吗?就算是掉下去了,她也一定不会摔着。 “这么说你没杀上官雷?”宋天敬略略松了口气。 “他若是非要来送死,我也不是不能成全他。只是现在排队的人很多,我劝你还是先让他拿个号。” 燕七娘说得随意,好像只是在陈述一件平常至极的事一样,宋天敬一下就怒了。 “你这个人怎么能把杀人说得如此轻松?” “杀人本来就很轻松,不是吗?”燕七娘扭过头来看他,“我猜你一定也杀过人吧?你自己说,是不是就是一刀的事?” 出乎意料的,燕七娘的眸子很诚恳。彩色的光晕映在她脸上,照射出动人心魄的美来。宋天敬慌忙别过脸去,不敢再看,心中如人擂鼓,“咚咚”跳个不停。若不是燕七娘的话太过惊世骇俗,他真要被她迷惑了去。 “我……我杀的都是该杀之人!”宋天敬连声音都变了。 “巧了,我杀的也是该杀之人。”燕七娘从栏杆上跳下来,靠在宋天敬身边。 “吕崇武是该杀之人吗?他……”宋天敬想要反驳,猛地一回头发现她靠得这么近,赶忙挪了挪,空出一些距离,“他也许做的是不够好,但与点苍联姻也不他能够决定的,从始至终,他都没有辜负那个叫锦娘的女子不是吗?” “吕崇武是自杀死的,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又没动手。”燕七娘不以为意道。 “你不杀伯仁,伯仁却因你而死!” 被你间接逼死的就不算是你杀的了吗? 见燕七娘不以为然的样子,宋天敬索性换了一个道:“那上官雷的哥哥呢?他总是你杀的了吧?” 说道上官毅,燕七娘才微微冷了下来,轻声道:“他死有余辜。” “怎么就死有余辜了?人家把你从牙婆那里救下来,好生养着。你不思回报跟别的男人跑了也就罢了,为什么还要回来杀了人家?” 燕七娘轻蔑挑眉,“上官雷是这么跟你们说的?” 宋天敬听了这话,有些心虚道:“难道……不是吗?” 莫非这其中还有别的什么隐情? “呵”燕七娘转身爬在栏杆上,望着脚下静静流淌的河水道:“那些陈年旧事我本不屑提, 但你也算救过我,说出给你听听倒也无妨,免得你们当了别人的刀剑还不知晓。” “你……这话什么意思?” “没错,上官毅是把我从人贩子手里买了来,但你说什么?好生养着?”燕七娘冷冷笑道,“给饭吃,给水喝,给衣服穿,就叫好生养着了吗?若真是这样,上官毅前几个夫人是怎么死的?” 上官毅曾经有过夫人?这上官雷倒是没说。 燕七娘不用瞧就知道上官雷肯定是对他们避重就轻了,道:“不然你以为以上官毅那样的家产怎么会从外面买来一个女孩子呢?” “上官毅娶过三个夫人,全部都是进门后不满一年便死了,乡里乡间都传他克妻,说上官家有邪祟,都不愿把女儿嫁进去。只有我知道,那里有什么邪祟?他们都是被上官毅折磨死了罢了。我原以为自己也会那样死去,谁知我却命大,遇见了曾经救过我的人,他又救了我一次。我跟着他,从那个鬼地方逃走了。” “既然你们已经逃走,为什么还要折回来杀人?”宋天敬不解。 第30页 燕七娘随手把玩着发梢,轻描淡写道:“我们本没想杀他,是他自己找死,非要找人来杀我们。他觉得那些苍蝇着实烦人,便问我要不要一劳永逸。我说好,这才杀了他的。仔细想来,那算是我第一次杀人了,也正是从那时候我才知道,原来杀人,这么管用。” 燕七娘的话里有两个“他”,一个是上官毅,另一个,想必就是带她走的那个人了。她当时不过只是一个不满十岁的女童,凭她一个人的力量,肯定是躲不过上官毅雇来的众多杀手,但那个“他”又是谁呢? “他是谁?”宋天敬问道。 燕七娘望着宋天敬黑白分明的眸子,他微微上挑的眼像极了那个人,她有一瞬间的晃神,直到宋天敬又问了一遍,才回过神来。 “你只需要知道,上官毅他该死,就足够了。” 如果燕七娘所言非虚,那么上官毅的死确实怨不得她,就是不知道她跟上官雷的说法究竟孰真孰假,宋天敬开始后悔自己掺和进来了。 “既如此,你杀了上官毅也算是报了仇了,就放上官雷一命吧。” “我要真想杀他,你以为他还能活到今日吗?是他自己非要找死,我有什么办法?”燕七娘很是不屑。 这话倒不假,昨天他们也在场,燕七娘一开始确实是没下杀手的。 “那你到梁州做什么?”宋天敬问道。 “杀人。” “你怎么又要杀人?”宋天敬被她气得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 “我说了,我杀的都是该死之人。”燕七娘眯起微微上挑的凤眸,目光凝聚在顺水而来的一艘小船上,朱唇轻动,“来了。” “什么来了?”宋天敬顺着她的方向看去,桥下的水道上果然驶来了一艘船,见燕七娘动身准备跳下去,慌忙拉住她不许她动,“你又要杀谁?他又为何该死?” 燕七娘看他又急又气,誓要问出个所以然来的样子,不禁觉得有些好笑,破天荒地解释了起来:“这艘船里坐的人叫窦年,家中虽不算富庶,但尚可以维持生计,还能有些盈余。可他却亲手溺死了四个女儿,就为了给以后的儿子省下口粮,你说这样的人该不该杀?” 燕七娘杀人从不解释,今天一破例就破了两次。 宋天敬是江宁宋家的公子,从小便被人捧在手掌心,哪里知道这世上还会有这样的事?为了生儿子,就把女儿溺死,这在他看来是不可想像的。 “所以,你还要阻止我吗?” 宋天敬讪讪地松了手,不再管她。 说话间的功夫,小船已经穿过天桥,驶到另一边去了。燕七娘自腰间摸出一把飞刀,朝小船掷去,飞刀自窗而入,随即而来的便是一声惨叫,小船上一下闹了起来。 杀人真的能够解决问题吗?宋天敬不知道,也说不清楚。他忽然觉得,这江湖,这世界,没有他想像的那么有趣了。 第十七章 宋天敬回到客栈的时候,孟进之和上官雷早已经回来了。上官雷就是躺着躺着觉得手臂实在疼的紧,便去找大夫开些止疼的药,没想到大家这么关心他,还特地出去寻他,又是感激又是抱歉。 宋天敬张张嘴想问问燕七娘说的究竟是不是实话,可又觉得没意思,便作罢了,左右他们不再插手就是了。 第二天一早,钱老闆又派人来请了一回,这次他们没有推辞,用过早饭便跟李管家一起去了钱府。 钱府位于梁州城中的繁华地带,三面临街,不与周围的邻宅相连,独自一人占了大半条街,远远的看去,宛如一个体型厚重,四面方正的堡垒。顺着老管家的脚步走去,一进门,便是一座雁翅照壁,照壁的两边与主壁形成斜角,宛若一直振翅欲飞的大雁。照壁上刻瑞兽吉禽,旁边还题着几句诗词。这高达数米的照壁皆由一块完整的石料切割打磨而成,谈歌对石料没什么了解,也分不出好坏,仅从能够寻来一整块如此巨大又完整的石料来看,这个钱老闆必非一般富商。 李管家一路将他们领到了大厅,他们到时,钱老闆早已坐在堂上等候。 那是一个身材微胖的中年男人,戴着一顶商人惯戴的四角帽,生得面阔口方,直鼻疏眉,此刻脸上正堆着笑,一副喜气洋洋的样子。 “几位少侠光临寒舍,真是令寒舍蓬荜生辉啊!” “钱老闆客气了。”孟进之忙道。 “来来来,各位少侠快请坐。来人吶,快将我珍藏的那一罐雨前龙井拿出来,给个几位少侠尝尝。”招呼几人坐下后,钱老闆的目光落到谈歌身上,“不知这位姑娘如何称呼?师承何派呀?” 孟进之、宋天敬和徐叔夜三人他昨晚是见过的,而程松雪一身绑袖小靴的江湖打扮,自然也很好联想到君子门。至于谈歌,她一身淡粉色缎面衣裙,外罩一件白色比甲,梳的又是中原女子的发髻,乍一看去,倒像哪里来的官家小姐。 “我姓谈,无门无派。”谈歌不失礼数地答道。 孟进之见钱老闆的脸色僵硬了一下,起身解释道:“谈姑娘并非江湖中人,她自西域而来,此番是要与我们一同去江南的。” 钱老闆身居商场多年,最懂待客恭维那一套,笑着接话道:“原来是位远方的客人,那鄙人可更要好好招待了。鄙人不才,曾跟西域的延远司做过几回生意,也算是去过几次西域了。不得不说,那确实是个美丽的地方啊!” 第31页 “钱老闆与延远司做过生意?”孟进之奇道。 钱老闆不明所以。 “巧了,谈姑娘正是延远司的人。”孟进之解释道。 本来只是东拉西扯套近乎的话,没想到真的碰上延远司的人了,虽然钱老闆所言非虚,但他前段时间才跟延远司翻了脸,这回就遇上人家的人,难免有些尴尬。 延远司有西域诸国的支持,能与其做生意肯定是稳赚不赔。他们之间原也算是合作愉快,只是他家在朝廷里的亲戚倒了台,进货的渠道也断了,还险些牵连到他自己。秉承着商人的本性,他料准了延远司非要他手里那批货不成,于是将最后一批货的价格提了三倍不止,算是过河拆桥了。虽然最终没有得逞,但这脸皮算是撕破了。 说起这个,谈歌也有些想起来了,那个坐地起价直接导致她来中原寻找新的门路的老闆好像正姓钱。 所谓冤家路窄,说的可不就是眼前这个情况。 “是吗,那可真巧啊。”钱老闆讪讪地端起茶碗,用碗盖拨开漂浮在水上的茶叶,岔开话题道:“呃……这个飞贼的事情,想必各位少侠头听李管家说了,几位可有对策?” “能在重重把守之下行窃,那飞贼的本事想必非同小可。至于具体的,还得先看过现场之后才能判断。” 孟进之说罢,钱老闆便引着众人来到被盗的院子。那院子处于钱府的深处,看起来很不起眼,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个僕役丫鬟的住处呢,偏就是这样一间不起眼的院子,藏着钱府近半数的财富。正对院门的那间屋子装的全是钱老闆多年搜集来的金银珠宝、古玩字画。 几人走进去,发现屋中除了一排排陈列古玩字画的架子,和几十个足以容纳一人的大箱子之外,再无别的摆设。四面窗子全部被封死,用黑布蒙上,整间屋子除了大门再无其他出口。 因着开了门,虽然蒙了黑布,屋子里倒也不算太暗。徐叔夜将这间屋子前前后后扫了一遍,视线在头顶上的屋顶处停住了。外面的太阳很盛,正对着他所站位置的这一小块瓦片间,似乎有些漏光? 屋内盛放物品的箱子都锁的好好的,唯有最靠近门边的一个,锁头掉在了地上。 “啊呀,这该死的贼,昨夜竟又来了一次!”钱老闆厉声咒骂道,一下扑到箱子上,想看看这回又少了多少。 宝箱开启的那一刻,满箱的黄金陡然射出刺目的金光,灼得人险些睁不开眼。 “一百锭!少了足足一百锭啊!” 钱老闆趴在箱子上数着,用手捂住心脏,表情悲痛,简直要哭出声来。 孟进之目测了一下,那些金锭子的大小约莫是一百两,一百锭就是一千两,差不多赶上一个十岁孩童的重量了。寻常小户人家一年的吃穿用度才不过几十两白银,更何况这一千两还是黄金。然而这个箱子此时才空了一半,钱老闆有十几个类似的箱子,孟进之想都不敢想,这个钱老闆究竟有多少钱。 孟进之只觉口干舌燥,有些不自然道:“快……快看看可有别的东西丢失?” “这个飞贼只偷金子,其他的一概不动。每每他来过以后,城郊废巷总会下一场金子雨。”李管家解释道。 “那你们可有将这些金子追回?”孟进之道。 老管家嘆了口气,“哪里还追的回来?我们钱家的金子上虽印了符号,可那飞贼狡猾的很,他将那些金子都切成了一二两的碎金。城郊废巷里住的又都是些无家可归之人,他们捡走了金子,找都不知道从何找起。” “这么说,那飞贼是劫富济贫咯?”程松雪挑了挑眉。 “什么劫富济贫?!我的钱难道就是大风颳来的吗?劫富济贫,富者何辜啊!”钱老闆很不认同程松雪的话,站起身反驳道,说完又觉得自己的语气强硬了些,自己毕竟是找人家来帮忙的,缓了声道:“几位少侠若能帮鄙人活捉那飞贼,钱某必有重谢!” 诚然,富者何辜?每个人的钱来的都不容易,但前提是,这些钱来的要干净。 宋天敬对钱老闆的丑态嗤之以鼻,他们江宁宋家同为巨商富贾,素以清正受贊,其中旁支末梢上也不乏一些不光彩的收入。生意场上的事,父亲从小就教过他,这之中藏污纳垢,他也是很清楚的。这也就是他为什么不愿意留在家中,而非要只身跑到江湖上来了。 看过金库之后,几人又回到大堂,恰好这时明义堂的堂主和精诚武馆的馆长也来了。 他二人同钱老闆客套一番之后,将注意放到了孟进之身上。 老实说,他们几个人中孟进之在江湖上名气最大。他是疾风剑佟一封的唯一弟子,又受到过江湖各路豪杰的赏识,旁人自然更敬重他一些。宋天敬、程松雪、徐叔夜三人的出身比疾风剑有名,但他们本人没什么知名度,许多人根本不知道有这三个人,更不知道他们在门中是什么地位。谈歌就不用说了,压根不算江湖中人。 明义堂的堂主周冠英与孟进之有过一面之缘,佟一封和孟进之能结成师徒还有他一份功劳,光这一点,就够他明义堂出去吹了。更何况昨天听手下来来报,刘大成跟孟进之关系还算不错,所以他这次特地把刘大成带在了身边,想要跟孟进之拉拉关系,以后明义堂招收新弟子也容易些。 第32页 精诚武馆的馆长胡铁拳出乎意料的不是位大汉,而是个身材矮小的老头,蓄着整齐的山羊鬍子,笑眯眯的样子很是谄媚。 “几位少侠果然气度不凡,将来必成武林中流砥柱啊!”胡铁拳奉承道,周冠英也跟着附和。 “孟少侠此次来梁州,怎么也不提前说一声,老夫也好在明义堂备下酒宴,给少侠接风洗尘啊!令师疾风剑佟大侠素来与我明义堂交好,孟少侠你又曾参加过我明义堂的弟子选拔,也算是我明义堂的半个弟子了。以后来梁州,但把明义堂当做自己家!”周冠英堆着笑,用手肘捅了捅旁边的刘大成,刘大成忙道:“是啊是啊!你我兄弟多年未见,不如待此次事了,上明义堂小叙一番如何?” “周堂主刘大哥抬爱了,进之愧不敢当。”孟进之摆手推辞。 胡铁拳在心中冷笑,佟一封不过就是十几年前在明义堂住了一天,周冠英竟然一直吹到了现在。还说佟大侠的高徒是半个明义堂的弟子,呸!真会往自己脸上贴金!人家连你是哪根葱都不知道。 梁州城不是武林中人聚居之地,真正想要习武的人也不会往这里拜师,他们收弟子,招的都是些歪瓜裂枣,左右不过靠这个赚点学费罢了。精诚武馆和明义堂抢生源抢了十几年了,明义堂靠着疾风剑的名头糊弄了不少人,使得精诚武馆一直被打压,这些年更是入不敷出,岌岌可危。这下孟进之又来了,明义堂多了一个吹嘘的资本,精诚武馆只怕会更难维持。为今之计,只有在他们找到《易骨功》之后将那秘籍夺来,精诚武馆尚有一线生机,搞不好还会名震江湖,成为武林大派也说不准。 钱老闆又丢了钱,此时正心急如焚,哪有心情看他们恭维来恭维去,出声提醒道:“几位快请坐,当务之急,还是要想想怎么抓那飞贼才是啊!” 孟进之坐回位子上道:“那飞贼昨夜已经来过,想必这几天是不会再来了,我们还有几天可以商讨商讨。” “要这是这样就好了!那飞贼前前后后也来了七八回了,全部凭他心情。有时候隔天,有时候不隔天,有一次过了半个月又来了。再耽搁下去,我这整个府都要被他搬走了!”钱老闆痛心疾首。 “也就是说,那飞贼今晚有可能还会来。”鲜少主动说话的徐叔夜平静道,明明是带些疑问的字眼,却被他说的很笃定。 “那我们怎么办?”宋天敬开口问。 “还能怎么办,等呗。”程松雪接话道。 “精诚武馆愿全力协助几位少侠!” 见胡铁锤抢在了前面,周冠英不忍落后地殷勤道:“明义堂也愿全力协助几位少侠。” 他们来之前,那间院子就有人把守。除了钱家的护院,还有官府的捕快,现在又多了明义堂和精诚武馆的人,前前后后加起来有一百多个,把以院子为圆心方圆几百米里三层外三层围了起来。 这其中武功稍好着围在那间屋子的四周,两个身手还算敏捷的捕快死守大门。其余人都埋伏在院子外围和到达院子的必经之路上。这些人都是一个时辰为一岗,时刻保持清醒,不让飞贼又任何可乘之机。而孟进之他们则是直接添了几张榻,歇在了两边的侧房中。除谈歌之外的四人轮流守夜,等着那飞贼来。 第十八章 虽然才过了谷雨不久,夜晚却已经有了夏天的雏形,叫不出名字的虫子隐藏在草丛树梢,发出“吱吱”的鸣叫,吵得人心烦。残月在云中时隐时现,也不是消失了多少次又出现了多少次之后,终于从西边移到了头顶上。 程松雪同守门的捕快一起站在门边,站的累了,索性坐在门前的石阶上。她紧了紧身上的衣服,仰天发呆。也不知今夜那飞贼会不会来,但愿不要是她们君子门的人才好。 夜凉如水,程松雪能够清楚地感受到凉气在指尖游走。一阵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冻得她险些打了个哆嗦。 “咔哒” 一个声音忽然传入耳朵,程松雪立即起身,环顾四周,却没有任何发现。守门的捕快对那个声音也很怀疑,像是真的,又像是自己听错了。 程松雪瞬间打起了十二分精神,开始回忆那个声音传来的方向,是…… 屋顶! 程松雪面朝屋子快速向后退,果然有一个黑影正趴在屋嵴上。那黑影见被人发现,从屋顶上一跃而起。程松雪提气而上,紧追那黑影而去,只一瞬间,两人都没了影子。 守门的捕快这会确定不是自己幻听了,大喊道:“飞贼来了!” 一院子的人被这一声惊呼叫醒,宋天敬、孟进之、徐叔夜三人破门而出,顺着那捕快指着的方向追过去。谈歌懒懒地打了个哈欠,半点去追的意思都没有。 飞贼的出现让整个钱府一下闹了起来,院子里满满当当站了几十个人,橙红的火把烧得亮堂堂的,谈歌想睡也睡不着了。 “怎么样了?飞贼可抓到了?”钱老闆连衣服都还没穿整齐,便急急忙忙赶了过来,见只剩一个谈歌,故只能问她。 周冠英和胡铁拳今夜也住在了钱府,这会也赶了过来,所有人都在等着谈歌回答。 然而一切都是显而易见的,飞贼要是真被抓到了,此时应当被绑在院子里才对。 第33页 “不知道,他们都去追了。”谈歌照实答道。 三人脸俱是一耷拉,很是失望的样子。 “可一定要留活口啊!”胡铁拳自言自语道。他的声音不大,却足以让谈歌听见,周冠英和钱老闆见状均是对胡铁拳一瞪,生怕让谈歌起疑。 然而他们极力想要隐瞒的事,谈歌早就知道了,十有八九就是那个什么《易骨功》的秘籍。 短短一炷香的时间之后,宋天敬就唉声嘆气的回来,看见众人期盼的眼眸,摆手摇头道:“速度太快了,我连那人的影子都没看见。”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徐叔夜和孟进之也一道回来了。 “怎么样?可……可抓到了?”钱老闆看两人沉默的表情,自己都觉得希望不大。 “抱歉,我们追不上那飞贼。”孟进之抱拳道。 孟进之都这样说了,周冠英和胡铁拳的心直接凉了半截。 徐叔夜没有猜错,那飞贼果然与前天夜里的是同一个。 孟进之说罢用余光瞥了一眼徐叔夜,先前徐叔夜说那飞贼轻功超凡,他心里是存了疑的,他想可能是四海帮不长于轻功,所以才会有此感想。如今他与徐叔夜一起追那飞贼,才知道他的话原来半点不掺假。他自诩武功轻功在江湖后辈里排的上号,虽比不得君子门,但也不差了,谁曾想跟徐叔夜一比整整慢了一截。连素来不长于轻功的四海帮都比他胜出那么多,这不得不让他觉得有些挫败。 一直到天之将明,东方的天幕隐隐泛出紫红色的光,程松雪才精疲力竭地回了来。她追着那飞贼差不多跑了大半个梁州城,最终还是让他逃脱了。虽然人没抓到,但她从那人的轻功路数来看,可以确定不是君子门的人。只是她没想到,除了君子门,这世上竟有轻功如此卓越之人,以前到没有听师父说起过呢。 “我们学艺不精,怕是帮不了钱老闆了。”孟进之致歉完准备离去。 钱老闆三人皆是面如死灰,眉间的皱纹都能夹死苍蝇了。周冠英和胡铁拳不约而同的抬头看看对方,一个眼神便想到一处去了。 “少侠莫慌,几位少侠为了追那飞贼想必都累了,我们已为少侠们备好早点,少侠们用过之后去歇息一会儿吧。” 他们忙了一夜,确实都累得不行,道:“有劳周堂主了。” 几人谢过之后便跟着丫鬟去到饭厅去用早点。谈歌还不太习惯中原的饮食,只尝了一下便没什么胃口了。抬眼间,忽见厅外的一个下人状似无意地瞥向他们,面露凶光。 谈歌心道不好,立刻吞了一颗玉凝丸。 “不要吃,粥里有东西!” 话音还未落地,明义堂和精诚武馆的人已经握着武器将饭厅团团围住。 “这是做什么……” 几人反应过来,本能的运功想要抵抗,谁知一提真气,脏腑之间便像针扎一般的疼,紧接着感到浑身瘫软,没有一点力气。 “你们这是何意?” 孟进之用手撑住桌子,艰难地问道。 周冠英和胡铁拳背手进来,早已换了一副嘴脸,钱老闆则跟在他们后面。胡铁拳朝着握刀的弟子喊道:“把他们都给我绑了!” 谈歌昨夜没有出去抓飞贼,所以不怎么饿,吃的也很少,发现异样之后又迅速吞了一颗玉凝丸。那玉凝丸虽不能解百毒,但能够延缓毒性蔓延。她不知道对方给他们下得是什么毒,可就身体反应来看,应当不是什么剧毒,而是四伏散这种使人浑身无力的东西。 几人这时都无法反抗,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自己被绑。 徐叔夜试着催动内力,腹内顿觉翻江倒海,疼得额头直冒汗。想来钱老闆三人自知控制不住他们,所以将药量加了数倍。意识到这一点,他换了师父曾经教他的另一种调息的方法,将全身的毒素逼到一根小指上,待绑他之人提刀过来时,故意将小指抹在刀刃上,好让毒血流出去。 “我们好心帮你们抓飞贼!你们却恩将仇报!我劝你赶快将我们放了,不然我们江宁宋家是不会放过你的!”宋天敬挣扎道。 江宁宋家在江湖上极有声誉,任是谁听了宋家的名头也要礼让三分的。 提到江宁宋家,钱老闆的脸色微微有些变了,跟西边延远司的生意已然是黄了,东边朝廷那里也再沾不到光,若再跟南方大贾结了仇,自己的日子怕是会更难过。 程松雪素来机敏,立刻道:“你们可要想清楚,今天抓了我们,就等于得罪了半个江湖,他日我们师门若来寻仇,你们可抵挡得住?钱老闆,你并非江湖中人,又何必非要同他们一起趟这趟浑水呢?” “这……” 钱老闆心中打起了鼓。说到底,他不过只是个商人,根本无意掺和江湖中的事,这次跟明义堂和精诚武馆扯上关系,原也只想从中捞点好处罢了。 年前,他看中了一块地,本想买下来修个别院,谁知那地方竟是明义堂的祖坟,周冠英当然是不肯卖,对此他一直耿耿于怀。后来在西域的时候,他无意间得了本武功秘籍,据说是许多年前魔教芙香宫的圣物,后来魔教衰败,这本秘籍也就不知所踪了,没曾想却落到了他手里。他想着周冠英也算是个习武之人,不如把这个东西送给他做个人情,好让他松口把地卖给他,于是就给周冠英写了信。谁知周冠英一听,立马许诺,愿以地换书。他从西域回来的路上,胡铁拳不知从哪里得知了《易骨功》在他手里的消息,抢先一步找到他,说自己愿出那地双倍的价钱买下书,钱老闆觉得有利可图,便诓胡铁拳说东西已经被周冠英拿走了,想要引双方相斗,好获取跟多的利益。 第34页 本来是想将东西卖个好价钱,谁知那秘籍竟然被飞贼顺走了,纸包不住火,周冠英和胡铁拳最后还是知道了,这才有了后面的事儿。商人重利,周冠英和胡铁拳也不是不知道,他们当然想教训教训这个奸诈的钱老闆,但奈何钱老闆也算一方富商,轻易动不得,只能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 如今面前这几个年轻人可不像明义堂和精诚武馆一样在江湖中排不上号,若真得罪了他们,保不齐那些凶残野蛮的江湖人要来找他报仇。 程松雪说的这些周冠英和胡铁拳又怎么会不知道,只是他们已经无路可退了,为了那秘籍,他们是豁出去了。 此一举,不成功,便成仁! “钱老闆,我们早已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你现在想抽身,可来不及了!”胡铁拳见钱老闆动摇,出声威胁道。 钱老闆心中更后悔了,他就不该跟江湖人打交道,这都是一群疯子啊! 第十九章 “钱老闆,若你放了我们,我向你保证,君子门绝不会为难你!”程松雪还在争取。 “少废话!老实交代!东西呢?”胡铁拳瞪着眼,挥着大刀架到程松雪的脖子上。 锋利的刀刃泛着寒气,程松雪只觉脖颈处一片冰凉。 “什么东西?” “还装蒜!昨日你追那飞贼追了那么久,凭你君子门的轻功,怎么会拿不住一个小小的飞贼?来人吶,给我搜!” 说着便有人上来搜身,将五人仔仔细细搜了一遍也没找到,周冠英也坐不住了,指着程松雪道:“说!你将东西藏哪儿了?你再不说,我便先杀了你的同伴,看你还嘴硬!” 胡铁拳和周冠英皆赤红着眼,显然已经失了理智,他们一口咬定东西就在她手里,任她怎么说他们也不会信的。思之及此,程松雪索性承认了,好歹拖上一段时间,等药效散了再反击不迟。 程松雪忽得笑道:“若你真敢动手,那东西你便一辈子也别想得到。” 宋天敬大惊,“你……你真的拿了他们的东西?” 程松雪强忍着不翻白眼,真是猪脑子啊!看不出这是缓兵之计吗? “《易骨功》果然在你手里!”周冠英喜道,“快把它交出来,我就饶你们一命。” 饶他们一命?呵,若他们真拿到东西了,第一个就是杀人灭口吧。 《易骨功》?听起来倒像是个武功秘籍的名字。程松雪继而道:“那东西虽好,可也抵不上命重要。我可以交出来,就知不知道该交给谁呢?” 程松雪一边说一边用眼神向孟进之示意,而后目光扫过周冠英和胡铁拳,那两人面色深沉地相视一眼。就在这时,孟进之猛地挣脱绳子,提剑就朝二人刺去。周冠英反应略快,堪堪躲过,胡铁拳闪避不及,伤到了肩膀,一旁的钱老闆更是吓得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这丫头是在拖延时间,把他们分开关起来!” 孟进之本就是强行运功,一击未中,再无还手之力,三两下就被一拥而上的弟子们制伏了。 终究还是棋差一招,程松雪只能再想别的办法。 阴沟里翻船,说得就是现在这种情形了。 谈歌不是江湖人,所以他们对她的看管要松懈许多,只把她反绑着扔进一间屋子里,外面也没有设置人守着。 这是一间空荡荡的房子,里面除了几根柱子什么也没有。挣脱身上的绳子对谈歌来说并不算什么难事,她调息片刻,便已恢复如常。如果只有她一个人,她立刻就能全身而退。而今他们被下了药,行走都困难,要怎么一次性将他们都带走呢?正苦恼着,面前的大门就被人一脚踹开。 来人一身青衣,明亮的日光自他身后照来,青色的衣衫在阴影下显出灰色,颀长的身子如谪仙一般。 见对方无恙,虽为意料之外,却是情理之中。 谈歌本还想跟他商讨一下怎么把另外三个救出来,就见他扬起剑就要砍她,吓得她尖叫一声,“杀了我,她也会死。” 徐叔夜原只是想用剑割开绑他的绳子,听她这么一说,顿了顿道:“她?”他抬眸,想起了谈歌曾经提到的名字,“澹臺月?” 谈歌三番两次地提到这个名字,还一口咬定与他有关。 “你看,你终于承认了吧!”谈歌一副拆穿他假面的模样, “承认什么?”徐叔夜想从她的嘴里听到更多。 “承认你跟澹臺月就是一伙的!”谈歌义愤填膺。 “我与她是不是一伙,与你有什么相干?” 徐叔夜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神秘,可这一句话,还是暴露了他什么也不知道的事实。那一瞬间,谈歌这些天来的疑问拨云见日。 先前她向徐叔夜询问澹臺月时,他说他不知道,本以为是搪塞之言,现在看来却是真的?如果他真的跟澹臺月是一伙的,怎么会不知道澹臺月就在她的身体里? 如此看来,徐叔夜与澹臺月之间并不是双向的,而是澹臺月单方面有什么想法?若真是这样的话,徐叔夜或许能够成为很好的一枚棋子。 想到这里,谈歌脸上浮出了笑意。 “行了,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谈歌自己挣开绳索,起身道:“你先去将他们救出来,我去找一辆马车,在钱府西边的角门等你。” 第35页 不待徐叔夜回答,她便跳窗而去。 钱府本就不是什么戒备森严之地,谈歌很轻易地逃了出来。回到客栈刚好碰见上官雷,简单解释一番,两人便一起备了马车赶到了钱府西边的角门。 不过多时,徐叔夜便将行走都困难的三人一个个带了出来,谈歌给他们餵了玉凝丸,驾车朝城外奔去。 他们前脚才出城门,那些人后脚就追了上来,周冠英和胡铁拳带了一二百人将马车团团围住。 “小丰,你我也算相识一场,只要你们把《易骨功》交出来,我定会求我们堂主放你一条生路的。”硬逼不行,刘大成打算打一手感情牌。 可怜孟进之一开始真把他当朋友,见他说出这等话来,一颗心直接凉到了脚后跟。 “还废什么话!都给我上!务必要活捉那个小丫头!”胡铁拳朗声吼道。 明义堂和精诚武馆虽然人多,但都是些喽啰,没一个顶用。不说他们现在只剩两个能打,便是只剩一个也能解决。周冠英和胡铁拳稍微麻烦一些,但也没差,都是一群弱鸡。 胡铁拳首先带着人冲上来,步子才迈开,连带着他在内的并排十多人瞬间身首异处。鲜红的血液飞溅到空中,浓重的腥气挥散。马儿见了血,吓得抬蹄嘶叫起来。 几人皆惊诧,他们均不曾出手,这杀人者是…… 就在下一秒,一个绯红的身影轻轻地落在马车前方,手中握着的,正是一条带血的鞭子。 “燕七娘?!” 马车上的人俱是一震,她怎么会来救他们? 上官雷见了燕七娘,顿时恨得牙痒痒,可眼下情况危急,他又不能贸然冲上去。 “小子,先前你算帮了我一次,今儿个我便还了你这人情。”燕七娘巧笑着回头,这话可不就是对宋天敬说的么。 胡铁拳被一招毙命,周冠英吓得腿都在抖。但他已经没有退路了,他今日不拼一把,来日也跑不掉,还不如殊死一搏,也许还有一线希望。 这样想着,周冠英提了刀便迎了上去,燕七娘仰身避过,身子一转,手中长鞭挥舞,狠狠地抽到周冠英的背上。周冠英身上的衣物剎那间被撕开,血止不住地往四周蔓延。他还想再战,但双手已然脱了力,一股气血直冲天灵盖,仿佛要爆头而出。周冠英七窍流血,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 鞭子上……有毒! 周冠英一死,对面失了领导,一下子乱了起来。他们都是拜在明义堂和精诚武馆学艺的,也不是他们豢养的家奴,师父一死,他们哪儿还敢再造次,纷纷丢了武器跑了。 “多谢燕姑娘出手相助。”程松雪谢道,虽然燕七娘不插手他们也能解决,但人家既然做了,他们谢也是应该的。 燕七娘取出一方白绢将鞭子擦干净收在腰间,“不必谢我,不过是顺手罢了。好了,现在你们没事了,我也该走了。” “妖女休走!还我大哥命来!”上官雷执剑挡住了燕七娘的去路。 燕七娘很不耐烦地嘆了口气,“我答应了那小子不杀你,你就莫要找死了。” 谈歌顺着燕七娘的目光看向宋天敬,众人都疑道:宋天敬什么时候跟燕七娘有牵扯了? 知道大家都在看他,宋天敬撑起身子道:“上官雷,你说实话,你大哥和燕七娘的事,你可有隐瞒?” 上官雷不知道燕七娘这个妖女说了什么来迷惑了他,当下怒道:“我上官雷对天发誓,我说的句句属实,绝无隐瞒!” 宋天敬失望地道:“那你说,你大哥的三位夫人又是怎么死的?” “此事与我大哥的三个夫人有什么相关?”上官雷一头雾水。 “她们,是不是被你大哥虐待致死的?”见宋天敬有气无力的,谈歌将他的身子扶正了,好让他说话容易些。 “一派胡言!”上官雷义正言辞地反驳道:“我第一个嫂子未过门前便身子虚弱,嫁过来之后身体每况愈下,这才去了的。第二个嫂子是难产而亡,至于第三个,乃是染了恶疾药石无医而死。宋少侠,你可别被那妖女骗了呀!” “这……”宋天敬自己也搞不清楚了,燕七娘神色淡淡,莫非他真的被骗了? “可……可燕七娘说你大哥虐待她才……” “荒唐!荒唐!我大哥待她极好,又怎么会虐待她?”上官雷仰面苦笑,“若真是虐待,身上也该有伤痕才是。说出来不怕大家笑话,我年少时曾偷看过奶娘给她洗澡,她身上好得很,哪有什么伤痕!” 偷看姑娘洗澡这事着实不光彩,上官雷没必要编这个谎来黑自己。 听到这里,燕七娘厉声呵斥,“不要脸的东西!早知如此,当年便该将你一併杀了!”话音未落,一鞭子抽了过去,正中上官雷的双目。 宋天敬和孟进之浑身瘫软,哪里阻挡的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上官雷被甩出数米。燕七娘还要再打,却被徐叔夜挥出的剑气弹了回去,虎口一震,鞭子险些脱手。 好深的内力! 燕七娘自知不是对手,冷笑道:“你们自以为公正,却不想已经做了别人手中的刀剑!”而后飞身而去。 燕七娘的鞭子上餵了毒,一旦接触伤口便会迅速渗入,上官雷双目被毁,眼圈边流出紫黑色的血。 第36页 “那妖女,今日又害一人!”上官雷说罢气绝而亡。 第二十章 上官雷一死,空气陡然变得寂静起来,谁都没有再说话。怎么说也算相识一场,他们寻了块空地,将上官雷埋了。宋天敬没有到坟前拜祭,只是坐在马车里,神色怆然,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几人见他这般,也就没有多问。 他们出来的匆忙,行李马匹都丢在了客栈里,如今就只剩一辆马车了。五人共乘一辆马车略显拥挤,但勉强可以上路。谈歌身上虽有些银钱,却也不够他们一路走到江南,所以他们决定改道巴蜀,去一趟君子门,正好程松雪也要向师门问问飞贼的事。 钱老闆三人给他们下的药不是一般的多,孟进之三人吃了玉凝丸之后瘫了整整两日才完全恢复过来,这药量若是放在普通人身上,怕早就神经麻痹而死了。 “话说,我们都吃了那些东西,怎么就你们俩没事呢?”程松雪看向徐叔夜和谈歌。 “我吃的本来就少,发现不对后又迅速吞了一颗玉凝丸,这才逃过一劫。”谈歌照实答完,凑到徐叔夜身边,“你可没吃玉凝丸,怎么好的比我还快?” 徐叔夜毫不客气地把她的头推到一边,“我曾学过一种特殊的调息方式,能将体内的毒素逼出来。” “能解毒的调息之法,我倒是曾听我师父说过,只不过长这么大也从未见过一回。四海帮素以外家功夫闻名,没想到连内家功夫也如此精湛呢。”程松雪的疑问也是孟进之的疑问,徐叔夜和他们想像中的四海帮弟子太不一样了。 面对这番看似夸赞实则猜疑的话,徐叔夜没有回应,只把身子挪到外面,同孟进之一起驾车。 “那帮人抓我们的时候嘴里说着什么《易骨功》,程师妹,你博闻广识,可知道这《易骨功》是个什么东西?”孟进之问道。 程松雪抱胸,用食指指节摩挲下颚,“一开始我也觉得奇怪,这两天细想了一下,好像有些眉目。江湖上曾经有过一个传言,说几十年前魔教芙香宫覆灭的时候留下了一本武功秘籍,名字好像就叫《易骨功》。传说中,这《易骨功》是魔教圣物,可吸人内力,为己所用。” 吸人内力?着实可笑。但凡习武之人都知道,内力这个东西是要靠自己长年累月潜心行修,是一股凝聚于丹田之内的真气。运功,气聚,身死,气散,哪有什么吸取之说?周冠英和胡铁拳也算是习武之人,竟还会相信这等鬼话,实在令人无语。 说是鬼话,谈歌也是认同的。芙香宫是她家,从未听说过有什么《易骨功》。还有,她家什么时候变成了魔教,还覆灭了? “为什么……说芙香宫是魔教?”谈歌状似无意地问道。 程松雪答道:“那都是五六十年前的事了。芙香宫本是西域的一个门派,与中原武林并无瓜葛,自第二任宫主接手之后,便不甘心屈居一隅,妄图称霸。恰逢边境动乱,朝廷与西域诸国的盟约岌岌可危。芙香宫大举进犯,屠杀中原武林同道,一时竟无人可挡。” “竟有这样的事?”一直心不在焉的宋天敬接话道,“那后来呢?” “芙香宫来势汹汹,中原武林折损近半。异族大军也在这时打了过来,前朝皇帝南逃,与异族签下了辱国之盟。当时的大将军不甘对异族称臣,起兵造反,杀了皇帝,毁了盟约,再度与异族开战。武林中那些前辈们因此士气大振,组建了武林盟,共同讨伐芙香宫。异族战败后,芙香宫也随之气弱,在中原的活动收敛了许多。后来各大派围攻芙香宫,芙香宫占着地势,久攻不下,双方都损失惨重。最后,寒山派的君不顾前辈凭藉一人之力,潜入芙香宫,杀了那宫主,这场持续了数年的大战才结束了。” 程松雪又补充道:“那前辈一战成名之后可谓家喻户晓,后来不知怎么的过了没几年就销声匿迹了,再没人见过。” “也不知这位君前辈如今可还在世?”孟进之崇拜道。 能以一人攻破魔教,斩杀贼首,这该有怎样的胆识和气魄才能做到啊!那前辈当年也不比他们大多少,就已如此了得,自己庸庸碌碌,连前辈的项背都望不到! “那位前辈若还在世,到今天怕也快到耄耋之年了。” 寻常人活到七十就已经算长寿,哪还能到得了八十岁。众人皆嘆惋,感慨生不逢时,没能见那等英雄一面。 众人都在感慨前辈的英雄事迹,只有谈歌不屑地翻了翻白眼。 他们津津乐道的丰功伟绩,谈歌听着却觉得十分刺耳。 几十年前西域诸国与中原的大战她也听说过,不过却是完全不同的版本。当时中原皇帝骄奢淫逸、暴虐无常,屡屡提高西域诸国的岁供,致使各国不堪重负,民不聊生,不得不联合起来向中原谈判。谁知那皇帝不但不警醒自己,反而杀光了各国的使臣,扬言要扫平西域归于一统,还派兵威慑,导致边境民怨沸腾,这才最终激怒了西域各国,携手共抗中原。 如此这般,在他们的嘴里,一句“边境动乱”便要掩盖了吗? 至于芙香宫在这之中充当了什么样的角色,谈歌并不清楚。但她曾听七爷爷说过,上一任芙香宫的宫主死在了一个中原人的手里。为此,七爷爷曾亲赴中原向那人挑战,奈何最终战败。从那以后,他便以打败那人为终极目标,将自己关在天池畔的屋子里,潜行修习,一过便是几十年。 第37页 现在想来,那个中原人应该就是他们口中的君不顾了。 马车比不得骑马,速度要慢上许多,他们五人共乘,行了大半个月才算真正入了蜀地。 中原皇帝会在今年的九月左右开始南巡,距离现在还有好几个月的时间,所以谈歌并不着急。除此之外,谈歌已经想好要怎么对付澹臺月了。澹臺月对徐叔夜有意思,她就必须得先下手为强把徐叔夜弄到手,收归己用。这样,不仅能利用他探听到澹臺月更多的信息,搞不好还能找到把她踢出去的方法,两全其美。 赶了许久的路,大家都有些恹恹的,程松雪看着天气晴好,便提议大家在溪边休息一下。 蜀地的风景与西北不同,这里地形复杂,多山丘沟壑,绿被雨水。譬如谈歌他们停下来的地方,西边的溪水后面是一座高耸入云的青山,雨雾缭绕,或浓或浅的青灰色与云雾融合在一起,简直就像人间仙境一般。溪水的东边一望无际的密林,杂乱的灌木肆意生长,浓郁的绿色仿佛要从叶子间滴下来似的。溪水清浅,花色各样的鹅卵石被打磨得浑圆,一眼就能望到底。 孟进之将马车绑好,从包裹中取出几块饼分给正从溪边洗脸回来的几人。 程松雪苦着脸道:“咱们走了这么多天,除了干粮还是干粮,就没吃过点像样的东西。” 他们倒是想吃好的,奈何盘缠不允许啊! 程松雪灵机一动,道:“不如这样吧,我跟谈歌来生火,你们去林子里打点野味,也算换换口味如何?” 众人皆觉得可行,孟进之道:“这倒是个不错的主意,方才我看溪水里有不少游鱼,那我就去捉鱼,让子瞻和徐少侠去林子里看看吧。” 谈歌大老远从丘慈跑到中原,可不是为了玩野炊的,她一听徐叔夜要去林子里打猎,怎么会放弃这么个独处的好机会呢!忙道:“我还没打过猎呢,我能一起去看看吗?” 程松雪懂她的心思,瞭然地眨了眨眼。 谈歌说完,孟进之想反口,但是已经来不及了,谈歌成功地获得与徐叔夜进林打猎的机会。 “谈歌,这林子密得很,草里可能有蛇,你自己小心啊!”宋天敬好心提醒道。然而谈歌只觉得他是个大电灯泡,想着法子要把他支走。“宋大哥,咱们三个人在一起找,动静那么大,猎物听到声音早就跑完了。不如咱们分头行动吧,我跟徐大哥一组,你一个人一组你看行吗?” “我觉得不行。”宋天敬耿直地摇摇头,“这林子这么大,我们不在一起很容易走散的。” 哎呦,真是一点儿眼力劲儿都没有,比起程松雪来差远了。 一计不成,谈歌只能退而求其次,当着吃瓜群众的面开始了表演。 “啊!有蛇!”她尖叫着要往徐叔夜身上扑,被对方灵敏的走位,轻松闪开。她没了阻挡,重重地摔到草丛里,手上被划出好几道痕子。 “你!”谈歌气得一口牙都要咬碎了。她堂堂丘慈郡主,延远司司正之女,要钱有钱,要权有权,要貌还有貌,多少英俊潇洒风流倜傥的少年郎上赶着想给她提鞋,这个徐叔夜仗着有几分姿色竟然敢无视她!真真气死个人! “谈歌你没事吧?”宋天敬见状忙过来扶她, “啊!”站起来的时候才发觉不仅手划了,腿还崴了,疼得倒抽一口凉气。 “活该。”徐叔夜看都不看她一眼,讥讽了一句自行打猎去了。 哼,等着吧,总有一天要把你治得服服帖帖的! 谈歌在心中暗暗发誓。 因为不慎负伤,宋天敬先送谈歌回来了。他们回来没多久,宋天敬便领着猎物凯旋而归。徐叔夜猎了一只山鸡,一只杂毛兔子。那山鸡和兔子一个赛一个肥,加上孟进之捉的七八条鱼,他们妥妥的可以美餐一顿。 谈歌因为脚崴了,所以特许不用干活,坐在石头上琢磨着怎么撩到徐叔夜。 彼时火已经生好了,程松雪开始用她的短刀削签子。为了使鱼烤出来的味道更好,程松雪将鱼展平,用削尖的木棍将鱼穿上。这些虽是溪水里的鱼,却肥美的很,程松雪猛地手一滑,不小心刺到了掌心。此时徐叔夜正在一旁准备鸡肉,见状走到程松雪身边,撕下一块衣角,帮她把手包起来。而后接过鱼,道了声:“我来吧。” 程松雪呆呆地望着他,平时不知塞了多少东西的脑袋里突然变得空空的。她以前看徐叔夜,多是冲着他那张俊脸,带了些玩笑的意思。可在这一刻,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悄悄地变了。 谈歌本来就一肚子火,看了这一幕更生气了。 狗东西,竟然看碟下菜!自己摔倒的时候看没见他这么好心呢! 谈歌愤愤地走了过去,三两下把徐叔夜刚给程松雪包好的手给拆了,从腰间掏出一小瓶寒清玉露,帮她涂抹在伤口上。伤口本就不深,没一会儿便开始癒合。程松雪有些尴尬地清了清嗓子,“我去看看鸡和兔子洗好了没。” 程松雪离开,谈歌顺势坐到她那块石头上。她一过来,徐叔夜就挪开,她再过来,徐叔夜再挪,挪到最后,徐叔夜实在忍不住了,停下来欲说些什么。谈歌以为他还要挪,按照节奏凑了过去,没想到正好撞到他唇上。虽是短短的一瞬,可两个人心中俱是一麻,像是两个同极的东西短暂合併后又迅速弹开,徐叔夜逃也似的离开了火堆。 第38页 谈歌后知后觉地摸了摸嘴唇,一时不知道这算得逞了还是吃亏了。 第二十一章 大家吃饱喝足之后太阳都已经落山了,这个时间就算接着赶路也已经错过了宿头,几人一商量,打算今夜就歇在溪边。谈歌和程松雪两个姑娘睡马车,他们三个男人在外面将就一下。 天幕渐暗,远山密林都失了颜色,变得黑黢黢的,唯有流水没过石子,发出“哗哗”的声音。大家围火而坐,橙红的火光照得每个人脸上都亮堂堂的。 哀婉的风声从林间飘扬出来,盘旋耳畔,又飞向了远方。 夜里,谈歌翻来覆去睡不着,脑子里全是徐叔夜那张超近无比的脸。好不容易眯了一会儿,醒来却发现程松雪不在身边,撩开车帘,不远处的小溪边一高一矮坐了两个人。 “你也没睡啊?”程松雪从脚边捡了几块石子,一颗一颗的往水里扔,听那“咕咚咕咚”的声音。 徐叔夜没有答话,只是望着月色下粼粼的水光出神。 “你怎么了?” 回答程松雪的,只有这山中的风声水声。 他觉得自己有点不正常,只要谈歌一靠近他,就会不自觉的感到慌乱。方才的那轻轻一触,心脏仿佛要麻痹了似得。 是因为她是个女人吗? 祁芳曾经告诉过他,人分两性,异性相吸,很少有人能抵挡的了这种天性,师父与田英儿的悲剧也是因此而起。 徐叔夜的目光落在程松雪身上。月光下,她褪去了白日的明丽,整个人柔和起来,像这夜晚的风,沁人心脾。 他像靠近谈歌一样靠近她,一分一寸,直到能够感受到她浅浅的呼吸。 程松雪怔愣着身子,忘了反抗。 徐叔夜感受着心跳的速度,一如平常,他拉开距离,意识到事情可能有些不妙。 马车里,目睹了全过程的谈歌咬了咬牙。 难怪怎么钓都不上钩,原来是早就看上别人了。 这一路走来,程松雪算是最活泼的一个,无论什么时候都好像有着源源不断的动力,和她在一起的人自然而然的就多了几分轻快。可这几日,她突然安静了许多,还常常发呆,只有谈歌知道这是为什么。 “咱们不是早就入了蜀了吗?怎么走了这么久还没到?你们君子门到底在哪儿啊?”近一个月艰苦跋涉,宋天敬也要撑不住了。 巴蜀与汉中一样,皆是兵家必争之地。但这里地处南方,水系发达,又多山多木,所以也有许多江湖门派立派在此处。这其中最有名的便是唐门和君子门了。要知道,江湖人选建门派地址大多选在山中、谷中等较为封闭的地区,一来少于外界交流,可以潜心习武,二来天高皇帝远,也不易与官府发生冲突。蜀中唐门传承数百年,在蜀地不仅是一个江湖门派,更像是一个世家大族,所以唐门将府邸建在城中也算是合情合理。只是没想到君子门也将自己的老巢安在了城中,还正好在唐门对面,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是在跟唐门叫板呢。面对种种质疑,君子门掌门沈云东不以为意道:“我们君子门一做新闻起家的,要是待在山沟沟里,等消息传过来,黄花菜都凉了。” 同对面金碧辉煌,阔门巨匾的唐门比起来,君子门不着繁缛的风格倒别有一番韵味。这两座府就如两个相对而立的公子,一个锦衣华服贵气逼人,一个清风广袖素净儒雅,各有各的风采。 谈歌顺着一个女弟子的指引来到客房,客房分东院和西苑,东院用来招待男宾,西苑用来招待女宾。君子门此时没有客人,故而这一整个西苑只有她一个人住。 “谈姑娘,洗澡水已经备下了。程师姐她拿了几件自己的衣服过来,让谈姑娘莫嫌弃先穿着,等收拾妥当了便来找姑娘一起上街採买。”女弟子恭恭敬敬地道。 她取了衣服走进浴室,本能的准备张开手等着宽衣,谁知那女弟子将她送进来后只道了一句“我就在门外,谈姑娘沐浴完叫我一声便可。” 谈歌哑然失笑,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啊! 好久没舒舒服服地泡个澡,谈歌躺在浴桶里,等水都差点凉透了才依依不捨地出来。程松雪看起来个头与她差不多,没想到衣服却小了一截,两段雪白的手腕露在外面,滑稽的很,惹得那女弟子差点没笑出声来。旁的添水的丫头见了,也都纷纷忍着笑。 得,还得去找程松雪换一套。 见到程松雪时她已换上了一身妃色轻绸裙,惯于全部束起的长发盘成发髻,两只秋色坠珠簪花各插一边,看起来温婉动人,跟她平日里展现出来的洒脱干练的样子很不相同。 虽然已经入夏,可有人还沐浴在春天里呢。 “谈歌?” 突如其来的一声问吓了她一跳,顺着那声音望去才发现是宋天敬,旁边站着孟进之和徐叔夜。他们三人也已沐浴完毕,都换了身衣服。 “发什么楞呢?”宋天敬不明所以道。 谈歌轻咳两声缓解尴尬,道:“你们怎么也来了?” “我们既然到了君子门,自然是要跟程师妹去拜见沈掌门的。”孟进之往常只穿布衣,而且都是些偏深的颜色,所以整个人都显得有些老气横秋的。这会子换上浅色的绸衫,又将额前的碎发全部梳了上去,一下子精神的许多。他的五官单看都不出色,可放在一起却很顺眼。 第39页 “说的也是。”她光想着换衣服,竟忘了这茬。 程松雪一眼便发现谈歌的袖子短了一截,想笑又不好笑道:“我看谈歌你身量与我差不多才想着让你先穿我的衣服将就一下,没想到竟这样不合适,是我考虑不周了。” “没事,给我拿一件大一点的换上就好了。”谈歌道。 这本是一个极普通不过的请求,不料程松雪却面露难色,“君子门里女弟子很少,而且大多身材娇小,我的衣服你都穿不上,她们的就更……总不能让你穿僕妇的衣服吧?要不,我现在就让人去街上买?” “不必了。”谈歌道,“现在天色也不早了,若是再晚一些,等天黑了再去拜见沈掌门就失礼了。你就给我拿一套小一点的男装吧。” 在丘慈皇宫里的时候身边都是些□□尺的壮汉,到了中原,遇见的这三人也都身长八尺有余,就连程松雪也是女子中算高挑的,这导致她一直觉得自己的身高是很平常的。万万没想到,这样的高度是连衣服都没得穿的。 “哎呀哪里用得着这么麻烦,反正我们见过沈掌门之后不是要去买东西吗?见个沈掌门能花多长时间?”宋天敬上下打量了一下谈歌,“我看你这套衣服也就袖子短了一些,套一件长袖的褙子不就好了吗?”说着就开始逐个搜寻,一下就抓住了徐叔夜,“我看徐贤弟这件雪色的褙子就不错,就算脱了里面也能单穿。反正我们都是刚换的衣服,谈姑娘你就凑合一会儿。”说罢,也不待回答就上手把徐叔夜的褙子扒了下来。 他们几人里就只有徐叔夜穿着褙子,不扒他扒谁? “子瞻!”孟进之呵道,“你这未免也太胡闹了些……” 不待他说完,宋天敬就将衣服塞到了谈歌手里,“孟大哥,我们都是江湖儿女又何须计较这些?再说了,人谈歌是西域人,西域民风开化,肯定不会在意这个的哦?” 西域倒是真不介意这个,可是她很介意。 “行了行了,别废话了,再磨蹭下去天真的黑了。”说着推搡着孟进之去拜见沈掌门。 “拿走!”谈歌尽量让自己显得不那么嫌弃。 徐叔夜并不去接,只是看了她一眼,表情不算太好。 哎呀,你还不乐意了? “快穿上吧,见过我师父之后咱们就去买新的,买它个十套八套的!”程松雪接过褙子,展开帮她套上。 “呀,还真挺合身呢。”程松雪笑着打趣道。 程松雪不常提起他师父,但这一路下来也算遇见过不少江湖人,所以谈歌对于沈云东其人还算有所耳闻。江湖上传他对上敬重,对下宽厚,待人处事皆留三分余地,是个少有的名声在外却谦和有礼的掌门。她本以为这样的人会生着一副儒雅面相,举手投足皆是风度,却不曾想竟是位中年发福的大叔,圆鼓鼓的肚子里简直能塞个人。可君子门不是以轻功见长吗?轻功不是要身材娇小一些的人学起来才方便吗?这样的体型真的能在檐间墙边旋转跳跃?还是说,他其实是一个灵活的胖子? 谈歌胡思乱想着,就见自堂后飞奔过来一个小小的身影,径直扑到了程松雪怀里。 “姑姑!” 程松雪顺势将那小东西抱在手里,笑眯眯地轻掐她的脸蛋儿。“姑姑这几个月不在,你可有想姑姑?” “有的有的!蓝儿每天每夜都在想姑姑,就盼着姑姑回来陪我玩儿呢!”小丫头不过五六岁的样子,还有些奶声奶气的,梳着两个发揪揪,粉雕玉琢的,煞是可爱。 “行了,这还有客人在呢,你们姑侄俩要叙旧等招呼了客人再叙不迟!”沈云东慈爱地摆摆手,让一旁的侍女将小傢伙带下去。 纪思蓝闻言撅起了嘴,咕哝着想要说些什么,转念一想还是算了。 在外人面前,她还是给太师父留点面子吧。遂乖乖地同那侍女下去了。 见沈云东落座,几人一一起来拜见。 “几位少侠不必如此客气,既是阿雪的朋友,那也算是我君子门的朋友了。”沈云东和蔼地笑道。 这本是一句客套话,可从他嘴里说出来就莫名让人觉得真诚。 “师父,我们此次绕道回来是有一件事想问你。”程松雪单刀直入。 沈云东一听来了兴趣,“呦,终于也有你不知道的事儿了?快说出来给为师听听。” 程松雪虽是他一手教出来的,但这个丫头聪慧的很,一颗心上恨不得长了七个窍,不点都通,所以他这么多年来他教得一直很没有成就感。这会子逮着个机会,还是在外人面前,他当然要表现一下了。 “我们在梁州的时候遇上一个飞贼,那飞贼轻功极好,我便是全力去追也只能勉强不跟丢。看他的轻功路数,又不像我们君子门一脉的,就想问问师父这江湖上还有何门何派能有此本事?” 从程松雪提到飞贼两个字开始,沈云东的眉毛就皱了起来,他用食指点着桌面,面露愁容道:“此事我也有所耳闻,不只是梁州,近来还有许多门派连连失窃,我也正在调查此事。” “那可查出些什么了?”程松雪忙道。 “还不确切。”沈云东扯开话题道,“如今天色已晚,几位少侠不如留下用个饭?” 第40页 他们本就商量好见过沈掌门之后上街採买,若是留在这里用饭,也不知会拖到何时了。孟进之对谈歌身上的衣服耿耿于怀,想要早些让她换下,可沈掌门相邀,他们做小辈的也不好推辞,一时有些两难。 正发着愁,就听程松雪道:“我们一会儿还得出去买东西呢,就不在你这儿吃了。” 寻常门派的弟子对于自己的师父都是十分敬重的,说话也客客气气,有的甚至还会害怕。程松雪在沈云东面前倒是一点儿也不拘谨,说话也随意的很,看来江湖上所言非虚,这沈云东确实宽厚。 沈云东听了点点头,“也好,你们年轻人聚在一起有话说,添了我反倒不自在。正好我一会儿还得带孩子,也不能久坐,留了你们,倒失了礼。” “沈掌门言重了。”孟进之代表大家客套道。 “师兄又不在门中吗?”程松雪问道。 沈云东无可奈何地轻嗤一声,“你师兄,一天到晚就知道在外面游荡,一年四季你见他回来过几次?过几日的端午能露个面就不错了!自己生的孩子自己不养,全交给我这个老头子,他呀,摆明了是把我这儿当託儿所了。” 师兄?谈歌倒是在画像上见过程松雪的一个师兄,就是不知道是不是沈掌门口中的这位了。 第二十二章 几人出了君子门径直去了城中一家成衣铺子,他们在蜀地只待几天,来不及找裁缝量身定做,只能去买现成的。 蜀地素来繁华,就连随便一间铺子里的东西都不知比别的地方好了多少。不仅料子精美,就连款式也是多种多样的。谈歌随手摸了摸一件藕荷色的织品,那织品经纬绵密细緻,案纹的旋转重叠,拼合团叠也是精巧非常,料子易定型却不厚重,轻盈却不易皱,当真是件好东西。 那掌柜见状忙道:“姑娘果真好眼光!一眼便挑中了本店的镇店之宝。这可是上好的蜀锦,十几个绣娘们花了半年的时间才做出来的呢!这世间仅此一件啊!” 其余几人闻声走过来,宋天敬将那织品拎起一角,放在手里捏了捏,贊道:“还真是不错。”又将整个都拎起来,发现是件女装,朝那掌柜道:“有没有这等做工的男装?” 那掌柜抱歉地笑笑道:“想来公子也是个识货的,小老儿也就不与公子说那些假话。本店确还有其他蜀锦,只是都比不上这件。实不相瞒,这套衣裙原是本地刺史之女应招入宫时特地在小店定制的,只是当时的裁缝一时贪杯记错了尺寸,做好了才发现大了一截,这才被小老儿挂在店里。” “这么好的东西,没人穿它倒可惜了。”宋天敬顺手将那织品放了回去。 “不可惜不可惜!这衣裙既然机缘巧合留在了我这店中,又被这位姑娘一眼相中,想来也是有缘。我看这位姑娘的身量倒正适合,不如试试看?” 为了把东西卖出去,连有缘这种瞎话都说出来了,谈歌觉得好笑。 “咦?这是哪里的服饰?好奇怪啊!”宋天敬又取了另一件窄袖的外套比划了起来。 那掌柜上前解释道:“这是西域诸国中丘慈国的服饰,几年前几个来蜀地做生意的丘慈人在小店订做却忘了来取,小老儿找不到人,只能摆在店里了。” “丘慈?”宋天敬一听来了劲,“谈歌你不就是丘慈人吗?” 谈歌上前接过那衣服,确实是熟悉的样式。 “在天水城的时候,城中虽然有许多胡人,却独独没见过丘慈的打扮。谈姑娘又从未穿过你们的民族服饰,我还一直很好奇来着,这下好了,在这里碰上,正好让我来试一试。”宋天敬喜滋滋地抱着衣服去换。 趁着他去换衣服的空儿,程松雪给自己挑了几件亮色的裙子。一件丁香色,一件海棠红,都很适合夏天。孟进之对挑衣服不大在行,就随便选了几件深色的衣裳,想着耐脏就好。他自己的衣服他没怎么上心,倒是帮谈歌挑了好几套,因为他怎么看都觉谈歌身上这件徐叔夜的褙子十分扎眼。徐叔夜倒是一如既往的钟情于青色,不是天青就是水青,要么就是竹青。 程松雪凑过去道:“第一次见你你就穿着青色,这么久了也不腻烦的吗?” “习惯了。” “习惯也是可以改的嘛!”程松雪眼眸微转,“人生总要尝试些新东西才有趣啊!我看这件炎色的袍子也很好看,不如你试试,就当换换口味?” 徐叔夜伸出两指推开了程松雪送上来的衣服,淡淡道:“不必了。” “不行!太紧了,这衣服我穿不上啊!”宋天敬苦着脸走出来,还有半截袖子没套上,露出了里面的中衣,吓得原本在店里挑选的几个年轻妇人纷纷捂着眼睛跑出去了。 孟进之直摇头道:“子瞻,你这样衣衫不整的出来,都把人家给吓跑了。” 宋天敬还真不愧是个活宝。 谈歌忍俊不禁,正笑着,余光一瞥,店中窗纸上有影子一闪而过。她立刻放下手中的布料,追了出去。 孟进之见她冲出去,不知发生了何事,急急忙忙地跟上。宋天敬原也想跟,奈何身上还穿着不合身的衣裳,只得三两下撕了,抓了外套就跑。 可怜那老闆才一个转身的功夫,三个人就已经跑没影了,就剩地下几块破布。见程松雪和徐叔夜也要出去,忙一把拦住他俩,痛心疾首的样子,“你们……你们还没给钱呢!” 第41页 程松雪从腰间掏出一锭银子扔到那掌柜的怀里,待到出了店,早不知那三人去了哪个方向。 徐叔夜和程松雪两人并排在街上走着,却发现许多人都急急忙忙地朝前方赶。程松雪留了心,放慢了脚步,听路上的行人议论道:“唐家这个小祖宗这回又惹的谁呀?” “我听说呀,是通判家的那个浪荡子。”那行人说着,脸上露出些愤懑不平来,“前儿个张家小姐不是抛绣球择婿嘛,那浪荡子自己没抢到绣球,就将接绣球的人给打了,要将张家小姐抢了去。恰好那日唐家那位路过,就把那浪荡子狠狠地教训了一顿。谁知那浪荡子心怀怨恨,就带了一帮人将张家人修理了一顿,张家人无奈只得去求那小祖宗。唐家那小祖宗岂是眼睛里揉得下沙子的?听说这会儿正把那浪荡子绑了,说要从登仙楼上丢下去,丢到江里餵鱼呢!” 那行人擦身而过,程松雪故事正好听完。 唐家那位小祖宗她是知道的,她是唐家儿子辈孙子辈两辈里唯一的女孩儿,从小就被各种长辈宠着,真真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尤其是唐门门主唐莽,更是宠爱这个孙女,连大房长孙见了都要羡慕。此女名唤唐宝音,是她江湖美人榜收录的第一个美女,不过十二三岁的年纪,就已长得如花一般,也难怪教人怜惜。 登仙楼虽然跟君子门隔了几条街,却是处在一个方向,他二人不知不觉就已到了楼边。 那登仙楼高大得很,挨个数上去差不多有五层,依江而建,一边是滚滚江水,一边是繁华闹市。 此时的登仙楼前聚集了许多看热闹的人,那唐宝音站在顶楼的栏杆处,手中牵着一根绳子,绳子的末端绑着一个跪地求饶的人,想来便是通判家那个浪荡子了。 “你不是还放言说要把我吊起来打吗?怎么现在怂了,一句话也不敢说了?”唐宝音勒紧那浪荡子脖子上的绳子,抬脚踩在他肩膀上。 那浪荡子是个贪生怕死的,慌忙哭着道:“我哪儿敢跟您作对呢?唐小姐你大人有大量,就饶了我这次吧!我保证,以后肯定不会找张家人麻烦!” 唐宝音隽眉一皱,威胁道:“你还想找张家人麻烦?” “不不不,不是的。”那浪荡子吓得闭了眼,“我以后见着张家人都绕着走!” “以后?”唐宝音像是听见了什么好笑的事,“你可没有以后咯!我今天就要把你丢到江里餵鱼!省得你再出来害人!”说着就拖着绳子把他往栏杆外扯,吓得底下人连连惊呼。 “住手!” 那浪荡子的惨叫声中,一个大汉喝道,走到唐宝音身边制止了她,“我看你还是个娃娃,不与你动手,你速速放了他,此事就这么罢了。” 唐宝音轻蔑道:“你不让我惩恶扬善,莫不是与这厮一伙的?” 冯三刀当然也知道那浪荡子不是什么好东西,只是他承了人家一次情,总不能看着人家儿子去死吧。 “这小子他爹与我有恩,我此番救他,也算是还他爹一个人情了。” 他从西域回来之后就一直想重新找个谋生的法子,却无意间捲入了当地盐帮的争斗,多亏那通判看他有些本事,出手帮他把事儿平了。要不然,他估计现在还在衙门的大牢里蹲着呢。 “你的人情,与我何干?”唐宝音并不买他的帐,继续把那浪荡子往栏杆处扯,眼看着半截身子都倒在外面了。 冯三刀见情况不好,伸手去袭那女娃娃的肩膀,没想到那女娃娃身手不错,闪身避开了。唐宝音手中绳子一松,那浪荡子赶忙扑回栏杆内。 “你偷袭我?”唐宝音怒道,出手去攻冯三刀。 冯三刀一个粗人,下手没个轻重,一掌将唐宝音打到了栏杆上。那浪荡子心怀怨恨,顺势一撞,唐宝音整个人便不受控制地翻了出去,惊得楼下围观的人一阵惊叫。 唐宝音的身子极速下坠,底下是四散开来的人群,旁边就是滚滚而流的江水,无论落到哪边,都是凶多吉少。 唐宝音第一次切切实实感受到了恐惧和绝望,但就在下一秒,一个强劲的力道从腰间传来,下坠的速度也慢了许多。有人侧身抱住了她,在二楼的栏杆上借了力,稳稳地落在了地面上。 那是一张极俊美的侧脸,唐宝音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她只晓得,她这十几年来见过的所有人,都不及这个侧脸好看。 “大哥哥,你长得真好看。”唐宝音痴痴地道。 徐叔夜旋即手一松,将她丢到了地上,转身,朝人群中还在发懵的一个小童走去。 唐宝音被突然一摔,身子是反应过来了,脑子却没反应过来,仍是痴痴地看着救他之人。 “你怎么会在这儿?”徐叔夜朝那小童道。 那小童一愣,似是也很惊讶,而后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道:“是我家主子让我来找公子的。” “祁芳?” 祁芳?听起来倒像个女人的名字,程松雪不自觉留了神。 “主子说让我把这件东西交给公子。”那小童说着从怀里掏出一方丝帕。 那丝帕看起来有些旧,上面所绣的东西倒很清楚。那是一棵并蒂而长的松树,也就是人们常说的连理枝。 第42页 “还有这个,是主子给公子的信。”小童又取了信,一併交给徐叔夜。 徐叔夜看了信,又将东西都叠好,道:“祁芳怎么知道我在蜀地?” “我家主子只知公子往北方去了,便让我沿路找找,没曾想我刚到蜀地就碰上了,想来也是缘分吧。”那小童不好意思地挠挠后脑勺。 “我知道了,祁芳还说什么了吗?”徐叔夜将信件并帕子收到袖子里。 “我家主子还说,今年春茶照例给公子留着,不过公子若不能在中秋之前赶回来,那就不一定了。” 徐叔夜听罢弯了弯唇,果然是祁芳的做派。 “行了,你回去吧,就说我知道了。” 他……笑了? 程松雪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他这一路上从未见他笑过,还有那方绣着连理枝的帕子…… “走吧。”徐叔夜又切回了惯常的平淡表情,朝程松雪道。 唐宝音一见恩人要走,一个激灵从地上跳起来,凑到徐叔夜身边,“大哥哥你这就走啦?你救了我我还没谢你呢。” “不必。” “你别走啊!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呢!” 唐宝音想跟,却被闻讯而来的唐家下人围住问长问短,眼见着恩人的身影越来越远,她个子矮在人群中看不见,只能跳起来朝徐叔夜离开的方向喊。 “大哥哥你好歹告诉我你叫什么,我好去找你啊!” 第二十三章 另一边,谈歌循着那黑影追到了一个死胡同里,她原来还猜是不是那夜屋顶上的那个飞贼,但此时心中已有了计较。 “出来吧。” 话音虽落,但胡同里依旧没有动静。 “我知道是我爹让你们来保护我的,我有事交给你们办,不要再让我说第三遍。”谈歌说着,语气中多了几分严厉。 片刻之后,两个劲装打扮的男人从屋嵴上跳下来,跪在谈歌脚边。 “就你们两个?” 两人侧目相视,俱记起谈九思对他们的嘱咐:若是被发现,不可完全交待,一定要留人继续暗中保护。 遂道:“是!” 就知道谈九思没那么好打发,果然在暗地里放了人。她这段时间真是疏忽了,竟然到今天才察觉。 想监视她? 门都没有! 谈歌状似无意地转过身去,摸向腰间香囊,面上还装作不知情的样子,“那我在梁州遇险时,怎么没见你们来救我?” 两人一听俱垂目低头,“请郡主恕罪,我等刚要去救,郡主您就已经脱险。” “这么说,倒怪那帮贼人没用了?”话音未落,两人已被飞出的粉末迷了视线,紧接着颈后一痛,昏了过去。 谈歌斜睨一眼,将二人的腰带解了下来,把他们绑成了大闸蟹。 “你这个结不牢靠,一挣就开。”谈歌刚要离开,便听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 那是一个抱着刀的男子,虽穿着打扮极其普通,但通身的那股利落劲儿,一看便知不是池中之物。 “你看好啊,得这么绑才扎实。”他说着,将那两人身上的结拆了,自己仔仔细细地扎了一遍才算满意。 趁他打结的功夫,谈歌的匕首已经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男子忙双手举起,露出一副无辜的样子,“我好心帮你,你还把刀架在我脖子上,真令我心痛。” “你是什么人?”谈歌警惕道。 “我就是一路过的,平时呢人比较热心,看到别人有困难就忍不住要出手相助……哎哎,你小心一点,别划到我脸了。” “你再不老实,我不仅要划你的脸,我还要割你的喉咙。”谈歌提了几分力道,那人的脖子迅速破了一道血痕。 “好好好,我说实话,我说实话行了吧”他小心翼翼地转过身来,面对着谈歌,“说出来有些不好意思,其实我也没有那么热心,我就是看你长得好看才帮你的。长得不好看的,我理都不理的!” “还贫?” 谈歌想给他点颜色瞧瞧,刀锋翻转欲抵咽喉。那人却猛地一个后仰,反手握住了她拿匕首的手腕。谈歌见势以匕首之刃割他脉门,却被他一把推开。待欲追时,人已翻墙而去。 “小美人,我叫柏长风,记住了啊!” 且说宋天敬这边,他追出去的时候已经晚了,根本没看见孟进之的影子,回了一趟君子门也没找到他二人,便想折回街上找程松雪和徐叔夜去,谁知在路上瞧见个装潢雅致的茶馆,双脚不听使唤便走进去了。 那茶馆的布局十分特别,不似旁的茶馆在大堂内摆满了桌椅,而是在东西两面的窗子边铺了地席,设上一方茶几,再垂上帘幕,既安静又清雅。 宋天敬随便捡了一个空处坐下,一名侍女款款走来,奉上茶目。他接过茶目,掸眼一扫,注意力落在了茶目上的“庐山云雾”四个字。 那庐山云雾生长在高山之上,鲜少有人种植,没想到能在这儿看见。宋天敬觉得新鲜,便点了那庐山云雾。 趁着等茶的功夫,自己摆了个舒适的姿势,侧卧在那地榻之上。 窗外是一方长了青苔的围墙,墙上有一扇镂空小窗,上面雕着梅兰竹菊四君子。透过那小窗,正能看见远处的景致。自打离了家来,这一路奔波,他可许久没有如此惬意了。 第43页 那侍女很快便端了茶具过来,为宋天敬煮茶。庐山云雾长于山崖之上,不似旁的种植在茶园里的茶那般浮薄香浅,而是如一颗老树般厚重绵长。宋天敬接过瓷杯,只见杯中茶色翠绿,芽肥叶嫩,香如幽兰,呷上一口,茶汤浓醇鲜美,喉舌回甘。 “早就听说庐山云雾风味独特,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好茶,好茶啊!”宋天敬赞不绝口。 那侍女见状笑道:“公子想必是第一次来我们鹿和轩吧?这庐山云雾可是本店的招牌,旁的地方喝不到呢。” “此店名叫鹿和轩?”宋天敬进来的时候没仔细看门口的牌匾,此下斟酌着,觉得“鹿和”二字妙得很。人们常说“逐鹿”,这里却用“鹿和”,想来起这名字的人不但风雅,还存着一颗大爱之心啊! “正是呢!这店名我们东家亲自起的。”那侍女自豪道。 宋天敬品一口茶,道:“若是有机会,倒真想见见你们东家。” “我们东家鲜少露面,店里的一应事物皆由伽蓝夫人打理,我在这茶馆数年也未曾见过东家一次,怕是要让公子失望了。”那侍女颔首道。 “无妨,我不过随口一说而已。”宋天敬不在意地摆摆手,“你且去忙你的吧。” 那侍女应声准备退下,走了几步复又折返,“我看公子文质彬彬,想必也是腹有诗书之人,不如试试堂中的题目,权当讨个彩头也好。” “哦?你们这里还兴这个?” 茶楼不像酒肆,鱼龙混杂,三教九流都有,来这里的要么是读书人,要么是附庸风雅之人。所以茶楼的老闆为了迎合客人,时常会出些诗题,定个彩头,引得那帮文人舞文弄墨,也算是变相招揽生意吧。 “这算是小店的传统了,每日辰时由伽蓝夫人出题,酉时前择其中最优秀者,得个彩头。今日的主题便是‘静’,不限题,不限韵,作诗作词均可,只要跟这‘静’字相关就行。” “静?”宋天敬思忖着,“这‘静’字宽泛,既不限题又不限韵,应当容易的很啊,怎么今日竟无人得了那彩头吗?” “是有不少人作了,可伽蓝夫人看过都觉平平,无甚出彩之作,所以到到现在那一盒庐山云雾还摆在哪儿呢。我方才见公子十分喜爱那云雾,这才多了句嘴。” 原来今天的彩头是庐山云雾啊!宋天敬是喜欢那茶,可还没喜欢到要为它动脑子的地步,他是出来消遣的,可不是出来给自己找罪受的,听罢也就不说话,兀自摆弄起茶具来。 能用钱解决的事,他拒绝使用脑子。 等等…… 钱? 宋天敬的笑容渐渐凝固,摸摸自己的腰间,空空一片。 宋天敬有些尴尬的又将那侍女招了回来,支支吾吾道:“呃……这个,我出来的匆忙,身上未曾带银两,不知你这里……” 那侍女不用想也知道他接下来要说什么,一下冷了态度道:“我们小本经营,概不赊帐。”看他穿得体体面面的,没想到跟那帮前来沽名钓誉的酸书生一个德行,果然人不可貌相啊! 活了二十年从未因钱发过愁的宋家小公子才出来半年,就深深的感受到了无钱寸步难行的苦楚。奈何他现在暂居君子门,若是遣人去君子门要钱抵帐,传出去他颜面何存?宋天敬思虑一番,道:“要不这样,你们店中今日的彩头不是那庐山云雾么?若我能得了那彩头,就将我这帐抵了如何?” 那侍女轻笑道:“你这话同我说没用,此事还得伽蓝夫人点头才行。不过你倒是可以试试,若是做不出来,可就得按我们店里的规矩来。” “你们店里……什么规矩?”宋天敬忽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那侍女指了指茶几上的茶,“你方才喝得可是上好的庐山云雾,共计五两银。你没钱付帐自然就得留在我们店里干活抵债。按照杂活每月两钱来算,你得给我们干两年活。” 两……两年? 他就喝了一口茶要当苦力两年? 宋天敬忙轻轻嗓子道:“拿纸笔来。” 那侍女看他惊慌的样子,补刀道:“若你作不出,纸笔的钱也要算在里面。” 宋天敬简直不敢相信眼前这个女子跟方才软言细语的那个是同一人,这一前一后两张脸未免也变得太快了吧? 宋天敬不是不会作诗,只是现在情况特殊,又马上就要到酉时了,他心里着急,根本没办法集中思考,更别说想出一两个佳句了。 “静”字易在宽泛,难也难在宽泛。作此题的人许多,想要作的新颖,却不容易。 宋天敬捏着毛笔,忍不住想要抖腿。 有了! 他忽然想起读书时为了应付夫子,曾经翻过他大哥作业,里面正好有一首词与这题目相称。顿时喜从心来,笔下如有神。 他将纸上的墨迹吹干,不卑不亢地交到那侍女手中。那侍女接过来,先自己看了一遍,又拿去给旁的侍女看,几人交头接耳一番,将那首词呈上楼去。 宋天敬见此情景,成竹在胸。他大哥的文采,说是状元之才也当得。要不是他大哥体弱,常年缠绵于病榻,他们宋家也不愿入仕,哪儿还轮得到那帮举子? 第44页 不过多时,那侍女便来请他上楼,这一次又像一开始那样客客气气了。宋天敬心中得意,脚下生风,随那侍女上了楼。 “雾隐蟾宫清,夏夜终曲虫尽鸣。寂寞宁仃处,万叶萧萧彻夜听。秋风潜度几曾停?” 宋天敬刚走上去,便听一个女子在念他递上去的词句。绕过屏风一看,却见除了那女子之外,席上竟还坐着一个熟人。 “是你?” 燕七娘见到来人也很惊讶,不自觉站起了身。 “燕姐姐认得此人?” 说话的是一个身着湖蓝色流仙裙的女子,她看起来年岁不大,二十二三的样子,却已挽起了妇人髻。那妇人清瘦非常,眉间点着一朵花钿,身材五官都生得小小的,是典型的江南女子的模样。 这屋里只有她跟燕七娘两人,想来应是伽蓝夫人了。 “应该……算是认识了吧?”燕七娘说这话时,眼睛看向宋天敬。 上官雷死后,他越发觉得是燕七娘骗他。如若不然,当着上官雷的面,她为何不反驳?一想到被她矇骗,误会了上官雷,他就心里不舒服,这会儿见了燕七娘,自然是没什么好脸色。 “夫人觉得我这词如何?可能抵了茶钱?”宋天敬不理会燕七娘,只问那伽蓝夫人。 伽蓝夫人与燕七娘相识多年,看他对眼前这位公子态度不一般,心里也明白了几分,顺势道:“实不相瞒,今日这题是燕姐姐出的。这词的好与不好,我说了不作数,还得交给燕姐姐评判才是。” 燕七娘也猜出他为何这个态度,像哄孩子般朝宋天敬道:“就因为我杀了上官雷,所以你生气了?” 她一人杀了上官家两个儿子,到现在还半点愧疚也无,像个没事人似的,可见其心歹毒! “你信上官雷,不信我?”燕七娘有些失望,“上官雷当时年纪小,并不知道他哥哥是什么样的人,很多事情他也看不清楚,这也就是为什么我一直没杀他的原因。至于他说我身上没有伤痕,宋公子,你应该知道,若是有意,哪还会留下什么伤痕?” 燕七娘说得真诚,不像是在撒谎。宋天敬又有些动摇,但他赶忙制止住了自己,她上次就是这么骗他的。 燕七娘看他表情微动,乘胜追击道:“我还是那句话,上官毅他该死。至于上官雷,你怀疑我,怨我,不就是因为他死了吗?那你不妨反过来想想,若是上官雷杀了我呢?你还会对他的话深信不疑吗?我们两个人,终究会死一个,无论谁死了,你都会怀疑不是吗?” 确实,在双方各执一词又无从查证情况下,人会本能的去同情弱者。燕七娘这一番话点开了宋天敬自己都没想通的东西。 宋天敬不想再提此事,只道:“燕姑娘,我的词可能抵茶钱?” 这算是态度缓和了,燕七娘绽开笑颜,看了一眼那词道:“我的题目是‘静’,你这词字里行间都在写声音。乍看不切题,细细品来却极妙。谁说静就该是寂静无声?有了声音反而衬得夜更静。所以,在我看来,这个彩头非你莫属了。” “多谢燕姑娘,伽蓝夫人。”宋天敬说完就准备告辞。 “等一下!”燕七娘拦住他,将那一小盒庐山云雾递给她,“宋公子忘了你的彩头。” 宋天敬并不接,只道:“这彩头本就是用来抵茶钱的,宋某不敢拿。”言毕转身离开了鹿和轩。 燕七娘趁着他还未走远,趴在窗沿朝楼下的背影道:“燕回香,我的名字,你可要记住了!” 宋天敬回头望向楼上,不知道她唱的哪一出。 “姐姐这朵红牡丹,终于肯开花了。”伽蓝夫人掩面笑道。 第二十四章 孟进之追出去之后,因街上人多,所以并没有见到谈歌。他心里担心,又在街上找了一圈,仍是无果,便想着先回君子门,谁知刚到门口,便与谈歌遇上了。 “谈歌,你没事吧?”孟进之形色匆匆,略有些急促地呼吸着。 谈歌恢复了人前温婉识礼的模样,浅笑道:“我没事,教大家担心了。” “没事就好。”孟进之一下子放了心,“对了,方才……” “方才见窗纸上闪过一个黑影,我以为会是那飞贼呢,结果是我看错了,可能是这些日子舟车劳顿没休息好吧。”不待他说完,谈歌抢道。 “这一路上,让你受苦了。”孟进之说的认真,甚至还有点自责的样子。 “呀,我们来的好像有些不是时候。” 谈歌循声望去,程松雪和徐叔夜正朝他们走来。 孟进之见还有旁人在,脸颊飞出几抹红色。 “方才怎么回事?”徐叔夜这话是朝着谈歌问的。 谈歌扫一眼他跟程松雪,有佳人在侧,还有闲心管别人发生了什么事?扫完理都不理他,转身就进了君子门。 “刚才是一场误会,谈歌误把窗上的黑影当成了飞贼,这才追了出去。”孟进之解释完也进了门。 徐叔夜或许还不懂那样的眼神是什么意思,只是觉得那种故意视而不见的倨傲让他很恼火,可生了一颗七窍玲珑心程松雪却敏感的多,她知道,谈歌是见她与徐叔夜在一起,吃醋了。 第45页 谈歌对徐叔夜有意,是她一早就知道的,可她没想到的是,自己最后竟也牵扯了进来。夺人所爱的事情,她做不来,也不屑做,但她也不是万事都要牺牲自己的圣母癌。如今徐叔夜态度不明,也就是她们都有机会,至于最后花落谁家,就各凭本事了。程松雪不喜欢在背后做小动作,她打算找个机会跟谈歌挑明,大家光明正大的竞争。 蜀地的天气阴晴不定,白天还艷阳高照,到了晚上渐渐下起雨来。一夜雨后,天空放了晴,一连两天都是好天气。再过三四日便是端午佳节了,也不知这晴暖会不会延续到端午。 “太师父,我的小猫儿怎么不动了?” 纪思蓝两只小肉手拖着下巴,盯着地上的小奶猫道。 沈云东坐在椅子上晒太阳,正觉得舒服,眯着眼道:“可能是乏了吧。” 纪思蓝伸出小手摸摸那小猫柔顺的毛,小猫懒懒地站起来,朝着别处去了。 “太师父,我的小猫儿怎么又动了?” “可能……是突然来劲了吧。”沈远东仍是眯着眼,看起来好像要睡着了。 纪思蓝一边跟着小猫走,一边道:“太师父你可真厉害,连小猫在想什么都知道。” 沈云东忍不住看过去,咧嘴笑了。 他哪里懂猫在想什么,不过是养过你这个小东西罢了。 “沈门主,别来无恙啊!” 照壁之后走出一个抱着刀的年轻男子,沈云东一见来人,立马从摇椅上弹起,吩咐下人将纪思蓝抱走了。 “柏大人。”沈云东朝那人作揖。 柏长风毫不客气地做到了主位上,将刀随手放在了一旁的桌子上,端起上面的茶碗,放到鼻尖闻了一下,“凉了。” “我这就叫下人重新沏茶。”沈云东作势就要唤下人,却被柏长风抬抬手制止了,“不必,我此来也不是喝茶的。让你查的事,查的怎么样了?” 沈云东双手交叉握在身前,一副毕恭毕敬的样子,“柏大人猜的没错,屏南王赵仪确有反心,已搭上朝中多位重臣。” “名单呢?” “如今浮出水面的多是些下层官员,至于背后的,尚需时日。”沈云东垂头。 柏长风倒也不急,不痛不痒地提醒了一句:“再过几个月,圣上便要南巡,留给你的时间不多了。若是到时候出了什么岔子,你我的脑袋,都要搬家。” “属下明白。” “对了”柏长风临走的时候忽然想起了什么,“西域延远司最近派人来了中原却没有提前报备,你也盯着点,保不齐那屏南王还想吃里扒外呢。” “是。” 沈云东抬脚去送。 世人皆知君子门掌握着江湖最精密的情报网,知天下事,却不知君子门背后别有洞天。当年天下第一快手飞金花和夜蝙蝠沈云东进宫盗玉玺的壮举,至今仍被江湖人津津乐道,殊不知正是此举,给他们招来了祸患。他和师父干过这一案后,便被朝廷搜捕,此事事关朝廷颜面,所以朝廷布下了天罗地网,不到一个月,他和师父便相继落网。本以为会被当众问斩,谁知皇帝不但没杀他们,还助他们干起了情报买卖。鲜有人知,这君子门,其实是朝廷一手建立的,他沈云东,不过是为了掩人耳目罢了。 “师父,你叫我?” 前脚送走了柏长风,后脚程松雪便进来了,沈云东走过去,将一个信封递给她,“你爹的信。” 程松雪看都没看,直接丢到一旁烧水的小炉子里烧了。 沈云东一边嘆气一边摇头,“吴家老夫人上个月没了,你爹让你回去弔唁,至少给你奶奶上柱香。” “师父还有事吗?没事我回房了。” 见她要走,沈云东忙道,“站住,等你到了我这把年纪,你就知道,这世界上还有一个与你血脉相连的人,有多么值得庆幸,家人,不是说断就能断的。” 程松雪脸上的是少见的冷漠,“并不是血脉相连就叫做家人,师父和师兄才是我的家人。” 听了这话,沈云东心中一暖,还是道:“可他毕竟是你爹,你……” “我娘等了他十年,一个人在乡间把我抚养长大,一个人照顾他一家老小,等来的是什么?是他停妻再娶,攀附高官之女!这种人,不配当我爹。” 程松雪说的决绝,沈云东知道无法改变她的心意,便也放弃劝说,转而道:“还有一事,唐门方才来人,请你们过府做客。” “是为了唐宝音?”程松雪自然而然就想到了前两天登仙楼唐宝音的事。 沈云东点头,“那位徐少侠救了她一命,唐家的那个小祖宗如今正在家里闹着要嫁给人家呢,唐门不好意思声张,这才把你们都请了过去。” 提到徐叔夜,程松雪又想起那种微微心动的感觉来。 程松雪心不在焉地应了声,刚要出去,又被沈云东叫住了,“对了阿雪,你那个西域来的朋友……” “你说谈歌?怎么了?”程松雪不明所以。 沈云东欲言又止,“没什么,江湖险恶,你不要忘了师父从前教过你的话。” 第46页 程松雪本来就心不在焉,沈云东又说得模稜两可,只当是日常叮咛,也没有细想,点点头出去了。 沈云东望着程松雪的背影,太阳穴有一丝抽痛,未能说出口的话嘆了出来:“道不同,不相为谋啊。” 唐门不愧是蜀地第一大派,虽与君子门对门,里面的格局建筑却全然不同。可能是不像一般的小门小派卯足了劲向上沖而显得小家子气,唐门久居武林上层,其内涵和底蕴都是旁人比不了的。门中练武场地并不多,花园假山,亭台轩榭倒是一处接一处,弟子们身着统一服饰,穿梭其间,不徐不疾,怡然自若。 几人跟着门人的带领来到唐门的大厅,那是一间极开阔的院子,两根粗大的红柱上挂着鎏金的对联,中间的樑上横着一副“宁静致远”的牌匾。整间大厅的面积和气势,就是比起芙香宫的议事堂来也毫不逊色。 接待他们的不是唐门的门主唐莽,而是他的二儿子,唐秋礼。 唐秋礼一身绛色祥云缎边衣袍,外罩同色薄纱,脚蹬黑玉皂靴,已是四十出头的年纪,鬓间却没有一根白发。见他们走近,起身相迎道:“冒昧请几位少侠前来,还请不要见怪。” “唐前辈说的哪里话,能来拜访唐前辈,是我们荣幸。”应酬客气之事,孟进之一向做得很好。 唐秋礼知道自己的任务,五人刚一踏进院子,他就自动略去了后面两个姑娘,眼睛在前面三个年轻人身上扫了又扫。 那三人皆是丰神俊朗,意气风发的模样。最右边开口说话的这个,面相周正,朗眉明目,颇富阳刚之气。中间这个锦衣玉冠,唇红肤白,澄澈清明。最后一个青衣玉带,眉目如画,瘦而不弱,直如翠竹。 三人各有千秋,但唐秋礼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女儿相中的人。 无他,唯美丽尔。 “几位少侠快请坐,来人啊!奉茶。” 唐秋礼一手搭在椅子边,又将徐叔夜仔仔细细瞧了一遍。 “听我儿说,前几日她与人起争执,遭人暗算,险有性命之忧,多亏少侠出手相助啊!” 徐叔夜道:“举手之劳罢了。” 他脸上既无被夸奖的喜色,也无见到长辈的慌张,说话也平平的。事实上他是被宋天敬给诓出来的。宋天敬一直想来唐门参观,但他听程松雪说人家主要请的是徐叔夜,自己主动凑过来有些掉面子,就耍了个小聪明把徐叔夜骗了过来。 唐秋礼想起早上他与他家小祖宗的对话来,他问救她的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结果他家小祖宗却答:“你只管在人群中找,最好看的便是他了!” 这小子,的确生的一副好相貌。 “徐少侠此来蜀中,是……” 从徐叔夜走进来第一刻开始,躲在屏风后面的唐宝音眼睛就直了。他本想跟爹爹一起见他的,可是爹爹说女孩子要矜持,她虽然不甘心,但也忍了,只躲在屏风后面偷偷的看。这会儿见他爹在这儿拉七扯八就是不进正题,一向急性子的她忍不住冲出来道: “爹!你问他这些有什么用,你得问他可有成亲,可有婚约,可有心上人啊!” 第二十五章 唐秋礼见女儿这样,顿时脸都僵了。 慈父多败儿啊!女儿养成这样都是他从小没管好啊! 完了完了,教出这样的女儿,连带他的老脸都丢光了。 “你……你你给我回去!” “凭什么让我回去!我今天就是来见大哥哥的!”唐宝音上前想要抱住徐叔夜的手臂,却被他先一步躲开。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听话!快给我回去!”唐秋礼大声道,妄图吓住唐宝音。 “就不回去!”唐宝音吼道,声音比她爹还大,颇有示威的架势。 “你你你……”唐秋礼气得不知说什么才好。 但凡跟这个小祖宗有关的事,从来他就没有赢过。 “我还有事,就先告辞了。”徐叔夜早就想走了,说罢就转身,根本不听唐秋礼的挽留。孟进之等人见状也不方便再留,纷纷告辞离去。唯有宋天敬愣愣地跟上,这板凳还没坐热,这就回去啦? “大哥哥你别走啊!”唐宝音想要去追,却被唐秋礼一把拉回来。 “人都被你吓跑了你还嫌不够吗?”唐秋礼扯着自己女儿的手臂不让她往外跑 眼见着徐叔夜的身影从视线中消失,唐宝音哭道:“臭爹爹!坏爹爹!你赔我大哥哥!” 唐宝音一哭唐季礼心就软了,忙哄道:“那小子有什么好的?你的夫婿,爹以后一定帮你挑个强他一万倍的!” 唐宝音哪里肯,一屁股坐到地上放声大哭:“我不要我不要!我就要大哥哥!” 看唐宝音这样闹下去不是办法,若是闹到唐莽那里,不管对错,老爷子肯定又要骂他了。于是唐秋礼打算晓之以理,安抚道:“你喜欢那小子不就是因为他长得好看吗?可是你想想,你喜欢他,他喜欢你吗?找夫婿就像买衣服一样,不能光挑好看的,总得穿在身上舒服不是吗?再说了,长得好看能当饭吃吗?” 唐宝音渐渐停了哭喊,一声声啜泣。 唐秋礼以为自己的话奏了效,还没来得及高兴就听唐宝音一脸认真道:“长得好看当然能当饭吃啊!我以后不用吃饭,光看着大哥哥就饱了!” 第47页 得,这性子是拗不过来了。 唐宝音这么一闹,唐莽哪有不知道的道理,立刻就把唐秋礼喊过去臭骂了一顿。从唐莽院子里出来的唐秋礼很是郁闷,回到自己院子里以后脸还是拉老长。 “早知道就不该把那丫头生出来,这哪是生了个孩子,这是多了个祖宗啊!”唐莽生气地一脚踢开房门。 唐夫人见状上去帮他脱去外套,柔声道:“这又是怎么了?” “还能怎么了?多亏你那宝贝女儿,老爷子又将我喊过去骂了!”唐秋礼愤愤地捶在桌面上。 唐夫人看他气恼的样子好笑,拿起桌上的茶壶倒了一杯茶递过去,佯装没好气道:“怎么?说的好像孩子是我一个人的似的。当初刚生出来的时候,也不知是谁一连抱着几天不肯撒手呢?” “我……”唐秋礼一下没了脾气,“我现在算是知道了!生孩子就得生小子,不听话了一巴掌抽过去,看他还敢不敢不听话!” 生个女娃娃,打也打不得,骂也骂不得,简直没法管教。都说民不与官斗,要不是他唐家与知府交好,在当地有些势力,加上通判家的自己理亏在先,还险些伤了宝音,这事儿哪是这么容易了结的? “行了,你现在就是想把她塞回去也迟了!”唐夫人正经道:“可还是为了那救命恩人之事?这事儿老爷子怎么说?” 一提他家老爷子唐秋礼就更闹心,“老爷子还能怎么说,一直不都是那丫头说什么老爷子就跟着好好好吗?” “其实你也不必这么生气,我今天差人去君子门打听了,救咱们宝音的那少侠是四海帮的弟子,以咱们唐门的声名,咱们大可以让他入赘嘛!再说了,宝音还小,就算订了亲也要过几年才能成亲。她是小孩子心性,你越阻止她她越要跟你反着来,说不定你不管她,她自己想通了呢!”唐夫人一条条给唐秋礼分析道。 “话是这么说,可毕竟有个宋家小公子摆在眼前,咱们若不尽早下手,看他那年纪,估计这几年就要定下了,我怕……” “你怕也没有用,老爷子不点头,咱们说的都不作数。”唐夫人起身给唐季礼按按肩膀,低声道:“我可听说,那宋家小公子打小就订过亲了。” “哦?”唐秋礼倒不知道,“我怎么从没听人提起过?订的谁家?” “杏林叶家。” “叶家?可是医仙叶横那侄孙女?”唐秋礼皱着眉头。 宋云澜的夫人第一胎难产,多亏了医仙叶横才保了母子平安,若真是如此定下亲事倒也不奇怪,只是宋家和叶家怎么从没提起过呢? 唐夫人看出了丈夫的疑虑,道:“这亲事是宋云澜提的,医仙叶横没有当场答应,只说以后看两个孩子自己。按照医仙叶横的脾气,若是不想跟宋家结亲,早就一口回了,哪会说得如此模稜两可?那两个孩子年纪相仿,这些年都没听说有什么旁的心思,我猜啊,过不了多久宋家就要去提亲了。说不定就在下半年九月份给宋家老太太做寿的时候,这事儿就要敲定了。” “哎……”唐秋礼嘆一口气,左右宋家与叶家也没正式订婚,若是他家宝音有意他还能帮着争取一下,这下好了,彻底没戏。 “行了,儿孙自有儿孙福,随他们去吧。”唐夫人宽慰道。 虽然明日才是端午,街上却早早热闹起来了。卖花草,卖零嘴,舞杂耍的一个接着一个,将整条街道占得满满的。宋天敬上街逛了一圈儿也没发现有什么新鲜玩意儿,兴致缺缺地准备打道回府,才一转身,就见一个人拦在了他面前。 “怎么又是你?” “是我又怎么了?你好像不是很想见到我?”燕七娘挑眉道。 “倒也不至于,只是……”宋天敬欲言又止。 “只是什么?” 燕七娘微微上挑的凤眸直直地盯着他,那一张绝美的面容引得来来往往的人纷纷驻足观看,宋天敬一时不知道怎么说才好。 “只是我分不清你嘴里的话究竟是真是假,自然要避着你些。” 宋天敬自认为诚恳,谁知燕七娘却娇笑出了声。 “你果然很可爱呢!” 可爱?他又不是小姑娘,说他可爱岂不是在骂他? 宋天敬不愿与她多说,只说自己要回去了。 “慢着。”燕七娘一只手搭在他的肩膀上,柔柔道:“听说你们在查一个飞贼?” 她怎么知道的? 宋天敬谨慎道:“是又如何?” “我知道那飞贼是谁,也知道他现今在哪儿,你可要我告诉你?”燕七娘附在他耳边轻声道,温热的气息在衣领边盘旋,惹得他好不自在,忙后退了数步。 “你会那么好心?” 燕七娘又笑了,“我何曾对你有过坏心?” 宋天敬将信将疑,“那你说那飞贼究竟是谁?” 燕七娘不直接回答,只朝他道:“你若想知道,就跟我来。” 燕七娘的表情有些奇怪,他担心这其中有诈。她跟孟大哥武功相当,若真是交起手来,自己根本占不到便宜。理智告诉他不能轻易相信这个女人,但转念一想,飞贼之事扑朔迷离,连沈掌门都没查清楚,若他能得到线索,一定会让其他人对他刮目相待。况且,他身上也没什么值得燕七娘觊觎的东西。 第48页 思之及此,便跟了上去。 他原以为燕七娘会带他到什么僻静之处,连有诈后如何逃跑都想好了,谁知她光带着他在街上转悠,就是不说到底要去哪儿。 “这个,给我买。”燕七娘走到一个扛着糖葫芦的小贩面前停下,自己拔了一串朝宋天敬道。 宋天敬本就不是什么有耐心的人,见她遛了自己一圈,就是不提正事,没好气道:“你不是小沁楼的老闆吗?怎的自己没钱吗?” “有啊。”燕七娘得意地道,“但我就想吃你给我买的。” 不知道她葫芦里卖得什么药,宋天敬只能忍了,掏出钱袋把钱付了。没想到燕七娘还不满意,嗔道:“谁说是一根了?我是让你把这一把都买下来。” “买那么多你吃的完吗?”一根糖葫芦不贵,一把糖葫芦也不贵,但燕七娘的态度让宋天敬觉得她是耍他。 “你管我?我乐意。怎么?你不想知道飞贼的消息了?”燕七娘摇晃着手中的糖葫芦,阴阳怪气道。 “你……” 为了情报,他忍了。 燕七娘好像很高兴,指着小贩手中的那一根长棍,轻飘飘道:“扛着。” 宋天敬扛着一棍子糖葫芦跟在燕七娘后面,也不知多少次被人拦下来,每次他都要解释一下自己不是卖糖葫芦的。燕七娘倒是自在,十分愉悦地走在他身边,在街上见到一个小孩儿就发一根糖葫芦,简直就是来逛街的。 他堂堂江宁宋家的小公子,何曾受过这等气? 宋天敬将那木棍往地上一戳,怒道:“燕七娘,你别欺人太甚!” “燕回香,我的名字。” 燕七娘认真地强调后也不再逗他,背着手将脸凑到他面前道:“你不就是想知道飞贼的消息吗?我告诉你就是了,但……” 上过一次当,宋天敬才不会上第二次,立马道:“你少来这套,不说拉倒!”言毕就将手中光秃秃的棍子往地上一扔,抬脚欲走。 燕七娘见状想要去拉宋天敬的手,却被他躲开,心中不禁划过一丝落寞,面上软下来道:“你把我送回鹿和轩我就告诉你,我保证!” 宋天敬偷偷抬眼估摸了一下路程。这里离鹿和轩只隔一条街,顺道走过去倒也不吃亏,怕就怕这个女人又在耍他,遂道:“若你再骗我,我以后再也不会相信你了。” “我若骗你,就罚我一辈子嫁不出去怎么样?”燕七娘举起三根手指发誓道。 宋天敬不知道她干嘛用这种事发誓,但他也懒得管,只要他能得到飞贼的线索就好了,旁的跟他有什么相干? 燕七娘果然没有骗他,一到鹿和轩门口便对他说了。 “那飞贼名唤十一鹤,现今正往城中来。” “十一鹤?”宋天敬咀嚼着这个名字,复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燕七娘勾唇笑道:“我只说要告诉你那飞贼是谁,现在何处,可没说要告诉你其他的。你若想知道,不妨明日再来找我。” 明日?明日再来给你当猴耍吗? 宋天敬不理会她,揣着消息头也不回地走开了。 燕七娘望着他离去的背影,明艷的脸上精神消散,唯余失落。 这个傻子! 伽蓝夫人坐在楼上,跟着轻嘆一口气。 情字醉人啊! 第二十六章 入了夏,天气一天天闷热起来,再加上一连晴了好几天,地面都像是在冒热气。谈歌觉得不舒服,就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吹风。 程松雪与徐叔夜两情相悦,自己因为一己私心横叉一槓子似乎不太好。可是若是不能将徐叔夜收归己用,她还怎么通过他查澹臺月? 哎,真是令人头大! 正出着神,面前猛地掉下一个酒罈子来。酒罈碰地,“当”一声脆响,瓷片四溅。 “啊呀,抱歉,手滑。” 谈歌正纳闷哪儿来的声音,就见自屋顶上跳下一个人来。那人广袖宽袍,领口大敞,两根精緻的锁骨露在外面。乌黑的发丝四散着,从两颊边垂下来,随风飘荡。那是一个极好看的男人,直鼻薄唇,眼眸深邃,眉宇之间还带着丝丝缕缕的忧郁。 “纪……” 谈歌见过这个人,准确的来说是在画上见过,险些脱口而出。 男子听她念出了自己的姓氏,奇道:“你认得我?” 他比画上要好看许多,人也潇洒许多。他是那种会让人移不开眼的长相,不自觉被吸到那忧郁的眸子里。 “我……我听程姐姐提起过。” 纪十五默了一下,像是想到了什么,眉头舒展开来,“程松雪那丫头?你是她的朋友?” “是。”谈歌道。 “我说呢,这院子平常没人,怎么突然冒出个人出来了。”纪十五理了理衣衫,让自己看起来整齐一些,“不和你多说了,我还得去报到呢。” 报到? 谈歌不自觉地跟了出去。 纪十五像是早就知道沈云东在哪儿一样,没往卧室跑而是径直去了大堂。 “师父,十五前来报到。”纪十五甩起宽大的袖子,笑着朝沈云东道。 第49页 “爹爹?” 纪思蓝的声音里搀着欣喜又搀着犹疑,小肉手绞在一起,睁着圆熘熘的大眼睛,可怜巴巴地看向纪十五。 纪十五微笑着上前摸摸她的头,只道了一句“都长这么大了”就绕过纪思蓝朝沈云东走去。 “呦,你还知道回来?”沈云东板着脸道。 纪十五像是早就习惯了一样,笑嘻嘻道:“师父让我端午前回来,徒儿哪敢不从啊?” “明儿个端午,你今夜回来,真是我沈云东教出来的好徒弟啊!”沈云东依旧不给好脸色。 程松雪见此情形忙道:“师兄你也真是的,总不让师父省心!便是想着这一年都没见过几次蓝儿,也该回来的早些。” 纪十五不说话,打开摺扇掩在嘴边,朝程松雪眨眨眼,算是谢她替他解围。 程松雪忍不住翻了个白眼,道:“还不去抱抱你女儿,巴巴的等你一天了。” 纪十五的眸子里忽得划过一抹哀伤,转瞬即逝。他展开扇子轻轻敲了敲纪思蓝的小脑袋,道:“蓝儿是大孩子了,不用让爹爹抱了对不对。” 纪思蓝毕竟只是个小孩子,她心里别提多想让爹爹抱她了。可是她知道,她不能不懂事,如果她任性的话,说不定以后爹爹就再也不来看她了。于是强忍着泪水,点头道:“嗯!蓝儿是大孩子,蓝儿可以不用爹爹抱的。” 纪十五看女儿眼泪都在眼眶里打转,却还是强装坚强的样子,觉得于心不忍,苦涩地弯弯嘴角,俯身将纪思蓝抱起来。 这些年,他确实亏欠她许多。 不只纪十五,这样的场面任谁看了都会有所触动,更不用提沈云东和程松雪两个知道内情的。沈云东悄悄抹一把老泪,止不住的嘆息。 “咦?大家都在呢?”宋天敬进来的时候,也感受到了大堂里的气氛怪怪的,本来忍不住要炫耀的话也咽了回去。“这是怎么了?这位是?” 程松雪整理了情绪,问道:“你怎么来了?” “我打听到飞贼的消息,想告诉你们来着。”宋天敬愣愣道。 “你打听道什么了?”程松雪忙问道。 “我得知那飞贼名叫十一鹤,这会儿正往城里来呢。” “十一鹤?”众人都没听说过这个名头,纷纷看向沈云东。 沈云东没有立刻问这十一鹤的事,而是问宋天敬他从何处得到这个线索的。宋天敬支支吾吾了半晌,最后还是照实说了。 “燕七娘?她的话你也信?”程松雪怀疑道。 宋天敬知道大家都对燕七娘有偏见,可这时他心里也没底气,只得道:“她……没必要编假消息骗我吧?那对她有什么好处?” 纪十五听着几人的对话也算听出了一些门道,问道:“你们说的可是无方园小沁楼的那位?” “正是。”宋天敬虽然不知道他是谁,但是看他抱着纪思蓝,就猜他也是君子门的人。 一直没怎么说话的沈云东开口道:“倘若我没有记错,那个叫十一鹤的似乎也是无方园的人。” 这宋天敬倒是没想到,燕七娘怎么会把自己人供出来?亏他还以为自己立了功,现在这叫什么事儿啊。 沈云东思虑了一番朝宋天敬道:“宋贤侄,你莫要嫌老夫多嘴。以后,还是尽量少跟无方园的人有牵扯为好啊。” 无方园最近,可不老实啊…… 有了前天夜里这一番对话,宋天敬第二天当然没有去找燕七娘,而是随着众人一起去江边看了赛龙舟,回来又同君子门的弟子们一起挂菖蒲、艾草,戴香囊,吃粽子。这一整套做下来,天已经蒙蒙黑了。 往年在家时,过端午也不过是这些活动,彼时的他只觉得乏味异常,恨不得全部躲过才好。这次跟大家一起过节,倒出乎意料的不那么无聊,以至于晚上程松雪提议去看龙舟彩灯时,他竟然没有推辞。 他们一行几人各有各的心思,各有各的趣味,唯有纪十五兴致缺缺。他原想寻个藉口回去睡大觉,却被沈云东大手一挥,勒令他陪着纪思蓝上街玩儿去。无奈,他只得心不甘情不愿跟着程松雪几个出了门。 相较于白天看龙舟时的人山人海,晚上的人少了许多,至少有下脚的地方了。五颜六色的彩灯结成网,悬挂在街道的上方。两旁商户的门前,都挂着大大小小形状不一的彩灯。开酒楼的挂了绿色的粽子灯,开当铺的挂了金色的锭子灯,还有打首饰的,裁衣服的,也都挂了各自的特色。 纪十五抱着扇子落在了队伍的最后面,纪思蓝由程松雪带着,正玩儿的开心,时不时地回过头来朝他笑。 他知道自己不是一个好父亲,他也不是没有想过学着做一个好父亲。每当他希望有所改变时,那段触目惊心的往事便会一遍一遍地出现在脑海里。与其得到了再失去,不如从始至终就未曾得到过。对于那些前尘往事,他渐渐不怨恨了,而是变得无奈,终究,“家”这个字对他来说太沉重了。七年前他选择了逃避,现在他还在逃避,逃避虽然可耻,可那是他唯一能够松口气的方式了。 “哇呜呜呜!” 纪十五正走着神,就听一声嚎啕大哭,紧接着便有如雨点一般的锤子打在他的大腿上。他本能的一拂袖,将那人掸开。仔细一瞧,却是个七八岁的男孩子,此时正嚎哭着坐在地上,嘴里还嚷着:“娘!这个坏人踩坏了我的蚂蚱,还打我!” 第50页 纪十五后退两步,果然看见自己脚下有一只被踩扁了的草编蚂蚱,想来应该是方才不小心踩到的。因道:“抱歉,踩坏了你的蚂蚱。你先起来,一会儿叔叔赔你一个如何?”说着伸手要将那男孩拉起来。 那男孩平常任性惯了,在家里像个霸王一样,谁都不敢惹。此时心中憋着气,恨不得把眼前这人打死才好,见他伸出手来,连忙捉住,张嘴狠狠地咬了一口。纪十五手上吃痛,随手一甩,便将那小男孩摔了个狗吃屎,门牙都磕掉半颗。 前面的几人听到后面有动静,走过来查看。还有那男孩的母亲,刚才被一个卖金银首饰的摊子绊住了脚步,这会儿听闻自己儿子的惨叫,慌忙扔了簪子跑过来。将惨叫的儿子翻过来,定睛一看,门牙都掉了,顿时火冒三丈。见纪十五身边还站着许多人,想着自己孤身一人肯定要吃亏,于是放声嚎叫道:“来人啊!大家都过来看看啊!这么大个人竟然对一个小孩子下狠手啊!简直没天理了!” 街上的路人听见声音都走过来看热闹,妇人一看人围过来,一屁股坐在地上抱着孩子痛哭道:“我可怜的儿啊!这个丧心病狂的东西竟然把你打成这样!要不是娘及时赶过来,你怕是要被他打死啊!”那男孩本就摔得疼,他娘哭,他就跟着哭得更惨。人们看着地上可怜兮兮的母子俩,都觉得是纪十五的错,对着他指指点点。 纪十五也是无奈,生平第一次遇上这样刁钻不讲理的人。但他想着这两人均是手无缚鸡之力了女人和孩子,也就懒得跟他们计较了,道:“本来我踩坏了你儿子的蚂蚱,是该赔你们一个的。但你儿子咬伤了我,就算两清了吧。” 纪思蓝一听说他爹被咬了,急忙跑过来拉着纪十五道:“爹爹你受伤了吗?”拉开袖子一看,手背上果然有一圈深深的牙印,还出血了呢。纪思蓝又是心疼又是生气,死死地瞪着那对母子。 那妇人哪里肯就此罢休,哭道:“两清?这天底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红口白牙的就想两清吗?想你也是为人父母的,怎么能下毒手将一个孩子打成这样?” 第二十七章 程松雪一直站在旁边,事情的经过大致也都听出来了,此时看这妇人的样子心里也明白了□□分,不过就是想趁机讹一笔。要是往常,给她点银子息事宁人也就罢了,但如今这么多人在,若教她得逞了,倒显得真是他们的错了,于是道:“那你想要如何?” “如何?”那妇人冷笑一声,“我要为我儿讨一个公道!你们别想仗着人多欺负我们孤儿寡母!大傢伙儿可都在看着呢,就是闹到官老爷那里我也要讨个说法!” 他们仗着人多?分明是她仗着人多想要狮子大开口吧? 程松雪轻笑道:“既然你要公道,那我们便来好好说道说道。我师兄踩坏了你们蚂蚱,按照公道我们该赔你市价五文钱。可你儿子咬了我师兄的手,这般血肉模糊的,光医药费也要一二两吧?再说了,我师兄是个剑客,以后可是要靠手执剑的,此番受了伤,等于断了他以后的生路,这笔帐算下来,你们该赔我们至少五十两银子才说得过去吧?” 纪十五咳了两声,用扇子挡住嘴,悄悄道:“咳咳,师妹,我不用剑。” 程松雪暗暗瞪了他一眼,举起纪十五还在淌血的手,围观之人看了都觉得这孩子咬的未免太狠了些,一时间竟有一些人开始倒戈。 那妇人见此情景连忙道:“那……那你们还摔了我儿子门牙呢!” 程松雪恍然大悟道:“这我倒忘了。你儿子这个年纪正在换牙,照理说你还该谢谢我们。不过我们素来与人为善,就姑且算上你儿子门牙的钱,我算你五两,应该公道了吧?这样一来,你还是欠我们四十五六两,不知你打算怎么赔?” 程松雪这张嘴,就算是黑得也能说成白的,那妇人又怎是她的对手? 那妇人见大势已去,祭出一招杀手锏:“他还只是个孩子啊!你们这么多人跟一个孩子计较,你们好意思吗?” 程松雪早就知道会有这一招,正待反击,就见纪思蓝捡起地上被踩扁的草蚂蚱,狠狠地扔到了那妇人的脸上。那妇人顿时眼里喷火,抬手就来扇她耳光。纪思蓝怎么说也是沈云东亲自教出来的,只轻轻一闪便躲到了程松雪身后。 “小兔崽子你……”那女子打了个空,厉声吼道。 纪思蓝可怜兮兮地探出小脑袋,无辜道:“为什么要打我!我也只是个孩子啊!” 宋天敬差点没笑出声来,纪思蓝这个不肯吃亏的小模样,简直跟程松雪别无二致。 先前那女子哭诉,围观的人都觉得他们跟一个孩子太过计较了,后又得知那孩子咬伤了人,便觉得双方也算扯平了。现下看那妇人露出这样凶悍的样子,也都看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就各自散了。 “有爹生没娘教的讨口子!小小年纪就一副贱样!”那妇人见讨不了好,咬牙骂道。 本是脱口而出的一句脏话,却不曾想正戳了他们的痛处。纪十五脸色骤变,摺扇出手,旋转着在妇人脖子上颳了一道血痕,吓得那妇人抖得跟个筛子一样,半句话说不出来。 “嘴巴给我放干净些。” 那妇人哪里还敢多说一个字,抱着儿子跌跌撞撞地跑了。 第51页 众人这时还不知道,他们所站的地方正是鹿和轩后门边的街道上,而这底下的事,被二楼上的燕七娘看了个全程。 燕七娘支着下巴盯着宋天敬,可后者却是一点没发现有人在瞧他,她心中怅然,幽幽地嘆了口气。 “燕七娘!不带你这么坑人的!”十一鹤推门而入,气呼呼地坐到一旁的椅子上,灌了一口茶道:“你要讨好你那小情郎是你的事,做什么要把我拉下水?现在好了,我被君子门的人盯上了,现在连门都不敢出。” 燕七娘缓缓扭过头,面上表情不变,朱唇轻启,“你再乱说,信不信我把你舌头割下来?” 十一鹤立马怂了,摸摸自己的嘴巴。他除了跑的比燕七娘快,别的还真比不上她。 “我的意思是,你这么一说,我以后就没有安生日子过了,那江湖上的人还不想方设法地抓我?” 燕七娘复又去看那楼下,不在意道:“你先前偷东西的时候怎么没想过这些?再说了,你若肯老老实实待在无方园,还愁没有安生日子过?” “我……”十一鹤想要反驳,又确实没什么可说的,只小声道:“偷东西多难听啊,我那是劫富济贫呢,是大大的善事,你不安慰我就算了,还挖苦我。” 一想到前段日子在梁州差点栽了跟头,十一鹤就心累。出于飞贼的自我修养,他一般不会反覆在同一处作案。这次之所以例外,是因为他到钱府顺东西的时候偶然发现了一个机关盒子,甚是精妙,不但花了大精力,还花了大价钱才把那盒子弄开,结果里面就一本叫做《易骨功》破书。他原先还以为那是什么武功秘籍,翻了两页简直狗屁不通,气得他脸都绿了,决定给钱府再上个几课。 “你还有事吗?” 十一鹤原是来兴师问罪的,罪没问成,自己倒被怼了一遍,灰熘熘的准备离开。正巧伽蓝夫人进来,见他欲出去,道:“怎么刚来就走?” “现在不走啊,以后怕没命走了。”十一鹤耸肩道。 伽蓝夫人看向窗边的燕七娘,笑着把十一鹤拉回来坐下,走到燕七娘对面坐下,“可是为了那宋家小公子的事?” 燕七娘不睬她,她心里也就基本确定了,道:“姐姐是恼我将此事告诉十一鹤?” “你看上的那小……那人是宋家的小公子?”十一鹤生生将那两个字吞下去,恍然大悟道:“难怪他当时给你挡暗器呢。” “此事你怎么知道的?”燕七娘微诧道。 “当时锦娘那丫头不是出事了吗?伽蓝夫人怕你心情不好,特地让我去接你。我到了天水城才知道你已经离开了,又急匆匆的去找你,谁曾想还比你先一步到了梁州城外的那个镇子上。本想就地歇到你来,结果那天晚上突然冒出两个人来追着我跑,还好我跑得快,没被他们抓住。第二天早上我回去时,就看见你跟人打起来了,我的武功你也是知道的,就没跟着凑热闹了。”十一鹤不好意思地笑笑。 原来是这样。 燕七娘又转头去看楼下的人。 “今日他回来,我看他被人追得狼狈才将此事说了的,燕姐姐若是恼我……”伽蓝夫人话没说完,发现燕七娘一直呆呆的看向楼下,有些好奇地直起腰往窗外望去,“姐姐看什么这么入神?” 伽蓝夫人探出头,只一眼,便如雷击一般, 一阵风吹过,伽蓝夫人袖中的帕子飞下楼去,不偏不倚地落在广袖宽袍之人的脸上。 竟……是他?! 伽蓝夫人想起那梅子树下的约定来,她曾问他,你可会回来?可会娶我? 他让她等他,她等了,可是他没有来。 纪十五嗅着帕子上熟悉的芳香,将丝帕从脸上抽去,一抬眼,便是那一张曾经无数次出现在他梦中的脸。 “景蓝?” 纪十五快步冲到楼上,众人不知何事令他如此激动,也跟了上去。一跨进门,宋天敬才反应过来,这不正是鹿和轩吗? “方才站在窗边的那女子呢?她人呢?”纪十五死死地扣住燕七娘的手腕,疾声问道。 燕七娘腰间的鞭子几欲出手,待看到宋天敬走进来,又将手缩了回去,挣开纪十五的钳制,慢慢道:“这楼上自始至终只有我一个人,公子莫不是看错了吧?” “不可能!她的帕子还在我这里,我绝不会看错!”纪十五红了眼眶,攥着手中的帕子低吼道。 “不过是一个不知从何处飘来的帕子,又能说明什么。”燕七娘不在意道,“你们若是没事就通通出去,一窝蜂地拥在这里,扰人清静。” 纪十五寻人心切,认定她是知情但不肯说,摺扇出手架在了燕七娘的脖子上。 “师兄!”程松雪惊道,上前去阻止。 听程松雪唤他师兄,燕七娘便料他是君子门的人,斜眼道:“我无方园虽然不管江湖中事,但也不会任人宰割。你们君子门今日闯到我无方园的地盘上,想必是已经想好退路了吧?” 她会说这话,就是看准了君子门必定不会因为这桩小事而得罪无方园。 “师兄,有什么事我们回去再说。”程松雪压下纪十五的手,将他拉开,朝燕七娘赔礼道:“得罪了。” 第52页 纪十五盯着手中的丝帕,丝丝缕缕的馨香钻入鼻腔,勾出那段伤心事。 也许是这香味太过于熟悉,才让他失了神吧。 也是,已经死了的人,怎么会活过来呢? 他刚刚,一定是疯了。 纪十五颓唐地垂了头,失魂落魄的走出去。纪思蓝从未见过这样的爹爹,呆呆的跟着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宋天敬一直没有说话,只走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燕七娘。 她是看在宋天敬的面子上才没有还手,结果他倒好,她差点被人抹脖子也没见他吭一声。燕七娘有些生气,偏过头去任由他走了。 “都走了,出来吧。” 伽蓝夫人眼角挂着泪,身子微微颤抖,显然没能从极大的震惊中恢复过来。 没想到他是君子门的人,就在她眼皮子底下的君子门!真是可笑啊!她找了这么多年都无疾而终的人,就这么随意的遇上了。 既然遇上了,该算的帐也该一併算了! 伽蓝夫人的眸子透出恨意。 第二十八章 按照原计划,谈歌等人过完端午就要出发去江南的,可是第二天一早,却听说纪十五失踪了,沈云东和程松雪不敢让纪思蓝知道,只能将此事暂时瞒了下来。 “会不会是出门游历去了,不是说……”宋天敬猜测道。 不是说他经常外出游历,一年都见不到几回吗? “不会的,我师兄往常出去都会跟门中人打声招呼,这次却不一样,甚至连他从不离手的叠松扇都没有带。”程松雪握着手中的扇子,眉头紧蹙。 纪十五的叠松扇就相当于剑客的剑一样,没有人会行走江湖却不带武器。 纪十五床上的被褥都是乱的,这把扇子就摆在他床头。若不是被人掳走,那又是什么要紧的事连扇子都来不及带上呢? 沈云东背着手,沉沉道:“你师兄轻功虽不如你,但论身手,旁人想要赢他也难,更遑论不声不响从咱们君子门把人带走。除非……” “除非他是自愿的。”谈歌轻轻开口。 “不错。”沈云东抬头看向他们,“昨日你们回来的很早,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 程松雪想起了燕七娘,她很有可能便跟此事有关。 “我去找燕七娘问清楚。” 听到燕七娘的名字,沈云东发愁。但愿这件事不要跟无方园扯上关系才好,要不然就棘手了。 “你好好问人家,尽量不要起冲突。”沈云东嘱咐道。 程松雪知道分寸,所以面对燕七娘一直客客气气的。 “你问我?我怎么知道你师兄去哪儿了?难不成你们君子门丢个阿猫阿狗也要来问我吗?”燕七娘懒洋洋地道。 “你……”程松雪心下生气,但想着师父的话还是忍了,道:“那你可能保证我师兄的失踪跟你无方园没有半点关系?” 燕七娘像是听见了什么极其好笑的事,扬声笑道:“我为什么要给你保证?你算个什么东西?” 程松雪本不是气量小的,但这事关系到他师兄和纪思蓝,她一时气急抬手欲要拔出腰间的短刀,宋天敬见状忙上去劝,“别别别,有话好说。” “你护着她?”程松雪甩开手道。 宋天敬无言以对,这傢伙平常看起来聪明,怎么关键时候不长脑子呢?燕七娘能跟孟大哥打平手,你又怎么能在她手下讨得了巧?纵使他们现在人多,闯到别人地盘上打人传出去总归是不好听的。 他这哪是在护着燕七娘,他这是在帮你啊笨蛋! 燕七娘还道他总算有点良心,不自觉地勾了勾唇。 宋天敬拦下程松雪,转头道:“燕七娘,我们是诚心来问你的,若你真的不知道也就算了,倘若你知道的话,还劳烦告诉我们一声。” “纪师兄的事你当真不知道?”宋天敬问道。 燕七娘此刻心情好,往椅子上一坐,挑起一根发梢玩儿。 “既然是你问我,那我就知道了。” “我师兄在哪儿?”程松雪急道。 “我确实知道,但那是他二人之间的宿怨,旁人还是不要插手的好。” 既是宿怨,纪师兄连武器都没带,想必会有危险。 “纪师兄现今人在何处?”宋天敬接着问道。 燕七娘却不答了。 燕七娘不答不代表君子门就没有别的方法知道了,据下面的人来报,有人见过伽蓝夫人往城外云谷峰万生崖的方向去了。 “云谷峰万生崖?”沈云东喃喃道,“那云谷峰在重峦叠嶂之中,罕有人迹,她去那儿做什么?” “师父,无方园的人阴晴难测,我们得赶快找到师兄啊!”程松雪道。 沈云东又何尝不急,毕竟是自己一手教出来的爱徒,若真有什么三长两短,他怎么对得起亲手将儿子託付给他的挚友?只是他身为君子门的掌门,总得有他的考量。沈云东嘆声道:“话虽如此,可那云谷峰偏僻的很,重山之中,又岂是儿戏?”云谷峰连着山脉,想要在深山之中找人谈何容易? “那难道咱们就这么等着吗?若是师兄有什么不测,蓝儿以后怎么办?”程松雪急道,毕竟是她从小带大的孩子,唤她一声姑姑,教她怎么忍心看她变成孤儿? 第53页 “太师父,姑姑,我爹爹怎么了?”纪思蓝光着脚丫子,愣愣地走出来。 程松雪忙把她抱起来,柔声安慰道:“没事,你爹爹没事。” “那姑姑为什么哭?”纪思蓝伸出小手帮她揩去眼泪,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噙着泪道:“爹爹是不是不要蓝儿了?” “怎么会?你爹爹最喜欢你了,又怎么会不要你呢?”程松雪绽出一个笑道:“他只是有事出去了一趟,很快就会回来的。” “真的吗?”纪思蓝的泪水打着转。 “姑姑什么时候骗过你?”程松雪揉揉她的头发,让侍女带她下去。 程松雪整理好情绪,毅然决然地朝沈云东道:“师父,无论如何,我要去找师兄。” 他们与程松雪一路同行,算是朋友了,此时她有事,置之不理有些说不过去。谈歌本不想掺和,但是沈云东拿出了一张巴蜀的详细地图,蜀地是中原要塞,她虽然并不贊同丘慈王的主张,但毕竟领了命,样子还是要做一做的。要不然到时候跟哈扎会和,她拿什么交差? 纪十五是死是活,徐叔夜毫不关心,他原想趁此机会跟这帮人分道扬镳,自己好快些去江南找宋云澜。谁知一向只顾自己的谈歌倒是这次倒是格外的积极,他也就跟着一起去了。 然而情况却比想像的要复杂的多,有的时候,人多并不能解决任何问题。 比如……眼前的瘴气林。 谈歌一行五人,翻山越岭,足足两日才算进入了那重山深处。他们清晨时分出发,本以为很快便能到达云谷峰下,谁知半路却被一个瘴气林挡住了去路。谈歌初见那朦胧白气,还以为是山中的云雾缭绕,所以没有在意。可走着走着渐觉得头痛发寒,空气中似有异香,这才惊觉这哪是什么雾气,而是瘴气啊! “这林子里满是瘴气,快捂住口鼻。”听徐叔夜如是说道,谈歌迅速吞了一颗玉凝丸,用随身携带的帕子把口鼻包住。 几人先前也已经感觉到不对劲,听徐叔夜这么一说,恍然大悟。 “瘴气不是该出现在鲜少树木的沟谷之中吗?怎么这山中也有瘴气。”孟进之吞下谈歌挨个发过来的玉凝丸,奇道。 程松雪没有随身带帕子,而是跟男人们一样撕下一片裙角遮面。 “我猜应该是此地处于山林深处,四面环山,恰好形成沟谷之势吧。”程松雪仰头环视四周。 “可我听说有瘴气的地方多生毒花恶草,这里除了这些高树并没有多少灌木,那这瘴气又是从何而来呢?”宋天敬不解。 不错,这里的植被很正常,瘴气倒是来得蹊跷。 谈歌却顾不上这些,抬头望天,见日头马上就要下去了。阳光一散,瘴气便会渐渐聚集,变得浓郁,即便他们吃了玉凝丸还蒙了面,也难保不会有危险。 “先不说这些了,还是想想怎么才能离开这里吧?这林子怪的很,我们走了这么久都没能走出去,若是等天黑了,山中的云雾挡住月亮和星星,我们分辨不了方向,那就难办了。” “听,有水声。”徐叔夜正色道。 几人闻声都安静下来,竖着耳朵仔细听了半晌也没听到哪里有什么水声。 “哪有什么水……” 宋天敬话还没说完就见徐叔夜笃定地朝瘴气深处走去,众人拦都拦不住。 越往里走,那股香气越浓烈,就连迎面刮来的风都有点辣眼睛。 宋天敬走着,脚下像是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险些一个踉跄摔倒。还好一旁的孟进之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他的手臂帮他保持了平衡。宋天敬道了声谢,有些气恼地要去踢那绊他之物,谁知一脚下去,竟是一节白骨飞起来了。 气氛瞬间变得寂静异常,宋天敬只觉胸中“砰砰”直跳,顺着自己的脚尖看去,一具白骨正半掩在土里。而他刚才踢飞的,正是那白骨身上的半截肋骨。 孟进之用剑挑开周围的泥土,让那白骨看起来完整一些。 “是人。” 而且,不止一个人。 他们沿路走来,每隔一段距离便有几具类似的白骨,越往深处,白骨越多。到了徐叔夜所说的有水之处,那溪边的石块上更是密密麻麻铺满了死人骨头。 原来,这便是那瘴气的源头,那些瘴气就是这些尸体腐烂后产生的。 “这里……怎么会死这么多人?”宋天敬连说话的声音都有些变了。 不只是他,在场的所有人都没见过如此大规模的白骨。这些白骨沿着小溪的流向一直绵延了很长,加上他们一路走过来在路上发现的那些,初步估计至少有几百人曾经一起死在了这里。如果是因为迷路,尸体不会如此密集,那又是什么原因导致了这么多人死在一处呢? “那是什么?!” 众人还沉浸在巨大的震撼之中,就听程松雪指着远处的一团金光惊呼道。 说话间,但见丛林灌木之内灿灿然作金光,忽而从半空坠下来,小如弹丸渐渐飘散,大如车轮忽然进裂,非虹非霞,五色遍野,香气逼人。 “是瘴母!快跑!”徐叔夜来不及多解释,赶着众人顺着溪流疾奔而去。 瘴气之中,唯瘴母最为可怕,人若受着这股气味,立刻就病,药石罔顾。 第54页 所幸他们身手还算敏捷,在瘴母飘过来之前逃出了那片林子。 小溪的下游是一条细长的河流,河道不算太宽,两岸平整宽阔,只生了些不到半人高的杂草灌木。河流近旁无高山峻木,唯有极目处立了几座青山伴着云雾,环顾下来视野倒出奇的开阔。 先前他们在山中,被绿树高木挡住了视线,还以为天色已经不早了。此番走出来,到了平阔之处,抬眼望去,才知那日头不过刚刚开始西移。 几人歪坐在河边的草丛里,想起方才的事还有些心有余悸。 第二十九章 “还好刚才我跑得快,要不然肯定就跟那些白骨一样就此交代在这儿了!”宋天敬顺着胸口吁气道,“不过话说回来,徐贤弟你耳朵未免也忒好使了些,你说有水声那边果然有水!” 不仅是耳朵,他好像各方面反应都比一般人灵敏许多。当初在梁州城外的那个镇子上遇到飞贼的时候,当天晚上谈歌是因为睡得迟才察觉到了屋顶的声音。而从徐叔夜当时的穿着来看,他多半是已经入睡了的。这样还能发现那般细微的声音,着实不易。 心思缜密,武功高强,长得……还好看,难怪程松雪喜欢他。 “程师妹,我们现在这是在哪儿?”孟进之问道。 程松雪展开地图比对了许久也没能在图纸上找到相应的位置。 “给我看看。”谈歌自然而然地接过地图,快速记忆着图上的关口要道。 几人见她看了半天也没反应,唤道:“谈歌?” 谈歌这才回过神来,轻咳几声,“我想我们到了图上没有标识的地方了。” 谈歌抬头时,徐叔夜的目光正不偏不倚地落在她身上,星辰一般发亮的眸子里闪着不同寻常的光芒。自从那夜在梁州城外的镇子上被他这双眼睛迷惑之后,谈歌现在都有心理阴影了,总觉得他在暗暗洞悉着什么。 “啊?那我们怎么办?”宋天敬苦着脸道。 程松雪心中很是愧疚,他们都是因为她才会来这山林中犯险。先是遭遇毒瘴,再到现在的迷路,她觉得很对不起他们。 “我们原地休整一下再沿着河流走吧,有水的地方总会有出路。” 孟进之看出了她的沮丧,道:“程师妹,别灰心,大家现在不都还好好的吗?”说罢,拍了拍宋天敬的大臂,“是吧子瞻?” “啊?”宋天敬像是没听清他说什么,一直在东张西望的。 “你找什么呢?”孟进之不解。 宋天敬站起身,拍拍身上的泥土,捂着肚子,“我不跟你们说了,我得去解决一下个人问题。”言毕,一路小跑着冲到了草丛中。 众人看着他急匆匆的样子,顿觉有些好笑,沉重的气氛也随之淡了些。 “这里连路都没有,伽蓝夫人又是怎么进来的呢?”谈歌道。 “许是有什么别的路,我们不知道吧。”程松雪也不是很清楚。 几人交谈着,忽听那边传来宋天敬的呼喊声,一个个从地上弹起来,朝声音的方向奔去。 “你们快看我发现什么了!”宋天敬的声音里满是惊喜,一边挥手一边从草堆里拖出一条小舟来。 那条小舟看起来还很新,舟身上的木漆光可鑑人。除了小舟,旁边还有一根粗竹竿,显然是有人故意放在这里的。 谈歌顺着找到小舟的方向去看那一路的植被,虽说丛草灌木长得一样杂乱,但中间那一道草比周围的要矮上一截,颜色也是一片新绿,显然是后长出来的。如此说来,这里本是一条路,之所以放了小舟,是为了沿着河道去往别的地方? “这里很有可能就是通往云谷峰的路,我们上船,去下游看看。”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程松雪抑制不住欣喜道。 那条小舟不算太大,载五个人有些不稳,所幸程松雪和谈歌都不重,又是顺流而下,所以并没有十分困难。 那河流原不算太宽,越往下游支流越多,随着支流的汇入,河道也扩成了原来的两三倍。他们顺着河流行进了约半个时辰,终于在一处河岸边发现了一艘一模一样的小舟被绑在了一根断了的树根上。几人下船将小舟拖了上来,跟另一艘绑在一起,而后沿着旁边的小路,往山中走去。 “看!有路!” 宋天敬所说的路不过是几块破破烂烂的青石板,那些青石板看起来已有许多年头了,碎的碎,裂得裂,除了青苔,石缝中还长出许多蕨类植物来。 谈歌朝后退了几步去看,那山矮的很,一眼便能望到顶。 “我们去山上看看,说不定有前往云谷峰的线索。”孟进之挥剑斩断石阶上的杂草为几人开路。 那石阶虽然破旧,但并不影响人走。除了山道上几处被倒塌的树木拦住的地方,他们一路走下来倒也还算顺利。 谈歌本还猜想,这山路既然是人造的,山顶上会有房子也说不准。可当他们沿着青石板路走到尽头的时候,站前在他们眼前的却是一片平整的空地。 那片空地坐落在山顶上,由大理石铺成,石缝衔接处寸草不生,唯有东边的悬崖边砌了一方石台,两个石凳便再无他物了。 几人走到那石台边,发现上面竟还放了一个棋盘,棋盘上黑子白子摆成一副残局。许是山顶之上无所遮蔽、风吹日晒的缘故,那棋子和棋盘上都蒙上了厚厚的一层灰。 第55页 “怪了,这里怎么会有一盘棋?谁好端端的特地跑到山顶来下棋?”宋天敬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谈歌的注意力却不在棋上,而是在她脚下的这片空地。刚才他们上山时,那些青石板经过风吹日晒都不同程度的开裂,破损,怎么这里倒这样完整?就算是大理石比普通石板坚硬,缝隙里也不该一根草都不长吧? 徐叔夜伸手去摸那棋盘上的棋子。山顶风大,便是人站在上面都微微有些不稳,这棋子这样的小的个头,怎么竟一点不乱呢? 除非…… 徐叔夜试着拿起那些棋子,手上用了力,棋子却纹丝不动,好像底下连着什么东西似的。 “这不是棋盘。”徐叔夜平静地道。 “不是棋盘?那这是什么?”宋天敬本能地要伸手去摸,被徐叔夜制止在了半空。 几人纷纷看向他,见他薄唇轻启,缓缓道:“是机关。” 机关?! “棋盘上的横线和纵线是棋子移动的路径,棋子位置的变动会带动下面的机关。”徐叔夜解释道。 “既然有人在这里设下了机关,就说明我们找的路是对的?”宋天敬有一丝欣喜。 这个猜测乍一听起来很有道理,可是仔细一想,似乎又有些不对劲。无方园不过是近些年才兴起的一个门派,可是山路上的那些石板和这石台石凳却都是上了年头的东西,不像是新造的。除此之外,想要在深山中修出一条路,再用大理石铺满这样大的一块空地,谈何容易?就算是富甲一方的江宁宋家想要做到,也少不了要花上许多年的时间,费上大量人力物力财力,小小的无方园又是怎么做到的呢? “不是无方园,是千机门。”徐叔夜笃定道。 “千机门?那是什么门派?”不止是谈歌,就连孟进之和宋天敬也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 “对了!我怎么没有想到!当年名噪天下的千机门便是坐落在蜀地!”徐叔夜的话一下点醒了程松雪。“千机门素以机枢见长,又善奇门遁甲之术,他们所设下的阵法和机关便是朝廷军队也难破。正是因为如此,千机门历代都隐居深山之中,不问俗务。但是二十多年前,千机门最后一位门主不甘心一辈子躲在山里,所以举派归顺了朝廷,还参与了先帝陵墓的修建,一时间风头无两。后来,也正是因为这个缘故惹来了杀身之祸。先帝多疑,认为千机门的存在是一个极大的威胁,所以派兵将千机门上下屠了个干干净净。我们在那溪边见到骸骨,怕就是当年那场屠杀留下的。”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不过千机门隐藏在重山之中,鲜少有人知其位置。连君子门都只知千机门曾在蜀地,徐叔夜是怎么判定这里是千机门旧址的呢? “你……” 徐叔夜发现了她探寻的目光。 “我有一个朋友是千机门的后人,所以我对千机门的机关套路也略微有些了解,千机门里有一种机关用的便是棋盘的样子。” 朋友? 徐叔夜虽一路与他们同行,但总给人一种独来独往、界限分明的感觉,从他的嘴里听到朋友这两个字,不知为什么,程松雪的第一反应就是那个叫祁芳的人。 祁芳?也不知那是个什么样的女子,竟能得他展颜。 “这么说来,无方园的人跟千机门有关?”谈歌顺理成章地推断道。 “很有可能。”徐叔夜觉得至少一半的可能性。 孟进之抱着剑,皱了眉头道:“破了这机关,也许会有些线索。” “可是我们对机关一窍不通,该怎么破呢?”宋天敬愁道。 徐叔夜走到一个石凳边坐下,摩挲着棋盘上的棋子,道:“你们可会下棋?” 宋天敬一见目光扫到他身上,赶忙摆手道:“你别看我啊!我就是个臭棋篓子,我们家都没人愿意跟我下棋的。” 孟进之从小跟着佟一封走南闯北,除了练剑以外再没有别的活动了。 程松雪小时候倒是下过棋,只是每次跟纪十五对弈都输得一败涂地,久而久之她就不去碰了。这么多年下来,连怎么落子都要忘了。 目光转了一圈最后落到谈歌身上,谈歌看他们一个个往后躲的样子,只能自己上了。 中原的项目,竟然让她一个西域人上,真是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棋盘上黑子呈进攻之势,暂时占了上风,白子虽损失不少,但有些局已经布起来了,还有翻盘的希望。 “我执白,你执黑,就像平常下棋一样。不同的是你我都无须落子,只要按照一盘上的线移动就行。” 第三十章 徐叔夜交代完毕后,推着一粒白子向前进了三格,正挡在她可以移动的黑子前头。黑子行动受限,谈歌索性不去动它,而是顺着攻势去吃其他白子。 他们每移动一下,石台便会发出砖石摩擦的声音,想是牵动了下面的机关。 不能落子,仅凭棋子的移动与对方博弈,这比她下过的任何一场棋都难。他们一连下了好几个回合,棋盘上的态势仍是胶着着。黑子依然保持着优势,但白子已有些后来居上的意味。这盘棋看似是黑子容易,实则不然。黑子一味强攻,阵局已乱,白子步步后退,伺机而动。谈歌知道,若她再这样拖下去,黑子迟早会被白子各个击破的。所以她铤而走险地走了一步棋,将原本扼住白子咽喉的那一步棋挪开了,若是白子顺着她的节奏,她就能一举击破他的防线。 第56页 然而就在徐叔夜识破了她的计谋准备反击的时候,谈歌像是突然发现了什么似的一把攥住他的手腕不让他动。 “先不要动,等我看清楚了再说。” 谈歌从石凳上站起来,俯身去看那棋局,这一盘棋不像单纯的博弈,倒像是在摆一个阵法。白子先示弱让黑子有机会摆出口袋阵,待到白子被黑子包围只剩下一个缺口时,再就地反击掐住黑子口袋阵的阵口,等到黑子反应过来时,早已溃不成军了。 方才她让黑子的口袋阵又多出一个明显的破绽,是为了让白子以为自己已经无力进攻,只能防守。但是徐叔夜知道这是她放的□□,所以不打算往坑里跳,若是就此发展下去,白子赢了,他们可能就破不了这机关了。 “你走缺口,按照惯常的方法把你的白子救出来。”谈歌复又坐下,指挥着徐叔夜道。 徐叔夜一开始不明白她想干什么,走了几步棋之后才恍然大悟。 她是想让白子输! 他突然想起了祁芳说过的:在棋盘阵中,黑子为攻,一般指的是敌人,白子为守,指的就是自己人。他们是想要破这机关的,自然就是敌人。 所以,黑子必须赢。 宋天敬看着谈歌强迫徐叔夜往坑里跳,搞不明白道:“怎么下棋还带这样的?谈歌你这棋品怎么比我还差?” 孟进之和程松雪虽不甚懂棋,但也看出了一些端倪。 等到徐叔夜将大部分的白子都送到她嘴里,谈歌就只差收网了。 最后一粒黑子在谈歌手指的推动下将白子的主要势力锁在了口袋阵里。棋子刚一停稳,就听石台“咔咔”作响,棋盘上的白子全部下嵌。他们还未反应过来,一只不知从何处飞来的箭直直朝谈歌射来。 那箭的速度极快,孟进之想要拔剑去挡都来不及,情急之下只能用身子挡在了谈歌面前。 “孟大哥!”谈歌惊呼出声。 那只箭的冲击力极大,带着孟进之的身子直扑到谈歌脚边。 孟进之被飞箭射中,后背肩胛处迅速渗出血来。许是多年不用,那箭的箭头生锈变软,威力大减,所以射得不算太深。锈铁留在伤口处极易发炎,程松雪赶忙稳住他将箭拔了出来。箭柄撕开皮肉发出细小的声音,孟进之咬着牙已经满头大汗。 “有没有水?”程松雪撕下一块布捂住了伤口。 “有有有!”宋天敬立马解下随身携带的水袋帮孟进之沖洗伤口。 谈歌摸出自己身上的寒清玉露,慌忙将那瓷瓶掏出来给孟进之倒上。 那寒清玉露是丘慈皇宫秘制的治疗外伤的圣药,是娘亲怕她到中原有危险,亲自给她备下的。只见那粘稠的青绿色液体顺着窄颈广口的瓷瓶流到孟进之的伤口上,不过眨眼的功夫便全部渗进去了。正在汩汩冒血的伤口被寒清玉露堵住,不但不流血了,还在表面结了一层薄薄的膜。 “天底下竟有这般神奇的伤药。”宋天敬话音未落,猛地脚下一空,原本铺在地面的大理石像门一样全部打开,程松雪宋天敬和孟进之三人瞬间坠了下去。 谈歌伸手欲捞,那大理石疾速合上,险些夹了她的手。 要不是谈歌和徐叔夜此时正坐在石凳上,估计也一併掉下去了。 她现在总算明白了这山顶的石缝中为什么不长草,那是因为底下根本就是空的! 谈歌跪在地上,敲打那已经合上了的大理石地面。地面关合严实,又恢复成了他们来时的样子,仿佛刚才的一切都不存在似的。她敲不开那地面,只能回到棋盘边,突破口一定在棋盘上!谈歌抠住那些棋子想要将他们移回原样,可是无论她怎么用力,那些棋子都纹丝不动。 徐叔夜俯身贴在地面上,将随身携带的长剑翻过来,用剑柄去敲。剑柄撞击地面,没有听出空洞的声音。想来这石板一定十分厚,想要强行用外力噼开,几乎不可能。 按照千机门的习惯,除了死门,肯定还会留一个生门以防万一。他环顾了一下四周,道:“这里一定还有其他机关,仔细找找看。” 谈歌听了他的话,开始检查石台和石凳的上上下下,徐叔夜也绕着空地的边缘寻找,看看有没有什么开关。 两人前前后后找了三遍,仍是一无所获。此时日头已经快要完全落下去了,西边天幕上飘着五色的云彩,伴着火红的日球,闪烁出宁静而悠远的光芒。本是极美的景色,可是二人都没有心情观赏。 谈歌再次回到棋盘边,却发现那棋子的排列似乎有些奇怪。他们下完棋后,黑子的口袋阵彻底封杀了白子,而那口袋的指向正对上了正前方的南面山崖。谈歌有些不确定地走过去,蹲在那山崖边。这矮山的南面陡峭的很,不似其他几面有一定坡度,而是直直断裂,像被人切了一刀一样。谈歌开始去拔那大理石空地外围的杂草,随着一株植物被连根拔起,泥土中竟露出一点金色的亮光来。 “在这里!” 谈歌大声将徐叔夜喊了过来。 徐叔夜挥剑削去这一片的杂草,又将其上薄薄一层泥土挑开,那金色物体的形状变得清晰可见。 是一个拉环! 那是一个通体金色拉环,流线型的环身被嵌在下方的石料上,环身上面还刻着简单的禽鸟纹,做工虽不算精巧,但是被埋在土里许久仍是光亮如新。 第57页 徐叔夜将那拉环竖起来,握上环身往后拉,几声机枢转动的声音随即“咔咔”作响。谈歌看他很吃力,也一起握住拉环,奋力往外扯。 两人双脚贴地,整个身子几乎腾空才总算将那拉环拔了出来。拉环的底座连着一条链子,环身离开石料的那一剎那,南面悬崖边“嘭”得一声泥土四溅,一根足有手腕粗的铁链顺着崖壁迅速下坠。铁链与崖壁摩擦,擦出星星点点的火光来。 徐叔夜和谈歌赶忙走过去察看。那铁链往下掉了一会儿自己停住了,一端连着崖边泥土里的管道,就这么挂在了悬崖上。 “这是……想让我们下去?”谈歌有些不确定道。 “下去看看。” 徐叔夜解了一根绳子将剑背在身上,顺着铁链、踩着崖壁让自己下落。 还好那山不算太高,徐叔夜成功降道崖底时她还能勉强看见一个米粒大的影子。见他无事,谈歌也学着他的样子往崖底去。 那崖底不算太宽阔,入目全是绿色,矮树灌木长得杂乱无章,根本看不出地上有什么。徐叔夜用剑开出一条小路,想看看有没有什么别的东西。 “发现什么了吗?”谈歌松开铁链,纵身一跳,蹦到草丛里。见徐叔夜就在不远处,连忙跑上去询问。 徐叔夜见她跟过来,略略有些不悦,“你怎么也下来了?” 见他态度不好,谈歌自然也不会给他好脸色,“怎么,我就不能下来吗?” 话还未说完,就见徐叔夜迅速抽出剑朝她掷来。谈歌仰身躲避,才发现那剑是扎向身后悬崖的。他想要阻住那铁链的回缩,但最终还是晚了一步。 长剑半插在崖壁的岩石里,剑柄左右摇晃。 谈歌感嘆于这惊人的速度,愣愣地走到山崖下。那剑足有三尺多长,徐叔夜这么一掷,半截都插在石头里。且不说他站的离崖壁还有些距离,便是那坚硬的岩石,寻常人想要切开也少不了费一番功夫。他这一招,光靠臂力是绝对完成不了的,还需要一股强劲的内力。许多人苦练几十载也不能达到如此程度,他这么年轻,怎么会有这么强大的内力? 谈歌惊觉,自己从前真是小看他了。 一击未中,退路被算是被切断了。徐叔夜眉头微蹙,冷不防瞧见谈歌又在看他,只道:“找找看有没有其他路吧。” 谈歌一开始对自己的武功还算自信,因为在芙香宫的时候,她的武功是七爷爷手把手教的。七爷爷又多年来未遇敌手,便是到了中原,见了中原武学她也不觉得自己会输了去。此番只见徐叔夜这一招,她便知自己不是他的对手。 还好他跟澹臺月不是一路人,要不然他们两个联手,她还不被吃的骨头渣都不剩?她得想办法,让他站到自己这边。 第三十一章 两人不知走了多久,谈歌身上的裙子被沿路的枯枝灌木撕成了布条,绣鞋里的袜子也勾破了好几处,她累的双脚酸软,抬头一望天,月亮都探头了。 前面的徐叔夜也没比她好上多少,青色的袍角像被人用剪子剪过一样。他嫌衣服刮到树枝麻烦,就把外面的褙子脱了,只穿一件单袍。 他们离开那片崖底不久后就听到了“哗啦啦”的水声,顺着那水声找了许久也没见着,光能听见声音越来越大。 “应该就在附近了。”徐叔夜梳理齐整的发间飞出几缕发丝,看起来有些狼狈。 谈歌就更不用说了,盘好的髻散了大半,笔直地垂下来,她也无暇顾及。 夜间的相较于白天更难走,看不清脚下,稍不留神就会被绊倒。那水声很大,不像一般的河流,倒像是个瀑布。两人凭着感觉向前朝水声靠近,果然找到了一处小瀑布。 那瀑布的水流不算太急,下方没有河流泄水,只有一池潭水堆积。瀑布的两边是一排陡峭的扇形的青山,与他们下来的那座矮山连在一起,将中间衬成一个谷地。 “没路了。” 徐叔夜也没料到会是这样的情况,一时也想不出对策,只能走到潭边取了点水喝。幸好两人身上还带了点干粮,就着凉水吃了一些。 夜间行走不便,两人又累得很,就在潭边寻了一块草地歇一晚。 这一整天的奔波,谈歌是真的累了,她躺在草地上,凝望着满天的星斗,眼眸流转,故意道:“这里连个人影都没有,返回的路又被那断崖截住了,你说我们会不会被困死在这里?” 徐叔夜就躺在离她不远处的地方,他听见了,却懒得理她。 见他没反应,谈歌又装出一副害怕的样子:“这山里这么黑,说不定还有野兽什么的,好吓人呀!”她说着,开始往徐叔夜那边蹭,可怜巴巴地道:“徐大哥,我在这中原人生地不熟的,只有你能保护……”谈歌话还没说完,就被徐叔夜食指点着眉心一推老远,“你再在我耳边叽叽喳喳,我现在就让你客死异乡。” 谈歌撇撇嘴,不灰心不放弃,手肘继续作死地向前挪了几步,去勾徐叔夜的小手指,“徐大哥,这里好冷啊啊啊啊啊啊啊!”谈歌还没碰到他,手指头就快被他掰断了,疼得哇哇直叫。 徐叔夜坐起身子,“你到底想干什么?” 谈歌真想一拳把他头打爆,要不是为了套出澹臺月的底细,你以为她愿意在这儿觍着脸当小三啊! 第58页 “你看不出来吗?我在勾引你啊!”谈歌态度比他还嚣张。 在王宫的时候,明明看那些宠妃百试百灵,怎么到她这儿,半点不顶用呢?丘慈和中原,有这么大的文化差异吗? 徐叔夜真是哭笑不得,“你懂什么叫勾引吗?” “不就是撒个娇卖个萌,装装无知和懵懂吗?不刊之论,不值一提!”谈歌轻嗤一声,很是不屑的样子。 她说完,徐叔夜突然将她拉了过来,一手搂住她的腰,将她按在了草地上。谈歌连躲都没来得及躲,僵直着身子看着她贴过来的脸。漆黑的山林里没有光,但他的眼睛好像会发亮,晶晶莹莹的,比天上的星河还亮。他轻轻的呼吸弥散到她的脸上,盘旋在每一寸皮肤上,麻麻痒痒的。隐隐约约的温度在一点点靠近,谈歌拼命向后缩着脑袋,就在快要触到的最后一刻,他转了方向,在她耳边低声道:“这才是勾引。” 温热的气息撩拨着迟钝的身体,谈歌咽了口口水,点了点头。 “还有,不刊之论不是这么用的,不会用成语就不要用。”徐叔夜松开他,自己在另一边躺下。 谈歌捂着“扑通扑通”狂跳的胸口,整个人差点没烧起来。 那个惹她心神不宁的人就躺在咫尺之外,明月的光华照在他的脸上,勾勒出他眉眼到鼻尖流畅的线条。他生得太过好看,一旦对上了视线,就再难移开了。只可惜,他的眼睛,不会为她而停留。 谈歌又想起那日在蜀地小溪边他与程松雪的背影来,她伤了,他为她包扎,她有事,他为她涉险,他待自己和程松雪是那么的不同。谈歌此时才明白,这世上哪有什么天生疏离之人,不过是没遇到想要亲近的那个人而已。 罢了吧,自己与澹臺月的恩怨,何必要把无辜的人牵扯进来呢。 因为担心夜里会有蛇虫猛兽,加之那瀑布“哗哗”吵了一夜,所以谈歌睡得并不深,第二天天没亮就醒了。她醒来时,徐叔夜正在潭边洗脸,谈歌看着他所站的地方,水位竟是一点儿也没升高。 这瀑布虽然不大,但一直没停过,流下来的水肯定也不少。再看这潭水的面积,也就一个小湖泊的大小,怎么会不涨水位呢? 谈歌走过去扯了扯徐叔夜的袖子,指着那瀑布道:“你有没想过,这些水都去哪儿了?” 徐叔夜看向她,想起昨晚,身子一顿,有些不自然地抽回自己的袖子,扫了一眼那瀑布和潭水,慢慢也察觉出不对劲来。 “我原以为这条瀑布淌一段时间就会停,所以底下才没有形成河流。可自打我们昨天发现以来,它就一直没有停过,潭水的水位也没有上涨,不是很奇怪吗?”谈歌转头看他。 “你是说,瀑布后面有暗河?”徐叔夜立马领会了她的意思。 除了暗河,她想不出别的可能了。 “你可会游泳?”徐叔夜脱了鞋道。 “会倒是会,但是不精。”西域素来缺水,她能会游就不错了。 “在水下能待多久?”徐叔夜脱了外袍,为下水做准备。 谈歌的表情有些勉强,“待不了多久。” “你在岸边等我,我去瀑布后面看看。”徐叔夜说罢纵身一跃,往水里扎了个猛子。 谈歌本来还想说这件事可以从长计议一下,他人都已经跳下去了,那瀑布虽然不急,可难保旁边没有漩涡,贸然下水实非明智之举。 她知道自己水性不好,所以就没跟着下去。可是在岸边等了又等,徐叔夜就好似从水中消失了一般,半点动静也无。 若是她知道怎么出去,肯定立马一走了之,奈何如今被困在此处,她对中原的山川地理又不熟悉,剩她一个人,想要独自找到出口实在希望不大。 谈歌无奈,脱了鞋子和外衫,跳入了水中。她知道自己水性不算好,所以打算看一看就回来,若真有暗河也不往里游。 虽已经是夏天,但因在山中,那潭水比她想像的要冷上许多,连带她游泳的速度都慢了不少。谈歌小心翼翼地靠近瀑布,飞溅的水花砸到脸上,像针扎一样疼。她没有直接从瀑布的正面进去,而是绕了一个圈,从侧面水流更加缓和的地方往后。饶是如此,急速下坠的瀑布冲进潭水里砸出的气泡和紊乱的水流还是险些让她失了方向。头顶上方是飞流直下的瀑布,虽说是水,但那下垂的力道足以把人砸成重伤。谈歌不敢探头,只能闭了气奋力往前游。 好不容易游出了一段距离,觉得身边的水流都变得平稳,想要到水面上换口气,却不曾想一个东西突然勾住了她的脖子,扰乱了她的气息。她一张嘴,口鼻瞬间呛水。她挣扎想要掰开那个缠绕在她脖子上的东西,可是那东西像铁块一样,任她怎么抓,怎么扯都半点不松,反而越箍越紧。谈歌只记得自己接连喝了好多水,脑袋“嗡嗡”直响,渐渐失去了意识。 待到醒来时,一睁眼就是徐叔夜的一张脸。他的一只手捏着她的鼻子,另一只手掐着她的脖子。 谈歌吓得赶忙把他推开,靠在石壁上剧烈咳嗽起来。 “你竟然想掐死我!”她颤抖着手,指着徐叔夜道。 徐叔夜无语地翻了个白眼。 谈歌见他不说话,难以置信地望过去,“你好歹毒的心啊!就算你不喜欢我也不至于要掐死我吧?” 第59页 徐叔夜无言以对,方才她在水里见她扑腾,以为她抽筋了,好心将她救上来,为她过气,结果倒好,半个“谢”字没有,还被倒打一耙。 “随你怎么想。” 谈歌低头看看全身湿透的自己,再看看眼前。面对这种人,果然是不能有半分松懈,要不然,稍不留神就要命丧他人之手。她已经吃过一次亏了,竟然又吃了第二次,这下,万不能再有下次了! “方才我已经查探过,这确实是一条暗河,沿着这条河走下去,应该就能找到出路。” 他们所在的地方是一处昏暗的空间,身后是飞流直下的瀑布,微弱的亮光从洞口透进来,照在嶙峋的石壁上,凹凸不平的样子有些渗人。脚下是冰冷的河水,正漫过谈歌的脚踝,源源不断的朝那黑暗深处流去。 “走吧。”徐叔夜走过去,将手掌伸在她面前。 “干什么?”谈歌警惕道。 “你不想出去?”徐叔夜作势要收回手。 罢了罢了,好汉不吃眼前亏,这笔帐,以后再算。 徐叔夜的手掌不算宽厚,却足以将她握住,谈歌能够清楚地感受到那修长有力的指节贴着她指腹的感觉,还有他掌心,炽热的温度。 心的频率,不自觉漏了一拍。 那条暗河比他们想像的要长很多,遇到水深处,须得蹚水才能过。谈歌就任由他牵着,她太累了,没了这道力量,说不定随时都会倒下。 谈歌素来畏寒,冰凉的河水浸在身上,冻得她直打颤。起先还好,越往深处,温度越低,她觉得自己的身体正在一点点变得僵硬,意识也模糊起来。若不是锋利的石块刺破的脚掌,痛感维持的精神,她早就撑不住了。 徐叔夜握着她的手,只觉得像握了一块冰,怎么也捂不热。她的步子变得虚浮,眼皮也不受控地下垂。 “不行了,不行了,我不行了。”谈歌摇摇掌心的那只手,弱弱地道。 眼见着谈歌状态越来越差,根本走不了路,徐叔夜索性将她背了起来。 可是背上的人儿已经不知道了,她只觉得自己的世界天旋地转。 第三十二章 再说孟进之这边,那机关开合极为迅速,几人还没来得及反应便重重落了下去。孟进之身上有伤,下坠时无力控制,晕了过去。程松雪虽然素来敏捷,但四周空空无所依傍,无法借力,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掉下去。她本在帮孟进之包扎伤口,脚下腾空之后想要借大开的石门最后一点力跃开那片空地,奈何一脚踩空,身上后腾的姿势已经转换好,再无机会变换。下坠时后脑朝下,不死也残。程松雪心下大骇,本以为这回定是凶多吉少,谁知真正落地时才发现有一物垫住了她的后背,在最关键的时刻救了她一命。 伴随着一声惨叫,“咔”得一个脆响从程松雪耳边穿来。程松雪立刻辨认出那是宋天敬的声音,慌忙起身取出了火摺子,想看看他如何。 宋天敬半瘫在地上,手肘撑着地面,表情狰狞。豆大的汗珠堆积在额头,滚滚滑落。 程松雪立刻顺着他另一只手扶着的方向看去,微弱的火光穿透黑暗,宋天敬的脚踝以一个扭曲的姿势蜷着,她稍一触碰,宋天敬便疼得大叫。 若不是他最后这关键的一垫,她怕是已经凶多吉少了。 “你还好吗?”程松雪的手悬在半空,有些不知所措。 宋天敬整个人都僵硬着,嘴唇被咬没了血色,强撑道:“死不了,你……你呢?没伤着吧?” “我……”程松雪顿时鼻头一酸,他都伤成这样了还惦记着旁人如何。 “怎么?你也受伤了?”宋天敬忙皱着脸道。 “不……”程松雪揉了揉眼眶,“我没事,你不用担心。” “那就好。”宋天敬松了口气,又道:“孟大哥呢?孟大哥还好吗?” “我过去看看。” 程松雪依言移动火摺子,却在火光一闪中照出几具森森白骨来!当下心一惊,差点没把手中的火摺子抖了去。宋天敬正疼得厉害,脑袋里嗡嗡直响,没顾得上她这边的动静。程松雪小心翼翼地站起身,搜寻起来。 那是一个不算太大的密室,黑洞洞的,没有一处透光。四壁冰冷坚硬,同崖上的那些大理石看起来很像。他们的脚下遍是尸骸,皮肉已然销蚀,唯有身上的衣料还依稀可辨,像是铠甲。程松雪简单查看了一圈,这地上的尸骸至少有一二十具,腐化受损程度相当,看起来死的时间相隔不大。 孟进之落在了离他们不远处的几具交叠的尸骸上,这些横七竖八的尸骸为孟进之提供了一个缓冲,这才没让他活活摔死。程松雪走过去将火摺子放在墙角,把孟进之从尸骸上搬起来靠到墙上,再将周围的尸骸堆到一处,清理出一块空处来。 “孟大哥怎么样?”宋天敬自己疼得咬牙切齿,还不忘问孟进之。 “你放心,孟大哥没事,只是晕过去了。”程松雪放好孟进之后走到宋天敬身旁,小心地为他检查伤势。 她轻轻脱下宋天敬的鞋子,鞋袜之下的情景令她大惊。踝骨之处严重错位,整个脚掌几乎同小腿脱节。程松雪身子微颤,缓缓抬头看向宋天敬。密室之内本就昏暗,宋天敬又痛得半闭了眼,自然没注意到她凝重的神色。 第60页 这般伤势非平常脱臼错位的小伤,且不说此处无人可医,便是得以及时医治,以后也免不了要影响行走。 他是习武之人,若是断了腿,等于葬送了他一生的前程。 若不是为了救她,也不会…… “对不起。”程松雪的声音里染了一丝哭腔。 越是绝望的处境,越容易让人崩溃。 宋天敬还没听清她说什么,就感觉自己被人一把抱住。他有些懵地愣在了当场,听程松雪在他怀里哭泣。 “你……”宋天敬腾出一只手,想要把自己弄出来,他一动,程松雪抱得更紧了。 “对不起。” 宋天敬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只能任由她将脸颊埋进他的肩膀。 还好此时孟进之醒了过来,他才没有被程松雪勒死。 “嘶”孟进之倒抽一口凉气,顺势摸向肩后的伤口,手指触及处,一片湿热。 程松雪闻声别过身子将眼泪擦干,宋天敬见孟进之醒来,两手撑地挪到了孟进之身边,担忧道:“孟大哥你没事吧?” 刚刚处理好的伤口已然裂开,摔下来时身上有几处被砸得钝痛不止,好在这些伤都算不上太严重,孟进之稍稍动了动身子,回答道:“无事,子瞻你呢?” 得知大家都没事,宋天敬一颗心总算放下了,道:“我也没什么事,就是扭了脚,有些疼罢了。” 孟进之稍稍好些,就想起谈歌,忙问道:“谈歌呢?” 程松雪走过来扶宋天敬坐好,道“此处只有我们三人,没见到谈歌和徐大哥,想来他们应该没有掉下来。” “那他们……”孟进之想问他们是否安全,话未说完便意识到,程松雪是跟他一起落到这里的,又能比他多知道多少呢。 无论如何,只盼谈歌没事才好。 “这里怎么会有这么多死人?”孟进之注意到周遭的骸骨,凛了面色道。 孟进之这么一说,宋天敬才发现他们是掉在了死人堆里,顿时嵴背一凉。 “我猜,应该是跟我们一样掉到机关里的人。”程松雪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如今宋天敬和孟进之都受了伤,她万不能再乱了阵脚。她打开随身携带的包袱,里面的食物和水还够他们撑上几天,若是在这之后还不能找到出去办法,他们多半会跟这些残骸一样死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 孟进之仰头朝上方看去,“程师妹,凭你的轻功,可能攀到这密室的顶部?” 程松雪知道他的意思,他们是从上面掉下来的,若是能将头顶的盖子打开,便有一线生机。这件密室虽然不大,但却很高,又无借力之处,想要攀上去并不容易。 “我试试。” 程松雪心里也没底,走到一处墙角攀援而上。起初还好,越往上越吃力,那墙壁光滑如油,稍有不慎便会摔下来,她不敢用力,只得一点点向上移动。密室的顶端与四壁严丝密合,程松雪空出一只手来,聚气于掌,想要将那顶盖击开。她的内力并不如何深厚,但在江湖小辈里,也算排的上号,饶是如此,竟不能动那顶盖半分。程松雪一连试了几次,终是无功而返。 难不成,他们真要困死在这儿了吗? 另一边,徐叔夜背着谈歌,也不知走了多久,终于在暗河的尽头看见了一点亮光。他虽身强力壮又内力深厚,但几番折腾下来,也消耗不少。 甬道的尽头是一片灌木丛,同这山中的每一片灌木丛一样,杂乱无章。他们是太阳初升时进的暗河,等到出来,已经是日暮西山。油绿的叶子反射着橙红的日光,看起来温暖,洒在身上却半点暖意也无。腐朽的枯木乱枝横杂在草丛里,徐叔夜没有穿鞋,脚上的皮肤被河水浸泡发软,一踩上去,立刻染红了一片。 “快醒醒,我们出来了。”徐叔夜侧目去看肩上的人,脸颊触碰到她的额头,一阵心惊。 怎么会这么凉?! 那种如冰块一样的触感刺痛着徐叔夜的神经,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敛了呼吸去听她的心跳。 晚归的飞鸟扑闪着翅膀钻进林子,簌簌的树叶轻轻抖动,还有悉嗦的虫声,潺潺的水声,微微的风声…… 这个傍晚有许多声音,却独独没有她的心跳声。 像是有一根极紧的丝线在脑海中崩断,徐叔夜匆匆停了脚步将谈歌靠在一颗老树边,抬手成掌将自身的内力送过去,催动她体内血液的流动。此法虽不治本,但勉强可以撑上一时半会。徐叔夜在暗河里走了一天,原就体力不支,这会为谈歌续命,又耗损巨大,紧抿的唇上起了壳,脸色也是煞白。 “你们是什么人?” 正在徐叔夜愁眉不展时,一个提着鱼篓的男子自身后道。徐叔夜回过头去,见那男子年近四十,着一身再普通不过的麻布衣裳,头上戴着一个斗笠,精緻的下颚上生着整齐的髭鬚。 “你是谁?”徐叔夜立刻警惕起来,起身将那人挡住。 那人弯唇笑笑,举起手中的鱼篓道:“如你所见。” 这里杳无人烟,怎么会突然冒出一个钓鱼的人? 像是看出徐叔夜探究的目光,男子并没有生气,耸肩道:“这山里的夜晚凉的很,你们又穿着湿衣服,我的屋子就在不远处,你们若不嫌弃可在我那里将就一晚,若是信不过我,那就当我没说吧。” 第61页 男子表神情坦荡,不似奸邪之辈,故徐叔夜没有推辞,俯身把谈歌抱起,朝那男子到了声“多谢”。 原来,这里并不是杳无人烟,那暗河不过只是一条支流,蜿蜒流出汇入这片水系的干流中,再经过一片矮山密林去往人群聚居之处。那男子的小屋建在林边,与下游的城镇仅有一林之隔,因常与外界交流,所以屋内的东西倒也还算齐备。 男子抬起鱼篓将里面几条已经蔫了的大肥鱼倒进屋前的一个小水缸里,而后又从旁边的大水缸里盛了一瓢水,倒在小木盆里,用以净手。本来还想用澡豆祛除手上的鱼腥味,抬眼一看徐叔夜还抱着谈歌站在那里,只得省了这步,取了毛巾擦手,进到屋子里拿了一件新衣裳给他道:“快帮这位姑娘把湿衣服换下来吧,她可万不能再受凉了。” 徐叔夜把谈歌放到床上,接过衣服,突然楞了一下,不确定地看向那男子,“我?” “不然呢?还是我吗?”男子反问道。 第三十三章 男子说罢便转身出了屋子,还十分“贴心”地顺手把门带上了。徐叔夜捧着衣服,侧目看向床上昏迷不醒的人,一时有些不知所措。若是旁人遇上这等事,他大概会想大丈夫不拘小节,可真落到自己头上,似乎又不是那么回事了。 左右不过是换件衣服而已,而且是为了救人,此般犹豫,倒显得他问心有愧似的。徐叔夜摈弃脑海里乱成一团的思绪,将头偏到一边去解她身上的衣服。衣裙浸了水,上面的衣结较平常难解许多,徐叔夜拆了几下没拆开,心里烦躁,索性一用力连着结一起扯了。他想托起她的脖子,好帮她把袖子也脱下来,所以想都没想,习惯性地掐住了谈歌纤细的脖颈,像拎对手一样把她提起来了。动作进行到一半才猛然发觉自己的荒唐,赶忙松了手用另一只手托住她的背。 松散的衣衫在他提起她的那一刻顺势滑落,徐叔夜的手掌贴在那丝滑如缎的肌肤上,温热的触感自掌心传来,顺着手臂的经脉直击心脏。尽管只是一瞬间,可他仍然很清楚地感觉到了他手上那具身体的单薄和软糯。他的心脏狂跳起来,将滚烫的血液传送到身体的每一个角落。徐叔夜不敢再磨蹭,一把扯下滑落大半湿衣服,三下五除二将旁边的干衣胡乱套上而后逃也似的沖了出去。 轻柔的晚风拂在脸上,不但没能吹散他心头燥热,反而好像在故意撩拨着些什么,扰得他更加心烦意乱。正在用澡豆仔细净手的男子见了徐叔夜这副狼狈的样子,不痛不痒道:“小子,我给你发的福利,你可还满意?” “你什么意思?”徐叔夜又慌又怒。 男子擦干手,确认手上没有鱼腥味后勾起嘴角道:“没什么意思。” 谈歌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躺在什么东西上,眼前一片漆黑,她撑着疲惫的身子想要坐起来,却不小心跌了下去。 听见房间里有动静的徐叔夜赶忙沖了进来,见她跌倒在地,伸手欲扶。没想到却在触到她手腕的那一刻被她一个小擒拿扣住,徐叔夜翻手破招,将谈歌反擒。 “你做什么?” 徐叔夜发现谈歌虽睁着乌熘熘的眼睛,眼前却没有焦点。他说话,她也好像全然没听见似的。他于是用另一只手在她眼前比划,又唤了几声。 依旧是没有反应。 眼不能视,耳不能听,口不能言,像是与这世间所有的联繫都被切断了一般。幼年时也曾出现过此种状况,王宫中的医官说这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病,无法根治,只能细心调养。她在丘慈王宫十七年,只发作过一次,如今身在异乡,身边又没有自己人,谈歌慌了,从没有这么慌过。 手腕上的力道还在,她能感受到那人的温度,咫尺之间。她如今失了三感,还受制于人,若不能一击致命,怕是只有死路一条。形势容不得她多想,谈歌聚气于掌心,赌上了毕生的功力,猛地朝那人击去。 徐叔夜没想到她会突然下了杀招,躲避不及,硬生生接了一掌。掌风相接时,凛冽的气流四散开来,将屋内的摆件噼了个七零八落,险些连房顶都掀了去。徐叔夜未尽全力,剎那落了败势,漏出的掌风割破他的脸颊,渗出血来。 这一切,都发生在眨眼一瞬间。 一击未中,谈歌脱了力倒在地上。 徐叔夜也被震在数尺之外,整条手臂几乎失去了知觉。他从前只猜谈歌的武功必定不俗,却不曾想竟是如此霸道。若他二人真较量起来,他倒没有十足的把握能轻松赢她。 “我好心收留你们,你们倒好,是想将我这房子掀了,让我也陪你们露宿山林吗?”这屋子的主人进来时,一副痛心疾首的表情。 徐叔夜知道谈歌身体异变,有所防备,若是他,怕也会如此。因而起身,将脱了力的谈歌抱回床上。 谈歌不足月而产,身子弱,这澹臺月知道,可她没想到发病时竟然严重到这个地步,也不知道能撑个几年。 澹臺月醒来后盘腿调息,打通自己身上几处穴位,费了老大劲才勉强恢复了视力。她走到院子里,才发现自己身处山中的一间小屋。屋前有一小片菜地,菜都种得不怎么样,蔫了吧唧的。一个男人正躺在树下的藤椅上,用一把绸扇盖在脸上,遮挡着从树叶间漏下的阳光。 第62页 听见声响,男子取下绸扇,起身朝她说了些什么。 她听不见声音,不知道那人具体说了些什么,可那张脸,她是记得的。 平西王岳清,他怎么会在这山中? 正疑惑着,徐叔夜拎了些野味回来,岳清喜道:“你回来的正好,这姑娘刚醒,正饿了要吃东西呢!你快去将这些收拾收拾,厨房的火石就在灶台上,你做好了记得叫我!” 徐叔夜全当没听见,径直走向澹臺月,可真对上了她的眼睛,又有些心虚地避开,“你……你可好些了?” 澹臺月立马注意到了他脸上的血痕,虽然已经凝固,伤口也不深,但是究竟是哪个挨千刀的竟然在这样一张脸上留伤?简直是暴殄天物啊! 澹臺月十分心痛地抬手去触那道伤痕,想看看深不深,以后会不会留疤。本是无心之举,却把本就心慌意乱的徐叔夜吓得不轻,赶忙朝后退了两步。 他顿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她有可能听不见,遂放下野味,执起她的手在掌心滑动。这样的触感,又让他想起了那温热软糯的身体。他写了两笔后,手指停了半晌也落不下去,只能一头冲进屋里。 “原来你是听不见啊,难怪我跟你说话你不理我呢!”岳清转念一想,“哎呀,我跟你说这些做什么,反正你又听不见。” 岳清一个人在树下自言自语,澹臺月越想越觉得奇怪。他堂堂一个王爷,怎么周遭一个下人都没有? 仔细计较起来,他跟岳清也算是死对头呢。 岳清此人有勇有谋,最受当时的皇帝赏识,即便他并无争位之意,皇帝也属意于他。不巧的是,澹臺月是另一位皇子的谋士,而那位皇子,正是岳清一母同胞的哥哥。岳清不愿手足相残,可他哥哥,也就是如今的皇帝可不这么想。岳清步步后退,即便是自愿驻守西北苦寒之地,也还是难以避免灾祸的发生。算起来,他应该是鲜少几个知道如今的皇帝是矫诏登基的人了吧? 澹臺月走出院子,在四周转了一圈,竟没发现监视的痕迹。这就怪了,以当今皇帝的性情,岳清要么死,要么老老实实地待在他眼皮子底下,他才能睡个安稳觉,怎么会放他一人来这深山之中呢? 可惜她现在既不能听也不能说,要不然,以她的本事,什么事情问不出来? 回到屋里时,饭菜已经做好,岳清坐在桌边一边吃一边赞不绝口,“真没想到你小子手艺还不错,不仅中看,还中用啊!” 岳清诚心的夸赞却只换来徐叔夜一个白眼。 “你是一个人住?” 岳清吃着饭的手顿了一下,后又恢复如常,“是啊,怎么了?” 徐叔夜坐下来,看着他道:“你说谎。” “我怎么就说谎了?”岳清一副哭笑不得的样子。 “厨房里的灶台很干净,没有长期使用的痕迹,你应该不会做饭。你菜圃里的青菜叶子蔫黄,明显是水浇多了,所以你也不会种菜。你连吃饭的问题都解决不了,你告诉我,你一个人住?” 岳清知他有所察觉,索性放下碗筷,“我确实是一个人住,可这并不代表别人不能来帮我干活吧?你说我说谎,真的冤枉我了。” “你是无方园的人?”在问出口前,徐叔夜心里已经有了答案。他们寻着无方园而来,在云谷峰下遇见他,他不是无方园的人又会是谁呢? “你都已经猜到了,何必假模假式的问我。”岳清笑笑,“倒是你们,怎么会在这里,来这里做什么?” 大家都打开天窗说亮话了,徐叔夜也不遮掩,“我们原是来找人,不料几个朋友落到了千机门的机关里。我觉得,你应该已经知道一些了。” “你怎么会知道那是千机门的机关?”岳清奇道。 “那无方园呢?为什么会建在千机门的旧址上?”徐叔夜不答反问。 “啧啧,你这个年轻人,明明就是我先问的。我先问,你先答,你再问,我再答,有来有往才聊得下去嘛!”岳清摇头道,重新拿起筷子准备吃饭,却发现肉菜已经被扫荡一空了。 澹臺月不知道他们你一眼我一语的在说些什么,但是从嘴型来看,他们反覆提到了一个词,就是“千机门”。 当年岳清奉旨来蜀地剿杀千机门余党,如今会出现在这里,难道与当年那桩事情有关? “还真是一点儿不见外啊!”岳清的筷子在空中晃了晃,也没找到能下筷的菜,索性不吃了,起身回了房间。过了一会儿抱了两床被子出来,“你们那几个朋友应该没什么事,我明天派人去看看。”说罢把被子往地上一放,回屋睡了。 “有劳了。” 彼时徐叔夜已经将桌椅板凳挪好,驾轻就熟地铺起了被子。 澹臺月高床软枕惯了,哪里肯打地铺?再说了,这大夏天的,还是在山里,蛇虫鼠蚁那么多,爬到身上怎么办?这个岳清,亏得以前还号称第一君子呢,都君到狗肚子里去了,竟然让她一个女的打地铺? 罢了,真算起来,当年他被他亲哥哥逼得走投无路,澹臺月可没少在中间挑唆。如今,时移世易,冤家路窄,便忍这一时,反正有谈歌呢,让她出来睡好了。 澹臺月只一闭眼,谈歌的意识便甦醒了过来,她冷不丁地回过神,差点没站稳。 第63页 徐叔夜见状扶住她的手臂,谈歌反应迅速,一个侧身与他拉开距离。 暗河中被偷袭的教训犹在,谈歌上下打量着他,跟防瘟神一样。 徐叔夜不知道她突然抽的什么风,但是比起白日里她在门口轻抚他脸颊的行径,这种带着敌意的行为反倒让他自在了许多。他一把拉过她的手掌,在掌心留下两个大字:“睡觉” 谈歌立马把他手甩开,谁要跟你睡觉?!流氓! 她张嘴欲骂,却发觉自己发不出声音。仔细一听,发现听力好像也没有恢复。 徐叔夜觉得自己已经仁至义尽了,抱着另一床被子准备去屋外睡。 谈歌还没搞清楚状况,哪里会放他走?三两步把他的被子夺过来扔到先前他铺好的地铺上,不由分说地揪着他的手在掌心写道:“我晕过去之后,都发生了些什么?一五一十的告诉我,一个字都别漏!” 如果她从床上醒来之前还都只算是晕厥而导致的记忆断片,那么她现在站在这里,就说明澹臺月肯定出来过。 徐叔夜突然觉得有些好笑,虽然知道她是因为突发状况所以如此迫切的想要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以手代笔,通常是能多简洁就多简洁。她倒好,跟平常说话一样,啰啰嗦嗦的。 徐叔夜把出了暗河之后的情况简单概括了一遍。谈歌斟酌了一番,没发现什么异常。不仅如此,她起先醒来的时候除了三感尽失,还头疼欲裂,浑身无力,这会子除了听不见说不了,竟一点儿事儿也没有,难不成澹臺月懂如何治她这病? 转念一想,澹臺月既然要跟她共用这个身体,肯定不能让这个身体出什么事,如果她贸贸然的把澹臺月给踢出去了,没过几年再病发怎么办? 眼前的事情还没有着落,谈歌倒是想的更远了。 她再抬头时,才注意到徐叔夜脸上有一道血痕,想来是当时情急,被她给伤的。谈歌脑海中抱歉的念头还没冒头就被她打了下去。这个徐叔夜三番两次的偷袭她,被划了脸活该,看他以后还怎么凭这张脸勾引别人! 第三十四章 那一边,程松雪他们被封在那机关中,不知日月,只记得醒了几次后,头顶忽得照进一片亮光,剎那间整个石室被完全照亮。三人眼前闪过一道白光,而后立即陷入一片黑暗,什么也看不见了,只听见一个男人尖着嗓子道:“哎呀臭死了臭死了!这么多尸骸堆在这里,那些搞卫生的也不知道来这里扫扫。” 另一个女声道:“你可行了吧,若不是主人说可能有傻子摔进来了,谁好端端的来这儿?” 那个男人立刻惆怅道:“哎,还以为主人终于看见了我的好,所以特地给我安排了特殊任务,谁知道竟然是来这里做苦力。我真是一片痴心错付了呀!” “你再在这里罗里吧嗦的,我就一脚把你踹下去你信不信?”女声嫌弃道。 “真是粗鲁!”男声嘟囔道。 那二人的对话似是从头顶上传来,程松雪忙仰头道:“是谁?” “来救你们的人。”女子说着,放了一根绳子下来,“你们沿着绳子爬上来吧。” 程松雪听了女子的话,在空中摸了许久也没摸到绳子。 女子一拍脑门,“我倒忘了,你们久处黑暗之中,猛地见到亮光,眼睛暂时看不见。这样吧,你们站着别动,我叫人下去接你。” 男子听罢转头,“咱们要回去叫人吗?” 女子粲然一笑,“哪里用得着这么麻烦?” 那种不祥的预感刚涌上心头,男子便被一脚踹了下去。伴随着一声哀嚎,男子成功着陆。 “风萧萧,你这个泼妇!我诅咒你一辈子嫁不出去!” “沈静流,你有功夫在这里骂我,不如快些把这几个人带上来,你再慢,你脚下的尸蛆就要爬到你身上啦!”说罢幸灾乐祸地笑出了声。 沈静流一听惊得跳了起来,“你你你,你给我等着!我要去主人那儿告你的状!”说完也不敢耽搁,三下五除二将三人带到的地面上。 三人获救后,孟进之忙道:“多谢二位相救,只是我们还有两个朋友,不知两位可曾见过他们?” 眼前说话的这个人形容狼狈,衣服上还有大滩血迹,因为看不见,正朝着空气抱拳行礼。风萧萧本还想是哪儿来的傻子,自己都这幅德行了还想着别人。待到绕过去定睛一看,才发现那面容竟是似曾相识。 “啊!是……” 几人听到她的惊呼同时停了下来,其中唯一看的见的沈静流翘着兰花指拍拍胸口抱怨道:“大姐,你一惊一乍的是要吓死我啊!” 风萧萧难得的只是撇撇嘴没有反驳,柔声道:“我看你们伤得不轻,先随我们回去吧。” 岳清从外面回来的时候,远远地看见两人正站在他的菜地里。 “啊!我的菜啊!” 只听一声惨呼,两人才知道是屋主人回来了。 “你们为什么踩我的菜?我辛辛苦苦中了一个月的菜啊!”岳清痛心疾首。 虽然听不见对方在说什么,但是看架势也看出来了,人家来找他们兴师问罪了。谈歌借着听不见说不了这一得天独厚的优势,躲到徐叔夜身后。 徐叔夜却一点儿也没有为她背锅的意思,把她从身后拽了出来,扔到岳清面前,“她踩的,你问她吧。” 第64页 岳清愤怒的眼神立马转到谈歌身上,其实她只是饿了,屋子里又没有吃的东西,就想着到菜园子里看看有没有瓜果什么的,谁知道那些个蔫了吧唧的东西是菜啊,她还以为是草呢。 岳清指着她的鼻子一通骂,好在她听不见具体在骂什么,要不然估计已经掐起来了。 岳清骂完之后,虽然仍是一肚子气,但还是缓下来道:“我已经派人去接你们的朋友了,你们也收拾收拾滚吧。” “等一下,你还没告诉我,无方园与千机门的渊源。”祁芳是千机门的后人,他一直在找当年究竟是谁泄露了千机门的方位,助朝廷大军破开机枢,致使千机门一夕覆灭。如今无方园能建在千机门的旧址上,想来对当年一事,应当有所知晓。 “无方园与千机门没什么渊源,只是恰好选址发现了这里,就拿来用了。”岳清一副不耐烦的样子。 “还请先生,如实相告。”徐叔夜虽然嘴上恭敬,但是那副神情却莫名令人胆寒。 “怎么?你想和我动手?”岳清也变了神色,原先的浮夸消失于无际,他冷下脸时,周身那股气势,不自觉地想教人屈膝。 “若先生肯相告,自是不必如此。”徐叔夜不输气势。 岳清不怒反笑,“你可得想清楚了,这里是无方园的地界,与我动手,你又能讨得了几分巧?若是得罪了我,你那帮朋友……” 确实,就算他能全身而退,程松雪他们几个也难免不会有事。虽说与他们没有什么出生入死的情谊,但要真因此害了他们,未免有些不义,来日方长,既然已经知道了他必是有所隐瞒,以后再问不迟。 终于送走了这两个大麻烦,岳清开心地差点没放一挂鞭炮庆祝。 无方园里,孟进之正站在院中的凉亭下来回踱步,不停地朝院外张望。风萧萧坐在凉亭的石凳上,双手在袖中绞着腰带上的丝绦,时不时地偷偷抬眼瞧那凉亭之外的人,一张娃娃脸上满是纠结。 “那个……”犹豫良久,风萧萧终于艰难地开了口。 也不知是山顶风太大还是风萧萧声音太小,孟进之压根没听见,着急又极力克制住慌乱地走进凉亭道:“风姑娘,那位大夫何时能到啊?” 宋天敬的腿伤很严重,等不得。 风萧萧还以为他想起了什么,一听又是催促的话,心中难免有些戚戚,面上还是宽慰道:“我令他速速前来,应该快了。” 孟进之点点头,眉间褶皱却未平。 “你真的……不记得我了吗?”风萧萧的眼睛里满是期待和小心。 孟进之一愣,道:“姑娘认识我?” “三年前,在芜县。”风萧萧希冀地提醒他,见孟进之仍是一头雾水的样子,难掩失望地道:“果然,不记得了呢。” 这位风姑娘把他们从机关里救出来,还给他们疗伤请大夫,于他们有恩。孟进之在脑海中拼命搜索,奈何还是查无此人,只得道:“抱歉,我……” 风萧萧摇摇头,深吸一口气,振作起来道:“你不用跟我说抱歉。当年你帮了我,我没来得及跟你道一声谢,如今也算补上了呢。”她虽笑着,嘴角却泛出几分苦涩。 也是,他走南闯北,行侠仗义,她对他而言不过是个因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而匆匆一瞥的路人吧。 “师姐!师姐!”一个背着药箱的灰袍少年上气不接下气地跑了进来,头顶上的帽子都快跑掉了,一见风萧萧忙认错道:“师姐我错了,医馆里突然来了几个医闹,他们……” 文昊本还想渲染一下那几个医闹有多么穷凶极恶以显示自己迟到是有理由的,没想到风萧萧竟然破天荒地没等他表完忠心就直接让他去瞧病了,搞得他既懵又有点心慌慌。 屋内赭色的窗格后面是几株被风吹得沙沙作响地竹子,阳光落在竹叶上,泛起光泽后又弹进窗格里。窗格之下是一方软榻,塌上的茶几被挪到了一边,宋天敬半躺在塌上,神色紧张。 “怎么样?”程松雪有些焦急地询问道。 那个年轻地大夫将宋天敬脚上拆下来的绷带和固定板恢复了原貌,皱了皱眉,“骨头虽受了损伤但好在医治还算及时,以后应该能够行走,只是……” “只是什么?”孟进之急道。 那大夫面露难色,看了一眼同在一旁的风萧萧。 “师姐,师父在吗?” 原在走神的风萧萧强迫自己调整好心态,道:“师父在小沁楼帮燕姐姐看店呢,怎么了?” 那大夫看上去和风萧萧年纪相仿,不过十七八岁的样子,脸上还带着稚嫩,可一开始诊治,说话行事便老成稳重,没有一丝这个年纪的男孩子常有张扬和轻狂。他摇摇头,“这可难办了。” 他这一句话,众人心凉了半截。宋天敬强打起精神,问道:“我以后,还能习武吗?” 文昊自知失言,忙道:“当然可以,只不过……可能……会跛脚。” 不要说习武之人,便是一个普通人跛了脚也难免会遭人非议,更何况宋天敬还是江宁宋家的小公子。宋家的大公子已然是病体孱弱,若是连二公子也跛了…… 第65页 年华正当好的少年侠士,堂堂江宁宋家的公子,一个跛子,程松雪没办法将后者与前两者联繫在一起。 若不是她,若不是为了救她也不会…… 程松雪看向宋天敬,只见他虽满脸落寞可仍保持着平静,在对上她的目光之后,还安慰地朝着她笑。滚烫的泪珠顺着脸颊滑落,程松雪低下头,任凭眼泪顺着睫毛,打湿鞋尖。 程松雪一哭,宋天敬的心就揪起来了,单腿站起身子拍拍她的后背道:“你别哭啊,我都没哭呢!只是跛个脚而已,又不是变成废人了,我以后照样能走能跑能拿剑的。”宋天敬笨拙地摸摸她的头发,“真的!别哭了。” “你刚刚问起令师,若令师在是否能治好子瞻?”孟进之朝文昊问道。 文昊将药箱收好,道:“就算是我师父在也无法使他恢复如初。但我师父有一位旧友,他应该能帮你们的朋友。” 听到还有希望,程松雪抹去眼泪,忙问:“是谁?” “医仙叶横。”文昊道:“不过医仙叶横不轻易见客,若由我师父引荐,倒还容易些。只是我师父远在小沁楼,而这位朋友的伤拖得越久,痊癒的机会就越小。” “等等!”风萧萧绕到文昊面前,“我怎么听你的意思是说咱们师父的医术不如叶横?小子,你该不是想背叛师门吧?” 见风萧萧露出危险的表情,文昊原先的沉稳瞬间消失于无际,忙卸下药箱赔笑道:“有师姐在我哪儿敢啊!不过是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嘛。杏林叶家治人,咱们师父治心,不一样的。”文昊看风萧萧没了脾气,暗暗松一口气,“师姐,你这么着急把我叫回来,我都没来得及跟掌柜打招呼呢,没了我,医馆现在一定乱成一团了,我就先走一步了啊!”说罢,还未等风萧萧反应过来,捞了药箱一熘烟儿跑了。 “餵!别让我逮到你对师父有异心,不然我就撕了你!”风萧萧追出去喊道,喊完本能地要回屋,想起孟进之,迈出去的脚步一滞,又收了回来。 “去濠州吧,找叶横前辈。”程松雪恢复过来,扶宋天敬坐下。 “濠州肯定是要去的,可是谈歌他们如今不知所踪,你师兄也没有找到,我们……”孟进之眉头紧蹙,眼前浮现出他掉下机关前,谈歌伸手要拉他的画面来。 也不知,她有没有遇到危险。 第三十五章 脚下是万丈的悬崖,清晨的薄雾伴着被风吹散的云丝略过衣角,远处的山川太过渺远,看不真切,唯有近前一棵蜿蜒的古松数百年如一日的等待着旭日东升。 沈静流提着一个水袋,朝被倒挂在古松上的纪十五扔去。纪十五接过水袋,折过身子,勉强喝了几口水。松懈下来的一瞬间,被倒挂的身子顺着惯性大幅度摇晃起来,稍有不慎便会被甩下山崖。纪十五猛烈地咳嗽着,刚才好不容易喝下去的几口水此时也都因倒挂而呕了出来。起初还能进些食,随着倒挂的时间越来越长,连吞咽的动作都难。他的脸上早没了当初的丰神俊朗,长时间的倒挂使他的脸肿胀发紫。他就这样被倒挂在悬崖的边缘,不挣扎也不抱怨。 “啧啧啧,难怪世人都说不要得罪女人,最毒妇人心可不是说着玩儿的。”沈静流看着这些天来纪十五的惨状,不自觉地抖了抖身上的鸡皮疙瘩。 静止下来的纪十五却很平静,“身体受些苦,心里能好受些。” 沈静流听得五官都皱到了一起,“兄弟,你该不是被吊傻了吧?我们无方园里有位专治失心疯大夫,你要不要了解一下?” “她恨我,是应该的。” 纪十五的眼睛失了焦距,也不知是对沈静流说还是对自己说。 “话说你到底做了什么让伽蓝夫人这么恨你?连个痛快的死法都不给?”沈静流找了一块石头坐下,开始了日常八卦,“从前我以为女阎王燕七娘算是无方园里最凶悍的女人了,这么看来,伽蓝夫人也是深藏不露啊!” “一切,都是我的错。”纪十五沉沉地闭上了眼睛。 “当然是你的错!” 沈静流刚要接话,便被一个声音冷冷地打断,一见来人,露出了尴尬的微笑,“哎呀,我怎么突然有点困了,我先回去睡个回笼觉,听说这样对皮肤好。”脚下的步伐刚迈开,对上伽蓝夫人锋利地眼神,忙一步当做三步跨,逃离了现场。 “这里的景色如何?”伽蓝夫人的声音冷漠,眼睛里却盛着许多故事。 纪十五挣开充血的眼睛,想要捕捉些什么,可最终只剩眩晕和模糊。他动动干裂的嘴唇,“想来,应该是美的。” 伽蓝夫人走到悬崖边,朝下看去,“美的东西,往往都很危险。”继而环顾四周,将这里的一花一草,一石一木都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三年,我在这里看了它们整整三年,可我一点儿也不觉得它们美。相反的,我却觉得这深不见底的悬崖最美,你知道为什么吗?” 纪十五闭上眼睛,无言。 “每天清晨,当第一缕阳光来到这世间时,我就坐在你面前的这棵松树下,一直到夜幕降临,除了月亮和星星以外再没有一丝亮光的时候。我每天就这么坐着,看着,心里只想着一件事——跳下去。只要跳下去,就再也没有痛苦了。可我想着想着,越想越觉得委屈,我的痛苦都是你给我的,我死了,你却好好的活着,岂不是很不公平?”伽蓝夫人咬牙,“所以从那个时候我就发誓,一定要把你找出来,我尝过的苦,你都得尝一遍才行。我拜託了无方园里的很多人去打听你的下落,找了很久很久都没有结果,因为你告诉我的名字,根本就是假的!”伽蓝夫人红着眼眶,身子止不住地颤抖起来,“从一开始你就打算抛弃我!既如此,为什么还要对我许诺,让我等你?!我等了你整整两年,梅子熟了又落,所有人都嘲笑我,唾弃我,可我依然傻傻的相信终有一天你会回来接我。结果呢?我成了一个疯子,我的孩子死了,而你!你却在同一片土地上过着你的逍遥日子!如今,我怎么能让你好过?” 第66页 “对不起。” 他知道,他犯下的错,任何的解释都是无力的,便是道歉,也一样无力。 那一年,阳春三月,他正四处游历。他随性而活,不喜为了挣些虚名而去做作地行侠仗义,所以只是去看了看这世间的景色。他像一个过客,游遍了山南海北,他那时希望,这一辈子都不要停下来才好,可命运让他的脚步绊在了浔阳。 那是春日的一个午后,他有些睏倦地躺在一户人家的屋顶上晒太阳,檐下女孩子的嬉闹声把他吵醒,他有些郁闷地揉了揉眼睛朝下看去。 那些女孩子看似是在嬉闹,事实上却在欺负人。她们用刻薄的语言打趣一个瘦弱的姑娘,用半威胁的语气说:“如果你不帮我们把水挑了,把柴噼了,我们就去告诉管事嬷嬷你对大少爷有邪心。到时候,你就要被卖到窑子里去啦!”说罢,嘻嘻哈哈地走了,留下那个姑娘独自站在井边。他原以为那个姑娘会生气、会委屈、会哭,可是都没有,她脸上出奇地平静,乖乖地干起活儿来。 “餵!她们这么欺负你,你就任她们欺负?”纪十五坐在屋顶上,单手支着下颚,看戏似的问道。 景蓝光听见声音,却没见着人影,正纳闷呢,无意识地一抬头,伸上屋顶的梅枝后面,是一张她从未见过的脸。她有一瞬间的晃神,她没想过,这世间还会有如此好看的人,比大少爷还好看。 “你是谁?”她仰起脸,带着十五六岁少女的纯真。 “游四方”纪十五想都没想就随口道。这既是他的志向也是他的假名,他在外游历这些日子一直都用着这个名字。 “我叫景蓝,不过夫人叫我梅香,我不喜欢,你只用记得景蓝就好啦。”景蓝真挚地笑着。 “我又没问你叫什么,我是问你为什么让她们这么欺负你?”纪十五跳下屋顶,在梅树下的鞦韆上荡起来。 “哇!你怎么能从那么高的地方跳下来?你脚不疼吗?”景蓝停住了手中的动作,惊诧又崇拜地看向纪十五。 纪十五无语地嘆一口气,觉得无趣,双手起劲,脚尖点上鞦韆,飞身而去。 “哇!你还会飞!” 十五岁的景蓝第一次感受到了未知的奇妙所带来的冲击,她看到了许多府宅内院打杂丫头一辈子都无法想像的好看的人和事。 “我真幸运。”她想。 她晚上睡觉的时候才想起来,那个神仙一样的男人还问了她一个问题,可是她忘了回答。她想着,等他再来,一定要记着回答他。自那天以后,景蓝总是有事儿没事儿就往哪个院子里跑,可那个人始终没再来过。 一直到有一天,嬷嬷按例上街採买,把她也带去了。这样的好事原是轮不到她的,但是那一天碰巧大少爷从书院回来,所有的丫头上赶着在府里晃荡,就为了能得少爷一眼垂青。景蓝原也是她们中的一员,可是现在不一样了,她发觉她在多年的幻想中塑造的大少爷被春日午后的那一眼全部击碎了,所有的想像都不及那一面来的撼动人心。她暗笑别人的盲目,窃喜自己的幸运。 景蓝很少有机会出来,她有一些紧张,生怕自己跟丢了,因此紧紧地跟着嬷嬷的脚步。採买的物品一层层几乎要顶到她的鼻子,她一边保持着不让它们倒,一边心存侥倖地在街上搜索着。她想,游四方万一在街上呢。 “东张西望地干什么呢?东西摔坏了把你卖了都赔不起!”嬷嬷斜眼道。一起买进来的丫鬟里,这个梅香说话干事都要比别人慢半截,也不懂得变通,很不讨人喜欢。 景蓝知道嬷嬷在骂她,收敛了动作,但眼睛偷偷的不安分。 嬷嬷走到半道突然眼珠子一转,停下来朝景蓝道:“前面人多,挤得很,你就在这里等我,仔细别把东西给摔咯!” “哦,好。”景蓝乖乖地在街边一家酒馆门前站好。 嬷嬷总算欣慰了一些,带个笨的出来就是这门好,吞钱都不用编藉口。 景蓝站了一会儿,觉得东西实在太重,就绕到门口的酒摊前,把东西暂时放在桌子上。刚一放下,伙计就来拦:“哪儿的丫头?没见我这桌有客人吗?走走走!” 景蓝本是随手一放,听了老闆的话,探过头去。这一看,却让她欣喜万分。 “呀!是你啊!” 伙计见二人认识,识相地不再多嘴。 纪十五微醺着抬头,“你谁啊?” “游四方你不记得我了?我可是认认真真地记住了你的名字呢。”景蓝略略有些失望,不过转瞬即逝,能再见到他,就已经是莫大的幸福了。 能说得出“游四方”这个名字,那应该是见过的,虽然纪十五脑中一片空白,但还是敷衍道:“好像有点印象。” 景蓝忽然很认真地坐下来,“不能有点印象,你要记住我的名字,我叫景蓝。” “好,我记住了。” 纪十五有些无语,喝酒的兴致败了大半,放下酒杯准备闪人。屁股还没离开板凳便被景蓝捉住手腕,他本能地要翻手扣她脉门,猛地清醒过来对方不过是个不懂武功的小姑娘,在起势处顿住。景蓝似是没察觉到他有异样,她皱着眉头,睁大眼睛,带些劝告,带些乞求地朝他道:“你以后不要喝酒了好不好?喝了酒人会变成魔鬼的。” 第67页 这话听起来有些傻气,可景蓝真挚的模样让人不觉得这是一个玩笑。 见纪十五不动,景蓝以为他不信,急忙补充道:“真的!我爹就是这样。” 纪十五的记忆瞬间被拉回到十几年前,那个充斥着虫鸣蛙叫夜晚,他亲眼看见酒气熏天的父亲用他最珍爱的矛头扎进了母亲的胸膛,而后自戕而死。父亲留下的最后一句话便是赤红着双目对他的嘶吼:“我多想,连你一起杀了!”年幼的他不明白这是怎么了,为什么昔日和睦美满的家会得这样的狰狞。他吓得嚎啕大哭,一直到第二日师父匆匆赶来,才抱着他离开了那间他曾以为永远不会倒塌的竹屋。 从前他很想知道原因,可真正知道了又是另一种无力。 母亲是父亲这一生的挚爱,为了母亲,他能付出自己的一切。可偏偏这样的真心错付了,母亲从来就没有喜欢过父亲,哪怕一丁点都没有,她一直都在利用他,用他来抵挡珠胎暗结的流言蜚语。父亲从没有怀疑过他不是自己的孩子,对他们母子,他倾其所有,到头来却发现不过是一场骗局。这一场局,没有人是赢家。 “梅香!干什么呢?还不快走?” 嬷嬷的训斥的声音从街对面穿过来,景蓝立刻搬起东西,匆忙朝纪十五道:“别喝酒了,下次你来找我,我请你喝梅子汁!” 纪十五望着女孩儿远去的背影,静坐了许久。 第三十六章 回去之后的景蓝不再担心纪十五是否会来找她,她对自己的小计谋很自信,毕竟有谁能拒绝梅子汁呢? 几天之后,纪十五果然来了。倒不是因为梅子汁,而是他比较了一下,还是魏府后院的屋顶躺着晒太阳最舒服。 景蓝刚走进院子,见一个人躺在屋顶,便知是他,顿时开心的简直要蹦起来,脱口准备喊他。转念一想,得让自己显得神秘一些,这样他才会多来找她,就故作深沉道:“来了?” 纪十五从屋顶上坐起,认出是那天街上的小姑娘。 景蓝心里开心得不得了,面上还是冷静地朝他招招手道:“下来吧,都给你备好了。” 纪十五一头雾水,他们很熟吗?但还是跳下了屋顶。 景蓝从井里领上来半桶水,水里有一个密封的罐子。她从袖子里掏出两个小瓷杯,盛满了青黄色的果汁。 “你可有福气啦,这是我做过最成功的一罐梅子汁!”景蓝将一个杯子递给他,自己端起另一个喝了一口,然后露出幸福的表情。 虽然不知道她在说什么,但是看她喝得这么开心,纪十五也尝了一点。刚入口,就忍不住要吐出来,“什么东西,又酸又咸。” “怎么会?是甜的!”景蓝认真地反驳道。 难不成是他舌头出问题了?再尝一口,依旧是酸咸混杂。 “呸!” 纪十五皱着眉顺手将杯子里的都倒了,急得景蓝忙夺过杯子,“我忍了好久准备等到今年生辰再喝,因为你来了我才特地跟你分享,你怎么能把它倒掉!” 景蓝委屈得险些要哭出来,纪十五忙道:“这不是还有一罐吗?” 景蓝抱起罐子,“梅子汁每一滴都很宝贵,每年生辰都只有它陪着我。” 纪十五受不了这种可怜巴巴的眼神,别过脸装作看向其他地方,“这么悽惨啊?那行吧,今年生辰我买点东西送你。” “我不要东西,我要你来看我!”景蓝忽然抓住了他的袖子,这个样子他在其他姑娘脸上也看过不少次,心道不好,准备抽回袖子开熘,不料越抽攥得越紧,“我的生辰就在三月十五,很快就到了,你那天来看我好不好?” 竟然跟他同一天生辰,不过那也没用,他深知被女人缠上后有多么麻烦。 等等,三月十五不就是今天吗? “哈!今天就是三月十五,我算是来看过你啦!”纪十五暗嘆自己的机智。 景蓝先是愣了一下,而后一拍脑门,“对啊!今天就是我的生辰。今年的生辰我不但有梅子汁,还有你陪我,我真是太幸福了!” 景蓝天真的笑脸倒破天荒地让纪十五有点过意不去,他停下来,朝面前傻笑的女孩子道:“生辰,你想要什么?” 刚问出口就有点后悔,这时候应该能跑多快跑多快,干嘛自找麻烦。 “你能陪我过生辰我就已经很开心啦!”纪十五刚要松口气,就听她道:“不过既然你问了的话,我就说啦,我想飞。”景蓝看不见纪十五正在凝固的表情,继续眉飞色舞地说道:“上次你从鞦韆上‘咻’得一下飞走了,好厉害啊!我也想飞一次,可以吗?” “现……在?” “不行吗?”景蓝小心翼翼的。 “行……吧。” 纪十五恨自己多嘴啊,无奈地站起身子搂住景蓝,“抓紧了!” 碰触的那一刻,景蓝觉得整个人都要烧起来了,攥住纪十五衣袍的手心狂出汗,连呼吸都有些困难。她忽然有一种冲动,想要紧紧的抱住眼前的人,这个想法把她吓了一跳。但这种兴奋和羞耻很快便被腾空所冲击,她看见脚下的景物飞快地略过,风砸在脸上,钻入衣襟,冰凉了刚才的细汗。 第68页 “哇!” 屋顶、树梢、塔尖,她穿梭着,惊嘆着。 本就是敷衍一下,纪十五小小地带着她熘了一圈就回到了院子里。可这短短的一刻,景蓝却用一辈子记住了。 落地的那一刻,景蓝突然一下扑到纪十五怀里,她的额头抵着他的心脏,像是在抽泣。纪十五愣在了当场,有些慌乱。 “你……干嘛呢?” 景蓝哭着,手中的力道却不减,将脸埋得更深,委屈巴巴地道:“我想钻进去,钻到你心里去。” 不是没有姑娘表达过对他的爱慕,她们或是含羞带怯,或是泼辣直爽,扬言不答应就提刀来砍的也不在少数。纪十五通通只谋划着名快点跑路,内心毫无波澜,可这个小丫头带些傻气言语,竟鬼使神差地令他不知所措。 此时的他们怎么也不会想到,这一场从天而降的缘,竟是一份孽缘。 景蓝沉浸在欢欣中,从纪十五的眼睛里,她看到了外面的世界,但令她着迷的不是那绚烂多姿的花花世界,而是那双看向她的眼睛,她想永远住在那双眼睛里。 对于纪十五来说,这段日子同样美好。他发觉,他竭尽全力所追求的广阔的天地在这个女孩子面前渐渐苍白。就这样永远伴着她,在她身边也挺好的,他想。就在他要下定决心,停下脚步时,师父的来信打乱了原本的节奏,终使一切轰然崩塌。 那封信的内容并不出奇,无非也就是叫他回门中处理一件事务,所以纪十五走的时候是打定主意要回来的。因此他让景蓝等他,等事情一了就来带她走。他许诺时从没有想过自己会违背诺言,可真的离开了浔阳,离开了景蓝,他的头脑一点点冷静下来。他一遍一遍地问自己,他真的能守着一个人,在一个地方过一辈子吗?他希望自己给出的是肯定的答案,可是总有一个声音在耳边回响:这世间还有太多的景色,你能割捨的下吗?“家”这个字,你承担得起吗?就让一切停留在回忆里吧,至少那是美好的。 纪十五的挣扎景蓝不知道,她抱着甜甜的幻想一天一天地等着。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时间没有消磨她的感情,却改变了她的身体。若不是有经验的嬷嬷看出了她的异样,她怕是要道临盆才知道自己的肚子里还活着一个小生命。一时间,府里议论纷纷,讥讽、谩骂也接踵而至。她从始至终都没有说出“游四方”这个名字,关于他,即使是名字,她也不愿与别人分享。还是夫人好心,为了给刚出生的小孙子积福,留下了景蓝,还找了产婆为她接生。 女儿落地的那一刻,景蓝多想告诉他啊,可他始终没有再回来。渐渐地,景蓝开始怀疑、害怕,于是她每天都抱着孩子在院子里的鞦韆上等着,痴痴地望着屋顶。二三月梅枝抽芽,四五月梅子成熟,新的梅子汁早已备好,只剩品尝的人迟迟未到。 管事的嬷嬷虽不喜欢景蓝,但同为女人,见她日渐疯傻,竟给未足月的婴儿餵梅子汁,也不得不摇头嘆气去向夫人禀报。因着景蓝的孩子与大少爷的孩子出生相隔不久,所以夫人多少也上了些心,赶忙让丫鬟抱来照料。寒来暑往,又是一个春秋,景蓝完完全全地变成了大家口中的疯子,就连大夫也都说她是得了失心疯。慈悲为怀的夫人更不敢把孩子交给她了,任她在院子里坐着,景蓝有时候也会一连失踪好几天,慢慢地大家都不管她了。 众人都道她疯傻,只有她知道自己在坚持些什么。她一遍一遍地徘徊在他们一起踏过的地方,她盼望着,在某一个地点,人群之中,会有他出现。景蓝的最后一丝残念,在魏府付诸一炬的那个晚上,消失于无际。她就站在远处的街道上,亲眼看着她所有的希望,和她的孩子一起,葬在了那场大火里。从此,她的人生,只有绝望。 只有绝望的人生,要怎么延续下去呢?若不是先生救她,把她从深渊里拉回来,她怕是早已粉身碎骨了。 “纪十五,你我恩怨,今日,就做个了结吧。”伽蓝夫人长剑出鞘,对准纪十五身上的绳子,“惟愿来世,永不相见。” 纪十五看一眼身下的悬崖,沉沉地闭上了眼睛,“这样……也好。” 伽蓝夫人不会武功,她挥剑的动作被一股刚劲的力道猛地击中,“叮”得一声,长剑断裂。程松雪短刀回手,挡在纪十五身前,后面的孟进之见状冲上去将纪十五放了下来。 “这里是无方园,在这里与我动手,你们没有胜算。”伽蓝夫人冷冷道。 “我没有打算跟你动手,我只是要告诉你一些你应该知道的事。” 被倒挂许久的纪十五因血液骤逆,暂时晕了过去。孟进之正在为他调息,将血液推到四肢,防止肢体因血液不足而坏死。 “我师兄纵有千般错,你现在也不能杀他。你要是杀了他,蓝儿就没有父亲了。”程松雪知道景蓝没听懂,接着道:“魏府被灭门的消息传开后,我师兄回去找过你,他以为你死在了那场大火里。万幸的是你的孩子碰巧在当晚被一个嬷嬷抱出去看大夫,逃过一劫,而我师兄找到了这个嬷嬷。所以你的孩子没有死,她今年六岁了,叫纪思蓝。” “你说的……是真的?”景蓝的心一下子揪起来,她颤声问道。 第69页 “她现在就在君子门,你想见见她吗?” 程松雪知道纪十五心里的伤,从小他就不敢与人亲近,越是在乎的人,离得越远。因为他害怕,幼年的伤痛,他始终无法释怀。 一同前来的风萧萧走到伽蓝夫人身边,握住泣不成声地她道:“师父说过,爱是一种执念,恨也是一种执念,只有都放下了,才是真正的活过来了。” 爱也好,恨也好,皆缘一个“情”字。 这个字,最伤人。 第三十七章 谈歌他们顺着指引到达万生崖时,事情都已经解决好了。无方园里的众人也已经接到岳清的消息,准备把这帮人凑齐了一起赶走。谈歌和徐叔夜这才知道,原来那屋主人竟就是无方园的主人。 还是风萧萧见孟进之疲惫异常,怕是不能即刻动身,所以给他们备了宴席,打算宴席过后再送他们出去。 沈静流与风萧萧相识多年,还是第一次见她如此殷勤。 谈歌坐在孟进之的下首,侍女们捧着精緻的广口窄颈的小酒瓶从门外鱼贯而入,为每一个客人满上。无方园这做派,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在参加宫宴呢。孟进之端起瓷杯准备品尝,却被一旁的谈歌拦住了。 “你不是受伤了吗?” 谈歌的脸上是善意的提醒,夹杂着一些关心。其实他的箭伤本来就不深,加之谈歌给他用的那药十分神奇,所以他一出那机关就好的七七八八了,如今便是饮酒也没有关系。但孟进之还是放下了酒杯,朝谈歌笑了笑。因为这话是谈歌对他说的,她关心他,他心里就是暖的。 “那日我们掉下机关以后,你们怎们样了?”他只知他们遇上了无方园的主人,却不知这些天具体发生了些什么。 谈歌简明扼要的把这几天的情况说了,当然了,省去了她发病的这一部分。说来也奇怪,他们从屋主人哪里离开之后,她走着走着觉得经脉有些淤堵,坐下来调息一番后,剩下的两感竟然自己恢复了。 “你怎么了?”见她出声,孟进之轻声问道。 “哦,没什么。” 不同于这边的通情达理式劝说,对面的画风显然不同。 “宋天敬,你的脚还想不想好了?把酒给我!”程松雪警告地伸出手,等着宋天敬乖乖地把藏在袖子里的酒瓶交出来。 自从知道医仙叶横能治好他后,宋天敬也不沮丧了,又变回了往日那个乐天派。“我就喝一口,就一口行不行?”宋天敬讨好地笑道。 “一滴都不行!”程松雪态度坚决。 宋天敬知道程松雪是为他着想,虽然心里千不愿万不愿,还是老老实实地掏出了袖子里的小酒瓶。 哎,他还以为他藏得不动声色呢。 程松雪没收了他食案上的酒杯和酒瓶,摆到了自己这边。余光处,坐在上首的徐叔夜正抿着酒,目光状似无意地落在谈歌身上。照理说,她应该感到酸涩才对,可却没有,她的心情有些复杂,第一次连自己都猜不透。 师父说的“情”究竟是什么样子的呢? 纪十五与景蓝是“情”的答案,其中一个答案。 得知景蓝来看纪思蓝,沈云东亲自将小娃娃抱了出来。还未完全睡醒的纪思蓝鼓着腮帮子正要闹脾气,忽的瞥见咫尺之外的纪十五,忙露出一副乖巧的样子,甜甜地唤了一声“爹爹”。沈云东刚放下她,她便一熘烟儿跑到纪十五腿边,小心翼翼地拉拉纪十五的袖子,忍着欣喜道:“爹爹你回来看我啦?” 若是往常,纪十五大概会抱抱她。可今天景蓝在场,他觉得自己没有资格做出这般慈父作态,于是蹲下身子,双手搭在纪思蓝小小的肩膀上,“蓝儿,爹爹带你见见娘亲好不好?” 纪思蓝睁大了眼睛,稚嫩的声音道:“咦?娘亲不是去天上了吗?” “你娘亲就在这儿呢,你看。”纪十五转过她的身子,朝旁边的景蓝指过去。 景蓝看着纪思蓝乌熘熘的眼睛在自己身上打转,滚烫的泪水断了线似的往下落。她想要伸手把她揽过来,可又有些不知所措,最终只能努力扯出一个自认为应该和善的笑来。 纪思蓝看着眼前哭成泪人的漂亮女子,又回头看看同样泪眼婆娑的爹爹,小脚步偷偷移到沈云东身边,小声道:“太师父,我爹要给我娶后娘了吗?” 本来被这恸人氛围感染得要落泪沈云东哭笑不得,在她耳边轻道:“这是你亲娘,快去见见。” “母亲”对于纪思蓝来说一直只是一个符号,每每她的那些小玩伴们炫耀或者抱怨自己的母亲如何如何时,她总是很好奇,那到底是什么样一种感觉呢?虽然沈云东和君子门的上上下下都给了她源源不断的爱,但没有一种爱能填补这种空缺。如今得知自己的娘亲还活着,纪思蓝觉得自己应该高兴得蹦起来才对,然而事实上当她看着眼前的陌生女人时,心里却止不住的慌张。 “你……是我娘亲?”纪思蓝不敢走过去,拉着沈云东的袖子朝景蓝问道。 “是。”景蓝擦干泪水,朝她温柔地笑。 “那你为什么不早点来看我?”纪思蓝的语气不似那种孩子气的责怪,而是询问,单纯因为好奇的询问。 第70页 景蓝默了一下,她与纪十五之间的恩怨终究不是什么好事,便道:“是娘亲对不起你。” “不,是我的错。”纪十五走到纪思蓝身边,告诉她,“不要怪你娘亲,一切都是爹爹不好。” 谁对谁错纪思蓝并不如何在意,从小太师父就教她,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最后一家人都聚齐了,就是好的。 “好吧,我原谅你们了,以后不要再犯就好了。”纪思蓝小手一挥道。沈云东和程松雪忍俊不禁,这分明就是沈云东教训门人时的样子。 景蓝走过来,摸摸她的脸颊,“蓝儿,我们回家好不好?” “回家?”纪思蓝不解地看向沈云东,“我不是在家吗?” “是娘亲的家,蓝儿你愿意吗?”景蓝柔声问道。 娘亲的家?那就是娘家咯?以前听小伙伴说他娘亲每每跟他爹吵完架就要回娘家,而且一住好多天。这么看来,爹爹和娘亲是吵架了?纪思蓝有些担心地望向纪十五,认真地问景蓝道:“那我们去几天,什么时候回来呢?” 景蓝想了一会儿,与她商量道:“一个月?” “啊,这么久啊。”纪思蓝有些犹豫。 “要不,半个月?” 纪思蓝虽然仍觉得久了,但看纪十五在,不敢再讨价还价,怕爹爹不喜欢,便点了点头。“那我就去半个月,半个月后,你们要来接我啊!” “好。”沈云东和纪十五含泪道。 “哦对了,我要去把我的行李收一收,你别急。”纪思蓝朝景蓝道,而后拉着沈云东就跑,“太师父你来帮我!” 待到身影渐无,景蓝才调整好情绪,朝纪十五淡淡道:“以后每个月的前半个月蓝儿跟我住,后半个月回君子门,如何?” 纪十五没有反驳,而是点点头,“好。” 一段需要“恨”和“愧疚”才能维繫的感情,还不如让它随风散去。 从云谷峰万生崖一出来,谈歌一行就回到君子门整顿行装,待纪十五的事毕之后,几人立刻上路往濠州去。宋天敬的脚伤耽搁不得,程松雪也不敢耽搁。 想要尽快到达濠州,最快的就是骑马。考虑到宋天敬腿脚不便,他们便用了一辆马车,由孟进之驾着。为了使马车跑的快一些,也为了使伤员宋天敬舒服些,马车里只坐了他跟程松雪两个人,一来宽敞,二来方便照顾,谈歌和徐叔夜二人则骑马而行。 谈歌虽然名为郡主,但一直是以人质的身份住在皇宫里,纵然衣食无缺,但行动受限。此次借领命的机会来中原,一来是为了查出当年把澹臺月植入她身体里的月姬究竟是什么人,跟中原的皇帝又有什么关系。二来是想找出把澹臺月从身体里踢出去的办法。如今哈扎来信,说那边的事情已经办的差不多了,要与她汇合。而她的事情至今没有一点眉目,若是与哈扎汇合,免不了要多许多麻烦,所以她暂时敷衍了过去。只是这缓兵之计拖不了多久,皇帝南巡之后,若是还无进展,怕是只能打道回府,等待下次机会了。 徐叔夜看着一个马身距离外的谈歌脸上那种变幻莫测的表情,又不知在打着什么主意。他回想起认识她的种种来,基本可以断定,什么寻找丝绸茶叶的供货商不过是个藉口,她与他们一路同行的目的,或者说勾引他的目的,肯定跟“澹臺月”这个名字脱不了干系。 “澹臺月是你什么人?” 谈歌骑在马上,懒懒地斜他一眼,“关你什么事?管好你自己吧!某些危言危行,你再不管,后院就该起火了!”程松雪从云谷峰出来之后对宋天敬百般照顾,就连一向迟钝的孟进之似乎都看出点儿什么了,那么大一顶绿帽子,亏的他能忍。 徐叔夜看她丝毫没发现有什么不妥的样子,强忍着那副关爱智障的眼神,“你知道危言危行是什么意思吗你就在这儿瞎用?” 谈歌一阵心虚,嘴上却不肯服软,昂着头道:“字面上的意思,怎么了?!” “说真的,教你成语的那位老师,棺材板还压的住吗?”徐叔夜一脸认真,气得谈歌一鞭子抽到他的马上,“就你聪明!” 马儿吃痛,撒开蹄子往前狂奔,徐叔夜没仔细握缰绳,差点被摔了下去。还好他反应快,身子快要落地时一脚蹬在了马腿上,翻身落到了谈歌的马上,夺她的缰绳。 “你给我下去!” 谈歌曲肘向身后捅,被徐叔夜一个侧身躲开,他迅速扣住了她腕上的脉门,迫使她松开缰绳。松手的那一剎那,徐叔夜夺过缰绳,另一只手把谈歌往马下推。谈歌哪是那么容易就被丢下的主,抱着要死一起死的心态,使劲地抱着徐叔夜握着缰绳的手臂,脚踩在脚蹬上,猛一发力,马儿疾奔,两人失了重心,骨碌碌滚到路边的草丛里。 “谈歌!” 孟进之被这突发状况吓了一跳,惊呼一声,慌忙勒了马,停下来往草丛里去。程松雪和宋天敬闻声也探出头来。 谈歌觉得自己的头似乎是撞到了什么东西,但是被隔着,所以并不觉得痛。被孟进之拉起来之后才发现徐叔夜的手砸到了一块石头上,手背上满是鲜血。谈歌心有余悸的吞了口口水,若不是徐叔夜护着她的头,她怕是要脑浆迸裂,命丧当场了。 第71页 不对!若不是他挑事,自己又怎么会从马上摔下来?他活该! “谈歌你可有伤着?”孟进之担忧道。 闻声而来的程松雪见徐叔夜满手是血,赶忙去解下腰间的水袋帮他把伤口上的沙子沖洗干净。 “徐大哥,你还好吧?” 徐叔夜把手抽回来,抬眼看向谈歌。 哎呀,他还笑! 要不是当着大家的面,真想把他头打爆! 第三十八章 这一条道上是江湖小儿女的情情爱爱,不远处的另一条道上却是绿林中的打打杀杀。 陈二草草地擦掉钢刀上的血迹,将马车里里外外地搜了一遍却只搜到一个小箱子,上面还上了锁。手底下几个喽啰在刚刚被砍杀的马车主人及其僕人身边摸了半天也只有几个装衣服的包袱。 “二爷,就这些了。” 陈二一看更加恼火,朝地上的尸体狠狠地踢了一脚,“妈的,就这点儿破玩意儿还跟老子玩儿命!”说罢,看向同样倒在地上的两个自己人,吩咐道:“赶快拖走,随便找个地方埋了,一会儿有人来了就麻烦了!” “是!”喽啰们领了命,麻利地忙活起来。 陈二觉得自己真是倒瘟霉了,本是看这一家子像是有点底货,想吓吓他们抢点东西回去喝酒。平常这条道上的商旅过客,碰上打劫的都是保命要紧,人跑了也就跑了,谁知这家人看着弱不禁风的,结果跟疯狗一样,也不知从哪里拔了刀就要来砍他们。要不是他们人多,今天怕是要交代在这儿了。 “二爷,看他们这么宝贝,连命都不要了,这箱子里肯定有好东西!”一个喽啰兴奋道。 他们找了一个隐蔽处分赃。陈二是个大老粗,大字都不识几个,根本没看出那箱子是上好的红木雕花箱,一刀噼下去,把箱子噼了两半,几件金银玉器散了一地。 “他妈的!这点东西还不够老子喝一顿花酒!”陈二觉得自己简直要气炸了,瞪大了眼睛朝喽啰吼道:“把包袱打开!” 喽啰照做后希望再一次落空,那里面除了几件衣裳和几封信以外,屁都没有一个。陈二刚要发作,就听一个喽啰道:“二爷,您不觉得今天这事儿有点蹊跷吗?这家人不但会武,而且身上还带着刀,像是早有准备似的,咱们会不会……”喽啰说道一半不敢往下说了。 “别跟老子支支吾吾的,有话直说!” 喽啰心一横,“咱们会不会摊上事儿了?” 陈二抬手一个大耳刮子,抽得那喽啰找不着北,“放你娘的臭屁!老子就没怕过事儿!” 嘴上虽那么说,陈二心里还是有点虚的。这次抢劫是他临时起意,没抢到什么值钱的不说还折了两个兄弟,如今飞虎帮里有的是人对他二把手的位置虎视眈眈,要是教人抓了小辫子可就不美了! 陈二夺过那几封信,全部拆开看了半天也没看懂,就认得落款是“什么什么王什么什么”,要不是第一代帮主姓王,他怕是连“王”字都不认得。 “写得什么鸟玩意儿!”陈二随手一揪,将纸团扔进了旁边的小河里。“我告诉你们,今天这事儿,谁要是嘴上没个把门的,就别怪兄弟不念旧情了!” 小喽啰们皆吓得浑身发抖,哪里敢说一个“不”字。 陈二带着帮众从草丛里一出来就遇上了谈歌一行人,他们本想横穿道路,瞥见那坐在马车外的男女俊俏非常便楞了一下,停在了路中央,挡住了他们的去路。陈二总觉得马车外这两个人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好像在那里见过。 孟进之勒马,停在距离陈二两个马身的位置。谈歌的记性很好,一眼便认出了陈二。 “飞虎帮的?” 陈二虽然心里犯嘀咕,面上还是油腻地笑道:“小娘子认识我?” “谈不上认识,只不过在天水城见过一次,那个时候你被打得像猪头一样,今日见了,我还有点儿不敢认呢。”谈歌才受了气,这会子正好拿他撒气。 陈二的脸猛地涨红,刚要破口大骂,那日被暴打的阴影忽得窜了出来,逼得他生生将蹦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他就说,这俩人怎么这么眼熟呢。 宋天敬他们发觉马车停了,也都探出头去看,瞧陈二挡在路中间,道:“呦!我当是谁呢,这不是飞虎帮的一群废虎嘛!怎么?陈大年又拿东西来孝敬我了?” 陈二一见宋天敬,素来空空的大脑破天荒的生了一计,忙谄媚地笑道:“宋爷您可真是料事如神,我们帮主知道宋爷您途经此处,特地让我准备了一些薄礼,邀您去帮中一坐。”说罢,陪笑着捧着刚刚抢来的那些金银玉器要献给宋天敬。 宋天敬瞥一眼他手中那个拿块布包着的黄白之物,嗤笑道:“你拿这些东西,埋汰谁呢?” 陈二作惶恐状道:“不敢不敢!是人都知道江宁宋家最不缺的就是钱。这就是我们帮主的一点小小的心意,礼虽轻但情意重啊!” 宋天敬本还想逗他几句,却被程松雪一下打住。宋天敬的腿伤要紧,哪有时间跟这帮人废话。“你,进去。”宋天敬只能瘪瘪嘴,钻进了马车。“你,滚!”陈二被程松雪一瞪,悻悻地退到一边,给他们让路。待到他们走远了,才得意地“哼”了一声。 第72页 宋天敬打心眼儿里瞧不起他们,所以他笃定他一定不会收他们的东西。其实他收不收这倒是其次,关键今天这事儿得有个说法。这下他回去就可以说今天干了一票大的,得的好东西全部献给了江宁宋家的小公子。陈大年削尖了头想跟江宁宋家搭上关系,这下子不但不会怪他私自行动,还会夸他敢于抓住时机。有了这一层,折两个人又算得了什么事儿。 陈二这厢还沾沾自喜着呢,却不知自己已经引祸上身,还顺带着把宋天敬他们拉下了水。 城内,濠州商会。 “什么?都被杀了?是什么人干的?”濠州商会的会长赫连佑一听有人抢先他们一步夺走了屏南王私通朝廷要员的证据,顿时紧张起来。 “据说是一帮土匪,冲着财去的。”赫连佑一口气还没松下来,就听手下接着道:“麻烦的是这帮土匪好像跟江宁宋家有些关系。” 赫连佑一颗心又提了上来,“怎么说?” “据那土匪说,他们为了讨好宋家,就将抢来的东西全部送给宋家小公子了。这些证据现在恐怕已经被宋家小公子发现了,所以特来请会长指示。”手下抱拳道。 赫连佑也是一个头两个大,他的头顶上是右相,宋家的头顶上是左相,虽说都是相,可这势力差的远了去了。要不然江宁宋家也不会富可敌国,而他只是濠州商会一个小小的会长。除了左右相,朝中还有一群中立派,这帮人说是中立,还不是蛇鼠一窝,私通屏南王,妄图成为第三股势力。当今皇帝不仅多疑而且小心眼,平西王虽死了多年,可仍是他心中的一根刺,所以他最恨的就是藩王干政。本来上头好不容易揪住了他们的小辫子,只要能够拿到他们暗通款曲的证据,便可以此作为要挟,共同对抗右边势力,谁知却被一帮土匪坏了事,真是气死人! “那帮土匪呢?”赫连佑黑着脸道。 “已经杀了。” 可是这并没能让赫连佑欣慰一点,他想了一会儿,浑浊的眼睛里射出寒光,“决不能让宋家的那小子活着进城。” 一旦宋家抓住了这个把柄,他们右党再想翻身就难上加难了。 为了抢在宋天敬一行人进城前干掉他们,濠州商会迅速纠集二十名精锐,伪装成强盗的样子在必经之路上埋伏。他们接到上头的死命令,务必杀死马车里的人。 粗劣的棉布蒙脸巾之上一双凶狠的眼睛正注视着道路上的风吹草动,隐匿在树丛之中的杀手们也都屏息凝神,等待着一声令下。 达达的马蹄由远及近,还有车轮转动的声音,那杀手头目缓缓举起左手,其余杀手见到手势纷纷握紧手中的钢刀。健壮的马蹄出现在视线里的那一剎那,所有杀手一跃而起,从树丛中窜出,不待对方反应,明晃晃的刀刃便已铺天盖地的袭来。 谈歌手中没有趁手的兵器,只能顺势仰在马车上,双脚夹住握着钢刀朝她砍来的那只手,稍一用力,便听“咔哒”一声骨头碎裂的声音。谈歌夺过钢刀,起劲弹起,一个横斩,将紧接着扑上来的两个歹人尽数斩杀。 徐叔夜自打那次在云谷峰将剑插在了悬崖上,便没有买新的佩剑,他仅用掌风便将五人打成重伤,口吐鲜血,没人能近的了他的身。其余的杀手同时分成两拨,从两侧攻击马车。孟进之跳下马车,剑花飞舞,绊住一侧的攻势。程松雪则补了孟进之的位子,挡在马车前,不让歹人伤到宋天敬。宋天敬知道外面局势紧迫,可偏腿上的伤让他不能动半分,焦急万分。 这些歹人数量虽多,但武功并不多么高强。谈歌解决了扑上来的几个,转头去帮孟进之。孟进之武功虽不错,但一对六还是有些吃力,衣服被划开了好几处,鲜红的血渗了出来。不似孟进之的疾风剑专刺要害,谈歌的招式要霸道许多,几招下来,歹人被砍得七零八落,断肢散了一地。 谈歌的脸上被溅了几滴鲜血,如雪中梅花,红得刺眼。她面不改色的样子让孟进之有些吃惊,还有一些陌生,这不是他印象中的谈歌,不是那个在雪山之巅救他的温婉女子。 程松雪擅长近身作战,且攻入马车的空间狭小,所以虽然凶险,但勉强将歹人的攻势挡下来了,加之徐叔夜分出手来,歹人立刻被掌风所震,毙命当场。 “留活口!”程松雪抢道。 谈歌停下,将刀扔在那个双臂已断但仍有一息尚存的歹人身边,取出一方丝帕,擦掉脸上的湿润。 “谁派你们来的?” 第三十九章 “谁派你们来的?”程松雪跳下马车,蹲在那人身边问道。 那歹人张张嘴,正欲说话,却被突如其来的一支飞镖封了喉。 “谁?”孟进之提剑警觉道。 几人戒备地环顾四周,良久都没再有动静,才放下心来。 程松雪看着这些歹人的尸体,一边整装一边道:“这些人虽然做了强盗的装扮,但可以判断绝不是强盗。他们不求财,且行动有序,分工明确,有人负责牵制拖延,有人负责攻击目标,更像是……杀手。” “杀手?他们为什么要杀我们?”宋天敬气沖沖地单脚从马车上跳下来,跳到程松雪身边,孟进之忙扶住他。 “不是我们,是你。”徐叔夜不咸不淡地道。 第73页 宋天敬更不理解了,看向程松雪寻找答案,而后者贊同地点了点头。 “此地不宜久留,先进城再说吧。”孟进之经验老道,朝众人道。 几人脚步刚动,便见徐叔夜皱了皱眉,“什么味道?” 他们仔细嗅了嗅,除了浓重的血腥,哪有什么味道。谈歌却觉得,这种血腥味后的若有若无似是有些熟悉,像是在哪里闻过。 “玲珑香!” “什么香?” 意识到危险的谈歌还没来得及提示大家闭气,又有一拨人从道路两旁蹿了出来。他们皆着农夫葛衣,手中兵器各异,几人立刻将宋天敬围起来迎敌。可就在他们起手抵挡的那一剎那,脑中俱“嗡”得一下,身子猛然停顿,仿佛灵魂出窍一般,再恢复时,已错失还手的时机。更糟的是,这一拨人与上一拨人武功路数全然不同,实力也强上许多,不过十几招孟进之和程松雪就处于劣势。奇怪的是,那些人竟然没下杀招,也没有趁机攻击宋天敬,而是在与谈歌和徐叔夜缠斗。 从发现玲珑香的那一刻起,谈歌就知道谈九思必定是洞悉了什么,他派人来抓她了。此时若是被抓走,一切都会功亏一篑。那些人知道一味强攻不一定能拿得下她,而且还有可能伤到她,所以用了玲珑香,干扰他们的行动能力。他们手下留情,谈歌可不领情。 眼见谈歌下了杀招,对方也明白了什么,攻势越来越急。本来谈歌还不觉得自己一定会输,可在挑开为首之人的袖套之后,她就不敢这么笃定了。 谈九思竟然派哑叔来抓她,看来是铁了心。 正是这一晃神,给了哑叔可乘之机。谈歌的钢刀被拦腰折断,一只手被哑叔反扣到身后,眼看着就要被制服。电光火石之间,一股掌力将哑叔击开,谈歌迅速脱身, 谈九思手下的人皆非等闲之辈,就连徐叔夜这时也不得不正视起来。他一脚踩在方才那些杀手留下的钢刀上,钢刀受力弹起来,白光散射,刺得人睁不开眼。凛冽的气势虎虎而过,逼得在场所有的人都汗毛倒竖。他的最后一招是一个侧斩,强大的威力震得他们脚下踉跄。 “寒山剑意。” 澹臺月夺过身体的主导权,惊嘆地看向朝自己扑面而来的强风。 当年寒山派大劫,门人死伤大半,嫡系弟子唯君不顾倖存,而后扬名于江湖。寒山派祖训,能领剑意者,可为掌门。 “原来,是君不顾的后人。”澹臺月勾起嘴角,“呵,有趣。” 徐叔夜剑意已出,哑叔知已错失良机,收戈而去。 “没事吧?” 澹臺月看着担忧地问自己的徐叔夜,笑得有些耐人寻味,“有你这位寒山派的高徒,又怎么会有事?” 徐叔夜微微一顿。 她似乎,有些不一样? 如今的中原武林,见过寒山派武功的人已是少之又少,她久居西域,怎么会认得寒山派的招式? 本来其他三人还很震惊,四海帮竟会有如此深藏不露之人。此时一听,便想起四海帮江南分舵的舵主闫陆洲是寒山遗徒之后,所以徐叔夜习了寒山路数也不算说不过去。只是没想到寒山剑法竟如此精妙,足以让所有的剑法失去颜色,包括孟进之一直引以为傲的疾风剑。其实仔细说来,疾风剑也算是寒山剑法的分支。佟一封的师父是寒山遗徒,在寒山剑法的基础上创出了疾风剑。现今儿子见了老子,孟进之难免心有戚戚。 如果说孟进之和程松雪的感嘆都放在了心里,宋天敬可就没那么多心思了。 “徐兄弟,没想到你这么厉害啊!有空教教我呗。” 其实他们都知道宋天敬就是顺嘴一说,可程松雪还是忍不住要在心里骂他“笨蛋”,各派绝学,那是说教就能教的吗?说话怎么就不知道过过脑子呢? 本以为稀松平常的一天却过得波澜起伏,几人心中都生了自己的想法和计较。 孟进之觉得自己落入了一种失落,先前他自诩多些江湖经验,又年岁稍长,所以总是认为自己有责任照顾这些朋友。而今谈歌让他觉得陌生,徐叔夜让他觉得自卑,他发觉,他们根本不需要自己照顾,他其实一点儿也不了解这些朝夕相伴的朋友。 不似孟进之那般百转千回,宋天敬最简单,满脑子都是徐叔夜的飒爽英姿,连人家为什么要杀他都想不起来考虑,亏得程松雪分析两拨人的身份和来意夜不能寐。 除了谈歌,还有一个人辗转难眠。他思量良久未果后,推开门,直奔谈歌的房间。 澹臺月正准备就寝,听见有人敲门,连床都懒得下,直接躺在床上应了一声“进”。 徐叔夜走进门,见她衣衫不整,翻了个白眼转过身去。澹臺月倒是一点儿也不在意,一手枕着头,侧身看他,“找我干嘛?” 徐叔夜刚要回头,余光瞥见她领口半敞,忙又转身,语气带了些训斥,“你把衣服穿好。” 澹臺月难得有耐心地拉过薄被,把自己盖起来,“行了,有什么事快说吧,我乏了。”说着,还打了个哈欠。 徐叔夜看她还是懒洋洋地歪在床上,也不愿再多言,开门见山道:“今天那帮人为什么要袭击你?” “我怎么知道?也许他们是见我貌美,要把我掳了去?他们若真把我掳了去,你会伤心吗?”澹臺月调笑着看他,没个正行。 第74页 徐叔夜觉得眼前的谈歌像是突然变了个人似的,这种感觉,与那夜在梁州城外的小镇上有些相似。 “你怎么了?” 他问这话时,异常地认真。 “你深夜造访,你觉得我是怎么了?”澹臺月脸上笑意更盛,她就喜欢逗这种长得好看的愣头青。顺便趁着这个机会帮谈歌测试测试,这个小子有几分定力。 澹臺月伸手去拉徐叔夜的手,眉目含情地看向他。 徐叔夜觉得不对劲,迅速把手甩开,“你不是谈歌。” 他面上说的笃定,但其实心里根本没底,只是脱口而出的一句话。 澹臺月倒是一点儿也不慌张,“怎么会呢?你看着我的脸,我们明明就是一个人啊!” 一模一样的脸,却是截然不同的神态,徐叔夜冷声道:“你到底是谁?” 不愧是寒山派的接班人,比她想像的聪明。 “你想知道?”澹臺月眼眸流转,笑意盈盈,“你附耳过来,我就告诉你。” 徐叔夜才不吃她这一套,一把扼住了她的咽喉,“少给我耍花招。” 即便是被掐着脖子,澹臺月也丝毫不恼,仍是笑着,手指在徐叔夜脸上滑动,“你杀了我,就是杀了谈歌。” 什么意思? 徐叔夜还没来得及细想,便被她猛地按到了床上。 “你!” 徐叔夜顺势翻转,反客为主。 他们离的很近,近到他几乎可以看到身下人白皙的皮肤上的小绒毛。她的呼吸均匀而舒缓,带着淡淡的香味。 “你不是要见谈歌吗?我让你见。” 他还没反应过来这是什么意思,身下的女人便闭了眼,再睁开时,又恢复了他所熟悉的眼神。 谈歌一睁眼就发觉自己的身子被钳制着,而一寸不到之外便是徐叔夜的脸。她立马意识到肯定是澹臺月出来了,她竟然跟徐叔夜干这种事情! 谈歌咬紧了牙,猛地屈膝命中徐叔夜的要害,趁机翻过来将他按住,两只手掐在他的脖子上,“趁人之危,你不要脸!” 这情节转的太快,徐叔夜一时有些跟不上,出于本能,他一指点在谈歌的穴道上,谈歌的手猛一抽搐,松了开来。徐叔夜乘胜追击,坐起身子,把她的两只手臂按在墙上,迫使她也坐了起来。 谈歌本来就衣衫不整,这会子这么一折腾,中衣早就滑了下来,只剩里面一件抹胸。 “你无耻!” 为了避嫌,徐叔夜将眼神偏开,却不曾想这一细微的动作给了谈歌可乘之机。她卯足了劲儿,奋力地朝徐叔夜的头磕去。这一磕,她用上了全身的力气,“砰”得一声,两个人一起晕了过去。 那一夜,屋外下了一夜的雨,一直到清晨,嗒嗒的雨声才慢了下来。 徐叔夜醒来的还躺在谈歌的床上,他一动,跌在他胸口的谈歌也醒了。昨晚的事情立马涌了上来,待发觉他还捏着她手腕的时候,想先下手为强挣脱开掐死他,谁曾想被他先一步洞悉,一发力,将她双手摺着迫使她背到身后, 这么一来,一眼看过去好像是徐叔夜把人给紧紧的抱住了。 谈歌的身子与徐叔夜贴在一起,饶是隔着衣料,也能感受到对方身上的体温。 徐叔夜钳制她的手有些僵滞,谈歌又急又气,骂道:“登徒子,不要脸!”然后张嘴就往他耳朵上咬了一口,徐叔夜吃痛,这才把她推开。 徐叔夜捂着耳朵,想起昨夜的种种,实在是搞不明白,“你发什么疯?” 谈歌还欲再打,却听门外一声询问:“谈歌?你怎么了吗?” 是程松雪! 两人脑中警铃大响,徐叔夜反应极快,与她相视一眼后迅速跳窗而去,谈歌则理了理床铺,装作刚醒的样子,去给程松雪开门。 “程姐姐,这么早来找我,有什么事吗?” 第四十章 程松雪见她发丝凌乱,确实像是刚睡醒,道:“也没什么事,只是刚才路过时听见你房里似乎有声音,过来问问。想来,可能是我听错了吧。” 打发走了程松雪,谈歌才总算松了一口气。 “徐兄弟,你脸色怎么了,昨晚没睡好啊?”大堂内,宋天敬递过一碗粥道。 徐叔夜没有回答,而是瞥向了谈歌,后者不出意料地送了他一记眼刀。 程松雪注意到了这一细节,却没有多问,而是斜了一眼宋天敬,“你以为人人都跟你似的,心大的跟天一样。要杀你的人还没查出身份,睡得还比谁都安稳。” “谁说我睡得安稳了,我也想了好久好吧。” “那你想出什么了?” “我想了又想,他们是不是搞错了?”宋天敬煞有其事地道。 程松雪无语,一个馒头塞到他嘴里,“吃你的饭吧。” 宋天敬拔出馒头,“我是说真的,我刚离家不久,而且处处与人为善,也没跟人起过什么冲突,谁会要杀我,有什么好处?杀了我,他们以为自己就能跑得掉吗?就我爹,但凡我出点什么事,他能把人家祖坟都挖出来。” “敌人在暗,我们在明。子瞻,你再想想,有可能与何人结怨?”孟进之显然也不觉得这场刺杀是个意外。 第75页 “无论如何,当务之急是要去找叶横前辈,治好脚伤。”程松雪只盼能早些治好宋天敬,这样她也能少一些愧疚。 杏林叶家虽为世家,但叶横却不住在城中,而是住在城郊一处草堂里。几人用过早饭后准备出发去那草堂,刚一出门便见对面一群人对着一位眉清目秀的大夫又磕又拜。走过去才知道,原来都是些曾经受过这位大夫恩惠的人们在表达他们的感谢。那位大夫像是见惯了这样的场面,也不慌乱,浅笑着请众人散去。 程松雪未曾来过濠州,只知草堂的大致方位,不知具体在何处,于是从人群中拉了一位大娘询问。那位大娘一听他们是来找叶家看病的,热情地把他们拉到了那位年轻大夫的摊子前,说那便是叶家的义诊摊子。每月初一十五,叶家都会派人来城中义诊,而今天当诊的那位大夫则是众多大夫里医术最好的一个,药到病除的那种。 程松雪走过去,礼貌地询问道:“打扰了,在下君子门程松雪,听闻阁下是叶家的人?” 那位年轻的大夫仿佛全然没听见似的,专心地写着方子,还是一旁的药童走了过来,官方地道了一句:“看病请排队。” 程松雪也不恼,诚恳地道:“实不相瞒,我们此行是来找叶横前辈的。” 几人分明看见了,那小药童嘴角若有若无的笑意。 “若不看病,就请吧。” 这是赶人的架势啊! 他们本就是有求于人,就算对方态度不好,也无可奈何。程松雪还欲再言,那药童则直接转身去做别的事了。 一直坐在马车里的宋天敬看不下去了,单脚跳了下来,愤愤道:“不说就不说,我就不信我们自己还找不到了!” 程松雪拽住他的袖子想让他小声一点,却没曾想方才一直没有动静的年轻大夫此时却抬起头来了。 他上下打量了一番宋天敬,“你刚刚说,你们是来找叶横前辈的?” 见有反应,程松雪忙道:“是。” “叶横前辈德高望重,你凭什么觉得他会轻易见你们?”那大夫放下笔道。 孟进之上前行了个江湖礼道:“杏林叶家与江宁宋家素来交好,我这位朋友是江宁宋家的公子,不慎伤了脚,想来叶前辈会卖故人几分薄面。” “原来是宋家的小公子啊,我当是谁这么咋咋呼呼的呢!” “你……”宋天敬刚要生气,就听那大夫起身吩咐小童将宋天敬扶过来,“坐好,我帮你看看。” 那大夫将固定的夹板和绷带解开后检查了一下,问道:“怎么折的?” 程松雪正要回答,宋天敬抢在她前面道:“你就说能不能治就行了。” 那大夫抬眼看他,也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拍了拍他那条伤腿,疼得宋天敬龇牙咧嘴。“倒也不是不能治,只是有些麻烦,要花上很长的时间精心调理。调理不好,老了很容易得风湿寒腿什么的。” 听说能治好,程松雪比宋天敬还要高兴三分。 “这是黑玉脂,涂在伤处边缘能防止血液不畅而导致的坏死。”那大夫用竹片挖了一点抹在宋天敬的脚上。起初还有些凉凉的,不过一会儿便开始发热,整条腿都比先前好多了。 “怎么样子瞻?”孟进之关切道。 “脚踝,有感觉了!”宋天敬又惊又喜。 谈歌望着那黑黑的一小罐,心中怀疑,当真有这么神奇?随即一转头,便见徐叔夜正盯着自己,她立刻没好气道:“看什么看,再看把你眼睛挖出来!” 徐叔夜虽然移开了眼神,眉头却拧了起来。昨夜那人说,如果杀了她,谈歌也会死。谈歌也曾说过,如果她死了,澹臺月也活不成。那么他见到的那个人,就是澹臺月吗?明明就是同一个人,却有两副面孔,若说她是装的,那她又为何要这么做呢?徐叔夜想不明白。 “每日早晚各涂一次,剩下的,你们去清风草堂,会有人接待你们。”那大夫将黑玉脂递到孟进之手里。几人道过谢,正欲走,却被那大夫拦住。 “帐结一下。” 宋天敬一愣,“你这里不是义诊吗?” “谁跟你说是义诊了?我这里挂着义诊的幡子吗?”那大夫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 “方才瞧病的妇人说的,说你经常在这里为大家看病,分文不取。” 那大夫挑挑眉:“他们生的不过是些小病,我给他们把个脉开个方子也就罢了,自然不收钱。可你不一样,你腿上还用了我的药,自然是要付钱的。” 本就是在人家这里看了病,收点钱倒也无妨,孟进之便问:“多少钱?”作势掏钱。 那大夫嘴巴一张“五百两金。” 孟进之掏钱带的动作一滞,宋天敬更是瞪大了眼睛:“什么?五百两,还是金子?你怎么不去抢啊!” 那大夫起身将手背在身后,居高临下地道:“我给你用的是千金难得的黑玉脂,自然是这个价格,看在你身有残疾的份上,这还算是要少了呢。”濠州不似西北地区,宋家在此地有不少产业,对宋天敬而言,五百两金子不算什么大钱,但是他看那郎中摆明了在讹他。不仅如此竟然还说他有残疾,他只是暂时受伤了好吗! 第76页 还是程松雪反应快,朝那大夫道:“阁下是叶家的人,正巧我们也要去叶家草堂,不如我们等阁下诊治结束,一同前去。待诊治完毕,再一起算如何?”她料准了以叶家跟宋家的交情,肯定不会收他们那么多钱的,所以有此一说。 那大夫一听,□□下的脸微微抽搐,若是教爷爷知道她藉机讹诈宋天敬,怕是会把她骂死吧。因而摆手道:“不了不了,我这里还不知道要忙到什么时候呢,我派个药童送你们去吧。”随即把先前那个逐客的药童派给他们带路。 药童:“???” 对于濠州商会的会长赫连佑来说,濠州城中有叶家的势力,不方便动手,但若真让他们到了清风草堂,就更难下手了。有了上一次的教训,赫连佑这次派出了近一百名精锐,由他亲自指挥,任他们武功再高也在劫难逃。 他们埋伏草堂的必经之路,待目标脱离守城官兵的视线之后立即动手。这一次,不但要杀了宋天敬,还要将那证据抢出来。 几人从东城门出城,没走多久,孟进之便觉得有些奇怪。方才城门口人来人往,怎的这条路上一个人影也没有? “小兄弟,这条路平常走的人多吗?”孟进之朝那药童问道。 那药童想了一会儿,“不算多也不算少,你问这个干什么?” 孟进之摇摇头,“没什么。” 若是大家都按照以往的敏锐程度,不至于等到贼人窜出来时才有所警觉。只是此时程松雪心中的石头才落下,正靠在马车里休息。徐叔夜一早上都心不在焉,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谈歌的头昨晚磕了一下,到现在还昏昏沉沉的。至于宋天敬,众人根本就不指望他能有什么警觉性。 所以当对方把他们团团包围住时,几人才意识到危险所在。这帮人比前两次多上太多,孟进之跳下马车,并未直接拔剑,而是以示友好地询问道:“诸位,我们初来乍到,不知哪里得罪了大家?” 赫连佑蒙着面,被掩护在几名精锐身后,“交出马车里的人,饶你们不死。” 宋天敬一听是冲着他来的,探出头道:“你们到底是什么人?敢动我?知道我是谁吗?” “杀的就是你!” 赫连佑一声令下,黑衣人们蜂拥而来,吓得那小童赶忙躲到了马车底下。 几人俱拔剑迎敌,没过几招便见许多箭矢直直地朝马车射来,将马车扎成了刺猬。 竟然还埋伏了弓箭手! 程松雪心下一沉,拉着宋天敬跳下马车,将他护在身后。宋天敬只是一只脚受伤了,并不是真的残了,虽说招式不如以往流畅,但稍作抵挡还是可以的。两人双背相靠,抵挡四面八方涌上来的敌人。 第四十一章 孟进之知道他们的目标是宋天敬,故而也杀到二人身边掩护。 徐叔夜以一当十并不困难,所以他负责阻断敌人靠近他们。 虽然没有沟通,但几人迎敌还算默契。 这些杀手身手都不错,而且又人多势众,拖下去对他们没有好处。谈歌三两步跨到马车顶上,扫视一周,迅速找出了先前在人群中说话的那个。他的身边有五六个人护着,想来应该是他们的头领了。 兵法云:擒贼先擒王。 找准了目标,谈歌径直攻了过去。她的武功承的是霸道路数,仅一式便斩杀两人。那首领面前守备猛然一空,趁其他还未补上之际,泛着寒光的钢刀已然伸至那首领胸前。可惜那首领抵挡及时,佩刀削铁如泥,一挥便将谈歌随手夺来的钢刀截断。谈歌无奈,只得弃刀抬掌,奋力朝首领心口击去。 掌风呼啸,那首领身子一滞,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电光火石之间,补位的守卫见势纷纷砍来。谈歌眼看着一柄柄钢刀朝自己未来得及收掌的手臂砍来,心中凉了一片。就在她以为在劫难逃之时,一柄带着极强剑气的长剑穿风而来,从侧面将那些钢刀一一穿透,而后便是一阵重心不稳,被人护在了怀里。 那一剎那,她听到金属划过布料和皮肉的声音,奇怪的是,她一点儿也没有感觉到疼。 那帮歹人见首领重伤,不再恋战,迅速撤离。 他们收手时,孟进之三人身上不同程度地受了些轻伤,正欲问问谈歌他们可有受伤,便被徐叔夜那边的情形吓了一跳。他的背上斜斜地开了好大一条口子,正汩汩往外冒血,染红了整个后背。 “你没事吧?”徐叔夜低头看向谈歌。 他的脸色不太好,嘴唇也有些发白。 “没……没事。”谈歌有些愣住了。 “没事就好。”他小声地念叨着,松开谈歌,朝后退了几步。 “徐大哥!”程松雪惊呼一声,急忙过去扶住他,用手捂住他正在流血的伤口。“孟师兄,纱布!” 马车上有宋天敬的备用纱布,孟进之拿过来给她。 因大多数的敌人都被徐叔夜和谈歌牵制住了,宋天敬又有程松雪和孟进之护着,所以只有几处小划伤,他也被徐叔夜的伤势吓到了。“徐兄弟,你怎么会伤成这样,你武功不是……”他的话没有说完便被程松雪打断了,“傻站着干什么,上次的药呢?” 这话是对呆立在一旁的谈歌说的,谈歌被唤回了神,有些慌乱地将整瓶寒清雨露递给了她。 第77页 孟进之看谈歌失神的样子,担忧道:“你还好吗?” “还好。”谈歌随口应道。 徐叔夜的伤口太大,一小瓶寒清雨露根本就是杯水车薪。 “我没事。”徐叔夜神志还很清醒,自己将绷带系好。虽然有些踉跄,但还能行走。 “这里离草堂很近了,我回去叫人来接你们。”先前那药童心有余悸地从马车底下爬出来。 如今马车残破,马儿也跑了,只能这样了。 但是程松雪却怕那药童脚程慢耽误了伤势,遂朝孟进之道:“孟大哥,麻烦你跟着跑一趟了,一定要快。” 孟进之知道她的意思,给了她一个眼神让她安心,便携着那药童飞奔而去。 徐叔夜背上的血还没有完全止住,程松雪只得脱下自己的外衫帮他按住。徐叔夜侧目看她,道了声“多谢”。 看着程松雪急得满头大汗,宋天敬有些不知所措。他也很担心徐叔夜的伤势,但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总有一种怪怪的感觉。 徐叔夜这一刀是为谈歌挡的,程松雪不知,他为了谈歌,竟然连命都不要了。 不仅是程松雪,谈歌自己都没想到他会豁出命来救她。今日做这事的若是孟进之,她还不至于如此惊讶。她不是傻子,孟进之的心思她知道,只是一直在装作不知道。至于徐叔夜…… 虽然徐叔夜捨命救她,但谈歌却一直保持着距离,满腹心事的样子。程松雪回想起徐叔夜把她护在怀里的样子,心底泛出几分酸涩。这段时间,她一直担心着宋天敬的脚伤,却不曾想,他们之间已经亲密至此了吗? 孟进之很快带着人和马车回来了,因着有小药童的事先打点,他们被直接带去了叶横那里。 清风草堂虽名为草堂,但好歹是叶家的地盘,规模不是盖的。竹制草顶的建筑绵延数里,又多植被坡地,看起来倒像是一个村庄。 徐叔夜的伤虽然也很严重,但只要把血止住,控制伤口不发炎感染也就没什么大碍了,不需要叶横亲自诊治。所以弟子们将他带到了侧间,由另一位医师处理。倒是宋天敬,带路的人知道他跟叶家的关系,又看了他的伤势,很快禀报了叶横。 叶横如今已年近古稀,本以为会是位白发苍苍的老者,出乎意料的,他只是花白了头发,脸上也并非沟壑纵横,而是神采奕奕的样子。 他检查了宋天敬的脚伤,微微皱了皱眉。 “前辈……”程松雪紧张道。 “不急。”叶横摆摆手,而后朝一旁的几位中年助手说了些什么,几个助手领命将宋天敬抬到了里间。程松雪他们欲跟进去,却被拦在了门外。 程松雪他们等在门外的时候,不时有些叶家的弟子和丫鬟捧着药品纱布希么的从他们面前路过。他们状似无意地瞟向这边,嘴里小声议论着。 徐叔夜缝了针,三人先将他送进小竹苑的客房休息。 程松雪本想亲自留下来照顾他,但又放心不下宋天敬。谈歌承了人家的情,只得道:“我来吧。”孟进之本也想陪谈歌留下,但他身上也有伤,那医师要带他去包扎。 几人走后,屋子里便只剩下谈歌和昏睡的徐叔夜。打死她也想不到,徐叔夜竟然会捨命救她! 一直过了近两个时辰,宋天敬才被从里间抬出来,送到房间里。他的脚上换上了新的固定板和纱布。 “前辈,他……”程松雪想要询问宋天敬的情况。 忙活了一通的叶横坐下来喝一口茶道:“已经没事了,歇个一两个月就好了。” 程松雪郑重地向叶横行了个礼,“多谢前辈!” “你……”叶横上下打量了她一眼,“是子瞻的朋友?” “在下君子门程松雪。” “君子门的人啊。”叶横不置可否地放下茶碗,“听说你们来的路上遇袭了?” 程松雪不敢隐瞒,将方才的情形和还未进城时的情形都说了。 叶横听罢不再言语,只是吩咐下人带他们下去休息。 徐叔夜醒来的时候,谈歌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背上的伤口还在火辣辣地疼,他趴在床上,口中干渴,想要起身倒杯水喝,却不慎牵动伤口,疼得闷哼一声。 他发出的声音不大,可桌子上的人还是醒了。 谈歌赶忙帮他倒了一杯水递过去,待他喝完后突然问道:“为什么?” 徐叔夜一时没反应过来,将空杯子放在床沿,“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救我?”谈歌问得很认真。 “好歹同行一场,难道要看着你去死吗?”徐叔夜状似随意道。 “也就是说,今天遇险的无论是谁,你都会这么救他们?” 谈歌在等他的答案,他却避而不谈,抬眼反问道:“昨夜的事,你似乎,欠我一个解释?” 谈歌不想同他说这些,起身欲走。 “昨夜我见到的那个,就是澹臺月吧?” 谈歌脚下步子一顿,惊诧地回头看他。 徐叔夜迎上她的目光,“看来我猜对了。” “你还知道什么?”谈歌的眸子,泛出冷意。 第78页 “怎么?你怕我知道?怕我知道,你们是同一个人?” “我现在就可以杀了你。”谈歌抬掌运气。 徐叔夜不说话,只是静静地对上她的眼睛,谈歌看着他背上渗出血的绷带,这一掌,怎么也打不下去。 徐叔夜没想到,这么荒唐的猜测,竟然是真的。 她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第四十二章 杏林叶家,医冠天下,每天都有来自四海八方的人前来求医问药。叶家本着医者仁心,一般不会拒之于门外,但医药费用往往十分高昂。尤其是面对那些腰缠万贯的病人,其金额更是高到令人难以想像。不过在命面前,那些黄白之物又算得了什么呢? 正在配制草药的叶芝兰听弟子来报,说草堂外有一位妇人带了三大箱黄金来求医。 “三大箱?有多大?”叶芝兰站在草药柜前的梯子上,手上动作不停。 那弟子比划了半天也没比划好,索性道:“反正装下一个人不是问题。” “那倒挺阔绰。”她若有若无地点点头,多加了一两决明子,“找人看过了吗?” 那弟子忙点头如捣蒜,“看过了,何大夫看的。不过何大夫说,还劳烦您过去一趟。” 听到这里,叶芝兰才稍稍提起些兴趣,“何大夫请我?这倒稀奇。走,去看看,是什么病把我们的何大夫都难住了。” 叶芝兰到那儿的时候何大夫正在为病人施针,他的身后站着一个捧着针毡女人,和一个正在抹眼泪的妇人。那病人面色青灰,脸颊的眼眶凹陷,已经是出气多进气少了。 “宴姨,什么情况?”叶芝兰扫一眼那病人和一旁哭哭啼啼的妇女朝女人道。 不待回答,何大夫停下手中的针,捏了捏鬍子,“是被人打伤的。” 何大夫是叶横的学生,今年五十有余,曾在宫中当过御医,后告老还乡,又回到的清风草堂。他的医术是叶横一手教出来的,加之经验老道,故而能让他捏鬍子的病,肯定不止是被打了那么简单。 叶芝兰顺手去号病人的脉,不待她出结果,何大夫便道:“被人一掌震碎了心脉。” 本来这种伤应当是当场毙命的,麻烦就麻烦在伤这个病人的人恰到好处的控制了力度,使病人心脉裂而不碎,心脏每跳动一下,痛苦便多一分,直至心崩而死。 “好阴毒的武功。”叶芝兰收回手。 “大夫,求你一定要救救我夫君啊!无论多少钱我们都愿意出!求求你们了!”那妇人哭声愈来愈大,就差没给他们跪下了。 “可知是被谁伤的?”叶芝兰朝妇人问道。 那妇人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罢了,抬到爷爷那里去吧。” 本来这种必死无疑的伤根本不会送到叶横那里,按照惯例,直接让家人准备后事也就结了。可是这次不一样,这样一种歹毒的武功,叶芝兰从未见过。谨慎起见,还是让叶横看过再做决断。 可怜那妇人还以为有了一线生机,连声道谢。 人被抬进叶横的医堂时谈歌正从徐叔夜的屋子里出来,还未走两步,便听一丛竹子后面似有人声。 “姑爷来了?真的假的?” 谈歌移步过去,听了一耳朵。 “千真万确,骗你是小狗。”另一个女声道。 “那,那你看见了吗?姑爷长什么样子?”又一个声音兴奋道。 “我是没有亲眼看见啦,不过听去大竹苑伺候的梓桐姐姐说,姑爷就连伤着就比别人伤得好看。”第二个声音压低了嗓子道,“不仅是姑爷,听说跟姑爷同行的那几个更是个顶个的好看。尤其是小竹苑里的这个,跟画儿上走下来的似的。” “阿扇,小西,咱们去小竹苑里看看吧。”方才就很兴奋的声音现在更兴奋了。 “啊?淮姐姐,这样不好吧?这要是被人发现了该多丢脸啊!”最开始的女声犹豫道。 “有什么不好的?反正也要去送药,顺便看一眼嘛!小西,你要是不敢的话就在外面等着,到时候不要说姐姐们有好事不带着你。”那个叫阿扇轻哼道。 “好……好吧。” 几人合计好了刚转出竹林,就见一个一身鹅黄纱衣,明眸皓齿的女子面色不善地看向她们。 “听说几位要去小竹苑送药?我们冒昧前来,已多有打扰,不敢再劳烦几位了。这药,还是我去送吧。”谈歌伸手等着她们把药托递到她手上。 那几个小丫鬟知道她一定是听到了她们方才的对话,脸上红得都能滴出血来了,赶忙递过药托,一熘烟儿跑了。 谈歌接完药就后悔了,她们要去看徐叔夜就让她们去看,平白无故惹这档子事干什么? 她正要转身,就听见身后有动静:一个妇人随着被抬出来的担架嚎啕大哭。 谈歌侧目望去,就见那担架上的人颤抖着手朝她的方向指来。 “她……她……” 担架上的人一抽一抽地,满嘴的话说不出来。 那妇人也不明白她家老爷要说什么,指着谈歌道:“她……她怎么了?老爷认得她?” 那人目眦欲裂,拼尽了全身地力气道:“她……害我。” 第79页 叶横和叶芝兰以及那个叫宴姨的女人此时也望向谈歌。 谈歌走过去,仔仔细细打量了一下那担架上的人,这才认出那便是被她打成重伤的贼人头子。 那妇人一听是眼前这人害他夫君,扑上去就要掐死谈歌。但她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妇人,谈歌只稍一抬手,她便和那一托盘的药一起跌到了地上。 “他身上的伤,是你打的?”叶横抬眸,态度不详地道。 “是我。”谈歌爽快地承认了,并将遇袭的事情说了出来。 众人都没想到的是,叶横此时突然攻过来。他出手很快,招式也很利落,半点不拖泥带水。谈歌没有防备,险些中招,还好脚下步法灵活,一个旋身跳到几米之外。叶横再攻,谈歌抬臂扣手,要卸叶横攻击的胳膊。叶横抽手收招,还欲再起势,却被闻声赶来孟进之从中挡住。 “前辈!” 外面的声音惊动了程松雪和徐叔夜,他们出来时孟进之正站在谈歌和叶横之间,神色紧张。 叶横抖抖衣袖,整理衣衫,直接略过孟进之朝谈歌道:“小姑娘,你是芙香宫的人?”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一惊。 谈歌不知道他是怎么知道的,但他既然已经知道,她也没必要否认。 “是。” “来中原做什么?”叶横的语气不算友善。 谈歌半点不惧,“与你何干?” 叶横冷笑出声,“当年武林盟围剿芙香宫,我叶家三位先人皆死于芙香宫魔头之手。你说,与我何干?” 芙香宫的往事,谈歌还是来了中原才听说的。不过从如今看来,倒不像是空穴来风。 “所以,你要杀我报仇?” 叶横轻嗤,“当年一役,你父母都不知可曾出生,我杀你一个小娃娃报什么仇?”而后警告地看过去,“我是要提醒你,来了中原,就要守中原的规矩,还是安分点好。” 谈歌不知道叶横究竟洞悉了什么,但她明白,叶横不欢迎她,因道:“既如此,告辞了。” 才要转身,却被一人叫住。 那个被叶芝兰称作宴姨的人走到谈歌身边,捡起她脚下的金印,满脸地难以置信。 “这……这是你的?” 谈歌伸手夺过金印,收到腰间。 那是当时她救许无逸时,许无逸给她的归园庄的信物。 而那宴姨却不知道这一点,见她要走,又将她拦住。 “我想和你说几句话,可以吗?就几句。”她带了些哀求的样子。 众人想不到这二人之间还会有什么关系,皆看过去。 她们往前走了几步,在一排竹子前停下。那宴姨颤抖着声音,朝谈歌道:“你方才用的步法,是……是星军步吧?” “你怎么知道?”这次换谈歌震惊了。 她的武功都是七爷爷手把手教的,可唯独这星军步,是谈九思教的。 “我有一位故人,若他还活着,如今应该有四十六岁了,是他的教你的吗?” 谈歌仔仔细细地审视了一遍眼前的女人。她五十多岁的光景,荆钗布裙,两鬓微霜,此时眼里盛着泪光,直直地盯着谈歌。 四十六岁?谈九思今年正好四十六岁。这个女人竟认得她爹吗?可是七爷爷说过,她爹是个孤儿,九岁就来了西域。这么多年过去,怎么可能还会有人记得? 谈歌虽然没有回答,可从她的表情里,女人好似明白了些什么,希冀地问道:“他还活着,他还活着吧?” “你是谁?”谈歌不答反问。 “我……我是……” 那宴姨看着谈歌的眼睛,却说不下去了。 星军步不传外人,若真的是他,眼前这个小姑娘应该就是他的女儿了吧?她要怎么告诉她,她是她堂姑,也是害死她父亲全家的帮凶呢? 众人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但是看两人的表情也知道对话进行地并不愉快。叶芝兰见女人几乎要站不稳的样子,忙上前扶住她:“宴姨,你还好吗?” 许宴不敢再看谈歌,躲闪道:“我……我没事,我只是有点儿累了。” “那我扶您回去休息。”叶芝兰扫一眼谈歌,扶着许宴离开了。 许宴走后,叶横也回了房间。赫连佑的夫人虽知害她夫君之人就在眼前,可又无可奈何,只能恶狠狠地记住了谈歌,随着担架离开了清风草堂。谈歌连东西都不打算收拾,抬脚就走。 “你要去哪儿?” 徐叔夜想要拦住她,奈何背上伤口崩裂,一时动弹不得,程松雪忙扶住他。 谈歌扫一眼他们,道了一声“与你无关。” 孟进之嘴巴张张合合,却说不出挽留的话来。先前看谈歌动手时招招霸道,原来竟是芙香宫的武功。他虽不像叶横与芙香宫有深仇大恨,可他也知道不该与芙香宫的人有牵扯。他觉得自己应该是做了一个正确的决定,可为什么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呢? 一直到这一刻,程松雪才意识到那日在君子门沈云东对她提醒。原来师父,早就知道谈歌是芙香宫的人了吗? 第四十三章 起初与那帮人结伴而行不过只是巧合,一路走下来,谈歌也不觉得与他们感情变得有多深厚。可今日的情形,却莫名地令她失望。谈歌走在路上,努力让自己摆脱那些多余的情绪。 第80页 叶横与芙香宫有仇,认得她的武功不奇怪,可那个女人是怎么回事?她为什么对归园庄的金印有那么大的反应?她和谈九思还有归园庄,到底是什么关系? 谈歌思来想去还是觉得要去当面问清楚。叶横不欢迎她,若她现在折回去必然被拒之门外。还是等天黑了吧,天黑了再去问也不迟。 谈歌在官道上的驿站里等了一下午,终于等到日暮西山,新月如钩。她不知道那个女人的院子是哪一间,只得抓了一个丫头问过后再把人打晕。那个叫杜鹃堂的院子就在小竹苑的西南方,谈歌没费多少力气便到了那里。屋内没有点灯,门也是虚掩着的。她一推门,被里面的情形吓了一跳。 那个女人竟然吊在了樑上! 谈歌踩上女人脚下的桌子,探了探她的脖颈,已经没有动静了。但她身上还没有凉透,显然是刚死不久。她知道此地不宜久留,立刻将门恢复原样。 才到小竹苑,便撞上了孟进之。 “谈歌?你怎么在这里?” 她没有蒙面,也没有特殊装扮,所以孟进之一眼认出了她。孟进之的声音引来了小竹苑里的人,一时间灯火都亮了起来。没等她回答,便听杜鹃堂那边闹哄哄的,是方才那个被她打晕的小丫鬟被人发现了。那小丫鬟迷糊了一会儿,一睁眼就看见了谈歌,指着她道:“就是她!就是她打晕的我,还问我杜鹃堂怎么走。” 不仅是小竹苑里的徐叔夜,程松雪他们,这次连叶横和叶芝兰都惊动了。叶芝兰见杜鹃堂里漆黑一片,赶忙沖了进去,众人也紧跟而上。 眼前的景象令众人心中都“咯噔”一下。弟子们点亮屋子,将房樑上的许宴放了下来。叶芝兰颤抖着手检查时,许宴早已没了气息。她解开她脖子上的绳子,痕迹向后,明显是被人勒死的。 “是你?”叶芝兰红了眼眶,死死地盯着谈歌道。 不仅是叶芝兰,所有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 “不是我。”谈歌问心无愧。 “不是你,那你为何要打晕丫鬟,为何要找杜鹃堂?”叶芝兰步步紧逼。 “我来的时候她已经死了。” 谈歌轻描淡写的样子彻底激怒了叶芝兰,她咬着牙,一字一句道:“谁能证明?” 谈歌抬眸,露出众人不曾见过的冰冷神情,“我不需要人证明。” 孟进之被她的样子吓了一跳,这不是他熟悉的谈歌,谈歌不该是这样的。 “谈歌,你说实话,人究竟是不是你杀的?” 谈歌正视着孟进之,“从你发问的那一刻起,你就已经选择怀疑我了,既如此,我的答案还重要吗?” 徐叔夜和程松雪不像孟进之,被失望蒙了心智。以他们对谈歌的了解,若她真要杀人,绝不会选择这种愚蠢的方法。 “叶姑娘,你心里难过我们能理解,只是此事蹊跷,不能轻易盖棺定论。”程松雪朝叶芝兰道。 叶芝兰记得她,那日在城中,她就站在宋天敬身边,说她是君子门的人。 就在气氛急转直下之际,一直未曾言语的叶横发话道:“此事非同小可,许宴是归园庄的人,待我修书一封,等许庄主来了再行定夺。至于你……”叶横看向谈歌,“再在我这草堂多待一会儿吧。” 说是多待一会儿,其实就是软禁。是她做的,她不会赖,不是她做的,谁也别想栽赃给她。所以她没有反抗,而是想看看,他们能查出什么结果来。 原来,许宴竟是归园庄庄主许无竟的亲姐姐。归园庄与清风草堂相隔并不太远,快马加鞭只要半天的路程。听闻此噩耗,许家上下都赶了过来。 谈歌被叶家弟子带过来时,许无竟正伏在许宴的尸体旁痛哭,站在一旁许无逸见到她惊叫出声,“是你!” “二叔,你认识她?”许玲玲是见过谈歌的,但她没想到自家浪荡子二叔也人的这个凶手。 “年前在西域,是她救了我们啊!”说罢,望向了孟进之。 许无竟此时也站起了身子,抹一把眼泪道:“元斋,你确定?”而后又走向谈歌,“你既然曾经救过我二弟,如今为何又要杀我姐姐,她只是个不懂武功的妇人,与你有什么深仇大恨,你要下此狠手?” 许无竟问都不问她一句,直接就给她把罪名安上了。 “我没杀她。”谈歌依旧是这个回答。 “桌子上有你的脚印,院子外有被你打晕的丫鬟,你还要狡辩?我姐姐一生行善,从未与人结过怨,除了你们芙香宫的人,谁还会要杀她?”许无竟厉声道。 “我也想知道,是谁这么迫不及待地要栽赃我。”谈歌丝毫不怯。 “昨天在小竹苑前,你跟宴姨到底说了什么?昨晚,你又为何折返?”调整了情绪的叶芝兰恢复了冷静,问道。谈歌和宴姨此前并不认识,一定是对话出了问题。 “你们试我武功时,她问我用的是不是星军步,还说,这让她想起一位故人。至于昨晚,我只是想问清楚罢了。”谈歌据实以告。 星军步? 听到这三个字,许家人皆是一震。许无竟更是直接出手,来攻谈歌下盘。谈歌没有防备,堪堪躲过。许无竟的武功比叶横精进很多,又是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立马落了下风。就在此时,几片竹叶穿风而过,剎那间阻隔了许无竟的招式,逼得他连退几步。 第81页 徐叔夜收手回袖,挡在了谈歌面前。 “许庄主,此举不妥吧。” 那几片叶子来势凶猛,没有几十年的内力绝做不到那样。再一看眼前的青年,不过二十出头的样子,怎么会有如此强劲的内力? 越过徐叔夜宽阔的肩膀,谈歌看见许无竟微变的脸色。 “你小小年纪,身手倒是不俗。怎么,与这妖女是一伙儿的吗?” 程松雪见状忙上前道:“许庄主,您误会了,徐大哥是四海帮江南分舵闫舵主的弟子。一时心切,还望庄主不要见怪。” 闫陆洲的弟子?闫陆洲什么时候多了个比他自己还厉害的弟子了? 程松雪回头看一眼徐叔夜身后的谈歌,道:“许庄主,事情还没有完全查清楚,您这声‘妖女’是不是重了些?” “不用查了,我姐姐定是被这芙香宫的妖女所害。”许无竟怒道。 “许庄主何以如此肯定?”说这话的是叶横。 许无竟这才放缓了态度,“实不相瞒,那星军步乃是我归园庄传家之物。几十年前,魔教残存的余党潜入庄中,意欲偷出那星军步的秘籍,被我大伯发现。魔教妖人见事情败露,残忍杀害我归园庄二十七人,我大伯一家三口也未能倖免,星军步自那以后便没了踪迹。如今那妖女所使的星军步被我姐姐认出,定是怕我归园庄的人前来寻仇,故而想要杀我姐姐灭口!其心可诛啊!” 众人听罢皆望向谈歌,等着她回答。 谈歌环视周围这一双双盯着她的眼睛,她知道,中原人对芙香宫成见颇深,就算她否认,也没有人会相信她。 原来,孤立无援的感觉,是这样吗? 众人瞧她神情落寞,以为她要招认,却不曾想她忽然垂眸勾唇,轻笑一声,“你放屁。” 许无竟显然被气到了,大骂道:“好一个猖狂的妖女,事到如今,还要狡辩!” 她从徐叔夜身后走出来,指着在场的所有人道:“就凭你们这帮废物,还想抓我?” 许无竟作势就要拔剑,可就在对上她的眸子的那一剎那,身子猛然僵滞,半点动弹不得。 “我倒要看看,你们今日,谁动得了我?” 不仅是许无竟,所有的人突然都跟被点了穴似的,只剩头脑是清醒的。 徐叔夜记得这种眼神,他在梁州城外的小镇上见过。 那不是谈歌,是澹臺月! “是你?”徐叔夜走过去。 澹臺月仰头看他,“是我又如何。” 说罢堂而皇之地离去,徐叔夜也跟了过去。 一直过了近一炷香的时间,小竹苑里的人才缓过神来。 “那是什么妖法?” 不仅是小辈们,就连叶横也心有余悸。这件事太过诡异,他活了这么多年,闻所未闻。 第四十四章 因着宋天敬的伤需要精心调理,所以一入清风草堂,他就住进了齐备的大竹苑。大竹苑的小竹苑相隔有一段距离,是以小竹苑里发生的事,他一点儿也不知道。 “什么?谈歌是芙香宫的人?这怎么可能?”宋天敬满脸震惊。 程松雪帮他把梨削好,放到了盘子里。 “她自己亲口承认的。” “那……这跟许庄主有什么关系?”宋天敬想不明白。 程松雪遂将这两天发生的事儿都说了,道:“如今许庄主一口咬定谈歌就是杀害他姐姐的凶手,已经动用了归园庄的力量发了江湖令。用不了多久,这件事情就会传遍整个江湖。” “这不可能!一定是有什么误会。”宋天敬想都没想到。 程松雪见他说得这么果断,好奇道:“现在所有的证据都对谈歌不利,你为什么那么相信她?” “因为我们是朋友啊!在事情还没有查清楚之前,相信朋友,支持朋友不是应该的吗?”宋天敬理所当然道,“谈歌现在肯定以为只有徐贤弟一个人相信她,我要是她,肯定寒心死了。” 宋天敬单纯又天真的样子让程松雪既好气又好笑,“你把人家当朋友,人家却不一定会把你也当朋友。就比如说谈歌,她怪异的武功,芙香宫的身份,又何曾向我们透露过半分” “谈歌没有告诉我们,肯定有自己的苦衷。我们从天水城到这里,一路相伴,难道还敌不过别人的几句话吗?”宋天敬很不理解地盯着程松雪。 其实程松雪并不觉得人是谈歌杀的,可他看宋天敬如此,心中忍不住担心起来,“你这么容易相信别人,很容易吃亏的。” “我或许是不如你聪明谨慎,也可能会吃亏,但我始终相信,交朋友靠的不是脑子,是以心换心。” 程松雪不理解宋天敬这种带着傻气的坚定,正如宋天敬不理解程松雪为什么要把每件事都往坏处想一样。 程松雪走后,宋天敬躺在床上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去找叶横前辈,叶横前辈德高望重,若是他肯开口说情,许庄主一定不好意思拂了他的面子的。思之及此,宋天敬拄了双拐,勾着一条腿出了大竹苑。 宋天敬一出大竹苑,竹林小道上的叶家弟子和下人们见了他纷纷低眉颔首,礼数周全。这氛围,他差点以为自己是不是一觉睡到家里了。因着腿脚不便,又不知道叶横前辈住在哪个院子里,便拦了一个丫鬟问道:“请问,叶……” 第82页 谁知他话还没说完,那丫鬟便瞭然地笑了笑,道:“姑爷您先直走,再往右就是了。” 宋天敬看一眼方向,随口道了声“谢谢啊。”待发现似乎有哪里不对劲的时候,那丫鬟已经走出几步了,他腿脚不便,没能追上去。 姑爷?什么姑爷?莫名其妙。 宋天敬随即将疑问抛之脑后,还是找叶横前辈比较要紧。 他顺着丫鬟指的路一步一步走了好一会儿才看见右拐的岔路,那条路上正蹲着一个蓝衣姑娘,在摆弄院墙边的花花草草。 “姑娘!”宋天敬礼貌地唤道。 那女子循声望过来,又向自己身后望了一圈,朝宋天敬道:“你叫我?” 废话,这里就他们两个人,不叫你叫谁? 宋天敬依旧礼貌地笑笑:“是。” 那女子听罢拍拍手掌上的土屑,起身朝他走来,没好气道:“找我干嘛?” 那女子表情不善,宋天敬搞不明白自己是哪里得罪她了?但面上还是恭敬地问道:“请问,叶横前辈在这里吗?” “找我爷爷?你找我爷爷干嘛?”蓝衣姑娘叉腰停在了他面前。 爷爷?宋天敬愣了一下。 叶横无儿无女,膝下仅一个侄子,这个侄子又只叶芝兰一个女儿。叶芝兰他是见过的,什么时候又多出一个孙女了呢? 宋天敬仔仔细细地打量了眼前的女子一番,越看越觉得眼熟。等等,这个叉腰的动作似乎在哪里见过? 对了! 宋天敬脑内灵光乍现,当年在寒冬腊月里一脚把他踹进冰湖的叶芝兰可不就是这样的吗! “你……你是叶芝兰?”宋天敬难以置信地看向眼前这个清瘦玲珑的蓝衣女子,哪还有一点小时候虎背熊腰的样子。 “怎么?都过去这么多年了,见了我还吓得发抖呢?”叶芝兰抱胸挑眉道。 眼前的女子云髻半拢,发间一两点珠花,烟眉隽秀,双目含光,肤白通透,唇上血色浅浅,颇有一种病中美人之感。 神态还是一样的神态,动作还是一样的动作,小时候的叶芝兰做起来他只觉得他分分钟就要被暴打,现在的叶芝兰做起来他竟不觉得恐怖,还意外的,有一点点俏皮?他不会是脑子也跟着腿一起残了吧? 叶芝兰见他半天不回应,脸上表情百转千回,一脚踢到他勾起的那只腿上,疼得宋天敬嗷嗷直叫。 是是是!他真的是脑子一起坏掉了,竟然妄想叶芝兰这个女霸王会跟着她的外表一起改变。果然,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啊! “叶芝兰,你竟然踢我伤腿,你有没有一点同情心啊!”宋天敬痛得差点瘫在拐杖上。 叶芝兰轻哼一声,“踢你就是为了让你疼,当然找最疼的地方踢了。”说罢,眼眸在他腰下流转,不怀好意地笑道:“你该感谢我,还脚下留情了呢。” 宋天敬顺着她的目光看过来,顿时恼羞成怒,“你你你,恶毒!” 叶芝兰倒是不以为意,“切,又不是没踢过” “啊!流氓啊你啊!” 宋天敬真是想不明白这世界上怎么会有叶芝兰这种女人,人前装作小白花,人后肆意欺凌他。最可怕的是,他爹竟然还想让他娶她,这是要他死啊! “别废话了,你找我爷爷干什么?” “关你什么事儿?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宋天敬回呛道。 “呵”叶芝兰轻蔑地笑笑,“你不说我也知道,不就是想找我爷爷给你那个芙香宫的朋友说情嘛。我劝你啊,死了这条心吧,你朋友现在瓜田李下,谁也救不了她。” 这个叶芝兰怎么跟他肚子里的蛔虫一样,从小到大,他想什么她都知道? “不过……” “不过什么?”宋天敬忙道。 “若是你能查出真相,或许能救她一命。” 真相?宋天敬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喜道:“你说真相?你也觉得眼前的情况不是真相吧?你也相信谈歌没有杀人?” “谈不上相信,只是这整件事情疑点重重,不该如此轻易定论罢了。” “那,那你赶快找叶前辈说说啊,让他劝许庄主把通缉令撤回来。谈歌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这件事情就永远也查不清了。”宋天敬一瘸一拐向前走了两步。 叶芝兰看他行走困难的样子,又好气又好笑,“你还是先管好你自己吧,你那两个朋友的都是高手,一个内力深厚,一个武功诡异,一时半会儿吃不了什么亏的。” 说起武功诡异,程松雪也跟他提过,谈歌当时忽然像变了个人似的,剎那间他们就半点动弹不得,连内力都催发不动。 “话说你们一路同行,可曾听她提起过这种武功?”叶芝兰问道。 “这一路走来,谈歌从不曾与人交手,我还是前几天才知道原来她武功这么好的。”宋天敬轻嘆道。 见他失落,叶芝兰故意扬声道:“也是啊,若是连你这只呆头鹅都知道,那还叫什么神秘武功啊!” 宋天敬果然一下子转了注意力,怒道:“我要是呆头鹅,你就是母老虎,吊眼白睛,最凶残的那种!” “你再说一遍!” 第83页 叶芝兰一把揪住了宋天敬的耳朵,显然没有给他再说一遍的机会。 “你你,我警告你,你给我松开!”宋天敬想要去捂耳朵,奈何两手拄着拐,分不开来。 “还警告我?来啊,让我看看那你有什么本事?”说罢手中的力道又重了一分。 宋天敬被揪得脖子都歪了,龇牙咧嘴道:“我,我要跟我爹,不,我要跟大家揭发你的真面目!母老虎!啊啊,疼!” “说起你爹我想起来了,你要是真有本事,就让你爹把那十几箱的聘礼抬回去。”叶芝兰猛一松手,宋天敬差点没站稳。 他匀出一只手来揉耳朵,问道:“聘礼,什么聘礼?” “你说呢?”叶芝兰抱胸,笑里藏刀。 宋天敬顿时觉得像被人当头打了一棒似的,差点没缓过来,“我爹给你们家送聘礼了?什么时候?!我怎么不知道?!” “上个月就送过来了,摆一个月了。”叶芝兰强调道。 完了完了,连聘礼都下了,看来他爹是铁了心要置他于死地了。 抬头看看眼前的叶芝兰,虽说样貌大变,但手段残暴半点不减,他要是真娶了她,怕是没几年好活了吧? “你,你不要妄想!我死也不会娶你的!” 如果说先前叶芝兰还有些逗他的意思,这会子真的有些生气了,她一把夺过宋天敬的一根拐杖,作势就要扬起来,“那你就去死吧!” 宋天敬懵逼了,这一拐杖打下来,他会脑浆迸裂的吧? “叶姑娘?” 一个熟悉的声音救了他一命。 程松雪见眼前的情况不对,忙上前扶住了宋天敬。叶芝兰见状,瞪一眼宋天敬,将拐杖往地上一扔,转身走了。 宋天敬这才松了一口气,朝程松雪道:“还好你来的及时,你晚来一步,我就要被她打死了。” 程松雪望向叶芝兰离去的背影,敛去情绪,状似无意地问道:“你和你未婚妻吵架了?” 宋天敬紧张地赶忙一口否定,“什么未婚妻,我才不会娶她呢!我一回去就让我爹退婚!” 程松雪不说话,只是扶着宋天敬往回走。 宋天敬看她这副样子,心里急得跟猫抓一样,“你,你没生气吧?” 程松雪哑然失笑,心道:“我有什么立场生气呢?” 第四十五章 这一头,澹臺月和徐叔夜地出了清风草堂后就近找了个乡间客栈歇下了。彼时归园庄的江湖令还没来得及发出来,所以倒没什么人为难他们,也算畅通无阻。 “没想到你对谈歌,倒是情深义重。为了她,连叶家和归园庄都得罪了。”澹臺月坐在长条凳上,一手支着下颚,一手伸出去把玩着他腰间茶色的穗子。 徐叔夜把穗子抽了回来,“你和谈歌,究竟是怎么回事?” 澹臺月不以为意地端起茶杯,“你心里已经有了计较,又何必问我。” “你和她共用一个身体,却不是同一个人。”徐叔夜说出了自己想法。 见她不否认,接着道:“还有你那怪异的武功,我从未听说过有何种武功,能做到如此。” 澹臺月笑笑,食指在他的鼻尖点了一下,惹得他偏开脸,“大千世界,无奇不有,你没听说过的可多着呢,小朋友。” “那好,我换一个问题,许宴是你杀的吗?” 澹臺月不屑地轻哼一声,“你觉得,我很闲吗?” “那你可知道是谁做的?” 澹臺月不以为意,“管他是谁做的,他们来一个我杀一个,来两个我杀一双,即便是有千军万马,我也叫他们有来无回。” “你这么做,害得是谈歌。” 澹臺月看向他眸子里的隐隐怒意,“你怎么知道,我是在害她,而不是在帮她呢?话说回来,既然你那么在乎她,可知她最想要的是什么?”她停了片刻,接着道:“她费尽心思想把我从她的身体里赶出去,可偏偏她连我是谁都查不清楚。不如,我把这个人情送与你,你来帮她?” “说来也奇怪,你身为寒山派的接班人,却没有听说过我的名字。你们寒山派的人,忘性可够大的呀!”澹臺月笑得有些奇怪。 “你怎么知道我是寒山派的接班人?”提到师门,徐叔夜更加紧张起来, “寒山剑意,那可不是什么人都能学的。当年寒山派的嫡系弟子中,就只有君不顾这一条漏网之鱼。你能使出剑意,不用猜也知道,定是君不顾的后人。只是君不顾竟然没同你们这些后生提起我,哎,真是令我失望啊。” “你认识我师父?”徐叔夜越听越紧张。 “你师父?”澹臺月微微惊讶,她又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对面的徐叔夜,“他若还活着,如今也有七八十岁了吧?我看你年纪轻轻,还以为他是你祖师爷爷,早就老死了呢。怎的,他竟还活着吗?” 君不顾是江湖神话,任谁提起脸上都不得不带些恭敬之色,可眼前的女子却半点正色也无,反倒,很轻蔑? “你和寒山派,究竟有什么关系?”这个澹臺月就像是一个谜团,每解开一层,就更加令他吃惊。 澹臺月看着他迫切的样子,眼眸流转,忽然笑出了声,“既然你和谈歌都那么想知道,干脆一起去问问你师父吧。他的答案,一定不会让你们失望。” 第84页 只眨眼一瞬,面前的人便变成了谈歌,清醒过来的谈歌看着面前若有所思的徐叔夜,再看看自己的周围,忙问道:“她又出来了?” 徐叔夜点点头。 “她跟你说什么了?”谈歌急道。 时至今日,徐叔夜仍认为一个身体里住着两个人的说法太过荒谬,可是这样的情形一遍遍在他面前上演,教他不得不信。 “她说,若想知道她的身份,就让你我一起去问我师父。”徐叔夜三两句话,将方才的情况概括了一遍。 他话音还未全落,谈歌的心已经凉了半截。原来,澹臺月一直都知道她的企图,她做的一切,都在她的预料之中? 归园庄的变故很快在江湖上传遍了,对于魔教捲土重来的事,大家讨论的不亦乐乎,意见各有不同。有的认为魔教怕是想要再攻打中原,须得提前做好准备。有些人则不以为然,认为魔教若是要捲土重来,也不会只派一个女娃娃杀一个久不在江湖中的中年妇女了,这未免太可笑了。还有些人认为,魔教气数已尽,难以死灰复燃,就算死灰复燃,时势造英雄,江湖已经许久没出过大英雄了,怕也不尝是个机会。 从濠州到苏州,这一路上,这样的议论,谈歌不知道听了多少、她没想到,归园庄在中原竟然如此有影响力,一纸江湖令,她就成名人了。 拂晓,天才蒙蒙亮,整个驿站还沉浸在将醒未醒之中,一个灵活的身影翻进了马厩,将那一匹通身油光锃亮的黑马牵了出来,翻身而上。 “你还嫌自己不够招摇是不是?”徐叔夜骑在另一匹棕马上,等在不远处,强忍住自己想翻白眼的冲动。 谈歌随手丢了一袋金子在那马槽里,一夹马腹,跟上了徐叔夜。“我可是魔教妖女,不招摇些,怎么配得上我的身份?”如果说之前与程松雪他们同行时,她大部分的时间都是拘着的,如今算是放飞自我了。拜归园庄所赐,她现在走到哪里都是人人喊打,难道还要做出通情达理的样子吗?“没想到,在中原,也能见到这般品相的良驹。” 谈歌对她强买来的黑马很是满意。这匹马是纯种的西域马,浑身漆黑,无一处杂毛,毛色油亮,在马厩中如鹤立鸡群,她一眼就相中了。本想找那马主人买下来,谁知那驿卒却道这匹马是暂时寄放在这里的,动不得。若是半个月前她或许会就此作罢,可是现在,她偏不。 “快走吧,城门应该已经开了。”徐叔夜懒得理她。 谈歌闻声跟上。 他们从清风草堂出来之后一路往东,去找徐叔夜的师父问澹臺月的事。本来以他们的脚程,不至于花上半个月之久,只是途中几次被那些想要领赏金的江湖人围堵,这才耽搁了些时日。星军步与归园庄,谈九思与许宴,这些事她本该亲自问谈九思才对,只是如今谈九思也在派人抓她回去,为了先弄清楚澹臺月的来历,她只能暂时背上这口黑锅。 “你就非要骑这匹马吗?”徐叔夜墨发飞扬,扔掉手中的断剑,绕过地上被打得落花流水的剑客,翻身上马。“你知不知道,从城中出来的这一路上,除了这些,还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我们?” 有时候,太过耀眼,并不是什么好事。 “那又如何,不是有你吗?”谈歌从始至终都没有下马,歪着头看向他。 “你自己惹的麻烦,别指望我再帮你。”徐叔夜警告似的瞪她一眼,谈歌却不以为意。这样的话,他不知说过多少遍,每次一有人来,他沖得比谁都快。 “这是哪儿?”又行了许久,西边的红霞已经染上整片天空,谈歌牵着马,在徐叔夜身旁问道。 “西洲村。”徐叔夜望着眼前再熟悉不过的景象道。 “你师父便在这里?” 徐叔夜点头。 徐叔夜的师父就是君不顾,那个程松雪口中的江湖神话。原以为,他所在的地方必定是像无方园那样,神秘无比,却不曾想,是这样一个毫不起眼的小村庄。 此时正是傍晚,劳作归来的农夫们卷着裤脚,扛着农具从地里归来。他们的脚上还有未干透的泥土,鞋子提在手上,各自朝着不同的方向。女人们见到他们,忙放下手中的活计,接过农具,朝着门口扯着嗓子叫孩子回家吃饭。小孩子们也是满身的灰和泥,从草丛里窜出来,用脏兮兮的袖子擦脏兮兮的鼻涕。 谈歌不知道该如何形容眼前的场景,王宫中的尔虞我诈,江湖上的打打杀杀,这里通通都没有。他们很安宁,不必担心下一刻,身后会有人对你举起屠刀。 “三郎?” 正出着神,就见迎面走来一个妇人惊诧地看向徐叔夜,待看清楚之后,喜道:“哎呀,真的是三郎回来啦!” 那个妇人的嗓子十分响亮,这一声喊,路边的村民们皆看过来,甚至还有些特地从家中跑出来看。 “邹大婶。”徐叔夜朝妇人打了声招呼。 那邹大婶故意叉腰笑道:“你说你一走就是小半年,村里的姑娘们日日盼着你回来呢!” “怕是你家湘湘盼得最紧吧!”另一个繫着蓝布围裙的妇女打趣道。 “呦,我看你家阿水也没少上茶园门前熘达呀!”邹大婶一点儿不肯吃亏,转而朝徐叔夜道:“要我说,三郎你也老大不小了,与你一般大的那歪嘴阿扁,上个月第三个娃都添了,就你还光棍一条。你师父不帮你张罗,你得给自己打算打算啊!” 第85页 “邹大婶,你就省省吧,人三郎这样的,还用得着你操心?你没瞧见,这人都带回来了吗?”一个端着饭碗的农夫笑道。 邹大婶刚刚还沉浸在徐叔夜回来的喜悦之中,没发现旁边还站了个谈歌。这会子瞧见,笑容明显不似方才那般灿烂了,有些讪讪地打了一下徐叔夜的肩膀,“你这孩子,带人回来也不给大伙儿介绍介绍。”她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番谈歌:锦衣华服,细皮嫩肉,还牵着一匹一看就不一般的马,“看这位姑娘的样子,不是本地人吧?家是哪儿的呀?” 谈歌望着里里外外朝自己投来的目光,她来中原,一直用的都是官话,这里的方言她听不懂,但她依稀觉得眼前的妇人是在向她提问,故而转头看向徐叔夜。 徐叔夜看着面色如常,嘴角却有微微上扬的趋势,“丘慈。” “丘慈?”一帮人一个个你看我我看你,没人听说过那是哪儿。 她只觉得这里每一个人的语速都特别快,叽里咕噜的,还对她指指点点。“他们在骂我吗?” 徐叔夜似笑非笑地侧目,“他们确实,不太喜欢你。” “哼,我还不喜欢他们呢!”谈歌斜了他一眼,利落地跨上马,马儿一动,把围在一旁的老乡们吓了一跳,“你师父在哪儿?” 徐叔夜眼中笑意更甚,与老乡们说了几句后也上了马。 君不顾住在西洲茶园的后山,而西洲茶园在西洲村的最南端,他们骑着马不便在村中穿行,所以是绕着大半个村子后才到的。 “听说你们今日就到,我家主人已备下宴席,特命我在此迎接。”西洲茶园门口站着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他示意下人们接过他们手中的马匹。 “祁芳什么时候这么客气了?还派你来迎我?”徐叔夜像是看见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你少自作多情,要迎的人可不是你,你只是跟着沾光而已。”那少年说完像是怕徐叔夜找他麻烦似的,忙补充道:“这是主人说的,与我无关,主人让我把原话复述给你。” “那看来,是要迎我了?”徐叔夜在路上的时候曾给这个叫祁芳的人写过信,原还以为是徐叔夜的红颜知己,现在看起来,似乎不大对啊。 “姑娘请进,主人已恭候多时了。”那少年做了个“请”的姿势。 珠帘叮噹,罗幔摇曳,目之所及处是一个一袭白衣的背影。 在见到眼前人之前,在谈歌的脑海里,“谪仙”一直都是一个空落落的词。可在见了眼前人之后,她才知道,原来这世间,真有谪仙。 第四十六章 “贵客造访,蓬荜生辉。” 那人转过身来时,世间的万物都好像瞬间失了颜色。他白发如绢,以一根流云银簪松松地挽着,好似倾泻而出的山洪,不知乱了多少人的心思。他的皮肤出奇的白,就连眉毛和睫毛也是淡淡的金色。可这种白却不显得憔悴,而是带着血色的白,明目朱唇,似有盈盈水光。 “阿朗,摆宴。” 那少年不知何时已走了进来,请她在案前落座。 “山野乡间,粗茶淡饭,还望姑娘莫要嫌弃。”他抬袖举杯,朝谈歌道。 “祁……”谈歌想唤祁公子,待对上他的眼睛时,却有些说不出口。若说他是男子,他又眉目柔和,顾盼含情。若说他是女子,他又稜角分明,五官立体。犹豫了片刻,折中道:“您客气了。” “听闻姑娘自西域而来,想必那里的景色,与中原很不相同吧?”祁芳的脸上带着浅笑,像高置于香案之上的神像,有一种不可亵渎的气场。 “行了,客套话就不必再说,祁芳,师父可出关了?”徐叔夜朝主位之上的人问道。 “你师父脾气大得很,我可不敢惹他,你明日自己去看看吧。”祁芳说罢放下酒杯,“不过,究竟是何等要事,急得你连宋云澜都没见到就着急忙慌地赶回来了?” 宋云澜?那不是宋天敬他爹吗?徐叔夜找他做什么? 谈歌眼珠子转了转。 此时事关谈歌,她并不愿意教人知晓澹臺月的存在,故而徐叔夜只敷衍道:“说来话长。” 祁芳知徐叔夜,所以也不再多问。 许是乡野之间不似无方园那般财大气粗,面前的食物皆由极其简单的陶瓷碗盛着,那些碗普通大小,釉色各不相同,共计十碗。谈歌尝了两口,渐渐发觉出不对劲来。无论是中原还是西域,但凡宴饮,绝不会将主食与菜餚一起摆上来,总有个先后。而面前的这一碗五谷饭,却和其他菜餚毗邻。 整个席面,以那一碗糖醋肉为首,靛蓝釉色,正对谈歌。其次是百合莲子,凉拌苦苣,炭烤小鱼,分别用了绿釉、红釉和粉釉。三者呈扇形分布,扇面也是对着谈歌。再看剩下的那几碗菜的内容和釉色,谈歌才总算看明白了。 小小一桌宴席,竟暗含了奇门遁甲之妙。 甲为十天干之首,常居幕后,所以称遁甲。甲对应天则为阳,对应地则为高山,对应人则为君主,对应食物则应是既酸又甜,而对应颜色正是靛蓝。甲有三奇,乙为日奇,丙为月奇,丁为星奇。日奇为涩,月奇为苦,星奇为炙,对应的颜色也是绿红粉。三奇之下有六仪,戊、己、庚、辛、壬、癸,正对其他菜餚和釉色。 第86页 谈歌想起在云谷峰时,徐叔夜曾提到千机门,还说他有一个朋友是千机门的后人,如此看来,便是这位祁芳吧。 见谈歌把那碗五谷饭归位,祁芳忽然朗笑出声,“姑娘果然懂奇门遁甲之术,难怪在那云谷峰能破得了那棋局。” 知他是有心试探,谈歌并不恼怒,“略知皮毛罢了。” “哎,姑娘何必自谦。那棋局乃先辈设下,不仅有奇门遁甲,还暗含了兵法之道,姑娘能破,必非等闲之辈。想不到在西域,也有吾辈中人。不知姑娘,师承的是哪一脉?” 她连这其中有几脉都搞不清楚哪里知道自己承的是哪一脉,不过是齐袁飞教谈笑时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听了一些而已。 “不敢当,家弟有一位老师,教习奇门遁甲之术,我不过是跟着听了几耳朵。” “那可知,这位老师承的是哪一脉的路数?” “这……” 像是意识到自己的追问有些无礼,祁芳敛去神情,“无妨,若有机会,真想见见这位老师,切磋一二。” 饭后,侍应们又奉上清茶。 徐叔夜只浅浅地呷了一口,便放下茶盏,“你不是说今年的春茶照例给我留着吗?怎么,我人回来了,你却捨不得?” 祁芳以碗盖拂去茶汤上的浮叶,连头都不抬一下,“那般新茶是用来品的,可不是给你饭后刮油的。草草给了你,岂不是猪八戒吃人参果,暴殄天物吗?” 自天水城同行开始,徐叔夜就一直一副生人勿近的样子,没想到也有被人怼得哑口无言的时候。看来这一趟,不虚此行啊! 看谈歌忍着笑,祁芳转过来道:“谈姑娘来得巧,今天晚上西洲边有渔灯歌会,姑娘若感兴趣,不妨去玩一玩。” “渔灯歌会?那是什么?” “每到夏天的农闲时分,西洲村的男女老幼们都会聚在一起唱渔歌,点渔灯,放松心情,也期盼这湖水能带着他们的祝愿流进天河,来年能有一整年的好光景。” 中原人的娱乐活动,还真是五花八门。 “反正闲来无事,去看看也无不可。祁公子也会参加吗?”祁芳虽乍一看去难辨雌雄,但几番接触下来,便会发现他并无女态。 祁芳浅笑着摇头,“我喜静,不爱凑那热闹,你让三郎陪你去吧。” “你们为什么都叫他三郎?”虽说在村口时那些村民的方言她听的一知半解,但是称谓还是勉强能够分辨的。 像是没料到谈歌会有此一问,祁芳答道:“伯仲叔季,他在师门中行三,不叫三郎叫什么?” “行三?”谈歌转向徐叔夜,“你还有师兄弟?” “我从未见过他们。”准确的来说,是他还没拜师的时候,那一个师兄一个师姐就已经被逐出师门了。 “时候不早了,渔灯歌会应该快开始了。我有些乏了,你们自便。”祁芳朝谈歌致意,出了宴厅。 说是渔灯歌会,事实上,不过是几张纸剪成的河灯飘在水里,高高低低的莲叶之间,有撑着长藁的男女们遥遥对唱。歌声质朴,响亮,沿着粼粼的水纹,漂向远方。 虽说别有一番滋味,但是说实在的,其观赏性比起端午时节蜀地的各项活动,差的不是一星半点。 “你和祁芳,是怎么认识的?” 谈歌和徐叔夜沿着河岸,闲庭信步。 祁芳看起来比徐叔夜大不了几岁,不知为何鬚发全白,眼眸中不经意间透出来的成熟老练,也不是这个年纪的人该有的。 徐叔夜知道她想问什么,望着前方嬉笑打闹的孩子们,回忆道:“我七岁的时候,祁芳便被一个老管家带着,搬到了西洲村。那个时候,他便是一头白发。他不爱说话,也不与人交往,总是一个人在树下摆弄着算筹和八卦。那个时候师父并不怎么管我,除了教我武功时,我很少能见到他。我常常吃不饱肚子,只能挨家挨户地去蹭些饭食。后来,为了给乡亲们做房梁,我把那棵树给噼了,他很生气,就约我比试。”说到这里,徐叔夜不自觉地弯了唇,“他摆了一个石头阵,说若我能走出来,以后一应伙食他全包了,若我走不出来,便要磕头认错。我当时哪里懂如何破阵,一气之下,就把那些石头全部都推了。现在想来,似乎是我占了他的便宜呢。很久以后我才知道,祁芳是千机门的后人,一路被朝廷追杀,不得已才隐居在此。” 谈歌听罢,久久没有言语。 她也曾经有过这样一个朋友,儿时便已相伴。那就是她的表姐,阿依娜。只可惜,如今她远在皇宫,今生是无缘再见了。也正是阿依娜被舅舅送上和亲之路的那一刻开始,谈歌才真正意识到,自己的命运,该握在自己手里。 “徐叔夜”谈歌忽然停下,拉着他宽大的袖子,直直地盯着他,“我不想再被澹臺月抢走身体了,你会帮我的,对吧?” 昏暗中,有悠扬的渔歌萦绕在耳畔。天幕低垂,太阳的最后一丝光亮伴着西洲的水,消失在水天相接处。 “我会帮你。” 他说这话时,不似旁人许诺时的信誓旦旦,平平静静,却有无限的力量。 “三郎哥哥,三……” 第87页 邹湘湘跑近的时候,嘴里的话喊到一半便喊不出口了,因为她看清了徐叔夜身旁朝她转身的女子。邹湘湘没读过书,但她知道,这般容颜气度的女子,是她们村里任何一个姑娘都比不了的。方才听村中人议论三郎哥哥带回的女子如何如何,她是不信的,此时见了,才晓得村人的那些赞美话,连她的十分之一也不及。果然啊,像三郎哥哥这般人中龙凤,所青睐的女子也必能与他比翼的。 “有什么事吗?”邹大叔还在世时,经常照顾他,所以他与邹湘湘也算熟识。 邹湘湘捏紧了身后的小香包,低下头,涨红了脸,“没,没什么。只是我娘说,让你有空来家里吃饭。”说罢便扭头跑了。 谈歌望着少女的背影,“她似乎有什么东西要送给你,好像是个香包?” “是吗?”徐叔夜瞥了一眼,将目光落在面前,“可我并不想收别人的。” “那可不巧了,我可不会做香包。”谈歌忍着嘴角的上扬,把脸别过去。 徐叔夜忽然凑到她耳边,故意道:“自作多情,谁说要收你的了。” “你!”恼羞成怒的谈歌想给他的脸上来一巴掌,被他一把握住手腕贴到胸口,“这样金贵的一双手,我可捨不得让它碰针线。” 谈歌想要保持着愤怒的神情,可是一看到他就忍不住嘴角上扬的趋势。 啊啊啊!真是气死个人! 第四十七章 第二天一早,徐叔夜去找谈歌一同去拜见师父时,无意间瞥见她桌子上有一张小像。画上的人白衣白发,俊逸出尘,小像的右下角还有祁芳的名字。 “我刚才还在找你呢?咱们什么时候去见你师父?”谈歌进来的时候徐叔夜正背对着她,站在书案前。徐叔夜闻声回头,两指提着那张小像,面色不善道:“这个东西,你似乎需要解释一下吧?” 谈歌刚要说,被他截了话,“好好解释。” 谈歌见他这幅样子,忍着笑,故意道:“祁芳天人之姿,举止优雅,谈吐大方,是个人都难以忘怀啊!日后我离开了这西洲村,总得有个东西,睹物思人吧!” “听到没有,还要思你呢!”徐叔夜假笑着看向不知什么时候走进来的祁芳。 谈歌惊恐地回头,发现天人本人正站在她身后,嘴巴张张忙要解释,被祁芳摇摇头抢先一步,“谈姑娘,恕我直言,你实在不是我喜欢的类型,放弃吧。” “我……”昨日看到祁芳后,谈歌便想起了程松雪的江湖美人榜,这等天姿国色,怎么能不上榜?再加上她被人诬陷时,程松雪也在为她说话,她对他们确实有许多隐瞒,不仅如此,她还挖了人家的墙角,这幅小像就是她打算拿来赔罪的。这下倒好,有一百张嘴也说不清了。 谈歌正又急又气的时候,那两个人却眨眨眼睛,一副恶作剧得逞的样子。 徐叔夜的师父也是一个武痴,几乎所有的时间都拿来钻研武道了,一年中有大半年都在闭关。徐叔夜和谈歌到时,他仍在闭关,徐叔夜请了几次也没动静,直到谈歌喊出“澹臺月”的名字,那位被江湖中人奉为神明的武林神话才露出了庐山真面目。 “你方才说什么?” 按照江湖人的说法,他应当将近耄耋之年,可在他的身上,并未见多少老态。就连头发,也是黑多白少。他的神情似乎很疲惫,眉宇之间的的沟壑浓到化不开。 “我是想问前辈,可曾听说过澹臺月这个名字。” 君不顾是当年以一人之力斩杀芙香宫前任宫主之人,而谈歌的师父,正是现任芙香宫的宫主。原以为,见到他,自己多少会有些反感,然而事实却并非如此。她对君不顾,没有任何的情绪,平静地像见到了一个普通的陌生人。 “你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来问我?”君不顾的态度不算友善,而是十分警惕,除此之外,似乎还夹杂着一些憎恶和愤怒。 “晚辈谈歌,听闻澹臺月似乎与寒山派有些渊源,特来请教前辈。” 谈歌自认为从头到尾不曾失了礼数,不曾想君不顾听罢脸色愈加不好了,“谁告诉你的?” 谈歌搞不懂,为什么提到澹臺月,君不顾会有这么大的反应。 见她不答,君不顾抬手成爪,直取谈歌咽喉。她躲避不及,想用巧劲干扰对方的动作,好藉机躲开,却在手臂才要靠近时被君不顾强劲的内力震开。那股内力比起徐叔夜更加精纯刚直,震得她胸闷气短,若不是徐叔夜见势帮她挡了大半,她怕是要就此交代了也说不定。 “师父!” 徐叔夜护下谈歌,挡在了身前。 “你让开。” 徐叔夜丝毫不动,眸子里结了一层冰霜,“师父何以出手伤人?” 君不顾看向眼前这个已高出他半个头的小子,这么多年来,倒是第一次见他如此紧张,连他的话也敢不听了。 “你放心,我不杀她。”君不顾走近,朝谈歌道:“扎木七是你什么人?” 虽说七爷爷曾经与他比过武,但就那么一次,还已经过去了那么多年,他竟然一招就看出了她的武功路数。谈歌捂着胸口,不卑不亢道:“正是家师。” 第88页 “他可建在?”提到故人,君不顾的表情终于有些好转。 “师父与您一样,常年闭关,为的就是有一天能再向您挑战。” “好!”君不顾朗声道:“你帮我转告他,我等着!” 作为对手,扎木七是这世间鲜少几个能被君不顾看得上眼的。 “澹臺月这个名字,你们从何处听来的?”回到澹臺月的话题上,君不顾的脸色又冷了下去。 “我在西域时,一个叫月姬的宫廷乐师在临死前告诉了我这个名字。我想,这个叫澹臺月的人,应当与她的死有关。”谈歌看得出来,君不顾对澹臺月恨之入骨,如果让他知道澹臺月在自己身上,小命能不能保住还两说。另外,她也没有撒谎。月姬临死前说的最后几个字确实是澹臺月的名字,只不过不是对着澹臺月说的,而是对着她说的。是她亲手杀了月姬,也正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她才知道身体里的那个人,叫澹臺月。 像是确定了什么,君不顾露出安心的神情。 “此事,说来话长。” 六十多年前的一个下午,当时年仅十三岁的君不顾奉命去后山竹林挖竹笋,那个时候的寒山派还是武林泰山北斗,其他门派无可望其项背。也正是在那个下午,不谙世事的君不顾捡回了一个被野兽袭击,孤苦无依的女子。正是这个看似柔弱的女子,使屹立百年的寒山派,在一夕之间,轰然崩塌。 澹臺月,便是这个女子。 起初,她很安分,像其他被寒山派收留的人一样给厨房帮厨,帮弟子洗衣。没过多久,门派中的弟子们就渐渐注意到了她。她长得太过耀眼,很少有人能略过去。弟子们总是争着抢着帮她干活,教她武功,向她献殷勤。她不拒绝,却也不会多看谁一眼。 门派中,君不顾对她有救命之恩,又是个小孩子,所以她待君不顾与旁人不同,总是会在厨房拿一些点心零嘴悄悄塞给他,衣服破了也总是帮他缝补。 时间就这样过了一年,一直到一年后的一个晚上,君不顾才知道,澹臺月对他好,不仅是出于感激,更多的是想借他的机会,见他的师父罢了。 君不顾的师父叫云城,寒山派第九任掌门。早在她进寒山派的第一天,她便打上了云城的主意,所以她才甘愿隐藏自己,混迹在寒山派中。 云城十九岁接管寒山派,短短八年便将寒山派带至顶峰。他本就是天降英才,芝兰玉树,所以他在时,除了寒山派的弟子,就属各派请来的媒人往寒山派跑的最勤。只是云城心向武道,无意于男女之事,不知伤了多少少女怀春之心。旁人求而不得至多是心伤神伤,时间久了,自然就释怀了。唯有澹臺月因爱生恨,勾结寒山派内居心叵测者,杀光了云城一脉嫡系弟子,逼得他在崖边自刎。云城一死,群龙无首,寒山派四分五裂,无以传承,最终败落。 君不顾言毕,面露颓色。这段往事,无论过去多少年,都是他心中的一根刺。 “若不是我从竹林中救下了那妖女,寒山派不会遭此大劫,师父……也不会惨死。” 君不顾垂首,低嘆一声。 “顾儿,你说这话可就令人寒心了,云城,不是你亲手杀的吗?”一直安安静静听着的谈歌忽然怪笑一声,再抬眼时,那如梦魇一般的眼神,惊得君不顾浑身一震。 顾儿是君不顾的小名,寒山派覆灭后,便再无人知晓。 “你……你……”突如其来的状况太过令人震惊,君不顾颤抖着手,指着面前的女子,“你是谁?” “澹臺月!”徐叔夜喝道。 “喊什么,我这旧,还没叙完呢。”澹臺月笑笑,不以为意。 “你……这不可能!”君不顾神色惊恐,连满身的武功都忘了用。 “你忘了吗?那天晚上,是你把剑刺进了云城的心脏。你还记的那柄剑扎进皮肉的声音吗?你还记得他的血,喷到你脸上的温度吗?是你杀了你师父,是你毁了寒山派啊!”澹臺月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把把尖利的刀划在君不顾的身上,宛若凌迟。 “不!是你杀了师父,是你!”君不顾花了六十年想要遗忘的事,没有一丁点防备就被强行撕扯了出来。云城的死状犹在眼前,那个他最敬重的师父,倒在了血泊里,而他的手里,正握着凶器。 看着君不顾几乎崩溃,澹臺月不依不饶,“你摸着你自己的良心,当你看到云城并非你所坚信的那般高洁,你是不是满心的失望、愤怒、怨恨、憎恶?你以为,收了一个与他有六七分相似徒弟就能减轻你的罪恶吗?我告诉你,从你那一剑刺下去的那一刻开始,你手上的血就再也洗不干净了,你註定一辈子都要背负着弒师的罪孽!一辈子活在良心的谴责里!” “妖女!我杀了你!” 这一次,君不顾的动作明显迟缓了许多,甚至还给了徐叔夜还手机会。君不顾的本事,徐叔夜学了大半,只是因为年纪尚轻,内力有所差距,所以抵挡起来有些吃力。不过此时君不顾已接近崩溃,行动速度和招式的利落程度都大大降低,这才让徐叔夜勉强拦下了他。 “师父,你清醒一点!” 被徐叔夜这么一喊,君不顾才如梦中惊醒一般恢复了些神志。 第89页 “你若杀了我,这个小丫头也会死。这个小丫头若是死了,你徒弟不仅会恨你一生,甚至是效仿你弒师也说不定!”澹臺月倒是一点儿不怕,在一旁添油加醋。 “你闭嘴!”徐叔夜话音还未落,又被“弒师”二字刺激到的君不顾脸色骤变,大喝一声:“妖女休要蛊惑人心,今日,我便送你上路!” 君不顾毕竟是武林神话,即便是神志不清的情况下,徐叔夜胜算也不大,加之澹臺月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态度,所以他不敢恋战,寻了个破绽带着澹臺月先离开了后山。 “阿朗,你跟祁芳说一声,我们有急事,先走一步!”徐叔夜怕澹臺月再折回去刺激他师父,所以点了她的穴道把她放到那匹黑马上,驾马而去。 “已经够远了,该解开我了吧?”澹臺月骑在马背上,靠着徐叔夜,懒洋洋地道。 徐叔夜勒马,一想起方才的场景便怒火中烧,“你到底想干什么?” “没什么,我不过是跟老朋友叙叙旧罢了。说起来,我还得谢谢你呢,若不是你,我岂能这么容易就找到他。” “你利用我?!” “还不算太笨!” 第四十八章 对于澹臺月来说,得知君不顾还活着,纯属意外之喜。她没想到的是,为了逃避愧疚,君不顾竟然学会了自欺欺人。当年的事情,若只剩她一个人记着岂不孤寂? 六十多年前的那个下午,她刚从紫云观叛出不久,途经一处竹林,行走之间,忽听不远处似有野兽低吼。还未待她走出两步,面前的山道已被一只野狼占据。那只狼左右盘踞,注视着澹臺月的一举一动。她不会武功,若是硬拼,绝无可能从这只狼的爪牙下逃脱。她唯一擅长的便是催眠,但那从来都是对人的,对动物却是从没试过。 她心里怕极了,但她知道自己决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死掉,所以她死死地盯着那只狼的眼睛。那只狼先是露出凶狠的样子,龇了龇牙,而后突然低吼,前肢抵住身子,做出攻击前的架势。澹臺月牙根紧咬,手从所扶的竹子上放下,她迈开步子,一点点地朝那野狼靠近。她每靠近一点儿,野狼的气势便软一分,就在她快要得胜,逼得那野狼夹尾而逃时,一把柴刀飞进了野狼的脖子里,野狼抽动着身子“呜咽”一声,倒在了地上。 “姑娘你没事吧?” 从竹林中跑过来的是一个十几岁的孩子,他背着大大的竹筐,筐子里还有几根笋。他很利落地将柴刀从野狼喷着血的脖颈中□□,在一旁的杂草上擦拭干净。 澹臺月没有答话,她观察着眼前这个身手很不一般的孩子。小小年纪见了野兽却一点惧色也无,看到鲜血喷涌的野狼尸体依然面不改色,成人尚且要发憷的事,一个孩子何以如此? “你怎么不说话呀,你不会被吓傻了吧?”彼时还未长成的君不顾好奇地看向眼前这个一身灰衣的女子,“天色不早了,你一个人下山可能会有危险,要不然你先随我回师门,明日天亮了再下山?” 澹臺月没有拒绝,点了点头。 那个时候的她还不知道寒山派为何物,只是无处可去,寻个安身之所罢了。 寒山派中的生活和紫云观中的生活大同小异,除了不用修习道法,其他没有什么不同。她照例要早起挑水,生火做饭,扫地洗衣。自从有了上次在竹林中遇野狼的教训之后,她开始对着各种动物练习催眠,先是鸡鸭,再是猫狗。虽然其他人都觉得她是脑子有问题,成天对着这些东西发呆,但她心里清楚自己在做什么,自己想要什么,所以别人怎么说,她并不在意。 春去秋来,转眼便到了隆冬。 “呵,这雪竟然整整下了一天一夜,还好停了,要不然房梁都要被压塌了。”与澹臺月同住的胡小拂用棉被把自己裹成了一条蚕。 “你能不能把窗子关起来?风颳到我脸上了。”隔壁铺上的吴仙旅十分嫌弃地抱怨道。 “屋子里烧着炭盆呢,总得通通风吧!”胡小拂裹着被子坐起来,凑到窗沿边去看屋外白皑皑的一片,忽道:“呀!我的胭脂!” 胡小拂把柜子里用手帕子左三层右三层包得严严实实的胭脂盒子打开时,里面的胭脂膏已经冻成了冰块,把原本就不结实的盒子都撑裂了。 “怎么办?”胡小拂很是沮丧,“我好不容易才托厨房的汪大娘从山下带的呢!” 吴仙旅见状走过来,接过胭脂,“只是冻住了而已,等化开一样可以用的,鬼叫什么!” “可是盒子……”胡小拂强调地指了指胭脂盒子的裂缝,“如果化开它会漏的!” 吴仙旅看她一眼,知道她目的何在,认命似的嘆一口气,“行了,你直接说你念着我那个珐瑯盒子不就结了?” 胡小拂觍着脸“嘿嘿”的笑着,“那多不好意思啊!” 这样聒噪在寒山派的这间下人房里是常态,澹臺月不再假寐,穿好衣服准备出门。 “不大不小刚刚好!”胡小拂把破裂的胭脂盒子掰开,把里面冻成冰块的胭脂膏放到那个已经很旧的珐瑯盒子里去,见澹臺月要出门,忙道:“小月你要出去啊?” 第90页 澹臺月顿住脚步,“嗯”了一声。 “那你能不能顺道替我去一趟厨房,把梨羹送去讲武堂给慧少爷呀?慧少爷这两天嗓子不舒服,汪大娘让我每日送来着。可是今天太冷了,我……” 一提到“慧少爷”三个字,吴仙旅先是惊了一下,而后紧紧攥住了双手,想要掩饰自己不自然的神情。 这一切都落在了澹臺月眼里,但她没有多说什么,只应了一声“好”。 “以后给慧少爷送东西的活儿你不要去!” “啊?为什么?”胡小拂不解。 “让你别去就别去!”吴仙旅慌慌张张地躲开胡小拂的目光。 澹臺月到讲武堂时场地上的积雪已经被清扫得干干净净,几名弟子正在练剑。她到寒山派才不过半年的时间,鲜少与人交往,所以并不认识什么慧少爷。但她知道,能让下人们特地为他送零嘴儿这种待遇并不是每个弟子都有的,只有掌门的嫡系弟子才有这样的地位,而掌门的嫡系弟子一般都穿统一的蓝衣。 澹臺月朝练武场中唯一一个身着蓝衣的男子走过去,那男子正挽着剑花,一招剑心飞花差点伤了她。 “你好大的胆子,谁让你进……”唐慧本想呵斥这个不长眼的下人,竟然敢走到练武场中央,待到看清她的容颜时,后面要骂的话随着口水一起咽到了肚子里,“你……是谁?” “你的梨羹。”澹臺月将食盒伸到他面前,唐慧接过后转身就走。 “等一下!”唐慧绕到她身前,“昨天好像不是你来送的吧?” 就是因为屋子里那两个人太过聒噪她才出来的,所以眼前人啰嗦让她有些反感。 “你叫什么名字?”唐慧自诩英俊潇洒,他放低了声音,以一种好似很温柔的语调问道。 说话间,已经有几个弟子在围观了,澹臺月的不理睬让唐慧觉得下不来台,他恼羞成怒地去抓澹臺月的肩膀,却在对方转身的那一剎那对上了她的眼睛,半点动弹不得。 澹臺月头也不回地直接下了讲武堂。讲武堂地势很高,足有一百零一阶台阶,她下到最后一阶时天空又飘起了雪。讲武堂的东南边是藏书楼,凭她下人的身份是没有资格进去查阅的,但这对她来说并不是事。她发现,其实很多心法与她从道术中所习的催眠之术是想通的,静心、专注、耐心缺一不可。而且,学习了这些心法还对她的催眠之术大有裨益,所以只要一得空,她就会来这藏书楼学习各种心法。 藏书楼平时人不多,但也难免有些前来查阅的弟子,为了不被人发现,她每次都是拿一本心法就走,待到记下之后再还回来。澹臺月驾轻就熟地将一本心法捲起来塞到袖子里,不紧不慢地出了藏书楼。 外面的雪如鹅毛一般,目之所及处皆是白茫茫的一片,不过一会儿的功夫,原先被扫好的石板路又重新盖上了一层雪被。澹臺月跨进雪里,簌簌下落的雪花却并没有如期落到她的头上,她抬头,一把做工精緻的伞为她挡住了风雪。 握着伞柄的是一只指节分明的手,寒风下微微有些发红,宽大的袖子从厚厚的浅灰色毛领披风里伸出来。那人比澹臺月要高出不少,她微微仰起头才看清楚他的面容。如果说有什么能教人只一眼便心明澄澈的话,那他便是这山上的雪,云间的月。 “藏书楼的书外借时需要登记,这次我帮你补上了,下次可别忘了。” 呼啸的北风中,他的声音泠泠,像被拨动的弦。 他把那柄红伞递到她手里,戴起斗篷上的帽子,独自走进了那片雪白的世界。 澹臺月望着那人远去的背影,握住了袖子里的那捲书。 你是谁? 她想问,却没能问出口。 “我跟你说,我今天听见一件事,说出来准保把你们的牙都笑掉了!”正在洗衣服的胡小拂又开始日常的叽叽喳喳。 “你要说就说,卖什么关子。”吴仙旅洗一会儿就要往手上哈口气,防止手被冻僵。 “前几日,朱总管来通知,说今后无论是下人还是主子只要登记都能去藏书楼看书。你说可不可笑?咱们又不识字,去藏书楼看的哪门子书嘛!尽整这些没用的,还不如涨点工钱来的实在!”胡小拂很是怨念。 “你可小点儿声吧,教人听见了你嚼舌根子,有你好果子吃!”吴仙旅压低了声音提醒道。 胡小拂不以为然,“怕什么,我又没说错什么,是吧小月?”在吴仙旅那里找不到认同,胡小拂转向澹臺月。 澹臺月想起那日送她红伞的那个人来,是他做的吗? 第四十九章 “原来你在这里,可教我一通好找!”一个男声自支起的衣架后传来,起身晒衣的吴仙旅一见来人,身体立刻抖得像筛子。 “慧少爷。”胡小拂见状赶忙站起来,恭恭敬敬地垂首立在一旁。 唐慧看都不看她们一眼,径直走向澹臺月,双手背在身后,微弯着腰在她耳边道:“那件事情,你考虑好了吗?” 澹臺月厌恶地偏开头,冷冷道:“多谢慧少爷美意,不过不用了,我在这里挺好的。” 那天她去讲武堂送完梨羹之后,唐慧紧接着就找到了她,问她愿不愿去自己的院子里贴身服侍,被她一口回绝。唐慧不甘心,就说给她几天时间考虑,算是变相威胁了。 第91页 “你不要仗着自己有点姿色就敬酒不吃吃罚酒,你不过是个下人,捏死你比捏死一只蚂蚁还要简单,我劝你……” “我说了,我在这里挺好的。”澹臺月眼神骤变,一字一句地盯着唐慧道,扼制住了他未完的威胁。唐慧顿觉浑身僵硬,半点动弹不得,想要说话,却一点儿声音也发布出来。 “滚。” 澹臺月的声音不算大,但足以让在场的几个人都听见。被一个下人当众羞辱,唐慧怒火中烧,想要动手给她点颜色瞧瞧,可脚下的步子却不听使唤地离开了浣衣房。 “喵”一只猫从房樑上经过,像是感受到了唐慧的恨意,三两步跳到了澹臺月脚边。 唐慧走后,胡小拂和吴仙旅看澹臺月的眼神有了明显的变化,她们不再主动找她说话了,甚至有点躲着她的意思。她明白,她们是不想惹祸上身。澹臺月抱起那只她用来练习催眠的花猫,兀自出了浣衣房。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掌门大弟子唐慧被一个下人羞辱的事情很快在派内传开了。越来越多的人状似无意地出现在澹臺月面前,为的就是一睹芳容,好奇究竟是什么样的天姿国色竟能令唐慧受了如此大辱还念念不忘。知那传言不虚后,也没有敢于唐慧争抢,只能暗地里献献殷勤。 下人进藏书楼的禁令解除后,澹臺月经常去那里,却再也没有见过那日送她红伞的男子。她虽不知那男子是谁,但也能猜出一二。能随意更改派中规章的人,除了掌门,还会有谁呢? 这天,天空中又下起了雪,澹臺月出门前瞥见了角落里那把鲜艷的一看便不是这间屋子该有的伞。她走过去,将那把竹柄红布的伞拿在手里,那日藏书楼前的场景浮现在眼前。这柄伞是这间屋子里唯一鲜亮的颜色,与她,也是生命中第一抹亮色。 澹臺月走到柜子前,将里面的胭脂取了出来。老旧的珐瑯盒子已经有些斑驳,但里面盛着的胭脂却依旧鲜艷,指腹抹上去,油油滑滑的,点在唇上,如雪中梅花,凌寒自开。 她没有像往常一样去藏书楼,而是转了方向,去了大殿。 澹臺月还未走近,便见两个熟悉的身影蜷着身子跪在殿外的台阶上,瑟瑟发抖。 “你们怎么跪在这里?”澹臺月走近问道。 “还不是那个讨人厌的副掌门,自己在掌门那里受了气就拿我们撒气,明明就是他自己走路不看路滑了一下,非要说我们没把雪扫干净!真是可恶,活该他一辈子都比不过掌门!”胡小拂打牙齿直打颤,也不知道是冻得还是气得。 “你不想活了?这里可是大殿!”吴仙旅恨不得去捂她的嘴。 “那又怎么样?反正被一刀杀了是死,在这里活活冻死也是死,我宁愿死得轰轰……见过掌门。”胡小拂狠话还没放完,头已经磕下去了。 大殿的门已大开,里面温热的风钻了出来,拂在脸上,吹乱了发丝。 唐慧看到澹臺月,以为她是来找自己的,神色异常紧张,“你来这里做什么?” “大师兄你认识她?”君不顾认出那是他从竹林中救回的女子,朝唐慧问道。 今日是例会,除了提前离会的副掌门,寒山派有头有脸的人都在,所以唐慧固然胸中恼怒但也不敢发作,只低声道:“这里不是你一个下人能来的地方,还不快走!” 澹臺月连一眼都不给那唐慧,径直走到人群中央那个身着青衣的男子面前,将那柄红伞递过去,“还你。” 云城的目光自红伞移向澹臺月,道了声“无妨”便抬步离去。即便是面对着这样的容颜,他的目光也不曾有丝毫的停留。既如此,又何以赠她红伞,为她修改规章呢?澹臺月的心中泛出几分难以言喻的感觉,像是失落,像是难过。她触了触微颤的嘴唇,那抹红色,现在一定很可笑。 一届下人,仗着自己有几分姿色竟然敢肖想掌门,这样的嘲笑澹臺月不知听了多少。别人的议论,于她而言并不重要,真正能乱她心者,唯有那个人而已。 她问他何以赠伞?何以改章?他答举手之劳,人皆有学习的权利,非为一人而已。他的话不失礼数,却异常决绝。 “你以后不要来给我送东西了,师父不会见你的。”君不顾看着眼前的各色吃食,丝毫不为所动。 “我知道。” “你知道你还来?”君不顾真是搞不懂了。 “他见不见是他的事,我来不来是我的事。”澹臺月收起食盒,朝那阁楼上望去。 “师父他心无旁骛,唯一的愿望就是治理好寒山派,你又何苦执着?” “当真如此吗?” “是。” 这个回答来自于阁楼上的那抹青色身影,他站在栏杆边,飒飒的风吹起他的袍子,猎猎作响。 澹臺月默了良久,“我知道了。” 如果一切能在这一刻戛然而止,那么他们之间,或许也不必那般收场。 “咦?以前天天来这儿摇尾巴的那条狗怎么最近不来了?”胡小拂端着一碗剩饭,找了半天也没找到经常来蹭吃蹭喝的那条小狗。“果然猫啊狗啊的都是一路货色,春天一到就跑没影了,不知道去哪儿鬼混了。”说着还“哼”了一声,朝一旁的吴仙旅道:“你还记得前年咱俩一起餵的那只小野猫吗?也是一开春就不见了。” 第92页 一提到那只小野猫,吴仙旅像是见到了什么可怕的事情,惊慌失措地跑开了。 一直到了晚上,也没再见到吴仙旅的影子。 “跑哪儿去了,这么晚还不回来,明日还得早起担水呢!”胡小拂看着外面漆黑的夜色,有些担心又不肯表露出来,“小月,要不咱们去找找她吧,省的她明天偷懒把活儿都推给咱俩。” 见澹臺月一言不发,胡小拂只好自己出去找。自打小月被掌门拒绝了之后,跟失了魂似的,跟她说话也不理人。 春天一到,许多动物都进入了发情期,所以一到晚上,经常能够听到它们的叫声。可是今日的这声音似乎有些奇怪?悽厉的叫声听得人头皮发麻。 吴仙旅战战兢兢地将一小束野花放在山道边一棵树下,欲走时,忽见树影绰绰处有猫儿的呜鸣,很是微弱。她刚想走过去察看,一抹白光猛地一闪,猫儿长嘶一声,她听见刀刃划开肚皮的声音,她听见内脏在手中挤压的声音,两年前的那场噩梦,又一次在眼前上演。吴仙旅想逃,可是双腿像灌了铅,半点动弹不得。 “谁?” 树影间的人有所警觉,将手中的东西扔到了地上,握着那把白晃晃的小刀,如鬼魅一般走来。 是他!是他! 唐慧! 两年前的那只小野猫,也是被他这样一刀一刀活活虐死的! 那柄刀还在往下滴着血,吴仙旅吓得脸话都说不全了,“慧……慧少爷饶命,我……我不会说……说出去!” 唐慧的脸上早已没了白日里人前的假兮兮,而是如一只食着腐肉的秃鹫,阴鸷非常。 “我凭什么相信你?” 他的声音里满是对猎物的不屑和玩弄。 “我真的不会说出去的!两年前也是在这里……我……我一直守口如瓶。” 唐慧眯了眯眼,“看来,你知道的不少啊。” “不不!我什么也不知道,我什么都没看见!慧少爷饶命啊!” 唐慧扔了小刀,一脚踩在那束野花上,绕至身后,带着血的手轻轻抚上吴仙旅的嘴巴,“看来你很心疼那些畜生啊?别急,我这就送你去见它们。”话音未落,便是一声筋骨断裂的声音,吴仙旅目眦欲裂,瞳孔骤然涣散,顺着唐慧的身子,跌到了地上。 “啊!” 猛地见着这一幕的胡小拂惊叫出声,跌跌撞撞地想要逃走,唐慧提气,飞身挡住了她的去路。 “你……你要干什么?” “你觉得呢?” 唐慧扼住了胡小拂的喉咙,将她提了起来。 “救……救……” 唐慧没有给她说出那第二个字的机会,手指发力,手上的人便再没了动静。 澹臺月准备入睡时发现竟不在屋内,才想起有这么件事来。虽说平日里总嫌这两个人吵闹,但自己刚来时,也算承了她们的照顾,遂也出去找了找。她才走到一处山道边,便听附近似有人声,待走近时,陡然看见胡小拂竟被人活活掐死。 而那人,竟是,唐慧?! 澹臺月屏住呼吸,侧身躲在树后一动不动。她不会武功,此处又昏暗非常,她没有十足的把握能控制得了唐慧,若被发现,后果不堪设想。她眼睁睁的看着唐慧将胡小拂的尸体丢进了一旁的池塘中,随即又扛起另一个,也扔到了池塘里。 澹臺月认得那衣服,是吴仙旅。 为什么?唐慧为什么要杀她们? 第五十章 第二天天还没亮,胡小拂和吴仙旅的尸体便被人发现了。这个池塘,每隔几年总有几个失足的下人淹死在里面,所以没有人怀疑她们的死因,只是嘆几声气,就草草埋了。这一切,就好似 不曾发生过一样,寒山派又恢复了往日的欣欣向荣。 胡小拂和吴仙旅的东西被清理掉之后,屋子里显得有些空空的,从前她只觉得吵闹,现在安静下来,倒有一种难言的孤寂。澹臺月握住手中那盒珐瑯彩的胭脂,露出了久违的,狠厉的眼神。 澹臺月去了唐慧的住所,他不在。她又去了讲武堂,还是不在。问了其他人才知道,唐慧去了揽月台。她到那里时,唐慧正跪在一颗古树边,见她走过来,立马扶着剑站起身子,面色不善道:“你怎么会来这里?” “为什么杀她们?” 澹臺月的声音平静地出奇,可眼里的温度却教唐慧嵴背发凉。 “是他告诉你的?”唐慧觉得自己被背叛了,怒道:“他明明答应我不会说出去!” “为什么杀她们?” 澹臺月又问了一遍,这一次,少了些耐心。 唐慧挑衅地大笑道:“不过是两个下人,我杀了就杀了,你能拿我怎么样?你们,又能奈我何?”说着,捅了捅澹臺月的肩膀,“你也只是个下人,我能多瞧你两眼是你八辈子修来的福分。你不是喜欢云城吗?你还不知道吧,他马上就要成亲了,剑心门门主之女!人家是天上的云,而你呢,是地里的泥!” 澹臺月对上唐慧那双已经发红的眼睛,拔出他剑鞘里的剑,抵在他的胸口。衣料的隔绝下,唐慧能够清楚地感觉得那股刺痛越来越明显,一点一点穿透织物,戳进皮肉。他想还手,可灵魂像被锁在了驱壳里,无论怎么横冲直撞也无法撼动半分。 第93页 澹臺月双手握住剑柄,唐慧蓝色的衣衫染上了鲜血,剑头已刺入一寸,只要她再用力一些,便能将唐慧的心扎个窟窿。 “住手!” 一股强劲的气流将她连人带剑一起弹开,澹臺月站定,才看清竟是云城。 云城点住唐慧的穴道欲给他止血,却被唐慧一把推开,“少在这里假惺惺的!是你,是你告诉她,让她来杀我的!”即便是当着云城的面,他连一声“师父”也不喊了。 “我没有。” “你有!”唐慧捂着正汩汩往外冒血的伤口,退到了揽月台的栏杆边,“你就是看不惯我!明明我才是这寒山派的大弟子,可你却把剑意传给了君不顾那个乳臭未干的小子!凭什么?!”唐慧越说越激动,猛烈的咳嗽令他体力有些不支,倚靠在低矮的栏杆边,“你不是问我为什么虐杀那些畜生吗?我告诉你,都是因为你!我叫你一声师父,你可曾真正把我当成徒弟?!你总是处心积虑的防着我,背着我!那些畜生身上的每一刀,都应该是划在你身上的!” “看来我让你跪在这里静思己过,是我做错了。” 云城垂下眼,露出失望的神情。唐慧是他第一个弟子,他原以为他只是有些心高气傲,却不曾想他竟如此偏执残忍。他虽表面上不管俗务,但寒山派的任何风吹草动,他比谁都清楚。像唐慧这样的心性,再留在寒山派,必出大乱。 “你确实错了。”澹臺月走过去,停在唐慧身边,侧身朝云城道,“静思己过有什么用?杀人,就要偿命。”她话音刚落,唐慧便被踹着翻出了栏杆。揽月台是整个寒山派地势最高处,栏杆之外,是万丈悬崖。 唐慧的惨叫只有短短一瞬,云城便是想救也来不及。 “师兄!” 听闻师父来了揽月台,一路跟过来的君不顾一来就见到这样一幕。他趴在栏杆上,只听到唐慧那一声悽厉的惨叫。 “你何故杀我师兄?!”君不顾气急,拔剑而起,却被云城一招化解,“师父!” “今日之事,你什么也没有看见。唐慧,失足坠崖。” “不是这样的!师兄是被她推下去的!我亲眼所见!”年纪尚小的君不顾争辩道。 云城鲜少地冷了语气,命令道:“我说了,唐慧,失足坠崖!” “师父!” 君不顾不懂为什么师父要包庇这个女人,明明是她杀了师兄啊!难道是师父喜欢上了她,所以连师兄的命都不顾了吗? 云城的做法并没有换来澹臺月的感激,“若我不动手,你打算怎么处理他?罚跪?杖责?逐出师门?凭这些,就能抵消他的罪恶吗?你曾告诉我,每个人都有学习的权利,于生命而言,每个人都是平等的。可她们死了,你却在偏袒凶手,到死,也在维护他的体面。我今天才发现你的虚伪,这些可笑的说辞不过是你拿来粉饰自己的手段罢了。” “云城,我瞧不起你。” 她说这话时,没有幻灭后的歇斯底里,而是异常镇定,如一潭死水,再也不会有涟漪。 唐慧的事云城令君不顾封了口,所以没几个人知道真相。倒是寒山派与剑心门的婚事很快便在门派里传开了,剑心门老门主甚至亲自带着女儿上门,与云城商议婚礼事宜。 说什么心无旁骛,到头来都是些骗人假话! 寒山派与剑心门的联姻本就是强强联合,门人乐见其成,但唯有一人不这么想,那就是寒山派的副掌门,伍也凡。伍也凡虽是副掌门,却比云城要大上一辈,他与剑心门素有嫌隙,若此番联姻成功,他在门派中的地位便岌岌可危。 所以,他是颗很好的棋子。 “一直以来,云城的位置做的□□稳了,你,想试试吗?”澹臺月去见伍也凡时,只说了这么一句话。 便是这么一句话,剑心门老门主父女暴毙于寒山派,一夕之间,剑心门与寒山派势不两立。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云城的亲信相继横死,他成了一个被架空的掌门。 那一夜,依旧是在揽月台,澹臺月再见他时,他的身边就只剩下一个君不顾了。 “云城,别来无恙啊。”澹臺月勾着唇,在众人的簇拥下,踏上了揽月台。 “是你!” 他深知,以伍也凡的能力城府,绝无可能在短短一个月的时间里做到如此,他背后定是有人在推波助澜,却不曾想,这个人竟是澹臺月。从唐慧死的那一天开始,他便发现了她的端倪,可是他心软了,像当时面对唐慧一样心软了。 “为什么?” 即便是被逼到了死路上,云城也没有一丝的慌乱。他照例是那样的风度翩翩,出尘俊逸,可这样的自若看在澹臺月眼里,却格外的刺眼。 “当然是为了帮你!”澹臺月说得理所当然,“你不是要娶剑心门的小姐吗?可你成了亲,哪儿还有功夫打理寒山派?我送你去与你的未婚妻和老丈人团聚,还帮你打理寒山派,你应该谢谢我才是啊!” 云城苦笑一声,“就因为这个?就因为你的嫉妒心所以你杀了那么多人还把更多无辜的人也捲入到这场纷争里?这样的你,与唐慧又有什么分别?他手上的血洗不干净,那你的呢?”剑心门内乱,老门主带着女儿拼死逃出,希望他可以娶了他女儿,保护她一世周全。老门主德高望重,他虽敬重,但他清楚这种事不能随意许诺,老门主知道后,虽然遗憾,但也只能作罢。本是私密的对话,却不曾想,这竟教人听了去,平白生了许多流言,还冒出了一场子虚乌有的婚事。 第94页 “杀你这般虚伪小人,又何须我动手?”澹臺月走过去,目光落在握着剑的君不顾身上,“顾儿,你不是一直怨你师父包庇凶犯吗?来,举起你的剑,杀了他。” 她的话,仿佛有一种魔力,让人无法反抗。君不顾看到自己拔出了剑,一步一步朝他最亲爱的师父靠近。 “不!不!”他想停下,可身体就是不听使唤。 “顾儿!” 君不顾的样子让云城猛地想起了那日唐慧死前的情状,唐慧一身武功,怎会任她将剑插进胸膛呢!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他挥剑挑开君不顾手里的剑,却在收剑瞬间被对方撞了上来,若不是他收的及时,君不顾怕是已经自己撞上了剑尖。他守,君不顾就攻,他攻,君不顾就以肉身相送,几个回合下来,逼得他不得不扔掉了手里的剑。 “你恨我尽管来取我性命,放了顾儿!”云城点住君不顾的穴道,朝澹臺月吼道。 “师父!” 澹臺月不紧不慢道,“你现在有两条路,要么,杀了你的小徒弟,要么,让你的小徒弟杀了你。” “若我死了,你会放过顾儿吗?”云城仿佛下了极大的决心,一字一句地问道。 “他若能下的去这个手,我便放了他。” “当真?” “当真。” “不行啊姑娘,副掌门吩咐,云城的弟子,一个也不能……”身边的那人还未说完,便已被另一人一剑封喉。 “好,你记住你答应我的话。” 云城走到君不顾身边,将地上的剑捡起来,按到君不顾的手中,然后握住他的手,朝自己的心脏刺了下去。 “顾儿,从今日起,为师便把这寒山派交到你手上。你要谨记为师的教导,善与恶,皆在一念之间,无论遇到什么样的事情,都不要迷失了自己的本心。” “师父!” 君不顾哭着,喊着,可却怎么也无能为力。 他听见利刃扎进皮肉的声音,他闻到血液喷涌时的浓腥,在他面前倒下的,是他最敬爱的师父啊! 小小年纪的他第一次感受到了,作为一个弱者的悲哀。 第五十一章 “你怎么了?”谈歌牵着马,朝身旁一直默默不语的徐叔夜道,“你在担心你师父?” “我跟随师父近二十年,从未见过他如此失控” 谈歌索性停了脚步,“那就回去看看,反正我们现在还没有走远。” 徐叔夜却只是摇头,“若我现在回去,他一定会命我杀了你。” 谈歌忽然紧张起来,“那你会吗?” 徐叔夜回头,静静地望着那个站在清河滩旁的女子,“杀师祖的是澹臺月,毁寒山的也是澹臺月,错的人是她,与你有何相干?” “若有一日,我也做了错事呢?”谈歌很清楚自己的身份,若西域与中原真的开战,中原人定会恨她入骨。到那个时候,他还会像现在这样,相信她,维护她吗? “不会那么一天的。”徐叔夜别过脸去,在谈歌看不到的地方,他的神情异常坚定,“因为我一定会在你犯错前,阻止你。” 那后面的一句谈歌没有听见,她不敢想像,若丘慈王一意孤行,这一切,将会变成什么样子。 西洲村之行虽然并不愉快,但总算知道了澹臺月究竟是什么人,只是寒山派之乱已过去六十多年,寒山派覆灭后,澹臺月去了哪里?月姬又是谁?她为什么要把澹臺月的记忆种在她身上? 这一切,怕是要等到九月见了月姬口中的中原皇帝才会有答案。 此次南巡,皇帝会在江宁落脚,所以,她需要早做安排。 江宁富庶,无论是名流商贾还是江湖草莽都喜欢聚集于此。谈歌被归园庄发了江湖令,若是在旁的地方,她倒不会如此在意,只是如今这里为了迎接中原皇帝的南巡,治安方面抓的很严,如果她与那些人起了冲突,势必会影响到她后面的行动。她在中原所剩的时间不多了,不能被这些琐事耽搁。 有关月姬和那中原皇帝的事她并没有向徐叔夜透露,中原皇帝毕竟是九五之尊,岂是那么轻易就能见到的?此事本就冒了极大的风险,何必拖他下水呢?因此徐叔夜问她为何要来江宁时,她这样答道:“虽说我来中原多半是为了调查澹臺月,但是接了延远司的活儿,总不能空手回去吧?瓷器有殷千山,茶叶可以找祁芳,这丝绸,自然要来江宁找了!”她答完反问道:“那你呢,你既然不是四海帮的弟子,当初在天水城为何要隐瞒身份?又为何要与我一同来江宁?”这件事情谈歌越想越觉得没理由,徐叔夜又不像她,出身芙香宫,一报家门就人人喊打,他是江湖神话君不顾的弟子,身份一亮,横着走都行,何至于借个四海帮的名头? 徐叔夜贴好嘴上的假鬍子,道:“我此番出来是为了帮师父找一个人,不过此事不宜声张,所以只能借那四海帮的名号一用。师父交代的任务还没有完成,我自然要顺着线索来江宁查一查的。” 那匹黑马太过亮眼,很难不引人注意,但是谈歌又捨不得把它丢了,所以他们扮成卖马的商人混进了江宁城。 “你要找谁?”谈歌随口问道。 第95页 问到这个,徐叔夜倒守口如瓶起来,“此事事关师命,我不能告诉你。”怕谈歌不开心,又补了一句道:“不过你放心,此事与你无关,与澹臺月亦无关。” 谈歌看他解释的样子,好笑道:“我又没说什么,你这么紧张干什么?”她忽然想起在天水城时,他一看到她就避之不及的样子。谁能想到,这才半年不到,就被她训得服服帖帖了。“既是找人,你为什么不问问程……”提到程松雪,谈歌的声音戛然而止。也不知道,他们现在怎么样了? “程姑娘玲珑心思,若请她去查,很难不被看出端倪。这件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徐叔夜的回答谈歌其实也能猜到,她没有找程松雪查澹臺月的事,怕的也是这一点。 九月还未到,江宁这边已经热闹了起来。除了九月末皇帝亲临,月初时,富甲一方的宋家还有两件喜事,一件是宋家老太太大寿,一件是宋家大少爷的小公子满月。为了给皇帝南巡创造良好的治安环境,宋家两件喜事合为一件,要赶在那之前办完。是以这才八月中旬,各地商贾和江湖人士就已经开始扎堆在江宁出现了。 江湖人多起来,对他们来说并不是一件好事。若是住在寻常的客栈里,保不齐被几个想接江湖令的人认出来,到时候动静闹起来,可就麻烦了。所以他二人特地选了一间江湖人不敢造次的客栈,没错,就是小沁楼。 小沁楼是无方园的产业,无方园的风评本来就不好,加之燕七娘声名在外,没有几个江湖人这么不识相自己主动来找死,所以对于谈歌来说,这里是最好的落脚点。 小沁楼虽名为楼,但更像是一座园林,每个客人都有独立的院子,地方宽敞,环境清幽,当然了,价格也很不菲。 “听说,你杀了归园庄的人?还气得他们发了江湖令?”他二人与燕七娘虽算不上熟识,但也算打过几次照面。 “人不是我杀的。” 燕七娘却一副不关心的样子,“你不必同我解释,我又不会把你供出去。我只是听见归园庄的人倒霉,就忍不住要开心开心。那帮冠冕堂皇的伪君子,表面上装的大义凛然,背地里,脏着呢。”归园庄为了垄断生意,联合当地官府,一连拔了她无方园十几处产业,教她怎能不恨得牙痒痒?燕七娘转身欲走,步子还没迈开,又折回来,犹豫了一下问道:“宋家那小子,腿怎么样了?” 以前不提没发现,现在一提,谈歌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当初上官雷死时她便发现宋天敬与燕七娘之间似乎发生了一些他们不知道的事,后来在蜀地,燕七娘又独将十一鹤的消息透露给了他,而今竟还惦记着他的伤腿,看来他们之间,有故事啊! “有医仙叶横亲自诊治,想来不会有什么大碍。你若不放心,不妨去宋府问问,他们应该比我们到得早才对。” 谈歌说前半句时,燕七娘心里暗松了口气,听到后面,一双柳眉登时竖了起来,“年纪不大,嘴巴倒是不饶人。”燕七娘冷哼一声离开。 徐叔夜在旁的事上都是观察力超群,可要论女人的心性,那是拍着马也及不上谈歌的。 “她什么意思?” 谈歌轻笑一声,推门进了院子,“还能是什么意思,恼羞成怒了呗。” 谈歌他们所住的院子位于小沁楼的中心地带,是景观最好的一处院子,她放好行李之后打算开窗通通风,谁知竟又看见一个熟脸孔。 “韩秀秀?” 徐叔夜闻声也看过去。 当时天水城行云镖局的那场婚礼太过戏剧化,但凡经历的人,都很难忘记。 挤挤挨挨的碧荷池塘对面是一方凉亭,凉亭下,一个女人侧身而座,她的手里似乎还抱着什么东西,被栏杆挡住了,看不真切。 以燕七娘的脾气,怎么会容韩秀秀在这小沁楼里? 谈歌想不明白,出了院子,朝对面的凉亭走去。 走近之后才发现,那个女子竟真是韩秀秀,不仅如此,她的手里还抱着一个襁褓中的婴儿。 韩秀秀见有人靠近,比了个噤声的动作,“嘘,他睡着啦!”而后主动抱着孩子走到谈歌和徐叔夜身边,“你看我的孩子,他可爱吗?” 谈歌嘴巴动动,不知该如何回答才好。吕崇武才死不久,韩秀秀哪儿来的这么大的孩子?看来她是真的疯了。 “很可爱。” 一直不曾说话的徐叔夜出声道。 他看向韩秀秀怀里那个熟睡的婴儿,眼底有一种说不出的温柔。初见时,觉得他冷漠、不好打交道。同行后,又觉得他自负,心高气傲。清风草堂中,他挡在前面,好像能顶住一切的风暴。如今才知道,他也只是一个普通人,会笑,会恼,会心生怜惜啊! 韩秀秀很开心,抱着婴儿轻轻摇了几下,扬起脸笑道:“你们也会有自己的孩子的。” 谈歌瞥向徐叔夜的神情骤然拉了下来,耳根烧得通红。 “哎呀,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一个中等身材的男人疾步走过来接过韩秀秀手里的孩子,把包着婴儿的小棉被拆开,“这么热的天还裹那么多层,孩子要给你捂出痱子了!哎!” 韩秀秀听了立刻紧张起来,手足无措地望向那个给孩子“松绑”的男子,眼泪“啪嗒啪嗒”地往下掉,“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都怪我。”她说着,情绪渐渐激动起来,“是我害了他,是我!如果我不嫁给他,他就不会死。是我杀了他!我是凶手!我是凶手!”她惊恐地看着自己的手掌,身子不停地颤抖。 第96页 男子一见她这个样子,懊悔地打了一下自己,“我这臭嘴!”而后将穿着单衣正在熟睡的婴儿塞到了一旁的谈歌手里,按住韩秀秀的肩膀安抚她的情绪。 谈歌顿时整个人都不敢动了,那个婴儿的身子又热又软,她生怕一个不小心把孩子给摔了。 “徐叔夜!快!快!快把他抱走!” 谁能想到,一个怼江湖令都不眨眼的人会被一个连话都不会说的婴儿吓成这样。 好不容易等那男子安抚好韩秀秀,谈歌像扔烫手的山芋一样赶忙把孩子还了回去。正欲骂两句,忽瞥见孩子似乎要睁眼了,怕把孩子给吓着,只能咬咬牙把话吞了回去,回头瞪一眼徐叔夜,“你给我等着!” 徐叔夜:“……” 那个男人忙完这一通才发现面前这两个人竟然是不认识的,还主动问道:“你们谁啊?” “你又是谁?和韩秀秀是什么关系?”一想到这个人把孩子塞到她手里害得她一动都不敢动,谈歌就一肚子火。 男子听闻他们认识韩秀秀,既惊又喜,“你们认识她?是患者家属吗?点苍派终于良心发现来接她了?” 解释了一番才知道,眼前这个男人叫陆日今,是个大夫,治疗韩秀秀的失心疯已经有好几个月了。韩秀秀的事,于点苍而言是个污点,所以即便他曾通知过点苍的人韩秀秀在这里,他们也只当不知道,任她自生自灭。 “那这个孩子?” “锦娘的孩子咯。”陆日今摊手,“小燕就是嘴硬心软,都是女人,为难她有什么用呢?锦娘又不会活过来。哎,恩恩怨怨,又有谁是赢家呢?都是可怜人啊!” 第五十二章 江宁城的中南端是整个江宁风水最好之处,富甲一方的宋府便是坐落在这里。此时正是上午,宋云澜像往常一样骂完他那个不成器的小儿子之后便朝书房走去,打算对一对新送来的帐目。 “对了,子现呢?”宋云澜坐到太师椅上,拿笔之前朝身旁的人问道。 那是一个面容精干的男人,三四十岁,双手交叠置于身前,微躬着身子,恭恭敬敬道:“大少爷现在应该在后院,老爷有什么吩咐吗?” “上次运往南境的那批盐……算了,你让他过来一趟。”宋云澜改主意道。 “是。” 那人刚走没多久,书架后面便走出一个青色的身影,宋云澜被吓了一跳,笔都没来得及放下,站起身子道:“你,你是什么人?”正欲叫人时被徐叔夜打断,“前辈莫慌,我无恶意,不请自来是有一事想请教前辈。” 因着江湖令的关系,所以他现在也不方面堂而皇之的登门造访,只能出此下策。 宋云澜也是见过世面的,听罢冷静下来,“既是来请教的,何不报上姓名?” “晚辈徐叔夜。”徐叔夜颔首。 宋云澜毕竟是宋天敬他爹,所以徐叔夜面对他比面对瞿之梁时要客气很多。 宋天敬这一路上的事情宋云澜知道个七七八八,也听说了归园庄江湖令之事,所以他并不想给自己找麻烦,道:“宋家一介商贾,鲜少与江湖人打交道,怕是爱莫能助,请自便吧。” “前辈还记得田英儿吗?” 宋云澜落座的姿势一顿,但仅是一瞬,眨眼间便已恢复如常,他放下手中的毛笔,神情有些令人捉摸不透,“你想说什么?” 徐叔夜走上前去,“我想问前辈可知田英儿的下落。” 宋云澜原本紧蹙的眉头这才舒展开来,随手翻开一本帐目,“你为何找她?” “受人所託,还望前辈可以相告。” “她死了。” “什么?”这个结果,徐叔夜倒是从来没想过。 “二十多年前她身中剧毒,虽得医仙叶横诊治,但始终伤了元气,没过多久便病逝了。” 瞿之梁也曾说过,田英儿遭人暗算,身中剧毒,得了金蟾蜍才逃过一劫,没想到,终究还是去了。 “听闻当年田英儿身边还带着一个十四五岁的女儿,前辈可知那女孩儿去哪里了?” 宋云澜捏着纸张的手指忽然紧了一下,“田英儿死后我便回了家,自此再没见过了,不知她去了哪里。” “那前辈知道那个女孩儿叫什么名字吗?”知道当年事的人都只知那女孩儿小名囡囡,却不知全名为何。不说整个国家,光是江宁一带小名叫囡囡的就数不胜数。 “田梦心。” 宋云澜说罢垂下了眼,像是极不愿意提起这个名字。 不仅是宋云澜,对于刚走到门口的宋家大少爷宋天喻来说,这个名字一样是他的噩梦。 “多谢前辈。”徐叔夜问完准备翻窗离去,宋云澜瞥一眼道:“宋家有门,阁下还是走门吧,我叫个下人送你出府。”还未待宋云澜张口吩咐,站在门外的宋天喻推门走进来“父亲叫我?”说完才装作刚看到屋内还有旁人的样子,“这位是?” “你来的正好,让下人送这位公子出去。” 宋天喻上下打量了一番眼前这个青衣男子,墨发玉冠,眉目分明,就连年纪似乎也是相仿的。 第97页 “子现?”见宋天喻良久不动,宋云澜出声询问。 宋天喻回过神来,“哦,我这就送这位公子出府。” 宋云澜本想说不用,随便差个下人去就行了,宋天喻已经引着人出了书房。 “我早上才见过父亲,未听说他今天有客人,公子是?”宋天喻一边走着,一边朝行礼下人微微点头。 “不请自来,还望见谅。” “哦,无妨无妨。”宋天喻摆摆手,带着他穿过一处回廊,“只是我方才进门前听公子与家父似乎谈到田梦心这个名字……” 宋天喻的话状似无意,但徐叔夜却听出了其中的试探,他停下脚步,望向这位宋家大少爷。 宋天喻忙道:“公子不要误会,我并非有心偷听,只是碰巧听到了。公子既然知道田梦心,想必也知道她们母女与我们家的关系。实不相瞒,我母亲生了我之后身体一直不好,我今日冒昧,也只是想求个心安啊。” 宋云澜和田英儿的花边新闻在当年可谓是家喻户晓,也难怪宋家人听到她们的名字会如此紧张。 “宋少爷大可放心,我绝不会给宋家添麻烦。” 宋天喻还欲在问些什么,不巧,被路过的程松雪打断了。 “徐大哥?” “你们认识?”这宋天喻倒是没想到,朝暂住在宋府程松雪问道。 程松雪没有说话,也没有介绍,而是点了点头。宋天喻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主动道:“你们聊,只是要劳烦程姑娘待会儿送一送这位公子了。” 程松雪应声,目送宋天喻离开。 “徐大哥怎么会在这里?” 清风草堂一别后,再见,竟有几分尴尬。归园庄发了江湖令后还特地修书一封质问四海帮江南分舵的舵主闫陆洲为何放任门下弟子包庇罪犯,闫陆洲很冤枉,说自己的分舵下根本没有一个叫徐叔夜的。也是,四海帮如今日趋衰落,若是出了个徐叔夜这般武功卓绝的弟子,怕是早就敲锣打鼓昭告天下了吧。从前她只当是闫陆洲承了寒山派的路子深藏不露,如今才知,他的身份,从一开始就是假的。 “来查一些事情。” 他不愿细说,程松雪也不多问。他和谈歌一样,好像总藏着许多秘密。 “谈歌呢?” “在小沁楼。”徐叔夜相信程松雪不会出卖他们。 程松雪的眸子微暗了暗,问出口之前,她还在想他如今一个人在这里,他们会不会已经分开了呢?看来,是她想多了。 “你就没什么话想对我说吗?”程松雪抬头,第一次这么不加掩饰的,面对面地看着他。 那夜在蜀地外的小溪边,既然无心,又何必来招惹她? 徐叔夜不明白她的意思,可程松雪却看懂了他的心意,有些自嘲的笑了笑,转了要说的话题,“你不是四海帮的人吧?” 原来是这件事,徐叔夜没有否认,“形势所迫,抱歉。” “所以你到底是什么人?”闫陆洲声明之后,程松雪查过徐叔夜这个名字,一无所获,她有些落寞地道:“我以为我们至少是朋友。” “我们一直都是朋友。”徐叔夜说这话时很郑重,一路同行,这份情谊不会因为外力而被抹掉。 程松雪有些苦涩地弯了弯唇,“再过不久就会有很多武林人士齐聚江宁,你们,自己小心。” “好。” 徐叔夜回到小沁楼时谈歌也刚从外面回来不久,正躺在窗口的软榻上,皇帝下榻江宁一定会去城外的半山寺瞻仰佛骨,所以她得提前去踩好点。 “你在干什么?”徐叔夜一进门就见她抱着一个巨大的玉枕,旁边还有一个小丫头在给她扇风。 见徐叔夜进来,小丫头手上的动作停了一下。 “别停别停,使劲儿扇,有多大劲使多大劲,工钱我给你翻倍。”说着把手中的玉枕翻了个面,“不是我说,你们中原实在是太热了!我还以为我到了火焰山呢!”去了一趟半山寺,她感觉自己都快要热化了。 徐叔夜看她瘫在铺满凉蓆的软榻上一动不动的样子,觉得有些好笑,方才线索中断而引发的烦恼顷刻间烟消云散。他走过去,瞥了瞥桌上早已见底的冰镇酸梅汤,故意道,“以前在三伏天赶路,也没见你热成这个样子?” 眼见他要走近,谈歌赶忙摆摆手让他离远一点,别热着她,“那会儿大家都在,我不是得端着些吗?现在不一样了,我是魔教妖女,自然是要暴露本性,穷奢极欲的。” 徐叔夜轻笑,“你倒是看得开。” “人家那一口大锅已经给我扣下来了,我不看开些,难道还要跟自己过不去不成?”谈歌打了个哈欠,一到中午就开始困了。 说起这个,徐叔夜正色起来,“这不觉的这整件事情都很蹊跷吗?” “当然蹊跷了,不蹊跷还用得着来栽赃我吗?”澹臺月愤愤地哼哼了两声。 “不,不是栽赃。”徐叔夜摇头。 谈歌坐起身子,卸下原先的玩世不恭,“你是说,这是偶然?” 他们之间好像有一种默契,能够猜出彼此接下来要说的话。在梁州城外追飞贼时是如此,云谷峰内找暗河也是如此,如今亦是如此。 第98页 当初她负气离开清风草堂,本想一走了之的,夜访许宴完全是临时起意,没有人会料到这一点。而当她到达杜鹃堂时,许宴已经被伪装成了自杀的样子。也就是说,凶手一开始根本就没有想过要栽赃她,只是想让大家以为许宴是自杀而死,而她的进入,正好完美的背上了这个锅。 “许宴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妇人,谁会想要杀她呢?”谈歌不解。 “许宴在清风草堂三十年都平安无事,可是偏偏见了你当晚就被人杀了,你被栽赃可能是偶然,但她的死,应当还是与你有关。” 一切还是要回到那日许宴与她的对话上,许宴一眼就能认出星军步,并且很可能与谈九思是旧识。许宴说很在意谈九思是不是还活着,在得知他还活着之后还露出了安心的神情,这就表明她与谈九思之间的关系并不是对立的。反观许无竟的话,许无竟说当年魔教入侵,芙香宫夺走了归园庄的星军步还杀了府中三十多人。如果许无竟说的都是真的话,谈九思的星军步应当是从七爷爷那里继承的才对,但事实并不是这样,七爷爷根本不知道什么星军步,要不然也轮不到谈九思来教她了。退一万步说,就算真是芙香宫抢走了星军步落到了谈九思手里,许宴认出之后不是应当立即拆穿她,借清风草堂之力把她抓住吗?这样的话,说不定还能逼她交出星军步,何至于说那样一番话,还把自己的命给搭进去了? “所以要查清楚这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洗刷冤屈,你父亲,至关重要。” 徐叔夜的意思她又岂会不知,只是如今要是让谈九思知道她在哪,她肯定立马就被打包送回王宫了。还是月姬的事情比较要紧,这锅背着就暂时背着吧。 “算了不想了,想多了头疼。”谈歌躺回凉蓆榻上,偏头望向窗外热浪下的已经开始枯萎的河塘。 一提起谈九思,谈歌总是想方设法避而不谈,徐叔夜的生活里没有父母,只有师父和祁芳,所以他并不懂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 第五十三章 来势汹汹的秋老虎在小沁楼发了一番威之后又转站到了宋家。宋天敬的腿已经好了很多,虽然还未恢复自如,但是在拐杖的帮助下已经能够独立行走了。但是这并没有让宋家老太太彻底放下心来,特地派了八个丫鬟全天贴身伺候,生怕自己的宝贝孙子再磕着碰着。 “我求求你们了,能不能不要再跟着我?”宋天敬靠在回廊边的墙壁上,欲哭无泪,“我给你们跪下了行吗?” 见他要跪,八个丫鬟吓得惊慌失措,纷纷上来扶,把宋天敬围得水泄不通。 “小少爷,这是老太太吩咐的,我们也是没办法呀!”丫鬟们又急又委屈。 “你们放心,我就去前面花园遛个弯儿,马上就回去,就一会儿,奶奶绝对不会知道的。”宋天敬就差指天发誓了。 “小少爷,您就别为难奴婢们了。” 就在宋天敬以为自己可能要郁闷到吐血而亡的时候,程松雪的身影从拱门中穿梭而过,他忙柱起拐杖一边跑一边喊,急得八个丫鬟尖叫连连。 程松雪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听一窝蜂的声音,一窝蜂的脚步朝自己的方向一窝蜂的涌来。站定看清楚才知道,原来是宋天敬带着他的丫鬟团来了。 “救我!救我!”宋天敬抱住程松雪的手臂,激动之情溢于言表。 程松雪看一眼紧随其后的丫鬟团,面带假笑地拨开了宋天敬的手,把他还给了丫鬟团。 “爱莫能助,抱歉。” “别别别,我有事跟你说,真的!”宋天敬支着拐杖,一瘸一拐地走过去,然后转身朝丫鬟团道:“我有事跟程姑娘说,你们都退后,退到我看不见的地方去!” 丫鬟团一个个你看我我看你,面露难色,宋天敬见镇不住他们,故意大声喝道:“怎么?把我的话当耳旁风吗?” 丫鬟们从没见过宋天敬发火,吓得纷纷退到拱门后面去了。 “看不出来啊,宋小少爷,还挺有架子的。”程松雪用手背拍拍他的胸脯,打趣道。 “你怎么也开我玩笑!”宋天敬咕囔一声。 程松雪笑道,“怎么?今天没有去围观你孟大哥练剑却跑来找我,说吧,什么事?” 宋天敬懒得跟她争辩,问道:“我听我哥说,早上徐兄弟来找我爹了,然后是你送他走的?”中午吃饭的时候,他大哥突然来问他有关于徐兄弟的事,还说徐兄弟来找过他爹,宋天敬好奇,就去问他爹,结果被他爹三言两语给打发了。 提到早上的事,程松雪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所以呢?” “所以他跟谈歌都没事吧?”比起徐叔夜为什么来找他爹,他更担心的是他们的安全,毕竟归园庄的江湖令可不好对付。 程松雪看着宋天敬担忧的样子,真不知道该说他是单纯还是单纯的蠢。以徐叔夜的武功,单枪匹马能胜得了他的江湖上能有几个?再加上谈歌的那种诡异武功,想领江湖令的那些人跟千里送人头有什么区别?还用得着你担心? “他们没事。”程松雪并没有把他们在小沁楼的消息告诉宋天敬,倒不是不信任他,而是不想给宋家惹麻烦。宋天敬若是知道了,肯定会忍不住去小沁楼探望。宋家与归园庄虽算不上交好,但是面子工程还是要有的,这事捅出来,双方脸上都不好看。 第99页 “没事就好!”宋天敬总算松了一口气。 程松雪看着他轻松的神情,问出了一直堵在心里,想问却问不出口的问题,“徐大哥和谈歌的事,你就真的一点儿也不生气吗?”她能看的出来,孟大哥与她对这件事情多少有些芥蒂,可宋天敬却一点儿也没有。 宋天敬一脸理所当然,“我为什么要生气?我们不都相信人不是谈歌杀的吗?她是被冤枉的呀!” “不是说这个,而是……”程松雪尽量让自己的情绪显得不那么激动,“谈歌和徐大哥都骗了我们!他们的身份是假的,说的话是假的,甚至连名字都有可能是假的。我们以诚相待,换来的却是他们的欺瞒,我们甚至都不知道他们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要这么做。如此,你也不生气吗?” 宋天敬沉默了半晌,露出不常有的认真的表情,“身份可以是假的,名字也可以是假的,可与我们一路同行朝夕相处的人难道也是假的吗?我们一起出生入死,钱府,云谷峰,濠州城,如果没有他们我们可能早就死了。我们的朋友是一个人,不是一个名字,一个身份啊!” 是这样吗?程松雪不知道。从小到大,她都喜欢把每个人都查得一清二楚,她讨厌那种未知的感觉,也讨厌被欺骗的感觉。母亲就是因为把全部的信任与希望都给了那个负心汉,所以最后才会落了个郁郁而终的下场。所以她总是想把主动权握在自己手里,这样无论遇到什么样的状况,自己至少不会受制于人。 “以前看你都傻了吧唧的,没想到现在竟能有这般见地。不错!”叶芝兰点点头,朝宋天敬走过来。 “你……”宋天敬见叶芝兰过来,本能地看了一下程松雪,紧张道:“你怎么在我家?谁让你来的?” 叶芝兰却不说话,双手背在身后,退到拱门旁让出一条路来。 “我让兰兰来的,怎么了?你有意见?” 宋云澜一开口,宋天敬就抖三抖,“爹,爹你把她叫过来干什么?” “再过两日就是中秋,我接兰兰过来一家人好好聚聚,不好吗?” 宋天敬一听就炸了毛,“谁跟她是一家人?!我才不要跟她当一家人!” 宋天敬这段时间腿脚不便,宋云澜逮他都不用助跑了,拎起小兔崽子的耳朵骂道:“你再说一遍!” “我不会娶她的,你们死了这条心吧!”尽管被揪着耳朵,宋天敬仍宁死不屈。 宋云澜抬手就想赏他两个大耳刮子,奈何有外人在场,没下得去手。程松雪很会看眼色,当即道:“前辈我还有事,就先告辞了。”说罢看也不看宋天敬一眼,出了拱门。 宋天敬看着她离去的背影,迈开腿想去追,被宋云澜提着耳朵强行拖了回来。 “聘礼已经下了,婚书也已经定了,这桩婚事,由不得你说一个‘不’字!” “我不娶!我不娶!谁下的聘礼谁娶!反正我不娶!”宋天敬扯着嗓子就开始嚎,丫鬟团们这时候肯定已经去禀报老太太了,到时候让他爹吃不了兜着走! “小兔崽子,几天没打,皮痒了是吧!”宋云澜把宋天敬往地上一扔,捡起旁边藤树掉下来的藤条就往宋天敬身上招呼,急得前来救孙子的宋家老太太一脚踹到了宋云澜的小腿上。 “我看谁敢打我的小心肝!” 说着把宋天敬扶起来,帮他拍拍身上的灰。 宋云澜一个踉跄差点没站稳,待看清来人之后为难道:“娘,我教训我儿子,你别管。” 宋家老太太瞪了他一眼,“你教训你儿子,我教训我儿子,咱俩不相干!” 宋云澜一时语塞,还是叶芝兰及时站了出来,“奶奶,宋伯父也是一时情急。都说爱之深责之切,父子连心,宋伯父又岂会真的下狠手呢?”叶芝兰的救场再次巩固了她在宋家人心里的好形象,气得宋天敬直咬牙,刚才自己被挨打的时候怎么没见她站出来呢?最毒妇人心啊! “兰兰啊,真是让你见笑了!”宋家老太太执起叶芝兰的手,轻轻拍了拍。 叶芝兰笑笑,“奶奶说的哪里话,一家人之间,何必说这些?”说着还故意望向宋天敬,“是吧,子瞻?” 啊呀,竟然还挑衅他! 宋天敬“哼”了一声,表示自己的愤怒。刚哼完,被宋云澜一巴掌打在后脑勺上,“哼?你哼什么哼?兰兰大度,不与你计较,能娶到这样的媳妇,是你上辈子修来的福分,你还不满意了?” “行了行了,他还小,不懂事,成了亲以后自然就明白了。当年我让娶淑仪,你不也没少跟我犟吗?现在呢?还是合合满满好得很吗?”宋老太太按下宋云澜那只打人的手。 “娘,你怎么又扯到我了!”宋云澜觉得这个□□对象莫名其妙转到他身上来了,朝宋天敬道:“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带兰兰去拜见你母亲?” “等一下!” “你又想干什么?”宋云澜好不容易按下去的脾气又要被他气上来。 宋天敬往后缩了缩,“你们先走,我有话要跟她说。” “你……”宋云澜本来想说你能说出什么好话,被宋老太太以让年轻人自己交流为由强行拉走了。 第100页 “要说什么,说吧。”叶芝兰抱臂,在一旁的石凳上坐下。 宋天敬拄着拐走过去,“你什么意思?你不会真想嫁给我吧?” 叶芝兰不答,勾勾手指让他去看石桌上的那盆水。宋天敬看了半天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干什么?” “我让你好好照照你自己。” “你!”要不是看她是个女的,宋天敬真想抡起拐棍揍她一顿。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平复了一下心情,“既然你也不想嫁给我,为什么不跟我一起反抗呢?” 叶芝兰看着他,“你倒是反抗了,有用吗?” 宋天敬眼见有戏,在她身旁的石凳上坐下道:“我一个人的力量当然不够,但咱俩一起努力就说不定了啊!” “宋天敬,你出去一趟还真是,一点儿长进也没有啊。依旧是这么的,天真!”叶芝兰双手掐着他的脸,很是惋惜的样子,“你有没有想过,凭什么你从一出生就有锦衣玉食、美婢华服,而别人却三餐不饱,流离失所?凭什么你能有最好的先生教你读书写字、文韬武略,而别的孩子却只能望梅止渴?凭什么你能一掷千金、肆意挥霍,而其他人却要奔波劳碌,忙于生计呢?这一切,凭的不过是你的姓名而已。因为你是宋家的小少爷,所以你能享受宋家所带给你的一切。如果没有这个名字,你会是什么样子,你想过吗?你可能是这宋府的下人,田里的农夫,甚至是牢里的死囚。你与我都是一样的,生在这样的家庭里,就要承担这样的责任,否则,不是很不公平吗?” 宋天敬忽然想起燕七娘杀的那个叫做窦年的人来,为了给儿子节省口粮,亲手溺死四个女儿,这在他看来是不可想像的。可事实是,在宋家以外的地方,这样的情况并不稀奇。如果没有宋家,有谁会高看他一眼? 叶芝兰的话如一记重拳,深深地打进了宋天敬的心里,打中了他心里的无力。 “难道,就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自你我出生的那一刻起,有些事情就已经註定了。”叶芝兰的声音有一丝怅惋,她抬头望向天空中盘飞的鸟儿,它们虽然生着翅膀,却也逃不出这天地去。 第五十四章 出了宋府,程松雪走在街上,脚步有些恹恹的。宋天敬成亲,她应该替他开心的,可心里却忍不住要闷闷的,好像有什么东西堵着,喘不了气。 “看看看看什么看?再看把你眼珠子抠出来!” 正前方,几个彪形大汉光着膀子护送着一个八抬的歩撵缓缓而来。那歩撵比一般的歩撵要大出好几倍,巨大的圆形顶盖罩在上面,又自圆周垂下红色帘幔和坠子,影影绰绰,看不清里面的人。但从身形来看,应该是个女人。 路边的行人皆被这帮大汉的气势给吓到了,纷纷避开,生怕惹了麻烦。 但偏偏就有那种头脑梗的,就是站在路中间,不肯相让。 “你,滚开!”一个大汉粗着嗓子,指着路中间一身布衣的男子道。 “呦,路又不是你家开的,凭什么让我滚?你自己怎么不滚啊?”那男子从背影看像是一个书生,一开口,竟是尖着嗓子,说不出的违和。 “你再再再再说,削你!” 那大汉模样凶狠,男子却半点不惧,还故意学他的结巴,“哎呀,我好怕怕怕怕啊!” “你你你你!”那大汉气得脖子上的青筋都涨起来了,抡起狼牙棒就要捶那书生。那书生闪身一避,那大汉便扑了个空,还欲再打,被书生轻而易举地卸掉一条胳膊,疼得嗷嗷直叫。 先前那书生背对着程松雪,所以她没认出来,如今转过身来,才发现竟是无方园的人。 那书生还没来得及得意,一根银线穿风而来,缠住了他的手臂,眨眼一瞬间,便被那银线勒倒在地。 “沈静流!” 一旁的风萧萧提剑便去砍那银线,却在触及的前一刻被那银线抢先一步收回,沈静流随着惯性向前扑了一下,风萧萧差点一剑砍到他。 “你行不行啊你!”沈静流捂着险些就要跟他说再见的手臂,朝风萧萧抱怨道。 风萧萧一剑鞘拍到他头上,“叫你别惹事你不听,让人给削了吧?” 沈静流气沖沖地站起来,“小沁楼就在附近,你还怕了他们不成?我们无方园什么时候怕过事儿?十一鹤,你去……”沈静流在围观群众里扫了一圈也没扫到十一鹤的影子,“人呢?” “巧了,我们剑心门也不怕事儿。” 说话的这个声音很稚嫩,歩撵上,红色的帘幔被侍女撩开,里面走出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女来。少女一身海棠红的薄纱丝裙,脖子上戴着一个金边璎珞项圈,她的脸上还带着稚气,满头的钗环却珠光宝气。光用看的就知道,少女身上的每一件东西,都价值连城。 起初程松雪还纳闷,皇帝南巡,就连官老爷们都提前开始装清贫,生怕被前来探路的钦差多看两眼丢了乌纱帽,更遑论江湖门派们了,恨不能夹起尾巴装良民,哪里还敢如此招摇过市?一听说是剑心门的人,程松雪就不奇怪了。剑心门位居北方,素以浮夸着称,最爱干的事情就是炫富,以门主为首,整个门派都风气不正,一点都没有当年与寒山派比肩时的样子了。 第101页 “今天,谁认怂,谁是孙子!” 那少女一副茬架的架势,一只脚踩在歩撵的杆子上,朝沈静流做了个挑衅的姿势。 无方园和剑心门,都不是省油的灯啊! 沈静流和风萧萧在云谷峰的时候救过他们,也算是有一份恩情,正在她犹豫着要不要出手相帮的时候,远处酒楼上的一个身影引起了她的注意。 师兄? 师兄怎么会在江宁? 程松雪穿过人群,从路边走到那栋酒楼门前,正欲上二楼,却被酒楼的掌柜给拦住了。 “这位客官,实在抱歉,二楼已经被一位客人包了下来,客官还是坐一楼吧。” “楼上的人我认识。”程松雪说罢再次抬步,又一次被酒楼掌柜拦住,“客官,还请不要为难我们啊。” 程松雪看他铁了心不放人的样子,只得退了出去,从隔壁一间首饰铺子的二楼翻了过去。程松雪有些奇怪,这酒楼的二楼都是包间,又不是视野开阔的堂子,师兄一个人包这个干什么? 她正纳闷,却发现纪十五所在的那间包间的门是虚掩着的,从门缝里看去,里面空空的,哪里有什么人? 怪了,她刚刚明明…… “谁?” 程松雪一抬头就发现有人鬼鬼祟祟地凑在她身边,本能地就拔出腰间的短刀架在那人脖子上。 “哎哎哎,误会误会!” 那是一个一身灰衣的男人,领口和袖口都有精緻的暗纹,此时正举着双手表示自己的无辜。他的年纪不超过三十岁,小麦色的皮肤泛着健康的亮光,掌纹很深,虎口处还有老茧,不出意外应该是个练家子。 “你是什么人?” “我?我就是个路人!我看你扒在门缝上以为你在看什么好东西呢,就凑过去瞧瞧。”男子眨巴着黑白分明的眼睛,一副很委屈的样子。 “路人?我还是第一次听说有人路到别人包厢里来了?”程松雪手中短刀发力,吓得那男子赶忙往后缩了缩,“别别别,我说实话!我不是路人,我是有意的!我是看你长得好看,想过来搭讪来着!真的!要是长得丑,我理都不理的!” “我看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 程松雪折过刀刃,以刀柄击打那人的脖子,没想到却被那人躲开。本以为他会还手,谁知他尖叫一声,惊慌失措地朝楼底下冲去。程松雪立马去追,追下去了才发现那人躲在掌柜后面,一边瑟瑟发抖一边骂,“你们到底是怎么做生意的?我花了那么多钱把你们二楼包下来,你怎么什么人都往上放啊!” 掌柜的见程松雪手里还拿着刀,顿时吓得舌头都打结了,“你你你,你别乱来啊,你你乱来,我我我就报报官!” 程松雪看那男子一眼,不想惹事,收了刀出了酒楼。 难道是她看错了,把那男子错认成师兄了? 待到程松雪走远,那灰衣男子才直起身子,抚了抚衣服上的褶皱,瞥一眼身边弓着腰请罪的掌柜,“演得不错。” 那掌柜诚惶诚恐,“是属下失职,还请大人降罪。” “既然这样,那你就去领五十鞭吧。”灰衣男子随口道,抬步上了二楼。 躲在屏风后面的纪十五见男子上来,行了个见面礼,“柏大人。” 灰衣男子拍了拍袖子,在桌边坐下,“沈云东派你来,看来是打算让你接手了?也好,人的年纪一大,做事情就畏首畏尾,不如年轻人有干劲,是吧?” “阿雪她什么都不知道,我希望这件事情不要牵扯到她。”纪十五并不落座,神色凝重地看向柏长风。 柏长风摆摆手,“你放心,吴大人已经强调过一遍了,他的宝贝女儿,我可不敢动。”指着另一张椅子道:“坐,说事。” 纪十五这才坐下,“我们放出假消息之后屏南王果然按捺不住,联繫了朝中那些人准备起事。后来我们故意把这个消息泄露给了右相的人,右相派人拦截,虽然中间出了点意外,但是屏南王仍然以为是右相截了那封信。右相将计就计,想藉机敲屏南王一笔再把他卖了换个功劳,现在双方正在接洽谈判。” “狗咬狗,一嘴毛。”柏长风笑着呷了一口茶,“继续盯着,等他们谈好了就一锅端了,一个都别想跑。” “是。”纪十五点头,“那宋家这边?” 柏长风拨着茶叶的动作停了一下,“管好你手里的事,把时间掐好,剩下的,用不着你来操心。” “是。” 这张大网已经筹备多年,就差最后的收网了。越是邻近成功,就越不能出差错。屏南王的兵,右相的权,左相的钱,一个都不能少! 程松雪回到街上的时候,无方园和剑心门的那场架还没打起来,双方还停留在嘴炮阶段,但是燕七娘已经来了,燕七娘一来,无方园气势大长。论骂人,沈静流一个能顶十个,把那帮大汉怼得哑口无言。 “耍嘴皮子算什么本事?咱们混江湖的,都是手底下见真章。你们人少,我们剑心门也不欺负你们。咱俩单挑,输的跪下来喊对方三声姑奶奶,敢不敢?”那少女昂着下巴,挑衅地朝燕七娘道。 燕七娘掩唇笑道:“小妹妹,你年纪小不懂事我不与你计较,你们剑心门若真想约架就拜託找几个像样的过来,我们等着。至于你,把东西收一收,回家玩泥巴吧。”燕七娘说着便要离开,临走的时候还瞪了一眼十一鹤。不长眼的东西火急火燎沖回来说跟剑心门的人掐起来了,结果来了才知道是个半大孩子,脸都快丢光了。 第102页 十一鹤也很冤枉,眼神飘忽装看不见,先前瞧那歩撵挺拉风的,谁知道里面是个孩子啊。 “想走,没那么容易!” 银线飞驰,自燕七娘耳畔穿风而过。燕七娘偏头闪开,长鞭出手,击到地上,一弹数米,“小朋友,进了社会不讲规矩,可有的是人教你规矩啊!” 那少女银线回手,做了个攻击的姿势,“什么狗屁规矩,见了本小姐,就得按本小姐的规矩来。” 一个用银线,一个用长鞭,双方都是远距离武器,在空中火花四溅,谁也近不了谁的身。燕七娘本还抱着陪小孩子玩玩的心态,十几招过下来才知道这个小丫头不简单,招式也跟着锋利起来。 “光天化日,朗朗干坤,鸡飞狗跳,令人唏嘘啊!”谈歌打着一把伞,站在人群中感嘆道。 一旁的徐叔夜一扭头,眼前出现的便是雪白的油纸伞面,他把伞柄从谈歌手中接过,将二人罩在伞的阴影下,“我觉得你有必要来上一下成语课。” 虽说已经临近傍晚,但是烈日的余霞还是凶猛如虎,谈歌往徐叔夜身边挨了挨,确保整个人完完全全的被伞罩住,“我又用错了吗?” 正说着,少女的银线被燕七娘长鞭上的倒钩缠住,燕七娘猛一发力,少女被扯到了面前。按理说此时应当弃械投降才对,可少女偏不认输,重心往下一扑,然后脚尖点地,利用身体旋转所产生的力去绞燕七娘手中的鞭子。 饮荷?! 少女此招一出,徐叔夜眼中微震。 燕七娘果然没有料到,鞭子有片刻的离手,不过她很快反应过来,反手握住了鞭子。以鞭子和银线为连缀过肩将少女摔了出去。就在少女要被重重地摔到一旁冒着热气的吃食摊子上时,徐叔夜飞身而出,将那少女救了下来。谈歌人还没反应过来,雪白的油纸伞已经落到了地上。 救人就救人,好歹跟她打声招呼啊,太阳这么大! 谈歌嘆一口气把油纸伞捡起来。 燕七娘见徐叔夜插手,收了鞭子,没好气道:“徐少侠,什么意思啊?” “没什么意思,捕快来了,燕老闆若是去了衙门,今晚的冰镇水果就没人发了。”小沁楼每晚都会给各个院子的客人准备一些冰镇水果用以消暑,冰块在这个时节是稀罕东西,所以与冰有关的一切事项都得燕七娘亲自批示。 那少女本来还感动的一塌糊涂,这会子一听气得直跳脚。 “怎么回事?都围在这儿干什么?”皇帝南巡的敏感时期,一点点风吹草动衙门的人都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更何况这种大街上的聚众斗殴了。 “燕老闆!怎么是您啊!”小沁楼及旗下产业是当地纳税大户,所以捕快们见了燕七娘一个个都是好脸色。 趁着捕快与燕七娘交谈的空档,徐叔夜朝那少女道:“那招听荷是谁教你的?” 那少女此时正在气头上,也不管对面这张脸有多么优秀了,大声骂道:“关你屁事?” 这一声破口大骂引来了边上的捕快,指着那少女道:“是不是你挑事?是不是?”说着还问问旁边的徐叔夜。 “是。” 徐叔夜以一个路人的身份指证了少女的罪行,少女及其党羽随即被捕快架走,临走前还不忘回头放狠话,“你给我等着!你们给我等着!” 第五十五章 事实证明,那少女的狠话不仅仅是狠话,她还付诸了行动。第二天一大早,小沁楼的门口就被剑心门的人堵了个水泄不通。 少女站在人群中间,除了换了一身炎色衣裙,脸上的狂妄和嚣张依旧和昨天一模一样。她的身旁站着一个比她还嚣张的老人,花甲年纪,金带玄衣,雪白的虬须几乎占了半张脸,此时正叉着腰在小沁楼门口叫板。 “听说有人敢欺负我孙女?也不打听打听我宗书行是什么人?识相地快点把人交出来,跪着给我孙女磕三个响头!” “还得叫我三声姑奶奶!”白婉婉补充道。 剑心门门主亲自带人上无方园茬架,这在江湖中可是个大消息,是以剑心门众人才在小沁楼门口站了没多久,城中的各路武林人士纷纷赶来围观。好多住得远的连鞋都没来得及穿,拍着马就来了。 “老门主,我看你是年纪大了老糊涂了吧?你孙女当街闹事,那可是衙门盖章认证的。如今你带人堵了我这小沁楼,妨碍我做生意,这笔帐该怎么算呢?”这事儿换了别人,被一个武林大派的一把手带人团团围住,不说开口了,估计连话怎么说都要忘了。 “少跟我放屁!”宗书行一派之长,粗鲁的样子让人想像不出曾经的剑心门是怎么以谦谦君子扬名于江湖的。“昨天是不是你动的手?” 剑心门的名气引来了很多围观群众,小沁楼前的人越聚越多。无方园本来路人缘就不好,这会子被人堵了,不要说有人出手相帮了,不落井下石就不错了。沈静流看看如今小沁楼里剩的这些人,除了绝对主力燕七娘,他跟风萧萧三脚猫的功夫不提也罢,十一鹤除了会跑什么也不会,陆大夫就更不用说了,连刀都不会拿,唯一能打的就只有韩秀秀,偏她还疯疯癫癫的。沈静流这会儿有些怂了,趁人不注意跑到谈歌他们院子里搬救兵去了。 第103页 “是又如何?”小沁楼中唯有燕七娘依旧面不改色。 “昨天你摔了我孙女一跤,今天你跪下来磕头认个错,我便大发慈悲放了你们,否则……” “否则如何?拆了我这小沁楼吗?”燕七娘轻笑,“你们剑心门,有这个本事吗?” 剑心门和无方园,在江湖人眼里,一个是好好少年长着长着长歪了,另一个则是一出生就不是什么好东西。剑心门百年根基,家大业大,但势力都在北方,不好调度。无方园后起之秀,势力遍布,却无声名鹊起之人,所以他们两个掐起来,还真不好说输赢。 谈歌他们出来的时候,小沁楼门口乌泱泱一大片全是人头。她本来是想来围观一下打群架的,谁知刚探出头就被人群中的武林人士认了出来。 “快看!是江湖令上的那个魔教妖女!” 这国民认知度,比她在丘慈当郡主的时候都大呢! 话音未落,就有几个武林人士连热闹都不看了,急吼吼的要来送人头。谈歌连手都没抬一下,徐叔夜的掌风就已经把那几个人给震飞了。 杀了几只鸡,剩下的猴也不敢动了,纷纷看向剑心门,希望宗书行能够主持武林正义。就在大家满怀期待的时候,宗书行一拍大腿,“误会啊误会啊!真是大水沖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识一家人啊!”说着还一把把徐叔夜给抱住了。 众人:“???” 就连白婉婉也傻眼了,“外公?你干什么呢?” 宗书行不理她,朝门口的群众们挥挥手道:“散了吧,散了吧,都是误会!”剑心门的人一听门主发话,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就开始轰人了。 “我这孙女平日里骄纵惯了,缺乏管教,我在这里给大家陪个不是!”宗书行按着白婉婉的头朝小沁楼的众人道,白婉婉挣扎着想要骂人,被宗书行强行捂住了嘴。“那个,我能跟这位少侠单独聊一会儿吗?” 不仅是谈歌和小沁楼的众人,就连徐叔夜本人也很莫名其妙。 一盏茶的功夫过后,宗书行喜滋滋地跟徐叔夜一起并肩走出来。白婉婉很气,当下就冲过去指着徐叔夜道:“外公,昨天就是他害我被那帮捕快抓起来的,你怎么不帮我揍他呀!” 宗书行一记爆栗敲到白婉婉头上,“什么我啊他的!怎么跟你小爷爷说话呢!臭丫头,越来越没规矩了!” 小爷爷? 众人再次:“???” “快点,跪下来,给你小爷爷磕个头!” 还要她磕头?! 白婉婉都怀疑是不是自己耳朵出问题了,要不然就是她外公脑子出问题了! 谈歌也很懵逼,小碎步移过去扯扯徐叔夜的袖子道:“什么情况?” 徐叔夜也不避讳,“我师兄。” 师兄? 一个二十,一个六十,这兄得有点大吧? 在场的人中只有谈歌煞有其事地点点头表示理解,也是,君不顾都快八十了,上面的几个徒弟也该有这么大年纪了。 剑心门那一帮人直接在小沁楼住下以后谈歌才知道,原来宗书行被逐出师门的原因就是他剑心门的身份。宗书行原是剑心门宗室子弟,当年剑心门老门主暴毙于寒山派后,剑心门派系倾轧,还在襁褓中的宗书行被父母拼死护下,由一老僕抚养。流落在外的宗书行从小就立誓要终有一天要重回剑心门,机缘巧合之下,宗书行遇到了当年已经名满天下的君不顾,君不顾见他根骨不错又好学上进便收他作了弟子。后来宗书行长成,欲为双亲报仇的他像君不顾坦白了自己的身世。带艺拜师是武林中人的大忌,虽说宗书行当年并未习剑心门的招式,但他剑心门宗室的身份始终不便,君不顾盛怒之下将他逐出师门,并令他发誓复仇之后不得使用寒山派的武功。宗书行做到了,但是他后来钻了个空子,把一些招式改良了一下教给了白婉婉,这才有了与燕七娘过招时那招威力大减的“饮荷”。 除了小沁楼,同在一个城中的宋府也是一阵鸡飞狗跳。 “小兔崽子,你再给我说一遍?!”此时的宋家,宋云澜正扬起手中的戒尺,指着地上的宋天敬高声骂道。 “我不喜欢叶芝兰,叶芝兰也不喜欢我,没有感情的婚姻是枷锁,是坟墓!所以我不会娶她,哪怕被赶出家门,我也不会娶她!”宋天敬跌在地上,掷地有声地说出了自己心里的话。 叶芝兰说的没错,既然生在了这样的家庭里,就要担起家庭的责任,但承担责任的方式有很多种,如果因此而抛弃了立场,抛弃了初心,将两个人都拖入泥沼之中,才是真正的不负责任! 吕崇武和韩秀秀的前车之鑑犹在,便是被家族除名,他也不能让这样的悲剧再重现! “你看你是找死!” 宋云澜还欲再打,被宋家主母抱着手臂拦下,宋天喻和妻子见状赶忙上前扶起宋天敬。 “父亲正在气头上,你又何苦非跟自己过不去?听大哥的,服个软,给父亲道个歉!”宋天喻在宋天敬耳边道。 “是啊小叔,母亲身体不好,这么闹着万一旧疾复发……”大嫂江藜也跟着劝道。 宋天敬顾念着母亲的身体,也不再说其他话来激宋云澜,在兄嫂的搀扶下站起身子。 第104页 宋云澜这许多年来第一次生这么大的气,差点没心脏病突发梗死过去。他背过身子,深吸了一口气,怕自己被这个小兔崽子先一步气死了他就好无法无天了,撂话道:“我告诉你,这件事情轮不到你做主。这亲,你成也得成,不成也得成!来人!把小少爷关到房间里去,没我允许,不许出来!” “就算你关死我,我也绝不娶她!”宋天敬的脸上满是坚定,就连宋天喻也是第一次见自家弟弟对一件事情如此执着。 叶芝兰带着伤药去看宋天敬时,门口还有宋云澜亲自派来的下人看着,叶芝兰要进去,下人们很为难。 “宋伯父只说不让小少爷出来,可没说不让人去探望吧?” 叶芝兰是宋府未来的少夫人,她开了这个口,下人们自然是不敢拦的。 叶芝兰进去的时候宋天敬正趴在床上疼得哼哼。毕竟是亲儿子,宋云澜不可能真的下狠手,所以打的时候避开了要害,伤痕多是在屁股上和背上,不会有什么大碍。 “你怎么来了?”宋天敬脸颊贴着枕头问道。 “我来看你死了没。” 叶芝兰坐到床边,伸手去揭搭在宋天敬身上的丝绢,把宋天敬气得当场一跃而起,“你这个人怎么这样啊?我是为了咱俩的幸福在抗争,光荣负伤!你不帮我也就算了,还在这里说风凉话!” 叶芝兰拍了一下他的手臂,“趴好,我帮你看看背上的伤。” 宋天敬撇撇嘴,乖乖趴好。 叶芝兰取出小瓷罐,用木片挖了一点,涂在宋天敬红肿的伤口上,“怎么样?” 背上原先火辣辣的伤口立刻凉飕飕的,还有点麻麻的,疼痛感顿时消了好多。 “什么药啊这么神奇?” “我说是什么药你就能懂吗?那些草药的疗效和配比就算告诉你你还不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叶芝兰把小瓷罐封起来,“行了,这一罐我留给你,你若是还想要,下次我再多配一点儿。” “算你有良心。”宋天敬刚要开心就发现不对,“还给我送?你这是嫌我挨打不够啊?说,你今天到底干嘛来了?” “长大了,变精了嘛!不像小时候,我把你卖了,你还傻乎乎的替我数钱。”叶芝兰弯弯唇,像是陷入了回忆,“你还记得你十岁生日的那一天吗?我送了你一把能挂在身上的小弩,当时你特别喜欢,走到哪里都要带着。后来,我骗你说你得了绝症,拿你练针,你知道了以后特别生气,当着大人的面就把我送你的小弩扔到河里去了,还说再也不跟我玩了,结果被宋伯父一顿好打。明明已经过去好多年了,可现在一回想,又好像是昨天。” 宋天敬觉得她话里有话,但是又不明白具体什么意思,问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叶芝兰看着他,异常认真地道:“我想问你,你扔掉那把小弩是因为你真的不喜欢它了,还是只是为了跟我置气?” “这有什么重要的吗?这都过去过少年了?”宋天敬被越说越糊涂。 “不,这很重要。”叶芝兰鲜少露出这般郑重的神色,“这决定了我今天要不要帮你。你不愿娶我,究竟是不愿被安排,还是……”她顿了一下,“心有所属?” “我……”宋天敬没想到她会这样问。他的心意,他自认为隐藏的很好,本来想先把联姻的事情解决了再正大光明地说出心里的想法,告诉他想告诉的人,没想到叶芝兰先他一步看出来了。也是,叶芝兰从小就聪明,没什么事能瞒得过她。宋天敬不想骗她,“若我说,是后者呢?” 果然…… 其实在清风草堂时她就已经有所察觉,昨日在拱门内,宋天敬过分在意程松雪的表情确定了她心中的想法。虽然已经做好了足够的心理准备,但是真听他亲口承认,又是另一番的惊涛骇浪了。 叶芝兰维持着面上的平静,起身走向门口,在出门前留了一句话: “若是如此,我便帮你。” 她说完,便离开了房间,宋天敬想问,她却已经走远了。 第五十七章 “我,十一鹤,江湖上鼎鼎有名的十一鹤,竟然要在这里做这种玩意儿!传出去,我威名何存?”十一鹤愤愤地将手中的彩纸和木棍扔到石桌上。 一眨眼就已到了中秋节,各家商户都要挂个彩灯讨彩头,燕七娘前几日事多忘了,所以下午的时候特地吩咐他们赶制一个出来。 沈静流看他一副不满的样子,故意朝他后面喊了一声,“燕姐姐?”吓得他赶忙捡起材料装作认真工作的样子。装了一会儿没听见后面有动静,回头看看才知道哪有什么人,指着沈静流的鼻子道:“你耍我?” 沈静流得意地哼了一声,“还鼎鼎有名?我看你是人人喊打吧?让你剁了你这贼手你非不听,还敢去归园庄,差点把命丢那儿了吧?” “你!”十一鹤气得站了起来,“我那是一时大意!再说了,你有什么资格说我?一个大男人,成天涂脂抹粉,说话尖里尖气的,不男不女,不正不经!你要是真想当娘儿们就一刀把你那玩意儿切了!你下不去手,我帮你一把也不是不行!” “你!”沈静流被他气得脸都红了,将一团彩纸扔到他脸上道:“好你个十一鹤,在背后这么说我呢!我爱怎么样关你屁事?你别忘了,主人可是下过令,任何人都不许歧视别人、差别对待!你今日的话,我回去就告诉主人和醉风堂的兄弟姐妹们,看他们饶不饶得了你!” 第105页 醉风堂是无方园所经营的一处酒肆,里面的人几乎都是男风和女风,样貌出众又手段了得,非常不好惹。 “哎呀,都是自家人,何必相互为难呢?世界如此美妙,你们如此暴躁,这样不好!”陆日今起来劝架,把他们两个按到石凳上。 本就是一时气话,十一鹤说完自己也有点怂了,正急着,便听风萧萧唤了一声,“燕姐姐”。 燕七娘来了,十一鹤觉得自己死到临头了,正犹豫着要不要跪下来抱大腿,就听见燕七娘道:“有时间在这里吵架却没时间把彩灯做好,看来你们都不把我的话当回事啊?” “这你可就冤枉我们了!”陆日今一副很委屈的样子,“这么大的彩灯便是专业的工匠来做少不得也要花上几天的功夫呢,我们几个都是业余的,再认真也比不了人家专业的呀!而且你看天都暗了,大傢伙也都饿了,今日中秋,团圆日,不如就让小沁楼里的厨子和侍应歇歇,回家团圆,咱们出去下馆子,也当是搞搞团队建设,增进增进感情了!” “说起吃,你倒是比谁都积极。”燕七娘轻笑一声看向风萧萧,“萧萧啊,你可惨了,将来你给你师父养老,他吃都要把你吃垮了。” 风萧萧倒是不在意,大手一挥,“没事儿,还有文昊呢,那小子有医馆,会赚钱,吃不垮的!” 陆日今笑着搓手,“人活一张嘴嘛!那咱们还等什么?下馆子去吧!” 陆日今恰到好处的打岔把十一鹤和沈静流两人的这事儿给揭过了,沈静流气不过本还想再提,被他压着手给拦住了。 中秋佳节,宋家照例是要举办家宴的,因着府里还住着客人,不好怠慢了,所以宋家出于礼节派人去请了一下孟进之和程松雪。他们二人知道这人情世故,都找了个理由推脱了。 中秋节,团圆日,程松雪不知道自己一人在这异乡干什么。先前来江宁是想着宋天敬的腿伤因她而起,亲自把他送回家也可以放心一些。送完准备离开时,宋天敬又说九月初宋家要办酒席,届时沈云东必会亲自前来道贺,左右不过一个月的时间,若是先回蜀地再折返岂不折腾?她觉得也有道理,就留下了。那个时候,宋家与叶家的婚事还未昭告天下,她私心里还想着可能会有转圜的余地,如今这般情状,着实尴尬。 程松雪很清楚,什么样的心能有,什么样的心不能有。行云镖局的悲剧大家有目共睹,她不是锦娘,也不会做锦娘。 院子里,孟进之剑花飞舞,梧桐叶随风飘落。一壶清水摆在木盘上,置于梧桐树边。此时天色已暗,整个世界仿佛被批上了一层灰蓝色的轻纱,浸泡在初秋残存的热气里。 “天都黑了,孟大哥怎么还在练剑?” 孟进之见程松雪进来,收了招式,走到树下拎起水壶喝了一口,“程师妹怎么来了?” “今日是中秋佳节,我一个人待在屋子里闷得慌,想着去街上逛逛。路过这儿时想到孟大哥与我一样客居在此,便来问问要不要一同前去?” 孟进之扯出一个礼貌的笑容,“我就不去了。”而后坐在树下仔细擦拭手中的长剑。 自从清风草堂一事后,孟进之就一直闷闷不乐,话也少了许多,成日里除了练剑还是练剑。 “孟大哥,我知道谈歌的事情让你很难过,但事情毕竟已经发生了,应该朝前看才是啊!” 程松雪以为他还在生气,却见孟进之摇摇头道:“无关于谈歌,是我自己。”他站起身子,“这一路上,我自诩长你们几岁,是你们的大哥,所以事事都想做出一个大哥的好样子。可当出了那样的事,我心里的第一反应不是维护你们,而是这件事会不会牵连到我。那一刻我才意识到,我有多么虚伪。我习武,不是因为想要行侠仗义,是师父让我学,我就学了。我行侠仗义,不是因为有多么的想帮助别人,而是人家说一身武艺本来就应该做些好事的,所以我就做了。我喜欢谈歌,却因为她的身份和处境不敢为她说一句话。一直以来,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别人口中的一个‘好’字,我好像,从来没有为自己活过。” 程松雪没想到孟进之会这样毫不避讳说出自己心中的想法。人皆有私心,这并不可耻,只要不危害他人,也无可厚非,而能够自省者,更加难能可贵。 “无论是出于什么样的目的,好事就是好事,只要做了,就当得起一个‘好’字,孟大哥不必对自己太过苛责。” 程松雪走出院子时,天已经完全黑了,她出了宋府,朝这座城最繁华的地段走去。她和孟进之不同,孟进之烦忧时需要独处,需要静思,而她则更愿意用人声鼎沸、车水马龙来沖淡心中的郁结。 在这座城里,同样郁结的还有宋天敬。宋家团圆宴,宋云澜才松口把他放了出来,一整顿饭父子两个都食不知味,跟对方呕着气。 “半个月之后,你奶奶的寿宴上,我会向大家宣布你们的婚期,就在明天开春。”宋云澜握着筷子,都不拿正眼看宋天敬。 宋天敬把手中的勺子一撂,“我已经说的很清楚了,我不娶。” “你敢!” 宋云澜把桌子拍得“砰”得一声,碗碟砸在桌子上“叮叮”得响。一次两次也就罢了,三番两次当着未来儿媳妇的面说这种话,若是让叶家知道了,他可不得拎着这个小子给人上门赔罪去? 第106页 “宋伯父,强扭的瓜不甜,此事还是从长计议吧。”叶芝兰终于开口,端庄大方的样子叫宋云澜都无地自容。宋云澜忙道:“兰兰你放心,此事有宋伯父给你做主,绝不会委屈怠慢了你。我已与你父亲商量好了,届时宣布婚期,筹备婚礼,你们安心等着就好。” “我知道宋伯父关心我,只是这感情还得讲究一个‘缘’字。即便我与子瞻结不成夫妻,宋家和叶家的关系也不会有任何改变。我会修书一封禀明父亲,还请宋伯父不要怪罪。”叶芝兰这话说的很明白了,宋家的众人也终于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本以为宋天敬的反抗不过是不懂事,就算他翻上天去这桩婚事也不会有任何改变,可若是叶芝兰也这么说,事情的性质就变了。这桩婚事是宋云澜好不容易才在医仙叶横那里求来的,不仅是为了两家联姻利益最大化,更多的是想替宋天敬求个一生安宁。宋家虽说家大业大,但这其中的暗流涌动他比谁都清楚,濠州商会的动静就是一个提醒。宋天敬性子天真,根本无法接触这藏污纳垢之事,所以他从来就不指望让这个小儿子来接手家业,他所求的不过是有朝一日,宋家有难,叶家能保他一命。 “兰兰,我知道子瞻让你受了委屈,这都是我们做父母的没教好他,我们有错。他只是一时想不开,你能再给他一次机会吗?”宋家主母带些哀求地执起叶芝兰的手。 叶芝兰也很为难,“宋伯母……” “娘,你们为什么每个人都……”宋天敬还未说完便被宋天喻瞪着闭了嘴,还是大嫂江藜见场面难堪打破僵局道:“今日是中秋节,听说街上可热闹了,我和子现还商量着等团圆宴吃完了就上街凑个热闹呢。今日正好二弟和兰兰也在,不如就一同前去吧?说起来,我和子现还是在猜灯谜时结的缘呢!” 大家都知道这是个台阶,也就顺着下了,宋家主母点点头,“也好,你们年轻人多在一起玩一玩,有些事自然也就迎刃而解了。” 就这样,宋家一行四人也一起去了街上。 同样在街上的还有谈歌和徐叔夜,有了剑心门的庇护,她也能光明正大的出来熘达而不用担心那些送人头的傻子了。 第五十七章 “师弟啊,你看湖边的那艘船你喜欢吗?”宗书行指着岸边一艘亮着灯的画船问道。不同于别的画船那般红红艷艷,金碧辉煌,那艘船挂的是青色的幔帐,以银为饰,在河风的吹拂下飘飘欲仙,如脱尘的仙子,别具一格。 “师兄,真的不必如此破费。” 前几天谈歌问中原人过中秋的时候一般干什么,徐叔夜就说江宁一带喜欢盛着画船游湖,本是一句科普,偏巧被宗书行听去了,转头就送了过来。 “哎!”宗书行摆摆手,“不过是一艘船,要不了几个钱的。我们剑心门什么都不多,就是钱多,师弟若是喜欢,师兄送你个十艘八艘的!” “外公!你对我都没这么好过呢!”多年来,一直位居宗书行心尖尖的白婉婉都吃醋了。 “宗门主,他不要,不如你给我……”谈歌还没说完,被徐叔夜拉着手腕拖到一边去了, 来到中原体验过苦日子的谈歌深知无钱寸步难行的悲哀,先前她以为自己应该已经习惯了这种苦日子,可是接二连三来送人头的那些蠢蛋一个比一个有钱,导致她顺走了他们的钱之后又过回了原先那种奢侈的生活。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如今剑心门在,再没人敢找她麻烦了,财路也随之断了,她何等身份,又不能主动去抢,这回自己人送上门来还不能要吗? “师兄,这画船我不能收,以后也请不要再送其他东西了。”徐叔夜说完欲走,没想到宗书行却一把抱住了他的手臂,一副泫然欲泣的样子,“师弟莫不是嫌弃我?觉得我被师父逐出师门,有辱门派?其实,这么多年来我心里又何曾好过过。师父他在我最无助的时候收留我,养育我,还教我武功,可我却心思不纯,有意欺瞒。一直以来,我都活在深深的愧疚之中,我知我无颜面对师父,所以便想着对师弟好一些,来弥补我心中的愧疚。师弟,你就当帮帮师兄,收下吧。” 徐叔夜:“……” “人间有真情,人间有真爱啊!太感动了!要是我,我就收下了!”谈歌捂着嘴,拼命挤着眼泪。 白婉婉:“……” 徐叔夜觉得自己太阳穴有青筋在跳动,强行把自己的手臂从宗书行的钳制中□□,按着谈歌的头掉转了一个方向就走。 “哎哎哎?我头发!”谈歌停下来,扶了扶头上的发髻。 她刚才挤眼泪,揉了半天的眼睛好不容易弄出来一点点,这会子没了作用,眼眶却还是红红的。徐叔夜伸手,拇指抚上她的眼角帮她擦去那一滴假眼泪。他的动作太快,谈歌还没来得及反应他的手已经收回去了。收手的瞬间,一方丝帕从袖中掉落。谈歌把帕子捡起来,拎起两个角看了一眼,眉头直皱,“这不会也是你师兄送你的吧?这也太丑了!绣的什么呀?” 谈歌把帕子举起来看的时候,宋家一行人刚好走到附近,宋天喻无意间瞥见那方丝帕,身子陡然震了一下,而后便是止不住的颤抖。 第107页 是他!真的是他! 田梦心的儿子! 当年田梦心来找他爹的时候,手里拿着的就是这个帕子! 他永远都不会忘记那个傍晚,田梦心来找他爹,希望他能认下她的儿子。还说,就算不认,至少也留样东西给孩子,当个纪念。当初母亲为了生他,身体大损,他出生之后也因身体不好而不得父亲宠爱,是母亲一直呵护着他,给了他比子瞻更多的爱。 彼时母亲刚生下子瞻不久,身子异常虚弱,若是知道了这种事,必定会凶多吉少。所以七岁的他悄悄尾随着那个女人去了他们城外的家。那是一间小小的竹屋,有个同他一般大的孩子在门口玩耍,还有一个男人在陪他玩耍。他怕被发现,摸清地点后很快便回去了。当天晚上他就发誓,决不允许别人伤害他的母亲,破坏他的家庭!后来,他趁家里人不注意时,悄悄熘到竹屋与那男孩儿玩了几次,却发现那男孩根本不知道自己的亲生父亲是谁,他的父亲也以为男孩儿是自己的亲儿子。那个坏女人不仅欺骗了他们,还想来破坏他的家庭!所以他给那个男人留了一张纸条,揭穿了那个女人的真面目。他听府里的下人说过,没有一个男人能忍受自己被戴绿帽子,如果发现了这等丑事,为了遮丑,肯定要把那个□□沉井的!她要毁了那个女人,让她再也不能威胁他家的安宁。 这样拙劣的计谋在如今看来漏洞百出,但是也不知是上天的旨意还是他太幸运了,他成功了,附近的人说,竹屋起了一把火,把两个大人都烧死了。他不知道那个男孩儿最后去哪儿了,但那不重要,他保住了他的家庭。 而如今,徐叔夜的出现又让他回忆起了当年的那种惶恐,宋天喻颤抖着身子,险些连站都站不稳。 “夫君,夫君你怎么了?”江藜扶着自己的丈夫,紧张地问道。 “我有点不舒服,我们回府。”宋天喻逃也似的偏开头来,江藜忙朝前面的宋天敬和叶芝兰道:“二弟,兰兰,你们自己逛,我先陪你大哥回去了。” 宋天敬叶芝兰本欲上前询问一同回去,宋天喻怕这边的动静惊动徐叔夜,摆摆手说不用了,自己没事,就是突然走这么多路不习惯,让他们不用管他,而后同妻子江藜一起回去了。 那边湖畔,徐叔夜将帕子收回来塞到袖子里,“这是师父的东西。” 君不顾? 谈歌的表情有一些复杂,看不出,老爷子的生活还挺精緻的啊。 正说着,谈歌偶然看见街道上正满怀担忧地目送宋天喻夫妻的宋天敬和叶芝兰,有叶芝兰在,她本没想上去打招呼,但是宋天敬先她一步走了过来。 “谈歌?你们怎么在这儿?”再次重逢的宋天敬显得很欣喜,但是谈歌可就没那么欣喜了。宋天敬发现了她与叶芝兰之间隐隐的火花,有些尴尬地想要打圆场,叶芝兰却先他一步道:“我能单独跟谈姑娘聊聊吗?” “我倒不知,我和你有什么好聊的?” “看来谈姑娘对我成见很深啊。”叶芝兰依旧笑着,那种优雅的姿态不像是装出来的。待徐叔夜和宋天敬离开了一段距离,叶芝兰才又开口道:“谈姑娘不必如此戒备,我知道,你不是凶手。” “你知道?”当初在清风草堂,叶芝兰是第一个给她扣锅的,这会子又说这样的话,不知道葫芦里到底卖得什么药。 “你们走后我又重新检查了一下宴姨的尸体,从尸僵的程度来看,你进入杜鹃堂时,宴姨应该已经死了有大半个时辰了。从你打晕小丫鬟到进入杜鹃堂,前后不过一盏茶的时间,若你早已杀死宴姨,又何必打晕小丫鬟再折返一次呢?” “既然你知道,为什么不跟归园庄的那些人把话说清楚?”归园庄给她发的江湖令,到现在可还没撤呢。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叶芝兰这话说得平平静静,谈歌却惊出了半身冷汗。 “这是我在宴姨房间的衣柜下发现的东西。”叶芝兰把一颗做工精緻的银纽子放到她手心里,“谈姑娘,我只能帮你到这儿了。” 这边的对话尚未完结,街道那边就已经闹了起来。原来是下完馆子准备打道回府的小沁楼众人与人起了冲突。 “黄于津,丢了第三条腿不够,还要让我把你剩下两条腿卸了是吧?”燕七娘踩在跪地求饶的那人的肩膀上,手中的鞭子挑起那人的下巴。 “别别别!七娘,有话好说!今日是我不长眼,是我错了,我以后再也不敢了!你就当看在咱俩从前的情分上,饶我一条狗命!我发誓,我以后见着小沁楼的人都绕着走!” 黄于津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唯一与那人相似的翩翩的仪态荡然无存。这让燕七娘更加恼火,一脚将他踹翻在地。 他与燕七娘本有过一段旧情,后来没过多久他调戏小沁楼一个小丫头被燕七娘发现了,二话不说就斩了他的命根,把他一脚踹了。想他也家虽不及小沁楼势大,却也是有门有户的,受此奇耻大辱,一家人皆羞愤难当欲找燕七娘讨回公道。谁知人都没见到,店面就被砸了,小沁楼的人还放话,若是再敢来找事,就让他们一家人整整齐齐地去见阎王。今日偶然在路上碰见燕七娘,见她独身一人站在酒楼门口,想起从前的屈辱,黄于津便带了手下想报复燕七娘,谁知才放完狠话,酒楼里陆陆续续走出好几个人来,燕七娘连手都没抬一下,他就被打趴下了。 第108页 “小燕啊,我早就告诉过你吧,找对象不能在垃圾堆里找,你看看你遇的这都是些什么人呀!”陆日今有点喝高了,完全没看见燕七娘的表情已经很不好了,还双手背在身后一副人生导师的样子。 除了陆日今,十一鹤和沈静流喝得也不少,几杯酒下肚,两个人又好得跟一个人似的。十一鹤左手搭在沈静流的肩膀上,拼命眨巴着眼睛想看清楚一些,指着迎面走过来的宋天敬他们,“咦,那不是你的小情郎吗?” 燕七娘循声望去,黄于津趁他们不备,猛地窜进人群,没了踪影。 再见宋天敬,燕七娘忙敛了刚才凶神恶煞的表情,走到他面前,“是你啊。” 宋天敬有些不明所以,她这话分明是对他一个人说的,可问题是,他们不熟啊! “那个,我们方才听这边有动静,就过来看看。” “子瞻,你们认识?”叶芝兰恰到好处的问道。 燕七娘这才注意到谈歌身边的这个女子:紫衫白裙,玉簪螺髻,气如幽兰,落落大方。 “这位是小沁楼的燕老闆,之前有过几面之缘。” 燕七娘很快反应过来女子的身份,“叶芝兰?” “燕老闆认得我?”叶芝兰有些没想到。 宋家和叶家的婚事如今已经传开了,稍作联想便可猜到。 “不认识,但想认识认识。” “江湖人都说小沁楼的燕老闆倾城美貌,如今一见果然名不虚传,能结识燕老闆,芝兰何其有幸。”叶芝兰始终一副程式化微笑的模样。 燕七娘不似叶芝兰圆滑通达,也不似程松雪玲珑心思,百转千回。她就如那牡丹花,註定是万花之王,绚丽夺目,无论是花开还是花落,都要轰轰烈烈。 “你当真要娶她?”燕七娘开门见山地朝宋天敬问道。 宋天敬本想否认,但是家里是家里,外面是外面,在外面他总要顾及叶芝兰的颜面的。更何况还是燕七娘问他,简直莫名其妙,“此事似乎与燕老闆无关吧?” 宋天敬的眼睛里没有掺杂一丝情谊,他甚至连燕七娘为什么问他这个问题都不知道。他们不仅眉眼相似,便是眼神里的无情也一模一样。燕七娘又想起那时的那种感觉来,心上像系了一块石头,拖着她的心脏往下垂,又疼又闷。 “你还记得我的名字吗?” 燕七娘忽然神色怆然,没头没脑的问他,见宋天敬一脸茫然,自嘲地笑了笑,转身离去。 燕回香。 你说,乳燕回巢香满檐,你便叫燕回香吧。 自此,我生命里每一个人男人,都与你相似,你知道吗? 第 五十八章 燕七娘走后,小沁楼的众人也跟着回去了。宋天敬还欲与谈歌他们多聊聊,便邀他们去宋家的船上,欣赏江宁夜景。 方才徐叔夜拒绝了宗书行的大礼,谈歌还觉得很可惜,这会子误会解开,她当然乐意与他们一同游湖。除了云谷峰的那次小舟,这还是她第一次登上这么大的船呢。 燕七娘的话宋天敬没听懂,但在场的其他人几乎都听懂了,谈歌坐在甲板上,望着湖中粼粼的水纹,轻轻嘆了一口气。 徐叔夜也从船舱里走出来,在她身旁坐下,“这些日子以来,还是第一次见你嘆气,怎么了?” “我想起你们中原的一句话: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这世间的事总不得完满。”谈歌用手托着腮,“燕七娘喜欢宋天敬,宋天敬喜欢程姐姐,而程姐姐喜欢你。到头来,都是悲剧。” 徐叔夜:“???”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谈歌把头扭过来,一脸难以置信,“你是真没看出来还是装没看出来?你平时不是挺有眼力的吗?” “程姑娘清白女子,你莫要毁她名誉。”徐叔夜严正申斥。 谈歌看他一副义正言辞的样子,头直摇,“我还以为只有宋天敬是块木头呢,原来你也是块木头!你就真的一点儿也没发现程姐姐待你与待其他人不同吗?在蜀地买衣服的时候,她是不是只给你一个人挑了?你受伤的时候,是不是她表现得最紧张,还帮你包扎?” 本以为他知道了真相之后至少要表现一下自己的求生欲,谁知他却兴师问罪道:“我背上的那一刀可是为你挡的,你不紧张我还好意思说?” “我……”谈歌万万没想到自己挖的坑竟然把自己埋了,她还没来及反驳又听徐叔夜道:“说起这个我想起来了,这一路上孟大哥都对你关怀备至,还为你挡箭,你就没看出点什么吗?”程松雪对他好他看不见,别人的事情倒是一点没落下。 “我当然看出来了!” 徐叔夜保持着围笑,“你看出来了你还心安理得的受着?” “那不然我能怎么办?他又没开这个口,我总不能自己去找他说吧?大家结伴同行,有些事情捅破了反倒不好。” “这么说我还错怪你了?” “当然了,我不过就说了一句程姐姐喜欢你,你就在这儿瞎吃醋。” 虽说有时候谈歌的中原话不太熟练,但是论拌嘴,她竟一次也没输过。 有些事情,未发现时怎么也想不到,一旦发现了才会惊觉它竟如此明显。徐叔夜这时才反应过来在宋府时程松雪那个眼神,那个眼神,原来是这个意思。 第109页 “看看看,想起点儿什么了吧?”谈歌凑过去,奸兮兮地笑道。 徐叔夜手掌按在她脑门上把她推开,“程姑娘喜欢我,你好像很开心的样子?” “这个世界上,有一个人真心待你,难道我不应该开心吗?”谈歌的依旧笑着,可这笑,似乎有些变了。 他们之间会如何发展,谈歌自己都不知道。如果有一天自己没有了,有程松雪爱着他,也挺好的。 徐叔夜抚上她额前的发,一双星眸直直地望着,“可我不想要别人的真心,我只想要你的。” 朦胧间,有笛声悠扬,自湖心飘扬而来。 “程松雪?你在别人船上干什么呢?”宋天敬不知何时也站到了甲板上,指着隔壁船上并肩而立的男女,语气有点着急。 程松雪循声望去,才发现这并行的两船中的另一艘上面竟全是熟人。柏长风放下笛子,也朝他们望过来。 这个人? 谈歌觉得他有点眼熟。 “是程姑娘的朋友吗?在下柏长风,特邀程姑娘赏这湖心夜色,几位若是不嫌弃,不妨将船靠近,大家同赏如何?” 想起来了! 那日在蜀中,谈九思人找上她时,突然冒出来的那个男子。 程松雪看一眼叶芝兰和徐叔夜,“想来不方便,柏公子,麻烦将船靠岸吧。”今日遇见柏长风纯属意外,她本也没什么兴致游湖,遇见了他们更觉得心里堵得慌,想逃开。 “有什么不方便的?我觉得挺好,人多热闹。”宋天敬话还没说完就一个大跨步从自己的船上跳到了柏长风的船上。他腿伤还没大好,猛地这么一跳,程松雪和叶芝兰不约而同地为他捏了一把汗。 “宋公子果然豪爽!”柏长风笑着恭维了几句,除了宋天敬,剩下的四人面色俱是一凛。 “看来,柏公子认识我们啊?”谈歌盯着他,眼神并不如何友善。 柏长风自知失言,以笑来掩饰破绽,“当然,我们见过的,姑娘忘了?” 他笑谈歌也笑,“怎么能呢?柏公子可是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只是不知柏公子是何时认识我宋大哥的?” 听说他们认识,徐叔夜偏头看向谈歌。 “宋家乃江宁第一世家,但凡想在这地界儿讨口饭吃的,想不认识也难啊!”说多错多,更何况这几个都不是好糊弄的,柏长风转移话题道:“几位,我这船内有上好的乐师和茶点,还请几位赏光。” “如此,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这个人,一定有鬼。 方才在船上远远地瞧见宋天敬,本是临时起意想借他的手办点事,谁知一时疏忽竟露了破绽,他们有了警惕,下手就麻烦许多了。 船舱里,清脆的琵琶声如飞燕掠水,丝丝点点撩拨着夜晚的宁静。 柏长风吩咐下人点上香炉,热情地指着一盘子上红下白,成色晶莹的糕点道:“这是白雪红梅糕,上面撒的是山楂膏,用冰镇过,入口微酸而有清甜,最适合这个时节了,几位尝尝?” 除了宋天敬是敌视,其他几个人都还存着对柏长风的戒备,皆面上微笑着但手却不动。还是叶芝兰第一个尝了一口,“这白雪红梅糕虽然用料普通,但是做起来却极为讲究。糯米要色泽匀称有光亮,颗粒要大小均匀,浸泡一天一夜后还需细心舂成极细米粉。米粉加水上锅蒸时火不可太烈也不可太小,太烈了会老,太小了会散,都影响口感。这样蒸出来的糯米细腻柔润,揉的时候才不会干裂、粗糙。如果说白雪是锦上添花,那这红梅可谓一枝独秀了。山楂的选料比糯米更加讲究,太青的会酸,太红的会苦,要红得恰到好处,果皮不可有褶皱,斑点也不能杂乱。上好山楂去除头尾和核,做成果泥,再加入云英蜂蜜,做成泥膏,最后再点缀于糯米之上,才有了这白雪红梅。如此繁复,便是大家都知道做法,也很难真正做出风味。” “姑娘对美食如此有研究,看来是同道中人啊!”柏长风一脸欣喜的样子。 “谈不上研究,不过是小时候贪嘴多了解了一些。今日见到这白雪红梅糕觉得分为亲切,小时候在父亲的一位朋友家有幸尝过一次,一直念念不忘,吵着闹着想要将那位厨子接到家里来。后来才知道,这白雪红梅糕是宫中赏赐下来的,乃御厨所做,无奈只能作罢。柏公子能遇到这样的厨师,真是捡到宝了呢。”叶芝兰浅笑微抿,话里全是试探。 柏长风知道她的意思,索性承认了,拍掌道:“姑娘真是好见识!我请的这位师傅,正是在宫里当过差的。姑娘若是喜欢这白雪红梅糕,改明儿我让下人送一些到府上去!” “小孩子贪嘴是可爱,长大了贪嘴可就是毛病了。不过,还是多谢柏公子美意。”能让宫中往外赏的东西,必然不是凡品。能将白雪红梅糕做到如此的师傅在宫中位分必然也不会太差,即便是告老还乡了也不是一般人能请得动的。短短三两句话,叶芝兰便知此人不简单。 宋天敬就看不惯柏长风那一副什么都懂的样子,随手拿了一个塞进嘴里,“不管别人夸得如何天花烂坠,总得自己的舌头尝了才知道好坏。就像人一样,日久总会见人心的!” “宋公子真会说笑!”柏长风尴尬又不失礼貌地抿了口茶。 第110页 “谁跟你说笑了?”宋天敬瞪着他,被程松雪喝住。 “宋天敬!” “干什么?” 宋天敬故意针对柏长风,是个人都能看出来,但是叶芝兰在,她不愿与他争执,引人不快。 “天色不早了,你该回去了。” 一想到程松雪竟然护着这个柏长风,宋天敬就气不打一处来,“我要什么时候回去是我自己的事,与你何干?” 眼见着气氛越来越僵,柏长风出来打圆场道:“几位都是我请来的客人,莫要为了一点小事伤了和气。这样,趁这月明清溪,我给大家吹奏一曲如何?”他说着,示意弹琵琶的乐师停下动作,走到船舱外,横笛吹奏。 玉笛清亮,如婉转的黄莺在枝头翻飞跳跃,融于这宁静的夜色之中,仿佛连夜晚都活泼了许多。前奏愉悦,使人轻松。进入中段,清越递减,笛声开始变得急促、尖利,如万千只羽箭,齐齐朝身体射来,无一躲藏之处。它逼迫着你去回忆你最不愿意回忆的事情,将那些可怕的场景一一展现在你面前,你深陷其中,却逃无可逃。 这种感觉,太熟悉了。 这首曲子,也太熟悉了。 谈歌抬眼时,桌边的众人的面色或惊恐或凝重。他们的眼睛失了焦距,都望着某一处在发呆,空气中,几缕异香钻入鼻腔,麻痹着本就紧绷的神经。 “徐叔夜!徐叔夜!醒醒!”谈歌扶着额,伸手去摇一旁的徐叔夜。感受到了外力的冲击,徐叔夜的头脑这才如云雾骤散,清醒过来。笛声不止,那股如困意一般的眩晕便经久不散,徐叔夜一边默念静心的口诀,一边握着谈歌的手,让她不要被笛声带过去。 这首曲子…… 这首曲子是…… 《破心》! 豁然开朗的那一剎那,是另一个灵魂的觉醒。 第五十九章 澹臺月瞥一眼几步之外的柏长风,露出了轻蔑的笑容。她松开徐叔夜的手,在他颈侧的穴道上按了几下,随即起身拿起乐师手中的琵琶,拨动了起来。琵琶弦动,比笛声更加强势,更富有力量。若说一般的琵琶声是大珠小珠落玉盘,那么这把琵琶在澹臺月的手中则是成千上万颗水珠自湖面迸激而起,砸到穿梭的羽箭上,让所有的箭都失了准头。琴弦的高度震动,声音绵密不留余响,如一道水墙,生生将笛声里的黄莺活活闷死在了里面。 柏长风被迫收笛,捂着闷得发痛的胸口。 “这才是《破心》,你吹的,不过是给心挠痒痒罢了。” 澹臺月抚上琵琶弦,迫使他们在一剎那停止震动。他们这边虽说着话,但是除了徐叔夜以外,所有的人都像被定住了一样,无任何表情和动作。 “你用的这香固然能使你的笛声效果放到最大,可是它太沖了,过犹不及。”澹臺月取了个瓷杯,顺手碾灭了香炉里未燃尽的香。 “你怎么会知道这些?你到底是什么人?”柏长风鲜少如此惊慌。 澹臺月不答反问,走过去,“这曲《破心》是谁教你的?” 柏长风欲上前说话,被徐叔夜拦在了安全距离以外。柏长风看着他们丝毫无恙的样子,冷笑道:“看来我是小看你们了。” 他不答,澹臺月也不急,“是月姬吧,这个世界上,除了我,也就只有她会了。”见柏长风脸上没有被点破后的慌乱,而是有一闪而过的迷茫,她就更加清楚了,“看来,她还改了名字啊。不过不重要,你告诉她,我要见她,只等一个月。她不来,我就去找她那位老相好。” 话音刚落地,澹臺月轻轻一击掌,船舱中所有的人都清醒了过来,才意识到自己竟然听笛声听入了神。 “谈歌?徐兄弟?你们什么时候站到外面去了?”宋天敬讨厌柏长风就跟讨厌粽子里的枣一样,竟然还能听他的笛声听入迷了,真是没出息!宋天敬在心里不停地骂自己。 “天色不早了,我有些乏了,想回去休息。柏公子,让船靠岸吧。”澹臺月除了一个“柏公子”用得客客气气,剩下的语气仿佛在跟自家船夫说话一样。 她是延远司的人,柏长风本以为她到中原来可能会有什么不良的目的,所以一直让沈云东的人盯着。盯了这么久,也没发现她有什么异动,不仅如此,还把自己弄了个人人喊打的下场,便放松了警惕。如今才知,她竟是一点儿也不简单。 剩下的几人也并非真想赏景才凑到一块的,这下谈歌说要走,大家自然都散了。 “月姬是谁?”走在街上,徐叔夜的声音和往常与谈歌说话时很不一样。 “怎么?谈歌没告诉你吗?”澹臺月倒是很意外的样子。 月姬这个名字徐叔夜听到过,在西洲村见师父的时候。那个时候他以为这是谈歌编来搪塞师父的藉口,没想到确有其人,而且,其中还藏着许多他不知道的事。 “我以为,有我助攻,你们已经很坦诚了呢。”澹臺月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样子,“哎,看来是我想多了啊。” “谈歌说,因为月姬临死前叫了你的名字,所以怀疑你跟月姬的死有关。”徐叔夜停下来看着她。 澹臺月也不否认,“月姬临死前确实叫了我的名字,但杀她的不是我,是谈歌。连月姬都分不清楚,我和谈歌,谁是谁,你比我预想的要聪明的多。” 第111页 “所以,是这个叫月姬的人,把你种在了谈歌的身体里?”谈歌说过,澹臺月是被人强行种在她身体里的。 “可以这么说,但又不太确切。准确来说,是她给了我澹臺月的记忆,让我以为我就是澹臺月。” “什么意思?”徐叔夜越听越糊涂。 “月姬原来也叫澹臺月,但我们都不是她,真正的澹臺月早就死了。澹臺月最擅长的就是催眠,几乎已经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我如今所会的不过是她本领的十分之一。澹臺月出身紫云观,是观众数一数二的优秀弟子,但她心不在大道,一心钻研长生之术,竟想到要用刚出生不久一切还都是空白的孩子来承接旁人的记忆,让这个孩子彻底失去自我。云城的出现让她暂缓了这种大胆的想法,云城死后她变本加厉,做了许多次实验,终于成功了。被她选中的那个孩子就是月姬,而被月姬选中的,是我。其实从本质上来说,我和谈歌是同一个人,不分你我,我的存在就是为了保护她的独立和完整。” 她的催眠,徐叔夜见识过,所以虽然匪夷所思,他也不得不信。 “既然你不是澹臺月,在西洲村你为什么要刺激我师父?” 面前的人儿笑笑,“在选中我之前,月姬就已经明白人是不可能长生不死的,她与澹臺月也并非就是同一个人。可她依旧对我下了毒手,为什么?因为一种暗示,一种无法抗拒的暗示。它会让我们做出许多违背本心的事情,甚至根本不受控制,它像魔,像魇。澹臺月在月姬身上种下了,月姬在我身上也种下了。”她接着道:“今日既然已经说到这个份儿上了,我也不怕跟你把话说开了。谈歌到中原来,本不是为了查我,而是为了查月姬。当年月姬虽然栽在了我们手里,但是却没死,她很有可能逃回了中原。谈歌得知月姬与中原皇帝关系匪浅,如果她真的回到了中原,就一定会再回到皇帝身边,哪怕是改名换姓。所以谈歌想趁着中原皇帝南巡的机会见他一面,问清月姬的事。但你要知道,那可是中原皇帝,岂是想见就能见的?她此举必定是危险重重。” “所以你告诉我是想让我怎么做?”徐叔夜知道她意有所指。 “阻止她。”她毫不掩饰地表明自己的目的,“月姬的事情由我来解决。” “我凭什么相信你。”她已经利用过他一次,难保这一次不会又是个陷阱。 “你没有必要怀疑我的居心,我和谈歌是同一个人,是她创造出了我,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保护她。月姬是她心中的一根刺,只要这根刺在,我就在。只有月姬死了,我的使命才算完成,谈歌才能获得她一直想要的人生。” “你是说,只要月姬死了,你就会消失?”徐叔夜捕捉到了话里的重点。 “是。” “既然你早就知道这些,为什么不告诉谈歌?” 对面的人不置可否地笑笑,“她把我当成她的死敌,总认为我要抢走她的人生。你觉得,我跟她说,她会相信我吗?” “阻止了谈歌以后,你打算怎么做?” “为了保障中原皇帝的安全,月姬一定会来见我。她的能力在我之上,我需要你帮我杀了她。” 徐叔夜默了半晌,终是道:“好。” 另一边,宋天敬三人回了宋府,叶芝兰知她们有话说,主动先回房去了。叶芝兰走后,程松雪也要走,被宋天敬一把拦住。 “这些日子,你为什么总躲着我?” 程松雪拨开他的手,尽量以一种不咸不淡的语气道:“你我男女有别,我自然要避嫌。” “藉口!什么男女有别,我们一路同行,同吃同住的时候你怎么不说男女有别?”宋天敬气鼓鼓的。 “今时不同往日,如今你与叶姑娘婚事已定,一举一动都该小心谨慎才对,不要招了闲话。”程松雪越是劝,宋天敬就越是气。 “我说过很多次了,我不会娶她的!这个婚事也不会成!”说到这里,宋天敬希冀地道:“叶芝兰她答应我她会退婚的,今日已经同我爹讲明,不过多时便会修书给叶家的长辈,正式取消婚约。你再等等我,行吗?” 这是宋天敬第一次如此直白地表明心意,程松雪心中一动,本能地想要逃避。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你听得懂!”宋天敬抱住她,“你心思灵巧,有什么话是你听不懂的?我知道,你心里也有我,否则我腿伤了你不会那么紧张,也不会那般费尽心思地照顾我。你再多等我一会儿,等此事了了,我立刻禀明父亲,娶你过门。” “宋天敬!”程松雪推开他,“你的想像力未免太丰富了些!我紧张是因为你的伤因我而起,我照顾你纯粹是因为愧疚。你莫要想多了。”说罢,扭头而去。 宋天敬的视线里只留下一个决绝的背影,没有人知道,黑暗中有一滴泪水曾经坠落。 宋家与叶家的联姻必是经过两家深思熟虑后的结果,又岂是那么轻易能改变的?若这婚能说退就退,又岂来行云镖局的悲剧?他们三人之间的纠缠,必须从她这里斩断。 第二天早上一醒来,谈歌便意识到澹臺月又出现了。这一次,她记忆里最后一个画面是柏长风在船舱外吹奏笛子,那首曲子很熟悉,熟悉到有很多东西仿佛呼之欲出。她总觉得自己忘了许多事,可偏偏又一点儿也想不起来。 第112页 《破心》? 为什么自己会知道那首曲子叫《破心》呢? 第六十章 谈歌起身想找徐叔夜问问昨晚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刚走出去不久,便见韩秀秀躺在凉亭中的躺椅上,陆日今坐在她旁边不知在说些什么。 “陆大夫。”她走过去,陆日今连忙做了个噤声的姿势,而后问双眼紧闭仿佛睡着了的韩秀秀道:“你看到了什么?” “我躲在屏风后面,吕大哥坐在堂上,来向师父提亲。他穿着一身白底蓝団纹的袍子,褙子是浅灰色的轻纱,他在喝茶。” “还有呢?” “他放下杯子,朝屏风的方向看过来。他看见我了,他在朝我笑。” 陆日今问一句,韩秀秀就答一句,将吕崇武去点苍派提亲的那一日说了又说。 “陆大夫,你这是?” 陆日今安抚好韩秀秀,让她好好睡一回儿,转过头朝谈歌道:“催眠治疗。韩秀秀一直沉浸在当日婚礼的悲痛之中,她想忘却又不敢忘,忘不掉,所以只能通过这种方式让她一点一点接受已经发生过的事实。只有心里这关过了,这疯症才会好起来。” “你会催眠?”谈歌有些惊诧。 “干嘛这么大惊小怪?”陆日今喝一口水道。 谈歌自知失态,敛了情绪问道:“那你可知催眠能否将一个人种到另一个人的身体里?”她一直在想,澹臺月究竟是如何出现的。月姬擅催眠,澹臺月也擅催眠,除了这个,她真的想不出第二种方法了。 “种?”陆日今一副关爱智障的表情,“干什么?你以为养花呢?” “我的意思是说,如果用催眠的方式,把一个人的记忆强行灌输到另一个人的脑子里,那么这个人的身体里会不会变成两个人?”谈歌问得很紧张。 “不可能!”陆日今想都没想就大手一挥,“顶多会记忆混乱。无论用什么方法,一个身体里也不可能有两个人。除非是患者自己又臆想出了另一种意识,这才会产生一个身体里住了两个或两个以上的人的错觉。” “怎么说?” “给你举个例子吧,我以前碰到过一个病人,七尺男儿,平时看起来挺正常的,可是一到晚上就非说自己是个女的。不仅如此,还说的有鼻子有眼的,姓名,年龄,经历,说的跟真的似的。家里人都吓坏了,说他肯定是被女鬼附身了。我后来查清楚了以后才知道,那个病人其实是个断袖,幼年的时候喜欢一个小男孩儿被发现了,大家都嘲笑他,他因此受了刺激,天天幻想自己若是个女子该多好,久而久之,就臆想出了另一个意识。”陆日今接着道,“一般来说,会出现这种症状的病人,在童年时期往往都受过难以承受的打击。因为承受不了打击,所以臆想出了另一个人来代替自己,保护自己。” 谈歌听了,陷入了沉思,“那这样的病症,该怎么治呢?” “这种病,若要根治,只能看患者自己。如果他一直不肯直面曾经的伤痛,不能将这种痛苦排解掉,就算是天王老子来了也无能为力。更有甚者,如果主意识过于软弱,那么比他强的次意识还有可能会吞掉原来的意识,成为新的主意识。” 如果不强起来,便会被取代。 谈歌多年的猜测,终于在陆日今的嘴里得到了证实。这迫在眉睫的恐惧,一时间占据了她的身体。 如果说澹臺月是她臆想出来的,那么月姬在其中又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她为什么要把澹臺月的记忆灌输给她?自己又是受了什么样的刺激,才会臆想出另一个人来呢? 她觉得,她得去找柏长风问一些事情。直觉告诉她,《破心》一定与月姬有关。谈歌前脚还没踏出小沁楼,徐叔夜后脚就跟上来了。 “你去哪儿?”他走到身前来,状似无意地挡住了去路。 “去办些事情。”谈歌敷衍道。 “月姬的事情吧?” 谈歌停下来,抬头看向他。 月姬的事情,她从未跟任何人提起过,他是怎么知道的? “澹臺月跟你说的?”徐叔夜没有否认,“她还跟你说什么了?” “她说,你到江宁就是为了趁着皇上南巡的机会向他询问月姬的事情。” 澹臺月竟然连这个也知道?自己对她一无所知,而她却对自己了如指掌,谈歌不禁惊出一身冷汗。 “为什么要瞒着我?”他问得异常认真。 谈歌不敢看他的眼睛,躲开目光道:“这是我自己的事情。” “我可以帮你。” “你帮不了我!”谈歌意识到自己过于激动,深吸一口气道,“这件事情比你想像的更加复杂,更加危险。”如果说澹臺月早就知道她来中原的目的,照理说应该阻止她才对。可是她却没有,反而是谈歌正缺一个来中原调查的正当理由时,丘慈王的命令便下来了。起先她以为这是个巧合,如今看来,很有可能是她早有预谋。 她到底想干什么? “正是因为复杂,正是因为危险,所以才需要有一个人一直站在你身边。我一直以为,对你而言,我是这样的一个人,难道不是吗?”他的声音里带着怒意。 第113页 “我不想跟你说这些。”她想走,却被他攥住手腕一把拉了回来,“放开!”谈歌挣扎着,却无法挣脱半分。 正在此时,七星连环坞的人找上门来。 “是她!就是她!就是她一掌打死了我家老爷!”赫连佑的夫人捏着帕子,恶狠狠地指着小沁楼门口的谈歌,“二叔,你要替我家老爷报仇啊!” 赫连非已经打听清楚了,将他大哥一掌毙命的魔教妖女也是延远司的人。他的爱子赫连明远为延远司所害,葬身沙漠,尸骨无存,此等血海深仇,焉能不报? “妖女,今日,我便要你为我儿和我大哥偿命!” “闭嘴!” 赫连非拔了刀,欲带人冲上去,被徐叔夜一声喝住,但他的目光却始终不曾离开谈歌。 眼见七星连环坞的人已经攻了上来,谈歌想要分出手抵挡,徐叔夜振臂拂袖,那帮冲上来的人便立刻被一股强劲的内力震出了几米开外。 “滚!” 这一个字里,盛着发泄的意味。 徐叔夜心情不好,所以下手没个轻重。赫连非跌倒在地,捂着胸口,“哇”得吐了一口鲜血,把那赫连夫人都吓呆了。“二叔!二叔你没事吧?”然后指着后面几个没冲上去的人,“你们还愣着干什么?快把二叔抬回去啊!” 赫连非一边被弟子抬着,一边手还在指着伤他之人,目眦欲裂却又无可奈何的样子与临死前的赫连佑如出一辙。“你……你们给我等着!”他拼尽了全身的力气,也只发出了蚊子哼般的声音。 “谈歌,在你心里,我到底算什么?” 他的神情有一些痛苦,谈歌第一次见他这样。她想伸出手,抚平他眉间的褶皱,告诉他,在她心里,他很重要。可是真要说出口时,又犹豫了。从小到大,无论遇到什么样的状况,她都必须独自面对。小时候的她多希望能有一个人来帮她一起分担,这个人如今出现了,而她却一点儿也不愿把他也拉入泥沼。 “这件事,我会自己解决。”谈歌挣开他的手,头也不回地朝街上走去。 这是她一个人的战争,理应由她一个人来应战。 她不知道柏长风的住所,所以打算去一趟宋府找程松雪出来问问。谁知刚走到半路,便见柏长风站在一间酒楼的门前,后面跟着许多统一打扮的酒楼伙计,正站在酒楼门口等待着什么。她正欲上前,一辆极不起眼的马车在酒楼前停下,从中走出一个文质彬彬的男人。男人下车后,柏长风躬身相迎,极其尊敬的样子。不仅如此,他身后的活计们也都个个垂首肃穆,训练有素的样子不似一般伙计。注意看时才发现,那辆马车前不仅有人开道,而且还有人殿后,在马车附近来来往往的行人也与平常不同,每个人都警惕非常,身上好像还都携带着武器。最为重要的是,这个男人她见过!是那无方园的主人!不,应该说是与那无方园的主人长的很像的一个人。除了身材微胖,未留鬍鬚,他们几乎一模一样。 年龄相似,长相相同,天下间竟有如此巧合吗?还是说…… “岳霖!” 明明再过半个月便可名正言顺的过来巡查,如今却偷偷摸摸提前来了,看来,你们此行不简单啊!岳霖在,月姬就一定在,人在这儿,却故意不来见她。澹臺月勾唇冷笑:看来,这老相好是非会不得了。 澹臺月想干什么,谈歌不知道,但最近她清醒的时间明显少了许多,有时候,甚至一睁眼就已经过了好几天。万般无奈之下,谈歌只有去寻求陆日今的帮助。她必须搞清楚,澹臺月究竟是不是她臆想出来的。 对于陆日今来说,谈歌是一个难得的病例,他自然乐于相助。只是心病难治,他也只能试一试。 单调又均匀的敲击声配合着匀速摆动的小玉坠令谈歌的意识渐渐模糊,她发觉自己正躺在自己的宫殿里。朦胧中,有侍女欣喜地迎接着来人,说小公主只听她的哄。那是小时候伺候自己的侍女,谈歌已经记不起她的名字和长相了,但是她迎接的那个人,谈歌却一辈子也不敢忘记。 是她!是月姬! 月姬走过来,冰凉的手抚在她的额头和发丝,她笑着,可谈歌却觉的这个笑无比的渗人。她说:“从今以后,你便是澹臺月了。” 画面一晃,丘慈王的身影出现在花园里,月姬坐在一旁,正在为他弹奏乐曲。她看见九岁的自己躲在花园的石壁后面,惊恐地望着那个正在建议丘慈王将自己送去中原和亲的月姬。那一刻,她害怕极了,一个念头从心中发出了芽:月姬要是死了就好了! 这些记忆清晰而陌生,明明应该是她的记忆,可她却一点儿也不记得。她只记得,有一个声音在告诉她:月姬要是死了就好了。她被这个声音吓了一跳,醒来时,竟发现月姬正一边奏乐一边向她所说着她与中原皇帝的点点滴滴,而自己就像个木偶一样,端坐在毯子上,听她忘我的诉说。 月姬要是死了就好了! 那个声音又在呼喊。 她发现,自己的袖中藏着一把小刀。她看着月姬,趁她不备时,猛地插进了她的胸膛。 “澹臺月!” 月姬惊恐地喊出这个名字的一剎那,一切都明朗起来!自从初见那日开始,月姬为了让她相信自己就是澹臺月,给她的食物里加了许多东西,说是安神,每次她吃过就变得嗜睡,多梦,梦里还全是一个叫澹臺月的女人的故事。她虽然年纪小,却也知王宫险恶,多少人命丧于此,她向侍女求助,向舅舅告状,统统都没有用,他们都像被月姬控制住了似的,她说什么他们都信。直到她把刀插进月姬胸膛的那一刻,这种极度的恐惧才如冬日的冰面被骤然打破。谈歌是她,澹臺月也是她,只是她太想忘记月姬这个魔鬼对她的残害,才会创造出了澹臺月来保护自己。 第114页 “我为护你而存在,而你却千方百计要杀了我,独享这个身体。这,不公平吧?”黑暗的空间中,一个一模一样的自己朝谈歌道。 “你想干什么?”谈歌紧张道。 “如果没有我,你早就迷失了。我保护了你这么久,你也该报答报答我了吧?这个身体,权当是你的谢礼,我就收下了。” 谈歌还欲再说,面前的人已经消失,她被锁在了一个无线黑暗的空间中,任她如何呼喊也没有任何反应。 小沁楼中,澹臺月看着昏睡过去了陆日今轻轻地勾了勾唇。正欲离开时,被徐叔夜挡住了去路。 “你在干什么?” 澹臺月看着他,笑道:“引蛇出洞。” 现在只等月姬一死,这世上便再无人能威胁到她了。 第六十一章 宋家办寿宴的那一天,徐叔夜收到了一个小孩儿给他带的话,说想要知道田梦心的下落,就到宋家大堂左后方第三间院子,会有人在那里等他。 知道他在找田梦心的人,除了师父和祁芳,就只有宋家两父子。若是宋家人要告诉他,随时都可以,今日是宋家摆宴,宾客满堂,为什么偏偏选在今天呢?徐叔夜虽心中有疑,但还是去了。 那间院子空荡荡的,像是很久没人来过,徐叔夜从围墙上跳下来,脚边刚好是一口井。那口井的井绳被全部放下,轮轴上被井绳覆盖的印记显得十分突兀。徐叔夜顺势往下一看,竟是一个人抱住了井绳上的水桶。那个人早已没了声音,头浸在漆黑的井水里,徐叔夜摇动轮轴,将那人拽了上来。尸体衣服上的水砸到水面上,发出哗啦啦的声音,正在隔壁院子清扫的僕人闻声走了过去。才进院门,便见一个人从井里拖上来一具尸体,吓得尖叫出声,嘴里还喊着:“杀人了!杀人了!”像是早有预谋似的,才喊没两声,便有人沖了进来,不是一两个,而是一群人。 “什么事情慌慌张张的?在客人面前成何体统?”宋天喻一边训斥着下人,一边往院中走,见到徐叔夜,待欲说些什么,忽得瞥见躺在井口的那具尸体,大惊,“这……这不是赫连帮主吗?”他怔愣在了当场,看着徐叔夜与先一步赶来许无意和闫陆洲等人分庭抗礼的样子,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来调停。 “大公子,这位也是今日的客人吗?”许无竟虽不知是何人安排的此种情况,但既然对他有利,他自然要利用一番。 这小子帮着那魔教妖女三番五次逃脱,许无竟恨不能杀之而后快。 “这……”宋天喻说不出话来,只能道:“几位前辈,这之中一定有什么误会。几位不妨先移步,待我将事情查清楚之后再向各位言明可好?” 闫陆洲一向以许无竟马首是瞻,许无竟发话了,他自然要跟着帮腔。“什么误会?此人与那魔教妖女是一伙的!不仅冒充我四海帮的弟子还在清风草堂公然行凶,如今竟敢当着众多武林同道的面杀害赫连帮主。魔教妖人如此狂妄,是欺我中原武林无人吗?”如果说许无竟前面那句个人情感过于明显,那么闫陆洲这么一说等于把所有武林人士与徐叔夜拉了个对立面。归园庄的江湖令发下去的时候,名头是杀害许宴,是私仇,所以除了一些想赚钱的江湖闲散和归园庄自己人,没什么人真正放在心上。这下给他扣上残杀中原同道的帽子,便再没有人能置身事外了。 闫陆洲这么一带节奏,其他几个掌门果然都怒了,纷纷说要杀了徐叔夜以儆效尤。 圈套,再明显不过的圈套。徐叔夜明知是圈套还是来了,他就是想知道到底是谁想害他。 “魔教妖人,三番两次滥杀无辜,今日,我闫陆洲便替天行道,取你狗命!”那帮掌门们一个个义愤填膺,但见赫连非死在他手上,又不敢贸然上前,生怕枪打出头鸟。许无竟在这帮掌门里名望最高,又与这人有私仇,照理说应该他先动手才对。但许无竟深知对方身手,真动起手来,自己讨不了什么巧,若是败在他手上,传扬出去,岂不是打归园庄的脸吗?所以这个角色就由惯会察言观色的闫陆洲代替了。 闫陆洲未带武器,抬手成掌,朝徐叔夜攻去,徐叔夜侧身躲开,轻易便扣住了闫陆洲的手臂,一招擒拿手便将闫陆洲制服在地。闫陆洲此举本就是为了引大家上前合而攻之,所以故意被徐叔夜按住之后朝众人道:“各位掌门救我!”闫陆洲喊完,一个性子急沉不住气的掌门前去助阵,闫陆洲立马反守为攻,与那掌门一同应战。徐叔夜以一敌二,仍不落下风,剩下的两个掌门们又接连围了上去。以一人之力,抵挡四位掌门,纵使徐叔夜武功卓绝,此时也有些吃力。许无竟伺机而动,趁徐叔夜抵挡之际,在身旁的树边折下一小节树枝为暗器,朝徐叔夜射去。只待命中,四位掌门便可将其一举拿下。两方对战,稍有不慎便有性命之危,纵使那四个人未真的存了杀心,刀剑无眼,徐叔夜不死也残。到时候胸中恶气可除,归园庄又不会落个以多欺少的名声,两全其美。 正当许无竟如意算盘打得啪啪响的时候,那一小节树枝突然转了方向,直直地朝自己射来。那速度快得惊人,还带着一股强劲的内力,顷刻间便穿透力他的手掌,把他的手钉在了院子的围墙之上。 第115页 “啊!” 许无竟惨叫出声,神情痛苦。这一招,直接断了他的手筋。 “前辈!”若不是宋云澜抢先一步拦着,许无竟怕是会横尸当场。 “习武之人,最不齿的就是偷袭。这等手脚不干净之人,留他作甚?”君不顾冷哼一声。 徐叔夜那边见状也停了手,朝君不顾恭恭敬敬地喊了一声:“师父”。 那日徐叔夜和谈歌走后,君不顾冷静下来。习武的第一要义就是静心,自己却因当年之事,险些走火入魔,实在是有愧于师父的教导。那女娃娃小小年纪,怎么可能是澹臺月?定是有人将当年之事告诉与她,君不顾此来就是要问问徐叔夜那女娃娃的来历。听祁芳那小子说,徐叔夜住在江 宁小沁楼,谁知他今日刚到小沁楼,便听说徐叔夜去宋府了,这才一路找了过来。 徐叔夜这一声“师父”叫出来,除了原先在院子里的人,随后赶来众人个个倒抽一口凉气。君不顾是武林神话,便是叶横见了也得叫一声前辈。谁能想到这么一个年纪轻轻的毛头小子,竟然是大伙儿的师祖辈的呢? 君不顾登门造访时,正有下人来报说后院出事了,直觉告诉宋云澜此时应与君不顾要找的徒儿徐叔夜有关。他本想安排君不顾先落座,可是君不顾非要跟他一起前来查看,对方是威望极高的大前辈,宋云澜当然不好推辞。叶横是当今武林君不顾鲜少几个叫得上名字的人,他既在,自然也要作陪。 “子现,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宋云澜的表情不太好,朝宋天喻厉声问道。今日本是宋府的大好日子,老太太做寿,孙子满月,还要公布与叶家的喜讯,偏偏赫连非死在了这儿,任谁也会觉得晦气的。 宋天喻不知这徐叔夜的师父是何许人也,但是见大家都对他敬重有加的样子,怕是会帮徐叔夜逃过一劫,心中恼怒却又不敢表露,只能将刚才的情况照实说了。 “笑话,我君不顾的徒弟,要杀人便大大方方的杀了,何至于用这种不入流的方法?”七星连环坞的虽然每况愈下,但好歹是一派掌门,若是旁人说了这话,多少是要遭受非议的。可这话从君不顾的嘴里出来,就没人敢说一个“不”字。 听到君不顾的名字,许无竟一阵后怕。江湖神话,果然名不虚传。 “就是!我师……”宗书行想说“我师弟武功卓绝,尽得师父真传,杀个人而已,何须如此费力。”待瞥见君不顾看过来的眼神后,硬生生憋了回去,改成了,“我是想说,此事定有蹊跷。” “徐公子,你是君前辈的弟子,我们自然相信人不是你杀的。为了避免不必要的误会,徐公子不妨解释一下你为何在此?”叶横开口道。徐叔夜是君不顾的弟子,在场唯有叶横与宗书行与他平辈,叶横作为半个主人,他来问最为合适。 明明是同一个人,同一件事,因为身份不同,所受到的待遇就截然不同。徐叔夜有些唏嘘,切身体会了才知道,被人冤枉的感觉竟是如此。所有人都散发着恶意,所有人都想置你于死地。原来所有的不在乎都是伪装出来的,所有的轻松也不过是故作轻松。 这些日子,谈歌一定过得很辛苦。 “我……”徐叔夜嘴巴微张,却停住了。田英儿的事,师父命他秘密查探,若是说了必定会引人怀疑。他看了看宋云澜,君不顾便意会了,嘆一口气,“此事既已发生,便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你但说无妨。” 徐叔夜点头,应了声“是。” “我今日在这里,是有人让一个孩子给我带话,若想知道田梦心的下落,就来宋府。我来时,这个人已经死了。” 田梦心?在场的大部分人都没听说过这个名字,面面相觑。 “这位田梦心是?”叶横又问,未待徐叔夜回答,宋云澜也嘆声道:“我来说吧。” “不久之前,徐公子来像我打听过田英儿的下落,我告诉他,田英儿已死,唯留一个女儿。这田梦心,便是田英儿的女儿。” “这么说是你把我师……把徐公子叫过来的?”宗书行恨不能把舌头给吞下去。 “非也”宋云澜摇头,“自从田英儿死后,我便再没有见过她,又怎么会知道她的下落呢?” “那就是有人故意借着这个名头来栽赃陷害!哼,阴险小人,若是教我查出是谁在背后捣鬼,定要将他大卸八块泄愤!”宗书行把在场的人都扫了一遍,尤其是被钉在墙上的许无竟,那是他头号怀疑对象。 陷害徐叔夜,谁是直接获益者?这里的人之中,只有许无竟与他有私仇。许无竟对谈歌发了江湖令,徐叔夜为了保护谈歌三番两次与归园庄的人起冲突,他自然嫌疑最大。 众人不知,可宋云澜心里却像明镜一样。一早宾客临门的时候,他便瞧见宋天喻对赫连非异常热情。他这个大儿子助他打理生意,不涉江湖,七星连环坞的人不应由他来招待,可他却一反常态地主动攀谈,令宋云澜感到十分奇怪。如今得知来龙去脉,才总算知道这个看似谦恭温和的大儿子,竟是存了这样的一颗心。他是想借他人之手,除了徐叔夜啊。当年田梦心一家死后,宋天喻病了许久,他看着病中的儿子,选择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原以为他不过是年少不懂事,无心之失才酿成此祸,希望他能引以为戒,好好做人,没想到,他竟是一错再错。 第116页 纵使宋天喻行差踏错,宋云澜也不会当众揭穿他。一来这毕竟是他的亲儿子,而来此事若传出去,不但是七星连环坞,连带着被利用的这几派都会对宋家不满,于名声有损。只道:“此事蹊跷,各位放心,宋某必会给大家一个交代。” 第六十二章 听闻君不顾亲临宋府,在场所有的江湖宾客哪个不想一睹这江湖神话的风华?纷纷引颈以望。徐叔夜是君不顾的弟子,孟进之看向那个被人群簇拥的身影,神情中有难掩的失落。江湖人抬举他,称他是少年英才,遇上了徐叔夜,才知什么是相形见绌。也难怪,谈歌会喜欢他了。 虽说发生了一些不愉快,但君不顾光临,宋府于情于理都要留人招待的。君不顾不喜这些虚礼,也不爱凑这热闹,他此来原只为了向那女娃娃问些事情。 “对了。”君不顾停下步子,沉默的半晌,终是朝徐叔夜道:“我让你查的事情,就此作罢吧。” 这段日子,他想清楚了很多事情。他这一生,做过两件错事,一是在竹林中救下了澹臺月致使师父身故,寒山派分崩离析。二是一夜荒唐,毁了田英儿的一生。错已铸下,追悔无益。就算找到了田梦心又如何,告诉她,他是如何犯了师徒大忌,然后将她母亲逐出师门的吗?田英儿纵然有错,但若非他对她太过纵容,又岂会给她机会在茶水里下药?说到底,出了这等丑事,自己难辞其咎。 本来让徐叔夜找田英儿是想着自己已到暮年,便是有千般怨恨,也该放下了。当年之事,他始终缺田英儿一句抱歉。如今田英儿已死,他的出现也许并不是一件好事,还不如就此作罢,让这一切在自己这里归于黄土。 “师父?”徐叔夜不解,君不顾却不愿再说,只道:“将那个东西给我吧。”那方丝帕,是他在自己当年的一件衣服里发现的,是田英儿偷偷留下的,他托祁芳捎给了徐叔夜。 师父的性子,徐叔夜很清楚,于是也不再多言,将袖中那方绣工拙劣的连理枝丝帕递了过去。 “等一下!” 君不顾与徐叔夜正欲离开时,一个人挡住了他们的去路,是纪十五。 “前辈,我能看看你手中的东西吗?”纪十五神情紧张,又有些难以置信。纪十五如今已经开始接手君子门,这次便是代表君子门来给宋府贺寿,程松雪见他有异,也跟了过来。 纪十五怔愣着,将自己怀中的那方丝帕取了出来,“这是我母亲留给我的,前辈,认识我母亲?”君不顾接过帕子比了比,果然是一对,连生疏的针脚都一模一样。 “你母亲,叫什么名字?”君不顾看着这个年轻的后生,问道。 “我母亲姓孟,叫孟欣。” 孟欣,梦心,田梦心。 原来,徐叔夜要找的人一直就在身边。 “那你母亲现在在哪里?” 纪十五的眼神黯了黯,“我母亲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他说罢,又问道:“前辈与我母亲是什么关系?”纪十五的脑海里有一种糟糕的想法,因为他是母亲与别的男人的孩子,所以父亲才会一怒之下杀了她然后自戕,如今君不顾手中有一块一模一样的帕子,他很难不往那个方向想。 “我……”君不顾看他并不知情的样子,不愿意这样的丑事破坏了他如今的生活,道:“这块帕子,是你外祖母的,而你的外祖母,是我的徒弟。” 外祖母? 纪十五小时候似乎听母亲提起过。母亲说,外祖母一生刚烈,宁折不弯,为了所爱之人,即便被千万人唾骂也在所不惜。但是他当时年纪太小,根本没仔细听母亲的那些叙说,所以对于那个外祖母,纪十五一无所知。 不是他心中所想的那个答案,纪十五深深松了一口气。 与此同时,他一无所知的亲爹正在书房里教训另一个儿子。 “跪下!” 宋云澜背着手,看宋天喻乖乖跪下。 “你可知,我为何要你跪?” “儿子不知。”宋天喻目视前方,丝毫不觉得自己做错了。 “你!”宋云澜强忍着怒意,指着这个平日里温温顺顺的大儿子道:“你不知,我来告诉你!你故意与赫连非攀谈,引他去后院,他有伤在身又对你没有防备,所以你把他推入水井栽赃嫁祸给徐公子对不对?你算好时间,特意派人去隔壁院子打扫,又假借赏菊之名带着那帮掌门在附近,为的就是在下人们发现之时好第一时间赶到借他们的手杀人对不对?那日你在门外听到徐公子问田梦心之事,担心你当年害她全家的事情败露,所以要杀人灭口对不对!”宋云澜每说一句,声音便严厉一分。 说到这里,宋天喻才抬起头,露出宋云澜从未见过的怨恨的神情, “原来,你早就知道了。”他轻笑一声,“是,是我干的。我就是要他们全家都不得好死!田梦心要死,他的儿子一样要死!怎么?你心疼了?心疼你跟别的女人生的那个杂种?!” 听到这里,书房里间的宋天敬有些懵了。他本是为了取消婚约来跟宋云澜做最后谈判的,如果宋云澜不答应,他就离家出走,再也不回来,没想到却意外听到了这样一段对话。印象中,大哥一直这个家里最温和的一个人,即便是对待下人,也总是和颜悦色的。他虽然身体不好,不能习武,但文采学识可以说是无可挑剔,一直是父亲的左膀右臂。今天的这番话,感觉就像是从另一个人的嘴里说出来的一样,让他觉得无比陌生。 第117页 “你……你简直无可救药!”宋云澜扬手欲打,但那手悬在半空,怎么也打不下去。宋天喻不比宋天敬,这一巴掌下去,可能会要了他半条命。 “你打啊,怎么不打了?”宋天喻站起来,“心虚了吧?怕你做过的那些丑事被公之于众,影响你宋大老爷的颜面,是吧?” 宋云澜别过脸去,捂着胸口道:“你给我滚,你太让我失望了!” 宋天喻笑意更甚,“失望?呵,我什么时候符合过你的期望?你从来不都是偏宠子瞻的吗?就因为我有病,所以我做什么都是错的,做什么都不如子瞻!我不能习武,所以我拼了命的读书,读到连夫子都说我是栋樑之才。可你是怎么说的?你说宋家一介商贾,要那么好的文采干什么?你一句话,我又去学经商,学到族里的长辈都说我可堪大任。这个时候,你又是怎么说的?你说我不过是打着宋家的招牌,行里人给面子罢了。无论我做什么,你总有千万个理由来否定我。可你对子瞻呢?他不学无术,你任他胡闹。他次次忤逆,你说他年轻。小时候,无论是得了什么东西,你总是让子瞻先选。无论他犯了什么错,你都能原谅。同样是儿子,凭什么我要处处忍让?”说道这里,宋天喻近乎嘶吼,“你不喜欢我,我认了。可你千不该万不该,最不该的就是背叛母亲!整个宋家,上上下下,都偏爱子瞻。只有母亲,只有她把她所有的爱和关心都给了我。我睡不着时,是她哼着歌儿哄我入眠。我生病时,是她衣不解带的照顾我。我难受时,是她抱着我帮我擦去眼泪!也许对你来说,我和母亲是可有可无的,没了我们,你还能有别的妻子,别的儿子。可对我来说,母亲只有一个!她是我唯一的母亲!我就是死,也决不允许任何人伤害她,任何人!” “爹,大哥说的是真的吗?”宋天敬从里间走出来,脚下的步子仿佛有千斤重。 “你怎么……”宋云澜和宋天喻显然都没有想到宋天敬会在这里。 “爹,你真的,背叛了母亲吗?”宋天敬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看似和睦的家庭背后,竟然会是这样的。 宋云澜不知该如何解释。那个时候,他还未同淑仪成亲,与田梦心也纯粹是一时荒唐,他怎么也想不到,就一次她便有了孩子,还找了回来,最终酿成那般惨剧。 “怎么了?敢做却不敢当?”反正已经撕开了伪装,他也不必再惺惺作态,“还是说,当着你最心爱的儿子的面,说不出口?” 宋云澜正欲骂,一个下人跌跌撞撞地沖了进来,“老爷老爷,不好了,门外了来了好多官兵,说要拿您问罪呢!” 宋云澜闻讯也没心情教训儿子了,连忙赶了过去,宋天喻和宋天敬紧随其后。 今日是宋家摆宴,各地商贾和武林人士齐聚一堂,大批官兵突然沖了进来,把大家都吓得不轻。 “这位军爷,敢问宋某是犯了什么事?竟让军爷如此大费周章?”宋云澜面上尊敬,可话里的语气却并不谄媚。 “你自己做了什么,你自己心里清楚!来啊,把宋家一应人等全部抓起来!”那军官一声令下,手下的兵卒纷纷冲上前来将送家人都绑了,连宋家老太太都没放过。 “你们是哪个将军部下的?竟敢私自抓人?我宋某到底犯了什么罪?你们倒是说啊!你们此举,左相知道吗?”宋云澜三两招打退前来绑他的兵卒,朗声问道。 宋家的背后是左相,权倾朝野的左相,这几乎是公开的秘密。 宋云澜说完,便听一声笑,“宋老爷就别白费力气了,这是皇上的亲卫军,今日便是左相在,又能如何?”柏长风从人群中走出来,食指勾着一块令牌在宋云澜面前晃荡。“我是皇上亲封的钦差,奉旨来拿你。” 第六十三章 “是你!”宋天敬认出柏长风来,他早就觉得他不是好人,果然如此! 程松雪也没想到,柏长风竟从一个商人,摇身一变变成了皇命钦差。 叶芝兰早就猜到他或许与官府有瓜葛,钦差,却也出乎了她的意料。 在场的所有人里,只有纪十五知道宋家会有这场灭顶之灾,他没想到的事,他们竟然提前行动了。 柏长风后退两步,举起令牌扬声道:“罪人宋云澜,勾结屏南王,为其提供资金货物,意图谋反。如今证据确凿,其罪当诛!我奉皇命,特来抓捕罪人,谁知罪人拼死顽抗,皇上有旨,如遇反抗,就地处决!” “你敢!”宋云澜吼道:“你们这是栽赃嫁祸,诬陷好人!今日,大伙儿可都在看着!我宋家坦坦荡荡,俯仰无愧于天地,你说证据,证据何在?你们想杀人灭口,又堵得住天下悠悠之口吗?” 柏长风不以为意,“证据已呈交圣上,你们宋家的是非功过,自有圣上裁决。抄你宋家,就是圣意!”说着,面色一凛,“来啊,屏南王党羽聚众叛乱,格杀勿论!” 一声令下,架在宋家老太太脖子上的军刀一闪,鲜血喷涌,落在满地的红毯上,漆黑一片! “奶奶!”宋天敬扑了过去,喷溅的鲜血染红了他雪白的衣裳,那个总是笑着唤他“小心肝”的奶奶连一个字都没留下,就这样死在了他的怀里。 “柏大人!不是说好不伤性命的吗?”一个面容精干的中年男人冲到柏长风面前,是一直跟在宋云澜身边的副手,他颤抖着声音,乞求道:“柏大人,你当初不是这么跟我说的。”当初柏长风说的是运往南境的那批盐可大可小,但撑死也不过只是贩卖私盐,此举只为夺权,不伤人命。今日他带兵前来,一开口,竟是谋反! 第118页 还好场面混乱,没人听到那副手说了些什么,柏长风瞪了他一眼,刀鞘顶在他的肩膀上,“我看你是在宋家当狗当久了,忘记真正的主人是谁了吧?宋家犯的可是谋反大罪,要诛九族的,不论早晚,都得死。” 宋云澜和宋天敬还有武功,还能抵挡,可宋天喻和妇孺们就只能任人宰割了。刚才还一口一个兄弟,一口一个朋友的各界商贾和武林人士们,竟是没有一个敢上前帮他们家一把。谋反是大罪,沾一点儿便是死路一条,这帮人便是有这个心也没这个胆啊! 从前宋家名盛,他们趋之若鹜,如今宋家落难,宋天敬才知人心薄凉。说什么江湖侠义,说什么路见不平,都是伪善!都是空话! 那帮官兵见人就杀,连下人都不放过,那些宾客们抱头逃到一旁,眼睁睁的看着宋家一点一点被鲜血染红。 宋天喻不会武功,骚乱中,他想保护母亲,却连母亲的人影都没见到,便被一柄□□刺入胸膛。那兵卒挑起宋天喻,重重地将他摔在了阶梯上。鲜血在白玉石阶上,开出星星点点的梅花。 “大哥!” “子现!” 抱着孩子的江藜被人群挤到了宾客聚集的地方,见丈夫身死,疯了似的要冲过去,被叶芝兰捂着嘴巴强行拉住。“若不想让大哥无后,就别出声。”她在江藜的耳边颤声道。此时宋府定被官军团团围住,只有躲在人群里才是最安全的。 宋天敬夺过兵卒手中的武器,忘记了脚上未愈的伤痛,也忘了利刃多少次划开他的皮肉,他赤红着眼睛,在满眼的鲜血和尖锐中寻找着自己的母亲。他不知道,他那个柔弱的母亲,早在将儿媳与孙子推到人群中的那一刻,就已经被慌乱的宾客们踩踏致死。 满目的尸体中,宋天敬看到了母亲面目全非的样子。她一生最爱整洁,而此时,污血却沾湿了她的脸颊。宋天敬挥舞着手中的□□,呵退欲上前的兵卒,将地上的母亲扶了起来。他伸手,擦去母亲脸上的污血,将她放在她常坐的那张太师椅上。他放下手中的□□,像是小时候母亲为他穿衣时,将母亲的衣服叠得整整齐齐。母亲常说,做人要像穿衣一样,形正身端,不可做害人之事,做有罪之人。 “娘,宋家是被冤枉的。”他说得很平静,先是与母亲闲聊时那样平静。 人们都说,人在极度绝望悲伤的时候,反而是没有眼泪的。 原来,是真的呢。 “娘!宋家无罪!” 宋天敬跪在宋家主母的尸身面前,高声喊道。那声长啸,像沉默已久的狼,拼着全身的力气,撼动天地。 那些兵卒们可不管宋家是不是有罪,他们不过是一把刀,上面怎么说,他们便怎么做。见宋天敬手中无兵器傍身,几个兵卒举起银枪朝宋天敬的背上扎去。 人群中,程松雪欲冲上去救他,被纪十五一把拉住,“宋家得罪的是皇上,谁也惹不起。此事你无能为力,莫要趟这趟浑水!”道理程松雪都懂,但同样的,她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宋天敬去死。他挣脱纪十五,脚尖点地,用短刀划破了那几个兵卒的喉咙。 除了程松雪,被人拉住的还有孟进之,纵使师父以断绝师徒关系来要挟他不许插手,他也只能忤逆。这么多年以来,他一直活在别人眼睛里,而这一次,他想做他自己。子瞻是他的兄弟,今天,就是拼了命,也不能坐视不理。 “子瞻,起来!” 孟进之伸出手,递到宋天敬面前。 这小小的一个举动,给了近乎绝望的宋天敬莫大的安慰。 他的兄弟,他的爱人,他们还在! 宋天敬眸中寒光一凛,握上那只手,抡起地上的□□将围上来的兵卒一齐击倒。 “宋家,无罪!” 宋天敬高喊着,手中的招式凌厉起来。三人联手,那帮兵卒前仆后继也无可奈何。 “宋天敬!” 柏长风站在被十几把□□贴着脖子摁在地上的宋云澜身边,威胁道:“我劝你还是放下武器,束手就擒。要不然,你爹的命,可就没了。” “柏长风!” 宋天敬手中的□□被握得吱吱响,将毕生的恨意都咬在了这三个字上。 其实他本不必如此,宋天敬就算有三头六臂,也挡不过这一支军队,不过是个早晚的事。只是程松雪掺和进来了,刀剑无眼,若是伤了她,吴大人那边不好交代。吴大人是皇上的心腹,得罪他没有好处,所以他才只能以此为要挟。 原本极力撮合他跟叶芝兰的婚事,就是希望有一天宋家落难,叶家能保他一命,没想到,这祸事竟来的这么快。不仅宋家,叶家也是措手不及,所以不敢明面上保他。宋云澜望向人群中的叶横,盼他能信守承诺,叶横垂目,点了点头。得到了肯定的回答,宋云澜总算安心,高喊道:“子瞻,不要管爹,逃出去,一定要活着!”说罢,奋力磕向地面,头破而死。 “爹!” 一夕之间,整个宋府,就只剩下他一个人。父母,兄弟,一个一个死在他面前。曾经和和乐乐的家,如今成了一片血海,埋葬了他的所有。宋天敬像被抽去灵魂似的,松了手,跌了下去。银枪摔在地上,发出清脆却刺耳的声音。一声一声,把人催向地狱。 第119页 宋云澜死了,把柄也没有了,柏长风只能接过弓箭,亲自弯弓搭箭,对准了这宋家的最后一个人。 锋利地箭头对准的是孟进之后面宋天敬的心脏,此时孟进之正握着剑挡在宋天敬的身前,而程松雪蹲下身子想扶住他。这把弓箭是御赐之物,几十个能工巧匠赶制了一整年才有了这一把,百步穿杨不在话下,更何况只是射穿两个人的身体而已。 紧绷的弓弦发出呜呜的低鸣,只待松手,一切便尘埃落定。偏在此时,一个声音打乱了他的节奏。而后便是“啪”得一声,弓弦被击断,弹到他的脸上,割下深深的一到血痕。 “住手!” 柏长风捂着脸看过来的时候,去而复返的徐叔夜的手已收回袖子。他的身边,站着柏长风另一个熟人。 “钦差柏长风,假传圣旨,私调军队,残害百姓。按律,当斩!”澹臺月举着金牌,笑道:“见此令者,如圣上亲临,柏长风,你还不跪?”柏长风没跪,围观的人群和兵卒们倒是跪了一地。 眼见大事将成,柏长风怎肯就此罢休。“你一个外邦人,圣上怎么可能把令牌交给你?定是你伪造的,想要救下乱臣贼子!各位将士,不要受她矇骗,她手上的令牌是假的!”柏长风喊完,兵卒们将信将疑地抬头,愣是谁都不敢动。柏长风无奈,只能自己动手,捡了地上的银枪与朝宋天敬掷去。 “令牌是假的,难道本宫也是假的吗?” 一个威严的女声自紧随而后的轿中传来,阿依娜低头从轿中走出,柏长风彻底傻了,连忙俯首跪地,“拜见怡贵妃。” 第六十四章 此事说来也巧,阿依娜嫁给中原皇帝后,颇得盛宠,没几年便升了贵妃。此次皇帝南巡,竟然把她也带上了,她与谈歌本就有姐妹之情,正好借澹臺月一用。 澹臺月得知,皇帝此次南巡不过是个藉口,他真正想要的是借屏南王谋反之事一举收了南境的兵权、朝中的势力,以及左相的大后方宋家,是个一石三鸟之计划。当年月姬助他登上皇位之后没多久便被他猜忌,起了杀心,月姬无奈,只能远走。当今皇帝不是个可造之材,醉心权术却无力掌控,喜欢算计却没这个脑子,月姬一走,朝中那些不省油的灯纷纷冒头,多年下来,都快把皇帝架空了。直到月姬重回中原,改头换面回到他身边,一切才好转起来。 本来这些事情与她并无关系,她也懒得去管,但是这对月姬来说很重要,此次若成,皇帝大权在握,便能将朝廷来个大清洗,拔了那些眼中钉,十年内再无后顾之忧。既然是月姬想做的事情,她自然要不遗余力的去破坏。所以她先是把岳清的下落当做敲门砖送给皇帝,又拆穿了月姬的身份引得皇帝惊恐万分。如今皇帝最能倚重的便是月姬的轻卫团,这样一个握着皇帝生死组织的主人竟是他当年未能杀的了的人,以皇帝多疑的性子,不担心她是回来复仇的才怪。更何况,他们今天擅自行动,想抢在皇帝卸磨杀驴之前帮他把以后的路铺好,更是坚定了皇帝要除掉他们的决心。柏长风是月姬的干儿子,她就不信,干儿子都要死了,她都不露面。 “柏大人,念在你昔日苦劳的份上,本宫留你一个全尸。你,自行了断吧。”说着,随行的人奉上一瓶□□。 “多谢,娘娘。” 柏长风缓缓接过那个他再熟悉不过的红釉窄颈小瓷瓶,里面的鸩毒,他赐给多少人喝过,他已经不记得了。他早就知道终有一天,自己是要死的,可他没想到的是,最终竟是要死在他一生效忠的皇帝手上。这么多年来,他跟在皇帝身边,一点一点,一步一步帮着他排除异己,到头来,自己也成了异己。 呵,可悲!可嘆! 柏长风揭开瓶上的软塞,仰头倒了下去。透明的液体还未接触到嘴唇,便被一股强风扇开,瓷瓶落在地上,毒水洒了一地。 “你有此举,不过是为了见我,如今我来了,你可以放过他了。”月姬一身蝇青色黑纱,从宋府的围墙上跳下来,扶起柏长风,朝澹臺月道。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啊?”澹臺月依旧笑着,余光瞥一眼徐叔夜,让他准备。她知道月姬一定会现身,所以徐叔夜一回到小沁楼,她便告诉他宋家将有异变,引他一起来此。 月姬并不慌乱,淡淡道:“你也别高兴得太早,我在他身边十几年,他是什么样的人我比谁都清楚。他容不下我,难道就能容的了你吗?你别忘了,他知道,我会的,你也会。”月姬指了一圈“今天站在这里所有的人,都是他的弃子。”她的动作停在阿依娜的身上,“包括你,怡贵妃。”“一旦你杀了我,外面的亲军会立马杀进来,所有人都得死。” “那又如何?不过是一帮废物罢了,指望他们杀我,你莫不是太瞧不起我了?”澹臺月轻哼出声。 “我确实不指望那帮亲军能杀的了你,你能逃脱,那怡贵妃呢?你能保得了她吗?你能保得住整个丘慈国不受牵连吗?”月姬紧紧地盯着她,逼问道。 澹臺月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好笑的事情,“你是不是老糊涂了?我又不是谈歌,我对他们没有任何感情,他们的死活与我何干?” 此话一出,怡贵妃满脸震惊,“谈歌,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第120页 徐叔夜眉头微微抽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拔了澹臺月身上的匕首,从身后抵住她的脖子。 “你骗我。” 澹臺月丝毫不惧,“我骗你,你能如何?你敢杀我吗?” 杀了她,谈歌也会死。 “你……” 澹臺月被徐叔夜禁锢住,月姬一步步走过来,盯着她的眼睛道:“谈歌,你听见了吗?” 澹臺月猛地脑中一震,又剎那的恍惚,她惊慌道:“你在干什么?!” 月姬不理会她,越走越近,一遍一遍地问,“谈歌,你听见了吗?” 月姬的声音仿佛一句句魔咒,冲击着她心里的那把枷锁,一声一声,每一声都都带着令人窒息的压力。 “谈歌,你听见了吗?” 这最后一声呼喊,谈歌终于睁开了眼睛。长时间的窒息令她的头脑有些缺氧,她失了力气瘫到徐叔夜怀里,大口大口地呼吸着这充满血腥的空气。她看见许久未见的徐叔夜,看见他满是担忧的神情,用力抱住他,喜极而泣。 “是我!是我!” 黑暗过后的光明总是令人倍感珍惜,谈歌看着眼前这个真真实实的世界,终于彻底回来了。 澹臺月,就是她对月姬的恐惧,月姬的出现,逼着她直面这种恐惧,战胜这种恐惧。 谈歌看着咫尺之外的月姬,没有向她道谢,因为,她的不幸也都是她一手造成的。如今两相抵消,只盼从此天涯陌路,永不相见。 “对不起。” 月姬留下这一句,带着柏长风飞身而去。 多年的恩怨,在今日画上了句号。同样发生在今日的,还有新的恩怨。 宋天敬一点一点地爬到宋云澜身边,抱着父亲血肉模糊的尸首,压抑了许久的泪终于喷涌而出。 他的声音悽厉而悲怆,早就没了那个阳光少年曾经的爽朗,留下的,全是怨恨与不甘。 帝王的权柄是一把血染的刀,滴下的每一滴血都是无数条无辜的生命。 宋家新丧,照理说那些宾客应该留下来上柱香的。宋家落难时,他们一个个唯恐避之不及,如今又装出一副假惺惺的样子,宋天敬已经见识过人心是多么冰冷的东西,将他们全部轰了出去。 江藜一身孝服,扑在丈夫灵前悲痛欲绝。那声嘶力竭的哭喊,一遍一遍提醒着宋天敬眼前的一切并不是做梦,他的家人们,永远不可能回来了。 在这时候,所有的安慰都是那么的苍白无力,作为朋友,他们只能以无言的姿态,默默站在他身后。所有人心里都知道,这场灾祸,并没有真正过去。 “师兄,你是不有事情瞒着我?”离开了宋府,程松雪开门见山地问道。 当初她在那酒楼上看见的人,就是纪十五,而柏长风是当时包下酒楼的人。师兄素来随性,不会同柏长风这等汲汲营营是朋友,况且近来师兄正在逐步接手君子门的事物,唯一的可能,便是与君子门有关。 程松雪玲珑心思,纪十五知瞒不住她,索性将一切都说了。从一开始,君子门就是朝廷的眼睛。 难怪,难怪师父一直与那个负心汉有联繫。师父说自己是江湖草莽,而对方是官家身份,不好得罪,所以才不敢将事情做绝,事实上就连师父领她进门,恐怕也是他一手安排的。她曾发誓,今生不受他一点恩惠,她以为,如今的一切都是自己凭本事得来的,到头来,竟是个笑话! 程松雪自嘲地笑了笑,“他在哪儿?” “阿雪,除宋家是皇上的意思,即便是吴大人也改变不了。”纪十五想要劝阻,“权术之斗,在于制衡。如今为了除掉柏长风的轻卫团,皇上可以暂时放过宋家,可只要左相一日不倒,宋家始终都是上位者眼中的一根刺。这天下都是他的,与他作对,无异于自取灭亡啊!” “我问你他在哪儿?”程松雪像是完全没听到纪十五说什么一样,又问了一遍。 “阿雪!” 没了柏长风,吴渊的显得更加重要,皇帝南巡的一应事务,皆要经他的手。此时,他已经带着南巡队伍与先一步赶到的皇帝会和了,就住在地方官特意为皇帝修建的行宫中。 轻卫团的军卫们都是月姬和柏长风千挑万选,一手带出来,为得就是当皇帝的刀,皇帝的甲。可是如今皇帝的作为却令他们寒心,皇帝要除轻卫团的消息不胫而走,他们人人自危,当起职来,教往常懈怠了许多,所以程松雪没费太多功夫就见到了吴渊。 “谁?”吴渊从床上惊坐而起,待看清来人后才松了一口气,“阿雪?” “究竟要怎么做,皇上才能放过宋家?”程松雪对他的反感和憎恶即便是过了那么多年也丝毫没有减轻,她径直将要问的话问了出来,并不想与他有其他的交流。 这是程松雪第一次主动来找他,吴渊有些意外又有些激动,忙起身点灯道:“下次你来找爹,直接教人通报便是了,这大晚上的翻墙越窗,若是与轻卫团冲突起来,伤了可就不好了。” 程松雪并不理会他的殷勤,她只关心她想知道的事。 吴渊有些尴尬地把手从为她搬好的凳子上移开,看着程松雪道:“爹知道,你与宋家有交情,可宋家毕竟是左相的爪牙,若不拔除,任左相只手遮天,皇权动荡,天下将大乱啊!” 第121页 程松雪突然轻嗤一声,“这些道貌岸然的话倒是符合你伪君子的身份。”说罢转身欲走。 “慢着!”吴渊站起身,默了一会儿,终是道:“若宋家肯转投朝廷,皇上那里,我定会一力保举!”当今圣上心眼小,最恨首鼠两端的人,他看不惯的人,一定要杀之而后快,对宋家,亦是如此。所以他做出这样的承诺,是冒了皇上会厌弃他的风险。 “那左相呢?”转投他人门下,左相就会坐以待毙吗? “左相他气焰再大,也终究是臣。没了宋家的支持,左相又能坚持的了多久呢?”吴渊说的的确是实话,左相手中无兵,长此以往,倒台是必然。 “若你敢骗我,我不会放过你的。” 第六十五章 程松雪回到宋家时,宋天敬已经像白天一样跪坐在灵前,叶芝兰守在他身边。她什么也没有说,什么也没有做,只是安安静静地守着他。 “叶姑娘,我有几句话想单独跟他说,可以吗?”程松雪出声问道。 叶芝兰点点头,起身去后院照顾因悲伤过度而昏厥的江藜。 程松雪在宋天敬身边坐下,轻轻执起他满是伤痕的手,擦拭着那刚刚干涸的血迹。 “从前,我总是嫌弃你笨,嫌弃你不懂事,总觉得你像个孩子一样,傻乎乎的,做事说话不经大脑。想着,到底要过多久,你才能真正长大呢?”程松雪顿了顿,接着道:“我知道,这件事对你打击很大,但如今,你是宋家唯一的希望。即便再痛,你也必须要扛起肩上的责任。逝者已逝,但你大哥的妻子,儿子,还需要你来保护。如果连你都一蹶不振的话,他们又该怎么活下去?”程松雪捧起他的脸,迫使他看向自己,“所以,宋天敬,你必须长大了。” 宋天敬看着程松雪微红的眼睛,里面有自己的倒影,与往日意气风发的宋天敬截然不同,那是一具没有灵魂的空壳。 不仅是他,所有的人仿佛都失去了往日的神采。程松雪、叶芝兰,她们满脸的憔悴刺在宋天敬的心上,原来,不只有他一个人在难过,在悲伤。他的萎靡,会在无形中伤到其他人啊! 眼见宋天敬回过神来,程松雪欣喜落泪,一把抱住他。 “宋天敬,打起精神来,这场战争还没有结束!宋家,依然处在危险之中!皇上除左相,势在必行,宋家若再这样下去,悲剧还会重演。所以,趁还来得及,悬崖勒马吧。吴渊向我保证,只要宋家肯效忠皇上,会一力保下宋家的。” 宋天敬推开她,表情里又是失望,又是难以置信,“你要我,向灭门仇人低头献媚?你要我,为了苟且偷生把宋家拱手于人?” 程松雪想要安抚他,被他推开,“我知道,这对你来说很难。可你的仇人是皇上,他是这天下的主人,你想如何?你又能如何?这世间的事,不是件件都能分说的清楚的,你必须要学着长大,学着接受啊!” 宋天敬一边摇头,一边后退,这一刻,他仿佛不认识程松雪了似的,“如果成长的代价是叫我昧着良心去认同那些错误,是要把我变成跟他们一样丑陋的人,那我宁可一辈子也不要长大!” “宋天敬……” 程松雪还欲再劝,这时,叶芝兰进来了。宋天敬捏着叶芝兰的手臂,问她,“你都听到了吗?你心里也是这么想的吗?” 叶芝兰没有反抗,始终保持着那副恬淡的神情,“程姑娘的建议,的确是目前最好的解决方法。” 宋天敬甩开她,一步步后退。 “原来,你们都是这么想的!”宋天敬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和无力。他以为,纵使大多数的人都认为他不自量力,至少会有那么一两个理解他,支持他。纵然全世界都与他站在相反的方向上,至少会有一个人永远站在他身边。他以为程松雪会是那个人,可,不是啊! “但是,如果是我,我不会这么做。尊贵的身份不该成为罪恶挡箭牌,既然犯下了罪恶,就应该承担这份罪恶带来的后果。无论,他是谁。” 没有高声呼喊,没有义愤填膺,叶芝兰说得很平静,可眼睛里的坚定却莫名令人信服。 宋天敬没想到,这世间最懂他的人,竟是叶芝兰。 这一刻,程松雪才真正看清楚,为什么宋家人一定要宋天敬娶叶芝兰了。纵然性格不同,但他们,才是同一种人啊! 无关情爱,是适合。 此次出手,虽未能斩草除根,但宋家顶樑柱倒了,对左相来说也是一记重击。多年来,他们在方方面面也安插了不少人,彻底拿下宋家,不过是时间问题。所以皇帝并不着急,更何况,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等着他去做。 “谁能想到,有生之年,你我兄弟,还能再见。”皇帝走到昏暗的屋子里,望着地上那个手筋脚筋皆被挑断、却依旧平静得出奇的人。 “当年,得知你战死沙场时,我一夜未眠。我想起儿时,你说,阴谋诡计纵然能得意一时,但大道青天终究不可阻挡,只有守住心中的一方净土,才能问心无愧。可问心无愧又有什么用?难道不是谁赢了这大道青天就是谁的吗?你声名远播如何?你备受赞扬又如何?到头来还不是落个马革裹尸的下场?活着的人是我,赢的人也是我,有资格书写一切的,也只有我!”皇帝笑着,像是在炫耀自己的成功,“你总是自诩正直,不屑于玩计谋,耍手段,到头来不还是用了这死遁的法子?亏得你死了,我还为你追封,你就是这么回报我的吗?” 第122页 岳清垂着眼眸,面上无一丝波澜,“那大哥希望我如何回报你呢?” “你死了,既是对我最好的回报!”皇帝的脸上满是狰狞,“不过,我不会让你死的这般轻巧的,谁叫,你骗了我呢?” 皇帝走后,空旷的屋子再次恢复黑暗。黑暗中,有人轻轻嘆息。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啊!” 对于江湖人来说,君不顾现身、宋家大难,这两件爆炸性新闻足够大家讨论很久了。可对于谈歌来说,还有一件事刻不容缓。澹臺月把岳清的下落卖给了皇帝,皇帝定然不会放过他的。虽无深交,但岳清毕竟帮过他们,此事又因她而起,她如何能袖手旁观。 江宁与蜀中相距千里,但无方园有自己的传讯手段,没过几日,岳清被大批官兵绑走的消息便传到了小沁楼。 “小燕啊,对方可是皇帝,身边多少高手?咱们这才几个人?贸贸然冲过去,不要说救人了,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陆日今想要拉住欲集结手下前去救人的燕七娘,被燕七娘一手甩开,“明知是死,我也要去闯一闯!你们不去,我自己去!” 燕七娘平日里行事虽然乖张,但从不做傻事,不知今日为何跟失了理智似的。 “加我一个!”沈静流平时看着胆小如鼠,这个时候倒是出了奇的勇敢,“生不能与主人相伴,死也要与主人死在一起!” “呸呸呸,你个乌鸦嘴,武功那么差,还学人英勇就义,你可拉到吧!”十一鹤推开沈静流,走到燕七娘身边,“我陪你去!” 沈静流不服气,也凑过去,“你个破鸟,你武功还不如我呢!” “师父,主人对我们有收留之恩,如今他有难,我们怎么能坐视不理呢?”风萧萧道。 陆日今真是一个头两个大,“哎呀,你怎么也跟着添乱呢?主人有难,我们当然要救,但救人不是这么个救法!总得从长计议,制定战略吧?你们这样呼啦啦一起冲上去,跟送人头有什么区别?” “我们等得起,主人他等得起吗?多耽搁一刻,他便多一份危险!我已召集了无方园在江宁所有的人马,一起强攻,便是用尸体铺路,也要把主人抢出来!愿意去的,就跟我走,不愿意的,尽可以留下!”燕七娘说着,根本不听陆日今的劝阻,带着小沁楼大半的人,浩浩荡荡地沖了出去。 无方园中的人,多是被世间遗弃之人,岳清收留了他们,给了他们平等和安定。纵然大家连这位主人的名字都不知道,可只要他在,就有一种强烈的安全感和归属感。对他们来说,无方园不止是一个名字,那是他们的家,岳清也不止是他们的主人,更是家人。 谈歌理解他们的心情,但并不贊同他们的做法,且不说此去凶险万分,便是真的将人抢了出来,又该如何躲避追杀?皇帝可不是归园庄那般江湖门派,便是有心也无力,他一句话,举国都是他的耳目。 “你去哪儿?”徐叔夜拉住她,挡在她身前。 “我要去阻止他们。” “你拿什么阻止他们?你有更好的方法吗?”徐叔夜倒不是认同他们的做法,所有人都明白的事,燕七娘怎么会不明白呢?她明白,可还是这么做了。 “可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去送死。” “生也好,死也罢,都是他们自己的选择。你以为你在帮他们,但那却不是他们所求的。”君不顾走出来,淡淡道。他此来,本就是要问清楚澹臺月的事,如今问完了,也没有理由再多留。“走吧。”他朝徐叔夜道。徐叔夜双手抱拳,“师父,徒儿现在还不能走。”君不顾望一眼谈歌,不再多言,兀自离去。 “雀儿,你也该走了。” 沉默中,一个熟悉的声音响了起来,谈歌循声望去,谈九思正带着人走了进来。 “爹?” 谈歌的脸上没有多少欣喜,更多的是震惊。谈九思会放下延远司诸多要务亲赴中原,一定是有大事要发生。 谈九思的目光扫过徐叔夜,停留在谈歌身上,“闹也闹够了吧?该回去了。哈扎和玉珍,都在外面等着你呢。” “你做了什么?”谈九思察觉到丘慈王的意图她不奇怪,但他是怎么毫发无伤的令丘慈王改了主意,还许他来中原的? “这你不必管,同我回去便是。” “我不走!我还有事情没有做!”谈歌看着要来请她的几个人,警惕地往后退了几步,徐叔夜顺势挡在她身前。 谈九思打量着眼前的这个年轻人,并没有多少好感。 “如果你是担心平西王的话,那你大可放心,他会没事的。”站在谈九思身边的齐袁飞道。 第六十六章 齐袁飞没有骗她,岳清的确活着出来了,因为皇帝死了,死于心梗,暴毙而亡。这是对外宣称的版本,真正的版本是,柏长风成为弃子后,倒戈左相,皇帝低估了轻卫团的忠心,被叶芝兰精心调配的□□一点点毒死了。 皇帝未登大宝之时,左相便是岳清一派,他本欲让岳清继位,但岳清不愿涉足斗争,于是他只能扶皇帝的幼子上位。皇权之争,从来都不是一个人说了算的,觊觎这个位置的人,比比皆是。皇帝未曾立太子,又无嫡长子,新一轮的夺嫡之战,对左相来说也是一场严峻的挑战。这不仅仅是一国之事,更关乎整个天下,所以作为西域诸国之首,丘慈国的立场,来的十分巧妙又十分得当。 第123页 月姬为皇帝筹谋了一辈子,万万没想到,最终,却是自己一手组建的轻卫团害死了他。 “干娘,我们为皇上出生入死那么多年,自问不曾有半点对不起他。可他呢,轻飘飘的一句话,便将一切都抹杀了。这种人,值得你为他这么做吗?”柏长风看着双目被毁掉的月姬,痛心疾首。 “值不值得,不是你说了算。”皇帝死了,月姬的心也跟着死了,她原本想杀了左相替他报仇,如今,怕是做不到了。 柏长风倦倦地垂首,“干娘,你这又是何苦呢?” “明知是错,可我却带着他一错再错,说到底,是我害了他。”月姬的脑海里,浮现出以往的种种。如果不是她,岳霖不会去肖想那个位置,如果不是她,他不会越走越偏。是她的私心,是她要送给他天下的私心,酿成了今日的恶果。“长风,人心险恶,今后,干娘不能保护你了,你要保护好自己啊。”她说完,咬舌自尽。 “干娘!”柏长风接住月姬倒下的身子,未待他说出第二句,一把光亮的长剑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宋家上下六十一条人命,柏大人,打算怎么偿?”宋天敬像变了一个人似的,瘦削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柏长风小心翼翼地转过身去,“要杀你宋家的是皇上,不是我。” “皇帝是元凶,而你,是刽子手。他已经死了,现在,轮到你了。”宋天敬猛一用力,割在柏长风的脖子上。他拿捏好了力度,这一刀,会让他一直流血,却不会当场死亡。 柏长风捂着汩汩往外冒血的脖子,期盼地望着窗棂上从外面透进来的亮光,他想说话,却一个字也发不出来。 “别看了,没有人会来救你。在皇帝那里,你是一颗弃子,在左相这里,你亦是。毕竟,谁会相信一个首鼠两端的人?”锋利的剑刃在柏长风身上划过一道又一道,“听说,凌迟要割上三千多刀,你觉得,你能活到第几刀?”即便是在说这样骇人的言语,宋天敬脸上依旧没有表情。 柏长风忽然大笑起来,身体的抖动加速了血液的流淌,他含了一口血,猛地喷向宋天敬,撞上了他的剑刃。精铁插入心脏,那最后的刺痛是柏长风在人世间的最后的记忆。 这世间的人,每个都以为自己能笑到最后,可又有谁,真的笑到了最后呢?都是妄念,都是妄念啊! 宋天敬扔掉手中的长剑,擦去脸上的血迹,打开了那扇紧闭的门,走了出去。 从前,有宋家的庇护,他得以活的糊涂。而今,他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也很清楚自己要什么。宋家的悲剧,源于争权夺利,只要参与其中,谁也别想独善其身。他不愿这么做,不愿宋家再成为斗争的筹码和牺牲品,所以他打算交出宋家的一切。宋家就像是一艘船,船长重要,却并未无可替代,它可以变成张家、王家、李家,不过是一个名字罢了。 “既然决定了,那就去做。我相信,宋伯父一定会理解你的。”叶芝兰将手搭在正坐在堂上的宋天敬肩膀上,宋天敬抬头看他,“如今,宋家没了,我们的婚事,也可以作罢了。你不必再为我费心,我也不会再惹你生气了。回去吧,去找一个你真正心仪的人,倖幸福福的过一辈子。” 叶芝兰笑着看他,“你怎么知道我没找到呢?” 朝廷事了,江湖事却未曾平。 谈九思登门造访时,归园庄正因偷袭一事颜面扫地,举派上下,都陷入了一种紧张。时隔多 年,再次踏进这个地方,谈九思的心情有些复杂,这里承载了他最好的回忆和最坏的回忆。 一帮人,带甲持械,公然带人前来挑事,这归园庄如何能人,庄中弟子,各个戒备起来。 “多年未见,别来无恙啊,堂兄。” 谈九思的这句堂兄,不仅让归园庄上上下下傻了眼,更是把许无竟吓得不轻。 “你果然没死!”许无竟看着谈九思,他们早已经没了儿时的模样,可那种不对盘的感觉倒是半点未曾消磨。 “当年你父亲为夺归园庄大权,不惜残害手足,致我一家阴阳相隔。我本立誓定要为爹娘报仇,奈何天不遂人愿,未能手刃仇人。仇人已死,我原本不愿再与归园庄有任何瓜葛,可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把主意打到我女儿身上。星军步是祖爷爷呕心沥血而成,你,不配学。”谈九思话音刚落,一支短箭穿风而过,在众人还未反应过来时,射到许无竟身上,“这一箭,是动我女儿的代价。”许无竟本就有伤,功力大减,那箭的势头又极猛,带着他栽到了地上。 “爹!”许玲玲惊呼,上前扶住许无竟。魏衍见状也拔了剑,护在了许无竟身前。 尽管归园庄的弟子为了保护许无竟,将他团团围了起来,可那箭仿佛长了眼睛似的,又一发,穿过人群的缝隙,插在了许无竟的身上。 “这一箭,是你杀害亲姐的惩罚。”谈九思将从谈歌那里拿到的银纽子丢在地上,“先祖武将出身,衣着简朴,至多以丝带绑袖。归园庄中,唯有你偏爱银纽,这个罪,你可认?” 魏衍举着剑,环视四周,却怎么也找不出这箭究竟是从哪个方向射出来的。 许无意有些怔愣地捡起地上那颗银纽子,“哥,他说是你杀了姐姐,不可能对吧?你没有理由这么做。” 第124页 “许无竟,当着所有人的面,你敢说不是你做的吗?”谈九思不知道许无竟为什么要杀许宴,但他猜,多半与星军步脱不了干系。 许无竟擦去嘴角的鲜血,强撑着身子站立起来,笑道:“是我杀的又如何?她是个叛徒,她要毁了归园庄!我辛辛苦苦经营了十几年的归园庄,决不能毁在她手里!当年的秘密,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可她偏要说出去,我只能杀了她!我现在只后悔,未能将你那女儿一起杀了!” 当初许宴认出星军步后,立刻给他写了信,说他们该站出来弥补当年的过错了。他快马加鞭,星夜兼程从归园庄赶到清风草堂,本欲阻止她,谁知她不听劝阻,还与他起了冲突。为了保住归园庄的名誉,许无竟只能先下手为强,杀了许宴。 “哥,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对于许无意来说,许无竟从小就是他的榜样。无论做什么,这位兄长总是能比他做得好,许无意嫉妒着他同时也崇拜着他。这几十年来,虽然不甘心,但是他也知道自己能力不足,所以永远仰望着许无竟。他没想到,他心中神一样的兄长,会说出这样的话,做出这样的事来。 “归园庄不会毁在别人手里,只会毁在你手里。你是一派之长,你的所作所为代表的不仅仅是你自己,更是整个归园庄。你行事卑劣、心狠手辣,令人不齿,是你丢尽了归园庄的脸。”谈九思并不指望这几句指责就能令许无竟痛改前非,以前他选择不追究,是念在仇人已死,大家同出一脉的份上,如今他不思悔改,变本加厉,为了归园庄,为了九泉之下的亲人,他再也没有理由容忍了。 “从今日起,归园庄将不再有秘密。当年之事,你的所作所为,我会公诸于世。”谈九思走的时候,只留下这一句话。许无竟这一生,最为看重的便是归园庄,父亲费了那么多心血才将归园庄抢了过来,临终之前,唯一的愿望就是希望他能将归园庄发扬光大,他曾立誓,即便是粉身碎骨,也不会让归园庄有半点差池。 利箭的穿刺伤的是许无竟的身,可谈九思的那最后一句话,却给了他致命一击。 归园庄,终究毁在了他手上啊! 谈歌来中原,有两个理由,一是奉丘慈王之命,来查探中原的军情,二是她的私心,来查澹臺月和月姬的底细。如今丘慈王改了主意,丘慈与中原订了盟约,澹臺月与月姬之事也已终了,谈歌也没有理由再留下来了。 马车里,齐袁飞无意间瞥见谈歌行囊里的一张小像,画上的男子白发翩翩,眉眼之间,颇有一股出尘之气。这是谈歌在西洲村时所画的祁芳,本想送给程松雪完善她的江湖美人榜,可惜行走匆忙,未能来的及向她告别,把画送给她。 “这画上的人是?”齐袁飞望着这张小像,思绪突然飞了很远很远。 “在中原时的一个朋友,怎么了齐叔叔?” “祁芳。”齐袁飞喃喃道。 “齐叔叔认识?”谈歌有些惊讶。 齐袁飞忙敛了情绪,指着小像右下角的一行小字道,“这里不是写着吗?” 谈歌失笑,她竟忘了,她还给程松雪做了标註。 没想到,他还活着。 自从他带着岳清攻入千机门的那一刻起,这世上,便再没有祁袁飞了。 “老爷,有人在追我们的马车!”哈扎把头探进来,朝谈九思道。 谈歌撩开车帘,朝外面望去,发现那追车之人竟是徐叔夜,吩咐停下车道:“你怎么来了?” 徐叔夜勒马,翻身而下,“我来送你。” 谈九思不太满意地催促道:“送行千里,终须一别,年轻人,回去吧。” 徐叔夜看了一眼谈九思,一字一句地朝谈歌道:“我知道,你要回家了。对你而言,西域是你的家,对我而言,有你的地方就是我的家。谈歌,等我向师父言明,我就去找你,好吗?” 谈歌仰着脸,满心满眼都是眼前的人,重重地点头,“好。” 徐叔夜将谈歌託付的小像带到君子门的时候,程松雪已经不在那里了。君子门这双眼睛,皇帝不用,还有其他人要用,眼睛选不了主人,但程松雪可以。对于谈歌、徐叔夜和宋天敬来说,他们的旅程暂告一个段落,可对于程松雪来说,新的旅程刚刚开始。她想做一个简单而快乐的人,不必把每件事情都看得清清楚楚,随心而走,也别有一番乐趣呢。 孟进之也依旧在行走,可这一次,他不为任何人,只为他自己。 深秋的蜀中,早已没了夏日的喧嚣,街道上总是寂寂的。燕七娘坐在鹿和轩的二楼窗口,望着簌簌下落的梧桐叶子,听伽蓝夫人一字一句地教女儿梅子汁的做法。十一鹤和沈静流又在斗嘴,差点被风萧萧赶了出去。岳清坐在轮椅上,文昊正在帮他活动筋骨。陆日今前两天还写信来抱怨,说小沁楼快忙死了,她为什么要这么为难一个可怜的大夫。 一切的一切,宁静又美好。 无方园就像是一个家,岳清是他们的大家长。纵然他的心里不曾有过她,但只要他在,就好了。 燕七娘转眸回去的那一刻,不远处的楼下一个人影飞奔而过,紧接着便是两帮人的对峙。 “哼!敢抢我的东西,我看你是活腻了”白婉婉下巴一昂,银线出手,将那两帮人中间的小少年往自己这边一扯。 第125页 “本小姐看上的东西,就没有得不到的!” 唐宝音蜀中一霸,怎么能忍的了别人在她头上撒野,眼睛一瞪,唐门一众下人立马上去抢人。 唐门有人,剑心门也不是吃素的,两帮人立刻扭打成一团。 他错了,他真的错了,他不该偷听谈九思讲话,不该偷偷跑来中原找谈歌。如果上天再给他一次机会,他一定好好学习中原文字,坚决不会把卖身契当借条签了的! 谈笑冒着生命危险才从扭打的人群中爬了出来,中原真可怕,他想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