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马青梅长相随》 第一章 山村访客来 北宋年间,川南山道。道路依山脚走势蜿蜒而行,路上有一蓝布牛车正缓缓行驶,山路两边群山郁郁苍苍,山势陡峭将阳光遮挡,未时(13-15点)刚过,道路却已显得有些阴暗。待拐过弯来,又豁然开朗。 有诗云“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便是如此。 前方山岭平缓,岭上梯田层层如阶梯般铺至山顶,田间稻谷即将成熟,呈现出一片一片的黄绿色,七彩的野花与葱绿的树林错落其间。 车中坐着的年轻妇人约三十五六岁,此时掀开布帘探头看着眼前景色,心中也禁不住叹一声美景如斯。 道路左侧一条小溪清澈见底,沿路轻缓流淌。往前再行一段,牛车顺着溪流拐上一条小路,路旁立有一大石,上书“陈家村”。 村中约有八、九十户人家,因陈家人众,故取名陈家村。 二十年前此处尚是山野荒地,官府贴出榜文,在此划地开荒,荒田允许承租,也可买下,免三年税收,三年后税十之三,如将来增添荒土也按此税法,再不增加。 陈家祖上原在戎州(今宜宾)一带偏远山区中,为秦汉西南夷人之旧地,有蛮、僚民族世居于此,夷中又以僰人为众。夷人民风多彪悍,自唐以来,各少数民族之间争斗不断,对汉人也常有袭扰抢掠。到得宋代,斗争更加激烈,就是面对官府也常有反抗挑衅之意。 陈家族人不愿受其乱,在族长带领下举族搬迁。他们搬走后五六日,僰人作乱,竟将前去劝解的一名官员斩首,后朝廷出兵方才平息。所幸族人动身得早,陈家一众倒是躲过了这场浩劫,来到此处落脚。 乡人日出而作,日落而入,二十年岁月悠悠而过。 溪流在前方汇集为一水潭,有四、五名妇人正聚集在此舀水洗衣,嘴里闲话着家长里短,手上却没有半丝停顿。车夫停下车询问有个叫陈守川的住在村中何处?其中一妇人放下手中衣物站起身,指前方的村子道:“一进村,第三户青砖瓦房的便是他家。” 妇人们看着牛车离去,猜测一阵车中会是何人,就七嘴八舌说起了陈守川的八卦。 陈守川此人,打小就是个不好相与的,村中男娃们吵闹打架是常事,彼此间有输有赢。陈守川却是个只能赢不能输的主,打架狠得下手。有时大人见陈守川把自家孩子打得狠了告上门去,当面他父母捶打他一顿,事后这陈守川定要找自家孩子算账。时间久了,村人都只交代家中孩子尽量离陈守川远些。 陈守川共有姊妹四人,他是家中长子,幼时与其母亲娘家嫂嫂的侄女彭氏定亲,却不料这陈守川在回外家时见到了彭氏,嫌人家长得丑闹着要退婚,那时陈守川年龄还小,大人也不当回事。 当地嫁娶女子多为十五六,男子十七八,二十亦有之。乡下人好看又不能当饭吃,陈家老太自是认准了这个儿媳,赶上族人要搬迁,便不顾陈守川反对直接定下了娶亲的日子,只等成亲后一家人一起搬迁。不料陈守川在亲事前几日离家出走了,那一年陈守川刚满十七岁。眼见一场喜事要变成仇,陈老太当机立断让二儿子替换老大迎娶了彭氏,随后举家随族人一起搬至现在的陈家村。 一年后有乡邻在离村约六十里的泸州城碰到陈守川,说是在酒家帮人跑堂。又几年,陈守川突然托人带回一张“交子”,村里人纷纷前去开眼界,听说这种用黑红两色印着繁杂图案的纸拿到大柳镇的交子分铺可换得铁钱五贯。 (四川当时以铁铸钱。宋早期银子存量不足,导致银价无法稳定且不断上涨,书中为方便按一两银子等于1贯,1贯为1千钱计,一钱可以买得一个烧饼或者馒头。1万铁钱约重65斤,携带流通不便,故四川一带出现纸币交子)。 后听说陈守川娶了一富裕人家的闺秀,之后相继带回过两三次交子。乡下一五口人家,有自家地里的粮菜,一年下来再花用一千钱便足够了。一张交子便能换得五贯钱,那时村中人提起陈守川都要顺口夸一句“是个能人”。 陈家也扩大地基修起了高门大院,陈家小儿子娶妻时的排场也成为村中小娘子们未来婚嫁追求的梦想。陈守川家一时风光无两。 直到六年前陈守川因东家私自酿酒被人告发,连带陈守川一起被下了大牢,遭了一番罪后舍了钱财方得脱身。领着娘子带着两双儿女归来家中,可怜那最小的女儿到家时还未满月。 自此陈守川才在村人眼中从神一般存在落回了凡尘,大家方又忆起他自小的种种劣迹。 回村以后,陈守川白天与兄弟一起去田间劳作,闲下来便与村中几个浪荡子混在一起。泸州一带流行打纸牌大贰,大家多在节日闲暇时才拿出来游戏娱乐。他们几人隔三差五就聚在一起打大贰赌博,赢的钱用来买酒吃喝,动辄半夜仍吵闹不休,乡人多有不满却也惹他们不起。 陈守川媳妇丁氏,却是个和气的,白日里多在家做绣活也不说人是非,偶有出门遇见乡邻总是未语先笑,全没有富裕人家出来的傲慢。 牛车哒哒进入村庄,一条道路从村头直贯村尾。路两边房屋排列整齐。户户以黄土砌墙,屋顶多用茅草覆顶。走过两户人家便见有一全瓦屋顶的,牛车在门前停了下来,此时院门大开,农家的院门通常要到天黑才会关闭。 妇人从车中下来,身穿白色浅青纹窄袖直领罗衫,头梳低髻插一翠玉簪。先抬手整理一下鬓发,又拍打几下衣襟,方提起车架上的一小蓝布包裹,叮嘱车夫暂去进村前路过的溪边饮牛歇息,然后迈步跨进院门。入眼便是三间青砖大瓦房,中间应该是主人家的堂屋了。院子右侧靠墙种着一排黄瓜豇豆等爬藤蔬菜,此时有些已经挂果,瓦房与院墙间有约三尺宽的过道通向后院,院子左侧是间灶房。 第二章 上门言是非 妇人站在院门处扬声喊道:“大姐,在家吗?” 陈老太从堂屋出来看着妇人问:“你找谁?” 妇人满脸堆笑:“这一定是亲家阿婆了。陈守川是我大姐夫,我来看我大姐来了。” 有邻家小童,见得陈家来了亲戚便往村尾跑,边跑边喊:“陈小妹,陈小妹,你家来客人了。” 村尾有一处大平坝是村中晾晒稻谷的地方,此时还没到秋收,这里便成了孩子们聚集玩耍的地方。坝子中央有七八个孩子围着在玩跳绳,坝子边上有三个五六岁的女童正蹲在地上玩抓石子游戏,听得喊声,其中一女童着浅青色粗布衣裳、紫色裹边,头上用青紫双色头绳缠勒双丫髻,绳尾垂到耳际,圆圆的脸上一双大眼睛甚是灵动。只见她将手中石子一放,站起身对伙伴说道:“你们玩吧,我得回家了。”这正是陈守川的幺女陈文竹,小名陈小妹。 陈文竹跑回家中,先到院门后水缸里舀水洗了手,然后穿过过道向后院侧房自家住的屋子走去。听到屋里有说话声,知道来的亲戚便在母亲丁氏房中。 陈文竹推开门,见母亲陪着一妇人坐在床边,十三岁的大姐陈文兰亭亭玉立,俏生生站在母亲一侧。看那妇人三十岁上下,五官与母亲有几分相似,不过比母亲瘦得多,脸上颧骨突起,身上的穿戴比村里族长家的女儿还要华丽。 “没有娘好看。”陈文竹心里想着嘴上喊了一声:“娘。” 丁氏扭头招手示意她到身边来,“这是你二娘。” 陈文竹乖巧地行礼叫道:“二娘康安。” 此人正是丁氏的二妹。小丁氏拉过她到自己怀里说,“这就是姐姐的小女儿了,就这个最小的我还是第一次见,长得真是可爱啊。大姐你也是个有福的,两儿两女多好。”边说边从旁边的妆台上抓了两颗糖果塞到陈文竹手中。 陈文竹靠在小丁氏身上,触到她身上罗衣丝滑柔软比自己家人穿的粗布不知好了多少,僵着身子不敢碰触。 丁氏慈爱地看着女儿笑着说:“你不也是儿女双全嘛。” “哎,一样只得一个,终是单薄了些。”小丁氏说。 丁氏知道自己这二妹妹在婆家受婆婆磋磨,怀小女儿时还常被叫去床前伺疾,结果刚刚七个多月孩子就早产,自己还因此伤了身子,轻言劝道:“你如今还年轻,好好找个大夫瞧瞧,调养调养再要两个也不是难事。” “我是不想了,只要跟前那俩能平平安安我就知足了。”小丁氏伸手揉一揉陈文竹肉乎乎的脸庞又说,“小妹比我家二女还小两岁呢,瞧着却一般大似的。也没法子,谁让那孩子吃药倒比吃饭多。” 丁氏怕她难过宽慰说:“小孩子身子弱些慢慢总能养好的。如今你婆婆去了,妹夫是个知冷知热的,现下你自己当家,日子只会越来越好。” 小丁氏闻言侧头似笑非笑地看着丁氏说:“姐姐这是觉得我找了个好婆家啊?” 丁氏看这丁二妹阴阳怪气的模样还和未嫁时一般,好话说不了几句就开始夹枪带棒,心下明白她今天跑到家中,并非是真心探望自己,只怕就是来炫耀她比自己过得富足。如今她看了该满意了,自己也懒得再和她多说只道:“天不早了,路不好走,你早些回去吧,免得家人担心。” 小丁氏最是见不得大姐这样,明明如今日子穷得头上就插根木簪来固发,却还能摆出一副风清云淡的模样。听丁氏开口赶人也不生气,“姐姐知我那婆婆常磋磨我,可知是为何磋磨于我?”不等丁氏回答又道:“婆婆说我们家娘亲死得早,长姐把在家从父、即嫁从夫的规矩带反了,未嫁就想从夫。婆婆是担心我规矩没学对。” 终于见到丁氏脸上气得变了颜色,小丁氏满意地牵着陈文竹的手站起身说:“带二娘去你家婆处。我给亲家阿婆拿了一块布料送过去就回了,姐姐你坐着不用送。” 陈文竹看到母亲生气,心中讨厌这个二娘,顾不得礼貌用力把手抽回来跑到姐姐身边去了。丁氏气自己妹子一惯能将责任归到别人头上,只是两个女儿还在旁边,也不愿和她争执再说那些成年旧事,只想她赶紧回家去别再来招惹自己,起身让小女儿带她去婆婆那里辞别,自己走到门前便停步送客。 多年以后,陈文竹每想起这一天,脑海中却只记得二娘面对家婆时,脸上挤出的笑使得五官都看不清了,一张红红的嘴一开一合: “亲家阿婆,我这大姐啊,可是个有情有义之人。当初男方已经退婚了,还苦求父亲将嫁妆换成银子,巴巴地赶去送给落难的前未婚夫,这戏文中的女子都不及呢。不过话又说回来,整整五百两银子啊,要是带到家来,给大姐夫开上两三间铺子都不止,大姐夫何至于后来受东家连累,你说是不是?还有这家中里里外外这么多人,若有这五百两……” 陈老太冷着脸将手中茶碗重重放到桌上说,“他二娘,话不能这么说。我们这样的人家虽然穷,可也断没有拿儿媳妇的嫁妆贴补家用的。”说完突然站起身冲到堂屋前高声喊,“大郎,你俩给我滚出来!” 陈文竹一直坐在二娘旁边,嘴里含着甜甜的糖果疑惑地侧头看着二娘,觉得她方才说的好像不是什么好话,却还没想明白不好在哪里。 家婆猛然大喊吓得她赶紧站起来走到家婆身后,想去拉她衣袖又怕会惹得她更加生气,苦于家婆一贯不喜欢自己,此时竟不知该如何才能化解家婆的怒气。 陈守川本来和两个弟弟一起带着家中男娃在附近田间劳作,听得乡人说家中有客来,前两年老父去世,他作为家中长子这种时候就得由他出面招待。 第三章 丁氏蒙冤屈 陈守川匆忙赶回家中,知是妻妹过来探望,他倒不好出面。于是去了旁边孩子们的房间,窄小的屋子在中间用木板隔成两间,里屋有两张小床由两个女儿居住,外屋右边摆放着一张书桌,左边一张床,是两个儿子看书睡觉的地方。这个时间两个儿子还在学堂读书,他躺在床上闭目养神。 听到喊声出来碰到妻子丁氏,俩人一起疾步走到前院。见老人正站在堂屋前,也不敢进屋,上去扶住陈老太,“娘这是怎么了,我们要有错,你老人家打骂就是,这般生气可别气坏了身子。” 陈老太用手指着儿子责问道:“你可知你媳妇是被人退过亲的?” 陈守川一听知晓母亲所为何事,自己早有准备,“那是因为那家父亲获罪流放,为免拖累旁人方才退的亲。我想原不是什么要紧事,便没有回家向你老禀明。惹娘如此生气,我自当该罚。” “好,好,”陈老太冷笑,“翅膀硬了,可以自己做主了。那她将嫁妆送给对方,你又是否知道?还是说你早就不将我和你爹放在眼中,万事你都可做主。” “娘,这事你误会了,你先别生气,听我慢慢给你解释。”陈守川陪着小心,想扶母亲回屋坐下再说。 陈老太拍开他的手眼睛直盯丁氏,“真是奇女子啊,我老婆子活了一把年龄今天是开了眼,第一次见女子把嫁妆不给自家官人和孩子却给旁的男人使的。我们家的门槛可没有那么高能攀上你。” 丁氏垂首向家婆辩解:“定亲前我特意嘱咐媒人一定要说明没有嫁妆。也不是拿去给谁使,只是救人危难罢了。”又向陈守川道:“是你让人回话说,‘事出有因,情有可原;未免是非,无须再提。’我可有瞒你?” 陈守川无言应答。 陈老太这才听明白是自己儿子在中间两头欺瞒,想着这个儿子一直以来惯常违逆自己,定好的亲不要,成亲前又离家出走,怒火再难平息,顿足骂道:“我如何养了你这个没骨气的?此等妇女也值得你去哄骗求来?”又捶胸大哭:“我真是愧对陈家祖宗啊,死后也没脸去见你爹了。” 陈守川见老母痛哭,自己认错她肯定不依,想让丁氏先认个错,心中却又知此事错在自己,丁氏一向认死理必然不肯,不禁进退两难。 小丁氏此时从堂屋出来劝陈老太道:“你老别生气了,全怪我多嘴。”又走过去拉着丁氏,“姐姐你赶紧上前认个错,就说当年不过是年少无知被人哄骗罢了。姐夫也是为你着想,这样的事情让人怎么说得出口。你再不知错,气坏了老人如何得了。” 陈守川一听大感妻妹所言甚是,只想妻子能如妻妹所言体谅自己,先哄得母亲平静下来再说。 丁氏已知是妹妹在婆婆面前捣鬼,见她还在胡说八道,怒道:“此事本无不可见人之处,我又何错之有?” 小丁氏瞟见陈定川脸露不满,心下暗喜说道:“姐姐,姐夫待你不薄,你却不能为了姐夫退让一步。当年那李公子流放之时,你怕他一家受不得西北苦寒,都能拿嫁妆银子去为他解难。今天你就忍心不管自己婆婆哭坏身子。” 陈守川只觉得妻妹这番话句句说到了自己心里,自己从不曾嫌弃过她嫁来时身无分文,她却对自己没有一丝体谅,反而怪自己隐瞒。两相对比只怕她心中从来只有个李公子哪有自己。又见老母哭得坐到地上,丁氏却还只顾着与妹妹理论,顿时怒火升起上去就给了丁氏一个耳光。 丁氏满脸震惊难以置信地看着陈守川,复又明白对方是被自己妹妹挑拨了,不愿让小丁氏看自己笑话,强自镇定抬手将散落下来的头发别到耳后。这样的表情却激怒了陈守川,抬起脚将丁氏踹倒在地,丁氏只当没有疼痛般想爬起来。 陈守川将丁氏踹倒后已觉后悔,但丁氏的镇定让他彻底失去了理智,眼看丁氏又要爬起,陈守川又是一脚,然后骑到丁氏身上挥拳击打。 小丁氏此时还在一旁煽风点火,“别怪姐夫打你,似姐姐这般儿女都有了还不收心的谁能容你。” 说起来话长,其实就在瞬息之间。陈文兰在听得家婆喊的时候就站到了过道,初见父亲动手时尚未反应过来,父母在她小的时候常有争吵,从到乡下后这几年,两人却是连话都很少说了,这般动手却是第一次。 等回过神了,母亲已经再次倒地,忙哭着跑上前要拉开父亲,想她一个十三岁的小娘子能有多大力气,陈守川又正在气头上,挥手间便将她带翻在地。 三婶娘杨氏听到动静也从自己屋中跑来,见此忙将陈文兰扶起,苦于对方是自己大伯,不好上前去拉,只得嘴里说着:“叔叔,不可再打了。”又冲陈老太喊到,“婆婆,你让叔叔住手吧,大嫂挨不住啊。” 陈老太此时也不哭了,拉着脸看都不看转身进了堂屋旁边的卧房。 陈文兰眼见母亲这般遭罪,自己又拦不住,急切间突然想到,父亲平常甚宠小妹。忙四处张望,见陈文竹此时正站在堂屋前咧嘴大哭,上去一把将她拖过来就往父亲身上推,“爹,别打了,你看小妹害怕啊。” 陈守川听得女儿哭喊,这才收回拳头将小女儿抱起到一旁去哄着,这孩子出生时适逢自己大难不死,回到村里后又不像在泸州时要早出晚归,四个孩子中倒只有这一个是在他怀中抱长大的。 陈守川这时冷静下来,看三弟妹和大女儿合力将妻子扶起,小丁氏站在一边如看了一出好戏似的嘴角上勾,怀中小女儿哭着一声声喊,“娘,娘。”边使劲想推开他,一时觉得索然无趣。陈守川将女儿放下,见院门处挤满了左邻右舍看热闹的乡人,更是厌烦,吼散众人后出门而去。 第四章 婚事起波折 房中陈家二儿媳妇彭氏见没有热闹可看了,缩回头把窗户掩上,对着凑在身旁的小女儿抬手就拍了一下说:“快抓紧绣你的花,你看你大婶娘嫁妆都没有,就靠着手上的针线,他家穿的衣服竟没有一个带补丁的。你不是羡慕吗,那还不认真些?” 丁氏从被人扶起回到房中坐下一直木木呆呆的,陈文兰拿帕子帮母亲擦脸,见母亲脸颊红肿、唇角破裂,喊得一声娘就哭得说不出话来。丁氏听得大女儿喊声方回过神,悲从中来,抱住陈文兰大哭。陈文竹一直小声抽泣牵住母亲衣角不敢松手,此时见得母亲伤心也跟着大哭起来。 说起这丁氏,家原在泸州城,早年家中开了一家卖碗碟茶具的小铺子。因丁母体弱多病,又兼弟妹年幼,丁氏小小年纪便天天跟着父亲在铺子里忙活,待得下午店中人少时又到后院帮母亲安排一家子的穿衣吃食。十岁时便能将家中里里外外安排得井井有条。 丁父见长女能干,遂将店铺交与长女管理,自己安心出外行商。三四年后丁家竟成为泸州城经营瓷器的第一家。 泸州城李县丞的夫人看中丁氏漂亮贤惠、聪明干练,不顾丁氏是商人之女上门为长子求亲。时下讲究士农工商,商人富裕但地位低下。 一时间泸州城中人无不羡慕这丁氏攀得一门好亲。两家约定待丁氏及笄(女子满15周岁)后迎娶。不料丁氏母亲因自身绣艺出众,故觉女儿绣工平平,怕高嫁去了婆家被人轻看,自此后白日里督促女儿苦练针法,只求她绣出的嫁衣能得人赞许;夜间则瞒着众人帮女儿赶绣被面、枕巾等物。 想丁氏母亲本就体弱,这般熬得一月,待丁氏发现母亲身体异常时,已是油尽灯干,不久便撒手人寰了。 丁氏为母守孝三年,本拟孝满后成亲。谁知天不作美,距婚期尚有一月时,逢戎州僰人作乱闹得甚大,连地方官员中都有人被杀。 泸州知县奉旨带军前往增援平叛,留李县丞筹措粮草军需。李县丞调齐粮食后随即出发,行得两日进入山道,路狭窄且多坑洼,运粮车辆无法行进。想要雇周围乡邻前来挑粮,四处查探得知战乱初起时此地乡人便大举搬迁,余下多为老弱病残者。 李县丞只得令人回泸州城附近雇人前来,又留一部分看守军粮,随后亲自领众人担起粮草先送一部分到军营。等到军粮全部送到时比规定之日晚了两日。知县与李县丞平时就多有不和,此时拿住李县丞耽误军粮交付定了个“延误军情”之罪,将李县丞一家下了大牢。 两月后僰人求和,泸州县令携平叛胜利之威将李县丞一家判了抄家流放。李县丞知大势已去,不忍拖累丁家之女,写书言明双方亲事就此作罢。 丁氏自小随父亲学得如男子般重诺守信,执意要按约定成婚。丁父不忍见女儿去那蛮荒地受苦,言及李县丞在牢中时已多方打点,也算仁至义尽,如今老父年迈,弟弟尚不能顶立门户。 丁氏亦不忍就此弃家人于不顾,于是求得父亲同意将自己的嫁妆换成银两悄悄送与李县丞一家,只愿他们此去遇到难事能以钱消灾保得平安。 嫁妆本是女子在婆家安身立命之本,便是那吃不饱饭的人家嫁女都得想法挖出几个钱来权作嫁妆,何况是他们这样的商户。丁父不欲与女儿争论,只想此时暂依了她,待日后长女出嫁时自己再重新补上一份嫁妆给她就是。 父女二人在屋中商谈,不意丁家二妹在门外听得分明。丁父这般没将心中所想说出来,日后却使得长女婚事因这嫁妆又平添了许多波澜。 丁氏退亲后,泸州城人皆知此事根源,只怪天意弄人罢了,怨不得女家。李县丞流放之事渐渐从众人闲谈中消失时,便陆续有门当户对的人家上门求娶丁氏,丁父还在犹豫不决时,泸州城中却突然传出丁家长女早已将嫁妆送与那李公子一家,再要嫁人便只能净身进门。 一时间,那几户人家纷纷托媒人上门婉言推脱,丁父顿脚直骂对方小人之心,却也苦于不好挨家去辩说。 待要大张旗鼓为长女再备嫁妆,丁氏只是不愿,丁二妹也在老父面前哭诉,“娘生前说过,将来嫁妆自己与姐姐一人一份,余下全留给弟弟。爹爹心中只知有长女,难道就能不顾二女与小弟,将家产都给了姐姐不成?”丁父无奈。 又拖得两年,丁氏年龄也大了,亲事越发艰难,连带着二妹定亲后迟迟不能成婚,亲家之间言说时多有不满。 陈守川此时在泸州经过三年打拼,得东家看重升为掌柜,虽已年满二十,却不愿回乡娶乡下女子为妻。一日偶然在丁家铺子中见得丁氏约双十年华仍作小娘子打扮,长得温婉可人。找人打听丁氏情况后,陈守川先在泸州租下了一间独门小院,添置了些家当,方请了媒人上门。 丁父见陈守川虽然家贫,但是本人却是个知道上进的,便点头同意。丁氏知道后,寻来媒人言明一定要将自己没有嫁妆,因是拿去救人之事说与男方家中,等到陈守川回复同意后也就再无不可。 双方迅速定亲,不久后在泸州成了婚。出嫁当日,丁二妹不错眼地盯着,丁氏也是个硬气的,除了一身新嫁衣,头上只戴着陈守川作为聘礼送来的一只金簪,携了自己旧日衣裳上轿而去。 丁氏初嫁时,二人倒也恩爱了几年。陈守川知丁氏在家中是用惯了仆人的,于是雇一妇人在家做饭洗衣。丁氏感念陈守川心意,又知他并无太多钱财,便辞退妇人,换下身上的锦衣绸缎,日日里洗手作羹汤,精打细算过起了日子。 陈守川每月得钱四贯,丁氏绣工虽不拔尖但还算不错,帮着成衣店做些绣活一年也能赚得八九贯。算上房租、税赋与四邻亲友往来人情,省吃俭用一年开销约有十贯。过得四年得了长女陈文兰,他二人以一百五十贯买下了当初租赁的小院。 第五章 儿大当分家 随着儿子陈文林、陈文松相继出生,丁氏眼见家中开销日益增加,常劝陈守川拿出家中积蓄自己做点小买卖,陈守川却觉生意多风险,现在这样已是再好不过。 说得多了,陈守川厌烦妇人多语不愿在家多呆,常出去找朋友一起喝酒聊天,一来二去陈守川倒学会了赌博之道。丁氏再要规劝,陈守川更是横眉一瞪,摔门而去。日子久了,他二人间已是情淡意薄。 丁氏三十一岁时怀得第四个孩子,陈守川高兴之余倒是收敛不少,有人来喊喝酒打牌则是能推就推。眼看孩子将要出生,陈守川却受东家连累入了大牢。 丁氏挺着肚子上下奔走打点,最后散尽家产。正月里春寒料峭,买房人同情妇人家不易,谈定等丁氏生产后再搬家。陈守川从牢中出来刚迈进家门,小女儿正好呱呱坠地。 三婶娘杨氏端着一盆水进到房中,见母女三人抱在一起哭得泪人似的。忙放下木盆将陈文兰拉开道:“快别哭了,去给你娘拧张热毛巾来洗脸,小妹也别哭了,小心眼睛肿了。”然后拉过一张凳子坐到丁氏旁边劝说:“大嫂快别难过了,一会儿林娃、松娃下学回来,见到你这般伤心还不得跟着哭一场。” 丁氏渐渐收了眼泪,接过大女儿递来的毛巾擦了脸,又为两个女儿擦干眼泪,然后对杨氏说:“让你看笑话了。” 杨氏知道丁氏是个好强要脸面的,今日大伯怕是伤了她的心。宽慰她道:“庄户人家,有几家媳妇没有挨过婆婆训斥、男人拳头的?赶出家门的都有。大家还不都这么过来了,大嫂你也宽宽心,不为别的,就是为了这几个孩子也得把日子过下去不是?” 想想又说:“你这妹妹也真是,这么多年没有来过,今天一来就胡说一通。” 丁氏悲声道:“她怕是早就想来,不过是她婆婆活着时规矩大不许她出门。现如今去世刚过四十九天就跑来,不算晚了。” “这亲亲的妹子怎么就见不得你好呢?”杨氏疑惑道。丁氏嘴上只说:“在家时我俩就合不来,可能是八字相冲吧。” 其实心中明白,这二妹在娘家时,见父亲对自己多有倚重,母亲又多看重弟弟,便觉她不受重视。后来又见自己定下一门好亲她也要攀比,却挑挑拣拣找了个还没有功名的读书人,也不管旁人说那家寡母厉害。再然后李家遭了官司自己的婚事起了波折,她又怪自己拖累了她到十七岁方才出嫁。今天听她话里含义恐怕是把受婆婆刁难、女儿早产全算到自己头上了。 说话间天色已晚,陈家三个儿媳妇,一人一天做饭,今天正轮到丁氏。杨氏见她情绪低落,按着她坐下说:“我去做就是,你歇歇。” 丁氏身上也痛便不与她争,“多谢你了,改天我再还回来。” “说什么还不还的?我家山娃平常得你多少衣裳我也没还过。”杨氏说完起身去了厨房。 农家一日两顿饭,陈家比村中人宽松一些,晚上多一顿稀菜粥。陈文松、陈文林从大柳镇下学回到家中,见到母亲惨状,几人不免又哭了一场,丁氏晚饭也没吃,陈守川倒是一夜未归。 过得几日,陈老太黄昏时突然喊三个儿子与儿媳到堂屋去。陈文竹自那日见得母亲挨打以后一直恹恹的,也不出去和小伙伴玩耍,丁氏走到哪她就跟到哪。此刻见丁氏要去堂屋,拉着她的衣袖不松手眼巴巴地看着母亲。 丁氏担心带上她会惹婆婆不高兴,陈文兰却劝母亲,“带上小妹吧,她怕是离不开你。”趁着母亲梳头拉过小妹嘱咐道:“要是爹爹动手打人你就上去要爹抱你。” 陈小妹点头怯声说:“你们也要快点过来,我怕。” “我们会躲在过道,发现不对,你就赶紧大声哭。” 堂屋里,陈老太见陈小妹跟着大人一起进来也没理她。大家坐下后,陈老太就开口道:“今天叫你们过来是想把家分了。”此言一出,众人神态各异。陈老太见三个儿子皆是满脸不愿,丁氏搂着陈小妹神情自若;彭氏是强压欣喜故作镇定;杨氏却是一副大惊小怪的样子。 陈老太举手拦着三个儿子让他们不要说话,“从你们父亲去世我就想过分家,如今我也没得几年好活了。” 斜眼瞟了下丁氏又说,“有些事我眼不见心不烦,分了家我也乐得清静。你们也别不同意,都是为人父母了,这家迟早也是要分。不如趁我活着给你们分个清楚,也免得日后你们兄弟再因为分家伤了感情。”三兄弟听老母亲将话说到这一步也不好再反对,只说一切就依母亲的意思。 陈老太这几日已经将分家的事情反复想得明白,此时先冲着陈守川说:“当年我们刚到陈家村时,买地开荒你都没有出过一分力。后来你出息了,一共带回来二十贯钱说是给父母养老,可对?” 见陈守川点头又说:“从你们一家六口回来后,吃住在家里我没有要过一分钱。分家后我是要跟着老二一家过,家中房屋和田地都没有你的,你可愿意?” 陈老太见陈守川低头不语,叹了一口气,“大郎你也别怨我不公,当初收到你的钱想要添置点地,可这四周的荒地全被那些富人买走了,家里就只有刚搬来时买得的五十亩地,剩下的六十亩还是与人租种。” 顿了下又说:“后来盖房花了十贯,你三弟结婚再加上你爹的后事去了四贯左右。这些年因咱们家地少,刨掉一家人吃喝,卖的粮换成钱也没能攒下几个。我手里如今还剩不到五贯,你要的话也可以拿去。” 陈守川心中虽有不满却也说不出要将钱拿回的话。 陈老太看大儿子仍不言语,转向丁氏道:“老大家的,从你来到家中,你两个弟妹农忙时都要下地帮忙干活,我却只让你在家做饭。林娃和松娃你说要让上学,我虽然不愿可也没有阻拦,你们一家六口最后只得大郎一人下地,家里怕忙不过来也不敢再租地。我对你们三个儿媳也算是一碗水端平了,你们私下赚的钱我也从没有要过。” 丁氏心想虽然婆婆一直不喜自己和几个孩子,但也确实没有刻意刁难过,大家吃喝也都一样。自己来到陈家村后做绣活供两个孩子上学以及自己一家人的衣裳,手里也还攒了些钱,不怕一分家就喝西北风。这丁氏原就是个不看重钱财的女子,遂点头称是。 陈老太一看最难分的一块敲定了,自己最怕的就是大郎家的不愿意,“村子中间你远房堂兄陈五娃一家前不久搬到大柳镇去了,他家房子年租一百钱我已经交了一年,你们收拾收拾就搬吧,现有的存粮按人头分好你们一并带去吧!” 第六章 丁氏谋出路 陈守川一看,自家这算是被老娘扫地出门了。他自娶了丁氏以后,钱财便交给了丁氏,自己要用时再从丁氏手里拿。回到陈家村后,吃住有老娘安排不愁,偶尔出去打牌喝酒也能从丁氏处拿得十几二十文,虽然各方面都比不上在泸州时的宽裕,但在陈家村万事不必操心的生活陈守川却很满意。 晓得老娘一旦定了主意,自己说破天也讨不了好,如今见丁氏点头同意,自己也乐得不管。丁氏牵着陈小妹起身对婆婆行礼告退,后面的分家与他们已经没有关系,还不如早些回屋收拾。 陈文兰姊妹四人聚在房中,陈文竹将家婆分家的话复述得八九不离十,话音刚落,陈文兰跺脚指着陈文竹道:“你就是个傻的。凭什么用爹的钱盖的房子,咱们倒要搬出去?” “爹和娘也什么都没说。”陈文竹委屈地说。 陈文兰更是生气,“他们不说,你不会说啊?家公也就罢了,凭啥三叔结婚都算到爹的头上?”见陈文竹扁嘴要哭,呵斥道:“你还有脸哭。” 大哥陈文林(十一岁)在一旁看不过去说:“大姐好没道理,小妹才多大能知道这些?” 二哥陈文松(九岁)却站在大姐一边指责小妹,“她就知道哭,一会儿爹回来听到了,又要害我们挨骂。” 陈文竹紧咬着嘴唇努力让自己不要发出声音。陈文松不愿继续讨论,“咱们说再多有什么用?爹娘又不会听我们的。歇息了吧,明天还要早起去镇上上学。” 接下来两日,陈文林、陈文松两人依然是早出晚归上学,陈文兰在家继续做自己的针线,她跟着母亲学了七八年刺绣,如今已能帮着母亲做一些针线来贴补家用。陈文竹天天拿个扫把跟着爹娘去新家打扫。她年纪尚小,父母也不指着她干活,只当是逗她玩耍。 新家比老房子小了很多,一进门的院子约十七八平米,迎面一间瓦房挨着左侧围墙作为堂屋,旁边搭建一个低矮的小屋作为灶房,灶房旁边是个过道通向后院,沿堂屋后方并排有四间茅草盖的屋子,后院一角只用几块板子隔出一间茅房。 新家看起来简陋了很多,但是陈文竹却是高兴的,不用成天瞅家婆拉着的脸,姐姐也不会再嫌弃她睡觉不老实。她拥有了自己的卧房,即便她的房间只摆着一张刚搬过来的小床。以后约她的两个好朋友来屋子玩耍,想着她俩羡慕的表情便开心地咯咯笑,小孩子的心思简单容易满足。 要搬去新家的前一晚,三婶娘杨氏到丁氏房中哭了一场,丁氏才知晓分家的完整情形。家中买的地婆婆自己留下六亩跟着她带到老二家,余下的按人头分,老二家算上去年大娃娶的媳妇一共八口,老三家才三口人。房屋是将后院从中间隔断另开一个小门,前院全归了老二一家。婆婆另给老三家分了一贯钱。 在一个院子时,丁氏刺绣能换点钱,老二家有婆婆私下贴补,只有老三家没有一点经济来源。事已至此丁氏多说无益只劝杨氏道:“眼前是难,但要看长远。你是个能吃苦的,如今地少了你俩人倒是不算忙,抽出手让小叔去城里干点零活,或者去学点手艺总比现在这样强。” 杨氏也看开了,婆婆一贯就是如此做派表面看似公正,实则处处偏帮,这个分家的时间也选得合适,没有算老二家两个女儿陆续就要出嫁,自己如今肚子里这个已经四个月了,现在看来大嫂的事只是婆婆找的由头。“我听大嫂的,你们归家前三郎还跟人学过一年木工活,如今我让他继续去学起来,以后家里也有个进项。” 陈守川一家在新家安顿下来,丁氏开始拘着陈文竹一早起来先跟着姐姐学习一个时辰识字,然后再学习针线。陈文兰教起来没有耐心,遇到陈文竹忘字的时候就要训斥半天,弄得陈文竹一紧张更是磕磕巴巴地不会念了。 丁氏放下手中针线说长女:“对妹妹怎么这么不耐烦?想想我当初是怎样教你的。” 陈文兰却不服气,“她太笨,明明昨天刚学的今天就忘了。” “你一天教了多少?她又忘了多少?” 陈文兰晓得自己心急,“教十个,忘了两个。”担心母亲怪自己又解释说:“我也是想多绣点帕子好换钱。” 丁氏晓得大女儿是担忧家里没钱,叹口气说:“家里的事情何须你这孩子操心,我这几日一直在想主意,总会有办法的。教小妹识字你却不能胡来,你三四岁时我便抱着你开始教也没如此训过你。虽说你俩是女孩,不比男孩可博取功名,但是读书识字算术学了将来用上了,娘的心就算没白费。” 陈文竹心底隐约明白是家中缺钱,此后怕再惹姐姐生气,当天学会的字一有时间就反复用手默写,有次还拿着针就往腿上比划扎出了血珠。字是没有忘过了,针线活上却不见长进。 陈守川分家时知道地里今年的收成没有自己一家的份,也就再没去地里干过活,每日里就和三五朋友喝酒打牌。分家时眼看要到秋收存粮不多,陈守川一家共分得糙米三石,一家六口一月就得一石多,也就够吃两个多月。 丁氏找陈守川商量,现如今从人手中租地交十之四,家中只得陈守川一个劳力,租地也顶多能租二十亩。平均一亩产稻二石,一季得四十石,扣去租金余下舂米后只够一家人吃用四个月。大柳镇比不得泸州繁华,丁氏母女俩的刺绣在这里一年只得四贯。 明年林娃就十二了,丁氏想送他去泸州上学,毕竟青庐书院的先生都是通过州试的举人比大柳镇强出不少,可是光这束修就得一贯,加上吃住穿用少说也得再加一贯。松娃留在大柳镇读,一年八百文,还有一家子的穿衣花用一年少说也得两贯。这样算下来如何能够? 一桩桩一件件都是要钱,说到最后丁氏劝道:“你原是做过掌柜能写会算的,前两年就劝你再去泸州谋生,你只是不愿,到如今我们却再不能坐吃山空了。你是如何想的?总要拿出章程来。” 第七章 恶习难自灭 陈守川听得一大家子人如何吃喝也心烦,但上次的牢狱之灾彻底磨灭了他年轻时的一点豪情,这些年家中有事也习惯了丁氏做主,只说:“让我去泸州之事你再休要提起。林娃识得几个字就行了,还去泸州上什么学?” “林娃是一定要去上学的,先生也说他聪慧有悟性,我们怎么能因家贫就耽误他。”丁氏在孩子的事情上一贯强硬。 陈守川一摊手道:“我说的不行,那你说还能怎么办?” 丁氏这几日倒是想出了一个法子,“如今我手里有这六年攒下的七贯钱,找人再借点花个十贯买头牛,再打个架子车。我见村中之人常挑柴去大柳镇卖,一担一百斤可得十五文,当初咱们在泸州时一担可卖到二十五文,用牛车一次可拉十担,扣除花费还可赚六七十文。一个月辛苦一点能跑上五六趟,一年下来也能赚得三四贯。只是这活苦,从这里到泸州牛车还得在半道上歇一晚。” “苦就苦点吧,这也是没办法。不过找谁去借钱才是难事?”说到这里陈守川猛然高声道,“娘那里要去你去,我是不去。” 第二日,丁氏拿出小丁氏上次提来的一包糖果苦笑着想,“她还算有点用。”牵着陈文竹去了村长家。村长就是当时带领大伙走出大山的族长,后来成了陈家村村长。 一进院子,陈文竹就喊道:“阿公、阿婆在家吗?”村长媳妇刘氏走出来,笑着招呼,“哟,是大郎媳妇啊,快进屋坐。” 丁氏领着陈小妹进屋后将礼物放在桌上支吾半天也开不了口,刘氏是个爽快人说:“有事你就说,婶子听听看能帮上忙不?”丁氏才红着脸说出想要借几贯钱。 刘氏一听倒也没有拒绝,“我手里是有几个钱,不过是要给我幺女准备结婚压箱底用的。” 丁氏知她家女儿定在明年春上忙说:“年底我一定还上。” 刘氏笑着说:“对你我哪有信不过的。那孩子一直嫌嫁衣的花样老套,我还说想去找你要点时新的花样呢。” 丁氏的绣工在陈家村是出了名的,赶忙答应说:“婶子放心,回去我就画上几个样子来让妹妹看看合不合用。”刘氏嘴里说着不急让丁氏稍坐,转身从里屋拿出四贯钱交给丁氏。 丁氏从分家时就忧心一家子的未来,回村以来自己反复劝说陈守川出去找点活干,他连听着都烦,眼下没了依靠,他倒还愿意担起责任。最难开口的本钱今天也借到了,这些日子压在心中的石头终于落了地。 从村长家出来,她脚步轻快,嘴里不禁哼唱出欢快的曲调“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陈文竹还是第一次见到母亲如此开心,含笑的眉眼像画一般。 丁氏见女儿直直地盯着自己傻笑,笑着问她:“好听吗?”陈文竹用力点头的样子,引得丁氏笑出了声,“娘教你好不好?” 陈文竹拍手叫好,“娘快教我。” 母女二人进家门时,陈文竹已能哼唱几句,丁氏佯装生气手指一点她脑门说:“正经的学习不见你这么快,玩乐的东西倒一学就会。” 事情的进展比丁氏预计得还要顺利。牛车买来以后,正好赶上秋收大家都在地里忙,陈守川到周围几个村子收了一天收满一车,不过村中倒比大柳镇便宜,十三文一担。 寅时陈守川便架着牛车出发,天黑时拐到离泸州仅三里地的太平乡歇脚一晚,第二日一早进城叫卖。陈守川上次携丁氏回泸州岳家又过了一年多,泸州城越发繁华,人多价高,一担柴比过去还贵了几文。等到黄昏时分一车柴共卖得二百六十文。返回时依然在太平乡停一晚,主要是让牛歇一歇。 第三天晚上回到家中。两人一合计,这一趟扣除各项花费赚了近一百文。歇得一日又开始架着牛车四处收柴。 忙碌了一个多月,秋收结束,农家一年里最忙的日子就算过去了。陈守川平日里的三五好友又找上他一起喝酒打牌。男人一旦动手打过女人,似乎就像食肉动物尝过了鲜血一般再难控制。 此时的陈守川觉得家中的钱基本上都是自己苦力挣的,已不再满足于原来每次十几文的零花。接过丁氏递来的十文钱往地上一扔吼道,“你打发叫花子啊。老子辛辛苦苦挣钱就给我这么几文?”丁氏坐在床边劝说:“如今咱们欠帐还没还你先少花点,再说你又总是输。” 陈守川打牌一向输多赢少,却最听不得别人说他输,丁氏这话说到他痛处,上前就是一拳。 陈文兰和陈文竹在隔壁房间学习,听到父亲大呼小叫时忙跑过来,看到丁氏被打倒在床上,陈守川嘴里骂着:“你这个丧门星。”举手还要再打。姐妹两哭着上去,陈文兰扑到母亲身上替她挨了一拳。 陈文竹人小腿短,跑了两步摔倒在地,手脚并用地爬到父亲脚边抱着他的腿哭喊:“爹,求你别打娘啊。” 陈守川低头把陈文竹扶起站稳,见她们娘仨都用防备的眼神看着自己,心中也怪自己一时冲动放低声音对小女儿说:“不哭了,爹带你出去玩好不?” 陈文竹推开他说:“我要和娘一起。” 陈文兰怕父亲再生气打人赶紧说:“小妹你跟爹去,快点。” 陈文竹可怜兮兮地看看姐姐,又看看还在哭的娘,最终还是拉着父亲的手说:“我跟爹去。” 陈守川看出小女儿在害怕自己,摸摸她的头顶说:“你在家吧。”转身出门去了。 丁氏哭了一会爬起来,带着两个女儿去厨房打水洗脸,默默地回到房间将地上的铁钱一枚一枚捡起放好,一边拿起床上的绣棚一边冲姐妹俩说:“你们去写字吧。”然后低头继续做活。 陈文兰回屋将俩人的绣活也拿过来陪着母亲。房间里静悄悄地,只有陈文竹偶尔的抽泣声才显出异样。 送柴的活确实得辛苦,陈守川越是辛苦,越觉得自己在家劳苦功高,脾气也就越大,对丁氏更是呼来喝去。丁氏不愿招惹他,自己能做的就尽力去做。 第八章 挥拳论清白 陈守川去送柴时出发早,丁氏要赶在寅时初将车装好。一捆五十斤的柴提不动,她就弯着腰拖到牛车旁,再一点点往车上挪。陈文林早晨起来看见院子地面上的痕迹,猜到是母亲晚上独自搬的柴禾,此后到需要装柴时,也半夜起来帮着母亲一起抬,多少能让丁氏轻松一点。 陈守川见丁氏能将车装满,也不过问反而乐得多点时间打牌,到后来他就只需负责赶牛车收柴送柴,家中收的柴装车再不过问。 歇息时他常跑去和人打牌喝酒彻夜不归。丁氏装好车眼见天将放亮,而陈守川还未回来,怕误了时辰晚上不好投宿,只得去牌桌上喊他。 遇到陈守川赢钱的时候心情好,一切都好说。但大多数时候陈守川都是输,心里不舒服,他也知必须出发不能耽搁,一腔怒火便全冲着丁氏,轻则怒斥喝骂,有时骂得不解气,夺过丁氏手里的牛鞭反手就抽,丁氏怕人听见也不吱声,只将头脸护住,恐留了伤痕引人笑话。 其实陈守川高声粗气地喝骂在这夜深人静传得甚远,又引得看家狗跟着吠上几声,乡邻大多都已听到,不过是不敢惹陈守川,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丁氏如此不过就是自欺欺人罢了。 因这事发生的时辰早,两个小的并不知道,而陈文兰和陈文林心中更是心疼母亲。 家中有牛车常跑泸州,丁氏就退了大柳镇的绣活,转而去泸州找当年那家成衣店,老板娘是原来相识的,也放心让丁氏将布料拿回村上做,隔上十天半月去换领一次。丁氏与大女儿一起紧着做一个月下来竟挣了一贯。赶在书院九月放授衣假前,丁氏还了帐。 转眼年关将至,丁氏听到家中牛车哒哒的声音,忙端着油灯出来放到院中,拉开院门陈守川刚好走到。陈守川“吁”一声叫停牛车,跳下车后将牛鞭扔给丁氏,自己先回屋去洗洗。 待丁氏费力将牛车御下,牵牛到后院栓好,抖上草料喂食。陈守川已经坐到桌上端起了酒。丁氏去灶房将热乎的饭菜端上来,陈守川一杯酒已快见底。端起碗正要吃饭,院子传来敲门声,眼下时辰乡邻大多已入睡,这么晚不知是何人会来? 丁氏打开门,来的是陈守川的二弟及弟媳。二人抬脚进门,陈二郎边走边问:“大嫂,我大哥在家吗?” “刚到家,正吃饭呢。你俩快进屋里坐。” 二人坐到桌上,陈守川也没停筷只问:“这么晚,娘找我?” 陈二郎说:“不是娘,是我找大哥商量点事。”起身接过丁氏端来的水又说:“大嫂快坐下,我就过来说说话,不用忙。” 陈守川不耐烦道:“有啥你快点说,我这累了一天了。” 陈二郎一贯好脾气,笑呵呵地说:“弟弟我是实在没法了,来找大哥解难的。大哥要不帮这一回,那我真是要走投无路了。” “你直接说正事。”陈守川催道。 “这不是你大侄女英妹年后就要出门了么,如今家中实在是艰难,到现在连嫁妆都还没有着落,这要是出嫁那天被亲戚们知道,不也是丢咱们陈家的脸吗?” 丁氏管家自是知道自家是有几个余钱,但断不能借给他俩。他二人这么多年除了下地从来没有做过任何营生,地里的出息又全是婆婆掌管,若是旁人婆婆也许碍于情面还会帮着还,若是自家定是一笔烂帐。 怕陈守川张口应下,自己先开口道:“二叔、弟妹,实在是不巧,家中刚凑够钱还了买牛车拉下的帐,如今就只剩几个收柴的本钱,实在是帮不上。婆婆那里不是还有分家时的几贯吗?要不你们先从婆婆手里借点。英妹是她最疼的亲孙女,婆婆万没有不肯的。” 陈二郎一听大嫂这话把路直接堵死了,却还不愿放弃,“大哥,你如今生意做得这么红火,不会不管你亲亲的侄女吧?” 陈守川自己也不想借,听了丁氏的话,想到分家时自己一家的光景说道:“我自家儿女都还管不过来呢,你们回去给娘说一声‘英妹是亲孙女她得管,我家兰妹以后怕也得求娘管一管。’” 彭氏一直坐着没说话,此时看大哥夫妻俩都不愿意借,用脚踢了下陈二郎后站起来说:“天晚我们就不打扰了,来前我就说‘我们只是陈家的亲戚,又不是姓李的。大嫂肯定有难外。’二郎还不信。” 陈守川颜色一变,陈二郎打小就怕自己这大哥翻脸,推了彭氏一把道:“瞎说什么。大哥你快吃饭,我俩回了。”说完拉着她快步离去。 丁氏关了院门回来,看陈守川端着酒碗喝闷酒,知道彭氏的一句话又挑起他的心病,也不言语回身进了卧房。 陈守川喝完酒回屋见丁氏已散了发躺在床上,和没事人一样。冷声道:“你还能睡得着?” 丁氏坐起身道:“大郎,过去发生的事情咱们谁都改变不了,我们总要往后看是不是?” “说得好听,我看你根本就忘不了那姓李的。” “是我忘不了,还是你抓住不放?你也曾和二弟妹有过婚约,我可有提过一句、疑心过一次?二弟也从不曾因此责怪过弟妹。” 陈守川听丁氏说自己的旧事,羞恼道:“老子清清白白的,你能和我比?” “我怎么不清白?我自嫁你后与他再未见过,你和弟妹倒还在一个屋檐下呢。”丁氏赌气道。 “反了你,自己不守妇道,反往自家男人头上扣屎盆子,老子今天打死你这个贱人。”陈守川讲道理一向说不过丁氏,如今他到是尝到了挥拳头的痛快。 陈守川说完扯着丁氏的胳膊将她拖到地上抬脚就踢。踢了几脚后想脱了鞋用鞋底抽,谁知他刚才独自喝酒猛了些,此时酒劲上头,单腿站立脱鞋时一个不稳摔倒在地。 丁氏被踢得吃痛不住,此时见他摔倒,忙挣扎爬起身想跑出去躲躲。待她跑到院门拉开门栓,才发现自己赤着脚只穿了身里衣,停下脚步不知该如何是好。 陈守川追到院中也看出丁氏的处境,他不再着急,把手中的鞋重又穿好,嘴里骂着:“还敢跑,老子今天定要打断你的腿。”走到院中堆柴处,捡起根手臂粗的棍子恶狠狠朝丁氏走去。 第九章 文竹辨笑颜 这番吵闹,卧房中三个大些的孩子都被惊醒,陈文林率先冲到前院,眼见父亲举着棍子打向母亲,他顾不得多想扑上去一把推开陈守川,然后挡到母亲身前。 陈守川踉跄几步扶住墙方才站稳,顿时暴跳如雷指着丁氏娘俩道:“简直是反了你们。”拿着棍子对着他二人身上腿上一顿乱打。 陈文松落后几步吓得跪在地上哭着喊:“爹,别打了。” 陈文兰起身披上件衣服,迅速跑到陈文竹房中用力将她摇醒,陈文竹睁眼便听到院子里的哭闹声,边哭边喊着娘,趿拉着鞋就跟着陈文兰往院子跑。 跑得几歨鞋子掉了,陈文兰嫌她慢,转身拽着她一起跑到前院。到了跟前陈文兰将陈文竹推到父亲面前,陈文竹也被陈守川的暴戾吓得站立不住,跪趴在地哭着喊:“爹,别打我娘啊。” 陈守川停下手对她说:“别哭,你以后跟着爹,有没有娘都行。” “不,我要娘,我只要娘。” “你也是个没良心的。我今天就打死她,看看你们谁敢拦。”隔着几个孩子,陈守川举棍继续往丁氏身上招呼,陈文兰拉着母亲靠着院墙躲闪。 正乱着一团时,院门突然推开,陈老太走了进来,院门外挤满人。原来是乡邻听到陈守川又在打媳妇,有同情丁氏却又忌惮陈守川的,不敢上门劝说,跑去喊来了陈老太。 “大郎你住手。孩子都这么大了,你给他们留点脸吧。” 陈守川听见娘开口,丢了手中的木棍,强笑着解释:“娘,你不知道,是丁氏她……” 陈老太并不理会陈守川说:“兰妹扶你娘进屋去,成什么样子?”又冲门外说,“大家都散了,别堵着别人家大门。” 待陈文松过去将院门掩上,陈老太才转向陈守川说:“媳妇是你自己找的,是好是歹原本怨不了旁人。能过你们就过,过不了和离也好,休妻也罢,通通都随你们。你这天天闹得是哪一出?” “我没想和离,就是教训教训她。” “谁家教训媳妇,是像你这样往死里打的?你别的不想,单想想你家大妹这两年也该相看人家了。全了他们的脸面,也是你自己的脸面。” 陈老太训斥了几句便回去了。 天亮时有邻人过来传话,三婶娘生了。丁氏躺在床上疼得实在起不来,交待陈文兰将柜子里已经准备好的礼物送到三叔家去。 陈文兰回来后,丁氏方才知道,原是昨夜杨氏听得说自己挨打,拉着三叔想来劝解。她已有九个多月身孕,三叔拦着不让来,她一急去推三叔不想动了胎气,发作了一夜产下一女。 两天后丁氏撑着起身去看了杨氏,陈文林请假歇得两天正好学堂也放假了,他身上的伤倒也能多养几日。 陈老太见大郎与三郎一家都有不便,带话让媳妇在家休养,林娃也不必去了。只让两个儿子带上孩子们三十回去祭祖后各自回家,今年大家就都在自己家吃年夜饭。 丁氏在吃穿上一向舍不得委屈孩子,在陈文兰的帮衬下弄了一桌年夜饭。 欢欢喜喜、走家串户的元日在鞭炮声中来了又去,陈文竹想了很久才想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觉得今年与往常不同,好像很久没有见过母亲笑了,当然不是说像家里来客人时母亲勾起嘴角那样的笑。 陈文竹跟二哥陈文松说得时候,陈文松看了她半天才说:“你不会真是傻吧?什么这样的笑不是那样的笑?” 陈文竹又去跟大哥说,大哥倒是没笑话她,只是叹口气说:“爹三天两头喝酒赌钱,输了就回家闹,这样的日子谁还能笑得出来?我快点长大就好了。” 陈文竹不敢去问大姐,因为大姐肯定会鄙视她说:“忙都快忙死了,就你有时间瞎想。” 陈文竹眼看着母亲整天忙着刺绣,平日里的饭菜都只由大姐独自料理,再不象之前守在大姐身边时不时说一句:“错了,要先放这个。” 偶尔母亲累了站起休息时,常盯着某一处发呆,每当这时陈文竹都会想,要是用自己的头贴着母亲的头,是不是就能知道母亲想的是什么了,但是始终不敢行动怕自己会惊扰了母亲。 有时陈文竹想装着记不住字让姐姐训自己,然后听母亲温柔地说一句:“怎么对妹妹这么没耐心。”可依旧还是不敢,怕自己的笨拙会让母亲生气。 春日阳光明媚,连日下雨终于放睛,难得的一个好天。丁氏和陈文兰坐在床边绣着针线,陈文竹搬个小凳坐在一旁边学边听她二人聊天,如今陈文竹已经能缝出笔直均匀的针脚,开始学习简单的花样刺绣了。 丁氏说:“周围乡里见咱们家做这拉柴的生意不错,有能凑出本钱的人家也开始置办起牛车在四处收柴,就是你二叔他们家也开始张罗准备要买牛车了。” 陈文兰听得生气,“他们怎么跟着咱们家学,一个个不会自己想别的生计吗?” “这拉柴的生意大凡有点本钱,能吃苦的都干得了。大家不过是各凭力气吃饭罢了,谈不上抢不抢的。” 丁氏觉得这些事也该教教她俩,于是分析道:“你们想这总共才几个村子,如今干这行的人家就有四五户。再说泸州城周边还有往里卖柴的,往后又多出了这么些,买、卖都会成问题。咱们家现在不过是仗着熟门熟路的面子情,但日子长了也难。” 陈文竹插话道:“原来是这样啊,我说爹怎么这几次出去收柴都收好少。” 丁氏含笑看她一眼说:“你倒是个细心的。”说完后丁氏倒想起一件事要和大女儿商量,对陈文竹说:“今天太阳这么好,快去找你的伙伴们玩去吧。” 陈文竹知道是娘要和姐姐说悄悄话,站起来笑嘻嘻地说:“那我玩去了,等我回来你俩可不能再赶我。” 丁氏看着陈文竹出去还扭头对她做个鬼脸,笑骂一句:“这个小机灵鬼。” 第十章 改行换生计 等陈文竹走后,丁氏对大女儿轻言细语地说:“昨天王大娘来家提到你的亲事,如今你也十四了,家里是该要给你打算起来。” 陈文兰羞红了脸:“我还小呢,娘说这些干什么?” “我是不该和你说这些,只是你爹是个没远见的,我想着终归是你自己的事还是想问问你的想法才好。我瞧着那彭家大娃每次来家卖柴时似对你有意,你是个什么想法?” 陈文兰长得颇像丁氏,眉眼却更精致,如今渐渐长开来在这十里八乡都算得上是个拔尖的。听了母亲的话也顾不得羞涩:“不行,他家还不如咱们家呢。” 丁氏一听倒放心了,“那孩子虽说品行脾气都还不错,但我却不想你落在这村子里,你既没这心,我就有别的打算。” 丁氏寻着陈守川心情不错时和他商量说,“咱们这房子马上要交房租,房顶也不行了,这两次下雨都在漏,继续住的话还要收拾。” 陈守川一听甚是苦闷,“不行等过几天我上去把漏的地方翻一翻再压点草。” “这一年你都翻了几次了,每次也管不了多久。” 陈守川不乐意反问:“那你说还能怎么办?” 丁氏说:“如今牛车生意也难做了,不如咱们搬大柳镇去租房子,找个带街面的,不管做点什么总比在这村子里好弄些。” “除了拉牛车还能干什么?你以为生意是谁都能做的,万一赔了怎么办?再说大柳镇房租比村里可贵得多。”丁氏劝说道:“找点本钱少的做,赔也赔不了多少。住到大柳镇两个孩子上学也不用像现在这样来回跑。再说大妹也大了……” “你都想好了还和我说什么,反正赔了钱别说我没提醒你。”陈守川说完起身出门找人喝酒去了。 接下来的半个多月,丁氏带着陈文竹跑了两趟大柳镇将房子定了下来,一家人开始忙忙碌碌地再次搬家。 大柳镇位于泸州至渝州(今重庆)的驿道旁,被一条南北走向的小河分隔为东街、西街,河面共有两座石桥连接两街。大柳镇最早只是一个村庄,后来朝廷在周边开出许多荒地驻民,围绕大柳镇又形成了七八个村子,大柳镇慢慢聚集的人多了形成今日的小镇。 丁氏租下的房子便在东街临街一个小铺面,旁边一扇门打开进去是个单独的过道,铺面加里屋共计两间,在过道右侧开一小门进出。过道尽头一扇门正开着,左手边靠墙角放一水缸,并排过去便是灶台,右手一间大堂屋,屋中摆放着一张四方桌,围着四条板凳。堂屋两侧各有两间卧房,往前经过卧房还有一个小小的院落。 丁氏以一年三贯的价钱将铺面两间与里面的房屋一起租下,陈守川嫌租金太贵抱怨了几句,姊妹几个倒是欢喜雀跃,陈文兰和陈文竹住在离院子最近的两间,陈文竹趴在姐姐屋子的窗户往院子看,此刻围墙上爬满的蔷薇争相绽放五颜六色灿烂炫目,“太美了,开着窗户就能闻到花香呢。” 父亲在院子里听见后侧头看着她说:“你要喜欢,我找些花种子来沿墙边种一圈好不?”陈文竹说:“我想种颗树。”父亲哈哈大笑,“好,我去找颗树苗来种到窗户对面,找颗和你一般高的,你们比着长。” 丁氏正帮着陈文兰挂帱帐(蚊帐)听见便说:“别什么都顺着她,明日咱们得抓紧去趟泸州进些货把铺子先张罗起来。”又冲着陈文兰说:“这趟估计要去上两三天,你在家照顾好弟弟妹妹们。”陈文兰点头道,“嗯,知道了。爹娘在外要多加小心才是。” 陈文竹犹豫地看看母亲,最后还是贪玩的念头占了上风,下定决心冲着父亲甜甜地说:“爹,我也想去。” 丁氏道:“大人是去忙正事,你跟着去干什么?” 陈守川却说:“带上她吧,趁着自家的牛车。等车卖了她也没机会跑这么远了。” 丁氏闻言不再说什么,陈文兰气得瞪了她一眼低声说:“净添乱。”陈文竹不敢吱声,可心里却是兴奋不已,泸州城啊,长这么大她还没有去过呢。 天还没亮,陈文竹迷迷糊糊地被母亲拉起来穿衣梳头,然后被父亲抱到牛车上后继续呼呼大睡。 等睁开眼睛,太阳已经老高,陈守川笑话她:“你是出来玩还是出来睡觉的?” 陈文竹说:“我刚在车上做的梦是出来玩。” 陈守川乐得不行,“合着你是睡觉和出来玩同时做了。” 再行得一段来到一个茶棚食摊,陈守川将女儿抱下车后把牛车牵到边上的木栏上栓好,领着娘俩进了茶棚坐下,胖墩墩的掌柜笑着迎来:“是陈大郎啊,最近少见了。” 陈守川笑着一抱拳:“王掌柜生意兴隆。我家中换了营生,以后怕是少跑这条路了。” “不管做啥那定是财源广进的,来三碗面条?” “行,还有我那牛。” “放心吧,草料和水早送过去了,你就安安心心歇会儿。”王掌柜说完又忙着去招呼客人。 三人吃过饭牵了牛车继续赶路,在城门关闭前入了泸州城投店歇下。 第二天三人简单用过早饭,丁氏带着陈文竹去成衣铺子交付绣品,陈守川自去集市寻找买家。来到成衣店,掌柜李娘子与丁氏是十多年的老交情,热情地将丁氏拉到内屋,抓了一把糖果塞到陈文竹手中说:“你家这小女儿长得像她爹多些,浓眉大眼的。那大女儿像你,如今怕是该说亲了吧?” “是啊,我也正愁呢,你先看看这些绣件。”丁氏说着将手中的包裹放在桌上摊开。 “不用看,你的手艺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李娘子拉丁氏坐下说,“你上次说的事我办好了,我这店里原只做绸、锻及少量细布衣衫,你要的细布直接从我这里拿,粗布、麻布进货的时候一起帮你进了,我都按进价直接给你。不过你只做下等布,赚头不多啊,你可要想好了。” 第十一章 初次见娘舅 丁氏不好说主要是自己本钱不够,只说:“大柳镇不比泸州繁华富裕,来往的行商中做苦力的多些,周边又是乡下,布料自是不敢太贵。你按进价给我却是不能的。要是一次两次我也就厚着脸皮接了,要量小去别家也拿不到这个价。这是长久的生意,我总不能白让你的伙计忙活。” 李娘子拍拍丁氏的手说:“你是个明白人,我也就不多说了,每匹我加十文,麻布一百四十文,粗布二百一十文,细布四百文你看如何?” 丁氏心知李娘子给的价钱已算不错,又小心地说:“这价钱是好的,不过现下我手头有点紧,只能先付一部分,余下的等我家牛车一卖掉就来结账。” 李娘子笑着说:“妹子可不能拖得太久,我这也要周转的。” “不会,我家官人已经去集市了,就怕一时没有合适的买家,左右不过两三天。”丁氏忙承诺道。 两人说定后,丁氏选好布匹定下数量先付了部分钱,又接了少量绣活约定明天一早过来拉货。 回到店中见陈守川还没回来,休息过后丁氏先退了房,然后领着陈文竹去吃汤圆子,看她拿调羹一小口一小口细细品味,将自己碗中的汤圆子也拨了几个给她,陈文竹拿手挡住碗说:“娘,我够了,你也吃。” 丁氏爱怜地摸摸她的头,“吃完了我带你去舅舅家,你第一次来泸州总要去拜见一下才好。去了要记得喊人,不要随便在别人家乱跑乱摸。”陈文竹乖巧地点头。 点心铺子前,丁氏斟酌半天还是咬牙让伙计拿了两盒看起来高档一点的点心,付完钱后瞧见小女儿正眼巴巴看着摊子上散放的糕点,弯腰哄她说:“下次再给你买好不?”陈文竹笑着摇头,“娘,我就看看,不想吃。”丁氏拍拍懂事的女儿牵着她朝前走。 陈文竹走一路张望一路,铺子一家接一家望不到头,店中伙计都站到街上来吆喝,行人熙熙攘攘,有牛车、驴车、轿子夹杂其间。 “娘,快看,还有人骑马。”陈文竹兴奋地喊着,马上的人听到声音笑着看过来,丁氏忙拉着女儿快走几步错开,“小声些,不许大惊小怪的。”陈文竹吐吐舌头咬唇轻笑。 拐进一个小巷,街上的吵闹声留在身后,长长的巷子只有四五户人家。丁氏来到第二家门前停下敲门,开门的婆子是原来家中的老人,见得是大小姐回娘家,忙热情地将人带到前厅。 丁氏自九年前父亲去世后便只到年节才回来,搬到陈家村去后,因路远隔两三年才在节庆时带上两个大的孩子回娘家来走一趟,非年非节过来还是第一次。 舅妈听到消息迎了出来,“是大姐来了,快请进来。”接过丁氏手中的礼物交给旁边的丫环,“大姐真是,来了就好还买东西做什么。” 丁氏客气地笑着称只是给孩子的零嘴,推出身后的小女儿,陈文竹行礼后低声说:“舅妈康安。” 舅妈爽朗地笑着牵过她站到跟前,“这一个我还是头次见,都长这么大了。五六年了吧,你再不带着她来,恐怕都不知道我这个舅妈了。”说着掏出两个小小的银元宝塞到陈文竹手中,陈文竹扭头见母亲点头方才接过后再次行礼谢过。 小姑娘一副大人做派又逗得舅妈一阵笑,“女儿家就是乖,不像我家那两个小子整天跟猴子似的闹腾,现下都拘到学堂去读书了。你二娘家的丽表姐在后花园呢,我让人带你去和她一起玩。” 陈文竹记得母亲来时的嘱咐,忙说:“舅妈不用忙,我跟着娘在这里就好。”丁氏笑着让她坐到自己身边说:“这孩子没见过世面,胆子小。” 舅妈也不勉强,吩咐一旁的丫鬟说:“去将丽姐儿带来见见她大娘,再去铺子喊官人回来。” “不必麻烦,我坐坐就走。” “大姐好久没来了,今天来了怎么也得吃顿饭再走。” “真的不用了,家中路远还要赶着回去。” 两人说话间,丽表姐和舅舅相继过来。大家见过后陈文竹又特意向舅舅行了礼,舅舅点点头然后对丁氏说道:“上次见到大姐夫说你想做布匹生意,这次来是进货吗?我倒是认识几个做布匹的,要不要给你引荐一下?” 丁氏笑着回说:“不用了,买的量小那些大掌柜也看不上,我都弄好了。” 舅妈在一旁道:“我喊大姐留下吃顿饭她都不肯呢。” 舅舅说:“来一趟那么急干什么,住一晚再回去吧。”眼睛瞟过陈文竹后看到丽姐儿站在旁边又说:“丽姐儿刚在外面玩得热了,进了屋子小心着凉,赶快带去擦擦汗。” 寒暄一阵后,丁氏婉拒了弟妹的挽留告辞离开。出了大门后,陈文竹将刚得的小银元宝交给母亲收着。 在店中大堂找了个角落坐下,伙计知她二人昨夜歇在店中,现在此等人也不去催促。左等右等不见陈守川回来,眼看要到城门关闭的时间了,丁氏牵着陈文竹站在店门前张望,远远见得家中牛车过来,忙拉着陈文竹跑上去,陈守川待二人坐定后迅速往城门赶去。 顺利出了城来到太平乡,在陈守川惯常落脚的人家处歇了脚,陈文竹洗漱好后躺在床上闭上眼睛听父母说话。 陈守川说:“还是这里便宜,一晚上才十文,昨天一晚就要了咱们五十文。” “我也是想着能早点去李娘子处,她铺子刚开门能有空闲。牛车不好卖吧?实在不行就给二叔得了,婆婆说的八贯就八贯。” “那可不行,这一年咱们家这牛养得谁不说好,光这牛我就得十贯。再说架子车,当初这木头我还是专门找朋友寻的好料,娘为着老二压价也太狠了些。” “唉,我如何不知可惜。”丁氏叹道,“李娘子那里还差着八贯,我说好了最多三天。” “放心吧,我心里有数。” 第二日回到城里,陈守川直奔集市去了,丁氏花费一百文雇了一辆牛车装好货后带着陈文竹回大柳镇。 第十二章 母严为教子 丁氏在大柳镇商税务办好登记后,逢着大柳镇赶场的日子,“陈记布店”正式开张,新店刚开第一天,丁氏考虑一般的成年人做一套衣服差不多九尺就够,推出买八尺送一尺的促销,买得少的也在尺上多让一些,引来大量客人,一天下来丁氏连坐下喝口茶的功夫都没有。 陈文林兄弟俩下学回来,他们的学堂离家近,除了依然早早去学堂读书,下学回到家就早多了。陈文林将摆在柜台上的布匹照丁氏要求一匹匹放置好关了店门,大姐陈文兰已经将饭做好。一家人吃完饭后丁氏带着孩子们一起算帐,一匹布三丈九尺长,粗布卖了三匹半,麻布也卖了一匹多,除去成本赚了两百文。 孩子们见丁氏难得地露出笑脸,也跟着兴高彩烈,只陈文竹皱着眉头说:“要是天天都这样就好了,不过娘会累坏的。” 丁氏被她纠结的样子逗乐了,“天天这样可不成,这镇上还有一家卖布的,我们要是一直连卖带送,别人会认为我们是有意压价。” 陈文兰却不以为然,“娘,我觉得压点价也有赚卖得还多,为什么还要考虑别人怎么想?” “那可不行,我们不希望别人压价卖,那我们也就不能这么做。”丁氏耐心解释道,“不然闹到最后都得不了好。” 陈文林接过话说:“这就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意思吗?” 丁氏笑着点头,“这么说也可以。你们《论语》学完了吧?我打算秋后送你去青庐书院上学。” 陈文林一听甚是不愿,“我不想上学了,我已经长大了能帮家里干活,大姐都能帮家里挣钱我也能。” 丁氏猛一下站起来板着脸道:“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四个孩子都是第一次听见丁氏高声厉语,皆吓得站立不敢动弹。陈文林低声说:“我能帮家里干活。” “你刚说的第一句,你敢再说一遍。” 陈文林暗自告诉自己要坚定,然后倔强地昂着头说:“我不想读书了。” “啪”地一声丁氏抬手便给他一耳光,“我当读书能明理,你这些年读的书都读到哪里去了?家里要是指着你挣钱,我还费尽心思从村子搬出来干什么?” 丁氏含泪道:“你既然想好不读了,那就别读了吧,你想去哪里挣钱就去哪里挣钱,只是别说是为了我挣钱。” 陈文林见惹得母亲伤心便跪到地上哭着说:“娘,你太辛苦了,原先家里收柴,一捆一捆的柴那么重需要搬,如今一匹布也那么重,还要搬来搬去。我想帮你啊,这些年为了这个家你一天都没有歇过。” 丁氏看着几个泪眼朦朦的孩子放缓了声音说,“我知道你们是心疼母亲,但是你想过没有?不读书,将来怎么办?难道也要和父辈一样去地里刨食,或者像我这样辛辛苦苦做点生意维持生计?你的先生说你聪明好学,他会给你写封推荐信去青庐书院,你要抓住这个机会好好读书。过几年参加科举金榜题名,那才是你真正心疼我这个母亲,到那个时候我就该跟着你享福了。” 陈文林跪地向母亲磕头道:“娘,我定会努力上进,你再等我三年。” “你放心,娘身体好着呢。你也不要着急,只需尽你的能力好好读书便是。还有你们几个,文兰大了能帮母亲,但每天也要念一个时辰的书。你们三个现在还小,就是认真学习的年龄。挣钱是大人的事,有娘在,家里的事情不用你们操心。” 丁氏说完后让几个孩子坐下,“今日我如此生气,一是气他轻易说不读书,更气的是他未曾考虑周全便轻率做出决定。君子立于世,当重诺慎言,需知言必行,行必果。你们要记住,做任何决定都需三思而行,一旦做了决定,好坏都要自己承担。” 陈守川隔了三日方回到家中,带着一身的酒气进门时,家里人刚好吃完晚饭。陈守川吩咐孩子们各自回屋,他有事要和丁氏商量。 陈文竹看父亲喝了酒,怕他又会和母亲争吵,过去抱着父亲胳膊撒娇,“好几天没见到爹,我都想你了。” 陈守川一向宠她觉得她年龄还小听到也无防,便说:“那你乖乖在一旁坐着,我和你娘说会话,你听了可不能说出去。” “我保证不说。”陈文竹急忙保证。 陈守川等孩子们都出去后关了房门,神神秘秘地拿出一块玉佩交给丁氏,丁氏接过细看,见玉佩上雕刻着一只宝瓶应是取平安之意。 “这玉颜色白中泛出淡青色,算不得上品,但质地醇润也还不错。少说也值个四五贯,你从哪里得来的?” 陈定川笑道:“还是你有眼光,你就说能有这玉佩的人家,家境如何?” 丁氏将玉佩放到桌上说:“这哪能看出来。若是集一家财力只买这一块玉,那样的人家连陈家村也有半数能做到。” “你看你就想得极端,你就说平常人家能随便拿出这等玉,也该算富足吧。” 丁氏说:“这是自然。你倒先说说,这玉你是如何得来?不会是你卖了牛车换的吧?或者是你又去赌钱了?”丁氏越想越觉得可能,说话一句比一句急。 陈守川笑着说:“瞧你想的,我那能那么做。你还记得刘大郎不?”见丁氏一脸迷茫又说:“就是他家娘子走几步就要停下喘口气,你还去他家看过几次。” 丁氏恍然,“他家啊,不是去成都了吗?好像还是在林娃刚出生那年。” “就是他。当时东家想要私自酿酒,这事儿还是我私下透给他的,他怕受牵连约我和他一起去投奔亲戚。”陈守川想起过去也颇有感叹,“当初要听他的劝和他一起去了成都,也就没有后来的祸事了。” 丁氏本想回他一句,“你和旁人能说,却把自家人瞒了个严实。”想想事情都过去了,旧事重提除了争吵也没有用。 陈守川摇头抛开往事继续说:“我前天卖完牛车碰到他刚从成都回来,我俩喝酒的时候,谈到咱们文兰比他家儿子小两岁,知道还未许人家,当即解下玉佩作为信物向咱们女儿求亲。” 第十三章 文兰婚事定 丁氏对几个儿女,尤其是长女一向看得极重,此时气得顾不上会惹恼陈守川,站起来指着他道:“隔了这么多年你根本都不了解他家,他儿子长大是个什么品性你也一概不问,怎么能轻率地把文兰许了他家。这事我不同意,你把玉佩还回去。” 陈守川今日倒是好脾气,呵呵笑着冲满脸紧张的陈文竹说道:“瞧瞧你娘这急性子。” 又按着丁氏坐下,“你先听我把话说完,我知道你心疼女儿,我是她爹我能不为她想吗?我当时就说了,定是要亲自见过人才能同意的。他答应这趟回去以后,带着他儿子亲自上门来下聘,如果咱们不同意,到时候把玉佩还给他,只说是来走亲访友的。” 丁氏听到此处知是自己过于着急,还待细问时瞅见陈文竹一眼不眨地盯着自己,先打发她回屋睡觉,又见陈守川还没吃饭,便去厨房给他做饭,出房又折回身问:“李娘子的钱给了没有?” “给了,放心吧。” 大柳镇除了三天一次的赶场热闹外,其他时间一般在上午人多些,陈记布庄在经过开张的忙碌后已渐渐步入正轨。 中午时分客人们渐渐散去。丁氏闲下来边看店边做着绣活,陈文兰隔着帘子在店铺里屋坐立不安,手中的绣件拿了半天也下不去针, 丁氏听到动静不禁笑道:“我看你这两天就不对头。是不是小传话精跟你说了?” “娘,小妹说的是不是真的?” “我已经托人带信给你舅舅了,本来想等他打听清楚对方的家世人品再和你说的,你却这么沉不住气。” “离得这么远能打听到吗?”陈文兰忐忑地说。 “放心吧,你舅舅家有管事常去成都行走,知道对方住址多少可以打听到些。其实那孩子你小的时候倒也见过,不过你当时才两三岁记不得。” “那,那他长什么样啊?” “他比你大上两岁,小的时候看起来还蛮清秀的,个子比同岁的孩子要高一些。他母亲小的时候倒是很喜欢你,不过就是身体不好,我担心这事要成了,怕你过去伺候婆婆要吃点苦。” “他家怎么样啊?”陈文兰继续追问。 “他父亲留下了一块玉佩,一会儿我回屋拿给你看。当初在泸州的时候,他父亲和你爹一样都给人做掌柜,要是去了成都也是如此的话,家境应该还算可以。我看他拿出来的那块玉,应该是日常挂在身上保平安的。不是大富大贵的人家,不过这样也好,太富贵的人家,我们也高攀不起。” 陈文兰还记得自己家在泸州时候的光境。他父亲要是一直做掌柜,那家境应该不错,转念又担忧道,“如果是家境好,他为什么不在成都定亲,要来这里求亲?不会是有什么不妥吧?” 丁氏说:“我忧心的也是如此,往好了想,许是恰好两人相逢,感念你父亲当初提醒他的情意,但只怕人心多变。不过如今想也无益,从泸州去往成都得十五天左右,我估摸着你舅舅要一两个月才有回信。” 晚间收摊以后,丁氏抓住陈文竹一顿训斥,担心她在外面说漏嘴让人听了去,坏了陈文兰的名声。姐姐明明向她一再保证会保守秘密的,陈文竹气得嘟起嘴,接连几天都不理陈文兰。直到父亲陈守川从外面带回来一棵香樟树苗种到院子里,陈文竹才忘记了挨训又高兴起来。 六月,青庐书院在三年一次的科举结束后开始招生,陈文林顺利通过考试,离开家前往泸州求学。 舅舅的回信终于在期盼中姗姗来到,丁氏与陈文兰一有时间就躲在屋子里叽叽咕咕。陈文竹急得上窜下跳想要打听一番,陈文松摇着头对她说:“该你知道的总会知道,只不过是时候未到罢了。” 陈守川见家中生意丁氏一人便可照管,自己也就乐得清闲,只在需要从家拿钱的时候,才会去帮丁氏搬搬布匹。他又在大柳镇结交了三五个好友,天天聚到一起喝酒打牌。 好在陈守川还知道家中银钱紧张,每月输上五六十文后便不再赌,只喝点酒混混日子,这时候在家便没事找事,不是叫骂着怒斥孩子,就是谴责丁氏不会管家。 丁氏明知他是变相地想要钱,可为着这个家、为着四个孩子,丁氏如何肯随他的意。于是每月下旬或者月末,陈守川只要在家便定要闹得鸡飞狗跳、人仰马翻。丁氏是个倔强的性子,只要她认定的事,陈守川骂也好打也好,她都要抗到下一个月才会再给陈守川零钱。 日子就这样周而复始,丁氏为这四个儿女也只是自己咬牙挺着。 入秋以后天气渐渐凉起来。这天正逢大柳镇赶场,丁氏一早开了店门,在忙过一天送走最后一个客人时,店中进来两名男子,皆是瘦高个子,二人面容有几分相似,年轻的约十六七岁,着天青色交领锦袍,腰系白色束带。长者约三十七八,着姜黄色圆领锦袍,丁氏识得此人正是刘大郎。忙招呼二人去屋里坐,请邻居周大娘帮忙照看一下店面,又喊陈小妹快去寻陈守川归家。 陈守川在堂屋陪客喝茶聊天,丁氏与陈文兰杀鸡宰鱼在灶台忙活,陈文兰心知是来上门求亲的刘家公子刘成义,瞟到那年轻人身材修长,比自己略高一头,长相斯文只是脸稍嫌有些长,身穿锦缎翩翩少年,陈文兰面红耳热,丁氏看出她的心意,忙过一阵后催她回屋。 陈文竹帮母亲把菜一一摆上桌,然后不顾母亲的眼神警告,仗着年幼坐到父亲旁边,好为姐姐探听消息。 屋中少年自坐下后眼睛就飘向灶台间,窈窕的身影背对堂屋,偶尔少女的一个侧脸便引得他一阵心跳。见饭菜都上了桌知道少女不会再出来心里一阵失落,刘大郎在桌下踢了他一脚后才听见丁氏招呼他吃菜,看到陈文竹正盯着自己笑不禁大窘。 第十四章 重逢李大郎 长辈们推杯换盏间,已说定明日请媒人上门。晚饭后丁氏因亲事确定下来倒不好留他二人在家住下,陈守川将他父子带到镇上一家客栈安歇。陈文竹跑去向姐姐嘀咕第一手消息。 次日,丁氏歇了店里的生意在家收拾酒菜等媒人上门。中午时分媒人上门,带来男方送的一把木梳、两节头绳、六尺鞋布。 丁氏好酒好饭招待后,回敬男方一双布鞋、一方手帕纳彩完成,同时将陈文兰的八字庚贴交与媒人,好让男方请人合婚。 民间婚俗比大户人家简单,又因男方家不在本地,商谈好一应事宜从简从速。 过得三日便是送聘吉日,一大早家婆带着二叔、三叔、三婶娘以及本家的长辈、同辈、晚辈一共五十多人从陈家村赶来,陆续又有与陈守川一家走得亲近些的人家到来。 丁氏原想着自己一家刚搬到大柳镇不久,只需请左邻右舍七八户加上自家亲戚,摆上三四桌便够了,这下来的人远远超出预算。 丁氏忙派三叔去西街酒楼定上十五桌中等席面按时送来,又找四邻借齐十五套桌子板凳沿街边一字摆开。 本家几个兄弟帮着陈守川招呼客人,媳妇妯娌负责端茶倒水,陈文兰在房中陪着五六个闺中好友,陈文松今日请假在家当起了孩子头,就连陈文竹也担起主人家的责任在后院和几个小女孩玩耍。 吉时到,吹鼓手的乐声沿街传来,他们身后是两人一组抬着聘礼盒的队伍,媒人与刘大郎紧随其后。这次定亲时间虽短,但男方准备还算周全。 送聘队伍来到陈家门前,唱礼者依次喊出聘礼后一一抬进陈家大门,“大吉(甘蔗)两对、金簪一对、玉镯一对、耳饰两对、如意一支、五彩锦鸡一对、喜酒两坛、绿绸两匹、锦缎两匹、蜡烛四对、爆竹礼香两把、聘银二十两、福圆(桂圆)十二粒、红糖礼饼。” 陈守川与丁氏上前从聘礼中取出一部分,再加上准备好的礼物一起送还男家作为答礼。这份礼金不说在陈家村,就是在大柳镇也是数一数二的。 陈文兰听着唱声心里如喝了蜜般越来越甜,身旁姐妹羡慕嫉妒皆有之。丁氏将喜饼喜糖散发给大家,酒筵齐备,请宾客入席。 酒晏散后,两家约定等陈文兰明年及笄后,由陈守川护送到成都与刘成义完婚。 下聘结束后,刘家父子二人返回成都准备亲事,陈守川一家又恢复到往日的生活。许是因为大女儿定了亲,陈守川除了输钱后回家依旧找事骂人外,对丁氏也多是撺拳拢袖做做样子了。 陈文兰停下其他绣活,只专心做自己的嫁妆。丁氏将聘礼中的绿绸裁了件嫁衣后,其余的全部拿到李娘子处换成各色绸锻,都给陈文兰做衣服。连她长个子需要放的尺寸也考虑进去,一年四季,每季两套,里里外外全部用好料子新做。 陈文兰用剩下的碎布料给陈文竹缝了一套小衣裙。阵文竹第一次穿这种柔软光滑的绸缎衣服,小心翼翼坐一下都怕弄坏了衣服似的,让丁氏笑着笑着觉得心酸起来。 忙忙碌碌又到年关,丁氏在三十下午关了铺子,因为要做生意,原本想接陈老太他们来镇上过年,陈老太不愿,说是人多嫌吵,她和老二老三一起过就行。 丁氏在家一刻不闲弄出一大桌饭菜。三十晚上本是万家欢喜团聚的日子,陈守川在家喝得有些多了,带着陈文竹去放鞭炮,回来后一家人刚吃了角儿(饺子),就被朋友叫着打牌,当夜输了不少,还欠下了赌账。 元日早晨回来便在家踢桌子摔碗,丁氏带着孩子躲在卧房里,任他骂骂咧咧也不敢出去,陈守川闹得累了又吼丁氏拿钱出来他去还帐。丁氏这才知他如今竟然越赌越大,待要出去和他理论,四个孩子如惊弓之鸟一般哭着跪下。 陈文兰拉着丁氏压低声音道:“娘,你忍一忍,随他去吧。” “是啊,娘,你要出去他又要动手。”陈文林说。 陈文竹紧紧拉着母亲衣角,她害怕面对这时候的父亲,更害怕看到母亲挨打。 丁氏听得陈守川闹了半日,最终不忍看儿女们心惊胆战的模样,把钱给了他才算过去。 丁氏初二开始打发孩子们去各家拜年,自己又急着开门做生意,能卖一点也算是能赚上一点。 元宵佳节,大柳镇东西两街张灯结彩。天空月明星稀,街上红红的灯笼排成了线,全部倒映在街中间的小河里,沿河看灯,一时竟分不清天上人间。 元宵过后迎来了陈文竹七岁的生日,依照惯例,早晨起来洗漱后,丁氏便递给她一枚煮鸡蛋,并说:“又大了一岁,愿你一直如意顺乐。”陈文竹开心地接过鸡蛋,剥开后要娘先咬一口,然后自己才坐到一边慢慢吃。 正月刚过铺中布匹需要补货,家中没了牛车,每次到泸州进货都是找过往的行商,花上二三十文搭顺路车。 丁氏一个妇道人家在外行走怕生是非,出行总把陈文竹带在身边。这日进完货后看天色尚早,想着陈文林过年回家时家中被陈守川闹得没有余钱,走时也就没给他带。怕他身上没钱不方便,于是带着女儿前往书院探望。 青庐书院修建于泸州青山,丁氏带着女儿来到书院门前,请托看门人进去给陈文林传话,然后带着女儿站在旁边。 丁氏见书院中走出来一名中年男子,肤色黝黑面带沧桑,明明才三十八岁,却看着四十五六般,只举手投足间仍有昔日的儒雅风流,这不是李家大郎还能是谁? “娘,疼。”女儿的叫声惊醒了丁氏,发现自己正紧捏着她的胳膊,忙松开手。 李大郎也认出了丁氏,走到母女俩面前一揖到地,丁氏侧身避开, “你如今可好?”“还好。” “你如今可好?”“还好。” 二人同时出声询问,问完发现对方也在问又同时回答,两人不由笑了,倒是缓解了彼此间的紧张。 第十五章 所遇非良人 丁氏让陈文竹行礼问安,男子感叹道:“这是你女儿吧,眼睛和你长得真像。” 丁氏轻声问:“你父母和娘子可安好?” “家逢大难,我亦未曾娶妻。今逢官家大赦,可惜家父去年已仙逝,只我与家母回到泸州。” “你回去带我向令慈请安。”丁氏说着福身。 男子躬身连称不敢,“当年得你仗义相助方能有回到泸州之日,我们一家欠你良多,只恨我如今仍无力回报一二。” “不必如此,那原就是你家的东西,我不过是把珠宝换成银子罢了。” “谢大娘子高义。”李大郎再次作揖。 陈文竹牵着母亲的手听他二人谈话糊里糊涂不甚明白,扭头四望,瞟到书院大门处有一人掩在书院门柱后探头张望,见她望过来时缩回身子。 陈文竹拉了拉母亲,用手指着书院大门说:“娘,那里有人偷看。”丁氏顺着看过去见一学生打扮的人影正往书院深处走去,也没在意只说:“你大哥该出来了。”李大郎知此地非久谈之地,当下拱手作别。 陈文林急匆匆从书院跑出来,和母亲妹妹见礼后随口问道:“母亲刚才见到二娘家的平表哥了吗?我出来的时候碰到他进去,喊他也没听见。小妹还没见过平表哥吧?” “我才不想见呢,丽表姐我就不喜欢。”丁氏轻拍她一下,“不得无礼。”丁氏嘱咐了陈文林几句后又塞给他二十文钱。 “娘,你上次给的我还没花完。” “拿着吧,你大了在外总有需要用钱的地方。我和你妹妹回去了,要不天该晚了。” 山道清远幽静,走得一段后,见李大郎站在路边,丁氏牵着陈文竹也不停步,只是经过他身边时说道:“即已别过,就请各自安好吧。” “我去过陈家村了。” 丁氏停住脚步,这一瞬间丁氏感觉自己所有的伪装都被撕开,自己最悲伤最不堪的一面都被他知晓,强自镇定道,“不过是我命不好罢了,何须你多管。” 李大郎激动地说,“你是那么坚强的人,当初还是你对我说,‘天道不公,当奋力以博,成也是命,败也是命。一博都不敢,却敢言命该如此。’这些年就是这句话支撑着我走过来。下次科举我会下场,现在说这些为时尚早,但是我怕此时不说就再没有机会了。” 李大郎察觉自己有些语无伦次,停了下方郑重说道:“你遇人不淑,他实非良人。我虽不才,但其心可对天地,如蒙不弃能得你相托,此生必不负你;你若无意,我对天盟誓定视你如亲妹,只求能护你终身。” 丁氏呆立不动心潮起伏,一时想要冲破眼前的牢笼摆脱目前的生活,又见小女儿正眼巴巴的看着自己,想着家中还有三个半大的孩子,丁氏把自己对未来的幻想一一抹去,只留下几个孩子的将来。 “使君未有妇,罗敷已有夫。明珠难成双,何必两相误。”说完已是泪流满面,拉着女儿疾步离去。 留下李大郎在原地默默念着,“‘君知妾有夫,赠妾双明珠。感君缠绵意,系在红罗襦。妾家高楼连苑起,良人执戟明光里。知君用心如日月,事夫誓拟同生死。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可我们明明相逢在最好的时候啊。”黯然泪下。 陈文竹咬牙坚持着紧紧跟上母亲的步伐,幼小的心里虽然还不能全然明白发生了什么,但是不可抑制的恐惧让她觉得母亲将要离开自己。看着母亲失魂落魄的样子,终于忍不住喊了一声娘后失声痛哭。 丁氏醒悟过来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出了山道竟然拐错了方向,如今也不知这是到了哪里。走到路边的水沟旁拿出手帕替女儿和自己洗了脸。在路边挡了一辆过路的牛车,问明方向后抱着女儿坐到车上。 李大郎一直远远地跟在她们母女身后,牛车经过他身边时,陈文竹看着他清冷落寞的身影,那一瞬间年幼的陈文竹似乎明白了什么是孤独,她紧紧地抱着母亲说:“娘,别离开我,我怕。” 丁氏轻轻拍着哄她,“别怕,娘在,娘哪儿都不去。” 回大柳镇的路上,丁氏反复叮嘱陈文竹,对于书院的事情一个字都不能说。当时那种渗透到全身的恐惧感,让陈文竹连想都不愿再想,更别说提起。只巴不得娘和自己都当那是一场噩梦,梦醒了娘和自己,还有哥哥姐姐一家人永远在一起。 五月书院放一个月“田假”,陈文林回到家中。书院中有一个姓齐的先生很是赏识他,在教书之余常带着他跟自己学着泼墨挥豪,不求画得如何,但求画中那份意境能放远心胸、修身养性。陈文林学了几分皮毛,读书累了也拿出笔墨画上几笔,逗弟弟妹妹开心。 陈文林让陈文竹在椅子上坐了半天说帮她画像,然后自己在纸上画了只穿花衣的小猪,陈文竹大呼小叫地不依,引得丁氏和陈文兰也放下手中的活过来看他们在闹什么。见到画像都笑了起来,陈文松说:“你不就胖得像只小猪嘛?” 陈文竹气得到了晚间也不吃饭想饿瘦一点。 陈守川回家知道原委后,训了三个大的几句,然后领着陈文竹到外边下馆子,边哄她说:“当小猪怕什么?小猪粉嘟嘟得多好看。” 陈文竹不依,“好看我也不当小猪。” “好,好,咱们不当小猪,等你长大以后自然就会瘦了,现在不吃饭可不行。” 陈文竹其实已经饿了,忙问道:“长大了真的就瘦了?” “那当然了,你现在也不算胖,你哥哥姐姐他们小的时候比你胖得多,现在不都瘦了?小孩子就得乖乖吃饭才能长大。” 一个月转眼即逝,田假即将节束,这一日丁氏关了店铺后和四个孩子坐在一起聊天,丁氏对陈文林说:“再过几天你就要回书院了,这次回去,等到九月放授衣假,你回来刚好能赶上送你姐姐出门。” 母子五人正说话间,陈守川带着丁二妹和一个书生打扮瘦瘦弱弱的男人一起进了家门,陈文竹跟着哥哥姐姐上前请安,方知原来是二姨父朱大郎。 第十六章 心伤思和离 见到二娘陈文竹就心生恐惧,第一次见到她后发生的事情在心中已经留下了阴影。行完礼后走过去和姐姐一起站到母亲旁边。 丁氏僵立着不动,陈守川招呼他二人坐下后,让孩子们都下去。几个孩子都察觉到这紧张的气氛,不愿意离开。朱大郎摇摇头不屑道:“孝子之养也,乐其心,不违其志。” 陈守川一拍桌子冲着孩子喊道:“都给我滚出去。”几个孩子见他生气不敢不听,陈文竹倔着不动,丁氏便让陈文兰领她出去,四人出来也不肯走远,只躲在门边偷听。 听到二娘说:“姐姐,让孩子们都出去也是为了你好,有些丑事说出来让他们听到可不好。” 丁氏冷笑道:“我倒不知妹妹一天到晚总能知晓那么多丑事,还都是不可对人言的。” 陈守川瞪了丁氏一眼:“小姨子有话但说无妨。” 二娘说:“你可曾在青庐书院门口与一男子相谈甚欢。” “你胡说什么。”丁氏怒道。 “我家平娃回来说你与一男子在书院门口不知避嫌地交谈,我家官人斥你不守妇道时,我还帮着劝说怕只是遇到一个熟人。若不是前两天我在街上见到李县丞的妻子卖糕点,我还不知他们母子早就回了泸州。姐姐的熟人恐怕就是那李公子吧。” 丁氏道:“是又如何?不过是偶然碰见打个招呼,也值得你们跑到我家里来搬弄口舌。” 朱大郎继续在一旁掉书文,“事,孰为大?事亲为大;守,孰为大?守身为大。” 丁氏轻蔑道:“摇唇鼓舌,擅生事非。青天白日不过与人言语几句,礼义上可有何偏差?” 朱大郎无语回答,陈守川却道:“别的不管,你只说是不是那姓李的。” “姐夫,肯定没错,平娃说了那人象个读书人。” “你说,是不是他?”陈守川的怒火被点起。 丁氏直视着他道:“是与不是又有什么区别?” “是他肯定不行,你二人本来就有过婚约,如今你有家有室再去见他还能有什么好事?”丁二妹的挑拨总是能点在陈守川的痛处。 陈守川的疑心开始升级指着丁氏痛骂,“你和他到底见过几次?你这个不知羞耻的荡妇。” “娶妻当娶德。” “你们闭嘴。”丁氏喝斥丁二妹夫妇,又转向陈守川道:“别人随便搬弄两句,你便给我定了罪。成亲前你就知道这些事,可一遇人挑拨就揪着不放,你这般容忍不了,不若和离吧。和离后孩子全都由我来养,你也不必再烦心了。” 一句和离犹如山崩地动,最先跳起来的却是丁二妹,“你休想,我们丁家可没有和离的,我不能让你坏了我们丁家的脸面。” 陈守川震惊过后回过神道:“孩子都给你,你想得倒美。”屋外四个孩子亦是目瞪口呆。 “实在不行,两个女儿跟我,儿子你要就留给你。” “你做梦吧,有你这样的母亲他们跟着也是丢脸。想和离门都没有,惹火了老子休了你,孩子你一个都别想要。” “你从来不管他们,眼下他们都还小留在身边也只是拖累你。”丁氏做着努力,试图想要说服陈守川。 “那你别管,休了你,你一个孩子都别想要。”陈守川心知丁氏对孩子的看重,此时不过是要用孩子来拿捏她。 “那你写休书吧。”丁氏的声音异常平静,是经过风雨后已无力前行的平静。 丁二妹“哇”地一声扑上去拍打丁氏,“大姐你好狠的心。你若被休,你让我在夫家如何安身?你害了我半生还不够,还要继续害我。” 丁氏推开她说:“若不是为了丁家,我如何会到今天这步。你三番两次挑拨不就是要我被休吗?说我害你,你倒是想一想,我们到底是谁在害谁?当初我让你先嫁,是你婆家咬定‘长幼有序’。我若真能狠下心,当时就该绞了发做姑子,看朱家还会不会要你?” “你这是怪我们没有让你跟着去当犯妇吗?好心当成驴肝肺,我不过是怕你行差踏错又来连累我。不管你领不领情,你记住,若让我知道你再去会李公子,也定是要打你一顿,不能让你坏了我们丁家女儿的名声。” 这话提醒了陈守川,如今丁氏铁了心不和自己过,自己说不过她只有打得她服软才行,血冲上头顶,上去左手抓住丁氏的头发,右手握拳没头没脑地乱打。 孩子们在门外回过神来,陈文林最先扑到跟前跪下抱住父亲,陈守川抬腿将他踢开,陈文松落后一步,见此跪在地上不敢上前,陈文竹跑过去想挡却够不到父亲的手,陈文兰一把抱起她将她塞到父母中间,陈文竹哭着扑过去搂住父亲脖子,陈守川不得不松开手将陈文竹接住。 朱大郎被眼前这一幕惊得有些呆傻,在一旁喃喃说:“何至于此,何至于此?” 丁二妹拉了下他,两人悄悄退出门去。陈守川将陈文竹放下问丁氏:“你还敢不敢说和离了?” 丁氏倔强道:“你休了我吧。” 陈守川提拳再上,丁氏亦不做躲闪。陈文林扑过去仍旧跪着抱住他的腿,只是这次有了防备任他踢打都不松手,陈文竹也跪到大哥旁边学他一样抱住父亲,陈守川似乎所有的柔软都只在小女儿身上,终是怕伤着她不再动弹,只冲扶着母亲的陈文兰喊到:“去给我拿绳子来,我今天定要绑了这不知羞耻的妇人去游街。” 昏天黑地的闹腾着,孩子们撕心裂肺的哭求声,陈守川的怒骂喝斥似在耳边,又似乎很遥远,丁氏固执地想着,“熬过今天一切都会好的。” 漫长的时间不知道何时才是尽头,直到隔壁的周大娘听着实在于心不忍,拉着她家官人一起过来,男的拖着陈守川去自家喝酒,周大娘将木木呆呆的丁氏扶到床上,这一天终归是过去了。 家里异常安静,陈守川一天一夜都没有回来,丁氏躺在床上一天不吃不喝也不说话,眼巴巴地瞪着屋顶,几个孩子围在她的床前,她只当没有看见似的。 第十七章 儿女终难舍 下午周大娘关了店铺再次过来,从丁氏一家搬到大柳镇后,她和丁氏就很投缘。陈文兰煮了一碗荷包蛋由陈文林端着送到母亲跟前,丁氏扭过头看也不看。 周大娘看着丁氏眼角一块骇人的乌青叹道:“这挨千刀的也真下得了手。妹妹,你这样不行,总要吃点东西。别的不说,你就看看你跟前的孩子,他们这么小还离不开娘啊。”四个孩子听后并排跪在母亲床前,陈文林双手托着碗捧到母亲跟前含着泪说:“娘,求你吃一口吧。” 看丁氏并不搭理,周大娘知道丁氏心结未开,摆手让陈文林将碗放下然后说:“你如今是个什么想法,不吃不喝是不想活了吗?死了倒也一了百了,可你想想,你走了丢下这几个孩子怎么办?你指望陈大郎能照顾孩子。他成天喝酒赌钱,你觉得没了你这几个孩子能靠着他吃口饱饭?” 丁氏听后痛哭出声,周大娘搂着她安慰。片刻后丁氏缓了口气说:“我只求他能休了我,我出去不管做点什么,每月把钱给几个孩子送回来。他们该出门的出门,该读书的读书,以后是好是歹就凭他们自己了。” 周大娘听得急了说:“你真就不为孩子想想。文兰马上要出门,娘被休了你让她去夫家怎么立足?林娃还要参加科举,你让他将来怎么面对别人非议?” 陈文兰大哭道:“娘,你再忍忍。等我嫁过去安顿好就回来接你,还有小妹一起去成都,只说我需要你来照顾我,是我怀孕需要你照顾。”陈文兰此时也顾不得羞涩,“到时候咱们让两个弟弟都去泸州上学,也不需要你在家照看他们。” 陈文林在床前叩首:“两年后我定会高中,娘相信我。”陈文松也说会好好读书将来让母亲享福。陈文竹哀哀地哭着觉得唯独自己没用只会说:“娘,别不要我。” 周大娘指着孩子对丁氏说:“你听听,孩子们又懂事又乖巧,再过两年你也就熬出来了,咱们女人不都是这么过来的么。”丁氏缓缓扭过头来抬眼一个一个的看过去,最终认命般地伸手要过那碗荷包蛋。 又过得两日丁氏催着陈文林去了书院,然后用脂粉盖住脸上的淤青强撑着打开店铺大门。 九月陈文林再次放假回到家中时,到了陈文兰该出门的日子。丁氏拿出刘家的玉佩和聘礼首饰,以及用二十两银子换成的交子让陈文兰收好。 “你们路上找的行商是你舅舅家的掌柜推荐的,这彭掌柜手里有十来辆骡马车,专门跑泸州到成都往来拉货,也捎带着拉人。 日后你给家里捎信也托他们,花费一二十文便可。你是出门远嫁,我帮你单独租了一辆带厢的马车,车钱两贯我已经给过了。俗话说穷家富路,我单独给你父亲拿了两贯,路上吃住以及他回来你都不用再管。” 又拿出一张五贯的交子给她说:“家里的情况你清楚,我也只能给你这么多,这钱你拿着傍身。” 当天傍晚,陈文竹正陪母亲坐在卧房,陈文兰着一绿锦长裙,边缘尽绣石榴花蔓,款款行来,裙摆随着她的走动轻轻起伏,至丁氏面前跪拜行礼,“娘,我明日便要走了,你看看女儿穿嫁衣的样子吧。” 丁氏忙将她拉起,语带哽咽道:“小心衣服皱了。”转身从柜子里拿出一豆绿色丝带,系于陈文兰腰间,嘴里叮嘱,“你千万要记住,以后在夫家万不可任性,对公婆要孝顺,对官人多顺从些,切不要学为娘这般。” 话音末落,已是语不成句,用手帮陈文兰整理衣装说:“都道是人不出门身不贵。你是远嫁,娘不能陪在你身边,将来万事全要靠你自己了。” 陈文竹在一旁也跟着掉泪,尽是对姐姐的不舍之情。 第二天一早起来丁氏叮嘱陈文林照顾好弟妹,她送父女俩到泸州顺便进些货回来。 丁氏独自从泸州空手回来后大病了一场,笑容更少见了。幸好有陈文林在家帮衬将店铺门一直开着,不过因为店里没有新货,生意冷清了不少。 丁氏躺了七、八天才能下床,从此后却落下了头疼的毛病。即便如此,对陈文竹读书识字督促得更紧。 陈文竹偶然间听到周大娘和母亲谈话时,才知道母亲去泸州进货的钱被贼人偷了去。丁氏赶在陈文林回书院之前,去泸州补了些货,店里添了新布生意终于又有了点起色。 两个月以后陈守川从成都回来,见到丁氏大吃一惊,“你怎么变成这样了,整个人看起来一点精神都没有。找郎中看过了没?” 丁氏淡淡地说:“没什么,只是有点累。” 陈守川和她谈起陈文兰在成都大婚的场景时,丁氏也只是静静地坐着听,并不追问。 又一月,有人送来了陈文兰的来信,丁氏看后脸上露出了一丝宽慰的笑容。 次日丁氏早早叫醒陈文竹起来和自己去趟泸州,陈守川在一旁不乐意道,“又不用进货,你去泸州干什么?” 丁氏只说去李娘子处结了帐就回来。 “你这人就是不听劝,不忙了就多休息。欠帐等下次进货时一起给就完了,你还非要专门跑一趟。” 从泸州一回来,丁氏又叫陈文竹去把周大娘请过来。周大娘走过来问,“妹妹找我何事?这么着急叫我过来。” 丁氏拿出一张交子递给周大娘说:“当时多亏有你帮忙,如今文兰寄来的钱正好还你,还完帐我也就踏实了。” 周大娘笑呵呵地接过,“妹子还跟我客气,我那边忙先回去了。瞧你脸色有些不对啊,是不是病了?” “没事,就是觉得有点累,我休息一下就好。” “那你快回去躺着,我这也没两步路,抬脚就到,不用你送。”周大娘说完走了,丁氏退身掩上房门躺下休息,她觉得自己确实太累了。 晚饭时间陈守川打牌回来,见锅碗消停不见炊食,举步回房正想发作,却见丁氏躺在床上一动不动,赶忙去推她,却怎么都叫不醒,慌忙请来郎中。郎中来看了说是心情郁结,积劳成疾,能醒还好说,否则只怕不好。 第十八章 无娘若浮萍 丁氏昏迷了两日方悠悠醒转,睁眼见到陈文竹在床边眼泪汪汪地看着自己,笑了笑说:“别怕,娘没事。”陈文竹见丁氏醒来光张嘴却没有声音,扭头喊父亲快来。 陈守川过来看后喂丁氏喝了点水,嘱咐女儿守着,自己转身出去叫郎中。 陈文竹见丁氏张嘴好像在说话,将耳朵凑过去细听,仿佛听得什么人如玉,什么欢喜,却又听不太真切,急得大哭道:“娘你大声点,我听不清啊。” 丁氏恍惚中仿佛回到了那年踏青出游,伸手想去触碰那骑马的公子,手终是无力举起,闭上眼,眼泪滑落下来。 春上枝头花斗妍,选得花魁簪发间。谁家少年人如玉,马停鞭落只未觉。垂首含羞抽身去,却疑花娇使人迷。辗转夜半无人诉,月下低语寄神明。闻知郎君遣使来,心甚欢喜君不知。素手摘得柳上枝,来年赠君笑他痴。 在离元日还有十天时,丁氏去世,享年三十八岁。 陈文竹每天衣发不整,睁眼便到灵前寻母亲哭祭,累了伏地便睡,昏昏沉沉不知昼夜。有时是周大娘,有时是三婶娘见了便过来将她带到床上去休息。 七日停灵期满后送灵上山,陈文竹因是女子不能送到山上,中途便被三婶娘送回来,然后作为孝女挨桌跪拜四邻乡亲。 陈文竹浑浑噩噩的,三婶娘让做什么她就做什么。这些天饿了就吃饭,累了就睡觉,其余时间都是去母亲身过守着。如今母亲已经下葬,她看着屋中的人来来去去、忙忙碌碌,这些人中间却没有一个是她的家人。 到了晚上,等父亲哥哥们从坟山上回来,将前来祭拜的亲朋好友一一送走,家中就只留下三叔、舅舅和父亲一起坐在堂屋商谈。大哥领着他俩坐在角落里,没有人过来给他们说该不该留在这里。大人们只顾着谈论他们认为重要的事情。 “娘舅为大,你做舅舅的有这个能力不能不帮一把。”三叔说。 “大姐死了,姐夫你得担起这个家啊。”舅舅道。 “三个孩子我确实管不了,如今我连自己都养不活。”陈守川不负责任地说。 “大姐在的时候,你就什么都不干,当然没活路。”舅舅生气道。 “你也别生气,大哥以后肯定会找活干。”三叔劝道,“可眼下这三个孩子怕连饭都吃不上了,咱们要先解决当下才是啊。” “大姐没留下一点钱?” “哪有钱。她去世前刚把帐还完,办丧事的钱都是借的,等把剩下的布卖了还。家里这几张嘴跟着我喝西北风吧。” “他舅,别的不说,难道你就一点都不念大嫂对你的情谊?好歹当年大嫂还操持丁家多年等你长大。”三叔苦口婆心道。 …… 七岁的陈文竹心里惶恐不安,母亲去了,她和哥哥们都没人要了。她看看身边的大哥二哥,他们抿着唇表情严肃。她动都不敢再动一下,只是怕,怕最后没人会要她。 经过一番推拒和争论,大人们最后终于达成一致。陈文林继续在泸州上学,由舅舅供养他两年;长姐为母,带信给陈文兰让她来接走陈文竹并养大成人;陈文松留在大柳镇上学由陈守川自己抚养。 家中布匹低价处理给别的布店用来还帐。陈守川原来做过酒馆掌柜,由舅舅出面找人在此开一家卖酒的脚店,交给陈守川打理,每月领上几百文月钱即可。 大哥陈文林背着包袱看了弟弟妹妹一眼,跟着舅舅坐上车走了。二哥陈文松依然早出晚归地上学,休沐的时候也是从早到晚在外玩耍不归。脚店还没有开起来,陈守川早上蒸煮上一天的米饭和菜,然后便喝酒打牌去了,丁氏一去再没人约束他,时常半夜都不归家。 白日里家中只留得陈文竹一人,饿了热点剩饭充饥,想母亲了就哭一场,哭够了拿起针线却发现自己并没有学会做花样,想写字也只能用筷子比划一番。因笔墨纸张昂贵,丁氏只是教两姐妹识字知意,写字就用手划或者用筷子沾水在桌面上写。 她不敢象以前一样冲父亲撒娇抱怨,怕父亲会生气嫌家中多她一人吃饭,她尽量让自己表现得乖巧听话。 直到一个月后,陈守川的大姐从戎州兴文赶来,进了家门抱着丁氏牌位嚎啕大哭。陈文竹还是第一次见到大姑,见她为自己的母亲哭得这般伤心,心生好感并对大姑迅速亲近起来。 此后陈文竹便跟着大姑,听大姑讲当年母亲对她的情义。每逢有人提到母亲,陈文竹都会哭上一场,可是她又贪图在别人话语里能听到母亲,那样就好像母亲依然活着,只是出了远门还没回来。 陈守川的大姐陈守秋,在父母兄弟搬家以后,她随夫家留在了戎州兴文。几年后她官人上山采药时不幸坠崖身亡,留下她和婆婆带着两个孩子。 后来小儿子病了一场掏干了家底,实在没有办法,跑到娘家寻求帮助,可是老母亲却两手一摆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 没办法她只好去泸州找自己的大弟,陈守川见了她话也不多说,却没曾想丁氏把她当亲姐姐一般,热情招待以后,又拿出两贯钱给她。 这之后陈守川一家落难回到陈家村,丁氏每年也总会将几个孩子的旧衣服、拆换下的旧被褥收拾打包托人捎去给她。大姑搂着陈文竹说:“我那一家子都不亲,就你母亲是我亲亲的妹妹。如今她去了,我就替她来照顾你们。” 这以后大姑就住在家里带着陈文竹每天做饭洗衣、缝缝补补。 舅舅办好所有文书后还拉来了七八坛酒,脚店就算开张了。陈守川每天只开上半日,到了下午仍旧出去打牌喝酒。 大姑抱怨他几句,他也只是不听,说得烦了便道:“你在我家管你吃住,你还管那么多干什么?”大姑伤心了好几天,想走却又看着陈文竹可怜不忍心丢下她。 第十九章 随姐别故里 就这般过了大半年,陈文竹也从丧母的悲痛中渐渐走出来。有一天,大姑正和陈文竹闲聊,说起自己出来久了,担心家中的小孙子无人照看,儿子儿媳都要下地干活,实在是放心不下。 陈守川正好赌钱输了回来,听到后便说:“你那穷家有什么回头,在我这里有酒有肉的吃着,你还有什么不满足?” 大姑伤心道:“我留在这里只是感念弟妹的恩情,并不是想在你家白吃白喝。你如今这样说我,让我怎么有脸再继续呆下去。” “难道我还说错了?你在我家住了这么久,给过我一文钱吗?” 陈文竹紧紧拉着大姑的衣服,她不敢上前劝父亲,更不敢反对他,只是怕父亲也嫌她白吃饭。 第二天,大姑不顾陈文竹流泪挽留坚持走了,临走时摸摸她的头说:“大姑没法再留下来陪你,你要好好的。” 陈文竹又恢复了天天一个人在家走过来晃过去的日子,只有院子里那棵已比她高出许多的小树不离不弃的矗立在那。 大哥放假回来了,二哥也留在家中不再乱跑,三婶娘背着许多吃食从陈家村送来。这是陈文竹过的第二个没有母亲的元日,去年母亲刚去世,家里乱哄哄的;今年家中却是冷冷清清的。 父亲连随年钱(压岁钱)都没有给,整个新年只偶尔回来吃个饭、睡个觉。然后大哥又走了,二哥又不归家了。 正月二十是陈文竹九岁的生日,她给自己煮了一个鸡蛋,母亲在世时每到这一天都会给她煮个鸡蛋,如今母亲不在了,再没人对她说:“又大了一岁,愿你一直如意顺乐。”她捧着鸡蛋想着母亲活着的时候,哭得泣不能咽。 父亲和哥哥们迅速地适应了母亲不在的日子,唯有她却象留在过去,留在了母亲活着的日子里。 姐姐在出嫁一年多后的五月,带着刘成义回到家中。进门见陈文竹一个人孤单单的坐在堂屋,傻傻地看着母亲的灵牌。陈文兰过去抱着她,姐妹俩大哭一场,姐夫刘成义急得在一旁温言相劝。 陈守川听得消息从外面回来,四人坐下后,陈文兰问起母亲的丧事,不禁又一阵唏嘘。哭过以后,陈文竹心里却是明朗的,象迷途的羊羔终于找到了路,沿着走下去便会回到家。 分别一年的姐姐变化很大,不再像过去总是文静地坐在家绣花。大柳镇比陈家村富裕,下午收摊关门以后,许多人家都会摆开桌子聚到一起打大贰娱乐。 陈文兰回来第二天,周边人家的娘子们就来叫着一起打牌玩,刘成义总能不顾妇人们善意的取笑,耐心地陪在陈文兰身旁,他们和父亲一样也是很晚以后才会回家。 陈文竹一个人在家的时候,却没有了前一阵子的恍惚茫然,因为她知道,再过不久她将要和姐姐一起前往成都,以后姐姐就会像娘在世时一样,一直陪着她。 陈文兰带着刘大郎和陈文竹去母亲的坟前叩首辞行,在一个艳阳高照的日子坐上车出发前往成都。此时的陈文竹,不知道当初二哥离家时是什么心情,她却是对未来充满了期盼。 陈文竹长这么大,见到的夫妻多像父母一般,当爹的动辄就挥舞拳头。就算别家的男人不打人,夫妻间也是平平淡淡,几乎不太说话。 一路上刘成义对姐姐却是关怀备至、照顾周到。姐姐本来就长得美,如今笑起来的样子让陈文竹觉得她更漂亮了。 陈文竹刚出发时还像只麻雀一般叽叽喳喳不停,见到路上来往行人还没大柳镇多,几天后就失了兴趣。 等走上官道往来的行商渐渐多起来,初见有行人骑马又引得陈文竹在车里伸着脖子张望,再后来踦马也见得多了陈文竹又蔫了。 车上陈文兰和妹妹聊天,“家里给你单独准备了房间,你去了也是一个人住。” “姐夫他们家房子大吗?我去了会不会挤?”陈文竹有些不安。 “我们没住在一起。” 陈文竹这才知道姐姐和姐夫没有和婆家住一起。 路上时间长了,从姐姐和姐夫的谈话中陈文竹大概知道了因由。现在的母亲实际上是刘成义的后娘,当时刘大郎带着一家从泸州到成都去投奔妻子的本家亲戚。 在路上刘成义的亲娘便身体不支去了,到了成都找到亲戚后,在亲戚帮助下落了脚,不久娶了妻子的堂妹做续弦。 为这陈文兰还和陈文竹抱怨说:“娘还让舅舅打听,他告诉我这家什么都不错,结果连对方不是亲娘都没打听清楚。” 陈文竹说:“许是旁人也不知道。再说是不是亲娘有什么不一样吗?又不和他们住在一起。” 陈文兰恨铁不成钢地瞪她一眼说:“这能一样吗?公公替人管的铺子也就算了,家中还有两间铺子,却把最小的,还是赔钱的铺子给了他,你姐夫也是啥都不说就接了。我就说他家好好的要跑到泸州去娶亲,原来是家中有个后婆婆。” 刘大郎后来又生了一双儿女,女儿许给了成都城中的一家商户,男方家父亲病重,两家怕守孝耽误了孩子,便提前冲喜成婚,因此倒赶在长子前头成了亲。儿子刘成学在家闲着。 陈文兰成婚三天后,刘大郎便给刘成义分了一间铺子让他二人独自经营。不久陈文兰提出铺子离家太远,想住得离铺子近点,刘大郎便出钱在东南里福临坊买了他们现在的院子,让他二人搬过来居住。 从泸州出发,沿沱江走小路过富顺监,经荣州、陵井监到简州,十多天下来陈文兰甚是疲惫,见终于到了简州对陈文竹说:“再有两天就到成都了。” 彭掌柜常年行走此路,边走边与人交接货物,一路多宿于乡下人家,此时到了阳安县让大家停下来休息。简单吃完饭后,刘成义拉着陈文兰四处走走活动下筋骨。陈文竹站着看远方群山环抱中有一峰突起,郁郁葱葱,彭掌柜告诉她说:“那是卧龙山,原来山上还有间普照寺,可惜后来被烧了。” 第二十章 初识俏兰羚 进了成都城后刘成义带着姐妹二人下车别过彭掌柜,七拐八拐来到一户院门前,推开门正面是三间正房,东厢有两间,西面灶房带一耳房,中间是一个天井。青砖铺地、灰瓦覆顶,屋顶延伸到天井边形成廊道相通。 刘成义放下手中包袱,到耳房拿了水桶出去打水回来,姐妹俩收拾好洗完脸,陈文兰将妹妹安排在东厢房住下。 刘成义问道:“天还早,咱们要不先去爹那里一趟吧?” 陈文兰回说:“太累了,明天再说。” 一早起来收拾妥当后,夫妻俩领着陈文竹回了婆家。刘大郎家院子与陈文兰家布局差不多,只是天井更大一些,东西两厢都是房屋。 陈文竹上前给长辈行了礼,刘大郎是原来在家中见过的,而伯娘并没有想象中的刻薄、刁钻,反倒是看着有些慈祥,姐夫的弟弟刘成学与二哥陈文松年龄差不多。 刘成义夫妇离开的这一个多月,铺子中雇了伙计又委托给父亲照管,刘大郎话不多,坐下后便将这一个月的帐本交给刘成义。伯娘张罗着做了一桌菜,因陈文兰不愿在婆家多呆,吃完饭后借口需要到铺子去看看就离开了。 到了福临坊,陈文兰吩咐陈文竹自行回家,他二人去东玉龙街上的铺子。陈文竹初到这里怕给姐姐添麻烦,没敢说自己还不识得路。记得姐姐家门前有一棵皂荚树,枝干在分枝处缠绕交叉后向上。 她在巷子中凭着昨天来时的大致方向走,转来绕去走了一刻多钟后,终于看到前边有一颗大小差不多的皂角树,一个着碧色窄袖短衣、长裙,外面套一件鹅黄色小褙子的女孩,和自己差不多大,正仰头用竹竿打树上的皂角。 陈文竹过去一看不是这颗树,那女孩扭过头问:“你找谁呀?” 陈文竹说:“我不找人,只是走错路了。” “那你要去哪里?” “我要找的也是门前有一棵皂角树,不过和这棵不一样,它这里有个交叉。”陈文竹边说边指着树比划。 “我知道在那,你走反了。那是在十八巷,你走到七巷来了。” “那我该往哪边走?” 女孩对陈文兰说:“我把皂角捡好后送你过去吧。” “好,我帮你一起捡。” 等到女孩将陈文竹送到家门的时候,两人已经成为无所不谈的好友。陈文竹知道这个长着一张瓜子脸的女孩叫兰羚,比自己小两个月却和自己一般高,从小生长在福临坊,父亲在这一带做牙人,母亲在家操持家务,家中还有一个哥哥在书院读书。 傍晚,姐姐、姐夫回到家中,陈文兰去厨房做了饭。吃饭时对陈文竹说:“富春坊的柳大娘,办了个纺织班招收七岁到十二岁的女孩子学习织布。过几天我打算把你也送过去,天天呆在家里也不是个事。我和你姐夫每天都要去店里,早晨起得早赶不及做饭,以后每天给你一文钱你去买个烧饼吃。” 早晨起来陈文竹看见桌上放着一文钱,犹豫片刻还是将钱放下,想着现下自己是在姐姐家生活,再花她的钱不好,自己少吃一顿也不打紧。锁好门出去找兰羚玩。 兰羚打小就住在这里,对周围甚是熟悉。两人见面后牵着手边说话边绕着巷子逛,好让陈文竹认路。陈文竹告诉兰羚自己要去学织布,兰羚说:“我也要去学,不过是学刺绣。你和我一起吧,我娘说织布很辛苦的。” “我不好跟我姐说。” “那我回去跟娘说,我也要学织布,这样我们就在一起了。” 陈文竹回到家时,陈文兰站在堂屋看着她,“这么大的人了,我们出去忙了一天,你都不知道把水缸的水挑满,还要等你姐夫回来去挑水。” 在家时,家中只有大哥去河里挑过水,平常都是母亲掏上两三文钱请人挑水。她并没有挑过,当下也不争辩,只是去拿出头天姐夫用过的水桶担子。 陈文竹个子低,用扁担将桶上的绳子绕了好几圈才能挑起水桶,陈文兰看着实在不像样,去耳房拿了个小些的木桶出来说:“水井就在出了巷子右拐,进去就看到了,离得也近,你一次少提点,多提几次。” 幸好今天兰玲带着她去看了公用的水井。她人小力弱,开始时贪心提满一桶,走两步停一下,后来学聪明了一次只提大半桶。 陈文兰进到堂屋看到早上放的一文钱还在,拿起放到口袋中并没说什么,此后也再没放过钱。 刘成义回家后见水缸满了对陈文兰说:“我都说了等我回来去挑,你怎么还是去挑了。” “是小妹去提的。你忙完一天回来也够累的,赶快洗把脸过来吃饭。” 陈文竹早饭没吃,中午饿得急了,吃完一碗后又去添了饭,陈文兰看看她说:“你看你一个女孩子长得这么胖,多不好。你吃的竟比我都多,快赶上你姐夫了。”说完笑了起来。其实陈文竹并不算太胖,只是她脸圆,显得肉乎乎的。 陈文竹好歹也是半大的小娘子,被姐姐嘲笑,尤其还当着刘成义的面,羞耻与委屈让陈文竹感到一阵难堪,低头咬着嘴唇,眼泪在眼眶中打转。 陈文兰见了生气道:“我说了什么值得你给我摆出这副样子?打小在家就这样,动不动就哭,为你这哭,害我们挨了多少骂。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受了天大的委屈。” 刘成义坐在一旁只是低头吃饭。陈文竹不敢哭也不敢夹菜,将碗中白饭几口吃完,收拾桌子洗完碗后,呆到自己房中再不出来。 陈文竹自从听到父亲说养不起他们后,心中便深怕家人会不要她。姐姐接她来成都,她以为姐姐和母亲一样,渐渐忘记了藏在心底深处的恐惧。此刻,恐惧如毒蛇一般再次爬上心头,母亲没有了,自己要是太能吃,姐姐也可能会不要她。 再到吃饭时陈文竹便将自己碗中的饭盛得和陈文兰的一般只有半碗。 第二十一章 长姐说委屈 陈文兰店里是卖山货干果的,在店中常吃些零嘴,自然饭量小。陈文竹早饭不吃,中午晚上又不能吃饱,这般过了两日实在饿得发慌,收拾完灶房后见碗柜中有两节煮好的山药,便拿了一节吃了。 待到晚间刘成义饿了,陈文兰说:“我给你煮了两节山药填肚子。” 刘成义去了灶房一看说:“只有一节呀!” 陈文兰气得冲到陈文竹屋里吼她:“你长本事了,还敢偷吃东西。” 陈文竹低声分辨道:“我有点饿才吃的。” “你还有理了,我说一句你顶一句。” “姐,我不是顶撞你。” 陈文兰更是生气:“你还要狡辩,我哪顿饭没有让你吃?你会饿得要去偷吃。” 陈文兰见她不再顶嘴又道:“我为家里做得太多了。刚嫁人不到两个月,娘都不曾为我考虑一下新妇难当,就带信来说家里欠了账要还。 我那时刚接铺子四处亏本,把嫁妆银子全部贴了进去都不见起色。老天爷啊,让我到哪里去弄钱?厚着脸皮让你姐夫去找人借,才给家里带了回去。” 陈文兰越说越觉委屈:“才过得一年多,父亲又带信来要让我替父养女。如今你又让人这么不省心,我是不是要把命都搭给家里才够啊?” 陈文竹不知道,是不是所有象她这样没娘的孩子就是个拖累。她一边怪自己不该吃那一节山药,一边又委屈,要是娘还在,她也不会到姐姐家来生活,他们谁都没有问过自己的意见,父亲就将她推给了姐姐,现如今姐姐又开始嫌弃自己。 父亲不要自己,又不是自己的错,父亲连哥哥们也都不要的。 懵懂的她,从姐姐的话中,开始忆起娘临去世前发生的一些事情,娘送姐姐去泸州时,本来是要进货却空手回来,周大娘说娘被贼人偷了钱,那时娘应该是把进货的钱丢了。 那段时日铺子生意冷清,娘应该是找周大娘和成衣店的老板借了钱进的货。后来娘身体不好老是头痛,刺绣比以前慢了许多,家中挣钱也就少了。 娘是个好强的人,不愿欠别人钱太久,因此才会想到找姐姐要钱还帐。姐姐抱怨娘不体谅她,可娘那时也是没办法啊。 其实陈文竹是羡慕陈文兰的,她能帮上母亲,而自己却一无是处,一文钱都挣不来,还只能拖累别人。 第二天兰羚前来找她,见她眼睛红肿忙问怎么了?陈文兰开始不肯说,问急了眼泪掉下来才哭着说了挨骂经过,兰玲拿出手帕帮她擦干她眼泪说:“我带你出去玩好不好?” “我得先去提水。” “那我帮你提完水我们再去。我听哥哥说东御街开了一家卖绢花的可漂亮了,咱们去看看。” “我陪你去,可我没钱买。” 兰羚笑着说:“我也没钱买,所以咱俩是去看看呀。” 两人牵着手逛街,陈文竹指着前方的招牌问:“那个字念什么?什么云客栈?” 兰羚顺着她指的方向一看,原来是皛云客栈,“音同大小的小,你也识字啊?” “嗯,我娘教我的,后来她去世了就没人教我了。” “哪你读了什么书?” “《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都会背了。” “那几本我也读完了,现在我爹教我学《论语》,干脆我学了以后再教你吧。” “那太好了。”陈文竹喜得眉开眼笑。 兰羚也兴奋地当即给她讲解起来,一副小先生的模样,“皛意指皎洁,明亮和乐的样子。你知道‘皛饭’的故事吗?” 陈文竹摇头。 “就是只吃白米饭、白萝卜和白盐,三样都白,所以叫皛饭。” 说完后俩人呵呵直乐。 在陈文兰家住了七八日,陈文竹也慢慢适应了。陈文兰家中烧的是煤炭,陈文竹跟着学会了烧炭火,用煤面与黄泥和成炭巴封火。 下午陈文竹把灶台的炭巴撬开,坐了一壶水在上面,陈文兰领着一个二十多岁,身材稍胖的妇人,妇人手中还牵着个两三岁的小女孩一起走进来。 陈文竹忙迎上前去叫了声姐,陈文兰介绍说:“这是你姐夫家堂嫂,她就住在这排房头第一家,你就叫李嫂吧。” “李嫂康安。”陈文竹行礼问安。 李嫂笑着点头,对陈文兰说:“你妹和你长得不像,是不是亲的啊?” 陈文兰也笑:“是亲的,你没见她刚生下来的时候黑乎乎的,长大还秀气点啦,不过一看就是个乡下丫头。” 二人边说边去了堂屋坐下,陈文竹去灶房冲了热茶端过去,刚迈过门槛,那小女孩摇摇晃晃冲她跑过来,陈文竹喊了声“小心。”侧身避让时杯中热水溅到手上,又低声叫了句“啊,烫死了。”快步走到桌前将杯子放下。 李嫂扁扁嘴瞟她一眼,过去抱起孩子说:“不坐了,我回去了。” “你回去也没事,坐会儿咱俩聊聊天。”陈文兰劝她。 “今天没心情,改天你去我家吧。” 陈文兰送她出门,在巷子里两人站着又说了几句。 陈文兰回来后表情奇怪的看了陈文竹几眼并不说话,陈文竹心神不宁地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 刘成义回家后大家开始吃饭,陈文兰开口将刘嫂子来发生的事情学给刘成义听,对陈文竹道:“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已经能帮着家里干活挣钱。你呢?却连话都不会说,冲着那么小的孩子说什么‘小心,烫死了。’” 陈文竹说:“后面那句不是对她说的。” “不管对谁,你都不该说。” 陈文竹想想自己当着客人这么说也确实不应该,不再说话,老老实实听着陈文兰教诲。 “你端水就端水,怎么就能烫死?言多必失,少说话总是没错的。还有你每天梳头,非要跑到我屋里照镜子,你长得漂亮吗?亏得你和我长得不相,我要长成你那样,我都没脸照镜子。再说你现在这个坐相,塌着腰像个妓女似的。” 陈文兰一训斥陈文竹,陈文竹便会低头弯腰,似乎这样自己可以缩小一些,减少一点存在。听到最后一句时,她已懂妓女绝非什么好话,面上不敢顶嘴,心中却有些发冷,自己才来姐姐家多久,姐姐已经如此口不择言地骂她了。 第二十二章 寄人篱下难 晚上陈文竹回到房中,思考着今天的事该是姐姐嫌自己话多,以及去了她的卧房照镜子。家中只陈文兰房中有一面铜镜,自己梳头也熟练了,不照镱子也可以。 此后她在家除了喊人再不多话,房间也只去必须去的堂屋、自己的卧房、灶房,当然还有茅房,其他房间只在打扫清洁时才进。她谨小慎微地活着,父亲已经不要她了,除了姐姐这里,她无处可去。 陈文兰眼看该去柳娘子那里了,将自己在家时做的几身旧衣服拿出来给陈文竹说:“你拿去改一改,明天去见柳娘子的时候穿。” 陈文竹记得这是姐姐出嫁的时候,母亲亲自去挑选的布料做的。“姐姐,这么漂亮的衣服你都不穿了吗?” “这些衣服不适合我了,你穿吧。” 陈文竹高兴地回到房间,拿出针线将袖子和裙边改短,忆起母亲在李娘子处挑选这些衣料的时候,李娘子在一旁笑话娘说:“知道的是你要嫁女儿来买布做衣服;不知道的看你这挑剔的架式还以为来砸摊子的。” 想着想着陈文竹哼唱道:“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娘当年教她的曲子,可惜没有教完。 突然听到陈文兰高声喊她,忙放下手中的衣服,跑到堂屋见陈文兰坐在桌前,桌上放了一盘荔枝有些已经发霉,堂屋一角的柜子门敞开着。 陈文兰一见她气不打一处来:“你不是天天在家翻东西吃吗?这荔枝都放坏了怎么不拿出来吃。” “姐,我没有翻过东西吃。”陈文竹试图解释。 “你没翻过,那当初碗柜里的山药不是你翻着吃的?不是你的钱买的真是不知道心疼,东西放烂了都不管。” 陈文竹伤心地说:“我根本都不知道这个柜子里放着什么东西。” “你天天擦柜子,你能不知道里面有吃的?” “我真的不知道,我每天擦的都是柜子外面。”陈文竹委屈道。 “我说了多少遍了,你还给我顶嘴。你懂不懂什么叫寄人篱下?什么叫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这些字我都是教过你的,你好好地给我想一想。” 陈文竹低着头不再言语。是啊,如今自己是寄人篱下,明摆着这盘荔枝是陈文兰藏起来不想让自己知道,结果放久了她自己也忘记了,心疼这一盘荔枝便对自己发作一番。 自己不识时务和她讲道理,说得越多只怕是越让她讨厌自己。陈文竹终于认清了自己的处境,她想活着便只能是寄人篱下了。 次日一早,陈文兰带着陈文竹来到富贵坊,柳娘子家是一个三进的大院子。四十多个七到十二岁的女孩子在前院分成四排站着。 柳娘子只收二十人,挑了十八个长相气质都比较沉稳的孩子后看到了陈文竹,见她身上穿着的衣服式样明显并不是她的,但是这孩子的脸上那双灵动的眼睛像会说话一般,此刻正紧张地盯着自己。 她其实不想挑这种看起来好动机敏的孩子,但最终却不忍让那双眼睛漫上失望,将她和另外一个长得比较漂亮的孩子留下,凑够了二十人,随后让孩子家的大人去交钱,每人每年四百文一共要学两年。 柳娘子带着这二十个孩子穿过左侧长廊来到二进的院子训话:“太聪明的,我这里不要。你们中间有些小聪明,爱耍心眼儿的趁早站出来回家去,免得白花钱。喜欢打闹坐不住的,现在也可以回去。” 训完话以后带着他们先熟悉环境。这两年她们将要在这个院子里,学习从制线到织布的所有过程。 陈文竹听其她姑娘说隔壁院子办的就是锦绣班,顿时高兴起来,兰羚和自己离得好近。 陈文竹下了学就跑到隔壁院子门前等着,过得不久兰羚也从里面第一个跑出来。俩人高兴地拉着手跳着转圈,兰羚说:“以后我们上学下学都一起走。”陈文竹用力点头说好。 上次兰羚回家并没能说服母亲让自己去学纺织,俩个女孩还伤心了一场,谁知道她二人离得这么近。下学时间尚早,兰羚便拉着她从东门出了成都到城外玩耍。 走过护城河,周围空旷辽阔,远远有一圈树林围着成都城,兰羚说:“这里是羊马城,平常还有放牧的。远方那些树是芙榕树,就种在羊马城边的矮墙上。等到芙蓉开花的时候那才叫漂亮呢,可惜走起来太远了。” 陈文竹瞬间喜欢上了这个地方,天高地远,人置身其中是如此的渺小,小得她只看得见天地而忘了自己。 总的来说,陈文竹在成都的生活是充实的,她珍惜在柳娘子家的学习机会,心里已经明白,将来自己要想养活自己,纺织麻布换钱是唯一可行的出路。 陈文竹知道自己并不聪明,平常上完了柳娘子的课,回到家擦桌扫地的时候要默想一遍,躺到床上也要反复回想来加深记忆。 若是时间充足,她会和兰羚在成都的大街小巷里边逛边听兰羚讲《论语》。 一日,陈文竹在家刚把米饭煮好,刘成义和陈文兰一起回来,刚进院子刘成义便说:“今日我来炒菜,娘子先去歇息。” 陈文兰板着脸一言不发进了堂屋。陈文竹倒了杯水小心翼翼地端进堂屋放到桌上,正要退出去时,陈文兰冷哼一声道:“这么大的一个姑娘家,你说你到底能干啥?” 陈文竹停住脚不敢再动,垂首站立,心中自嘲一句,“该来的躲也躲不掉。” “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家里什么活不是我干的?还要没日没夜地绣花挣钱。你们一个个除了张着嘴等着吃,一样都不会。” 陈文竹如今已知道陈文兰生气时的无限夸大,她承认陈文兰比自己聪明能干,但要说她九岁就能挣钱、家务活全干她是不相信的。可惜那时自己才一岁,什么都不记得。 “父亲脾气不好,打牌输了回家就找事,我挨了多少骂?好不容易长大嫁人了,还要拖个妹妹养着。” 第二十三章 相识皆朋友 陈文兰诉说了自己自小就活得不易后,再看陈文竹不禁更是心烦,“你看看你扫的地,跟鬼画符一样。我刚成亲就把你接来养,我也认命了。只求你能让我省点心,可是你呢?你看看你干的事情。” 陈文竹仔细盯着地面,实在看不出有什么痕迹,她已习惯了不申辨,以后每天多扫两遍也没什么。 刘成义炒好菜端来,对着陈文兰做低伏小地哄着,“我下次一定不会再送了。” “也不是不让你送,差不多就行了。逢年过节哪次没有送去给他们吃?铺子有新货你还要送,你倒想想,你家里这两年给咱们送过什么?” 陈文竹心想,“这是城门失火,殃及自己这条小鱼了。” 当陈文兰因为她说话嗓门高,走路姿式不好看,坐得不够端正,人长得土气训她的时候,她已经不再顶嘴了。 陈文兰一次次地训斥抱怨不过是借题发挥,只要她依附陈文兰一天,恐怕站在这里活着就是错,只是她依然会控制不住流下眼泪。 哥哥姐姐都说她打小就爱哭,从记事起自己确是经常哭。就像现在,她根本不敢去想娘,一想便会忍不住流泪,既是哭娘,又是哭自己。 七月,兰羚和陈文竹俩个人休沐时拉着手出了城门去城外玩耍,她俩找了个隐蔽的地方躺在草地上有一句没一句的谈着天说着地。 突然传来一阵狗叫声,还有小女孩的哭喊声。两人翻身起来循着声音看过去,见一条黑狗咬着一个篮子,一个小女孩死死抓住不放,吓的直哭却依然不松手,后面不远的地方,有一个锦衣公子在高喊着:“夜狼,快抢过来,使劲啊。” 陈文竹弯腰捡起一块石头就要砸过去,此时不知从哪里突然窜出一个穿着粗布蓝裳的男孩,右手抡着一根棍子对着狗劈头盖脸的打下去,黑狗被打后,呜呜叫着躲到了锦衣公子的身后。 锦衣公子喝斥道:“你是谁?敢打我的狗。” 男孩毫不示弱:“野狗咬人,为什么不能打?” 陈文竹与兰羚跑过来扶起摔倒在地的小女孩,见她约有六七岁,穿着一身缀满补丁的衣裳,此时她看着篮子和篮中的花在争夺间已经揉烂了不能再用,呜呜的哭了起来。 听到锦衣公子还在说:“我的夜狼又不是野狗,再说它也没有咬人。为个破篮子,有什么可哭的。” 陈文竹站起身看着锦衣公子说:“她的破篮子能给自己换来钱,你呢?除了别人给你的,你能自己挣吗?” 锦衣公子不服气道:“我爹娘又不是别人,他们给我的就是我的。” 陈文竹嘲笑道:“只是你的爹娘比她的爹娘好点,有什么可骄傲的?又不是你比她强。没了爹娘你连一文钱都挣不来,人家却能用这破篮子去挣钱。” “说得好像你能挣钱似的。” “我不能,所以我才不会像你,去欺负比自己小却能挣钱的人,他们比我们强得多。” 锦衣公子见自己说不过她,转头责问那个男孩说:“你凭什么打我的狗?” 男孩说:“狗仗人势,就是该打。” 锦衣公子不服,“那你不应该打狗,它仗得是我的势,咱俩来打一架。” 三个孩子看锦衣公子十一二发,头戴发冠身着湖蓝色丝绸长衫,青带束腰系一白色玉佩,便知道他非富即贵和他们不一样。那男孩明知自己惹不起他,但是又不愿服软道:“打就打,我还怕你不成。” 担心他们真的打起来,陈文兰说:“打架争输赢有什么了不起,我们不如打石砖算输赢。” “什么是打石砖?”两个男孩子同声问道。 这个游戏是陈文竹在陈家村时村里孩子们常玩的游戏,将一块土砖竖立在地,砖上方置一小石块,然后双方离开几丈划线为距,个人自己挑选一石块拿到手中,站于线后用手中石块将砖上的石块打飞,砖能不倒者赢。 若双方击飞石块后砖皆保持不倒,则看石块离砖的距离近者赢;如果能把砖打翻使石块落地,而对方什么都没打中,那也算赢。 他二人一听倒也觉有趣,时下人们不论士大夫还是民间大人孩子都好玩投壶,陈文竹这个输羸比起投壶更简单直接。 锦衣公子掏出十文钱给卖花小女孩说:“花和篮子算我买的,你也别哭了。”小女孩原是来城里卖花,卖了半晌都没人买,无奈出城准备回家。 遇到锦衣公子带着狗在城外闲逛,那狗见了女童不知为何狂叫不止,女童害怕,用手中篮子遮挡。锦衣公子一时兴起呼狗去抢,才有了后来的事情。此时接过钱,谢过几人后回家去了。 两个男孩兴致勃勃去挑选自己要用的石头,找到后摆开阵式比了起来,三局两胜后布衣男孩胜,锦衣公子不服还要再打,陈文兰看时间已晚该回家了便说:“本来说好一局定输赢的,后来又改成三局两胜,还要再打下去可没完了,我们要回家了。” 锦衣公子也知道自己不占理便说:“那明天我带上东西来比投壶,这种上不了台面的游戏赢了也不算。” 布衣男孩道:“我没时间,明天还要上学。” 兰羚问锦衣公子,“你不用上学吗?” 锦衣公子说:“逃一天课不就行了,别告诉我说你们都没逃过课。” 见三人一脸诚实地看着自己便知道他们还真没有逃过课,妥协道:“要不我们下次放假再来?” 于是四个孩子约定,等下次休沐的时候再来。 下一个休息日,四人如约又聚在羊马城,不过这次锦衣公子带了个小厮帮他拿着投壶用具。四人到齐以后,锦衣公子先拉着布衣男孩比起了投壶,三局两胜后锦衣公子赢,他满意地哈哈大笑。 小厮将带来的布铺到地上,四个孩子坐在上面,彼此这才介绍了自己的名字和年龄。锦衣公子叫楚彬,长得剑眉凤目,今年十岁,在家行四。三人觉得这个彬字却与他不符,长得算文质彬彬,不过看他那天的架势可不像。 第二十四章 干活总没错 布衣男孩叫高子青,生得俊朗洒脱,今年也是十岁,不过比楚彬月份大些,在家行三。四个孩子中数他最高,都觉得他这姓实在是合适。 陈文竹九岁,小名叫陈小妹;兰羚最小家人只是叫她阿羚。 锦衣公子笑着对陈文竹说:“你这小名不合适,你叫小妹,那她比你小,也叫你小妹吗?” 小时候还不觉得,现在陈小妹也头疼这个问题,遇到比自己小的该怎么叫自己才合适?“那你说该怎么办?” “要不叫你小竹吧。”说完又笑嘻嘻地道,“听着像小猪。” 陈文竹悲催地看着他们几个,难道自己跟小猪有仇吗?她小时已经被哥哥姐姐们嘲笑过了一次,小猪就小猪吧认命了。 兰羚却不愿意,“不行,要不叫小文。” “那还不如叫蚊子呢,我说的是文学的文,刚好你名字里有这个字。”楚彬见陈文竹瞪着他,慌忙解释。 三人一阵大笑,陈文竹假装叹口气,“不管什么蚊子都比小猪好吧。” 此后四人约定每月第一个休沐日,大家到此相聚一日,若有事不能来也无所谓,下一次约定之日再来即可。 柳娘子的课也和书院一般逢十和月尾一日各放假一天,五月九月各放假一月。柳娘子在检查完姑娘们的纺线成果后,宣布九月放假回家,一个月后再来。 自放假以后,陈文竹在家都是提前把米饭做好,等陈文兰回来做菜的时候在旁边打打下手,饭后洗涮完毕便躲在自己屋里再不出来。 有时陈文兰回来得早一些,她会喊上李嫂一起到家来闲话些家长理短,陈文竹端茶递水间也常听得几句。 这天李嫂又跟着陈文兰回来,她二人见天气不错,端了椅子坐在天井旁。聊着聊着不知怎么就聊到了刘成义的父亲刘大郎,李嫂故作神秘地说:“妹子你怕是不知道,当初你公公为啥会到泸州去定下你这门亲吧?” 陈文兰还真不知道,连陈文竹听得这话也靠近灶房门细听。 李嫂子没让二人等太久,喝了口水继续说道:“当时你婆婆先后给成义说过两回亲,成义都嫌人家姑娘不好看。也是该着他有福气,最后娶了妹子这天仙般的人才。” “说话就说话,嫂子打趣我干什么?”陈文兰有些不好意思。 李嫂笑了几声,“后来你公公也怀疑是后娘心不正。” “啍,她一向就是面慈心苦。” “谁说不是,亲的后的能一样吗?正好你公公去泸州进货时碰到你爹,他俩年轻时都在泸州打拼,情义自是不同。主要啊,还是你公公钦佩你母亲的为人,说是仗义疏财,实为女中丈夫。又说女儿肖母,还怕成义配不上你呢。” 陈文竹在灶房听得心下戚戚。如今长了几岁,母亲当年的事情她也懂了几分。父亲因为此事责难了母亲一辈子,刘大郎却因此事促成了姐姐的姻缘,这或许就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吧。 说完一段,李嫂话锋一转:“你还记不记得我给你说过,你婆婆去年过年前打了一副金饰?” “记得,不过过年的时候,既没见她戴,也没见她拿出来。”陈文兰说。 “你傻啊,那样式一看就是年轻媳妇戴的。我当时以为她是给你准备的,不想前几天我见你那已经出嫁的小姑子戴上了,这后娘的心真是偏得拉都拉不回来了。” “那些东西我根本不在乎,不过是她这事做得伤人心。”陈文兰气愤道。 “谁说不是呢,这女儿都嫁出去成别人家的了,还把刘家的钱财往外搬。” 该回去做饭了,李嫂起身回家。陈文兰炒菜的时候就开始摔摔打打,陈文竹尽量躲着不出现在她眼前。 刘成义进了家门,陈文兰冲他发脾气,“每次我说你娘不行,你还和我争。‘她不错,对你挺好的。’你瞧瞧她做的事情,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还忙着把家里的钱拿去贴。倒是我这做儿媳妇的,一分也捞不着。” 刘成义也不回嘴,只跟在陈文兰身后陪着小心。 吃晚饭的时候陈文兰对陈文竹说:“我八岁的时候已经开始跟着母亲在灶台做饭了,遇到父母忙不过来的时候就得自己一个人做饭,那时候个子低,还得垫个凳子。你现在都十多岁了,还什么都不会做。” 陈文竹在心里想着自己现在九岁,明年正月才十岁,却没敢说出来。 陈文兰又说:“你是有福的,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家里弟弟妹妹的衣服都是我洗,如今你只需要洗你自己的衣服就行了。” 停得片刻吃了口菜又说:“你从来都不想想,我们一天在外面有多辛苦,每天在外面累死累活还要赶回来侍候你,给你做饭吃。” 谈话停下后,桌子上异常安静,陈文竹低着头只是咽着碗里的白米饭,刘成义边吃边给陈文兰夹菜。 当夜,陈文竹深深地做了反思,姐姐出嫁时她七岁,当时只学会了简单用针线。娘自姐姐走后身体就一直不好,每天只是教教自己识字,自己不忍给母亲添麻烦,只是一个人将学过的东西反复练。 记得姐姐十三岁时便能帮着娘刺绣换钱,轮到自己是没这样的本事。识得几个字又换不来钱,何况她拿笔写出的字也羞于见人。 陈文竹实在想不出自己该如何挣钱,目前唯一能做的就是在家多干点活。陈文兰早说过他俩的衣服不许陈文竹碰,挑水洗碗打扫房屋是已经做惯了的,不如以后自己把炒菜也做了,这样他们回到家就可以吃饭,姐姐心情也会好点。 第二天上午陈文竹在家算好时辰,在姐姐姐夫进家门前将饭菜炒好。毕竟打小常见母亲教陈文兰,后来陈文兰出嫁后,她又跟着打下手,虽然没有亲自做过,但见得多了做起来也像模像样。 尝了尝菜,嗯,盐味刚好。 陈文兰进了堂屋,一见桌上摆着的饭菜便拉下脸也不说话,刘成义看起来倒很高兴。坐到桌子前,看着饭菜说:“快吃吧,看着还不错。” 第二十五章 没娘的孩子 陈文兰拿起筷子后没有动,陈文竹坠坠不安地等着她品尝。 刘成义先吃了一口笑着说:“炒得还行,你也快尝尝。” 陈文竹心下一松,却见陈文兰将手中筷子往地上一摔道:“你没吃过好东西是吧?就这样的东西也能叫还行?还有你。” 说着转向陈文竹,“你到底想干什么?我们在外面挣点钱容易吗?累死累活一天挣不了几个钱。你以为我的钱是大风刮来的啊,还要糟蹋我家的粮食。我求你,你安份点、听点话,你能不能听得懂人话?” 刘成义站起来说:“我去给你重炒个菜,不吃可不行。”见陈文兰瞟他一眼并不言语,转身去了灶房。 陈文竹的眼泪落了下来。 “你看看你这鬼样子,还有脸哭。从小到大,一说你就哭。你知道家里人有多烦你,连你二哥他们提起你来都恨得要死。你就是成心想气死我,你给我滚出去,从我家滚出去。” 在家里时母亲气急了也是温柔地和她们讲道理,父亲脾气暴戾但是对陈文竹却从来没有高声呵斥过。陈文竹原本吃住在大姐家就觉得羞愧,听到陈文兰喊她滚出去以后异常委屈,含着泪茫然地咽了一口白饭。 陈文兰顿时怒不可赦,一把夺过她的碗扔到桌上,“吃,你就知道吃,我气成这样你还能吃得下,你给我滚。” 陈文竹觉得自己为了活着真是太难了,母亲死了后,父亲不管她,自己只能依赖着大姐生活,可如今大姐也不要她了。 她想着一直以来,为了姐姐能愿意养活自己,卑微地讨好乞怜,自己倒底又做错了什么?她虽然不聪明但也不傻,昨天陈文兰是迁怒于自己,她只想尽力如陈文兰所说,以期能讨得她一点欢喜。 今天若是陈文兰尝了菜,因为难吃而发火,她还会继续检讨自己。可陈文兰根本尝都不尝就发脾气,即使是条狗,被这样天天找茬骂着也会难过吧?听着姐姐一声声的滚出去,她觉得自己残存的一点点尊严都被陈文兰踩到了脚下。 直到刘成义从灶房端了菜出来,坐下递了双干净筷子给陈文兰说:“你尝尝我做的。”见陈文兰接过筷子与刘成义一起开始吃饭,仿佛她不存在一般,难堪得无脸继续呆在这里。 流着泪走过天井打开院门走了出去,却不知道自己能去哪里。默默哭了一会也没听到屋里有声音传来,又没脸面再进去。想来想去只有去找兰羚。 兰羚打开门看见她的样子大吃一惊,连忙把她拉到自己的房间里问道:“这是怎么了?” “我被赶出来了。她让我滚,从她家滚出去。”陈文兰说完大哭出声。 兰羚一听眼泪也流了下来,对她说:“是你做错什么了吗?” “我只是想让他们回家能少干些活。”然后陈文竹把昨天和今天的事情告诉了兰羚。“我想着他们累,我把饭做好,我原来在家没做过,但是今天的菜真的不算难吃,她尝都不尝,就把筷子扔了,说我糟贱粮食还让我滚。” 陈文竹大哭,“我娘走了,我爹不要我,我姐也不要我了,我该怎么办啊?” 兰羚拿出帕子给她擦脸,“你和我住吧,他们不要你我要你,不哭了。” 陈文竹不知道兰羚如何对她的父母说的,到最后兰羚哭着回来拉着她说:“走,咱们俩一起走。” 兰羚的母亲紧跟过来和气地说:“住下就住下吧,你爹同意了,你这孩子也别再闹了?” 陈文竹住下来,兰羚拿出自己的一套衣裙给她换洗。这一住就在兰羚家住了七天。假期也结束了,陈文竹不敢去想,她以后到底该怎么办? 早晨兰羚拉着她一起去富春坊上课,下学后又拉着她一起回家,回到家时兰羚的父亲当着陈文竹的面说:“人家家里的大人找来了,要让她回去。你还要犟下去吗?” 兰羚急得哭着说:“我和她一起走。”兰羚的父亲气得扭头不再理她们。 陈文竹不能让兰羚因为自己和父亲生气,握着兰羚的手说:“我还是回去吧,我也不能一直在你们家,终归是要回去的。” 兰羚的父亲看看她说:“吃了饭再回去吧。” 兰羚陪她一起走到了姐姐家门前,这个让她即依赖又害怕的家。不管俩人在这个福临坊的巷子里绕了多少个来回,这一刻终是来了,推开院门走进去,把兰羚以及她担忧的眼神关在了门外。 刘成义见她回来对她说:“你姐不舒服,你进去看看吧。” 陈文竹来到陈文兰的卧房站在床前,“还知道回来,你不是很能吗?还回来干什么?”陈文竹低着头不说话。 “我告诉你,我如今肚子里还有个孩子,你要把我气出个好歹来,我一辈子都不会放过你。”陈文兰哭了起来,“我做的还不够吗?有哪个当姐的能像我这样,刚嫁人就把妹妹接到家里来,在我家吃我的住我的,你还要怎么样?还出去和人说我对你不好,你怎么这么没有良心?” 陈文兰停了停继续说:“我今天去柳娘子那里,连人家都心疼我挺着肚子不容易,还要为妹妹奔走。” 陈文竹无言以对,只觉自己千般委屈、万般难受,如今全成了自己的错。她不愿开口说自己错了,只是屈膝跪在陈文兰床前。 陈文兰也不理她,自顾自哭泣,不知道过了多久,方擦了眼泪说:“算了,反正我也管不了你,柳娘子说她那里可以包吃住,每月五十文钱,钱在外面桌子上放着,你拿走住到柳娘子那里去吧。” 家里的气氛就象一团乌云每天压在陈文竹头上,听得这话,心里尚且不敢相信会是真的,姐姐看不见自己就再也不会生气,自己也不会见到姐姐就害怕,能离开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陈文兰说完以后似乎觉得累了,挥手让她出去,“你去收拾收拾东西,把你的被褥都带上,明天就搬过去。我也累了,你好自为之吧。” 第二十六章 相交情谊深 陈文竹走出来看到桌上的五十文钱时,才确信是真的可以离开这里了。她不敢将喜悦流露到脸上,拿了钱低头回了屋,关上门后才敢露出笑脸。 即使她知道柳娘子可能已经开始讨厌她,即使明白放假的时候还是要回到这里,她现在都不愿意去想。萌芽了的希望,是在这阴霾的天空里露出的一丝阳光。 天不亮陈文竹就爬起来,把行李卷好又收拾了几件衣服,装上后发现东西太多,她一个人没办法抱走,见姐姐姐夫还未起床,她悄悄跑去找兰羚。时辰还早,路上几乎没有人。 刚穿过几个巷道,迎面碰上一个男孩子,两人都吃了一惊,这人正是高子青。陈文竹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从我家到书院走这里近一些。” “你每天都走这里?我还从来没有碰到过你。” “是。不过今天我走得早些,你怎么这么早出来了?”陈文竹碰到了熟人也不客气问道:“你现在有时间吗?” “有啊,怎么了?” “能不能帮我把行李搬到富春坊去,会不会耽误你?” “我帮你搬过去再跑回来,来得及。”高子青爽快地答应。 陈文竹领着他回到院子,俩人悄悄的进去抱上行李出来。 路上高子青问:“你家离得这么近,为什么还要住到富春坊去?” “那不是我家,是我姐姐家。我家在泸州附近的大柳镇,你听说过吗?” 高玉青摇摇头:“那你怎么会到你姐姐家?” “我娘没了,也就没有家了。”陈文竹伤感地说。高子青听后不再说话。 快要到柳娘子家时高子青:“休沐的时候别忘了去城外。” 陈文竹点点头。“兰羚家在福临坊七巷,你去帮我说一声,我住到柳娘子家了,休沐的时候去找她。” 他俩到的时候,看守角门的婆子刚好把门打开,认得是陈文竹也没多问,伸手接过高子青手里的行李帮她送进去,她笑着回头对高子青说:“你快去吧,别迟到了。” 高子青转身跑走了。 柳娘子处原已住了七人,都是家在成都周边,需有半日左右路程才能来回。 柳娘子教课的时候只许各人自己动手严禁彼此交谈,住在这里的女该平常不许外出,只有休沐时方允许她们白日出去玩耍。原先陈文竹每日上完课便回家,与她们都不熟悉。 陈文竹进屋一看靠墙是张大通铺,此时只剩下一个靠门的床位,门房婆子上前将被褥放下转身走了。屋里已住了三人,当时和陈文竹一起,到最后才被选上的女孩叫魏玉芬,也在这屋,床位与她紧邻。 魏玉芬因长得比较漂亮,常被其他姑娘排斥。陈文兰的相貌是陈文竹见过的人中长得最美的,打小看惯了陈文兰,陈文竹在见到别的美女时便没有感觉了。 魏玉芬和她迅速成为形影不离的好友,两人下了课后不管吃饭,洗漱,睡觉都在一起。第一个休沐日来临的时候,陈文竹狠着心不去看魏玉芬那幽怨的眼神,吃完早饭后便跑了。 出了角门往福临坊跑去,走到半路碰到兰羚正从对面疾步过来,二人相见格外欢喜。陈文竹说:“我让高子青给你带的口信你收到了吗?” “嗯,收到了,”兰羚点头说,“你住到柳娘子那里还好吗?” “挺好的。”两人牵着手,一边往城外走一边说个不停。才只隔几日不见,却仿佛多年未见一般有说不完的话似的。 高子青和楚彬到的时候,见到的便是坐在地上的两个少女头挨着头叽叽咕咕说笑的场景。见他俩过来,扬起笑脸打了招呼后,继续凑在一起说着悄悄话。 楚彬嫌弃道:“女人就是话多。”当下也不理她们,拿出自己带来的一副小弓箭。书院都有骑射课程,只是他俩年纪小还没开始学,高子青见到楚彬手里的弓箭甚是高兴,楚彬拉着高子青又开始比试起来。 高子青只在书院里摸过弓箭,家中并没有。楚彬简单教了他一番后便定下比赛规则。楚彬次次大胜得意地笑个不停,高子青则因为可以练习射箭,倒也不怕输反而愈战愈勇,俩人玩得乐此不倦。 他俩玩得累了,才又跑到陈文竹她们身边坐下,陈文竹想着离开时魏玉芬的眼神问他们道:“我下次能带个朋友来不?” 楚彬说:“可以啊,人多了也热闹。是男的女的?” “女孩子,和我一起上课的。” 坐了一会儿陈文竹说:“咱们来玩算二十四吧。” 楚彬略为吃惊地看着俩个女孩道:“你们会算?” 陈文竹小时候母亲丁氏便教她背会了九九口诀以及打算盘,兰羚则是跟着父亲打小识字算数,平常她二人无聊时也常玩。 当下四人分坐四个方向,每人面前摆上十颗石子当做筹资。有一人喊三个数后,同时伸出手,用手指组成一到十的数字。用这四个数字,通过加减乘除算法得出二十四,最后算出来的人算输,将手中石子给第一个算出来的人,当有人手中石子输完游戏结束,手中石子最多者为胜。 到得中午时分,楚彬意犹未尽地说:“下次我从家里把咱们的午饭都带来,大家就不用回家了可继续玩。”兰羚和高子青都表示不行,家中还等他们回去吃饭。 楚彬满脸期望地看着陈文竹,陈文竹不忍心拒绝说:“我倒是没事,但是他们都不在咱们也没意思啊。” “你既然识字下次我带几本话本子,咱们可以在这看书啊。你不是还要带朋友来吗?” “嗯,那好吧。”陈文竹答应了。分别时陈文竹和兰羚约好,接下来的休沐日俩人去逛街,把魏玉芬也带上。 魏玉芬跟着陈文竹和兰羚上街逛了一次就再不去了,因为她们俩人实在是太要好了,无所不谈不说,这二人,不管吃什么还是看到什么,观点通常都非常一致。魏玉芬根本插不上嘴,后来便再不愿跟着她俩出门出来玩。 直到新的一月来临,陈文竹反复给魏玉芬解释这次不只她和兰羚俩人,魏玉芬才半信半疑地和她一起出城玩。 第二十七章 好友谈身世 魏玉芬比陈文竹大上一岁,情窦初开,见到楚彬第一眼,便将少女的一腔心思全放到了他身上。楚彬则是少年心性,见有一女子围着自己,加上对方还是少见的美女,心中不免沾沾自喜。 五人又一次聚到一起,陈文竹提议玩“抢宝”,楚彬要玩“官兵抓贼”。 魏玉芬首先表示要玩“官兵做贼”,余下高子青和兰羚无所谓,玩什么都行。 其实两个游戏魏玉芬都不会玩,但是楚彬说什么或是做什么,她总是第一个表示赞同并紧随其后。 楚彬早有准备,拿出五块木牌,木牌的正面分别写“官”、“兵”、“捉”、“贼”,“民”,游戏规则是五人分别抽取扣在地上的木牌,然后隐藏起来不让别的人看到。抽到“捉”字的人,首先亮出木牌,然后通过问话找出谁是贼,回答的人不能透露出身份。 魏玉芬抽中的是“民”,她不识字,马上将自己的木牌给楚彬看,楚彬恰好抽中的是“捉”,瞬间排除了一个人,楚彬笑得好不奸诈。 他最先亮牌后,轮番看着其余三人,先问高子青:“你是不是贼?” 高子青面不改色,镇定自若地昂头看着天说:“我就是在家无事出来走走,大人可不能乱抓人。” 楚彬直盯陈文竹,“我知道就是你,承认吧?” 陈文竹用手紧紧抓住木牌,惊恐万状地喊冤,“小的冤枉啊。” 楚彬看向兰羚说:“就是你,赶快认罪伏法。” 兰羚昂首挺胸,东张西望道:“我才不是呢。” 楚彬得意地冲着三人大笑,然后伸手一指兰羚道:“就是她!” 亮牌开始,高子青将木牌放到面前亮出“兵”后喊道:“农民告状。” 楚彬推一把魏玉芬说:“是你,快亮牌。”魏玉芬学着高子青将木牌亮出。 “兵“继续喊:“县官升堂。”陈文竹得意地亮出木牌。 众人喊:“官兵捉贼。”高子青上前抓住兰羚。 “官”陈文竹笑眯眯地说:“念你初犯,轻打手掌三下。” 高子青正待执行处罚,兰羚扔出木牌,指着楚彬和魏玉芬不服道:“你俩作弊,我不干。” 楚彬也不依,“你是输不起。” “明明是她先把木牌给你看了,你才开始猜的。”兰羚生气道。 陈文竹怕他二人争吵,忙拉着兰羚说:“我也不爱玩这个,咱们改玩抢宝吧。” 高子青也出来打圆场,“就咱们两个男的,和她们小女孩有什么好争的。抢宝就抢宝,咱们还怕她们不成。” 楚彬说:“那是,玩啥我都不怕,随便你们选。” 当下,众人在地上远远划出两条直线,在两线中间相距不远的地方画两个圆圈,圈内摆上三块拳头大的石头。中间一人站在圈外护宝,余下四人分站两条线后当抢宝人。抢宝人跑到线内拿走石块回到线外,期间若被护宝人碰触则淘汰出局。 陈文竹说:“我先来护宝。” 高子青笑着说:“我来吧,怕你跑不动。” 初时,楚彬和兰羚还彼此不搭理,见陈文竹和魏玉芬分别被淘汰后,二人也抛开先前的不快,一人抢,一人掩护打起了配合。 五人时不时传出一阵阵笑声,在这宽阔的羊马城上空飘荡。 时间缓缓流淌,每个月的第一个休沐日,他们五人聚齐的时候,还有楚彬的狗夜狼一起玩耍、游戏,楚彬有时会带来几本闲书给他们读,彼此间相处得轻松自然。 魏玉芬总有些无法融入,不过如今她有了目标就决不会轻易放弃。 偶尔楚彬或者是高子青有事不能来,来的人同样也是自在玩乐。遇到楚彬没来,魏玉芬停留片刻就会找借口离去,留下其余三人谈天说地。 渐渐地通过些许言语再加上陈文竹自己的猜想,知道了高子青家原住在成都城外附近的一个村子,他父亲不愿意将来自己的儿女也如祖辈一样,辛苦到头还吃不了顿饱饭,在成亲后便将家中父母托付给了妻子,自己跑到成都城来帮人做工。 高父为人勤奋好学,人又机敏。在质库(当铺)里从打杂做起一步步到今天做了朝奉。母亲在家种地赡养老人,后来陆续得了他们兄弟三个。 夫妻俩齐心努力,孩子一到年龄便送到村中私塾读书。先生觉得高子青的两个哥哥肯用功、悟性也高,劝夫妻俩到成都找个有名的书院继续攻读,以期将来能够金榜题名,光宗耀祖。 过得四五年,家中老人过世后夫妻俩一合计,只要孩子们能有出息,他俩再苦也不能屈了孩子。狠狠心咬牙卖了田地房屋,在成都租房住下。 高父在解库伙房帮妻子谋了个活做杂务。原本想将两个孩子送去墨池书院读书,墨池书院学生早已满员,只好退而求其次,送入了也算不错的云山书院。 好的书院束修虽低,但膳食节敬大家攀比着越来越高,况且书院对衣着用具都有要求。家里经济紧张,只好将高子青送到另一家小书院,虽说束修稍贵一些,但平常只需有个节敬就行,吃住在家中多少也能省一点。 前段时日,也就是高子青早晨在福临坊碰到陈文竹的头一天,解库司理把自家的一个远亲安排到伙房打杂,顶了高母的位置。父母晚间回来在房中唉声叹气,高子青也一夜难眠,第二天早早起来就去书院,因此才会碰到陈文竹。 再后来高母去别人家做短工,没活的时候在家帮人浆洗衣物,有时也会去给人挑水赚得几文,高子青休沐的时候便会去替母亲挑水,此后经常不能得空来此。 楚彬家的情况是从魏玉芬那里慢慢听说的。 楚彬的祖父曾官至正三品翰林学士,膝下只得一个儿子,便是楚彬的父亲。谁知此子与诗书无缘终日沉迷酒色游宴,楚彬的祖父遂无意为儿子谋个出生,致仕前将楚彬的大哥从山西一七品小官调入京中,升至正六品国子司业。 自觉为儿孙已尽了力,便告老还乡带着一大家子回到了成都,用积攒下的俸禄买了些田地、铺子交给儿媳管理,自己做起了富家翁。 第二十八章 人前失脸面 楚彬的父亲膝下共有七个儿女,四个儿子中唯楚彬一人和三个女儿是庶出。家中对外事务由楚彬的二哥掌管,三哥与楚彬一起在墨池书院做副课生。 墨池书院名气实在太大,附近达官贵人的孩子通不过考核,便想方设法通过给书院捐赠,或搬出让山长无法拒绝的情面来书院当副课生。 平民家的孩子想要进入此书院,因报名人数太多招生标准极其严格,非天资出众者几乎难已考入。但能进入墨池书院的平民之子,又多能成才,于是墨池书院的名声也就更响了。 在汴京读书的时候,楚彬身边不能说是众星捧月,那也是一呼百应的。如今回到了成都,曾经都不在他眼底的人,对他们却只是表面应付敷衍,那些人对他三哥尚且如此,更别说对他了,楚彬心中甚是憋屈。 他小娘只想着将来分家怕他会吃亏,看当爹的靠不上,便天天逼他去讨祖父欢喜。 祖父自回乡以后,常与三五好友吟诗作对,不问事务。对于几个孙子,他自觉自己连儿子都没有管好,决不肯干涉大娘子管教孩子,也不乐意孙子们天天在自己眼前晃。楚彬觉得家里家外都不痛快,就常独自一人带着他的狗跑到成都城外来玩。 日子总的来说是愉快的,知道织布关系自己的未来,陈文竹对学习全神贯注。 除了每月的最后一个休沐日,是陈文竹必须回去要下个月伙食费的日子。 她选择在吃过晚饭的时间,回到家给姐姐、姐夫请安行礼后,低声说:“姐,我来拿下个月的伙食费。” 一般在她说完后便是无尽的沉寂,陈文兰仿佛没有叫见一般,该干什么依旧干什么,任她手足无惜地低头站着。偶尔刘成义还能问一句,在柳娘子处可好?等她回答说还好后又会陷入寂静。 差不多等待两刻钟,陈文兰会掏出五十文钱放到桌上恩赐般地说:“拿去吧。”陈文竹蹑手蹑脚地过去拿到手中行礼说:“我走了。”没人吱声,直到她走出来关上院门,才再次活过来似的。 新的一年元日将近,陆续有亲友来柳娘子处将家中的女孩子们一一接走回家过节。柳娘子也不再教新的东西,只让大家将沤好的麻取出,撕下麻皮纺成纱,在脚踏纺车上重复练习加捻成线。 陈文竹一直待到最后一天不得不离开时,才回到福临坊陈文兰家。 进家门时已是下午,陈文兰此时正在屋内梳妆,刘成义对她说:“快去换身衣裳,稍后回家去吃年夜饭。” 刘大郎家门上挂着画神荼、郁垒两个神像的新桃木板,伯娘见陈文兰肚子已经大了,寒喧问候几句后也不要她帮忙,只让她去屋里坐着,自己一个人在伙房忙碌,陈文竹过去帮她摘菜洗菜打下手。 一桌年夜饭摆得满满当当,陈文竹知道刘大郎一家要先祭祖,自己是外人不便出现,就悄悄的躲在灶房,等着他们祭完祖后才出来。 一家老小欢欢喜喜地吃过年夜饭后。伯娘张罗着大家围坐到一起包角儿,准备初一元日时吃。 陈文竹不会包,便在一旁帮着递送擀好的面皮,平常这活都是刘成文的,因为他也不会包,如今被陈文竹抢去也不言语,只坐在一旁不动。 陈文兰对陈文竹说:“你赶快过来包,跑来跑去干什么?” 陈文竹站到跟前低声说:“那你教教我,我不会包。” 陈文兰听得生气大声道:“这么大的姑娘了,这也不会,那也不会,你还有脸说。” 陈文竹在家时,每次吃完年夜饭,陈守川便带她出去玩耍放炮,回来时家中角儿早已包好,她只吃过没有做过。 被陈文兰当着外人训得没脸,知道是在别人家,眼泪在眼眶中打转不敢掉落。 伯娘一看笑着拉着她说:“这个简单,来我教你。你看就这样,不就成了。”她边说边比划,捏出了一个角儿。 陈文竹跟着笨拙地包出了一个样子怪怪的,伯娘看着说:“多好,这不就出来了。就这样包,熟练了就好了。”陈文竹偷眼看了看陈文兰,见她低头包着角儿,既不说话也不看她,这才放下心来,跟着大家一起包。 爆竹声声辞旧岁,元日在爆竹声中到来。小辈向刘大郎夫妇拜年,轮到陈文竹拜过后,刘大郎拿出用红纸包着的十一文钱递给陈文竹。陈成竹今年虚岁十一,因此给她十一文钱作随年钱。 吃了角儿后,全家从小到大依次喝了屠苏酒,陈文竹最小倒让她先喝了一口。喝过酒后伯娘用红布把渣滓包起来挂在门框上,用来驱邪和躲避瘟疫。 陈文兰见该做的都做了,提出要回自己家去。伯娘劝了两句后见陈文兰光听并不说话,不好再说,过来拉着陈文竹劝,“去跟你姐姐说一说,家中也有空屋,就留在这里休息吧。现在回去,一早还得过来,大家又都喝了酒,出去被凉风吹了也不好。”陈文竹低头不敢应。 刘成义低声劝了陈文兰几句见她执意要回,去厢房取出外衣给她披好,出门时陈文竹瞟见刘大郎板着脸坐在堂屋椅子上一言不发,伯娘将他们送出院门。 刘成义小心护着陈文兰,陈文竹跟在他俩身后回到家中。 陈文竹幼时在家通常得的随年钱都要交给大人,然后再由大人拿出三四文钱给她出去玩耍。进了家门后,她取出红包交给陈文兰,陈文兰伸手接过放入衣兜并不言语。 初一大家一直在刘大郎家。 初二刘成义夫妇外出拜年,陈文竹找到机会去找兰羚,两个女孩牵着手走在街上逛热闹,遇到舞狮子、耍龙灯的俩人追着看了好几遍才觉得过瘾。 陈文竹身无分文,兰羚身上倒是有她父亲给的十文钱。两人挤到一个吹糖人的摊子前,只见吹糖人用一根麦秸秆挑上一点糖稀,再对这麦秸秆吹气,糖稀随即鼓起,手上迅速旋转捏弄,活灵活现的一只猴子变成了。 第二十九章 远方有家人 摊子旁边有一个圆盘,上面均分成十二个格子,每个格子中画着一个生肖动物,上面有一指针固定不动。花一文钱可旋转一次圆盘,待圆盘停稳后指针指到哪个生肖动物,便可从摊子上取走。 摊上的动物小的一文钱可买两个,最大的是龙则要五文钱。孩子们都喜欢这种转圈的方式,想要用一文钱博得一条大龙。 兰羚也拿出两文钱,她二人各转了一次,兰羚得了一只牛还算不亏,陈文竹却只得了一只小老鼠,二人手中拿着糖人边吃边转,玩得不亦乐乎。 到了初四,陈文竹趁着天气好,打水冲了澡后把身上的衣服换下。自母亲过世后,只有大姑帮她做过一身诃子(胸衣),来到了成都以后,陈文兰只给了她几套外衣,过了一年多这件诃子许多地方已经洗磨得极薄了。 陈文竹洗的时候稍微用了点力,诃子裂开了一道,想着等晒干以后再缝。好巧不巧,陈文兰这天在家无事,绕着天井散步,看见她晾的衣服便走了过去。恰好看到破开的诃子,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你穿这个是要丢谁的脸呢?你这么大的姑娘,破成这样都不知道缝一下。简直不知道该怎么说你了,我怎么会有你这个妹妹?” 如今陈文竹已经有了经验,只站着低头不说话,等陈文兰说得累了,自然就会停下。自己越是解释、辩解,她就会越生气,挨训的时间也就会越长。 初八早晨,陈文竹起来洗漱好后见陈文兰夫妇还没起来,也不敢出声打扰,只是站在堂屋前,越过天井默默看着围墙上方露出的皂角树枝。她知道学织布能有未来,可现在这个未来好遥远,远得就像这高高的树枝,她能看见却不知如何才能触碰到。 听到屋里传来起床的声音,刘成义出来替陈文兰打水端进去,陈文竹走到卧房门前说:“姐,这个月的伙食费该交了。”屋里没有人说话,陈文竹就静静地站在门边。又等了约一刻多钟,刘成义拿了五十文钱出来交给她,也不言语。 陈文竹接过后,回房中拿起自己包好的衣服就往外跑,等跑到柳娘子家时还是迟到了,柳娘子每日早晨给姑娘们的例行训话正要结束,见她来迟,让她独自站在一旁说:“比你家远的都能按时到,你却如此没有规矩,就在这院子罚站一个时辰吧。” 陈文竹低头站在一旁,过往的姑娘们都要扭头看她,陈文竹不断在心中告诉自己:“别哭,很快就会过去的。” 正月十五元宵节放假一天,陈文竹没有回去,她和兰羚去街上逛街,白天逛花市、晚上看花灯。成都城里花灯满城、游人满街,来来往往的人们都面带微笑,陈文竹也咧着嘴笑。 前面的食摊上,一妇人带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在吃汤圆子,妇人将自己的汤圆子拔到小女孩碗中,小女孩扬起笑脸看着妇人。 这一幕太过熟悉,陈文竹直直盯着发呆。兰羚看看她又看看对面的母女,拉着陈文竹说:“咱们去找吹糖人吧,我想要只兔子。” 元宵节过后没几天,便是陈文竹十岁的生日,那一天兰羚向父亲要了一文钱买了两颗糖,拿着跑到柳娘子家来找她,两人并排坐着一人吃了一颗糖果,算是给陈文竹过了生日。 时间在紧张的学习中过得很快,转眼到了四月。 一天中午时分,门房婆子进来找陈文竹,说外面有人给她捎来信,陈文竹满怀疑虑地跑出去,门外站着一瘦削男人,陈文竹一见竟是识得的,一年前她从泸州来的时候,彭掌柜手下的一个车夫。 男人交给她一封信另有五十文钱,陈文竹收下后问:“大叔,是我爹给我带的?他现在好吗?”那大叔只说不知。 陈文竹收下后回到屋中匆匆打开信。原来这是大哥陈文林托人给她带来的,信中大哥告诉她,自己已经不在庐州书院上学,回到大柳镇了,如今在卖布的铺子里当伙计,每月包吃包住还额外有六十文钱,这是他第一个月的月钱。 陈文竹拿着信欢喜得想哭,从来到成都后她第一次感受到来自家人的牵挂,这钱如及时雨一般到了她的手中。陈文竹并没有去想大哥为什么不在泸州继续上学,她只羡慕如今大哥也能挣钱了,自己却依旧是要仰人鼻息才能生存。 在等待休沐的这几日陈文竹天天盘算着需要买的东西,必须得去剪上几尺布给自己做两件诃子。现在脚上穿的这双鞋,是来了成都后陈文兰给的,有些大了。冬天时在脚上多缠几层旧布倒是能穿,可夏天天气热了就不行,她原有的布鞋已经破了好几处,先前都是她用针线缝起来的,如今也需要换了。 休沐的时候跑去找兰羚,第一次掏钱请兰羚吃饭,花了六文钱俩人各吃了一碗面。去街上将需要的东西都买齐后,陈文竹又再次身无分文了。 不管陈文竹愿意不愿意,伴随着初夏流走,五月假期照常来临了。兰羚过来接她,陈文竹磨磨蹭蹭拖到最后门房婆子开始催人了,才拿着行李和兰羚出来一起往家中去。 陈文竹推开门看见陈文兰坐在天井边,对她说:“姐,我回来了。”陈文兰扭头只作不见也不说话。陈文竹回厢房放下行李后去灶房给伯娘帮忙。 陈文兰如今已怀孕九个月,由于孕期的反应比较大,看着比没怀孕之前还清瘦了些。伯娘在家照顾她,刘成义白天依旧去铺子傍晚方回。 隔了几日陈文兰在天井旁喊住她问:“你大哥是不是给你带了封信?” 陈文竹心道不好,面上恭顺地点头说是。 陈文兰又说:“是不是还给了你五十文钱?” “是。”陈文竹的声音越发小了。 “那钱呢?”陈文兰提高了声音。 陈文竹吱唔着说:“我花完了。” 陈文兰语带讥讽地说:“你可以啊,真是越来越能干了。” 第三十章 一月五十文 陈文竹低头等了半天,见陈文兰说完这句就不再开口,既不追问钱花到哪里去了;也不继续训斥她,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她也不敢离开,只是低着头站在原地不动,直到刘成义推门进来,她才赶忙跑到灶房帮忙去了。 九日晚,陈文竹在睡梦中被伯娘摇醒,让她快去找住在巷子后的稳婆过来。陈文竹穿上衣服胡乱弄了下头发便往外跑,稳婆是已经打过招呼的,见陈文竹来喊忙跟着她快步赶过来,进了东厢产房。 陈文竹去灶房换下伯娘守着灶台,不安地烧水,听着陈文兰从产房里传出来的哭喊呻呤声,陈文竹感到无比的害怕,她想到了母亲去世那一夜围绕着她的,就是这样撕心裂肺的哭喊声。 如果姐姐不在了,她该怎么办?她又该去哪里?还会有谁会养她?恐慌害怕的一夜终于过去了,天亮之时陈文兰顺利产下一子。 家中多了一个婴儿,大人变得忙碌起来,陈文竹的任务是洗尿布,伯娘负责做饭。刘成义每天一回来就跑到房中陪妻子一起哄儿子。 月子里的陈文兰变得敏感尖刻,伯娘送了碗鸡汤进去,不一会儿房中传来瓷碗落地的碎裂声,紧跟着传出陈文兰的哭声。陈文竹赶忙在堂屋站着,怕陈文兰接下来就会吼她进去。脑子里飞速地想,这两天自己有没有做错了什么? 听到刘成义着急地说:“快别哭,你如今不能哭。” “我还不能哭吗?到底是来照顾我的,还是来气我的?我喂着你们刘家的长孙,天天就给我吃这个。” “你如今不能吃盐,所以味道免不了腥一些,过了这个月就好了。”伯娘解释着。 “我根本都吃不下去,你还往我这儿端,你没看到我昨天就没吃吗?你倒省事了,热一下又端过来。” “坐月子都这样,你忍着也得喝点。”伯娘说。 “娘,你就换着点花样做吧。她如今胃口不好,换着做她也多少能吃点。”刘成义在一旁说。 伯娘出来看到陈文竹也没停步,径直去了灶房。陈文竹拿着扫把簸箕进卧房,将地面收拾干净退出来,顺手把门关上,留刘成义轻声哄着陈文兰。 次日,伯娘说她感了风寒,怕传给陈文兰和孩子,收拾东西回家去了。刘成义只得雇了人看铺子,自己留在家专门给陈文兰做饭。 陈文兰没有找事训陈文竹,反而冲她哭诉道:“要是娘在,我何至于被后婆婆如此欺负。我还躺在床上,人家就甩手走人,若是亲娘,怎会如此,真是可怜咱们娘走得早。” 陈文竹低头不语,心中觉得伯娘也没做错什么,要是嫌淡,加点盐不就好了,却不敢说出来。不过,姐姐有句话说得对,要是娘还在就好了。 一个月过去,这次陈文兰没有为难她,顺利地拿到了束修和伙食费,陈文竹一路走到柳娘子那里仍有些不敢相信。 柳娘子依旧在院子里训话,强调了大家要遵守规矩,用心学习,话锋一转突然说:“现在外面粮食、蔬菜都涨价了,从这个月起住在这里的以后伙食费涨为每月八十文。” 陈文竹接下来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去交了束倄,又如何回到屋子,直到魏玉芬来拉她一起去伙房领饭时,陈文竹才回到现实。 因为自己没有交伙食费中午饭也就没去吃,思来想去,下午上完课后她找到柳娘子行过礼说:“柳娘子,我以后能不能回家吃饭,只在这里住?” 柳娘子想了想说:“你要愿意就这样吧。我会给门房交代让你在吃饭时间可以出入。” 此后陈文竹开始精打细算,如何用五十文来过完一个月。吃饭时间一到她便走到街上去,烧饼还是一文钱一个,只是现在的烧饼比原来要小上一圈。有时一天可吃上两个烧饼,轮到一天只能吃一个烧饼时,便把它掰成两半分开吃。 后来陈文竹发现,烧饼铺在天快黑时若有剩下的烧饼便会便宜一些,两文钱可得三个。当然如果运气不好,遇到当天的烧饼卖完了,陈文竹就只好不吃,饿得睡不着便多喝点水。这样下来偶尔还能花上三文钱去吃碗面条改善一下。 如此这般倒也能过,只是对于陈文竹来说,吃饭时间就有些过长,她便常常独自一人来到城外。 一个人慢慢地咬着手里的烧饼,看着她当初来成都时的方向发呆。有时她会想娘,想着娘要是没死,她是不是就不需要到成都来了。有时又想是不是只要自己死了就可以和娘在一起了。 偶尔陈文竹会碰见高子青或者楚彬,才知他俩心情不好的时候也会独自来到这里。人在情绪低落时更喜欢倾诉,高子青会说:我爹没凑够我们三兄弟的束修。我娘帮人洗衣裳手都泡烂了。我不想读书了,可爹娘不让。 楚彬则会说:在汴京时月钱每人五贯,来了成都大娘子说要量入为出降成两贯。书院里那些人狗眼看人低。小娘要他千万别被人骗了,不管是家里人还是外人。 高子青和她说的,她仿佛感同身受,不过人家再苦再难也总有父母为他遮风挡雨。楚彬对她说的,她却无法理解,想不通每月两千还有什么可抱怨的,不过她只是听着也不问。 陈文竹有一个优点便是她善长倾听,遇到别人不愿说的她只当没听见决不追问,听过的话也不会拿来与人说嘴。这俩人对陈文竹渐渐无所不谈了。 时间长了,魏玉芬察觉到陈文竹每到吃饭时间就出去并不是回家吃饭。一番追问下来,知道陈文竹每个月就靠五十文生活,于是每逢伙房吃烧饼、馒头(类似现代的包子)的时候,她便会多要一个偷偷的留下给陈文竹。 偶尔兰羚的父亲会给她一两文,她二人便会在休沐时走上大半个时辰到北门附近,那里有家卖烧饼的铺子叫张记烧饼,她俩都觉得这家的烧饼比别家更好吃。有时买一个两人分吃,有时买上两个一人一个,边吃边往回走,她俩总有说不完的话,一路说说笑笑。日子就这么过着,她就这么过着,不要去想明天。 第三十一章 楚彬的苦恼 秋天的时候,兰羚的哥哥以及高子青的大哥都通过了解试中了举人。兰羚的哥哥在宴请完师友后出发去了汴京,先到亲戚家落脚。高子青的大哥则要等到年底才前往汴京,参加明年春天的省试。 这天上午陈文竹躺在草地上,看着天上的白云从头上飘过,没头没脑地想着,为什么云都往一个方向跑,那边是不是它们的家?我的家在哪里?我站在这里,该往哪里走,要走多久,才是我的家? 楚彬的声音传来,“终于找到你了。” 陈文竹坐起来看他急慌慌的样子,“找我什么事?” “还不是因为你那个朋友魏玉芬。” “她怎么了?” “怎么了?她昨天跑到我家去,在大门口被我家大娘子看见了。”楚彬气急败坏地说。 陈文竹奇怪,“没听她说要去找你呀,是有什么事吗?” “她能有什么事。不过就是。”楚彬刚想说什么又停住,看着陈文竹有点说不出口,憋得脸红。 原来上个休沐日,魏玉芬随陈文竹来到城外,到了时间见楚彬没来她就先回去了,陈文竹正和兰羚聊得高兴也没多问。 魏玉芬跑到楚彬家门前又不敢叫门,门房眼见一个穿得还比不上自己的小娘子在门前走来走去,问她又不回答,门房觉得奇怪,恰好家中大娘子外出回来赶忙去向当家主母汇报。 大娘子看了这女孩也觉得蹊跷,见女孩年龄虽小穿的又差长得却不错,开始还担心会不会是自家官人惹来的。气恼不已,竟然敢招惹比自己儿子还小的小娘子。让丫鬟出来招了魏玉芬进去询问,方知是来找楚彬的。 大娘子放下心来热情招呼,然后大张旗鼓派人出去找楚彬,又殷勤地让人去问楚彬的小娘,要不要过来见见儿子的朋友。幸好楚彬父亲出去喝酒了,大娘子还知道轻重不敢去打扰祖父。 小娘出来后,一见魏玉芬身上的粗布衣裙就心生不屑,当着大娘子也不敢多言只是尴尬地说:“他们也算不得什么朋友。” 楚彬正和书院中少数几个合得来的同窗在酒馆吃饭,被人找回家后,见到魏玉芬也甚是尴尬,问她却说没什么事,只是想来问问他可是有事担搁了。楚彬哭笑不得,大娘子好不热情,一再挽留魏玉芬在家吃饭。还好魏玉芬看出楚彬脸色不善,慌忙告辞回去。 楚彬回到小娘屋里,小娘早叫来他的小厮,一番逼问下知道楚彬常出城与三四个穷人家的孩子玩耍。 小娘顿时气得半死,抓住楚彬先是痛说自己的不易,再是指责楚彬不理解她的良苦用心,最后语重心长地说:“你怎么敢去和那些人打交道,他们看中的就是你的钱。” 楚彬倔强地回答说:“他们根本不知道我有钱。” 小娘说:“你傻呀你,看看你这一身是个有眼睛的谁不知道你是有钱人家的公子。他们以后定会缠着你不放,如今不就找上门来了。” “不是你说的那样的,我们之间真的跟钱没关系。”楚彬很重视自己和陈文竹几人的友情,不愿掺杂大人们的心思。 小娘冷笑道:“我吃过的盐都比你吃过的饭多,你只管等着吧,迟早他们会露出真面目的,到时别说我没有提醒过你。” 楚彬好不容易摆脱小娘出来,一眼又看到大娘子那似笑非笑的表情。等到晚间父亲回来不容他辨解又是一顿训斥。 楚彬生了一肚子气,这两日便天天往城外跑,希望能够碰上陈文竹。 陈文竹其实早就看出了魏玉芬的心思,只是见他二人惯常在一起窃窃私语,她也不知道这俩人彼此到底是什么意思。如今看楚彬这火冒三丈的样子,应该是落花空对流水了。 想着楚彬一直以来的表现,有时对魏玉芬甚至是一种鼓励的态度,她也有些不满地说:“早知今日,你当初又何必对她那么好。” “我只是把她当妹妹一样,咱们都在一起玩,我也没有单独和她出去玩过。”楚彬否认。 “话虽如此,我就不信她表现得那么明显,你会一点都不知道?” “我,我也不是不知道,只是没想到她会去我家,再说我也没在她面前说过什么别的话。”楚彬的声音里有些气弱。 “那如今你想怎么办?”陈文竹问道。 “你去劝劝她,让她再别去我家了,再说我也没那个意思。”楚彬说出自己的来意。 “我会劝她以后尽量不要到你家去,但是其它的话我不会帮你说。”陈文竹想了想又说:“你说的时候委婉一点,别让她伤心。” “知道了,我都快烦死了。祖父万事不管,大娘和二哥将里里外外管得滴水不漏。我小娘到现在还分不清情势,她也不想想,就我一个庶出能得什么好,凭着爹随口说几句,便总以为我将来能和嫡子一样平分家产。”楚彬苦闷道。 “如果分家,你大娘真的什么都不给你吗?” “那倒不会,总会给上个田庄,一两家铺子之类的。” “这还少啊?”陈文竹咋舌。 “当然少了。不过从礼法上我也只能分那么点了。”楚彬垂头丧气地说。 “其实分家多少也没什么,只要你将来挣得比他们多不就行了。” “对,将来我一定比他们都厉害。不过我以后是读书考科举还是去经商挣钱?” “那要看你喜欢做什么,反正你不愁吃穿,干什么都可以。” “我也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小娘有时候要我努力读书赶上大哥;有时要我精明算计,去经商超过二哥。我小娘还说……”楚彬犹豫不决道。 陈文竹没吱声,静静等着。 “你说,你们不是为了我的钱才和我交往对不对?”楚彬下定决心,急切地想要陈文竹给他肯定。 陈文竹没有让他失望,“当然不是。那一天我们在这里碰上,有没有钱我们都会结交。你看高子青、兰羚和我,我们都没有钱不是照样成为好朋友了吗?” 第三十二章 吃饱的感觉 过得几日,魏玉芬抱着陈文竹哭了一场,陈文竹劝她说:“他原本跟咱们就不一样,早早说开了还好些。” “可是我喜欢他呀,再说他也只是庶出,我们家虽说和他们家没法比,可我一定会比别人对他都要好。”魏玉芬心有不甘。 陈文竹说:“你既然知道他是庶出,就该知道他根本做不了自己的主。你长得这么漂亮,以后肯定会遇到比他更好的,别伤心了。” 魏玉芬一向自信自己的容貌,听了这话倒是收起了眼泪说:“我娘说我以后还会更漂亮。其实他也不是心里没我,只是他做不了他小娘的主,更别说他家大娘子了,他把我认做妹妹了。” 陈文竹听了以后觉得有些无言以对,这楚彬不把话说死,自以为是对魏玉芬好,殊不知他这样,反而让魏玉芬一直抱着一个空渺的希望。她心中却有些庆幸,幸好自己当时没有听楚彬的跑来传话,否则自己这时候便枉做恶人了。魏玉芬对她好,她也说不出:“你还是死心吧,他将来的娘子肯定不会是咱们这样的人家。” 俗话说乐极生悲,灾难似乎总是在陈文竹自以为,一切都已按步就班的时候就会突然降临。 每月最后一日,依规矩陈文竹回去要伙食费。刘成义在灶房洗碗,孩子刘珺睡着了,陈文兰正对着镜子梳头挽发。 在经过一阵难堪的等待后陈文兰突然说:“你都不在柳娘子那里吃饭,还回来拿钱干什么?你是不是觉得我们挣钱特别容易?我们一天辛辛苦苦才能挣来几个钱,你拿着我们的钱在外面胡花,你的良心都不会痛吗?” “对了,你当然不会痛。”陈文兰斜她一眼继续说,“爹早就说过‘你是个没良心的。’你要是有良心,当初娘挨打的时候你就不会睡得跟猪一样,叫都叫不醒。” 陈文竹听着心一点点沉到谷底,恐怕下个月的伙食费是拿不到了。 等陈文兰停下不说话的时候,她尽量平静地说:“我不知道是谁跟你说的我没在柳娘子处吃饭,告诉你这话的人,他为什么不告诉你,柳娘子家的伙食费涨成八十文了。”说完后擦去滚落到腮边的眼泪,默默站着等了一会。 陈文兰听完后没有任何变化,自顾自对着镜子换戴耳环,似乎对桌面上摆满的饰品皆不中意。陈文竹最终一无所获,转身打开门走了。 幸好还有上个月剩下的三文钱没有花完,兰羚也从父亲那里又要来了五文钱全部给了陈文竹。魏玉芬把自己的口粮分给陈文竹一半,俩人分着吃了几次后,看魏玉芬有时也饿得难受,陈文竹再不答应魏玉芬把饭分给自己吃,只接受魏玉芬偶尔从伙房多拿的一个烧饼。 煎熬地过去了二十天,陈文竹已经有三天除了喝水再没吃过东西,走路都有些发飘。 在饥饿面前尊严已经不重要了,只要陈文竹还想活下去,明知陈文兰对她的厌恶,可她除了去陈文兰面前乞怜外,又想不出任何别的挣钱法子。 她痛恨自己的无用,嘲笑自己这般卑微却依然想活着。 脚步依然带着她来到陈文兰家,站在门外反复给自己鼓劲打气,“总要面对的,你这次不进去,后面一个月又怎么办?”鼓足勇气推开院门走进去。 陈文兰抱着儿子正在天井处玩耍,见进来的人是陈文竹,抱起孩子转身进了房间不再出来。过得一会,刘成义出来给她钱,陈文竹接钱时心里竟升起一丝期盼,也许陈文兰在知道了真实的费用后,会给她八十文让她还在柳娘子处吃饭。 伸手接过五十文的时候,她突然之间无比地想哭。 出来走到巷子的公用井处,晚间这里一般没人会来,她坐在井边痛哭出声,放肆地哭完后,擦干眼泪,打水洗了把脸,然后走到街上。 冬季天寒,路上几乎没有人,偶尔还有一两家店铺开着。陈文竹在一家面食摊子坐下,要了一碗面狼吞虎咽地吃完,吃饱的感觉真好啊。付完帐站起身离开,往前走得一段,肚子里突然翻江倒海起来。 陈文竹吐完以后,脑子里竟然浮出了一句,“真可惜。”然后又高一脚低一脚往柳娘子家走去。走得不多远,眼前一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等陈文竹睁开眼睛的时候,最先映入眼帘的是幽黑的夜空中几颗忽明忽暗的星星,静默一会,才反应过来,此刻她正独自躺在大街上,周围一个人都没有。 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继续往前走,等到了柳娘子家敲开角门,门房婆子很是不满说:“小娘子回来得也太晚了,按规矩这是不允许的,明天我一定要告诉柳娘子。”然后看到陈文竹苍白的脸愣了一下说:“快回屋去吧,天冷了。” 经过这一次后给陈文竹带来的直接好处便是,她每月再回去要伙食费时,除了依然没人和她说话,却不再晾着她,而是直接在桌上放五十文钱。 两年的学习时间将要结束,如今她们已经能熟练地把苎麻从制线开始到纺织成布。柳娘子上完课后对她们说:“我该教你们的都教完了,剩下的就看你们各自的悟性以及手上的速度了。还有两个月就全部由你们自己练习。” 待柳娘子走后,姑娘们聚到一起议论,商量着回去后也让家里买一台纺织机,象柳娘子这里的脚踏纺织机要四五贯一台,最便宜的也要三贯。陈文竹坐在一旁没有参加,她不知道这里结束以后陈文兰会如何安排她。 柳娘子叫了陈文竹和其他几个女孩到她房中对她们说:“你们是学得比较好的,回家去都跟家里人好好商量一下。你们有两条路可选,第一、自己家里买台纺织机开始织麻布,按你们如今的速度一个月也能赚得三百到五百钱不等。” “其二、你们现在只会操作一蹑(脚踏板)两综(吊起经线的装置)织出最简单的平纹,还可以去赵娘子处的云锦班继续学习斜纹锻纹。她家就在我这后面两排,束修四百钱学两年,平常你们还可以在她那里织麻布,每月会给你们一点工钱。将来学成以后,她还会推荐你们去成都府锦院,若你们能入选锦院,前途将是不可限量。” 第三十三章 再次让你滚 成都府锦院是专门向朝廷供给高级绫锦的地方,里面织锦人的技艺代表着织布人的最高成就,尤其是锦院里的大花楼提花机,有三尺多高,织造时上下两人配合,坐在花楼上的挽花工唱着口决提拉花束综,下面的织工配合一来一往穿梭打纬,能织出飞禽走兽、人物花卉等花纹,这些她们早已耳熟能详却未能一见。 陈文竹回去取伙食费的时候,将柳娘子的话转述给陈文兰,陈文兰一直沉默地听着,在陈文竹以为她不会回答自己,行了礼准备走的时候,听到陈文兰说:“你还是回来织布吧,但是这个织布机的钱我没有。你有父亲,还有两个哥哥。我已经养了你两年了,没有让我一个出嫁女一直管着你的道理。这个钱不能让我一个人全担,我会回老家一趟去和他们谈。” 草长莺飞的三月,陈文兰一家三口去了老家泸州,一个半月后才回到成都。陈文兰冷冷地看着陈文竹,陈文竹被她盯得心里发慌,低着头脑海飞速转动,这一个月自己做了什么?还是之前做了什么? 陈文兰没有难为她多久便轻蔑地说:“你想想吧,你还不值三贯钱。” 接下来陈文竹从陈文兰的抱怨、训斥、叫冤中理清了她在泸州的遭遇。 陈文兰回到家乡泸州以后,一家人聚齐时她便提出陈文竹需要三贯钱买织机。陈文松还在读书就算了,她自己已经供养陈文竹两年,但是她做为长姐愿意与父亲和陈文林各出一贯。 陈文林刚成亲不久,此时正在伙房切菜,听到后拿着刀冲到陈文兰面前说:“我没钱,你是不是要逼我出去抢?那我现在就去抢给你看。” 家里大闹了几场后陈文兰最终一文钱没拿到就回来了。 “在我这里,你还天天气我。如今你睁眼看看,除了我还有谁愿意养你?还有谁愿意给你一文钱?成天摆出一副不知感恩的嘴脸。算我倒霉,谁让我心善呢。我也认了,你继续再学两年吧。”陈文兰做出结论。 两年的学习生活在这个四月底结束了。魏玉芬与陈文竹依依惜别,“我们家不久就会搬到成都来,到时候我会去找你的。”送走魏玉芬后,兰羚帮陈文竹拿着行李回了家。 回到家陈文竹再次开始谨慎渡日。李嫂还和以前一样常来,和陈文兰二人坐在天井边摇着绢扇聊天。陈文竹洗好水果端过去放下,又退回灶房。 “你这妹妹也算是被你供出来了,将来就等着她报恩吧。”李嫂道。 “早呢,还得两年。报不报恩的我可不敢想,就看她的良心了,反正我这个当姐的也是尽心了。” “你是好心,可别人不一定和你一样想。你的新铺子啥时候开张?” “快了,等我二弟一到就开,估摸着还得五六天吧。到时候你去挑套衣裙,我按进价给你。” “那我先谢过啦。你确实是个好姐姐,这还养着个妹妹,又要帮扶自己的弟弟。” “没办法。”陈文兰叹口气说,“谁让我是长姐呢,娘又死得早。” 陈文松是在一天傍晚进的家门,他长高了许多,不过样子变化不大,还和小时候差不多。或许是两人分别时太小的原因,又或者是在成都的这两年,陈文兰的种种责骂嫌弃,将她对家人的亲情磨得淡薄了。陈文竹看到二哥时,竟没有久别重逢的激动,不过她还是觉得自己是高兴的。 铺子很快开张,白天陈文松会去铺子帮忙,陈文竹留在家挑水、打扫房屋,到了吃饭时间陈文竹会把米饭做好等陈文兰回家,自从陈文兰因为她炒菜摔了筷子以后,无论陈文兰说她好吃懒做还是蠢笨,她只是低头听着,再也没有炒过菜。 晚上吃饭的时候大家都在,陈文兰看了眼陈文竹说:“我柜子里有件黄色的裙子你明天拿去改一改穿吧。” 陈文兰有一件淡黄色的长裙,穿上很是漂亮,陈文竹偷偷羡慕了很久。此时一听,她脑海里最先想到的就是那条裙子然后问:“就是你常穿的那条吗?” “嗯。”陈文兰说完吃饭不再吱声。 陈文兰在家时,陈文竹做完事都是躲在自己屋里,更别说是去陈文兰屋子。带着喜悦与迫切的心情等他们一早出门去后,陈文竹便去将那条裙子找出来,改短以后穿在了身上,少女爱美的天性,让她独自雀跃地在天井里转了好几个圈。 稍晚些陈文兰他们陆续回到家中,陈文兰习惯了懒得看陈文竹,直到坐到一起吃饭时,才看到陈文竹穿着的裙子,愤怒道:“谁让你穿这条裙子的?” 陈文竹说:“是你昨天让我改了穿的。” “我让你改的是这条。”陈文兰去卧房从柜子里拿了一条藤黄色的长裙出来,这是她生孩子之前穿过的。生完孩子后,陈文竹再没见她穿过,她早已经忘了陈文兰还有一条这样的裙子,知道自己改错了低头不敢说话。 陈文兰甚是喜欢这条淡黄色裙子,想着自己还没穿几次气得不行,“你就不长眼睛吗?再说了这裙子这么长你穿得上吗?” 因陈文松在,陈文竹不想让二哥觉得是自己不懂事,弄坏了姐姐的衣裙,她开口解释道:“我把裙边卷上来的,别的地方没动,拆开就可以了。” 她一辩解便犯了陈文兰的大忌,“拆开,说得好听。你当别人和你一样都是傻子,啥也看不出来,你不要脸我还要呢。我简直是受够了,两年了,你吃我的住我的还不够,还要这样糟蹋我的东西。” 陈文竹愣愣地站着,刘成义是一贯的事不关己只顾哄着儿子刘珺吃饭,二哥连看她一眼都不曾。刘珺初时被母亲突然提高的声音吓着了,此时他见陈文竹流泪,也哭起来伸出手要陈文竹抱。 哭声刺激了陈文兰,她扔掉手里的裙子推了陈文竹肩膀一把说:“滚,给我滚出去,别在我家呆着。我叫你滚出去,你听不见吗?”边说边把陈文竹往外推。 第三十四章 总要活下去 刘成义抱着孩子去了卧房,陈文松放下筷子站起来劝陈文兰说:“大姐,骂两句就算了。” 陈文兰伤心地对他说:“你是不知道这两年她把我气成什么样子,她做的那些事情,我想起来都被气得发抖。怀着刘珺的时候,被她气得天天肚子疼。我真的是再也受不了了,一天都受不了她了,给我滚出去。” 陈文竹没有反抗,陈文兰推一把,她退一步,就这样一步步被推着出了院子,当她最后一步退过院门时,门从里面被重重地关上了。她对着门默默地流泪,等待着陈文兰生完气,有人能打开门喊她进去,自己实在是无处可去啊!许久,没有人为她开门,也没有人喊她进去,连二哥都不曾出来看她一眼,心一点点绝望。 两年了,两年来所有的委屈、忍让一一浮现,还是走了吧,这样活着又有什么意思,何必再为难自己,留在这里遭人嫌弃。大不了就是饿死,也总比如今这般窝囊要强吧。 她转身慢慢走出巷子,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他们都那么匆忙,就像有人在等着他们回家一样。只有她一个人不知道该往哪里去,兰羚那里不行,这两年兰羚为她做得太多,自己不能再去拖累她。 就这样走着不觉走到了成都城外,他们常来玩耍的地方。继续往前走,远处那一圈芙蓉树林,她从来没有去过,这一次就去看看到底有多美。不用管要走多久,因为自己不需要再回来了。 走了一段路,身后突然传来一句,“你到底要去哪里?” 转头看到楚彬和魏玉芬站在身后,心里瞬间燃放出希望,思想在迅速转动,生活还可以继续,还可以继续活下去,只要他帮帮自己。赵娘子那里马上开学了,只需要四百文,然后她就有地方呆了。 想到这里陈文竹直接对楚彬说:“你借我点钱,我急需要一笔钱。”话一出口,想起楚彬说过的,“你们不是为了我的钱才和我做朋友的对吗?”那时自己是怎么回答他的已经不记得了,只知道现在的楚彬是她能抓住的唯一希望。 楚彬听了陈文竹的话先是一愣,停了一会说“你要多少?” “四百,四百就够。” “真的四百就够了?不多要点。”楚冰的语气有些嘲讽。 魏玉芬担心地看着他俩,想劝陈文竹别再说了,可陈文竹的表情显得那么迫切,她根本没有听出楚彬的语气有什么异样,只是一个劲地说:“如果你有的话,五百文最好。” 此刻她在脑中飞快地计算着,四百的束倄,还能剩下一百,还有十天才开学,她需要找一个地方住,还有十天的饭钱,就都有着落了。 她看着楚彬,就像即将淹死的人看到眼前飘过的浮木一般。楚彬疏离的眼神她根本毫无察觉,楚彬狠狠的用脚踢飞脚下的石块,数出五百钱装进袋子交给身旁的魏玉芬说:“给她吧,我要先回了。”说完转身就往回走。 陈文竹在他身后喊着,“谢谢你,我以后一定会还你的。” 楚彬头也没回说:“不必了。” 有了钱接下来的事情就简单有序了,陈文竹三言两语说了自己被赶出家门,她现在先要做的就是去打听一下赵娘子那里的具体情况。 魏玉芬陪着她去了富春坊赵娘子家,陈文竹敲开角门向门房婆子打听,门房婆子见她俩都是十来岁的小姑娘,知道是要来此学习也不隐瞒说:“如果要在这里吃住的话,只需一次性缴八百文。” 陈文竹捏紧手中的荷包不安地问:“那要是不在这里吃住呢?” “不吃住的话四百文。”门房婆子又问她:“你会织麻布吗?” 陈文竹点头说学过的,门房婆子说:“那你以后织的布每月会按匹数把钱折给你,如果是住这里的话就不给钱当成伙食费了。” 陈文竹听后喜忧参半,喜的是以后上学还能自己挣点钱,忧的是现在自己没有地方落脚。 “我得先找个地方住。” 魏玉芬想了想说:“我家那一片的房子都是对外出租的,好像最靠边上的一排,是一间间的小房子,租金比较便宜。” 成都北门附近的石坊与城墙之间有人修出了一排排的泥土房用来出租,魏玉芬家在前面的独门小院。最后两排的房屋就如魏玉芬所说,一个小院子进去并排有两间小屋。 牙人看是个小姑娘来租房,便对陈文竹说:“我这里正好有一个小院子,其中一间是个妇人租的,你一个小姑娘干脆就住另一间也方便。一个月租金二十八文,先交钱。” 陈文竹交了钱签了文书,牙人将她俩带进院子后打开左边的房门,把钥匙交给陈文竹便走了。陈文竹见隔壁间的门上挂着锁,知道此时人不在家。 推开自己房间的木门,先是一道三尺宽的小隔间,再跨过一道空门框便是一间长宽约一丈的卧房,房间空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陈文竹看了却觉得很满意,这个房间是真正属于她自己的了。 魏玉芬却看得发愁,“这房里什么都没有,你怎么住啊?对了,我家刚搬来的时候,我娘给我新做了一套被褥,原来的就是太旧了。要不我回去给你抱过来吧。” 陈文竹感激地说:“你简直就是我的福星啊,旧的也比没有强。” 陈文竹出去捡了几块平整的石头洗干净搬回来,拿了放在院子的扫把将房间打扫干净。魏玉芬从家里将卷好的被褥抱来放到石头上说:“我娘让我快点回去。你也该出去吃饭了,我先回了。” 送她走后陈文竹想了想,她还是得去找兰羚,主要也是要告诉她,自己如今搬了新家。 兰羚听陈文竹说完也替她高兴拉着她说:“我家有我哥哥睡过的几块床板现在没用,还有一张小桌子也闲着。”兰羚父亲中午没回来,家中只有她母亲一人,兰羚跑去询问母亲,她母亲知道她俩一向要好,一听就同意说:“反正家里也用不上只是没舍得扔,拿去就拿去吧。” 俩人看着眼前的木板和桌子傻了,怎么搬过去呀?一商量决定去找高子青。 第三十五章 一个人的家 高子青家此时院门大开,两人探头看见高子青在天井中正帮着母亲晾晒衣物,见她二人探头张望知道来找自己的,对母亲说了一声跑了出来,“你俩怎么来了?找我有事儿?” “找你帮忙,我如今换了地方,要搬张床板到新家去,我们搬不动。” 高子青一口答应道:“没问题,我把家里的独轮车推上,我一个人就行。” 陈文竹放下心来说:“现在街上人太多,等你吃完晚饭后来兰羚家,我们在家等你。” 二人又跑回兰羚家。这两年兰羚个子长得很快,比陈文竹高了半个头。陈文竹也许是因为经常吃不饱饭的原因,这两年长的较慢,比同龄女孩的个子要矮上一些,头发也没有她刚到成都时那么浓黑,只是她天生一张圆脸,饿了两年也没瘦多少,看起来依然是圆乎乎的很可爱。 兰羚将自己穿过的有些短小的衣服,收拾了一大包,捆好放到小桌子上。陈文竹一直笑着看着兰羚,她没有说感激的话,这两年兰羚帮她太多,陈文竹觉得自己要是简单地说声谢,反而会伤了她俩的情义。 高子青按时过来,把东西都装上独轮车,他一个人推,两人一左一右地的扶在,三人跌跌撞撞一路送到了陈文竹的新家。高子青又推着独轮车出去捡了一些废旧的土砖回来,帮陈文竹搭了个架子将木板铺好,桌子也架了起来,小屋顿时看起来像模像样,有了一丝家的感觉。 陈文竹请他二人一人吃了个张记家的烧饼,笑着对兰羚说:“如今这家烧饼店离我可近了,想吃更方便。” 高子青在回去前仔细检查了陈文竹小屋的木门,完了又去看看院子的门,然后对她说:“你一定要关好门。等隔壁的人回来,你也一定要出来把院门关好。” 陈文竹笑着说:“我知道了,你们快回家了,耽误了这么半天,小心回去挨骂。” 天很快黑下来,屋里没有灯火,陈文竹静静地躺在床上,听着屋外清晰地传来别家的狗叫声,母亲呼唤孩子回家睡觉的声音,还有男人大声训斥的声音。 她就这样躺在黑暗里倾听着,终于不用再提心吊胆了,怕自己的一举一动都会引来陈文兰的不满。 “坐没坐相,吃没吃相。” “长得又丑还整天就知道哭。” 更怕听到陈文兰说,“你吃我的住我的。”如今这一切都过去了,她笑着笑着闭上眼,任眼泪痛快的流了下来,不需要再忍了,以后她可以想笑就笑,想哭就哭。 次日一大早,兰羚和高子青不约而同的过来了。陈文竹只当他俩约好的一起来,也没多问便拉着他们上街去买一些必须的生活用品。 兰羚和陈文竹负责讲价,高子青负责跟在二人身后将买的东西主动接过来提到手里。三人阵势很足地逛了一个上午,多家比价,最后陈文竹就买了一个小木桶和一个小盆回家了。 静下来的时候,陈文竹会想起楚彬当时看她的眼神,还有他疏远的语气。她能感受到楚彬对自己的失望,她和楚彬之间的友情结束了,再也回不到过去。 不过她终归还是要感谢楚彬,在她最绝望的时候,不管楚彬是否愿意,最后还是伸出手帮了她。楚彬当时说的那句“不用还。”其实言下之意是不想再见她,不想与她再有任何纠葛。 陈文竹觉得也许自己能做的便是如楚彬所愿,不要再去打扰他。两个人地位如此悬殊,自己成天担心的是如何吃饱饭,楚彬想的却是人前的风光、家庭的和睦、将来的出人头地。楚彬能随手帮她,她却帮不上楚彬一点忙,到了最后自己还让他小娘说中,都是为了钱。 陈文竹在新家呆了两天,选了个下午陈文兰家里没人的时候,回去把自己的衣服都包好。 她没有一点可以傲气的资本,这些一半是从泸州带来的,这两年幸好个子长得不多。另一半是陈文兰给她的旧衣物,一件不剩全拿走。还有自己用的帕子、牙刷等等统统装走。她实在没有钱去为自己重新置办,何况留下来陈文兰也只会扔掉。 出了院子锁好门后,陈文竹看看手中的钥匙,转身坚定地从门缝中将钥匙塞了进去。结束了,娘说过,做了决定就要承担后果。从此后再苦再难,哪怕最终走到绝路,她都不会再回到这里了。 隔了几日魏玉芬来找陈文竹问:“楚彬是怎么了,也不来和找我玩?我又不敢去找他。我家里已经帮我把纺织机买上了,以后我也没多少时间来找你了。” 陈文竹说:“现如今我们都渐渐大了,他也要好好读书,过几年还要去参加科举,没有时间再和我们玩了。” 魏玉芬沉思片刻看着她说:“其实我觉得你应该去找楚彬解释一下,说清楚你的情况,我想他一定会理解你的。” “没有必要,他选择他想要相信的东西来相信,我再解释也只是狡辩罢了。再说我确实需要他的钱,他借给我的钱我现在也还不上,他认为我是为了钱,说起来也没有冤枉我。” 六月的第一天,陈文竹去了赵娘子家,赵娘子现场让她们在脚踏纺织机上纺织一段麻布,其中有一个女孩叫杨萍,她和陈文竹算是室友,只是当时她们在柳娘子家时,各人有自己的朋友,彼此交往不深。如今到了赵娘子这里,她二人比起其他人,自然要亲近一些。 俩人站在一起等待赵娘子逐个检验麻布。 杨萍问她:“你不在这里住吗?” 陈文竹说:“我在外面租了一间房子自己住,住这里的话费用太贵了。” 杨萍一听也有些激动,“你租的房是怎样的?多少钱?我家这八百钱有一半都是借的。” 陈文竹也正寻思能找个人来和自己一起住,起码能分担一半房租。当下将房子情况详详细细告诉杨萍。 经过筛选总共留下八人,有五个是曾在柳娘子家学习的姑娘,陈文竹、杨萍都在其中。等赵娘子通知大家交钱时,她俩只交了四百文,分在第一组。 第三十六章 人人都不易 赵娘子家只有两台提花机,姑娘们分成两组,一组学习时,另一组织麻布。 下学后陈文竹把杨萍带到家中,杨萍左看右看也觉得满意,房间虽小倒也能摆下两张窄床,桌子放到床头中间。两个女孩晚上先暂时挤着一张床睡,等杨萍给家里带了信后,她父亲赶着牛车拉来了一张床和被褥,另外还给她们拿来了一个小炉子、一只小铁锅以及一些米面粮油。 兰羚和高子青知道后,兰羚回去搜罗了些家里淘汰不用的碗碟用具送过来,高子青则给她俩捡了柴禾推来。 杨萍和陈文竹俩人开始了日常生活,白天去赵娘子家学习,回来的路上陈文竹负责买上一些便宜的菜在家做饭,一个月结束后,陈文竹只花了三十几文钱,不过加上房租压力还是不小。陈文竹自觉杨萍带来的这些东西和她俩吃的米面粮油,就担起了日常的做饭炒菜,菜钱和房租也独自一人付。 赵娘子家分在第一组的姑娘们上午学习,下午则是纺织麻布,第二组与她们相反。一个月以后按她们每人织得的麻布每匹给十文。赵娘子交给她们的是已经牵梳好的麻线,比陈文竹原来接触的要细,织成的麻布更加柔软紧密,四丈方断一匹。 陈文竹开始时手慢,每天又只得下午两个时辰纺织,六日才织得一匹。不过一个月以后她的速度就快了,一月可得七八匹。 陈文竹现在住的地方和兰羚家离得远,锦绣班还在继续学刺绣,陈文竹自己也忙,她抓紧在赵娘子处的一切时间织布。休沐的时候,想着自己无脸见到楚彬,从此再没去东门城外玩耍,兰羚和高子青改成跑到这里来找她。 九月赵娘子处放假,杨萍回家去了。陈文竹没有地方去织布,像她这样只会织麻布的,没有织坊收。思来想去跑去饭馆帮人家洗碗,结果店家嫌她太小,找了好几处别人都不愿意要,有些铺子需要雇跑腿的,可一见是个小女孩也统统摇头。 陈文竹也想过,能否用五六十文作本钱,买点什么来卖。去集市到处看看,贵的买不起,便宜的如青菜之类如果去乡下买,到是能买到一些,提到城里也能挣点差价。 思虑再三,最终放弃了。她承受不起任何一点损失,若是菜不能及时卖出去烂在手里,对她来说便是灭顶之灾。五六十文她还能勉强撑一个月,若连这笔钱都没有了,她连活着都将成问题。 想不出办法,只得还像过去一样,尽量从吃的上面省。将日常节省下来的钱再省吃俭用,盼着假期快点结束。 岁暮天寒,陈文竹每天除了做一顿饭烧点柴,再舍不得多用柴禾,这些柴大多是高子青和自己闲时去捡来的,也有兰羚和魏玉芬从家里偷偷给她拿来的。 实在太冷的时候,大白天也缩在床上读高子青送给她的《论语》、《诗经》,读不懂的地方也不管,一股脑背下来。她不敢让自己得闲,那样会忍不住去想东想西,怕自己会思考未来。 寒衣节(十月初一)时,陈文松通过兰羚找到陈文竹,两人见了面后都不知道说什么好,站在冰冷的屋子里,陈文松看着她住的小屋沉默了一会儿说:“还是回去吧,你住到外面也不合适。” 陈文竹摇摇头坚决地说:“我不会再回去了。” 陈文松又停顿片刻然后说:“随便你吧,你们一个两个脾气都太犟了。” 后来还是兰羚告诉她,陈文兰家新开的店铺关门了,陈文松在见过她后不久回了泸州。陈文竹听过也就听过了,她每天要想的是如何才能少花钱又可以吃饱饭。 杨萍和陈文竹二人相处还算不错,有时她俩会聊一聊住在隔壁的妇人。妇人三十五六、身材高大、不苟言笑,天天早出晚归。从她们搬到这里住以后,也就在妇人偶尔回来得早时碰上过两三次,那妇人从不和她们说话。 后来还是在公用井旁洗衣服的时候,从其他邻居的闲话中才知道这妇人姓吴,被婆家休了。她婆家原在成都开有一间杂货铺子,并不算富裕。她官人嫌她只生得一个女儿,便又娶了一房小妾生得两儿一女。 家中里里外外的活全由她娘俩做,后来大女儿生病,她官人却不愿出钱找郎中医治,只是让她去庙里跪拜菩萨后抓点香灰回来喝。女儿最终一病不起去了,她在夫家大闹不休最后被休,娘家爹娘早都不在了,她就留在成都靠在别人家里做工养活自己。 杨萍说:“坏人总会有报应的。”陈文竹没有说话,坏人都有报应世上又怎么会有坏人,原来大家都活得不容易啊。 陈文竹有时会联想到母亲丁氏,如果娘当时没有他们几个孩子,或者说如果不是自己求娘不要离开自己,是不是娘就可以离开父亲,也就不会那么早就走了。 娘如果象吴娘子一样独身一人,肯定会过得很好,因为娘会绣花,会做生意。不象自己,什么都没学会。 后来陈文竹再碰到那妇人,不管她理不理自己,总要笑着招呼一句“吴娘子回来了。”叫得次数多了,妇人会冲她点点头再回屋关上门。 新的一年来了,杨萍被父亲接回家中过节。陈文竹在爆竹声中醒过来,为了省钱她每晚天一黑就睡觉,睁开眼屋里黑漆漆一片包围着自己,呆了一会才想起今天是元日,各家各户都在团圆欢庆。 一个人在房中呆了一天,初二一早兰羚和高子青就跑过来,二人不由分手就拉着她去逛街。街上还和往年一样热闹欢庆,处处张灯结彩,慢慢地陈文竹也被周围的气氛感染,三人在街上走走看看游玩了两个多时辰。 高子青将她们送回陈文竹家后先回去了,她二人刚聊了几句悄悄话,高子青气喘吁吁的跑来找她们说:“快,快去捡木头。” 陈文竹疑惑,“去哪捡?” “木工坊有人在打架砸家具,地上好多木头。你俩先去捡,我回家去推车,以后你用的柴禾就有了。” 第三十七章 快点捡木头 二人一听,跟着高子青就往前面木工坊跑,边跑边问是为什么打架,高子青也不清楚,他只看见一群人正在砸家具,旁边围了好多人。 到了地方,高子青继续往自己家跑去。她二人跑近一看,鲁记木坊门前,站着十几个身着青衫的家丁堵着大门,街坊四邻以及闻讯赶来看热闹的,加上大年初二街上人本来就多,此时街两边站满了人正议论纷纷。 街上四处散落着砸坏劈碎的木头,她俩忙凑过去,把边上一些较为完整的木块木片捡到一起,旁边的人见到两个十岁左右的小女孩捡木头也无人理睬,等到高子青将独轮车推来,他们飞快地装满一车,高子青推着车往陈文竹家去,留她二人继续捡。 在高子青将第二车推走的时候,鲁记木坊的大门突然打开,从屋里走出一个管家模样的男子,站到街上看看四周,回身招呼这些家丁,“把地上这些全部烧了,一块不留。”又冲跟在身后弯腰赔不是的鲁木匠说:“我们主家说了这次就算了,你若再敢以次充好,到时候砸的不光是家具,还有你们这房子。” 管家说完扬长而去,留下的家丁将街上的木头全部堆到一起,有两个家丁过来,恶狠狠瞪着她俩,将堆好的也收走一把火烧了。看得兰羚和陈文竹一阵惋惜,恨不得上前去抢。 高子青在来的路上,远远看见火光一片,吓得赶忙推着车往这边跑,到了跟前看她二人站在街边无恙,方才放下心来。放下车挤到火堆前看看,木材全都已经被火点着,回到陈文竹身边叹息道:“我要是再跑快点就好了,也许还能再推一车。” 兰羚生气道:“最可气的就是我们都捡好半车了,那些人不允许我们留,弄过去全烧了。” 陈文竹高兴地说:“就这些已经很多了,我能用好长时间,何况咱们都没费多少力。”说完又讨好地冲着高子青说:“不过最辛苦的就是三郎。” 是啊,白得的东西这样就不错了,他二人想明白后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高子青说:“不辛苦,我得赶紧回家了。” 兰羚一听,“不好,我也得回了。哎呀,这回肯定要挨训。” 他俩走后,陈文竹回家也没事干,倒兴起了八卦之心。想着等自己弄清楚了,到时候讲给他俩听,站在人堆里竖起耳朵接收这八方的人议论纷纷。 “你别说这漆匠水平真高,刷出的颜色跟乌木一模一样。” “想不到鲁木匠会是这种人,人家明明定的乌木家具,却敢拿普通木头糊弄人。” “怎么可能?乌木拿在手上就比别的木头沉,他家怎么验的货?” “还验货?你当有钱人买东西和你一样看过才买。” “我的乖乖,一整套乌木家俱怕不得十万两银子吧?” “想得美,十万两,也就能买两把椅子。” “不是一整套,听说就两三样是乌木,其它的就是普通杨木。” “瞎说,你没听人家砸的时候说是全部。” “鲁木匠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连官府的人家都敢骗。” “不但钱退了回去,这一套杨木家俱也赔进去了,真是活该。” “也不一定是鲁木匠骗人,整个成都府有几家能做得起一整套乌木家俱的?说不得就是好面子让人家鲁木匠这么干的。” “这当官的就是厉害,妾生的女儿陪嫁都是如此大手笔。” “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 陈文竹又经过两天在公用井磨磨蹭蹭洗衣服收集回来的消息,真让她理清了事件的始末。 成都尤知府宠妾的女儿出嫁前,知府夫人让人找到鲁木匠,付了钱订了一套乌木家具陪嫁,结果鲁木匠以次充好瞒天过海;不过也有说又不是亲女,夫人舍不得钱财交待鲁木匠做假的。陈文竹心里倒是更相信后一种说法。 知府女儿在婆家,初二时有亲戚上门拜年。大家说说笑笑,不知道是谁先提出来,就纷纷闹着去看乌木家具。有人说起乌木入水能沉底,众人起哄想见识见识,知府女儿当场让人搬来一把椅子放入湖中,椅子在水面飘浮起伏,始终不沉。 知府女儿大惊,当场摔了茶碟捡起瓷片去刮其它家具,发现外层皆是涂了一层漆。漆工也是好本领,用漆漆出的乌木颜色纹理,几可乱真。 知府女儿当众出丑,大怒,派出家中仆人将所有家具统统抬来,当众砸烂劈开让众人看清这哪里是乌木,要鲁记木坊给个交侍。直到知府管家闻讯赶来,进了鲁记木坊与鲁家闭门商谈。 许是见鲁木匠认错赔了钱,知府大肚不再后究;也有说是管家给鲁木匠钱,要鲁木匠担下这做假的名声。 后来的事就是陈文竹三人见到的了。 又过得几日,鲁记木坊挂起了白幡,听说是鲁木匠的老父气儿子不讲诚信,坏了祖上招牌,一病不起驾鹤西去。陈文竹看着隔间堆的木头欣慰可以过一个暖冬时,觉得自己有些幸灾乐祸了。 元宵节过完后高子青来找陈文竹问:“你说我是继续读书还是去帮人做工?” 陈文竹有些吃惊问:“那你自己是什么想法?” 高子青絮絮叨叨地说:“我大哥去京城参加省市,若是能过还好,如果过不了回来父母肯定是要让他继续读下去。二哥也聪明,我读书比不过他俩。我娘为了供我们,初三就去给人挑水,摔了一跤把腰扭了,到今天才能下地走动。为了钱爹娘天天发愁。” 陈文竹同情地看看他说:“可是你还这么小,我们都还小,能干什么呀?” 高子青一扫刚才的低沉坚定地说:“翠山瓷器坊在招人做学徒,只是他们的作坊不在成都,不过离成都也不算远,我打算去。开始是挣不上钱,可是我从家里出去,家里就会少一个人的花用,爹娘也能缓口气。” 陈文竹羡慕地看着他,这世道男子总是出路多些,“你既然想好了就去吧,走下去总会找到出路的。以后你一个人要多照顾自己。” 高子青点点头,“你自己也要照顾好自己,等我落了脚会给你带信来。” 第三十八章 欠账最难算 高子青走时又给她送来一堆柴禾,陈文竹当时不在家,下学回来见到院子里的柴禾时,猜到是高子青送来的,他一定是走了。陈文竹有些伤感,她一直觉得自己和高子青的境遇有些相似,一样的艰难,一样的无能为力。 虽说兰羚和她最要好,可是兰羚有着父母的疼爱,无忧无虑的处境。楚彬更不用说了,他所愁的那些离自己的生活太遥远了,她听着常有种庸人自扰的感觉。只有高子青和她都是在为最基本的生活发愁,不过他也比自己强,人家还有父母为他遮风挡雨,而她只有·自己。 他们四个人一起玩得那么好,如今一个一个又都离开了,只剩下她和兰羚。不过她没有太多的时间来伤感悲秋,因为每天计算着几文钱几文钱的生活,把她压得甚是沉重。 三月殿试结束,五月里京城传回了消息,兰羚的哥哥如愿高中,接下来他们一家将要搬去汴京,与兰羚的哥哥汇合后一起前往赴任。陈文竹听到消息后不知自己是该笑着恭喜兰羚,还是该哭着舍不得她走。这个因帮她指路而出现在她生命中的好友,她甚至不敢想若没有兰羚,她这几年是不是能熬过来。 初夏时节,成都城外绿草葱葱。陈文竹与兰羚恋恋不舍,该说的话都说了好几遍,兰羚把自己最喜欢的一个瓷娃娃送给陈文竹,陈文竹却连个简单的礼物都没钱买。只拉着兰羚反复交待:“一定要来信啊,别忘了我。” “你放心,我一到就给你写信。托人带信要花钱,你不用给我回,等你以后好了再给我写信。” 艰难漫长的九月假期即将如愿结束的时候,杨萍突然来了。陈文兰初见杨萍先是一愣,接着高兴起来,“还有两日才开课,你怎么提前来了?”杨萍非常严肃地坐在床边对她说:“我觉得我们该算一算,你欠我的钱。” 陈文竹听得有点发懵,“我欠你什么钱?” “这一年多你吃的都是我从家里拿来的,一日三餐,多的我也不说。早饭一文,中午晚上各算两文。我们住在一起一年多共十五个月,去除两个月的假日,还剩十三个月。一个月一百五十文一共一千九百五十,零头不要了,你给我一千九就行。” 陈文竹呆呆地看着杨萍在那里一笔一笔的算账,她想大喊也想大哭。过了好一阵她方才说:“我的情况你是知道的,如果我现在有钱,你跟我开口算这个钱,我一句话都不会说。可是现在我是身无分文,就算有这个心,我也挣不了这个钱。” 陈文竹遇事一向反应慢,没有陈文兰快,此时要是陈文兰会当场反问:“你一共带来多少米面粮油?一石米四百五十文,你带的加起来值不值五斗,何况还是两人一起吃?” 可惜是陈文竹,她平息了一下自己的情绪说:“你这账算得不对。每个月我还挣着七八十文,每月都花得一文不剩。买菜、房租都是我出的,你除了东西没出过一文,这些怎么算?还有我确实想不通,我怎么可能欠你那么多的钱。” 见杨萍不说话,陈文竹又说:“咱们都是在柳娘子那里吃住过的,只要八十文就包吃包住,现在吃住都比不上柳娘子那里。就算是赵娘子,住在她那里每月织四匹就够伙食费,而我每月织七八匹,结果我还欠了你一千九百钱。” 她俩一夜无话,第二天杨萍父亲来了,是个老实巴交的乡下人,陈文竹和他打了招呼后独自出去了,等她回来发现杨萍已经搬走了,房子恢复到最开始她住进来的模样,只剩下一张床和一张小桌子。 她不知道杨萍搬去了哪里,赵娘子家开课了,杨萍也没有出现,陈文竹问了赵娘子才知道杨萍退了学费回家了。她和杨萍俩人虽然是住在一起,但基本上都不太说自己的事情,所以她并不了解杨萍,只知道她家在成都附近的一个村子里。 陈文竹有些后悔,这一年多没有和杨萍走得近些。开始时杨萍的情况和她差不多,都是因为家里买不起纺织机,所以才到赵娘子这里继续学习,学会了织绸缎才会有织坊收她们做工。 她开始回忆杨萍的只言片语,几个月前杨萍的大哥结婚了,她大嫂觉得女孩子总是要嫁人的,花钱学会织绸缎也是要带去婆家。陈文竹想,也许是她嫂子,也许是杨萍想买织机织麻布,可是钱不够。所以杨萍把希望放到了她这里,才会来算帐要自己出一千九百钱,可是自己也确实无能为力啊。 她没有怪杨萍,她和杨萍说起来是互相依靠,但终归是在自己有难处的时候,杨萍也算是间接帮了自己。只是现今她竟不知该到哪里去找杨萍。 陈文竹休沐的时候去找魏玉芬,魏玉芬和她一样,在柳娘子家的时候,和周围一起住的女孩子并没有深交,她也不知道杨萍的情况以及她家具体在哪里。 魏玉芬如今织麻布已经非常熟练了,从早到晚辛苦一天,三日能断两匹。只是麻布价低,一匹麻布仅能赚得四十文钱。 陈文竹想着当年母亲做生意的的时候,麻布一匹进价一百四十文,如今自己织了麻布才知道,像他们这样辛辛苦苦织出一匹布,其实还没有商家转手卖一匹挣钱。所以那时母亲天天发愁的,恐怕不是家里生意艰难赚不到太多钱,而是母亲手里本钱太少,无法将生意做大,只能买卖麻布和粗布。 走出门时陈文竹在阳光下看到魏玉芬脸色苍白,对她说:“柳娘子总对咱们说‘织机可以不停,人却要休息。’织上两个时辰总该走动走动,你怕是很久没出来晒太阳了吧?” “实在太忙了,我哥已经订婚,就等我家买了房子结婚。”魏玉芬无奈地说。 陈文竹还待再劝,又一想若是自己有台织机,恐怕比她还要拼命,终是叹了口气挥手别过。 第三十九章 陈文竹落选 陈文竹觉得在赵娘子家时间过得飞快,除了上课,她抓紧一切时间去织布,好换得钱支付房租和生活日常开销。 杨萍走后,没有了锅和炉子,陈文竹只得继续在外面买着吃,花销难免会多些,从赵娘子处领的工钱,到月底前三四天就花光了。拼命努力,依然捉襟见肘青黄不接,好在挨饿她已经能适应了。 十月兰羚从京城的来信在陈文竹的期盼中到了,信中说他们家在京城一切安好,她现在都还住在亲戚家中,和堂姐堂妹也相处得很好。汴京比成都要热闹很多,集市上的东西更多更稀奇,什么都有。哥哥得封从八品县令,已前往河东路太原府,待哥哥安定后她和父母也将离京前往团聚。 兰羚又担心地问她,在成都这里一切可还安好,明年赵娘子这里学满是否能如愿进入成都锦院?若不能又该怎么办好?不过她坚信以陈文竹的能力一定能入选锦院。 陈文竹也知道对于自己来说,能进入锦院是最好的前程。一旦入选锦院,除了包吃包住外,第一年每月的月钱就能有两贯。等将来熟练了,还能再涨,听说锦院里最好的织工一个月可以拿到二十贯。 转眼又是新年到,难怪穷人会说“年难过,年年难过年年过。” 魏玉芬初三来看陈文竹,见她一个人在冰冷的屋里跺着脚拿着本书看。 “冷成这样怎么不生火?” “不算太冷,活动活动就过去了。今天怎么闲了到我这来了?” “过年了,我娘非要我歇两天。你吃饭了没有?” “现在不饿,下午再去吃。” “你是不是没钱了?” “有,真的不饿。”陈文竹看魏玉芬一脸不相信地盯着自己,妥协地说:“是有点紧张,不过还行。” 魏玉芬掏出五十文钱给她,“算借给你的,我娘给的年钱。” 陈文竹接到手中,她无力拒绝,“谢谢你,以后我一定会还。” “嗯,当我存在你这里的。” 俩人又聊了几句后,魏玉芬回去了。陈文竹深深吸了口气,有了这五十文,后面的日子能轻松不少。 三月初三上巳节过后,成都锦院来人到赵娘子处来挑选织工,十个姑娘两人一组分别在提花机上按规定图案织半个时辰的绸缎,比试完后共挑中三人进入锦院,陈文竹落选了。 赵娘子失望地看着陈文竹说:“明明你是很有希望选中的。我说了多少次要你勤加练习提拉花综,你穿棱打纬的速度已很好了,缺的是踏蹑换综。可你呢,目光短浅只盯着织麻布,如今你知道你失去什么了吧。”陈文竹低头不语。 自己怪不得旁人,天道酬勤,别人的付出比她多自然比她强;她也怪不了自己,若时间重来,她还是会抓紧纺织麻布,不,恐怕会更努力才对。 如今陈文竹她们已经能够织出锦缎,虽然技艺不算高,织出的花样比较单一。手快的两月能织出一匹锦缎,在市面上已经能够卖到十贯一匹。 一台提花织机,按精细程度从一百到五百贯不等。陈文竹想都不敢想,不过她学成后可以去织坊帮人做工,每月差不多能挣得一贯。 四月初赵娘子告诉她们一个好消息,成都附近的洛带镇要开一家织坊,正在加紧盖房屋。来人找到了赵娘子,想要招揽织工。去洛带镇每月工钱可以给到一千一,将来随着他们的织布速度的加快,还会相应给她们涨工钱。 姑娘们聚到一起七嘴八舌地讨论,两年来,她们除了听赵娘子授课,其余时间都用来剥茧抽丝,纺线织布,根本没有时间一起交谈玩耍,除了彼此间格外交好的,其余大多只知道对方的名字,陈文竹与她们都不算交好。眼下,带着对未来的憧憬还有一丝迷茫,一群姑娘兴奋之余到生出了依依不舍之情。 最后她们八人中,除了三个已入选锦院的,有一人自家买了织机,另一人因家在成都不愿远行,还有已经离开的杨萍,剩下陈文竹两人定下前往洛带镇,与霞锦坊签下了为期三年的合约。 随着学业结束的时间越来越近,未来的生活已缓缓打开,凄凉惨淡的日子将一去不返,陈文竹迫不及待的想要开启新生。 四月中旬兰羚来信了,信中详细写了她与姐妹们在汴京过年去逛街,最后说汴京规矩太多,不如成都自在。自己这几个月挨父母的训比她在成都十二年都要多。还有就是想她了,问她今年过年可有人陪她一起逛街转糖人? 陈文竹上一次收到兰羚来信时,便向来人仔细打听过,从成都寄信到汴京要两个多月,需三十文钱,要是带东西的话那得看东西大小再加。陈文竹只好按下写回信的念头,看着桌上的瓷娃娃说一句:“我很好,就是非常想你。” 还有一个好消息就是高子青也给她来了一封信,信中告诉她:自己从成都瓷器坊去了洛带镇翠山窑厂,他顺利在里面做学徒。 洛带镇,还没去已经有个熟人在了,陈文竹觉得这一年的四月对于她都是好日子,是即将开启新生活的好兆头。 喜悦冲昏了头脑,陈文竹漏算了重要的一环。当四月底赵娘子宣布结业的时候,洛带镇霞锦坊的房屋还没完全盖好,她们需等三个月后才能去织坊上工。 陈文竹一旦离开了赵娘子家,成都其他织坊不会要只干一两个月的织工。等赵娘子这里一结束,结算已织的麻布七十文,三个月的房租就要占去六十四文。 她急需要一笔钱来解决三个月的伙食费以及去洛带镇的车费。 一筹莫展的时候她首先想到了楚彬,接着忆起楚彬在成都城外最后留给她的眼神。她实在是觉得做人不能如此,别人帮了自己还没还清,又没完没了地缠上去,她自己都觉得没脸。 无奈之下陈文竹托人给高子青带了一封信,言明八月自己也将去洛带镇霞锦织坊做工,目前身无分文,若是高子青手头方便能否借上一百文应急?到时候领了月钱会及时还上。 第四十章 我的家没了 陈文竹在忐忑与不安中等待,没有让她煎熬太久,不到三天高子青的回信就到了,另外给她带了五百文钱。 信中写道:我已经能够帮师傅做一些简单的工作,每月也能领到月钱。大哥过了殿试,如今家中只需供二哥一人读书,父母轻松很多,也无需我带钱回家。在窑厂包吃包住,没有地方需要花钱。随信先带来五百,若不够,等下月发钱时再给你带点。 陈文竹读着信感动得掉下了眼泪,不是因为借到了钱,而是自母亲去世后,第一次开口向人要钱时,对方没有刁难鄙视,反而处处为自己着想,言语间深怕自己多虑。 陈文竹能猜到这五百文钱,恐怕是高子青的全部财产了。他去年二月去瓷器坊做学徒,今年去窑厂到现在不过才三个月,当初他又是因家中困难才去做工的。她自私地不去想高子青的处境,只愿意简单地相信高子青说的:如今他吃住不愁,也没地方可花钱。 这笔钱虽然不多,但还是超过了陈文竹的预算。她第一次不再简单的考虑吃住问题,脑海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我要回家,回去问问爹,是不是真的不要我了?既然不要我,又何苦生下我。” 陈文兰从泸州回来时对她说,“除了我还有谁愿意养你?还有谁愿意给你一文钱?” 她不去想,但这句话时不时就会从心底里冒出来让她恐惧,让她感觉就像飘浮在漆黑的半空中,没有一丝光亮,也感受不到一点方向。 这些年她不给父亲写信求助,给自己的理由是:没有余钱去给父亲带信。其实心底深处更怕父亲收到信却不理她,那时她又该怎么办?连最后的一丝幻想都没有了。她也不去考虑回来的路费,若是父亲真的不要她了,还回来干什么?这么艰难地活着干什么? 想到便去做,她将暂时穿不着的衣服和瓷娃娃一起包好,搬到魏玉芬家暂放,看着魏玉芬憔悴的脸,陈文竹担忧地说:“你也要关心自己的身体,不能太劳累了。”又打趣她说,“你现在都没以前漂亮了。” 魏玉芬叹口气说:“我能做就尽量多帮帮家里吧,我哥还等着买了房结婚呢。” 陈文竹故作轻松地说了自己的来意,“我要回泸州一趟,这些东西先寄放在你家。等再回成都时来拿。” 魏玉芬询问了几句。陈文竹不能耽误太久,还要去找彭掌柜,打听他何时有车启程回泸州。 魏玉芬送她出门后,突然又从身后叫住她说:“楚彬向我问过你为什么要借钱,我没有告诉他说你是因为没地方住。” 陈文竹听后稍微愣了一下说:“也没什么,说与不说,其实没有什么不同。” “我觉得楚彬心里有你,所以他才会那么失望。” “你不要误会,我和他永远不会是一路人,我们的所思所想都不一样。如今就这样最好,有些话一旦说了,过去的事情也会觉得变了味道。” 魏玉芬又问:“你恨楚彬吗?他那么误解你。” 陈文竹惊讶道:“你怎么会这么想?我不可能恨他,不管怎么说,在我最困难的时候,都是楚彬帮的我。不管他怎么看我,我心里对他总是感激的。” “你一个人走这么远的路,要多加小心。” “放心吧,商队的掌柜是相熟的。” 二人挥手别过。 陈文竹最后看了一眼房中的床和桌子,床上的被褥已经太旧了,她想到自己刚离家时的困境,没舍得扔,都留在这里吧,也许后来的人能用上。 隔壁住的吴娘子两个月前搬走了,到走吴娘子都没和她说过一句话。还是听人闲话才知道,吴娘子认识了一个独自带着女儿的鳏夫,俩人搭伙一起过日子去了。 如今自己也要走了,希望离开这里的我们能越来越好。 陈文竹带着一个小小的布包,装着几件衣裳上路了。 顺利坐上彭掌柜的车,一路上她以自己不太舒服没有胃口为由,尽量省吃俭用。等到她站到写着“大柳镇”三字的大石前,陈文竹终于放下心,她的身上还剩下将近一百文。捏紧手里的包袱,她向记忆中的家走去。 四年了,整整四年了,再次踏上这片熟悉的土地,朝思暮想了四年的家就在前面。她听到昔日的街邻在轻声说:“那是不是陈守川家的陈小妹?看着像。” 还有人喊她:“陈小妹,你回来了?”她没有停步,家就在前方。 陈文竹站在记忆中的家门前呆呆愣住,原有的铺子、巷道与左边的房屋一起,被推平成了一块平地,只剩下巷子尽头的门还在。她不敢走过去,从来没有人告诉过她关于家里的事情,家是什么时候变成了现在的模样? 门“吱呀”一声打开,一个和她差不多大的女孩,伸出头来看着她犹豫地问:“你是陈小妹?” 陈文竹点点头,说不出话。眼前的一切超出了她一路上对于家的幻想,曾设想过见到父亲该如何诉说自己的委屈,想过他们也许都忘了自己,唯独没有想到的是――家没了。 “我原来住你们家对门,我是胡三妹,你还记得吗?” 陈文竹看着她,慢慢从眼前这张脸上看出儿时朋友的印迹,她又点点头。 胡三妹拉开门说:“现在我们家住在这里,你要进来看看吗?” 陈文竹脑子里一片空白的,机械地点点头,迈过门槛进了屋。房子里几乎没有变化,只是摆放的东西全都不一样了,她眼睛看向堂屋正面墙上,原本摆放的母亲牌位已经不在了,空空如也。 突然之间想要退出来,这不是她的家,已经不是了。 胡三妹还在对她说:“你要去你住过的房间看看吗?后院那棵树都还在。” 她摇摇头,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大哥估计是得到消息,跑了进来看着她说:“你什么时候来的?怎么没有提前给家里来个信。” 陈文竹此时觉得从来没有过的累,累得她想躺下闭上眼睡一觉,等睁开眼睛,自己是不是还在成都的小屋里根本没有回来。陈文竹的眼泪,毫无预警地从脸庞滑了下来。 第四十一章 父女相逢时 大哥看着她顿了顿说:“先回家吧,我们就住在这坝子旁边。是不是觉得变化大?如今这里改成菜市了,周大娘家还在这隔壁,你还记得周大娘吧?” 跟着大哥踏进了家门,见到了从未谋面的大嫂。她记起陈文兰从泸州回去说过大哥已经结婚了,毕竟只是听说,在她的心里并有真实的概念,此时才恍悟,大哥真的成家了。 陈文竹到现在还没能接受眼前发生的一切。自己想了四年的家不在了,怎么就没了?到哪儿去了?里屋突然传来一阵婴儿的啼哭声。 大嫂没来得及招呼赶紧回了里屋,大哥跟着跑了进去,孩子的哭声渐渐低下去,传来大哥的声音:“怎么醒了?是饿了还是尿了?”大嫂低声说了些什么,陈文竹没有听清。 此时陈文竹才想清楚,这是大哥的家,如今大哥也有自己的家了。 大哥大嫂哄好了孩子以后,大哥张罗着做了晚饭。饭后陈文竹帮着大嫂一起哄孩子,孩子才八个多月,是个男该,睁着圆圆的眼睛看着陈文竹。 陈文竹一直适应不了眼前的情景,恍惚觉得自己像在姐姐家一样。她终归只是一个外人。 次日一早刚吃完早饭。大哥去了前面铺子,他们一家也开了一家布匹店。 陈文竹默默坐在一旁看大嫂哄着孩子。门外走进来一个三十四五岁的妇人,身穿常见的粗布青衫,瘦长脸,头上挽一发簪,插了一根银簪。 大嫂笑着站起来,“伯娘这么早就来了,吃了早饭没?”又冲陈文竹说:“这是伯娘。” 陈文竹有些茫然地跟着站起来,听得大嫂的话后上前行礼,“伯娘。” 妇人笑着上前拉着她说:“这就是小妹呀,长得真好看。我来接你回家去,你爹在家等你呢。” 大哥从铺子里也过来了,接话道:“小妹你先随伯娘家去,有些事你离得远没跟你说,你回来了慢慢也就知道了。” 陈文竹点点头,回屋抱了自己的包袱出来,虽然没有人给她明说,但是她已经猜到这个伯娘,可能是父亲新娶的妻子。 伯娘上前想接过陈文竹手里的包袱,陈文竹执拗地抓紧不放,伯娘收回手笑着说:“他大哥大嫂你俩忙,我们先走了。”陈文竹对大哥大嫂行了礼跟在伯娘身后出了门。 伯娘领着她走在大柳镇的街上,街坊纷纷和伯娘打着招呼,也有人问:“这是陈小妹回来了?哟,这有三四年没见了吧?”陈文竹看着一张张熟悉的脸,很多她已记不得名字了。 一路走出了大柳镇,陈文竹也不询问,伯娘主动说:“你爹昨晚听说你回来了,激动得一夜没合眼,一大早就催我到街上来接你。” 等了一会见陈文竹没说话又继续说道:“你还记得叉路口吗?” 陈文竹点头,叉路口她是记得的,在大柳镇往泸州的路上,距离大柳镇有两里,此处还有一条路通往另一个镇,三条路汇集的地方便被当地人称为叉路口。因常有往来行商在此歇脚,便逐渐有商家来此修屋开店,客栈,脚店,吃食摊烧饼铺慢慢聚起了七八户人。自己小时候跟着母亲去泸州进货都要经过这里。 伯娘见她点头又说:“去年你舅舅和人在山里开了矿釆煤,雇你爹帮他记帐,叉路口离矿场近,所以我们就搬过去了。” 陈文竹昨天在大哥家,见他们已不烧柴改成烧煤,她拘谨着没问,原来大柳镇这里有了煤矿。她第一次开口询问,“我爹还好吗?” “好,都好。”伯娘略放下了心,这孩子并不是排斥自己,只是不熟悉,当下又说:“如今你回来了,等一会儿见了你爹,他不知道要高兴成什么样子。” 陈文竹静静地听着,听伯娘给她讲大柳镇这几年的变化,她听着觉得陌生而又有些熟悉的名字,心中想着模糊的样子。 她二人毕竟是第一次见面,陈文竹只听又不开口询问,伯娘到最后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二人便默默的走在路上。 走了一阵,伯娘还是觉得有一些话自己必须得说,“小妹,我和你爹是三年前成的亲。我家在大柳镇附近的小安村。” 渐渐地陈文竹知道伯娘家有一儿一女都已成亲了。父亲和伯娘组成新家以后,想着彼此孩子都大了,也就没有让对方的儿女改口。 陈文竹从回到泸州以来,发生的一件件事情都超出了她的想象,浑沌的头脑到现在才开始一点点接受现状。 此时她的脑海里竟然想起了小的时候,二哥陈文松爱说的一句话,“该你知道的总会知道,只是时候没到罢了。” 陈文竹跟着伯娘来到叉路口,首先看见的便是一块一人多高的大石写着:叉路口。铺子和过去差不多,离得十几丈远,单独盖了一间小院子,院门处站着个中等个子,身材适中的男子,正向她们这边张望。 陈文竹的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男子见到她们后踉踉跄跄地往前跑,陈文竹快步跑上去跪到地上,“爹,我回来了。” 陈守川悲喜交加,眼含泪光说:“快起来,快起来。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了。” 伯娘从后面跟来扶起陈文竹说:“到家了就不哭了,咱们回家再说。” 陈守川抬手抹了一把眼泪,对陈文竹说:“对,都回来了,咱不哭,先回家,进屋再说。” 三人搀扶着进屋,伯娘待他父女二人坐定,转身端来茶水说:“你们父女俩好好聊着,小妹回来了。我去买点菜,咱们中午好好吃一顿。” 陈守川从兜里掏出一把铁钱给伯娘说:“你看见有活鱼买上一条,她打小爱吃鱼。” 陈文竹闻言,眼睛又是一润,多少年没人理会过她能不能吃饱,爹还记得她爱吃鱼。 伯娘笑着应下,去伙房提上竹篮出了院门。 父女俩相视无言,初见时激动的心情渐渐平静下来。陈守川仔仔细细的看着陈文竹最后说:“去了这几年,你个子没长多少啊。” 第四十二章 谁人一条心 一语勾起伤心事,陈文竹再次放声大哭,哽咽着说:“我去了成都后,连饭都没吃饱过。”陈文竹第一次痛痛快快地,不需遮掩把陈文兰对她的责难漠视,一一向父亲哭诉。 陈守川听得流下眼泪,“没想到,没想到你姐心这么狠。” 陈文竹在父亲面前哭她这几年的委屈,感受着亲人对她的疼爱,她还有家人,还有爹在。 伯娘买菜归来,见他二人痛哭流涕,忙劝说道:“小妹不能再伤心了,你爹年龄大了,太过激动不好。回到家了,有什么话以后慢慢说,不委屈了。” 陈守川拿毛巾擦了把脸也说:“对,回来了,以后就都好了。” 待陈文竹洗了脸回来坐下,陈守川又问:“你姐前次回来说你在学织布,这次是为啥回来?” “我学的纺织结业了,可做工的织坊要两个月后才开工。实在是没钱了,还有这两年欠的帐都没还。” “哦,这两月就好好在家歇着。一共欠了多少钱?” “一千零五十。” “这帐爹帮你还,加上你回去的路费,爹给你两千。你就踏踏实实在家呆着。” 次日一早起来,陈文竹要去给母亲上坟,陈守川有些生气道,“这么急干什么,过几天再说。” 陈文竹面对父亲,她又恢复了儿时在家时的倔强,说:“反正都是要去的,我想今天去。” 陈守川看她一眼,“要去你就去吧。”说完转身去矿场了。 伯娘走过来对陈文竹说:“你不该惹你爹生气。你爹他不愿意我们提到你母亲。” 陈文竹还记得父母在一起时的一些情景,“他生气我也要去。” 伯娘说:“等我收拾一下,我和你一起去。”见陈文竹有些不愿又说:“我原来和你母亲也是识得的。” 陈文竹听后不再拒绝,两人往大柳镇后山边走边聊。 我先头的丈夫去世得早,拖着一儿一女,靠着家里的几亩薄田维生,幸好有自家亲哥哥帮衬,才算能过下去。起先也有人来说亲,我怕儿女会受罪都拒了。 后来孩子们都长大了,我哥哥也劝我再往前走一步。再后来你爹托人上门提亲,我们都听说过你爹打媳妇打得厉害。我起初也是不肯,但后来你爹亲自上门和我说,他打你母亲原是因为你母亲和他不一条心。 陈文竹猛然站住,转身看着伯娘说:“我爹说错了,不是我娘和他不一条心。我娘和你一样,只想让孩子过上好日子。是他不和我娘一条心。”说完伸手要去拿伯娘手中提着的祭品。 伯娘将手藏到身后尴尬地笑着说:“是我说错了,这十里八乡的随便找个人问,都知道你娘是个好人。” 陈文竹自从母亲去世以后,她也算是饮鸩止渴,总是想要从别人嘴里听到母亲的事情,母亲走时她才七岁,记得关于母亲的事情太少。 多听一些就能更了解母亲,好像就能离母亲又近了一些,自己才像是一个有娘的孩子。但每每听完,她又伤心不已。 伯娘比丁氏小了十多岁,原来的夫君也姓陈,早年因病去世,孤儿寡母的甚是艰难。 丁氏那时在大柳镇卖布,待人和气善良。周边的乡镇,贫困人家多愿意去丁氏那里。付不上钱时,丁氏好言好语,也愿意让他们赊账。实在还不上,丁氏也不催逼。伯娘也曾去赊过两次布。 乡人淳朴,心中感激,常把地里产的菜,新收的粮送给丁氏。丁氏留下自家够吃的,其余让他们拿回。见有些乡邻实在穷得拿不出钱,丁氏还将他们送的东西折成钱抵帐。 伯娘说完后也叹了口气,“你娘真的是个好人,可惜了。” 伯娘陪着陈文竹来到后山,陈文竹跪伏在母亲的坟前,嚎啕大哭。既哭母亲的命运,又哭自己的艰难。从母亲去世以后,她流了太多的眼泪。 伯娘默默的站在一旁,没有劝她,直到看陈文竹哭得累了,才上前说:“小妹这次哭过就好了,以后再不哭了,你娘在天上看到你这样也会伤心的。” 陈文竹站起身,用手拔掉母亲坟上的青草。伯娘忙在一旁劝道:“小妹,下次等你哥他们来了再拔,我们年年清明都来祭拜的,你别伤了手。” 见陈文竹不听,只得上前帮着陈文竹一起拔。 从母亲坟上回来,陈文竹与伯娘亲近了很多,就如母亲刚去世大姑来陪她时,她像只小猫一般亦步亦趋地跟在伯娘身后,伯娘也待她如自己的亲生女儿一般,陈守川见了甚感欣慰。 过得两日,周大娘从大柳镇过来看她,拉着陈文竹仔仔细细打量一翻:“长大了倒有几分像你娘,说起来你们姐妹俩还是你姐更像。” 陈守川对周大娘说:“这陈文兰,是个心狠的。当初说是接小妹去养大成人,结果才过了两年,就把人给我赶出去了。亲亲的妹妹,在外生活了两年,她竟能不管不问。” 周大娘听得也唉声叹气了一阵。陈守川陪着说了几句起身去矿场了,伯娘让陈文兰陪周大娘坐会,她出门去买菜。 周大娘拉陈文竹一起坐下后说:“你这个大姐呀,确实是个狠心的。你娘早逝,恐怕她也要担几分责任才是。”看陈文竹满脸不解,将当年之事详详细细讲与陈文竹听。 陈守川送陈文兰去成都时,丁氏和他们一起去了泸州,顺便进货。彭掌柜当天临出发时又接了一批货,车队因此推迟两个时辰出发。 丁氏想着大女儿将要远嫁,留陈守川在车旁看守行李,她带着陈文兰去逛街,再帮她添置点小东西。 陈文兰到了街上,看什么都好,什么都觉得自己需要。小样的饰物倒也就罢了,丁氏身上带着零钱,可谁知陈文兰最后竟看上了一件要价八百文的红色衣裳。 丁氏劝道:“成衣本来就贵,不过是式样独特些,自己买布费点功夫也能做出来。何况你如今穿的带的,都是这一年在家里新做下的,没有必要再买。” 第四十三章 家散该怨谁 陈文兰当场拉下脸,转身就走。丁氏在身后喊她,她头都不回一个人不管不顾往前冲。 丁氏不愿女儿在出嫁前觉得受委屈,急忙掏出准备进货用的钱袋,付钱买下衣服,包上就去追陈文兰。不想丁氏掏出钱袋露了财,被贼人盯上了。 丁氏只顾盯着前方的陈文兰,边喊边追,等到丁氏气喘吁吁追上去好言好语将她哄好,将手中衣服递给陈文兰,却发现自己进货的钱袋丢了。 丁氏惊慌失措之下,陈文兰却说:“娘你也是,带着那么多钱也不小心点。给我买件衣服都舍不得,如今倒便宜了别人。” 丁氏听得心里发凉,见了陈守川又不敢说自己丢了钱,怕他知道要和自己闹。何况丁氏都能猜到陈守川会说的话和陈文兰如出一辙,“我要钱你舍不得,倒便宜了别人。” 他们走后,丁氏失魂落魄地回到大柳镇就病倒了。 “你娘开始还指望着,等你姐成亲后把她和你接过去。就你姐那个性子,你娘敢去吗?要不是因为她,你娘也不会死那么早。”周大娘恨恨说完。 陈云竹想起母亲悲伤地哭了起来。 周大娘叹息一声又说:“你们这个家啊,从你母亲去世就散了。我说句不该说的,你们这个家要是父亲没了,散不了。可惜啊!只是苦了你们几个孩子,看看你大哥,再看看你。” 陈守川下午从矿上回来,周大娘吃完饭就告辞回去了。伯娘在灶房收拾洗碗,不让陈文竹沾手,催她去陪父亲聊天。 陈文竹给父亲倒了杯水,二人坐下还没说两句,听得有人敲门。伯娘去开了门,一年轻男子的声音问:“伯娘,我大伯在家不?” “在家,快进来坐,吃饭了没?”伯娘说。 “吃过了。”来人说着进了堂屋。 陈文竹见此人二十来岁,和父亲差不多高,看着甚是面熟。来人看见她先开口道:“是小妹回来了,还记得我不?” 陈守川看女儿不说话,猜她不记得了,说道:“是你二叔家的大哥。” 陈文竹想起来了,是二叔家的长子陈文禾,行礼叫道:“禾大哥。” 陈文禾应了一声说:“大伯你要的鱼是给小妹买的吧?我找人打好招呼了,就这两天给你送家来。” “行。”陈守川说着站起身,对陈文竹道:“你和伯娘在家早些休息,不必等我。”说完和陈文禾出门离去。 伯娘满脸不情愿地关了院门回来,“这才歇了几天,又来叫走了。” “爹这是去干什么?” “还能干什么,就是去打牌。你回来了你爹就没去,谁知道还找上门来了。” “爹如今还在打牌?”陈文竹回来这两日,见父亲白天去矿场晚上在家,还以为他不象过去一样了。 “一个月少说也有二十天要去打,有时整晚都不回来,我也劝不住。”伯娘抱怨说。 “爹怎么和禾大哥一起呢?他不在陈家村了吗?”陈文竹记得自家和二叔一家并不交好。平常少有往来,只在年节才派双方的孩子互走一趟。 “他呀,两年前搬来叉路口开了个食店,白天卖面条,晚上关了门打牌。知道你爹手里有几个钱,天天过来接了去耍。” 看陈文竹还是不解,方想到她离家四年才回来,中间许多事情并不清楚,当下细细讲给她听。 伯娘嫁给陈守川后,这一年的夏天异常炎热,陈老太晚间睡不着,爬起来学着年轻人,拿凉水擦了擦身,次日起来染了风寒有些咳嗽。乡下人大凡不是起不了床一般不会去找郎中。拖了些时日,风寒好了,咳嗽却一直没断。 接着秋收来临,二叔一家忙得脚不沾地。地里的谷子刚收完,陈老太就起不了床,开始大家都以为是太累,不想夜里发起了热,神志有些不清,天亮时连呼吸都困难,找来郎中已是回天无力。 陈守川接到报信后带着伯娘及两个儿子回了陈家村,他兄弟三人依着规矩将老人的后事办完,坐下来开始讨论收到的人情礼金分配。 “娘和我们住,将来这些人情也是由我来还,自然全都归我。”二叔先开口。 “我的那些朋友都是冲我的面子来的,这人情肯定是要我还,该怎么算?”三叔如今在外做着木工活,交下的朋友多是外村的。 “这礼金是该分老三一部份。”陈守川身为老大,这时候总要站出来主持公道。 “要是这么说,那办丧事的钱就得咱们兄弟三个摊。”二叔不乐意。 “你别给我说娘留的钱不够办丧事。”陈守川质疑。 “大哥,天地良心,娘这几年的花用看病不要钱啊?” “娘带着田,带着钱去的你家,才几年就啥也不剩?”三叔问。 “钱确实花完了,田却是娘指明留给我家三娃娶媳妇的。” “你们说没了就没了?”陈守川不信。 “大哥你要讲理,合着这些年我们侍候老人倒有错了,你身为长子,我们是替你尽的孝。”二婶娘委屈地说。 “谁家男人说话,有婆娘插嘴的。老二你还是不是男人?”陈守川呵斥。 “我媳妇又没说错,这些年可都是我们一家给娘端茶递水侍候,你们享了清闲,如今倒上门来分钱。” 陈守川脾气爆,见二弟夫妻反过来攀扯自己的不是,隔着桌子对着自己二弟就是一拳,二叔没防备从凳子上摔倒在地。陈守川站起身待要上前,三叔忙将他拉住。这一耽搁,二婶娘已冲出去打开院门哭着大喊:“快来人啊,陈守川打人啦,救命啊!” 陈守川何曾怕过女人的哭闹,顺手操起板凳还待要打,陈文禾跑过来和三叔一起将陈守川抱住,陈文禾年方二十,正是身强力壮时,嘴里喊着,“大伯你消消气。” 陈守川挣他不过,嘴里兀自骂着:“打死你又能怎样?” 三家的孩子都跑了过来围了一屋子,大些的上前扶的扶,劝的劝,小的几个吓得直哭。 最后村长来了才止住了乱作一团的三家人。村长将三兄弟单独叫到一起,也不知最后礼金是如何分割,此后二叔一家和另外两家再无往来。 第四十四章 天人永相隔 “怎么后来又来往了呢?”陈文竹听到这里更是不解,开口问道。 “是啊,要是一直不来往就好了。谁想到后来因家婆留下的田又生了事端。” 丧事过去不久,二叔一家就闹起了分家,他们家两个女儿都已出嫁,大的两个男娃也成亲了,只剩三娃还没有说亲。 因为二叔说陈老太留下的田全是三娃的,大的俩兄弟自然不干,两对小夫妻合计以后干脆提出分家。也不知道他们到底怎么分的家产,老大陈文禾分完家后,将家里的地租给了兄弟种,自己一家跑到叉路口做起了生意。 隔得不久陈守川因为帮人看煤矿也搬了来,陈文禾开始上门来找陈守川,言说自己父母的偏心。陈守川正好也瞧不上自己这个二弟,两人一拍即合,此后就亲亲热热地走动起来。 明眼人都看得出,陈文禾是盯着陈守川手里有余钱,又好打牌。每天关了店门以后就来接人,伯娘也劝不住。开始的时候几乎天天熬夜打到天明才散,后来陈守川有次晕倒在牌桌上被他们送回来,还是陈文松冲到陈文禾店里砸了东西并留下话,“你们再喊我爹打牌,他要有个三长两短,我只找你们要人。” 陈守川在家躺了几日才缓过来,此后是不熬夜了,打牌却是依旧。陈文松待要劝他,陈守川回得一句,“又没要你一文钱,老子花自己的钱还轮不到你管。” 总要等到差不多月底的时候,陈守川手里的钱输得差不多了,陈文禾等人才能消停几日,等到陈守川领了月钱再来喊。 “家中的钱都是你爹管,他隔三五天会给我几个钱买菜,有时花钱多了,还要和我算账。对我是舍不得多花钱,输钱却是一点不心疼。”伯娘无奈地说。 陈文竹第一眼见父亲时,就看到父亲身上穿的衣服还是娘在世时给他置办下的。家中的一切用品家具也都是娘在世时买的,父亲的新家里竟没有一样新添置的东西。 陈文竹这两日也看出来了,伯娘是个好脾气的,不如母亲能干有主意,只依附父亲生活。父亲好赌成性却还知道底限,不会把家中吃饭钱都输光,但是拮据是免不了的。 他二人生活在一起,没有孩子拖累,倒是和和气气,不像当年母亲在世时一般。可话又说回来,母亲如果不强势,他们几个孩子恐怕就和陈家村里那些最穷的人家一样,勉强能吃上饭罢了,父亲是断断不会考虑他们的前途未来的。 陈文竹的心中对母亲生出了浓浓的怜惜之情,忆起幼时陪母亲去书院,遇到李叔叔时他说过的话,“你遇人不淑,他非良人。”当时自己不懂,哭求母亲不要离开自己,如今懂了却已是天人永隔。 “小妹咱们先睡吧,你爹回来最早也要到子时了。”伯娘打断陈文竹的沉思,二人洗漱完各自睡下,直到入睡陈文竹都没有听见父亲回来。 陈文禾办事很快,次日下午便有人上门送了五条各有两斤多重的鲤鱼,伯娘收下后养在大缸里。 陈守川回家吃饭时见没有做鱼,对伯娘说:“她打小爱吃鱼,明天起隔一天做上一条。” 伯娘笑着说:“鱼送来有点晚了,我菜都备好了就没做。小妹爱吃煎的还是焖的?” 陈文竹感受着父亲对自己的疼爱,笑着说:“都行。” 吃完饭后,陈文竹照例给父亲冲了杯茶端过去,父女俩每天也就这时候能坐到一起聊聊天。 陈守川说:“你二哥现如今在泸州商税务当差,也算是吃皇粮的。我已托人带了信去说你回来了,估摸这几天他该要回来一趟。” “他何时去的泸州?”陈文竹想起二哥在成都时去找她,让她回大姐家的情形,随口问道。 “他从成都回来后,在家耍了一年多,才谋到这个差事。你姐当时说是让他去帮着管铺子,怎么半年都不到就回来了?我不管如何问,他只闷头不说话。你知不知道?” “详细的我也不清楚,我那时已经从姐家出来了。或许是铺子生意不好,二哥离开前铺子就关门了。” “当时我就不赞成他去,因为那时候已经有传言,泸州商税务要招一批能写会算的青年男子去当差。你姐回来,不知如何说动了你二哥,定要跟她去成都。结果去了又把人给我推回来,泸州的差事也错过了,你是不知道我当时的焦虑。幸好一年多后,商税务又要再招二十人,你二哥还好赶上了。” 陈文竹听了后心中有些伤感,娘在世时,要大哥二哥只管好好读书;娘不在,父亲考虑的是两个哥哥要如何生存。放下心中思虑问道:“二哥回来了,要喊大哥他们也回来吗?” “喊他们干什么?”陈守川不悦地说。 陈文竹对父亲突如其来的生气莫明其妙。 陈守川站起身,“你以后就当没有这个大哥。”说完转身出了院子打牌去了,留下陈文竹目瞪口呆地反应不过来。 房子小,各间房屋都是经堂屋进出,伯娘在灶房将父女二人的谈话听得分明,来到堂屋对陈文竹说:“你爹不让我们提你大哥,一提就生气。” “是为了什么?发生什么事了?” “也没什么事,就是你爹觉得你大哥不听话。咱们不提就是,免得你爹听了不高兴。”伯娘不愿多说,只是劝陈文竹。 陈文竹百思不得其解,又不好追问伯娘。不过她并没疑惑多久,随着两日后三叔、三婶的到来解开了谜团。 下午伯娘准备在院子洗衣服,陈文竹要帮忙,伯娘坚决不让,端了张凳子出来让她坐。陈文竹怎好坐着看伯娘洗衣服,二人推让间,三叔三婶娘带着他们的小女儿进了院门。 小女孩今年六岁,是陈文竹一家还在陈家村时出生的,长得清秀可爱,叫过人后便紧紧拉着三婶娘的手不放。三叔招呼完伯娘和陈文竹,自去矿场找陈守川。伯娘见有亲戚上门,收起衣服改日再洗,嘱咐陈文竹陪三婶娘坐会,自己提上竹篮赶紧出去买菜。 第四十五章 文林的亲事 陈文竹记得三婶娘和母亲交厚,笑着问:“妹妹小名叫什么?” “因你不在家,我们就都喊她小妹了。”三婶娘说完呵呵笑着。 “妹妹是陈家最小的,叫小妹比我合适。” “你回来了,就叫她玉妹吧。”原来小女孩名叫陈文玉。三婶说:“你这次回来,有机会也该劝劝你爹,亲亲的父子哪有说不认就不认的,如今孙子都有了,难道真的连孙子也不认?” “我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爹一听到大哥就生气,连说都不许说。” 三婶娘让女儿自己去院子里看花,她慢慢向陈文竹讲述这四年发生的事。 陈文竹离开泸州半年,也是丁氏去世两年以后。陈守川当时在大柳镇帮人经营一家脚店,每月六百文工钱虽然不多,但比周围一般人家的生活要好上不少。 经媒人介绍与伯娘相识,乡下人没有那么多讲究,加上又是半路夫妻,双方中意以后请亲邻好友吃了顿饭就成了夫妻。陈守川还出钱帮伯娘的大儿子娶了亲自立门户,伯娘带着女儿搬到大柳镇和陈守川生活。 陈文林当时在泸州上学,丁氏去世后,他便在舅舅家吃住。读了两年后离州试还差半年多,陈文林却死活不愿再去读书,问他理由也不说。 听到此处,联想自己依靠姐姐养活,陈文竹多少也能猜到几分,不外乎是因为钱。不说舅舅、舅妈待他如何,单论舅舅养大哥前说过:“负责供陈文林读完三年。”等大哥参加完州试,不论通过与否,舅舅的承诺都算兑现完了,何况舅舅自己还有两个儿子在念书。 对于陈文林来说,州试通不过,他已不可能继续回书院读书;若是通过了,接下来就是要去京城参加省试、殿试,舅舅不出钱,爹没有钱。 退一万步想,真有人愿意拿出这笔钱给他,能顺利过了殿试也还好说。若是过不了,他没有机会重来,通过州试的举人待遇也只能保有三年。最重要的是,如今这世上可没有人和娘一样,不计回报地供养他们、为他们打算。 大哥只怕是想通了这些,这书是没法读下去的。 三婶娘并没看陈文竹,她继续讲述着。 陈守川本来就不愿意陈文林去泸州读书,现下陈文林自己不读了,也不管陈文林才十五岁,不劝不问就依了他。 陈文林回家后,见家中伯娘还带着一个比自己小一岁的小娘子,不好意思留在家里,跑出去给人做工。 陈文林先去大柳镇的布店帮工,他经常要将一些剩的布头,滞销的布匹用担子挑上,带到周边乡下去卖。一来二去在乡下认识了现在的大嫂黄氏。黄氏长得秀气,陈文林也是眉清目秀,他二人彼此看对了眼。 黄氏的父亲在陈守川赶着牛车去乡下收柴时就相识,虽知陈守川脾气爆,但丁氏在乡邻中口碑一直极好。如今陈家的情形,女儿嫁过去势必便要分家单过。加上陈文林自小懂事、知书识理,女方家也就没有反对。 陈守川不久前才将伯娘的女儿打发出嫁,却不知为何就是不同意陈文林的婚事。他不说理由光说自己不答应,要陈文林放弃黄氏,陈文林自然不愿。父子二人吵闹了几回,陈文林已和父亲一般高,再不像幼时一般惧他动手。陈守川用手打他,他只挡住不还手;若是陈守川拿棍棒打,他便抓住棍棒不松,让陈守川无可奈何。 大柳镇谁人不知陈守川的脾气,闹得布庄不敢留用陈文林。最后陈守川将陈文林的衣物从家中丢了出去,陈文林被赶出家门。 此时陈文林十七岁,无处可去,只好回到陈家村,住到了三叔家。三叔出面劝说陈守川,陈守川竟说:“我没有这个儿子,你要收留他,那你认他做儿子好了。” 黄氏是家中幺女,哥哥姐姐都已成亲,父母甚是宠爱她。眼见陈文林为了自己被赶出家门,她宁愿什么都不要也定要嫁给陈文林。 黄氏父母心疼女儿,看陈文林人也不错。提出只要陈文林日后善待黄氏便成全了他们。 二人成亲以后,岳家又借钱给陈文林作本钱,他两口子在大柳镇租了铺子做起了布匹生意。说来也巧,他们租的铺子与陈守川家只隔了一户。 一年后陈守川搬到了叉路口。大柳镇改建,将他们中间的那家铺子以及原陈守川的铺子拆了推平做了菜市。 三婶娘一席话讲完,听得陈文竹唏嘘不已。她只知道自己在成都的四年艰难,却不知家中因为母亲过世,起了如此多的波折。 “你爹也真是,将别人的一儿一女都帮衬着成了亲。轮到自己亲儿子,一文钱不出就算了,到现在孙子都有了还不认。要是你娘还在就好了,这没娘的孩子爹也就没了。”三婶娘伤感地说完,与陈文竹一起忆起了丁氏,是啊,娘要还在该有多好。 伯娘进来便见陈文玉蹲在院子看蚂蚁,屋子两人静坐着不说话。笑着说:“他婶娘怎么光坐着也不喝口茶?” 两人这才回过神来。三婶娘起身跟着伯娘去灶房准备晚饭,陈文竹去院子带现在的陈小妹玩,心中想着:家不在了,如今连小名也不是我的了。 陈文竹在父亲这里住了七八日,陈文林趁着父亲去矿场不在家,过来接陈文竹到大柳镇去吃饭。伯娘慈祥地说:“跟你哥去吧,你爹回来我和他说,他们闹他们的,你们还是亲兄妹。”陈文竹行完礼跟着陈文林向大柳镇走去。 慢慢在路上走着,陈文林许是担心小妹对当年的事怪自己,主动提到了两年前陈文兰一家三口回来的情景。 “他们三月份回的家,我刚成亲不久,从你大嫂家借的本钱开了铺子,生意还没运转起来。知道大姐回来,我请他们到家中吃饭,我在灶房做菜,大姐在堂屋和你大嫂说要我们出钱,给你买台纺织机。” 陈文林说到这里叹了一口气,“唉,当时我们过得也确实紧张。” 陈文竹可以想到当时大哥的状态,估计也是一文钱恨不得掰成两半用。 第四十六章 好友议婚嫁 “大姐开口就是一贯,并且立刻就要。你大嫂说,‘容我们缓一缓吧。’” 大姐当场就翻了脸,说:“我一个嫁出去的女儿,本就不该管娘家的事,可如今妹妹还由我一个人供养。陈文林你身为长子,现在也成家立业了,却还不肯担起半点责任。”我当时正在厨房切菜,手里拿着刀没放,出来和她理论。她就说我要砍她了,又说就是去抢,今天也得把钱给我。 陈文竹听着大哥的话,想起了陈文兰从泸州回去所说,“你哥说他没钱,他只能拿刀去抢。” 谁是谁非,她如今也不想去评说,反正都过去了。 其实从母亲去世后,经历得多了,她渐渐明白,家早就已经不是家了。这几年他们每一个人的生活都在继续往前,只有自己还停留在原地。 因为年龄小,无法独力生存,不得不去依附长姐而活,也因此她才影响了陈文兰的生活。 进了大哥家后,大嫂抱着孩子正和另外两个女孩聊天,看起来和陈文竹差不多大,十二三岁的样子。三人看着陈文竹进来都笑着站起来看着她,大嫂先开口:“小妹,你还记得她俩吗?” 陈文竹看着她俩猜不出是谁,却又觉得眼熟,这是她回到家乡后最频繁的感受。 其中一个笑起来眉眼弯弯的女孩先开口道:“我姓吴,小妹猜一猜。” 陈文竹儿时的记忆在电光火石间打开,陈家村的坝子,三个女孩头碰头蹲在一起玩抓石子,她有些兴奋:“吴菊,吴二妹。”指着另一个个子较高,肌肤白皙的女孩说:“你是白晓芳。” 她二人笑着过来拉着她的手,吴菊说:“我就说你一定不会忘了我们。” 这三个女孩打小一起长大,在陈家村玩得甚好。后来陈文竹一家搬到大柳镇,她二人还常跟着家中大人赶场的时候来找陈文竹玩。 虽然隔了四年,忆起儿时,能谈的话题也不少。 陈文竹有些感动大哥的细心,她在大柳镇也和镇上的同龄女孩们玩耍,但真正的好友却还是吴菊和白晓芳二人,大哥为了她还特意去陈家村邀请她们来陪自己。 大哥亲自下厨做了一桌饭菜,去隔壁请了周大娘过来,宾主尽欢。饭后周大娘说下午要去叉路口收帐,让陈文竹走的时候去叫她一声,先回家去了。 大哥收拾完灶房,过来将儿子从嫂子手里抱走去哄,陈文竹看得出大哥对大嫂极好。 大嫂拿了副大贰出来问陈文竹:“你们在成都打大贰不?” “她会。”大哥抢着说,“小时候爹动不动就带着她去打牌,还不识字就会打了,有时还让她上场打两把换手气。” 陈文竹想起来也笑着说:“娘为此还发了脾气,让姐教我识字,只许咱俩偶尔在家玩,再不许我出去上牌桌。” “在这儿就是在家,咱们四个来玩会儿。”大嫂招呼她们坐到桌上开始打牌玩。牌桌上大嫂与两个女孩言谈很是亲热,看得出她们原来就常在一起玩耍。说笑间大嫂提起了白晓芳的母亲最近在帮她相看人家,白晓芳羞涩不语,吴菊笑着推她一把道:“她心里怕是有人。” 大嫂问:“是谁家的?说出来嫂子给你参详参详。” 白晓芳大窘,“哪有,别听她瞎说。” 三人嘻嘻哈哈闹着一团。 听到她们说起亲事,陈文竹有些伤感又有些嫉妒,同龄的玩伴有父母宠着,她们所思所想的是女儿家未来的终身大事。自己这几年,成天思虑的是如何活下去,想都没有想过将来还要嫁人。 陈文竹一直微笑着,别人说话她也尽量加入进去,但心底深处却始终觉得自己是个外人。在陈文兰家呆了两年,她已经习惯了谨小慎微看人脸色,在大哥家也是如此,时刻怕自己会出错引来责骂。 到了下午,白晓芳和吴菊告辞回家,她俩要走回陈家村,不能耽搁太晚。送走她俩后陈文竹也该走了,去杂货铺子喊上周大娘,她二人结伴边聊边往叉路口走。 周大娘问了几句陈文竹未来的打算,知道她还要返回成都去织坊做工,关心地问:“一做就要做三年,到时候都十六了,你爹或者你姐对你的亲事可有什么打算?” 陈文竹听到亲事,没有一般女孩子的害羞,反倒是犹豫不安。她摇摇头低声说:“女子必须要嫁人吗?嫁了又有什么好?” “你可不能乱想,哪家女孩会不成亲的?年龄到了,自然就该嫁人了。”周大娘想到丁氏,知道陈文竹怕是感伤自己亲娘,因而才会不想嫁人。“你不能光看过得不好的夫妻,这天下那么多男子,不是所有人都和你父亲一般。” 周大娘看陈文竹不言语,也不好往深里劝说,有些事等她再大点自己就想通了。转而说起了陈文兰,“你大姐和你姐夫处得怎样?” “他俩挺好的。” “那刘成义脾气确实是个好的。”周大娘点头,“不过你以后千万别和你姐学,她那个脾气啊。” 陈文竹开始还当周大娘指的是陈文兰待自己不好,周大娘却给她说起了他们一家三口回泸州时的情景。 陈文兰带着丈夫和儿子回到家时,陈守川和伯娘还住在大柳镇的老屋里。陈守川见大女儿回来,吩咐伯娘做了一桌好酒菜,请街坊四邻一起吃饭。 十个月大的刘珺许是长途远行后不适,在饭桌上哭闹不休,蒸的鸡蛋羹也不吃,加上他又认生,除了父母,旁人一概不能接近。 刘成义怕扰了大家的兴致,抱孩子到里屋好言好语哄着。吃完饭后,待陈文兰换刘成义吃时,饭菜都已凉透。伯娘看不过眼,将菜去灶房热了热,刘成义三口两口吃完,又将孩子从陈文兰手中接回。 按照大柳镇的习惯,众人饭后就摆开了牌桌。陈文兰是出门的女儿,客人都是来陪她的,自然要坐到桌上和大家一起打牌。刘珺离了母亲再次哭起来,这一次任刘成义如何哄都不依,没有办法,只好带着孩子陪在陈文兰身边,孩子眼睛能看到母亲,倒是不再哭闹。 第四十七章 像娘非亲娘 刘成义本来扶着孩子在旁边学走路,听桌上众人说笑分了心,没留神让孩子摔了一跤,刘珺哭了起来。 陈文兰恰好输了一把牌,顺手抓起手边的茶杯向刘成义砸了过去。众人皆大惊,大家在这大柳镇都只见过男人凶狠,女人惯常是受气的。陈文兰这一砸,大家以为两夫妻必然要打架了,不想刘成义不顾身上粘了茶水,抱起刘珺悄声去了里屋。 众人放心之余倒觉出几分不忍,谁家姑爷上门,姑娘会如此让官人没脸的。陈文兰却没有收敛,反而得寸进尺冲到里屋关上门,高声训斥起刘成义来。大家在外劝说,陈文兰并不开门搭理她们,众人尴尬地纷纷告辞回家去了。 陈文竹第一次听闻陈文兰当着外人竟会如此,自己在陈文兰家中时,挨骂受训的都是自己,她也从未对自己动过手,更别提她会这般冲着刘成义。 不过转念一起,似乎又没什么可意外,陈文兰那时偶尔也会对刘成义生气,一是刘成义脾气好不回嘴,二是自己在她眼前正好成了出气桶。 到了叉路口,陈文竹邀周大娘去家里坐会儿,周大娘推辞道:“今天晚了,收了帐还要赶着回家去。你走前我再来送你。” 晚间父亲回来,没有提起陈文竹去大哥家一事,陈文竹为免他生气也避而不谈。 到了月底,估计是陈守川钱输得差不多了,晚间不再出去打牌,父女二人有时间常坐在院中闲聊。 陈文竹挑着父亲高兴时说:“爹,大哥的孩子你见过没?长得可乖了。” “没见,我也懒得见。” “不管大哥做了什么,你连孙子都不喜欢吗?” “你是不知道,那时我和他分了家。年前我想熏点肉,就买了一车柴。你知晓咱家房子有个窄巷子,牛车进不去,就卸到了街上,我一捆一捆往里搬,你大哥看见连手都不搭一把,我是寒了心。”陈守川闷闷不乐地讲着。 陈文竹听完也不知该如何劝说,只好按下不提。有些事大家都站在自己的角度耿耿于怀时,不如就交给时间吧,用时间来遗忘。就像自己,离开陈文兰家时,发誓死也好活也罢都不再回去。回家呆了这十多天,听了许许多多的事,她渐渐想通了,不再抱怨陈文兰如何对她。现在的父亲和大哥,他们都只记住了别人的错却忘了反思自己的过错。 站在陈文兰的角度,刚出嫁就要接妹妹去养,时间短倒也没什么,可她这一养最少得四、五年,陈文兰自然会有无尽的委屈。不过理解是一回事,并不意味着她能放下心结,再如幼时一般去亲近陈文兰。 六月初陈守川领了月钱,给陈文竹买了包糖回来,陈文竹接过来笑着说:“我倒有好久没吃过糖了。” 陈守川也笑:“小的时候,别的孩子断奶都很困难。村长的媳妇过来看你,拿出一颗糖,让你舔了舔。等人走了你娘给你喂奶,竟然扭着头不肯吃。我们想着你也半岁了,既然不吃干脆看能不能断掉。就这样放一颗糖在身边,只要哭闹,就让你舔一口,轻轻松松的就断了奶。” 陈文竹看着父亲讲起自己小时候津津乐道的样子,心中忆起儿时父亲对自己的偏爱,这世上终归还有父亲牵挂、心疼自己。万万没有想到自己小时候这么馋嘴,不好意思地笑了。 陈守川又问:“先前的鱼吃完了,还想吃不?想吃再买点。” 陈文竹点头,享受着父亲对自己的娇惯。 许是回了家心情好,压力没有了,又或许是这些日子在家吃得比较好,陈文竹早晨醒来时觉得身下一股湿热,起身一看知道是月事来了。 她和杨萍一起住的时间,常见杨萍如何处理,也听过杨萍说她的感受,当下也不慌张,先拿旧里衣垫上,去找伯娘要了点布缝了月事带,烧了一把草木灰装好,然后将脏了的里衣洗一洗晾起来,完全看不出她是初次来月事。 陈守川连着又买了好几条鱼养在水缸里,让伯娘换着花样做。 六月下旬,早晨起得早些,父亲和伯娘在院子说话,陈文竹刚拉开房门就听见父亲的声音传来,“你怎么连这都要争,多吃两条鱼又怎么了?” 伯娘委屈道:“我也不是嫌她吃的鱼多。可我女儿来的时候,你就没有像这样,把她喜欢吃的东西赶紧准备上。” “这能一样吗?你女儿一年来四五次,我这女儿四年才回来一次。再说你女儿哪一次来,家里不是鱼啊肉的招待?” 陈文竹关上房门,像亲娘始终不是亲娘。但陈文竹不怪伯娘,哪个娘会不顾着自己的女儿。总的来说伯娘对她还是好的,此后她对伯娘依然尊重和客气,却再没有从娘坟上回来后,从心里生起的亲近感。 不几日,陈文松从泸州回家来了,陈文竹见了二哥不像见大哥那般亲切些,不知是不是因为他俩小时候就不太合得来的缘故,彼此打完招呼后再无话说。 吃完中午饭,陈文松说是借着到大柳镇的公差回的家,要赶回去。兄妹匆匆一面再次别过。 陈守川看陈文松离开,转身进来问陈文竹,“当初你在成都的时候,我让你二哥给你带了三百钱去,他给你了没有?” 陈守川见陈文竹摇头不语,叹口气道:“唉,这也是个心狠的。我当时还专门交代他,你妹妹在姐家讨生活不容易,让他找个机会背着你姐悄悄地把钱给你。谁想到他连这个钱都要瞒下来。” 陈守川显露出忧伤,“他回来只说是你从姐家搬出去了。后来我还按他说的赵娘子家地址,托人给你捎了三百钱去。结果门房说,你们放假了,他也不愿意收,又给我退了回来。我也确实没有想到你活得那么艰难啊。” 陈文竹心里倒也不觉得怨恨,只是感到悲凉。陈文竹脑子里面最先浮现出,陈文松默默站立在她租的房子门口,亲眼看清楚房子里面的一切,再次想起那一句,“该你知道的你总会知道。” 第四十八章 艰难的一步 这一刻,陈文竹却宁愿自己不知道。她想着如果那两年她能有这两笔钱,或者只有一笔。对她来说,日子将会有天大的不同。 她可以不用拼命的织布来挣每个月的生活费,这样她就有时间去练习提花,也许她此刻正在成都锦院…… 陈文竹收回想象对自己说:都过去了。 六月底,陈文竹将回成都提上了日程。陈守川问她:“不是到八月织坊才开工吗?” “我想早些回去看看情况。” “早点回去也好,离得远有啥变化也不知道。” 陈守川说完,语气带些小心地问:“我眼下手里有点紧,先给你一千钱够不够?” 所谓的绝望好像就是当失望不能把人压垮时,就会一次接一次的到来。在陈文竹刚回家的时候,就已说过自己在外面,一共欠了一千零五十文。算上回去的费用,父亲当时承诺会给她两贯。可是此刻父亲却在问她,“一千钱够不够?” 此刻陈文竹内心对亲情仅存的期望都磨灭了,她看着父亲赌气说:“一千钱,连欠账都不够还。我不要了,我一文都不要了。” 静下心来,陈文竹在家一共呆了三十三天。她也看出来父亲手里应该没有多少钱,和她记忆中一样,父亲得空便会出去打牌赌钱。母亲在世时管着家,父亲还知道收敛有所节制。如今家中钱财全是父亲自己挣自己管,连买菜的钱都精细到三五日给一次,唯恐伯娘多花。 陈文竹知道父亲不是个能存下钱的人,可是父亲的话,依然让她伤心。在这个世上如果说还有人爱她的话,那就只有父亲一个人啦。可如今父亲也不是自己一个人的父亲,他有了新家,还有了别的儿女。 陈文竹走的前两天,陈守川还是如数给了她两贯,嘱咐她分开收好。陈守川让人传话要陈文林来一趟,陈文林接信后当天下午便来到家中。 陈守川说:“你妹妹要回去了,我出钱你送她到泸州,一定送她坐上彭掌柜的车才行。” “我这走不开啊,孩子还太小。”陈文林犹豫。 “你媳妇不能管孩子啊?这是你亲妹妹。再说是我出钱,你就当不花钱去泸州进趟货。” 陈文林点头答应。 周大娘和三婶娘也来了,絮絮絮叨叨地要陈文竹路上小心,有空常回家来看看。 三婶娘还背来了一大包用笋壳叶包好的黄粑交给陈文竹,“你姐姐小的时候最爱吃我做的黄粑,上次她回来没赶上,这次我专门给她做的,你帮我带给她。” “你带得太多了,她背不动。”陈守川在一旁说。 陈文竹掂了一下,估计有二十来斤,自己没几件衣服,费点力气带上也无所谓,“没事,我能行。” 再次站在福临坊的皂角树下,陈文竹的心情很复杂,她手里提着三婶送给陈文兰的一大包黄粑,站在门口,迟疑中还有一丝习惯性的害怕。 她反复对自己说:“都过去了,以后你能挣钱养活自己,不需要再靠她出钱养活,她也就不会再厌烦你了。别的不念,终归是她把你从泸州带出来,又让你去学了织布。” 陈文竹鼓起勇气敲了门,开门的是刘成义,见了她似乎一切都很自然,就像陈文竹这两年从来没有离开过一样。 刘成义说:“来了?” 陈文竹点点头,“嗯。” 刘成义转身往堂屋走去,陈文竹提着大包裹跟在后面。 进了堂屋,陈文兰正坐在堂屋里,先前可能与刘成义在一起聊天说话,见陈文竹进来,她没有像以前那样起身离开,却也没有任何动作。 刘成义招呼陈文竹坐下,陈文竹将大包黄粑放到桌上说:“姐,这是三婶让我带给你的,她说你喜欢吃,专门给你做的。” 陈文兰依然是板着脸既不说话也不看她。刘成义在旁边问:“你回泸州了?家里都好吧?” 陈文竹说:“都好。” 刘成义又问:“你去哪家织坊了?” 陈文竹说:“我没在成都,准备去洛带镇。” 刘成义也嗯了一声,不再说话。三人静默了一会儿,这熟悉压抑的气氛让陈文竹想尽快逃离,她站起身说:“姐、姐夫,那我就走了。” 陈文兰仿佛根本没有听见有人说话一般保持不动,刘成义站起身送她出了院门后说:“到了给家里来封信。” 陈文竹点头告辞。 等到刘成义关上院门,陈文竹如释重负地长出了一口气。鼓励自己说:“看,并不难。这一步你走出来了。” 陈文竹先去了赵娘子家问门房娘子,可有自己的信件。门房娘子摇头,“放心吧,我知道你要去洛带镇,有信会给你带过去。”陈文竹谢过门房娘子后,又留下二十文钱,反复嘱托,“一定要帮我带到洛带镇啊。” 根据之前赵娘子给的地址,找到一家常跑洛带镇的行商。陈文竹谈好明日一早坐车前往洛带镇。 转身又去了车马行,花三十文给兰羚带了一封信。信是她在家写好的,告诉兰羚自己回了泸州老家,家中一切都好。也提到父亲曾经给她带钱,可惜没有收到,不过这足已证明父亲心中还记得她这个女儿。最后说她已从赵娘子处结业了,将要去洛带镇开始新的生活,以后每个月能赚到一贯钱,并将洛带镇的地址告诉了兰羚。 信中都是好消息,相信兰羚收到信也能放心了。 这一阵跑完,已近黄昏了,陈文竹在面摊吃了一碗面后,抱着自己的小布包去找魏玉芬,好久没见,还怪想她的。魏玉芬见到她也很激动,抓着她看了半天,“你好像长高了一点。” 陈文竹呵呵直笑对着她说:“你好像又漂亮了一点。” 两人聊了几句陈文竹回泸州的情景,魏玉芬知道她没有地方可住,约她在家中和自己挤上一晚。 陈文竹没有多推辞,厚着脸皮住下,她还有话要和魏玉芬说。 魏玉芬早早停了织布,和父母说了一声后,两人洗潄完就躲在魏玉芬的屋里聊悄悄话。 陈文竹拿出五十文钱还了魏玉芬,又取出五百文对她说:“你帮我转交给楚彬吧,并代我对他说声谢谢。” 第四十九章 开启新生活 魏玉芬接过自己的五十文,将五百文钱退回给陈文竹说:“楚彬特意跟我说过,这个钱他不要了。” 陈文竹一时不知如何是好,魏玉芬又说:“要不你亲自去给他吧,顺便给他解释解释。” 陈文竹苦笑道:“其实真的没有什么可解释的。对于他来说五百文可能根本不算钱,说不要也无所谓。但是对于当时的我来说,这笔钱却是天大的数字。我如今非要去找他还钱,说不准他还要多想,猜我又有什么目的?算了,随他的意思吧,我心中感激他就不能再打扰他。” “你呀,别人误解你,怎么就不愿意解释呢?” 陈文竹听她这么说,也觉得好像是这样。想想或许是因为在陈文兰家时,大姐最不能接受的就是自己的解释,长久下来也养成了不愿向人解释的习惯。 魏玉芬又问:“你走前不去看看楚彬吗?不告诉他你的去处? 陈文竹说:“不去了。他和我做朋友,对他没有任何益处,不若就此不见,对他来说更好些。” 两人沉默了一会,陈文竹问:“你和他还常见吗?” “也不常见,现在大家都忙。从那次以后我再没去他家找过他,都是他来找我说说话。上个月他来找我,说是他家大娘子开始给他张罗着要定亲了。”魏玉芬说着眼泪掉了下来,“我娘前两日也说有人来向我提亲了。” 陈文竹递给她一张手帕,“你还没放下他呀!” “不是,我不是为自己哭,我是为他哭。他好可怜,他家大娘子对他又不是真的好心,能给他找个什么好的呀?我,我迟早也要嫁别人的。” “你这么漂亮,这么善良,一定会幸福的。” “我比不上你,你坚强,又能识字,他才会看不上我。”魏玉芬哭着说。 “你尽瞎说,我和他八杆子打不着的,不过是他恨我因为钱和他做朋友,所以才在你面前提我。你也听我句劝,他和我们不一样。他大娘再不好,也不会让他缺吃少穿。他自己不立起来,谁也帮不了他。” 次日早晨,陈文竹请魏玉芬吃了一碗糖水荷包蛋,提着行礼往约定坐车的车马行走去,魏玉芬陪着一路送她。 “如今你也好了,一个月就能赚一贯多。不像我,通宵达旦地干,一个月最多才得一贯。”魏玉芬不无羡慕地说。 “你们买房子的钱还差的很多吗?不要熬的太厉害了,你看你现在瘦得。” “快了,再熬上几个月就好了。如今房子钱够了,我爹正在到处看房子。只是我想多挣几个,到时候给我的屋子添点好家具。” “家具这些都可以慢慢添置,还是身体要紧。” “我以后不会了。” 七月流火,暑渐退而秋将至,一行人早早地出发。陈文竹身后是渐渐远去的成都,她没有回头,此时她的心中勾画着洛带镇的模样,那里将是新生活开始的地方。 当马车进入洛带镇,首先映入眼底的是一条形如玉带的河流绕镇流淌,然后才是洛带镇青砖灰瓦的房屋。 马车停在了镇口的福来客栈,太阳即将沉入山后。陈文竹跳下车四外张望,想看清周围的环境,视线突然定住,高子青站在前方十几步远的地方含笑看着她,简直不敢相信,陈文竹直直盯着他走到面前站住,一年多没见,人长高长壮了,也黑了,但确实是他。 “你怎么在这里?” “你怎么来了?” 两人同声问道,相视而笑,高子青率先问:“霞锦织坊要到八月才开,你怎么现在就来了?有地方去吗?” “你这一问,真让人伤心,我还以为你专程来接我的。”陈文竹开玩笑道。 高子青憨憨地挠了下头说:“我帮朋友接人的。要知道你今天来,我肯定也来接你。” “逗你的,那你接的人呢?” “估计又没来,说是这几天到,接了两天了。我今天休息帮着跑一趟。” “该说是你运气差,还是说我运气好?”初到异地便逢熟人,陈文竹忐忑的心顿时踏实了。 “咱俩运气都不错。你有没有要去的地方?”高子青伸手将陈文竹的包袱提到手上问。 陈文竹摇头,“我第一次到这儿。” “那我送你去玉带街的祥宁客栈,比这家便宜,还干净,”高子青边说边往镇里走,“我刚来时不知道,一下马车就住的这家店。时间长了才知道,这家是镇上最贵的客栈,幸好我只住了一晚。” “是因为好才贵吗?” “不是,就因为在镇口,来往的外地人不知道而已。” “那他算是欺客了。” “以后肯定做不长久,知道的人都不会再去。” 两人边走边聊,陈文竹好奇地左顾右盼,高子青也是好性子,不嫌她慢,反而跟她介绍起落带镇。 洛带镇距离成都三十公里,属成都府灵泉县。传说是因蜀汉后主刘禅的玉带落入镇旁的八角井中而得名。洛带镇共有两条街道,陈文竹刚下车的地方叫万福街,是洛带镇主街,街两边商铺云集,中心是一座三层高的鼓楼。高子青领着陈文竹拐了几道弯穿过巷道,走到了玉带街。 祥宁客栈在街尾处,是一个叫杨三娘的寡妇开的,因是妇人开的店,来洛带镇行走的女子便多到此住宿。杨三娘见此,又单独隔出一小院无需从正堂出入,只供女子居住。 距八月霞锦织坊开工还有十天,原本二十五文一天的房价讲到了十八文,不过要求一次付清。 陈文竹挑了间二楼的小屋,推开房中窗户便可见绕镇经过的玉带河。高子青指着河对面的一片房屋说:“看,那就是霞锦织坊,从这里过去走快些只需一刻钟就到。” 陈文竹凑过去看了一眼,“有点晚了看不清楚。你吃饭了没?我请你。” 陈文竹打开包袱,取出包好的五百文递给高子青说:“当日多谢你了。” “我不着急用,你等以后领了月钱再给我也行。” “这是我爹专门给我还帐的,我还有钱。拿着吧,好借好还,再借不难。”陈文竹笑着说。 “好,那你以后要用尽管给我说。” 第五十章 豆生卷麻饼 高子青带陈文竹去了客栈附近的一家小食肆,小二上前招呼两人坐下,高子青问:“想吃点什么?” “你点吧,我什么都行。” “那好,一碗蹄子清羹,再来一份鹅黄豆生(豆芽),三份麻饼。”点完后冲陈文竹说:“这家的豆生卷麻饼我吃过一次,很好吃。” “看来你吃的也不差呀,怎么比原来还瘦了?” “瘦了吗?我现在很能吃,两份麻饼就是我吃的。” 陈文竹笑着说:“都说黑瘦黑瘦,所以我是变相说你黑。” 高子青也笑了,“被烤黑的。” 不一会儿小二将饭菜端上来,两人边吃边谈,陈文竹才问起高子青的情况。 高子青开始是在洛带镇瓷器铺子当学徒,管吃管住每月二十文,说是学徒,其实就是看他年龄小,负责扫地擦瓷器。一年后成了小伙计,在铺子里跑腿,因活轻松每月只得六十文。铺子专门经营自家在翠山窑厂烧出的瓷器。 高子青干一年,遇到窑厂把头(窑厂总管)带人送瓷器,听人说起窑厂做学徒每月可挣八十文,他便跑去求把头收他去窑厂,把头喜他能识字,长得端正挺拔,找铺子的管事一说,就将他带去建在翠屏山脚下的窑厂,离洛带镇不过十里。 把头本来是想让他去学做素胎上釉工序。高子青再次看中烧窑学徒每月就可得一百文,把头自己就是烧窑出身,在这一行干了四十多年,深知烧窑辛苦,出头不易。 高子青态度坚决,把头劝他无果也就答应了。 陈文竹听得直乐,笑着说道:“咱俩都是掉到钱眼里了,哪里钱多就往那里跑。” 说完想到高子青借给她的五百文,自己以为是他省吃俭用攒下的,如今看来他多半也是与人借的,眼中一润,忙低头咬了一口饼。 高子青全然不觉,听她说了也直乐,还真是掉钱眼里了。 一顿饭花了二十文,对于陈文竹来说,破天荒第一次,不禁感叹,“有钱就是好啊,咱们在成都只能吃着烧饼在食肆前面闻香味。” “以后你跟着我,咱们把这洛带镇吃一个遍。” 高子青抢着付帐,陈文竹也不与他争,说道“下次我付,不然洛带镇的美食咱们只能各吃各的了。” 两人站起身走到街上,天已经全黑了,各家铺子门前都已点上了灯。 陈文竹问:“你现在去哪?要回窑厂吗?” “今天先不回,我刚烧完一窑可以歇两天。明天下午再去看看能不能接到人,完了就回去了。” “那你晚上住哪?” “瓷器坊给窑厂来镇上的人留了一间屋子歇脚,不过在玉带街另一边,离你下车的地方不远。” “你回去吧,天晚了。” “你进了客栈我就走,明天早上我来叫你一起吃饭。” “好。” 陈文竹洗潄好躺到床上,微笑还洋溢在脸上,她相信未来在洛带镇的生活一定会美好。 早晨高子青依约而来,两人去了万福街,进了一家专卖豆腐的食肆要了两碗豆花,端上来后只见碗中豆花色白如玉,尝一口细腻质嫩,陈文竹大呼好吃。 漫步走在街上,陈文竹对饰品、衣料、杂货等一眼看过,经过一家书肆,迈步进去。她虽幼年开始识字知意,毕竟时日尚短并不能深悟。 后来楚彬和高子青带给她几本杂书和《论语》《诗经》,陈文竹一知半见地将《论语》背会,有些字还是问高子青和兰羚才识得,《诗经》更是生涩难懂。虽然学得艰难,但陈文竹想读书,因为娘说过,“读书可以明理。” 挑挑拣拣选了本苏辙的《诗集传》,花了三十文,付钱的时候小小地心疼了一把。高子青并不催她,手中拿了一本书翻阅,待见她选好后方才将书放下。 已近午时,两人也不进食肆去吃,这家摊上来两个糖糕,那家炉前买一把环饼(馓子),这笋肉馅的馒头(包子)也不错,再来两个火烤的千层饼,你看还有萤白似玉的雪糕…… 陈文竹拉住高子青的衣袖摆手,“我再吃不了了。” 高子青看着刚走完一半的万福街,感觉自己晚饭也可以不用吃了,满足地说:“下次从这里继续往前吃。”想着陈文竹和自己吃得差不多,担心她吃得太饱,“不逛街了,我带你去玉带湖玩吧,那里湖面辽阔,你见了一定喜欢。” 从玉带湖回来,高子青去镇口接人,陈文竹自回客栈休息,约好高子青休息时再来镇上找她。 回到房中,陈文竹喝了杯水开始拿出钱袋算帐。父亲给了两千,还了五百五,路上一共花了五百六,住店一百八,今日又用了六十,还剩六百五十文。 明天她得去给自己买两身衣服,现在的这些都好几年了,实在太旧。买把剪刀,挑一些磨损轻的地方剪下来做个布袋什么的还行。 陈文竹的女红拿不出手,母亲去世早,她就学会了缝边,能绣两片叶子,简单的花瓣能勾出边,裁剪制衣一概不会。陈文兰会得多,不过到成都后,陈文竹再没见她拿过针线。 想到陈文兰,又想起刘成义说:“到了给家里来封信。”有些苦闷。她不愿意去想陈文兰,回忆会勾起她的委屈,是自尊被人践踏在脚下的不堪。 可是她又不能否认是陈文兰带她离开泸州,是陈文兰让她去学织布。 “算了,先不想了。等正式开始做工再想不迟。” 次日陈文竹简单吃了早饭,去街上买了两身粗布衣裙,也不知织坊提不提供被褥?她去了布店问好棉花布料的价钱,像她做一套单人的一百五十文就够。把钱预留出来,等弄清楚再做不迟。 洛带镇不大,陈文竹这两天下来也逛熟了。白天除了出去吃饭,便在房中做做针线,看看书。 七月最后一天,高子青又专程跑来一趟,陈文竹请他吃了一碗梅花面饼。 “用浸泡梅花、檀香末的水和面做面皮,再用模子压出梅花样子,包上馅料下到锅里煮熟,捞到鸡汤里。你尝尝,是不是味道极好?” 第五十一章 京城规矩多 “确实好吃。”高子青吃了一个直点头,“你也会做?” “不会。”陈文竹回答得干脆。 “那你怎么这么清楚?” 陈文竹笑着左右看看,悄声道:“有些是我上次来问的,有些是我猜的,我想大概也差不多。” “肯定就是这样做的。”高子青极给面子。 “上次忘了告诉你,要是有事找我,就去万福街的翠山瓷器坊给我留个信,他们会带到窑厂给我。”高子青一边吃一边说。 “知道了,这也值得你专门跑一趟?看来你是不忙。” 高子青笑,“其实挺忙的,我前面跟着师傅烧素窑,明天起我要去烧袖窑了,工钱更高。” “工钱越高是不是越辛苦?” “都差不多,就是烧窑时间长一点。”高子青轻描淡写地说。 吃完饭后,高子青又赶回窑厂去了。 霞锦坊占地很大,里面分为煮蚕坊、成丝坊、染色坊、织坊四个大院。工坊后修了两排民房供大家居住,每个小院东西北各三间,两人一间。房中只有两张小床,两个衣柜及一张小桌。另建有伙房,每月交一百文即可。 其它三个工坊在七月就已开工,织坊八月也开了。宽敞明亮的纺织大院,院中一共有三间织房,每间房内各有二十台织机,一台台崭新的织机摆放整齐。织工每月可休息三天,遇到节日,也会放假。 从杭州请来的花本师傅,将织锦花样给了她们。每个人开始按步就班的织锦,从卯正直到酉时(6-17:00),午间有半个时辰休息吃饭。工作虽然劳累,但陈文竹的心中却充满了希望。她就像刚学会飞翔的小鸟,来到片海阔天高、风轻云淡的地方,无忧无虑地自由生活。 八月十三的时候,兰羚从汴京发出的一封来信辗转来到她的手中。 信中兰羚说道,她在和姐妹们玩耍时,不小心打碎了堂妹的一只玉镯,却不敢告诉父母。从她到了京城以后,京城多是官家娘子,一举一动间全是规矩。父母几乎天天训斥她不如堂姐妹乖巧懂事,一旦父母知道此事定然又要罚她。 私下已和堂妹说好,到时候买一只同样的手镯赔给她,彼此都不告诉父母。她去首饰店找到一模一样的手镯,可是需要五贯钱。希望陈文竹能先借五贯与她,这笔钱定要在十月前送到。因为父母已决定在十月前往河东路太原府,到她哥哥的任上一家相聚。 信是五月初发出,七月二十三到的成都。陈文竹从泸州回来去找门房婆子是七月十九,当时洛带镇织坊还没开,门房婆子以为陈文竹在八月前还会再来一趟,便将信单独收好放起来。等到织坊开工十多天以后,门房婆子才突然想起,还有陈文竹的一封信,这才托人将信带到了陈文竹的手中。 陈文竹一算时间,要想赶在十月兰羚离开京城前收到她的回信,最晚八月十五之前,她必须要将钱寄出。 自从陈文竹从泸州回来,想着织坊开工后自己每月都有一千一的月钱,不愿再过着斤斤计较的日子,便放开手脚,该吃吃该喝喝。 此刻她的手里还剩下不到一百文,高子青是不用想了,这段日子他一有时间就来陪着自己去胡吃海喝,两人轮着付帐。不过就算他俩都不花,也不可能存下五贯钱。 陈文竹鼓足勇气去找工头,吱唔半天才说出想要预支五个月工钱。工头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她说:“陈小娘子,我们没有这样的先例啊。别说是五个月,一个月都不成。若是人人都像你这般,还没干满一个月就要支工钱,这霞锦坊怕是办不下去了。” 陈文竹左思右想,她的身边都是和她差不多的穷人。身上能拿出一贯钱的,都算是富的了,实在不知该去找谁。和兰羚相识相交了三年,她们之间的友谊其实并不平等,都是兰羚为她付出、为她忧心,自己却没有为兰羚做过一点点事情。 这是兰羚第一次向她开口寻求帮助,她迫切地想要完成兰羚的心愿,可是现实再次让她感到无能为力。不管陈文竹的心中有多么的不愿意,最终她能想到的,而且有能力帮她的,除了楚彬再无旁人。 次日陈文竹请了两天假,坐上马车回到成都。因是空车,马跑得快,到了成都时辰尚早。她先去了魏玉芬家,见院门紧锁,问旁边的邻居,才知她家前两日已搬走了,并没留下口信言明搬去了何处。陈文竹失落地站了一会,跑去找当时租给她房的牙人大叔,大叔也不知魏玉芬一家搬去了何处。 来到楚彬家门前的时候,差不多就是楚彬下学回家的时辰。陈文竹还记得楚彬和她说过,魏玉芬当时到他家里来找他,被大娘子发现后的情景,她不敢去给楚彬添乱。 既不想让门房的人看见自己,又分不清楚彬会从哪个方向回家。只好远远地站在路的这边,注视着路的另一边。又担心离得太远,楚彬从对面过来她来不及跑到他面前,焦虑不安地来回走动。 还好等待的时间并不长,楚彬带着经常跟随他的小厮,从陈文竹对面的路往家走。陈文竹看见后忙跑着迎上去,楚彬却已带着小厮迈进大门。 犹豫再三还是没能出声招呼,眼看着楚彬拐过照壁没了踪影,失去了最后的机会。她左右为难,心底里是想要为兰羚不顾一切,可是又不想因此让楚彬陷入难堪的境地。 陈文竹瞧见门房的人已经开始在看自己,装作若无其事地转身走开。心里却恨不得能大哭一场,“兰羚,我终归辜负了你对我的期待。” 其实楚彬进院子的时候已经看见了陈文竹,他在暗暗生气:两年了,两年你没有来找过我。明明知道我在生气,你却不来给我一个解释。哪怕是什么都不说,只要你来找我也行。我们的友情,在你心目中恐怕就只值那五百文。 楚彬进了院子,往前走了一段路停下脚步,“万一真是有事找我,我又不理她,那她该怎么办?” 第五十二章 无颜乞原谅 小厮也是识得陈文竹的,看楚彬犹豫不决说道:“公子,要不我去问问她来干什么?” 楚彬一听松了一口气,“好,你去问她,可有什么为难的事情要找我帮忙?” 小厮答应后,往院门跑了几步被楚彬叫住,“她若是要来还钱,你千万别接。给她说那钱我不要了,她一定要还就亲自来找我。” 小厮问:“那她要是来借钱呢?” 楚彬一听有点发蒙,是啊,自己怎么没有想到,万一她又是来借钱的,那自己给还是不给啊?陈文竹,你到底是什么意思?又为什么要一次次借钱? 楚彬犹豫了一阵说:“万一真是来借钱,你问问她到底是为什么需要用钱?这回总该说个理由吧。” 小厮答应后跑到院门外,门前空无一人,陈文竹已没了去向。 陈文竹一无所获回到了洛带镇。她每天做完工回到房中,都会看着瓷娃娃算一算,耽误上两三天,或许也来得及给兰羚带钱去。其实她也明白自己根本没有这笔钱,不过是算着兰羚何时对自己失望罢了。 想给兰羚写封信说说自己的困境,提起笔却不知该从何说起,这么多年了,她欠兰羚的实在太多。本来就无以回报,恰逢兰羚遇到难处,却只能给兰羚说自己无能为力,一句“做不到”就是兰羚倾力相助自己的结果吗? 时间就在她的自责中到了九月,她领到第一个月的月钱时,捧着瓷娃娃伤心地哭了一场。即使她有了这笔月钱,可是对兰羚来说也是于事无补,心中默默念着: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提起笔给父亲写了封信,说自己已经顺利在织坊做工,如今一切都好。 给兰羚的信她却无法落笔,每一句都像是在辨解,每一句的背后都在暗示自己没有尽力。如果当时她有勇气高喊一声楚彬,说明兰羚的情况,或许楚彬会借钱给自己。可最终还是因为担心楚彬为难而退缩了。不,应该说是自己害怕了,怕再看见别人鄙视的眼神。 兰羚对自己一直很好,可自己却因为放不下那一点点倔强的自尊,不去尽力争取。难道还希望兰羚能原谅自己不成? 接下来的日子按步就班,偶尔高子青会来找她一起去镇上吃饭。 天气渐渐冷下来,陈文竹给自己添了冬衣。说来奇怪,许是陈文竹到了抽条的年龄,她在成都时忍饥挨饿没有瘦多少,到了洛带镇吃得饱,每隔一阵就和高子青去大吃一顿,人反而清瘦了,渐渐显出少女窈窕的身姿。 再有一月又是新年,父亲给她的回信到了,信中要她一人在外多保重,又言成都毕竟只有她们姐妹俩,总不能永不往来。 陈文竹亦觉不能继续拖下去,过去的已经过去了,如今她已不再是别人的拖累,何况陈文兰的情她也要还的,与陈文兰之间必须要抛开过去重新开始。 信写好分别寄了出去。 年前霞锦坊宣布其他工坊放假六天,织坊因接了一批绸锻要赶工,只放三十下午和元日上午两个半天,不过会给她们加发工钱。织坊众人大多不情愿,陈文竹却很高兴能多挣点钱,过年对她来说不过是看别人团圆热闹罢了。 高子青二十九傍晚来找陈文竹,两人一起出去吃了顿饭,第二天他启程回成都家中过年。 时间太短,织坊除了家在洛带镇的其余都没回,伙房给大家准备了年夜饭,还让众人聚到一起包角儿,喝屠苏酒。元日上午陈文竹赖在床上睡了个难得的懒觉,在洛带镇的第一个新年就这样过了。 高子青初五到的洛带镇,给陈文竹带了些自家做的糕点,还有一袋烘干的甜瓜子。 二月轻风拂面,春回大地一派生机,陈文兰的来信却如春夜的一场激雨。 陈文兰与刘成义和离了,四岁的刘珺归了刘成义。 更让陈文竹吃惊的事,陈文兰已再嫁,对方叫王成义,如今他们住在福临坊旁边的六顺坊三巷。 陈文竹又从头读了一遍,才确信自己没有弄错,两人名同姓不同,陈文兰并没有说她为何要和离,也没有说她如何认识现在的这个人,只简单陈述了一下现状。 信的最后,陈文兰感叹道:我样貌酷似母亲,亦如她一般命运坎坷。父亲兄弟皆相距甚远,只余我姐妹二人在异乡漂泊,为让亡母欣慰,我们理应互相亲近,彼此相依才对。小妹若有假日,定要到姐家一起团聚。 母亲是陈文竹埋在心底的忧伤,陈文兰的话勾起她对母亲的思念。是啊,娘只有我们四个孩子,哥哥们离得远,唯有我俩人在此处,娘也希望我们彼此亲厚吧。 陈文竹回信祝福姐姐、姐夫,陈文兰没有提及的她并不询问,反正陈文兰不说她也习惯,别人不说自有不想说的理由,她知道与否都改变不了已经发生的事实。 翻出这几个月的存钱,想起从领到月钱后她从未算过帐,得盘点一下财产了。领了六个月的月钱,加上过年时多发的两百文,一共是六千八百,陈文竹紧紧盯着她整理好的铁钱,这怎么可能?竟然只有三千五。 半年我花掉了三贯多,太败家了。震惊过后,陈文竹开始反思,穿用倒都是必须买的,最多一千五,还有一千八全被自己吃掉了? 想想自从领了月钱,嘴叼了嫌伙房娘子做的饭不好吃,三天两头跑出去改善。更别提和高子青一起的时候,洛带镇的食肆俩人都吃遍了,也就高档些的两家酒楼没去过。 也不知高子青有没有算过帐?他去年还一直领着学徒的工钱,年后才涨到一千五。恐怕是月月花光了吧?陈文竹惭愧地念叨:太能吃了! 陈文竹取出三贯包好,明天和信一起带给陈文兰,既是贺礼,也当是慢慢还陈文兰的情。 提笔给父亲也写了封信,陈文竹心中把和离当成了天大的事,还记得母亲想要和离时,家里那一晚闹得天翻地覆一般。 和离这样的大事,陈文兰定是先给父亲说过的。担心父亲难过,在信中她让父亲放心,现在的姐姐和姐夫在一起定会过得很幸福。 一个多月后,没有父亲的回信,陈文兰的信却到了。 第五十三章 兄妹能买房 你这么做是为了哪样?我自己的事情我自然会选个合适的时间对父亲说,要你在中间搬弄?如今好了,你说又说不清楚,反而给我惹来一堆麻烦。 本来已经打算好,今年过年带你姐夫一起回家,见了父亲当面给他解释,等父亲亲眼看到我们过得很好,你姐夫人又不错,他自然就放心了。你这几句话害我不得不改变计划,必须提前回泸州。 你不想想你随口一句话给别人造成的困扰。我求你,以后就管好你自己,我的事不用你操心! 陈文竹捏信叹息,谁让自己多事啊,此后给父亲的信还是少写点吧,更是不能提及陈文兰半句。 忙碌中时间过得很快,即将迎来她在洛带镇的第三个新年。这两年多,织坊里年轻的女孩许多都成了亲,她们一起从赵娘子家出来的两人,只有自己还孤单着。 最触动她的是织坊中有一个小娘子,自小跟着母亲学的织锦。母亲去世后爹再娶,后娘想将她嫁给娘家的侄儿,她爹不管对方是个游手好闲的就点头答应。小娘子不愿意跑了出来,辗转到了洛带镇。经媒人介绍与煮茧坊的一名男工友成亲,在洛带镇买房安了家。 搬家之日请大家去玩,陈文竹看着那小小的院落,眼中满是羡慕,心里升起一个强烈的愿望,她要买间房,自己给自己一个家。 休息的时候,高子青照常清早就来找她出去玩,陈文竹没心思去找好吃的,在街边随便要了两碗面,催促高子青道:“快吃,吃完和我去找里正。” “你找里正干什么?” “去问问我能不能立户?我要买套房子。” “你不是有地方住吗?”高子青疑惑。 “那只是住的地方,我想有个家,就得有自己的房子才行。”陈文竹耐心地解释。 “你有钱吗?”高子青的疑问还真是多,并且正问到了陈文竹的烦恼上。 “那个可以先不管,以后慢慢存就是。现在要紧的是要问清楚如何才能立户,先立了户才能买房。” “哦。”高子青点头赞同。 洛带镇的里正是一个矮矮胖胖、满脸慈祥的老头,此刻正眉头紧锁地看着陈文竹,“孀妇、和离、被休的妇人都可立户,却没有未嫁人的小娘子单独立户的。” “怎么没有,要是永远不嫁人还一直不能立户?爹娘都去了,又没有兄弟,这样的娘子就没户了?” “人家是继承了家产,当然可以立户,你又没有继承房屋田地。就算你一直不嫁也得等你二十岁以后再立。”里正不以为然。 “我要是先买房屋算作继承来的,也不能通融吗?” 里正呵呵直笑,“你没有户,房屋自然落不到你的名下,没法办理文书的。” 陈文竹正感失望时,听里正又说,“小娘子,我给你出个主意?” “您老请说。”陈文竹恭敬地说。 “不如你把房屋先落到你哥哥名下。”里正指了指高子青道,“无父母男子十五岁倒是可以立户。待他将来成了亲,只需写个文书言明房屋给你就成了,你何必非要立户,立了户还要上税。” 陈文竹与高子青对视一眼,知道里正误会了说:“我们不是兄妹。” “不是就更简单了,你俩成亲直接就可立户。” 二人一时羞红了脸,尴尬地告辞了里正,半天恢复不到以前自然相处的状态,高子青连午饭都没吃就匆匆回了窑厂。 陈文竹开始听里正说时倒有些意动,她和高子青也算是幼时相识,这几年一直交好,他身边又没有别的人,不如凑到一起让自己可以买房有个家。不过转念又一想,万一高子青有中意的人呢,就算没有,人家凭什么拿终身大事来帮自己?将这念头按下不提。 霞锦坊已通知她们从三十到初五放假。众人一有空闲就去洛带镇选购要送给家人的礼物,连织机的嗡嗡声都显得比往日欢快。这样的时候总是会让人不由自主地想起家,陈文竹却不知道自己该想哪里,她没有属于自己的家。 连着两年陈文兰要她去成都过年,她都推说织坊不放假搪塞过去了。 高子青隔了近一个月才来找她,陈文竹开口便道:“我还以为你生气不来了。” “我有什么好生气的?我攒了两天假回了趟家,所以才没来找你。” “马上就过年了,提前回去是有什么事吗?我能帮你不?” “没事。”高子青犹豫了一会又说,“今年我大哥大嫂在任上不能回来,二哥去了汴京参加明年春天的殿试。家中就爹娘和我,你到我家过年吧。” “不去,我不喜欢去别人家。” “我都和父母说好了。” “你这人真奇怪,我为什么要去你家过年,非亲非故的?”陈文竹有些不乐意。 “我不想你一个人过年。” “我早就习惯了。”陈文竹无所谓地说。 “我不习惯。在成都的时候我就不想看你一个人过年,那时我是靠着家里没有能力,不敢对你说。现在开始我不会让你再一个人过年,你也说想要一个家。” 陈文竹呆呆地看着高子青,心在这一瞬间感觉到被包裹的温暖,孤单地活了这么多年,竟不知在这世上还有人牵挂自己,还有人比自己更心疼自己。泪水盈满了双眼,顺着眼角溢出。 高子青有些慌乱,“别哭,你要不愿意就不去,我陪你在这里过年也是一样的。” 陈文竹的眼泪却越来越多,最后哭着说:“他们不喜欢我怎么办?” “不会。” “万一呢?” “那我和你一起走。” 多年以前兰羚也曾对陈文竹说:“我和你一起走。”如今高子青也这么说,在这世上愿意对她好的人太少了,她已经失去了兰羚,高子青是唯一还在她身边的人了。 陈文竹并不知道,高子青回去跟父母说要带一个小娘子回家过年时,问清楚陈文竹的情况后,高子青的父母是反对的。 第五十四章 我只会烧窑 “你这样带个小娘子回家,会招来闲话的。”高母劝道。 “她一个人孤单在外,咱们家就三人,不过是多个人在家过年热闹,别人要说闲话让他们说去。”高子青固执地说。 “你今年才十六岁,等过一年再找多好。何况你大哥如今已是知县,明年你二哥再通过殿试,你的条件往后还能往高里找,何必这么急?”高父也不乐意。 “我就找她,高不高的我也不要。” “你怎么就死心眼了?你想想她娘去世早,她那么小就出去做工,女红管家做饭估计都不会。” “不会就不会,我也不要她做那些。”高子青不为所动。 “我还说不通你了。你要找她就别想进我家门。”高父劝得火气。 “不进就不进。”高子青说完就要往外走。 高母忙上前拉住他,“你这孩子打小就倔,你爹也不是不同意你找,可你找的这个不合适。” “有什么不合适?我哥做官,又不是我做官,我就是个烧窑的。” 一听高子青说烧窑,高母就心疼起儿子来了,当时家里穷,老大去汴京赴考把家中能带的都带走了,自己去帮人挑水又扭了腰,连看病的钱都没有。这孩子不忍看爹娘艰难,小小年纪跑出去给人做工养活自己。三个孩子中,做父母最亏欠的就是这个小的。 高母先说了几句软话安抚住儿子后,拉着高父去了里屋,“依了他吧,这孩子跟着咱们吃了苦,如今他既然喜欢,你就同意了吧。” “你糊涂,过一两年怎么着也能给他找个有钱人家的小娘子。” “再有钱儿子不喜欢有啥用?他又倔强,认准的事你劝不回来,何苦难为他。日子说来说去都是要他自己过,他看好了就随他吧。” “像你说的,这不合规矩。” “这也不算什么,咱们小门小户的关起门来过日子。她一个小娘子,只说是亲戚来家过年,谁还跑家来打听不成?” “慈母多败儿,他最好别后悔。” 大年三十,两人赶回成都时已近黄昏。陈文竹拘谨地跟在高子青身后跨进院子,一位身材瘦小,身穿蓝色粗布衣裳的妇人从灶房迎出来,听得高子青叫了声“娘。” 陈文竹忙上前低身行礼,“伯母。” 高母上前一步扶起陈文竹道:“不用多礼。路上累了吧?先进屋,我去打水给你擦把脸。” 陈文竹有些受宠若惊,忙道:“伯母不用忙,我自己来就好。” “娘,我给她弄就行,你去忙吧。我爹呢?”高子青看出陈文竹的紧张。 “在屋里,不用管他。你们先洗洗歇一歇,我再炒两个菜就吃饭了。” “好。”高子青对高母应了一声,又看着陈文竹说,“我带你先去见我爹。” 陈文竹点点头,一个人在外久了,她似乎已不习惯和长辈相处。 高父此时也从堂屋出来站到门前,陈文竹一看,和高子青差不多高,略微偏瘦,着一青布长袍,系一同色腰带。高子青带她从天井旁走过去,“爹,她就是陈文竹。” “伯父康安。”陈文竹上前一步行礼。 “嗯,来了就当这是自己家,不必拘束。”高父和蔼地说。 陈文竹跟着高子青进了他的屋子长出了一口气。 “紧张了?看到了吧,我说他们会喜欢你的。”高子青宽慰她说。 陈文竹含羞笑着不说话。 高子青呆呆看着她也不说话了。 “三郎,来把水端进去,让文竹先洗洗脸。”高母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高子青红了脸,转身出去接过高母手上的木盆端进来,“这是我的房间,你晚上就在这睡,我睡大哥那屋。” “嗯。” “那你先洗把脸,好了喊我。我来端。” 陈文竹随便洗了一下后,把水端出去倒到天井里,然后去了灶房想帮点忙。高母正在炒菜,见陈文竹过来说道:“怪呛的,你到堂屋坐会儿,马上就好。” 高子青也过来说:“不用你干,你去歇会儿。” “我什么都不干,有点不好意思啊。”陈文竹悄声道。 “行,咱们端菜吧。”说完走到高母身旁问,“娘,有炒好的没?我来端。” 高母指指一旁的案板,上面放着已经做好的菜。高子青取了四副碗筷递给陈文竹,自己端起两盘菜一起去堂屋摆好。 饭菜很丰盛,高母炒的菜味道不算很好,但看得出是用心准备的。菜全部上了桌,高子青先带着陈文竹去巷子放了鞭炮,回来时高母给每人都倒好了酒。 陈文竹始终不能自然放松,高母热情地招呼她,高子青也一直注意着她,高父虽然话不多,偶尔说两句也是问合不合口味,多吃点之类。陈文竹不记得自己曾受过这种众星捧月似的关注,既觉得感动,却又觉得不适应,拘谨放不开。 饭后,高母依然不让陈文竹干活,高子青看出陈文竹的不安,他将母亲拉着坐下说:“娘,你坐着不用管,我们来收拾。” 高母还要反对,见高子青已动手开始收拾起桌子,只好笑着说:“那我就不管了。” 陈文竹帮着把碗收到灶房,高子青并不让她干,“你站这儿就行,我来洗。” 高母等他俩忙完,就张罗着包角儿。眼见元日将至,高子青拿上一挂鞭炮,喊陈文竹一起放炮去。 巷子里家家户户都有人出来,摆好鞭炮只等时辰一到便开始燃放。陈文竹捂住耳朵,跟在后面看高子青用竹竿挑着鞭炮。 时辰到,一时间噼里啪啦的鞭炮声震耳欲聋,陈文竹看见,烟花绽放中高子青正回头微笑看着自己。 初二早晨高子青推说今年放假时间短,带着陈文竹坐上了回洛带镇的马车。陈文竹身材娇小,只到高子青肩膀过一点,一张圆脸配着一双大大的眼睛显得比实际年龄小。 车夫只当他二人是兄妹去走亲戚,大过年的让他送货心里不乐意,拉着高子青诉苦,高子青一路耐心听着偶尔还宽慰两句,只时不时侧头看一眼身旁的陈文竹。一路过半,车夫已是将他引为知己一般。 第五十五章 房子与织机 陈文竹坐在马车上思绪万千,高子青定是看出了她在家中的不自在,才提前带她离开。这两日高子青时刻照顾着自己,处处为自己着想,她有种被人珍惜的感动,可自己别扭的表现该是让他失望吧。 马车停在洛带镇,高子青伸手扶陈文竹下了车,“累了没?” “还行。” “我住的地方离这近,咱们先去洗一下,我带你去吃好吃的。”高子青说。 “是什么?” “不告诉你,去了再说。” 当陈文竹跟着高子青进了食店,是洛带镇他们一直没去过的其中一家酒楼。坐到桌前,陈文竹悄声问道:“这里会不会太贵?” “没事,偶尔吃一次还是可以的。” “你来这里吃过?” “我也是第一次来,听工友说这家有一样新吃法与别家不同。”高子青说。 陈文竹还待再问,小二已端了茶水过来,热情招呼二人:“客官,要吃点什么?” “来一个披霞供,挑几样新鲜的蔬菜,再来一份兔肉。” 陈文竹不知披霞供是什么,勾起了几分好奇。 不多时,小二在桌上先放一灰承用来接炉灰,将一已燃放炭火的三足风炉置于承中,炉上放一盛着水的小锅,此时锅中水冒着热气已渐翻滚。小二陆续端来洗切好的当季蔬菜,一盘切得极薄的兔肉片,后又在二人面前摆上两碗料汁。 “菜齐了,二位客官要哪家正店的酒?” 洛带镇并没有可以酿酒的正店,酒楼食店的酒都是从成都运来的。二人在成都时就听楚彬说过八仙楼酿的碧光甚是好喝,只是一直无钱去尝。 高子青开口道:“来壶碧光。”看陈文竹满脸不赞同,笑着对她说:“你爱吃菜,听说这披霞供是山野传出来的新吃法,肯定合你的口味。” 陈文竹等小二离开后说:“吃点菜就行了,何苦又要酒。” “我想庆祝一下咱们第一次一起过年。” 陈文竹听了有些羞涩,不再言语。 从陈文竹去高子青过完年后,二人再在一起便多是高子青付钱,陈文竹很自然地接受了,她要存钱买房。 八月将至,眼看三年的合约要到期了,织坊众人都在议论纷纷,现在她们纺织的速度比初来时已快出许多,中间涨过两次工钱,目前每月一千七。不过比起她们每月一匹,一匹十贯的价钱,这点工钱实在太少。还不说如今她们能织出的花样更为繁复,价钱只高不低。 织工中有两人是表姐妹,两家凑钱买了一台织机,二人已确定不再续签。其他人大多只寄希望能涨点工钱,周围别的织坊开的钱大多还不如霞锦坊。 和高子青吃饭的时候闲聊谈起此事,高子青问:“两人只买一台怎么织,出来的布能行吗?” 陈文竹细细给他解释:“她们是一个师傅教的,应该是家中早就有此打算要合买织机,两人又刻意练习。我分别看过她们织出的绸缎,手上松紧几乎一致,我若不是事先知道,怕也看不出是由两个人分别织成的。” “是做工辛苦,还是自己织辛苦?” “这要看怎么算了。给人做工总要让你休息才行,一天做五个时辰。她二人若买织机定是一刻不停。” “那又何必呢?岂不是更辛苦。”高子青不以为然。 陈文竹笑着说:“你这就是隔行如隔山。你怎么不想想,我们做普通花纹一月可织一匹,月钱一千七。她二人就算和我们一样只出一匹,除去成本,一人最少可赚三贯多。你说哪个辛苦?” “哦,那要是自己的织机,在家慢慢织,两个月出一匹,也比做工赚得多还轻松?” “那当然了。不过想也没用,一台最差的提花织机也要一百贯。” “你们现在用的织机多少钱一台?”高子青问。 “你又不会织布?问这干嘛?” “我就是随口问问。” “我们用的都是单人束综提花机,应该值两百多贯。织坊旁边又在盖工坊,听说要进二十台十综双经轴提花机,每台三百八十贯,织出的锦缎一匹最少二十贯。” 两人常在一起聊着天吃着饭,天南海北无话不谈。陈文竹喜欢这样的生活,两个人自由自在,随意地说说笑笑。 不久,陈文竹被选进新开工的织坊,花本更为复杂,两月方可断一匹。每月工钱两千二,又签下了三年的合约。上次与高子青聊完以后,她也起了心思,是存钱先买房还是先买台织机? 洛带镇一套只有两三间房的小院八十贯左右,她如今已经存了三十贯。以后每月最少存两贯,再有两年多就可以买房了。若买织机,如果想织出的绸缎花样能卖出好价,起码要买两百贯的织机才行。 按现在的存钱速度,她还需要七年,她今年十六了,买了房再买织机,天啊,她最少要用十年才能实现目标。陈文竹突然对未来产生了迷茫。 九月,高子青告诉陈文竹说,父母已经启程前往山东。大哥从任上来信,一言如今家中兄弟都已成人,无须父母再操劳,想接二老前去享享清福;二来妻子有孕,也想要家中长辈在跟前帮衬一二。 陈文竹埋怨道:“为何不早些告诉我?也该给二老买点东西去送行。” 高子青只笑着解释,“他们走得急,我也是恰好回去碰上才知道的,最后连我都没时间去送。” 高子青并没有告诉陈文竹,他父母原本要带高子青一同离开。高父费尽口舌,分析了他找陈文竹的种种弊端,大哥信中也说让高子青同去,定为弟弟相一门好亲。 高子青只是跪着不从,从没有打过孩子的高父用棍子狠狠抽了他一顿。高母心疼不已,护着小儿子不让打,“你就依了他吧,他自己选的就让他自己过,好了歹了他总不会怨我们,你何苦逼他?” 高父气得指着妻子:“都是你惯出来的,让他读书偏不读,让他不要找偏要找。以后我看他后悔了找谁哭去。” “哪是他不愿意读书,是家里没钱让他读。你怎能如此冤枉他?”高母不愿儿子委屈。 第五十六章 无亲帮结缡 “爹,娘,路是我自己走的,是好是坏我都认,将来我总不会后悔。你们也别吵了,如今要是跟着你们走了,我才会后悔的。” 高父道:“看来你是铁了心了,我们做父母该说的也都说了,随你吧。” 接下来的几个月高子青很少回洛带镇,只说忙得没时间,要陈文竹一个人也别忘了去吃点好的。 当洛带镇寂静的夜间,偶尔有一两声炮竹响起时,这一年又走到年尾了。 腊月二十二陈文竹刚吃完晚饭,听得有人敲门,靠近院门的厢房里出来人开了门,“我找陈文竹。”高子青的声音响起。 陈文竹忙出去问,“这么晚,你怎么来了?” “你穿厚点再出来,我找你有事。” 陈文竹回屋套了件厚袄出了院子,高子青笑着看她。 陈文竹调侃他问:“看你这样应该不是坏事,找我干吗?” “走,我带你去个地方。” 高子青带着陈文竹穿过玉带河往洛带镇走,不管陈文竹如何追问只笑而不语。 从离祥云客栈相隔不远的一个小巷走进去,来到一户门前,高子青掏出钥匙在陈文竹惊诧的眼光中开了门,笑着拉她进了屋。 院落很小,入眼一片小空地,正面两间屋,左则只得一间灶房。高子青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房子小了点,不过里面东西都全。” 高子青拉着她进了堂屋,房中摆着一套有些破旧的桌椅,有条板凳还断了一条腿,靠着另一条板凳立着。 “虽然都是旧的,修一修也能凑合着用用。” “这是你租的?”陈文竹疑惑地问,按她的猜算,高子青没有钱买房才对。 “算是买的。” “什么叫算是?”陈文竹又问。 “你别那么着急,先看看屋子,我慢慢跟你说。” 卧房里床和柜子看起来还行,难得窗户下还摆了一张梳妆桌,灶房里的东西能用的却没几样。 高子青告诉她,“这房是买的,不过不是一次付清。先付了一半,剩下的一年后付,等付完再过户,合约都找中人签了。” 陈文竹这才明白,“你干吗在洛带镇买房子,你又不常回来?” 高子青有些不高兴,“我又不是为了自己买了。” 陈文竹猛然醒悟高子青话中的含义,她去过高子青家,虽然彼此没有明说,也知道和高子青之间算是有了约定。 但是她对于夫妻的印象就是,家中养他们兄妹就靠母亲挣钱。到了陈文兰家,她知道娘当时给了陈文兰嫁妆银子,又听陈文兰说全贴进去了还天天去铺子忙,以为女子就得挣钱养家才行。就算是大哥陈文林家,似乎房子也都是大嫂家帮衬置下的。 从她开始想要个家,没有娘家会给她钱,就一门心思靠自己存,根本没想过要高子青出钱,更别说是高子青一个人买房。 此刻,惊讶过后全是感动。从没有人这般将她的想法放在心上过,没想到高子青对她如此细致周到,她假装看房子扭过头,不让高子青看见她眼中的泪花。 “我说过以后会一直陪你过年。” “我们成亲吧。”陈文竹说。 “好。”高子青说。 “明天。” “就明天。” 两个人都没有父母亲人在身旁,什么嫁娶习俗都不懂,他们也不管那些。陈文竹请了一天假,高子青本来就有两天假,买房用掉一天,还剩一天。 陈文竹将自己在织房的东西全部搬到家中,将兰羚送的娃娃摆到桌上,心里默默说:“阿羚,我终于有自己的家了。”想起再没有兰羚的消息,心中有几分伤感。 高子青为买房将钱花光了,陈文竹把三十贯拿出来交给高子青,高子青也不和她客套伸手接过。 先去了洛带镇媒氏(管男女婚嫁),掌管媒氏的是个屡试落第,得皇帝恩赐功名的一名六十多岁老者。他听闻二人父母亲人皆不在此地,两人又都在洛带镇做工居住满一年以上,遂按浮客(流动人口)登记。寻来两名官媒,当场给他二人补齐婚聘文书。交了二十文钱后,二人各持一本婚书。 懿欤乐事,庆此良辰,合二姓之好,良缘永结。鸳牒成行,申白首之盟共证。 家里有的、能用的包括被褥都不必买,只将必须的添置齐全即可。两人在外跑了大半天,连午饭都是买个烧饼拿在手中边走边吃。锅碗瓢盆、洗漱用具买妥当后,回家开始打扫卫生。 陈文竹奢侈地花了一贯买了套嫁衣,和记忆中陈文兰当年的嫁衣样式差不多。又仔仔细细挑了一条豆绿色的丝带,一如母亲为陈文兰系上的那条。高子青也给自己买了一身大红的婚服。 晚间收拾妥当后,陈文竹洗潄完独自在卧房挽发、换上嫁衣,当她亲手为自己系上丝带时,想要学着说出母亲当年对大姐说过的话,却只记得一句,“切不要学为娘这般。”潸然泪下。 亲结其缡,九十其仪。(意指女儿出嫁时母亲一面为其扎结一面叮嘱注意仪容举止)“娘,姐姐何其有幸,我,何其不幸。” 高子青换好衣裳,久等不见陈文竹出来,敲门也不应,推开门便看见陈文竹身着嫁衣,如盛开的绿荷般孑然而立,端庄清秀的面庞淌着两行泪滴。忙奔上前,惊慌地用双手捧着她的脸,试图为她擦去眼泪,“别哭,我定不会负你。” 腊月二十三,小年。陈文竹与高子青结为夫妻。 天还没亮,高子青先醒来,他还要赶到窑厂去。侧身看着陈文竹睡得正香,伸手想摸摸她的脸庞,昨夜她流了好多泪,眼睛别疼才好。轻触她细腻的肌肤,忍不住一阵心跳,得走了,不然来不及了。 起身轻手轻脚的洗漱好,担心陈文竹睡过头误了时辰,返身又去卧室。陈文竹坐起身正要穿衣服,见他进来,慌忙拉起被子挡住,“你快出去。” 高子青有些坏坏地笑,“我看一眼就走。” “你这坏人。”陈文竹不依。 “我真得走了,时间尚早,你还可以再躺会儿,起来后到外面吃了早饭再去上工。” “那你呢?” “昨日的烧饼我带上了,剩下的钱都在柜子里,你走的时候别忘了把装好的糖拿上。”高子青边说边往里走。 “知道了,你别过来。” 高子青不听她的,走过去隔着被子一把搂住她,“我抱一下就走。晚上再回来。” 第五十七章 今夕是何夕 吃完早饭走到织坊,陈文竹将糖分给一个工房的工友,大家才知她成亲了,众人接过后说了几句吉祥祝福的话,陈文竹微笑着谢过。 “百年好合,永结同心。我没想过那么远,但此时此刻,我是欢喜的。”陈文竹在心里说。 从没有感觉到织布时间这么长。午间连饭都没吃就往洛带镇跑,休息只有半个时辰,来回一趟需要两刻钟。她去玉带街一家卖煤的店定了四百斤煤炭,又买了一只小炉,要伙计在戌时两刻(19:30)送到家中。昨夜房中有些冷。 高子青下工早一些,酉正(18:00)从窑厂往洛带镇走,戌时一刻可到家,两人前后脚回到家中。高子青拿上桶先去井里挑水,陈文竹在家等人送东西来。 不多时炉子和煤炭都送来了,将煤堆到院门左侧与灶房间的空地处,高子青将水缸也挑满了。二人找了点干柴升了火,煤炭刚烧起时烟气大,陈文竹敞开灶房门通风,打了盆水到院中催高子青过来洗手。 “你先洗,我把凳子腿修一下。”高子清去堂屋把坏了条腿的板凳拿起来,该如何修才好。 陈文竹洗好走过去,“我觉得不用修了,就咱们俩个人,有那三条板凳够用了,再说以后这些东西也要换。” “行,不修了。”高子青将凳子扔到煤堆上去,边洗手边说:“不过,还能用就先不换了,咱们先攒点钱。” 听得这话,陈文竹觉得委屈,这是和高子青认识这么多年以来,他第一次直截了当地反对自己,才嫁给他第二天,他就开始不在乎自己的意见了。越想越伤心,眼泪忍不住就流了下来。 高子青洗完手进了屋,见陈文竹站着哭泣,忙问:“怎么啦?怎么哭了?是哪儿不舒服吗?” 他越说陈文竹的眼泪淌得越多,过去将她搂在怀中,陈文竹不说话只是推他,高子青强行将她抱住,“是不是我做错什么了?” 感觉到陈文竹不再抗拒自己,弯腰将她抱起走到卧房,放到床边坐下,单腿跪在她身旁,“我舍不得你哭,我错了你告诉我,我才能知道。或者你骂我打我都行,就是别哭好不好?” “你不让我换櫈子。”陈文竹哽咽着说。 “我没有啊。”高子青根本没反应过来。 “你还说没有,就是你说‘不换,要攒钱。’”陈文竹更加伤心。 高子青恍然大悟后有些哭笑不得,“我的错,是我不好。以后家里,还有家外全部你说了算好不好?乖,不哭了。” “也不是全要我说了算,我又不是不讲道理的人。”听他认错,陈文竹心情好了许多,此时才察觉自己有点小题大作。 “对,我家娘子最讲道理,都是为夫的错。”高子青的手不规矩起来,声音也变得低沉,“那你罚我好不好?” “你就是个坏人。”陈文竹挡开他的手。 “既然娘子说了,为夫就只好当一次坏人了。” 陈文竹醒了,竟然是被饿醒的,想起两人晚饭都还没吃,又想起灶上烧的煤也不知燃尽了没有,都是这坏人害的,黑暗中瞪了身边人一眼,殊不知眼中全是妩媚。 她起身摸黑穿衣,高子青也醒了问,“怎么起来了?” “我去看下灶房的火。” “哦,忘了。你躺下,我去。”高子青这才想起来。 陈文竹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饿了。” 黑暗中听到高子轻笑一声,“我也饿了,那咱们去找点吃的。” 高子青起身点燃油灯,二人穿好衣服先去灶房,灶台中煤炭还未燃尽,忙又添了几块炭在上面。 高子青握住陈文竹的手出门,此时已近子时,玉带街上空无一人。来到万福街零星有几家店,挂着灯开着门。 街边摆有一食摊,陈文竹见摊主支着炉子,架着锅在卖吃食,二人过去坐下,要了两碗焦碱水锥(炸元宵)。 只见店家将圆子倒入油锅中,小火慢炸,不时用竹筷翻动几下,圆子炸至金黄时捞出置于盘中,再撒上一层白沙糖,端到二人面前放下。 陈文竹见金黄的圆子上覆着一层白霜,甚是好看。笑着吟道:“今夕何夕?得与郎君共食。” 高子清亦笑着应她,“非是七夕月圆,只因与娘子同心。” 相视一笑,绵绵情意在二人眼波流转之间。 饭后两人携手回家,高子青说:“明日要上窑了,等到二十九才能回来。” 陈文竹迟迟才“嗯”了一声。 高子青握紧她的手,“五天过得很快,到时候我们一起过年。” “好。” 今天才二十七啊,还有两天他才能回来,陈文竹拿着书靠在床上,床前放了一小炉,屋里暖和如春。好半天陈文竹一个字都看不进去,他不在,这小小的屋子都显出空荡来。脑海中浮出一句不知在哪本书里看过的,“相思一夜情多少,地角天涯未是长。” 二十八,离他回来又近了一天。陈文竹下了工正准备回家,工头交给她一封信,一看是陈文兰寄来的,她将信收入兜中等回家再看。 陈文兰在信中依然是情深意切地要她回成都一起过年,陈文竹前思后想,也认为自己应该去面对。如今成了亲,不能一直躲着不见,趁着这次放假就回去一趟吧。 陈文竹等高子青回来以后与他商量,高子青只说一切都依你,我反正陪着你就是。 大年三十的早晨,两人穿上新买的粗布襦袍,坐上马车回了成都。按陈文兰在信中的地址,两人来到六顺坊,敲门,应声出来开门的是一个长相英俊,个子与高子青一般高的青年男子,着一身蓝色七枚花缎袍。他看着门外站着的两人正待开口询问,陈文兰着一身果绿色暗花缎襦裙,从堂屋出来走到天井喊道:“是小妹来了,快进来。” 男子顿时笑容满面,“是小妹回来了,快进家。”热情地敞开院门招呼二人进去,伸手接过高子青递来的礼盒,“都是自家人,何必这么客气。” 陈文竹做的是织绵,这两种锦缎她都是织过的。心中暗暗嘀咕,他二人的衣服怕要值四贯以上。 第五十八章 含泪叹亡母 陈文竹面上不显,笑着给介绍道:“这是我官人高子青,你们也可叫他三郎。” 陈文兰也笑着说:“他是你姐夫。” 陈文竹与高子青正式拜见姐姐、姐夫。 姐夫王成义热情爽郎,陈文兰对他二人也是和蔼亲切。四人在堂屋坐下聊了几句后,陈文兰说:“你们先坐会儿,我去做饭。” 陈文竹赶紧站起身要跟着去灶房,王成义却笑道:“小妹你们坐着,我给你姐去帮助。你姐做的饭可好吃了,咱们晚上好好的吃顿团圆饭。” 面对陈文兰时,即使她今日表现亲和友善,陈文竹依然免不了紧张、拘谨。见他们出去后,高子青握着她的手轻声说:“没事,我们都长大了。” 是啊,我已经长大了,总要适应和大姐全新的相处方式。陈文竹在心中劝慰自己,奈何道理自己都知道,可是刻在骨子里的害怕与怯弱岂是三言两语便能消除的。 听着灶房里传来大姐和王成义的说笑声,陈文竹似乎有些明白陈文兰和离,并不只是自己猜测的因为陈文兰的脾气。 菜一道道端上了桌,陈文竹还是第一次见陈文兰做出一桌丰盛的饭菜,鸡鸭鱼肉一应俱全。四人坐上桌,王成义拿起酒壶给四人倒满酒,“这是我前几日特意去八仙楼买的,他家的碧光最是好喝,要是今天才去定是买不到了。” 陈文竹听得“碧光”,想到和高子青一起吃披霞供的时候,笑着从眼角瞟他,高子青和她想到一处,也正含笑看着她,见她看过来,不禁咧嘴笑起来,陈文竹窘得不再瞧他。 陈文兰没注意他二人的神色,只微笑着对王成义说:“是,你功劳最大,一会儿你多喝一杯。” “我可不敢居功,要说功劳,当然是娘子最大。看这一桌的好菜,我先敬娘子一杯。”王成义笑哈哈地说。 陈文竹与高子青也忙举杯应和,一顿年夜饭在王成义的谈笑风声中圆满结束。 子时三刻才过,众人纷纷走出家门来到街上。六顺坊的巷子比别的坊窄一些,人多拥挤,大家都聚到坊前的街上,反而显得比别的坊更热闹些。 王成义拉着陈文兰站在前面准备放鞭炮,高子青和陈文竹站在二人身后。高子青伸手抓住身旁陈文竹的手,大庭广众之下,陈文竹羞怯想缩回手,却挣他不脱。子正到,炮竹齐鸣,陈文竹不再挣扎,焰火中仰头与高子青相视而笑。 辞旧迎新之即,有人陪伴真好。未来的日子有他在身边,真好。 初一大家结伴去逛街看舞狮,四人边转边挑着些新鲜希奇的吃食买来尝,高子青负责付帐,陈文竹一切以陈文兰为中心,只顺着她大家高高兴兴地过完年,他二人就回洛带镇了。 初二陈文兰夫妻俩出门去拜年。高子青与陈文竹才轻松自在地游耍了大半天,在外吃了午饭方才回家。一进院门便觉气氛不对,王成义苦着脸对陈文竹说:“小妹,你去劝劝你姐吧。” “怎么了?”陈文竹疑惑地问。 王成义犹豫了下说:“还是让你姐自己对你说吧。”说完拉着高子青出去喝酒。 陈文竹进了卧房,见陈文兰正缩在床上悲伤地哭泣着。除了母亲去世,陈文竹这是第一次见陈文兰如此伤心,忙到灶房端了盆热水取了方帕子。 拧了帕子递给陈文兰轻声问道:“姐,出什么事了吗?” 陈文兰接过帕子后捂在脸上放声大哭,陈文竹面对陈文兰总是担心会说错话做错事,僵立半天方又说:“你光哭也解决不了问题,说出来大家商量或许还能想出办法。” 陈文兰哭了一会儿才抽泣着说:“我去看珺儿,他们家挡着不让我看,三年了,我这个当娘的见不到自己儿子一面,去一次他们骂一次。” 陈文竹不知该说什么,她也不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拿过陈文兰手里的帕子洗了洗重新递给她。 “小妹,我心里苦啊,一个人在成都连个亲人都没有。我若有娘家人在这里,他们家怎么敢如此欺负我?” “他们为什么不让你见孩子?”陈文竹问。 “还能为什么,就是欺我没有娘家兄弟在这里。刚和离的时候,他娘天天堵着我骂,什么难听话都说,还说我‘有娘生没娘教。’小妹,你是我唯一的亲人了啊。” 陈文竹听得愤怒起来,没娘的孩子已经很苦了,旁人怎能说出这样剜心的话。 “我终于知道娘当年为何受尽委屈也没有和离,她是为了我们啊。” 母亲是陈文竹心中解不开的结,泪水瞬间盈满眼眶,娘为了他们几个孩子吃尽了苦。 陈文兰继续哭诉,“我要早知道见不到珺儿,我就该像娘一样,不管如何苦都忍着不离,只为了和孩子在一起。” 陈文竹终于忍不住哭出声来,抱着陈文兰说:“姐,不要这么说,娘若知道也定不会要你和她一样。你忘了吗?娘说过不要你像她。” 陈文兰拍着胸口说:“我是不像娘一样认命,可我这里疼啊。” “姐,你别这样。”陈文竹抓住她的手不让她打自己,“我去,我去找刘成义谈,我去问他凭什么不让你见孩子。” 陈文兰听得此话像有了希望一般,“小妹,他欺软怕硬,总要让他知道我也是有娘家人,不是他们能随便欺负的。” 回到屋中,陈文竹冷静下来,心中想明白陈文兰说这些话,主要的目的就是要自己作为娘家人去为她出口气。自己确实和她是亲姐妹,如今当姐姐的受了委屈,做妹妹的难道连话都不说一句? 等高子青回来后,陈文竹将情况告诉他后坚定地说:“我要去找刘成义问问,他凭什么不让我姐见孩子?” 高子青看着她没有说话。 陈文竹看出他的犹豫,赌气地说:“你要不愿意去,我自己去。” “我不会让你一个人去的,你去我肯定也去。”高子青说。 陈文竹感伤地说:“不是我非要出头,娘当初若不是因为我们几个,何至于那么早就去世,她才三十八岁啊!” 第五十九章 出头非逞强 高子青无语,只伸手将她搂在怀中。 “当时看着爹那么狠地打娘,我无能为力。如今你让我怎么能眼睁睁看着姐姐受苦,连话都不说一句?” 高子青终是不忍陈文竹伤心,“我没有说不去,不管你想做什么,我陪着你就是。” “可是你不愿意。” “没有。”高子青说,“我就是怕你会受委屈。不过只要你想去,我总会陪着你。” 挑着大家吃完晚饭的时间,陈文竹手里抱着给刘珺买的一件小袄和高子青前去福临坊,路上高子青捡了一截短棍放到袖子里,陈文竹有些心慌对他说:“不至于,最多吵两句。” “没事。”高子青对她安慰地笑笑,“我也只是预备着防一下。” 熟悉的皂角树,还是这熟悉的院门。 高子青敲门却没有人应,“估计没人在家。”高子青回头对陈文竹说。 “许是去别人家吃饭了,咱们等等吧。” 二人站在院门对面悄声等着,周围四邻大都见过认识陈文竹,出来看见他们,表情都有些不自然,进了家门还探头探脑地朝他们张望,远处有两人凑到一起嘀嘀咕咕。 刘成义家隔壁的院门打开了,是邻居的郑嫂开门出来倒垃圾,看见陈文竹热情地招呼她:“是文竹啊,好几年没见过你了,他们一家回婆家吃饭去了,先到我家里坐会儿。” 陈文竹正待拒绝,高子青却说:“外面冷,你去这位大嫂家坐会也好。我在这里等,来了再喊你。” 郑嫂说:“一起进来暖和暖和吧。” 陈文竹听他这么说倒不好再说什么,对郑嫂微笑着说:“那我到郑嫂家打搅一会儿,他就不去了。”说完跟着郑嫂进了她家。 进屋坐下后,郑嫂先开了口:“你是来看刘珺的吧?” 陈文竹点点头。 郑嫂拿过陈文竹抱着的衣服抖开看了看说:“挺好看的,不过我觉得你该给刘珺他妹妹也买一件。” 说完后看陈文竹一脸不解的样子又说:“你还不知道吧?你大哥给刘珺找了个后娘。” 陈文竹知道郑嫂是不好再称刘成义是自己姐夫,叫声大哥也对。 “你这大嫂啊,对刘珺可好了。你别怪郑嫂多嘴,你大哥又养了你那么些年,你怎么也该对他们报答几分,就算是为了刘珺,你也要敬着他们才对。你说是不是?” 陈文竹听得惊诧,在她的心里,她从来没有认为是刘成义养了她几年。 她对刘成义没有什么亲情可言,从刘成义成为她姐夫以来,记忆里他很少和自己说话,都是自己和他们打招呼,陈文兰不吱声时他应上一句“嗯”。或者是她回去要钱,陈文兰晾着她半天不理,他偶尔问一句“在外面好着没?”。 遇到陈文兰训斥责骂自己的时候,他从来都是当没有听见一般,该做什么做什么。在陈文兰两次推自己出门的时候,他也是不理不睬,劝都不曾劝过一句。 她听到郑嫂说出这句报答,有些想笑。那样惨淡生活的几年,在别人眼里自己却是欠下了所有人的恩情。 要说感激,她只感激陈文兰把她从泸州带出来,又让她去学织布。 就算世人皆说是她没有良心吧,她并不感激陈文兰养她的两年。自尊一点点被磨灭,骄傲被血淋淋地撕去,她为了活着过得太过卑微。 郑嫂看她不说话,以为她听进去了,又继续说:“你这大嫂也是个苦命人,她大着肚子时官人得病去了。等孩子生下来婆家一看是个女孩,就将她母女扫地出门。” “月子里只好抱着孩子回了娘家,过得几年亲娘又去了,娘家嫂嫂也容不下她,经人说合才和你大哥成了夫妻。这样的人,你要是对她好啊,她会对你更好。你以后就当他们是你的亲大哥大嫂,一家人有来有往的,你也有个娘家不是。” 陈文竹实在听不下去,站起身道:“郑嫂,我不打扰了。” “再坐会儿吧,外面怪冷的。” “不了。我有自己的亲哥哥,亲姐姐,自然不必找别人来做娘家人。”陈文竹沉声道。 郑嫂有些尴尬说:“我也是一片好心。” 陈文竹行礼后走出院门,高子青看她表情严肃也没说话,只上前帮她把衣领拢了一下,让她站在自己的下风处好帮她挡着点风。 又等了近两刻钟,刘成义抱着一个四五岁正在熟睡的小女孩,身旁一妇人牵着六岁的刘珺有说有笑地走过来,到了跟前看见陈文竹二人,陈文竹上前叫了一声:“大哥。” 刘成义站住看着他们,陈文竹又介绍道:“这是我官人高子青。” 刘成义点点头说:“来了就进去坐吧。” 妇人开了门,陈文竹二人跟在他们后面进了屋,刘成义去卧房将女孩放下后出来,妇人招呼他们坐下,刘珺怯生生地看着陈文竹,陈文竹蹲下身微笑着说:“珺儿,还记得小姨不?” 刘珺摇摇头不说话,刘成义出来后说:“多少年了,应该记不得了。”又对妇人说,“你领着他先去睡觉。” 妇人应声牵了刘珺离开,陈文竹将手中的衣服递过去想给刘珺,妇人没让孩子接。 刘成义坐下道:“说吧,你们来干什么?” 陈文竹深吸一口气道:“我就想问问,为什么不让我姐看孩子?” “这些事用不着你管。” “我姐姐是孩子的母亲,这是改变不了的事实。你何必要生生隔断母子间的情义?” 刘成义突然大怒,嘴里喊着“你们给我滚出去。”冲上前右手抓住陈文竹的肩膀就把她往门外扯。 刘成义的个子比高子青略高一些,高子青坐在陈文竹右边,起身一把扯住刘成义的手喝道:“把手放开。” 刘成义被他拉住后,抓住陈文竹的手顺势松开反抓住高子青的胳膊,左手抬起就给了陈文竹一个耳光。 高子青见了大急,想要拉陈文竹躲到自己身后,奈何被刘成义紧紧抓住。 陈文竹被打得发懵,呆了一下才看见高子青与刘成义扭打在一起,妇人听到动静从里屋叫喊着冲出来,陈文竹担心高子青吃亏,迎上去将她拦住。 第六十章 伤人当受罚 两人推挡间,陈文竹心有所感下意识扭头,看到刘珺站在卧房门边,眼里充满惊恐地望着他们。 那一刻陈文竹仿佛看见,年幼的自己正无助、恐慌地看着父亲殴打母亲。泪流了下来,她颤着声喊道:“珺儿,快回屋去,别看。” 高子青看见妇人拉扯陈文竹,自己又脱不开身,急切间抽出自己袖中的木棍,一棍打在刘成义的头上,血瞬间从头上留了下来,妇人惊慌地尖叫。 陈文竹听到叫声转回头,看见刘成义脸上沾满了鲜血,赶紧去看高子青,还好不是他。松开手过去拉着高子青哭着喊道:“三郎,别打了。” 妇人没了阻挡,冲到刘成义身边帮他按住头上的伤口,刘成义尚不自觉。因为两个女人的加入,四人分开两处。 陈文竹拉着高子青往天井外走,妇人抱住刘成义不让他跟过去。刘成义嘴里骂骂咧咧道:“老子白养你这么多年,你还带着人来打我,你就是个白眼狼。” 高子青回身还要再打,陈文竹拉住不松,“三郎,我们走。” 妇人的哭声传来:“我早说别惹她了,你们就是不听。现在惹出事了吧。” 出了门,巷子里挤着人边听热闹边窃窃私语着,陈文竹无心去听他们的议论,刘成义从后面把陈文竹带来的衣服扔过来,“带上你的破东西给我滚,别想再踏进我家半步,你这个白眼狼。” 陈文竹转身捡起衣服说道:“我是白眼狼?想想你们是怎么养我的。” 说完不理众人惊讶的表情,拉着高子青离开。出了巷子,高子青抚着陈文竹的脸问:“疼吗?” 陈文竹摇摇头。 高子青捧起她的脸抹去眼泪,低声说:“对不起,是我没用。” 陈文竹又摇摇头。 高子青打架时还不觉,打完以后看见刘成义的头被打破了也有些心慌。二人无心回陈文兰家,顺着路两人不约而同地往当年他们常去的羊马城走。到了东门,城门已经关闭了。 沿着城墙走到一无人处,高子青拿过她手里的衣服放到地上扶她坐下,然后靠着她坐下将她搂在怀中。 两人依靠着坐了许久,陈文竹说:“我听那女的说话的意思,以后应该不会再去惹我姐了。” “嗯。” “我根本没想到会打起来。”陈文竹沮丧地说,“不过这样也好,起码他们不会再欺负我姐了。” …… “你为什么不说话?是在生我的气吗?”陈文竹问。 “不是,我没有生气。”高子青说。犹豫了一会儿,高子青又说:“其实我想到了,肯定会打起来的。” “为什么?”陈文竹不解地问。 “我说了你别难过。” “嗯,你说。” “今天我和你姐夫去喝酒,我没怎么喝,他有些喝多了。我听他说话的意思,他和你姐好上的时候,你姐还没有和离。” 陈文竹大吃一惊,“怎么会?不可能的。” “我不是说你姐做了什么。”高子青急忙解释,当下将自己听到的详细说与陈文竹听。 王成义原来干的是收山货,然后供应给卖山货的铺子。有人向他介绍了刘成义,他二人因为名字相仿便称兄道弟交往起来。 王成义父母双亡,前几年与妻子和离后独自在成都谋生。 刘成义见他一个人有一顿没一顿的,就常邀请他去家中吃饭,饭后又经常一起打牌,一来二去和陈文兰也就熟悉了。 后来陈文兰和刘成义闹和离,开始刘成义死活不同意,陈文兰铁了心天天与他闹,弄得四邻皆知,刘成义伤了心同意了。 谁知道刚一和离,陈文兰和王成义就走到一起,刘成义因此才恨上了陈文兰,再不许她去看孩子。 因陈文兰闹和离时对人说全因后婆婆狠恶,刘成义的母亲气不过,觉得抓住了陈文兰的把柄,到处堵着陈文兰骂,想要洗清自己的冤屈。 一席话让陈文竹听得目瞪口呆,她根本不知道这中间的种种是非曲直。高子青看她不说话以为在生气,“我不是想说你姐姐不好,只是要你知道,她说得话你也不能全信。” “其实我姐和她婆婆一直以来也多有不和的。”陈文竹低声道。 “我知道,我知道。”高子青搂着她连声说,“只是她说出来的话未必是全部。” 陈文竹停了一会轻声说:“三郎,我给你说说我娘吧。” “好。”高子青用手轻抚她的背。 陈文竹开始颠三倒四地说起娘有多会做生意,爹打娘打得多狠,自己除了哭什么都做不了,娘对他们兄弟姊妹有多好,娘的手有多巧,娘去世的时候只有自己一个人在身边,可娘说的话她一句都没听清…… 说到最后趴在高子青怀中痛哭,高子青轻拍着她说:“都过去了,一切都过去了。” 不知过了多久,陈文竹才停了哭泣,“三郎。” “我在。” “你知道吗?姐姐长得很像娘,我却像爹。” 高子青没说话。 “咱们把你说的那些都忘了吧。” “好。”高子青说。 次日大家刚吃完午饭,有差役上门来要将高子青带走,说有人报官,告高子青入室伤人。 王成义上前拉过差役到一旁低声说了几句,过来对姐妹俩说:“没事,是刘成义告的,他们就是叫三郎去问个话。” 陈文兰说:“那就好。” 陈文竹惶恐不安跟在他们身后一路到了衙门,守门的差役拦住大门不让她进,她问话这些人也不搭理。等了半天不见高子青出来,无奈之下想着先前王成义能和差役说上话,她跑回去找王成义,想让他帮忙找人问问情况。 到了家中却见院门紧闭,陈文兰夫妻并不在家,不知他二人去了何处。她急得像只没头苍蝇,转身又往衙门跑,怕高子青出来见不到自己。 酉时(17:00)衙门快关闭前高子青才从里面走出来,陈文竹迎上去拉着他细看,“他们打你没有?” 高子青微笑着安抚她道:“没有,你看我好着呢。”说完牵了她往回走,“真的没事了,你别急。” “他们怎么处理的?” “问清楚事情起因后,说是对方受了伤,要我赔三贯钱。”高子青轻描淡写地说完。 “那你有钱给吗?” “傻瓜,来成都的时候你给了我五贯带在身上。” “我忘了。” 高子青爱怜地摸了摸她的头发。 第六十一章 青梅与竹马 两个回到家推开门进了院子,听得堂屋里传出阵阵笑声,陈文兰看见他们,站到堂屋门口招呼说:“小妹,三郎你们回来了,快进来。” 陈文竹一进去,见屋里站着一个二十七八,高挑个子的漂亮女子,此时正笑着看向他俩。陈文兰给他们介绍说:“这是我最好的姐妹,待我就如亲姐姐一样,你们和我一样叫她崔姐就好。”二人上前行礼。 崔姐笑着说:“真好,我又多了个弟弟、妹妹。你俩回来得正好,你姐正准备给咱们蒸猪儿粑吃。” 陈文兰说:“小妹还记得不?咱们家每次过年的时候娘都要给咱们包猪儿粑。” 陈文竹笑着点头,怎么会忘呢?她虽然不会做,却记得娘每次蒸好后端上桌,总是先夹一个到她的碗里说:“慢点吃,小心烫。” 陈文兰又说:“今天出去遇到个卖冬笋的,买来包猪儿粑正好。你们回来了我就开蒸了,马上就好。”说完转身去灶房。 陈文竹正准备去帮忙,王成义快步跟上并对屋里人说:“你们都别和我争,打下手的活我干最合适。” 高子青问:“什么是猪儿粑?” 崔姐说:“我今天也是第一次听说。” 陈文竹笑着说:“就是将糯米粉和好搓成团,把冬笋和肉炒好做成馅包进去,再封口捏住,上锅蒸熟。”见二人看着自己又忙申明道:“我不会做,只会吃。” 说话间,王成义端着热气腾腾的蒸笼过来,揭开盖,待蒸汽散后,笼中一个个椭圆形猪儿粑洁白而有光泽,像煮熟的小猪一般。 糯米粉粘性大,用筷子沾水后才容易夹起,众人品尝后皆称赞不已。一笼猪儿粑转眼被四人吃了个干净。 姐姐的手艺真好,和娘做的一样好吃,陈文竹羡慕地看了眼陈文兰,她学会的东西真多,自己却什么都没学到。 送崔姐走后,陈文兰与陈文竹说起了她和崔姐相识的过程。 崔姐自小与她官人沈郎青梅竹马,两家是邻居且家境又都不错,双方大人自然是乐见其成。待得崔姐十六岁时二人成了亲。沈郎是家中独子,有了崔姐家的嫁妆,婆家又添了钱让他二人来成都买了铺子生活。 沈郎相貌俊秀,家中又有些钱财,初到成都便被当地一个姓钱的浪荡子看中,天天拉着一起玩乐,刻意奉承。这浪荡子不为别的,却是替家中的妹子相中了沈郎。 那时崔姐与沈郎情意正浓,虽然常被浪荡子拉去家中喝酒,也识得了他家妹子。奈何此时沈郎一心全在崔姐身上,男子无意,外人倒是插不进来。 等过了一年多,崔姐有了身孕。兄妹二人设计,将沈郎灌醉半推半就成了好事。沈郎与崔姐原是情深意重,奈何意志不坚定,明知中了圈套,却又贪图对方新鲜,背着崔姐与那钱氏倒常来常往了。 十月怀胎,崔姐产下孩子时,那钱氏亦有了身孕。沈郎与其母亲舍不得她腹中胎儿,许她做妾。钱氏表面同意,挺着肚子去找尚在月子中的崔姐。崔姐知道此事后,大哭一场,又见官人与婆婆一心一意要保全那女子腹中胎儿,全然不念她也刚刚产下一子。 心灰意冷之际提出和离,婆家自然不舍得孩子。就是娘家,也劝她认下这个妾室。崔姐性子刚烈,狠下心舍了孩子,也不回娘家。用自己的嫁妆银子在成都租了铺子,开了间脂粉行,一个人独自生活。 崔姐的铺子与陈文兰的干果铺子同在一条街,陈文兰常去买些胭脂水粉,二人相识只是未曾深交。待到陈文兰和离后,又失了孩子,被婆婆堵在街上痛骂。恰好被崔姐遇到,惺惺相惜之下挺身而出,指着对方怒斥:“已夺人之子,还要苦苦相逼吗?” 自此后对陈文兰处处维护。这些年两人越走越近,相处胜似亲姐妹一般。 陈文竹听完后叹了一声,这世间有几人能顺风顺水,不过是苦乐自知罢了。 陈文兰又说:“崔姐的铺子是租的,如今她手里也有了些钱,但想要买间铺子却又不够。正逢西街有家铺子要卖,位置、铺面大小都还不错。因此才来找我,想要一起出钱买下。” 陈文竹问:“买下准备做什么生意?” 陈文兰说:“那家铺面比她的脂粉铺子大,她是想买了以后收租金就行,我却是想自己经营。上次我回了泸州,你大哥铺子的生意也不好,如今你大嫂又生了一个女儿,一家四口也是艰难。”陈文兰话题一转问道:“你觉得你大哥做饭怎么样?” 陈文竹听闻大哥又有了孩子,心下正想着也不知道多大了,就听到陈文兰的问话,顺口回答道:“挺好的。” “我也觉得还行。所以我就想,干脆开家食店,让你大哥过来做菜,也算是帮衬他们一把。” “嗯。”陈文竹应到。 “不过我手里的钱不够。” 陈文竹心想,原来姐姐是要找自己借钱,她手中钱并不多,这几天七七八八的花下来,估计只有二十贯多,还有洛带镇的房子才付了一半,犹豫着没有吱声。 陈文兰又说:“娘不在了,爹又不管咱们,我们姊妹总要互相帮扶着。我是长姐,弟弟妹妹们能帮的我都是尽力去帮。你如今也好了,不能丝毫不管兄长,你看你有没有钱,算我借的。” “有是有点,但是不多,也就二十贯。”陈文竹听得陈文兰是要帮衬大哥,自己实在无法拒绝。 “二十贯是有点少,你看能不能再找人借一点?最好能凑够三十贯,我就差不多了。” “不太好借,我身边的人大家都比较紧张。”陈文兰经历过太多从别人手里拿钱的滋味,不是吃不上饭她决不想找人开口借钱。 “三郎他们家呢,不能帮你一把吗?”陈文兰问。 “他二哥春天才刚过的殿试,现在刚到任上估计也没什么钱。” “他大哥应该有钱吧。” “我开不了口,他父母去了夔州路清江县(今樟树市)大哥那里,二哥去汴京的钱也是他大哥出的。”陈文竹为难地说。 第六十二章 赌钱和喝酒 “那算了,反正我差的也不多,你尽量帮我凑够三十贯吧。最好在元宵节前带给我,铺子那边不会等我们太久。”陈文兰淡淡地说。 “嗯。”陈文竹点头答应。 “你们以后也定是要在成都买房的,难不成还在洛带镇那个小地方生活一辈子?就当这钱是存在我这里的,等你们买房的时候我再还你。” 陈文竹本来想说自己没有想过在成都买房,但是她面对陈文兰的时候总是不敢轻易接话,更别说提出反对意见。刚才也就是不愿意高子青为难,才硬挺着不答应把他家的人牵扯进来。 次日吃了早饭后,王成义张罗着叫人来打牌玩,陈文竹推说自己和高子青都不会。 陈文兰道:“没什么难的,就是老家的大贰,三郎不会,你打上两把就记起来了。” 陈文竹只当是大家打着玩消磨时间,也就点头同意。 待王成义喊来人,陈文竹一看倒都是识得的,崔姐是昨日刚见过,李嫂则是当年自己初到成都时认识的,刘成义的堂嫂,与陈文兰一直交好。 陈文竹行礼后将高子青介绍给李嫂认识,李嫂笑着说:“时间过得真快,我还记得你刚来成都你姐家时的模样,转眼就长大成人了。” 笑谈几句后,四位女子坐上了牌桌,陈文竹与李嫂坐了对门。王成义拉高子青出去耍,高子青却想留下陪陈文竹,李嫂笑他:“放心去玩吧,我们又不会吃了她?” 崔姐说:“他俩正腻着呢,何苦非要分开,三郎就坐在小妹旁边,哪都别去。” 众人哄笑,高子青再呆不住,低声对陈文竹说:“那你玩,我走了。” “你早点回来。”陈文竹点头道。 又引得其余四人笑他二人几句,王成义与高子青出了门。 李嫂边洗牌边问:“今日怎么打?” “老规矩,五六七十。”陈文兰回道。 崔姐看陈文竹一脸不解,对二人说:“小妹第一次打不知道,先给她讲清楚。” “不用,她跟着打两把就知道了。”陈文兰道。 “那怎么行。”崔姐说:“这把让小妹先座底,咱们边打边给她讲一讲。” 大贰一共八十张牌,小写“一”到“十”各四张,大写“壹”到“拾”各四张。其中大小写的二七十为红色,其余全部为黑色。大贰明面是四人一起,实则每一把只有三人打,一人负责数牌留底,称座底,羸者称胡牌。计算牌的胡数,十多胡开五文钱,二十多胡开六文,三十多开七文,四十多开八文,座底的进两文。黑胡翻四番,红胡翻两番。 陈文竹方才知道她们是要赌钱,小时候父亲常常去赌,输了回来就闹得家里鸡犬不宁。看陈文兰怡然自得的样子想着,大姐怕是忘了父亲赌钱的教训。她心中反感赌钱,此时坐在桌上又不好说自己不打,骑虎难下,只能硬着头皮将这一场打完再说。 第一把陈文兰胡牌,将钱收入衣兜,她座庄,轮到崔姐座底。崔姐站到陈文竹身后帮她指点,这把却是李嫂胡了。陈文兰转头问她:“你身上装钱了吗?” 陈文竹点头,她想着过年免不了花钱,给高子青身上放得多些,自己也装了四五百文,听得询问,将钱袋拿出,放到她与陈文兰之间的桌角上。陈文兰又说:“你把我的也一起付了,回头再和你算。” “好。”陈文竹心中有些不乐意,当着外人却也拒绝不来,遂将两人的钱付与李嫂。 接下来基本上就是李嫂与崔姐轮着胡牌,姐妹俩偶尔胡上一两把。陈文兰羸钱时将钱收到自己怀中,输钱时便从陈文竹钱袋里取。陈文竹眼见钱袋中的钱越来越少,只担心撑不到这场结束。 到后来牌输得多了,陈文兰座底时便在陈文竹身后教她:“你怎么打的牌,明明出这张她就碰不上,也就胡不了。你都不看看已经出过的牌吗?” 陈文竹本来对大贰只是会打却不精。又是第一次赌钱心里慌,拿到好牌也被她打乱了。陈文兰站到身后说她,她更是手足无措,出牌越发没了章法,引得陈文兰斥责声不断。 终于,崔姐率先起身说:“今天就散了吧,我下午还有事。” “别啊。”李嫂道:“这玩得正高兴。” 陈文兰也劝,“就是,再玩会儿,一起在我家吃饭。” “真有事,改天吧。”崔姐笑着说完告辞回家,李嫂也跟着一起走了。 陈文兰收了牌,洗手开始准备做饭,并不提与陈文竹算钱之事。陈文竹也不提,全当陪她开心。也洗了手跟过去帮忙。 王成义两人快吃中午饭时方才回来,王成义已显出几分醉态,高子青看着倒还好,不过也是一身酒气。 陈文兰有些不高兴,“大白天怎么就喝成这样?” 高子青看了眼陈文竹没有说话。 王成义上前扶住陈文兰肩膀说:“没事,我陪三郎高兴高兴。咱们吃饭吧,我闻到香味了,娘子都做了什么好吃的?” 陈文兰嗔道:“看你还吃得下?” “那当然,娘子亲手做的,我最少还要吃两大碗。你今天战果如何?” “羸得不多,还行。” 陈文竹听着捏了下自己干瘪的钱袋,还有个五六十文吧。 饭后陈文竹抢着收拾了碗筷,与高子青回到房中,方才抱怨他:“怎么白天出去就喝酒。” 高子青拉她坐下说:“你姐夫一出门,就开口说去喝酒,我不好挡。不过我只喝了一杯,其余都是他喝的。” 陈文竹方才放下心,从父亲身上她最不喜的便是赌钱与好酒。“你付的帐吗?钱还够不?” “够了,他只喝酒,就点了一盘凉菜。” 陈文竹把自己的钱袋拿给他看,撒娇道:“我今天却是输光了。” 高子青笑着从自己身上拿钱放入钱袋,笑着说:“你别把你的官人输掉就成。” “那我可舍不得。” 二人笑闹几句后,高子青想起今日出去听到的消息,“你还记得那年咱们在成都的时候有人砸家具,我们去捡木头吗?” “当然记得。”陈文竹此时再忆起那段时光,因为高子青的出现,凄冷中却含着一丝甜密,含笑着说,“好多年了,怎么想起问它?” 第六十三章 拼命为哪般 “今日在酒店喝酒,听大家都在谈论此事,说当时成都尤知府确实是向鲁木匠定的乌木家具,不过因乌木珍贵,一时难已凑齐。鲁木匠建议用乌木与杨木合做,尤知府亦是同意,就是这样一套做下来,听说也花了一百四十万两银子。” 陈文竹听得直咂舌,“这么贵啊!” “那是自然,去年有节度使向皇帝进贡了两把金棱七宝装乌木椅子,今上甚是欢喜。这乌木的价钱放到现在怕是又要翻上一番了。” “天啊,这知府也太有钱了,说砸就砸了。” “说是尤知府出嫁的妾室女儿不知情,以为鲁木匠骗人才砸的,后来知府管家又去逼着鲁家把钱拿了回来,鲁木匠的爹也被逼死了。” 陈文竹听完后却想到她当日捡回来的木头,说道:“不过咱们捡回来的好像都是杨木,没见有乌木啊?” “也许是没捡到都被那些人烧了。” “或许吧。”陈文竹嘴上应着,却觉此事有些蹊跷。事隔这么多年如何又突然提起,为何当年种种猜测到今日却统一为一种说法。不过这些事都与自己无关,听听也就罢了,只是想着那砸掉的一百四十万两银子,怕是自己几辈子都挣不来啊。 初五大早,陈文竹与高子青坐上马车回了洛带镇。打开门,两人对看一眼,还是回家好啊。放下东西,先把灶台的火烧起来,打水洗干净,高子青催她出去吃饭,陈文竹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咱们还没在家做过饭呢。” “今日累了,改天咱们再一起做。” 陈文竹跟着高子青时间越长,越明白高子青对她的体贴细心,就越觉得自己无以回报。自己何德何能,值得他如此用心相待? 随便吃了碗面回来,高子青将灶台火封好,把燃好的小炉提到卧房,房子小不一会儿就暖和了。 高子青搂着陈文竹坐到床上问:“这两天怎么了?像是有心事。回了家还不想给我说?” “不是,我怕你生气。”陈文竹有些心虚,如今毕竟两人成了亲,那么大的事自己背着他私自许了陈文兰。 高子青爱怜地摸摸她的头,“你不说我才生气,说吧,瞧你这两天心神不宁的。” “我姐想和崔姐合买个铺子开店,手里缺点钱,想找我们借。” “你答应给她了?” 高子青语气平淡,陈文竹摸不透他是个什么想法。硬着头皮说:“不是给,是借。她会还的。” “你答应借多少?” “她想借三十贯,可家里只有二十三贯。” 看高子青不说话,只好继续说自己的想法,“我想着年后一开工,刚好领月钱,我有两千二,你有一千七,到时候给她二十六贯吧,也算我尽了力。你说呢?” “好。” “你不生气?” “傻瓜,我还能不知道你?不过是想要还你姐的情。我说过,不管你想做什么,我总陪着你。” 陈文竹侧身抱着他,将头埋到他脑口哑着声说:“谢谢你。” 难得她投怀送抱,高子青自不会放过,“现在没有心事了吧?” “嗯。” “是不是该想我了?” “想你干什么?啊,你这坏人。” …… 领了月钱后,去交子分铺换成交子。一张二十、一张六贯的交子,二十的那张是前两月存的,六贯的则是刚存的。交子分铺换了新颜料,红色显得更加鲜艳夺目。陈文竹不放心找别人带,让高子青专门去了一趟成都亲手交给陈文兰。 年后高子青所在的窑厂一直很忙,一个月只能回来两三次。每次都是天黑到家,天不亮就走。一回来躺到床上就能睡着,有时陈文竹还在和他说话他就睡熟了。 陈文竹很是担忧,“你们窑厂今年怎么没有休息了?” 高子青说:“是忙了点,不过在窑厂也能休息。就是走回来有些远,才回来少了。是不是想我了?” “才不想你。” “你要是说想我,我就天天回来。”高子青逗她。 “累的话,你还是多在窑厂休息吧。” “乖,等忙过这一段我会多抽时间来陪你。” 三月下旬,陈文竹趁着自己休息,收拾了两件高子青的衣衫准备去趟窑厂。他这一个多月只回来了一趟,得给他送些换洗衣服去,何况自己也想见他了。 草地上各种叫不上名的野花竞相绽放,远山仿佛披了一层油亮的绿衣,天空飘浮着几朵白云,有小鸟在这天地间飞翔而过。 陈文竹心情舒畅,不知是因为这画卷一般的景致,还是因为即将见到的那个人。 后面来路上有辆空马车经过陈文竹时,驾车的老翁停下问她:“小娘子,是去翠屏山吗?” “我去翠山窑厂。”陈文竹行礼道。 “上车吧,我也是到窑厂,带你一段。” “谢谢老伯。”陈文竹笑着坐上车。 老翁健谈,“今日开窑,我过去拉瓷器。小娘子可是去找人?” “嗯,我去看我,哥哥。”陈文竹没好意思说是去看自己官人,反正总有人把他们当兄妹,就改口称哥哥了。 “哦,你哥哥叫啥啊?我常去窑厂,说不准识得。” “他姓高,叫子青。” 老翁想了想,摇摇头说:“没听过。姓高的我倒知道一个,人称‘拼命三郎’的。” 陈文竹心中一动,故作随意地问:“为什么叫拼命三郎?” “干活拼命呗。” “怎么过拼命法?”陈文竹打破砂锅问到底, “那我就不知道了。”老翁说,“大家都这么叫。” 渐渐行至翠屏山脚下,远远便看见四五个矗立的大烟囱正冒着浓烟,空气中弥漫着柴火的气息。前方立一牌楼上书“翠山窑厂”,只见牌楼后方的房屋在山脚处层层向上,依山势而建。 进去后路分两边,右手边首先看到的就是供奉着祝融的火神庙,其后是一间间作坊,工匠们在里面热火朝天忙碌着。老翁在路口停下车对陈文竹说:“小娘子,这边你不能去。”指着对面不远的一排排房屋说,“那是他们的住房,你去那边等吧,到吃饭时他们就会回来。” 陈文竹跳下车,行礼谢过老伯,朝左边小路走去,心中还在思考着这拼命三郎的由来。 第六十四章 礼轻情意重 小路尽头是一个大大的场院,院中有四五个人在洗晾衣服。院子一侧整齐排列有七排房屋,每排约有十间屋。另一边修着几间大房,伙房里的人正在忙着做午饭。 一位四十多岁妇人见有生人来,继续拧着手中衣物冲陈文竹喊道:“小娘子可是来找人?” 陈文竹走上前去行礼道:“大娘,我来找高三郎。” “高三郎?”妇人疑惑。 “就是拼命三郎,他姓高。”旁边一妇人爽快地说道。 “是他呀,他住在第二排的第三间。不过现在人都在窑上。” “谢谢大婶,大家为什么叫他拼命三郎啊?”陈文竹问。 “你是他妹子吧。回头劝劝你哥,让他干活别太拼命了。” “是啊,这般没日没夜地干,仗着年轻还行,等身子熬垮了后悔都晚了。”妇人们七嘴八舌地说起来。 陈文竹慢慢才听明白,直气得咬牙切齿想抓住高子青打他一顿。 原来年后并不是窑厂忙了,是高子青自己。烧釉窑,一次七个昼夜,分两组人烧,烧完一窑后可休息两天。素窑是烧两昼夜,也是分成两组,烧完一窑可歇一天。 高子青釉窑素窑都干过,大概从去年九月份开始,他自己烧完釉窑后便替人烧窑,也不用人还工,只要给钱就成。渐渐大家都知道了,有事找他替工的人也就更多。这一两个月他就全是上工,连一天都未曾休息。 难怪他明明月钱一千七,这几个月交给自己的,最少一次也有两千五。问他却告诉自己是窑厂看他们辛苦奖励的。 午间大家陆续回来,兴高彩烈地谈论着今日开窑的情况,听他们言语,似乎这次的窑开出甚好,废品比往常都少。 陈文竹站在高子青房门前等候,路过的人见有一陌生小娘子都扭头张望,陈文竹羞得低头盯着地面不敢抬头。 嘈杂的人声逐渐散去,偶尔还有一两个人经过,高子青依然没有出现。陈文竹手里抱着包袱,等着等着莫名委屈起来,他只顾着上工都不想自己,可自己还巴巴跑来看他,都来了半天他还不回来。 前面有一男子站住看她,好不知礼仪,陈文竹抬头想斥责两句,一眼看见是高子青笑看着自己,见她抬起头,上前几步将她一把抱住。 陈文竹呆了一下忙用手推他,“有人。” 高子青这才想起还在外面,打开门牵陈文竹进屋,掩上门再次将人抱住。陈文竹还待挣扎,耳边听得高子青低语,“别动,让我抱一会儿。” 陈文竹心中一软不再抗拒,一手提着包裹,双手合拢抱住他,他竟然瘦了这么多,蓦然想起他的浑号来,用力推开他道:“好一个拼命三郎。” “别人叫着玩的,当不得真。”高子青随意地说。 “那你一个多月不回家可当得了真?” 高子青正待解释,一屋同住的工友推门进来,见屋中有一女子,一时不知该进还是该退。 高子青忙笑着说:“她是我娘子,来找我的。”又对陈文竹道:“是我室友,赵家二郎。” 两人见过礼后,赵二郎说:“开饭了,你不去给嫂子打饭吗?” “这就去,你呢?”高子青问。 “我回来取衣服,拿两个烧饼就直接回家了。”说完到床上取了已经包好的衣物,别过二人走了。 “你坐床上等会儿,我去打饭。”高子青扶陈文竹坐到自己床上,拿碗去打饭。 陈文竹这才打量这间小屋,和自己在织坊的屋子差不多,不过只摆了两张床,床间放了一张小桌,床尾处各有一箱子放置个人的衣物。 高子青打了份炖肉,手里拿着四个烧饼进来放到桌上,讨好地说:“你真有福气,一来这伙房的菜都变好了。” 陈文竹瞪他一眼不理他。 高子青将筷子放到她手里说:“吃完饭咱们就回家。” “你舍得回家了?” “我朝思暮想就是回家。” 陈文竹也见好就收,不想和他在此争执,一切等回家再说。 正吃饭间,有人来找高子青,“三郎,明天帮我顶个工。” 陈文竹在桌下狠踢他一脚。 高子青忙站起说:“没时间,我今天要回家。” 来人“哦”了声退出去。 吃完饭高子青去洗了碗筷,回来后关上门也不收拾衣物,只是笑看着陈文竹。 陈文竹摸了摸脸,“你笑什么?” 高子青从怀子掏出一样东西握在手中,“送你件礼物,我亲手做的。”边说边拉过陈文竹的左手,将一只手镯戴到她的手腕上。 陈文竹抬手细看,手镯是陶瓷做的,白中泛出淡淡青色,上面点缀着四片翠绿色的竹叶。 “喜欢吗?”高子青问。 陈文竹像喝了蜂蜜一般,眉眼弯弯地冲高子青点头。 她的欣喜取悦了高子青,顿时觉得所有的辛苦付出都是值得的。他指着手镯上两个不起眼的细小黑点说:“可惜还是有瑕疵,不过这是迄今为止最好的一只了。” “已经很完美了,我真的很喜欢。” “等以后我会给你更好的,黄金或者玉的,只要你喜欢。”高子青握着陈文竹的手承诺道。 “这就是最好的。”陈文竹刚甜蜜地说完,突然板起脸道:“你该不会是为了买黄金镯子才拼命做工的吧?” “不是。” “那是因为什么?咱们现在又不缺钱用。你是不是担心房子钱?” “不是,你别胡乱猜了。” 陈文竹突然想到还有一种可能,内疚地问:“你是不是怪我把钱借给我姐了?” “真不是。”高子青怕她继续瞎想,只好说:“我想辛苦两年给你买台织机,那样你就可以留在家里,想织就织一会,不想织就放着,不必像现在一天要织满五个时辰。” 陈文竹呆呆地看着他,自己随口和他聊天的话,他就这么上心;自己想要个家,他就给了自己一个家。喃喃道:“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高子青搂她入怀,“傻瓜,你是我娘子,我不对你好要对谁好?” “对我好,就不该不顾惜自己的身体。何况你那么久不回去,我都想你了。” “我也想你。” “以后不许你再替人做工,你说过家里家外都由我做主。”陈文竹霸道地说。 “好,都听你的。” 第六十五章 未来该如何 “你回去烧素窑吧,这样隔两天就能回家。” “我现在定的是釉窑不好换,不过我保证以后不帮人替工了。”高子青迟疑地说。 “你要说到做到。钱可以慢慢挣,买织机也可以推迟几年,我只想你能多陪我。” 高子青心疼地抱紧她说:“一定。” “以后咱们有什么想法都要告诉对方,一起商量。不许再这样什么都不说。” 两人牵着手回家,路上边说边聊,经过这一次交谈,彼此的心更贴近了。 回家后,陈文竹就催高子青洗漱完快去睡觉休息,高子青也确实累坏了,初时还说:“我就躺一会儿。”头一挨着枕头就进入了梦乡。 高子青干的活太辛苦,若不是自己去找他,竟不知这般没日没夜地还要干多久,看他瘦得都能见到肋骨。 陈文竹端个小凳坐在旁边,看着他陷入了沉思。从来到洛带镇后,再没有吃不饱饭的压力,就靠着月钱开心无虑地生活,自己从孤苦挨饿中走来,所以不觉得现在还有什么苦。 上次去陈文兰家,旁人都穿着细布绸缎,唯有自己和高子青还是粗布衣裳。也曾有过羡慕,却依然安于现状没想要改变。 成亲了,不再是一个人孤身前行,两个人的路,怎么能只让他肩负着未来独力前行? 高子青心疼她织布辛苦,心疼她没有女儿家的饰物。自己难道就不心疼他上工时昼夜不分?不心疼他每次回家要步行那么长的路?难道他想要自己轻松自在,自己就不希望他也能悠闲逍遥吗? 可是自己除了织布别的也不会啊。看窗外天色已晚,床上高子青睡梦正酣。算了不想了,总会有办法的。先去熬点粥,等他醒了吃点再睡。 高子青一觉醒来已是亥末,见陈文竹趴在床边睡着了,起身想抱她到床上睡,刚碰到她却醒了。 “到床上睡吧,这样趴着不舒服。” 陈文竹睁眼看到他绽放出笑容,“你醒了,饿了吧?咱们喝点粥去。” “你没出去吃饭?”高子青问,“怎么不早点叫醒我?” “现在吃正好,我在灶上热着呢。”陈文竹站起身腿曲得麻了,扶着床坐下。 “你别动,我去拿过来。” 高子青进了灶房,见炉火已封住,上面坐着锅靠余温热着。揭开盖闻得一股清香,熬的是青菜粥,想着还是第一次吃陈文竹做的饭,笑意情不自禁地就浮上了眼角。 次日一早,陈文竹让高子青多睡一会儿,自己顺路买了个烧饼去了织房。 正低头织布时,工头进来招呼大家停一下,接下来向她们宣布了一个消息。 成都城里一富商的女儿定了一门好亲,男方是汴京城里一开国男爵家的小公爷,一年后将启程去京城完婚。虽然说开国男爵在本朝十等爵位中最低,又不能袭爵,但对于普通人来说,都已是天上的人物一般遥不可及。 富商对此门亲事甚是看重,光锦缎就要陪嫁一百匹。为此还专门请了花本师傅,设计出市面上未曾见过的花样。霞锦坊去年新进的这批织机,除了成都府锦院外,别家都比不上。因此才找到霞锦坊定下这批锦缎。 织坊开出了一月五贯的月钱,但是为避免花样提前泄露出去,要求参与的织工一年内不得离开织坊半步,与外人接触。 大家手中的锦锻还有四五日陆续可断成匹。织坊给她们五天时间完工,这几日正好让众人想想,愿意的将单独签约。 陈文竹和众人一样,不想放弃这个机会,干一年可抵得两年多。活并不比现在辛苦,不过是不能回家。不能见到高子青,让她有了一丝犹豫。 陈文竹看自己的锦缎再有四天可以织完,趁高子青在家,回去好好和他商量一下,顺便也能陪陪他。午正休息时向工头请了半日假,出了织坊就看见高子青远远地等在门外。 陈文竹笑着跑过去,身后下工的人群经过他们时纷纷扭头张望,弄得两人也不好意思说话,隔着几步各自往洛带镇走,偶尔侧脸看一眼对方,恰好两眼相撞时,便会相视一笑,再抿着唇看向前方。 走进玉带街融入人群中后,两个人忍不住笑起来,明明已是夫妻,却还假装不认识一般。 高子青问:“想吃什么?” “想吃自己做的。”陈文竹伸出手在他面前挥舞一下。 “时间来不及吧?早知道我做好再去接你。” “你会做吗?” “当然会。”高子青肯定地说完又小声道,“会热剩饭。” “那晚饭交给你,我下午请假了,咱们买菜去。” 二人转头去了菜市。 高子青以前常陪母亲一起买菜,反倒是陈文竹从未到过菜市。在成都有段时日自己做饭,都是碰到那些挑着菜在巷子里卖的农家买的。因为不去菜市可少交点税钱,卖的也就比菜市便宜些。 高子青自然就担起选菜、讲价、付帐,陈文竹只需说要买什么就可以,二人配合默契买好回家。 到家后陈文竹先撬开炭巴,让炉火燃旺。高子青去洗鱼刮鳞,她不肯过去看,却还操心地问:“你会不会啊?” “放心吧,我还怕你不会做呢。” 陈文竹嘻嘻笑着,“你就把心放到肚子里,包管你吃到一条做熟的鱼。” “你该不会是拿水煮熟给我吃吧?” “噫,还有这种做法,干脆就煮着吃。” “你敢,要是不好吃我就吃你。”高子青语带威胁。 陈文竹得益于上次回沪州常见伯娘做鱼,自己上手亦是有模有样。 将鱼划了几刀用盐腌上,待米饭蒸好后,锅中放油,待油热后将鱼放入锅中煎至微黄捞出,锅内加猪油,葱姜蒜,花椒煸炒,然后倒入一小碗水烧开后将鱼放入,盖上盖焖烧半刻钟即成,盛到盘中后再洒上点葱花点缀。 陈文竹又取来个鸡蛋烧了碗菠菜蛋花汤。 一顿饭做下来彻底折服了高子青,裂着嘴笑得收不住。待到尝了一口后说道:“娘子好手艺,只怕我再吃不下窑??的饭了。” 吃完后高子青抢着收拾,再不让陈文竹沾手。陈文竹也随他,只站在一旁与他闲聊。 第六十六章 狭窄的房屋 待高子青收拾妥当一起回屋坐下,陈文竹才将织坊的消息全部告诉了他。 “一年不让回来,太久了。”高子青不太情愿。 “其实过起来也快。熬过一年,咱们手里也就有点余钱。等三年合约满了我就不签了,到时候看看是买台便宜点的织机,或者做点别的,也就有了本钱。” “不用你去,咱们多干两年也成,再说我还可以……” 陈文竹眼睛一瞪:“还可以干什么?” 高子青笑着用手捂她的眼睛,“还可以好好干自己的活,不帮人替工。” 陈文竹笑着拍开他的手说:“这还差不多。其实我算过,这活比我现在还要轻松些,去了的话一人一年只织五匹,现在我们一年最少要织六匹。” “那行,你去吧,我在家等你回来就是。”高子青抱着陈文竹,嘴上说是同意了声音中却充满了不舍。 “我就是舍不得你。”陈文竹也抱紧他。 “我也是。” “你绝对不许再替工了,要不然以后我也不要命地赚钱去。” “保证不会了。只是明天我去上工,再回来就见不到你了。” 陈文竹踮起脚抬头亲了他的脸一下,高子青搂着她不允许后退,低头吻住她的唇。 喘息声渐渐沉重,陈文竹娇声道:“天还早,等……唔。” 声音被吞没。 次日高子青走后,陈文竹还赖在床上不想动,这个坏人,也不害怕他自己会走不到窑厂去。 高子青走后的第三天也就是四月朔日,陈文竹收到了陈文兰的信。 陈文兰在年后给大哥去了信,言明她将开一食店,要陈文林与三叔家的陈文山一起来成都做铛头(厨师)。大哥见信后也没写信回来问问食店何时开张,更没有问是否需要人做杂工。擅自做主将二叔家大女儿陈文英一起带了过来。 他们一行三人于三月初便到了成都,食店虽然已经签了文书买下,因原来的租户要到四月末才到期,交接房定在了五月。食店里面又还需修缮装饰,预计在五月二十方可开张。 如今三人在陈文兰家中已闲住了一月。陈文兰打算让他们坐马车到洛带镇住上一段时间,让陈文竹四月三日别忘了去接人。 陈文竹读完信后一阵发晕,先不说有没有时间接人,家里就两间屋子,这一下来三个人怎么住啊? 陈文竹在两间屋子里来来回回地看,比划半天,最后决定买几张木板,在堂屋搭两张小床出来。 幸好自己后天一早要住到织坊去了,可是这样一来高子青就无法回家住了,担心他不回家又会去帮人替工。 躺在床上许久,陈文竹都还没想出办法。 迷迷糊糊中高子青推开门进来,陈文竹惊讶地问:“这么晚你怎么回来了?” 高子青也不说话,只笑着过来抱着她,抱着抱着手就开始不老实,陈文竹本想推开他,却不知怎么也伸手去抱住他,高子青将她搂得更紧,紧得快喘不过气来,真的喘不过气,她想喊却喊不出声,只好用手握拳拍得床板“咚咚”直响。 被响声惊醒,原来是一场梦,想着梦中的场景有些脸红心跳,仿佛拍床板的“咚咚”声还在耳边响着。 “咚、咚” 陈文竹这才醒悟过来不是做梦,真的是有人敲门。这么晚会是谁? 披上衣服走到院子中问:“谁?” “我。” 寂静的夜里传来的声音似真似幻,陈文竹不敢确认。 “是谁?” “你家官人。”高子青的声音又提高了几分。 陈文竹满是喜悦地扑过去打开院门,高子青跨进来边关门边说:“快进屋,别凉着了。” 陈文竹问他:“怎么回来了?” “你快进去。”高子青催她,“我先洗一下,回屋再给你说。” 陈文竹跑回床上坐着,忍不住将欢喜挂在脸上。高子青如梦中一般进来,亦如梦中一般抱着她。陈文竹赶紧挥去梦境也挥开他的手,她还有事要和他商量,可不能与梦里一样。 “别闹,我正好有话和你说。” “有什么事明天再说。”高子青嘴上说着手也不停。 “不行,明天就来不及了,真的别闹。”陈文竹拿手拍他。 听到这话高子青终于停下来,“什么事这么急?” “你先说怎么回来了?” “你要住到织坊去了,我和人换了一天班回来陪你。本来下午就能到家,临时有点事才晚了。” “幸好你回来了。”陈文竹握着他的手一五一十地说了陈文兰的来信。 高子青听完后也是瞠目结舌,想了想说:“接人的事你不用管,我到时候看能再捱一天工不?换不了的话我托瓷坊的人帮着接。这住确实是个问题,关键是还有个女的。” “我想着在堂屋搭两张小床。不过你却没地方住了。”陈文竹为难道。 “那没事,我住窑上就行。” “不行。”陈文竹斩钉截铁地说。 “你放心吧,有时间我就白天回来招待他们一下,晚上再回去。”高子青看着陈文竹又赶紧说,“我肯定不会再像原来那样给人替工了。” “你有劣迹,我信不过你。”陈文竹斜眼瞟他,满脸的不信任。 “你这小东西,不收拾你都不行。”高子青说着用手去呵她胳肢窝。 陈文竹笑得无力挣扎,只得服软求饶,“别,我错了,放过我吧。” 高子青闻言方住了手,见陈文竹含笑瘫软在床上,拿眼勾着自己,衣裳零乱间娇嫩的肌肤若影若现,说不出的妩媚。忍不住翻身覆了上去。 “事情还没说完呢?”陈文竹惊呼。 “你说你的,我听着呢。” “这样怎么说?你这坏人,我的衣服……” 次日,织坊中大家刚干了半个时辰,陆续就有人完成了机上的锦缎,工头知晓她们从明日起一年之内,再不能离开霞锦坊半步,格外开恩,允许完工的人今日放假。 陈文竹暗责自己前几日的松怠,加快了手上的动作,终于赶在午间收了工。 回到家中,高子青已买来木板,又做了几个架子,正在堂屋正面支床。 第六十七章 织坊新生活 陈文竹过去敲了他一下,“让你昨晚不听我说,谁叫你支这边了?”指着堂屋另一侧,“支那边去。” 说完不见高子青回应,仰头看他,只见高子青意味深长地笑着说:“我怎么没有听?我一直听着,后来是你自己不说了。” 陈文竹想起昨晚,脸红得说不下去,抬腿踢他一脚,这个坏人,对他不用暴力都不行。 高子青笑着躲开,按陈文竹说的把架子摆好,陈文竹突然想到当初在赵娘子家住的时候,靠墙是一排通铺。对呀,早点怎么没有想到,反正他们三个大男人挤一挤也没什么。 谁知她说出了想法后,高子青直接道:“不行,我不喜欢和别人睡。” “还开始讲究了,那小床你还不是和我挤着睡?现在搭成通铺睡三个人完全不成问题,比床还宽敞。” “那能一样吗?傻瓜。”高子青大笑。 “我不管,摆上三套被褥,也算是各睡各的。”又撒娇道,“我不要他们睡我的被褥。” 高子青无奈道:“好吧,都依你。” “你想想,他们一个是我亲哥,其他两个也都是堂兄妹。我又回不来,只好辛苦你回来招待他们,免得他们觉得到咱们这里都没人理。” 高子青用手背轻触下她的脸颊说:“行,你放心吧。” 一起出去随便吃了碗面,又定了几张板子,然后到布店买了三套成品被褥。等一切弄好也差不多到酉正了,高子青不想再出去,陈文竹只好去灶房煮了点饭,打了两个鸡蛋炒一炒将就吃了。 明日分离在即,陈文竹将自己要带的衣物整理好,二人依依不舍地靠在一起。 “一年很快的,你在外面要照顾好自己,再不要廋了。”陈文竹的声音有些哽咽。 “放心吧,我会经常带信给你。你们可以写信出来不?” “还没问过,应该可以吧。不过我们一起织布的,识字的算上我也就几个人。” “那你去了就问,要是能通信,我也就没这么担心了。” “嗯,不过我写的字很难看。” 高子青想起第一次收到她的来信时,不禁轻笑出声,“是挺难看的。” 陈文竹不依,一把推开他道:“那我不写了,你笑我。” 高子青越发笑得厉害,说:“我没笑你,不写可不成。” “还说没笑?”陈文竹跳起来伸手要去掐他的脸。 高子青仗着个子高,握住她的手俯身吻了下来。 陈文竹想着即将到来的别离,不再推拒,环住他的脖子踮起脚尖迎上去。 她的主动取悦了高子青,一个疯狂地索取,一个刻意地迎合。 这一夜,情真意切,难舍难离。 人一旦脱离了自己熟悉的生活方式,总是需要一段时间来适应,尤其离开的是自己所喜欢的,这适应的过程越发让人寂寞烦躁。 二十名纺织工日日夜夜呆在一起,因为要和霞锦坊的众人分隔开,将原来管事们住的一个二进院子整改后单独给圈出来,共有五间房屋供她们居住。另有一伙房,房中靠墙一排放置五个大水缸,有婆子负责在里面烧开水,供她们洗潄取用。伙房后是一小净房。 跨过院门是一个庭院,养了一些常见的花草,闲暇时可以在此休憩散步。庭院里开了一侧门出去便是廊道,直通她们的织坊。待她们下工回来,侧门便会落锁关闭。 庭院大门处有间门房,住有一名四十多岁的婆子负责看门,另有两婆子每日过来负责织工们的吃饭、用水、卫生等。还有两名二十多岁的青年男子主管院子众人对外联系的一切事务,听说这二人是霞锦坊总管的亲戚,才被安排了这个轻松、工钱高的职务。连两个婆子似乎都是在总管面前得脸的。 与陈文竹一起居住的,大的两个十八岁,比陈文竹大一岁,二人都姓郑。大家便称年龄大些,个子高挑的女子为郑大娘子,皮肤略黑的叫郑小娘子。还有一个是织工中最小的,刚满十五,叫安二娘,众人中唯她与隔壁房中的徐小娘两人尚未成亲。 两位郑娘子与隔壁房中一名二十岁的田三娘甚是亲密,见她们三人常来常往,陈文竹还在想为何这三人不住一屋。日子久了,见那田三娘为人张扬,说话粗俗且肆无忌惮的样子,陈文竹也就理解了。听她们言谈,三人是在霞锦坊相识,因为嫁的郎君都是洛带镇人,彼此住得又近,关系很是亲蜜。 陈文竹刚进来时,一有空满脑子想的全是高子青,隐隐有些后悔自己的选择,梦里醒来也常泪落枕畔。 郑大娘子笑话她说:“一看就是个多情的,你这般苦苦想他,只怕他在外面不知如何逍遥呢,你又是何苦。” 陈文竹倒是没想过高子青会去逍遥,听得此话后心中却想,愿他别像我这样愁苦吧。 直到第八日,曾管事在庭院交给她高子青的来信,陈文竹只顾着高兴,根本没有留意到曾管事打量她的眼神。 谢过后陈文竹问道:“我能否写信带出去呢?” 陈文竹一来就找门房婆子问过,婆子说这事她不管,得问两个外管事才行,今日陈文竹方才有机会相问。 “按说是不许你们往外通信的,不过……”曾管事一脸的为难。 “不过什么?”陈文竹的心中升起一丝希望。 “人心都是肉长的,我也知道你们的难处,不过你也得体谅我的难处是不是?”曾管事说。 “要是为难的话就算了,我其实也没什么事。”陈文竹说完转身要走,她的性子向来是宁愿自己苦闷,也不愿给别人增加麻烦。 “也不是不行。”曾管事伸手拉住她的衣袖,“还可以商量。” 陈文竹不喜欢他的无理,抽回衣袖道:“不用麻烦了。” “不麻烦的。我悄悄帮你带就是了。”曾管事拦着陈文竹不让走。 陈文竹心中略觉得有些不对,正要拒绝时,身后传来一男子的声音:“你们在干什么?” 见来人是孙管事,陈文竹转身行礼。 第六十八章 初尝相思苦 曾管事在一旁说道:“没什么,有陈小娘子的信,我带来给她。” 孙管事点了下头对陈文竹说:“以后你们带进来的信和东西都会放到门房,要是有信往外带,却是要我们检查过后才可以。” 陈文竹一听欣喜万分,“好的,多谢二位管事。” 告辞后飞快跑回屋打开信细看起来:大哥他们在你去织坊的当天下午到的洛带镇,我与人换了工亲自接回家中,请他们在外吃的晚饭,大哥与山哥的酒量实在太大,我陪了两杯不敢多喝,只好让他二人互相喝个痛快,一切顺利。 次日大哥要给我显显手艺,一起去菜市买回菜,饭菜甚是丰盛美味,可惜身边没你。 我在窑厂一切如旧,听娘子之言再不敢轻举妄动,勿念。 看着看着眼泪就落了下来,郑小娘子见到笑说:“陈四娘莫不是打破了眼泪缸,没消息时哭,这有了消息你也哭。” 陈文竹不好意思地擦干泪,也觉得自己这样的情绪确实不好,一年才刚刚开始,自己却似过不下去一般。 拿起笔给高子青回信,知道这信还要经外人看过才能寄出,她不好写别的,只说自己一切都好,除了织布就是回屋看书,偶尔有点无聊罢了,不过见了来信甚是高兴。 信末终是忍不住添了一句:缘浅不知相思意,相思苦时情已浓。 晚间躺在床上,陈文竹思考起了今日收信的情景。从住到陈文兰家开始,她习惯将白日遇到的事情在黑暗中细细思索:织坊明明允许她们带信出去,曾管事却神神秘秘地暗示她带信是私下帮忙一般,尤其还动手拉她衣袖,这让陈文竹心里很不舒服。孙管事倒是不错,以后自己的信就找孙管事检查寄出去吧。 孙管事当着她的面抽出信件,看完后颇觉意外地盯了陈文竹一眼,也没说话把信交给了曾管事。自己的信件被其他男子传阅,即使并没有写什么,陈文竹亦觉有些脸红,待他二人看过后将信封好,她忙行礼告退。 陈文竹因常找管事带信不方便,加之不喜他们读自己的信,故而隔得七日才简短地写上几句报平安。 高子青从不曾在信中提及要她常回信,他的信件是在窑厂写的,每天写一些,回到洛带镇就交到织坊带进来,他的信总是厚厚的一封。说些平日做的事情,有时只是说一说今日见到的一朵野花,夹在信中让陈文竹也能看到。高子青应该读懂了她的信,更是懂了她的心。 初时大家织完布后还能坐在一起聊上几句,时间长了,便渐渐分了群。为着谁分到的花本好做一些,谁打的饭里肉多了两块,到后来连谁织布快都要被议论嘲讽几句。 郑大娘子三人抱成了团,摆出一副不许众人招惹的模样。 陈文竹不愿意参与其间,她在这二十人中织布速度本来也不算出众。白日大家埋头织布,休息时陈文竹除了睡觉便是拿本书看,说话不多,也就没人把她放到眼里。 一日,陈文竹去门房婆子处取信,郑大娘子跟着她一起去。 “你官人待你真好。”郑大娘子羡慕地说。 陈文竹心里甜丝丝的,嘴上却谦虚道:“你的官人对你也不错啊。” “唉,我的官人就别提了,粗人一个,连字都不识。” 陈文竹心道:你自己也不识呀。 郑大娘子转口问她:“你寄信的时候是找谁?” “两个外管事。要他们看过才行。” “他们是不是老来庭院?” “嗯,白天咱们休息的时候,他们一般都会在门房。” “你说,要是咱们找他们帮着买些东西,他们会不会答应?” “应该会吧。”陈文竹也不敢肯定。 二人来到门房,两位管事也在。曾管事笑呵呵地问:“两位小娘子来找我还是找他啊?” 孙管事不悦地对他说:“少胡说八道。” “行,我胡说,我不耽误你。” 陈文竹将自己的信递给孙管事检查,然后径直去找婆子取信,她最近常来,两位管事次次都在,她也习惯了。 郑大娘子问曾管事:“我想来问问管事能否帮我们带点东西?” “别人不好说,郑娘子要带,肯定没问题。” “那我可就谢过曾管事了。”郑大娘子笑着装样行了个礼。 “为了郑娘子,我定当尽心尽力。”曾管事的脸笑得像盛开的花。 孙管事看完了信递给曾管事,一边说:“你别惹事。” 曾管事推开信件说道:“你看你的信,我带我的东西,咱们各做各的。” 孙管事瞟了眼陈文竹,见她毫无异样,将信还给陈文竹让她封好。 等陈文竹弄好后,郑大娘子已和曾管事说定,帮她带些布料以及针线。 告辞出来后,郑大娘子嘱咐陈文竹道:“你别给其他人说我让管事帮忙带东西。” “为什么?”陈文竹不觉得这事有什么可隐瞒的。 “你没听孙管事让他少惹事?就是怕知道的人多了给他们惹来麻烦。” “哦,我不会说的。”陈文竹醒悟过来点头同意。 “你怎么不让他们买点布带进来做衣服。” “我不会做。”陈文竹有些不好意思道。女红自己实在是不会。 “这有什么难的?”郑大娘子不以为然,“我和郑小娘子都要做,你买了布料跟着我们一起做不就行了。” 陈文竹听得心动,自己还从来没给高子青做过衣服呢。想再跑去门房一趟,又觉自己太心急,还是等下一次吧。 回房后两位郑娘子和陈文竹比划着要做什么样式,正好被刚回屋的安二娘听到了喊道:“我也要做,你们哪来的布?” 郑大娘子慌忙捂住她的嘴,“小声点,这事只能咱们屋知道,明白吗?” 其他三人齐齐点头。 郑小娘子低声说:“我们都是给自家官人做,你给谁做?女子衣裳可不好做。” 安二娘开心地说:“给我爹做。” 天刚擦黑众人都回了房,陈文竹拿上木盆早早去水房,免得一会儿人多拥挤,洗潄后回到房中,见田三娘正与两位郑娘子坐在床边闲聊,安二娘靠在自己床上听她们说话。陈文竹径直放下盆也歪到床上拿出本书看。 第六十九章 柳枝做炭笔 田三娘正大笑着说:“你们是没见她的胳膊,直直伸出来都能拐弯,吓死人了,我都怕晚上要做噩梦。” “想不到胳膊都那样了也能织布。”郑小娘子吃惊道。 “有什么想不到的?长那么丑都能嫁出去才是想不到。”田三娘说完又是一阵大笑。 郑大娘子也笑着说:“不知道她官人如何下得了手。” “吹了灯,脱了衣服,母猪也成了嫦娥。”田三娘说完后,三人又是一阵笑。 安二娘一个姑娘家,不好意思再听,转身去了别人的房中。 陈文竹不知她三人说的是谁,美丑都是爹娘给的,拿别人长像来取笑也够无礼了。 笑过后她们转换了话题。 “说起来,除了咱们这两屋年龄差不多,剩下那三间房里的全都是些半老妈子,真是无趣。”田三娘道。 “到她们这把年龄,还买不起一台织机自己在家织,也算是到头了。”郑小娘子轻视地说。 “就是,你官人去跑船有两年了,快回来了吧?”郑大娘子问郑小娘子。 “还有一年,等咱们从这里出去,他差不多就该回来了。” “那你就可以买织机了,不过出去后咱们还有一年多的合约,你干不干满?”田三娘问。 “等他回来了再看,不干满还要倒赔一年的月钱。”郑小娘子不太情愿。 田三娘说:“等你官人一回来,那点钱你还在乎?” 郑小娘子笑得有些得意:“钱还有不在乎的,再少也是钱不是?” 郑大娘子推了她一把暧昧地说:“你就不怕他给你带一个回来?” “他不会。走的时候我问过他,他告诉我说,‘娘子放心,我分得清哪轻哪重。’”郑小娘子肯定地说。 “外面那烟花之地多了,男人啊,只要不迷了心就没事。”田三娘说完又压低声音道,“你就不想他?可怜这刚得了趣官人就走了。”边说还边摸了郑小娘子的脸一把。 郑小娘子笑着啐她,“呸,自己离不了男人倒说起我来了。” “说起男人,咱们还真是可怜,这一年都不知道怎么熬呢。”田三娘叹道。 “外院不就有两个,你去呗。”郑小娘子玩笑着推她一把。 “你当我不敢啊?要说那孙管事人长得俊些,不过成天板着脸。曾管事人长得一般,却是嘴甜。我还听说曾管事是总管的亲侄儿,而且啊,还没有成亲。”田三娘报出了一串小道消息。 “管人家成没成亲,你倒是收点心吧,小心你官人知道了又打你。”郑小娘子告诫田三娘。 “老娘还怕他?他要再敢动我一个指头,我就跟他拼命。”田三娘毫不示弱。 郑小娘子问:“你那次提着刀追到街上,你倒说句实话,难不成真敢砍下去?” “你们还别不信,大凡他当时再敢动我一下,我还真就不怕一命抵一命。”田三娘狠声道。 “多亏他当时服了软。”郑小娘子庆幸地拍了拍胸口。 “你说这曾管事年龄也二十多了,怎么还没成亲?”郑大娘子在一旁问道。 “谁知道,或许是眼光高,没遇到合适的。咱们这些人也就安二娘和徐小娘还有机会,也不知他看得上不?”田三娘说完又看着郑大娘子道:“你若是没成亲,就凭这身材那曾管事就跑不了。” 郑大娘子娇笑着推她:“瞎说什么呀?” 田三娘指郑小娘子说,“要说你也不错,就是皮肤黑了点。” “我哪比得过她。”郑小娘子说完拿下巴点了下陈文竹。 “四娘脸是不错,可惜个子矮了些。”田三娘说道。 陈文竹一直低着头听她们聊,这才知道她们说起自己来了,她听惯了陈文兰说自己长得丑,倒不知道在她们眼中自己还混了个长得不错。她抬起头淡淡地笑着说:“你们聊你们的,可别扯上我。” 田三娘闻听此话,脸色有些不快。郑小娘子用手悄悄拉了她一下,问郑大娘子说:“你准备什么时候买织机?” “我也不知道。婆婆每日将靴店的钱管得死死的,还谋着想要我的月钱。” “你可千万不能交给她,你官人下面还有个兄弟呢。”郑小娘子说。 田三娘也说:“你官人就不帮你攒点私房?” “哼,指望他?”郑大娘子冷哼一声,“他娘说东他就不敢去西。” 田三娘轻蔑地说:“白长那么大块头。”说完看着郑大娘子挤眉弄眼道,“你官人在床上,你怕是舒服得很吧?” 郑大娘子不依,去掐她的嘴,郑小娘子笑得倒到床上,三人闹着一团。 陈文竹听她们越说越露骨,也起身出了屋去庭院走走,心中嘀咕,这成了亲的女人真是什么话都敢说。 曾管事给郑大娘子带了布,还额外送了她一盒点心。郑大娘子高兴地拿回屋请大家一起吃,陈文竹笑着说自己不爱吃甜的,心中却觉郑大娘子有些不妥,别人的东西恐怕不是这么轻易好得的。 陈文竹和安二娘也要买布做衣裳,郑大娘子主动揽到自己身上去找曾管事。 她们四人中郑小娘子做衣服手艺最好,陈文竹按郑小娘子说的,买了一丈青色粗布,郑小娘子拿柳枝烧成炭笔,用尺子量着帮她在布上画出衣服前后片、袖、领。陈文竹按线裁剪出来后,郑小娘子简单指点了她如何缝合。 四个人此后一下工就赶回房中做衣服。陈文竹再去取信时,郑大娘子会跟着她一起去,和两位管事闲聊上几句。慢慢大家熟悉了,孙管事也会问问陈文竹爱看什么书,需不需要她带几本来? 对陈文竹来说,买书还是太贵,有人能借书给她看,她自然是乐意的。她不喜欢曾管事说话时的油腔滑调,故而很少和曾管事搭话,只郑大娘子和他聊得倒是热闹。 从高子青的来信中,陈文竹知道大哥他们已经回了成都,陈文兰的食店如期开张了,她来信要高子青有空就去成都家中,一来看他实在太瘦要给他做点好吃的补补;二来也能去店里给她帮帮忙。 第七十章 锁门因何故 陈文竹想保持和陈文兰这样的相处方式,忘掉过去,大家有来有往如别的亲姐妹一般。同时也担心高子青没人看着又会放弃休息,去做拼命三郎。 回信中劝高子青有假期的时候常去成都,告诉他现在自己正学着做衣服,以后他的衣服自己全包了。 高子青的来信画着两个娃娃牵着手,男孩身上的衣服,一支袖子长得快拖到地上,一支短得只遮到手肘,正咧着嘴傻笑。女孩头上梳着两个小包包,一脸得意地昂着头,身上的衣服倒是美美的,还画着花。 端午过后,陈文竹午间因在房中写信,担误了一会儿。待她出来锁好门准备跑时,听得隔壁房中隐约有哭声传出,明明门上挂了锁,还有谁会在屋里? 她疑惑地走过去问:“房里有人吗?” “有,有。你能帮我开门吗?” “门上锁了,我没有钥匙。”陈文竹更是疑惑,明明房中有人,谁上的锁? “我有,我拿给你,请你帮我开一下。”话音刚落,一把钥匙从门缝里塞出来。 陈文竹接过来将锁打开,推开门,房中站着一名二十多岁的女子,眼睛细小鼻子微塌,此时哭得鼻头有些发红。 陈文竹只知道她姓杨,说道:“你还在屋,她们怎么就上了锁?快一些,咱们要误了时辰。” 杨娘子擦干眼泪点了点头,快速锁好门和陈文竹一起跑着穿过庭院,进了织坊。 下工时,杨娘子有些胆怯地站在陈文竹旁边等她,陈文竹抬头对她笑了笑说:“我这就好。” 杨娘子放下心也笑了。 两人结伴往回走,田三娘经过她们身边时冷啍了一声,陈文竹心中觉得好笑,却也丝毫没有在意。 说起来陈文竹觉得自己挺矛盾的,对外人她似乎从不会感到害怕,就是小娘子们害怕的黑暗,她也视若平常。有时她会自嘲一句:“死都不怕的人还会怕这些?”但是在面对陈文兰的时候,一切都不同了,她有的只是怯弱胆小,手足无惜。 她对田三娘的啍声视若无睹,向杨娘子问道:“我还不知你叫什么呢?” “我姓杨。” “我姓陈,你叫我陈四娘就好。” “今天的事谢谢你了。” “没事。”陈文竹说。 人与人之间是讲缘份的,杨大娘不爱说话,别人不说陈文竹又不爱问,两句话问完二人一路沉默走回院中。 回到房中,安二娘拉着她问:“你怎么和她走到一起了?” 陈文竹将中午发生的事情告诉了她。 安二娘听后低声说:“肯定是田三娘干的。她们房里三个人老合起伙欺负杨娘子。” “杨娘子也有些太怕事了。”陈文竹说,心里想着人还是要靠自己。 “是啊,她太老实了。我听她们说她胳膊伸不直。” “看不出来呀。” “就是这里。”安二娘指着自己的肘关节说,“她的往外弯。” “那她挺历害的,织布一点都不慢,平常看起来和咱们没什么不一样。” 吃过晚饭后,陈文竹要去取信,郑大娘子将手中缝制的衣物放下,“也快缝完了,我得去托管事帮我带些彩色丝线回来才行。” 走在路上陈文竹问:“你还准备绣花吗?” “是,绣上点好看。你不绣吗?” 陈文竹不好意思地笑着说:“我倒是想,可惜不会绣。” “我看你缝的线可以啊,简单地绣点就成,男子穿的也不讲究太多,不过你一点不绣也不好看。” “那你给我教一下吧?最简单的就成。”陈文竹说。 “行,你就在边上勾一道藤叶就行,最简单不过。” “好。”陈文竹笑眯眯地说。 郑大娘子伸手挽住陈文竹的胳膊,她个子高微微弯腰凑到陈文竹耳边说:“一会儿你等我一下,我要的线花色多,怕曾管事记不清楚。” “行,我等你就是。”陈文竹沉浸在她将要完工的衣服中。 陈文竹取了信件也不急着走,坐在门房与孙管事聊天,门房婆子也在,不过她从不插话,只坐在旁边听,时不时给孙管事杯中添点水。曾管事与郑大娘子站在庭院一角说话。 孙管事递给陈文竹一本《梁公九谏》的话本,“我还有《五代史平话》,你看完后再找我换。” 陈文竹开心地接过来迫不及待地翻开,孙管事笑着说:“你回去慢慢看就是,我又不催你还。” 陈文竹微笑说:“我这汲汲皇皇的样子倒让你见笑了。” “也没有什么,我娘子见了喜欢的东西也和你一样,不过她看的是首饰,你看的是书罢了。” 陈文竹还是第一次听孙管事说起他娘子,随口问道:“她也在织坊吗?” “没有,在我老家,和我父母一起。”孙管事的声音有些低沉,“我离家时她才刚过十五岁,和你差不多。” “你什么时候离的家?说不准我比你娘子大。”陈文竹知道自己看着比实际年龄要显小。 “一年多了。” “那她比我小。”陈文竹笑着说。 “哦,我还以为你比她小,她个子比你高一些。” “一定很漂亮吧。”陈文竹看孙管事说起娘子时满含思念之情。 “还行吧。”孙管事笑起来。 聊了一会,陈文竹有些坐不住了,她探头去看院子中的郑大娘子,不知道曾管事说了什么,逗得她笑个不停,看来一时她还说不完。 孙管事对陈文竹说:“你要不就在这里看信吧。我看书,不打扰你。”说完拿起书翻看起来。 陈文竹也不管了,走到一边抽出信看起来。信的背面画了个男子流着眼泪,拉着自己长长的胡须。信中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如今已经算不清时日,只知道胡须都比头发长了。 陈文竹忍不住笑出声来,心中娇嗔一句:惯会胡说八道。 抬头见孙管事正看着自己,不禁有些忸怩,故作镇定道:“刚想到个笑话。他们怎么还没有谈完?“ ”要不你先回去吧,这么近的路她也丢不了。”孙管事说。 “没事,我答应了等她的。” 又过了一刻多钟,他二人才满脸含笑地走进来。郑大娘子对陈文竹说:“咱们快回吧,天都黑了。” 第七十一章 离家近一些 出来后拉着陈文竹神神秘秘地说:“曾管事说大端阳(五月十五)的时候带咱们出去玩。” “能出去?那可以回家吗?”陈文竹兴奋地问。 郑大娘子有些无语地看着陈文竹,“你想什么呀?怎么可能让咱们回家。” 陈文竹也知晓是自己异想天开,失望之余咕哝道:“我家离得很近的。” “就到洛带河边转一转。起码能出了这院子,难道你不想啊?” 陈文竹当然也想,成天出了织坊就得在这院子呆着,刚来时,还有人到庭院里走走,如今大家连庭院都看腻了懒得出来。河对岸就是自己的家,起码离家近了,离他也就近了。 五月十五大端阳这天,是各家各户备下佳肴接女儿、女婿回家同庆的日子。陈文竹与郑大娘子吃完晚饭后,待到戌时,郑大娘子给陈文竹使了眼色,两人起身出了屋。郑小娘子与安二娘顾着做衣服,也没问她们。 走过庭院,门房婆子见到她二人出来,开了院门放她们出去。院门外是久违了的天地,在此之前,陈文竹从不觉得霞锦坊外的天空会像今晚这样开阔,连呼吸的空气都能感觉到一丝芬芳。 两位管事站在门外等着她俩,见她们出来也没有说话,转身沿着小路往洛带河走去。明月当空,路边是两排郁葱的树木,树后是半人高的芦苇丛,此时正随着微风摇摆起伏。 她们起初跟在管事身后,没走多远,四人并成了一排。继续往前走,孙管事向陈文竹说起他和娘子回娘家的时候,那天就是大端阳。 孙管事陪着丈人喝酒,还没吃饭就醉了,晚间醒来肚子饿,他娘子偷偷跑到灶房帮他煮了满满一碗荷包蛋,第二天他丈母娘差点以为灶房进了贼。 走到河边后,却不见曾管事与郑大娘子跟来,陈文竹有点急,这二人不会扔下他们跑洛带镇去了吧?她顾不得喊孙管事,转身就往回走。 孙管事诧异地跟在身后问:“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快,他俩肯定回家去了?我也要回。”陈文竹说。 孙管事哭笑不得,“谁告诉你他们回家去了?” “那他们怎么没跟来?” “别管他们,一会儿肯定会来。”孙管事一脸笃定的样子。 “真的会来?”陈文竹满脸的不信,“你别骗我,万一他们真的回家了呢?” “你傻啊,肯定不会。”孙管事说。 陈文竹眼睛一转,笑咪咪地对孙管事说:“你看,我家就在街尾那边。我跑着回去,再跑着回来,最多两刻钟,我回家看一眼就回来。” “你想都别想,我若放你回去,一旦被人知道我这活就丢了。”孙管事严肃地说。 陈文竹失了希望,郁闷地坐到河边,看着洛带镇闪烁的灯光,不知道他此刻在不在家,此刻是不是也和自己一样,越过洛带河看着织坊想我。 孙管事看她不高兴,在离她不远处坐到地上。 “我和曾大郎是朋友,我原来在染色坊干工,这管事的活还是他通过曾总管帮我找的,有些事情我得听他的。” “你的意思是:要是曾管事开口,就能让我们回家吗?”陈文竹觉得自己听出了他话里的含义。 “你别胡猜。“孙管事警告她说,“放你回家,连他叔叔曾大总管都担不起,他怎么敢?就算他嘴上答应你,也绝对不会真的放你回家,你不要有幻想。” “其实这花本我们不可能对任何人说的。”陈文竹无奈地说。她不可能去找曾管事,因为曾管事说话的语气让她不舒服。 “一年很快就会过去的。你签了合约,就该知道这一年你们只能在织坊呆着,不要再痴心妄想了。千万别去找他,不然你会后悔的。” “知道了,违了合约要按一年的月钱赔十倍,比原来的重多了,算下来要六百贯,卖了我都赔不起。”陈文竹怏怏不乐地说,“当初就看着这一年的月钱高,谁知道赔起来更是惊人。” “我借给你的书看完没有?”孙总管转移了话题。 “没有,最近我学着做衣服,时间不够,多借我看一阵。” “你们女人也真是,衣服去成衣店买多方便,还非要费工夫亲自做。” “那你娘子给你做,你喜不喜欢?”陈文竹斜眼瞪他。 孙管事听了呵呵笑着,也不说话了。 两人静静地坐着,听着河水潺潺流动。 曾管事匆匆跑过来说:“你们怎么跑这来了,害我俩找了半天。” 郑大娘子低着头跟在身后并没说话。 陈文竹不乐意道:“我俩顺着路过来就在这里,谁知道你们跑哪去了。” “可能走岔路了,咱们也该回了。”孙管事说着站起身。 陈文竹还想说:明明就一条路,哪来的岔路。 曾管事抢着说:“对,快回吧,改日咱们再来玩。” 路上曾管事与郑大娘子一直远远跟在他们身后,陈文竹想走慢点等一等他们,孙管事却说:“你越等,咱们回去得越晚。他们看我们走得快,自然就会跟上来了。” 陈文竹不好再说什么,想着他们这回别又跟丢了才是。 到了院门外孙管事没有敲门,和陈文竹一左一右地靠在门两边等着,他二人不一会赶了上来。敲开门,婆子放她两人进来后再把门关上,也不说话,径直回了门房。 陈文竹与郑大娘子回房,见屋中二人和自己离开时一样埋头做针线,陈文竹先迈进屋笑着说:“莫不是进了天宫织女殿,怎不见牛郎牵牛来。” 郑小娘子笑她俩说:“你俩一前一后进来,也勉强算你牵了头牛。” 众人皆乐,唯有郑大娘子有些恍惚。 六月,织坊第一批二十匹锦缎织成,成都富商家派人来取走,专门拿到锦江里去洗濯,说在这段江里洗濯后的锦,颜色会特别鲜艳,比在其他河里洗濯的锦都要好。 陈文竹再次感叹有钱人真好啊,想到一出是一出。来人给她们每人赏了一贯钱,织坊众人欢快了几日方才恢复平静。 第七十二章 做了挡箭牌 六月六,郑大娘子悄悄对陈文竹说:“今晚咱们去河边玩。” “我不想去,又不让回家。再说今天我的衣服就缝完了,马上要开始绣花了。” “你想好绣什么了?” “你上次说的藤叶,我不会绣。”陈文竹烦恼不已。 “去了回来我帮你画花样,保证又漂亮又简单。” “那你先帮我画呗。”陈文竹讨好地看着郑大娘子。 “你先陪我去,一回来就给你画,肯定让你满意。” “那好,你可要说话算话啊。” “那是当然。”二人击掌成交。 两人依旧等到戌时一前一后从屋里出来,婆子见了她俩,仍旧是不说话开了大门。开始时一切都和那天一样,她和孙管事在前,郑大娘子二人在后。走着走着曾管事和郑大娘子又失了踪影,陈文竹心中开始有些不好的预感,第一次她没有多想,可事情一再地出现,她不去想都不行。 在河边站了一会,孙管事还在和她讲,“真宗赵恒在这一天,得到了上天赐给他的天书,所以今天叫天贶节。汴京城这一日都要吃炒面,用面粉搀和糖油制成的。你吃过吗?” “我要回去了。”陈文竹突然说。 “再呆一会儿吧。” “不,我现在就要回去。”陈文竹说完不等他回答转身就往回走。 孙管事一着急伸手就去拉她。 陈文竹板着脸看着孙管事拉着自己胳膊的手,冷冷地说:“放手。” 孙管事慌忙把手松开,“对不起,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让你再呆一会儿。” 陈文竹看他一眼并不说话,继续往回走。 孙管事满脸紧张地跟在她旁边:“真的没有什么事情,我们就在这里站一会就好。相信我,我不会害你。” 陈文竹充耳不闻快步往回走。 走不多远,借着皎洁的月光,路边一棵大树旁有两个人影紧紧抱在一起。陈文竹的脑中“轰”地一声,她愤怒地转过身怒视着孙管事。 孙管事无奈地摊开手。 陈文竹不管不顾地继续前行,倔强地昂着头经过他们身旁,没有一丝停顿。 曾管事被惊动了,他这才看见陈文竹在往回走,忙冲着孙管事喊:“快拦住她。” 孙管事对着他压压手,示意自己会解决。跑了几步追上陈文竹,低声对她说:“你听我给你解释。你这样回去,对我们谁都不好。求你了,你冷静一下。” 身后的两个人彻底消失在了黑暗里,陈文竹终于停下了脚步。是啊,她这样回去,事情闹起来,郑大娘子就毁了。虽然说他们是咎由自取,但是陈文竹还是不希望是自己揭开这一切。 孙管事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 “我也是没有办法。”孙管事说,“他俩也算是你情我愿。” “为什么把我拖进来?”陈文竹愤怒地说,“那么多人,为什么拖我来当挡箭牌。是因为我傻,好骗吗?” “不是。”孙管事内疚地看着她下了决心,“我全告诉你好了。” 第一次见到你时,曾大郎正拦着你,我知道他一贯喜欢沾花惹草,他看上了你,原本我也不想管。反正曾大郎自来不会强迫人,你若坚定他也不会得逞。 直到看到你信中的那句:缘浅不知相思意,相思苦时情已浓。 那一刻我想帮你,不想你这样的一个女子被他毁了。可是我阻止不了曾大郎,我是靠着他才有这份工。曾大郎看出我对你有好感,他玩笑着说把你让给我,我默认了。如果能因此让他放过你,不也正是我想要做的吗? 郑大娘子是她自己送上来的,我拦不了也不想拦,曾大郎转移了目标,你才会更安全。郑大娘子需要一个掩护,而曾大郎又以为我想见到你,所以才把你拉进了这个泥潭。 陈文竹听完后不知说什么才好,她有些感激孙管事在自己毫不知情下为自己着想,但是她不喜欢今天这个局面,简简单单的朋友之间,如今掺杂进男女关系,一切都变味了。 “你既然说了,曾大郎不会强迫人,那我自然不会有危险。不过还是谢谢你,一切就到此为止,所有的事情我就当没有看见,也没有听见。”陈文竹说完后对孙管事福了下身。 孙管事与陈文竹谈了半天,却一直不见二人跟来,心中暗骂一句“色胆包天”。 两人沉默着,就这样站在路上一动不动。 不知道过了多久,身后两人的身影渐渐清晰。他二人似乎觉得在陈文竹面前过了明路,无需再遮掩,搂搂抱抱地走过来。陈文竹不愿看见,转身往院子走,孙管事无声地跟在她旁边。 依然和上次一般,两人一左一右地站在院门前等着,曾管事二人在不远处又停下了脚步抱在一起。陈文竹心中觉得简直不可思议,他们就一点都不害怕被人知道吗?她转身面对着院门不再回头。 孙管事最终也忍不住喊了一句:“你俩快点吧。” 二人走近后,陈文竹听见郑大娘子压着声音在“呜呜”地哭,曾管事搂着她轻声哄着。 孙管事敲了门,婆子开了门见得曾郑二人搂在一起,也不关门就回了门房不再出去。 陈文竹不再管他们,自行往院子走,听声音似乎曾管事和郑大娘子跟在后面,一起穿过了庭院。小院已触手可及,难不成这两人还要一起进院子不成? 她回转身,见这两人在自己身后不远处也站住了,搂着还不松手。郑大娘子埋头在曾管事怀里低声哭,曾管事抱着她一个劲地说:“别怕,没事的。” 陈文竹越发觉着这二人的行径实在是让人匪夷所思,她摇摇头,不管了。往前走了一步,见院门一侧闪过一道身影进了厢房,天黑陈文竹亦看不清是谁,心中叹一句:“自作孽。”不再犹豫想着去等郑大娘子,自顾自先进院回了屋。 事情闹出来自己也落不了什么好,何必再管他人是死是活。陈文竹自认自己行得正,倒也不怕被人说。 等陈文竹洗漱回来,郑大娘子已经躺在床上睡了。 第七十三章 谁敢惹我们 陈文竹不再和郑大娘子一起去门房,她自己也改在睡觉前才去门房取信。只是给高子青的回信,让她为难。她不想轻易改变回信的时间,怕高子青会担心。 想了两日她还是按时给高子青回了信,反正迟早都要面对,早来总比晚来好。 带着孙管事借给她的书来到门房,陈文竹连书带信一起递给孙管事,孙管事接过后说了一句:“你要没看完继续看就是。” “看完了。” “那我下次再给你带一本来。” “不用了,我现在忙,没时间看。” “哦。” 大家不再说话,无声地做着自己应该做的事情。 平静地过了五六日,陈文竹没有听到任何风言风语,她以为事情就这样过去了。 这一晚,安二娘到别的屋子玩去了,陈文竹依着往日习惯,早早拿上木盆去灶房打水洗漱。进去后发现自己忘了拿漱口的杯子,转身回屋。刚走到门前,听到里面有人说话提到自己,鬼使神差地她没有推门,而是停下来细听。 “不是我,是陈四娘。”郑大娘子说。 “最好不是你。”郑小娘子的声音传来,“别说我没有提醒你,现在她们传的都是你。” “你相信我,是她和曾管事,和我没关系。” 陈文竹一脚踢开了房门,她拉着脸走过去,将手中的木盆扔到桌上,对着郑大娘子一字一句道:“不要逼我把你的事情抖出来。” 郑小娘子吃惊地看看陈文竹,又看看郑大娘子。而郑大娘子侧开头不看陈文竹。 陈文竹狠声道:“你我都是有官人的,若让我官人听到一句与我有关的谣言,别怪我说出的话会不好听。” 说完后转身出了房门,拉开门时又说:“自己做的事情自己擦,别想抺到别人身上。” 只听得身后传来郑小娘子尖利的声音,“郑大娘,我第一次被人这样指着鼻子骂,都是因为你。” 陈文竹将声音甩在身后,她冲到庭院里,抬头看着头顶的天空。自己当那晚的事情过去了就不再提,那郑大娘子却当自己好欺负。突然又觉得委屈起来,“三郎,此刻你为什么不在我身边?” 陈文竹在庭院走了一会,不想让人看出自己哭过。 待她回到屋中时,田三娘与两位郑娘子在说话,郑小娘子板着脸坐着,郑大娘子掩面哭泣,田三娘在劝:“被人欺负了,骂回去就是,哭什么。” 安二娘躺在床上蒙着被子似乎睡着了。 陈文竹没有像以前一样和她们打招呼,走过去和衣躺在自己床上。 田三娘突然从床边跳起来骂道:“谁敢惹我的姐妹,他娘的,简直是找死。” 两位郑娘子沉默不语,陈文竹依然躺在床上没有动。 田三娘又骂:“他奶奶的,再敢惹咱们,看老娘不打死她。“ 陈文竹翻身坐起来,脸上带着笑看着田三娘也不说话。 田三娘被陈文竹的表情搞得一愣,尤不服输一般说:”别以为我不敢打人。” 陈文竹还是不说话,她悠闲地拉了被子靠在身后,双手环抱,就那样勾着嘴角笑看着三人。 此刻她心中却想着:若是她们三个动手,自己势必要吃亏,不过自己只需抓住郑小娘子打就行。虽然郑小娘子会有点冤枉,谁让她和自己差不多高,还比自己瘦。想到这里,她脸上的笑越发自然起来。 田三娘在她的注视下,骂了两句后最终说不下去,拉开门走了。郑小娘子狠狠瞪了郑大娘子一眼,也躺到床上睡觉。郑大娘子始终还是心虚,不敢看陈文竹一眼。 从这天起,两位郑娘子和陈文竹彻底决裂了,安二娘当着她们的面也不和陈文竹说话,背着人时才敢偷偷说两句。陈文竹也不在乎,她独来独往地做着自己的事情。孤独,是陈文竹最不害怕的东西。 又过得几日,亥初时分,大家正陆续进入梦乡时,隔壁田三娘房中传出一阵尖利的叫喊,随后便是嚎啕大哭声,众人纷纷起来点上油灯,站到院子中看到底发生了什么。 有人敲开了房门,杨娘子正坐在自己床上痛哭不止,田三娘和另外两位小娘子还在一旁冷眼冷语。 “哎呦,不小心弄的,怎么就哭成这样,好像我们把你怎么着了似的。”房中徐二娘说。 “都给你道过歉了,就是没端稳,手滑了,还要怎样?”另一位黄娘子说。 “被褥湿了拿出去晾上就是了,嚎丧呢?”田三娘喝道。 众人这才看见,杨娘子和她身上的被子几乎湿透了,一个木盆反扣在被子上,床单还在往地上滴着水。 平常田三娘一说话,杨娘子就会悄悄地顺从。这一次许是太过伤心绝望,她一直没有停下哭泣。 织工中有一个四十多岁姓姚的妇人看不过去说:“你们这玩笑也太过了,大晚上让她怎么睡?” “都说了是不小心手滑了,还要怎样?杀人也不过头点地,没完没了了。”黄娘子尖声道。 田三娘道:“堵在我们门前干什么?大晚上还让不让我们睡觉啊?都回去。” 大家没人动,田三娘正要开口骂人时,门房婆子走了进去。 “这是怎么回事?”婆子看着杨娘子的床问。 房中原来还在狡辩的两个小娘子都不说话了,田三娘道:“她们两个闹着玩,不小心把盆弄翻了,也道过歉了,她就是不依不饶的。” “田三娘,你当我婆子瞎了吗?差不多就行了。”婆子冷着声说完,又冲杨娘子说:“你也别哭了,起来收拾一下把东西抱到灶房烘着,你今晚到门房和我挤一挤吧。”说完转身离开。 杨娘子抽泣着起来卷起被褥抱着走了,众人也纷纷散了回屋睡觉,明天还有工作等待着她们。 中午休息时杨娘子呆在门房,没有回屋。 下午收工回来,陈文竹刚迈进庭院侧门时,门房婆子将她喊住,招手让她进屋。陈文竹满腹狐疑地走进去,见屋中只有婆子一人。婆子冲她笑了笑,陈文竹也满脸堆笑,心道:这还是第一次见她笑呢。 第七十四章 换屋求安宁 耳中听婆子说道:“杨娘子的情况你昨晚也看见了,不能让她继续和田三娘她们一起住。” 陈文竹没有应声,心想:这意思是让杨娘子和自己换房。那田三娘看起来凶狠,剩下两个没脑子的只跟着田三娘横行。自己也不是怕她们,但和这样的人住一起也烦,何况自己势单力薄;若是不答应,杨娘子又确实被欺负得可怜。 婆子见陈文竹没说话,又说:“院里就这五间房,我想帮杨娘子重新调三个人和她一起住。问了几个都不愿和杨娘子住,杨娘子特意提到了你,你愿意吗?” 哦,原来是这样。陈文竹点头道:“行。” 婆子松了口气说:“还有两位年龄比你们大些,一个是姚娘子,另一个陈二娘。” 这两人陈文竹都知道,姚娘子是昨晚帮杨娘子说话的那个妇人,她在众人中年龄最长。另一位陈二娘,二十五六岁,因与自己同姓,两人碰面时常会笑着点头打招呼。 当天晚上,田三娘与陈文竹换了房,那两位小娘子与姚陈两位换。 刚搬到新屋,陈文竹整理好东西后将已经缝好的衣物放到床上,想了半天也想不出该怎么绣。 陈二娘洗漱完回来,凑到她旁边一看问道:“给谁做的?” “我官人。” “不错嘛,你这就差绣边了吧?” “是啊,可惜我不会。实在不行,就这样也可以吧?”陈文竹叫苦。 “可是可以,不过还是绣上几针才好看。”陈二娘笑呵呵地说。 “那姐姐能不能教我个简单花样?”陈文竹问。 “行啊。”陈二娘转身从自己的衣箱里抽出一件新做好的男子衣服,递给陈文竹说:“你看这个怎么样?” 陈文竹接过一看,颜色比自己的还要深些,衣领及袖口用五彩丝线袖了一圈形似如意的流云百福,陈文竹有些汗颜,“这我绣不了,太复杂了。不过真好看,姐姐你手好巧。” 陈二娘笑着拿回衣服用手比划着说:“那你不如在这几个位置各袖一圈万字纹好了。” 陈文竹一听,这万字纹小的时候倒是在布上绣过,自己怎么没有想到呢。当即感激地说:“好,就绣万字纹,不过遇到不会的还要姐姐教我。” “嗯,你尽管问就是了。” 陈文竹说干就干,起身拿出自己的针线盒,是个用竹子编成的笆斗形盒子。因为一直不知道自己要绣什么,所以还没有买彩色丝线,眼下盒子里只有和衣服颜色接近的几种青色丝线。 陈二娘也过来帮她挑选,看过一眼道:“这色线太少了,我明日刚好也需要买线了,咱们一起买吧。” 陈文竹有些疑惑地问:“你们怎么买东西进来?” “找外管事带。” “也是私下里托他们吗?” “是托他们,但不是私下。他们干的就是这个活,本来就应该帮咱们买东西,带东西。”陈二娘理所当然地说。 陈文竹这才恍然大悟,估计是她们这几个年轻的没有这样做工的经验,以为所谓外管事就仅仅是监督管理她们的。想着曾管事说话时的嘴脸,此时方才明白,他不过是借机想占便宜吧。 陈二娘又说:“不过和他们处得好些,办起事来方便点。那个孙管事办事不错,曾管事就是个偷奸耍滑的,光耍嘴皮不办事。” 确定了花样,她再等不及重新买线,挑了个颜色最浅的青线开始绣起来。 脑中想着陈二娘的话,陈文竹心中一阵哀叹,自己实在太傻。看那曾管事帮郑大娘子带东西时的殷勤样,每次还要额外赠送点瓜果点心,以为是个办事勤快的,人家那分明是有所图。 不由又庆幸自己得了孙管事的帮忙,要不然似自己这般呆傻,三言两语就被曾管事哄住,保不准就会私下求他帮忙带信带东西。难怪孙管事担心自己会去求曾管事偷放自己回家,若是曾管事拿捏住自己渴望回家,三番两次要带自己出去,自己得了希望只怕不会拒绝。 虽说自己不会像郑大娘子一般迷了心智,但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就怕人家以有心算计无心。孤男寡女,他若是动强,自己定是要吃亏的。 想通了这一切,对于自己掉入他们的圈套,心中对孙管事的一丝责怪也消失了。 陈文竹后来跟着陈二娘一起托管事买东西后,眼见这曾管事对待陈二娘和自己一副爱搭不理的嘴脸,再次感叹一下人心难测。差距还不仅如此,以前托管事带东西,中午刚说,晚间便可到门房拿取,如今却要过两三日方才能取到。 孙管事倒是没有变化,对她们的要求好言好语应下。当着陈二娘的面递给陈文竹一本新书《宣和遗事》,陈文竹这次坦然收下了,也会和他闲说一两句。表面两人还和从前一般,但陈文竹能感觉到彼此间的疏远,不再像朋友一样自然相处。陈文竹也不强求,就这样也好。 住了段时日后,陈文竹发现,杨娘子不是个爱说话的性子,有些孤僻。开始时陈二娘喊她一起做针线聊天,她笑一笑,拘谨地坐到大家身边坐立不安,弄得彼此都不自在。她们也就不再难为她,随她就好。 姚娘子到此屋来住,一是因门房婆子实在凑不够四个人,方才答应凑个数;二来也是不愿看着杨娘子被人欺负。她与原来同屋居住的三人算是老姐妹,彼此交好,故而经常过去串门,多要睡觉时才回来。 熟悉以后,杨娘子倒与姚娘子投缘,常跟着她一起去窜门。 屋中便只留陈二娘与陈文竹两人。安二娘知道陈二娘善做衣物,跑过来跟她们一起做,总要待到姚娘子两人回来了才回屋。陈文竹猜是田三娘等人说话不知避讳,安二娘一个未嫁女子自不便多听。 此后,田三娘与两位郑娘子住,有郑小娘子劝着,虽然还是一样的嚣张,倒没再出现欺负人的情况。 另两位小娘子没了田三娘带头,二人又被分开,同屋都是三十多岁的妇人,再没翻起过波浪。 第七十五章 月圆扰人心 陈二娘是个做衣服的好手,她教起人来甚是细心,陈文竹跟着她学会了裁剪衣物,绣一些简单的图案。两人一回来就凑到一起做针线,听陈二娘讲一讲她家中八岁的女儿。 说起女儿时,陈二娘脸上总带着慈祥的微笑。陈文竹有时会想,母亲会不会像陈二娘这样,说起他们四个孩子时也会露出这样的微笑?陈文竹又自己否定了,想一想他们除了拖累母亲外,又给母亲带去了什么? 立秋后早晚的天气开始渐渐凉下来。 安二娘的衣服绣完了最后一针,陈文竹看着刚完成的一只袖子说:“真是人比人气死人,咱们同时做的,我差了老远。” 安二娘嘻嘻笑着说:“我算慢的了,郑小娘子十天前就做好了。不过,你比郑大娘子强。” “她还没做好吗?”陈文竹随口问道。当初四个人是同时开做的。 “田三娘来了后,她就没做了,改绣帕子。你没看到,别人绣的两只鸳鸯都是挨着的,她绣的两只却一个角一只。” 陈二娘听了后说:“这郑大娘子怕是想着如今和她官人分隔两处,触景伤情吧。” “嗯,我见她有两次绣着绣着就哭了。”安二娘说着推了下陈文竹,“和你刚来时一样。” 陈文竹知她是取笑自己刚来这里时常常伤感落泪,假装没听见不理她。 陈二娘却笑着对安二娘说:“你别笑话她,等将来嫁了人啊,你也一样。” 安二娘羞得不说话。陈文竹冲她做个鬼脸道:“看你以后再笑我。” 安二娘缓了一下,拉着陈文竹手里的衣服说:“你官人这衣服今年是指望不上了,不如先放起来,和我一起做冬衣吧。” 陈文竹气得要打她。 安二娘边躲边说:“我是说真的,咱们一起买布和棉花吧?” 陈二娘一听点头道:“是该买了。” 陈文竹住了手,安二娘跑去拉着陈二娘说:“姐姐,你帮我买一下吧。” “你自己去找管事不就行了?”陈二娘说。 安二娘难为情地说:“上次我要买针线,曾管事凑得很近问我有没有许人家?我不想再找他。郑大娘子现在也不帮我带了。” “那好吧。”陈二娘点头答应。 陈文竹低头想着,看来郑大娘子被自己当着郑小娘子的面戳穿后,应该是和曾管事断了往来。这曾管事转头就去招惹安二娘,真不是东西。 陈二娘要开始做冬衣了,陈文竹干脆放下手里的单衣,和她们一起做,这样她也好跟着陈二娘学学。 八月,成都再次来人取走了第二批锦缎,不负众人期待,这回给众人的依然是每人一贯,听说另外还有一筐梨,一筐柑橘好让她们过节。 高子青来信言及他将在中秋前到成都大姐家去,当是改善生活。陈文竹知道高子青心中并不情愿,连自己去都不自在,何况是他。不过是自己常常提及要维持和陈文兰的关系。 人活在这世上,总有些事情是要做的,即使勉强自己也要做。 中秋节时管事在庭院中挨着摆了两张桌子,将梨和柑橘堆到桌上,又放了两坛酒,另有几盘小饼,召集众人聚到庭院里边吃边赏月。 大家也不再计较平常的磕磕碰碰,有几位好酒的妇人像男子一般划拳斗起了酒,众人围看着起哄,气氛热烈起来,纷纷举杯拉人一起喝酒,田三娘还和郑小娘子玩笑着喝起了交杯酒。 陈文竹没什么酒量,喝了两杯就停杯不喝了,嚼着手中的小饼,听着身边众人的喧闹,脑海中却想起一首诗:小饼如嚼月,中有酥和饴。默品其滋味,相思泪沾巾。 闹腾得晚了,不知是谁起了头,放生大哭起来,前一刻的热闹被短暂的沉默取代,渐渐加入的人越来越多,哭声越来越大。 门房婆子催促大家散去。陈文竹回到房中总也静不心下,在油灯下提笔给高子青写信: 我们今夜喝了酒,吃了小饼。梨很脆,橘很甜,众人月下笑饮,我举杯与君同乐,明月照我亦照君。可恨月圆扰人心,最是寂寞思亲时。 写完后躺到床上,听房中其他人翻来覆去,明明睡不着却也没人说话,在这样的节日里,家中的亲人近在咫尺却不能相见,心中都不好受吧。沉闷的气氛让陈文竹越发觉得心乱,她坐起身披了件衣服,出去吹吹风,或许能让自己冷静下来。 思念像这夜晚的月光,让人无法忽视,无法躲藏。走到庭院,找了个角落坐下,透着花枝凝望桂月当空,无声地呤诵: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坐得太久,身上有了凉意,正准备起身,却见门房开了门,婆子走了出来。陈文竹不想让她看见,又缩回到花丛后。 婆子开了院门又回了屋,这场景有些眼熟,陈文竹苦笑,恐怕是郑大娘子和曾管事重修旧好。 此时她更不好出来,心想不如等他们走了,自己再悄悄回房。幸好她呆的地方靠近墙角,离路较远,若不是刻意拐进来应该看不到自己。 搂抱的人影渐渐走近,陈文竹尽量缩小身子连头都不敢抬。 耳中听得曾管事的调笑声,“再让我香一个。” 女子低声推拒,“会被人看见的,你快回去吧。” 陈文竹心中一惊,好像不是郑大娘子的声音。她不敢抬头,深怕他们发现自己。 “看见怕什么?正好让她们瞧瞧你已是我的娘子了。” “你说了等咱们出去,就上我家提亲,可不能骗我。”女子的声音中有一丝惶恐。 “该发的誓都发过了,你还担心什么?来,就亲一下。” 陈文竹听得二人窸窸窣窣的声音,心中猜测道:这不是安二娘的声音,那定然是徐二娘,众人中唯她二人尚未成亲。 终于听到曾管事开口说:“回去睡个好觉,别忘了梦到我。” “讨厌。”女子娇滴滴地说。 二人又调笑了两句,曾管事才离去。陈文竹静待婆子出来关了门,又停得一会方才站起身回房。 第七十六章 奸情恐败露 躺到床上,陈文竹才感到有些惊慌。这曾管事胆子太大了,先招惹了郑大娘子,这才过了两月,又招惹上了徐二娘。 听他们话里的意思,曾管事是要和徐二娘成亲的。郑大娘子本来就有官人,如今曾管事有了徐二娘,其实这样对他们两人都好。 隔了几日,安二娘来找陈二娘问该如何缝冬衣的袖子,布里加了棉花缝出来的老是不平整。陈二娘将衣袖重新修剪了一下说:“你这里留多了。” 安二娘接过来说:“我在你们这缝,你帮我看看还有没有地方不对。” 三人静静坐着,各自忙着手里的活。陈文竹心有所想问道:“郑大娘子也开始做冬衣了吗?” 安二娘头也不抬说:“嗯,前天刚买的布。” “她自己一个人去找管事买的?” “不是,田三娘和她去的。” “郑小娘子没去?” “没。” 陈文竹听得心下稍安,在上次的事情里,田三娘应该不知道真相,郑小娘子是反对此事的。郑大娘子毕竟嫁了人,应该不会再拖人进去知晓她的隐事,看来他二人应该是断了。那日听曾管事和徐二娘谈话,都已经谈婚论嫁私下做了夫妻,指望曾管事不要再朝三暮四。 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陈文竹不会烂好心地去提醒郑大娘子,但她也不想在这一年里院子里闹出丑事,只愿郑大娘子已经悬崖勒马。 陈文竹此后也不敢在深夜去庭院了,不想被泥潭弄脏了鞋,最好是远离泥潭。 十月,织坊按照约定给她们发了半年的月钱,一张三十贯的交子。陈文竹松了一口气,剩下的一半房钱终于有了,她将交子放入信中一起带了回去。 当众人的房中添了一个小火炉的时候,冬季来临,等过了年离回家的日子就更近了。陈文竹给高子青做的单衣没能完成,接着又给他做起了袄衣,还没缝合完,估计等她做好天气又该暖和了。 高子青来信问陈文竹,谢灵运曾说:天下之才共一石,曹子建独占八斗。我得一斗,天下共分一斗。 娘子说为我做新衣,可是如谢灵运一般,把话说大了?信末画了一个小女孩鼓足了腮帮子,对着一头牛猛吹。 陈文竹哭笑不得,恨不能拿针扎他两下。 在信中回了他一句:宣父犹能畏后生,丈夫未可轻年少。待得新衣上身时,坐听郎君学法螺。 这一日,安二娘过来,从兜里抓了把炒甜瓜子放到桌上。 陈二娘笑着说:“小娘子就是小娘子,零嘴不离身。” 安二娘解释说:“不是我的,郑大娘子给的。” 陈文竹心有所感,假装随意地问:“她常买这些吃食?” “嗯,估计她最近遇到什么喜事了,隔几日就让管事帮她带,还常请我们吃。” “这郑大娘子倒是大方,不过这般乱花钱,却是不该。”陈二娘说。 “是啊,郑小娘子也劝她,田三娘倒帮着郑大娘子,如今她俩都不怎么和郑小娘子说话了。” 陈文竹心道:田三娘是个啥都不在乎的,这般帮郑大娘子,恐怕不是好事。 陈二娘说:“你们这些小娘子啊,将来经了事才会知道谁是真好,谁是假意。” “说得好像你是六七十岁的老婆婆似的。”陈文竹笑话她。 “反正比你们经的事多,吃的盐也比你们多。”陈二娘笑道。 “那我从明天开始,每天喝碗盐水,看看你怎么比我吃的盐多?”陈文竹和她开玩笑说。 陈二娘笑着打她,“是这样比得嘛。” “小心,针扎着我了。”陈文竹躲闪着喊。 “扎你也是活该。”陈二娘抓住打了她两下才住手。 次日,陈文竹去织房的时候特意看了看徐二娘的神色,细看下眉梢眼角间满带春色。再留意郑大娘子,倒看不出有什么异样。 陈文竹的心中却略感不安,已经年底了,不要生出事端才好。 织坊众人憋足了劲,赶在元日前两天完成了第四批锦缎,想趁着过年讨了喜能多得点赏钱。 果然没有让众人失望,这回赏下来的是用银子铸成的小元宝、小鲤鱼、小蝙蝠式样精巧可爱,每人一样一对,每个约重二钱。算起来超过了一贯,给众人极大的惊喜,纷纷言说要留给家中小辈做随年钱。 院子中的气氛不再死气沉沉,所有人都眉开眼笑,暂时忘却了思家之情。陈文竹依稀记得自己小的时候也得到过一对小元宝,这应该是自己第二次得到银子,她也要攒起来,等回去也给高子青发随年钱好了。 这批锦缎还在去成都的路上时,大家已经开始期盼收工时会给她们的奖励。 门房婆子通知说,三十下午到元日上午各放假半天,不过依旧不能出去,年夜饭会由大灶房做好给他们送过来。说是放假其实也只是不用织布,在房中休息罢了。 高子青在三十回了成都,大姐开的食店只歇一天,他赶过去帮帮忙。 年夜饭灶房给他们准备的还是比较齐全,鸡鸭肉都有。众人皆没有什么胃口,上次中秋大家伙聚到一起时,欢笑开始,痛哭收场。这一次,连最开始的热闹气氛都没有了,只保持着脸上的欢喜。 子正刚到,洛带镇的鞭炮声传到了众人的耳中,默默地坐着,听着阵阵喜庆的爆竹声响完,彼此说了几句吉庆话,各自回了屋。 已近子未,早已过了该入睡的时间,越是节日越是让人难以入眠。 陈文竹躺在床上,想着那时自己独自在成都住时,都没有这么难熬过。如今有了家倒变得矫情了,颇有一种度日如年的感觉,胡思乱想间渐渐入了梦乡。 大约寅时左右,陈文竹被一阵刺耳的叫嚷声吵醒。房中的油灯已经被人点亮,姚娘子穿好衣服正走出门去。陈二娘见陈文竹醒来对她说:“庭院里有人闹起来了。” 陈文竹尚未完全清醒,“是不是她们喝醉酒了闹腾?” “不是,你快起来,好像还有男子的声音。”陈二娘催促道。 陈文竹心里“咯噔”一下,怕是事情败露出来了。 第七十七章 女人的争斗 陈文竹三两下穿好衣衫,杨娘子躺在床上也醒了,但她没有动,不愿出去凑热闹,看陈文竹二人出去并不吱声。 庭院里的灯不知是大家散的时候没熄,还是被人重新点燃,明晃晃地亮着。庭院中十来个人围成一圈,大部分人都出来了。陈文竹凑到边上,围观的中心站着曾管事,他的身后是田三娘扶着正哭泣不止的郑大娘子,对面站着的却是满脸怒火的徐二娘与黄娘子两人。 曾管事正在训斥徐二娘,“你给我闭嘴,现在就回屋呆着去。” “你凭什么这样对我?你们做出这么没脸的事情,还要让我走。”徐二娘也哭起来。 “你胡说什么。是她不舒服,我来给她送药,什么都不知道就瞎嚷嚷。”曾管事不乐意。 “我亲眼看到的,你还不承认。”徐二娘不依。 “你看到什么了?”曾管事提高声音喝道,“自己一天胡想八想,有什么事情以后再说,现在天晚了,回屋睡觉吧。”说完冲着众人道,“都回去吧,明天还要开工。” 大家只是围在一旁,没人说话也没有人离开。陈文竹瞄了一眼四周,郑小娘子不在,门房婆子远远站在阴影处。 曾管事又转身对田三娘说:“你先扶她回去。” “你哄鬼啊,那你让她把药拿出来,拿出来让大家看看啊。”眼看郑大娘子要脱身,徐二娘再次跳起来,“你别走,今天当着众人的面,我要撕下你这婊子的脸,自己有了官人,还出来勾引男人。” 郑大娘子捂面哭泣,嘴里弱弱的说着,“我没有,你冤枉我。” “冤枉,我哪句话冤枉了你?你俩搂搂抱抱摸来摸去,你敢说没有?”徐二娘步步紧逼。 田三娘一把将郑大娘子拉到自己身后,冲着徐二娘道:“你个小娘子还没成亲就被人破了身子,倒有脸喊了。” 徐二娘被人点破,羞恼之下说不出话。 黄娘子挺身而出道:“你才不要脸,当起老鸨儿来了。我们亲眼看见,他俩站在那里搂着,你还在一旁把风。” 曾管事在一旁听她们把自己的事都给抖了出来,想着这徐二娘一贯顺从自己,只有先压住她,不然今晚这场风波很难善了。 他冲到徐二娘跟前咬牙切齿地说:“越说越不像话,本来什么事情都没有,你再闹下去,别怪我翻脸不认。” 徐二娘听出了他话中的意思,绝望起来,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被田三娘说破自己失了身,如今他还威胁自己想不认账,她没有如曾管事料想的那样退缩回去,反而破罐子破摔。 她从自己衣兜里抽出一张帕子,两手拉开让众人看:“什么事都没有?你倒说说这是哪个不要脸的送你的?” 陈文竹一看那帕子的两个角上各绣了一只鸳鸯,自己听安二娘说过,是郑大娘子绣的。 曾管事有些心虚,回身瞟了眼郑大娘子,见她捂着脸无力地靠着田三娘哭泣,转而故作轻松地说:“你这疯子,谁知道你从哪得的帕子,我见都没有见过。” “没见过?明明是下元节(十月十五)那天,我亲手从你衣袖里摸到的。当时你怎么给我说的?‘是她一厢情愿纠缠,你有了我岂会看上个妇人。’亏我还相信你,什么都给了你,如今你倒要翻脸不认了。” 郑大娘子也忘了哭泣,不可置信地看着曾管事。 曾管事大惊,权衡利弊之下,他迅速做出了选择,先认下自己和徐二娘的事情,反正男未婚女未嫁,旁人顶多说自己没守规矩。眼下主要是要让徐二娘闭上嘴,他抬手给了徐二娘一耳光,“我说了娶你自然就会娶你,我俩的事情,你不要再攀扯上别人。” 可惜曾管事的一番算盘打错了对象,若是个聪明的,自然听懂了曾管事的潜台词,会娶她为妻;若是个胆小的,被这耳光一打也收了声。 奈何徐二娘人不聪明,却够泼辣。她没有听出曾管事话中含义,反而认为曾管事为了郑大娘子才会打自己,当着众人丢了脸,就断不能让郑大娘子好过。 她一把推开曾管事,疯了一般冲过去双手抓住郑大娘子的头发撕扯,郑大娘子个子比她高些,此时吃痛不过,双手抱头,尽量弯着腰想减轻疼痛。 田三娘分不开徐二娘,反手也扯了陶娘子的头发喊着:“贱人,快放手。” 黄娘子醒过神来,上前去抓住田三娘的手不放。 四个女子扭成一团,所到之处旁人纷纷退让却无一人劝阻。 曾管事看着也插不上手,怒喝众人道:“你们都瞎了啊,快分开她们。” 门房婆子先带头走了进去,余下几个年龄大些的妇人才凑上去把四人分开。徐二娘与郑大娘子分别坐在地上,一个呼天抢地地大哭,一个哀哀怨怨地低泣。黄娘子与田三娘隔着几个人怒目而视。 一场闹剧过后,众人回到房中已快天亮,幸好元日上午休息,不然怕是这一院的人都要误工。 陈文竹这一觉直睡到巳正(10:00)时分方才醒了,听得姚娘子在轻声说话,心想她倒是难得留在房中。昨夜睡得实在太晚,陈文竹懒洋洋地躺在床上不想动,闭眼听着她们聊天。 “现在的小娘子们,胆子是真大。”姚娘子说。 “谁说不是呢?郑大娘子看起来斯文恬静的样子,谁想到这才来大半年就耐不住了。”陈二娘略觉惋惜道。 “扑哧”姚娘子轻笑一声,“大半年?她怕是刚来就耐不住了。” “这怎么说?”陈二娘问。 “陈四娘没对你讲过?” 陈文竹听得提到自己,心中一动,六月时自己和郑大娘子回来,曾看见院子中有人闪过,后来郑小娘子也说有人在传闲话。那人既然看见郑大娘子和曾管事,自己定然躲不了。哎,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同时也庆幸自己抽身得早。 听陈二娘回说:“没有啊,她也知道?” “何止知道,恐怕最清楚的就是她了,想不到她倒是个嘴严的。”姚娘子说道,“如今都闹开了,我也不怕别人说我搬弄是非。早在六月时,就有人看见郑大娘子和曾管事在庭院里拉拉扯扯,陈四娘当时就站在一旁。” 第七十八章 爆炸性消息 “天啊!六月份就勾搭上了?”陈二娘难以置信,“那怎么又惹上了徐二娘?” “想来是郑大娘子见漏了风声,不敢再搭理曾管事。你想那曾管事本就是个偷腥的主,见到手的鱼跑了,还不得再找一条啊。听人说,徐二娘从七月开始就神神秘秘,满脸怀春的样子,恐怕那时就被曾管事得了手。” 陈文竹和姚娘子住了这么久,还是第一次听见她说这么多话,本以为她和杨娘子投缘,定也是个不爱言语的,谁知看走了眼。 自己遇到徐二娘那次,是在八月十五中秋节,听他二人谈话,应该好上一段时日了,看来姚娘子她们猜测得不错。徐二娘毕竟年龄小藏不住心事,不如郑大娘子能瞒住人。可惜郑大娘子运气不好,一开始就被人撞见了。 “郑大娘子后来怎么又粘上去了?”陈二娘一向在房中做衣服,她以为人人都和自己一般,昨夜开了眼,才知道这院中竟然发生了那么多事情。 “你没听昨天徐二娘说吗?下元节在曾管事身上发现的帕子,八成是郑大娘子绣的。” “是她绣的,我听安二娘说起过,还以为她是绣给自己官人的。”陈二娘肯定道。 “哼,这个可不也算是官人嘛。”姚娘子嘲讽道,“我猜她定是看曾管事不找自己了,又巴巴地送了张帕子贴上去。” “照你这么说,曾管事就一直是脚踏两只船,真不是东西!”陈二娘啐了一口,“不过话说回来,这么久都没事,昨晚怎么就那么巧被撞上了?” “切,哪有什么巧,是专门去堵的。”姚娘子轻笑道,“昨天大家喝完酒回屋刚躺下,徐二娘就去找黄娘子,两个人嘀咕几句出去再没回来,直到闹起来。也难为她们这么冷的天一直躲在庭院里。” “哎,那曾管事人才也不出众,不过是靠着叔叔混着。徐二娘就算能嫁了曾管事,摊上这样的官人,日子恐怕不好过。等咱们出去后,郑大娘子估计也不好过,”陈二娘感叹道。 姚娘子也叹息一声,“这女人啊,总是吃亏些。” 二人歇了声,不久,听见杨娘子起床穿衣,有东西掉落地上。陈文竹趁着这声响也睁开眼睛,起床收拾洗漱。 元日刚过,曾大总管第一次跨进了庭院,将众人召集到庭院中。大总管板着脸道:“我不管你们中间发生了什么事,织坊的绸缎不能有一丝闪失。想想你们签的合约,你要赔得起,尽管闹腾。若不然就给我老老实实干好自己的活。” 冷眼环视众人,“把你们那些婆婆妈妈的事情给我放到一边,等过完这一年随便你们闹。别说我没有警告你们,闹出事情,就不光是让你们丢了差事,能不能保住你们这双手织布都是问题。” 恐吓的味道很浓,但是大家都知道,不说这些谣言让富商听到会不满,就是曾大总管要为难她们,她们都承受不起。陈文竹第一次意识到,身为织工的地位有多低下,在金钱面前不值一提,在权势之下更是弱小卑微。 曾管事离开了,外管事只剩下孙管事一个,门房婆子也被换掉,新来的婆子更加严肃,不苟言笑。陈文竹觉得门房婆子挺冤的,从她对待杨娘子的事情,可以看出她心地还是不错。惹不起曾管事,只能默默顺从,虽说曾管事行为卑鄙,但置身其间的小娘子也说不上无辜。 接下来的日子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郑大娘子与徐二娘像看不见对方一般,田三娘与黄娘子也不再生事。余下的众人一下工都尽量呆在自己房中,低头干着针线活,连八卦都少了。 最后一批锦缎的花本都很繁杂,众人不敢有一丝分心,直到三月中旬才彻底完了工。他们只需等富家女儿在汴京成婚,四月六日大婚之时绸缎在宾客面前展露过后,就可以回家了。 这份恍若坐牢一般的工作,带给她们的报酬确实优厚。五次交付,除了年前那一次的银子外,最后一次一人赏了两贯,共得了五贯。陈文竹进来的时候身上带了两贯,给高子青做了两套衣服,一共花了六百钱。等下半年的工钱一领,她将有三十六贯多。 想着陈文兰那里还有自己的二十六贯,记起她曾说“等你们在成都买房的时候再给你。”有些心动,若是卖了洛带镇的房子七十贯,不知道一百三十贯在成都能买套什么样的房子。 转念又一想,洛带镇的房子卖了,他们两住哪儿?哎,还是钱太少,不然一处买一套。放假的时候两人回成都住,上工的时候住在洛带镇。 随着一百匹锦缎交付完结,大家重新织起了霞锦坊的锦缎。轻松之余,便又恢复了串门聊天。最先爆炸出的消息就是:徐二娘怀孕了! 陈二娘拉着姚娘子的手问:“你知不知道?” 陈文竹期待地盯着姚娘子,杨娘子也坐起身不再假装睡觉,安二娘略有些脸红,但是又不愿放弃打听。 姚娘子诧异地问:“你们怎么知道的?” 陈二娘一指安二娘说:“她打水的时候听见的,是不是真的?” 姚娘子看了众人一眼,“你们不能往外传啊,毕竟这还没成亲呢。”说完又一笑,“连你们都知道了,这全院怕是都知道了。” 各人吸了一口冷气。陈二娘问:“能不能作准?” “前一阵她吃东西犯恶心,孙管事找了郎中来,说是受了凉,吃了药倒是不吐了。当时倒是怀疑,只不敢说。”姚娘子说完冲陈二娘说:“如今日子长了,她们不懂,你仔细看看,那胸那腰,怕是八九不离十。” “这么说,最少得有三四个月了。她这回去就不怕她爹娘打死她?”陈二娘叹道。 “她高兴还来不及呢。曾管事仗着上头有人,如今管着灶上的采买。”姚娘子讥讽道。 次日,陈文竹偷偷盯着徐二娘看了,除了看得出她特意挺着胸在郑大娘子面前晃,走路时不时碰一下自己的肚子以外,陈文竹实在看不出她如何怀孕了,肚子并不大啊。不过想想当初陈文兰开始怀孕的时候,自己也没有看出来。 第七十九章 我带你回家 陈文竹这一留心,倒发现另几个妇人总有意无意地看郑大娘子的腰身,难道她也怀孕了?陈文竹不敢再想。 四月七日,众人起得很早,吃完早饭后,大家默默坐在房中,没人想要说话,偶尔短暂的一两句说完,又陷入了沉默。该说的早都说完了,如今只需要等待就好。 终于到了辰时,大家的脸上露出了灿烂的笑容,纷纷起身拿起自己的行李,互相别过。陈文竹抱着行李走出院门一段后,回转身看了一眼,孙管事正站在院门处凝视着自己这个方向,她微微屈身行了一礼,也不知他看见了没有,自己表达了心意就好。 她快步往外走,穿过织坊大门,前方站了十来个人,有老有少。一眼便看见站在最边上高高瘦瘦的身影,泪水瞬间盈满眼眶,她如归巢的小鸟一样往前飞奔。高子青迎上来一把将她紧紧抱住,恨不得将她嵌入到自己的胸膛。 直到觉得自己无法呼吸,陈文竹才推开他。高子青看着她的眼泪心疼地说:“可是想我了?”她哭着摇头,又点点头。怎么能不想呢?这一年心心念念的就是他,开心时想,伤心时更想他。 高子青接过她手里的包裹,用衣袖擦干她的眼泪,柔声说:“咱们回家。” 陈文竹又点点头,泪眼中见到四周众人都在拥抱欢庆。此刻,这一年才算彻底熬过去了。 回到朝思暮想的家中,陈文竹四外看看,房屋显然是刚打扫的,洁净整齐,笑着点点头。高子青自豪地说:“干净吧?都是我干的。” “嗯,有功。”陈文竹笑着摸一下他的脸。 进了卧房,唯一的改变就是当日的小床换成了一张大木床。高子青在旁边说:“大哥他们走后,我找人将用过的床板改成的,被褥也是重新弹了铺上。” “挺好的。” 看着连桌上的瓷娃娃都一尘不染。她满意地打开包裹,拿出新衣服拉过高子青比比,还不错,高子青乐得咧着嘴合不拢。 “快穿上试试。”陈文竹说。 待高子青脱了上衣,陈文竹看着他不满地说:“怎么还这么瘦?” “不瘦,我只是吃不胖。”高子青边说边穿上新衣,“真是巧手娘子,你看,我是不是英俊了很多?” 陈文竹白了他一眼,“再俊也是有娘子的人啦。” “那娘子你可要看紧我,免得我被人拐跑了。”高子青说完将头往陈文竹怀里拱。 “你敢。”陈文竹笑着推开他,“我先收拾衣服。” 床上摊着陈文竹带回来的衣物,转身拉开衣柜门,陈文竹满脸吃惊地看着塞满柜子的衣物,因为没了阻挡滑落了一地。 高子青赶忙上前抱起地上的衣物,陪笑说:“我明明装好的。” 陈文竹笑着拧住他耳朵,“你分明是没有叠就塞进去的。” 高子青将手中衣物扔到床上,伸出双手抱住陈文竹,“娘子这么聪明?仿佛亲眼瞧着我干的。” 陈文竹掐他的脸:“你只收拾表面就想蒙混过关。” 高子青笑着抓住她的手,“娘子英明,我再不敢了。” 陈文竹挣脱开他,佯装打他一下,转头开始重新整理,嘴里训着,“先攒着,以后收拾你。” “你看,我都是洗得干干净净才放进去的。”高子青凑过去帮着一起叠。 陈文竹娇嗔地看他一眼,回家真好,有他添乱也好。 笑闹过后,陈文竹将衣柜重新整理,里面还剩一套被褥,是留着预备来人时用的,抽出来先放到一旁。 陈文竹手里忙活着问高子青,“我哥他们还在成都吧?食店生意如何?” “都好着,你歇两天我再慢慢给你讲。” “好着就行。”陈文竹说,“我们这一年,在里面出了件大事。” “什么事?你没事吧?”高子青紧张地问。 “我没事。”陈文竹冲他安慰地笑了笑,“我们往外带的信件和东西都要检查,我就没敢给你写。” “你第一封信我就猜到了。”高子青笃定道。 “噫,怎么猜出来的?” “那还不好猜,信里连一句想我都不敢明说。” 陈文竹笑着羞他:“你可以去做坊丁了。”(专门在民间侦查的人员) “我本来就是啊,那是我的隐藏身份。” “没个正经。”陈文竹用衣服抽他一下说,“和你说两句就不知拐到哪去了。” “娘子请说,小的不敢捣乱了。”高子青笑着双手作揖。 陈文竹笑过后,这才将织坊院中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高子青,包括孙管事对自己说的话。 “我全部告诉你,是不想有一天谣言传到你耳朵里,你却毫不知情。”陈文竹郑重地问,“你信我吗?” 高子青抬手将陈文竹散落下来的一缕发丝别到耳后,“傻瓜,你是什么样的人我自然知道,你说不说我都相信你。” “我开始确实将孙管事视为朋友,就像咱们小的时候,在成都城外,兰羚、楚彬、你和我。可我忘了,我们已经长大,不再是小孩子,在别人眼中早有了男女之别。”陈文竹沮丧地说。 “我知道。”高子青轻轻抱她入怀说,“说起来我很感激他,在你需要的时候我不在你身边,有人能帮你,我很高兴。” 午间的饭高子青非要亲自动手做,菜是昨天下午他回来时买好的。陈文竹笑着陪他在灶房,看他手忙脚乱地忙着,边埋怨陈文竹:“我会做,都是因为你盯着我,我紧张。” “那我走了?”陈文竹说。 “别,你走了我更紧张。” “那你怎样才不紧张。”陈文竹问。 “你亲我一下就行。”高子青笑着凑过脸来。 “要是不好吃我就咬你。”陈文竹说完飞快地吻了他一下。 “我做的肯定好吃。万一不好吃,那肯定是因为你亲的时间太短。” 实际上菜做得并不好,一个火大糊了,一个盐多咸了,还有一个汤不咸不淡就是忘了放油了。陈文竹吃得很香,高子青心中想着以后定要多加练习。 收拾时不让她沾手,却要她陪着。陈文竹也愿眼里时时刻刻都是他,一直腻在一起。 第八十章 是谁不讲理 一切都收拾妥当,两个人原本相视而笑,不知是谁先变了眼神,直勾勾地盯着。高子青牵着陈文竹的手走向房中,陈文竹不由自住地紧张,既渴望又想逃,她低声吱唔,“天还早。” 高子青恍若未闻,用手护着将她推倒在床上,如珍似宝般地吻上她的眉眼,呢喃道:“乖,闭上眼,天就黑了。” 陈文竹醒来后,高子青衣着整齐躺在床上,支着胳膊在头顶上方注视着自己,房中不知何时已亮起了油灯。 高子青见她睁开眼睛,用手轻点她的鼻尖,“终于醒了,睡得跟小猪一样。” “什么时辰了?”陈文竹想坐起身,却觉酸软无力,斜眼娇媚地瞪他道,“还不是怪你。” 高子青轻笑一声,俯下头狠狠吻她,待她喘不过气用手推自己时才放过她道:“再敢这么看我,小心我吃了你。” 陈文竹羞得扭头不理他。 “饿了没?我买的卤肉,还有烧饼,起来吃点吧。” 陈文竹答应说,“你先出去,我穿衣服。” 高子青作势要掀被子,引陈文竹惊呼,“啊。” 高子青道:“这次先放过你,下次再敢喊我出去可没这么容易了。”说完笑着起身出去。 陈文竹在身后笑骂一句:“你就是个坏人。” 吃完饭后陈文竹问高子青:“你有几日假?” “我提前和人换了两天,一共四天。把你们关了一年,放假不?“ “嗯,还算不错,给我们放十天。” “早知道我多换几天。”高子青遗憾道。 “你少来。如今你在釉烧一上工就是七天,倒换一次就够了,人总要休息的。” “行,都听你的。”高子青涎着笑握住她的手。 “上次大姐来信让我放假后去成都,等你去窑厂了我回去一趟,也见见我大哥他们。”陈文竹随意掰着他的指头。 “大哥已经回泸州了。” “什么?”陈文竹一惊,“什么时候的事情?” ”你听我说。”高子青安抚道,“我就是怕你着急才没有写信告诉你。” 陈文林一行三人在洛带镇呆了一个多月,五月十八回了成都。高子青想着开张忙,换了两天工,十九日也赶到成都帮忙,食店二十日如期开张营业。 陈文林做铛头没有经验,按家中做饭一般,遇人点菜时将一盘子盛满端出,客人吃不完常有剩余。陈文兰见了后对陈文林说:“盘子多大,你就非要盛满吗?看不出客人都吃不完?” 陈文林道:“你多盛点菜,他这次吃不完,下次就知道咱们这店实惠,自然会再来。” 陈文兰一贯不喜人顶嘴辩解,生气地说:“你要味道做得好,我还怕没有客人上门吗?还需要浪费这么多钱等他吃不了再上门。” 陈文林不服,“我做得再好,人家不够吃也不来啊。” “怎么就不够吃了?你没看见净是半盘子往外倒吗?” “你简直是胡搅蛮缠。”陈文林道,“我是说按你教的做少了不够吃。” “是我胡搅还是你胡搅?明明是吃不了往外倒,你还说不够吃。你搞清楚,是我开的店还是你开的?你就是我雇得一个铛头。”陈文兰火气更大。 “行行,你开的店,你雇的我,你说了算。” 王成义在一旁劝道:“林弟知道错了,下次少盛点就是了。大家也都是为了这个店好,犯不着生气。” 陈文兰见陈文林服了软,又有王成义在一旁打圆场,也收了声。 到了晚间,店里再没有客人来,陈文林就着灶房中的材料炒了三个菜,切了一盘卤肉,大家坐下开始吃饭。陈文兰对着陈文英说:“客人走了,你收拾桌子,那么多的剩菜你拿起来就倒,那都是钱买的啊。” 陈文英比陈文兰还大三岁,听了以后轻描淡写地问:“兰妹,那吃剩下的我不倒,难道要等它放坏了再倒?” 陈文兰拉下脸,“菜还剩半盘,你又是看着客人吃的,你不会将客人没碰过的地方拨出来?” 说完不等她回答,转头又冲着陈文林道:“这盘肉留着明天卖多好,都是咱们自己人,吃点剩的有什么不行?你看看你这全是新炒的,你们要这样做,我这食店挣的还不够你们吃的。” 众人皆低头不语,王成义陪着笑劝道:“都是第一天做,大家也没经验。你说了他们下回改就是了,现在先吃饭,你也别生气,不然一会又该觉得气闷了。” 大家安静地吃完后,陈文兰招呼高子青与他们一起回家,也不理其余三人。 次日,上午倒还顺利,陈文林也将菜的分量减轻了些。 下午时分有一位客人进来坐下后点了一盘卤猪耳。陈文林一看,灶房只剩余半只猪耳,不够切成一盘,遂出来说道:“客官,猪耳没有了,你换一样吧。” “那算了,我去别家吧。”来人说完站起身走了。 陈文兰在柜台听见后进了灶房,指着案板上的半只猪耳,对着身后的陈文林道:“这不是猪耳是什么?” “是猪耳,但它只能切半盘。” “这些不都是卤肉吗?你不会切一些拌到一起端上去?”陈文兰指着盆里的熟肉道。 “人家分明点的是猪耳,照你说的端上去,客人不干怎么办?”陈文林不愿意。 “你要是做得好吃,他怎么会不干。” “你这人不讲道理,我做得再好吃,人家点的不是这个,肯定不要啊。” “我怎么不讲道理了?说来说去,还是你做的有问题。” 二人在灶房中一句顶一句,一声比一声高,王成义听到后,去灶房将陈文兰拉出来才算消停。 高子青帮了两天忙又回来继续上工了。 陈文竹听得不知道说什么才好,说起来,算上学织布住到外面的时间,她和陈文兰不在一起生活也有七八年了,自己似乎都忘了陈文兰的脾气,忘记了与她相处的情形。那时自己是一句不说低头等她训完就好,如今大哥他们定然不会像自己一样。 看来离开也是早晚的事情,不过听起来王成义还算不错,至少不像刘成义一般当局外人。 第八十一章 你撕我也撕 “后来又发生了什么?”陈文竹问道。 “你知道姐夫和大哥都好酒吗?” “大哥我不太清楚,不过我爹能喝,大姐也能喝两杯,想来他应该也能喝才是。至于姐夫,上次过年咱俩回成都,他大白天就带你出去喝酒,还醉醺醺地回来,我就猜到他好酒。” “那你怎么不能喝酒?” “我是从心里反感喝酒,小的时候我爹每次喝醉都要回家闹腾,所以我一端酒杯就怕醉,再说我也不觉得这酒有什么好喝。大哥走是和喝酒有关吗?” 高子青伸手搂了她一下,”差不多吧。” 高子青是大年三十下午到的成都,食店因为过年关门休息,初二再开。家中只有陈文林和陈文山两人在灶房忙着准备年夜饭,陈文兰与王成义去崔姐家打牌了。 高子青站在天井和陈文林聊天,“英姐也去打牌了?” “没有,她早就回泸州了。” “怎么没听大姐说?”高子青说。 “就干了一个月,找大姐领了工钱后就回去了。”陈文林没有说理由,高子青也不好问。 年夜饭很丰盛,层层叠叠摆了满满一桌,崔姐也过来和大家一起过年。 人多热闹,吃吃喝喝一阵,酒量浅的高子青和崔姐先败下阵。又过几轮,陈文兰与陈文山也退出酒局。四个人边吃菜边聊,王成义与陈文林传杯弄盏,甚是尽兴。陈文林酒量大,王成义好酒但不能多喝。 陈文兰眼见王成义说话已经口齿不清,还依然拉着陈文林喋喋不休地要碰杯喝酒。不耐烦地说:“差不多得了,再别喝了。” 王成义此时喝酒壮胆,将杯子往昨上一搁,“喝点怎么了?大过年的还不让人喝。来,咱俩继续。” 陈文兰冲陈文林说:“别再和他喝了。” 王成义不依,“兄弟,咱们是不是兄弟?你眼里要有我这个哥,就跟我再碰一杯。” 陈文林只好先哄他,“那碰了这杯就再不喝了,行不?” 王成义脖子一梗指着身旁的陈文兰道:“凭什么不让喝?我们不听你的。” “喝,你喝,喝死算了。”陈文兰赌气道。 崔姐笑着劝陈文兰,“你和喝醉酒的人生气,岂不是白气?他这是喝酒壮胆,敢和天王老子叫板。” “一喝酒就闹得家里不消停。”陈文兰抱怨后又对陈文林说:“你要不就把他灌死,要不就给我收了别喝了。” 陈文林道:“大姐你说的什么话,过年了多喝两杯也没什么。” 王成义也说:“就是,多喝两杯怎么啦!” 陈文兰火气上涌,指着陈文林,“你是我弟,你不帮我去帮外人。我这娘家人,一个都靠不住。” “扯这些干什么,就喝个酒,至于吗?”陈文林反驳她说。 陈文兰拿起筷子对着陈文林就摔过去,筷子打到陈文林身上,陈文林有些愣住。王成义伸手推了下陈文兰,“你干什么打我兄弟?” 陈文兰何曾受过这种气,跳起来吼道:“这日子没法过了,灌了两口猫尿就打人。”用手指着陈文林和陈文山道:“亏这一屋子全坐着我的娘家兄弟,就看着我被人欺负?” 陈文山劝道:“大姐,姐夫也没做什么。” 陈文林估计是被陈文兰气坏了,他也不理陈文兰,拉着王成义说:“走,咱们出去喝。” 王成义已经五六分醉了,此时听见有人愿意陪自己喝酒自然万般乐意,二人扶着出了门。 丢下陈文兰气得哭了起来,“崔姐你看看,这一个一个的就这么气我,我这个当姐的,底下三个弟妹,哪个我没有帮过?他们就这样对我。” 崔姐扶她到一旁椅子上坐下劝道:“都是喝了酒闹的,你还不了解你家官人啊,等明天酒醒了,就该求爷爷告奶奶的来求你原谅了。” 高子青与陈文山两人默默收拾饭桌。 “你看看我这亲弟弟,明知道他喝了两口酒就要和我闹,还拉着他出去喝,这是存心不想我过好啊。” “你也想多了,都在气头上,大过年不说这些了。明天去我那里打牌,我把人喊好。” 崔姐坐了一会,见陈文兰不再哭泣就告辞回家,陈文兰送她出去说:“明早过来吃饭,你一个人就别开火了。” 几个人草草洗漱后各自回屋。 子夜爆竹齐鸣,又过了约一个时辰。陈文林扶着王成义回了屋,王成义去推卧房门,陈文兰将门从里面闩上了。王成义使劲拍门,陈文林想将他拉到厢房去,王成义倔强起来,硬是靠着门不走。 闹了一阵,陈文兰将门拉开说:“你到底要闹哪样?” 王成义见门打开,也不理陈文兰,径直走过去躺到床上。陈文林见他躺下自己也回了屋。 陈文兰回身看王成义竟然打起了鼾,气得拉着他的衣服拖他起来,王成义被她弄醒很是不舒服,胳膊用力往回一收,“嘶”的一声,衣袖被扯开了。 王成义火起,“你干嘛撕我衣服?” “撕了又怎么了?何况还是我给你买的。”陈文兰冷声道。 “好啊,你买的你撕。”王成义坐起来摇晃着去拉开衣柜门,扯出陈文兰的一件衣服就撕,“我给你买的我也能撕。” 陈文兰的性子一向是要人哄的,几时有人敢如此对待她。当即到针线盒中拿起一把剪刀,反身回来抓着王成义的衣服一件件绞碎,王成义图一时痛快,撕了两套衣裙后被陈文兰的狠劲吓得酒醒了一半。忙说:“娘子,不剪了,你小心伤了手。” 陈文兰转头看着他,厉声道:“还有你身上穿的,给我脱下来。”说完拿着剪刀冲过去。 王成义吓得边躲边喊:“林弟,三郎你们快来。” 陈文林回屋刚躺下还未入睡,起身穿了衣服过来,睡在厢房的高子青与陈文山也被惊醒,一起跟了过来。 只见地上堆满了碎衣服,陈文兰还在不管不顾地要绞王成义身上的衣服,王成义见人过来,忙挣脱开陈文兰的撕扯,躲到众人身后。高子青不好上前,只陈文林过去将她手中剪刀夺下说:“大姐,你行了。” 一向寡言的陈文山看着这一幕忍不住说了一句,“好可惜啊,这么好的衣服,都不当这是花钱买的。” 第八十二章 幸好不像她 陈文兰冷冰冰地对陈文林说道:“你满意了?” “我有什么满意的?”陈文林有些莫名其妙。 “你不就想挑拔他和我闹吗?” “你们自己闹起来的,怎么成了我挑的了?”陈文林叫冤。 “你明知他每次喝完酒就要和我闹,你还拉他去喝。我到底还要怎么做你们才知足?” “我做什么了,你这样冤枉我?” “你做了什么?”陈文兰讥讽道,“你想想我做了什么吧,看你日子过不下去,好心把你喊到家来。你儿子小时候穿的那些衣服,哪一件不是我给的?” “你要这样说就过了,那衣服都是刘珺穿过的旧衣服呀。” “旧衣服?我儿子穿的衣服哪一件不是好绸缎,你买得起吗?” “是,我是买不起,我也没有喊你给我啊。何况我到你这来干活,到现在你连工钱都没给我发过。”陈文林也实在是生气了。 “就你那手艺,你去别家看看有谁要你?你把我的店弄得连人都没几个,还有脸给我提工钱。也就我好心,帮完这个帮那个。” 陈文兰的话尖锐刻薄,陈文林一个大男人被他说得眼睛发酸,“那我不干了可以吧?” “我巴不得。滚,你现在就给我滚出去。”陈文兰伸手指着门外。 陈文林气得用手指着陈文兰道:“陈文兰,你欺人太甚。” 陈文林说完转身去了厢房,陈文兰进了卧房关上门。 事态发展得太快,他二人一句接一句说完就走了,剩下三人面面相觑,呆了一下方反应过来:陈文林这是要走。 三个人跑去厢房,陈文林正在收拾衣物,高子青不知该说什么,劝大哥留下,这不是自己的家和食店;也不能劝他走。陈文山亦是如此,二人只好站在一边眼睁睁看着。 “林弟,你别走。你姐的性子就那样,气头上啥话都说。”此时王成义酒也醒了,拉着陈文林说。 陈文林推开他的手道:“话都说成这样了,我怎能再留下来。” “你不能走,今天都是因为我才弄成这样,我去给你姐说。” “姐夫,不用去了。人要脸树要皮,我陈文林今后就是要饭也不会要到她面前来。” 陈文林提着行李,拍了下陈文山说:“山弟,我先回了。” 陈文山伤感地点点头,“林哥,你要保重。” 陈文林走到高子青面前说:“三郎,你和小妹好好过。” “嗯,我会的。”高子青点头,“大哥,你保重。” “你们睡吧,我送林弟。”王成义送陈文林出去。 半夜的巷道空无一人,即使是元日,也只零星的几家门前闪着灯笼,王成义陪着走了很远。 次日,陈文山做好早饭,陈文兰起来洗漱,王成义陪在一旁认错道:“娘子,都是我不好,以后我再不多喝了。” “你哪次不这样说,见了酒还不是一样管不住自己。我也死心了,随便你吧。”陈文兰失望地说。 “都是我的错,你骂我两句,不,你打我几下出出气。” “打你我还嫌手疼。” “是,那我自己打,打到娘子满意为止。”王成义作势打自己耳光。 陈文兰终于露了笑容。 崔姐过来,见得一地的碎衣,看着陈文兰道:“天爷,你真是舍得。这全是王大郎的吧?” “他也撕我的了。”陈文兰不好意思地说。 “你就那两件,缝一下还能穿,他的是缝都缝不起来了。你是真敢,换我是下不去手。”崔姐摇头道。 吃早饭时,崔姐没见到陈文林,问道:“你大弟呢,不吃吗?” “他走了。”陈文兰淡淡地说。 “走了?你的店不开了?”崔姐有些吃惊。 “他想走就走呗,哪还考虑我的店。”陈文兰说完问陈文山,“你怎么样?能开起来不?” 陈文山小心地说:“我一个人怕不成。” “那算了,我再找个铛头就是。”陈文兰无所谓地说。 吃完后陈文兰夫妻去了崔姐家打牌,高子青与陈文山去街上随便转了转。 晚上高子青找了个机会说:“大姐,食店不开的话,我留在这里也没事,要不我明天就回去了?” “你回去干什么?小妹又不在家。你看你瘦成这样,在这多呆两天,我做点好吃的把你养胖点。”陈文兰温和地说。 “是啊,三郎多住几天,你姐做的饭好吃,等你长胖点小妹回来见了也高兴。”王成义在一旁帮腔。 高子青不好拒绝只得点头住下,逢陈文兰外出买菜时,他就跟在后面拿钱付帐,陈文兰笑着随他。待到过完年窑厂开工,高子青方回到洛带镇。 “幸好你不像你姐。”高子青心有余悸地说出结束语。 “是啊,我也没她漂亮。” “在我心里我就觉得你好看。” 陈文竹笑看他说:“好不好看反正都嫁给你了,后悔也没用。” “你就是最好的。”高子青搂住她。 看陈文竹情绪有些低落,高子青劝道:“他们的事你也管不了,别想太多了。” “没有,我就想起自己在她家生活的时候了。”陈文竹说。 “都过去了,现在是咱们俩在一起。” “嗯,都过去了,我也说了不再想的。”陈文竹摇摇头将思绪抛开。 “他俩这事吧,你姐有错,你哥也有错,首先他不该私自做主带旁人来成都,这事你姐说过几次很不满;其次他确实太能喝酒了。”高子青说完笑了起来。 “他们刚到的时候,第一天我买的是千春楼出的千日春,大哥当时说好喝。我想着他在家每天也喝点,就买了一斤回来,大哥一个人一天就喝完了。那酒七十文一斤,我月钱才两贯,又不好说,硬着头皮买了半个多月。直到有天我临时没回来,刚好家里的酒喝完了,他自己去买知道了价钱,舍不得多喝改成三天一斤了。” 陈文竹想着高子青当时的为难样直乐,“你不会改成便宜点的?傻瓜。” 高子青挠挠头,“我怕你哥说没有第一次好喝。” “那你就直接告诉他价钱。” “那可不行。”高子青反驳道,“万一你哥以为是我舍不得让他喝呢。” 第八十三章 再听尤知府 陈文竹抚掌大笑,笑着笑着抱住了他。这个男人为了自己,明明心中舍不得,也会尽力去做到最好;明明没有多少钱,却愿意倾其所有给自己。 她将头埋在高子青怀中不让他看见自己流泪。 高子青轻轻抚摸她的秀发,“这次哭完以后就不要再流泪了。你是上天对我的恩赐,我也希望自己能让你忘记过去的苦难。” 泪水越来越多,等感动慢慢平息以后陈文竹说:“如果我承受的所有苦难,只是为了最后能遇见你,那我不会再抱怨苍天不公了。” 接下来的两天,两人如所有久别重逢的夫妻一般,时时刻刻腻味在一起,寸步不离。 第四天吃了早饭后,高子青对陈文竹说:“咱们请孙管事吃顿饭吧?” 陈文竹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为什么?” 高子青轻松地说:“就是想感谢他一下。” “没有这个必要吧?”陈文竹犹豫。 “一起吃个饭,毕竟人家也算帮了你。” “那好吧,一会我去织坊给他说一声,是晚饭还是?” “中午时间紧,晚上咱们去肖家园子吃羊肉行不?” “吃羊肉太贵了,一斤就要九百文呢。”陈文竹计算着钱。 “偶尔吃一顿,再说我也想和你一起吃一顿羊肉。” “好,依你。”陈文竹甜甜地笑。 中午时候,高子青陪陈文竹站在织坊门口,让人去找了孙管事出来。陈文竹为他二人做了介绍,说明来意后,孙管事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也没帮什么,不去了吧?” “就吃顿饭,也当是我俩认识了,一起喝场酒。”高子青诚恳地说。 “那行,我到时一定到。” 陈文竹与高子青提前到酒楼,进了二楼雅间。酉正,孙管事应约而来,落座后高子青请他点菜,孙管事推辞。高子青也就不再客气,点了两斤清蒸羊羔肉,一盘羊皮花丝(羊肚丝),一盆乳炊羊(大骨炖的羊肉汤),两壶碧光酒,又让小二去饮子店(现代冷饮)给陈文竹要了一杯杏酥饮。 “我酒量不行,咱们意思一下喝点就行。”孙管事拦着改成了一斤酒。 陈文竹坐在一旁脸上带着笑,心中却在暗算这几道菜下来两贯钱能打住不?高子青点完后,在桌下勾住她的手捏了一下。 菜上齐后,店家额外送了一碟蚕豆,一盘豆腐干。 高子青向孙管事敬酒,谢过他对陈文竹的关照。喝了两杯酒后,孙管事人轻松了话也多了,和二人随意聊起来。 “我再过两日就要回家了。”孙管事说。 “为什么不在织坊干了?”陈文竹问。 “曾总管说我管事的活干得不错,推荐我去别处任个小管事,正好离我家近。” “那不错啊,你家娘子见到你回去一定很高兴。”陈文竹由衷地说。 孙管事的脸上露出一丝暖意,“是啊,我也很高兴。” 高子青举杯说道:“既是如此,今日也当我夫妻二人为你饯行,愿你此去前程似锦。” “多谢你吉言。” 一顿饭宾客尽欢,孙管事说酒量浅,还确实不是客气,走时已略有几分醉意,挥手别过二人去了。高子青结账时,陈文竹再次心疼,一共三千二,“天啊,我一个月的月钱都没够。”陈文竹心中哀叹。 高子青今日做东,比往常喝得多些,胆子大了起来,在路上非要揽着陈文竹走,陈文竹牵他的手都不行,看街上灯光昏暗,来往人也不多,陈文竹红着脸依了他。 回家后高子青赖在床上不动,陈文竹又好气又好笑,当哄孩子似的,哄着给他擦干净脸和手,千辛万苦帮他脱了外衣,还没来得及喘口气,被他一把拉到怀里躺倒在床上。 “好啊,你装醉骗我。”陈文竹笑着不依,用手推他。 高子青对着陈文竹的耳朵轻语:“娘子,我明日又要走了。” 陈文竹不再挣扎,靠在他怀中任他为所欲为。 高子青去翠山窑厂后,陈文竹回了成都。陈文兰和王成义见到她来,也是很高兴,陈文兰特意回家中做的晚饭。 饭后王成义说:“小妹,你陪你姐姐聊天就行,别的都我来。” 陈文竹笑着谢过,陈文兰拉她坐下满脸笑意地说:“让他去收拾吧,我还真有话要和你说。” 陈文竹心里有些紧张,不知道陈文兰是不是要给她说大哥的事,她可不想去判断他们之间的对错。 “你听没听说,成都尤知府被抄家了?” “嗯,什么?”陈文竹一时反应不过来。 “今年元宵节刚过,皇上特点李元修为成都府路提点刑狱公事,来查成都这十年的银税账目,查出尤知府贪污盐田税款整整三百七十万两。” “啊,十年贪了近四百万两银子,活该抄家查办。”陈文竹说道。 陈文兰看她一眼说:“听人讲以前汴京的晋国公被抄家的时候,查出来的奇珍异宝不可胜数。十年四百万算什么多?不过尤知府家敢花一百多万打乌木家具,却只抄出了不到一百万的家产,也不知是花完了还是将银子藏去了别处?” “哦。”陈文竹不再轻易表态,只不知陈文兰和自己说这个干什么。 “你可知这李元修是谁?”陈文兰话锋一转问她。 陈文竹摇摇头,自己听都没有听过。 “你那时年龄小,可能不记得。”陈文兰回忆起过去说,“娘嫁给爹前,曾和李家大郎定过亲,你可知道?” 陈文竹想不到陈文兰会提及这些旧事,她回答说:“有点印象。” “这李元修就是李大郎。”陈文兰道破。 “哦。”陈文竹没有陈文兰意想中的惊讶,她淡淡应了一声,心中却低叹:是又如何,娘都死了那么多年了。 “娘去世太早,当年娘对他可是有大恩啊。”陈文兰叹息道。 “娘帮人,又不是为了施恩图报。”陈文竹不喜陈文兰说的话。 “你当就是简单的帮一下。”陈文兰反驳道,“那是救命之恩。” 陈文兰将当年李大郎如何在与丁氏成亲前被抄家流放,丁氏将嫁妆银子全部给了他细细说与陈文竹听。然后说:“娘是不图他报恩,可是他就能置之不理啦?” 第八十四章 天道有轮回 陈文竹低头没有吱声,似乎已经是刻在骨子里的习惯,只要陈文兰略有不满,陈文竹便不敢再说话。但她心中却不以为然:人家知不知恩,与我们何干? 陈文兰见她不语,又温颜讲道:“李大郎也是个人才。如今外面都在传,当年他参加殿试本来进了前三,皇上听说他父亲曾是罪臣,便问他若是由他主审其父案子将如何判决。李大郎回答,‘罪当抄没,但念其亲,免去流放。’皇上沉思片刻,将他剔出三甲,过后又封他从七品监察御史。” 陈文兰说完见陈文竹似在沉思,又说:“也是天道轮回,这尤知府就是当年将李县丞一家抄家流放的泸州县令。” “啊。”陈文竹吃惊地抬起头。 陈文兰很满意陈文竹此时的态度,“他当年抄了别人的家,如今轮到人家儿子反过来抄他的家。” “你可知皇上为什么会派李元修来查成都的帐?”这事情太过凑巧,陈文竹问。 “说是成都的鲁木匠上京敲登闻鼓,告成都知府贪赃枉法、逼死人命。皇上就派李大郎来查。” 陈文兰忆起前年和高子青来成都过年时,那时成都街头就传出尤知府花一百四十万做乌木家具,现在看来,此事恐怕是有人刻意推波助澜。不过这尤知府也确实该死,若不是他害了李家,娘的命也就不会那么苦了。 书院门口时李大郎喊出的那一句,“你遇人不淑,他不是良人。”当年自己不懂,如今见的事多了,方知人强强不过命。 自己的婆婆,高子青的母亲大字不识,却与公公两人齐心,合力供出两个儿子做了官。娘那么能干的人,就靠她自己供养着四个孩子,父亲就算是不帮衬,起码不要拖累母亲也好啊,那他们兄妹何至于像现在这样。 “你说咱们要是去找李大郎,他会不会念娘的恩情?” 陈文兰的话打断了陈文竹的思考,她被陈文兰的想法吓住,忘了顺从只想要打消她这个念头,“他不会见咱们的。”陈文竹肯定地说。 “为什么?” “他知道爹经常动手打娘。”陈文竹直接了当地说道。 “那他岂不是更应该对娘感到愧疚。” “他对娘愧疚,那他对爹的态度呢?别忘了,咱们不光是娘一个人的儿女,也是爹的孩子。” 陈文竹的话将陈文兰的幻想打碎,是啊,若他不念旧情,自己找上去也没用;他越念旧情,恐怕就会越恨父亲,那他更不会把母亲的恩情回报到自己姊妹身上。 “你如何知晓李大郎知道?”陈文兰疑惑地问。 “你还记得二娘带着二姨夫到咱们家,说娘在书院遇到李大郎。当时我和娘在一起。” “你坐了一天车也累了,早点休息吧。”陈文兰意兴阑珊地站起身走了。 洗漱完后,陈文竹躺在床上,习惯性地开始思考起白天听到的话,她将所有事情按时间排列,渐渐地倒是理清了李大郎与尤知府的事情。 李大郎当初对娘说要参加下一场科举,就是和高子青的大哥同年,那时自己十二岁,也是知府女儿砸家具那一年。当年自己捡的木头,里面并没有发现过乌木。 前年有人给皇上进贡了两把乌木椅子,过年时传出尤知府花一百四十万做了一部分乌木家具。去年鲁木匠去京城告状,今年皇上派李大郎来查知府。 说不得就是李大郎利用了知府女儿砸家具的事情,鲁木匠告状只是一个引子,知府到底打没打乌木家具并不重要,只要皇上同意派人查就行。水至清则无鱼,做官的恐怕没有几人经得住细查。 想那知府十年才贪了三百八十万,这钱还不一定由他独吞。自己的家产不过一百来万,如何舍得在五六年前花一百四十万为一个庶出的女儿做陪嫁。 如今出来的结果没有提鲁木匠当年的事情,定罪的只是贪墨。 陈文竹想通以后渐渐进入梦乡。 一早起来,陈文竹洗漱后跟着陈文兰去食店。新来的铛头是三叔介绍的,因是陈家村族人,众人称呼他业五哥。陈文山在灶房打下手,另雇了一名三十岁左右的妇人做杂工。 食店生意不算好,陈文竹跟着做些摘菜收盘的杂活。午饭,晚饭也都在食店吃。 大家吃晚饭时,业五哥说了明日需要用的菜,王成义点头记下。 饭后陈文兰问陈文竹:“你去打牌不?” 陈文竹摇摇头说:“不去了,我打得太烂。” “那行,你自己先回去。我们去玩会。”说完回到柜台将抽屉拉开,从里面抓走两把铁钱,放入钱袋中也不数,和王成义打牌去了。 陈文竹走在路上想着,娘当初做生意,铺子的钱和家里用的是分开放的。陈文兰这样随手一抓就拿去打牌,也不见她记帐,那她月底怎么盘帐算盈亏呢?回到家陈文竹也没想出答案,或许是陈文兰聪明,可以记住每天的帐目吧。 次日,陈文竹照常去食店帮忙。早晨开始,陈文兰就有些不高兴,陈文竹尽量避着她。到巳时(9:00)王成义釆购食材回来,陈文兰先是嫌蔬菜不够新鲜,再又是价钱也高了。王成义倒是一直笑着,说自己确实做得不好。 午饭时分,店中只坐有三桌人,点的菜也不多。待客人都走后,陈文兰坐在柜台后也不说话。店中众人默默都跑到灶房、后院找活做。 整个下午一直不见人来,直到晚饭时分,来了七位客人进了雅间,点菜也很是豪爽,只交待捡店中最好的菜上,按四贯钱来一桌,再去正店买十瓶好酒来。 众人大喜,这一桌算下来顶得了一天了,脸上都挂上了笑容,陈文兰亦面露微笑,她人生得美,一笑如鲜花绽放一般,陈文竹瞧着却害怕她的喜怒无常。 王成义从外面回来,见陈文兰笑意如春一扫白天的阴霾,他也如孩子般高兴。陈文山领着酒楼小二送来了十瓶酒,一百二十文一斤的玉液。王成义主动将小二领去雅间放下酒,席间有一客商竟与王成义是旧识,前两年曾买过王成义的山货。 第八十五章 掌柜陪喝酒 客商见王成义开了食店,拉着他介绍给众人,王成义热情招呼。 菜一道道送了进来,王成义正要退出,被客商一把拉住道:“今日相遇,你如何能走?定要留下喝上几杯。” 众人起哄,王成义推辞不下一口喝干,他尚还记得自己是掌柜身份,说了几句场面话又要离开,客商道:“你这般不给面子,可是如今发达了看不起兄弟。” 王成义只得再次举杯,他本就好喝酒,初时还能把持,待得几杯酒下肚后,已主动拉着别人喝起来。 陈文兰等得多时,不见王成义从雅间出来,怕他喝酒误事遂坐到近处,听得王成义已有些醉意,找来陈文山进去想将他喊出来。 王成义向来贪杯,如今喝得兴起,根本不理陈文山的种种暗示,反而不耐烦道:“你不在外堂招呼客人,跑到这里呆着不走。” 陈文山说:“灶上有事需要掌柜你去一下。” “看不见我在这里招待朋友?有事以后再说。来,来,咱们继续喝。” 陈文山只得退了出来。 待得酒足饭饱时,有人提出结帐后去瓦舍听戏,王成义把胸口一拍说道:“今日大家高兴,这一桌我请了。” 座中有清醒一些的说道:“那可不行,你这开门做生意怎可不收钱。” 其余人众也点头称:是该付钱。 王成义道:“那行,酒钱我请,饭钱你们付一半,再要多说,就是看不起我。” 众人鼓掌称王掌柜真够意思。 陈文兰在外直气得咬牙切齿,按王成义说的结帐,两贯付了酒钱只余八百文,这一桌酒菜一文不挣,竟还要赔钱。 客人拉着王成义一起到柜上结帐,只拿出两贯钱,陈文兰冷着脸不接,说道:“一共五贯二。” 客人有些尴尬对王成义说:“王掌柜,要不我就全付了吧?”作势要掏钱。 王成义伸手挡住:“不用,我说了请就定是算数的。”转头冲陈文兰道:“他们都是我兄弟。” 陈文兰并不理他,对着客人道:“我开店不能赔钱赚吆喝对不对?他喝醉了,作不得数,可以免了零头算你五贯。” 王成义指着陈文兰道:“我就一点主都做不了?” “就你这样,我怎么敢让你做主?” “我话都说出去了,你一点脸面不给我留。” “脸面?也得你有脸才行啊。” 见他夫妻二人当众吵起来,客人脸上挂不住,掏出五贯二付了帐,一众人讪讪离去。 王成义见自己当众失了面子,拍了下桌子道:“我也是为这个店,今日优惠了,改日他们自会再来。你这般不给面子,人家如何肯来?” 陈文兰听得他拍桌子叫嚷,抓起手边的茶杯就摔过去,喊道:“你拍给谁看?喝两口猫尿就发起疯来。” “我拍不行,你扔杯子就行?泼妇。” “你骂谁泼妇?你再给我骂一句。”陈文兰边说边想冲去打他。 “你看看你现在这样子。”王成义道。 陈文山与业五哥挡在他们夫妻中间劝解,此时正是晚饭时辰,有客人走到门前看到里面乱着一团皆转身离去,陈文竹最后终是忍不住说道:“姐,店门还开着呢。” 陈文兰道:“开着怕什么,他要闹就随便他闹。” 王成义吵了一阵好似清醒了点,不再说话,推开业五哥出门而去。 做杂工的妇人回家去了,业五哥留在店中,陈文竹陪着陈文兰往家走,陈文山跟在二人后面。 陈文兰对着陈文竹委屈地哭道:“爹当年喝了酒就回家闹,我是最害怕人喝醉酒。他明明知道我的厌恶,偏偏就要去喝。喝也就算了,一喝他就和我闹。” 陈文竹不知该说什么,只将手帕递给她。 “最可恨的就是你大哥。” 陈文竹听得吃惊,不知和大哥又有什么关系,不过她在陈文兰面前向来话少,只低头听着。 “他在这的时候,天天拉着你姐夫去喝酒,然后挑着和我闹。你是没看见,我刚说他两句,就跳起来指着我鼻子喊‘陈文兰’。如今走在外面谁不尊我一声大娘子,我自己的弟弟跑来指着喊我名字。” 或许是陈文兰在她面前抱怨过太多的委屈,陈文竹听着心中没有一丝波动,她一言不发。 “他说走就走,害得我这店关了两个多月,一文钱没挣着,还要给崔姐交房租。” 进了家门,王成义并没回来。陈文兰更是委屈,“都说长女像母,母亲的命运坎坷,我的命就和她一样啊。” 陈文竹心里并不同意陈文兰的话,母亲的苦是命运,陈文兰的苦恐怕只能怪自己。 陈文兰哭得累了收拾洗漱回了卧房,陈文竹也回厢房躺下。从这两天来看,陈文兰这食店恐怕开不长。自己再呆一天就说要开工了,回去吧,在这里感觉时间太漫长。反正自己想要和她维持的,也就是表面的亲近,在彼此的往来中逐步去还陈文兰的情。 已经磨灭的情感是无法重新生长的,大家不过是假装没有那段过往罢了。 次日早晨,陈文竹正在天井洗漱时,王成义端着两碗汤水进来,对陈文竹说:“小妹,我买了两碗盐豉汤,你姐最爱吃这个,你洗好也来吃一碗。” 说完,将其中一碗放到堂屋桌上,端着另一碗去了卧房。 陈文竹洗好后,过去端碗尝了一口,就是用咸豆豉、炸小面团配上肉粒一起炖煮而成,味道确实不错。 陈文竹吃完收拾好,没有等他们,自己去了食店,见陈文山早已过来开了门。这一天也就来了两桌人,陈文兰与王成义一直没有过来。 陈文竹见天已晚,店中也没什么生意,便先回了家。陈文兰正在房中梳妆打扮,王成义似过节一般高兴,见到她回来说:“小妹,咱们今晚出去吃顿好的。” 陈文竹说:“你们还没吃饭啊?我刚在店里吃过了。” 陈文兰打扮停当,笑着对陈文竹说:“再去少吃点,你姐夫一说出去吃饭就跟过节似的,好像家中没让他吃好一样。” 王成义过来扶住陈文兰,“家里的饭肯定好吃,不过是我怕你累着。” 陈文竹还要推拒,陈文兰不由分说拉着她的手一起出了门。 第八十六章 抢来的官人 三人进了千春楼,陈文兰点了火腿豆花、五生盘(猪牛羊熊鹿五种肉拼盘)、黄鱼羹,又要了两瓶千日春。陈文竹已吃过饭,要了一杯荔枝膏水饮子坐在一旁慢慢喝。 菜上齐后,陈文兰说:“小妹,你也喝点酒吧。” 陈文竹笑着摇头,“我是不能喝的,你们也少喝点。” 王成义给三人倒酒说:“你姐的酒量大,这些酒她一个人全喝了都没事。” 陈文兰笑着不理他,对陈文竹说:“按说你应该能喝酒才对啊,爹能喝酒,娘也能喝几杯,你不知道吧?” 陈文竹还是第一次听说娘会喝酒,笑着道:“我没见过娘喝酒。” 陈文兰回忆说:“你太小,记不住。娘累的时候,会坐在窗下,倒上一杯酒,静静地看着窗外一个人慢慢地喝,喝完后才又拿起针线开始干活。” 陈文竹听着,想起小的时候常常见到娘坐着发呆,她时常后悔当时没有靠过去用头挨着母亲,徒留遗憾。略觉有些伤感,不再说话。 陈文兰二人已经完全看不出昨日曾当众吵过架,王成义频频斟酒,陈文兰浅笑举杯,两人你给我夹口菜,我替你盛碗汤,甚是恩爱。 王成义见陈文竹坐在一旁不说话,就对她说:“小妹,我和你姐感情非常好,你不要担心。” “你俩以后再不要那样争吵了,遇事两人各让一步吧。”陈文竹说出心中所想,她不愿陈文兰再次以和离收场。 陈文兰只是笑着看王成义,并不说话。 王成义道:“没事,我俩越吵感情越深。” 陈文竹无言以对,想了想还是忍不住说了一句,“感情是需要呵护的,再好的感情都经不起反复伤害。”她没有说出后半句:包括姐妹亲情。 两人似乎没有听到陈文竹的话,王成义还在描述着他对陈文兰深沉的爱意,陈文兰笑着喝酒,也不知道是相信还是不信。 两瓶千日春逐渐见底,陈文兰带了醉意,王成义扶住她起身回家。陈文竹这才想起帐还没付,见他二人已出了雅间走向店门。平常和高子青在一起习惯了,自己身上从不带钱,幸好来成都前高子青反复交代,出门别忘了装钱,自己才一直将钱袋装在身上没有取下。 去柜台付了帐,一共八百六十文。陈文竹跑上几步,跟在他们身后回了家。王成义去灶房烧水沏茶,陈文竹去卧房向陈文兰辞行。 “织坊要开工,明日我就回去了。” “来了没两天就又要走了。你也看到了,食店生意不好,崔姐这边租金一点不降,恐怕这店也开不下去了。”陈文兰苦恼地说。 陈文竹没有回答。 “等有假了就回来,就咱们姐妹两个在这里,你就当这里是你娘家,带着三郎常常回来。” 陈文竹点点头。 回到家陈文竹懒散地在家躺了一天,吃完饭看看书,什么事情都没干却觉得时间像跑走了似的,还是在自己家舒服。 织坊开工第一天,徐二娘满面春风地进来,挨个给大家发了喜饼喜糖,众人这才知道休息这几日,她和曾管事已经成了亲。徐二娘最后站在郑大娘子面前,抓了满满两把喜糖放到织机旁的矮凳上,笑着说:“郑大娘子,我家官人特意交待,一定要你吃到我们的喜糖。你多吃点,我怕不够甜,压不住酸味。” 郑大娘子低头整理着自己的梭子,并不接话。 田三娘在后面说道:“我不够吃,也不知是不是我这肚子里多了一个,你再给我点。” 黄娘子的织机正好在旁边,扭头说:“你肚子里有没有找你官人问啊。”说完又一捂嘴,“哎呀,也不一定是自己官人。” 田三娘嘲讽道:“是不是的无所谓,只可惜我没有一个杀猪的哥哥,能拿刀帮我抢个男人来做新郎官。” 工头恰好走进来,冷声问道:“你们还不开工,在干什么?” 徐二娘气的转身回到自己位置。 众人皆不再出声,织机响起阵阵的嗡嗡声。 陈文竹心想:原来徐二娘的哥哥是个杀猪的,怕是见妹妹出来后肚子大了,提上刀去找曾管事,才做成了这门亲。 此后,徐二娘总要用言语挑衅几句,郑大娘子都是低头避让,有工头时不时巡察,大家手上的活又紧,倒也没闹出什么事情,只是闲言碎语终是从织坊传到了整个霞锦坊,又飞出了更远。 可以想见,这剩下的一年多织坊不会再像过去那样平静。原来大家在一起各自做自己的活,下了工就走,彼此间没有交集,各人的一举一动无人关心。如今被关在一个院中呆了一年,众人的关系变得微妙起来。 陈文竹只熟悉一同住过的人,郑大娘子见了她低头走开,郑小娘子从不正眼看她,田三娘碰到她时会昂着头走过,唯有安二娘偶尔拉着她叽叽咕咕说两句。 杨娘子依然独来独往,姚娘子和自己说话少,不过她和陈二娘关系很是亲近,二人同住在霞锦坊,出来后还专门换到一个屋子。 陈文竹吃完午饭,有时会提前去织坊找陈二娘,问问做衣服的问题,陈二娘都是细心地教她。碰到姚娘子和陈二娘聊天的时候,两人并不避她。 五月初,徐二娘完成了织机上的锦缎辞工回家。郑小娘子也去找工头想要辞工,不久哭着回来。如今的织坊里已经没有了秘密,稍有风吹草动用不了两日众人皆知。 工头当时对郑小娘子说:“行啊,罚金交了你就可以走。” 郑小娘子道:“徐二娘怎么就不用交罚金?” 工头正因为徐二娘的事情怄火,被曾大主管压着无处发泄,恰好郑小娘子撞上来,颇有意味地说道:“那你不用找我,你去找曾管事啊,反正你官人又不在。” 郑大娘子请了四天假后开始上工,大家仍能看出她脸上脂粉盖不住的青痕。过了一天,知道她被夫家休弃,净身出户连自己的嫁妆都没能带出来。 陈文竹下工回家时,发现郑大娘子一直走在自己前面,进了祥宁客栈,原来她和离后住到了这里,怕是她自己也没脸住到霞锦坊去。 第八十七章 郑娘子租房 每次去找陈二娘,遇到姚娘子和陈二娘八卦的时候,陈文竹常常感叹人真是不可貌相,一直以为姚娘子寡言少语,殊不知姚娘子知道的事情却是最多的。 姚娘子此刻正神秘地靠近陈二娘说:“你可知如今这曾管事瞅上谁了?” 陈二娘摇头:“这我哪能知道?如今这曾管事连面都见不着。” 姚娘子笑了笑说:“灶房打杂的刘娘子,听说刚生完孩子一年多。” 陈二娘说:“这也太过了,徐二娘还怀着他的孩子,他就不怕人知道。” 姚娘子说:“反正徐二娘又不在,曾管事根本不避人,天天点心果子的往人手里送。” “刘娘子也不拒绝?” “苍蝇不叮无缝的蛋。” 陈文竹暗暗叹一声,这曾管事占便宜多了,虽然被逼着娶了徐二娘,对他来说也不算吃亏,胆子是越来越大了。 六月三日,领薪的日子到了,今天高子青会回家。陈文竹下工后去菜市买了两斤五花肉,准备晚上给他做红烧肉吃。 走到巷头,看见巷子里自家斜对门的人户,有人站在巷道里和门内的人说着话,这家房挂了牌子要出租,想来是有人来承租了。她进了巷子往家走,听得巷中的人说:“整个洛带镇你再找不到这么合适的了。” “你这家具都破旧了,房子又小,一年还要三贯,实在是贵了。”院子有男子说道。 陈文竹听得这声音有些耳熟。 “家具虽然旧点,但都能用,你与你家娘子两人也无需再添置。这里住的都是附近上工的人,来来往往自比别处安全。若是再要便宜,那就只有到猫儿巷了,郎君带着娘子可要想好,那边住的多是干短工的汉子们。” 原来这是一个中人,陈文竹边想边走过去,经过时侧头瞄了一眼,大吃一惊,原来院子中站着的不是旁人,正是郑大娘子与曾管事。 心下慌张,低头站在自家门前拿出钥匙开门,进去关上门后,贴着门缝听外面几人说话。暗自祈祷:但愿这二人看见自己在这里住,便不会想要租下对面房屋。 好一阵听不到人说话,中人站着没动,估计是他二人在院子里小声商量。不一会,听曾管事说道:“那行,就租这里吧。” 陈文竹大感失望,这两人真当自己全不存在一般,后面中人说了什么,陈文竹也无心再听。 去灶房将火撬开坐上水,反正自己也管不了,他们住在这巷子也没什么,就当彼此不认识吧。拿定主意了也就不再去想,专心做菜。 先将肉洗净切成小块,锅中置油放八角、桂皮炒香,放入肉块翻炒一阵,倒入酱油、盐、姜片炒,再加开水,烧开后压火,小火慢慢炖着。 高子青一进门便直喊香,冲到灶房拿起筷子就想夹肉,陈文竹笑着拉他,“不行,洗手去。” “就一口。” “一口都不行。” “那你喂我一口。” 陈文竹接过筷子夹起一块油亮亮、肥瘦相间的肉吹了吹喂给他,“你快去洗洗,我大火收下汤汁就好。” “嗯,香。”高子青满意地说。 两人吃得津津有味,高子青多吃了一碗米饭,在院子中转悠消食,见陈文竹趴着门缝往外看,他也凑到后面学着陈文竹往外看,巷子里什么都没有。 “你在看什么?”高子青悄悄地问。 陈文竹一惊直起身子,两人撞到一起,“哎哟”一声,一个捂着后脑勺,一个摸着下巴,面面相对后两人同时笑起来。陈文竹拉着高子青跑回屋里,高子青问她:“你在看什么?” 陈文竹看着他笑而不语,高子青上去呵她痒,陈文竹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直求饶。 “快说,笑什么?”高子青威胁着还要动手。 陈文竹抓住他的手笑着说:“墙有耳,伏寇在侧。咱俩刚才可不就是墙有耳,你在侧。” 高子青笑着掐她脸蛋,“小滑头。” 笑闹过后,陈文竹说:“对面那家房子租出去了,你猜是谁?” “咱们认识的?” 陈文竹一想高子青并未见过二人,“是郑大娘子。” “她住她的,你别搭理她就是。” “嗯,是曾管事陪她一起来的。”陈文竹点头道。 “他也来了?他要敢招惹你我定不会放过他。” “瞎说,我自己行得正就行。”陈文竹说道,“这曾管事到处留情,迟早要惹出事。” “除了郑娘子,他还惹上谁了?” “他娘子徐二娘怀着孩子,前一阵听说瞧上了灶房一位姓刘的娘子,织坊都传开了,郑大娘子也是知道的,怎么还和他有牵连。” “他也真敢。”高子青摇摇头,“不管他们,反正你离他们远点。” 此后上下工时,陈文竹常会碰上郑大娘子。清晨往外倒净桶时,偶尔会遇见曾管事从房中走出来。大家很有默契地互相不认识一般,连正眼都不瞧一眼。 九九重阳节,织坊放假一天,陈文竹正和高子青在家学着做重阳糕,高子青去磨坊磨了米粉,两人在灶房用糖水和米粉。听得敲门声,高子青去开门,却是邻居大婶端了一盘插着小彩旗的重阳糕送过来。 陆续又有对门、隔壁的邻居送来,陈文竹疑惑地问:“他们为什么给咱们送?” 高子青说:“成都一带的风俗,重阳节要互相送重阳糕。” 陈文竹这才知道,埋怨高子青,“早不告诉我,看吧,别家都吃完了,咱们还没蒸。” 高子青笑着说:“我以为你知道。” 陈文竹点他一下说:“傻瓜,我要知道,能只做这么点?你快去再多倒些米粉。” 高子青应声而去。 陈文竹几下拌好糯米粉,做成米糕,上笼蒸熟。出笼后,学着邻居的样子,也在顶上插一面小旗帜装饰,与高子青挨家回送。陈文竹看着郑大娘子家门,犹豫了下,还是算了吧。 节后中午,陈文竹装了几块米糕,拿着新做的衣服去找陈二娘,这衣领缝出来总是不够挺直。推门进屋时姚娘子和陈二娘满脸紧张,一见是她才松了一口气。 姚娘子冲陈二娘道:“天啊,你怎么没闩门?” 第八十八章 客栈人命案 陈二娘招呼陈文竹坐下,闩上门后笑着说:“忘了,还好不是别人。” 陈文竹笑着问:“你俩这么神秘,捡到元宝了。”边说边将糕点放到桌上。 陈二娘拿起一块递给姚娘子,又取了一块自己吃,“哪有那个好命,不过说点闲话。这味做得还不错,挺好吃。”又对姚娘子道,“你快继续说。” 陈文竹也起了兴趣,坐下听她们聊。 姚娘子说:“她家在成都城,鬼才信她说是回家去了,一天一夜哪能来得及。” “万一她在这附近有亲戚呢?” “应该没有,要有也不会来了这么久才去。何况今日早晨,他二人前后脚进的伙房。” “徐二娘怕是要生了吧,这曾管事就一点都不念?”陈二娘叹息着。 “这男人啊,心里有你那才能念;没有你,那你做啥都没有用。” 陈文竹听到此时才明白,昨日放假刘娘子说是回家,旁人疑心她是去和曾管事幽会。 徐二娘是自找的,明知曾管事的为人还要嫁过去。可是郑大娘子图什么?如今曾管事有娘子,又找了个刘娘子,她自己搞得被休了,又被徐二娘当众羞辱,仍和曾管事偷偷往来,她难道就甘愿这样不清不白地活吗? 陈文竹想不通也就不再去想,问了两句如何修改衣领三人就该去上工了。 当黄娘子在织坊大张旗鼓地嚷嚷说:“徐二娘真是好命啊,嫁了个管事不说,这一生就是个儿子。”陈文竹才知徐二娘在九月末产下一子。 有关刘娘子与曾管事的流言蜚语一直未曾断过,郑大娘子那里陈文竹也依然能见到曾管事的身影,徐二娘安心地渡过了弥月(满月)。 天气越来越冷,陈文竹将家中的小炉子找出来,架上炭火。冬至到了,织坊放三天假,高子青要次日下午方能回来。白日陈文竹称了五斤糯米去磨成粉,她将乌豇豆洗净泡上,等明日熬煮后做成豇豆沙包汤圆子吃。 一个人晚饭简单地熬了点粥,吃完正在灶房洗碗筷时,听得外面起了争吵声,听声音好像是曾管事,陈文竹跑到院门,凑到门缝往外看。 此时正是酉正一刻,家家户户都在吃饭,巷子里没有人,声音是从院子里传出来的,“你今天到底发什么疯?早知道这样我就不来了。” “啪啦”一声,瓷碗落地的碎裂声,听见郑大娘子尖声说:“谁稀罕你来,你滚,再不要来。” “话可是你说的,别再来求我。”曾管事冷语。 “我只求你别再来,怕只怕你过不了今夜就爬回来求我。”郑大娘子语带嘲讽。 “呵。”曾管事冷笑,“你当我没地去,你记住你说的话别后悔。” 大门拉开,曾管事走了出来,“咣”,门在身后被狠狠关上。曾管事冲着门“呸”了一口,大步离去。 陈文竹直犯嘀咕,这么久郑大娘子一直静悄悄地过日子,从不与四邻往来。碰见曾管事几次,都不知他何时来,没有任何声响早早就走了。今日不知郑大娘子为何这般做派,不过两人若是能从此断了往来,倒也不错。 见门关上再没动静,陈文竹正要退回房中,却又听得“吱”的一声开门,只见郑大娘子穿了一身藏青色衣裙出来,锁上门走出巷子。难得见到她穿这样深色的衣裳。 一早起来,陈文竹提上竹篮去菜市,多买点好菜,等高子青回来补过昨日的冬至。走出巷子,见不远处祥宁客栈门前围满了人。 好奇地过去,有一官差正在封门,店主杨三娘苦着脸正对着另一名官差说着什么,官差一瞪眼喝道:“查清楚与你无关,自然就会让你开门。你再啰嗦,就到衙门去说。” 杨三娘忍不住掉下泪来,“昨夜不都说清楚了嘛,与我们无关的。” 官差不乐意,“你当是丢了东西说了就完了?是杀了人,出了人命,你知不知道?” 封门的官差贴好封条后劝杨三娘,“你也别哭,等县令查问清楚后,你去衙门办个手续自然就没事了。如今你就算是开着门,这刚出了人命,怕是也没人敢上门。” 二人办完差事离开,杨三娘抹着泪走了。大家这才议论开来,听得片刻陈文竹也大概知道了事情经过。 昨日店中因是过节,住店的人并不多。戌正时分,堂中还有三桌客人正在吃饭,一女客独自喝了一壶酒,有些醉意,正趴在桌上休息。有一郎君带着娘子来投店,杨三娘识得这二人近几个月常常来住,安排好房间后,在堂中交代小二将热水送去二楼丙字房中。 不多时,吃饭众人陆续离去。亥时两刻,又有一娘子和一壮汉进店,小二上前招呼,二人不发一语,绕开小二直上二楼。前堂众人以为是来找人,小二也只站在楼梯口张望。 那两人上了楼后,来到丙字房开始敲门,门开后听得有人骂了一句,一会房中响起女人的尖叫声,杨三娘忙带着小二上去,店中住着的客人也被惊动。 杨三娘进门一看,只见壮汉手持一把尖刀指着小郎君,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郎君衣衫不整地挡在床前劝壮汉先出去,后来的小娘子站在床尾将被子一把扯下,床上的妇人赤身裸体好不惊慌,小娘子扑到床上对她痛打。 妇人在床上躲闪间,见杨三娘与店小二先冲了进来,身后又有五六名男子要进屋。她慌乱中想躲到郎君背后挡住众人的视线,正好被小娘子狠打一巴掌撞上郎君,郎君没有防备,被人一冲往前直撞。 壮汉大惊待要把刀拿开,身后店小二正悄悄过去想要夺他的刀,见他手动,紧张之下以为是要砍人,一把抱住了他的胳膊,郎君正好扑到刀上。 杨三娘见闹出了人命,忙找人报官,官差来后将众人带去问话,最后只留下壮汉、两妇人以及店小二,清晨又派人将客栈查封。 菜市场也有人在谈论祥宁客栈出了人命,陈文竹买完菜就回了。待高子青回来,两人一边做饭一边听陈文竹讲洛带镇的大事件――祥宁命案。 第八十九章 有心人所为 高子青上工去后,陈文竹呆在家中做了两天衣裳。 刚进织坊,安二娘就告诉陈文竹,“曾管事死了。” 陈文竹吃惊之下道:“不会吧?” 工头走了进来,“该开工了,不要再说话。” 安二娘对她点点头,估计是消息准确。陈文竹边织布边想,祥宁客栈死掉的郎君与曾管事,不会那么巧吧? 该死,花纹错了。陈文竹定下心,抛开杂念专心织布。 下工后陈文竹先回家,现在陈二娘她们都在吃饭,她去了也打听不到消息。好奇心被勾起来,匆匆吃完饭直接去了陈二娘房中,她二人正在谈论此事。 陈文竹忍不住问了一句,“曾管事真的死了?怎么死的?” 祥宁客栈被杀的郎君确实是曾管事。 冬至前一日,曾管事便告诉徐二娘,趁着放假,去成都看看灶房的粮油能否比洛带镇便宜,这样他也能多挣几个钱养儿子。徐二娘自然高兴,帮他收拾了衣物带上银钱,冬至一早送他出了家门。 戌末时分,有一孩童来家传话,说曾管事正在祥宁客栈二楼丙字房与人私会。孩童说完不待徐二娘细问,转身跑了。徐二娘本就知道自家官人有这毛病,见传话地址明确,宁可信其有。想当场捉奸收拾曾管事一顿,以后他也就老实了,当即喊上自家哥哥一起去了客栈。 敲开门一见曾管事,哥哥骂一句,“这个腌臜货。” 曾管事根本没有想到会是自己娘子和舅兄前来。兄妹二人推开他进去,床上果然还躺着一妇女,正是刘娘子。 晚上回到家,陈文竹才有时间慢慢思索,此事若是有心人所为,只怕看似平常的事情就有了别的意义。 曾管事骗徐二娘要去成都,昨日却出现在郑大娘子家,应该是打算这些天都留在这里。到了黄昏,二人吵架,她记起郑大娘子说过,“我只求你别再来,怕只怕你过不了今夜就爬回来求我。”这句话八成是郑大娘子刻意点出的,就是为了刺激曾管事,起码从当晚开始他是没脸回来。 在客栈时听人说他和刘娘子最近常常去投店,郑大娘子想来也是知道,所以那日气走曾管事后,她穿了一身没有穿过的深色衣服出去。祥宁客栈里一女客独自喝醉趴在桌上休息,若是自己没猜错一定就是郑大娘子。 曾管事带了刘娘子来投店,她听到杨三娘让小二去二楼丙字房送水,知道了房间号后,出来找了个孩童去给徐二娘传话。 陈文竹有些奇怪,郑大娘子怎么能肯定曾管事当天就会找刘娘子呢?转念一想,那曾管事如今家里不必回去,郑大娘子这里来不了,必然要另寻地方住。他本就是个风流的,就算当夜不找刘娘子,这五日里也总会去找的。 知道了曾管事的住处,郑大娘子只需要在这几日注意客栈,或者是到霞锦坊留心刘娘子的动向也可。就算曾管事这次没去祥宁客栈,保不准郑大娘子也会找机会跟踪刘娘子。 最后闹出人命,应该不是郑大娘子本意。她们四个人中,徐二娘嫁了曾管事,刘娘子闹出谣言却毫发无损,曾管事乐得左拥右抱,唯有郑大娘子落了个净身出户。 这件事,若真如自己猜测,郑大娘子算的上高明,即使被人牵扯出来,她顶多就是给徐二娘通传了消息,不必承担任何责任,只不知她是从何时起了这个心。 话说回来,这几个人都是咎由自取,但无辜被伤的人亦不少:徐二娘的哥哥难逃干系,倒霉的店小二不知能否脱罪,杨三娘的客栈以后恐难经营,曾管事的儿子还未满百日。 想明白后,陈文竹不免叹息一声。 大约是要赶在年前结案,事情在半个月后有了定论,徐二娘的哥哥被叛五年牢狱,店小二免其罪,罚银十贯。刘娘子犯通奸罪,其夫将其保出领走,再无消息。 陈文竹在家拉着高子青清点自家的资产。 “你每月两千,我两千二。去掉挣大钱的一年。”陈文竹报帐高子青记。 “挣什么大钱?”高子青疑惑地问。 陈文竹头都没抬地说:“就是我被关起来的一年。” 高子青乐得过来抱住她,“让我看看,那么多的钱可苦了我家娘子了。” “好好看看。”陈文竹伸着双手笑着说,“我这可是挣大笔的手。” “让我咬一口,沾点福气。”高子青抓住她的手假装往嘴里放。 陈文竹笑着躲他,“不行,我要留着福气挣钱养官人。” 高子青搂着亲了她脸蛋一下,“好,你养官人,我养你。” “快算帐。”陈文竹娇嗔地瞪他一眼。 高子青抱着她说:“不算了,都是你的,我人也全是你的。” 话未说完已深深沉溺在那花瓣一般的红唇中。 最后,帐还是等高子青上工去后,陈文竹独自在家算清楚的。家里没添置什么东西,两人都不是乱花钱的人。去掉买房的七十三贯,陈文兰那里二十六贯,家中还有九十一贯,就是他俩全部家当了。 陈文竹将几张交子以及大小铁钱收拾好,去交子分铺换成一张八十五贯的交子存放,留了六贯多准备去成都过年时花用,坚持到明年领月钱。 或许是以前陈文竹只要能吃饱就行,现在的她除了喜欢吃菜以外,对物质没有过多要求。她对现在的状况很是满意,若是高子青上工没那么累,若是两人天天能在一起就更好了。 相逢太过短暂,天天思念,好不容易回来了,人没有看够,话没有说完就又分离了。如果能让高子青也在洛带镇上工,天天能回家多好。 她不想急着买织机,脑子里浮现出陈文兰说的话,“以后你们在成都买房子。”是啊,目前这钱放着暂时也没用,不如在成都买套小房子,暂时不住也可以出租,总比把钱白放着强。等回成都过年时,先打听打听房价。 高子青所在窑厂二十八提前收工放假,随他一起回来的还有他父亲的来信。 第九十章 对小妹真好 陈文竹这才知道,公公婆婆去年十月从夔州路施州(今樟树县)清江县大哥家离开,去了利州路利州(今广元)长谷县二哥处,他兄长公务繁忙,二老在长谷不甚习惯,想返回成都居住。 高子青很是为难地说:“要不咱们换个大点的房子吧?” 陈文竹心中一动问他,“咱们在成都买房如何?” “成都,会不会太贵了?咱们的钱不够。” “肯定比洛带镇贵,不行就把这房子卖了,咱们租套房子暂时住着。” “我不想租房,还是在洛带镇买,有了房子才是咱们的家。”高子青不愿意。 “原先我也觉得有房子才有家,如今我倒觉得咱俩在一起就是家。再说买到成都去,我们也不是没有房子了。” “你在洛带镇上工,这房子原本就是为了你才买的。” “我知道的。”陈文竹有些感动地拉着他的手说,“但是我觉得去成都比较好,一来成都比较繁荣,将来你若不在窑厂干了,在成都机会更多些;二来父母在成都也过惯了。” “我没想过那么远,不在窑厂干,别的活我也不会。” “我还没想好,反正就是不想你在窑厂干一辈子,太辛苦了。” “有你,我一点都不觉得苦。” “那不行,如今你十九了,最多再干三年攒点钱,到时候即使找不到活也不愁,何况我还能织布。” 高子青搂着她将头靠在她的头顶,声音有些哽咽,“我本来想给你买织机的,对不起。” 陈文竹感觉有一滴热泪落到自己脖子里,双手环抱他的腰,还是这么瘦,轻叹道:“傻瓜,我在织坊总比你轻松。” 两人说定了在成都买房后,想着二老既然要来,就需要加紧步伐。次日,高子青找了庄宅牙人,一边看看这附近可有房子出租,同时也把卖房的打算告诉牙人。牙人告诉高子青,现在就有两套空房出租,高子青去看了看,比自己的房子稍大些,一年三贯五。 三十,一大早,陈文竹与高子青坐上了去成都的马车。今年织坊放假时间长,到初八才开工,窑厂是初六。 到陈文兰家时,陈文山正在家准备晚上的年夜饭。陈文竹放下行李问:“山哥,姐和姐夫呢?” 陈文山边切肉边说:“打牌去了。” “噫,没去食店?” “食店早就关了,有半年多了。” 陈文竹有些吃惊,她四月回来的时候还开着,五月就关了,太快了。 “那你如今在哪干?”陈文竹问。 “我前一阵在采石场帮人做饭,这个月也没干了。” “为什么不干了?” “上个月月底,工头买了一篮子鸡蛋搁在案板上,忘了放进库房,我当是让我做饭用的。打了二十个鸡盘炒了一锅,工匠们吃得开心得很,工头晚上就让我回家了。” 陈文竹听得笑起来,“山哥,你有意的吧?工匠是开心了,工头能愿意吗?” 陈文山也笑了,“我干了四个月,看那些工匠太苦了,伙食又不好,每顿饭就只让放一点点肉进去沾点油星。我其实就想给他们改善一顿,早知道不让我干了,我就该把鸡蛋全打进去好了。” 陈文山笑过后神情有些苦闷,“后来一直找不上活。” 陈文竹不知如何接话,只好转话问,“有什么要我帮忙的?” “不用。”陈文山说,“你们先休息会,大姐他们也快回来了。” 不到两刻钟,陈文兰夫妻与崔姐一同回来,见陈文竹二人到了,众人相见,也甚是高兴。 今年的年夜饭气氛不算热烈,因高子青与陈文山酒量都不大,喝了两杯就开始吃饭吃菜,王成义也早早收了杯。 吃完后,人多收拾起来也快,不一会开始包角儿,王成义擀面皮速度很快,其余众人包,陈文竹包得最慢,也是最难看的,被派去负责递送面皮。 大家很快包完,陈文竹拿着一小疙瘩掉落在地的面团,笑着走到高子青跟前说:“把你的手给我,我送你个礼物。” 高子青微笑着将右手伸给她,陈文竹用面团包裹住他的大拇指,“你不能丢,这是我送你的扳指。”说完呵呵直乐。 高子青轻弹一下她的额头说:“小坏蛋。”去了灶房洗手。 陈文竹笑嘻嘻地坐到陈文兰旁边,崔姐看了看她对陈文兰说:“兰妹,我发现你妹夫对小妹是真好。” 陈文竹听别人说高子青对她好,心里甜丝丝的。 陈文兰不解地问:“为什么?” 崔姐说:“我刚才见小妹逗他玩,他当时的那个眼神,就是那种特别包容、宠溺地看着小妹。” 陈文兰笑着说:“三郎的脾气确实好。” 陈文竹心中很快活,其实一直以来她能感受到高子青对她的包容与宠爱,如今被外人点出来,幸福中多了一丝得意。 初一、初二,大家都是去逛街看热闹,只要是一起出去,王成义时刻照顾着陈文兰,陈文竹依旧以陈文兰为主,她喜欢的就都喜欢,她讨厌的众人也讨厌。 两天下来,陈文兰逛得如鱼得水,陈文竹却觉得心累。 崔姐和他们玩了一天后,对陈文竹说了一句,“小妹,我怎么觉得你怕你姐。” 陈文竹强笑着说:“没有。”心底却是承认的。自己如今都已经自立了,可是,只要陈文兰显露出一点不高兴,她的心就会紧张,仿佛又回到十岁的时候,手足无措地低头站立,周围一片沉寂,不知道要等多久,陈文兰才会掏出五十文钱给她。 初三陈文兰夫妻去打牌,陈文竹与高子青去找中人问房价,一天下来,知道六顺街像陈文兰家的差不多一百七十贯,只是目前没房。其他地方倒有现房还便宜的,周围住的人又比较杂。最后高子青看中了北门附近一套,比陈文兰家要大,房主要价两百贯,看他们钱不够,也同意先付一半。 陈文竹还想压价,假说要考虑考虑,拉着高子青先回。中人并不招呼他们回身,陈文竹不好意思转头,只得悄悄对高子青说:“今天也晚了,肯定没人来。明日一早我们再来就说考虑好了。” 第九十一章 这钱也不多 两人回到家,陈文兰已经回来了,她笑着问:你们跑哪玩去了?一天不见人影。” 陈文竹想着房子的事情已经确定下来,最后还要找她还钱,就没有隐瞒,“我们想在成都买套房,看房子去了。” “你们看好了吗?” “差不多说好了,明天再去。” “交钱了没有?”陈文兰问得有些急。 “还没。” “那你不如买我这套吧。” “你们要卖房?”陈文竹吃惊地问。 “嗯,食店关了,在这里也没事干。”陈文兰平静地说。 “你们准备去哪?” “我和你姐夫商量了一下,过完年先回泸州看看再说。你们看这房子,我也不多要你的,一百七十贯你们商量一下吧?” 陈文竹和高子青回到房中,陈文竹先开口问道:“你怎么想的?我看你好像有些不愿意。” “我是喜欢北门那边的房子,天井大一些。” “可是价钱也高啊。这套房爹娘来也够住,我们卖了洛带镇的房子,加上手里的钱就够,买北门的咱们还要背帐。”陈文竹实在不喜欢欠钱的感觉。 “行,咱们就买这套。你姐年后就走,要不我明天先回洛带镇催一催,看房子再降一点能快点卖出去不?顺便我把后巷的房子租下来,提前把家搬过去,免得我上工去了你一个人不好弄。” “也不能太低,最少七十贯,不然太亏了。要不我和你一起回吧,还能给你搭把手。”陈文竹说。 “不用,你在这多歇两天。离得又不远,我找瓷器坊的人帮下忙就行。”高子青不愿她累着。 次日清晨,陈文竹送走高子青。陈文山也走了,仍旧是坐彭掌柜的车队回了泸州。 食店关门后,陈文兰夫妻似乎天天出去打牌。陈文竹中午出去随便吃了点,晚上陈文兰回家切菜做饭,陈文竹帮着摘菜清洗。 陈文兰和她聊天说:“我看你俩钱也不多,你们买我这房子负担还轻些。我这里还有你给的二十贯,你只需要给我一百五十贯就行了。” 陈文竹听了心中不太舒服,当初自己借给她的明明是二十六贯,她现在开口就成了二十。按自己对陈文兰的了解,既然说了,剩下的六贯肯定是不会还了。陈文竹心道:六贯你可以不还,算我还你接我来成都的情,但不能这样一句话不说六贯就直接没了,大家还是把话说明的好。 于是鼓起勇气勉强笑着说道:“卖了洛带镇的房子,刚好能凑够一百五十贯,当初借给你的二十六贯,剩下的六贯也不用你还,算我为你们饯行。” 陈文兰将手中的菜刀往案板上一放,转头冷着脸道:“明明是二十贯,哪来的二十六?” 陈文竹心中虽然害怕,仍旧强撑说:“三郎带回来两张交子,二十和六贯各一张。六贯上的图案颜色更红一些,因为交子铺换了新颜料,你当时还问是不是真的。” 陈文兰一听火气更大,“二十转眼倒变成二十六了。就算是二十六,你怎么敢开口给我提?我养你两年,你不该给我钱吗?” 陈文竹心中想着:养我的两年,除去学习的费用,我每月就靠着五十文活着。何况每次要钱的时候是那么的卑微。如今你倒好,六贯钱连提都不许我提。 幼年时养成的习惯根深蒂固般,心里的话陈文竹面对着陈文兰却说不出来。 陈文兰继续发着脾气,“你哪来的脸对我说,六贯你不要了?你吃我的住我的,我那时才能挣几个钱,还要养着你。你现在给我算钱,好啊,一年一百贯,两年两百贯你还我呀。” 陈文竹听得想狂笑,自己和高子青干了五年工,省吃俭用还没能存下两百贯,陈文兰狮子大开口张嘴就来。在她家的两年,自己活得像野草一般,倒欠了她两百贯。按她想的就是把自己卖了,也值不了两百贯吧。 “我十六岁就从家里出来,十七岁开始养你。我是欠你的还是该你的?你睁眼看看,这天底下有几个姐姐刚成亲就开始养妹妹的。也就是我心善,看不得你们受苦。如今你能耐了,跑来给我算钱,你要不要脸啊?” 陈文竹似乎又回到了过去,低头站着,等着陈文兰说累了,就会停下来。她很想问问陈文兰:你知道我那时天天吃不饱吗?我被你赶出家门的两年,如果死在了外面,你今天找谁要钱去? 直到王成义回来,陈文兰才停下了斥责。 陈文竹告诉自己,就这样吧,反正她马上就离开成都了,此后不知道几年才能见一次,就这样吧。 陈文竹躺在床上还是忍不住流下眼泪:娘,你教我做人要懂得知恩图报。如果我现在倾其所有也能给她两百贯,可是我心里不愿意啊!如了她的意,我受的那么多委屈怎么算?我吃的苦在她心里就一点都不存在吗? 我感激她把我带来成都,感激她让我去学织布,若没有这些,我也不会遇到高子青有了自己的家。可是还她的情是我个人的事情,我不能拉上高子青替我分担这份债。 几番思量后,陈文竹下了决心:应该还她的情,但必须是在公平的尺度里,决不能由她说了算。 次日晚上,陈文竹说是织坊要开工,明日要回去了。陈文兰没有挽留,只是淡淡地说,“我还有一件事要和你说。” 陈文竹没有言语,静静站住不动。 “我和刘成义和离的时候说过,‘我是刘珺的母亲,我的儿子我会养。’每月我都会给刘珺带钱,只是年后我们一走,这钱就不方便给了。你从三月份开始,每月拿一百文去给李嫂,她会帮我交给刘成义。如今刘珺八岁,说好的一直给到他行冠礼(男子满二十)。这钱也不多,你别忘了。” 陈文竹对她命令式的商量不太情愿,转念又想,她以前养我两年,每月五十文,那我以后每月给她儿子一百文,多给几年也无所谓,反正她认为现在的钱没有过去值钱,这样算起来也就两清了。 第九十二章 一定要幸福 “我住在洛带镇,每月有没有定下是哪一天给?”陈文竹思定后开口问道。 “随便哪天都行,只要提前给她下个月的费用。” 陈文竹上次借钱的事吃了亏,想着要是自己钱给了,李嫂不认账怎么办?或者以后陈文兰又说自己没给怎么办? 想过后陈文竹问道:“我给李嫂的话,可有什么凭证? “你写好收条,给钱的时候让她签个字就行。” “你与李嫂说好了吗?” “你什么意思?”陈文兰冷声问,“你是不是不想给?” “不是,我是怕李嫂不乐意。”陈文竹道。 “我看分明就是你不愿意,推三阻四的。我养你的时候也没有问上一堆问题才接你过来,让你出这么点钱,你就满脸的不情愿。” 陈文竹一句话不说,自己只要再解释,陈文兰会更生气。 “那时我才多大,即要帮着娘做刺绣赚钱,还要给你们几个做饭洗衣。就是嫁人以后,我也一直帮着家里。铺子刚开我累得躺在床上,就收到娘的信要钱还账,逼得我到处找人去借。成亲一年,又把你接到身边养着,一养就是两年。让你出点钱怎么了?” 陈文竹觉得自己实在是冤,小时候家里的环境不好也不是自己造成的,陈文兰最大,自然比他们小的几个干的活多。这一切在陈文兰眼里,好像全成了自己的错。也是,若是娘没有生下自己,父母可以少养一个孩子,陈文兰可以少干很多活。可自己呢?自己又该怪谁? 耳中听着陈文兰还在诉说她受过的苦,陈文竹无比后悔,昨日为什么不与高子青一起离开?非要听他的留在这里。狠狠骂自己一句,“活该,自找的。” 陈文竹回到洛带镇,见院门上了锁,猜到高子青已经搬好家了。来了后面巷子抬手敲门,听得屋内问了一句,“谁呀?”眼泪就忍不住掉了下来。 高子青打开门,看见陈文竹站在门前泪流满面,慌忙拉她进了院子,对着她上上下下细看,嘴里不停声地问:“怎么了?出什么事了?是哪里疼吗?” 陈文竹哭着打他,“都是你,不让我回来。” “你姐给你委屈受了?”高子青小心问,任她打着也不躲闪。 陈文竹扑到他怀里大哭起来。高子青搂着她轻轻拍着她的背说:“没事了,回家就好了。都怪我,要不你再打我两下?” 陈文竹仿佛要把自己过去所有的委屈都要哭尽一般,直哭得精疲力竭。 见陈文竹慢慢停了哭泣,高子青扶她进屋坐下,刚要走,陈文竹拉着他的衣服,像迷路的小猫一般委屈地问他:“你去哪儿?” 高子青捧着她的脸说:“我去打点热水来,风吹得脸该疼了。” 高子青打来水,拿帕子帮她把眼泪擦干,“以后我不会再让你一个人面对你姐。你若不想理她,那我们就从此不和她往来;你若是还想要还她的情,那我陪你一起还,不要再伤心了。你觉得怎么做好,我都依你,你要我做什么都可以。只是别再哭了,好吗?” 陈文竹委屈地说了六贯钱与以后每月一百文的事情,高子青心疼地说:“这么点事,也值得娘子掉泪。给她就给她了吧,反正她也要走了。” 待陈文竹情绪平稳后,高子青牵着她参观新家。房子布局与前面的一样,只是院子深一些,多了一间厢房。租的房子必要的家具都有,高子青将卧房的床移去厢房,原来家中自己的床搬过来,旧的衣柜与桌椅也一样不拉地搬过来。 看起来每间屋里东西都齐全,细看却全是破旧的。陈文竹看着看着觉得心酸,成亲两年多了,自己既没有添置一件家具,更没有为他做一身好衣衫。要说添置的也有,还是大哥来时买的床板改成的床,高子青送自己的一面小铜镜,灶房里的锅碗瓢盆,以及两人穿的粗布衣服,一身下来也就两三百文。 陈文兰的日子比自己过得好多了,她的一身衣服就没有低于一贯的。她成亲时自己送过去三贯做礼,现在的六贯,还有以后每月的一百文,该还的也就够了。 身旁的这个男子,每月将月钱全交给自己,只要自己开口要给陈文兰钱,他都是毫不犹豫地依了自己,从来没有抱怨过。得夫如此,还有何求? “还没告诉你,房子已经谈好了,七十二贯。我今日已向四邻问过,他们都签字画押表明不买,明日带上砧基簿(房产证)和契约,就可去衙门缴钱买正契。”完了又有些懊恼地说,“比咱们买的时候亏了一贯。” 陈文竹捏了捏他的手说:“这就很不错了。不过为什么还要缴钱?” “就是交契税,过户杂费。” 陈文竹这才知道买卖房还有这些费用,忙问道:“要多少钱?都是咱们出吗?” “契税每贯四十文,头子钱和定贴钱合起来每贯十八文,这些是买房人出,我们只须出牙人的费用也就每贯十文。” “那我们买成都的房子,岂不是也要多出钱。等我算一算,别咱们钱不够。” “应该没问题吧,咱们一开工就能领月钱,怎么着都够了吧。”高子青说话明显底气不足。 按房价他们要缴纳约十贯的税。身上还有过年没花完的三贯八,加上卖房钱,刚好一百八十一贯八。这才放下心来。 “等明日拿到钱,我换工去成都一趟把文书办了。” “我想去咱们家看看。”陈文竹说。 “好,我也想再去看一眼。” 出门穿过巷子,来到了他们最开始的家。高子青将房屋搬空后又仔细打扫干净。看着一间间屋子,鼻子有些发酸,“咱们的第一个家。”陈文竹伤感地说。 “我回来那天,挨屋仔仔细细看了半天,我也舍不得。”高子青声音中也带了点鼻音。 两人牵着手将屋子慢慢走了一遍,陈文竹抬起头说:“以后我们会过得越来越好。” 高子青看着她说:“对。咱们要一直幸福地生活。” 陈文竹看着他说:“好,一直幸福地生活。” 第九十三章 太能算计了 “咦,我的瓷娃娃呢?”陈文竹回到新家卧房里没有看到兰羚送给自己的瓷娃娃,出声问到。 “在柜子里衣服包着,我搬家的时候担心摔坏了,回来后忘了拿出来。”高子青打开柜子将瓷娃娃取出来交给她,“又想兰羚了?” “嗯,也不知道她现在过得怎么样了?嫁了个什么样的郎君?她那么好的一个女子,肯定会过得比我幸福。” “别担心,她一定会过得很好的。实在想她的话,就给她写封信吧?” 陈文竹摇摇头说:“好几年了,她原来是借住在亲戚家。我刚成亲的时候写过,信被退了回来。她一定是对我失望了,明明有我的住址,却从不给我写信。” 陈文竹同高子青讲过兰羚急用钱,她去找楚彬无功而返的经过。高子青安慰她说:“也说不准是换了新地方,有了新朋友,就把过去的事都忘了,也不一定是埋怨你。” “不管怎么说,我总归是让她失望了。”陈文竹苦笑着说,“我应该为了她全力以赴的,可我想到自己的面子,想到楚彬的为难就退缩了。她不理我也是应该的,我只愿她生活得比我好。” “怎么很少见你戴我送你的手镯?”高子青不想她伤感,转换话题问道。 “我怕碰坏了。” “坏了就坏了,又不值钱。要不我再多做两个,你喜欢什么样的花纹?” “有一个就够了,何况我也不习惯戴那些,织布时不方便。” “以后有钱了,你买点金的银的来戴,那个不怕碰。”高子青笑着说。 “小气,我要是买玉的你还怕我摔坏了?”陈文竹嗔道。 “只要你别摔着就行,你可是咱们家最大的珍宝。” 次日,高子青去办文书,陈文竹一早把面和好放到灶台旁发酵,又去菜市买了板油、冬笋,回来后先把板油洗好切小块,放入锅中。家中的猪油罐已见底,正好需要炼油。待油渣还未熬干时先盛出一大碗,余下的继续小火熬,直到油渣变成金黄色再全部捞出,留着炒菜。 冬笋在开水里煮一下,与先盛出的油渣一起剁碎。放入调料调好味,面已发好。陈文竹常见铺子里伙计当街做馒头,自己在家学着做过两次,做出的馒头不算好看倒也过得去,只是她包起来比较慢。 高子青回来时,陈文竹刚把蒸笼放到开水锅中,等一刻多钟,热腾腾的馒头出了锅,香味扑鼻。高子青洗了手伸手要抓,被陈文竹侧身躲开,嘴上说着,“你先不能吃,已经迟了,快些给四邻送过去,回来再吃。”算是谢他们昨日签字,做了见证。 开工后最喜庆的就是领了月钱,洛带镇的房子顺利卖出。 高子青连着上了十日工,元宵节过后回来歇得一夜,赶早坐马车去成都。陈文竹将家中的钱全给他带上,高子青却只将房钱带够,又多拿了一贯大钱备用,陈文竹抓了两把小钱塞给他:“装点零的好坐车付账。” 第三日黄昏,高子青风尘仆仆地进了家门,一进来就喊:“娘子,快给我拿点钱。” 陈文竹正在灶上做菜,忙擦干手往屋里去取钱,一边惊讶地问:“是房子钱不够吗?” “不是,就三十文的车钱。我找瓷器坊的人借的,先给他还过去。” “你先吃了饭再去吧?” “说好了马上就还,我跑着去也快,一会儿就回来。”高子青接过钱大步出了屋。 陈文竹算着高子青跑一趟也就两刻钟,菜都备好了,她停下手想了一会,也不知道高子青为何连回来的车钱都没有。 时间差不多了,陈文竹用前几天的油渣炒了盘扁豆,又做了个肉丸子汤。饭前面就已经蒸好,高子青回来后帮着摆好菜。陈文竹刚坐到桌上就问:“怎么回事,是房子钱不够了吗?” “房钱够了,先吃饭,吃完再给你说。”高子青说。 “我着急,咱们边说边吃。” “你姐太能算计了。”高子青没能忍住,第一次在陈文竹面前直接指责陈文兰。 高子青刚到成都,晚上在家中吃饭时,陈文兰问他:“你一共带了多少钱。” “一百八十一贯。” “其实咱们亲戚之间,没有必要去办官契,你们俩钱又不多,还要白交那么多的税。咱们写好白契(私下交易)就行了,我也不会坑你们。” “不是怕大姐坑我们。”高子青赔笑说,“以后你们不在成都,我们要是想卖房子的话有红契(官方盖章登记)才好办。” 陈文兰面无表情地说:“你们要不怕花钱,我也无所谓,反正该弄的我都弄好了。你带的钱估计也差不多,明天都带上,去了再看吧。” 次日三人一起去找了牙人,算好高子青买房加上税一百七十九贯六,高子青将钱付清后。牙人将陈文兰的房钱交给她收好。三人又和牙人一起去衙门换了红契,出来后牙人对陈文兰说:“大娘子,中人费是一贯七。”按规定,中人费应该卖房人出。 陈文兰只做不知,侧头问王成义说:“一会我要去买点东西,你去不?” 牙人不再说话,默默站在一旁等着。 王成义回说:“要买什么?” “去看看再说,需要的东西也多,一时哪能想周全。” “那行,咱们要不要先回去把钱放下。” “不用,已经装好了。给家里人带的礼物也该准备上了。” 他二人径直说过不停,高子青眼见只能由自己出这一笔钱了,心中暗自庆幸陈文竹抓给自己的零钱,付了昨天的车钱,大约还剩三百来文,应该够了。付了中人费后,高子青身上只余了七文钱。拿着契书,高子青自行回了家,陈文兰夫妻逛到晚上才回来。 次日一早,高子青出去买了两个烧饼,坐上马车,和车夫说好,到了洛带镇再付钱给他。 陈文竹也不知自己该说什么啦。 “过户的时候我看见房子是在你姐名下的。” “怎么会?名字在她的名下,除非她立的女户。”陈文竹说完后与高子青互相看着。 第九十四章 有没有家具 高子青没有回答,也无需他回答,陈文兰只能是拿和离书立了女户,然后才买的房子。过得片刻说道:“也许是买完房后两人才办的婚书。” 沉默了一会,高子青说:“你姐定在三月初走,走前让你回去一趟。” 陈文竹沉凝半晌说:“我到时候凑两天假,一去一回也来得及。” “你定好时日,我和你一起去。” “不用,我去也就是送她一趟,顺便把答应给刘珺的钱一起给了。” “我们一起去。”高子青固执地说。 陈文竹知道他是担心自己,想着他也是休息两日就不再拒绝,“好,一起去。给你爹娘的信写了没有?你二哥离成都倒是不算远,让他们二月中旬后就可以动身了。” 高子青想了想,“算了,等你姐他们走了我再写信吧,也不急在一时。” 陈文竹一直拖到二月底才和高子青一起回了成都,当天在家吃完晚饭,陈文竹说去李嫂家送钱,陈文兰没有言语。去了福临坊十八巷第一户李嫂家,高子青在巷子外等她。 敲开门后,李嫂看见她说:“是小妹啊,进来说吧。” 陈文竹笑着喊了李嫂,进到天井停下脚步说:“李嫂,我就不进去了,这是给刘珺三月的钱,麻烦你帮我签个字。”说完拿出钱和写好的收条。 李嫂脸上的笑意有些发冷,斜眼看着她抱着手说:“你姐相信我才会让你把钱交给我,你这样做是什么意思?” 陈文竹有些难堪,她即不能说自己不相信李嫂,又不能说怕陈文兰以后不认,勉强笑着解释,“也不是不信任,毕竟后面还有十二年,我是怕自己忘掉哪一次就不好了。” “哼。”李嫂冷啍了一声,接过收条进屋签了字,出来把收条递给陈文竹的时候低咕了一句,“鬼心眼真多。” 陈文竹假装没有听见,接过后行礼告辞。她一跨出门,李嫂在身后就将门关上了。 陈文竹苦笑一下,转身看了看巷子里刘成义家。每次想起刘珺,浮现在眼前的就是最后一次见到他满眼惊恐的模样。在刘珺的眼中她看见了自己小的时候。这让她觉得恐惧,刘珺的眼睛无时不在提醒她,幼年时自己曾经目睹的父亲的残暴。 摇摇头,忘掉一切吧,全都过去了。她微笑着走出巷子,笑着走向一直等待着她的高子青。 回到家,王成义不在,陈文兰在卧房听到他们回来,喊陈文竹进卧房,高子青不好跟进去,只在堂屋坐下。 陈文兰躺在床上,脸上敷着一层白色的膏状物,见陈文竹进来,伸手指了下床前的小凳让她坐,陈文竹依言坐下。 陈文兰说:“这是现在脂粉店最好的面膏,叫‘杨太真红玉膏’,据说是前朝贵妃杨玉环在皇宫用过的方子,早晚洗脸后用鸡蛋清调匀敷在脸上,我用了一段时日了,效果确实好。你也该买点用用,这女人的肌肤可要好好保养才是。” 陈文竹伸手拿起床头的木盒,盒子做得很精致,盖子上还刻着一朵牡丹,“不便宜吧。” “也不算很贵,一贯钱一盒。” “那我可买不起。”陈文竹笑着说。 陈文兰道:“你啊,别舍不得钱,该花的还是要花。你看你和三郎穿的衣服,这料子也该换换了,李嫂私下和我说你俩不会穿衣打扮。” 陈文竹没有说话,说舍不得也没错,自己织一个月布才两贯二,这一小盒就要一贯。她又何尝不想穿好的,像陈文兰夫妻身上穿的,差不多十四贯一匹,便宜的锦缎也要十贯一匹。做一身最少要两贯,他们如何穿得起。 “我叫你来是要问问你,你们是打算把洛带镇的家具搬过来,还是在成都重新置办?”陈文兰温柔地问。 “洛带镇都是原来房主留下的旧家具,在成都随便买点吧。” “你买新的,不如看看屋里这些家具,当初做的时候全都是买的好木头,我专门挑的样子,你姐夫盯着人做的。” 陈文竹一直听着,听她停了下来不再继续说,敷衍道:“你用的东西,自然都是好的。” “我本来是要把家具搬回去的,不过看你们什么都没有,干脆留给你们吧。你看,堂屋的一套桌椅,我当初花了二十贯,还有这卧房的床、柜子和妆台,也花了二十多贯,其它东西我就不算了,你出五十贯我全部留给你,也免得便宜了别人。” 陈文竹看不到陈文兰的表情,心里却是哭笑不得。不说陈文兰这些家具是不是真的值五十贯,如今自己是连十贯钱都拿不出来。“姐,还是按你的意思搬回去吧,我实在没钱买。” 陈文兰沉默了一会,翻身坐起来说:“那行,我到时候就全部带回去。你等我一下,洗完脸还有话给你说。” 陈文竹跟在她身后出来,坐到高子青旁边道:“再坐一会,姐有话对我说。”想着她不知道又要给自己说什么,反正这些家具自己不要,等他们走了,去买点普通木料做,顶多也就七八贯。 陈文兰收拾好进来在堂屋坐下,对他们说:“你二哥成亲了,你们知道吗?” 陈文竹摇摇头,心里算着自己今年十九,二哥现在就是二十三了,如今才成亲确实算晚了。 “你也知道,父亲是根本不管我们几个。你二哥就是因为没有房子,才一直拖到现在成亲。咱们老家穷,他在泸州商税务给人跑腿,就靠着他每月七八百文钱,要到哪年哪月才买得起房。” 说完看陈文竹低头不语,继续说:“我想着咱们能帮就帮一把,这次回去让他把房子买了。你看看,你这里能出多少?” 陈文竹心中叫苦,自己刚买了陈文兰的房子,就只剩这两个月的月钱,这房子里连家具都还没有,公公婆婆紧接着就要来住。高子青在一旁生气地说:“我们现在哪还有钱?” 陈文兰板着脸提高声音道:“高三郎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第九十五章 多少钱想买 陈文竹拉了拉高子青的手,为难地看着他。高子青看看她,长舒一口头扭头不再看陈文兰。 陈文兰见高子青不再说话,方才放缓声音说道:“母亲死得早,我是长姐,底下的弟弟妹妹们,我不管自己有多难,一个个的我能帮的都帮。我把你供养出来,如今你也算过得不错,你们俩都能挣钱,对你的亲哥哥就能不管不顾?” 母亲去世后,父亲确实是不管他们,买房子也算是大事情,兄弟姐妹总是要互相帮扶一把,陈文竹也认了。陈文兰口口声声养了自己,帮衬了弟妹。就这样吧,自己能帮就帮一次,以后看陈文兰再如何说自己。 “你要我出多少?我刚买了这房子,确实没钱了。” 陈文兰道:“也不用你出太多,我出十贯,你出十贯。” “我没有,只能出五贯。” 这是陈文竹这么多年第一次当面反对陈文兰的主张。买房子花光了所有积蓄,手中只有这两个月的月钱八贯多,陈文兰搬走家具后,她必须添置些必要的家具安置公公婆婆,去掉家里的开销,五贯已经是她能给出的全部了。 陈文兰想了下说:“那行。也不用你把钱给我,你抓紧时间自己找人带去泸州吧,你二哥还等着钱买房子。” 陈文竹看她说完,拉高子青一起回屋,出堂屋时,陈文兰在身后说:“我走的时候把钥匙放到崔姐家,你们回来后去拿。” 陈文竹没有出声回答。 回到厢房,她内疚地看着高子青说:“对不起。” “不用对我说对不起。”高子青笑得有些勉强,“我就是心疼你,自己舍不得吃,舍不得穿,她一次次没完没了找理由要钱。” “我没事。以后不会了,这是最后一次。”陈文竹坚定地说。 高子青怕她误会,解释说:“我不是不让你帮他们,起码要先考虑一下我们自己。” “我只需把刘珺的钱交完,就算还清她了。”陈文竹说完后,从高子青身上拿过钱袋,苦笑着说:“也许这就是命,出门的时候我怕刚租的房子不安全,特意把钱全部装到身上。” 一夜无话,次日出去后,先跑到彭掌柜的车行,将五贯钱带给陈文松,车行写好收条给她,这是车马行帮人带钱物的凭证,一年之内若对方没有收到钱,可凭此收字条找车行赔付。二人又赶去坐马车,回了洛带镇。 过了二十多天,陈文竹估算着陈文兰夫妻肯定离开了成都,她和高子青倒换了四天时间,一起回了成都,将家里一些多余的被褥用具带回去。 东西堆在门前,高子青留下看着,陈文竹跑去找崔姐,崔姐正好关了铺子,见她来了,也一起和她过来看看。 开了锁进了门,堂屋里椅子不在了,留了一张吃饭的桌子。卧房空着,厢房里柜子没了,只留了两张木板床。灶房中铁锅之类都不在,留了些用过的碗碟。 崔姐说:“你俩的家具呢,没搬来?” “我们没有家具,明天打算去木工坊看看。” “你姐说你们自己有家具,才没有把家具留给你们。” 陈文竹无言以对,只好笑笑不说话。 崔姐又说:“她那些家具也不值钱,就卖了三四贯,还不如留给你们了。” 陈文竹想着陈文兰对自己开口的五十贯。自己能赚钱以后,是想要和她像别的亲姐妹一般来往的,原本单薄的情义就这样一点一点磨没了。 转念一想,她卖给别人也好,若是三四贯给了自己,在她嘴里,自己不知道又占了她多大便宜。幸好买房子是需要先问过四邻,这个价钱人家签字不买,才卖给自己的,不然又会说房子低价给了自己。 心里一闪问崔姐:“那我要是买旧家具,应该找谁呢?” “城南有一家旧货行,你可以去碰碰,看有没有大件的家具。你要会讲价才行,不然要吃亏。” “啊。”陈文竹笑着说,“我可不会讲价,买东西最多能便宜几文。” 崔姐笑着说:“明天上午你到铺子来找我,我带你去。” “好,我先谢谢崔姐了。”陈文竹行礼。 “不用。”崔姐拉住她,“等我帮你买下来了再谢不迟。” 次日,两人在外面吃了早饭,又略微转了一会,想着铺子应该开门正常了,才去找到崔姐,崔姐将铺子交代给伙计,领着他俩来到旧货行。路上交代二人只负责挑选家具,其余的交给自己。 店里的掌柜听得三人是来买大件家具,忙将他们带到后院一间库房,打开门后,堆满了各式衣柜、置物柜、床榻。高子青见里面狭窄拥挤,便站在院子里没有进去。陈文竹想着自己手中只得三贯,先紧着必须的买,挑中一张围子床(相当于罗汉床)。 崔姐低声问她:“选好了。” 陈文竹点点头。崔姐开口问道:“这床如何卖?” 掌柜笑着凑过来说:“你们眼光不错,这床是楠木做成,九成新,擦一擦就和新的一样。” 崔姐笑着说:“再新那也是旧货不是,你只说卖多少?” “看你二位也是诚心要,多的我也不说,最低一贯。” 陈文竹听得最低二字,失望了一把,看来自己这钱买不了两样东西。 耳边听着崔姐低声问她:“你打算多少要?” 陈文竹凑到她耳边低语,“八百文,你看如何?” 崔姐点点头说:“那我就知道了,你别吱声。”转头对掌柜说道:“三百文。” 陈文竹惊呆了,满脸不解地看着崔姐。 掌柜惊呼,“没有大娘子你这样还价的。这么低的价我收都收不来。” 崔姐说:“四百,你少赚点得了,再高我也不要了。” 掌柜不愿意,“这样的成色,怎么也得六百。” “五百我都不要,何况六百。你就说个最低价,要行我就买了。”崔姐说得干脆明了。 掌柜汗,“大娘子,你把话都给我堵死了啊,要不我亏点四百八,你总得让我也赚点是不是?” “四百五,愿意卖就成交?” 掌柜一咬牙:“成交。” 第九十六章 爹娘到成都 这一番你来我往,陈文竹惊得连嘴都合不上。当“成交”二字从掌柜的嘴里吐出来时,陈文竹看崔姐的眼光瞬间从疑问转到佩服,然后就恨不得五体投地表达自己的崇拜了。 接下陈文竹又选了两个柜子,一套堂屋用的椅子,信心满满地等着崔姐讲价,崔姐也不再问她想多少要了,直接和掌柜又是一场激烈交锋,最终以总价一千九成交,言明酉时送货到家。 出来后,陈文竹兴高采烈地拉着高子青说崔姐的厉害,崔姐乐得不行,笑她说:“我问你想多少要,你一开口我就知道后面的都不用再问你了。” 陈文竹拉住崔姐的胳膊说:“我得好好请你吃顿饭慰劳一下,帮我省了那么多。要是我和三郎去,都不知道三贯钱够不够买。” 高子青一直含笑看着她们。 崔姐拒绝说:“免了,就省了这么点,一顿饭吃光就白省了,吃饭的事等你们搬来成都以后再说吧。” 快到铺子的时候,崔姐问:“你姐走了,她给刘珺的钱是不是托给你了?” 原来崔姐也知道此事,回道:“嗯,她让我每月给李嫂一百文,不过……” 崔姐对陈文兰有些不满,“你姐也真行,自己的儿子让你出这笔钱。你刚才说不过什么?” 陈文竹想着李嫂的态度,犹豫了下还是说出来,“李嫂不太愿意给我签收条,说我姐信任她我却不信她。” 崔姐说:“她有什么不愿意,你姐给她钱也是要签字的,跑你面前说这些话。下次你去喊上我,当我面看她再说什么。” 陈文竹感激地说:“多谢崔姐。她上次虽然不愿意也给我签了,日后要是不签我再去找你。” 崔姐点头说:“有事找我就是。”说完后与二人道别回了铺子。 陈文竹与高子青继续去铁器店选了一口浅底炒锅,这种锅底部薄,炒菜更好用。又买了些灶房用具,钱也就花的所剩无几了。 两人在成都呆了两日,也没有开火做饭。没钱下馆子,就在食摊上顺便吃点。高子青给爹娘去了信,让他们启程到成都来。 离开前,陈文竹又去了一趟李嫂家,李嫂连院门都没有让她进,板着脸接过收条和钱,转身进屋签了字出来给她。陈文竹心下决定,现在钱太紧张,只能给一个月的。等下次直接给一年的,省得看人脸色。 高子青二哥所在的长谷县离成都还算近,一来一回需要二十五天左右。 俩人回到洛带镇后,将休息时间全倒换成上工。到了四月初,高子青收到二老出发前七日送来的信件,抽了一晚上的时间回到家。 陈文竹洗潄完正在院子倒水,听得敲门,再听到那一声思念而熟悉的声音“是我”时,放下手中的木盆,快步过来打开了院门。 高子青迈进门一把将她抱住,整整五十一天了,疯狂地想她,紧紧地想将怀中这娇小的人儿融入到自己的胸膛。稍倾,想到自己一身灰尘,忙松开手,眼前的人正泪眼汪汪地看着自己,心中顿时升起浓浓的满足感,原来她也和自己一般受着相思的煎熬。 “我先去洗洗。”高子青笑着说。 陈文竹跟在他的身后,“这么晚回来,吃饭了吗?” “在窑上吃过才回来。爹娘来信了,三日后到成都。”高子青拿着木桶舀灶上温着的水。 “你专门回来就说这个?带个口信来就行,也不嫌累。”陈文竹心疼他跑这一趟。 高子青倾身在她脸上亲了一口,“更重要的是想你了。” 陈文竹含笑轻推他一下说:“洗澡吗?我帮你拿衣服去。” 高子青在院子里冲洗完只穿了条里裤进屋,油灯已经点亮,天完全黑了。 陈文竹一直在叽叽喳喳说着话,“祥宁客栈关闭了,店里一直没生意,杨三娘想卖房子,可惜到现在也没有人接手。安二娘前几日给大家发了喜饼喜糖,她嫁给她表哥了,她们都说她表哥长得可俊朗了,可惜我没有见过。你这么看我干吗?我脸上有东西?” 高子青一把抱起她,在尖叫声中将她放到床上,“娘子,你看我就够了,看别的郎君干什么?真是不收拾你都不行了。” 陈文竹喘息着推他,“你不累吗?” “累,死也愿意。” 陈文竹二人提前一天赶回成都,次日上午,出了巷子恰好遇到有人私下卖牛肉,才五十文一斤,比官府指定的肉铺便宜了一半。陈文竹买了五斤放回家,两人去菜市买了些豆腐、肉、并一只鸡,再到铺子买齐了调料米面。高子青将她送回来,又出去买爹娘要用的被褥,买回来晒上半日,晚上就能用。 陈文竹准备把牛肉全做成牛肉粑,既可当零嘴吃,也可以做下酒菜,主要是耐放。 先将牛肉片去皮切成大块,沸水中煮至半熟,捞起晾凉,冷却后牛肉切细长条。火燃旺,锅中放汤、牛肉条,调入盐糖八角姜片等,再倒点酒和菜油煮开,改小火煮至肉汤快干时,不断翻炒直到肉条上起绒毛样肉丝,锅内水份全干时起锅,放于大盘内晾凉,待冷透即可。 牛肉粑是陈文竹在陈文兰开的食店里,见铛头做过一次后,自己又细细想了记到纸上。做得还算成功,看起来色泽棕黄,闻着味道醇香,吃起来松软、咸淡合适。自觉与铛头做的相差无几,高子青更是赞不绝口。 午饭时陈文竹盛了一盘,另炒了一个青菜,两人先凑合一顿。下午爹娘来还要准备饭菜,毕竟二老还是两人成亲三年多首次见面。饭后高子青将碗筷收拾干净,陈文竹见水已经烧好,便催他去杀鸡。 高子青把刀磨了两下,提着就去了天井。陈文竹在灶房拿个碗调点盐水准备接鸡血做汤,听得外面几声鸡叫,她端着碗出来时,高子青正好手起刀落,鸡头被剁了下来。陈文竹慌忙躲避飞溅过来的鸡血,笑骂道:“你还说你会杀,这哪里是杀鸡,分明是砍鸡。” 第九十七章 长谷县太偏 高子青不好意思地笑着说:“小时候见我娘做觉得简单,用力小了我怕杀不死。” “可惜了我家官人这把力气,宰牛都可以了。” 高子青知道陈文竹是取笑自己“杀鸡焉用牛刀”,手上血淋淋的不好抓她,嘴上占便宜道:“这力气是该留到晚上收拾你才对。” 陈文竹正好属牛,脸上微红,啐他一句,“臭耗子。” 陈文竹见着无头鸡身,胆怯不敢上前,只远远站着指挥高子青将鸡身和头放入开水盆中烫过后拔毛。 高子青的父母一路风尘回到了成都。当高子青领着二老迈进自家天井时,陈文竹站在院门前有些紧张,这还是成亲后首次拜见公公婆婆。 二老比三年前初见时显得老了,高父头发已略呈灰白,高母身子更显瘦弱,身上穿的还是和过去一样的粗布衣衫。陈文竹见后有些吃惊,想来是二老这几年在外奔波劳累所致。忙上前矮身行礼,叫了声“爹、娘,二老别来无恙。” 高母忙将她扶起慈爱地说:“不必如此客气,咱们都是一家人了。” 高子青将他们的行李送到房中,陈文竹端来水让二老洗手擦脸后,将二老送到堂屋坐下,给他们倒好水后,留高子青陪父母聊天,他们三年多未见,该有许多话要说,自己去灶房准备晚饭。 爹娘二人在路上走了十三天,担心太过油腻他们吃不下,取来砂锅做了冬笋炖鸡,炖好后又放入豆腐和肉末做成的豆腐丸子,盛到盆中洒上一把葱花,满满的一大盆。另将鸡杂用嫩姜丝炒了一盘,并一道拌生菜。 喊高子青摆饭。四人坐上桌后,高子青先给二老各盛了碗鸡汤,高父喝了一口,满意地点头说:“四娘手艺不错,比你娘做的好吃。” 高母笑着说:“还真是难为你吃了我那么多年的饭。” 陈文竹听得公公夸奖,忐忑了一下午,此时心下大安。见高子青含笑将手中的汤碗递给自己,也回了他一个微笑。 吃完饭后,高子青按住陈文竹不让她起身,“我来收拾就是,你今天都累了一天了。” 陈文竹小心地瞟了眼婆婆,见她正微笑着看向高子青,没有任何异样,公公此时正坐在椅子上端茶漱口,高子青说这句话他俩似乎习以为常,猜高子青小的时候应该常常帮高母做家事。 既高兴高子青的体贴,同时又觉得公公婆婆待儿媳妇宽厚。当下笑着说:“我帮你收到灶房去。” 高子青这才允许,到了灶房,又不肯放她走,“你站我旁边陪我。” “爹娘还在堂屋坐着,洗个碗咱们都呆在这里,不去陪他们不好吧?”陈文竹犹豫。 “你的任务是陪你家官人。”高子青肯定地说完,又笑着低声道:“等我洗完,咱们一起过去。” 一家人坐在堂屋边喝茶边聊天。陈文竹在公婆面前还是觉得拘束,坐在高子青身旁听他们谈话。 高父讲了些来成都路上的见闻后,高子青问:“长谷县怎么样?” “不行。”高父浅浅地笑着说,“刚建的一个新县,在它西南面全是山谷,所以才取名叫长谷县,离利州六百四十里。” “刚成立的县,那人口不多吧?” “还比上成都附近的一个镇,县里也就百八十户人,下面还有几个乡离得老远,人也不多。那地方靠近吐蕃,一直战祸不断,这两年才算平静点。” “生活各方面方便不?” “都不行,菜市就小小的一点地方。三天一赶场人还多点,其余时候,上午能见到几个卖菜的,到下午连个人影都没有了。”高母接过话说道,“县里的商铺也没有几家,想买个东西可不方便了。” 陈文竹这才明白二老回成都的原因。二哥运气不好,被分到这么个偏僻小县做了县令。 “你二哥可忙了,三天两头下乡去办差,一去就十天半月回不来。”高母颇有点怨气地说完。 高父道:“都指派给你上任了,换你能不好好干?妇人之见。” “他那地方就是不好嘛。”高母咕哝着。 高子青看二老起了争执,忙问,“大哥那里怎么样?” 高父欣慰地说:“他那里挺好,街上还有个戏台,一到过节就可以去听戏。” 高母低声道:“一说就是好,再好人家又不让你住。” 高子青与陈文竹对视一眼,陈文竹心想,二老怕是在大哥那里受了气,所以后来去了二哥处,如今又到了自己这里。 高子青见此情形,也不好继续问下去,笑着说:“你们一路上也辛苦,要不早点洗漱休息?” 见高母点头,陈文竹站起身去帮他们舀水,高母跟在后面说:“四娘,我自己去就行。” 陈文竹有些受宠若惊,“娘,你歇着,要不让三郎去做?” 高母笑着说:“我现在能做就自己做,以后做不动了再喊你们。”说完拉住陈文竹,自己领先去了灶房。陈文竹不好再争,只得跟在后面告诉婆婆各种用具的位置。 回了厢房,陈文竹唏嘘道:“你娘脾气真好。” 高子青凑到她耳边,“没让你干活就是脾气好,那我岂不是脾气更好。” “赖皮。”陈文竹笑着推开他的脸,“只不知在你大哥那里受了什么气?” “我大哥脾气不错,八成是我大嫂。” “你见都没见过你大嫂,怎么知道是因为她。” 高子青拧她鼻子,“谁告诉你我没有见过她?” “你大哥不是在任上成亲的吗,你什么时候见到的?”陈文竹疑惑地问。 “她是我们老家乡下私塾先生的小女儿,我大哥过了解试后与她定亲,我跟着去送聘礼的时候见到的。后来大哥高中后,他们送女儿到清江县去成的亲。” “那你大嫂的父母现在回乡了吗?” “没有,先前在堂屋聊天时,爹告诉我说他们在清江县租了房子住下。他家一共两个女儿,大女儿嫁给一个商户。” 陈文竹不再询问,“睡吧,明天咱们把崔姐叫过来吃顿饭,我觉得崔姐人挺好的。” “嗯。” 第九十八章 家中有悍妇 次日一早高子青去早市买了粥饭点心回来,用过后陈文竹提上竹篮准备与高子青去买菜,高母问她:“你们搬到这里来给四邻送了点心没有?” 陈文竹摇头,“还没来得及。” “那你们顺便买点绿豆回来做些绿豆糕。” “需要买饧糖(麦芽糖)吗?现在春末卖饧的多,走过巷子时会吹箫。” “行,我听到了会出去买。” 崔姐听得是陈文竹公公婆婆到了,午饭前依约前来。陈文竹做了蒸鹅,黄鱼羹,几样小菜,还有一盘昨日做好的牛肉粑。崔姐尝了以后说:“小妹,你这手艺和你姐差不多了。” 陈文竹笑着说:“我可比不上她。” 崔姐说:“你们家人做饭都不错,你大哥做的菜也好吃。” 陈文竹边笑着边回忆起母亲站在灶台,指点陈文兰做菜的时候,可惜自己太小没记住。现在自己做的这些,多是自己吃过,或者是看别人做过,加上自己的想法做出来的。 下午高母动手做绿豆糕,高子青出去买了套模子。陈文竹这次发现,自己婆婆做菜味道一般,但是做糕点却很好吃,手也巧,不用模子也能做很多花样。只是想着是要送人,才用模子做出来,样子齐整些。 陈文竹跟在高母身边打下手,边干边学,两人相处得倒也愉快。 晚间陈文竹拿了一贯二去找李嫂,也不进门,站在门外交给她,“麻烦李嫂。我在洛带镇不能常回来,以后我干脆按年给。” 李嫂点点头说:“这样也好。”说完进屋签好字回来交给陈文竹。 第二日一早,高子青给爹娘留了一贯钱,高母推拒说:“我们身上有钱,不用给。” 高子青说:“拿着吧,想吃什么就去买点,别舍不得。有什么事就去瓷器坊给我带个口信。” 两人坐上马车回洛带镇。高子青还有三日假,陈文竹是要他留在成都陪父母的,高子青见父母已安顿下来,成都二老也是住过多年的。他不愿让陈文竹一个人走,最后瞒着爹娘,只说是二人的假用完了。 到了洛带镇后,高子青心中感激陈文竹在自己父母面前处处依顺,忙里忙外。回家后不让陈文竹再干活,天天在家把饭菜做好,算好时间接送陈文竹到织坊。 时间过得很快,三天转眼就过。念着他次日要去窑厂,陈文竹主动要去洗碗,高子青拉着她回到堂屋,陈文竹环抱住他的腰仰起脸问,“这般无事献殷勤,可是非奸即盗?” 高子青举起双手假装害怕说:“大人明鉴,小人本来老实巴交。奈何家有悍妇,才不得不行此献媚之事。” “好啊,你说我是悍妇。”用手掐他的肉,“那你倒是媚一下给我看看?” 高子青伸出兰花指放于脸侧,做出一副千娇百媚之态望着陈文竹。陈文竹捧腹大笑,不能抑制。 高子青笑着将她搂到怀中,“一笑倾人城,再笑倾人国。我无城国可予卿,唯有以身许之。” “你这坏人做的歪诗。”陈文竹推开他作乱的手想跑。 高子青如何肯放,纠缠间抱起她边走边说:“娘子,为夫今日就从了你。” 高子青不知何时走的,陈文竹在灶房洗昨晚留下的碗筷时,暗自念叨,“还说不让我洗,这个坏人。”想起昨夜,不禁嘴角上翘,脸上飞起一片红晕。 进了六月,雨一直断断续续地下,玉带河的水流得比往年要急。陈文竹站在堂屋屋檐下,看着高子青穿上蓑衣,将斗笠递给他,“下次回来的时候要是碰上下雨,就先别回了,路又不好走。” “嗯,知道了,你再回去躺一会儿吧。”高子青挥手出了门。 一走五六天,从高子青走后,雨就没有停过,时大时小。怕是等到第七日,他也回不来。陈文竹听着大雨打在瓦片上的噼啪声,心情烦闷,迟迟不能入睡。约在寅时,被一阵急促的“咚咚”声惊醒,心中一惊,这是镇子中央的鼓楼在敲鼓报警。 慌忙起床穿好衣服出了堂屋,雨小了但还在下,听得外面嘈杂的人声隐约喊着“翠屏山”、“龙扒(泥石流)”、“窑厂”,她慌了神,一脚踏空,摔倒在台阶下的天井里,膝盖处传来一阵疼痛,她也顾不得了,起身往前,抖着手拉开门就往外跑。 一边跑一边对自己说:不能慌,不会有事的,我就是去看看,不要怕,一定没事。 自己似乎相信了自己的说法,迈出去的脚步稳了,不再像刚才一样踏在地上觉得虚飘飘地直发软。身边有很多人在叫,在喊,跑来跑去。她听不清,也看不清。抹了把眼睛,免得被雨水或者泪水挡住视线。渐渐地身旁的人少了,再没有吵闹声,只听得见脚步踏在水坑发生的“啪、啪”声。 不时有骑马的,赶车的疾驰而来,又越过她继续向前,她想喊:“带上我。”可是嗓子里干得发不出声音。直到一辆马车停下,车上的老翁招呼她上车。上面坐了七八个人,只有一两个戴着斗笠,大家挪出位置,陈文竹坐上去,缓下来后咽了口唾沫,老翁看着有些面熟。 对方先开口道:“小娘子,你别急。”陈文竹想说声谢谢,可心跳得太厉害,用手按住胸口,发现手还在抖,心中骂自己,“真是没用。”车上的人都紧绷着脸,没有人说话。 过了牌楼,老翁没有减慢,直接拐上左边窑工们居住的地方,陈文竹的心再次提起来。车不能再走了,前方火把晃动,人影跑前跑后,听到有人说:“不是龙扒,只是山石滑坡。”心中稍安,又有人说:“有人被埋了,还在挖。”陈文竹再不敢多听,往人群里跑去。 原来有五排的房屋,现在只剩前两排看起来稍微完整些,第三、四排倒塌大一部分,第五排彻底被埋在山石下,众人正在埋头搬石刨土,陈文竹挤到前面,她哭喊着:“高子青,高子青。” 第九十九章 生命太脆弱 所有的人都如泥人一般,她根本认不清楚这些人里有没有她的官人,她边喊着“高子青”边挨个去看,后面有一个大嫂过来拉她,“小娘子,你别添乱了,他们在救人。” “我的官人,我的官人不见了。”她无助地回头冲着大嫂喊。 大嫂不理她的叫喊,拉着她退离开低头搬着石块的汉子们。 一个泥人从身后一把将她抱到怀中,熟悉的身音在耳边响起,“娘子,我在。是我,我在这里。” 陈文竹身子瘫软,幸好他在这里,幸好他没事,感谢不是龙扒,感谢苍天。 知道对方安好后,高子青没时间和她说话,转头又去帮着挖运石块。 陆续有人被挖出,大家迅速将救出来的人抬到临时搭出来的棚子里。陈文竹与妇人们一起,帮着端水递帕子,帮助郎中做清理。 前面埋得浅的,在陈文竹赶到前差不多已经救出来了。后面挖出来的,早已没有了呼吸。 陈文竹呆呆看着地上整齐排放的尸体,前一晚大家还活生生地能说能笑,此刻却冷冰冰地躺在这里一动不动,任凭亲人跪在旁边肝肠寸断地哭喊着。母亲去世时,她才七岁,尚不明白死亡的真正含义。 如今看着这一具具尸体,每一个的背后都是一个家庭,有多少人的命运将要改写?瞬息之间便是生离死别、天人永隔。 生命是如此的脆弱,若是高子青也躺在了这里,那她该如何?成亲三年,聚少离多的日子,回想起来恐怕只有遗憾与后悔吧。不,从此后我不要再和他分开,在我们还活着的时候尽力在一起,尽力过得幸福,才能不枉今生,才能在失去的时候说一句“无怨无悔”。 高子青将呆立不动的陈文竹抱在怀中,她的身上早就湿透了。他住的房间没有被飞落的石块砸中,因旁边的房屋倒坍失去了支撑,半边屋子已坍塌,随时都会彻底倒下。雨已经不下了,他将陈文竹带离开人群,自己从缺口冲回房中,翻出身干净的衣物。 再次拉着陈文竹远远地躲在树后,伸手去脱她身上的湿衣服。陈文竹这才惊醒过来,茫然地看着他,高子青轻声哄着:“乖,把衣服换了,这里没人。” 陈文竹直直地看着他说:“三郎,我以后一定好好待你。” “傻瓜,你待我已经很好了。”高子青摸摸她的脸。 “不,我要待你更好,因为我爱你。”陈文竹的泪再次流下来。 “我也爱你,我也一定会更好地待你。”高子青紧握她的手说。 高子青遮挡着让陈文竹换上自己的衣物,他帮她把袖子和裤脚挽到合适位置,陈文竹在这身衣物里显得越发娇小可怜。 陈文竹带着哭过后的鼻音说:“你怎么不换?” “我忘了。”高子青这才看到自己沾满泥水的衣服,先前只顾着擦了把脸就去找陈文竹。“你在这等我,我回去拿身衣服。” “不,我和你一起。” “好。”高子青握住她的手想让她安心,“我们一起。” 夜色渐渐退去,天逐渐亮起来,眼前一遍狼藉。官府来了人,见该挖的已经挖出来了,交代伤者由马车拉回洛带镇,让无关的人先回去,只留下死者亲属以及把头和几名窑厂负责人。 走在路上,高子青看出陈文竹走路有点一瘸一拐,“腿疼吗?让我看看。” “没事,昨晚摔了一跤,回家再说。” “我先看看。”高子青不听她的,蹲下身拉起裤腿,膝盖处一片乌青,白皙的肌肤衬托下显得极为狰狞。中间处磨掉了皮,被粗布裤子磨得沁出了血。 高子青拿出一张干净帕子,这个布料柔软一些,帮她包裹好后再放下裤脚,也不起身,转过身去说:“来,我背你。” “不用,路上有人。” “怕什么,你是我娘子。” “可是,别人看着。” “你趴我背上闭上眼睛,再啰嗦我就抱你。” 陈文竹乖乖听话,闭着眼睛感受他的体温,心渐渐安宁下来。 陈文竹是进了镇后才醒的,她忙拍拍高子青的肩膀示意放自己下来,“不累吗,背这么久?早点不知道喊我。” 高子青慢慢将她放下,“你又不重。”站着直了下腰,又说:“腿还疼不?” “早就不疼了。” 到了家门前,二人见院门敝开,顿时提起心。高子青让陈文竹走在身后,他抄起门后顶门用的木棒,慢慢走向堂屋。堂屋门虚掩着,高子青轻轻推开门,房中没什么家具,一览无遗。 靠近卧房门,门也没关,高子青一脚将门踢开,没有任何异常。陈文竹紧张过后,才想起昨夜自己心慌,“我昨天好像忘关门了。” 高子青仍不放心,将床底下、柜子里检查一遍,又去把灶房、厢房看了一遍,才关好门回到卧房。 陈文竹一脸做错事的样子坐在床边看着他,笑着过去在她额头弹了一下说:“没事了,洗一洗咱们先睡会儿,我有点累了。” 上午陈文竹去织坊上工,工头好声问她:“听说翠屏山出现滑坡,你官人无碍吧?” 陈文竹笑着对工头说,“多谢您惦念,还好,他没事。” “没事就好,你今日就回去休息,缓一缓明日再来。” 陈文竹感激地行礼谢过工头。 回到家高子青已经起来了,正在灶房做饭,陈文竹这才想起,自己也还没有吃饭。两人随便做了点吃,经过这一场劫后余生,想着窑厂工友的惨状,二人情绪低沉。 饭后,高子青和陈文竹去找人给成都爹娘带信,免得二老听说了洛带镇的事情跟着着急。回到家陈文竹开口将思虑很久的想法说了出来,“三郎,你辞工吧。” “现在辞了的话,我还没有想好干什么。再说家里也没攒下几个钱。”高子青犹豫不决。 “很多事情就是因为我们太犹豫,下决心迈出第一步,没什么可怕的,起码我们都不像当年那样一无所有。没有攒下钱,但是我还在织坊领着月钱;辞了窑厂的工,你有手有脚又识字会算,重新找活干也不是难事。” 第一百章 都是我不好 “话虽如此,但是我担心活不好找,就算找到说不得还不如现在。起码烧窑的活我干熟了,工钱也不错。若是轻率地辞了,拖上一年半载没活干,家里只指着你一个人哪行,你的活也不轻松。”高子青苦恼地说。 “人有的时候必须要逼自己一把。咱们都经过这样的事,当初你若不是狠下心不再读书,也就不会到窑厂上工;我当初若贪图那一口安稳饭,也不会离开我姐家。年幼的时候都敢走出第一步,今日却反而顾虑不前。” “好,听你的,实在不行,我再去别的窑厂就是。”高子青下了决心。 “总不会比现在更差。在洛带镇找活,就算工钱少,但是我们好歹能天天在一起,我实在不想和你再分开了。” 接下来的日子,高子青常去瓷器坊打听消息,翠山窑厂不止住宅这一处滑坡,龙窑也被压塌了两处,幸好上工的人半夜警醒,听到响声时都跑了出去才躲过一劫,不像休息睡觉的人有伤亡。窑厂一时半会开不了工,坊主还在筹钱安抚伤亡者的家属。 高子青在洛带镇四处找活却毫无进展。按陈文竹的想法,去找账房、管事之类,一来高子青没有经验,二来比他读书多的大有人在。就算一些铺子要找识字的,也是要求从学徒干起,学徒一干就要一两年,工钱只得几十文,高子青自己又不愿意。 能找到的,工钱也说得过去的,只是些抗包,采石的苦力活,说起来还不如烧窑。 七月,瓷器坊有了消息,窑厂关闭了,有伤亡的窑工亲属拿到了赔偿,其余人员发放上个月的月钱,再多给一个月算解除合约。把头找到高子青,想带他去另一所窑厂,由他负责一座小龙窑,开出的月钱有三贯,美中不足的是距洛带镇一百二十里。 高子青回去和陈文竹商量,“我是想去,别的活也很难找到合适的。” “不行,我不让你去。” “工钱开得挺高的,我干上三年,能攒一百贯,到时候再回来重新找活。” “你说什么都不行,除非你是想离我越远越好。” “你想到哪儿去了?我也舍不得离开你啊,但咱们这样下去只能是坐吃山空,我就是去挣三年钱,遇到窑厂放假的时候我也能回来。” “怎么回来?光坐车都要一天。要挣钱洛带镇不能挣吗?非要跑那么远。” “不是我不想在洛带镇找,可找不到合适的呀。”高子青有些烦躁,声音提高了几分。 “是找不到还是你不想找?”陈文竹听得他高声自己也不示弱。 “是我无能行了吧?”这一阵出去找活承受的拒绝与冷眼,让高子青产生了迷茫和焦虑。 “你对我吼什么?我又没有催你,一时不顺利继续找就是了。咱们不是说好了吗?这才多久你就要放弃,还要跑去那么远。” “根本找不到我还去找,除了耽误工夫还有什么用?”高子青说完起身出了门。 留下陈文竹眼泪汪汪地看着空荡荡的屋子发呆,自己也是为了他好才不让他去窑厂干活,这一段时日他不顺自己也是知道的,从不提一句要他抓紧找活。可如今他轻易就放弃和自己在一起的想法,跑那么远去上工。自己就说了两句,他就发那么大的火。越想越委屈,悲悲切切地哭了起来。 成亲以来,这还是第一次拌嘴。高子青其实不是因为陈文竹生气,而是停工后找活一直不顺利,天天靠着陈文竹去做工挣钱,他心中着急,说起来这火气大半是恨自己的无用。出了门后,担心陈文竹伤心想要回去,却又觉得此时回去失了面子不说,怕她没有消气又会争吵起来。算了,就依她吧,大不了自己去干苦力,也好过去了窑厂夫妻分隔两地。 打定主意后,高子青去瓷器坊找到把头,婉言谢绝了这份差事。把头颇为可惜地说:“你读过书,人又踏实肯干,比我年轻的时候强多了。再用过七八年,做个把头也是轻而易举的。” “那也是因为有您老帮衬,亲手带着我。只是家中老人都在成都,实在不能离得太远。”高子青真诚地说。 “要不要我帮着推荐你去附近的窑厂?不过去了也只能继续干烧窑。” 高子青笑着说:“我先找找别的谋生,实在不行再来麻烦您。” “别的我帮不了,这附近的窑厂还是能卖点交情的,你尽管找我就是。” 高子青拉着把头去食店吃了顿饭,也是感激他这两年照顾之情。饭后高子青在店里买了一碗东坡肉并两个烧饼给陈文竹带回去。 到得家中,见灶房冷冷清清,想来陈文竹定是还在房中生气。将手中的吃食一并端到卧房放到床头桌上,陈文竹和衣躺在床上,见她脸上泪痕未干,想是哭得狠了,眼睛都红了。心疼地擦去她腮边的泪滴,“娘子别哭了,都是我不好。” 一句话勾得陈文竹又落下泪来,“你生气就走,那里还管我哭不哭。” 高子青小意哄着,“不哭了,要不你打我一顿解解气。” “你皮糙肉厚的,打也没用,我还手疼。” “娘子说的是,那咬我一口也成。”高子青说着将胳膊伸到陈文竹嘴边。 陈文竹也不客气,张嘴就咬。慢慢使劲,看高子青眉头皱了一下知他吃疼,不忍继续用力,松了口推开他道:“把我气成这样,你倒是乐得逍遥去了。” “下次再也不敢了,你看,我给你买了饭回来,起来吃点吧。” 陈文竹瞪他一眼,“气都气饱了。”扭头望着床里。 高子青拿手去揉她的肚子,嘴里说着,“让我看看真的饱了没有?” 陈文竹被他闹得坐起身,自己也是饿了,又看他一味做小哄自己开心,见好就收不再继续耍脾气,“你吃了没有?” “吃了,我和把头一起吃的。”看陈文竹沉下脸又要发火,忙接着说道:“我推了去窑厂的活。” 一百零一章 辞工回成都 陈文竹这才放心,站到床前夹起一块肉送到高子青嘴里,“我实在是不愿你再去窑厂,没日没夜地熬坏了身子怎么得了。” “嗯,我听你的。”高子青点头。 “以后你若再和我生气,可不能话都不说就走。”陈文竹说着又委屈起来,“把我一个人扔下,你都不管我了。” “都是我的错,这么好的娘子,我还惹她生气。仅此一次,以后再不敢了。”高子青将陈文竹搂到自己腿上坐着吃饭,“不委屈了,先吃饭。好吃不?” “嗯,还不错,你要是不气我就更好吃了。” “娘子心眼太小,还记着这一茬。我给你揉揉,以后就能大一点。” “你摸哪儿呀,我在吃饭。” “你吃你的,我摸我的。” “你这坏家伙,放我下去。” “娘子,不如你先吃我算了。” 最后,他二人正应了一句:夫妻吵架,床头吵床尾和。 陈文竹与织坊三年的合约到期了,她已想好,高子青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活,说起来也是洛带镇太小。如今两人在成都也有了房子,不如回到成都,自己可以去找新织坊,对于高子青机会也更多一些。 把利弊和高子青说了后,他也赞同,回成都起码不用租房子住,也算是减少了一份支出。 陈文竹没有继续签约,陈二娘与安二娘拉着她恋恋不舍,陈文竹将自己在成都的住址留给她们,言明将来去成都一定要找自己。和她一样没有签约的还有郑小娘子,听说她的官人跑船回来了,已经给她在家买好了织机。郑大娘子也没有签,她如今在织坊备受众人冷眼,换个陌生的地方对她而言更好些。 心中唯一舍不下的念头,这一走,兰羚怕是再也不知道我的新家地址了。 陈文竹与高子青处理好洛带镇的一切,在中秋节前回了成都。对着二老只说是放了假,可在家多呆一阵。成都大街小巷的酒店都已装饰一新,挂出招牌推出新酒,处处弥漫着节日的气氛。 这是第一个和公公婆婆一起过的中秋节,两人现在无需上工,时间自然也多。中秋节下午酒店会放下帘子关门,待到晚间再次开门迎客。陈文竹早早就去买好酒,备好螃蟹,水果。 一家人吃过团圆饭后,陈文竹与高子青携手出去赏月游街。有钱人家自是在自家高楼亭台拜月,富裕些的百姓争相到酒楼宴客观月,更多的是和他们一样走到街上踏桥祈愿。二人漫步市集,待深夜返回时,街上依然游人如织,好不热闹。 节日后,陈文竹找了两三家织坊,她的活倒是好找,奈何开出的工钱最高只得两贯,依然是三年合约。高子青这边依然毫无进展,和洛带镇一般高不成低不就。眼看高子青成日坐卧不安,陈文竹怕自己签了工,会让高子青更为着急,她问好后只说要回家商量,并未说定。 回家时路过崔姐的铺子,见她正在铺子闲坐,陈文竹笑着走进去。 伙计端过来热茶,崔姐拉她坐下说话,听说二人从洛带镇辞工回来,崔姐说道:“回成都还是好,你们可找到活路了?” “我这边还成,定下来随时可以去织坊上工,三郎的活不太好找,我又不想让他再干烧窑。” “别着急,他年轻力壮总能找到。实在不行,你们干脆租个铺子做生意算了。” 陈文竹苦笑说:“我们没有那个本钱,何况也没做过生意。” “没做过怕什么,谁不是从不会到会的,本钱少就做点小生意呗。” “还是帮人干活拿工钱妥当些。”陈文竹担心做生意太冒险,“我最近在成都转了转,有好些铺子生意不好关了门。你和我姐的铺子怎么样,好租吗?” “最近是不太景气,前面的租户生意不好走了,铺子停了两个月,前几日刚租出去,也是开食店。你姐不在,铺子反而好打理。说实在的,我都后悔和你姐合买铺子了。”崔姐提起铺子有了怨言。 陈文竹疑惑地看着崔姐,听她继续说,“当初买铺子的时候,租户是想继续租,你姐硬要收回来自己做,人家没法子在街尾重新租房搬过去,生意到现在一直不错。你姐干了一年不干了,来人租房她就非要人家把她当初添置的桌椅用具全部买下,没人答应,房子空了四五个月,她不提房租我也一句话没说过。后来一个姓牛的刚好也是开食店,答应折价买下才租了出去。” 陈文竹觉得大姐做生意的方法是有问题,但是在崔姐面前她也不好开口指责。“这牛掌柜后来怎么又不做了?” “人家生意可好啦。”看着陈文竹不解的样子,崔姐叹口气。 牛掌柜年纪和崔姐差不多,租下铺子后大家就算认识了,平时常聚到一起打打牌。陈文兰输了就直接要牛掌柜帮她垫,牌局结束以后也不给钱,只说用房租抵。次数多了自然就记乱了,到收房租的时候,两人各执一词。吵到崔姐这里,崔姐如何能记得他俩的账目,只得私心偏袒陈文兰,说牛掌柜记错了。 牛掌柜吃了一次亏,牌桌上再不帮陈文兰出钱。陈文兰又有新招,只要牛掌柜胡牌,她就不付钱,牛掌柜也依法炮制。当天的牌局打完,陈文兰输得多就算了,要是她赢得多就要牛掌柜掏钱补帐,牛掌柜自然要提起头两天的牌局。两人越扯越远,把垫钱的事情又拉出来说道。 陈文兰说牛掌柜记性不好,想赖账。牛掌柜说陈文兰冤枉人,和崔姐狼狈为奸。崔姐两头劝,到最后亦两边没落好,牛掌柜气愤不过重新租了铺子搬走了。 此后的租户基本都做不长,有自家生意不好的,也有嫌陈文兰夫妻到店吃饭不付帐的。直到陈文兰离开成都后,崔姐将房屋租金比别家降了两百文这才租出去了。 陈文兰总爱说四姊妹里她最像娘,陈文竹却越发觉得大姐这性格更像父亲多些。 一百零二章 总会有出路 过了十几日,高子青越发焦虑,背着二老在厢房中对陈文竹说:“实在不行,我就去南门码头扛货吧?” “没到那个地步,要不你还是去前日说的书肆如何?” “不行,去了也是干学徒,工钱才八十文一月。” “干满一年不就好了,以后他家除了月钱,卖掉的书画还能抽成。” “一年太长了,我还真让你养我一年不成?外面书比我读得多的大把都是,我那几年是白读了,一点用没有。难怪人说百无一用是书生,何况我还算不上书生。”高子青沮丧道。 “怎么能说读书无用?读书总能增强我们的感悟。若不是读了书,你如何能对我说出一日不见如隔三秋,非要能换钱才是有用啊?”陈文竹反驳他说。 高子青想起两人的过去也笑了,“说得也是,若没读过书,我如何能娶到这么好的娘子。” “和你说正经的,你就胡闹。”陈文竹娇嗔地说。 高子青放下心中忧虑,强笑着说:“明日我再去找找。” 陈文竹看他烦恼,安慰他说:“再找两日,实在找不到我们谋别的出路就是。” 高子青点点头,又叹一声,“我再找找。” 陈文竹心疼高子青终日愁眉不展,想着一直以来都是他哄着自己,如今这般自己又帮不上他,但愿能替他排遣一分忧愁。她按下羞臊,主动投入高子青怀中,学着他的样子,凑上去用唇舌描绘他的嘴唇,高子青含住后与她追逐一番。佳人在怀,哪还记得什么愁怨,只一心一意共赴巫山。 次日一早,高子青仍然出去找活,陈文竹在家无事,将从洛带镇带来的衣物重新折叠整理,折到高子青从窑厂带回来的一件衣物时,从中掉出一封信来。陈文竹捡起来,见封面字迹似女子笔迹,未曾见过,她疑惑地坐到床边抽出来细读。 信中未写抬头,开篇便写到:你大哥在任上尽职尽责、任劳任怨,只期将来能大展宏图,显祖荣宗。作为家人,不能助他一臂之力也就罢了,怎能拿此微不足道之事让他分神。何况闺阁女儿之名,让你大哥如何去向人打听?没得平白污了他的声名。我未曾求过你们一家能助我夫君加官晋爵,只愿你们能安守本分,不要牵丝攀藤。 信末也没有具名,按信中所言,此信应该是高子青大嫂所写,信中将高子青的大哥与高子青一家分割开来,还处处透出鄙视。自己若不是知道她是私塾之女,单看信差点以为她是高官显贵之女低嫁高家。 想起公公婆婆刚到家时,婆婆顺口一句,“再好人家又不让你住。”从这封信看来,自己这大嫂怕是根本瞧不起高子青一家,陈文竹不禁好笑,既然看不上高家,自去攀附大户人家就是,偏偏还嫁给人家的儿子。 只是不知高子青要托他大哥打听何人?自己也从没听说过他还认识别的女子。 陈文竹当着公婆面上也不显露,待大家吃完午饭回到厢房。陈文竹将信件拿出递给高子青,高子青有些不好意思地接过说:“你看了?” “嗯,我今日方知你大嫂是这样的人。你写信托他们打听谁?” “我看你总是挂念兰羚,想着‘兰’姓也不常见,她大哥和我大哥是同科,说不得知道去了何处任职。”高子青解释道。 陈文竹听得心有感动,“你呀,就算是知道兰羚的大哥在哪里,你大哥如何好拿着人家妹妹的闺名去问。再说如今兰羚应该也成亲嫁了人,只要她过得好就行,何必一定要找她。” “我没有想到。” “写了也好,起码知道了你大嫂的为人,以后我们远着他们就是。” “这信我放着也忘了,烧掉吧,免得看了生气,我们将来如何也求不到她面前就是。” 说完后,高子青想起一事,“我今日去北门一带转了下,你当年租的房子,那一片全拆了。” “为什么拆了?” “六月的那场雨下的时间太长,那一片又都是泥土房,好多都泡塌了,还出了人命。” “死的人多不?” “好像就两个老人被砸死了,其他的都没事。” “可惜了,别的地方再没有那么便宜的房子了。”陈文竹唏嘘。 “城墙附近原本就不允许盖房子,不过是塞了钱衙门睁只眼闭只眼。出了事就瞒不住了,只能拆。” 一席话勾得陈文竹回忆起那段艰难的日子,高子青看她神情低落,“都过去了,再想它干什么。早知道我就不和你说了。” “其实那段日子当时是苦,现在想起来却觉得温馨。你和兰羚总是跑去找我玩,她还将家里的柴禾和煤炭偷偷往我那里拿。”陈文竹想着笑了起来,“还有咱们三个人去捡人家的木头,街上的人都盯着我们看。” 回忆起年幼的时光,高子青也笑着说:“你那时候看起来黑乎乎的。” 陈文竹不依,“你是嫌弃我丑了?” “谁敢说你丑。”高子青托起她的下巴,“幸好我下手快,不然这么漂亮的小娘子就不知飞到哪儿去了?” “也就你觉得我漂亮。”陈文竹甜蜜地笑着。 歇得一阵,高子青继续出门找活去了。陈文竹却萌生了一个想法,当初她在北门附近住时,记得魏玉芬曾经告诉自己,织一匹麻布可赚四十文,而当年自己在泸州老家时,母亲进货是一百四十,零卖出去差不多两百文一匹。 她和高子青这几个月攒了约有二十贯,不如买上一批麻布运到泸州去看看。就算赚不到多少钱,也当是自己带高子青回家一趟。成亲这么久了,也该带他回去看看父亲,到母亲坟前去磕个头。 陈文竹也不知道该找谁进货,在赵娘子那里学织布时,每日都会让她们织麻布。干脆先去赵娘子那里看看,赵娘子自己没有,她也能知道找谁合适。 想好了就去做,她对婆婆说了一声后,上街买了盒糕点提上去了富春坊。 一百零三章 瞻前又顾后 从角门进去,赵娘子刚好教完课,让大家自己练习。见到陈文竹,赵娘子还记得她,笑着收下礼物,招呼她到屋里坐。 “我记得你是去了洛带镇,这些年可好?” 陈文竹微笑着说:“赵娘子好记性。当初还多亏了赵娘子帮我们推荐,今年没干了我才回来。” “哦,那可是要我帮你重新找家织坊?” “不是,我来是想问问赵娘子,您可知找谁能买一批麻布?” “看你要多少?若是要百八十匹的话我可以帮你凑一凑。只是不知你是自己买还是帮人买?” 陈文竹习惯上做事比较小心,她不敢将钱全部压上,算着自己留出五贯,即使亏了本自己也留有余地。“我自己买,本钱不多,要看看现在麻布的价钱才能定。” “若是你买,我也不多要你的,按熟人的价钱,本色算你每匹六十贯,染色的算六十三文。” 陈文竹是织过麻布的,知道本色也就是麻本身的灰白色,魏玉芬当时自己卖是五十多文,去掉成本才能赚四十,赵娘子给自己的价钱还是合理的。她本身并不擅长降价,“这样的话我最多只能要两百匹。” “我手里有一百二十匹,还得找别人凑一点。你多久要?” 陈文竹谈到现在才发现自己心急了,她都还没有去问问一车布匹运到泸州的价钱,当下不好意思地说:“赵娘子,我恐怕得先去打听打听运费才行。” “扑哧。”赵娘子笑出了声,“你是第一次做生意吧?亏得你找的是我,不然轻易漏了底,也不怕别人坑你。” 陈文竹陪着笑说:“我自然是知道赵娘子的为人。” “你先去问吧,我等你一日就是,你若要明日再来找我。” 陈文竹别了赵娘子,去车马行找彭掌柜。如今管着成都到泸州往来车马的是老彭掌柜的儿子,大家依旧称呼他为彭掌柜。陈文竹说明来意后,彭掌柜说:“一辆马车可载千斤,跟着车队走一趟两贯五,若是自己单独走得三贯。” 陈文竹心想自己是打算直接到泸州,跟着车队一起走安全些,价钱还便宜,于是定好跟车队到泸州。 “要是定下的话就签下合约,五日后装车,第六日出发。” “我等明日再来定吧,先要去联系货。” “可以,但不要太晚了,免得没车。” 陈文竹到家时高子青正在着急,婆婆已经将饭菜做好了,见她回来忙招呼道:“回来了,快来吃饭。” 吃完饭陈文竹也顾不上收拾,拉着高子青回了厢房, “你的活还没找到吧?”陈文竹关好门低声问。 高子青摇摇头。 陈文竹将自己的想法和下午出去打听好的价钱一一告诉高子青。 高子青听后却有些犹豫,“咱们总共只有二十贯,这一下就去了十五六贯。若是遇到点事情,怕是手里没钱了。” “我想咱们留五贯,实在要是这次亏了,就只当咱们回家走了一趟。回来以后,好歹还有五贯能够撑上几个月,我找家织坊干工就是。” “那行,你都考虑好了,咱们就做吧。反正我也一直没找到活,回来再继续找就行。” 次日一早,二人先去了赵娘子家定下布匹。赵娘子带他们进库房挑选布匹颜色,陈文竹用手一摸,才知道如今的麻布比过去更加柔一些,应该是现在的抽丝更细了。听娘子说了才知道,成都织的麻布用的是荆湖南路出的苎麻,麻丝比其它地方的更细更长,四丈一匹,一匹重三十多斤。 陈文竹挑了一百四十匹本色,各种青碧色每样挑了两三匹,合计两百匹,总价为十二贯零一百八十。高子青结了帐,说好第四日来马车装货。又去车马行签了合约定好马车。 事情全部定下来以后,激动的心情慢慢平复,陈文竹开始患得患失起来,一时想着此行若是成功,他二人以后也有了出路;转而又想着此行若有闪失,怕是家里人就要指着剩下的几贯度日了。 爹娘在这里的生活费用,总不能让他两个哥哥往这边带钱来养活吧。每年还要交房子的税钱,刘珺的费用。一笔笔算下来,陈文竹直觉得焦头烂额。 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觉,拉高子青起来对他说,“要不咱们去把钱要回来吧,做生意风险还是太大了。” 高子青哭笑不得的看着她,“既然咱们都决定要做了,总要做一趟才知道好坏。赔了就赔了,回来以后你去织坊,我去找活干,哪怕是做学徒也认了。” 看陈文竹还是忧心忠忠,安慰她说:“你就想咱们就是回家看看爹,给娘上坟。成亲这么多年,咱们还从来没有出过远门。退一万步说就算把钱赔光,还能比咱们刚到洛带镇的时候更差吗?那个时候咱俩一无所有的也都过来了,现在还怕什么。” 陈文竹想想,这些道理自己都懂,怎么做都做了却又犹豫不决,问高子青,“我是不是特没用?” “傻瓜,早早睡吧,五天后咱俩就要出发了,想想咱们给你爹带点什么才好?” “我爹就喜欢喝酒和赌钱,带两瓶酒,见了再给点钱。别的我也不知买什么,买了恐怕他也不喜欢。” 陈文竹与高子青对父母说是要回泸州看望父亲一趟,怕二老担心也没说是去做生意。陈文竹又去给自己和高子青买了三套细布衣衫,太过寒酸生意怕也难做。 第四日高子青领着马车过去把两百匹布装好,回来后与陈文竹闲聊:“给咱们赶车的是个十七八岁的小郎君,叫王小郎,赶车还不到一年。” “比咱们还小些。” “我今日装好布拉回车行时,遇到一姓费的货商装了一车瓷器碗碟,我上前看了一下,车上放的瓷器差不多都是废品,不单出现缩釉(局部无釉),有些还轻微变形。” “也是拉到泸州去卖吗?” “我听他和彭掌柜说是要去泸州出货。不知道那样的废品到泸州能赚几个钱?咱们多留心些,若是能赚,回头我找窑厂的把头花个几百钱也弄上一车。” 一百零四章 不会套近乎 “啊,那么便宜。”陈文竹惊讶道,“是和你拿回家的那些碗碟一样吗?” “我拿回家的都是次品里挑出来的,比他的要好。像他车上的那些,开窑出来就算报废。” “车马费就要两贯五,是不是里面另外藏得有值钱的?”陈文竹疑惑道。 “那倒说不准,里面的我也看不到。不过满满的一车外面全是废品,就为了掩人耳目?”高子青也想不通,“反正咱们多注意看,说不准人家真用废品赚到钱。” 陈文竹深以为然。 第五日一早两人随车队出发,此趟一共有六辆马车。陈文竹特意留心高子青说过的费掌柜,见他三十岁上下,身形魁梧,身上长袍是前两年盛行过的五枚素缎,略微有些短小。可惜所有的车都用遮布严严实实地捂住,看不到里面的货物。 其中有一辆专门拉人的大车厢马车,包车的是一名二十多岁的漂亮妇人,细眉凤目,眼角微挑。听彭掌柜称呼她为柳娘子,带着一名四十多岁的壮实婆子,柳娘子叫她冯妈。 彭掌柜领着六位车夫驾车,另加两名伙计。陈文竹与高子青,柳娘子与冯妈,费掌柜独自一人,此行一共十四人。 彭掌柜为众人介绍认识后,柳娘子见到陈文竹,甚是亲热,邀请陈文竹到车厢同坐。陈文竹笑着推辞,只与高子青坐在自家货物车上。车夫王小郎是车队中年龄最小的,为人腼腆,和高子青还能说上两句,陈文竹一问他话,他未开口脸先红了,低头支支吾吾让人听不清楚,弄得陈文竹也不好意思再和他说话。 行了一个多时辰,车队进入一片树林,彭掌柜让停车歇息一刻钟,柳娘子约陈文竹一起去林子深处小解,冯妈远远跟在后面。 “瞧着陈娘子年纪小,我今年二十一,虚长几岁,不如咱们就姐妹相称吧?” “好啊,这一路还要姐姐多照应才是。”陈文竹客气地说。 “这可不敢当,我还是第一次独自出门,只怕路上要麻烦你和你家官人才是。” “姐姐不用客气,有事尽管开口喊我们就是。”陈文竹此行是做生意,不想让人知道自己夫妻也是第一次出远门。 “那我可真的不客气了。我一个单身女子出门多有不便,有了妹妹作伴是我的福气。”柳娘子眉眼含笑地说。 陈文竹不是很会说这样的客套话,笑了笑也就不再言语。 柳娘子问她:“妹妹,你们此行去泸州是探亲还是走商?” “做点小生意。” “真看不出妹妹夫妻二人如此能干,小小年纪就能运货经商。那你们是在成都有家还是有铺子?” “我们哪买得起铺子,不过是家在成都,运点货去泸州卖罢了。” “妹妹太谦虚了。你家中还有何人?” “只我夫妻和公公婆婆一起。”陈文竹并不想谈自己的事情,但人家问了她又不好不做回答。 “我听你家官人叫三郎,那他家中其他兄弟呢?”柳娘子刨根问底。 “他两个哥哥在外地做官,离得远。” “做官?那妹妹也算是官眷啊。”柳娘子语带羡慕地说。 “我算什么官眷,又不是我家官人做官。” “只不知他哥哥们在哪里为官?” 陈文竹听得她越问越多,不愿再继续作答,简单地说:“都是在偏僻地方做个小县令,不值一提。” 柳娘子似乎听出了陈文竹的不耐烦,往回走的路上她不再相问,开口说起了自己,“我家官人去世了,只好一个人孤苦伶仃地回泸州投奔娘家兄弟。” 陈文竹想安慰她两句,可是看她穿红着绿的不像是在孝期,脸上也没有悲伤之意,不知该说什么,只得沉默不语。 回到车上,车队启程出发。陈文竹的车在柳娘子车厢后面,她低声问高子青:“你打听出什么没有?” 高子青休息时刻意去和费掌柜亲近。为免车夫听见,干脆拉着陈文竹下车,跟在车子旁边走。两人靠得很近说着悄悄话,“他什么话都不说,光嗯啊应和我两声。我看你和柳娘子说得倒多。” “气死我了。”陈文竹抱怨道:“全是她问我,我啥都没问倒是把自己家的情况全说了。” 高子青笑着敲下她的头,“小傻瓜,你不会不说?” “人家问都问了,我又不好不回答。不过后来她自己告诉我,她如今守寡,去泸州投奔她哥哥。” 陈文竹看见前方柳娘子从车厢里探头出来看着他们,她抬起手对柳娘子挥了挥,柳娘子笑着挥舞下手中的帕子,退回车厢。 中午时分,彭掌柜招呼众车夫将车停在一片开阔之地,路旁有一家茅草屋做成的食肆,门前横摆着七八张桌子,让大家休息吃饭。 费掌柜话不多,此行无伴,走了半日,四个人也算熟悉了,吃饭时自然坐到了一起。柳娘子的车夫是个三十岁上下的憨厚壮汉,他初时坐到了陈文竹他们邻桌,彭掌柜带着其他人则离他们较远。 彭掌柜大声喊道:“张大郎,你坐过来,在那边干什么?” 张大郎也不言语,憨笑着端起手中的茶碗过去坐到彭掌柜旁边,彭掌柜压低声音说了他两句,离得远大家也听不清楚。 柳娘子确实美艳,一颦一笑间风情万种。陈文竹瞟见车夫中三四个年轻的小郎君,有意无意地总要偷偷瞄一眼柳娘子。王小郎更甚,他又爱脸红,遇见柳娘子正好回眸,视线相接时便脸红耳热,还好他皮肤黑,若不是陈文竹上午和他坐得近也难看真切。柳娘子也察觉出王小郎的忸怩,常故意用眼波挑逗于他,陈文竹却觉柳娘子轻浮了些。 冯妈站在柳娘子身旁伺候,初时,陈文竹很不适应吃饭时有人站在旁边,她笑着说:“冯妈也过来坐吧,一起吃完还要赶路。” 冯妈客气地说:“不用,我伺候我家娘子先吃。” 陈文竹看柳娘子怡然自得的样子,也不明白吃个面条需要伺候什么,想想大户人家带佣人就是这样的规矩吧,她也就释然了。 一百零五章 请大家喝汤 小二端了五碗面上来,费掌柜伸手示意先端给柳娘子,然后笑着说:“荒郊野岭的,想来也做不出什么好东西,柳娘子你且将就吃点。” 柳娘子含笑说道:“出门在外能有口热的就行了,妹妹、高郎君你们说是不是?” 高子青只是笑笑,陈文竹客气道:“是。” 费掌柜一时问问柳娘子要不要再添点汤,一时问问味道可中意,柳娘子多是笑着点点头。 待柳娘子吃完后冯妈匆匆将已经凉了的面三两口吃完。 陈文竹坐在车上与高子青嘀咕,“你不是说费掌柜话不多吗?” 高子青苦笑道:“看来人家只是和我话少罢了。”想了想又说:“套近乎是不成的,人家岂能将赚钱的法子讲给我听。咱们多留心盯着,总能看出来点门道。” 车队行了一日进入简州地界,路上设有关卡,对来往的行商征收过税。打开遮布进行检查时,柳娘子坐在车中没有下来,冯妈倒是好奇地过来看了看大家车上的货物。看到陈文竹他们的麻布时没什么表情,待看到费管事的碗碟时狠狠地瞪了费管事一眼,转身回了车厢。 费管事恍若不觉,陈文竹大惑不解,别人的货与冯妈有何想干?或许是自己看错了。 陈文竹心情紧张地见高子青付了两百文,离开关卡后问彭掌柜:“这一路都要这样收税吗?” 费掌柜交了一百文税钱也是满脸不乐,听陈文竹问话,凑过来细听。 彭掌柜呵呵笑着说:“小娘子是第一次走商吧?” 高子青在一旁接话:“我们只知道有铺子要缴税,却不知这路上收的是什么税?” “铺子交的是住税,关卡收的是行商通过的税,叫过税。” 陈文竹不管它叫什么税,只是这钱超出她的预计,急忙问道:“到泸州有多少个这样的关卡?” “每个州设一个卡,你们要是直接到泸州的话,最好是沿沱江走一直到内江,穿过的州少。我沿途要交货,还要拐去陵井监,你们也需多交一次税。” 陈文竹这才想起一开始,彭掌柜问她要不要单独走的意思。她和高子青私下商量,不如加五百文给彭掌柜,二人单独行走,免去一趟税钱,还不用绕路可以节省时间。高子青却不同意,“咱们是第一次出门,路又不熟,也不怕多花时间,还是稳妥一点好。”陈文竹只好同意,按下心急,跟着彭掌柜绕行。 当夜投宿在阳安县,陈文竹还记得自己往来几次,都曾路过这里,只是没做停留。彭掌柜让人将车马全部拉入院中,又对四人说道:“明日上午我要交点货,巳时出发,你们可去镇上转转。” 柳娘子带着婆子住在陈文竹隔壁,费掌柜要了柳娘子对面的房间,笑着说:“大家住得近,也好有个照应。” 柳娘子随身带的包裹多,不放心留在车上。冯妈一趟拿不完,费掌柜过去帮着提了两包,高子青顺手也提了一包送到她房中。众人进屋洗漱后来到前堂,四人坐到一桌各自要了饭菜。费掌柜和高子青在一起时惜字如金,坐到柳娘子旁边却殷勤起来,招呼小二来一碗鱼辣羹特意摆在柳娘子面前,“一路劳累,我请大家喝点鱼羹开开胃。” 陈文竹心道:费掌柜怕是只想请柳娘子开胃。她斜眼去瞟高子青,高子青和她想到一处也正好瞟过来,相视一笑,二人也不说话,只低头吃自己的饭菜。 听得柳娘子笑着说:“哎呦,如何能劳费掌柜亲自动手,让冯妈来盛就好。” 冯妈应声过来给柳娘子和费掌柜各盛了碗鱼汤。 柳娘子问道:“你们二位掌柜都是做什么生意发财啊?” 高子青笑着答道:“发财谈不上,我们就是贩点布匹罢了。” 费掌柜说:“我运一批瓷器回泸州。” 柳娘子说:“费掌柜家在泸州?” “我这东奔西跑的哪有时间成家,只是在泸州有几间铺子罢了。” 柳娘子笑道:“费掌柜真是谦虚,你这做着大生意,要成家还不是随便,怕是你眼光太高,寻常的小娘子入不了你的眼。” 费掌柜呵呵笑了两声,“父母去世早,这些年光顾着忙各地的铺子,实在是没顾上才拖到现在。我也不求别的,只想找个知冷知热的过日子就行。” 柳娘子捂住嘴笑,“费掌柜和我说这些可是白说了,我哪里认识什么小娘子。”又冲着陈文竹说:“妹妹可有认识的,不如介绍给费掌柜,也是一桩美事。” 陈文竹淡淡笑着说:“我也不认识。你们慢吃,我们先回去了。”说完与高子青告辞离开。 回到房中,陈文竹有些不满地对高子青说:“我看费掌柜是对柳娘子有意,只不过当着我俩的面说这些干什么。” 高子青有些疑惑,“柳娘子是个寡妇,这费掌柜既然有那么些铺子,怕是不会像你说的。我倒觉得他是有意要咱们知道他家底厚,那一车瓷器他到底要如何卖?你说他们会不会是一伙的?” “柳娘子和费掌柜?不会吧。不过柳娘子的官人又不是刚去世,为何她现在才独自一人回泸州投亲?不管他们了,早点休息,明日赶早咱们去镇上的铺子看看。” 二人正准备歇息,冯妈来请高子青去帮忙搬下东西,陈文竹有些不快,有何事不能叫客栈的伙计,大家都赶了一天的路现在还来扰人休息。 高子青不好拒绝,应声前去,陈文竹也跟过去看看到底要搬什么。 一进屋,柳娘子正斜坐在床上,笑看着婆子带高子青进来,又见身后跟着陈文竹,忙站起身来,“妹妹也过来了,实在不好意思,要麻烦你家官人帮我挪一下床铺。” 陈文竹面上笑着说:“没事,尽管喊他就是。” 对面的房间打开门,原来是费掌柜听到动静走了进来对柳娘子说:“这点小事何不叫我一声,要去麻烦他们夫妻。” 柳娘子笑着对他说:“我怕费掌柜贵人事多。” 一百零六章 疑云重重生 柳娘子要将房中的一张床铺挪到门边,费掌柜换过吴妈与高子青一起出力搬,柳娘子站到陈文竹旁边悄声说道:“妹妹好有福气,你家三郎为人真好。” 陈文竹听她夸奖自己官人,心中喜悦,笑着说:“他呀,也就是干活出力气还成,为人却是老实。” “老实人才好呢。外面那些小郎君,说话跟抹了蜜一般,却是满肚子花花肠子。”她说着瞟了眼费掌柜。 陈文竹甜甜地笑着,自己的官人那自然是好的。 柳娘子又说:“妹妹命好,不像我连挪下床都得麻烦你家官人。” 陈文竹看看一旁冯妈高大的身材,“你身边不是还有冯妈嘛。” “别看她长得结实,比起男子那也是不成的。不过她做得一手好饭菜,可惜我也没机会再尝到了。” 陈文竹听得奇怪,这冯妈跟着她,到了泸州什么时候不能做给她吃?但是她习惯了听人说话不多问,只在自己心里转转。 搬好床正要离开时,彭掌柜带着张大郎,还有两个车夫过来,几个男人往那一站,将门堵得严严实实。彭掌柜满脸堆笑说:“柳娘子,你的东西还是放到车上去安全,我这专门有人在院子看货,若有闪失你只管找我就是。” 柳娘子道:“彭掌柜太客气,我提都提过来了,要不明日再说?” 彭掌柜呵呵笑了两声:“哪能让你动手,交代给他们就好。都过来把东西提回去放到车上,大家动作轻点,磕了碰了只怕你们赔不起。”说到后来已是高声呵斥。 柳娘子不好阻挡,眼睁睁看着彭掌柜四人提上包袱走了。 陈文竹与高子青满腹不解,二人互看一眼,匆匆告辞回到房中。 “我怎么觉得这么蹊跷。柳娘子的东西想放到哪里不行,偏偏彭掌柜就要她留到车里。”陈文竹皱着眉头对着高子青耳语。 高子青“嘘”了一声,让她禁声,自己拉开门,看走廊无人,悄悄出去了。 陈文竹知道他定是去院子探听,心中恍惚不安,自己也是跟着彭掌柜的车队来回走过,一直都平安无事,怎么这次处处透着诡异。盼着高子青能打探明白,又怕他被人撞见遇到危险。 高子青终于回来了,其实他去了一刻钟不到,陈文竹却觉得几个时辰一般。高子青拉着她坐到床边,低声将所见所闻告诉陈文竹。 高子青跟着去了后院,他们已经将包裹全部放回柳娘子车上。张大郎低着头站在彭掌柜面前,高子青不敢靠得太近,二人开始时声音不大听不到。最后许是张大郎说了什么让彭掌柜生气,大声起来,“我是看你老实,有把子力气才交给你的,你可别给我动那些花花肠子。” 张大郎又低声嘟哝了一句。 “你盯人干什么?你把东西给我看住了,我还怕赔人钱?再来一次,你就给我滚蛋。” 说完后彭掌柜转身离去,张大郎跟在后面也走了,留下看车的伙计躺到车上。 高子青从车后悄悄退开。 陈文竹听得一头雾水,“彭掌柜要赔谁钱?” “会不会是柳娘子?我瞧他们盯住的是柳娘子的东西。”高子青沉思后说。 “奇怪的就是柳娘子,你看今天彭掌柜来提东西,她就同意了。照你说的,柳娘子的东西,她自己弄丢了,彭掌柜还需要倒给她陪钱,所以彭掌柜才会让人把东西提回车里自己看管?这说不通啊。” “这才第一天,瓷器的事情还没弄分明,又添上了彭掌柜。”高子青担忧地说。 “彭掌柜只是不想东西丢失,和咱们没关系,咱俩处处小心就好。” 二人直到入睡都没能想明白,只好放下不提,还是先卖自己的布要紧,其他的事情与自己也没什么牵连。 次日一早高子青带着陈文竹出客栈,在食摊吃过早饭,陈文竹见镇上有一家布庄,迈步进去,店中仅有一名三十多岁的妇人。见有客来,笑着迎上来问:“二位客官想买点什么?” 陈文竹手指一匹与自己的麻布差不多细密的布匹问:“这个一匹怎么卖?” 妇人一听笑得更是殷勤,“小娘子好眼光,这可是湖南苎麻织成的,整匹的话只要你一百四十文。” 陈文竹听得心中高兴,“我有这样的麻布,掌柜您要吗?” 妇人脸上笑容有些僵硬,警惕地看看陈文竹,又瞧瞧站在一旁的高子青道:“你们的布在哪里?” 陈文竹道:“在镇头的客栈里,若是要的话我们就去拿过来。” “你们怎么卖?”妇人问。 “一百三十文。”陈文竹记得小的时候自己家进货好像是这个价钱。 “不要。”妇人干脆地说道,“你们一没布,二没个实价,跑我这里骗钱来了吧?不买就出去,别耽误我做生意。”说完将陈文竹二人哄出铺子。 两人瞠目结舌地出了店,高子青说:“是不是咱们的要价太高了?” 陈文竹点点头,“可能是,我想着她卖一百四,我将布送到她店里,她转手就赚十文。” “要不咱们去问问她多少要?只要有赚就行。” 陈文竹垂头丧气地说:“算了,她根本不信咱们,肯定不会说价的。” “那到下个镇再看看,别担心,咱们才走了一小段路,后面的镇子还多得是。”高子青安慰她。 陈文竹左思右想,若自己是卖布的,有人空口无凭就来推销布匹,怕是也很难相信对方。可是抱着布匹到处走,顶多能抱两匹,还要到处寻找布店。她想到个主意,剪下一截布做样子不就行了。给高子青一说,他也赞同,找了间杂货行,买了尺子和剪刀。 两人无心再转,返回后从院门进了客栈后院找装货的车,陈文竹瞧见有两人站在自家车后窃窃私语,她拉了下高子青示意他不要出声,怕是有人想要偷布。二人悄悄靠过去,见是吴妈与费掌柜,原来费掌柜的车在他们旁边。心中一松,却听冯妈说:“你这些一看就是次品,如何能拿来送人?” 一百零七章 何苦要做妾 陈文竹二人早就对费掌柜的瓷器感到好奇,当下也不出声。只听费掌柜道:“你当日只说让我弄点便宜货来装车。” “话是如此,如今怎么送得出手?若是让他看见这货可如何是好。” “干脆我去外面买件好的送过去。” “行,你可要快些以免生疑,我先回了。”冯妈说完后穿过小门进了客栈,费掌柜稍后跟了出去。 陈文竹与高子青呆看两眼,高子青说:“先忙咱们的,回去再说。” 陈文竹揭开遮布,挑了三四种颜色和本色布各剪下一寸,再盖好布匹。两人心中有事,匆匆回到房间,陈文竹一进屋便说:“他们是什么意思?” 高子青伸出手指示意她禁声,在她耳边低声道:“他们好像是要拿次品瓷器去哄骗人。” 陈文竹也压着嗓子说:“冯妈和费掌柜原来是相识的,为什么他们要装着不认识一样。还有柳娘子?” 高子青说:“看来他们三人是一伙的,现在的关键是他们想骗谁?如何骗?” “他们会不会想骗咱们?可是也没听费掌柜说想和咱们做生意啊?” 高子青也百思不得其解,“后面的时间还多着呢,咱们留着心。知道那批瓷器的底细,想骗到咱们不可能,只看他如何骗别人。” “你说彭掌柜知不知道她们和费掌柜认识?难道说他们三个是要骗彭掌柜?”陈文竹又问道。 “彭掌柜第一天帮大家介绍的时候,看样子应该是不知道。至于说骗彭掌柜,彭掌柜不可能买瓷器啊,何况彭掌柜应该见过货,知道是次品。” “布一点都没有卖掉,又遇到这烦心事。”陈文竹苦闷地说。 “这一趟也不算全然无功,最少知道了咱们手里麻布的卖价。”高子青劝慰她。陈文竹想想也是,心中安定不少。只等彭掌柜回来就可出发。 接下来的五六日,陈文竹着急地想要找个县镇,拿布样去试试效果,可惜彭掌柜再没有停顿,晚间也是歇于乡下。高子青脸上表情很严肃,在发现陈文竹看他的时候,会故作轻松地冲她笑一笑。陈文竹强压自己的担忧,也装着悠闲地欣赏沿路风景。 柳娘子的东西再没有从车上提下来过,车夫张大郎除了赶车不再靠近柳娘子,柳娘子依然会在休息时,流转眼波逗弄一下年轻的车夫。彭掌柜管理甚严,几位小郎君只远远看着,不敢靠拢过来,王小郎脸红的状态好转不少。 柳娘子与费掌柜一路上,除了第一天,费掌柜不再对柳娘子献殷勤。也就在四人吃饭坐到一起时简单说说话,平常并不见他们言语。 陈文竹怀疑自己猜错了费掌柜对柳娘子有意。冯妈与费掌柜依然像不认识一般,柳娘子还是常拉着陈文竹聊天,陈文竹想要知道他们到底打的什么主意,也就不再拒绝到她的车厢里坐坐。 车厢很大,里面铺着被褥,柳娘子放松地靠着布垫子上,“看妹妹脾气温和,我就能猜出你与公婆相处得一定很好,不然他们为何不去官府衙门做县令老太爷、老夫人享清福。” 陈文竹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二老不过是在成都生活惯了。” “我这人不如妹妹命好,十三岁时爹娘就去了,全指着哥哥渡日。谁知道哥哥好赌,欠下赌债还不上,将我卖给一个五十多岁的行商作了妾。去年官人去世了,守了一年孝后,家中大娘子将身契还给我,又给了我一些银钱傍身让我回乡投奔哥哥。” 陈文竹说道:“你哥哥当初能将你卖掉,你如何敢再去投靠他?”心里想着,原来是她家大娘子让她回乡。 柳娘子拿出帕子在眼角揩拭,“谁说不是呢,可是我一个弱女子,不去投奔亲人又如何安身?” “你和冯妈一起,手里又有银钱,还怕没地安身?”陈文竹心中不以为然,自己也见过许多妇人独自谋生的,有手有脚何必要依赖别人。 “冯妈送我到泸州后也是要离开的。她原是我夫家灶房炒菜的婆子,平常对我多有照顾。她恰好要去泸州寻亲,见我独自回家,才甘愿服侍我一起到泸州。等她也走了,我定是又要落到我哥哥手里。” “你都知道自己的哥哥不可靠,为什么一定要回去呢?”陈文竹不解。 “妹妹,你是有官人护着在外行走,我一个人万万不敢在外面讨生活。我也不贪心,只想着能找个像你家三郎那样的官人就行,我也没想过去做正头娘子,只要是官人和大娘子人好,就是把银钱拿出来给他们做营生,我都愿意。” “这世上本分实在的郎君很多,你长得又漂亮,何愁遇不到一个合适的郎君做夫妻,干嘛要去给人做妾呢?”陈文竹劝她说。 柳娘子看了陈文竹一眼,默默想了一会说:“我也不瞒你,我前面的夫家有钱,大娘子遣散我们的时候一人给了一百贯,还允许我们把自己的珠宝首饰,绫罗绸缎都带走。细算下来,我如今的家当也有两百贯了,若是拿出一半给我未来的夫家,支持他做点小本生意,一家人也能和和美美地过日子。” 陈文竹目瞪口呆地听她说完,“你有这么多钱,自己买上间铺子收租金也成啊。遇到合适的就嫁,遇不到就自己过日子,何苦要给别人用妾?” “我确实没有看错,妹妹你真是个实在人。你是不知,我……我……” 柳娘子吞吞吐吐,陈文竹猜她定是有隐情,两人萍水相逢,自己也不想听人隐私,她笑着说:“坐了好一会了,腿有些麻,我下车走走。” 柳娘子还想要留她,迟疑着没有说出口,只好看着陈文竹让车夫停下自行下了车。冯妈见陈文竹走了,钻进车厢去陪着柳娘子。 陈文竹下了车,放慢脚步等后面自家的车,想着柳娘子的话,心里却悟出点别的意思来:柳娘子前些时候夸高子青为人老实,今日又说想找个高子青一样的郎君去做妾。 一百零八章 第一笔生意 难道高子青背着自己与她?不对,高子青应该不知道她有找个意思。 自己与高子青情投意合,断不会同意他纳妾的。想去委婉地告诉柳娘子,让她熄了这份心。她愿意做妾找别人就是,自己和高子青之间是不会有第三个人的。 她快步追上柳娘子的车厢,听得里面传来冯妈的声音:“你如何敢告诉旁人自己有钱,也不怕被人骗了去。” “我总要给人点甜头才是,她哪里知道我何止两百贯。”柳娘子的声音透着妩媚。 “也是,娘子五百贯有了吧?” “说了也不怕你知道,我那些东西全部变卖少说也值一千贯。大娘子是个好人,除了不许我们生下孩子,却是不曾亏待过我们。我原想老死在家中也无所谓,可官人一死她就非要我们各自返家。” “是啊,娘子你一旦进了你哥哥家,那可就是羊入虎口了。” “我如何不愁,原来我想着随车队走上几日就悄悄离开,大不了舍了这些东西。” “哎呦我的好娘子,你可不能抛下我不管啊!再说这东西如何舍得便宜了别人。”冯妈声音里透着着急。 “放心,我若真走,也是要留点钱让你去泸州的。不过我现在改了主意,我一个女子带着这些钱也怕人抢了骗了,不如在这路上找个郎君,以后就有了依靠,我哥也不能再拿捏我。” “娘子你就真的瞧上那个高郎君了?” “他是个实在人,你看他对陈四娘的样子就知道是个疼人的,定不会像王大官人那样。” “我就是看他和他家娘子感情好,娘子你若去了,只有受委屈的份。”吴妈说。 “他们不过是少年夫妻新鲜一时,那陈四娘性子憨直,不会起心害我。我若能嫁了三郎,还怕不能收拢他的心?” 陈文竹听得火起,我原当你是吃苦怕了,才看上我家官人老实,却原来是要破坏自己和高子青的情分。 “那高郎君再好,你去了也是做妾。你看费掌柜对你多上心,上次送的摆件你不是也很喜欢吗?人虽说没有高郎君长得好,可是你去了就是做正头娘子啊。” 这也是陈文竹疑惑的地方,她怎么就偏偏看上高子青,不但愿意做妾,还愿意拿钱出来给他们谋生,走近两步细听。 柳娘子长叹一声,“这男人的心啊,我是怕了。我刚嫁王大官人的时候,他何尝不是把我当心肝宝贝一般哄着,说尽了甜言蜜语。为了逗我一笑,他一个老头子敢穿上裙子扮作婆子陪我去游园。结果怎样?不到一年,我才十六岁,新人就进了门。大娘子当着他的面给我灌下打胎药,落胎后血流不止,我不敢惊动大娘子怕她趁机害我性命。让丫鬟去求大官人帮我找个郎中,他说是惊了新人,让人将丫鬟打死。可笑得是,最后还是大娘子听到动静帮我寻来郎中。” 冯妈劝道:“这世上的男子也不都如王大官人一般,费掌柜看着也和高郎君一样是个老实人,还比他有钱。” “冯妈你也不必再劝,正因为费掌柜条件太好我才不敢。我是不能再生孩子的,就算今日他不嫌我,也难保他将来不会休我。而高郎君不同,我去本来就是做妾,他们夫妻眼下又没什么钱,我拿出一点钱来帮他们,他们自会对我感激不尽,念着这份情将来也不会弃我。何况高郎君还有两个哥哥做着官,断不会看着他坐吃山空,以后不说荣华富贵,衣食无忧是肯定的。” “哎。我实在是不知道娘子的这番心思啊。”冯妈长叹了一口气,“不过,我看陈四娘没这意思。” “我原来想着她看我拿钱出来,会主动替她官人纳我。不过她这样我反而更放心,只是我得换条路走了。” 陈文竹停住脚步,她不知自己是该气柳娘子,还是该同情柳娘子。但是不管她如何可怜,都不可能让她插到自己夫妻之间,光想想高子青将会像对自己一样去对别的女人,她就忍不住鼻头发酸,心被人揪住一般。 坐到马车上,陈文竹直直盯着高子青,她想问他,知不知道柳娘子的心思?他想不想娶个有钱又漂亮的妾?她又没有勇气,怕高子青原本没有这个想法,被自己一问倒勾出了心思;更怕高子青说他早有此意。 高子青笑着问她:“这么盯着我看,想我了?来,靠我身上歇会儿。” 陈文竹闭上眼睛,枕在他的腿上,独自苦恼着。 午后,车队进入了始建镇。彭掌柜宣布在此停留,明日卯正出发。 陈文竹与高子青进到客栈房中,简单地擦洗了一下,陈文竹抱着自己的布样与高子青一起去找布庄。始建镇只有一条主街,时而平整、时而拾阶而上,延伸到街尾。二人走到镇中间见到一家“姚记布庄”的招牌,店中的掌柜五短身材,笑起来像弥勒佛一样。 陈文竹进店后,见他的店中多是麻布粗布,她这次也不先问,笑着拿出自己的布样说:“掌柜您看看,这样的麻布你可要?” 掌柜的看了看他俩,接过陈文竹手里的麻布一片片细看,“你们打算如何卖?” “掌柜的你给个价,差不多我们就卖了。”高子青抢着说。 掌柜的沉思片刻,“本色八十,染色九十。” 陈文竹还待提价,高子青却已说道:“行,你要多少?” “我这店小,本色六匹,这两色各要两匹。”掌柜指着布样中的青碧色,说完看着二人道:“你们的布在哪里?我要验完货才给钱。” “没问题,我们在镇头的客栈,是你过去取还是我们送过来?” “等我关了门,酉正带人去取。”掌柜说。 终于做成了第一笔生意,两人如释重负,高子青拉着她离开布庄,估计掌柜的看不到他们后,停下脚步相视而笑,高子青拉着她的手激动地说:“娘子,咱们成功了。” 陈文竹也笑得畅快,“嗯,成了。” 一百零九章 谁与谁一伙 二人傻傻地站在大街上站着笑了一阵,找了家食店,要了两碗热热的鸡丝面,高子青又加了个烧饼,吃得异常香甜。陈文竹这才想起要怨他,“你都不还价就一口答应。” 高子青憨厚地说:“我当时听到他要太兴奋,答应完就后悔了,还好咱们能赚点。” “嗯,总算是开张了,下次咱们可不能着急。” “好,以后我听你的。”高子青毫不犹豫地说。 “我讲价也不行,只是想着这一路走得远,又有关卡扣税,应该比阳安县价高。现在看来,在阳安县咱们要价八十就差不多。” 高子青点头赞同。 掌柜带了个脚夫挑着担子如约而来,在马车旁抽出了几匹布查看后,又多要了四匹染色的。陈文竹没舍得把各种颜色都剪,所以拿出去的样布颜色不全。 镇定地送走掌柜,两人捧着钱回到房中,眉开眼笑地一遍遍数着这一千二百钱,这钱比他们收到第一笔月钱时还要兴奋,这不但是对他们餐风露宿的回报,更是坚定了他们完全可以靠做买卖谋生的想法。 冯妈来敲门,柳娘子在楼下大堂等他们去吃饭,高子青张嘴就说:“好,我们马上就到。”陈文竹看他答应得这么快,心里很不舒服。 坐到桌上后,依然是四个人分坐一方。柳娘子冲对面坐着的高子青笑着说:“今日为何这么高兴?” 高子青喜笑颜开地说:“做成了第一笔生意。” “那可要恭喜你啦。要不咱们喝点酒庆祝一下?”柳娘子说。 “好。” 陈文竹在桌下踢了高子青一下,高子青面不改色地继续说:“好是好,不过明日还要赶路,等咱们到了泸州再请你们二位。” 费掌柜说:“不如今日我请,咱们少喝两杯。”说完不待大家说话,招手让小二拿来两瓶酒。 陈文竹笑着说不会喝,高子青也说自己酒量浅,干了一杯便不再喝,剩下柳娘子和费掌柜喝了几杯。显出几分醉意后,费掌柜长长叹了一口气,“我被人骗了。” “怎么啦?”柳娘子关切地问。 陈文竹与高子青对看一眼,同时想起了那一车瓷器,一齐注视着费掌柜。 费掌柜满脸愁容,“我从成都买了一批瓷器,不想被人骗了,全是次品。” 柳娘子担忧地说:“回成都能找到骗你的人吗?” “我是从外地客商手里买的,到哪里找啊?只是我如今本钱全被骗了,铺子那边还等着这批货。哎,我恐怕守不住爹娘留给我的家产了,让我以后如何有脸去见他们啊?” 柳娘子为难地说:“这种事我也没有经过。高郎君,你也是做生意的,可能帮费掌柜想想法子?” “除了报官,我也没有办法。”高子青说。 费掌柜对高子青说:“兄弟,报官也是没用。如今若是有人能出钱帮我一把,对我就有如再造之恩一般,日后定当结草衔环,为他做牛做马我都愿意。” 高子青与柳娘子都不再说话,四人又坐了一会就散了,费掌柜抢着付饭菜钱,高子青不愿和他们有牵扯,坚持把自己的付了。 四人往楼上走,柳娘子恰好走在高子青前面,她脚下没有踩稳,往后倒来,高子青伸手将她扶住,待她站稳后将手松开退后一步。柳娘子羞涩地转头说道:“多谢郎君相助。” “不必客气。” “柳娘子醉了,冯妈快过去扶好柳娘子。”陈文竹冲走在最后的冯妈说。 五人分别进了屋,陈文竹瞪了高子青一眼去床边坐下,高子青莫名其妙走过去,“为何生气?你先前一踢我我就改口了啊。” “我才不是气那个。” “那是气什么?瞧你气得肚子都鼓起来了,跟只蛤蟆似的。” “你才是蛤蟆,一只想吃天鹅肉的蛤蟆。” “我是蛤蟆,那我现在就要吃你了。”高子青边说边抱住陈文竹,张嘴要去咬她。 陈文竹撅着嘴推开他,“我又不是天鹅,恐怕你想吃的是另一只天鹅。” “哪来别的天鹅?在我眼里,只有你这只小胖鹅。”高子青大惑不解,“哦,你是不是气我去扶柳娘子?” 见陈文竹不说话,知道自己猜对了,“娘子,冤枉啊。我就是看她要摔倒伸手扶了一下,我保证以后再也不站到她旁边了,她再摔倒也与我无关了。”说完笑起来,“这种醋都吃,你这小东西气性真大。” 陈文竹也明白这事不能怪高子青,可她又不能对高子青说柳娘子对他有意。勉强笑着说:“谁吃醋了?还不快些睡觉,明日还要赶路。” “你说费掌柜那么说是什么意思?”高子青躺下后低声问她,“按说他装车的时候就应该能看出是次品。” 陈文竹这才将心思转到正事上,“你忘了他和冯妈说过,买的本来就是便宜货。” “你说柳娘子和他俩是不是一伙的?”高子青又问。 陈文竹想起自己听到马车上吴妈劝柳娘子嫁费掌柜,心中一动,这两人想骗的恐怕是柳娘子。正要开口讲给高子青,又一想,万一高子青听了以后动了怜惜之心,要去帮柳娘子,那岂不正遂了柳娘子的意?若按高子青说的三人是一伙,难道这三人合起来打的主意就是让柳娘子带着钱去给人做妾?这肯定不可能。 高子青没有听到陈文竹回答,继续说:“我看像。听他们说话的意思,怕是想套咱们给费掌柜出点本钱。”说完又笑道,“他们只能是白费心机,打错了算盘。反正咱们不与他们深交,防着就行。” 陈文竹犹豫再三也没有告诉高子青自己听到柳娘子她们的对话,听着高子青渐渐进入梦乡,她陷入了沉思。 最大的可能是冯妈和费掌柜一伙。他们没什么钱,从费掌柜的穿着上就可以看出来,虽然是绸缎,但都是前些年出的料子。费掌柜长得高大,有些衣服穿在身上显得有些短小,不是很合身,八成是买的旧衣。如此想来,泸州的铺子也是没影的。 一百一十章 比我更般配 通过冯妈,知道柳娘子的行程,也知道柳娘子拥有上千贯的家当,才会让费掌柜装一车货假扮行商跟着车队一起走。自己和高子青是意外进来的,两人除了十几贯的货也没钱,所以他们的目标不会是自己。 第一天大家一起吃饭的时候,费掌柜在众人面前表露出自己在泸州有几家铺子,爹娘早逝,没有妻儿,这条件正是小娘子们理想中的郎君,想让柳娘子对他动心。 柳娘子让高子青搬床时说过,“老实人才好呢。外面那些小郎君,说话跟抹了蜜一般,却是满肚子花花肠子。”此后费掌柜在柳娘子面前说话就少了很多。冯妈和费掌柜在车旁商谈,应该是冯妈为了坐实费掌柜有钱人的身份,让费掌柜买了个摆件送给柳娘子。却不想柳娘子反而因费掌柜条件太好不敢找。 知道自己和高子青没有多少本钱做生意,这一点应该是在过第一个关卡检查时,冯妈凑到车前看到自己的货物都是麻布判断出来的。柳娘子便想拿出钱帮自己夫妻一把,好换来自己的感激,纳她进门以后也不会亏待她。 冯妈当时说的,“我实在是不知道娘子的这番心思啊。”只怕就是叹息自己和费掌柜的计谋适得其反。今晚费掌柜说自己被骗,言辞灼灼要报恩,就是想要柳娘子知道:费掌柜遇到了难处,需要人出钱相帮,而他又是个知恩图报的人,说不得柳娘子就动了心。 柳娘子经历坎坷,她不被费掌柜的钱财迷惑,只是不该将心思放到自家官人身上。她即不想靠自己立足于世,又不愿找个穷苦人嫁。所以才会瞧上高子青,虽然没什么钱,但又不是贫困潦倒之人;不会谋算她的钱,却又能受她恩惠感激于她。 自己要不要提醒柳娘子一声呢?还是算了吧。一来自己的猜想没有实据,二来若是因此被她缠上,难道自己还真愿意与她共夫不成。 继续前行,陈文竹一路上与高子青形影不离。车队进了荣州后行了四日,彭掌柜本拟赶到公井镇投宿,奈何天不作美。早上出发时就飘着毛毛细雨,柳娘子招呼陈文竹去车里躲雨,陈文竹没去。从她知道柳娘子的心思后,就开始疏远柳娘子。 高子青用蓑衣围好陈文竹,给她戴上斗笠,陈文竹张着胳膊笑着问他:“你看我像不像稻草人。” 高子青轻拍她脸蛋一下,“乖乖坐好,小心湿了衣裳。” 到得午后雨越下越大,陈文竹开始担心车上的布匹会不会漏雨。遇到一个村子时,彭掌柜终于下令去找人家歇脚。派去的伙计不一会儿就跑了回来,找了四家屋子比较大些的人家,谈好一人五文钱,管一顿饭,马料不要钱。 高子青帮着车夫将自家装货的车赶进院子屋檐下避雨,主家腾出了两间房,彭掌柜将女眷安排到一起,柳娘子和冯妈住了进来,柳娘子的车却是放到了别家院子里。 待高子青拂去遮布上的雨水后,将遮布揭开看了看,对陈文竹笑着伸出拇指,陈文竹这才放下心。 主家的阿婆一直站在堂屋屋檐下看着他们,见了车上装的是布匹后问道:“小娘子,这布匹是拉着卖的吗?” “是。”陈文竹微笑着点头。 “只扯上几尺,卖不卖?” 陈文竹原本就有绞过的布,也不犹豫,“可以啊。您老看看想要什么样的。”说完招呼高子青揭开一部分遮布让老太看。她心中计算着,按阳安县女掌柜所说,整匹一百四,我要三文钱一尺,她觉得便宜我也有赚。 “多的也买不起,我就扯几尺灰白的给我孙子做身衣服。多少钱卖?” “灰白的三文一尺。” 老太犹豫了一下,指着一匹天青色的问:“这个呢?” “四文。” 老太沉咛不语,陈文竹心中打鼓,怕是自己要价贵了,又不好改口,暗自安慰自己,反正她要得不多,卖不卖都无所谓。 片刻后,老太道:“灰白的扯上一丈八,青色的扯上三尺。” 一年轻妇人估计是老太的儿媳,听到后走到老太身旁说:“娘,给大妹也买一身吧?比镇上便宜。” 老太点点头。妇人欣喜地上前挑了一匹浅碧色,要了五尺。 高子青帮着陈文竹剪布,乘着没人注意,高子青冲陈文竹挑了下嘴角,陈文竹也和他一般,不让喜悦露出来。量好尺,用剪刀绞一个小口,双手抓住小口两边,用力一扯“嗤啦”一声,听到二人的耳朵里,连声音都洋溢着喜悦。 卖了布,高子青催着陈文竹快去房中换下身上的衣服,他自己将遮布盖好。陈文竹回到屋里,这才发现衣服湿润后贴在身上不舒服。三两下换好,出来想帮帮高子青,却见马车旁,柳娘子与高子青并肩站立,高子青个子修长,柳娘子身材高挑,二人站在一起有说有笑如一对璧人,陈文竹默默退回房中。 晚上,老太给他们煮了饭,炒了两盘青菜,几乎没有油星,这地方看来比成都附近的乡人要贫穷得多。饭后,村里的人许是得到了消息,三三两两的前来买布,陆续来了十几户人。最后一算,本色布卖掉了两匹多,染布加起来也卖了一匹,零卖的价钱高多了。陈文竹高兴之余又有点发愁,只顾着卖,没考虑到又多了四匹染色布被破开了。 身旁,高子青已经熟睡,陈文竹想着他和柳娘子站在一起的情景,那一幕有些刺眼,她不得不承认,柳娘子与高子青看起来更般配,不像自己个子低,长得也没有柳娘子好看。加上柳娘子还那么有钱,不像自己一无所有。 无法入睡,怕自己翻身会影响高子青,这一路他也够累的。轻轻坐起来,穿上衣服出去看看车上面的布有没有遮好。 雨早就停了,借着月亮透下的微光,她看着柳娘子的房门,他们今天到底说了什么,两个人那么开心? 一百一十一 月黑风高夜 通过冯妈,知道柳娘子的行程,也知道柳娘子拥有上千贯的家当,才会让费掌柜装一车货假扮行商跟着车队一起走。自己和高子青是意外进来的,两人除了十几贯的货也没钱,所以他们的目标不会是自己。 第一天大家一起吃饭的时候,费掌柜在众人面前表露出自己在泸州有几家铺子,爹娘早逝,没有妻儿,这条件正是小娘子们理想中的郎君,想让柳娘子对他动心。 柳娘子让高子青搬床时说过,“老实人才好呢。外面那些小郎君,说话跟抹了蜜一般,却是满肚子花花肠子。”此后费掌柜在柳娘子面前说话就少了很多。冯妈和费掌柜在车旁商谈,应该是冯妈为了坐实费掌柜有钱人的身份,让费掌柜买了个摆件送给柳娘子。却不想柳娘子反而因费掌柜条件太好不敢找。 知道自己和高子青没有多少本钱做生意,这一点应该是在过第一个关卡检查时,冯妈凑到车前看到自己的货物都是麻布判断出来的。柳娘子便想拿出钱帮自己夫妻一把,好换来自己的感激,纳她进门以后也不会亏待她。 冯妈当时说的,“我实在是不知道娘子的这番心思啊。”只怕就是叹息自己和费掌柜的计谋适得其反。今晚费掌柜说自己被骗,言辞灼灼要报恩,就是想要柳娘子知道:费掌柜遇到了难处,需要人出钱相帮,而他又是个知恩图报的人,说不得柳娘子就动了心。 柳娘子经历坎坷,她不被费掌柜的钱财迷惑,只是不该将心思放到自家官人身上。她即不想靠自己立足于世,又不愿找个穷苦人嫁。所以才会瞧上高子青,虽然没什么钱,但又不是贫困潦倒之人;不会谋算她的钱,却又能受她恩惠感激于她。 自己要不要提醒柳娘子一声呢?还是算了吧。一来自己的猜想没有实据,二来若是因此被她缠上,难道自己还真愿意与她共夫不成。 继续前行,陈文竹一路上与高子青形影不离。车队进了荣州后行了四日,彭掌柜本拟赶到公井镇投宿,奈何天不作美。早上出发时就飘着毛毛细雨,柳娘子招呼陈文竹去车里躲雨,陈文竹没去。从她知道柳娘子的心思后,就开始疏远柳娘子。 高子青用蓑衣围好陈文竹,给她戴上斗笠,陈文竹张着胳膊笑着问他:“你看我像不像稻草人。” 高子青轻拍她脸蛋一下,“乖乖坐好,小心湿了衣裳。” 到得午后雨越下越大,陈文竹开始担心车上的布匹会不会漏雨。遇到一个村子时,彭掌柜终于下令去找人家歇脚。派去的伙计不一会儿就跑了回来,找了四家屋子比较大些的人家,谈好一人五文钱,管一顿饭,马料不要钱。 高子青帮着车夫将自家装货的车赶进院子屋檐下避雨,主家腾出了两间房,彭掌柜将女眷安排到一起,柳娘子和冯妈住了进来,柳娘子的车却是放到了别家院子里。 待高子青拂去遮布上的雨水后,将遮布揭开看了看,对陈文竹笑着伸出拇指,陈文竹这才放下心。 主家的阿婆一直站在堂屋屋檐下看着他们,见了车上装的是布匹后问道:“小娘子,这布匹是拉着卖的吗?” “是。”陈文竹微笑着点头。 “只扯上几尺,卖不卖?” 陈文竹原本就有绞过的布,也不犹豫,“可以啊。您老看看想要什么样的。”说完招呼高子青揭开一部分遮布让老太看。她心中计算着,按阳安县女掌柜所说,整匹一百四,我要三文钱一尺,她觉得便宜我也有赚。 “多的也买不起,我就扯几尺灰白的给我孙子做身衣服。多少钱卖?” “灰白的三文一尺。” 老太犹豫了一下,指着一匹天青色的问:“这个呢?” “四文。” 老太沉咛不语,陈文竹心中打鼓,怕是自己要价贵了,又不好改口,暗自安慰自己,反正她要得不多,卖不卖都无所谓。 片刻后,老太道:“灰白的扯上一丈八,青色的扯上三尺。” 一年轻妇人估计是老太的儿媳,听到后走到老太身旁说:“娘,给大妹也买一身吧?比镇上便宜。” 老太点点头。妇人欣喜地上前挑了一匹浅碧色,要了五尺。 高子青帮着陈文竹剪布,乘着没人注意,高子青冲陈文竹挑了下嘴角,陈文竹也和他一般,不让喜悦露出来。量好尺,用剪刀绞一个小口,双手抓住小口两边,用力一扯“嗤啦”一声,听到二人的耳朵里,连声音都洋溢着喜悦。 卖了布,高子青催着陈文竹快去房中换下身上的衣服,他自己将遮布盖好。陈文竹回到屋里,这才发现衣服湿润后贴在身上不舒服。三两下换好,出来想帮帮高子青,却见马车旁,柳娘子与高子青并肩站立,高子青个子修长,柳娘子身材高挑,二人站在一起有说有笑如一对璧人,陈文竹默默退回房中。 晚上,老太给他们煮了饭,炒了两盘青菜,几乎没有油星,这地方看来比成都附近的乡人要贫穷得多。饭后,村里的人许是得到了消息,三三两两的前来买布,陆续来了十几户人。最后一算,本色布卖掉了两匹多,染布加起来也卖了一匹,零卖的价钱高多了。陈文竹高兴之余又有点发愁,只顾着卖,没考虑到又多了四匹染色布被破开了。 身旁,高子青已经熟睡,陈文竹想着他和柳娘子站在一起的情景,那一幕有些刺眼,她不得不承认,柳娘子与高子青看起来更般配,不像自己个子低,长得也没有柳娘子好看。加上柳娘子还那么有钱,不像自己一无所有。 无法入睡,怕自己翻身会影响高子青,这一路他也够累的。轻轻坐起来,穿上衣服出去看看车上面的布有没有遮好。 雨早就停了,借着月亮透下的微光,她看着柳娘子的房门,他们今天到底说了什么,两个人那么开心? 一百一十二 独自去卖布 若是高子青知道柳娘子的心思,是不是就该找自己说纳妾的事情了?自己要怎么说才好?同意是不可能,可不同意又有何用,高子青若是动了心,自己强拦着又能拦到几时?心不在了,拉着他又有什么意思。 不知过了多久,陈文竹准备回房的时候,柳娘子的门打开了,冯妈轻轻地走了出来。不想被人瞧见,陈文竹退了一步,将自己掩在车后。吴妈走过去打开院门,听得院外有人着急的叫了一声,“姑妈。” “嘘。”冯妈手指挡在嘴前示意,走到院外和人轻声说话。 陈文竹听不真切,大着胆子靠到院门一侧,听男子声音正是费掌柜,“实在不行,你就把这事透给陈娘子,我就不信她乐意让他官人纳妾,不过千万不能让他们晓得那女人有钱。” 听得吴妈说:“我猜陈娘子是看出来了,你没注意她这几日天天紧跟着高郎君,柳娘子才一直找不到机会。” “早知道她甘愿与人做妾,我何必弄个假名出来。现在就是她愿意嫁我,都没办法去媒氏办婚书。” “你大钱没有一个,靠着媳妇养活,还梦想着柳娘子去给你做妾。”吴妈语带轻视,“你也是,有能耐迷得你媳妇给你当牛做马,怎么就讨不得柳娘子欢心呢?” “我有什么办法?你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这眼看着就要到泸州了,一旦让她哥接到她,哪还有咱们的份。”费掌柜沮丧地说。 “我也急啊,有高郎君吊着她还好点,我就怕断了高郎君的念想,她扔下我自己跑了。” “跑了不会吧,大娘子不是交代彭掌柜一定要把人交到她哥手里吗?” “腿长在她身上,她挑个半夜,人都睡熟了还怕跑不掉。” “那就让她跑,咱们在后面跟,只有咱们三个人的时候,看她再往哪跑?” “你当彭掌柜的手下是死人啊。她带着身上的钱跑还行,那一包包珠宝首饰、绫罗绸缎怎么带得走?” “彭掌柜那边盯得紧,就算我哄得她跟我跑,咱们也弄不了全部啊。” “我现在也不指望全部了,她愿意跟着你,咱们三个人能多拿点就多拿点,剩下的也只有便宜彭掌柜了,那老贼不看人只盯着东西倒是不赔本。” “现在该怎么办?那贱人就是瞧不上我。” “她其实也急,到了泸州落到她哥手里,只怕钱没了还要再被卖一次。她只有在这段路上把自己嫁出去,嫁人后,她娘家哥哥才拿捏不了她。高郎君那里没戏,你耐着性子好生哄她。” “要不然,姑妈你找个机会,让我得了手,还怕她不从我?”费掌柜说道。 “她又不是黄花大闺女没见过男人,一旦闹起来去见官,咱们谁都跑不了。总得她心甘情愿才成,不然咱们费这么多功夫干什么?” “这也不成那也不成,要不咱们干脆……”费掌柜的声音低下去。 吴妈道:“还没到那一步,到泸州还有些时日,看看再说。你以后……” 声音越来越低,陈文竹担心他们谈完话冯妈回来,悄悄退回车后。他们的谈话倒是印证了陈文竹的猜想,这两人没有钱,合起伙来骗柳娘子。只是这费掌柜已经成过亲,用了假名他没办法娶柳娘子,只能哄着柳娘子愿意带着财物和他私奔。 原来彭掌柜盯着柳娘子,是因为大娘子交代要将柳娘子送到她哥哥手里。东西是死的人是活的,彭掌柜倒是聪明,就让张大郎看住东西,柳娘子舍不得东西自然不会跑;就算柳娘子舍下东西跑了,彭掌柜得了财物也不怕有损失。 人跑了,他大不了赔大娘子钱就行,谁能知道他拿住了柳娘子多少财物。所以那日在院子,高子青偷听到彭掌柜对张大郎说:“你把东西给我看住了,我还怕赔人钱?” 又隔了一阵,陈文竹疑心二人是不是定下了计谋,她又不敢再次上前偷听。良久,冯妈回来关上门,悄悄地回了房间。陈文竹站得腿都酸了,蹑手蹑脚也进了屋。 次日,陈文竹被高子青叫醒,看着陈文竹哈欠连天,高子青心疼地说:“是不是太累了?” 陈文竹摇摇头。 此后,再遇乡下歇息时,陈文竹总要去和主家的妇人说一说自家零卖布,又走了三五日陈文竹共卖掉了五匹本色布,三匹破开的染布,她不再将整匹的染布破开,免得最后铺子不收。 她一直矛盾着要不要将事情告诉高子青,或者提醒柳娘子。她既担心甩不开柳娘子,又怕柳娘子因此失了钱财,甚至送了性命。她小心注意着高子青的眼神,又要看着柳娘子,担心她和吴妈二人走远,晚上也常思虑烦心。 几天下来,人疲劳不堪。不过庆幸的是,她没发现柳娘子再有靠近高子青的意图,担忧的却是柳娘子似乎对费掌柜比前些日子要热情些?只求柳娘子不要脑子一热私奔就好。 高子青以为她是因为路上走的时间太长,休息不好,白天在车上总让她枕着自己的腿睡。 进入临江镇时,天完全黑了,彭掌柜直接将车队停到了常住的客栈,各自回房洗漱一番,大家到前堂吃饭。彭掌柜坐到他们桌上说:“明日我要送一批货到戎州,你几位是和我一起走,还是直接从这里到泸州?” “从这里到泸州还需几日?”高子青问。 “再两日便可,拐戎州的话就要多出来四日。你们想走那边都可以。” “去泸州的由谁领头?”高子青问。 “我让杨大叔带,他比较老成,在这条路上也跑了多年。” ”他以前可曾单独跑过?”高子青不放心。 “这倒没有。” 柳娘子拉着陈文竹的手说:“妹妹,我和你们一路走。” 陈文竹将手挣开不说话。 柳娘子有些尴尬,“要不我跟费掌柜走也行。” “好,我们一路走,彼此都有个照应。”费掌柜对柳娘子说。 一百一十三 你怎么才来 陈文竹有些发懵,“胡说什么,谁是我爹?” “刚才和你一起的男子,他说是你爹,回家找你娘拿钱来付绸缎钱。” 陈文竹心中开始发慌,自己怕是遇到骗子了,“我根本不认识他,他说要买我的麻布。” 小二也急了,“不认识他会给你付面钱?还把他的布袋给你?你们就是一伙的。” “我要是和他一伙的,我早跑了,还在这里等。” “我一直盯着你的,你才没跑成。掌柜的,就是她骗的。” 陈文竹冲着掌柜说:“我真的和他不认识,不信你问问店家。” 店家慌忙摆手:“小娘子,我可什么都不知道,你们一起来吃面,我就在这煮面,我可不知道你们的事情。” 陈文竹说:“你总该知道他不是我爹吧?他要买我的布,让我一起吃早饭,完了他又说他娘子让他买绸缎,先送回去。” 掌柜的看着陈文竹慢慢说:“小娘子,多的你也不用说,若是不相识的,他如何会请你吃饭?还把被袋交给你?” “这被袋你拿走就是,我说了因为他要买我的布我才和他一起吃饭,你看,这是我卖的麻布。”陈文竹觉得自己百口莫辩。 “我要你的布袋做什么?那匹绸缎值十八贯,你要不掏钱,要不就和我去见官。” “你不认识他也把绸缎给了他,如今倒咬定我和他一定认识,你们讲不讲理了?”陈文竹委屈地转身要走,小二冲过来拉着她的胳膊不放。争吵间,路人纷纷围拢过来。掌柜对众人说道:“这小娘子和人一起到我店里骗走了一匹绸缎,如今想要跑,我自然要抓她去见官。” 陈文竹喊道:“你胡说,我真的不认识他,是他说要买我的麻布,让我在这里等。” 掌柜道:“你卖麻布,那你的布匹呢?” 陈文竹举着布样说:“这些就是啊。” “拿上几尺布就敢说自己是卖布的。”掌柜用手扯扯自己身上的衣服说,“那我说我是卖衣服的你们信不信?” 众人哄笑,有一路人举着自己刚买的烧饼说:“我也可以说我是卖烧饼的了。” 陈文竹无辜地说:我真的有麻布,不信你们跟我去客栈看看就知道了。” 掌柜的冷笑道:“就算你真有麻布,能抵得上我一匹绸缎值钱?” 陈文竹哑了,自己要证明不认识那名男子,怎么就扯到麻布和绸缎谁值钱的问题上了。 小二拉着陈文竹要去见官,围观的人群后传出一个声音:“麻烦大家让一让,让一让。” 陈文竹的眼泪瞬间流了下来,他终于还是找自己来了。 人群让开,只见高子青扭着一男子的胳膊走进人群,男子另一只手还抱着一匹用衣服包裹的布匹。小二一见冲上去夺过布匹,扒开衣服说道:“就是这匹绸缎,是他骗走的。” 陈文竹才看见高子青扭住的人正是骗自己要买布的男子。小二将布匹交给掌柜后也过去抓住男子,众人纷纷嚷着将男子送去见官。高子青走到陈文竹跟前递给她一张帕子,“别哭了,没事了。” “你怎么才来?”陈文竹接过帕子擦泪。 “我一直跟着你的。” 掌柜的上前道谢,“多谢郎君出手相助,也怪我鲁莽,委屈了这位小娘子。”说完邀二人到店铺小坐。 进屋后高子青说:“这事你家小二原也有错,却将责任全推到我家娘子身上。” “确实是我不该,对不住小娘子。”小二见抓住了骗子,也放下心,此时过来陪罪。 “今日之事也是我大意了,才会被人利用。”陈文竹也明白自己一听别人要大量买布,高兴之下也不去想这人一会儿饿了要吃饭,一会儿饭也不吃要先送绸缎,自己还毫不生疑坐在这里傻等。 双方好言好语道了歉,掌柜说:“我要将这骗子送官,还麻烦二位去做个见证。” “我们恐怕没有时间。”高子青说完看了一眼柜台上摆放的铜壶滴漏(计时器)惊呼一声,“糟糕,巳时已过了。” 正说话间,有衙役过来,原来是众人围观抓骗子时,有人去报了案。高子青想走也走不了,只得配合回答衙役的问话。 陈文竹这才知道,早晨她走后,高子青虽然生气却又放心不下,远远跟在陈文竹后面,怕丢面子也不让她发现。 见陈文竹从第一家绸缎庄出来后,有一男子过去和她交谈,说了两句二人就继续往前走。走不多远在食摊坐下,男子去了绸缎铺子抱了一匹绸缎出来,和陈文竹说了两句放下自己的东西,抱着布匹往回走。 高子青觉得奇怪,不知他二人要做什么?男子路过时,高子青就多看了两眼,发现他一手抱着绸缎,一手开始解身上的衣服,心下生疑,跟着他拐进了一个巷子,见他脱了衣服包住绸缎就跑,高子青忙追了过去。两人经过一翻追打后,高子青才将他抓住扭送过来。 陈文竹细看高子青,除了衣裳零乱些,头脸上都没有伤痕。 衙役将骗子带走,陈文竹和高子青向掌柜告辞,掌柜说:“二位卖麻布,我倒是能给你们介绍一位买家,不过买不买也得看你们的缘份。” 陈文竹二人跟着掌柜来到街尾,这里还真如那骗子所说有一家布庄,掌柜一进去,冲里面的人拱手叫道:“刘掌柜,恭喜发财啊。” “哈哈,哪有你李大掌柜财源广。” 李掌柜将陈文竹二人做了介绍,客套了两句,李掌柜就告辞走了。陈文竹将手中的布样递给刘掌柜,刘掌柜接过正反面细细察看,用手一一摸过,问道:“你们打算卖多少?” “本色的卖一百文,染色的一百一。”陈文竹说。 “我若是要一百匹,你能降多少?” “我们要的价也不高,实在是本小利薄,就是让也让不了多少。”陈文竹说。 刘掌柜笑了两声,“小娘子真是能说会道,算了,我也不和你打马虎。本色九十五,染色一百。我一共要一百二十匹。” 一百一十四 无处可容身 陈文竹看看高子青,见他眼角带笑,也就爽快地说:“行,既然刘掌柜痛快,我也不说了。成交。” 三人商定好下午送货过来。高子青带着陈文竹快步往客栈走,巳时已过,还不知彭掌柜走了没有? 回到客栈,见柳娘子与费掌柜坐一桌,吴妈站立身后,杨大叔带着王小郎坐在邻桌。 见二人回来,杨大叔站起身招呼,高子青快步过去对众人抱拳行礼,“不好意思,各位,有点事担误了。” “没事,回来就好,我们正商量着要出去找你们。”杨大叔说。 二人在柳娘子桌坐下,高子青问:“彭掌柜他们可是走了。” “是,见你们过了时辰还未回来,他等不及就先走了。让我在此等候,看你们想走哪条路?” “我们今日怕是走不了,下午要交一批货。”高子青说完对费掌柜道:“你们二位不必等我们。” “大家一起走吧,我们也不急。”柳娘子说完看了眼费掌柜。 费掌柜点头称是。 陈文竹看得心惊,柳娘子已能代表费掌柜说话,他二人何时亲近到这一步了? 杨大叔说:“那也好,咱们大家就一起明日一早出发。你们定下走那条路了吗?” “晚上再说吧。我累了,好不容易能休息一天。”柳娘子说。 高子青与陈文竹回了屋,看陈文竹一副神不守舍的样子,“怎么了,在想什么?” “没,没想什么。” “那是还在生我的气?” 陈文竹摇摇头,在知道他一直跟着自己的时候,一切火气都烟消云散了。 “你最近到底怎么了?一直心思不宁的样子。有什么事你说出来我们俩也能商量,你什么都不说,我都不知该怎么办才好?”高子青郁闷地说。 陈文竹这些日子一直在思考,柳娘子想给他做妾的事情,自己一直瞒着不说也没道理,答应还是不答应都应该是高子青做主,毕竟是他自己的事情。今日自己瞒着他柳娘子的心思,它日自己是不是还有别的什么娘子要瞒他。 说出来吧,大不了就是高子青对柳娘子也有意,纳了柳娘子就是。免得自己每次看他和柳娘子,都像对不起他们一样。若是真让柳娘子跟着费掌柜跑了,自己想起来也会内疚吧。 君若无情我便休,他若不再爱我,那我以后也不爱他就是了。 打定主意后,她镇定下来,“你觉得柳娘子漂亮吗?” “嗯,还行吧。”高子青点头,“不过她漂不漂亮和我有什么关系?” 陈文竹扭头不去看他:“她长得漂亮,个子高,又有钱,愿意拿出来给她未来的官人做生意。” 高子青静静听着,见她不说了,问道:“然后呢?” 陈文竹一咬牙,“然后就是她看上了你。” “这就是你和我生气的原因?”高子青问。 “我看见你们那日下雨的时候一起站在屋檐下有说有笑的。” “我什么时候和她说笑了?”高子青完全没有印象。 “就是咱们在农家第一次零卖布那天。” “哦,那天啊。她见我们卖了布,过来恭喜咱们,我也是高兴布卖的价高,就和她客气了两句。你当时怎么不直接问我?” “问什么?问你愿不愿意娶她?”陈文竹赌气道。 “不愿意。”高子青叹口气抱着她,“你这个傻瓜,你对我没有信心,也对你自己没有信心。你也漂亮,人又聪明,对我又好,我为什么不能一心一意地对你呢?” 陈文竹心情起伏,呆呆地看着高子青,良久才说:“我姐说过我长得不漂亮,个子又矮。你何必为了哄我开心张嘴胡说。” “你姐才是胡说。在我眼里你就是最好的,你个子不高,但是我就喜欢你娇小。你说自己不漂亮,我却觉得你眉眼端庄,她们都比不上。” “你真的这么想?”陈文竹不能确定,从来没有人夸过自己,陈文兰对她否定得太多,自己不爱照镜子,不喜欢打扮,总觉得自己长得就这样了。女孩子如何不爱美,可是自己却只有深深的自卑。 “真的,你在我心中如此完美,我总怕自己不够好配不上你。” “我没有你说得那么好。”陈文竹感动得流下眼泪,“我爱生气,还吃醋不讲理。” 高子青帮她擦去眼泪,“傻瓜,这些我都喜欢。只是舍不得你自己生闷气,掉眼泪。” 陈文竹的眼泪越来越多,高子青放下帕子,捧起她的脸亲了一下,轻声说着,“我喜欢你为我吃醋的样子。只是别哭,我会心疼。” 终于哄得陈文竹收了泪,高子青长叹一声,“娘子可怜一下我吧,你要再这么多哭两次,我怕是活不长了。”高子青拍拍这里的胸口,“这里会疼死。” 陈文竹捂住他的嘴,“不许胡说,你要长命百岁的。” “好,我们一起长命百岁。”高子青搂着陈文竹躺在床上,“以后可不许再独自烦闷。我其实早知道柳娘子的心思,怕你烦心才没有告诉你,谁知道你倒对我起了疑心。” 陈文竹吃了一惊,“你如何知道的?” “就是在农家休息的第二天清晨,你太累起得晚了。我在外面碰到她,她对我说,她官人去世了,如今要回去投奔哥哥,只是她哥哥谋的是她的钱财,所以她想与我为妾,只求一个容身之所。” “那你怎么说。”陈文竹问。 “我说我已有娘子,身边怕是腾不出地方让别人容身。”高子青说着捏了捏陈文竹脸蛋,“早知道你醋性大,我就该说是我家的空地都用来放醋缸了。”说完呵呵直笑。 陈文竹瞪他一眼,坐起身惊呼一句,“不好。” “怎么啦?” “我知道柳娘子后来为什么和费掌柜走近了,原来是因为她走不通你这条路。” “费掌柜家境富裕,和柳娘子倒是合适。只是他那车瓷器总让我觉得他居心不良。” “他根本没钱,也不姓费,他是冯妈的侄儿。” “你怎么知道的?”高子青惊讶地问。 一百一十五 财帛动人心 陈文竹将自己偷听到的话一一告诉高子青,又说了自己的种种分析,到最后有些内疚地说:“我生气柳娘子想插到咱们中间,所以一直没告诉她费管事和冯妈想骗她。那夜我也没有听清楚他们的计谋,你说费掌柜他们会不会狠了心谋财害命?” “财帛动人心,还真说不上。”高子青想起来都后怕,敲了敲她的头说,“你以后可不能再去偷听了,万一被他们发现怎么办?” 陈文竹吐吐舌头说:“以后不会了。” “他们今日也没有跟着彭掌柜走,想来会有所行动。这两日路程,只怕不会太平。”高子青说完看着陈文竹,想了想说:“我怕你误会我,可是我又觉得柳娘子一个女人,她也没什么坏心。我没有别的意图,只是不想她被别人算计了钱财,想给柳娘子提个醒。” 陈文竹不好意思地笑着说:“其实我也不想柳娘子被人骗,但是怕她会缠上我们。如今你和我说开了,我心里也就不再胡思乱想。可是咱们该如何告诉柳娘子才好,我怕她不信。” “信不信在她。费掌柜到底有没有钱咱们没有证据,只说费掌柜用的假名,是冯妈的侄儿,她起了疑心只需要求费掌柜去办婚书,费掌柜必然不敢。以后她跟着车队一起,费掌柜也不能对她怎么样?” “可是等她回到泸州,她哥哥又要夺她的钱财,只怕还会再次卖掉她。”陈文竹心有不忍。 “这我们就管不了了,自立门户的女子多了,她只想靠别人怕是也靠不住。” “好吧,我找个机会告诉她。咱们也快起来吃午饭了,下午还要交货。” 两人收拾好出了屋,杨大叔与王小郎已经吃过饭正坐在大堂喝茶。 杨大叔看见他们过来说:“柳娘子带着冯妈,跟着费掌柜逛街去了。” 陈文竹二人没有多问,简单地要了两个菜吃完饭。听杨大叔对着王小郎聊这些年跟着车队行走遇见的趣闻,王小郎默默听着。 高子青笑着问:“杨大叔干这行不少年头了吧?” “三十多年了,跟着老彭掌柜开始干的,这车行里再没有比我资格老的了。” “怎么没有想着自己买辆车跑跑短途。这走一趟一个来月,就不怕家里人担心啊?” “说了也不怕你笑话,我这人好喝点酒,有一次误了事连老本都赔光了,只能跟着车队混口饭吃。” 王小郎比较腼腆,一直坐在旁边也不说话。杨大叔聊完后对他说:“去换你张大哥过来歇一歇,喝点热水。”王小郎点头离开。 高子青二人吃过饭起身到外面转了转。见时辰差不多,喊上王小郎赶上车去布店交货。 回来后,陈文竹与高子青心情大好,染色布全部出了,包括已经破开的三匹,也折价给了刘掌柜。这一路一共卖了十二贯七百钱,本钱全回来了,车上剩下的七十三匹本色布,卖掉后全是利润。 柳娘子和费掌柜是吃完晚饭才回来的,柳娘子满脸喜悦,两人在走廊里含笑惜别。费掌柜低头凑到柳娘子耳边说了什么,柳娘子娇笑着推了他一把。陈文竹隔着门缝看得心慌,柳娘子怕是和费掌柜好上了。终于,这两个各自回了屋。 陈文竹与高子青在屋子里靠着门静静等着,他们也想不出什么主意去调开冯妈。须臾,费掌柜开门出来下楼,冯妈也走了出来,陈文竹想着机会来了,却见冯妈只站在楼梯口注视着楼下大堂。大约半刻钟,冯妈又回了屋。陈文竹与高子青对看一眼,高子青用手比划,示意自己去大堂看看,陈文竹点点头。 又隔了一会,柳娘子走出门来,她换了一身浅粉薄纱长裙,披了件绛红缎面披风,与冯妈一起走下楼梯。陈文竹心道:此时已是白露为霜,秋冷之际,她里面穿的衣服太过单薄了吧。不知她二人去干什么,看来今晚是没有机会和柳娘子单独说话了。 她假装去大堂找高子青,跟在她二人身后下楼。见她们靠着墙边拐到了大堂右后侧去,那里多是拉车,苦力们住的客房,杨大叔他们就住在那边。看正面大堂里,费掌柜面朝自己坐着,他的对面是杨大叔,高子青则坐在侧面,三人正在喝酒聊天。 也不知费掌柜是否看见自己,她装着要去净房,通过后侧客房时用眼角飞快一瞥,冯妈站在客房门前的廊道里,柳娘子不见踪影。陈文竹心思转动,此时没有见到的只有张大郎与王小郎,除去在后院看管车辆的,房中就只有一人。 冯妈所站的位置,应该是杨大叔他们的住房。按说他们应该去买通张大郎,但是陈文竹又想起这一路王小郎贪看柳娘子的眼光,这三人想要买通王小郎也说不定。 陈文竹从净房回来,路过客房已经看不到冯妈的身影,不知道她们是已经离开了,还是冯妈发现自己后换了个地方放哨。她没做停留,直接回来自己的房间。不久,高子青也回来了。 “你看到柳娘子她们了吗?”陈文竹问。 高子青点头,“她们直接去了后面客房,到现在一直没有出来。费掌柜拉着杨大叔喝酒聊天,杨大叔开始还口口声声彭掌柜交代过不让喝,被费掌柜劝了几句就忍不住了。”说完笑起来,“我相信他说喝酒误事赔了钱是真的,难怪这么多年彭掌柜都没有让他带过队。不过这次彭掌柜既然要盯柳娘子,怎么又放心让柳娘子跟着杨大叔?” “你没看还有张大郎盯着东西嘛。你说她们刚才去客房找的会是谁?” “张大郎在后院看车。”高子青简短地说。 “她们不是应该去后院找张大郎吗?”陈文竹疑惑,买通张大郎应该更方便行事才对。 高子青含糊道:“可能王小郎更容易些吧。尽快找个机会告诉柳娘子,其它的都与我们无关。” “嗯。”陈文竹点头。 一百一十六 再来干一杯 又过了一阵,听到柳娘子和冯妈回来,柳娘子在走廊对冯妈说:“你去给我弄点热水过来我洗洗。”吴妈答应离开。陈文竹抓住机会,她转头示意高子青去看着点冯妈,好提前给自己通消息,自己跟着去了柳娘子屋。 柳娘子等着冯妈打水,房门没闩,刚脱了披风,一身纱衣尽显玲珑身材。 柳娘子回头看见是陈文竹,慵懒地笑着说:“妹妹怎么有空过来?我还以为妹妹再也不理我了。” “我来告诉你一声,我偶尔听见费掌柜喊冯妈叫姑妈,恐怕他也不姓费,你小心点。” 陈文竹说完后见柳娘子也不说话,大睁着一双眼睛直愣愣盯着自己。也不知她是相信还是不相信,反正自己也算是尽了心,她转身要走。 柳娘子这才回过神来,一把拉住她,“妹妹,你真是我的恩人啊。我说他为何偏要带我回成都,原来是用的假名,不敢与我办婚书成亲。还有这个死婆子,辞了王家灶上的活,背着大娘子悄悄地找我,一路不要钱伺候我,只为了和我一道回泸州,原来在这里等着我呢。好妹妹,你帮帮我,我该怎么办?” “你先镇定点,知道了他们的心思,你跟着杨大叔、张大郎,不要私下和他们外出,到了泸州回了家就好了。” “回家就好了?”柳娘子茫然地说。见陈文竹拉门要走,紧紧抓着她的胳膊苦求,“妹妹,求你让你家官人纳了我吧,我不会为难你们,只要给我个地方容身就行。” 陈文竹收起自己的同情心,摇了摇头说:“这我帮不了你。”说完挣脱手就走。 柳娘子被陈文竹的冷淡镇住,对着陈文竹的背影说:“你们若不帮我,就请不要挡我的路。” 陈文竹一肚子气回到房中,“好心没好报。” 过了一刻钟,高子青先端了一盆热水回来,随后听见隔壁冯妈也回了屋。 关好门,两人一起烫脚。“怎么嘟着嘴不高兴?灶房刚好没热水了,我们等着烧水,时间足够了吧?” “让咱们别挡她的路。我好心告诉她那两个是骗子,怎么就成了挡她的路,气死我了。” “咱们尽心了就行,路都是自己选择的。” 次日吃完早饭,众人上路,刚行一段,王小郎说自己拉肚子无力,找张大郎换了车,带车厢的马车可以让赶车人背靠着舒适些。 午间大家在一起吃饭,中途休息的时候没人说话,吴妈走过来买布。 “柳娘子怎样想着要买麻布?”陈文竹问。 “买来包东西。”吴妈说。 “难怪要剪成一块块的,麻烦你多等会。” “不着急,你慢慢来。” 陈文竹绞布,高子青帮她叠布,冯妈和张大郎站在一旁看着,费掌柜和杨大叔聊得火热,王小郎含笑坐在车厢外,头靠近车厢帘子,偶尔点下头。从陈文竹的角度看不到坐在车厢的柳娘子。 陈文竹刻意观察王小郎,他依然腼腆沉默,但是唇角总勾着一丝笑,分明一副少年情动的模样。 陈文竹按柳娘子的要求剪成七尺一段,一共剪二十块。陈文竹也不给她便宜,按三文一尺算的。冯妈给了一贯大钱。陈文竹喊高子青找钱,心里嘀咕:这么有钱还要我给她找零,真是小气。 晚上住在真溪镇一家客栈,明日晚间就能到泸州,陈文竹和高子青猜到今夜他们必定要行动,为免惹麻烦,二人吃了饭就回屋不再出来。 柳娘子和冯妈也回了屋,冯妈时不时开门出去看看大堂里的情景。 费掌柜拉着杨大叔喝酒,初时杨大叔还道:“彭掌柜专门嘱咐我让我不要喝酒,我都已经破例了。” 费掌柜说道:“咱们这两日哪顿没喝?哪一次误事了?” 杨大叔道:“这倒没有,但今天真的喝多了。” “你可告诉过我你当年可是三斤不倒的量,这才喝了多少?怕是杨大叔你瞧不上我吧。” “可不能这么说,确实是今日这酒后劲太大。” “我一番诚意想和扬大叔结交,却不想杨大叔嫌我没见识。” “你要这样说,真是折杀我了。那咱们再干一杯,多了真的不行了。” “爽快,咱们在这喝着,王小郎年龄小不喝酒,你去把张大哥换过来,咱们敬他一杯。” “去吧。”杨大叔冲王小郎挥挥手,对费掌柜说:“那张大郎就是个木头,你可劝不动他喝酒。” “我劝不动没什么,我却不信他还能不给你面子?” “那倒是,怎么也得让他喝两杯。”杨大叔自信地说。 冯妈和柳娘子拿着贴身的行李出了屋。高子青低声说:“他们开始行动了。” “我真的没想到柳娘子明知是火坑还是要跳。”陈文竹有些不甘心。 二人叹息一声。 酒楼大堂,杨大叔已烂醉如泥趴在桌上,张大郎别不开杨大叔的情面喝了一碗,往常他也不止这个量,今日却觉得上了头。 无论费掌柜如何再劝,举着碗说破天张大郎只摇头不接。 费掌柜也有些站立不稳,拉着张大郎一起将杨大叔扶到房间躺到床上。张大郎出了一身汗后,头更加昏沉,他还想要去院子守车,费掌柜拉住他好一阵劝说,张大郎才勉强坐到床上歇一歇。 “要不你就躺着睡一会?”费管事说。 张大郎摇头不吱声。 “那你在这坐会儿?我先回去了。” 张大郎摇晃着站起来,嘴里嘟噜着:“我去看车。” “哎呀,你再歇会儿吧,王小郎看着啦。”费掌柜将他扶着坐回床上。 最终张大郎也撑不住躺下了。费掌柜擦一把额头上的汗,道一声“好险。” 走出房迅速来到后院,原来并排停放在此的三辆车只剩了两辆拉货的车,柳娘子的厢车已然不见。费掌柜淡定地走过去,经过货车从后门出院子,脑海里浮现出佳人正笑着催自己快些。 眼角瞥见自己的货车完好无缺,唯独旁边的车上盖布随意掩着异于平常,他伸手掀起盖布,吴妈被绑得棕子一般,嘴里塞着布团躺在一堆麻布中间。 一百一十七 谋财与害命 费掌柜惊慌地趴过去取下吴妈嘴里的布,吴妈发出一声哭喊,“天杀的狗男女,他们跑了。” 费掌柜顾不上解开吴妈,转头跑回杨大叔房中,无论如何摇喊杨大叔都没醒,知道是自己下的药发作了。转身去摇张大郎,张大郎竟睁开眼坐了起来,只是神志有些迷糊,费掌柜抓起桌上的凉茶水泼到张大郎脸上,对他说:“柳娘子跑了。” 王大郎喝的酒少,刚才又打了个盹,此时听到柳娘子跑了,彻底清醒过来,他冲到院子看了一眼,转到马房牵了一匹马出来骑上就追。 费掌柜追在后面喊到道:“去镇上车马行。” 陈文竹与高子青一直留心着外面,听到动静后,也跑到了院子,费掌柜刚将冯妈扶下马车,冯妈正呼天抢地哭喊说:“该死的王小郎,收了咱们的钱却跑了。 “先别哭了,到底怎么回事?” 吴妈这才放低了声音,抽泣着说:“说好的送我们去等你,她先上了车,我正要上去,那王小郎从背后给了我一棍,他俩肯定是背着咱俩早商量好的。” 陈文竹想起白天柳娘子让冯妈过来买布,瞄见王小郎靠着车帘点头。这是柳娘子的调虎离山之计,难怪要自己把布一块一块绞开,还要拿个大钱让人找零。 不久,张大郎带着马车回来,柳娘子和王小郎却不见踪迹。又等了约一个时辰,杨大叔才清醒。 张大郎向杨大叔汇报,“我去了镇上的车马行,他们把咱们的马车留在那里等我去取,又重新买了一套平板马车走了。我追到官道,问了路人,可路上来往的大都是平板车,分不清他们去了哪个方向。” “你怎么找到车马行的?”杨大叔问。 “费掌柜说的,我出去问人也说往镇上车马行方向去的。” 杨大叔看了眼费掌柜,冷哼一声,费掌柜侧脸避开。 张大郎继续说:“我看过了,车上还留了五十贯,够赔大娘子的钱。” 杨大叔坐着没有言语。 “你们快去报官啊。”费掌柜催促道。 “为什么要报官?是有人谋财,还是有人害命?”杨大叔板着脸问。 “大娘子交待过要你们把人送到泸州。”冯妈气急败坏地说。 “我们是送人到泸州,又不是押人到泸州。她要走,我们当然管不了。”杨大叔平静地说。 “可是他们就这样跑了,那王小郎还拿了我的钱。”费掌柜语无伦次。 “王小郎拿了你的钱,你要有证据去报官抓他就是。你也看见他走了,不在我们这里干了,我们车马行没有财物损失,人家该付的钱一分不少,我凭什么去告官?” 费掌柜与冯妈面面相觑,无言以对,二人站起身去了楼上房间。 杨大叔这才缓和过来,苦笑着对高子青二人说:“我倒是低估了这柳娘子,不光勾走了王小郎,还摆了费掌柜一道。” 又懊恼道:“我怎么就没有想到费掌柜和她原来是一伙的。” 高子青此时也不好说自己知情,费掌柜原是要骗柳娘子的,被她将计就计了。只和陈文竹坐着听杨大叔说话。 “彭掌柜给我说,柳娘子的哥哥是个泼皮,王家大娘子怕那波皮日后到她家闹着要人,才和我们签下合约,证明她是把人送到泸州去了的。柳娘子一个大活人,她要走我们自然管不了。如今她既然把钱和马车都留下了,又有镇上的车马行替我们做证,她人是自己走的,将来就算她哥哥闹起来报官,与我们也无关。” 陈文竹与高子青回到房中,陈文竹此时才知道柳娘子让自己不要挡路的真正含义。王小郎是个纯情的孩子,只希望他二人能善待彼此吧。 放下心事,陈文竹笑着对高子青说:“这彭掌柜怕是巴不得柳娘子早跑,他只要看住了柳娘子的东西,到时候柳娘子一跑,他去官府一备案,赔掉大娘子的五十贯,谁能知道柳娘子到底留下多少东西。” 高子青也笑着说:“这人真是不能小看,想不到柳娘子来了这一手,她全身而退不说,费掌柜与冯妈偷鸡不成蚀把米,彭掌柜也竹篮打水一场空。” 次日一早,陈文竹与高子青去整理昨天弄乱的遮布,高子青将布匹摆放整齐,陈文竹见一匹布下塞了一块散布,她过去往外一拉,这布却是当日柳娘子过来让她剪下的,打开包裹的东西一看,里面装了二十枚大钱。 她拿给高子青看,想来是柳娘子感谢自己的提醒,真是有钱人,出手就二十贯。比他们辛苦跑这一趟赚得还多,她笑着对高子青说:“人无外财不富,马无夜草不肥。咱们离富不远了,第一笔外财。” “别指着外财,还是指着咱们的布实在些。”高子青跳下车,拍拍手,“好了,准备出发。” 冯妈与费掌柜没和人说就自行离开了,到了镇外,杨大叔让张大郎将一车瓷器次品全部倒掉。杨大叔驾着拉麻布的车,让陈文竹与高子青去后面车厢里坐。 反正车空着,二人也不客气,舒服地躺在车厢里。 “以后咱们也租这样的马车吧。” “好,以后有钱了咱们自己买一辆。” “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才买得起?” “咱们一起努力,总会实现的。” …… 马车到泸州的时候,天刚擦黑。二人跟着一起去了车马行,约定好明日午时之前再来取货。在附近找个店住下,吃饭洗漱按下不提。 次日一早,匆匆吃过早饭,拿上布样出门。陈文竹虽然幼时常跟随母亲到泸州进货,却从没有游玩过。只记得泸州繁华,人多。等她在成都生活了这些年,回过来再到泸州,倒觉得泸州城小了不少。 走了两三家布店后,每匹一百文比本地价略高,因着她手里的麻布比泸州出的麻布要细软,一家要上二三十匹,七十二匹很快就订购一空,散布也按尺折卖了。高子青不要陈文竹跟着,让她去客栈等,自己去车行掏了二十文钱,与杨大叔驾车一起把货送完。 一百一十八 亲人变化大 陈文竹常年在室内织布皮肤白嫩细腻,一路艰辛,高子青本来就不白,陈文竹却是晒黑不少。二人全不认为有多苦,只顾着第一次做成生意的喜悦,这一趟快赶上他们两个月的月钱了。陈文竹将柳娘子给的,和自己的一共四十贯放到一起做本钱,想想又取出五贯,加上身上的四贯,回家应该够用了。 心花怒放难自抑,把酒言欢话明日。二人转到南门附近,见一座三层高的大酒楼“骑鲸馆”,客来客往甚是热闹。二人赚了点钱,也不怕酒楼价高,迈步进去。 店小二仅十五六岁,满面春风迎上前来问道:“二位客官请坐,需要用点什么?” 高子青坐下后问:“你们店有哪些招牌菜?” “客官是外地人?到了泸州当然要尝尝我们这的腊肉美酒五香鸡。” “你们店有什么好酒?” “韦庄说‘泸川杯里春光好,诗书万卷楷春老’。我们店正是万春酒。” 陈文竹看小二略显稚嫩的脸庞,笑着问他:“韦庄是谁?” 小二侧着头想了想,不好意思地摸着头说:“我忘了。” 高子青笑道:“前蜀的宰相。” “是,是。客官说得对,我们掌柜让我们背过的。这酒是用龙泉井的水酿成。”小二如释重负。 二人被小二逗得呵呵直乐,点了一只栗子鸡,一盘腊肉,再来一壶万春酒。 酒菜上齐,陈文竹先抿了一口,“我觉得这酒比成都的好喝,你尝尝。” 高子青端杯细细品味,说道:“此酒醇纯,饮后余韵无穷,确实不错。难怪人都说泸州盛产美酒,《华阳国志》记载,秦昭襄王与巴人刻石为盟:“秦犯夷,输黄龙一双;夷犯秦,输清酒一钟。” “看不出你还懂酒。”陈文竹笑他。 高子青伸手做抚须状,“略知一二。” 两人笑过后陈文竹悄声说:“咱们买这万春酒回成都怎么样?” 高子青想了想说:“买点回去自己喝还可以,多了肯定不成。官府对酒采用榷酤制,控制酒的产销,更不允许越境串货。” “你怎么知道的?”陈文竹好奇地问。 “你不买酒,当然不知道。” “哎,回去的时候我还想带点货回。”陈文竹有些沮丧。 “咱们再看看别的吧。” 再次返乡,陈文竹带着高子青坐车直接到叉路口,戌时刚到,推开虚掩的院门走进去,陈文竹喊了一声:“爹,伯娘,你们在家吗?” 陈守川披着外衣,趿拉着鞋从屋里出来,“是小妹回来了。来,快进来。”快步上前来拉陈文竹。 自上次一别又是五六年,陈守川比上次见出老许多,鬓角已有了丝丝白发。陈文竹眼含着泪花叫一声,“爹,我回来了。” 伯娘也跟了出来,“你爹在屋里听见有人推门说:怕是小妹回来了。我还笑他糊涂了,不想真是你们。” 陈文竹看伯娘变化倒是不大,和过去差不多。 进到屋中,高子青递上在成都给陈守川买的两瓶好酒,陈文竹又塞了两贯钱给父亲。转身又递给伯娘一贯,说道:“我们也不知道该给二老买什么好。伯娘你拿着给自己买点东西吧,也是我们的孝心。” 伯娘还要客气,陈守川道:“给你就收着吧,头天不是还和我要新衣裳嘛。” 伯娘这才笑着收下,“我那女儿回来和你一样,也是给我点钱,还要单独给你父亲点钱。” 陈守川道:“你拉到吧,她才给几个钱。” 伯娘脸上露出尴尬。陈文竹笑着说:“多少都是心意,我这几年才回来一次,只怕还不够伯娘买件衣服的。” 伯娘这才缓和下来,亲切地说:“够了,够了。多谢小妹和三郎。你们还没有吃晚饭吧,我去下点面条,还有今天刚买的豌豆尖,放上很香的。” 陈文竹笑着谢过:“不要太麻烦,我俩随便吃点就行。” 看得出陈守川很是满意陈文竹对伯娘的态度,“你还懂她的心思,她啊,就是这样小家子气。别人给钱,只要没给她,她就不乐意。我给她说,‘咱俩夫妻,给谁不一样。’她就不行。这回满意了。” 陈文竹心中感叹:不是自己的亲娘,自己做事自然要周全一些。何况父亲把家里的钱抓的紧,伯娘平时怕也得不到几个闲钱。笑着不知如何答话,陈守川已拉着高子青问起了他家里的情况。 站起身去灶房给伯娘帮忙,伯娘笑着说:“小妹,你不用沾手,回屋和他们聊天去。” “没事,我来摘菜。” 伯娘扭头看了一眼堂屋,放低声音说:“你爹啊,这回高兴了。他刚把这个月的钱输光了,正在发愁,你就回来了。” “他还与禾大哥他们一起打牌赌钱?”陈文竹吃惊地问。 “是啊,根本管不住。家里这么多年,一点钱没存下。我嫁给他后,连件衣服都没给我添过,我这身上穿的都是我女儿回来帮我买的。”伯娘说到后来,声音里充满委屈。 陈文竹心中也觉不忍,父亲竟是一点都没有改变。 “他老是熬到半夜,这两年身体也不行了,一发月钱那几个小混子就围着哄他的钱。我嫁给他十年了,次次买菜都要算着给我,那么多钱全部便宜了外人,我一文钱都没有落下。”伯娘说着掉下了眼泪。 “伯娘,你别难过,我有空劝劝他。”陈文竹也不好说自己父亲的不是。“我大哥他们还在大柳镇吗?” “没有,你大哥从成都回来,又去了江安镇给人做铛头,后来大嫂带着孩子也搬去了。”伯娘背转身擦去眼泪。 “二哥家呢?” “他们在泸州买了房,你爹给了点,听说大姐和你都出了钱。” “我的钱太少,算不上出了钱。大姐他们回来后,在哪里买房安家了?” “你姐去内江了,周大婶你还记得不?” “记得,那年我回来的时候她还来过家里。” “就是她,她家女儿嫁去了内江,周大婶的官人三年前去世了。你姐回来的时候,碰到她女儿回来接她,听说小夫妻俩在内江做生意,你姐好像是去和他们合伙。” 一百一十九 回来就叫苦 “我记得周大婶的官人年龄不大吧?算起来比爹就大了七八岁。” “谁说不是呢,去世的时候五十六还不到,平时身体看着也好,得了一场病,人说没就没了。不光是他,你二婶娘前年也没了,开始是拉肚子,拖了一个来月一直治不好,去的时候廋得都没个人形了,真是遭罪。” 因两家关系一直不好,陈文竹对二叔二婶没有什么好印象,听后只感叹一声“人世无常”,心中倒没有什么悲伤。 “说起来你走这六年多,大柳镇变化大。如今你二叔过得也可怜,他家三娃闹着不想养他,陈文禾他们说是早分了家也不管。” 次日一早,陈文竹带着高子青要去给母亲上坟,陈守川这次没有反对,反而出人意外地拿上香烛纸钱和他们一起去。路上陈文竹第一次听父亲提起母亲,“你娘这辈子就是太好强。我看你姐啊,别的没学会,就学到她的倔强。” 陈文竹听着不说话,心中想着:“大姐不像娘,脾气上来像爹更多一些。” 高子青在丁氏坟前端端正正地磕了三个头,陈文竹心存感激地看着。 从山上下来后,陈守川带着他们俩去二叔在大柳镇边上新建的家。陈文竹没买礼物,问父亲,“我要不要去买点什么?” “不用,你给他一两百文钱就得了。” 陈文竹点头,给钱自己省事,对方也得了实在。 二叔、二婶做了一桌饭菜招待了他们,刚吃完饭牌桌子就搭上了,要拉高子青一起打牌,高子青本身不会打牌,笑着推辞后,三人回了叉路口。陈守川直接拐去矿上,他还在煤矿上管着记账。 晚上三叔、三婶和陈文禾都过来一起吃饭,饭后,陈文禾拉着高子青非要去打牌,高子青笑着推辞:“禾大哥,我是真的不会。我们在家陪爹跟伯娘聊聊天。” 陈守川和陈文禾一起走出屋,三叔问道:“大哥,三郎第一次来,你今晚还要去打牌?” 陈文川笑着说:“我玩会就回来,他们在家。” 三叔三婶告辞回家去了。 大家走后,伯娘叹息说:“肯定是知道你们回来,你爹手里又有钱啦。还是大姐厉害,三月份你姐和王大郎回来,你姐狠狠地说了他一顿。陈文禾再来喊,你爹就悄悄对他说:‘先不打了,我大女儿回来了。’大姐在家呆了十多天,你爹一次都没有去过。” 陈文竹还是第一次听说父亲竟然有让他怕的人。 说过了陈守川,伯娘问她:“你还记得彭三妹不?” “大柳镇的,记得。”说着转头对高子青道:“说起来彭三妹和我同一天出生,她中午,我晚上。可是从我搬到大柳镇,两人一认识就合不来。” 伯娘笑着说:“就是她,你俩还真有缘分。同一天出生,又都是远嫁。我今天买菜时听说她昨日和她的官人也是第一次回娘家来。” 陈文竹也觉得有些奇妙,笑着说:“是啊,按说该是好朋友才对,可我和她就没看对眼过。” 次日,大柳镇赶场,伯娘买菜回来对陈文竹说:“小妹,幸好昨晚三郎没有去打牌。” “怎么了?” “你说现在的人怎么这么坏?都在一条街上住着,昨晚他们喊彭三妹的官人去打牌,一晚上彭三妹夫妻输了十贯钱。” “这么多,她嫁的官人很有钱吗?” “哪有什么钱,今日一早,彭三妹的娘就在街上骂街,说把她家姑爷的钱全套光了。” “他们玩多大?一晚上就十贯。” “现在这些人打得越来越大,一把最少是五十文,都够买一斗米了。” 陈文竹听得心有余悸,还记得自己在陈文兰家打牌才五文,一上午自己就输了三四百文,幸好高子青不喜打牌喝酒。 中午陈守川回来,也说起了彭三妹官人输钱的事情,笑着给陈文竹讲,“他们昨天晚上做了一个局,三个人一进屋就先坐下,小郎君什么也不看就在剩下的位置落座,其实在他侧后方放有一面铜镜。那小郎君也是个蠢的,越输越多都不知道回身看看。” 陈文竹见机会难得,她怕父亲生气,也不敢说他输了一辈子,只委婉地说,“都说十赌九输,爹也该少打点牌了。” “我们不一样,都是熟人,大家知根知底不玩那些花样。” “可是你看,你打了这么多年的牌,家里都没能攒下一点积蓄。” “是你伯娘向你叫苦了是吧?”陈守川拉下脸,冲着灶房里伯娘的身影吼道:“我缺你吃了,还是没让你穿?这人刚回来两天你就向她叫苦。” “爹,不关伯娘的事,是我觉得你不该再继续打牌了,现在你年龄也大了,总得攒点钱,给自己还有伯娘留条后路。” “她要什么后路,我活着一天,自然就有她一天吃的。” “那万一你走在伯娘前面,你让她怎么办?”陈文竹话赶话顺嘴就说。 陈守川火冒三丈站起身冲着陈文竹发火,“怎么就是我走在她前头?按你的意思我年龄大点就该早死是吧?” 陈文竹觉得父亲太不讲道理,“不管你们谁走前面,都要为对方想一想是不是?伯娘又挣不到钱,你把钱全部拿去输了……” “我输了又怎么了?我找你要钱啦?我告诉你,你们别想找我要钱,我也不会向你们要一文钱。你们回来,有吃有喝,愿意给我钱我就拿着;不愿意给,我也不找你们要。” “我什么时候想要你的钱了?”陈文竹委屈。 “哼。陈文兰一回来就冲着我说,‘爹,女儿女婿没活路来投奔你了。’回来就回来吧,管她吃让她住,还对着我管天管地。如今你也开始想管我啦?” 陈文竹还要反驳,高子青过来将她挡在身后,“爹,小妹不是管你,就是一起聊天罢了。你老消消气,她年龄小不懂事,你和她计较干什么?” 陈守川不好冲高子青发火,放缓声音对陈文竹说:“你们回来了,就开开心心在家玩几天,别像你姐那么多事。” 一百二十章 发现新生意 陈守川出了门,伯娘从灶房抹着眼泪出来,对陈文竹诉着委屈,“我嫁给你爹后,每天给他做饭洗衣,一文钱多的都没有给过我,还怕我买菜算计他的钱。我当初不嫁人,出去做老妈子伺候人,一个月也能赚得百八十文的。” 陈文竹看着伯娘,自己实在是无能为力。父亲蛮横了一辈子,何时听过别人一句劝,母亲养活着他照样受尽委屈,何况伯娘还需要依附着父亲生活。 回到屋里,高子青劝她:“他是你爹,说重了不合适,说轻了他又不会听。管不了就别管了吧,何苦自己找委屈来受。” “我也是为了他好。” “他不领情你也没办法,咱们尽到子女的心就行了,他的生活还是他自己过。” “过两天咱们走吧,娘不在了,家早就不像个家了。” “走还是留都随你,别委屈了。你还有我,咱们俩的日子好好过就行。” 次日陈文竹说不能在家多留,需要回成都。陈守川想了想说:“再等两天吧,我把手上的活交一下,咱们一起去泸州,顺便到你二哥家坐坐,你回来还没去过他家。你舅舅家就不用去了,如今他家正闹腾着,你去了也没心招待你。” “咦,他家闹腾什么?”陈文竹奇怪道。上一次自己是独自回来,就没有专程到舅舅家拜访。 陈守川想起丁三郎家的情景也不禁摇头。 前些年丁三郎混得是风生水起,他接管家中瓷器铺后便不断扩张,将相邻的铺子陆续买下,隐隐已成泸州首富,一条五百米的来盛街,半边全是他的产业。 五年前陈文竹回来时,丁三郎已经歇了瓷器买卖,只将铺子租给别人经营。他自己与人合伙拿钱打通关节,取得了叉路口煤矿开采权。 去年,丁三郎将合伙人家中年仅十五岁的女儿肚子搞大了,按说给点钱抬进门就是,合伙人却拿出婚书说女儿已经成亲。只因家中妻子病弱,怕守孝耽误女儿,又不舍得早早别离。女儿夫家离得甚远,两家商定下两全之计:先领了婚书并在男方办过酒席,只待年龄大些送到夫家即成。 女子夫家知道此事后定要报官,宋朝律法“奸从夫捕”,即:妻子与人通奸,是否告官以丈夫的意见为准。立法规定诸奸者,徒一年半;有夫者,徒二年。像丁三郎这样的,折杖后的刑罚是脊杖十五。 在脊背打十五板子,极易将人打残,丁三郎如何受得住?遂找人周旋,将叉路口煤矿的股份全部转给了女子夫家,方才平息此事。 陈文竹摇头,“舅舅这是中了别人的局啊。” “谁说不是呢,当初你舅舅成亲时许诺有子决不纳妾。这些年他在外风流,都是用钱了事,你舅娘也就睁只眼闭只眼过了。如今这事,泸州人尽皆知,你舅娘一家闹着定要你舅舅将家产分到你两个表弟名下。” “现在登门确实不合适。”陈文竹说道。 陈文竹、高子青在家和伯娘闲聊问起自己小时候在陈家村的玩伴,上次自己一个人回来时,大家还在大哥家一起玩牌,“吴菊和白晓芳如今怎么样了?” 伯娘说:“陈家村太穷,现在年轻有点能耐的都走了,家里有女儿的也都是远远嫁出。吴菊夫家在江安,白晓芳长得漂亮,听说嫁到汴京去了。” “大家只怕是再难见面了。” “这女子就像没有根的浮萍,夫家在哪里就飘到那里。三郎,咱们晚上熬点粥喝行不?” “可以啊,我们在家也常喝粥。”高子青说。 “我用火米来做,这米蒸饭不好吃,用来做粥还可以。”伯娘说。 “什么是火米?”高子青奇怪地问,陈文竹也不知道。 “这还是你二嫂在泸州给我们买的,叫它火米。这米存放时间长不会坏,熬粥吃顶饿。其它大米要四十五文一斗,火米才四十文。”伯娘解释说。 陈文竹跟着起身去灶房抓起一把火米仔仔细细地看。比普通的大米颗粒要大,颜色更白。 晚间回到房中,陈文竹对高子青说:“我看火米的米粒大,出米的话应该比普通的稻谷要多,咱们到泸州后问问看。” “行,买得多应该还能便宜。” 第三日,陈守川带上众人,喊上三叔一起坐车到泸州。下了马车,拐了两三个巷子进了二哥家。二哥的房子是独门小院,比陈文竹在成都的房子要大。 二哥与二嫂正好在家,见亲戚前来热情招呼众人。陈文竹想着当初陈文兰对自己说,二哥月钱只有七八百文,也就没有去买礼物,找了个机会单独给二哥一贯钱,陈文松接过钱笑了笑说:“你回来一趟太客气啦。”自己多的也没有,尽心就好了。 吃饭时,三叔说:“现在咱们乡下有点钱的人家都在修墓。你们都长大成家了,就没人想着给你们母亲的坟买点砖修葺一下?” 陈守川端着杯子喝酒,二哥和二嫂坐着不语。陈文竹暗怪自己没有想到,肯定地说:“当然要修,就是不知道需要多少钱?” 三叔说:“咱们也不是有钱人,和别人家差不多就行。最多花个七八百文,你们兄妹四个,一人出点也不多。” 二哥消沉地说:“我一个月才得几个钱,恐怕拿不出来。” 陈文竹一听,钱也不算多。大姐大哥都不在跟前,就为了一两百文找他们带钱回来白耽误时间,开口说道:“这钱我来出吧,只是我过两日就要走,具体如何修缮就只能交给二哥了。”说完当场让高子青拿出一贯钱交给二哥。 次日二哥去商税务应卯,二嫂挽留陈文竹说:“反正你们也要从泸州走,不如就在家中多住几日吧。” “二嫂不必客气,我东西都放在父亲家里,走时跟着车也就不过来了。” 陈文竹对于住在哥哥姐姐家,说起来就有阴影,会不由自主地要去观察他们的眼色,生怕自己的行为会惹他们厌烦。虽然是如今父亲家也算不得是自己的家了,但是相对来说还是自在一点。 一百二十一 说不过你们 坐在马车上,三叔笑着对陈守川说:“我问松娃,小妹来给你钱了没有?你猜松娃如何说?” “他能说啥,高兴呗。”陈守川说。 “他说,几年了才给一贯钱,要是每个月能给一次就好了。” 陈文竹脸上勉强笑着,心却是一点点变冷。这就是与自己血脉相连的家人,母亲去世自己才七岁,九岁跟着陈文兰去成都,两年里艰难渡日,也就大哥给自己带过五十文钱。后来自己离开陈文兰家又是两年,苟且活着,二哥拿着父亲给自己的三百文,却能做到不闻不问。 出来做工后,买房成家,没人给过自己一文钱,如今倒觉得自己理所当然该给他们钱。二哥这里,自己问心无愧。念着陈文兰的恩情,她要钱给钱,要自己出头自己就去,可最终在她眼里永远是靠她养活长大的,还不清她的情义。 自己把姊妹亲情捧在手心,他们却毫不在意地踏在脚下。需要的时候就是亲人,没用的时候就是累赘。 回叉路口后,陈文竹带着高子青又去了一趟母亲的坟前,她留着泪和高子青一起磕了三个头,嘴里念着,“娘,我这次走了,可能就不会再回来了。对不起,女儿不孝了。” 高子青劝她说:“以后你想回来,咱们一起回来给娘上坟就是,何必如此难过。” “我不想再回来了,回来一次,失望一次。娘早就死了,我还回来做什么?” 高子青不再多劝,磕了三个头说:“娘,您放心,我一定会好好待小妹。” 陈文竹想着要买火米,她没有给陈守川说自己的打算,假装要回成都,与高子青住到泸州客栈。 在泸州几家大的米行都没有见到火米,后来还是在一个小巷的米店里找到的。高子青没有直接去找掌柜,给小二塞了二十文钱,问出铺子火米的来源。 二人到泸州城外一仓廪附近的工坊,找到卖火米的韩掌柜。这两年,泸州风调雨顺,粮食丰收,府衙将仓廪里的旧稻折价卖出,再换新粮存储。蜀地湿润,稻、米不易存储。韩掌柜手下有一能人,他幼时曾生活在夷人中,学得他们的储粮之法,自己又加以改进,把谷先蒸后炒,然后舂成米称之火米。 韩掌柜三十多岁,也是刚开始做火米生意,由于此米蒸饭没有新大米的香气,口感也不及,虽然便宜,销路却一直没有打开。有人要买米,看他二人布衣襦袍,虽不会是大主顾,但好歹也是上门生意。 高子青拉着韩掌柜一起就近找了家食店,一边喝酒一边谈。 “最低也就是三百五十文一石,再少我就亏本了。” “如今米店里一石谷才一百六,掌柜你用的还是仓廪的成谷,这价只怕还要再下两成吧?”高子青笑着说。 “我也不瞒你,从官府买,一石确实才一百三。一石谷出四斗米,你算算我基本上就不赚钱” “掌柜真是太客气了,一石出四斗是普通大米,换成掌柜的火米怕得出五六斗吧。“陈文竹浅笑着插话。 掌柜的楞了一下,哈哈笑着说:“小娘子说笑了。算了,我再让点利,三百文。” 陈文竹看他表情,知道被自己蒙对了,脸上笑意更浓,“两百五十文。火米做饭比不得新米,我们买回去,也担着风险。” 掌柜笑得有些无奈:“小娘子,你这可就让我没得赚了。” “韩掌柜,你不能光看眼前这笔生意。我们这趟先走走行情,一旦打开了销路,掌柜的何愁将来火米不能大卖。”高子青在一旁扇风。 “贤伉俪一唱一和,我是说不过你们。也罢,我就当与二位做个朋友,你们要多少?” “一百四十石。” 三人定下何时装货后,高子青舍命陪君子,与韩掌柜相谈甚欢,酒足饭饱后韩掌柜告辞离去。 陈文竹陪着高子青慢慢走在街上,高子青苦笑着说:“酒量太低也不好。” “你难受不?” “没事,缓缓就好了。你刚才怎么知道一石出五六斗火米的?” 陈文竹笑着说:“我看火米的米粒比普通米大蒙出来的。厉害吧?” “我家娘子最是聪明。” 一石大米八九十斤,火米要轻一些,约八十斤。去车行单独订了一辆马车,还好此行出来把家里的钱全带上了。两人商量着,买了一个量米的斗,火米价低但口感不佳,城里人富裕的多些,恐怕买的人挑剔,此行就专挑着乡、镇走。 第一晚歇脚时,陈文竹拿出火米让主人家熬粥一起喝,四十文一斗次日上午就卖掉了一石多。遇到镇上米店买得多,则三百五十文一石。走走停停,一路高子青向赶车伙计学着赶车,他学起来兴致很高,伙计也乐得有人帮忙换自己休息。行了十日刚走完荣州,才一半路程火米全部卖完,去掉三十五贯的本竟赚了十八贯。两人也不去成都,紧赶慢赶返回泸州找到韩掌柜。 韩掌柜满面为难,“你二位原来的价钱确实太低,我实在亏不起啊。” 高子青道:“韩掌柜,你看咱们也不是第一次打交道了,彼此也算是朋友了对不对?” ”按说咱们是朋友,我不该涨价,但是两百五十文确实不成。也就是你们要得不多,咱们又打过交道,不然我都不卖。两百八,你二位商量一下,要的话再来找我。”韩掌柜态度坚决。 陈文竹与高子青走出作坊,高子青犹豫地说:“是不是咱们的价确实低了?” “按说不会,第一次他都卖了,那肯定也是有赚才会卖。” “他一石谷一百三,加上他还要用人加工,算下来没赚多少。” “你真信他是一百三?我是不相信的。”陈文竹说。 “不管他多少买的,看样子也不会低价给咱们了。要不还是买吧,就算是批给米店咱们也能赚。”高子青商量着说。 “行,咱们也不走老路了,过资州到简州快一些,早点卖了再返回来,我怕他越涨利越薄。” 一百二十二 咱俩本钱少 次日,二人雇了两辆马车,装了一百八十石火米上路。因是走了一条新路,还是按照前一次的方法边走边卖,行了十五日进入简州,当夜歇在了永宁镇,离成都不过两日。 第二日一早,两人装了一小袋火米去镇上的米行。 进了铺子,高子青拿出米袋给掌柜的看,掌柜抓起一把米看了眼说:“你们卖火米啊,我店里刚进来的货,暂时不买了。” 陈文竹听得一愣,说:“请问掌柜你是从何地进的货。” 掌柜的说:“成都。” “那你多少钱进的?”陈文竹着急地问。 掌柜笑着说:“这可不能说,反正我零卖是三十八文一斗。” 二人又走到镇上另外一家米行,对方同样是刚从成都进来的火米。陈文竹想着马车上的八十多石,眉头紧锁。高子青劝道:“别急,要不咱们去成都看看?” “这米都是从成都来的,现在肯定各个米铺都是火米,咱们去了卖给谁?” “就算按他们的价钱卖,咱们也不亏。” “可是现在咱们五十贯的本钱都没有回来。” “你不能这么算,咱们开始出来连货加钱就二十贯。如今不算剩下的火米,咱们就有三十五贯了,你看咱们多厉害。”高子青温颜相劝。 “还有二十贯是别人给的。”陈文竹不甘心地说。 “就不算二十贯,咱们还有八十石火米啊。何况咱们跑商还不到两个月。” 陈文竹听他说完心里也安定了,是啊,才做了两趟生意就忘记了一开始时才几个钱,何况做生意哪能永远一帆风顺。只是心中还是有些不情愿,“明明是咱们先开始做火米的,要是不在路上耽误,如今成都的火米应该都是从咱们手里出。” “咱们没那么大的本钱,一次拉上一百多石,最多做一次,其他大掌柜看到肯定会找到泸州去的,咱们一样占不住成都的米行。” 陈文竹想想也确实是这个道理,懊恼地说:“咱们返回泸州的时候,韩掌柜应该是和成都的大掌柜搭上了线,所以才会涨价。” “应该是这样。你说咱们是在这里把米低价出了,还是拉回成都再说?”高子青问。 陈文竹想了想说:“镇上零卖三十八一斗,我估计他进货在三百左右,再说他们货足,肯定要狠狠压价。我们两百八的进价,卖给他们也赚不了多少。不如拉到成都看看行情,大不了原价卖也成,反正本钱都出来了。” “咱们要是从这里拐到陵井监去怎么样?”高子青提议道。 “希望不大,你想想,他们从成都往周边卖,恐怕现在也卖到陵井监了。从韩掌柜那里看,他们比咱们晚,是直接拉到成都开始卖,路上也没碰上。” “说不准他们走的是水路。” “肯定是,水路快得多。” 回到客栈,喊车夫一起吃了午饭就上路赶往成都。第三日上午,二人带着几大包火米进了家门。高母在家准备午饭,见他们带着马车拉货回来,拉开院门笑着说:“你们可回来了,路上累坏了吧。这几大包装的都是什么啊?” 高子青安排把几袋火米先堆到耳房。陈文竹扶着高母回堂屋,“都是大米,爹不在家?” “嗯,天天出去闲转,不到吃饭时候不回来。” “娘你也没出去转转?” “就每天出去买买菜,我可不像你爹,在家坐不住。” 陈文竹笑笑,“呆家里也没事,出去转转心情也好。” “他哪是光出去转,成天想着和人做生意。” “做什么生意?他有本钱吗?”高子青搬好东西,一进屋就听到母亲的话。 高母见到高子青,上前拉着他细看,心疼地说:“三郎晒黑了,也瘦了。” 高子青笑着说:“我一直就黑,四娘倒是晒黑不少。” 高母松开他,过来拉着陈文竹的手,“四娘也瘦了,回家了好好休息,娘给你们做点好吃的补补。” 高子青说:“热水我打好了,你先去洗洗。” 高母也催她,“去吧,你们先收拾,三郎,你把堂屋的小炉给四娘提到房里去,别冷着了。我出去再买点菜。” 陈文竹笑着回了厢房,高子青对高母说,“我给你拿点钱。” 高母头也没回说:“不用,我身上有。”提上竹篮出门去了。 高父果然在吃饭时踏着点回到家,回家见到高子青与陈文竹甚是高兴。问起陈文竹的家人情况,陈文竹简单说完。高子青没有瞒着父母,与他们谈起了自己做的生意,高母听了担忧地说:“幸好顺利,这生意可不好做。” 高父则欣慰地说:“你比我强,年轻的时候我也想过做生意谋生,都是你娘大字不识一个,前怕狼后怕虎不许我干。” 高母有些委屈,“我也是怕赔了钱,家里老的老,小的小,一家子的吃喝怎么办?” “像你这样胆子小,一辈子都挣不了钱。”高父道。 高子青心疼母亲,反驳高父说:“娘也是为了这个家,何况做生意也不是稳赚不赔。” 高父见娘俩站了队也不再纠缠,对着陈文竹温和地问:“四娘,如今剩下的火米你们作何打算?” “下午我们去米店看看。”陈文竹说。 “你们在外跑了这么久,也不用急,在家多歇几日。” “嗯。”陈文竹得到的温情太少,高父高母的关怀让她觉得自己和他们渐渐亲如一家。 下午高子青和陈文竹走了七八家米铺,大大小小的米店都有火米卖。晚上回来,高母和高父都在家中,饭菜做好只等他们回来上桌。一起吃完饭,陈文竹要去洗碗,高母拦住不让,“你们在外辛苦了这么长时间,都歇着。” 高父也说:“去吧,去吧,你娘一天也没事,做饭洗碗也算是活动活动。” 陈文竹还是有些不好意思,高子青拉着她回了屋。“都是一家人,你不用太客气。” “可我什么都不干,怕他们说我。” “你放心吧,我爹娘人挺好的,如今他们也是你的爹娘,他们待你好,你接受就是了。” 一百二十三 故友喜相逢 厢房里放了炉子燃了一下午,房中也暖和了。陈文竹说:“明日再走走南城,把散的留下自家熬粥,其余的早些卖掉,放在家中也怕坏。” 次日去南城,经过楚彬家门前时,陈文竹想起了以前,对高子青说:“也不知道楚彬成亲了没有?” “说不准孩子都有了,他和我同年的,今年也二十了。” “也是,你还记得魏玉芬吗?她那时特别喜欢楚彬。” 二人边聊边走,问了两家米店,也是一样存货充足。高子青对掌柜说:“若是二百九一石,你们可要?” 掌柜笑着说:“郎君要是有货,我出二百七。” 陈文竹在身后拉拉高子青,二人转身正要出门。从门外迈步走进来一位翩翩公子,着一身暗纹月白色长衫,头戴乌金漆纱冠,见着高子青睁大了双眼打量,高子青含笑喊道:“楚四公子。” “高三郎,是你。哎呀,咱们多少年没见了。”楚彬高兴起来,“你来买米?你家娘子?”楚彬看着高子青身旁站一娇小玲珑的小娘子,此时正眉开眼笑地看着自己,疑惑地问。 高子青揽住陈文竹的肩笑着说:“正是我娘子。” 陈文竹依然含笑不说话,楚彬的表情从疑问到吃惊,指着陈文竹:“你,你,陈文竹?”看二人靠在一起笑着也不言语,跺脚道:“你们成亲了?竟然是你们成亲啦。” 高子青这才说道:“我俩成亲你不是该恭喜吗?这么惊讶干什么。” 楚彬经过刚才的震惊,也回过神来笑着说:“当然要恭喜二位,只是一时吃惊忘了。走走,咱们找个地方喝两杯。” 二人随楚彬去了米店附近一家酒楼,楚彬也不和他们客气,做主点了几道菜,上了四瓶酒。 高子青说:“几年不见,楚公子好酒量啊。” “别叫什么公子,还是咱们原来的称呼,你称我四郎,我喊你三郎,至于她。”楚彬笑着指指陈文竹,“现在叫蚊子不合适了,还是叫陈四娘。” 陈文竹笑着说:“你叫我三嫂也可以。” “你去吧,想得美,我没叫你小妹就不错了。” 高子青在一旁接口道:“我比你大,你叫她嫂子也没错。” “你们夫妻要这么欺负人,我可不干了。”楚彬说完想到了什么,“别以为你俩人多,明天,我带你们去个地方,到时候咱们再论。” “理在我们这边,去哪里都没用。”陈文竹洋洋自得地说。 楚彬摇摇头,“三郎,一看你就是个怕老婆的,你看看她那小人得意的样。” 高子青宠爱地看着陈文竹。 “心中有佛,看人即佛。你心里那么小人干什么?”陈文竹淡然地说。 楚彬吃瘪,“陈四娘,你小心我拉三郎去燕馆歌楼(青楼)玩耍。” 陈文竹白他一眼。 三人幼时相识,多年后重逢,虽然过往也曾有不愉快,如今大家都已长大,回忆起过去只剩下喜悦。 饭局过半,楚彬才想起来问,“你们在米店干什么?” 高子青说:“我们手里有点火米,去问问看他们要不要?” “有多少?什么价?”楚彬诧异。 “不多,就八十石,两百九。” “那铺子是我的,你们的米不多,我买了就是。” “别,要是你店里货多,我们去别处找找也是一样。” 楚彬沉思了一下说:“我不瞒你们,成都现在的火米全是两家大米行供应的,他们出货也是两百九,货源足。你们手里的火米哪里来的?” 陈文竹看高子青一眼,她猜到楚彬怕是想甩开大米行,自己进货。她和高子青手里没有本钱,争不过他们。算了,不如成全楚彬,何况自己还欠着他的情。 高子青在桌下捏了她手一下,面上依然含笑说:“从泸州韩掌柜那里拿的,第一次拿的时候两百五一石,第二次涨到了两百八。” 楚彬举杯敬高子青:“多谢三郎,明日上午你们将米送到铺子来。看来明日我没时间约你们,以后吧,大家有时间多聚聚。” 二人与楚彬告辞,高子青说:“他明日怕是要启程去泸州。” 陈文竹点头同意,“他没有走科举转去经商,看来生意倒做得不错。” “你不怪我把火米的来路告诉他吧?” “你不说我也会说。咱们没钱,争不过别人。楚彬有家底,能不能把这生意抢过来也看他的本事。” 高子青握着她的手说:“咱俩想得一样。” 次日,叫来几个苦力,挑上大米送到楚彬的铺子,一进门让陈文竹吃惊的是,魏玉芬正微笑着站在店里等着他们。 陈文竹激动地拉住她的手,“你搬家也不给我留口信,我还以为再见不到你了。” “我也好想你,昨日四郎回去说碰到你们,我高兴得一夜未睡。” 四郎?陈文竹这才发现魏玉芬和自己一般,挽起头发做妇人打扮,惊喜道:“你嫁给楚彬了?” 魏玉芬笑容有几分牵强,“我一会儿再和你说。”转头喊掌柜收下大米,拿出张五十贯的交子给陈文竹,陈文竹摆手说:“咱们都是相识多年的朋友,该多少就多少,你这样让我们以后都没法登门了。” 魏玉芬为难地说:“四郎交待好的。” “他交待他的,我们做我们的。你要么给我二十三贯,要么我把米挑回去。” 魏玉芬无奈让掌柜按数结给高子青,邀二人一起去农庄玩耍,原来楚彬昨日所说带他们去的地方,正是陇月庄。 高子青知道她二人要好,一别经年,怕是有很多话要说。让陈文竹随她去庄子玩,自己先回了家。 陈文竹随着魏玉芬登上了停放在铺子外面的马车,宽大的车厢里布置周全,一张小桌固定在一侧,旁边立有一窄柜用于放置物品。二人坐到垫子上,车中已经泡好茶水,摆着四样点心干果。跟随魏玉芬的一名丫鬟坐在车厢外。 “从这里到庄子得走一个时辰,咱们先聊聊天,这么多年没见,你怎么做起生意了?”魏玉芬率先说道。 一百二十四 楚彬凑热闹 “我们小打小闹的哪能叫生意。说说你和楚彬吧,你如何得偿夙愿的?”陈文竹太过好奇,这二人还是走到一起了。 谁知魏玉芬听完以后表情却带上了无奈,“恐怕也只有你相信我不是贪图他的钱。” “怎么了?是楚彬误解你了吗?”陈文竹关切地问。 “你先说你如何嫁给你家三郎的?” 提起高子青,陈文竹眼角含笑,“我去洛带镇,他正好也在,后来自然就成了。” 魏玉芬舒了一口气,“看你的样子,一定过得很幸福,我也就放心了。” “我们过得很好,你就放心吧。可我看你怎么越发瘦弱了,虽说你家楚王好细腰,你也得想想后一句,宫中多饿死。”陈文竹善意地取笑她。 魏玉芬牵动嘴角想露出微笑,泪水却滑落下来。 陈文竹着急地问:“怎么了?楚彬对你不好吗?” 魏玉芬拿帕子捂住脸,待情绪平稳后才慢慢讲诉她和楚彬的因缘。 那年陈文竹去了洛带镇不过三天,魏玉芬的父母就买好新房搬了家。魏玉芬想明白自己心愿难成,一来两家悬殊甚大,二来楚彬对她并无深情。搬家之时没有留下音信,就是想和过去彻底切割,让楚彬找不到她,从此后两人再无瓜葛,她也就能忘了过去。 八月中旬,陈文竹因为兰羚借钱之事去找楚彬,楚彬让小厮出去没有见到陈文竹,左思右想怕陈文竹是是遇到了难处。过了些时日,他去找魏玉芬想打听陈文竹的状况,去了魏家旧址,才知魏玉芬已经搬了家。 楚彬此时也不知道是舍不下魏玉芬的爱恋,还是自己也动了心,一有空闲就在成都大街小巷转悠,寻找魏玉芬的新家,找了一个来月。这日又是休沐,他带着小厮转到了西门附近的八角巷,见一户人家张灯结彩在迎新人,楚彬凑过去看热闹。 新娘轿子抬到,新郎下马迎接。楚彬一看,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新郎正是魏玉芬的哥哥。十四岁的楚彬孩子心性,一见是自己好友的哥哥成亲,他就把自己当成男方亲戚一般,跟在新郎身后帮衬。 众人皆是粗布麻衣,突然来了一锦衣公子,顿时引得众人瞩目。有心人自要打听清楚,询问楚彬时,楚彬毫无遮拦地说:“我和他妹妹是好朋友。” 十三四岁舞勺之年,正该保亲说媒时。楚彬此举无疑是在魏玉芬家亲戚好友面前亮像,加上他身份显贵,魏玉芬人才出众,众人无不以为魏玉芬将得嫁高门,对楚彬更是众星捧月一般,这恰好投了楚彬之好,闹到尽兴方归。 此后,楚彬隔上十天半月总要来找魏玉芬聊天,魏玉芬家人是知道他们打小相识的,开始时也不敢妄想能攀上楚彬,但婚礼时一番闹腾,亲戚四邻嘴上纷纷夸赞起魏家养了个好女儿。父亲,哥嫂都动了心思,只有魏母常常敲打女儿。奈何魏玉芬本来就一心念着楚彬,嫂嫂又成日吹捧她长得如何漂亮,嫁去豪门如何尽享富贵,魏玉芬越发铁了心要嫁楚彬。 待到楚彬十五时,家中大娘子为他定了亲。楚彬小娘气恼女家只是个商户,女方陪嫁三个铺子,放在一般人家是不错,可在楚家人眼里却不够看。天天到楚彬父亲面前闹着要退亲,楚父去找大娘子,反而被大娘子一状告到了楚彬祖父跟前。 祖父一向觉得儿媳持家有道、教子有方。何况就算楚彬读书不成,一个庶子将来分家也能衣食无忧。楚父不看女方人品,却计较家门不够显贵,陪嫁太少,难不成楚家的孩子还要靠媳妇不成?祖父气恼起来将楚父一顿痛骂。楚父当着下人失了面子,一股气撒到了楚彬和他小娘身上,转头再不去楚彬小娘屋里。 小娘失落之下,天天在楚彬面前讲大娘子偏心坑了他,楚彬人才比三个哥哥都要出众,定的娘子家境却是最差的,官家攀不上就算了,却落了个小小商户。还没成亲,新娘已惹得楚彬心烦,他更是隔三差五去找魏玉芬。 魏家知道楚彬已与人定亲,父亲、哥嫂本来也没指望魏玉芬过去能坐正头娘子,只希望楚彬早点娶亲以后能抬了魏玉芬做妾。魏玉芬虽有怨言,但是耐不住嫂嫂日夜劝说,自己心中又放不下楚彬,只瞒着魏母一人。 楚彬定了娶亲的日子后,他不敢反驳大娘子,苦闷之下出去喝了酒不愿回家,趁着酒劲大晚上跑去找魏玉芬,魏玉芬嫂嫂悄悄放楚彬进了魏玉芬屋子。 楚彬难过,魏玉芬心疼地上前劝慰,楚彬如孩子般抱住她哭泣。魏母正好来找女儿,见此情景,抓起门后扫把对着楚彬就打,魏玉芬忙将楚彬挡在自己身后。 魏母口无遮拦地骂道:“我怎么养了你这个不要脸的小娼妇。” 魏玉芬长这么大,第一次被人骂得如此难听,对方还是自己亲娘。当下哭道:“我是不是你女儿啊?你这么骂我。” 魏父与哥嫂听到动静,急忙过来拦着魏母。 魏母被他们挡住,只得挥着扫把吼道:“我没你这样的女儿,说了多少次不要理他,你倒好偷人偷到家里来了,丢尽了魏家的脸。” “好,我丢了你的脸,我走就是了。”魏玉芬哭着拉住楚彬就往外走。 楚彬眼看因为自己事情闹成这样,走到院子停住脚劝道:“别,都是我的错。” 魏母被女儿的态度激怒了,她追在后面边打边嚷着,“给我滚,死在外面都不要回来,我全当没有生你。” 魏玉芬的脾气被激起来,撒手自己跑出了院子,已有邻居听到动静开门张望,魏玉芬更觉再无脸留在家中。楚彬担心魏玉芬出事,忙追着她一起走了。魏母哭了一会反应过来女儿走了,忙让魏父与儿子出去找。他二人本就有心让魏玉芬跟着楚彬,嘴上应承,哄得魏母回房休息,留下儿媳陪着魏母,父子两躲了出去。 一百二十五 正妻的手段 楚彬跟着魏玉芬,看她一直哭过不停,引得路人侧目。劝她回家,魏玉芬只是不愿。楚彬没有办法,找了客栈要了间房将魏玉芬安顿下,好说歹说劝得魏玉芬不再哭泣。 见天色已晚,楚彬起身要走,魏玉芬扑过去抱着他说:“我为了你被娘骂成那样,你心里真的就没有我吗?” 魏玉芬从十岁第一次见他时便芳心初定,五年了,楚彬如何能不知她对自己的感情,他亦贪图着她对自己的这份爱恋。青春少年,如何能把持。反身将魏玉芬搂住,眼见佳人梨花带雨,楚彬终是迷了心神,醉卧海棠。 楚彬成亲一月后,一顶小轿将魏玉芬抬进了家门。 陈文竹这才知道魏玉芬竟是做了楚彬的妾室,心中暗骂楚彬过分,却也明白他二人是你情我愿。自己是外人,倒不好评论谁是谁非,当下笑着说:“你俩也是天定的缘分。” 魏玉芬再次落下眼泪,哽咽道:“这哪是缘分,分明是我命中的劫数啊。” 楚彬成亲后,单独分了一个僻静的院落,家中大娘子将他的月钱按例涨到了二十贯。楚彬大哥在京做官不算,二哥管着铺子田庄自有来钱之道,三哥与楚彬一样读书不成,可人家却有大娘子给的两家铺子让他打点。只剩下楚彬一人指着每月的二十贯钱,与他来往的人多是非富即贵,那点钱如何够用。 楚彬娶的妻子姓罗,罗氏端庄贤惠识大体,初时楚彬反感她。 她知道楚彬是庶出,只将自己小院的丫鬟婆子管得井井有条。新婚三日后,楚彬便搬出新房独住。罗氏习以为常一般,尊重家中大娘子,善待楚彬的小娘,即使小娘恶语相向,她也不顶嘴,规规矩矩行完礼再走;面对楚彬的冷言讥讽,亦是恭恭敬敬,低头听从。弄得楚彬和他小娘也挑不出错来。 楚彬钱少,她从自己的铺子里拨出银子贴补楚彬。开始楚彬不肯要,后来钱实在不够花,他又没有别的来源,只得接了罗氏的银子。一个月后楚彬抬了魏小娘,罗氏不哭不闹,一如既往。楚彬开始时夜夜住在魏玉芬处,待到第二次接过罗氏的钱后,他主动搬回了主屋,此后一月里总有几日会留在罗氏房中。 魏玉芬嫁入楚家按妾室份例,每月月钱五贯,胭脂水粉、衣物用品全是府中供给。嫂嫂隔三差五就会上门,羡慕一下小姑的富贵,叹一声夫家的艰难。魏玉芬月钱贴光后,哥哥嫂嫂的胃口却越来越大。魏玉芬太了解楚彬,从当初他对陈文竹借钱一事就能看出,楚彬主动给人钱可以,他容忍不了别人伸手找他要钱。 无奈之下,魏玉芬回去找魏母诉苦。魏母毕竟是她的亲娘,当日愤怒之下赶走魏玉芬,以至于最后铸成大错,覆水难收。如今女儿既然做了妾,也只愿她在夫家能过好。知道儿子媳妇去找女儿要钱,在家将儿子痛打一顿,奈何魏父与儿子沆瀣一气,三个人瞒着她仍旧上门伸手。 来往次数多了,自是被罗氏知道。这罗氏实在聪明,她对魏家亲切招待不说,但凡他们开口没有不应承的,还告诉他们楚彬在外有一家米铺,家中吃的米粮尽管去拿就是。处处透露出楚彬甚是宠爱魏玉芬,自己唯恐得罪了魏家,招来楚彬不满。 一来二去,魏玉芬的父亲、哥嫂竟把自己当成了楚家正经亲戚,来了也不去找魏玉芬,只找罗娘子说话,对着丫鬟下人更是呼来喝去。 一日,楚彬在罗氏房中,罗氏说起自己妇道人家,经营铺子不善,欲将一家米铺交给楚彬打理,就当自己是雇楚彬帮忙,每月她只要铺子的五成,其余的全归楚彬。楚彬大喜,自己反正也无事,等他有铺子得熬到分家,现在正好拿过来练手。 楚彬接过账本一看,铺子的支出里竟然一笔笔列着魏玉芬的家人到铺子里拿的米粮。楚彬怒道:“你怎么能允许他们去铺子里白拿?” 罗氏为难地说:“魏小娘是咱们家的人,她家人也是亲戚。只是这铺子盈利太小,他们一拿,倒弄得入不敷出了。” “以后你不要再给他们钱物,他们算哪门子亲戚?要再来只管让他们找我就是。” “官人不要生气,都是我管家无能。” “这如何怪你,不过是别人谋着咱们的钱财罢了。” 楚彬初次掌管铺子兴致盎然,日日去米铺照看生意,隔了两天,魏玉芬的嫂嫂带了自己的娘家人来到米店,一进门没有看到隔间里的楚彬,冲着伙计开口就说:“赶快把那好米装上五斗。” 伙计道:“魏大嫂,这好米六十多文,要不我给你装点碎米吧。” “狗眼看人低,小心我叫你家四郎君将你赶走。” “你倒说说看,我为何赶他走?”楚彬冷冷地说。 魏大嫂这才看见楚彬也在,忙笑着说:“妹夫也在啊。” “我何时成了你的妹夫,我记得我娘子姓罗。” 魏大嫂看出楚彬神色不善,尴尬地说:“是我说错了,我们先回去了。”拉着娘家亲戚匆匆离开。 楚彬训斥了小二几句,言明日后魏家来人一律照价收钱。心情不好早早回来家中,却听见魏父在屋里高声说道:“罗娘子,你昨日就推诿不给,今日又说没有,不想给就直说。” 罗氏说道:“真的对不住,今日确实不趁手,等明日我去铺子结账,只是要麻烦您再跑一趟。” “不就是三两贯钱么,推三阻四的,要不然我直接去找四郎要好了。” “真的不能让四郎知道,你再容我一日。”罗氏语带慌张。 楚彬大步迈进房屋,冷笑道:“我倒想知道你们瞒我什么?” 罗氏看到楚彬更是慌乱,魏父见她这样,越发得意地说:“罗娘子,也别怪我不帮你瞒着,四郎是我女婿,我这做岳父的来拿上两贯钱应急,你却昨天推今天,今天又让我明天再来。” 一百二十六 视她为知己 楚彬呵呵笑了两声,“我岳父不是应该姓罗吗?你是哪一位?” 魏父笑得窘迫,“四郎,你,你回来了。” 楚彬没有理他,冲着罗氏道:“你怎么什么人都往家里引?有人来找魏氏,自然在门房下人房里等着就是。这家是你在管,该守的规矩不能乱了,免得让人笑话。”说完转身去找魏玉芬。 罗氏淡淡地笑着对身边的丫鬟婆子说道:“都听到四郎君的话了,日后你们照规矩办就是。” 魏父被婆子送出了屋,罗氏笑着回屋等待魏氏那边的消息。 楚彬怒气冲冲来到魏玉芬屋中,“你们一家是不是把我当金主了?” 魏玉芬心中一惊,难道他知道自己拿月钱去贴补父兄了,心虚地说:“上个月我娘病了我爹才来找我,我没有办法,只好将自己的月钱给了他们。” 楚彬气极笑道:“我竟不知罗氏的钱何时成了你的月钱。” 魏玉芬呆呆看着楚彬一时反应不过来,“和她有什么干系?” “确实和她没有关系,和你有关系的人是我,你应该让他们找我要钱才对。”楚彬愤怒道。 “四郎,不是我让他们来的。我告诉了我娘,我娘答应我说会管住他们的。”魏玉芬惊慌失措地说。 “原来你知道啊!我平常给他们的还少吗?他们就像蝗虫一样吸我的血,你不告诉我,反而仗着我对你的情义让他们去逼罗氏。” “四郎,我真的没有让他们来。”魏玉芬委屈地哭道,“就算他们再不该,也是我的父兄,你怎么能如此说他们。” 楚彬失望地看着她:“难怪我小娘一直不让我和你们交往,一个两个,都怪我瞎了眼。” 魏玉芬不忍看到楚彬失望的眼神,扑过去跪在他的脚下,“四郎,咱们认识六年多了,我没有贪图过你的钱财,陈文竹她也没有。” “你如何知道她没有?不过是那时大家年纪小,她贪得没有你多罢了。” “不是的,她当时是被她姐姐赶出来了,身无分文,无处安身。实在没有办法才……”魏玉芬被楚彬的眼神吓住,说不下去。 楚彬良久方问:“你早为什么不告诉我?” “她一直不让我给你说,何况我也怕。”魏玉芬吞吞吐吐,“怕你会喜欢她。” 楚彬默不出声,呆了片刻伸手将魏玉芬扶起,“傻瓜,我只当她是朋友。你以后远着你父兄一些吧。” 楚彬没有再看魏玉芬,转身出去。他心中忆起那个有着一双大眼睛的小女孩,总是安静地听他说着自己的烦心事,是喜欢吗?应该不是。 不过是自己太珍惜能对人畅所欲言的感觉,视她为知己一般,所以在她开口要钱的时候,才会那么失望,连问都不曾问她一句。当时觉得五百文就是她处心积虑骗的,如今再看,五百文连自己的一顿饭钱都不如。 现在才知道,她当日那么艰难,若是她能对自己倾诉,自己将月钱都给她又有何妨?为着五百文钱,一直不肯原谅她,这般看来,自己又何曾真的当她是至交好友? 罗氏房中,罗氏淡定地听着管事婆子何妈说完魏玉芬房内发生的事情,开口问道:“陈文竹是谁?” 何妈恭敬地说:“听四郎君身边的小厮说,是郎君与魏氏儿时玩得好的伙伴,不过已经好几年没有来往过,说不准都不在成都了。” 罗氏想了想说:“我让你去歌楼找的还没梳拢过的小娘子,找好没有?” “找好了,可是我看郎君经过这事,应该不会再对魏氏那么好了。娘子你还这么年轻,何必急着再给郎君抬人。” “你忘了我爹了?我不怕他身边有人,怕的是他心里有人。他和魏氏是打小就有的情义,我若不趁热打铁,日后怕是更难拉开他们。至于我就算了,让我去学那些狐媚子没得落了我的身份。我只求老天爷不要太为难我,让我能早日生下个儿子就行。” 当夜,楚彬歇在魏玉芬的屋子里,他接受了魏玉芬的解释,二人和好如初。罗氏知道后只冷冷一笑并不言语。 马车缓缓进入了陇月庄的大门,二人下了马车,经过一片花圃,此时已是冬季,花圃中叶重花薄。进了院子,丫鬟抱着个两岁多的女孩扑了上来,女孩奶声奶气地叫着:“娘,娘抱抱。” 魏玉芬亲了她一下说:“娘身上冷,等一会儿再抱月儿,快叫姨。” “姨。” 陈文竹看女孩面容有几分像魏玉芬,粉雕玉琢般,笑着说:“真乖,长得和你一样漂亮。” 魏玉芬笑着说:“你看她的嘴唇是不是像四郎?” “你一说还真像。”陈文竹脸上笑着,心想魏玉芬对楚彬用情实在太深,“你和女儿在庄子住?” 魏玉芬的笑添上了一抹苦涩,让丫鬟婆子摆上午饭,又嘱咐她们带着女儿去别处玩耍。忙碌过后安静下来,才对陈文竹说:“咱们边吃边聊吧。当初你那般劝我,我却鬼迷心窍放不下。” 那日事后,面上魏玉芬与楚彬是和好如初,但是楚彬心中还是起了心结。 魏玉芬的父兄哥嫂消停了几日,又开始上门。门房依着规矩让他们在下人房里等候,却也毕恭毕敬从不为难。魏玉芬得到通报后,称病不见,罗氏一听,派下人大张旗鼓去找郎中,弄得她嫂嫂又哭又闹,好似生离死别一般,非要进去看她一眼。魏玉芬无奈,又怕闹大了惹楚彬不喜,只得出去相见。 嫂嫂也不顾下人们看着,拉住魏玉芬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言说家里艰难。魏玉芬只得带她回到自己房中安抚,给她点钱打发她回去。只是现在的嫂嫂如何看得上魏玉芬拿出的一两贯钱。 魏玉芬月钱不多,但楚彬宠她,每每出去总要给她买一两件饰物。嫂嫂次次来都要摸上一两件走。时间长了,楚彬看出魏玉芬将自己送的首饰给了娘家,他也不言语,只是再不给魏玉芬买任何东西。 一百二十七 脆弱的爱情 不久,从青楼赎身的新人素娘抬进了门,能呤诗画画与楚彬应和,罗氏乐见其成,魏玉芬却心若刀绞一般。 魏玉芬不过十七岁,少女情怀满腔爱恋。她知道自己的身份不敢和罗氏争,却看不得楚彬身边再有旁人。起初楚彬隔三五日尚能到魏玉芬屋里来,拈酸吃醋多了,楚彬心烦改为十天半月方来一次。 大娘子有了身孕,安心养胎。魏玉芬眼看着楚彬夜夜与素娘相对,忍住心痛,尽心熬了一碗羊肉汤端去书房。房中楚彬正与新人商谈给画提诗,魏玉芬不识字插不上话,想着羊肉汤凉了不好喝,催促道:“四郎,你将汤喝了再写吧。” 楚彬接过来喝了一口递给素娘说:“真不错,你也尝尝。喝了快点给我想出一个好句子来。” 魏玉芬正恨着素娘,如何愿意让她喝自己熬的汤。伸手过去拿碗并说道:“我是给你熬的,凭什么让她喝?” 素娘也伸手去接,三只手也不知是谁碰翻了碗,肉汤洒出,素娘惊呼,“哎呀,画。” 魏玉芬被热汤烫了下,忙收回手。 楚彬低头一看,全洒到自己刚画完的画作上,愤怒地将碗摔到地上,怒喝道:“你来捣什么乱?” “我刚碰到碗,你看我的手也被烫了。”魏玉芬无比委屈地说。 “你烫了也是活该,给了我又过来抢什么?” “我是给你的,不是给那贱人喝的。” “你骂谁贱人?”楚彬生气道。 “我又没说错。” “你不也和她一样?”楚彬本意是想说素娘和魏玉芬都是自己的妾室,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落到魏玉芬的耳朵里变了含义,“你胡说什么?我一个好人家的女子嫁给你做妾,你怎么能拿青楼里买的下贱女子和我比。” 人一生气就开始口不择言,专挑对方的软肋刺。楚彬一字一句地说:“对,人家是大大方方地让我买回来,你们一家是偷偷摸摸地拿你来换钱。” 魏玉芬哀怨道:“四郎,你不能这么冤枉我。” “冤枉你?恐怕当初哄我去客栈就是你们家合起来演的一出戏。” 爱情很坚强,魏玉芬单恋着楚彬六年,义无反顾;爱情又很脆弱,一句话将魏玉芬以为的美好瞬间变成了不堪,心灰意冷。她擦干眼泪,默默看了楚彬一眼转身就走。楚彬见魏玉芬不哭不闹,反而后悔起来,待要跟上去拉她时,素娘一脚踏到碎瓷片上,站立不稳摔倒在地。 楚彬扶起素娘,素娘扭了脚无法站立。等楚彬将素娘安抚好,走到魏玉芬门前,又觉得没了意思。他打小是被下人们捧惯了的,若是当时魏玉芬在跟前,也就认错哄她了;如今事情过了,他也不愿刻意去道歉。 拖了些时日,他再去魏玉芬屋里,魏玉芬寒了心,对他不理不睬。楚彬哄了两句见魏玉芬木头一般坐着,他也失了兴致,转身让素娘哄自己去了。 十月怀胎,一朝分娩。大娘子一举得男,遂停了妾室们的避子汤。魏玉芬前思后想,主动去找楚彬。楚彬以为魏玉芬终归是舍不下自己,玩笑间时常拿魏玉芬的小性子说嘴。殊不知他说一次,魏玉芬的情就薄一分,直至恩断义决。 等到魏玉芬有了身孕,逢家中祖父去世,大娘子怕两相冲撞,交代罗氏让魏玉芬搬到庄子来住。魏玉芬也正想远离楚彬,远离自己的父兄亲人。待祖父丧事结束后,她借口庄子清静,也不愿再回楚家。 陈文竹心疼地看着魏玉芬,一个人要伤心到什么程度才能收回已经付出的感情。爱情本该是你侬我侬、相濡以沫的事情,像魏玉芬这般只有付出却得不到回报,如何能长久? “他就不来庄子上吗?” “来,一两月总会来住上几日。”魏玉芬轻描淡写地说。 “那你将来怎么办?” “我还有什么将来?只把我的月儿好好养大就成。” 陈文竹也不再多说,与魏玉芬一起带着月儿转了转庄子。看时辰不早,告辞后坐上马车回了成都。 回家后陈文竹婉惜地讲述了魏玉芬的情感波折,完了说道:“我估计楚彬的火米生意做不成。” “为什么?”高子青没明白陈文竹如何得出的结论。 “我看他娘子的手段猜的,这罗氏与楚家的大娘子如出一辙,只抓住家中钱财,必要时还会主动帮官人纳妾。” “火米进价低,利润高。他俩夫妻一体,为何放着钱不赚?” “那是你们男人不懂女人,楚彬心中没有罗氏,罗氏又怎会一心替他打算?罗氏能舍出铺子换得楚彬和魏玉芬有了嫌隙,再用素娘彻底分开他们。我看啊,罗氏决不会让楚彬把生意做大,脱离她的控制。” “不会吧?她能放着大把的钱不挣。” “要不咱们打个赌?”陈文竹笑着说。 “好,别以为我怕你。赌什么?” “你若输了,我要你答应我:有朝一日你心中有了别人,一定要提前告诉我。” 高子青看着她说:“我不会有别人。” “我相信此刻你没有,可未来太长,我们都不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只希望真有那么一天,你不要瞒我。”陈文竹略带伤感地说。 高子青牵住她的手放到自己胸前,宣誓一般地说:“好。若你觉得和我一起不快乐了,也要告诉我。” “我会,你也是。”陈文竹点头。 在家中歇了几日,陈文竹提出再进一批麻布到泸州,高子青劝她说:“咱们刚走完一趟,各铺子的麻布也要卖上一些时日。家中现在也不着急要钱,多休息一段时日吧,上一趟你累得也瘦了许多。” 陈文竹听他说得有理,是自己心急了。玩笑说:“你就挡住我发家致富的路吧,我还想开铺子,买马车,买庄子呢。可惜你没去陇月庄,真漂亮,靠在一座山前,进门便是一个园子,屋后还有一条河引到庄子里,养了池荷花,不过现在不是花开的时候。” 一百二十八章 本钱也不够 高子青搂着她说:“我没想那么远,只要咱们在一起就行。钱是要赚,我却不想你太辛苦。不过为了娘子能住上庄子,要不我自己跑一趟吧?” 陈文竹知道他是为自己着想,心里甜甜的,“你一个人我也不放心,何况你说得也对,铺子卖布也需要时日。现在十一月了,这几年咱们都没有好好歇息过,干脆美美地耍到明年再说。” 十二月初,楚彬从泸州回来,接了高子青与陈文竹一起去陇月庄玩。路上高子青问起楚彬火米生意一事,楚彬叹息说:“我去找了韩掌柜,成都两家米行与他签了合约,他如今的规模只够供应这两家。他倒是提出我若出钱助他再开一家工坊,新工坊的火米全部归我。我也是本钱不够啊。” 高子青看了眼陈文竹,状若无意地问:“那你没有和你家人商量一下?” “我那两个哥哥若是知道此事,必然要甩开我自己干。至于我娘子,她的铺子也抽不出这么大的资金。是我时运不济,若是等我分了家,这点本钱如何能难住我。” “你也别不开心了,以后挣钱的机会多的是。”高子青劝道。 一行人到了庄子,吃过饭后,高子青想学骑马,跟着楚彬去了庄外的跑马场。魏玉芬和陈文竹一边看着丫鬟哄孩子,一边聊天,“你和三郎也成亲这么久了,怎么还没有要孩子?” 陈文竹这才意识到自己和高子青成亲已经快四年了,还一直没有想过孩子的事情,笑着说:“我们都太忙,等以后吧。” “这女人啊,一旦有了自己的孩子,别的就都不重要了。你们也该抓紧时间养上几个孩子了。” “我倒不这么想,人生苦短,总要过好自己这一辈子才对。”陈文竹看月儿被丫鬟逗得嘻嘻笑,她并不讨厌孩子,但是也没有想过自己要急着去生孩子。 “等你有了孩子就不这么想了,女人这辈子就是为了孩子活着的。”魏玉芬肯定地说。 陈文竹笑着,“你也太偏激了,人都是为自己活的。再说我们现在要孩子不是时机,家中也不富裕,还没能找到一个长久的生计。” “你说的这些都不重要,等你们有了孩子,每天只要能看着他(她)的笑脸,听他(她)叫你一声娘,再苦再累都觉得值了。何况夫妻之间,若是没有孩子也就没有情分了。” 陈文竹心中不同意她的说法,可是想到她和楚彬也难怪她有这样的想法。 魏玉芬看她不说话,又说:“你别嫌我说话直,这男人的感情太善变,今日你还是他的心头肉,明日保不准就搂着别的女人掏心挖肺。我要没有月儿,他恐怕一年也来不了一趟。我是想明白了,只有自己的孩子才是属于你的。” 陈文竹觉得魏玉芬有些钻牛角尖,“男人与女人不都一样吗?心中没你了,你强留也没用。就算没有对方,自己也要让自己好好活着才是。” “你啊,还是因为你没有孩子才会这么说。当娘的为了自己孩子真的是做什么都愿意。” 陈文竹想起了自己的母亲,点头说:“这我相信,但是我不想要这样的生活,为了孩子就赔进去自己一辈子。你现在有了月儿,可是你幸福吗?她将来会长大,也会有自己的生活,那时你又怎么办?” 魏玉芬微笑着说:“我现在和月儿在一起很幸福,我们母女会一辈子在一起。” “哎,你呀。”陈文竹叹气说,“你现在带着月儿住在庄上,过几年你总要让她读书识字,将来也要说亲嫁人,难不成你就一直将她留在这庄子里?” 魏玉芬不愿想那么远,“现在说这些还早呢。” “你还如此年轻,真就一辈子这般渡过?你不为自己,也当为月儿想想,你总该让她学得一技之长,才好立足于世。” 魏玉芬听得有些失笑,“你当楚家是那小户人家,家中的女儿还要靠自己谋生?你是没有见过他家的富贵,将来随便给月儿一点嫁妆,她一辈子也就吃穿不愁了。” “毕竟现在当家的是大娘子,楚彬能分多少?他还有其他子女,又能给月儿多少?何况靠人终归不如靠自己。” “他再少也不能少了我月儿的。”魏玉芬的声音含着一丝尖利。 陈文竹看着她也不知道再说什么好,自己想表达的意思魏玉芬根本没明白,曾经的好友,却已话不投机,渐行渐远了。 高子青兴致勃勃学会了骑马,回去的路上陈文竹坐车,他和楚彬一起骑马。 陈文竹看着马背上的楚彬,记得他小的时候对自己说:“我讨厌我爹三妻四妾,家中小娘们全围着他争风吃醋。我将来就只娶一个女子为妻,这样我的孩子都不会是庶出。”可是现在,他却活成了他自己曾经讨厌的样子。 回到家中,高父将他俩叫到堂屋,拿出一封信高子青说:“你二哥年前要成亲,我和你娘是跑不动了,要不然你走一趟?” 高子青拿过信看了一遍递给陈文竹,等她看了以后说:“要不我和你去一趟?” 陈文竹想了一下,“行,不过咱们一走得年后才能回来,就只留爹娘在成都过年了。” 高父点头说:“你俩一起去也行,我们在家没事,你俩路上多注意。” 次日,俩人上街釆购带往长谷县的礼物。陈文竹找了一家成衣店,为自己和高子青各挑了两身绸缎衣服,免得迎亲的时候失了男方家的面子。 两日后,高子青给父母留了两贯钱,和陈文竹一起租了一辆马车出发前往长谷县。因时间紧迫,二人没有停顿,经汉州、绵州,进到龙州,用了十二日赶到长谷县。 高子青的二哥高二郎任长谷县知县,派了车马在驿站迎接,领着二人带着一车成都特产直奔县衙。 高二郎办完公事,过来与高子青诉别后之情。高二郎定下的是姚县丞家的三女儿,成亲之日定在十二月二十,离现在不过三日。 一百二十九 有人侍候好 县衙上月才修建完工,女方知他一人在此,便提前派人过来将内衙各处打理妥当,配了两名婆子,一名小厮。 陈文竹开始还以为自己过来要担起男方迎娶的重任,此时看来,倒没有他二人的事了。 次日,俩人参观了一番长谷县县衙,县衙一共三堂,前面一二堂是审案办公的厅堂,三堂才是家眷居住的内衙。从偏门进入,左右为回廊式配房,正面为五间正房,堂后为后花园,院落开阔幽静。陈文竹忍不住和高子青嘀咕,“难怪都想要当官,你瞧瞧这官家给分的房屋。” 高子青笑着说:“那要不我再回去念书。” “你现在还能读得进去吗?” “那有什么,为了娘子,我定当头悬梁锥刺股。” 陈文竹呵呵笑着说:“得了吧,说说还行,我哪舍得让你冬寒抱冰,夏热握火。” 下午他俩抽时间去了街上,长谷县确实如高父所说,是个新建的县,大小和大柳镇差不多,却还比不上大柳镇繁华。 当晚,姚县丞的长子请了众人去酒楼喝酒,算是给高子青二人接风。 接亲前一日,姚家又派来了七八个帮手,管事的婆子找到陈文竹商谈明日的酒水宴客要如何安排,陈文竹知道他们定是有了主张,来问自己不过是面子上的事情,她笑着说:“我们年龄小,这些都不懂,管事妈妈们按着你们主家的规矩办就是了,只需要告诉我,我和三郎该干什么就行。” 管事妈妈面带微笑地说:“三少奶奶客气啦。” 到了迎亲之日,宴席摆在后花园,处处挂着红绸,众人都在忙碌。高子青跟随高二郎前去迎娶新娘,陈文竹反倒没有什么事情,只等着新娘子来了,她到新房去露下脸就成。 在房中听得外面喧哗声,知道新娘到了,她一个人也不出去看热闹,今日来的多是官眷富商,自己若失了礼数怕惹人笑话。直到有婆子来请她前去新房,她才笑着跟着婆子前去。 新房中,满脸娇羞的新娘正坐在床边,婆子过去低声给新娘说了几句,新娘笑着看向陈文竹。新娘姚氏比陈文竹还小两岁,奈何人家嫁的是哥哥,陈文竹笑着上前行礼叫声“二嫂”,羞得新娘子满脸绯红。 陈文竹在外人面前不善言辞,幸好周围有嘴甜的媳妇婆子一直说笑着,场面甚是热闹喜庆。新郎进来后,媒人将一分为二的葫芦盛满酒,端给新人,饮了合卺酒,大家说了些吉祥话就散了。 陈文竹被婆子带到了酒席上,陈文竹代表的是男方家眷,必须坐到首席,但是她的身份和年龄压不住,安排在次位落座。一桌都是官眷,唯有陈文竹是小户人家。幸好高二郎在长谷县官职最大,众人心中虽有藐视之意,却也不敢表现出来。 陈文竹向来敏感,知道众人对自己的轻视,她也不主动凑上去和人交谈,只听着众人聊天,应景地笑上两声。 终于女客这边散了,陈文竹长舒一口气,送走众人回到房中,派来照顾他们的婆子去灶房要来了热水,陈文竹泡在木盆里,抛开规矩有钱人的日子是舒服。 三日新娘回门,晚上归家吃完饭后高子青提出回家。高二郎说:“过了年再走吧,现在走也赶不到家。” 姚氏也笑着说,“小叔、弟妹多留些日子吧。过年县里还组织有社火,虽比不上成都,却也有本地特色。” 二人不好再拒,只得应下。回到房子陈文竹笑高子青:“三郎君的日子享受不了了?” “难道你三少奶奶受得了?” 二人哈哈大笑,有婆子在门外走动,俩人捂住嘴,乐过后陈文竹放低声音说:“有人侍候是不错,可惜这一举一动全有规矩。我走路快了,她们也要议论两句。” “那你怎么不训她们?”高子青不乐意。 陈文竹笑着摇头:“又不是咱们的佣人,爱说就说吧,反正过完年咱们就走了。” “我也是过不惯这样的日子,非要用这样那样的规矩来限制自己,我还是喜欢咱们俩自由自在的。” 县衙里有官马,高子青来了后每日要去骑上一两个时辰。熟练后拉着陈文竹一起去县城外骑马,陈文竹胆子小,自己一个人只敢骑着散步,不敢跑起来。只有高子青带着她一起,才能体会一下快马飞奔的感觉。 转眼元日到了,县衙从三十到初六封印放假,三十年夜过后,高二郎每日的应酬排得满满的,姚氏常跟随其后。高子青二人乐得逍遥,家中事务也无需他们动手,从初一开始天天跑到街上看社火。长谷县的社火是由下辖各村组织的,锣鼓喧天,装饰艳丽的旗伞,最后是身着彩服的各种表演。祭祀、巫术、傩仪、百戏、乐舞、民间杂耍每日络绎不绝、精彩纷呈。 高二郎夜夜喝得酩酊大醉,在家睡上一个白天,晚间又有新的酒桌开席。陈文竹每日早饭时才能碰到嫂嫂,偶尔碰到高二郎,都是一副宿醉未醒的模样。陈文竹心中想着,难怪高二郎看起来比高子青还瘦,这日日醉酒怕是铁打的身子也受不住。 初五晚上,高二郎拒了酒筵,陪着家人一起吃饭。见他只吃了两三口菜便停筷不动,高子青劝他说:“二哥,你也少喝点酒,别把身子喝坏了。 姚氏也说:“你看,不是我一个人这么说你吧。” 高二郎面露无奈,“身在官场,你不喝酒,连他们的圈子都很难融进去,更别提办事。” 姚氏说:“那我爹怎么不像你这样?” 高二郎笑着说:“那是因为有你大哥顶着,上次修粮仓就是在酒桌上谈下来的。” 姚氏想起自己大哥和高二郎差不多的状态,也只能咕哝一句:“你也要尽量少喝点才成。” 陈文竹因为做过一次火米生意,对修粮仓起了兴趣,随口问到:“是县衙要修粮仓吗?” “是,今年朝廷推广棉花种植,我们这里把种稻的耕地减少了,县衙就修建粮仓存粮以备不时之需。” 一百三十章 也想做生意 “种稻少了,粮食能收上来吗?”陈文竹问道。 “怕是要到别的县去买。” “你们是买稻还是直接买米?”高子青意会出陈文竹话中之意。 “都要买,稻子存储时间长,米也要备一部分。” “你们可以买火米,火米的存储时间就长。” 高二郎第一次听说火米,不解地看着高子青,高子青简单介绍了火米的情况。高二郎很有兴趣,“三百五一石,你们可以弄到一千石不?” “你要得不急的话应该可以。” “时间倒是没有问题,三月前后能运到长谷就行。不过钱现在没有办法给你,要等粮仓建成后我们才能报上去,等钱拨下来最快也要到五六月了。” 高子青看陈文竹一眼,见她微微点了下头,说道:“行,我们尽快回去联系。” 高二郎转头对姚氏说:“你明日回去给你爹透个底。”见姚氏点头同意,又对高子青说:“你们走前我给你出个文书,官府征粮沿途不需要缴税。” 两人独处时,高子青担忧地问:“咱们手里没钱,这么答应下来我担心买不上粮。” “官府用粮,何况他是你哥,你还怕他事后不给你钱。”陈文竹笑他。 “这倒不是,我担心商家不答应先给咱们火米。” “你哥写的文书是干什么吃的?县衙要的量大,我相信成都的两大米商肯定会接。不过找他们利润压得太薄,我还是想直接找韩掌柜看看,实在不行也只能交给他们。” 高子青这才恍悟,“是啊,我怎么把文书忘了。我当时见你点头就大着胆子应下来,不过你怎么知道我哥会写文书?” 陈文竹顽皮地点了他额头一下说,“我不知道他会写,但是你可以让他写呀。” 次日姚氏回了趟娘家,高二郎打卯回来交给高子青一封官府征粮文书,另有三张拜帖,“我这帖子用处不大,不过你们要是遇到事也可去找找当地知县,大家同级,多少会给点面子。” 高子青谢过收下,只等明日一早返程。日夜兼程回到成都后,歇了一日,高子青不愿意陈文竹再辛苦,坚持自己骑马跑一趟泸州,又快又省事。陈文竹一想也对,去牛马市挑选了一匹高大温顺的骏马,一匹马十七贯,缴税竟又缴了九贯。 高子青走后,陈文竹与公婆留在家中,这还是第一次单独和他们相处。白日里公公只有吃饭时才在家,婆婆为人和善,陈文竹回来后就接过了灶房的活,高母帮她打下手,一起做家事,处得较好。 今日陈文竹在家准备炸馓子,和面时加点盐、调料和少量清油,打一个鸡蛋进去,和好面擀成面饼,把面饼搓成细条时,陈文竹怎么弄都无法将细条弄均匀。她做吃的一向是吃到好吃的就多看多想,大面上做出来还不错,但细节就不行了。想想干脆把细条改成小面片油炸得了,为了好看,又抓了一把芝麻加在里面。放入油锅中炸至金黄捞出,做成了麻叶。 婆婆笑着拿了一片尝尝,点头说:“嗯,酥脆好吃。我倒只会做些蒸煮的老花样。” 陈文竹说:“做这个太费油了,原来我也不敢做。” “你和三郎回泸州,看来做生意是赚钱了?” “小赚了一点。”陈文竹笑着回答。 “哎,你爹看见你们贩布去泸州,他也兴起了做生意的念头,天天跑出去说是看看做点什么小买卖。开始倒还谨慎,不敢轻易投钱。可是等你们带回来那么些火米,他知道你们赚了钱,这下心思更多了,想和人合伙做生意。”婆婆却笑不起来。 “他有本钱吗?” “有啊。我们从你大哥家走的时候,你大哥给了八贯。后来去你二哥那里,又给了五贯。回成都一直是你俩给的钱日常花用,他手里十贯钱就一直没动。”婆婆略带焦虑地说。 “等中午他回来我问问,看看他想做什么生意?” “你问,他兴许会给你说。他嫌我不识字,没见识,现在有啥话都不告诉我。” 陈文竹失笑,“年轻时都没有嫌弃过,现在哪会嫌你。” “年轻时他指着我帮他赡养老人,生儿育女自然不嫌。如今老的没了,孩子们也都长大了,看看你们三个儿媳妇,都是能写会算的。自然就觉得我这不好,那也不好。” “娘你想太多了,爹就不是那样的人。”陈文竹毕竟和公婆相处时日尚浅,说不出其它话来。 “也不是我想得多,这人年龄大了就是招人嫌。”婆婆说着伤感起来。 “生老病死谁都会有,你可不要想偏了。” “四娘,可不是我自己要这么想。我两个大儿子做着官,如今却跟着小儿子过日子,我这心里也不是滋味啊。” 陈文竹担心婆婆是觉得自己和高子青嫌弃他们,慌忙解释说:“娘,我和三郎要是有想不到,做得不对的地方,你只管说就是,可不能想歪了。” “跟你们没关系,我们在这都住了这么久,你们房里家具还不全,特意为我们布置好屋子,我都看在眼里。你们钱不多,却怕我们不够花。这些日子,只要你得空在家,做饭也都是你来做,我心里感激你们都来不及。” “娘,这都是我们应该做的。”陈文竹心中也盛满了感激,自己的付出与用心得到了肯定,而不是像自己的兄弟姐妹一样,觉得自己的付出就是理所当然该做的。 “没有什么是应该的。我们到你大哥家的时候,正好赶上孩子出生。他们家只买了个小厮跟着你大哥,我一去就忙着洗衣做饭,侍候月子。你爹家务活向来是不插手的,三个儿子里,只有三郎打小懂事,帮我做活。” 陈文竹看婆婆眼眶中含了泪珠,忙洗了块帕子递过去,以前从高子青那里听说过爹娘的不易,劝慰道:“都过去了。现在他们三兄弟都成家立业,也是你和爹享福的时候,不要再想过去的苦日子了。” 一百三十一 荒地有煤矿 婆婆接过帕子捂了捂眼睛。 “在你大嫂家,我照顾她三个月,出了月子就天天拉着脸,嫌我把家里处处收拾得不对,来了外人又嫌弃我们给她丢了脸。孩子一岁的时候,我抱着在后院里玩,不小心踩到石块没有站稳,摔倒的时候为了护住孩子,右手紧紧抱着孩子,左手触到地上摔折了。”婆婆说着伸出左手给陈文竹看。陈文竹见她手腕处的骨头异常突出,知是骨头错位后没有恢复好。 当时孩子受了惊吓直哭,大嫂刚好跟在后面,冲过来一把抱走孩子,不顾婆婆还躺在地上,嘴里斥责着,“怎么走的路,抱着孩子就不知道小心点吗?可别把我的心肝宝贝摔着了。” 婆婆顾不得疼痛,爬起来说:“我护着没有摔到他,只是我的手摔折了。” 大嫂看都没有看她一眼,抱着孩子走了。婆婆含着泪回到房中,公公出去玩了,大哥还在县衙办公。实在疼得受不了,跑到街上随便找了个郎中接骨,用板子将手固定好静养。回到家中,大嫂正向大哥以及公公抱怨婆婆摔了孩子,大哥劝大嫂,“孩子没摔着,你也别生气了,带着孩子磕磕碰碰也是难免的。” 公公转头对婆婆说:“你看看你,连个孩子都带不好。” 三个人竟没有一个看到婆婆呆在胸前的胳膊。婆婆伤心地说:“我摔倒了,孩子没事,我的手折了。” 大哥与公公这才看见,大哥关切地问:“娘,怎么不早说啊。接好了没有?现在还疼不?” 公公也问:“你去哪接的骨,郎中说要养多久?” “刚摔的时候疼,现在不疼了,郎中要我养三个月。” “三个月,那家里的活怎么办?我可干不了,自小在家我爹娘都没有舍得让我做过家务活。”大嫂对着大哥说。 “实在不行,咱们雇个婆子吧。”大哥商量说。 “家里哪有钱,一大家子人要吃要喝。要不让我爹娘住到家里来吧,我娘还能照顾我。” 大哥想了想点头说:“那行,不过要辛苦岳母了。” 大嫂的爹娘送大嫂来樟树镇完婚后,在当地租了套房屋住下。大嫂怀孕时就是她照顾的,眼下见家中忙不过来,就搬到县衙后面和女儿女婿住到一起。亲家公是大哥的启蒙恩师,三位男子相处倒是不错。亲家婆为人也还和气,与婆婆亦能有说有笑。 唯有大嫂,家中多了四位老人,自然拥挤了些。又看着自己母亲给一大家人做饭洗衣,心中甚是不满。每日里见谁都板着脸,只有哄儿子时才会展露笑颜。 大嫂的爹娘对着亲女儿无所谓,公公心大也不觉得,只有婆婆,她一向操劳惯了,突然闲下来对着儿媳面无表情的脸,感觉自己整日像个废人一般。恰好高二郎到了任上给爹娘来信,婆婆再也不愿意留在老大家里,执意要去长谷县。公公犟不过她,这才一起启程去了长谷县。 婆婆手伤未好,不知道是开始没有接好,还是在路上马车摇晃中碰了手,她咬着牙什么也不说。三个月后拆开绑着的布带,找郎中摸骨后说:“骨错缝,已经长好了,若是要正骨,需要重新错开骨缝再接一次。”婆婆不想再受罪,反正也不疼了,只是自此后左手使不上劲。 初到长谷县的时候,县衙正在修建,高二郎天天忙着跑乡下勘察民情,公公婆婆二人在县里租了房屋住下。过了四个月,当地县丞的小女儿相中了高二郎,双方都很满意。媒人在说亲时暗示说:“做父母的原该跟着长子才对,到次子这里来是小住呢,还是等儿子成亲后就走?” 公公婆婆听出了女方的意思,婆婆脾气软和但性格好强。当下催着高父给三儿子来信,实在不行两老就自己到成都租房子住。 陈文竹听闻婆婆种种遭遇,心中甚是不忍。自己小的时候就是寄人篱下、看人脸色过日子,知道那种无法对人言说的苦。心疼婆婆这辈子的不易,劝她说:“咱们一起开开心心地住着,日子只会越来越好的,你也就不要再想过去了。” 中午吃饭时,陈文竹微笑着问高父:“爹,你天天在外忙什么呢?” 高父笑着说:“我那都是瞎忙。你和三郎有没有想过买地?” “还没想过,我和他都不会种地,我倒是想着以后有钱了在城外买个大院子,种点花草夏天去住住。” “你买房屋院子还不如买成田地庄子,把地租给别人种,自己修个房子来住多好。” “那要的钱太多了,我们哪有钱。”陈文竹说。 “我这两日跟着人去城外南边看了看,那一片有许多荒山,荒地在卖。” “爹你打算买地?荒地买了没多大用啊。” “我帮朋友看,要不你下午和我们一起去?” 高母问他:“你哪个朋友?” “你不认识,我当初在质库识得的。” 陈文竹也有了兴趣,点头说:“好,我们一起去看看。” 陈文竹跟着高父在南门见到了他的朋友,一个五十多岁瘦高男子,高父让陈文竹喊他杨大叔。杨大叔雇了一辆牛车,三人坐上后,一路到了西南边的山林。牛车拐上一条小道走了半个时辰就没有路了,三人下了车,踩着草丛又往里走了约两刻钟。周围草木丛生,再过去全都是坡度较陡的高山。 杨大叔在山脚停下脚步,“老高,你看看这一片。” 高父摇摇头说:“我看着和旁边那些没什么区别,这山太陡,种不了东西。” 杨大叔神秘地看看四周,“谁让你种东西。”说着又往前走了十几步,“你们来看这是啥?” 陈文竹凑过去一看,一块黑亮的石块露出地面一小部分,剩余一大截埋在地里。她蹲下细看,“是煤炭?” 杨大叔“嘘”了一声,“小声点,别让人听见。” 陈文竹笑着说:“这一眼望过去,就咱们三个人。” 杨大叔也笑了笑,“老高,你觉得怎么样?我是来了两三趟才发现这个的。” 一百三十二 生意和谁谈 高父又往周围走了走,在不远处也发现了一小块碎煤,“我看行。不过它价钱有点高,旁边的荒地才一百文一亩,这里要到三百了。” 杨大叔说:“贵是贵点,但这地方有宝。我钱差点,要不咱们合伙买吧?” 高父对陈文竹说:“你看呢?” 陈文竹说:“这里有煤的事情,地的主人知道不?” “当然不知道了,要是知道能是现在这个价钱吗?”杨大叔说。 “他既然不知道,为何比旁边的荒地要贵出三倍?”陈文竹问。 “因为这片地离官道最近,这里挖出煤以后,只需要修一小段路就可以了。” “杨大叔,我觉得你先不要考虑煤矿的事情,仅仅因为它离官道近点就贵出这么多不合理啊。”陈文竹说出心里的疑惑。 “妇人之见。”杨大叔嘀咕了一声,“老高,我还是那句话,贵是贵,这里有宝。你看如何?” 陈文竹听得心中生气,一想你要买就买吧,反正我看着我爹就行。 “这要真能挖出来,肯定值得买。”高父略带犹豫。 杨大叔说:“都露头了,还怕不出煤。我可告诉你,这事要抓紧了,还有人也在这片看地。” 陈文竹说:“爹,买地是件大事,要不然咱们等三郎回来再说吧。” 杨大叔说:“这可没时间了,我今天回去就定下来要买。老高,咱们是多年的交情了,你若和我一起买,那咱们一分为二,一家一半。你要下不了决心,把你的钱借给我,我自己买。” 陈文竹始终觉得有点蹊跷,眼看杨大叔下了决心,她再次说道:“杨大叔,我觉得你不如先找人挖开看看?” “咦,那可不行。一旦被人知道了,我还能三百文拿下来?不懂不要乱说。” 陈文竹被噎了一句,也就不再说话。 杨大叔又对着高父说:“老高,你给我句话,钱借不借?” 高父看了看陈文竹说:“行,我借。不过我手里钱也不多。” 杨大叔笑着拍了高父一下,“还是老朋友实在。我找亲戚凑点也不会缺太多,只要一出煤这些都不是事。” 三人原路返回,路上杨大叔兴致很高,与高父展望着日后开煤矿的事情。 和杨大叔分开后,陈文竹拉住高父说:“爹,我总觉得不对头。荒地主人开出高价,怎么就那么巧被杨大叔发现有煤?” “你杨大叔这人心细,我也仔细看过,那煤确实不像是新埋进去的。” “人家提前埋上几个月,被雨水淋上两次,怎么看得出来?你还是劝劝他吧。” “你要担心我就只把钱借给他。万一要真有煤他就发了。”高父语带羡慕。 陈文竹想想,自己也确实不能肯定真的没有煤。但是这种没有把握的事情,她是不会做。也不好拦着高父不借钱,只得说:“借钱的话,最好让杨大叔写下借条。” 高父毕竟在质库干了一辈子,点头说:“这是自然。” 实践证明花高价买马是值得的,高子青只用了十日就从泸州返回来了。一见陈文竹就对她说:“韩掌柜和一个姓刘的成都人开了一家新工坊。”“姓刘?你见到人了吗?”陈文竹问。 “见到了,韩掌柜引荐的。不论我要多少,他只说主家定下的两百八,问他主家是谁也一直不说,我就没提文书的事情。回来我想了一路,你说这姓刘的会不会是楚彬和他娘子手下的掌柜?不然时间太巧了。” 陈文竹沉思片刻,“有可能。楚彬前脚说韩掌柜想找人开工坊,现在就有人出钱开起来了。不行,我去找一趟罗氏,恐怕楚彬根本不知道这回事。” 楚宅。罗氏听到下人来报,略觉诧异地问:“陈文竹?你没有听错,是来找我的?” 婆子答:“是,她请你去清乐茶坊相谈。” 罗氏想了想站起身说:“那就去见见吧。” 清乐茶坊,陈文竹挑了个雅间,要了四样点心,静静坐着等候。 罗氏带着婆子何妈走了进来,茶博士跟着身后。陈文竹站起行礼道:“罗娘子,我是陈文竹。” 罗氏笑着点点头,坐下说:“不必客气,你既然找我,必定是有事。” 陈文竹也笑着坐下,“既来之,则安之。罗娘子不妨点上一壶茶咱们边喝边聊。” “七宝擂茶。” 陈文竹说:“我要一壶姜茶。” 茶博士应声而去,一会儿端上了两壶茶跟二位斟上后,转身离开。罗氏挥手示意何妈到门外等候。 门关上后,罗氏说:“你我素不相识,不知陈娘子找我何事?” 陈文竹开门见山地说:“我和你家官人认识,想来找你谈笔生意。” 罗氏扮出一丝惊讶,“你既然和四郎相识,为何不去找他谈?” “这火米生意怕是要和你谈才成。” 罗氏这次是真吃惊了,“不知道你要谈哪方面?” “当然是你卖我买。” “好,陈娘子爽快,我也不兜圈子。你多少要?” “一千石,两百五一石。” 罗氏喝了一口水说:“你这是难为我。现在成都米行谁不知道火米进价两百九。” “若是两百九,我也不必找罗娘子了。你从泸州拿货怕是低于两百三。” 罗氏的脸色有些阴晴不定,少顷才淡淡地说:“你如何知道我在泸州拿货?” “刘掌柜是罗娘子的手下吧?” “我不认识。”罗氏镇定地说,“是楚彬喊你来的?” “楚郎君不知道我来找你,我是诚心想和你做这笔生意。” 罗氏盯着陈文竹,见她满脸真挚望着自己,看不出有丝毫作假,“我若不答应,是不是就该楚彬来和我谈了?” “楚彬何时会和你谈,那是你们夫妻的事情,但肯定与我无关。” “好,我信你一次。不过你说的价钱却不行。” “我的价钱虽然低点,但一趟便是一千石,这么大的量另两家米商怕也不愿放过。” “我拉到成都的运费税钱也都是钱,这不能不算。” “税钱你不用担心,运的是官粮,不过要运到龙州。” 一百三十三 继续卖麻布 “官粮。”罗氏再次打量陈文竹,却不知她哪里来的路子。“你是只做一次,还是长久生意?” “长不长久,也得看货不是?”陈文竹反问。 罗氏道:“那倒是。什么时候要?” “三月份前全部交到龙州长谷县县衙。不过,钱却要等到六月才能给你。” 罗氏笑出了声,“陈娘子,你这可是空手套白狼啊。” 陈文竹也笑着说:“空手是不假,饵却是真的。官府征粮文书。”说着将文书摆到罗氏眼前。 罗氏仔细看后,眨了眨眼说:“两百六。” “各让一步吧,这饵也不是我一个人能拿出来的。” “好,成交。”罗氏答应后问道:“你为何不找楚彬来和我谈?也许价钱会更低。” 陈文竹坦诚地说:“生意归生意,交情归交情。生意我喜欢有利则聚,无利则散。” 罗氏看着陈文竹说:“爽快,我倒喜欢和你做生意。” 陈文竹将文书拿给罗氏过目,彼此继续商谈好细节,签下买卖文书。 事情都忙完以后,陈文竹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饭时,她想起高父借钱给杨大叔买荒地一事,开口问道:“爹,杨大叔的钱还你了吗?” 高父苦笑着说:“他被人骗人。” 杨大叔所买的荒地连着后山一共两百亩,花了六十贯,高父借给他十贯。他借遍亲友凑够了钱,雇了人开始挖煤,挖了四五丈都没有见到煤炭影子,后来慢慢传出,早在杨大叔买地的两个月前,主家就偷偷在地里埋了两三块大煤块,又扔了些碎煤。 上当的不光是杨大叔一人,主家在他的其它田地里埋了铁矿石,在另一块五百亩的荒地甚至扔了一块玉石,全部标以高价只等人上钩。众人发现上当以后找过去,主家早卷了钱跑了。 “老杨钱最少,被骗得也是最轻的。”高父总结道。 “那你的钱拿回来没有?”高子青问道。 “他现在哪有钱还,到处躲帐。” “那怎么办?十贯钱就这么没了?”高母焦心地问。 “还能咋办,人家已经把他告到衙门去了,等着呗。”高父也是无可奈何。 “干等也不是办法,既然人家都告了,你把借条给我,我到衙门去做个登记。”高子青说。 下午,高子青从府衙回来后对陈文竹说:“我把二哥的帖子递了一张进去。通判单独见我说,杨家为了挖煤,把房子全部抵押出去了,如今除了两百亩荒地再无财产。他劝我不如按每亩一百文买下荒地,这样我们亏的钱最少。” 陈文竹郁闷地说:“那地我去过,地贫瘠种不了东西,山陡峭多岩石。咱们买的话还要再贴十贯进去。” “要是咱们不买,等别人买了,咱们就什么都没有了。” “这倒也是。买吧,实在不行,看八九十文能卖出去不。” “我也这么想的,我回来就是拿钱去办文书。” 陈文竹取出十贯交给他,心中烦闷,这地买到高子青名下,自己还得把公公的十贯给他才行,早知道当初拉下脸也不让公公借钱出去才是。 高子青办完以后对高父说:“以后你别再沾惹这些事了。” 陈文竹看高父脸上有些挂不住,笑着说:“也没亏,反正我们也要买地。”说完拿出十贯交给高父,“爹,你把钱收好。” 高父推开说:“不用给了,你拿着就行。” “还是你收着吧,我俩忙起来也不在家,有什么事情你也好办。” 高子青也说:“爹你就拿着吧,你和我娘该花还是要花。” 转天二人去找中人,将荒地按一百文一亩挂着,反正他俩现在也不急着用钱。 二月中旬,高子青带上官府文书去泸州验收火米,跟上运粮马车,一路送往长谷县。三月十日顺利交付火米,在县衙办理了交接文书,只等六月前来换钱。 高子青返回家正是三月十五,财神赵公明的生日。陈文竹笑他说:“咱们家的财神爷终于到家了。 待高子青在家歇了四五日,家中有现成的马,花了五百文打了个架子车,高子青跑去彭掌柜的车行学了两天。陈文竹拿出前一次跑泸州赚得的钱,刨去各项花用,如今手里只有二十六贯。用二十贯做本钱,又找赵娘子进了三百匹麻布,一路走走卖卖,一个多月回到成都,赚得了十四贯。 五月陈文竹给李嫂送去刘珺的一贯二,李嫂仍然是让她在门外等候,签了字出来把收据交给陈文竹,一言不发。陈文竹也无心陪她客套,大家就这样也不错。 高子青要出发去长谷县,陈文竹嘱咐他说:“拿上钱后,留出罗娘子的两百五十五,咱们要十五贯,剩下的八十贯给你二哥。” “我哥肯定不要。” “他要不收,你给你嫂子。你忘了,那天说要买粮,你嫂子专门回家找她爹一趟,这些都是你哥的人情。何况你哥他们开销也大,他一月月钱十贯,说起来不少,可你看看他家里的佣人,来往的交际都是钱。” “行,我知道了。”高子青点头。 “其实我有些想找你大哥也卖上一次粮,可你大嫂的样子我怕她觉得我们占便宜。” “她就算了吧,那钱我宁愿不挣。” “我也只是想想,等你把钱拿回来,咱们也雇个做饭的婆子吧,还能陪娘说说话。” “爹这天天往外跑,我得找时间说说他。” “说他干什么?呆在家中没什么事情,随他玩去呗。” 高子青从长谷县回来悄悄对陈文竹说:“钱我哥不收,我私下给嫂子了。她回了趟娘家后,让我九月前再去一趟。长谷县靠近吐蕃,朝廷要在周边加派驻军,如果长谷县争取到军队驻扎的话,日后军粮也由咱们供应。” “那要是没有争取到呢?” 高子青笑着说:“那也没事,我哥说每年一千石的粮食都由我们供应。” 陈文竹这才喜上眉梢,“每年有这一笔钱,咱们也就不愁了。” “嗯,再跑上几趟麻布生意,不行咱们也买个铺子。” 一百三十四 陈家有四郎 下午,高子青从府衙回来后对陈文竹说:“我把二哥的帖子递了一张进去。通判单独见我说:杨家为了挖煤,把房子全部抵押出去了,如今除了两百亩荒地再无财产。他劝我不如再贴点钱,按每亩一百文将荒地全部买下,这样我们就不算是亏钱。” 陈文竹郁闷地说:“那地我去过,山陡峭多岩石,地贫瘠种不了东西。何况全部买下的话还要再贴十贯进去。” “要是咱们不买,等别人买了,咱们就什么都没有了,连先前的十贯也打了水漂。” “这倒也是,买吧。实在不行,看八九十文能卖出去不,算下来好歹能拿回来点。” “我也这么想的,回来就是拿钱去办文书。” 陈文竹取出十贯交给他,心中烦闷,这地买到高子青名下,自己还得把公公的十贯给他才好,早知道当初拉下脸也不让公公借钱出去才是。 高子青办完以后对高父说:“以后你别再沾惹这些事了。” 陈文竹看高父脸上有些挂不住,笑着说:“又没亏,反正我们也要买地。”说完拿出十贯交给高父,“爹,你把钱收好。” 高父推开说:“不用给了,你拿着就行。” “还是你收着吧,那地也算是我们置办的产业,哪有让你掏钱的道理。我俩忙起来总不在家,有什么事情你手里有点钱也好办。” 高子青也说:“爹你就拿着吧,你和我娘该花的还是要花。” 转天二人去找中人,将荒地按一百文一亩挂着,反正他俩现在也不急着用钱,保不准遇到个有缘人就把地买走啦,按陈文竹的话来说就是:来只瞎猫碰上这只死耗子。 楚宅,楚彬在主屋留了两日,想着素娘应该气消了,拿着新买的珠玉冠梳来到贤聚阁,惠娘与素娘听到声音同时出来,惠娘笑着说:“姐姐,公子定是来找你的。” 素娘得意地笑着迎上前去,楚彬伸手揽住她,拿出冠梳递给素娘问:“喜欢吗?” “喜欢,你送我什么都是最好的。”素娘娇笑着。 惠娘看着他们二人进了屋,脸上的笑意落寞,不在一起还不觉得,如今住到隔壁,公子竟一眼都不看自己。 里屋素娘靠在楚彬怀中,委屈地说着搬家一事,“院子是公子亲口许给我住的,她凭什么让我搬。何妈仗着夫人撑腰,上来就给水纹一巴掌。打狗还看主人,她哪是打水纹,分明是打我的脸啊。” 说完让水纹进来给公子看看脸上的掌痕,过了这两日,痕迹已不是很明显。“可怜见得。”楚彬说着伸手去摸水纹的脸,水纹低头行礼退开,正好避过。 素娘娇嗔地说:“这丫头还知道害羞了,公子你定要与我做主。” “等回头我狠狠教训何妈就是。”楚彬避重就轻地说。 “那院子怎么办?我和惠娘坐在一个院子,公子来了也觉得不便吧?” “你们姐妹自来亲近,住一起也有个伴不是。” “我与她亲近不假,可我如今最亲的人却是你,这院子太小,咱们想做做画对句诗都摆不开。” 楚彬见她纠缠院子一事,只得说,“魏氏明日就要回来,她还带着孩子,所以只得委屈你在这里。不过日后分了家,我定会给你置办一个大大的院子,只有我们两个好不好?” 素娘恨得暗暗咬牙,嘴上却说:“原来是魏姐姐回来,真是太好了。夫人要是跟我说是姐姐回来,我肯定早早就给姐姐把屋子腾出来了。” “我就知道你是个懂事识大体的。” “为了公子,让我做什么都愿意。贤聚阁这名字不好,如今我和妹妹住在这里,公子文采出众,帮我们起个好名字吧。” 楚彬沉思片刻说:“就叫双花阁吧,你姐妹二人就是我的一对解语花。” “好一句双花解语,这两个我都喜欢。” “那花语阁如何?” “公子真是才华横溢,太美了。”素娘满脸钦佩地说。 楚彬哈哈大笑。 次日,魏玉芬带着月儿及一众丫鬟婆子回了世安苑。月儿好奇地看着一路雕栏画栋,亭台楼阁,拍着手高兴得咯咯直笑。魏玉芬心中想道:陈四娘确实没有说错,我的月儿就应该生活在这样的富贵家里,我怎么能带着她躲在庄上一辈子。 房屋里面的布置与自己在的时候天壤之别,丫鬟凑过来将打听得来的消息告之魏玉芬,“素娘前两日刚从这屋搬回去。年前,公子又从歌楼赎了位惠娘抬了姨娘,听说和素娘是幼时要好的姐妹,两人现在住在花语阁,就是原来的聚贤阁。” 魏玉芬将手中瓷杯砸到地面,可惜了这套影青瓷器再难成套。 二月中旬,高子青带上官府文书去泸州验收火米,跟上运粮马车,一路送往长谷县。三月十日顺利交付火米,在县衙办理了交接文书,只等六月前来换钱。 高子青返回家正是三月十五,财神赵公明的生日。陈文竹笑他说:“咱们家的财神爷终于到家了。 饭后高子青帮着陈文竹收拾碗筷,“路上带队的一个管事使劲套我话,想知道我和县衙的关系。” “一打听长谷县令姓高,知道你也姓高,猜都能猜到吧,还让人打听干什么?” “我不想让人知道我和我哥的关系,怕给他惹麻烦,用了假姓,知道我姓高的只有刘掌柜。” “那这人应该不是罗氏的人。”陈文竹疑惑地说。 高子青点头赞同,“我估计罗氏本钱不够,她也找了人合伙,只是这合伙人不太地道,咱们要不要给罗氏透露一下?” 陈文竹想了一下说:“还是别说了,咱们也不知道罗氏和合伙人的关系,反正咱们这生意只找罗氏就是了。”说完一笑,“你改的什么姓?” “不告诉你。” 小别胜新婚,欢情过后,陈文竹拉着高子青问:“告诉我嘛,你到底改的什么姓。” 高子青坏笑着捏捏她的鼻子,“说也可以,你到上面来一次。” 激情中高子青凑到她耳边说道:“陈家四郎。” 一百三十五 最美的样子 待高子青在家歇了四五日,家中有现成的马,高子青学会了赶马车,陈文竹花五百文打了个架子车。上一次卖火米的时候,他俩是单独雇车回来的,一路上没有彭掌柜这块招牌,投宿不方便不说价钱也高。 高子青带了两瓶酒跑去找彭掌柜,彭掌柜倒是爽快,“你二位跟着车队走就是。” 陈文竹拿出前一次跑泸州赚得的钱,刨去各项花用,如今手里有十八贯多。有了第一次的经验,陈文竹将十八贯全做本钱,找赵娘子进了三百匹麻布,一路走走卖卖,半个多月到了泸州。这一趟陈文竹说定了好几家铺子,隔三个月送一次货。 高子青通过买官粮已经和刘掌柜熟悉,想来罗氏也打过招呼,二人去买火米,刘掌柜爽快地按两百五十五给他们供货。回去时还是多雇一辆车,自己单独绕着路跑乡镇,在进入成都府前将米全部出完。 来回近两个月,去除成本开销,一共赚了二十贯多。喜悦的心情完全忽略了疲劳的身体,还好两个人都年轻,回家猛猛地睡了两三日就缓过来。 将泸州出名的腊肉、桂圆干以及糕点给四邻和崔姐各送了一点。在成都安家以后,她和崔姐处得很好,崔姐待人真诚,俩人倒像是姐妹一般。 崔姐年前也成亲了,嫁给了租与她铺子的许家二郎。自从催姐租下他的铺子后,许二郎就经常跑前跑后给崔姐帮了不少忙。后来许二郎的妻子难产死了,他守了三年后找媒人向崔姐提亲,崔姐无意,他也就一直未娶。日久天长许二郎守得云开见月明,崔姐终于答应了。 成亲前崔姐还和陈文竹聊了一次,陈文竹说:“我看许二哥对你很好。” 崔姐浅浅地笑着说:“他对我好,我也会好好待他,大家搭伙过日子罢了。” “你不喜欢他吗?”陈文竹担心地问。 “小妹,我和你不一样,我的感情早就付出完了。”崔姐的表情添了几分忧伤。 陈文竹心疼地看着她说:“你也该忘掉过去,多想着未来才是。” “我活了三十五年,和他在一起的时间就有二十二年,如何忘得了?不过是不去想而已。我实话给你说吧,前几日他来找过我。” 陈文竹知道崔姐口中的他,是崔姐的前夫沈郎。 和离后彼此没有私下见过面,但双方的情况一直是知道的。崔姐走后,沈郎不顾钱氏兄妹的哭闹,坚持以妾室相迎。钱氏的哥哥将沈郎痛打一顿,钱氏以肚子里的孩子要挟,沈母苦求儿子娶钱氏为妻。 沈郎抱着自己与崔姐的儿子哭着说:“你们若再逼我,我就出家算了。” 最终钱氏成了钱小娘。 钱氏进门不久产下一女。她是个撒泼耍赖的,眼见坐完月子后沈郎依旧不进她的屋,就跑去婆婆房中坐在地上哭嚎,沈母只得抱着长孙求儿子去钱氏屋里歇息,以换来一家安宁。 沈郎没有正妻,每逢媒人上门,钱氏当着人就抹脖子上吊,要死要活。钱氏的种种闹腾,谁家也不敢将女儿嫁入沈家。又有钱氏的哥哥三五日带人上门给妹子撑腰,家中鸡飞狗跳了三四年,沈母一病不起也去了。此后家中便成了钱氏兄妹的天下,沈郎只看顾着自己与前妻的儿子,其余也随钱氏兄妹闹腾。 钱氏兄妹看出儿子是沈郎的命根子,她自己没能生下儿子,一时倒不敢起心动孩子。又过了几年,钱氏的哥哥在与人争斗时被人用刀捅伤,丢了性命。钱氏在家彻底消停下来,开始做低伏小哄着沈郎,沈郎看着年方七岁的女儿无辜,也狠不下心赶她出门。 沈郎在家终于算是能做主了,知道崔姐独自一人生活,他自己无脸见崔姐,只在逢年过节让孩子去与母亲作伴。孩子十三岁时书院放授衣假来崔姐家住,却见母亲生病在床,身边连个端茶递水的人都没有,留着泪道:“娘,你若不愿与我爹复合,那就嫁别人吧,不要再孤苦一人啦。” 崔姐定亲后,沈郎知道消息,悄悄前来见了崔姐一面。崔姐瞧见他还不到四十,却已两鬓斑白,满面愁容,全然看不出往昔玉树临风般的姿容,种种怨恨在此刻烟消云散。 陈文竹听得心生感慨,“崔姐,要不你和沈大哥破镜重圆吧,你们彼此心中都有对方。” 崔姐摇摇头,“我也想过,不行的。我们心中记得的都是十年前的彼此,经历得太多他的性格变了,我也不是过去的自己。这十年我独自生活,早变得厉害泼辣,心也狠了。不如就这样放开吧,起码还能有一个人记得对方最美好的样子。” 陈文竹无言可劝,唯愿崔姐能苦尽甘来,与许二郎相伴一生。 五月陈文竹给李嫂送去刘珺的一贯二,李嫂仍然是让她在门外等候,签了字出来把收据交给陈文竹,一言不发。陈文竹也无心陪她客套,大家就这样也不错。 高子青要出发去长谷县,陈文竹嘱咐他说:“拿上钱后,留出罗娘子的两百五十五,咱们要十五贯,剩下的八十贯给你二哥。” “我哥肯定不要。” “他要不收,就给你嫂子。你忘了,那天说要买粮,你嫂子专门回家找她爹一趟,这些都是你哥的人情,咱们算是白得的。 “行,不过咱们给得是不是有点多了?” “你哥一月月钱十贯,说起来不少。可他们开销大,看看他家里的佣人,与他们来往人家身上的穿戴,钱给少了他们也看不上。” “我知道了。”高子青点头。 “其实我还想找你大哥也卖上一次粮,可你大嫂的样子我怕她觉得我们占便宜。” “她就算了吧,那钱我宁愿不挣。” “我也只是想想,等你把钱拿回来,咱们也雇个做饭的婆子吧,还能陪娘说说话。” “爹这天天往外跑,我得找时间说说他。” “说他干什么?呆在家中没什么事情,随他玩去呗。” 一百三十六 长谷有驻军 高子青从长谷县回来悄悄对陈文竹说:“钱我哥不收,我私下给嫂子了。她回了趟娘家后,让我九月前再去一趟。长谷县靠近吐蕃,朝廷要在周边加派驻军,如果长谷县争取到军队驻扎的话,日后军粮也由咱们供应。” “那要是没有争取到呢?” 高子青笑着说:“那也没事,我哥说每年一千石的粮食都由我们供应。” 陈文竹喜上眉梢,“每年有这一笔钱,咱们也就不愁了。” “嗯,再跑上几趟麻布生意,不行咱们也买个铺子。” 陈文竹带上钱拉着高母一起去人市,高母说:“我现在还能做,雇人的事过几年再说吧。” “爹天天不在家,我和三郎每次一走就两个来月。主要是想找个人陪你说话聊天,你挑一个合得来的。” “可是家里房子不大,三郎的车马一回来,天井就满了。再来个人,厢房也住满了。” “最好找个白日来做工,晚间回家的本地人。房子的事情,等以后再说。” 二人来到北门附近的人市,集市里满了人,有的围坐在一起,有的三五一堆站立着,从他们的衣着上可以大慨看出他们谋求的活计,麻布粗衣的大多是做苦力、杂役,细布衫裙的一般是账房、小管事。陈文竹看见有一四十多岁的妇人独自站立,身上一身粗布衣裙还缀着补丁,因她身材高大甚是显眼。 陈文竹看着很是眼熟,自己在哪里见过呢?成都,北门,小院子,隔壁。对,就是她,忘了她姓什么,只记得她被夫家休了后在别人家做工,后来听说是找了一个带着女儿的鳏夫。不知她现在为何看起来比过去还要潦倒,不过依然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 陈文竹走过去站在她跟前,妇人比她高了约半个头,见有人前来,恭敬地行礼说:“老夫人,小娘子,做饭浆洗,打扫清洁我都可以,实在不行,搬抗货物我也干得。” 陈文竹听到搬抗货物,心中不忍,这都是那些壮年男子才接的活,她轻声问道:“你姓什么?一家四口灶房的活计可能行?” “我姓吴,夫家姓陶。灶房的活我能行,我在灶上做过的。”妇人的声音里含着迫切。 陈文竹见她不记得自己了,也不提起,“我家只需要白日里去做上两顿饭。” 妇人的眼中显出一丝失望,“家务活我都可以干的,只做两顿饭的话工钱有点少。” “要是全做的话,你要多少工钱?” “八百文,七百也行。” 陈文竹家里只有四个成年人,没有孩子、老人需要照顾,若是只做两顿饭的话一月五百文就能雇到人,但是看她应该是需要钱,现在一两百文对自己来说也不算多,问高母说:“娘,你觉得怎么样?” 见高母点头,对着吴娘子说:“那好吧,就算八百文。咱们签了雇佣契约,明日就开始上工。” 吴娘子低声说:“小娘子,我能不能先支一个月的月钱,我一定会努力干活的。” 陈文竹看着婆婆,高母怕是也想到了自己曾经的艰难,同情地说:“行,反正都是要给你的。” 雇佣契约都是有固定的文书格式,陈文竹与吴娘子签好以后,陈文竹看契约上吴娘子住在东南角,离自己家倒是很近。陈文竹按照每日两顿饭的时辰让她来家做活,吴娘子感激地说:“多谢陈娘子。” 陈文竹笑着把工钱给她说:“吴娘子,日后有什么事情尽管说就是。” 吴娘子忙说:“可不能称我为娘子,你们喊我一声吴妈就是。” 此后吴妈每日两次到陈文竹家做工,她第一次见到高子青的时候楞了一下,趁着陈文竹不注意仔细看了看她,大概是记起来了。 吴妈做饭比高母略好一些,陈文竹家不讲什么规矩,喊吴妈一起上桌吃饭,吴妈守着本分,只在灶房留下自己的饭菜独自吃。她话不多,时间长了和高母倒能聊上几句,二人相处融洽。 到了约定往泸州沿路送布的日子,高子青来回的路算是熟悉了,想留陈文竹在家自己去接货。陈文竹考虑现在手里本钱多了,大着胆子投进去近五十贯,俩人一起绕着各地走,一往一返用了两个半月,赚得了三十五贯。 高子青没有时间休息,转头又去长谷县联系军粮的事情。 高母和陈文竹坐在家闲聊,才知道吴妈与她的官人陶大开始都在一富人家做工,吴妈在灶上帮厨,陶大赶车。正月里过年时,陶大赶车回来,牵马去马棚的时候,主家孩子顽皮,扔了一个鞭炮在马脚下,马受惊挣脱时带翻了陶大,前蹄踏到陶大的小腿上,腿断了。 主家请来郎中医治包扎后,给了夫妻俩五贯钱辞退了他们。陶大在家躺了四个多月,钱花光以后人能下地走动,腿稍微有点瘸,影响不大,但是活计却再难找到。 陈文竹想了一会,现在生意跑一趟时间长,高子青赶车累得够呛,回来还没歇两日又跑龙州,下次出门不如把陶大雇上。他们有个进项,高子青也能轻松些。 高子青回到成都已是九月初二,秋高气爽,陈文竹买了两盆盛开的菊花摆在廊下。 “长谷县只争取到一指挥(营)驻军,共五百人,每人每月两石大米。要火米八百石,普通大米两百石。”高子青边说边将官府文书递给陈文竹。 “一月一千石,相当不错了。我去找罗娘子,她怎么也得给我再让一步。” “你砍价狠一点,上次有官府的文书,他们捎带的货物都没有缴过税。” 陈文竹笑着点点头,“我知道了。” 陈文竹与罗氏依旧约在了清乐茶坊,经过一番你来我往的交锋后,火米定价两百四一石,普通大米两百七一石。 罗氏说:“我给你的价绝对是最低的,我保证你在别家再不会有这个价。” 陈文竹笑着说:“我自然相信罗娘子的诚意,不然我也不会再来和你合作。” 二人喝完茶后,微笑着别过。 一百三十七 麻布价更低 转眼又到了该送麻布的日子,陈文竹提上些点心去找赵娘子,赵娘子家有一位姓曹的掌柜已等了她一日。陈文竹吃惊地问:“曹掌柜找我何事?” 赵娘子笑着说:“知道你要买麻布,刚好他手里有一批货,想问问你。” 曹掌柜说:“这货也是我刚买的,不过家中出了点事急需要用钱,才找陈娘子看看,能不能一次性接下我手里的货。” “不知道你有多少?品质如何?” “和赵娘子这里的并无差别,一共有一千匹。” “量太大了,我要不了这么多。”陈文竹说。 “陈娘子若是全要,我亏点本,本色与染布一律每匹五十五文。”曹掌柜诚心诚意地说。 陈文竹心中一动,这价钱确实低,她拉过赵娘子到一旁耳语,“赵娘子,这人可靠吗?” 赵娘子说:“我这里,还有我认识的几家麻布一直都是他收,布应该是没问题,但我也不知他这次为何要折价出手。” “我若是要了,可要麻烦你帮我验下货。”陈文竹担心货有问题,但是又不愿放弃这笔生意。 赵娘子拍着她的手说:“这个你放心,有我在,不会让你吃这个亏。” 陈文竹谨慎惯了,心中虽然想买,但还是说:“曹掌柜,能否容我一日,数量对于我来说太多,我还需回去和家人商量一下。” 曹掌柜为难地说:“我是真的着急用钱,我的货肯定是没有问题。” 赵娘子在一旁打圆场,“曹掌柜,你急也不这一时半会。” 看着曹掌柜焦虑的样子,陈文竹说:“那我现在就回去,下午来给你准信可好?” 曹掌柜点头答应。 陈文竹回家与高子青商量,二人反复推敲,既觉得机不可失,又怕是陷阱难料。到最后陈文竹下了决心,“赌一把吧,咱们每三月给铺子供货一百八十匹,零散也能卖二三十匹,最多就是压一段时间,一年多也就全部出完了。” 高子青还是犹豫,“要不然咱们进一半吧,若是没有问题,咱们也就是少赚点;若是有问题,好歹咱们手里还有一半本钱。” “只要一半,五十五的价钱怕是不成。况且我实在想不出这事会有哪里不对。” “你说的也是,不过一定要验好货。”高子青同意道。 “嗯。” 带上全部积蓄来到赵娘子处,赵娘子和他们一起抽检了约两百匹布,麻布确实没有问题。陈文竹压下心中的不安,一手交钱一手交货。陈文竹不放心把布放在外面,她在家中多余出的一间厢房里,用木板搭了台面,将布匹全部摞在上面,堆了半屋。 陈文竹对吴妈说,让陶大叔帮着赶马车送货,吴妈激动地连连说好。从买下麻布后陈文竹心中就一阵阵不安,但她又想不出会有什么问题,高子青笑她说:“你呀,做都做了还这么瞻前顾后。” “你就一点都不担心?” “咱们买都买了,再担心有什么用处。不若就放下心来,按咱们计划去做,等到真出了问题,再想办法就是。” 陈文竹拍拍自己的脸说:“你说得对,我现在担心也是自寻苦恼。” 装上两百匹布,陶大叔赶车,一行三人出发送货。次日赶到第一家铺子送货的时候,掌柜面露为难,“原本咱们是说好的我不该反悔,可是今年棉布跌价了,我再按原来的价钱进麻布要亏本的。” 陈文竹的手微微有些发抖,原来如此啊!高子青也愣在一旁不说话,陈文竹强自镇定,“那如今普通棉布是多少钱一匹?” “粗布一百七,零卖五文一尺。” “麻布掌柜想多少钱要?” “麻布虽然价低些,但买麻布的人少了。若是七十一匹,染色的七十五我还能少进点。” 陈文竹心中暗自松了口气,手里的麻布赚不了钱,好歹也不会压在自己手里,于是点头同意。 出了客栈,高子青苦笑说:“没有想到啊。” 陈文竹自责地说:“怪我。过年时在你二哥家就听他说过,朝廷在推广棉花种植。我一点都没有在意,光想着种粮少了,火米好卖了。” “这如何能怪你?咱们都是一起听到的,买麻布也是一起决定的,要怪也是怪我们两个。” “可是麻布生意是我要做的。” “那卖麻布赚的钱我是不是就不该花?咱们是夫妻,哪能像你这样分得一清二楚。”高子青有些生气。 陈文竹看着高子青,“我不是和你分清,但这事情确实是我的错,你提醒过我只买一半的。” 高子青认真地看着陈文竹说:“那不是提醒,就是随口一说。就算是提醒,但是最后做出决定的都是我们两个。再退一步讲,即使是你一个人做主的,但我不是别人,我是你的官人,我们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夫妻。” 陈文竹见惯了幼时遇到家中生意冷清时,父亲对母亲的冷嘲热讽,而母亲一边担着家庭的压力,一边还要承受父亲的打击。她知道自己做出了错误的决定后,内疚不已。高子青主动站出来与她共同承担失败,陈文竹无比感动,喃喃地说:“我们是福同享有难同当的夫妻。” “是,从我们成亲那日起,我们就不再是独自一人。好的,坏的,我们都一起面对就是。” 陈文竹慌乱的心变得踏实,坚定地点头说:“嗯,我们一起面对。” 沿路的情况皆是如此,零卖降到了五文钱两尺,还是比以前卖得少了。家里稍微有点钱的,都愿意买棉布来做衣服,毕竟棉布穿在身上比麻布柔软舒服。如今棉布价钱和原来的麻布一样,当然更愿意做上一两身棉布衣服穿。 泸州人多店多,以八十钱一匹将剩下的麻布卖完,去掉一路的开销,只赚了三贯钱。 回成都时,也是高子青需要运粮去长谷县的时日。刘掌柜出两贯雇了他们的车,将他们的马车也装满米粮。陈文竹心中哀叹一句:一路辛苦卖布还不如把马车租出去拉货划算。 一百三十八 我被人骗了 回程路上,高子青尽量逗着陈文竹说话,不让她去想麻布的事情。陈文竹看出他的心意,面上放下担忧和他有说有笑到了成都。陶大叔与高子青继续前行去往长谷县,陈文竹回了家。 看着半屋的麻布,陈文竹如何能不愁。若是照着这次的情况虽然也能卖出去,但是一来赚不了什么钱,二来三个月两百匹压的时日太久了。高母与吴妈看出她心中有事,也不去打搅她,任她整日冥思苦想。 这日吃完晚饭,吴妈收拾好灶房回家去了。高父拿了个木盘在天井里反复清洗,高母要接手帮他干都被拒绝了,陈文竹好奇公公一向不沾手家务,今日如何这般奇怪,与婆婆站在一边疑惑地看着。 高父看看大开的院门,指挥高母去把院门闩好,然后神秘地说:“你们别急,明日让你们看样好东西。” “什么好东西,现在不能看吗?”陈文竹被高父的诡异勾起了好奇,心急地问。 “就是,搞得鬼鬼祟祟的。”高母附和说。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着什么急。”高父说完不再理她们。从水缸里舀了一瓢水倒入盆中,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瓷瓶,摇晃了几下,拔去木塞,将瓶中的液体倒入盆中。用木筷搅拌几下,一盆清水顿时变为玄青色。 高父抓了一点盐放进去再次搅拌几下,拿来盖子将盆盖好。这才抬头交代她们说:“你们可不能乱动,等明日一早就能用了。” 陈文竹要过小瓷瓶闻了闻,一股汤药味,“这里装的是什么?” “神水。” “神水?”陈文竹与高母异口同声问道。 陈文竹又问:“是干什么用的?” 高父淡定地笑着说:“明日自然见分晓。”说完慢悠悠回了堂屋。 陈文竹和高母跟在身后好说歹说,高父都不肯再透露一句,二人只好静待明日。 陈文竹心中想着麻布的事,早晨倒起得晚了,吃着高母买回来的芝麻葱烧饼,催着高父说:“爹,现在可以看了吧?” “瞧你娘俩急的,它又跑不了,先吃饭。” 吃完饭,三人守着木盆,陈文竹看着高父揭开盖子,疑惑不解地说:“这水和昨天一样啊。” 高父得意地笑着说:“我又不是让你们看水。”说着从怀中掏出一张漆黑的纸,展开后将纸平铺在水面,用手慢慢压到盆底。 一炷香(5分钟)后,高父将纸从水中慢慢拿起,陈文竹仔细盯着纸看,原来的墨黑色淡了一些,但依然黑乎乎地看不出别的。 高父的神情变得紧张,将手中的纸放入盆中再次拿起,依然如故。 “没什么差别啊?”陈文竹说完才发现高父的表情很是慌张,额头虚汗冒出,瞪着眼睛直盯着手中的黑纸,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爹,你没事吧?” 高母忙过去扶住他说:“这是怎么了?先回屋坐下缓缓。” 陈文竹赶紧去倒了杯热水送到堂屋。高父歇了一会缓过神来,痛心疾首地拍着胸口说:“我上当了。” 原来高父来到成都后,闲来无事常去街上与三五老友下象棋,前日一起下棋的好友神秘地将他们带到一个大院子。里面有一名二十多岁的青年男子带着一老仆,院中已经聚集了二十多名五六十岁的老者。老仆见人来得差不多了,招呼众人在院子里的凳子上依次坐下。 老仆言道:“话说当年尤知府花巨资打造乌木家具,引得皇上猜疑,被抄家流放。大家都知道,当日抄家只抄出了家产一百七十万,银票珠宝加起来不过五十万。各位想想,尤知府舍得为一个庶出的女儿花一百四十万打家具,他自己全部家当为何仅有区区两百万?” 说到此处老仆停下不语,院中众人从窃窃私语到热情讨论,最后一致得出结论:尤知府定是提前得了消息,将银子藏起来了。 老仆再次说道:“各位,实不相瞒,我家郎君正是尤知府的外甥。” 众人这才将视线投到一旁端坐的青年男子身上,见他穿得虽然落魄了些,但是满身贵气逼人,举手投足间一副大家公子的做派,众人心中嘀咕:这也难怪,人家是知府的外甥。 男子等众人议论平静下来以后才站起身,他脸带忧伤地说:“我舅舅遭遇大难,如今一家老小被流放到沙门岛受罪,可怜我两个表哥熬不住艰难,相继去了。家中侄子、侄女年幼,难当大任,唯有我这个外姓子侄还能在外帮他奔走一二。”说完掩面拭泪。 老仆过去扶着他坐下后劝解了几句,转身对众人说:“我家郎君忆起舅父哽咽难鸣,容我来为大家讲一讲。如今舅老爷一家在沙门岛衣食无着,但他可不是没钱之人,当年抄家之时,已经将家中的银钱大全部都藏了起来。” 众人听到此时纷纷流露出了然之状,事情果然被他们猜中了。 “尤知府一家流放后,两个儿子相继去世,无奈之下,辗转将当年藏银之地托给了我家郎君。郎君来到成都后,查明庄子已经卖给了旁人。郎君既不敢表明身份,又不敢直接说庄子中埋有钱财。思来想去,唯有买下那庄子才能悄悄挖出银子,而不会惊动官府。” 老仆再次停顿下来,众人交头接耳一阵后,也觉得唯有买下庄子方能做到人不知鬼不觉。 “奈何我家郎君当年为了替舅家奔走,家产所剩无几。”老仆语带愁苦,“所以才想求各位父老乡亲帮忙筹措点银两。这忙我们不会让大家白帮,有愿意出钱的,我们会给你写下文书,将来挖出银两后十倍奉还。” 众人脸上表情各异,有人跃跃欲试,有人端坐不动,还有人眼露精明,一时间议论纷纷。 有心急的人问道:“一座庄子可不便宜,要凑多少才够?” 也有人说:“你们要是挖了银子跑了,我们找谁去?” 还有人说道:“十倍奉还,若是出上一千两你们可给的起?” 一百三十九 黑纸变交子 老仆等声音小了后说:“我家郎君尚有一些余钱,现在只缺一百两而已。这是两相利好的事,不能让谁独占了去。每人少则一贯,多也只能出十贯,最多十日,就可挣得十贯或一百贯,到那里找这样的好事?在座各位若是为难,我们也不强求,一会儿我会给每人五文钱权作茶水钱,算是赔偿大家耽误的功夫,也请各位发个誓不得将此间事泄露出去让官府知晓。” 众人一听,不管愿不愿意出钱,最后都有钱拿,当然乐意,有人带头说道:“郎君仁义,我们自然不会将事情泄露出去。”大家纷纷点头赞同,更有人带头拿出几贯钱要交给老仆,正在这时,郎君将老仆叫过去,低声说了几句。 老仆再次过来,抱歉地一拱手,“对不起各位,我家郎君说了,人无信则不立。既然在座的有人对我们怀疑,那我们也无需大家出钱相助。” 此言一出,众人哗然,有心急的人站起身道:“他们不信是他们的,我是相信郎君的,我出十贯。” 还有三三两两的声音跟随着三贯、四贯的报。老仆为难地扭头看着郎君。 郎君站起身手拿一个布包走上前来,“为了我舅舅一家老小,这庄子我非买不可。但是我人微言轻不能使人信服,我也不让大家等十日之久,我手中有舅舅存下的交子。”说着将布包举了举,“不过因当年抄家,我舅舅为怕落入官府之手,用特殊的墨汁将交子浸泡改了颜色。” 郎君在老仆端过来的桌子上将布包解开,半尺高的一摞黑色纸张,与交子大小一致。“舅舅告诉了我如何恢复这些交子,但是我的身份不能公开去取这些钱,我又急等着用钱,只好借众人之手大家分散去取,才能不引人注目。” 郎君接过老仆递过来的一小盆水,从怀中拿出一个婴孩拳头大小的瓷瓶,举着瓶子说:“这便是恢复交子的药水,只需将一瓶药水倒入干净水中,然后放入一点盐搅拌,放置四个时辰,将交子铺到水底,一炷香后取出,交子就能恢复原貌。” 公子拔开盖子,让大家交替闻了闻,一股浓郁的汤药味。“此水是用名贵药材制成,一瓶便值一贯。今日我为了让大家眼见为信,便将这药水倒入水中,待明日大家再来亲眼看看这黑纸如何变成交子。我也不瞒各位,这摞交子里,多的上百贯,最少也是十贯。等你们亲眼见过以后,我一张只卖五贯,任你们抽取并送药水一瓶。” 众人静静看着郎君配好药水,拿盖子盖住木盆。老仆过来对大家说,“各位就请回吧,门口有人给大家发钱,还请各位遵守誓言不得外传。愿意帮助我家郎君的,以及想为家中儿女博一份家产的,明日还请再来。” 高父出门时,和众人一样发了誓,领了五文钱。好友低声问他,“你明日还来不?” “当然来。”高父说,“权当看看把戏。” 好友拿着五文钱喜滋滋地说:“我也来,说不准还会再发五文。” 旁边有人问:“会不会是骗子啊?” “骗子?你见过骗子倒给你钱的?” “那倒是。” 次日高父装上了五贯钱,心道:我也不是要买,就是去看看别人会不会买?钱装在自己兜里,难道还能抢我的不成。早早来到昨日的院子,进去一看,一院子人,比昨日又多了十多个。高父进去后不久,院门便关闭了。 郎君与老仆在期盼中拿开了昨日木盆上的盖子,黑水依旧。公子举着一摞交子说,有谁愿意尝试一下,五贯任抽一张。人群中一个瘦弱的老汉站了出来,拿出五贯交给老仆后,从中间抽了一张。郎君将黑纸放入水中,因水黑不能看到盆底。 一炷香后,郎君将纸取出,一张湿漉漉的红字交子展现在大家面前,众人惊呼一片,“五十贯啊!” 郎君将交子递给老汉,自己拿木筷搅动木盆,让大家看到盆中再无它物,“可惜此药水只能用一次,不然我今日就将这交子泡好后再卖给大家。” 五贯博得了五十贯,众人沸腾了,有一老者大喊,“我要四张,我有二十贯。” 老仆目无表情地说:“一人只得一张,卖够一百贯就不卖了。若不是急等着钱用,我们日后慢慢去交子铺换就是了。” 高父原本打算旁观,此时见那人竟然五贯博得了五十贯,心中羡慕不已,再又听只卖二十张,天啊,来的人一人买一张都不够。急切间忘记了自己的本意,只抓住五贯钱挤上前去,换得了一张黑纸和一瓶药水。 “我明明看见他们把黑纸放进去,然后拿出来的就是一张交子。”高父仍然有些不敢相信。 “我看街头表演戏法的,空手都能变出碗碟大缸,他变出一张交子想来也不是难事。”陈文竹说。 高父听了方确信自己被骗了,将手中的湿纸一扔,站起身吼道:“我找他们去。” 陈文竹匆匆跟在后面,“爹,你别着急。慢点,等等我。” 大院子的门原本上着锁,此时被推倒在一边,二三十个人在院子里吵吵嚷嚷,院中横七竖八倒着十几条板凳,各间房门大开,屋中空空如也。 陈文竹跟着高父进去,高父一起下棋的好友站过来,满脸愁容,“这帮骗子早跑了,听说这房子是租的,大家一闹,房主报官去了。” “他报什么官,定是和骗子一伙的。”高父气愤地说。 “对,卖了这房子赔大家钱。”有人接话喊道。 众人一听,似乎觉得自己损失的钱财有了着落,讨论起了房价和赔款。 友人问高父,“你被骗了多少?” “五贯,不是只卖二十张每人一张吗?” “何止买一张,你买后再去找他买,那老仆装着糊涂一样卖,我昨日还以为得了便宜。唉。” 房东带着四名衙役回来,指着大门说:“看,把我的大门都砸了。” 一百四十章 妙手裁衣物 人群沸腾开来,“卖房赔钱”,“他们一伙的”,“骗子”,“赔我血汗钱”。 衙役大喝一声压住了众人的声音,”吵什么吵?骗你们的人是他吗?”衙役用手指着房主问。见大家不再喧哗,衙役继续说道:“你们被人骗了,自该到衙门报案去。主家把房屋租给了骗子,他也是不知情。你们若有证据证明他和骗子一伙,那就拿出证据来,否则无故入人家者,按律当处以笞刑,还不快快散去。” 众人哪有什么证据,垂头丧气出了屋,跟着衙役去衙门备了案。 高父唉声叹气在家中呆了好几天,陈文竹怕他闷出病来,宽解他说:“爹,你就当花钱买个教训,五贯钱已经算少的了,你看他们比你损失大,都没有像你这么愁。” 高父笑了笑说:“我没事了。三郎什么时候回来?” “就这两日。” “他一回来就要去泸州送麻布吗?” “暂时不去了。麻布我也是买多了,还没想出办法呢。” “多了怕啥,慢慢卖就是了。” 两人聊了一会,高父心情好了些,出门和老友一起下棋散心去了。 高母在灶房用面粉熬了点浆糊,拿出日常攒下的旧衣物布料,粘起来准备做鞋垫。陈文竹想着家中麻布太多,不如做两身衣服在家中穿。她取了一匹蓝色的,拿着剪刀想起自己刚裁剪衣物时,做同样的衣物,每次绞剩下的废布料都比别人要多些,她出去问高母,“娘,你裁剪一套衣服剩下的布料多不?” “多啊,都是些小片,啥也做不了。不过我见过有裁剪技术好的,能省不少布料。” 刹那间陈文竹的脑海里有一丝念头闪过,她迅速地返回房中拿出一匹本色麻布,用柳枝烧成的炭笔在布上划出自己一套衣物的各个衣片,裁剪下来以后,一共用了八尺三。她再次铺开一段麻布,将衣片放置在麻布上,先放大片,然后将小片找缝隙安放。用尺一量,只用了七尺九。 陈文竹心中大喜,若是自己将布料裁剪好以后再卖,那么省下的布料或许就能抵消麻布降价造成的损失。她用同样的方法又裁剪了一套高子青的衣物,原来用的是九尺,重新排放后,只用了八尺六。 看着衣片中还有剩余的地方,她又将两件衣物的衣片打乱后,以少用布的原则重新排放,原本应该用布一丈七尺五寸,竟只用了一丈五尺一,省了两尺有余。自己裁剪衣服比别人费布多,成衣店做衣物按每套来做,自己这样男女衣物混合裁剪,又比他们更节省布料。 自己是织布的,突然发现忽略了经纬,她敲敲自己的头,重新调整了一下,可以省布两尺。她又找来高母裁剪出一套八九岁男孩子的衣物,这个年龄的孩子淘气费衣物。加了一套孩子的衣物后,排放再次打乱,结果让她惊喜,省了三尺多。 反复比划后,原来一匹布能做两男两女两孩,如今多出来一套女衣。裁剪时把袖子和裤腿适当放长点,能穿的人就更多些,别人买回去缝合时也有余地。 高子青回来以后,将十五贯钱交给她,“火米价钱低了,但普通米赚得少点,最后赚了八十五贯,其它的我交给嫂子了。” 陈文竹将自己的主意告诉了他,“我也不卖成衣,只将一套衣片简单地固定好位置,穷人家的衣服也不讲究多么合身,将衣袖和裤腿稍微留长点,能穿的人更多。卖得比他们自己买布便宜一些,买回去自己缝制。不过也不会赚太多。” “你这主意好,把这些麻布卖完,咱们改作棉布,锦缎都可以。” “锦缎恐怕不成,那个要对花纹,可能省不了多少。”陈文竹说。 “先不管了,照你说的先做麻布,不过我不会,帮不上你。” “没事,我让娘和我一起做。” 到最后连吴妈也加了进来,高母负责裁剪,陈文竹与吴妈负责固定衣片。 半个月后,高子青又得跑泸州接米,“家中麻布卖完咱们就别再走商了。县衙这边一月交粮一次关系着我哥,这事不敢交给旁人办,我又不放心你自己一个人走。” “我和陶大叔一起,要是这样的卖法可以,能够定下铺子收咱们的货就好。” “给你买个壮实的婆子吧,我实在不放心。”高子青担忧地说。 “家里哪住得下,不行我把吴妈带上就是。” 陈文竹四百文将家中的板车卖掉了,高子青要常跑泸州和长谷县,马就留给他用吧。找彭掌柜租了车,带上裁剪好的一千多套衣物,和吴妈、陶大叔坐上车,一路沿乡下小镇兜售。陈文竹的方法还是不错,算下来一匹麻布也卖到了一百文。一个多月才回到家中,高子青却又去了长谷县。 陈文竹与吴妈忙着将高母裁剪的衣物定好,屋外有人来找,说是魏玉芬接她去楚家一叙。 婆子将陈文竹带到角门,进去后沿着假山桥梁,到了世安苑,婆子带她先去了主屋见罗氏,陈文竹怕被人知道自己和罗氏有生意往来,非有要事从不找罗氏。罗氏见了她倒是镇定,假装初次见面,亲切说了两句客套话就让她去见魏玉芬,陈文竹这才知道,大户人家的规矩要见妾室需得先拜见当家主母。 “你何时搬回来的?” “上次你从庄上走后,我考虑了很久,你说得对,为了月儿我也不能一直躲在庄子。” “你家四郎呢?” “他啊,如今三兄弟侍疾呢。” “侍疾?给谁?” “还能是谁,他那个风流的爹呗。”魏玉芬嘲讽地说。 楚父今年已经四十五岁了,家中除了大娘子,楚彬的小娘,还有另外四个妾室。楚家祖父去世,守孝期间忌饮酒作乐。大娘子收紧了他手里的银钱,又派人紧紧盯住他,唯恐他做出伤风败俗之事牵连了在朝廷做官的长子。 楚父如身陷囹圄一般,三年下来,家中昔日的美人全被他视如粪土般。 一百四十一 官人不在家 孝期结束,楚父像是重见天日,日日跑到花楼狎妓取乐。前日,楚父照常从花楼取乐回来,路过西御街时,一十八九岁妙龄女子衣衫不整跑到身边,拉着他的衣袖哭着道:“爷,求求你救我一命。” 楚父看她身后并无人追赶,见她眉如翠羽、齿如含贝,衣衫未整处露出里面肌如白雪,楚父见得此等美人泪雨婆娑身子早酥了一半,伸手握住女子的小手,女子惊慌地抽回手,局促不安,空留一股软腻在楚父手心。楚父含笑注视她说:“小娘子别哭,要我如何帮你啊?” “我家刚搬到此地,官人去了外地做生意,留我一人在家中。今日我正在睡觉,听得家中进了贼人,我趁着贼人在别的屋中翻找财物时跑了出来,求爷帮我去抓住贼人。” 楚父看看身后跟随的李大,转头问女子,“你家在何处?” “就在这个巷子里。” 长长的巷子里只有一两点昏暗的灯光,周围都是邻家,也不怕贼人凶狠,当下笑着扶住女子说:“我随你去看看,别怕。” 女子想来是吓坏了,娇娇怯怯地任他搀扶着一起往家走。走到巷尾末一户敞开的大门处,女子伸手一指,踮起脚尖凑到楚父耳边吐气如兰,“就是这里,不知贼人跑了没有?” 楚父回头吩咐李大道:“你进去查看仔细了,不要漏了一处。” 看李大进去后,又对女子说:“若是贼人还在,我正好在这里堵住他,包管不会让他跑了。” 女子崇拜地看着楚父说:“有你在,我就不怕了。”说完又羞怯地低下头。 楚父心情大好,一股英雄气概油然而生。 李大进去将里里外外查看了一遍,房间被翻得零乱,人却没有见着。出来请二位进屋,女子查看一番后感激地说:“并没有丢失什么东西,想来贼人听得我跑出去的动静,来不及拿东西也跑了。” “这偌大的房子,你家官人如何放心留你一人在家?” “家中还有一婆子,不过今日下午她家孙儿得了急症,我许她回家去了。谁想就出了此等事情,还多亏爷救我于危难。”女子说着深深行了一礼,“我姓张,郎君可称我张三娘,今日多谢相助,还不知恩人高姓大名,待我家官人回来,定当重谢。” “举手之劳,不值一提。我姓楚,行一。不过今夜你家中没人,这可如何是好?”楚父色字当头,巴不得这女子害怕留自己住下来陪她。 女子道:“我家婆子走时曾与隔壁方婆说好,让她夜间来陪我住一宿,都怪我不乐意与外人同屋,如今我去喊她过来就是。” “你这边如此大动静,她都没有过来看一眼,想来也是不上心,不如我们在这里陪你,等你家婆子回来再说。” 张三娘正色道:“多谢大官人好意,但孤男寡女怎能共处一屋,待我官人回来再谢郎君。” 佳人推拒,楚父不好强留,只得笑着说:“我让李大去把方婆喊过来再走。” 张三娘又行礼道:“方婆有些耳背,劳烦李大哥多敲一阵门。” 李大应声前去,楚父伸手将三娘扶起,这回她再没有退开,任楚父托着她的胳膊,“全赖大官人相助,我此时想起都还心惊胆战呢。” 楚父也感觉到她的身子在微微发颤,怜惜地说:“别怕,我陪你先进屋。” 张三娘点点头,靠着楚父扶持进了屋,心下稍安,三娘才发现楚父一直搂着自己没有松手,害羞地推他说:“大官人,我已经不怕了。” 楚父如何舍得松开,何况张三娘这一推没有半点力度,当下揽得更紧了一些,“还说不怕,你明明还在发抖。” 张三娘闻听此言,软软靠在楚父怀中,“我真是没用,幸好遇到了郎君你。” 美人在怀,娇软无力,楚父正想有所动作的时候,听得身后一个婆子喝道:“你们在干什么?” 张三娘慌忙脱开楚父的搂抱,走过去在婆子耳边大声说道:“方婆,他是我的救命恩人。”三言两语将楚父如何帮助自己一事说与方婆知晓。 方婆释然道:“我误会了大官人,真是该死。” 楚父见有人来了,自己不好再留,说了两句后就要告辞回家。 方婆道:“大官人相助三娘子一场,怎么也该请大官人喝一场酒才对。” 张三娘小声道:“方婆,我家官人不在家。” 方婆爽快地说:“好,明日我们备下好酒,请楚大官人来喝两盅,也是娘子的心意。” 张三娘见方婆没听清,无奈大声道:“我家官人不在家,恐招人闲话。” “娘子这话就不对了,欠了楚大官人这么大的恩情,难道你家赵大郎不在就不感谢了?”方婆这次听清了。 张三娘见话已至此,对楚父道:“还请大官人明日能来。” 楚父看着张三娘欲语还休的作态,心里抓痒一般说道:“我一定来。” 次日下午,楚父连花楼都没去,急急来到张三娘家,留李大在巷外等候,方婆热情地招呼他进了屋,房中酒菜已然摆好,张三娘娇滴滴的迎上来请他入座,一切都很美好,唯独昨日回家去的婆子王妈回来了,寸步不离地站在张三娘身后。 楚父接张三娘递来的酒杯时多停一会,王妈就要咳嗽一声,张三娘似乎有些害怕这婆子,面上不敢与楚父越雷池半步,桌下对于楚父勾过来的脚却毫不避让。方婆在一旁极力夸赞楚父的英雄气概,楚父几杯酒下肚,听得这番吹捧不禁飘飘然,桌下与三娘子挨挨碰碰好不刺激。 方婆掉了筷子,弯腰去捡看见二人动作,张三娘慌忙收回腿正经端坐。这翻动作却让王妈看出了端倪,凑过来对张三娘道:“三娘子喝醉了,回屋去休息吧。” 张三娘虽不愿意,却又似无可奈何一般,“我不胜酒力,不能陪大官人尽兴,只能托方妈妈代我多敬大官人两杯。”说完站起身让王妈扶着上楼去了。 一百四十二 隐秘些才好 方妈眼见二人离开说道:“这主不主仆不仆的,真是可怜了这花朵样的小娘子。” 楚父听得起了疑心,知方妈耳力不好,声音大了恐让楼上听见,用手比划让方妈随自己到外面去谈。 “三娘为何会怕一个奴才?”一到院子楚父迫不及待地问。 “唉,大官人也看出来了?” 楚父心道:这么明显傻子才看不出来。 “这三娘子实在是个苦命人啊。幼时爹娘早死,被大哥卖给了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子,家中大娘子历害,便只得把她养在外做了外室。他自己一年当中没有多少时日过来,怕三娘子生外心,那王婆子便是她官人赵大郎买来盯她的。每次一回来那婆子必然搬弄闲话,对着三娘子就是一顿好打。” 楚父怜悯地说:“怎会有这样的恶人对娇滴滴的小娘子动粗。” “谁说不是呢,那三娘子要是早遇到像楚大官人这样怜香惜玉的,如何会遭这份罪?” 楚父稍稍压低了声音道:“我倒是有心宽慰三娘子,却怕被那婆子知晓害了三娘,还请妈妈帮忙一二,事后必有重谢。”说着掏出一贯钱塞给方妈。 方妈接过钱,为难地想了想说:“三娘子是个正经人,如不是看在大官人是她恩人的份上,这事我是万万不会相帮的,想来你二人也是前世的缘分。” 楚父千恩万谢,提出事后给二十贯谢银。 方妈思索道:“你去把张大喊进来,自己装醉趴到桌上,我让王婆子给他做点酒菜在院子招呼,你趁机上楼与三娘子一叙。” 楚父有些不愿:“这时日太短了些。” “大官人哄得三娘子心中依了你,还怕将来没有时日?”方妈促狭地说。 楚父一想有理,点头答应。 这张大是家中大娘子安排负责楚父安危,话少懂事跟惯他的。到巷口将张大喊了进来,让他在院中等着王婆,自己转去桌上趴着。耳中听得方妈在楼上喝斥道:“我就没见过哪家的奴仆放着事情不做,专盯着主子的。待李大官人回来,我老婆子定要言说几句。” “我也没有不做事。”王婆反驳说。 “这恩人上门,那张大还在院中没能吃上一口热饭,难不成是要三娘子亲自动手不成?” 少顷,两婆子一起下楼去灶房做吃食,因为招待楚父,买的食材所剩不多,王婆只得提上竹篮上街去了。 楚父抓紧时间上了楼,推开虚掩的房门,三娘子正趴在妆台上低声哭泣。楚父轻手轻脚走过去,一把抱住张三娘。三娘子大惊,挣脱开来掩面哭道:“我敬大官人是个顶天立地的英雄人物,如何上门来欺我一个弱女子?” “我不过是心疼娘子委屈,特来宽慰你。”楚父解释说。 张三娘哀怨地看他一眼道:“我是个苦命人,心中虽敬仰大官人,却不敢攀附,免得给恩人招来麻烦。” 楚父听出三娘子并非对自己无意,搂住三娘子道:“你不理我才是给我招来麻烦。” 三娘子推他不开,又恐惊动他人,只得低声求道:“官人若是真心待我,便不该强我?” 楚父有些不乐意,“先前在桌下,你可没有觉得是我强迫你。” 三娘子不再挣扎,靠在楚父怀中道:“冤家啊,我那是心中有你,今日一别怕再难见到官人,所以才失了方寸。” “如今你就不怕见不到我了?” “我只怕与官人亲近后,会忍不住缠住官人,恨不能与你朝夕相对。” 楚父大喜,“你从了我,我日日都来见你就是。” “官人只是哄我,那王婆像看守犯人一般,若是被她知晓,我那里还有命再见到你。” “你放心,我自会想出办法来见你。此刻先让我解一解相思之苦才是。” 张三娘还再躲让,“我想与官人做长久夫妻才好。” 楚父倒有些不愿意了,“夫妻有什么好,入了我家的门,被大娘子管着咱们想吃顿酒都难,不若就这般自由自在多好。” 张三娘心中叹息一声,主动拉起楚父的手说:“我对官人决无二心,却怕官人不过是哄逗我。” 楚父取下腰间玉佩,递给张三娘,“这玉跟了我多年,我送你作为凭证,自然不会哄你。” 张三娘接过后将玉佩原挂回楚父腰间,“我原不是图你的钱财,这玉太过珍贵,我只要你贴身之物就行。” 楚父心中爱她多情,撩衣将系于内衣的汗巾取下赠与她,“感谢娘子心意,我定不会让你失望就是。”拉着她耳鬓厮磨一番,情浓之时,听得王婆在院中大声喊李大吃饭。吓得张三娘推开楚父道:“官人快下去,那恶婆回来了,被她告发,我命休也。” 楚父心知今日不是好时候,总要另想他法才是,整整衣装怏怏然下了楼,待李大吃了几口饭,喊上他出门走了。 方妈也告辞出了门来,将等在外面的主仆二人招到自己院中,留李大在院子守着。 门一关,楚父急不可待道:“方妈妈可要成全我们。” “大官人别急。”方妈笑着说,“看来三娘子也是心中有你?” 楚父沾沾自喜地说:“三娘子是个心思单纯的。” “那是当然,大官人你可不能负了人家,不然老婆子我都要找你理论。” “那是自然。只是这法子……” “我听王婆子说赵大郎这几日怕要回来,要不然等他走了以后我再帮大官人。” 楚父此时正在兴浓,如何肯等。 方妈沉思半响,“你带着的李大如何安置?” “他嘴严自不会说。” “说不说的还是少个人知道为好,毕竟三娘子与你名不正言不顺,若是被人知晓那李大郎定是要告官,到时候大官人你有钱有势不过丢点名声,三娘子怕是挺不过杖刑。” 楚父心中盘算,自己若是闹出通奸之事累及长子,家中大娘子只怕会生吞了自己,可是想着三娘子娇怯又妩媚的样子实在舍不下。方婆说得不错,行事隐秘些才好。 一百四十三 都是局中人 “我带着李大去醉花楼,他一向在正门处等我,我进去后从后门脱身出来即可。”楚父说道。 “那行,明日我去王婆家中,买通她儿子来谎报孙子犯病,让她回去一晚。你二人也不怕时日太短了。”方妈思定后说。 “何须等到明日,今日还来得及。” “大官人真是心急,算了,看在你深情的份上我就跑这一趟,只是这钱……” 楚父塞给她二十五贯钱道:“办事的钱一并给你,求妈妈别让我久等。” 方妈临走时又道:“你去醉花楼就找个叫华娘的,扔她一两贯钱让她假装和你一起在屋中。” “华娘我前几年也是识得的,妈妈如何晓得她的?” “这附近谁不知道华娘如今年龄长了,没什么生意。我为官人着想,拉她给你打个掩护,难不成你还找个年轻貌美的就舍了三娘子?” 楚父笑着说:“那些女子如何能与三娘子相提。” 黄昏时分,楚父和往常一般,带李大来到醉花楼,留他与看门人一处呆着,自己叫来老鸨点了华娘。华娘年轻时就不算出众,如今三十五六了,还在这烟花之地苦熬,生意清冷,她的屋子自然就设在了冷僻处,离后门倒近。 楚父进了屋喝了几杯闷酒,见华娘人老色衰,想着张三娘娇俏可人,提不起兴致和她说话。华娘也识趣,说了两句知他并非为了自己前来,也就坐在一旁只替他斟酒。见时辰差不多,扔了一贯钱在桌上说:“你只管留着门熄灯睡觉,不得与人言说此事。” 亥正时分,楚父出了后门,遮遮掩掩绕到张三娘家,推开虚掩的院门,一路畅通无阻来到了楼上。张三娘已在房中摆了两样小菜,一壶热酒,见他进来,投入他怀中怨道:“如何这般着急,赵大郎这两日就要回来了,咱们抓紧说几句话你就回家去吧,日后我再给你托信,免得碰见。” 佳人在怀,哪还舍得浪费时间,“你何必哄我,今日这么晚了,他岂会回来?还喝什么酒,先让我亲亲才是正事。” 张三娘不再推拒,两人如干柴烈火般,恨不得立时就成了双,缠绵床褥褪尽衣衫,正要做成好事,门被人一脚踹开,一个五六十岁的老汉走了进来,指着床上二人气得浑身发抖,他身后跟着一个精壮汉子扶着他道:“大伯不要生气,看我打杀了这对奸夫**。” 张三娘拉过被子盖住自己和楚父,哭道:“都是我不好,不怪旁人,要打要杀都随你。” 楚父也是四十多岁的人了,本在要紧关头,受此惊吓,躺在床边瑟瑟发抖。 汉子冲过去,抓住楚父扯到地上,踢给他一件衣衫,张三娘抓起床头衣服披上,下了床挡在楚父身前,跪在地上磕头道:“与他无关,都是我的错,求求官人放他走吧。” 赵大郎气的站立不稳,汉子忙将他扶到一旁坐下。楚父战战兢兢地穿上外衣,见张三娘为了自己一力承担,心中甚是感动,盼着这二人能看在三娘子面上放过自己。 赵大郎缓过气来,指指旁边的凳子,汉子过去拧小鸡一般抓住楚父扔到椅子上。 赵大郎复指着张三娘骂道:“你这贱人,若不是今日我提前回来,只怕就被你们瞒过了。你们倒说说何时勾搭上的?此事我定不会善了。” 张三娘跪在地上,凄婉地看着楚父,楚父不敢看她眼睛,低头不语。张三娘抽泣道:“昨日家中招贼,楚大官人恰好路过救了我,今日全是我勾引他,你们放他走,我任你处置。” 赵大郎转向楚父道:“你如何说?” “我,我以后再不会来了,也请你们善待张三娘,别责难她才好。” 赵大郎气的冷笑两声对张三娘说道:“我对你也算是情深意重,你却为了这样一个负心汉抛下我。你是重情重义,也不问问人家愿不愿意为了你赴汤蹈火?” 楚父惭愧地低下头不敢言语。 张三娘咬牙坚定地说:“我不管他如何,我自见过他后心中再难有旁人。他负我也好,丢弃我也罢,我都无悔。” 赵大郎抬脚将她踹倒,汉子过去提着她扔到一旁道:“等会再收拾你。” 赵大郎转而对着楚父说:“我是现在就报官,还是你给我写下认罪书,承认与张三娘通奸。” 楚父知此事难了,不若先写下认罪书,改日找官府中的熟人索要回去就是,他一个商人能奈我何。 汉子拿来笔墨,楚父按赵大郎的意思写下认罪书,按了手印交给赵大郎。赵大郎读后转身拿去烛火旁烘干,张三娘突然跑过去抓住认罪书三两下撕得粉碎,“我今日就是死了也不能害了大官人。” 楚父眼看着张三娘如此不要命护着自己,耳中听得她铮铮言辞,胸中一热激动地冲过去扶着她,“你为我如此,我堂堂一男子安可没有担当。”说完转向赵大郎,“我知她是你出钱买下的,如今我将她买过来就是。” 赵大郎瞪着二人半响,终是叹了一口气道:“你这么年轻跟着我做个外室,本就是委屈了你。既然你二人情义相投,我就成全你们吧。”说完从怀中掏出张三娘的卖身契打开给楚父看,“我买她花了两百贯,她跟着我两年,一应衣食钗环都未曾少了她。我也不多要你的,你与我三百贯就是。” “你何曾给我买个什么钗环首饰,这不是讹人嘛?”张三娘哭道。 “谁不知道楚大官人在成都富甲一方,区区三百贯都拿不出来?” 楚家大娘子掌管家中里外事务,楚父每月只得四十贯钱用,这三百贯一时确实拿不出来,张三娘凑到他耳边说:“你若为难就舍了我吧,你家大娘子怎么会给你那么多钱花用。” 楚父最恨被人知晓家中钱财由大娘子做主,见张三娘话中有轻视之意,生气道:“三百两我还做不了主吗?” 赵大郎让汉子带着张三娘下去,对楚父好言道:“你别嫌我说话不好听,成都城谁不知道你们家里外都是大娘子做主。” 一百四十四 改不了性子 赵大郎看楚父要急,安慰他说:“我也和你一样啊,不然如何会把三娘放在外面不敢带回家。” 楚父想想他确实和自己一般,叹口气也就不再强辩。 “你可想过,就算是凑齐了三百贯,你真能把三娘子带回去?要不然干脆把她卖去燕馆歌楼算了,我拿回自己的钱,你也省了麻烦不是?为了个女人,惹得你家大娘子不痛快,只怕日后把你管得更严。” 楚父本来没有想过带三娘子回家,见她为了自己义无反顾,想着买下她全了她的情义,如何安置却是问题,守孝三年自己已经见识过大娘子对自己严防死守,真要带回家他也不敢,可是卖去燕馆他又不忍心。 赵大郎轻蔑地笑道:“亲爹挣下老大的家产,做儿子的想用还要问问媳妇的意思。我和你不一样,我家的钱财几乎都是我娘子的,所以我才怕她。你却是拿钱养媳妇还要看她脸色。” 楚父被一语惊醒,是啊,大娘子的嫁妆全被她自己收着,一家子老老小小无不是靠着自己爹挣下的家产养活,自己却连个爱自己的女人都保不住。 赵大郎低声道:“我家钱财大娘子管着,可你看我一样拿着钱在外逍遥自在,你可知为何?不瞒你说,光在这成都,我这外室就养有两个,所以今日才能成全你们。” 楚父听他提到成全自己和三娘子,忍不住老脸一红,但看他如此行事,自己若是也和他一样,在外买套房子安置三娘,瞒住家中大娘子,闲暇时去找她一聚,岂不美哉,说道:“你有什么好法子,教我一二。” 一切商定完毕后,三娘子将楚父送出院子,楚父见赵大郎和汉子识趣不出来,搂着三娘子一番亲昵,三娘子靠在他耳边低声说:“官人,别让我苦等啊。” “收到消息,你可要快些来才是,我还想早日和你做成夫妻。”楚父说道。 楚父回到华娘屋子时,已是寅时,歇了一个时辰,卯初叫上李大回家。楚父毕竟不是年轻人,忙碌了一夜又受了些惊吓,回家就病了。 大娘子叫来李大,知道他白日跑去女人家喝酒,夜里在醉花楼呆了一夜,气得咬牙切齿,对着家中几个妾室训斥他们守不住官人,家中上上下下也都知道得差不多了。 陈文竹听了觉得好笑,楚父这风流怕是改不了了。“你今日找我来,不是专为了说这事吧?” “当然不是。”魏玉芬道,“我想你帮我找楚彬说一说,能不能找个人教我识字算帐。” “这是好事啊,你自己和他说不是更好吗?”陈文竹疑惑地问。 魏玉芬表情愁苦地说:“我和他怕是再难说上话了。” “这是为何啊?” 魏玉芬此次回来,不过是要争取自己在家里的地位,免得日后楚彬分了家产,自己和月儿却占不上好处。带着月儿回到家后,方知自己不在的时候,楚彬又抬了个惠娘,这长乐阁一直是素娘住着,她眼中看着哪里都不舒服。 楚彬的行为让她愤怒难消,想着月儿的未来,强忍心中的怒火,晚间楚彬过来时也陪着他带着月儿玩耍一阵,众人散去后,楚彬搂着她躺在床上欢爱,魏玉芬脑海中却闪过素娘与楚彬在这张床上翻滚交缠,一阵反胃,忍不住呕吐出来。 楚彬初时以为她是病了,找了郎中说是可能着了凉,开了两付药。过了几日后,又是如此,如此反复了两个多月,换了好几个郎中也查不出来病因。楚彬渐渐觉出味来,她日常都没事,只要和自己欢好便会呕吐。想明白后,楚彬甩袖而去,再不来魏玉芬房中。 陈文竹听得大吃一惊,“是不是因为这屋子,要不你换个房住呢?” 魏玉芬苦笑着摇头,“我最开始发现的时候,不敢和人说,也试着跑去别处和他好。没有用,我不让自己去想,可是一到那个时候,我眼前就是他和别的女人,然后就忍不住了。” “那你们在庄子的时候不是好着吗?要不你回庄子试试。” “他对我哪有这个耐心,被他瞧出来以后,再没和我说个一句话。” “你应该是病了,要不给郎中私下说说原因。” “这样的事情若是被人知道如何得了,将来我的月儿还要嫁人。” 陈文竹也一筹莫展,识字的事她可以找楚彬谈,可夫妻间的事自己却无法开口。 陈文竹去和罗氏告辞的时候,罗氏身边只何妈一人,对陈文竹说:“魏小娘是不是让你找四郎说情?” 陈文竹讶然,“你如何得知?” “她回来后三天两头得病,如今四郎怕是烦了她这手段,再不去她房中。” “她是真的生病,不是装病。” “真病?”罗氏若有所思,“可郎中们都无法辨症。” 陈文竹也不敢说是因为楚彬和别的女人,这要是传出去,说魏玉芬善妒是躲不了的。 想着寻人的事找楚彬还不如和罗氏说,打了几次交道,觉得罗氏不是个刁难妾室的人,何况做着长谷县的生意,她总要给自己两分面子。 “魏小娘找我帮的事却与她生病无关,是她想找个会识字算帐的人来教她。” “这事我来办吧。”罗氏斟酌道。 “我正有此意,罗娘子可是帮了我大忙。”陈文竹笑着说。 “你找四郎,最终他也会交待我办。” 陈文竹谢过后告辞离去。 罗氏对何妈说:“魏小娘转了性子要学识字?” “难道是公子不理她,她也想像素娘一样能陪公子吟诗作对?” “她还要学算帐,应该不是为了四郎。” “那这人还帮她找不找?”何妈小心地问。 “找,还要找个合适的。若陈娘子说得是真的,她不是装病,那她这病倒是蹊跷,几次犯病找郎中,都是四郎和她独处的时候……”罗氏陷入沉思。 陈文竹回家后亦是冥思苦想,魏玉芬的事自己对着楚彬实在不好言说,等高子青回来后去谈,也不是什么好办法,何况楚彬与高子青之间真要论起来,还没有自己与楚彬交往深。 一百四十五 楚彬的妻妾 隔了四日,罗氏给陈文竹带了消息,给魏玉芬的人已经找好,是一个姓吕的小户人家的单身女子,会识字算账,五年前守寡回家,如今爹娘都没了,正想谋条出路。 陈文竹深思熟虑后,还是决定找楚彬谈一谈,魏玉芬和楚彬都曾帮过自己,不知道也就算了,知道了却视若无睹总觉说不过去,让仆人给楚彬带了消息,约他去茶楼一叙。 陈文竹与楚彬坐在雅间,看着茶博士将茶水点心端上后退出时将门关上了。除了高子青她不太习惯和其他男子独处,可是自己要说的事情又涉及私密,暗自吸了一口气,正要开口,却听楚彬说道:“当年的事是我误会你了。” 陈文竹纳闷地看着他,“当年?” “就是你找我借五百文钱的事。” “哦,也不算误会,再说你给我的钱,到现在我还没还。”陈文竹不好意思地笑着,“我现在还你?” 楚彬也笑了,“别,你现在还我那我可就亏了,不若请我吃顿饭吧。” “好啊,不过你可不能把我吃穷了,我还要养三郎的。” “哈哈,是他养你吧。” “那你更要少吃点,不然把他吃穷了,如何养我?” 楚彬一本正经地点头道:“我争取少吃点,替三郎省点钱。” 说完两人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还是和你一起聊天开心,有多少年咱们没有这样了。”笑过后楚彬感慨地说。 “年龄大了,考虑的东西多了,自然就觉得开心的事情少了。人生苦短,总要让自己活得快乐才是。” “那你快乐吗?” 陈文竹开心地笑着说:“那是当然啦。” “是因为和高三郎在一起吗?” “应该是吧,我不知道幸福到底是什么样子,不过想着他,想着现在的日子,我就觉得美满快乐。”陈文竹说起高子青便眉眼含笑。 楚彬看得有些发呆,呢喃道:“当初若是没有误会,我们有没有可能?” 陈文竹楞了一下,摇摇头。 “三郎能给你的,我都能给你,甚至比他给得更多更好。” “你知道吗?你和我最害怕的一个人有些相像。就是你们不管做什么都只想着自己感受,包括你们在付出的时候,从来不会设身处地为对方着想,哪怕一点点也好。” “在你眼中我怎么就成了只想着自己啦?” “魏玉芬自小就喜欢你,你说家中自己做不了主,说自己无能为力,偏偏不告诉她是你不喜欢她。你让她以为你是身不由已,就可以安心地享受着她对你的情义。到后来你以为让她做妾就是对她的回报。所以她吃醋也好,生气也好在你眼里都成了得寸进尺。” “我是这样吗?我开始只是怕伤害她,后来也是真心想让她嫁给我的。” “她是人,和你一样有感情的人。若是一开始你就明确告诉她:我不会爱你。她继续纠缠你才是自找的。你一错再错,后来又不告诉她,给她的只是妾室的位置而不是感情。把选择权给她,她若答应了又要你同样爱她,那才是贪心不足。” “就算你说得对,我没有给她挑明让她选择。可是她现在是觉得我恶心,你懂吗?是恶心!”楚彬想起来就愤怒不已。 “你有没有想过,若是她和别的男子,你会觉得她如何?” “那不一样,我是男人,她是女人。” “女人该从一而终,矢志不渝;男子就可左拥右抱、尽享齐人之福?你们男子一边赞美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一边又三妻四妾地抬进家门。说来说去,不过是自己做不到却苛求女子去做。以心换心,想一想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楚彬听得陈文竹这一番言论,想要反驳却又无言以对。自己喜欢一个人时也恨不得朝夕相对,天长地久只有彼此两人。而自己的妻子和妾室们,她们看着自己今日去你屋,明日到她屋,是什么样的心情?沉吟半响问道:“高三郎要是娶妾,你会如何?” “我若依然爱他,就只好和离;我若不爱他了,那他娶妾又与我何干?” …… 楚彬回到家,罗氏看他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吃惊地问:“怎么了?” 楚彬直直盯着她看了半天说:“你爱我吗?” 罗氏侧头想了想问:“那你爱我吗?” “你爱过我吗?”楚彬再问。 罗氏心道:定亲的时候,我曾偷偷见过你,那时想的梦的都是你,应该是爱吧。嫁进门后,知道你和你小娘都不喜欢我,我也依然期盼着你能看到我的好。可是成亲才一个月,你就抬进了青梅竹马的魏氏,屋中喜字未消,我却已独守空房。我爹对待宠妾尚能长情,可你呢?才四五个月,一个素娘就让你抛下爱了五六年的魏氏。物伤其类,何况我还没有魏氏的深情。 楚彬看罗氏久久不语,叹了口气,自己都没有爱过她,如何要求她能爱自己。转身去了花语阁,素娘喜笑颜开地迎了上来,惠娘低着头跟在身后。好像是素娘搬回来以后,惠娘就一直如此,静静地站在一侧,看着他走进素娘的屋子,他突然很想问问惠娘的感受。 走过去牵起惠娘的手。进了屋子,楚彬问道:“我大多时候去的素娘那里,你有何想法?” 惠娘笑着说:“官人和姐姐好,我自然高兴的。” “你就一点不吃醋?” 惠娘娇媚地牵着楚彬的手,“我一心一意念着官人,当然会吃醋啦。不过姐姐和官人都是我的恩人,你们好我只有欢喜的。” “那我去魏氏房中呢?” 惠娘摸不透楚彬到底是什么意思,模棱两可地说道:“吃醋自然是有的,但是只要官人高兴,我就高兴。” 楚彬知道从她这里是听不到实话了,其实自己也不知道想听到何种答案。他将惠娘推开说:“你先休息吧。” 走出来后,犹豫了下又拐进了素娘的屋中,素娘在里屋正和丫鬟说话,“当初怎么说的?只要我帮着赎她出来,给我做牛做马都愿意。如今倒好,抬了她做妾就和我抢起男人来了。我和你说的事,你到底如何想的?” 一百四十六 被人绑架了 水纹低声吱唔着回道:“我,我与表哥是自小定的亲。” “你怎么就这么死心眼,你表哥还不是楚家的奴才,嫁给他你这辈子还有什么盼头?你要是跟了四郎君,将来再得个一男半女不比你一辈子做下人强?我和惠娘都是在歌楼被灌过药不能生的,咱俩一起侍候四郎君,以后你的孩子就如我的孩子一般。” “我舍不下我表哥,再说四郎君心中也没我。”水纹委屈地说。 “上次你挨打他心疼成那样,还说没你?你再好好想想吧,你娘的病到底还治不治了?实在不愿意我就找别人了。” 水纹哭泣着跪下,“素小娘,我娘的病要治的。我,我答应就是了。” 楚彬退出了屋,满心悲凉。如果今日自己没有听到她们谈话,只怕就相信了素娘常说水纹见了自己就害羞。这哪里是害羞,分明是害怕。自己若是抬了水纹,岂不是变相地逼她为妾。 陈文竹说自己不会设身处地替人着想,魏玉芬喜欢自己就让她做了妾;娶了罗氏却不问她愿不愿意让自己纳妾就抬了魏氏;自己可怜素娘小小年纪沦落风尘,也是不管她愿不愿意为妾;惠娘苦命自己可以只帮她赎身就是,又让她做了妾。看不惯父亲抬了一个又一个妾室,在外人看来,自己何尝不是一个个抬回来。 想到了魏玉芬,他又往长乐阁走去。房中烛火通明,只听见一个女子教书的声音,是了,这是罗氏给魏氏找的一位女先生。魏氏学得很认真,女先生停下声音,她才抬头发现楚彬。女先生行礼后退了下去,魏玉芬看起来有些紧张,楚彬伸手去扶她,魏玉芬吓得退开一步。 “你是怕我还是厌恶我?” “没有,不是,我……”魏玉芬语无伦次。 待女先生走后,楚彬问道:“当初我若告诉你只能纳你为妾,你还会不会跟我?” 魏玉芬犹豫着说:“会,或许不会。” “这是什么回答?” “我一直以为你心中有我,只是因为家世不能爱我,我做妾也愿意,那时我的回答是会;现在我知道你是不爱我,如今再问我,我的回答是不会。” “我也不是不爱你,只是没有你爱我那么深。要不我陪你去庄子上住一段时日吧,也许我们可以重新开始。” 魏玉芬摇摇头,“我不想骗你,如今我已经不爱你了。反正这家中多我一个少我一个都无所谓,不如咱们就这样吧,只要你将来善待月儿,也就算你还念着我对你的情义。” 楚父的病好了,又开始日日出去喝酒取乐。楚彬在书房一连住了七八日,素娘带着水纹去被他赶了出来,惠娘去他也不理。罗氏满腹狐疑,让何妈去找陈文竹来问问,那日在茶楼到底和楚彬说了什么? 次日上午,陈文竹扔下手中的活来到楚宅,府中气氛怪异,佣人间交头接耳。来到主屋罗氏却带着何妈去了大娘子处,并没留话给陈文竹。陈文竹担心罗氏回来要找自己,不好回家,便让丫鬟带着自己先去看看魏玉芬。 魏玉芬见她来了,拉着她躲到房中说话,陈文竹还没坐稳,便被魏玉芬的话惊得跳了起来:“楚父失踪了?” “昨日黄昏出去就一直没有回来,跟着他一起出去的李大回来说:阿郎昨夜出门就径直去了醉花楼,点了一个叫华娘的去了她屋子,他按往常一样等在门房。到了今日,留宿的客人都散了还没有见华娘开门,他和老鸨一起过去叫开门后,见房中只有华娘一人,问华娘说是楚父昨日进屋后,戌正时分从后门离开了,嘱咐她一直在屋中等着。” “他是自己躲起来的吧?”陈文竹说。 “躲起来干什么?放着家中好日子不过。” “那倒是。看来今日罗娘子没时间见我了。” “你再这多等一会吧,大娘子将他们叫去商量如何找人去了。” 快到午时何妈来找陈文竹,陈文竹跟着去了主屋。罗氏客气地说:“找你过来,反倒没有时间见你,实在是因家中公公不见了。” 陈文竹见罗氏没有隐瞒自己的意思,也问道:“是不是要报官啊?” 罗氏摇摇头说:“如今哪敢报官,也不敢让其他人知道。人是被绑票了,劫匪送了信来,开口就要十千两银子,若是报官就要撕票。” “十千,为何不说一万?难道大娘子准备给钱吗?” “不给能怎么办?家中让二叔悄悄去找官府熟人帮着查一查,三叔和四郎去筹钱,两手准备吧,对方三日后就要。” “会不会是有人知道人不在家,假装说是被绑架了。” “送来的信是公公亲笔写的,还有公公常带的玉佩,信中还求大娘子看在夫妻一场,几个儿子的份上定要救他一救,特别言明不可报官。” “说了如何交钱换人吗?” “没有,只说准备好钱,三日后会再来信。” “你们也别太着急,说不得人没事自己回来了,也或者官府的熟人就破了案。” “但愿吧。” 陈文竹见人家中出了事,想来也没心思提及让自己过来的事情了,遂告辞回家。罗氏又交代她说:“此时万不可对人言说。” 楚二郎不敢去衙门,带着李大找到常与自己喝酒的卫铺头家中,待他回来后将事情一一说明,交待无论如何只能私下查探。 卫捕头脱下官服走访了妓院老鸨、华娘,连李大说的在巷子里遇到张三娘一事也查探了,张三娘是半年前外地商人赵大郎在此租下房屋安置的外室,半个月前楚父去张三娘家喝酒,当夜赵大郎回了家,知道家中曾遭了贼,次日便退了房带着张三娘出城回了老家。 至于隔壁的王婆子,据她说当日楚父喝完酒后,确实让楚父进了自己家中,不过是楚父想要找她帮忙勾搭张三娘,被王婆子一顿呵斥训回去了。楚父当夜去青楼点了华娘,华娘说那日楚父就曾经从后门出去过,回来的时辰因为自己睡着了并不清楚。 一百四十七 十千为一万 楚父在家病了四日,病好以后,去华娘处一共歇过三次。第一次楚父独自睡了一晚,第二次再次外出,不到一个时辰就回来了,第三次就是昨夜,也是最后一次,楚父出去后再没回来。 嫌疑最大的怕就是华娘了,据说她年轻时有一个姘头是土匪,后来没了消息。因为此事不敢声张,所以只能私下盯住华娘。 次日又有乞儿送来一封楚父的亲笔信:这些人还算信誉,知你们没有报官,也就善待于我,只是不可再让人私下查探了。万望二郎今日巳时去城东交子铺将银子换好,次日一早会再来信言明交易。 楚二郎悄悄找到卫铺头,“私访一事已暴露,对方怕是一直盯着我家的。” 卫铺头看了信后说:“城东交子铺恐有他们的人,要不要我把交子铺的人审问一遍?” “哎,算了。土匪本就杀人不眨眼,一旦惊动了他们,我父亲恐怕不能保全。” “要不换人的时候我带人跟在你们身后?” “算了,这钱我们也能出。我娘说不查了,等我爹回来再说吧。” “行,我这边盯紧华娘,令尊一回来我就抓人。” 巳时楚二郎按约坐着马车将钱带到城东交子铺,此时铺子中有五人正在兑取交子,三个伙计以及一名掌柜,楚二郎看谁都觉可疑,他不敢妄动,只说要换钱,让伙计们去车上将家中这两日变卖得来的银子,铁钱,以及原有的交子全部换成二十两的纹银,一箱一千,一共十箱。 第三日清晨,信再次送来,要求楚二郎收信后立即出发,与车夫两人随装银箱的车从南门出城,沿河往下游方向走,不得有人跟随。到了地方后自然会有人前来收取银子,没有问题会当场放楚父归家。 李大驾车,楚二郎坐在一旁出了城,城门外有两位汉子正在河边饮马,沿河走了快一个时辰还没有人出现,楚二郎心急如焚。听得身后有马蹄声急驰而来,正是城门外见过的其中一位壮汉。 汉子来到马车旁,将一个玉扳指递给楚二郎过目,正是楚父配戴的板指。楚二郎暗道:好险,幸好没有答应卫捕头让他跟在身后。 马车停下后,汉子打开箱盖检查完银子,伸手从腰间抽出一张白帕子朝着河对岸停放的一大一小两艘船挥舞了两下,其中一艘大船迅速驶了过来,停到岸边后下来两个人准备搬箱,楚二郎拦住说道:“我要先见到人。” 汉子往对岸一指,停着不动的小船从仓中走出一人站在船头,楚二郎一看正是自己父亲。退开后看着两人将箱子抬到船上,城门外遇见的另一汉子此时也飞驰而来,想来是一直盯着来路怕有人跟随。箱子、人、马都上了船。 小船驶了过来,李大与楚二郎扶着楚父下了船。眼睁睁看着两艘船顺江而下,渐渐远去。 楚二郎看楚父脸色发白,走路也有些不稳,担忧地问:“爹,你没事吧?” “没事,咱们回家。”楚父摆摆手,在李大的扶持下坐上马车,调转车往成都城走。 楚二郎还想问问父亲被绑的情形,但是看他甚是疲惫,想来吃了不少苦,反正人回来就好。不忍多问,扶着他躺在车上,李大脱了袄衣垫着让楚父枕头,不多时楚父便沉入梦乡。 回到家中,喊醒楚父下了车,李大扶他站稳后松开手,楚父往前迈歨差点摔跤,大娘子忙招呼抬了小轿过来,又让人去请郎中。 一翻忙乱后,楚父舒服地躺到床上,卫捕头听到消息先拘了华娘,过来询问楚父被绑架经过,楚父颠三倒四叙述不清。 卫捕头只好自己问,“你当日为何从后门离开醉花楼?” “觉得闷想出去走走。” “是华娘让你出去的?” “没有,就是我自己想出去。” “那你出去后遇到了什么人吗?” “一出门就被人打晕了,啥都不知道。” “你醒来后呢?” “就在一间房子里。” “知道是在哪里?见到什么人吗?” “不知道。七八个五大三粗的壮汉凶狠得紧,都蒙着脸我也看不到。” “记得他们说了些什么吗?” “不记得了,哎哟,我头晕得很。” “那你如何到的船上?” “不知道,被打晕了,醒来就在船上了。” 大娘子在一旁道:“算了,人回来就好。郎中呢,怎么还没来?” “来了,来了。”婆子边说边带着楚家常喊的老郎中过来。 楚二郎送卫捕头出去,“多谢你亲自跑一趟。” “没事,不过这案子怕是难办,与华娘似乎也没什么关系。” “看我爹的样子怕是遭了不少罪,人能回来就是万幸了,不查了。” 房中郎中看后沉吟不语,大娘子将郎中带到隔间单独询问,“可是有何不妥。” “大官人这把年龄不比少年,纵欲过度毕竟不好。”郎中吞吞吐吐地说,“尤其用药助兴,过于伤身,还是不用为好。” 大娘子心中恨道:这挨千刀的被人绑了还不消停。 “可有法子医治?” “我开一些温补的药慢慢调养吧,切记半年之内再不可行房。” 大娘子送走郎中,把一众小妾都打发出去,好让楚父安安静静躺一会儿。待抓来药熬好以后,大娘子亲自端过去叫醒楚父,边喂他喝药边劝他说:“你这次伤了身子,郎中交待一定要好好养上半年才行。” 楚父毫不在意地说:“我身子好着呢。” “你呀不比年轻人了,遭了这么大的罪总要补一补才是。说来也算是祖宗保佑,就当破财免灾。” “这点钱算什么破财?你也太小气啦。” 大娘子伤心地说:“一万贯还算少啊?家里三百多匹好缎子,两个庄子,还有四家铺子全卖了才凑够的。” “什么一万?卖什么铺子?”楚父吃惊地问。 “赎你的钱啊,绑匪要了一万贯。” “胡说八道,明明是一千贯。” 大娘子叫屈道:“那帮匪徒冒着掉脑袋的风险绑人,岂是一千贯就能打发的?” “我亲笔写的还能不知道,你把信给我。” 一百四十八 设局的时间 大娘子从怀中掏出收到的信塞给楚父赌气道:“我还会哄你不成,你自己看吧。” 楚父打开信看清“十千贯”三字后,心中顿寸明白定是他们把“一”改成了“十”。气极攻心,一口血吐出喷到信纸上,那个“十”字从血色中透出来,仿佛在嘲笑着他的愚蠢。 大娘子见他吐血,大惊失色喊人速速去请郎中,边哭着说:“都怪我不该和你说这些,你可不能出事啊,否则大郎的仕途怎么办?” 楚父听明白大娘子言下之意是怕自己死了,长子需回家丁忧三年,并非是心疼自己吐血,心中气极,拍着床铺怒道:“我还没死呢,去把李大给我叫来。” 大娘子定下心神,“你别生气,是我着急了。我让丫鬟来侍候你更衣,等郎中先瞧了后,我再让人找李大来。” 郎中看完病后到偏房开了药方,语气沉重地说:“大官人本来就劳欲体虚,如今胃热壅盛,肝郁化火,我开了付泻心汤和先前的药一起吃,三日后我再来把脉。大娘子,大官人这身子经不住折腾了,万不可再受刺激。若再这么来一次,小老儿只怕就无能为力了。” 大娘子客气地说:“多谢你老提醒。” 病榻前,楚父挥退众人,只招李大到跟前,从贴身处掏出一张房契与一张四百贯交子递给李大,“此事万不可让他人知晓,你去查查这两样可是真的。还有,你再按房契上的地址,去偷偷瞧瞧张三娘可住在那里。” “阿郎放心,小的一定办妥。”张大鞠躬退出。 楚父闭上眼,想着自己在船上时,看到从马车上一连抬了好几只箱子下来,当时还问赵大郎,“一千贯如何这么多?” 赵大郎笑着回他,“怕你家大娘子报官在纹银上做手脚,我让她装的全是散碎银子和铁钱,所以看起来多罢了。是不是急着回去啊?三娘子可还舍不得放你走呢。” 自己当时只顾着回想躲在城外房子里,日日夜夜与三娘子不要命一般的缠绵。 晚间李大回来,低头禀报,“我先去了交子铺,掌柜说是假的,将纸放入水中红色的字就开始掉色,真的交子不会如此。我又去了衙门,这房契也是假的,与衙门里存档的文书不符。再后来去了胡同里,房中空无一人。找了房主问,说是一赵姓商人租了半年,平常只住着赵大郎和他的两个侄儿,并没有女子,三日前也退房走了。” 楚父其实也隐约猜到了这个结果,只是不死心罢了。此时虽然生气伤心,却还算平静,沉思片刻后吩咐道:“你明日再去看看张三娘隔壁的方婆子还在不在?若在先不要惊动她,恐怕她也有份。再到城外接我的地方,往东走五百米,有一户渔家独居在此,看看房主可回来,能否知道点什么。” 楚父躺在床上,回忆起当日李大郎教给自己的计划:你隔上四五日再去华娘处住一晚,我会让人看着,见到你后,我垫钱先帮你买好房子。隔三日你再到华娘处,从后门出来,我侄子会带你到新房看看,保管让你满意。到时候咱们再定下接应你的日子,等到交钱的时候,我提前把一千贯算给你,你拿着回家,我带着钱也回京城去了。三娘子自然会在你的新家里安安生生地等你。 次日李大回禀,“方婆子一家在四日前搬走,说是去京城投亲,因为着急走,房子比平常便宜了二十贯,被邻人买下。城外的渔家,五天前被一个姓赵的租下,言明五日内他们一家不得靠近,今日一早才搬回来,并不知是谁在住。” 刚说完话,大娘子满脸严肃地走进来。李大退出去后,大娘子问楚父,“你可曾写下过认罪书?” 楚父心中一颤,首先想起了那日张三娘哭喊着撕掉的认罪书,自己亲眼见到她撕碎的,应该不会骗自己,当下故作镇定地说:“我又没犯法,写什么认罪书。” 大娘子表情和缓下来,“没有就好,只怕是来讹诈咱们家的。” 楚父不放心地问:“是谁来讹诈?” “来了个浪荡子,拿着一封与人通奸的认罪书,说是抄录下来的,原信是你亲笔所写,找咱们要八千贯钱,不然明日会张贴到大街小巷去。” 楚父眼前闪过赵大郎拿着自己写的认罪书,背转身去烛火烘烤。他们应该是当时就掉了包,可笑自己还以为张三娘一往情深,即使回家后知道上当受骗,私心认为张三娘是被他们胁迫才离开自己。 这局怕是从张三娘跑出来遇到自己就开始了,不,也许更早,半年前自己刚出孝,恐怕就算计好自己常去醉花楼要经过此地,只怪自己色迷心窍。楚父只觉胸口被堵塞一般,嘴中涌起一股腥甜味,张嘴咳嗽一口血沫喷出。 大娘子见此情景想起郎中的嘱咐,惊慌失措地喊道:“快去叫郎中。天老爷啊,官人你可不能生气啊,就算是你写的,咱们花钱买回来就是。你这些日子用药助兴已是伤了身子,再不可……” 楚父颤抖地指着大娘子,“我何曾用什么药助兴?”刚说完就想起在城外的三日三夜,自己以为是与张三娘情投意合,重回壮年一般。大娘子还在张嘴说着什么,楚父口中又是一口鲜血涌出,无力地垂下手。 当夜大娘子在一番讨价还价后,以五千贯买下楚父的亲笔认罪书烧掉。两日后,郎中还是没能救回楚父。 陈文竹在收到楚父离世的消息后,与高子青一起前来吊唁。楚宅乱糟糟的,大家的表情都很沉痛,言谈中众人更担忧的是楚大郎丁忧,没有了楚家祖父在朝廷的人脉,三年后楚大郎只怕再难出头。这些事距离陈文竹遥不可及,与罗氏寒暄几句后就回了家。 次日陈文竹带着陶大叔启程去送裁剪好的衣料,高子青则直接去泸州运送粮食到长谷县。 一百四十九 时光晃眼过 五年后,成都富春坊一两进的院子。 四年前陈文竹将囤积的麻布卖完后,开始买进松江布做成衣。经过三年的发展,目前每月可裁两百匹棉布,扣除成本能赚三十贯。 陈文竹和吴妈将裁剪好的棉布衣料成套拿出来,分别交给二十位妇人,由她们领回家去,将衣料缝制成衣再交回来。每两月按数量分装好交给彭掌柜,往成都到泸州的各家铺子供一次货。 众人散去后,陈文竹笑着对吴妈说:“今日歇息一天,你和陶大叔去转转街。” 吴妈也笑道,“刚到处暑,白日还是太热,让他好好在门房看着吧。三郎君下午就回来了,我去灶房帮李婶打打下手,你就不用管了。” “行,那我去陪陪我娘。”陈文竹说着回了后院。 高母此时在一间宽敞明亮的房中裁剪一匹蓝布衣料,陈文竹说:“娘,歇一歇吧。” 高母笑着抬起头说:“我不累,把这一匹裁完就好。” “要不然我们再找一个人来裁剪吧?”陈文竹犹豫地说。 “还是算了,你这个裁剪的法子要是被别人知道了,照葫芦画瓢也开始卖成衣,那咱们怎么办?” “是啊,我就是怕这个。”陈文竹苦恼地说,“这法子太简单,一说别人就会,总得想出别的办法才能长久。” “慢慢想吧,反正现在还没人知道。”高母宽慰她说。 “嗯,你歇着吧,剩下的这点我来。”陈文竹说着上去接过了高母手中的剪刀,三两下将剩下的布料照布板裁剪完。 高父在外下棋结束回来,高子青去长谷县十多日今天回到家,如今他已不再是昔日稍显单薄的少年,不需要熬夜后身上渐渐长了肉,长年骑马奔波也使他变得挺拔健壮。一家四口此刻正坐在饭桌上边吃边聊。 “轩儿现在能走了吧?”高母先问道。轩儿是高二郎的长子,快两岁了。 “都能跑了,只是还不稳,见我也能喊小叔了。”高子青笑着说。 高母听了后看了陈文竹一眼,见她只是含笑听着高子青说话,心无想法。 高父问:“他们明年考评,也不知道能不能换个地方。长谷县太穷,也干不出政绩。” “大哥明年怎么样?他在清江县都呆了快三任了,第一次考评是中,上一次得了上也没能往上走一步。”高子青说。 “哎,也是朝中无人能帮着他说句话。”高父叹息说,“不过清江县吃的穿的都比长谷强多了,呆在那里也不错。” 吃完饭,高子青拉着陈文竹早早回了屋,递给她两张不同面额的交子,“我哥把上半年的银钱结了,这一千多贯是给罗娘子的,我还是按每月八十贯留给他们,剩下这七十八贯是咱们上半年的。” “今年改成半年一结,你省去了押粮的差事,不过粮食好坏也要多问着些,弄出事来不好。” “放心吧,我这次去专门问了管接收的,前面还行,就是这两次碎米多了些。” “嗯,我明日见了罗娘子会和她说的。” “还有件事,这两年与长谷县接壤的吐蕃小卢族常与汉人发生争端,二哥向朝廷上书修筑城墙,朝廷以没钱为由回复不允许。他和他岳父商量想自己出钱修,他们能拿出六千贯,我们这里能不能帮他一把凑够一万?” “你怎么说的?”陈文竹想了想问。 “我说少点还好说,那么多钱我们真没有。” “这几年光粮食生意,倒是赚了近八百贯,一直说买铺子没碰到合适的就存着没动。咱们的成衣生意赚的钱刚换了房子,凑一凑最多就能出一千。” 高子青点头说:“我也是这么想的,无论如何四千贯我们是凑不够。” “我倒是希望你哥的事情能办成,若是将来真起了战乱,对老百姓是件好事,他也有了政绩,不说升官,起码也能坐稳长谷县,粮食生意就可以一直做下去。” “话是这么说,没钱也没有办法。” “你说罗娘子会不会愿意拿钱出来?” “不好说,他们分家的时候楚家就给了一家酒楼,怕是也没钱。再说咱们和她一直就是生意关系,她给的粮价确实比别家低。”高子青道。 “价钱低她也赚得不少,说起来还是咱们当年没本钱,看着肉吃不到。前年她哥哥在德阳起了一家火米作坊,定是有她入股。我明天去说说看吧,她要出也不会用楚彬的钱,成了对她也有好处。” “你看着办就行。”该商量的事情都说完了,高子青笑着拉她到怀中,“想我没有?” 陈文竹踮起脚亲了他一下,调皮地笑着问:“那你想我没有?” “没有,就是心里老是念着家里有头小倔牛。”高子青逗她。 “你这只臭耗子。”陈文竹伸手掐他。 高子青哈哈笑着抱着她一同躺到床上。 次日,陈文竹依旧约罗氏在茶楼见面。两人寒暄几句后,陈文竹先把交子递给她,然后将高子青二哥想出钱修城墙一事告诉了她。二人静静地喝着杯中的茶,陈文竹耐心地等着罗氏想通里面的关节。 良久罗氏才说道:“三千对于我来说也不是小数目,你是怎么想的?” “这事成了对咱们利大于弊,若是他因此能往大地方走,咱们的生意也能做大;即使没有升官,能站住长谷县,我们现在这生意也能常做。” “你想的和我一样,行,这钱我出了,只是折成粮食给,我也是谋个将来。” “给粮也好,不过你可不能按零卖的价哦。” “我分得清,做都做了,自然要做得漂亮。” 说完两人相视一笑,这才轻松地品起茶。 “忘了和你说,这两次碎米多了些。” 罗氏笑着对陈文竹说:“如今别的地方官粮供应的,多是用碎米小斗。若是允许米次一些,大斗换成小斗,粮价还能更低。” 陈文竹听明白罗氏的意思,想降低米的质量赚取更大的差价。官府收粮是定好的价,她给出的粮价低,自己和高二郎这边得利就更多。 一百五十章 要不要孩子 陈文竹不愿意这么做,不说是否会影响高二郎的官评,自己亦觉得这钱拿着烫手。 官粮需要找人供应,自己借着亲戚关系得到供应权,保证质量足量供应赚取这份钱,也说得上心安理得。若是按罗氏说的做,自己过不了良心这一关。“做生意还是谋求长远才好,只做一次自然利薄,成年累月地做下来,再薄也会积厚,你说是不是?” “我明白了,你放心,我会交代下去。”罗氏点头说。 “难道这粮食生意你就打算一直瞒着楚四郎?” “如今我也是奇虎难下。”罗氏苦笑着说,“公公去世前被人哄骗去了一万多贯,余下的产业大多是婆婆的嫁妆,四郎是庶出,分家的时候只得了一间酒楼以及我们现在住的房子。” 陈文竹点头,这些事在两年前楚家分家时,魏玉芬就同她说过。 “还未分家,他就许诺魏氏要给月儿一间铺子。分家后傻了眼,就想将我的米铺记到月儿名下,我气急了收回铺子。他就嫌我有钱只考虑自己,和我在金钱上彻底分割开。若是让他知道我还私下做火米生意,只怕要和我撕破脸了。” “米铺原本就是你的陪嫁,是他不该。”陈文竹说。 罗氏浅浅一笑,“他以为夫妻一体,就该共进退。” 陈文竹心中叹息,罗氏活得太明白,她只顾念着自己生下的一儿一女,楚彬于她来说只是给她和她的儿女提供一个“官人、父亲”的身份。魏玉芬和月儿对她来说没有任何意义。不过罗氏人也不坏,她只要自己该要的,对魏玉芬与月儿从没有刁难、亏待过。 家中,高母正拉着高子青说话,“你和四娘成亲这么多年了,怎么一直没动静啊?” “什么动静?”高子青边裁衣边问。这几年他也学会了裁剪,都是陈文竹做好的布板,按顺序比照着剪就是。 “就是孩子啊。你二哥比你成亲晚,轩儿都快两岁了,你们也该抓紧了。” “哦。”高子青恍然大悟母亲话里的意思,“我们一直忙着生意,聚少离多的。” “今年不是都理顺了嘛,你半年跑一次长谷,四娘这边也不用她亲自送货了。再说这些年四娘怎么都没怀上,会不会有什么问题?”高母忐忑地说出自己的担忧。 高子青并不放在心上,轻描淡写道:“你就别操心了,我们都还年青能有什么问题。” “你还是上点心,实在不行找个郎中来瞧瞧。” “我知道啦,你别管了。” 陈文竹谈完事回到家,将罗氏的意思告诉了高子青,让他明日带上钱再跑一趟长谷。 吃完晚饭后天色尚早,陈文竹拿上剪刀准备裁剪布匹,高母笑着抓住剪刀,“我来就行,你快回屋去,三郎有话和你说。” 陈文竹疑惑地问:“他要说什么?” 高母推她出去,“去了就知道了。” “娘你也去歇了吧,明日再裁。” 回到房中,高子青正靠在床上看书,见她进来笑着说:“忙完了?” “没有,这批棉布还要抓紧裁出来,十日后她们要来换领新衣料。” “我觉得全靠咱们终归不是办法,要不然雇个人来,签了契约也不怕她漏消息。”高子青劝道。 “咱们卖棉布成衣连刺绣都没有,走的就是价低,一套衣服只比自己买布料做多了十几文。若不是裁剪时能省布料,这生意是赚不了多少钱的。一旦旁人知道,就没有这低价的优势了。”陈文竹烦恼地说,“再说律法规定雇人最长三年,买的奴婢年限十年,十年后不在咱们家做了,她自己也能做。” “还是买人吧,一次性贵就贵点,签了十年身契也不怕。现在只你们三人,生意一直就限制在泸州这条线,要不然长谷这边也可以走走。” “我做生意就是胆子太小,真要算起来,买人比雇人长久,明日我就去买个会裁剪的。”陈文竹下了决心,趁现在别人还没有想到,把生意做大,多赚点钱。十年以后自己还做不做裁剪生意都不好说。 “你也别担心,现在这么做的就咱们一家,有人想做但是不懂裁剪,会裁剪的又不批量裁衣,两边不通,这事说起来容易,也不是那么好想的。” “你说的对,这生意有钱人看不上,穷人做不起,有本钱的也没多少愿意赚这辛苦钱。” 谈完生意的事情,陈文竹才想起问他:“你要和我说什么?” “没什么呀。” “娘说你有话对我说。” “哦,她是怕你累着吧,想让你歇一会,顺便陪陪我。”高子青笑着伸手拉她靠着自己躺下,随意地问:“你有没有想过咱们要个孩子?” “我还真没想过。”陈文竹笑道,“说起来咱们也该要孩子了,你是不是想要了?” “没有,我觉得咱俩这样挺好的,有没有也无所谓。” “那可不行,孩子总是要有的,别人都有。” “你别管别人,只说你自己想不想?” 陈文竹皱眉道:“说实话我是不想要,我害怕养孩子,怕他(她)会受我曾经受过的苦。我知道你和我父亲不一样,可还是害怕,怕我们不再相爱了,怕你厌弃我了,怕我们会争吵,到那时候我该如何面对孩子的眼睛?到现在我都不敢去看刘珺,也不敢去想,就是因为那次打架我看见他的眼神。” 高子青紧紧地将她搂在怀中,“别怕,我会一直陪着你。” “你要是想要孩子,我们就生。”陈文竹埋首在他怀中说。 高子青抚摸着她的背温柔地说:“傻瓜,如果你是担心我会离开你不敢要孩子,那我发誓决对不会。如果你就是简单地不想要,那咱们就不要。我只要你过得开心就好。我爱你,不是要你为我改变,而是让你顺着你自己的心意活。我能做的,就是让你喜欢和我在一起的日子,此生不移。” 陈文竹听着他的心声感动得一塌糊涂,眼眶湿润,“我也爱你,我也想要你和我在一起感到幸福。你要是想要孩子,我们生就是。” 一百五十一 魏玉芬怀孕 高子青开心地笑了起来,“和你在一起就好,与要不要孩子没有关系。” “我哪里值得你如此相待?”陈文竹哽咽道。 “因为你坚强、美好,还因为你就是你。”高子青托起她的下颌看着自己,“更因为我爱你,恰好你也爱我。” 高子青看着陈文竹进入梦乡,两个人在一起,有个孩子不错,没有亦无所谓。成亲九年多了,他偶尔也想过为何陈文竹一直没能怀孕,看她从来没有考虑过小孩的事情,自己也就不想了。 既然知道她没有要孩子的意思,自己是不愿为难她的。高子青自己对于要孩子并没有强烈的愿望,反正两个人在一起过得好就行。 只是现在爹娘开始催促,势必要给他们一个合理的解释。若是因为她不能生育,自己总要想办法瞒过去才是。若只是因为她不想要,也要有理由瞒过去才好。没有子嗣在别人看来是件大事,不能因为这事影响了两人的生活。 次日一早高子青出发前往长谷县。陈文竹吃完早饭,和婆婆说了一声,准备去找牙婆。吴妈放下手里的剪刀追到前院,喊住陈文竹后又半天开不了口。陈文竹笑着说:“咱们都相处这么多年了,有什么话直说才是。” 吴妈鼓起勇气问:“四娘子要雇人,能不能雇我的女儿陶叶?” “她不是在夫家种地吗?”陈文竹记得吴妈的女儿,实际是陶大叔的女儿,嫁去了外地村子。 “原本是在家种地,她官人曹二郎兄弟四个,如今都长大成了家,小一辈的孩子又有了八九个。家中原有的地不够种又没钱买,只得租别人的地。租子越来越高,一大家子拼死拼活干一年,还吃不上一顿饱饭。”吴妈不善言辞,想着女儿的惨状不得不开口求人。 陈文竹了解吴妈的性子,不到万不得已不会对自己说这些,她没有说自己原本是要买人,问道:“她会裁剪吗?” “会的,她婆家一家的衣裳都是她裁的。” “那你喊她来吧,我这里的规矩你是知道的,裁剪的法子不可对人讲,否则我会报官的。” 吴妈听得一阵欣喜,连声道:“她一定不会,我连陶大都没有说过。” “我自然是相信你。”陈文竹说,“她来了后工钱和你一样,和我们吃住一月九百。” “好,好,多谢四娘子。我这就带信回去,三日后就能来上工。” 不用出门,陈文竹和吴妈一起回到房中,和婆婆一起各自忙碌起来。 魏玉芬派人来请陈文竹上门相谈,陈文竹换了身衣服跟着婆子一同前去。 楚彬一家仍然住在原来的地方,不过是修了院墙与祖屋隔开,在侧面开了一道门单独进出。后院一角修了个佛堂,楚彬的小娘住在里面少有出来。陈文竹依照规矩先去拜见罗氏,分了家罗氏就成了家中的大娘子。 她二人这几年私交不错,彼此很有默契,在楚家人面前从不显露。 长乐阁,魏玉芬挺着大肚子站在门前接陈文竹,陈文竹忙迎上去扶住她说:“你这都七个月了,还出来干什么?” 魏玉芬笑着说:“我就在家里走几步怕什么,瞧你紧张的样子。” 陈文竹看着魏玉芬瘦削的身材,一个如坛子般大小的肚子扣在身前,唯恐她走不稳。待坐下后将家中李婶做的白玉糕递给她,“上次你说喜欢,今日刚好做了,我带了点来。” 魏玉芬接过交给身后的丫鬟,“去摆盘端来,我现在就想吃了。” 两人坐下后,陈文竹问,“你急急忙忙地喊我来,可是有事?” “没事,就是无聊想找你聊聊天。” 陈文竹无奈地笑着说:“我的小娘子啊,你是闲人,我可没有这个时间,明日我还要装车送货。” 魏玉芬撒娇地说:“好四娘,求求你陪我聊聊天吧。” “别把对付你家四郎的功夫放到我身上,免得浪费了你这娇媚样。” “去你的。”魏玉芬拿帕子打她。 陈文竹笑过后说:“楚四郎呢,怎么舍得把你扔在家里?” 魏玉芬无所谓地说:“去狐狸精那边了。” 陈文竹暗怪自己问错了话,“月儿呢?” “跟着吕娘子读书去了。你当初说得没错,女子也该读书识字,那狐狸精不就仗着会咬文嚼字哄人嘛。” “你呀,还是看开些吧。好歹他都把惠娘放走了,现在身边就你们三个,不如学学你家大娘子,大家平淡相处罢了。” “惠娘是眼看不得宠自己要走的。借口守孝去了庙里,哄得四郎把身契还了她。” “照你说不该还她身契,就应该和你们一起守着楚四郎?”陈文竹本想说一起争抢,又怕话说重了刺伤了魏玉芬。 “女子本来就该从一而终。她既然从良跟了四郎,就不应该还有别的想法。”魏玉芬不服气地说。 陈文竹苦笑道:“那素娘不是留下了嘛,你又看不惯她拉着楚四郎?” 魏玉芬呆了一下,说道:“我倒宁愿是惠娘留下。” “你也说了她不得宠,自然就要另谋去路。素娘和你一样,总不能让楚彬把素娘扔到一边不管吧?”陈文竹劝道,“你想想当年楚彬为了你的心病,守着你在庄子呆了三年,回来后又日日陪着你留在长乐阁,直到你有了身孕。分家后他最先想到是要给月儿置办产业。” “哪有日日陪我,回来没两日就去了大娘子屋,然后又去了狐狸精那里。再说给月儿的铺子最后也没成。” “要我说他本来就不该打罗氏铺子的主意。不过对于你来说,楚彬为你做的,你也要领情才是。” “我不是不领情,可是我为了他牺牲那么多。我一个好人家的女儿给他做了妾不说,后来又因为他才得的心病,还给他生养儿女。”魏玉芬愤愤不平地说着。 陈文竹无言以对,想说:人要为自己的决定负责任。又怕这话魏玉芬误解自己是指责她。想了半天才问,”那你现在想怎么办?罗氏是正妻,你和素娘是妾室,你要楚彬怎么做才行?” 一百五十二 私下去看病 “大娘子是没办法,不过那素娘是妓馆出生,四郎就该远着她才对。你帮我劝劝四郎,和惠娘一样,把身契还给她,再给她点钱让她走吧。”魏玉芬祈求地看着陈文竹。 “这种事还是你们之间更好说些。”陈文竹拒绝道。 “你就再帮我一次吧,四郎别人的话都听不进去,唯独听你的。”魏玉芬对陈文竹充满了信心,五年前自己和楚彬之间已经闹到无话可说,陈文竹和楚彬谈了一次后,他竟然愿意陪着自己和月儿到庄子住了三年,虽然说有守孝的原因,但是那三年却是自己最幸福的时光,楚彬处处顺着自己,小心周到地哄着,让自己一点点、一点点地重新接纳他。 陈文竹为难地摇摇头说:“惠娘是自己要离开,楚彬才成全她,并不是我劝的。不管素娘以前是做什么的,现在都是楚彬的妾,她不愿意离开,我凭什么开口劝楚彬让她走?” “你为什么要帮那个妖精说话,我才是你的朋友啊?” “我不是帮谁说话,你若是愿意听我一句,就不要一口一个妖精地叫了。罗娘子、你、素娘,你们三个是楚彬的妻妾,你得接受这个现实。” “你知道我爱楚彬,我为了他家人都不要了,我娘到现在不认我,说起我做妾都要哭一场;我爹我哥嫂恨我不顾家人也不理我了。”魏玉芬哭泣着说。 陈文竹看着魏玉芬的眼泪实在无法产生同情,“你怀着孩子别哭了,你要是总想着你为了楚彬付出了多少,会永远无法满足。你替楚彬想想吧,也想一想他为你做的。” 陈文竹说完眼角瞟见楚彬站在门厅处一动不动,也不知他来了多久。楚彬见她看过了,转身出了门,看来是不想惊动魏玉芬。 楚彬在去主屋的路上等着,见陈文竹过来,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我没有谋罗氏的嫁妆,当时是说等酒楼赚了钱向她买。” 陈文竹呆了一下才想起自己和魏玉芬说的话,看来他全听见了。她笑了笑说:“我想你也不会,只是你的方法欠妥。” 楚彬松了口气,笑着说:“当时冲动就说了,后来才想到这事做得不对。” “酒楼生意如何?” “不好不坏吧,反正在成都城里同样规模的酒楼不是最差也不是最好。” “不用和别人比,只要能赚钱就行。”陈文竹说。 “开始我还雄心壮志想干出一番成果,折腾了半年没有起色不说,弄得部份老顾客都不来了。”楚彬沮丧地说,面对陈文竹,可能是自小就有的情义,他总是能放松地想到什么说什么。 “要是生意还过得去,就慢慢调整,一下子变动太多,就分不清那些方法有效,哪些不行。” 楚彬惊喜道:“我怎么没想到,日后有了主意先问问你。” “你问我还不如问你家大娘子,她做生意比我厉害多了。”陈文竹笑着说。 “你怎么知道她做生意厉害?” 陈文竹心道:糟糕。面上忙笑着说:“我猜的,她管着自己的几个铺子,自然会做生意啊。” “哪是她会,是底下的管事们出力罢了。” 陈文竹不敢再多话,罗氏把楚彬瞒得好紧,连铺子生意都假装是管事经营。他们俩彼此都不交心,这夫妻做得也是辛苦。 罗氏见楚彬和陈文竹一起来到主屋,略感诧异。 陈文竹行了一礼,“大娘子,我来告辞回家。” 罗氏点点头,楚彬开口挽留道:“留下吃顿饭吧?” “家中还有活没做完,改天三郎回来再一起吃吧。” “那行,何妈你去送送。”楚彬越过罗氏直接指派何妈。 何妈一直送陈文竹出了大门方才回来,楚彬正与罗氏说话,“买家小铺子记到月儿名下,魏氏想打理就交给她。” “行。”罗氏面无表情地应道。 “日后酒楼的收益我还是交给你。前些时日是我不对,你是家中大娘子,我不该越过你直接让管家来管。” 罗氏眼圈微红,这还是楚彬第一次向自己道歉,“我也不是不许你给月儿置产业,良儿和钰儿也是你的孩子,你只顾着月儿,却不考虑他们兄妹的感受。” “酒楼收益下来你看着给他们俩一人置办一间铺子,我不会厚此薄彼。”楚彬承诺道。 楚彬走后,何妈对罗氏说:“良哥和钰姐是家中嫡子女,置办的产业该比月姐高上几分才是。” 罗氏摇摇头,“四郎是庶出,分家时受尽了气,你这话不可再提。只要他公平就行,我的儿女自然由我偏爱。只是这陈文竹对四郎的影响太大。” 何妈不解地望着罗氏。 “四郎当日因为铺子的事,把他的钱和我的钱分得清清楚楚,这几个月连话都不和我说。今日陈文竹一来,不知和他说了什么?不但来向我道歉,还将酒楼收益交还给我。” “或许阿郎本来就要来主屋,丫鬟说阿郎在来的路上碰到陈娘子,看见他们有说有笑,却不知说了什么。” “你还记得五年前魏氏生病,四郎已经不理她了,陈娘子找过四郎后,他竟然就陪着魏氏去庄子过了三年。” “你说这两次都与陈娘子有关?”何妈不敢肯定,“那陈娘子到底是帮谁?” “她和我只是生意,和他们却是好友。” …… 高子青从长谷县办完事回来没有回家,先去了东街任家医馆,正在坐堂的任郎中六十多岁,依然耳聪目明、精神矍铄。高子青等到堂中病人都散去后才进了屋,在对面坐下,任郎中示意他放手把脉,一边问:“是哪里不舒服啊?” 高子青有些支吾,“我,我是因为成亲几年了,妻子一直没有身孕,想来问问不能怀孕可全是因为女子?” “这也不一定,男子肾阴亏虚、肾阳不足都有可能让女子无法受孕。” 高子青忐忑不安地让郎中把脉,任郎中将他的左右手细细把过后说:“郎君没有问题,不如带你家娘子来瞧瞧。” 一百五十三 生意能赚钱 高子青刚舒了一口气,听到后面心中一紧,“那女子这种病好治吗?” 任郎中说:“女子不能受孕有很多原因,还未请脉我也不敢轻易回答你。” “若女子只是不孕,其他都正常,那这病对身体有没有影响?”高子青紧张地问。 “这要看实际情况,有些病没影响,有些则不然。” 付了诊费出来,高子青心中思索:不能是她的问题。这世道对女子本就苛刻,若是让人知道是她不能怀孕,只怕在爹娘和外人眼中,陈文竹将一无是处,这是自己不能容忍的。但是不带陈文竹来看看,万一这病对她身子有影响,耽误了她治病又如何是好?总要想过两全之计才行。 一路思虑着,高子青牵上马假作刚刚回来的模样进了家门。 陶大叔迎上来接过缰绳将马牵到马棚,高子青往后院走去,心中想着事情,也没有留意迎面走来的妇人,对方手中抱着一摞裁好的衣料匆匆往前院走来,在廊道拐弯处二人撞在一起,妇人手中的衣料散落一地。 高子青扶她站稳后退开一步,口里道歉说:“不好意思,我没留神。” 妇人约二十七八岁,面容姣好、身材丰满。见自己撞到一陌生郎君害羞地低下头,低声道:“也怪我没有看路。” 吴妈抱着衣料跟过来,见了高子青道:“三郎君回来了,这是我女儿陶大娘陶叶。” 高子青弯腰帮着陶大娘把地上的衣料捡起来交给她。“四娘可在房中?” “在,正和老夫人一起裁剪衣服。”吴妈回道。 高子青笑着点点头,径直去找陈文竹。和母亲打了声招呼后,陈文竹跟着去灶房打好热水让他先去冲洗,自己去卧房准备换洗衣物。 洗完出来,高子青坐在凳子上,陈文竹接过他手中的帕子帮他擦干头发。高子青享受着妻子的温存,将头埋到她怀中嗅着她身上淡淡的清香。 陈文竹笑着推他,“头发湿着呢。” 高子青左手环住她的腰。陈文竹总是无法抗拒他,瘫倒在他怀中。 陶娘子敲门喊二人吃饭,陈文竹羞得面红耳赤,手忙脚乱地整理衣服,看高子青三两下梳理好头发一副悠闲的模样。他倒是衣冠楚楚,气的上前扒他的衣服,嘴中不满道:“你倒收拾得快。” 高子青笑着抓住她的手,凑到耳边说:“娘子别急,晚上再给你。” 陈文竹被他调笑得咬牙切齿,却又无可奈何。不好让爹娘久等,转身开门出去,还不忘扭头瞪他一眼,将门带上。高子青哈哈笑着拉开门,跟在她身后。 晚间终于如了愿,高子青满足地搂着陈文竹低声问她,“若是咱们一直没有孩子,你会后悔吗?” 陈文竹摇摇头,“和你在一起就好了,不过孩子终归还是要的。” “要是我不能生呢。” “瞎说,哪有男子生孩子的。”陈文竹说完轻笑出声。 高子青也笑了,“说错了,是我不能让你生。” “都说不能生孩子是女子的问题,你不是好着的吗?” “我不和你开玩笑,郎中说我肾阴亏虚肾阳不足不能让妻子受孕。” 陈文竹靠在他的怀中问:“能治吗?” “难。”高子青简短地说。 “这病对身子有影响吗?” “除了不能生孩子,没什么影响。” 陈文竹仰起脸笑着对他说:“那咱们就不要孩子,其实我本来就不喜要孩子,只是担心你会想要。” 高子青吻了她一下,“真的吗?真的是你不想?” “嗯。你看看刘珺,还有崔姐的儿子,我真的不知道为什么非要生孩子,生下来又不能保证他(她)能幸福。你也许会觉得我自私,我只想和你好好地生活在一起。魏玉芬说当娘的就是为了孩子活着,我不想要那样的生活,我只想为你为我自己活着。” 停顿了一会又说:“你再看看我娘,若是她没有我们几个一定会活得很好。娘走得时候太年轻,活得太不容易。如果那时我早点懂事,不哭着求娘不要抛下我,那她可能就不会那么早死,我恨我自己拖累了她。如果可以,我宁愿她当初没有生下我。” 高子青心疼地搂着她,“娘的死与你无关,她只是没有遇到对的人,不怪你。我们俩,就我们俩一辈子在一起,好不好?别难过。” “日后爹娘问起来怎么办?” “你只推到我身上说是我不要,让他们来和我说。” 到交货的日子,高子青去彭掌柜处找来马车,将分装好的衣物放上去,陈文竹拿着发货单子比对。魏玉芬派的婆子走了进来,笑着说:“陈娘子忙着呢,我家魏小娘想请你过去一趟。” 陈文竹只得把单子交给高子青让他独自办理,简单收拾了一下,跟着前往楚家。 自从魏玉芬怀孕后,楚彬就常常歇在罗氏或素娘房中,魏玉芬心中吃味,却又没法阻挡。她也吸取了以往的教训,不敢在楚彬面前胡闹,便常找陈文竹前去诉苦。 可无论陈文竹如何开解,魏玉芬都放不开胸怀接受现状。时间久了,陈文竹也无话可说,不过碍于昔日情面,陈文竹全当自己只是带着耳朵过去听听,希望魏玉芬道出苦水后能开心些。 依然是先见过罗氏,然后才去长乐阁。 魏玉芬这次倒不是找陈文竹诉苦,笑着拉她坐下后说:“你在外面常跑生意,帮我想想开间铺子做什么生意好?” “那要看你的铺子在什么位置,周围都经营着什么,你自己也想想你熟悉擅长什么。” “这么复杂啊?铺子还没有买到呢,你就跟我说说做什么生意挣钱。” 陈文竹笑了起来,“什么生意都能挣钱,也都可能赔钱。” 看魏玉芬一脸不解地看着自己,解释说:“就拿酒楼来说吧,成都城一共五家酒楼,生意最好的是杨家园子,客来客往络绎不绝,你家的玉食楼就逊色不少,不过最差的是唐家酒店,最近都关门转租了。” 一百五十四 子嗣是大事 魏玉芬明白过来,“你这么一说我倒开始担心了。” “那也不必,有了铺子收租金都是一笔收入,像唐家酒店租给别人的话,一年最少也有五百贯,抵普通人家差不多十年收入,多少算赚不过是看各人的想法罢了。” 魏玉芬放下心来笑着说:“四郎让我找你问果然没错,听你说后我通透了不少,不过具体该做什么才好呢?” “要我说,你不如问问你家大娘子,她手里的几家铺子都做什么,然后你选一样跟着做就是了,她有货源帮你铺货,起步就容易得多。” “那可不成。”魏玉芬说道,“铺子是给我月儿的,日后是要交给月儿做嫁妆,我可不敢让她插手。” “大娘子既然答应楚四郎把铺子给你,她就不会再谋你这个铺子。” “你呀,说你聪明也聪明,可是这人心你就不懂了。”魏玉芬叹道,“大娘子自己有一儿一女,她恨不得将家产全部留给她的儿女。上次知道四郎要给月儿铺子,她半年多都不理四郎。我的铺子若是让她插上手,轻的是我年年亏损,重了只怕连铺子都赔出去。” “大娘子不是这样的人。” “你家三郎只有你一个,你自然想不到这些人的心思。你是不知道,当初看我和四郎恩爱,她见自己争不过我,就去歌楼买了素娘来,在我和四郎间扎了根刺。后来四郎和我去了庄子,她又嫉妒四郎一心扑在我身上,守孝结束后,怂恿素娘想抬水纹争宠。幸好四郎没有上当,把水纹打发出去配了人。” 陈文竹不知该劝什么,这些事只是魏玉芬的一面之词,说来说去最该怨的只怕是楚彬,何况都是他们的家事,自己是外人不好搀和,只得说:“实在不行就开个食店,这个行当楚四郎熟悉。” 魏玉芬沉思着没有说话,过了一会笑着说:“算了,铺子还没买呢,现在说这些太早。” 陈文竹也不多说,问道:“你这孩子几月生?” 魏玉芬脸上洋溢着慈爱,“还有两个多月,希望是个儿子。” “男孩女孩不都一样嘛,反正都是你俩的孩子。” “那可不一样,女孩总归是要嫁人的。有了儿子,将来出息了,四郎也得对我们娘俩另眼相看。” 陈文竹再次哑然,她觉得自己和魏玉芬能说的话越来越少,是自己死心眼,还是魏玉芬变化快?她一开始满心只有一个楚彬,后来又全心投到月儿身上,如今心思全是未来的儿子,不管如何变却一直没有她自己。 陈文竹又坐了一会,站起身告辞回家,感叹一下大户人家的规矩,还要去向大娘子辞行。到了主屋,罗氏留下她说:“捐粮的事情已经交到给刘掌柜,日后你家官人和他接洽就好。” “好的,那我就告辞了。”陈文竹说完迟迟没有等来罗氏的声音,只得再次说道:“罗娘子要没有什么事情,那我就走了?” “哦,你先等等。”罗氏回过神,“有些事我原本不想和你说,可是思来想去不说不行,毕竟咱们是要长久地做生意,话不说开恐怕日后会影响到咱们之间的合作。” 陈文竹听她说得严重,重新坐下道:“但说无妨。” “我知道你和魏氏、四郎是打小相识的,可我毕竟是四郎明媒正娶的妻子,我不希望你帮着魏氏拉拢四郎。” 陈文竹心中叫冤,她一直小心避免掺杂到他们三人之间,还是让罗氏误会了自己。她理解罗氏的心情,但罗氏未免有些小题大做,“我说我没有,恐怕你也不信。我不过是和魏氏相识,来陪她说说话,要说能帮她拉拢楚彬却是言重了。你是妻,她是妾,楚彬如何待你们不是我一个外人可以影响的。” “我相信你,你说没有自然就没有。我只是怕将来真遇到事,说不准你会偏帮魏氏。” “将来的事情都很难说,但请你相信我和你做生意的诚意,不管我帮不帮魏氏,都不会损害你的利益。” “好,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 高子青刚进家门就被高母拉到房中,“三郎,我让你请郎中的事情你想得如何?” “我找过了,是我的问题。” “胡说,不能生孩子哪有怪男人的。”高母说道。 “真的是我的责任,我找郎中看过了。孩子的事你就别管了,我和四娘好好过就行了。” “这种事我们能不管吗?你现在二十六,再拖上几年想生都难了。我和你爹商量过,四娘是个好媳妇,我们也不会因为这个休了她。但是得给你找一房妾室,让你传宗接代。” “娘,我说了不是四娘的问题,是我的问题。郎中说我肾阳不足,不能让妻子受孕。”高子青急道。 高母见高子青说得有模有样,半信半疑地问:“真的?哪个郎中说的,别是个庸医,要不再换个郎中瞧瞧,没听说过这女人生不了孩子怪自家男人的。” “我瞧了两个郎中都这么说,娘,这事我也不好让外人知晓,你说是不是?你老要还不相信,那你悄悄去问问郎中,这不能生孩子,男子有没有责任。” 高母这才相信高子青,眼含热泪道:“一定是当年家里穷,让你那么小就去替人烧窑伤了身子。这可如何是好啊?你要没有孩子,将来谁为你们养老送终,谁为你们供奉香火?” “娘,你别伤心。”高子青内疚地说,“和烧窑没关系,郎中说了这病也不影响我身子,不过是没有孩子罢了。我和四娘多挣点钱,哪还需要别人给我养老。你和我爹就别操心了。” “郎中说能治不?这事四娘知道吗?” “治不好,白花钱,所以我就没开药。”高子青说,“四娘还不知道,以后再说吧。” “四娘是个好孩子,你可要好好待人家。” “我肯定好好待她。这事咱们心里知道就行了,都不要提了,说起来我也脸上无光。” “好,娘不说。”高母安慰地拍拍高子青。 一百五十五 都想要孩子 陈文竹回来后,见高子青在房中休息,自从家中雇了陶娘子,高子青就避嫌不再参与裁剪,反正他速度也不快。和他商量说:“陶娘子裁剪衣服手挺快,她来了以后我又雇了七个缝衣服的,泸州这边的货已经没问题了,下个月走一趟长谷,看能不能定下几家进货的铺子。” “行,咱们买辆马车吧,你出门也少受点罪。” “这趟怕是不行,家里的钱都凑去修城墙了,起码得过两月才能买。” “要不我自己跑一趟,你就别去了。” “我和你一起吧,又不是没坐过板车,哪就那么娇气了。我也想躲一躲魏玉芬,她老找我过去说话,罗氏都怀疑我要帮着魏玉芬对付她。” “她们的事情还是少搀和好。” “我如何不知道,不过一边是和罗氏做生意,一边是魏玉芬。那会儿我学织布的时候,她把年钱都借给我吃饭用,现在喊我去也只是想找我说说话罢了。也是咱们一直瞒着他们和罗氏做生意,当初我以为用不了一年楚彬就会发现罗氏私下卖火米,谁知道五年多了都不知道,事情越拖越难解释。” “我也没有想到变成这个局面,等事情爆出来,楚彬肯定要埋怨咱们。”高子青想着也是头疼。 “到时候再说吧。楚彬还算不错,给了魏玉芬一个铺子,她今天找我去问做什么生意好。” 高子青认真地看着陈文竹说:“你嫁给我挺委屈的,我啥都没有,还让你吃了不少苦。” “你娶了我挺委屈的,我啥都没有,还让你吃了不少苦。”陈文竹学着他的样子说。 高子青笑着搂她入怀,“我真是觉得怎么爱你都不够。” “你要觉得不够,就去给我打点热水,让我冲下凉。” 高子青放开她说:“遵命,光打水还不够,一会儿我亲自伺候娘子洗才行。” 陈文竹气得在他身后跺脚,这个坏人,就不能正经地说话。 陈文竹觉得高母最近对自己过于客气,以前两人相处很好,现在却感觉高母好似看自己眼色一般。吃饭时若是多吃了某个菜两口,高母便马上将这盘菜换到自己面前;若是夸一句这个好吃,此后顿顿都会出现这道菜,直到她再不动筷子为止;裁剪衣服时高母一会儿催她去歇着,一会又让她去喝水吃点心,搞得除了裁剪还要分心应对。 陈文竹在卧房疑惑地问高子青,“娘这些日子是不是有什么事情?” “没有啊,怎么了?” “说不上,感觉对我好得有点过头。” 高子青脸上笑着说:“对你好还不好吗?”心中却道:得提醒娘一下,过头了。 八月末,高子青与陈文竹带着新出的一批成衣,从成都经汉州,过绵州沿路往长谷县方向前行。 高家,吴妈边干活边和陶叶说话,“你嫂子帮你带着孩子,下次带钱回去时也给她带身衣服回去吧。” 他们要做衣服,陈文竹都是直接按布的进价算,并不多要。 高母插嘴问道:“孩子多大了?” “最大的七岁,老四刚满一岁。”陶娘子说。 “看不出你都有四个孩子了,都男孩还是女孩?”高母有些吃惊。 “老大是女儿,后面的都是男孩。”陶娘子笑着说。 高母羡慕地看着陶娘子丰腴的身材,饱满的臀部和胸,这才是能生养的样子,陈文竹看起来是单薄了些。不过高子青身子有问题,自己也私下找了几个郎中询问,都说男子也有不能生育的,倒是怪不得陈文竹,想到此高母叹了口气。 吴妈看了高母一眼,她也想到了陈文竹与高子青,自己跟着他们这些年一直没见陈文竹怀孕,只怕是不太妙。吴妈想着自己艰难时幸好遇到陈文竹雇了自己,陈文竹于自己一家有恩,不能让高母对陈文竹生了怨怼之心,自己总要劝解一下。趁着陶娘子去净房,吴妈向高母询问道:“三郎君与四娘怎么一直没有孩子?” “哎。别提了,都是命。”高母叹息说。 “三郎君是想抬一房妾室吗?”吴妈小心地问道,自己当年就是因为没有生儿子,妾室进门,鸠占鹊巢害死了亲生女儿,最后还被休出家门。 “是我想,不过现在想也没用。” “要我说最好不要娶妾,那些人看着老实,谁知道生了孩子以后打的什么算盘,闹得家宅不宁。除了有钱人,好些人家多是典妻租妻,生下孩子后由原夫家领回,两边都省了麻烦。” “你说得也是,原来我们乡里也见过租妻的。” “就是,找个能生养的租上三五年,生完孩子放了她回家去就是。” 高母心中有几分活动,悄声问道:“你说这妇人不能生养孩子,真与男子有关?” 吴妈想了想说:“应该不会,我原来见过有户人家,郎中也说过是男子有病不能生,他娘不相信,花钱租了妻,第二年就抱上了一个大胖小子。大家都说这生孩子还是得看女子。” 高母仿佛看见了希望一般,精神一振,是啊,就算男子有问题,只要能同房,说不准换个能生养的也能成。高母想着心事不再说话。 陶娘子从门外进来拿起剪刀继续裁剪衣服,心却平静不下来,自己来到高家后,每顿的饱饭好菜,身上的棉布衣服,还有那个俊朗温厚的郎君,与四娘子说说笑笑的声音。 家中朝不饱夕的儿女,狠心的男人。曹二郎平时对自己还好,只要自己惹得婆婆不满意,当天晚上回了屋,对着自己又掐又捏下狠手。前年婆婆想要将自己典给来村中收山货的老汉,快五十岁的人了,看见女人眼睛都挪不开,幸好自己怀上了小四。若是让他们随便典出去,倒不如典给高家。 楚家花语阁,素娘靠在楚彬怀中委屈地说:“官人,你就全当是为了我,我实在是想要一个你的孩子,可恨当初老鸨狠心,灌了我汤药才让大娘子将我赎了回来。” “我说了会好好待你,就算将来老了我也会安排你周全,何苦非要抬春意做通房。”楚彬为难地说。 一百五十六 要他怎么做 “大娘子有一儿一女,魏小娘有了月儿,马上又会有一个孩子,唯独我。官人,你就当可怜我孤身一身在这个宅院里,春意是我挑选买回来的,日后她的孩子就如同我亲生的一般,你不能来看我的时候,有个孩子相伴也是一份慰藉。”素娘说到最后已是声泪俱下。 楚彬心疼地拿帕子为她擦去泪滴,“你容我再想想。” 次日起来,春意在外间伺候楚彬洗漱更衣,楚彬看着她娇俏的面庞,柔声问道:“若是让你与人做通房,你可愿意?” “若是阿郎,我,我愿意的。”声音轻不可闻。年方十五的少女满面羞红,眼中闪动着情窦初开的心意,楚彬亦忍不住为之心动,伸手握住正在为自己整理衣襟的小手,贴近她的耳边说:“那你等着我。” 楚彬来到主屋,罗氏正在吃早饭,何妈忙给楚彬也端来一份。 吃完后,楚彬对罗氏说:“我想抬春意做通房,你看如何?” 罗氏大度地说:“官人是打算办得大一些,还是拨她一间屋子就成?” 楚彬眼前浮现出春意羞红的脸庞,“她年龄小,办正式一些吧。” “我知道了。” 送走楚彬后,罗氏对何妈嘱咐道:“春意是买来的,外面没有亲人。家中就比照当年抬魏小娘,花语阁张灯结彩,每人打赏一贯。” 何妈道:“不过是个通房,自家张灯结彩也就算了,一贯可就太重了。魏小娘进门的时候,只有长乐阁每人五百文。” 罗氏笑着说:“春意可是四郎亲口问过我才抬的,这面子我自然要给足。” “可是这春意是素娘的人,其实大娘子该抬身边人才是。”何妈提醒道。 “这些年我也看出来了,四郎不是心狠的人,不管如何总还顾及我大娘子的身份,不像我爹。她们要争宠就随她们去吧,我要的他已经给我了。” 往长谷县一路走都很顺利,陈文竹所制的成衣样式简单,价钱低廉,县城里的妇人多愿意买回去一套,稍微裁剪一下衣袖、裤腿,有时间的自己加点刺绣,没有也可以直接穿。还没进入利州,五百套衣服便卖完了,顺带签下了十来家铺子按时送货的文书。 刨去成本,一共赚了十八贯。陈文竹尝到了生意扩张的甜头。 高子青与陈文竹刚一回来,吴妈就告诉她,魏玉芬已经派人来找她三四次了。陈文竹先清洗一番换了衣裳,准备出门时高子青说:“刚回来,休息一晚明日再去吧。” 陈文竹不放心地说:“她明明知道我出门送货去了,还派人来了几趟,还是去看看吧,不然不放心。你也快去洗洗。” 陶娘子看陈文竹出了门,帮着灶房的李婶给高子青打了热水送过去,高子青忙将她手里的木桶接过去,笑着说:“我自己来就行。” “三郎君换下的衣服交给我洗吧。” “不用,你去忙吧,我冲完澡顺便洗了就是。” “那怎么行?哪能让你自己洗。” “我们家没那么多规矩,自己的衣物都是顺手洗了,你忙你的就好。”高子青说完提着水去了偏房。 楚家,魏玉芬哭着扑向陈文竹,陈文竹吓得扶住她道:“天啊,小心你的肚子。” 身边的丫鬟过来与陈文竹一起将魏玉芬扶住坐下,“这是怎么了?” 魏玉芬哭了一会才抽泣着说出因由:十天前,院子里张灯结彩挂上了红绸,丫鬟仆妇人人喜笑颜开,当夜还在花语阁摆宴让众人吃喝,这一切只为了庆贺一个通房。 “这是在打我的脸,不过是个通房,连妾都算不上,可是大娘子给她的排场比当初抬我进门都大。一个狐狸精身边伺候人的丫鬟,他就这么抬举她。” “你这说得我都糊涂了,谁抬举谁了?” “四郎,他这是在往我心口上捅刀啊。素娘身边的一个小丫鬟春意,当个通房就按妾的排场来办,等她怀了孕升为姨娘的时候,是不是就要爬到我头上了?你是不知道,从那天起,他一回来就呆在春意房里,何曾这样对过我?” “冷静一下,你怀着孩子,这样激动对孩子不好。”陈文竹看魏玉芬渐渐平静下来,劝道:“你说楚四郎没有这样对你,当初你们刚成亲的时候,他不是一直呆在你房中吗?后来又去庄子陪了你三年。你想想那时候大娘子和素娘的感受,她们都过来了,你怎么就接受不了呢?” “她们和我不一样,我是真心爱他,我们是自小就有的情义。” “你别怪我说话不好听,你是真心,难道别人的心就是假的?你和楚彬有情,大娘子和他还有结发之义,这又怎么说?”陈文竹或许是一路劳顿太累了,失了耐心继续哄着魏玉芬,又觉得再顾及魏玉芬的自尊不说重话,只怕点不醒她。 “你是知道的,我为他付出了那么多,我……” “不用说你为他生儿育女,大娘子也是给他生了儿女的。也不用说你委屈做了他的妾,路都是自己走出来的,就是你生病也不过是你自己的心病。楚彬身边本来就有妻有妾,多一个又能怎么样?你只要过好自己就行了,楚彬也不会太亏待你。” 魏玉芬收起眼泪,不可置信地看着陈文竹,过了一会儿冷笑道:“哼,你到底还是帮着他说话。你是不是怪我一直没有帮你给楚彬解释你借钱的事情?” 陈文竹莫名其妙道:“怎么扯上这事了,我何曾怪过你?” “楚彬当初喜欢你,要是我替你说明白,他一定会去找你。后来你见我嫁给了楚彬,心中只怕不好受吧,不过你别忘了,就算你们当初没有误会,他也一样只会让你做妾。” ”魏玉芬,我一直拿你做朋友,这次我当你在气头上信口胡说,再没有第二次。”陈文竹生气地说。 “你真当我是朋友,就应该帮着我劝楚彬离开那些女人,而不是在这里指责我。”魏玉芬大声吼道。 一百五十七 给我买铺子 “我不是指责你,你要接受现实,他的身边不是只有你一个人。”陈文竹实在是无可奈何。 “那你帮我劝他呀,可你宁愿看着我伤心也不帮我。” “你怎么就认定我能劝动楚彬?你别再说喜欢不喜欢的,那都是你自己瞎猜没影的事。”对魏玉芬的执着,陈文竹百思不得其解。 “上次我生病,你和他谈了以后,他当天回来就说愿意和我去庄子住。”魏玉芬看陈文竹生气,也不敢再乱说。 陈文竹苦笑,“我根本没有劝他做任何事,只是和他谈了谈各人的看法。” “那你再和他谈一次吧,全当为了我?”魏玉芬乞求地看着陈文竹。 陈文竹无奈地说:“你要我和他谈什么?” 魏玉芬看陈文竹松口,心中一喜,“你就让他为我想想,为我这肚子里的孩子想想。” “你说得具体点,你想要他为你做什么,做到什么程度?” 魏玉芬楞住了,仔细想想似乎也说不出要楚彬具体做什么,要他像在庄子上一样天天陪着自己,自己都知道这不可能;要他把素娘、春意放出去,楚彬也肯定不干。是啊,到了如今,自己还能要他做什么?一往情深不过是换来他的朝三暮四。 自己今年二十六岁,再过些年怕也是年老色衰,更难引他一顾,他的身边依旧会有豆蔻年华的女子。自己,月儿,还有这肚子里的孩子将来该依靠谁?难道就靠着妾室的月例、月儿的铺子活着吗?对,铺子。 魏玉芬抓住了脑海中闪过的念头,“让他给我还有肚子里的孩子,一人一间铺子。” 陈文竹哭笑不得,“你觉得我一个外人去让楚彬给你买铺子,合适吗?何况还有大娘子在。” 魏玉芬想明白以后,心里豁然开朗,拿帕子擦净泪痕,“和你说说话我这心里就好过多了。对不起,先前说的气话你可不要和我计较才好。” “没事,咱们认识这么多年了,你自己想开就好,怀着孩子总哭也不好。” 魏玉芬送走陈文竹后,陷入了深思。当初父兄要钱,自己生怕惹得楚彬不快,千方百计地阻挡。他忌讳别人直接找他要钱,但只要他高兴,一掷千金不敢说,百八十贯却不是难事。大娘子把着酒楼收益,给自己儿女各自添置了铺子。如今是要想想,如何才能让他心甘情愿把钱给自己。 在高家,高母正劝着高子青,“租妻后等她生下孩子就放她回家去了,你和四娘把孩子一点点养大,自然认你俩是亲爹娘。” “娘,我说了是我不能生,租妻也没有用。” 高母苦口婆心地说:“总要试试才知道有没有用,何况我看四娘身子单薄也不是好生养的样子。咱们租一个能生儿子的,一两年,不,半年也行,要是还生不了娘也就死心了。” “娘,我不想要孩子,别到最后孩子生不了,还坏了我和四娘的夫妻情分。你就别管我们了,我大哥二哥都生了儿子,你们也不愁没孙子抱。要是想孩子了,下次我去长谷把轩儿给你们带回来?” “那可不行,你二嫂肯定舍不得。孩子的事情,你和四娘再商量商量,四娘也要大度点,不愿意你娶妾,租妻又不会影响。要是真怀上了,我来照顾母子俩,保证不在你们面前碍眼。” “真的和四娘没关系,是我不愿意。郎中都说了没用,再折腾干啥,何况我们过得好也不想要。” “你现在不想要,将来呢?等你们老了身边连个端茶递水的人都没用,百年之后连个烧纸上香的都没有,那时又怎么办?” “没有就没有呗,你看看那些有了儿子的人家,不孝顺老人的也多了,何况死了以后的事情谁管得了。” “你怎么就这么倔?我没念过书都知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不为自己,也不管你爹娘了?”高母气极。 “娘,这些年你和爹跟我们一起住,四娘是怎么对你们的,比我这个当儿子的都上心,就说是亲女儿也不为过吧?就因为没孩子,你们就觉得我们不孝?”高子青正色道。 高母想着他们刚回成都的时候,家里钱再紧,三郎夫妻都没有亏过他们。每次出去卖布一去就是一个多月,四娘回到家第二天就把灶上的活全部接过去,连洗碗都是他们夫妻干。生意刚好就忙着雇人回来,让自己有个人说话。高父两次被人骗,四娘连一句抱怨的话都没有说过。 高母叹口气无话可说。 外院里吃完晚饭,李婶收拾好回家去了,陶大叔去门房歇息,陶娘子陪在吴妈身边,边缝着件小孩衣服边问:“娘,老夫人是不是想帮三郎君租妻?” “是啊,可三郎君不愿意。” “这事男子有什么不愿意的,恐怕还是四娘子不答应吧。” “四娘子是个好人,只是这一直没有孩子可怎么办?她现在年轻还不觉得,等将来年龄大了,三郎君再抬进个妾室生下儿女,家中哪里还有她的容身之地。”吴妈担忧地说。 “租妻的话老夫人准备租个什么样的?他们能出多少钱?” “这些我可不知道,应该是要找个好生养的吧。” “娘,要是他们想租妻的话,你能不能给老夫人说说,看我行不?”陶娘子鼓起勇气说。 吴妈吃惊地说:“你怎么可以,如今你一月也有九百钱,我和你爹再帮衬着点也就好了。” “我哪能老要你们的钱,家里每月还得带回去六百文,不然不让我出来。” “要我说你们就该分家单过才是,四个兄弟全都成家了还守着不分。你四弟妹也要生孩子了,到时候小一辈就有十个,真不知道你婆婆是怎么想的。” “也是家里地太少,拢共才六十亩,其余全是租的。老的刨去养老,剩下四兄弟怎么分?按房分,我们房六口,老三五口,分了家连活都活不下去。按人头分,老大三口,老四两口能乐意?” 一百五十八 贫子可典妻 “可你如今能挣钱了,难不成就贴补进去,倒看着自家娃吃不饱穿不暖。”吴妈都替她叫屈。 “不愿意有什么办法,我要敢逆了婆婆的意,曹二郎能把我打死。”陶娘子说着掉下了眼泪。 “你怎么不早说曹二郎动手打你?” “爹年龄大了,说了不过是让他伤心罢了。何况那曹二郎打我都是专挑说不出口的地方掐捏,我如何好给爹说。” “可怜的孩子,你爹当初相中他,说是孝顺,谁想到对自己媳妇却是个狠心的。” 等陶娘子哭过后,吴妈问:“高家要是典你,曹二郎能答应?” 陶娘子一咬牙说道:“他家怕是巴不得。我也不瞒你,我对你说三弟妹回娘家了,实际是典给县里一屠夫家生孩子去了。开始本来说好典我,屠夫娘子嫌我生的老大是女孩,不像三弟妹全是儿子。要不是来了成都,他家就把我典给来村里收山货的庞老汉啦。” “天爷啊,他家怎么敢?” “前年庞老汉就想典我,我刚好怀了老四才没成。转头典了村里刘家的大媳妇,两年十五贯,没怀上。已经说好典我,收到爹的口信让我来做工,婆婆起先还不愿意,想让大嫂替我来,是我答应把老四过继给大嫂才成的。” “你把老四过继了?”吴妈惊问。 “大嫂只得一个女儿,不答应怎么办?还有三个大的要我养。” “你来做工一年能赚十贯多,比典出去强,何况做工还长久。” “做工的钱是一月一给,典妻是一次性给,他们当然想要多的。再说我只告诉他们包吃住一月是六百的月钱。” “他们家就穷到要典妻这个份上了?”吴妈尚有些不敢相信。 “能不穷吗?近二十口人指着一百来亩地,农闲的时候兄弟几个成天躺着晒太阳,都不愿意出去找活干。” “天啊,你爹怎么帮你选的婆家。” “也不怪我爹,当初我刚嫁过去的时候,他家在村中还算不错,家里劳力又多。后来公公去了,四个兄弟越来越懒,租地缴的粮越来越重,好多地又被大户人家圈起来做了庄子。地少了,家里吃饭的人多了,可不就越来越穷。” 陶娘子见吴妈惊得不说话,继续说道:“我想着与其等他们把我典出去,倒不如我自己典给高家。” 吴妈说:“你可想好了?到时候是要曹二郎签字画押的。” “只要一年能有八贯,他高兴还来不及。要是高家出钱多一些,娘你帮我说说,私下里把多的给我行不行?” “只怕你爹不答应。”吴妈犹豫地说。 “曹二郎愿意了,爹也不会说什么。”陶娘子笃定道。 “那成,不过生了孩子后就不能留在高家继续干活了,绝对不能坏了四娘子和三郎君的情份。” “那是自然,我自己还有孩子要顾呢。” …… 陈文竹带着陶娘子在外院发放衣料,吴妈拉着高母问道:“老夫人,三郎君的事情你老打算好了吗?” 高母叹气道:“哎,他不愿意,如何说都不肯。” “三郎君怕是顾忌着四娘子才不肯,劝劝四娘子,她要答应了不就成了。” “牛不吃草哪能强按头?” “没有不偷腥的猫,这男人啊给他送到嘴边还能忍得住?只要四娘子同意,三郎君心里定是乐意的,真要生了儿子,他们夫妻俩也就有后了。” “你说得对,四娘点头就成。不过哪里能找到合适的人?” 吴妈凑到高母耳边低声说:“你老看看陶叶如何?” “陶娘子?”高母眼前一亮,“她要愿意,我定然高兴。我一见她呀就知道是个能生养的,年纪合适,长得也好。” 吴妈放下心来,“她也是个实心人,知道你们对我们一家有恩,生了孩子后,她就归家去,不会哭闹着纠缠。” 过了几日,高母找了个时间将陈文竹叫到卧房,亲热地拉着她坐到床边,“四娘,你和三郎成亲有九年多了吧?” 陈文竹笑着点点头。 “三郎都二十六了,也该要个孩子了。” 陈文竹心中明白这事迟早要面对,自己不想要孩子也算是惊世骇俗,除了三郎万不能对旁人提起,面上带着笑,“是啊,我也和三郎说该要了,可他就是不同意,我也没法子。” 高母长叹一声,“不是他不同意,是他身子有亏损,生不了。” 陈文竹这才知道高母已经知晓此事,“生不生无所谓,只要他无病无痛的就行。” 高母看了眼陈文竹,略带内疚地说:“我听人说男子这病也不是不能生,要是找个好生养的或许也能成。” 陈文竹听得不喜,不过婆婆也是为了三郎着想,她不好顶撞,只按高子青说的一切都推给他,让他解决就是,“娘,我是没意见,只要三郎点头,我万没有不肯的。” 高母满意地看着陈文竹欣慰地说:“我就知道你是个好孩子。我也想好了,不娶妾只典妻。” 陈文竹诧异地问:“什么是典妻?” 高母笑着说:“富人典业,贫子典妻。你长在成都,没见过乡下穷人家的日子。男子无力维持家庭,或者负债累累渡日艰难,就会订立契约租典妻子替旁人生儿育女,一般两到五年,生下儿女到了时日后回到原夫家。也有丈夫长年不归家,生活无着的年轻妇人自典其身。” 陈文竹第一次听说这种事,不解地问:“这女子能舍得下自己亲生的孩子吗?” “舍不得也没法子,原夫家还有她的官人子女,只能顾一头。”高母声音里带着一丝同情。 半响,高母说道:“典妻麻烦少些,你说呢?” 陈文竹沉闷地点点头,以前一直觉得自己够苦了,却不知这世上比她苦的人多得是。 回到自己房中,高子青看她闷闷不乐的样子,温柔地搂着她问:“怎么了?” 陈文竹将高母想典妻的意思对高子青说了,完了叹息说:“我还是初次知道穷人家的女子这么艰难,连官人都把她当财物一般。” 一百五十九 肾阴和肾阳 “成都附近还算好的,这两年我长跑长谷县,那里地贫人穷,收成不好时卖儿卖女的都有。小的时候我们村里有一猎户只父子俩人,进山遇到狼群,他爹没了,自己也瘸了腿。家里没地穷得娶不起媳妇,卖了攒下的两张熊皮,租别人妻子过了两个月,再次进山就没有出来。” “他卖了熊皮做本钱出来找活路多好,干嘛去租妻?”陈文竹想不明白。 “你以为人人都能做生意?他大字不识,腿又瘸了,一辈子除了进山最远就去过县里。小的时候不懂他为啥有钱不买肉,却舍得花钱租人回家分他的饭吃。”高子青说完忍不住笑了,侧头含着她白玉般的耳朵轻咬一口,“如今我是明白了。” 陈文竹推开他娇嗔道:“看来你是答应典妻了?” “我有这么好的娘子,典别人的干什么?娘说的话你别在意,相信我就是。” 转眼到了九月,这期间高母又和陈文竹谈过一次,陈文竹每次只装着为难地说:“我说了也不算,我得听三郎的。”高母对着高子青软的硬的都使了,没有任何进展。 重阳节前一日,陈文竹从花市买了两盆菊花,开得正好。罗娘子给她送来几瓶泸州带来的菊花酒,味道不错。拿上两瓶给崔姐送过去,两人虽同在成都,只互相拜年时见过,又是许久不曾碰面了。 高子青本想陪着陈文竹一起去,临出门被高父喊住,快过节了,高父没有出去,叫高子青到堂屋陪他下棋说话。 陈文竹来到六顺坊崔姐家,他们夫妻都在。热情地将陈文竹迎进门,崔姐笑着说:“今日小妹怎么过来了?” “重阳节给你们拿两瓶菊花酒,泸州带来的。” 崔姐接过后交给许二郎,“你回泸州了吗?” “没有,别人送我的,我就借花献佛了。” 崔姐拉着陈文竹进屋坐下,许二郎给她二人斟好茶,“小妹你和你崔姐说话,我出去一会儿。”完了对崔姐说,“你到时过来。” 笑着送走许二郎,陈文竹问:“我是不是来得不是时候?” “没有,就是别人喊打牌,他先去,完了我再去换他。” 陈文竹不好意思地说:“那你们去玩吧,我没什么事就回去了。” 崔姐拉她坐下,“咱们姐妹好久没见,再说我本来也是要在家等人。” 陈文竹这才放心,“等谁啊?” “医妇张娘子。” “你病了吗?”陈文竹问。 崔姐不甚在意地说:“你许二哥亡妻的孩子当年没保住,我原来生孩子伤了身子,嫁给他后一直没能怀上。别人介绍说张娘子擅长治妇人病,我也就尽人事听天命吧。” 说完了想起陈文竹也没孩子,问道:“你怎么也一直没怀上?” 陈文竹不愿和人说高子青不能生,只笑着说:“没这缘分吧。” “一会儿你也让她瞧瞧,张娘子的祖母是应诏入宫的女医,她自小随祖母学医,医术很是不凡。” 陈文竹还从没见过女郎中,好奇地点头同意。 等待的时候,崔姐问她,“你姐还是没有给你写信。” “嗯,从她走后就没联系过。那年我回泸州,她正好去了内江也没碰到。” “我有她在内江的地址,你要吗?” “算了,我住在六顺坊那些年,她要想给我写信早写了。你们还常联系吗?”陈文竹可有可无地说。 “她在内江一年多后来了信,我将头两年的房租给她带了回去,回信说收到了,我就一直照地址给她带。” 一刻多钟后,张娘子提着药箱进了屋,看起来三十来岁,表情很是严肃,来了后也不多语,拿出脉枕替崔姐把了脉,“肾脉细,肾主胞宫,胞宫寒冷而不孕,可用补气暖身之物调理。不过大娘子年纪已不小,再要受孕也是艰难。” 崔姐有些失望地说:“那也没法子。麻烦张娘子帮我妹妹瞧瞧,她亦成亲八九年了。” 陈文竹将手放到脉枕上,张娘子细细把过后问:“娘子月经可有规律?每次量多少?” “一般两三月来一次,量也不多。”陈文竹只知道女子成人后要来月经,却不知道月经该每月一次,从来没人教过她。虽然和同年女子一起住过,但这种事大家都是避着人不好言说,陈文竹又不曾主动询问,察觉她们比自己次数多,心中还暗自欣喜,觉得少来几次更方便。 “可是一直如此?” “是。” 张娘子又重新将陈文竹左右手细细把过,久久沉默不语。 陈文竹觉出不对,心中有些慌张,故作镇定地说:“张娘子有话但说无妨。” 张娘子道:“那我就直说了,古籍所言五不女中的脉,便像娘子这般,即是月经不调,不能孕育。” “可有药能治?”崔姐紧张地问。 “娘子从初经便是如此,想来是子宫发育异常,药石无治。” 陈文竹本来就不想要孩子,闻听自己不能生,不过略感失望而已。高子青说他不能生,自己也查出有问题,还真是巧。心思转动间,开口问道:“男子得了肾阴亏虚肾阳不足是否也不能使女子受孕?” 张娘子点头道:“自然如此,肾有肾阴与肾阳之分,阴中求阳,阳中求阴,过犹不及,物极必反。” 张娘子说了一堆,陈文竹并没听懂,只听出肾阴和肾阳应该是相反的两种病,疑惑地问道:“一个人可以同时得这两种病吗?” “不会,阴阳应协调平衡,若一方偏虚,会使另一方相对偏盛,故而辩证为肾阴虚证、肾阳虚证。” 陈文竹目瞪口呆,不发一语。 张娘子给崔姐开了药方,崔姐客气地将她送走回来,以为陈文竹是知道不能生育而震惊过度,心疼地拉着她说:“小妹,不要太过伤心,实在不行让三郎娶房妾室就是。你俩感情好,三郎定不会因此嫌弃你。” 陈文竹按下翻滚的思绪,勉强笑着说:“我没事,这些年没怀上我也猜到了。崔姐你如何打算?” 一百六十章 大山村典妻 “先吃药看看吧。我劝他娶房妾,他不愿意。” 陈文竹想着以前的崔姐,为了沈郎君背着她有了别人愤而和离,如今却因孩子愿意许二哥娶妾。女子爱一个人就恨不得生生世世一双人,白首不离。可惜世间大多数男子,既想得到女子的深情,又要女子大度地容纳自己的妾室,真是矛盾啊。 “许二哥娶妾,你心里会难受吗?” “肯定会不舒服。”崔姐淡淡地笑着说,“不过又能怎么办?我自己有一个儿子倒是无所谓,可他还没有后。” 陈文竹想要与崔姐说说典妻,却又觉得自己一说,只怕这世上就多一位女子被自己的官人当货物一样租典。或许崔姐吃了药能好也说不定。 和崔姐闲说了两句,想着她还要去打牌,自己心中也有事要思考,遂告辞出来。 高子青在家中,听着高父的苦劝,“你们不愿意娶妾,我们也不勉强。你娘说的典妻,你就不考虑一下?” “明知道是我的问题,何必去祸害别人。” “这怎么能算是祸害呢?没有你,也会有别的男子典妻。你出钱,她为你生孩子,再说她夫家得了钱说不准就是救命钱。接到咱们家好吃好住待她,实在不能生也就算了,万一有了啦,你和四娘也就后继有人了。” 高子青低头不语。 “你真就愿意断子绝孙?”高父呵斥道。 “我活着和四娘好好过就是,断子绝孙我也不在乎。你和娘反正有子有孙就行了,老管我干什么?” 高父气得拿起茶杯砸了过去,高子青也不避让。杯子正正砸在额角,高子青掏出帕子擦去脸上水渍。高父看他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狠声道:“我们不管你了,爱咋样咋样,你老的那天想哭都晚了。” 晚间休息时,陈文竹发现高子青额角微肿,用手轻轻抚摸道:“这是怎么了?” “走路没注意,撞柱子上了。” “爹下午和你谈了什么?” “什么都没谈,就是下棋下不过我,生闷气呢。” 陈文竹紧紧依偎在他怀中,这个男人一心为着自己,把什么都扛到身上。因为自己不想生不能生,他宁愿背负有病的名声也不为难自己。爹娘肯定是因为孩子的事情责骂他了,他还装着什么事情都没有。不知不觉中,他为自己做了那么多,自己就不能为他做出退让吗? 高子青察觉到陈文竹异样的沉默,“崔姐和你说什么了吗?” “没有。” “我看你像有心事。” 陈文竹抬起头吻上他的嘴唇,不让他继续发问。高子青自不会放过妻子的邀请,一贯娇羞的娘子热情得让他欲火焚身,几度欲仙欲死。 次日,陈文竹背着高子青问高母,“娘,你前些日子说的典妻,真有女子愿意答应吗?” “当然有啊,陶娘子就愿意。” 陈文竹和陶娘子谈过以后,对高子青只说魏玉芬邀她去庄子散心,带上陶大叔去了陶娘子婆家大山村。马车离了官道拐进山路以后,又走了两个时辰,村庄坐落在半山腰,田间地头散落着房屋,有的一户独居,有的三五户相连。 陈文竹离开家乡太久了,似乎都忘记了乡村的贫穷,眼前低矮的茅草屋,残破的黄土墙壁,乡人身上缀着补丁的麻布衣衫。马车进了村子,有四五个孩童跟在后面看稀奇,一如幼年初次看到骏马时的自己。 陈文竹随着陶大叔来到一户人家,房前的空地围着栅栏,许多地方出现破缺也无人修补,只放置些荆棘阻挡。迎面一排五间茅屋。此时秋收已结束,农家难得的空闲,一老妇人正站在院子训斥着五六个衣衫褴褛的孩子,抬头看见陶大叔,脸上换了笑颜招呼道:“亲家来了,快屋里坐。”说完冲着孩子们吼道,“都出去玩去,别在家碍眼。”孩子们一窝蜂跑了出去。 陶大叔将提着的点心递给老妇人,陈文竹小心避过地上的鸡粪进了屋,光线骤然变暗,堂屋只有一扇小窗户,糊在上面的纸已经发黄残破。陈文竹坐到板凳上,眼前桌面发黑,已经看不出原来的颜色。妇人站在堂屋前大声喊道,“二郎,你老丈人来了,大白天全躺着瘫尸啊。” 片刻,四个汉子到了门前,后面还跟着两位年轻妇人,年轻些的挺着大肚子,另一个怀中抱着孩子。老妇人挡住门:“都堵过来干什么,别惊了贵客,二郎进来,你们快散了,别在这碍眼。” 陈文竹有些明白陶娘子说的:七八个劳力全守着几十亩地。 家中脏乱不堪,这么多人却习以为常,宁愿躺在屋里打发时间,都不伸手收拾收拾。 曹二郎和陶大叔站在一旁低声说话,看起来长相端正老实,陈文竹想不出这样的人会是陶娘子嘴里那个狠戾的男人,但陶娘子胸口处皮肤破裂后留下的浅浅痕迹也不是做假。 陶大叔说出来意后,曹二郎露出了笑脸,眼里闪露的光芒让陈文竹心惊,金钱扭曲了人心,不想着自己出去找活路,倒谋着把妻子典给别的男人。 后面的发展顺理成章,曹老太提出一年要十二贯,理由是陶娘子现在能挣钱,陈文竹压到九贯,余下的她要交给陶娘子。找来村长和两位邻人作保,写下典妻两年的契约:约定期限内陶娘子不得归家见其夫,若到期时陶娘子有孕在身,按每年九贯延期两年。 陈文竹付了钱,众人签字按下手印。 三天后陈文竹回到家,高子青搂着她低语,“你再不回来,我就要跑去庄子要人了。” 陈文竹笑着道:“这才几日,咱们原来又不是没分开过。” “原来都是迫不得已,这次却是你扔下我独自去玩。” “说得你多委屈似的。” “那是自然。”高子青边说边将她压到身下。 陈文竹推开他的手说:“我累了。” 高子青俯下头轻咬下她的鼻尖,“娇气。那就睡觉吧。” 一百六十一 我心换你心 听着身旁的人呼吸声渐渐平稳,进入了梦乡。陈文竹睁开眼睛,黑夜中只能看到模糊的影子,她心中不愿高子青有旁人,也就无法开口劝说他接纳陶娘子。她的倔强一如小的时候,面对陈文兰的指责,宁愿屈膝跪下也不肯违心地开口认错。 就这样吧,等生米做成熟饭,自己只需要接受现实就好了。 接下来的日子,她找各种理由拒绝高子青。高子青一贯不会强迫她,日日守着不能碰,弄得心急火燎,陈文竹狠着心不理他。 时日差不多了,陈文竹看着高子青拿上换洗衣服去洗澡,泪水顺着脸颊留了下来。有多久没有哭过了,嫁给他以后,似乎都忘了自己打小就是个爱哭鬼。 高子青收拾好回来,房间里的灯已经吹灭,借着透进来的月光,只能隐约瞧见房中的家具位置,见陈文竹安静地躺在床上,高子青说:“怎么不等我进来就吹灯,也不怕摔着你官人。” 高子青没听到她言语,脱了衣服,掀开被子躺了进去,挨着一片光滑的肌肤,翻转身搂着她说:“让我忍了这么久,你得好好补偿我才是。” 摸着身边的人,高子青觉出有些不对,他又用手触碰了一下,确实不是往日熟悉的感觉,惊得撒手问道:“你是谁?” 床上的女子并不说话,伸出胳膊揽住高子青的脖子,挺起身子偎向他怀中。 高子青不敢用手推,怕碰到她光裸的身子。扯开她的胳膊下了床,抓起床边的衣服穿在身上,“你到底是谁?我娘子在哪?” 高子青拿起桌上的火折子准备点亮油灯,想了想又放下说:“你只告诉我四娘在哪?若再不说,别怪我把你扔出去。” 床上的人带着委屈低声地说:“客房。” 高子青转身拉开门,又回头说了一句:“穿好衣服回去吧。” 高子青满腔怒火推开客房的门,却见房中陈文竹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椅子,看着房中的蜡烛默默淌着眼泪,听见门响,扭头看见他进来,吃惊地问:“你怎么来了?” “我不来,那我该在哪里?”刚刚升起的怜惜烟消云散。 陈文竹呆呆站着似乎回不过神来,高子青冲过去狠狠覆上她的嘴唇,用了力气。陈文竹推开他,“疼。” “你还知道疼?”高子青扯着她丢到床上,“你这个没良心的。” 高子青咬牙切齿道:“我怕是对你太好了,你胆子越来越大,什么主意都敢拿。” 陈文竹第一次见高子青发这么大的火,她亦满腹委屈,“我都是为了你。” “为了我,把我推给别人,这就是你为了我的方式?”高子青不理她,第一次不去顾及她的感受,只顾发泄着自己的情绪。她怎么敢把自己推给别人,怎么敢轻易用别人来考验自己。 风停雨住后,高子青打来热水擦洗干净,想起来终是气难平,手上加了劲。陈文竹轻呼出声,委委屈屈地叫一声,“三郎。” “为什么这么做?” 陈文竹低沉地说道:“其实不能生孩子的是我,对不对?” 高子青楞了一下,看来她还是知道了,“是你或者是我有什么分别吗?” “当然不一样,若是因为你的原因,我又刚好不想要,咱俩谁都怪不了对方;现在是因为我不能生,我怕老了以后你会后悔,会怪我。” “我没你想得那么多,我只知道:若是因为我的原因咱们不能有孩子,你怪我也好,恨我也好,总之我是不会让你去跟了旁人。换了你,和我商量都不曾,就擅自做主把人弄到床人,你真就舍得让我和旁人好?” 陈文竹紧紧抱着他说:“我如何舍得,不过是逼着自己接受罢了,你没来的时候我的心跟刀割一样。” “傻瓜,即使如此,何苦想那么远,咱们就活在当下,眼前是快活的,以后也一直这样不就行了。” “哪能不想?老了以后看着别人都有儿孙承欢膝下,也许你就后悔了。” “我说我不后悔你也不相信,难道就因为担心以后后悔,我们就改变现在的生活,就要开始痛苦地活着,只为了谁都不知道的将来,所谓的不后悔?” “可是我们这样的人生是不完整的。” “我爱你,你也爱我就是完整。你身子有亏损,我以后也会生病,因为这些就成了不完整吗?照你说必须有个孩子才算的话,收养一个就是。我不想因为这样一件小事在你我心中插上一根刺。” “我知道你的心,我可以接受你和别人生的孩子。”陈文竹轻声说。 “我不能。”高子青毫不犹豫地说,“你常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同样,我想要你只有我一人,我就应该先许你一生一世。” 陈文竹泪眼蒙蒙抱着他不再争论,“有一天你后悔了,一定要告诉我,我不会怪你,却不愿你瞒我。你让我顺着自己的心活,我也要你随着你的心意活。” “你呀就是心思多,人生总会有不如意的事,我问过自己:是和你在一起重要,还是有孩子的事重要?到最后我相通了,因为想和你在一起,好也罢,不如意也罢,这些都是我们在一起才能拥有的。人活一辈子,哪能事事如意,我们总要有所取舍,接受生命中的缺失,把日子努力过好才是。” 换我心,为你心,始知情义深。 次日,陶娘子见到陈文竹,内疚地说:“四娘子,都怪我没用。” 陈文竹昨夜和高子青将话说开了,心情甚好,反而觉得对不起陶娘子,“这事咱们都别提了,你还是在这里做工就是,这两年你要想孩子了也可以回去看看。” “这是你给我的钱,剩下的我做工慢慢还。”陶娘子摊开手里的六贯钱递给陈文竹。 陈文竹没有接,“不用你还,就当是这两年的工钱,你那个家却要早做打算才好。” 陶娘子低头不语,三个儿女,以及过继给大嫂的儿子,自己总要看顾着才行啊。 一百六十二 那个不算数 陈文竹走开后,陶娘子沉思着:原想着跟了三郎君,若能得他怜惜,生下孩子后让他买下自己。四娘子是个心善的,自己只求在他们身边渡日而已,他们断不会不让自己贴补孩子。既要脱离曹家,又要有钱照应儿女,难啊。 十月底,罗氏带来消息,魏玉芬生了,是个女孩。陈文竹提上礼物前去探望。 魏玉芬躺在床上,看起来比上一次见她时又瘦了些,“别人生完孩子都胖了,你这生完孩子怎么只剩一把骨头?” 魏玉芬苦笑一下,“可惜又是个女孩。” “女孩多好啊,你漂亮,楚四郎俊朗,月儿粉雕玉琢一般,这孩子长大也定是个美人。” 魏玉芬情绪不佳,“孩子生下来啼哭不止,郎中说我孕中多思,孩子易受惊吓,不敢见生人。” “我不瞧也不打紧,只要孩子好就行。你也别担心,长大点就好了。” 正说着话,楚彬从偏房走了过来,和陈文竹打过招呼后坐到魏玉芬床边,柔声说道:“孩子睡下了,你今儿能吃下东西么?想要什么让灶房做了送来。” 陈文竹看着楚彬和魏玉芬二人重归于好,心甚欢喜。她和高子青生活幸福,就希望身边的朋友也能幸福。 …… 自从知道陶娘子是典妻的对象后,高子青面对她时多了一分客气与不自在,陶娘子在无人察觉的时候常会哀怨地看着高子青,让他觉得如芒在背。 “你把契约撕了,钱咱们也不要了,让她回家去吧。”高子青对陈文竹说。 “曹家的情况,只怕陶娘子回去也要被典出去。”陈文竹为难地说。 “不是刚给他们钱了吗?二十来贯怎么着也能过几年吧。” “那个村子很穷,陶娘子家看起来也破败不堪,近二十口人指望着几十亩地。八九个大人竟没有一个勤快的,农闲时宁愿窝在家睡觉都没人去找活干。”陈文竹说起来直摇头。 “其实她干活还比不上吴妈。” 陈文竹家人都是不习惯用人的,各人的衣物、房间卫生都是自己做。陶大叔除了看门还负责打扫外院。灶房只有李婶一人,陈文竹他们不论谁闲了都会去搭把手,陶娘子从来不管,说是雇她裁剪,她就只做裁剪的活,应该是在她婆家养成的习惯。 陈文竹没有接高子青的话,只说:“她官人心太狠,就让她在咱们家安生呆两年,看她以后做什么打算。” 高子青是个心软的人,听了后也不再坚持,反正自己远着她点就行。 陈文竹察觉到高子青的为难,又决定了要扩大生意,干脆把前院的空房收拾了一间,摆上四张大桌作为裁剪的屋子,陶娘子和吴妈改到前院做工,高子青和陶娘子也就隔开了。只等年后长谷县衙结了帐就可以找牙婆买人。 家中雇了三十个人缝衣,裁剪就需要抓紧。陈文竹给家中添了一位三十多岁的妇人,白日里来家负责洗衣打扫。 不久后,魏玉芬小女儿满月,陈文竹拿出两匹斜纹布,这种布是棉布中最贵的一种,采用经直纬错的织法,望之如绒,每匹值一贯。用这个做礼也符合自己的身份。 她自己身上穿的是七百一匹的三梭棉布,陈文竹一向是自己做什么就穿什么,她拿货相对便宜,斜纹布与三梭棉布价高,但比一般的松江布舒适耐磨,进货的时候就进了些好布自家人穿。想着高父与高子青需要在外行走,这些年罗氏送来的绸缎都给他俩做了衣衫。 高母到前院和吴妈李婶一起说话聊天。陶娘子见陈文竹出了门,鼓起勇气去找高子青,她不信命,眼见着机会就在眼前,总要争取才是。 高子青见陶娘子进来,想起那夜的情景不禁有些慌乱,除了陈文竹他还是第一次和别的女子那般亲近。 陶娘子走近高子青,低着头轻声问道:“三郎君是不是嫌弃我?” “不是嫌弃,我有娘子,你也有自己的官人。” “契书上黑纸白字写得明明白白,在这两年你才是我的官人。” “别,那个做不了数。你要是怕你官人不信,我可以去向他解释。” 陶娘子忧伤地抬眼看着他,“我不管三郎君你认不认,这两年我只跟着你。若是郎君狠心推我回去,我只怕是活不成了。” “哪有那么严重,手印是你夫君亲自按下的,我让你回去又不让他还钱,他如何能怪你。” “钱收了却没能为你生下孩子,自然是错在我,何况他要打我又何须理由。”陶娘子留下了眼泪,她骤然用双手拉开衣襟,露出内里光洁的肌肤。 高子青赶忙背转身不悦道:“你这是干什么。” “你看看,求你看一眼,你就知道我为什么不敢回去。”陶娘子哭着哀求。 高子青心中疑惑,慢慢转过身,陶娘子闭着眼袒露前胸,本该白皙无瑕的皮肤上,有几道浅褐色痕迹,似被人用利爪抓破后愈合而成。高子青心中不忍,什么样的人才能下此狠手。他伸手帮陶娘子把衣服穿好,“你好好在这里住两年就是。” 高子青的温柔越发让陶娘子不舍,哭着抱住他:“郎君你就权当是可怜我,把我收在身边好不好?” 高子青想推开她,扶住她的肩终是没能用力,待她哭声小后才扶住她站好,“他既然如此待你,我会想法帮你和离,日后你再重新找一个好人吧。” “我还有四个孩子,和离后只怕再难相见。我只求能在郎君身边帮你生儿育女,日后你能顾念一下我前面的儿女就行,我会做牛做马报答你。”陶娘子哭着又想扑到高子青怀中。 高子青坚定地握着她的肩膀推开,“我能帮的就是让你们和离,除此之外我帮不了你。言尽于此,你好好想想吧。” 高子青撒手走了出去,留下陶娘子低声啼哭。 长乐阁,陈文竹看着襁褓中的婴儿,娇小得让人不敢碰触。 魏玉芬抱着孩子说道:“这满月了也没长多少,真是愁死人。” 一百六十三 我们不想要 楚彬安慰她说:“起码比刚生的时候哭闹少了,满月不做等百日再过就是。你身子也要注意,昨儿我托人买了一对鹿茸,拿来给你好好补补。” “瞧你俩郎情妾意的样子,旁边还有人呢。”陈文竹笑着说。 “有人吗?”楚彬假装吃惊地问,“顶多有只蚊子。” “彬彬公子世无双,读书只为口舌强?”陈文竹笑着挡回去。 “牙尖嘴利非贤妻,夫纲难振叹三郎。” “人前悠悠提夫纲,人后惶惶求妻忙。” “哈哈。”楚彬大笑,“只怕是你家三郎才会求妻忙。” “我家三郎是谦谦君子,我自然是夫唱妇随。”陈文竹得意地说。 魏玉芬听着他二人说笑,仿佛回到了成都城外,做起游戏时,四个人你争我抢谁都不服输,唯有自己亦步亦趋地看着楚彬眼色,深怕惹他不喜,到最后却不如陈文竹这般率性随心能逗他高兴,走进他的心。 陈文竹瞟见魏玉芬静静瞧着自己和楚彬,心中警醒。上次与魏玉芬争执过后,陈文竹心知自己和楚彬并无情丝,但魏玉芬自小就疑心楚彬对自己有心思。日后还是避免与楚彬碰面吧,免得到最后大家朋友都做不成。 …… 陶娘子回到前院,吴妈看着她眼圈发红,瞟一眼高母正和李婶说着闲话,她站起身跟着陶娘子进了屋,关好门吴妈问道:“你去后院干什么?” 陶娘子一惊,回身见是吴妈,眼泪如决堤的河水滚滚而下,“娘,他说契书不算数。” 吴妈叹口气,掏出帕子递给她,“上次都那样了还没成,你就该熄了心思。” “那我怎么办?两年后曹二郎就要让我回家去,我害怕啊。” “不管如何说,你都不该私下找三郎君。四娘子对咱们一家有恩,当初要不是四娘子雇我,你爹和我就快饿死了,后来也是四娘子雇了你,咱们不能忘恩,做什么事都得四娘子同意才行。” “这事也是四娘子答应的。” “四娘子只说典你生子,可没有要你背着她去找三郎君。”吴妈驳斥道。 陶娘子擦干泪固执地说:“不找三郎君我一个人如何生孩子?” “我是说你不能背着四娘子。如今三郎君摆明了不愿意,你只问四娘子如何打算,要是四娘子还要你帮,她自然会劝三郎君,你不能去。” “娘,我虽不是你亲生的,可我也叫你一声娘,你就不能心疼我吗?” “我要不心疼你,如何会求四娘子雇你来裁衣服?要不是想着帮你谋条路,如何会答应让你去帮他们生孩子?” “你也知道我若是能生下三郎君的孩子,他和四娘子就一定不会眼睁睁让孩子的亲娘再回去受苦。” “我找时间去问问四娘子如今怎么打算,我相信四娘子不会不管你的,你可不能再做糊涂事。”吴妈坚定地说。 年前最后一次发货,陈文竹采购了一些彭州饼茶分包好,随着衣物送给各家铺子算作年礼。忙碌完后,陈文竹去了李嫂家,一次性将刘珺剩余??年的钱全付清了。五年前陈文竹一次性付了六贯,李嫂面带笑脸问她:“小妹这是做什么发了财?” “一直帮人织布,除了这个别的我也不会。”陈文竹对李嫂没多少好感,懒得多说自己在做生意。 这次接过钱后,李嫂非要拉陈文竹进屋坐会,“进来坐,站外面怪冷的。” “李嫂,真的不用,我家中还有事。” “你搬家也没来和我说一声,都不知道你现在住在何处?说起来我和你姐亲如姊妹,你也算我的小妹。” “我住到富春坊去了。” “哎呦,富春坊的房子最小都是二进的院子,真不错。你家是几巷几号啊?” “三巷四号,也是家里人多才换个大点的。李嫂,你帮我把收条签一下,实在是家中走不开。” “好,我这就去。让你坐会儿,还非要和我客气。”院门开着,李嫂进了屋。 待李嫂出来时,陈文竹接过收条,客气地说:“李嫂你进去吧,真的不用送。” “你姐不在成都,就把我当做你姐一样,有时间就来玩。” “好,好,有时间就来,你请回吧。” 好不容易和李嫂分开,陈文竹伸手拍拍脸颊,想不到李嫂如此热情,笑得都有些僵硬了。 李婶已开始准备过年的吃食,明年是高母五十大寿,小户人家过生,也就是请亲戚朋友街坊四邻过来吃顿饭。高家没有亲朋在成都,高母不愿意铺张,只说自家人聚聚就好。高大郎离得远在任上无法回来,高二郎带信来,妻子姚氏将带着轩儿回成都过年,也算提前为母亲祝寿替他尽尽孝。 高父高母还未曾见过轩儿,得了信后成天乐得合不拢嘴。陈文竹仔细看着高子青,想瞧出他是否真的和说的一样,有没有孩子无所谓。见他毫无异样,和爹娘说起轩儿时谈笑自若,平时该干什么还是干什么,陈文竹逐渐放下心来。 原来是不想生,没有孩子只有欢喜的。现在是不能生,患得患失间怕高子青会想要孩子。 吴妈趁着大家都在忙的时候,来找陈文竹,“四娘子,三郎君没看上我陶叶,你如今可有打算?” “也不是看不上陶娘子,是三郎不同意典妻。” “我多句嘴,你可不能答应让三郎君娶妾,妾室进门,等生了孩子站住脚,我怕四娘子你吃亏。” 陈文竹想起吴妈的经历,她是因为丈夫和妾室生了子女被休的,只是她没明白这事虽然有妾室挑拨,关键还是要看郎君。不过她也不打算和吴妈讲这些道理,笑着说:“谢谢你帮我着想,我们也不打算抬妾。” “啊?那是四娘子你能生啦?”吴妈惊讶中没有想到自己问的话不合规矩。 陈文竹摇摇头,“我们不打算要孩子。” “那可不成啊。”吴妈着急地说,“你现在年轻想不到,等日后老了,三郎君后悔了怪你,到时候再找个年轻的进门,那该怎么办?” 一百六十四 富贵不能移 “我们现在过得很好,让我眼看着三郎和别人生孩子,我做不到。我也想通了,不想因为不知道的未来,放弃我现在的生活。” 吴妈震惊得说不出话,怎么能不生孩子呢?自己就因为没能生下儿子,到最后在婆家没有立足之地。 陈文竹知道吴妈不能理解自己说的,她也不再解释,转而说道:“你帮我问问陶娘子,她有什么打算,我能帮的会尽力帮她,典妻的事情就当没有吧。” 腊月二十九的下午,姚氏带着轩儿进了门,同行的还有一婆子并一小厮。几年未见,姚氏变化不大,只眉梢间少了初嫁时的羞涩,多了成熟的韵味。 年夜饭,陈文竹刀工不行,交代李婶将鲜活的丙穴鱼去头尾,薄切晾片,细切成丝,金橙萝卜细剁,姜丝拌鱼入碟,一盘鲜鲫银丝脍即成。 陈文竹喜欢用白萝卜去皮切丝,生菜撕成长段,一同摆放到盘中做成春盘。绿白分明,煞是好看,再插上一朵绸花,更有一股喜庆气氛。 陈文竹和李婶忙活了一下午,七碗八碟摆上桌,有鸡有鱼有荤有素,另做了一大盆馎饦(汤饼)祭祖后大家分食。 一家人热热闹闹地在堂屋围坐一桌,吴妈一众摆在院中。陈文竹家中不讲大户人家的规矩,两桌菜食完全一样,抱来两坛屠苏酒众人满上,高父用筷子沾了一点酒让怀中的轩儿先尝。依着从小到大顺序,陈文竹拿起杯,高子青顺势左手端起杯子,右手在桌下握住陈文竹的手,笑着等她喝了一口后一饮而尽。 元宵节后姚氏本打算跟着高子青一起回长谷,高母舍不得孙子苦苦挽留,姚氏无奈,又留了五六日。高子青也没动身,反正不急在这几天。 中午吃饭时,李婶端上来一碗羊肉,姚氏闻到味急忙掩口,恶心干呕,婆子忙过来将姚氏扶走。陈文竹担忧地问:“是不是肉不新鲜?” 高母面带喜悦,“没事,咱们吃,下午找个郎中来瞧瞧。” 陈文竹恍惚想到,二嫂怕是有了身孕,眼角瞟了下高子青,见他正瞪着轩儿训斥,“你好好吃饭,吃完再玩。” 轩儿撅着嘴,将高父送到嘴边的筷子伸手推开,高母说道:“他不爱吃那个,来,轩儿先喝口汤。” 轩儿脸一扭,又是一掌推出,“哐当”一声,高母手中的汤碗摔到桌上,洒了一身。 高子青拿起筷子作势要打轩儿,嘴里喝道:“你不吃饭还要翻天了。” 轩儿看看高子青,咧着嘴哭了起来。小厮忙跑过来,高父也不要他管,抱起孩子边走边哄道:“小叔吓唬你的,不怕。咱们先不吃,转转回来再吃。” 高母气得抬手打了高子青一下,“你小的时候不吃饭我也没打过你。” 高子青赔笑道:“我的错,全怪我好了,你赶快换衣服去。” 陈文竹傻傻地看着一桌菜还没有动,就只剩她和高子青了。高子青倒不在意,“趁热咱俩赶紧吃,一会儿他们要吃的时候再热。” 姚氏确诊怀孕一月有余,高母喜得眉开眼笑。怀孕前三月易流产,姚氏想走也不敢走了。 因着高子青吃饭时呵斥了轩儿,小孩子记仇,见了他就远远跑开,高子青哄了半天都没哄好,只好放弃回屋,对陈文竹笑着说:“这么小的孩子记性还好。” “要是你自己的那当然不会记仇。”陈文竹酸酸地说。 高子青楞了下,拉她坐下说:“最近你总有意无意看我,我知你有心结,原想等你自己想通,谁知道你倒越想越偏了。” “我哪里想偏了?只是看你的样子好像很喜欢孩子似的。” “轩儿是我哥的孩子我当然喜欢,这和咱们要不要孩子没有关系。” “你喜欢孩子,肯定就想要一个自己的。”陈文竹扭开头不看他。 “你看着我。”高子青认真地说:“我就算想要孩子,也只要你和我生的孩子,不论你我谁不能生,都是一样的结果。” “怎么能一样?现在是你想要孩子,可我不能生育,七出之首就是无子。” 高子青握住陈文竹的手,“我郑重地说一次,首先我没有想要孩子,是你认为我想要。其次,我们是夫妻,只有我们俩生的孩子才是我想要的。” “你明知道我生不了。” “生不了不要就是。换个位置来想,若是我不能生,难道你就要我答应让你去和别的男人生孩子不成?” “男子和女子怎么能一样?律法规定:男子娶妾典妻生的孩子都可以写进家谱;女子若是做了那就是通奸。” “这些律法不过是男人写下来约束女人的,若是这律法由天下女子来定,那你以为会如何写?”高子青反问道。 陈文竹哑口无言,以为自己不想生孩子就是离经叛道,也驳斥过从一而终与三妻四妾的矛盾,却从来没有想过律法也不过是人写下来的。《周礼.天官.九嫔》提出妇德以约束天下女子,更有女子班昭顺应写下《女诫·妇行》,统统是要求女子以夫为天,却没有一本书要求男子迎合女子,以妻为天的。 “我和别人生的孩子不是你的,同样你和别人生的孩子也不是我的。命中注定我们没有孩子,不要就是了。”高子青用拇指擦去陈文竹脸颊的泪水,“你要想要孩子,收养一个就是。若不想,我们就还和以前一样。” “我总是害怕你以后怪我。” “从此刻开始,你要记住:就是我高子青不能生育。我们夫妻一体,你再要我和别的女人生孩子,我就全当是你背着我想和别的男人好。” “哪有你这样胡扯的。” “你我幼年相识,贫困之时结为夫妻,若能经富贵而不移,此生足矣。” 高子青确定下来去长谷结账,搂着陈文竹欢好竟不餍足,气得陈文竹打他,“你明日还想不想上路了?” “我保证,最后一次。”高子青将她的抗议尽数含到嘴中。 一百六十五 城墙抵外敌 送走高子青,陈文竹专心裁剪,与吴妈、陶娘子日日赶活,弥补过年休息耽误的时间。 从姚氏母子来了以后,高母就停了手中的活,如今姚氏养胎,高母更要照顾她的饮食起居。高父还是常出门,每次出去必要带上轩儿并小厮。 二月,高子青回来,面上一切如常,将二哥带给爹娘以及嫂子、侄儿的礼物,一一交给他们。 洗漱后回到房间才和陈文竹说起,“幸好二哥修了城墙,上月底,吐蕃小卢族和他们打了一仗。二哥他们人少,仗着城墙坚固抵抗了两日,等周边的驻军聚集过来打了场胜仗。如今正上报朝廷,他这次升官发财是跑不了了。” 陈文竹听得大喜,“这么好的消息,你刚才怎么不告诉大家?” 高子青压低声音道:“过年的时候,我哥收了一房小妾。” 陈文竹想着姚氏娴静幸福的笑容,担忧地问道:“你嫂子知道吗?” “她不知道。我哥也是喝醉酒做了糊涂事,听说嫂子有了身孕,怕我回来说漏了。刚才我连打仗的事都不敢说,就是怕嫂子听了不放心闹着要回去。” “这能瞒多久?我听嫂子的意思最多到三月,坐稳了胎就要回去。” “打仗的事情不说恐怕瞒不过去,说不准过几日就传到成都了。”高子青亦是担心。 “反正仗已经打完了,要不你简单和他们说一下,就说现在二哥忙着安抚百姓,交代让嫂子等彻底平息了再回。” “行,吃饭的时候就说。” 陈文竹表情怪异地看着高子青,高子青不解地问:“这么看我是什么意思?” “我在想我若离开家一段时间,家中说不准也会多一位妹妹。” 高子青笑着拉过她来一顿揉搓,“让我看看,你这小心眼一天到晚装的都是什么。” 陈文竹笑得直讨饶。 “真的不敢了?” “真的不敢了。”陈文竹举手投降。 “这次饶过你,下次可没这么容易了。”高子青说完又重重揉了一把才放开她。陈文竹气得捂住胸口踢他一脚,体能上的差异自己实在是占不到便宜。 次日,陈文竹约了罗氏将钱交给她,罗氏满脸喜悦地问道:“长谷县大捷,三郎君的哥哥怕是要青云直上了?” “我昨日才知道,你是从何听到的?” “你这消息也太滞后了,三日前我就得到消息,以为你知道才没让人去告诉你。” 陈文竹汗颜,“最近一直忙着连门都没出。” “难怪你没来家里,春意怀孕了你也不知道吧?” “不过是早晚的事情,我许久没见魏氏了,她可好?” “要我看她很好,要你们看,那就一点都不好?” “这话怎么说的?”陈文竹疑惑。 “从生了孩子,就一直病着,所以你们要是看她,肯定觉得一点都不好;她这一病,楚彬日日好药,珠宝往里送,所以在我看她很好。不过长此下去,只怕酒楼连周转的资金都没有了。” 陈文竹呆住没有说话,罗氏再不多说,告辞离开。 何妈扶住罗氏登上马车,罗氏笑说问她:“你说陈娘子会劝谁?” “应该是魏小娘吧?”何妈拿不定。 “我若是她,就会劝楚四郎。” “这是为何?” 罗氏笑而不语。陈文竹是个聪明人,她自然明白夫妻之间有些事外人不好参与,说多说少都不合适。不若只劝楚彬做好酒楼生意,楚彬愿意听她的,自然就会收拢资金投到酒楼,自己也免了酒楼亏损,要动用自己嫁妆的危机。 陈文竹静静地坐着思考罗氏话里的含义,魏玉芬是不是真的生病不好判断,她生完孩子后,自己去过几次都碰到楚彬陪在她身边。罗氏提到楚彬送了许多药材珠宝给魏玉芬,酒楼资金紧,难道楚彬把经营酒楼的钱拿去给魏玉芬买东西了? 一时想不明白,陈文竹按计划去找牙婆,挑了两个十岁左右的小丫鬟,满脸怯弱地看着陈文竹,让她看得心疼。因长相甚是普通,卖不上价,一共花了八十贯签下十年卖身契。陈文竹依她俩原来的姓氏,取名云巧,金风。回家后交给吴妈,让她俩跟着先学。 回到房中将楚家的事情告诉高子青,“要不你去打听打听,看看玉食楼的生意如何?” “要我说这事不该管。楚彬接管酒楼也快两年了,他能不知道什么该干,什么不能干?魏玉芬也算是他娘子,哪能不计后果地从楚彬这里哄钱?”高子青并不在意。 “咱们和楚彬打小认识,他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只要顺毛捋,他高兴起来啥都能给你。” 高子青勾起嘴角看着陈文竹,“你对他倒了解,那你说说我是个什么性子?” “你呀,就是一直傻耗子,对人好起来连对方是不是只猫都不管啦。”陈文竹说完皱着眉头摇摇头。 可爱的样子取悦了高子青,探手搂到怀中爱怜地说:“遇到你这只猫,把命给你都成。” 隔天高子青还是去玉食楼附近转转,到临近的食店打听一番。 回来后告诉陈文竹,“玉食楼的生意是不太景气,好像是店里只有牛羊肉及些野鸡野兔,但凡客人点了贵重的菜肴,像獐鹿熊之类的一概没有食材做不出来。” “是不是楚彬自己不想经营贵重的,那些东西价钱贵,吃得人也少。”陈文竹迟疑地问。 “不好说,不过玉食楼那样的酒楼本来就是做富人生意,那些人吃东西讲究的就是一个贵气。一桌没有一两道压场的菜,自然去的人就少了。” “他是因为经营不善还是资金不足?”陈文竹问道。 “这不是一样吗?经营不善自然就资金不够了。” “不一样。”陈文竹摇摇头,“开始出现资金不足,所以买不起贵重食材;或者是生意不好,导致资金不足。因果不一样。” 高子青揉揉她的头,“你这小脑袋瓜里想得真多,不管什么因果,咱们也帮不上忙。” 一百六十六 酒楼生意差 陈文竹得了罗氏提醒,担心地说:“我就怕真让罗氏说中,魏玉芬借着生病,哄得楚彬抽出酒楼的资金去给她买东西。” “要我说楚彬给魏玉芬花钱也是应该,只是不该越过自己的能力。酒楼真要因此关闭,楚彬也怪不了旁人。” “楚彬不是你,他可不会在自己身上找原因。一旦他认为魏玉芬是想谋他的钱,只怕二人将镜破钗分,再难回头。”陈文竹肯定地说。 “你打算怎么办?魏玉芬是不是存了心咱们根本不知道,你如何劝?要是她真起了这个心思,你当面说穿怕也不好。你如果是找楚彬,本来他还没起疑心,却反倒会被你点醒。” 陈文竹也感头大,罗氏只是猜测没有证据不好去说,怕楚彬疑心她挑拨离间。推给自己,她倒轻松了,心中骂一句:真是个奸商。想要甩手不理,却又怕楚彬和魏玉芬真闹到恩断义绝的地步。 犹豫了几日,陈文竹还没有拿定主意,玉食楼却出了事。 高子青和供货的布商在外吃饭回来,告诉陈文竹说:“昨日有人去玉食楼吃獐肉,吃出是马肉做的,大闹了一场。” “马肉如何能做成獐肉?”陈文竹不解地问。 “这些奸人作假的手段高,将死马剥皮取肉,切成大块,先用烂泥埋起来,过一两天刨出,此时看着新鲜,但是腐肉味道甚浓。用咸豆豉腌制炖煮,炖上一天,无论颜色、口感还是味道,都跟獐肉鹿肉差不多了。” “幸好咱们没钱买不起那些东西,要不然吃坏人可了不得。”陈文竹庆幸道,“你说是下面的人作假,还是说楚彬也参与了?” “是贪了便宜,向走街串巷的小贩买的,楚彬出面赔了钱。他这次坏了信誉,生意恐怕不好做了。” 出了事不好再耽搁下去,陈文竹反复思量权衡利弊:不能去找楚彬,一来免得勾起他的疑心,二来也不愿魏玉芬知道自己和楚彬私下见面后又瞎想。去找魏玉芬也不用明说,点到为止就好。 她挑了吃晚饭的时辰,楚彬正在酒楼忙碌。来到楚家后,罗氏知她来意也不多说,只让人带她去了长乐阁。 魏玉芬正在喝粥,她看起来更加瘦弱苍白。陈文竹忧心地说:“孩子都四个来月,你这身子怎么还没恢复啊?” “就这样啦,你怎么想起来看我,吃饭了吗?” “不必管我,吃过才来的。郎中怎么说?” “别的也没什么,就是身子虚。” “你铺子经营的可好?” “我也不懂做生意,把它租出去了。反正这铺子是月儿的,把钱给她存起来,日后长大了交给她就是。”魏玉芬兴趣缺缺。 “我听人议论玉食楼生意不太景气?”陈文竹小心地试探,没敢直接说食楼出了事。 “听四郎说过想改变经营,成都城里吃得起河豚鹿肉的还是少数,不如改做普通人生意,人多卖得也多。” 陈文竹一听,知道楚彬没有将真相告诉魏玉芬,“话虽如此,可是楚家的酒楼规模大,用的人多,和一般食店竞争,恐怕没有优势。” “我可不懂这些。” 陈文竹这话并不是对魏玉芬说的,只希望她和楚彬闲聊时能给楚彬提个醒,她自己也没有经营酒楼的经验,不过直觉认为楚彬的方法行不通。笑着说道:“普通人吃饭讲究价廉物美,小食店铺子小用工少,成本低,菜价自然便宜;酒楼就算物美,价廉恐怕难成。楚四郎对你好,你提醒他一下也是应该的。” “他不光只是对我好,春小娘也怀孕了,如今日日顾着那头。” “楚四郎对你也算不错的,我上次来还见他送你鹿茸补身子。” “小恩小惠罢了。”魏玉芬嗤之以鼻,“反正他多的是钱。” “话不能这样说,你可知竭泽而渔?”看魏玉芬不解,解释说:“竭泽而渔,岂不获得?而明年无鱼;焚薮而田,岂不获得?而明年无兽。出自《吕氏春秋·览·孝行览》,意思是把池水抽干去捕鱼,哪能捉不到呢,只是第二年就没鱼了;把沼泽烧光了去狩猎,哪能打不到呢,只是第二年就没兽了。” 魏玉芬听完后并不言语,也不知她听懂没有。陈文竹继续说道:“你们的家业只这家酒楼,经营好了,每月想来也能赚上百贯;若是垮了,租出去只得五六十贯,家中上上下下几十口人如何能够?你和楚彬是一家人,他把酒楼经营好,日后你和两个女儿才有靠。” 魏玉芬笑着说:“你放心吧,四郎心中有数。再说哪就到了关门歇业、出租房屋的地步。” “该说的你也要说。”陈文竹又交代一句。 “知道了。” 送走陈文竹以后,魏玉芬沉下了脸:陈文竹啊,你口口声声说心里没有他,最终你还是担忧他想帮他。我和女儿比不上罗氏及她的儿女,等春小娘生下孩子后,只怕我们还要往后挪,还能依靠他?酒楼赚多赚少都不是我的,只有到我手里的才是我的。 …… 玉食楼,楚彬心烦意乱地看着大堂里稀稀拉拉的客人,二楼三楼的雅间一桌人都没有。改走低端食材后,生意一日不如一日,已经连着两月连一百贯都没有,楚彬想不明白怎么就到了这一步。 刚接管酒楼时,楚彬满腹豪情,每月两百多贯的纯利看不到眼中,恨不得大展手脚月月赚上成千上万贯。改装饰,换铛头,调菜式种种折腾,盈利反倒降了,不敢再轻举妄动,只交代掌柜尽力经营,慢慢留住客人才恢复过来。 每月将一百五十贯收益交与罗氏养家,手中尚余得七八十贯,逛逛瓦舍周旋人情尽够。 抬了春意后,眼看魏氏产女身子虚弱不堪,毕竟魏氏与他的情分与别人不同,对她颇有歉意。初时买些鹿茸犀角送给她补身子,魏氏不再像从前一般拈酸吃醋,娇娇弱弱迎合自己,心中甚喜,此后常送些珠宝首饰去讨她欢心。 一百六十七 谁在卖火米 楚彬手上银钱渐渐吃紧,担心惹罗氏不快,不愿减少给罗氏的费用,便盯上了酒楼每日流水。酒楼经营的多是昂贵食材,采购一次耗银甚巨。因要保持食材新鲜,减少损耗,成都几家酒楼之间常常互通有无。 楚彬动了心思,不再储备如獐鹿熊掌等贵重食材,遇有客官点的时候,去别家酒楼借来先用,次日买了再还。一次两次倒无防,时间一长,其他四家酒楼便发现楚彬打的如意算盘,再去借食材的时候,只推说用完了。几次过后,客人多知道玉食楼办不出压轴菜。 来客少了后,楚彬暗自着急。上个月遇一桌行商点了獐肉,找其他酒楼借不来,正好遇到街上小贩卖熟獐肉,价钱甚低。明知有鬼,却舍不得放过这一桌生意,鬼迷心窍砸了自家招牌,成都有钱人彻底不再光顾。无奈之下,只得改做便宜的猪肉生意,赚赚普通人的钱。 和月租不到十贯的食店竞争,把价钱降得甚低才能招揽来客人。每月除去成本不过赚得七八十贯,上个月就没给罗氏家用钱,这月也难。 楚彬叫来掌柜相商,掌柜说道:“既然咱们做穷人的生意,就离不了实惠二字,干脆不要买好米,只买火米熬粥煮饭。客人来吃饭只需点菜即可,米饭白送,定能引来不少客人。” “成都城的火米也不便宜,如何经得住白吃。” 掌柜看了楚彬一眼说:“照米商卖价是贵,大娘子娘家哥哥在汉州德阳经营着一家火米作坊,找他低价供应给我们一些即可。” “你说我舅兄罗大郎?”楚彬吃惊地问。 掌柜点头,“罗家火米生意做得甚大,与官府都有往来。” 楚彬当初没能做成火米生意,听到火米二字甚是敏感,“罗大郎这生意是什么时候开始做的?” “两年前开的作坊,渐渐生意做大,才知道背后是罗家,现在成都府路最大的火米商就数他家了,垄断了利州路一带的火米供应。” 楚彬觉出有些不对,罗家从来没有在自己面前提过,真是两年前才开始做的火米生意吗?当年自己也想开作坊做火米,奈何手里没钱,罗氏说她铺子资金小,拿不出来。 难道罗氏当年没有答应帮自己,反而漏了口风给罗大郎让她娘家做成,那她为何要瞒着自己?还是说火米生意有罗氏参股,她宁愿和娘家合作,都信不过自己? “等我问问再说。”楚彬打发走掌柜。 楚彬回到家中书房,招来心腹小厮吩咐道:“你想法去打听一下罗家是何时开始做火米的?他家在德阳的火米作坊与泸州有没有关联?” 罗氏房中,何妈劝她说:“酒楼越发不成,大娘子为何不直接劝劝阿郎。” “开始他还月月按数将银钱给我,等我发现他是拆了东墙补西墙,想找机会让陈文竹劝他。谁知道就出了大事。改做普通人生意如今看来不成,我现在也想不出该如何补救才好。” 有丫鬟进来禀报:“大娘子,魏小娘的母亲在门房,问能不能见见魏小娘?” 罗氏挥挥手,“带她去吧,走的时候也不必来回我。” 何妈待丫鬟出去后说道:“魏母这两个月来得到勤快,以前都是魏小娘父亲哥嫂前来要钱,如今改成当娘的上门了。” “她这母亲倒是个规矩的。” …… 魏玉芬在房中挥退众人,魏母拍着床上的外孙女和女儿说话,“你这身子看着太弱了,四郎给你的补药你也留着些,给自己补一补。” “我好着呢,就是看起来瘦弱罢了。” 魏母直起身,从怀里拿出一支金镶珊瑚桃蝠簪递给魏玉芬,“工匠说红珊瑚不好仿,你这个做工又细,怕瞒不住人。” “可惜了,要不然也能卖上二三十贯。”魏玉芬接过来放回妆盒里,拿出一只羊脂玉镯,“上次那只满绿的手镯做得就不错,看看这个能换不?” “你也要小心些,人家说了不耐磨,不然颜色会掉。”魏母接过镯子小心地放到怀里。 “我知道,放着不动就是。” “你爹和你哥想盖房子,我说盖也可以,但是必须写好文书将来留给你。” “娘,我只信得过你,铺子也只写到你的名下。告诉他们,等我再买一间铺子后,定会给他们盖一套好房子。” “铺子是你日后安身的本钱,怎么能用你的钱盖娘家的房子,难道还真当你是卖身的?”魏母说话一向不太好听,魏玉芬如今经了事,方知道母亲话粗理不粗。 “日后我还要靠着父兄嫂嫂帮衬,咱们家的房子又破,重新盖一下也是应该的。” “那不成,用你的钱盖娘家的房,我可没脸住。你也是,等两间铺子买完就别再卖这些东西了,万一被他发现,你们以后的日子还怎么过?” 魏玉芬苦笑了下,这些东西确实都是他心甘情愿送自己的,日后发现被自己卖了,只怕就会认定全是自己骗他得来的,不过自己不这么做难道就能靠住他不成。“过不过的我也不在乎了,娘你是没看见,那小贱人的孩子还没出来,就想要铺子了。” “要买铺子也轮不到她,咱们星儿还排在前面呢。四郎说了没有,什么时候给星儿买?” “哼。”魏玉芬冷哼一声,“大娘子原本就不缺钱,还非要用酒楼收益给儿女买铺子。当初楚四郎为了哄我高兴,说给月儿置铺子,到最后成了一个孩子一间,我也认了。前日还来哄我,问能不能先给春小娘的孩子买,说我反正已经有一间了,你听听这还是人说的吗?” “那你怎么说?” “我什么都没说。如今我也学聪明了,只说星儿命苦,生下来就身子弱,哪还有心思去和别人争这些。” …… 这日,楚彬回家后径直来到花语阁,春意躺在床上和坐在椅子上的素娘聊天。春意怀孕已经五个多月了,因为年纪小,担心她坐胎不稳,素娘总让她静卧少动。 一百六十八 秘密终泄露 素娘见楚彬进来,忙让开位置,楚彬却径直坐到床边,“你坐你的。”用手摸摸春意的脸,“凉不?” 春意娇笑着双手握住他的手,“我给你暖暖。” 楚彬笑着将她的手挨到脸上,春意想抽回去,楚彬抓住不放,“刚还说给我暖。” 素娘没有坐,看了他们一眼,转身离开,玩闹的两人并没有注意到。 半个月后,楚彬派出的小厮从泸州回来,“罗家在德阳的火米作坊,主要工匠都是从泸州作坊一位姓刘的掌柜手下过来。刘掌柜是六年前到的泸州,与当地火米商韩掌柜合伙开了作坊,一直供应长谷县衙的官粮。” “刘掌柜和罗家是什么关系?” “没有打听出来。” “他们什么时候认识的?” “从刘掌柜开了作坊以后,罗家的火米就是由他供应的。” 六年前自己没能和韩掌柜合作,换成刘掌柜开了作坊就和罗家搭上了线,罗家是怎么想到避开成都两家米商跑去泸州的?刘掌柜供应长谷县官粮,罗家最后垄断了长谷县所在的利州路。刘掌柜与罗家定有关联,不但给工匠,还把自己的生意都给了罗家。 要说不是罗氏透露的怎么能那么巧?自己没钱拿不下这生意,罗氏告诉娘家原也无可厚非,可她瞒着自己又是为何? 明明是自己先联系的韩掌柜,被人劫胡。“啪”地一声,楚彬将手中的书狠狠摔到桌上。 …… 高子青拿着长谷县来的信,兴冲冲地跑到后院,“爹,娘,朝廷下旨二哥官升一级,即刻升任龙州知州一职。” 众人从屋中出来,听得消息皆喜笑颜开。姚氏兴奋得连声道:“快,快,拿钱打赏,每个人都有。” 外院的吴妈一众听到高子青喊声跟了过来,闻听有赏,更是乐得好话不要钱地往外冒。 跟着姚氏的婆子喜滋滋地拿出铁钱分给众人。 喧闹过后,姚氏对高母说道:“娘,如今我身子也稳了,这么大的喜事,我即刻赶回长谷去帮着应酬一二。” 高子青在旁递给姚氏一封信,“二嫂,这是二哥夹在信中单独给你的。” 姚氏接过后打开,看着信嘴边的笑意越来越深。陈文竹想起高二郎娶妾一事,紧张地注视着姚氏,见她读完信后并无异常,晓得是自己多虑了。 姚氏笑着说道:“二郎让我在家多留一阵,等他到龙州安顿好后,直接去龙州即可。” 高母放下心来,“就是,要不然跑来跑去怕吃不消。四娘,今天安排点好菜,咱们一家人好好庆祝一下。” 陈文竹点头答应,高子青跟在她身后一起去灶房。 当日成都通判也送来了贺礼,昔日高父借钱出去上当一事,通判看在高二郎是长谷县令的面上,曾出主意让高子青贴钱进去买下荒地。事后高子青送礼过去,通判没有收,二人便明白人家并不想和他们打交道,彼此再无往来。如今主动示好,陈文竹心中虽然不喜,可人家是官,面子总要给的,此后逢年过节总要送礼周全才是。 同一时刻,楚宅主屋,罗氏看着信件喜逐颜开,“何妈,咱们赌对了。大哥在信上说:高二郎升任龙州知州。” “喜事啊,要不要送点礼物去恭贺?”何妈笑着说。 “嗯,如今高二郎夫人正在高家,挑几匹绸缎送去,也给陈四娘一份。” 楚彬迈步进来,见得众人喜气洋洋地挑选绸缎,随口问道:“这是做什么?” 罗氏喜悦地说:“你的好友高三郎的哥哥升任龙州知州,我送陈四娘礼物祝贺一下,彼此也亲近亲近。” 楚彬听后也笑着说:“是该恭贺一下,我还记得高三郎的哥哥当年过了州试去了京城,后来倒忘了问,一晃十来年啦。” “哪有那么久。”罗氏说,“他哥哥高中后一直在长谷县任知县才六年。” “是我弄错了,我说的是他大哥。厉害啊,他两个哥都中了。”楚彬笑着说完,心中一动,“你刚才说他哥一直在长谷县?” “是啊。” 楚彬脑海中忆起“刘掌柜是六年前到的泸州,与本地火米商韩掌柜合伙开了作坊,供应长谷县衙的官粮。” 楚彬看着罗氏,想着高子青、陈文竹,突然间觉得自己并不曾真正认识他们。 陈文竹和高子青接到楚彬相约见面的消息略有些吃惊,猜想是和魏玉芬有关,不知他俩出了什么事。 两人略作收拾来到成都城外,楚彬站在空旷的羊马城,微风掀起衣角,让人生起寂寞之感。 “还记得当年咱们在这里玩耍的情景吗?这么多年我一直没忘,年龄越大,记得越深刻。”楚彬望着远方的榕树林。 “肯定忘不了,你我的娘子都是在这里遇上的。”高子青轻松地说。 楚彬看眼沉默不语的陈文竹,“我喊你们到这里,是希望你们回答我问题的时候能诚实,若还当我是朋友,就不要有一丝欺瞒。” 陈文竹感觉楚彬接下来要问的应该与魏玉芬无关,因为高子青和魏玉芳没有任何交集,楚彬要问话应该单独找自己问才对。 高子青说:“自当毫无隐瞒。” 会是什么问题值得楚彬如此郑重,还与她和高子青有关?陈文竹心思猛转,火米,对,就是火米。 陈文竹有些慌张,隔了六年终于要面对了,“有些事不过是机缘巧合,你……” “我不想听你说。”楚彬道,“三郎,你来说。” “你让我说什么?”高子青尚未明白。 “长谷县买火米是你们牵的线对吧?”楚彬直接了当地问。 高子青和陈文竹互看一眼,该来的还是来了,“是。”高子青承认。 “你们找的是谁?刘掌柜、罗家、又或者是我娘子罗氏?” 高子青犹豫了一下正要开口,陈文竹抢着说道:“是刘掌柜。” “但愿如此。”楚彬说完,心中升起一丝失望。 “事情有的时候并不是刻意为之,不过是凑巧罢了。”陈文竹还想隐晦地解释一下当时的选择并没有针对楚彬的意思。 一百六十九 把我当傻子 楚彬摆摆手说,“我自来说不过你,对事情我只认有,还是没有。” 楚彬离开后,高子青心情也不好,“都这个时候了,何苦再瞒他?” “我答应过罗娘子,不能由我来告诉楚彬。”陈文竹也不好受。 高子青拍拍陈文竹的肩膀说:“其实也没什么,早就想到迟早会有这一天。” “是他们夫妻不交心,弄到现在像咱们和罗娘子合谋一般。” “开始我们也是把做火米生意透给了楚彬,他自己没有拿下来,反而成全了罗氏。咱们刚好要买火米,自然要找便宜的,也就你说的碰巧罢了。”高子青宽慰道。 “话是这么说,楚彬怕是不会理解。你没听他说嘛,只认有没有,意思就是他只认咱们找没找过罗娘子。对于咱们来说,这生意和谁都可以做,我当时想着没有现钱,找个认识的人把握大些。现在倒有些后悔,没想到长谷的生意会越做越大,在他们夫妻的矛盾中也就越陷越深。” “楚彬真要怪,也是他们夫妻的事,咱们问心无愧,他要迁怒也只好随他去。” 楚彬回到家直奔主屋,罗氏正和自己的管事说些生意上的事,见他进来,三言两语打发走管事。 楚彬冷冷地说:“看不出你还是个杀伐果决之人。” “这算什么果决,不过是他们都商谈好了告诉我一声而已。” “刘掌柜也是开了火米作坊才告诉你的?”楚彬突然发问。 罗氏一惊,面上勉强笑道,“什么刘掌柜?” “别告诉我刘掌柜为了你们罗家火米作坊出人出力,你竟然不认识。” “你说的是他呀,他和我大哥是好友。”罗氏镇定地伸手抚了一下鬓角。 楚彬连声冷笑,“罗家真是神通广大,当年我和你商量拿钱去泸州开作坊,转眼刘掌柜就把作坊开起来了,最后还把利州路的生意全部送给罗家。你告诉我只是好友,他为了“好友”二字成全罗家做了大粮商,自己却还窝在泸州做个小掌柜。罗氏,你当我是傻子吗?” 罗氏心中叹息,看来再难瞒住楚彬,事情能拖到今天也是万万没有想到。当年从楚彬那里知道了火米的来处,自己本钱不够,私下找娘家合伙在泸州开起了作坊。此后公公去世,楚彬陪着魏氏去庄子过了三年,一应事宜皆不过问。 火米生意随着长谷县衙的官粮供应,打开了利州路市场,大哥停了家中其它生意,集中资金在德阳盖起火米作坊。 紧接着楚家分家,楚彬小娘拿出楚父生前所写书信:家产由四兄弟平分。楚母发了狠,翻出楚彬小娘的身契要将她发卖出去。一番争夺,偌大的家产最后只得了一家酒楼及这个偏院。楚彬拿到酒楼后,专心经营无心他顾,一拖又过了两年。 见罗氏沉吟不语,楚彬说道:“你只说刘掌柜是谁的人,你的还是罗家的?” 事到如今罗氏也不再强辩,“我的。” “是你找的高三郎,还是他们找的你?” “陈文竹来找的我,她手里有长谷县官粮征文,我打听后才知道长谷县令是高三郎的哥哥。” 楚彬不再询问,默默站着。罗氏开口想要解释:“四郎,我当时钱不够才找大哥的,我也只是想多赚一点。” 楚彬看了她一眼,转身离开。 华灯初上,楚彬带着一身酒气进了长乐阁,罗氏得了消息方才放下心来。 魏玉芬一边吩咐快去熬醒酒汤,一边扶住他躺倒床上,“怎么喝成这样?” 楚彬将头埋在她怀里,像个孩子般放声大哭。这是楚彬第二次这样抱着自己哭泣,魏玉芬没有出声安慰,忆起他上一次哭的时候,那一天是自己一生的转折。娘说的鱼找鱼虾找虾,若是自己找一个普普通通的郎君嫁了,官人做点买卖,自己织布,生儿育女相依相伴一辈子。 楚彬哭过后,搂着魏玉芬诉说,“小时候从京城刚回成都受尽冷眼,遇到了你们,咱们一起在成都城外玩耍,那时多开心。我真是将她视为我最好的朋友,什么话都给她说。她倒好,明明知道我生气连解释都没有就躲起来,那些日子我天天跑去羊马城,就是希望她能来告诉我,说她有苦衷。” 魏玉芬知晓他说的是陈文竹,低声问道:“四郎,那时候你喜欢她对吗?” “不喜欢,她长得没有你好看,对我又不顺从。除了听我说话的时候,才会乖巧地看着我,我就是伤心怎么连她都在骗我。” “当初你若知道她是走投无路才找你借钱,你会这么做?” “我会给她钱,她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她,只要她别从我眼前消失就好。” “你会娶她吗?” “娶她,我小娘肯定不答应。” “你心里是想娶她的,对吗?” 楚彬晃晃昏沉沉的头,“她不会答应的,她喜欢的是高三郎。你是没有看到,说起高三郎的时候,我从她的眼睛里就能看见幸福的样子。” 魏玉芬的心在往下沉,我刚嫁给你的时候,心里的幸福不比她少,你从来都不知道,却能从她的眼睛看到。“她怎么骗你了?” 一句问话再次勾起楚彬的伤心:“不光是她,还有高三郎,罗氏,他们伙起来只瞒着我一个人。” 魏玉芬吃惊道:“他们伙起来瞒你?” “瞒了我五六年,一直把我当个傻子。那罗氏宁愿帮着娘家赚钱,根本没有把我看做她的丈夫。好啊,现在罗家成了大米商,我却连个酒楼都经营不下去。陈文竹和高子青两口子,我当他们是朋友,却背着我和罗氏做生意。今天我问的时候,还在对我撒谎,在他们心中我算什么?什么都不是。” 魏玉芬听在耳中却闪过一丝喜悦,在楚彬心中自己一直就比不上陈文竹,如今楚彬才算明白,谁才是真正对他好。“你是说五六年前他们就在一起做生意?确实太过分了,要不是因为你,他们那样的人家哪能认识大娘子,更别说和大娘子做生意。大娘子也是,胳膊肘倒往外拐了。” 一百七十章 丫鬟不好看 “说到底不过是看不起我。”楚彬愤愤地说。 “咱们这样的人家和他们交往,他们有什么资格看不起你。我相信你,酒楼一定会好起来的。” …… 次日酒醒后,楚彬让人去通知罗氏,将家中的账本交给魏氏。显然是要架空罗氏,扶起魏玉芬掌家。 罗氏对楚彬亦觉内疚,当时与娘家合作是无奈之举。自己是内宅妇人不好在外行走,谁知道大哥渐渐垄断了全部生意,如今自己在泸州的作坊宛然成为德阳作坊的一家分铺,产出的火米全由德阳作坊出面销售。 幸好和陈文竹一直私下合作,大哥弄不清自己和长谷县衙的关系不敢妄动,最后才能得到成都作坊的一份干股。 楚彬最先得到消息,自己当时若是能信任他,将手中铺子卖出或者抵押,夫妻携手在泸州开作坊,长谷县衙的生意陈文竹自然还是会找自己。可惜一步错步步错,大好的生意全部便宜了娘家大哥,自己也没能落下多少。 罗氏知道酒楼生意不好,楚彬既然愿意就依他吧,让何妈收拾家中账本与余钱全部送到魏小娘处。何妈犹豫地说:“大娘子,真要给她?那你日后在这家中……” “给她吧,家里的财产就这么多,撑不了两月余钱就贴完了,我拿着反而麻烦。日后家中要有谁不将我和孩子放在眼中的,一律送到长乐阁,我自己出钱重新买人就是。还有,主屋这里开个小厨房,弄好后叫两个孩子到我这里吃,全部走我的私帐。” …… 高家,高父难得白天没有出去,和高母在后院哄着轩儿玩耍。高母想起三郎没有儿女一事,不禁心头发闷,“你说三郎他们日后到底怎么办啊?” 高父道:“咱们说了有什么用,老三自小就有主意,十来岁说不读书就敢一个人跑出去,十五六岁背着家里自己就找了媳妇。咱们讲道理,动拳头有用吗?” “当时不读书可不能怪他。要说他自己找的四娘也没找错,人确实好,对咱们也好。” “人好心眼也不少。” “她有啥心眼?”高母疑惑地问。 高父冷哼一声,“你是个傻的,老三也一样。说老三不能生,我看就是四娘有问题才对。” “真的?你怎么知道?”高母诧异。 “蒸的,还煮的呢。你光听他们说,就不会自己想想。自来生孩子就是女人的事,三郎说自己有病,那是他护媳妇。退一步说就算真的有病,不换个人试试怎么就能肯定是老三的问题?如今家中又不是没钱,找个年貌相当的女子抬了做妾就是,非要弄什么典妻,都生过好几个孩子了,三郎能看得上?你再看看四娘买的两个丫鬟,年龄小就不说了,长得也不行,她不就是防着怕老三动了心吗?” 高母一听确实是这个理,典妻是自己提出来的,三郎不愿意。可若四娘真心要让三郎找,完全可以买个清秀漂亮的丫鬟回来,放在三郎眼前,日久生情,保不准三郎就愿意了。 高母思定后,拿出自己这几年攒的私房钱,自从开始裁布后,陈文竹每月都会给两老月钱,还有两个儿子每年往这里带的钱,以及姚氏这次来私下给自己的,一共六十贯。又将高父手中的余钱也收刮过来,凑够了九十贯,挑了个日子喊上高子青陪着去找牙婆。 面前一排站着四五个十五六岁的女孩,高母说道:“三郎,你帮娘挑一个顺眼的,合你心意的。” 高子青笑道:“合我的心意干什么?你要找个贴身使唤的,自然要你满意才行。” “买回来在家大家天天看着,你看好了挑个顺眼的四娘也会满意。” 高子青点头,“那倒是,不过我看着都挺好的。” “你就帮娘好好选一个吧。” 高子青站起身看了看,指着其中一个圆脸的女孩说:“就她吧。” 高母仔细瞅瞅,长得还算不错,关键是胯也不小。高母暗自满意,对牙婆说:“就她吧,多少钱?” “八十贯。” “太贵了,前日四娘买的两个才这个价。”高子青不满意地说。 “郎君,我要的价可不算高。这个年龄的女孩子长得清秀好看,买回家去什么活都能干。你说的那定是年龄小,回家还要养上几年才经用。”牙婆在这行干了多年,高母一来就悄声要求要长得端正,看起来好生养的,当即就知道是买回去做通房之类的。 “娘,要不你重新找个年龄小点便宜的吧,咱们又不指着她干重活,就是陪你说话聊天,能给你端茶递水就成。” “就这个吧,你都挑好了就不换了。”高母说完又冲牙婆道,“不过确实太贵了,你多少再让点。” 一番讨价还价后以七十五贯成交,高子青抢着要付钱,自己在怎么能让娘出这笔钱。高母担心若是高子青出钱,这身契怕是四娘要,岂不是就被四娘拿捏住,还是自己收着吧。坚持由自己付了钱,拿过身契仔细叠好放到怀中。 往家走的时候,高子青还不甚满意地说:“要我说你要不找个年龄小的,要不买个三十岁上下的,价钱都不会这么高。到咱们家又不用做苦活累活,白花这么多钱。” “娘喜欢,不成嘛?”高母语气有些不满,这臭小子,自己这是为了谁啊? “成,娘喜欢还有什么不成的。”高子青赶忙赔笑。 “你给她改个名吧。” “回去让四娘取吧,我取不好。” 回到家,陈文竹见了新买的丫鬟后,高母让她取名,她倒也没有犹豫,顺着前两个丫鬟的名字叫了飞鹊。 回到房中问高子青,“娘怎么挑了这个年龄的丫鬟?不大不小的,过一两年就要考虑给她成家了。” “我也这么说,可娘说她喜欢。” “她喜欢就成,反正也是买来陪她的。” “这一喜欢钱就花得多了,飞鹊一个顶云巧她们两个,不知道娘怎么想的,家中吴妈李婶都能和她说话,她也不是七老八十要人伺候,非急着买个贴身丫鬟。” 一百七十一 瞧你那眼光 “贵就贵点吧,娘还是第一次开口给咱们提要求,不过我不是很喜欢这丫头。”陈文竹说道。 “为什么?这还是我亲自挑的呢。” “你挑的?瞧你那眼光吧。”陈文竹鄙视地看看高子青。 高子青抬手就将陈文竹翻扣在床上,“我眼光怎么了?你今天要不给我说出个一二三来,看我怎么收拾你。” 陈文竹笑着,嘴里快速地喊道:“一二三。说完了,快放我起来。” 高子青被她逗得大笑,嘴里说着“你这个小滑头。”手上哈痒,见陈文竹笑得无力挣扎方才住手,“老实说。” 陈文竹抓住他的手轻咬一口,“她的眼睛四处乱转。” “可能是换个了新地方好奇,我挑的时候光看她是圆脸,和你一样。” “咦,我的脸圆吗?我还一直以为我是标准的美人脸。” “美人脸是什么脸型?” “就是我这样的。”陈文竹大言不惭道。 高子青笑着去解她衣服,“快让我看看美人身子是什么样的。” “坏人,这是能轻易让你看的吗?”陈文竹伸手去捂他的眼睛。 “不能看,摸一摸也成。” …… 姚氏怀孕已三个多月,只盼着龙州的书信早日来到,自己就可以收拾东西回家去了。云巧和金风能独立裁剪后,大家轻松不少。陈文竹又增加了十五名针线工,开始准备衣物,打算把货销往龙州一带。 飞鹊来家后只负责照料高母的起居日常,嘘寒问暖细心周到,高母观察了些时日,越看越觉得不错。悄悄对飞鹊说了自己的打算,“若是三郎君看上你,等有了身子就抬做妾室,你的身契在我这里,不用怕四娘子。” 飞鹊羞涩地点头同意。 高母常将高子青叫到自己房中说话,高子青来了后高母又借口要去看下姚氏,留高子青在房中等,飞鹊在一旁伺候。高子青不甚在意,和气地问飞鹊,“你家原来是哪里的?” “茂州桃关。” “《水经·江水注》里说都安县有桃关,可是此处?” “属都正是安县,三郎君懂得真多。” “哪是我懂,书上看的罢了。那里直通西域,往来的行商很多吧?” “嗯,小的时候总能见到驼队。我们家乡贫穷,总刮风。” “书中说昼夜起风、飞沙扬石。想来土地也是贫瘠,你家中可还有亲人?” “我很小跟着父母兄弟一起逃荒,开始到了温江帮人种地。三年前,爹得病去了,哥嫂带着我们到了成都,后来娘也没了。我嫂子开始想卖我去歌楼,我不愿意,自己找牙婆签了身契,将钱给了我哥算还清了他们的情义,以后与他们再无瓜葛。” 高子青怕她难过不再问,站起身说道:“如今来了家中,好好照顾我娘,我娘心善,不会亏待于你。我先回去了,我娘回来你再来喊我吧。” 等了半天不见母亲回来,高子青自去后院的裁剪房找陈文竹。房中只有陈文竹一人在裁布,见他进来问道:“娘找你做什么?” “不知道,刚过去娘就想起来要找二嫂说事,我等了一会没回来,就先出来了。”高子青拿起剪刀一起干活。 一炷香不到,飞鹊过来喊,“三郎君,老夫人回来了正找你。” 陈文竹笑着说:“你还不如刚才多等一会。” 高子青笑着来到高母屋中,高母拉着他坐下说:“让你等一会就坐不住,难怪人都说有了媳妇忘了娘。” “这哪跟哪?我帮着去裁两件衣服罢了。” “你的速度慢,要去不如我去,你在这呆着我去。” “你走了我呆在这儿干什么?”高子青疑惑地问。 高母察觉自己说错话,也不好改口,只得一起去了裁剪房。 陈文竹见他们进来,抬头笑笑没说话。高母拿起剪刀心神不宁,飞鹊站在自己旁边低头不语。生出一计,“四娘,你二嫂找你去说说话,我和你一起过去。飞鹊,你去跟着三郎学学裁剪。” 陈文竹闻听二嫂找她心中一惊,和高子青对看一眼,他二人心中有鬼,怕姚氏知晓了高二郎娶妾一事,高子青说道:“娘,我陪四娘过去。” “瞎说,她俩妯娌之间说说悄悄话,你去算什么?”高母嗔道。 高子青尴尬地笑了下,陈文竹安慰他说:“没事,我去看看。” 说起来姚氏和陈文竹在一个房子呆了两三个月了,陈文竹一天到晚忙,姚氏是官家之女,二人除了日常见面打声招呼,竟没有在一起闲聊过。高母带着陈文竹进了姚氏房间,姚氏笑着起身上前虚扶高母。 陈文竹笑着喊一声“二嫂”,姚氏笑着回一句“弟妹”。 坐下后高母看二人都不说话,先开口说:“四娘,你二嫂来了成都后一直没有机会出去,你给她说说成都城都有什么好玩的。” 陈文竹奇怪地看了高母一眼,心想:二嫂这状态就算有好玩的,她也不能去啊。不过只要不是问高二郎娶妾的事就行,当下细细介绍起成都城好吃好玩的来。 姚氏也觉奇怪,不过婆婆发话,弟妹殷勤,她也就微笑着,时不时点头应承一下。 高子青看着陈文竹离开,想不明白二嫂到底要和陈文竹说什么,耳边听得飞鹊问道:“三郎君,这要如何裁剪?” 回过神来,见飞鹊靠自己很近,不着痕迹地退了一步,“你不用干这个,你的任务就是照顾好我娘。” “可是老夫人刚交代要我学的。” “哦,那行。你裁剪过衣服吗?” …… 高子青认认真真教起来,飞鹊借着换布板,拿画笔的时机,挨碰一下高子青,她毕竟年龄小,羞涩着不敢做得明显,高子青恍若未觉,只当自己是挡住她了,站远一步指点。 此后高母一而再地施为,陈文竹觉出些味道来,看飞鹊凑到高子青身边她也不言语,不用高母喊也会离开屋子。牛不喝水强按头没用,反过来,牛要喝水拉缰绳也一样没用。自己不想生也不能生,可高子青真的就如他所说的无所谓吗? 一百七十二 你我同路行 他要娶妾就随他去吧,成全也是一种爱。自己能接受就一起过着,实在心疼接受不了也不必难为自己,大不了独自一人生活。 人生就像一条路,相遇的时候正好同行,我爱你,你也爱我,牵着手一起往前走。路上会有许多岔路弯道,有人后悔不是因为走过的路,而是发现前方的路不是自己的归途。目的地不同,路就不同,分手只是说明未来不能同路罢了。 简简单单的活,飞鹊翻来覆去地问,高子青的耐心用完了,“你不合适干这个,你照顾好我娘就行。” “可是老夫人要我必须学。”飞鹊委屈地说。 “你不用怕,我去给她说。” 高子青转身去找母亲,“飞鹊不擅长干裁剪,你硬要她学干什么?现在人手也够,当初买她就是为了照顾你的。” “她学不会,那你不会和她说点别的。” “买她来是陪你说话,我和她有什么好说的。” 高母气得顿足,“你教会了她多一个人干活不好吗?” “要教你教,我不管了。”高子青说完走了。 卧房里,陈文竹躺着听高子青的抱怨,意味深长地说:“你真以为娘要你教的是裁剪?” 高子青疑惑不解,“除了裁剪我还能教什么?” 陈文竹翻身不理他,又不是少不更事的毛头孩子,还装什么不懂。 “你神神怪怪地到底想说什么?”高子青伸手拉她。 “你自己都说那么简单的活教不会,飞鹊是傻子吗?不过是想和你多说两句话。” “你胡说什么,她就是个小孩子。” “小孩子?我当初嫁给你的时候和她差不多大,你那会儿怎么不觉得我是小孩子?”陈文竹恨声道。 高子青站在床边想了下,自己一直当飞鹊和云巧她们一般。是啊,成亲的时候陈文竹和自己也才十六七岁。原来娘打的这个主意,嘴角上翘,俯身凑到陈文竹耳边,“吃醋了?” 陈文竹转头不理。 “说起来刚成亲的时候你确实挺小的,让我瞧瞧现在大了没有?”高子青说着伸手探进陈文竹的衣服。 “你这无赖,别碰我。”陈文竹哭笑不得。 “大了不少。别动,我再帮你揉揉。” …… 次日,高母又让飞鹊找来高子青,“你教教飞鹊识字,学会以后我好让她念话本子给我听。” 高子青转头对飞鹊说:“你先出去,我和娘说两句。” 飞鹊行礼后退出,悄悄站到窗户旁听着屋里的动静。 高子青说道:“娘,我再说一次,是我身子不行,我也不想要孩子,你别再让飞鹊凑到我跟前来。” “你不试试怎么就知道自己不成?你真要让高家绝了后吗?” “大哥二哥都生了儿子,爹前两日还说轩儿聪慧,感慨高家后继有人,怎么到你这里就成高家绝后了,小心我爹和你急。” “你别和我瞎扯,我是说你。你是不是觉得别人说你断子绝孙好听啊?” “我只过我自己的,别人爱说说去。再说我过自己的日子,碍着别人什么事?” “你真要气死我,你给我说实话,是不是四娘不能生?” 高子青倔强道:“说了是我的事,你非要逼我现在到大街上找个郎中,弄得所有人都知道我不能生才成吗?” “可是你们一直没有孩子,日后别人也一样会说嘴。” “他们说去呗,难道我还因为怕别人说就不过日子啦。”高子青浑不在意。 高母气得发抖,“你这不孝子。” 高子青不敢再惹她生气,低下声来,“娘,我现在过得很好,你就让我照自己的心意活好不好?” “可是你老了怎么办啊?”高母落下眼泪。 高子青屈膝跪在高母面前,“我在翠山窑厂的时候,遇到山石滑坡,亲眼看见埋了好多人,我住的房间隔壁也被飞石砸塌了,当时我离死亡只一步之遥。四娘哭着来找我,抱着她我才感觉到自己还活着,当时我就对自己说:这一辈子我只要和她在一起就好,活着的时候过好每一天就够了。” “有了孩子你们会过得更好的。”高母还是不想放弃。 “好就是好,没有所谓的更好;幸福就是幸福,没有谁比谁更幸福。天下有孩子的人也不见得人人过得好,过得幸福。娘,我只要眼前的好和幸福,你就不要再难为我了,好吗?” “你既然认定了我也不再说了,日后你一定会后悔的!” 高子青走出房间长出一口气,或许会有遗憾,但是后悔却不见得。没有十全十美的人生,我们总要在不完美中做出选择,找到属于自己的幸福。 高母虽然不愿,耐不住儿子态度坚决,随他吧,说不得过上几年他自己就想通了。放下心思后,高母不好再让飞鹊去裁衣,她自己是勤劳惯了的,用不着飞鹊跟前跟后,干脆让她去前院灶房帮着李婶做饭。 飞鹊那日在窗外偷听后,知道做妾无望也不再往高子青跟前凑。她是个好动活泼的性子,嘴巴又甜,熟悉以后需要出门割肉买菜,常交代她去跑腿。飞鹊也喜欢出去玩,灶房空闲时间多,飞鹊得闲便找借口出去闲转,很快与周围四邻就打得火热,邻人纷纷知道刚搬来一年多的高家,卖成衣的生意不错,一口气买了三四个丫鬟。 陈文竹只顾着抓紧手里的活,好早日前往龙州售卖。虽看见飞鹊常跑出去玩耍,但飞鹊毕竟是高母买的,见婆婆很是喜欢飞鹊的样子,自己也不好说。 这日,飞鹊过来报有人找陈文竹,陈文竹疑惑地来到前院,竟是李嫂笑呵呵地上门。陈文竹忙招呼她到前厅坐,让飞鹊去倒水,笑着说:“李嫂可是有事找我?” “刘珺的钱给清了,我把刘成义的收条拿过来给你,你好拿去交给你姐。” “麻烦李嫂专门跑一趟。”陈文竹说着接过收条。 “这房子看起来宽敞气派,我也想买套两进的院子,只不知这后院又是个什么格局?” 一百七十三 我无攀附心 “那我带李嫂看看?”陈文竹敷衍地问。 “你忙你的,让个丫鬟带我瞧瞧就成。”李嫂假装没有看出她的应付。 前几年陈文竹受李嫂的冷眼多了,看着自己换下了粗布衣衫倒渐渐热情起来。反正刘珺的事情也结束了,日后不用再打交道,没心思应酬她,招呼飞鹊过来,“飞鹊,你带李嫂在院子看看。我还有活要做,就失陪了。” “怎好耽误你,你去忙吧,我看看就走。”李嫂笑着跟随飞鹊出去。 端午节过后,陈文竹装了八百套衣裳,让高子青去雇车,继续开拓龙州这边的销路。 临走前,想起和楚彬上一次在羊马城谈过后再没联系,知道楚彬是怪上了自己和高子青。也不怨楚彬,自己不单背着他和罗氏做生意,还说谎骗他。只是好久没见魏玉芬了,总不能因为楚彬,搞得和魏玉芬也像决裂了一般。如今这情形,楚家不好登门,只能在外相见。 陈文竹给魏玉芬送了信,说自己要出门一个月左右,约她见一面。 接到陈文竹的信时,魏玉芬正和楚彬商量家事,“家中收入不比从前,丫鬟婆子太多也没多大用。大娘子自己出月钱,主屋的丫鬟婆子不动;灶房、杂役减一半。我这里先裁,只留一个丫鬟,两个打杂的就行。花语阁也一样,你看如何?” “那边多留一个贴身丫鬟吧,春意也快生了,和素娘合用一个不合适。其他的你看着办就行。” 魏玉芬看过信后,对楚彬道:“陈文竹约我见面,要不要去?” “去,当然要去。我倒想听听她如何解释。”楚彬愣了下说道。 “她那人不见得会对咱们解释,不过我真是没想到,她把钱看得比咱们的情义还重。” “她和罗氏合伙赚钱也就罢了,我最气的是她到了最后还要帮着罗氏骗我。”楚彬想起来就气难平。 “我就是想不通有那么好的赚钱路子,不直接找我们,反而躲着藏着去找罗氏,不知她安的什么心。” “帮着罗氏拿捏我呗。如今罗家发了家,罗氏手中大把的钱没地花。若是陈文竹当时把官粮的事情交给我,难道我还会亏他们不成?算了不提了,说起来我就生气。” “嗯,我去听听她怎么说。” 酒楼生意要死不活,楚彬想不出主意,又不愿意向罗家低头,干脆就按现在这样经营着,反正每月还能赚个七八十贯,省着点也够用。楚彬起身去了花语阁,春意挺着肚子斜靠在床上,见她过来站起身,楚彬快步上去扶她坐下,“你身子重,不想动就少动。” 春意笑着说:“哪有那么娇气。” 素娘从旁边走过来说:“你是不娇气,可是肚子娇气啊,看把四郎心疼得。” 三人坐下后,素娘说道:“听说要裁减丫鬟婆子,我是无所谓,可春意这里少了人怕是不行。” 楚彬笑得有些牵强,“先减掉些懒散的,等日后再重新买就是。” 春意也在一旁说:“我原来就是伺候人的,哪有姐姐说的那么金贵。我这里不用人也是可以的,只是有事的时候要麻烦姐姐给我搭把手。” “没到那个地步,该用的人还是要用,你大着肚子可不能有闪失。”楚彬道。 “你就听四郎的,郎中说你要放宽心,多休养。身边的人都是用惯的,就算要减人也得等你生完孩子后再说,委屈谁都不能委屈了肚子里的孩子。四郎,你说是不是?”素娘说。 “嗯,你不用操心这些事。”楚彬笑着对春意说,“花语阁的人不用动。” 魏玉芬应约来到饮子店,陈文竹看她的身体比上一次见面时好了许多,笑着说:“看来最近过得不错。” 魏玉芬淡淡地说:“还行,找我可是有话要说?” “也没什么,就是我们和楚四郎闹了点矛盾,日后不好再登门去看你。” “我还以为你是要给我解释呢。” “谈不上什么解释,当时的事情算是机缘巧合,我要买火米,刚好罗氏有。”陈文竹苦笑说。 魏玉芬拉下脸说道:“我真没想到你说起来这么轻松,明明是你们和罗氏勾结起来瞒着四郎和我,你却能说得如此简单。” “我承认说谎骗他是我不对,但是他和罗氏之间有问题,旁人本来就很难做。” “你忘了羊马城外玩耍的友谊,也忘了四郎不计贫富折节下交的情义。不帮着四郎反倒去帮着罗氏,难怪人都说商人重利轻义。” 陈文竹听得也沉下脸,“是楚彬说的折节下交?” “那是自然。” “还真是难为他折节了。我们最先把火米生意告诉他的,他自己没做成,就不许我们向别人买火米?”陈文竹心中愤怒,亏自己一直当他是朋友,原来在对方的心中倒是自己高攀了。 “再怎么样你们也不该向罗氏买,还帮她瞒着。” “我当时没有钱才找的罗氏,但我并没有损害楚彬的利益,何况罗氏的秘密是他们夫妻之间的事情,我没有义务去告诉楚彬。” “明明是你做错了,还能这般理直气壮。陈文竹,我真是看错了你。” “你没看错,我本来就重利轻义。大家做事都有自己的理由,能理解就理解,理解不了也不劳你们屈尊纡贵。”陈文竹有种自尊被刺痛的感觉,自小养成的卑微之感,别人可以用高高在上的姿态俯视自己,但不必口是心非假装是朋友,搞得像自己攀附一般。 两人不欢而散,魏玉芬气鼓鼓地回来,听得婆子告诉自己楚彬不让动花语阁的人,咬牙忍住没有去找楚彬理论。她还要去外院见负责采买的管事,梳洗妆扮后,拉开首饰匣子,首饰太少能用的没有几件。 拿出一只满绿的玉手镯,如何打量都和真的一般,娘说不耐磨,偶尔戴一戴应该没事。魏玉芬将镯子戴到手腕,心中想着:下次娘来了得问问,眼看着天就冷了,不知家中的新房盖得如何了? 一百七十四 拓展生意路 陈文竹回来将见面的情景告诉给高子青后,他倒觉得无所谓,“楚彬本来就是富家子弟,和咱们不一样。他们要认为是折节下交,日后不来往就是。” “难怪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我们本没有攀附之心,奈何别人却有屈己之感。” 姚氏一直等不到高二郎的来信,见陈文竹他们要走龙州,再也坐不住,不顾婆婆劝说挽留,执意收拾行装一同前往。确定下行程后,高子青背着姚氏去官府驿站给高二郎去了一封信,自己也只能帮到这一步了。 刚一出发,姚氏就提出自己先走。陈文竹原定的路线是从郫县绕彭州走一条新路,姚氏一说才想到,让她大着肚子和自己绕远路确实不合适,和高子青商量道:“你陪着二嫂直接去龙州吧,我这边慢,你到了以后返回到绵州安县,咱们在那里回合。” “你一个人我放心不下。”高子青担忧地说。 “我也不是第一次出门,嫂子大着肚子,身边还有轩儿;我这边带着货要找铺子,肯定得分开走。” 高子青只得同意,“陶大叔跟着你走,要是你们先到安县,就住下等我,我争取早点过去。” “你路上也别急,多问着点婆子,别让嫂子累着。” “我知道,你也要当心。” 二人依依惜别,陈文竹开始经营成衣后,不再走乡下小路,沿着官道经县镇向各家布店、成衣铺子推销。行到安县已半个多月,高子青早在城门口等了她两日。 跟着来到高子青投宿的客店,陈文竹收拾洗漱一番才问起龙州一事。 “二哥将嫂子的母亲请了来做说客,我想无非也就是劝她三从四德这一套。嫂子没哭没闹,不过我哥让妾室过来行礼的时候,嫂子脸上笑得僵硬,抚着肚子的手也在抖,我当时看着心里挺不是滋味的。” 看着高子青郁闷的神色,陈文竹觉得自己无比庆幸,在这个男人至上的社会,他却能设身处地为女子着想,更能推己及人。“希望你哥哥能感受到嫂子的委屈,日后好好待她。” “应该会吧,我哥也不是喜好女色之人。我看车上还有些衣服,你一路顺利不?” “剩得不多,再走几家就完了。这次还不错,定下了十五家送货的铺子。” “那在安县歇一天,明日再去找店。” 安顿好后,高子青才说起粮食一事,“长谷县的官粮依然由咱们供应,我以后直接和嫂子她爹交接。我哥刚到龙州上任,本来说不便插手官粮,结果发现龙州供应商以次充好,还不足量,比咱们供应的差远了。他初来乍到中间牵扯人又多,不好过激,明年应该可以换成咱们。” 陈文竹喜道:“当初罗娘子暗示我也想这么做,幸好没有答应。日后长谷的钱给谁?” “全部给姚县丞,咱们还是只能拿小头。” “有得拿就不错了。说起来你哥这官做得还是不错,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最后还能将赚的钱舍去修筑城墙。” “你说要不要撇开罗氏咱们自己干?现在也不像当年那样没有本钱了。” 陈文竹说:“还是算了,人家毕竟也出粮助你哥修城墙。何况火米被他们几个粮商控制,咱们最终还是要从他们手里进货。二来若是我们直接出面做粮食生意,你和你哥的关系难免被有心人拿到明面上,对你哥影响不好。” 高子青点头,“你说的确实有理。” 陈文竹骄傲地一昂头,“还有第三我还没说呢。” 高子青伸手扶住她,“还没说你胖,倒先喘上了。快说完我听听。” 陈文竹笑着推开他,“第三就是虾有虾道,咱们没做过粮食生意,这里面的门道关节咱们都不通。贸然去做,首先就得罪了罗家,别人下个绊子,上当受骗只怕难免。” 次日二人运气不错,安县的成衣店将剩余衣物全部订下了。 将车上的货物送去后,高子青对陈文竹说:“趁着有时间,咱们在外面多玩一阵再回吧?” “我还想回去抓紧积攒点衣物,直接跑一趟龙州。” “玩一趟再说吧,等生意扩大了以后想玩都没时间啦。” “好吧。”陈文竹想想也是,“你想去哪?” “还没想好,你有没有想去的地方。” 陈文竹脑海里最先想到了泸州大柳镇,摇了下头说:“没有。” “你要想回家,咱们就回去吧。”高子青敏锐地察觉到她的情绪。 “算了,每次回去都挺伤心的。不过就是觉得这些年未见我爹,我娘的坟也好久没有拜祭了。” “就回去一趟,这次不用做生意,咱们走水路如何?” “你真的愿意陪我回老家?” “那有什么不愿意的,你家就是我家,咱们回去看看爹娘。” 陈文竹走过去靠在高子青怀里点点头。 “去泸州以后,你爹要是问起孩子的事情,我可就推到你身上啦,免得你爹说我。”高子青搂着妻子笑着说道。 “嗯。我爹这边好说,反正几年才见一次。” “我这边他们要再说,你还是推给我,只管相信我就是。” 不说也就不想,确定下要回老家,陈文竹便觉归心似箭。交代陶大叔驾着彭掌柜的马车回成都,给公婆说一声,他们去泸州一趟。 陈文竹与高子青到绵州跟着行商的运货船,沿涪江南下至遂州,转道资阳直达泸州。十多天的行程,陈文竹感悟着:巫山七百里,巴水三回曲。笛声下复高,猿啼断还续。(蜀道难二首梁·简文帝)说一句: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 黄昏时分马车途经叉路口,陈文竹与高子青从车上下来,走进小院的时候,陈守川与妻子正坐在院子里聊天。陈守川看见陈文竹,激动地站起身,伯娘忙一把将他扶住,陈文竹这才看见陈守川左腿虚点着地。陈文竹忙跑过去握住他的手,“爹,我回来了。” “回来就好,三郎快把东西放下坐下歇歇,你们吃过饭了没有?”陈守川就着陈文竹的搀扶坐到椅子上。 一百七十五 孩子像小草 伯娘接过陈文竹身上的包裹,与高子青一起将东西送去房中,倒了两杯水后,去灶房撬开刚封的炭巴给二人做饭。 陈文竹将父亲的左腿轻轻托到矮凳上搭着,几年不见,陈守川看起来苍老了许多,陈文竹忍不住鼻子发酸,柔声问道:“这是怎么了?” “没事,前几日莫名其妙地肿起来,今天已经好多了。” “找郎中看了吗?” “看了,也说不清原因,既没扭着也没摔着,睡了一觉起来就成这样了。” 伯娘在灶房接话说:“那是你熬了半宿回来才肿的。” 陈守川脸色一沉,“不说话没人当你哑巴。” 陈文竹知道父亲的脾气,劝了还会惹他生气,笑着拿出两贯钱递给他,“回来得匆忙,也没给爹准备礼物,你自己拿着看买点什么吧。” 陈守川笑着接过,“还是你有孝心。” 陈文竹站起身去灶房,同样给了伯娘一贯钱。 吃完饭洗漱的时候,陈文竹拿木盆打了点热水,端到陈守川跟前,“爹,你烫下脚,或许会舒服点。” 陈守川笑着点点头。 陈文竹蹲下身,脱去父亲脚上的鞋袜,左脚有些微肿,陈文竹将他的脚放到热水中,伸手在他的小腿上按压。 陈守川闭着眼睛,待眼里的泪意退去,温和地说:“你这一路回来怕是也累,我泡泡就可以了,不必揉。” “揉一揉或许血脉通畅点,能快些消肿。大柳镇地方小没什么好郎中,要不然从泸州请个郎中来瞧瞧?” “不用,不疼不痒的,缓两天就好了。捏一捏是舒服。”陈守川慈爱地看着陈文竹,“说起来,你们几个真正像你娘的就是你啦。” 陈文竹手一顿,泪水瞬间涌了出来,第一次听到父亲用如此柔和的语气提起母亲。她假装用衣袖擦汗,迅速抹去眼泪,继续帮父亲按压着。 “你娘在的时候干啥都能成,就是性子犟了些,这点你不要学她。我看三郎对你挺好的,你也要学会让人,可不能和你姐一样。对待人家的父母也要恭敬,不要仗着三郎让你,就不讲道理。” 陈文竹低头不语,手上没有停顿,这些话如今自己都懂,若是早些年,在自己懵懂的时候爹能教导自己该有多好。 “你和三郎怎么还没有要孩子啊?” “我觉得要孩子没意思,我们也不想要。”陈文竹低声说。 “孩子还是要的,也不用多操心,你要知道是棵小草,就一定会有露水滋养它。这孩子就和小草一样。” 父亲养孩子的观念还真是简单,陈文竹心中苦笑,她不想和父亲说自己的想法,也不想说自己的身体不行,一旦说了,难得的温馨气氛就会被打破,不在意地说:“随缘吧,有了就会要的。” 陈守川抬手抹了下眼睛,“不揉了。收拾收拾早点休息,明天我陪你们一起去上坟。” 陈文竹楞了一下,父亲竟主动提起去给娘上坟的事情。变化好大,许是年龄大了脾气也就好了。 夜半时分,陈文竹被高子青叫醒的时候,看着漆黑的四周一片茫然。 “醒了吗?”高子青问。 陈文竹迷茫地分不清这是哪里。 “是不是做梦了?我听见你一直在哭。” 陈文竹这才忆起刚才的梦境,“我梦到娘了,在我们大柳镇的老房子里,她就站在灶台旁边看着我,我怎么都抬不动脚,走不过去,急得哭起来。” “明天咱们就去看娘,没事了。”高子青轻柔地拍着她的背。 “这是我第一次做梦梦到娘。”陈文竹语气带着失落。 次日起来,陈守川已经买好了香火纸钱,陈文竹担心他的腿劝道:“我们去就成,路远你走起来不方便。” “咱们走慢点就成。”陈守川固执地说。 陈文竹伸手接过竹篮,高子青扶着陈守川慢慢往大柳镇后山走去。 路上陈守川告诉陈文竹说: 去年你舅舅也去世了。上一次你们回来时也没能去见上一面,他家当时闹着分家产,闹了有小半年。你舅舅有天早上起来发现中了风,口眼歪斜,说话也不利索,后来将家产留了一半,剩下的平分给了两个儿子。花了许多钱治,还从汴京请的郎中圣手,可惜到走都没见好。你大表弟好的没学会,倒继承了你舅舅风流的性子,手里刚有点钱就被人套得差不多了;你二表弟也不是做生意的料,想守成都难。 “哎,他家只怕再难兴盛。”陈守川最后叹息道。 来到丁氏墓前,坟墓用石砖重新修葺过,还立了碑,碑上正中刻着:慈母丁氏时清之墓。右上是生卒年,左下是他们兄妹四人的名字。陈守川将篮子里的鞭炮拿出来,指挥高子青去挂到一旁的树枝,“这些顺序你们不懂,我教你一次。将面前的杂草拔一拔,供品摆放好,三郎将鞭炮点上。” 待鞭炮响完后,陈守川继续教道:“依次插上三炷香,拿一些纸钱去给前后左右的坟上都撒点。然后将纸钱烧上,后辈们就可以叩头了,等纸钱烧完火灭了后,将东西收拾干净,这就算结束了。” 临下山的时候,陈守川指着丁氏墓旁的空地说:“日后我死了,就将我葬到这里吧。” 陈文竹听得有些伤感,“现在说这些还早。” 陈守川笑了笑边走边说:“我也就随口一说罢了。这地是陈家村陈老六的,算起来他比你还小一辈,这些年他家对你娘的坟还算尽心,遇到下雨天怕被水泡了还会专门来挖沟排水。咱们下山去你三叔家坐坐再回。” 三叔三婶都显老了。陈文竹依照原来的规矩,空手没带礼物,给三叔四百文钱当孝敬他们的。吃饭听他们闲聊,知道陈文山去了江安与大哥陈文林一起在食店干活,留下妻小和三叔他们生活。小妹陈文玉远嫁去了永川。 每次回到家乡,也许是年数太久,总有让陈文竹升起一种物是人非的感觉。 一百七十六 陈文兰分手 吃完午饭回叉路口,陈守川拐去了煤矿,二人回家后见伯娘在忙着做晚饭,陈文竹忙放下竹篮洗了手前去帮忙。三人坐在矮凳上剥豌豆荚,伯娘笑着说:“晚上用肉粒烧豌豆。” “我今天去大柳镇,发现镇上越发冷清了。” “是啊,不光是大柳镇,周边的村庄,有点能耐的好多都搬去泸州了,找活谋生容易些。余下的赌钱倒越来越厉害。” “我小的时候记事起,陈家村、大柳镇喜欢赌钱的人就不少。” “真不知这牌有什么好打的。”伯娘不识字,连大贰上的数字都认不全。 “估计是喜欢赢钱的感觉吧,不管输多少总觉得自己下一把会赢。我爹现在还去打牌吗?” “这两年少多了,每月还给我一百文存起来。”伯娘笑得满足。 陈文竹亦听得欣慰,父亲恐怕是感伤舅舅的去世,想到了生死无常。老了终于明白过来,开始知道收敛啦。 干着活伯娘主动说起了亲戚间的变化,“二叔去年去世了。从你二婶去世以后,他也学会了赌钱,和你爹一样光输不赢。三个儿子气得都不养他,还是你爹和三叔出面,让每家一月出五十文。月初拿到钱,不到月底就输完了,后来三个儿子商量每隔十天给他五十文。过了两年,去年冬天的时候,把身上的棉衣输掉,回去时受了风寒没救过来。” “我们家和二叔家一直不亲。”陈文竹听说二叔去世没有什么感想,对高子青说。 “不亲就对了,大姐就让陈文英骗了。”伯娘愤愤不平地说。 “怎么回事?姐怎么会被人骗呢?”陈文竹很是震惊,陈文兰在她的心目中一直是个泼辣精明的人。 伯娘将事情细细讲与陈文竹听: 陈文英当初之所以去成都,是因她官人帮人盖房子上粱时从房顶摔下来,腿摔瘸了干不了重活。正好陈文兰开了食店要人,就跟着陈文林到成都赚钱养家。结果在成都没呆多久,也没有赚到钱就回来了,经人介绍,转去了内江做杂工。 周大婶的女儿林娘子与陈文兰是闺中好友,林娘子的夫君乔二郎正四处找人合伙挖煤矿。陈文兰知道后动了心,与王成义一起去内江亲自考察。 陈文兰夫妻俩一共带回来五百贯钱,实地看过后陈文兰担心风险太大,不愿投资,林娘子反复劝说,陈文兰碍于情面答应借出两百贯,每月收息四百文,借五年。 陈文兰人美气质好,在内江一成衣铺子帮人卖绸缎衣服,每月一贯五,卖出衣物另有提成。王成义到矿上负责管理矿工,一月也能得八百文。花一百贯买了房,手中还有余钱。 在内江时,因大家都是大柳镇去的,陈文英与林娘子常有往来。待陈文兰来了以后,她们本是堂姐妹,陈文英亲热地拉着陈文兰的手说:“兰妹,人都说几世才能修得今生做了姐妹,父辈的恩怨、彼此的不快都该忘记,只珍惜咱们这一世的血脉亲情。” 陈文兰感动得抱住陈文英,此后姐姐妹妹甚是亲密。 煤矿挖了五年,钱流水般往里投,竟只有一开始发现的薄薄一层煤矿。合伙人纷纷认了赔钱辙出,只乔二郎不肯。 陈文兰眼见煤矿运转不成,熬到五年期满要收回两百贯。乔二郎已近破产,哪有余钱还。日日拉着王成义喝酒,王成义被乔二郎描绘的未来勾动了心,签下了投资三百贯的文书。找陈文兰再拿一百贯。 陈文兰劝他说:“挖了五年,就前三年见了点煤渣子,卖了还不够本钱,再往里投倒不如把钱扔水里听声响。” “当初是花钱找人看过的,前三年也一直能出煤就证明肯定没看错,只是挖错了方向。这次从西边反着挖过去,一旦见煤咱们就发了。” “万一还是没有呢?”陈文兰的语气带着一丝讥讽。 “万一有呢?人这一辈子总要博一次。你看看那些富人,没有发家的时候恐怕还不如咱们,人家就是抓住了机会才一飞冲天。” “就你这样还想一飞冲天,我看你就是烂泥扶不上墙。”陈文兰对于不同意见一向没有好脾气。 “都说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你平日总嫌我挣钱没你多,如今这大好的发财机会可不能错过。” “你怎么不想想,那几个人都撤资了,就你聪明,人家就是傻子放着钱不赚?” “我知道你看不起我,无所谓,等我成功的那天会用事实告诉你:我王成义不是孬种!”王成义拍着胸脯自信地说道,“我已经签了文书投三百贯,你再给我一百贯。” 陈文兰听得王成义竟敢背着自己签了文书,勃然大怒,“这日子没法过了,你给我滚出去。反正咱们也没办婚书,这房子是我买的,投资的两百贯你拿走,咱们就两清了。” “当初咱俩可是说好的:不办婚书,若是过不到头,家产一人一半。”王成义铁了心想要赚钱。乔二郎说得好,“陈文兰长得是漂亮,难道这天下就没有比她更美的啦?有了钱你还怕陈文兰不对你低头服软?难道你就甘愿被陈文兰踩在脚下,一辈子抬不起头。” 骄傲如陈文兰,岂会害怕王成义不和自己过,“对啊,一人一半。家里余钱一百,房子一百是我的,煤矿的两百贯归你,你愿意投资就去投。” “你胡说,来内江的时候一共带着五百贯,不可能只剩一百。” “这几年吃穿用不花钱啊?” “我每月把月钱全给你了。”王成义喊道。 “就你那八百文,还不够你喝酒的。”陈文兰鄙视地说。 “我不相信,再花也花不了那么多。你要不把钱拿出来,我就把这房子卖了。”王成义撂下狠话后转身出门,去找乔二郎商量对策。 陈文兰镇定自若地坐着,早在王成义成日与乔二郎勾搭到一起喝酒的时候,她就已经做好了准备。房子在自己名下,已经准备好文书,只等有了买家自己签字就可以过户。至于家里的存钱,他尽管找。 一百七十七 帮理不帮亲 王成义去到乔二郎家,将情况说与他听后,发愁道:“她不肯把钱给我,如何是好?” “你趁她白日去铺子的时候,把家里好好翻一翻,只要把钱找出来,还怕她不和你平分。”乔二郎出主意道。 林娘子在一旁听到说:“你们当陈文兰傻啊,她敢说就肯定不会把钱放在家里让你找出来。” “那怎么办?”王成义问。 “你确定她还有两百贯?”林娘子问。 “没有两百贯,也得有一百八九。”王成义肯定地说。 林娘子沉思片刻说道,“我若是她,打定主意要和你分开,定会把钱放到安全的地方。你们说她会不会放在陈文英那里,她们俩姐妹好得像一个人似的。” 三人互相看看,大有可能。 事不宜迟,林娘子立刻找来陈文英,一进屋就开门见山地问道:“陈文兰可是把钱放到你这里了?” 陈文英一愣,笑着说道:“哪有这样的事,她的钱怎会放我这里。” 乔二郎推了一下王成义,王成义照着刚才商量好的对策说:“英姐,咱们在成都的时候处得也挺好的,我一直拿你当亲姐姐一样尊重。如今我和陈文兰过不下去了,我不贪她的钱,但是该我的她也不能讹我,你说是不是?” “这倒是。”陈文英犹犹豫豫地说。 “英姐,你只要将她放在你这里的钱当着我的面拿出来就行,等我分了钱,不管多少我都会给你五贯作谢礼。” 陈文英听得心动,陈文兰让自己保管只许诺给一贯钱,“我也不是因为钱,只是看不惯兰妹这样对你。不过她手里有我写的字据。” 乔二郎心里一松,说道:“那倒不怕,我到时多找两个人做见证,你当着大家的面把钱拿出来给她,日后就算她拿出字据告官,你也有人证。” 当陈文兰迈进林娘子家,见得一屋子的人中坐着陈文英,便知道自己被陈文英耍了。当众说道:“你我是亲亲的姐妹,竟然合着外人算计我。” “兰妹,话不能这么说。我这人原就是帮理不帮亲,实在是见不得你这样算计王大郎,才仗义执言。” 陈文兰见事已至此,多说无益。只得眼看着陈文英当着众人把张两百二十贯交子,并自己的几样值钱首饰放到桌面上。 王成义说道:“我只拿我该得的,首饰都是你的,钱我只要一百一十贯。” 伯娘讲完后,气不过又说了一句,“再怎样一笔写不出两个陈字,哪能帮着外姓人算计自己堂妹的,日后看她还有脸回陈家村。” 陈文竹与高子青目目相觑,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大姐后来卖了内江的房子,如今也在泸州买房安了家,上个月还接我和你爹去住,你爹住了两日,说是你姐太讲究了他住不惯,也丢不下煤矿的活又回来了。你们这次去不去大姐家?” “到时候再看吧,这趟回来呆不了几天,成都还有一堆事。” 私下里陈文竹对高子青说:“我以前一直以为我姐聪明,可这次的事情也怨她自己,本来二叔一家和我们家就不往来,她怎么还能去相信陈文英呢?找车马行悄悄将钱带到泸州给二哥,或者带到成都给我也成,难不成亲姊妹还会不帮她。” 高子青淡淡地笑了一下说:“你觉得你姐会相信咱们吗?” 陈文竹想了想摇摇头。陈文兰这事虽然做得不对,但是自己私心里还是站在她一边。陈文英受人之托,就该终人之事,却中途反水去帮外人。 因高子青要去长谷结账,陈文竹只在家停了两天,想着父亲如今不打牌了,自己给的钱也不怕他输给别人,走前又给父亲留了五贯钱,陈守川甚是高兴。去泸州二哥家吃了顿饭,二哥已有了一儿一女,二嫂肚子里还怀着一个。留下两贯钱,亲情似乎只能靠钱来表示。 陈文兰家选择没去,当初她从成都离开,彼此弄得不愉快,她被陈文英耍了心里正不痛快,自己去了又不知她要怪自己什么。 回去时还是跟着彭掌柜的车队回的,专门租了一架带车厢的马车,陈文竹与高子青好好享受了一把躺着行路,不晒太阳的旅程。 到成都已经是八月,高子青次日一早就骑上马去长谷,第一次和姚县丞打交道,虽然名份上挂着是亲戚,让人久等终归不好。 高子青出发时叫爹娘不要喊她,让陈文竹美美地睡了个懒觉,快中午时才起来。吃午饭时李婶专门为她炖了一碗鱼羹,吃饱后陈文竹才发觉回来一直没有见到飞鹊。 “娘,飞鹊去哪了?” “被人买走了?” “什么?”陈文竹吃了一惊,“被谁买走了?” “你也认识的,上次来家里找过你的李娘子。” “李嫂,她买飞鹊去干什么?他们家也没多少钱买丫鬟使啊。” 高母犹豫了一下说:“说是买回去给她家官人做妾,他们夫妻俩一直就只得一个女儿,女儿也出嫁了,觉得飞鹊肯定能生儿子。” “算起来她官人都快四十多了,飞鹊愿意吗?” “我专门问过飞鹊,她点了头我才答应的。咱们也不是狠心的人家,我买的时候七十五贯,卖给李娘子的时候一分没多要。” 陈文竹没再多问,反正是娘买的人她愿意卖就卖吧。 正说话间,崔姐过来了,陈文竹笑着将她迎进来,“崔姐可是稀客。” “知道你回来了,我急着找你有事。” 陈文竹看着崔姐满脸急色,把杯子往她跟前推了推,“先喝口水。” 崔姐看看房中只有自己二人,说道:“你姐和王成义是不是分了?” “你怎么知道的?”陈文竹诧异地问。 “六月的时候,你和三郎刚出远门,王成义就回成都来了。” 陈文竹知道陈文兰已和王成义分手,心中倒是镇定,“他来做什么?” “还能做什么,就是为了铺子呗。”崔姐说,“你知不知道你姐和王成义没有办婚书?” 一百七十八 做人留一线 陈文竹点点头,“当初买房的时候,房子在我姐名下,我猜到她应该是立了女户。” “嗯,后来的铺子也是我和你姐一起买的。王成义回来找我,说和陈文兰彻底分开了,当初这铺子有他出的钱,让我以后将租金给他。” “你答应了吗?”陈文竹不禁替陈文兰着急。 崔姐摇头,“我告诉他说:铺子是我和陈文兰签的文书,你和陈文兰的纠纷与我无关,租金我只会给陈文兰,除非她开口让我给你。” “他愿意吗?” “不愿意也由不得他,不过他说能理解。大家吃了顿饭,再后来听一起打牌的人说他回内江去了。你姐一直没给我来信,以后的租金我是往哪里带?” “崔姐你先放着吧,她现在不在内江了,以后肯定会找你的。” 崔姐想了下放下心,“这倒也是,钱在我这里她肯定会找我。” 陈文竹将陈文兰与王成义的纠纷告诉了崔姐。崔姐也叹了一句,“你姐怎么就信了陈文英啊。” 崔姐告辞的时候说道:“李嫂和你一样也做起卖成衣的生意啦。” 陈文竹心中一惊,顿时明白她买飞鹊的真正目的。勉强笑着说:“她家的铺子不开了?” “去年生意不景气,早租出去了。” 送走崔姐后,陈文竹回到裁剪房,“娘,当初教飞鹊是只教她裁剪,还是也教她如何排放布板啦?” “都教了,谁知道她学会了没有,这孩子太贪玩。”高母说完也反应过来,“遭了,我把这事忘了,这可怎么办?” “没事,我就问问。”陈文竹看高母着急,将话压了回去。 “李嫂只说是买回去做妾,飞鹊也愿意。我想着三郎不答应,放在家中也怕耽误了飞鹊。” “真的没事。”陈文竹笑着安慰高母,“我随口问问罢了。李嫂自家有铺子,她不做成衣的。” “哦,那我就放心了,刚才吓我一跳。”高母释然道。 “是我不该问。娘,我有点累,回房歇一会。” “快去吧,出去两个来月,铁打的身子也扛不住,快去歇着。” 陈文竹需要静静地想一想。早想过会有这一天,却没有想到是以这样的方式来临,更没有想到是李嫂横插出来。 幸运的是,李嫂投入成衣的本钱应该没有自己多,想来她不敢拼低价把自己挤垮;自己也没有这个能力去挤压李嫂,何况这样的办法只有两败俱伤。就算自己真的有能力让李嫂做不下去,裁剪的方法她已经知道了,逼得她将办法告诉别人,反而得不偿失。 做人留一线,吃不了对方,不若和平共处。成都周边那么多地方,自己也没有能力全占完。 在第三天上午,陈文竹在巷子里看到有八九个妇人抱着成衣进了李嫂家,隔得不久,又抱着布料出门回家。采用的方法都和自己一模一样。 等进去的人都出来以后,陈文竹从容地走上前去。 李嫂见到陈文竹,脸上有些不自在,干笑着说:“小妹来了,可是有事?” “想和李嫂谈谈。” “咱们也没有什么要谈的,我家里还忙就不喊你进来坐了。” 陈文竹迈进一条腿挡住门,李嫂无可奈何地说:“那就进来坐会儿吧。” 进了院子陈文竹站住说:“我说几句就走。我卖成衣走的是成都到泸州、到龙州两个方向,日后我也只打算经营这两条路。” 李嫂勾着嘴角扯出一个笑容,“和我说这些是什么意思?” “李嫂是聪明人,自然明白鹬蚌相争的道理。一件衣服今日五十,明日四十,后日怕是三十都嫌贵了,你说是不是?” 李嫂尴尬地笑了笑,“是这个理。” “该说的说了,那我就回了。”陈文竹告辞转身往外走。 身后传来李嫂的声音,“我家在嘉州有亲戚。” 陈文竹放下心,自己的话李嫂是听懂了,她日后经营的是嘉州方向,转头冲李嫂笑了笑。 李嫂关了院门,侧身看着紧闭的厢房门:不要脸的小妖精,大白天就和男人关在屋子里。长出一口气,一时倒不明白自己图了个什么。 去年家中的铺子经营不下去租出去改收租金,眼看着陈文竹的日子越来越好,自己动了心思上门去打听,正好遇到飞鹊,三言两语双方达成了协议。买下飞鹊将身契还给她,怕她再将法子告诉别人,主动让官人纳她做妾。 自己任劳任怨地干活,他二人倒似新婚夫妻一般形影不离了。 陈文竹回到家中,事情能够这么解决也算是圆满了。要早点想出别的经营法子,再来一次,或者李嫂那里出了岔子,做的人多了,这成衣生意只会越发困难。 暗骂了两句飞鹊,倒想起陶娘子来了,她的事情还没有彻底解决,日后只怕是隐患。 找了时间,将陶娘子喊到房中问她:“眼看着过去半年了,你可想好将来是否还要回去?” 陶娘子低头坐着一声不吭。 “不管你如何打算都可以说出来,那样的夫家要我说最好是别回了。” “我舍不得孩子。”陶娘子说出自己的为难。 “你就说你的想法,我们商量看看能不能找到办法。你不说,我也不知道你到底顾虑些什么。” 陶娘子鼓足勇气抬起头,“我想和离,孩子归我。” “四个全归你?” “老四恐怕不行,我走的时候已经过继给大嫂,大哥大嫂对老四也不错。” “他们要是对孩子好就算了,想法让三个孩子归你。” 陶娘子感激得差点掉下眼泪,“多谢四娘子。” “你也不用着急谢我,还不知道最后能不能成。” 陶娘子想说:他们家只要给钱肯定会答应。可这种话自己也说不出口,自己没能帮着高家生孩子,凭什么还要他们出钱。可是除了祈求他们伸手,自己也实在是没办法。要真是能带着孩子和离,日后一定好好干活报答四娘子。 楚宅,楚彬急急忙忙前往花语阁,魏玉芬紧紧跟在身后。 一百七十九 珍珠配美人 此时的花语阁丫鬟婆子端着一盆盆热水穿梭不停,素娘着急地等在门前,只听得春意在屋子里发出的阵阵痛楚的叫声。 “还没有生下来吗?”楚彬神情着急。 素娘顾不得行礼,上前对着魏玉芬哭道:“魏小娘,求你派人找郎中来等着吧,春意年龄小又是头胎,接生婆子只怕不行。” 魏玉芬瞟了一眼楚彬,见他没有说话,轻淡地说:“你没有经过不知道,女人生孩子都是这样。” “可是春意是摔倒动了胎气才……” “怎么摔倒的?服侍的人呢?”楚彬面色不善。 “难得今天大太阳,春意想到院子散步,谁知道院子好久没有人打扫,路上落叶太多没走稳摔了。幸好跟着的婆子得力,及时将春意抬了回来。” “也不是摔倒的原因,算日子也差不多就在这几天。”魏玉芬说道,自己裁减了干活的佣人,院子自然没人干活。 “要不还是找个郎中来吧?”楚彬对魏玉芬说。 “接生婆子都没说不行,这头胎生的时间长也是有的,郎中来了用不上还要付钱。” 楚彬想想也是,坐到婆子搬来的椅子上不再说话。 焦急的等待,已进黄昏时分,有婆子冲出来喊道:“阿郎,魏小娘,快请郎中吧,孩子生不下来。” 魏玉芬慌忙让人快去。 楚彬抓住婆子连声问道:“春意怎么样?” “春小娘太累了,连叫喊都叫不出来了。” 老郎中姗姗而来,春意生下一个男婴后出血不止,最终回天无力。孩子险些窒息,在郎中的妙手回春下方才哭出声音。 郎中留下一句,“产妇力竭,生产时间过长,以至难产。” 秋分过后,气候渐凉,比起夏天来,还是秋天舒服。高子青从长谷回来,对父母说着,“我拐去了龙州,二嫂如今在家安心养胎,妾室赵氏也有了身孕。” 父母闻听大喜过望,高父连声道:“好,好,多子多福。” 罗氏收到陈文竹约见面的消息时,已等得很是着急。早早来到茶楼,一见陈文竹进来就说道:“去你家找过一次,说是去了泸州,刚回来的?” “回来十多天了,不过等着三郎拿了半年的钱再来见你。” “高二郎升到龙州去了,长谷的生意可有变动?” 陈文竹的微笑让罗氏安心,“长谷还和以前一样。龙州你们也要备好粮食,不出意外的话明年能拿过来。” “你尽管放心。”罗氏拍拍胸口说。 “楚四郎还在和你冷战?”从羊马城生气别后,陈文竹还没有见过楚彬。 “他是不是也不理你了?”罗氏不好意思地说,“他来问我的时候,我直接说了是你找的我,事后想起来才知道这话说出来害了你。” “说不上害不害的,迟早总要面对,只是没想到最后连朋友都做不成了。”陈文竹也想开了,“五年后他才知晓,也够晚的,当初我以为最多一年他就能发现。” “他心没放到这上。我开始时不信任他,钱不够,除了娘家也没人帮。到后面觉得他人还不错的时候,我娘家把生意已经越做越大,就不知该从何说起了。他以为我一心顾着娘家,实际我不过是想给儿女多挣点钱。” “玉食楼的生意怎么样?”陈文竹问道。 “家里最近一团糟,哪还顾得上酒楼。” “魏玉芬没事吧?”虽然彼此不联系了,陈文竹还是担心多问了一句。 “倒不是她,春意八月初难产死了,留下一个儿子。” 女人生孩子好比一条腿迈进了鬼门关,难产死亡是常有的事情,陈文竹并没觉得太意外,只是感叹春意年纪轻轻就没了。 罗氏说道:“这素娘也是个奸猾的,春意年龄小又是头胎,她天天让春意不是坐着就是躺着,生产的时候有力气才怪。” “啊。”陈文竹惊呼,“楚彬知道吗?” “男子哪懂这些。就算是知道了,素娘也完全可以说自己没生产过不懂。” 陈文竹有些腹黑地思量:恐怕懂的人也乐见其成吧。 不过事情与自己无关,怪只能怪春意自己,有心攀富贵,却没命享受。 罗氏刚回到家,就有婆子过来通报,“阿郎正在长乐阁大发脾气。” “可知道是为何?” “好像是为了请乳娘的事。” “不是已经请了一个吗?” “素小娘说孩子不够吃,想多请一个。” 罗氏冷笑一声,“那孩子三天两头请郎中,倒看不出这么能吃。你先下去吧。” 婆子接过何妈递来的银钱,恭敬地行礼退下。 何妈说道:“这素娘也是个能闹腾的,知道家中钱紧张,变着法子花钱。” 长乐阁中,楚彬听了魏玉芬的哭诉后也消了气,“我知道你为难,可是总得让孩子吃饱啊。这孩子生下来亲娘就走了,自己又是三灾八难救过来,多花钱也是难免。等长大些就好了。” “我不是不给孩子花钱,素娘每天让乳娘把奶挤出来倒掉,如今倒跑过来说孩子不够吃。” “也不怪她,孩子不是她亲生的不跟她,只好让旁边放一碗奶,孩子闻着味才能睡得安稳。” “四郎,你真的相信素娘说的?”魏玉芬放软声音问道。 “我亲眼见过,旁边不放一碗新鲜奶,孩子确实睡得不安稳。” 魏玉芬无话可说,这素娘不知使了什么手段,自己没有证据也不好说,“明日我就找人去请。” 楚彬笑着抱住魏玉芬说:“我就说你通情达理,等下个月酒店结了收益,我再给你买件好首饰。” “还是不要了,省着点吧。” “要不我带你出去吃饭,唐家酒店换了人经营,他家的山煮羊都说好吃,换上衣服,我带你去尝尝。” 换了一身翡翠色撒花衣裙,芙蓉脸庞粉面含春。楚彬笑着扶她坐到妆台前坐下,“珍珠配美人,我上次送你的珍珠耳饰正好合用。” 魏玉芬笑着从妆匣中拿出耳环戴上,楚彬拉开妆匣翻出那只满绿的手镯说:“戴这个配你的衣服。” 一百八十章 会影响官评 魏玉芬看他拿出手镯心中一惊,忙伸手过去,“我自己来就是。” “我给你戴上。”楚彬握住她的手,拿起镯子时眼睛瞟见绿色中有几丝白色划痕,待要细看。 魏玉芬一把抓过去戴上说:“快些吧,我饿了。” …… 陈文竹别了罗氏回家,高子青陪着她在裁剪房干活。 陈文竹说完和罗氏见面的事情,想起陶娘子说道:“陶娘子想要和离,孩子归自己。我想了好久除了给钱也没有别的法子。” “曹二郎要狮子大开口怎么办,你也给吗?” “要是有办法我是一文钱都不想给他,靠卖媳妇赚钱也亏他能做得出来,可不给他不会答应的,尤其现在陶娘子能赚钱,他抓住孩子就抓住了陶娘子的软肋。” “要我说即不给钱,又能让陶娘子摆脱曹二郎最好。” 陈文竹笑着说:“那我还不如等着天上掉钱更容易些。” 高子青放下剪刀笑看着陈文竹,“你别不相信,山人自有妙计。” “你有何好计,快说来我听听。” 高子青摇头道:“天机不可泄露,现在还没到说的时候。” 陈文竹放下手里的活过去挠他痒痒,“快说。” 高子青笑着一把抱住她,陈文竹挣扎不脱,高子青道:“明知斗不过我,还送上门来。” 两人正闹着,听得吴妈喊来了客人,整理了一下走出来,见一四十多岁官家模样的男子垂手站在院中。高子青过去询问,知是大哥派人来送信的。招呼去堂屋坐下,高子青接过信件看完后,出来对陈文竹说:“你准备下房间,招待王管家歇两日。” “大哥可是有事?” “找爹娘的,等爹回来再说。” 陈文竹见他表情并无异常,不再多问,自去安排。 高父回来,四人坐在内厅,高父看过信对高母说道:“老大让王管家接咱们去清江县住。” “咱们在这里住得好好的,去清江县干什么?还离得老远。”高母不愿去。 高父犹豫了一下说:“老大把屋子都给咱们收拾出来了,只等我们去。又专门派了人来接,如何好说不去。” “要去你去,我是不想再去。” “我一个人去算什么?”高父提高了声音,“孩子都来接了,他是长子,咱们不能总跟着三郎。” 陈文竹不知具体发生了什么,见婆婆不想走,她二人平时相处得很好,开口劝道:“爹,娘要不愿意去,就在成都住呗,老大老三不都是儿子嘛,和谁住都一样。” 高父只得直说:“天子重孝道,咱们不跟着做官的长子住,反而跟着小儿子,别人议论起来对老大的官声不好。” 高母一听对儿子不好,不再说什么,可一想大儿媳妇对待自己的态度,又委屈地说:“要不咱们在成都再住两年,也不是不去,就是过两年再去。” 陈文竹听得心酸:可怜天下父母心。 “咱俩年纪都大了。”高父开口劝道,“再拖上两年,这么远的路,恐怕就走不过去了。” 高母拿帕子擦擦眼睛,“我觉得我身体还行,再住两年也可以。” 高子青听得心中不忍,“要不就再住两年吧,这些年都过来了,也不在乎别人议论。” “你们懂什么?去年老大得了上评都没动地方,说不得就是因为这个事。”高父说道。 高母不再言语。 陈文竹心情低落地跟着高子青回屋,“我看娘不愿意去,何必为难她?他们前几年都不怕,再住两年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高子青叹口气揽着她的肩,“我听管家说确实是有风声非议大哥不孝,再耽误下去,他这县令都难保。”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娘也太善良了。”陈文竹看着高子青,“你和娘挺像的,善良、心软。” “你心地也很善良。” “再不能说了,继续说下去我可想不出词语夸你了。” 高子青笑着敲下她的额头。 决定下来俩老要去清江县后,陈文竹开始忙前忙后地采买东西,两位老人路上的吃用,带给大哥大嫂侄儿的礼物都要准备。 从清江来的马车和车夫,管家侍立在一旁。婆婆坐在车厢里,伸出手紧拉着陈文竹,“四娘,这些年你就像我亲女儿一般,有时间就来看看我们。” “我和三郎一定会去,你去了以后也要放宽心,开开心心地过,等过几年我们再去接你回来好不好?”陈文竹安慰她说。 “好。”高母脸上展露出笑容,“我喜欢在成都过。” 送走爹娘后,高子青晚上吃饭时,郑重地向陈文竹敬了一杯酒,“感谢你这么多年待我爹娘如亲生父母一般。” “他们待我也不错,何况你对我家人也好。” “那些都不提,我是真心要谢你。” 陈文竹欣慰地举杯一饮而尽,高子青身上最大的优点,就是能够看到对方为自己的付出,并能“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 陈文竹斟满酒举杯敬他,“得遇郎君,妾三生之幸。” “娶汝为妻,吾幸之更甚。” 两杯相碰,发出清脆的叮当之声。 …… 内院就只有陈文竹与高子青,不需在人前遮掩,二人行动举止间越发亲密。 过了不到一月,陈文兰出人意料地来了成都。 陈文竹来到前厅,见到崔姐和陈文兰坐在里面的时候,心里竟没由来地一慌。 崔姐笑着说:“你姐不知道你搬到这里了,我带她过来。” 陈文竹只得笑着说:“姐什么时候回来的?” “今天刚到,不知道你们搬家了,只好去找了崔姐。” 崔姐起身说:“你们姐妹聊吧,我铺子还忙着。”说完又冲陈文兰说:“你收拾好明日到家里吃饭,许二郎你也是认识的。” 送走崔姐后,陈文兰跟着陈文竹前后院看了看,笑着说:“你如今过得不错啊。三郎呢?” “有人叫他吃饭,晚上才回来。你住这间厢房吧。”陈文竹领她进去。“你怎么回成都来了?”陈文竹小心问道。 “我和王成义分开了你知道不?” “上次回泸州听说了。” 一百八十一 我心变狠了 “他不听我的非要投钱。”陈文兰脸上浮出一丝冷笑,“结果好了,乔二郎哄骗了许多人几贯、几十贯地投,最后还是不出煤,答应的利钱还不上,好些人被拖得倾家荡产,被人打了一顿推到河里淹死啦。王成义倒好,帮着林寡妇卖了房屋后把欠帐还清,他二人倒成了夫妻。” 陈文竹心知她嘴里的林寡妇便是她的昔日好友林娘子,陈文兰气得连名字都懒得喊了。想着乔二郎年纪轻轻丢了性命,也不知案子破了没有。不过陈文竹没问,只当故事一般听着。 陈文兰也不等她言语,继续说道:“还有陈文英,对着我说什么几百年才能修成姐妹,转头就合着王成义一起坑我。你还记得不?当年二婶害母亲挨了多少打,如今她又害我。以后咱们和他们家人一刀两断,你回去也不要再搭理他们。” 陈文竹默默听着,自己本来就和二叔家都不亲,何况自己回去的次数不多,和他们一家就没有往来过。 “说起你大哥我就生气,明知道陈文英把我骗了,他倒好,回泸州和陈文禾他们好得跟亲兄弟一般,和你二哥反倒不往来。” 陈文竹无言以对,想说你自己和陈文英之前不是也亲如姐妹吗?自己要说了必然会惹她生气。她不想再听陈文兰发牢骚,开口说道:“以前我回去,伯娘说起你回家的时候,爹吓得连牌都不敢去打啦。” 陈文兰听后说,“那是因为他知道对不起娘,我长得又像娘。你太小记不住,那时家里还在用牛车拉柴,娘把牛车驾好等他出车,他要不满意,抓起牛鞭对着娘就抽。我见着他就忍不住想起这些事,你对他倒亲,我实在是亲不起来。” 陈文竹想起母亲心中唏嘘,姐姐哥哥们可以理直气壮地恨父亲,可父亲对自己还是不错的,恩怨两难,自己连恨都不敢恨得直接。 “你和三郎也真是,上次都回泸州了,怎么不到我家去呢?”陈文兰开口打破沉默。 “时间太紧了,连二哥那里都只呆了一会就走了。”陈文竹解释说。 “我听说王成义来成都找过崔姐,懒得跟他纠缠,准备过来把铺子的一半产权卖了。” “那你何不问问崔姐?说不准她会买。” 陈文兰淡淡地笑着说:“我何必便宜了她,还不如卖给你。” 陈文竹心里一惊,她实在不想和陈文兰再有任何金钱上的纠葛,笑着说:“我可买不起铺子,你还是问问别人吧。刘珺的钱我已经给清了,一会儿我把收条给你。” “给清就行了。我这次回来主要也是要去看看他,珺儿今年十六,如今他们家可挡不了我们母子见面啦。” 晚上高子青和陈文兰客气地打过招呼后,回到房中问陈文竹:“你姐来干吗?” 陈文竹看着他好笑地说:“你是不是怕她?” 高子青不好意思地说:“有点。” “没事,我和她已经两清了。她来成都处理她和崔姐的铺子,我只当亲戚来家,招待她就是。” “你要能想开我就不怕了。” 陈文兰来了成都五天,白天都在外面忙,总有朋友请她吃饭,今日还是第一次留在家与陈文竹一起吃饭。尝着李婶做的红烧鱼说:“李婶这手艺还行,说起来我还从没有吃过你做的饭。” 陈文竹猛然想起自己第一次炒菜,陈文兰尝都没尝将筷子摔到地上的情景,脸上勉强笑着说:“我不会做饭。” 高子青在桌下轻轻拍拍她的腿,笑着对陈文兰说:“大姐喜欢吃就多吃点,想吃什么让李婶做就是。” 第七天的时候,陈文兰叫陈文竹与高子青一起到外面食店吃饭,刘珺也来了,看起来瘦弱了些,和高子青一般高,面容酷似他父亲刘成义。一顿饭刘珺很是拘谨,席间陈文兰处处表现着对他的体贴关怀,而刘珺颇有些无所适从的样子。 回到家中,陈文兰抱着陈文竹哭了起来。高子青不好在旁边,端了盆热水来后先回了屋。 陈文竹拧了帕子递给她,不知道该说什么。 陈文兰哭泣后说道:“珺儿太可怜,那个女人太能装了。当着刘成义的面还好,只要刘成义不在,她就冷眼看着珺儿,把珺儿吓得动都不敢动。珺儿小的时候吃饭慢,刘成义三两口吃完一走,那个女人就开始收碗,站在旁边一动不动盯着,珺儿连饭都不敢吃饱。那么小的孩子,你看看他多瘦。” 陈文竹听到这些话想到了自己小的时候,看着陈文兰的泪水心中没能生出同情,脑海里却浮出一句:天道轮回。 “那么多年,只有珺儿的小叔时不时会领着他出去吃顿饱饭。珺儿的姑姑,过年回娘家时,看到珺儿身上旧袄短了一大截,当面对刘成义说:亲儿子活得还不如养女,当初倒不如放孩子跟着亲娘走。” 等陈文兰哭累了,陈文竹回到房中,想着年幼时自己饿着肚子不敢吃饱时的拘谨,要钱时的惊惶无助,她紧紧地抱着高子青流下了眼泪。 “怎么了?她又说你了?” 陈文竹摇摇头,“她说刘珺小的时候吃不饱饭,我就想到了自己,心里竟然觉得这是天道轮回。我是不是心太狠了?” 高子青心疼地搂紧她,“我希望你的心能狠一点,人太善良只会让自己受伤。” “说起来我本来有能力帮他,可是我因为自己家人的恩怨,不想去面对刘珺,最后选择了不闻不问。”陈文竹伤感地说。 “这些是咱们没有想到的,那刘成义是他亲爹,当初死活要留下孩子,谁会想到他会如此对待自己的亲儿子。” 又过了半个月,陈文兰要回泸州了,她的铺子最后还是没卖,好象是和崔姐价钱没谈拢。 “其实铺子放着收租金也挺好的,每月还能有点收入。李嫂对我说,那家铺子的掌柜曾对人说过每月租金八贯。她却告诉我只得三贯八,这些年不知道贪了我多少钱。你也是,我亲亲的妹妹在成都却靠不上,就应该是你亲自去铺子收租才对。” 一百八十二 她真没说过 陈文竹吓了一跳,她可不想沾上陈文兰的铺子租金。凭着自己对李嫂和崔姐的了解,她不相信崔姐会这么做;反而是李嫂,说她好生是非也不为过。 当下委婉地说道:“我觉得崔姐不是这样的人,李嫂是听谁说的租金八贯,这话可靠吗?我做生意老要到处跑,经常不在成都,恐怕不能每月按时去帮你收租金。” “我也是想到你这边不方便,才没有说破,继续让她去收。”陈文兰道。 “李嫂要是肯定有八贯,不如你让她去收看看。”陈文竹认定是李嫂在挑拨,不过挑拨陈文兰和崔姐,对她自己有何好处? “她如今自己家里都是一团糟,哪里忙得过来。她官人抬了房小妾有了身孕,二人私下合谋想害了李嫂把小妾扶正。李嫂听见后岂能吃这个亏,嘴里嚷着:妻子杀妾罪照常人减二等,妾杀妻照常人罪加二。去灶房拿刀要先杀了那小妾,二人跪下祈求,她官人写下认错书这才了事。” 陈文竹听得好笑,猜想这小妾应该就是飞鹊,李嫂开始时肯定没有想到请神容易送神难,有些幸灾乐祸地问:“她如今还在做成衣生意吗?” “她现在可想开了,什么都不做,每日该吃吃、该喝喝,还拿钱贴补嫁出去的女儿。照她的话说:免得哪天死了倒成全了别人。” 走时陈文兰对她说:“刘成义还算不错,将铺子交给刘珺打理。你有时间就去见见珺儿,培养培养感情。” 陈文竹没说同意,也没说拒绝。她也许会去看看刘珺,但要说培养感情,陈文兰也太天真了。幼年逝去的时光,缺失的情感,长大以后是无法弥补回来的。何况自己和陈文兰都不亲,如何去对着十多年未曾见过的刘珺表现亲情,想来刘珺对自己除了陌生也没有感情可言。 次日,送走陈文兰后,陈文竹拉着高子青去陈文兰的铺子附近转了转,原来的铺子与旁边一家直接打通两家合成一家,门面宽阔,上书“蜀香饭馆”。 “我姐听风就是雨,也不知道她来了成都后成天在忙什么,人家掌柜说租金八贯,过来一看就明白,肯定是指两家铺子的总价钱。崔姐这边便宜两百文也算正常,她那话要是让崔姐知道可就让人寒了心。”陈文竹抱怨道。 过了两日崔姐过来找陈文竹,板着脸也不和陈文竹客套,开口说道:“小妹你对我说句实话,你姐是不是怀疑我贪了她的房租?” 陈文竹心道不好,陈文兰毕竟是自己亲姐,她脸上堆满笑说道:“崔姐你先进屋坐,你对我姐那么好,她怎么会怀疑你呢?是谁在你面前瞎说?” 崔姐稍微平息了一下怒气,跟着陈文竹进了堂屋坐下,“你别管谁说的,我相信无风不起浪。” “我姐在我面前真没有说过你的不是,这些年她不在成都,我做生意四处跑也帮不上,你俩的铺子多亏你照应着,每年还把租金给她带回去,她就算怪我也不敢说你啊。”陈文竹倒了杯茶递给她。 崔姐听得这话,紧绷的表情终于放松下来,接过茶喝了一口说:“我原也不信,不过这人说得有鼻子有眼的,容不得我不信。” 崔姐放下茶杯继续说:“那铺子不知你去看过没有,掌柜把隔壁一家和我们这家一起租下来打通后开了食店。我们的铺子比隔壁小,所以我让了一些,每月租金三贯八,另一家拿四贯,你姐若是相信我拿了八贯那真是亏了良心。” “那条街生意最好的时候,就是你姐开食店的那两年。头一年别家都收五贯,我才收四贯六,和你姐一人一半。到后来周围租金涨到六贯的时候,她关了食店压着铺子不租,我没有怪过她一句。这几年生意不好做,租金一直降到现在的三四贯,这些随便去打听就知道我说没说谎。” 陈文竹知道陈文兰确实埋怨过崔姐,她嘴里不敢说实话,心中却是有愧,暗骂捣人闲话的,面上陪着笑脸哄着崔姐,“我姐一直对我说:你待她就像亲姐姐一样。她怎么可能怀疑你呢?” “可是那日你姐在我面前也说过:这租金要是有八贯就好了。我开始没听懂,还笑骂她掉到钱眼里啦。直到别人来对我说:你姐对外说我收了八贯只给她算三贯八。” 陈文竹心叹陈文兰的愚蠢,还敢对自己说她没有说破。事情至此只得继续强撑着说:“我不知道她对外人怎么说,但在我面前真没有说过你一句不是。” 崔姐想着她们姐妹间的关系,最后还是选择了相信陈文竹,但是心底里依然认为陈文兰是怀疑自己的。 大山村,村民刘老三家来了一房远亲,听说是守寡后来投奔亲戚,租下了刘老三家的院子暂时住着。 曹老太太与曹大郎、曹二郎商量说:“刚搬来的左寡妇想雇个小丫鬟,管吃每月二十文。” “大丫要帮着她娘带弟弟。”曹大郎说。 “你就惯着你媳妇吧。”曹老太生气道,“成天呆在家里还看不好个孩子,早知这样我何必让老二把儿子过继给你。” “娘,你不要老说过继不过继的话了,孩子都懂事了,被他听到不好。”曹大郎不乐意。 “让二丫去就是了,在家也不过是白吃饭。”曹二郎说道。 曹老太欣慰地看着二儿子,要说最听话的还是老二,老大就是个软骨头,啥都听媳妇的。板着的脸缓和下来,“家中大丫、二丫两个丫头,左寡妇只要一个,让她俩都去,选上谁是谁,得的月钱我只要十五文。” 曹大郎回屋和媳妇王氏商量,王氏闻听可得五文钱倒是心动,大丫今年八岁了,若是每月攒点,将来出门的时候也有点私房。 次日村中适龄的五六个女孩都到左寡妇租住的院子前,七岁的二丫长得酷似陶娘子,样貌清秀奈何穿着破烂,惹三十岁左右的左娘子不喜,特意穿了新衣的大丫被挑中。 一百八十三 寡妇思再嫁 晚上大丫吃完饭才回来,悄悄拿出一个白面做的馒头,掰了一半塞给弟弟,另一半递给王氏,“娘,左娘子家好富裕,不但吃饭可以吃饱,还有肉呢。别的不好拿,这是我偷偷藏起来的。” 王氏推开她的手,“你自己吃,娘不饿。日后别再拿了,在她家,让你吃就多吃点,拿东西要是被发现不让你干了就糟了。” “我今天一天都吃得很饱,娘你尝尝,很香的。”大丫将馒头递到王氏嘴边。 王氏接过来小小地咬了一口说:“真好吃,等你爹回来让他也尝尝。” “明日你带上弟弟和我一起去左娘子家吧?” “傻话,你是去陪左娘子说话解闷的,我去算什么?” “真的,今天左娘子说让你有时间去和她聊天,她成日里没人说话寂寞得很。” 王氏听后喜得眉开眼笑,“左娘子来这村子后从不与人交往,还以为她是看不起咱们这样的穷人家。既然她都说话了,那明日我们一起去。” 此后,王氏常去左娘子处闲聊,二人年岁相当,渐渐地无话不谈。三不五时的被左娘子留下吃饭,左娘子身上穿的细布绸缎只能看着羡慕,白米细面吃到自家肚里,才真正感觉到这有钱的好。 这日下午回家时,王氏捎带端回来一大碗红烧肉,“左娘子家的厨娘今天刚烧的,左娘子让我拿回来孝敬娘。” 一大家子人快有半年没见肉了,一人一块转眼分了个干净。饭后王氏主动去找婆婆说话,关起房门王氏说道:“娘,你觉得左娘子怎么样?” “她好她坏我可管不着,租房子想来也不会在村里长住。” “她一个女人家哪里需要买房,我听着左娘子说话的意思是想找个男人再嫁。” “她那么有钱,只要想嫁多的是人娶。”曹老太不无羡慕地说。 “你说要是她嫁到咱们家来好不好?” “你说胡话吧,大郎他们都成了亲,小的还光屁股跑呢,她嫁给谁?”曹老太略带嘲讽地说,“莫不是人家瞧上大郎了,愿意来做妾?” “看你说的,与大郎可没有关系。再说左娘子原来就是妾室,好不容易熬死了官人才带着钱出来独自生活,自然是想做正头娘子。”王氏陪着笑说。 “那你和我说有什么用,我也变不出个儿子来娶她。” “娘,你先别急嘛。左娘子和我说,她若嫁了人,愿意拿出五十贯给夫家盖房置地。” “我的天爷,拿五十贯给夫家,那她还有嫁妆吗?” “娘,你可别小看了人。你是没有见左娘子的富贵,她的那些珠宝首饰我这辈子还是第一次见,她怕露出富招人惦记,平常不敢戴。所以啊,她想找个兄弟多的人家,能帮她撑腰守住财。” “真是可惜,咱们家男人多,可是都成了亲。”曹老太万分遗憾。 “她想找个三十上下,和她差不多的。”王氏胸有成竹地说:“这个年纪的男子,不是鳏夫就是和离的。可惜她看不上大郎,要不然我宁愿和离,也要让大郎娶她进门,让这一家子人跟着享享福。” 曹老太心中一动,“她看不上大郎,难道就能看上二郎、三郎?” 王氏压低声音,“她羡慕二叔有三个儿子呢,说是她年龄也大了,最好找个命中多子的一胎得男,她也就有了依靠。” “可是陶氏还在。”曹老太迟疑地说。 “如今二弟妹都典出去一年了,若是怀了孩子还要再续两年,只可怜二叔有媳妇和没媳妇一般。再看看三弟妹,在屠夫家顿顿吃肉连儿子都能舍下不愿回来,出二十贯就想买断。” “她想得美。”曹老太狠声道,“不拿出三十贯她甭想让老三和离。” 曹老太想起来就气,老三媳妇刚去了一年就替屠夫生下个儿子,哄得屠夫丢不开她想出钱买断。她竟护着屠夫舍不得让他出钱,连亲生的三个儿子都能丢下,提出要与老三和离,写休书也成。她娘家人来闹了两次,幸好自家儿子多没吃亏。不过到最后只怕还得答应买断,免得鸡飞蛋打。 “就算屠夫最后出了三十贯,咱们不还得花钱给三叔娶媳妇。” 曹老太灵机一动,“左娘子能看上老三不?” 王氏摇摇头,“左娘子说男方比她小一两岁还成,小四五岁恐招人笑话。再说人家还有别的条件。” “她一个寡妇再醮,哪那么多条件。”曹老太嫌弃地说。 王氏扁扁嘴说:“谁叫人家手里有钱呢,若是放出话去,想娶她的人怕是要排着队任她挑。” “那倒是,她还有啥条件?” “她想自己生,不愿男方有儿女在眼前。” “那可不成,二郎膝下还有两个儿子呢。” “娘,你怎么不想想,左娘子嫁给二郎照样能生孩子,不一样是曹家的后?” “话虽如此,可要把孩子给陶氏养,她能愿意?” “所以我说左娘子有钱啊,人家愿意拿出十贯钱给前头的娘子养孩子。” 曹老太听得心动不已,陶氏典出去两年的钱自己都收了,那陶氏是个护犊子的,最多拿出两三贯给她就成。小心问道:“左娘子真能看上二郎?别二郎和离后她却反悔啦。” “娘尽管放心,我明日去和她提提二叔。她要有心也得让咱们看到诚意,起码二叔和离的钱得她出。你想啊,她钱都出了,还怕她心里没有咱二叔?” “就是,不过就怕二郎舍不得。” “只要娘说话,二叔哪有不听的。”王氏恭维说。 “那倒是,我的儿子自然听我的。” …… 五日后在高家前院,陶氏吃惊地看着曹二郎以及自己身边围着的三个孩子,难以置信地问道:“你刚才说什么?” 曹二郎略带歉意地说:“实在是没办法,孩子跟着我也是受穷。你如今跟的男人有钱,日后就算他不要你,你做工赚的也比家里多,孩子们跟着你怎么都能吃顿饱饭,你说是不是?” “不是说这个,你说你要与我和离?孩子给我?” 一百八十四 陈守川去世 “我也是为你着想,要是你帮他家生下儿子,他们肯定舍不得让孩子没了亲娘。咱俩和离后,你也能奔个好前程。”曹二郎躲躲闪闪地复述着母亲说过的话。 “和离后孩子都归我?” 曹二郎看着陶氏点点头。 “好,我们现在就去媒氏写和离书。”陶娘子落下了梦想成真的眼泪。 看在曹二郎眼中,倒升起一丝不忍,用手捏住兜里的三贯钱,想起娘说的,“能不给最好,她要实在不答应,也一点点给,不要一下全拿出来。”手又慢慢退了出来,“日后你带着孩子要实在过不下去,就托人给我带个口信,我多少也会帮衬的。” 陶娘子擦去泪水,摇摇头说:“不用,我能养他们。” …… 陈文竹帮着陶娘子把三个孩子安置在前院,回到主屋对高子青说:“你说左娘子走了没有?” “应该走了,说好的若是曹二郎离家两日,她就动身。估计明后日就该到成都了。” 陈文竹打趣他说:“看不出官人挺腹黑的。” 高子青爱怜地掐下她的脸,“娘子也不差。” “我想着把富贵摆到了曹家人眼前,给出的十贯钱他们最少要给陶娘子五六贯,谁知道竟全贪了。” 高子青也叹道:“这曹二郎根本没想过陶娘子一个人带着三个孩子怎么活。” 事情说起来还是自爹娘走后,陈文竹扭着高子青问他有什么好计可以帮陶娘子。高子青笑着说:“想法让曹二郎心甘情愿提出和离不就成了。” “说起来容易,那曹家还指着陶娘子挣钱,怎能轻易答应。” “正因为如此才好办,让他找一个比陶娘子更能挣钱的不就行啦。”高子青笃定地说。 “能赚钱的娘子,眼瞎了才会看上曹家那样的,把媳妇当物品典出去换钱。”陈文竹嗤之以鼻。 “他找不到,咱们不会帮他找吗?”高子青敲了她一下。 陈文竹眼珠一转,想到了第一次出门做生意的时候,遇到的柳娘子。“对啊,若是让曹家遇到柳娘子那样的,曹二郎肯定动心。” “开窍了。” “不过那样的美女去哪里找啊?” “燕馆歌楼多的是,随便雇一个就成。” “你怎么知道燕馆歌楼多美女?”陈文竹眉毛一挑问道。 “我说的是燕馆歌楼多的是女子,美女可是你说的。”高子青狡辩完搂着陈文竹亲了一口,“在我眼里美女只有一个,就是我家娘子。” “算你反应快。”陈文竹张嘴咬他一口,“若是燕馆歌楼的女子,事后万一被曹家发现难免把咱们牵连进去。其实从曹家人来看,倒也不必是美女,曹二郎不分对错只知孝顺父母,只要让曹母动心就成。” “娘子你挺适合做个坏人啊。”高子青笑着说。 “彼此彼此。” “你说咱们要不要预先告诉陶娘子?”高子青问。 “我看还是算了,这事真办成了,说起来也是咱们使了手段拆散人夫妻,有损阴德;何况陶娘子知道这事只会更痛心。” 收到罗氏传来的消息后,陈文竹知道陶娘子的事情圆满结束了。当日和高子青商定以后,她身边没有合适人选,只好去找罗氏借人。罗氏听她讲了陶娘子的遭遇后,很是爽快地应下来。二人又反复推敲了细节,不能直接找曹老太,最好是由她的亲戚朋友出面劝说更为可信。 没两天罗氏就找了她铺子一个掌柜的妾室去大山村,高价租下刘老三的院子。刘老三得人钱财,说自己有一姨婆在夔州路,只需对外说是自家远亲嫁到简州,夫家死了前来投靠。 左娘子走后,曹老太曾找刘老三闹,刘老三当着村人的面说道:“我这远房外甥女原来是想在咱们这里安家的,可家中兄弟来信说为她找了一门亲,去一大户人家做续弦。有这好亲,人家自然要回去。你找我要人,我倒要问问,她是骗了你家钱财,还是欠了你家银钱?你家大丫的月钱人家也是结清才走的。” 曹老太有口难言,双方并没有请媒约定,自己收到她十贯钱,便以为她定是相中二郎,否则怎会舍得给自己钱。说不得对方真是有了好亲才舍了自己这边,悄悄跑了。 吴妈见得陶娘子带着三个孩子一起在高家生活,对陶大说:“咱们在外租个房子,带着女儿、外孙一起过吧。白日过来上工,晚间回家去。” 陶大为难道:“租房还要花钱,再说我在这看门晚间都睡在这里,你们娘俩白日过来,孩子在家谁照管?” “难处肯定有,实在不行白日让孩子陪着你在门房。你想想,咱们拿着工钱,总不能拖家带口吃住全在主家吧?” “你说得对,咱们三个人都在高家上工,是不该连孩子都放在这养。”陶大点头同意,夫妻多年陶大也了解吴妈的性子,是个谨守本分,能吃苦,心地善良的好女人。 当吴妈来告诉陈文竹要搬出去的住的时候,陈文竹有些吃惊,不过很快就明白吴妈的心思,她一直是个好强知礼的人。笑着说:“其实家中房子空着也是空着,不必非要搬出去。” “一家子都住这里不像样子,还是搬出去好点。”吴妈低头说道。 陈文竹不再多劝,“你们租的地方离得远不?我这里的活迟点来也可以。” “不远,几步路就到。” …… 秋天过后天气渐渐转冷,陈文竹收到大哥写来的信,父亲陈守川于九月十日去世。陈文林正好带着妻子回乡探望岳父,父亲在他与陈文松的操办下已入土为安,葬在了大柳镇前山。伯娘卖了叉路口的房子搬回去跟着她的儿子同住。 陈文竹看着信,泪水不由自主地滑落下来,她想起来了幼年时父亲对自己的偏爱,为着母亲的缘故,她不喜欢亲近父亲,但无法否认小的时候最疼自己的,确实是父亲。幸好父亲去世前的一个月自己回了家见了最后一面,父亲异常的和气,是不是他已经预感到自己将不久于人世? 一百八十五 魏玉芬娘家 高子青搂着她心疼地劝说:“你要想回去,咱们现在就回。” 陈文竹摇摇头,“以前父亲活着,我还时不时想起老家,觉得自己还有娘家在。如今父母皆已离世,娘家彻底没有啦。” “人生总免不了生老病死,父亲活着的时候,咱们回去总是顺着他不惹他生气,该做的也做了,不用太过遗憾。” “只不知为何父亲葬在了大柳镇前山,记得上次回去说起去世后和母亲葬到一起。最后没有葬到一起,我想这都是天意吧,母亲会更乐意一些。” 年前高子青跑了一趟龙州,洽谈明年龙州府的粮食供应。回来后,陈文竹去告诉罗氏龙州的具体要量。州府比起当年的长谷,要量大了五倍,双方言谈间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陈文竹是空手生意,这笔钱算是白赚。罗氏给的粮好,高二郎要求严格,利虽薄但架不住量大。何况与州衙做生意,也让罗家在商人中的地位水涨船高,经营起粮店生意更是顺风顺水。 商谈完粮食后,罗氏主动说起了楚彬,“酒楼的掌柜找我,想要我低价给他们提供火米,好与普通食店竞争。” “酒楼经营状况不好?” “如今一月的盈利还不如唐家酒楼出租的租金高。” “你如何想的?” “不管他对我如何,毕竟夫妻一场,能帮我就帮他一把。” “楚彬既然决定做一般客人的生意,为什么不换个地方?酒楼那样的场所,普通人一看就觉得价钱贵,自然不会进去。”陈文竹疑惑地问。 罗氏仔细地看着陈文竹,过得片刻笑道:“你常说你不会做生意,我看若是你出来做掌柜,只怕男子都不如你。” 陈文竹不好意思地笑道:“我在你面前怕是班门弄斧,惹你笑话。” “我可是真心夸你,你这一句话倒是点醒了我。” 罗氏回到家,问明白楚彬在书房看书,让何妈带上羹汤与自己一同前去。 何妈小心翼翼地说:“阿郎因为酒楼心情不好,你们又好久未曾交谈,若是阿郎发脾气,大娘子一定要忍让些。” 罗氏点头说:“放心吧,我知道该怎么做。” 罗氏屏退众人,自己端着食盒进了书房,楚彬抬头见是她,并不言语,冷眼看着她盛了碗羹汤放到自己面前,嘲讽地说:“如今还能吃上鹿肉汤的唯有你的小厨房啦。” “对不起,火米生意是我不该瞒你。”罗氏上来直接认错。 楚彬楞了一下,对方既然认错,他倒不好再咄咄逼人,哼了一声不说话。 “当时的情形你也知道,我本钱不够,除了娘家我也不敢找别人合伙。” 楚彬想到当日情形也确实如此,可眼见自己和罗家今日的差距,想起来终归是气不平。 “我一个妇人不好出面经营,全被哥哥掌控,我只有德阳作坊一成股份。火米生意是你牵的头,我愿意将这一成股份拿出来算作家里的公产。” “我并不是为了你这一份股,我是气你瞒着我。”楚彬语气缓和了许多,“那股份是你的,也无需拿出来,家中我自己会想办法。” “多谢四郎谅解,日后酒楼的火米就由我来出吧,我们毕竟是夫妻,酒楼生意好了,对我也有好处。” 楚彬想着酒楼生意艰难,掌柜出的主意自己一直没能实行,“也不让你白出,比市面上的进价便宜点就成。” “官人你是打定主意要做普通平民生意吗?” “不做又能怎么办?酒楼的牌子已经砸了,就算我现在重新做,只怕那些达官贵人也不会再来。” “酒楼在咱们手里确实做不了,像唐家酒楼那样换个人不就行了。” “你是觉得我经营不下去,要我把酒楼租出去啊?”楚彬不由提高了声音。不管怎么说酒楼也算是祖业,分到自己手上却衰败了,如今被罗氏说破,难免面上挂不住。 “你误会了,我的意思是你既然做普通平民的生意,酒楼那样的地方,普通人一看就觉得价钱贵,不如换家普通食店来做,将酒楼租出去也是一份收入。” 楚彬在心中算了算两者的租金差距,诺大一个酒楼一直争不过普通食店,说不得就是一般人都认为酒楼价高,连进都不进。想明白以后点头说道:“你说得有理,倒是我一叶障目,光想着重振酒楼。不如抛开酒楼租上两家食店,正好靠白吃的火米打响招牌。” 罗氏笑着说:“我相信你肯定能成。” 楚彬看着罗氏,想着自己近半年来和她冷战,从不去找她,而她在这个家中又隔出一个家给她和她的孩子。本以为两人自此后就成了面子上的夫妻,难得她还能来帮自己出主意。 拿定了主意,楚彬连日在街上行走,见得一家铺子对外出租,进去看后觉得大小价钱都合适,退到街上仔细观察来往人群。信步往前走了一段,见得魏玉芬的嫂嫂从一家果脯店铺提着两包东西出来,楚彬不想和魏玉芬娘家人碰面,转身站到一摊子前假装看东西。 伙计跟在身后喊道:“魏大嫂,你总要签个字我才好交账啊。” 魏大嫂扭头说道:“签什么签?这铺子都是我家的,拿点东西怎么啦?” “掌柜的交待了,你若再来拿东西,不付钱总要签个字,你刚才也答应了,我才给你包好的。”伙计上前挡住她委屈地说。 正争执间,魏母从道路另一边冲出来骂道:“你这个贱妇,在家一眼没看到你,就知道一定是来拿我的东西去塞你娘家。” “娘,话可不能这么说。真要说起来这铺子也是小姑的,你们能拿,我为什么不能拿?” “你闭嘴。”魏母看看四周,“铺子是我的,日后不许你再来,还不快滚回去。” 魏大嫂撇撇嘴提上东西走了。魏母对伙计道:“跑到街上闹腾什么,以后她再来什么都不能给。” “可是掌柜说……” “说什么说,他是我儿子,自然我说了算。” 伙计低头回了铺子,魏母嘴上贱人娼妇地骂着也回去了。 一百八十六 哪来的力气 楚彬侧身过来,才发现这条街离魏家并不远,魏家何时有钱买了铺子,而大嫂又说这铺子是魏玉芬的,给月儿买的铺子并不在这里,这间到底是谁的? 他疑惑地顺着路往魏玉芬家走去,一栋二层小楼在一片平房中甚是显眼,魏家什么时候得了富贵,自己从没有听魏玉芬说起。楚彬没有进门,转身离开。 回到长乐阁,楚彬耐心地等着魏玉芬对完帐才开口问道:“家中每月只能给你六十贯,真是难为你了。” 魏玉芬笑着说:“倒也没什么,只是吃穿上比原来差了许多,我害怕四郎不习惯。” “我自己没本事赚不上钱,如何会要求那些。” 魏玉芬娇笑着看他一眼,坐在妆台前将头上的发簪、首饰一一取下。楚彬伸手将金镶珊瑚桃蝠簪拿过来看,“瞧你很是喜欢这只簪子,其它的倒不见你戴。” “你送的我都喜欢,只是这只簪子和我穿的衣服颜色搭配,所以经常戴。” 楚彬不过随口一说,听魏玉芬细细解释,眼前却浮现出满绿手镯上异样的划痕。他拉开妆匣盒子,魏玉芬慌忙用手挡住,“天晚的,该休息了。” 楚彬推开她的手说:“我看看是不是真的没有配你衣服,改日再给你买些不一样的。” “大晚上的看也看不真切,改天再说吧。”魏玉芬握住楚彬的手。 她的阻拦越发让楚彬生疑,初时自己不过疑心魏玉芬用家里的钱私下贴补娘家,如今看来恐怕不止。甩开她的手,直视着她问:“你怕什么?” “我没有怕啊?我有什么好怕的?”魏玉芬扭过头,故作镇定地说。 楚彬紧盯着魏玉芬,“没有最好。”说完拉开妆匣,从中将满绿手镯拿出,就着灯光看到上面的几道浅白色划痕,抬眼看着魏玉芬局促的样子,“你不想给我说说吗?” “没,说什么啊?” 楚彬拿起手镯砸到地面,“啪”地一声,手镯碎裂开来,随手捡起一截,一看便知是外面染着绿色的灰白杂玉,递到魏玉芬眼前道:“你该不会说我送你的时候就是假货吧?” 魏玉芬眼见败露,慌忙解释道:“四郎,是我找人换的,可我都是为了这个家啊。家中用钱的地方实在太多,酒楼生意又不景气,我不想让你有压力,所以才……” “你将家中账目拿出来,我倒要看看家中就这十来个人,每月六十贯钱,还需要你典卖首饰渡日。” “家里十几个人吃穿用那样不是钱?只怪我不会管家。” “吃穿用?”楚彬冷笑,“你管家以后家里吃的是什么?素娘天天在我面前说,我还一味帮着你。穿用上素娘这一年胭脂水粉衣服全没了,每月就给她三贯钱。家中佣人该减的都减了,剩下的一月最多也不过十贯。” 魏玉芬看着楚彬哑口无言,一直以为他根本不管家事,却原来他都知道。 “我想着你是第一次管家,不管别人如何说,我总相信你定有你的道理。即使我知道钱没有全用在家里,我也只是以为你不过是想攒点私房,最多是为了给星儿置办间铺子。” 魏玉芬听到此处,如乌云见日一般眼前一亮,“四郎,我就是为了星儿才卖了首饰的。” 楚彬失望到了极点,反而笑出声,“魏玉芬,我以为你应该了解我才对。若是我没有怀疑,我怎么会查看你的首饰?我话都说了,又岂会再听你狡辩?把账本拿出来,我们来算一算是不是真的全花到星儿身上了。” “四郎,你不能听别人的挑拨啊。” “你真要逼我把话说透?好,我来问你:你娘家的铺子,新修的房子都哪来的?” “那是我哥哥他们做生意……” 楚彬仰头长出一口气,“过去的就到此为止吧。你若还愿意留在楚家,日后就和素娘一般,谨守妾室本分;若是想离去,我写书放你就是。” 魏玉芬听到楚彬的决定,已知他对自己再无深情,自己在开始做的时候就想到了今天,她不再做无谓的祈求,只是这句“和素娘一般谨守妾室本分”让她觉得好笑,真的就笑了起来,美人浅笑一如往昔,她淡漠地说道:“你以为素娘守本分?看来你是真的不知道春意如何死的,我再狠怕也狠不过她。” 楚彬疑惑地看着她,“春意不是难产死的吗?” “当然是难产,小小年纪,怀着身子成日里不是躺着就是坐着,想不难产都不行。” “怀孕不是正应该养好身子吗?”楚彬确实不明白,罗氏和魏氏都曾怀孕生子,她们有了身孕以后,楚彬便歇到其她人房中。偶尔去看看怀孕的娘子时,对方多是坐着或躺着,常是一副又累又辛苦的样子。所以在见到素娘反复交代春意躺着别动时,他也是觉得理应如此。 “养好身子是没错,可也没有让她躺着不动啊。不然哪来的力气?” 郎中当日的那一句“产妇力竭”犹然响在耳边,楚彬浑浑噩噩地离开,他连去质问素娘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觉得身边的人一个个太可怕。春意才十六岁,素娘成日里与她亲如姐妹,如今还养着春意生下的儿子。罗氏与魏氏冷眼旁观,眼睁睁看着春意肚子一天天大起来,最后难产力竭而死。 陈文竹接到楚彬约她单独见面的信,吃惊不已。和高子青商量说:“他找我干什么?若是为了火米的事情,不是应该找咱们俩才对吗?” “估计是有话和你说吧。” “你说我去不去?”陈文竹问道,自己毕竟是高子青的娘子,虽然楚彬是幼时相识的朋友,可避开高子青去应约怕他心里不舒服。 “去吧,毕竟认识那么多年了。” “要不你和我去吧?” 高子青笑着搂住她,凑到她耳边说:“怕我吃醋,你晚上依着我就行了。” 每次被他色色地调笑,陈文竹一点招都没有。 来到茶楼,楚彬已等待多时,见她来了后,很不自然地笑了笑,经过上次的矛盾,陈文竹也觉得有些尴尬。 一百八十七 我为她不值 茶博士过来斟茶,缓解了气氛。 “这是湖州(浙江长兴)产的顾渚紫笋,在唐代便被茶圣陆羽论为‘茶中第一’。”楚彬开口说道。 “早知道我就该带上三郎,让他也尝尝名茶的味道。”陈文竹笑着说。 楚彬也笑了,“知道你们夫妻好,不用在我面前显摆。” 陈文竹笑着端起茶慢慢品味。 “你说人为什么会变?”楚彬问道。 陈文竹不知道他这话是指谁,难不成是说自己和高子青?她虽然觉得瞒着楚彬不对,但并不认为自己在火米生意上做错了。犹豫着开口说道:“人没有变,不过是我们面对的事情多了,在选择中逐渐看出不同。你生气我们瞒着你,可你想过我们为什么瞒着你吗?” “你倒是说说为什么?”楚彬看她误解,也不解释。 “你和罗氏是夫妻,我撇开罗氏跑来告诉你我们和她在做生意,那我成了什么人?何况我们和什么人做火米生意必须要告诉你吗?因为罗氏是你的妻子我们就一定要经过你同意吗?”陈文竹不想再让步,自己说话做事总是去考虑对方的感受,到最后反而不落好。 楚彬一时无话可说,想了想才道:“可我们是朋友啊。” “因为是朋友,所以我和三郎才会对瞒着你觉得内疚,但是我们没有责任必须照你的要求做。火米生意我们本钱不够做不起,最早告诉你,你也一样没有本钱,所以罗氏和她娘家合伙,你觉得我们有谁做错了吗?” “我不是气你们做火米生意,而是生气你们的欺骗。” “若是三郎背着我和你做生意,你会告诉我吗?” “若是三郎做的事对不起你,我自然会告诉你。”楚彬想都没想直接说道。 “那我们和罗氏做生意,可曾有人对不起你?”陈文竹看楚彬不回答,温和地劝道:“你和罗氏是夫妻,她不告诉你应该由她给你解释。我和三郎是外人,我们不可能在你们夫妻之间言说是非。” 楚彬沉默了一会,“魏玉芬的事情,你是不是也因为是外人不好言说,所以瞒着我?” 陈文竹诧异地看着他,“关魏玉芬什么事情?” 楚彬盯着陈文竹看了半响,见她不像知情的样子,“她将家中的钱拿去帮娘家买铺子、修房子。咱们都是自小就认识,你说她到底是后来变了,还是一开始就奔着钱财来的?” 陈文竹这才知道楚彬找自己的目的,她想起有次自己问魏玉芬要楚彬如何做,魏玉芬脱口而出,“让他给我还有肚子里的孩子一人一间铺子。”可能从那时起魏玉芬就动了心思。她在心里哀叹魏玉芬埋葬的爱情,明知道楚彬最恨人谋算他的钱财,魏玉芬却依然走上了这条路。 “魏玉芬自小对你的情义,你以为是假的吗?” 楚彬沉默不语。 “你问出这句话让我为她不值,她长得那么漂亮,愿意拿钱买她做妾的只怕大有人在。她为何会变成今天这样,你不该问问你自己吗?你不爱她,为何要娶她?娶了她,为何又不珍惜她?”陈文竹想着楚彬左一个、右一个抬起的妾室,自己作为外人都觉得他花心无情,何况魏玉芬。 “我该给她的都给她了,她还要怎样?” “她要你的心,你有吗?得不到的她不要了,转头去拿能抓住的东西,这就是她改变的理由吧。” 陈文竹起身离开,她不赞同魏玉芬的做法,却能理解;楚彬总以自己的感受为中心来要求周围人,从不体谅。 儿时的友情伴随着成长没有能变得深厚,却因志趣不同相背而行。 年底,高子青去长谷和龙州结帐回来,高二郎的妻子在十月中旬产下一子,妾室在十二月初亦生下一子。 同时还带回来一个好消息,“龙州衙门所有衙役、兵差的服装让咱们做。我把他们的成衣样式和尺寸都带回来了,每年单衣两千八百六十套,棉衣一千四百三十套。” “真是太好了,帮咱们找了这么大笔生意。” “这生意是二嫂帮咱们的。她在咱们家的时候看到你做成衣,刚好遇到衙门要采买衣服就推给我们了。” 陈文竹看着高子青说:“咱们做生意是不是太不开窍了。” 高子青不解地看着她。 “你哥在长谷县的时候,咱们都没有想到还有这条生财之道。” 高子青点点头说:“我觉得咱俩都太老实了。” 陈文竹也笑着说:“是啊,不过我喜欢这样的你。” 高子青哈哈笑着揉揉她的脸,“我也喜欢你傻里傻气的样子。” 笑完过后,陈文竹说:“还是把大头给你哥他们,咱们只挣该挣的这份。” “那咱们挣得太少了,他们是我哥嫂,不用分这么清。” “不是分清,嫂子为什么把这个活给咱们,难道真的就只是因为是亲戚吗?虽说是亲兄弟,可大家都成家了,各人有各人的生活要顾,他们能把赚钱的机会给咱们,咱们就不能让他们觉得不如给外人强。” 高子青想了想点头,“行,听你的。” 陈文竹没有再多说,她想到了陈文兰,亲情是相互的,不能只要求一方去做。 因为这批衣服每年分两次供,陈文竹只增加了二十名缝制成衣的妇人,领取衣料回家去做,按件结算工钱。 新年将至,陈文竹给吴妈一家、李婶以及洗衣帮工都放了假,家中只留云巧与金风两个小丫鬟一起过年。 原来过年老是准备一大桌菜,等吃的时候基本上都凉了。家中没有长辈,无需祭祖。陈文竹让高子青去买了一个做披霞供的锅,各种肉、菜都买了些,大年三十,四个人围着桌子热乎乎地吃上了。 陶大租的小院,吴妈打开门,曹二郎满脸堆笑地站在门前。吴妈一楞待要关上大门时,曹二郎迈进一条腿把门挡住,“娘,我来看看孩子。” “呸,谁是你娘。”吴妈斥道,“已经和离了,又来纠缠什么?” 一百八十八 陶娘子分家 陶大在院子里带着三个孩子玩耍,听到声音走了过来,两个小男孩看见曹二郎嘴里叫着“爹”扑了过来。 曹二郎伸手把老三抱起,牵住老二的手,对着怯生生看着自己的女儿说:“二丫乖,爹来看你们啦,想爹了没有?” 陶大跟过来看着围成一团父子说:“大过年的,来都来了就进来坐吧。” “爹,娘,我来给你们拜年。”曹二郎讨好地说。 陶娘子从灶房出来进到曹二郎,脸色一冷,“你来干什么?” 曹二郎弯着腰陪着笑没有说话。 陶大说道:“一起吃饭吧,有啥别当着孩子说。” 要按吴妈的意思是要将曹二郎赶出去的,可陶娘子不是她生的,自己管过了也不好,只得闷着头吃饭。陶娘子是不想留他,可看着三个孩子见到亲爹后喜悦的样子,大过年的,也不想闹得大家不开心。 饭桌上曹二郎难得地照看着三个孩子,一会儿夹菜,一会儿拿帕子给小儿子擦嘴。饭后又耐心地带着孩子去放炮。毕竟是父子天性,三个孩子对父亲的陪伴高兴不已。 丑时已过,吴妈哄着三个孩子渐渐入了梦乡。堂屋里,陶大坐在椅子上,陶娘子低头坐在旁边,曹二郎屈膝跪在面前,“爹,娘子,我错了。” 陶大开口道:“可不能乱喊,既已和离,便各不相干。” “爹,我知错了。您老就看在孩子的面上饶我一回吧,以后我一定好好待他们母子。” “当初你狠心典妻,到后来又跑来和离。都随了你的意,如何又来纠缠不清。” “爹,典妻的时候我就不愿,不过是心疼几个孩子连顿饱饭都吃不上,才不得不答应。和离也是我想着娘子跟了贵人,不好拖累她。如今我知道爹和娘子带着孩子离了高家,爹娘年迈,孩子又小,我怎么忍心让你们在外,家中没个男人顶门户。” 曹二郎这一番话将前因后果交代清楚,陶大看看女儿,她才二十多岁,将来自己走了,她身边没个人照应,拖着三个孩子如何是好。都说浪子回头金不换,曹二郎已经知错,他终归是孩子的亲爹,虎毒尚不食子。却不知女儿是什么心思,叹了口气道:“你们的事自己解决吧。” 陶大站起身离开了堂屋。 曹二郎膝行几步,扶住陶娘子的膝盖道:“娘子,我不是人,都是我的错。你若答应我复合,我回去就分家,咱们一家五口单独过,我一定会好好待你和孩子。我保证以后再也不会打你,我那天晚上实在是舍不得你,才会失了分寸。” 陶娘子听到分家,心中一动,在家时曹二郎动手打自己都是因为自己违逆婆婆。若是真的分了家,自己和婆婆不在一起住,曹二郎定然就不会再打自己。上一次曹二郎对自己下狠手,也是因为舍不得自己离开他,日后夫妻俩在一起,他也就不会那样对自己。 曹二郎见她脸上神色松动,心中暗叹,还是娘说的不错,只说孩子和分家定然能打动她。 嘴上将娘教的话继续说道:“娘子,你就看在孩子离不开亲爹的份上,饶我这一次。你想想,将来爹娘走了,你一个人带着三个孩子怎么生活?若是你带着他们改嫁,哪个男人会善待他人的儿女?要不然你将孩子给我,你要狠得下心你自去过好日子,我会把孩子拉扯大。” 陶娘子生气道:“谁说我要改嫁?” “娘子,我就知道你舍不得我和孩子。我来的时候,小四抱着我哭过不停,只要你和我复合,我就让大哥大嫂把小四还给咱们。” “他们真舍得把小四还给我?你娘也同意?” “我娘说了,只要你答应回来,就换三弟的儿子过继给大哥。” “回来?你刚才不是说分家吗?”陶娘子敏锐地察觉到曹二郎的话前后不一。 “不是回家去,是和我复合。” “你真的以后不再动手打我?” “我要再动手,就让我不得好死。”曹二郎举手发誓道。 陶娘子伸手将他拉起,说道:“我就信你一次。” …… 过完年后,初六来上工,陶娘子就找到陈文竹说:“四娘子,我想请几日假回大山村一趟。” “你不是和离了吗?去大山村干什么?”陈文竹诧异地问。 陶娘子看着陈文竹的眼神躲躲闪闪,支支吾吾地说:“我,我和曹二郎和好了。” “什么?”陈文竹惊道,“他下那么狠的手打你,你是图什么啊?” “孩子都还小,需要有个爹。” “日后你找个心地好的,总比回去跟着曹二郎强啊。” “我带着三个孩子只怕不好找。他答应我以后不会再动手,小四也可以回来跟着我。” “可是曹二郎和他母亲见利忘义,万一再拿你换钱……”陈文竹还想再劝。男人一旦动手打女人,就不可能轻易收手。 “我们回去就是去分家,只要二郎离开他们家,没有婆婆在一旁挑拔,他一定会对我们母子好的。” 陈文竹不是一个喜欢改变别人想法的人,反正该说的都说了,陶娘子做了决定,不论好坏只能她自己去承担了,“我提出来的情况你都考虑过了,我也不好多说。你过完元宵节再来上工吧。” “谢谢四娘子。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不过我相信二郎会改的。” 陈文竹事后无比庆幸地对高子青说:“幸好我没有把使计的事情告诉陶娘子,要不然现在咱们就里外不是人了。” 高子青摇摇头说:“陶娘子答应得太冲动,一个人的本性岂是三言两语就能改好的。” “我也不相信曹二郎会改,他那人不但懒惰,而且愚孝。” “我们并不欠陶娘子的,觉得她可怜伸手帮一次也就罢了。路还是要靠自己走。” 吴妈与陶大正常上工,为着陶娘子,吴妈与陶大有了嫌隙。吴妈不赞成女儿与曹二郎复合,“她虽不是我亲生的,可我也不忍让她再回到曹家去受罪。” 一百八十九 手镯与玉佩 陶大回道:“他们回去就分家,说起来二郎这人还是不错的,不喝酒赌钱,也不在外胡来。” “不喝酒赌钱就算好,那他动手打人怎么算?” “女人不听话,挨两下打有什么大不了的,何况二郎也保证以后不动手了。你以为女人再嫁说起来好听啊。” “你既然瞧不起女人再嫁,那你当年找我干什么?” “好好的说女儿的事情,扯到咱们头上干什么?” 吴妈停了声不再追问,一把年龄了还追究这些有什么用,两个人不过是搭伙过日子罢了。 元宵节后,陶娘子带着曹二郎以及最小的儿子回了成都,与爹娘抱怨说:“根本就不是分家,只是将我们这一房分了出来。” “那给你们分了多少地?”陶大问道。 “总共只有六十亩地,婆婆留下二十亩,剩下四个儿子按房分。” “按房的话,你和老三家的孩子多,不是吃亏了吗?”吴妈说。 “那能怎么办?三弟妹扔下孩子拿了休书改嫁了。三兄弟一致同意按房分,曹二郎连屁都不放一个。” “他兄弟都同意了,他说话也没用。分的地你们准备怎么办?”陶大劝道。 “就十亩地给他兄弟种,出息交给他娘,算是我们这一房每年的赡养费。” 吴妈诧异地说:“这么说起来,你们岂不是净身出户啦?” 陶大道:“话不能这么说,好歹地还在,不过是地里的出息给长辈,这也是应该的。” 吴妈租的房子本来就小,只得两间卧房,陶娘子带着孩子一间,她和陶大一间。过年的时候一屋放一两个孩子挤着也就算了,现在曹二郎要来和他们长住,家中实在是住不下。 陶大和吴妈商量说:“要不你还是去高家住吧,反正我歇在门房就是。” 吴妈前面是想着在高家做工,一家老小吃住都在主家不合适。现在房子住不下,又没有余钱再租,只得答应,“我明日去和四娘子说说,咱们两个老的住过去,不过工钱要按先前的九百文才行。” 从他们搬离开高家后,一家人只跟着高家吃,陈文竹将他们的工钱各涨了一百文。 “四娘子要是不提,你也不用说。这钱对他们来说也不多。”陶大说道。 “多少都是人家的,四娘子够仁义,咱们不能让人家吃亏。” ”咱们又不是白拿,不是还帮着高家干活嘛。” “四娘子家里的活雇谁不一样,可人家偏偏雇了我们。” “你怎么总帮别人想,你看看家中这四个小的,张着嘴哪个不等着花钱。”陶大抱怨道。 “我不是帮别人,做人不能得寸进尺。你在门房的活本来就是四娘子看咱们可怜,你腿脚不好别的干不了,才特意说让你看门。” “我也感激四娘子,但是现在咱们家不是负担重嘛。” “让曹二郎找点活干就是,他的儿女哪有自己不养,让丈人家养的道理。” “他肯定会找活,不过我亲生的女儿咱们总要帮一把。” “帮是可以,但咱们不能帮一辈子啊。你我现在年纪都不小了,帮人做工还能再干几年?总要攒点钱养老,日后有个病痛什么的也得有点钱才行。” “我就这么一个女儿,当初你也说过会拿她当亲生的养。” “我对她怎么就不像亲生的啦?她出嫁时你把家底全给了我连个’不’字都没提。咱们到高家做工以后,刨去贴补她的,逢年过节该买的该送的我也一句没说过,我亲生的女儿我都没有为她花过一文钱。”吴妈哀怨地说。 “你女儿要活着,我也一定不会亏待她。现在我女儿有难处,咱们不帮谁帮?” “都说救急不救穷,曹二郎不立起来,咱们还帮他们一辈子?” …… 次日,吴妈找了陈文竹说要搬回来住的事,陈文竹倒是无所谓,反正前院房子也空着。吴妈低着头说日后工钱降一百的时候,陈文竹也没多说。吴妈是个知进退的人,看在吴妈的面上,他们一家有难处,陈文竹也愿意帮忙。 陶娘子回来上工,带着些山核桃送给陈文竹,有些难为情地说:“四娘子,家中还有没有活需要雇人的?” “是你家官人想找活吗?” “嗯。”陶娘子点点头, 家中没有地方需要雇男子,再说陈文竹对曹家人的印象也不好,婉拒道:“家中的活计都是女子做的,你让他去别处找找吧。” 正月二十,高子青去灶房亲手做了条红烧鱼,算是庆祝陈文竹二十六岁生日,陈文竹说:“今年倒想起我的生日啦。” “我老是忘,今年从过年开始我就把这日子写到纸上,终于没有忘了。” “忘就忘呗,反正我也老把你的生日忘了。”陈文竹笑着说,她对这些并不在意,忙起来她自己都会忘。成亲十年了,或许在别人看来高子青不是最好的,但他却是最适合自己的。 回到房中,高子青拿出一只玉手镯套到陈文竹手上,“这是独山玉,价钱不贵,只是我喜欢它的颜色斑驳陆离,你看里面蓝黄两色,像不像两只老鼠?” 陈文竹仔细看看,玉质坚韧微密,摸起来细腻柔润,笑着说:“你一说还真像。” 高子青又掏出一块玉佩递给她看,玉佩与手镯是同一种玉石,玉佩打磨成圆形,没有做任何雕饰,中心有一团蓝色犹似一头昂首站立的牛,有些绿色杂在期间,稍显美中不足。 老鼠和牛正是二人的属相,难得这两件玉饰如此贴合,可见他的用心。 陈文竹将玉佩看过后系于高子青腰间,“言念君子,温其如玉。我倒忘了为你买一块玉。” “咱俩谁买都一样。”高子青毫不在意地说。 陈文竹笑看着高子青。两个人都不是很细心的人,幸好两个人也都不是计较的人。 过完年以后,陶娘子三不五时就要请假,陈文竹心中渐渐有了不满。昨日竟私下跑去找高子青想要请三日假,高子青一向不过问雇工的事情,让她去找陈文竹,不想当着高子青的面就哭了起来,说自己命苦,高子青不愿纠缠,只好点头同意。 一百九十章 私下做生意 高子青转头问陈文竹说:“陶娘子的事情你到底有何打算?因为典妻的事我和她见面就比较尴尬,她还跑来向我请假哭诉,别弄得以后大家脸上不好看。” “本来顺着她的意思,带着孩子和离了,我想着让她继续在咱们家做工养活孩子。谁知道三个月不到又和曹二郎复合了,按说我该辞退她,却因这裁剪的法子怕泄露,才一直没提。”陈文竹也很为难。 典妻的事情是自己提出来的,怪不上陶娘子和高子青。不过陶娘子私下去找高子青,让她觉得不舒服。陶娘子既然和曹二郎复合了,就应该避着高子青才对,请假的事情明明应该找自己说,却凑到高子青跟前去。 典妻的契书还有半年就结束了,难不成这夫妻两还打着继续典妻的主意?陈文竹不禁腹黑地想。 陈文竹私下找吴妈来问,“陶娘子最近在忙什么?” 吴妈略带惭愧地说:“曹二郎苦活累活不干,轻松的活又找不上,现在行老(介绍雇佣劳动力的中介)都不给他推荐活了,大娘只好亲自去打听哪里需要用工。在家闲了三个月,昨日去南门抗包,只干了半日就扭了腰,如今躺在床上。” “陶娘子可有什么打算?”陈文竹问道。 “她能有什么法子,一家六口只靠她一个人,要不是有我们两个老的贴补,他们哪里够活。” 陈文竹无言以对,如今这时候辞退陶娘子的话她也说不出口。 此刻的陶家,大女儿懂事地带着三个弟弟在天井玩耍,屋里陶娘子正坐在床边无声地哭泣,曹二郎躺在床上不动,这日子怎么活啊? “你别哭了,我躺两日就好了。郎中也说不严重,不过要多休息。”草二郎开口劝解道。 “你看病又花去了五百文,这后面的日子怎么过?” “高家那么有钱,雇我去看看门,打扫下院子多好,真是越有钱的人心越狠。” “这活我爹干着,也不好再雇你。” “大户人家雇人来看家护院总要有七八个才够,他家就岳父一个人,没日没夜地帮他们干活。”曹二郎道。 “他们家是挺吝啬,我们成天站着裁剪布匹,一月才得一贯。隔壁姜家大娘子私下对我说,若是去他们家干活,最少给我开一贯三。”陶娘子亦有怨言。 “有这好事你为何不去?”曹二郎坐起身问道,心中想着她以前告诉自己每月六百文原是哄人的。 “你快躺好,别乱动。”陶娘子扶着他躺好,“我也想,可是他们手里不单有你的典妻书,还有我和四娘子签的三年做工契书,我现在如何敢走?” “现在她们家都不给你工钱了,你还去干什么。” 陶娘子和曹二郎复合后,她只告诉曹二郎,自己和高郎君并没有关系,高郎君不答应让她做两年的妻,所以她只好做工抵钱。 “他家说典妻不算数,违反协议的是他们,本来就不该让咱们还钱。如今等于是白给他们做工,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曹二郎继续说道。 “你的意思是咱们不需要还钱?” “当然啦,契书上写得明明白白,在他家帮他们生孩子,若是生不了,两年期满你回家就是。如今是他家不愿意,你时间到了就回家,哪有赔钱的道理。至于做工的契书,你干活他们不给钱,反倒是他们违反约定。我们穷人斗不过他们有钱人,但是咱们可以不干啊,要我说你就去姜大娘子家做活,傻子才会放着钱多的不挣。” “其实,姜大娘子并不是要我做工,她主要是想要高家的裁剪法子。”陶娘子犹犹豫豫地把姜家的真实意图说出来。 “裁剪有什么法子,不是就用剪刀绞吗?” “自然是用剪刀绞,可他家不按一件衣服来剪,好几套衣服掺杂在一起裁剪。” “这不是一样的吗?反正最后都是做成一套衣服。”曹二郎疑惑不解。 “这法子特别省布料,原本一匹布能裁五套衣服,按这个法子可以裁出六套。” “那他家确实赚钱。”曹二郎惊叹,“你会这法子,要不然咱们自己做得了,何必便宜了姜家。” “铺子里买一匹粗布一百七,零买五文一尺。自己买布做,大人一套四十五文,孩子一套三十文。就是不知道高家买布是多少钱一匹,成衣卖多少钱一套。再说咱们哪有这个本钱。”陶娘子刚开始做裁剪后也是留心过的。 曹二郎略一思索,“他家找谁买布?” “是苏州府姓田的一个行商,每隔一段时日来送一次货。” “你留心着点,下次行商来送货的时候你来喊我,我看看能和他搭上话不。要是能买到低价布,我们也就可以做这个生意。” “行。估计这几日就该送货了。” “那你别请假了,我在家看着孩子,你快去上工吧。” “你的腰……” “没事,我躺了半天舒服多了。你快去吧,别错过了。” 陈文竹见陶娘子只歇了一个上午就来上工,估计是曹二郎伤得不严重,她也没多问。 过得两日,约定好的送货时间到了。高子青临时雇了两个壮汉,马车拉着布匹直接进了院子,陈文竹看着货单对照着卸货,高子青拉着行商去堂屋喝茶。 陶娘子从裁剪房出来对陈文竹说:“四娘子,我官人今日需要换药,我回去一趟,不会耽误太久的。” 陈文竹忙着清点数量颜色,顾不上她,只点点头同意。 陶娘子回来得快,布匹还没有卸完她就进了屋。 等五百匹布全部堆放好,陈文竹结了帮工的工钱,送出院子后,也进了堂屋。高子青手中正拿着两块蓝底白花的印花布料细看,见她进来将手里的布递给她说:“你看看。” 陈文竹接过用手摸了摸,两块布手感一致,花朵小巧秀气,其中一块布白色花朵里呈现出一两缕冰纹(在浸染中,作为防染剂的蜡自然龟裂,使布面呈现特殊的纹路),另一块没有。笑着说道:“蜡染布太贵了,我们怕买不起。” 一百九十一 我是自己做 田掌柜道:“这块带冰纹的是用蜂蜡做防染剂,成本高价钱是贵,可另一块布却只要两百五一匹。” 陈文竹诧异地拿起无冰纹的布再次细看,市面上蜡染的布进价要四百五一匹,这块布除了没有冰纹,分明看不出差别,却便宜了整整两百文。疑惑地问:“这是用什么染成的?” 田掌柜打着哈哈道:“这我可不知道,反正蜡染能出的花样,这个都能做。” 蜡染的布不同于与绞缬(扎染)、夹缬(镂空印花),后两者花布价钱不高,但是花纹过大且没有规则,用于做布帘床幔倒是好看,做衣服却不合适。陈文竹原来想过买蜡染的布做成衣,由于成本太高,一直不敢尝试。 田掌柜所言,采用的染色剂不同,成本降低了,自己倒可以少进一点,做成女性衣衫,价钱低或许效果不错。 “若是田掌柜能再便宜点,我倒可以先进五十匹看看。” “这个价已经不贵了,咱们都是老相识,我是不会要你们高价。不过你们若是能和其它棉布一样,长期固定买的话,我还可以再让五文。” “现在我还真不敢说定,主要也是要看做成成衣后销量好不好。”陈文竹为难地说。 田掌柜一想也是这个理,笑着说道:“咱们打交道也三四年了,你们夫妻是实在人,我就按两百四十五给你,要是好的话,日后可要多照顾我的生意哦。” 高子青笑着说:“那是自然。” “那我现在就回客栈把布匹给你运过来。” 高子青站起身道:“我跟着田掌柜去拿就是。” 高子青先和田掌柜结了帐,带着陶大叔架上马车去客栈装货,装好出来时,见到曹二郎在客栈门口张望。高子青要细看时,人影一晃进了客栈,高子青心想:曹二郎大白天不去找活干,却到这里闲逛,怕是担心被自己岳父撞见,才躲躲闪闪的。 高子青不想说出来惹得陶大叔不快,便装着没有看到,带着布回了家。 曹二郎来到田掌柜屋里,满脸堆笑地说:“田掌柜,我想买点布。” 田掌柜看着曹二郎一身粗布衣衫,看样子也不是有钱人。本着上门都是生意,客气地招呼曹二郎坐下谈。 “你贵姓。” “我姓曹,来买布的。” “曹掌柜想要多少啊?” 曹二郎想了想说:“我是高家的下人,主家一直找你进货,我也想买上几匹做几身衣衫,你看这价钱能否和高家一样?” 田掌柜笑着说:“我做生意一向讲究诚信,不论你与高家是何关系,我只看你买多买少。三十匹以下的生意我不做,一百匹以上自然会便宜。不知道曹掌柜要买多少匹?” 曹二郎考虑了下说:“我只要三十匹,能否按一百匹上的价钱给我,日后我定会长期买。” 田掌柜摇摇头,“这可不成,三十匹我要你一百五一匹,比市面上已经便宜了不少。” “那要一百匹呢?” “一百三十。” 曹二郎眼见没得商量,只好说道:“我回去拿钱,明日再来买。” 田掌柜道:“可以,不过我现在货已不多,要是明日再来,没货了可不能怨我。” 曹二郎心急火燎地回到家,他从分家以后跟着媳妇来到成都,一天工没有做过,只指着陶娘子偶尔给自己七八文钱零花。当初典陶娘子的钱全在娘手里拿着,分家不过是哄着陶娘子和自己复合,实际上一家人说好私下不分。分家的时候乡长、长辈一个见证人都没请,自然算不得数。 眼见着高家做裁剪生意发了财,陶娘子和吴妈又都会干,这生意自己做也一定能做成。现在回去找娘拿钱来不及,只得等着媳妇回来,看能不能从岳父手里拿点本钱。 陶娘子提着从高家灶房里拿的一碗炖肉回来,带着孩子从高家出来后,陶娘子总会去灶房拿点回来吃喝,吴妈一起住时说了她两次不让拿。等吴妈住回高家后,陶娘子背着吴妈找李婶跟她留。李婶找陈文竹说,陈文竹想着她家四个孩子,只对李婶说:“拿就拿吧,别太过分就成,我只当不知道就是。” 曹二郎吃了两口肉,还要再夹,陶娘子将他的筷子挡开,“让孩子们多吃点。” 曹二郎筷子往桌上一放就要发火,见陶娘子看着自己,想着布匹的事,当下笑着说道:“二丫,让弟弟多吃两口,你也多吃点。哎,要是咱们做成了生意,我天天给你们买肉吃。” 四个孩子来到成都后,三不五时就能吃点肉,倒也不馋,一个个乖巧地吃着饭。 陶娘子问道:“你今日去问得怎么样?” “一百三一匹,不过要买一百匹才成。你手里有没有?” 陶娘子手中有当初陈文竹给自己的六贯,还有做工攒下的三贯多。懊恼地说:“我才九贯钱根本不够。” “要不找你爹凑点?等咱们赚了钱再还他就是。” “这事不能让我娘知道,她心里就帮着高家。” “你私下和你爹谈呗,那老婆子又不是你亲娘,自然不会顾你。” 等天黑后,陶娘子来到高家门房。陶大正和吴妈闲说到曹二郎,陶大说道:“今日要不是二郎腰伤了,就该让二郎来搬布匹的。” “他才扛了半天大包就伤了,我要是高家我都不会雇他,乡下人一点苦吃不了,真不知道你当初怎么看上曹家的。” “我带着女儿一个人在外做工,人单力薄受够了气,就想给女儿找个亲戚兄弟多,家中有田地的。媒人介绍以后,我还专门去看过,他家在大山村还算不错的人家,哪想到会越过越穷。” “他们一家子没个勤快的,四个儿子站起来人高马大的,却成日躺在家里,半大小子,吃穷老子,他家不穷才怪。” “爹,是我。”陶娘子在门外叫门。 陶大打开门放她进来,陶娘子见吴妈也在,坐下并不说话。吴妈看出他们父女有话要说,起身回屋去了。 一百九十二 花布做衣服 陶娘子这才开口道:“爹,我想找你借点钱。” “咋了?” “二郎要做生意,想借点本钱。” “他懂啥生意,你可别被他几句好话就忽悠了。” “爹,这次真的能成,二郎都找好人啦,就是缺点本钱。” “你们准备做啥生意?别看着别人赚钱就心动,做生意赔钱的也不少。” 陶娘子见自己亲爹相问,也不瞒他,压低声音说道:“我们也做和高家一样的生意。” “那可不成,高家会告你的,你忘了签契约的时候就说了,不得将在高家的裁剪方法告诉别人。”陶大劝阻道。 “我又不是告诉别人,我们是自己做。” “那也不成啊,人家说得明明白白,也不能用这法子自己赚钱。真要摊上官司,你可如何是好?”陶大担忧地说。 “我们又不让他们知道,如何会告我?” 陶大犹豫着说:“可是你娘说……” “她又不是我亲娘,如何会为我打算?爹,我还有四个孩子要养,你就帮我这一次吧。” “你还需要多少钱?我手里也不多。” “我自己有七贯,你给我六贯就成。” “你和曹二郎一定要小心,不要让高家知道,要我说最好是等你离开高家后再做要好些。” “我的合约还有一年多,实在是等不及了。” …… 陈文竹摆放出一套花布衣衫后,怎么看都觉得太花哨了些,高子青看着也觉得花太多,“不如上衣用花布,底下的裙子做成同色的蓝布更好看些,或者反过来也应该可以。” “这样搭配是不错,上衣或裙子再裹一道花布做边。”陈文竹在脑海里勾画了一下,赞同道。 小女孩的服装可以全用花布,陈文竹想好后排好版,教给吴妈她们裁剪。 陶娘子经常上午来一个时辰就走了,眼见又是连着两日没有来上工,陈文竹不太高兴地说:“吴妈,曹二郎的腰还没有好吗?” “应该好了吧,要不我回去看看?” “嗯,你去喊她明日抓紧来上工,马上该交货了。” 吴妈吃了晚饭对陶大说了一声回家去了,两刻多钟后回来,钻进门房对陶大低声责问道:“陶叶私下裁剪衣服,你知不知道?” 陶大不敢直视吴妈的眼睛,吱唔着说:“孩子也是没办法。” “怎么就没办法?买得起上百匹布也叫没办法?” “他们做成衣服后只在别的地方卖,不会抢高家的生意。你也要替他们想想,两个人拖着四个孩子,又没有田地家产,总要谋条活路是不是?”陶大强辩道。 “再怎么说都不能私自裁剪啊,她是我推荐给陈四娘的,如今她背着陈四娘这么干,我是没脸继续在这里做了。”吴妈气恼不已。 “你要不说,他们如何知道。” “我过不去心里的坎。陈四娘对咱们有恩,不能这样恩将仇报。” “怎么就成了恩将仇报啦,不过是跟着赚点钱罢了。那你想怎样?”陶大不乐意。 “明日我去找陈四娘告诉她陶叶的事情,咱们辞工回家。” “你这不是要孩子的命吗?”陶大急道,“他们要知道了还不得报官啊。” “报官就报官吧,谁让陶叶先对不起别人。”吴妈固执地说。 “你,你……”陶大气得发抖,手指着吴妈道,“人说后娘恶毒我还不信。你要敢去说,我就休了你。” “我恶毒?出嫁的时候掏干家底给她做嫁妆,看她日子过不下去我厚着脸皮找陈四娘收她,就是现在他们一家做的房子还是我在出租金,亲娘能做的也不过如此吧。”吴妈无比委屈,“你腿断的时候,我端屎端尿地伺候你;钱花完了,家里有一口饭都要先紧着你。明明就是陶叶做错事,如今你倒要休我?”说到最后,一贯坚强的人也忍不住掉下眼泪。 陶大见吴妈伤心,想着她过去对自己父女的种种好,内疚地说:“我不是真要休你,就是说的气话。”说完递了张帕子给吴妈,下定决心道:“你要真去告陶叶,我也无话可说。” 门“哐”地一声被推开,陶娘子一脸不敢置信地看着二人,伤心地说:“我今日才知道什么叫有了后娘就有了后爹,让我去吃牢饭对你们有什么好处?” 陶大站起身,拉陶娘子坐下,“瞎说什么,我这不是正在和你娘商量嘛。”转头对着吴妈温言说道:“你要辞工,我依你就是,明日我们一起去辞,该交的罚金一文不少。只是陶叶的事你再好好想想,那曹二郎是个没担当的,家中几个孩子好歹也叫你一声外婆。你不看大的,也要看看四个小的啊。” 陶娘子屈膝跪在吴妈面前,“娘,我日后一定当你是我的亲娘孝顺,只求你这次睁只眼闭只眼就当不知道,放我一马吧。” 吴妈看着父女二人祈求的眼光,终是于心不忍,缓缓地点了点头。 次日一早,吴妈找到陈文竹提出辞工的时候,陈文竹甚是惊讶,“出什么事了?干的好好的怎么就要辞工?” “我也是没法,按合约该赔偿四娘子的钱一人五贯,一共十五贯。我如今先还五贯,剩下的钱我日后一定会还。”吴妈拿出帕子包好的钱递给陈文竹。 陈文竹为难地说:“现在不是钱的事,我这里马上要交一批衣服,实在是人手不够。” “那我白做工,把这一批做完再走。” “你并不是有了别的活计,为何要辞我这里的工?”陈文竹敏锐地发现吴妈话里的漏洞,她并不需要着急离开这里。 吴妈反复思考半响,陈文竹了解她的性格,也不催促,只静静等着她给自己一个解释。 终于,吴妈还是过不去自己的良心,咬牙说道:“四娘子,我们对不起你。陶叶背着你买了布也开始裁剪衣服。” 陈文竹一听怒火骤起,难怪她最近三番五次请假不来做工,原来是自己开始做了。她不仁自己也不义,想说要带她去见官,却看见吴妈满脸内疚的表情,躲闪的眼神,仿佛做错事的是她一般。 一百九十三 再次回泸州 陈文竹于心不忍,吴妈毕竟和陶娘子是一家人,她能告诉主动自己想来也是反复思虑过,自己若因此告官,让吴妈在陶家要如何生活? “算了,看在你能告诉我的份上,我也不追究了。”陈文竹自己心中早有准备,又因着飞鹊在前,对裁剪泄漏一事也不那么看重了。“不过你和陶娘子得再干三天,不能误了这批货。完了你们就走吧,也不用你赔钱。” 吴妈听完更是觉得脸上无光,“多谢四娘子,请你放心,我这就去叫她过来,保证误不了事。” 如期将成衣做好后,吴妈一家人离开了高家。陈文竹去人市又雇了四名妇人来裁剪衣物。反正现在裁剪的法子知道的人也不少了,她用不着顾忌,又雇了一对中年夫妻住在门房,负责看门及卫生打扫。 陈文竹将家暂时交给云巧打理,让金风协助,金风遇事爱着急,还需要磨练;云巧年龄不大但做事沉稳可靠。这两年除了裁剪衣服,闲时也教金风和云巧识字。陈文竹与高子青带着新做的一批花布衣裳去订货的铺子询问。 花衣具备蜡染布的优点,价钱却比蜡染布低了不少,搭配出的衣裙看起来简洁大方,不再刻意压低价,按普通裁剪的利润定价。各家铺子都定下了一些花布衣衫,陈文竹这一趟算得上旗开得胜,赚的钱比单色的棉布衣衫更多。 陈文竹急于想要摆脱简单地依靠裁剪省布的法子来赚钱,心中开始萌生出如何做出更独特漂亮的衣裙来吸引人买,这样的衣服即使贵一些,买的人也不少。 回到成都后,龙州衙门下半年的单衣和棉衣着手开做,等忙碌完就到了十月。 这日陈文竹收到了泸州大哥写来的家信,信中言及父亲去世已三年,今年按习俗初三该封坟,希望陈文竹与高子青能回家一趟,也算尽了孝道。 陈文竹拿着信与高子青商量,“说起来父亲去世后我一次都没有回去过,确实不该。” “是应该去给爹娘磕个头,咱们把手里的活处理一下,回去就是。”高子青并无不可。 “我哥也要买房子了,我们兄妹四个,如今就剩他连个家都没有。他钱不够,想找咱们借点。”陈文竹有些为难,为着自己家,老是要提到钱。 高子青倒无所谓,“你看着给就是,还不还的也不打紧。我还记得那年你大哥过年的时候从你姐家离开,长长的巷子里空无一人,昏暗的灯光照着他的背影,我想起来都觉得心酸。那时候我们也没有能力,如今能帮就帮一把吧。” 陈文竹点点头,“我想着带给他二十贯吧,也不用他还。” “行,不过你二哥要是知道了,心里怕会不舒服。” “无所谓了,二哥成亲买房的时候我也是尽了力,不过当时咱俩的钱也紧张,给得少。他要计较这个我也无话可说,我一个做妹妹的,他们当时谁又帮过我呢?” 高子青看她又想起过去,暗怪自己说错话,笑着说道:“你说咱们什么时候动身去老家?” “赶过年到家就行,我们老家的规矩是:当年的新坟上初一,第二年上初二,第三年就是初三封坟,再以后就是清明节才上。如今老家爹娘都不在了,房子也没了,我不想到早了呆的时间太久。” 商定后,陈文竹找车行带回去二十贯给大哥。因为这次要离开的时间长,牵涉到收货发货,陈文竹又雇了一位姓胡的掌柜,打理一应事宜。反正现在裁剪的法子无须刻意保密,手中有长谷、龙州的火米生意,又有县衙的服装订做,花布衣裳的销量也不错,也不用怕会被人抢了生意。 一切妥当后,十二月中旬,陈文竹与高子青跟随彭掌柜的车队再次踏上了回泸州的旅途。一路上到城镇、乡下歇脚的时候,能看到许多年轻妇人穿着碎花上衣,搭配着青色长裙,裙边裹一道花布做边。显然是自己搭配出的花样,不过穿着之人众多,远不是自己一家裁剪能供应出来的。 想来是有人见花布便宜了,做出的衣裳好看,开始模仿自己的衣裳做法做出衣服来卖。看来回去就要改变花布衣裳搭配的方法,重新想出别的样式才行。不过这样的做法还是不能长久,自己刚做出来,别人一看就能学,市面上类似的衣服多了,自家销量肯定要受影响。 越近泸州,陈文竹越发迷茫,父亲在世时尚有家可去,如今父母皆不在了,回乡已无归宿。 二十九日到了泸州,陈文竹二人去了二哥陈文松家,二哥在衙门还没回来,二嫂带着二女与小儿子迎了出来。陈文竹上一次回来时最小的孩子尚未出生,如今已两岁多,见了二人也不怕生,裂着嘴不出声地笑,甚是可爱。 约半个时辰,陈文兰接到弟妹的报信来到家中,姐妹见面,陈文兰表现得甚是亲热,陈文竹面上含笑,心里总是绷着一根弦,不知道她何时会生气。 “你二哥家人多住不下,你和三郎到我家住吧,我单独给你们留了间房。” 陈文竹找不出反对的理由只得点头同意,反正等初三上完坟,已和彭掌柜约好初五就启程回家。 住到陈文兰家,陈文竹努力遮掩住满身的不自在,尽力迎合陈文兰。 “听说你大哥买房,你给他出钱啦?”陈文兰状似随意地问。 “他手里钱紧张,我给得也不多。”陈文竹自己从小就听着陈文兰对她、对家做出的恩情长大,自己有能力帮家人后,她从不主动提及,怕对方心里难受。 “你和他关系倒好,如今大柳镇也冷清,不知他为何还跑去大柳镇买房。” “或许是大柳镇房价便宜吧。”陈文竹不想多说,兄弟姐妹都大了,各人自然有自己的主张。“明日咱们去大柳镇吗?爹娘的坟都在那里。” “等初三再去吧,上完坟咱们就回来,你大哥那里我是不去的。当初在成都指着我鼻子喊我陈文兰;现在回了大柳镇,就忘了母亲昔日受的苦,跑去和陈文禾亲近,我提都懒得提他。” 一百九十四 入土方为安 陈文竹心里也不赞成大哥与陈文禾他们走近,但每个人都有自己为人处世的意愿,别人何必指手画脚呢。像陈文兰这样,自己和陈文英好的时候,她也不曾提过母亲的苦;如今受了陈文英的气,转头把母亲的事情拿出来要求大哥。 陈文兰习惯了陈文竹的低头不语,自己絮絮叨叨地说了陈文林的种种不是,又提起当年回泸州替陈文竹要钱买织机,陈文林提刀要砍人的样子。最后说道:“难得你还愿意出钱帮他买房子,只是他心中恐怕早不记得咱们亲姊妹的情义。看你也累了,和三郎早点休息吧,明天到你二哥家过年。” “大哥会来吗?”陈文竹问道。 “哼,爹一去世,他倒充起陈家长子长孙的模样来了,早就带话过来让咱们三十都去大柳镇。他想得美,让咱们去给他长脸,我和你二哥打好招呼了:我们就不去。” 陈文竹听得啼笑皆非,从道理上讲,自己和陈文兰都是嫁出去的女儿,主持爹娘的祭祀确实该大哥主办,也不知大姐为何在这事上和大哥较劲。她习惯了顺从陈文兰,多年才回来一趟,不想惹她生气。 大年三十,陈文兰带着高子青与陈文竹来到陈文松家,衙门里放了假,二哥在家亲自动手做了一桌饭菜,二嫂带着孩子陪他们聊天。说起来陈文竹觉得自己两个哥哥对媳妇都不错,许是自小看多了母亲的委屈,两个哥哥都知道心疼自己的妻子,在家时总会尽力动手做家务活帮衬嫂子。 吃年夜饭时,众人都喝了点酒,陈文松说起父亲陈守川,“听伯娘讲前一夜爹说头有些晕,晚间起来喝了点水,早晨时发现人已经走了。说起来倒没有遭罪。” 陈文兰问道:“父亲去世之前,曾到我家住过一些时日,那时他和我说起死后想葬在母亲旁边,这话也对伯娘说过,你知道这事不?” 陈文竹点头,父亲去世前一个多月,自己恰好回了趟家,父亲带自己去大柳镇后山给母亲上坟,离开时他曾指着旁边的空地对自己说过:死后我就葬在这里。当时以为父亲不过随口一说,殊不知这话却成为他留下的遗言,略微有些遗憾最后没能随他的意思。 “父亲去世时,我正好不在泸州。”陈文兰继续说道,“难得咱们姊妹聚到一起,我倒要问一问,最后父亲的坟地怎么就葬在大柳镇前山了呢?”最后这一句冲着陈文松充满了质问。 陈文松叹口气放下酒杯,“当时的情形你们是不知道,咱们家没有地,乡邻谈起父亲无不说他是个恶人,都不愿意让父亲葬在自家地里。那时只要有个地方能安葬就好,哪还挑葬在何处。最后还是伯娘的儿子荣大哥出面,用他的地和人换了一处,这才能入土为安。” 陈文竹并不知道父亲死后又起了事端,还以为父亲没能安葬在母亲旁边是哥哥们不清楚父亲的遗言。 “母亲下葬的地不是陈家族人陈老六家的吗?他家不外乎就是想要钱罢了。”陈文兰道。 “就是因为是陈家村人,大家都说起当初父亲打母亲打得狠,咬死不让父亲下葬在母亲旁边,提都不提钱。陈老六更是连面都不露,根本就不和我们谈。” 陈文竹注意到二嫂在一旁欲言又止。 “那三叔呢?他现在在陈家村是辈分最高的,死的是他的亲大哥,怎么也不出来说句话?”陈文兰继续追问。 “他去找族长谈了,也没用。族长只推说是众怒难平,不好强压。” “陈文林不是常说自己是陈家长子吗,那个时候他又干什么去了?” “三叔是长辈出面都没用,他出面能改变什么?”陈文松无奈地说。 “你呢?亏你还在衙门任职,你又做了什么?”陈文兰冷着声句句紧逼。 二嫂眼看陈文兰步步紧逼,终于忍不住开口说道:“大姐,这事实在不能怪大哥和二郎。我听陈家村有人私下说,埋葬娘的那块地早就被人高价买走了,只是不让陈老六对外人讲。” “被谁买走了?我怎么没有听说过。”陈文兰诧异地问。 “是谁买走的?娘的坟还在那里呀。”陈文竹亦是不解。 陈文松对妻子道:“要你多什么嘴,你先带孩子们去门口玩去。” 二嫂看看他们兄妹,站起身领着孩子往院外走,陈文松又交待一句:“别走远了,放炮的时候让孩子们离远点看。” 陈文松等妻子走后,看了眼高子青,见陈文竹没有避讳他的意思,开口说道:“父亲去世以后,怎么找都找不到陈老六,陈家村人也站出来挡着不让埋,那时就有谣言说陈老六把地卖了,做不了主才躲起来。父亲下葬后,我怕将来娘的坟地有变动,私下托关系去衙门查了文书,地确实是被人买走了,买的人姓李。” 陈文兰与陈文竹面面相觑,陈文竹担忧地问道:“具体是谁买走的?有没有说要咱们迁坟?” “算起来快二十年了。李元修当年科举高中以后曾回泸州来接他母亲,也就是在那年陈老六卖的地。”陈文松看来也早就想到了这姓李的只怕就是李元修派出来的,“地一直由陈老六种,明面上也一直说是陈老六家的地。” 陈文竹想起父亲带自己去给母亲上坟时,和自己聊天时说道:这些年陈老六一家对你娘的坟还算尽心,遇到下雨天怕被水泡了还会专门来挖沟排水。 当时以为陈老六是看在同是陈家族人的份上,现在看来怕是李元修专门交待的吧,他一定早就想好了不让自己父亲和母亲葬到一起的。只是不知道陈家村人站出来阻挡,真的是因为不满父亲对母亲的恶,还是李元修在背后捣鬼。 陈文兰经过一番沉思之后,叹息道:“娘在天若是有灵,怕是也不愿意和父亲葬到一起。” 姊妹三人忆起父母的过往,实在怨不得李元修出此计谋。 一百九十五 我可忘不了 李元修恐怕是恨极了陈守川,从他扳倒尤知府来看,李元修这人城府很深,他一直没有对与丁氏有关的人出手,想来是他能容忍的极限了。 陈文竹私下问高子青:“你说李元修有没有想过要替我娘报仇?” 高子青回答说:“这仇没法报,我若是他也只能如此。” 陈文竹想起幼时在书院门前遇见李元修,自己和娘坐着马车从他身旁经过,那时他就明白丁氏选择了儿女放弃了他。丁氏看重儿女,这些儿女的父亲是陈守川,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他再恨陈守川也不能出手伤害丁氏孩子的亲爹。李元修能做的就是无视他们,爱不能,恨亦不能。 此后,几人都当没有此事一般按下不提,毕竟在这个夫为妻纲的社会里,若是传出坟地易主给李姓人一事,恐怕世人又会将丁氏成亲前与李家定过亲的事情拿出来言说,到最后流言蜚语只会对丁氏不利,扰亡人清静。 李元修隐瞒世人怕也是有此考量。 连着初一、初二都在二哥家过。二哥和二嫂为着大姐和小妹三人来家,推却了与四邻好友的拜年聚会。初三一早,众人要了辆马车出发前往大柳镇。 陈文兰看着陈文竹提着包裹坐上车,说道:“最多住一晚就回来,行礼放到家中不用带。” 陈文竹陪笑着说:“出门习惯了,反正东西不多,拿着也不累。” “你不累就行。”陈文兰无所谓地说。 大哥买的房子在大柳镇街尾,离三叔只隔了两户人家。因着今日是陈守川封坟之期,伯娘与儿子陈荣、三叔三婶、陈文禾兄弟都聚到了大哥家中。 陈文兰一行人从泸州到大柳镇,已近黄昏。陈文林一见他们到了,来不及寒喧,口中说道:“咱们抓紧上山吧,拜祭完还要去后山。”背上背篼,里面装着准备好的香烛纸钱,点心祀品,带头往前山走去。 陈文松接过佰娘手中的竹篮紧随其后,陈文兰一行上前和伯娘打招呼,大嫂与二嫂带着孩子走在伯娘身边。陈文禾看见陈文兰正要笑着打招呼,不料陈文兰脸一扭并不瞧他。陈文禾尴尬地对陈文竹说:“小妹和三郎也回来啦。” 陈文竹笑着点头叫了声“禾大哥”,陈文兰拉了她一把走到众人身后。 陈文竹看着眼前一众亲戚,想起自母亲去世后,自己姊妹还是第一次聚齐。 前日刚下完雨,山路不好走,高子青想牵着陈文竹,陈文兰伸手先挽住了陈文竹,高子青小心地跟在二人身后,预防她俩跌倒。 陈文兰压着声音说道:“你看看他,真是不把咱们当亲姐妹。爹去世以后,他就充起陈家的长子来啦。明明知道咱们家和二叔家的恩怨,加上陈文英现在骗我,他不说护着自己亲姐,跑去和陈文禾好得跟亲兄弟一样。” 陈文竹心中反驳说:你自己都能和陈文英亲,却不允许大哥和陈文禾亲。 “你看看,爹活着的时候,陈文禾就天天拉着去打牌,哄骗钱财。你大哥真是好歹不分,他带着陈文禾要去给母亲坟上,我都怕娘会气得跳起来。” 陈文竹不愿意大姐总拿母亲的名头来说嘴,低声反驳道:“他去上坟也说得过去,亲侄儿去拜祭长辈也是应当的。” “你们能忘掉母亲受的苦,我可忘不掉。”陈文兰松开她的手,冷冷地说。 “陈文英没有骗你的时候,你怎么不说这话?”陈文竹话到嘴边强行忍了下去。 高子青在身后说道:“路不好走,你小心点脚下。” 来到陈守川的墓前,摆上祭品,点燃蜡烛纸钱,放完鞭炮后,小一辈依次上前磕头。 拜祭完后收拾好东西,众人从前山下来,回到大柳镇的时候,伯娘与三叔一众先去陈文林家等,陈文林与陈文松也留了下来准备晚饭。因为丁氏的坟在清明时上过,陈文兰与陈文竹多年未回,才专程走这一趟。 陈文林的小儿子身子不太舒服,大嫂领着两家的孩子也留下来,最后只二嫂带着陈文兰三人来到后山,陈文兰自路上和陈文竹说了句“忘不了”后,一直拉着脸不和任何人说话。 再次来到母亲的坟前,陈文竹没有在父亲坟前时的镇定,忍不住眼含热泪,规规矩矩叩头,心中念着:娘,如今爹也去了,过去的恩怨就全部放下吧。来世您定要投生到一个好人家,遇到个能疼爱您的好人,幸福地过一辈子。 下山后回到陈文林家,因为人多,家中摆了两桌,男人们一桌,女人和孩子一桌。席间两个嫂嫂忙着照顾孩子,伯娘和陈文兰聊着过往,再次说起了陈文英欺骗她一事。陈文竹默默地吃着,听着男人们那桌传来的猜拳说笑声,心中有几分不适,生离死别是一件悲伤的事情,活着的人在祭拜完亡灵后继续着各自的生活,没有任何变化。 陈文竹总是不能完美地转化两者间的情绪,一如母亲去世以后,其他人都适应了母亲不在的日子,唯有自己,总是以母亲出门了来欺骗自己,仿佛过完眼前这一刻,母亲就会推开家门走进来。 饭后天已经完全黑了,亲戚纷纷告辞归家。陈文兰也想走,但是现在还是过年期间,夜晚没有马车愿意跑,只得留下。她一直拉着脸,众人很不自在,大家沉默地呆着。两位嫂嫂分别带着孩子去睡了,堂屋中只留下兄妹四人及高子青。 陈文松想起一事,和陈文林商量说:“大哥,上次平表哥说今年要给二娘办六十大寿,问你三月份能回来不?到时候丽表妹也会带着她官人回来,还有舅舅家两个表弟也要去。” 陈文林摇头道:“我怕是回不来,那边的食店我老走也不好。这次为着父亲封坟我才请假回来,初五就得赶回去。” “老一辈的如今都走得差不多了,母亲这边的长辈就剩下二娘和舅妈两位,要能回来就尽量回来吧。”陈文松劝道。 一百九十六 姐妹论思怨 陈文兰听到此处,“啪”地拍了一下桌子,“你们一个个是不是都忘了娘是怎么死的?二娘当初是怎么上咱们家来挑拨是非的?还有二叔二婶是怎样哄着父亲动手打娘的?这些仇你们都忘了吗?” 陈文松转头劝道:“大姐,这些事都过去那么多年了,还提它做什么。再说那也不过是长辈们之间的纠葛,咱们小一辈该来往还是要来往的,大家都住得这么近,彼此……” 话未说完,陈文兰拿起手边的茶杯一杯水直接泼到陈文松脸上,“你这是人说的话吗?是娘生养的你,娘的仇还没报,你还该来往就来往。” “大姐你这是做什么?”陈文林开口道,“禾大哥今天还说:得罪你的是陈文英,又不是他们兄弟三人害你,你何必拿其他人都当仇人一样。” “我是因为陈文英的事吗?她根本就不值得我提。我是恨你们一个个全都忘了娘当初受的苦,和仇人亲如一家。” 陈文松呆坐在椅子上,用手抹了一把脸上的茶水,一言不发。两位嫂嫂在里屋听到了动静,分别走了出来。 大嫂站到大哥旁边拉着他不让再说,二嫂拿了条帕子递给二哥,看着他接过帕子擦脸,忍不住转头对着陈文兰说道:“大姐,我和二郎一向对你都是恭恭敬敬的,如今二郎也是三十来岁的人啦,你总要给他留点脸面吧?” 陈文松推了她一下,“说这些做什么?你快回屋去。” 陈文林也对着自己妻子说:“我不说了,你也回屋去吧,别让孩子们听见。” 大嫂固执地说道:“天晚了,收拾收拾睡觉吧,明天大家还要早起。” 陈文林打着哈哈说道:“是该睡觉了,小妹,三郎你们都去睡吧,有啥事明天再说。” 大哥二哥被两位嫂嫂拉着去了各自的卧房,陈文竹眼见陈文兰坐着不动,开口劝道:“姐,别想了,去休息吧。” “你看看他们两个,把仇人当亲人,把娘受过的苦全抛在脑后,我一想起母亲遭过的罪,那么悲惨的一生,我的头就疼得跟要裂开了一样,想都不敢再想。你们都忘了也无所谓,总有我记得娘的仇就行。”陈文兰狠狠地说。 娘的早逝是谁导致的?是二娘,二叔二婶吗?他们挑拨是做得不对,可是最后直接导致母亲苦难的人,只是父亲。你们都可以恨父亲,唯有我却不能,父亲是母亲去世后唯一还记挂自己的家人。何况父亲已经死了,这仇我们该找谁报? 再要细究下去,让母亲悲惨的,恐怕我们四个孩子都有份,谁也说不上无辜。 陈文竹的心在思索中纠结,她想冲着陈文兰大声地喊出来,想质问她:你真的不知道母亲到最后对你的失望吗?你忘了当年在母亲的床前,我们一个个是怎样跪在地上祈求母亲忍下去的吗?每每想起那一幕,我最恨的人就是自己,若没有我们自私地阻挡住母亲,她完全可以冲出去获得新的生活。怪天怪地,却忘了最该怪的是我们这一家人,这仇我们又该怎么报? 不过自己也明白,她的这些观点陈文兰肯定是不会认同的。何况陈文兰认为自己对这个家最是劳苦功高,岂会觉得她自己也应该愧对母亲。 “你还记得娘活着的时候有多难吗?”陈文兰问道。 陈文竹点点头,“当然记得,娘是受了不少苦,如今这些都过去了,你也要看开些才是。” “你还知道娘受了不少苦啊。”陈文兰嘲讽道,“我还以为你光顾着过自己的小日子,早就把娘抛到脑后啦。” 陈文竹很是反感陈文兰动辄拿母亲做由头,明明就是陈文英得罪了她,她恨不得自家兄妹和陈文英那边的堂兄妹决裂才好,两个哥哥不听她的,她就把气撒到自己身上。当初她和陈文英好的时候怎么不提娘受过的苦? 第一次,陈文竹没有能压抑住自己的脾气,反唇相讥,“我再记不住,也没有和二叔家的人好得像亲姐妹一样。” 陈文竹说完后,自己也吃了一惊,这还是自己这辈子第一次明着顶撞陈文兰。 陈文兰没有想到她会顶嘴,愣了片刻反应过来,怒道:“你除了对着自己亲人有一张利嘴,你还会什么?” 面对陈文兰升起的怒火,陈文竹低下了头。 “我那时不过十五六岁,家里带信去要钱还帐,我到处借钱好不容易凑够带回家。刚成亲不久就接你过去养,我那时才挣几个钱,还要供你吃穿。铺子里忙起来我常常连晚饭都吃不上。” 有了第一次的反驳,再次说出心里的想法就容易多了,陈文竹张嘴说道:“我到你家后就不敢吃饱饭,后来住到赵娘子家,吃不上晚饭更是常事。” “你这只白眼狼。”陈文兰怒火更甚,“我瞎了眼才会把你养大,还供你去学织布,你不承认也没用,你有今天全是我陈文兰的功劳。你这一辈子都欠我的,不是你想否认就能否认的。” 高子青伸手扶住陈文竹,想帮她说话。陈文竹冷静地看了他一眼,自己姐妹之间的恩怨得由自己来面对,心中有太多的话早就想与陈文兰好好言说一番。 “你说我欠你的,我住在赵娘子家时一月交五十文,你恐怕都忘了,有一个月你连一文钱都没给我。知道赵娘子家涨成八十文一月,你给我的依旧是五十文,一共两年。刘珺一月一百文,我还给了十二年。” “好啊,你真是长本事啦。老家人谁不知道你是我养大的,岂是你今天巧舌如簧就能否认。你要想还清除非把你的手打断,从此再无法织布才行。”陈文兰咬牙切齿地说道,“你都成家了,夫妻两个还三天两头跑到我家来白吃白住,如今翻脸就想不认帐。” 高子青听陈文兰越说越过份,待要驳斥时,陈文竹拉他退了一步,自己挺身说道:“你在成都我在洛带镇,三天两头去你家恐怕做不到。再说我们在你家时,出去吃喝买菜哪次不是我俩掏的钱?我一直以为自己做工以后咱们的往来不过是在维持我们的关系,你也曾到我家吃住过。” 一百九十七 不再害怕她 陈文兰一时语塞,想了一下才说:“我真是后悔自己太善良,当初就应该像你们大家一样,过我自己的日子就行。对你付出得最多,倒叫你反咬了一口。我竟从来不知道你有这么好的口才,黑的都能被你说成白的。” 姐妹二人的争吵到底惊动了陈文林他们,陈文竹看着哥嫂都从房里出来了,忍不住升起无穷的委屈,母亲去世时自己最小,当时只有大姐能自立。父亲不负责任地把自己推给了长姐,到最后哥哥们成家立业也没有人愿意帮自己一把。 自己确实想要还陈文兰的恩情,可是按她的要求这一辈子都还不清。自己吃过的苦在大姐眼中竟是占了便宜一般。泪水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陈文林开口说道:“过去的就过去了吧,咱们姊妹好不容易聚到一起,何必再说这些。” 陈文兰冷哼一声,“你们三个要是有良心的话,都给我仔细想一想:我刚嫁出去不到一年,就给家里带钱回来把帐还完;两年后接了这只白眼狼过去养着,一养就是两年;再后来陈文松你要买房,我想方设法地凑钱回来帮你;还有你陈文林,眼见你在家没出路,我开了食店捧着好心让你来做铛头。结果呢?真是好心没好报。” 说完不等众人说话,拿起椅子上的斗篷,一边披上一边拉开门,不顾外面漆黑一片,愤然走了出去。两位嫂嫂对看一眼,怕她遇到危险,忙跟在后面去劝解,不管如何也该在家住一晚,总要等天亮再走。 高子青拿出帕子给陈文竹擦泪,口中不平道:“一说就是养了两年,怎么不提赶出去的两年?这做姐姐的心也太狠,一个女孩子,十二岁不到,说赶出去就赶出去,在外面两年多连问都不问一句。” 陈文松平淡地说道:“两个人都有错,小妹脾气也太倔了些。” 陈文竹失望至极,自己没有想过要他们帮自己说话,可是昔日的委屈,走投无路的绝望,到了二哥这里一句“两人都有错”就成了定论。 她推开高子青直面两位兄长说道:“我那时才九岁,父亲做主让我去成都依附着她生活。成日挨骂,吃饭吃得多了也要被说嘴。去学织布,一个月就靠着五十文钱饥一顿饱一顿地活着。寄人篱下,动不动就让我滚出去,换成你们,你们能呆下去吗?” 陈文林似乎不想再听,看了眼门外说:“过去那么多年了,如今都好了,提这些也没什么意思。大家现在都在气头上,肯定没有办法心平气和地说过去的事情,我也有话要对大姐说,但是现在都没有必要。或许等我们老了大家能坐到一起,那时候再来说也不迟。” “天都黑了,我去看看她们怎么还没回来?”陈文松说完抬脚出了门。 “三郎,你带小妹回屋去休息吧,大家都累了一天啦。我也去看看,别出什么事。”陈文林也跟着出去了。 陈文竹看着前一刻还站满了人的屋子,转眼间空荡荡的,她苦笑着对高子青说:“我过去受过的苦,没有人愿意听我说,除了你。” 高子青心疼地抱着她说:“只要你想说,我都会听。” 陈文竹抱着他压着声音哭泣,“都说是血脉亲情,我没有指望过他们能帮我,可我也没有想到过他们能这么冷漠,对我的委屈连听都不愿意听。” 高子青待她平静些后劝道:“你也要看开些,过去的就放下了吧,老是想着这些你自己也难受。你的苦说给他们听,他们肯定会想到当初有能力的时候,没有帮一帮你,如今是帮着你指责你姐呢,还是责怪他们自己?也就难怪他们不想听。眼泪流多了眼睛会疼,别哭了。” 陈文竹听话地用帕子擦干眼泪,哭过一场后心情放松地说:“其实我今天很高兴,这么多年我从来不敢反驳她,今天我终于当着她的面说出了我心里的想法。这对我来说,实在是不容易,如今总算做到了,我不再害怕她。” “你能这么想我就不担心了,不然她说你一次,你又陷入过去一次。” “不会了,我今天能够勇敢地面对她就不会再被她左右。其实说起来她确实对下面的弟弟妹妹都帮过,只是她没有她自己想得那么好。刚帮了别人,马上就要别人感恩戴德地对她,不然就是忘恩负义。” “我去灶房给你打点热水吧?” “不用,咱们回屋去吧,等他们回来大家见到了又不知道要说什么。明天咱们回泸州到客栈住一晚,后天就回家。” “怎样都行。你要还想留,我也陪着你,不用管你姐说的,她以为她说什么就是什么吗?” “还是回成都去吧,我不想和她较劲,在外人眼里我俩总是亲姐妹,那些事情说出来旁人最多说一句谁谁做得不对,什么都改变不了,徒然让人笑话。她愿意四处去说我恩将仇报就随她去说吧,反正爹娘都不在了,旁人如何看我都无所谓。我自认为与她恩怨两清,只要她觉得满意就好,这就算是我最后还她的情了。” 二人走出堂屋刚回到厢房,院子的门打开了。陈文兰率先走了进来,对跟在身旁的两位弟妹说道:“真不知道为什么,她打小就和我们一家人不亲,倒是对高三郎的父母跟亲生的一样,你们说这养女儿有什么用?早知道这样,一生下来就该把女儿送到夫家去让他们养,长大了也不用要聘礼直接嫁了,反正她也是把婆家当亲人,把娘家当仇人。真是升米恩斗米仇,她忘了当初的一饭之恩、一屋之义,对我倒像对仇人一般。” 两位嫂嫂陪着笑,哄着陈文兰回了堂屋。 陈文竹默默地听着他们进了屋,转头道:“说来好笑,她竟然不知道我为何与自家人不亲。都说升米恩斗米仇,若是让你只送人一碗饭,肯定能笑脸相对;若是每天送一碗饭,日子久了恐怕脸上的笑就不太好看啦。世上又有几人知晓端人饭碗,嗟来之食不好吃啊。” 一百九十八 娘子真聪明 次日一早,陈文竹和高子青起来才知道陈文兰天刚亮就独自离开了,大嫂带了些不满说道:“我刚撬开火准备做早饭,大姐出来打开院门就走,我火钳都没来得及放下就追出去,在后面喊她:大姐,吃了早饭再走吧?她连头都没回。” 众人低头吃饭,没有人回答。孩子们似乎觉察到异常,各自安静乖巧地吃着饭。 吃完早饭,陈文松对陈文竹说:“回泸州的时候,到家住两天?” 陈文竹摇摇头说:“不用了,我们就直接回成都了。” 陈文松和妻子带着孩子坐上马车,没有询问何时再来,何时回成都,彼此只说些“路上走好”、“一路小心”、“回去吧,不用送”等等不用回答的客气话。 稍后,陈文竹与高子青也提出告辞,陈文林挽留说:“多住一天吧,明天我们也要去江安,一起走。” “你们去江安还有许多东西要收拾,我和三郎还要去泸州找彭掌柜联系车,时间都紧。” “那行,我去给你们找辆马车过来。” “我俩到路边拦辆顺路车就行,你们不用管了。” 住到泸州客栈,陈文竹不禁说起了家事,“其实我觉得娘的事情用’仇’字,真的算不上。说破天二娘和二婶不过是上门来挑拨离间,若是父亲能信娘,旁人搬弄是非又有何用?何况娘和李家的事情,父亲心里怕是清楚得很,不过是借题发挥罢了。” “要我看错确实是在爹身上,自己的妻子自己若是能信任包容,旁人说两句当场顶回去就是。” “这些年我常常再想,母亲那么能干的人,养着家养着父亲,父亲非但不感激,怎么还能下死手打她?后来看着父亲和伯娘的相处方式,我想通了:娘吃亏就吃亏在太能干了,一个家让女人担了起来。父亲挣钱嫌累,做买卖又没胆量,若是个脾气好的男子能接受还好,偏偏父亲脾气暴躁又好面子,恐怕只有在打媳妇的时候才能感觉到自己还是一家之主。可是为了我们几个孩子,母亲又不可能像伯娘一样依附着父亲紧巴巴地过日子。” 高子青说:“世间有男子不如女子也是正常的事情,我就觉得娶个聪明能干的妻子好。想不明白一个男人会因为妻子才智超过自己就拳脚相对。娘实在是遇错了人。” 陈文竹微笑着看向高子青,娘若是能遇到像三郎一样心软的郎君,能欣赏她的才能,想来一定能过得幸福。可惜她遇到了父亲,绝望之时又顾忌着儿女的前程,生生煎熬枉送了性命。 “说起来我们兄妹之间的冷漠怕也和父亲有直接关系,母亲刚去世,我和两个哥哥就面临着没人愿意养活的局面。大哥十来岁去舅舅家过日子,我跟着大姐,二哥虽然跟着父亲,以父亲的自私想来他的日子也不好过。为了能活着各自艰难地长大,哪还有多余的情感来牵挂别人?” 感叹过后,陈文竹拿出随身包袱里的独山玉手镯,暗自庆幸从陈文兰家出来的时候,自己潜意识不想在她家多呆,将包袱一直带在身边,要不然自己舍不下高子青送的这只手镯,还要觍着脸去她家要。 陈文竹细看着手镯里酷似老鼠的蓝黄色团,想起高子青最初送自己的亲手画成竹叶烧制的手镯,思绪又飘到了刚成亲不久,自己去作坊织布一年,两人鸿雁传书,他在信中常常会画上一些图案,看得出高子青善于画一些简单的花草动物。 自己如今改做花布衣裳,但是世面上的花布大多一个花色,自己搭配出好的样式,不久就能被人模仿去。若是让高子青画一些简单的图案,自己做成衣是按排好的布板裁剪,每块布都有固定的位置,这样就可以控制整套衣服出来的图案了。 陈文竹在脑海中将前后细想一遍,越想越觉得可行,抑制不住激动地对高子青说:“我想到了,我找到一个长久的法子,别人想模仿也要耗费时间,等他们做出来,咱们又换样子啦。” 高子青听得满头雾水,“什么长久法子,还要换样子?你想做手镯。” 陈文竹这才看见自己一直举着手里的镯子,哑然失笑,“我是说做衣服的法子,你看:咱们裁剪衣料的时候,哪一块做衣领,哪一块做袖子都很清楚。若是我们自己绘制花样,就像刺绣一样,只在袖口、前襟、衣领、裙边、裤脚这些地方绘制花纹,出来的成衣整体图案是可以控制的。” 随着陈文竹的叙述,高子青的眼中也闪出兴奋的光芒,“对啊,别人见到衣服以后,他不能确定一匹布哪些地方需要绘制花纹,想学都学不来。”说完看着陈文竹,由衷地赞叹道:“娘子,你太聪明啦!” “先别忙着夸,还有呢。就算他学会了一个花样,等他做出成衣,我们早就换了图案。” “你说得都对,不过找谁来画?画好后又找谁染布呢?何况我们也不清楚替代蜂蜡做防染剂的是什么原料,田掌柜提供的花布从何而来,他肯定也不会告诉咱们这些。” 高子青一个接一个的疑问,事情真正要做起来的难度,渐渐浇熄了陈文竹刚刚升起的希望,画可以让高子青来做,可是用什么颜料,如何染布自己统统不知道,她不由沮丧地坐回床沿边,嘴里嘟囔道:“明明刚才还在夸我,还没开始做你就打击我。” 高子青哭笑不得,坐到旁边搂住她说:“你这法子确实好,不过是做起来有困难。我提出来以后,若是咱们能找到解决的方法不就可以做了吗?” 陈文竹想想他说的有理,“画花样可以交给你,画些花朵藤蔓,万字纹之类的肯定难不住你。可是你说的防染剂和染布的事情却是无法可解。” “这两样其实算一样,说难也不难,找到给田掌柜供应花布的人就能解决。” “说起来容易,我要是田掌柜,指着这花布赚大钱,如何舍得告诉旁人。”陈文竹无精打采地说。 一百九十九 所谓的亲人 高子青笑着伸手掐了掐她的脸蛋,“一点打击都受不住,他不告诉咱们,咱们难道不能自己找出来?你看这次从成都一路走来,路上那么多卖便宜花布和衣服的,这些布想来也不是只靠田掌柜一个人能供应。就像咱们开始做火米生意的时候,还没等我俩走到成都,两大米商就垄断了成都周边的粮铺,到最后大家不是都知道火米出在泸州了吗?” 一番话让陈文竹豁然开朗,对啊,既然有了便宜染布的方法,田掌柜想来也是和当初他们一样,本钱不够占不住独家生意,所以第一次买他的花布时,田掌柜说:“我就按两百四十五给你,要是好的话,日后可要多照顾我的生意。”如果是独家生意,田掌柜断然不会担心自己不照顾他的生意。 想通以后陈文竹不好意思地笑着点头,一顶高帽送上,“难怪人说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关键时候还得靠郎君做主心骨。” “嘴真甜。”高子青笑着吻她。 陈文竹喘不过气的时候推开他,“坏人,正经的话还没有说完呢。” “那你快说,我们的事情也很重要。”高子青催促道。 陈文竹气得打他一下,“说起来我们也无须知道如何便宜染出花布,只要找到不用蜂蜡染花布的工匠,能够按你设计的花样染出布就成,就像我们卖火米一样,不涉及别人的秘方,只是合作关系。” “说完了?” “暂时就想到这些。” “想不到就不要想了,先做我们的事情。” “你这坏蛋。” …… 元宵节过后,高子青与陈文竹回到成都家中。事情实在太多,高子青成日出去和人喝酒吃饭,打听便宜花布从何处来到成都;她自己忙着和胡掌柜、云巧交接不在的这两月收发货记录、家中账目,一边派人将泸州带来的礼物给罗氏和崔姐等人送去。 过得四五日,陈文竹将家中事务理顺,高子青也探听到了确切消息,目前成都城非蜡染花布全是从荆湖南路过来,具体在哪个地方却不知道,或许是离得远消息不通,众人不清楚;也或许是知道的人并不愿意说。 陈文竹听后愣住了,过了片刻方说:“离成都也太远了,这可如何是好?” “胡掌柜这段时日管得怎么样?”高子青没有回答,反问道。 “还不错,做事很谨慎。云巧把家里也管得不错。” “你要是放心的话,不如再继续交给他们。我明日先去龙州、长谷结账,等我回来咱们一起去荆湖南路,经过夔州路的时候顺便去我大哥那里看看爹娘。” “来回一趟只怕要半年多,走这么久家里的生意全部交给胡掌柜行不行啊?” “要我说没事,家中生意都是理顺了的,按时收布,到了和彭掌柜的约定时日发货就行。其它的你慢慢想,反正我这一走也得二十来天。”高子青遇事向来豁达。 “我怕去了荆湖南路也打听不到。”陈文竹担忧地说。 “这倒不怕,到了产地,贩布的人多了,花点钱怎么着也能打听一二。即使无功而返,也当咱俩是顺路去看我爹娘,上次一别,转眼就快两年了。”高子青毫不在意地说。 “行,早点休息吧,你明日还要赶路。” 次日送走高子青之后,陈文竹依旧放手让云巧管家,胡掌柜管理对外事务。将雇人做工、生意规模扩展与否全都交给胡掌柜决定。胡掌柜明白主家是在放权给自己,行事间虽然谨慎,遇事到也敢做决断。 高子青很快从长谷返回,陈文竹只让他在家好好休息,她带着云巧一起去茶楼见罗氏。将交子交给罗氏,说起自己要去夔州路看公婆,“家中若是有事难以解决,我就让云巧来找你帮着拿主意,等我回来后再联系你。” “放心去吧,我会帮你照管着的。” 两人闲聊了几句,知道楚彬开着家食铺,生意红火,加上租出去的玉食楼,一月进账也差不多恢复到往日水平,他如今一心扑在生意上,大家相安无事过着日子。 转头陈文竹又独自去了崔姐家,崔姐的儿子正好也在家中,高高的个子、挺拔斯文的模样。站起身有些羞涩地叫了陈文竹一声“小姨”,陈文竹颇为不好意思,自己比他只大着几岁,倒高了一辈。招呼后又坐下和许二哥一起聊天,如亲父子一般。 崔姐拉住陈文竹进到卧房,听她告知自己要出远门,遗憾地说:“这刚回来又要走,儿子要成亲了,本来还想请你来喝喜酒。” “回头我可得把贺礼送来,好歹还叫我一声小姨呢。”陈文竹玩笑着说。 “那我可就不客气啦。”崔姐也笑道,“说起来咱们都住在成都,反而老见不着面,有些日子没有见到三郎了,你俩还好着吧?” 陈文竹知道崔姐是担心自己不能生养的事情,说道:“我俩早就把话说开了,我也想明白了,过一天是一天,若是哪天他反悔了,我离开就是。” “三郎和你感情好,我相信三郎定是个守信的人。我和你许二哥也准备就这么过。儿子知道我不能再生养后告诉了沈大郎,他让孩子搬到我家来住,喊许二郎为爹。你许二哥不同意娶妾,说把我的儿子当亲生的看,让儿子两家都住。” 陈文竹看着崔姐的笑颜,由衷地为她高兴。沈大郎当年一步踏错,葬送了自己与崔姐的姻缘,却养了一个懂事知礼的好儿子。崔姐是个好人,能得许二哥的厚爱也是好人有好报。 从崔姐家出来后,陈文竹顺道拐去了刘珺的铺子,同在成都每次想来都会推到以后再说。这次远行,怎么着也该说上一声。 快到铺子,刘珺正和朋友从铺子出来,路过时,刘珺愣了一下,佯装看向别处,与朋友谈笑着走远。 陈文竹看着他的背影呆站了一会,喊住他能说什么呢?若她是刘珺,在最需要人照应的时候独自承受,等自立了所谓的亲人才出现,又有何可说? 第二百章 你让我善良 晚上躺在床上,夫妻二人才有功夫说话。高子青给陈文竹讲了二哥家发生的事: 过年的时候,高二郎仍然是日日应酬,成日醉酒不醒。初四早晨姚氏说身子不适,下午就没有和他同去拜年。那日回来得比平常早,只是走路腿软,人还算清醒。姚氏让婆子直接送高二郎去妾室房中休息。 高二郎摇摇晃晃进到内室,烛火通明,晃眼见着床上躺着两人,男子见人进来,掀开被子跳下床就跑,外屋两位婆子送完高二郎正要离开,见房中突然冲出一光着上身的男子,忙上前堵住将人拿下。高二郎经此一吓,醉意去了大半,来到床前,见妾室身无寸缕,身上点点痕迹可以想见先前有多疯狂,难怪到了此时依旧沉睡不醒。大怒之下扇了她一耳光,嘴里骂道:“贱人。” 妾室睡得实在太沉,并无所觉。 高二郎气极,抓起桌上的茶壶,揭开盖将茶水直接泼到她脸上。 妾室被凉水惊醒,迷迷糊糊地看着高二郎说道:“官人回来了?” 高二郎将椅背上搭的衣服摔到她身上,“贱人,你给我等着。”说完转身冲到前堂。 男子在婆子的控制下并没有挣扎,见得高二郎出来,屈膝跪在地上不带感情地说道:“求大人饶命,小的鬼迷心窍做下这等事情。是我有罪,只求大人高抬贵手饶我这一次。” 高二郎定睛一看,男子原是家中做杂务的仆人,妾室知道他二人是同乡后,曾向自己说情,让他到园子里修剪果木。 这哪里是同乡,分明是背着自己早已勾搭成奸。 妾室在内室听得分明,穿好衣服扑了出来,对着男子没头没脑就打,嘴里哭喊道:“当日你让人来说与我是同乡,求我帮你找个轻松的活,我好心帮了你后咱们再没有见过面。你今日坏了心肠竟要置我于死地!” “这事原是我害了你。”男子任她扑打,僵硬地说道,“事情全是我一人所为,与你无关,大人要打要罚,我都没有怨言。” “拉出去,拉出去给我狠狠地打。”高二郎气愤不已。 男子没有反抗,不发一言地被婆子带了出去,不久就传来木板打在人身上的“噼啪”声。 妾室跪行到高二郎脚边,悲切地哭着说:“二郎,我是被冤枉的啊!晚上大娘子让人送来酒菜,说是过年让大家都高兴高兴,我就多喝了两杯。此后的事情我都不记得了,直到刚才醒来见到你,我根本不知道房中如何会有其他人在。” 高二郎抬脚踢开她,正要发问,婆子进来禀报:“阿郎,人被打死了。” 高二郎一愣,听得出了人命,酒意彻底没了。这才打了几下,一个青壮男子就这么扛不住?事情出在自己内院,他倒不是害怕,而是大惑不解。 出去一看,男子趴在地上,嘴角还淌着血,找来仵作验尸,此人在挨打前不久曾服食过毒药。 此事疑云顿生,这人是抱着必死的心来与妾室幽会,刚进屋时那么大的动静,甚至耳光都没能打醒妾室,这恐怕不是用睡得沉可以解释的。若是有人下药,没有算到自己今日回来得早,药量重了反倒更能说通。 因为此事并不光彩,高二郎吩咐众人不得再提。他私下找人打探,男子是姚氏来龙州后给家中添置人手时进来的。妻子难产早逝,留下一个女儿和病弱的儿子由他老母照看,家中兄弟也是多病,看病吃药导致生活难以为继,这才卖身为奴。出事前一个多月,他家人就全部离开龙州失了踪影。 高二郎无意再查,继续下去只怕会牵连不少。妾室显而易见是被人陷害了,但是高二郎每每见到她,就不由得想起那夜她裸身的样子,明知怪不了她,却过不了自己心中的坎。只得将她与小儿子打发到别院去住,自己远远照应一二。 高子青来龙州后,高二郎心中苦闷,拉着亲弟弟喝酒,几杯酒下肚后将事情经过讲与他听,最后长叹一声说道:“她刚嫁我的时候,善良得连只猫都舍不得伤害。如今一出手就沾上人命不说,还毁了别人的一辈子。同是女人,她怎么能狠得下手?” 高二郎放下酒杯,轻声吟道:“青青蛇儿口,黄锋尾上针。两般由是可,最毒妇人心?”(出自《封神演义》,虽年代不符,大胆套用一下。) 陈文竹听完后,想着初见姚氏是在她大婚之日,满脸的羞涩;再见时是在自己家中,恬静的笑容中洋溢着幸福。心有所感地说:“若是你哥没有负她,我相信她依旧会是当初那个善良心软的女子。你哥当年醉酒让妾室爬上了床,现在轮到妾室醉酒被别人上了床,也是因果。” 高子青并不赞同,“是我哥对不起她,她实不该伤及无辜。” 陈文竹笑了笑没有争辩,男人与女人终归立场不同。她想到了魏玉芬,想到了姚氏,甚至还想到素娘,她们都曾经是单纯善良的女孩子,若是没有爱人的背叛,也许一辈子都会保持良善仁慈的本性。 身在其中的男子,明明自己才是导致这一切的根源,出了事情以后,楚彬疑心魏玉芬是否初心贪婪;高二郎不解姚氏成为妇人后变得毒辣。他们都觉得与己无关,反倒痛苦地探寻对方为何而变? 自己若是遇到与她们一样的事情,恐怕很难保证能够不出手算计。 她握住高子青的手说:“谢谢你,谢谢你让我能保持着善良的天性。” 高子青笑着说:“傻瓜,这怎么能谢我?是你本来就善良。” 陈文竹投身在他怀中,紧紧地抱着他。 三日后,二人坐上马车,带着新雇的年轻车夫李五郎与金风一起踏上了漫漫旅程。 这次行程没有定下线路和日期,手中有余钱,也不需要做生意。二人一路游山玩水,每到一地都心有灵犀地打听当地有名气的吃食。两个多月才走到夔州路施州,又两日来到高大郎所在的清江县衙后宅,正是晚饭时分。 二百零一章 最好不喝酒 高大郎听得禀报说是兄弟高三郎前来,放下饭碗迎了出来。见到高子青后,兄弟二人抱在一起,当年成都一别,高子青还是孩童,如今长大成人比高大郎还要高出两分。陈文竹听着他二人说话,细看高大郎,与高二郎很像,许是上任的地方好,看起来倒比高二郎年轻。 高子青将陈文竹拉到跟前介绍给大哥,陈文竹蹲下行礼。高大郎侧了下身感激地说:“弟妹远来辛苦,父母在成都多亏你照应,二老说起你时都说如亲女儿一般,我还要先谢谢你才对。”说完躬身行了一礼。 陈文竹忙客气道:“大哥不必如此,这是我应该做的。” 自己家人能尊重陈文竹,高子青最是乐意见到。见陈文竹羞涩,他笑着拉住高大郎说:“大哥太客气。” 高大郎站直后说:“弟妹受我一礼也是当得的,我这做大哥的有愧。” 高子青说:“不说这些,爹娘可好?” “他们住在后院,一会儿我带你们过去拜见。”转头看见妻子赵氏远远站在身后,忙招呼她过来介绍给二人,俩人恭敬地行礼叫了一声“大嫂”。 赵氏轻淡地笑了笑,“我们正在吃饭,你们要没吃就一起吃点吧。” 高大郎道:“这一路行来,他们肯定没吃。你让人重新做点热乎的来。” 赵氏看了他一眼,扭身去找婆子。 高大郎招呼他们进屋,陈文竹转头让李五郎与金风把礼物抱进来。因为婆婆还有大嫂信件的缘故,陈文竹对大嫂的印象并不好。路远是一方面,她懒得用心挑选适合送人又耐放的东西,只买了些泸州产的茶叶,进了夔州路又采买了一些加上。倒是特意带了一大包泸州出的玉兰片,公婆在成都时就喜欢用玉兰片炖鸡。 高子青进了堂屋还没坐下就说:“先去看看爹娘吧,好久没见他二老了。” 高大郎只得带着他们前往后院,陈文竹跟在后面越走越是疑惑,这并不是自己理解的越过院门走过长廊,而是实实在在地穿过整个院子,在靠近院墙处修出了三间瓦房。 高大郎猜到了他们的不解,开口说道:“爹娘来了以后,娘病了一场,郎中交代吃东西忌口太多,他二老怕和我们吃不到一起,定要和我们分开吃住。” 高子青担心地问:“娘没事吧?” 陈文竹想问:分开吃也没什么,却为何还要分这么远住?想到当初婆婆对自己说过与大嫂的矛盾,她倒也猜到了几分,只怕是相看两厌,为着高大郎的前程,双方又不能撕破脸,只好避开吧。只是不知这高大郎是帮着父母呢?还是顾着媳妇。 “没事,早都好了。”高大郎道。 三人进到堂屋,公婆也正好在吃饭,两年不见二老比起在成都时出老了许多,公公头发花白,婆婆瘦了不少,脸上皱纹也多了,最重要的是婆婆整个人看上去似乎没有精神。他俩见到高大郎身后的两人,激动地站起身迎过来。高母拉着儿子看了看,又抓住陈文竹的手喊得一声“三郎、四娘”泪水滑落下来。 高父在身旁说道:“三郎他们来了,大喜的事还哭什么?” 高子青将母亲肩膀揽住,递过帕子说道:“娘是不是想我们了?” 高母拿过帕子擦去眼泪,“就是想你们啊,我这是太高兴了。” 照顾二老的婆子见得大郎带人过来,忙去灶房重新做了饭菜,摆上碗筷。 五人重新坐到桌前,高大郎特意让人端了酒来,先给高父倒满一杯,“爹,你也少喝两口。娘,你不能喝酒,再吃点菜。” 又斟满两杯递给陈文竹和高子青,“弟妹你随意。三郎,今日咱们兄弟要多喝两杯。” 高子青笑着说:“好,我陪大哥喝个痛快。” 二人刚饮了一杯,赵氏带着人端了饭菜过来,摆到桌上后,下人退了出去。赵氏也不说话,对陈文竹笑着点了下头,在高大郎身边坐下。 高子青拿起酒瓶给高大郎斟酒,“大哥,我敬你一杯,当年你金榜题名我都还没有当面恭喜你。” 高大郎说:“这都多少年了,你要从那时开始谈起我只怕这酒不够喝。” 大嫂说道:“郎中说你身子不好,最好不要喝酒。” 高大郎侧头对着她笑道:“没事,今天三郎他们来了,都是自家人我少喝点不打紧。” “就因为是自家人,更不必非要喝酒,大家趁热吃点饭菜多好。”赵氏板着脸说道。 高大郎脸上有些挂不住,尴尬地说:“难得今日高兴,我有分寸。” 陈文竹在桌下踢了一下发愣的高子青,高子青回过神来,他自己也不是贪杯好酒之人,喝不喝也无所谓,只是第一次见大嫂,就这样当众给大哥没脸。 “大哥,我酒量不行,咱们就吃饭吧。” 高大郎见兄弟说话,借坡下驴道:“行,今天你们刚到也累,早点吃完也好休息。” 饭桌上众人不再说话,静悄悄地吃完饭。高大郎本想再坐一会儿,赵氏说道:“让小叔他们休息吧,你明日还要早起打卯。” 高父挥手说道:“大郎你去吧。” 高大郎说道:“三郎,你们和我去前院休息吧,我让人收拾屋子,爹娘这里怕不方便。” 高母说道:“哪里不方便?本来就有多余的卧房,他俩住刚好。” 高大郎不再说什么,和赵氏一起回前面去了。 四人重新坐下后,高子青问道:“你二老为何住得这么偏?” “这里安静。”高父道,“你娘在路上累着了,来了清江后一病不起,她在前院每日也心烦,干脆我俩就住到后面来,屋子旁边还开了道小门,闲了方便到街上去转转。” 高子青担忧地问:“娘,你现在觉得怎么样?还有没有不舒服?” 高母笑着说:“我没事,挺好的。你们难得来一趟,明天带四娘去转转,不用担心我们。” 高子青沉默了一会问道:“大嫂是不是为难你们啦?” 二百零二章 家务事难断 “没有。”高父说,“她那人就那样,成天没有表情也不爱说话。不像四娘爱笑,也喜欢和我们说话。” 高母说:“我们没事,等明年你大哥官评下来后,不管他能不能升上去,我们都要去龙州,已经和你二哥写信说好了。” “那么远的路,你这身子成吗?”高子青问。 “怎么不成?我身体好着呢。” “你们去龙州还不如回成都,反正成都你们也呆熟了。”陈文竹插嘴说道。 高母看了高父一眼没有说话。 高父表情亦有些苦闷,“说起来能回成都当然好,只是怕回成都被人说起来不好听。我来了这两年,看你大哥怕是很难往上走。你二哥是龙州知州,他官职大些,我们去了旁人说起来只能说是享福去了,要是回成都只怕说什么的都有。” “大哥官当得不好吗,为什么升不上去?”高子青疑惑地问。 男子听话的重点与女人不同,高子青听到的是:你大哥怕是很难往上走;陈文竹却听出:要是回成都只怕说什么的都有,话中透出的无奈与心酸。二老在大哥这里住得不舒心,自己和高子青是商户,达官贵人瞧不起商户,他们回去和小儿子住,又会像以前一样被人说:不和当官的长子住,倒跟着小儿子过苦日子。俩老总不能只顾自己舒心不考虑儿子的前程。哎,可怜天下深爱儿女的父母。 “不是他做得不好,而是他这个性子:光知道埋头苦干,成天跑上跑下活没少干,与同僚却极少往来。你刚才也看到了,你大嫂连酒都不让他喝。” 高母道:“他是不能多喝酒,你看看二郎,不要命地喝,把自己喝得那么瘦。” 高父反驳说:“在他那个位置不喝哪成?也不是要他像二郎那样拼命喝,可他连面子情都不给,谁会帮他说好话?自己人喝不喝无所谓,可是清江县来了上级官员视察,你大哥也是说身子不好不喝。” 高母无言以对,拉着陈文竹说:“如今家里裁衣服的人够不?我要在还能帮着裁剪衣服。到了这里觉得自己就像个饭桶似的,成天除了吃就是睡。” 陈文竹笑着劝慰说:“哪有娘这么瘦的饭桶?你可得多吃点,把身体养好了,到了龙州后,离成都近,三郎去结账的时候你就可以跟着回来帮我们裁衣服。” 高母听得也笑了起来,“好,到时候我去帮你们,还可以和吴妈、李婶说说话。你爹成天出去转,婆子也不爱说,我在家觉得话都快不会说啦。走,我给你们收拾床铺去。” 陈文竹没有说吴妈已经走了,大家心中都知道,高母能回成都的可能性太小,何必再让她扫兴。她笑着跟在高母身后,“我也去。” 高子青见她二人出去,转头对高父说:“爹,你日后多在家陪陪我娘吧。” “我懒得和她说,头发长见识短,和她说不了两句就顶嘴。” “你就顺着她点,我看娘的身体比在成都的时候差了好多。 “她就是芝麻大点事情都放在心上看不开,你大哥又是个怕媳妇的。” “怎么没有见大哥的儿子?”高子青不好接话,转而问道。 “在夔州书院读书,要到放假才能回来。” 高子青回到房中,对陈文竹感慨道:“小的时候我们兄弟三人,父亲常年不在家中,大哥脾气最好,被村里人欺负了都是二哥带着我去出头。不想长大了还是一样,怕媳妇。” 陈文竹心中好笑,他对自己也是宠着惯着,却不会承认别人是心疼娘子才会处处维护退让,这话却不好拿来取笑,说道:“你大嫂这人是不好相处,反正我在这里也是觉得呆不下去,难得她和你大哥倒是情投意合。” 在清江县停了五日,期间大哥大嫂带着大家去酒楼吃了顿饭,席间高大郎滴酒未沾。高子青二人和爹娘住在一起,大哥每日都会前来转上一圈,大嫂再没有露过面。 细心的陈文竹发现了爹娘的变化,二老不说话还好,一说就要吵嘴,一吵嘴婆婆必然要提起自己昔年独自供养老人,照顾儿女时的种种艰难,说起这些高父也觉对不起她,不好和她争执转而找高子青评理,高子青只打着哈哈偏帮母亲。高父气难平,高大郎一来就拉着他说俩老发生的矛盾。 这日中午饭菜没有吃完,高母对婆子说:“你把这菜留着,晚上热一热再端上来就行。” 高父道:“留着干什么?家中又不是没有,老吃剩菜也不好,都倒了。” “怎么就老吃剩菜了?哪次不是我吃,又没有叫你吃。” “你每次吃了就跟我叫唤:年轻时没少吃苦,老了还要捡剩饭剩菜吃。” “我年轻时嫁到你家,你一成亲就跑了出去,两个老的丢给我伺候,你娘脾气又不好,一点忙不帮还成天骂人。到后来几个小的一个个下地,全是我一个人拉扯起来的。这些还不叫吃苦吗?” 高父转头对高子青说道:“你听听,咱们在说剩菜的事,她就跟你瞎扯。” 高母道:“我怎么瞎扯啦,三郎小的时候就心疼我,人还没有桌子高就知道帮着我干活,你一年到头难得回来一次,一回来就跟大老爷一样躺着。” 高子青对高父道:“我娘是吃了不少苦,她喜欢说就让她说两句,爹你听着就行了呗,和她争什么。” 高父话被堵在口中,气得不行,转头不理他们娘俩。等高大郎下了衙过来,高父拉着他说道:“今天你娘非要婆子把剩菜留下吃,我说也说不听。” 高大郎苦笑着劝高母,“娘,你胃口本来就不好,上次吃了剩菜还闹得胃疼,日后让婆子少做点,吃新鲜的多好。” 高母对待儿子比对待高父要讲理得多,笑着说:“我知道,你这一天也忙,不用操心我。” 高大郎坐了一会回前院去了,高母撇嘴冷眼瞟了高父一眼。 高父说:“这回可不是我说,是儿子说不让你吃剩菜。” 二百零三章 与君谈古今 “是我乐意吃的吗?年轻的时候我忙完地里的活回来,你爹娘哪次不是给我留的剩饭,那时你怎么不说让我别吃。” 高父道:“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你都要翻出来念,这不是不讲理嘛?” “当年谁和我讲道理啦?啥都让我忍,现在倒要我讲理。” 高父气得对高子青二人道:“你们看看,还让我留在家陪她说话,这能说到一起吗?” 陈文竹开口劝高母说:“娘,过去的都过去了,不想那些不好的。现在日子好了,你想吃什么让婆子做,想要出去转我和三郎陪你,我们要不在,喊婆子陪你也一样。” 高母对着陈文竹笑着说:“嗯,我听你的,不想啦。” 高子青也在一旁劝高父说:“我娘以前是挺苦的,她不像你还能出去和人下棋聊天,成天一个人在家无聊,你就多让让她吧。” “她这般不讲理,我还要怎么让她?”高父郁闷地说。 高母一听道:“你啥时候让过我?我说一句,你恨不得说上五六句。” “儿子儿媳都在,你们说说我有没有让她?”高父提高声音道。 高母气性也上来了,“三郎你说说,你小的时候看见我替人洗衣服,手都皴了,裂得一道道口子。” 高子青想起过去忍不住说道:“爹,你就少说两句。” 高父心里窝火,气得喊婆子道:“你去前院把大郎叫过来,快去。” 陈文竹劝道:“爹,本来没什么事情就别去叫大哥了,他刚下衙就过来了一趟,现在想必正在吃饭。大家都不生气,咱们也该吃饭啦。” 高父并不理会,继续催促婆子,婆子放下手中的菜应声前去,陈文竹接手将饭菜摆上桌。 高大郎正和赵氏在吃饭,听得高父喊他,放下碗筷对赵氏说:“你先吃,我过去看看。” 赵氏道:“这刚吃了一半,吃完再去吧。” “你吃你的不用管我,我去瞧瞧就回来。” “前面刚去过,转头又来喊,还让不让人吃顿安稳饭?”赵氏气得放下了筷子。 “我很快就回来,你趁热好好吃饭,要不然肚子又该不舒服了。” 看赵氏拿起筷子夹了一口菜吃,高大郎这才起身出去。 来到后院,高父先拉着高大郎说了刚才的情况,高母已经恢复了常态,担心地说:“大郎还没吃饭,快回去吧。” 高大郎说道:“爹、娘,你们都不争了,快吃饭吧。” 高子青说:“大哥要不和我们一起吃点?” 高大郎道:“你们吃吧,我先过去了。” 陈文竹私下对高子青说:“爹娘这样小题大做,嫂子肯定不高兴,幸亏你大哥脾气好。” 高子青也是满脸无奈,找机会劝说高父,高父却轻描淡写道:“离得近,他跑两趟也没什么。” 这些事情身为晚辈总不好说得太过,二人又歇了两日,还要去荆湖南路找花布来源,遂提出告辞。 与父母依依惜别后,高大郎将二人送出城,怕高子青对妻子赵氏生出不满,特意说道:“你嫂子人其实不坏,就是不太会处事,性格沉闷些,了解她就知道她人挺好的。爹娘在这里你们尽管放心。 坐在马车上陈文竹才想起问:“不是说大嫂的爹娘在清江县吗?” “听爹说前两年就走了。嫂子她大姐夫在渝州带着一批人专门帮人修房屋,赚了钱。俩老觉得渝州离老家近些,就去跟着大女儿了。” 陈文竹不禁腹黑地想,怕是也受不了小女儿成日冷着脸的样子,“说起来大嫂命挺好的,二嫂不论人才、家世都好过她,虽然二哥官运好过大哥,却不如你大哥顾家,心疼自家媳妇。” “我是真不明白大嫂有什么好。” “萝卜青菜各有所好,不是旁人看着好就好,关键是自己觉得好。” “这倒是。” …… 路上又走了二十多天,一路走来,陈文竹发现花布的卖价越来越低,看来他们的方向确实没错。当天二人歇在安化,高子青打听得当地的蓝印花布都出自昭阳,离此四百六十三里。二人欣喜不已,一路再不停顿,快马加鞭于第七天清晨进入昭阳。 二人走在集市,街道两边酒幡招摇,行人服侍与汉人迥异。 高子青说道:“昭州,为瑶、壮杂居之地。据书所载,瑶人喜酒,家家酿酒,年节时分,必尽醉方休。” “你这一说,我倒记起《涑水纪闻》记载:杜杞为湖南转运使时。五溪蛮反,杞以金帛官爵诱出之,设宴,饮以曼陀罗酒,昏醉,尽杀之。昭州曼陀罗酒,因此闻名。” “娘子看书也算博闻强记。”高子青笑着说。 “看你常读地方志之类的书,我当然要偷偷背上一背,不然:伯牙绝弦无知音,何人与君谈古今?”陈文竹俏皮地说。 高子青笑看着陈文竹,牵住她的手同行,“音实难知,知实难逢,逢其知音,千载其一乎!(南朝梁刘勰《文心雕龙·知音》)能得遇卿,一生之幸。” 陈文竹唇角含笑,任他牵着手,悠然前行。 转了一天知道当地人管蓝印花布叫“豆浆布”,用石灰豆浆替代蜂蜡做防染剂,因此得名。此地十户中有七八户就在做花布染印。 找到一户染坊,坊主姓苗,三十多岁,比高子青略长,称呼他一声“苗大哥”。知道二人要订做花布,苗大郎拿出一匹布样,上面清晰地印着《金鱼戏莲》的图案,刻画细致入微,透出清新的美感。 苗大郎待二人看过后说:“不论什么花样,我们都能做。” 精美的花纹征服了陈文竹,她迅速否定了让高子青作画的想法,“我是要用花布做衣服,图案不需要多复杂,只需要考虑在衣袖等处画一些简单的图案就成。你们有专门绘画的人吗?” “若是在衣服上印染的话,就怕缝合处着色不均匀。” “这个不用担心,还是按整匹布染,你的人只需要在我指定的地方染上图案就行。” “那就没有问题,这幅就是我兄弟苗二郎画的。” 苗二郎二十出头,长相文弱秀气,听陈文竹说了类似刺绣的要求以后,他随手在纸上勾画出一幅蝶恋花图案。 二百零四章 跳进了火坑 高子青说:“能否再简洁一些?衣袖处图形太大不好看。” 苗二郎想了一下,干脆以花朵相连,每隔两朵上面飞一只蝴蝶,仅用线条勾画。 二人看完后当初当场拍板定下。苗二郎先用厚实的油纸雕刻出图案花版,陈文竹用尺子在布上定好位置,苗二郎把花版压在布料上,在花版的镂空处刷上用调合好的防染浆,将布料晾到竹竿上。 等待晾干后将布料投入蓝靛染缸中加染,再晾干刮去防染粉浆,花纹图案就显露出来。三日可得成品布料。 陈文竹与高子青在来的路上反复探讨过在成都印染花布做成衣的发展,二人与苗家兄弟坐下后,高子青说道:“由我们出钱在成都开一家印染作坊,经营也由我们来做,你们只需要出一个人负责印染,利润二八分成,你二我八。” 苗大郎担心地说:“我就怕花布在成都卖得不好,两成利润到最后并没有多少?” 陈文竹道:“你们若是不愿意合伙,我们也可以按雇工的方式支付。” 苗大郎暗自盘算了下家中染坊一月的利润,开口说道:“毕竟我们是要远行前去成都,人生地不熟的,一月八贯包吃住。” 高子青看了下陈文竹,见她没有反对,点头答应。 “你们先等一会儿。”苗二郎拉过大哥到旁边低声说话,“我觉得合伙更好些。” 苗大郎道:“咱们家染坊刨去工钱一月可挣十贯多,他们新开作坊,就算生意好每月十贯,两成才得两贯。不如一口价说死,赚了赔了我们都拿这份钱。” “他们要没有把握,断然不会这么远的找到昭阳寻咱们过去染布,我觉得合伙划算:要是赔了也是他们出的本钱,我大不了回来就是;可万一生意好呢?家中就咱们兄弟二人,日后这作坊归你,我想出去闯闯看。” “家中也在攒钱准备给你买一间作坊,就算不成,这作坊也是咱们兄弟一人一半。” “何必让家里攒钱,如今对方直接出钱帮咱们开作坊,我看还是合伙好。” “反正是你去,既然你想好了就按你说的办。” 二人谈完回来,苗大郎提出三八分成。彼此商量后,双方开始敲定细节,苗二郎首先说道:“你们不得过问我们印染所用到的原料、调配等。工人可以由你们雇,但是调制用料的时候你们不能插手。” “没问题,客人定制的花纹除非本人同意,否则你不得画与第二个人,我所有印染的尺寸也要保密。” 苗大郎道:“这是自然,行有行规我们不会乱来的。” 次日双方找来中人签下了文书,高子青二人在此不熟,找的是当地里正。 办妥以后,高子青他们带着苗二郎先返回成都着手开办染坊,言明一个月后,苗家族中兄弟再去两人作为雇工协助苗二郎。 回程时众人只挑近路,两个月后回到成都。陈文竹接过胡掌柜手里的账目,听他说道:“三郎君和四娘子走后不到一月,隔壁姜家也做起了成衣,他们出货每套比咱们便宜五文,我知道以后做主把价也降了五文。成都城周边的十二家商铺要的货还是降低了五六成,离成都远的倒是没有影响。花布衣服一开始还好卖,间隔不久市面上就有了相似的衣裳,出货量又降了四成左右。” 这样的结果是陈文竹早就预料到的,胡掌柜能够做到现在的局面也算不错了,只是没想到姜家做成衣竟能比自家价低,她如今有了新的赚钱法子,也无心追查。不过云巧在汇报家中事务时倒说出了根由。 “吴妈在姜家做裁剪,她曾经来找过我。” 在云巧的叙述中陈文竹理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陶娘子买了布匹,再无余钱可以雇人,只得自己和吴妈两个人缝制成衣。曹二郎回了趟大山村将事情告诉了母亲,曹老太手中虽然有点钱,却怕投进去打了水漂,只说让曹二郎定要抓住卖衣服得的钱财。 刚做出五六套衣衫后,曹二郎就拿着去铺子卖,他和陈文竹刚开始做衣服一样,见铺子卖成衣一套八十文一套,他开口就要七十。 成都城里大部份人家都有余钱,并不特别贪图价廉,这也是陈文竹避开成都的原因。掌柜见他只有几套,不和他多说便推他出门。曹二郎认定别人七十有赚,不愿降价,连着两天跑完成都所有铺子,一件都没能卖掉。 曹老太在大山村等不来消息,亲自来到泸州,眼见这成了赔本的买卖,与曹二郎商量让他把布匹全部卖出去算了。曹二郎懊恼地说:“早知道生意难做,不如一开始就让她去帮姜家做工,一月还能得一贯三。” “你这个傻子。”曹老太惊道:“每月一贯三,这可是天上掉钱的好事,干嘛要担着风险自己做?你看她这两月忙活半天一文钱都没挣到,倒赔进去了买布的钱。” “现在这布砸在我手里如何是好?” “先让陶娘子去姜家做活,能挣点是点。”曹老太干脆地说。 “其实姜家要的是她裁剪的法子。” “咦。”曹老太眼珠一转,“你去找姜家,将法子卖给他家,并且要他家把布也一起买了才行。” “可是陶叶……” “可别提她了,你不是说她明明一贯的月钱,却告诉咱们只得六百,谁知道她还瞒着你赚了多少钱,说不得在高家就是因为她没怀上孩子才放她出来的。” “不是,是高家的郎君不答应典妻。” 曹老太冷哼一声,“你倒相信她,高家给了典妻的钱,就把她放在家中不碰,还每月给工钱?谁知道她怎么哄的高家,到最后连钱都没要她赔就放了出来。” 曹二郎不再吱声,娘说得有理。 “我告诉你,这典出去过的女人心早就飞了,你看你弟妹不就光顾着那个野男人,连亲生儿子都不要了。我来前庞老汉还来家中,他倒一心挂着陶叶,愿意出高价典她。干脆你把布卖了带她回村,每年十五贯典给庞老汉。手里有钱,娘再给你寻个黄花闺女都成。老三说了个邻村的寡妇,人家手里可是有三十多亩地。” 二百零五 大好的消息 不知道曹二郎和姜家如何达成协议,不久姜家开始雇人做成衣,曹二郎带着陶娘子回到大山村。陶大得到消息女儿被典给了旁人,赶去大山村却被曹家兄弟打了出来,原本就不方便的腿彻底残了。 律法上曹二郎对陶娘子有绝对的权利,作为父亲的陶大无能为力。 吴妈眼看断了生计,如今她年龄也大了,别的活干不动,思来想去,为着生存转去姜家做工。去之前特意找到云巧,让她将事情经过转告陈文竹,言明自己无脸再见四娘子,去姜家实在是无奈之举。 陈文竹听完后久久不语,她没有理由去怪吴妈,只是叹息陶娘子原本已经离开了火坑,最后还是又跳了下去。 家中事务交接完后,陈文竹派胡掌柜去帮高子青开办染坊,又买了两名十五六岁的小厮,分别跟着高子青和胡掌柜跑腿。 一个月后苗二郎的族兄带着他的妻儿来到成都,“千色坊”正式开张,陈文竹最先定了五百匹白布按苗二郎的设计染出布匹,她将裁剪成衣的活全部交给云巧负责。 等第一批普通印花布出来后,她亲自带上布匹向与自己有生意往来的各家布店推销。 印花布从荆湖南路远道而来,层层加价,田掌柜卖给她时两百五一匹。千色坊需要大量白布,压到了一百二一匹,刨去印染坊的成本,一百八一匹即可。陈文竹按两百三十文一匹迅速占住了市场,利州路靠近成都,印花布按两百四也比以前便宜。 做出的特制花纹成衣一经推出便受到大家追捧,典雅别致的花纹让一些富家女子也愿意买上两套。 陈文竹看行情不错,专门针对有钱人用上好的松江布定制别样花纹。苗二郎见过第一批成衣后,他设计的花纹更加新颖,有时是对襟一圈花纹,有时是裙子一串图形环绕而上,连陈文竹都惊叹他的奇思妙想不断,为此陈文竹主动将成衣的一成干股送与苗二郎。 田掌柜已经不贩花布了,专门给千色坊供应白色布匹,和高子青喝酒时常感叹:“贵伉俪真是好气魄,如今整个成都府路市面上半数以上的花布全出自千色坊。” 时光如梭,这日吃完晚饭,陈文竹与高子青坐在院子乘凉。 “今年入夏以来,天气甚热。”陈文竹边说边摇着手中的小绢扇。 高子青笑着拿手中的蒲扇帮她扇了两下,“我说你换把大蒲扇吧,你那个就是样子好看,不出风。” 陈文竹将扇子掩住半张脸说:“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要的是美人的效果,又不是为了凉快。” 高子青哈哈大笑着将扇子给她换了,“这个扇子大,把脸全遮住了更美。” 陈文竹笑着接过扇子拍他:“全遮住了还美什么?” “这样才有想象的余地,想着你有多美就有多美。” 陈文竹好笑地说:“你这是典型的想得美。” 高子青回身也换了把大蒲扇出来,“今年的天气是挺反常的,昨日前院的井里水位上升了一大截。” “城外西山好多竹子都开花了,李婶说集市上有人卖竹米,明日我让她去买点回来炒着吃。” “《山海经》中说:‘竹六十年一易根,而根必生花,生花必结实,结实必枯死,实落又复生。’这竹米倒是难得。”高子青向往地说。 “都说凤凰‘非梧桐不栖,非竹实不食’,咱们明日倒可以做一回凤凰于飞。” 当夜,陈文竹于睡梦中被晃醒,嘴里咕哝着:“臭耗子,大半夜不睡觉你晃什么?” 陈文竹感觉着木床的摇晃,听得身旁高子青均匀的呼吸声,猛然一惊,地动。赶紧抓住高子青的胳膊喊道:“四郎,快起来。” “怎么啦?”高子青刚问完,不待她回答,迅速地翻身起来,抓起床边的衣服,拉着陈文竹就往外跑。 跑到院子,听得西边传来阵阵低沉的轰隆声,地面持续地晃动,房屋在摇晃中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 “你站在这里别动。”高子青将手里的衣服包住陈文竹,转身穿过走廊往前院跑,边跑边喊道:“快起来,地动了。” 陈文竹心中害怕,听得隔壁院子邻居家有了动静,有房屋坍塌声,孩子哭喊,妇人尖叫乱作一团。片刻,高子青回来将微微发抖的陈文竹紧紧抱在怀中,“没事,我在。” 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大地恢复了平静,高子青知道这一阵地动是过去了,却不知接下来还会不会有。带着陈文竹来到前院的空地中心,云巧他们都在,众人围在一起。房子盖得结实,经过晃动后恢复了原样,只有耳房塌了一半。 一夜未睡,熬到天亮后,高子青去外面打探消息。陈文竹与金风,云巧等一起打扫房间卫生,昨夜房屋晃动后,地上桌面全是灰尘。 中午吃饭时高子青才回来,原来是成都西南方向约六十里发生了地震,所幸周围都是荒山,没有人员伤亡。昨夜成都城里,一些泥土房塌了不少,因是茅草覆顶,倒塌下来只造成少数人伤亡。 黄昏时分,高子青匆匆忙忙从外面回来,满脸喜色地对陈文竹说:“咱们是不是有西山的荒地?” “好像有吧,怎么了?” “不能好像,快找找地契在不在。”高子青带头冲去了卧房。 “应该在,我记得当初买下以后,在牙人那里挂了牌想买,这一晃都十来年了,连问的人都没有。”陈文竹跟在后面走进来,看见高子青在房子乱转,一副分不清方向的样子,不禁好笑,“冲那么快干什么?你又不知道放在哪里。” 高子青也笑了起来,“你快找,大好的消息。” 陈文竹打开衣柜,将底部的一个小箱子抱出来,拿钥匙打开,里面房契、地契、银子、交子,两人的全部家当都在这里啦。陈文竹将西山荒地的地契找出来递给他,“就这两百亩。你今日怎么想起这个,有人要买吗?” 二百零六章 他也保不住 高子青拿着地契仔仔细细看了两遍,笑着说道:“现在给钱都不卖。昨晚地动,西山那片荒地里出温泉了。” 陈文竹兴奋地问:“是咱们这块地吗?” “这我就不知道了,只听说在西山,明天咱们去看看,说不得就是在咱们的地里头。” 一夜难眠,二人早早吃了早饭,叫上李五郎赶上马车前往西山,路上已经有成群结队的人往西山方向行进,闹哄哄说是去看温泉。 “要是咱们的地出了温泉就好啦。”陈文竹看着人群幻想着。 “不管是不是,起码那片地也比原来值钱了。” “那倒是。” 沿着官道走了半个多时辰,有一岔路。看着人群还在继续前进,陈文竹小小地失望了一把,看来出温泉的地方还在前面,并不是在自家的荒地里。 指挥李五郎拐上岔路,又往前行半个时辰。留下李五郎看着马车,陈文竹带着高子青,按照记忆里的方向下车步行。 穿过树林,陡峭的石山矗立在前方,面前的荒地上有一约半亩地的深坑被山石填满,想来是当年杨大叔买下这片荒地后,在这里挖煤未果留下的坑,因着昨夜地动,山上的石头大量滚落下来,山脚下、坑道里堆满了大石。 “你别往里走了,在这等我就行。”高子青不放心地说。 “我也想去看看。” “那你小心点,跟着我走。” “嗯,你也慢点。” 高子青领路,带着陈文竹小心避开碎石来到山脚下。 “咱们运气还是差点,温泉没出在这里。”陈文竹的声音里难掩失望之情。 高子青四处张望了片刻,“这山也是咱们的?” “嗯。”陈文竹指着山脉最低处说,“山谷为界,这一大片包括山全是。” “那我上山去看看。” “别去了吧,连路都没有。” “来都来了,那边平缓一点,我从那边上,你在这等我,别乱跑。” “你一定要小心啊,脚下踩稳了再上,免得石头松动,也别耽误太久。” …… 当高子青从一块大山后面露出身影,陈文竹悬着的心才踏实下来,嗔怪道:“怎么让我等这么久?” 高子青笑着给她招手说:“快来,这里有条路可以上去。” “上面有什么?出温泉了?” “快来吧,反正是好东西。” 陈文竹小心翼翼地跟着高子青,沿途倒塌的树木,凌乱的石块。高子青牵着她的手引着,一会儿向上,一会儿又横走。大约爬了八九十米,陈文竹能明显地感觉到迎面吹来的空气变得湿热,她的心兴奋起来,绕过一堆大石出现了一个半人高的山洞。 漆黑的洞里,看不出有多大,洞口处云雾缭绕,恍如仙境。 “是温泉吗?”陈文竹难以置信地问。 “进去看看不就知道了。不过里面太黑,你小心点,不知道有多深。” 高子青带头先钻了进去,十来步远,借着洞口的光线,可以见到一池温暖的泉水。高子青反手将陈文竹搂在怀中,“娘子,咱们发财啦。” 陈文竹眉开眼笑地点着头。 高子青低头亲她一口,“小财迷,快回回神。你说咱们是将这地卖了,还是自己修房子住?” “现在又不缺钱,干嘛要卖?不过修房子住,是不是有点浪费啊?” “咱们自己享受,算什么浪费?” “倒不如修成客栈,来人可以投宿,还可以泡温泉;没人的时候就咱们自己住。” “娘子聪明,不过修的时候,我看看能不能单独隔出一片就咱们俩住的。” 陈文竹连连点头。 接下来的日子,不断有人来询问荒地卖不卖?高子青去牙人处拆回了挂牌,又去找行老(介绍雇佣劳动力的中介)雇了泥瓦工匠,因为西山荒地出了温泉,原来的荒地主人纷纷开始雇人修建房屋,工匠比往常贵了不少。 要按陈文竹的意思,不如推迟一阵再修,见高子青着急,她也不再多说,反正现在家中也不是没钱,赚了的钱本来就是用来享受,干脆随便他去弄,自己只在家中带着人做成衣。 这一修就修到了年底,高子青只在中间抽了二十多天跑了一趟龙州长谷结账。积攒下的钱流水一样的花出去,陈文竹心中虽舍不得,但是看高子青兴头十足,她只好安慰自己说:难得他喜欢,反正钱花了还能挣。 终于等到完工的时候,高子青带着陈文竹来到了曾经的荒地。 陈文竹被眼前的景象震惊了,知道出了温泉以后原来的荒地主人都开始修起了山庄,却没有想到规模如此之大。原来的荒凉早已不见踪影,一条平坦的青石路,路的右手边是连绵不绝的六七尺高的灰白色院墙。 看着高子青推开朱红色的大门迈步进去,陈文竹跟在身后问道:“我记得咱们家的荒地没有这么大啊?” “对,隔壁的荒地没有出泉眼,他家挖了一阵也没有找到,被我用五两一亩的价钱买了过来,一共六十亩。” “五两?”陈文竹大惊,“你疯了,咱们当时才买成一百文一亩。看来是我对你管得太松了,花那么多的钱连说都不说一声。” 高子青笑着说:“你就是头小笨牛,如今这地价五两都算便宜的。咱们的地头出了温泉,把他的地并过来,没有十两谈都不用谈。” “不会吧,涨得这么疯。”陈文竹想起不知所踪的杨大叔不由感叹道,“当初杨大叔被骗以为这里有煤矿,却不想煤矿没有倒出了温泉。” “这地要在他手里他也保不住。”高子青不等陈文竹追问,继续说道:“前阵忙得都没时间告诉你,成都官府里有人想逼我以一两的价钱卖地。” 高子青看着陈文竹紧张的表情,敲了下她的额头轻松地说道:“这一带出了泉眼的一共五户,咱们家的地离成都最近,位置最好。你还记得当初劝咱们把这片地买下来的通判吗?” “当然记得,年节时还给他送礼呢。不会是他逼你吧?” 二百零七章 我们的幸福(大结局) “傻瓜,你想哪去了?是他知道以后透了消息出去,让人知晓我二哥是龙州知州,这才没事。咱们这数过去第四、第五家都出了泉眼,全被人用一两银子一亩买走了,连带着第三家被逼得五百文不到也卖了。隔壁家主动找到我,我没有讹他反倒是按正常价五两一亩,他感激我都来不及。”高子青道。 陈文竹这才放下心,“真是背靠大树好乘凉,幸好你二哥也是官家人。不过别家买下那么大一片是要做什么?” “听说是做私人庄子。这些在咱们眼中算大,到有钱有势的人眼中,恨不得这全部温泉都归了他们。” 进入大门,是一条用青石铺成的大路,茂密葱茏的竹子沿着路两边种成两排,翠绿的竹叶遮挡住阳光,行走在路中阵阵清凉,竹林中错落着一些高低不等的石凳。 “这些石凳上我准备买上些花木盆景来摆,想象中一定赏心悦目。不过看在你最近拿钱的时候满脸不舍的样子,等日后再买吧。”高子青一边描绘着未来的景致,还不忘打趣她。 “竹林后面有灶房,大堂屋,可以容纳六七十人同时在里面吃饭,客人可以要求送到后面客房,也可以到大堂里吃。还有柴房、杂物房等。” 美景迷住了陈文竹的眼,她光笑着听并不回嘴说他。 青石路往左一拐,是一扇月亮门,进入月亮门,脚下的路变成了鹅卵石小路,这就是第一层院子,一栋栋小巧别致的二层房舍掩映在树林中。 “这些房屋一共有二十栋,全部用来做客栈,每栋楼上楼下各有四间房屋,可以独住,也可和人合住。我将温泉从山上引了下来,在山脚下做了两个池子,男女分开,供居住的客官泡温泉。” 院子占地极大,两人走了一刻多钟方走到第二层院落,绕过假山后一道圆形拱门,两扇板门敞开着。“这里进去就是咱们自己的小院,外墙有一道小门可以直接进出。平常这门就关着,有事需要过来处理时再开,门只能从里往外开。” 迈过板门,右手边修有一门房,“这里叫人看着,有事往里通传即可。” 陈文竹对他的细心很是满意,“你做的果然没错,日后客栈也由你来打理,我只负责成衣和作坊生意。” “那你如何奖励我?”高子青得了便宜卖乖。 “说得好像是我一个人享受似的。”陈文竹笑着打他。 拱门进来后,沿鹅卵石路走上一小段,便来到院落的中心位置,假山湖水一应俱全,现在天气尚冷,温暖的泉水中韵出丝丝白气恍若仙境。院中高大的树木不多,以一丛丛花草为主。 “左边过去就是院子独立的大门,那边修了几间屋舍供下人们居住,经过这片园子,右手进去就是咱们自己做的房屋,也是一栋二层小楼,楼后一样是个温泉池。现在家具木头都上了漆,再晾上半个月,咱们随时都可以过来住。”高子青指点各种一一解说。 回去的路上高子青担忧地说:“修倒是修起来了,下一步就要开始雇人,我就怕都弄好了却没人来住。” “这房子不算是普通的客栈,只供一些有点余钱的客人来度假居住一阵。其他家都把温泉圈起来自己住,我相信想泡温泉的普通人一定也不少。就算没人来,大不了我们把家、作坊全搬过来自己享受。” …… 年后衙门开衙,高子青火速地办好各样手续,找管事,雇仆人,忙得脚不沾地。 元宵节一过,“青竹山庄”正式对外营业。 此时正是泡温泉的好季节,早在成都城地震结束,西山出了温泉一事就轰动了全城,最后大部分的地都被有权有势的人家半买半逼圈了起来。 青竹山庄位置好,泉眼又是独立的,早在修建的时候就吸引了众人的目光。如今对外开放,有些余钱的人纷纷赶来想尝一尝泡温泉的舒适。高子青倒也很会变通,迅速定出价格接受客人单独泡温泉。 眼见生意火爆,客人络绎不绝。干脆重新雇人将后山上的泉眼扩大,清理山石,依着地形挖掘修葺出五六个大小不一的水池,从庄园外引路直达山腰。这样就将单纯泡温泉的客人与出了高价居住在此的客人分隔开,互不影响。 生意平稳以后,陈文竹与高子青计算过庄园当月流水,摇头感叹道:“说起来还是拿钱找钱容易,你这一月就抵上我半年成衣的收入。庄园前期投入大,把这些年的家底都掏干了。可是照此算下来,刨去开支不出两年就可以收回成本。哪像咱们刚开始做生意的时候,十几二十贯的本钱,风吹日晒跑上两个月,赚上点辛苦钱。” “要不干脆把成衣的活歇了吧,咱们一心经营庄园,染坊交给胡掌柜,你也可以好好歇一歇啦。”高子青心疼陈文竹这么多年的辛苦操劳。 “我若是停了成衣,家里负责裁剪的人好办,可以直接转到庄园这边来,可是下面有那么多妇人、女子还指着缝制衣服赚钱养家,岂不是断了他们的活路。再说现在都理顺了,也没有以前累。云巧与金风管着,也不用我多操心。” “那行,你看着办就成。”高子青从不会把自己的意愿强加给陈文竹,只要她喜欢就好。 陈文竹笑着说:“既然你这边盈利高,我那边的工人可就要涨工钱啦。” 高子青拍拍她的脸,笑着说:“什么你这边,我那边的?连我都是你的,你想怎么做都随你。不过他们涨了工钱,我的待遇是不是也要往上提一提啦?” “你要什么待遇?” 高子青坏坏地一笑,伸手将她搂到怀中,埋首轻咬下她的耳朵,“当然是我做官人的待遇。” “你这坏人,这么多年……” 陈文竹的抱怨最后还是没有机会说出口。 随着三年一次的官评结束,高大郎得了上,依然没能升上半级。高二郎坐稳了龙州知州,若没有大功劳只怕也难再上一步。 高子青父母舟行劳顿去了龙州与高二郎一家生活,高子青每次去结帐时会多留几日陪陪二老。 高二郎的庶子因亲娘的缘故一直流言不断,爹娘提出把孩子过继给高子青夫妻抚养。 陈文竹无所谓,高子青即不愿父母总为自己忧心,又不忍见人母子分离,最后只答应将孩子过继到自己夫妻名下,孩子依然留在龙州由高父高母照应,日常也能与亲娘相见。高子青再去龙州时,陈文竹会专门为孩子备上衣物,礼品一同送去,也算全了大家的名义。 楚彬的生意不错,连带着整个成都城食店里的火米都是白吃。后来有范成大在《离堆行》中写道:成都火米不论钱,丝管相随看蚕市。更将成都火米推广开来。 楚彬与罗氏倒也做到了相敬如宾;与魏玉芬如路人一般,爱恨皆休,只保留着彼此的名份;春意留下的儿子体弱多病,交由罗氏照看;楚彬将花语阁改名为悟楼由素娘独居。 素娘心知楚彬是疑心春意的去世,自己准备好的一大堆理由,奈何楚彬根本不问;主动去哭诉,楚彬连听都不听,最后只能乖巧地呆在悟楼等待机会。 陈文竹与楚彬、魏玉芬断了联系,同罗氏反倒惺惺相惜,日渐亲厚。 高子青常有应酬,遇到楚彬时两人也会客套几句,少年情义到最后不免流于点头之交。 陈文竹与高子青忆起羊马城外五个人游戏嘻闹的情景,常会感叹世事难料,让陈文竹最为遗憾的是了无音信的兰羚,成都城外一别便是一生不能再见。 陈文竹再没有提起过要回泸州,大哥陈文林与她偶有书信往来。那年姊妹四人不欢而散后,陈文兰去了渝州,隔上两年有渝州的车马行带着她的书信到崔姐处收敢房租,崔姐无心打听,见信给钱就是。 陈文松分管泸州下属五个县镇的税收,也算有头有脸吃官粮的人物;陈文林在大柳镇开了自家的食店,陈文山依旧替他做下手,日子都过得不错。三叔三婶相继过世,最后随着二娘的离世,父辈的恩恩怨怨彻底掩在了黄土之下。 陈文竹想起大哥说过:等我们都老了,大家坐到一起能心平气和时,再来说说过去的事。不知自己兄妹还有没有坐到一起的机会? 又是一年中元节,高子青在酒楼宴请掌柜和管事们吃饭,吃饭回来将带回来的烤鸭递给陈文竹,“你尝尝,我吃着觉得好吃,特意让人给你做了一份带回来。” 陈文竹拿手抓了一块尝了下,笑着说:“是不错。他们灌你喝酒了?一股酒味。” 高子青笑着拧她鼻子,“什么都瞒不过你,我就喝了一杯,坐着听他们聊天。” “一群大男人聊什么?” “成都城传疯了,鲁木匠的儿子高中探花。” “哪个鲁木匠?” “小时候咱们捡木头,知府女儿砸家具,砸的就是鲁木匠做的。” 陈文竹这才想起,“是他啊,后来听说去汴京敲登闻鼓,告倒了尤知府。他倒是命好,养了个好儿子。” “这儿子可不是他养的,小的时候拜给朝廷重臣李元修李大人做义子,改了姓名。” 陈文竹想起李元修与尤知府的恩怨,开口问道:“你可听说鲁木匠的儿子为何会拜到李大人膝下。” “说是当年李大人来成都查尤知府的案子,鲁家感念李大人为他家申冤,便让小儿子追随李大人,李大人喜欢鲁木匠的小儿子聪慧可爱,将他收为义子。” 她思索片刻后说道:“我更觉得是李大人先答应收鲁木匠的儿子为义子,教他读书识字考科举。鲁木匠才会拼着挨板子也要告尤知府。” 高子青点头赞同,“要是阴谋一点来看,李大人为着报仇抓住机会,许诺收下鲁木匠的儿子为义子,日后扶助他走仕途。以此让鲁木匠进京告状,确实更有可能。” “我记得李大人当年中的传胪,如今义子高中探花,却不知他自己的儿子如何?” “都说李大人一生未曾娶妻,膝下只有这个义子李忆清。” “你刚才说他的儿子叫什么?” “李忆清。怎么了?”高子青疑惑地看着她。 “给我娘上坟的时候,你可能没注意看,我娘姓丁名清,时是辈份,全名丁时清。” 二人相看无言,陈文竹感叹道:“娘这一生终有一人未曾令她失望,只可惜李大人免不了一生孤苦。” “也许他自己并不觉得孤苦,有些人终其一生未遇一人可付心,有些人一生未得一人心。” 陈文竹看着高子青,在他的眼中见到自己站立的身影。 能够遇见他,是自己最大的幸运,世间上的男女成千上万,身边的人来来去去,两个人都不是最好的,在一起却是最合适的。交付出的心能安放到彼此身上,有对方珍视,相信两个人的未来依然会有许多坎坷,但牵着的手一定能相扶着走过。 正如他所说:人生哪来的十全十美、万事如意,不过是快乐大于悲伤,欢喜大于忧愁就算好。你我在一起,好的远多过不好的,这就是属于我们的幸福。 结尾感言: 此书不算构思,从提笔计起历经五个多月,终于完结了。当最后一个句号敲下去的时候,心中感想颇多,一时倒不知该从何说起。 《竹马青梅长相随》是我写下的第一本书,文字与情节安排上免不了晦涩稚嫩,写到最后自我感觉流畅不少,这也算是一个收获。 此书的成绩一直不太好,导致心情起起伏伏。感谢大家的推荐与收藏,更要感谢各位的打赏、订阅,这些都是我处于低谷时支持我写完的力量,最后真诚地说一声:感谢您们!是您们让我坚持写到完结,算是给各位读者以及我自己一个完整的交待。 新书已在酝酿之中,这次不想像《竹马》一样过早发表,以致中期被情绪影响,打算等写出大部分后再推出来。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