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山尽》 第1章 启 泊川上的大雪比以往来得更早了许多,呼啸的狂风扯着漫天大颗的雪粒,打在脸上的刺痛不输荒漠中尘暴起时的黄沙。 大雪里有一颗黑点正在快速向着有火光的营帐移动,来人直到营帐门口才急急勒住胯`下的黑马,他在黑马扬起长蹄的一瞬间翻身下马,不知从何处冒出几个全身裹得只剩眼睛的士卒迅速拉住了黑马。 “主君。” 这个从马上下来,被叫做主君的男人点了点头,掀开帐帘阔步走了进去。他脱下身上厚厚的狼皮大氅,只剩下了贴身的骑装穿在颀长但不瘦弱的身体上。 “主君,请过目。”一旁的侍奴躬着腰递上一卷竹简,细绳捆着规制相同排列有序的竹片。 那是南边来的东西。 “什么时候的事情?”主君接下竹简,抖开来一边看一边喝下暖身的红姜马奶。 “泊川雪大,信使滞后了几日,大约半个月前的事情。”递上竹简的侍奴低着头,恭敬地说道。 主君不再搭话,对着竹简沉默良久后,将它搁置在了案几上。 世上没有不死的英雄,神武皇帝也一样,哪怕古逐月三个字念出来都让人感觉被一柄长刀直指眉心。 他崩逝的消息传遍了各州,那段峥嵘往事就彻底落下了帷幕。英雄向着岁月斑驳的光影里走远,名动四方的豪杰们群起而争天下的这场大戏,总算是唱到了头。 这些年一直被人唤作主君,尉迟然都快忘了,曾经有个顶天立地的男人把自己放在膝头,看着遥遥无际的远方告诉他:“父君送你个小字可好?南边的孩子都有个小字的,来生,来生怎么样?” 那时他不懂父君的意思,渐渐成长后,尉迟然无数次偷溜到边境的说书馆里,听到惊堂木响起后,说书人缓缓道来那段被称作焚星乱世的灿烂岁月。 英雄从草莽发家,王侯从马背上被拉下,所有人的命运都掌握在自己的手里,你敢拿起刀,你就能在这世上为自己争一条不一样的路。 模糊不清的往事如同他手里茶杯中的茶叶,缓缓沉下。 他无心关怀那些死在史书页间的陈年旧事,已经被奉为主君的尉迟然,只想从说书先生天花乱坠的添油加醋之后,抽丝剥茧一窥父君当年的身影。 听多了就倦了,故事里的尉迟醒,威严如山英勇盖世。但镜花水月的滋味太过浓重,反而丢失了史册间白纸黑字的沉重感和真实感。 “主君?”一旁的侍奴小心翼翼地唤道。 尉迟然回过神,转头看着旁边的侍奴,侍奴继续说道:“今日是文敬大君身入泊川的日子,陆侯求见三次,请奏追谥大君。” 尉迟然知道陆征的厉害,他随自己的父亲从南边全身而退,又跟随他征战多年。 其实尉迟然没有追谥自己的父君,不是因为旁人议论所说的厌恶中原繁琐礼节,而是他至今还没能相信。 没能相信照耀史册如不灭星辰的神话,会跟时节后落败的花朵一样枯萎死去。 尉迟然提起笔,身后的侍奴将毛领的披风披在他的肩头,笔在纸上游走的声音伴随着几下炭火的爆裂声,帐外的暴风雪不减半分。 因为太阳落下了。 昭。 短短一字被刻在玄色的石碑上,矗立于泊川草原的最高点,如同伦萨和天母在守望着这些生长于马背牧场的子民们。 与此同时,朔州第二十六辖城的某个深谷中,高大的王陵在青铜齿轮的转动间沉入大山腹地。王陵里沉睡的,是被人景仰半生畏惧半生,传唱一生铭记一生的神武皇帝古逐月。 四周的居民四处传言山谷中传来雷鸣之声,一场猝不及防的暴雨从天而降,王陵所在的山谷淤积了大量雨水,一个天湖出现在了深山之中。 是天意还是人为,后人无从得知,工匠和最后的死臣一起陪着这位名动四方的皇帝长眠于此。湖深水静,一如威严的长史,任何人的一生投进去,砸出片刻水花后就又归于平静。 大寒的时候,尉迟然见到了一个人,他从满目飞雪里走来,狂风掀起他的斗篷,积雪没过他的膝盖。但他依旧不停不休地往尉迟然的大营走来。 弓箭手搭上弓,将冰冷的箭矢对准了这个在天地间显得无比单薄的男人。尉迟然匆匆赶来,呵斥了不明就里的守卫们,他走过去,将那个男人迎接了过来。 男人脱下自己斗篷,露出了年轻俊美的面容:“胡勒王见信。” 他从怀里摸出一封信,跪下去,双手捧着递给尉迟然。尉迟然看着这封封面上只字未写的信,不是很明白他的意思。 “这是钦达天给您父君的”男人说。 冰冷的温度透过信封传到了尉迟然的掌心,里面像是一段树枝,但触感之坚硬又像是一块石头。 “文敬大君一生光明磊落,”男人说,“受天下人景仰,无奈为我一门所累。钦达天会在余下的岁月里一直倾全力庇佑泊川。” 尉迟然抬头望向西边,狂风席卷着雪花,目光无法越过百米,但他知道,有双眼睛在看着这里。 远在西方云巅的成群宫殿里,一扇大门缓缓打开,织羽的长袍远远地拖在走出来的那个人身后,她走到中庭的树下,转过头眺望着门外。 中庭上有道天光直直地照下来,冷白色的光萦绕在枯死的树枝上,冰雪封冻了它的每一处,但它还是像活着时一样地伫立着。 遗世独立在山巅,与长久的孤独和寒冷相伴。 大雪纷纷扬扬地洒下来,落在树下那个人的头冠上,眉眼上,肩头上,她觉得自己的心里空荡荡的,但又不知道到底缺了什么。 故事行至将休,一代代的传奇和英杰将铺天盖地地将这段荡气回肠的过往尽埋于此。 但故事的开端在哪里呢? 是寒风料峭的永定八年?还是春深草绿的永定二十四年? 重锁落在皇城里那座玄色磐石砌成的宫殿门上,白发黑衣的人默默走远,他无数次回来缅怀,无数次回来哀悼,把人们都忘记的或者憎恨的,深深刻在脑海里。 只要他还记得,那个固执但赤诚的人,就还活着。 斗转星移,万般过尽,千百年光阴如指缝中细沙流走,星尘神殿里的看客才终于勘透了漫天诸神为何垂下眼帘,悲戚地望着这人世间—— ——天命,不可违。 第2章 匹夫无罪 永定二十四年 浩浩荡荡的行伍抵达南行宫。以往的南行宫围猎只是皇家的表演,但这次,成为了全天下的朝圣。 远在西南朔州的信徒,虽然隔着横断的天险和高不可攀的山脉,他们都追随着天子圣驾,赶赴到南行宫的外围。冀州的茫茫戈壁和青州的太古森林,这样吃人的魔域,也成了朝圣路上的考验,而不是曾经人人敬而远之的死路。 缘只为星算一脉正真的掌派人,会在围猎当天出现在那个南行宫外围并不能看见的高台上。 数十只海东青从靖和王朝的皇城出发,振翅飞向更为广袤遥远的土地,每一只停下来,就有一位德望非常的老人接过信卷,当他们看清信卷上的文字后,浑浊的眼泪从他们皱纹密布的脸上滑落,他们笑了起来,像是看见了点燃四荒的火种。 由他们带头,无数人加入了这场举世罕见的朝圣,信徒们的脚印走过了数千万年无人涉足的蛮荒之地,他们只为了能赶上镜尊位现世。 . 宁还卿骑在马背上看着浅滩里倒映着的残阳,这匹纯黑色的良驹四足踏在不足没过蹄子的河水里,它低头啃着河边的青草,长尾时不时扫动一下。 它很惬意很放松,但只要它的主人收紧缰绳,它就会一往无前地朝着主人所示的方向奔去,追风逐箭,势不可挡。 “陛下还是没见您?”宁还卿问身边的人。 他身边的人一袭绛色的长袍,腰上一根赤金色的带子,别着一枚通体透绿的玉佩。玉佩镂空雕花,天然的纹路和精湛的雕工互相完善,成就了这件举世无双的至珍之宝。 “没有。”少年恭敬地回答,“学生谨遵老师的教诲,从未在父帝面前提及容家家主的相关事宜,但……” 少年的话没说完,剩下的内容宁还卿不用听也知道是些什么了。 “承明。”宁还卿唤了他的小字。 少年又惊又喜,连忙在马上对着自己的老师行礼:“自本王继太子之位承亲王之爵以来,再不能听见老师唤本王一声承明,实在是遗憾。” 宁还卿看着他的头顶,笑了笑,随即收起了笑意回礼:“是臣僭越,太子恕罪。” 李璟双手托着宁还卿行礼的手,扶直了他:“老师有话可以直言,你我先是师徒,再是君臣。” “殿下,”宁还卿直起身,偏头看着不远处的南行宫,“您认为,治国者,何以为重?” “民心。”李璟想也不想就回答,“得民心,天下尽收囊中,失民心,身居高位也不过累卵之势。” 宁还卿没有对他的话做出评价,李璟跟着他的目光一起看向南行宫。威严的皇家建筑像只巨兽一般盘踞在那片平地的中央,四周的山峦拔地而起将它环抱其中。 “您是指……?”李璟欲言又止。 宁还卿伸出一根手指放在自己的嘴唇上,做出噤声的动作:“天机,不可妄议。” 李璟愣了片刻,反应了过来,双手交叠在胸前,对着宁还卿弯下腰:“老师教导之恩,学生不敢忘记,来日家国大任尽在我一人之肩时,还望老师能为我指出治国明路。学生定然给出十二万分的信任和一切能够交予老师的权力。” 宁还卿夹了下马腹,黑马抬起头,朝着浅滩里的残阳走过去:“臣记下了。” “太子只需记得,这天下能称为你的敌人的人,只有想动摇你身上所承载民心之人。”宁还卿说,“什么都可以不争,唯独民心除外。” “可镜尊位她……”太子抖了抖手里的缰绳,跟着宁还卿,“星算一脉从未涉及政事,将容家放在国政对立面,前朝更是从未有过。” 千万人敬仰的镜尊位,百年来只要被提及,被想起,人们一定就会心怀尊崇的名字。 资质到底是什么?她给了世人一个最准确的答案,从降生那天开始,星算就像是专门为她设立的门派。算王朝更迭,算凡人爱恨,只要她起卦,卦象所示就一定是未来事物的发展方向。 容家千百年掌星尘神殿的荣耀,在她的时代走到前所未有的高度。 “匹夫无罪,”宁还卿说,“怀璧其罪。” “罪?”李璟有点惶恐,这世上还有人敢说镜尊位是罪,“学生愚钝。” 宁还卿叹了口气:“前人不质疑,不敢质疑的事,未必就是正确的。太子,未来是还未到来的事,还有无限更改的可能,结果摆在眼前,还有何人会在意过程?” “星算一脉虽不干政,但对政事的影响,已经超过了先主开国时所设上限。” 李璟沉思了片刻后开口:“本王如何不知,但星算的信徒,散之是满天星辰照耀长空,聚之是燎原野火焚尽草木。” 阵阵微风带起四周树叶沙沙作响,李璟带着叹息的话语随着风轻飘飘地散落在旷野之中:“君主和镜尊位,让普天子民做选择,老师觉得他们会选谁?” “会选,从不出错的那一个。”宁还卿回答道。 他对着李璟一拜,清风撩动他的发丝。 不远处的山林里升出几缕轻烟,顺着风向蜿蜒出去。李璟双手托起宁还卿的手臂:“老师心怀苍生,胸襟广阔,智谋了得,学生愿一生追随,一声谨奉。” . 厚重的石门缓缓开启,星尘神殿由这样的玄色磐石堆砌而成,殿内没有光源。随着正轴大道上那个人行走的步伐,玄石里浮现出了点点光芒萦绕在她的脚下。 每踏一步,穹顶上的星海就亮起一片,她从大殿门口走进来,走到演算台之上,漆黑的殿内被星辉温柔地照耀着,演算台下低着头颅的人影也显现了出来。 他们都披着黑色的长袍,长袍上的暗纹随着星光微闪而光芒流动,那个人走上演算台后,他们都抬起了头,将右手按在心口。 她叫容虚镜,辈分地位上来说有资格喊她大名的人,几乎都已经长眠地下了。 容虚镜拿起白玉牌,轻轻抛在演算台正中间的玄石棋盘上,清脆的碰撞声响起,棋盘的经纬绽放出令人无法直视的光芒,一下照亮了容虚镜冰冷的这张脸。 纯白色的睫毛随着她眨眼的动作扇动着,一双正蓝色的眼睛盯着耀眼的棋盘,白色的发丝从兜帽里漏了几缕出来。 她把手里的长杖在地面上重重一点,棋盘的光芒退散下去,头上的穹顶却在这瞬间爆发出堪比白日的光芒。 光芒消散后,星辰在穹顶不断沿着自己的轨迹转动,殿内的一切都在星辉下清晰可见。台下的黑袍齐齐跪了下去:“天命所在。” “天命所在!”容虚镜的声音响彻大殿,冰冷的玄石一遍遍回响着她的声音。 回应她的,是黑袍们更为热烈的呼喊—— ——“天命所在!” 天命所在,虽万死而维其道;天命所在,倾四荒而成其业;天命所在,承其骨血而行其百十难路万重千山! 第3章 少年将星 旭日于东升起,太辰皇帝的大帐就在东面,往来的婢子侍童脚步细碎但平稳,手上端的器具都举过头顶,表示对当朝天子的尊敬。 胡勒王的帐子在西边,着兽皮衣装的奴隶佝偻着身躯在各个帐间穿行,奴隶身份低微,进不去帐子,他们把茶水吃食端到帐门口,递给狼骑后就要毕恭毕敬地离开。 北面是阿律呼格勒的帐篷,年轻的贵族在帐子前饮酒作乐,倒是格外的祥和一片,只偶尔有几个婢子前来端茶倒水,擦汗扇风。 女人们都住在南行宫的南面—— ——这里才是南行宫的主殿所在。 跨马立刀的男人总爱打笑女人弱不禁风,更爱建造密不透风的墙壁,修砌挡住每一滴雨水的屋顶,把最华贵的地毯和最温暖的火炉都放在里面。让他们的妻女能在温暖的室内成长并且发胖。 围猎在秋季,今年日子选在了太辰皇帝生辰的月份,万国来朝的大场面史书唱本写过很多,但若是哪位书生秀才来南行宫看一眼,他必当感叹这盛大的场面。 浩浩荡荡的军队退开百里,将南行宫及其周边围在中心,各样装服的人穿梭在行宫中嬉笑打闹。王庭的帐营前除了他们本国的将士戍守,靖和王朝身披着荆棘困月图腾铠甲的金吾卫也在帐前巡逻。 陆麟臣站在霄门的城墙墙头,看着天际尽头与地面相接的地方,无数红到滴血的旗帜在那里飞扬,远远看去,虽只有指甲盖大小,但却足以动人心魄。 “在看什么?”宁还卿从城楼里走出来。 陆麟臣双手交叠躬身拜了下去:“老师。” 宁还卿走到他的身侧,顺着他刚刚看的方向望过去,陆麟臣直起身。 十八岁的少年副将已经长到了跟宁还卿一样的个头,单薄的身躯撑起这一身荣光无限的铠甲,散发出一种英雄初成的气概。 “老师来找学生是有什么事要交代吗?”陆麟臣问道。 宁还卿负手看着天际,摇了摇头:“我本以为醒公子跟你在一处,我是来寻他的,他今日的课业又是错漏百出。” 陆麟臣忍住了面上的笑意,不由自主握紧了腰间的刀柄:“这个学生真的不知道了,今日该我值守霄门,我早晨就来了,还没下城楼过。” “太子的功课呢?”陆麟臣计上心头,“太子的老师可检查了,不如先看太子的?” 宁还卿又好笑又好气地看了一眼陆麟臣:“你们什么时候才会不把太子推出来挡刀?” 陆麟臣有模有样地又一拜:“宁辅国教训得是,学生知错了,学生谨记。” “他逃避功课可以,”宁还卿严肃地说,“近日陛下心情不佳,让他一定记得不要私下见泊川来的任何人,要是有好事的人禀告了陛下,我也没法为他开脱。” “陛下他……”陆麟臣欲言又止。 “我今日去军队外围放马,”宁还卿说,“周遭的山林里蹲踞了不少想一睹镜尊位真容的虔诚之人。” 陆麟臣低下头,不置可否也没发表任何评价,就像是听见了宁还卿跟他讲述中午吃了什么一样平常。 宁还卿看着他的头顶,目光沉了下去:“醒公子不在这里,我先回去了,晚上叫他来我帐子里一趟。” 说完他真的就头也不回地走了,等脚步声渐渐难以听闻之后,陆麟臣探出半个身子看着城楼下,发现宁还卿真的已经离开了。 “出来吧。”陆麟臣说。 城楼外围的墙角处钻出了另一个少年,他穿着一身月白色的长衫,头发用一根发带扎起来,簪了一根白玉粗雕的簪子在头上,眉似剑眼若星,薄薄的嘴唇勾起轻微的弧度。 陆麟臣对着他行礼:“醒公子。” 尉迟醒拍了拍自己的衣服,走过来扶起他:“老师最近怎么老提起容家家主?” “怕是要有大事发生。”陆麟臣长长地叹了口气,“老师是在试探我对镜尊位的态度。” 尉迟醒皱眉:“可,老师不是也没见过她吗?试探你的态度做什么?” “醒公子,”陆麟臣恨铁不成钢,“您什么时候上国政课的时候听一听老师讲的什么,就知道现在镜尊位的地位和陛下为什么一直在生气到底有什么联系了。” “什么联系?”尉迟醒问他。 “上一次星尘殿直接下白玉牌给陛下是四年前,”陆麟臣说,“陛下想加收青冀两州的税赋,放宽雷平宛三州的税赋,本是考虑到青冀接连十年大收,雷平宛深受洪灾之患的决定。白玉牌的逆字一出,皇令虽下,但各地百姓没有一个按令执行的。” “哪怕是即将要被减少税赋的地方,星尘神殿并未直言为何,但各地的百姓都心悦诚服。四年来,雷平宛又大收,青冀反而大旱,当初为平衡各地的新税令如果执行了,恐怕现在反倒要去青冀赈灾了。” 尉迟醒思考了片刻:“这不是好事吗?星算勘破天机,早一步为靖和筹谋。” “是好事。”陆麟臣点头,“但是,皇令和白玉牌,百姓更信白玉牌,就未必是好事了。” “有些事,就算是对的,也未必是好事。” “你们真复杂。”尉迟醒说。 陆麟臣看着天边的旗帜:“是啊,太复杂了,但生在这样的时代,只能看着英雄们搅动风云,政客们你争我斗。你看这场围猎,猎的是什么呢?” 尉迟醒没有回答,陆麟臣告诉了他自己心中的答案:“猎的是人心。” “醒公子,”陆麟臣单膝跪了下去。 正值放饭的时间点,城楼上的戍卫寥寥无几,两人站的地方正好清静,风把城墙上的旗帜吹得猎猎作响,尉迟醒的衣摆也随之飞舞。 几缕发丝没被扎稳,也在尉迟醒的面前飞舞着:“天下兴亡最苦都是百姓,你有朝一日能回胡勒,不要忘了和臣的约定。” 尉迟醒托着他的手臂想把他扶起来:“我就算回去,也未必能登大位,你也看到了,我的资质也就这样。” “醒公子,”陆麟臣抬头看着他,“治国者未必需要资质,更看心性。” “陆征,”尉迟醒见他不起来,干脆退开半步,也半跪了下去,“约定我记得,但这样的话你切记不要再提起,这是靖和,你是靖和生养的金吾卫副将,你刚刚说的每一个字都会要了你的命。我现在寄人篱下,但你不同,你是高高在上的副将,明日将星,你是要名垂青史的人。” “你我皆凡人,运势到了我自然顺势而为,运势不顺我只希望我的挚交能平步青云,不被我所拖累。” 陆麟臣从袖口摸出半块青碧色的玉佩:“我陆征,一生只为一人征战,苍山玉我十二岁就给了你。不论出身不论国别不论立场,只要你未成祸国之君,我,陆家最后的死臣,就不会放弃我的选择。” 尉迟醒叹了口气:“史官不记你一笔猪油蒙心就是你的大幸了。” 第4章 容虚镜 南行宫里,陈总管让所有马童跪着把水盆举过头顶,时不时用鞭子抽打开始晃动的人:“醒公子的马草,是哪个不长眼的喂的,现在马驹子闹肚泻,死它一匹,你们一个都别想活着走出这南行宫。” 古逐月跪在地上,手臂已经开始发酸,但是他忍住了不晃动。这个总管,大可随意交一个人出去顶罪,但是他偏要惺惺作态在这里把所有人审问一番。 古逐月旁边的人突然被一脚踹倒,水盆翻滚在地,打了几个圈。他不动声色地挪了挪脚,避开洒在地上的水。 “我看就是你!”陈总管尖着嗓子指着被他踢到在地的马童。 “不是,总管大人,不是我!”马童不顾被踢的疼痛,立即爬起来抱着总管的脚,“总管大人,不是我,真的不是我。” “不是你?”陈总管弯下腰抓着他的头发,“那你昨日鬼鬼祟祟到马棚里躲着做何事?” 马童脑海里划过昨日的情形,他只不过是太饿了,准备从马棚的侧面偷偷翻进厨房,偷点吃的:“没有,小奴真的没有。” “总管大人!”马童连连磕着头,“我该死,我是想去厨房偷东西吃,但我见到总管在厨房外,便立刻逃了。” 古逐月瞥了他一眼,心里暗自想着蠢货一个。 陈总管与门边的侍卫对了个眼神:“带下去。” “今日就到这里,这南行宫里的畜生都是宝,你们就是命丢了,也不能让它们有个好歹。”陈总管挥了挥手,示意所有人散了,“都可记住了,如何行事才能保命。” 古逐月放下水盆,叩了个头后起身带着水盆离开。 “你,站住。”总管突然叫住了古逐月。 他转身双膝跪地叩头:“总管吩咐。” 总管走到他旁边,拉着他的手把他扶起来:“我看你少言寡语,是个好奴才,醒公子的马驹受苦也受惊了,你且带它去逐鹿林后的小溪边饮水吃草。” 古逐月顺势站了起来,依旧未抬头:“是。” 总管转身离开,嫌弃地擦了擦自己的手。 古逐月看在眼里但并未言语,他手里握着一个纸包,是刚刚总管塞给他的,他猜测多半是给马匹吃的解药。想来是刚刚那个马童看见了些什么,这总管才会想办法除了他。 下人的命不值钱,但却都在宗卷属录了卷,想随手除掉一个奴才,并不是他这个同为奴才的人说一句就能做到的。 古逐月也懒得多做猜测,世道如此,少听少问就是活下去最好的办法。 他到马厩里牵出马匹,侧头看了眼它,它不停地眨眼。古逐月突然伸手摸摸它的头顶:“你是上辈子决定投胎做畜生的下等人吗,如今可还如愿?” . 逐鹿林就在南行宫主殿的背后,正面霄门和背面辰门同处一条轴线上,从辰门出去,走不远就是逐鹿林。 这是专门给王公子弟圈出来一片林子,安溪从其中蜿蜒而过,溪水刚没过脚踝。 安溪流出逐鹿林,就会注入天河,这条河呈马蹄形把整个南行宫包围在其中。 林立的宫殿矗立在平原上,苍翠的树林环抱着宫殿,出了天河包围的范围,就是茫茫的黄沙石砾,枕戈待旦的军队就驻守在外围的荒芜地带。 不远处的群山又把包括军队在其中的所有环抱在其中,一环套一环。 古逐月把马匹栓在一棵树上揪了把马草拿去溪水里沾湿,把陈总管给的那包粉末抖在马草上。 他走过去摸了摸马匹的头,把马草送到它的嘴边喂给它。 马匹把它手里的草吃得差不多了,古逐月解开绳索,准备牵着它往回走。 狂风从荒漠里吹来,葱郁苍老的树木沙沙地抖动着,哪怕是经过了树林,吹到古逐月脸上的风都还是夹带着细沙。 外围军队急匆匆地开始敲梆子,人群喧闹声隔得这么远也能被古逐月听见。 他手里牵着的马匹也突然不安了起来,焦急地扫动着自己马尾,四蹄也原地不断踏动。 晴朗的天空本来被夕阳和霞光填满,狂风一起,漫天的乌云立刻堆满了南行宫的上方,尘埃也甚嚣而起。 古逐月眼里被吹进了细沙,他下意识猛眨了几下眼睛,细沙混着泪水被他眨了出来。 视界恢复清明后,古逐月揉了揉眼睛,睁开眼发现自己面前站着一个矮自己一个头的女孩。 她一身黑衣,金线绣着繁丽的花纹盘踞在她的领口袖口和衣摆。此时没有强光,但她身上的金纹无光自华,随着衣料的舞动间流转出夺目但并不张扬的光晕。 她的眉毛和睫毛都是纯白色的,头发被兜帽遮挡住了,但古逐月猜多半也是白色的。这个看上去不过十五六岁的少女,却是一头白发。 “古逐月。”女孩直接叫出了他的名字,“我是容虚镜。” 她话音刚落,卷覆天地的狂风就突然安静了下来,天上的乌云散尽,金色红色紫色混杂着的霞光破开云雾重新照耀着南行宫。空气里的细沙失去了风力,也都重新坠落到了地面。 天地清明,仿佛刚刚的一切都没发生一样。 古逐月甚至都不惊奇这个女孩子张口就叫出了自己的名字,天地间的异象不出意外就是因为她,他心里竟觉得有一丝理所当然的意味。 “我是来救你的。”容虚镜一双蓝眼睛像是千年的寒潭,说话间眼眸中毫无情绪波动,如同所说之事完全跟她无关一样。 “救我?”古逐月脸上浮现出了疑惑。 “救你。”容虚镜的语气平凡,神情也还是没有什么变化。 古逐月下意识挺直了自己的背,他比这个不明来路的女孩高一个头,她说她来救自己。 “啊,好。”古逐月点点头,“你救吧。” 对话陷入了短暂而尴尬的静止阶段,容虚镜冷漠地看着古逐月,古逐月也看着她,实在是看不懂这个小女孩。 谁又能从没有表情的脸上读出情感来呢。 容虚镜伸手挡在马匹的一只眼前,淡淡的星辉在从虚空中而来,向她的手心聚拢。她的周身狂风乍起,兜帽被一下掀开,一头银发散在空中飞舞。 焦躁的马匹逐渐安静下来,它甚至闭上了双眼,安静地享受着星光的洗礼。 “少自作聪明。”容虚镜面无表情地说,“那个老奴隶给你的是毒药。” 她收回手,马匹睁开眼,它的眼神清亮,不似刚才那般焦虑无神。 古逐月心下震惊,但却依旧莫名地觉得理所当然。 好像她知道什么,做出什么,都那么理所当然。 . 多年后神武皇帝在孤寂的上清宫里,回忆起和改变自己一生的人初遇时的场景,他告诉史官: “我所遇并非凡人,她是神祉亲临世间,无悲无喜,无哀无怒。天地变色她便来了,寥寥数语就开启了我征战杀伐的半生。” 史官提着笔,为难地看着座上的皇帝:“自星算灭门,世间众人无人再敢提鬼神,陛下此言,于史可否欠妥?” “我与她相遇在星算一门无任何光耀配加身之时,有何不可言?” 神武皇帝不怒自威的声音回响在大殿内,史官们纷纷低头提笔记下。 第5章 本座就是规矩 古逐月顺了顺马背的毛:“我以为总管是要除掉看见他做什么事的人,没想到他也要除掉我。” 容虚镜从袖口拿出一张白玉牌,玉牌是下窄上宽的形状,通体透亮没有丝毫杂质,在上部雕琢着一个笔力遒劲的顺字。 她把白玉牌递到古逐月的面前,等着他接下。 古逐月看着这个价值不菲的东西,挠了挠眉心:“我是马棚里的奴隶,这东西给我,明天早上就不见了。” 容虚镜松开手,白玉牌悬浮在了空中,她双手在虚无里划出两个半圆,她手过之处就留下了两道弧形的星辉。 星辉像是在生长一般,自然地长成了一个整圆,把白玉牌包裹在了其中。她两指并拢伸臂一指,白玉牌一下化作一道白光,钻进了古逐月的胸口。 古逐月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胸前,却果然什么都没摸到。 “有用的时候它自然会出来。”容虚镜淡淡地说。 她上前伸手想触碰古逐月的胸口,他却突然往后退了半步。 容虚镜抬眼看着他的眼睛,一股无形的威严和无法抗拒的命令感从古逐月的眉心深入大脑。 她两指点在古逐月的胸口,一道符文绽放开,片刻后光芒收紧,符文一下钻进了他的衣衫间。 “不、不是,”古逐月突然磕磕巴巴地开口解释,“我身上很脏,所以才躲了一下。” 容虚镜把目光从他的眼睛上挪开,脑海里的威压一下消散,古逐月喘了口气:“为什么帮我?” 古逐月所有问题都可以不问,但这一个,他实在是太好奇了,看刚刚容虚镜做的事情,就知道她身份一定不平凡,而自己只是南行宫里的一个奴隶。 最大的用处就是每年围猎的时候为王公贵族把他们的爱马照顾好。 “不急。”容虚镜说,“还会再见,时候到了你自己就知道了。” 容虚镜转身,一把透明的长杖在她的手边渐渐成型,无数白色的光点向她聚拢,在她的头顶饶出一圈看上去像是缠绕的藤蔓状头环。 光芒四散,她的头上出现了一圈银色的精致头环,在太阳穴的位置贴缀着一颗蓝色的透明石头,长杖被她一下抓住。 随着容虚镜远走的动作,她的身体逐渐透明,等古逐月发现再也看不见她的时候,一只海东青从他的头顶飞过,向着皇城的方向飞远。 . 星尘神殿里闭目跪坐着的容虚镜突然睁开双眼,她脚下玄石里的星光像是受惊的萤火虫一样突然一阵晃动,随之又慢慢平缓了下来。她撑着长杖站了起来,抬头看着殿内穹顶上的点点星辉。 一颗浅红色的命星正绕着他自己的轨迹慢慢旋转闪烁着,与它不远处的另一点,还有一颗比普通命星要闪耀得许多的一颗,它是纯净的白色,不掺杂一点杂色。 白色和红色的命星都沿着自己的轨迹运转,但明眼人都能看见,两颗命星靠得越来越近了。 “尉迟醒。”容虚镜看着那颗红色的命星,它的轨迹之霸道,抢占了其他命星的轨迹,丝毫不避让,横冲直撞,只顾走完自己的环行。 被它冲撞后的命星闪烁的光芒变弱了不少,容虚镜用长杖在虚空中一指,那些命星随着容虚镜向右指的动作,也纷纷脱离自己的轨道,被调到了一处星辰运动不那么激烈的地方去,等停稳了,他们又开始了自己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没有什么不同的运转。 这片星海,是所有信奉星算派子民的命星,他们的信仰就是星辰神殿得以维持的精神力来源,与之相应的,容家家主就要保证命星间的绝对和平,不会让哪一颗命星无故陨落。 所有在列的,不论是臣子平步青云或者哪个百姓发家致富,在星海里,都只是一圈一圈重复千百遍的环形运动而已。人生的时候,他们就是星辉中的一分子,人死,命星陨落,就会永远地被冰冷和黑暗吞没。 “家主。”一个身穿黑袍的人站在容虚镜身边星光照耀不到的地方,低着头恭敬地说到,“外八门送来的学生已经进殿了,家主可要选择门徒?” 容虚镜抬手划了个半圆,浅浅的星辉从她手里飞出去,散落在十几点命星上,命星的光辉一下就超过了它们周边的命星。她收拢手指,这些命星从穹顶向她飞来,萦绕在她的四周。 “不必。”容虚镜瞥了那些命星一眼,一挥袖它们又纷纷回到了自己的轨道。 “家主,”低头的黑袍人犹豫再三,还是说了出来,“天资一事,无人能入您的眼,您可曾想过是因为您的资质举世无双,再无来者。” 容虚镜转身看着他,她眼睛里微光一闪,一颗命星悄无声息从穹顶飞到了他的头顶,他本人却毫无察觉。 “是吗?”容虚镜转回去,背对着黑袍人。 “家主恕罪,容钺自知多言,甘愿领罚。”他一下单膝跪了下去,把右掌放在胸口。 “斧钺刀戟,杀伐之气太重。”容虚镜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轻轻落地。 容钺听不出这位家主语气里的喜怒,他重重地低下头:“容钺明日去司星观自请调职,绝不以自身杀伐之气冲撞神殿里命星运行。” 一块银色的小薄片当啷掉落在了容钺面前的地板上,容虚镜的声音在他的头顶响起:“本座暂拟砚青二字给你,明日去司星观交了银牌,掌天南方命星,行观尘长老之责。” 此时的容砚青看着自己面前的银牌,陷入了呆愣状态。星算以玉为尊,银次之,容虚镜的名字就用玉牌刻着,悬在司星观的最上方,观星观尘两个银牌就是仅次于她的存在。 容砚青双膝跪地,上半身低伏下去,额头触碰到了冰冷的地板:“观尘长老尚在人世,此举是否……” “本座就是规矩。”容虚镜冰冷的声音打断了他的话。 容砚青不合规矩四个字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只好叩了三个头,起身将右手放在心口:“天命所在。下职,遵家主令。” 容虚镜伸手揽过容砚青的命星,往穹顶送了过去,穹顶上一颗黯淡的命星闪烁了几下,为它让开了自己的轨道。 “观尘长老命数已尽,”容虚镜把已经快要无光的命星引了过来,悬浮在她的掌心,“你顺道通知司星观,让太辰皇帝安排史官来修他的生平史。” “至于给什么殊荣追什么加封,皇帝自己决定就好,不用问过本座。” 容砚青恭敬的低首弯腰,后退三步后转身离开。 第6章 念渡一 古逐月呆呆地看了很久,他一直望着容虚镜离开的方向。星算,原来是这样的。 他听过很多传闻,他没有幻想过自己有一天见到星算的人会求他们给自己算什么,因为他从不觉得自己真能在这样的世道里见到那些高高在上的人。 古逐月不禁猜测,这样小小的年纪,跟镜尊位同字还没被改名,说不定是未来星算的掌门人。 想着想着,古逐月的头顶被拍了一下。他猛地回头,一个金发的少女坐在尉迟醒的马背上,一只手抱着马脖子,另一只手张开五指挥动着。 少女笑得毫无顾忌,露出一口白牙,纯黑色的眼珠亮亮的:“你好啊。” 她的头发有点卷,额头被一些碎发挡住了,一缕不那么顺服的卷发恰好卷到了她的嘴角,在酒窝和梨涡间来回扫动。 她衣服外面有层薄纱,雪白的胳膊露在外面,两条长腿被丝绸质的裤装包裹着,在马腹处晃来晃去。一根缀着红色宝石的腰带扎在她纯金色的上衣腰腹处,左边还有根红色的穗子垂下来,跟着她的腿一起摆动。 “古逐月,你叫古逐月?”少女又伸出手,摸了摸他的头。 古逐月本想躲开,却被她一把揪住了自己的头发。 “你躲什么?!”少女脸上像是不快的样子,“我叫阿乜歆,刚刚你跟她说的话我都听到了。” 古逐月双手捂着自己被抓住的头发的发根,很是害怕被她揪成秃头:“你放手。” “对不起对不起,我弄疼你了?”阿乜歆连忙放开手,“我是不是吓到你了,但是你别跑,我是想跟你交个朋友的。” 古逐月的头皮被放过,他重新抬起头,发现阿乜歆的头发已经变成了黑色,他正对着她那双乌亮的眼睛。 不出片刻,古逐月觉得自己的脸烧红般的灼热,他急急忙忙地低下头,眼神慌乱。 阿乜歆两只手捧起他的脸,迫使着他看着自己:“你躲什么?我又吓到你了?” 古逐月根本来不及惊讶她随意转换的发色,他慌乱地想掰开阿乜歆的手,却没想到这个少女使起劲来一时间他也无法挣开。 “你放手。”古逐月无奈地抬眼对着她的眼睛。 阿乜歆的眼神清亮,不带一丝杂质,是未经世事污染最纯真的眼神。 “哦。”阿乜歆嘟了下嘴,松开了古逐月。 “你听到我们刚刚说的话,”古逐月说,“难道没听到我是个奴隶,身上很脏吗?” 阿乜歆上下打量着他:“哪里脏?” 古逐月发现她的眼睛里是真的充满了疑惑,不带一丝反讽,是真真切切不知道古逐月觉得自己哪里脏。 “你哪儿来的?”古逐月问她。 阿乜歆脸上浮现出了一丝狡黠的笑容,她指了指树上:“我在树上听你们说话啊,她走了我就跳下来了。” 古逐月一时间无奈,他本来准备等着阿乜歆报上自己的家世背景之后,告诉她她是贵族自己是奴隶,所以她说不能碰自己。 结果阿乜歆说她从树上来。 “你下来。”古逐月说,“我要牵马回去了,我是个奴隶,不能跟你做朋友。” “我也是奴隶,”阿乜歆眨眼,“那我们能做朋友了吗?” 古逐月嘴角一抽,阿乜歆这身衣服就是一个普通奴隶三年以上的工钱。 “算了,随便你。”古逐月牵着缰绳往回走,“南行宫你总知道吧,等到了辰门附近你自己下马,这是醒公子的马,哪怕你是世家也不能随便骑。” “好吧。”阿乜歆的声音在古逐月的耳边响起。 古逐月猛地偏头,发现阿乜歆不知何时已经下马,跟在自己旁边走着。 “不骑就不骑。”阿乜歆一边走一边踢着路边的石子。 “我是震州来的,”阿乜歆自顾自地说着话,“我们那里有很多雪山,白天很热晚上很冷,这条溪就是从我们的当曲流出来的。” “我觉得我们一定可以成为很好的朋友的,”阿乜歆拍了拍古逐月的肩膀,“你躲开容虚镜的时候,那个眼神,让我很想跟你做朋友,我在树上都看见了。” “你喜欢看卑微的人手足无措?”古逐月偏头看了一眼阿乜歆。 “什么叫卑微?”阿乜歆问,“什么又叫手足无措?” 古逐月一时间被问得哑口无言。 什么是卑微? 他从不觉得自己比任何人低下,但容虚镜来了,她身上带着浑然天成的骄傲和让人不由得心生跪服念头的威严。 容虚镜只说了几句话,语气里读不出任何情感,却带着高位者的尊贵。不是跋扈也不是恃权而傲,是真真正正的,高位者的尊贵。 那是生来就远离凡尘,生来就拥有一切的人,独有的气质。 什么又是手足无措呢? 不像是真实存在的容虚镜,伸手想触碰古逐月。 这个芸芸众生里最底层的人 一个在云端,一个在泥里,一无所有的人总会在某种情况下害怕自己的窘迫被阳光照见。 “我现在跟你说话就挺手足无措的。”古逐月敷衍地说。 “所以手足无措是高兴的意思吗?”阿乜歆觉得自己明白了过来,“那我也很手足无措。” 古逐月:…… “你说是就是吧。” 本来他自己就没读过书,没想到遇上个比自己还没文化的。 “你们名门望族里的贵公子贵小姐,”古逐月问她,“不是生下来就要开始念书吗,怎么比我还不如?” 阿乜歆想了想,自己学得最多的就是符咒,如果符咒书也算是书,她也不算是不念书的人。 “我念啊,”阿乜歆想了想,抓起了古逐月的手,在他的手心认真地画了些什么东西,“这就是我念的东西。” 古逐月也不识字,并不知道她在自己手心画了些什么牛蛇鬼神,但他敢肯定这不是字:“什么东西?” “我们的祝祷符咒。”阿乜歆说,“逢凶化吉保平安,升官娶妻发大财的。” “好多人三步一跪五步一拜从雪山下面往山上爬,就是为了找我求这个符咒的。” “雪山?”古逐月心中有了一点点不太好的猜测。 “是啊,念渡一。”阿乜歆的脸上带着点小孩子心性的自豪。 念渡一 是靖和使者能走到的最西方,绵延的雪山横亘在震州最西的高原上,站在震州任何角落都能看见雪山的身影。 常年被冰封的山巅上,有一座云上宫,成群的宫殿像腰带一般缠绕在雪山上。 最初的一批靖和使者以为那是王朝的宫殿,牺牲了一批人后终于有人登上了山腰的浮劫口。云上宫派了一位修行者来浮劫口,他推开门,一身凌冽的寒气夹杂着雪花。 “山上并非王朝宫殿所在,只是一方信仰所在。使者远道而来,非为信仰,再往前走恐怕是有去无回。” 使者叫住了说完话就要离开的修行者:“世外有方圣地,可否告知小使尊名?” “念渡一。” 第7章 观星观尘 古逐月愣了愣,赶紧抽回了自己的手,低下头:“不敢冒犯。” 自靖和西行的使者归来后,念渡一声名大噪,朝圣者从各处出发,赶赴到雪山上,等他们历经万难攀了上去,却发现除了一道符咒,什么也求不到。 星算只要机缘到了,心有所求的人必定能从他们的卦象里求到一段未来之事。他们虽然高傲,但能给信徒的,是真切的未来。 念渡一的修行者,说着无边大道,却只送人一道信则灵不信则废的符咒。 百年光阴穿梭,热潮过去,念渡一的雪山恢复了平静,肤浅随大流而来的信仰者也随大流而去,剩下的信徒,依然在云上宫中苦修。 “虚名,”阿乜歆摆摆手,“虚名而已,我都不知道我自己到底会什么。那么多人找我求东西,我只会这个祝祷符,他们也知道这个东西很普通,但是也不知道为什么,我给他们,他们就很开心。” “求个心安而已,”古逐月说,“你本身就代表着一个符号,能让他们心安。” 阿乜歆半懂不懂地点头:“他们说我是要嫁给将来的皇帝,掌管天下四方的人。我的能力会在合适的时候开启,但是什么才是合适的时候呢?” “我觉得时时都合适,到底谁觉得合适,我自己的能力才能被开启?为什么我自己的能力我自己不能决定呢?” 她叭叭地说着,古逐月的脑子被她绕口令一样的话饶得差点打不过来转。 “你到底是谁?”古逐月问她。 “我就是阿乜歆啊,”阿乜歆一脸理所当然,“我是从震州来的阿乜歆,我住在念渡一,人们都叫我钦达天。” 古逐月能接触到的文字不多,但他听过不少前朝传说,一千多年前,也有一个号称要嫁给皇帝的天选之人。四方豪杰为了争夺她而掀起一场又一场的战争。 但其实所有聪明人都懂,哪有什么注定要嫁给皇帝的人。权谋者不过是设立了一个令天下人都信服的符号而已,谁得到了符号,谁就能让民众相信他是天选的皇帝。 他们要争人心。 命,是可以被更改的,没有生来的王侯将相,也没有一成不变的权势地位。这个分割的时代,给大部分人带来了不幸,却又给小部分人带来了机遇和触手可及的荣光。 “那你有喜欢的人吗?”古逐月问她,“说不定你喜欢谁,谁就能当皇帝,而不是谁娶了你,他就能当皇帝。你可以自己决定。” 阿乜歆倒是从来没从这个角度想过,或者说她甚至没考虑过自己嫁人。 “那我要是喜欢你,”阿乜歆问,“你也可以当皇帝吗?” 古逐月看着阿乜歆,眼神里是这时候的阿乜歆读不出来的情绪。 . 神武皇帝多次对史官提起,他发家之前的那段奴隶岁月里,他未想过自己的人生会有另一种活法。 当真正握住了权力的刀柄时,神武皇帝突然回忆起了那个霞光满天的下午。星算的掌门人从狂风中走来,念渡一的钦达天问他如果自己喜欢他呢。 这两个在世人心中如神祗般存在的人,随随便便就选择了一个尚未生出野心的奴隶。 神武皇帝想,自己的心境就是从那时候开始改变的吧?如果这世上民心所向的两个人,都选择了自己,那天下,为什么不能争呢? 虽然那时候,少年们还不懂自己身上到底承载着怎样的可怕又可敬的力量。 . 尉迟醒迈着步子悠闲地往自己的住处走,路过的婢子奴隶跪过他之后,都会悄悄在他背后低声议论着什么。 他从不回头斥责他们,只当听不见,实在是听见了也当左耳进右耳出。 围猎随行的男子,无一例外都住在了不远的帐营里,只有尉迟醒跟着启阳夫人一起住在了南行宫。这个为了女人孩子修建的温室。 “醒哥哥!”一个响亮的少女喊声在长廊的拐角处传了过来。 尉迟醒停下了悠闲的脚步,方向一拐,极速朝着另一边的偏僻处走。 “别告诉公主见过我。”尉迟醒叮嘱着路过的下人,飞快地逃离声音的来源。 华冠锦服的公主急匆匆地转角,看见了长廊那头跪下了正要起来的婢子:“看见醒公子了吗?” 婢子们再次跪下,纷纷俯身摇头。 公主叉腰走了过去,在他们面前走来走去:“你们当本公主是傻的吗,没看见他你们跪什么跪?” 婢子们的身体俯得更低了,齐刷刷伸手指着刚刚尉迟醒离开的方向。 “起来吧。”公主蹭蹭迈着步子追了过去。 尉迟醒一路慌张地穿行过越来越静僻的走道,他感觉自己像是逃生一样。前方的道路变得潮湿而带着泥泞,尉迟醒提起他过长的衣摆,遇到大泥坑就跨步跳过去。 走着走着,马棚出现在了他的面前。他提着衣摆,在马厩前面踱了几圈,打开栅栏走到马槽后面蹲了下去。 古逐月抱着马草出来,阿乜歆像尾巴一样跟着他,手里也抱着一捧马草。 “喂!”古逐月背后突然响起一个娇蛮的声音,他转过头,看着那个衣摆下和鞋子上沾满了泥土的女孩子。 古逐月把马草放在食槽里,对着那个女孩子跪下来,扣了扣头。 阿乜歆看着那个女孩子走到古逐月的面前,在他面前来回踱步,眼神四处张望:“小马奴,本公主问你,有没有看到醒公子过来?” “这里没有别人,只有我跟他。”阿乜歆替古逐月回答了。 公主打量着这个没有跪自己的人,看她的装束不像是靖和的人,围猎来的异国皇族太多,公主一时间也吃不准这是哪个贵族。 “你是哪里来的?”公主问她,“怎么跟一个奴隶混在一起?” “我不能跟奴隶一起吗?”阿乜歆问她,“奴隶跟我有区别吗?” 公主这倒是被问住了,奴隶也是人,她也是人,本质上来说确实没什么区别。 见公主答不上来,阿乜歆抱着马草往食槽走,准备把马草放进去。她刚走到食槽边,一张温雅俊秀的脸抬起来看着她。 那个蹲在马厩里的小公子伸出食指放在自己的嘴唇上,示意她不要声张。然后他又双手合十,做出拜托的姿势。 阿乜歆轻轻点了下头,转身把古逐月拉起来:“我们没见过你要找的人,你的裙子脏了,你找到他,他看到你不漂亮的样子,你会高兴吗?” 公主低头看着自己的裙子,觉得阿乜歆说得很有道理:“我叫李璎,小字灵秀,你叫什么名字?” 李灵秀觉得这个女孩子跟自己十分投缘。 “我叫阿乜歆,”阿乜歆坦然地说道,“他们都叫我钦达天。” 李灵秀倒吸了一口凉气,她父帝专门从雪山上接来的贵客,现在跟一个马奴厮混在一起,还干着喂马这种粗活。她想到了这个女子不一般,但实在是没想到她就是钦达天。 “钦达天,”李灵秀双臂交叉,手掌贴着自己的肩头,对着阿乜歆弯下腰,“你应该跟我去见我的父帝,而不是在这里喂马,你是尊贵的客人。” 阿乜歆转过身,走过去把马槽里的马草呼撸均匀,她伸手摸了摸一匹马的头顶,对着下面蹲着的尉迟醒眨了眨眼。 “我不去。”阿乜歆说,“刚刚有海东青飞过来,我们长老和我的阿妈叫我不要见海东青带过来的人。” 海东青,是星算的送信使。 李灵秀心下了然,大门大派之间必然有一些他们凡俗人不懂的纠葛,星算和念渡一说不定就恰好互相看不顺眼。 “那你跟我走?”李灵秀试探着问她,“我们两个女孩儿在一起不是更好相处吗?朔州新贡了很多织绣,我叫他们给你做衣裳?” 阿乜歆伸手张开五指在自己胸前挥了挥,用嘴型跟尉迟醒说了句再见。 “走吧。”阿乜歆蹦蹦跳跳地走了过去,路过古逐月的时候拍了下古逐月的肩膀,降低了声音对他说,“我下次再来找你,给你带好看的衣服和好吃的,等我。” “马厩里有个人,在躲她。” 李灵秀追着撒欢的阿乜歆离开了,古逐月走到她刚刚放马草的地方,果然有个人缩在那里。 “出来吧,”古逐月看着那个灰头土脸但是依旧贵气非凡的少年,“公主走了。” 尉迟醒站了起来,拍了拍被自己衣服带起来的枯草,古逐月斜眼看了一下他,伸手把掉落在他头顶的一点马草摘了下来。 两个人中间隔着个粗砺的石质马槽,尉迟醒站在马匹中间,古逐月站在旭日余晖里。 . 星尘神殿里两颗非常的命星轨迹在这一瞬间交叠,红色的霸星爆发出从未有过的光芒,白色的命星也不甘示弱。两颗命星争辉,四周的命星一下被衬得黯淡了下去。 容虚镜站在穹顶之下,抬头静静地看着一切的发生,她松开手,透明的长杖化作星辉四散而去,头顶银色树枝状的发箍也随之消散。 “容砚青。”被她的声音喊出来,这三个字带着无尽的寒意和拒人千里的高傲。 容砚青从阴影里走出来:“尊位。” 容虚镜一伸手,一颗命星从穹顶飞下来,萦绕在她的掌心。她把命星递给容砚青:“找人去查她的往事,从出生到现在,事无巨细,全部。” 容砚青偷偷闭眼感受了一下这颗星星主人的身份,他恐惧地睁开眼,很是不能理解自己家主的决定:“尊位,这是?” “启阳夫人。”容虚镜淡淡地说,“天下没有本座查不得的人。” 穹顶上那颗红色的霸星,本该在永定八年就永远寂灭,但今年年初,霸星出现在了皇城的命星海里,容虚镜发现了它。 也发现了它的宿主—— ——尉迟醒。 但尉迟醒的母亲,早该死在了十六年前的围剿里。 “不该问的不要问。”容虚镜看着容砚青的头顶,他深深地低着头,但容虚镜依旧知道他想问什么,“本座要去南行宫,新的观星长老就在这一批新进来的门徒里,你选出来。” 观星掌天北,观尘司天南,容砚青刚把自己的银牌交给司星观,尊位给他的第一个难题就是从资质差不多的门徒里找出未来掌天北一方命星的人。 容砚青心里苦笑,不知道该觉得荣幸还是该觉得被刁难。可能容虚镜是真的不知道这世上不是每个人都有她这样的天分。 “怎么?”容虚镜的尾音轻微上挑,是个疑问句。 “下职领命。”容砚青半跪下去,右手按在心口。 . “是你在喂我的马?”尉迟醒看见身侧是自己的马,转头问自己面前这个少年。 他很瘦,穿着灰色粗布衣衫,一根破旧的深蓝色腰带扎在他的腰间。敞开的领口可以看他深刻而漂亮的锁骨,这是瘦带来的美的馈赠。 不同于奴隶们的低眉顺眼或者是阿谀奉承的神态,古逐月的眼睛里带着一股子倔强和对这个世界的不服气。 “你叫什么名字?”尉迟醒问他。 古逐月双手交叠,深深地鞠下一躬:“禀醒公子,下奴姓古,名逐月。” “古逐月,”尉迟醒念了一遍他的名字,“追云逐月,四荒同晨,八陆不昏,饮平江之水,与天地共生。令堂是对你寄托了成大事的期望。” 古逐月抬眼看着这个站在马厩里文绉绉的泊川人,全靖和的人都知道这个泊川蛮子课业难以入目,只当是他的天资实在是不能加以教育。 但短短几句话,古逐月虽然不能完全听懂,却也觉得他一定不是池中之物。 “醒公子是在取笑我这个奴隶?”古逐月重新低下眼,不去看这个即使一身尘灰也光彩夺目的异族王公。 尉迟醒从马厩里踱步出来,走到了他的面前:“你可遇到过跟你同姓的人?” “没有。”古逐月低着头回答。 “你可曾从唱本上听过与你同姓的人?”尉迟醒接着问他。 “不曾。”古逐月依旧低着头。 尉迟醒伸手托起他:“莫非普天之下就你一人姓古?你可曾想过为何?” 古逐月登录在卷宗属里的名字是阿展,是那个负责录卷的副管随意给他取的。事实上这里的每个奴隶,名字冲撞了哪位贵族,都会被随便安个名字。 但古逐月当时还没说出自己的名字,只报了个姓氏,副管就告诉他古什么古,今天起你叫阿展。 “看你的样子,你也是好奇的”尉迟看着他的头顶,“不过我也只看到了一些皮毛,你自己想办法来我住处,我就想办法带你回皇城,上清宫里的卷宗会给你答案的。” “还有,做人不要这么老实,人家问你你就告诉别人你的名字。” 古逐月慢慢抬起头,对上了尉迟醒的眼睛。 . 容虚镜伸臂一指,一道浅蓝色的温和光芒从她指尖冲了出去,围成了一个圈,把霸星四周的命星与它隔绝开了。 她伸手拢过自己的兜帽,把一头白发藏在其中。与容砚青擦肩而过后,踏着星辉向殿外走去。 第8章 醒哥哥 宁还卿穿着一身骑装,掀开了自己帐营的门帘,他跨着大步往里走,一路上跪下了不少婢子。他停了下来,看着这些下人们因为害怕而微微颤抖的脊背。 “知道了,没你们的事。”宁还卿心下了然,“与你们无关,出去吧。” 他把肩上的披风取下来,挂在木架上,转过屏风,看到了躺在榻上的那个女人。 她生得明艳动人,眼尾本来就自然上挑,用水红色的胭脂扫了下,更显妩媚。她懒懒地倚着,纤细白嫩的长腿露在外面,黑色的长发无意间落了几缕下来,让胸口的大好光景显得有几分朦胧。 “宁卿。”女子伸手,勾了勾手指,“过来。” 宁还卿坦然地走了过去,坐在了榻上。 女子柔若无骨一般攀上了她的背,手中捏着自己的一捻青丝在宁还卿的脸上扫动。她穿着一身红裙,和宁还卿的黑衣格格不入,但又莫名相衬。 宁还卿抓住她的手腕,翻身把她压在了床榻上:“尉迟夜,胡勒大王女夜闯靖和辅国的营帐,这话传出去恐怕对您名声的影响不大好。” 尉迟夜抽出自己的一只手,勾着宁还卿的领口往下探:“那正巧有名头结两国之好,宁卿知道本王等很久了。” 宁还卿松开她,坐直了问她:“找臣是有什么大事要谈,非要选在这样夜深人静的时候?” “我要什么,辅国不知道?”尉迟夜撑起半边身子,娇嗔地看着他,“本王要我的王弟。” 宁还卿偏头笑了下:“我当是什么事呢,放心吧,太辰皇帝活着一天,就不会让启阳夫人和醒公子回去的。” “那他要是死了呢?”尉迟夜笑得无邪,像是十二三岁的少女。 “这话你在我这里说说也就算了,传出去你们胡勒恐怕给不出个合理的解释来。”宁还卿站起来,俯视着这个妖娆而明艳的女人,“而且你要争王位,未必就一定要靠你的弟弟。” 尉迟夜撑着身子坐了起来,抬头看着宁还卿,她的眼神一下变得危险了起来,像是盯着猎物的毒蛇:“什么意思?” “你费尽心思来要你的弟弟,”宁还卿说,“不就是为了让你父君开心吗,世上哄人高兴的办法那么多,何必选最南辕北辙的一个?” 宁还卿从塌尾拿过尉迟夜的斗篷,亲手给她披上:“你们泊川跟我们的规矩不太一样,我们是百姓说谁当皇帝,谁就能握权力的刀。你们得去争主君的心,但一个君王的心,到底想什么呢?” “他永远最记挂的,是他没有得到的东西。”宁还卿认真地替她把穗子的结打好,“你以为你的父君是多喜欢醒公子吗?他只是心怀愧疚,为人父母没能陪着他长大,还让他深陷异国。” “你能让他觉得他也亏欠你,就是你的本事。” 一个漂亮的结出现在了尉迟夜的锁骨处,宁还卿理了理衣料,尉迟夜玲珑有致的身材一下就被这纯黑色的布料遮挡得严严实实。 “跟你争王位那个兄弟,”宁还卿好心多馈赠了她一句,“做事可比你狠得多,权势斗争,再会算计的也怕不要命的。” 尉迟夜站了起来,她只到宁还卿鼻尖的高度,走到他身侧的时候,她抬起了头,看着宁还卿那双常年不知喜怒的眼睛:“靖和有你,难怪昌顺。” “大王女过誉。”宁还卿低下头,双手交叠对着尉迟夜一拜,“宁某尽人臣之责,如此帮扶王女是为何,我相信您心中自有考量。” 尉迟夜扶起宁还卿,伸手拂过他这张备受上苍厚待的脸:“好说,娶我就是。” 见宁还卿不说话,尉迟夜狡黠地笑了笑,眼角的水红张狂地上挑,散发着惊人心魄的妖异之美。 “说起来,”尉迟夜勾了勾他的下巴,“宁卿推了太辰皇帝这么多桩赐婚,可是为了我?” “王女觉得是,那就是。”宁还卿垂眼,“王女觉得不是,那就不是。” 尉迟夜点了一下他的心口:“宁卿的心我可不敢猜,心门重重,若要深究,也不知我会死在哪一重。” 说完她就迈着步子离开了,只留下了一屋子香气。 “出来。”宁还卿侧头看着帐子的角落。 一个一身深蓝色骑装的人走了出来,他的手臂上有一圈护腕状的金属,半张脸也被银色的面具挡得严严实实。 他走到宁还卿跟前单膝跪下:“主人,地牢里的人好像是撑不住了。” 宁还卿垂眼思考了一下,抬眼看着他:“还是老规矩,他得活着,直到吐出我想知道的事情。” “主人,”跪着的人抬起头头来,“念渡一的钦达天也来了,她可以问出您想知道的事情。” “她的能力还没开启。”宁还卿眯了眯眼,转头看向西方,“而且我还需要时间,让她为我所用。” “风亦尘。”宁还卿转过身,面对着床榻张开双臂。 跪着的风亦尘连忙站起来,替宁还卿解开了腰带,然后绕到他身前解开领口的盘扣。 宁还卿低眼看着这个认真为自己宽衣的男人,伸手捏起他的下巴,把他的面具摘了下来,拂开他挡着一边眼睛的发丝。 “风亦尘。”宁还卿再次唤他,这一次尾音上挑,带着些许暧昧不明的滋味。 风亦尘的左面的瞳孔金黄,在烛火下显得妖异非常。他被迫抬起头,脸上的神情却十分顺从。瓷白的脸上渐渐爬上了一点红晕:“主人。” “你心中可有不快?”宁还卿问他。 “没有。”风亦尘斩钉截铁地回答。 宁还卿轻笑了一声:“你还不知道我问的什么呢。” “我知道,”风亦尘说,“大王女是能帮主人成事的人,她的存在是对主人有用的。” 宁还卿的笑意止在唇角,他突然发狠撕开了风亦尘的领口,大片雪白的肌肤暴露在烛光下。宁还卿顺势把他压在床榻上,抬手几支细小的寒光从他的袖口飞出,帐内的烛光纷纷熄灭:“可你太听话了,惹我心中不快了。” . 尉迟醒走回自己住处的时候已经深夜了,他很喜欢没人跟着自己的时候,能得片刻清静。 清冷的宫殿里没有点烛火,下人们都已经休息去了,他踏着月光走到自己的起居室,一盆水放在木架上,早就凉透了。 他拿过帕子浸湿,坐在铜镜前借着月光擦脸,突然之间,他在镜子里看见窗外黑影一闪。 尉迟醒把帕子丢到盆里,轻手轻脚走到窗边,谁知那黑影干脆拍起了窗户。他愣了片刻,打开了窗户。 “你好啊,”阿乜歆露出大白牙的笑脸出现在了尉迟醒的视野里,“醒哥哥。” 尉迟醒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你别乱叫。” “那叫你醒公子?”阿乜歆想起来下午古逐月就是这么叫他的。 尉迟醒无奈地笑了笑:“您是钦达天,叫我尉迟醒就可以了。” “好吧。”阿乜歆舔了舔嘴唇,然后就趴在窗台上看着他。 尉迟醒被他看得有点不好意思,还好月光幽暗,并不能看出他的脸红:“你来找我干什么?” 阿乜歆伸直了腰,离开了窗台,隔远了一点距离再次打量他:“李灵秀拉着我说了一整个晚上,说你多好看,人多优秀,脾气多好,我就想来看看你到底什么样子,今天下午没看真切。” 尉迟醒的脸更红了。 “下午我见了你一回,只觉得眉是眉眼是眼好看得打紧,”阿乜歆说,“但是李灵秀说你什么繁星点眸长剑化眉刀削成骨玉石为肤,我以为我看错了,就打听了你的住处,再来看看。” 尉迟醒就差从地缝里钻进去了,原来李灵秀在背后就是这样到处跟人形容自己的,怪不得每次跟李灵秀一起出现,周围人的眼光总是那么奇怪。 “现在看来,”阿乜歆说,“李灵秀是对的。” 尉迟醒愣了下,尴尬地笑了笑:“哈哈,哈哈,是吗?” 阿乜歆伸手进来,眼看就要直接摸尉迟醒的脸,他一缩就给躲了过去。她干脆跳起来一下,重重地拍了一下尉迟醒的头:“怎么你们都要躲我!古逐月也不让我摸。” “男女授受不亲,”尉迟醒挠了自己的太阳穴,他也不确定这个常年在山上的女孩子能不能听懂,“就是男女有别,不能随便互相碰来碰去。” “好吧,”阿乜歆拍了拍手,重新趴到了窗台上,“我很无聊,你能陪我玩吗?” 尉迟醒看了一眼旁边的漏更:“你不睡觉吗?” “李灵秀把我从床上挤掉下去了,”阿乜歆忿忿不平的样子,“我说了不跟她睡一起,她拉着我一起,又把我挤下去。” 尉迟醒差点笑出来,阿乜歆想了一下:“你会把我挤掉下去吗?不会的话我跟你一起睡。” 他的笑容僵在脸上,潮红迅速从脖子耳根爬上了脸颊鼻尖“不、不行、不行不行,你你不能跟我一起睡觉。这话你不能再说,否则人家会在背后议论你的。” 阿乜歆看着尉迟醒磕磕巴巴的样子,突然大笑了起来:“我逗你玩的,这我还是知道的。看你不开心,吓一下你而已。” “我看上去不开心吗?”潮红从脸上消退,扑通乱跳的心脏也终于恢复了正常的节奏,尉迟醒长长地呼了口气。 “我们都是不开心的人,”阿乜歆看着他说,“不过我是因为无聊才不开心,你是因为有事情想不明白。” 尉迟醒仔细地看着眼前这个女孩子,寒冷的震州雪山上生长出来的容貌,清冽纯净的美丽里偏偏带着几分不谙世事的天真。 于冷艳和娇俏的边界,分寸把握得刚刚好。 “这世上有几个人是开心的呢。”尉迟醒说,“习惯了就好了。” “就像你说你无聊一样,很多人都挺无聊的,争权夺利其实都只是太无聊了才找点事情干。想不无聊,是件很难得的事情。” 阿乜歆听得半懂不懂,但是她摇头否定了他:“我们雪山上有棵树,我每次觉得没事干可以跟它对视,一天就那么过去了,那时候我是不无聊的。” 尉迟醒心想你都跟树对视了你还不无聊,但嘴上他什么也没说,就敷衍地笑了笑,然后点头:“行吧。” 阿乜歆有点急了:“是真的,你要是看见它,你也会喜欢跟它对视的,它可以记住你过去发生的所有事情。” “记住那么多干什么?”尉迟醒笑了笑,“你知道普通人为什么会忘记许多事吗,这就是上天唯一的垂怜,赐给了人们遗忘的能力。所有让自己痛苦的事情,人们都可以选择遗忘,不想起就不会痛。” 阿乜歆这回听懂了,但是她还是摇头:“我觉得不对,痛苦的事情,怎么可能忘得掉呢?” 怎么可能忘得掉呢?身上的伤口会愈合结痂,心上的伤口只会一遍一遍被凌迟,越是想忘记就越是会想起。 不顾一切攀爬高山雪岭,跪倒在念渡一门口的人,他们的脸上大多都带着自己都察觉不到的悲苦,他们一次次叩头,一次次祈求,只求神明大发慈悲放过他们。 人生而注定尝尽悲苦,快乐才是短暂且容易被遗忘的。 尉迟醒思考了一下,觉得阿乜歆说得好像也对:“好吧,是我学艺不精,献丑了。” 阿乜歆欣慰地拍了拍尉迟醒的肩膀,这回他倒是没有躲了:“你不懂,本座见过的人太多了,本座很是懂得你们这些人是怎么挣扎的。” 她的样子,在尉迟醒看来就像是皇城街巷里那些披着布帛,玩着装扮游戏的小孩子,其中一群孩子对着身上布最多的那位跪下去,被跪的那个人就高傲地扬起头:“各位爱卿平身。” “钦达天说得在理。”尉迟醒双手交叠,对着她一拜,“俗子受教了。” 空气静了片刻,然后两个人都抬起头对视了一眼,随后都笑了出来,笑声充盈在这个寂寥的院子里。 . 后来文敬大君辗转过很多住处,也尝尽了许多悲欢,但他总对史官提起曾经有一座行宫,没有灯火只有月光,那个女子陪他在月光下隔着一扇窗户说笑,快乐得很不真实。 史官们待他停顿时便问他,这个女子姓是名谁。 文敬大君沉默了很久,然后摇头,只说是太过久远,不记得了。 后世的人猜想是前朝最受宠的恒澄公主李璎,民间许多唱本也这么演,文敬大君偶然间也见过一台这样的戏。戏子们披着华丽的衣裳在高台上,一个演身困皇城的泊川之鹰,一个演出身荣华受尽宠爱的公主。 文敬大君只笑了笑,没有去惊扰戏台上的爱恨情仇。 第9章 静观 李璟被侍卫叫醒的时候吓的不轻,侍卫说御殿金吾卫传话来,陛下要见他。 尊贵的太子又惊又喜,催促着下人给自己洗漱完毕后匆匆赶到了皇帝的大帐外。帐顶贴的金箔在晨光里熠熠生辉,李璟双手交握在自己面前,低着头等待传话太监。 大帐的门帘被掀开,侍女一路引着李璟往里走。威严的皇帝坐在高高的座椅上,他单手支着头,闭眼像是在沉思些什么。 李璟走到跟前,跪拜下去,低伏着身子没有起来:“不能为父帝分忧,是儿臣的失职,请父帝责罚。” 李慎睁开眼看着他:“起来吧,灵秀昨日派人来告诉我钦达天来了,你觉得,她为何不来见朕?” “儿臣惶恐,”李璟抬起头,战战兢兢地回答他,“儿臣不知,但既然钦达天来了,就说明他们对我们还是有几分敬意的。” “荒唐!”李慎一甩长袖站了起来,“几分敬意?” 李璟像是受惊的羔羊,又慌慌张张地伏拜了下去:“儿臣失言。” “父帝!”李灵秀提着自己的裙摆,直直地闯了进来,她的裙裾扫过李璟的手背,踩着高台的阶梯,李灵秀直接扯着李慎的袖口,“父帝,醒哥哥又不见了,您又把他安排去了哪里?” 李慎深吸了几口气,转头看着这个不知礼数的女儿,竟然慈爱地笑了起来:“灵秀,没大没小。” “您先让哥哥起来,”李灵秀嗲着声音撒娇,“再把醒哥哥交出来,从来南行宫开始,儿臣再也没见过他了。” “先起来吧。”李慎示意自己跪着的儿子起身坐下,他拉着李灵秀坐在金椅上,“你如今已经不是小姑娘了,要注意你的言行,不要老跟着外邦的人厮混。” 他的话其实已经不算隐晦了,早几年旁敲侧击李灵秀少贪玩多读书,她只当是听不懂李慎在说什么,后来李慎私下无人时,干脆把话挑明了提醒她,就像现在这样。 “什么外邦不外邦,”李灵秀巴掌大的小脸上快堆不下这样多的不愉快了,“我如今已经十五岁了,父帝要是愿意,他就不是外邦人,是您的女婿。” “灵秀!”这次出言提醒她的人是李璟,“不要丢了你的身份。” 李慎投给李璟一个赞许的目光,他转过来温和地看着李灵秀:“你是我最疼爱的公主,皇城里想娶你的王公贵族尚且要经过我无数次的筛选和考验,父帝话只说一遍,尉迟醒,你不能嫁。” “不为什么!”李慎在李灵秀发问之前喝止了她,他脸上少见地带着点极力克制的愠怒,“谁都可以,尉迟醒不行!尉迟家的人不行!泊川的人都不行!” 这个走向暮年的帝王发间已经出现了银丝,皱纹爬上了他威严的脸颊眼尾,曾经目光凌厉于阵前气盖三军的双眼也失去了原本的锋利,岁月不曾放过任何凡人。 哪怕你的一生受万国朝贺。 李灵秀气得涨红了脸,她把一张黄纸拍在李慎的胸膛处,气冲冲地往台阶下走:“钦达天来过了,这是她给您的见面礼,祝你万寿无疆福泽永昌。” “等等,”李慎叫住了她,“钦达天她人呢?为何不迎过来以上宾之礼对待?” “朝政朝政!”李灵秀听完了,头也不回地继续往外走,“就知道朝政,不知道,没见着,早上起来就不见了!” 李璟看着自己的父亲一脸无奈地望着李灵秀离开的方向叹气,他坐直了,双手交叠对着李慎拜下去:“父帝,妹妹年纪尚小,很多事她还不懂。” “承明。”李慎唤了他的小字,“是朕太纵容灵秀了,她以后恐怕要吃不少苦头,你是她哥哥,你要好好保护她。” 李璟长拜下去:“儿臣知道。” “围猎的事情安排得怎么样了?”李慎问他。 “父帝放心,”李璟坐直了回答,“左右是宁辅国和风将军,儿臣就算是什么都不做,围猎也不会出什么问题的。” “说起来,风临渊也还未婚配吧?”李慎皱着眉思考。 靖和的左膀右臂,某些方面来说是有很大的相同点的,比如都是位极人臣,比如都大龄未婚,皇城里富家的姑娘们挤破了脑袋都挤不进去他们的府门。 “父帝是想?”李璟很害怕听到自己心中所想的答案。 李慎看着愁容满面的李璟,不由得笑了起来:“我还没老糊涂到把自己的女儿嫁给她兄长的老师辈,他们早过了而立之年,就算要嫁,也是嫁我的大公主,不会嫁灵秀的。” 李璟松了口气,李慎又想起来一个人:“你觉得,陆征怎么样?他与你一同师从宁卿,才能卓越是一目了然,但人品我还是要问过与他亲近之人。” “陆少将军少年英才,”李璟诚恳地回答,“来日必是镇守一方的名门将星。” 言下之意还是否定了这门神来一笔的指婚,陆征是要去征战天下的人,上了战场就半条腿踏进棺材里,李慎想了许久,还是觉得另谋良婿比较稳妥。 “父亲。”李璟喊起这个称谓时有点心虚,但还是说出了心中所想,“您既然想用父亲的身份为灵秀指婚,可否暂且放下君主的身份?灵秀想嫁的是情投意合之人,而非门当户对之人。” 李慎看着自己的儿子,他眼里的喜怒藏得太久藏了太深,连他的儿子都看不出来了。 “如此僭越之言,”李慎威严而冰冷的声音在金帐里回响,他的目光在金帐里扫了一遍。 “儿臣不会再提起。”李璟自知有错,慌慌张张地跪了下去。 李慎勾起嘴角无声地轻笑了一下,他从高台上走下来,扶起了自己的儿子:“如此僭越之言,日后不可在外人面前提及,只你我父子二人知晓。” 李璟小心翼翼地抬起头,他额角因为惊吓冒出的冷汗还没退去。他仿佛又看见了那个小时候把自己放在膝头教他写字的父亲。时间过去太久,身为君臣太久,李璟都快忘记自己与他是有父子情分的。 “御殿金吾卫何在?”李慎沉声喊道。 金帐的角落里钻出来不少通身金甲的金吾卫,他们的护心镜上雕琢着靖和荆棘困月的图腾,精钢打造的铠甲被镀上了一层金,他们的刀柄刀鞘上也缠着荆棘的花纹,像是一路从绝境里劈斩而来的架势。 “赐死。”李慎的声音冰冷,短短两字说毕,金帐里所有人纷纷跪下。 李璟的手还在自己父亲的手里,他腿一软,重重地跌坐在地。他此时本该求饶或者认错,但他的大脑一片空白,他只能望着这个面上没有一丝表情的帝王。 一片金色的人影在李璟眼前晃动,金吾卫门出现在了跪着的宫人们身后,数十把长刀出鞘,金帐内的寒光粼粼闪动。李璟觉得自己的脑袋像是快炸裂开了一样的疼痛,眼泪从他呆滞的脸上流下来。宫人们低低的呜咽声像是炼狱里传来的凄惨之音,他很想捂住自己的耳朵。 他说错了话,这些人是要替他死的。 “静观。” 一个声音从帐外传来,夹杂着如同洪荒而生的孤独和睥睨众生的高傲。大帐的门帘被狂风高高地掀起后又落下,炽白的光芒在李慎走下来的高台上绽放开,金吾卫们纷纷丢下了刀,不自主地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受强光刺激,李慎和李璟也闭上了眼,风从高台上吹过来,掀动了李慎的长袍和他的发须。直到光芒消散,帐内的人才能缓缓睁开眼。 “尊位。”帐内除了李璟和李慎,所有人都跪伏了下去。 当世还敢直呼李慎表字的,除了容家家主,还有哪一个敢冒这样的大不韪? 李慎右手按着心口,对着她低下头:“镜尊位。” 容虚镜站在高台上,负手背对着众人,她穿着一身黑衣,金线绣成的花纹华光流动。她的头发被兜帽遮住,高台上对应的金帐顶有面琉璃镜,日光穿过琉璃镜投射到她的身上,像是神明亲临人世。 她抬起手,宫人们的头顶有点点星光升起,纷纷向着她的掌心飞去,渐渐凝聚成了一个冷白色的光团。容虚镜攥紧了手掌,光团一下就黯淡了下去,宫人们纷纷昏倒在地,金吾卫偷偷地对换眼神,不知道该做何反应。 “他们醒来不会再记得……”容虚镜卡了一下,她好像忘了这个太子叫什么名字,“太子方才所言,静观可留他们性命?” “得尊位相救,是他们的无上荣幸。”李慎低着头回答。 容虚镜举起手臂,在日光里张开了手,星辉从她的手掌出发,散落在了耀眼的阳光里:“他们也是无辜受累。” 同一时间,星尘神殿里,受霸星所刺激而黯淡下去的命星闪烁了几下,恢复了如初的光华。 李慎低着头,咬紧了自己的牙关默不作声。 “静观,”容虚镜的声音不轻不重地响起,“你是皇帝。” 李慎闻言抬起头,高台上哪里还有容虚镜的身影,只有孤独的王座在琉璃镜下受日光照耀。 “滚出去!”李慎怒吼道,“全部都滚出去!” 金吾卫们拖着昏迷的宫人们离开,李璟爬了起来,对着自己的父帝长拜后也退了出去。李璟余光瞥到这个迟暮的帝王一步一步走上自己的王座,背影落寞,他重重地跌坐在金色的椅子上,伸手撑住自己那颗被沉重的珠玉冠所压着的头颅。 李璟不敢再看,匆匆逃离了金帐。 “太子这是怎么了?”宁还卿手里拿着一卷文书,上面全是这次围猎的安排,他刚走过来,就正好撞见连御殿金吾卫都被赶出来的大场面。 李璟看了一眼他手里的文书:“老师还是不要进去了,镜尊位方才来过。” 宁还卿心下了然,镜尊位来过,那这个场面就说得通了。李璟一边跟着宁还卿往辅国的理事帐营走着,一边把刚刚的事情大致给宁还卿讲了一遍。 “我总觉得,”李璟压低了声音,“父帝越来越喜怒无常了,并非我不遵孝道,实在是我拿不准哪句话又会让父帝不快。” “凡俗世人,都会老去,”宁还卿倒是坦然地笑了笑,“陛下也不过芸芸众生中的一个。” 李璟叹了口气:“我看如今就只有镜尊位敢说父帝的不是了。她说那些宫人是无辜受累,不就是明里说父帝昏庸无道杀人如麻吗。” 宁还卿帮李璟掀开帐营的门帘,待他走进去之后自己也跟了进去。 “老师,学生心中的疑惑越来越多了,老师要做的事情,真的是对的吗?”李璟满面忧愁地问他。 “为何又觉得不对了?”宁还卿反问他。 李璟脱下自己的披风,交给跟在宁还卿身侧的那个暗卫,走到桌边坐了下去:“今日数十位宫人险些因为我的失言和父帝的一时之怒而无辜丢了性命,镜尊位不出现,这些人恐怕真的要成御殿金吾卫刀下冤魂。” “究其根本,”宁还卿笑着说,“陛下变成现在这样子,是因为什么呢?” 民心日复一日向着星算倾过去,皇权并没有旁落,但却已经丢失了不少威信。星尘神殿里那些人倒是两耳不闻殿外事,一心只算天命事,但皇帝着急。 皇帝急自己手里的权力变得越来越虚,然而他还真的不能动镜尊位。星算的势力不止在靖和,天下四方,每一个与靖和有邦交的国家,都有超过国家半数人口的星算信徒。到时候靖和的人都会站起来反这个皇帝不说,边土受不受侵犯也成了未知数。 “这条路不好走。”李璟叹气,“我见今日御殿金吾卫的反应,那是父帝一手扶植的亲信,他们在不自觉之间早就深受星算影响。连这样的死士都如此,更不要说天下人了。老师要走的,恐怕是没有什么出路的大难之途。” 宁还卿笑了笑,端起桌上的茶杯敬李璟:“臣从不畏惧大道艰难,只做心中认为正确的事情。” “啊呦!”一个少女的尖叫声在两个人身后的屏风之后响起。 李璟看见经常跟着宁还卿的暗卫不知道什么时候去了屏风后,现在还提着一个少女的衣领把她揪了出来,放在宁还卿的面前:“主人。” 这个少女的眼睛明明又圆又大,但是不怎么是可爱的意味,更多的是一种清冷疏离的美感,让人不由自主就联想到冰,联想到雪,联想到这世上所有寒冷的东西。 但就是这样的长相,她手里紧紧地攥着不少糕点,一动弹还有几块从她的腰间掉了出来。 宁还卿倒是觉得有趣得很,他身子前倾了一点,笑着问她:“你是谁?从哪里来?” “我叫阿乜歆,”她回答道,“我从震州来。” 第10章 那你怕什么 风亦尘吓得马上就撒了手,阿乜歆差点跌到地上去,宁还卿及时伸手捞了她一把,把她扶稳了后松开手,看着一边手足无措的风亦尘:“你下去吧。” “是。”风亦尘低头转到屏风后,也不知退到了哪里去。 “你来我营帐做什么?”宁还卿问阿乜歆。 阿乜歆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宁还卿手边的茶点和风干的羊肉,他读懂了他的眼神,端过盘子递给阿乜歆:“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吗?” “你不是看到了我在做什么吗?”阿乜歆理直气壮,“我就是来找点吃的而已。” “你可知这是哪里?”李璟差点笑出声来。 阿乜歆诚实地摇头:“不知道。还有吃的吗?我有个很瘦的朋友,我想多给他带点吃的去。” 李璟虽然不知道是谁,但是看自己老师的态度,他决定把自己这边的吃的也递给她,顺手还给了她一块丝帕。 阿乜歆抖开丝帕,把茶点羊肉干全倒了上去,顺手把藏在自己腰带里的糕点也摸了出来放进去,仔细系好了之后抱着吃的就往外走。 “我还能来吗?”阿乜歆走到门帘边突然转身。 宁还卿笑了笑:“当然。你下次来,我会让人备好东西,你直接带去就是,或者把你朋友带来。” 阿乜歆在自己身上东摸西摸,只摸出了一张黄纸,她走到宁还卿跟前:“这个给你吧,可以保佑你,嗯……” 她思考了很久,然后说:“可以保佑你步步高升,权倾朝野。” 阿乜歆心里对自己很满意,听他们刚刚说话,祝他们官场得意总是没错的。 “这……”李璟欲言又止,这不是李灵秀给父帝那个万寿无疆福泽永昌的符吗,连笔画都不差分毫。 宁还卿收起黄纸,对她长拜:“多谢。” 阿乜歆很欣赏这个大叔,伸手拍了拍他交叠在一起行礼的手掌:“客气客气。” 说完她就匆匆忙忙地跑了出去。 “这是钦达天的祝祷符。”宁还卿把黄纸递给李璟,上面画着一些他看不懂的符号。 “老师不留她?刚刚父帝发怒,也有她没有去面圣的缘由在其中。”李璟问。 “太子没听见,她下回还要来吗?”宁还卿看了一眼桌上空着的盘子,“太子不妨派人看看,她那位朋友是谁,笼络钦达天总要投其所好。” 李璟想了想她刚刚说的话,有点犹豫:“钦达天是交了什么朋友?还要来偷吃的?” “结交了点奴隶做朋友,”宁还卿说,“也总好过被其他不安分的贵族先行下手。” “这倒是。”李璟点了点头,“要真是个奴隶,倒还可以把人调去老师的飞羽军里,给他个摆脱奴籍的机会。” “我飞羽军,不收裙带而来的庸才,”宁还卿笑道,“太子莫要打我飞羽军的主意,不妨与陆少将军打个商量,安到金吾卫里去,反正里面都是些混吃等死的王公之子。” 一提起这个,李璟就满目愁容:“是啊,现在金吾卫除了御殿前那批,几乎都是各地送来的官宦之子,多年积重下来,全是些绣花枕头了。这要真的打起仗来,恐怕都不等敌军号角吹响,他们自己倒丢盔弃甲溃不成军了。” “这是个争虚荣好去处,哪家不想把自己的儿子送来光耀门楣?”宁还卿也知道金吾卫的毛病,他的飞羽军还抓过不少在皇城里酒后打斗撒疯的纨绔,一查结果全是金吾卫,“太子若想整治,就是断了某些门阀世家的荣耀。” 李璟深知这些世家得罪不得,他们每年给国库的补贴,甚至超过了有些州连年的税赋。 最开始对金吾卫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是已经故去的太上皇,那时本觉得这些只知钱财往来的商人要点荣誉,给他们就是。但没想到到了现在,也成为了轻易无法动得的掣肘。 跟他们比起来,提防容家都显得没那么要紧了,毕竟容家千百年如一日效忠帝王,从未干涉过国家政事,也从未成为过国家政事的阻挠。 “那老师,”李璟试探着问道,“您觉得是先解决这些门阀的问题比较要紧,还是先解决容家的问题比较要紧?” 宁还卿站起来,走到帐营的一面窗户边:“能决定这件事情的是皇帝,谁是皇帝,他比较在意哪件事,臣子就要先去办哪件事。” 李璟跟着走到窗边,御殿金吾卫的身影穿梭在帐营间,他们抬着的容器里,是各种被摔坏的瓷器和被刀剑砍断的木质坐具。 半个时辰之前,这些东西还摆在那座金色的大帐里,尽职尽责地散发出皇家气度,而如今就只是一堆破烂,一文不值。 李璟后退一步,对着宁还卿长拜:“学生明白了。” . 天上的云层相叠,湛蓝的天空像是一潭深而静的湖水。容虚镜坐在一只巨大的海东青背上,它展臂振翅就像是能遮住日头一般。 巨大的气流带得容虚镜的白发在风里翻飞,她低垂着眼眸看着脚下缩成巴掌大小的南行宫。 岁月不曾在她脸上留下任何痕迹,她还是一如既往的少女模样,只是那颗不思凡俗的心越来越看尽世间万象而已。 她比常人要白许多,唇色也浅很多,世上很多人信奉她却不知道她的名字,没见过她的真容,不知道她这双正蓝的眼睛看上去有多冷,不知道她这张十来岁少女的脸上,有怎样威严高傲却又只让人心生跪拜念头的神情。 许多倨傲的权臣,只会让人看一眼就想把他们套上麻袋拖到巷尾里暴揍一顿。 她眼里所见的南行宫,有一个红色的光点在一处闪耀,另一个白色的离他不远,并且正在靠近。 刚刚出手干预李静观斩杀宫人,耽搁了她去见尉迟醒。从霸星再次出现开始,容虚镜就想去看一下这位霸星的宿主,但每次都很巧地刚好有事拖住了她。 容虚镜摸了摸海东青的背部:“就在此处等候。” 她纵身跃下,纯黑色的衣袍与冷白色发丝颜色交织,她的身影越来越小,海东青一声长啸,向上冲入了云端。 尉迟醒的住处基本上没什么人,巨大的宫殿清清冷冷的,容虚镜的脚步声落在汉白玉铺就的地板上,发出经久不绝的回响声。 她转过偏殿,直接推开了起居室的门走了进去。尉迟醒还在睡觉,室内的窗户紧闭着,少年躺在床上,呼吸均匀面色如玉。 容虚镜本来以为是个胡子拉碴的蛮子的,看到了之后她还有点犹豫,感觉自己是不是走岔了。一抬手,一点红色的光芒从尉迟醒的头顶飞出,她这才确定了这就是霸星的宿主—— ——尉迟醒。 她垂下手,点点星光在她凝视尉迟醒的空隙里向她的手心汇聚,逐渐凝聚成了一把长剑的模样,长剑的剑尖点地,光芒下看不见利刃,但却令人无端害怕。 门再次被推开,进来的女人紧紧捂住自己嘴巴,端紧了手里的碟子,没让它打翻在地。女人拖着长长的裙摆,匆匆将碟子放在桌上后跪在容虚镜面前,抓着她的衣袖摇头。 眼泪从女人的眼角不断流出,容虚镜皱了皱眉,张开手,长剑随光芒消散而没了踪影。她转身走出起居室,女人也跟在她身后,临出门前,女人用还带着眼泪的双眼,贪恋了偷瞥了一眼还在睡觉的尉迟醒。 “尊位。”女人跟着容虚镜走进了偏殿,容虚镜一停下,她就跪了下来,“不知我儿子做错了什么,劳动您千里过来取他性命?” 容虚镜侧头看着这个一身华袍的女人,她就是启阳夫人。曾经那个以美艳之名惊天下四方豪杰的女人。正红的长袖袍穿在她身上,衬得她越加肤如凝脂,衣服上用金银线盘绣着无数复杂瑰丽的花纹,她抽泣的时候,花纹在偏殿透进来的日光里折射出令人眼乱的光。 “你不必跪本座。”容虚镜说,“你蒙本座恩师亲点,本座没资格受你这一跪。” 启阳夫人撑着地板站了起来,她擦了擦眼泪:“长门先生曾说我儿子是天生的英雄,日后不二的统领之才,他犯了什么错,竟惹得镜尊位不快?” “他真是你儿子?”容虚镜没理会启阳夫人问了什么,转身来问出了这么一句话。 启阳夫人愣了愣:“自、自然是啊,我养育他足足十六年,我怎会认错儿子?莫不是镜尊位认错了人?” “那就是本座的老师错了”容虚镜淡淡地说道,这么不轻不重短短的一句话,就否认了那位十六年前算尽天机的司星执事。 她说这话的时候神情没有多大的变化,语气也如同常人看见一片落叶,轻飘飘地说了一句秋天来了。 那般自然,那般无可怀疑。 “镜尊位,您、您这是什么意思?”启阳夫人心中有了些猜测,但她很怕从容虚镜的嘴里说出来,只要她说出来,就成了逃不过的命数。 “我只愿他一生平凡,顺遂喜乐地度过,”启阳夫人跪伏下去,对着容虚镜长拜,“名利地位,皇权疆土,我都不会让他争的。他只做个平凡的丈夫,和妻儿一起生活在泊川的草原上,直到闭上双眼。” “本座说了不必跪。”容虚镜侧头垂眼看了一下这个还没被岁月蹉跎的美人,“你所说之事并不是以你之力就可以做到的,他是未来天下一方的霸主,本座今日不杀他,日后也是迟早的事。” 容虚镜很少把话说得这么明白,她曾经也事无巨细为人分析过未来运势。随着光阴的流转,她的话变得越来越少,很多事别人想听,她觉得没必要说也就不说了。到了现在,很多事她觉得必要,也懒得去说了。 “尊位,我斗胆问一句,”启阳夫人跪着抬起头,“万一您错了,长门先生是对的呢?” 顾长门这个名字多久没被提及了,他成为司星执事那段岁月无人敢直呼,再往前,他一卦惊四方以后也无人敢直呼。如今听来,这个名字远得像是在天边。 “什么是对错?”容虚镜问她。 你一人之对,于天下人是错,那到底是谁对是谁错? 容虚镜的话点到为止,她没有多说,命数都是有天定的。今天启阳夫人拦下了她来杀尉迟醒,就说明他的命数不在今日断止。 “尊位!”启阳夫人叫住了往外走的容虚镜,“星象所示的未来,当真一定正确吗?您执掌四方命星真的没出过错吗?!” 她的声音带着些许颤抖,尽力压制自己嘶吼的缘由,让她的脸上看上去泛着些潮红。 容虚镜没有为她的质疑停留,清风徐来,夹杂着她轻飘飘的的一句话:“你觉得本座是错的,那你怕什么?” 启阳夫人头顶的金玉饰品碰撞在一起,发出叮叮当当清脆的响声,她连忙扶住了一旁的柱子,这才没有跌坐在地上。顾长门的话还言犹在耳,容虚镜就全盘否认了,带着无上的权威和一把星光所化的长刃。 “母亲?”尉迟醒在偏殿门外看见了状态不太好的启阳夫人,匆匆跑过来扶着她,“母亲这是怎么了。” 启阳夫人深吸了几口气,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上去平稳无事:“没什么,我看你还未起身,端了早膳去给你,你可吃下了?” 尉迟醒点点头,回答的语气十分温柔:“吃过了,多谢母亲。” “那就好,那就好。”启阳夫人失神地点了点头。 “母亲可是有什么心事要说?”尉迟醒看出了她的忧虑,其实不看出也难,这位风韵犹存的美人把自己细长的眉毛紧紧地拧着,一双勾人神魂的眼睛也被愁闷挤得满满当当的。 “你已十六岁,等给你指婚后你就可以回泊川去了,”启阳夫人紧紧地抓住尉迟醒的双手,“母亲要你答应我,该是你的你便守好,不该是你的你绝不要去争,一生都不要动强争的念头。” “儿子知道,儿子不是早就答应过您吗?”尉迟醒宽慰着自己的母亲,“再说我这个才德,泊川上的王族未必就支持儿子。” “我要你对着伦萨和天母发誓。”启阳夫人紧紧地盯着尉迟醒,他只要有一丝隐瞒,立即就会被她看出来。 尉迟醒无奈地在心里叹了口气,对着西北方跪了下去,双手交叠放在心口:“伦萨和天母见听,尉迟醒此生绝不争夺不属于自己的一切,若违誓言,一生孤独,一生得不到所求所爱。” 启阳夫人连忙把他扶了起来,替他拍了拍衣摆上的尘灰。 门边缝隙里黑色的衣角一闪而过。 . 时光一去多年,后来文敬大君抱着自己的儿子无意中想起了这个誓言,他苦笑了一下。回忆过自己的前半生,他敢笃定从未争夺过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反而将很多自己应得的拱手相让给了神武皇帝。 那为什么还是落得了誓言里的下场呢? 文敬大君想不明白,镇守着遗落人间的神只的那群人,也想不明白。 第11章 李氏必亡 容虚镜停下了步子,冷漠地看着墙头那个正在偷偷摸摸翻过来的人。 那人好容易翻了过来,纵身一跃,实打实地在地上摔了个狗啃泥,他倒是没摔痛,一下跳了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就要往容虚镜刚刚走来的方向跑。 “容虚镜?你怎么在这里?”古逐月终于看到了站在檐下阴影里的那个人,问完他就觉得自己是多此一举,容虚镜是星算的人,住在南行宫里也是正常的。 “你要干什么?”容虚镜从阴影里走出去,黑袍上纹绣着的赤金花纹一下折射出耀眼的光晕,晃得古逐月差点睁不开眼。 容虚镜走到他的面前,不知从何处摸出一个帕子来,递到到古逐月的面前。古逐月一脸狐疑,迟迟没有接下来。 “脸。”容虚镜淡淡地说。 “哦哦,”古逐月接过了帕子,在脸上一通乱擦,“我其实从未在意过脸上干不干净,多谢了。” “你去不去围猎?”容虚镜问他。 古逐月愣了,他记得自己告诉过她自己是个奴隶,围猎这样贵族的活动,也不是他想去就能去的,更何况他没想过要去。 “你忘了我是个奴隶吗?”古逐月回答她,“围猎是你们的事情,你想让我给你牵马,我都还需要上报了之后,经过无数次盘问和检查才能去,免得我刺杀你。” “你杀不了我。”容虚镜抬手,一把小臂长短的匕首出现在了她的手里,她把匕首递给古逐月。 不出意外地,古逐月又没接,容虚镜忍无可忍:“这是第三次了,我给你的东西看上去会要你的命吗?” 古逐月连忙接了过来:“不是,我就是脑子里在想你给我干什么,一想就忘了接过来。” “给你就是有用的。”容虚镜说,“我不会害你。” 她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平淡,跟寻常人说吃过午饭了的语气相仿,是既没必要说谎也没必要遮掩的随意和坦荡。 可她说的内容,是一句说轻也不轻,说重也不重的承诺。 “那是当然,”古逐月愣了下,“你位高权重,害我对你也没什么好处。” “你也可以手握权力,”容虚镜说,“地位甚至可以超过我。” 古逐月想了很久,还是问出了这个他觉得不太适合被问出来的问题:“你是什么地位?” 这回容虚镜倒是被问愣住了,自己是什么地位呢?走哪里哪里就跪倒一片,但是名分上只是一个家族的家主,家族里的人全部加起来还不如一个地方县官统御的人多。 “我,就是个算命的。”容虚镜沉思了很久,认真地回答,“觉得我算得准的人对我就有几分尊敬,觉得我算不准的人,我在他们眼里就是普通人。” 说完了之后,容虚镜回想了一下,感觉自己对自己的定位还是比较清晰准确的。 古逐月笑了笑,他实在是没想到这位荣光加身的星算师是这么描述自己的。 “你可能对你自己的认识有偏差,”古逐月说,“你们星算一个普通的入门弟子,随便一句话就值万金。你知道的,不管乱世还是盛世,你们都很重要。” “重要?”容虚镜像是头一次听到这个词一样。 古逐月点头:“你们能算准未来,知道自己未来怎么样,才能在当下挣扎挣扎。未来是好的,就努力变得更好,是不好的,就努力让它变好,总好过没有目的地活着。” 他说完了之后,突然发现自己班门弄斧到了星算师的头上。他们怎么会不知道自己到底有什么用处,从生下来到现在都没这么话多过的古逐月,有点后悔管不住自己的嘴。 “凡人命数是天定的,”容虚镜说,“改变不了,哪怕知道了也改变不了。” “你这话,很让人失望啊。”古逐月轻轻地说着,声音像是叹息一样。 阳光下他的瞳孔有点泛金,像是泡久了的浓茶之色。长长的睫毛在眨眼的时候扇动着,他的神情里带着几分莫名的悲怆。 看着古逐月失神的片刻,容虚镜差点告诉他,但你的命数不同,你是这片大地等待了上千年的真正的主人。你会登上王座,一统分裂已久的各个王国,烈火苍鹰的旗帜会出现在每一块人力所能至的土地上。 不论是富庶无比的东南平原,还是从太古以来就封冻极北之地,不论是西南瘴气丛生的相间山河,还是孤寂地盘亘在高原上的绵延雪岭,你的长剑所指,就是燎原的荒火燃烧之处。 到底她还是没说出来,她觉得没必要告诉他,现在也不是时候告诉他。 容虚镜伸手揽过自己的兜帽戴上,周身光华不断流转:“习惯就好。” 她又消失了,跟上次来的时候一样,从星光中而来,从星光中而去。 “你也可以手握权力,地位甚至超过我。” 容虚镜说这话时太过随意太过理所当然,古逐月差点陷进了大权在握的美梦里,等他回过神,他突然反应了过来—— ——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也有了对权力的渴望呢? “你让我好找!”阿乜歆重重地拍了下古逐月的肩头。 她也是从墙头跳下来的,但她落地的时候比古逐月优雅了许多。 “给你的!”阿乜歆把一包东西塞到古逐月手里,“本姑娘言出必行,说到做到,这是给你带的好吃的。” 古逐月打开丝帕,里面的茶点糕点差不多都被压碎了,浅色的碎块跟深色的肉干混在一起。 阿乜歆见状挠了挠自己脑门:“怎么成这个样子了,算了我下次带你去那个大叔的帐子里,你吃饱了再走。” “这个样子是什么样子?”古逐月拿起一块风干肉丢进嘴里,他确实长到现在还没吃过比这更好吃的,“我不讲究这些。你为什么要给我带吃的?” 上次分开的时候,阿乜歆就没头没尾来了句要给他带吃的,这次也真的给他带了。 阿乜歆曲起自己的胳膊,指了指自己的大臂:“你看看,你是不是比我还要瘦?我是个女孩子,你是男孩子,你怎么能比我还瘦,你这样子怎么能上马打架?” “我是奴隶,”古逐月嘴里咀嚼这肉干,说话含糊不清的,“我上不了马,跟人打起来也都只是些奴隶,谁也不比谁强。” “哎呀你这个呆瓜脑子!”阿乜歆抬头在他的头顶重重一拍,“我是怕你太瘦了被欺负!” 古逐月被她拍得一个趔趄,手里的吃的差点全抖出去,他抬起头:“在我们这里,女孩子讲究秀外慧中,像你这样力气盖世的,倒可以上马杀敌。” “不行不行,”阿乜歆连连摆手,“念渡一死规,不能手沾鲜血夺人性命,这是大忌。” 古逐月还没来得及说什么,阿乜歆就抓着他的手腕,拉着他躲到了一丛修剪得很规矩的灌木后头去。 阿乜歆把他的头往下按:“别动,有人来了。” 古逐月被她强行按下去,额头抵着她的膝盖,阿乜歆身上清冷的香味不住地往古逐月的鼻子里钻。 他长到现在都没怎么闻过贵夫人贵小姐身上的香气,但此时他固执地觉得阿乜歆的香气是与他们不同的。她身上的香带着几分寒冷的凛冽感,是只有与世隔绝的世外之地才能生养出的气味。 如此亲密的距离,古逐月逐渐听不清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的脚步声了,莫名加速的心跳声冲击着他的耳膜,战场上的振聋发聩的鼓点也不过尔尔。 阿乜歆从灌木叶的缝隙间看见一片红色的衣角出现又消失,直到脚步声再不可闻,她才放开了古逐月:“好了,走了。” “你脸怎么红了?”阿乜歆指着古逐月的耳朵,“耳朵也红了,你很热吗?” 古逐月点头,想了想不太对又猛地摇头。他干脆站了起来:“我不跟你多说了,我要去找醒公子。” “我也去我也去!”阿乜歆也兴奋地站了起来。 . 十证莲华境 “国师。”舒震对着莲境台上的人长长地一拜下去。 他穿着全副的铠甲,纯黑色的钢在烈火下被熔铸成龙鳞状,贴伏在的他的身上让人恍眼以为真的见到了黑龙。沉重的行军装让他无法跪下,心中再多的尊敬他也只能弯弯腰。 莲境台上的人闻声后走下来,伸手扶起他:“荒山侯早些时候不应天子之召去南行宫围猎,如今是要去赴约了?也不知道那个老朽儿见到你,会是何种反应。” “程先生,”舒震抚着自己腰间的古刀,“你从未阻止本候将行之事,现在可否告知本候了?” 程映雪穿着一身三青色的素袍,走动之间衣带扫过荷叶,颤抖的花枝把露水抖落在他的衣摆上,像是仙人踏月而来。 “星算在世多少年?”程映雪没有回答舒震的问题,问了另一个问题。 舒震想也不想就回答:“千年之久,具体无可查。” “那靖和呢?”程映雪继续问。 “八百余年。”舒震回答。 程映雪笑了笑:“荒山侯,星算只选择天下的主人为其效命。你看镜尊位避世百余年,就知道李氏到底是不是真正的天下之主。” “靖和八百余年,只不过是星算委曲求全,随便庇佑了一个运气比较好的宗室而已。既然这主人还未出现,那您未必就不能试试成为这样的好运之人。” 舒震抽刀出鞘,将闪着寒光的刀双手捧到程映雪面前:“灭国以来,舒震卧薪尝胆,哪怕争不得这个霸主之位,舒震也要提醒提醒李氏这天下到底该如何管治。” 程映雪伸手握住刀身,利刃划破了他掌心的皮肤,流出来的血液却不是常人一样的鲜红色。倒像是血液搁置太久,已经暗暗发黑了。血没有淌到地上去,它活了过来,在刀身上游走一番后钻了进去。 “不,李氏必亡。”程映雪说,“我自海外学成归来,十证莲华一门虽不比星算事事料尽,但也有幸能窥得些许天机。荒山侯,这天下就快要乱了。” 血液仿佛滋养了刀身里困囿着的不甘的灵魂,它发出低不可闻的嗡嗡声,但舒震可以感受到它的不安—— ——等待了太久,渴望了太久,迫不及待想要吃人骨血收人性命的狂躁。 这样嗜杀的血性,带着十证莲华境里的风荷都在瑟瑟发抖,飘着雾气的水面上也激起了细微的波澜。 “待本侯凯旋,定奉程先生为开国国师。”舒震把刀收回刀鞘,转身离开。 程映雪走到莲台边,这里摆着一只笼子,里面关着一只海东青。他把笼子打开,海东青振了振翅膀,向着靖和皇城飞回去。 他没有告诉舒震,这次舒震接召但是不去的围猎,镜尊位会出现。她还把消息散布到了所有人力能到的土地的上。没有人知道她要干什么,程映雪也是。 但他觉得可以赌一把,别人或许不知道镜尊位,但程映雪知道。镜尊位至情至性,不是天下之主她甚至懒得多看一眼。晾了李氏几百年,这次现世说不准就是为了未来的皇帝。 偏偏舒震这时候告诉自己,他要去打靖和,这个八百年巍然不动的王朝。有那么一瞬间,程映雪差点以为舒震就是容家等待了几百年的人。 差点被突如其来的欣喜冲昏的头脑,片刻后就冷静了下来。怎么可能是呢,如果是,容家怎么可能会放任李氏灭了舒震的家国,还封了荒山侯这样一个引天下人讥笑的封号。 舒震这些年伏低做小,骗过了靖和数次来视察的钦差,也截断了不少窥查军情的暗探。程映雪就这么一日一日看着他卧薪尝胆秣马厉兵,镜尊位和舒震的不谋而合,让他差点以为是漫天的神佛终于肯低眼垂怜。 海东青的身影越来越小,程映雪一挥袖,莲池里的凤荷全都缓缓收拢了花瓣,他的声音传遍了这个空荡幽静的十证莲华境:“今日起闭门,待荒山侯得胜归来。” 雕琢着缠枝莲花的月长石大门应声而闭,两个海外装束的童子把锁落在大门上,退回了莲境里。 “荒山侯,臣等您凯旋。”程映雪轻轻地说。 第12章 处境艰难别无选择 阿乜歆拉着古逐月的手腕抬脚就要往尉迟醒的住处走:“我带你去。” 一个人影从墙头跳下,挡在了两个人的面前,古逐月下意识把阿乜歆带到自己的身后,抬头冷眼打量着面前的男人。 风亦尘笔直地站着,自己面前这个瘦小的少年目光中藏着一丝凶狠和疑惑,很像是幼狼在危险时刻爆发出来的杀意。但幼狼始终是幼狼,没有了尖牙利爪,目光越是凶狠就显得越是可笑。 “是你。”阿乜歆踮起脚,越过古逐月的肩头看到了这个熟悉的人,“你是那个大叔的侍卫,我认得你。” 古逐月慌忙松开手:“你们认识?” 阿乜歆从他背后钻到前面来:“认识认识,今天我去给你拿吃的,就是被他抓住的。” …… 古逐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你就是她朋友?”风亦尘问他,“叫什么名字?” 古逐月眼看着阿也歆就要回答,连忙抢在了她的前面:“阿展。” 阿乜歆疑惑地看着古逐月,她瞧着古逐月脸上的神情,觉得自己好像是懂了什么,既然古逐月不愿意别人知道他的名字,帮他骗骗人也没事。 “辅国让我问你,可愿脱了奴籍,进军营?”风亦尘例行公事地问他,“飞羽军,听说过吗?” “我不去。”古逐月随口一答,绕过风亦尘走开了,“我渴求出路,但不是这样的出路。” 阿乜歆不知道他在说什么,跟风亦尘挥了挥手表示告别之后就追着古逐月跑过去:“你知道他住哪里吗你就乱走?喂!我跟你说话呢!” 风亦尘偏过头,看着宁还卿从一边的廊下走了出来,他看着少女蹦跳着离开的背影:“也算是个聪明人。” “你不懂?”宁还卿看着风亦尘没什么表情的脸,“他知道是沾了钦达天的光才有机会,但是他什么也不会,进了军营也不会好受到哪里去。里面不是从小习武的就是家世显赫的,他明白自己什么地位,也明白什么合适什么不合适。” 有人面对突如其来的大好机会,常常不考虑自己能不胜任就一股脑扑上去,但事情往往不会往好的方向发展。没有实力,进了自己一直渴求的地方又能怎么样,学不到东西还要遭受一分不减的白眼。 “不试试怎么知道?”风亦尘说,“摸爬滚打总能学会些东西,比当奴隶强得多。” 宁还卿勾起嘴角一笑,轻轻点了一下风亦尘的鼻尖:“匹夫之勇,我喜欢。” 虽然知道四下无人,但风亦尘还是下意识地环顾了周围一圈。红晕从他的脖子爬到脸颊,若不是面具遮挡,看上去倒还真的有些许像个情窦初开的少年郎。 “他不愿意就算了,”宁还卿负手往回走,“你想办法把他安排进那件事里去,没机会卖钦达天这个人情也就罢了。我倒欣赏他的脾性,给他个拿命搏出路的机会。” 风亦尘眉头紧皱,他真的不太知道宁还卿是不是故意刁难这个叫阿展的小奴隶。 环佩撞击的叮当声从廊下传来,风亦尘的耳朵动了动,他猜出了来人的身份,退回墙边翻了出去。 宁还卿停在拐角处,等小跑过来的人露出一片衣角的时候,对着那个方向长拜下去:“公主。” 气得眉毛几乎倒竖起来的李灵秀停下了脚步,看着不该出现在这里的宁还卿:“辅国怎么在这里。” “听闻公主有烦心事,臣下替太子来宽慰半分。”宁还卿垂下手,直起身来看着她。 “你?”李灵秀带着疑惑拧眉抬眼,“你可是带了给本宫和尉迟醒的赐婚旨?” 宁还卿诚恳地回答:“不曾。” 李灵秀提起裙摆就要往尉迟醒的起居室走:“那你宽慰本宫什么,别以为本宫不知道你跟我父帝一样,只会拿国政兵事来压本宫。” “公主。”宁还卿叫住她,“臣下带不来赐婚旨,但有人可以。” 李灵秀停下了脚步,迟疑地转过身:“什么意思?你真是来帮本宫的?” “算不得全是为了公主,”宁还卿说,“现在局势微妙,任谁当说客都不如天意。” “让本宫去求镜尊位?”李灵秀就差翻白眼了,“镜尊位这些年影子都没看见一个,让本宫去求她,你怎么不出个主意让本宫去找海外客?” “公主,钦达天。”宁还卿提醒道,“钦达天也是天意的通晓者。” 李灵秀叹了口气:“本宫何尝不知,昨夜本宫带她回住处,明里暗里不知道为自己说了多少话,她全然一副没听懂的模样。本宫还真不知她到底是不是装傻。” “钦达天灵智未开,”宁还卿说,“云中剑未现世,钦达天不过就是孩童的心性而已。” 靖和使者西行至念渡一,除了带回来一个古老宗派的教义,还带回来一个被尘封已久的传闻:巫神陵里藏着云中剑。 历朝引发四方动乱生灵枉死的乱世霸主,都被天降的使者杀死,还没赎清罪孽就永远闭上了双眼。 天降的使者,就是云中剑的主人。每一任钦达天都会用云中剑,斩下窃国者的头颅,他们只庇护真正的天选者。 不知后来如何被添油加醋,传言从得到钦达天就能成为天下霸主,变成了娶了钦达天就能当皇帝。令人发笑并且荒诞异常,凡人如何敢触碰神明? 神明从云端而来,执掌八荒四土,三山五海,她手里握着罪与罚的剑,挥向贪婪无尽的蝼蚁。 “等她找到云中剑,”李灵秀说,“又不知道几百年过去了。” 李灵秀摆了摆手:“算了,这样比起来,等父帝有朝一日想明白比较实在。” “云中剑现世不远了。”宁还卿说,“公主有办法帮臣下,臣下就有办法让云中剑回到它主人的手里。” 李灵秀心动了一瞬,但她突然想起来娶了钦达天才能一统四海成为天下主人的传闻。她转过身,一步一顿地往尉迟醒的起居室走:“你容本宫想想。” . 阿乜歆鬼鬼祟祟地推开门,踮着脚往里走。尉迟醒坐在茶案前,背对着门口,她走过去,蒙住了尉迟醒的双眼。 “猜猜我是谁?” 尉迟醒放下书卷,怎么说呢,他很想笑,但他还是绷着脸回答:“是公主吗?” 虽然知道他看不见,但是阿乜歆还是边摇头边说:“错了错了,再猜。” “是大掌事吗?” “再猜。” “是四库管领吗?” “不是不是,你太笨了!是我,阿乜歆。” 阿乜歆松开尉迟醒的眼睛,歪着头把自己的脸塞进他的视野里:“你真笨。” 尉迟醒看见古逐月站在自己对面,站也不是,跪也不是,十分手足无措。 “坐吧,不用客气。”尉迟醒微笑着指了指自己对面的座位,“我学不来那么多规矩。” 阿乜歆跨过木板凳,坐在了尉迟醒的对面,她抓过古逐月的袖子,把他也拽着坐下来。 “你说了,我来找你,你就带我去上清宫看宗卷。”古逐月直勾勾地看着尉迟醒。 尉迟醒差点被他的呆愣挑得笑出来,自己是让他来,不过尉迟醒想说的是离开南行宫那天,不是现在。 “我尚且困在这里,”尉迟醒温和地看着他,“你要我怎么带你去皇城?我是指秋围结束的时候来找我,不是今天。” 古逐月有点窘迫,他挠了下眉心:“那我先回去了,等你们要回皇城的时候再来找你。” “等等,”尉迟醒叫住他,“我有位至交,是御殿金吾卫副将,你要是不介意,可以去他那里。既然你今天来找我,话没说清楚过错在我,承诺我也还是要兑现的” “你去金吾卫暂且安身,回宫时就可以跟随军队一同到皇城了。” 古逐月觉得今天可能是撞了大运,前脚拒绝了飞羽军,后脚就来了金吾卫。以往他构想过自己有朝一日期满脱了奴籍会做什么。想着想着他就不想了,六十岁以后,再有什么壮志都成了空谈,更何况他这样从来就没有变数的人生。 “你不必为难,”尉迟醒看出了他的犹豫,“你不会拳脚功夫,不安排你去军营。随行的伙夫营也是有军籍的,你先去伙夫营呆呆,等回了皇城,我想办法找你。” “伙夫营是做饭的吗?”阿乜歆眨着眼问他。 尉迟醒点了点头,他刚想说这只是权宜之计,阿乜歆就很是高兴地拽着古逐月的袖子:“可以去!你这么瘦,随随便便偷吃些,肯定能长胖!” 古逐月:…… 尉迟醒低下头,摸了摸自己的鼻梁,这个钦达天的思维还真是不太一样。 “什么时候去?”古逐月问他。 “现在就去。”尉迟醒看着他,脸上表情平静,但一双眼睛里盛满了温和的光,“我让你去金吾卫不为别的,只是因为回皇城那天你未必有机会到我这里来,不然我也不会只给你找到我这么个简简单单的条件了。” “为什么帮我?”古逐月犹豫了一下,还是问了出来。 尉迟醒拿过一张信纸,提笔蘸了蘸墨,隽秀但笔力遒劲的汉字在他挥动笔杆之后整齐地排列在了浅黄的纸张上。 古逐月在一旁看着他认真书写的样子,不知怎么的,他心里在默默学习着他的姿态。他低眉写字的姿态,他握笔的姿态,他挥动手腕的姿态。 他只是写了几行字,古逐月却看愣了。 尉迟醒把写好的纸张对折了几下,从袖口里摸出半块苍山玉一并交给了古逐月:“你去辰霄二门找找,只说要见陆少将军,把东西都给他,他自然会帮你安排好。” 他说完了之后,突然想起来自己还没回答古逐月的问题:“你觉得我是在帮你?其实不然,你心中的疑问是我带给你的,我得自己解决我为别人造成的麻烦。” “什么麻烦?”阿乜歆疑惑地看着他,“你的住处一个人也没有,也是怕别人麻烦吗?” 阿乜歆这么一说,古逐月才反应了过来。尉迟醒的住处其实是没几个下人的,一路偷偷摸摸跑过来,除了阿乜歆和那个戴着面具的怪人,好像一个人也没碰到。 “这个不是因为麻烦,”尉迟醒摇头,“处境艰难,别无选择而已。” “我知道!”阿乜歆觉得自己听明白了,“我知道,以前也有人上念渡一求过怙伦珂,他说他也是处境艰难,别无选择。” “不过他是因为有家不能回,你是因为什么?” 尉迟醒的眼底一动:“看来我与你口中那位前辈,应该确实很是相似,我也是有家却不可归的人。” 这个古逐月知道,尉迟醒是胡勒的幼子。十六年前泊川大旱后,草原几乎化成荒漠,是靖和借了水粮给他们,草原上精悍勇猛的文明才没随着水分被毒辣的日头给蒸发掉。 但作为代价,胡勒成了靖和的附属国,连年上供面圣,甚至把启阳夫人和尉迟醒送来了皇城,昭示胡勒永远记得靖和的恩情。 “有家为什么不能回?”阿乜歆实在是不懂,“你们真奇怪。” 古逐月在桌底下悄悄拉了拉阿乜歆的袖口,想阻止她接着说下去。 阿乜歆挣开了他:“你不是有家不能回,只要想回,总有办法回去。那个老大叔努力了十六年,跟我一起下了雪山,说不定他就是要回家了。” “哎呀你拉我做什么?”阿乜歆转头瞪着古逐月,“尉迟醒天天都不开心,再这么下去他要愁成老头子了。” 尉迟醒看着阿乜歆跟古逐月大眼瞪小眼,一个张牙舞爪一个理屈词穷,要不是端着结两国邦交之好的身份,他都想拍着桌子大笑了。 “无妨,”尉迟醒看着古逐月,“她是孩子心性想到什么说什么。你于我也不必拘束,我虽出身不低,但过得并不比奴隶好上许多,你我是同一类人,不用分彼此。” 这段文绉绉的话古逐月此时并没有完全听懂,但他听明白了一句不用分彼此。 之后与他一同并肩行于天地的漫长岁月里,他也常常想起这句话来,回忆着这个阿乜歆口中不太开心的异乡人,是如何一路走来变成了这样气概无双的不二将才。 第13章 炼无常生魂为刃 程映雪在送别舒震的第三日,抬头望着天穹,他曾无比向往星算一门,接连五次为了进入星算平门弟子之列而付出了力所能尽的所有努力。 世上应当无人会不爱这片浩瀚的星海,里面藏着凡人的爱恨,也藏着神明的悲欢,人们都看得见它的美,却很难看懂它的美。程映雪不得不承认,他很羡慕那些轻易就能读懂它的人。 他有时也很嫉妒,有些人并不真心爱这星空,但与生俱来的天赋让他们能轻松做到自己不能做的事情—— ——他不得不承认,他在嫉妒着受万民拥戴的镜尊位。 她爱不爱星空另当别论,程映雪对她的嫉妒多于崇拜反正是已成的事实。 月郎星稀是人所皆知的规律,今夜的星星点点的运行比平常清晰了许多,但月亮也很圆满皎洁。程映雪原本只想好好看下书,但这异象确实太过迷人,他这一看,就忘了时候。 程映雪正要往回走,月亮里突然出现了一个小黑点,随着它慢慢变大,程映雪发现它的身影很像一只鸟。 飞鸟的双翼修长,挥动起来像是广寒里的仙子挥动水袖。它的脖子也很长,并且很优雅,黑点变大,程映雪总算是确定了那是什么—— ——是鹤,比人还要大的鹤。 鹤背上坐着一个银袍的人,他衣袖上用银线纹绣着许多的花纹,如果容虚镜在场的话,会发现这纹路跟她身上的很是相似。 他抱着一把琴,气流带着他的衣袖和发丝一起飞舞,像是月中的仙人踏风而来。 十证莲华境里的风荷纷纷张开了花瓣舒展花蕊,程映雪痴痴地望着乘鹤而来的人。 白鹤在低空盘旋,鹤背上的人纵身一跃,踩在荷叶上轻轻一点,落在了漫着雾气的地板上。 “星算顾长门,不请自来,叨扰了。”他抱着琴向程映雪走去,衣摆上的鹤羽拂过风荷花瓣,浅浅的星辉就落了上去。 程映雪起前以为自己眼花,现在怀疑自己耳鸣,但他不敢不信这个就是顾长门。 十六年前,死在泊川的顾长门。 . 古逐月坐在草垛上,这三天过得很平静,他一如往常一样放马喂马。闲下来的时候他就坐在这垛一墙高的草堆上,望向北边的时候,他只能看见层叠的山峦和山脚下的平原。 但毫无疑问,越过在这里群聚的山峰,后面就是皇城。酒肆茶楼,南北往来商客,金银珠玉,天下奇珍异宝,都在那座皇城里。 能去皇城的机会就揣在他的怀里,三天了,古逐月还是没有去找尉迟醒所说的陆少将军。 他从草垛里抽出一根枯草,学着尉迟醒写字的样子捏着它,慢慢扭转着手腕在空中虚画着些什么。 古逐月的肩头被重重一拍,他扭头就看见了还是一身红衣的阿乜歆。 “我去尉迟醒说的金吾卫转了好大一圈,”阿乜歆用双臂夸张地比了个大圆,“找了好久都没找到你,你怎么在这里,尉迟醒不是让你去军营吗?” 古逐月看着远方落下去的日头,神思又不知道飞到了哪里去,阿乜歆从怀里摸出一包茶饼来,淡淡的香气把他的思维拉了回来。 阿乜歆把茶饼递到了他的嘴边,眨眼看着他:“开心些,想去就去不想去就不去,你们到底在想什么,怎么一个个都这么愁眉不展的?” 她把茶饼往古逐月的嘴里塞,古逐月拗不过她,只好张嘴咬了下去。 “明天他们就要开始围猎,”阿乜歆说,“今晚上我就得去宴席上露个脸,否则怙伦珂又要念我一通。你今晚上不要睡着了,我带着烤肉来找你。” 古逐月嘴里含着吃食,说话含糊不清的:“我今晚上就去金吾卫,我想好了。” “咦?”阿乜歆一副看稀奇的表情,“你这就想好了?” 古逐月木木地点头,他其实也没别的想法,就是觉得尉迟醒写字的样子很是好看,有机会他也想学学。 “开心就好。”阿乜歆噘着嘴点头,“人活一辈子就是图个开心,你不知道选什么的时候,就选心里觉得会让自己觉得开心的那个。” 她盘着腿坐在古逐月的旁边,觉得腿有点麻正准备换个姿势坐。屁股底下的草垛之前被她自己从底下抽出去了一把草,受力不稳突然凹陷了下去。 阿乜歆瞪大了眼睛,回想起来了自己作孽抽马草的那天。古逐月喂马,她也非要学着随便乱抽了一把,没想到今天自食其果。 她坐得很边缘,晃了一下眼见着就要掉下去,古逐月眼疾手快地抓住了她的胳膊:“你怎么回事?” 阿乜歆整个人已经滑了出去,她抬起头伸出另一只手抓紧了古逐月的手腕,不好意思地对着古逐月笑了笑:“没坐稳,没坐稳。” 古逐月把她拉了上来,自己往旁边挪了挪,给她留出一片平整的地方。他看着刚刚阿乜歆坐的那块,明白过来了是怎么回事:“你这叫自食其果。” 阿乜歆抖了抖头发上的草渣,坐在了古逐月的旁边,肩膀并着他的肩膀,两条腿垂在草垛外乱晃:“就是这样嘛,多笑一下有什么不好。” 她一说,古逐月才反应了过来,连忙收拢了莫名上扬的嘴角。霞光温柔地铺在平静的南行宫上,天空中南回的大雁排成人字一同振翅飞翔。 少年并排而坐,温柔的秋风拂过,扬起了他们的发丝。 . 尉迟醒小心翼翼地在帐营间穿行,他忘了一件事,很严重的一件事:去找宁还卿。 陆麟臣帮他打了个掩护,骗走了宁还卿,但是他那天一逛就忘了时候,回到住所又恰好碰到阿乜歆来找自己,一来二去,把宁还卿要自己去找他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 这次突然想起来,只是因为晚宴即将开始,宁还卿入场的时候看了他一眼。尉迟醒如同惊弓之鸟,连忙回忆自己有没有什么功课没交,思来想去,想到了这么件大事。 这些帐营是备给各国权贵休息的地方,尉迟醒摸索着来到宁还卿的帐营门口,夜风把辅国和太子的声音一并传出来,尉迟醒立即停下了步子,遥遥地站在一边。 风亦尘注意到他,钻进帐子里去通禀。过了没多久,风亦尘又走来出来,走到尉迟醒的旁边去请他入帐:“醒公子,辅国让您进去。” 尉迟醒点点头表示感谢,风亦尘说完就走开了,也不知朝着哪里赶了过去,像是很着急的样子。 “老师。”尉迟醒走进去,双膝跪地长拜宁还卿,“学生有错,竟然忘记老师召我来。” 宁还卿走到他跟前,扶着他的手臂拉他起来:“臣下找您也无别事,就是询问您是否要参与围猎。” 尉迟醒已经十六岁了,按泊川的规矩都该该娶妻生子了,但被困在皇城里,他连真正上马的机会都不多。 “学生可以吗?”尉迟醒眼里是藏不住的惊喜,“哪个男儿不想跨马立刀挥剑四方,年年围猎学生都想参与,只可惜……” 只可惜太辰皇帝说他身体羸弱,经不起这样的劳累。 “自然。”李璟在一旁回答,“老师已经为你安排妥当了,你已十六岁,也该试试你的刀箭之术如何了,你是泊川生的,不能丢了骁勇的本性。” 宁还卿脸上带着慈和的笑容,尉迟醒的眼神里亮着光,看上去很像个得了糖果的孩童。他笑了笑,把自己的佩剑交给了尉迟醒:“几日前臣唤公子来,就是想告知公子,只可惜为师严厉,醒公子竟如此躲臣。” 尉迟醒接过剑,连忙又要跪下道歉:“学生过愚钝,竟不知老师的苦心,还请老师责罚。” 宁还卿连忙扶住了尉迟醒:“公子不怪臣还未告知就先行安排下,已是臣的大幸,何须言谢。” “学生可以拔`出来看看吗?”尉迟醒看着自己手里这把长剑,心里涌起了不少的敬意。 刀剑斧枪戟都是有灵魂的,铸造时就有无数的铭文熔炼其中,开锋后每一记劈斩都在磨练着兵器本身。好的兵器会在长久的岁月里被磨练出一股英武之气,接触到空气就会引发虽无声但强烈的共鸣,哪怕是不懂兵器的人,都会觉得周身有无数英灵在注视着自己。 宁还卿点头:“自然。” 尉迟醒抽剑出鞘,寒光在帐中闪过,剑身荡起的肃杀之气让铜台上的烛火不自主地晃了晃。他双手握着剑柄,在半空中挥了一圈,光滑的钝背上浸出细密的水珠来。水珠越聚越多,小颗聚成大颗,从钝背向着剑锋划过去。 英灵在空旷的大殿上纷纷睁开眼,注视着殿中拔起长剑的瘦弱少年,少年挥着剑,眼里中充满了惊奇,如同误闯人间的山中鹿。他们在虚空里伸出双手,抚摸着少年的头顶,寸寸光华在剑身上亮起,几乎要照亮整个大殿。 尉迟醒惊慌地四顾,发现自己哪里是在什么帐营里,他在一个装砌地无比华贵的殿堂里,只可惜殿里没有亮光,所有极尽奢华的物件都泛着死气,穹顶上有一道光,打在自己身上,像是给他度上了一层银。 “剑灵吗?”尉迟醒喃喃地问自己,他原地转了几圈,还是没发现附近有任何人影。 但他觉得有人在看自己。 “十三洲头藏昆吾,炼无常生魂为刃,斩千万代贪伐之心。” 不知从何处而来的声音在大殿里一遍遍念着,尉迟醒也不知道这是一个在重复还是很多人参差不齐地在一起念,经文般不止休的念叨让尉迟醒血脉里某种东西渐渐醒露过来。 他握紧了剑柄,不堪其扰下把剑高高举过头顶四处挥斩。尉迟醒觉得自己的眼有点花,大殿里的柱子仿佛活了过来一样,在他眼前乱晃,他觉得自己就快被撞倒了,只好提着剑四处躲避。 走得跌跌撞撞的,他都不忘时不时挥动长剑,那个声音还在,还在一遍遍地重复着一句他听不懂的话。 “别吵了,”尉迟醒丢下了剑,痛苦地捂着耳朵,“别吵了!” “十三洲头……”重叠不断的声音还在继续。 尉迟醒想起来了自己脚边还有把剑,他慢慢定住了眼神看着剑,自己死了是不是就听不到了? 他捡起了剑,缓缓地抬起了手臂。 “尉迟醒!” 一个少女的声音从他耳边令人头痛发昏的嘈杂声里冲了出来,如同一把利剑破开混沌。 他痴痴地望着声音来源的方向,大殿的影像变得越来越模糊,他看见了很多人拿着剑指着自己。一个红衣的少女被拦着,但还是不断尝试着冲向他,一边还大喊着什么。 尉迟醒只能看到她的嘴巴一直在张动,却听不见声音。他虚着眼睛望向周围,李璟被金吾卫护在身后,有好些个受伤的婢子捂着伤口跌坐在地上。鲜血从他们的伤口里涌出来,扎得尉迟醒的眼睛很痛。 刺痛感传入大脑,他打了个激灵,一下丢掉了手里的剑。红衣服的少女说了句什么,冲破了金吾卫的阻拦向着他跑过来,抱住了倒下的他。 冰冷的香气从尉迟醒的鼻息里进入。那气味混着雪花的寒冻之感,如山巅上独立的枯木,不是腐朽的死气,而是一种远离凡尘的清冽之香。 尉迟醒迟钝的神思渐渐恢复露一些,模糊的视线也逐渐清楚,他发现自己躺在地上,有个人抱起了他,把他护在怀里。 这个人很瘦小,勉勉强强抱起了尉迟醒的上半身,她张牙舞爪地威胁周围的金吾卫不要乱来。金吾卫手里握着刀,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处理这个场面。 她的下巴抵在尉迟醒的头顶,尉迟醒伸手轻轻拍了一下她搂着自己臂膀的手背:“阿乜歆,我没事。” 阿乜歆又惊喜又担忧,连忙扳着他让他对着自己的眼睛:“真的没事?” 几个金吾卫搀着宁还卿走了过来,他好像是受了什么伤,说话间都有些气力不足:“谁准你们来的?” 第14章 千秋永盛 宁还卿的剑安静地躺在草地上,刚刚尉迟醒拔`出来的时候,它的剑身银白,闪动着精心保养的富贵光芒。如今它同身都变成了漆黑,剑身粗砺,仿佛未经打磨的石头。 阿乜歆抱住尉迟醒,抬头看着宁还卿:“你们干什么?” 李璟拨开了自己面前的金吾卫,走到尉迟醒跟前:“他拔了这把剑,就失控了。” 尉迟醒动了动,阿乜歆连忙把他扶了起来。尉迟醒的视线不太清明,他晃了晃自己的头,看着宁还卿的方向:“老师,这不是剑。” 宁还卿明白了过来,他挥手示意金吾卫退下:“醒公子为兵器所伤,在场的若不知神兵为何伤人,就多去看书,记得不要四处透风。” 金吾卫收剑入鞘,天下神兵数不胜数,心智不能压制神兵就会被其控制是世人皆知的。宁辅国的剑便也是把不世的神兵,当年他带兵南下,战场上这把剑没有少立下功劳,区区十六岁的少年压制不了,也属于正常情况。 人来得快散得快,短短片刻这里又只剩下了四个人,尉迟醒走近了宁还卿,低声说:“老师,这把刀,叫寒山尽平。” 宁还卿看着尉迟醒的眼睛,示意他不必再说下去:“陛下稍后要开晚宴,公子去把衣服换好,这件事不要再对别人提起,这只是臣的一把剑,臣把它借给了公子而已。” 尉迟醒看了眼自己的衣衫,几点鲜血溅在广袖的袖口,显得无比刺目。 阿乜歆把寒山尽平捡起来,递给宁还卿:“你的就你的,我们不稀罕。” “钦达天!”宁还卿叫住了想要跟尉迟醒一起离开的阿乜歆,“不想害了他,还请钦达天留步。” 尉迟醒拍了拍她的手,对她点点头示意自己可以一个人走。阿乜歆迟疑着放开了他,看着他一个人走进了夜幕之中。 “我看在尉迟醒叫你一声老师的分上才没有给你脸色看,”阿乜歆转过身,“你还留我做什么?” 她的脸上藏不住情绪,说高兴就是高兴,笑得张扬明媚,露出两排白牙。说生气就是生气,像现在这样拧着眉毛瞪着眼睛,嘴角下撇,就差鼻孔哼哧哼哧出气了。 “醒公子身份特殊,”宁还卿只当是看不懂她在生气,“您也身份特殊,离他太近,天子猜疑会毁了他。” 阿乜歆觉得他说得并非全都不对,但生气的姿态已经摆出来了,一时半刻她也不好收回来。 宁还卿咳了咳,半口猩红的血液滴答落在地上的草叶上,阿乜歆感觉到了尉迟醒身上胡乱冲撞的那股灼热而霸道的气息,她也知道自己一接近他,那股气息就平静了下来。 她迟疑了很久,走到宁还卿面前,抓住了他的手腕。 宁还卿看着她的手,感觉到自己体内受强劲霸道剑气所冲击的经脉慢慢地安静了下来,一股清凉感从阿乜歆的手下出发,流经每条血脉,抵达到了他身上的每一寸每一角。 给自己找个个台阶下,阿乜歆把自己凶巴巴的表情收了起来:“我怎么觉得你没有安什么好心?” 宁还卿笑了笑:“那你帮我做什么?” “你给了我不少吃的,”阿乜歆死鸭子嘴硬,“我得报恩,我们念渡一没有白眼狼。我走了,李灵秀还等着我。” . 阿乜歆感觉李灵秀殷勤得让她有点不适应。 “这个如何?”李灵秀把一根金钗比在阿乜歆被盘起来的黑发上,还不等她回答李灵秀就皱着眉摇头,放下了金钗,“不行,太浮夸。” 她又拿起一根玉钗,还没问她就放了下去:“不行不行,太过素净。” 阿乜歆拿过梳子,把自己的头发梳了几下,站起来就要往外走。 “钦达天!”李灵秀拉住她,“你不能走,衣服还没穿好。” 阿乜歆笑不出来,她身上的八重锦压得她都快站不直腰了,李灵秀还说没穿完。 李灵秀一挥手,两个婢子捧着金丝绣锦走过来,恭敬地站在阿乜歆的面前,等着为她穿上去。 阿乜歆认命地转身,张开双臂由着他们往自己身上套衣服。 火红的八重锦穿在她身上,金银混绣的花纹显得端庄而华贵,她一头乌黑的头发被盘了起来,露出了瓷器一样雪白的脖颈。 缀着翡翠和青金石的腰带把她纤细的腰线勾勒得十分好看,阿乜歆转过头,头上的玉饰当啷作响。 “兄长?”李灵秀看见李璟呆呆地站在帐子门口,“你怎么来了?” 李璟好像是看恍了神,李灵秀叫他,他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了过来。 “哦、哦那个父帝让本王来请钦达天。”李璟自己可能没发现,他说话的时候有点磕磕巴巴的,“钦达天若是、若是准备好了,就随本王出去吧。” 阿乜歆把过重的袖子捋到肩膀上,露出了两条被红色衬得不能更白的胳膊:“好了好了,走啊。” 她提起后摆,把衣料抱在手里,眼看就要跨过茶桌跟着李璟走了。 李灵秀惊恐地拦住她,把她的长袖和衣摆拂顺,阿乜歆从眼看就要去掐架的街头混混又变回了端庄大气的钦达天。 “钦达天可不要胡来。”李灵秀牵着她绕着茶几走到李璟的面前,“随您一同前来的族人也会看着您的。” 阿乜歆想起怙伦珂,头皮突然一紧,她只好呵呵地笑着:“知道了知道了,本座记得。” . 尉迟醒换了衣服过来,晚宴已经开始了,他趁人不注意,溜到一个角落就坐下了,他小口地嘬着马奶酒。 一尝就知道这是泊川的手笔。 晚宴其实就在一块空旷的草地上,正北方搭起了一人高的平台,太辰皇帝就坐在上面,左右两侧是风临渊和宁还卿。 台下的座位呈马蹄形环绕着,中间有团熊熊的篝火,牛羊兔被架在篝火旁翻烤着,几个婢子时不时往上面抹些调料。 外围突然有一阵低低的骚乱,不用看尉迟醒都知道,是陆麟臣来了。 果然,不到片刻,陆麟臣一身行军装束出现在了被圈出来的平地上。他一手扶着佩刀,目不斜视地往前走着。 陆麟臣生得俊秀,出身不算太高贵却深得风临渊的赏识,年纪轻轻就承袭了金吾卫副将的将职。多少情窦初开的少女,在他受封巡街那日就芳心暗许,引起这点动静,尉迟醒觉得比起过往,已经算是小动静了。 好像是感觉到了有人看自己,陆麟臣看向尉迟醒的方向,尉迟醒前排的几个王公之女立即或兴奋或娇羞地捂着嘴偷笑了起来。 陆麟臣转过头,朝着高台走过去。他跪在太辰皇帝的面前:“陛下,臣布防来迟,甘愿领罚。” 李慎打量着这个青年才俊,心下很是可惜不能许了李灵秀跟他的婚事,但想着他以后是要征战四方的,这样难平的心意倒是顺畅了不少。 “不为俗乐误你本职,”李慎说,“当赏才对,何来责罚一说。” 风临渊满意地看着自己的副将,虽然陆麟臣是宁还卿的学生,但真正意义上的老师,其实应该是风临渊才对。 他一身行兵打仗的本领,舞刀弄枪的功夫,国家朝政的道理,除了宁还卿教了该教的,还有很多风临渊开小灶多教给他的。 并非宁还卿教得不好,只是风临渊觉得不够,陆麟臣有世间再难遇的才华,他值得更好的东西。 “将军。”陆麟臣拜过风临渊。 风临渊摆了摆手:“知道你心不在此,今夜尽兴玩乐,明日莫忘了当值就是。” “也不知这到底是我的徒儿还是你的徒儿,”宁还卿端起一杯酒,语气很是委屈,“我这盼了半天,徒弟来了也没跟我打打招呼。” 陆麟臣恍然大悟,连忙转身长拜宁还卿:“是学生无礼,老师见谅。” 李慎看着自己的左右肱股之臣戏弄一个毛头小子,他正想出言调侃这两个为老不尊的臣子,一阵胡琴声穿过喧闹的人群,抓住了李慎的注意力。 穿着鹅黄露脐纱裙的少女转着圈到了高台正前方,熊熊的火焰为她度上一层浅黄温暖的光,她捻着兰花指给在座的所有人献了一曲异域的舞蹈。 喧杂的人群安静下来,她踩着悠扬的胡琴声舞蹈着,动作不像宛州女子那样柔和绵长,她每次伸臂扭腰都带着几分力道。 胡琴声声,所有人都忘了自己正在进行的动作,痴痴地看着这个跳着舞的少女,柴火发出一点浅浅的爆裂声,她在旋转中停了下来,对着高台半跪。 “为陛下贺寿。”她双手交叠,手掌按着肩膀,说话时低下头,只留给高台上的人一个头顶。 靠近高台的座位上站起来一个人,他用力地鼓着掌,端起一碗酒敬李慎:“这是我的大女儿娜仁托娅,我带她来给陛下贺寿!” 李慎也站起来,用手中的酒回敬他:“既寿永昌,同贺真金部与我靖和盟约长存!” 两人一同仰头干了手中酒器里酒,李慎重重地把酒碗放在自己面前的案桌上,伺候宫人们纷纷低下头,王公贵族抬头看着他,等待着他说话。 “我们有一位贵客。”李慎的声音很浑厚,喝了酒的众人听着他的声音,都感觉自己立马能拔剑上战场。 “她从震州来,百年前许多信徒就渴望着能见她一面。如今我靖和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只有她的到来,才能说明四海都认同靖和的地位!” 陆麟臣趁着李慎说话,悄悄溜到了尉迟醒的旁边坐下,抢过了他手里的马奶酒:“你不能多喝酒,你又忘了?” 尉迟醒耸肩,并不打算回答,他只管装傻。 陆麟臣把酒碗里的酒喝尽,擦了擦嘴,用胳膊肘碰了下尉迟醒:“请的是谁你可知道?” 尉迟醒思考了一下,然后摇头。 “笨!”陆麟臣就差戳一下他的眉心了,“震州雪原上的钦达天。” “说来也是奇怪,”陆麟臣的脸上浮现出了一丝疑惑,“几百年前请不来的人,怎么今天就到了,你说会不会是个白发苍苍的老头老太婆?活了几百年,得老成什么样呢?” “你看陛下老吗?”尉迟醒差点笑出来,“说不定人家也是有人接替位置的,哪能几百年都是同一个钦达天,都成老妖怪了。” 陆麟臣想了想,觉得尉迟醒说得有道理:“也是,钦达天虽然不知道有多神力通天,但是肯定不可能不死,星算的弟子都还会生老病死呢。” “嘘,”尉迟醒伸出一根手指放在嘴唇上,示意他闭嘴,“别说了,被陛下发现,你的副将明天就没得当了。” 陆麟臣挠了挠头,抬头正好碰上李慎接着说话:“星算通晓天意,能算未来,念渡一渡人苦难,珍藏凡人过往。有念渡一和星算的支持,我靖和必当千秋永盛!” 众人举起酒杯,跟着李慎一起欢呼着千秋永盛。 清远的环佩声响起,人们脚下的草地里弥漫出了点点薄雾,像是极寒地的封冻之气。 李璟引着一身红衣的阿乜歆往高台上走,她此时没什么表情,认真走路的时候平视着前方。 那张脸很熟悉,就在刚才阿乜歆还抱着尉迟醒凶巴巴地威胁人不要过来,现在她收起了面上的情绪,立刻就冷得让他险些认不出来。 尉迟醒注视着她一步一步从自己面前走过。红色的衣服,金银色的绣线,翠绿的湛蓝的宝石,和,和高不可攀的疏离感。 他此前从未觉得阿乜歆有什么特殊的地方,但她身穿八重锦,从火光里走过来,万人跪拜的太子为她引路,披着斗篷的老者跟在她身后。这一刻,尉迟醒才真真切切地感受到她是不同的。 不同于他这样身陷樊笼困囿半生的人,她与这世界,与这众人,都没有半分关联。 世间千万种绝色,比不得这世外之人路过烟火地时无意中的一瞥。她不看花红柳绿,也不看金碧辉煌,人世百年于她只是转眼一瞬。但偏偏这样的人,又深受人们的拥戴和追捧。 令人不得不信,离凡尘越远,就越深受凡尘之爱。 第15章 接着装 李慎走下高台,恭敬地低首等着她走上去。风临渊和宁还卿在李慎两侧,同在场的人一样一起低首等她走上高处。 李璟没有接着再走,他也静默着低下头。 阿乜歆看了身后的老者一眼,老者点点头,她就走了上去。登到最后一层,她转过身来在虚空中写下什么符号,她手划过的地方像是燃起了火焰,出现了一道光芒很温和的印记。 老者摸出一把黄纸洒在空中,印记像是活了过来,分化成无数火光向着每一张纸飞过去。黄纸在空中抖了抖,空白的纸页上出现了红色的符号。黄纸带着符号飞向在场的每一个人。 尉迟醒伸手抓过自己面前的符纸,放在手心仔细地看着。陆麟臣也有一张,他仔细地琢磨着这是什么,但是实在不认识上面的字。 “最近可有人去找你?”尉迟醒把符纸收进怀里,转头问陆麟臣。 陆麟臣想了一下后点头:“你是说今天傍晚拿着你的手信来寻我的人?我已经安排妥当了,赵阔帮他入了军籍会带他去金吾卫的。” “最迟多久?”尉迟醒问。 陆麟臣煞有介事地抱臂看着他:“怎么?对一个奴隶的事这么上心?你该不是好的没学到,倒是学会了皇城里那些纨绔见不得人的癖好吧?” “我答应带他去上清宫,”尉迟醒说,“我觉得他是个有故事的人。” “放心吧,”陆麟臣一脸我办事你有什么好担心的表情看着尉迟醒,“我估计现在赵阔就带他去金吾卫了。不过我见了他一次,我觉得你的眼光还可以。” “眼光还可以?”尉迟醒没听明白,“我什么眼光?” “你不是要让他成你的助力吗?”陆麟臣诧然,“我看他的眼神,像是未来的良将之才呢。” 尉迟醒笑了笑,他又想倒马奶酒,却被陆麟臣给按了下来,他只好抬头看着陆麟臣:“他没学过半点功夫,一个普通马奴而已。” 陆麟臣按着酒不放:“你还说你没学坏?” “他姓古。”尉迟醒抽回手,叹了口气解释道,“也不知道学坏的是谁,我半点没往那个方向想,你倒是一直偏倒到那种关系上去。他姓古,就是你我无意间看到的那本野史上的古字。” “古?”陆麟臣显然没想到是因为这层,“那岂不是,野史上是真的?” 尉迟醒拍开他的手,抱过马奶酒的罐子:“野史之所以存在,很多一部分是因为它太真,所以才被禁在上清宫。” “那也不对啊。”陆麟臣实在是阻止不了尉迟醒,只好放开手,“野史还说镜尊位十六年前滥杀无辜呢,你觉得是真的吗?” 十六年前容虚镜去过一次泊川,她到的当天泊川就久旱逢霖,带去了靖和的救助物资,还拯救了无数将死的草原生灵。 正史说她有通天之能,为信仰者带去生的希望,野史说她冥顽不灵滥杀无辜,害得顾长门长眠泊川。 “也是。”尉迟醒耸肩认输,“她怎么会做错事。” 刚说完,尉迟醒就发现众人的视线聚焦在了自己的身上,他觉得自己刚刚偷偷议论镜尊位的声音并不大,难道他们全都听到了? “尉迟卿认为呢?”李慎问他。 尉迟醒无奈地站了起来,这画面他很熟,每次他上课睡着了的时候宁还卿就会点点他的桌面碰醒他,然后从上看下来问他:醒公子认为呢? 我能认为点什么呢?尉迟醒站着,接受众人等待答案的目光。 “臣认为,”尉迟醒铁着头回答,“甚好。” “荒唐!”李慎震怒,宫人们纷纷跪地伏首,他们连抖都不敢抖,生怕动了一下就丢了性命。 陆麟臣也急得不行,但他也没听到李慎问了什么。刚刚跟尉迟醒偷偷说话的就是他,他实在是也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只好看向风临渊。 风临渊小幅度地摇了摇头,示意陆麟臣不要参与。 他哭笑不得,自己能参与个什么,自己也没听到陛下问什么。 宁还卿走了几步,跪在李慎的面前:“此事是臣一人所定,醒公子也是听从臣的安排,陛下若要责罚,受罚的也该是臣才是。” 李璟也坐不住了,跪在了宁还卿身边:“此事主要是儿臣所出之计,老师不过听了我的谬言,父帝还请罚我。” 陆麟臣见状,也匆匆走到宁还卿的另一侧跪下:“臣也有错,醒公子不过是受臣怂恿,还请陛下责罚臣下。” 宁还卿看着陆麟臣,不知怎么的,陆麟臣看那眼神有几分在问自己你是来干嘛的意思。 “行了。”高台上的阿乜歆实在是忍无可忍了,她顺着台阶走下来,指着座下的一个老臣,“你,你出来,再跟本座说说他为何去不得围猎?” 老臣被钦达天点到,瑟瑟地走到李慎面前跪下,再次陈述自己刚刚所说:“醒公子自出生起就体弱多病,否则也不会被送来我靖和好生调养,围猎岂是他能参与的?” 说到这里,尉迟醒终于明白了,李慎刚刚可能就是问自己对去围猎一事怎么看。陆麟臣也明白了,宁还卿用那种眼神看着自己,确实是正确的。 阿乜歆对着李璟伸出巴掌:“给我。” 李璟愣了愣:“什么?” “帕子!”阿乜歆恨铁不成钢。 “哦哦,好。”李璟慌忙摸出自己怀里的一块帕子递给了她。 阿乜心把帕子塞在那个老臣怀里:“去给我装那边桌上的茶点。” 老臣虽然不知道阿乜歆要做什么,但是钦达天让他去,他还是拖着步子去装了几块糕点过来。阿乜歆看了看他手里零星的几块糕点,挥了挥手:“再去。” 老臣又加了几块来,阿乜歆还是摆手,他又去加了几块,这回他已经把一桌上的糕点倒空了。 他走到阿乜歆跟前,突然醍醐灌顶:“钦达天是想说要臣懂得分寸?” 阿乜歆摇头,老臣又猜测:“那钦达天是要臣多加思虑?” 阿乜歆指了指旁边的几桌:“不,我是叫你装,接着装。” 人群里传出来几声低低的哄笑,李慎原本被气得吹胡子瞪眼,也差点笑了出来。尉迟醒隔着几排座位,憋笑憋得太阳穴有点疼,他只好低下头去,伸手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 “尉迟醒为什么来靖和,”阿乜歆拍着老臣的肩膀,语气间很是平易近人,“你难道不知道吗?” 尉迟醒揉太阳穴的动作突然停了下来,抬头看着那个扶着老臣肩膀的女孩子。她笑得很虚假,一副虽然你在放屁但是我还是要对你微笑的表情。 火光温柔地映在阿乜歆的脸上,寄人篱下的少年在人海之中怔怔地看着她。身处乱世洪流之中,她向着孤独的少年伸出了手,要拉他上岸。 她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明白,并且选择了站在自己这一边。尉迟醒突然觉得,日后将要来到的风雨或许也并不那么难熬。 李慎一怔,眼看就又要发火,一个懒洋洋的女声在一边响起:“陛下,我的弟弟参加个围猎,您为何如此震怒?” 尉迟夜拢紧了自己的披风,在两个婢子的搀扶下走了出来,她浓妆艳抹的,唇角带着几分妖冶而勾人心魂的笑容。 她一路走到阿乜歆的跟前,阿乜歆比她矮了不少,刚到她的胸口,不需要低头就能看见薄纱下某条令人心神荡漾的曲线。 尉迟夜拉过阿乜歆放在老臣肩头的那只手:“我觉得钦达天倒是说得不错,我弟弟已经十六岁,是该让他体会纵马乐趣的年纪,靖和若是不愿意教,我们泊川的勇士,个个都愿意教他们的小王子。” “大王女说笑了,”宁还卿出言打圆场,“靖和一直倾力给醒公子最好的。” 李慎看着自己面前这个外族的王女,他盯了好一会儿,突然笑了出来:“当然,既然尉迟卿觉得自己也可以去参加围猎,孤没有阻止的道理。” “我弟弟是个好男儿,”尉迟夜笑着回答,“区区围猎不至于让他畏惧,他也不可能畏惧,丛林凶兽如何比得过人心险恶。” “王女不必担忧。”宁还卿说,“靖和会派人一直保护醒公子。” “飞羽军!”宁还卿回头,喊着远处外围佩剑巡防的将士。 两个披着银色细麟铠甲的将士带着一个精瘦的少年走了进来。他穿着一身黑色的贴身军装,领口袖口和腰带上都纹着金吾卫的荆棘困月徽章。 尉迟醒看着陆麟臣,偷偷轻微地挤眉弄眼问他怎么回事,陆麟臣一脸无辜地耸肩挤眼回答我怎么知道没看见他还穿着金吾卫的衣服吗。 古逐月也很无奈,有人来带他去金吾卫的,但是那个带着面具的人直接带来了辅国印信。 风亦尘问赵阔军籍是否已经录入了四库管事卷,赵阔支支吾吾答不出,陆麟臣本来是等着去皇城补章程的。风亦尘接着逼问军籍既然未过库,辅国要带走一个奴隶有何不可? 于是古逐月就被带来了。 这是他头一回被这么多人注视着,他只穿着件单薄的衣衫,纯黑的布料紧紧地贴在他身上,小臂被护腕裹住,无处安放的双手暴露无遗。 尉迟夜看着这个瘦弱的少年,心里的不满几乎快要写在了脸上,但刚刚夸自己弟弟英勇无畏的话已经说出去了,她也不好直接出言嫌弃这个小将士太羸弱无法保护尉迟醒。 阿乜歆的意外也是写在脸上的,不过考虑到现在微妙的局势,她没有开口喊他。 “这是你们靖和金吾卫的人?还是你宁卿飞羽军的人?”尉迟夜低头问宁还卿。 李慎这才看见自己面前还跪着人,他挥了挥袖:“都起来吧。” 仿若惊弓之鸟的宫人们仿佛得了大赦,纷纷起身各自忙活。宁还卿站了起来,李璟连忙扶着他。他拍了拍李璟的手,示意不必。 “大王女问我?”宁还卿回答道,“不如问他自己。” 矛头再次指向古逐月,他一个头两个大。陆麟臣倒是得了机会,插话回答:“这是我金吾卫的人,他身上的就是金吾卫的徽章,大王女能看见的。” “你这话,是在质疑本王?”尉迟夜看着这个少年人,“眉眼生得俊俏,可惜心思太过粗放,这样的瘦驹子也招进你的军队,这容易让人疑你们靖和无人的。” “长姐,”尉迟醒绕过成排的座位,走到尉迟夜身边对着她长拜下去,“长姐方才说区区围猎不足以难住我,靖和派太过勇武的人给我,才是看不起我。” 这话虽然是在损古逐月,但他听了倒不觉得有什么,尉迟醒在给自己解围,他知道的。 阿乜歆从冗重的袖子底下伸出一只手,对着尉迟醒竖起了大拇指。 尉迟夜冰冷地扫了一眼尉迟醒:“除了这无大裨益的规矩,你还学得了什么?” 她不是在问他,而是一种指责的语气。尉迟醒觉得也是应该的,如果要自己对一个十六年没见的弟弟尽兄长之责,他也做不到。更多的是要维护家国的颜面,自己这样,确实是丢了泊川的脸面。 “长姐见谅,”尉迟醒说,“臣弟无事,烦得长姐多忧思,是臣弟的不是。” 尉迟夜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看见自己弟弟这副任人宰割的模样她就气不打一处来。争胡勒王储注定没有他的份,但他也不能如此堕落才对。 “好,”尉迟夜也没有多纠缠,“但我弟弟毕竟第一次围猎,这个小将士要立你们的军令状,我弟弟出了任何事他都得以死谢罪。” “陛下觉得呢?” 李慎的表情上看不出喜怒,他跟倨傲的尉迟夜对视了许久后扯出了一个笑容:“当然。” 一边像个木偶一样站着的古逐月,再次被安排了个明明白白的。 阿乜歆偷偷往后仰,低声问自己身后的老者:“怙伦珂怙伦珂,军令状是什么?” 怙伦珂凑到阿乜歆耳边:“就是写个誓言,做不到誓言上所说的,就要用死来偿还自己错误的决定。” 阿乜歆似懂未懂的点头:“誓言啊。” 纸张来得很快,捧到古逐月面前的时候,他发现已经写好了,只是上面的字,古逐月不怎么认识。婢子把笔递给他,他迟迟没有接下来。 “怎么?”尉迟夜带着调笑看着他,“不愿意。” “我不识字,也不会写。”古逐月毫不犹豫地回答。 尉迟醒回头,看到桌上有盒妇人用的胭脂,他拿起胭脂走到古逐月身边:“按个手印也行。” 第16章 他是我朋友 程映雪呆呆地立在风荷之间,它们又敛上了花瓣。夜空里那轮不寻常的圆月已经不见了,只剩下浩瀚的星海,无数星辰在其间闪烁。 凉风徐来,程映雪摸了一把自己的脸,泪痕已经干了。 信仰是什么?他以前觉得自己回答不了,如今或许能说上一二了。 . 古逐月把手印按在军令状上,尉迟夜拿过纸张,细看了很久,满意地塞进了胸口。她轻笑了一声,往着场地外围走:“家父今日身体不适,要我替他向陛下问好,既已问过,臣女先告退了。” 李慎的神情看上去不太好,他额角的青筋都快跳出来了。沉默了许久后,李慎挥袖往高台上走回。 尉迟醒拉着古逐月,又想缩回自己的角落里。那里还有没吃完的烤兔子肉,小刀扎进去,香气逼人的油就会顺着刀口流出来,想到这里,尉迟醒的步伐变快了不少。 古逐月被他拖着,不自主间回头看了一眼阿乜歆。她穿着金银绣纹的正红八重锦,站在熊熊燃烧的火焰前,察觉到有人看自己,阿乜歆摆过头看着古逐月。 烈火中一回首,她原本放平的嘴角突然勾起,一笑就露出了两排白牙。阿乜歆摆了摆手示意他放心去吧,她的眼里倒映着火光,像极天上的星辰。 短短一瞬,古逐月觉得自己似乎是生出了贪念。 李慎一言不发地坐回自己的金椅上,司乐的宫人们谨慎地打量了很久,低头试探着重新开始奏乐。一开始乐声很小,发现李慎并未斥责后,音乐声渐渐恢复了正常大小。 高台空旷,李慎震怒后伺候的婢子都纷纷撤下,只留下了宁还卿和风临渊,以及一个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的太子李璟。 “辅国好本事,”李慎笑了笑,目光似刀般在宁还卿身上来回打量,“看来你的学生比靖和的国事还要重要,你今日能为他参与围猎一事精心布局套孤,来日还能做出什么?!” 宁还卿不急不缓地跪在地上,长拜李慎后抬起头:“陛下,您认为,胡勒与我们的关系如何?” “雪中送炭之恩,”李慎回答,“靖和救他子民无数,理当长久感念。” “长久是多久?”宁还卿接着问,“是一代人,十代人,还是千秋万代人?陛下看尉迟夜的态度,胡勒上下对我靖和是什么态度,还不明白吗?” 尉迟夜不甚尊敬这位养尊处优的太辰皇帝,甚至有意在话语间惹他不快。 风临渊也跪了下来:“陛下,以恩人自居五年十年,胡勒自然不会有什么意见。但当年之恩已经过去了十六年,新的少年们看不见他们长辈所受恩泽,只知道自己成长在一个遥远王朝的压迫下,而这个王朝,还以恩人自居。” “陛下,一直打压着胡勒,”宁还卿补充着说,“不是长久之计。” 李慎沉默了许久,一旁的太子额头冷汗连连,天子心意实在是太过于无常,从刚刚尉迟醒站起来回答李慎开始,他就一直觉得自己行走在薄冰上,稍不注意就会行差踏错。 宁还卿和风临渊位极人臣,也只能跪在李慎的面前,耐心与他解释这天下人都能看明白的局势。 岁月改变了所有人,包括这个高高在上的帝王,他也曾纵横捭阖将天下治理得无一人能够置喙。但他老了,浑浊的双眼被权势所蒙,更加看不清这风云动荡的局面了。 “钦达天方才,”李慎半侧过身子,看着李璟,“找你索要丝帕,你与她是熟识?” 李璟看着自己父帝意味不明的神情,慌忙跪在地上:“儿臣与她只是数面之缘,绝无私交,更不可能暗中筹谋对父帝不利之事!” “愚钝!”李慎恨铁不成钢地看着李璟,“这是好事,你为何要跪?” “陛下!”宁还卿明白了李慎的想法,“钦达天身份特殊,承明若非命定之人,恐怕会……” 李慎冷笑了一声:“宁卿此意,是指孤也不该坐这皇帝之位?” 宁还卿像是没感觉到他语气里的不悦和愤怒一样,轻呼了口气继续说:“忠言逆耳,臣宁愿被责罚也要说出心中所想。传言钦达天只嫁命定天下之主,否则便会手刃窃国者。臣以为,陛下确实算不得天下之主,太子也算不得。” “天下之大,王国之多,尚未一统,历代何人敢说自己是天下之主。陛下一定要让自己的儿子冒险与钦达天攀关系,而不是逐渐削弱他国势力,慢慢扩张疆域吗?” 听到这里,李璟才明白了过来,钦达天刚刚的举动,让自己的父帝以为他有机会娶她。 “宁卿,”李慎神情里的怒气减少了许多,“人生不过百年,孤恐怕等不到天下版图皆在我手的一天,险中求进未尝不可。” “陛下,”风临渊皱着眉,“男儿征战四方,臣等皆可为靖和上马,您指向何处,金吾卫和飞羽军的旗帜就荡过何处,为何非要听信这无端的传言?” “天下十人百人千人信这传言,孤都只当是个笑话,”李慎说,“但它流传了上千年,无人不信,钦达天已经不是一个传言了,她是民心。” 在位者万般皆可不图,唯独民心,必争之。 李慎看着一旁的李璟,不得不承认,他确实也没什么一统四海的气度。 天生的王者生来就带着令人不敢冒犯的气度,走到哪里人们都会觉得自己的一腔热血受到了召唤。他说一句,就可为他冲锋陷阵,征战杀敌。这样的人,千百年难遇。 李慎无奈地转过身:“罢了,孤会再思量的,你们都退下吧。夜深了,孤也该回去了。” . 尉迟醒拉着古逐月坐下,把马奶酒的罐子重重地往他面前一搁:“签下军令状,你与我也算是生死与共了,喝酒吧。” 陆麟臣也坐了下来,这里离篝火很远,他脱下了铠甲,秋风袭来竟也觉得有几分寒冷。看见古逐月一脸迟疑,他抓过罐子仰头倒了一口:“这是尉迟醒家乡出的,是很好的东西。” 就一口下去,陆麟臣发冷的躯体又立刻热了起来,说话间都带着更加兴奋的语气。 古逐月抱起罐子,学陆麟臣倒了一口,立刻被呛得说不出话来。 尉迟醒被他逗得笑了出来:“你学他做什么?这个副将十岁出头就是个酒鬼了,寻常人哪里比得了他。” 辛辣的感觉一直不断刺激着喉头,古逐月的眼泪都快呛出来了,但他觉得有股热流在经脉里奔走,烧得他胸中燃起了一股莫名的冲动。 “不过你别信他,”陆麟臣拍了拍古逐月,“什么生死与共,是你可以死,他不行,千万不要信,他诓你的。” 古逐月放下马奶酒罐子,用袖口擦了擦眼角里被呛出来的泪水:“将军说得是。” “我叫陆征,”陆麟臣又拿过酒罐子,“与我亲近的人都叫我陆麟臣,你既然是尉迟醒的朋友,就随他一同叫我陆麟臣就是。什么将军不将军,虚名而已。” 尉迟醒微笑着点头:“是,他是我朋友,他叫古逐月。” “逐月?”陆麟臣顿了一下,“追风逐月,好名字!” 一缕异香钻进了三个人的鼻息里,这香气很难以形容,但他们的脑海里不约而同地出现了穿着异域服装翩翩起舞的少女。 少女的眼上唇上都涂着鲜艳的颜色,她转起圈来身上的配饰就叮当作响。她一定是从荒漠上来,落日照着骑在骆驼上的她。 “好香啊。”陆麟臣喃喃地说。 “说我吗?”刚刚穿着鹅黄色衣服跳舞的少女走到了他们这边,自然而然地坐了下来。 尉迟醒想了很久,刚刚真金部的人说她叫什么来着。 “我叫沐怀时,”她落落大方地说,“你们刚刚跟皇帝说话,我也看见了,我很欣赏你。” 我很欣赏你,这个你,指的是尉迟醒。这并不难看出来,因为沐怀时就直勾勾地看着他。 “不是说叫娜仁托娅吗?”尉迟醒终于想起来了。 沐怀时不知道为什么,突然一下脸就红了,尉迟醒紧张地看着陆麟臣,陆麟臣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拉着古逐月吃肉。 “那是我在我部族里的名字,”沐怀时说,“只有我的家人叫的,意思是霞光。” 尉迟醒反应了过来,他实在是很不好意思:“对不起,冒犯了。” “你是真金部阿律呼格勒的女儿吧?”陆麟臣看热闹不嫌事大,“那我叫你一声郡主,郡主可知皇城里多少姑娘家盼着看我们醒公子一眼?” 尉迟醒很想纠正他一下,每次跟陆麟臣一起出去,陆麟臣总以为那些姑娘是来看尉迟醒的,但是尉迟醒看得明明白白,她们仰慕的是御殿金吾卫副将陆征。这个少年封候的不二将才。 他话一说出来,沐怀时的脸又红了。她这幅小家碧玉的样子倒是跟刚刚在火焰旁起舞的样子判若两人。 “算了,我不开你玩笑了,”陆麟臣觉得这个玩笑好像开过头了,“你来找他什么事?” “没事,你叫我娜仁托娅就好。明日围猎我也要去,”沐怀时说,“我想问问能不能同你一起?” 尉迟醒觉得自己的头有点大,一个围猎而已,他甚至打算找棵树安稳睡几觉然后出来的。反正自己资质平庸的形象已经立起来了,打不到猎物才是正常操作。 前脚宁还卿塞个古逐月给他,后脚沐怀时又跑来找自己,想浑水摸鱼的路也太难走了。 “不、不了吧?”尉迟醒疯狂暗示她,“林中凶险,郡主还是跟本部的人一起,也才好有个照应。而且我学艺不精,恐怕没什么本事带郡主。” 沐怀时期盼的神情一下就落寞了下来,很像是只走不回母猫身边的幼崽,弱小可怜而无助。 尉迟醒迅速看向陆麟臣,发出求助的信号。陆麟臣一脸惊讶地摊手,每一根头发都在说我能怎么办我也哄不来。 “钦达天说醒公子明日不宜结伴而行,”古逐月信口开河,“否则会有大灾,郡主不信可以去问钦达天。” 沐怀时将信将疑地抬眼看着古逐月:“钦达天不是只知过往,无法测未来吗?” 古逐月愣了一下,也不知道现在改口说是容虚镜说的来不来得及。 “我认识一个星算的友人,她给我的卦象,”古逐月接着胡诌,顺手摸出了容虚镜给他的匕首,匕首上流转着淡淡的星光,让人无法不信那是星算的东西,“我读不懂卦象,所以请钦达天看了一眼。” 沐怀时看着匕首,心中虽然还存着疑虑,但也确实没办法不相信:“好吧,日后相处机会很多,我不急。” 尉迟醒:??? 沐怀时站起来摆了摆手跟他们告别,然后朝着阿律呼格勒的座位那边走过去。 古逐月见她没再回头,又把匕首收了回去。 “你说的可是真的?”陆麟臣用胳膊肘碰了下古逐月。 古逐月以为他问卦象的事情,无奈地笑了出来:“当然是假的,星算哪有给人卦象不给人解卦的?” 陆麟臣觉得他说得也是,点了点头:“你资质不错,诓起人来不输尉迟醒,难怪他要交你这个朋友。” 莫名被排兑的尉迟醒抬头看着陆麟臣:“他骗郡主,与我何干?再说了,这世上有胆子一下拿钦达天和星算一起诓人的,目前我只见过他古逐月一个。” 不知怎么的,古逐月觉得尉迟醒这话像是夸他,他只好摸了摸后脑勺:“过奖过奖,这匕首真的是星算的人给的,虽然我不知道是谁。至于钦达天——” 古逐月看着尉迟醒,两个人确认过眼神,不约而同地一起笑了出来。刚刚当着太辰皇帝的面,让那个老大臣接着装的人,又怎么会在意背后有人偷偷打她的名号招摇撞骗。 “醒公子可以证明,”古逐月说,“我完全是善意的谎言。” “你说是星算的人给你的?”尉迟醒听到了重点,“为何给你?” 古逐月摇头:“只说我会用上。我觉得她说得不错,我签了保护醒公子的军令状,我觉得确实用得上。” “保护他得用刀,”陆麟臣哈哈大笑了起来,“保护不了他也得用刀,自裁还得用把利索的。星算料事如神,名不虚传,名不虚传!” 第17章 北蛮种 古逐月明白了陆麟臣为什么说尉迟醒酒量不行了。他趁着说话的间隙偷偷嘬了几杯马奶酒,直接被放倒了。 被他自己放倒了。 “你送他回去?”陆麟臣指着明明睁着眼,但是就是不知道在看哪里的尉迟醒,“我明早上还要布围猎的防,去南行宫一趟再回营又要耽搁我许久。” 古逐月点点头:“好。” 他比划着,不知道该从哪里下手扶他。尉迟醒喝醉了之后很安静,盘腿坐着双手揣在胸前,眼睛呆呆愣愣地直视些前方,时不时打个酒嗝,带得他自己向后一仰几乎快要坐不稳。 陆麟臣看他犹犹豫豫的样子,直接上手拉起尉迟醒,把他拖站起来:“起来起来。” “哦哦,好。”古逐月连忙撑了一把草地站了起来,陆麟臣把尉迟醒的胳膊搭在他肩膀上。 “他醉着,很好折腾,反正他一觉起来什么都不记得,你要是想在他脸上画王八,趁着晚上赶紧画了。”陆麟臣碎碎念。 古逐月侧头看了一眼这个脸颊发红目光呆愣的少年。他觉得一切都有点恍惚,昨天还是个在马棚里刷马喂食的奴隶,今天就和靖和的副将,胡勒的小王子成为了朋友。 尉迟醒亲口说的,他是我朋友。 命运的轮盘开始缓缓转动,少年们身处其中,巨大的齿轮声让他们环顾四望,却没有人看得见是何人在操纵着一切。 “知道他住处吗?”陆麟臣对着扶着尉迟醒往南宫方向走的古逐月喊道。 古逐月回首,轻轻点头。 陆麟臣不知道在想什么,等到古逐月都走没影了他才回过神,摸了摸自己的头顶:“你怎么知道他住处的?” . 古逐月扶着尉迟醒走到南行宫的起居室,他还没推开门,就看见几个人影鬼鬼祟祟地从一边的墙角一闪而过。古逐月看着墙角,过了半晌他推开门走了进去。 尉迟醒虽然已经喝醉了,但是一点也没撒疯的迹象,古逐月把他按在木椅上,他还坐得很乖巧。不知道怎么的,古逐月心里确实是有点在他脸上画点什么的想法。 古逐月拿过一边架子上的一把长剑,走到床边挑开了不怎么整齐的被褥。失去了布料的遮盖,几条花色不太一样,缠在一起的蛇露了出来。 室内没有点灯,古逐月用没出鞘的剑挑动了这些蛇几下,凭着月色看不太清它们的花色,但是可以肯定的是这些东西都是有毒的。 他看着这些蛇,勾起一边嘴角笑了笑,一股轻轻的气流从鼻息中出来—— ——这是轻蔑的笑, 当马奴的这些年,古逐月就没见过行动这么迟缓的毒蛇,放过来的人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他把蛇挑到地上,拔出剑砍下了蛇头。过程可以用短暂来形容,但是古逐月并不觉得打扫这里很简单。 “醒公子,”古逐月把剑鞘放在桌上,剑立着搁在墙角,走到椅子边扶起尉迟醒,“你该休息了,知道睡觉吧?” 尉迟醒木木地点了点头,顺着古逐月的动作躺在了床上。古逐月给他盖上被子,他就乖巧地闭上了眼。 “我是不是该给他换床被的?”古逐月摸着自己的后脑勺,思考着这些贵族繁琐复杂的起居习惯,“应该不用吧?就被蛇蹭了几下?” 他琢磨了一会儿,决定先把蛇的尸体处理了。古逐月提着蛇尾巴,一条一条扔到了门外,蛇头最后用长剑穿成了一串。 古逐月拿着蛇头串,跨过门槛往外走。 月色里,三五成群的少年站在庭院里,他们的脚下就是蛇身。为首的少年神色不那么好看,甚至可以说是阴鹜,他盯着古逐月,像是恨不得生吞活剥了一样。 “你是哪个营哪个伍长手下的?”后面缀着的跟班里有一个指着古逐月发问,“见了四皇子为何不跪?” 古逐月把剑搁在墙边单膝跪地,叠手长拜他:“卑职拜过四殿下。” 他在心里长长地呼了口气,差点就漏嘴说自己草民了,一低头看见袖口的徽章才想起来自己也算半个金吾卫了。太辰的皇帝的儿子很多,但出名的就那么几个,除了才学惊人的,就是面前这种靠脾气不好出名的了。 十二皇子李珘和四皇子李珩,分别就是这两种皇子的代表。李珘德行才学过人,嫡出的十五皇子李璟如履薄冰克己奉公这么些年,大半原因就是这位皇兄太过优秀。而用来衬托他们的优秀的,就是李珩,不学无术的程度跟他嚣张跋扈的程度不相上下。 这些事情,远在南行宫为奴的古逐月,听了不少。 “问你是哪个营的?”发问的那个跟班穷追不舍地问着。 李珩双手揣在大袖中,从上往下轻蔑地看着这个最低级的将士。 “卑职今日才进金吾卫,无营,也无伍长。”古逐月低着头回答。 李珩的随行的人爆发出哈哈的大笑声,其中一人走上来一脚踹倒古逐月:“没有营?没有伍长?那你听好,本将是金吾卫抚远朗将徐斯,从今天开始你就归到本将的部下,听本将管辖。” 徐斯踩着古逐月的肩膀,蹲下来拍着他的脸:“本将今天要告诉你一个道理,不要多管闲事。” 月光投下来,古逐月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他死死地看着徐斯。被这样没什么情绪的眼睛看着,徐斯心里咚咚大鼓,只能用面上嚣张的气焰来掩饰自己的不安。 他抓过墙角的剑,剑身上穿着的蛇头让他背脊一凉,但他还是拿到了古逐月的面前:“本将听说蛇死后,毒牙依旧是活着的。” 他拿着剑靠近古逐月的脖子,蛇头被长剑贯穿,长而尖的獠牙外翻出来,在月光下泛着寒光。 古逐月一把抓住剑刃,毒牙离他的手掌只有一指之距。利刃割破皮肉,鲜血顺着剑尖低落在地。古逐月抬起头看着徐斯:“抚远郎将和骠骑将军的话,我该听谁的?” 靖和只有飞羽军总领宁还卿和御殿金吾卫上将风临渊两个一品大将军,再往下就只有金吾卫的副将陆麟臣金印紫绶封了将军,从品级上来说,他就是骠骑将军。 徐斯进金吾卫的时间不算短,陆征跟一个外邦蛮子厮混他不满也不是一天两天,古逐月一提,他的邪火更是烧心。 两个对峙着,一旁的李珩的走了过来,按着徐斯的肩膀:“陆征的狗而已,你要来做什么?” 徐斯冷笑了两声:“是啊,狗而已。”他丢了剑,拍了拍手站起来,“我今天不杀你,是不能脏了皇家庭闱,我倒要看看你能嚣张多久。” 李珩瞥了一眼那把剑,他捡了起来,靠在一个台阶上刮落了蛇头,他觉得这剑有点眼熟,但实在是想不起来这是什么。片刻后,他放弃了回忆,转过半边头,看着躺在地上的古逐月。 这股无名火来得很突然,他很讨厌尉迟醒,更讨厌尉迟醒身边有任何亲近的人,他就想要尉迟醒孤独地过日子。 “谁说不能杀了?”李珩看着剑,“本王看着这剑很是眼熟,想来是我的友人丢失的宝剑,这个低贱的将士敢偷盗皇家物件,为何不该死?” 他的眼神一闪,挥剑穿进了他的肩膀处。徐斯的鞋履在他的衣服上踩出了一个灰扑扑的脚印,剑身扎在上面,漫出血液立刻打湿了那个脚印。 “不过你明天要奉旨保护那个北蛮种。”李珩转动剑柄,“本王代我友人稍微罚一下你,之后的处理,且看我的友人如何说。” 他抽出剑,举到自己面前,借着月色观摩。剑身上的细纹很繁丽,一把杀人的利器却如同传世的艺术品一样精美动人。凝视着剑身的时候,李珩觉得自己仿佛是看见了层层高台上那个梦寐以求的黄金王座一样。 李珩看见自己一步一步登上去,玄袍加身,珠玉佩冠。星尘神殿的大门打开,拢着黑袍的使者递上白玉牌,牌上镌刻着大大的顺字。李珩双手捧着白玉牌,转身面对百官的朝贺和山呼。 徐斯夺过剑丢在地上,李珩面前的景象全部消失了,没有王座没有玄袍没有冠冕更没有使者。银色的剑身变得漆黑粗砺,它躺在柱子下,一半在月光里一半在阴影里。 “殿下?”徐斯紧张地看着李珩,“您刚刚,差点杀了自己……” 他话没说完,刚刚李珩甚至差点伤了同行过来的人。但他没说出来,李珩并不看重别人的性命,他又不是第一天认识他。 “这把剑你从哪里来的?!”李珩怒视着古逐月。 古逐月的伤口很疼,他平躺在地上轻笑了一下:“殿下不是说是我从你友人那里偷来的吗?” “你!……”李珩被气得差点一口气倒不过来。 古逐月捂着伤口,痛感让他脸色发白,额头上也不断冒出冷汗:“殿下,天色晚了,太过为难醒公子,传出去恐怕对殿下不太好。” “为难尉迟醒?”李珩冷笑,“我跟徐斯只不过是教教一个低下的臣子该如何做人,我为难尉迟醒了?” “谢殿下和郎将的教诲,”古逐月笑了下,“卑职也有个不成熟的建议,毒蛇混在一起,长久不喂养,他们会互相绞杀,争斗下会失去伤人的能力。更何况,这是秋季。” 月光下,一两个尚未失去活力的蛇头动了动。李珩被气得青一块红一块的脸在此刻无人能看懂,但他也庆幸幸好夜色掩饰,否则被一个最低等的将士气得说不出话,他的面子实在是没处搁。 “什么伤人?”沐怀时端着一碗什么东西,从廊下拐角处走了出来。 她脱下舞服,换上了靖和姑娘们的打扮,藕色的抹胸长裙缀着兰竹的刺绣,褂子上还盘着几只翠鸟图腾。 李珩怔住了,他一向觉得自己能言善道,但刚刚在席间,沐怀时起舞时他就如现在这般失去语言能力过。靖和的富家小姐官宦女子他见过太多,但这样惊鸿一面的,他是头一次见。 “你叫娜仁……”李珩记得她的名字,阿律呼格勒说了一遍,他就念了上百遍。霞光霞光,这个异域的女子确实如霞光班般夺人心神。 “不准叫!”沐怀时打断了他,“我叫沐怀时,那是我阿玛叫的。” 李珩知趣地闭上了嘴。 沐怀时把那碗东西放在了地上,蹲下扶起了古逐月:“你没事吧?你怎么在这里?他们欺负你了?尉迟醒呢?” 古逐月不知道这几个问题他该先回答哪一个,但是他疼得厉害,一时半会儿也抽不出力气来一一回答。他只好摇摇头,表示自己没事。 “郡主,是这个低贱的将士冲撞了我,”李珩解释道,“他手脚不干净,还偷了我朋友的东西。” 说到东西的时候,李珩瞥了一眼剑。沐怀时把古逐月扶起来,让他靠着墙站着后就走过去捡起了剑。她走到李珩的面前,把剑递给他:“他是我朋友,我信他不会偷东西,一定是有什么误会。” “朋友?”李珩狐疑地看着她。 沐怀时点头,把剑往他面前送了送:“你们有句话叫化干戈为玉帛,你的东西你拿回去,我们也是朋友。” 李珩往后退了一步摆手,咬牙切齿地说:“既然是你的朋友,那我不追究了,这剑你留着,哦不是,他留着吧。” 说完他就狼狈地离开了,沐怀时看着他的背影,有点疑惑,她转头看着靠墙的古逐月:“你没事吧?” 古逐月受过大大小小不少的伤,但这把剑太过于奇怪了,扎进他的血肉里时,他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在朝着剑涌去。但剑身也在回馈他,一股滚烫灼人的气流涌进他的身体里,像是想要冲破每一条经脉一样的霸道。 剑身从他身上抽离,像是抽走了他全身的骨骼,身上没有一处是不痛的。伤口还是滚烫的,让他想撕开那片血肉,扔进寒潭里让它们冷却下来。 “我没事。”古逐月强撑着摇头,“郡主来找尉迟醒?他已经睡下了。” 沐怀时在自己身上左右摸索,摸出了一个小瓶子:“我这里有点伤药,就是不知道有没有用。” 古逐月抬头看着她,沐怀时跟他对视了一会儿,磕磕巴巴地解释:“我,我看到你,你扶着醒公子走了,我猜他是喝醉了,明天还要围猎,送点我们那边解酒的偏方。” “很……很有用的。”沐怀时的眼神躲闪,怕他不信,接着又补充了一句。 见古逐月没说话,她一把把伤药塞在他手里,转身跑开了。那碗浅色的解酒汤摆在地上,折射着点点月色,古逐月无奈地笑着,这才认识几天,自己所见到的尉迟醒身上的桃花就这么几朵了。 第18章 风云动荡要忍要藏 古逐月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身上搭了很多衣物。昨晚上他把客榻上的茶座搬开了,窝在这里就睡下了,也没管有没有东西可以盖。 他从来没有睡得这么死过,就像是被抽筋换骨一样的疲惫。 “醒了?”尉迟醒从书本里抬起头,看见古逐月坐了起来,他朝这边走了过来,“我这里没有多的被褥,只能拿我的衣服给你御寒了。” 尉迟醒坐在古逐月身侧:“衣服脱了,给你处理伤口。昨天下半夜你睡得不安稳,一直在出汗,还不停在动,是梦到什么不好的事情了?” 古逐月纳闷了,他明明觉得自己睡得还不错的。 衣物退去,伤口出现在尉迟醒的眼前。他愣了片刻,本来他以为是刀剑伤,但这看上去更像是烧伤。 “你昨晚上干什么去了?”尉迟醒问。 古逐月心里叹气,自己还能干什么,就是简简单单被一同看不惯了而已。 “昨晚上四皇子来过。”古逐月说,“他好像不大喜欢你。” 尉迟醒拿过水盆里的白布,准备擦拭伤口:“金银铜瓷多好的东西,大多高风亮节的志士不也深恶痛绝。何况我还比不上那些器物,怎么可能人人喜欢我。只是牵连于你,实在抱歉。” 古逐月躲开一下,伸手抓着白布:“我自己来吧。” 尉迟醒不肯撒手:“你因我而伤,我给你处理伤口,有何不可?” 他的目光笃定,古逐月败下阵来,顺从地撒手,任凭尉迟醒处理。说来也奇怪,昨天换骨换血一样地疼了后,今天伤口被他这样倒腾着,竟然也没用一丝痛感。 “醒公子,那是什么剑?”古逐月看着不远处桌上的剑,它被收回了剑鞘里,躺在桌上,古朴大气的肃杀感萦绕在它周身。 尉迟醒看了一眼,回过头看着古逐月:“你是被它所伤?” 古逐月觉得自己没感觉错的话,尉迟醒像是很紧张的样子,他点了点头:“四皇子可能是觉得眼熟,说那是他朋友丢的剑,栽赃我偷剑之后用它刺进了我肩膀。” “醒公子?”古逐月还是没忍住,问了出来,“您这么紧张做什么。” 尉迟醒松了口气:“我以为你是自伤。” 古逐月见他突然放松,忍不住槽了一句:“是他伤公子就这么放心的吗?” 尉迟醒愣了一下,没忍住笑了出来:“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这刀有点邪门,我怕你被它控制,没有不担心你的意思。” 古逐月突然意识到自己槽这句很是不知身份地位轻重尊卑,他往后退了一下:“我失言了,公子恕罪。” 尉迟醒没理会他,把他抓了回来之后把药粉抖在他的伤口上,手法十分地生疏。他拿过绷带,仔细地缠好后终于抬起头。 “我有没有跟你说过不必称公子?”尉迟醒说,“如果没说过那我现在就说过了,叫我尉迟醒就好。” 古逐月被他看得有一瞬间失神,他突然明白了公主跟郡主怎么都喜欢尉迟醒了。他这个眼神实在是容易让人沦陷,同为男子,被尉迟醒这么一看,古逐月觉得自己的舌头差点打结。 “尉迟醒!”陆麟臣突然砰砰拍门,“开门开门,快点开门!我来救你的小命了!尉迟醒!” 尉迟醒走到门边打开门。陆麟臣抱着一堆刀剑棍棒戟叉贴着门板站着,他抱着东西,只能凑近了用手掌拍门。 “你干什么?”尉迟醒有点震惊,要是可以,他毫不怀疑陆麟臣会把兵器库搬来。 他把东西丢在地上,被挡得严严实实的脸和身体终于露了出来。陆麟臣穿着金吾卫的铠甲,赤金里带着一点浅红的意味,荆棘困月的徽章贵气逼人。没被金甲遮挡住的绛色的军装上用暗红的冰丝线绣着无数的图腾和花纹。 “陆少副将军,”尉迟醒看了眼堆在门口的兵器们,“我是不是该赞美你一句少侠好生威武?” 说这些东西加起来没有两百斤他是不信的,陆麟臣就这么一路搬过来,确实威武得可以。 “我这不是怕你的小命不保吗。”陆麟臣说,“昨夜值守的将士告诉我李珩那个二流子来过,我觉得他搞不好会趁围猎找你的麻烦。你看这些,都是我喜欢的好东西,你挑几件带上,那个宝货肯定打不过你。” “陆少副将军?”尉迟醒笑了出来,“您祖籍何处?这口方言从何处学的?” 陆麟臣一拳打在尉迟醒胸口:“笑什么笑?!我没法去救你,你不快点想办法自救。古逐月呢,叫他也来拿几件。” 古逐月穿好了衣服,走出来站在尉迟醒的侧后方。陆麟臣抬手把他捞过来,指着地上的武器:“来拿几件会用的。” “都不会。”古逐月如实回答。 空气安静了几秒,远方传来几声低低的号角声,陆麟四顾了一下:“我要赶回去整军了,实在不会哪件趁手拿哪件。抓紧收拾,围猎之前的启神仪式不要错过。” 年年围猎之前,所有人都会在皇帝的带领下祷告,将来年的愿望上秉诸神,以期他们在下一年接着庇护靖和,保佑靖和风调雨顺。 出猎的王公们会一一跪过皇帝,带着自己的行装进入丛林。猎得的猎物越多,在神明面前的祷求就越容易被聆听到。 陆麟臣的披风一角在转角消失不见,尉迟醒在心里叹气。他走到里屋脱下了大袖,穿着里面的窄袖缺胯衫走了出来。 尉迟醒手里提着古逐月错认成剑的寒山尽平,走到中庭抽刀出鞘。他双手握着刀柄按于腰间:“一件一件来试,哪件顺手用哪件。” 古逐月看着他,尉迟醒深青色的衣服被腰间的一根镶金革带扎着,平时看起来很温润的人,一握起刀就变得和刀剑一样锐气。 那把昨夜变得漆黑粗糙的剑又恢复了光滑的样子,银灰色的剑身还在初生的日头下闪着寒光。 古逐月随手拿了把唐刀,走到尉迟醒面前:“我没学过这个。” 看到这把唐刀,尉迟醒愣了一下,陆麟臣很喜欢它,经常无事的时候就要擦拭他,虔诚得像是个信徒,爱惜得如同妻女。 尉迟醒横刀立在自己鼻梁前一臂的距离处:“无妨,劈斩下来,你觉得最趁手的就带上。用全力,我来帮你感受。” 古逐月也不知道该如何握刀,他单手提着,把唐刀高举过头顶,使出全身力气挥了下去。 金属碰撞声铮鸣,尉迟醒吃这一斩竟然被压得后退了一步,他感觉自己的虎口发麻。抬头一看古逐月,发现他只轻松地站着,姿势放松十分放松。不管学什么功夫,这个姿态都不是进攻防守的最好状态。 尉迟醒:…… “你没学过?”尉迟醒迟疑地挑眉。 古逐月收手回来,如实点头:“没有。” “那我还真是捡到宝了。”尉迟醒把寒山尽平收进鞘,“一个你,一个陆麟臣,气力一个比一个大,这些你随便拿吧,一般人应该是受不住你这一下的。” 古逐月把刀比到自己眼前,看着它的奇怪但是好看的纹路:“就这把?” 尉迟醒眼尖地发现唐刀的刀刃处似乎是有一处小缺口,他捏着刀刃仔细看了一下,看这个磨损的样子,陆麟臣恐怕是要发疯。 “随你。”尉迟醒说,“最好永远不要让陆麟臣再见到这把刀。” “公子,”古逐月想起来他说他手里那把不是剑而是刀,“你这是刀?” 他虽然不懂,但是也听过一些,刀比剑粗短。这个怎么看都不像刀,他手里这把唐刀就比它粗了快两指有余。 “叫尉迟醒,这是寒山尽平。”尉迟醒一边说一边往屋子里走,“这不是剑,剑刃开两面,这把刀是世间再没有替代的不二名器。野史里多的是它的故事,有机会带你去上清宫看禁书,你就会知道它曾经名动四方的辉煌,只可惜是把妖刀,只能被正史除名。” 古逐月跟着他往里面走,他忍不住又想起了昨天晚上的怪事,李珩挥剑乱砍的时候,他好像看见了一些幻境。 “公……尉迟醒,”古逐月说,“这刀是不是能控制人的心神?” 尉迟醒转过头来看着他:“你怎么知道?” “昨晚上,四皇子拿着它,”古逐月尽力描述那个场景,“好像看到了一个高台,台上有把金椅,他穿着很庄重的衣服往台上走,然后飞来了几只鹰,还有几个穿黑衣服看不见全脸的人,他们给了四皇子一张白玉牌,上面写着顺字。” “你看见的?”尉迟醒的神色里似乎很是疑惑,“还有呢?” 古逐月点头:“看见的,但是不真切,中间能看到他挥剑乱砍,这个景象很真实,他登台的应该是幻境吧。” “他好像还险些杀了自己。”古逐月补充道。 尉迟醒目光一沉,眼睛转了半圈,他刚想说些什么。一阵环佩撞击清脆的响声从不远处传来,仔细听的话还能听到少女急切的脚步声。 “就说我去给我母亲请早了,”尉迟醒很是紧张,“你没见过我,我不在屋内,不要让她进屋。” 说完他就飞快地走进了屋子里,把门关得严严实实不说,还顺手关了窗户。 窗格落锁的声音刚落,李灵秀就从廊下转角处走了出来,发髻后长长的坠子纠缠在一起,几个婢女气喘吁吁地追着她,等她一停下来,就七手八脚地帮她解坠子。 “小马奴,”李灵秀看着他,“醒哥哥呢?” 她看见古逐月穿着金吾卫的衣服,又想起来昨晚上的事情,连忙改口:“哦不对不是,应该是小将士。” 古逐月准备开始胡诌,李灵秀没等他回答就径直走到门口推门。当然是推不开的,婢女不拉着,她就差抬脚踹门了。 “他不在。”古逐月气势严重不足地说。 李灵秀重重地拍了一把门:“这是从里面锁的,他不在?” “门没有锁,”古逐月垂死挣扎,“坏了,打不开。” 李灵秀提着裙摆走到他面前,古逐月虽然瘦,但是身量很高,比尉迟醒还要高半个头。她只能抬头瞪着这个睁眼说瞎话的人:“我看上去很蠢吗?” 古逐月默不作答,眼睛看着鼻子鼻子看着嘴巴。 “殿下,”古逐月无奈,“醒公子等半个时辰就要去启神仪式,他有很多东西还没收整好,不是故意躲殿下的。” 李灵秀伸手,身后的婢女把一叠衣物递上来,李灵秀把它们拍在古逐月的胸口:“这是战将细甲,非寻常刀剑可破!” 她的声音非常大,虽然是看着古逐月说话的,但他知道,李灵秀是要大声喊给屋子里那只鸵鸟听。 “尉迟醒!”李灵秀说话的声音更大了,“你没去过围猎,小心着点,别被一群畜生伤到了!” 尉迟醒就坐在窗边,透过窗纸还能模模糊糊地看见李灵秀的人影。他低下头笑了笑,这个畜生的指意就很广泛了,也不知道她是不是在说她的四哥。 “尉迟醒!”李灵秀大喊,“你有本事就躲我一辈子,我时间多得很!我们慢慢来!” 她提着裙裾气冲冲地怎么来怎么离开了,古逐月站在原地挠了挠头顶。思考了片刻,他抱着细甲走到窗边敲了敲。 “公……尉迟醒,”古逐月的嘴还是有点打瓢,“公主走了。” 尉迟醒打开窗户,瞥了一眼他手里的东西:“是个好东西,你穿上吧。” 见古逐月很是欲言又止的样子,尉迟醒笑了笑:“谁安排你跟着我的?” 古逐月想了很久后摇头:“一个戴面具的人,不认识。” “是不是还有缕头发挡着脸?”尉迟醒问他。 古逐月点了点头,尉迟醒也点了一下头:“那就对了,他应该是叫风亦尘,是我老师的暗卫。我猜想你跟钦达天接触的事情他应该知道,他是想卖钦达天一个人情,才给你一个脱奴隶籍贯的机会。” “阿乜歆她?……”古逐月欲言又止。 尉迟醒倒是哈哈大笑了起来:“不错,我也这样想的,阿乜歆能知道老师给她卖了个人情才怪了。” “所以说,”尉迟醒挑眉,“你完全没必要牵扯进来这件事,自保就好,有情况我能处理的。你受了伤,我们进逐鹿林找个地方呆半个月,有吃有喝饿不死就可以了。” “风亦尘……”古逐月感觉哪里有点不太寻常,“他跟上将军,有什么关系吗?” 尉迟醒伸出食指放在自己的嘴唇上,做出噤声的动作:“不该问的不要问,风云动荡,要忍要藏。你的名字也是一样的道理,你叫阿展,不叫古逐月。” 第19章 天道有常 长风猎猎,飞羽军的铁翼旗帜和金吾卫的荆棘困月旗帜一同在风中飞舞。整装的将士们分列在两边,一边是金甲,一边是银甲,天光破云,铠甲折射的粼粼寒光压得人不敢大声喘气。 宁还卿穿着银白的铠甲,跨立在黑马上,在飞羽军的阵前默视方阵点兵。马匹呼出雾气,它承载着精装铠甲和自己主人的重量,但这对于它来说并不算艰难。 风临渊就比较清闲,他和所有金吾卫一样都是一身赤金的铠甲。有陆麟臣在,他甚至可以在阵前冥想自己昨晚看的兵书。被他牵着的良驹见过无数大场面,面对威严的军阵,它也能悠闲地甩着马尾。 陆麟臣策马在方形的军阵间来回疾驰,他每巡视过一个方阵都会对着指挥台挥一下手里那面号令旗。 他这一挥不要紧,看台边上的女眷们就比较不好形容了。 “陆少将军看我了!”侍郎的女儿捏着绢帕,兴奋得直跺脚。 “切,”镇远司抚承的妹妹翻了个白眼,“花枝乱颤的贵小姐,陆少将军哪能看你这样的庸脂俗粉一眼。” 长公主的幼女也不甘示弱:“就算不爱花枝乱颤的贵小姐,也轮不上比陆少将军还要粗枝大叶的女板斧。” 古逐月看着尉迟醒,他不知道尉迟醒能不能听见这些姑娘们在说什么,他们的位置离女眷们的看台实在是有点近,自己听得反正一清二楚。 “见多不怪。”尉迟醒低声说。 他也换上了围猎的行头,虽然没有军籍,但他师承宁还卿,辅国给他的,必定不会比飞羽军将士差。 尉迟醒身上一身银白的铠甲,里衬的玄袍上用暗灰色的冰丝线纹绣着不少鹤云松。他的护心镜是沉水般的浑浊感,懂行的人看一眼就知道,这是最上乘的陨铁打造,非千斤之力或不世神兵无可破之。 宁还卿隔着人群看了过来,跟尉迟醒对上了眼神,他轻轻点了下头,尉迟醒心下感激,却无法在这样的场合以礼回应自己的老师。 镇远司抚承的妹妹突然低声惊呼:“辅国!辅国看我了!他还对我点头!” 长公主幼女再次不屑:“水性杨花。” 侍郎的女儿带着方才被讥讽的怨气表示赞同:“就是!” 古逐月:…… 他实在是不知道尉迟醒是如何习惯的。 陆麟臣点完了金吾卫的兵将,策马到宁还卿的身侧,与他交谈了几句后,宁还卿把飞羽军的号令旗也交给了陆麟臣。 陆麟臣翻身下马,双手奉着两面旗帜从长长的台阶下拾级而上。太辰皇帝负手站在最高处,看着自己威严的三军五将。年轻的将军捧着旗帜送到他身侧,他拿起旗帜伸臂一挥。 将士们齐齐将长枪柱在地上,发出一声低喝。这声音混着风声一起,像是一把烧心的烈焰,让四座的男儿热血沸腾。 看台下王公们的马匹在这声低喝下同时抬起头来,四蹄细碎地踏动着,像随时都会离弦而发一样。 阿律呼格勒和胡勒王一左一右站在太辰皇帝的身侧,在赤金和银白的分界处,有一抹火红朝着高台走来。 胡勒王原本淡漠的眼神突然炽热了起来,但看清来人后,他的神色又暗淡了下去。 这一切都落在了看台下的尉迟醒眼里,他和自己的父亲中间隔着人海,隔着家国,隔着万水千山。但他能感觉到,他们都深爱着那个女人,那个风华绝代的不老美人。 但走过来的不是启阳夫人,是一身八重锦的阿乜歆。她从军队里走过,身后就有无数黄色的纸符落下。怙伦珂就在她的身后,把一把一把庇佑人的符纸扬出去。 将士们接住黄纸,揣在铠甲里。昨夜的晚宴,王公们早就见过了她,但今天在场的将士们没有见过。 他们只觉得似乎是有天神踏入人间,专门来庇护普通的凡人。她清冷疏离,每走一步就带着一分寒气扫过,将士们觉得,这或许就是做神明的孤独。 阿乜歆一路走上高台,指尖捻起一抹光亮。她伸臂在空中虚画,停下动作后,她划过的地方爆发出夺目的光芒。光芒炸开,像是雪花飘落在在场人的身上一样,带着丝丝的寒意。 “天佑靖和,既寿永昌。”阿乜歆展臂念道。 长风带起了她的袖摆,她头上的坠饰也在珰郎作响。李璟在离看台台阶最近的那边,他抬头痴痴地看着这个从雪山上来的女孩子。 李灵秀本来在在女眷堆里盯着尉迟醒嗑瓜子,看到自己的皇兄这副神情,她突然想起来宁还卿说的话。 将士们虔诚的神态,并不输于对镜尊位的尊崇。传言每个人或多或少都有耳闻,钦达天也是一个符号,代表着许多人梦寐以求的东西,但李灵秀想要的,只那一件。 她先前担忧李璟所娶非他心上人,如今看来,这事比等自己父帝想通来得容易许多。 “郡主竟然真的也在围猎队伍里。”古逐月看着看台另一侧的队伍。 沐怀时就在那边,她身后立着两个真金部的勇士。离她不远的地方是李珩,并且他趁着沐怀时东张西望的空隙,正悄悄靠拢她。 她不过就是个十来岁的少女,也跟着一起出猎,真金部教养后辈的方法,果然还是不同凡响的。 尉迟醒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沐怀时正好往这边看过来,吓得他连忙低下头:“记住,等会儿进了逐鹿林,我们得躲着人走,打猎可以不打,躲人必须要躲。” “尉迟醒,”古逐月欲言又止,但他还是低声说了出来,“我总觉得你在那些对你有意思的姑娘面前,都很狼狈。” “不是觉得,”尉迟醒纠正他,“是确实很狼狈。我如今寄人篱下,只会耽搁她们的大好年华,与其因为一点点礼貌之举,给她们带去虚无缥缈的希望,还不如一开始就躲得远远的比较好。” 五军号角声回应着钦达天对靖和的祝愿,胡勒族和真金部的勇士们用刀背敲击护臂。鼓点如雷声低沉地响起,长空里掠过一声鹰鸣,狂风一瞬间扬起,所有人纷纷仰起头看着天空。 海东青从靖和皇城而来,从不群聚结伴的桀骜鸟类此刻聚集着,为首的那只体型巨大,振翅仿佛遮蔽天日。 旭日初升的天色倏尔暗淡,星辰从西北而出,很快旋转着的星轨就铺满了整片天空。天色像是被写意的画师泼上了浓墨,星辉是唯一的光亮,照耀着整个南行宫,演武场和逐鹿林。 “天命所在。” 长空中一声低喃传来,像是垂下眼帘看着凡尘的神明发出了一声叹息。 所有将士翻身下马,匍匐在地。看台上叽叽喳喳的女眷们此刻都静默了下来,高台上万人之上的君主也低下头,聆听着从星辰中而来的字字句句。 古逐月觉得自己的胸腔里有一股奔腾的热血,像是汹涌的海浪拍打在心壁上。他渐渐听不见鼓点擂动了,只剩下自己越来越快的心跳在他的耳边。 四方来贺,万人朝拜,天下皆臣,原来是这样恢宏的场面。 星辉从空中落下,每一点荧荧光辉都有既定的路线,它们擦过那只巨大的海东青,飞向了早就划定好的终点。如天河倾泻,光影从其中流淌出来。 将士王公们闭上双眼,任凭一点星光钻入他们的眉心。他们眼前呈现的,是一段必将到来的未来之事。 从不轻易为世人开卦的镜尊位,挥手洒下星辉,为所有在场的人算了一段未来。有些光点飞得很远,落入了远山的丛林里。 那里有跋涉万水千山只为等她现世的信徒们,星辉落在他们眼前时,滚烫的热泪从他们的眼角流出。信仰得到回应,粉身碎骨也不过是锤炼而非磨难。 千万段悲欢离合在此刻上演,人们的脑海里提前出现了未来或甘之如饴或痛彻心扉的必经之事。有人笑着,有人哭着,但所有人在看完了这段星命后都伏地长拜。 “天命所在!”人群不甚整齐地一遍一遍呼喊着,连威严的皇帝睁开了双眼,都忍不住长拜镜尊位,跟着将士一起低喃。 李璟睁开眼,面上似乎是愁容不展的样子,他越过人群寻找着自己老师的目光。宁还卿望过来,垂目轻轻一点头。 “古逐月。”容虚镜出现在了古逐月的脑海里。 他跟着所有人一起闭眼,却只看到一片混沌,人们山呼海啸般喊着天命所在的声音传到他耳朵里,他只能在黑暗里四顾。 容虚镜从星辉中走来,手里的长杖散发着温和的光亮,太阳穴边的蓝色晶石正在不断吸收星辉,但很奇怪,她身侧的光辉只多不少。 “你想看什么?”容虚镜问他。 “你给我算?”古逐月疑惑地问,他感觉自己仿佛是这千万人里镜尊位唯一算漏的人,但这个白发的少女却又出现了。 容虚镜点头:“我给你算。” 古逐月本来只是半说笑的,但她给出了肯定的回答,他想了很久以后决定问出来:“那,你能算看看钦达天嫁给了谁吗?” 容虚镜欲言又止,但她最终还是没有开口说出来。她抬起手在虚空中画出一圈光亮,繁杂的符文慢慢亮起。容虚镜在符文间划着许多古逐月看不懂的东西,很快她画出去圆圈就被星辉符号占满了。 “算不出来吗?”古逐月发现容虚镜的眉头皱了起来,她看着自己起演的星卦,神色里有些许不敢相信。 “你还小,”古逐月宽慰她,“算不出来也不用这么愁眉苦脸,你看你们镜尊位不知道几百岁了,算了这么多人的未来,到我这里不也一片黑吗。百密都有一疏,来日方长。” 容虚镜挥袖,星光被打碎,散落在黑暗里,她抬眼看着古逐月,空气又陷入了尴尬诡异的静默里。 “呃……”古逐月摸了摸自己的头顶,“你当我没问就好了。” “不管她嫁给谁,”容虚镜终于开口说话,“命定的天下之主是不会变的,天道有常,不是她一个人能改变的。” “你这个意思,”古逐月觉得自己好像听明白了一点点,“是说她所嫁并非未来的皇帝?” “不是,”容虚镜说,“我没算出来。” 古逐月心下叹气,自己这个运气也是没得说,随便选一个让她算就恰好算不出来。要知道,星算就算是平门弟子也是上知天意下达人生的,更何况这个少女还很有可能是星算未来的掌门。 “没事,”古逐月决定安慰她,“你还年轻,再学学肯定就能算了,下次我换个问题问你。” 容虚镜没理会他的贴心之举,转身向黑暗中走去:“等我回去算好了再告诉你。” 古逐月觉得这个小女孩子可真的有点较真,算不出来也不是什么大事,怎么感觉她有点生气的样子。 旭日再次出现在东方,光线穿透云层,星辰隐退,黑暗被遣散,所有人都睁开了眼。 战场上擂动的鼓点声突然变得急促了起来,大号吹响,最远处的军阵开始策马朝着逐鹿林奔去。 方阵一一从平原上扫过,到了逐鹿林的边界他们自动变换队形,朝着逐鹿林两边奔去。他们要回到外侧,继续戍守,王公们的游猎是王公们的娱乐,而非他们可以懈怠的机会。 金色和银色远去的样子,像是一线潮水向着天际拍打过去,军队撤离完毕,李慎弯弓射箭。箭身离弦而出,箭矢没入了靶心,与此同时看台下千匹良驹齐发。 意气风发的贵族少年们策马进入逐鹿林,他们背着弓箭,拿着刀枪,象征着荣誉的旗帜被他们系在手腕上。 尉迟醒伏低身子,抖动缰绳抽了马匹一鞭,在疾驰之间,他银色的披风被气流扬起。 古逐月虽然不知道尉迟醒到底愿不愿意围猎,但此时与他并驾齐驱的,他觉得尉迟醒是高兴的。仿佛一只牢笼中困囿太久的雄鹰终于有机会回到长空中一样。 而天上真正的海东青,盘旋了几圈后就高唳着离开了。人们知道,当星辉落下时其实镜尊位就已经走了,因为最大的那只海东青已经不见了,但直到所有海东青都离开后,他们才愿意移开自己的视线。 后世野史无数,唱本戏说更是不少,但关于这一天的记录,跟正史里君王们的描述都是大同小异的。 神武皇帝说他生来从未见过如那日般震撼的场景,鼎盛的靖和享受着星算和念渡一为它带来的荣光,万民同贺,四方同拜。甲光甚至比日头更闪耀,呼喊声更是排山倒海摧枯拉朽一般。 文敬大君说他本来甘愿一生身困铜墙铁壁,但挣脱枷锁的滋味实在令人心神向往。他习惯了温香软玉的风土,在那一刻突然发觉自己原来从来都是属于泊川茫茫草原的,镣铐锁不住如野草般疯长的、追求自由的欲望。 第20章 剑器惊四方 尉迟醒躲开了人最多的一面,从荒僻的位置进入了逐鹿林。这片古老的树林立在靖和与真金接壤的边界处,茫茫黄沙被阻挡在逐鹿林的北面,南面就是水草丰茂的河西走廊。 靖和和真金还没有这么兄弟情深的时候,两国的将士在这里交战无数次,不知道多少少年战将为了一点粮食一点水葬身在了这里。现在人们谈起来一笑而过的往事,是多年前用血写成的。 遮天蔽日的树冠挡在尉迟醒和古逐月的头顶,虬劲盘错的大树根突出土壤表面,匍匐在地上,虽然被落叶埋了起来,但还是依稀可见。 阳光透过树叶漏下来,打在两个人的脸上,勾勒出少年特有的明媚轮廓。眉眼里还未受过风霜的张扬感似乎是要溢了出来—— ——曾经的不得意算不上磨难,再回首迟早会发现,那只不过是命运小小的试手。 “尉迟醒,”古逐月背着箭袋和长弓,一手牵着缰绳,一手提着唐刀,“你不是不想来吗,怎么还这么高兴?” 虽然这把刀被砍出了一处细微的卷刃,古逐月还是只拿了它。 “很明显吗?”尉迟醒回头看了一眼古逐月,“我以为我看上去应该还挺冷淡的。” 冷淡本人,眉梢快要飞到发际线去了,嘴角似有似无地上扬着,清澈的双眼弯成了月牙型。他伸出一根手指,把自己一边的嘴角拉下来:“好吧,确实有点高兴。” 尉迟醒转回去,拉着自己的马,一步一步踩在落叶和断枝上。林子里很安静,除了很远的地方有点水流声传来就再也没有其他声音了。他边走边看着自己的脚尖:“古逐月,你喜欢这种没人的时候吗?” 古逐月把这句话想了好几遍,终于搞明白尉迟醒是在为得了清静而开心:“我不是人吗?” 尉迟醒听见了这个答案,愣是懵了半晌,他回过神来,不由得哈哈笑了起来:“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尉迟醒,”古逐月想起来自己的一个疑问,“试刀的时候,我看你好像是很不能……呃……很不能打的样子,你的老师没有教你点不是文字上行兵打仗用的东西吗?” …… “我还想问你呢,”尉迟醒一时半会儿竟然回答不了他这个问题,“你难道就没有什么老师教过你点不是文字上行兵打仗用的东西。陆麟臣六岁开始习武,如今十八岁,你的气力甚至在他之上。” 古逐月欲言又止。 尉迟醒转过来,看着他古怪的表情,竟然有一丝同情起陆麟臣来:“你不要乱想,陆麟臣也是个力大如牛的蛮壮体格,绝不是绣花枕头。” 古逐月想起自己目测的陆麟臣的腰,大概也就自己的食指拇指张到最大距离,那么一个半距离的宽度。陆麟臣的手臂和双腿,也绝对会是追求身段的姑娘们羡慕的粗细。 “陆副将军英雄出少年,勇武点也是应该的。”古逐月假装相信尉迟醒所说。 “叫陆麟臣。”尉迟醒感觉古逐月像是不相信一样,于是再解释了一下,“陆麟臣少年封侯,不全是因为他的家世背景和师从两位一品将军。他十四岁随风将军出征岭南一带立下战功,那时他才十四岁,就已经能敌南荒一带成年的壮硕勇士了。” “陆副……陆麟臣对阵那个南荒勇士的时候,”古逐月眼里闪着向往的光,“是不是很威武?” 少年一战成名,剑器惊四方,金印紫绶拜将封侯,多么热血沸腾的故事。不止古逐月,当世哪一个有志之士听了这段传奇后不会幻想自己就是战场上那个少年,提着枪拿着剑,面对敌人不乱不慌,见血封喉取其首级。 何等荡气回肠! “不是那个,是五个,不过陆麟臣也不好受,”尉迟醒纠正他,想到这里,他突然无奈地笑了笑,“风亦尘从死人堆里把他扒拉了出来,他断了七根肋骨,眼睛也因为脑内淤血失明了将近半年。仗着这个,他可没少让我帮忙写功课。” 往事不可追忆,是因为那些太过遗憾。美好的遗憾它不能重现,不圆满的遗憾它不能重来。尉迟醒时常追忆这段往事,因为在这件事情上,他从未觉得遗憾。 陆麟臣清醒前的一个月,尉迟醒就坐在他的床前。有人替他换药擦身体的时候,尉迟醒就安静地看着,没有人的时候,尉迟醒就关上门窗,把从上清宫里偷出来的野史逐字逐句读给他听。 读到匪夷所思的情节,尉迟醒还会反复读几遍,然后抬头看着床上那个昏睡的少年:“陆麟臣,你觉得呢?是不是很荒诞?” 当然,陆麟臣是不会回应的。 宁还卿说,你能把他身上看出个洞来,他也不会早醒一天。 陆麟臣还是醒了,所有人欢呼雀跃的当口,尉迟醒离开了陆府。如果天下四方是一统的,无数个像陆麟臣一样的少年就不会披上那身战甲,把刀挥向跟自己一样的,不知道仇恨为何物的少年身上了。 战功赫赫,是乱世为男儿带来的荣光,也是一生不得安宁的诅咒。 “你在想什么?”古逐月问他。 听到他说话,尉迟醒才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下了脚步,不知道盯着哪一处在发呆。他摇了摇头继续往前走:“想些,没什么大用的东西。” 古逐月没再问下去,每次尉迟醒心里有事的时候,他的眉头就会微微地蹙起来,两只眼睛像是盯着眼前又像是盯着远方。古逐月虽然很想问看看他在想什么,但是转念一想,尉迟醒就算肯说自己也不一定能听明白。 话到嘴边又咽下去的次数多了,就变得不想问了。 “你觉得,现在的世道如何?”尉迟醒突然问他。 一抬眼,古逐月对上了他沉静的目光,在这样的眼神下,无人会萌生说谎或者敷衍的念头。古逐月也是。 “太平盛世吧?”古逐月回答,“我从出生就一直在南行宫呆着,靖和兵强马盛,又与周边国家交好,感觉很太平。” 尉迟醒没有对他的回答做出评价,他牵着马往林子里走:“那什么是乱世?” “兵事不断,”古逐月说,“朝堂争乱,百姓不得安宁。应该算是乱世吧?” 尉迟醒点头:“那你看现在的靖和,你说的三点,占了几点?” 三点全占。 太辰皇帝野心勃勃,打压邻国是人尽皆知的。软手段,比如十六年前慷慨相助胡勒,硬手段,比如四年前出征南岭灭了不夜国。 而朝堂,金吾卫国之重器,被世家门阀当做争荣夺宠的工具。本来应该严选当世好儿郎参军卫国,高层却尽是酒囊饭袋。 百姓,天下兴亡,那个百姓不苦? “可……”古逐月觉得有些匪夷所思,他眼里的靖和,明明还是昌平的景象。 “盛世乱世,良政苛政,”尉迟醒说,“谁觉得谁认为谁说了都不算数,天神在看着,人心中自会有答案。” “我有一个感觉,”古逐月说,“百姓如此信奉星算,或许就是因为心里的苦楚太多,怀抱着一丝信仰才能走下去。” “你说的,是念渡一。念渡一才是渡人苦难,解人心中难解的死结的”尉迟醒纠正他,“星算只管未来,信奉星算,我觉得他们更大可能是顺着黑暗里的提灯人而已。提灯人跋涉万里寻找真正的大统,一路走来,人们不由自主跟随他们,等着乱世终结。” “镜尊位不会算错吗?”古逐月问他。 尉迟醒笑了笑:“算不算错,有区别吗?” . 风临渊接了密报,立刻赶到了李慎的帐前拜见。金帐在日光下流转生辉,门口的大宫人终于请来了皇帝准入的口谕。 “风将军戍卫辛劳,”李慎眯眼看着他,“连日劳顿连战甲都来不及卸下,宝剑都不得空搁置,还能来见孤,实属难得。” 风临渊穿着最高规制的战甲,金色的细鳞闪闪发光。一把古意的长剑扣在腰间,他覆手其上,由于铠甲装构,他无法下跪,只能低下头回答太辰皇帝:“臣并非有意冲撞陛下,东北面罗刹国陈兵黑河边界,只等结冰时就可渡河了。” 李慎眉头一紧,一把拂开了软倒在自己身上的女娥,他一掌拍在案几上:“风将军上一仗得胜是如何跟孤保证的?你不会忘了吧?” 风临渊一年前于黑河岸生擒七万罗刹兵卒,捷报传入皇城,李慎立即加拜上将军风临渊为四海可定威武侯。 拜官的旨意到了黑河边界,宣旨的李珘把跪接旨意的风临渊扶了起来:“父帝口传:将军威武无不克之军,天生将才为我靖和镇守疆土,孤有一句相问,今日生擒罗刹七万兵,他日可否还有战祸起?” 风临渊扯着荆棘困月的旗帜,将右拳放在左边心口:“七万大军,罗刹严寒之地,少说将养二十年。臣今日能战,二十年后必能再战!” 李慎眯眼看着他:“二十年?!如今才将将一年?你生擒的兵将,到底处死了几何?!” “陛下!”风临渊不顾自己身着重甲,勉强单膝跪了下去,把长剑柱在地上,“金吾卫高层收受罗刹妇女贿赂,私自释放战俘,一年前是陛下亲手免了这些人的死罪,还让他们带着我靖和金吾卫的光耀荣归故里的!” 李慎拿起案几上的酒杯摔在风临渊的面前,女娥慌忙跪倒在地,头也不敢抬。 宫人们也都纷纷跪下,隐约里他们觉得这一幕有些许熟悉,只是许久想不起来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片刻后他们又放弃了回忆,皇帝无名震怒的次数也不少,说不定就是哪次又为小事生气。 “你在指责孤?!”李慎指着他的鼻子大骂,“你要孤处死了世家门阀的后代,国库税赋由你御殿金吾卫上将军四海可定威武侯一人包揽吗?!” 风临渊不卑不亢正言:“陛下倚重世家,世家却做通敌叛国之事,罗刹再生祸端,不知这次上前阵拼命的是上次未得半分厚赏的普通士卒,还是坐享其成的世家弟子?” 李慎被气得胸膛剧烈起伏,他指着风临渊的手指开始颤抖:“白玉牌呢?!去请白玉牌!战事将起,为何星尘神殿还不指出明路?!” “陛下,”金帐的门帘被掀开,进来的人跪在风临渊身侧,“明路就在眼前,何必劳动星算起卦?风将军这身战甲,陛下以为他只是来说气话的吗?” 李慎气风临渊顶撞自己,但是他一身行兵的战甲确实不假。虽然嘴上还在埋怨皇帝不处置私放战俘的世家子弟,但家国天下还在他心里,披挂上阵,他绝不会多言半句。 上将军风临渊,从不辜负靖和。 “罢了,”李慎从高台上走下来,他的语气缓和了不少,扶起一身重甲的风临渊,“孤知道风卿忠勇,良臣直谏向来逆耳。门阀腐化军队的事情,围猎回去孤就让陆征开始清理。将军放心出征。” 说完,李慎从袖口摸出了金吾卫的兵符,毫不犹豫交给了风临渊:“国之重器,天生将才风临渊,孤等你凯旋,这一次,罗刹战俘不用生擒,有一个杀一个,有百十杀百十,有万千杀万千,绝不再给贪腐之辈留可乘之机。” 风临渊的心终于安定了些许,他庆幸皇帝还是分得清是非曲直,他重重点头:“臣,定不辱命!” 宁还卿目送风临渊离开,对着他的方向长拜下去:“愿上将军战无不胜攻无不克,荡平四方不臣心。” “宁卿你来做什么?”李慎送走风临渊,终于注意到了宁还卿,“风卿给孤带来个顶糟的消息,你又有什么要说?” “臣没有坏消息,”宁还卿在李慎的示意下站了起来,“不过非要说起来,也不知道钦达天又不见了,算不算坏消息。” 李慎被气笑了,一时间胡须都差点被他自己吹飞起来:“初到时就不来拜过孤,如今走也不告别?我靖和这么入不得她的眼?” “非也。”宁还卿否认,“随钦达天同来的长老尚在帐营里,据臣心腹所说,钦达天偷偷跑进了逐鹿林。” 李慎微微挑起一侧的眉毛:“逐鹿林?可是随承明而去?” 宁还卿低下头,嘴边带着一抹似有似无的笑容:“臣不知,臣只知,钦达天入林的路确实是太子殿下走的路。” 李慎眯着的眼眨了眨,他突然放声笑了起来:“不但不算坏消息,算是天一样大的好消息。差人送一张黄符纸去星尘神殿,就说是替钦达天把祝福赠与星算全门。” 第21章 神经病 星尘神殿的石门缓缓开启,容虚镜踏着星辉往演算台走,与容砚青擦肩的时候,他感觉镜尊位像是有点生气的样子。 片刻后他打消了这想法,一定是自己感觉错了。镜尊位活了不知道几百岁,从来没有人敢说见她哭过笑过,至于生气,那更是没有的。她整个人就是个没有情绪的活神仙。 容砚青跟了上去,镜尊位让自己查的事情,自己什么都没查到,该挨的骂还是得自己去讨来,免得显得很是不把镜尊位吩咐的事放在心上。 “尊位,”容砚青低着头,跟在她身后边走边说,“启阳夫人的事,无从查起,可否请尊位明示,到底要查什么?” 容虚镜停了下来,星辉萦绕着她,她侧头看着容砚青:“姓名,父母,伴侣,玩伴至交死党恩师仇人,挨个查,还需要本座教吗?” “这……”容砚青吞吞吐吐,还是说出了实话,“这些不都是世人皆知的吗?” 启阳夫人本名商墨柔,苗族大族长的女儿,嫁给了尉迟长阳。至于什么玩伴至交死党恩师之类的,想要知道,一问与她关系较近的人也不难知道,这些东西,配得上一个查字吗? “不该是她才对,”容虚镜垂目自语,“她明明已经死了。” 容砚青不敢询问,但是他知道大概容虚镜对启阳夫人的身份实在是好奇,于是主动提出建议:“明日下职去上清宫借来宗卷给尊位解疑?” 容虚镜扫了他一眼:“上清宫有这段往事?你恐怕是低估了本座。” 说完她就抬脚往演算台走,一步都没有停留。容砚青也不知道自己哪句话触了镜尊位的霉头,只能低头跟在她身后走着。等容虚镜跪坐在无尽虚空和星辰构成的演算台上时,他知趣地躲进了黑暗里,等待容虚镜的召唤。 演算的卦盘一起再起,光芒亮了又熄灭,容虚镜突然把手里的白玉牌一下全部投掷了出去,清脆的碰撞声响起。 容砚青从黑暗里走了出来,跪在容虚镜身侧:“尊位,为何事动怒?” 这次他确信自己没有感觉错,镜尊位绝对是生气了,她千年寒潭一样的眼睛不会泄露半分,但散落满地的白玉牌却不会撒谎。 “你来算,”容虚镜一伸手,万千星辉汇聚,又一张白玉牌出现在了她的手心,她把白玉牌递给容砚青,“算一个叫阿乜歆的人,未来会嫁给谁。” 容砚青:…… 没有星轨,没有命星本体,也见不着人,容虚镜让他来盲算。 “下职再过十几年,”容砚青心里发虚,“或许就能学会盲算了。” 容虚镜直勾勾地看着容砚青,把他看得后背发虚,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又说错话了。片刻后,容虚镜皱眉闭眼,再睁开时,所有白玉牌都化作的星辉,重新没入了黑暗里去。 “启阳夫人的事不必再管,本座自己解决。”容虚镜说。 “尊位,”容砚青低首,“将星离宫,自西南北上,恐怕是要威胁帝星。” 容虚镜侧目,思考了片刻后抬头看着穹顶,她伸手在虚空中一抓,放手时一众命星都变亮了几分,轨迹都变得清晰可见。 “舒震是来报仇的,”容虚镜说,“李静观也配称帝星?” 容砚青被吓得不敢出大气,只看见镜尊位抬手一指穹顶中最亮的那颗白色星辰:“那才是帝星。” “不怕被冲撞掉半条命,你尽管探查”容虚镜见容砚青这就要闭眼感受帝星的主人,出言提醒道,“观尘长老原本命不该绝,就是这样死了的。” 容砚青连忙睁开了差点闭上的双眼,甚至瞪得比平时还大。不是不好奇,但是镜尊位说的话他没法不相信,天资这个东西还真的不是后天努力就能追得上的。 “尊位。”一个黑袍人从黑暗里走来,他手里小心翼翼地捧着一张黄色的符纸,“这是南行宫来的信鸽带过来的东西。” 容虚镜转头看他,纯白色的睫毛扇动了几下,一颗命星从穹顶飞下,悬浮在他的头顶。 “神经病。”容虚镜紧闭双眼,再睁开时一团冷白的火焰在来的黑袍人手中燃起,他还没感觉到温度,黄符纸已经被烧得一丝不余,容虚镜拂袖背对着他,“李静观白活六十来岁,如此幼稚。” 黑袍人:…… 容砚青:…… 容虚镜一眼就看明白了过来,李静观把念渡一的东西送来星尘神殿,无非就是得瑟一下。想让容虚镜看看靖和也不是非要依靠哪一门一宗才能延续。 “容澈,”一块银牌掉落在黑袍人的面前,上面镌刻着他的名字,他低着头看地面,银牌进入他视线的时候吓得他腿一软跪了下来,容虚镜并没有转身,依然背对着他,“掌天南命星,行观星长老之责,繁杂流程让容砚青带你。他选你来,你就自己好好学。” “下职领命。”容澈双手交叠,匍匐在地长拜了下去,“天命所在。” 容虚镜再次起卦,万千星辉向着她汇聚:“该干什么就去。” “是。”容砚青和容澈长拜后倒退三步,转身离开了这里。只剩下浩瀚的星河和无边的寂静陪着她。 瘦小的人坐在卦阵里,把手里的白玉牌一次次丢出去推演天命,所得结果并不如意,她皱眉看着已写的算式,认真检查到底哪里出了错。 . 容澈手里捏着那个银牌,心情忐忑地跟在容砚青身后,他仔细思考自己到底会什么,然后发现自己好像确实是什么都不会。 “长老……”容澈心虚地开口询问,“我才入门几日,这个观星长老要怎么当?” 容砚青头都没有回一下,依旧走着自己的路:“我怎么知道。” 容澈:…… 出了星尘神殿,外面其实就是阳光普照的大好天气,容澈跟着容砚青在檐下的阴影里走着,时不时还有几声鸟叫传来。 起初韩澈心里很虚,他是容家外八门没法再更外一点的旁支了,参加这次平选,他原本只是抱着一些些见一下伟大的星算师的想法。 韩澈从未学习过任何演算式,也看不懂星轨星象,但他就这样被选了进来。镜尊位大手一挥,他就成了观星长老容澈,咸鱼翻身大概差不多也就这个光景了。 “尊位已经看过你的命格,”容砚青说,“我没选错人,你也不用再怀疑,你就是新的观星长老,不会可以学,你学的速度应该不慢,尊位从来只看资质。” 在镜尊位引来命星探查的时候,容砚青其实也虚得不行,万一自己选错了人,那这个笑话是真的闹大了。而且自己在镜尊位面前这不会那不会的次数太多了,选人也选错,搞不好她会觉得自己不配再呆下去。 “那长老您,”容澈问他,“您原本叫什么名字?” “我就叫容砚青,”容砚青停下来回答他,转头看着这个什么也不懂的少年,“你就叫容澈,没有以前的名字,生来就是容澈。” 容澈愣了一下,才知道自己说错了话,连忙低头认错:“是我多嘴,长老见谅!” “你不必拜我,”容砚青转头接着走,他感觉这个二楞子少年很是像自己当初的模样,“你在此位,只拜尊位和皇帝,不要忘记。而且你也不用急,据我所知,历任长老都是从什么也不会开始学起的。” 容砚青想起来了什么,转头朝着容澈伸出手:“银牌给我,我带你去司星观上职。” 他转身之际,正好站在了一处头顶没有遮挡的地方,天光倾泻在他衣袍上。容砚青清秀的模样被镀上一层金光,在砖瓦间散发着稳重老成但绝不死板的气质。 容澈看懵了。 容砚青轻咳了一声提醒他,容澈这才慌慌张张地把白玉牌递到容砚青手里。由于慌乱,容澈的手指擦过容砚青的掌心,他觉得自己的手指火辣辣的,却没察觉到耳根已经开始泛红。 “那、那,”容澈磕磕巴巴地发问,“您入门的时候也是什么都不会吗?” 容砚青想了想,岂止不是。 容家正姓只有一脉,除此之外全部归入外八门入谱,大部分正姓和外八门间有着生来就无法忽视的差距。由于血脉之差,外八门的孩子很少有天资比得过正姓一门的孩子的。 而当年的容钺,资质在正姓里,也是无人可及的。他三岁识不全天罡演算式里大字的时候,就已经能够借助算式断知未来了。 虽然他并不懂支干爻宿座这些字是什么读什么怎么念,但是他就是能算。 这么些年下来,连容钺都差点在众人的吹捧下认为自己是天资过人了。不过可惜的是,星尘神殿大选的时候,他被选了进来,见到了这个他曾经不以为然的天才。 如果一个人被一群人吹捧成天才的时候,当他听闻另一个天才,就会生出不过如此的心理。容钺就是这样。 “是。”容砚青点头笑了笑,“初入门,我也是什么都不会。” 容澈见他点头,心里惴惴不安的感觉减轻了许多。他转身往前走,容澈拍了拍自己的脸追了上去。 . 古逐月双手握着唐刀,脑海里重复上演着尉迟醒当时握刀的姿势,一寸一寸认真模仿着。过了半晌,他垂下了手,明明只有个静态的姿势,也不明白自己在学些什么。 “刀剑亦有灵,”尉迟醒从树上跳下来,“化形为神,与其一体可当百万军。” 进林子也有几天了,尉迟醒果然真的是带着古逐月找了一个树,在树上搭了个能避雨的棚子就躲着再也没远离过。 古逐月看着唐刀上的花纹,没看出来灵在哪里。 尉迟醒走到他身后,扶正了古逐月的腰,把他的手臂抬直,握着他的手抓紧了刀柄:“刀剑有灵。” 他又重复了一遍这句话。古逐月发现经过了尉迟醒的调整,自己握刀的手臂确实没有那么酸乏了。刚刚自己瞎模仿的时候,身上像是承受着千钧之力一样,不出片刻就觉得无法坚持。 “常无欲观其妙,常有欲观其微,”尉迟醒推着他的手肘发力,唐刀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四周的树叶被刀身带起的气流晃得沙沙作响,“锉兑解纷,和光同尘。” 尉迟醒松开了他,站出了几步开外:“明白了吗?” 长久的沉默把气氛造得无比尴尬,古逐月什么都没听明白的眼神实在是太过于不遮掩,尉迟醒居然被看得有点不好意思了起来。 “意思就是,”尉迟觉得还是用一种比较好理解的语言解释一下比较好,“要从有无之间去找到最微妙平衡的状态。你有刀,却没有灵,你要试着去体会你手里拿着的东西,是不是也在呼吸在思考。刀剑都是活的,刚柔同行,解杀伐性平争抢心,脱于尘垢耀于光辉。” 古逐月还是不太听得懂尉迟醒在说些什么,但他明白了需要感受。他握紧了刀柄,在呼吸之间,他发觉自己掌心的脉搏似乎是感受到了另一个生命的跳动,很细微但并不孱弱。 就像是远古洪荒而来的呼唤,执念让它穿越千年生生不息,虽被天地万象淹没,却不会被吞噬。古逐月把刀举过头顶,外跨半步后转身挥了出去。 刀身带起的气流向着林中劈斩过去,所经之处的地面上出现了一道不深但也绝对不浅的沟壑。气浪一路前推,直到撞上了几人环抱粗细的古木后才被撞得停了下来。古木与气流对撞处的树皮,在古逐月眼皮底下脱落。 “我没看错你,没看错你的姓氏。”尉迟醒看着气浪推进造成的一片狼藉,“你是天生的武者,被埋没再多年,光芒也一分不减。” “啊?”古逐月还没从原来我这么厉害里缓过劲来,尉迟醒的话让他更是一头雾水,“不是你教得好吗?” 尉迟醒笑了笑:“别,我可教不出来这么厉害的。说起来,我在上清宫里被封禁的密卷里看到过跟你同姓的,个个都是大英雄,看样子,你十有八九真是他们的后代。” “都是英雄?”古逐月觉得英雄这个词离自己实在是有点太远,尉迟醒说的他不是不信,只不过觉得跟自己没什么关系而已,“那怎么还成了不能让天下人知道的事情?” “或许是因为嫉妒呢?”尉迟醒随口一答。 古逐月本来以为尉迟醒不会回答这个问题,但他轻飘飘说了一句话。这句话没有指明说谁,也看不出是真心话还是随口一答。 第22章 为何不能守 “谁嫉妒?”古逐月鬼使神差地问了出来。 尉迟醒轻笑了一声:“很多人吧。金玉满堂,莫之能守,为何不能守?” “觊觎的人太多?”古逐月尝试着回答。 “对。”尉迟醒点头,“功绩太满,名声太好,都可能是惹来嫉妒的原因,要是还得了别人想要的东西,那就更要遭受嫉妒。嫉妒之后,不太坏的人会选择咒骂,太坏的,可能就要开始背后动手脚了。” “所以你不争功绩不争名声?”古逐月问他,“从你教我的来看,你和传闻里的不太一样。” 传言里的尉迟醒,功课不好,脾气寡淡,体格更是弱得很,甚至传说剑都提不起来。 “你觉得我很厉害?”尉迟醒挑眉看他,“那你怎么不想想万一只是因为你的环境约束了你的见识呢?这片土地上,什么能人异士没有,或许我真的很差劲呢。” 古逐月没回答,但他心里就是认定了尉迟醒很厉害。 “哟!”被古逐月震落了书皮的大树后转出来一行人,为首的人一脸终于碰到猎物的表情,“我说是谁惊走了我的角鹿,原来是陆将军的部下啊。” 徐斯背着箭袋,牛筋弓还拿在手上。他旁边就是李珩,随行的人手里提着不少猎物,一看他们大清早满头的大汗,就知道这拨人又跟哪些在明争暗斗。 “四殿下。”尉迟醒对着李珩低首长拜。 “你这个小蛮子,”李珩的嘴角勾起了一抹嘲讽的笑容,“文治武功学得不怎么样,礼数倒还是学得挺齐全的,随了你的父亲,适合做臣子。” 尉迟醒对他的话不予回答,李珩随行的人却都笑了起来。世人皆知胡勒主君为了报答靖和在大旱之时给予的救助,甘愿把自己的妻女送到了靖和,明面上是两国永结邦交之好,实际上就是甘愿对靖和卑躬屈膝而已。 平民百姓尚且这样看,更不要说宫廷里一向心高气傲的王公贵族。 徐斯笑着笑着,突然搭箭上弓,蓄满了力气后对着古逐月:“你可别动,角鹿就在你身后,我这一偏你就没命了。” 尉迟醒和古逐月正想回头看,李珩阻止了两人:“醒公子,你跟你的小兵卒还是不要回头的好,又把角鹿惊走,我可真的就要翻脸了。” 古逐月默默地握紧了刀,绷紧了身体,像随时要扑上去撕咬敌人的野兽一样。 丛林里突然弥漫起了雾气,铜铃声叮叮地从密林深处响起,听上去正向着这边过来。李珩忍不住回头看着背后,竖着耳朵听着越来越近的铜铃声。 不止一只,像是有一只摇着铜铃前进的队伍。这队伍里的人可能还患着什么呼吸的疾病,连脚步声都没听见,只听到了粗重的喘息声,像是行将就木的人从喉咙深处发出来的。听得人头皮发麻,心下怵然。 “殿下,”徐斯觉得有点害怕,“怎么回事啊?” 树枝被踩断的声音从李珩面前的浓雾里传出来,雾气随着铜铃声的接近变得越来越大,李珩发现自己的视线范围从十步八步直接缩短到了一步,身边的徐斯都只能看到一个轮廓。 “徐斯!”李珩伸手抓住他的肩膀,他原本以为自己的手已经够抖了,等搭上徐斯肩膀的时候才发现这个胆小鬼比自己还抖得厉害。 古逐月就站在尉迟醒的旁边,雾气越来越浓重后,古逐月下意识挡在了他的面前轻声问他:“尉迟醒,这是什么情况啊?” 尉迟醒也不知道到底怎么回事,但是他闻到了一股浓重的臭气。这个气味很像是什么东西腐烂了,但是用某种药水强行压下去,结果腐臭气和药水混在一起的气味。 十分令人作呕。 “走,”尉迟醒抓住古逐月的手腕,“回树上去。” 两个人三下五除二爬到了树上,等上去了之后才发现这个雾气像是有重量一样,只堆聚在离地面比较近的下方,大概一个成年男子多过一个的高度。等爬上了树枝,视线清明,这个雾气看上去就跟云层十分相似了。 “李珩呢?”古逐月看着下面,李珩和徐斯他们也在下面,但是浓厚的雾气把他们挡得严严实实,一点都看不见。 尉迟醒轻声笑了笑:“没大没小。” “啊——”一声惨叫从下面传上来,尉迟醒和古逐月同时看向了那个方向—— ——什么都没看到。 李珩被吓得跌坐到了地面上,他颤颤巍巍地握着剑,指着自己面前那两个幽绿色的光点。这不只是光点,李珩刚刚离他的距离很近很近,简直是脸贴着脸。绿光点是缀在一张已经腐烂大半的脸上的。 那张脸在雾气的阻挡下,李珩没看得多真切,但暴露在皮肉外的半副黄牙和脱落了的一只耳朵已经吓得李珩的双腿发软了。 “殿下!”徐斯过来扶着李珩,他没看见什么东西,只听见了李珩惨叫。 粗重的呼吸声在徐斯的耳边响起,如同破旧的风箱在扯着嗓子呼吸,风从破漏的糊纸里穿过来,发出呼哧呼哧的沉重呼吸声。 本能让徐斯转过头去面对呼吸声的来源,进入他瞳孔的是半个头。这个被砍掉半截的头颅安放在塌下去的双肩和扭曲的脖子上,仅剩的一只眼发出幽绿色的光,跟徐斯对视着。 这一刻徐斯才明白了什么是极致的害怕,人在害怕到了极点的时候叫不出来喊不出来,只觉得四肢无力大脑短路,什么反应都做不出来。至少徐斯是这样的。 “啊——”李珩再次发出惨叫声,在地面上四肢并用地后退。他的后背抵上了什么东西,在极度的恐惧下他倒突然生出了勇气,把自己的长剑抽出鞘,站起来就往后背的人影那里刺过去。 他的剑什么都没有碰到,却在半途无法再前进一分一毫,有一股极大的无形力把他的剑架在了那里,他进不得也退不得。 “本、本王是靖和四皇子,那里来的不法狂徒敢在背后算计我?”李珩喊得很大声,像是在为自己壮胆一样。 罡风从他的面前吹起,把浓厚的雾气吹散出了一道空隙,从这个空隙里李珩看清楚了自己长剑所指的人。 这个男人很年轻,身穿着一袭紫衣,裸露的胳膊上套着许多古朴的银饰,一条绿眼的小白蛇盘在他的头顶,蛇头垂下来正好在他的眉心,和李珩剑尖的距离不到一指。 细蛇吐了吐自己的蛇信,嫣红分叉的舌尖舔过铁质的剑尖,一股浓烟从尖尖蔓延—— ——剑被腐蚀了。 铁水顺着滴落,不过转瞬,长剑就被腐蚀了大半,李珩吓得丢了剑。 紫衣的男人终于肯睁开眼了,他的瞳色很诡异,明明是深紫却泛着绿光。只一眼,李珩就被看得发慌。他的嘴角以一种非常诡异的幅度上扬,像是快要咧到了眼角。 “四皇子?”男人的声音妖娆而冰冷,明明是个不折不扣的男人,却总带着一点阴柔的意味,“你来送命,我不收下,岂不是失礼。” 李珩双腿发软,一时间想要逃跑都失了方寸。 男人抬起手,四周不断的铜铃声终于停了下来,只剩下了不知名生物的粗重喘息。那条细细的白蛇从他的头顶下来,缠绕到了他张开的五指上,蛇头温顺地搁在他食指上,眼神里竟然还能看出来点慵懒的感觉。 铜铃声沉寂下去后,雾气渐渐散了。等到视线恢复清明后,李珩偷偷用余光扫了几圈,都没看到脸上腐烂得不成样的那些东西。地下窸窸窣窣的声音倒是不断,李珩往下瞥了一眼,觉得自己的头皮都快炸开了。 数十万只黑色的蚂蚁在他的脚下聚拢,密密麻麻的黑点攒动着,离他的脚越来越近。 “你是谁?”李珩的声音发颤,面部表情扭曲到无法控制,“你到底要干什么,徐斯他们呢?!” 男人翘起尾指,指了一下李珩脚底下的黑蚁们:“你的手下,都在这里。” 李珩脑子突然一下就炸开了,他刚刚余光瞥到了一截白色的东西,现在想来,多半是他们被啃噬干净的骨骼。男人身后不远处的树枝动了动,李珩看见了半片银色的衣角,他差点想哭出来。 “尉迟醒!”李珩病急乱投医,“救我!快点救我!我死在这里,你跟我父帝没法交代的!” 尉迟醒:…… 男人慢悠悠地回头,目光透过秋季时不怎么繁茂的树叶和尉迟醒对视。 被他这么看一眼,尉迟醒感觉自己的双眼有点生疼。按道理来说他并不想参与这个一看就是对皇室不满才引发的相遇,但是谁又能想到李珩会低头大大方方喊自己救他。 尉迟醒从树上跳了下来,慢腾腾地往这边走过来。李珩见了就差急得跳起来了:“你快点!这些蚂蚁要吃人的!” 男人回过头,眯眼看着李珩,李珩识趣地闭上了嘴,但还是对着男人身后正在靠近的尉迟醒挤眉弄眼示意他快点。 “前辈。”尉迟醒恭敬地拜了拜他。 男人侧过头,准备听听看尉迟醒要说什么。 “恩怨是您跟他的,”尉迟醒说,“后生没打算参与,您要做什么就做,后生什么都没看见。” “你个小蛮子!”李珩急得破口大骂,“乌龟投胎生的遇事只会躲来躲去,他娘的手里有剑都不知道反抗反抗!” “殿下。”尉迟醒提醒他,“遇事的是你,不是我。” 紫衣的男人听了之后仰头大笑了起来:“尉迟醒,你娘就是这样教你的?有意思。” “前辈和我母亲是旧识?”尉迟醒问他。 黑蚁爬上了李珩的裤腿,在他的小腿上留下了密密麻麻的咬痕。紫衣男人跟尉迟醒对视了小片刻,一直伴随着李珩的骂声和惨叫声。 “算是。”男人伸出手,中指勾着食指轻轻一弹,一滴透明的液体打进了李珩的嘴里,他的惨叫声戛然而止,只能挠着喉咙瞪着这边。 “还有什么要问的?”男人眯了眯眼,“我不杀你,但是你耽搁了我的事,我也不见得会放了你。” 尉迟对着他拜了拜:“无事要问了,前辈请便。” “你真不救他?”紫衣男人眯了眯眼睛,狐疑地看着他,“他刚刚可是说他死了,李慎不会放过你。” 尉迟醒笑了笑:“他不死,陛下才不会放过我。” 紫衣男人明白了尉迟醒打什么算盘,笑出了声来:“也对,这荒林里被吃得只剩下骨头,谁知道哪个是皇子哪个是随从。你不说,谁又知道你见过我。” 男人笑得张狂而邪魅,他身后的李珩痛得脸青了又白,白了又红。 “是个聪明人。”男人又伸起手,他手上的白蛇吐了吐蛇信,眼睛里的幽光一闪,已经爬到李珩大腿根的黑蚁全都停了下来。 黑蚁们纷纷掉头,原路返回到地面后钻入了地下,如果不去看李珩血淋淋的大腿,没人会发觉这里的地面有什么不同。 “诶!”尉迟醒呆了,“您怎么不杀他了,那我岂不是完了。” 男人勾起嘴角,走到尉迟醒身边用一根手指摸了摸他的下巴:“我不喜欢被别人利用。你们两个人的私仇自己了,不要指望借我的手杀人。” 白蛇在男人的指间吐了吐蛇信,在差点就碰到尉迟醒脸的一瞬间他收回了手:“要报仇,用你手里的剑。” 男人轻轻点了一下寒山尽平的刀柄,大雾突然涌起,铜铃声又响了起来。尉迟醒看着自己面前妖艳无双的脸慢慢被雾气吞没。 尉迟醒松了口气,按着自己的记忆朝李珩走过去。李珩躺在地上,他连动一下的力气都没有了,双腿深入骨髓的疼痛感让他头脑发昏。 紫衣的男人走了,雾气又渐渐退散。 看清了走过来的人是尉迟醒,李珩倒是突然一下来劲了,坐起来就去摸自己被腐蚀掉一半的长剑。 尉迟醒假装不经意之间把剑踢远了:“四殿下,您没事吧?” 黑蚁的唾液里有强酸,皮肉除了被撕咬的痛楚外,还有被灼烧的刺痛难耐。李珩养尊处优惯了,从没经历过这样的委屈,挣扎着坐起来已经耗尽了他的力气。 李珩痛得不行,连剑也不想拿了,干脆一把抓住了尉迟醒的裤脚:“药,有没有伤药止疼药消炎药,入逐鹿林围猎都要带的,快给本王。” 第23章 祸不及妇孺 尉迟醒翻到了树上,解开了古逐月的穴道:“我让你带的药呢?” 古逐月终于得了自由,从自己怀里把药摸出来递给他:“虽然我很有可能给你拖后腿,但是下次能不能别点穴道。” “不点你,你刚刚肯定跟着一起跳出来。”尉迟醒接过药,看了一眼古逐月就跳下了树。 古逐月理亏,跟着他跳下去往李珩那边走:“刚刚那是什么人?” “紫极吧。”尉迟醒说,“只可能是他了,看他用毒的境界,我想不出来除了紫极以外的第二个人。” 古逐月想起来了什么:“你的母亲……那岂不是你刚跟你的仇人打了照面?” 尉迟不置可否:“说仇人也不一定,说不是仇人也不一定。紫极杀了我的外公,我母亲未必就让我去报仇。” 古逐月看过一本朔州那边的唱演戏本,上面说紫极为了成为毒尊,日夜炼化死尸为自己所用。在攻打苗族的时候就用了他的行尸,苗王战败被杀的同年,他的女儿从泊川被送到了靖和。其中的真真假假古逐月也分辨不了,但看刚刚紫极那个态度,他是知道尉迟醒的。 “你这个人,”尉迟醒转过头来看着他,“我以前感觉你在这里接触不到外面多少事情,怎么这种消息你都知道?” 古逐月不甚好意思地挠了挠鼻尖:“看唱本看的,字也简单,不认识的少。” 尉迟醒自己也酷爱去上清宫翻野史看,这样一比自己也比古逐月好不到哪里去,只能无奈地笑了笑,转头去救那个快要疼死了的皇子。 “四殿下,忍着点。”尉迟醒蹲下来,撕开了李珩的裤腿,把药粉直接抖了上去,“我也不知道怎么处理伤口,先将就着吧。” 古逐月走过来,四周散落着一些残骨,血肉刚刚被剥离,骨骼上的血液还是殷红的:“这是……” 李珩的脑门上直冒汗,尉迟醒从怀里摸出块手帕丢上去:“这是时间不够,时间够的话,那些黑蚁连骨头渣都不会留下。” 尉迟醒站起来,把沾了李珩鲜血的手负于背后:“四殿下,我觉得你是个明白人,刚刚我所言是为了救你,如果之后还是你存心报复那我也无话可说,只要你觉得问心无愧。” 古逐月看懂了尉迟醒的眼神,从怀里摸出来一个哨子放在李珩的胸口。这是入林的时候统一发放的,如果遇到什么不能面对的紧急情况,就可以吹响哨子向金吾卫和飞羽军求助。 “走吧。”尉迟醒示意古逐月跟自己离开,经过李珩这么一闹,他还得重新找个地方躲起来摸鱼。 “尉、尉迟……”李珩的哑药劲下去了一些,能发出点声音了,但张嘴说出来的话还是十分沙哑,“尉迟醒,这、这个妖邪之物,来、来者不善,通知军队,一定要阻拦下来。” 尉迟醒顿了一下,李珩看他的背影松了口气的时候,他转过来了半个头:“吹响哨子,离殿下最近的军队会找到您,不管是飞羽军还是金吾卫,您自己说,可信度比我高很多。” “尉迟醒!”李珩想喊住他,“此人是冲着南行宫去的!” “祸不及妇孺,”尉迟醒摆了摆手,“四殿下放心,他堂堂七尺男儿目标肯定不会是南行宫里手无寸铁的妇人孩子。从这个方向出去,是风将军的营帐,殿下还是吹哨求助吧。” 古逐月跟着尉迟醒往林中走,尉迟醒看了他一眼:“什么时候你学会憋着话不说了?” “你真不担心紫极会去南行宫?”古逐月问他。 “我说你什么时候这么胸怀天下了?”尉迟醒笑了笑,“就算担心,我通知军队和四皇子通知军队有什么不一样吗?” 哨子被吹响,声音惊起了几只飞鸟,尉迟醒抬头看着它们,不到片刻,不知哪里飞起的箭矢把它们射落了下来。 “李珩运气不太好啊。”尉迟醒看着空荡荡的天空感叹。 “确实有些点背,”古逐月点头表示认同,“林子这么大,人这么多,偏偏刚好他们跟紫极打了照面。” 尉迟醒突然停了下来,几股力量在身体里不断对冲,他扶住了一棵树咳嗽了起来,像是要把五脏六腑一起咳出来。 古逐月连忙跑过来,帮他拍着背顺气:“怎么回事,紫极给你下毒了?” 直到咳出一口淡红的唾液来,尉迟醒的情势才渐渐平稳了下来,他摆了摆手:“我没事,他没给我下毒,说不好还差点解了我的毒。” 古逐月不懂把脉,但他的手此刻搭在尉迟醒的手腕上,感觉他脉象的搏动毫无规律。很久没有跳动一下之后,接连又会猛跳几下,如果他的心脏是这样子跳动的话,情况可能真的有点遭。 “你中毒了?”古逐月问。 尉迟醒靠着树干慢慢坐了下来,努力调节自己呼吸才让因为咳嗽涨红的脸色恢复了几分正常。 “紫极从小试遍各种毒物,闻的喝的,熏的扎的。”尉迟醒说,“他就是个散发着毒气的人,太靠近他总会不小心闻到点什么。” 紫极身上有一种香味,尉迟醒靠近他的时候就知道会有这么一档子事。那香味不是任何香料调出来,闻到的人除了会觉得香,大脑潜意识里还会觉得很危险。 但尉迟醒没得选,没想到的是自己非但没有中什么毒,紫极身上的东西,还差点解开了自己身体里积郁已久的陈毒。 这个感觉不会错,一个负重前行许多年的人,身上的重压突然减少不可能感觉不到。刚刚身体里至少三股力量在对冲,其中有一脉明显就是积毒差点被冲散后引发的动乱。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古逐月说,“你中毒了?” “我身在什么地方?”尉迟醒闭上眼,尝试去调节自己体内的力量。 他说这句话不是需要古逐月回答,是在提醒古逐月他的处境。古逐月也听明白了,走到一边去不再打扰尉迟醒。 “我会想办法的。”古逐月的声音很低,低到他自己都差点听不见。 尉迟醒听到了这如蚊虫低哼的声音,慢慢挣开了眼看着他。 古逐月躲躲闪闪的目光变得有一丝坚定:“你对我有恩,紫极能解你的毒,我一定会想办法的。” “傻子,”尉迟醒笑了笑,又闭上了眼睛,“紫极解不了,他身上的气味只是差一点解开,你懂什么是差一点吗?” “肯定是因为你闻得不够久,”古逐月说,“你多闻闻,说不定就能解毒了。” 尉迟醒摇头:“紫极能解世上所有毒,除开出自涵光之手的。” “你知道你中毒,你还知道是谁的毒,为什么不告诉你的父亲母亲?”古逐月问他,“就算不知道是谁下的毒,迟早也能查出来,找到解药的。” “你怎么知道我没告诉我的父亲母亲?”尉迟醒反问他。 古逐月挠了挠头:“就是觉得,如果你告诉了他们,他们肯定会想办法的,一时半会儿解不开,也会想办法报仇的。” “报仇?”尉迟醒睁开眼,扶着树站了起来,“举兵打靖和?古逐月,男儿要有血性,但是不能做无谓的牺牲。” “更何况,我知道是谁下的毒。”尉迟醒说话时声音很轻,他低垂着眼,看着地上的落叶,“而且我这个人,记忆力很好。记忆力好的人爱不爱记仇我不知道,但我是这样的。” 尉迟醒头看着古逐月:“听好了,我一开始就是想利用你。你的出现太让我惊讶了,我原本死寂的心像是被你点燃了一样,很多我不计较的事情我想计较计较。所以你不要把我当恩人,明哲保身才是你最该做的。” “哪有你这样利用别人的。”古逐月或许应该觉得失望和愤怒的,但他此刻只想笑,“利用别人还教别人保全自己,你这个坏人当得不够坏。” “尉迟醒,”古逐月看着他的眼睛,“我想救你。虽然我现在没有这个能力,但是你信我,我肯定会想到办法的。” 容虚镜上一次没算出来的问题,古逐月决定换一个问她了。 “好啊。”尉迟醒淡淡地一笑。 天空中升起一只信号烟,紫色的烟尾徐徐升入空中,尉迟醒皱起眉,看上去像是遇到了什么棘手的麻烦。 “这信号怎么了?”古逐月问他。 “紫色,”尉迟醒皱着的眉舒展开,“有伤和亡才会放紫色的信号烟,表示情况十分紧急。看方向是军队找到了李珩,应该不会有事了。” “那你刚刚怎么那个表情?”古逐月感觉,尉迟醒刚刚的表情不像是知道了什么轻松的事。 “我就是在想,”尉迟醒说,“既然找到了四殿下,他们带他出林就是,放信号烟是表示需要增派人手。他伤了腿,不至于这么严重吧。” 尉迟醒刚说完,感觉到了自己脚底有一点异动,他抬起一只脚,看见刚才踩住地面上的落叶动了动。 “底下有东西。”尉迟醒抓住了古逐月的手腕,拉着他站上了一处树根,“小心点。” 尉迟醒抽出寒山尽平提在手里,谨慎地看着四周。林中寂静,任何声响都像是被放大了一样,细细密密的悉索声不断靠近两个人。 这声音是贴着地面的,尉迟醒很快就看清了,落叶底下有绳索状的东西不断接近他们站的地方,所经过之处,落叶被顶出地面一点,留下一道拱形。 尉迟醒想讲脏话了,这都什么事,走了一个又来一个。 一条绳索状的东西已经到了他的脚底,尉迟醒挥刀下去,砍断了以后绳索像是被火灼烧了一般后退了几步。 尉迟醒用寒山尽平把埋在树叶里的东西挑出来,是半截生长着倒刺的藤蔓。 “妈的什么运气。”尉迟醒丢下了藤蔓,“跑!这是舍陀藤,会吸干你的血的。” . 阿乜歆坐在屋顶上,看着远处落下去的夕阳,她脑子里乱七八糟的东西很多,排在首位的就是怎么去找尉迟醒和古逐月。 她掰下一片瓦,朝着远处丢去:“林子这么大,怎么找嘛!” “哎哟!”李灵秀的声音从下面传上来,“什么东西砸本宫!” 阿乜歆赶忙拍了拍手,身量轻盈地从屋顶跳到墙上,再从墙上跳入花丛。她理了理裙摆,从花丛中走出去,在李灵秀身后拍了拍她的肩膀:“怎么了呀?” 李灵秀可算是找到了她,连被瓦块砸中都忘了计较:“钦达天,我有个人情要卖给你。” 她一把抓住了阿乜歆的手,目光灼灼地看着她。 “好说好说,”阿乜歆假笑着想把自己的手抽出来,她总感觉这个李灵秀要坑自己。 李灵秀从她的大袖里掏了好半晌,摸出一个竹筒来:“我知道,您这两天是不是闲得快长毛了,是不是很想去找醒哥哥身边那个小军士玩?” 阿乜歆想了想,觉得李灵秀说得虽然不全对,但也算对,于是点了点头。 “逐鹿林这么大,是不是没办法找到他?”李灵秀问她。 阿乜歆点头。 “这是引路蝶。”李灵秀把竹筒塞在阿乜歆手里,“我给过醒哥哥一件软甲,只要他带在身上,这只蝴蝶就能帮你找到他,你找到醒哥哥了,是不是就找到那个小军士了?” 阿乜歆觉得李灵秀说得十分有道理,于是用力点头。 李灵秀期待地看着阿乜歆,阿乜歆思考了很久,会到了她的意,于是从怀里摸出一张黄符纸塞给她:“平安喜乐。” 阿乜歆拿着引路蝶转身就要走,李灵秀一把抓住了她的腰带。阿乜歆慌乱之中连忙捂住了自己的腰,这才没被李灵秀光天化日之下扒了个干净:“你干什么?!” 李灵秀眨着大眼睛看着阿乜歆:“我都说了我是来卖您一个人情,你拿了我的东西,是不是要报答我?” 帝国的公主,身上有着世代美艳绝伦的佳人积攒下来的底子。到了李灵秀这里,她把貌美这两个字更是发挥得极致,不要说是男人,阿乜歆被她这么可怜巴巴地看一眼,心跳都漏了好几拍。 “你、你到底要干嘛?”阿乜歆说话都差点嗑到自己的舌头。 “父帝多疑,”李灵秀抓着阿乜歆的腰带左右晃,“我想嫁给醒哥哥。” 第24章 涵光 “你跟我说也没用啊,”阿乜歆脱口而出,“我又不能帮他娶了你,这事儿你得找尉迟醒商量,我总不能把尉迟醒敲晕了给你送去啊?” 李灵秀:…… 这是钦达天?这好像更像个土匪。 “不是,”李灵秀解释道,“我是想让您帮我说说话,让父帝相信我只能嫁给尉迟醒。” 阿乜歆转了转眼珠想了很久,她把李灵秀抓着自己腰带不放的手拿开:“从长计议从长计议,我一时半刻也想不出来办法,等我回来再说。” 李灵秀乖巧地松开了手,笑得灿烂而无邪:“不急!只要你帮我,我不急!” “公主啊,”阿乜歆对这个公主真的是心力交瘁得很,“我只是试一下,我没有答应帮你搞定,希望你不要误解。” “宁辅国说你灵智未开,”李灵秀说,“我还以为我要花好一会儿的功夫跟你解释,没事的,只要你愿意一试,我再找宁辅国商量商量,肯定能行的。” 有人见过当着别人的面说别人面弱智的吗?阿乜歆见过,李灵秀杵自己面前,说自己灵智未开。 阿乜歆转过身去,背对着李灵秀:“你要是还想我认真想办法,你就少说两句。” 徐徐的气流拂过李灵秀的脸庞,雾气一样的白色气流在阿乜歆的蝴蝶骨处聚集,这个形状看上去,就像是一双翅膀正在形成。 李灵秀本来还想说什么的,但眼前的奇景让她看愣了,一时间只知道张着嘴发呆,眼看着一双由雾气组成的半透明翅膀从阿乜歆的背后舒展开。 阿乜歆张开双臂,翅膀也随着她的动作舒展,她伸手拔下了自己的发簪,一头青丝在流泻下来的时候转成赤金色,一振翅,她就飞入了云端。 李灵秀仰头看着阿乜歆变成了一个小点飞远,她一时间腿发软,扶了一把身边的石柱。在此之前其实李灵秀只把她当成同龄的小女孩来看,但她在霞光下振翅,李灵秀突然发现了人和神明是有差距的。 一个在云端天上,一个在土壤中尘灰里。谁敢接近爱上神明,谁能接近神明爱上神明? “天呐,”李灵秀一只手抚着自己的胸口,“我是不是胆子太大了些。” . 阿乜歆在逐鹿林的高空盘旋,她打开那个竹筒,高空中不够强的气压让这只明彩色的蝴蝶瑟缩在底部不敢出来。 “我得下去点啊。”阿乜歆盖上了竹筒,将翅膀舒展开做了个俯冲的姿态,从云端往下飞行。 一支箭贴着她的脸飞了过去,她定神看着林中的某处,几个小点一样的弓箭手正对她拉弓搭箭。阿乜歆往左了很多,直到确认那群人看不见自己了才接着往下:“什么视力,是个人还是个鸟都看不清。” 阿乜歆降落在一条溪流边,她打开了竹筒,这只蝴蝶终于肯出来了,它抖了抖翅膀向着自己的目标飞过去,阿乜歆跟着它往丛林中走。 “别让我知道放箭的是谁。”阿乜歆恶狠狠地踩在一截枯枝上,“害得我从这边边角角的地方往里走,等我找到尉迟醒和古逐月,看我不把你们的头发拔光。” 蝴蝶飞着飞着又打了个倒转回来,停在了阿乜歆的肩膀上,阿乜歆盯着这个犯懒的东西:“诶你怎么回事,你才飞多久你就累了?” “它不累。”一个紫衣服的男人从林中走过来。 阿乜歆看着他没穿鞋的脚:“不扎脚吗?” 林子里的鸟叫了几声,紫极尴尬地清了清嗓子:“我有一事想问。” 阿乜歆很是欣赏这个男人不同凡响的着装,也很是欣赏他头顶的那条白白胖胖的小蛇。她走了过去,想伸手摸摸那条蛇,蛇却后退了一截,躲到了紫极的后脑勺去,只见他耳朵边露出来一截白色的尾巴。 “它怎么这么怕我?”阿乜歆没摸到蛇,转头甚至发现蝴蝶留在了自己刚刚站的地方,没有跟随着飞过来。 眼看着蝴蝶就要滚落在地上,紫极立马闪了过去,用半片衣袍把蝴蝶托了起来递给阿乜歆:“你的蝴蝶。” 阿乜歆捏着蝴蝶的翅膀把它放在了掌心:“你要问什么?” “是否曾经有一个叫涵光的人见过你?”紫极问,“他问了什么,你怎么回答的?” 阿乜歆知道,上念渡一求解脱的人都是心怀信仰的人,他们会对自己表现出虔诚和尊敬,但也有很多不信的人,这类就不必要多尊重自己,比如面前的人。 “每天上念渡一的人很多,”阿乜歆说,“我不是每个都见的,而且我记忆力不太行,如果不是你说的这个人我没见过,就是十年五年前,我已经忘干净了。” 紫极低了下头表示感谢,他把一个白色的小瓶子拿出来:“我叫紫极。这个东西是我对你回答的谢礼,如果你想到跟他相关的任何事,请告诉我,我的一切都可以作为报答。” 阿乜歆摆手表示无功不受禄:“我也没告诉你什么有用的事情,而且这东西干嘛的,对我又没用我拿来干嘛。” “你刚刚念的两个人名,”紫极把小瓶子往前送了送,“其中一个会用到的。” “你见过他们?”阿乜歆亮眼放光。 紫极点了点头,伸手指了下背后:“往这里走,这只蝴蝶没用了,已经死了。” 阿乜歆提起衣摆就往那边跑,跑了几步之后又折返了回来,拿走了紫极手里的瓶子:“你给我指路了,那你要去哪里,我告诉你。” “南行宫怎么走?”紫极也不客气,直接就问了出来。 阿乜歆指了一下自己来的方向:“就那边,南行宫有重兵把守,你要是找人还是通报一声比较好,免得误伤。” “再会。”阿乜歆挥手道别,朝着紫极指的方向跑过去。 . 舍陀藤不能离它的根系太远,尉迟醒本来以为跑出去一段距离,就能甩掉这些穷追不舍的吸血藤了。结果这么大半会儿过去了,藤蔓还在后头追着两个人。 古逐月回头看了一眼,干脆停了下来,拔出唐刀刺入快要追上两个人的藤蔓。藤蔓被砍断,在地上扭动着,并没有后退的迹象。 “尉迟醒,”古逐月明白了过来,“刀给我,你走。” “说梦话呢。”尉迟醒把古逐月带到自己身后,双手握刀屈膝而立。藤蔓像是感受到了猎物的杀气,追逐的动作放缓了下来,在两个人几步开外的地方钻出地面,立起来跟他们对峙。 舍陀藤的顶端生长着三爪样子的倒钩,一眼看过去就知道,这个东西刺入皮肉,不把鲜血吸干是绝对不会抽离的。 “你们以前围猎遇到过吗?”古逐月看着无数只爪子,头皮严重发麻,“这东西要是伤着王族,怎么会还留在这里?” 尉迟醒看着藤蔓,两方进入了敌不动我不动的状态:“舍陀藤生长在暗河下的流质土里,三月苏醒破土吸食血液,五月又回去沉睡。估计是紫极的黑蚁惊动了它,秋围出来,估计这里要折不少人。” “不止你我眼前的?”古逐月问他,“其他地方还有?” 尉迟醒想起来了自己在野史书上看到的东西,他一把拉过古逐月跟自己背抵着背。寒山尽平被他一下插进了土壤里,尉迟醒催动身体里的力量进入刀身,寒山尽平开始嗡嗡震动了起来。 寒山尽平银光闪动的剑身被黑色的纹路渐渐包裹住了,光滑的表面上渐渐出现了粗砺纹路。尉迟醒握住刀身,轻轻一用力手掌就被割破,鲜血流淌到了刀身上。 四周山风乍起,似有万鬼一同哭号,尉迟醒知道,那是刀身里束缚着的冤魂。血被寒山尽平吸收了进去,刀身上腾起了暗红色的火焰。尉迟醒拔出刀,一手拉着古逐月冲向了舍陀藤。 火光中的尉迟醒,始终把古逐月护在身后,他手上伤口流出的血液为火焰提供了燃料,妖异的火光被凶狠的刀势带出去。舍陀藤的断枝落地后就化成了粉齑,还未燃烧,就已成灰。 舍陀藤看上去十分愤怒,但他也十分害怕,纠缠在一起的藤蔓后退了很多。它们缠在一起,用自己的绞力把被寒山尽平砍断的地方再次截断。 古逐月突然靠在了尉迟醒的背上,从他紧绷的身体可以感受到,有什么东西从背后来了。 尉迟醒侧头看了一眼,更多更密的舍陀藤从后方过来,把两个人围在了正中间。身后的藤蔓比眼前的粗壮很多,一看就是吸了不少人血。 三五月的动物血,怎么比得上人血滋补。 寒山尽平的火焰渐渐有微落的趋势,舍陀藤尝试着缩小了一下包围。尉迟醒再次把刀插入土壤,双手握住了刀刃,血液注入火焰腾起。他拔起刀在虚空中一划,一道暗红的光环扩散开去,接触到舍陀藤全都燃烧了起来。 舍陀藤不得不退了回去,绞断了自己被烧着的枝干。 尉迟醒深深地吸了口气:“看到了吧,不止眼前的,脚下可能全是。” 幻象断片式地灌入尉迟醒的大脑,空旷无人的大殿,布满荆棘的黄金王座,头戴皇冠的掌权之人。他的力气像是被抽空,为了不被舍陀藤看出来,尉迟醒只能把寒山尽平杵在地上支撑着自己。 “报应啊这是,”尉迟醒感叹,“整了下李珩,报应来得这么快。” 古逐月想去拿寒山尽平,尉迟醒一下撤开了:“妖刀岂是你说用就能用的。” “我……”古逐月很想告诉他自己在不久前已经用过了。 舍陀藤看出了两个人的穷途末路,纷纷试探着往包围圈中心缩进。古逐月在尉迟醒背后一点,伸手去拿寒山尽平,这一回尉迟醒果然没有躲了。 “你学习能力什么时候这么好了?”尉迟一口气没倒过来,早上给他讲刀剑有灵的时候半天听不懂,点穴倒是一下就会。“不能用这东西,它会吞噬心神。” 古逐月肩膀上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他学着尉迟醒,一手握着刀身用鲜血作为火焰的燃料。冷蓝色的火从刀身上迸发而出,无形的气流掀得舍陀藤后退了好几步。 “我们要是会飞多好。”古逐月说。 尉迟醒的头发也被气流撩得在空中飞舞,他抬眼看着空中的一轮残日:“会飞,这世上还有什么能束缚你?” 时间如同静止,一个人影出现在了日轮之中,她一头的金发被气流带得胡乱飞舞,半透明的烟色巨大双翅在她背后振动,她从霞光里降落下来,站定在了舍陀藤的中心里,和两个被困的少年肩并肩。 古逐月一时间忘了松手,刀刃越来越深入掌心,直到再也无法忽视的痛感传入大脑,他才回过神来:“带尉迟醒走!” 阿乜歆看了一眼脸色发白的尉迟醒,拉过他的一条胳膊搭在自己的肩上:“我没带人飞过,要是中途落了下来,你别怪我。” 她双臂发力,身后的翅膀又长大了一些,她揽着尉迟醒的腰直直往上飞,一开始还有些晃悠,后来找到了平衡点她才能带着尉迟调整方向,向着一处山头飞过去。 长风之中,尉迟醒头脑里的幻象越来越多,阿乜歆的头发在他的脸上拂过去,让他觉得有点痒痒的。夕阳投射下不算太过强烈但十分温暖的光芒,尉迟醒接着光看向阿乜歆的侧脸。 飞翔中的钦达天带着一丝骄傲的神情,如同洋洋自得的人间少女,娇俏灵动。温暖的夕阳融化了雪山赋予她的清冽美感,只余下了令人沉醉的不知名的花香。 “好香啊。”尉迟醒喃喃道。 他觉得自己的头很沉,像是随时都要昏睡过去,握着刀剑的英灵们正在大殿里等着这个不肯低下头颅的年轻人。而这个年轻人此刻只想弄清楚一种不知名的花香。 “你说这个吗?”阿乜歆从衣领里拽出来一根项链,顺手把它伸到了尉迟醒的鼻子下,“这是苍古神树的树枝,听他们说是有什么异香,不过我闻不到。” 阿乜歆的手指无意间碰到了尉迟醒的鼻尖,他疲倦地笑了笑:“古逐月还在那里。” 场景突然变换是在尉迟醒闭上双眼的一瞬间,前一刻他还贪恋着阿乜歆指尖的温度,后一刻他的眼前就只剩下了空旷的殿堂。 “终于又来了。”虚空中的声音响起,像是等待了他甚久的故人。 第25章 将死之人 古逐月的脚边堆积了不少断枝,有的还在燃烧有的已经化成了粉齑。他挥刀的时候满脑子都只有阿乜歆从日轮里飞下来的样子。 她的周身被度上了温柔的金光,一振翅就带起了气流,把她的头发扬在风里。她带着尉迟醒离开的时候,有几根不只死活的东西还想靠近她。 他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么愤怒过,从地底下长出来的东西怎么配把手伸向神明。他红着眼把寒山尽平挥了过去,极致的高温让那片舍陀藤全都化成了烟尘和粉末,古逐月在一层朦胧的尘灰之下看着阿乜歆远去,他突然想流泪还很想笑。 但古逐月既没有笑也没有流泪,他一次次挥刀,一次次把他认为肮脏不堪的东西斩断。 “神明。”古逐月对着落日张了张手掌,伤口带着的刺痛感就像是抓取烈焰一样,让他匆匆放开了手中的落日。 他突然脱力躺在了地上,看着就快要没入天际的太阳,古逐月伸出手臂挡住了双眼。 舍陀藤犹豫了很久,终于确定了那个人没有再动的时候,四面八方的藤蔓一齐往前缩进,包围圈越来越小了起来。 “你个木桩!”阿乜歆从空中落下来,扑在了他的身上,拉着他的手臂想让他站起来,“快走快走,抱紧我。” 阿乜歆拉着他的胳膊,舍陀藤眼看就要扑上来。 “刀……”古逐月有点脱力,说话的声音很是微弱。 “都这时候你还惦记刀。”阿乜歆扛着半个古逐月,弯腰把寒山尽平捡了起来。舍陀藤警觉地后退了一些。 阿乜歆挥了几下到,吓得舍陀藤连连后退。她哈哈笑了几声,脚尖点地带着古逐月飞了起来。飞入空中,她转头看着底下不知所措的舍陀藤:“略略略,没长脑子的傻东西。” 一支呼啸着的银箭从林中射出,阿乜歆带着古逐月,听到声响后再躲已经来不及了,箭矢没入了阿乜歆的腰间。她一下失了平衡,带着古逐月一起往下坠。 下面就是摇摆着等待猎物的舍陀藤,阿乜歆折断了箭杆,强撑着再次飞上空中,她转身看着箭矢来的方向。由于受伤,她飞不了多高,李璟看清了她,她也看清了李璟。 “李璟,你的头发完了。”阿乜歆恶狠狠地想着,带着古逐月飞向藏尉迟醒的山洞。 “太太太太子殿下,”李璟的随从吓结巴了,“刚刚刚刚刚那是什什么?” 李璟射箭的姿势还没来及的收下,他愣了很久很久,感觉到手酸之后才放下来:“那是钦达天,未来的神。” “殿下,”随从感到不妙,“您刚刚……” 李璟慌慌张张地丢了弓:“遭了!快派人找钦达天,她受伤了!” . “小儿!”虚空中有声音响起,呼唤着站在大殿正中央的尉迟醒,“心有余而力不足的感觉如何?” 尉迟醒抬头想寻找声音的来源,却只看见一片灰蒙蒙的宫殿,金漆玉砖都被一层尘灰蒙住,在中庭的光束下隐隐约约泛着死气。 “前辈到底是谁?”尉迟醒问道,他的声音在大殿里回响,像是有人在重复他的话一样。 “我是谁?”那个声音也自问道,语气里是真实的疑惑而非故弄玄虚,“我也想问,但问到了,就有意义吗?” 尉迟醒沉默了,一时半会儿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心中存疑的不知是人是鬼的前辈。 “我在这里已经千年了,”那个声音说,“没有人进得来,我也出不去,我就这样看着一个个拿起刀的人痛失所爱,实在不过瘾。” “那您也不是问不到您是谁啊,”尉迟醒脱口而出,“您是根本出不去,无人可问啊。” 大殿里沉默了很久,尉迟醒知道自己说错了话,立刻闭上嘴不再言语。一阵疾风袭来,尉迟醒下意识抬刀格挡,巨大的风力把他掀翻在地。 身体里胡乱窜动的力量已经让他的经脉受损,风力侵袭下他失了力气,干脆躺在地上咳了起来。 “无知小儿,只会逞嘴舌之快,深陷陷阱连自保都无法,还想保护别人。”那声音再次响起,语气里满是不屑,“我看你以后还有多少血够这把刀使。” 尉迟醒咳得难受,千万只虫蚁啃食心肺什么感觉,他现在就是什么感觉。喉咙里有血腥味泛上来,他的气息倒突然平稳了。 大殿中有个人影出现了,他穿着一身铁灰色的盔甲,玄黑色的披风垂在他身后。他一步步走了过来,低头看着狼狈的尉迟醒:“小儿,你活不过三十岁了。” 尉迟醒好受了点,强撑着自己坐了起来:“前辈还懂医道?” 他笑了笑,一扬披风,盘腿席地坐了下来和尉迟醒对视:“救人不会,杀人倒是很懂行,一看你就是将死之人。” 尉迟醒用袖子把嘴边的血迹擦干净,看着这位面容俊秀,线条硬朗的似鬼非鬼的前辈:“前辈,我才十六岁,就算活不过三十,也还有十来年可以活,何必要说将死这种话来刺激晚生?” “十来年也叫活?”他笑了起来,伸手一拍尉迟醒的后脑勺,“千年我都只觉得是一瞬间,你还争个十来年。像你这样窝囊地活着,我看也没什么好活的。” 尉迟醒刚想说什么,突然看见他怀里有块玉牌,玉牌只露了个边角,但他一眼就看出来了那是星尘神殿的东西:“前辈,您的玉牌,可以拿来晚生一睹吗?” 那人看着尉迟醒直勾勾地看着自己怀里,也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胸前,发现果然有块玉牌揣在这里。 他从怀里抽出玉牌,牌是断裂掉了一半的,上面还写着姬永夜三个字:“我叫姬永夜?” 尉迟醒摸着那道断口:“您以前没见过这块玉牌?” “是跟着你那个少年的血,”尉迟醒面前的人思量了很久之后慢慢开口,“才让我能够化形出现在你面前,我之前一直不确定自己到底还存不存在,我就是一团气,附着在刀里,看着人世更迭。” 尉迟醒想了很久,攒够了勇气一把抓起他的手把衣袖推了上去,一个红色的六角星印在他的手腕内侧,像是生来就带着的胎记。 “是真的啊,”尉迟醒喃喃地说,他突然抬起头看着面前的人,“前辈,您就是姬永夜!这是焚琴留给您的印记,野史上有记载的。” 姬永夜想了上千年自己到底活着还是死了,自己到底是谁。千年后,这个穷途末路的少年说自己叫姬永夜,因为野史上记载着的。 “那我,活着还是死了?”姬永夜问。 “前辈,”尉迟醒觉得这个问题很是显而易见,“您在寒山尽平里面,快上千年了,您觉得呢?” …… 姬永夜像是气极,他一下站了起来,在大殿里打转,时不时踹一脚柱子:“这里的砖瓦梁柱都是真的,凭什么就不能是我一时被困?!” 上清宫里关于姬永夜和焚琴的卷宗都是残卷,千年光阴下来,在当时就被世人憎恶的两个乱臣,是无法在历史的洪流中留下完整而真实的记录的。 尉迟醒偷偷看了很多,但还是拼凑不出来一个完整的故事。他只知道姬永夜兵败后被那一代钦达天所杀,焚琴和钦达天的云中剑一起消失,不知所踪。 “前辈,成王败寇,自古以来都是如此。”尉迟醒说,“你败了,被困在这里,其余的我也不清楚了。” 疾风从四面八方灌进这个大殿,气流胡乱冲撞着,尉迟醒没什么力气,被巨大的风力又掀翻在地。等他再睁开眼时,进入他视线的是个昏暗的山洞。 阿乜歆枕在古逐月的胳膊上把自己蜷成一个小团,她的后腰那里有支断箭。 尉迟醒没什么力气,爬到古逐月面前在他胸口处摸出了伤药,他靠在石壁上看着双双昏过去的两个人:“先救谁?” 他笑了笑,把阿乜歆扶起来靠在自己膝盖上。伤口还在流血,尉迟醒撕下了一块自己的衣角,把止血的伤药抖上去蒙住了她的伤口。 尉迟醒探前去一点,把古逐月的手掌扳开,把止血的药也抖了上去。他的情况要好点,没那么多血在流了,不过也有可能是因为实在没什么血可以流了。 尉迟醒坐回来,一手按着阿乜歆,一手抓着被折断了的箭杆,他深吸了一口气,把箭矢拔了出来。 他看着这个沾了血迹的铁器,把它凑到自己鼻尖底下细细闻了闻就丢开了。 “对不住了,”尉迟醒撕开阿乜歆后腰处的一点衣衫,露出了已经止血的伤口,“还好这些人没那么丧心病狂,箭上只有点软筋骨的药。” 尉迟醒把能促进伤口愈合的粉末和缓解疼痛的粉末全都抖在了伤口上,又撕下一片衣角覆在伤口上。 他把阿乜歆的头仔细地放在自己的大腿上,侧过去给古逐月的伤口上药:“力气这么大,这么容易就晕过去了。” 终于把两个人折腾好了之后,尉迟醒靠在石壁上,眺望着山洞外的光景。 落日被地平线吞没了大半,温暖的夕阳照耀着整个逐鹿林,林中有炊烟升起,想来应该是打猎回来的王公们正在准备晚上的吃食。 舍陀藤出现在林里,要是再有人闯过去,恐怕就会有不小的伤亡,尉迟醒也想通知其他人留意,但想了想,那么边远的角落应该无人回去。他们应该都聚集在猎物多的地方才是。 更何况,他自己的情况实在是不太好。有一股灼热的力量在他身体里横冲直撞,不是那股毒,毒已经被这股热气压制了不少,除非热气消失,积毒一时半刻应该不会再发。 “冷。”阿乜歆突然动了动,想把自己缩起来。 尉迟醒怕她又动到伤口,连忙按住了她后腰处的伤口。眼看着她又要把自己缩成一个小团,尉迟醒脱了外袍裹在她身上。 阿乜歆的眉间突然起了霜,如同是落了雪一样,尉迟醒伸手去抹。白霜像是有生命一样,他的手指还没碰到阿乜歆的眉毛,它们就退开了一点。 尉迟醒呆了片刻,伸手握住了阿乜歆的手,她打颤的动作果然缓了下来,想把自己缩成更小一团的动作也停了下来。 他想起来了,刚刚在自己身体里横冲直撞的力量,还有一股就是这种冰冷的气流,像是寒冰磨成锥往骨头里扎一样的刺痛。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阿乜歆现在几乎就是在承受着万箭加身的苦痛。尉迟醒犹豫了很久,他把阿乜歆扶了起来,抱在了自己怀里。 尉迟醒小心翼翼地护着她的伤口,把自己的下巴搁在她的头顶。阿乜歆的头发又细又软,还散发着她说的苍古树枝的香气。 疲倦和睡意袭来,尉迟醒撑不住自己的眼皮,逐渐进入了梦乡。 . 宁还卿只穿了一件单衣,把自己的外袍披在肩上坐在案边。夜已经入深,他遣退了服侍的宫人们,只留下风亦尘站在他身后。 “他来了?”宁还卿问。 风亦尘低下头:“主人,紫极这个人不好控制。” “控制他干什么。”宁还卿笑了笑,“丧家之犬,一提涵光就像丢了魂一样,能成什么事?” 风亦尘低着头不言语,宁还卿回头看着他:“怎么,觉得我心思太过狠毒?” “不敢!”风亦尘慌忙跪了下去,“主人要成事,就是需要铁血的手腕和过人的谋略,涵光的琴陛下本来就是打算毁了的,是主人开口才留下来的。紫极想拿回去,帮主人做事也是应该的。” “不是的,”宁还卿点了一下他的额头,“你心里不是这样想的,你想的,你不敢说出来。” “是。”风亦尘大大方方地承认了,“属下心里有不该有的想法本来就是错的,更不能说出来。请主人责罚。” 宁还卿笑意更盛:“行了,起来吧。情爱本就害人,紫极涵光就是一例,你好好想想他们两个为何到了这一地步,你再想想你脑子里的东西,到底错在哪里。等你想明白了,你就不会再想问这些了。” “是。”风亦尘站了起来。 宁还卿转了回去,看着越来越微弱的烛火:“你去休息吧,今晚上我想在这里吹吹风。” 风亦尘行了退礼后就转身离开,他刚撩开门帘,宁还卿突然轻轻地说:“你想问,你有一天也死了,我会不会有紫极半分执念。我告诉你,我不止半分,谁敢伤你,我必会让他生不如死。” “哪里会像紫极一样,窝囊到被自己所爱之人诅咒来世不相见。” 第26章 毒尊 风亦尘愣在帐篷口,寒风往他袖口领口里灌,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看着宁还卿的背影,他竟然一个字都想不出来。 “好了,”宁还卿的语气很轻柔,像是在哄一个不听话的孩子,“快回去吧,我也累了。我刚刚所说,你不必猜测,句句属实。你也不必太感动,我不是全为你,我是不想跟紫极一样后半生活在懊悔里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他不是可以自杀了一了百了吗?”风亦尘问。 宁还卿还是没回头,但他发出了一声轻笑,风亦尘不知道自己这句话又是哪里不对,懵懵地挠头。 “涵光死前,”宁还卿说,“托我给紫极带个信,告诉紫极滚远点,别去地下扰他的清净,能活多久活多久。最好等涵光在奈何桥前头过了好几轮,把他忘得干干净净了再下地狱。” 宁还卿帐子门口的守卫软软地栽倒在地,风亦尘的神经一下绷紧,把袖子里的暗箭上弦屏住呼吸,仔细听着周围的动静。 “你说的是真的?”紫极突然出现在宁还卿身后。 风亦尘眼看就要发动,宁还卿站起来转过身阻止了他:“无事,你下去休息吧,我和故人叙叙旧。” 在宁还卿一再的示意下,风亦尘终于肯收了箭退下,宁还卿把椅子转过来,面对着紫极坐下:“还是那句话,句句属实。” “他葬在哪里?”紫极追问道。 宁还卿看着他的表情,脸上是藏不住的嘲讽:“你看看你的样子,可惜我没有镜子,你的样子跟条丧家之犬是真的很像。” “别废话,”紫极打断了他,“他葬在哪里?!” 宁还卿收起了笑意,冷淡地看着紫极:“我要是你,我就不会问这个问题。涵光不想见你,他活着的时候你就不给他清净,他死了你还是不想顺着他的意愿一次。” “再说了,”宁还卿补充道,“我是真的不知道。他临死的时候就走了,听他说是要去念渡一,不知道走到了没有。” 紫极转身就要离开,宁还卿叫住他:“毒尊,要不要看一眼涵光的琴?” “他的东西,我自然会拿回来。”紫极说,“不需要承你的人情。” 宁还卿向后一倒,舒舒服服地靠在椅背上:“怯弱。” 紫极斜了他一眼:“比不得你玩弄权术人心。” . 尉迟醒清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身上盖着自己的外袍,阿乜歆和古逐月在山洞口说说笑笑。 说的是阿乜歆,笑的也是阿乜歆,古逐月站在她对面,木讷地点头摇头。 “你醒啦!”阿乜歆发现尉迟醒坐了起来,跑过来蹲在他面前用手探了探他的额头,“快说句话我听听,看看烧傻了没有?” 尉迟醒任由阿乜歆捏着他的脸左看右看,他抬眼看着后面的古逐月,眼神示意他帮帮忙。古逐月耸肩表示无能为力。 “我没事。”尉迟醒只好自救。 阿乜歆看着他的双眼,过了好一会儿之后就放开了手:“确实没事,这个生无可恋的眼神,是尉迟醒本醒。” “我遇到个长得很好看的怪人,”阿乜歆说,“给了我一颗药,我醒过来的时候看你们两个的样子,觉得你比较需要这个药就喂给你吃了,看样子我应该是没喂错的。” “是这样的,”尉迟醒觉得一个头两个大,“这次就算了,以后别人给的东西,你不要乱喂给别人,你自己也别乱吃。” 阿乜歆撇了撇嘴:“哦。” “你遇到的人是不是穿着紫衣服,脑袋上有条白蛇?”尉迟醒问她。 阿乜歆继续撇嘴:“是。” 尉迟醒抓着她的袖口晃了两下:“你别生气了,我是教你懂得防患未然,人家给你东西,万一是要害你。” 阿乜歆当做没看见,委屈地低下了头。 古逐月简直没眼看尉迟醒睁圆了眼睛试图撒娇的样子,他只好抱着寒山尽平转过身去,默默数着天边的飞鸟。 尉迟醒抓了个石子丢中了古逐月的后脑勺,他吃痛转回来,看见了挤眉弄眼的尉迟醒。 “你遇到的叫紫极,”古逐月替他解释,“据说不是什么好人,尉迟醒是为了你以后不被骗所以才警示一下你的。” 阿乜歆低下去的头突然抬起来,她把自己的脸皱出一个怪异又可笑的鬼脸,见尉迟醒愣住了,阿乜歆突然哈哈大笑了起来:“逗你玩的。” 阿乜歆拍了拍手站了起来:“我知道他叫紫极,他是不是坏人我倒不清楚,我只知道他应该也不怎么开心,要害我的话他应该也没空。而且他有事求我,只是我帮不了他而已。” “紫极求人。”尉迟醒若有所思,“多半是为了涵光吧。” 阿乜歆点头:“诶你猜对了,他问我有没有见过涵光,我看他的样子,像是很着急找到这个人一样。” “他应该找不到涵光了吧,”尉迟醒说,“我听说书先生讲过这段,也不知道怎么流传出来的,说是涵光上念渡一去了,如果他没见到你,可能是死在了路上。” “我要是不见了,”阿乜歆看着尉迟醒,“你会找我吗?” 尉迟醒被她的目光盯得发慌,一下把头别开了不敢看她。 “你呢你呢,”阿乜歆用手肘捅了下古逐月的腰。 古逐月莫名被点到后愣了很久,等他回过神来了之后,也不知是木讷还是认真地一下一下点着头:“我会,你到哪里去了我都会找你。” “诗里有句是什么说来着,”古逐月半天想不起来,但是那句话又好像就在嘴边。 “上穷碧落下黄泉。”尉迟醒说。 古逐月像是被掐住喉咙的人突然得了赦免一样,浑身舒畅:“对,就是这句,上穷碧落下黄泉。” “那就这么说定了啊,”阿乜歆一拍巴掌,“怙伦珂说我岁数越大记忆力会越来越不行,万一等我老了,走出去不知道路回来,你们两个上穷碧落下黄泉一定要找到我。” “好。” “我没说。” 尉迟醒愣了愣,还是重复了一遍:“我没说。” 阿乜歆气极,蹲下来揪他的脸,把他端端正正的俊脸扯出滑稽的表情来:“不找我我就把你忘了,跟古逐月过逍遥日子去,你自己就不开心一辈子算了。” “我本来就是不自由的人,”尉迟醒的脸都被她扯红了,“你到处瞎跑,很多人不会让我出远门去找你的,有古逐月带你回去就行了。” 阿乜歆松开了手,站起来一脚把石子踢出了洞:“说点好听的哄我都不行!” “不行。”尉迟醒说。 有谁会愿意对自己的心里在意的人撒谎?世上可能真的有,但是他尉迟醒肯定不是。 美妙动听的谎言随口就能说出来,但有多少为一句无法成真的话枯等了一生的人,要耗尽心血才发现自己活在虚幻里。 有些梦,一开始就不要做。 阿乜歆气冲冲地往洞口走,气流双翼缓缓成型,但看上去比她来的时候要透明得多。她助跑到洞口边,纵身一跃:“我不管你了!” 双翼舒展,但阿乜歆的身形摇摇晃晃,古逐月紧张地跟了过去,却只能在空中虚抓了一把。 洞口下是陡峭的山壁,除了阿乜歆这样能飞的,一般人确实上不来也下不去。 “你身上有伤!”古逐月对着阿乜歆的背影喊道。 但她还是头也不回地飞走了,转过一个山头后就不见了踪迹。 古逐月站在洞口,引着脖子看了一遍又一遍,直到确认阿乜歆真的被气走了,一时半刻不会回来,他才慢慢转过身,看着靠在石壁上的尉迟醒:“你看上去好像不大好。” “我以为你要问我为什么不骗骗她,”尉迟醒有点意外。 “你心里有数的事情,我为什么要问。”古逐月走过来,摸着尉迟醒手腕上的脉搏。 “怎么,”尉迟醒又感到了一点意外,“你还会把脉啊?” “不会,”古逐月摇头,“但是之前你的脉象乱成那样我还是能感觉到的,现在又跟快没了一样。” “你的毒,”古逐月欲言又止,想了很久,他还是问了出来,“如果出了靖和,是不是就有救了?” “不敢说肯定是,”尉迟醒如实回答,“但肯定比呆在靖和的情况要好得多。” 古逐月在自己的胸前摸索,但是还是什么都没摸到。尉迟醒看他像是丢了什么东西的样子,忍不住问了出来:“找什么?” “我有块玉,这么长,这么宽,”古逐月双手比划着,“是一个白头发的小女孩给我的,上面有个顺字。我知道你们贵族之间起誓言都要用些很珍贵的东西,我想拿他来对你立誓。” “白玉牌?”尉迟醒一下就知道了他在说什么,“星尘神殿的人给你了,你还敢拿来起誓言,你还真是不把他们放在眼里。” 古逐月找不到它,想起来容虚镜说要等到有用的时候它才会出来,但是现在古逐月想用,它就是不肯出来。 尉迟醒阻止了古逐月继续摸索的动作:“行了,我不需要你的誓言。” 古逐月停下了动作,双膝跪地立在尉迟醒的面前:“我的出身地位不配与你称兄道弟,但是我可以保证,我一定会救你。” “你图什么呀?”尉迟醒看着古逐月一脸严肃的样子,看了很久之后轻轻笑了一下,“你要为你自己而活。” “就为除了你,别人不会告诉我要为了我自己而活。”古逐月还是回答得很认真。 吃过很多苦的人,到底需要多少甜才会觉得一生值得?这个问题尉迟醒没有仔细思考过答案,但是他现在好像觉得,不需要多少,只需要一丝的甜。 “好好好,行行行,”尉迟醒妥协,“你先起来,想救就救,反正回了皇城我也还是在你眼皮底下,你要试多少药都行。” 古逐月傻乐傻乐地站了起来,想起自己刚刚说的话,他突然觉得有那么一丁点肉麻。 “手伸过来,”尉迟醒拿起自己旁边的药罐,“给你换药。” . 李灵秀偷偷跑到了霄门城楼上,扒着城墙远眺逐鹿林,掰扯着尉迟醒进入林子的时间,居然已经快要小十天了。 也不知道钦达天有没有替自己的事情想想办法,她最近看了很多绣样的册子,只要圣旨一来,她马上就能开始给自己绣一整套嫁衣出来。云盘浪花缠枝凤回首的纹路走向,像是少女心事一样在她脑中久久不能挥去。 她看够了,转身就想往城楼下走。 “啊——!”李灵秀发出了令人耳朵发酸的尖叫声。 一个金吾卫就杵在她的身后,手里握着长`枪,面无表情地看着李灵秀。 “你干嘛啊!”李灵秀气得指着他的鼻子大声说话,“把本宫吓死了你能有什么好处?!” 一只黑蚁从这个金吾卫的鼻孔里爬了出来,它在人中的地方打了几圈,抬起触角静止了片刻后发力跳到了李灵秀的食指上。 李灵秀收回手,把这个小黑蚁举到眼前仔细观察。人和蚁就这样微妙地对视着,谁也没有先动。 更多的黑蚁从金吾卫的七窍中爬了出来,李灵秀腿一软,几乎快要站不直了。她连忙把手上的黑蚁抖落到城墙底下,背靠着城墙,才勉强没有跌坐在地上。 金吾卫的盔甲全都掉落在地,只有个团团黑蚁组成的人形,一瞬间人影崩塌,黑蚁散落在地,绕着李灵秀的双脚爬行着。 李灵秀恐惧地靠在城墙上,刚才她还能尖叫出声,现在她只觉得浑身脱力,如果没有城墙当做依靠,她可能连站稳都成问题。 “呼——咯——”粗重的呼吸声在李灵秀的耳边响起,城墙上搭上来了一只露着些许白骨的手。 李灵秀迟缓地转过头,一张腐烂大半的脸正在她的肩头。人脸被利器割伤了一大片,又被什么外力撕扯,他的下巴歪歪扭扭地挂着,倒很像是在对着李灵秀笑。 “无礼。”一个紫衣服的男人出现在了李灵秀的正前方,他伸指指了一下李灵秀肩头的腐尸,“这可是公主殿下。” 腐尸像是挨了训斥的小孩,咯咯了几声后就挪到了一边去,翻过城墙落在城头上。 第27章 我错了 “陛下!”宁还卿披甲挂印,跪在太辰皇帝的金帐外,“南行宫告急!公主殿下被挟持!还请陛下决断!” 李慎只穿着里衣,在大宫人的搀扶下掀开帐帘走了出来:“你再说一遍!” “陛下!”宁还卿身上是厚重的盔甲,无法下跪行礼。他抱着配剑重重低下头,“朔州的毒尊来了,他进了南行宫。现在飞羽军和剩下的金吾卫都进不去,他挟持着公主殿下,臣不知该做何决断,还请陛下示意。” “哪个公主?!”李慎的头发乱糟糟的,现在天还没破晓,他听到消息后就立刻出来了。 其实不用问都知道是李灵秀,现在的公主里,只有她还没有封号。但李慎总还有一丝侥幸,万一是其他女儿呢。 “十七皇嗣,公主李璎,”宁还卿说,“请陛下裁决。” 李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险些没有站稳。他身后的大宫人连忙扶住了皇帝,替他拍着背顺气。 “只他一人?”李慎问。 宁还卿犹豫了很久之后回答道:“只一人,又不止一人。” “什么意思!”李慎有些气急,“知道什么全都一次说完!不要吞吞吐吐消磨孤的耐性!孤的灵秀还深陷险境!” 宁还卿招手,飞羽军抬上来一具尸体。大宫人下意识抬袖去遮挡李慎的双眼,李慎一把拂开,也不管尸体多血腥:“尸体,怎么了?” “陛下看这伤口,像是什么?”宁还卿抽出剑,用剑尖点在尸体的脖颈处。 李慎看了几眼,皮肉被撕扯得厉害,但绝对不是任何兵器的伤口。看上去很像是野兽撕咬,根据伤口状貌来看,这个野兽的嘴,好像是和人差不多大小。 “这是咬伤。”李慎说。 宁还卿把尸体的手挑开,一截残骨从他手里掉落:“这是臣派出去的斥候,这截断骨是他在城墙上所得,他返回时遇到了腐尸被撕咬。等回到军营的时候已经半死,神志不清还一直说胡话,好在带回来了公主的消息。” “腐尸?!”李慎曾经听说过朔州人爱养蛊,善于用蛊虫控制人和动物。控制尸身在古法里不是没有记载,但真真正正做到的又有几个人。 “还有这截断骨,”宁还卿说,“斥候说是黑蚁啃食人体后的残留,除了这截骨头,什么都不剩。毒尊此行一来,直逼南行宫,昨日入夜时分就控制了整个行宫,杀死了陆少将军留下的金吾卫守兵。” “整个南行宫被毒瘴包围,只能看见公主在霄门城头。” “派兵去打!”李慎说,“一万人不够十万人!十万人不够百万人!一定要把公主救下来!” “陛下,”宁还卿的语气很是为难,“风将军走时带走了二十八万金吾卫,连同秦关的戍守一起。臣现在只有三万不到的飞羽军在逐鹿林外驻扎,想要兵,只能把秦关剩下的飞羽军调过来。” “镜尊位走了吗?!”李慎抓过大宫人诘问,“她在哪里?!” 大宫人瑟瑟发抖着摇头,也不知道是想说已经走了还是自己不知道的意思。 李慎丢开他,自嘲地笑了笑:“算了,她在也不会出手救人。宁卿,传孤旨意,把秦关所有飞羽军调来围住南行宫。所有人都可以死,孤的灵秀不可以。” “秦关天险,”宁还卿说,“南北方行军的必守之地,陛下,这兵力一调,南方诸州若有异动恐怕是……” “让你调兵就调,风将军四年前征战南方,南方早已无兵可行无将可用”李慎很是疲惫,他摆了摆手,“去通知星尘神殿,就说孤有要事要告诉镜尊位,请她来听一听,越快越好。” 李慎抓过宫人递过来的兵符,丢给了宁还卿:“孤不管你用什么办法,我的灵秀若有差池,你们所有人都去给她陪葬。” “那个毒尊是疯了?!”李慎正要走回帐子里,又突然走了回来,在宁还卿面前踱步,“一个人敢来犯我靖和?!他嫌自己命太长了?!” 李慎这话说得很是狂傲,但他知道自己是虚张声势。腐尸和黑蚁实在是让他汗毛倒竖,很多年前他收到了紫极的一封信,里面只有四个字:血债血偿。 李慎收到信的时候,最开始只觉得可笑,后来越想越不对,这封落款是紫极的信,是怎么送到身在重重宫闱的自己手上的? 他惴惴不安等待了这许多年,紫极终于来了。他已经杀了苗王,但是来又没有带军队没有带同伙,只有令人看不透的层层毒瘴和潜伏在暗处的毒物。 宁还卿低着头不敢回答,李慎遣退了所有宫人,拉着宁还卿走回了帐中低声说话:“你去告诉紫极,涵光的一切事都是皇后做的,让他去找南行宫里的皇后,放了灵秀。” “陛下,”宁还卿脸上是藏不住的疑惑,“您这么怕他做什么?紫极修的阴邪道,军队杀伐征战的阳刚气正好可以压制,只要人够多就可以了。” 李慎安心了许多,但他眼神里还是有躲躲闪闪的恐惧感:“孤宁愿他挟持罪魁祸首,这样他气昏过头的时候不至于报错了仇,误伤我的灵秀。” “陛下,”宁还卿说,“您还没看明白吗,紫极不管涵光的事是谁做的,他只是也想毁了别人放在心尖上的人而已。选来选去,只剩下公主李璎了。您越在意,他越高兴。” 李慎愣了一下,突然明白了过来:“调兵!下急令!令秦关所有将士三天内赶到!” “还有一事,”宁还卿说,“属下的人在林中发现了四殿下,他的双腿被砍断。第一批去救援的金吾卫在死前点了信号烟,是后面赶到的飞羽军救回来的。” “何人如此歹毒?!”李慎很是震惊,逐鹿林里围猎的都是少年青俊,如果这样的年纪就有这样的铁石心肠和歹毒手段,那实在是无法不设防。 “臣不知,但臣也有罪,没有保护好四皇子,”宁还卿双手交叠拜下去,“等四皇子醒过来,可以询问下他是否知道何人所为。再者,四皇子身上还有个哨子,可以盘查下出林的少年有谁没有哨子。” “你说的那都是之后的事情了,”李慎摆手,“你先下去,救灵秀是当务之急。” 宁还卿从金帐里出来,把皇帝的印信交给风亦尘:“你去秦关一趟,把所有飞羽军调回来。” “是。”风亦尘接过印信,眼神飘向了侧后方。 宁还卿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往他眼神看的地方走过去。尉迟夜就在几个转角之后的地方等着他,见他走来,尉迟夜也迎了过来。 “辅国找我何事?”尉迟夜见他领口的刺绣样式新奇,忍不住上手摸了一把。 “我给大王女道个喜的,”宁还卿说,“但军务缠身无法亲自去您帐中,只好叫您过来了。” 尉迟夜掩嘴轻笑:“给我道喜?你们那个破落南行宫,我胡勒多少妇孺被困其中。等天放亮,真金部的人应该也快来找你们讨说法了。” “大王女,机会难得,”宁还卿拿出一个香囊递到尉迟夜的面前,“还记得我上次怎么跟您说的吗?” 尉迟夜盯着香囊,迟迟不肯接下来。宁还卿见状拉起了她的手,把香囊塞到她手里:“启阳夫人就住在南行宫西北边起居宫室里,不需要费多大功夫就能找到。” “你不怕胡勒和真金的贵族见你们靖和迟迟没有动作,提前闯进去救人吗?!”尉迟夜收下了香囊,抬头看着宁还卿。 “我还真是想不明白了,”尉迟夜笑了笑,“你位高权重,勾结紫极令南行宫陷入险境是图什么。” “想不明白的事,”宁还卿回答道,“就不要想,很伤脑筋的。还有就是,我劝王女一句,不想自己的部族平白折损将士,就一定要劝阻好各位王公千万不要轻举妄动。等靖和的军队到了,人自然救得出来。” 尉迟夜看着宁还卿的护心镜,她伸出一根手指点在上面,笑得妖媚又纯真:“这下面,是人心吗?” “我这里是不是不打紧,”宁还卿说,“你冒险救出启阳夫人,身受重伤隐忍不发,你的父君恐怕会觉得亏欠你许多。他这里装的是人心,天平就会向你倾倒。” 尉迟夜垂目想了想,忽然抬眸看着宁还卿一笑。水波在她眼中流转,恍惚间如同十来岁的少女:“好,信你!” 宁还卿点头,报以微笑:“承蒙信任。” . 古逐月从洞口摸进来一包野果,又摸回来几个鸟蛋,他看了一眼洞口里,大声对着空气说话:“尉迟醒啊,你看这鸟蛋多好,可惜我们没有柴火,不然可以烤来吃了。” 尉迟醒憋着笑意,清了清嗓子后大声回复:“是啊,但是这个山洞在陡壁上,我们出不去啊。” 一根木头被从下往上扔进了洞口,古逐月轻手轻脚走过去,又一根木头被抛进来,正好砸在他的脚背上。 古逐月吃痛,就差抱着脚丫子原地单脚蹦圈了。 尉迟醒也轻手轻脚走了过来,他靠在洞口边的石壁上趴了下来。又一根木头被抛上来,尉迟醒估摸着间隔时间,突然伸手出洞口外一抓。 “你干什么?!”被抓住手腕的阿乜歆如是说。 她怀里还抱着一把木头,也不知道她这个细胳膊细腿是哪里来的怪力。 尉迟醒和古逐月同时探出头,从上往下看着这个偷偷摸摸投食又送柴火的钦达天。 “我错了。”尉迟醒说,“我不该气你,上来说话。” 阿乜歆眼珠一转,收了双翼。重量突然全部承受在尉迟醒的一条胳膊上,他被带出去了几寸,吓得连忙扒住了石壁:“古逐月搭把手她太重了!” 古逐月在阿乜歆的眼神威胁之下,接下了阿乜歆另外一只手里抱着的木头,然后蹲在了一边:“拉她上来吧。” 尉迟醒:…… 阿乜歆用水和了泥,把鸟蛋包在里面直接整个丢进了火堆里。尉迟醒看不懂她的操作,古逐月摇头表示自己也看不懂。 “两个没有见识的人!”阿乜歆昂首挺胸十分得意,“放心,吃不死。” “诶诶,”阿乜歆拿起一根木棍戳尉迟醒的胸口,“你们这个秋围什么时候结束啊?我原本想找你那个叫陆麟臣的朋友拿点猎物的,结果一次都没碰到他。” “再这么吃下去,我不用回念渡一了,”阿乜歆说,“我直接去拜入天竺佛门下,或者信你们的青城道学。” “其实,”尉迟醒说,“猎物够多就能出去了,不用非等结束。” 但是他们三个人,什么都没有。 “你会弓箭吗?”阿乜歆用肩膀碰了碰古逐月的肩膀。 认真烧火的古逐月又被莫名点到,一脸茫然地抬起头看着阿乜歆,然后摇头:“不会。” “你别为难他,”尉迟醒替古逐月开脱,“他本来就是被我拖累进来的。” “其实你觉得无聊的话,你可以先回南行宫的,”尉迟醒说,“你本来就没必要跟我们一起在这里浪费时间,你身份尊贵,回南行宫里陛下肯定是变着花样……” 古逐月用手肘顶了顶尉迟醒的腰窝,尉迟醒不太明白什么意思就转头看他,古逐月低下头,摸着自己的鼻梁做作地咳嗽了一声。 尉迟醒回过头,发觉阿乜歆的脸色不太对。 …… “我什么都没说。”尉迟醒不明白怎么回事,但是认错肯定是不会错的,“你想呆哪里都行。” 阿乜歆抓起一把泥,直接丢在了尉迟醒的脸上,他一时间来不及躲闪,被糊了一脸。 “我跟你说,”阿乜歆用手里的木棍指着他,“你以后再想支走我,想一次我就趁你睡觉给你画一次大乌龟在你脸上。想一次画一次,想一次画一次。” “我真没见过你这么别扭的人,怎么跟什么人呆在一起最开心,就最想把这些人赶走。” 尉迟醒被她几句话堵得无话可说,只能低下头去看火苗。 “尉迟醒,”古逐月扯了一下他的衣袖,“为什么这几天舍陀藤没什么动静了啊?” 尉迟醒被这么一提醒,突然也觉得有几分不对了起来:“它应该要吸够了血才会回地下去,一旦他袭击林中的人,应该会有人吹响哨子求助才对。” 他观察过洞口外面的地形,逐鹿林里如果有人吹响哨子,这里肯定能听到些许动静的。 “说不定是有人解决了它。”尉迟醒说,“看来各位皇子也是卧龙藏虎。” 第28章 帝星将出 容砚青捧着信笺飞快地从星辉中走过,到了演算台附近,他又放缓了步子。 “尊位。”容砚青把信笺双手奉过头顶,“陛下的加急信笺,请尊位过目。” 容虚镜正想收了《缺一录》重新起卦,她偏头看了一眼容砚青手里的纸张,一伸手信笺就自己飘到了她的眼前。 信上的内容很简短,无非就是情况紧急太辰皇帝必须要见她一面。容虚镜闭上眼,再睁开的时候冷蓝色的火焰已经吞噬掉了悬浮在空中的信笺。 一卦再起,复杂的演算式像星河从天缺处倾泻一样从容虚镜的手底流出。 还是算不到。 容虚镜挥袖拂开了星辉组成的算式,把手里的白玉牌往空中一抛,它立刻炸开成光点,四散在了没有光源的神殿里。 从回来开始,容虚镜就一直在演算台。容砚青也不知道她在算些什么,但看样子,像是没算出来,不然她也不至于一直散发出一股谁来吵我就死定了的感觉。 “陛下找您,应该是有什么要紧事。”容砚青小心翼翼地说道。 容虚镜闭上眼,在脑海里搜寻可以用的算式:“不去。” 神殿里沉寂了下来,容砚青也不敢出声,时间就这么一分一秒流逝着。容虚镜睁开眼,想了一下之后站了起来:“告诉容澈,把《缺一录》背下来,本座回来就教他起第一卦。” 容砚青松了一口气,在心里默默深呼吸了几下:“下职领命。” 《缺一录》其实并不多,全本只有不到万字。是星象的入门书目,漫天星辰哪个叫什么,在什么方位这样的初始知识全都记录在册。 容砚青倒是不担心容澈背不下来,毕竟只要他脑子是正常的就能硬记。难就难在,容虚镜让他看本入门书,就要起第一卦。 这个概念几乎等同于教给你一套五禽戏,然后告诉你好了可以了,你去跟风临渊打一架。 然后容澈就要拿着木质的小刀刀,去跟靖和的上将军、四海可定威武侯风临渊打一架。 “出去吧。”容虚镜说。 “是。”容砚青拜过她后就离开了演算台。 . 李慎站在金帐前,脖子伸得不能更长地望着天幕,他拉过自己身边的大宫人:“可有海东青飞来?你眼神比孤好,快些看看。” 这是李慎一个时辰之内问的第七次相同的问题了,整个句子下来半个字都不差。大宫人还是低眉顺眼地看了一眼天边,老老实实地告诉李慎并没有海东青。 李慎想起来自己前几天送去的黄符纸,懊悔的情绪不断增加,他气得一脚踹在大宫人的腰上。周遭的宫人全都纷纷跪下,李慎瞪了一圈,继续引着脖子看天际。 “该来了啊。”李慎心急如焚。 大宫人从地上爬了起来,试图去搀李慎:“陛、陛下,外面风大,您穿得单薄,不如去里面等,天上一旦来了海东青,奴才们会告知您的。” 经他这么一说,李慎确实觉得身上有些许凉意。但想起之前派人送黄符纸的事情,他又觉得还是得等在这里显得比较有诚意。 “海东青只要出现一根羽毛,”大宫人补了一句,“奴才立刻进帐禀告,不会耽误您迎接镜尊位的。” 李慎想了想,觉得也不是不可行,于是转身走入帐中。 帐子里比外头暖和了不少,李慎刚一走进来就觉得浑身发暖,等他看清楚帐内所有人都瘫倒在地时,一股冷汗又突然冒了出来。 “静观。”容虚镜负手站在高台上,“不用喊人。” 李慎的冷汗发尽,心中的大石在看清是容虚镜的时候变轻了不少。他一路走到高台下,只站在台下和她说话:“尊位,孤有一事相告。” 容虚镜沉默不语,李慎知道她是在等自己说话,星算就算手眼通天能料到未来的一切事,但过去的事,没有人告诉他们,他们也无从得知。 “朔州有个很出名的人物,叫紫极,一身阴邪功法登峰造极。”李慎说,“他趁守卫松懈时混进了南行宫,挟持了李灵秀,就是李璎公主。” 容虚镜负手背对着他:“嗯。” “您可能不知道,”李慎说,“孤最疼爱的就是这个女儿,孤绝不能让她出事。” 帐内沉默了很久,容虚镜等不到后文开口问他:“就为这事找本座过来?” 李慎甚是害怕哪个睁眼闭眼的当口容虚镜就消失不见了,连忙说道:“李璎不是朕的亲女儿,她是端瑶留在世上最后的血脉!” “你说什么?”容虚镜转过身来,看着李慎,“她是容端瑶的孩子?” 李慎看着容虚镜,不敢有半分欺瞒,只能点了点头:“长门先生亲手交给我的。” 容虚镜的眼睛上覆着一条四指宽的遮带,不止挡住了她的双眼,也堪堪挡住了半张脸。 李慎在权术斗争中过了大半辈子,大多数时候只需要看一眼别人的眼睛,基本上就知道那人在想什么。 但容虚镜从他有记忆以来,每一次正对他都是覆着一根遮带,让他无从观察起,自然就不知道容虚镜到底在想什么,甚至是到底有没有听自己说话。 “你想问什么。”容虚镜问他。 “孤让宁卿从秦关调兵过来,”李慎说,“只想问尊位能不能救出端瑶的孩子,若是不能,还请尊位念及同门之情救救灵秀。” 容虚镜好一会儿没什么反应,李慎急得跪了下去,对着容虚镜长拜:“端瑶犯错已经受到了严惩,灵秀是她和世间最后的联系。” “你起来。”容虚镜淡淡地说,“李璎不会有事。” 李慎大喜过望,连忙抬头追问:“那调兵过来,天下局势是否会有异动?” “明知不可为而为,”容虚镜说,“就要承担一切风险和责任。” 李慎听说李灵秀被挟持,脑子就一直被焦急和担忧的情绪搅得一团乱。他偶然间冷静下来,不需要片刻就想明白了自己这样做是拿自己手中的皇权在博弈。 赢了自然最好,输了至少李灵秀安全。 这样一想,李慎竟然觉得也并非完全不值得,干脆将错就错,只想等大军到了镇住紫极,抢回李灵秀。 “尊位,”李慎突然灵光一闪,“您在我金帐中可以说是来去自如,若是您可以去南行宫里把灵秀带出来……” 带出来了怎么样,许给她金银?她不需要。许给她权利?实际上她也不需要。李慎此刻才发现,自己在镜尊位面前完全就是弱势的,连谈判的资本都没有。 “本座只算未来,”容虚镜说,“绝不干涉世间万物运行之道,折寿。” “还有事吗?”容虚镜问他。 李慎愣愣地摇头:“无、无事了。” 容虚镜沉默了很久,实在是忍不住了:“所以你找本座来的要紧事到底是什么?” “灵秀是端瑶的孩子啊,”李慎觉得有些恍惚,“孤刚刚难道没说吗?” “一句话能说完的事情你怎么说了这么多?”容虚镜问他。 李慎呆滞了片刻,刚想出口解释,一抬头发现高台上的人又不见了。就像来的时候一样,抓不住踪影。 “陛下!”大宫人连滚带爬地跑进来,“海东青!海东青来了!” 李慎气不打一处来:“滚出去!” . 李灵秀被绑在霄门的柱子上,容虚镜出现在她身侧的时候她还是昏迷着的状态。 容虚镜打量着她的脸,看着既像是容端瑶的样子,又不太像容端瑶的样子。她一挥手,星辉洗去了李灵秀脸上的尘灰,容虚镜感觉越看越不像。 如果尉迟醒是霸星宿主,李灵秀是容端瑶的孩子,那自己当年的卦象就全错了。 数十年前容虚镜登上星算掌门之位,按例算帝星何日可出。却意外算到了霸星将出于星算门中,那时她百思不得其解,直到把星算容家和外八门的命格全都算了个遍。 容端瑶,容虚镜未来将收的弟子,所生的孩子就是祸乱天下的霸星。 尉迟醒的母亲是启阳夫人,李灵秀的母亲是容端瑶。实情如果是这样,那自己当年那一卦,可是错得离谱了。 “阁下何人?”紫极站在十米开外的地方,手掌上缠绕着他那条小白蛇,白蛇很不友好地对着容虚镜吐蛇信。 几具腐尸围了过来,令人作呕的腐臭气息混着药气,容虚镜隔着遮眼的布条,看着这些东西丑陋的样子:“紫极,你不怕死后也变成这样吗?” 冷蓝色的火焰从腐尸的脚下开始往上爬,它们没有痛觉,只呆呆地立在火中被烧成了灰烬。风从天边一起,连灰烬都被吹散,扬于天地,仿佛从未来这世间走一趟。 “原来是镜尊位,”紫极对她倒是客气,“怎么,受皇帝所托来救人?” 说实话如果她真要救李灵秀,紫极倒是真的挺想看看她怎么把李灵秀带走的。看她的个头,就只到自己胸口,李灵秀好歹的也是个快成人的少女,紫极不信她这娇小瘦弱的身板能把李灵秀扛走。 “你又不杀她。”容虚镜说,“太辰皇帝调来接她的人正在路上,不急。” 紫极摸了摸手里小白蛇的脑袋:“世人把容家传得神乎其神,看来是他们见识短浅了。” 容虚镜不置可否,只看见紫极笑得十分得意狂妄,像是听见了什么令人捧腹的笑话一样。 “尊位啊,你可知是谁让我来这里的,”紫极说,“又是为何非要挟持李灵秀,你们不是世代为皇族维持天下平定吗?怎么不出面阻止太辰皇帝调兵?” “你认定了本座不会管李灵秀的事,才跟本座说这些,”容虚镜说,“那你怎么不想想本座为什么不管。” 紫极垂目稍加思考,心中就有了答案。 容家千年以来都在等待着帝星的出现,在此过程中,他们顺带守护了一下王朝的江山。如果此时容虚镜不管李慎做出多么荒诞的举动都不阻止的话,就只有一种可能了。 “帝星将出?”紫极虽然是在问她,但心里多多少少都有了答案,想明白了之后他突然笑了起来,“李氏猜忌于你,又十分放心你对皇族的忠诚,没想到帝星将出,这群蠢蛋。” 容虚镜自己也知道,李氏一族既忌惮自己,有时候又不得不求助于自己。这种微妙的关系已经维持了近百年,但她确实不太在意,这世上除了如何让古逐月一统河山,她没有其余在意的事情了。 说起来岂止李氏,历朝历代想借星算势力的帝王家都是这样的。知道星算在等待着帝星,随时都会放弃自己选择新的皇帝,但却都无法除掉星算的势力,甚至动都不能动一下。 只是沉寂了几千年,好像大家都忘了还有帝星这回事,李氏竟然也开始明目张胆跟容家叫板了。 “本座不是对皇家忠诚,”容虚镜说,“本座只是不想帝星的江山太乱,不好收拾。” 容虚镜闭上了眼再睁开:“你把李灵秀关到别这么冷的地方去,本座可以让你看看刚刚不巧算到的一段未来。” 紫极知道容虚镜不说废话,她提出的交换条件一定是对自己有用的。从涵光走后他对明日或者说是来日的期待越来越少,反正活来活去都是一个样。 如果是星算其他人问紫极有段未来要不要看,紫极觉得自己很可能就会回绝,因为不需要。但容虚镜说出来,紫极觉得这其中肯定有自己必须看的原因。 紫极伸手准备唤几个腐尸来把李灵秀挪走,容虚镜伸臂一指,一道星辉从她手中飞出,钻进了紫极的眉心:“她好歹是公主,看完了你找个活人来扶她。” 层层迷雾在紫极的面前,他一路走一路拨开。等到看到一个靠在墓碑上的人后,他停了下来。 一身紫衣的紫极看着一身丧服的紫极,穿丧服的紫极靠在一块没有名字的墓碑上,像是靠在爱人的肩头。 这里什么都没有,除了茫茫的白雪和更多无名的墓碑。 景象突然消失,紫极看见容虚镜拢着袖子站在自己面前,秋季的风把她的黑衣撩起,毒瘴中少光,但她身上的纹绣依旧光华流转,十分明亮。 “尊位,杀人不过头点地,”紫极惨淡地笑了笑,“你这样,是诛心。” “命由天定,”容虚镜说,“一切因缘际会都是你自己的,本座只是让你提前看到而已。” 容虚镜的身影变得透明,紫极踉跄着上前两步:“镜尊位!李灵秀请带走吧!刚刚那是什么地方?!我的涵光究竟葬在什么地方?!” 第29章 小小年纪 容虚镜其实听到了紫极最后问她的问题的,但是她觉得自己没必要回答。 用一段未来换李灵秀被关得舒服点,并不代表自己是可以谈条件的人。更何况李灵秀有的是人要来救,又不急自己这一时半会儿。 容虚镜走在南行宫里,到处都是紫极的腐尸,她倒不是怕这些东西,只是觉得长得太丑了。人活着的时候不论多光鲜亮丽,死后都是一团骨肉,被尘土中的东西变得更丑陋而令人作呕。 她停步在西北的一座宫室前,焚毁了门前了几具腐尸,想推开门走进去。 但推了好几下,门都没有一丝动静。倒是门口像是堆放着什么东西,被推得哐哐作响。 “啊!——别过来!”屋里突然穿出一声女人的尖叫,“快来抵着门!有腐尸要进来!” 容虚镜不用进去,就知道屋里的婢女们大约都纷纷赶了过来抵住门,她甚至还听见了拖动木架的声音。 “想要你们的命,”容虚镜放下手,“还能留给你们机会在这里堵门?” 她转身走开,往下踏了一步台阶后,再抬脚已经到了启阳夫人的起居室里。 启阳夫人的屋里门窗都被抵死了,她本人在床铺上瑟缩着,裹着被子小心翼翼地观察四周。 “镜尊位!”启阳夫人看见了门边的容虚镜,连忙从床上下来,跌跌撞撞走到她脚边跪下,“尊位可是来救我们的?” 她这张脸生得十分明艳动人,即便是到了这个岁数,梨花带雨起来估计也是有各路豪杰为她折腰的。 “本座是来问你,你和尉迟长阳,到底有没有救容端瑶?”容虚镜问她。 启阳夫人愣住了,她不知道这个问题该怎么回答。 “说实话,”容虚镜说,“关系到你儿子的生死。” 容虚镜从来不会威胁人,她只是实话实说。但很多时候她说的话在别人听来,就是一种威胁,比如现在觉得自己被威胁的启阳夫人。 “没有。”启阳夫人实在猜不透容虚镜的心思,只能实话实说,“自始至终,从未见过观尘长老容端瑶。” “没见过?”容虚镜问她,“她生的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也不知道?” “这个知道,”启阳夫人说,“长门先生抱来一个女婴,说是端瑶长老的孩子。他只歇了一晚,后来就匆匆离开了,也不知道去向何方。” 容虚镜本来想问什么,抬眼正好看见窗户动了动,紧接着一个人推开了它。连同着堆在窗户前的桌椅书柜全都被推开了,一个女人翻了进来。 她进来后看着容虚镜和跪在容虚镜面前的启阳夫人,一时间看不太懂房间里的情况。 “启阳夫人,”尉迟夜觉得不管什么情况,先带走她肯定是正事,“我是尉迟夜。” 岁月让启阳夫人的五官更加立体深邃,比起尉迟夜在泊川上所见,多了几分稳重和端庄。靖和广袖长袍的服饰,也给她平添了不少雍容的气度,总之看着不像泊川人了。 “是大王女啊,”启阳夫人明白了过来,“自十六年前一别,你我再也没见过,你出落成大姑娘了。” 尉迟夜十六年前才十岁,正是扎着冲天辫穿着骑术服,在草原上跟几个班当在泥堆里打滚的年纪。她只知道,启阳阏氏来的这几年,各个帐子的女人都没再得到过胡勒主君的宠幸。 那时候的尉迟夜,随了她的母亲,把启阳阏氏视作妖邪狐媚的南方女人。总爱当着她的面吵吵嚷嚷着:好皮囊有什么用,草原上大风一吹,要不了几年也成个佝偻着背、抻不平脸的丑老太太啦! 十六年光阴转瞬而去,启阳夫人,当年的启阳阏氏,站在尉迟夜面前,容貌依旧不输当年。 尉迟夜走过来,把启阳夫人扶起来:“咱们泊川的人,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要跪的!” 说这话的时候,尉迟夜轻蔑地看着容虚镜,和当日不给李慎好脸色的模样如出一辙。 “大王女!”启阳夫人低声阻止她无礼的言语,“这是镜尊位!” 尉迟夜愣住了。 十六年前镜尊位和顾长门来过泊川一次,她那时候太小,隔着很远的距离遥遥看了一眼就被她的阿妈拖进了帐子。 启阳夫人这么一说,记忆里模糊的影子和眼前的人就重叠了起来。那时候的镜尊位,跟现在的镜尊位,一分不差,岁月待她实在太过宽厚。 尉迟夜依旧看不见镜尊位被挡住的双眼,但她还是觉得,十年的光阴好似转眼一瞬,镜尊位竟真的一点都没有被改变。 尉迟夜双手交叠在胸前低下头去:“镜尊位,是我冒犯了。” 容虚镜对礼仪上的事情原本就不怎么在乎,尉迟夜什么态度她更是无所谓,问完了自己要问的,容虚镜转身就要离开。 “尊位!”尉迟夜想叫住她,有些问题她很想问问,“启阳夫人,我可否带走?” 尉迟夜问了个听上去很没有意义的问题,但她其实是想试探下,自己这样做是否正确。 容虚镜头也不回地回答:“随你。” 话音落地,屋子里就没有了她的踪影。尉迟夜立在房间里,想了很久之后转头告诉启阳夫人:“我带你出去,这里面不是人呆的地方。” . 古逐月盘腿坐在尉迟醒面前摊着手,尉迟醒看过他手上的伤口后,把药粉抖了上去,用布条仔细地缠好:“你这伤倒还好得挺快的。” 古逐月活动了一下手掌,没感觉到什么痛觉了:“我本来就不是什么娇贵的人。你呢,吃了阿乜歆的药,现在感觉怎么样?” “没事,”尉迟醒摇了摇头,“只是还不太使得上劲而已。” “这毒谁给你下的?”古逐月问,“真的不打算告诉我?” 尉迟醒瞥了他一眼,把寒山尽平拿起来往他怀里一送:“皇帝下的,去,去把皇帝杀了,你敢吗?” “你怎么知道我不敢?”尉迟醒一松手,古逐月立马双手接住了刀,生怕它掉落在地,“我真做出弑君犯上的事情,一定会对着围过来的金吾卫和飞羽军说,我是来给尉迟醒报仇的,有本事就杀了我!” “小小年纪,”尉迟醒被他认真里带点憨厚的表情逗笑了,“不学好。” “你才多大?”古逐月说,“你不也是小小年纪。” “你们两个说什么呢!”阿乜歆的身影出现在洞口,她怀里又抱着一堆野果子和鸟蛋,“快过来拿。” 古逐月站起来拍了拍自己身上的尘土,迈着步子往阿乜歆的方向走:“再这样下去,明年恐怕没有鸟敢在这个林子里下蛋了。” 阿乜歆悬在洞口外,时不时扇动双翼:“我就觉得我也像是只下了蛋不久的鸟,好不容易把雏鸟孵出来了,每天还要到外面去找吃的回来喂他们,不然他们就要死掉了。” 说着说着,阿乜歆扇动了两下翅膀,装成鸟类的模样叼起一个果子丢在古逐月的手里:“你说,像不像?” 古逐月把她手里的东西接过来:“尉迟醒伤没好,出不去,没办法。” “诶这个锅我不背,”尉迟醒闻言站了起来往洞口走,“走走走,这就出去,这就下山,我们自己去找吃的。” 说话间,一根藤蔓缠在了阿乜歆的脚腕上,在她正准备编排几句尉迟醒的时候突然发力把她往下一拽。 阿乜歆如同被网住的飞鸟,舍陀藤抓住了她的脚腕还不够,更多的藤蔓伸上来抓住她的腰她的肩膀。 事情就发生在一瞬间,古逐月来不及思考,丢下了手里的东西,抽出寒山尽平一跃而下。 “古逐月!”尉迟醒伸手一抓,却在洞口边中捞了把空。他从这里往下看,只能看见两个不断下坠的人。 古逐月握住刀刃一划,缠着手掌的布条被划开,血肉也一样,鲜血立刻渗了出来,滋养着这柄世间不二的神器。 蓝色的火焰跃起,古逐月在空中抓住了阿乜歆的手腕,他把刀锋往下一送,划断了缠住阿乜歆肩膀的舍陀藤。 舍陀藤仿佛比前几天见到的更加聪明了一些,火焰刚从藤蔓上燃起,它就断掉了自己的枝干。 “阿乜歆!砍断它们!”古逐月把寒山尽平塞到阿乜歆的手里,在下坠中用另一只手攀住了山岩。 巨大的摩擦力让石棱割裂了他的手掌,他扒着山壁和抓着阿乜歆的气力却没有因为疼痛而缩减半分。 阿乜歆接过刀,砍断了自己脚腕处的舍陀藤。腰上的舍陀藤在背后,她正想反手砍断的时候,火焰寂灭了下去,被寒山尽平威慑住的藤蔓蠢蠢欲动,随时都会卷土重来。 “割我的血!”古逐月说话的时候满脸通红,舍陀藤还在拉阿乜歆下去,他正和这个在地下生长了不知道多久的怪物较劲,他一旦放松半分,阿乜歆就会被拖下去。 “快啊!”古逐月见阿乜歆迟迟没有行动,着急地喊她,“你要被拖下去了!” 阿乜歆一咬牙:“拖下去就拖下去!哪有为了自保伤害自己朋友的!” 古逐月一手攀着山岩,一手拉着阿乜歆,实在是抽不了身来抢刀。 温热的液体从上方打下来,滴在了古逐月的脸上,他闻到了血腥气,一抬头就看见尉迟醒趴在洞口边,伸出手来不断调整着自己的位置。 一滴血终于点在了寒山尽平上,冷寂的刀神燃起了暗红的火焰,更多的血滴下来,火焰变得明亮了起来。 “你们两个!”阿乜歆不知道该说什么,心里生气,但一句斥责的话都说不出来。 她反手割断了自己腰上的舍陀藤,飞鸟挣脱捕网,一下重回了自由广阔的天地。她回握住古逐月的手,一手绕着他的腰,带着他往上飞回洞口。 “你们是不是疯了!”阿乜歆把他丢在地上,“用血来养这把刀,还养得这么心甘情愿!” 尉迟醒抢过她手里的寒山尽平,把她往洞里一推。 阿乜歆一个踉跄,如果不是古逐月接住她,她恐怕就直接脸着地摔下去了。她转过身正想问什么,只看见少年提着刀站在洞口,和张牙舞爪的舍陀藤对立着。 他的背影并不宽厚结实,甚至可以说有一丝单薄,但看上去却很可靠,让人相信他拼尽全力也会保护好身后的所有人。 舍陀藤没有放弃,它攀爬到了洞口堵住了去路,在洞口摇摆着自己的藤蔓,随时准备吸干这里的三个人。 “这下好了,”尉迟醒说,“要么把血全喂给刀,要么把血全喂给它。” 古逐月的唐刀在上一次跟舍陀藤撞见的时候就丢下了,现在三个人只有一把说不准是不是比舍陀藤还要危险一点的刀。 “你们念渡一,没有什么秘术吗?”古逐月问她,他看容虚镜来去如风的,总觉得念渡一也该有点瞬间移动的秘术。 “你觉得,”阿乜歆说,“这堆木头需要我的符纸吗?” 尉迟醒握着刀,最不愿意发生但是很大可能发生的事情还是出现了。幻象不断在他眼前交织,姬永夜的背影越来越清晰,舍陀藤的样子却越来越模糊了。 “前辈,”尉迟醒总算是看清了姬永夜,这也代表着他又一次被刀灵束缚住了,“能不能下次再陪您聊,现在外面有一坨难缠的东西,等我解决了您要聊多久都可以。” “小儿何用?!”姬永夜怒其不争哀其不幸,“此刀在你手里,连砍柴刀都不如!” 姬永夜突然出现在了他的身后,托起了尉迟醒拿着刀的手。他带着尉迟醒把刀划出一个半圆,从中突刺出去,在反转的时候双手握刀自腰下而出,收刀又划半圆,拦腰劈斩。 一道刺眼的红光从刀身绽开,古老复杂的铭文如同光环般扩散开。铭文碰到舍陀藤就攀附上去,不过转眼,扭动着的藤蔓上就爬满了暗红的铭文。 尉迟醒收刀横于胸前,幻境中的姬永夜托着他的手臂,两人齐齐睁开眼:“破!” 火焰从下而起,由内而发,幽绿色的藤蔓一下被烧成焦黑色,不等风起,一下就化成了齑粉在空中崩散。 寒山尽平从尉迟醒手里脱落,他往后一倒。古逐月眼疾手快跨步上前接住了他,古刀落地,和地面敲击发出沉闷的响声。 “尉迟醒!”阿乜歆拍了拍他的脸。 尉迟醒半睁着眼,伸手护住自己被她拍的那侧:“醒着的,别打。” 第30章 壮阔天地 尉迟醒其实不敢说出来,他现在不太看得清东西,姬永夜带他用了下这把刀,身体像是突然承受了巨大的压力,每一根血脉都扩张了数倍一样,最直接的体现就是一下就看不清东西了。 还没来得及松气,古逐月一抬头就看见了一根粗壮的藤蔓从洞口下方攀了上来,它是刚才那些藤蔓的十倍粗不止。 藤蔓二话不过就朝着阿乜歆袭击过来,古逐月还托着尉迟醒,他把刀横过去,挡在了阿乜歆的面前。 来势汹汹的藤蔓一下停了下来,古逐月把尉迟醒往阿乜歆怀里一送:“扶住他。” 尉迟醒的感官都变得很是迟钝,他动了动,感觉到自己落入了一个更加温暖柔软的怀抱里。 “诶,打你的是我们两个男人,”古逐月用嘴把手上缠的布撕落,伸手一把握住了刀刃,“你老报复人家女孩子算什么事儿?” 鲜血流淌出来,但这一次,寒山尽平没有把血吸收进去。刀背上渗出了水珠,水珠越积越多,把血冲刷了下去。 舍陀藤怕这把会燃火的刀,但此刻它好像明白了什么一样,试探着前进了几寸。 古逐月骑靴里光芒闪动,一把匕首脱鞘而出,悬浮在了古逐月的面前。 舍陀藤前进了一点,被匕首的光芒照耀到的时候,它迟疑了一下子。古逐月看着面前这把自己浮出来的匕首,一时间竟然忘记了握住它。 一只手忽然抓住了古逐月的手掌,带着他抓住了匕首。舍陀藤察觉这光没有什么威胁,又试探着前进。 古逐月低眼看着这只感觉上没什么温度的手掌,纤细修长而骨节分明。手掌的主人抓着古逐月的手,把手里的匕首往前一送。 试探后决定出击的舍陀藤和匕首撞在一起,大半截匕首没了进去。舍陀藤像是暂停了一样,失去了所有的动作和生机。 没有燃烧,没有齑粉,舍陀藤在匕首化成星光的过程中也逐渐透明了起来。光芒消散时,舍陀藤也不见了身影。 古逐月转过身,看见了站在自己身后的容虚镜:“是你啊。” 容虚镜还是穿着一身黑衣服,只是这次她只穿了件窄袖长袍,没披斗篷也没带兜帽,暗金纹绣的腰带封在她纤细的腰上,贵气而内敛。一头白发垂在她的腰间,古逐月一低头就能看见她头顶的发饰。 “东西给你了也不知道用。”容虚镜说。 古逐月挠了挠后脑勺,心想自己用过了,用来唬沐怀时,然后就把这回事忘干净了。 “古逐月!”阿乜歆喊他,“你快来看!” 古逐月看了一眼容虚镜:“你等等,我去看看我朋友。” 说完他就走到了尉迟醒身边蹲下来,尉迟醒是醒着的,但是又好像不太清醒。古逐月伸手在他眼前晃,他都不会给出什么反应。 “他在幻象里。”容虚镜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到了他们旁边。 古逐月抬起头,看着这个神色清冷的少女:“你能救他吗?” “你要我救他?”容虚镜像是听错了什么一样。 古逐月理所当然地点了点头:“他是我朋友,如果你能救,我当然会求你救他。” 说完了他又发现有点不对,连忙补充道:“我现在没有什么能报答你的,只要能救他,你以后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容虚镜沉默了片刻,在古逐月的注视下蹲了下来:“不需要你做什么。” 古逐月反应过来容虚镜这句话是在回答自己的时候,她已经隔着衣袖抓住了尉迟醒的手腕。容虚镜闭上了眼睛,光芒在她额角的宝石上闪动,一点点光点不断凝聚成一个光团。 容虚镜睁眼引过光团,在尉迟醒的眉心隔空一点,光团自己钻了进去。 尉迟醒的眼珠转了一下,失焦的瞳孔逐渐清明了起来,他感觉到自己的视野正在恢复,模糊的景象越来越清晰。 “尉迟醒!”阿乜歆拍了拍他的脸,发现他眼神的变化后语气明显放松了起来“尉迟醒!醒了!” 地面上一截根系缓缓挪动着,目标就是阿乜歆的脚腕,容虚镜侧目看了过去,根系立刻从地面上飞了起来。她站起来,根系就停在了她的眼前。 “妖邪之道,害人害己。”容虚镜说。 根系抖了抖,像是做坏事被抓包的学生。容虚镜的手心起了一团蓝火,根系在空中飞舞了几下画着什么东西,她垂目看了一眼阿乜歆,再抬眼的时候冷火已经把根系燃成了灰烬。 “阿乜歆。”容虚镜叫了一声正在关心尉迟醒身上有没有哪里不对劲的阿乜歆。 她抬起头,容虚镜伸手一指,星辉从她手里出发,一下包裹住了她的右肩。一截藤蔓带着血迹穿透皮肤冲了出来,向着洞口逃离。 容虚镜在虚空中伸手一抓,藤蔓动弹不得,冷色的火焰包裹住了它:“有意留你半条命,是你自己不要的。” 目睹了一切的古逐月,愣住了。 新伤在身的阿乜歆倒是生龙活虎,把尉迟醒推给古逐月之后立马就跳了起来:“它是什么东西啊?你为什么要留它?” “它以前也是个人。”容虚镜想了想,“我没留,烧干净了,刚刚地上爬的是它的根。” “那它在半空中画半天,”阿乜歆接着问她,“是在向你求饶?” “不是。”容虚镜说话的时候没什么语气波动,冰冷而疏远,“它说留了断枝在你身体里,它死了断枝就会把你也变成舍陀藤。” “星算弟子,”尉迟醒撑着古逐月站了起来,“原来是这样的。多谢出手相救。” 容虚镜上下打量了一眼尉迟醒:“我又不是来救你们的,我是来救他的。” 说话的时候,容虚镜用目光指了一下古逐月。意思就是尉迟醒和阿乜歆只是看在古逐月的面子上顺手一拉的。 而古逐月本人,也懵了。 “我这么重要的吗?”古逐月忍不住问了出来,“我们不是只见过两次吗,什么时候交情这么深了?” 容虚镜侧头看着古逐月不说话,洞里的气氛一下变得十分冰冷,尉迟醒只好尴尬地打圆场:“一见如故,一见如故,没有哪条律法规定不准几面之缘结交挚友的是吧。” 他刚说完,容虚镜转过眼来看着他。尉迟醒差点咬到了自己的舌头,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此时还是闭上嘴比较明智。 “哇,”阿乜歆突然感叹了起来,“你好厉害啊!这两个人我都治不住,你看一眼他们就听话了。” 尉迟醒:…… 古逐月:…… 容虚镜瞥了一眼古逐月的手又蹲了下来,她双手覆上古逐月的手掌。清冷的感觉从他皮肤传到大脑,古逐月忍不住动了下手指。 “干什么?”容虚镜抬头看着古逐月。说话的间隙里,她加大了一点力度,把古逐月的手牢牢按在自己手里。 古逐月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没什么破事要打扰她。容虚镜放开他的时候,古逐月手上的伤口已经全好了,丝毫看不见曾经受伤的样子。 他惊奇地把手心放在自己眼前仔细观看,忍不住感叹:“你真的好厉害。” 容虚镜被夸了也没什么表情,只淡淡地低眼:“这是星辰的力量,不是我。” 古逐月看一眼手掌,看一眼容虚镜,看一眼手掌,再看一眼容虚镜。 容虚镜:…… 她站了起来,一手覆在尉迟醒额头上方,一手覆在阿乜歆额头上方,星辉从她手中而起,逐渐凝成光团。容虚镜双手一起轻轻一推,光团钻进了两个人的眉心。 变化就在一瞬间发生,尉迟醒的伤口和阿乜歆的伤口同时痊愈,哪怕伤口的血液都还是温热的。 “遭了,”阿乜歆诚恳地说,“我怎么觉得我进错了门派,我该学星算啊!怪不得阿妈不让我跟星算的人接触,要是接触了,我还真的有可能跟星算跑了。” “你学不会的。”容虚镜冷淡地回答,既不是骄傲也不是轻蔑,仅仅只是陈述一个简单的事实,“你是为过往而生的人。” “这藤蔓安静了许久,”古逐月感觉有点不对劲,“怎么突然找了过来?” “有人引过来的。”尉迟醒说。 “损人不利己的事情,竟然还真有人做啊。”阿乜歆说道。 “损人,从某种程度上对某些人来说就是利己。”尉迟醒说话间,瞥到了寒山尽平。 水珠不断从刀背上渗出,把染血的刀身冲刷得寒光粼粼,如同新刀初成。 尉迟醒站起来,双手交叠长拜容虚镜:“得先生相救,不知先生高名?” “她叫容虚镜。”古逐月见容虚镜盯着尉迟醒头顶不说话,替她回答道。 “镜……”尉迟醒对这个字很是敏感,但想想又觉得不太可能,连皇帝都不怎么能见到的人怎么会跟古逐月这么熟。 “想来容先生应该是少年英才,”尉迟醒说,“星算难得的天生演算师。” 古逐月当初也是这么觉得的,有镜尊位在上面,她名字里撞了这么个字还没被改,说明她要么地位尊崇,要么才能出众,或者干脆两者都有。她优秀到让镜尊位也另眼相看,哪怕名字相冲,也还是留着没有改动。 尉迟醒这么一说,容虚镜突然想起了自己算了这么久都没个结果的卦象,她转眼看着阿乜歆,指着洞里的两个男人:“你喜欢哪个?要嫁哪个?” 沉默比空气更厚重,充斥在狭小的山洞里,容虚镜的神来一笔,三个人都愣住了。 古逐月想起来自己让她算的东西,没想到也过去了这么久了,容虚镜居然还耿耿于怀。 “容先生这么喜欢这些男女小事吗?”尉迟醒总算是反应了过来,“我看过许多野史传说,要我给容先生讲两段感天动地的爱情故事解解闷吗?” 容虚镜只盯着阿乜歆,想从她脸上看出点什么东西来。但阿乜歆始终是一副这个问题问得真好让我仔细寻摸寻摸的表情。 看了许久,容虚镜总算是放弃了,她转头看着尉迟醒:“不需要,管好你自己。” 话刚说完,四个人脚下的土地突然开始晃动了起来。尉迟醒没站稳打了个踉跄,古逐月和阿乜歆连忙伸手扶他。 容虚镜一把抓住了古逐月的手腕:“走,这里要塌了。” 阿乜歆扶着尉迟醒,抬头看着容虚镜:“啊?为什么啊?” 容虚镜瞥了一眼更深的洞口里,里面是无尽的黑暗,也不知道走到哪里才是尽头:“你们把人家守门的东西杀了,底下长眠的人要堵死每条出路自保。” “那不是,”古逐月迟疑着说,“不是你烧死的吗?” 容虚镜看了他一眼,抓着他的手腕拉过来,在洞口往他胸前一推,把他推了下去。紧接着她也纵身一跃,在下坠中抓住了他的手。 古逐月以为自己会坠落到峭壁下的荆棘或者乱石堆里,但容虚镜抓住他手的瞬间,他发现自己落到了一个柔软的东西上。 容虚镜落下来,坐在他身侧松开了手。 巨大的海东青在两个人身下,它一展翅就轻而易举地带着两个人平稳地冲上了云霄。它眼睛的底色是暗红的,在它机警地探视方向时,闪动着锐利的光芒。 容虚镜坐在它脖子和身体相连的地方,双腿自然地垂了下去,她的头发在气流中翻飞,古逐月翻身起来的时候就只看见容虚镜的一个侧脸。 她一只手撑在海东青的脖子上,虚着眼看向躲在白日后的星辰。仰起头的时候,她下巴的线条更加精致利落,没什么表情的脸上也更透露出一丝不可妄言不可揣度的威严感来。 “这是,”古逐月虽然觉得失礼,但还是出言打破了这样如诗如画般令人心神震撼的画面,“要去哪里?” “哪儿也不去,”容虚镜转过头看着他,“带你看看天下是什么样子的。” 海东青升得更高了,古逐月扒着它背后的羽毛探头在它脖子侧面看下去。 河流自封冻的高山汇流而出,森林密布于湿热肥沃的土地上,辽阔的平原上排列着无数正值秋季时变得金黄的农田,山峦如同低伏的巨兽温驯地卧在广袤的土地上。 房屋宫殿都像是沙砾一般细小,挤在城墙里整齐地排列着。云海翻涌之下还有戈壁沙漠,还有高原雪山,还有湿地海洋。 古逐月从没有在这么高的地方看一看这无边山河,以前他只觉得山后还有山,河后还有河,一切都是重复的,都是相似的。 但容虚镜带他来了,带他看到了用任何语言文字来描述都会显得贫乏的壮阔天地。 第31章 见微 阿乜歆把尉迟醒带回了逐鹿林,趁着尉迟醒靠在树上闭目养神的时候,阿乜歆凑到了他的面前:“容虚镜说你陷进了幻境里,什么幻境?” 尉迟醒动了动眼皮,睁开了眼睛:“寒山尽平里有个人,叫姬永夜。我每次拿刀的时候都会莫名其妙陷入他的幻境里面。” “哦!——”阿乜歆长长地哦了一声,“所以你那天拿着刀伤人,也是因为被刀里面的人拉进了幻境里?” 尉迟醒不知道宁还卿给他刀的那天是怎么回事,但刚刚他差点就永远留在里面了。 姬永夜帮他击退了舍陀藤,还把尉迟醒说的话当真了,要让尉迟醒一辈子留在刀里不出去。 “那你刚刚,突然使的刀法,”阿乜歆继续说,“也是刀里面的人教你的?” 尉迟醒点了点头:“是。” “古逐月后来在你被刀灵困住的时候还想用刀,”阿乜歆想起来了这个细节,“为什么刀不吸他的血了,还渗出一层水珠?” “因为我跟姬永夜打起来了,”尉迟醒笑了笑,“我怎么会让他继续伤害我朋友。” 尉迟醒看见刀里的阵法亮起来的时候,一下就冲了上去撞开了姬永夜。那一瞬间他甚至来不及思考如果刀不能用,外面的舍陀藤怎么办,他只知道不能让古逐月来祭阵。 “不过我没来得及想刀威慑不住舍陀藤,你们两个要怎么对付他,”尉迟醒说,“还好容先生来得及时。” 说起容虚镜,阿乜歆抬起头看着上边突然晴朗无云的天空:“他们上去干嘛了?” “上去?”尉迟醒问她,“什么上去?” “有只大鸟,”阿乜歆展开双臂一比,“很大的鸟,带着他们飞上去了,你没看见?” 尉迟醒摇了摇头:“没看见。” “没看见算了,”阿乜歆收回手,“反正看样子有容虚镜在,古逐月肯定不会有事的。” “容先生刚刚问你的问题,”尉迟醒说话的时候支支吾吾的,好像犯了错一样。 阿乜歆脸色一变,一副你在打什么小算盘还不快点交代的神情:“你也想问?” “不是,”尉迟醒摇头否认,“我是想问,她为什么要问你这个。” 尉迟醒知道到处都说钦达天是天下之主的命定皇后,但其实他是不信的。权势斗争捏造符号来征服民心的事情太多了,多到就算是真的也可以变成假的,就算假的也可以变成真的。 真真假假之下,很多事情就失去了意义。既然没有意义,作为星算师,容虚镜为什么要问? “我怎么知道,”阿乜歆也摇头,“我跟你一样也是第一次见她,谁知道她到底为什么关心我喜欢谁嫁给谁,说不定也是传闻听多了。” “什么传闻?”容虚镜的声音从阿乜歆背后传过来。 两个人齐齐回头,看到了容虚镜和跟着容虚镜走过来的古逐月。 “你没听过?”阿乜歆狐疑着挑眉的样子,像是只正在打坏算盘的小猫。 “我应该听过吗?”容虚镜反问。 阿乜歆被呛住了,容虚镜把天聊死的本领跟她烧东西的本领如出一辙,都是世间上再无人能超越的。 “小妹妹,”阿乜歆语重心长地教育她,容虚镜瞳孔里的震惊她也不知是真的没看懂还是没看到,只自顾自地说着,“你这样是不对的,想知道就问,不要端架子摆傲娇的谱。” 古逐月有那么一瞬间想冲上去捂住阿乜歆的嘴。 她身边的尉迟醒也是。 容虚镜走了过来,手肘撑着膝盖蹲在她面前:“那你说说看,什么传闻。” “就是天定皇后的事情,”尉迟醒替她说,“传言钦达天只嫁真正的天下之主,还会用云中剑惩罚窃国者。” 容虚镜垂眼看着地面,过了片刻后轻轻点头:“知道。” “天命有常,世间万物都有自己的定数,但不是这样的定数。”容虚镜说,“你是念渡一的钦达天,不是为当皇后而生,你的一生里还有很多比男女情爱更有意义的事情。” 原本容虚镜很是在意为什么没算出来她到底嫁给了谁,但她突然觉得没什么必要了。云中剑是惩戒窃国者的,古逐月是天定的帝星,钦达天的剑永远不会指向他。知道这一点就可以了,其他的管那么多做什么。 “有道理,”阿乜歆若有所思,“我也觉得我是干大事的人。” 阿乜歆蹲着一步步靠近容虚镜,抓着她的衣摆晃了晃:“容虚镜容虚镜,你是不是可以算算看我到皇城做什么生意才能富可敌国?” 容虚镜一愣:“《四荒经注》所载,震州西域山岭丘越少草木多金玉,你不去惦记你的矿脉,想皇城的蝇头小利做什么?” “书上都是骗人的,”阿乜歆一脸悲戚,“念渡一的穷,不是你们能想象的。” 古逐月懵住了,在他的认知里,修行的地方是一定不会太富贵的。但阿乜歆直接说念渡一很穷,倒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 “房屋漏风、饭菜少油、庭前凋敝,”阿乜歆掰着手指头一个个地数出来,“衣衫破旧、常年无灯,最重要的是每年还有很多身上一分钱都没有的苦难主上来求解脱,一住就是一年半载,又不给钱又不抵物。念渡一,是真的穷得叮当响,而且书上老说多金玉,那山上少草木是真的,金玉我是一点没见着。” “矿脉呢,”尉迟醒说,“是不会在表面上让你看到的,得挖开土层。” “一挖就雪崩了。”容虚镜提醒他。 这样说来,震州守着金玉矿无法开采,好像确实有点惨。 “对对对,”阿乜歆对容虚镜说的话表示赞同,“我们那里说话声音大一点都会雪崩。” “那你还是到皇城去做生意吧。”古逐月说,“能赚多少是多少,补贴家用。” 阿乜歆连连点头:“所以太辰皇帝问我去不去皇城,我想都没想就答应了,前几天一直在想怎么赚钱。” 尉迟醒本来低头在笑,听到阿乜歆说的话后,他突然慢慢抬起头,眼里是惊喜和忧虑掺杂着的说不出的情绪。 “你要去皇城?”尉迟醒问。 容虚镜盯着尉迟醒的眼睛,把他的一切情绪都看在眼底。这样的表情实在是太过于幼稚,自以为自己把情绪藏得很好。但只要是眼睛没瞎的人都能看出来,他在为阿乜歆能去皇城而高兴。 高兴之外,还有一些害怕,和由这样的害怕而延伸出来的沉重的思考感。 阿乜歆看着尉迟醒:“你这是什么表情?” 眼看着她又要抓起地下的泥来丢尉迟醒,他连忙双手捂脸。阿乜歆佯装抓泥的动作停了下来,开始哈哈大笑:“逗你玩的,不丢你。你这个人真的是,高兴就简单点高兴不行吗,听说我要去皇城,也不知道一下子想了多远,一副见了活鬼的表情。” 尉迟醒放下手,低头笑着。阿乜歆抱着双膝蹲在他面前,脸上藏不住得逞的小骄傲。 容虚镜转头去看古逐月,发现他正看着阿乜歆,嘴角上扬着,是少年人特有的欣喜。 是与风月无甚关系的情谊。 古逐月发现容虚镜在看自己,也转过头来与她对视:“你呢,你是星算的弟子,是不是也住皇城的?” 容虚镜站起来后点点头:“算是。” “那这样,”阿乜歆灵机一动,“等我们到了皇城,一起做生意,赚的钱平分,怎么样?” “你们到皇城,至少要一年后。”容虚镜说,“南行宫出事了,太辰皇帝从秦关调的兵应该明日就到。” 尉迟醒一下警觉了起来:“南行宫?出什么事儿了?为什么一点消息都没有?” “是啊,”古逐月说,“陆将军也在林子里,南行宫有什么事,应该会召他回去才是。” 容虚镜转过身,正对着古逐月。林间狂风乍起,她伸臂在空中一抓,无数星光汇聚成了一把长弓的模样。纯银的弓身没有弓弦,它被递到古逐月手里的时候,他感觉到手臂一沉。 雕镂着复杂繁丽花纹的长弓被塞进古逐月左手里,容虚镜转到他身后抓住他的右手在虚空中引弓。 容虚镜托着古逐月的左手缓缓举弓,与此同时他引弦的右手里出现了一线银光,在银光之上手掌之中,是一支燃烧着冷火的半透明羽箭。 “松手。”容虚镜把目标对准了一颗参天的大树,然后松开了古逐月。 容虚镜一撤开,弓身巨大的收紧力压得古逐月不得不放开了引弦的右手。长箭离弦而出,空中只留下一尾浅蓝色的幻影。 铮—— 长剑钉入树干,巨大的铮鸣声让除开容虚镜的三个人都不由自主地想捂住耳朵。 长箭被冷火烧尽,火焰一路攀到树干上,大树从中箭到燃烧殆尽只在转眼一瞬。 呼啸的狂风在古逐月转头看容虚镜的一瞬间停止,她飞舞的白发重新垂到了腰际。容虚镜单手负在背后,笔直地站着和古逐月对视:“这弓叫见微,是星辰慷慨所成,今日我赠与你,寒山尽平不要再碰。” 古逐月伸手再去拉弓弦,银线一闪后一支新箭缓缓成型。 容虚镜按住古逐月的手打断了他的动作,长弓恢复寂静:“神兵天成,没事别瞎用。” 尉迟醒还没从大树眨眼就被烧毁的震撼中缓过神来,容虚镜站在原处,一伸手寒山尽平就自己浮到了她的面前。 “你也不准用。”容虚镜说。 “刀是我老师给的,”尉迟醒总感觉她可能转眼就要离开,连忙说道,“它若丢了我如何向我恩师解释?” “你就说星算观尘长老容砚青要借这刀一看,”容虚镜说,“刀里有吞灭人心神的阵法,等他解开了会送回来。” 尉迟醒隐约记得观尘长老不叫容砚青,至于叫什么他一时间也想不太起来了。 “你要走了?”古逐月下意识想拉她的手腕问她,但幸好脑子比手快,及时收回了失礼的动作。 容虚镜的套路古逐月摸清了一点点,她自己要问的话要说的话,说完就会突然消失,真的就如同一阵风,来去无踪。 “不然呢?”容虚镜反问他。 “容虚镜,”阿乜歆喊她,“你把尉迟醒的东西拿走了,他再遇到危险怎么办?” 阿乜歆没有质问的意思,只是单纯的担忧。南行宫出事了,尉迟醒肯定会急急忙忙要出林子去,一路上防身的东西都没有。 容虚镜伸手一抓,古逐月丢了的唐刀不知从什么方向而来,掉入了容虚镜的手中。 她抽刀出鞘,把唐刀横在自己面前,屈起双指在刀背上一敲。从容虚镜的动作来看她没用多大劲,但是声响却如同千钧相击。 刀身突然开始嗡嗡震动了起来,像是不安的灵魂在寻找出路。容虚镜双指夹着刀身一抹。被寒山尽平砍出的细微卷口消失了,冷火蹿升起来,不过眨几下眼睛的功夫,一把铁灰色的唐刀就被烧成了青黑色。 这把原本只觉得古朴大气的唐刀,在她手上突然焕发出一股如同新成兵器一样的锐利感。 容虚镜抬手一划,刀影闪动后三三两两的人影出现在了她的背后。 人影们都没有脸,只能看见虚晃的影子个个都穿着精钢的铠甲,像是战场上一往无前的万军将领。 “大成康宁十三年陆家战将陆常振!”一个人影单膝跪地,对着容虚镜行拜礼。 “元兴景初八年陆家战将陆云衡!”人影又跪下去一个。 “靖和安化二十七年陆家战将陆存!” “靖和天册十一年陆家战将……” “靖和升平三十二年……” 尉迟醒看着这些史册上只一笔带过的陆家将领,他们的尸骨早被战场的黄沙掩埋。 大成朝的陆常振,兵败的时候死守城门,等城内王族尽数退离后以一敌众,在城门前斩杀下一个王朝的军队。 元兴朝的陆云衡,在朝政上深受外戚排挤,最后被皇帝支去了极北方采摘长生药引。等他回到故国的时候,再下一个王朝的旗帜已经飘扬在了皇城的每个角落。 靖和的陆存,与真金部厮杀的时候,适逢皇帝宠妃小产,急召在战场上拼命的他回来为宠妃献血。 故事太多太多,这些都是被皇族亏待过的历世名将。但如果再去翻看史书,就会发现他们的故事在书上不过寥寥数语。这仅有的几句话,也没有给他们应有的道歉。 容虚镜收刀入鞘:“尔等英豪,生前曾为万人敬仰的马上将军,挽弓挥刀阵前杀敌。身后也不该沉寂刀中,一身血泪荣光该有后辈继承!” 刀灵们纷纷低头,化成幻影钻入刀身。容虚镜挥手,唐刀悬浮在了尉迟醒面前:“此刀玄元,是陆麟臣将军必承之刃,不要忘了转交给他。” 尉迟醒双手接下玄元,他感觉到了这刀已经不一样了。从死寂的兵器,变成了有心脏跳动着的战士灵魂。 他们的忠勇英武从来都没有死亡,他们的热血抱负从来都没有遗忘,他们是陆家的男儿。 第32章 常存敬畏心 昏暗的大殿内四处都是燃烧的痕迹,地面上有暗红色带着微光的符阵铭文。在符阵正中央,有个人坐在那里,背影颓唐而落寞。 容虚镜踩在逐渐沉寂的铭文上朝着阵中人走过去,停在了他的几步之外。 姬永夜低垂着头,他已经死过一次,现在受伤也感觉不到任何疼痛了。他只觉得很无力,自己的头脑控制不了肢体,想站起来却只能这样坐着,像甘心低头的失败者一样。 “失信小儿!”姬永夜出声斥责,发出的声音却远不如他自己预想的那么严厉,反而透着一股行将就木的衰败感。 “失信?”容虚镜问,“他答应你什么了?” 姬永夜听到了女人的声音,强撑着自己转过头,看到了被星光环绕的容虚镜。 她垂着眼打量着自己,像是翻看一本内容无聊的书籍,满眼里都是只想尽快看完或者直接关上书本的不耐烦感。 “焚琴……”姬永夜对着她伸出手,却一下失去了平衡倒在地上,“焚琴——!” 姬永夜自己都没发现,他姿态一下卑微低落进了尘埃。脸上滚烫的泪水里带着失而复得的欣喜,也带着不敢面对的痛苦和愧疚。 容虚镜愣了一下,这个人长得和古逐月有几分像,又不那么像。他面部的线条比古逐月更加硬朗,五官也更立体深邃。但一眼就能感觉出来,他不是古逐月。 “焚琴是谁?”容虚镜问他。 姬永夜忽然陷入了迷茫里,焚琴是谁?他也想不起来了,但看到容虚镜的脸,一种压迫心脏令他难以呼吸的歉疚感就如同海浪般涌来。 “焚琴是谁?”姬永夜问自己,“焚琴是谁?我怎么忘了?” 他摸到容虚镜衣角的一瞬间,也发觉了自己早就热泪满面。 容虚镜杵着长帐站立在空旷的大殿里,她低下头看着这个不知道为什么而痛苦的人,如同漫天诸神终于肯低下头,垂怜在尘世中苦苦煎熬的普通人。 点点星光从她身上的纹绣上游动出来,给她毫无表情的脸度上一层冷白色的荧光。容虚镜伸出手,隔空覆在他的头顶,光华从她额角的晶石中流淌而出,绕过她的指尖汇入姬永夜的头顶。 “本座无心伤你,”容虚镜说,“只是有人让本座救尉迟醒,不得已才打伤了你。” 星辰的力量在他的经脉里游走,迅速修复了他身上的伤。姬永夜发觉自己发昏的视线开始慢慢恢复清明,眼前的人影也逐渐清晰了起来。 “符阵何人所下?”容虚镜问他,“如何来破?” 姬永夜双手撑地站了起来,他比容虚镜高出一个头,此刻站在她面前就只能低头看着她。如果不是周围废墟般的景象,这样的情况甚至能看出几分岁月静好的意味来。 这样一看,姬永夜就再也叫不出焚琴两个字了。她跟自己脑海深处的那个人一点都不像,那个叫做焚琴的人,是不会这么骄傲而冰冷的。 “不知道。”姬永夜说,“我叫姬永夜都还是尉迟醒告诉我的。” “没有记忆,”容虚镜明白了过来,“不能维持化形,你恐怕只是姬永夜的一魂。连何人给你下阵把你困在这里都不知道,你着实可怜。” 姬永夜撩起袖口,法阵正中间残存的六角星符号和他手腕上的如出一辙。姬永夜看了很久,抬头看着容虚镜:“你认识这个符号吗?” 容虚镜回看他一眼:“本座为什么认识?” “看你本座本座的,”姬永夜笑了笑,“以为你是什么大人物,知道这些稀奇古怪的东西的来历,尉迟醒那个小儿都认得。” “他认得那你不去问他,”容虚镜说,“问本座有什么用。” “我倒是想问,”姬永夜指了指自己的后脑,“我拉着尉迟醒想问清楚的时候,是谁那股至纯至净的星辰罡风力从刀外而来,打伤了我,带走了尉迟醒?” 容虚镜垂下眼,懒得跟他多解释。她本来是打算解开这个阵就出去,但是她发现这个阵法不是她能解的,有些地方甚至还好像是专门为了防范星算的人解阵而设的。 “你被此阵困在刀中,又不变成刀灵,它迟早会吞噬掉你这区区一魂。”容虚镜提醒了一下他,刀剑至刚,魂魄至阴,从来不会阴阳调和。只有魂魄被冲散,消失在这广袤天地之中。 想存附在刀上,只有成为刀灵,生生世世被铁器束缚。虽然现在姬永夜的状态也是差不多的,但刀灵和魂魄始终还是有区别的。 “这个我当然知道,”姬永夜说,“不过这个阵法好像替我承担了不少刀里的刚正之气。” 也不知道为什么,姬永夜很多事情都愿意告诉容虚镜,他对她有着天然的信任。 “阵法还让你能吸取活人的血气?”容虚镜问他。 “虽然我也想,”姬永夜说,“但好像只有尉迟醒和他那个同伴的血才行。之前就差一点,再有一点他同伴的血,这个符阵就能完整了。” 容虚镜只能算活人命数,已死的人都是没有命星的,否则她倒还真想看看,未来这个阵有没有成型,成全型了又会怎么样。 “设阵的人,”容虚镜说,“应该是想让你出去。但用活人鲜血祭阵太过阴狠,而且你也无法保证不会害了古逐月。本座会想办法毁阵,至于你是存是亡,自求多福。” “焚琴——!”姬永夜想要叫住转身离开的容虚镜,开口却又喊出了这个名字。 明明不像的,他已经想不起来焚琴到底是怎样的人,但他总认为焚琴一定是温和爱笑的。 而自己面前这个比寒潭还沉静,比冰霜还刺骨的人,连表情都没有一点,怎么会是焚琴呢。 “本座姓容,容虚镜,”容虚镜说,“不是你说的焚琴。” 容虚镜睁开眼,寒山尽平放在她盘坐着的双腿上。她拿过刀鞘,把刀收了进去。 星尘神殿的穹顶上,每个命星都按着自己的轨迹在不断运转着。容虚镜提着刀站了起来,仰望着星海。霸星和帝星的轨迹越来越靠近,两颗命星在运转过程中相接的次数越来越多。 容虚镜看着穹顶,她知道,新的时代就快开始了。 “尊位。”容澈从殿外走来,在容虚镜十步之外单膝跪下。 容虚镜想了很久,终于想起来自己要教他起第一卦的事情:“过来。” 容澈半刻也不敢耽搁,连忙起身站在了容虚镜的旁边。 “何为星辰?”容虚镜问他。 容澈认真仔细地想了想,然后如实摇头。他真的不知道,在莫名其妙成为观星长老后,偌大的天北命星海,都要他一个人来执掌。 “日后自然会知道。”容虚镜淡淡地说。 比起很多自认为理解了星空的说法,她其实比较喜欢这样干脆摇头说不知道的答案。 至少不刚愎自用。 容澈愣了一下,他以为自己说不知道,容虚镜可能会直接让他出去。结果她说日后会知道,意思就是自己一定能留在这里了。 “是。”容澈低头受教,脸上是藏不住的喜悦。 容虚镜挥手拂过,《缺一录》悬浮在了容澈面前,长卷缓缓展开。她伸手在长卷的文字上点过,几个字符缓缓地亮了起来。 “算谁的?”容虚镜问他。 容澈抬头在漫天星辰中一望,随手指了一颗命星。 “站在本座面前来。”容虚镜后退了一步,为容澈让出了位置。 容澈站在她前面,背对着容虚镜站立。刚刚站定,容澈发现自己的双臂不由自主地伸展开,右手在虚空中一抓,仿佛是想引自己刚刚所指的命星。 按容澈对自己的认知,命星一定是会一动不动的。但他这么一抓,命星还真缓缓向他移动过来。 容澈侧过一点,想回头看容虚镜。容虚镜在他背后带着他引命星的身影还没看全,只听到她毫无情感波动的声音在大殿里响起:“专一。” “是。”容澈自知有错,连忙回过头,专注地看着命星。 一颗泛着温和光芒的命星悬浮在《缺一录》上方,容虚镜点过的字纷纷化成光影浮现了出来。 “天道至清,无涯而远阔。”容虚镜念出这句话的时候,字符也排列成了她所说的顺序,环绕着命星。 “星辰所赠非人力能求,先辈得洪荒所睐,受青天恩泽,我辈必常存敬畏心。”容虚镜念动着星算每个弟子都该谨记的法度,容澈仿佛不受自己控制,也跟着她一起念着,“天命所在,虽万死而维其道,倾四荒而成其业,承其骨血而行其百十难路万重千山。” 命星在字符的环绕下晃了晃,亮过一点强光后恢复了如初的温和。 容虚镜走到了容澈正前方,隔着《缺一录的》长卷看着容澈:“感觉到什么了?” 容澈觉得很奇怪,他跟着容虚镜这么一念,好像突然就感觉到了这颗命星的运行轨迹,再多想几遍长卷里的记载,一个人影的逐渐出现在了自己脑海里。 “苏灵朗?”容澈好像看到了它的宿主。 “行缺一卦。”容虚镜说。 容澈抬手在空中划出一道道光影,光影交叠,长卷上最简单算式在他手下成型。 他脑海里的人影突然动了起来,苏灵朗从马背上下来,披着铠甲走到长长的阶梯下。血红的披风在他身后飘扬,铠甲突然变成了朝服,容澈看不懂这朝服的样式,但从往来的无脸人影对苏灵朗的态度来看,他的地位很尊崇。 苏灵朗迈过宫殿的门口,跪倒在皇帝的面前,他低下头,右手按着胸口。 年轻的皇帝走过来,双手扶起他:“你是王朝唯一的辅国大臣,天下兵马大将军和上清御史相,都不足以表彰你对王朝的奉献。” 容澈突然从景象中清醒了过来,他发现容虚镜静静地看着自己,一滴冷汗从他的鬓角滑落:“尊、尊位,我好像算到了新的辅国,他不姓宁,皇帝,好像也不是李氏皇族中人。” 他很是害怕自己被扣上叛国的罪名,自己的第一卦就算到了乱臣贼子,而星算还倚靠着皇族。 “你怕什么?”容虚镜淡淡地说,“星算等待帝星千年,第一卦就算到天下之主的肱骨臣,是你的荣耀。” “天下……之主。”容澈回想了很久这四个字。 时间太过于易逝,让他都快像世间所有人一样,认为星算等待千年的帝星只是个存在于弟子间口口相传的传闻了。 容虚镜收回了《缺一录》,一挥手,苏灵朗的命星就回到了穹顶之中。 “要知道自己为何而起卦。”容虚镜说,“你能算到他们的命数,是因为命星信任先祖许下的星算法度。你一生,都要对星辰存敬畏心,要谨记天命可算可测,不可改不可违。” 容澈回想了一遍刚刚容虚镜念出来的东西,当文字变成声响在他耳畔响起的时候,他心中俗念如同被清风涤荡,满心只剩下了无边星海。 这是信仰的力量。 “那要是为了自己的私利,利用星辰,会得逞吗?”容澈问她。 容澈感觉能预知未来实在是太过于诱人,如果一个人能知道走哪条路更容易,那他当然不会选择艰难的一边。他可以靠自己的能力平步青云,一生都比别人过的好。 “会。”容虚镜说,“等你不需要缺一卦就能算未来命数时,你想算什么都可以。” “但违背使命和天意的后果,需要你自己承担。” 容澈似懂非懂,他没发现自己身上有什么使命。而违背天意,他连天意是什么都不知道,又要怎么去违背? “殿中没有事务需要处理的时候,你可以去外面多试试手。”容虚镜递给他一个册子,“多算算,你自己就能摸清门道。” 容澈接过册子,翻开后发现里面空空如也。 “要自己写满。”容虚镜说。 容澈突然开窍了:“是不是我只能算命数,告诉他们未来会发生什么,但是不能干涉他们的决定,给他们提供改变的想法和思路?” 容虚镜点头。 容澈把册子塞进胸口,对容虚镜行过拜礼后满心欢喜地退了出去。 不能干涉他们的决定。 容虚镜抬起头,用一双没有感情波动的蓝眼睛静静地看着头顶星辰运转。 第33章 见龙于野 舒震立在马上,远处就是秦关天险,越过去攻打皇城就如同探囊取物。他在等时机,皇城的使者来信说不日金吾卫就会撤离,再过几日飞羽军也会尽数撤退。 第二批斥候回来的时候,就带回了飞羽军撤退的战报。舒震翻身上马,长刀指向秦关城门,他身后万千家国曾被靖和将士屠戮的年轻人们,纷纷拿着武器冲了过去。失去亲人的愤怒和灭国的仇恨让他们比凶兽更加渴望一场痛快淋漓的厮杀。 用鲜血来洗清这四年卑躬屈膝的耻辱。 舒震用力夹了一下马腹,扬起手里未出鞘的古刀在马臀上一拍,这匹健壮矫健的马匹就带着他的披坚执锐的主人冲上了战场。 刀身发出了低鸣,像是等待了许久终于可以上阵杀敌的年轻将士,舒震笑的肆意而张扬:“我的见龙于野也等不及了!” 一支羽箭突然朝着他的面门而来,舒震抽出见龙于野格挡在自己面前。羽箭的准心很明确,直取舒震的面门。但撞击到见龙于野的一瞬间,羽箭被剖成两半,分开向两边射去。 舒震身后的两匹马中箭,在奔跑的马群中跪倒在地,连带着马上的将士也落了下去。紧随的马蹄踩踏了上来,把他们踩在了远行的舒震再也看不见的地方。 他突然觉得很愤怒,忍气吞声伏低做小了几年的仇恨忽然在这一瞬间爆发了出来。 攻城的长梯搭了上去,城墙上负隅顽抗的将士们丢下巨石来阻拦舒震的兵马。舒震把见龙于野咬住,从箭袋里抽出三支羽箭同时拉弓上弦,三声金属撕裂空气的声响传进了所有人的耳朵里。 声响停止,城墙上三个搬着巨石的将士软倒了下去,箭矢从他们的眉心穿过,从脑后而出。巨石失去目标滚落下来,下方长梯上的将士躲了过去。 . 苏灵朗登上城楼的时候,刚刚穿好了铠甲。这是天光还未破晓的时候,南方的叛军已经攻到了城门下。他觉得很奇怪,一路上叛军为何一点动静都没有,等被发现的时候,已经到了秦关。 他扣好了最后一个锁扣,拿起了弓箭:“靖和男儿!随我守卫秦关!” 飞羽军们纷纷拿起自己的武器,跟随着苏灵朗走到了城楼的女墙边。城下兵马众多,金吾卫得令北上后,飞羽军主力也突然撤离,秦关实际上只剩下了不到五千的飞羽军。 “苏卫长,”一个将士在他身后说道,“叛军数量恐怕上万,我们怎么守?” 苏灵朗没有回头,他朗声说道:“秦关天险所在,易守难攻,我已经派人送了陈情书给上将军,我们只要守住秦关几天,援军就会到的!” 他身后的将士纷纷松了口气,握紧弓箭的手也仿佛更加有力气了。苏灵朗说得没错,秦关是天险所在,飞羽军本身又善于骑射,守住城关几天不成问题。 守城第一天,苏灵朗带着将士们用密集而迅速的箭雨把叛军压了回去。 守城第二天,叛军撞城关大门的分队首领,被苏灵朗一箭毙命。 守城第三天,燃烧着火焰的箭矢再次退敌。 这是第四日了,苏灵朗握弓那只手的虎口已经开裂,他用衣衫上随手撕下的布条缠绕着,但还是阻挡不住鲜血渗出来。 城关上的尸体已经抽不出人手来收拾,军医那里也安置不了更多的伤者了。守城战消耗的,原本应该是攻城方的士气和人力物力,但守城的后方没有武器粮食补给,让苏灵朗都快动摇了。 “苏卫长,上将军回信了吗?”一个将士靠着城墙问他。 发问的这个将士被射伤了眼睛,只能用余下一只健全的眼睛看着周围的尸体。尸体们直到死,都没有放下手里的弓箭,他们血迹斑斑,大大小小的伤口遍布在身上,还剩着一双空洞的眼睛望着天空,等待着皇城的回信。 “回信了!”苏灵朗咬牙回答,“上将军说已经增派了援军,只要我们坚持住。” 苏灵朗说话的时候,克制着自己的颤抖。周围的尸体太多了,他参军才三年,没有经历过大战,没有见过真正的生死。校场上的演武只教会了他如何克敌,却没有教会他在尸山血海里如何克己。 他觉得自己的名字被登近飞羽军造记册的时候,是这一生最幸福的时刻。飞羽军不是金吾卫,在这里只要有才能,就一定会收到提拔。苏灵朗也就是这样,十九岁就凭自己的本事当上了卫长,成为了三千将士的统领。 男儿上阵杀敌报效国家,是多么荣光的事情,哪怕到了今天的局面,苏灵朗依旧这么觉得。 “援军……援军到了就好了。”这个将士觉得自己很困了,三天不眠不休地引弓射箭把他的体力消耗殆尽,如今听到了一定会有援军的答复,他觉得自己需要好好睡一觉,“苏卫长,我好困,我就睡一会儿,等叛军再……再攻城……你一定要……叫醒我。” 苏灵朗觉得情势有点不太对,连忙蹲在了他的面前晃着他的肩膀:“你别睡!我让人送你下去,去军医那里!” 将士连连点头表示自己不睡,但是声音却越来越微弱。 “你别睡!”苏灵朗急了,“你叫什么名字,你睡着了,我就记不住你的战功了!” 他快要垂下去的眼皮睁开了一点:“不行,我的素玉还在家里等我,等我当上了卫长,我还要回家去娶她……我叫张驰,就是张弛有度的张弛……” 苏灵朗从他后肩摸到了一手温热的液体,不是血液,而是伤口没有及时处理而化的脓液。他拍了拍张弛的脸,从骑靴里抽出匕首来,把张弛靠在自己的肩头。 “素玉,好名字啊,”苏灵朗抽出匕首,撕开了张弛的衣服,他的头贴在苏灵朗的脖颈处,苏灵朗都能感觉到烫得吓人,“那你准备怎么娶人家,你的月钱才这么点,连好的镯子都买不了。” 张弛听到苏灵朗说起素玉,眼里仿佛恢复了一点光亮:“素玉不在乎,她说我回去就行。苏卫长,等我当上卫长,你肯定是郎将了,我成婚的时候,有郎将来捧场,我一定很有面子……” 疼痛打断了张弛的言语,苏灵朗把烈酒倒在他的伤口上,下刀去割已经腐烂的皮肉。 “苏卫长——!”张弛被疼痛一下刺激得清醒了过来。 苏灵朗没有停下手里的动作,飞快地把他化脓的伤口清理干净:“痛就喊出来,总比睡着了好。” “不是!苏卫长!”张弛推了推苏灵朗的肩膀,“叛军!叛军又来了!” 苏灵朗清理好了他的伤口,站起来回头看着关外。 无数兵马从天际而来,他们穿着铁灰色的铠甲,举着深青色的旗帜。马蹄踏在地上如同阵阵雷鸣,旗帜翻飞如同潮水袭来。 “这是……”苏灵朗觉得自己有点脱力,他连忙扶住了城墙,“这是叛军主力。” 前三天的原来只是前锋,后面的才是主力,这样远看就知道不下五万,而城关上现在可能连三千都凑不齐。 “上巨石!——”苏灵朗看见了数十架长梯,立刻回头对着还在休整的将士们喊道,“上巨石!快!” 叛军攻势凶猛,飞羽军留下来的弓箭在前几天就已经消耗得差不多了,这一轮一轮的冲击下来,现在每个人手里只剩下了不到十支箭。 以骑射出名的飞羽军,没有了弓箭。 苏灵朗看着自己的箭袋,他此时此刻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叛军的铁蹄声撞击着他的耳膜,天地浩大,恍惚间他觉得自己仿佛是被遗弃了。 皇城没有回信,上将军没有回信,更不会有什么援军。 秦关所有人,都死定了。 张驰走到了苏灵朗身边,把自己的羽箭全数抽出来放了进去:“苏卫长,你的准头比我好多了,你来。” 苏灵朗觉得自己的虎口发疼,疼得他想撕了布条,用手掌去撞坚硬的城墙,用一种疼来掩盖另一种。 城墙上的将士看见了这里的一举一动,纷纷两两成队,其中一个把自己的箭给了箭术更好的另一个。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地,想要用有限的武器,杀死更多的叛军。 没有羽箭的将士,纷纷弯腰搬起巨石,准备在长梯来的时候砸下去。 苏灵朗在叛军中寻找着领头的人,起初所有人都一样,但后来他们之中,忽然出现了一个人。 他拿着一把刀,拍了拍坐骑后就朝着秦关奔来。将士们纷纷为他让开路,在他经过的时候为他挥舞着旗帜。 苏灵朗知道,自己的机会来了。 十六岁的时候,什么也不会的苏灵朗去到了飞羽军的募军处,招募的卫长问他你会什么。苏灵朗摇了摇头说什么也不会。 四周等着登记的人全都哈哈大笑,只有那个卫长起身去拿了把弓来,指着远处的靶子说:“你来试试,上靶我就让你进来,让你慢慢学。” 攻城的叛军搭上了长梯,一个又一个地想往上爬。张弛和更多没有羽箭的将士一样,都搬起了巨石往下扔。 第一波叛军被砸了下去,张弛弯腰接着搬石头。苏灵朗拉弓瞄准了叛军之中的舒震,鲜血又开始从他的虎口往外渗,但他张弓的力气却一点不减。 十六岁的苏灵朗用尽了所有力气把弓拉开。 十九岁的苏灵朗用尽了所有力气把弓弦拉满。 两支一模一样的箭矢在不同的时空离弦而出。 十六岁的箭,擦着靶子落地,如同少年那颗满怀期冀的心跌入尘土。苏灵朗拿着弓走向那个卫长,准备归还长弓明年再来。 募军处的内堂里走出来了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所有在籍军人看到了他身上的铠甲,纷纷对这这个少年单膝跪下:“拜过金吾卫副将军。” 苏灵朗脑子里各种传奇的主角有了具象,原来名动四方的少年将星陆麟臣就这样风姿无双,坦荡磊落,如烈日般令人不敢直视。 经过靶子的时候,陆麟臣捡起了落在一旁的羽箭:“你们飞羽军的兵器锻造是谁在管?” 一个郎将走了前去,捧过箭矢看了一眼,慌慌张张地跪了下去:“此等过错,该罚!” 陆麟臣顺着羽箭尾部的方向看过来,看到了在人群失落的苏灵朗,他从箭盒里抽了一支箭走向苏灵朗,停在他面前递给他:“那支箭箭矢锻造有问题,受风向影响太大,你重来试试。” 苏灵朗愣了好久好久,还是那个卫长低咳了好几声之后,他才反应了过来,接下了完好无损的新羽箭。 十九岁的箭离弦而出,带着三年风霜雨雪都无法更改的苦练和他心中暗藏的敬仰,在万军之中呼啸着直奔苏灵朗的目标。 苏灵朗的伤口在巨大的后力下裂开,鲜血顺着手指往地上淌,弓弦在极力拉满后断裂,弹向后方割伤了苏灵朗的脸。 舒震抽刀格挡,苏灵朗破阵之势的羽箭撞在他的刀刃上,被割成了两支箭。 苏灵朗看见这个将领一瞬间像是愤怒的野兽,而愤怒的来源,说不清是因为眼见自己的将士被踩踏入泥土,还是因为对靖和深深的仇恨。 舒震抽出箭来,在马上拉弓对着苏灵朗的方向。苏灵朗和舒震眼神相接的一瞬间突然打了一个冷颤,在仇恨中淬炼出的果敢勇武,是现在的苏灵朗无可抵御的。 箭从舒震的手里射出,他收回了弓,重重地一抖缰绳,催促着战马加速向前。 凄厉的箭啸像是从四面八方响起的一样,挠着苏灵朗的耳膜,让他快要发疯发狂。他知道箭要往哪里走,他几乎是一瞬间就冲向了张弛,想要推开他。 “张弛!——”苏灵朗比走投无路的野兽还要绝望地嘶吼。 张弛听到他的苏卫长叫他,手上丢巨石的动作顿了一下,想要侧头看一眼苏灵朗。 冰冷的箭矢在他偏头的瞬间盯入了他的右眼球,还差一步苏灵朗就可以推开他,只差一步。 鲜血飞溅了出来,溅到了苏灵朗被弓弦割出的伤口上,他伸手去摸,手上的汗渍把伤口刺得生疼。苏灵朗回头看了一眼秦关后的山川河林,平静得仿佛世外桃源。 第34章 理智 舒震原本以为今天也要废一番功夫才能打开城门,但他到城关下的时候,巨大的城门突然缓缓开启,一个身形瘦削颀长的少年走了出来。 他的右手不断地在滴血,脸上干涸的血迹再覆盖一层血迹,头发散乱,衣衫破乱,铠甲崩裂,如同从地狱里跋涉而出的厉鬼。 舒震勒马,远远地打量着这个少年。他觉得有点眼熟。 灭国那天,从皇宫里走出来的自己,应当也差不多是这个模样。落魄如同丧家犬,可怜如同乞丐儿。 “你们靖和,只剩下你这样的将士了吗?”舒震座下的马匹烦躁不安地踏着小步,他只好伸手摸了摸它的头顶,“偌大秦关,只你一人出来迎战我八万精骑?” 苏灵朗用左手把自己的背后背着的长刀抽出来:“不是一人战万军,是我一人战你一人。” 舒震握着缰绳爽朗地笑了出来,他的笑声伴随着他身后将士的哄笑。舒震忽然收起了笑容,一下翻身下马。他把见龙于野插进马背的箭袋里,从身旁人的刀鞘里随便抽了把刀出来,大步走向苏灵朗。 “我赢你,你放过城中将士,我输了,你就——” 苏灵朗没有来得及说完,舒震的刀就朝着他的头顶而来。苏灵朗举刀格挡,两把刀相撞,巨大的声响之下,刀刃都崩开一个卷口。 舒震的刀式刚烈逼人,苏灵朗接下一刀,右半边身体都被震得发麻。他还没反应过来,舒震抽刀从左侧砍来,一瞬间苏灵朗根本没来得及格挡,冰冷的金属朝着他的腰间过去。 在苏灵朗的料想当中,自己会被拦腰砍成两截。意料之中的疼痛到来了,意料之中的结果却不大一样。 舒震用的是刀背。苏灵朗被打翻在地,腰上虽然只受了刀背一下,但是骨骼碎裂般的剧痛却一点不比刀刃的伤害来得轻。 苏灵朗蜷着身体倒在尘土中,天光终于穿透的云层,烈日带着耀眼的光辉出现在了青天之中。苏灵朗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眼睛突然有点酸酸的。 十六岁的锻造有误箭失手了,陆麟臣再给了他一次机会,十九岁精钢锻造万无一失的箭也失手了,谁能再给他机会呢? 三年来日日不断的刻苦训练,真正上了战场,连敌军的两招都挨不过。 舒震看了一眼起了卷口的刀,把它丢在了地上:“靖和屠戮本侯城中无辜百姓的时候,多少文臣武将以死相护,你算个什么东西,能求本侯放过飞羽军?” 舒震转身往自己马上走:“箭是你放的,本侯知道。你如果能从八万精骑的铁蹄下活下来,大可以找本侯报仇。” “我叫舒震,岭南不夜国舒家王族的血脉。” 舒震翻身上马,一抖缰绳后策马往城关中奔去。 他身后的万骑精兵紧随而上,青色的潮水涌进了秦关小小的城门口。 . 风亦尘急匆匆地走进宁还卿的营帐,一掀开帘子后又退了出去。 “什么事?”宁还卿的声音从里面传了出来,“进来说。” 风亦尘只犹豫了一眨眼的时间,还是走了进去。尉迟夜的衣服已经穿好了,地上到处都是染血的白布,尉迟夜露在外面的双腿上都还有不少的撕咬痕迹。 “留守秦关的飞羽军,被舒震全数斩杀了。”风亦尘说,“叛军取道大运河,直接向着皇城去了。” 见宁还卿没什么回应,风亦尘接着补充:“皇城由金吾卫镇守,舒震兵马精良,他们恐怕守不住。” 皇城里大多还是普通的平民商贾,王公贵族文臣武将虽然都住在皇城,但从人数上来说,更多的还是一旦战乱一起,就如浮萍般无可奈何的百姓。 宁还卿点了点头,示意风亦尘出去。风亦尘也不想多呆,行了退礼之后立马就离开了营帐。 尉迟夜把愈伤的药重新递给宁还卿,把腿搭在他双腿上:“快点,再不处理就要留疤了。” “大王女来找我,这么长的路,就没想过要留疤。”宁还卿接过伤药,拿起水盆里的白布擦拭伤口,“启阳夫人现在在哪里?” “当然是在我父君营帐里。”尉迟夜靠在软塌的靠座上,用手指绕着自己的头发,兴趣盎然地看着宁还卿,“我把人交给她就出来了,按你说的一点都没停留,万一我父君真的没看到我的伤呢?” “启阳夫人总看到你受伤了吧。”宁还卿擦干净了伤口,把伤药小心翼翼地抖上去,“她们叙旧完,会想起还有个为了救人而受伤的大王女的,这时候又找不到你,等你伤快好了再回去,你父君只会觉得更加愧疚。” 尉迟夜把自己的裙摆再往上撩了撩,眼看就要到大腿根了,一条嫣红的抓痕在她雪白的皮肤上很是显眼,她伸出手指在伤痕上一点:“这里还有。” 宁还卿抬眼看了一下,过了片刻后反应过来,伸手拿过白布想擦拭。尉迟夜按住了他的手,凑到他眼前来,用一双眼尾上挑的漂亮眼睛看着他:“宁辅国觉得这里也该用白布?” 尉迟夜媚气地笑着,见宁还卿没什么反应,就解开了自己胸口前的衣衫,一道嫣红的抓痕在她的心口:“那这里呢?” “大王女这样耽搁时间,”宁还卿放下白布,“不怕留疤了?” 他单手撑着膝盖,和尉迟夜对视着。 过了片刻,尉迟夜重新软到回了靠座上,看着得胜的宁还卿重新拿起白布:“你难道是个和尚?” 宁还卿笑了笑:“大王女觉得是,那我就是。” 他沾了点温水,伸手帮她擦心口的伤,隔着白布,柔软的触感传到他的指尖,尉迟夜等着他面具一样的脸上出现一丝裂缝,但都是徒劳。 宁还卿擦拭完了伤口,认真地把伤药撒上去:“大王女难道没听见,我的飞羽军被人斩杀了,我哪里还有心思想大王女脑子里想的东西。” 尉迟夜用食指在自己的红唇上来回打圈:“我看你也并不是很在乎他们。” 宁还卿顿了一下,伸手拿过宫廷里最好的舒痕凝霜,涂抹在尉迟夜的伤口上。凉丝丝的感觉传到她皮肤上,她不由得向后一缩,宁还卿停了下来,抬头看着她:“那大王女觉得我在乎什么?” 说完他并没有等尉迟夜回答,继续低下头去料理她的伤口:“天快亮了,你好好休息,主帅得去南行宫镇着。” . 紫极在城墙上摆了张软榻,睡眼惺忪地靠在上面。李灵秀也在榻上,软倒靠在了紫极的腿上。 李慎在城楼下,前面有一层层军队阻拦着,否则李慎绝对会冲到最前面去,弯弓射杀这个对李灵秀大不敬的人。 腐尸在城楼上往下看,用它们什么都看不懂的眼睛,盯着楼下的将士,它们偶尔咯咯地转头,像是在用属于他们自己的语言在交流一样。 宁还卿在最前阵巡视了一遍后,策马向着李慎而来。 “陛下。”宁还卿翻身下马,在李慎面前抱剑低首,“紫极要见镜尊位。” “镜尊位?!”李慎突然从高座上站起来,初见衰老的身躯无法承受如此巨大的情绪波动,他猛烈地咳嗽了起来。 宁还卿刚想上前稍作搀扶,他身边的大宫人立刻扶住了李慎,动作谨慎地替李慎拍着后背。 “孤总共见过她几次?!”李慎缓过气来,勉强着说话,“要见不会自己三跪九叩上重华山,去敲星尘神殿的门吗?!来抓孤的灵秀做什么?!” 李慎剧烈起伏的胸膛终于平静了下来,他不断呼着气。高高在上的君王如同一个漏风的破风箱,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出气声。 “还有一件事……”宁还卿说话间很是吞吞吐吐。 李慎抓过手边的东西胡乱砸在尘土中:“说啊!还有什么糟心事!一并说出来!” “秦关,”宁还卿捧上战报,“破了。叛军占了皇城,正朝着逐鹿林来。” 李慎愣了很久,迟迟没有去接战报。他突然脱了力一样,跌坐到了他身后那把雕刻着飞舞金龙的座椅上。 一切比梦境还要虚幻,十来日前,在海东青下那么多人同贺靖和万代永昌,不出一月,皇城就沦陷了。 那里是靖和的荣耀靖和的心脏,朝夕交替日升月落之间全是靖和数代累积的功业。 “叛军首领是舒震,”宁还卿说,“四年前,风将军奉旨屠了他们的王城,舒震攻破秦关的时候把驻守的飞羽军尽数斩杀,尸体也晾晒在秦关城头。” “陛下,风将军远征罗刹,臣自请军令,回皇城平定叛军!” 李慎抓着座椅的手青筋毕露,他头顶的珠玉冠不住地抖动着。虽然李慎只字未言,但不傻的人都知道,他此刻正在暴怒中。 “皇城……皇城……”李慎仿佛在思考着什么,他念着这几个字突然想到了什么,“星尘神殿舒震怎么处置的?” 星尘神殿位于皇城中的重华山上,登上神殿的勘星楼就可以俯瞰整个皇城。李慎没有问皇城的守卫如何了,没有问皇城的百姓如何了,也没有问王宫的守卫如何了。 他问舒震如何处置星尘神殿。 宁还卿沉默不语,皇城被占之后,再也没有消息从那里传来,他也不知道到底如何。 李慎从高处看着宁还卿地下去的头颅,他突然笑了出来:“孤这个问题确实太可笑了,连紫极都上赶着要见的人,舒震这个贼子应该是被处置才对。” “你要回皇城?”李慎斜眼从高处看着宁还卿,“孤的灵秀还在紫极手里,你要回皇城?” . 尉迟醒停在一棵树边,书上的刻痕十分眼熟。阿乜歆也走了过来,看明白了印记,她也明白了自己现在的处境:“我们这是走不出去了?” 几个人都没人说话,答案显而易见。 “我知道你的疑问,”阿乜歆转头看到了古逐月的脸色,一下就猜到了他想问什么,“不能,飞不动,我又不是鸟,目前只能在着急的时候能飞飞。心态一放松,翅膀就不听使唤。” 见微被古逐月背在身后,他听见回答后就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摸了摸自己的鼻子。 “如果,”尉迟醒突然想到了什么,“我们走回塌掉的山那里去呢?” “去那里干什么?”阿乜歆想起来那些讨厌的藤蔓就觉得一个头两个大,她身上有羽类的特征,自然而然对束缚和禁锢感到天生的厌恶。 “我猜我们一直走不出去,很有可能跟紫极脱不了关系,”尉迟醒说,“如果真是他用了朔州什么秘法要把林子里的困住,那坍塌的山丘肯定在他的布局之外。” “去了山丘我们也出不去啊,”古逐月从那个山洞的视野来推测,那里多半肯定也还在逐鹿林里,“而且我们就这么去,也不一定能找到。” “走一步算一步,”尉迟醒凭着自己的记忆往山丘的方向走,“总比一直在这里打转的好,而且那山虽然塌了,但也比周围高了不少,从高处看看逐鹿林里的状况总没什么坏处。” “说起来,”阿乜歆跟了上去,“那山怎么就塌了呢?” 尉迟醒努力回忆容虚镜的话,字字句句都透露着逐鹿林的不同寻常。 她说妖邪之道害人害己,她说舍陀藤以前也是个人,她说守门的东西被杀了,底下长眠的人要自保。 怎么听都像是在故意提供线索,甚至给了古逐月一把弓,给了自己一把刀。 “尉迟醒,”古逐月说话间吞吞吐吐的,“你母亲不是还在南行宫里吗?” 当发现被困在逐鹿林里绕圈的时候,古逐月很担心尉迟醒的情绪,害怕他因为在被困的时候担忧母亲的境况而焦躁不安。但现在看来,尉迟醒不但不焦躁,甚至还很想去找什么东西。 “我能出去吗?”尉迟醒没有回答古逐月的问题,反而看着他的眼睛问他。 古逐月摇头。 “我出去了能救她吗?”尉迟醒接着问。 古逐月知道这个她,指的就是尉迟醒的母亲,他接着摇头。 “我现在唯一能想到的办法就是先去那个塌掉的地方想想办法,”尉迟醒说,“比在这里浪费时间的好,我当然心急我的亲人。” “但感情,绝对不能影响理智判断。” . 多年以后,名动四方的神武皇帝做出了愚蠢而卑微的选择。 那把天罚之剑穿透了他的胸膛,尊贵而威严的神明垂下眼,冰冷地看着这个如同飞蛾献祭般奔向死亡的男人。 远在千万里外的文敬大君一度以为他失去了值得尊敬一生的对手,他拿着半片衣袍,忽然想起来在很久很久以前,自己好像对他说过。 不要为了感情,放弃理智。 第35章 众生皆苦 容虚镜难得不待在殿里,站在了石门外的玉石栏前,俯瞰着整个皇城。 舒震派兵围住了整个重华山,但几日过去,他自己没上来,也没派人上来。 容砚青和容澈外出也没有遭到阻拦,将士们见他们走过来,就会自己主动让开一条道。等他们走出去后,又会回到自己的位置,杵着长枪望着远方。 容虚镜站在阳光底下,一只角鹿从神殿之后的山林里跑了出来,在容虚镜身边讨好地打着转。 它用自己的鼻子拱拱了容虚镜垂着的手,总算吸引了这个一眼都没看自己的人的注意力。 容虚镜侧头看着角鹿,它通体雪白,两个鹿角上还有短短的银灰色绒毛,在太阳下像是在发光。 白鹿用自己的脸颊蹭了蹭容虚镜玄黑色的衣袍,然后眨着大眼睛抬头看她。 容虚镜跟它对视了片刻,重华山脚通向神殿的万步梯上远远地走来一个人。 他一身铠甲,右手按在腰间的配剑上。他的身后没有人,但在容虚镜的眼里,她看见了一个没有脸的人默默跟在他身后。 跟在他身后的人无比高大威严,枯死的身躯穿着过大的铠甲并不很突兀,反而让人很是好奇他成为刀灵这些年经历了怎样的沧桑岁月。 “见龙于野。”容虚镜眯着眼看清了那个刀灵,她身边的白鹿像是受到了惊吓,不自主地往后退了几步。 “回去吧。”容虚镜点了一下白鹿的眉心,山林中受天地精气点化而生的灵兽,承受不了如此阴鹜霸道的杀伐气太正常不过。 白鹿抖了抖自己的耳朵,凑前在容虚镜指尖蹭了蹭,亲昵暧昧如同爱人间甜蜜的亲吻。它往后退了几步,撒着蹄子跑回了林中去。 被它带动的灌木丛抖了抖,又恢复了寂静,在太阳下散发着一种静谧懒散的感觉来。 容虚镜往前走了两步,跨下一步台阶后就站在了舒震的面前。 舒震为了征战锻炼了许多年,但这一望无际的万步梯还是让他觉得两腿发酸发软,并不怎么毒辣的日头也让他的额头不断渗出汗珠。 一滴汗珠从额头滑了下来,眼看就要掉进他的眼角,舒震总觉得不能这么不体面地见镜尊位,于是低头抽手用袖子擦了擦汗。 再抬起头的时候,一个白发的少女负手站在了他的面前。她的衣服跟前几日进出过重华山的那两个人很相似,但又不太一样。 “阁下是?”舒震想上山拜问镜尊位,而这个被四指宽的遮带挡住眼睛的少女明显是来阻拦他的。 “太辰皇帝上重华拜星尘尚且要问过本座,”容虚镜低头看着他的刀,连正眼都没给舒震一个,“你凭什么敢往上走。” 舒震双手交叠,对着容虚镜长拜了下去:“本侯……我总觉得进了皇城,不来拜过镜尊位有失礼数。” 他身后的刀灵被容虚镜看了几眼,默默缩回了刀身里去。活着的时候听过镜尊位无数传闻,死后才被自己的子孙带着,见到了被传言越传越神奇的人。 “重华山下的军队,”容虚镜抬眼看舒震,“你觉得能防住谁?” 舒震笑了笑,收回手挺直腰,和站在台阶上的容虚镜对视:“尊位的下属要出入我当然不会阻拦,尊位想出入我更是阻拦不住,我只是不想靖和的那些饭桶扰了尊位的清净。” “你并不信仰星算,”容虚镜瞥了他一眼,收回了自己的目光,“多此一举。” “但我有位友人很是推崇你们,”舒震想起来程映雪,这个无比向往星算的海外客,“我对镜尊位,对星算的敬重,只是因为他而已。没有他,打进皇城的那一刻,你们星算师在我眼里就什么也不算。” 容虚镜喜欢听实话,舒震直接说出来自己并不把星算放在眼里,她不但没觉得有什么,反而对这个人有那么一丝欣赏的感觉。 “皇城对你,没有用。”容虚镜提点了他一句。 舒震愣了很久没想明白,他看着容虚镜还是问了出来:“这里是靖和的心脏,对我怎么会没用?” “你的朋友,只教你起兵叛乱,”容虚镜语气毫无波动地反问他,“没有教你如何成就功业。” 容虚镜低眼看着万步梯下围着重华山的军队,铁青色的旗帜在风里舞动着。将士们穿着寒光粼粼的铠甲目视前方,还未出鞘的刀剑散发着征战杀伐之气,想来无人敢怀疑有这样的军队无法攻占的城池。 但天下,不是一座城,也不是几座城。 而是千万座城池。 舒震等了很久也不见这个镜尊位继续说话,就顺着她的目光看下去。 那里只有自己的军队,自己苦磨了数年的一把利刃,而这把利刃,如今正稳稳地插在靖和的心脏上,给了这只日渐忘形的巨兽一记痛苦而无法磨灭的重击。 史书会永远记载着永定二十四年秋,来自南方的亡国后裔侵入了靖和皇城。任史官如何粉饰,皇室如何遮掩,看到这段历史的所有人,都会开始反思为什么。 为什么叛军一路北上如入无人之境,为什么靖和承受了一个小国的仇恨如此之久,为什么一路而来的百姓没有对叛军表示抵抗。 以及,叛军两个字,到底合不合适。 “本座知道你在想什么。”容虚镜看着远处排列的房屋楼宇。 那是匠人们为这座尊贵城市而修葺的门面,代表着繁荣和昌盛,也代表着权势和地位。一砖一瓦,都是王朝的荣耀。 “但本座提醒你一句,”容虚镜说,“人们选择不那么坏的一个,并不代表着他们喜欢。” 这是容虚镜凭着一丝欣赏而送给舒震的礼物,她并不觉得舒震一定能懂,但她也懒得再多说。 世上听不懂想不明白的事情很多,一丝的欣赏并不能换来容虚镜的青睐,并且因此而为他破例多说几句提点之言。 众生皆苦,无人特殊。 “镜尊位,”舒震收下了她的提点,长拜于她,这一次是发自内心的尊敬,“我绝不是李氏皇族,我经历过灭国的耻辱和仇恨,我知道我的子民需要什么,我又该给我的子民什么。还请镜尊位不要与我作对。” 舒震的话已经不算是隐晦了,他并不期许能得到镜尊位的支持,但只要她不阻拦,就已经够了。 天定的事情他不争,反正星算等了上千年的人也没用有出现,那在星算眼里,天下是李氏的还是自己的,对他们来说,应该是没有区别的才对。 “星算承接着四方万民的信奉和敬仰,”舒震说,“李氏无能的时候,有另一个善待百姓的君主,星算虽不扶持,但不阻拦,也算无愧于他们的信任。” 容虚镜看了他一眼,转身往万步梯上走:“本座话已至此,随你。” 舒震仔细思考了一下容虚镜的话,突然醍醐灌顶一般懂了她的意思,对着她的背影再次长拜:“舒震谢过镜尊位,谢过星算!” “星尘神殿不是你等血气过重的人能来的。”容虚镜头也不回地往前走,“既已见过本座,该回哪里就回哪里去。” 容虚镜向上走了几步,舒震转身往下走。上山容易下山难,舒震看了一眼自己走过的长梯,感觉大腿处无比酸软。 他突然抬眼看了一下皇城,风从他的脸上吹过,汗液流淌的地方传来丝丝凉意。 “皇城对我……”舒震看着这排列整齐的房屋和纵横在其中的街道,“没有用吗?” 他握紧了腰间的见龙于野,镜尊位离开后,他又感觉到了这把刀蓬勃的生气。 也不知是为什么,容虚镜一出现,他父亲传给他的古刀就像是一把废铁一样,冰冷就是冰冷,沉重就是沉重,再也没有龙虎盘踞的威严和一触即发的野性。 见龙于野依旧冰冷,但舒震总觉得有一股热流从掌心进入了血脉,把多年来的耻辱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 “真的诶!”阿乜歆跳上一块巨石,叉腰看着不远处坍塌成一个矮土丘的地方,“我们往这里走就能过来,往外走就走不出去。” 尉迟醒站在巨石下面,开始沉思走到这里来之后该怎么办。 “这是……”古逐月蹲了下来,从地上捡起来了什么东西。 尉迟醒看了一眼,那是个镀金薄片的头饰,一长串戴在头上,在行动间互相撞击,会发出清脆的响声。 “郡主的?”尉迟醒想了起来,沐怀时献舞的时候,头上好像就是这些装饰。 日头之下,一道强光突然晃了一下尉迟醒的眼睛,他侧头躲了一下后顺着方向看过去,看到了另一个薄片。 阿乜歆从石头上跳下来,走到那边去捡了起来。等她直起腰的时候,又看见了几步之外还有一片。 “郡主和公主是一样的吗?”阿乜歆捡起来第三片,看见了塌倒的山陵下还有最后一片。 阿乜歆指着最后一片回头:“她该不会是被埋在底下了吧?” 她站在阳光底下,手里的薄片晃得尉迟醒有点睁不开眼。他走了过去,绕着最后一块薄片出现的位置走了几圈。 容虚镜的话在他脑海里一遍一遍重复,他觉得有点头疼,在环顾四周的时候突然在一个石缝间看见了半截手指。 尉迟醒混沌的大脑像是突然有钟声长鸣,手指牢牢地吸引着他的注意力,把他引了过去。 “这里面有个人啊。”古逐月说话的时候,尉迟醒才突然晃过神,发现自己已经蹲了下来用手搬石块。 古逐月也学着他的样子,抱起石块搬开。阿乜歆在不远处等了很久,实在不知道两个人蹲着刨土是为了什么。 “你们在干嘛?”阿乜歆朝着这边走过来。 两个人终于在石块中刨出来了一个人头,阿乜歆走到他们背后站定,看到了这张明显临死前十分惊惧的脸。 第36章 我没事 石块中的人已经死亡很久了,山石塌陷的尘灰混着已经干涸的血迹,紧紧地附着在他的脸上。 他被压在石头里,尉迟醒和古逐月两个人只能勉强刨出他肩膀以上的部分。从他的姿势来看,他在被埋之前,是想要拉住些什么。 而他的朝向,就是沐怀时的首饰最后出现的方向。 尉迟醒看了这张脸很久,终于慢慢回忆起了他生前的样子。在启神仪式前,这个真金部的勇士,和另一个一起,穿着皮草束着革带,头顶涂着部族古老的纹饰,昂首挺胸站在他们少年郡主身后。 尉迟醒突然觉得喉咙里肺里心里很痒,像是有千万只蚂蚁在啃噬着自己的内脏。他什么都做不了,只想把它们都咳出来。 “尉迟醒!”阿乜歆大喊着他的名字蹲了下来,拍着他的背。 尉迟醒努力地想听清阿乜歆和古逐月到底在说什么,但除了两个人都在喊自己的名字,他什么都听不到。 他的喉咙里突然涌出来了一股铁锈的腥气,尉迟醒觉得一阵恶心,揪住了地上的一寸草皮把它咳了出来。 殷红的血液打在将枯的杂草上,尉迟醒突然停止了咳嗽,听力也渐渐恢复,阿乜歆吵吵嚷嚷的声音清晰了起来。 “我没事。”尉迟醒深呼吸了一下,缓解了因为咳嗽而缺氧通红的脸色。 他在古逐月的搀扶下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其间不自主轻咳了几声,古逐月连忙拍着他的背帮他顺气。 “尉迟醒你……”古逐月知道是怎么回事,但他除了担忧,竟然毫无办法。 他很想说,尉迟醒你再这样下去,真的能活到三十岁吗。 “他怎么回事?”阿乜歆瞪着古逐月,用眼神威胁他说实话。 古逐月看了眼对着自己不动声色表示不要说的尉迟醒,又看了一眼凶巴巴的阿乜歆。往复来去,阿乜歆失去了耐心,突然一把抓住了尉迟醒的手掌。 “你不告诉我,我自己看!”阿乜歆说。 阿乜歆踏进了一处荒僻静谧的宫殿,金色的瓦块上生出了苍青色的苔藓。檐角下向着阳光的窗户大开着,窗下的案几上趴着个少年。 少年闭着眼,长长的睫毛在阳光下十分显眼,他趴在自己的功课上睡着了。风吹起,纸页的边角就卷了起来,扫着少年的手背。 阿乜歆走到了窗边,看着尉迟醒。他不是贪玩也不是懒惰,他很累,就连睡着了都皱着眉。 窗边的树枝在风中摇动,投射在尉迟醒脸上的点点阴影也跟着一起晃动,阿乜歆伸出一根手指,想要去抚平他的眉心。 但她刚伸出手,四周的景象就全部变了。慌乱中抽手的尉迟醒出现在她眼前,阿乜歆还没从自己看到的景象里走出来,她愣了很久。 “算了,”阿乜歆收回自己的手,“你不想告诉我,我也不想问了。” 在古逐月的眼里,阿乜歆只是想要抓住尉迟醒的手,在抓住的一瞬间,尉迟醒就抽了回来。他不知道为什么阿乜歆态度变得这么快。 尉迟醒也不知道。 地上沾了尉迟醒血迹的枯草动了动,迅速恢复了青葱后又迅速枯死。不止那一株,它四周的杂草也都如此。 尉迟醒因为一些他自己也说不太清楚的情绪而深深地低着头,在满脑子混沌的情况下,依然察觉到了这个细微的变化。 “那里有东西。”尉迟醒指着自己咳出血来的地方。 古逐月抽出玄元,用这把神兵去锹土。 他把地面上的杂草和覆着的薄土清理开,一个石盒状的东西出现在了三个人的眼前。 古逐月尝试把它挪出来,但他发觉这不是石盒,而是嵌在泥土深处的某种东西,反正肯定拔不出来。 尉迟醒也蹲了下来,这个石块朝上的一面雕刻着獠牙尖锐的兽头,在不知道多久的掩埋后,獠牙断了一边。这不但没让它显得温和,反而更加诡异凶残。 “能动。”尉迟醒轻轻使了一下劲,发现这个兽首是个可以陷进去的活机关。 “要不要按下去?”古逐月目测了一下距离,总感觉沐怀时很有可能就是踩中了这里,意外打开了什么通道,然后走了进去。 “阿乜歆。”尉迟醒转过来,抬头看着她。 她像是刚回过神一样,愣愣地扭着脖子看尉迟醒:“啊?怎么了?” 尉迟醒一下就忘了自己准备说什么:“算了。” 他转回来,一下把兽首按了下去。尉迟醒觉得,这个机关的掩藏太过于简陋,如果沐怀时真的进入了什么地方,那她很可能也不是第一个进去的。 有人在她之前,那她此刻的境遇可能好不到哪里去。 按了下去后,三个人等着某个通道打开,但四周却迟迟没什么反应。 “是这里吗?”阿乜歆有点怀疑。 “是吧?”古逐月自己都对自己的话将信将疑。 还没等尉迟醒说话,突如其来的失重感让三个人瞬间失去了平衡。 人体在极速下坠的时候,大脑容易一片空白,但早就习惯了在高空中翱翔的阿乜歆,一下就明白了过来。 有个通道在他们脚下打开了。 “尉迟醒有伤!”阿乜歆抓住了尉迟醒肩膀处的衣料,张翅的想法被通道的过于狭窄给压了回去。 古逐月瞥见了通道石壁上的一点苔藓,他突然松了口气:“会水吗你们?” . 苏灵朗觉得自己像是坠入了湖中,地下的水草伸上来,缠住了他的躯体,把他往下拖拽。 深水中的压力挤压着他,让他每一寸骨肉都痛到极致,但他不能动。他每动一下,身上承载着的痛就加重一分。 他张大了嘴巴,缺氧的感觉让他不由自主地想扩张吸气的通道,以求得到更多的氧气,但是没用。痛感和缺氧感压迫着他的大脑。 恍惚之间,他又回到了秦关的战场上,周围全是尸体,雨水从天上的缺口处倾泻下来,把血肉从骨骼上剥离。天色放晴,光线穿透云层照耀在了秦关城前,累累白骨用两个空洞的窟窿望着有大雁往返的天空。 “你醒了?”有个女人的声音在苏灵朗耳边响起,他却迟迟睁不开眼。 “我知道你已经醒了,”她又说,“你昨天就已经恢复意识了,放心吧,醒了我也不收你药钱的。” 苏灵朗长长地呼出来一口气,终于抬起了比千斤锤还要重几分的眼皮。 一个穿着藏青色粗布衫的女孩子坐在他的床边,把银针收回药盒中去,她转过来把了一下苏灵朗的手腕。 感觉到脉搏虽然微弱但是平稳的跳动后,她收回了手:“我还真怕你醒不过来,明明脑子已经醒了,身体却还一直贪睡着。” 苏灵朗刚想动,女孩就按住了他:“别动,我把你捡回来才几天,你身上的骨头能断的都断了,躺好了,休息着。” 他张了张嘴,发出了声音干涩而嘶哑:“秦关……” 女孩盯着他的眼睛,偏头看过来看过去:“秦关人全死了,就剩你一个,你说你是不是命大?” 虽然料到了,她说出口的答案一定是这样,但苏灵朗还是觉得心里的某个地方崩塌了。 飞羽军,没有守住秦关。 胜败是兵家常有的事,没有哪一支从来不输,但苏灵朗骗不了自己,秦关一战,飞羽军不是不能赢,是上面的人不想他们赢。 没有粮草,没有武器,没有后援,没有指挥,什么都没有,秦关千余将士,全是弃子。 苏灵朗以前看不起金吾卫,总觉得那群人全是靠着裙带关系上位。真正的有才之士全都被埋没在最底层,按着资历迁升,说不准退伍以前连个卫长都当不上。 现在他突然觉得,去哪里,好像都是一样的。一身的本事就算通天,也只是政客手中随时可以放弃的棋子。 “姑娘,”苏灵朗想起来什么,接着问她,“你可知道叛军的消息?” 女孩见他不乱动了,接着转回去收拾银针:“什么叛军啊,他们打进了皇城,今天你说是叛军,明天说不定就要叫他们帝师。” 苏灵朗彻底失去了力气,他躺倒在床铺上,望着头顶木质结构的房顶。 皇城……打进了皇城。 十万飞羽军,三十万金吾卫,去了哪里?一品上将军风临渊、宁还卿和金印紫绶的骠骑将军陆征去了哪里? “你别想啦,”女孩背对着他,语气里满是宽慰,“战败是局势,不是你区区普通将士能造成,那不是你的过失。我捡你回来,你的命就不能随便丢了,好好活着。” “活着……”苏灵朗把这两个字想了很久,“活着。” 女孩收拾完了药箱,转过来凑到他面前:“我叫林羡,你都快死了,我还能把你救回来,我是不是很厉害?” 苏灵朗不知道为什么她的话题跳这么快,愣了很久之后,他木木地想点头。 但一动,他发现自己的脖子被固定住了,再一动其他地方,发现也都被木板固定了起来。 林羡看出来他的疑惑,善解人意地解释道:“我说了,你全身骨头能断的都断了,我要接骨,就得把你这样捆严实了,不然你骨头要长歪的。” 苏灵朗不懂医术,林羡这么说了,他只能这么信。 “多、多谢。”苏灵朗舌头有点打结。 林羡懵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他是在感谢自己的救命之恩,她笑了笑:“你可否想好了伤好之后去哪里?” 这回轮到苏灵朗懵了,他想了很久,他不想回飞羽军了。就当一个战死沙场的无名士卒,也比在波云诡谲的争斗中勉强存活的好。 皇朝的斗争,从来不把平凡人的荣耀当做能够入眼的东西。 他们高兴的时候就替你们织个梦,让你以为你有机会可以凭自己的本事实现抱负。不高兴的时候,你就是个随时可以放弃的弃子。 苏灵朗其实觉得舒震的长箭穿透张驰头颅的疼痛,要痛过自己挨他一刀的疼痛。 身上的伤大不了流血化脓,心里的信仰倒塌,该用什么支撑呢? “你是不是没想好!”林羡两眼放光,“太好了!那你留着陪我,等你想好了再走好不好!我一个人呆得太恼人了!” 苏灵朗愣了一下,刚要点头,想起来自己不能动,于是张口用嘶哑的声音说道:“好。” 第37章 又大又肥 冰冷的水滴顺着石壁打下来,啪嗒的声音在幽暗的空间里久久地回想着。 尉迟醒在没过膝盖的水里淌来淌去,曲起指节敲击着石块表面。他从自己的怀里掏出来一个珠子,那珠子散发着淡绿色的荧光,让他们三人勉强能看到四周事物的轮廓。 “不会出不去了吧?”阿乜歆站在一处,把耳朵贴在石壁上,听了很久之后还是只能听见水滴打在石头上的声音。 尉迟醒已经环着这个石室走了一圈,把石壁上能敲的砖块都敲了,但很明显,它们都不是机关。这里除了头顶已经关闭的通道外,好像什么都没有了。 “头顶的机关能打开吗?”古逐月用见微去戳了戳顶上的砖块。 响声沉闷,像是砖块中有空腔。 尉迟醒也抬起头,看着离自己一臂高的石室顶。室顶和石壁相连着的地方并不是简单的堆砌,而是和木梁的榫卯结构相似的细缝穿插。 “你先别敲,”尉迟醒轻声喊古逐月,“这个声音听上去不太对。空腔是肯定的,但更像是装了什么液体一样。” 三个人从头顶的通道上掉了下来,落进了这个池子里。当他们试图走上岸的时候,才发现这里是一间石室。 石室的地面四周向着中心倾斜,越往四壁走水越浅,但走到石壁边,水还是能没过膝盖。 尉迟醒伸手就能摸到头顶的石板,但他没有去触碰它。他看清了藏在层层水垢下的石块,突然一下就明白了,石块中的液体可能是什么。 “头顶出不去了,”尉迟醒说,“是水银。” 尉迟醒拿着夜明珠转过身,古逐月看到了他不太好的脸色。 “你没事吧?”古逐月问他。 阿乜歆碰了一下他的手背,发现那不是正常人该有的温度。他们三个人掉下来开始就在水里,体温的流失是肯定的,但尉迟醒更像是血液停止了跳动,逐渐冷却了一样。 尉迟醒不知道该说好还是不好,自己天生畏寒,这样的情况在他这里是正常的。但这里的另外两个人肯定觉得,自己这样是不正常的。 “有点冷。”尉迟醒决定折中了说。 阿乜歆穿得很单薄,她生长于辽阔的高原上,和雪山为伴了许多年,对高冷本来就没什么太大的感觉。 古逐月把弓拿在手里,脱下了自己的外套。他把绣着荆棘困月图腾的衣服套在尉迟醒身上,接过了他手里的玄元:“得想办法出去,这么一直泡着,你等会儿该被冻上了。” 阿乜歆觉得很有道理,伸手帮尉迟醒把衣服穿好。被两个人热切关怀的弱势方任何他们摆布,像个被装扮的瓷娃娃一样乖巧。 “你们有没有闻到什么味道?”尉迟醒突然闻到了一股腥臭味。 许久之前,他曾经被陆麟带着偷偷溜到皇宫外。路过一处屠宰场的时候,旁边的暗巷里也曾经散发出过这样的臭气。 尉迟醒是真的吐了,他扶着墙根呕吐不止,陆麟臣一边拍着他的背帮他顺气,一边跟他解释那是什么。 “里面是一处脏器的污秽物的堆放处,那些畜生吃了什么还没来得及排出去的,被宰杀了以后,就随着内脏一起扔在一个大桶里。每隔十天才有人来集中拉出皇城掩埋,你看这大夏天的,血肉腐烂得也快,味道混在一起,自然难闻。” 陆麟臣这样说道。 从那之后,尉迟醒对于这种肮脏腐臭的气息总是十分敏感。刚掉下来的时候,整个石室里只有一股霉湿的臭气。但现在,空气中有一股血腥气。 阿乜歆张嘴想说什么,尉迟醒立马伸出食指放在自己的嘴唇上,示意她不要说话。 不远处的水面上打过了一个细微的水旋,如果是垂钓过的人,一定就能认出来,这是有鱼露出了水面一下之后,又潜了下去。 能掀起大水旋的,通常是半臂长的鱼,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这样小的水旋,就只剩下两种情况。 要么是一条小鱼,要么是成年男子都抓不稳的大鱼。 尉迟醒把夜明珠收了回去,光源一下消失。三个人慢慢适应了黑暗后,发现水底有两个间隔一臂的绿色的光点,在三个人几步开外的地方来回游着。 玄元在古逐月的手里拿着,尉迟醒伸手握着刀柄,轻轻地抽刀出鞘。 金属的摩擦声几乎细不可闻,但两个绿光点还是在响动声后停了下来。古逐月把弓握在手里,看见绿光点不再动弹了之后,他手上的力气不自主地加大了一点。 尉迟醒放轻了自己的呼吸,双手握着刀盯着水下。越来越浓重的腐臭气息扑面而来,尉迟醒感觉到自己的胃开始疯狂地往一处挤。 玄元的刀身突然震动了一下,绵长沉稳的声响转瞬而逝,水下的绿点忽然猛地上浮。 古逐月几乎是同一瞬间,用拿着刀鞘的手推了一把阿乜歆。玄元的刀鞘被按在了她手里,她本人也被一把推得老远,差点栽进了尉迟醒的怀里。 比古逐月还要高的庞然大物从水中跃起,两个绿色的光点从水面下出来,三人总算看清楚了那是它的触角顶端。触角生长在它眼睛上,触须长长地伸出来,在它头上如同两盏灯。 借着这样的灯光,尉迟醒看清楚了这条鱼的长相。它大张开了嘴,拥挤着生长的尖牙毕露无遗。牙齿间狭窄的缝隙中有许多暗色的污垢,它从水里跃出来,直奔古逐月而去。 古逐月一瞬间有很多本能反应,比如躲开比如找东西抵挡,但排在第一个的是,他很想吐。 大鱼张大了嘴,一股语言文字无论怎么描述都显得十分贫乏的臭气扑面而来。古逐月推开了阿乜歆,拿起了手里的见微,想要引弦发箭。 但,他拉弓实在是太困难了。 银色的弓弦出现的一瞬间,古逐月感觉就像是有个故意要跟他唱反调的人,把他的手拼命往回按。 短短几秒,大鱼张着血盆大口的身影已经到了他的面前。 尖锐的摩擦声响起,尉迟醒挡在了他的面前。 尉迟醒把玄元卡在它上颚生长地十分不规律的尖牙缝中,他被大鱼的体重和它的咬合力不断往下压,只能用肩膀顶住刀背:“走开!” 古逐月从石壁和大鱼中的空隙中钻开,尉迟醒发力猛推了一把,把大鱼甩回了水里。 “这有多大?!”阿乜歆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又大又肥,臭得要命,这是什么东西。” 尉迟醒的胸腔里很难受,甩开大鱼的瞬间,他用玄元撑着水底才勉强能站稳。 “古逐月!”他还没歇到一个呼吸的间隙,水底的两个绿点又朝着古逐月过去了,“躲开!” 古逐月还在跟见微较劲,明明容虚镜根本没用力,也不知道她当时是怎么带着自己拉开的。 尉迟醒一喊,他抬头一看,水底的绿点又朝着自己游了过来。他握着弓在靠着石壁边缘的浅水地带奔跑着。水浪在狭小的空间里来回拍打着,大鱼跟着古逐月的奔跑方向,并且不断朝着他靠拢。 尉迟醒深吸了一口气,提着刀跨步跑过去。他双手把刀举过头顶,高高地跃了起来,在绿点中间稳稳地插了下去。 一股暗影从两个微弱不少的绿点中间涌了出来,尉迟醒知道,那是这条鱼在流血。 它突然静止了片刻,尉迟醒刚放松半口气,大鱼突然猛烈地扭动了起来,水花被拍到了尉迟醒的脸上。他快要握不住手里的刀,又不能让大鱼拖走它,尉迟醒干脆拔刀,想要再寻机会。 大鱼甩过长尾,钻入了水潭深处。那两点绿光也消失了,尉迟醒把夜明珠又拿出来,水潭上只有刚刚打斗掀起的水波。 “在那里!”阿乜歆指着尉迟醒左手边几步开外的地方。 在她说话的同时,大鱼从水中一跃而起,还是向着古逐月砸了过去。 尉迟醒躬身冲了过去,他把玄元倒划过来,从手臂下递出去。刀刃割裂空气插入鱼腹,尉迟醒用肩膀撞在鱼腹上,把它往它来的方向顶。 “尉迟醒!”古逐月大喊着他的名字。 浅浅的星辉在幽暗的空间里点亮,盖过了夜明珠的光芒。尉迟醒这才看清,这鱼腹上也生长着很多刺,在刺与刺的间隙里有许多令人作呕的污垢。 上一记刀伤造成的伤口在大鱼的嘴唇上,绿色的血液啪嗒啪嗒砸下来,打在尉迟醒的脸颊上。 “让开!”古逐月终于拉开了见微,他的手臂不断地打颤,很明显拉开弓的力量严重不足。 尉迟醒把鱼抵在石壁上,猛地抽刀,下一瞬就弯腰向一边躲开。 利箭离弦而出,拉出一线光芒后扎进了鱼的下唇里。 古逐月力气不够,但见微从星辰中而来,承天地无边大道,一箭可镇恶除魅,可驱邪避魍。 半透明的银箭击断了几根它随意排列的下牙,至纯至净的星辰力带起阵阵罡风,把它死死地钉在墙壁上。 细微的碎裂声在冷火燃起的瞬间被高度警觉的尉迟醒所捕捉到。他抬头去看大鱼头顶的石板,银色的液体从细细的裂缝中渗了出来。 裂缝还在生长着,大鱼被没有温度的冷火点燃。被纯正的力量压制着,它不断地挣扎,头顶的石板开裂的速度不断加快。 “遭了。”尉迟醒发现滴落的液体不断增多。 他转了半圈,拿过了阿乜歆手里的刀鞘,把刀收了进去:“我敢肯定我们刚下来的时候这条鱼不在这里。” “鱼是顺着温度游过来的,”尉迟醒往水潭深处走,“你常年在雪山生活,我天生体质问题,所以都不如古逐月拉仇恨。” “它从水底来的,我们就得从水底走。否则等天花板的水银全漏下来了,我们就被毒死了。” 第38章 骠骑将军陆征 风亦尘抱着琴,跟在宁还卿身后顺着山林间的小路往上走。 紫极约了宁还卿在林中亭相见,他找了理由,卸了铠甲和佩剑,只穿了件深黛色的长衫一路往山上去。 风亦尘跟在他身后,如果不去看他一身藏着暗器的装束,倒像个琴童般低眉顺眼。 两个人一前一后从茂密的山林中穿行,北方干旱地带的树木不像南边宽叶那样枝繁叶茂。这里的树木都是笔挺的一根,直直地往云霄上生长,少有分枝。 紫极就一个人站在亭子里,和他形影不离的白蛇也不见踪影。 “久等。”宁还卿走上台阶,到石凳边坐下的时候,示意风亦尘把琴放下。 沉重的木琴被搁置在石桌上,紫极却久久没有转身过来。宁还卿挥手,让风亦尘去远处等待。 “紫极。”宁还卿说,“琴在这里,不聊聊吗?” 紫极沉默了很久,宁还卿看他的背影,总觉得他肯定在想些什么。等林中的落叶又掉了许多,紫极终于转过来,在宁还卿对面坐下。 “日落我就走,”紫极说,“但是李灵秀我不会放。” 宁还卿皱眉:“你抓走她有什么用?” 紫极张了张嘴,想告诉宁还卿自己遇到了镜尊位的事情,但转念一想,自己现在藏着的一点心思卑微到了尘土中去,有什么必要说出来呢。 “自有我的用处,”紫极说,“当初你我商议之时,你只要我拖住飞羽军半月,可没说不让我抓走谁。” 紫极不说,宁还卿也懒得再问,他点了点头:“当然,你要带走就随你,只不过太辰皇帝肯定会倾尽全力找她。” “这是涵光的琴。”宁还卿点了点琴,他的动作很轻,没有发出声响。 紫极把装琴的盒子打开一个缝隙后就合上了,浮云的刻纹雕镂在琴盒上。可以看出来雕工很是青涩,线条不够利落,但雕刻的人一定是十分认真的。 天下谁都可能认不出这个雕工,但紫极一眼就能看出来,那是涵光雕的。 “他连这都不要了。”紫极用修长的手指拂过木盒表面,像是看见了爱人的脸庞,“他在最后的日子里,一定是恨我到极致。” “身外之物,留下带走对他来说都无所谓。”宁还卿说,“还有啊,涵光可能并不恨你,他说你没资格被他放在心里惦记着。” 紫极突然抬眼看着宁还卿:“你什么意思?!” 换做其他人,被朔州的毒尊这样看一眼,可能会不自觉后退一步开始担忧自己的性命安全。但宁还卿只是低头笑了笑。 “这是涵光自己说的。”宁还卿说,“你可别这么看我,你们的事我也帮不上忙。” “生世名誉,家国大义,血海深仇,入骨之耻。有这些在,你能指望涵光立于怎样的处境之上去爱你?” “他与我在一起的日子里,”紫极说,“都是快乐的……快乐的。” 紫极自己可能都没发现他重复了一遍,像是想要说服在场的人,连同他自己一并骗进去。 “这是涵光的琴,你不用怀疑我曾动过手脚,”宁还卿看了一眼琴盒,“他生前最后一件事是想杀了你,后来无奈之下放弃,只不过是因为命数走到了尽头。” 宁还卿说完了自己的话,站起来向紫极礼貌性低头:“毒尊落得孤家寡人,实在是活该。” 紫极听见了宁还卿不带半分玩笑的话语,但他既不想生气,也疲于反驳。他只想抱着琴,找到那片茫茫的雪中墓碑林,他想留在那里,把欠涵光的半生赔给他。 “涵光。”紫极不断地抚摸着一条明显刻错的痕迹,“突然记起,你说此生遗憾是没能见过一场令天地皆白的大雪,我那时还以为你只是遗憾朔州无雪。” 没想到,你真的长眠于雪原了。 . 尉迟长阳坐在大帐子里,狼骑的大首领耶育泌说有人想见他。他暂别了启阳夫人之后,就一直在帐子里等着。 耶育泌从童年时就跟随着尉迟长阳,两个人从少时到初老都并肩而行。十六年前泊川大旱的一劫,也是他陪着尉迟长阳走了过来。 袍泽之交,兄弟情谊。这个人去找耶育泌,而不是直接贸然来找尉迟长阳,至少说明他并非泛泛之辈。 大帐的门帘被掀开,一个披着斗篷的人走了进来。他身量颀长,帽檐垂下来挡住了半张脸,尉迟长阳只能看见他半截鼻梁下的脸。 “海外客,十证莲华门程映雪。”程映雪取下兜帽,对尉迟长阳表示尊敬地微微躬身,“不请自来,多有叨扰。” 他的言语和动作让尉迟长阳有一瞬间的恍惚,许多年前的人影在自己的脑海中一闪而过,仿佛也有人这么跟他说过。 他说什么呢? “星算,顾长门,不请自来,多有叨扰。” 他身后的白鹤理了理自己的羽翼,在他说完话后展翅,向着清冷的缺月飞去。 “你师承何人?”尉迟长阳觉得他与顾长门有些许相似。 “胡勒王,”程映雪往他这边走过来,“我知道您在想什么,事实上,我也很希望我曾拜在长门先生门下,或者是他的徒弟镜尊位门下。但我自海外来,只是十证莲华境的境主” 程映雪一说话,尉迟长阳就知道他不是顾长门。 顾长门这个人,没有人能说出来他到底哪里不一样,但他一举一动总让人觉得是谪仙踏入凡尘。衣袂飘举间有星辉流转,似如上古世外仙路过尘世。 容虚镜的无可亵渎感和顾长门的世外逍遥感,让人无法想到他们是师徒。十六年前他们一并出现在泊川,尉迟长阳只觉得天地失色,日月无光。 “程先生此来,”尉迟长阳离开座位,也朝着程映雪走过来,“可是与长门先生有关?” 程映雪点头:“自然。” 他拿出顾长门给的一片鹤羽,递给尉迟长阳:“长门先生托我带句话给你。念青山上的人,要带你儿子身边那个叫做古逐月的孩子去看看。” “古逐月?!”尉迟长阳努力压低了声音,但语句间的惊讶感还是流露了出来,“你说他姓古?!” “等等!你说长门先生让你带话,”尉迟长阳一下子接受不过来这么多信息,“长门先生还活着?!” 程映雪把双手拢在袖子里,笑吟吟地看着尉迟长阳,既不否认也不肯定:“胡勒王,我话已经带到了,其余的问题,我也不知道。” 尉迟长阳略有期冀的神情一下落寞了下去:“是啊,十六年了,他还活着的话,镜尊位一定早就找到他了。” “胡勒王,天命所在。”程映雪说,“一切皆有定数,不是你我可以窥知的。” 尉迟长阳只知道天下信奉星算的人很多,但确实没想到海外客里居然也有信仰星算的。 与雷州平州隔海相望的蓬莱岛,岛上有个和泽国,海外客大都来自于那里。他们也有自己的宗派,比如程映雪自己说的十证莲华门。 可他也对星算挂在嘴边天命所在信奉至极,尉迟长阳不得不承认,星算,是真的承载着苍天下大多数子民的信任的。 “是,”胡勒王垂首,“我明白,但若长门先生尚在人世,请替我转达我的谢意。十六年前救了我的长生,这份恩情,若有机会,泊川倾力报答。” 程映雪转身往帐外走:“长门先生还让我转告你,当年恩情不必记挂于心。他只不过是举手之劳,你们非但不是平白受他恩泽,他还欠你们人情。尉迟醒的一生,有生之年他会拼全力保全。” 尉迟长阳学着南方的礼数,双手交叠在胸前,对着程映雪的背影长拜:“尉迟长阳谢过长门先生!” . “少将军!”一个领长装束的将士一直想阻拦下提着剑往南行宫阵前去的陆麟臣,他干脆丢了手里的头盔,在陆麟臣面前跪了下来。 “少将军!”领长双手抱拳,对着陆麟臣磕下下去,额头上的汗珠和黄沙混在一起,“军令自飞羽军总领一品上将军宁辅国而出!全飞羽军无敢不从!您手里的金印自陛下而出,靖和将士不敢不听。” “您用金印,要末将等违抗上将军令,随你北上回皇城,末将等该如何自处!” 陆麟臣脸上被汗水打湿过几遍干几遍的血迹布满了,他刚从逐鹿林里赶出来,那血迹是几天前猎杀黑熊时沾染的,他根本无暇去管。 “叛军越过秦关,自雷州直上皇城!”陆麟臣一把抓起他的领口,把他拖到自己的面前,“你们的袍泽兄弟在秦关被辱杀,尸首曝于城头无人收裹!皇城万千普通百姓手无寸铁!金吾卫尽数北上苦寒地迎战罗刹!你等国家生养的将士在做什么?!” 陆麟臣指着南行宫城头,逼迫着这个领长去看:“李璎!她算什么?!上级决策有错,你们为何无人出声?!” 他的表情愤怒到了极点,眼睛也充着血。自从赵阔终于把情报送给了他,告诉他如今的局势,陆麟臣就没有一刻是能够安心闭眼的。 不远处南行宫的城头,一群腐尸在来回走动着,它们不少身上还插着几支飞羽军的特制羽箭。城下是排列整齐的飞羽军,披坚执锐的王师,为了一个年幼的公主,放弃了皇城。 “陆征!”太辰皇帝的声音在他背后传过来,只要稍微有点智力的人都能听出来,皇帝处在震怒的情绪下。 陆麟臣笑了笑,放开了手里的领长,抹了一把脸后转身。他也不知道这样面圣算不算有失体面,但想到皇城此刻水深火热的处境,陆麟臣就懒得再擦脸。 “陛下。”陆麟臣抱着佩剑,对着李慎勉强行礼。 “为何不跪?!”李慎质问他。 “不止靖和开国至今,有史记载以来,从无阵前将军,参跪君上先例。”陆麟臣回答道,“逐鹿林东北方,靖和皇城告急,骠骑将军陆征出征在即,恕臣不能敬跪君上!” 第39章 不知道 陆麟臣双手奉着骠骑将军的金印,直直地盯着李慎:“秦关飞羽军伤亡惨重,皇城百姓深陷水火,陛下先是天下人的君主,后才是子女的父辈!” 李慎走到一个飞羽军将士身边,抽出了腰间的佩刀:“天下人的君主……天下人的君主。” 他突然挥刀,向着陆麟臣的脖颈砍过去:“你也知道孤是天下人的君主!那你可知是孤让他们在此镇守!” 陆麟臣闭上了眼没有动弹,但刀刃迟迟没有割裂他的皮肉,砍断他的头颅。他睁开了眼,看见刀刃就停留在自己面前几寸远的地方。 被他揪着衣领质问的领长站在他面前,用自己的肩膀接下了李慎的一刀。 刀刃深深嵌入皮肉之中,温热的血液濡出来,染红了飞羽军的银袍。他双手交叠,对着李慎长拜下去。 “陛下!陆将军所言,是末将等心中之感!”领长说,“飞羽军一户三营第九领领长在此以命上请,出兵皇城!” 不远处的另一个飞羽军跪了下来,遥遥地对着李慎磕下头:“飞羽军一户三营第十一领领长以命上请!出兵皇城!” “飞羽军一户二营第八领领长以命上请!出兵皇城!” “飞羽军二户二营营长,以命上请!出兵皇城!” “飞羽军一户一营营长……” “飞羽军二营四……” “飞羽军以命上请!出兵皇城!” 靠着陆麟臣较近的两个军阵全都跪了下来,齐齐单膝跪地,抱剑看着李慎。 他们无不拼命压抑自己心中的悲愤,但喊出来的声音依旧那么震撼山河,令人心中热血沸腾。 陆麟臣卸下金甲,在万人之前双膝跪地,用额头一下一下地磕着铺满了黄沙石砾的地面:“陆征自愿卸下一身荣耀,做普通士卒,只求出战皇城,一雪秦关奇耻!” 李慎明白他的言下之意,秦关是耻辱不错,但能称上奇耻,是因为自己调走王师,让他们镇守在此处,只为了一个公主。 充耳不闻叛军直取雷州近道,攻占皇城。 他气得说不出话,胸腔剧烈地起伏。大宫人眼尖地立刻搀扶住了皇帝,轻拍着他的胸膛替他顺气。 飞羽军阵前的号角声响起,那里的将士们听不见陆麟臣和李慎的对话,他们只盯着南行宫的动静。 一匹快马飞奔而来,斥候在快要到李慎跟前的时候翻身下马,跪在他面前。他看了看狼狈的少年将军,不知道这个时节该不该开口说前面的情况。 “说!”李慎怒喝。 “南行宫城门打开了,前方将士正在与腐尸鏖战,”斥候得了命令,飞快地说着,“城头上没有了公主的踪迹,朔州毒尊也不见了!” “拦下毒尊!”李慎一瞬间就想明白了,紫极是要带走李灵秀,他指着陆麟臣,“你去拦下他!孤准你带领这里所有的飞羽军出兵皇城!” 陆麟臣得了军令,提起铠甲,翻身上了斥候的马,把手中的金印高举过头顶,在军阵中向着南行宫的城门飞驰:“飞羽军听令!随我迎战!” . 尉迟醒往水底潜,夜明珠的光亮在水下十分有限,他只能打手势示意另外两个人不要离自己太远。 他没有猜错,越到石室中间水潭越深处,水色就越像是墨色,这说明哪里还可以往下。 他游到最深处,一个方形的通道出现在了他们的面前,他拍了拍两个人,在自己面前比了个一。 又指了指阿乜歆,比了个二后把夜明珠塞到了她手里,指了下古逐月,比了个三。两个人点头,示意他自己明白了进入通道的顺序。 尉迟醒点头,反身钻进了通道里,阿乜歆跟了上去,古逐月也紧随其后。 这个方形的通道十分狭窄,将将好只够尉迟醒勉强游动。他也不知道游了多久,肺里的空气在水压和运动的加成下,消耗得十分快。 如果光亮再晚出现那么几秒,他并不保证自己能撑下去。 尉迟醒浮出水面后,大口地呼吸着,古逐月和阿乜歆也跟着浮了出来。 “尉……”阿乜歆刚出水面就想说话,尉迟醒一把捂住了她的嘴,他用眼神示意了一下古逐月,三个人又潜了下去。 尉迟醒拿过阿乜歆手里的夜明珠塞进了自己胸口,水面下一下陷入了黑暗。 过了片刻,水面上被火光扫了扫。尉迟醒抬头看着火光远去,对着阿乜歆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拉着她浮了出来。 远处有棵青铜树灯,每根树叉的顶端都有只铜鹤托着一盏烛火。树下经过的大队黑衣人都在这里丢弃下手中已经燃尽的火把,把背后的新火把抽出来在这里用烛火点燃。 三个人离他们不算太远,勉强能看清他们的身影,至于更多的,也看不出来了。 “这是什么人?”古逐月凑到尉迟醒耳边,低声问他。 尉迟醒摇头,表示自己也不知道:“你看他们的身形,都是操练不止十年的将士。” 出将不比入仕,讲究越老越有资历,人的黄金年华转眼就过去,所以靖和少有四十岁以上的将士。看他们藏在衣服下精练的线条,如果当了不止十年的兵,那很可能就都是十来岁就从军的精锐。 “他们很着急赶路啊。”阿乜歆把自己的音量放得很低,“他们要去哪里?” 尉迟醒刚想说自己不知道,抬眼却在行伍中看到了一个自己熟悉的身影。 黑衣人们对他很是尊敬,见他过来,纷纷停下了脚步,对着他行礼。他们低头说着些什么,隔了太远,尉迟醒半个字都听不到。 “他们说什么啊?”古逐月低声问。 “这些人是要干什么?”阿乜歆低声问。 尉迟醒用手扶着自己的额头:“不知道。” 实际上他们只要思考一下,就会发现他们问的几个问题尉迟醒一个都没答上来。尉迟醒也很想知道,这两个人为什么要问自己,自己跟他们一起的,能知道点什么。 尉迟醒看着那个很是眼熟的人被一群持着火把的黑衣人簇拥着走远后,开始慢慢向着岸边游过去。 他一脚踩在地面上,久违的踏实感让他的小腿肌肉有那么短暂的一瞬间感到十分不适应。 “他们身上手臂里穿着的,”尉迟醒把玄元抽出来,倒出刀鞘里的水,“是我老师身边那个暗卫制图打造的袖里箭。贴着里衣应该还有一层细鳞锁甲,每个甲片都有一刃被开锋了,抽下来都能当做暗器使用。” “好厉害,”阿乜歆感叹道,她望着他们离开的通道,“他们好像知道路,我们要不要跟上去?” 尉迟醒攀着石壁,爬到了青铜树灯所在的平台上,他趴在平台上,向下伸出了手:“他们不一定是往南行宫方向走,我们先找沐怀时,再想办法出去。” 阿乜歆拉过古逐月的手放在尉迟醒手里,示意他先拉古逐月上去。大男人手拉手的一瞬间,两个人的脸都瞬间红透。 尉迟醒把他拉了上去,又对着阿乜歆伸出手,轻轻一捞就把她拽了上来。 “你怎么敢肯定沐怀时一定在这里?”阿乜歆问他。 尉迟醒站了起来,走到石壁的墙根边,用刀鞘拨出来一个球状的物体。 物体的表面覆盖着黑黢黢的水草状缠绕物,它滚动出来,一股无法言语的恶臭随之袭来。 阿乜歆一下跳了起来,躲到了几尺之外:“什么东西?” “这是……”从古逐月的角度看,他感觉自己好像是认出来这是什么了,又好像没有认出来。 尉迟醒用刀鞘点了一下物体的一处,古逐月这才确定了这是什么。 是人头。 皮肤因为长久浸泡在液体里,已经肿胀发白了,但他额头上那个涂着的图腾并没有消失。在外面古逐月刚见过,那是沐怀时随行勇士额头上的。 “真要找她?”古逐月有点迟疑,他们连这地底下有多大、怎么走、到底是什么地方都不清楚,就要去找一个不知道安危的郡主。 尉迟醒看了一眼头颅,他的毛发像是被什么黏性很不一般的液体打湿了一样,在一路滚过来的途径上都留下了许多看上去粘乎乎的液体。 而且头颅下的脖颈断面十分不整齐,绝对不是兵器所伤,看上去像是被什么咬断了一样,还留着细细密密的齿痕。 “不然按下机关干什么?”尉迟醒说。 古逐月发觉他在看头颅,顺着尉迟醒的的目光看过去,他也发现了这个伤口的不一般。 想了想之后他点点头“好吧,她一个小姑娘,被困在地底下也不是个事,带她一起出去吧。” “朋友,我得提醒你一句,”尉迟醒说,“我们也被困在地底下的,你哪里来的自信能走出去?” “我看你比他有自信。”阿乜歆对着尉迟醒说。 尉迟醒愣了一下:“是吗?” 阿乜歆点头。 “好吧。”尉迟醒只能点头招认,“我以前看志怪奇谈曾经看到过,不出意外的话我们应该是在谁的陵墓里。容先生也说这底下有东西在长眠,很大可能就是在这陵墓里。” “而且这个陵墓,是倒着的。” “倒着的?”阿乜歆问,“那我们现在是站在天花板上走路吗?” 说着说着,她走了两步。 “我们刚刚,是一直往水底潜的,连左右方向都没有换过,更不要说调整成上行,”尉迟醒说,“你想,我们一直往下游,却浮出了水面,为什么?” 古逐月回忆了一下,他们确实没有往上游:“真是倒着的?” 尉迟醒用刀鞘把头颅推到了水里去,“其他的不好说,但倒着的,八九不离十。” “那去哪里找你们说的那个沐怀时啊?”阿乜歆问。 尉迟醒想从青铜树灯上取下来一盏灯照明用,刚伸手,他就发现了这烛火的不一般。 他取下一盏,捧在手里:“不知道。” 第40章 她看上你了 “这是鲛人的油脂啊,”尉迟醒捧着手里的烛火,看见它虽然在燃烧,但灯盏里的灯油却没有一点减少的痕迹,“谁的陵墓,这么厉害。” “什么是鲛人?”阿乜歆问他。 尉迟醒拿着灯,往刚才黑衣人来的狭窄通道里走过去:“传言大夔朝时期,皇帝派人从皇城与湛州交界处的港口出发,一路向南航行。到了一个叫做岱藏珠的地方,它的海岸边多礁石,常有鲛人躲藏在其中,靠着歌声吸引路过的船夫。” “岱藏珠!”古逐月表面上不动声色,但眼里全是兴奋的情绪,“我知道!朔州以东是宛州,宛州以东就是岱藏珠,是个遍地金石珠玉的好地方!” “那只是它的一部分。”尉迟醒说,“岱藏珠山地奇峻怪丽,常年有云雾缭绕,传闻还有上古神兽盘踞,没有通天的本事,很容易被困在里面,一生都走不出来。” 阿乜歆听到多金石珠玉,心里的算盘就打得啪啪响,尉迟这么一说,她更是来了兴致:“这么说,岱藏珠里值钱的东西从未有人带出去过吗?” “算是。”尉迟点了点头,突然想明白了她这是什么意思,“不过你也不要觉得少有人成功走出来,里面的东西就等着你去变卖。我看过这么多野史唱本,还未听说有人成功从里面带出东西的事迹过。” 阿乜歆刚想说什么,她突然隐隐约约听到了什么声音:“你们听到什么声音了吗?” 尉迟醒低头侧耳,仔细地听着。一种类似于指甲在粗糙石板上刮蹭的声音不绝如缕,他抬头,顺着那个方向看过去,却只看见了一块石壁。 古逐月走了过去,屈起指节在石壁上敲了两下,那声音片刻后就停了下来。古逐月转头看尉迟醒:“有人。” “这血迹是怎么来的?”尉迟醒正打算走过去,捧着烛火前行的时候突然发现地上有尚未干涸的血迹。 血迹一路向着石壁延伸过去,尉迟醒顺着它看了几遍,发现血迹的一头是石壁,另一头则是自己发现人头的地方。 古逐月蹲下去,尝试刨了刨了石壁下的地面,发现它的缝隙实在是小得不行,凭借外力是无法打开的。 “封死了的。”古逐月站起来说。 ”阿乜歆,你的符纸可以穿过石壁吗?”尉迟醒问她。 “可以。”阿乜歆点了点头,摸出来一张贴在了石壁上,她把手覆在上面,闭眼念了呢喃了几句尉迟醒并不能听懂的咒语后收回了手。 在阿乜歆睁开眼时,石壁上的符纸已经没了踪影。 “你现在写字,符纸上能看到的对吧?”尉迟醒问她。 阿乜歆点了点头在指尖举起了一点光亮:“你想写什么?” “先问问是不是沐怀时。”尉迟醒说。 阿乜歆呆滞了很久,抬手又放下,抬手又放下:“我不会画这个符啊。” 尉迟醒:…… “我是让你写汉字。”尉迟醒说。 “更不会了。”阿乜歆如实说。 尉迟醒:…… “我来。”尉迟醒走到了阿乜歆身后,握着她右手的手腕在半空中写下一个个汉字。 阿乜歆看着这些自己见过无数次,但偷懒不想学的古老文字。它们平平无奇,只是简单的横竖弯钩,而此刻却仿佛有什么魔力一样,把她的注意力牢牢地吸引住了。 直到尉迟醒松开手,阿乜歆才反应了过来。 “她说好。”阿乜歆说。 “你能听到郡主她说了什么?”古逐月问她。 阿乜歆点了点头:“我们的符纸都是跟画符的人心意相通的,拿着符纸的人有什么心愿,我们都能听见。” 尉迟醒想到了启神仪式那天,阿乜歆把一把又一把的符纸全洒了出去,阵前将士一人一张。然后她又画来个大大的符号,洒了出去。 “按这么说,”尉迟醒猜测,“那你耳朵边不是每天都跟赶集一样,这么多人拿着你的符纸,你不得被烦死?” 阿乜歆没想到他解题思路如此清奇,一时半会儿竟然想不出来如何俏皮而不失严谨地回答他,只能照本宣科告诉他:“这个也是有时间限制的,而且我不想听的时候,半个字都听不见。” “那你问她该朝哪里走。”尉迟醒说完就后悔了,阿乜歆又不会写字,说了也是白说。 他直接握起她的手腕,写下一句话。 “她说面朝石壁,往她的右边。”阿乜歆即时传达沐怀时的话语。 尉迟醒又写了一句什么。 “她说不知道。” 尉迟醒松开了阿乜歆,把烛火递给了她后走在最前面:“算了,先走吧。” 通道狭窄,阿乜歆走在中间,古逐月在最后。 三个人齐齐走了许久,阿乜歆突然停了下来,重新贴着石壁传了张符纸过去:“尉迟醒,你刚刚写的什么?” “第一句,如果你是沐怀时,别怕,我们是来找你的。”尉迟醒说,“第二句,往哪边走比较安全。第三句,是出口吗。” 古逐月在心里啧啧称奇,就这样的聊天方式,尉迟醒哪里是把人家郡主拒之千里,这分明是把人家锁得死死的。但他没有说出来,说出来是要挨打的。 “哇!”阿乜歆跟着他继续走,“怪不得这个郡主一路走一路一路说什么你真好谢谢你等出去了一定会报答你,我估计她看上你了。” “不是估计。”古逐月幽幽地小声补充道。 阿乜歆愣了一下就明白了过来:“这么说还真有这回事啊,诶诶尉迟醒!尉迟醒你走这么快做什么?” 从脖子红到耳根,就是不红脸的尉迟醒,只能通过加快步伐来缓解这种尴尬。但走着走着,尉迟醒突然停了下来,阿乜歆没来得及停下,一下撞上了他并不怎么宽厚的背部。 古逐月伸手护了一下,然后就放下了手,短短片刻落入了刚好转身的尉迟醒眼里。 “死路。”尉迟醒说。 “刚刚那些人是怎么过来的?”阿乜歆问。 尉迟抬头往上看,石壁一路延伸上去,陷入了黑暗中去。他也不好说往上有多远,但可以肯定的是,既然这里的路走不通,刚刚的黑衣人有很大可能就是从上面下来的。 尉迟伸出手,阿乜歆十分自觉地把手腕放上去,充当一支人形笔。这回尉迟醒没有让另外两个不怎么识字的人一头雾水了,他一边写一边念:“可有前路?” “她说是一扇生着绿锈的金器门。”阿乜歆说。 阿乜歆话音刚落,她突然捂了一下自己的耳朵,神情很是痛苦:“她在尖叫!诶我的天那我的耳朵!她说有很多尸体,干尸,堆着的,不行了我的耳朵要废了!” 尉迟醒在半空中写下两个字,阿乜歆原本紧皱着的眉毛突然舒展开了,但并不是因为沐怀时不尖叫来。她望着尉迟醒写下的两个字,脑海中似乎闪过了几个相似的画面定格。 石壁另一侧的沐怀时,握着手中的符纸,看着两个字在其上慢慢成型,她突然就不害怕了。无边的黑暗固然令人心生恐惧,但她知道,隔着冰冷的岩石,有人在想办法救自己。 她不知道对面是谁,但她知道自己心里希望那是谁,她脑海里也只有这个人。她能想象这个人在说这句话时候的神情,但她无法想象,如果不是自己设想里的这个人,自己会有多么的失望。 “别……”阿乜歆喃喃地读了出来,“……怕。” “你认识这两个字?”尉迟醒有点意外。 “有人给我写过,”阿乜歆木木地点了点头,她努力想记起来是谁,但一切都是徒劳,她的脑海就如同震州的莽莽雪原,除了白还是白,“我把他给忘了。” 尉迟醒看着眼泪从阿乜歆的眼角落下来,他突然就手足无措了起来。在水池里浸泡了这么久,他的体温很低,但突然间心脏里的热血就像是泄洪时闸门打开后的洪水一般冲撞了出来。把他的每根血管都烧得通红。 “我把他给忘了。”阿乜歆的瞳孔失去了焦距,她发现自己站在封冻的湖泊上,脚下的冰层里有很多熟悉但她根本从未见过的脸。 她扑了上去,想用指甲刨开冰面,但鲜血从指尖流出,冰面依旧纹丝不动。 天际处有一个穿着织羽白衣的人往这里走过来,阿乜歆看不清她的脸,只知道她比诸神还要悲戚,比佛像还要庄严。长长的衣摆从冰原上扫过,苍鹰在她的头顶盘旋,她停下来,看着徒劳的阿乜歆。 “愚蠢。”她说。 阿乜歆的眼泪一淌出来,就立刻被极度的低温冻结成冰,她望着那个威严不可侵犯的人:“你是谁?他们是谁?” “我是你,百里星楼。”她说,“他们是你,阿乜歆。” 一股热流传遍阿乜歆的四肢百骸,封冻千年的冰雪开始融化,天空的苍鹰高唳着离开。山巅爆发出火红的熔岩,向着那个神圣的人流淌而去。 她没有躲闪,在周身燃起烈火时直直地看着阿乜歆:“烈火,胜情爱。” 山陵崩塌,冰原成河,四周的一切陷入唳扭曲和混乱中去,阿乜歆抱着头颅想揪扯自己的头发,却被一双手牢牢地抓住了。 她睁开眼,看见了尉迟醒和古逐月。她靠在尉迟的怀里,双手手腕被古逐月握住,不能动弹。 他们还没来得及询问阿乜歆到底怎么了,一声清脆的金属碰撞声把几个人的注意力全都引了过去。那声音从石壁中传出来,像是一颗珠子落在铜盘中,甚至还弹跳了几下。 “遭了。”尉迟醒把阿乜歆交给古逐月,站起来想去触碰石壁发出声响的地方。 变故就在一瞬间发生,他们脚下的石板突然向两侧缩进去,三个人毫无防备地向着黑暗看不见底的下方坠下去。 “妈呀!”阿乜歆在下坠过程中再次捂住耳朵,“我的耳朵!你等下让她别叫了!” 第41章 别怕 古逐月落地的时候,感觉自己的胸口像是被百斤大铁锤猛地一砸。他知道是阿乜歆落在了他的胸膛上,虽然吃痛,但他竟然有那么一丝喜悦。 “哎哟!”阿乜歆在半空中用力一抓,指尖的光点一下就熄灭了,耳畔那快令她失聪的声音终于没了响动,她舒坦地往古逐月胸口一躺,长长地舒了口气,“终于清静了!” 尉迟醒摔了一下,并没有什么大碍,他连忙坐了起来,想要扶起阿乜歆和古逐月。看到两个人似乎不怎么想起来,他干脆盘腿坐着,决定歇一会儿。 “我跟你说,你们这个郡主,”阿乜心身心俱疲,“尸体跟她一起掉了下来,她有一群垫背的,结果吓得嗷嗷叫。本座实在是受不了,等她冷静冷静,我再给她符纸。” 尉迟醒轻轻地笑了笑一声:“她才十四岁,一个人被困在这里,害怕也正常。” 他戳了戳阿乜歆的肩膀:“快给人家张符纸,我跟她说句话,她不那么害怕就不会吵了。” “行行行。”阿乜歆抬手一洒,一张符纸飞入了黑暗中没了踪迹。她的指尖亮起了一点光后,就把自己的手往尉迟醒面前一送,“来来来,笔给你,你来写,快点写,她快被吓哭了。” 尉迟醒握着阿乜歆的手,在空中不断地写着,阿乜歆看不太懂,但耳朵里沐怀时吵吵嚷嚷的声音的确是安静了不少。她听着听着,突然愣住了:“尉迟醒,你跟她说什么呢?” “我说我们这里有三个人陪着你,我,古逐月,钦达天。钦达天你知道的吧,有她在你不用怕这些东西,她可是……”尉迟醒停顿了一下,过了片刻继续说,“她是全天下最不怕这些东西的人,如果实在是害怕就想想她,她就在你身后。” “这么说好像不太对。”尉迟醒想了想,“容先生应该比你更不怕。” 尉迟醒对这件事情的思考方式可以说是简单粗暴,每年上念渡一的信徒其实都是将死之人,钦达天见多不怪。 至于容虚镜,还有什么事情是她一把火不能解决的呢,如果有,那就再来一把。 “不是不是,”阿乜歆坐起来摆手,“你确定你只说了这些?那她怎么说出去了一定要让她阿爸去向太辰皇帝求婚书呢?” 尉迟醒:…… 尉迟醒:………… 尉迟醒:……………… 古逐月露出一丝看戏的表情。 尉迟醒捡起了鲛人灯,倏地站了起来,背对着阿乜歆和古逐月打量着四周:“这鲛人灯真神奇,摔下来都还没有熄灭。” 这个石室很像一个偏殿,他们落在了正中央,东面就是一个高台,上面放着一把雕刻得很精细的玉石椅,高台下方两侧还有许多覆满了尘灰的椅子。按靖和的规制,这就是皇帝不在上朝时间,面见有急事上奏的大臣的地方。 “我怎么觉得他在转移话题呢?”阿乜歆用手肘抵了抵古逐月的腰部,“你觉得呢?” 古逐月站了起来,顺手拉起了阿乜歆:“不知道,不清楚,看不出来。” 阿乜歆:…… 古逐月放开了阿乜歆,向前走了一步。 三个人脚下的石板突然剧烈地晃动了起来,尉迟醒低头一看,立马就明白了过来。他们脚下是个整圆的平衡板,受力稍微不均匀就会剧烈晃动,古逐月只走了一步,石板的晃动幅度就大得可怕。 古逐月连忙退了回去,石板逐渐平稳了下来。 尉迟醒目测了一下他们所处位置到高台的距离,放弃了几步跨过去的想法。 “那是什么?”阿乜歆伸手一指,尉迟醒把鲛人灯向着那个方向,几排像是编钟,又不那么向编钟的东西,遥遥露出了一点轮廓,“刚刚也在动。” 古逐月小幅度往前走了一步,脚下的平台开始剧烈晃动,编钟上的几个青铜钟果然晃动了几下。 “能飞吗?”尉迟醒问阿乜歆。 阿乜歆动了动肩膀:“可以试试。” 她话刚说完,单脚一点地面,巨大的气流羽翼就凭空生长了出来。尉迟醒手里的从高处摔下来都没有熄灭迹象的鲛人灯,在阿乜歆带起的气流里剧烈跳跃着,尉迟再护慢点,就一定会熄灭了。 “诶!”尉迟醒被脚下石板瞬间失衡的晃动带得差点站不稳,“怎么说飞就飞了。” 阿乜歆落在编钟面前,转身看着在平衡板上寻找平衡点的两个人,她摸了摸头干笑着:“你问我能不能飞的嘛。” 她话刚说完,只看见古逐月拿起弓,对着她拉开了弓弦,银色的弓弦瞬间出现,星辰之力所化的羽箭飞快成型。古逐月一松手,银箭朝着阿乜歆疾速飞了过去:“别动!” 阿乜歆在古逐月突如其来的低喝下果然一动不动,银箭擦着她的肩膀射了过去,在她的肩上留下一条浅浅的伤痕。 古逐月分心放箭,平衡板的晃动更加剧烈了起来,尉迟醒一把抓着他的手腕往自己面前一拉,两个人几乎鼻子贴着鼻子站在了正圆的中间点上。 阿乜歆回头看过去,一个比她高了大半个身子的怪物被钉在了墙上。它全身生长着粗而黑短的毛发,嘴巴占了整个头颅的大半不说,还远远地凸了出来。 这样的脸却配着一副皮包骨头的身躯,在浓密毛发的遮挡下也还是能看出来它嶙峋的骨骼。 它还保持着向着阿乜歆伸出手臂的姿势,五指上长长的指甲看上去像钢刃一样锋利。它被见微所带的冷火点燃,在挣扎之中崩散于空气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阿乜歆再回头看古逐月和尉迟醒的时候,平衡板已经逐渐恢复了稳定,两个人调整成了背靠着背,气氛才不那么尴尬。 “我该干嘛啊?”阿乜歆问。 她话刚说完,古逐月又对着她拉弓,但这次,没有了第一次那样的情况紧急,一时间古逐月又拉不开它了。尉迟醒侧头看过来,抓住了古逐月的右手张弓。 见微把泛着银光的羽箭再次射出去,一只一模一样的怪物又被钉在了墙上。 “完了,”阿乜歆回头,看到了黑暗里齐齐睁开的不知道多少双眼睛。 “这得要什么样的运气,”尉迟醒也看见了从黑暗中拖着身子走出来的怪脸们,“才能一连遇到这么多怪事。” 古逐月干脆把见微给了尉迟醒,尉迟醒看了眼石室的高度,对着不远处的阿乜歆说:“你飞起来,它们应该伤不到你。” “那你们怎么办?”阿乜歆一步一步后退着,眼看再退就又要回到平衡板里去了,“它们上了平衡板,你们会掉下去的。” 尉迟醒虽然不知道平衡板下面是什么,但这里是个陵墓,傻子都知道下面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 “你先上去。”尉迟醒对她喊道,“快点!” 阿乜歆一咬牙,点地飞了上去,怪脸们起初还尝试捞两下,后来发现平衡板里还有两个不动的,纷纷放弃了原目标,转头瞄准了古逐月和尉迟醒。 尉迟醒把玄元交给了古逐月,对着走在最前面的怪脸张弓,银箭势如破竹一般飞了出去,射穿它的时候带着它后退出了几步远。 冷火燃起,它在怪脸堆里四处奔跑,没有燃火的怪脸纷纷躲开它。 “我去!”尉迟醒连忙拉弓放箭,原本它们的速度并不快,一箭下去这群看上去笨实际上也笨的东西居然蹿了起来,朝着两个人这边跑了过来。 一只怪脸前脚踏上平衡板,尉迟醒的羽箭已经到了它的面前,把它击退了几步。被它踩中的平衡板晃了晃后恢复了平衡。 “阿乜歆!”尉迟醒喊道,“先带古逐月上去!“ 古逐月侧头看他:“那你怎么办?!” “快点!”尉迟醒不理会古逐月,催促着犹豫不决的阿乜歆,“你让他上去还能挡几个怪脸!” 阿乜歆终于下定了决心,展翅飞了过来,伸臂绕过古逐月的腰,带着他飞了出去。她把古逐月放在了暂时没有怪脸的高台上,又返回了平衡板上方,想要把尉迟醒也带出去。 “你们看看怎么离开这里,”尉迟醒拉弓对着阿乜歆,几乎是在威胁她不要过来,“平衡板晃动会带着那个编钟敲响,虽然我们听不见,但是这群怪脸能听见。我离开这上面,它们把它踩得乱晃,这石室很快就站不下我们的。” 阿乜歆看了一眼脚底的怪脸们,见微的冷火稍微一碰到就会把它们点燃,它们已经不是想要攻击谁了,是在躲避火焰。 群起的骚乱让它们不断地乱窜,尉迟醒只要一离开,它们就能踩得着平衡板晃半年。 尉迟醒把目标移向了一个马上就要踩上平衡板的怪脸,他一松手,羽箭呼啸而去,把它钉在了墙壁上:“或者你们在外围跟我一起先把这些杀光,我才能出去找办法离开。” 他话刚说完,间接受了三箭的石壁突然崩塌,石块砸落下来,滚到了平衡板的边缘。尉迟醒好不容易站稳,一抬头就看见另一边一模一样的石室露了出来。 那边的情况也不知道该说好还是不好,一群比较冷静的怪脸正在一步一步靠拢沐怀时,再有几步它们就会踩上石板。而自己这边,一群失控的低级怪物到处乱窜。 尉迟醒思考了片刻,拉弓对着沐怀时那边走在最前面的怪脸,银箭呼啸而出。中箭的怪脸被带着一路后退,最后被死死地钉在了墙上。 羽箭没入石壁,怪脸们纷纷扭头看着这边。 尉迟醒放箭的姿势还没来得及放松,它们齐齐转头看着这边,向着尉迟醒走了过来。 沐怀紧闭着双眼等待着她并不敢看的事情发生,但一声箭啸让她突然心安了。她眼看着走在最前面的怪物被清理掉后,回头看着羽箭来的方向。 尉迟醒站在一群怪物中央,身姿挺拔而坚毅,他每放一箭,就有一股冷色的火焰燃起。围在自己周围的怪脸朝着他那边走过去,她只能在缝隙中寻找尉迟醒的身姿。 “别怕。”尉迟醒突然看了她一眼,在很远的地方用口型说着。 第42章 苏将军 尉迟醒感觉虎口有点发麻,他环顾了一下周围,怪脸们虽然乱窜,但还是朝着自己的方向来的。他站在平衡板上,怪脸几乎把他围成了一个圈。 “阿乜歆!”尉迟醒喊着那个在不远处看着自己的女孩。 阿乜歆展翅飞到了他的上方,尉迟醒垂下手,再也没有要放箭的动作,他刚想说什么,阿乜歆就点来点头,示意她明白。 怪脸们踩上平衡板,一只上来的时候平衡板剧烈晃动着,四面八方不断踩上来时居然意外地平稳了下来。 新的怪脸在晃动了几下后从黑暗处钻了出来,但没走到两步,玄元就穿透了它的胸膛。虽然没有星辰之力,但陆家祖先杀伐征战多年的将士魂一直守护着这把刀。地底生长的怪物受了这样纯正的阳刚之气,一下就栽倒在地,再也不能动弹。 怪脸们的包围圈越缩越小,眼看就要碰到尉迟醒,阿乜歆俯冲了下来,单手抱着他的腰,带他升起了一点点距离。 这距离她把握得刚刚好,让怪脸们既想要尝试捞两把看看能不能捞到,又确实碰不到两个人。 尉迟醒观察着平衡板周围,除了一两只因为拥挤上不来的,几乎全数怪脸都已经在平衡板上你推我攘了。尉迟醒全力拉开见微,一支光华耀眼的银箭渐渐成型,尉迟醒的虎口被弓弦的反力割裂了,鲜血顺着手掌滴下去。怪脸们闻到了血腥气,纷纷激动了起来,平衡板的晃动眼看就要有加剧的趋势。 他松开了手,箭啸声在并不算宽广的石室中响起,银箭势如万钧之力,穿透石板扎进去,只留下了一个箭尾。 怪脸们懵了几秒,低头看着脚下。石板的碎裂声响起的同时,它们抬起了头,但它们再也没有机会像尉迟醒伸出手了。平衡板崩碎成粉齑,怪脸们一下失去了站立的地方,向着下方跌落下去的同时,冷火燃烧了起来。 “它们好像烟花啊。”阿乜歆感叹。 尉迟醒抬手又是一箭,这次的目标是青铜编钟。 古逐月把最后一只怪脸杀死的时候,青铜编钟在他不远处炸开,他一下躲到一侧去,抬头正好看见沐怀时那边的平衡板正在开裂:“尉迟醒!郡主那边也快塌了!” 尉迟醒和阿乜歆齐齐看过去,还没来得及作出什么反应,沐怀时就已经掉了下去。 阿乜歆也不知道哪里来的怪力,一把把尉迟醒丢到了还没塌掉的地板上,转身就朝着沐怀时飞过去。尉迟醒落地的时候,后脑勺磕在台阶上,眼前的金星冒了不知道几轮。 古逐月赶紧过来扶起他,生怕给摔傻了:“没事吧?” “死不了。”尉迟醒摆了摆手。 他话刚说完,阿乜歆打横抱着沐怀时从另一个石室塌碎的窟窿里飞了出来。她的双翼越来越透明,飞行的姿势也逐渐摇晃了起来。 “我觉得有点不妙。”尉迟醒说。 阿乜歆不出他的预料,把沐怀时远远地抛过来,像扔尉迟醒一样地,扔在了地上。她自己潇洒地收了翅膀落地,朝着三个人走过来:“都没事吧?” 尉迟醒:…… . 林羡从山中采药回来,刚推门进屋,发现苏灵朗已经自己坐了起来,把身上的夹板拆了个干净:“哇,将军,你这体格惊人啊,全身骨骼尽断,十来天就能自己动弹了。” “我不是将军。”苏灵朗说。 林羡坐到他身边,拉过他的手腕把脉。脉象很是平稳,也逐渐强健了起来。她松了口气,从衣袖里照例摸出一颗黑色的药丸给他吃:“啊——” 苏灵朗往后退了退,自己拿过药丸吃下去:“我十九岁了,你别像逗小孩儿一样打趣我。” “切,”林羡嫌弃地瞥了瞥嘴,“别人我还不愿意逗呢。” 林羡把药箱拿出来,把装着银针的盒子取出来,她刚转身,发现苏灵朗竟然站到了墙边去:“我已经大好,不用扎针了吧?” 之前被夹板束缚着,林羡每回给他扎针他都挣扎不了。今天趁他出去,好不容易才取了夹板,就是为了扎针的时候能挣扎挣扎。 “不行。”林羡捏着一根针,走向了苏灵朗,“刚刚给你吃的药丸药性极烈,需要施针发散。否则药性积淤在心肺中,你不死也要落个残废,你总不想再也上不了战场吧。” 苏灵朗后退的步子突然顿了一下,他恍惚了好一会儿,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林羡已经踩着板凳,把银针扎进了他的头顶。 “不上战场就不上,”苏灵朗猛地后退。 林羡本来撑着他肩膀,掂起来施针的。他这一后退,林羡失去林平衡,一下往前面栽了下去。苏灵朗眼疾手快地拦腰抱住了她。 无数唱本戏说的剧情在林羡的脑子里走马灯一样飞快地闪过去,诡异的红晕爬上了林羡的脸颊。 她干咳了几声,苏灵朗察觉事态有点不太对,慌慌张张地松开了手,他头顶的银针由于剧烈的动作不断地晃动着。 他紧张地低下头四处张望,林羡突然哈哈笑了起来:“你是乌龟变的吗?” 苏灵朗抬头看她,正想伸手挠头,碰到了银针之后只好收手,两个手在自己面前紧张地互相打架:“什么,什么意思?” 林羡重新把小板凳拖过来,站上去给苏灵朗施针:“你知道我怎么救到你的吗?” “这里是雷州停云山,距离秦关不多不少八十里。”林羡认真地把银针扎到穴位里去,“我外出采药的时候看见你趴在离水岸边,你抱住了我的脚踝,发着高烧让我救你。” 药丸的药性发散开来,苏灵朗的四肢百骸像是浸泡在温水里一样,他甚至感觉到了自己筋骨的生长过程。 “我给你把了脉,你受了重伤又不知道怎么到了水里被冲过来,”林羡说,“你脉象跟死人没什么区别了,但你要我救你,我问你为什么。可你答不上来,只一直哭一直哭。” “后来哭够了,你说三千亡魂等着你为他们报仇” “秦关的事我虽然久居停云山,但并不是一无所谓,”林羡把最后一根针扎进了苏灵朗的穴位中去,“苏将军,你说你不上战场了,那我现在就杀了你,骗人总要有点代价的。你骗我说你要报仇,我才救你的。” “你……”苏灵朗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被一个小姑娘说得词穷。 林羡发狠的表情在她露出笑脸的一瞬间,又重新温和了下来:“你如果怕死的话,我就跟你一起出山,你死十次我救你十次,你死一百次我救你一百次。我还活着,你就死不了。” 苏灵朗听着这话,原本是很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他突然想到了什么,猛地抬头看着林羡:“你是谁?!那药丸是什么?!你为了一个素昧平生的人做到这个地步,值得吗?” 停云山,苏灵朗早就该想到的。 世人说停云山中居住着大叶氏的后代,他们医术惊人,而扬名于世的,是他们可救活死人的本事。 每个大叶后人都能够用自己的心脏入药,救活一个将死甚至已死之人。 数千年前他们由于这个几近通天的本事,无数族人被追杀剖心。大叶氏举族流落,最后的消息是有那么一两个躲到了雷州停云山。 到了后来,也没有知道到底这是个传说还是事实,毕竟历史上不想死的人多如牛毛,编出什么样的故事来都是有可能的。 “你还以为是心脏啊?”林羡像看傻子一样看着他,“我虽然是大叶人,但我也只是个普通人好吧?心脏给了你,我还怎么活?” 苏灵朗松了口气,他仔细想了想,林羡若是真的没了心脏,确实也活不下去。 “我敢这么说呢,”林羡拉过苏灵朗的手把脉,“是因为星算有个老头欠了我一个人情,让他救你,多少次都可以。” “老头?”苏灵朗疑惑了,他没听说过星算有哪个老头能救人。 “嗯——”林羡捏着下巴想了想,“他确实活了很久,但长得很年轻英俊。天下人叫他,顾长门。” 苏灵朗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什么什么?!顾长门?!他不是死在了泊川吗?不是说为了拯救泊川万千生灵身归洪荒了吗?” 林羡感觉药性发散得差不多了,又把银针一根一根取下来:“死不死我不知道,反正他欠我一个人情。他那个宝贝徒弟的徒弟的命,可是我娘救的。” “徒弟的徒弟的命……”这就是苏灵朗的知识盲区了,他只知道顾长门的徒弟是当今星算的掌派人镜尊位,她的徒弟……她好像不收徒弟? “长门先生既然能救我的命,”苏灵朗觉得这个逻辑还是不通,“那为什么他自己不救他徒弟的徒弟?” 林羡把银针用烛火烧过,细细擦拭了之后又放回了盒子里去:“容家正姓的人,他救不了,除非一命换一命。” “谁知道他那么喜欢那个人,”林羡说,“为什么不一命换一命救回来,非要搭上我娘的命。” 苏灵朗懵了一下,脱口而出一个极其不礼貌的问题:“十六年前你就记事了,你到底多少岁啊?” 林羡:…… “我年年十八!”林羡反手一个帕子扔了过去,“永远十八!你这个人真的是,这么对救命恩人的我只见过你一个!” 林羡转了回来,背对着古逐月收拾药箱的时候,脸上的笑容渐渐收了起来:“我们的寿命很长的,按你们的算法,我真的也才十来岁。” 但以后,我就要比你先老去了,苏将军。 第43章 陆将军 陆麟臣从来没打过这样的仗,他从前在阵前迎敌,刀刃对的刀刃,血肉对的血肉。不是生就是死,哪里会有这样的死局。 每倒下一个飞羽军,就多一个敌人。每倒下一个敌人,它们只要还没粉身碎骨,依然可以站起来。 又一个飞羽军被咬断了血脉,他倒地后不久,皮肤就迅速地腐坏。他已经闭上的双眼再次睁开,只是他再也看不见世间美景,眼里只有一团一团散发着温度的物体在移动。他要做的就是扑上去,把温热的东西吸干。 陆麟臣见不得同胞变成这副模样,他从最近的箭袋里抽出羽箭来,踩上马背把弓弦拉到最满后放箭。羽箭呼啸而去,穿透了他头颅把他钉在地上。陆麟臣又连放了几箭,把他的四肢也钉死,让他无从挣扎。 另一边的骑队见状,立刻策马过去,把他的肉身踩平。 这并不是陆麟臣的本意。 第一个飞羽军重新站起来成为敌人的时候,陆麟臣连刀都挥不下去。那个飞羽军一路往军阵里冲,没有人能下得去手。 第二个第三个和更多的出现了,它们也齐齐往军阵里冲。 陆麟臣下令用网把他们捕了起来,一个飞羽军意识残存,热泪从他的眼角滑落:“陆将军!请给我们一把烈焰,我们来世还要在重生在飞羽军!为家国效力!” “领长!”不远处一声惊呼,陆麟臣在万军之中回首。 “陆将军……”那个被腐尸咬住了颈动脉的飞羽军抹了一把自己的脸上的血迹,想让陆麟臣认出自己来,“末将,飞羽军一户三营第九领领长,上请骠骑将军踏碎末将的尸体。” “宁粉身碎骨!决不对我靖和袍泽兄弟刀剑相向!” 陆麟臣愣了很久,熊熊的火焰在他身后燃起,第九领的几个将士用袖子擦脸,他们自己也不知道是要擦血还是擦泪。他们突然用长弓一拍马臀,数匹骏马向着忠肝义胆的将士疾驰而去,把曾经的荣光和共度的岁月全部踩进了尘土中。 陆麟臣转头看着南行宫,靖和,亏欠了他们! 南行宫大开的城门之中,有个紫衣的人缓缓走了出来,他身后几个宫人抬着一个辇轿,不用想都知道,李灵秀在里面。 陆麟臣抽出银箭,翻身下马,朝着紫极走过去。长风把他的身后的战袍扬起来,他一边走一边拉弓,箭矢瞄准了紫极的眉心。陆麟臣一松手,银箭带着尖锐的哨声朝着紫极射过去。 飞羽军们大多都愣了一下,这是问天箭。冀州多生石钟乳和溶洞,这样的地底世界里居住着眼睛无法承受强光的屠幻族人。他们善于工造,能够在黑夜里用他们不同寻常的视力来锻造许多胜于细微处的兵器。 问天箭就是他们的得意之作,箭矢中心镂空,外侧的旋转的棱刃上锻造着顺行的机括,一旦扎入血肉,在镂空处夹嵌的钢片就会弹出来。旋转的棱刃在飞行过程中会带着整支箭高速旋转,比箭矢长一倍的钢片在在扎入血肉后依旧会跟着箭身旋转。 直到把目标的骨血打碎成浆,钢片才会停止旋转。 在场大多数人只听说过问天箭,这样的名箭用一支废一支,绝无再回收的可能。当箭啸声直入云霄时,他们突然觉得,陆麟臣就当是陆麟臣,世上再无第二个这样的少年将星。 不知道从哪里来的数十具腐尸挡在了紫极的面前,问天穿透了第一个,把它绞成了碎块崩散到周围后,整支箭如同血肉中盛开的黄泉花,从第二具腐尸的胸口绞出一个窟窿穿里过去。 第三个,第四个,第五个……问天箭在穿透了第七个腐尸的时候,卡在了它的身体里。 紫极伸手,战场上所有的腐尸全都停下了动作,陆麟臣抽出了第二支问天,上弦瞄准了紫极。 “陆将军,问天来之不易,”紫极手中的白蛇缠绕上了它的食指,嘶嘶地吐着蛇信,“屠幻打造一支耗时百日,你拿来对付不怕疼的东西,实在是可惜。” 陆麟臣把弓张得很满,死死地盯着紫极,眼里是比愤怒更深层次的仇恨。 紫极突然笑了出来:“陆将军,你的箭,不是想杀我,你应该转身,那里才是你愤怒的根源。” “我只带走李灵秀,”紫极说,“剩下的飞羽军,我保证一个不碰。” 陆麟臣拉弦的手失了一些力气,他慢慢地放下了弓。紫极朝着他走过来,他只看着辇轿里昏迷的李灵秀。秦关泼天的鲜血仿佛淋在了他的头顶,皇城兵戎相接的厮杀声也仿佛就在他的耳畔。 “好。”陆麟臣说。 紫极恰好走到他身边,他笑得真切,仿佛听了什么笑话:“陆将军,你真是可怜。” 陆麟臣一个字都反驳不出来,他也觉得自己可怜。 白白长到十八岁,白白受了几十万将士参拜自己许多年。如今罗刹军事告急,秦关蒙耻,皇城陷落,自己为了能出兵,在这里为一个公主,下令放马踩踏同袍尸体。 何其可笑! “你们的太辰皇帝,”紫极边走边说,“可是要你救了这个女娃才让你出兵,陆将军,我等着看你如何交差。” . 太辰皇帝看见自己面前的飞羽军分成两边,为来的人让开了道路。他一时间没看真切,等从金椅上下来,紫极走进了几步,他看清了来人后突然觉得腿软。 他的身后有人扶了他一把,李慎回头,看见宁还卿站在了自己身后,他悬着的心忽然放松了一点。 “宁卿,”李慎指着正走过来的紫极,“你的飞羽军为何不迎战?” 宁还卿远眺陆麟臣手里握弓低垂着头的背影,把事情的大概猜了个七七八八:“独尊要撤,飞羽军自然不必再战。” “那孤的灵秀!”李慎看见了远远跟着紫极的辇轿,“他是来还灵秀的?” 宁还卿知道自己说出来的肯定不是他想听的,干脆低下了头不说话。 紫极一路走过来,到了李慎的面前。他半眯着眼,对这位高高在上的皇帝可以说是十分不敬重:“还给你?” 他仿佛听见李慎给他讲笑话:“李慎,你最在意什么?你的女儿?你的威严?你的天下?我一样都不会让你安心享受,你越是喜爱,我就越有兴趣看你失去。” “看见这军队了没有?”紫极微微侧头,瞥了一眼静默的飞羽军,“今后看看你要用什么去压他们。” 紫极话刚说完,辇轿中的李灵秀突然挣扎了起来,她的额头不断冒汗出来,嘴唇变得乌青。挣扎之中,她的叫声十分凄厉。雾气从地底涌起来,逐渐把紫极的身影变得越来越模糊,他极尽嘲讽的笑容也逐渐被雾气吞没。 李慎愣了很久,等他恢复了神智之后,雾气已经散去了,没有紫极,也没有李灵秀。 每一个飞羽军的脸都被汗水和血迹糊得看不出原样,从前他们一直高抬着透露,仰望着皇帝,皇帝说的每一句话他们都奉若金科玉律。但今天他们低着头,即将入夜,南行宫前秋风乍起,飞羽军的军旗在风中舞动,在场没有人发出声响。 最远处的陆麟臣把手里的金印举了起来:“靖和男儿!随我——保卫家国!一雪前耻!” 阵前的号角声响起,军旗被拔起,扛着它们的将士向着陆麟臣聚拢,银色的将士们纷纷抬起了头,转身看着那个举着金印的少年。 金印是太辰皇帝给的,从前他们听从金印,从今往后,他们听从陆麟臣! 李慎看着飞羽锦迅速整队开拔,他已经没有了力气。紫极说到做到,他的一切都已经无法再安心坐享。 陆麟臣的黑马被牵了过来,他翻身上马,隔着银色的海洋与自己的老师相望。陆麟臣不知道这个位极人臣的谋士到底在想什么,但他总感觉他跟自己想得不一样。 师从宁还卿数年,陆麟臣其实和他的另一个恩师风临渊走得更近些。宁辅国是文臣,风将军是武将,他们的风度截然不同,但陆麟臣起前以为,他们再不同,向着家国平安的心总是相同的。 但现在,陆麟臣实在不知道自己的判断是对是错。 陆麟臣在马上对着宁还卿遥遥地长拜,将这数十年教导之恩尽数在心中一并感念了一遍。陆麟臣想,他不阻止自己带走他一手组建训练的飞羽军,也算是对自己将行之事的支持吧。 宁还卿没想那么多,受他一拜后只轻轻点头,对他微笑。 陆麟臣愣了一下,扯着缰绳让黑马转身,以他带头,八万飞羽军从南行宫出发,开拔回皇城。 浩浩荡荡的军队宛若一线银色的利刃,豁开了平原上盘踞的山川河流,向着大争之世里第一个露出虎狼之心的王侯而去。 斥候策马赶上了陆麟臣,他们没能在逐鹿林里找到尉迟醒的踪迹。陆麟臣点了点头,望向身后的逐鹿林:“他日再见,我肩上战功又累一记,你我兄弟袍泽,当痛饮庆贺。” . 陆征五十岁大寿的当天,文敬大君拉着他偷偷跑到了边境的说书馆里。两个征战多年的英杰喝着一碗味道十分糟心的碎叶茶,听着南边的说书先生侃侃胡言焚星乱世。 他嘴里的陆麟臣,叛出靖和,罔负靖和两位一品上将军教导之恩,和数十万靖和将士毫无保留的信任之情。陆麟臣笑着用手肘一捅尉迟醒的腰窝:“你个老不死的,我五十岁大寿不送礼,送我来听人骂我!” 尉迟醒笑得直不起来身,他高举起被刀柄磨出老茧的右手,当着满堂客座醉酒般大喊:“不对不对!你说得不对!” “是靖和,辜负了御殿金吾卫副将军陆征,辜负了骠骑上将军陆征!”尉迟醒站了起来,任陆麟臣怎么都拉不下来,“陆家战将,为天下人而战,为太平盛世而战!” “你们的安稳之世,是你们口中叛徒们的血铸就的!” 他一口气说完,也不再看那些交头接耳讨论野史的看客们,他坐了下来,收起了笑容,看着街头熙熙攘攘的人群:“叛徒们,真想你们啊。” 第44章 一争天下 舒震难得脱下铠甲,他从皇城王宫的正门开始,一路沿着红墙金瓦边走边看。 他穿得朴素,一件深青色的棉布长长衫套在身上,用一根灰绿的腰带束着。见龙于野被他提在手中,刀鞘的古朴大气感和着装相得益彰,把他衬得如同一个行走世间大义于怀的游侠。 走着走着,舒震发现前面有两个侍卫攀上了梯子,手里提着筐,把没有全熟的石榴摘下来。 他走到树下,抬头看上去:“这果子还没熟,你们摘了做什么?” 树下懒散靠在梯子上稳住它的侍卫把目光投过来,在舒震身上上下左右来回扫动:“大侠觉得是为什么呢?” 舒震被这个称呼给逗笑了:“大侠?” 那侍卫靠在扶梯上伸着懒腰打哈欠:“看你气宇轩昂,品味不俗,可惜不知你的来历,所以尊称你一句大侠。” “城中皆是叛军,”舒震笑着问他,“我若是叛军中一员,你也觉得我气宇轩昂,品味不俗?” “我言常欢看人,”侍卫依旧是那副懒洋洋的样子,“不论出身地位国别立场,你身有游侠气度,我就尊称你一句大侠,就算你加入了叛军,也不影响你的为人。” 梯子上那个侍卫丢下来一个石榴,正好砸在他的头顶:“言常欢个匹,学着主子们给自己起文绉绉的表字,你不就是叫言恬吗!” 说完他又丢了个石榴下来,言恬这回不懒了,飞快躲开了他的黑手:“敖丞你个武夫,嫉妒我文臣出身大可明说!” “你再不快点摘石榴,”敖丞又从树上丢下来一个半熟不熟的石榴果,“等皇后回宫,上边问责下来,我看你言常欢这张嘴怎么辩解!” 石榴一路打轱辘转滚到了舒震脚边,他捡起石榴来掰开。没有全熟的果实露了出来,他盯了一会儿,抬头看到了言恬似笑非笑的一张脸。 “言侍卫,”舒震总感觉他像是有话要对自己说,“可否借一步说话?” 言恬只笑着指了指敖丞:“大侠没听这个莽夫说什么吗?皇后回宫,我们的石榴没摘完,是要被问责的。” “大侠有所不知,”言恬补充道,“宫中植被多半是根据皇后喜爱所种,她爱看花,但不喜欢结果,所以年年侍卫宫女就得把这些果子摘了。” 树上的敖丞表示赞同:“对对,皇后不喜欢瓦缝中生杂草,你多逛逛就能看到宫人们一天到晚都在房檐上除草。” 敖丞又往言恬的头上丢石榴果:“你别看这叛军占了皇城,陆将军带着八万飞羽军北上来了,风将军罗刹大捷凯旋在即。这皇城啊,还是姓李,咱们不能因为叛军,乱了年年的老规矩。” 舒震脸上不动声色,他盯着言恬,像是想在他脸上看出个窟窿来一样。但言恬始终那副笑吟吟的厚脸皮模样,叫舒震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大侠,这石榴,还没熟呢。”言恬笑着说。 舒震把石榴握在手里,思考着言恬的话。 “宫里的石榴熟不了,是因为有人在打理着,”言恬说,“但宫外的野林子里,石榴迟早都会熟的,大侠如果实在想吃石榴,不妨出城去野林子里摘无人将管的石榴。” 舒震把手里掰开的石榴丢进了身边的草丛中去,他对着言恬抱拳,轻轻低头表示尊敬:“先生所言,我会好生思虑的。” 说完他就提着刀走开了,继续在皇城里闲逛,一睹这世间万人拥戴的荣耀。 言恬望着他的背影,靠回了梯子上打盹。熬丞丢下来一个石榴,打在他的脑袋上,但言恬纹丝不动。 “你让我来陪你摘石榴,你一动不动装睡装死,”熬丞忍不住抱怨,“你倒是给我解释解释?” “解释什么解释,熬侍卫,”言恬开始耍赖,“我的原话可是让你随我一同来看看石榴熟了没,有没有人想摘。” “你就这张嘴厉害,”熬丞算是彻底看明白了,要言书生干体力活,还不如指望太阳能从西边出来,“你就接着睡吧,等皇族回宫,你这个侍卫没得当了。” “不当就不当!”言恬倒很开心的样子,站了起来往回去的方向走,“这就回去脱了侍卫服,我可是要为四方豪杰出谋划策一争天下的人!” 熬丞又听见他说这种大话,连白眼都懒得给他翻了:“是是是,言大军师,您先回来把石榴摘了。” 言恬连头都不回地走开了,只对着熬丞摆了摆手:“不摘,我这就要离开皇城南下。” “我靠,”熬丞看他真的一点回头的迹象都没有,连忙从树上下来,对着他的背影抠脑瓜,“这么任性,说走就走了啊?” 言恬听见了敖丞在背后的碎碎念,但他懒得再搭话。天底下多的是安于一隅的普通人,而功业是留给敢于大争的人的。在茫茫前行路上,总会有一群人顶着风雨前行。 他们为世人付出时间,付出智慧,付出骨血。一统的土地上海晏河清,他们也会享受千万人的跪拜和信服。 言家世代,都在等着乱世到来,各路英雄浮出洪流。他们要从无数平庸辈中穿越而过,去追随王者的马蹄。陪着他们一扫战乱,荡平世间不臣心! 言恬走到了王宫门口,回首遥望这只皇权和荣耀铸造的巨兽。林立的宫殿肩比着肩,忙碌的宫人低着头穿梭而行,舒震的青旗不时飞扬起来,旗下将士的兵刀折射着阳光。 “容澈先生,”言恬看着青旗,嘴角不自觉勾了起来,“多谢相教。” . 阿乜歆款款地向着三个人走过来,尉迟醒扶起了沐怀时,抬头就看见阿乜歆像是崴了脚一样地踉跄了一下。他正想问没事吧,自己也晃了一下。 “这不会也要垮了吧?”古逐月看着脚下突然开裂的石缝。 “我飞不动了。”阿乜歆扒住了古逐月。 石板开裂的速度十分迅速,与整体脱节的石块整齐地陷入地底,整个地宫都开始了剧烈的摇晃。黑洞洞的窟窿下突然有冷白的荧光照上来,像是有人在地下摆放起了无数夜明珠。 鲛人灯再次向下掉落,但不到一眨眼的片刻,几个人都看见,它熄灭了。 底下的山石发出轰隆的声响,比起崩塌,更像有无数工匠同时把石块推上高坡,想要堆积起来一样。 “原路走不通了。”底下的光打上来倒意外照亮了整个石室,尉迟醒抬头看见了头顶的石块在剧烈的晃动间,被藏在暗处的机括带着,飞快地重新排列。 他们掉下来就关闭了的那个通道,尉迟醒原本打算用见微震开,几轮的变化下来,他根本就看不见到底去了哪里。 话刚说完,四个人脚下的石板就崩裂了,重力带着他们不断下坠到光亮的源地去,恍惚之间仿若将要坠入星河。 沐怀时靠在尉迟醒胸口,紧紧地搂着他的腰,他原本该担忧自己的安危。但此情此景,他竟然手足无措不知道该推开她还是任由她抱着。 尉迟醒调整了一下姿势,让沐怀时在自己的上边,他在心里默默叹气:“算了,她还小。” . 容虚镜闲来无事,坐在演算台边,看着头顶的星海发呆。她伸指弹了一点亮光出去,它在空中拖着长长地光尾游荡着,一会儿变成个蝴蝶,一会儿变成个蜻蜓。 不出片刻,容虚镜觉得没什么意思了,收拢手掌,振翅飞舞的蝴蝶碎裂成点点星辉,融进了无边黑暗的星尘神殿里。 几百年的光阴都是这么过来的,容虚镜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此刻会觉得有些许枯燥。 她刚想站起来去外面看看,手边的寒山尽平突然极其不安稳地振动了起来。容虚镜垂眼看了看他,伸手覆在刀身上闭上了双眼。 再睁开眼事,她已经走到了姬永夜的面前。 “焚——”姬永夜不知道自己这是第多少次叫错了,但是他这次已经能第一时间纠正过来,“容虚镜,你来了。” 这问候像是老朋友间的招呼一样,容虚镜也不知道到底哪里不对劲,干脆点点头,忽略了这点违和感。 “阵法为什么亮了?”容虚镜看着脚底的逐渐亮起光芒的阵法。 姬永夜看上去年轻了不少,容虚镜看他的时候,觉得比最开始见的时候也精神了不少。就像是得了大补变得白白胖胖了一样的感觉。 “你都不知道,”姬永夜说,“我怎么可能知道。” 容虚镜看着他,眼睛里没什么情绪,但把姬永夜看得后退了半步:“你这么看我干什么?” “本座在想你是不是因为一千年没说话了,”容虚镜说,“所以才这么话多。” 姬永夜被她眼里的黄毛丫头,哦不对,白毛丫头怼了一句,竟然笑了起来。他八颗整齐的牙齿在阵法的光亮下显得更加白净:“你问一句我答一句,我怎么就话多了?” 容虚镜抬手一挥,一道星光在她的手底亮起,她指了一下远处阵法中的一点。星光飞了过去,钻进了构阵的线条中去。 阵法的划线全是血红的,星光注入后,那一块变成了星辰的冷白色。容虚镜伸手在虚空中一握,她的长杖在姬永夜的眼底凭空生长了出来。 她把长杖送出去悬浮在半空里,两指捻拢后一弹,阵法里的红光纷纷脱离了划线,向着长杖涌过去。 容虚镜踏了几步,走到了方才自己点亮那方的对角处,不知从何处而来的狂风掀起了她的衣摆。容虚镜站在这方,另一头的白线就向着她生长了过来,她额角的晶石散发出光亮,渐渐进入了她脚下的划线里。 阵法的红光被长杖引走,星辰的光亮从两头往中间聚拢。在两边的光线汇合的一瞬间,整个阵法成了型。容虚镜凌空而起,抓住了自己的长杖,她摊开另一只手掌,红光从长杖里一线而出,在她的手里慢慢画成了和她脚下一模一样的阵法。 容虚镜松开手,长杖又消失在了无尽的虚空中,她落在了脚下阵法最中间,一伸手,脚下的白线向着她的掌心聚拢,在她的手掌中盘聚成了阵型。 “阵法消散,”容虚镜双手各自盘旋着两个光阵,她转身看着姬永夜,“你会如何?” 第45章 石像 尉迟醒被连摔三次,他感觉自己已经没有了挣扎的必要了,干脆躺平了好好喘喘气:“幸好刚刚一把火把那群东西给烧了,不然掉下来还要跟他们一起做伴。” 刚掉下来,他们身下的光亮就消失不见了,古逐月爬了起来打量着四周:“这么高都没摔死。” 他们的头顶看不见顶端,只能看见石壁延伸上去,被黑暗吞没。古逐月说话的时候抬着头的,声音撞在石壁上,传来了回响。 “你没事吧?”沐怀时缓过劲来了,赶紧在尉迟身上东瞅西看,想找找缺了什么没。 尉迟醒把夜明珠摸了出来,光亮出现的一瞬间,他发现沐怀时的脸红了。尉迟醒连忙一撑地面站了起来,跟古逐月并肩而立。 古逐月的肩膀被撞了一下,满脸疑惑地转头来看尉迟醒,结果看见了尉迟醒慌慌张张的脸:“有情况?” “什么情况?”尉迟醒问。 “我问你呢。”古逐月一头雾水,他以为是又有什么怪物,结果尉迟醒是这个反应。 “有情况。”阿乜歆说。 尉迟醒和古逐月纷纷转头看着她,阿乜歆望着一处,只留给两个人一个背影。 她转了过来,推开了一步,被她身躯挡着的棺椁露了出来:“那里有个人。” 阿乜歆手指着的地方,靠坐着一个人。棺椁没有被封死,镀金的盖板靠在棺身的一侧,另一侧则有个人影靠在那里。他抱着什么东西,低垂着头。 “活着吗?”尉迟醒往那边走过去。 路过沐怀时的时候,她立马就要跟上来。尉迟醒转头看着她:“郡主就在此处,若有危险,我们还好应对些。” 阿乜歆连连点头表示尉迟醒说得对,抬脚跟着他一起走。尉迟醒转过来看着她:“你也一样。” 尉迟醒走了过去,蹲在了那个人的面前。他的皮肤和血肉早就腐烂了,看上去还有个人样是因为他穿着的铠甲并没有脱落。精钢打造的头盔套在用两个空洞对着墓穴的头颅上,铁锈一路生长进了骨骼表面,土黄色和青黑色混在一起。 “为什么他不在棺材里?”古逐月站着的,他看向棺椁里,里面除了几条腐坏的绸布外,什么都没有了。 从布置来看,这个人应该在棺椁里躺着才对。 尉迟醒四处张望着这个墓室,从这个建造规制和棺椁的摆放位置来看,这里很可能就是主墓。这个地宫的主人不在棺材里,反而靠在外面,也太奇怪了。 “应该不是被盗过,”尉迟醒站起来看了下棺椁里的状况,绸布虽然已经腐坏,但可以看出来里面并不曾摆放陪葬物。 如果曾经摆放着陪葬的贵重物品,那对应的位置一定会留下凹陷。有些金器甚至会把底下木板压出痕迹来,但墓穴里很平整,而很可能是它主人的人,也坐在了棺椁外的石板上。 “它是不是移过来了?”古逐月看着棺椁比较宽的那头正对着的石壁。 尉迟醒没注意到它之前的位置,只能摇头:“没注意。” 古逐月指了指石壁上的的突出,“那又是什么?” 这个墓室十分宽阔,只有尉迟醒手里的夜明珠充当光源,只能照到石壁突出饿一部分。剩余再往上,全都陷在了黑暗之中。 尉迟醒拿着珠子走到了石壁下去,伸手把珠子高高地举了起来。石壁被照亮的部分扩大了一点,尉迟醒发现自己站在一个基座下面,再往上他看见了石像的两条腿。 基座上的文字古老而复杂,尉迟醒一个都认不出来,在长篇的符号之后,有一个很不合时宜的符号刻在最后。尉迟醒走了过去,用夜明珠照着那个符号,看了许久还是没能看出来是什么。 尉迟醒抹着那个刻痕,顺着它的笔画描摹的时候,他像是突然看懂了一样:“姬……永……夜。” “是姬永夜!”尉迟醒回头对古逐月说,然后他退后了几步,转回去仰着头,想要看清这座高大的石像,“姬永夜的陵墓在这里?” 但石像膝盖再往上,他什么也看不见了,地底生长的苔类植物附着在石像的表面,一路延伸进了无边的黑暗里。 “尉迟醒!”阿乜歆本来只想坐下歇一会儿,但她手摸到地板的时候,发现地上有很多一指宽的沟壑。她在指尖聚拢了一点点光亮,贴在地上,细细打量着沟壑,“这里有好多奇怪的东西。” 尉迟醒反正也看不清石像,干脆转身往阿乜歆那边走。 他走到阿乜歆身边蹲了下来,夜明珠温和的光亮照亮的不小的一片空间,地板上纵横四错的沟壑在尉迟醒眼里,总有那么几分眼熟的感觉。他想了很久,没能想起来到底是什么。 “到处都是。”沐怀时说,“这里的地面上,全都是。” “你能看到?”尉迟醒没想到沐怀时还有这等过人之处。 沐怀时有点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我的母亲来自冀州屠幻族,我们能在黑暗中看到事物的全貌。” “这是血迹,”沐怀时指了指脚下的沟壑,一层一层的血迹覆上去又干涸,常人看不出来,但在沐怀时眼里却是十分明显的,她指了一下不远处的石像,“这些沟壑都会往那里汇流,把血送过去。” 尉迟醒下意识地回头看石像,那边黑洞洞地一片,什么都没有。他如常地转过来,准备研究能不能从这些沟壑找到出去的办法。 他刚回头,就看见沐怀时的脸色有点发白。 “怎么了,”阿乜歆问她,“你不舒服吗?” “石像……”沐怀时愣愣地说,“石像呢?” 尉迟醒警觉了起来,握着见微往那边走:“古逐月,你留在这里。” 他走了两步,又折回来抽出玄元,把手中的夜明珠抛在空中。一刀下来,浑圆的珠子被剖成了两半,他稳稳地接住,把其中一半递给古逐月:“保护她们。” 尉迟醒说话的时候离古逐月的耳朵很近,轻飘飘的气流拂过他的耳垂。他愣了片刻,再回神的时候才发现那个背影单薄的少年已经提着弓,向着黑暗走了过去。 他把玄元放回了自己的手中的刀鞘里,留了一半的夜明珠在自己的手里,告诉自己要保护她们。然后一个人转身往未知与黑暗中走去。 恍惚之间古逐月想起来了十几年间自己在林里溪边荒废过的岁月,他很想重来一遍,少时就逃出南行宫,一路往南。沿路学一身本事,会挽弓射箭,会提刀劈斩。听唱本里说的,幽州游侠无数,市井街头随意拜师,都能学得一身武艺。 等学得差不多了,再回到南行宫里,等着某个秋季,遇上这个世人都说无能的醒公子。 古逐月拿着那一半夜明珠,走到了阿乜歆身边默默站立着。 沐怀时皱眉看着远去的尉迟醒,她看了看阿乜歆,咬牙追了上去。 “诶!”阿乜歆没来得及拉住她,不过几个眨眼,她就跑到了半个夜明珠照不见的黑暗里去。阿乜歆收回了落空的手,“这怎么办?” 古逐月也是懵的,他呆呆地摇头。阿乜歆戳了一下他的脸笑了出来:“你又想什么呢,愁眉苦脸地见了鬼的样子。” 尉迟醒只管着想走回石像边,他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想东想西,知道有只手把自己的手掌拉进了她的掌心,尉迟醒才回过神来,看着追上来的沐怀时:“郡主你跟过来干什么?” 沐怀时的手是温热而柔软的,尉迟醒的手掌冷得刺骨,但她非但没有松开,反而抓得更紧。她使劲拖了尉迟醒一把,把他拉到了自己身边。 尉迟醒还没来得及开口,沐怀时又拉着他往一边躲。这时候石块撞击地面的声音才传进尉迟醒的耳朵里,他在闪躲之间回头,看见了石像的一条腿,正踩在自己刚刚站立的地方。 “还能动啊。”尉迟醒由着沐怀时拉着他闪躲,石像的另一条腿落下来,踩在了他身边。 尉迟醒目测这石像的脚踝需要两个他才能抱稳,体型上已经相差这么多了,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打。 “那里有人!”沐怀时指了一下远处的黑暗,“就是刚刚那个骷髅,他的动作跟石像是一样的。” 沐怀时指的就是刚刚的棺椁旁边,石像的动作不知道从哪里带起来了雾气,让原本就狭小的可见范围又缩减了不少。尉迟醒拉开弓对着黑暗之中:“是这里吗?” 沐怀时拉着他的手臂往右边挪了挪:“放箭吧。” 尉迟醒松手,星光而成的羽箭离弦而出,破开了重重云雾向着他并不能看见的目标飞去。 雾气都被箭身上的冷火一下点燃了,刺目的光芒在墓室里绽开。尉迟醒转身背对着火焰把沐怀时护在自己身前,他在强光还没消散的短暂片刻睁开了眼睛,看见了头顶巨大庄严的石像。 石像低下头看着在自己脚边渺小脆弱的血肉之躯,雾气一下被燃尽,光亮熄灭了下去。 银箭穿透了骷髅的左眼窝,卡在了头盔里,那个空洞的窟窿之中燃起了冷蓝色的火焰。一瞬间,他们头顶的穹顶被点燃,窜天的火焰熊熊燃起,一副巨大的星海图在火焰之下露出了全貌。 一边已死的战士带着燃火的箭矢走过来,一边头顶的石像推开路一步,朝着他脚边的两个人抬起了脚掌踩下来。 阿乜歆在火焰腾起的瞬间看清了这边的情形,她抬头看着在跃动的火焰后闪耀的星辰,一瞬之间无形的压力倾倒在了她的身躯上,她被压得跪了下去,双手撑着地面不断颤抖:“啊——!” 脑海中的画面片段不断交织,倾塌的石块,燃烧的火焰,和火光之中提着刀走过来的人。 古逐月想扶起她,一股强劲的气流把他掀翻在地,阿乜歆背后的羽翼在气流中有了实型,她忽然振翅飞了起来,在半空中舒展开了身体,表情扭曲而疯魔:“窃国贼子!该杀!——” 第46章 等我回来 阿乜歆扇动着翅膀,从巨大石像的身侧飞了过去。气流把尉迟醒和沐怀时一同掀翻在地,连石像也没能站稳,向后踉跄了几步。 “窃国贼子!”阿乜歆咬牙怒喊着,降落在了骷髅的面前,一脚踩在他的胸口蹲了下来。 阿乜歆瞳孔中倒映着鲛人油脂所腾起的火焰,她咬着牙,恨恨地看着被她踩在脚下的骷髅。她背后的羽翼彻底成了实型,在挥舞之间有白色的羽毛脱落了下来。 热浪一波一波掀起,带着白色的羽毛四处飞扬,一片细羽落在了尉迟醒脸上,他扶起了沐怀时,向着阿乜歆跑过去。另一头的古逐月也朝着她跑过来。 阿乜歆伸手往自己的右侧腰间摸,在落空之后,凶狠的表情突然变得很茫然:“云中剑呢?” 挥动的羽翼逐渐恢复透明,扇动的幅度也越来越小。阿乜歆听到自己身后有人朝着自己奔跑,他回过头,看着在火光下跑过来的两个少年。 被她踩住的骷髅扭了扭脖子,从自己的左眼窝里拔出了见微的星辰箭,扬起手朝着用后脑勺对着自己的阿乜歆刺下去。 尉迟醒停了下来,拉弓对准了它的手腕,银箭离弦而出的同时,古逐月和他擦肩而过,向着羽翼已经消失的阿乜歆跑过去。 骷髅握着箭的手被击断,银箭铛琅一声掉落在了地面上,随着穹顶火焰的跳跃变成了星光消散。 “尉迟醒!”沐怀时在他背后高声呼喊,他回过头的时候,看见石像弯下了腰,用手掌向着尉迟醒拍下来。 古逐月一把拉开了阿乜歆,抽刀出鞘,砍断了骷髅脖子处的脊椎。它还在挣扎,但古逐月一脚把头颅踢得远远地,用玄元穿过它胸口的肋骨,把他卡在地面上。 沐怀时凄厉的喊声传来的时候,古逐月回过头去,看见了石像用巨大的手掌,对着尉迟醒按了下去。 四周忽然寂静了下来,古逐月的耳边只剩下了火焰飘动的声音,沐怀时奔跑的脚步声逐渐远去,石像身上掉落碎石的声音也渐渐不可闻。 被古逐月卡住的骷髅突然动了动,用手里已经锈坏的刀,向着他的脖子砍下去。 锈蚀的刀锋堪堪只够割破古逐月的皮肤,鲜血渗出来,顺着刀刃往下滴。古逐月踢开了他,站起来向着石像走过去。 骷髅手里的锈刀掉落在石板上,温热的鲜血沾染到了沟壑里。滴落在地面的血液仿佛活了过来,向着沟壑中汇过去。层层的血垢突然开裂,有光芒从裂缝中泄了出来。 古逐月的血融进石板的瞬间,所有血垢崩散在空气中,他们脚下的沟壑全都亮了起来。一个繁丽古老的图腾渐渐成型,专注于尉迟醒的石像突然抬起头,看着提刀走过来的瘦削少年。 . 容虚镜两手上的阵法不断运转着,狂风从大殿中穿过,把她的白发扬在风里。 姬永夜被她看着,一时半刻竟然有点手足无措了起来:“我也不知道。” 容虚镜垂眼看着自己手上的阵法,她知道那是什么了。很久以前有人为了留住姬永夜的半缕魂魄,硬下了这个血阵把他保护在里面。容虚镜找到了破阵的办法,但没找到办法让这缕魂魄不消散。 “阵法或许是你口中的焚琴所下,”容虚镜说,“本座毁阵,她千年前的心血就白费了。” 这话如果换个人来说,姬永夜多多少少都能感觉出来一点点惋惜之情,但容虚镜这么说的时候,他只觉得容虚镜是在说天晴了下雨了这样毫无感情的平常话语。 姬永夜笑了笑:“相识一场,你我也算友人。相见时没有一句你好,相别时,总要有一句再见。” “容虚镜,”姬永夜自己看不见,他的形容越来越年轻,仿佛岁月再不断疾驰着倒退,“再见。” 容虚镜两手慢慢合拢,两股光芒逐渐汇合在一起。罡风荡过大殿,久久不散的尘霭被一并吹散。金色的瓦,红色的柱,翠色的砖,全都恢复了原先的样子。 阳光穿透了穹顶的琉璃瓦,照亮了整个大殿。姬永夜转身看见在阳光底下,铁灰色的刀剑被熔铸成了王座,孤独地立在高台上。他朝着那边走过去,每走一步,身体就透明几分。 容虚镜看着他走过去,把双手拢在了衣袖里,挺身站立在大殿之中:“姬永夜,再见。” 姬永夜听见了,半侧过身子,看着远处的容虚镜,他总觉得那里站着的是焚琴。 她会微笑着,习惯性地把手藏在袖子里,站得端正笔直。每一次看见姬永夜回来,就说,回来了。每一次送他远行,就说,我等你。 姬永夜笑着,看着容虚镜,她的衣摆摇曳,发丝飞扬,即使不是,也是相似。 容虚镜睁开了眼,偌大的星尘神殿里安静得出奇,她抬头看着穹顶,星辰们仍然沿着自己日复一日的轨迹运转着。千年前的一段故事在今天才算是落上了最后一笔,只是这世间,除了容虚镜,没有人知道。 更没有人知道,焚琴留了个血阵给姬永夜,为了留住他的残魂。 “情爱伤人不自知。”容虚镜站了起来,拿着寒山尽平往殿外走。 . 石像松开了手,沐怀时一下扑了过去,想要扶尉迟醒起来。他在身上的压力退散的一刻,剧烈地咳嗽了起来,咳着咳着,他把自己蜷成了一小团。 沐怀时看不懂是为什么,但她知道尉迟醒一定很难受。她把尉迟醒抱在怀里,用下巴贴着他的额头,眼泪一滴一滴打下来。 石像朝着古逐月走过去,没走几步,脚下的阵法突然爆发出强光来,石块在一瞬间就裂开了。不止石块,头顶的穹顶也在开裂。 尉迟醒咳着咳着就清醒了过来,他看见涂了鲛人油脂的穹顶都裂开了,无奈地笑了笑:“你哭得太早了,我们都要死在这里了。” 沐怀时发现他稳定了下来,连忙扳着他东看西看。 尉迟醒突然推了一把沐怀时,把她推出了几步远。一块燃烧着的石头掉落下来,砸在了两人中间。沐怀时下意识往头顶看,碎裂的穹顶里出现了一缕霞光,太远了,他们都上不去。 天穹中一道红色的星光疾速地飞了过来,擦过石像直直地向着古逐月而去。古逐月抬刀格挡,那星光推着他一路后退到阿乜歆的身边。 “去给他!”尉迟醒把见微扔在了沐怀时的怀里。 尉迟醒撑着地面勉强坐着,见她没什么动作,以为是没听见:“给古逐月!快!” “你撑住,等我回来。”沐怀时抱着弓跑向古逐月。 尉迟醒一下脱了力,躬着背咳嗽了起来。 古逐月还没来得及做更多的反应,他突然在火光之中看见了一个人。四周的景象全都暗淡了下去,没有石像没有火焰,甚至除了这个背对着自己的人影,连人都没有。 “你是谁?”古逐月放下刀,喊着那个不肯正面自己的人。 人影转了过来,古逐月愣了片刻,说他像自己,又不太像,说不像,五官的线条又是如此地相似。 他一步一步朝着古逐月走过来,在他面前停了下来:“我是谁?” 古逐月听得出来他不是重复自己的话,而是同样疑惑的、询问的语气。 四周荒火突然而起,古逐月全身的经脉像是被放在了地心的熔岩中淬炼一般,没有一处不痛。熊熊的火焰向着他聚拢,把两个人一同点燃。 一把冰冷的弓被塞到他的手里,他愣愣地抬起头,看见了沐怀时的脸。 “尉迟醒叫我给你的。”沐怀时说。 石像踏着重步走过来,沐怀时想回去,却被他一把拉到了自己的身后。他拉开了见微,奇怪的是,这一次他没有觉得弓弦有半分阻力。 他把弓拉开,一松手,银箭离弦而出。半根箭身扎进了石像的左腿中去,它被带得后退了一步。古逐月再次拉弦。银箭呼啸而出,这一箭钉在了前面一箭的旁边,两支箭一同燃烧了起来。 它的左腿突然炸裂开,扬起的烟尘令他们的视线暂时模糊了片刻。古逐月挥开了自己面前的尘土,引弦对着失去了平衡后轰然倒下来的石像。 石像砸到地面上的一瞬间,古逐月把弓拉到最满,雷霆之势的羽箭穿透了石像的头颅。耀眼的冷色火光乍起,石像从头部开始裂开,喀喀的断裂声不断地响着。 地面突然裂开,以石像的头部为界,如同一块被人折断的木板,向着两边倾斜下去。 古逐月下意识转身拉住了阿乜歆,与此同时,他看见身后的石壁轰然打开,初见秋色的森林上空被霞光铺满,南回的大雁从长空中掠过。 石板向着两个不同的方向倾塌,沐怀时也看见了身后的生门,她几乎没有片刻地犹豫,向着石板上奔跑而去,跳过了断缝后踩上了尉迟醒那侧的地面。 他那边的地面也在倾斜,沐怀时跳了下去,在坠落之前抓住了尉迟醒的手腕:“说过我会回来的。” 尉迟醒在剧烈的咳嗽后眼睛有点充血,他知道自己在下坠,抬头看见了沐怀时得意的脸,他无奈地笑了笑:“你高兴什么呢?” 沐怀时按开了手镯上的机关,把两个人的手腕牢牢地铐在了一起:“高兴我没有失约。” 第47章 为报仇而战 舒震刚走进自己的军帐准备换衣服,门帘就被一下掀开。意气风发的女将军抚着佩剑昂首挺胸地走了进来。 她的头发被高高地束起,扎成了一个马尾,随着她的步伐在她背后扫动着。 舒震转身看着这个闯进来既不行礼也不打声招呼的女将军:“池将军几日不见,越来越没大没小了。” 池照慕是舒震的王姐舒文心在被屠城前就藏起来的幺女。舒震找到她的时候,她躲在一个柜子里,用牙齿咬着自己的手背,伤口最深能看到白骨。 太辰皇帝让舒震的父亲选,整个皇族只留一个人,他选了舒震。他告诉舒震,记住今日之耻,来日百十倍千万倍还给他。 池照慕身后跟着两个将士,一个文弱书生被他们押解着往前走,他嘴里被塞了块布,只能从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声音。 舒震见状不由得笑了起来:“你绑他来做什么?” 池照慕感觉自己的舅舅好像是认识这个人,她提着书生的后领子,把他往舒震面前一丢:“他从王宫中出来,我怀疑他想逃跑出去送情报,就先绑来了。” 舒震笑了一下,接着忍不住笑了起来,肩膀都跟着一起抖动。过了好一会儿,舒震笑够了,走到了刀架边,把见龙于野搁了上去:“照儿,他叫言恬,你先放了他,我来问问是怎么回事。” 池照慕愣了愣:“舅舅竟然真的认识他。” 她把佩刀抽出来,寒光闪过言恬的眼睛,他不由得后缩了一下。池照慕手起刀落,捆绑着言恬的绳索应声落地。 言恬把自己嘴里塞着的布扯了出来,拍了拍自己的素衫。然后转过来对着舒震礼数周全地拜了下去:“荒山侯。” 舒震摆手,示意他不必拘泥。言恬站直了身子,侧目看了一眼池照慕:“我本欲先行动身南方,去宛州平原静候荒山侯,没想到被池将军抓来,倒提前见了我的恩主。” “哦?”舒震挑眉,“你就敢断定我要回南方?” “荒山侯,”言恬说,“起兵容易,成就功业难,如果你的野心只在报仇,我只为故去的不夜国先王不值,为舒家王族上千条人命不值。” 舒震想起来自己去见容虚镜的时候,她也说过几句差不多的话。 “你可是靖和人,我是叛军,”舒震说,“你来为我出谋划策,不怕愧对祖先吗?” 言恬笑了笑:“荒山侯,哪有说自己是叛军的?再说了,我起前没有说吗,是不是叛军,不影响您的为人。” “王朝更迭,天下易主,自古皆是常事,”言恬双手叠于胸前,对着舒震长拜下去,“言常欢要做搅弄风云辅佐霸主的谋士,不做昏庸皇帝的花园侍卫,年年岁岁去摘那未熟的果,去剪那多生的枝。” “嘁,”池照慕不屑地从牙缝中发出一个音节,然后昂着头开口,“酸里酸气的书生,能做什么。” “照儿,”舒震用一种责备但也宠溺的目光看了她一下,“不可对言先生无礼。” “无妨。荒山侯,”言恬笑了笑,“这样就要求您将我收入麾下着实不够有说服力,既然池将军问我能做什么,我言恬就告诉荒山侯,我能救您这八万精骑。” 池照慕差点对他动手:“满口狂言!我大军镇压皇城,还轮得到你来救?!” “池将军以为,”言恬没有理会她的质问,反而反问她,“靖和骠骑将军陆征如何?” 池照慕知道当时岭南一战也有陆征的份,但国仇家恨不能让池照慕不承认陆征的将才:“当时名将,英雄出少年。” “池将军觉得,靖和一品上将军,四海可定威武侯风临渊又如何?”言恬接着问。 池照慕思考了片刻:“武功无双,忠勇无双,谋略无双。靖和有他,是靖和的大幸。” “池将军以为自己如何?”言恬又问。 池照慕看了一眼自己的舅舅,舒震点了点头,示意她大可直言。 “亡国之耻,屠城之恨,灭门之辱,一三百多个日夜,无一日敢忘,”池照慕说话的时候,几乎是咬着牙在说,每一个字里,都带着入骨的仇恨,“我池照慕活着一日,拿着刀剑一日,就是为报仇而战的!” “池将军一战与意气风发的陆麟臣一战,”言恬问,“胜算几何?” 池照慕毫不犹豫地回答:“七成。” “风将军呢?” 池照慕沉默了许久,犹豫着开口:“三成?” 言恬表示认同地点了点头:“在下也是这么想的。但池将军,你们要战的,既不是意气风发的陆征,也不是意气风发的风临渊。” “是仇恨中穿越荆棘而来的陆征,和忍辱负重凯旋后发觉皇城沦陷的风临渊。”言恬说,“你们在仇恨和隐忍里淬炼了四年,不可能不知道这把刀的厉害。” “李氏衰亡已经是必然,”言恬指着舒震身后的战场版图,“朔州、幽州、放州、宛州、雷州、平州、冀州……四海山岳五方疆土都是你们战场!这个皇城占不占于你们有何异?!” 池照慕顺着他的指向看过去,如鼓点般擂动的心跳声一下一下撞击着池照慕的耳膜,舒震突然为言恬鼓起了掌来。 “家父曾说,有成事之能,最明显的表现就是天下良将英才皆愿为我所用,”舒震朝着言恬走过来,托起了他的手臂,把他扶了起来,“舒震帐前,永远有言先生一席之地。” 言恬站直了,与舒震平视着:“据我所知,陆征带着飞羽军正从沧州北上。风临渊得胜南下凯旋在即。荒山侯,这样一来,您有很大可能被两面夹击。” “陆征师从宁还卿,但私下在风将军座下学习的时候远远更多,”言恬说,“他二人一旦联合制敌,八万善于骑射的飞羽军,二十几万装备精良的金吾卫,您的处境,实在是堪忧。” “依先生的意思,我这就要南回?”舒震问。 “不止要南回,”还要兵分两路,“一路从雷州南回,一路自冀州而行,绕到沧州逐鹿原背后,伏击皇室。” “伏击皇室?”舒震似乎对这个提议很是狐疑。 “陆征带着飞羽军很快就会追上自雷州南回的军队,一旦陷入鏖战,风临渊的金吾卫随时都有可能赶到支援。只有给皇室捅出乱子,陆征无暇与荒山侯缠斗,您才有机会回到南方。”言恬遥遥地指着战场版图,一一给他指出来行军的路径。 “你能肯定陆征带走了所有飞羽军?”舒震问。 “这个嘛,”言恬嘴角露出了一抹嘲讽意味十足的笑容来,“我相信陆征将军心中的难平之意,与我不相上下。太辰皇帝为了他的李璎公主,置秦关于不顾,置皇城于不顾。这样的君主,恐怕没有几个飞羽军不跟陆将军走。” “舒将军!”池照慕单膝跪了下去,把自己的佩剑抱在手里,“末将自请带领主力军队南回,还请舅舅带兵突袭皇族!” 皇族那边到底有没有留守的军队只是言恬的猜测,如果没有那最好,即使有,带兵突袭的将领全身而退的几率也是很大的。 而带着主力军队南下的将领,一旦陆征怒火中烧完全不顾皇族,一定要和他们缠斗,等风临渊二十万大军一到,会不会全军覆没也是未可知数。 舒震扶着她,把她拉了起来。池照慕的眉眼像极了她的母亲舒文心。眉毛英挺,眼睛大圆,每一下眨动都像是有水波流转一样摄人心魂。 如果没有四年前的大祸,池照慕应该也还在学着那些她不断逃课的刺绣琴棋,隔三差五跑到舒震府上来,拉着他抱怨课业有多无聊。 一眨眼四年过去了,军营把她锻炼得英勇而果敢,长枪横扫,刀剑出鞘,她也算是名动一方的将军了。 “你去突袭皇族。”舒震说,“你是女孩子,不要总揽危险的事情做。不然我们男人的肩膀和胸膛,是用来做什么的?” “你以后如果遇到了心中喜爱的人,一定要挑最省力气的事情做,”舒震弹了一下她的脑门,“女孩子是用来疼爱的。” 言恬总觉得他们两个搞得像是诀别一样,他在此处就显得无比多余。 “那个,荒山侯。”言恬干咳了几声,试图找点存在感,“是这样的,虽然这事有一定的危险,但是我能保证你们舅侄都不会丢性命的。” 最多受点伤,言恬在心里默默地补了一句。这卦可是星算的观星长老给算的,怎么可能出错,自己是要陪着舒震征战四方的,小小困境不足以搞得如此紧张。 池照慕下定了决心后重重地点头:“那我现在就出发,带走五千精骑。” 舒震思考了片刻,觉得五千应该足够,对着自己侄女点了点头:“幽州汇合。” 池照慕后退一步,伸出左手覆在自己右边肩头的青色狮子头上:“不夜国,青狮精骑副统领池照慕,定不辱舒将军所托!” 舒震目送着她走出了自己的军帐,他转过身,凝视着自己挂在木支架上的铠甲。 岭南一战后陆征名扬天下,无人不知这个如日中天的少年将星。舒震也听过一点他的传言,但他总觉得心里扎了一根刺。 陆征的名声地位,是用自己族人的尸身做的垫脚石。 舒震伸手碰了碰护心镜上露着獠牙的狮头:“陆征,久仰大名。” 第48章 糊弄 阿乜歆赤着脚站在冰原上,尖利漆黑的岩石从地心生长出来,穿透堆积千年的冰雪高耸入云端。这座山,人们喊它念渡。 山顶上有个被封冻的冰湖,环形的尖石像是用刀斧劈就的王冠一般,搁置在了冰湖之上。 阿乜歆踩在冰面上,不知道往哪里走,但她依旧一直在前行着。 冰面下的气泡还没来得及浮出水面就被永远封冻住了,阿乜歆从上面走过去,它们如同数面镜子一样,把她的身影倒映出来。 阿乜歆不经意间低头看见了,她突然停下来低头认真地看着。里面的人明明是她,但每一个样子又都不甚相同。 “在看什么?”一个声音在阿乜歆的耳边响起。 她立即转头看过去,发现自己身边不知道什么时候站了个人。 “我是你,百里星楼。” 阿乜歆记得这个人是这样说的。 “百里星楼?”阿乜歆试探着问。 她点了点头,表示默认。 “这是哪里?”阿乜歆问完就觉得多此一举,这是念渡山,“算了这个我知道。你找我有事吗?” 百里星楼生得很是清冷,阿乜歆赤脚踩在冰面上都没感觉到寒意,被她看一眼倒冷得打了个哆嗦。 “我找你?”百里星楼皱眉,从阿乜歆的视角来看,这个表情像是头脑被疑惑充满了一样。 百里星楼一边嘴角微微地上扬,从齿缝间呼出短短的一声气流音。在阿乜歆听来,那就是一声嘁。但百里星楼脸上没什么多余的表情,让阿乜歆一时间不好猜测她是要表达不屑还是嘲讽,或者都不是。 “我会找你,”百里星楼向前走了一步,鼻尖几乎贴上了阿乜歆的鼻尖,她伸手在她肩头轻轻一推,“但不是现在。” 阿乜歆以为身后不过是冰面,一时间并未设防,等她往无尽深渊中下坠的时候,她看着上面那个在冰雪中俯视她的人。 本来她想说什么的,但张嘴的瞬间,阿乜歆发现太阳从她背后升起了。把百里星楼衬托得出尘绝世,宛若神明。 阳光越来越刺眼,百里星楼的身影被光芒淹没。阿乜歆再也无法直视旭日,她抬手遮挡光线,却发现自己在一个帐子里。 “怙伦珂!”阿乜歆从床上坐起来,一掀被子跳下了床,“我怎么回来了?” 怙伦珂很老了,他坐在桌边佝偻着身子,每一下呼吸都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一样。一吸,他的身体就展开一点点,一呼,他又像干瘪的果实一样缩了回去。 听见阿乜歆醒了过来,怙伦珂从凳子上站了起来,走到她面前,用右手按着心口答话:“钦达天,是留下来的飞羽军寻找到你们的。” 一说起你们这个词,阿乜歆仿佛醍醐灌顶:“对了对了,跟我一起的古逐月和尉迟醒呢?” 怙伦珂用力抬起了他的眼皮:“叫做尉迟醒的没有回来,另一个少年,正在因为这件事受责罚。” “遭了!”阿乜歆突然想起来古逐月立那个军令状,“他在哪里?” 怙伦珂抬起皱纹遍布的手,指向演武场。 阿乜歆想都没想,转头就掀开门帘往那边跑过去。 . 古逐月跪在绞刑台的正中间,他的双手被从脖颈上纠缠下来的绳索反绑在背后。由于绳索被收紧,他无法挺直脊梁,只能躬着背跪在发黑的木板上,等待着审判。 他低头看着木板上的黑色痕迹,他知道,那是一层一层鲜血干涸后留下的。 高台上的李慎看上去衰老了不少,古逐月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他总觉得李慎头上的白头发在短短数十日变多了。 太辰皇帝整个人身上那股骄傲劲没有了,只有两只闪着怀疑目光的眼睛,还在不甘地看着身处的世界。 “胡勒王呢?”刚刚从胡勒王帐回来的士兵,一下就受到了来自李慎的质问。 士兵身上穿着银色的铠甲,是飞羽军中最普遍的行军装,陆麟臣没有带走所有人,留下来一千多飞羽军,守卫这个辜负天下太多的皇族。 他们入伍普遍不满一年,最基本的引弓策马学得并不很好,所以没有给他们配置飞羽军的一贯的良驹和精弓。 “胡勒王说,”那个飞羽军单膝跪下,回答李慎的问题,“大王女伤重,如何处置,全听陛下的。” 李慎垂下眼,飞快地扫了一眼自己面前的吃食和酒水。他在心里仔细琢磨着胡勒王的意思,尉迟醒没有回来,这个金吾卫立了军令状的,按理来说是应当斩杀的。 但胡勒觉得该杀的人,靖和凭什么一定得杀? “再去请大王女,今日不能来可以等明日,明日不能来可以等后日。”李慎说。 “不必再请!” 演武场上还未见人,只听见豪迈的喊声先一步传来。来的人骑着一匹阔胸高背,毛发水滑的棕红色战马。他收紧了缰绳,马匹扬起前蹄重重地落地。 尘烟四起之际男人翻身下马,把手里的马鞭别在了腰上。他径直往放着弓箭的武器架边走:“我胡勒男儿讲究言出必行,随你靖和事后如何处理,立过的誓言当要践行!” 他拿起弓箭,引弦站在绞刑台正前方,对准了古逐月的头颅:“陛下,这是你靖和金吾卫失职,胡勒三王子尉迟恭可杀之?” 宁还卿站在李慎身侧一言不发,他也没料到尉迟醒会丢了。 “尉迟卿生死未卜,”李慎看着故意来示威的尉迟恭,“三王子着急来杀人,是如何确定你的王弟已死的?” 李慎心中的不快逐渐堆积了起来,军令状是尉迟夜逼着他立的。现在尉迟恭又来逼着杀人,置靖和于何种地位,置皇帝于何种地位? 古逐月偷偷抬头看了一眼和尉迟恭针锋相对的李慎,自己的位置不偏不倚就在两人正中间。看尉迟恭拉弓的姿势,其实说是对着李慎也不是不可以。 他仿佛明白了一点什么,但又好像不太明白,关于天下局势,古逐月突然觉得也不是那么地难以看穿。 “我王弟如何是另一说,”尉迟恭笑了一下,却并不让人觉得他很开心,而是一种嘲讽的神色,“立过军令状的金吾卫失职,陛下为何不杀?” “三王子。”宁还卿终于开口了,“不杀,是臣的意思。” 尉迟恭挑眉:“你?” 宁还卿微笑着点头:“确切地说,是钦达天的意思。” 他话刚说完,就看见阿乜歆转过围栏,匆匆向着这边跑了过来。她一路跑到古逐月身边,蹲下就开始找绳索的结在哪里。 李慎轻微地眯了下眼,动作十分细微,但还是落在了尉迟恭的眼里。那种神色尉迟恭十分熟悉,心生怀疑,并且急速思考就是那样的。 阿乜歆把古逐月的绳索解开了,拉着他站了起来:“你担心尉迟醒,你怎么不跟你们的军队一起去找他!” 尉迟恭被她诘问,虽然并没有想要回答的意思,但还是放下了弓:“好,不杀,那这位小将士总该说说我的王弟为什么没有回来吧?” “我们掉落山下,”阿乜歆替他回答,“跟尉迟醒走散了。” 宁还卿凑到李慎的耳边,低声说话:“微臣的手下找到他们的时候,他们确实是从山崖跌落,昏迷不醒。” “这么说来,”李慎点头,“尉迟卿比他们两个还要安全一些,至少没有跌下山。” “入林王公皆有佩哨!”尉迟恭摸出自己腰带里的哨子,“在进入逐鹿林前就已经说过,遇险可吹哨求救,为何你们主仆分散,一方掉落山崖,却无人吹响哨子?” 宁还卿的人进林子去寻人,是因为已经过了定下的出林日。清点人数后,发现尉迟醒还没回来,才派出飞羽军去寻找。 一提起哨子,李慎脑海中什么事情一闪而过,但又不太真切。他仔细回想,却迟迟无果。 “要知道,早你们一步出林的四皇子李珩,遇到了危险都知道要吹哨!”尉迟恭说道。 李慎的思路一下被打通,他记起来了,李珩的双腿被砍断,一直到了现在都还没有醒过来。想到这里,李慎的疑云骤起,他突然站了起来,走到高台边缘:“你们的哨子呢?” “四殿下在林中有难,”古逐月一五一十地说,“醒公子为了救他,把哨子留给了四殿下。” “有难?”李慎眯起了眼睛,盯着古逐月如同盯着猎物:“有什么难?” 古逐月想了很久,捋清了经过后说道:“四殿下遇到了一个穿紫衣服的怪人,受了些许轻伤,醒公子看他疼得厉害,就把自己的哨子留给了他。” “轻伤?”这回发问的是尉迟恭,他的表情看上去有点在等热闹看的意思,“这叫轻伤?” “他的腿被蚂蚁咬了几口,”古逐月不太明白尉迟醒这个哥哥在等着看什么,但他觉得被蚂蚁咬了几口确实算轻伤,“不是轻伤?” 李慎记起来,宁还卿曾经给他看过,被紫极黑蚁啃噬过的残骸,李珩的伤口绝对不可能被老练的宫医判断成砍伤。 “荒唐!”李慎抓起手边的茶杯掷过去,瓷器碎裂声响起的同时,所有宫人将士都跪了下去。 尉迟恭面对着古逐月,脸上诡异的笑意逐渐收拢后,转身看着李慎:“看来随便什么人,都可以用紫极来糊弄过关了。” 第49章 别来无恙 “孤再问一次,”李慎没有理会尉迟恭,只看着古逐月,“四皇子李珩为何而伤?尉迟醒的哨子为何在他身上?” 古逐月不知道自己的哪里有不对,他看了一眼阿乜歆,阿乜歆也轻轻摇头表示不知道。 这个细微的动作落在李慎的眼里,可供猜测的可能一下多了起来。他原本打算再听古逐月说一遍,但他心中的怒火突然一跃而起。 “御殿金吾卫何在?”李慎怒喊。 穿着金色铠甲的近卫从高台两侧而出,金色的面具挡住了他们的脸。李慎指着古逐月,他们就抽出刀,向着他压过去。古逐月被两个御殿金吾卫按住,寒剑出鞘,晃得古逐月有点眼花。 阿乜歆被拉走,哪怕她不断试图向着古逐月冲过来。金色的墙横亘在两人中间,古逐月越过人群去看她,他肩上的力道不断再加重,阿乜歆不断地想跑过来。 长空中的日轮十分耀眼,古逐月不想跪了。 无论御殿金吾卫如何施力,古逐月如同罡风中不折不弯的冷箭竹,竟然丝毫没有动弹。 “何等狂徒!”李慎见他不肯跪,怒气更甚,“直接斩杀!” “不准动!”阿乜歆急着大喊,“我们做错了什么?!你凭什么杀他!斩杀无辜之人,诸天神明不会放过你们的!” 她刚喊完,御殿金吾卫举起又挥下的刀锋突然止住了,他们抬头去看李慎,等着李慎给出一个理由。 “做错了什么?”李慎不屑地轻笑,“尉迟醒谋害靖和四皇子,斩断其双腿,遗落在四皇子李珩身上的哨子,就是证物!这个人,若不是帮凶为何要帮其隐瞒?!” 阿乜歆愣了一下,她不知道这些事情。她推搡着金吾卫想冲破一条路的动作突然停顿了下来,往着古逐月那里看过去。 古逐月见她迟疑,慌忙摇头:“醒公子没有!” 阿乜歆刚想为尉迟醒争辩,慌忙之中她看了一眼李慎,她突然发现自己的身份是无法在这样的处境下为尉迟醒说话的。 “你们愣着!”李慎见御殿金吾卫迟迟没有动作,伸手拿过架上的金弓,搭上箭瞄准了古逐月,“是要孤亲自动手吗?好!” 阿乜歆看向高台上李慎身侧的宁还卿,但他只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也爱莫能助。李慎引弦,羽箭眼看就要离弦而出。 古逐月就那么看着阿乜歆,他在等阿乜歆点头,告诉他她是信他的。但金吾卫们手臂搭着手臂把她拦住了,几番推推搡搡下,阿乜歆在古逐月的视野里不见了。 他想要伸头看看阿乜歆,但他身侧的御殿金吾卫以为他要逃,加大了力气把他按回来。 一股无形的力道向着他的面门袭来,古逐月下意识扭过头去看着他的正前方。他只能看见一个冷灰色的小点疾速变大,无形的压力袭来,他心下有丝毫恐惧都会忍不住脱力。 但他没有,他就那么看着箭矢的银点变大,连眼睛都没眨。世上有许多可惧可怖之事,无论是现在的古逐月,抑或是从血雨腥风中走出而登上至高王座的神武皇帝,他们都不会为自己从未做过的事情道歉。 或者是感到愧疚。 长空中一声鹰唳,羽箭一路划空前行,在古逐月的面门处却暂停了下来。它像是受到了极大的阻力,不断颤抖着。气流顺着箭神流动,带出丝丝寒气,寒气之中还有火星爆发出来,如同刀锋相接。 羽箭停止了颤抖,在一阵强烈的光芒之中炸开了,化作粉尘扬在了空气之中。 铛琅一声脆响,古逐月面前掉落下来一个白玉牌。他怔怔地看着,想起了初遇容虚镜的那天,说要用到,果然就用到了。 一个金吾卫拾了起来,弓腰捧着白玉牌一级一级往高台上走。他跪在李慎面前,把手里的东西高举过头顶递给李慎。 白玉牌上的顺字已经裂开了,那道裂痕在通身奶白,丝毫不见瑕疵的玉牌上十分显眼。 李慎看着这个来自星尘神殿的信物,不是很能明白这个顺字是什么意思。 “宁卿觉得是指什么?”李慎问宁还卿。 宁还宁双手交叠,对着李慎长拜下去,低着头答话:“顺应星命,可为之。” “孤是问宁卿觉得,杀他是顺,”李慎说道,“或者留他的命是顺?” “陛下心中,自有定夺。”宁还卿本分地回答,他抬眼了李慎一下,突然压低了声音,“说到底,陛下杀与不杀,都是为靖和国本考虑,只不过是看哪个更有用罢了。” 李慎心中邪火极旺,他接过了白玉牌,这回他不能把它掷出去了。毕竟白玉牌对于天下人,不只是一个茶杯那么简单。 “放开他。”李慎说。 金吾卫松开了古逐月,被层层金甲阻拦的阿乜歆也再次出现在了他的视线里。阿乜歆朝着他跑过来,阳光从她的背后照射过来,她穿过刀光,越过剑影,向着什么都没有的古逐月跑来。 “陛下!”尉迟恭似有不快。 “有什么不满意的,”李慎拿起玉牌,“去找他们。” 李慎怒极倒突然冷静了下来,杀古逐月只是小事,但不能由胡勒的人来决定。 这个他们,指的是星算。李慎看见尉迟恭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收回去的神色:“星算始终是站在靖和这边的,我金吾卫中最为低等的士兵也是靖和生人,他们的生死,只能由我决定!” 巨大的海东青在云海里舒张开双翼,容虚镜在风中垂着眼,静静地看着风光静好的南行宫。 星辰隐于长空中刺眼的阳光之后,天幕上无数星轨按照他们既定的路线往转反复,一点微弱的光芒在西北地突然跳动了一下,容虚镜立即转头看向那个地方。 天幕里只有无尽的云层,但容虚镜实在是需要确认究竟是自己的错觉还是确有其事。她盯着天空中的某一处,海东青不断在她身下挥斥,气流掀起她的发丝。 天地清朗,容虚镜在自己的一呼一吸的交错之间,看见了天北偏西方的一点光亮再次出现。 “西北念青山!”容虚镜伸手指向西北方,海东青长鸣一声,向着念青山而去。 . 念渡山在世人的猜测下戴上了朦胧的神性光环,而念渡东北方的念青,名声就要小上许多许多。但事实上,念青念渡同为震州鸿蒙山脉而出。 天地初开,混沌始清的时候,鸿蒙山脉为神兵所开,分化两端。一条自北偏西方延伸至南偏东方的山脉,和一条自西而出延伸向东方的高大山脉随岁月增长而生,如同生于幻梦中的诸神展开双翼,庇护着震州。 凡此亿万年光阴,无人轻易踏足震州高原。冰雪封冻着这片土壤,古老守一的种族在这里繁衍生息。靖和的使者让天下人知道了守护着念渡山的念渡一,而相去不过千百里的念青,却从来无人问津。 容虚镜进入了念青山脉的上空,风从冰原而起,像是带着刀子一样往人脸上刮。 “就在此处等候,”容虚镜摸了摸海东青背部的羽毛,“下方冰原寒风极其刺骨,没有风景可看,无事不要下去遭罪。” 海东青眨了眨眼,他们所在的气流层十分稳定,它不是很懂容虚镜的意思,但她说不要下去,海东青就乖巧地一点头。 容虚镜少有地站在了它背上,四方星光凝聚成银线向着她汇拢,光影交错间,她身上玄色赤金纹绣的衣服就变了样。 天上没有日头,银袍上的暗纹却无光自华,容虚镜伸手按着额头的晶石,再放下时,它已经没了踪迹。发箍随之消失,一头白发顺着她笔挺的脊梁倾泻下来,似如天河缺塌,星光成瀑。 容虚镜闭上了眼,试图在神识海中搜寻那点光亮所在之处,但她一闭上,满眼只剩夹着暴雪的狂风在天地间呼啸。 这是念青神地,容虚镜明白了过来。她从海东青背上跃下,向着太古之初混沌未开时就已经巍峨拔地的山脉而去。 极寒使空气无比沉重,它们向着温暖的南方窜逃,永无停歇的狂风就不住地高原上吹着。水汽凝成冰棱,在风中比刀刃还锋利,把一根根傲骨尽折在雪山脚下。 无人敢轻易攀登念青。 容虚镜在风里前行着,衣摆随风飞舞,她本可以直接出现在她想去的地方,但她没有。太过轻易的方式显得十分不郑重,并且容易使原本意义非凡的举动变得了无深意。 念青山下的风像是一到门,把毅力不够的人远远阻挡在外。容虚镜看见山石缝隙未被雪填满的地方,有零散的衣物堆积着。 曾经有人来过这里,但他们没能走上去。人在极度的寒冷下反而会觉得炎热无比,会挥舞着手臂跳些奇怪的舞蹈。然后脱掉衣物,然后扎进雪堆,然后永远长眠在这里,与无尽的风雪为伴。 走上山腰之后,仿佛是另一个天地。四野空旷而静谧,无风无动,容虚镜甚至能听见自己节奏很慢的心跳声。 漆黑的山石受冰原侵蚀,有些露出来的部分像是山长出来了刀锋。 受世人拥戴百年的容虚镜,拂开衣摆跪了下来。她双手手掌贴着地,弯腰叩在地上。额头碰到冰面的一刻,她叫出了那个曾经无数次喊起的名字: “老师,” “别来无恙。” 第50章 念青之巅 顾长门负手站在山巅,他只穿了件十分单薄的衣衫。听见容虚镜拜他,他便转过身,看着自己的徒弟。 容虚镜自降生起,一切教养都是在顾长门的座下。认字说话是他教的,演算起卦也是他教的。顾长门看着容虚镜从襁褓婴儿到一门家主,再到星算掌派。他将毕生所学倾囊相授,直到葬身泊川,才结束了这几百年漫长的陪伴。 顾长门看着他的徒弟,只觉得百年光阴也不过只是弹指一瞬,繁花似锦胜帛也会从枝头跌落,美人艳冠四方也会衰老着走向迟暮。 只有容虚镜,停留在了少女模样,一丝没改变。她受万千星辰毫无保留的信任,岁月无情也动不得她半分。 万人拥戴,荣光加身,见到顾长门她也还是那样恭敬地跪下行礼,一如启智时期求学的少年,自然而然跪在先生座前倾听教义。 哪怕这个顾长门只是一个幻影。 容虚镜跪过他,一揽衣袍站了起来,与自己几步远的顾长门长久对视着。 顾长门带着微笑看她,星光在师徒两人身上流转,银色的衣袍无风自动,这里是无人能攀登的念青山。已故十六年的顾长门为他唯一的徒弟留下了一段幻象。 “家主,”顾长门笑得十分欣慰,“你还是没变。” 容虚镜轻轻低头,回答自己的老师:“老师设此幻境,何事要留与学生静听?” 顾长门也不会衰老,他线条硬朗但又不失柔和的脸上没有一丝皱纹,岁月在他身上也静止了。 “无事,”顾长门微笑着说,“但无事,更易生念想。” “长门时刻记挂着,不忍家主孑然独行于这倥偬世间。” 这是明明极尽缠绵温情的语句,但容虚镜只点了点头,表示收下这份念想,就没有了其他情绪波动。 “老师一去多年,”容虚镜说,“可否后悔?” “家主,”顾长门笑得十分欣慰,“多年不见,这还是长门第一次听见你问起与后悔二字有关的事。” 他此刻笑得真切,如同看见了冬日里花开,既有因绽放而来的喜悦,也有因即将逝去而来的悲戚。 世人都说顾长门风姿绰约,气度不凡,如同逍遥散仙。容虚镜没听过这样这些赞美他的词句,但在她心里,顾长门大约也是这个样子的。 只不过她无法用这些文绉绉的语句,恰当而生动地表达出来而已。 “老师是为容端瑶而死,”容虚镜说,“当年之事,老师顺应天命而为,命数怎至断绝。星辰慷慨,老师本该受千万人敬仰,达上清至净无垢之境,领凡俗无可通达明悟之道。” “成仙吗?”顾长门问,“上清至净,却也寂寥,凡俗愚钝,漫天诸神却也总爱垂眼贪看人间。” “家主,长门希望你活得自在。” “自在?”容虚镜问。 “长门见你变而未变,心中很是感慨。”顾长门说,“未变,是你对万千星辰的敬畏心,变之,是你对浮尘琐事的凡尘心。” “蜉蝣一世,再看一万年也是这样,学生不觉得有什么可变,有什么值得变。”容虚镜的回答很是干脆。 一瞬之间,她就能看清无数人的一生。求渡不得的苦难也好,视如珍宝的欢愉也好,卦象一起就成了单薄的影像。 容虚镜最开初的时候,看见爱人别离,友人相背,也并非不会感到惋惜。后来看多了,才发现生而一世,尽是完美才显得更为遗憾。 “那家主问长门可否后悔,”顾长门问她,“只因为惋惜长门自断登仙路?” “不是,”容虚镜否认了,“学生是觉得老师足够愚蠢。” 顾长门被她说得愣了一下,然后释然地大笑了起来。这样直来直去,绝不口是心非的性格,天下只有一个容虚镜。 “哦?”顾长门没有因为学生顶撞而生气,反而笑意更深,“说来听听?” “星算入门有训,天命不可违。”容虚镜说,“老师明知不可违而为,是愚蠢。” “大道有常而星辰慷慨,万物有灵而信我星算恪守本分。老师辜负天下人信任,是愚蠢。” “老师抛弃了自己的使命和责任,是愚蠢。” 阳光终于穿透了雪山上浓厚的云霭,突如其来的强光让容虚镜不由自主地眯了下眼。 顾长门背光站着,有那么片刻,容虚镜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觉得好像是听到了一声不轻不重的叹息。 “家主,长门希望,”顾长门说,“你活得自在。” 顾长门又重复了一遍,容虚镜不是很明白他的话,但她突然间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正在流逝。 云层再次集结,把好不容易露出头的太阳又挡在了后边。风从天穹而起,呼呼的风声像是女人的低咽。 狂风吹起了容虚镜的头发和衣摆,她立在尘世里最高的雪山之巅上,看着自己老师最后的幻象化作一片一片的星光,被风吹散。 容虚镜双膝跪地,弯腰叩头。她的手掌覆盖在冰面上,额头抵在手背上,热气从她的鼻腔里刚呼出,就被狂风吹散。 “学生容虚镜,”容虚镜说,“跪别先生顾长门。” 顾长门在星光灿烂中微笑着,与普通师长看着自己得意门徒的骄傲别无二致。 多好啊,他的徒弟,无人能胜她半分,无人配与她比肩。 她是举世传唱的不二之材。 但顾长门却突然皱了皱眉,悲愁一下涌了上来。 “家主,长门,希望你活得自在。” 容虚镜再次听见这句话,她一下抬起头看着顾长门刚刚站立的方向。 风停了。 顾长门的幻象消散了。 容虚镜站了起来,静止了片刻后她一挥袖。 白日被疯狂的墨色吞并,从天角开始,夜色一点一点覆盖了整片天空。万千星辰突然闪耀了起来,它们绕着自己的轨迹不断运转着。 容虚镜看向一处,那里没有星辰。或者是说,有一颗寂灭的星辰。十六年前顾长门死的时候,他的命星就已经永远地暗淡了下去。 这里是念青,不管是在这里,还是星尘神殿,他的命星都是寂灭的。 海东青冲破夜色和云霭朝着容虚镜站立的山头飞来,它展翅带起的气流把容虚镜的头发掀起来胡乱飞舞。 “本座不是说了让你不要下来吗。”容虚镜看着停在自己不远处的海东青,她走了几步,出现在了它的背上,“走吧。” 大约是二百七十年前,容虚镜在静听阁,跪坐着听顾长门讲大煞之相如何解。 顾长门说:“家主身负厚望,也该懂星辰所示,也是一种契机。” “契机?”容虚镜不是很明白,“什么契机?” 顾长门指向窗几外的一处,容虚镜顺着方向看过去:“什么?” “走,去看看。”顾长门把手里的竹卷放下,向着窗户走去。 容虚镜也揽起衣袍,跟上了自己的老师。只几步的光景,两个人就走到了繁华的都城市井里。 顾长门把手搭在容虚镜的肩头,星光向着两个人汇聚而来。他们身上矜贵不凡的银袍变了样子,与平常布衣无甚区别。 一件带着兜帽的浅灰色披风出现在了顾长门手里,他把兜帽给容虚镜戴上,将她的白发尽数遮挡住,同她一道混入了往来熙熙的人群。 容虚镜就这么漫无目的地跟着顾长门在街头穿梭。 这是清晨,包子铺的蒸汽让隔壁酒铺的招旗不断摇晃。扛着糖葫芦串的叫卖人刚从街头出发,准备开始一天的辛劳。 一个抱着牛皮纸包的干瘦少年从人群里飞速穿梭,路过容虚镜的时候,他重重地撞了一下她的肩膀。 少年慌忙抱紧了手里的牛皮纸包,踉跄之中好不容易站稳了,就赶紧回过头想给被自己撞到的时候道歉。 他一回头,看到了一张素白到几乎透明的脸,确切的说是半张脸。这个少女上面半截脸被一根素色的遮带挡住了,他看不见她的眼睛。 “对、对、不起!”少年说话很是结巴,“我、我要、赶……赶紧回家、给我娘、我娘治病!” 容虚镜扫了一眼他怀里的牛皮纸袋,她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东西,原来普通人就是用这些治病的。 少年道歉完,见容虚镜没有找茬的意思,连连道谢后转身继续奔跑。 他与皇城里来往着的华冠锦袍的人可以说是格格不入,他衣衫破旧且脱色,裤子遮不住脚腕,明显是短了一截。一跑起来,明明应该显小的衣服,灌了风,反而显得肥大。 “家主,算算他的命数?”顾长门说。 容虚镜朝着他张开右手,街道上所有人的动作一下被放慢了。檐角有滴掉落的露水,也在半空中缓缓往下坠的过程里停止了。 包子铺朦胧的烟雾被容虚镜拂开,她踩着皇城为市井特质的石板走到了那个干瘦少年的面前。 一颗命星缓缓浮出了他的头顶,容虚镜盯着命星,从中看到了一段不久之后即将发生的未来之事。 这个少年一路狂奔,撞到了一个扛着木材的壮汉,壮汉打了个趔趄,木材偏了一下,撞在了一个脚架上。 脚架上,是皇城最出名的四方楼请来修葺门梁的匠人。脚底的脚架被撞了一下,匠人们也打了个趔趄,还没黏合好的尖角石料掉了下去,正好打在了少年头顶。 尖利的石料没进了他的头颅,他向着回家的方向栽倒在了地上。人群静止了几秒,突然哄乱了起来。 太多人尖叫着乱窜了起来,少年手里掉落的牛皮纸包被无数人踩过,药材从纸包撑裂的缝隙里挤了出来,散落在了地上。 容虚镜转身看过去,再有十步,少年就要撞到扛着木材的壮汉了。 顾长门走了过来,站在她面前,右手按着自己的心口低下头去:“家主,这就是长门所说的契机。” 第51章 契机 容虚镜从这个少年的手里把药包抽了出来,放到鼻子底下仔细闻了闻。 能救命的东西,都会有天地灵气寄养其中,但她感觉到,手里这包东西,没有几分灵气。 或者换句话来说,凭这包也许是耗尽钱财的药材,他救不了他娘。 容虚镜把药包又放了少年的手里,转头看着自己的老师:“星算入门有训,天命不可违。” 顾长门放下手,迎着自己徒弟的目光:“但星算立派,也是因为这些深受苦难者的信任。家主出手拦下落石是为违背天命,但如果是叫一声这个少年,还算是违背天命吗?” “为何不算?”容虚镜说,“叫他,他回头,冥冥之中的阴差阳错就会改变。与直接拦下落石有什么分别?” “有。”顾长门点头,“家主叫他,回不回头是他自己选择,家主拦不拦飞石,是家主选择。” “老师,”容虚镜还是十分不认同他的说法,“诡辩之道,于星算无大裨益。这样的巧辞用来说服自己太过于容易,一件事有千万种说法,但天道,只有一种行法。” 水滴垂直着坠落了下来,叫卖人的继续高声吸引着来客,包子铺的伙计把包好的肉包交给了客人。 这个瘦弱的少年没有来得及思考为什么被自己撞到的人突然又出现在了自己面前,只顾着抱着药,绕过容虚镜往前跑。 顾长门把目光从容虚镜那里挪走,对着奔向壮汉的少年:“小生!” 狂奔着的少年急急收步,在再有两三步就要与壮汉撞到的瞬间停了下来,转头看着也许是要叫自己的顾长门:“先生喊我?” 容虚镜没有转身看这个少年,她只抬眼打量着自己的老师。顾长门依旧是笑着的,风姿举世无双。 “当然。”顾长门回答他,“小生撞到我家少主,可有丢落何物?” 瘦弱的少年一下红了脸,皇城里达官显贵不少,被撞到了就起架势如同要吃人的也不在少数。这个年纪轻轻被叫做少主的人,竟然还叫手下关心自己有没有遗落东西。 他在自己身上摸索着,身边一个高高壮壮的人挤了他一下,他连忙让路。无意间他抬头一看,发现这个壮汉扛着比自己腰还粗的木材。 惊叹之余,少年没忘记回答顾长门:“有劳先生、贵公子关怀,我身上实在是没什么东西可丢。” “如果没什么事情的话,”少年试探着回答,“我可以走了吗?” 顾长门微笑着点头:“自然。” 少年抱着药包从四方楼门前跑过,匠人把最后一块尖石黏合好,这项历经半月的修葺总算是完工了。 容虚镜微微侧过头,发现抱着药材的少年身影一拐,消失在了街头。 “容家家法,”容虚镜说,“擅自干涉他人命数,要去重华二十六劫中思过十三年。” “家主,”顾长门微笑着回答,“我姓顾。” “星算门规,”容虚镜又说,“以天机馈赠乱星轨者,驱逐出门永不再收。” “掌派,”顾长门说,“我从未入过星算,司星观造记策上并没有顾长门三个字。” 哪怕他是司星观大执事。 容虚镜无心再上课,她转身向着重华山上神殿的方向走:“顾长门,本座敬你,然而祸乱天命绝非小事。就算今日不罚,但你若不收敛,日后无需本座问责,恶因自得恶果。” 不过眨眼,容虚镜就消失在了顾长门的视线里,他叹了口气:“本来还想说这家包子不错,家主可以试试的,走得这么急。” 漆黑的玄石建筑坐落在皇城后的重华山上,容虚镜站在门前,推门的手悬在空中,迟迟没有把自己面前的大门推开。 她皱着眉,看着门上的星光向着自己掌下汇聚。只需要触碰这冰冷的岩石,世人纷纷想要一窥真容的星尘神殿就会为她打开,沿途就有星光为她引路。 百年以来,容虚镜从没有这么烦躁过。天资给了她旁人努力一生也难以企及的成就,但似乎也抽走了她心里某根弦。 偌大天地,繁华人世,容虚镜一路清冷地走过,却没了那声心弦颤动的声响。 “老师!”小女孩从万步梯下蹦跳着上来。 她扎着两个辫子,银丝绞股做了两个头花,缀在她耳后。一跳起来,头顶的日光就让她的头花折射出耀眼的光华。 “老师为何不进去?”小女孩问容虚镜,她走了过来,抓住了容虚镜垂着的手,“是在等阿瑶吗?” 容虚镜并不很高,但小女孩与她说话也是需要仰起头。她的脸胖乎乎的,一双眼睛又大又圆,眉骨鼻梁也高而精巧,不需要长开就能早早看出日后绝不是世间俗相。 “《缺一录》背会了?”容虚镜放下了自己推门的手,把小女孩抓着自己手的小肉爪子拿开,“为何不在殿中修习?” 小女孩鼓着腮帮低下头,试图逃避容虚镜的夺命质问。她抓着自己辫子的尾巴,在手指间绕着,寻找应对的说辞。 “算了,”容虚镜突然想到了什么,放过了贪玩好耍的小孩子,“今日不管你,以后自己多注意。” “哦——”小女孩用脚尖磨地,极力掩饰自己语气里的不乐意。 容虚镜伸手触碰星尘神殿的石门,星光在她掌下汇聚,她推开门,走进了漆黑的宫殿里。 每踏一步,她的脚下就亮起一片,就像是天汉上的星河在她脚下流淌。 小女孩子跟在她身后,跳跃着去踩比较亮的光点。 一高一矮的人影在神殿里前行着,小孩子欢快的脚步声在空旷的大殿里回响着。 “容端瑶,”容虚镜走在前面,忍无可忍,“好好走路。” 她的名字叫容端瑶。 被家主训斥后,她只能收了好玩的天性,一步一步稳着走路。 神殿里清净,容虚镜在容端瑶安静下来了之后,几乎能够听到自己呼吸声。她实在是想不通自己老师把这个婴儿抱回来的时候,到底想的什么。 那时候当朝皇帝李琰请她算一算冀州大旱持续多久,她回到神殿里刚准备起的卦,就是被容端瑶震天的哭声打断的。 几年的时间与她活过的几百年来比不过就是转眼,容虚镜就这么眨了几下眼,容端瑶就能跑能跳了。 “老师!”容端瑶跟在容虚镜身后,很像是她的尾巴,“今天学生出山门逛了一圈,给皇城里的路人看命数,他们说老师和长门先生都不会死,那学生会老会死吗?” “嗯?”容虚镜停下了步子,转头看着这个矮矮的小人。 “你们会死吗?学生会死吗?”容端瑶以为自己发音不正确导致自己老师没听懂,于是把自己的话简化提炼了一下,又说了一遍。 “会。”容虚镜短短一字回答。 “那他们……”容端瑶撅了撅嘴,仿佛遇到了什么怎么都想不通的事情,“他们说老师和执事已经活了几百年了。” “活得久又不是不老不死。”容虚镜说,“长生又有什么用。” “学生想去看除了皇城以外的地方,”容端瑶的眼睛里闪着光,仿佛真的出了皇城,看到了天地间壮丽风景,“南来北往的商贾跟学生讲了许多不一样的东西。” “东方有远泽,西方有草原,北方有冰雪覆盖的针叶太古森林,南方有藏于岸石之中擅用歌声迷惑船夫的鲛人。” 容端瑶听到的其实不止这些,但她实在是记不住。她觉得说了这些,已经把外面的世界描绘得十分精彩了,于是得出结论:“可学生要是只能活百年,就来不及看遍山川大地与河流海洋了。” 容虚镜思考了片刻,点了点头:“看不完。” 她不知道容端瑶仰着头想等自己说什么,见她许久不说下去,容虚镜转身接着往里走。 “老师!”容端瑶再次叫住她。 容虚镜停了下来,但她懒得转身了,只想赶紧去演算台,把不太熟的几个算式再演算演算。 “老师有没有觉得无聊过?”容端瑶问她。 容虚镜仔细回想了一下,容端瑶才几岁,九岁?或者是十一岁?她身量虽然长得慢,但明显的,这幅五六岁的身躯装的不是五六岁的心思。 “不曾。”容虚镜说,“星汉灿烂,玄机万千,倾注一生都无法尽晓尽析。本座无时无刻不觉得时间太少,不够本座领略星辰万象。” 容端瑶好像没得到自己意料之中的答案,她又问她:“那老师有没有觉得孤独过?” “学生在穹顶之下时,每每听到机括齿轮声被无限放大,在神殿之中回响,都会觉得这里很冷。” “学生知道,走出大门就可以站在阳光里,温暖的感觉就会拥抱着学生。但学生从没在课业未完成的时候出去过,因为学生在想,学生呆一小会儿就觉得冷。” “那老师呢,陪着命星海几百年,会不会冷。” 容虚镜认真听完了她的话,换一个人,就算不被打动,心头至少也有一丝欣慰。自己的弟子年纪轻轻就知道关心自己,说来与为人父母得到回报的心情,应该有那么些许相似之处。 但容虚镜不是那类人,她是从降生开始就拥有了太多爱戴,太多关注的容虚镜。 “容端瑶,”容虚镜叫她的名字,背对着她抬起头看着穹顶,“本座所见深情之人大多不得好死,你最好收起无关心绪。” “世间人你随便可怜,本座通达万象,备受青天恩泽。镇守星尘神殿是生而来的使命,无上的荣耀握在了手里,就不需要被什么都没有的人评价一句孤独。” “若顾影自怜,才是有愧于天命。” 又要世上最好的,又要过得轻松,比痴人说梦还要愚妄三分。 第52章 只要我活着 容端瑶见自己的老师确实没有再理自己,百无聊赖之下转身往外走,准备再下山去皇城,给人算算命数打发时间。 刚出门,顾长门就从万步梯下走了上来,他手里拿着个纸袋,还没走到跟前,容端瑶已经闻到了肉包香。 星尘神殿没有什么乱七八糟的规矩,对于吃肉吃素也没什么限制。但容端瑶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就没在这里吃过有味道的东西。 此时,顾长门手里的东西,让她原本就饿的肚子咕叽一声叫了出来。 “阿瑶,过来。”顾长门听见声响,笑着招她过去。 容端瑶跑过去,站在顾长门面前,双手接过包子。纸袋方一开口,香气和热气就扑鼻而来,把她的口水勾了出来。 “又被你师父训了?”顾长门蹲了下来,手肘撑着膝盖看她迫不及待吃东西的样子。 容端瑶鼓着腮帮子,抬头一扭,大眼睛水汪汪地看着顾长门。她点了点头,思考了很久,又摇了摇头。 顾长门笑着摸她的头:“那到底是有还是没有?” “为什么老师从来没有笑过呢?”容端瑶嘴里的东西还没咽下去,但她等不及了,等不及想要问出这个问题,得到这个答案。 顾长门的眼神清亮,温柔地跟容端瑶说着话:“家主不想笑就不笑,想笑就笑哪有那么多为什么,别想了,快吃。” 容端瑶脑袋上那只温暖宽厚的大手拿开了,她知道自己今天是得不到这个答案了,只好低着头接着吃了起来。 “其实笑着的人也未必开心,”顾长门突然轻声说,“她不用装成欢愉的样子,倒更轻松。” “啊?”容端瑶抬起头,她没听清顾长门说什么。 顾长门说话一直是声线柔和吐字清晰,音量也不高不低足够人听清,这是第一次容端瑶没听见他说什么。 “没什么。”顾长门一笑,撑了下膝盖站了起来,“快吃。” 容端瑶鼓起腮帮,从嗓子眼里憋出一个闷音:“哦。” . 林羡背着筐,从长到腰际的草丛中穿过去,走到了河边。 她把背后的竹筐取前来,一手抓着筐底,另外一只手抓着筐沿倒个一倒。竹筐里的脏衣服全都被她抖了出来。 “捡个将军还要给他洗衣服,”林羡挽起袖子蹲下去,“哎哟我的老腰哦。” 她刚蹲下,就感觉自己的眼睛被什么东西晃了一下。这感觉太熟悉了,值钱的物件在清澈的浅水里,太阳一照,就会折射出来这样的光。 林羡身体突然不受自己控制,站起来就往可能藏着钱财的地方走。 “翡翠不能这么耀眼,金器?”林羡往折射光的来处走过去,摩拳擦掌准备发大财,“银器?欧泊?尖晶石?” 林羡伸手拨开生长在了潜水出的草丛:“管他的,哪个都能……” “我的天!”林羡发财两个字即将出口,咬着下唇的动作戛然而止,她张圆了嘴,发出了一个无声的惊叹音,“哇——” 草丛里躺着两个十六七岁的少年,姿势仿佛是将死时拼命爬向对方,伸出手想要抓住对方。 “这是什么令人动容的爱情?”林羡一脚踩歪了草桩,为这里辟出一条路来。 少女枕着自己的一条胳膊,另一只手伸出去紧紧抓着少年不放。 少年仰着头躺着,所有头发都浸在浅水里,有几缕在细微的水流冲刷之下,缠绕住了二人双手交握处。 林羡走近了,蹲下去探了下少女的鼻息,一出家族阻挠二人相爱,有情人只得私奔,然而半路却突遭不测,但依旧不离不弃的戏码在她内心上演着。 “活着。”林羡发现这少女气息还挺稳,又伸手探了下少年的鼻息,“嗯,恐怕要死一个了,唉,令人唏嘘不已的爱情。” 林羡把缠着两人手掌出的头发拨开,找到了那个引着她过来的值钱物件。 “我说呢,”林羡看明白了,“感情是这个东西把你们铐在一起的,两个人意识都没了还没被冲散,看样子不是爱情的力量。” 林羡想先掰开两个人的手,把这个神奇的手镯取下来,再把少女带回去救治,但她掰了两下,发现少女被冻僵的手指死抓着少年不放。 “林医者!”苏灵朗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林羡站起来,在及腰的草丛里对他挥手。 “我在这里!”林羡挥手的时候,水珠从她纤长素白的手上甩出去,在阳光下如同宝石散落。 “过来过来!”林羡招苏灵朗过去。 苏灵朗看晃了神,停顿了很久之后才如梦初醒一样地答应着:“哦好!” “这儿有两个人,一个还活着,一个快死了。”林羡等苏灵朗走进了,错身让开,她身后的两个少年人出现在了苏灵朗的视线里。 “你又捡到人了啊。”苏灵朗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联想到了自己身上,“要救吗?” “能不救吗?”林羡反问,“那传出去我这个医者要被戳脊梁骨的。” “哦哦,好。”苏灵朗挠了下后脑勺,“我帮你背回去。” “他们两个人手拉着手的,”林羡指了下两人交握着的手,“你能一次背两个人吗?” 林羡是十分真诚地疑问,苏灵朗原本半弯下来的腰又直了起来,转身跟林羡对视。过了很久,林羡觉得有些许尴尬:“有……什么问题——吗?” “她八十斤,他一百斤,总共一百八十斤。”苏灵朗说,“林医者觉得呢?” 林羡目测了一下苏灵朗的体格,心想还是算了。 “说起来,”苏灵朗的疑惑突然涌上心头,“林医者是怎么把我弄回去的?” “车、车拉回去的。”林羡有点点舌头打结,“我又背不动你,当然是车拉的了。” “车呢?”苏灵朗完全没注意到她隐藏着的些许尴尬,“我去取。” 林羡低下头挠眉毛,心里不断地打着算盘,想怎么糊弄过去, “车呢?”苏灵朗又问。 “没车。”林羡做出了决定,“车是不可能有车的,这辈子都不可能有车。” 苏灵朗:…… “那你怎么把我弄回去的?”苏灵朗又绕了回来。 “车拉的。”林羡回答。 “车呢?”苏灵朗问。 “没车。”林羡回答。 苏灵朗:…… “唉!行了行了,算了算了,”林羡抬起头,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有车有车,村头冯家那辆拉粪的牛车。” “满意了吧?”林羡仿佛一个身先士卒的勇士,把自己藏着掖着的秘密抖了出来,“用的粪车行了吧,本来还想瞒着你不让你知道的。” “我也不是故意的,但是当时情况紧急我只能……” 林羡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 “我去借,你在这里等着,别断气了。”苏灵朗转身就要往回走。 “诶——诶诶!”林羡晃神过来,苏灵朗已经走出去一大截了。 听到林羡叫自己,苏灵朗转身看着她:“还有什么事吗?” “我用粪车把你带回家,”林羡试探着说,“你不生气吗?” “就这事?”苏灵朗环抱着自己的手臂,挑眉看林羡。 林羡愣愣地点头:“就这事。” “我不是贵族,我在泥泞中摸爬着长大。”苏灵朗笑了笑转身继续往前走。 “我不是官宦,有成群的侍奴跟在我身后,要为我掸去尘灰。” “我更不是将军,非要做毫无瑕疵的人。” 苏灵朗背对着她挥了挥手,示意自己一定会快去快回。然后他就在风里,奔跑了起来。 “但是!——” 苏灵朗如释重负地大喊着奔跑,像是在宣泄着自己胸中的情绪。 “就算是死!我也要守住我的一切!连同我的亲人爱人朋友!只要我活着!就不会后退分!” 林羡知道秦关一战,依然是苏灵朗的心结。她低下了头,却意外发现命悬一线的少年紧紧地皱着自己的眉头。 “你能听到?”林羡拉过他的手,感受着少年因为不知名原因而跳动加速的脉搏,“还是说你梦到了什么?” 就算是死 我也要守住我的一切 …… 少年突然一下把浸泡在水里已经发白的指尖攥进了掌心。 林羡摸了摸他的额头,他仿佛知道有人在碰他,肌肤接触的一瞬间他就偏开了头。 连同我的亲人爱人朋友 只要我活着 就不会后退半分 林羡发现少年的嘴唇嗡动着,但她什么都听不见。林羡只好趴在少年的心口把耳朵凑到他嘴边,想听听清楚他到底在说什么。 只要我活着 …… 只要活着—— 绝不后退半分! “只要?”林羡艰难地倾听了一下,发现只能听懂开头两个字。 “只要我——” 少年在极度虚弱的情况下,咬牙切齿地发出几不可闻的声响。 “只要我活着,就不会……” 林羡刚听清他说什么,少年就突然猛咳了起来,被秋季河水浸泡的身躯原本该浮肿脱力到无法使用,但少年像是突然苏醒,边咳边想把自己缩成一小团。 林羡一看就知道情况不一般,少年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突然伸手想解开自己的领口。 人快要被冻死的时候,就会开始觉得热。 少年一只手跟少女铐在一起,林羡要制止住另一只也不并不是很费劲。她听着这咳声,心下不由得一惊,仿佛下一刻少年就要把自己的心肺咳出来了。 “你还活着!”林羡学着少年的喃喃自语,企图从中找到一些安抚少年的办法。 她一喊,少年扯领口的手果然停止了挣扎,林羡双手握着他比自己大很多的手,安抚地拍着他的手背,把那句话不断重复着:“你还活着,你还活着。” 林羡在心里叹气,又是一个为了活命不要命的人。 第53章 幻境 帐子的窗帘掀起了一角,尉迟醒抱着暖炉坐在榻上,靠窗看着外面。 女人们在搓麻绳,要把打来的猎物用绳子穿起来风干,当做度过这个冬天的储粮。 男人们在更远处放马,他们在马上解开酒囊,与兄弟对撞一下后仰头喝下。 扎着脏辫的小孩子在帐篷和帐篷之间飞快地奔跑着,躲藏着。尉迟醒知道,他们在玩一个叫做躲迷藏的游戏。 “世子!”一个侍奴端着马奶掀开帐篷门帘走了进来,看到尉迟醒在窗边吹风,他的神经一下紧张了起来,“已经入秋了,还请世子多注意身体。” “世子?”尉迟醒关于过去的记忆,好像全都被清空了一样,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这里,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成了世子。 侍奴边为他整理被褥边抬起头:“世子不要去听外面的风言风语,你是泊川的雄鹰,是胡勒王选择的唯一继承人!” 尉迟醒懂了,这个侍奴以为自己真诚的疑问,是在妄自菲薄。 “我睡了多久?”尉迟醒问了一个比较保守的问题。 如果是一直昏睡,尉迟醒大概就知道自己为什么什么都不记得了。如果只是睡了寻常的一觉,这样问也没什么不妥。 “回世子,您上次寒症一发,到现在已经昏睡了四天了。”侍奴替他掖好被角,转身把烫热的马奶酒双手捧着递给尉迟醒。 尉迟醒发现,侍奴的额头上出现了一层薄薄的汗水。他扫了一眼帐子里,总共十八个火盆。 “热的话你就出去侯着吧。”尉迟醒自己没什么感觉,但看侍奴的样子,知道他应该是热得不行。 “没、没有,”侍奴生来就是奴隶,突然受到了贵族的关怀,满心满脸都是受宠若惊。 这样的世子怎么会受到那么多诋毁呢?侍奴想不通,一个仁慈善良的君王,难道不比残暴好战的君王好得多? “你受命待在这里的话,可以把翻毛背心脱了。”尉迟醒也不勉强他,只提醒他可以让他稍微好受点的办法,“脱件衣服总不会有人说你的。” “没有受命,”侍奴摇头,“世子病了需要人在帐子里,下奴钦佩世子为人,想要在这里守护世子的。” 尉迟醒被他这幅紧张的样子逗笑了,看样子他是真的挺怕被赶出去,不能接着照顾自己。 “你叫什么名字?”尉迟醒问他。 “下奴,古逐月。”侍奴看见一个火盆似乎有弱下去的趋势,“世子,下奴可否去添火?” 尉迟醒愣了很久,这名字过于熟悉,他不断在脑海中搜寻,却什么都没找到。 “世子?”古逐月试探着喊了一声像是发呆的尉迟醒。 尉迟醒回过神来,点了点头:“好,去吧。” 古逐月转身退开,走到火盆边,拿起勾子疏通木炭燃烧后留下的积灰。空气畅通,弱下去的炭火又旺了起来。 虽然尉迟醒是那么说的,但古逐月也没真的脱衣服。他弄好了炭火,抬头又看见书桌上一片混乱,打算去整理整理。 “古逐月,”尉迟醒突然叫他。 “世子有什么吩咐吗?”古逐月停下来,转身低首回答他。 “他们是怎么说我的?”尉迟醒问他。 古逐月呃了半天,伸手挠自己后脑勺:“那些话也就那样,世子最好是不听。” “怎么说的?”尉迟醒又问了一遍。 “就说世子身体孱弱,”古逐月只好回答,“就算继任大君,保不准哪年冬天就冻死在了大雪里。” 其实他们还说,泊川草原的主人应该体格强健勇敢无畏,能带着他的子民踏上任何战场,打败任何敌人。他的目光所至,都是他的臣民,他的长弓所向,都是他的领土。 而不是一个怕冷怕风只能躲在帐篷里烤火,并且懦弱无能,优柔寡断的人。 “他们说,”古逐月的声音越来越小,“为什么选择世子呢?” “是啊,”尉迟醒长长地叹息了一声,“为什么选择我呢?” “世子!”古逐月感觉自己好像说错了话,连忙跪了下去,“下奴胡乱说的,请世子不要当真。” 古逐月低着头,尉迟醒看过去笑了笑,掀开被褥光脚踩在羊毛地毯上走了过去:“也不是你这样想的。” 尉迟醒拉着他的手臂,把古逐月扶了起来:“我自己是什么样,我清楚。” 古逐月想说些什么,张了张嘴,却一个字都没能说出来。 “没事,”尉迟醒看出来他在找言辞安慰自己,“我已经长这么大了,真假善恶能分清。” 尉迟醒转身,看到了放在刀架上的一把古刀,他感觉很熟悉,却叫不出它的名字。 仿佛冥冥中有一股力量在指引着他一样,尉迟醒鬼使神差走到刀架前,拿起古刀抽了出来。 尉迟醒把折射着寒光的刀身举在眼前仔细地看着。 不知从何处而来的水雾碰撞在了铁器上,在刀身上凝结出一滴一滴的小水珠。小水珠汇聚起来,顺着刀身往下流淌,打在了尉迟醒手背上。 寒意让他不由得打了个颤,与此同时,寒山尽平四个字莫名出现在了尉迟醒的脑海里。 “寒山尽平?”尉迟醒念出了这个名字。 刀身突然铮鸣了起来,一股无形的气流在这把神兵的四周汇聚,尉迟醒转身去看古逐月,发现他的嘴巴开合着,但尉迟醒一句也听不见。 “你说什么?”尉迟醒大声问他。 狂风乍起,古逐月双手圈在自己的嘴巴旁边,对着尉迟醒大喊。 听不见,还是听不见。 刀身荡出一圈圆形的气流,撞到了帐篷的柱子上,柱子就崩散成了齑粉。 帐篷顶被气流掀开的同时燃烧了起来,这个圆形的气流还在不断扩散,一路过去都是一片狼藉。 女人孩子们开始窜逃,男人们一夹马腹,抽出马刀向着尉迟醒策马而来。 火光和哭喊混在了一起,所有能够燃烧的都被点燃了。无法燃烧的就被摧毁了。尉迟醒提着刀,站在圆形正中间,他的头发披散着在空中飞舞,如同从炼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尉迟醒慌乱地四处环顾着,古逐月不见了,他杀了古逐月。 “杀!——” 奔腾的马蹄声混着鼓点,马背上的战士用刀背敲击着盾牌,他们朝着尉迟醒过来,要杀了这个毁了他们家园的,没用的世子。 尉迟醒忽然一转身,看着身后集结的军队,他像是受到了巨大的无形的压力一样,全身每一块骨头都在咯咯作响。 “啊!——”尉迟醒用力一挣,想要挣脱开束缚。 烈火被巨大的气流冲刷着向四面八方扩散开,奔驰着的千军万马在瞬息间被焚成灰烬。 尉迟醒挣开了束缚,但他觉得全身都开始痛了起来,是被烈火淬炼的痛,是熔骨重铸的痛。 “尉迟醒!”一个熟悉的喊声从他背后传来。 尉迟醒不知道什么时候跪了下去,他痛得无力转身,只能回过头看着身后叫自己的人。 陆麟臣一愣,征战多年,他从未见过这样双眼冒火的怪物。 尉迟醒看不见人,他只看见有个人影站在火海里,抽出自己背后箭袋里的一支箭,瞄准了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了的自己。 羽箭离弦而出,一声震天的啸声划破了寂静,飞速地向着尉迟醒的眉心而来。 尉迟醒也不躲,只盯着那支箭,看着它越来越慢,尉迟醒咧嘴对着陆麟臣笑了起来。 羽箭悬浮在尉迟醒面前不到一臂的距离,这渗人的一笑让陆麟臣也忍不住一愣,但片刻后,他又抽出了一支箭,对着尉迟醒拉弓。 “你个怪物!”还是这么熟悉的声音,但尉迟醒依然想不起来是谁。 “为什么说我是怪物?”尉迟醒的头很痛,他自己伸手照着太阳穴重重地打了两下。 眼前的火焰仿佛弱了一些,他看到了一点点朦胧的影像。 房屋倒塌了,孩子抱着父母的尸体大哭,城门上的战旗飘扬着,无数将士的尸体横陈其下,临死他们也在保护这杆荣耀的荆棘困月旗帜。 第二支箭也在尉迟醒面前停了下来。 尉迟醒伸出食指,摸了一下箭刃,机括弹动,锋利的铁片从镂空的箭矢里弹了出来,尉迟醒的食指被划出一条小口。 鲜血冒了出来,砸进了黄土。 “为什么是我?”尉迟醒身边没有人了,他只能自己问自己。 没有答案,永远都不会有答案的。 尉迟醒昂着头笑了起来,悬浮着的两支问天箭当啷落地,第三支箭离弦而出,向着尉迟醒的心脏而来。 天地浩大,诸神慈悲,感谢因缘际会赐我这一场梦,让我过一场至死都没有机会活过的人生。 雨水突然冲刷了下来,打在了尉迟醒的脸上。 梦里的尉迟醒,身体孱弱,但在泊川长大。 从未认识天下名将陆麟臣,但有机会与他在战场上一较高下。 古逐月,尉迟醒也不知道怎么认识了古逐月,但好在,自己对他也不算太坏。 尉迟醒笑得真切,却突然觉得身体里的某处开始崩塌。 “尉迟醒。”尉迟醒笑着喊自己,“该醒了,这里的自由是用家人朋友无辜百姓的鲜血去换的。” “醒过来,外面的自由,要用自己的本事去争!” 问天箭穿透了他的心脏,铁片高速旋转着,把提供给他生命的心脏搅碎了,但尉迟醒却觉得很轻松。 自己总向往在泊川长大,但结果会是怎么样呢? 或许就是梦里这样,什么也守不住,什么也保不了,甚至,会自己亲手毁了所有。 原来命数安排,自有其深意。 第54章 庸碌无为 尉迟醒睁开眼,阳光从粗藤木搭建的窗户里漏了进来,打在他脸上,温暖而柔和。 环顾几圈就不难发现,他身处在一个简陋的木屋里。尉迟醒撑着床铺想坐起来,刚一动手腕,就发现自己的手和什么东西铐在了一起。 沐怀时就躺在他旁边,高挺精致的鼻梁很是抓人眼睛,但此刻尉迟醒根本没空欣赏。 “我去。”尉迟醒被吓得往身后一缩,床板被他蹬得咚咚响了两声。 尉迟醒连忙把身上的被子拿开想要下床,一动,发现自己只穿着贴身的亵衣。 这一瞬间他脑子里想的很多事情通通都成了空白状态,怎么回事和怎么办两个问句在他的脑海里左一闷棍右一铁锤,几乎快把尉迟醒的脑瓜子钝开了瓢。 “诶?你醒了?”林羡抱着药草筐从门外走进来,她一推门,年久失修的木门吱呀一声,吓得已经呆滞的尉迟醒突然打了个冷颤,转头看着她。 “你这是什么表情?”林羡从尉迟醒的脸上读出来了几分惊恐。 尉迟醒把被子拉到了自己胸口以上,伸出半截手臂指着还没醒过来的沐怀时:“她、她怎么……” “哦,放心,”林羡心下了然,这小生醒来就关心姑娘的情况,看样子很是情深,“她没事,比你的身体状况还好上许多。” “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尉迟醒想说什么,但理智逐渐回到大脑,他放弃了说这些没用的绕口令。 “多谢医者救命之恩。”尉迟醒说。 林羡把药筐放在了架子上,拿起苏灵朗烘晒好的白术仔细地嗅着:“无妨无妨,行医者救死扶伤本就是天职,更何况你还送到了我的门前,不救你我怕遭天谴。” 尉迟醒愣了一下,林羡看他这瞬间失去语言组织能力的样子,不由得笑了出来:“开玩笑的,别往心里去。” “自然,”尉迟醒不太好意思地点点头,“不知医者尊名,我日后报恩无路,实在是人生一大憾。” 林羡把白术放回篮子里,拍了拍手,转身从药箱里拿出一块白帕走到尉迟醒床边:“手伸出来。” 尉迟醒顺从地伸出自己自由的那只手,看着林羡把帕子搭在手腕上,闭上眼认真给自己把脉。 过了许久,林羡才睁眼看着尉迟醒:“我还没问你是谁,你竟然先问我的名字了。” “在下,阿展。”尉迟醒在瞬间就完成了一个脸不红心不跳的谎言,“是金吾卫里最低等的将士,是我有失礼数,还请医者见谅。” “金吾卫?”林羡挑眉,过了片刻她突然笑了起来,“我这是什么运气,一个飞羽军一个金吾卫。” “我叫林羡,”林羡笑着说,“这里是雷州停云山,虽然不知道你们从哪里来,但我希望你知道你日后往哪里去。” “啊?”尉迟醒不是很明白林羡的意思。 “你是不是因为兵败才逃了的?”林羡突然凑到他面前,阴森森地问他,“你是不是不想再穿上军甲?你是不是想找个无人问津的世外地了此余生?” “嗯……”尉迟醒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问,也不知道该直接回答是还是说不是。 他是逃兵不可能,想隐居不可能,但不想穿上军甲,是真。 用伏尸百万枯骨成山去换的功业,从来就不是尉迟醒心里想成就的。他想要怎么样,自己心里也没个大概,只觉得如果自己在意的人,都能好好在世上活着就很圆满了。 林羡以为他这个长长的嗯,是表示承认的意思,她伸手抓过桌上的医书,卷成筒一下敲在尉迟醒的脑袋上:“嗯什么嗯?我救你是为了让你当个庸碌无为的懦夫的吗?” “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尉迟醒被她这下打得往后一缩脖子,“我是在思考怎么回答你。” “那你思考好了吗?”林羡又把书卷了卷,如果这个阿展给出她不想听到的答案,她一定要比刚才更用力地敲一下。 “我不会当任何战场上的逃兵,”尉迟醒说,“了此余生那也要等我诸事皆定,在此之前,我不会后退半步。” “不知这样的答案,林医者可还满意?”尉迟醒问她。 林羡把手里的医书抻平了,又放回了桌上:“还、还行,希望你说到做到就是。” “林医者为何如此痛恨后退之人?”尉迟醒总觉得林羡这么问自己,绝不是因为什么热爱这个国家之类的理由。 秦岭以南的诸多地界大都收归靖和不到百年,更何况是雷州幽州交界处的停云山。南方王国向来就对各州交界松于管理,不是因为别的,就是因为它们险奇的地势。 散落的部族一头扎进深山老林,动用军队去收服人口稀少的游民就显得太过于不划算。 长此以往,南方各州交界,多的是什么国家都不依靠的小族。 “能为什么?”林羡坦然一笑,“当然是因为当年曾经遇到过一个临阵脱逃的懦夫。” 这个懦夫,还享受着天下人的称赞。而他牺牲自己不爱的人,去换来了自己心上人的平安的事情,当世再无人知晓,说出去,也没人会信。 “林医者因为一个人,一竿子打翻一船人,”尉迟醒说,“实在是有失公允。” “我告诉你……”林羡张口就想反驳他,话还没机会说完,沐怀时突然咳了起来,似乎是有苏醒的迹象。 林羡走到沐怀时那侧,坐在床边拿过她的手腕把着。 沐怀时醒来的时候,看到的景象大概就是这样,一个素未谋面的女子坐在自己的床头,尉迟醒和自己睡在一张床上,虽然他已经醒了,但还在她身边没有离开。 “尉……”沐怀时怀时迷迷糊糊地伸手想去抓尉迟醒。 “怀时!”尉迟醒飞快地扑了过来,双手抓住了沐怀时和自己铐在一起的那只手,“你是要问我遇到了什么事吗?没事的,你也受了点小伤,还好这位林羡医者途径过,才救了我们。” 沐怀时模糊的视线逐渐清晰了起来,她看见自己在一个简陋的木质室内,满屋子都是药草。尉迟醒所说的医者就坐在自己身侧,为自己把脉。 “你……”沐怀时想问尉迟醒有没有什么不适。 “我是阿展啊,你不认得我了吗?”尉迟醒连忙抢过话头,“我们遇到了一些意外,从山崖跌落了下来。” 沐怀时的视线已经恢复了清明,她看见尉迟醒一边笑着说话,一边用十分细微的动作摇头。 “阿……展,”沐怀时一不傻二不愣,一看尉迟醒的表情就知道他在寻求她的帮助,帮他扯犊子骗人。 “林医者!”苏灵朗匆匆忙忙地往屋子里走。 林羡转头发现他手里空无一物:“不是让你去买只鸽子回来,我给你们炖汤补补的吗?” “医者除了这村中木屋,停云山中是否还有住处。”苏灵朗看上去十分着急。 林羡想也没想就点头:“当然,村子里只是我临时落脚点而已,我家在停云山中……” 她话还没说完,苏灵朗就拉着她的胳膊把她拽了起来,推着她往搁满了药材的木架边走:“医者有什么要带的东西快带上,马上就去山里避一避。” “领长,”尉迟醒看到苏灵朗飞羽军军装里衣的一截领子,一下就知道了他的职位,“如此着急,有什么事吗?” 苏灵朗低头一看自己领口的暗纹,心里明白了个大概。 “哦,他说他是金吾卫里的,”林羡说,“你们可以认识认识,都是靖和军队里的……” “金吾卫?”苏灵朗打断了林羡的话,“他穿的明明就是飞羽军的衣服,看纹绣规制,职位还不低。” 尉迟醒突然想给自己两巴掌,他围猎的装备是自己的老师给的,怎么可能是金吾卫,也不知道现在改口说是飞羽军还来不来得及。 “算了,别解释了。林医者救了你们两个的命,你不愿意告诉她你的真实身份,我也不会多说什么,”苏灵朗在尉迟醒开口之前就抢过了话头,“说不定知道了你到底是谁,还会惹来祸端,几个行得正坐得端的人连自己是谁都不敢说。” 尉迟醒觉得这个小哥仿佛有点生气,但他生气的源头或许是自己,但怒气这么高的源头恐怕不该是因为自己。 “苏领长,敢问你如此盛怒,却要躲避,”尉迟醒问他,“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 苏灵朗一愣,他确实很生气,而且这股怒气很是无名并且无处宣泄。他就像一头折断了尖牙利爪的猛兽,只能在自己的领地里咆哮两声。然后就退回更深的洞穴里去,绝不会再出去受伤。 “该不会,是荒山侯的军队来了吧?”林羡觉得自己可能猜到了什么。 “荒山侯?”尉迟醒爬动了一下,想要站起来,手腕处与沐怀时相连的手镯绊了他一下。 “郡……怀时。”尉迟醒看着手腕,“能解开了吗?” 沐怀时听他们说话听得认真,尉迟醒一说才反应了过来:“哦哦好。” 不知道为什么,沐怀时脸上泛起来了一抹绯红,尉迟醒连忙别开脸不去看她。 机括弹动的声响一起后,尉迟醒的手腕得了自由,他翻身下床,发现苏灵朗过了这么久,还是垂首站着的。 “荒山侯怎么了?”尉迟醒问,“是否与林医者方才所说兵败有关?可否请苏领长告知?” 第55章 战 苏灵朗怀里揣着一串铜板,小村庄环抱住了依附着停云山的一个小山丘,集市就在山丘的另一头。 林羡救治那个捡来的少年时,他站在旁边看了很久。就是想看看林羡到底会不会用什么伤害她自己的秘术,等到最后,林羡收了药箱,掏出一串铜板给他。 苏灵朗懵懵地挠头,然后被赶出来买鸽子了。山丘不算高,不出多久他就已经站在了山脊背上。 秋风乍起,苏灵朗背后因为爬山而出的细汗一下就捂干了,寒意突如其来,他不由得缩了下脖子。 太怪了。 从军到底能教给人什么,苏灵朗无法说个大概,但他知道多年枕戈待旦,会培养出一种野兽般的直觉。 就算五感尽失,也能机敏地从微风中读取出危险靠近的滋味。 苏灵朗下意识地往北方看去,当时令秦关备受折辱的叛军军队,就是往那边去的。 南方靠秦岭山脉一带,秋季的风是自念青和雁衡山的喇叭山口,由西北倒灌向东南的。这从北边来的风,途径了冀州雷州,带着些许血腥气。 这一丝血腥气,就像是黑暗中一只发光的蝴蝶,扑闪着吸引着苏灵朗的注意力。但每当他想捕捉的时候,蝴蝶又躲闪过去,让苏灵朗失之交臂。 下山的路有两条,一条通往集市,一条通往雷冀二州交界处的无人管辖地带。 一幅行军图在苏灵朗脑海里展开,在什么情况下,有人会选择从雷冀交界处,越过秦岭天险呢? 他们想悄无声息北上南下的时候,而为什么要如此谨慎呢? 苏灵朗觉得,自己或许要和那个把仇恨尽数背上马背的侯爷重逢了。 “兵败了?”苏灵朗嘴角有一抹嘲讽的笑容扬起。 是啊,苏灵朗怎么忘了,靖和还有风临渊和宁还卿,叛军一路北上,等待他们的只会是这样落败的结局! 但这样的想法刚生出来,苏灵朗很快就又迷茫了,如果是这样,为什么秦关将要陷落的时候,后方无援呢? 还没来得及伤春悲秋,一声极其细微的金属碰撞声让苏灵朗全身的肌肉一下绷紧,身体比大脑更快地,进入了戒备状态。 苏灵朗几乎在一瞬间就翻身攀上了树,秋季的树叶不算繁茂,但藏住一个人也并不很难。他在树上透过树叶间的缝隙往下看,就那么一声响后,林子里又恢复了寂静。 不论怎么听,都听不到一丝异动。 枯叶从枝头跌落,它在风中打着旋往下坠。大约是秋风吹动了云层,林间的阳光弱了下去。令人倍感温暖的光源不见了,寒意像是毒蛇往人的脊梁上攀爬。 一支无尾箭从苏灵朗背后而来,他察觉到时,箭身离他已经很近了。 但苏灵朗还是躲开了,慌乱之下他一脚落空,身形不稳从树枝间一滑。 无尾箭错失了目标,一头扎进树干之中。苏灵朗踉跄的间隙看见,箭身半截没了进去。 是弩! 苏灵朗抓住一截小臂粗细的树枝,稳住自己身形后松开。 地上已经枯萎的树叶在他落地的瞬间被踩得咯吱作响。 穿着灰青色行军装的斥候从林间出来,三个里拿着弩弓那个,应该就是刚刚偷袭自己的人。 苏灵朗背后的肌肉不需要调动,在目标出现的瞬间就已经调整到了最适合战斗的状态。 他像一只豹,偏头打量着猎物。 持弩的斥候扣住膛口,精刚锻造的机括里,一支无尾的铁箭悄然上弦。 苏灵朗没有武器,但他觉得自己此刻的愤怒就是最好的武器。 秦关城前的青色天潮他还记得,没有人会忘记自己的耻辱。 苏灵朗动了动右肩,将头往右一偏的时候,骨骼都在急切地叫喊着。 无尾的箭离弦而出,战争一触即发。 苏灵朗接着屈膝的弹力一跃而起,无尾箭擦着他的后腰而过。被铁箭射中的树木颤抖着,落叶簌簌而下。 提着朴刀的斥候抽刀出鞘,扔掉刀鞘后举着刀朝苏灵朗扑过来。 苏灵朗落地时半蹲在地,大腿的肌肉紧绷着,为了下一次跳跃而准备。 举刀发势,尽是破绽!苏灵朗一笑,在堆积着落叶的地面上狠狠一蹬。 他左臂曲着手肘,右掌推着左边臂弯往前猛冲。 血肉相撞,举刀的斥候胸口猛地一痛,肋骨断裂的疼痛还没来得及让他的大脑反应,苏灵朗已经抬手,向着他的面门而去。 一股力量扯着苏灵朗的脚腕,他这一击原本就是为了进攻,丝毫没给自己留退路。下盘不稳,苏灵朗被这扯出去半个人的距离。 他也没站稳,眼看就要扑倒在地。 苏灵朗脚尖发力与脚腕处的力量抗衡,双手撑着地面一下腾空而起。 在这个短暂的空隙里,苏灵朗看见了自己身后那个扯着铁链的斥候。 苏灵朗腰腹发力,落地时往后一撤,想用铁链束缚他的斥候被带着往前一个趔趄。 刀意从他背后而来,苏灵朗下意识侧身躲过去,持刀的斥候失去了目标,准心不稳往前踉跄了两步。 还没来得及补上一击,脑海里生存的本能支配着苏灵朗,让他下意识地弓身躲避。 无尾箭擦着他的发带而过,被射中的树木又抖落一阵枯叶。 苏灵朗的头发在空中散开,秋风一起,他狰狞的形容如同从地狱中爬出来复仇的恶鬼。 持刀的斥候刚站稳,反手将刀向着苏灵朗的脖颈挥过来。 反手用刀,全是破绽! 苏灵朗觉得叛军也不过如此。 他侧身跨步向前,一把抓住了斥候的肩膀,猛一发力把他掼到了地上。 苏灵朗在他落地的瞬间,腿部发力把铁链缠在了他的脖子上。 无尾箭再来,苏灵朗转身看着铁箭来的方向。 铁箭向着他的心口不断前进,苏灵朗终于侧开一点,铁箭擦着他胸口的头发。 这一次没有落叶。 苏灵朗抓住了铁箭,下一瞬间就把它插进了地上的斥候心口,只一下,苏灵朗马上就拔出了箭。 挣扎着想要脱开铁链束缚的人一下失了力气,鲜血冲得很高。 苏灵朗觉得自己不能带着一身血气回去,还没考虑到脚下的铁链,他一下就躲开了。 生命逐渐流逝的斥候被翻了过去,弓腰躲过去的苏灵朗抓过他手里的刀,向着持弩的斥候丢过去。 朴刀上带着巨大的力量,穿透了斥候的胸膛之后带着他不断后退,直到撞到树干。 苏灵朗双手抓住脚下的铁链,猛然发力把那个斥候拽了过来。 他把铁链饶过斥候的脖子,一脚踩在他的脊背上,双手抓着铁链两端,面无表情地逐渐加大了力度。 被他抵在地上的人不再挣扎,苏灵朗终于放松了下来,坐在落叶里去解自己脚腕上的机关。 那片从树上跌落的枯叶终于落到了地面上,躺进了它的坟冢里。 苏灵朗撑了一把地面站了起来,走出去两步后又折返回来。他从趴在地上死去的斥候头上扯下来一根头绳,扎起了自己披散的头发。 . “你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苏灵朗狐疑地看着他,“你又自称是金吾卫,又穿着飞羽军至少营长以上的军装,你问我荒山侯怎么了?” “苏领长,实不相瞒,我确实是金吾卫中人。”尉迟醒决定真假掺半说话,“我原本是要进金吾卫,但上将军需要我去保护胡勒质子尉迟醒,所以才穿了这身军装。” 一边的沐怀时突然听懂了,尉迟醒好像是在假冒跟着他那个小将士。 “保护那个蛮子?”苏灵朗不屑的表情十分明显,“秦关硬抗叛军数日,不见逐鹿林来一人支援,倒是有空去保护那个蛮子。” 尉迟醒嘴角一抽,这话听上去虽然是针对没有后援的事情,为什么总感觉苏灵朗也很不爽自己呢。 “此事我也不知,”尉迟醒说,“进逐鹿林围猎后,我们就没有与外界联系,苏领长所说的事,我确实一无所知。” “你不在逐鹿林好好跟着那个蛮子,”苏灵朗勉强接受了他的解释,“怎么跑到河里躺着,还跟个女孩子铐在一起。” 尉迟醒心里苦笑:“此事更是说来话长。” “不过,”尉迟醒看着苏灵朗,“我说我是金吾卫这种事情,难道不比我说我受上将军亲令,从金吾卫被调到飞羽军去保护尉迟醒来得更为可信些?” “是啊,”苏灵朗冷漠地笑了笑,满是嘲讽的意味,“比起更容易让人相信的理由,我现在倒是更信天方夜谭的说辞。” “为什么呢?” 林羡弹了一下苏灵朗的脑门:“你又想什么呢,秦关又不是你一个人在守。” “你快收拾东西,我送你上山去避避。”苏灵朗转头看着林羡,“不知道为什么,叛军又回来了,我在路上遇到了几个斥候。” “遇到了斥候?”尉迟醒觉得事情或许不会那么简单了,“苏领长可是做了什么?斥候遇人一般不会现身,就算他们看到苏领长,也绝不会让苏领长看到他们。” 苏灵朗当时没多想,尉迟醒这么一说,他突然明白了。 斥候之所以能成为斥候,就是因为他们过人的视力和听力。自己听到了金属撞击声就翻身躲到树上,任谁看了都是一副要伏击的样子。 “我……”苏灵朗挠了挠后脑勺,“躲了一下。” 尉迟醒眉头一皱,心想你还不如干脆亮兵器。 “他们如果回去通报,”林羡握拳一锤自己的掌心,“那岂不是要派兵来镇子里!怪不得你让我回山上去。我要不要去村子里叫上他们一起躲躲?” 尉迟醒无意一扫,突然看见了苏灵朗抬起来的胳膊之下,衣料上有一点腥红。 苏灵朗挠完了后脑勺,胳膊一放下来,身上所有的战斗痕迹就没有了。他张了张嘴,似乎是想要回答林羡的问题。 “不会!”尉迟醒抢过了话头,“斥候认得苏领长,只要你们躲回山上去,叛军不会伤害村民的。” “是这样吗?”林羡觉得好像自己的记忆哪里出错了,“我记得他刚刚说送我上山的?” “林医者听错了。”尉迟醒说,“我听见是说他跟你一起上山,林医者还是快去带东西吧。” 林羡转头看苏灵朗,苏灵朗皱着眉,片刻后点了点头。 “好吧。”林羡往外走,“我去外面收药材。” 尉迟醒转头看着沐怀时,沐怀时呆愣了几秒后突然明白了过来:“我也出去帮她收东西。” “你的伤,”苏灵朗提醒她。 沐怀时从床上跳下来:“我没事,先前就是冻着了而已。” 她动作很快,刚下床就蹦跳着出去了。苏灵朗见她走出去,转头看着尉迟醒:“你把人支走,要跟我说什么?” “苏领长送林医者上山,”尉迟醒问他,“回到这里后,是否打算疏散居民?” 苏灵朗盯了他片刻,还没回答,尉迟醒就接着说:“苏领长是这样打算的。” “苏领长还想一个人去抵挡荒山侯的军队。”尉迟醒说,“但苏领长怎么知道荒山侯一定会来这小小的村庄呢?就凭你杀了他们的斥候吗?” “你怎么知道?”苏灵朗在他话音未落的时候就问了出来,话刚出口,他还偏头看了一眼窗外。 好在,林羡离这里很远,那个少女陪着林羡一起把晾晒的药材放回檐下。 “苏领长,”尉迟醒抬起自己的胳膊,在身侧一处一点:“这里有血。” 苏灵朗动了下手臂,想要查看是否真的有血,但尉迟醒突然笑了一下。苏灵朗放弃了这个动作,很明显,不需要验证,自己杀了人。 “斥候出事,不更该派兵攻打吗,”苏灵朗说,“行军打仗,斥候的作用不就是探清敌人所在吗。斥候已死,说明敌军就在此处,为何不来?” “根据苏领长所说,荒山侯一路北上,势如破竹,”尉迟醒说,“那为何他又要南回?” 苏灵朗不是没想过这个问题,或许是舒震觉得皇城没意思,或许是他要回南方休养。但无论如何,苏灵朗都想再战一回。 “苏领长,寄人篱下的日子不好过,”尉迟醒认真地说着,“按照荒山侯的行事风格,战死也要留在皇城。很明显他南回,是有人替他谋划,这个谋臣,不会让他走斥候一去不回的路。” “你怎么知道?”苏灵朗问他,“你说你是金吾卫最低等的将士?” “我就是知道。”尉迟醒这回没多解释,态度十分强硬。 “寄人篱下的人该是什么性格,我就是知道,如何?信不信随你,苏领长。” 第56章 去雷州 尉迟醒说话很少有态度这么硬的时候,但他现在骗人在先,为了底气足一点,只好这样说。 对于一个初识的人,甚至是认识很久的人来说,有时候解释太多反而没有信誉度。 摆出一副爱信不信的姿态,往往更让人觉得靠谱。尉迟醒现在就是这样赌的,苏灵朗本来就怀疑他,越解释说不定他越怀疑。 过了许久,苏灵朗似乎是终于松口了:“你到底是谁,为什么知道这么多?” “你终于问回来了,”尉迟醒被这样诘问,反而松了口气,“我叫阿展,有点谋略,不然也不会被上将军看中,我真是金吾卫中人。” “要不然,我给你背军规?”尉迟醒见他半天没什么反应,于是准备背背这个他记不全的破东西。 “打住打住,”苏灵朗在他开口之前阻止了他,这东西苏灵朗在军营也没少背,一听就一个头两个大。 “想来我只是一个侥幸从战场上活下来的逃兵,”苏灵朗自嘲地笑了笑,“你真要骗我,我又能损失什么。” “苏领长要是十分在意当日秦关一战,”尉迟醒说,“就去雷州。” “为什么?”苏灵朗不是很明白。 “我想荒山侯举兵北上,应该是为四年前不夜国的亡国之恨,”尉迟醒看着苏灵朗,“如果现在荒山侯站在苏领长的面前,苏领长会放弃唾手可得杀他的机会吗?” 苏灵朗根本没有任何考虑:“不会。” “那如果你放弃了,”尉迟醒问,“会是因为什么?” “因为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尉迟醒没有等苏灵朗回答他,“对于荒山侯来说,他愿意死战或许是因为走投无路,但他退了,说明他的目标,不只是报仇了。” “他想做什么?”苏灵朗问。 苏灵朗是真的不知道。 他从进军营到当上领长,一直想的是为国征战四方,叛军的思路跟他完全是两种,他猜不到。 而多年后苏灵朗跟人回忆起与文敬大君初识时,他突然发觉到,其实所有人的路早就注定好了。 为人臣子的,野心的顶峰也不过是万人之上一人之下,为君主鞍前马后的位置。 而注定是帝王的人,他们一开始,看到的想到的,就是天下所有人从未想不敢想的。 “他要争枯骨之上的王座。”尉迟醒笑着说。 “仇恨在发芽,在抽枝,毁掉仇人的所有已经远远不够,”尉迟醒指了一下窗外重叠的远山,“他要把一切都抢过来,让仇人看着自己所拥有的,变成曾经自己看不起的人所拥有的。” “更何况这些东西,对于荒山侯来说已经唾手可得了。” “唾手可得?”苏灵朗觉得这个阿展可能是还没完全清醒,“靖和国力正值鼎盛,兵强马壮。一支叛军而已,你说天下是他们唾手可得?” “苏领长,”尉迟醒轻轻一笑,“在秦关,被抛弃的滋味如何啊?” 苏灵朗愣住了,他不会忘的。 那种为了这片土壤而沸腾的热血,突然凉得透彻的感觉,他不会忘的。 “苏领长一定觉得心寒吧,”尉迟醒说,“后方后知后觉得知此事的将士们,又会怎么想呢?” 尉迟醒猜想,不夜国四年前一战损耗极其严重。叛军最多十万人,依照秦关天险的地理优势和驻守的近六万飞羽军,是绝对不至于陷落的。 除非有人调走了他们,还不让他们回援。 飞羽军上受上将军兵符亲令,下受各营各领长官军令。除非天子封锁了他们的消息来源,否则一定会有人带着人赶来秦关。 压住所有人,不让他们回援自己战友守卫自己关口。皇帝这一次,是真的太糊涂了。 “就算是这样,跟我有什么关系?”苏灵朗很是不解,高位者的斗争,与自己没有一丝关联,更不会与这个最低等的将士有关。 “你身处金吾卫,”苏灵朗说,“世家关系和门阀倾轧注定你不会平步青云,就算你在这里跟我高谈阔论,对你的前程也没有半分好处。” “我说这么多,”尉迟醒在心里叹气,“不是要告诉苏领长我懂多少,而是想告诉苏领长,去雷州。” “雷州?”苏灵朗不解。 “荒山侯要争天下,此次机缘更难遇,”尉迟醒干脆用最简单的方法解释,“前方路途半点险,他都不会冒。” “雷州临海,多生沼泽,城防建筑低矮。盘踞的门阀世家以渔业为主,兵力集中在海上。” “比起一条死了斥候的,山势怪奇林中多雾的路,我想荒山侯的谋士,会让他攻打雷州城关,取道南下。” 苏灵朗把他的话仔细想了想,然后突然笑了起来:“真的是你说的这样的话,那我岂不是一个人堵死了他们的一条路。” “苏领长勇武,”尉迟醒也笑了笑,“自然可以这样说,若是没有苏领长林中伏杀斥候,荒山侯的军队大约真的会从停云山南下。” “你们话说完了没有?”林羡抱着一个药筐,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了门口,“说完了快出来帮我把晒着的药收到屋檐下,免得离开几日被雨淋湿了发霉。” “来了。”苏灵朗转身朝林羡走过去。 “你坐下,你别过来,”林羡伸手指着苏灵朗身后的尉迟醒,“你还是歇着吧,自己什么状况自己不知道吗。” 尉迟醒尴尬地笑了笑,乖巧地找了个板凳坐下。 等林羡和苏灵朗都走出去后,尉迟醒发现,自己手边的桌子有许多揉皱了的纸团。 打开纸团,尉迟醒看见许多杂乱无章地写着的药材名。 写它们的人,肯定是陷入了深深的思考和疑惑之中。每写两三个药材名字,就要划去一个,再修改几下,再划掉。写到一半,纸张就被揉成团丢到了一边。 所有的纸团都不是完整的药方,林羡开不出来能救尉迟醒的药。 尉迟醒笑了笑,把纸张原样揉成团放了回去。 窗外的天空上,云海翻涌着,就像这天下的局势一般,诡谲丛生。 . 池照慕把软钢刃贴着自己的手臂缠好,卡进机关口后拉下外面的袖子遮挡住。 这是舒州特有的软剑,池照慕学了四年。无数次抽剑出袖的时候,剑刃反弹回来,在她的右脸右肩上留下细长而深的划痕。 “池将军,身量最轻的二十五人已经选出来了,他们换好了衣服,只等将军令下。”一个将士说。 这里是逐鹿林背靠山陵的南麓,池照慕带着人抵达了这里。她选择用尽可能少的人,劫走重要皇室的方法,来为主力军南回争取时间。 而这最少的人里,当然不会少了她。 池照慕把铠甲脱下,递给了他:“你带着剩下的人在这里等候,准备接应我们。” 将士看池照慕把铠甲脱了,突然明白了过来,将军也要亲自去突袭皇族的驻扎地。 他抱着铠甲跪了下来:“将军!不可!末将愿替将军前往!” 池照慕懒于解释,对着一边牵马的军官招手:“戮叶,你跟他们解释,我先走了。” “跟我过来,”池照慕招手,被选出来的二十五人立刻跟上了她的步子。 他们都受令脱下了沉重的铠甲,换上轻装和不带任何雕饰的武器。 武器上的纹饰,大多是用来炫耀自己的身份,但他们现在不需要任何身份俗名,他们要做一把无名的剑。 直取敌人命脉的剑。 “将军!”捧着池照慕战甲的将士还是想替她走这危险的一趟。 “穆营长,”那个叫戮叶的男人牵着马拦下了他,“逐鹿林外围已经没有防卫兵力了,仅剩的守卫军都在太辰皇帝的金帐附近,将军此去有,胜算有七成。” “那还有三成呢?”姓穆的营长有些愤怒,“将军不能出事!” “还有三成?”戮叶勾起一边嘴角,笑得邪气四溢,“要是有这三成,池将军会制造个十成的机会,让所有皇族给她陪葬。” “什、什么意思?”穆营长愣住了。 戮叶牵着马去找棵树休息,他背对着穆营长挥手:“意思就是让你放心。” 穆营长忧虑地转头看着池照慕离开的方向,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心里有些许不安。 . 池照慕越来越接近所有帐篷的驻扎营地,斥候来的消息是没错的,现在外围基本上自己没有了巡防兵力。 偶尔零散的几个飞羽军路过,池照慕带人往帐篷后一躲,就能无惊也无险地避过去。 “这个图腾,”池照慕从怀里摸出一个布片,布片上是靖和的荆棘困月图腾,但仔细看,就会发现月弯处有蔷薇盛开。 “遇到身上服饰是这样的,”池照慕说,“不用询问,直接劫走。” “劫走?”一个将士拉下自己遮脸的黑布,“不就地格杀吗?” “主力军南回需要时间,”池照慕摇头,“不能杀,要拖延时间让阻拦主力军的飞羽军知道皇室有难。要真是全杀了——” 池照慕像是突然想起来了一个笑话一样,嘲讽地笑了笑:“万一陆征一横心,心想反正死都死了,我先把叛军解决了再回去也行。” 这二十五人没想到池将军也是个幽默十足的人,想明白了过后都对视着低笑了起来。 池照慕突然绷紧了神经,把食指放在嘴唇上示意他们噤声。 将士们瞬间就安静了下来,屏住呼吸后,一个少女的声音传了过来。 “你让开!”阿乜歆觉得这个李璟十成十地烦。 “钦达天,我并非有意阻拦,”李璟急得满头大汗,“我父帝这几日火气实在是很重,您现在去问他,是问不出结果的。” “那你告诉我,阿展去哪儿了?”阿乜歆停了下来,看着拦在自己面前的太子。 “我、我不知道。”被阿乜歆一看,李璟差点咬到了自己的舌头。 “你不知道那你还拦我!”阿乜歆被气得一炸,抬腿一下踩在了李璟的脚面上,“还不让开!” 阿乜歆力度把握得非常精确,既不会让李璟受伤,又能让他吃痛地跳脚。 李璟蹦哒着,阿乜歆趁机错开了他,抬腿就要往李慎的帐营走:“我去找皇帝了,我到要看看他到底把我朋友藏到哪里去了。” “钦达天!”李璟抱着脚尖蹦着,还不忘阻止阿乜歆,“您有所不知,这几日宁辅国都不甚敢与我父帝多言,您要是去了,没有宁辅国在旁周旋,恐怕父帝也要迁怒于您!” 阿乜歆停了下来,转身走到李璟面前:“迁怒于我?” 李璟还抱着脚尖的,背这样弓着,倒是比阿乜歆矮了一截,只能抬头看着她。 阿乜歆一问,李璟连忙点头:“我不想让钦达天心中添堵。” “生气就生气呗,”阿乜歆伸出食指,在李璟眉心一戳。 李璟单脚站立,重心十分不稳,阿乜歆这一下,让他直接往后坐了下去。 “臭牛鼻子爱生气,”阿乜歆往李慎的帐营走,“我不理他就是了,我只去问他把我朋友弄去哪里了。” 李璟摸着自己的眉心,恍惚了几下,阿乜歆已经走没了影。 他想站起来,但突然一瞬间,他背后被轻轻一点。 “阿大,他怎么处理?”李璟僵着身子,听见了后面询问的声音,“他身上有这个图腾。” 李璟只能动眼珠,他扫了一下自己的衣摆,猜测他们可能是说自己身上皇室的图腾。 “那女孩要去皇帝的帐营,”一个女人的声音在李璟背后回答他,“先绑了这个小的藏起来,不能摸到大的再说。” “什么大小!”李璟发现,这些人是把皇室当成了猎物,竟然还分大小,“你们到底是谁,要干什么?” 他话刚说完,眼睛就被蒙上了一块黑布。一个人走到了他的面前蹲了下来,李璟莫名地觉得,这应该就是刚刚说话的那个女人。 池照慕从腰带里寻摸堵嘴的东西:“看你这样子也是个练家子,没想到因为一个女人,就失掉了防备心,随便什么人都能点住你的穴。” “你到底是谁!”李璟没有理会她的嘲讽,只想知道他们是谁,到底想干什么,“你要去我父帝的金帐,那里……” 池照慕心里觉得烦躁,把布条一下塞进了李璟口中,然后拍了拍手站了起来:“跟上前面的人,别让他们等太久。” “至于这个人,”池照慕踢了一脚李璟的大腿,“你们两个去把他藏好了,万一没搞到大的,说不定还要弄他。” “是!阿大!” 池照慕顺着阿乜歆的方向走,低声嘀咕着:“阿大这叫法可真有够土匪的。” 第57章 敌袭 风亦尘急匆匆地走进了宁还卿的帐子,等靠近宁还卿身侧的时候,他放慢了速度,把步子的声音降到最低:“主人。” 宁还卿靠在椅背上,面前的矮桌上搁着一个香炉,他闭眼细嗅着香气:“怎么了,急急忙忙的。” “暗卫来报说,有敌闯入大营。”风亦尘半跪下去,回答宁还卿,“没有主人的亲令,他们也不知如何解决。” “现在人呢?”宁还卿沉默了片刻后,问风亦尘。 “朝着陛下的金帐去了。”风亦尘低着头说。 宁还卿迟迟没有回答,风亦尘抬起了一点头,偷偷瞥了一眼他。这个微小的动作正好装进了宁还卿眼里。 “要看就光明正大地看,”宁还卿沉思的脸上破出一抹笑容,“既然你们都没拦他们,就随他们去吧。” “以现在的守卫和敌袭的装备来看,”风亦尘有点犹豫,“金帐恐怕要失守。” “你看看这个。”宁还卿伸手拿起桌上的一张帛纸递给他。 风亦尘双手接过来,看完了上面的消息后,他还是不太明白宁还卿的想法。 最开始跟着宁还卿的时候,风亦尘时常怀疑自己是不是智力有问题。时间久了后,风亦尘发现,自己的智力水平是没有问题的。 自己看不懂猜不透宁还卿想什么,宁还卿每个月花大价钱养着的天下文人门客,也没几次是能猜中宁还卿到底要干什么的。 如此一来,风亦尘倒也释怀了,自己瞎猜还不如等宁还卿自己解释。如果他不愿意告诉自己,等到事情全定的时候,他也能知道结果。 “这是风将军从东北大胜的战报,他问我是先在黑水岸筑城墙,”宁还卿说,“还是先回逐鹿林等候天子圣令。” “这个消息,跟敌袭金帐有什么关系吗?”风亦尘知道自己不该在这时候打断宁还卿,但宁还卿说话的状态十分淡然,全然不像是一个权臣。 更像是一个洲头湖畔,与自己书童一起垂钓的闲散墨客。 “麟臣带着我的飞羽军东出北上皇城方向,”宁还卿说,“风将军即将领兵南归,皇城里鸠占鹊巢那位,坐不住了。” “敌袭的人数不多,个个穿最单薄的装束,但行走翻越间可见他们身上兵器重量,”风亦尘想起来那些人在帐篷间穿梭的模样,“应该是带着岭南舒州最有名的软剑。” “是舒震的人。”风亦尘终于明白了。 宁还卿点头:“他们应该只是想拖住皇室,给不知道在雷州还是冀州又或者是幽州的军队拖拖时间。” “直接打过去不就可以了。”风亦尘再次用一根不倒拐的直脑筋想问题。 “你这个脑子,”宁还卿被气笑了,“舒震现在就算有二十万人也不一定能赢陆麟臣。” “行军打仗士气最重,舒震的将士或许至今还没想明白为什么撤退,”宁还卿说,“这样的军队,要对上一支蒙羞后急于复仇的王师,胜算本来就渺茫,还有个即将南回的风临渊。打,用什么打?” 风亦尘被说得有点不好意思,他挠了挠自己的头:“那现在怎么办?不管陛下了?” “去找大王女,”宁还卿说,“让他告诉他父君,有个与太辰皇帝谈条件的机会来了。她是个聪明人,知道怎么去说。” “然后呢?”风亦尘试探着问。 “然后,”宁还卿站起来,走到风亦尘的面前,曲起拇指和中指,在他脑门上不轻不重地一弹,“然后就等通报。” 风亦尘摸了摸自己的脑门,他不敢问宁还卿还要等什么通报。 “殿前镇守的四十八个御殿金吾卫和每次出动不会超过三十人的岭南青缨卫,”宁还卿走到木质的衣撑面前,展开了双臂,“谁能赢呢?” 风亦尘立刻站了起来,从衣撑上取下狐狸领的披风,从背后搭在宁还卿的肩头,又走到前方替他系了个翻花结。 “金吾卫胜算……”风亦尘想说,金吾卫的胜算比较大。 “上将军!”风亦尘话还没说完,帐子外有一个比他刚才更加焦急的声音突然响起,听上去,语调都急得脱了谱,“陛下营帐有敌来袭,请上将军前去主持!” 宁还卿凑到风亦尘的耳边,轻轻地说着:“傻子,别急着判断形式。” 风亦尘的耳垂被温热的气流扫过,他愣了很久,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宁还卿已经掀开帘子走了出去。 “是。”风亦尘揉了一下发红的耳垂,跟了出去。 . 阿乜歆觉得自己的运气很不好。 一把软软的,凉凉的剑抵在她的脖子上,她举着双手,乖巧地被推着小步挪动。 她旁边同样举着双手的,是太辰皇帝李慎。 穿着金甲的人,混着穿着银甲的人,把里面穿着黑衣的人里三层外三层围住了。 太辰皇帝被推着走一步,前面的人就后退一步,里面的人就前进一步,后面的人就跟着前进一步。 滑稽得像是宫廷上排演的木偶舞。 “皇帝,”阿乜歆轻轻喊了一声李慎,“你告诉我,我朋友到底在哪里,我帮你向天神问问,你今天有没有危险。” 李慎的脸色不太好看,青一块白一块。阿乜歆偷偷撇了下嘴,心想这个老头的心情不太好,等会儿再问算了。 挟持着李慎的漂亮女贼倒是笑了笑:“你心心念念找你朋友,那你怎么会跟丢了。” “这位姐姐有所不知,”阿乜歆也不管不问她到底多少岁,张口就叫姐姐,“皇帝陛下本来已经放了我朋友的,谁能想到我第二天起来,他就不见了。我问遍了所有人,他们都不知道。” “出尔反尔,”池照慕冷笑了一下,“是他能做出来的事情。” “你朋友也不见了吗?”阿乜歆问她。 池照慕想起来许多人,不止朋友,还有父亲母亲兄弟姐妹。一夜间血流成河后,池照慕失去了许多人。 “我叫池照慕,”池照慕伸手把遮住自己半张脸的黑布扯了下来,“我来自岭南不夜国,我许多亲人朋友都不见了,因为这个皇帝。” 阿乜歆原本只见她的眉眼,就觉得已经足够惊为天人了。鼻梁挺直,眼眸深邃,眉骨英朗,她一撤下黑布,另外半张脸让阿乜歆呆住了。 她其实觉得沐怀时也挺好看的,但沐怀时的好看是让人想要保护,而不是池照慕这样明艳动人,光彩夺目。 一眼看去,就知道她属于疆场马背。 李慎不屑地笑声打断了阿乜歆的痴想,他从嘴角里挤出讥讽的话语来:“原来是丧家之犬来反扑于孤。” 池照慕抓着李慎,往自己的剑身上靠紧了几分,血珠立刻渗了出来。 四周的将士紧张地将刀剑往前举了举,用行动威胁池照慕不要轻举妄动。 “行了,一群饭桶,”池照慕笑了,“你们有这个窝囊皇帝在,施展不开手脚,否则也不会让我挟持住他。” “我是舒州来的池照慕!”池照慕大声地说着,“不想你们的皇帝死在我手上,就给我让开一条路。” “池将军巾帼不让须眉,”披着狐狸领披风的宁还卿在外围说话,人还没进来,声音已经先传到了池照慕耳朵里,“我是皇城来的宁还卿,有条活路要指给你看。” 将士们自动分开成两列,为宁还卿让开道路。 宁还卿不紧不慢地走了进来,手上什么都没拿。 池照慕抓着李慎肩膀的手又加大了几分力度,宁还卿,她第一次孤身上阵就遇到了这个早就名扬四海的靖和重将。 “不必紧张。”宁还卿一眼就看出来了池照慕这细微小动作里,所代表的情绪含义,“陛下在你手上,选择权也在你手上。” 宁还卿从袖子里摸出了那块帛纸,朝着池照慕递出去。一个黑衣的青缨卫走过来,接过了帛纸,避过李慎抖开给池照慕看。 “池将军,你此行究竟为何自己心中也有数,”宁还卿把手拢进袖子里,眼神平静地看着池照慕。 风亦尘终于从人群中走到了宁还卿的身边,他手里提着一只信鸽,还捧着笔墨和帛纸。 宁还卿看了一眼风亦尘手里的东西,微微一笑:“池将军当然也知道这一封信,代表着什么。” 宁还卿如果告诉风临渊南边局势,金吾卫的轻骑营连夜开拔,不到三日就能追到舒震大军中因为装备沉重而稍微滞后的重骑营。 重骑营里,除了有武器之外,还有身体素质不如军人,所以无法快速南回的工匠。失去了为军营提供源源不断武器的工匠,意味着猛兽失去了爪牙。 如果宁还卿告诉风临渊,南方无事,留在黑水岸修筑城防。舒震甚至能与陆麟臣正面一战。 池照慕明白了宁还卿的意思,把帛纸拿给李慎看:“李家皇帝,你看这个信,要怎么回?” 李慎气地咬紧了牙齿,他心中怒极,看着宁还卿后,只看到他的袖口里露出来一截纯白色的狼尾。 那东西,李慎很熟悉。 在李慎幼年时,西北胡勒泊川草原上的狼骑,就是他的父帝听了名号,也会愁得整宿整宿无法入睡。 胡勒与靖和交战的那数十年,狼骑让所有靖和人知道了什么是草原的血性。 他们不披战甲,不骑战马,不知疼痛。从小与自己选中的野狼为伴,吃住同行。他们是草原上最后的防卫线,也是草原上最坚不可摧的利刃。 狼骑不分军职,甚至不听他们主君的号令。狼骑大首领手里的那根白狼尾,是指挥他们的唯一信号。 前朝曾有战将提出,如果无法打败狼骑,那不如试试把那根发号施令的狼尾抢过来。 所有遭遇过狼骑的人都见过它,每每出战,白狼尾就会悬挂在军旗前方,毫不遮掩。 靖和的各兵种都曾试图抢过狼尾,但不论是精于骑射的飞羽军,还是善于轻装突袭的侧翼金吾卫,都没能抢来白狼尾。 看似无人保护的白狼尾,实际位于铜墙铁壁般坚不可摧的防守线之中。 但现在,这根狼尾,在宁还卿的袖子里。 宁还卿确认李慎看见了,又不动声色地把白狼尾收了回去,对着他轻轻地点头。 这是真的白狼尾,李慎毫不怀疑。 他没有见过白狼尾,但他能感觉到,仅仅一个物件,都散发着野兽捕食的杀戮气。这种潜在的东西是无法仿造的,就算外表分毫不差,但那股令人胆寒的气度是复刻不了的。 “陛下,”宁还卿说,“风将军提议用阵前不力的金吾卫将领,留在黑水岸修筑城墙,风将军还说,修得好只降官职,修不好就砍掉脑袋。” 池照慕不太明白宁还卿这是唱哪出,但只要风临渊留在北方,就不算是坏事。 李慎却突然震怒:“荒唐!” 风临渊和宁还卿,这是在逼他整顿被门阀蚕食严重的金吾卫。 “李家皇帝,”池照慕被他这莫名其妙的态度搞得很是想发笑,“我在南方靠海都听说过无数次罗刹犯你北境,你的臣子要给你修城墙,你还骂他们,你可真是个明君。” 池照慕起前听说罗刹屡屡犯靖和边境的时候,她兴奋地跑到行军地图上,以为能够联合罗刹打靖和。 但事实说明,她太异想天开了。西北有靖和盟国胡勒,正北有靖和盟国真金,东北是皇城。 岭南甚至连个使者可能都无法送出去。 但现在这个皇帝,斥责提议修筑城墙的臣子荒唐。 “我看不如,”池照慕笑得像个猛打算盘的狐狸,“你宁还卿跟我回岭南,我放了皇帝。也好让你的抱负,有个头脑清醒的人可以听听。” “你懂个屁!”李慎被池照慕的话挑衅地说出了不甚雅观的话语,但他又不想把自己国家的局势解释给虎狼之心的诸侯大将听,只能一遍遍重复着,“你懂个屁……” “我确实只懂个屁,”池照慕无赖地笑笑,但你现在只有两个选择,“要么让你的上将军留在黑水修城墙,要么你跟我们走一趟。” “如何?李家皇帝?” “他们的条件呢?”李慎没有理会池照慕,他看着宁还卿。 在场的人或许看不懂他们在打什么哑谜,但宁还卿知道,李慎在问借用狼骑的条件。 “女人和孩子。”宁还卿回答。 “不可能。”李慎丝毫不考虑当前局势,直接拒绝了这个条件。 “微臣知道陛下会拒绝,”宁还卿早就料到了,“有人去替陛下斡旋,最后的条件,如果不出意外,是女人。” “什么女人孩子?”池照慕觉得有些许不太对,总感觉他们在打什么不太对劲的算盘。 “此事,”宁还卿笑了笑,“与池将军荒山侯和岭南各州应当是无关的。” 第58章 赌局 赵阔从军机营里出来,这里已经十分靠近荒北雪原,每呼出一口气,他眼前的白雾几乎就要遮挡住视线。 大概三天前,南方来了只信鸽。它脚上绑着的帛纸至今还在赵阔的衣袖里面揣着。 赵阔走到一个支起来的火盆边,伸出双手取暖。他吸了吸冻红的鼻头,看着守卫在帐篷外的金吾卫:“冷吗?” 被问到的将士愣了一下,立即就不好意思了起来。他是最低等的金吾卫,问自己冷不冷的这个军官,是刚从上将军帐子里走出来的。 “不冷不冷!”他连连摇头,头盔上的红缨扫到他脸上,挂在了下巴边的护甲上。 北方苦寒,衣物洗后迟迟晾不干,血迹泥迹在衣物上一层叠一层,一直没被清洗。小将士也很多天也没洗澡了,整个人都透露着一种脏兮兮的可爱来。 “不冷才怪!”赵阔被他逗得一笑,伸手帮他把红缨理顺了放回脑后,“再坚持坚持!很快就能回去了。” 在这个将士视线被遮挡的一瞬间,赵阔袖子里的帛纸悄无声息地落进了火盆里。 明火瞬间吞没了干燥的纸张,陆麟臣算不得十分好看,但足够工整的字,连着纸一起,被焚成了灰烬。 “不、不是已经打了胜仗吗?”小将士被自己长官的关怀弄得很是受宠若惊,但还是没忘了提出自己的疑惑,“为什么还不回南方?” 赵阔看了一眼远处的帐篷,里面的人影晃动着。 所有人都知道,那里面是几个世家弟子在喝酒划拳。帐篷里应该是很热,因为晃动的人影非但没有穿铠甲,看上去像是只穿了件单薄的衣衫。 一个喝得半醉的金吾卫郎将突然掀开门帘,北方的寒风冻得他打了个哆嗦。 这一冻,他的眼神倒是清亮了一点,看到了远处的赵阔。 他对着赵阔行了一个十分不恭敬的军礼,赵阔微微点头,表示受下了。 他叫雷云城,赵阔认得他。 另一个郎将策马而来,他的马背后驮着什么东西,到了喝醉的雷云城面前,他踉跄着下马,把后面的麻布袋拽了下来。 雷云城打开了袋口,沿着边往下折了几折,一张罗刹国少女的脸露了出来。 慌乱和恐惧是必然的,她的头发散乱,嘴也被堵上了,只能发出类似于呜咽的声音,扭动着往后退。 雷云城与策马而来的郎将相视一笑,酒囊饭袋特有的气质在两个人身上毕露无遗。 赵阔身侧的将士皱着眉,似乎是想说什么,但最后还是咽了下去。 “想说什么?”赵阔问他。 “她和我妹妹差不多大。”将士看着两个人把罗刹国的少女拖进了帐篷里。 他想不明白,从四品将军站在自己面前,正一品上将军就在身后的帐篷里,为什么管不了这样的事情。 罗刹与靖和交战,男人间的厮杀但求酣畅淋漓。胜负分出后,失败的跪在胜利的脚下。参战的受到任何羞辱都无可置喙,但其他人,凭什么要被这样凌辱。 这样的疑惑他曾经跟同僚提起过,同僚拍着他的肩膀哈哈大笑,告诉他: 战败的人,不算人。 其实赵阔没有告诉他,一年前自己也有这个疑惑。 那时候有个约摸二十五岁的罗刹妇女,听闻只要珍宝够多,就能买回自己成为了战俘的丈夫。 她带来了一块赵阔从没见过的晶石,比他的大臂还粗,通身没有一丝杂纹。 但赵阔看见这件价值连城的奇珍时,它上面蒙着一层干涸的血迹。 赵阔问那个叫做徐斯郎将,这是什么。 徐斯勾起左边嘴角,压低了眉毛,眼神十分令人不适,阴森森地说道:“将军,我可真没见过那么漂亮那么刚烈的罗刹女人。” 赵阔知道他们最近的龌龊勾当,但他还是不明白这跟染血的晶石有什么关系。 徐斯左手拇指和中指比了个圈,右手指了指搁在黑布上的晶石,然后用右手食指穿过了左手的圈。 “她用这个来换她丈夫,”徐斯说,“我们玩够了就试了试这个物件,谁能想到她趁我们不防备,自杀了,血就染上来了。” 此情此景,赵阔觉得相似,只是人物不同而已。 “你的问题太多了,我回答不完,”赵阔说,“,你叫什么名字?” “我、我叫、柯、柯忘。”这个年轻的将士不知道自己长官什么意思,报自己名字的时候有点磕磕巴巴的。 “男子汉说话不要打颤!”赵阔笑着锤了他胸口一下,“你的问题等我有空后慢慢回答,跟在我账下做副将,我一个个解释给你听!” 柯忘的人生,到目前为止经历很多开心的大事,长姐怀孕,生了个大胖小子,家里丰收,过年宰杀了一整只猪来做年夜饭。 他都能开心得哼着小曲。 但没有哪一次,他像现在这样,咬着自己的牙齿,在脑海里一波一波狂喜袭来时,还要压抑着自己,不让自己失态。 “这里是靖和的黑水,”赵阔说,“不该受到罗刹的任何骚扰,这里应该有座高大巍峨的城,把豺狼虎豹拦在远古的针叶林里!” 小将士还在狂喜之中没有回过神来,他不知道自己面前的从四品将军下了一把赌局。 有一个夜晚,带着半块面具的暗卫,从他手里带走了一个少年。 这个暗卫没有马上离开,他把一张纸交到了赵阔手里,纸上写着: 赵将军见字,宁某有三问 一问,边境之安,价值几何? 二问,对陆麟臣的忠诚,价值几何? 三问,背叛陆麟臣,换北方安定,金吾卫中清晏,值否? 赵阔抬起头,眼前早就没了暗卫的身影,皓月悬在空中,清清冷冷的,让人无端发寒。 火盆里的灰烬落了下去,赵阔想,这不算背叛。 宁辅国言之过重,只要事后给陆将军解释解释,这百利而无一害的事情,怎么能算背叛? 赵阔往自己的帐篷走,路过纸醉金迷的风月场时,里面的热气混着酒气吹出来,让他觉得很恶心。 “最后的欢愉,”赵阔面无表情,“好好享受。” . “宁卿,”太辰皇帝做了最后的决定,“让风卿留在北方黑水岸,修筑城墙后,再回皇城。” 宁还卿得了命令,立刻拿起笔,在风亦尘捧着的帛纸上写下天子圣令。 风亦尘接过写好的命令,打开笼子把信鸽捉出来,将帛纸塞进了它脚上绑着的细管里。 这是重华山上养的信鸽,镜尊位发现它通人性,不畏风霜苦寒或者炎热潮湿,就送下了山,给靖和军部做通信物。 不出两天,远在北方的御殿金吾卫上将军风临渊,就能够奉旨,整顿积病已久的军队。 池照慕看着信鸽飞远,心里松了口气,但手上,却并没有要放开李慎的意思。 “漂亮姐姐,”阿乜歆觉得好像哪里不太对,“你做事怎么不讲究信用?” “放了她。”池照慕的命令,是下给挟持着阿乜歆的青缨卫的。 青缨卫撤开软剑,推了阿乜歆一把,把她推向了宁还卿的方向。 “我听说,你们叫她钦达天,放了她让你们少吃点亏,”池照慕说,“放了李慎,不可能的。” 要放了李慎,他们还想不想出去了。 池照慕一路尾随着阿乜歆到了金帐,突袭时,只因为御殿金吾卫要保护李慎而处处掣肘。不过片刻,池照慕就找到了破绽,成功近了皇帝的身,才挟持住了这个保命符。 “反正鸽子飞出去那么远了,”池照慕干脆耍起了无赖,“除非你宁将军能把鸽子喊回来,否则不要跟我这种亡命之徒谈条件。” “池将军只是想顺利出去而已,”宁还卿说,“不如这样,我做你的人质?” 池照慕差点笑出声:“宁将军何苦跟我一个小姑娘开玩笑,这里这么多人,放开了皇帝,谁能制住你?” “如此,”宁还卿的眼眸突然下沉,散发出一种危险的预警,“池将军知道就好,宁某耐心有限。” 池照慕还笑着,撞上宁还卿的视线后,她突然发现自己仿佛被无形的压力扼住了咽喉。 她脸上的笑意渐渐冷了下来,有那么一瞬间她发觉自己愚蠢得十分可怜。 宁还卿纵横沙场无往不胜,在朝堂上也翻手为云覆手雨多年,自己跟这样的人谈条件,一开始就已经输了。 他收起了自己暴戾危险的一面,才让池照慕这种初出茅庐的牛犊也敢跟他谈判。到了现在,池照慕才发现自己一直在他的掌控之中。 其实宁还卿的表情也没那么可怕,但其中一个信息,让池照慕觉得胆寒:他不在意皇帝的死活。 池照慕本来可以搞出点大动静,让自己死也死得壮烈,但挟持了李慎,让她觉得自己不必要死,可以安全撤退。 对于给靖和留下记忆深刻的创伤这件事,池照慕忘了个干净。 “池将军,”宁还卿突然勾起嘴角,如野兽伺机而动捕猎般的阴鹜突然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春风沐怀的笑意,“宁某言而有信,绝不为难将军撤退。” 池照慕握剑的手心渗出了冷汗,她没得选。 “放了我父帝。”一个年轻的男声穿了进来。 高冠华服的皇子从将士中走了进来,他停下来,对着自己的父帝长拜:“儿臣救驾来迟,让父帝多受惊吓,为子不孝,为臣不忠,请父帝问责。” 李慎眼底的疑问十分明显,他看不懂自己的儿子在干什么。 阿乜歆也懵了,这个人是谁,为什么要穿李璟的衣服。 “李家太子?”池照慕扫过他衣服上的纹饰,发出了一声嗤笑,“你能救你父亲?” 在场的金吾卫和飞羽军也都是一愣,这个十二皇子李珘来添什么乱。 “我来换我的父帝,”李珘把自己佩剑丢到地上,一步一步朝着池照慕走,“我武艺不如将军,地位又足够尊崇,池将军只想脱困,我来换我父帝,最是合适。” “你……”阿乜歆想问你是谁,冒充李璟那个呆子太子干什么。 “太子殿下孝心可表,”宁还卿打断了阿乜歆的话,“请钦达天放心,池照慕定不会再次出尔反尔伤害太子。” “是吧?”宁还卿笑吟吟地看着池照慕,“池将军?” “池将军,”李珘看出了池照慕的迟疑,“不必去想死了一个太子还有一个太子这种事,我为救父帝甘愿做人质,此时若靖和放弃我,传出去要受万古耻笑。” 池照慕给手下使了个眼神,两个青缨卫走上去检查他身上是否藏有暗器,又捏开他的牙关仔细看是否有自戕的毒药。 一切都正常后,他们把软剑架在了李珘的脖子上。 池照慕推着李慎往前走,她撤下了剑,推了一把李慎。 李慎踉跄着往前走了几步,在即将栽倒的前一刻,被宁还卿扶住了。 “你……”李慎情绪有些复杂,李珘为了救自己,冒充李璟甘愿被挟持,于情于理,他都无法不管这个儿子。 池照慕把软剑贴着自己的手臂卡好,大步往前走。这一次,没有人阻拦她。 路过李慎时,池照慕侧过头,低低地说:“窝囊废。” 李慎捏紧了宁还卿扶着自己的手腕,他气得发抖,但他只能先放池照慕离开。 驻扎地的帐篷很多,没有人阻拦池照慕后,一行人挟持着李珘飞速撤离了。 留下的将士们面面相觑,不知道此时该怎么办。 李慎被宁还卿扶着,衰老的身躯绷紧了太久,突然一下放松时,他踉跄了一下:“宁卿借狼骑,是准备做什么应对?” 宁还卿从一边眼力见极好的大宫人手里接过帕子,擦拭着李慎脖子上的血迹:“我的暗卫已经带着狼骑绕到后方去堵截他们,陛下放心,十二皇子一定能救回来。” 宁还卿把帕子还给大宫人,示意他来扶着李慎。 “去叫随行的宫医,”宁还卿吩咐给一个将士,然后脱下了自己的披风一同递给他,“其余的人,跟我一起追上去。” “宁卿,”李慎叫住了准备离开的宁还卿,“尉迟长阳只要启阳夫人?” “陛下,现在是我们有求于人。”宁还卿说。 他已经把白狼尾给了不知何时离开的风亦尘,池照慕撤离的同时,有一支凶悍勇猛的武士正从侧翼抄过去,将要拦在她的前方。 李慎今日遭受的羞辱,要用池照慕一行人的血来偿还。 但代价是,放启阳夫人回泊川。 李慎仿佛是陷入了思考,但很快,他的思考就有了结果:“尉迟醒必须留在皇城。” 宁还卿双手交叠长拜,既表示听令,也表示告辞:“末将明白,不过,还是要先想办法找到尉迟醒才行。” 第59章 羁绊 古逐月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要被送到哪里去,两个飞羽军押着他在山里走了大概两天。 从星辰方向来看,他们正在把他往南方押送。 逐鹿林背靠的南方,是放州。那片专门用来流放罪犯拓荒的土地上,也不知道埋葬了多少具枯瘦的躯干。 太辰皇帝最终还是没有杀他,但也并不想就此放过他。想来想去,放州成了他的归宿。 但这两个新入营不久的将士,好像是迷了路。 其中一个眼睛很小,古逐月在心里给他取的名字叫小眼睛,另一个个子很高到奇瘦,古逐月给他取的名字叫瘦竹竿。 每次一想到这里,古逐月脑海里都会出现小眼睛看不清路,拄着瘦竹竿摸索前行的画面。 这走迷路的两天,也变得有趣了起来。 小眼睛把自己的头盔取下来,靠着一棵树放下,然后在林子里打着转捡地上枯枝。 瘦竹竿把古逐月的木枷取下来,立着靠在树干上,也跟着小眼睛一起去捡树枝。 两个人动作很迅速,很快就升起了一堆火。小眼睛从包里摸出三个饼,用剑穿上了在火边炙烤着。 “诶诶,”瘦竹竿拍了拍自己旁边的枯叶,对着古逐月使眼神,示意他过来坐,“吃点东西再走。” 古逐月走过去,铁镣铐哗哗作响,他坐在火边,温暖的感觉顺着血液奔腾着涌向四肢百骸。 瘦竹竿把司南掏出来,在空中使劲晃了几下,然后举到自己面前认真分辨着它指示出来的方向。 “没走错啊,”瘦竹竿拧着眉毛陷入了思考,“怎么走来走去还在这片转悠。” 小眼睛身子前倾,瞪着只留了一条缝的眼睛凑过去,发现瘦竹竿说的是实话:“是没错。” 烘烤之下,面饼散发出了混着芝麻味的香气。瘦竹竿神秘兮兮地从怀里掏出一个酒袋,跟他们呆一起两天,每次他掏出酒袋的时候,就鬼鬼祟祟得像个贼子。 “诶诶,”瘦竹竿用手肘捅了捅古逐月的腰际,把他宝贝一样的酒袋递到古逐月的面前,“喝两口?” 古逐月也不多推脱,接过来往自己喉咙里倒了一口,还给了瘦竹竿。 每到饭点,瘦竹竿就会把酒袋掏出来,一人分一口,连即将被流放的古逐月也有份。 这酒无法和尉迟醒给他的马奶酒相提并论,灌进古逐月喉咙里时,一股廉价的辛辣感席卷着他的肺腑。 如果一开始喝的是最好的酒,那后来无论喝什么,或许都会觉得缺些什么。 古逐月扭头看着瘦竹竿把酒递给小眼睛,他接过去仰头倒了一口,舒爽得把自己本来就细小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看上去存在得十分勉强的缝隙。 “你少喝点!”瘦竹竿非常宝贝他的酒,“这还有这么久的路,谁知道够不够撑到找到卖酒的地方!” “我就喝了一小口,”小眼睛把自己的拇指和食指伸出来,比了个很小的缝隙,“就这么点。” “还没他喝得多,”小眼睛矛头一转,指向了古逐月。 “少说别人!”瘦竹竿一把抢过酒袋,小心翼翼嘬了一口,然后扭上盖子揣回怀里。 瘦竹竿从剑上撸下来两个饼,递了一个给古逐月:“诶诶,吃吧。” 他们还不知道古逐月叫什么名字,但也没打算问。一个自此以后再也不会相见的人,知不知道他的名字,又有什么不一样呢。 “明天咱们怎么走?”小眼睛问瘦竹竿,“可不能继续打转了吧?” 瘦竹竿咬了一口饼,扭扯了一下才从上边撕下一块填肚子的面团:“不跟司南走,还能怎么样?反正上面也没规定什么时候把他送到,慢慢走呗。” “也是,”小眼睛叹了口气,他突然想起来了什么,捡起了一根断枝戳了戳古逐月,“你被流放得急,有什么想留给家人的话,可以好好想想,等走到镇上,找个会写字的书生帮你写封信,我们给你带回去。” 古逐月一愣,然后摇头:“没有家人?” “没有家人?!”小眼睛的语调突然拔高,像是听到了从未听说过的稀奇一样。 瘦竹竿捡起一把落叶砸他脸上:“你没见过吗?大惊小怪的。” “不、不好意思,我是粗人,我没有讽刺你的意思,”小眼睛似乎意识到了自己的失礼。 “我就是觉得吧,”小眼睛说,“你也挺可怜的,没有家人,被这么个北蛮子脱累了,永远离开生长的地方去艰苦的放州,太无辜了。” 古逐月瞥了一眼他的神情,是真的很同情自己,瘦竹竿也一样,难怪这一路走过来,两个人都对自己照顾有加。 “差不到哪里,”古逐月说,“反正在南行宫也是那些体力活,换个地方干而已。” 后面半句他只在心里想了想,并没有说出来,瘦竹竿和小眼睛只当他是金吾卫里最低等的将士,而不知他原本是南行宫里的马奴。 “放州都是流犯,逼急了人吃人”瘦竹竿说,“而且被驱逐进去之前,放州州主会给你烙一个印,你遇到危险想逃,放州的法阵会让你无法跨出去半步。” 瘦竹竿无奈地叹气,然后摆了摆头:“若不是北蛮子拖累你,你虽然晋升难了点,但至少也有个平稳的生活。” “你们为什么老北蛮子北蛮子地叫他?”古逐月问。 一路上,两人无数次提起尉迟醒,无数次都是这个多多少少既羞辱又不屑的称呼。 “你不会跟他在一起数日,”瘦竹竿忽然挺直了脊背,一副戒备的模样,“就觉得他是个好人了吧?” 古逐月不置可否,只低下头啃手里这块虽然烤过但依然铁硬的面饼。 “胡勒与我们交战数年的日子里,”瘦竹竿说,“没少杀靖和的人,听说通天河源地被血染红后的数月,下游的河水都是红的。” “那都是我们靖和的男子汉啊。” “胡勒不也死了很多人吗?”古逐月在心里默默回答。 “我们不计前嫌,在十六年前的大旱灾之际给他们送去了水粮,”小眼睛说,“谁知道长门先生一去不回,是不是泊川人搞的鬼。” 瘦竹竿没说话,但小眼睛的话,古逐月看得出来,他也是这么想的。 “还传出谣言说镜尊位滥杀无辜……”小眼睛啃着饼咕咕哝哝地说话。 “那跟尉迟醒也没什么关系吧?”古逐月说,“那时候尉迟醒不是刚出生吗?” “他不生在泊川就不关他的事。”瘦竹竿扯下一口饼来咀嚼着,一边说道,“他是泊川人,就跟泊川人做的所有事脱不开关系。” 古逐月把他的话在脑子里一遍一遍想着,他的字句都很简单。最简单的道理,最简单的爱恨,恰好就是这世间大多数人对于尉迟醒的看法。 短短一瞬间,古逐月竟然也开始怀疑起自己来,如果不认识尉迟醒,是不是也会跟其他人一样,对一个从不认识的带着莫名的恨意。 后来辗转多年,古逐月无意之间想起时,突然发觉尉迟醒之所以是尉迟醒,大概就是因为他的志向从来都与国别爱恨无关。大多数人耿耿于怀的事情,他从未放在眼里过。 天下大事往来间,权谋者的心胸与眼界,是和寻常人不同的。 “跟你有什么关系呢?”小眼睛似乎有点不耐烦了,他摆了摆手,“你就要被流放到荒僻的放州去了,北蛮子远得在天边一样,多说无益,多说无益……” “等等!”古逐月打断了他的话,挺直了脊梁,仿佛侧耳在听着什么,“你们别说话。” 是风声。 风从天穹而起,自西北而来,扫荡过森林草原和荒漠。古逐月甚至能听到风中的每一粒沙石是如何抖动的,听到风中的每一片落叶是如何飞舞的。 以及,沙石与落叶,是如何撞击到锋利的金属上的。 “有马蹄声。”古逐月站了起来。 他觉得很奇怪,耳朵里的世界仿佛比眼前的世界更加准确细微了很多,他甚至感觉闭上眼,才能看到这个世界。 三千人,古逐月听到的马蹄声很慌乱。 不!不止,应该是五千人!有人落后了,所以他们受伤了。 血肉之躯从马背上突然落下,与地面的石块断枝相撞,弥漫的鲜血唤醒了捕杀者的嗜血性,他们的眼眸里亮起了似乎永远不会熄灭的光。 “哪里有?”小眼睛趴了下去,将耳朵贴在地面上,他虽然从军不久,但基本的知识也学了不少。他贴在地面上都没听到的马蹄声,这个即将被流放的人,站着凭空说听到了。 古逐月转身,闭着眼面向着来时的方向:“在这边,很多人。” 很多人,很多人在交战,不,甚至不能说是交战。 是很多人正在被捕杀,短短片刻,又有很多人落马了。有什么东西咬住了马腿,马匹跪倒,人也从马背上栽了下来。锋利的牙齿撕扯着骨肉,鲜血让优势的一方更加兴奋,也让被追赶的一方更加心惊胆战。 “池将军!快走!”一个男人的声音嘶吼着,下一刻,他的喉咙就被尖利的牙齿洞穿了。 血液喷张,飞溅到了凶兽的眼睛上,它眨了眨眼,血色之下的瞳孔让人更生胆寒。 古逐月慌忙睁开眼,那是狼,它在看自己。 冷汗从他的额角淌下来,脚下铁镣铐的牵扯感让他回过神来,古逐月转头看着瘦竹竿。 铁链的另一头在瘦竹竿的手里拽着,这是他第一次对古逐月露出这种防备的表情:“你要干什么?” 被狼盯着的压迫感在他恢复神智的瞬间消散,古逐月放松地呼了口气:“那边有人正向着我们过来,是一支军队。” “你怎么知道?”小眼睛并不是很相信他。 “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能听见,”古逐月伸手指了一下自己的耳朵,铁链哗哗作响着,“但我就是听得一清二楚。” 从坍塌的地宫里出来后,古逐月总觉得自己身上哪里变得不一样了。 仿佛一夜之前,他不再是一个普普通通的马奴,而是一个训练了很多年的武士。身上的筋骨经过了经年累月的淬炼,大脑和神经也变得十分敏感灵活。 就像是天生的战士。 司南的柄指着古逐月说的方向,小眼睛和瘦竹竿对视了一眼,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古逐月。 那是来时的方向,在那片山前的平原上,驻扎着靖和和靖和盟国的帐篷,年轻的的贵族们在那里饮酒作乐,将士们在外围拄着长枪守护他们。 “不管不管,”瘦竹竿想起来了自己的任务,“我们就是要把你往南方押送而已,后面多少金吾卫飞羽军,就算打起来也不关我们的事。” 小眼睛点了点头:“对,山高皇帝远,我们管不……” “来了。”小眼睛的话还没说完,古逐月就打断了他。 “什么来了?”小眼睛一愣。 虽然卸下了木枷,但古逐月双手双脚依旧都被镣铐盘锁着。他戴着沉重的镣铐,望着自己前方的林子,尽最大的可能挺直了脊背。 古逐月见过很多好马,无论什么品种的,只要到过南行宫他都见过。而只有有资格寄养在南行宫,那才说明马的主人,是真正的权贵。 能不能够随天子围猎,是所有王公身份含金量中的一个重要指标。 但这匹嘶吼着扬起前蹄的马,古逐月没见过。 “不夜国青缨卫!”小眼睛反应很快,他抓起了自己靠在树边的头盔,在古逐月眨眼的瞬间就抽出刀鞘,朝着那匹马的方向跑了过去。 池照慕回头,看到了马后臀上的羽箭,它不偏不倚正好穿过马匹铠甲的缝隙,扎进了马臀中去。 吃痛的马匹前蹄高高扬起,发出了痛苦的嘶叫。 池照慕在剧烈的摇晃之中,抓住了羽箭的尾部,借助马匹的晃动把它拔了出来:“逐月!安静下来!” “???”古逐月仿佛听到有人在叫自己。 池照慕转头抚摸着马背上的鬃毛时,晃眼就看见一个飞羽军服饰的将士扑到了自己的跟前。 靖和再次背信弃义,宁还卿身侧的暗卫带着胡勒的狼骑冲散了自己撤退的阵型,无数青缨卫葬身狼口,池照慕根本来不及思考,手中从马身上拔下来的羽箭已经投掷了出去。 “小!——”古逐月伸手向前想抓什么,但在半空中抓了一把空。 马匹的前蹄落下,池照慕的披风被混着尘灰的风扬起,她冷冰冰地盯着被羽箭穿透喉咙的将士。 第60章 终生之误 小眼睛的刀掉落在了枯叶堆里,他瞪着这个原本该呆在岭南的青缨卫,生命随着鲜血的流失而愈见微弱,他栽倒下去,却依旧睁眼看着马背上的人。 “池将军!”后方更多的青缨卫跟了上来,马蹄声像是鼓点一样踩在古逐月的心脏上。 古逐月本来以为小眼睛的眼睛真的很小,但他倒在地上的时候,古逐月才发现这双眼睛大得十分空洞。 他空洞地盯着马背上的将军,空洞地盯着这风景繁华的世间,空洞地盯着,远处那个一时间手足无措的流犯。 “你干什么?!——”古逐月发现自己身侧有人擦肩而过,他把目光从小眼睛的脸上挪开的时候,看到瘦竹竿也拖着长刀往前冲了出去。 “当然是,”瘦竹竿在跑动之中,将刀高举过头顶,“杀敌!——” 池照慕抬头看着如蝼蚁般冲向自己的将士,她从马背上抽出一把刀抛起在空中。阳光照射在翻转的刀身上,折射的寒光让古逐月下意识侧头一躲。 她伸手抓住刀柄,用力向前一掷。 血肉之躯,是有温度有软肋的行动之物。当冰冷的金属穿过这样的躯体时,温度流逝,软肋被击破,生命也就被夺走。 短短片刻,两个和古逐月一同喝着酒啃着饼的飞羽军就倒了下去。 他甚至还没来得及问青缨卫是什么。 池照慕策马走到瘦竹竿的尸体面前,侧身把扎在他身上的长刀捞回手里,飞溅的血液一下打在她的披风上,留下一道嫣红的痕迹。 “池将军!”落后的青缨卫赶到了池照慕的身边,其中有一匹马上坐着两个人,前面的那个贵族模样的被绑着,后面黑衣服的人把他揽着策马。 古逐月把手里的饼丢进了火里,不知道怎么的,他觉得很生气,这样的生气,离之上的愤怒和之上的仇恨还差得远。 只是一种有人当着自己的面,把自己的东西摧毁的生气的感觉。 从前是个马奴的时候,没有什么是真正属于他的,也没有什么是一定要他去守护的。天地浩大,他孤身一人活着,在繁华的世间穿行。 没有牵挂没有执念。 但到底有什么不一样了呢? 他会觉得生气了,会觉得被冒犯了,会觉得有什么属于自己的东西,被抢走了。 一个青缨卫注意到了古逐月,他搭上弓箭瞄准了他。 “不必。”池照慕扫了一眼古逐月,“一个即将被流放的犯人而已,那两个才是靖和的走狗。” 池照慕用眼神点里一下倒在地上的小眼睛和瘦竹竿,然后又抬眼看着古逐月:“你自由了,想跑赶紧跑,后面跟来的人可不见得会放了你。” 她的话刚说完,古逐月就听到了许多的呼吸声。 那不是人的呼吸。野兽在伏击猎物的时候,除了将自己的脚步放到最低,连呼吸之间都带着故意掩饰却越发明显的兴奋感。 因为猎物无法逃脱了。 “也不会放过你的。”古逐月抬头,看着池照慕笑了笑。 池照慕身下的马匹不安地踏着步子,古逐月这一笑让她愣了一下。 她从没见过这么像野兽的人,他明明是阶下囚,却带着一股主宰生杀的气势。 但池照慕并不是待字闺中的大家小姐,只是一愣,她就找回来自己骄傲凌人的正常姿态来:“年纪不大,口气不小。” 古逐月抬起右臂,手掌向上,镣铐在他的举动间晃动着相撞,发出哗哗的响声来。 “见微。”古逐月说。 白日里的点点星光向着他的手中汇聚,一把银色的长弓在他手里渐渐成型。 兵器生来就有自己的气度,如同冥灵之间有一个无形的魂魄在守护着这冰冷的物件。神兵天成,大多数普通人被它们的威压所镇而无法接近,无法拿起,甚至无法直视。 池照慕眼里,这把被这个流犯叫做见微的长弓,就带着让人心悸的威压。 “你敢妄动!”池照慕身侧的青缨卫拦在了她的面前,把被绑着的那个贵族拖到了前面来,“你们的太子还在我们手里。” 池照慕被乱糟糟的形式和见微的气度所扰,如果不是这个青缨卫的话,她或许还没能瞥见古逐月衣领上金吾卫的荆棘困月图腾。 被绑着的人趴在马背上,古逐月看不见他的脸,但他可以肯定,那不是李璟。他见过李璟,李璟和这个人的身形相差很远。 “关我屁事。”古逐月拉开弓,对准了池照慕。 数十个青缨卫鱼贯前来,拦在了池照慕面前,数十把长弓拉开,羽箭上弦,对准了古逐月。 他们没敢放箭,这个流犯手里的东西不是俗物,也许他在死前放出的一箭都会威胁到池照慕的安危,他们不能冒这个险。 凶兽的呼吸声在古逐月的耳边越来越沉重,仿佛就是野狼伏在他的耳边,嗅着他的脖颈准备下口。 风亦尘在暗处看了许久,不由得在心里暗暗发笑,一个毫无从军经验的马奴竟然让这么多训练有素的青缨卫束手无策。他踏着树枝,在林间轻盈地跃动着,不到片刻就出现在了池照慕的视野里。 青缨卫认得这个戴着面具的人,中途杀出的狼骑就是他带来的。 羽箭纷纷调转了方向,齐刷刷地指着这个站在树上的男人。 古逐月原本想看看他们指着谁,但一回头,还没来得及向上看,群狼从林间钻出的场景就让他失去了任何语言和动作。 袒露着胸膛的首领骑着头狼出来,骑着野狼的战士们簇拥着他,他们的脸上涂着诡异而令人不敢细看的图腾。 他们的手臂上额头上脖颈上,戴着粗糙而硕大的宝石串成的链子,野狼每走一步,那些粗糙的宝石就跟着晃动几下。 在各种战争故事里,最前面的这个首领只有一个名字:耶育泌。 耶育泌脖子上是一张完整的狐狸皮缝制的围脖,毛茸茸的动物皮挡住了他凌厉的下颔线条,他在高大的狼背上身子前倾,用撑着膝盖的手肘托着自己的下巴,直勾勾地盯着古逐月。 古逐月捏紧了自己的拳头,野兽和人始终是不一样的,但这种不一样,古逐月没能在耶育泌身上找到。 这个传闻中的狼骑首领,用打量猎物的如刀眼神,一寸一寸翻开古逐月的皮肉,想要一探其下装着怎样的心脏。 尉迟长阳要的人,就是这个跟着自己家小王子的普通将士。 耶育泌本来很是好奇他是个怎么样的人,但再次见到,他更坚定了自己对他的判断。 无能,并且运气不太好。 池照慕看着耶育泌和古逐月长久地对视,自然而然以为这是个圈套,她推开了拦在自己面前的将士,反手握着长枪翻身下马,直接朝着古逐月走来。 “骗子!”池照慕手腕翻转,长枪在胸口横扫后被她单手握在身侧,“竟如此无耻。” 古逐月被枪身带起的风牵走了注意力,下意识回头看着一脸愤怒的池照慕。 “谁骗你了?”古逐月不明就里,“怎么我就无耻了?” 从启智开始,古逐月就发现很多人在面对比较强的对手时,往往会牵扯到物理距离上最近的无辜的人,也不是为了别的,简单地为了撒气的同时缓解尴尬而已。 明明阻拦这个池将军的,是自己身后的狼骑首领,但她非要骂自己。 在古逐月眼里,这就属于上述范围。 “你在此装作流犯,阻拦我军,”池照慕气势汹汹地往前走,“还不无耻。” 古逐月拉弓的手收了收紧,他不是很有教养的富家公子,和女人打架这种在贵族看来无耻的事情,在古逐月的心里并没有这个概念。 星辰之力在箭身上凝结,他对准了池照慕的眉心,面无表情地眯着眼调整目标。 银箭离弦而出的瞬间,冷火腾然而起。 池照慕挥着长枪格挡,银箭的箭矢正中枪杆,她双手握着枪杆,与天地育生的星辰力抗衡。冷火把金属的枪杆烧成了灰蓝色。 汹涌的无可实名的温度烧到了池照慕的掌心,比地心的熔岩还要滚烫,却又比极北荒原的冻土还要冰冷。 池照慕吃力地往前一推,松开左手侧身一挥,银箭改变了方向,向着一旁的古树而去。 古逐月没想过见微能在自己手上释放出如此巨大的力量,就在不久前,他甚至都无法完全拉开这把弓。 冷火瞬间腾起,生在森林里不知道多少个年头的树木,一下随着光芒的寂落消散在天地间。 “你!——”池照慕咬着牙,她觉得自己一旦松口,肯定会骂出些不太好听的话来。 “池将军!”一个受伤的青缨卫从池照慕身后策马而来。 池照慕转头看他,她是认识他的。狼骑从中部冲散了他们撤退的阵营,就是他带着后方的人准备拖住狼骑,给池照慕争取时间离开。 “宁还卿带着人来了!”青缨卫翻身下马,跪在池照慕面前,“请将军……” 尽快撤离。 他话还没说完,抬眼看见了古逐月身后的耶育泌。 经历过恐惧的人,和纯凭想象描摹恐惧的人,谁比较能够战胜恐惧? 这是个因人而异的问题,但这个青缨卫看清耶育泌的一瞬间,眼里的恐惧远比池照慕身后没有正式和狼骑打照面的将士浓重得多。 耶育泌身下的头狼抬眼看着这个青缨卫,野兽的瞳孔里没有一丁点温度和柔情,他一下有些腿软,险些坐倒在地。 短短的一个照面,他知道了,说什么都没有用了,狼骑拦在前面,谁也跑不了。 古逐月无意间望向池照慕,发现她扭头看着那个马背上的人质,虽然只有一个后脑勺,但他感觉这个骄傲蛮横的将军似乎是陷入了思考。 “小女娃,”耶育泌看出来了她的意图,“杀了他,你也无法冲破我的狼群,回到南方投入父兄的怀抱中哭泣。” “父兄?”池照慕笑了一下,她的肩膀随之抖动了一下,“我还有父兄?” 古逐月发觉她的背影似乎有些许莫名的悲壮感,就像是败阵前死守的将士一样。 “你胡勒狼骑,泊川草原上的常胜之师,”池照慕持枪转身,用寒光乍现的枪尖指着耶育泌,“为何不追逐自由,而甘愿被小人利用?!” 古逐月知道这个女将军是在质问耶育泌,但她这个方向,也正好指着自己,仿佛也在质问自己一样。 耶育泌忽然觉得有些好笑,他把手里粗糙未经打磨的祖母绿手串往身边的狼骑战士手中一抛,拖着自己不知道重几许的重刀从狼背上下来,朝着池照慕走过去。 “小女娃,”耶育泌的刀拖在地上,把所经过之处扫出一道沟壑来,“我来教给你点军营里学不到的东西。” “你们的仇恨,关老子屁事!” 耶育泌举起那把只需目测便知道极重的重刀,越过自己头顶后,他猛然发力跳起来,砍向池照慕。 池照慕凭借本能,用最快的速度抄起长枪来格挡这千钧之力。 但耶育泌不是古逐月这个体格,一刀下来,池照慕被巨大的力量冲击得连连后退。 虎口发麻的感觉只出现了一瞬间,下一瞬间,池照慕便觉得心肺中有无形的力量横冲直撞着。 耶育泌收刀,把这把常人觉悟可能双手捧起的战刀拿在手里。 池照慕后退了许多步,勉强靠着枪杆的支撑,才没有狼狈至极跌入泥土和腐叶之中。 古逐月看见,这个女将军咳出来了一口鲜红的血液。她立马把它混着唾液一起,远远地啐了出去。 “小女娃,做人要光明磊落,”耶育泌提着刀,居高临下地看着池照慕,“恩要自己还,仇要自己报,你说再多,我们也不会把你的敌人当成自己的敌人。” 池照慕背对着青缨卫,伸臂拦在后方,示意他们不要往前:“我说错了吗?你们与靖和交战多年,血海深仇原来是施舍些粮食和水就能和解的,是我高看了你们草原人的血性。” 耶育泌把重刀杵在地上,冷漠地看着池照慕撑着枪杆站起来:“我说了,仇要自己报。” 池照慕握着长枪,将它负在身后。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这个狼骑首领的话里若有几重深意。 后来数年,泊川草原上诡谲的政局让中州自认为血脉里生来带着智谋的南方人也无从解读。几个部族首领的选择也更是让人摸不着头脑。 远南靠海舒州上的池照慕,却仿佛明白了为什么是文敬大君成了最后的赢家。 自己的仇要自己报,泊川生养的子民,从根本上排斥着所有外来的势力。而那些聪明过头的王子王女和部落首领们,当他们决定拉拢盟友来争夺草原大君之位时。 权力的天平已经向着那个人人都认定的,懦弱无能的质子倾斜而去。 第61章 听雷关 困兽,古逐月见过许多。 有深陷埋伏,挣扎到血肉翻飞而无比绝望的,也有屏息等待,要等捕猎者靠近而给出致命一击的。 但此时此刻的池照慕,让他觉得与困兽相似,又不那么相似。她的眼神在坚定之中,带着几分恶毒,是想要拖着什么一起下地狱的眼神。 比较糟糕的是,她用这个眼神看着自己的。 古逐月回头寻找了几下,发现自己身边确实每站人,无奈地转回来看着池照慕:“你能不能换个对象瞪?” 耶育泌觉得有点意思,正要开口打趣他,一个熟悉的声音被风送到了他的耳边。 所有的狼骑都明锐了起来,绷紧了全身的肌肉,静静地听着风里的声音。那是短笛,属于大君的短笛。 他们都听懂了笛音里的意思,但还是看向了耶育泌,等待着他做最后的决定。 耶育泌只思考了短短片刻,他扛起自己的重刀,转身往古逐月的方向走。 古逐月下意识地把自己手里的长弓拿起来,随时准备引弦而发。耶育泌用一个努力慈祥但更加诡异的笑容对着古逐月:“我给你的建议是,最好不要乱动。” 他还没来得及问耶育泌是什么意思,脖颈处喷来的一股温热气流给了他一个解释。 “摩摩玛牡尔,”耶育泌喊它的名字,“那里不能咬。” 他指的是古逐月的脖子。 耶育泌的话刚说完,古逐月脖颈边的气流就拉远了不少,他勉强偏过一点点头,看见头狼比自己两个眼珠加在一起还要大得多的瞳仁。 蓝绿色的光比宝石还要摄人心魂,但那不是价值连城而来的气势,而是杀伐征战而来的。 “小女娃,”耶育泌背对着池照慕,边走边说,“回你的南方去,去找你的阿妈阿爸,让他们再教教你,怎么打胜仗。” 耶育泌朝着他的摩摩玛牡尔走来,径直翻上了它的背,居高临下看着一边的古逐月。 古逐月僵直着身体不敢轻举妄动,这幅滑稽的模样让他觉得可笑,他也真的就笑了出来:“有人要见你,跟我走一趟吧。” 他刚说完,就抄着古逐月的腰一把揽上头狼背,比拿着他的刀还要轻松些。 古逐月:…… 他还是不太明白这个池将军怎么还盯着自己不放,要不是确信真没见过她,古逐月差点想问问自己到底是不是欠钱没有还。 摩摩玛牡尔在耶育泌完成动作的一瞬间,直起了趴在地上的前肢,在并不剧烈的颠簸下,古逐月看见池将军终于放弃了无谓的眼神杀,转身向着自己的军队走去。 她并没有必要搞明白为什么狼骑放走了她,实际上她甚至不明白狼骑为什么要阻拦她。从立场与局势来说,把靖和踩在脚下,对于靖和周边的诸国没什么不好。 但政客间的博弈她无暇再多顾及,青缨卫损失过半,再耽误下去,即将抵达雷州关口的大军,恐怕情况也不会太好。 池照慕翻身上马,看着那个叫做耶育泌的男人,和那头叫做摩摩摩玛牡尔的巨狼带走了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将士。她不会看错的,狼骑撤离,绝对跟这个籍籍无名的低等将士脱不开关系。 是什么人,能够让捕猎的人,在猎物已经落网的时候撤回猎网呢? 池照慕一夹马腹,带着自己的军队向着东南方的雷州而去。古逐月被耶育泌带着往正北的逐鹿林驻扎区而去,两个注定纠缠一生的人完成了并不十分美好的初遇。 命运始终按照着既定的轨迹在运转着,无人逃得过天命。 . 尉迟醒在马车的颠簸下极其有规律地点着头,他在打盹。坐在他对面的沐怀时,小心翼翼地捧着自己的手掌,搁在他的脖子前,尉迟醒每点一下,下巴就被温软手掌托住一下。 沐怀时对此乐此不疲,她抿着嘴观察着尉迟醒,把自己的呼吸声降到最低,就怕吵醒了他。她知道,尉迟醒一开始闭上眼是为了装睡,来逃避尴尬的独处。 但他或许自己都没想到,居然真的睡着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颠簸,尉迟醒的眉心轻轻地皱着,看上去就像是装了不少的心事。这样的他,和那个在危急之中面不改色叫自己别怕的他,是同一个人。 沐怀时想着这些有的没的,手掌错开了一点,尉迟醒猛地一点头,清醒了过来。 “你这是……”尉迟醒的角度来看,沐怀时捧着手掌对着自己,仿佛是要乞讨些什么。 沐怀时脸一红,缩了下脖子坐了回去。她身材高挑清瘦,有意把自己往角落里缩的时候,就真的只有小小的一团。 “我们商量个事好不好?”尉迟醒认真地询问她。 沐怀时看着尉迟醒认真的眼神,迟缓地点头。 “正常相处就好,知道正常相处是什么意思吧?”尉迟醒总感觉沐怀时也许听不太懂靖和的语言,“就是,别脸红。如果你看我会脸红,说话的时候可以看别处,我知道你在跟我说话,不会不礼貌的。” 尉迟醒感觉自己在跟小孩子交流。 沐怀时把眼睛垂下去,看着尉迟醒的膝盖,然后又抬头看尉迟醒的眼睛,往复几次后,轻轻点了点头。 尉迟醒松了口气,伸手掀开帘子去看大概的路程。 苏灵朗要送林羡上山,自己已经说得够多了,在此局势下的选择,最终还是要由苏灵朗自己去思考。但雷州,尉迟醒想去。 尉迟醒要苏灵朗给自己找辆马车,苏灵朗犹豫了很久后,要尉迟醒回答一个问题才去替他办事。 时间并不多,尉迟醒没有纠结替自己办事这个不精准的用词,直接就答应了下来。 他本以为苏灵朗是为日后讨的一个问题,没想到他直接问了。 “你怎么知道我姓苏?”苏灵朗是个领长没错,衣领上的纹饰一眼就可以看出来,但这个阿展一见面就直接喊自己苏领长,也太奇怪了。 看他刚醒的样子,林羡绝不会在没有聊几句的情况下就告诉他,那他到底怎么知道的呢? “苏领长觉得,”尉迟醒憋住努力不笑,“是为什么呢?” 苏灵朗觉得尉迟醒很聪明,但也不至于一眼看到人脑子里想什么这么聪明,于是呆滞地摇头。 尉迟醒抓住了苏灵朗的手腕:“苏领长觉得林医者如何?” 苏灵朗看着尉迟醒的表情,知道他不是想听自己夸林羡品德高尚助人为乐这些。而是在问自己对林羡是什么意思。 “关你什么事,”苏灵朗挣了几下,却意外地发现这个刚醒的病人要是抓着自己的手腕不放,自己竟然挣不开,“你放开。” 尉迟醒用力把他的手腕一转,靠着手臂内侧的袖口被举到了他面前,一个秀气的苏字被纹在里袖边上。 这个位置,只要苏灵朗稍微留心就能看见,结果却先被一个一面之缘的人看到了。 尉迟醒松开了手,留下苏灵朗自己去思考关于爱情与功业的问题:“苏领长好好思考,不过我现在需要马车去雷州关口,越快越好。” “尉……”沐怀时像是有话要说。 尉迟醒立刻把食指放在自己的嘴唇上,提醒沐怀时。 “少先生,”沐怀时反应了过来,连忙改口,“你脸色不太好,要不要再休息休息?” “我脸色不好?”尉迟醒愣了一下,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自己的脸。片刻之后,他被自己这幅小姑娘的状态给逗笑了,“不好就不好吧。” 沐怀时皱眉,似乎是想说什么,但是又犹豫着不敢开口。 “你这个表情,像是在参加我的葬礼。”尉迟醒说。 “少先生总有一天要回皇城的,”沐怀时说,“我想陪着少先生。” 真金风俗想来就是这样,心里的爱恨就是挂在嘴上的,沐怀时不擅长掩藏自己的心思,想到什么就说了出来。 尉迟醒不知道这时候装睡来不来得及,如果来不及,也不知道能不能装作没听清。 “怀时,”尉迟醒语重心长地说,“谁都不值得你放弃自由。” 无论出身是贵族还是平民,越过了那道国家与国家之间的界线后,都只有一个身份:异乡人。 尉迟醒瞥了一眼马夫,靠近了沐怀时,在她耳边轻声说话:“郡主在真金是众星捧月,到皇城,境地好比阶下囚,不值得。” 尉迟醒说完了就坐了回去,沐怀时一言不发地看着尉迟醒,手里绞着自己的裙边:“那你呢?” “我?”尉迟醒挑眉,坦然地一笑,“你想听什么样的答案我都有,但我还是那句话,谁都不值得你放弃自由。” “我可以说我过得很自在,但你未必会信。”尉迟醒说,“也可以说我过得很狼狈,这样你就更想陪我,是不是?” 沐怀时的心思被说中,极其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嗯。” 尉迟醒往后一靠,眼里盛满了温和的笑意:“你看,你的心里已经有答案了,我回答什么,是没有意义的。” “你的身体很不好。”沐怀时说,“我看得出来。” “我身体好的话,”尉迟醒张嘴开始扯皮,“也不会被送到南方调养了。” “可……”沐怀时觉得尉迟醒在诓自己,但又说不出具体哪里不对。 和林羡独处的短暂片刻时,林羡问她的每一句话都仿佛透露着些许不对劲。沐怀时不觉得是自己敏感,她的支支吾吾和犹豫不决,明显说明了尉迟醒的身体状况不太正常。 “林医者说,”沐怀时想了一会儿,还是决定说出来,“你的病不像是天生的。” 言下之意,就是积毒已久。 “她这么说的?”尉迟醒问沐怀时。 沐怀时摇头:“我猜的。” “我的心脏有些隐疾,这事还请你保密,”尉迟醒开始半真半假地信口胡说,“听我母亲说我生下来呼吸微弱,脸色发紫,是花费了很大的功夫才救活的。” “所以你留下了后症?”沐怀时看着尉迟醒的眼睛,寻求一个笃定的答案。只要他稍有迟疑,就逃不过她的眼睛。 尉迟醒也是个说话不慌张不打结不脸红的人,沐怀时话音刚落,他就点头:“是。” 后来尉迟醒在与沐怀时的许多纠葛里,他不止一次想起这段令人哭笑不得的对话。 如果当初少瞎说一句,很多不必要的伤害就可以躲开,很多一生的遗憾就可以避免。 但世上的所有如果,大多都只是人们后知后觉时的追悔莫及罢了。 沐怀时垂眼思考着,尉迟醒看她,总有一种她松了口气的感觉,这感觉很不妙。 “你……”尉迟醒心中闪过一丝不好的预感,“不会是大叶氏人吧?” 尉迟醒可从没听在哪里看到过有关大叶氏人,北迁到真金境内的书籍。 “我就算是,”沐怀时突然笑了一下,“用心脏换你的命,也太不值了,我还不如换个人喜欢。” 尉迟醒心里也松了口气,只要这个养尊处优的郡主不要太过于关心自己,他就很安心了。 有些债,欠着容易,还起来,恐怕是要一生一世。 “少先生!”车外的马夫扯了扯缰绳,放慢了马匹的速度,“到雷州听雷关了。” 尉迟醒掀开车帘子弯腰走了出去,在他眼前的就是听雷关。 彤云在天穹上集结,阴暗的云层里不时有闪电亮起,不过片刻,沉闷的雷声也接踵而至。 听雷关地处沼泽多生的雷州边缘地,无法打太深的地基,所以它的城墙并不高。 尉迟醒总觉得,甚至没有皇城里达官贵人的院落围墙高。 但这矮墩墩的城墙十分绵长,从尉迟醒目光所能至的极右处延伸向了极左。 曾经有什么唱本无意间写过一笔,说是听雷关上巡防的将士,从一头走到另一头的四个时辰,就是一整天的巡防任务。 当时尉迟醒只觉得说辞太过于夸张,哪有那么长的城墙。但今日一见,他觉得恐怕有过之而无不及。 沐怀时也弯腰出来,跳下马车后,她举目远眺着这个雄伟的城关:“真长啊。” 尉迟醒点了点头:“可惜矮了点。” 随便什么擅长陆上作战的军队来攻打这里,都显得十分唾手可得。 但这话尉迟醒没有说出来,马夫还站在一边等着结算工钱。 摸索了半天,尉迟醒用求助的目光尴尬地望着沐怀时:“有钱吗?” 沐怀时愣了一下,如梦初醒一般从自己的手上呼撸下来一个镯子:“嗷嗷,有钱,有钱。” 第62章 娜仁托娅 入关没有设任何盘查,城门为每一个来到雷州的人敞开着。 沐怀时和尉迟醒一起入了关,在往来络绎的人群里穿行着。沐怀时没见过南方风貌,随便一个小的物件就能让她的眼神亮了又亮。 “我们现在要去哪里?”沐怀时眼睛瞅着拉丝的麦芽糖人,分心询问尉迟醒,她想再逛逛,但又不想耽搁尉迟醒要做的事情。 “今日无事,”尉迟醒一眼看出她的心思,“我陪你逛,不过事发实在突然,我没有钱,不能把这些买给你。” “我有!”沐怀时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兴奋得像是林中欢快奔走的小鹿。 尉迟醒连忙一把按住她想要再取下一个镯子的手:“你这能买半条街了。” 沐怀时右手上只有一个素银色的手圈,但左手上几个装饰用的手镯,没有一个不是把价值连城的宝石成堆镶嵌着玩的。 “那怎么办?”沐怀时恋恋不舍地又看了一眼刚刚路过的那支簪花。 真金多产矿物,名贵的玉石用来做首饰丝毫不心疼原料,只追求够大够多够气派。 珠光宝气的东西太多了,以至于沐怀时见到了那支永生白牡丹花苞的木簪,就再也没能挪开眼来。 尉迟醒走到小摊跟前,拿起了沐怀时盯着不放的簪子,侧头垂眼看她:“要这个?” “嗯。”沐怀时小鸡啄米一样点头。 尉迟醒把自己的扎头发的带子取下来,沐怀时看见发带上有块成色极好的玉石。他把镶嵌玉石的银镶爪拧开,取下玉石递给摊主。 摊主举着玉石对着阳光肉眼鉴玉,看半天看不出个所以然后,转头看着站在摊前的两个少年人。 两个人不像是江湖行骗之辈,女孩子手里拿的东西也确实不值当行骗。摊主擦了擦玉石,收进怀里示意两人可以离开了。 尉迟醒瞥见最角落里有个落灰的木盒,他伸手拿过来,摊主连忙挥手赶他走。 “抱歉。”尉迟醒以为自己动了他的珍惜之物,正要放回去却被摊主推走了。 “拿走拿走,一并拿走。”摊主仿佛在丢一个烫手的山芋,要把这个木盒塞给尉迟醒。 尉迟醒拿着小木盒,一脸懵地转身打开了它。 里面是把质朴的木梳,雕工十分粗陋,甚至可以被怀疑为用斧头砍制而成。 “他怎么这么不想要这个东西?”沐怀时凑过来看木梳,只留给尉迟醒一个圆圆的头顶。 尉迟醒往后仰了一点,把手里的木盒往前送了送,方便沐怀时研究:“做工粗糙卖不出去吧,这东西在生意人看来,有点晦气。” 沐怀时明白了过来,一抬头想说什么。尉迟醒眼疾手快往后退了一步,否则下巴这么一嗑,指不定就当街咬舌自尽。 “不能要了吗?”沐怀时问他。 尉迟醒拿出木梳,掂量了很久之后,随手把木盒放在了一棵树下:“木材是上好的铁沉香,深埋在荒漠的流沙之中,没有水分又承受压力而成,不可多见。” “就是做工太差了点。” 尉迟醒觉得有些痛心,这个材料和这个做工,就好比用千年不散墨的蝉翼宣纸擤鼻涕一样,暴殄天物到了极致。 尉迟醒把它放进怀里,思考着怎么下刀才能救救这块成型不易的铁沉香木。 “你要留着它?”沐怀时问。 “留着。”尉迟醒点点头,闲散地在街头顾盼着。 沐怀时咬了咬下唇,很不容易地把心里越界的问题压了下去。如果尉迟醒能刻好,会不会给她呢? 但她没能问出来。 “走啊。”尉迟醒发现她留着原地若有所思,便转身提醒她。 沐怀时追了上去,和他并排走着:“少先生为何不回逐鹿林,而要来雷州?” 尉迟醒被风土感染,心中放松了许多,步伐也轻快起来:“因为雷州近。” 过了许久没听见沐怀时说话,尉迟醒低头去看她,发现她竟然真的皱眉在思考这话的真假:“你信了?” 沐怀时抬头看见尉迟醒带着笑看自己,天穹上的浓云仿佛散开,有阳光照进人间一般的温暖。 “我在算到底哪里近,”沐怀时说,“总觉得你没说实话。” “看来我在你心里,并不是什么可信之人。”尉迟醒一笑,眼睛里有溺毙人的潇洒不羁少年感。 像是纵马天下的纨绔少年臣,于烟花盛处扬鞭一笑的洒脱。 从初见开始,沐怀时总觉得尉迟醒心里想的事情很多,多到好看的眉眼间都有挥之不去的心事。 她贪婪地看着此时的尉迟醒,生怕一转眼,就错过了世间最难得的光景。 “不过你放心,”尉迟醒在街头信步而走,“我就算骗你,也绝不是为了害你。” 沐怀时愣了一下,感觉尉迟醒可能是误会自己的意思了:“不是,我没有说你骗我。” “我来雷州,是因为战事将起。”尉迟醒低头,在她耳边轻轻地说,“你看这里歌舞升平,往来商贾游人如织,南方的仇恨之师踏过这里,就只剩下烈火和枯骨。” 尉迟醒的声音很低,擦身从两人旁边经过的路人也听不到他说了些什么。 但沐怀时听到了。 这里是雷州主城的正轴街道,商户们开门做生意,江湖人摆摊卖技艺,茶楼酒肆里藏着烟柳地。 富家小姐们结伴从沐怀时的身边路过,她们用扇子掩着自己的嘴说笑。纨绔公子们有时策马经过,不甚温驯的马匹往往容易惊扰摆摊的农户。 市井里的一切都这么繁华而太平。 沐怀时下意识想重复战事二字,她刚做出嘴型,尉迟醒就比了个噤声的动作,示意她不要大声说话。 “你来雷州,是为了阻止战事?”沐怀时放低了声音问他,“可你只有一个人。” 尉迟醒想起了在地宫里遇到的那行人,天下大事其实都在人为,但阻止一场战争,他现在做不到。 只是有些东西,他想争一争。 所有的谋划都比不上无意之中的一些巧合,更何况现在给他的巧合,不止一些。 他已经到了雷州边缘,已经知道了一些暗中进行的事。 太学里教导学生的翰林学士总说君子不争。而君子不争,却不可无为。 “你会怪我吧?”尉迟醒想起来他的母亲。 女人成为了母亲后,面对未知和危难总会变得瑟缩一些。并非懦弱,而是不希望自己的后代受到任何伤害。 尉迟醒理解她的某些选择,但他已经十六岁了,有些选择,他想试试是否可行。 “谁?”沐怀时被他这句话说懵了,“我吗?我为什么怪你?” “不是说你,”尉迟醒笑了笑,“我说我的母亲,这一次离开她这么远这么久,她肯定会怪我不提前嘱咐一声。” 沐怀时见过那个美艳不可方物的女人,她从没想过一个女人到了那样的岁数还能这么明艳动人。 尉迟醒在容貌上只继承了启阳夫人的三分,只这三分,已经让沐怀时觉得绰绰有余了。 再多,就不像是普通人,而是大道得成的仙人。 “我出远门阿妈也会不高兴,”沐怀时理解启阳夫人的心情,“但我给她带些礼物,她就会高兴了。什么南海的珍珠,远泽的檀木扇或者岐山附近的紫柰果。” “值钱不值钱的,只要我带回去,她就知道我走再远也是牵挂着她的,也就不生气了。” 尉迟醒愣了愣,然后对着沐怀时一笑:“你说得对,我从未这样想过,还是你们女孩子心细。” 沐怀时面对突如其来的夸奖,有些不好意思。她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鼻梁:“其实这都是些很小的小事,你让家里等你回去的人知道你在想着他们,他们自然就不会再埋怨你什么。” “让他们知道,我在想着他们。”尉迟醒突然想起来了很多人,他没有一刻停止过对故乡和亲人的思念。 但他们,却真的未必祈盼着他回去。 沐怀时点了点头:“血脉之亲,你爱他们一分,不止得到一分。” “呃,当然,我不是说这是为了得到很多才去付出。”沐怀时怕尉迟醒曲解,解释了起来,“亲人之间当然也不需要去细究这些。” “好了,知道了。”尉迟醒温柔地笑着,看着基本上快要词穷的沐怀时。 她这样单纯的状态,足以看出阿律呼格勒对这个女儿的宠爱。生长在温暖幸福家庭里的公主,连思考的方式都是甜的。 娜仁托娅,霞光。 沐怀时心情愉悦,走路越走越有蹦跳起来的趋势,尉迟醒看着她像只翩翩起舞的蝴蝶一样,在这家摊前看一会儿,那家摊前瞅一眼。 一个疑惑从尉迟醒的头脑里飞快地闪过,阿律呼格勒这么喜欢他的女儿,从逐鹿林失踪到现在的这么长时间,他不可能不寻找沐怀时。 就算找不到,也一定会向靖和发难才对。 太过风平浪静反而显得诡异,除非他早就知道沐怀时不会出事,或者潜伏在暗处的眼线,已经把他们尊贵的公主保护了起来。 尉迟醒下意识地往人群中一望,来往的人都是十分寻常的布衣,看不出是不是藏着些绝世高手。 他突然自嘲地一笑,如果有人能神不知鬼不觉尾随自己这么久,当然也不会这么简单就被自己看见。 想到这里,他下意识看向沐怀时的方向。 但人群里早就没了她的身影,往来的路人依旧这样走着,尉迟醒比普遍的人都高出半个头,他在人群里努力寻找着沐怀时的踪迹。 尉迟醒突然发觉雷州城里的人原来这么多,路人摩肩接踵,稍一走神,同行的人就会走散在人流之中。 如果只是走散,尉迟醒倒也不会这么紧张,但如果是…… 尉迟醒抬眼看了一下用酒肆茶楼来掩藏自己本质的烟柳之地,看样子沐怀时应该是不会什么拳脚功夫的。 就算有,如果真栽到他们手里,恐怕也没什么用处。 尉迟醒侧身在人群中穿行,他寻找着沐怀时的身影。 一抹白色抓住了他的眼睛,永生牡丹花苞在路人脚步下左右躲闪着,尉迟醒穿过人群走过去,捡起了掉在地上的木簪。 并没有人踩中它,但被踢来踢去,花苞几乎已经变了形。想起沐怀时刚刚看到它爱不释手的模样,尉迟醒心里不太好的感觉更深了。 . 容澈翻开自己的占星手记,容虚镜刚给他的时候,里面还是一片空白,短短数日后,他已经写了大半本了。 学会了第一卦后,他发现身体里某些力量好像在不断堆积。每多算一卦,冥冥之中的某种精神力就浑厚一分。 容澈想起来,容虚镜曾经无意提起过一句,这就是星算信徒的信仰之力。 “那我能试试这个吗?”容澈小心翼翼地对着空气询问。 他害怕星尘神殿里有人回答他一句不可以,但其实他怕的是有人回答他。 容虚镜这几天都不在神殿里,容砚青也不知道去了哪里,要是此时有人回答他一句话,他可能会被吓撅过去。 意料之中的无人回应,容澈松了口气,翻开了这本从司星观里夹带出来的秘籍。 容虚镜在分秒之间就能穿行千里,他觉得,和叫做三清无涯的书应该有些关系。 翻开书的第一页,写着天命所在四个大字。容澈虔诚地闭上眼,用食指腹摩挲过字迹的笔画。 继续往后翻,容澈就看见了他心心念念化形千里的法门: 心诚则灵。 容澈哗哗往后翻,但往后再也没有任何字迹,哪怕这本书有两指厚。 “心诚则灵?!”容澈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走意识流啊?!” 容澈愤然关上书,自己为了把他带出司星观,躲躲藏藏像个做贼的人,结果里面就四个字,心诚则灵。 容澈把《三清无涯》丢在星尘神殿的演算台上,叉腰来回走了几圈消气。 穹顶上的命星不断旋转闪烁着,容澈突然灵机一动,又捧回书,盘腿坐在了地上。 玄石里亮起星辉,围着他不断闪烁,容澈闭着眼,在一片黑暗之中寻找着。 辽远的地方有一个光点在闪烁着,容澈在神识中向着那点光亮走去,越近光芒越耀眼。 容澈在强光刺激下睁开眼,发现自己盘腿坐在了大街上,往来的人群并未察觉什么异样,他拍了拍衣衫上的灰尘站了起来。 远处一个少年向着容澈走过来,他的目标精准而坚定,容澈下意识左右顾盼,才确定了他确实是朝着自己走过来。 容澈拢着袖子准备与少年问好,少年终于走了过来,却弯下腰,从地上捡起了一根变形的木簪。 第63章 偶遇 尉迟醒拿着木簪,此时张望已经没有多大的意义了,沐怀时不遇到些什么,应该是不会丢下这个簪子的。 “少先生心中有疑惑?”一个穿着银色衣衫的人走到了尉迟醒面前,用一种古怪的眼神看着尉迟醒。 这眼神仔细来解读,大概就是,我知道你有问题想问,恰好我能回答,你快些来问我的意思。 尉迟醒见他衣着不凡,双手交叠在胸前,对着他长拜下去:“不知先生何意?” 面前这人托起了尉迟醒的手掌,拉着他往偏巷里走:“你心中定然有想不开的疑惑,说与我听听,我或许能为你指路。” 走到行人稀少的地方,他就松开了尉迟醒,与他并肩而立。 尉迟醒转身面对他,再次拜下:“先生,我出门匆忙,身上并未携带财物,我朋友或许有些麻烦,我实在无法与先生过多交谈。” 他刚从怀里掏出一个小本,听到尉迟醒这样说,他倒是一愣:“你觉得我是江湖骗子?” 尉迟醒不置可否,只低着头希望他早点放弃行骗的意图,因为自己实在是没带钱。 “我姓容,单名一个澈字。”尉迟醒面前这人端着架子淡然地说。 容家盛名在外千载有余,从没有人敢打着容姓的旗号招摇撞骗。星算师辈出的家族,除了天资无法伪装,世人也给足了尊重,绝不会借他们的名义行事。 所以每一个容姓的弟子,在说出自己姓氏的时候,都是骄傲矜贵的清冷姿态。 就像容澈这样。 尉迟醒反应过来自己犯了多大的错,头埋得更低了:“容先生见谅。” 他实在是没见过这位星算师,实际上尉迟醒根本就没见过几个星算师,这些人乘云来驾雾去,比空气还虚无缥缈。 就算见到,也都一身黑袍,把自己笼罩得严严实实。真正看到正脸的,就只有一个容虚镜,和面前的容澈。 “既然知道我是谁了,”容澈扶起他,“那再想想是否有烦忧之事要求结果。” 容澈见尉迟醒一脸烦忧的神色,加上闭上眼是脑海里那点星光的强烈吸引感,觉得或许能否穿行千里,要看是不是有什么人迫切需要自己出现。 所以他断定,心诚则灵四个字,不是指星算师,而是指急于想要一测未来的信徒。 哪里需要星算师,信仰,就会带着他们出现在信徒面前。 “不太对啊……”容澈还没来得及为自己的机智鼓掌,他突然想到,如果是这样,那镜尊位岂不是每天每时每刻都要在不同的地方出现一次。 “什么不对?”尉迟醒试探着问容澈,“先生对我说的话存疑吗?” “你说什么了?”容澈下意识反问,扭头看到尉迟醒一脸疑惑的样子,只能解释道,“那个,我方才走神了,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我想求先生算一算,我与我一位友,未来最近的相逢会是何时何地。”尉迟醒重复了一遍。 “这……”容澈拉长了音节,脑海里疯狂思考,超纲的问题该用什么知识解决。 容虚镜目前教给他的东西,只够算一个人一生中的片段,可无法在其中一人不在场的情况下算两个人的交集。 这小少年和他朋友未来最近的相遇,容澈不是算不出来,不过不一定是他要求的那一位友人。 一生相聚分别那么多,容澈也说不准他会算到哪一段。 “容先生是有什么为难之处?”尉迟醒看他十分犹豫,以为自己的问题触犯到了容家的某些规定条律,“若是为难……” “能算。”容澈斩钉截铁地回答。 就在刚刚的一瞬间,容澈突然明白了容虚镜为什么要给他一个空的占星笔记。 书上的知识数不胜数,但只有自己一次次演练实践,才能遇到无法解决的问题,才会开始思考怎么解决这样问题。 在一次次触碰自己的能力天花板时,就会得到不断的提升。等回头看去的时候,已经解决的每一个小问题,就是登上修行殿堂的通天基石。 “不愧是尊位!”容澈心里对镜尊位的崇敬之情又加深了几分。 遥远的雪山群上,容虚镜坐在海东青柔软的背上打了个喷嚏。 “你的友人,叫什么名字?”容澈问他。 “真金部耶律呼格勒之女,娜仁托娅,汉名沐怀时。”尉迟醒说。 “你什么人啊?”容澈眉头一皱,觉得此时并不简单。但他突然想到面前这小少年是什么人又不关自己的事,“算了无事,闭眼。” 尉迟醒正想自我介绍,听他的话,就顺从地闭上了眼,等待着容家的星算师为自己起卦。 容澈从乱柳繁花中穿过,看到这个少年站在兵临城下的城关墙头,一身银色的铠甲折射寒光,让人心生仰视感。 他抬头看着天穹,那里有个神明般的人悬于空中,巨大的雾色气流在她背后汇聚成羽翼的形状,她也在看着那个身披铠甲的少年。 容澈登上城楼,走到尉迟醒身边,固定的画面开始流动,少年张开的嘴型开始变换:“阿乜歆!” 容澈看着这个被叫做阿乜歆的女孩子降落下来,在城墙上奔跑着向着尉迟醒而来。 他躲开的时候本以为自己可能会遭到一记,俗世情爱甜蜜的会心一击。但阿乜歆跑到了这个少年身边,却并没有拥抱他亲吻他。 两个人站在城关上,相视一笑后就转头去看城楼下。 容澈愣住了,按理说这种场面不应该是最容易动情的吗。 “是我太俗?”容澈从静止的场景里走出,又一步跨进了另一个场景。 大雪在驿站门外堆积着,这个叫做阿乜歆的女孩子,丢下了自己的狐狸皮大氅,仿佛要冲破所有世俗一样地,跑向了这个少年。 或许不对,这时他已经不再是少年模样了。他五官更加深邃,线条更加凌厉,懵懂初成的少年长成了英姿挺拔的青年。 阿乜歆撞进了他的怀里,把自己的小脸埋进了他围领的水貂毛中。 青年伸出手,把她藏进自己的披风里,不让寒风侵袭她半分。 “尉迟醒。”阿乜歆不肯抬起头,只环着他的腰低声喊他的名字。 “尉迟醒?”容澈仿佛知道这个名字,又仿佛不知道。想了一下发现记不起来后,就放弃了思考。 尉迟醒伸出手来,轻轻地拢着她的后脑勺,阿乜歆与常人颜色不甚相同的发丝温柔地在他指缝间穿行。 “嗯。”尉迟醒偏过头,把脸颊抵在她的发顶,轻声回应着。 “尉迟醒。”阿乜歆攥紧了他后腰的衣服,再次喊他。 “我在。”尉迟醒并不催促她说什么,她叫一遍,他就回应一遍。 夕阳从西方照射过来,给尉迟醒的脸上度上一层橙色的暖光,他一眨眼,睫毛投下的阴影就像羽翼一样轻颤着。 容澈如愿以偿看到了他们拥抱,但他感觉这仿佛并不很甜蜜。天机只有短短一瞬可测,容澈还想再看,可惜星辰不再给他机会。 一眼望过去,只剩下了无尽的白雪。 容澈睁开眼,看着自己面前的尉迟醒突然觉得有些想笑,你这小子,这多年心里想的都是这一个姑娘。 说专一吧,又好像有些无能,乌龟追兔子都该追到兔子老巢里去了。 “尉迟醒。”容澈在他面前打了个响指,来引起他注意,“沐怀时下次与你相见在拜天地的礼堂。” 尉迟醒睁开眼,迟疑地看着容澈。 “你这是什么表情?”容澈被他古怪的神色搞得摸不着头脑,“不信我?” “多谢容先生,”尉迟醒拜过他,“若没有别的事,在下可否告辞?” 容澈见他并不是很想说出自己心里的疑惑,只好摆摆手,示意他可以离开。 “拜谢先生。”尉迟醒再次长拜,一表对这萍水相逢时伸出援手的感谢。 尉迟醒这幅神情并不是怀疑容澈所算的真假,只是他看见了两段与阿乜歆有关的未来。 尉迟醒也不知道为什么容澈还没给他,他就能看到,他已经无暇去思考。 话本小说里的爱恨尉迟醒看过不少,爱而不得的故事也看过很多。对于那些原本可以完美,却最后失之交臂的遗憾,尉迟醒也不是不会喟叹。 他看见了,那是河西走廊外的驿站,岐山鸑鷟生而不灭的业火不知为何被大雪覆盖,那个从来都是笑着的少女,心事重重地拥抱了自己。 那时候的自己,已经可见岁月的无情,但阿乜歆还是那个样子,一点都没改变。 她转身拥抱自己,留恋地喊着自己的名字,像是提前透支了余生的所有共处时光。 尉迟醒隔着衣衫摸到了怀里的木梳,木头像是燃烧起来了一样,但他还是义无反顾地用手掌贴上去。 原来天道比星算更冷漠,万事万物从降生从萌芽从苏醒开始,就已经有了结局。 尉迟醒一边想一边走,等回神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人已经走到了正轴街道的暗巷里。 雷州商业还算繁华,如果说主街道上的各种商铺是树上开的美丽花朵,那它背后的暗巷就是深扎进泥土的根枝。 生于阴暗肮脏,却又无法割舍。 暗巷里的人大多衣衫褴褛,形容不整。尉迟醒大概是饶到了一个酒馆后门,街上躺着许多酒气冲天的醉汉。 深秋的季节里,他们敞着肚皮姿势各异地躺着,时不时打个酒嗝,声响从巷口发出,巷尾都能听到。 尉迟醒转头看见酒馆几个小厮架着个醉汉丢出来,醉汉倒在地上后又爬来起来,往酒馆里摸。 酒馆的小厮把他扒门的手指一根一根掰开,推搡着他往外:“周大师,您怕不是忘了您今日要去给雷城主吹唢呐了。” “我要去给什么唢呐吹城主?”周大师眯着醉醺醺的眼睛,斜眼瞪着说话的小厮。 酒馆里后来的小厮抱着一个长形的木盒,递给说话的小厮后,由他塞到了周大师的手里:“这是您的唢呐,今天雷城主的女儿大婚,您再不快些,耽搁了时候您以后别再想喝酒了。” “酒?什么酒?”周大师听到酒这个字眼,两眼立刻放光了起来,“拿来我尝尝。” 尉迟醒三步并作两步跨到了酒馆门口,扶住了周大师的手臂:“老师,您怎么还在此处?” 酒馆小厮面面相觑后看着打量着尉迟醒:“你是他徒弟?他在我们这里蹭酒喝大半年了,怎么没听说过你这个徒弟?” 尉迟醒努力回忆自己身上还有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思考了很久之后,得出了结论:没有。 “我……”尉迟醒在脑海中搜索如何解释。 “会吹唢呐吗?”说话的小厮抱着被周大师塞回去的长木盒。 “我——”尉迟醒一个单音拐出去十里地又绕回来,“会!” 小厮二话不说把长木盒往他怀里一送,转头问周大师:“这是你徒弟吗?” 周大师眯着眼,凑到尉迟醒眼前打量他:“徒弟?” “徒弟是做什么用的?”周大师闻了闻尉迟醒的脸,没闻出酒味来后,就露出一脸厌弃的表情来,“不能买酒喝,不好使!” 酒馆小厮连忙拉开周大师,让他远离尉迟醒:“什么样的倒霉破落户才能拜你这样的人为师。” “去去去,”酒馆小厮用下巴指了指尉迟醒,“去替你师傅把人家的吉唢呐吹了。” 尉迟醒等的就是这句话,他把木盒庄重地抱在手里:“不知城中有几处喜事是老师要赶去的?” 酒馆的小厮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他看着尉迟醒一笑:“你以为城主嫁女儿的大事,城里还有人敢抢这个彩头吗?走走走,快些去,别耽搁了。” 尉迟醒走下阶梯,迟疑地看着小厮:“那个……” “不认识路?”小厮十分善解人意。 尉迟醒点头。 小厮指了一个方向,那边的眺楼比周围的建筑高出不少:“回正轴街道上去,面向听雷关,往正右走,走到你就能看到了。” 尉迟醒下意识想拜谢他,还好及时阻止了自己,只学着市井人一样点点头表示谢意后就转身离开。 “诶等等!”小厮突然叫住他。 尉迟醒僵硬地转身,脑海里设想着万一被质疑该如何诡辩。却只看见小厮在周大师的身上摸索着些什么,他摸到一块竹牌,远远地丢给尉迟醒:“拿着这个,不然你进不去。” “多谢。”尉迟醒接住了竹牌,收进袖子里。 酒馆小厮目送着尉迟醒走远,回头把周大师往里面拖:“嘁,徒弟。” 第64章 信仰 沐怀时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的手脚无法动弹,眼前挡了块黑布什么也看不见。但有人拖着她的脸,在她脸上用一把毛刷子扫动着。 “那边脸再来点。”一个女人的声音在指挥着拿刷子扫沐怀时脸的人,“这样才像。” “少城主,”这个女人的声音要近一些,就在沐怀时跟前,“已经很像了不可能一模一样的。” 有脚步声靠近沐怀时,走过来的人拿了块布,盖在了沐怀时头顶,然后蹲在她面前打量着:“十分有七分像了,你再画画,免得被我爹认出来。” 沐怀时挣扎了几下,发现虽然没有东西束缚自己,却也无法按照自己的想法支配自己的身体。 “嗯?”蹲着的这个少城主,发现沐怀时醒了过来,“醒了?” 沐怀时想点头,结果连头都无法点。 “来,站起来。”少城主先站来起来,然后拍了拍手。 沐怀时如同她手里的提线木偶一样,在她的指令下肢体不协调,动作很僵硬地站了起来。 “脱衣服。”少城主说。 沐怀时努力压着自己结开衣服纽扣的手臂,动作进行得十分缓慢,但却还在继续着。 “哦哦哦,我明白了,”少城主突然恍然大悟,“她是不好意思,你们都出去吧。” 在她的命令下,屋子里一阵窸窣的脚步声,等声音静止时,她才重新开口说话:“脱吧,人都出去了,只有我。” 沐怀时的脸憋得通红,手指僵硬地动着,控制着她的力量和她自己在不断较量着。 少城主也不急,走到一边的矮椅上坐下:“这么跟你说吧,我不想嫁人,所以借你一用,等我溜走你就自由了,我爹不会为难你的。” 她对着沐怀时打了个响指:“你可以说话了,有什么想问的就问我吧。” “你是谁?”沐怀时问出了可以说话后的第一个问题。 “我是雷州主城未来的主人,”她说,“雷云清。” 雷云清伸手扯下了沐怀时头顶的纱布,顺手也扯下了挡着她眼睛的布条。 视线恢复清明后,沐怀时看见一个长得跟自己有些许相近的人坐在自己面前,她玩弄着自己拇指上的玉扳指,十分自信地看着沐怀时。 “我本来没想好怎么溜出去的,”雷云清看着沐怀时,“没想到在街上看到了你,只能麻烦你来帮我这个忙了。” 沐怀时在心里暗暗言语讽刺着,这个态度这个手段叫什么麻烦人帮忙。 “我爹要我嫁个完全没见过的人,”雷云清说,“你说这事换你你能不能同意吧?我当然就是想逃婚呗,但是直到我大婚完成,城里都只许进不许出,只能找个人帮我成亲了。” 雷云清拿起那块从沐怀时头上扯下来的半透明红纱:“你看我爹缺德不缺德,谁家盖头是这种能看到新娘子七八分真容的。这不就是明知道我要想办法跑嘛。” “这连我要跑都想到了,”雷云清喋喋不休,“不久代表着他知道我不愿意嫁吗,这得是什么样的爹,明知道女儿不想嫁,还要强行让她嫁的。” “你别说了。”沐怀时被她吵得脑仁子发痛,“就算这样,你也不能绑我来。我又不认识你,没有……没有那什么帮你。” 沐怀时想说义务,但她汉话水平有限,只能用万能词汇那个来替代。 “我管你的,”雷云清把红纱往桌上一丢,右手手指捻成穿丝状在左手指尖绕了几圈,“这可不是你能选的,快点,衣服脱了,换上嫁衣。” 沐怀时执拗着和雷云清的异术相抗衡,衣服几颗盘扣解得十分吃力。 雷云清气得直接上手,站起来伸手扯下了沐怀时的腰带:“我肯定不能就这么嫁给我不认识的人,反正事后我爹肯定会放了你,你就委屈这一小会儿而已,否则我就要委屈一辈子了。” “你这人怎么这样!”沐怀时急得大喊。 门口雷云清的两个心腹立刻推开门,半只脚就要跨进屋里了,雷云清抬眼飞了一记眼刀,示意他们出去。 “那算我求你。”雷云清意识到,如果这个小女娃一直抵抗,脱衣服穿衣服都会很浪费时间,等会儿迎亲的队伍一来,就全完了。 “算我求求你好不好,”雷云清眨眼就变成摇着尾巴的大眼睛小狗,“你这么漂亮,心地一定很善良。我保证,你帮我拜堂成亲,我逃出城,绝对没有人会为难你的。” “你爹要逼你成亲,”沐怀时说,“对你这么严防死守,为什么放你上街,还不给你的住处多弄些侍卫看着你?” “你觉得我演戏怎么样?”雷云清眨着大眼睛,忽闪忽闪德看着沐怀时,和刚才暴躁强势的少城主判若两人。 沐怀时在心里给她竖了个大拇指:“非常好。” “那不就成了,”雷云清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她指了指门外,“除了那两个人,全天下估计都以为我愿意嫁人。我这叫出其不意,一开始要是表现得十分抗拒,那我永远没办法找机会溜之大吉。” “你不觉得你的话和前面说的那些,城门只许进不许出,红纱盖头这些很矛盾吗?”沐怀时问她,“你又说自己演技好,所有人都觉得你愿意嫁,又说你爹防备你逃婚。” “我爹是怀疑,怀疑,”雷云清解释得很累,“我没明着表现出来不愿意,他给我弄点侍卫,不显得他十分小人心肠吗?只能动点擦边的心思来防我。” 见沐怀时陷入沉默,雷云清觉得这事快要成了:“怎么样,我说了这么多啦,你还是不愿意帮我?” “你放开我,”沐怀时终于松口,“我自己穿,你也出去。” 雷云清大喜过望,捧着沐怀时的脸在她的额头重重地一亲:“你可真是我的在世活神仙,救命之恩不言谢,以后有什么需要我的地方,尽管来找我。” 束缚着沐怀时筋骨的压力骤散,身体的支配权重新回答了沐怀时手里,她动了动僵硬的肩膀,伸手把雷云清远远地推开:“你这人可真不讲理。” 雷云清猛点头,这个女孩现在就算指着自己的鼻子骂自己,雷云清敢肯定自己也能比啄木鸟还更能点头。 . 古逐月被扣在狼背上,双手被反绑起来,像个不幸被捕的野兔一样,随着头狼的脚步而上下颠簸。 耶育泌突然将食指屈起放到唇边,吹响了一声。奔跑的狼群瞬间放缓了速度,在靠近水岸边那抹红色身影时,全都停了下来。 立在水岸边的启阳夫人手里拿着一只短笛,她背对着耶育泌,向着西北方远眺。 耶育泌从狼背上翻下来,按着佩刀走到了她身边,跪在她的脚边;“启阳阏氏。” 启阳夫人听见声音后慢慢转过身,用短笛在他眉间一点,耶育泌低下头站了起来。 “长阳与靖和的人怎么商量的?”启阳夫人问耶育泌。 “借狼骑截杀南岭军队,换启阳阏氏回泊川。”耶育泌如实回答。 启阳夫人皱眉:“这不像是长阳的心思。” “是,”耶育泌肯定了她的猜测,“是大王女来说的。” “这样啊。”启阳夫人把目光移向了围猎的驻扎区,“我没法回泊川,你们也不要做别人手里的剑了。” “阏氏!”耶育泌欲言又止,脸上的神色很是纠结。 启阳夫人看出了他的犹豫:“有话就实说。” “您离开泊川已经十六年了。”耶育泌说,“能回去,为什么不回去?我们帮靖和抓下跳蚤,就能换您会泊川草原。” “你觉得我的儿子,怎么样?”启阳夫人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转头用秋水剪成的眼眸看着他,问出了这个问题。 耶育泌把头埋得更深,这问题,如果说实话,恐怕不会太过好听。 “有话就实说。”启阳夫人再次说。 “优柔寡断,身无所长,难当大任。”耶育泌一连说了好几个南方书卷里用来描述懦夫的词语,“泊川王庭的争斗,小王子应该连参与进来的资格都没有。泊川不会认一个羸弱的王子成为他们的君主的。” 为数不多的接触里,这是尉迟醒留给所有他们家乡人的印象,他太像一个南方的贵族了 启阳夫人叹了口气:“其实,我也是这样想的。” “我很多次偷偷去看他上课,他不是打盹就是走神,”启阳夫人说,“骑射课也是,靶子上不了,马匹驯不服。怎么看都不像是个草原生的儿郎,我有时都怀疑他是不是被南方的水土养成个女娃了。” 耶育泌听着,不知道该发表怎样的评价。 “可你知道吗,”启阳夫人指了一下皇城的方向,“住在重华山上,最接近天意的人,想杀他。” 耶育泌记起来,十六年前他们曾经来过草原,那时刚出生的小王子险些夭折,是他们救了他。 “怎么会?”耶育泌有些震惊,“既然要杀,当年为何要救?” “霸星乱世。”启阳夫人说,“他们是守护世间纲序的人,当然要防范于未然。可我想不通,怎么会是我的长生。” 耶育泌也稍稍愣了一下,说大王女尉迟夜是霸星将要祸乱世间,也比说小王子尉迟醒将要祸乱世间可信得许多。一只家猫如何让战火燃遍这片广袤辽远的土地? “这不就是放屁吗?”耶育泌脱口而出。 启阳夫人一下没绷住,笑了出来:“这么多年了,你还是这个脾气。” “嘿嘿,”耶育泌抬起头,不太好意思地挠了挠后脑勺,“我就是实话实说而已。” “阿育,”启阳夫人像是初识一样地喊他的名字,“我很害怕,长生只是泊川上最平凡普通的一类人,我怕他天意误解,成了众生的仇人。” “所以阏氏不愿意回泊川?”耶育泌明白了,她吹响了短笛,召回了即将得手的狼骑,只是因为放不下她的小儿子,“但阏氏也应该明白,靖和不是久留之地。” 战火迟早会烧起来的,世世代代的仇恨绝不会被遗忘。 “我走了,我的长生怎么办?”启阳夫人问他,“我曾经也以为自己是个雄心壮志的人,但我如今只想我的儿子长命百岁。” “长生,就是我对他唯一的期望。” 耶育泌知道启阳夫人,她从遥远的朔州而来,身体里流淌的始终是南方人善良温吞的血液。成为母亲后,子女的安乐成为了她一生最大的愿望。 但草原上生长的铁血之辈并不一定能理解她的想法,就像尉迟长阳决定暂时把尉迟醒留在靖和,先带回启阳夫人一样。 女人和孩子需要保护,而男子汉就要自己去应战所有的风浪。 “长阳这样做,”启阳夫人说,“其实是对我最大的伤害,我愿意用我的血肉成为长生最后的保护屏障,他却要我离开我的儿子。我们都是从爱出发,却都得到了并不好的结果。” “启阳阏氏既然知道自己的选择并不好,”耶育泌抓住了她话里的意思,“为什么不先跟主君回去,总有办法的。” “我就在长生的身边,都拦不住要杀他的容家人,”启阳夫人说,“更不要说我离开,但我留下,至少能死在他前面,而不是等回来一纸薄薄的书信,告诉我我唯一的儿子死在了异乡。” 耶育泌沉默了下来,他无法理解但也无法批判,这是她的选择,他只能最大可能地尊重。 就像这许许多多年以来,他做的所有选择一样。 “阿育,”启阳夫人说,“如果有一天,我们都死了,你一定不要让他们好过。” 耶育泌没有回应,但启阳夫人知道,他一定会做到。 “摩摩玛牡尔不会放过杀死你的人。”耶育泌说。 这是他一如往常一样地对她的保证,也是他绝不会背叛的承诺。 “我这样子,”启阳夫人突然笑了笑,“像个疯子。” “我是荒原育生的男人,没有父母不尊天地,更不要说那些摸不着的星辰,”耶育泌也笑了笑,“你是疯了,可你疯了之后做得最正确的一件事,就是要我给你报仇。” “要我这个,没有信仰的人给你报仇。” “信仰。”启阳夫人抬头看渐渐染上夕阳的天空,“什么是信仰?” “信仰就是狗屁,”耶育泌哈哈一笑,“狗屁就是信仰。他们这种成天挂在嘴上说的,才是最没有信仰的人。” 启阳夫人转身往头狼身边走过去:“走吧,回去了。我们又让长阳为难了。” 第65章 风雪夜离人(上) 耶育泌把古逐月带进了帐篷,丢在了尉迟长阳的面前。 尉迟长阳在沙盘前抬起头,看着这个羔羊一样被随手一丢的瘦弱少年不禁一笑:“大首领可以稍微温柔些。” “主君找他来做什么?”耶育泌假装没听到尉迟长阳的话。 尉迟长阳摆路摆手示意他出去,耶育泌也不多留,转身就走出了帐篷。 “我曾经有位朋友,”尉迟长阳走过来,扶起了古逐月,“也姓古。” 古逐月对他的姓氏并不是很敏感,但他猜,这个人这么说,一定是有什么故事想讲给自己听。 “你是谁?”古逐月问。 “我叫尉迟长阳,我的长生,就是你弄丢的尉迟醒。”尉迟长阳耶也没有多生气,这话换个语气来说,就十分容易被误解成是要找古逐月讨债。 古逐月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你的长生?” 尉迟醒点了点头,转身从一个架子上抽出个小木盒:“你们南边的孩子总有个小字,在身体不太好的时候有个小子能活得久点,不是吗?” 这事古逐月没听过,脸上也很诚恳地写着不知道。 “说是地下的鬼神,听见父母喊小孩子的小字,就会认不出生死薄上的命数已尽的孩子。”尉迟长阳耐心地解释着,“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这个身体不太好的小孩子就能多活那么一些时间。” “所以尉迟醒的小字叫长生?”古逐月问。 尉迟长阳带着笑看他,过了片刻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失礼:“不,不是,醒公子。” “看来你跟他关系不错,”尉迟长阳笑路起来,显得慈祥而仁厚。 同样是君主,善于做派的李慎让人觉得他十分严苛而难以接近,尉迟长阳则更像是和你一起坐在火堆边烤肉的胡子大叔。会给你讲天南地北的奇闻逸事,会与你玩索然无味但又令人无端痴迷的划拳游戏。 古逐月突然意识到,这么好的父亲,从未真正陪伴过他儿子完整的一天。 靖和让胡勒背负的,除了国家屈辱,还有亲人分离。 “不是,是醒公子仁厚。”古逐月找不到合适的词语来夸他,只能捡了个比较通用的词。 一个人脾气好可以夸仁厚,没主见也可以夸仁厚,好欺负还可以夸仁厚。仁厚这个词,在他们奴隶群里是已经传烂了的词。 “仁厚。”尉迟长阳仔细地思索着这个词,过了片刻,也许他是觉得十分满意,所以笑了起来,“希望你不是说他过于软弱的意思。” 古逐月尴尬一笑,他当然你不敢说尉迟软弱,并且按尉迟醒地宫里的行为来看,说他软弱绝对是不够了解他。 “胡勒王找……”古逐月想了一下该如何称呼自己,“找末将有什么事吗?” 其实如果不是接二连三的事情,古逐月会想办法找到阿乜歆,然后回逐鹿林里去找尉迟醒的。 他看不太懂国家之间微妙的关系,但他知道,尉迟醒没了消息之后,除了一场毫无意义虚张声势的问责,再也没有人真的要去寻找尉迟醒。 连站在自己面前的胡勒王也是。 “不是我找你。”尉迟长阳说,“是我一位很敬重的先生要找你。” “他人呢?”古逐月不知道会有什么让胡勒王也很尊重的人,要来找自己。 尉迟长阳想了想后说:“已经仙逝了。” “仙逝?”古逐月仔细品着仙逝这两个字,觉得尉迟长阳或许是要自己来祭拜谁,“胡勒王是要找个姓古的人来祭牌位?” 不能吧,那不是命都要搭在这里了。 “你倒是有趣。”尉迟长阳笑了出来。 尉迟长阳放松的神色突然收拢,脸上的线条在表情变得严肃的时候也凌厉了起来,古逐月终于看出了几分高位者的姿态。 但这个高位者,学者南方的礼仪,把双手交叠在胸前,对着古逐月这个方向长拜了下去。 古逐月心下一惊,又想后退一步。 “程先生。”尉迟长阳说。 古逐月这才明白了过来,他是拜这个程先生。 还没放松多久,他突然又想起来了些什么,这个先生,不是仙逝了? 古逐月连忙转身,看着这个让尉迟长阳十分尊敬的人。 他穿着一身烟青色的布衫,衣摆下纹着寥寥几瓣莲花,在他举步的时候仿佛迎风而动。 鬼,就是这样吗?古逐月想。自己,也能看到鬼吗?古逐月又想。为什么,鬼有脚呢?古逐月还想。 “小先生怕冷吗?”程映雪问古逐月。 古逐月下意识回头看尉迟长阳,看到尉迟长阳也看着自己,发现这位程先生这个问题确实是在问自己。 “我不怕冷,先生是要带我一起下黄泉?”古逐月问。 程映雪愣了一瞬,然后看着古逐月:“我看上去像是从黄泉而来?或者说我看上去像个死人?” “末将失礼。”古逐月抱拳,低下头去。 尉迟长阳明白了怎么回事,当即笑了出来:“我所说十分尊敬的那位先生,程映雪先生也十分尊敬。” “啊……”古逐月如梦初醒一样,把这个单音长长地拖出去。 “小将军怕冷吗?”程映雪再次问,只不过这回换了个称呼。 “不怕。”古逐月其实很想告诉他,自己既不是小先生,也不是小将军,充其量算个最低等的将士。 “那小将军可愿随我走一趟?”程映雪问他。 古逐月并不是很想答应,尉迟醒还没消息,他想去找找自己的朋友。 但这念头刚萌生,他突然就发现自己心里某种无法言说的力量,在催促着自己随程映雪一起去。仿佛有什么等待了他许久的,正在悄悄地流逝。 “去哪里?”古逐月的大脑摆脱了他意志的控制,跟随心脏的想法问出了这个问题。 我为什么要问这个?古逐月在心里自问,他是想去找尉迟醒的。 “去一个很冷很冷的地方。”程映雪说,“或许比你说的黄泉还要冷得多,那里的时间都被冻住了。” “时间都会被冻住的寒冷之地,”古逐月不是很明白,“那我们去干什么?” 程映雪对着尉迟长阳点点头,聊表感谢。 尉迟长阳拜过程映雪,注视着将要分别的人。 “因为不去你会后悔一生。”程映雪抓住了古逐月的手腕,拉着他掀开帐篷的门帘,跨了出去。 门外不是落叶纷飞的逐鹿林,也没有来回巡防的将士,更没有整夜不灭的篝火。 大雪,只有大雪。 天空中还有日头,但纷纷扬扬的大雪就像是不会停歇一样地从天上撒下来,狂风在雪原上呼啸,古逐月的衣衫可以说是十分单薄,但他竟然并不觉得冷。 从进入这里,就好像被什么人拥抱着。没有寒风能穿透她的臂弯,让她怀里的孩子受到风寒。 “我只能带你到这里。”程映雪说,“再往前,是我穷其一生也无法踏足的神域。” “这里到底是哪儿?”古逐月被风里的雪粒刮得睁不开眼,他只看见程映雪放开他后,转身往远处走。 程映雪头也不回,就像早就料到了古逐月并不会追上来那样:“这里是神的墓地,念青。” 古逐月想追上去,抓着他的衣领问很多问题。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被带到这里来,但心里的某个念头压过了他的疑问,他就该到这里来。 “念青?”古逐月重复着这两个字,呼出的热气迅速被狂风吹散在雪原。 他不知道该往哪里去,但冥冥中就有股力量让他迈出了脚步,朝着深入云天的雪山走去。 这里是神的墓地,天下唯一的念青。 古逐月一路在雪原中行走着,脚下是从太古以来就封冻的冰川。裂纹一次次生长出来又被冻结,就像是无数次挑战极寒拼命存活,却最终依然走向死亡的所有生命。 远处两座相对的雪山向着天穹生长上去,锋利的棱角让人怀疑它是被天神手中的刀剑劈成的。 有个单薄的人影撑着伞站在风口出,雪花在伞面上堆积,他闭着双眼,神情清寂得像是等待了千年。 古逐月用手挡住迷眼的大雪,从指缝中去看那个人。 仿佛察觉到有人看他,他睁开了眼睛,将伞上厚厚的积雪抖落,朝着古逐月的方向走过来。 狂风中他能把伞打得稳当,并且显得十分轻松,古逐月觉得这一定不是个普通人。 “小生,”那人与古逐月打招呼,“到我跟前来。” 古逐月脑子里还在思考着诸如你是谁我为什么要过去这类问题,脚下却已经迈开了步子,朝着他走过去。 “先生。”古逐月十分顺手地接过他手里的大伞,替他撑着挡雪。 肌肤接触的短短一瞬间,古逐月发觉他的手已经被冻得冰凉。 “雪这么大,先生在这里是为了等我?”古逐月感觉他真有可能是为了等自己。 这个人一身谪仙一样的气度,站在寒风萧瑟的山口撑着于时宜并不贴合的大伞,在自己走来时,与自己招呼。 虽然这有些自视过重,但古逐月真的觉得他是在等自己。 “是?”他点点头,肯定了古逐月大胆的猜测。 “先生为何等我?”古逐月没有问他的名号,因为他觉得这并不重要,不管他是谁,都是离自己很远很远的人。 就像带着他转瞬穿行千里来到这里的程映雪,在古逐月眼里也都属于那种见一次或许此生就没资格再见第二次的人。 这种人去追究是谁,是没有意义的。就算知道他们的身份名号,也不会有更多的交集。 还不如问点有用的。 “我想你需要见我,”顾长门说,“我就在此处等你了。” 古逐月没有问他是谁,顾长门也就没有说自己是谁。名字对于他来说,更像是一种负累。 “我需要见您?”古逐月觉得他可能理解错了,自己就算需要见他,也不该在这样的地方。 “我想,我的一位故交已经找过你了。”顾长门抬头,发现古逐月撑着伞,只挡住了他,“不一起吗?” 他的意思是一起在伞下躲雪。 古逐月把伞再倾了倾,为顾长门挡住了头顶撒下的雪花。他摇了摇头,示意自己不需要。 顾长门低下头笑了笑:“你觉得,我那位故交如何?” “先生是指容虚镜?”古逐月问。 最近来找自己的人里,古逐月只能想起容虚镜,总感觉只有她才会认识这个似仙非仙却又胜仙的人物。 “容虚镜?”顾长门仿佛有点吃惊,随即他又释然得笑了笑,“看来她对你不错。” 古逐月回想起容虚镜几次找自己,还送了见微,确实是对自己十分好了。 “我也不太明白。”古逐月确实不明白,容虚镜怎么就莫名帮他了。自己骨骼不出奇,应该不是世外高人的首选收徒人选。 “容虚镜为人,话少,少年老成。”古逐月回答他的问题,字字句句都很诚恳。 “少年老成?”顾长门仔细地思考着这个词,这感觉很微妙,一个几百岁的人被说是少年老成。 “呃,有什么不对吗?”古逐月愣了一下。 “没有。”顾长门边走边说,温润的声音刚脱离嗓子,就被狂风卷进了雪原里。 古逐月偷偷瞄了一眼这把大伞,在大雪狂风里都四平八稳,如同走在和风里丽日下。 两个人就这样像是有目的,又像是很随意一般,在寒冷的雪原中穿行。周遭没有生物,极度的寒冷封冻了一切,包括所有存活的希望。 “我们要去哪里?”古逐月问。 “去见一个人。”顾长门说,“她等了你许久。” “等我?”古逐月不是很明白自己何德何能,能一而再再而三地认识这些大人物。 甚至还有人专程等自己。 “先生我……”古逐月心里的疑问似乎有点按耐不住了。 “觉得自己很普通?”顾长门打断了他的话,然后又为自己的失礼浅浅一笑,“或者说觉得最近的所遇不该是你这样平凡的人该遇到的?” 古逐月点头。 “人生天地间,”顾长门说,“辗转数十年,谁都普通,谁都相同,谁都是无尽苦难中漂泊沉浮的沧海一粟。” “来。”顾长门接回了自己的伞,将两人一起挡在了伞下。他拉过古逐月的手腕,引着他往前走。 不知道为什么,刚刚冰冷刺骨的温度突然就变了,顾长门的手心温暖而有礼,在古逐月看来,甚至可以说是如兄如父。 “去吧。”顾长门说。 第66章 风雪夜离人(下) 顾长门错开身,一座漆黑的石宫就这样莫名出现在了茫茫的雪原上。 古逐月也不好说这是堆砌而成还是整块巨大的石头雕琢而成。他看不见石头间有缝隙存在,但他也不太愿意相信真有这么大的石头。 狂风不知何时静止了下来,雪也悄无声息地停下了。如果这里无人,倒真的很像是时间都被冻结住的神域一样。 这宫殿的造式十分古朴,像是远古时代的祭祀殿,平直的线条搭构出庄严肃穆不容亵渎的威压感。 古逐月想起来,尉迟长阳让他见的,就是一位已经故去的人。 “在里面,你进去吧。”顾长门说。 “我?”古逐月指着自己的鼻子,“我自己进去?” “总有些路要自己走的。”顾长门点了点头,“你自己去。” 古逐月很想说,自己从生下来到现在,所有的路都是自己走的,而不是一些路。 “你的名字。”顾长门突然说。 古逐月犹豫了一瞬间,不知道该告诉他实话,还是要听尉迟醒别那么老实。 “我不是问你叫什么,”顾长门看出了他的犹豫,“我是想问,你离开父母成长到现在,是怎么知道自己的名字的。” “当我学会说话的时候,有人问起我是谁,”古逐月说,“我的名字就会出现在脑海里,像是吃饭睡觉这些本能一样。” 顾长门垂眼思考了一会儿后,突然想明白了一样,对着古逐月笑了笑:“这样啊。” “是的。”古逐月不明白他到底想表达什么意思,他们这些高人说话都是说一半留一半的。 “进去吧。”顾长门指了指古逐月身后的石宫。 那里有人在等着你,一个无论你成败,无论你贫富,无论你变成何种模样,都深爱你的人,在等你。 这被无际的大雪和高冷包裹的土地,是她为自己选择的墓所。她匍匐在神明脚边,是想为你求一份救赎。 可这些故事,无人能与你提起。所有深爱往事都只能从心里来到嘴边,再从嘴边回到心里。 如此往复来回,她没有一日能于忘却,我也没有一日敢于忘却。 古逐月走向石门,但他突然想转身,就像有人呼唤他转身一样。 他看见这个游离于凡尘外的人,用一种悲悯到极致的眼神看着自己,似静水无痕,却又爱人至深。 古逐月从未承受过这样的眼神,如果有孑然一身直到终了的人,突然听闻说有人爱着他,那他的手足无措一定与现在的古逐月别无二致。 “先生?”古逐月很疑惑,“或许我很唐突,但我想请问先生,我们是否有些许血缘关系?” 顾长门淡然地笑了起来,温柔地摇了摇头:“不要多想,进去吧。” 古逐月努力模仿贵族们长拜的礼仪,对着眼前这人拜下去。他不知道他是谁,但他总觉得他当得起这一拜。 石门上有沉重的铜环落在上面,一支瘠薄的紫色藤花缠绕在门环上。古逐月走近时,衣摆带起的风让它颤了颤。 古逐月想去触碰它,但觉得或许有些失礼。他伸手触碰石门,想要推开它。 温柔的星光从黑色石头的深处一点点钻出来,萦绕在古逐月碰到石门的的指尖下。 更深处的机括悄然转动起来,一条平缓而灵动的光线在石门上游走,勾画出一个古老神秘的图腾。 古逐月觉得这图腾有些眼熟,但又想不起来究竟在哪里见过。他摸了一下自己的胸口,容虚镜的脸突然出现在他眼前。 容虚镜把白玉牌放在自己胸前时,突然亮起的图腾就是这个。 古逐月突然转身想问那位先生一些什么,但他转身看去时,那人已经没了身影。 就好像从未出现过一样。 石门缓缓打开,沉重的摩擦声如同巨兽低咽。寒冷刺骨的风从石门里涌出来,让古逐月思考那位先生去哪里的大脑一下回神过来。 门上的星光流淌到了古逐月面前的地板上,荧荧的光辉缓慢地闪动着,邀请他进入门内一聚。 古逐月本能地迈出脚,踩到了星辉上,另一团星光迅速凝聚在他的脚下,接连而出的星光引着他往里走着。 石宫里空旷寂静并且,光照不到这里,只有古逐月脚下几团温吞的星光。 也许是踩到了哪里,几个如萤火般的光点突然在无尽的黑暗中亮起,光点互相追逐着在黑石里游动,拖出长长的光尾。 古逐月的眼睛始终跟随着它们,看着它们勾出一个方形的石台来。 光点继续游动,在石台上画出刚刚门上那古老的图腾,图腾完成的瞬间,石宫顶上突然亮起了光辉。 是星海,古逐月抬头看到了星海。 形形色色的光点在石宫顶上旋转闪烁着,与天穹上的星海别无二致。这是他离星空最近的一瞬,他有片刻恍惚。 在古逐月晃神的一瞬间,定格在空中的青烟再次腾起,香炉里凝结十六年的火光再次跳跃起来。 空旷的石宫里,有人呼吸的声音十分明显,古逐月下意识扭头顺着声音看过去。 这呼吸声不是一直都有的。 古逐月看见光点游动所点亮的石台上,有个女人安安静静地躺在那里,她的胸口随着呼吸而起伏。 石宫顶端不时闪烁的星星们将光亮温柔地撒在这个女人的脸上,她像是在沉睡,安静而优雅。 说不出来是哪种力量抓住了古逐月的心脏,他一步一步朝着女人走过去,步调放到最低,就好像稍微呼口气,这如梦如幻的景象就会被吹散。 古逐月低头看着她,她的眉毛弯弯的,鼻梁高而挺,薄薄的嘴唇因为上扬的嘴角而显得温柔大方。 她枕着身下的光华,在星海下沉睡。 古逐月坐在了石台上,侧着身子去看她,这种感觉很奇怪,他从没见过这个沉睡的人,却总感觉这是与她分别了许久后的重逢。 沉厚淳正的檀木香气钻进了他的鼻腔里,古逐月注意到她的脚边放了个香炉,里面有微弱的光亮在跳动着。 女人的鬓边放了一支紫色的小花,和门环上的那朵形容很是相似。她很年轻,最多二十左右,也不知道是患了什么疾病,才一直在这里沉睡。 想到这里,古逐月突然生出一种悲戚感来,如果她很健康,那她肯定也会有完整幸福的一生。 这样绝代的美人,就该被无畏的英雄深爱着。他们征战天下,立下千秋功业后隐居山林。 他们还要有个孩子,继承父亲的眉,母亲的眼,长成一个男子汉,和父亲一起,保护美丽而脆弱的母亲。 可她什么都没有,她沉睡在雪山的石宫里,在无尽的寒冷和黑暗里度过漫长的一生。 古逐月低头想着这些,女人的手指突然动了动。他以为自己眼花,皱着眉盯着她交叠在腰腹处的双手。 许久都没有动静,就在古逐月又要进入思考时,她的手指又动了一下。 古逐月仿佛是被迷住了心窍,缓缓地拉起她的右手,放在自己的手心。 女人的手冰冷而僵硬,与石宫外冻结千年的寒冰十分相似。古逐月覆上她的手背,想用温热的手心给她一点点温暖。 古逐月不懂异术,也看不透天机,但他能感觉到,有什么不知名的力量从不知名的地方往这个女人身上聚拢。 就像是春季伊始,太阳照射大地时,冰雪消融,万物复苏。 也许是古逐月的错觉,也许是真的发生了,他感觉自己手里这只手,正在努力回握自己。 她在努力着,用所有的力气去驱使僵死的手指,抓住这个少年温暖的手。 但死亡和寒冷从来不做柔情的事情,她的所有努力都无法让古逐月确切感受到,只像是尘埃落在手心一样。 细微不可查。 香炉里的香粉已经燃到了尾声,火光暗淡了下去。在空中的青烟也越来越缥缈,古逐月侧目看她的脸,只看见眼珠轻轻地动了一下。 “还以为你要醒了。”古逐月轻轻地说。 他怕吵醒这个女人,却又莫名期盼着她睁开眼。 没有人回应他,目光不可及之处,所有好不容易凝聚起来的东西都在匆匆流逝。 古逐月抓紧了她的手,手心被侵凉后,就换成手背靠着他的手,仿佛这点温度不散,他就能抓住些什么东西。 他能感觉到的。 皮肉之下的血液渐渐放缓的奔流的速度,虽然原本就并不快。 那一点点拼命回握的力气,败给了天道,她放弃了反抗,低下了一生都不肯认输的头颅。 古逐月发现女人胸口不再起伏,他转头看见香炉里的香粉终于燃尽,只剩下古铜色的香炉孤独地立在半明半暗的交界处。 如果有面镜子,他或许就能发现自己的眼眶通红,像只失去了所有的独兽。 手里的这只手,不管再怎么努力想让它变暖和,都成了徒劳。明明片刻之前,有温度回升的。 古逐月看着她的脸,动眼珠的那一瞬间,她是在努力醒来的吧? 可她永远沉睡了下去,并且不会再感到寒冷,再感到孤独。 但同样的,她再也没有了希望。 她死了。 古逐月把她的手放回去,弯腰的瞬间,他看见女人鬓边的花枯萎了,土黄色的花瓣垂在萎缩干枯的藤茎边。 这里的一切都死了。 多年以后,神武皇帝解开了心中的所有疑惑,当他再次走进重华山上那座石宫里时,威严的皇帝红了眼眶。 随行负责编写起居注的史官刚要提笔,上古玄铁打造的神兵刺穿了他的胸膛。 站在星海光辉下的星算掌派提醒他:“陛下,神殿不可见血腥。” “况且,你不可滥杀,而自毁名誉。” “我母亲,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神武皇帝没有理会逆耳的忠言。 “她啊?”容虚镜仿佛是陷入了回忆,“她一生,向往自由,一生,爱人至深,一生……” 容虚镜有片刻失神:“一生,都活得自由自在。” “我与她在风雪中见第一面,就匆匆离别。”神武皇帝握着刀柄的手青筋突显,阵前斩杀无数敌人都不曾害怕的他,此刻手臂轻微地颤抖着。 “我知道她爱我。” “本座曾觉得,她是一个很愚妄的人。”容虚镜说,“如今也这样觉得。” 史官的鲜血流进神殿石板的图腾里,容虚镜被法阵的力量压得几乎站不住。但她还是骄傲地负手而立,仿佛无事发生。 神武皇帝当然看不出她的异样,只在听见她的话语后,突然笑了起来:“是啊,愚妄。” 古逐月从石宫里走出来,门环上没了花朵,门前的雪堆上有一抹土黄色的粉末。 站在风雪里,他发现原来这里很冷,念青的寒风往他的骨髓里钻。 顾长门站在远处,见他出来后微微一笑,仿佛等待友人沽酒归来的闲散文人。 “或许你需要这个。”顾长门从怀里掏出一块手帕,递给走过来的古逐月。 古逐月接下手帕,脸上心事重重的样子:“先生,石宫里的人是谁,是她要见我?为何要见我?” “是。”顾长门只挑了一个问题回答。 古逐月知道,更多的事情他不会再说,只好深一脚浅一脚踩在雪堆里走着。 “日后,”顾长门突然说,“你若觉得天地浩大,无人爱你。或许你可以想想我,想想……想想这里。” 想想她。 “先生,”古逐月觉得这个话题有些尴尬,“这个想法,或许有些矫情?” “是。”顾长门爽朗地笑了起来,“你就当我矫情多事,非要多说一嘴,听过忘了就好。” “先生?”古逐月又问他,“石宫里的人,还会活着吗?” 古逐月其实想问她是不是死了,但他觉得有些不太尊重人。 “其实她早就离开了。”顾长门这次没有忽视他的问题,“是念青感受到她的执念,让她残喘十来年。你不必觉得悲哀。” 因为你已经错过了最该悲痛的时刻。 “这或许也算是种解脱?”古逐月觉得,如果要他一直沉睡在一个冰冷而黑暗的地方,其实还不如死了痛快。 这样比的话,死也算是一种解脱。 顾长门点点头:“算是吧。但夙愿未了,也不好说哪种才是解脱。” “你要去哪里,”顾长门转移了话题,“我送你。” “尉迟醒先生可认得?”古逐月问他,“我想去找他,能行吗?” 一只白鹤破开风雪展翅而来,收拢了翅膀停留在了古逐月面前。 “去吧。”顾长门示意古逐月去白鹤背上。 “先生,那你呢?”古逐月问。 顾长门摆了摆手,白鹤展翅而起,他抬头看着古逐月被带着飞向南方。 “我留在这里,陪陪端瑶。” 第67章 拜天地 尉迟醒抱着长形木盒,跟着引路的小厮往里走。 小厮将他带到一个屋子里,关上门后离开了,尉迟醒左顾右盼着,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 门又被打开,一个婢女捧着些什么走了进来,尉迟醒站在窗边往外看,并未回头看她。 “公子,请来梳洗。”婢女微微躬着身子,低声喊他。 尉迟醒转过身,只看见了她的头顶。 “城主府中果然讲究。”尉迟醒走到铜镜前坐下,心想一个吹唢呐的竟然有单独的房间,并且还有个长相不俗的婢女来服侍梳洗。 “城主府给公子的,当然都是最好的。”婢女拿起梳子,解开了尉迟醒的发髻,仔细地梳着。 她用梳子沾了些水,从尉迟醒的头顶梳到发尾。往复三次后,她停下手,尉迟醒皱着眉思考,这仪制用仿佛在哪里见过。 “这……”尉迟醒看着铜镜里这个婢女,欲言又止。 “公子何事?”婢女为他束起发冠,停下动作看着他。 门口又进来两个人,手里捧着些服饰,尉迟醒从镜中看着,想着也许是雷州风俗如此。 婢女扶着尉迟醒站起来,走到他身前去解他的腰带。尉迟醒自然地张开双手,配合着她的动作转身。 她拿过送进来的衣服,为尉迟醒换上。 婢女将最后的玉佩别在他腰上,错身让开。尉迟醒在铜镜里看到了总透露着一丝不对劲的自己。 身上的华袍是由沉水黑的织锦缎裁制的,上面用正红的丝线盘绣着花纹。腰上左右两个一大一小的玉佩,总像是一对小儿。 “公子气度不凡,”婢女称赞他,“我们城主没看错人。” 尉迟醒想了想醉酒的周大师,认为她口中的城主,应该确凿是看错了人。 并非有意不尊长辈,但站在这里穿这身衣服的如果是周大师,这婢女或许真的很难出口称赞说气度不凡。 “大概是吧。”尉迟醒尴尬地一笑。 “公子先行歇息。”婢女把梳洗的东西收拾起来,准备离开房间,“稍后听闻鞭炮声响起,自然会有人引公子去迎接新娘。” “啊?!——”尉迟醒一惊,为什么要去迎接新娘? 婢女捧着东西,抬起头,一脸哪里不对吗的表情。尉迟醒思考了一会儿,觉得可能吹唢呐的周大师也许是德高望重,所以城主要他送新娘出嫁。 “哦我就是觉得——”尉迟醒说,“那太好了,我十分期待。” 婢女狐疑的表情一下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娇羞的笑容:“公子且再耐心等待片刻,来日方长何须急这片刻。” 原来她以为自己很着急去迎接新娘? 来日方长是什么意思? 等尉迟醒想问的时候,婢女已经带上门离开了。他只好转身,在铜镜前摆出各种姿势,欣赏着这身价值不凡的—— ——迎新娘装。 衣袍上的丝绣手法繁杂高深,纹的植物像是还在生长,绣的动物像是正在奔跑翱翔。这是南方写实绣派,最初传入皇城的时候,千金难求。 事实上至今也千金难求,绣这样一件衣服,要数十位绣工赶制十余年。雷州果然富庶,城主给一个乐工配发的服饰都这么气派。 尉迟醒不禁感到赞叹。 . 沐怀时换上了嫁衣,雷云清鬼鬼祟祟地从门口探进来一只脑袋,看着站在镜子前面的人。 “哇我感觉这就是为你定制的嫁衣诶。”雷云清不禁感叹。 沐怀时转头,头上黄金打造的薄片吊坠互相碰撞,发出风铃般清脆的响声。 “你不准胡说。”沐怀时红了脸。 她脑子里在想些某个人。 他在一群魑魅中拉开了银色的神弓,燃烧的冷火照亮了他俊朗的脸。 如果有机会,沐怀时想让他看看自己现在的样子。 或者是,为他穿一次属于她自己的嫁衣。 “你在想什么?”雷云清表情很微妙,漂亮的五官都被她自己用力的表情拉扯得十分扭曲。 “啧啧啧。”雷云清仿佛发现了什么秘密。 沐怀时明白了,用一个词来概括雷云清的表情,那肯定就是贱兮兮的。 “我有喜欢的人。”沐怀时十分耿直,“这次帮你,你不准说出去。” “不对,”沐怀时突然意识到,她不是不想让其他人知道,只是不想让那一个人知道而已,“算了没事,说就说吧,反正你也不认识他。” “你这,”雷云清突然觉得有点意思,“倒还蛮特别。” “我平时一逗小姑娘,问起他们心上人,一个个全都支支吾吾像被烫了舌头。”雷云清用肩膀蹭了沐怀时时,“你是我见过,第一个这么坦率的姑娘。” “为什么要支支吾吾,”沐怀时不解,“我就是喜欢他,第一眼就喜欢。” “一见倾心啊!”雷云清明白了,并且感到一丝兴奋,“快,时辰还早,赶紧跟我说说是个怎样感人至深的爱情故事?” “不感人。”沐怀时说。 雷云清一愣:“不感人?” “感人,也是感的别人,”沐怀时说,“我自己的情事,与别人有什么关系呢。” 雷云清点头:“也是。” “等等,”雷云清突然觉察到了些什么,“我怎么感觉,你们并非两情相悦。” “两情相悦是什么意思?”雷云清的用词触及到了沐怀时的汉话盲区。 “互相喜欢,”雷云清感觉她也许是没读过书,于是耐心解释,“就叫两情相悦。” 沐怀时突然垂下眼睛,看着自己火红色的裙摆,裙边用金线绣成的纹饰让她花了眼。 确实不是。 尉迟醒其实对她和对他身边那个金吾卫将士没什么不同。 他对所有人都一样,因为没人在他心上。 “不是。”沐怀时肯定了雷云清的猜测,“不过他也没有心上人。” 雷云清长长地哦了一声:“那你两就是刚认识不久呗,以后你们婚礼请柬,记得往雷州送一份。你今日恩情,我雷云清定然送你一份特别有脸的份子礼。” 沐怀时看着雷云清一本正经的脸,突然笑了出来:“好。” 远处有鞭炮声响起,雷云清环顾了一下四周,找了个角落缩了进去:“有人来接你了,你跟他们走。” “你记住,被我爹发现,就把所有事情往我身上推就行了。”雷云清探出头,“等你被接走我就要开溜,放心我肯定不会有事的。” 说完她就缩了回去,沐怀时哭笑不得,谁担心她有没有事,未免也想得太多了点。 沐怀时抓过红纱,盖在自己头上,对着门口跪坐下来。 门朝着两边打开,沐怀时透过头纱看到了门口的迎亲队伍。两个婢女过来扶起她,其中一人提着她的裙摆,另一人把她搀扶下台阶。 “少城主,”搀着她的婢女在她耳边低声说话,“新姑爷就在队伍最前面,接下来的路您要自己一步一步走过去。” 沐怀时不敢说话,只能点点头表示明白。 两个婢女替她理好了裙摆,躬身退后几步后,转身离开了。 前面有患难的鼓点声传来,敲过七下后,一个年老的长者高声喊道:“启!” 迎亲的队伍开始缓缓动起来,沐怀时跟着他们的步伐,一步一步踏出去。她双手平叠在胸前,目视前方慢慢地走着。 童子们在她前面提着花篮,一路在石板道上撒下干枣干桂。 沐怀时隔着头纱远远地看最前面的那个人,不知道为什么,她感觉这个背影十分熟悉。 他穿着一身黑衣,用红线绣着花纹,和自己身上的金纹红衣似乎是一对。 如果有可能,沐怀时倒真的希望是他。 尉迟醒本人,走在最前面,总感觉周遭人看他的眼神有些许不一样。 “这不是婚服吧?”尉迟醒心里猛打鼓,偷偷低眼打量自己身上的衣服。 在靖和皇城中时,尉迟醒见过几次婚礼,男方身上的衣服仿佛都是玄底金线,头顶翡翠发冠高束。 队伍穿越过雷州城主府里长长的客路,走到了正关前的石梯下。 随行的所有人突然停了下来,大堂前的礼仗响起,他们纷纷低头往两边撤开,夹道迎接新娘前来。 沐怀时不太懂他们规矩,眼前有路就走路,眼前无路就停下。等所有人撤开后,她就走向那个背对着自己的玄袍人。 尉迟醒能感觉到背后有人走近自己,他知道那是城主的女儿,但他不敢回头。 心里的退堂鼓打得咚咚作响,尉迟醒手里还抱着酒厮给的长木盒,他总感觉这事真的不对。 沐怀时走到了他身侧,尉迟醒不敢偏头,尽管大概知道接下来将要发生些什么。 “这都是些什么事啊……”尉迟醒在心里默默地碎碎念。 礼仗鸣完,雷州城主从大堂中走出来,脸上春风得意地看着石梯下的一对碧人:“姑爷,还不快些带我女儿上来,拜过天地星辰,永结同好之心。” 委实来说,尉迟醒越来越觉得不对劲的感受,是在走来的路上。 谁又能想到自己会从一个吹唢呐的人,变成了成亲的人。 然而城主的女儿仿佛并没有认出夫婿哪里不对劲,她很自然地搭上了尉迟醒的臂弯,将自己的五指与尉迟醒的五指交握。 尉迟醒不敢看她,却也不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挣脱开:“姑娘,我不是……” 她仿佛是没听见,提起裙摆就往石梯上走。 每走一步,等候着的随从就往他们身后的石梯下撒一把干果:“佳偶天成,相敬如宾!” “良人壁偶,举案齐眉!” “如鸳如鸯,儿孙满堂!” “……” 尉迟醒面上没有动静,内心慌得一匹,他眼神瞟着喜气洋洋的随从们,压低了声音问自己身边的人:“姑娘你没见过你夫婿吗,你看看我是他吗?” 雷城主笑呵呵地拉过尉迟醒,让手下接过他手里的长形木盒,慈爱地抓着尉迟醒的手腕,把他往大堂里拖。 堂内宾客满座,尉迟醒尴尬地回应着他们祝福的目光。 堂前奉着一尊石刻的星算标识,喜娘和证婚人站在左侧等待着新人。 雷城主拉来了尉迟醒,满意地站在了石刻右侧,点点头示意证婚人婚礼可以开始了。 证婚人往前一步,满座宾客全都站立起来,等待着他说话。 “星辰在上,”证婚人沉声开始,“诸天神佛见听。” “今此良辰,有佳偶……” 在证婚人的语句里,在场所有人都连连点头,尉迟醒环顾着众人,从中感受到了一丝孤独。 他低头去看城主的女儿,虽然只能看到她的头顶,但从这样安静的状态来看,她仿佛对自己这个一次都没见过的陌生人并不抗拒。 等于雷州成婚是从大街上拉个人就行了? “桥生公子,少城主雷云清即将成为你的妻子,你可愿许下诺言,一生爱她?” 证婚人慈祥地看着尉迟醒,等待着尉迟醒点头许下这个,每对夫妻都要许下的承诺。 虽然日后他们大多都会违背誓言,去争吵,去冷战,甚至分开,甚至互相伤害,但一刻,他们应该是互相倾心的。 “不愿。”尉迟醒说。 在座所有人脸上的笑容都逐渐凝固,雷州城高高在上的城主也变了脸色。 “桥生!你什么意思!”雷霆大怒,他坐镇雷州城多年,没想到在自己女儿的婚礼上闹了这么一出。 “我不是桥生。”尉迟醒说,“在下只是个吹唢呐的喜乐官,在下也不知自己为何会站在这里。” “那你抱来的木盒?!”雷霆指着那个抱着木盒站在人群外的手下。 手下十分识趣,抱着木盒穿过一众已经呆愣的宾客,来到了雷霆面前。 “这是我的唢呐。”尉迟醒如实说。 雷霆瞪着他好一会儿,然后打开了木盒。 耀眼的光芒从木盒中散发出来,大堂里一下被照耀得如同在日头下暴晒一般。 等光芒温和下来,雷霆脸上的表情不知道是喜是怒,他把木盒拿在手上,倒转过来给尉迟醒看:“你说你不是桥生,那这朵海上花你是怎么来的?” “桥公子,”雷霆有些怒气,倒拿着这东西,怒气也变得有几分讨好的意思,“求亲是你,如今不肯承认身份也是你,你究竟是否要愚弄小老儿?” “他不是桥生!”沐怀时掀了自己头上的红纱,“我也不是雷云清。” 第68章 海上生繁花 雷霆愣住了,隔着红纱,这姑娘长得与雷云清确实有几分相似,但掀开来,就能清楚看到她不是雷云清。 “这、这这这……”雷霆突然结巴,“雷云清那个兔崽子呢?!她跑哪里去了?!” 沐怀时听到雷霆这样说,顿时明白了雷云清为何那般像个男儿,原来她爹就是把她当成男孩子养。 “少城主不愿意嫁从未见过的陌生人。”沐怀时说,“还请雷城主再加考量。” 沐怀时看了一眼尉迟醒。 这眉这眼,处处都是她想嫁的意中人,两个人从石梯下走上来的每一步,她心里都甜得发齁。 人们说相敬如宾,人们说举案齐眉,人们说的每一样,都是她心里想的。 只可惜尉迟醒没有看她一眼,他看似沉稳的神情下满是慌乱,他问自己觉得自己的夫婿是他吗。 沐怀时可真想回答他一句除了你,还能有谁。 若早知迎亲队伍最前面的人真是他,沐怀时来时的路一定会走得更认真,更端庄。 要把这每一瞬的每一个动作,都做成最好的样子。 “这位少先生,”沐怀时看着尉迟醒,“不叫桥生,他是我的朋友。” 一个城卫满脸凝重地闯了进来,附在雷霆耳边耳语了几句。 雷霆皱眉听着,几乎是一瞬间就反应了过来:“那还耽误什么?!快些请周大师进来!” 尉迟醒听到这个名字,耳朵都快竖起来了,就是因为他,自己才莫名其妙变成了新郎的。 醉醺醺的老者在那个小酒厮的搀扶下走了进来,边走边闻着空气中的酒味。 雷霆仿佛十分敬重他,在他跨进门的瞬间就迎接了过去,搀着他往里走。 “周大师,”雷霆面上满是羞色,“晚辈原想请你吃杯喜酒,谁能料想发生了些意外。正想着您幸好没来,您又来了。” 周大师摆摆手,这些雷州城里有头有脸的人物,也都纷纷坐了下来。 “什么意外啊?”周大师眯着眼,“难道我徒弟没有把海上花给你带来?” 雷霆一愣:“徒弟?” “周大师是指他?”雷霆用目光扫了一下尉迟醒。 周大师带笑看着尉迟醒:“你自己说,你是不是我的徒弟?” 尉迟醒尴尬地一笑,回想起来了酒馆后门口那出闹剧:“老师赶来,学生有失远迎,是学生失礼。” “既然是周大师的徒弟,那他叫什么名字?”雷霆问周大师。 “他叫……”周大师眯着眼思考,“叫……” “老师,学生名叫阿展。”尉迟醒说。 “城主多见谅,”尉迟醒立马转头对着雷霆,“老师喜饮酒,记忆力有时实在不太管使,经常忘记学生的名字。” “嘁,你这学生老师的,”雷霆笑了几声,“倒是跟皇城里那些迂腐书生有几分相似。” “海上花,”周大师伸出手,“拿来吧。” 雷霆抱着木盒,不太像是愿意归还的样子。 周大师扫视了一圈看热闹的宾客,又看了看这对新娘不是新娘,新郎不是新郎的新人。 “行啦,”周大师一挥袖,“今天这喜酒也喝不成了,各位吃个便饭也不是不行,让人上宴席吧。” 周大师抓住雷霆的衣袖,拖着他往后堂里走:“你们几个跟我过来。” 酒馆小厮站在雷霆的面前,伸出双手做捧状,等待着雷霆交出海上花。 周大师瞪着雷霆,雷霆瞪着周大师,两人眼神交战许久,雷霆败下阵来,只能把海上花交给了这个小酒厮。 小酒厮带着海上花离开,雷霆的目光追随着他的背影,直到再也看不见。 “雷城主,”周大师咳了几声提醒他,“别看了,海上花没人比他更能照管好,你快跟我过来。” 四个人一路转到后堂,雷霆这才指着尉迟醒,疑惑地发问:“大师,我的城儿如何你都不肯收下做徒弟,这个少年到底有何出彩?” “雷城主啊,我今日来找你,”周大师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从怀里摸出了一张白纸,递给周大师,“是有人的信,送错到了我这里。” 周大师将纸扬在空中,不知从何而来的火焰点燃了它,燃烧着的火光在空中勾勒出一个个符文来。 尉迟醒看见沐怀时有些迷茫的眼神,低下身偷偷翻译给她听“当战,则战。” “什么意思?”雷霆在懂与不懂之间选择了装傻。 “北边的事情,雷城主可有耳闻?”周大师问。 雷霆点点头:“当然。” 其实普天之下,至今还没有没有听闻皇城被一支叛军占领十数日的,恐怕只有在逐鹿原上纵马饮酒的那群权贵了。 “我老了。”周大师说,“这是你们年轻人要面临的选择了,你是城主,你来抉择。” “大师。”尉迟醒原本不想打断他们,但他觉得,周大师说的选择,与叛军南下有关。 周大师转头看着尉迟醒,他笑得有些意味深长:“看来我的徒弟有话要说。” “冒犯了。”尉迟醒一一拜过雷霆和周大师,他直起腰后看向雷霆,“关于不夜国军队南下,在下认为,雷城主应该据守雷州听雷关。” 雷霆很想质问他,年纪轻轻就算有看法,如何保证就是对的。但他是周大师的徒弟,雷霆也不好过多为难。 “你称其不夜国军队,而非叛军,为何?”周大师问他。 “不夜国,从未立下臣服靖和的承诺。”尉迟醒说,“从未归顺,就没有反叛。” 周大师捋着自己稀疏的胡子,仿佛对这个回答很是满意:“既然这样,不算叛军,所行之事也不过是为了报仇,那他们的行径就不算错事?” 沐怀时从没想过这番话会从一个质子口中说出来,他应该被日长年久的束缚打磨掉了所有的棱角才对。 但仔细想想,如果真是那样,自己又怎么会喜欢一个毫无血性的男儿。 “武士寻仇,高人决斗,与国家间往复无常,永无休止的战争本就没有区别。”尉迟醒说,“不夜国被屠城,想要攻打靖和,确实不算错事。” “仇恨无法和解,兵戎相见,谁对谁错是无法彻底分辨的。” “那既然这样,你为何还要雷城主据守听雷关?”周大师笑着问,“没有犯错,为何不放他南下?” “为了保住雷州。”尉迟醒说。 “什么意思?”雷霆问他。 尉迟醒侧身聚神听了片刻,拉起沐怀时的手腕往更内里走了过去:“有人来了,雷城主和老师不妨听听。” 雷霆看见几个城卫带着一行人匆匆走来,他们穿着寻常的布衣,但稍稍懂行的人都能看出来,藏在布衣下的铠甲。 布衣们簇拥着为首的灰衣人,这个人雷霆曾经见过一面,是在太子成人的国宴上。 他穿着华服,戴着玉冠,他从李慎手里接过东宫的玺印,正式开始参与治国理政。 “太子殿下。”雷霆双手交叠,长拜这位未来的帝王,“有失远迎。” “本宫并不需要远迎。”李璟走进后堂,布衣们纷纷散开,在门外戍守着。 李璟进门便直接走到堂前的额匾下,背对着雷霆和周大师:“这盆文竹生的不错。” “太子殿下此次前来,所为何事?”雷霆看着李璟掐自己最喜欢的那盆文竹,很是心痛,“若是有事其实只需要……” “本宫要说的,”李璟指了一下空中还并未消散的符文,“与这件事有关,与这件事又不太有关。” 雷霆下意识看了符文一眼,以为太子是来要个准信的。 “其实,”李璟的声线突然压低,语气并不阴森,但莫名让人觉得他不会说些好事出来,“是有个好消息。” 沐怀时和尉迟醒躲在远处的照壁之后,她刚想张嘴说话,就被尉迟醒一把捂住了嘴。 尉迟醒轻轻地摇头,示意她不要出声。 “太子有话就直说吧。”周大师实在是有些受不了他这样的说话方式,“不用攻于心计般地藏头露尾。” 李璟只留给了他一个背影,周大师并不知道他生气不生气,但想来也并不会开心到哪里去。 “我靖和上将军风临渊再胜罗刹,”李璟说,“在追击叛军叛军的时候,相信他也不会忘了问责贻误战机的罪人。” 雷霆听明白了,难怪他从进门开始态度就如此倨傲,原来他一开始就是打算来施压的。 也难怪周大师故意惹他不快。 那这么说来自己好像有些后知后觉。 “本宫希望城主能好好考虑。”李璟说完就打算离开,“不过叛军最多一两日就要抵达听雷关,我想城主的时间不会太多。” 李璟来得匆忙,去得也匆忙,尉迟醒再也听不见他们的动静时,便走了出来。 “莫非,你说的保住雷州,就是这个意思?”雷霆好像明白了些什么。 “城主,”尉迟醒说,“天下大事,避无可避之时,先要自保。” 周大师在一旁笑了:“我说,你暂且不要跟他说了,他也许并不能听懂。” “诶?”雷霆仿佛觉得自己受到了鄙视,“我怎么不能听懂了?” “城主,周大师,”尉迟醒想起来了什么,“在下有个疑问,方才就想询问的。海上花是做什么用的,怎么我莫名其妙就拜了个堂?” 雷霆也反应了过来:“对啊,怎么拜堂的不是桥生,是这个小先生呢?” 周大师瞥了一眼沐怀时:“你怎么不说拜堂的为何不是雷云清,而是这个小姑娘呢?” “我是被抓来的。”沐怀时火速撇清关系,“少城主说是不想嫁给从未见过的人,想要逃亲,我与少城主几分相似,就被她当街抓来了。” 雷霆这这那那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最后只能骂了雷云清一句小兔崽子。 “没见过,”周大师不屑地耸肩,“总有她后悔的一天。” “那桥生公子,为何又不来?”尉迟醒记得雷城主说提亲的人是桥生,按理来说他不该跑啊。 还把自己弄成了新郎。 “我们桥生恰好撞见雷云清当街绑架这位姑娘,”周大师指了指沐怀时,“认为雷少城主不愿意嫁给他这异族人,但又不舍雷少城主一生只能困居海畔,只能让你把海上花给带来。” “一生只能困居海畔?”尉迟醒有点不太懂。 “云清的母亲是鲛人,”雷霆解释道,“她无法离开海洋太远,但她一直很想去各州各陆看看。” 雷霆叹了口气:“最初接到桥生公子的求亲书信时,我想也没想就拒绝了,后来桥生公子又来信说,大婚当日就能带来海上花,让云清从此于普通人再无差异。” “云清想去看山,我就带她看山,”桥生在信里许下诺言,“想去看荒漠,我就随她一路徒步,想去看草原,我就引她一同纵马。” 雷霆回忆道:“我还纳闷他怎么知道云清想干嘛,但转念一想,先成婚呗。把海上花骗到手,反正是入赘,云清要是不喜欢,休了就是。” 周大师抬起头给雷霆翻了个白眼:“雷震霄决定将雷州城主传给你时我真该打开他的脑子给他好好修一修,你怎么能做到这么无耻的?” “她这逃婚,”雷霆仿佛没听到周大师的编排,有些忧愁地说,“要是离海太远,出事了可怎么办?” “放心吧你,”周大师摆摆手,“桥生这不是带着海上花找她去了吗。” 尉迟醒醍醐灌顶:“那个酒厮,就是桥生?” “还不算太笨。”周大师满意地捋胡子,“那就是桥生。” 尉迟醒突然想起了桥生听见自己说自己是周大师徒弟时,那副微妙的神情。 “你看这个猪脑子,还不想要这个女婿,”尉迟醒听见周大师说话,“去了海上,哪家不盼着把自己家的女儿塞给桥生?” “啊—”雷霆也茅塞顿开,露出了笑容,“长得还不赖嘛。” “你看你看,”周大师的声音继续传进尉迟醒的耳朵里,“你看这个愣驴,还在笑。” 尉迟醒用有些微妙的表情看着雷霆,发现他似乎并不能听到自己被骂了,沐怀时也似乎没有听见周大师的话。 “你可是我徒弟,”周大师的声音再次响起,“你我师徒的悄悄话,怎么能让别人听?” 尉迟醒忍不住笑了一下,沐怀时转头看着他,脸上写着你笑什么这个问题。 “没什么。”尉迟醒微笑一下,“只是觉得这个爱情故事有些甜美而已。” 尉迟醒终于感觉到自己被桥生和周大师坑得不轻:“老师,那您到底会吹唢呐吗?” “当然,”周大师不知道从哪里摸出来一把唢呐,放在嘴边,“听好啊,天籁之音就要响起了。” 第69章 云雾重楼 沐怀时捂着耳朵想要缩到墙角,她从来没听过这么难听的唢呐。 尉迟醒再一次感觉到自己说是他徒弟,是多么愚蠢的事情,就这个吹唢呐技术,也就比村门口的鹅叫稍微好听一些些。 “我错了我错了,”尉迟醒认为,人,知错能改也是一种美德,“老师我错了。” “怎么?”周大师停下动作,侧眼眼看着,“不好听?” “没……有”尉迟醒把没字拖出去几百里,又重重地掷回一个有字,希望周大师能听懂他的言下之意,“好听好听,好听得很。” 雷霆一脸你说废话的表情,斜眼看着尉迟醒:“周大师之所以被称为大师,就是因为大师精通乐理,曲音玄妙。” “你出去!”周大师白了雷霆一眼,“出去!” 雷霆吞下去还没拍的马屁,带上们离开了房间。 尉迟醒看着雷霆离开,三个人在房间里陷入了诡异的沉默,周大师并不说话,只直勾勾地看着尉迟醒。 “老师,”尉迟醒被看得有些心虚,“您有何事要交代?” “没外人了,”周大师摆摆手,“还老师个什么劲?你到底来干嘛的?” 尉迟醒尴尬地动了动嘴,指了一下沐怀时,犹豫地说:“找她。” “找她?”周大师找了个椅子坐下,手肘撑着膝盖,弓着背一笑,“我还不知道你找她?我是问你来雷州做什么?” 尉迟醒在心里打好草稿,准备信口开河。 “诶诶,”周大师在他出口之前提醒他,“我可不好骗,我得提醒你一句,我对你要做什么不感兴趣,我感兴趣的是你的这里。” 周大师指着自己的心口,微笑着看尉迟醒。 “周大师,”尉迟醒诚恳地说,“后生暂时无法告知自己的身份,从哪里来,为何要来。但后生来这里,是为了保住雷州,绝无半句虚言。” “雷州并不大,人口也只区区两百三十万,”周大师问他,“你要保住雷州,可是这里有你认识的人?” “并没有。”尉迟醒如实回答。 “雷州并不富庶,连年税收依靠海上渔民缴纳,”周大师又问,“你要保住雷州,可是为了给你族系带去稳定钱财?” “并非如此。”尉迟醒照旧诚实回答他。 “雷州屯兵六万,皆为海上兵防,”周大师最后一问,“你要保住雷州,可是为了日后行事时有所倚仗?” “若我回答是,”尉迟醒说,“那我日后怕不是要去攻打远在海外的远泽国?” “周大师,”尉迟醒坦诚以待,“天下大事,如棋局博弈,我如今眼看下棋人要搭上无数生灵。雷州众人,明可躲过这一劫,如果我不试一试,后半生都会在懊悔中度过。” “懊悔?”周大师眯眼,“悔什么?别跟我说你是信教义心地善良见不得无辜的人惨死。” “懊悔自己错过,”尉迟醒说,“名利双收的机会。” 周大师盯着尉迟醒没什么表情,但的确不带半点诡计的脸。他突然笑了起来,满脸的皱纹折到一起,写出一笔惬意的感觉来。 “知道我是谁吗?”周大师突然问他。 “您……”尉迟醒有些疑惑,“是周大师。” “我叫周海深。”周大师说。 传世的迷卷隐宗记载着远在海上的云雾重楼,海浪涨起时楼生,海浪退却时楼死。 云雾重楼的楼主周海深执掌着天神遗留在人世间长生不死的秘术,有人说他是鲛人,也有人说他是无法飞升的半神。 但更多人,说他是个不存在的人物。 “那,桥生?”尉迟醒早该想到的,那个传说里以海为田,莳花弄草的人,就是桥生。 “这十三年桥生只种出来一朵海上花,”周海深突然叹了一口气,“他小时候游到海边,听雷云清说了一句,就跑回来种花了。” “只?一朵?”尉迟醒不太明白为什么要用只,难道这个东西还是成批生产的不成。 “海上花需要寻遍十三洲,搜集洲心的岩浆灌溉,”周海深说,“几十年前桥生嫌麻烦就不种了,以前一种就是一大片的。” “海上花随着海浪一起啊,涤荡在海上,光华流转,形状变换,如同女神头顶的飘带。鲛人们吃下去,就能上岸行走。但今年,只有一朵。” “为何?”尉迟醒问。 “海上花对温度很敏感,”周海深说,“桥生需要赶在花期之前寻齐洲心岩,否则温度降低,来不及开它们就会枯萎。今年是桥生最快的一年,缺只有一朵花,说明这里变冷了。” “桥生以前种海上花,”沐怀时忍不住发问,“就是为了让鲛人上岸吗?” “是,”周海深回答她,“也不全是。曾有一位故人给我算过一卦,他说这是海上的劫难。但他也说有人能解救,我如今在想……” 周海深意味深长地看着尉迟醒:“战事将起,海洋降温,我那位故人说的劫难是不是来了,能解救的人是不是也来了?” “周大师!”尉迟醒抱拳重重低头,“后生只不过恰好知道了一些事情,恰好了解到了一些人的心思,最多只能解雷州之困。” “海里的事情,恐怕无能为力。” 周海深满眼嫌弃地看着他:“行了行了瞧把你紧张得,又不是非要你救,不救就讹你,年轻不大防备心倒还挺重。” “周大师,请您说服雷城主据守城关,”尉迟醒说,“放行不夜国的军队,太辰皇帝一怒,雷州的兵防恐怕无法抵挡。” “那舒震的怒气,”周海深问他,“雷州就可以抵挡了吗?” “周大师也觉得荒山侯能够逃脱?”尉迟醒问。 周海深点头:“雷州城防可以抵挡他几日,陆征的军队一定会追截而来,从舒震撤离皇城的举动来看,他不会放任自己陷入险境,一定会有后手。” “诶不过说来也是奇怪,”周海深话锋一转,“舒震撤离皇城可真是明智,说不定也是个明君,你说他怎么想到的,怎么克制住复仇的心的?” “这不是重点,”尉迟醒把话题带回正事上,“重点是,荒山侯在拦截下逃脱,雷州不会受到太辰皇帝的太大为难。并且荒山侯,事后不会记恨雷州,而是更加仇恨靖和。” “但不阻拦,我想,依照太辰皇帝的性格,雷州半数人都将被流放。” 尉迟醒看了一眼雷霆刚刚走出去的方向:“如果雷城主的女儿都不能离开海洋太远,那城里的人恐怕也有不少人都是这样。” “被流放,不就等于死亡吗。” 城关处有号角声传来,穿透力极强的浑厚声音让周海深忍不住下意识看往那个方向。 他突然轻轻叹了一口气:“强者在争夺天下,而弱者只能思索如何自保。” “天下强弱,”尉迟醒说“总无定数的。” “小老儿原本真想认你做我的徒弟,”周海深看着尉迟醒笑了笑,“可也许我并没有这个资格。” 尉迟醒低下头:“云雾重楼守护着近陆海域的风平浪静,楼主照拂生灵无数,是后生不配称楼主一声老师。” “油嘴滑舌。”周海深站起来,用什么东西敲了一下尉迟醒的头顶,“这号角声是有军队即将接近城关的意思,你带着这个去领兵守关。” 尉迟醒接过来,发现是个一块并不出奇的石头,它被雕刻成了潜龙的样子,这是发号施令的兵符。 “这就是你名利双收的机会。”周海深在他接下后,隔着石符拍了拍他的手。 “去吧。” 尉迟醒长拜他后,推门从后堂离开,沐怀时匆忙脱下婚服丢在椅子上,跟在他身后,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沐怀时边走边把自己藏在婚服下的衣服抻直,尉迟醒忽然转过来看着她。 “郡主,”尉迟醒问她,“你刚刚想说什么?” “我感觉这个太子很奇怪,”沐怀时知道尉迟醒是想问自己被他捂住嘴之前要说什么。 “怎么个奇怪法?”尉迟醒接着问。 “我曾经见过他几次,”沐怀时摸了下自己的下巴,做出回忆的神情,“印象里他是个十分随和的人,今天这个人,除了模样,总觉得每一处都不像是太子。” “尤其是眼神。” “你看到了?”尉迟醒有点惊讶,两个人一起躲在照壁后面,沐怀时竟然看到了他。 沐怀时边走边点头,“只瞥到一眼,他的神态身姿都透露着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尉迟醒突然停下来,然后学着李璟本人走路的姿态走路:“是不是这种感觉?” 沐怀时仿佛茅塞顿开:“对对,就是这个感觉!” 尉迟醒知道她想表达,但是无法用语言准确描述出的东西。她想说这个李璟身上充满了一种模仿的感觉。 每一处都是精准到位的一模一样,但总透露着一丝临摹的感觉来。 他在学李璟,但只学到了姿态,神态一分都没学到。 李璟本人是温吞并且柔和的,而他温柔不足,刁钻有余。趾高气昂得仿佛他才起太子,李璟才是赝品。 这行人穿过逐鹿林下的地宫,到了这里,是为了像雷州城施压,阻拦靖和眼中的叛军。 “原本他们不出现,这个棋局只是我的猜测,”尉迟醒说,“他们来了,就说明我想得一点都没错。” “那他到底是谁?”沐怀时问。 “他既是太子,也不是太子,”尉迟醒回答了她的疑问,但听上去如同绕口令“全在于幕后的人让不让他是太子。” “那他到底是谁?幕后的人又是谁?”沐怀时也许没发现,自己竟然关心起政务来了。 从前她在真金部时,阿律呼格勒稍微跟她一讲部落族群间错综复杂的关系时,她都恨不得把自己埋进沙子里。 但如今尉迟醒说的,其实和那些剪不清理还乱的部族政务,是一样的东西,但她就是很想了解。 “是……”尉迟醒其实希望自己的猜测是错的。 靖和并不是自己的家国,尉迟醒没有责任没有义务,更没有必要来守护这里。 但宁还卿做这些,是为什么?靖和的一旦生乱,身为靖和的上将军,他难道不是和这个国家荣辱与共吗? “公子若不想说,”沐怀时察觉到了他的犹豫,“当我没有问过就好。” “郡主,”尉迟醒问他,“你觉得,位极人臣的人让国家陷入混乱,是为了什么?” “位极人臣是什么意思?”沐怀时的知识盲区又被触及。 尉迟醒想了想:“就好比陆征将军,权势地位荣华富贵他什么都有,如果他背叛国家,是为了什么?” “公子心中已经有答案了,”沐怀时突然明白了他想问什么,“这次事情背后筹谋的人应该是靖和自己人吧。公子心中已经猜到了缘由,就不需要向我寻求看法了,我毕竟来自北方的真金。” 尉迟醒沉默地走着,远方的号角不断吹响,他知道,正有一支军队从背面皇城而来,想要通过听雷关。 “都是棋子。”尉迟醒笑了笑。 曾经他十分厌恶天下为局,人人皆棋子的说法,但当真正的权谋之局展开时,尉迟醒突然发觉这话实在是太过合适。 说不上是因为仇恨而布,反而能看见局中人的野心与抱负。 “公子?”沐怀时不是很明白尉迟醒的意思。 尉迟醒把石符递给守城的巡防首领:“全城戒严,迎战不夜青缨先行军。” “跟我上城关还是躲起来?”尉迟醒转身问沐怀时。 沐怀时几乎想也没想,就走到了尉迟醒身侧,以她的身份和地位,是足够资格站在他身边的。 是她一直选择了站在尉迟醒身后而已。 她是真金部阿律呼格勒捧在手心里的霞光,是整个真金都敬仰的公主。 尉迟醒轻轻点头:“保护好自己。” 两个人从城楼的石梯往上走,尉迟醒看见众将士在军领们的指令下开始整装。 “其实我依然觉得你知道得越少越好,”尉迟醒说,“但你看这些并不知道内情人,也被卷入了即将开场的戏码里。” “所以我想,也许你知道些什么,见识过些什么,所念所感也会更高远些。” 尉迟醒欲言又止:“而不至于……” 不至于一门心思想着他。 “不至于?”沐怀时重复着他未说完的半句话。 尉迟醒笑了笑:“没事。” 远处有一匹马奔腾而来,从一个小黑点变得越来越大,戍守的将士警惕起来。 沐怀时看见了来的人,她觉得有些眼熟。 第70章 重逢 “不必紧张,”尉迟醒示意张弓的守卫放下兵器,“是飞羽军。” “苏灵朗来了!”沐怀时不知为何,竟然开心了起来。 “你这么高兴做什么?”尉迟醒把碍事的长袍脱下,接过身边人递上来的绑带,将护腕绑好后疑惑地看着递东西那人远去的身影。 “怎么都不问我的来历,对我这么客气?”尉迟醒穿上铠甲,与周遭的守卫并无不同,“拿着石符的人万一只是传话的呢。” 尉迟醒拿起佩刀,扣在腰间,一边走过来一位统领,他揽过尉迟醒的肩头,凑在他耳边笑着说:“你这一身,还有什么好问的,再说你手里的东西比城主还好用。” 统领哈哈笑了几声,拍了拍尉迟醒的背。他笑起来的时候,八字胡如同海边将要起飞的海燕。 “为何?”尉迟醒扣好护心镜,转头看着这位统领。 “这是海上来的东西,”统领隔着铠甲指了指尉迟醒怀里的东西,“海上的高人画下符阵,庇护整个雷州不受风暴侵袭,我们必须绝对服从他的调令。” 尉迟醒明白了:“是周海深先生?” 统领拍了一下尉迟醒的后脑勺,眼睛瞪成了铜铃:“臭小子那也是你能叫的吗?!” “楼主德高望重仙迹难觅,此次亲自出面要你带兵守关,”统领叹气,“想来这事应该极其重要不可儿戏,也不知雷州能否完成楼主的命令。” “有他呢,”尉迟醒指了一下策马到了城关前,抬头看向城关墙头的苏灵朗,“放他进来,雷州无事。” 统领挥手,命令一级一级传达下去。承重的齿轮咔咔作响,原本戒严的城门为苏灵朗开启。 尉迟醒微笑着点点头,苏灵朗会意后策马进城。 “准备好火油硝石,”尉迟醒转身去迎接苏灵朗,“我去清点守卫人数,不出半个时辰也许就要交战了。” “舒将军精骑先行,能登城楼的辎重在后方,还请统领迅速安排人手搬运巨石,以免防卫不及。” “要火油硝石做什么?”统领不解。 尉迟醒放慢了走路的速度,从身侧将士的箭筒中抽出一支羽箭:“这里。” “绑上硝石,沾火油,”尉迟醒用食指点了点箭矢一寸之后的箭杆,“拉弓时经火放射,能让攻城的人多吃点苦头。” 统领明白了,但他依然有一点不明白:“为什么不直接淬毒?我们雷州城中多的是毒草毒花。” 尉迟醒跳下石梯,阻止了沐怀时跟上来:“你去休息一会儿,不必跟来。” “是,少先生。”沐怀时在外人面前很给尉迟醒面子。 “我提醒统领一句,”尉迟醒说,“诸如武器淬毒,倒刺暗器之类的手段,此次防守战要绝口不提,不止对我,对任何面生的人,都要绝口不提。” “苏领长!”尉迟醒对着苏灵朗招手。 苏灵朗看到尉迟醒,下马朝他走过来。 “这次有大人物坐镇,”尉迟醒说,“其中因果恩怨我不便多说,统领可以当我是用石符专断独行。若有任何疑问暂且搁后,有机会我一定解释。” “少先生,”统领挠了挠头,尉迟醒疑惑地转头看着他。 “哦!我不知该如何称呼,就随姑娘称您一声少先生,”统领以为他是疑惑自己的称谓,“我是个粗人,上级有命令听从就是,您无需与我解释。” “虽说您不是桥生公子,”统领上下打量着他,“但楼主能让您来,想必也是为雷州好。” “看来你们很敬重周楼主。”尉迟醒说。 “敬重谁?”苏灵朗走到两人面前,他看着尉迟醒身上雷州守军的铠甲,“少先生不做金吾卫,准备归入雷城主麾下了?” “金吾卫?”统领愣了很久后,终于反应了过来,想要向着尉迟醒行军礼,“不知是哪位郎将或是将军?” “都不是,”尉迟醒否认了,突然他又抓住了统领话里的重点,“你说我不是桥生,看你装束也不像去了现场,这消息怎么传得这么快的?” 统领神秘莫测地一笑:“这不是有句古话说得好嘛,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婚堂刚出乱子,满城的兄弟们就已经在说这事儿了。” 尉迟醒:…… “婚堂?”苏灵朗仿佛很有兴趣,“谁成婚,你成婚啊?” 尉迟醒看着苏灵朗纯洁无知但充满好奇的双眼看着统领,食指指着自己,他捏着苏灵朗的指头指向别处:“一场误会。” “对对,一场误会,”统领哈哈一笑,“倒霉孩子被我家少城主的未婚夫婿耍了一通而已,不值一提,不值一提!” 尉迟醒:…… 苏灵朗对尉迟醒的初印象是,这个人有点头脑,但现在这么一看,这人也许还缺点心眼。 “苏领长,”尉迟醒赶紧岔开话题,“荒山侯快要来了。” 苏灵朗穿着飞羽军的银色里衬,手里提着军中特质的薄刀,他知道,他来这里,就是为了与舒震重逢。 “有仇啊这是。”统领一眼就看出来苏灵朗微小动作里,并不怎么深刻的含义。 但这痛苦突然想起来一桩事情,几百里外的秦关飞羽军守将被屠尽:“难不成,你是秦关里幸存下来的人?” 苏灵朗并不很是愿意听人提起这件事情,他转头询问尉迟醒:“那边是不是要出城门迎战的军队?” “是,”尉迟醒点头,“你去带一个伍吧,雷州兵力不多,委屈领长先当当伍长。” 苏灵朗抬腿往那边走,被晾着的统领有些摸不着头脑:“他、他这?” “苏领长!”尉迟醒突然想起来,“不可做无谓的牺牲,再者,这是雷州城的守卫,没有必要为你的私仇丧命,请领长多考量。” 苏灵朗侧头轻轻点头,往军队那边走过去。 “统领,”尉迟醒见他走远,替苏灵朗解释,“他是幸存者,所以,没有必要的疑问的话,还请统领不要让他难堪。” 统领突然意识到自己仿佛出言不过脑伤害到了别人,脸上渐渐有了愧色:“少先生说得是,我这个粗人嘴巴也没个把门的。” 比戒严时更加急促的号角声突然想起,尉迟醒下意识抬头看了望塔:“敌军来了?” 统领拿起战鼓的鼓锤,用眼神征得了尉迟醒的同意后,擂起了战鼓。 守将们把雷州阴织面的城旗翻转过来,换做阳织面对着城关外。一只仿若真身的麟龙盘踞在旗帜上,被风舞动时,如同龙游九天。 . 言恬骑马跟在舒震身侧,远远看见雷州城头的旗帜换了面:“果然如此。” “军师,怎么了?”舒震骑马时在思考着什么,没有注意到雷州城旗的变化? 言恬遥指那座连绵但低矮的城关:“雷州要战。” 舒震抬眼一看,果然如言恬所说。 当日斥候命丧时,言恬选择了借道城墙低矮并且兵力集中在海上的雷州听雷关。他推算的是雷州并不会抵抗,但今日看来,言恬错了。 “是臣失职!”言恬意识到了自己所犯的错,“臣自以为看透局势人心,未曾料到有此之变!” 舒震倒是坦然地笑了笑:“战局本无定数,军师无需自责,他们决定迎战又如何,本侯依然能过。” “陆征将军的军队……”言恬很忧虑,离开皇城之后,他没有收到陆征行军的半点消息,耽搁久了,陆征若是堵截了后面的辎重,对于舒震来说损失实在是有些大。 “那就快些打!”舒震高喊。 身侧的青缨卫得了命令,立即吹响了进攻的号角。 军队两侧的轻骑向着城墙两侧疾驰而去,城墙上的守卫大多集中在城关处,两边守卫少,城楼上又不能跑马。 这是轻骑营翻上城墙的机会。 主力散开够组成箭矢般的阵型往前冲刺,弓箭手隐藏在盾牌之后,拉弓调整着弧度,瞄准城墙上女墙处的弓箭手。 “战!”舒震抽出羽箭,用长弓一拍马臀,在疾驰中引弓。 将士们如同潮水般将要拍向雷州城关,天上低厚的云层里有闪电乍起,轰隆的雷声接踵而至。 尉迟醒站在城关正中心处,看着虎狼扑食般前来的军队,他举起右手,成千守卫拉开弓弦,紧绷的弓弦像极了尉迟醒头脑里那根承千钧之重的发丝。 火盆在弓箭手面前燃烧,尉迟醒忽然挥下右手,一支箭穿过火焰射向敌军,千百支箭紧随其后穿过火焰而去。 像是满天星辰忽然被点亮,燃烧着火焰的箭矢向着舒震的军队而去。 有将士中了箭,硝石炸开附着在他们的衣料上,被火焰一撩后就燃烧了起来。冲刺在最前方的人像是一道燃起来的火墙。 许多人纷纷落马,尉迟醒再次抬起右手,而万军之中的舒震早就瞄准了他。 “不要追!”尉迟醒呵斥住想要去两边阻拦青缨轻骑上城墙的守卫。 被呵斥的人面面相觑,统领也很是不解:“他们要上城墙。” 尉迟醒挥下手,第二批火雨再次降临。 “无非是想开城门!”尉迟醒在嘈杂的声音里提高了自己的音调,“要打开城门就要先杀了我们,不用追,他们自己会过来,兵力不要疏散!” 持盾的青缨卫纷纷前行,站在最前方抵抗火雨落下,但还是有人被点着了。 一支强劲有力的箭矢破开虚空,向着尉迟醒而来。 尉迟醒看着那个银色的小点逐渐放大,他微微侧身,膝盖轻屈重心放低。 他闭上双眼,听力反而敏捷,急速飞行的箭矢也仿佛放慢了速度。尉迟醒抬起右手,跟随着空气游离的感觉在半空中一抓。 疾速的飞箭仿佛一把利刃,将他的手掌割破,留下了一道长长的血痕。 尉迟醒转过来正对着舒震,高举起自己的左手。他抓住了舒震的箭,然后遥遥地看着舒震,松开了手。 舒震知道,他手里一定是自己的箭,但他松开了手,他在挑衅自己。 “这些小娃娃,”舒震一笑,“一个比一个有意思。” 雷州的城墙并不高,青缨卫的轻骑营策马奔至防卫虚弱处,轻轻松松就上了城墙,他们跳下城墙,向着城门处集结。 “舒将军!”言恬在后方查看了伤员的伤势,对着远处的舒震竭力大喊,“箭上无毒,但他们的主帅用火,也是想重创我们!” 舒震听到了言恬的话,但并没有回头。 城头上那个少年守将分寸把握得刚刚好,把自己的军队压制在箭矢只够没入皮肤两个指节的位置。 硝石炸开,恰好只够烧伤皮肤。 既然这么怠战,又为何要据守? 舒震策马,冲向攻阵最前方:“让开!” “将军!前方有火雨!”持盾的青缨卫拦住他,不让他上前。 城头的尉迟醒保持着举着右手的姿势,没有要下令放箭的趋势,仿佛在给舒震留时间。 “我去会会!”舒震喊到,“若我命丧于小小火箭,也不配做你们的统帅!” 集结的青缨卫来到城门附近,苏灵朗带着人在这里已经等了很久了,他听见了城外刀兵的声音,恨不能立即出城去雪耻。 “认得我吗?”苏灵朗抽刀出鞘,在自己的臂弯处擦干刀出鞘是凝上的秋露。 青缨卫们没有回答他,纷纷把自己手里的双刀架在一起,摩擦出令人头皮发麻的声音。 “你们当然不会记得。”苏灵朗重重踏了一步,挥刀冲刺向前,“但死人也没必要记得!” 将士们为舒震让开一个豁口,他策马走出来,在短暂的平静中抬头与尉迟醒遥遥相望:“少年英雄,可愿开城一战?” 尉迟醒没想到阵前舒震竟然要跟自己聊聊,他稍作思考后摇头举起自己的左手,指了指自己的伤。 他想说,自己受伤了,不能单挑。 舒震被他的动作一惊,难道他是说他能接住自己的箭,已经胜自己一筹的意思? “少年!未经一战,你竟然自视如此之高!”舒震的惊讶里还带着一丝轻蔑,“城破只是迟早,你如今下来,我倒敬你是真英雄!” 尉迟醒感觉舒震在威胁自己,意思难道是,不开城门,等他打下来,就要把自己按在地上摩擦。 “舒将军,”尉迟醒的声音并不是很大,但舒震偏偏就能听得清清楚楚,“你若能开城门,我自然迎战。” 他话刚说完,城关之下的城门就缓缓开启。 第71章 再战 苏灵朗站在血泊之中,他身侧有许多尸体,有雷州守将的,也有所有先行青缨卫的。 他把刀收回去,向着城门走过去,突然有人在他身后鼓掌:“漂亮!” 来的人被一群穿着软甲的人簇拥着,苏灵朗皱着眉看着这个莫名其妙的人:“你是谁?” “李璟。”他笑着回答,云淡风轻地报出了这个让所有人都不得不跪下行礼的名字。 苏灵朗瞟了几眼跪下的人,也勉强抱着佩刀单膝跪下:“末将,拜过太子殿下!” “外面的战争太无趣了。”李璟在城楼上看了许久,他发现雷州守军并没有下死手,而是造成了看上去很严重实际上并不一定威胁性命的烧伤。 “不如你的表演来得精彩。”李璟拍了拍苏灵朗握刀的手。 “表演?”苏灵朗咬牙切齿地低声说,他在努力压制自己的怒意。 李璟往城门走,所有人纷纷起身,跟上了他,李璟头也不回地用一种十分戏谑的语气说话:“不然应该是什么?” 苏灵朗不打算跟他多说:“太子殿下说得是。” 李璟的步调很慢,但离城门很近,就算他这么慢,后面不敢越过他而行的将士也终于走到了城门处。 “少年英雄,可愿开城一战?”一个很是熟悉的声音传入了苏灵朗的耳中。 他立刻挺直了脊梁,想仔细听听接下来的话。李璟不知何时转过了身,看到了一脸凝重的苏灵朗。 “怎么,你想出城应战?”李璟强行把他的注意力拉过来。 苏灵朗没有回答他,但他的想法脸上写得清清楚楚。 李璟把自己的玉佩交给一个护卫:“下令开车门,太子之令。” 苏灵朗虽然并不喜欢这个初次见面的太子,但他替自己开了城门,也算是需要感谢。 “谢太子殿下!”苏灵朗半跪下去。对着太子重重地低下了头。 苏灵朗也不想多做阿谀,迅速起身后朝着城门走过去,他身后的守卫想要跟上他,苏灵朗及时阻止:“你们不必送死。” “送死?”李璟把味着这两个字,饶有兴趣地看着苏灵朗翻身上马,到了城门前。 沉重的城门缓缓打开,李璟接回了自己的玉佩:“这人还真的挺有意思。” 尉迟醒半个身子都快探出去了,他记得自己有说不到关键时刻不能开城门的。 “怎么回事?”尉迟醒揪住那个匆匆从下面跑上来的守卫。 “太子!”守卫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是太子,太子殿下下令开城门的!” 尉迟醒松开他,脑海里出现了那只狸猫。 城门处有一个人策马而出,尉迟醒转头去看,果然是苏灵朗:“苏灵朗你干什么?!” 尉迟醒脱口而出他的名字,礼数涵养忘了个干净。 他的身后并没有守卫跟出来,看来他把自己的话听进去了,只不过只听进去一半。 尉迟醒把石符塞给身边的统领:“你来指挥,见机行事!” 他抓过墙边的箭筒和几把刀背在身后,从统领手里拿过长弓往城楼下走:“记得我交代你的事,把握好分寸。” 苏灵朗勒马,骏马的前蹄高高地扬起,落地的那一刻,舒震终于看到了来的人。 这人他有点印象,但印象并不深:“你是?” “舒震,”苏灵朗直接喊出了他的名字,“我来报仇。” 经他这么一说,舒震醍醐灌顶,回忆了起来:“你命挺大的,活了下来,不过还是很愚钝,依然要来送死。” 苏灵朗只带了一把刀,他知道,带很多东西,也无法增加打赢他的几率。 舒震把长弓抛给身侧的青缨卫,抽出见龙于野,用刀鞘拍击马臀:“我不喜欢废话,来吧。” 苏灵朗双腿一夹马腹,在骏马冲刺的瞬间抽出刀,弓着身子向着苏灵朗而来。 舒震出刀的方式跟常人不太一样,他的刀口总是斜着向下的,在砍中目标的一瞬间就一抖手腕翻转向上。 这样的转承,会让被砍掉的东西高高飞起后重重地落地,比如手掌手臂,又或者是头颅。 舒震的刀与苏灵朗的刀正面撞击到一起的一瞬间,苏灵朗的刀上出现了一个卡口,舒震翻转手腕上挑。 苏灵朗知道这样自己将要失去唯一的武器,他瞬间后仰举刀从自己面前绕过一个弧形,化解了上挑的蛮力。 但他身后出现了无数的破绽,舒震收手,在交错的一瞬间扭转上半身,反手用刀背重重击打在苏灵朗的后腰上。 并非是他要留情,而是动作突然又反手出刀,他来不及翻转刀口。 舒震勒马回转,看着嘴角有血痕的苏灵朗:“不错,有那么一些些长进!” 苏灵朗确实是长进了,至少他让舒震的第二招变成了无可奈何,而非蓄意羞辱。 尉迟醒匆匆从城楼上下来,与李璟撞了个正着。 他原本想躲着这位太子,但苏灵朗突发之举,让他只能正面应对他了。 “醒公子!”李璟从城关的休息处走出来,叫住了行事匆匆的尉迟醒,“你为何在这里?” “太子殿下。”尉迟醒把弓背在身后,双手交叠长拜他,“您为何在这里?” 尉迟醒见他没有回答,便放下了手:“你我师出同门,有些事,不必多问的。” 李璟皱着眉,思索着他的言下之意,总觉得哪里不太对:“老师未曾交代与我啊,况且…” “况且刚刚城外的战况……”李璟上下转着眼珠打量着尉迟醒,城外那不瘟不火的战局,倒有点像尉迟醒的手笔。 “战局如何暂且留后再细说,”尉迟醒行了退礼,“请太子尊架远离战局,不要伤了太子殿下。” 尉迟醒说完就匆匆上马往城关外而去,只留下李璟在原地思考。 “殿下,是否要阻拦?”他身边的护卫低声附在他耳边问他。 李璟皱着眉思索了许久:“暂且看看。” 苏灵朗吐出嘴里的鲜血,策马再向着舒震而来,舒震依旧是用他那奇特的出刀方式,而苏灵朗却变了。 他在即将兵刃相接的瞬间一下踩在了马背上,屈膝跃起,至半空中双手握刀,向下劈斩而去。 舒震抬手格挡,苏灵朗落在舒震马上,脚下踩着舒震的爱马。 马匹突然暴躁地甩动起来,苏灵朗用力将刀下压,但他手里的刀,如何能与有英灵守护的见龙于野相较。 苏灵朗其实是优势方,但当他手中的刀断裂开时,他成了待宰的猎物。 舒震脸上闪过一丝轻蔑的意味,他借着阻力消失时顺力发力向前,这一刀下去,这个少年的头颅就会飞向空中。 但他的身后有箭矢破空而来的声音,舒震若不收刀格挡身后的箭矢,他要了这个小将士的命,箭就会要了他的命。 苏灵朗在踩空的一瞬间想到了许多,有秦关将士,有林羡,甚至还有那个阿展。 他以为这是自己一生最后的回忆,舒震却突然收回了杀意,转身挥刀,砍断了那支向着他脖颈处而来的羽箭。 “舒将军,”尉迟醒还是放箭的姿势,舒震的马安稳下来,转身对着尉迟醒。 “您何须与他如此计较,”尉迟醒说,“招招式式都是令人胆寒的杀意。” 苏灵朗跌落在地,他瞬间翻身而起,用断刀指着舒震的后心。 青缨卫的盾牌缝隙中突然有羽箭伸出来,城关上的守卫也拉开了弓弦。 尉迟醒放下手里的弓,转身打手势让城上的人不必放箭,舒震也挥手示意他们放下。 “本侯对他没什么意见,”舒震也很坦然,“但对他的愚蠢很是有意见,对那些明明无能还要保护别人的人,都很有意见。” “舒将军是说自己,”尉迟醒笑了笑,“还是说不夜国为保你而丧生的皇族?” 舒震带着笑容的脸突然冷了下来:“我很欣赏你,但并不代表,你可以随便乱说话。” “后生无能,”尉迟醒翻身下马,将箭袋挂在马背上,“并不想舒将军有多欣赏我。” 舒震知道他这是应战的意思,他也下马来,只提着自己的见龙于野。 尉迟醒其实很头痛,从逐鹿林里到这里,由于事发太过突然,玄元给了古逐月,手里的刀剑与舒震手里的刀对接…… 情况大概好不过用木剑打铁剑。 更或者是纸剑。 他能感觉到,舒震手里的刀是有刀灵守护的,他们像是无形的战士,在祝祷着持刀之人。 让他们所向披靡,战无不克。 “让舒将军年长着请战我,总觉得有失体面,”尉迟醒抽刀,“不如今日后生主局。” “请君一战。” 苏灵朗张了张嘴,想提醒尉迟醒舒震的刀不是俗物。 “苏领长,”尉迟醒在他开口之前阻止了他,“城关处有军医,你并未战败。” “确实。”舒震也并不是心胸狭隘之人,“你输在了兵器上,不是人。” “请君一战。”尉迟醒再次说道。 “当战!”舒震屈膝,借力跃起,挥刀向着尉迟醒而去。 尉迟醒侧身格挡,金属交错间竟然有火星蹦出,在舒震翻转手腕之前,尉迟醒抢先一步,借力挑开了见龙于野。 舒震来不及收式,见龙于野狠狠砍进地上的沙砾中,一道沟壑豁然出现。 “学得很快!”舒震发现尉迟醒是在学自己。 他错身翻手,将见龙于野突刺出去,这一招更像是使用长枪而非刀剑。 尉迟醒用手里的刀背正面何妨,这柄铁器如同瓷器玉饰般应声而断,尉迟醒当即向后仰,左手抽出背后的剑。 舒震见他躲到了刀下。立即发力往下劈,却见他左手反握着长剑格挡。 剑身突然开裂,在两方的力气下,长剑也崩断了,尉迟醒争取到了时间,侧身躲开舒震挺直了身体。 尉迟醒又抽出一把刀,半正面对着舒震,舒震一抖手腕:“你只能防守。” “我只会防守。”尉迟醒知道舒震其实只是说自己在打斗中处于弱势,但他也想告诉舒震,守雷州是他的主意。 “这么说,”舒震听明白了,“阻拦我军不予放行是你的主意?” 尉迟醒双手握刀,重心放低了准备迎接舒震的攻势,在准备承认的一刻,他突然决定拉个人垫背:“也是太子李璟的主意。” “好!”舒震大喝一声。 见龙于野随着舒震的怒气散发出一股肃杀威严的气息来,尉迟醒虽然已经准备好,但当真正兵器相接的一刻,他的虎口还是被震得发疼。 刀身在一瞬间就断裂,尉迟醒下意识伸手抽刀,却捞了一把空。 眼见见龙于野离自己鼻梁一寸不到,尉迟醒突然伸手抓住了刀身,借力跃起,翻到了舒震身后。 这正是舒震发力的绝佳位置,他借着转身的力气,挥刀往后砍,尉迟醒连连退后几步。 舒震突然双手握住刀柄,猛力下砍,尉迟醒侧身躲开,见龙于野深深砸入地下。 尉迟醒立即踩在刀背上,舒震猛力起刀,尉迟醒再次借力从舒震头顶翻到了他的身后。 舒震依旧是借着回转的力气出刀,他并不急,自己的体力耐力在军中训练多年,几轮下来,这个少年会由于疲惫失去如今的矫捷。 那时就是他的死期。 尉迟醒本能地要躲开,心肺之中却有力量突然充上来,一口咸腥的血液冲上咽喉,他绷紧的肌肉被那股力量强行散软。 他打个踉跄,咳出一口血来,等他再抬头时,舒震的刀已经到了头顶。 “阿展!”苏灵朗突然扑上来。 “少先生!”城墙上的沐怀时探出了半边身子,急得差点掉下去,统领及时拉住了她的臂弯。 有星辉从天上而来,气势如虹如贯,一支半透明的银箭擦过尉迟醒的耳边,重重地打在见龙于野的刀刃上。 巨大的金属撞击声让尉迟醒出现了瞬间的耳鸣,他的几缕发丝被疾速擦过的冷火燎断。 星辰中而来的力量压着舒震不得不一步步后退,他的脚下甚至出现了被拖长的足迹。 冷火瞬间腾起,苏灵朗扑倒了尉迟醒,否则被火燎到了也许不止他的头发。 与见龙于野相抗衡的银箭越来越透明,火焰烧得刀身既冰冷又滚烫,舒震握不稳刀,它向着地面掉落下去。 火焰烧光了铜制的刀柄,只留下了光秃秃的刀身,舒震震惊之余,抬头看向银箭飞来的方向。 第72章 她的少年 古逐月从白鹤上跳下来,匆忙跑向尉迟醒,扶起了他:“没事吧?” 尉迟醒咳了几下,缓过来后摆摆手:“无事。” “你这样恐怕不行,”古逐月替急咳的尉迟醒拍着背,他抬眼看了一眼对面的舒震,“剩下的我来打。” 尉迟醒的心肺很难受,咳得说不出话来,他急忙拉住古逐月。 古逐月并不知道尉迟醒身边这人是谁,他把尉迟醒往他怀里一推:“带他回去,他身体不好。” 苏灵朗看了一眼他的弓点了点头,强行扶起尉迟醒往城关里走。 冷火还在燃烧,古逐月并没有什么公平的理念,舒震没有武器,他也不打算放下手里的弓。 “你是修行者?”舒震曾听程映雪提过,只有为数不多的修行者才能领悟一些星辰至纯至净的无边力量。 像他手里这把弓,和他刚刚前来所乘的鹤,如果不是修行者里的强者,都是无法炼化出来的。 “与你无关。”古逐月拉开弓,他不想跟这个人多说,尉迟醒又不舒服了,他无心多纠缠。 他远远过来就看见这样的情形,他也不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他只知道尉迟醒不能有事。 银线出现在他手中,光华流转逐渐凝聚成箭,他只要松开手,舒震便无处可逃。 舒震身后的青缨卫纷纷从盾牌后出来,拦在舒震身前。 “放下弓!”一个女人的声音从舒震身后的军队里传出来。 古逐月知道这是谁,这是那位池将军,一见面就像是自己欠他钱不还一样的那位将军。 将士为池照慕让开一条路,她和她身后押着李珘的人出现在了古逐月面前。 “我知道你的神弓一旦离弦,”池照慕把李珘推到最前方,“就会焚毁目标,不过他是为了救皇帝而身陷险境的太子,你杀了他,你知道太辰这个人的,为了面子,杀了你都是一种恩典。” 古逐月又不是没见过李璟,这个人不是太子,他也不认得是谁,所以并没有放下见微的意思。 舒震也有点吃惊,他竟然毫无所动。 “看来你只忠心一人,”舒震猜他是刚刚那个少年的家将,“这人刚好并非李慎。” 古逐月不知道他在打什么太极,他拉着弓的时间不算很短,他惊奇地发现自己的手臂竟然没有一丝酸软的迹象,这样的改变,让他的嘴角突然微微一动。 舒震和池照慕对视一眼,看这个人神秘一笑,想来应该是说对了。 “你不过求战,”池照慕走到最前面,“我来应战如何?我若输了,太子还给你,我若赢了,我也不取你的性命,弓给我就是。” 古逐月看了一眼李珘:“不可能。” 拿个假太子就想威胁人,简直天真。 尉迟醒几乎是被苏灵朗拖着上城楼的,沐怀时急急忙忙跑下来,帮忙扶着他。 “我原本以为,”苏灵朗把尉迟醒放下,让他坐在一个台阶上,学着古逐月的样子替他拍背,“他被救起后没有什么大事,看来是留下了隐疾。” 在苏灵朗的思维里,咳嗽跟寒症脱不了关系,寒症就一定是因为尉迟醒泡在冷水里那么久。 沐怀时急得满眼通红,那刀离他只有半寸不到,自己离她却这么远,就差一步,远到隔着生死。 她知道尉迟醒有他不愿意说的事情,但她没想到她差点为此丢了性命。 尉迟醒刚刚在阵前与舒震交锋时,明明是个与他不分上下的骄傲少年,但无人瞧得见的暗处里,有些东西正在蚕食些他的少年英才与骄傲。 一股钻心的疼痛朝着尉迟醒的五脏六腑涌,他的冷汗不断往外冒,沐怀时的手被他紧紧地攥着,指节被掐得发白。 其实沐怀时很少哭,她眼泪落下来的时候,她自己也知道这是懦弱而无能的表现。 但她心里的疼不比尉迟醒的少。 如果他生在草原普通的贵族家里,在辽阔的自由地上奔腾驰骋,他一定不会像现在这个样子。 一举一动,都有镣铐枷锁,自己引以为傲的才学身手都要藏起来,甚至在想要一展时,被暗处的线绊了个大跟头。 “哭什么啊……”尉迟醒半睁开眼,发现自己掐着她的手,便松开了,“对不起,太疼吧。” 沐怀时用手背把眼泪抹干,为了更像雷云清而化的妆一下就被擦花了:“不疼,不疼的,你没死,我这是开心。” 尉迟醒稍微好受了些,抬起了手摸了摸沐怀时的后脑勺。 有风从他脸上荡过,风中混着一丝冷冽但不傲慢的清香。香气进入尉迟醒的肺腑里,那股无论如何都无法忽视的疼痛忽然被压制了下去。 尉迟醒混沌的视线逐渐恢复了清明,他发现有好多人围着自己。 有哭花了脸的沐怀时,有面前故作遮掩的苏灵朗,还有自称粗人的统领,他手里还端着一碗冒气的热水。 香气渐渐从不可捉摸变得浓了些许,尉迟醒站起来,看着一手端水一手挠头的统领:“统领有心了。” “那是什么?!”围在尉迟醒身边的一个守卫突然指着尉迟醒身后高呼。 尉迟醒下意识回头,他知道自己将要看到谁,这份先知的重逢并没有让他的惊喜减少半分,回头的过程里,他不自觉地扬起了嘴角。 天空中有人展开半透明的双翼飞来,雷州浓厚的云层裂开一条缝隙,天光照在她的身后,给她度上一层温暖而神圣的光亮。 阿乜歆挥着巨大的气流羽翼,她从未如此急切过。 她只想找到自己的朋友,缓解自己的百无聊赖。但突然之间,她的神识像是受到了召唤,双翼突然生出,带着她冲上云霄。 然后羽翼不断增大,一展便是山里,她在最高点往下俯冲,向着冥冥中吸引着自己的地方而去。 然后她看到了尉迟醒,他的脸色不太好,却依然笑着看自己。 阿乜歆落在城墙上,朝着尉迟醒跑来。 尉迟醒转身正对着她,沐怀时突然发现,尉迟醒的眼神,与他看所有人事物的眼神都是不一样的。 他带着期待,看着从天而降的少女。 尉迟醒心里藏了许许多多的事情,这让他清澈的双眼看向大多数的事物时,都没有了应有的期待。 就像知道花何时会开,会开成何种模样,会开多久一样,因为了解,因为不在意,而并不期待。 可他看着钦达天,就像等待着惊喜一样。 少女时期的失落是沐怀时从未想过的事情,但它突然就来了。 比心脏被人挖去还要落寞几分。 阿乜歆急切地跑向尉迟醒,看到他并没有什么异样的样子,她心里松了口气,有块大石头落了下去,释放了她收紧的心脏。 “急得我翅膀都变大了。”阿乜歆放慢了步子,走到尉迟醒身边后就停下了。 如容澈所见,他们没有拥抱,没有亲吻,甚至没有寒暄。 清冽的香气萦绕着尉迟醒,即将冲破他血脉的灼热力量得到了安抚,逐渐安静下来。 他这些年其实一直谨慎地生活,很少有这样放松的时刻,尉迟醒悄悄地深呼吸了几下,贪婪地享受着片刻安宁。 沐怀时退后了几步,离他们很远,望着他背影觉得不合适,又低头看着地面。 “你这人!”池照慕觉得眼前这个人说话的节奏足够把人气昏头,“你以为救不回这个人,太辰皇帝会放了你们吗?” 池照慕用的这个你们,让古逐月突然想到了尉迟醒,自己是没有什么家人可以拖累的,但尉迟醒如果被迁怒,恐怕不太好办。 他是胡勒的质子,被卷进来,要么他被为难,要么胡勒被为难。 可这人明明就不是太子,古逐月再次抬头看了李珘一眼。 万一皇帝非说他是太子呢,这一点又让古逐月很担忧,但救下来,皇帝说不是太子,又为难尉迟醒该怎么办。 一通胡思乱想下来,池照慕早就按耐不住性子了,挥转长枪朝着古逐月刺来。 “古逐月!”尉迟醒在城楼上喊他。 古逐月下意识想要回头,却在一瞬间看见了枪尖即将指着自己的眉心而来。 情况突发,古逐月松开了手,银箭破势而出。 舒震瞬间翻过去,捡起了任然在燃烧的见龙于野,他直接用手握住刀身。 银箭撞上刀身,冷火再次腾起,舒震克制住了让自己丢下见龙于野的疼痛感,出刀劈向古逐月。 见龙于野中备受冷火焚烧的刀灵怒吼着,随着舒震的动作朝着古逐月奔袭而去。 事情只在一转眼,古逐月来不及反应,只能看到一把玄色的刀燃着冷色的火劈向自己。 可刀到他眉前一指的距离便无法再往下,舒震用尽全力往下劈,刀刃每深入割开他的手掌,鲜血渗出,冷火就烧干血液。 往复几次后,古逐月面前无形的屏障突然爆发出光亮,晃得他只好下意识挡了一下自己的眼睛。 舒震被一股极其霸道的力量推后,见龙于野也飞出去,但它没有落地,而是悬浮在了空中。 黑衣的容虚镜站在古逐月的身前,见龙于野悬浮在她的身侧,熊熊的冷火让她身上赤金秀线的花纹不断流转出光华。 容虚镜隔着虚空对着见龙于野展开双手,火焰像是流淌的溪水,汇入了她的掌心。 她挥手,见龙于野落在了舒震的身侧,犹豫了片刻后,她也收回了还在舒震手上的冷火。 火焰刚离开,舒震的手就被鲜血染红了。 “是你。”古逐月发现又是容虚镜救了自己,“你怎么……” “多谢镜尊位高抬贵手,”舒震被池照慕扶起来,半跪在地,“恕舒某眼拙。” 他早该想到的,这样霸道纯净的星辰之力,不会是普通的修行者,只能是生来就站在万人之巅的镜尊位。 古逐月差点咬到了自己的舌头,他刚刚要说什么已经忘了,他只知道容虚镜转过来的时候,自己说不出话来了。 她与之前只有一点不一样,她用遮带挡住了自己的眼睛,但古逐月是凭她的背影认出她的。 他曾经无数次猜测容虚镜的身份,但都不曾往镜尊位上面想,哪怕是如此明显。 古逐月总认为向像镜尊位那样不要说是离自己十分遥远的人,就算是皇帝,也离他不差自己几步的人,是不会出现在他自己身边的。 但她不但出现了,还不止一次。 “你可真够笨的。”容虚镜看了一眼他手里的见微,从虚空中一抓,把寒山尽平塞到了他怀里。 “再好的东西也能用成木棍。” 古逐月喉结动了动,半个字都没能说出来,这不是镜尊位该说的话,镜尊位怎么能对一个马奴说这么温柔的话呢。 不可能。 但舒震还在跪着,连带着舒震身后的将士也跪着的。 很显然,舒震也是懵的。 容虚镜转身看了一眼扶着舒震的池照慕:“陆征就在你们身后不足十里的地方。” “放人还是开战,本座给你们机会选。” “尊位如此相护,想来他应该就是……”舒震也不是很愿意承认这件事,但从容虚镜的态度来看,十有八九是帝星宿主。 也许十有十二更加合适。 “本座的事,”容虚镜打断了他,“轮不到你评价。” “放了李珘,”容虚镜扫了一眼假冒太子的李珘,“本座告诉陆征这里是太子,你们若不愿退兵,本座不介意再走一趟,告知这是李珘。” 李珘和李璟,在陆征那里,差的并不是一个身份的不同,赶来的言恬深知,陆征与李璟有交情,而与李珘,并无什么情分。 盛怒的陆征,除了考虑太子的国本地位,还会惦念一同从师的情分,更会钦佩李璟救父孝义和勇气。 换成李珘,恐怕陆征只能看出些狼子野心与无端生事,杀不杀没有区别,不耽误他的战事就好。 “镜尊位有何要求?”言恬斗胆替舒震应下。 “你!——”池照慕转头想说什么,却被舒震一把拉住。 “尊位有何要求,”舒震说,“舒某定当竭力。” 容虚镜看了一眼没有阳光的雷州,觉得心中有些烦忧,她张开五指后收拢,天际上的烈日终于能够露头。 城关上的人听不见这里在说什么,但都纷纷议论起了忽然放晴的阴天。 容虚镜淡淡地看了一眼李珘:“放了他,本座给你两个时辰,从雷州南回。” 舒震不知该做何反应,这不止不是要求,反而帮了他。 言恬反应了过来,对着容虚镜叩头:“跪谢尊位!” 第73章 紧张 古逐月动都不敢乱动,容虚镜坐在他的身侧,把他的手握在掌心,星辉流转过后,被见微弓弦割出的伤口已经愈合。 “怎么不说话?”容虚垂眼看他的手,确认没有其他伤口后抬头看古逐月。 古逐月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头,想起来自己曾经在容虚镜推算不出阿乜歆将要嫁给谁时,对她的宽慰之词。 …… 人有时候真的不能话多,古逐月算是明白了,谁知道你对面的小女孩会是个小女孩还是神力通天的星算师。 其实到了容虚镜这个境界,星算师已经无法确切形容她了,说是一脚踏入登仙门槛还差不多。 “你干什么?”容虚镜一把卡住了古逐月的下巴,星辉从她的手掌里往他嘴巴里钻。 古逐月舌头上刚被咬出来的伤口瞬间就愈合了,半点痛感都没有。 “我想问你,”古逐月愣愣地问,“你多少岁了?” “你不是说我年纪轻轻吗?”容虚镜很少记得别人说的话,但古逐月说她年纪小那一瞬间。 她心里的感觉实在是有点错综复杂。 “你竟然会开玩笑的?”古逐月有些吃惊,传说里的镜尊位不是古板又顽固,并且不苟言笑,连皇帝的面子都看心情给的吗。 “忘了。”容虚镜回答他,“没有计算的那一刻开始,就不再计算了。” “那你,”古逐月试探地问,“是觉得高高在上久了腻味了,所以来认识一些普通人?” “不是。”容虚镜的回答简单有力。 这里陷入了短暂的尴尬里,古逐月不知道该说什么,容虚镜完全没有想说的意思。 “古逐月!”阿乜一把推开房门,身后跟着个老头,“快把手伸出来!” “诶!容虚镜!”阿乜歆看到了容虚镜,脱口而出她的大名,“你怎么也在这里。” 刚刚战场上有个黑衣服,戴着帽子的身影跟容虚镜很像,他或者是她一转身就不见了。 倒是太子突然传令,让雷州放舒震南行。 古逐月想要阻止她直呼容虚镜大名的行为,但转念一想,两个人都是宗派之主,地位应该不相上下。 阿乜歆跳过门槛蹭进来,挨着容虚镜坐下,仔细得打量着容虚镜银色的衣服,甚至上手摸了起来。 “你不会就是刚刚那个黑衣服的人吧?” 阿乜歆摸着这重工刺绣的花纹,觉得灵气非凡:“不过我觉得你地位不比那个低,也许也不是。” 古逐月低下头偷偷碎碎念,岂止是不低,她就是那个人。 刚刚容虚镜说来就来,说消失也是瞬间消失。 古逐月本以为自己需要好好缓个几天,没想到刚回到休息的地方,容虚就突然站在了自己床边。 还换了身衣服。 “嗯。”容虚镜简洁明了地回答。 阿乜歆拉过老头:“快快,给他看看,他需不需要吃点药?” “他没事,”容虚镜侧身拦住了老大夫想要触碰古逐月的双手,“你出去。” 阿乜歆也不知道容虚镜到底在赶谁,于是伸手指着自己:“让我出去吗?” “你要是想,”容虚镜看了她一眼,“也可以。” 古逐月知道了她就是星算掌派后,无论怎么听容虚镜说话,都觉得以前没察觉到的自己实在是蠢得够够的。 就容虚镜这个架子,世上除了她,是真的找不出来如果这样端着,还不被打的第二个人。 古逐月端起一杯水,准备压压惊。 “小妹妹……”阿乜歆张口就来。 古逐月喝在嘴里的水瞬间喷出来。 容虚镜转身看着他,星光要看就要起势,古逐月连忙摆手:“没伤没伤,水有点烫而已。” “冷的。”容虚镜摸了一下杯子,冷淡地说。 “你会看病?”阿乜歆眼神一亮。 容虚镜点头:“算是。” 阿乜歆像是寻到宝一样,伸手就去抓容虚镜的手腕。容虚镜反应极快,瞬间就把手缩进了衣袖里。 “来看看尉迟醒!”阿乜歆隔着衣料抓住了容虚镜的手腕,把她往隔壁房间拖。 古逐月看着阿乜歆在危险边缘疯狂试探的各种动作,竟然一时之间找不到机会可以提醒提醒她容虚镜的真实身份。 容虚镜被拉到了尉迟醒房间,看到了幽默感十足的一幕。 尉迟醒被苏灵朗按在床上,沐怀时端着碗黑黢黢的药准备往他嘴里灌。 “你们……”古逐月呆立在门口,接受着尉迟醒求助的眼神。 “大夫说他是积重以久的隐疾,”沐怀时把一勺药灌给尉迟醒,看见咕嘟两声后尉迟醒无奈咽下去的表情。 他突然明白了容虚镜让那个大夫出去的表情为什么那么脸臭。 古逐月走过去,抢过了沐怀时手里的药碗,全数倒进了盆栽里。碗边残留一点半滴,古逐月抖了抖,全喂了草:“谁找的大夫啊?” 他拉开苏灵朗,把尉迟醒扶起来:“那庸医胡说的。” 古逐月把碗塞给苏灵朗:“哪里拿来的放回哪里去!” 苏灵朗偏来偏去想要确认尉迟醒没事,古逐月把他往外推:“快走。” 沐怀时看着苏灵朗离开,她觉得古逐月或许知道些什么,转头问他:“那醒公子到底怎么了?” 古逐月不经意之间,从沐怀时一闪而过的细微表情里看到了一丝怀疑的意味。 这种时候,其实想隐瞒并且打消她疑虑的办法,其实是顺着她的猜测说谎。 “宫里的人下的黑手呗,”古逐月脱口而出,“不然还能是什么。” 尉迟醒突然握紧了他的手,瞪着古逐月:“不要胡说。” “醒公子!”古逐月痛心疾首,“你的病痛总该有人知道的,不能由着那些人欺负你!明你身有寒疾还克扣你的衣食!” 尉迟醒也没想到古逐月要来这出,但只有眨眼的呆滞,尉迟醒就反应了过来:“我不过是个异乡人,他们待我肯定不如我的亲眷,你不必多计较。” 沐怀时看尉迟醒想要阻止古逐月说话时,是真真切切的着急,听完后觉得仿佛也说得通。 尉迟醒如果不能受风寒,从小心脏还有隐病,再加上保暖不当,寒气入肺入腑,确实会引发咳疾。 “真是这样?”沐怀时还是有点不太相信。 “这还不是那个……”古逐月作势将要抖出幕后主犯。 “不可胡言!”尉迟醒随机附和,生气地制止。 “那个蛮不讲理的四皇子李珩!”古逐月一口气说完主犯。 容虚镜不想看了,站在窗边背过去,眺望着远处的风景。 她突然看到一个行色匆匆的人朝着这边走过来:“陆征来了。” 其实说走不太恰当,说跑也很不确切,应该说犁过来了。 一路上有什么东西挡着他,他就彻底刨开他,硬是要走最短的直线距离过来。 “尉迟醒!”陆麟臣边犁边大喊,“没死吭个声!尉迟醒!” 陆麟臣一脚踹开门,看到了衣衫不整的尉迟醒。 以及其他人。 陆麟臣发现尉迟醒全须全尾的,除了手上有个伤口,烧卷了几根头发,别的什么事都没有,当下就重重地松了口气。 “我还在想再见的时候我身上又要多一件战功,”陆麟臣握拳作势锤尉迟醒的胸口,“结果被镜尊位坏了事。” 尉迟醒用手掌挡住了陆麟臣的拳头,把他的手捉远:“怎么?” 听到镜尊位三个字,古逐月下意识偷偷看容虚镜,发现她并无所动,依然在窗边远眺。 “这个舒震,被镜尊位放走了,”陆麟臣摩拳擦掌,“否则我真的要用他的脑袋去祭秦关。” “说起来,”尉迟醒突然有些不太好的感觉,“跟你来的将士,如果听说此事,大多都要怀疑镜尊位为何放走舒震吧?” “岂止怀疑。”陆麟臣想起了那个每天念叨镜尊位八百遍的将士,他突然像是丢了魂一样,站在雷州城前对着秦关方向,足足整个时辰沉默不语。 “你觉得呢?”尉迟醒问他,“你怎么看?” 陆麟臣终于想起来扫视一眼房间里的人了,他发现窗边那个自己似乎从未见过:“那位是?” “那是容先生,”尉迟醒说,“也是星算师。” 古逐月即将出口的话依旧没能说出来,只能讪讪低头。 “你这不是逗我玩吗?”陆麟臣哭笑不得,“站着一位容家人,我还能说镜尊位不对啊?” “如实说就是。”尉迟醒说。 “归根结底,秦关之耻是因为谁?”陆麟说,“镜尊位只是放走了一个舒震,又不是她调走主力,又不是她不肯增援,又不是她非要困城救只一个公主。” “但大多数底层的人看不透,”陆麟臣指了指外面,“他们只知道,镜尊位深受信奉,这次却辜负了已死的英灵。” “确实如此。”尉迟醒点头,“镜尊位行事也许无需向众人解释,但怕是,积重难返。” “你有什么话,可以直说。”容虚镜转身,看着尉迟醒。 “我是希望容先生能提醒一下镜尊位,”尉迟醒说得十分诚恳,“我感觉,也许所有的局,最后都要指向她,先生是容家人,一定不希望自己的家主被世人误解。” “世人多愚昧。”容虚镜还想说什么,但却转过了身去。 过了半晌,她没什么感情的声音再次响起:“本事不大,管得够宽。” “她生气了?”陆麟臣指着容虚镜的背影,不是很明白怎么回事。 “你挤眉弄眼做什么?”陆麟臣看见古逐月不停眨眼皱眉噘嘴,差点想上手把他的脸抻平。 “容先生半点不关心容家家主?”尉迟醒没有理会陆麟臣与古逐月,“背后设局的人,想来是要镜尊位失去世人的信仰。” “其实信仰这个东西,”容虚镜说,“何来得到失去一说?星算立派最开初的时候,就只是星算师热爱星辰而已。” “广袤无垠的星海,胜却纷扰繁杂的人世太多,从不在意的东西,失去就不叫失去。” 陆麟臣没想到这里站着这么一个严肃正派的人,嬉笑的神态便一下收了起来,又重回了阵前将军的气势。 “既然如此,”尉迟醒突然发现自己的眼界或许真的有些短浅,“就当晚辈多嘴。” “多谢。”容虚镜说。 古逐月忽然抬头,瞪大了双眼,眼中惊讶的神色快要掀起一场风暴。 尉迟醒没有注意到古逐月诡异的表情,只当时平常道谢:“容先生客气,晚辈并没有帮到先生些什么。” “等等,”尉迟醒突然想起来,陆麟臣的话他听漏了一句,“救什么公主?困什么城?” “紫极知道吧?”陆麟臣说,“赵阔把秦关被屠的消息带给了我,我从逐鹿林里出来的时候,飞羽军一半知道一半不知道秦关的事情。” “知道的人也没辙,因为无处取证,所有高层对这件事都缄口不言,唯一的要求就是借军队的肃杀之气,镇压南行宫里的紫极。” “你猜他挟持着谁?”陆麟臣来了个大喘气,他一直不说,但是尉迟醒已经知道了是谁。 尉迟醒轻轻地叹了口气:“李璎吧。” 陆麟臣臣打了一下响指:“确实除了她,没人能让皇帝这么疯。” 对于出征之前,自己在御前大闹的一场,陆麟臣绝口不提。 但尉迟醒早就看出来了陆麟臣的忧虑,他这个人越是心烦越是话多,凭他刚刚一口气不带喘地来看,恐怕心里早就咚咚打鼓许久了。 “有什么烦心的,”尉迟醒笑了一下,“非要憋在心里?” “秦关被屠,”陆麟臣说,“杀人的是舒震,我不甘心。” 南方是舒震力量的集结地,他回去了,就像是鱼会大海,靖和当然可以像四年前那样出兵攻打南岭。 但这仗,打不了。 早一日两日,李慎放弃李璎,派兵夺回皇城,民间不过说几句亡羊补牢为时未晚。 但如今舒震放弃了皇城南回,再派兵,多少人会说靖和是恼羞成怒,而非心系战区百姓。 错失的战机,也是抢占民心的机会。 “你二人皆是阵前将军,”尉迟醒找不到合适的漂亮话安慰,只能实话实说,“他活着,总会有再相较的机会。” “我虽明知错不在镜尊位,”陆麟臣终于吐露心声,“却也时时怨恨她为何,为了一个李珘,放走了舒震。” “为了雷州百姓。”容虚镜突然解释道。 第74章 因果 其实对于容虚镜终于为自己解释的那一瞬,古逐月心里闪过很多猜测。 尉迟醒和陆麟臣在屋子里议论镜尊位这么久,她一直听着。 古逐月想,她或许是因为不希望陆麟臣一直想不通吧。 “自己看看吧。”容虚镜手里点亮几点星光,分别飞入了几个人的眉心。 那都是一段相同的未来之事,发生在一处大雪纷飞的城墙上。 陆麟臣看见赵阔拿着鞭子,不时抽打几下一个衣衫单薄的人。 那人嘴唇被冻成了乌紫色,却还在搬着巨石,他放下石块,手掌上被撕落一大块皮。 鲜血涌出来,他疼得嗷嗷乱叫,赵阔又是一鞭子下去,这眨眼的间隙,那人手上的血珠就已经被冻结了。 陆麟臣知道,他搬巨石的时候手心出了汗,遇到冰冷的石头,就被冰封了,冰连着石头,撕下了他的皮。 他原本以为自己要一直看这个人搬石头,却在下一瞬间,他突然就不动了。 衣衫褴褛的人举着巨石,赵阔走过来看了一眼,一脚把他冻僵的尸体连着巨石一起,踢下了城墙。 “他叫雷云城。”容虚镜说,“雷州城主的儿子。” 尉迟醒睁开眼,面色中带着些许不解:“这是镜尊位算的?尊位为何会算籍籍无名小辈的命数。” “因为他的命数变了,”容虚镜说,“他的命星偏离了轨道,有人用星算的功法,乱了命星运数。” “雷云城死了,”陆麟臣明白了,“不放走舒震,雷州城城主与舒震苦苦鏖战后,收到自己儿子的死讯,一定会联合舒震与我对抗。” “胜负难分,”尉迟醒说,“但无论如何,百姓最是遭殃。” 他们既然明白,容虚镜就不再多说,她想得比较多的并不是这些人的恩恩怨怨,而是什么人,能够扰乱别人的命数。 “如果,”阿乜歆发觉到些许不太对,“镜尊位是因为别人扰乱命数才插手的,那她插手,不也是扰乱命数吗?” “是让大多数人,走回正轨。”容虚镜纠正她。 “北面无事耽误,舒震迟早会受到两军夹击,不关雷州的事” “但北方有事,风临渊无法南下,凭陆征一人恐怕拦不住舒震。雷州城主不战,太辰皇帝将会迁怒百姓,雷州城主战,不出五日死讯就会传来,雷霆必将倾力报复杀人食髓的凶手。” 古逐月听呆了,这是容虚镜说话字数最多的一次。 “放走舒震,雷州就无人相衬”容虚镜说,“其并未在防守战中为靖和出力太多,为失子而起兵可能微乎其微,最多疏远皇城,雷州大多无辜百姓才会免于灾祸。” “他们的命星,才是重回正轨。” 尉迟醒发现,容虚镜只是偶然发现有一个人的命星不对劲,便能够推测整个战局。免去了生灵枉死,并且背下了数多罪过。 一股敬佩之意突然升于胸中的同时,他不免也自惭形秽了起来,刚刚自己还信口开河想要提醒镜尊位,实在是多嘴。 “镜尊位远见,容先生远见,”尉迟醒有点脸红,“听得先生一番解释,实在钦佩镜尊位为大者的仁爱之心和广阔胸怀。” “敬畏星辰,”容虚镜并不想承接他的溢美之词,“信守承诺而已。” 星算与世人的关系,在容虚镜眼里并非是神座与信徒,而是同样向漫天星辰许下诺言的普通人。 “那这事如此复杂!”陆麟臣一锤自己的掌心,“我该如何替镜尊位向我的部下解释?!” 陆麟臣实在不想他们误解那位虚无缥缈,却又泽庇着信徒的人。 “无需解释。”容虚镜淡淡地说。 古逐月发现,说完她要说的话,容虚镜又回到了寡言少语的状态。 他突然觉得,屋子里的人不知道她就是镜尊位也许更好,她并不需要太多的尊敬和客套,只是想完成自己该完成的事情而已。 想到这里,古逐月突然又不明白了,这样说的话,那容虚镜来找自己,难道是为了完成什么。 “也许你该去把李璎救回来。”容虚镜垂眼,看着地板上某处,屋里的人也不知道她到底让谁去救李璎。 “太辰皇帝不会问责星尘神殿,”容虚镜说,“但这里的人,除了高高在上的钦达天和真金公主,谁不需要一张保命符?” “高高在上……”古逐月没忍住,低声重复了这四个字。 论高高在上,最不该觉得别人高高在上的人,恐怕就是说出高高在上这个词的容虚镜。 “没什么,”古逐月摇头,“好词,好词。” 容虚镜没有多说什么,转身就走出去。 “我有事问她,你们先聊。”古逐月丢下一句话,追着容虚镜的步子走了出去。 “有没有觉得他有点奇怪啊?”陆麟臣问房间里的人。 沐怀时摇头,阿乜歆点头,陆麟臣只能看向最后一票尉迟醒,结果尉迟醒耸耸肩,走到床边躺下了。 古逐月追了出来,见四下无人便叫住了她:“尊位。” 容虚镜停下来,转身看着他:“照常叫我容虚镜就好,无需计较礼数。” “从前多有冒犯,”古逐月其实是没话找话,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为什么追出来,“还请尊位不要往心里去?” 容虚镜等了很久,等不到后文,便开口问他“没了?” 古逐月抬起头,犹豫地点了点:“没了……吧。” 应该有吗? “哦对,关于你算不出阿乜歆……”古逐月话还没说完,眼前的人已经凭空没了踪影。 古逐月突然意识到,或许有些事情是真的不能提。 周海深坐在椅子上享受阳光,雷州少有艳阳天,他很是享受。 忽然有人挡住了他的暖光,周海深眼睛都懒得睁:“让开让开,挡着本大师晒太阳,本大师就要吹唢呐给你贺喜了啊!” “周海深。”容虚镜冷冷地喊他的名字。 周海深一下弹跳了起来:“镜镜镜镜镜镜……” 他镜半天没镜出所以然来,容虚镜实在没耐心等下去:“海上哪里出问题了?” “哪里都有问题,”周海深条件反射性立即回答道。 在他的印象里,在镜尊位面前一定要有话赶紧说,有屁…… 有屁憋着。 她虽然寡言少语且喜怒不形于色,但有一点很是明显,没耐心。 她觉得没必要听了,你只需眨眼,她就会消失不见。 “带路。”容虚镜言简意赅。 “是。”周海深熟练得像个狗腿。 他虽然看上去跟比容虚镜大了了三代不止,但不用怀疑,应该是容虚镜至少大他三代。周海深认为,为长辈服务,就是要恭敬。 更何况是镜尊位。 今日海上无风,容虚镜从水面上踩过,脚下浮上来不少深海鱼类,容虚镜对着下方张开五指,淡淡的星辉被撒出去。 许多变红的鱼类又变回了本来的颜色。 容虚镜继续跟着周海深往前走:“你们快熟了,回去吧。” 容虚镜每踏一步,脚下就有星光散开,鱼类们朝她脚边挤过来,在她下一步没有迈出去之前,底下激烈争吵她会落脚在哪里的声音,嘈杂得堪比数十个集市。 “周海深。”容虚镜叫住前面心虚得不敢回头的人。 “太久不来,”容虚镜说,“忘了本座的规矩了?” 容虚镜没什么规矩,但这个规矩是特别为海里的族群而定的。 “尊位来时,不准闹出动静,不准四处声张,不准借机谋利。”周海深倒背如流。 容虚镜看见一条红鱼即将翻白眼,她隔空一点,星辉笼罩着它,它一身红色褪去,恢复了如脂玉般的奶白色。 那是水下万里的鱼类,一路游上来,温度升高了数倍不止,也不知道冒着被煮熟的风险凑热闹到底图个什么。 鱼群越聚越多,容虚镜对着天穹张开手,凝聚的透明长杖被她一把抓在手中。 容虚镜用长杖柄点在海面上,星辉似水瀑般在扩散开的符阵中降落。 “快走。”容虚镜催促周海深从光雨中穿行。 借阵摆脱了鱼群后,周海深总算带着容虚镜走到了封冻海域的边界处。 走到这里,容虚镜的脚下已经起了一层薄冰。 “往年这个时候,”周海深踩了一脚冰面,“这里都还能种海上花呢。” “您当年把海上花的种子交给桥生,”周海深突然感怀了起来,“海域上盛开出接天的重瓣花朵,无数海族因此能够走上海岸,所以他们才想见您啊。” “他们上去了就回不来了,”容虚镜说,“只有鲛人能回来。” “是啊,所以我对外只说是鲛人吃了能上岸,”周海深点点头,“为的是让那些无法回到故乡的族人,能够永远被人族接受。” “这是你们的事,”容虚镜说,“本座无权干涉。” 周海深焦虑地看着脚下的薄冰:“这您总能想想办法吧?” “这是苍古神树出了问题,”容虚镜一眼就看明白了,“西方群山是诸神司掌往事之地,本座并不能干涉,你或许找错了人。” “那、那这可如何是好啊?”周海深显然很是焦灼,“我并非鲛人,一旦上岸就无法再回来,而西方群山远离海洋,不吃下海上花我恐怕走不到啊。” “钦达天就在雷州。”容虚镜说。 周海深愁苦的面容突然有了一丝希望之光,容虚镜却接着说,:“不过她并非完整的钦达天,恐怕她现在连苍古神树是什么都还不太明白。” “那这该怎么办啊?”周海深并不担心深层的鱼群,他们生于极寒,但表层的鱼族一旦遭遇海面冰封,上下都是极寒,恐怕是要被灭族了。 容虚镜今天说得话够多了,她实在不想再多说:“南迁。” “可、可,”周海深没想到办法这么简单粗暴,“暂时寄居也许能行,但日子久了,南方的鱼族也会不满的。” “上岸。”容虚镜又说。 “大多数并非鲛人,”周海深说,“我们还是喜欢自己的家。” “与本座何干?”容虚镜问他。 周海深这这那那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容虚镜转身就想离开。 可她突然又转过身:“钦达天会苏醒,最长不过二三十年,本座并非司座诸神,无法事事皆为你等帮扶。” 周海深用一种见了鬼的眼神看着她,仿佛是听到了什么稀奇的话。 “尊位,”周海深受宠若惊,“相识四百年,您爱搭不理说完就走说不完也走是常态,这是头一次转身宽慰我。” “宽慰?”容虚镜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是宽慰。 “百卷星书中对西方群山记载实在有限,”容虚镜说,“那里不是本座能够一探的神域,海水封冻或许与天罚之刃有关。” “一切一切,需要你自己去想办法。” “尊位肯屈尊前来一睹,已经是我海族荣幸。”周海深照例真心奉承。 他也知道镜尊位并不在意这些,但除了说些有的没的,他确实无法感激镜尊位。 “本座记得,”容虚镜恍惚间看过冰原来的一本残卷,“是地心火都汇往震州地下,要烧断苍古神树的根系。这才导致别处温度不够。” “也许,等烧断了,地心火归位海面又会恢复。” “那震州的雪山,岂不都要融化?”周海深仿佛想象到了那幅场景。 雪原崩塌,山岭陷落,各个族群都奔走而逃,却哪里都逃不开,融化的雪水变成洪流,从两山间的夹缝中奔涌而出。 洪流像是要把一切都卷走,向着海面而来,而行至海面,却又被封冻。往复数十年,曾经的冰川高山被夷为平地,曾经的江河海洋却拔地而起。 或许在历经千古的诸神看来,两处的变化并没有带来实质上的改变,但对于生而短暂数十年的无数生灵来说,这是灭顶的灾难。 “不知道。”容虚镜如实回答,“本座无权窥测往事之地。” “那,这岂不是是大劫啊……”周海深突然发现自己不过是浮沉世界里最微小的尘埃,祸乱将起时只剩下了绝望和恐惧。 “寒蝉凄切,春生夏死,夏生秋死,”容虚镜说,“知日夜而不知年月,经春夏而不经深冬,若无端思虑凛冬苦寒,短暂一生都将郁郁寡欢。” “尊位的意思是?”周海深觉得自己也许懂了,又好像不太懂。 “少杞人忧天。”容虚镜言简意赅。 第75章 将行远 尉迟醒坐在窗边一整个下午,手里拿着刻刀专注地雕刻着,沐怀时来过几次,把冷掉的茶水换成温热的。 但坐在那里的少年从未察觉。 雷霆给他暂住的院落里有棵柿子树,阿乜歆在树上吃了一下午,时不时还抛下来几个,一会儿砸中抽空来看一眼的陆麟臣,一会儿砸中树下打盹的古逐月。 苏灵朗没事,因为他躲开了。 屋子里一直很安静,外面再怎么吵吵嚷嚷尉迟醒都雷打不动地坐在那里,尽管决定了明天出发去朔州,但他仿佛平静得像是无事发生一样。 阿乜歆斜躺在树枝上,打了个雷响般的饱嗝,满意地摸着自己圆滚滚的肚皮:“你说他无趣不无趣,竟然真的坐了一下午。” “少先生喜静,”沐怀时单手拎着茶盘从房间里走出来。 尉迟醒喜欢安静,她一早就发现了,在林羡那里,大多数时候尉迟醒都选择看书,医书他都能看进去。 如果不看书,他就会坐在窗边,也不知道是发呆还是想事情。总之沐怀时不会去打扰他,甚至很享受着这种一厢情愿的陪伴状态。 阿乜歆听出来了一些些沐怀时的话里话,她从树上跃下来,落在了古逐月的旁边:“知道了,我不吵了。” 沐怀时也没有多说,点了下头后转身离开了。 阿乜歆蹲下来,凑在古逐月耳边轻声问他:“她好像有点讨厌我啊。” 古逐月的耳垂被温热的气流拂过,诡异的绯红迅速从脖子蹿到了脸颊:“不不、不、不知道。” 阿乜歆蹭地一下站起来,拔腿往屋子里走:“我去看看他到底在干什么。” 尉迟醒坐在那里,忙活着手里的东西,并没有注意到身后有人靠近,来的人一把蒙住了他的双眼,他手里的刻刀一错,险些划到自己。 清冽的香气猛地往尉迟醒的鼻息里钻,这是他绝不会认错的人。 阿乜歆捏着嗓子用一个尖细的声音说话:“猜猜我是谁。” 尉迟醒把手里的东西放下,做出思考的状态来:“姑娘是谁?我们可曾见过?” “那猜猜我是谁。”阿乜歆又把声音压低,用一种浑厚的嗓音说话。 “怎么又成了位公子!”尉迟醒做出一副惊讶的神态来,“难不成是山里的妖怪!” “笨!”阿乜歆松开手,屈指在他的头顶轻轻一敲,“是我,阿乜歆!” 尉迟醒看上去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原来是你。” 阿乜歆挤在尉迟醒身侧坐下,拉过尉迟醒手里的东西想要一探究竟:“你鼓捣了一下午,在弄什么?” 一把木梳被尉迟醒缠着绷带的左手握着,他自然地摊开手掌,把木梳给阿乜歆看。 阿乜歆拿起梳子,顺手就刮了两下尉迟醒的头发:“挺好用的,给我吗?” “给你。”尉迟醒点头。 阿乜歆想起了怙伦柯的教导,有些不情愿地把梳子又放到了尉迟醒的掌心:“有人教我,不是给我的东西我不能要。” 但她捏着梳子并没有松手。 尉迟醒笑了出来:“原本就是要给你的。” 他把梳子推到阿乜歆手里。 阿乜歆立刻把它揣进了怀里,双手隔着衣料捂住它,嘿嘿地笑着:“你坐在这里一下午,就是为了送我礼物?” “算、算是。”尉迟醒差点咬到自己舌头。 阿乜歆把木梳揣进怀里,隔着衣衫捂着它,像是护着什么不世的珍宝,她笑得狡黠而明媚:“我很喜欢。” 尉迟醒低下头,只留给阿乜歆一双红透的耳垂:“嗯。” 容虚镜走进院落的时候,看见古逐月躺在树下打盹,秋风扫动落叶,落在他挡住双眼的臂膀上。 她走到古逐月身侧坐下,顺手拿开了落叶,然后一言不发地看着天穹。 院落里突然安静了下来,檐下的两只鹦鹉都停止了扑腾,房顶的胖猫突然惊醒,看了一眼院中的两个人,踩着瓦片跳下房檐。 “怎么样?”古逐月以为是阿乜歆回来了,“他在干什么?” 没有人回答他,古逐月一下坐了起来,看到了自己身边的人:“尊、尊位!” 容虚镜把目光收回来,侧头看着他的双眼:“什么事?” 这是古逐月第一次这么仔细地看着她的双眼,瞳孔深处像是有一片冰封的深潭。 她并没有刻意拒人千里,只是与生俱来的疏离感而已,就仿佛是创世的神明在塑造她时,抽去了于其无益的俗世爱恨。 “你没有走啊?”古逐月其实有些没话找话的嫌疑,他不知道该说点什么,但总觉得应该要说些什么。 不然也太尴尬了。 “今日无事,”容虚镜说,“不用回去。” 古逐月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了,该来的尴尬还是来了。 “还有,”容虚镜主动打破了诡异的沉默,“我叫容虚镜。” 古逐月连连点头:“好、好,知道了,知道了。” “你有些不一样了。”容虚镜扫了他一眼,然后又把目光转回了漫无边际的天穹。 是有些不一样了,就像残缺的东西被补至满盈,又像死寂的灵魂有了苏醒的挣扎。 “有吗?”古逐月不知道她指的是什么。 “也许有。”容虚镜轻轻点头,弧度小得微不可查。 “要说有什么不一样,”古逐月若有所思,“也许就是,我突然能拉开你给我的弓了。最初的时候,弓弦上犹如有千斤之力跟我作对,但现在倒很轻松。” 容虚镜抓过他的手腕,银色的发环突然凝聚出现在她的头顶,一颗蓝色的晶石贴在她的额角边,骤然爆发出耀眼的光芒。 古逐月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这光太刺眼,让他突然之间无法视物。但他能感觉到握着自己那只冰冷的手,他手腕的温度往容虚的的手心送,却不见它温暖半分。 不知道怎么的,古逐月想起了那座叫做念青的雪山。 容虚镜闭上了双眼,古逐月的经脉骨血变成了一本可以翻阅的书,在她的神识海里静静地悬着。 她不用一一探查,只扫了一眼,她就知道,确实有些东西不同了。 被寒山尽平法阵诛灭的残魂守护着古逐月,或者说是等待着古逐月。 他是个透明的人形,蜷缩起来抱着那本属于古逐月的书,源源不断的光从他身上流出,流进书本里。 就好像是养分被吸收。 容虚镜睁开眼,让人无法直视的光芒瞬间消散,古逐月眨了眨眼,适应了强光后的环境。 有很多问题,比如你去了哪里,做了什么,见过了什么人,都是容虚镜在那一瞬间想问的。 但也仅仅只在那瞬间,她意识到这并非是坏事,也就不想再多追问。 “怎么了?”古逐月看到容虚镜放开了自己,脸上虽然还是没表情,但显然是有什么想说的没有说出来。 “你们在干嘛啊!”阿乜歆突然从门槛里跳出来,“放烟花吗?” 尉迟醒站在她身后,显然也是被刚刚的强光吸引出来的。 古逐月下意识后退一步,转身正对着阿乜歆:“没什么。” 容虚镜垂眼瞥见了古逐月这细微的动作,她也没有抬眼看他,只默默收回目光,看着自己面前的地面。 阿乜歆仿佛很激动,她几步垮下门槛,踩着石板来到容虚镜的面前,拉起她的手。 “你的手好冷!”阿乜歆把她往房间里拉,“快来,快来,我给你看个好东西,我自己还没用过呢!” 阿乜歆连拖带拽,转眼就直接把容虚镜拖进了屋里。 尉迟醒原本还笑着,但突然之间,他意识到了什么:“该不会……” “!”尉迟醒慌张地进屋,看到了自己料想中的一幕。 阿乜歆把容虚镜按在铜镜前,十分宝贝地掏出自己木梳,取下了容虚镜的发环,放在了台上。 她很专注,没有发现自己放下的一刻,那个银色的发环瞬间消失不见。 古逐月也不知道尉迟醒的表情为什么那么恐慌,直到他跟进来,见到了这样魔幻的一幕。 来自震州念渡一的钦达天,把天下大宗星算的掌派按住了,还强行给她梳头。 不过尉迟醒这么慌,只是觉得阿乜歆想一出来一出。 但古逐月愣住了,他看见容虚镜并没有反抗,而是闭上了眼,任由阿乜歆造作。 阿乜歆一梳下来,那一寸头发就变成了乌黑色。 “好香啊。”容虚镜闻到了一股清冽的香气,似花朵盛放于星空下的雪山之巅,神圣而纯净。 阿乜歆轻重不一的力道,让木梳经过容虚镜的头皮有些酥痒感,她的眉毛轻轻动了动。 “可能是这段苍古神树枝吧。”阿乜歆随口一说,“之前尉迟醒也说好闻。” 容虚镜听见神树,半睁开眼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脑海里不断思考着什么。 “你为什么下山?”容虚镜突然问她。 “不是你们的皇帝请我来的吗?”阿乜歆回答道,“难道你失忆了,是皇帝专程派人来喊我下山的。” “此前太辰皇帝没少派遣使者去念渡山上献媚,”容虚镜说,“靖和的请求你们也都拒绝了,这次为什么答应?” 阿乜歆也停了下来,容虚镜的一寸发丝还被她攥着,她突然也思考了起来:“这么一说好像是有些不对啊,为什么你们让我来,怙伦柯就真带我来了呢。” 容虚镜转身,抓住了阿乜歆胸口的那段树枝,刺骨的高冷从她的指尖进入血脉里,逆着血液奔流的方向往心肺中去。 她蓝色的眼睛里突然有光流动,星辰的力量将那股寒冷的力量温柔地包裹着,于无形无声中化其于天地中。 “你的眼睛……”阿乜歆总算是看到了容虚镜与常人十分不同的双眸,但她并不觉得害怕,甚至觉得有些相熟。 “生而如此,”容虚镜并不很在意阿乜歆复杂的神情,她只拿着阿乜歆挂在脖子上当做吊坠的神树枝问她,“它出事了?” “我下山时,它有枯萎的迹象。”阿乜歆如实回答,“我想这是草木荣枯的常象,就没太在意。” 阿乜歆看容虚镜进入思考转化,揽过她耳畔最后一缕白发,用木梳梳下去。 “真好看。”阿乜歆端详了一会儿,突然双手捧着容虚镜的脸,用拇指抹过她浅色的眉毛。 阿乜歆又从怀里摸索半天,掏出胭脂用手指沾上,抹在了容虚镜的唇上。 眉如远山,轻烟藏岱,肤胜星耀,明澈净透。青丝红唇低垂眼,本该是千篇一律的卷中美人,但无人能出口说她貌美。 容虚镜是空灵。 是无论如何都离凡尘遥遥无际的诸神临世之感。 她不悲,因为看透,不喜,因为见惯;不忧,因为无求,不惧,因为皆知。 “容虚镜,”古逐月魔怔了一样,“你明天还有事吗?” 容虚镜抬眼,她仿佛是思考了片刻:“无事。” “那后天呢?”古逐月接着问。 这次容虚镜没有犹豫:“无事。” 未来一月呢?古逐月想问。 “我也去朔州。”容虚镜在他开口之前说,“也许你们还能帮我。” 尉迟醒如同作壁上观的局外人,把双手拢在袖子里看戏。 “你也要去朔州?”阿乜歆看上去很是开心,“初次见你就有种一见如故的感觉,想来没什么机会同你相处,此去朔州山高路远,我们还可以好好交流交流。” 尉迟醒想起自己曾见过一本小说,其中纨绔主角一见弱风扶柳般的妙女子时,开场白必然是这个妹妹我曾见过。 “容先生去朔州,”尉迟醒轻轻拜她,“何事需要我们的帮助?” “查李璎的身世。”容虚镜也不多掩饰。 她想太辰皇帝也不至于为了救李璎而骗她,如果李璎真是容端瑶的孩子,顾长门把她抱给李慎,这个选择倒也还能说得过去。 但真相如果真是这样,那自己当年的卦,就错得离谱了。 “容先生此话,”尉迟醒看上去仿佛有些犹豫,“意思是若灵秀公主的身世真被查清,她十有八九并非太辰皇帝亲出?” “查不查清,”容虚镜说,“她都不是。” 容虚镜已经去过上清宫,卷宗里说李璎生母盛宠但难产而死,再想往下看,却没了更详尽的文书记载。 “李璎不是你的心上人,你管太多,只会让她更不好过。”容虚镜知道尉迟醒想说什么,但那不在她的考虑范围。 李璎享尽荣华宠爱,如果从云端跌落,她处境如何,并不关容虚镜的事。 容虚镜只想,解开自己的疑惑。 第76章 去朔州 陆麟臣整军完毕,匆忙赶到尉迟醒的院外,抬脚准备进去。 “诶,你去哪里了?”陆麟臣其实只是礼貌性寒暄。 苏灵朗却有些支支吾吾的,像是做了什么亏心事:“没去哪里。” 陆麟臣停下来,转身看着苏灵朗,他从街上回来,脚上还粘了不少泥土,结果他说没去哪里。 “我是想去将军军营,给将军道别!”苏灵朗知道陆麟臣那种打量的眼神意味着什么。 军中之人大多一开始就要接受观察敌情的训练,要从敌军的细微举动中解读出有意义的信息,以此来对战机进行判断。 苏灵朗不想被误会,不想被陆麟臣误会。 “我去军营里找将军,他们说将军不在那里,”苏灵朗解释道,“没想到在这里碰到了。” 陆麟臣一只脚已经踏上了院外的门槛,他收回腿,走到苏灵朗面前,揽过他的肩膀往茶楼走。 “我军务在身,无法与你把酒相谈,半杯茶水还是可以的。”陆麟臣指了一下巷头边那间茶楼,“坐着说?” 苏灵朗像是脚下生了根,陆麟臣愣是没能拉动他。 “陆将军!”苏灵朗抱拳,对着陆麟臣低下头。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陆麟臣扫了一眼苏灵朗的衣领,他伸手把交领处的暗纹提出来一些,用拇指摩挲着,“你也是我的同僚,我想从你的境遇来看,你是从秦关幸存的吧?” “领长,”陆麟臣笑了笑,“不错,将来也是镇守一方的抚远郎将。” 过了许久,苏灵朗不见陆麟臣接着说下去,试探着抬眼打量他。然后他发现,这个少年成名的将军眼里,有些悲戚而隐忍的神色。 他的眼里有光点闪烁,眉头不自觉地微蹙着,他有些骄傲地扬起下巴,像是个打架输了却不服气的小孩儿。 “陆将军,”苏灵朗突然觉得,有些事他不用一一细说,但另外一些,他想说,“我并非追问秦关之事,我想问您,可还记得我?” “抬头。”陆麟臣说。 苏灵朗抬起头,任由陆麟臣打量他的脸,片刻后,陆麟臣果然很迷茫地摇头:“我在皇城之中倒有不少小姐问我这个问题,你是第一个这样问我的男子,确实不是习惯使然而否认,我是真的不记得我曾见过你。” “我想谢过陆将军,”苏灵朗也不强求,他单膝跪下,抱拳郑重拜过陆麟臣,“苏某,敬佩将军!” “别别别!快起来!”陆麟臣有些惊慌,他拉着苏灵朗想让他起身,却拗不过他,突然一下陆麟臣就明白了他的意图,“你要走?” 苏灵朗沉默不语。 “去哪里?”陆麟臣问他,“雷州城中是靖和飞羽军主力,你回到军营里,依然是领长。” “将军为何从军?”苏灵朗问他,但却并不需要陆麟臣给他答案,“我要自由,我要荣耀,我要为我所得而去奉献我所能,可我总觉得,我连尊严都不剩了。” 若陆麟臣开拔剑指岭南,苏灵朗一定会为他披坚执锐,一往无前。 但陆征将军,要回皇城了。 “愿将军,前程锦绣。”苏灵朗重重地低下头,将额头靠在手背上。 陆麟臣一时手足无措,他下意识地抬起头四处张望,却意外瞥见了躲在暗处的姑娘走了出来。 她走到苏灵朗面前蹲下,双手托起了苏灵朗的手掌,然后抱着苏灵朗,让他把头靠在自己肩膀处。 陆麟臣看见,他的手不知为何在颤抖,然后他的全身也微微抖了起来。 苏灵朗一把抱住了自己面前的女孩子,街头的树叶大多枯萎了,秋风一卷就撒下来,落在了苏灵朗的身上。 “将军,请您进去吧,”林羡拍着苏灵朗的背,语气冰冷而疏远,“我要带他离开了。” 陆麟臣看这个情况,想来自己也确实该离开,他低头无奈一笑,转身往院里走。 “将军是不是觉得远不至于如此啊?”女孩突然说。 陆麟臣没有回头,他静默地立着,想听女孩说完她的话。 “算了,”她叹了口气,“你们这样的人,能懂什么呢。” “我……”陆麟臣想为自己辩解,却又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头解释起。 “麻烦陆将军带话给阿展,”女孩子说,“乱世之中龙争虎斗,权谋心术是常情,但也别太把别人的真心随意践踏了。” 陆麟臣愣住了,心里迅速把所有能设想的可能性全都设想了一遍,最后得出一个结论: 古逐月这个臭小子长本事了! 等他回过劲来的时候,苏灵朗和女孩子已经没了踪影,陆麟立刻三步并做两步闯进了院子里。 尉迟醒正在教古逐月握笔,院里一阵急吼吼的风扫动,他们不约而同抬起头,看着闯进来的陆麟臣。 “准备好带兵回皇城了?”尉迟醒把笔挂在架上,抬头看陆麟臣。 “你跟我说说,”陆麟臣没有理会尉迟醒,目标准确而直接地坐在了古逐月面前,“你有没有招惹过什么姑娘?怎么有人叫我告诉你,别糟蹋别人的真心呢?” 阿乜歆此时及时出现在了桌边,把脑袋挤进两个人中间的空隙中:“什么?谁?糟蹋谁的真心?我要听!” 古逐月侧眼看到阿乜歆,急急忙忙地磕巴着解释:“我没有我不是陆将军不要开玩笑。” “她是不是带走了苏灵朗?”尉迟醒问他。 陆麟臣想都没想,就点点头:“是啊,你怎么知道。” 过了片刻,陆麟臣和古逐月如梦初醒一样,转头看着尉迟醒。 陆麟臣觉得很不可思议:“该不会是你用阿展的名字,欠了人家情债吧?” “不是。”尉迟醒的神色里带了几分忧色,“我想林医者大概是误会了。” 尉迟醒让苏灵朗来,虽然确实没有抱让苏灵朗杀了舒震的想法,但却是真心实意想让他再堂堂正正打一回,然后回到飞羽军里。 高层的权谋之战,说到底还轮不到他们普通将士伤春悲秋,苏灵朗只有不断建功,才有机会摸到那道门槛。 人要够强,才能谈改变。 “误会什么了?”陆麟臣摸不着头脑,“医者,什么医者?” “以后有机会再跟你解释,”尉迟醒说,“朔州去吗?” 陆麟臣把手里的金印举起来,,在尉迟醒面前晃了晃:“记得我昨夜怎么跟你说的吗?我基本上算是抗旨而出,现在又没拦下舒震,军中眼线这时候应该已经把消息递给陛下了。” “我得回去领罚。” 尉迟醒当然记得,他好不容易睡下了,陆麟臣跑来摇醒他,跟他发了整个两个时辰的牢骚。 如果不是跟容虚镜说好了这时候出发,大概尉迟醒是起不来的。 也许跟其他人约好,他也是起不来的。 陆麟臣突然神秘兮兮地凑近了尉迟醒的耳朵,在他胸前拍了拍:“我觉得你快些离开比较好,金吾卫的信鸽也是镜尊位开过光的,万一雷霆收到消息真的怒气上来了,你们恐怕走不了。” “赵阔平日并不是刻薄之人,”被他这么一提醒,尉迟醒突然想起来这茬,“为何这样对雷霆之子?” “我强行带兵东出阻拦舒震前,曾经给赵阔传过信,”陆麟臣说,“要他告知风将军若已胜,便早日南下夹击叛军,但他们至今也还停留在黑水附近。” “这时候清整金吾卫?”尉迟醒明白了,但他不太明白风临渊时机选择上到底是如何考量的。 陆麟臣点点头,他很少有心思如此沉重的时候:“赵阔为人如何我是了解的,我丝毫不需怀疑他对雷霆之子所做之事是否出于私仇,但他为何不告诉风将军南方战局,要他南下?” “按你所说,你离开逐鹿林也是因为赵阔告诉你皇城的事情,”尉迟醒说,“也就是说,他不只是没有告诉风将军皇城出事,也没用告诉他你要风将军尽快南下。” 尉迟醒垂目思考:“为什么?” 天穹上有个展翅的影子朝着院落靠拢,巴掌大的黑影逐渐变大,陆麟臣想说些什么,却被大鸟靠近时掀起的尘灰喂了一嘴。 “呸呸呸!”陆麟臣呲牙,看着落在围墙上,两只用爪子扣着围墙的海东青。 容虚镜坐在大点的那只背上,垂眼看着院子里的人:“再不上来,围墙要被它抓垮了。” “对了,还有件事,”陆麟臣突然一拍脑袋,“李珩的双腿被废了,陛下怀疑你,你还真必须把李璎给带回来,不然你小子一定会很难受的。” 尉迟醒也有些意外,他明明记得自己离开的时候,李珩只是些皮外伤。 “怎么可能?”尉迟醒说。 “是这样的。”古逐月肯定了陆麟臣的话,“你留给四皇子的哨子,反倒成了证物。” 尉迟醒承认他是有点想整一下李珩,但绝对没想过要废了他的双腿。靖和文武并重,李璟虽为太子,但日后帝位属于谁却并不是定数。 但李珩的腿一废,就绝不会再有可能争皇位了。 没有任何国家,会需要一位残疾不全的君主。 会是李璟做的吗? 尉迟醒其实不太想确认这个问题的答案,太子李璟温良恭顺的脾气是出了名的,尉迟醒想,一个人总不至于如此地善变。 但如果是那个人,就是有可能的。 尉迟醒点了点头:“知道了。” “你我至交,无论日后形势如何,”陆麟臣附在尉迟醒耳边轻声说,“无论你做出何种选择,只要不违背人伦天理,我都站在你的身后。” 哪怕你站在天下人对面。 尉迟醒轻轻地皱眉,这细微的表情转瞬即逝。有人在背后搅动风云,陆麟臣也感受到了。 但他一如往常地,选择了自己。 “别多想。”尉迟醒说,“更不用多说,我明白的。” “走了,”阿乜歆走过来,拉起尉迟醒的手,“还在说什么呢?” 陆麟臣看见,一脸严肃的尉迟醒突然烧红了脸,雪山而来的少女拉着她,走向巨大的飞鸟。他窘迫地低下了头,把目光急急忙忙地落在行道的碎石上。 “嘁,”陆麟臣觉得这样的尉迟醒十分难得看到,“缩头乌龟。” “你说谁。”阿乜歆突然回头,看着这个少年将军。 陆麟臣一愣:“说我说我,我说我自己是缩头乌龟。” 阿乜歆一下就信了,拉着尉迟醒去容虚镜旁边那只海东青的脚下:“这还差不多。” 陆麟臣突然愣了一下,看着阿乜歆的表情复杂了起来,自己这么小的声音她都能听到,那她到底知道多少事? 他不愿意细想,尉迟醒喜欢她,每一个躲闪的眼神和每一个无措的举动,都是他偷偷摸摸喜欢阿乜歆最无声而有力的证明。 冤孽啊,陆麟臣在心里感叹。 容虚镜坐在海东青背上,古逐月每一个神情变化都落在她的眼底。 他惊喜时,他低落时,变化其实都很细微。数百年无声的时光流淌,让她即使能看懂,也懒得去看很多恩怨爱恨。 但古逐月眼里的情绪变化,让她不由自主跟着去琢磨。 容虚镜站起来,似一片飞羽般落在古逐月的面前:“走了。” “哦哦哦!”古逐月从晃神的状态里恢复过来,连连点头,“好,走。” 容虚镜抓住了他半边肩膀,让行走中的古逐月愣了一下之后突然回头。 她轻轻一推,古逐月就仿佛岸边的一叶扁舟,无声划入水中一般,飞向了海东青。 容虚镜转头对着陆麟臣轻轻一点头表示告别,转身后一阵星辉照耀,就出现在了古逐月眼前。 古逐月在虚空中紧张得不自觉攥紧的手,被容虚镜一把拉住,海东青振翅而起,接住二人,冲上了云霄。 另一只海东青带着尉迟醒和阿乜歆,也展翅而起。 陆麟臣在原地愣了一会儿,这人的声音那么像镜尊位,举止又这么一股浑然天成的傲气,该不会就是镜尊位吧? 他拍了拍自己的脸颊,胡乱想什么,镜尊位怎么可能去牵一个马奴提拔上来的将士的手。 瓷器碎裂的声音突然从陆麟臣身后响起,他回过头,看到了蹲下捡碎片的沐怀时。 氤氲的雾气从打翻的水渍上漫起,她只是想像起前一样为尉迟醒换上热的茶水。 “郡主……”陆麟臣看到碎裂的瓷片割裂了她的手指,“他们要去朔州求一道保命符,也不是有意不带你,你别太往心里去……” 再说了两只鸟也坐不下。 “我知道,”沐怀时打断了他的犹豫不决,“我知道。” “午后开拔回皇城,郡主收拾好了来军营找我就是。”你们的男女情爱也太复杂了,陆麟臣留下嘱咐落荒而逃。 第77章 痛不痛 李璎听到水滴从岩石上流淌而过,滴落下来,打在她脚下的石板上。 这里太过黑暗,让她的听觉灵敏了很多,能听到虫子爬动的细微声音,也能听到死去的骨骼突然磨合的声音。 没有了最开始的恐惧,之后的每一天她过得都如同行尸走肉。 一个人不会害怕了,到底是不是好事? 李璎说不清楚,但她感觉到她想念尉迟醒的次数越来越少了,和想活着出去的次数一样,越来越少了。 黑暗里有什么人在朝她走过来,步伐很轻,但她能听到。她还能听到蛇信吐出又收回的声音。 “公主。”紫极从漫长曲折而迂回的地下甬道里走进来,刚踏入门口就叫她。 李璎没有动弹,也没有回应,紫极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来一次,她也不知道他窸窸窣窣在干嘛,只知道他完成了他的事情就会离开。 “你比李慎有胆色很多,也聪明很多。”这是紫极第一次跟她聊天,“你信不信,如果是他被关在这里,肯每天都会对我叫嚷孤有飞羽军八万金吾卫二十万,砍了你的脑袋易如反掌。” 他并不需要李璎回答,所以李璎不理他,也不影响他自说自话。 紫极点燃了一支什么香,一点微亮在这个完全漆黑的空间里,就像是天地间唯一的星辰般耀眼,李璎盯着那点光,头脑里却出现了更多的星星。 星光温柔地撒下来,她的手铐脚镣突然崩散,有少年从如瀑的星河里走来,他微笑着伸出手:“灵秀,我来接你。” “醒……”李璎动了动手臂,却被铁链紧紧地束缚着,“尉迟醒,你怎么才来!” 李璎哭了,她没有在恐惧中流泪,但她看到了心中软肋的那一刻,才觉得委屈地不行。 我能克服恐惧和未知,怎么你一来,我就觉得委屈得不行呢? 李璎在幻象中抱住了尉迟醒,一下咬在他的肩膀上,无声地哭泣着。 尉迟醒还是淡淡地微笑着,他伸出手回抱住她,轻轻地拍着李璎薄薄的后背:“我在这里。” “你不是他,”李璎突然发觉自己不是不怕,而是心里充满了绝望,“你不是!” 她的小腿上突然无比灼热而瘙痒,那是比黑蚁啃食还要难忍的感觉,每一个点的痒都是从骨髓之中向外而来的,千万点的痒就像是磨碎了她的腿骨,用针刺一般。 “不哭了?”紫极有那么一点点意外。 “那不是他,”李璎说话时,嗓音干涩得仿佛十多年未曾开口一般,干哑生涩,“他不会抱我。” 细细密密的汗水从李璎额头上渗出来,紫极贴心地掏出手帕,为她擦拭:“只有泪水才能滋养,汗水可是毒药。” 紫极说的是长在她小腿上的东西。 无数根细下的藤条从她的小腿上发芽抽枝,一簇一簇生地欢快而热烈,她的皮肤接近枝条的地方微微鼓了一点起来。 如果她能看见,其实就像是起了鸡皮疙瘩一样地普通。不同的是,上面长满了细枝。 “你真可怜。”紫极替她擦去额头上最后一点汗水,“我都替你觉得悲哀。” 紫极捏住一根细枝,轻轻一扯:“知道这是什么吗?” 钻入心肺的疼痛让李璎一下清醒了,大脑像是受到了重重一吉,雪花般的模糊景象突然出现在她眼前。 这令人发昏的疼痛慢慢退散下去时,李璎的眼前恢复了漆黑:“它的根,长在我的骨髓里,缠绕着我的骨骼。” 紫极点点头,意识到她不能跟自己一样在黑暗中视物后,又开口肯定她:“你很聪明。” “世间有情最痴,”紫极说,“有情痴,就是最难得,但最入骨的毒药。” 紫极那些拔出来的细枝,走到刚刚点亮的一点光亮前,将细枝放在上面灼考。 “无情的人不能体会的痛苦,有情的人无法自拔的毒药,”紫极闭上眼,任由一缕轻烟钻入他的鼻息,“杀人无形,杀人以情,这是千年一遇的大毒师,留下最烈也最柔的杰作。” “为什么是我?”李璎问他,这是这么多天,她问出的第一个问题。 “爱而不得的都可以成为它的植土,”紫极笑了笑,“只不过你恰好运气不太好,是我仇家的心爱之物而已。” “心爱之物。”李璎觉得很可笑,但她也不知道到底是觉得自己可笑,还是觉得紫极可笑。 紫极把白蛇绕在食指上,让它去嗅细枝被炙烤出的轻烟:“人连尊严都没了,和东西有什么差别?” 白蛇的眼睛在漆黑的密室里突然闪出橘色的磷光来,紫极摸了摸它的头顶,白蛇温顺地盘回他的手腕上。 “有情痴既然是毒药,为什么没能杀了你?”李璎问。 “你这个问题,就好比问我,情爱到底能不能杀人,”紫极回答说,“你说到底能不能呢?” “那你培植这些东西,有什么用?”李璎问。 紫极想了想:“所有东西的存在必须要有用吗?情爱有用吗?有用的话为何那么多人宁愿不要,没用的话那它为何存在。” “你也很可怜。”李璎突然说,“整天把情爱挂在嘴上说,还如此吃不到葡萄还说葡萄酸,真是可怜。” 紫极沉默了片刻,突然轻笑:“你无法激怒我,你还不如多掉几滴眼泪有用。” 李璎不屑:“疯子。” “尉迟醒。”紫极突然玩味似地提起这三个字,“你最近在梦里越来越少喊他了。” “不关你的事。”李璎说,“至少我爱的人还活着。” 紫极突然一把掐住了她的脖子,如果李璎能看到,就会发现他漂亮的五官已经扭曲了起来:“你知道涵光死了?说,他葬在哪里?” 李璎被他掐得说不出话来,生长在她腿上的有情痴也逐渐枯萎,紫极的理智回归,松开了李璎。 “我大多数时候更愿意活着折磨你,”紫极说,“而不是把你变成这样的尸体。” 拿出一个火折子点燃,放在李璎的耳边,微弱的火光为她照亮了一小片区域。 一片被空洞双眼挤满的区域。 死尸们的头颅被架在一起,没了眼睛的共放一排,没了耳朵的共放一排,整整齐齐地围绕在李璎周围。 日夜注视着她。 李璎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了,但真正看到时,才发觉原来恐惧从未离开过她。 她的脑子里像是炸开了一样,腥臭是它们散发出来的,骨骼磨合生也是它们发出来的。 那些水滴低落的声音,是没了下巴的死尸,口涎顺着岩石滴下的声音。 紫极灭了火折子,摸着白蛇小巧的头颅往外走:“李慎最不该做错的,就是用涵光来激怒我,你也一样。” . 古逐月在床榻上翻来覆去无法入睡,这床太软了,让他的骨头都快散架了,他干脆翻起来,想到窗台边的桌子上去睡觉。 容虚镜阔绰无比,包下了整个客栈,最好的房间随便挑不说,房间里的火盆还旺得不得了。 “真的是。”古逐月想起来掌柜和伙计恨不能把星星月亮摘下来待客的眼神,也就理解了他们为什么一定要把房间弄得这么热。 古逐月推开窗户,想把自己已经捂红的脸吹白。 客栈是回字形的建筑,古逐月推开床,对面也还是房间,只是中间隔着楼梯,隔着天井。 对面的人也没睡,她坐在书桌前,认真地写着什么。古逐月看了一眼自己正在收拾书桌的手,一股罪恶感涌了上来。 人家拿书桌学习,自己竟然拿书桌睡觉! 不应当,实在是不应当。 古逐月坐在窗畔,撑着下巴看对面的人执笔书写,她挺着背低着头,虽然只有一个剪影,但古逐月敢肯定她一定是十分认真的。 一行星光在古逐月面前集结成字,古逐月看着这行短短的句子,念了出来:“干——什——么?” 古逐月猛地一转眼,发现对面的窗户已经打开了,容虚镜站在窗边,静静地看着他。 她还是黑发的样子,有几分乖巧可爱的感觉,这念头一生出来,古逐月就赶忙打散。 想什么呢,对面可是这天底下最不能惹的人。 古逐月就这么一晃神的功夫,对面已经没人了,窗户孤零零地打开着,烛火轻轻地跳跃。 有人伸手拍了下古逐月的肩膀,他猛地转身,与容虚镜撞了个满怀。 落叶从明月下的寒枝上跌落,飞鸟受惊而起,展翅向着竹林中扑腾而去。 容虚镜退后一步,想撑一下书桌,却刚好扶在了墨砚台上。 容虚镜:…… “尊位!”古逐月退后一大步,后腰直接猛撞到窗台。 他侧眼一看,发现容虚镜摸了一手黑:“您……” 容虚镜盯了两秒,下意识反手就要往自己衣服上擦。 古逐月眼疾手快地抓住了她的手腕,迟疑了片刻后又松开。他抬头看了容虚镜一眼,发现容虚镜眼里并没情绪波动,然后又抓住了。 “你在干嘛?”容虚镜不太懂他这个抓住又放开,放开又抓住的操作。 古逐月拉着她往水盆边走:“带你去洗手,你这样不行的,不能随便往衣服上擦。” 容虚镜任由他把自己的手放进水盆里,洗干净后用一遍的手巾擦干。然后古逐月就放开了她,同手同脚后退几步。 “冒、冒犯了。”古逐月说。 容虚镜瞥了一眼自己的手,抬头看古逐月:“你为什么想要我陪你们来朔州?” 古逐月问她明天有没有事,后天有没有事,未来一个月有没有事,不就是想让她来朔州一趟吗。 容虚镜在他开口之前就答应了下来,但她不觉得古逐月像是会主动提出来这个要求的人,所以有些好奇。 “我如果说,”古逐月试探着说,“我是觉得朔州很危险,想着你在一起的话,尉迟醒会安全不少,你会生气吗?” 容虚镜看着古逐月,她没有回答,古逐月从她的表情上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空气又被诡异寂静所控制。 “你是不是又在算我。”古逐月突然意识到什么,连忙挡住了自己的眼睛。 容虚镜把他挡眼睛的手臂拉下来:“我算命数不是靠看眼睛的。” 古逐月不怀疑她说的话,顺从地放下了手,略微有些不好意思地哈哈干笑:“哈,你每次知道我有危险,之前都是盯着我的眼睛看了很久,我以为你是通过眼睛来算的。” “你不想我阻止你的未来?”容虚镜问。 “不是很想,”古逐月点头,“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对我好,但我总觉得我还不上,所以还是少欠一些比较好。” 容虚镜不置可否,只淡淡地说:“世人跪在星算门口,巴不得我为他们起卦。” “他们有黄金千万,珍宝无数,国土广远,”古逐月说,“但我什么都没有。” “不需要这些。”容虚镜说。 古逐月愣了一下,然后有些妥协:“好吧。” 他实在是接不了话了,容虚镜把天聊死的本事过于炉火纯青,堵死了古逐月接话的路子。 “尊……”容虚镜扫了古逐月一眼,他立马改了过来,“容虚镜,尉迟醒会不会四皇子的事情受罚?” “不会。”容虚镜回答得很快。 “这么快就算好了?”古逐月很是敬佩她。 “没算。”容虚镜说。 见古逐月欲言又止,容虚镜一脸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不是你不让算的吗?” “是是是,”古逐月认下了,“不算,不算,那你怎么这么肯定他不会受罚?” “等他回去,”容虚镜说,“李静观没空理他。” “李静观是谁?”古逐月问。 容虚镜云淡风轻地说:“太辰皇帝的小字。” 古逐月吞了吞口水:“容虚镜,我是真的认识你吗?皇帝的小名你随口就喊,所有人的命数你信手就算。你比天上的星星还要远,怎么就想到来认识我这个什么都没有的人?” 容虚镜伸手,掐着古逐月的脸用力一拉,把他的嘴扯出一个狰狞滑稽的微笑:“痛不痛?” 古逐月无奈地皱眉:“当然痛。” “那你觉得还觉得是假的吗?”容虚镜松开了手问他。 古逐月的头摇得像是拨浪鼓,摇着摇着,他突然就笑了起来。 容虚镜看着他奇怪的举动:“笑什么?” “觉得我的运气很好。”古逐月说,“你们这些远得像是星星的人,也跟星星一样好。” 第78章 观满虹 尉迟醒冻得难受,找了个矮墩子过来,披着毛领坐在了火盆边。 朔州湿冷,寒气顺着血脉扎进骨髓里,他从到这里开始,每根骨头就针扎一样地难受。 桌上放着一个小盒子,尉迟醒知道里面有个药丸,还知道一定是那个跟李璟长得很像的人,派人偷偷送来的。 其实在雷州尉迟醒就该吃了它的,但拿到药丸的那天下午,他在忙着刻一把梳子。 又是一阵刺骨的寒冷扎进他的心肺,尉迟醒伸手拿过来,仰头咽下去。 “你在吃什么!”阿乜歆刚好从窗户边探了个头进来。 她翻过窗户,几步跨到尉迟醒身边,不由分说地抢过盒子。 “药。”尉迟醒从善如流地松手,任由她拿着盒子研究,反正里面什么都没有了。 阿乜歆把盒子倒过来抖了几下,确认了没有夹层之类的暗机关,把它丢回了桌子上:“没意思,我还以为是好吃的。” 身上的疼痛减缓了不少,尉迟醒渐渐也能感受到火盆的温度了,他抬头看着阿乜歆:“晚上没吃饱吗?” 阔绰的容虚镜,伸手摸出来一盒黄金,客栈里能吃的东西晚上基本上全都摆了出来,尉迟醒实在是不信阿乜歆没吃饱。 阿乜歆的肚子十分合时宜地咕叽一声,反驳了尉迟醒的不信任。 尉迟醒:…… “我去给你找吃的。”尉迟醒想要起身下楼。 阿乜歆按住了他的肩膀,跑到他对面席地而坐:“算啦算啦,大晚上吃东西,我会胖成小猪的。” 她把手放到和尉迟醒一个高度,不到几个眨眼的功夫,就被火盆的温度烤得收回了手。 阿乜歆疑惑地盯着尉迟醒,他抬眼看着她:“怎么了?” “你的手,”阿乜歆伸出食指戳了戳他的手背,“不觉得烫吗?” 尉迟醒把手翻面,手心向上:“不觉得。” “怪,”阿乜歆戳着他软软的手心,发觉就算他离火盆这么近,手也是冰凉的,“确实怪。” 尉迟醒的手和他本人一样,瘦长优雅,阿乜歆戳着戳着,突然感叹一句:“你的手真好看,和你人一样好看。” 潮红迅速从尉迟醒的脖子处升起,爬上了脸颊,他猛地收回手,想要低下头掩饰自己的脸红。 阿乜歆戳掌心的动作还未停止,她一下没注意,眼看就要摸到炭火。 “诶!”尉迟醒一下抓住了她的手,往上拖起来许多,他用自己的手掌把火焰与阿乜歆的手隔开,“看着点。” “尉迟醒。”阿乜歆反手握住他的手,温度源源不断涌向他,“我们念渡一的山上,有很多花,有很多草,还有一棵树。” 尉迟醒不太明白她要表达什么:“嗯?” “能治病的。”阿乜歆说。 “知道了,”尉迟醒把阿乜歆的手放在她自己的膝盖上,“有机会我会去的。” “我不会再让别人伤害你。”阿乜歆说。 尉迟醒看着她的眼睛,被她认真且坚定的眼神逗得笑了出来:“好。” “我是认真的!”阿乜歆总觉得尉迟醒很是敷衍。 尉迟醒收起了自己的笑容,严肃而认真地说:“我知道。” “我如果像容虚镜这么强的话,”阿乜歆失落地叹气,“我就可以立马治好你了,至少也能让你好受点。” “诶!”阿乜歆像是茅塞顿开一样,“我要是去找容虚镜,她是不是肯定有办法?” “别了吧?”尉迟醒否定了她的想法,“你这不是为难容先生吗,她拿我们当朋友,我们还是不要去为难她的好,这样友谊才长久。” 阿乜歆转了转眼珠,觉得尉迟醒说得很对:“好吧,反正她只听古逐月的,如果她有办法,古逐月肯定会让他帮你的。” 尉迟醒突然一脸八卦的样子:“你也看出来了?” “什么叫也?”阿乜歆反问道,但她一对上尉迟醒的眼神,突然有种心照不宣的感觉,“哦!——我明白了!” 尉迟醒把食指放在嘴唇上,示意阿乜歆小点声:“星算门人大多天生傲骨,容先生更是容家本姓里天资过人之辈,她这么对一个籍籍无名的普通人,其实有些说不过去。” “除非——” 阿乜歆觉得自己恍然大悟,于是抢答:“她喜欢古逐月!” 尉迟醒和她同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他是帝星。” “啊?”阿乜歆一脸懵,“什么?什么帝星?” 尉迟醒看了一眼阿乜歆,被她天马行空的猜测逗笑:“容先生看上去像是俗世里说爱恨的人吗?” 阿乜歆仔细回忆了一下,好像确实不像:“好吧。” “那,帝星是什么?”阿乜歆问。 “星算一门等了千年,壮阔山河等了千年,”尉迟醒说,“泱泱众生等了千年的,天下之主。” 阿乜歆愣了一下,然后皱眉:“可是我觉得你好像更适合当皇帝。” 这回轮到尉迟醒愣住了:“啊?你说什么?” 阿乜歆皱着眉,做出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你看我的脸,就是这样,每个皇帝都是这个表情,像是收不回来外债一样的。” “没正形。”尉迟醒无奈一笑。 阿乜歆突然瞥到了尉迟醒放在刀架上的寒山尽平:“那把刀!” “怎么了?”尉迟醒转头看着它,没发现有什么异样。 阿乜歆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眼花,刚刚明明就看到有火焰在刀上燃烧,还有人在火焰里挣扎,看上去十分难受。 “我好像在刀上看到了震州的雪山。”阿乜歆说。 尉迟醒思考了片刻,站起来去拿过刀,在阿乜歆的面前抽出来:“你再仔细看看?” 阿乜歆盯着寒光粼粼的刀身,盯了许久后终于放弃:“什么都没有,算了,应该是我太惦记震州了。” 尉迟醒也不勉强她,收刀后放在桌上,陪着阿乜歆席地而坐了:“嗯。” “你累了?”阿乜歆从他身上察觉出来了一点点疲惫的感觉。 “有点。”尉迟醒点点头。 “那你先睡觉吧。”阿乜歆说。 尉迟醒欲言又止:“那你……” “等你睡着了我再走。”阿乜歆说,“我在这里陪着你。” “不不、不太好吧?”尉迟醒紧张到口齿不清。 阿乜歆凶巴巴地斜了他一眼:“快去睡觉!” 尉迟醒心理挣扎了许久,但抵不过精神上汹涌的困意,只能上床睡下了。 刚沾到枕头,他的视线就模糊了起来,阿乜歆成了朦胧的剪影,在他步入梦乡的途中越来越远模糊。 阿乜歆看着他睡下,双手伸出来,离火盆越来越近,但她没有感觉到任何温度。 原来你一直这么冷,阿乜歆动了动有些僵硬的手指节,傍着雪山生长的她都觉得这寒冷过于刺骨。 也不知道尉迟醒是忍受了这么多年的。 . 这一觉尉迟醒睡得很安稳,仿佛卸下了所有的重担,他再次睁开眼时,日头已经升得很高了。 尉迟醒从床上坐起来,他总觉得鼻边的香气萦绕着,如同阿乜歆刚离开不久一样。 “尉迟醒。”古逐月在门口敲门,“醒醒。” 尉迟醒突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鞋也不穿跑到门口,把古逐月拽了进来:“你别乱喊。” 古逐月愣了一会儿,然后意识到了尉迟醒的脑子里在想什么奇怪的东西:“我是想叫你醒醒,不是想叫你醒醒。” 尉迟醒:…… 古逐月又意识到,自己的解释方式不太对:“我的意思是,我是想叫你起床,不是想跟你取个可爱的小字。” “什么事,”尉迟醒结束了这个没有意义的解释,想让古逐月直接切入正题,“说吧。” “容虚镜说紫极住在深雾里,”古逐月说,“要我们自己去找。” “深雾里?”尉迟醒下意识重复了一遍这三个字。 “深雾里。”古逐月肯定地说。 “怎么找,”尉迟醒问,“容先生不跟我们一起?” “她说她有别的事要做。”古逐月很想直接告诉尉迟醒,容虚镜早就出去了,而不是一觉睡到午饭。 尉迟醒突然发现阿乜歆没在:“阿乜歆也出去了?” “她也还在睡。”古逐月说“早上我起的时候看到她在回廊上徘徊,还以为她是晨练,结果她说睡得有点麻,放松放松回去接着睡,叫我午时之前不准喊她。” “睡得有点麻……”尉迟醒想象不到要怎么睡才能睡麻。 “让她休息吧,”尉迟醒脱下睡觉穿的亵衣,准备换衣服,“我们出去打听打听有没有知道这地方怎么去。” “让谁休息?”阿乜歆再次从窗边探头。 但这一回,她没有翻进来。她抬头正好看见刚脱下上衣的尉迟醒面对着自己,难得地她感觉自己有一丝羞涩。 “有门不走。”尉迟醒指了指房门。 阿乜歆咽了咽唾沫,消失在窗边:“我走门,我走门。” 尉迟醒放松的姿态突然一下全垮,他手忙脚乱地找出衣服穿上,扣子扣错又解开,往复好几次。 “我进来啦?”阿乜歆在门口敲门,“我能进来了吗?” 古逐月看了一眼尉迟醒:“她什么时候学会敲门了?” 尉迟醒抓出腰带系好,把毛领的肩扣缩到合适的位置,抬眼思考了两秒:“刚学会吧,帮我开下门。” 古逐月打开房门,看到了背对着房门的阿乜歆:“要进来吗?” 阿乜歆猛摆手:“不不不不,我想了一下,我就在门口等你们好了。” “走吧。”尉迟醒点了一下阿乜歆的头顶,错开她先行往楼下走。 酒楼掌柜发现三位财主日上三竿终于要睡醒了,十分开心地迎上来:“贵公子,贵小姐,醒了吗,中午在小店吃吗?” 他自称的这个小店,除了内里的客栈外,还有外层这西南一带最具盛名的酒楼,建在虎跃关的峭壁上,一共六层。 滔滔江水流经虎跃关时,溅起的水雾在这里形成除非阴天,否则一直不散的彩虹,所以酒楼取名为观满虹。 西南行商都说,天子易求金盈库,无缘登关观满虹。 至今尉迟醒都不觉得,酒楼老板是被容虚镜的一箱黄金所打动。有这样传闻的商家,按理说应该都不会太把钱放在眼里。 他们重的是一股傲气。 “不用了。”尉迟醒微笑着拒绝。“我们有事要出去。” “哦哦,好。”掌柜连连点头。 “掌柜,”古逐月原本已经走到门边,突然又走回来,“那间屋子别再送甜食。” 古逐月指着容虚镜的房间:“茶水也要淡些。多谢。” 掌柜应下,他巴不得古逐月多说一些那间屋子里那位客人的喜好:“好好,记住了,都记得牢牢的了!” “诶对了,请问这里去哪儿能看到白貘?”尉迟醒等他说完后问道。 “西林市集就有。”掌柜洋洋得意地说,“这您可就找对了,来朔州必不可少就是看一眼摸一把白貘,那家伙,胖嘟嘟圆滚滚可爱至极,除了朔州别处又没……” “多谢。”尉迟醒及时打断了本地人骄傲地自吹自擂,道谢后连忙离开了酒楼。 “白貘是什么呀?”阿乜歆跟在他身后。 “没睡醒的白熊。”尉迟醒说,“四肢黑,肚皮白,黑眼圈,长得胖,圆滚滚。” “找它做什么?”阿乜歆问,“你要养一只吗?” 尉迟醒思考了一下,然后摇头:“养不起。” “容虚镜说紫极在深雾里,”尉迟醒说,“我思来想去,西南多竹林,竹林易生雾,白貘又多居住在不怎么有人的竹林里,可以问问他们的白貘哪里抓的。” “紫极总不至于挑个人多的地方住,是吧。”尉迟醒觉得自己的猜测十有八九。 古逐月点头,高人一般都喜欢住人少的地方,紫极这么厉害,住在人多的地方确实不合理。 “等等,”尉迟醒突然想起来古逐月出门前对掌柜的交代,“你跟容先生相识几日,怎么突然知道了她的爱好?” “我早上去找她的时候,看到桌上的糕点她都咬了一小口,”古逐月说,“但也只咬了一口,甚至都还没给咬下来。” “桌上两杯茶都有喝过的印记,浓茶基本没动过。” “你怎么观察容先生,”阿乜歆问,“观察得这么仔细?” “不、不止是她好吗,”古逐月辩解,“我还知道你不吃鱼是因为不吃鱼皮,尉迟醒不吃李果是因为不吃李果皮。” “没看出来,”尉迟醒竖起大拇指,“竟然还是个轻骑侦察的料子。” 第79章 尘世烟火 阿乜歆站在一个地摊前,目不转睛盯着那条晒成干的银环蛇。 “你不会这个也想买吧?”古逐月有点害怕,“不能吃的。” 阿乜歆把嘴里的片儿糕吞下去,看都不看古逐月一眼:“诶我当然知道。” “钱呢钱呢,”阿乜歆伸手在古逐月胸口摸索,由于没转头,她半天也没摸到些什么。 古逐月抓着她的手腕,退后一步摸出银两放在她手里:“这里,这东西不能吃,真的。” “老板,把那个给我。”阿乜歆伸手指着地摊上的各种动物干。 戴着繁重复杂银饰的老板抬起眼,看了一眼阿乜歆,然后低头把一只干老鼠从银环蛇下扯了出来:“送你,不要钱。” “啊?”阿乜歆接住了丢过来的老鼠,用食指和大拇指拈着它的尾巴拿得离自己能多远就多远,“这是他卖的东西,他为什么不收钱?” 古逐月看了一眼老鼠干:“这是偷吃,结果意外被毒死而风干的老鼠吧……” 阿乜歆抓着鼠尾甩了两下:“诶咦——” “你拿这个做什么?”尉迟醒抓过自己披风一角,垫在手上让阿乜歆把老鼠放在他手里。 “我听怙伦柯说过,你要找的白貘其实就是猫熊,”阿乜歆顺手用尉迟醒的衣角擦手,“朔州人每家都养一只,区分野生还是家养,要看他们吃不吃老鼠。” “嗯?”尉迟醒一脸疑惑,“你们从哪里听来的?” “不是吗?”阿乜歆也很疑惑,“不是每个人出生的时候就配一只猫熊,人也长大熊也长大。小时候用箩筐背着熊,长大了让熊背着箩筐装笋。” “不是的。”尉迟醒被这个诡异而幽默的传闻搞得思考了很久,然后无奈地笑着回答,“但深林中白貘会食肉是真的。” 阿乜歆突然一下十分失望:“我见过斯里兰和天竺传来的传来的画本,里面明明画的是朔州人手一只猫熊,骗子!” “那你看观满虹的老板有猫熊吗?”尉迟醒问。 “没有……”阿乜歆最终妥协,“我再也不信画本了。” 一个圆滚滚的团子状物体撞到阿乜歆脚边,她一低头,看到了一个黑白相间的毛团,和一个一身紫衣的小男孩。 男孩在深秋的季节里袒露着胸膛和手臂,纯银打造的银饰在他的奔跑间当啷做响。 他跑到阿乜歆脚边,抱起了这个一身灰尘的毛团。 阿乜歆突然双眼放光,把老鼠干拈起来,在这猫熊眼前晃荡。 它仿佛闻到了什么,顺着阿乜歆的动作而左右摇摆,它眼睛还未完全睁开,在觉得时机成熟时,伸出两个短短的爪子在空中一扑。 阿乜歆瞬间撤开了老鼠干,它当然一下扑空了,猫熊一屁股坐回紫衣男孩的怀里,两个黑黑的眼圈里都透露出来一丝无辜而弱小的委屈感来。 “你这是哪里抓的?”阿乜歆把老鼠干丢远,蹲下来看着小男孩。 等她和男孩对视的时候,阿乜歆才发现他生得十分精致,眼睛大而灵动,纤长的睫毛像是精灵的羽翼,在阳光下扇动着。 他动了动薄薄的嘴唇,张口就是地方话:“关你啥子事?” “他说什么?”阿乜歆转头看尉迟醒。 “他问关我们什么事。”尉迟醒也半懂不懂。 阿乜歆伸出食指,轻轻戳了一下小毛团的头顶,它两只黑色的耳朵动了动,她突然体会到了一种老母亲一样的心情。 “好了好了,你莫说了,”小男孩从她痴迷的表情里看懂了,“我晓得你要问啥子老,你是不是也想抓只猫儿熊回去养起耍嘛?” 阿乜歆看着他的眼睛,脸上是努力听都听不懂之后的疑惑:“???” “是。”尉迟醒拉起阿乜歆让她离软软的毛团远一点,冷静一下,“只是,请问该怎么去呢?” “你们抓不到的。”小男孩说,“里面的东西凶得很,我这个是得了病的,它妈老汉把它甩了,我捡到带出来治病的。” 尉迟醒摸出一条黄金,递给小男孩:“只需给我们指个大概方向,多谢。” 小男孩把金条接过来,用乳牙咬了一口,亮晶晶的一点唾沫沾上去,在阳光底下闪闪发光。 他像是陷入思维搏斗之中,两条天生浓密英挺的眉毛快要挤在了一起。不过多久,他终于纠结出个所以然来,伸手指了个方向:“那边。” 尉迟醒微微弯腰低头,对他表示感谢:“多谢小先生。” 小男孩看着他们三个顺着自己指的方向走远,又咬了一口金条:“伟大的胖胖神啊,我只是指了个路,他们抓不住猫儿熊的,你不要怪我哈。” . 容虚镜坐在海东青背上,低头看着脚下纵横的山岭。 朔州处于震州高原雪山与放州平原相接的过度地带,原本应该呈现一个平缓坡度下放地势,但这里并没有。 从念青念渡山麓而起的河流,将震州与朔州相接的地带切割成了川字形峡口。 奔流的江河与峻拔的山脊相间,飞溅的水雾日复一日冲刷着陡峭的石壁。 容虚镜纵身跃下,却在刚好穿过云层的一瞬间悬浮在了虚空之中。她伸臂抹出两道堪比流星般耀眼的光辉,翻手向上后两道光像是活了过来,自己生长了出去。 它们交织缠绕着在虚空中留下淡淡的光痕,第一层的符阵形成后,随着一声似剑铮鸣的声响,第二层光符套在了它的外圈。 容虚镜在阵心一点,整个符阵爆发出耀眼而夺目的光彩,如同第二个烈日当空一样。 她伸出手掌托住符阵,按向脚下的河山。 符阵温柔而有力地张开,像是一张由星光织就的大网,撒向了海洋。 “后土之行止起伏曰山曰脉,表里之割裂锉顿曰沟曰壑,”容虚镜说,“占山据脉,引沟疏壑,什么样的人物敢动云中剑,敢露不臣心?” 容虚镜握紧了右手,撒下去的光阵束缚住了山林中的一处,她左手在虚空中一抓,那把透明的长杖突然出现在了她的手中。 云中的海东青看着自己的主人向下而去,它高唳一声,向着更高的云霄冲上去。 有人踩着云层走过来,高空中的风把他银色的衣摆微微举动。 “家主还是找到这里来了。”顾长门叹息,“看来还是躲不过。” 容虚镜落在竹海上方,踩在竹枝新抽的嫩芽上,有风穿过这片绿色的海,沙沙的声响不绝如缕。 星光织成的大网捕捉住了一扇隐藏在竹海中的山门,容虚镜闭上双眼望过去,看到了充盈的灵气不断冲击着她画下的符阵。 容虚镜伸手在虚空中一点,一颗星辉下坠,似温柔的光点落入海中,激起一圈涟漪。 这涟漪却突然扩开,压得竹林以山门为中心向周围倾倒而去。 容虚镜的头顶上形成了一个巨大的符阵,她踏着竹叶走到山门前,想要看看这些古老的符文。 山门尽是由一道道符文组成,它矗立在辽阔的竹海里,从未移动过隐藏过,只是没有这个能力的人看不见而已。 道上清,至净而无涯,却可以用无数的符文来表达,或者说暗藏。 凡人千年万年,学不会如何运度天地之力,却好巧不巧,用最愚笨而有效的方法,捕捉到了天地之力。 容虚镜本不屑学习符文,但她发觉这不是她学不学的问题,是随着对万事万物的理解,她自己就会了的问题。 天下有形之物能用符解,天下无形之物亦能用符解。 万物皆为符。 就像这道山门,它无形,却能用符文的方式出现在容虚镜的眼前,只需要再加上一道束缚住物体的符文,就能为它堆砌出实体。 容虚镜思考了片刻,伸手去推门。 在她接触到符文时,门正中却有一点金光亮起,她本可以摧毁这个阵,但她过于自信。 “临镜自写?”容虚镜意识到自己的失误时,中间的符阵已经被开启。 这是星算的符文。 上清宫中卷载,曾有人问星算大司卿,世间是否有无可攻破之敌? 大司卿回答这个人,临镜自写,无可攻破,却也无可取胜。 这个人回到了星尘神殿之中,钻研许久后拿出了临镜自写这道无法更简单,也无法更复杂的符文。 “是谁写的?”容虚镜问顾长门。 顾长门看了一眼容虚镜手里的符文注释录,他笑了笑:“这个人早就被星算除名了。” 星算立派规则森严,人人都是些以算为痴鲜说人情的冷淡性格,但说起真正被严惩,被除名的人,却数不出一两个来。 “家主问的这个人,也是个是天才,”顾长门扫了一眼容虚镜手里的书,“这本书里的东西,都是她研究出来的。” “学生曾想过,”容虚镜说,“星算门人大多克己,并非惧怕门规,而是珍惜世人不易得来的入门机会。这个人,除了离经叛道外,或许还可以说她恃才傲物。” “家主,”顾长门笑了笑,“如果是你,把你赶出星算,你会觉得惋惜吗?” 她不会。 普通人进入星算,是想学星算窥测天机的法门,而容虚镜,就算把她放到海外无人之地,她照样能领悟天地星辰的玄元应化,时间问题而已。 这才是顾长门对天才这两个字的理解。 “门人为修习而入门,他们求的是星算的授课,”容虚镜明白了他的意思,“学生不必图这些,想来老师所说的天才也是这样。” “那这位天才在哪里?”容虚镜问,既然这个人境界已经如此高,虽说不一定成神,但不死不灭总该还是可以的。 “死了。”顾长门落下轻飘飘的一句,“她犯了错。” 容虚镜没有接话,顾长门的回答让她很疑惑。 这样的人,世上还有人能够评判他的对错? 有些人是为了活在规则里而生,但这样的天才应该是为了制定规则而生,谁才能说他们错? 站在竹海上的容虚镜,也许从没想过自己也会中临镜自写,她落到了山门前的一片空旷地带上,负手看着自己面前的光影渐渐成型。 两个天才,跨越时间洪流,竟然有幸一战。容虚镜想,也许这并不是什么坏事,只是需要浪费些时间而已。 她的对面,一个人从光影中走出来,银色的发丝,蓝色的瞳孔,神情冷漠,气质孤傲。 容虚镜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被阿乜歆弄成黑色的头发,她突然觉得有些意思。 也许有些巧合是真的能巧到让人觉得好笑的。 这是无比真实的幻象,她的所有,包括头脑长相,包括性格爱好,包括能力思维都与真正的容虚镜没有丝毫不同。 幻象冷漠地看着容虚镜,她抬起手,张开五指后又收拢,山门上的光网和头顶的符阵全都崩散成点点星光,撒落下来。 星光汇集在容虚镜的手中,长杖无声地幻化成了一柄长刀,冷火在刀身熊熊地燃烧着。 幻象手里也有刀,如出一辙。她比容虚镜更先发动,右手持刀左右起诀后跃起,挥刀斩向容虚镜。 容虚镜没有躲,她抬头看着幻象落下来,一道无形的屏障在她头顶形成。 但临镜自写的阵意所在,就是极致的相同,容虚镜的力量,就是幻象的力量。 她设下的屏障,就是幻象能够一刀破开的屏障。 容虚镜抬刀格挡,她很久没有真正动用到肢体的力量了。星辰所赠的神力让她这些年懒散了不少,承受幻象这一刀,让她都有些手麻了。 束缚符咒在凌空的幻象身后逐渐成型,容虚镜额角的灵石流淌出星辉,温柔地将两把相撞的刀缠绕起来。 幻象注视着容虚镜的双眼,她不说话也不做表情,恍惚之间容虚镜真的快要以为确实是在对镜自照。 只一瞬间的对视,容虚镜突然就明白了,自己与幻象缠斗是没有意义的。 她与自己极端相似,两个人最后的休战一定是因为双方体力耗尽。 想要取胜,只需要毁掉符阵。 幻象一时间还未反应过来身后有符阵形成,容虚镜伸手摸着她的脸。 温度很低,但却又能感受到有血液在其下流淌,能写下这样强大的符,这个天才,不该身死。 幻象似乎也愣了一下,等她回神的时候,容虚镜已经从她眼前消失了。 她急忙回头,正好看见容虚镜站在消失的山门前,她举起刀,对准了阵心。 第80章 变 阿乜歆突然停了下来,看着前方,她心里有一种奇怪的感应,但并她不知道自己望着的方向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们脚下的徒弟突然猛然晃动,前方有山石崩裂和雷鸣之声传来。 “怎么回事啊?”古逐月往竹林深处远眺,所见也不过只是充充绿色相叠。 浓云忽然向着前方集结,尉迟醒抬头看着头顶的云层飞速移动:“高人渡劫啊?” 他没开玩笑,天有异象要么高人渡劫,要么大祸临头。现在三人离前方电闪雷鸣处也远不到哪里去,他当然不希望是有灾祸。 “什么声音?”古逐月忽然听到很多窸窸窣窣的响动,这声音很细很密,像是什么东西推开泥土从底下钻出来。 尉迟醒做出噤声的动作,示意两人不要说话。 他也听到了,他还觉得很熟悉,这就是紫极在逐鹿林里出现之前的声音。 古逐月见他神情凝重,忽然也反应了过来,他看向尉迟醒的眼睛,询问是否需要躲藏。 尉迟醒摇摇头,躲起来这个办法,对紫极本人都没有什么用处,更不要说这些无孔不入的黑蚁。 原本尉迟醒在思考对策,但突然之间,他握紧了手里的寒山尽平。 竹林中只有叶片在风中沙沙作响的声音,尉迟醒低着头微微躬背,他用拇指将刀顶出一寸。 变故就在须臾之间发生,三个人周围的绿竹突然枯萎。尉迟醒猛然抽出刀抛向空中。 他展臂画出几个符号,然后向着刀身推出去。寒山尽平化作数十把幻影,在空中排出一个阵列。 “让开!”尉迟醒跃起后突然暴喝。 古逐月迅速拉开阿乜歆,把她推远。他看见尉迟醒跃起落地后,手掌紧紧地按着地面。 天空中的刀尽数落下来,半截寒冷的刀身扎进泥土头,它们全都荧荧发起亮来。 刀光崩散的一瞬间,古逐月看见土石突然飞起,一点点黑色的颗粒像腾起的烟雾一样出现在地表。 尉迟醒站起来,握住最后落下来的那把刀,那是真正的寒山尽平。 他反手扫出一圈刀气,无形的力量激荡过去,黑雾一样的颗粒瞬间化作粉尘,迅速重新落回地面。 “哇!”阿乜歆躲在一根细细的竹子后面,“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厉害了?” 古逐月目光如炬地盯着尉迟醒背后,他在虚空中抓住见微,瞄准了那个负手而立的人。 “好本事。”紫极不知道何时站在了他身后,他与尉迟醒第一次见他的时候并没有差异,只是那条白蛇不见了。 尉迟醒提着刀转身,看见紫极后低头轻拜:“尚未相见,毒尊就用黑蚁对付我们,我们可有冒犯?” 紫极扫了他一眼,轻蔑地笑了笑:“你们来这里,不就是打算冒犯吗?” 尉迟醒侧头看了一眼古逐月,轻声示意他:“先放下。” “李灵秀在毒尊手里。”尉迟醒说。 “天下人有一半知道她在我手里,”紫极说,“另一半假装不知道她在我手里,你说这话,很无聊。” 尉迟醒不太知道自己对上紫极有几分胜算,但他这次没带白蛇,让尉迟醒觉得或许可以试试。 “我并不知道你们在这里。”紫极仿佛看出来他在想什么,“黑蚁意图攻击你们,也只是慌乱下的自保,你合计能不能胜我之前,是不是要先问问发生了什么?” 尉迟醒低头看脚下,有漏余的黑蚁朝天躺在土里。它已经失去了移动的能力,但还是发疯一样地扭着头部,舞动四肢的同时嗫咬着自己的触角。 “上一次见你的时候,你可没有这么强。”紫极似乎是无意地随口一说,但尉迟醒看见他的神情,就知道紫极绝不止是随口一说。 “那还要多谢毒尊的药。”尉迟醒想起来,阿乜歆不假思索就让他吃下去的药。 “不用谢。”紫极并没有跟尉迟醒缠斗的意思,他与尉迟醒擦肩而过时,低声说,“反正也不会让你多活片刻。” “什么意思?”古逐月突然问道。 尉迟醒诧异地看着古逐月,他还没发现自己正被一种惊讶的眼神注视着,只顾着悠然信步的紫极。 紫极说话的声音十分低,他靠在尉迟醒耳边说话,连尉迟醒都差点没听清,古逐月是怎么听到的? “你别走!”古逐月看到紫极并不搭理,而是自顾自地走远。 一种奇怪的情绪突然冲上他的心门,古逐月再次拿起弓,对着紫极的背影:“不准走!我问你什么意思?!” 浓紫色的雾气突然腾起,幻化出一条巨大的紫色闪白鳞蟒蛇,它直立起两层楼房的高度,把自己的吻骨张开到最大,向着古逐月扑来。 古逐月松开手,一支银箭飞驰而出,箭身穿透团浓厚雾气的瞬间,冷色的火焰腾空而起。 “躲开!”尉迟醒飞扑过来,把古逐月扑倒在地。 下一个说瞬间,尉迟醒翻身起来,双手握着寒山尽平将它负在自己背后。 火焰混着雾气炸开,尉迟醒被巨大的气流冲得险些站不稳。 强光褪去,尉迟醒拉起古逐月,看着烟雾里那个神色高傲的人。 “再闹下去,”紫极笑了笑,“你们要陪我一起死在这里。” “不过你很划算,”紫极指了一下尉迟醒,“反正你也活不长。” 尉迟醒拦住了又要开弓的紫极:“前方有山陵崩塌之声,毒尊的黑蚁也尽数失控,敢问可是山中出了什么变故?” 紫极扬下巴示意他们自己看:“如果好奇,自己去看。” “晚辈多问一句,”尉迟醒看见紫极又要离开,出言叫住他,“灵秀公主是否还在里面?” 紫极头也不回:“是,在。” “毒尊花了大力气抓来她,如今又说走就走,”尉迟醒语速很快,他有点担忧紫极听不完自己说话就没影了,“朔州毒尊行事果然如传闻中一样,没有定数,无可捉摸!” 紫极转身来,笑着看尉迟醒:“你这人可真有趣,你的母亲叫商墨柔,她的亲生父亲南疆苗王是死在我手里的。” “你站在这里跟我磨嘴皮功夫,到底是懦弱无能不敢报仇,还是心大健忘不记得世仇?” 尉迟醒低下头,他的嘴边勾起一抹笑容来。他少有这样阴森渗人的表情,而此刻他抬眼,看着那个不知道算不算优雅,但确实很从容的朔州毒尊:“都不是。” 尉迟醒双手握刀,将寒山尽平举到自己眼前后松开手。 寒山尽平悬浮在他的眼前,它在振动着,露水凝结在刀身上。一把刀幻化成三把,三把幻化成无数把。 尉迟醒抬手,长刀顺着他所指的方向飞出去,在他身后形成了一个大阵。 “我是在等。”尉迟醒说。 尉迟醒抓住面前的真身,跨步跃起,扑向紫极。 千百道寒光照着他纤瘦有力的躯干,少年提着刀,挥向人世中第一个挑衅他的敌人。 刀阵中的光影朝着紫极落下,巨大的紫蛇腾地而起,露出森白尖利的獠牙。 光与雾碰撞在一起,如同电闪雷鸣时翻涌的云海,尉迟醒的刀落下去,擦过巨蛇鳞片时的声音,像是与金属嘶磨一样的尖锐刺耳。 “地怎么裂了?”阿乜歆突然说。 古逐月闻言一看,他们脚下的土地果然裂开了。 狂躁炽热的血液在尉迟醒的身体里横冲直撞,他觉得身体的每一处都像是在地心中炙烤,每一处都像是在高压下燃烧。 目光所及之处,再也不是泼墨写意般的绿色,荒荒业火点燃了天际,然后一路从天边燃烧过来。 烧到尉迟醒的眼前,给这片世人赖以生存的土地,留下来哭泣,嘶喊和奔逃。 尉迟醒的双眼通红,紫色的巨蟒被他一刀切开了腹部,毒虫贯走而出,涌向尉迟醒。 古逐月三指拉弓,三支银箭应声而出,他松开手,银箭瞬间扎进尉迟醒面前的土壤之中。 一道冷火沿点成线燃烧了起来,毒虫飞蛾扑火般想要跨越火线扑向尉迟醒,最后都只能被烧成齑粉。 尉迟醒抬头看着巨蛇,比火焰还炽烈的杀欲在熊熊燃烧着,他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嘴唇,再次握紧了手里的刀。 寒山尽平在尉迟醒手里,再次幻化成无数道光影,随着他挥刀的动作而飞向巨蟒。 “刚刚你需要等,”紫极的声音不知道从何而来,“现在又马上再出招,尉迟醒,你原来觉得自己的命这么长?” “这谁教他的?”阿乜歆跑到了古逐月身边。 古逐月也不清楚,只能摇头:“不知道。” “杀……”尉迟醒咬牙说话,一丝鲜血淌过齿缝顺着嘴角滴了下来。 血液打在刀上,瞬间就被刀身炽热的温度烧成了烟雾。 紫极突然笑了起来:“妖刀,寒山尽平!” 尉迟醒觉得自己仿佛被千斤重的山石压着,他想挣脱,但不行逃跑。 他绷紧了全身每一寸活着的肌肉,用力一挣。 这压力还真的被他挣脱开了,但他突然看到自己面前有人走过来。 他袒露着上身,结实的肌肉和过于白净的肤色不太相搭,尉迟醒的视线有些模糊,但能清楚看见这个朝着自己而来。 “交给我吧。”他说。 尉迟醒突然觉得周身很轻松,像是被人放进了温暖的山泉里。尘世中背负的所有事,在这一刻都被放下,他只想好好睡一觉。 “尉迟醒!”阿乜歆发现尉迟醒突然有些不一样了。 尉迟醒握刀的姿势变了,之前他是使用这把刀的人,现在他更像是刀的主人。 他跨过冷火,一步一步走向巨蟒。刀尖点在地上,毒虫们生存的本能大过了紫极的控制,它们纷纷四散蹿逃。 尉迟醒举刀挥下,金属撞击的声音混着无形的力量,将枯萎的竹枝尽数推倒。 又一刀落在同一个地方,巨蟒仰天一吼,大张着嘴向他袭来。 再一刀落下,他一刀比一刀的力量更大,巨蟒的腰腹突然断裂开,向着尉迟醒袭来的头部,连着上身一通栽倒在地。 尉迟醒拖着刀走过去,他突然停下,看了一眼到自己肩膀高的蛇身。 他一刀刺下去,巨蟒蓝绿色的血液溅在他的脖子上,滋滋的声音随着烟雾腾起而响,沾染到蛇血的皮肤迅速发皱变紫变黑,但他并没有感到痛。 尉迟醒推着刀前行,一道长长的刀口随着尉迟醒的前行而延长。 古逐月突然反应过来,刚刚那个是幻象,而这蛇是实体,那它岂不是很有可能就是紫极。 “那血有毒!”阿乜歆看到,巨蛇血液流淌到土地上,连土壤都被腐蚀出坑坑洼洼来。 尉迟醒走到了蛇首旁边,他低头冷漠地看着它,喉咙里发出干哑生涩的短音来:“杀……” 开裂的地面突然陷落了一下,所有人晃了一下后都再次站稳,尉迟醒抽出刀,高举过头顶。 “你没机会了。”紫极的声音从蛇首里传出来,一根飞刺扎进了尉迟醒的眉心。 他的瞳孔里有了片刻迷茫,但转瞬既逝。尉迟醒挥刀斩下来,只需要一刀,陈年恩怨就能够了结。 “尉迟醒!”阿乜歆突然喊他,“快跑!” 尉迟醒突然睁开眼,环顾着四周,他想象自己泡在腾着热起的山泉里,他就真的在山泉里。 “有人叫我?”尉迟醒脑海中出现了这个疑问。 “尉迟醒!”这个声音果然就再喊了一次。 尉迟醒觉得这声音像极了阿乜歆,下一秒,阿乜歆就出现在了池边。 我穿衣服了吗?尉迟醒手忙脚乱地左遮右掩,阿乜歆走到他身后,揽过尉迟醒的肩膀,温柔地靠上来。 肌肤相触的感觉温暖而真实,阿乜歆饶着他的肩膀,伸手下探。 尉迟醒吞了口唾沫,奋力挣开了她,靠到离她十分远的另一侧:“你是谁?” 阿乜歆低头皱眉,然后又抬起头,笑得天真而无邪:“你希望我是谁,我就是谁。” “不是不是!”尉迟醒发现她开始解衣衫,慌张得舌头捋不直,话说都不清,“不是!你等下!你住手!等等!等等!” 整个世界突然震了一下,这个阿乜歆环顾四周,突如其来的坠落感让尉迟醒松了口气。 他终于睁开眼,看着模糊的视线渐渐恢复清明,真正的阿乜歆和古逐月站在一起,吵吵嚷嚷着什么。 他们的脚下再次塌陷,变故让尉迟醒意外清醒了过来。 “没好到哪里去啊……”尉迟醒抓紧了手里的刀,有些无奈。 第81章 久违 塌陷的距离并不算太高,尉迟醒扶着墙壁往更深的幽暗处走着。 他醒过来的时候紫极已经不见了,他觉得那条紫蛇很有可能就是紫极本人,但紫极没有给他机会验证。 周海深给了他一把钥匙,告诉他用这个随时能进云雾重楼。 尉迟醒深夜时去了一次,里面秘卷藏经的数量让他感到震惊。皇城上清宫中主楼偏殿后阁加在一起,恐怕都没有那里一成多。 云雾重楼进门开始就全是书,嵌着书架的墙壁直通阁楼穹顶,尉迟醒站在旁边,需要仰足了头才能看到顶。 “上面的书怎么拿?”周海深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又像是从头顶传来,“等你境界够了,自然就知道怎么拿了。” 尉迟醒环顾了一圈,没有找到这个吹唢呐很难听的老人。 “周大师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尉迟醒对着空气问。 周海深颇为骄傲地笑了笑:“多看书,少提问。云雾重楼里时间比外面慢,慢多少,要取决于你是否专心。” 尉迟醒似懂非懂地从架上抽出一本书,他感觉自己的脑仁子有点痛:“周大师,这……能不看吗?” “刀者,杀伐之道,剑者王者之道。有影如流,制千军以天地之灵……”尉迟醒念第一排的字符,瞬间困得打了个哈欠,“有影如虹,贯劲敌以刀剑之坚,有影如……” “诶你个小崽子,就这本,”周海深很满意尉迟醒的眼光,“看完它,以后你手里刀剑所发之时,就是阵前敌人的将至死期。” 尉迟醒也不知道这书有什么魔幻的力量,总之捧在手上,就能让他昏昏欲睡。 空气中有卷书飞了出来,卷成筒在尉迟醒头顶盘旋了几圈,然后重重敲了下来。 周海深恨铁不成钢:“还好你不是我徒弟,有你这么个徒弟,那我真是……” “那大师真是不开眼到极致。”尉迟醒帮他补上了后面半句,“可晚辈在看书这方面实在是有些力不从心。” “嗯?”周海深十分疑惑,“云雾重楼传闻早就尘封多年,你若不是嗜书如命捧卷到天明之辈,你从何知道云雾重楼?” “话本,”尉迟醒脱口而出,“小说,戏文,野史。反正绝不是这样的正经书。” 周海深不知何时出现在了尉迟醒身边,他揪着尉迟醒的耳朵把他往案桌边拖:“我可不管你爱看什么书,云雾重楼里的书,你小子必须看完。你叫我一声老师,我就要传授你点什么。” 尉迟醒耳朵吃痛,被他一路拖着坐下:“这叫点?” “海深小老儿存世百余年,所通读卷录一百三十万又七千卷,”周海深把他按在案桌前,将书本摊开放在他面前,“你年纪轻轻,一定不比我差!” 尉迟醒张嘴想说话,周海深展开双臂,如同老鸟将飞,书架上飞出来来数十本书,一一码在尉迟醒四周。 “看完这些,你就能离开了。”周海深脚尖有规律地点着木质地板,光符从他脚下流出后又融入地板。 尉迟醒站起来往外走,却被一股无形的力量重重推回去,倒在团垫上。 “你可别想着偷懒,”周海深拿起一本书,草草翻过后又放回去,“我在每本书上都下了阵,看不完,你别想出去。” 说完他就离开了,尉迟醒从桌上拿起刚刚自己看的书,一肚子牢骚话没处讲。 “分影如流,”尉迟醒把书举到自己面前,有重重地放回桌上,“这看了有什么用,难不成我还能把我手里的刀变成几百把,这我要是学会了我怎么不去星算里混混。” 尉迟醒盯了书几秒,认命地拿起来,强打精神看下去。 但他没想到自己真的学会了,还真的用上了。 脖子上的刺痛感一阵一阵地袭来,他得找到有水的地方清洗一下。但他听到滴滴的水声后就一直沿着这方向走下去,结果直到现在,只是越走越黑而已。 甬道很长,尉迟醒一路走下去,发现石板之间虽然只有细微的落差,但却确实是延伸向地下的。 尉迟醒无意之间扶了一把墙壁,发现墙壁的石块被不知名的压力挤得碎裂错乱。 “紫极就是因为这个离开的?”尉迟醒心中猜测着。 他走得并不是很快,突然有什么东西抓住了他的脚踝。尉迟醒立马握紧了刀转过上半身,下意识挥过去。 烈焰突然腾起,照亮了甬道中的情形,一具腐坏的尸体后半身被压在石块下,探出前半截身子来,抓住了尉迟醒的脚踝。 尉迟醒手起刀落,腐尸的手臂被砍了下来,但它的手依然抓着尉迟醒的脚踝没放。 寒山尽平的火焰冷却下去,尉迟醒把他放在自己膝头,蹲下来去掰干尸的手指。 腐尸骨骼错开的声音在幽闭黑暗的空间里十分扎耳,但尉迟醒还听到了些其他的声音。 像是女人的呜咽声。 尉迟醒把干尸的断肢随手一丢,在黑暗之中朝着声音的来源走去。 这呜咽声十分克制,像是它的主人刻意在压低自己的情绪,无论尉迟醒怎么走,这声音都缥缈得如同自远方而来。 “魅灵?”尉迟醒想到这里,突然停下了脚步。 他看过一些古老的传闻,少林中天地灵气充盈,无形之气易练度成灵。因其诞生初始就无形,所以后来能幻化做千万种形态。 魅灵的形态多变让它们学会了欺骗,山中樵夫过路商旅都成了它们修炼过程中的垫脚石。 哭声,是魅灵和鲛人永远不会放弃的手段。 寒山尽平的火焰再次燃起,尉迟醒有些意外地看着它。 如果说从前的寒山尽平是个战功赫赫需要万人敬仰的将军,那现在的它,更像是一个善解人意的老友。 手持长刀的少年战意一起,这位老友就为他点燃无所畏惧的火焰。 尉迟醒也不知道这变化是为什么,但他觉得这变化十分好。 火光照亮了周遭的事物,尉迟醒看见了冒着绿泡的毒池,看见了陈列有序的尸体,看到了封存在罐中的毒虫。 看见了李璎。 李灵秀很早就听到了脚步声,紫极在一阵猛烈的震动后离开了这里,不知道为何又折返回来。 但听了一会儿,李灵秀发现,这不是紫极。 来的人脚步有些不稳,像是受伤了,又像是没睡醒。李灵秀默不作声地等着来人靠近,到走到不远处,他似乎被什么拌住了。 火焰燃起,李灵秀看见了那个自己想了很多遍,又克制不想了很多遍的身影。 他背对着自己,挥刀一划,腐尸的手臂应声而落。 但光亮只是短短一瞬间,恢复黑暗后,李灵秀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哭了。 尉迟醒仿佛在沿着哭声走过来,每走一步,李灵秀就努力压低自己的声音。 她矛盾地希望尉迟醒能找到她的同时,又希望尉迟醒不要看见她。她希望自己永远是作为高贵的公主出现,而不是现在的模样。 尉迟醒停了下来,黑暗的空间再次被照亮,李灵秀失去了最后一块遮羞布。 她慌乱地扭头躲避,不希望被尉迟醒看到。束缚着她的镣铐被她的挣扎而弄得哗哗作响,尉迟醒连忙过来,抬刀砍断了它们。 李灵秀重获自由的瞬间,立马缩到了墙角去,抱着自己的膝盖,把头深深地埋进去。 她觉得羞耻,也觉得绝望。 来的人是谁都行,为什么偏偏是尉迟醒。这跟死在紫极手里,有多大的区别? 李灵秀盯着自己脚下的半寸地板,却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这里又恢复了黑暗。 “尉迟?”李灵秀抬起头,试探地喊他。 手上脚上的镣铐没有了,李灵秀想,这应该不是幻觉才对。 她低声的呼唤在石壁间来回碰撞,形成了不绝如缕的回声。 没有人回答她,但她莫名地松了一口气。 李灵秀蹲着,摸着地面慢慢移动过去,她忽然摸到了一只手。一想起自己周遭全是尸体,李灵秀触电般收回手。 但她发现,有温度在自己指尖残存。她又摸过去,触到那只手后,顺着臂膀摸上去。 尉迟醒的脖子好像受伤了,摸上去有些不太对。 但更严重的是,他的体温很低,呼吸起伏也并不算大。李灵秀挤到他旁边,与他一起靠着这个石柜。 李灵秀环抱着他的肩膀,想让他稍微暖和那么一些些。 想来也是可笑,她自己心里挣扎了这么久,尉迟醒其实一点都没察觉。 他受了不知道多重的伤,找到了自己,救下了自己,而自己却还在想什么不能让他看到不完美的样子。 “尉迟,”李灵秀把头靠在他肩膀上,“活着出去的话,你娶我好不好?” 正在看书的尉迟醒突然头皮一紧,手里的书差点掉到地上。 “周大师!”尉迟醒对着空气呼唤,“她腿上到底长的是什么?为什么这里的书里都没有?” 周海深突然出现在一把老爷椅上,端着一杯冒热气的茶咂嘴:“上次……” “我错了。”尉迟醒在他翻旧账之前先行认错,“上次离开时说再也不来,那完全是晚辈过于有眼不识珠。” “那是有情痴的本草。”周海深说,“这里没有记载这种邪门歪道的东西。” “有情痴?”尉迟醒觉得这个名字还颇为好听,“世间自是有情痴,这毒难道……” 周海深满意地点头:“确实与情爱有关,你很聪明。” “这是涵光下给紫极的毒,”周海深说,“这毒原本就没什么大害,只是需要条件特殊的活人来培植。” “没什么大害?”尉迟醒不是很明白,“那为什么叫毒?” “它会让你,”周海深说,“永远记住你深爱的人,哪怕你失去心智,哪怕你年老后记忆衰退,哪怕你变成一抔黄土。” “哪怕失去心智……”尉迟醒突然想起来,自己发狂般攻击紫极的时候,紫极似乎扎了什么东西,然后他就清醒了过来。 “对对对,”周海深捻这自己的八字胡,“比如你发疯了,在街上到处跑,这时候只要有人对你喊一声,阿乜歆!你肯定就会安静下来,开始思考你是谁你在哪你为什么不在阿乜歆身边。” “周大师,”尉迟醒被他的连珠炮堵得面红耳赤,于是强行转移话题,“那灵秀公主就是被当成培土了,她的特殊之处在哪里?” 周海深神秘地一笑:“爱而不得。” “要救她出去,就要根除有情痴的毒草,就要让她变得不那么特殊。” 尉迟醒愣住了,缓过来是说话都有些磕磕巴巴:“什、什么意思?” “听到这小女娃刚刚问你的问题吗?”周海深指了指尉迟醒的耳朵,“你从云雾重楼里出去,告诉她,好我娶你,有情痴立马就会枯萎。” 尉迟醒张嘴想说什么,周海深立刻摆手阻止了他:“别想着什么先答应,然后再解释。” “种子在这里,”周海深指了一下自己的心脏,“只要她知道你不要她,她就还是爱而不得,枯萎的枝叶也还能再次生根发芽。” “紫极到底为什么种这个?”尉迟醒有些无可奈何。 “你有试过做梦都梦不到一个人的情况吗?”周海深咂了一口茶,“他就有,他想梦到涵光,就只能靠这个毒草。” 尉迟醒突然想到了什么:“大师,这些事情,您也知道得太多了点吧?” 周海深像是掏宝贝一样,从怀里摸出来一本被翻得书线都发黄的小册子:“那还要多亏了这本来自朔州观满虹戏楼的唱本,里面对二人惊世骇俗的爱情,有着完整而详尽的描述。” 看着尉迟醒复杂的欲言又止的神色,周海深恶狠狠地把册子揣进怀里:“去去去!回去回去回去!办法我也告诉你了,要怎么救人,你自己琢磨吧。” 尉迟醒被连推带搡赶出云雾重楼后,神识重新回到了黑暗而幽闭的空间里。 好字的嘴型他做了好几次,但最终还是没法把这个字说出口。 “灵秀,”尉迟醒动了动肩膀。 李灵秀立马反应了过来,连忙直起身:“尉迟,你受伤了。” 尉迟醒记得,这个公主以前老爱跟在自己后面,醒哥哥长,醒哥哥短地乱喊。 “嗯。”尉迟醒点头,牵扯到脖颈处时,痛得他嘶了一声。 “我刚刚说的话……”李灵秀想说,我刚刚说的话,你如果听到了,当没听见就好。 “好。”尉迟醒打断了她。 第82章 往事 “你,”李灵秀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你、你说什么?” “殿下能走吗?”尉迟醒想扶她站起来,“等出去了,再说这些也不迟。” 尉迟醒伸手想触碰李灵秀的小腿,思考了片刻,觉得有些失礼:“殿下身上生长着毒草,可会痛会痒?” 李灵秀下意识地缩了一步:“不、不会。” “真的?”尉迟醒不太相信。 李灵秀拔高了声音,企图大声说话来掩饰自己说谎时的心虚:“当然真的,说不会就是不会!” 尉迟醒低头笑了笑,用指节敲了一下寒山尽平的刀背,火焰燃起后,他看到了李灵秀欲盖弥彰的表情。 “我的起居室里有位从草原来的伴当,”尉迟醒突然说,“我百无聊赖时,他偶尔会跟我提起泊川的事情。” “但次数很少很少,他怕我忘了草原的血性,但也怕我太过思念故土。” 李灵秀愣了一下:“你突然说这个做什么?” “有件事他说过不止一次,他本就少与我提起泊川习俗,说了这么多次,一定是十分重要的。”尉迟醒说,“他说,泊川的男子汉,绝不能让姑娘吃苦。” 尉迟醒凑近了李灵秀,两个人的鼻尖几乎靠在了一起。 李灵秀发现自己的脸滚烫得如同在燃烧,心跳也失去了控制。尉迟醒单手环抱着她,托着她的后背,让她靠在他的怀里。 “你、你不是,”李灵秀也不是很明白自己现在是什么状态,紧张,害羞,或是期盼已久。 又或者是都有。 但她意想中的事情并没有发生,一把短刀插进了她的胸口,由尉迟醒亲自送来。 尉迟醒把手腕靠在寒山尽平的刀刃上,割出一条深口来,放在李灵秀的心口。 李灵秀本能地想挣扎,却被尉迟醒死死按住。他把下巴抵在李灵秀的头顶,温柔地安慰着:“别怕,我想救你。” 在她看不见的地方,细枝从她的心口生长出来,钻进了尉迟醒的手腕里。 藤节向着尉迟醒的心脏生长,他额头不断冒汗,却还在低声安慰着李灵秀。 李灵秀的小腿慢慢恢复了正常,但血液的流失也让李灵秀的呼吸逐渐微弱。 尉迟醒抓着她的肩膀,温柔的光在他指缝中流动,她心上的短刀突然散成烟雾粉尘,落在伤口处。 被切断的组织缓慢但活力十足地生长着,伤口处的皮肤还没来得及复原,但内里已经接近痊愈。 “你什么时候学会的?!”周海深震惊中带着质疑的话语传进尉迟醒的脑海里。 这是星辰的力量,原本该由神殿里那群不问凡尘俗世的人所掌握。 尉迟醒有点脱力,他放开了李灵秀,靠着石柜喘气:“周大师是指帮她愈合伤口?” “我也就是试试而已。”尉迟醒并不需要周海深回答,他知道周海深为什么这么吃惊,因为这是他学容虚镜的做法而已。 “你不愿意说,”周海深的声音传进了他的耳中,“我也不会多问。但小老儿有个要求,我把云雾重楼的钥匙给了你,日后海上有变故,你要全力相助。” “我还不想看书呢……”尉迟醒嘟嘟囔囔抱怨。 “你说什么?”周海深没太听清。 尉迟醒无奈地笑笑:“我说好。” “你看我这个样子,你要指望我应该是有些困难了,所以最好还是做好两手准备吧。” “不对,”尉迟醒感觉有点不够,“也许需要好几手。” “小老儿倒是觉得,”周海深的语气里饱含着自信,“你一个就够了。” 尉迟醒把手腕伸到自己面前来,发现有情痴确实进入了自己的体内,但也没见它长出来。 “周大师,”尉迟醒盯半天也没见个结果,“这个草去哪里了?” “问我啊?”周海深突然出现在了尉迟醒面前,只不过是个盘腿坐着的虚影。 周海深指着自己的鼻子:“现在知道问我了啊?谁教你可以这么引毒草的?引的时候不问我,现在来问我啊?” “我错了,”尉迟醒认错神速,“请周大师指教。” “我说了,”周海深说,“这草需要爱而不得的人做培土。” 尉迟醒思考着周海深这句话,一个猜测在他的脑海里成型,他逐渐抬头注视周海深。 “你可千万别往那方面想,”周海深连忙阻止了他,“爱而不得,何来得,那是要先有求。你的心里本就无求,虽爱但无求,没有它发芽生长的条件。” “但你如果再朝难道尊贵的钦达天也喜欢你这个方向想下去,”周海深补充了一句,“它发芽也不是不可能。” 尉迟醒又低下头,无意中他扫了一眼李灵秀的小腿。 有情痴已经不见了,但她腿上还有许多细而密的伤口,李灵秀昏迷转醒后,也许不太能接受。 “说起来,”周海深捻着自己的胡子,“居然还真的有人这么慈悲为怀爱人不求,我也算是开了眼。” “晚辈没太听懂您到底是夸,还是骂。”尉迟醒总感觉周海深好像是在骂他。 “我也有一件事相求,”尉迟醒突然想到了什么,“大师能否离晚辈的生活远一些,晚辈总有种日夜起居都被监视的感觉。” 周海深把尉迟醒挂在脖子上的钥匙拿到他面前:“恐怕不行,小老儿总觉末日将至,要培养个能拯救我族人的大能之人来。” 尉迟醒想把钥匙取下来,却被周海深瞪了回去。 “看死书能看成大能?”尉迟醒说,“那您阅卷百万怎么不自己想想办法……” “我境界不够。”周海深的回答干脆利落,“我要是能随随便便用星辰力使人伤口愈合,不吃不喝百年我也要练出些什么来,才对得起自己的天赋。” 周海深看了尉迟醒脖子一眼:“你怎么不把你自己也顺手治了。” 尉迟醒心中无限的无奈只能化作一声叹息:“我想您老都无法掌控的力量,我能在不怎么情急的时候随随便便用,会显得很不合理以及很冒犯您。” 周海深不知道从哪里拿出一本书,在尉迟醒头顶一敲:“跟你很熟吗?!” “熟吗?!”周海深每问一句就敲打一下,“一点都不尊老!” “没大没小!让你猖獗!” . 阿乜歆记得,她是被一股不知道从哪里而来的力量卷到不知道哪里的地方去了的。 她叫古逐月放手,但那个傻子抓紧了她不愿意放。 两个人就这样拉着,一路坠往无尽的黑暗里,当她再次睁开眼是,周围变成了一片湖。 湖水很浅,阿乜歆赤脚踩在里面,水只刚好没过她的脚踝。 湖面倒映着飘了几朵白云的湛蓝天空,以及阿乜歆的影子。 有人从阿乜歆背后走来,来人踩着水面行走的声音十分优雅,阿乜歆回头,看见了走过来的女人。 “是你?”阿乜歆记得这个人,她和自己很像,曾经把她从雪山上推下去过。 只不过那好像是在幻境里。 “你见过我?”她疑惑地看着阿乜歆,“我被封在这里有些年头了,你是我记忆里第一个来这里的人。” “你叫,”阿乜歆试探着问,“百里星楼?” “你真认得我?”她仿佛有点开心,“那你知道雪山上的树怎么样了吗?” 阿乜歆上下扫了她几眼,她总觉得这跟之前好像并不是同一个人。 “雪山上的树?”阿乜歆重复了一遍她的话。 百里星楼见她脸上确实不太像是了解这件事,神色一下落寞了许多:“好吧,你不知道。” “你是问苍古神树?”阿乜歆问她。 “是!”百里星楼眼眸一亮,“它如何了!” “不知道。”阿乜歆如实说,“我下山的时候听长老们说,神树生病了,现在怎么样了,我确实不知道。” “生病了?”百里星楼笑了出来,“这群人怎么这么异想天开。” “你很了解神树吗?”阿乜歆问她。 “不是了解,”百里星楼纠正她,“是非常了解。” “或者说,世上除了我,没有第二个人有资格知道神树的秘密。” “一棵树能有什么秘密?”阿乜歆想不通,“春茂秋零,年岁更迭,再大的秘密,还不是要遵守天地的规则。” “知道长老口中的生病是什么吗?”百里星楼问她。 “它的叶子枯了,枝干被封冻。”阿乜歆如实地描述着,“这是结果,目前它正在奔向这个结果的过程里,所以长老们只说病了,而不是死了。” “看来人间正在形成一个适合战争的摇篮。”百里星楼说。 “你呆在这种地方,”阿乜歆指了指脚下,“都能预测外面的事情?” “不是预测,”百里星楼说,“往事循环而已。今日之事皆可找到往事的影子,没有尽头的归零重启,漫长得像是诸神对人间的惩罚。” “我有位朋友……”阿乜歆想说容虚镜他们。 “朋友?”百里星楼的神色里满是吃惊。 “是啊,朋友,”阿乜歆不太理解她这幅表情是为什么,难道自己还不能交点朋友吗,“怎么了?” “没什么,”百里星楼摇头,“继续说。” “他们就是靠星辰运转推测未来将要发生的事情的。”阿乜歆说,“你又说未来的事情也是往事,那他们的存在有什么意义?” 百里星楼摊开手掌,一个球面的网状光团出现在了她的手里:“见过星辰轨迹吗?” 阿乜歆摇头。 “浩瀚天际,有垣有宿。”百里星楼向上一托,她手里的球面不断向上飞升张大,包裹住了整片天空。 天空瞬间暗了下来,有灿烂星海在其中旋转闪烁,如烟去尘的绚丽星云也在其中悬浮着。 “周而复始,不只是天地轮替的道理,”百里星楼指着天上的星辰,“你看天地外的星辰,哪一个不是一圈复一圈,一轮复一轮?” “也就是说,”阿乜歆似懂非懂,“往事可知整个圈,星算却只能算前方路?” 百里星楼点头:“也许你看命星眼前路,也恰好是这个星轨的全部,但这并非全部。星算与念渡一,始终无法比较。” 阿乜歆感觉,现在大概是星算看念渡一,觉得念渡一被老天蒙在鼓里。念渡一看星算,觉得星算被老天蒙在鼓里。 “你在想什么?”百里星楼发现阿乜歆仿佛在思考,以为她心中有所得。 阿乜歆晃神回来,略微有些犹豫地说出来自己心中的疑惑:“你这么厉害,你怎么被困住的啊?” 她是真诚地疑问,但空气静止,氛围陷入尴尬后,阿乜歆发现自己好像把天聊死了。 “我不是百里星楼。”百里星楼说,“或者说,我不是真正的百里星楼。” 阿乜歆欲言又止。 “我知道你的疑问,”百里星楼说,“星算有个阵,叫做临镜自写,我是阵法所生的幻象。既是百里星楼,又不是百里星楼。” “有时我还觉得,自己是漫长的黑暗和寂寞折磨疯了。” “呃……”阿乜歆问,“那百里星楼本人呢?” “被我困在坟墓里,”百里星楼说得十分轻松,“说得确切些,就是在你脚下。” 阿乜歆下意识挪开一步,她看着自己倒映在湖水中的镜像,有些不太能理解:“临镜自写,就是照镜子的意思吧?为什么百里星楼不在,但是你作为幻象出现了呢?” “谁说不在?”百里星楼抬眼,死盯着阿乜歆的眼睛。 阿乜歆缩了一下脖子,往自己身后左右打量,然后她明白了百里星楼的言下之意,于是指着自己的鼻子:“我、我?” 百里星楼收回自己有些过于渗人的目光,眨了下眼,恢复成了云淡风轻的样子:“不是。” “我见过百里星楼,”阿乜歆觉得这个答案意料之中,“她确实和我很像,想来也有可能是临镜自写的阵法一时间认错了人……” “不,”百里星楼打断了她,“阵法被毁了,我只是作为精神力被放出来了而已,很快就会消失。” “阵法消失,”阿乜歆问,“每一个照过的人都会有幻象跑出来吗?” 百里星楼看着她求知若渴的大眼睛,摇了摇头:“你以为这个阵有很多人中过吗?” “这是曾经的一位天才,为保护她犯下大错的心上人而设的。” “听你说的,你应该也是念渡一的人,”阿乜歆忽然有个猜测,“这个天才的心上人犯的能说得上大错……” “钦达天手持云中剑,”百里星楼证实了她的想法,“引领天罚之刃,尽诛窃国者。” 第83章 云中剑 “钦达天真有这把剑啊?”连阿乜歆自己都以为这是个传闻,“我也是钦达天,为什么我:从来没见过这把剑呢?” 百里星楼笑而不语,她抓过阿乜歆的手腕,拉着她往落日的方向走。 “没有云中剑,你就算不得钦达天。”百里星楼说。 阿乜歆也不反驳,她确实觉得自己徒有虚名,比起神通广大的容虚镜,更多时候她自己都觉得自己像个摆设。 越往西走越寒冷,脚下的浅湖逐渐封冻起来,阿乜歆这才看到,百里星楼跟她一样,也是赤脚踩在水里的。 不过现在,两个人都行走在冰面上。 “你在想什么?”百里星楼发现阿乜歆仿佛又若有所思。 “我想起我曾听说,”阿乜歆如实交代出自己的想法,“两代功夫大家交接时,前一代总会设下考验,来观察后辈继承人的品格能力。” “所以你觉得我作为曾经的钦达天,”百里星楼明白了,“是要设法考验你,然后把云中剑给你,把念渡一给你,把天地之内,天地之外的往事尽数都给你?” 百里星楼停下来,转身站在阿乜歆的面前。 她威严而神圣,寡欲而清冷,神座上垂眼静看人间爱恨的神明,大概就是她的样子。 阿乜歆看着她的脸,真有些步入仙境的恍惚。她自己照过无数次镜子,所以她无比清楚,哪怕自己与百里星楼的五官脸型像倒极致。 也不敢生出,比如难道这是我一类的猜测。 百里星楼莞尔,笑容很浅很淡:“我没必要考验你。” 她错开身,一把剑插进了冰雪凝结的神座里,剔透的晶体让肉眼看去时,容易觉得剑身似乎有些扭曲。 阿乜歆看着这把遗落的神器,她并未听到确切的介绍,已经十分肯定它的身份。 这是云中剑,这只能是云中剑。 地心用不熄灭的熔岩,将高山深处太古封冻至今的寒冰淬炼成了守护王座的武器。 冰的无情无欲,火的杀伐决绝,在这把虽然沉睡,但依然让人不敢大声呼吸的剑身上盘踞着。 阿乜歆仿佛受到了什么召唤,她痴痴地走过去,将手掌贴在寒冷的冰面上,隔着厚厚的冰层去触摸它。 狂风扫荡过来,颗粒状的雪花在高速的风中化作一把把利刃。 百里星楼站在她的身后,周身如有无形的铜墙铁壁相护一样,连根头发丝都不见摇摆。 “我没有考验你的必要。”百里星楼说,“云中剑只有一个主人。” “不论你是战无不胜的天谕神武也好,还是柔弱寡能的凡夫俗人也好。有史以来,念渡一的传承没有选择这个说法。” “钦达天,只有一个,没得选。” 她说的这些话,全都纷纷扬扬撒进了风中,落进阿乜歆耳朵里只有片段无法连接成句的字和词。 阿乜歆看着这把剑,就无法分心去想其他事情。她的手慢慢穿过了冰层,握住了剑柄。 剑身上细密的花纹受到了血脉的召唤,开始为它久违的主人而发亮。 冰层碎裂,阿乜歆握紧了剑柄,用力想将它抽出来。 随着她力度的逐渐变大,这个虚幻的世界开始晃动起来。高山崩塌,雪原融化,浅浅的湖面掀起惊涛飓浪。 但阿乜歆并不打算放手,她从未如此心无旁骛过。仿佛眼前的剑,是她爱了千万年,分隔了千万年的挚爱。 土地裂开,地心的熔岩喷涌而出,燃烧着的液体汇聚成河流,从山川之上向着阿乜歆奔腾过来。 时间突然静止了,碎石在空中悬浮,融化的水滴包裹住了一只蝇虫,沸腾海水上的烟雾凝结起来。 阿乜歆抽出云中剑,巨大的隐秘力量向外扩散,把一切都撞成烟尘,撞成虚无。 百里星楼还看着阿乜歆,但她也确实静止了,因为在消失的前一瞬,她都还保持着优雅清冷的姿态一动不动。 虚幻的世界被往事的力量摧毁,阿乜歆抓住了传世的神兵云中剑。 羽翼在她的后背生长出来,每一根羽毛的末端都柔软而有力量。她用力一挣,仿佛想要挣脱开尘世的束缚。 手握云中剑的钦达天,才是真正的钦达天。 阿乜歆睁开双眼,扇动翅膀所带起的力量,让她在无限的下坠中找到了平衡,一下凌空而立。 古逐月还握着她的手,不过现在是阿乜歆搂着他,让他不再下坠。 阿乜歆侧头去看古逐月,肌肤相接处有隐隐流动的力量交换着,她只眨了几下眼睛,古逐月走过的一生,就像画卷一样尽数展现在她眼前。 他赶着马匹从逐鹿原中的小溪中淌过,他躺在草垛上叼着狗尾草看大雁南回,他靠着容易蹭灰的城墙看商队来往。 古逐月的一生,仿佛都是作为别人的观众在生活。他无声地看着他人聚散离合,悲欢喜怒,他也有夜半梦回想要思念谁的时候,但他实在不知道该思念谁。 天地浩大,他竟然真的是独活。 直到,直到…… “你去过念青!”阿乜歆有些吃惊。 古逐月不知道她是怎么知道的,但他也并不打算隐瞒:“去过,有很奇怪的人用很奇怪的方式找到我,然后带我去的。” “不过我并不太明白为什么要我去。”古逐月补充了一句。 阿乜歆看见,古逐月坐在一个女人的床边,低头看着她。 他的神色说不上热切,但也绝不冷漠,充其量就是有些好奇。古逐月握住了她的手,静止的时间突然重新转动了起来。 一如泄洪开闸时,奔涌而出的不绝江水。 阿乜歆看见了重生,看见了复燃。但也看到了凋零,看到了死亡。 女人的虚影坐了起来,但古逐月看不见她。她含着眼泪摩挲着古逐月的轮廓,她用拇指拂过他的眉眼唇角,然后把自己的额头靠在他的额头上。 贪享片刻相聚。 “你是母亲的骄傲。”她说。 但很显然,古逐月什么都没察觉到。 女人的虚影越来越缥缈,古逐月仿佛感受到了什么,他用力地握紧了她的手。 女人的虚影和轻烟一起逐渐消散,古逐月此时此刻的背影,更像是雪山中一座雕像。 他也许知道自己失去了些什么,但他一定不知道到底是什么。 那是这个世上,哪怕从未见面,也本能地用尽全力爱他的人。 这样的人,每个人一生,最多也只这一个。 “走,”阿乜歆振翅,“找到尉迟醒再说。” . 尉迟醒其实也就只是配合周海深玩玩,一个虚影,拿书敲人怎么可能痛。 “她醒了,”周海深瞥了一眼李灵秀,“钥匙收好,我可没看错人。” 尉迟醒偏过去看了一眼李灵秀,再转头的时候,周海深已经不见了。 他并不太明白周海深最后半句话是什么意思,并且也不太懂,为什么是他。 云雾重楼里的书卷,足够把街边随意拉来的人培养成一个睥睨天下的英雄不假,但周海深何必虚耗精力呢? 尉迟醒张开自己的手掌,握紧又张开,往复几次后他放弃了思考这样没用的事情,因为李灵秀确实醒过来了。 “殿下,”尉迟醒扶起她,“刚才情急之下别无选择,冒犯之处,还请殿下不要深究。” “你刚刚……”李灵秀发现尉迟醒的眼神躲躲闪闪地,仿佛在寻找合适的落点,忽然她就明白了过来,“好,知道了。” 他只是为了救自己的命而已,李灵秀明白了,但不知道怎么的,心里并没有预想得那么难过。 “尉迟卿,”李灵秀说话的声音很低,不知道是因为受伤而虚弱还是因为她的心情大起大落,“我们都变得不一样了。” “我与太子殿下交好,曾经许诺太子,”尉迟醒说,“无论将来如何,一定不会伤害他最疼爱的妹妹。” “仅此而已?”李灵秀认为自己应该心死才对,但这句话就这样自己跑了出来,不受她的控制。 尉迟醒低下头:“仅此而已。” “你们出发前往逐鹿原前的启神仪式上,我曾见真金部阿律呼格勒之女隔着人海远眺你,”李灵秀问他,“这一番同行,你们可有交集?” 不提这茬还好,一提起来尉迟醒就觉得有点头大。地宫中变故突生时,沐怀时毫不犹豫陪他跳下深不见底的断崖,这是他一生难还的情义。 “有,”尉迟醒实话实说,“也许算得上生死之交。” 尉迟醒很意外,李灵秀并没有对他的回答表达出任何过激的情绪,比如生气,比如愤怒。 “生死之交。”李灵秀重复了一遍最后四个字,这四个分量重得可撼山裂石的字。 从前她觉得爱人很简单,目光追随他,行为环绕他,一生奉献与他就够了。 但这样的情感,似乎并没有回应,甚至会换来他的躲闪。 到底哪里错了呢?李灵秀在心里问自己,可她给不出自己答案,也没人能给他答案。 “殿下,”尉迟醒说,“等你长大,你会认识更多人。” 他们也许英勇善战,也许满腹经纶,又或者文武皆精。他们会在千千万处胜过一个异国来的尉迟醒。 最重要的一处是,他们会爱你。 尉迟醒在长久的沉默后,扶着李灵秀站起来:“先想办法出去吧。” “我就说我不一样了吧,”李灵秀看着尉迟醒的眼睛笑了笑,“以前你敢说这样的话,是会被我追着打的。” 尉迟醒愣了一下,确实是。他说过相似的话,被李灵秀把耳朵都揪红了。 然后她生气地回了公主殿,小半个月没来找他。尉迟醒知道她生气,太子也来旁敲侧击过,但他也知道,自己绝对不能去认错求和。 没有结果的事情,一开始就不能给希望。 “是,”尉迟笑着点头,“我们的灵秀公主长大了。” 李灵秀迈开步子往外走,她决定,从这里出去以后,就要学着不那么在意他。 有些积年成瘾的东西,一下戒掉希望渺茫,但可以学着一点点放下。 尉迟醒抽起寒山尽平拿在手里,扶着李灵秀慢慢地走。 “这就要走了吗?”紫极的声音不知道从哪里传了过来,在幽闭的空间里一次次撞上墙壁,形成回声。 尉迟醒下意识回头,屏住呼吸的同时,握紧了手里的刀。 毒池中传来哗啦的水声,有人从里面站了起来。四周铁链撞击声也接踵而至,紫极赤脚踩着台阶走了上来。 这里的腐尸忽然都活动了起来,它们扭动着,想从束缚着它们的铁链中挣扎出来。 尉迟醒看到紫极的侧腰上有一道极深的伤口,他的内脏甚至都外露了一部分出来。 李灵秀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尉迟醒干脆拉过她,把她护在身后:“看来我们今天没完了。” 紫极伸起手,他的白蛇缠在他手腕上,盯着尉迟醒吐蛇信。 刚刚交手的时候,紫极手里没有这个东西,尉迟醒虽然不知道白蛇究竟是什么,但他敢肯定,它在的时候,紫极会强很多。 “这是我们之间的恩怨,”尉迟醒把李灵秀往门口推,“与一个手无寸铁的女子无关。” 紫极瞥见了李灵秀的小腿,他有片刻惊讶,但随即他的脸上又挂回了轻蔑的笑容:“我认为你没资格跟我谈条件。” 一具腐尸的枷锁应声而落,它转动了一下僵硬的脖子,咔咔的骨骼磨合声让尉迟醒有些耳朵酸。 它的眼睛突然亮起,那是幽幽的绿色,像阴暗处生长的苔藓,忽然被阳光照耀到一样。 数十点绿光荧荧而起,铁链滑轮到地上的声音和僵硬的怪物们活动骨骼的声音交织在一起。 他们不动的时候,李灵秀就害怕得不敢动弹,可他们现在全都缓缓活动了起来,李灵秀反而没那么害怕了。 她抓着尉迟醒的衣角,缩在他的身后,探头去看这些怪物。 尉迟醒手里的刀又亮了几分,他双手握刀横于胸前,随时都能投入到战斗中去。 这感觉很微妙,李灵秀并不是不怕,而是一种无论结果怎么样,都很心甘。 或者说,一起死在这里,也比出去了分道扬镳的好。 “有机会,”尉迟醒屈膝放低了重心,把他自己的声音压到最低,“就跑。” “又要来这招?”紫极看着他的起势,“这里空间并不大,你不怕上面塌下来,把你和你的公主一起活埋了吗?” 第84章 唯一的钦达天 凌厉的光符从尉迟醒手底飞出,一把寒山尽平变成了近百把寒山尽平。 尉迟醒抬起头,每一把刀随着他看向紫极时,旋转过来,刀尖指着他。 罡风夹着凛然的杀意在这个幽闭的空间里卷起,刀身上的火光越来越明亮,李灵秀看到了这个密室的出口,就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 尉迟醒展开双臂,划出一个大弧,他在双手交错的瞬间抓住了寒山尽平,然后挥出去。 刀影随着他一起,向着阵前的敌人飞去,腐尸们发出痛苦的嚎叫。 它们本不会觉得痛,但此刻割伤他们的是精神力,而非兵器伤。 紫极之所以能操控这些早就死去的躯体,是因为白蛇杀死了它们的思想,保留了它们用来动和杀的精神。 所有腐尸只有一个大脑,就是那条白蛇。 用精神力与精神力对抗,弱势的一方所遭受的痛苦,比皮肉上的伤口痛万倍。 影流归宗,照亮密室的光亮突然暗淡下去,尉迟醒收刀的时候,数具腐尸纷纷应声而倒。 但紫极不见了。 危险的预感让尉迟醒的身体先于大脑反应了过来:“殿下快出去!” 尉迟醒抬刀在自己的头顶一挡,寒山尽平的刀身果然撞击到了什么坚硬的物体。 “醒、醒、醒哥哥!”李灵秀腿一软,跌坐到了地上,她伸出颤抖的手,指着尉迟醒头顶,“那、那里……” 尉迟醒抬眼一看,还是这条紫色的巨蟒,不知道为什么,他甚至想告诉李灵秀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又不是没见过。 “我知道。”尉迟醒用刀顶着他想要合拢,咬下他头颅的唇纹,“你先出去,这里还有腐尸。” 腐尸太多了,还剩下不少,因为前面有同类抵挡,而没有受伤的。它们都还在活动着,转着脑袋朝这里靠过来。 “快走啊!”看着李灵秀一动不动,尉迟醒有点着急,“难不成你指望现在能震上一震,让它们入土为安吗?!” 他话刚说完,密室就真的震动了。晃动幅度还十分大,四肢僵硬的腐尸统统栽倒在地。 地面倾斜了许多,倒地的腐尸被一股脑抖进了墙角里。李灵秀及时扒住门框才没被晃过去跟他们挤挤加深感情。 尉迟醒和巨蛇也栽倒在地上,他们还在缠斗着,但眼看离腐尸越来越近。 地面又扭动了几下,尉迟醒和巨蟒又一通往反方向滑。被压成一团的腐尸也跟着往这边滑。 尉迟醒和巨蟒一起栽进了毒池里,脖子上灼人心肺的疼痛让尉迟醒差点松手。 巨蟒缠着尉迟醒往池子底部按,他挣扎中胡乱砍了几下,才从液体里浮出来,呼了几口气。 腐尸们被一股脑倒进池子,尉迟醒趁乱翻了上来。毒池里莫名其妙的液体滑得不行,尉迟醒打了几个踉跄才勉强站稳。 不知道为什么,池子里竟然恢复了诡异的平静。尉迟醒等了许久,也不见它里面冒个泡。 “它们……”尉迟醒有点摸不着头脑,“这就打完了?” 仿佛是为了反驳尉迟醒的话一样,地面又一次扭动后水声哗哗地响起。就算不看,也知道肯定是紫极。 蛇身从毒池里直立起来,尉迟醒脖子上的伤口让他痛得有些视线发虚。 “这是杀死你意志的良药。”紫极说。 疼痛感像是无数条细小的毒蛇,从尉迟醒的伤口处钻进他的血管,再从血管钻向心脏和大脑。 尉迟醒想把手里的武器握紧,但却无能为力,他甚至有些站不稳,需要撑着刀才能保证站立。 紫极静静地看着尉迟醒越来越虚晃的身影,李灵秀终于找到了平衡,她抓着墙边看向这边。 她想过去扶一把尉迟醒,但两人中间的地板开裂翻起,让她无法保证抵达之前会不会先被紫极抓回去。 逃生的甬道就在她身后,李灵秀握紧了拳头,心中无法做出这个正确的决定,并且把它变成行动。 理在告诉她该走,情却让她甘愿赴死。 “毒尊,其实我从没想过杀了你来报仇。”尉迟醒按着脖子上腐烂的伤口,咬牙说话,“我甚至不想出手与你交战。” “求和了?”紫极的尾音上挑,是个十分轻蔑的语气。 “什么是报仇?”尉迟醒说,“是要让我的仇家失去一切生不如死!你看看你!不需要我做什么,已经是行尸走肉!我杀了你,甚至正中你的下怀。” “涵光不让你好过,你以为我会让你轻易求死吗?!” 密室里寂静了片刻,紫极突然笑了起来,笑得癫狂而张扬。李灵秀觉得自己背上的冷汗不断往外钻,她从没听过有人这样笑。 “那你就去死吧。”紫极说。 巨蟒直立着,向后一仰就随即扑前来,尖利的牙齿寒光森森,腥臭的气息随着狂风扑向尉迟醒的脸颊。 尉迟醒想拿起刀,但他没了力气,只能看着血盆大口越来越靠近自己。 李灵秀没有跑出去,尉迟醒看见了她的衣角,但他也没觉得有多生气。就算她刚才走了,也跑不出多远,反正都会死。 一道银色的光穿透墙壁,急速飞来打断了巨蟒的獠牙。连带着它的脑袋都偏离了几分。 巨蟒一头撞在了尉迟醒身侧的地板上,它像是怒极,扭头看着尉迟醒。 尉迟醒一手握刀,一手摊开举到自己耳边:“与我无关。” 他话音刚落,又一道银光穿墙而来,钉在巨蟒与尉迟醒之间,巨大的星辰力炸开,让它不得不退后了几步。 被银箭连续打穿两次的墙壁终于坍塌,阿乜歆平举双翅带着古逐月滑翔了进来。 古逐月一跃而下,踩着碎裂的石板赶到尉迟醒身边,扶着他的臂弯:“你看上去不太好。” 尉迟醒轻轻摇头,示意自己没事。他一抬头,看见了阿乜歆手里的东西。 阿乜歆在这样密室里收回了翅膀,被她带起的风也逐渐平息下来,她准确地站在了最高的断石上。 “我看到你了,”阿乜歆说,“出来吧,不要装了。” 巨蟒动了动,瞬间化成紫色的烟雾,流进毒池里。紫极站在池边,虽然嘴角有血,但也优雅地站着,负手注视阿乜歆。 “我们一族,喜高而居,迎风举翼,目视辽远而清明,”阿乜歆说,“世间幻术,只有我们愿不愿意看透,没有我们能不能看透。” 阿乜歆把云中剑插进面前的碎石里,伸手等着紫极:“我们做个交易。” 紫极知道,阿乜歆的意思是要他去握她的手,但他跨不出这一步。 她是钦达天,所有人的往事像书一样摆在她面前,任她翻阅。美好自然不必遮掩,但有些费尽心思藏起的伤和痛,就未必了。 “换什么?”紫极问她。 “换尉迟醒和李灵秀。”阿乜歆说,“用你最在意的事情。” 紫极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就跨步前去,抬手触碰到了阿乜歆。他最在意的事,还能是什么呢? 也许这世上有很多需要他权衡利弊的事情,但关于涵光,他不需要任何思考。站在他面前的,是世间唯一的钦达天,唯一能解开他心中郁结的人。 “现在不怕我知道你的过去了?”阿乜歆微笑着低声问他。 “我不在乎,”紫极说,“只要你告诉我涵光在哪里。” 阿乜歆本就无意去了解紫极的一生,往事或苦或甜,知道得太多,对她来说都是一种负担。 无法窥视别人过去的人,往往很容易羡慕她的能力。但真正经历过的人,才会觉得,人活在世上,能把自己的事情理清楚已经不容易了。 过多了解别人,只会徒添烦恼。 凡人盈满的窥私欲,在神明眼里,就是个笑话。 “我看见了雪山。”阿乜歆说。 “哪里的雪山?”紫极连忙追问。 阿乜歆指了一下尉迟醒:“把他的毒解了。” 紫极半分都没耽误,抬手把自己视若珍宝的白蛇扔了过去。 小白蛇在地上滚了几圈,缓过劲来以后就沿着尉迟醒的衣摆往上爬。等它盘到尉迟醒脖子上时,它瞄准了他脖子上的伤口,咬了下去。 “我只能解这个毒。”紫极看到尉迟醒栽进古逐月怀里,转头看着阿乜歆。 “他在念渡一的浮劫口里。”阿乜歆说,“念渡四千七百里,共有八十一浮劫口。我没见过他是真的,他上过念渡一也是真的。” “到底葬在哪一捧雪下,需要你自己去找。” 紫极右手按住心口,对着阿乜歆低下头来:“多谢。” 阿乜歆从碎石上跳下来,借着紫极高大的身躯挡住了她自己:“过来过来。” 紫极看着阿乜歆鬼鬼祟祟招手的模样,思考了片刻后附耳下来,听她说什么。 “你说你只能解开这个毒,”阿乜歆压低声音问他,“意思是还有其他毒。” “有。”紫极点头。 阿乜歆皱眉思考了许久,从怀里摸出来一张羊皮的地图:“这是念渡一的地图,我们族人怕我忘记路回不去给我的。每一个浮劫口都有标注,拿着他你上念渡的路程可以缩短一半。” 紫极并没有动手接下来,不是他不想要,是他真的解不开。 阿乜歆见他没什么动静,又补充了几句:“念渡的墓地都有守墓人,你去了也都是些没有碑文的墓碑,拿着地图,守墓人会带你去找你要找的人。” “不是我不解,”紫极说,“我当然愿意卖给你人情,但我确实没办法。” 阿乜歆仿佛有些失落,但她很快又调整了自己的状态,把地图一把塞给了紫极:“那你有没有差不多的,没人能解开的毒?” 紫极在心口的银饰上扯下一颗珠子,放在阿乜歆手上:“无处归,拧开珠子,就在里面。” “我猜你要替他报仇,”紫极说,“他的毒是积年累月所成,所以我给你的也是慢性毒。中毒的人会慢慢忘记自己最爱的一切,什么都忘记的时候,就会越过死亡,开始腐烂。” “这是你给自己准备的毒?”阿乜歆忽然明白了什么。 紫极笑了笑,然后点头:“不过现在我不需要了。” “念渡一上很冷。”阿乜歆与紫极擦肩而过,她提醒道,“如果你想冷死在那里,穿这么多正好合适。” . 尉迟醒梦见了草原,他以为自己死了。他曾经听说每个人临死时,总会在梦里去到自己最挂念的地方。 他和自己的兄弟在草地上打滚,刚羞答答打开花瓣的小野花,就被他们压倒在草里。 微风被太阳晒得很暖,吹过草原的时候,让每个人的骨头都有些发酥。 尉迟醒和兄长们并排躺在草地上,看着猎鹰在他们头顶盘旋。忽然有人坐起来,低头问尉迟醒:“你长大了想做什么?” “想做什么?”尉迟醒不怀好意地笑着,“当然是当大君!我想骑狼骑首领的大狼!” 几个人全都哈哈笑了起来,没有因为他这不知天高地厚的言论而愠怒,反而都开始幻想起头狼的皮毛摸起来是什么手感。 草原上的一切,都这么好。 聊着聊着,尉迟醒发现自己似乎睡着了,还有人用什么东西挠他的鼻子,也许是狗尾草,也许是发辫尾。 总之很让他想打喷嚏。 尉迟醒忽然睁开眼,看见了雕花的床栏和锦缎裁制的被褥,他知道,自己又逃过了一劫。 阿乜歆趴在他的床边,抓着自己的头发挠尉迟醒的鼻子,看见他终于醒过来,她兴奋地坐在了床侧,拉着尉迟醒的臂膀左右查看。 “没事吧?”阿乜歆问,“有哪里不对劲吗?脖子还痛吗?” 尉迟醒摸到自己的脖子,发现缠上了纱布,他坐起来问阿乜歆:“公主殿下呢?” 阿乜歆对着窗外扬了扬下巴,示意李灵秀就在他斜对面的房间:“房间里,不吃不喝不说话,有行医的人看过她了,外伤除了留疤之外没什么大事。” “为什么啊?”这是尉迟醒发自内心的真诚疑问,好不容易被救出来,不是应该胡吃海喝吗。 “伤心了呗,”阿乜歆弹了一下他的脑门,“你是猪脑子呀,女孩子那么爱美,她要留疤了怎么能不伤心。” “我这里不也是。”尉迟醒指了一下自己的脖子。 尉迟醒用力过度,不小心直接戳到了伤口,但很奇怪,他没感觉到疼痛。 “不会吧?”尉迟醒着手拆纱布。 阿乜歆拦也拦不住:“你干什么!” 尉迟醒三两下就拆了个干净,他摸到了光洁的皮肤,侧身让阿乜歆看:“你看。” “好了。” 第85章 挺可爱的 这是尉迟醒一行人在观满虹住了第七天,顶级的酒楼和皇宫比起来,是另一种醉生梦死。 在皇宫里时,尉迟醒没少遇到过一碟菜想夹第二下的时候,就被撤下去的无奈。 但在观满虹,他甚至可以自由地叫第二盘。 李灵秀依然不肯出房间,但尉迟醒去了几次,不知道说了什么,她倒是肯吃饭了。 掌柜开门的时候,古逐月的窗户立马打开了,他俯视着门口,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 容虚镜还没回来。 按理说她回不回来,也不关这里的人什么事情。她自由而且强大,说不准早就回了皇城。 但古逐月隐约间总有些担忧。 她不会是忘记路了吧? 古逐月转身想出房间,一打开门,就发现了趴在栏杆边远眺的尉迟醒。 “早啊。”尉迟醒看到他出门,微微侧头打招呼,“一大早这么着急,要去哪里?” “我看上去很着急吗?”古逐月低头看自己,衣着还是蛮整齐的。 “左脸着,”尉迟醒指了一下他的左脸,然后又指了一下右脸,“右脸急。” “容虚镜还没回来。”古逐月说。 “我知道。”尉迟醒点点头,他当然知道,他们在这里住这么久,就是等着容虚镜回来。 “容先生会不会不回来啊?”尉迟醒突然猜测,“万一她早就飞回去了呢?” 古逐月不得不说,他也是这样猜的:“她这么强,把我们忘在这里也不是不可能。” “我一直在想,走吧,万一容先生回来了没找到我们,会不会觉得我们太不仗义,”尉迟醒说,“不走吧,万一她已经回去了,我们一直干等也很傻。” “也是啊…”古逐月说着说着,忽然看见上次打过照面的紫衣服男孩。 他手里抱着那只白貘在街上穿行,这没什么奇怪。奇怪的是,跟在他身后的人。 那人穿着苗族绣白纹的紫衣,头上带着沉重的银饰,脖子上手上也是一圈圈的银饰。 “那是…”古逐月指着那个人。 尉迟醒看过去,她穿着露出小臂的短袖白纹紫衣,短裙挡不住膝盖,长发在背后被编成一个大辫子。 “怎、怎么回事!”尉迟醒连忙转身往楼梯下跑。 古逐月也立刻跟了上来:“那是什么大人物,怎么敢把容虚镜搞成这个样子!” 他刚说完,尉迟醒突然一下停下来,古逐月撞到了他的背部也停了下来。 “容先生这样,被我们看到了,她不会灭口吧?” 古逐月推着他往下走:“先去看看再说。” 紫衣男孩走到了观满虹门口,他抬头看着招牌:“你饿吗?” 他身后的人没有回答,男孩转过身,看着呆立不动的容虚镜又问了一遍:“你饿吗?” “阿卓。”容虚镜说。 “我,我的名字叫阿卓,”男孩指着自己的鼻子,“我现在是问你,你饿不饿,不是我的名字。” 容虚镜没什么反应,阿卓指了指自己的肚子,又指了指自己的嘴巴,然后做出一个吃东西的动作:“饿吗?” 阿卓等了很久,等到了容虚镜的摇头,他叹了口气,转身接着逛街。 “容虚镜!”古逐月从观满虹门口跨出来,想喊住那个正在离开的人。 容虚镜停了下来,但并没有转身,古逐月跑过去,抓住她的手腕。 但他没想到,容虚镜立马挣扎了起来,想要躲到阿卓身后去。她低下头,眼神躲躲闪闪地,像只受惊的幼兽。 “容先生?”尉迟醒也赶了过来,他没想到几天不见容虚镜就变成了这个样子。 阿卓挤到中间,用力推搡着古逐月:“你干啥子!你把她吓到起了!” 古逐月反应迟缓地放开了容虚镜然后蹲了下去,看着容虚镜的眼睛:“容虚镜。” 她的眼神还是那样,躲躲闪闪没有往日的骄傲与自信。古逐月看向尉迟醒,寻求帮助。 尉迟醒也蹲下来,看着阿卓:“你跟她是什么遇到的?” 阿卓颠了一下手里的白貘,它打了个哈欠,阿卓看了一眼它:“捡来的。” “我没说这个白貘。”尉迟醒说。 “两个都是我捡来的。”阿卓说。 尉迟醒:…… “尉迟醒!”阿乜歆在楼上挥手,“你们在干什么?!” 古逐月抬起头,发现阿乜歆正在翻越窗台:“不是吧?” 阿乜歆速度很快,翻过来后就往下跳。双翅在她身后展开,满街的路人全都抬起头,看着从天而降的她。 容虚镜后知后觉抬起头,看着阳光下展翅的人。她的羽翼洁白,身姿优雅,时间仿佛在这一瞬间被定格。 这种感觉很奇怪,容虚镜内心的不安慌张一下被抚平,她看到了这个从天而降的人,就再也挪不开眼。 阿乜歆落到尉迟醒身侧,有些不解地看着容虚镜:“你怎么穿成这样?” “你们几个真的是认识的哇?”阿卓在呆愣之中回过神。 容虚镜愣愣地看着阿乜歆,她突然抬脚往峡口边走。 “她要干啥子?”阿卓看着她走到崖边,一脚把边上的石头踢下去,然后张开双臂。 古逐月猛然反应了过来,冲过去拦腰把容虚镜抱回来:“你不行,她能跳,你不能跳。” 容虚镜扑棱着挣扎着,古逐月干脆打横抱起来,往观满虹里走。 “她是我们的朋友,”尉迟醒说,“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好像忘了很多事,多谢你捡回来。” 尉迟醒摸出一根金条递给他,阿卓一把接过去咬了一口:“小事小事,都是小事,我就随便那么子起一捡,哪个晓得是你们朋友哇,不用谢。” 尉迟醒转头,发现几个人已经进去了,他揉了阿卓的头顶:“回见。” 容虚镜紧紧地抓着古逐月胸口的衣领,在他放下她的时候依然把头深埋在他的胸口。 古逐月尴尬地张开双手,举到自己耳边:“那个、那个,多有冒犯。” “她怎么了?”阿乜歆凑到她身边,想要看看容虚镜的表情,“怎么跟之前不太一样啊?” 尉迟醒走了进来,把阿乜歆拉开:“应该是出事了,她慢慢会想起来的。” “现在怎么办?”古逐月问,“她能听懂我们在什么吗?” “能拿下来吗?”阿乜歆碰了一下容虚镜的头饰,“感觉很重。” 古逐月尝试着拿下来,发现容虚镜并没有其他反应过后就直接取下来,丢在一边。 “我去集市买几匹马。”尉迟醒觉得,容虚镜现在这个样子,要回皇城只能靠自己了,“你看好她。” 古逐月僵硬地点头,等阿乜歆也出去了之后,他尝试着喊容虚镜:“容虚镜?镜尊位?” 她对这两个词都没什么反应,古逐月揽着她的肩膀,想拉开她,看着她眼睛。 容虚镜一下缩到了床上去,在一个角落抱着膝盖把脸埋进去,只露出一双蓝色的眼睛来。 古逐月坐在床边,唤出见微放在她的面前,用手指着她:“你,你叫容虚镜。” 然后又指着自己的鼻子:“我,我叫古逐月。” “这,这是你给我的东西,”古逐月指了指弓。 容虚镜愣了很久,抓过弓随手一拉,巨大的星辰之力在弓弦上凝结,银箭蓄势待发。 “别别别!”古逐月发现容虚镜拉弓对着自己,“会死的!” 哪怕她忘记一切,满天星辰依旧愿意信任她,把至高无上的力量全都赠与她。 容虚镜眯了眯眼,放下了手里的长弓,换成了盘腿而坐的姿势。古逐月知道,这是她放下防备的意思。 当一个人不知道对方的实力时,本能的情绪就是躲闪和恐惧。但如果发现比起自己恐惧对方,对方更加害怕自己的时候,就不必过于防备了。 古逐月问她:“你叫什么?” “古逐月。”容虚镜毫不犹豫地回答。 “错了,”古逐月纠正她,“我叫古逐月,你叫容虚镜。你叫什么名字?” “容虚镜。”容虚镜说。 “饿不饿?”古逐月又问她。 容虚镜摇头,一时之间古逐月也无话可说无事可做,房间里一度陷入了尴尬。 古逐月转过来,背对着容虚镜发呆。这样的情形比做梦还做梦,容虚镜是什么身份,什么能力,竟然有东西能让她变成这样。 她现在仿佛把所有东西都忘了,自己身份和能力,连性格上的某些特点都隐藏了起来。 古逐月发觉自己的头发被揪了揪,他转过头,看到了爬到他身侧扯他头发的容虚镜。 怎么说呢… 这还挺可爱的。 容虚镜发现古逐月只是转头,并没有打算说什么,她又扯了扯,然后抓过自己的头发,放在面前比较着。 “还记得你遇到什么了吗?”古逐月问她。 容虚镜听见他说话,就抬眼注视着她,但从她眼睛里可以很明显地看出来:她听不懂。 这种听不懂,跟智力不健全又有些区别。是那种,仿佛无法解读的理由是来源语言隔阂一样。 “行吧。”古逐月叹了口气,“看来一时半会儿你也没法跟我沟通。” 古逐月从容虚镜手里把自己的头发抽出来,然后站了起来,想离开房间。 他还没跨出去几步,就发现自己的衣角被揪住了,容虚镜抬头看着他。她脸上倒是没什么表情,就是睁圆了的大眼睛,让古逐月一时间迈不出步子。 “我不走。”古逐月坐了回来,但容虚镜揪着他衣角的手并没有打算松开。 古逐月手肘撑着膝盖,手掌扶着额头:“希望你们星尘神殿的人能有办法,总不能一直这样吧。” . 尉迟醒和阿乜歆一人牵着两匹马往回走,哒哒的蹄声让阿乜歆的步伐也欢快了起来,她蹦跳着走路,完全不顾周围人投来的目光。 “他们在看我?”阿乜歆终于察觉到了些什么。 “他们在看你。”尉迟醒给出了肯定的答案。 “我很漂亮吗?”阿乜歆脱口而出。 尉迟醒愣了一下,攥紧了手里了缰绳:“你很漂亮。也……很特别。” “很特别?”阿乜歆有点不理解这个词的含义,“我的头发与你相同,眼睛与你相同,鼻子嘴巴手臂大腿,每一处都与你相同,特别在哪里?” “在这里。”尉迟醒的目光落在了阿乜歆的蝴蝶骨上。 她的双翼就是从那里生长出来,带着她飞向凡人只能仰望的天空。 “也许有个东西该给你看看。”阿乜歆狡黠地笑了笑,然后伸手在脖子后握住了什么东西。 她从双翼生长的地方拔出了一把剑,举到了尉迟醒的面前。 “云中剑。”尉迟醒这几天想的事情太多了,多到他忘记了在地下密室里惊鸿一面的神兵。 阿乜歆手持着云中剑,穿透层层阻碍而来,救下了他。 尉迟醒伸手想碰它,阿乜歆退回来半分:“我想你如果碰到了,会很后悔决定摸一摸它的决定。” “我是往事之灵,它是往事之剑,”阿乜歆说,“你不希望我知道的事情那么多,摸到这把剑,我可就全知道了。” 尉迟醒仔细思考了很久,有什么过去的记忆是不能告诉阿乜歆的。但他没思考出来,于是他的大脑替他回答了这个问题。 他没有什么不能告诉阿乜歆的。 但尉迟醒知道有什么是不该告诉她的,不是不能,是不该。 人生最怕碰到喜欢上一个愿意为自己拼命的人,除开觉得歉疚外,还有很多很多的不舍。 尉迟醒没有经历过真正的男女情爱,但他内心深处的每一个声音都在告诉他,不能让她卷进来。 她是长空烈日下无法受到拘束的灵魂,也是骄傲而自由的神明。 任何人,都不值得她过分付出。 尉迟醒收回了手,离这把剑远远的:“知道得太多,其实会活得更累。” “我不跟你说这些。”阿乜歆预感,一旦开启这个话题,收获的一定是尉迟醒的说教。于是她连忙转移话题,“你听说过一个叫百里星楼的人吗?” “百里…星楼?”尉迟醒总觉得这个名字十分熟悉,但他无论如何都记不起来,“也许听过。你问这个人做什么?” “云中剑就是她给我的。”阿乜歆说,“她还问我雪山上的神树出什么事情了。” “尉迟醒,”阿乜歆看着尉迟醒的眼睛,坦诚而恳切,“我需要你的帮助。” 时光一去多年,文敬大君的儿女在他膝下承欢,他放下了很多事情,也选择了忘记很多事情。 但他永远不会忘记茶马古道上那个自己一次次试图将她推开的少女,告诉自己,她需要帮助。 她是神明从云端而来,却甘愿与他分享不完美。 一生至幸,何德何能。 第86章 寻找 陆麟臣站在兵防演武场的高楼上,捧着一杯茶远眺下方扭打在一起的兵卒。 这是纯粹的肢体搏斗,双方都没带兵器的情况下,瘦矮一些的少年逐渐占了上风。 他把蛮壮大汉的头剪住按在沙土里,抬手准备落下拳头。 一把板斧被踢了过来,大汉握住它反手一挥。 古逐月下意识召出见微,但片刻后他又突然想起不该拿这把弓伤人。就这么瞬息的功夫,板斧并不锋利,但力道十足的一记挥砍就到了他眼前。 蛮壮大汉如他自己预料一般失去了钳制,古逐月侧身躲过去,在地上翻了一圈后鱼挺起来。 一到力道遒劲的风擦过他的耳边,古逐月先后听到了金属摩擦的声音和重物落地的声音。 他抬头看着高楼方向,发现了拿着弓挥手给自己打招呼的陆麟臣。转身之后,又发现了依然保持着举斧姿势的大汉。 “你输了。”古逐月说,“输在不肯输。” 这是一场金吾卫中十分常有的挑战赛,古逐月无意挑起争斗,但总有争斗来找他。 陆麟臣把茶杯放在窗台上,从窗户处跃下,不偏不倚正好落在了古逐月身边:“金吾卫的武器,不是用来伤害自己的同袍的。” “你,”陆麟臣看了一眼古逐月:“跟我出来。” 古逐月一路无言地跟着陆麟臣走到演武场外,他一直盯着陆麟臣的脚后跟。 陆麟臣停了下来,在古逐月视线里的脚后跟变成了脚尖。 “我脚上开花了吗?”陆麟臣问。 古逐月这才抬头看着他:“没有。” “阿乜歆说容虚镜不见了,”陆麟臣把一个腰牌交给他,“今日的训练到此为止,你先回家去找人吧。” 古逐月几乎想也没想,拿过他手里的腰牌就往家里的方向跑。 陆麟臣看着他的背影,十分疑惑地挠头:“我怎么感觉他不是很想跟我说话呢?” 尉迟醒用阿乜歆的名字在皇城的静音巷买了处宅子,古逐月到皇城以来就是住在这里的。 他有金吾卫军籍,每日都要去兵防场训练。晚上回来的时候,阿乜歆和容虚镜就会一起站在门口等他。 最开始的几天,当他一路转过曲折的巷道,看到两个灯下等候的人,他的心里其实是惶恐和惊讶。 阿乜歆总在叽叽喳喳地同容虚镜说着些什么,容虚镜也不知道到底能不能听懂,反正她一个劲点头 后来渐渐地,这成了习惯。 一个人安静地碰着火炉等,一个人夸张地用手势边比划边说话等。这是大雪下的皇城里,难得的温暖。 古逐月甚至觉得,自己每一日的外出,都是为了晚归这一刻的重逢。 这种感觉十分微妙,让他觉得关于家这个字,他似乎通晓了些许。 古逐月跑回了宅子门口,大门紧闭着,他掏出钥匙打开门锁,走进了寂静的院落。 白天他一直都在军营,从没回到家里来看过。 冬日的太阳撒在落雪的院落里,松枝被积雪压着,却依然苍翠。一个奇形怪状的雪人立在小院正中间,屋檐下的木板上,放着几双鞋。 古逐月推开雕花的木门走了进去,屋子里是意料之中的安静:“容虚镜?” 没有人回答他,这并不意外。 古逐月叹了口气,转身走出屋子。 容虚镜此时正站在雪人身边,弯下腰来,手上进行着一些什么动作。 “我刚刚在叫你。”古逐月心里的大石头轰然落地,那种心悸的感觉也瞬间消散。 容虚镜抬起头,与他的眼神相对。她一句话都没说,走到了古逐月身边,拉起他的手走到雪人面前。 一根胡萝卜插在雪人的脸上上被当做鼻子,还有两段被折下来的松枝,变成了他的手臂。 古逐月忽然明白了过来,他指了指院门,有指了指胡萝卜:“你是去找这个?” 容虚镜点头。 无意中,古逐月瞥了一眼容虚镜的手,发现由于她什么护具都没戴,直接捧雪,所以双手被冻得通红。 古逐月把自己手上防伤护手脱下来揣在胸口,拉过容虚镜的双手双手握住:“虽然不知道你到底怕不怕冷,但是也不能这样冻着吧。” 容虚镜低头看他的动作,感觉自己仿佛学会了,于是把手抽出来,把古逐月的手反握在她冰冷的手里。 然后她抬起头,看着古逐月。 “呃……”冰凉沁骨的感觉从古逐月手背上传来,但他没有动。看容虚镜这个眼神,古逐月总感觉她是在说看我学得怎么样。 “很好。”古逐月决定无论怎样先夸再说。 “什么好?”容虚镜说。 古逐月没想到容虚镜半天没讲一个字,这时候卡着这个问题发问了。 “呃……以后不管你走哪里,走多远,都要像今天这样,”古逐月急中生智,“找到路回这里,我说的话,你能听明白吗?” 容虚镜睁着大眼睛看着他,古逐月心想又白说了,但过了很一会儿,只见她点点头:“好。” 古逐月把她拉进屋:“你说你这星算的掌派,除了这里哪儿不肯去,今天破天荒出门了,竟然是为了根胡萝卜。” 容虚镜坐在了榻上,古逐月把小绒毯拿来盖在他腿上,转身去点炭盆。 炉火旺起来以后,屋子里也开始暖和起来,古逐月把铁壶放在火盆边烧热水,转身开门准备出去。 “我不走,”古逐月没回头,但他知道容虚镜站了起来,“我去拿茶叶,你坐下。” 古逐月刚出来,就看到阿乜歆急匆匆地跑进大门来,站在院子里喘气:“容虚镜呢?找到了吗?” “在屋子里,”古逐月指了一下客室,“你……” 他看到阿乜歆手里兜了一捧桂圆。 阿乜歆扫了一眼自己捧着的东西:“吃吗?很甜的,吃完了正好给它做个眼睛。” 皇城的冬天很冷,阿乜歆跑了一圈找容虚镜,虽然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但鼻尖都还是红的。 古逐月接过她手里的东西:“进去吗?里面有火盆。” 阿乜歆一想到火盆,就想到了冷,一想到冷,就想到了尉迟醒,一想到尉迟醒,她就一拍脑袋:“哎呀!尉迟醒叫我今天去上清宫!我给忘了!他出不来,只能我去找他!” “这都能忘……”古逐月忍不住嘟囔。 阿乜歆转身就跑:“我先去了,晚上见!” 古逐月低头看了一眼手里的桂圆,转身往房间里走:“晚上见。” 门被推开的一瞬间,容虚镜躲藏不及,干脆就转过身,跟古逐月对视。 “你在听我们说话?”古逐月问。 容虚镜点点头,然后又摇头。过了片刻她开口补充:“看到了。” “看到什么了?”古逐月捧着桂圆,放在了茶盘里。 容虚镜寸步不离地跟着他:“你喜欢她。” 房间里瞬间安静了下来,古逐月保持着弯腰的姿势,他拿起一颗桂圆,拔掉枝叶后剥开。 白嫩饱满的果肉露了出来,古逐月转身送到容虚镜嘴边,容虚镜张嘴咬了一口,露出了黑色的果仁。 “我有时候都怀疑你到底是不是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古逐月说,“你身为星……” 容虚镜在认真地听他说话,但听到一个星字后,嘈杂的单音鸣声充斥着她的双耳,连着站在自己面前的古逐月也开始东倒西歪了起来。 一个古逐月变成了三两个古逐月,他们在这个刚刚温暖起来的房间里旋转摇晃着。一个杂音变成了海浪一样的无数杂音,拍进她的耳膜让她视线发浑。 容虚镜下意识伸手想扶住什么,然后她感觉到有一双手抓住了她。 古逐月的嘴巴开合着,容虚镜能看见他在说话,但却听不见。 战旗在烈火里倒下,断壁残垣下的焦土冒着黑烟,从天而降的军队吹着号角,拉开了手中的长弓。 他们把箭刃指向了尸山血海里枯坐的男人。他的战袍残破,盔甲却依旧闪着寒光,他望着浓云压下来,眼神里是对这不公人世的诘问后,落于绝望的残火。 有人越过长街奔向他,她一身银袍,仿佛是从满天星河中取出丝线制成锦缎。 一支箭离开了弓弦,千万支箭全都离开了弓弦。 “姬永夜!——”她用尽力气嘶喊着他的名字。 枯坐的男人终于动了动,他抬起头,看着云层里握剑俯视的那个人。 夺目的光芒在云端和地上的人之间绽开,扫荡一切的力量让战场上的尸身瞬间化作粉尘。 城池被摧毁,满目高楼被夷为平地,燃着土地上的烈焰瞬间熄灭,只留下焦黑的土壤。 天上的黑云和如雨的箭矢一同转眼间消散,有一个身影向着握剑的神明飞去,哪怕她已经举起了手里的天罚之刃。 “别过去!”容虚镜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战场上,她离那个叫做姬永夜的人不太近也不太远,恰好望见他飞蛾扑火。 “什么?”古逐月揽着她,正要扶着她坐在榻上,正好听见了容虚镜这句话,就停了下来。 容虚镜眨了眨眼,仿佛从梦中清醒一般,她抬头看着古逐月。 像,太像了。 “可不可以,”容虚镜突然抓住了古逐月的衣领,“不要喜欢她,你会死的。” 古逐月缓缓地放下了双手,转身来正对着容虚镜,他挺直了背,只好低头看着她。 “今天陆将军来找我,”古逐月,“他说你不见了,放我回来寻你。当时我一路跟他出演武场,头都没有抬过,我想陆将军大约会觉得我很失礼。” 容虚镜的表情也不知道是没听懂古逐月在说什么,还是没明白古逐月为什么说这个。 但她没有打断他,她一直很愿意听古逐月说话,一直都是。 “在逐鹿林时我没有发觉自己与陆将军隔着天海的差距,”古逐月继续说道,“在雷州时也没察觉到此事,但回了皇城,我才发现他和我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陆将军是年少成名的天下将星,受那么多人敬仰跪拜。我竟因为他一句叫我陆麟臣就好,就真的以为自己与他是相差不远。” 古逐月在训练的时候,看到散乱的将士在陆麟臣出现的瞬间,全都挺直了脊背握紧了武器。 陆麟臣拿着号旗发令,所有人都听从他的指挥。他在指挥台上抚着佩刀巡视,就没有人敢懈怠半分。 他们叫他,陆将军。 容虚镜揪着他衣领的手渐渐松开了,她感觉到了自己面前人的情绪低落。 不是悲伤,也不是自卑,就是单纯的低落。比如心向骄阳时,抬头却看见乌云满天的低落。 仅此而已。 “我做人十来年,”古逐月笑了笑,“深知感情无法自控,但我也知道,尘土中的人不配伸手触碰神明。” 他看着容虚镜的表情,也不知道她到底听懂了多少,但其实他也挺想容虚镜一个字都没听懂最好。 这是他藏在心里很少说出来的话,但此时此刻,此情此景,他就这样莫名其妙地说出来了。 容虚镜垂下眼,慢慢伸手握住了古逐月自然垂放的右手。 冰冷的温度传进古逐月的大脑,他低头看容虚镜,却只看见了如孩童般专注的神情。 她没有别的想法,只想专心握住他的手。 多年后大胤朝的史官在交接《开国始帝神武起居注》时,轻声问自己的同僚:“陛下今日问起,我为何要握住她的手,有无可能是指雪山上那位?” 被问到的史官满脸疑惑地翻开起居注,找到了完整的问句。 神武皇帝说:“我尚有自知之明时,曾说尘土之中的人不配触碰神明。那我为何要握住她的手,她不也是万古洪荒孕化的天神吗。” 这位史官捻着自己的胡子,摇摆着脑袋笑了笑:“你还是太年轻,陛下这是在说星算的前掌派。” 年轻的史官仿佛有些不解:“容家前家主为人冷淡之至,问道而无心,怎么可能有如此柔情之举?” “史册不讲情感判断,”长胡子的史官提醒他,“只讲事件有无,就算这是陛下的梦呓,你也只需要如实记下来。” 更何况,容家的家主,对当朝的皇帝,是不同的。 神武皇帝焚毁了一切关于容虚镜扶持他一路登上帝位的卷宗,但这些不可说的秘密,还是留在了这位史官的头脑里。 他深知如今这辈年轻人无法触碰到这个当世的秘密,但只要他记得,在神武皇帝崩逝后,他还是有机会把它传下去。 长史,绝不是为某一个人的爱恨而写。 第87章 上清宫 尉迟醒站在鎏金缠枝飞鹤灯前,手里握书倚着朱漆盘龙柱认真地阅读着。 这是司星观存档在这里的天象观测总录,从靖和开国到现在,八百多年的记录全都排列在这一隅的几列书架上。 尉迟醒从回皇城开始,白天就在国学上课,晚上就摸进来翻看观测总录。 一连许多天,尉迟醒摸着自己的眼角,总觉得有些下垮。 又翻完一本,他打了哈欠把它放回书架上。然后又抽出一本,拢了拢狐狸毛领的披风,继续翻阅。 入夜后的上清宫很安静,只有偶尔听见烛芯爆开的滋啦声。 白天时往来的学士和收录官就像赶集一样在书架间来来回回,他们低着头看书,随时会相撞。 但一到入夜皇宫戒严后,这里变得安静了下来,就正好是尉迟醒发挥的时间。 除了有些冷,就没有别的缺点了。 尉迟醒又看完一本,烛火在他放下书的时候摇摆了几下,尉迟醒走到笔架变拿起笔,在贴在柱子上的宣纸上点了一下。 这张纸上有许多个点,和两条垂直交错的直线。每看十本,尉迟醒就在竖线右侧点上一个黑点。 随着他的点越来越多,尉迟醒看到,后来黑点,越来越靠近下面的横线。 一阵冷风忽然从尉迟醒的背后吹了进来,这风并不大,但在密闭的空间里却十分明显。 但尉迟醒没有回头,直到一双手覆在了他的双眼上,他都没动一下。 “猜猜我是谁?”阿乜歆压低了声音问他。 尉迟醒在心里无奈地苦笑:“是大学士吗?” “错啦!再猜!” “收录观?” 阿乜歆今天没了耐心,才问了两句就松开手,还给了他光明:“你太笨了,没有哪次是猜到了的。” 贴在柱子上的宣纸引起了她的注意,阿乜歆凑到宣纸面前看着它:“你叫我来,就是看这个的?” 尉迟醒提笔,把所有黑点全部连起来,一条向下倾斜的线出现在了阿乜歆眼前。 “这是每年重华山顶神殿门外温度记录。”尉迟醒说,“每一年的同一天都在降低。” 尉迟醒又拿过他在云雾重楼里找到的书:“海面冬天的封冻区也在向着南边延伸。” “你们的神树在枯萎,世间陆地上的,海洋上的,所有的一切,都在陪它走向死亡。” “那怎么办啊?”阿乜歆愣了一下,怙伦柯可从来没没告诉过她这些。 “你难道没有知道过一些些,关于它什么时候枯,什么时候长,之类的东西吗?”尉迟醒问她。 阿乜歆还没来得及说话,尉迟醒就从她真诚而空洞的双眼里看出来,她确实是什么都不知道。 “钦达天也太好当了……”尉迟醒忍不住低声说道。 “啊?”阿乜歆没听清,她转头看着尉迟醒,眼神里满是求知的欲望。 尉迟醒在她一转身的瞬间后退了半步,不然阿乜歆的头一定会磕到他的下巴。 他连忙伸手虚护了一下阿乜歆,见她没什么摇晃的动作之后,又放下了双手。 眼神相接的短暂时间,尉迟醒感觉自己的耳朵有点发热。 “我问你话呢,”阿乜歆用手肘碰了碰他,“你怎么又脸红了,我怎么觉得你跟我说话的时候特别容易脸红啊?” 阿乜歆连珠炮一样的语速让尉迟醒再次后退半步,然后别开了脸。 “嗯咳!”一个老头的声音突然在阿乜歆身边响起,“咳!注意一下老夫!” 周海深一手捻胡须,一手背在背后:“这个这个,既然你们聊到了神树,我倒有些心得体会可以跟你们说说。” “周大师……”尉迟醒感觉自己仿佛被他监视了一样。 “哎呀呀!”周海深知道他又要强调隐私,“我没有天天都在看你,你说你晚上跑来看天象观测录国学上课就睡觉有什么好看的我要天天看你,你那天去宫廷宴会的漂亮舞女我都没看我还……” 周海深看着尉迟醒凝视着自己,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然后他意识到了有些不对,干脆中止了这个话题。 “镜尊位说,”周海深强行转移话题,“地心的火都往苍古神树根系那里走,所以它才会枯,其他地方才会降温。” “为什么?”尉迟醒问。 周海深皱眉思考了很久,尉迟醒都快以为他思考出结果了,然后他动了动嘴唇:“你不觉得你问错人了吗?” “我也不知道。”阿乜歆把墙上的宣纸扯下来,举在自己胸前,“这不会是一直掉吧?” “或者是一定会出现某些事情,让它从这里,”阿乜歆指在最低点,慢慢移向最高的地方,“回到这里。” 尉迟醒看了一眼楼上,再往上走需要钥匙,一把在太辰皇帝李慎的手里,一把在国学的天下大学士手里。 上面是历代前朝的记录,如果阿乜歆的猜测是对的,那么一定会有蛛丝马迹藏在纸页之间。 但尉迟醒认为现在不太应该去触李慎的霉头,也没法和那位除了教书授课之乎者也外什么都充耳不闻的大学士讨要钥匙。 “云雾重楼里有天象观测相关的书卷吗?”尉迟醒问周海深。 周海深其实也希望有,但天象观测属于星算下的分支,是他们闲来无事的时候做的记录。 靖和开国至今的记录放在这里,是因为星算的人愿意放在这里。 更久远的资料,也许存放在星尘神殿里。如果不在,那也绝不可能流于世间,被云雾重楼所收录。 “火,全都去到冰山下,”尉迟醒仿佛找到了灵感,“冰一定会被烧化,这样举世皆惊的事情民间一定会有许许多多的传说。” “周大师!”尉迟醒突然抓住了周海深的手,却在虚影里捞了一把空,不过这并不影响他的恍然大悟后的兴奋。 “您阅卷无数,有没有哪个时期的唱本里,主角们身世凄惨总爱因为幼年发洪水?或者救世的英雄故事里,人们总在各种水灾里被救?” “有……”周海深经他这么一说,记忆里到浮现出不少故事来,“那在一千多年前,具体年份无可细查,不过那也是段兵荒马乱的岁月。” 尉迟醒饶过几排书架,找到了志怪书籍,他匆忙翻阅看了个大概,从中寻找着关键词:“冰、霜、寒冷,雪……” 太多了,尉迟醒放下这本,又翻开其他的志怪异闻,神话传说。其中天马行空的想象大多与寒冷有关。 有主神封冻人间惩治罪恶一类,也有天地孕化火焰之灵来挽救世人一类。 总之,藏在文字和想象下的,其实就是当时的实况。 “一千四百年前,”尉迟醒把书尾页的时间标注翻开,“这样奇闻异事的书籍都开始写与寒冷有关的书籍。” “也是在一千多年前,还有写洪水多发的故事。我想,神树上一次枯萎,应该是一千多年前。” 周海深没有想过他是这样推算的,他觉得哪里对,又好像哪里不对。 “大师,你不必质疑。”尉迟醒看出来了周海深脑门上写着的疑问,“这样书,通通不是出自名家大师之手。” “我刚刚问您的戏文唱本,也是人们劳累时自娱自乐的产物。” 尉迟醒指了一下自己面前书架最顶上的那块牌子:“天下大学士将这些书划为民间文学,它们最大的特点,就是即使是想象,也一定与生活劳作息息相关。” “因为饱受寒冷,所以才会幻想火焰之灵这类神明,因为惧怕洪水,才会创造挽救他们的英雄。” “所有的想象,都是因为有些合理的现实因果和逻辑。” 而不是官方文学那样,服务于皇室和权贵。当然,这话尉迟醒没说出来。 阿乜歆给他竖起大拇指,对着他眨了眨眼。 “知道了上一次各地温度下降,”周海深捻着胡须所有所思,“对这一次又有什么用呢?” 尉迟醒思考了片刻,脱口而出:“目前没用。” “不过至少,”尉迟醒补充道,“可以让您老安安心,千年前已经经历过,海族也尚在延续,您不必如此忧心忡忡。” 周海深突然想起镜尊位那句不必杞人忧天,当时他只觉得气氛稍稍有些尴尬,现在看来,有可能确实是他想太多。 “我得回去记下来!”周海深一拍脑门,瞬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尉迟醒甚至没来得及问他,要寄些什么。 周海深离开后,偌大的上清藏书阁又安静了下来。 阿乜歆低头看见了尉迟醒正在活动指节:“冷吗?” 尉迟醒说话的时候冒着白雾:“有点。” 刚刚进来的时候,阿乜歆看见尉迟醒站在烛火前。当时没多想,现在看来,他也许是在借着烛火暖一暖手。 “你真笨。”阿乜歆拉着他穿过林立的书架,走到了刚刚的烛火边。 她把尉迟醒的手拉上来,放在烛火边,看着火光把他修长的手指染成了暖黄色。 “天天看这么晚,”阿乜歆说,“白天上课不睡觉才怪。” 尉迟醒想了想,自己再早睡,国学课上好像还是会睡着。 隔桌陆麟臣也会睡着,但李璟坐在他前面,背挺得笔直挡住了他,天下大学士没看见而已。 而自己前面这个,由于也睡倒了,所以才挡不住他,老让他被抓住。 “云中剑已经回到了你手上,”尉迟醒突然想起来一个问题,“为什么你还是不太明白你们自己念渡一的事情?” “我想和你交换一个秘密,”阿乜歆说,“我回答你这个问题,你也必须回答我一个问题,因为你问到的,是怙伦柯叫我不要告诉别人的事情。” 阿乜歆的表情告诉尉迟醒,她正在沉重地思考。 停顿了很久后,阿乜歆补充道:“但我总觉得,你不算别人。” “好。”尉迟醒的身体,先于他的大脑,接受了这个关于秘密的交换。 “我其实不知道我自己到底多少岁,”阿乜歆说,“我的记忆是从我十二岁开始的,所以你见到的我,是只有几年记忆的我。” “但我总觉得我十二岁以前的人生,不止十二年。” “所以你才对念渡一了解不多?”尉迟醒仿佛明白了过来。 阿乜歆点头:“你不要说出去。李慎让我白吃白喝就因为我是钦达天,这让他知道了,他肯定怀疑我的身份。” “虽然说起来我也怀疑我到底是不是,会不会是真的钦达天丢了,他们敲了我一闷棍,让我来冒充的……” “云中剑不会认错人的。”尉迟醒打断了她的碎碎念,“你是不可代替的钦达天。” 因为我从未见过,比你更像是神明的人。 “该我了该我了!”阿乜歆的表情有些兴奋,但她又突然用一种很怀疑的目光看着尉迟醒,“你会诚实回答吗?” 尉迟醒点头,认真而笃定:“会。” 阿乜歆张了张嘴,仿佛要问出什么很重要的问题,但又突然话锋一转:“只能问一个吗?” 尉迟醒摇头:“一个换一个,你自己说的。” 阿乜歆伸出两个手指头:“两个?两个行不行?” “一个。”尉迟醒毫不动摇。 “好吧。”阿乜歆撇了撇嘴开始认真思考,要把这个宝贵的机会发挥出最大的用处来。 很快,她放弃了思考。 “哎不行不行,”阿乜歆说,“先留着,等那天我思考好要问哪一个,再来问你。” 尉迟醒笑着点头:“好。” 他的脸被烛火映照着,一笑起来,原本就深邃的眼睛就更加迷人而清澈。 纤长的睫毛投影在他的面中,唇角勾起后梨涡若隐若现。阿乜歆看着看着,突然伸手碰了碰他的驼峰。 “你真好看。”阿乜歆说。 尉迟醒一愣,耳朵脖子瞬间通红,他匆匆埋头,躲避着阿乜歆的目光。 阿乜歆突然笑了起来,整个安静的楼阁里只有她的低笑,像一根羽毛一样挠着尉迟醒的耳窝,迫使着他抬头寻找声音的来源。 “我要是李璎,”阿乜歆说,“我也喜欢你。” 尉迟醒愣了很久,他想问什么,却被阿乜歆突然间想起来的事情堵了回去。 “说到李璎!”阿乜歆一拍大腿,“她上次让我问你,她的封号礼你去不去!是哪天来着……” 阿乜歆皱着眉用力思考,愣是没记起来是哪天。 “明天吧?”尉迟醒提醒她。 阿乜歆醍醐灌顶:“对,明天。” “那明天我或许有机会能出皇宫。”尉迟醒说。 第88章 一封往事 今天是公主册封礼,古逐月不用去训练场,但他也挤不进观礼队伍,于是去集市提了条鳜鱼回来。 鱼很新鲜,他提着穿过鱼鳃的草绳,被夯了一裤腿的鱼鳞。在摸钥匙开门的时候,古逐月发现门是虚掩着的。 “容虚镜,”古逐月推开门走进来,“下次别忘了关门,家里东西不怕遭……” 不怕遭了贼吗? 他话还说完,一记掌风在他还没看清人的时候就迎面而来。 古逐月瞬间弯腰侧身躲过,被甩了一圈的鳜鱼打在他腹部,又掉了几片鳞。 来人气势汹汹,古逐月还没站稳,他又是一掌劈向他的面门。 古逐月就势屈膝,后腿猛然发力后一跃而起,从他的头顶翻了过去。 尉迟醒转身后扫一腿,古逐月侧身翻转,有惊无险地落地站稳。 落地时巨大的反力挣断了草绳,鳜鱼从古逐月的手里飞了出去。 尉迟醒转身抬手,掐住了鳜鱼的鱼鳃:“不错,进步很大。” 古逐月把草绳扔到松树下,走过来接过基本上昏死过去的鳜鱼:“杀鱼前要把它敲晕,你这一来倒省了它一记闷棍。” 尉迟醒在水缸中一过,手上的鱼鳞遇水而沉,他甩了甩手上的水:“从回皇城我就被下令静修,还没机会溜出来看看你们。” “容虚镜呢?”尉迟醒起前在院落里逛了一圈,没看到她人在哪里,“她想起来什么了吗?” 古逐月摇头:“一提星算两个字,她就不太对劲,像丢了魂。” 尉迟醒跟着古逐月往厨房走,老实来说他知道有厨房这个东西存在,但活了十来年他一步都没踏进去过。 古逐月把鱼拍在菜板上,拿过刀背反方向刮鱼鳞。 肥硕的鳜鱼两面被脱了鳞,光秃秃地往水里一丢,还浮了起来。 古逐月一刀剖开鱼腹,熟练地处理好了内脏,再放上菜板时,鳜鱼绝望地动了动嘴,彻底咽了气。 “可以啊,”尉迟醒看呆了,“很熟练嘛。” 古逐月抬起头,用湿手挠了挠后脑勺:“还、还行吧。” 尉迟醒坐在灶炉边,抽出火折子来点火:“你还记得我为什么要带你来皇城吗?” “你说要去上清宫,”古逐月当然不会忘,“让我看看我到底是谁。” “上清宫暂时是去不了了,”尉迟醒说,“太辰皇帝正在努力找我的错处,得过段时间。” 尉迟醒丢了根松木进炉灶,从胸口摸出来一封信:“但我偷了点东西给你。” 古逐月放下砍鱼头的菜刀,在干布上擦了擦手,接过信封。 信封上的字很简洁:玄衣将军行川见启。 漆封从中间断开,这信被打开过。尉迟醒看出来古逐月的疑惑,在他发问之前就提前解释:“这是存放在战事录里的,就算是收信人没读过,也会有收录官拆开检阅。” “此去泊川,一路多艰,愿将军行至水岸荒漠,多加谨慎。天寒加衣,夜深掌灯。”古逐月字字句句念了出来,他不是很懂尉迟醒为什么把这个给自己看。 “可以啊。”尉迟醒笑得十分不正经,“才来皇城多久,认识的字这么多了。” 古逐月笑了笑,把信纸放在了灶台上,拿起刀接着切鱼:“感觉这信就是下属关怀长官,你为什么特意拿来给我看?” “你也觉得很稀松平常?”尉迟醒问他。 古逐月再把信里的内容想了想,肯定地点头:“很平常,闲话家长里短的感觉。” “是啊,”尉迟醒也点了点头,“就是因为它的平常,所以才显得不平常。” “上清宫是靖和存放重要文档的地方,从织造冶炼的经验之书,到学家名知的经典语录通通都由收录官一一分类置放于阁楼里。” “这个稀松平常的问候关怀之辞,为何被划分在了战事录里?” “为什么?”古逐月问。 尉迟醒耸肩,拿过扇子扇了扇火炉里刚刚生起的火苗:“我也不知道。” “但我知道这位玄衣将军,”尉迟醒说,“也姓古。” 古逐月的刀停了下来,他抬头看着坐在灶炉边的尉迟醒。灶膛里的木块燃烧后噼啪作响,尉迟醒一言不发地与他对视,等着他做出反应。 “他……”古逐月思考了很久之后问道,“和我有什么关系吗?” “目前还不清楚。”尉迟醒丢了块柴火进炉灶里,拿过手边的铁钩搂了两下,“我还没搞明白信是谁写的,这看似平常的话,如果深究下去,也许有段并不平凡的往事。” 古逐月把片好的鱼放进一个瓷盆里,敲了两个蛋清进去搅拌。 尉迟醒伸长了脖子,看着他诡异的手法:“这哪儿学的这是?” 古逐月一手握着木筷搅拌,一手抓了颗蒜单手剥开,拍碎了丢进来。 “自己领悟的。”古逐月说。 尉迟醒吹了吹炉灶里的火,觉得火候差不多了,拍了拍手上的灰站了起来:“我还能干嘛?” “那边坛子里,摸碗酸菜出来。”古逐月抬手指了一下墙角的土坛子。 尉迟醒拿过碟子,抽出筷子往墙角走:“你怎么不把容虚镜送到重华山去?星算的人认得她,肯定不会阻拦的。” “你觉得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古逐月问他。 尉迟醒打开土坛,看着黑洞洞的坛口,比如说冷漠高傲一类的词瞬间就出现在了他的脑海里。 “一个,很淡的人。”尉迟醒说,“最初接触肯定会觉得她有些傲慢,后来就发现她只是有些懒。懒得去处理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也懒得去思考那些能用更简单的方法去解决的事情。” “我如果告诉你,”古逐月说,“她就是镜尊位呢?” 尉迟醒手上的筷子滑进了土坛里,他愣了片刻。但很快他就反应了过来,把手小心翼翼地伸进坛子里,捞到了木筷。 “说实话我觉得我自己应该吃惊的,”尉迟醒说,“但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心里甚至觉得这其实在意料之中。” “我在想,她迟早会记起来所有事,”古逐月从辣椒串上剪下来几个干辣椒,“如果她习惯了以那样光芒万丈的形象出现在星算门人的眼前,我也许就该帮她保守住这段脆弱的时光。” 尉迟醒码了一碟酸菜来,放在了菜板旁边:“到底发生了什么,才能让这么强的人受伤,进而忘记所有事情?” “阿乜歆也很奇怪,”古逐月说,“你和紫极交战后地面塌陷,我们一起往下坠落,不知道怎么的她手里就多了一把剑。” 尉迟醒掐着花椒一粒一粒往调料碗里扔:“那是巫神陵啊?” 古逐月把锅擦干,放了一勺油进去。油烧热后有青烟冒起,他一股脑地把葱段姜块辣椒全都抖擞进去。 尉迟醒被油烟呛到后,还不忘捂着眼睛盲倒花椒进去:“太呛了吧这也,我看你有把有式的,到底是不是真会做饭啊?” 古逐月把尉迟醒拨到一边,随便切了几下酸菜后就丢到锅里:“肯定是熟的。” 尉迟醒惊了:“那你这折腾半天,你还不如直接抹了酱料烤来吃,肯定也能熟。” 古逐月从水缸里舀了半葫芦瓢的水倒进锅里,盖上锅盖后转头看着尉迟醒:“巫神陵是什么?” “野史戏文里说藏着云中剑的地方。”尉迟醒耸肩,“不过有很多个版本,也有说在无名墓里,但比较多的是说巫神陵。” “念渡一不是在震州吗?”古逐月问,“如果是上一代钦达天死后剑随葬了,也该在震州吧?” “还有这个巫神陵,为什么念渡一可以说是圣物的东西,在巫神陵里?” 尉迟醒点头:“问得好,我也有这个疑问。但我也没找到答案。” “什么东西这么香?”阿乜歆突然出现在窗外,院子里积雪自己堆到了小腿深,她却还是穿得很单薄。 “你怎么不在公主的册封礼上?”尉迟醒问她。 “你怎么不在公主的册封礼上?”阿乜歆反问他。 尉迟醒思考了片刻后回答:“有我没我都一样。” “那我也是,”阿乜歆直接从窗户翻进厨房,“有我没我都一样。” “李灵秀一开始拉着我不让我走,”阿乜歆掀开锅盖,看到了正在烧热的汤汁,酸辣的气味让她吞了吞口水,“后来不知道怎么的,她越来越难过,就没空管我了。” “越来越难过?”古逐月疑惑地问道,“册封礼难过什么?” “她跟我说话的时候,就像这样!”阿乜歆抓住古逐月的手臂,示意他看自己。 “皇城今年的冬天来得可真早啊,”阿乜歆抓着古逐月同他说话,眼神却一直在扫来扫去,“要不怎么说冬天的小熊最容易和人做朋友呢,老喜欢喝醉。” 阿乜歆松开了古逐月,转身站在他身边,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自己刚刚站立的地方:“你在说些什么东西?果汁混羊奶喝醉了吗?” “啊!——”阿乜歆又转回来,抓着古逐月的手臂,“我在说什么?我刚刚说了什么?” 阿乜歆松开古逐月,一摊手:“就这样,她拉着我聊了两个时辰,我每个字都能听懂,连起来就不知道她要表达什么了。” 古逐月低下头笑了起来:“因为她想看见的人没出现吧。” 阿乜歆看着尉迟醒,然后重重地点头:“期间有一个背影跟你很像的人出现在礼宴上,李灵秀一下站起来,一桌子的水果全打翻了!” 尉迟醒左右找不到说辞跳过这个话题,他指了一下冒白烟的锅缘:“水开了。” 古逐月连忙揭开锅盖,用最快的速度把鱼片倒进去,然后划拉开。汤汁刚刚重新冒泡,他就整个连锅端起,倒进了另一个瓷盆里。 “你在转移话题吗?”阿乜歆问尉迟醒。 古逐月洗了锅,尉迟醒假装没听见阿乜歆的问题,抓过手边的干布递给他:“好好擦,擦干净。” “你就别提这些了,”古逐月倒了半勺油进锅里,把葱花洒在了鱼汤上,“他要想的事情太多了,会老得很快的。” 油一烧热,古逐月就淋在了鱼汤上,滋啦作响的声音和香味一起,抓走了阿乜歆的注意力。 古逐月走到闷着米饭的锅边,盛了满满一木桶的白米饭,然后抱着小木桶拿出四只碗:“筷子在你左手的柜子里,拿一下。” 尉迟醒抽了四双筷子出来,捧着酸菜鱼汤往餐室走,阿乜歆跟在两个的身后,也走了过去。 大雪还在下,一片一片地堆积起来,压弯的枝条染白了房檐。邻居家的猫敏捷地越过隔墙,黏人地绕在阿乜歆面前。 阿乜歆抱起这个大胖子,用自己的脸颊蹭了蹭它:“叫妈妈,给你喂鱼吃。” 胖胖的橘色大猫咪了一声,阿乜歆亲了它一口,它仿佛有些害羞地眨了眨眼。 “容虚镜,”古逐月朗声喊道,“吃饭了。” 尉迟醒把鱼汤放在桌上,这感觉太过于不可思议又理所应当。 星算的掌派和念渡一的钦达天,和两个普通的少年在一方小宅子里,过着一日三餐晨起晚休的普通生活。 古逐月添了一碗鱼汤放在容虚镜的位置上,鱼汤透白诱人,冒着氤氲的热气。 尉迟醒看见容虚镜跨过门槛走了进来,一言不发地坐在古逐月身边,碰起那碗鱼汤。 双手暖和后,她动了动手指,然后靠在碗边啄了一小口汤。 古逐月把木筷递给尉迟醒和阿乜歆:“趁热吧,这天气说凉就凉。” 阿乜歆拒绝了尉迟醒给她添汤的好意,抱着小木桶给自己按了一大碗白米饭,然后夹了一筷子鱼肚。 尉迟醒捧着一碗汤,灼热的温度源源不断地流进他的掌心。这一切都是真实发生的现在事,但他总觉得虚幻美好得如同梦中景。 皇城里他吃过很多珍稀的膳食,都是由大厨们用不远万里送来的顶级食材精心烹制。 经过一道道传菜和验毒后,吃进去的往往都是冰冷的,冷到如同咽雪饮冰。 尉迟醒低头浅笑,将瓷碗送到自己嘴边,小心翼翼地品尝了一口。 很快,他尴尬地抬起头,与同样尴尬表情的阿乜歆对视后,点了点头。 阿乜歆努力把鱼肉咽下去,尉迟醒也努力把鱼汤吞下去。 看着容虚镜一小口一小口嘬完了一碗汤,尉迟醒心中的疑惑无限放大。 “你放盐了吗?”尉迟醒问。 古逐月猛转头,看到手里碗已经见底的容虚镜:“我忘了!” 第101章 氐宿阵骑将军 “我等你很久了。”顾长门看见古逐月终于从荒草覆满的小路尽头出现,他站在破庙门口迎接他,像是等待了他许久的故人。 “你怎么在这里?”古逐月先是一愣,然后忽然意识到自己的用语好像不太正确,“先、先生怎么在这里?” “不必拘礼,”顾长门浅笑,“阿乜歆在里面,情况不太好。” 古逐月甚至来不及思考为什么他知道阿乜歆的名字,就直接跑了进去。 跨过门槛后就能看见阿乜歆静静地悬浮在雕像前,像是睡着了一样平静。 破瓦缝隙间有天光倾泻下来,如果仔细查看,他就会发现空气中的尘灰其实是静止的。 阿乜歆闭着眼,胸口也并没有起伏,很不好的念头忽然从古逐月的头脑里生长出来。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古逐月其实还并没有真切地感受过死亡。 一个与你朝夕并肩的人,忽然有一天停了下来,他不再与你嬉笑打骂,不再与你分享人生中的得失和喜怒,也不再把肩膀借给你依靠。 你还在走,可他停在了原地,他开始腐烂开始消散,开始化作回忆里难以翻出来的旧页。 你身边的人走走停停,来而复往,无人与他相似,也无人做他替代。 除开此类,再温热的鲜血泼在面前,大多都无法真正让人明白:死亡,原来如此痛彻心扉。 古逐月突然不敢走过去了。 阿乜歆的样子,很像是念青雪山腹地里那个沉睡多年的女人。他害怕一走过去,就目睹她的生命慢慢流逝。 “她只是暂时睡着了。”顾长门看出了他的迟疑和猜测,“和我带你去看的人,不一样。” 有很多话顾长门想告诉他,但这不是时候。 其实顾长门算尽天机,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算是时候。也许再等十来年,也许就在下个瞬间。 古逐月一步一步走到阿乜歆跟前,低头看着她。这距离太近,仿佛再往前凑一凑,他就能亲吻她的额头。 但就算有机会,他也不会这么做。 这是一种僭越。 “她怎么了?”古逐月问。 顾长门微微侧身遥望着西方,他像是在思考,但更像是默哀:“雪山出事了。” 古逐月知道阿乜歆从震州来,也知道她是念渡一的钦达天,但他不明白雪山出事,为什么她会这样。 她已经拿到了云中剑,她应该是自由而骄傲才对。 顾长门把手中的拂尘一扫,放在了另一边胳膊上,周遭的景色就换了样。 漆黑的墨色倾撒在了空气中,把一切目光所能及之处都染成了黑色。 一颗星辰在中天处被点燃,暗淡无光的世界忽然被温柔的星光照亮。 微弱,却温柔有力。 “太一生于混沌中,星辉如炬,引千万人抬头仰望。”顾长门指了一下天空中唯一的星辰。 太一星开始运转,撒落的光点在九天中长久不散,形成了星海。 西方的雪山被星光照亮,亿万年堆积而成的雪原反射着星光,一颗种子在光线交错种孕育出来。 它落在了寂寞而辽阔的雪原上,迅速发芽抽枝,长出繁茂的树冠。 哪怕它的身下是万丈峭壁,哪怕它的周遭是冰雪封冻。 地面上出现了弱小但富有创造力的人类,他们衣不蔽体地奔走在山川河流、森林平原、荒漠隔壁。 他们创造了文字、城市,他们从四肢并用的比划交流,慢慢构造了拱手行礼的礼仪番邦。 “苍古神树在光明培土中孕育出来,”顾长门指了一下屹立在雪山那棵盘根错节的巨树,“与人一同经历千万年的成长。” 一颗星星坠落下来,许多星星坠落下来,火焰落在苍古神树上,将树枝树干一并点燃。 一颗火球腾空而起,直冲云霄,日诞生了。 不止太一星的光芒被日覆盖,它还照亮了整片天空,漆黑的夜色被驱赶到西方地平线下。 “可人总不能一直在光亮中。”顾长门指了一下跪在田野间牧场里跪地祈祷的人们,“所以苍古神树又孕育了月。” 一轮圆月在雪山里出生,它带着清冷的光辉,无法照亮黑夜,却也能给人光明。 寒气向东,炽热的日被逼退,当月司守时,太一星和一众星辰又出现在了天空中。 人们开始歌舞,开始祝祷。 开始歌颂日神月神,开始供奉西方未曾谋面的天神。 “西方群山有些能与太一争辉的能力,”顾长门说,“严寒又让许多误入的星辰永远陨落,所以我们称念青为神墓。” “可有一天,太一最倚重的氐宿阵骑将军死在了念青。” 天火落在了冰川积久不化雪原上,但它把冰雪燃烧融化成水后,又立马被封冻。 太一的震怒被苍古神树和平凡世人一起承受着,人们在尸山血海中哭嗥,却从未想过低头。 天与地在较量,人和神在抗衡。 这场灾难中为守护神树而死的灵魂,被藏在了雪山环抱的冰谷里,他们肢体残缺,精神却永存。 亡灵垂着眼,只要神树需要,他们又会重新活过来,为它而战。 古逐月的瞳孔里倒映着熊熊的火光和遮天蔽日的风雪,他看见有生着双翼的人举着剑从念渡山的峰顶跃下。 他们俯冲一段距离后猛然张开双翼,向着天空冲上去。 向着那颗星星冲上去。 寒夜里的冷火点燃了他们的羽毛,古逐月觉得这个感觉很熟悉。 火是冷蓝色的,看上去像是一口呼出的雾气,却带着不输地心熔岩的高温。 它把触碰到的一切全都点燃。 冷火像是一层大网,把下面所有生着双翼向天空飞翔的震州人全都网住了,然后点燃。 然后焚成灰烬。 “容虚镜也有这样的火。”古逐月有些迟疑地说,他心里很肯定就是容虚镜那种火,但他却不敢猜容虚镜是太一星。 “觉得不可思议?”顾长门看出他心里的猜想,不由得勾起唇角轻笑,“这创世的神话,是人写的。” 古逐月愣愣地看着顾长门,过了好一会儿他忽然明白了过来。 不知几十万年或是几百万年前,人们信奉孕育日月的苍古神树—— ——更大的可能是因为信奉苍古神树,所以它才能孕育日月。 所以后世的所有史书、传说、俗闻,都变得不可信了起来。 苍古神树温和宽厚,庇佑黑暗中挣扎的众生,那太一星就注定司掌杀伐,为让世人艰难苦厄而生。 “其实太一星,”顾长门遥遥地点了一下天空中的星辰,它便飞了过来,在古逐月面前温和而冷静地旋转着,“只代表着绝对的法度。” “可……”古逐月有点不明所以,“这和阿乜歆有什么关系,这个创世的神话,似乎不能救她……” 说着说着,古逐月忽然意识到了什么:“难道她违背了法度?” 顾长门笑而不语。 周遭的天火燃尽,大地一片狼藉,古逐月站在荒芜的焦土上,看见最后的震州人终于跪了下来,向太一星叩首。 此后每千年,地心的烈焰就会涌向雪山脚下,让葱郁的神树瞬间枯死。 地狱的大门被打开,亡灵还在为早就身死的震州人而战斗,他们不知道什么是生,什么死。 更不知道何为斗转星移,日月轮替。 他们只知道一次又一次醒过来,追随着那柄锋利的长剑而战。 “那是钦达天?”古逐月指着为首的人。 那个人翱翔在天空上,引领着身后或飞或跑的军队,举着战旗赶赴到战场上。 为他们生前的信仰而战。 隔得太远,古逐月只能看见一个飞翔着的剪影,连男女都无法分辨,但他总觉得,这个人就是钦达天。 人们不会无缘无故对一个人心悦诚服,但古逐月相信,如果是钦达天,也就并非完全没有可能。 第一面见到阿乜歆的时候,古逐月就觉得她和这世间所有人都不一样。 就算初见是在茫茫人海,古逐月敢确信自己依然会第一眼看到她。 然后像是仰望神明一样的仰望她。 她索要一切,古逐月都会甘心奉献,哪怕剜去眼珠,捧出心脏。 顾长门不肯定也不否定,他只跟随着古逐月的目光看向那个人。 “你觉得氐宿星官阵骑将军,”顾长门忽然问,“是为什么死在了雪山?” 古逐月答不出来,在刚刚的故事里,那完全算得上是一个一笔带过的背景描述。 “呃……”古逐月心里着急阿乜歆,想要随口乱答。 “不必胡诌。”顾长门先他一步开口,“阿乜歆暂时没事。” 也不知道为什么,顾长门说阿乜歆没事,他就真的送了一口气,甚至没有一点需要验证的必要。 “先生,我有时觉得很奇怪,”古逐月说,“你我素未谋面,我竟然如此相信你。” 顾长门抬头看着星海里缺失的一隅,嘴边浮现出一丝略带神秘却又满是释然的微笑:“也许以前真在哪里见过呢?” 古逐月还想问什么,顾长门却转头来看着他,不疾不徐地说:“你来这里是为了什么?” 来这里是为了什么?古逐月在心里过了一遍这个问题,然后几乎不用思考就能得出答案。 “容虚镜说尉迟醒有死劫,”古逐月说,“我是想来阻止他进皇城的……” “尉迟醒呢?”古逐月的心头忽然一悸,他没有看到尉迟醒,他被阿乜歆的状况搞得有些心急,竟然就此险些忘了自己来这里的目的。 像是有雨飘落一样,天空中的墨色被一点点冲淡,耀眼的星辰也渐渐融进了日光中去,古逐月看到了依旧安静悬着的阿乜歆。 她还是没有呼吸的样子,但古逐月此时却四处张望着尉迟醒的身影。 他不在。 “不用看了。”顾长门说,“他回皇城去取东西了。” “他能取什么?!”古逐月心里有些窝火,他也觉得自己生气得莫名其妙,但还是无法抑制住胸腔里的那股愤怒。 他是泊川的小王子,只要活下去,世上是有什么东西一定要冒着危险去孤注一掷的? 他气尉迟醒自投罗网,也气阿乜歆突发意外后他置之不理。 人的愤怒巅峰其实只有几个眨眼的瞬间,古逐月压低声音怒吼完这一句后,突然就想到了尉迟醒到底要干嘛。 “能救阿乜歆的东西在皇城里?”古逐月问。 顾长门没有直接回答,但他的神情已经表示了肯定。 古逐月瞬间就明白了,难怪顾长门说阿乜歆暂时没事。 “是不是星算的东西?”古逐月又问。 顾长门思考了片刻后回答:“是,但又不全是。” “在哪里?”古逐月追问。 顾长门也不多做隐瞒,上清宫三个字脱口而出。 古逐月转头就往外走,走出几步后又折返回来,在顾长门面前像模像样地行了一个拜礼。 他其实也不太喜欢这些繁琐又无意义的礼节,但她觉得顾长门配得起这份尊重。 “多谢先生。”古逐月深深地弯腰下去,拜过顾长门。 顾长门觉得这邯郸学步的样子有些滑稽,不由得笑出了梨涡。 他已经不知道多少年没有这样真心地笑过了。 为了看着过得去,他已经练成了一手标准假笑,只见唇角上扬,却不叫其他面部皮肤配合的笑容。 虽然看上去也很温润随和,但看的人都知道,那不是笑。 “也许你这一去,”顾长门帮他顺了一下衣领,“你的一生都将变得不同。” 这和蔼慈爱的动作让古逐月有些受宠若惊,他僵硬地站在原地,等顾长门放开后才转身跑出去。 “一生哪有时刻相同的!”古逐月跑得很快,等一句话说完后人早就消失在了积雪之中。 顾长门偏着头,喃喃地重复着古逐月的话:“人生哪有时刻都相同的?” 他笑了起来,这话实在是在理,让他觉得有趣得很。 可说起这话,顾长门又在他身上见着了一点尉迟醒的影子,那种几乎可以算作有些不要脸的豁达,并不是人人都有的。 顾长门从袖子里抽出一支花来,若古逐月还未走远,就能发现这花和念青石宫门环的小野花如出一辙。 顾长门轻轻地把它放在了空中,花朵向着阿乜歆飘过去,最后落在了她交叠于小腹的手背之上。 “好梦。”顾长门轻声说 第102章 相时务机 李慎没有带着尉迟醒去太极殿,而是一路悠闲地漫步到了潜龙街的午门法场。 各路王公女眷早早地就候在了这里,尉迟醒放眼看过去,全是李慎出自李氏的公主郡主们。 长公主的幼女站在最前列的最右边,尉迟醒跟着李慎出现的时候,她没有忍住心里的不屑,轻蔑的眼神落进了李慎的眼里。 裴翎羽,尉迟醒隐约记得她叫裴翎羽,她的意中人是在整个皇城每一位适龄婚嫁的小姐心中,绝对占有一席之地的陆麟臣。 尉迟醒记得自己还当着裴翎羽跟陆麟臣说过,自己如果是女儿家,一定也喜欢陆麟臣。 然后尉迟醒转头问裴翎羽是不是,她羞得红透了脸。 因此陆麟臣就输了五百两给他,原因是陆麟臣这个愣头青,一直以为裴翎羽是在看尉迟醒,于是两个人打了个赌,就赌裴翎羽到底喜欢谁。 筹码原本只五两,是陆麟臣自己胸有成竹硬要加到五百两,尉迟醒拦也拦不住,只好收下了这份厚礼。 想到如此种种,尉迟醒不由得想笑,回神来却看见李慎正盯着自己。 很明显李慎刚刚问了什么,但由于尉迟醒又在走神,所以他合情合理地没听见。 “怎么?”李慎问,“不满意?” 尉迟醒哪里知道他问什么,只能随口乱答:“满意,陛下的话,当然满意。” 话里夹着一丝故意呛声的小心思,宁还卿倒是先李慎一步开口了:“既然这样,成裕公主想来是喜事将近了。” 他话刚说完,尉迟醒就愣住了,他但不是没想到李慎是想把裴翎羽指婚给自己,只是她没想到女人哭起来这么吓人。 裴翎羽二话不说把自己头上的簪子钿花悉数扯落,重重地扔在脚下践踏。 她哭得梨花带暴雨,还不忘抹了一把眼泪弯腰下去,捡起珠玉尽碎,只剩一根尖头铜棍的簪子来,比在自己的脖子上。 温香软玉里长大的公主自然也是细皮嫩肉的,再带着她是真下了死劲,尖头一下就戳出了血珠来。 站在一边的长公主瞬间就想扑过来拦自己的女儿,却被金吾卫给阻挡住了。 “皇兄!”长公主对着李慎失态地喊着,“胡勒苦寒多风沙,我膝下只有这一个女儿,皇兄也要让我看着自己的骨血远行受苦吗?!” 裴翎羽操心的倒不是这些,她戳着白玉似的脖颈,指着尉迟醒怒喊:“本宫早就知道你同本宫搭话是心怀不轨,原来早就已经觊觎本宫了,你个北蛮种,本宫就算是死,也不会嫁给你!” 尉迟醒心里觉得有些委屈,但他还是决定顺水推舟。 “陛下也看到了。”尉迟醒脸上有些无奈,“这里的公主郡主们,恐怕都不愿意嫁给我,陛下若要强人所难,也该考虑考虑他们的父母,陛下的亲兄弟,亲姐妹。” 他话说完,李慎扫了一眼在场的女眷,她们无一不是花容失色地后退几步,仿佛这样就能逃脱李慎心血来潮的指婚。 “混账东西!”李慎忽然发怒,“嫁给他,你们就是草原上未来的女主人!就是一方国土的主母!” “陛下说什么?”启阳夫人接到消息后就赶过来,却只听到了最后这几句话。 “你要我的儿子去争草原的王位?”启阳夫人看着李慎追问。 午门早就被重重围住了,皇城中的百姓可以在远处遥看几眼这些天潢贵胄。 平日里看见一两个已经算稀奇,如今确实聚了半个午门,人群也不由得开始兴奋了起来,挤得拉起防线的金吾卫都东倒西歪的。 启阳夫人出现的一瞬间,人们都发出了低声的惊呼。 世上没有人没听过艳绝天下的商墨柔,可真正见到她,却又是另一种感受。 他的儿子已经十六岁,可她也才依旧像个双十年华的少女一样美丽灵动。 她穿着一身红衣,从午门的汉白玉路面上匆匆跑过时,像是一团燃烧人胸膛的烈火那样,灿烂夺目。 人们看见启阳夫人与当朝的掌权者对立着,她的脊背挺得笔直,仿佛一株风雨里依旧坚韧的花。 他们什么都听不到,却在脑海里一遍遍勾勒故事的模样,无论什么版本,流传出去也绝对是一段佳话。 “他的兄弟对靖和不诚,”李慎说,“难道要孤胸怀再广阔,也无法放任此等忘恩负义之辈。” 尉迟醒忽然抬眼扫了一下李慎,他这细微而转瞬即逝的表情却被宁还卿抓了个正着。 宁还卿明白,在那短短片刻,尉迟醒的眼神里装满了一种叫做看不起的情绪。 他始终流淌着草原的血,太辰皇帝的话太像是在安排处置自己的囊中之物。又恰巧仿佛并未察觉,此时站在他面前的质子,并非表面上那样无能。 尉迟醒看不起李慎,看不起他的自大,更看不起他的愚蠢,更甚之是看不起他的失败。 “小王子有话要说?”宁还卿带着慈和的笑容看着尉迟醒。 尉迟醒对上了他的眼神,一时间他竟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这种对于一切都了然于胸的眼神,让尉迟醒心里有些发虚。他习惯了判断别人的深浅来决定自己即将说出口的话,却从未试过和城府如此之深的人站在对立面。 “我不争王位,我阿妈不希望我去抢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尉迟醒说。 宁还卿叫他小王子,他也就顺着这层深意叫启阳夫人阿妈。 他想要点醒李慎,自己永远是草原的血脉,绝不可能成为他人的傀儡。 “世上哪有东西是一定属于谁的?”李慎笑着说话,但他的笑不像是笑,更像是强扯着嘴皮挤出来的表情。 没有半点喜悦,甚至透着些威胁的意味。 “你的哥哥,尉迟恭,”李慎说,“屠戮了边境城池,总要有人为此付出代价。” 李慎见尉迟醒并没有回答的意思,以为这个不学无术的质子是没有听懂自己话里的含义:“或者简单来说,如果不是你杀了他,那就只能他杀了你。” “当然,他没法杀了你,”李慎说,“孤自然会想办法。” 问题一下又回到了生死上来,尉迟醒都觉得有些累了,他淡淡地笑了笑:“陛下,我已经做过选择了。” 他确实做过选择了,他选择引颈受戮。 “你是我的学生,”宁还卿出言相劝,“我讲过的相时务机,你应该多多少少听进去了一些才对。” 尉迟醒记得,宁还卿在国政课上讲了一个复仇的故事。 太子的叔父篡夺王位,还追杀他到了南海。 他后来甘愿到放马场里去做一个最普通的马奴,每天谁在脏乱的马厩里,干着最粗重的体力活。 高高在上的太子变成了低贱的奴隶,可后来他叔父的儿子全都死在了战场上,他的叔父召见他,然后告诉他: “王位还给你了,你把这个国家治理好。” 然后第二天他的皇叔就退位了,太子成了皇帝,皇帝杀了叔父。 他把他叔父的头颅悬挂在皇宫的门口,告诉天下所有人,他从不曾忘却耻辱。 尉迟醒有些不解,如果宁还卿是在暗示自己什么,那他到底站在哪一边? 怎么有种他真正算计的人是李慎的感觉? 尉迟醒只见着宁还卿笑意盈盈地看着自己,面上给所有人的感觉就是他在等自己心爱的学生回心转意,但其实不是的。 排除掉剩下的可能性,尉迟醒也不得不开始接受一个事实,宁还卿是在叫自己无论如何,先回泊川再说。 在那个复仇的故事里,太子的叔父为了羞辱他,把青楼楚馆里名气最大的艳儿姐买来赐给他做了正妻。 太子欣然接受,并且在皇叔准备给他的婚礼上开怀畅饮,和众宾客感叹天恩浩荡。 尉迟醒这样一比,好像自己的情况比那位太子好了不少。 “夫人,”宁还卿看着想要与李慎争辩的启阳夫人,“我想我大概知道夫人为何不让小王子去争王位,但夫人不妨看看当下的局势,哪里才是活路。” 启阳夫人愣了一下,她只要自己的儿子活下去,但无论怎么选,都只有接受指婚才是眼前的活路。 李慎不是一个喜欢恐吓人的角色,他说要杀,也就只是眨眼的事情。 “阿妈。”尉迟醒轻轻地唤了一声启阳夫人。 他从小学习中原的繁文缛节,规规矩矩地行礼叩拜,跪下去低头喊她母亲。 却极少时候看着她的双眼,柔情似水地叫她阿妈。 启阳夫人的眼眶不受控制地红了,她一步一步走到自己儿子的身边,拥抱着他。 尉迟醒年幼时也有叛逆乖张的时候,小小的人跑出去很远,躲在树丛中低声啜泣。 启阳夫人每每都会蹲下来,捧着他的脸用拇指抹干他的眼泪,然后抱起他。 小尉迟醒的头靠在启阳夫人的肩膀上,眼泪鼻涕止不住地流,不是因为委屈,而是因为难以言说的情绪。 他再胡闹,跑得再远,启阳夫人都会找到他,温和地拍着他的背,然后轻声说:“小长生啊,阿妈永远爱你。” “长生。”启阳夫人的额头抵在长大后的尉迟醒胸口。 他已经长大了,长到了站在阳光里,能把启阳夫人稳稳挡严实的身量。 可却依然什么都守不住。 “长生。”启阳夫人仿佛是在低声啜泣,她抓着尉迟醒的衣领,除了喊他的名字以外,什么都没说出来。 “阿妈。”尉迟醒抬起手,轻轻地拍着她的背,“长生永远爱你。” 时光飞逝,任性胡闹的少年迅速成长起来,他懂得了很多,也做了很多选择,他变了,但他也没变。 他的身躯里永远装着那个温柔善良的灵魂。 “阿妈要你活着!”启阳夫人猛然抬起头,咬牙切齿地看着尉迟醒。 这是乱世里,为了存活而显露出来的凶狠。 但在启阳夫人的神情里,这份凶狠还藏着许许多多的抱歉和心疼。 尉迟醒伸手从头顶往下抚摸些启阳夫人的长发,仿佛在安慰些不听话的孩子:“我知道,我都知道。” “可阿妈,”尉迟醒轻声说话,“人活着,最终都是会死的。” 他的声音很轻,除了启阳夫人周遭再也没人听见他这句话。 宁还卿看见那张绝代的脸庞被泪水冲刷着,然后忽视失神了许久。 接着就是更多的眼泪砸下来,站在她面前的少年手忙脚乱地为她擦拭眼泪,显得笨拙而慌张。 “阿妈,你听我说,”尉迟醒捧着她的脸,用哄小孩的语气轻声着,“他们要我娶了个公主,或者郡主,去争王位去统治草原。然后杀了我素未谋面的亲人,我做不到。” “你也能娶了她,”启阳夫人还是尝试着说服他,“然后回草原,从此切断与靖和的联系,陈兵边境,永远不再回来!” 尉迟醒无奈地笑了笑:“先不说他们指给我的公主郡主是谁,会不会暗地送消息情报。阿妈,你有没有想过,你在靖和,我永远不可能放弃你。” 尉迟醒用自己的衣袖轻轻地给她擦眼泪:“别哭了,小时候你就告诉过我的,哭是没用的。” “阿妈不怕死。”启阳夫人说。 尉迟醒看着她的眼睛,柔软却又坚定:“我也不怕死。” “虚与委蛇的缓兵之计我学过很多,”尉迟醒说,“但气节不能折损,人格不能自残。我做不出自毁承诺的事情来。” 他的身后站着许多正当花季的少女,他可以随便娶一个,可然后呢。 嫁给他的人就成了这场权谋的牺牲品。 他永远不会爱她,她也永远不可能再回到故土。 识实务是聪明人的选择,尉迟醒聪明了太久,这一回只想选择做个倔强的傻子。 “如果是李璎呢?”启阳夫人突然问。 皇城里每一个显贵之女都会成为尉迟醒的枕边的毒蛇,但启阳夫人敢断定,李璎就算自己死了,也不会让尉迟醒受牵制。 “阿妈!”尉迟醒忽然有些生气,他知道自己的母亲在想什么。 她觉得李璎不同。 尉迟醒自己也知道李璎不同,所以更不可能是她。 “父帝!”李璎忽然从女眷里走了出来。 争奇斗艳的花朵们为李璎让开了一条道路,皇城里最受宠爱的恒澄公主缓步走了过来。 “我嫁给他。”李璎说。 “胡闹!”李慎怒喝,“你给我滚回去!” 第103章 大戏的唯一主角 “李璎!”陆麟臣在李璎的寝殿外急喊着,“李璎!出来!” “陆少将军,”门口的侍卫就差捂住陆麟麟臣这张嘴了,“陆少将军,公主名讳,就算将军拜将封侯也不可直呼,陆少将军!陆将军!将军!” 陆麟臣觉得自己已经够客气了,要不是碍着身份,他甚至想直接冲进去。 “陆少将军来此”李璎缓步走出来,“所为何事?” 陆麟臣看着她这个慢慢走路的样子脑子都快急成一团了:“殿下平日里见尉迟醒怎么不是这个步调,殿下请跟我来,末将有话说。” 侍卫们纷纷捂住了自己的眼睛,然后听见陆麟臣交代了一句:“有多远走多远,别跟过来。” 这阵仗,再给他们十个胆子,也不敢往前跟。大多数宫闱里的情事,看到了,脖子上的头就保不住了。 “末将一猜就知道肯定就殿下还在自己宫里。”陆麟臣拉着她到了一处拐角。 “到底什么事?”李璎扭动了几下被陆麟臣握得发痛的手腕。 陆麟臣后知后觉地松开了她:“抱歉,末将着急了些。” “殿下知道自己的姐姐妹妹们去干嘛了吗?”陆麟臣问她,“又知道为什么就殿下一个人还在自己寝殿吗?” 李璎被他这一句问得有些莫名其妙。 陆麟臣先是对她摆了一道脸,转头又跑来她的寝殿跟她说这些。 “末将巡防的时候看到所有公主郡主全都去了潜龙街的午门,”陆麟臣说,“又算上末将在太极殿里听的那些,看样子殿下父帝,我们的陛下,要给尉迟醒选个新娘子了。” 李璎愣在了原地,她感觉自己的四肢沉重得很,脑子里也乱糟糟的,耳朵还一直嗡鸣。 “为什么?”李璎目光空洞地看着陆麟臣的胸口。 她想不通,为什么就不能是她。 陆麟臣以为她是问为什么要给尉迟醒赐婚,于是整理了一下思路,尽量长话短说。 “尉迟醒的哥哥举兵打靖和,”陆麟臣说,“尉迟醒要么选择死,要么选择娶个公主回去,去抢来大君的位子,然后对靖和俯首称臣。” “什么?!”李璎猛然抬眼看着陆麟臣的眼睛,情绪大起大落得厉害,连她自己都无法控制好自己的脑子。 “他怎么可能当大君?!”李璎觉得有些荒谬。 泊川的民俗她多多少少听过一些,哪一任大君不是骁勇善战气盖山河。 就好比要一个只会动笔的文弱书生去统领虎狼之师一般荒谬可笑。 陆麟臣被问得一怔,然后又反问她:“怎么就不能了?” “我来不是为了跟你扯这些的,”陆麟臣摆摆手,“我不管你到底觉得他能不能当大君,现在只有你能去添乱……哦不是,分散李……哦不是,陛下的注意力了。” 陆麟臣这话,实在是属于大逆不道的僭越,但李璎一时着急,竟然也没在意他的不知礼数。 “那你要本宫怎么做?”李璎问。 陆麟臣思考了片刻后开口:“殿下想怎么做,就怎么做。” 李璎看着他,心里揣度了许久话里的含义,然后她仿佛明白了过来。 “别的末将倒不怕,”陆麟臣说,“只要殿下去搅局一下,闹了乱子出来,消息传出去,尉迟醒自然就知道这皇城不能回了。” 午门其实也是个刑场,往来青史里,有多少权贵的头颅在午门落地,数不胜数。 李慎远在了午门,含义明眼人都能看出来。 “醒哥……尉迟醒不在城里?”李璎差点又没控制住自己,“他还安全吗?” “安全。”陆麟臣扯了扯嘴角,“连我都不知道他到底在哪里,安全得很。” 陆麟臣左右顾盼了几下,然后看着李璎高声说:“公主自己决定吧,我要接着去巡防了,免得叛贼逃脱。” “名节,”陆麟臣又压低了声音说话,“为了你的名节嚎一嗓子,免得他们以为我们在干什么。” 李璎哭笑不得,本来没什么,这么此地无银三百两地突然来一句,难道不是更容易让人觉得有什么吗? 陆麟臣毫不犹豫地转身走远,留下李璎一个人站在宫墙边思考。 宫里的积雪有人清扫,道路上丝毫看不出落过雪,但红墙上却堆满的雪花。 李璎抬起头,看着枯枝从白头的红墙上横斜着生长了出来,有翠鸟忽然立上枝头,摇曳的树枝扫下一捧雪,落在了李璎的头顶。 她摸了摸头顶,把冰冷的积雪抓到了掌心,但它们却迅速在她的手心里融化,从她的指缝里渗下去,滴落在了石板上。 “你这人怎么出尔反尔,”李璎把手收进了广袖里,无奈地笑了笑,“叫我离他远些的也是你,叫我再来对他念念不忘的也是你。” . 李慎被气得有些头脑发昏,他可以容忍李璎说要出嫁,也可以容忍她在这里大吵大闹。 可李璎这一身嫁衣,让李慎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远处的百姓们开始躁动了起来,他们只看见一个人穿着火红纹金的嫁衣,走到了草原蛮子的身边。 人群开始起哄,原来这就是未来的泊川主母。 “父帝,”李璎跪了下来,“她们都不愿意嫁,儿臣愿意去受……” 受尽荒苦。 她的话还没说完,一个响亮的耳光就落在了她的脸上。 李慎是使了狠劲的,她整个人向一偏猛偏了一下,头上的珠钗都被打落在地,同裴翎羽踩坏的玉石混在一起。 “父帝!”李璎重新跪好,“儿臣愿意嫁给他!” “混账东西!”又是一耳光伴随着李慎的怒吼而落在她光洁如玉的脸上。 眼泪在李璎的眼眶里打转,她咬着牙不愿意让它掉出来,她跪地端着了后抬起头,看着自己的父亲:“父帝!儿臣!” “愿意嫁给他!” 李慎扬起了手掌,陆麟臣心下不忍,轻轻别过头去不看这混乱的场面。 他什么情况都想到了,唯独没想到尉迟醒竟然回来了。 最开始看到尉迟醒的时候,陆麟臣恨不能扑上去打他一顿。 但他看见,尉迟醒安慰着启阳夫人,慷慨地准备赴死,那一瞬间他忽然觉得,生死其实也是小事。 要他一辈子躲躲藏藏地活,才是大事。 这一巴掌最终还是没能落下去。 像,实在是太像了。 李璎咬牙时倔强隐忍的模样,就像是和死了十六年的那个人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样。 只是那个人从不会低下头,跪着恳求任何人。 李慎的力气忽然不知道该往哪里去使了,愤怒也不知道该往哪里去发泄了。 他只能放下手,心疼地扶起了自己的女儿:“谁都可以,尉迟家的人不行,泊川的人也不行。” 李璎原本以为父帝扶她起来,就代表着他同意了,却没想到这只是另一种拒绝。 “嫁给他,谁都可以,”李慎说,“你不行。” 为什么?李璎想问他,但她还是没能问出口,因为她知道,这个问题,没有任何意义。 “那好啊,”李璎笑了笑,神情落寞而凄凉,“尉迟醒心里有我,他谁也不会娶,儿臣恳请父帝将我们葬得近一些。” “活着的时候儿臣只能与他在人海里遥望,死后,儿臣想靠他近一点。” 李璎松开了被李慎抓着的手,走到了尉迟醒身边:“合葬儿臣求不到,只希望父帝可怜可怜儿臣,让我们不要隔得太远。” 尉迟醒想说什么,李璎一把抓住了他的手,用力地掐了下去。 陆麟臣在人群后轻轻摇头,示意尉迟醒不要反驳。 “有人盼你生,有人盼你死,”周海深的声音传到了尉迟醒的脑海里,“帷幕拉开,你是这场大戏的唯一主角,你要怎么选?” 周海深故作高深地说完,抬头就看见容虚镜负手站在宫殿的檐角上,遥遥地漠视这这里发生的一切。 “尊位怎么也在这里。”周海深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 尉迟醒没有回答他,他看了一眼容虚镜,他不敢看太久,扫了一下后就低下头来。 “我怎么会有你这么蠢的妹妹!”李慎还没说话,裴翎羽倒先指着李璎数落了起来,“你是何等身份,公然穿来一身嫁衣,还以死来逼婚,自毁名节不知廉耻!” “那你嫁?”李璎冷冷地看了她一眼。 裴翎羽下意识扫了一下军队里的陆麟臣,慌不择言地拒绝:“你胡说八道些什么?!他这种人也就只有你这种眼瞎地才能看上,谁不知道他只是个……” 她还没说完,接触到李慎盛怒而压抑地眼神后,裴翎羽的理智回归,住口后才发觉自己说了多么不合时宜的话。 “是个傀儡。”尉迟醒替她说完了。 他拂开了李璎抓住自己的手,走到太辰皇帝身前,一撩衣摆跪了下来。 尉迟醒深埋着头,启阳夫人也慌忙过来跪在他身边,抱着他的肩膀埋在他颈窝里啜泣。 李璎也跟着过来并肩跪在他身边。 他们很吵,哭着喊着说些什么。 起初尉迟醒还能听见他们在说什么,后来他只觉得自己的耳朵不断嗡鸣,他低着头一言不发。 岁月绵长,尉迟醒恍惚之间看到了小时候倔强不肯跪地行礼的自己。 那时他觉得,跪下,代表着屈服。 后来他学会了这类所有礼节,因为他发觉这并不能代表什么。 他可以委屈着自己去学跪地弯腰的动作,也可以甘心低下头倾听所有指责。 但有些东西,他不想让步。 娶个公主回去,有足够的时间让他羽翼丰满,那时他就再也无法被束缚,再也不用对任何人低头。 可他宁愿选择死。 别说其他人不能理解,其实尉迟醒自己也不能理解。 低头让步这么多年了,怎么这一回就不行了呢? 天参星火被他的体温捂热了,再也不像刚放进胸口里那样冰冷刺骨,尉迟醒隔着衣料去触碰它,不知道怎么的,连死都不怕了,他却在这一刻出现了担忧。 尉迟醒急急忙忙地抬头寻找容虚镜的身影,那个冷漠浅淡的人轻轻点头,他便又放心地低下了头。 宁还卿觉得有些奇怪,他回头去看尉迟醒方才张望的方向,却只看见了漆金砖,琉璃瓦,和漫长无尽头的重重宫闱。 可他明明就看见了这个束手就擒的少年,萌生了转瞬即逝的挣扎欲。 可也仅仅只是转瞬即逝。 他像是得到了什么信号,又安心了下来,平静而从容地接受了死亡。 “来人。”李慎冷冷地说,“把公主带下去。” 蔡诚走到了女眷堆里,他挠头很久,还是摸不着头脑:“哪个公主?” 李慎差点被气笑:“你说哪一个?!” “带恒澄公主下去吧,”宁还卿提点他,“公主年幼,见不得血光。” 蔡诚还未行动,李璎就猛地抽出了身边金吾卫的刀,横在自己脖子上:“都别过来!” 她才刚说完,手里的刀就忽然落地了,人也软软地往后倒去。 李慎心急地往前一步,却看见李璎被陆麟臣稳稳地接住了。 陆麟臣把刀往旁边一踢,把李璎交给了蔡诚。 “他是哪种人?”路过裴翎羽的时候,陆麟臣停下来问她。 裴翎羽还没反应过来陆麟臣问的是什么,他就又走回了尉迟醒身边,把地上的刀捡了起来。 李慎看着蔡诚带走了李璎,不由得终于松了口气,他转过头来,看着握刀的陆麟臣:“陆卿来得正巧,把他带去刑台,斩首吧。” 陆麟臣并没有什么动作,李慎忽然警觉了起来:“陆卿?” “来人!”李慎高喊。 左右斜冲出来不少金吾卫,挡在了李慎的身前。 陆麟臣从怀里摸出他自己的授印,他翻转过来,看着底部的阴刻文字。 封侯当日,李慎亲口所说,见此授印如见军令。 在场的金吾卫均是一愣,结果陆麟臣只是把授印往李慎跟前一抛。 羊脂玉质地的授印撞在汉白玉的路面上,瞬时间摔得粉碎。 陆麟臣把手里的刀掷过去,稳稳地插在了李慎的面前。 刀身没进开裂的石板里至少一寸,他心中的愤怒与面上的淡然格格不入。 “陆麟臣!”尉迟醒知道他要干什么,“陆征!你疯了!” 陆麟臣把自己的头盔取下来,也抛了过去,他看见发懵的金吾卫,心里觉得十分好笑:“放心,不为难你们。” 第104章 我带你回家 陆麟臣就说自己怎么这几日出门,心里总觉得少带了什么,非要把授印带上心里才安心。 他侧身抽出了别在腰上的玄元,用脚尖点了点尉迟醒,“起来,我们一起杀出去。” “你疯了!”尉迟醒嘴上数落着陆麟臣,手却握紧了寒山尽平。 他把刀抽出来,一点地面后站了起来。 宁还卿看见了这把妖刀,它有很大的不同,却也说不清到底哪里不同。 尉迟醒拉过启阳夫人护在身后,城里有千军万马,他只有一个陆麟臣。 和一个拼死也要保护的人。 “阿妈,”尉迟醒握着刀,背对着启阳夫人,“儿子如果死了,你记得好好活下去。” 尉迟醒不愿意利用李璎,但他知道,李璎只要还活着,自己身死后,就算启阳夫人被抓,李璎也不会让她死。 只要她能争取到一点点时间,自己远在草原的父君,总归还是会想办法保住自己最深爱的女人。 启阳夫人无力地张了张嘴,她想说什么,最后却没能说出来。 “夫人您总说不让他争”陆麟臣笑了笑,“可夫人不妨看看,这世道放过了谁?” “陆征,”宁还卿不再叫他陆少将军,“你要反?” “无可奈何。”陆麟臣回答。 佩刀的金吾卫拉成一线人墙,把中心的三个人与皇室权臣隔开,尉迟醒和陆麟臣一左一右把启阳夫人护在中间。 皇城的宫墙上冒出来许多挽弓的金吾卫,他们瞄准了被团团围住的三个人。 重骑兵从城外的方向压过来,他们胯下的黑马喘着粗气。 那是泊川养的马。 南边的马太过于秀气,驮着重骑铠甲就已经很艰难,更不要说是再多载一个人。 金吾卫护送着李慎去了刑场的高台上,四周的楼宇高台上的人越聚越多,人们都不想错过这场好戏。 蔡诚折返回来,在金吾卫步兵阵前抽刀,指着尉迟醒。 “杀出去的几率有多少?”陆麟臣侧头低声问尉迟醒。 “千分之一。”尉迟醒说。 “这么低?!”陆麟臣有些诧异,“我以为至少有百分之一呢。” “放箭。”李慎说。 李璟吞吞吐吐地想说些什么:“父帝……” “放箭!”李珘转过身,对着挽弓的金吾卫高喊。 “皇兄,”李珘意味深长地浅笑着注视手足无措的李璟,“莫非皇兄有话要说?” 李慎没有看他,但细细密密的汗珠从李璟的额头渗出来,从李璎跑来搅局的时候开始,他就一直大气都不敢出一口。 李慎极恨没有血性的人,但也容不下叛国的人。 他念着情分帮尉迟醒也是错,袖手旁观冷眼相待也是错。不论怎么做,他都是错。 就比如他现在站在这里一眼不发,李慎心里一定觉得他软弱无能,毫无男儿意气。 但他要是跟陆麟臣一样干脆直接跟靖和叫板,那只会死得更快。 李璟突然很想不明白,自己这个太子,当得到底有什么意思。 冰冷的箭矢划破了皇城里表面上的安静,一声声箭啸伴随着如雨点般的长箭落下。 尉迟醒展开双臂,不知从何处而起的狂风掀动着他的衣摆,寒光闪现后千百把长刀幻化出来,在半空中与箭矢相接。 “我靠,”陆麟臣震惊了,“还好我跟你一个战线的,不然这怎么跟你打,打不过打不过。” 尉迟醒跨步转身,握着刀在虚空中一划,无数的分影又汇聚到了他的手中。 “他、他不是?!”裴翎羽在金铠的缝隙之中看见了尉迟醒的所有动作。 她原本只是在注视陆麟臣,却没想到那个被自己看不起的北蛮少年,原来也是这样的光彩照人。 他在生死大义之间,毅然决然地选择了最难走却最有尊严的一条路。 裴翎羽忽然想不通,自己曾经到底凭什么看不起他。 他只是寡言少语了一些,温吞内敛了一些。 看他挥剑时不由自主飞扬起来的眉梢,很明显他的心中也藏了一个张扬疏狂的少年。 裴翎羽这才意识到,自己刚刚的话有多么愚蠢。 像他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喜欢娇纵无知的富家小姐。 启阳夫人也被吓到了,她从未发现自己的儿子还会这些:“长生,你怎么、你什么时候,你为何会这些?” “说来话长了,”尉迟醒把刀身夹在臂弯里又抽出来,用自己的衣袖擦干了刀身沾染上的冰雪,“以后有机会再慢慢说吧。” 城墙上挽弓的金吾卫仿佛收到了什么命令,他们手中的羽箭就差分毫便离弦而出的瞬间,所有人都放下了长弓。 尉迟醒面前的金吾卫忽然分成两列让开,人群的尽头出,宁还卿阔步走了过来。 他已经拖去了一身碍事的官服,窄袖贴着他的手腕,收拢的腰带勾勒出他精致的腰线。 “这刀很眼熟。”宁还卿抽出了手里的刀,反手将剑鞘随手一扔。 “别误会,它已经认主了,”宁还卿笑了笑,“我不是来讨回的,我也讨不回来。” “不过身为靖和的上将军,我不得不战。” 尉迟醒不想跟宁还卿过招。 并不是因为他自觉打不过,而是单纯的不想。宁还卿无论今日做了什么,他都是实实在在教了尉迟醒十数年的人。 他是尉迟醒的老师,永远的老师。 可尉迟醒也不能让陆麟臣应战,毕竟他也是陆麟臣的老师,推己及人,尉迟醒自己都不愿意做的事情,怎么能去为难陆麟臣。 这个拼死也要维护自己的人。 “老师。”尉迟醒先于陆麟臣反应过来之前,就跨前了一步,弯腰拜过了宁还卿。 “这么些年,”宁还卿看着尉迟醒,“委屈你了。” “御殿金吾卫何在?!”宁还卿低喊。 沉闷的山呼混着兵器盾牌重重点地的声音回应着宁还卿。 千百个训练有素的皇家近卫跟随着他的召唤举起了手中的长矛,将手里拉成一线的盾牌推着前进。 午门前被围出了一个捕网,三个穷途末路的猎物在正中间等待时机反扑。 “承蒙恩师照料。”尉迟醒垂手提着刀,他把背部紧绷着,像是即将撕咬动物的野兽。 陆麟臣愣了一下,他感觉宁还卿在故意放水,这围攻的阵型是自己最了解的进攻,他低头轻笑了一下屈膝发力瞬间跃起。 他凌空后扭转腰身,双腿剪住了最高的金吾卫。 陆麟臣不愿意真的伤人,他用刀柄击中了被钳制者的脖子,然后抬手抓住了盾牌间的暗扣拧开。 尉迟醒借着奔跑的惯性踏在了被解开的盾牌上,跃向了直对面的盾牌。 他在空中将寒山尽平高举过头顶,然后用力劈斩下去。 精钢锻造的盾牌被整齐地切成两块,尉迟醒用膝盖顶上持着钢盾的金吾卫,腰部发力手肘横击他的面门。 城墙上忽然有号角吹响,血色的旗帜在一脸阴骛的李慎身边立了起来。 那是格杀的军令。 御殿金吾卫丢下了所有的犹豫个退让,山呼一声后扣开了长矛了机括。 利刃从滑道里被退了出来,脱离了盾牌防线的金吾卫迅速被撤下,他们把长矛放在了盾牌的卡口上,重新推着防线前进。 “尉迟醒!”陆麟臣看见的时候已经晚了。 尉迟醒回身保护启阳夫人,长矛擦过他的臂膀,拉出了一条血口。 “阿妈,你没事吧?”尉迟醒一脚踏在盾牌上,反手砍断了长矛。 新的长矛迅速被换上来,随着御殿金吾卫的前压而迫近。 盾牌的暗缝里弹出了几片薄薄的护甲,那是玄钢锻造的护壳。 陆麟臣矮身将自己的刀卡进了盾牌的缝隙间,用力上挑想要突破盾牌,刀身却被死死地咬住了。 他在长矛利刃的死区,但推进的防线让他只能用肩膀抵住盾牌。 玄钢的护甲上带着细密的倒刺,陆麟臣的肩上瞬间就被刮出了血迹。 “陆少将军。”与他相对的盾牌后,一个年轻的声音有些颤抖着说话。 陆麟臣感觉到自己的受力忽然减弱,他抬起头,从缝隙中看着这个年轻的将士。 “你叫什么?”陆麟臣用力回忆着,“柯忘?” “赵阔跟我说起过你,他提了你做他的副将。” “陆少将军……”柯忘想劝他回头,却发现自己无法组织好语言。 陆麟臣趁机猛然抽出了玄元,刀与盾的剧烈摩擦带出了火星。 尉迟醒在下一个瞬间撑着陆麟臣的肩膀翻过来,将寒山尽平顶在了盾牌上,猛地发力后压。 刀尖没进了荆棘困月的图腾里,但尉迟醒也感觉到,再也无法深入了,他用力一划,将象征着荣耀的图腾分割成两半。 陆麟臣握刀虚划,一道刀意像是波纹般荡漾开,虚空中守候着的英灵睁开眼,向着前方的敌人而去。 启阳夫人的长发被忽如其来的狂风掀动起来,她身后的长矛被悉数划断,纷纷掉落在地。 尉迟醒忽然轻咳了一声,陆麟臣吓得连忙回头看他:“不是吧,你该不会这时候犯病吧?” 就在他回头的段段片刻,他身后突然有一杆长矛突刺出来。 尉迟醒根本没有时间考虑,他瞬间发力跃起,旋身砍断了长矛,然后接着冲力反手横扫。 蛮横的力量冲撞出来,盾牌与盾间精良的机括都松动了几下。 范围不断缩小,尉迟醒看准了一块盾牌即将撤出的间隙。 “陆麟臣,”尉迟说,“蹲下。” 陆麟臣毫不犹豫地伏低了身体,蹲了下来。 尉迟醒冲刺几步后踩上了他的肩膀,双手举刀跃起。 不知何处而来的气流向着寒山尽平涌来,尉迟醒的长发在空中翻飞,他用尽全力挥刀。 屠幻族自誉千年的盾牌应声而裂,尉迟醒一脚踩在左边盾牌上,又抬刀撑住右边的盾牌。 最柔软易攻的腰腹瞬间暴露了出来,然而当盾牌后的金吾卫真的举起长矛刺向尉迟的心口时,陆麟臣却又从天而降。 陆麟臣用玄元的刀背重重地打在金吾卫的手腕处,几柄长矛掺着惨叫声落地。 尉迟醒奋力一张,将寒山尽平抛起后又反手握住,卡在了盾牌一侧,猛然发力。 陆麟臣也靠了过来,与他一样地卡住了另一边盾牌。 两个人背靠背发力,两块盾牌瞬间被拦腰切断。 再坚固的东西,焊接机关的地方,必然就是最脆弱的地方。 “打坏了四块,”陆麟臣勾唇一笑,“还剩十四块。这东西本来就不多,你这样下去,恐怕留给李慎保命的东西要被你全毁了。” 陆麟臣话说得轻松,但已经在轻轻地喘气了。 要摧毁屠幻送给靖和的十八块盾牌,绝不是他嘴上说得那么轻松。 陆麟臣动了动自己渗血的肩膀,疼得有些龇牙咧嘴:“明知道我这边受伤了,就不能换一边踩,亏我这么相信你。” 尉迟醒无奈地笑了笑:“你能不能别这么话多。” 启阳夫人愣住了,她从来不知道原来尉迟醒这么能打,几个回合下来,尉迟醒竟然连根头发都没掉。 但是一向以勇猛善战闻名的陆麟臣先受了伤。 “阿妈你先别问。”尉迟醒说,“等安全了再说。” 他嘴上是这么说着,可抬头看向四周的时候,尉迟醒就知道,自己安全不了。 “阿妈,”尉迟醒的背部轻轻地靠在了启阳夫人的肩膀上,“草原美吗?” 问完他忽然觉得自己这个问题有些好笑:“算了,这种问法好像有些奇怪。” “草原,”启阳夫人忽然之间觉得尉迟醒好像离自己越来越远了,“是三山五海,四方八荒里,最美的地方。” 曾经爱哭闹的孩子,到底是什么时候突然长大的呢? 启阳夫人这才发觉,原来自己竟从未真正了解过自己的儿子。 他为什么笑,为什么沉默,又为什么总是让发于肺腑的问题,止于唇齿。 “长生……”启阳夫人忽然很害怕,害怕他真的从此选择放弃这并不快乐的人世间,走向死亡。 “我带你回家。”尉迟醒翻转手腕松开了手,寒山尽平悬浮于虚空中,散发着强大而危险的气场,“我带你回家,阿妈。” 启阳夫人看见天上的浓云忽然压了过来,仿佛一场风暴将要席卷大地。 尉迟醒的背影纤弱,但却莫名让人觉得很是安心。 如果没有她该多好,启阳夫人突然就无法抑制住心里的怨恨。 如果没有那个站在众生之巅的人,该多好。 第105章 如风如影 天参星火悬浮在容虚镜的手掌上,她沿着荒僻的小路走到了破庙前,仰着头打量着头顶破败的匾额。 “天……在……”容虚镜不由自主地跟着念了出来。 匾额上的字早就被岁月斑驳,容虚镜认不出那是什么,她也没多纠结,就走进了破庙里。 尉迟醒让她把天参星火送来,容虚镜念着只是举手之劳,就替他走了这一趟。 他抵挡万箭齐发的时候,还能顺手送出天参星火,容虚镜不得不说,这胆量和魄力,在常人中算是难得。 破庙四周有结界守护着阿乜歆,但容虚镜什么都不用做,就直接跨步走了进去。 她扫了一眼这个小小的破庙,破败的石像低着头,仿佛在注视燃尽火堆。 这石像哪怕残缺不全,周身也是一股令人心生虔诚的威严感。 容虚镜把天参星火放在了阿乜歆的心口上,看着石头溶成液体,透过她的皮肤渗进她的心脏。 “阿乜歆。”百里星楼站在雪原上,呼唤着她沉睡的灵魂。 阿乜歆睁开眼,看见自己现站在了无尽的黑暗里。 尉迟醒和古逐月仿佛在打闹着,他们背对着阿乜歆,正在往远处走去。 容虚镜也在他们身边,她还是那副样子,淡漠肃冷,双手拢在袖子里,用一双没什么表情的脸看着四周。 李璎缠着尉迟醒,陆麟臣在一边看热闹。 沐怪时安静地呆在一旁,微笑着凝望尉迟醒。 林羡把苏灵朗冷峻的脸扯出各种鬼脸。 还有李璟那个不论说什么做什么都要考虑很久的太子,还有吹胡子瞪眼的李慎。 还有差点把尉迟醒给杀了的紫极。 还有许许多多与她只萍水之缘,她却用力去记住的脸庞。 也许是多给她一根葱的菜农,也许是容忍她偷酒的掌柜,或者是街边擦身而过,为不小心撞到她而道歉的路人。 原来人这一生,会遇到这么多人。 “不要……”阿乜歆的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 百里星楼从黑暗里走过来,牵起了阿乜歆的双手。她的周身有光辉流转,这让阿乜歆很害怕。 “别走!”阿乜歆想要去追那些离自己越来越远的人,“等等我!等等我……” 阿乜歆发觉自己跑得再快,也抓不住那些越来越近的影子,尉迟醒忽然回过头,浅笑着立在原地。 尉迟醒其实真的很少笑,阿乜歆在他的回忆里见过他太多皱眉的时候,就连睡着了,眉心也轻轻地拧着。 可他现在笑得温柔而轻和,仿佛四月里漫山花开时,徐徐而来的暖风。 “不要走,求你们了……”阿乜歆看见尉迟醒伸出手,仿佛在邀请自己共看山河。 阿乜歆跑前去想要抓住他的手,却只抓住了一把冰冷的黑暗。 有一个人影擦过她身边,抓住了尉迟醒的手。 阿乜歆看见了跟自己一模一样的人,她笑着,她奔跑着,她抓住那只红尘中救自己于漫漫黑暗中的手。 她与他并着肩,往无尽黑暗的边缘里走着。 有什么东西忽然绊了阿乜歆一跤,她摔倒在地后又连忙爬了起来,狼狈地接着追逐离自己越来越远的故人。 不能忘,绝对不能忘。 “别追了。”百里星楼不知如何出现在了她的面前,拥抱住了她。 阿乜歆无力地靠在了她身上,把头埋在她的肩窝处抽泣。 大脑里最重要的东西正在被抽离,她无法做出任何抵抗,只能看着自己变成一具没有记忆的躯壳。 “我想活着。”阿乜歆说。 百里星楼拥抱着她,身躯变得越来越透明,她轻轻地抚摸着阿乜歆的头发,用一种轻柔的语气慢慢地说话。 “你会活着,”百里星楼说,“比世间所有人,都活得长,活着久。” 阿乜歆抬起头,越过百里星楼的肩头看见了尉迟醒。 他低着头,看着那个阿乜歆,眼神温柔而珍惜,仿佛在照看着什么稀世珍宝。 古逐月静默无言地听着她说话,当她张牙舞爪时,他就会抬起头看一眼,然后又低下头,无奈地轻笑着。 而此时容虚镜就会瞥她一眼,仿佛并不能理解她为什么这么激动。 阿乜歆回抱住快要消散的百里星楼:“那不叫活着。” . 容虚镜发现阿乜歆不知怎么的忽然开始落泪,她有些不知所措。 她很少有这么慌乱的时候,看见阿乜歆哭,她的心里不知也为何一悸。 容虚镜思考了很久以后,抓住了自己的袖口,替她擦眼泪。 阿乜歆就像正在做噩梦一样,她紧紧地皱着眉,经历着深刻而惊心的痛苦。 容虚镜用食指点在她的眉心,有星光从她的手底流出,汇了进去。 阿乜歆的神情忽然定了下来,与吐糟变故后的呆愣震惊如出一辙。 容虚镜感觉自己可能帮了倒忙,惺惺地收回了手。 阿乜歆渐渐安静了下来,容虚镜就站在她身边看着她。 容虚镜其实很少看见她这么安静的时候,住在静安巷的短短时光,两个人呆在屋子里,大多数时候她都在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院子里还有棵松树,阿乜歆还喜欢飞上去又跳下来,乐此不疲。 忽然之间,容虚镜发现阿乜歆好像哪里有些不一样了。 明明是同一个人,她的眉她的眼,甚至嘴角上扬的弧度,全都是一样。 但就短短一瞬,她变成了另一个人。 那是神态的不同,容虚镜也说不上来到底哪里不一样,但她警觉地往后退了一步。 这不是阿乜歆。 阿乜歆纤长的睫毛抖了抖,然后睁开了双眼。 气流掀翻了破庙的屋顶,阿乜歆在狂风中展开羽翼,她与石像比肩,垂目凝望着容虚镜。 “你是谁?”阿乜歆问。 容虚镜负手而立,一头青丝瞬间被染白,她侧目扫了一眼自己飞舞的发丝。 其实她有些吃惊的,只是没有表现出来。 人可以不害怕一切未知,但若发现原来竟不了解自己,在平静无无波的心也会泛起微澜。 “这该我问你。”容虚镜抬眼,蓝色的双眸里像是有寒潭封冻千年,“你是谁?” 阿乜歆收起双翅,脚尖点地落在了破庙开裂的石板上。 缝隙中有枯草横斜着,来年春天它还会重新抽芽,向上生长。 生命就是这样可敬而可畏。 “我是百里星楼,”阿乜歆朝着容虚镜走来,“能解开你疑惑的人。” . 尉迟醒的额角不知何时被划开了,汗水流经伤口处的刺痛让他不由得眯了眯眼,鲜血流过眼角,滑向他的下巴。 “宁还卿!”李慎在高台上怒喊,“你还在等什么?!杀了他!杀了叛贼!” 玄钢盾牌还剩下三面,尉迟醒浑身染血,抬眼看着李慎的眼神,凶狠得像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他原本没有这么愤怒,可心里不知道为什么就突然焦躁了起来。 他想战,想撕开上衣,让雪花打在自己心脏狂跳的胸膛上,想拿起刀,把扑过来的所有人全都撕成碎片。 “尉迟醒!”陆麟臣发觉他有些异样,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你现在杀了李慎就真的走不掉了。” 城门外更多的金吾卫集结过来,金黄的一片让尉迟醒莫名想起了麦田里成熟的麦子。 都是待割的死物。 陆麟臣的掌心被尉迟醒热烈而迅速的脉搏冲击着,就好像其中藏了一头凶兽,想要挣脱束缚突破出来。 “尉迟醒!”陆麟臣喊他,“尉迟醒!” 尉迟醒只盯着一个方向,微微地龇了龇牙,与丛林中的野兽别无二致。 陆麟臣回过头,才发现宁还卿走了过来。 “我其实是想等你体力耗尽后生擒的,”宁还卿拿起手机的刀,无奈的往前送了送,“做做样子,没想到真的用上了。” “麟臣。”风临渊从城外的方向策马而来,他勒住缰绳,低眼看着自己的学生。 陆麟臣显得有些手足无措:“老、老师。” “这是在做什么?”风临渊明知故问,“要反吗?” “老师,你知道的,”陆麟臣急忙解释,“他是我的朋友,我不可能……” 风临渊翻身下马,从马背上抽出自己的佩刀,朝着陆麟臣走过来。 “老师。”陆麟臣不在说下去,他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陆麟臣站直了,把手里的刀握紧,准备认真与自己的老师打一场。 就像是他无数次教过他那样: 对敌人的尊重,就是尽全力去战胜。 陆麟臣这才意识到,他们已经是敌人了。 “你来晚了。”宁还卿说。 风临渊偏头一笑:“我认为恰好。” 启阳夫人看着一身血的尉迟醒,她的心脏一阵一阵地抽痛。 尉迟醒从小到大,就没有受过这么严重的伤,而现在,他还要去迎战宁还卿。 他是文臣,但他的身手绝不在风临渊之下,他与风临渊的不同,只不过是一个工灵巧,一个更蛮横而已。 尉迟醒已经向着宁还卿走了过去,启阳夫人刚想走动,陆麟臣却一把拉住了她,把她护在自己身后。 “夫人总不是这时候要他对李慎低头吧,”陆麟臣说,“夫人看着身上的伤觉得心疼,有机会了解一下他心里的刀痕。” “记住,夫人身上没沾一点血,全是他挡下来的,别让他平白流血。” 陆麟臣说完,就朝着风临渊走了过去。他把刀放在自己臂弯里又抽出来,用衣袖把蒙尘染血的刀身擦干净。 “老师,”陆麟臣说,“还是和往常一样,我先来吧。” 陆麟臣笑着,像是在每一场训练开始之前那样,痞痞地随时准备耍赖。 但这一次,他打算真正地战一场。 尉迟醒没有寒暄,他张开了手指后又紧握住刀柄,举起刀劈斩过去。 宁还卿抬刀格挡,一记刀落下后尉迟醒又抬起,再落下一记。 这样的进攻方式十分原始而蛮横,他没打算跟宁还卿玩些花枝摇曳的武学。 而是用最直接的方式进行力量较量。 尉迟醒短短的几瞬就轮下去十来记劈斩,宁还卿的虎口被震得发麻,人也被压着退后。 “你在进攻时还不忘伪装自己的招式,把最厉害的留下来对付我,”宁还卿说,“你让我很意外。” 尉迟醒身后的金吾卫集结着压过来,宁还卿侧身躲过尉迟醒奋力的一劈。 他没有停下来,而是干脆顺势一刀砍在了地板上,汉白玉做的石板立刻龟裂开来。 尉迟醒转身,将寒山尽平一下掼进汉白玉板里:“还好。” 汉白玉板上早就干涸的血迹又渗了出来,集结成一颗颗黄豆大小的血珠。 尉迟醒展臂,在空中画动着秘籍上看来的符文。 如风如影的阵法以寒山尽平为中心扫开,狂风席卷着化作猩红色冰刃的血珠,撕裂了空气刺向目标。 宁还卿发现尉迟醒逐渐起了杀意,他不知为何忽然焦躁了起来,像是有意想要结束战斗。 人一旦着急,那他就周身都是破绽。 宁还卿等的就是这时候。 金吾卫们纷纷放下了头盔上用来掩住面门的钢面具,冰刃打在他们的头上身体上,巨大的力量砸得他们只能后退。 尉迟醒拔出刀,在空中虚划一圈后向着宁还卿一步步走过去。 他手腕一翻改做反手握刀,然后忽然屈膝跃起,把脆弱的背部暴露在了宁还卿的头顶。 但却只有不足眨眼这么短暂的一瞬。 尉迟醒调动腰部的肌群,一下就扭转了过来,然后忽然用力向下,将手中的刀挥了出去。 宁还卿立刻抬刀格挡,但寒山尽平就是寒山尽平,神兵的力量是普通金属器具所无法比拟的。 他手中这把不知名的刀应声而断,被看上去并不怎么锋利的寒山尽平,整齐地切断了。 宁还卿看准了尉迟醒落地的时机,抬腿屈膝在他的胸口一顶,然后转手用手中的断刃横扫。 尉迟醒踉跄着弯腰避过,然后结结实实地挨了宁还卿一掌。 铁腥味忽然冲上他的喉头,一口鲜血在他后退几步后被咳了出来。 宁还卿这一掌看上去风轻云淡,但却让尉迟醒险些站不稳。 启阳夫人倒吸了一口冷气,刚想上前扶他一把,宁还卿就把断刃丢在了她脚边。 “夫人若是不乱动,也许还能保全自己。” 尉迟醒把寒山尽平杵在地上,深吸了几口气后又抬起头:“承蒙老师相让。” 宁还卿确实让了他,否则刚刚那一掌打在他的头颅上,他就已经成了死人。 第106章 乱世共苦厄 英灵在陆麟臣的身后低着头,如同整装待发的军队,血液顺着他的手臂流到了指尖,然后打在地面上。 风临渊扭了几下脖子,他其实已经很久没有遇到过这样真正能够称得上对手的人。 没有人能看见陆麟臣承载着陆家最坚定的意志,身后站着整个陆家最荣耀的身影。 太多人称赞陆麟臣的功绩,却无人问津那个瑟缩在训练场角落的小男孩。 那时风临渊教会他握起刀,教会他挺直腰,教会他堂堂正正面对有时并不那么公正,却一直很需要人勇敢的世界。 风临渊提着刀一步步逼近陆麟臣,他双手握着刀,举到自己耳侧:“你知错吗?” 陆麟臣指节咯咯作响,他用尽全力抬刀劈斩过去,然后又迅速抬起刀落下地二记第三记。 风临渊一直在防守,但气势强硬得如同是在进攻。 “不够快!”风临渊顶着陆麟臣全力的攻势,话语间毫无吃力的感觉。 “不够快不够快!”风临渊竟然压着陆麟臣开始后退。 陆麟臣奋力劈斩着,铛铛的撞击声让他的耳膜开始发出长鸣,他狰狞着一次次举刀又一次次落下。 “我没错!”陆麟臣五官扭曲着怒吼,“我没错!陆家的人有自己的选择!” 风临渊推臂一划,格开了陆麟臣的玄元,让后一脚踹在他的胸膛上将他提远。 “你错在不够强!”风临渊拖着刀,一步步逼近陆麟臣。 陆麟臣倒在地上,他从未在阵前退缩过,哪怕遇到南岭比他高出半个人的蛮壮勇士,他都没有退缩过。 但风临渊走过来时,陆麟臣下意识往后缩了一下。 “起来!”风临渊怒喊。 太弱小了,曾经也有个这么弱小可怜的孩子,面对这不太友好的世间,他连自保的能力都没有。 他有一只眼生长着和常人不太相同的黄金瞳,他软软的,小小的,捏着他的脸,就像是捏着一块白面团一眼柔软。 他也姓风,他是自己的弟弟。 “起来!”风临渊看见陆麟臣的退缩就莫名生气,“你以为这世道会饶过谁吗!站起来!拿起刀!你才能守住你不想失去的一切!” 这一瞬间,风临渊面前站着的,似乎并不是陆麟臣,而是那个失去弟弟后,只能站在院门口哭泣的小男孩。 那时他还不是天下闻名的大将军,他也没有一身令敌人胆寒的好本领。 他只有一把练习时用来刺稻草人的木剑。 陆麟臣爬了起来,将口中的鲜血吐了出去,然后低吼着冲向风临渊。 英灵们睁开双眼,追随着陆麟臣一路向前。 陆麟臣忽然想起来,老师不论教他什么,都会提前叮嘱他一句,好好学,否则总有一天你会后悔自己学得太少。 他不明白为什么,但他照做了。 陆麟臣天未亮就起,夜深后才睡,汗水打湿了一件又一件军装,每一天他都是带着一身酸软入睡的。 他从没问过为什么,因为他发现风临渊教他的时候,仿佛是在弥补某个不能重来的过去。 揭人伤疤不是好事,所以他选择了默默地做,为了成全风临渊,也为了在未来某一日时,能做出不让自己后悔一生的决定。 比如现在。 风临渊似乎有些释然,他微笑了一下,抬刀格挡的手忽然止住了。 陆麟臣来不及收刀,他匆忙间将方向往左偏转,玄元嵌进了风临渊的肩膀里,鲜血瞬间渗了出来,染红了他赤金色的军装。 四周的金吾卫忽然全都涌了过来,陆麟臣想去查看一下老师的伤势,却被刀剑压着离他越来越远。 陆麟臣看着眼前晃动的人影,心里无比烦躁与慌乱,他胡乱地挥刀想要为自己破开一条路,却只能与风临渊越隔越远。 风临渊对着陆麟臣浅浅地一笑,然后任由金吾卫搀扶着他离开战场。 陆麟臣愣在了原地,风临渊说的话他看到了。 他说,老师为你而骄傲。 眼前金色的人影不断晃动着,陆麟臣忽然觉得自己的鼻头一酸,眼眶也热了起来。 面前的人影越来越模糊,陆麟臣抬手擦了下眼睛,泪水沾进手背上的伤口,刺得他发疼。 风临渊其实没对他客气,他身上大大小小的豁口全是风临渊划出来的。 说实话还挺疼的,但陆麟臣现在却有些想笑。 是真正的发自内心的笑。 人一生有很多穷尽其力都无法完成的事,身边在乎的人都能理解你支持你,也算是其中一件。 但陆麟臣发觉,自己好像被自己在意的所有人理解着支持着。 这样的兴奋和激动,是给他侯位财宝比不了的。 毕竟他在这世上剩下的,能被称为亲人和朋友的人,真的不多了。 陆麟臣举起刀,看着这个明朗生动的世界,原来活着,也并不是自己想得那样艰难苦涩。 陆家只剩下一座空荡寂寞的府邸,其中有低着头谨言慎行的仆役穿梭着,明明很是热闹,却冷得他牙齿打颤。 但以后,他想活在自由而温暖的地方。 陆麟臣屈膝跃起,翻身挥刀划出一个弧形,玄元割裂了数人的手腕,兵器应声而落。 陆麟臣踩在其中一人的肩膀上,借力跃起,挥刀劈向宁还卿。 “小心!”尉迟醒忽然惊呼。 宁还卿和陆麟臣同时回头,宁还卿看到了身后跃下的陆麟臣。 陆麟臣看到了身后飞刺过来的寒刃,他抬手挥刀把它格挡到了一边去,暗器打进汉白玉地板中,地板瞬间就裂开了。 “偷袭是很不光彩的事情。”陆麟臣说。 风亦尘脱下了随意套在身上的金吾卫军装,也把头盔取下来抛在一边:“这话也可以对你自己说。” 陆麟臣忽然意识到自己对宁还卿也是偷袭,只好耸耸肩:“好吧。” 尉迟醒忽然站了起来,扔起寒山尽平后提了出去。 寒冷的刀身没进了一个举着长矛刺向启阳夫人的金吾卫,他的喉咙被这把刀对穿了,他抽搐了几下后就倒在了地上。 战场忽然静了下来,离启阳夫人只有一寸的长矛也随之落地,发出了振聋发聩的声响。 周遭的金吾卫全都低下头看了他几秒,然后忽然抬眼,盯着扔出刀的尉迟醒。 他真的杀了人。 所有人开始拿着武器向尉迟醒逼近,向着这个外邦的杀人凶手逼近。 之前的尉迟醒并没有真正地伤到人,金吾卫已经对他下了死手,但他一直觉得,他们是无辜的。 尉迟醒手无寸铁地后退着,他忽然笑了笑,战争里,有谁能真正无辜呢? 后方也有金吾卫逼近,尉迟醒站定了不再后退,然后慢慢张开了手臂。 被骨骼卡住的寒山尽平开始剧烈地挣扎着,它想回到它主人的手中。 尉迟醒忽然握住双拳,刀影四起,以他为中心向着周遭的金吾卫飞去。 寒山尽平划破的一片雪花,急不可耐地回到了它主人的手中。 宁还卿捡起死去将士手中的长刀,跨步跃起后向着尉迟醒劈过来。 陆麟臣还没来得及反应,风亦尘就闪到了他的眼前,对着他的胸口推掌出来。 尉迟醒和陆麟臣默契十足地向右一跨,放低重心后微微后仰,反手握刀往左出刀。 陆麟臣的刀撞在了风亦尘的手臂上,听这声响,他布衣下应该还藏着贴身的软甲。 尉迟醒的刀和宁还卿的刀撞在了一起,寒山尽平再次把于自己相碰撞的武器切成了两节。 宁还卿又是推掌出来,尉迟醒早就料到还是一样的招式,几乎想也没想他就侧身一撤。 城墙上的金吾卫不知受了谁的命令,哪怕宁还卿还在午门前,箭雨也忽然落了下来。 宁还卿没有让尉迟醒的小聪明得逞,他的出掌只是个声东击西的手段,真正的进攻在他随之而来的一个边腿。 尉迟醒的腰部结实地挨了一下,他还未来得及站稳,抬头就看见了如雨点般即将降落的羽箭。 “阿妈!”尉迟醒不再讲招式和套路,他刚一站稳就朝着启阳夫人扑过去。 陆麟臣刚侧身躲开风亦尘的暗器,他急忙转身看了一眼启阳夫人。 风亦尘没有收势,一掌打在了陆麟臣的背部。 “夫人!”陆麟臣下意识往启阳夫人身前跑。 启阳夫人抬起头,看着距离越来越近的羽箭。她想叫尉迟醒保护好自己,都没有这个时间了。 一线银光忽然穿了过来,它与一支羽箭对撞后有冷蓝色的火焰爆开,一掌火焰的巨网张开,瞬间燃尽了所有的羽箭。 尘辉彻底消散前,天空中像是有一场绚丽耀眼的烟花一样。 古逐月策马而来,他在马背上拉开弓,瞄准了尉迟醒:“尉迟醒!” 尉迟醒瞬间屈膝,然后用尽全力跃起。 古逐月放开了拉着弓弦的手,一支银箭破空而出,向着尉迟醒飞来。 尉迟醒将寒山尽平举到面前,这支带着冷火的银箭与刀身撞在一起,尉迟醒用腰部发力,让自己在空中转过身,然后挥刀一划。 冷色的火焰像是水波,从尉迟醒的面前扩散开去。 “主人!”风亦尘想也没想就就扑过去,把宁还卿按在了地上。 火浪涌过去,把风亦尘的发丝撩断几根,飘落在了宁还卿的耳侧。 天空中羽箭的下场就是被这火焰接触到的下场,金吾卫们纷纷趴了下来,躲过了这冷火。 远处高台上的李慎,也被自己的两个儿子按着躲在了桌子下。 “这是什么!”李慎在狭小的空间里大声地喊着,“这又是什么?!” 古逐月勒马停了下了来,他从外围拉着弓一步步往里走,金吾卫为他让开了一条道路,一直通往尉迟醒的身边。 “怎么样了?”古逐月走到了尉迟醒身边,与他比肩后低声问他。 尉迟醒经历了差点失去母亲的惊吓,不由得松了口气:“还好,还没死。” “阿乜歆在等你。”古逐月说,“你得活下去。” 尉迟醒愣了愣,他没想到古逐月首先告诉他的居然是这个。 “我以为你会先问我到底发生了什么。”尉迟醒疲惫地笑了笑。 古逐月垂眼,看到了地上唯一一具尸体:“你舍不得杀人?” 这问题很明显,尉迟醒和陆麟臣一身的伤,地上却只有一具尸体,总不能是他们边打边清扫。 “但我看他们都挺想杀你的。”古逐月说。 周围的金吾卫虽然只露出了双眼,但古逐月能感受到,他们都想要尉迟醒的命。 就像是狼群即将要瓜分猎物一样的眼神,每个人都对尉迟醒有着莫大的敌意。 “怕死吗?”尉迟醒忽然问。 古逐月想也没想就回答:“怕。” “怕死?”陆麟臣挑眉反问,“我看你挺胆儿肥的。” 古逐月把见微背到了背后,抽出了两把被容虚镜亲口认证为好刀的两把刀。 “但更怕,”古逐月说,“孤独地活。” 三个人背对着背,把启阳夫人围在中间,他们面前有让人闻风丧胆的智将宁还卿,还有世间最杰出的暗卫风亦尘。 还有千千万万个披坚执锐的军人,还有重重的磨难与险阻。 还有再也不会容纳他们的世俗人间。 但三个少年却都带着笑。 他们从此都走上了与之前截然不同的人生,失去了很多,但却得到了更多。 未来的五年十年二十年,以及漫漫的一生路,他们获得了一方子民的认同,拥有了自己的王国和家室。 岁月让他们淡忘了许多让他们热血沸腾的事,却没人能忘得了这一天。 这真正敢于选择自己未来道路的一天。 伪装的人开始脱下懦弱的面具,向着智勇双全运筹帷幄的草原雄鹰进化。 一无所知的人开始追寻自己的来历,叩问这世间所有不公的道理。 荣耀满怀的人开始挣脱一身的枷锁,拥抱自由与理想的人生。 醉时笑看花与月,醒时问道天地间,他们是一生都还未有定数的热血少年,也是未来无可度量的疏狂儿郎。 没有人知道最后的结局是什么,但他们都在做出自己的选择。 后来神武皇帝对史官提起这影响他半生的这日时,一向寡言不怒自威的帝王竟然也轻轻地笑了笑。 他说:“我这一生太多不圆满,唯独那一次,我觉得能与人在乱世共苦厄,是件很圆满的事情。” “哪怕从此与她相隔千万重山水。” 第107章 深爱 百里星楼朝着容虚镜伸出手,平静温和地看着她,等着她握住自己的手。 容虚镜负手而立,毫无要回应她的意思。 “你不想知道你忘了什么?”百里星楼问她。 容虚镜静默不言,冷冷地看着眼前这个本该熟悉却十分陌生的人。 古逐月见到她,会怎么样呢? 容虚镜猜不到,可能是失落可能是惊讶,或者可能无法接受。 “知道古逐月吗?”容虚镜忽然问。 百里星楼轻轻皱了一下,然后陷入了思考之中。 老实说她感觉自己应该知道,但寻遍记忆,都翻不到与这三个字有关的只言片语。 容虚镜只知道天参星火会让阿乜歆失去记忆,却没想过她仿佛是变了个人。 世上很少有事情能让她感觉到意外。 “他……”容虚镜刚一开口,就有些犹豫。 他很喜欢你。 这话好像不该由自己来说,容虚镜觉得。 “算了,”容虚镜咽回了嘴边的话,“你继续说。” “说什么?”百里星楼被她搞得有些不明就里。 “你不是要说服我吗?”容虚镜问。 “你想知道我就让你知道,”百里星楼说,“不想知道我也不强求。” 容虚镜伸手想要搭上百里星楼的手,她却突然往后一退。 “为什么?”百里星楼问。 “你不是会说废话的人。”容虚镜说,“既然你问出来,那一定是有什么事必须要我记起来。” 百里星楼笑了笑:“我喜欢跟聪明人说话。” 容虚镜抓住了她的手,抬眼看着她:“知道最好的医者都有什么遗憾吗?” “什么?”百里星楼下意识反问。 容虚镜看见了有人从黑暗中走来,星光为她铺成路,信徒为她而匍匐。 “你是阿乜歆。”容虚镜说,“如果有人叫起你这个名字,你要相信,他深爱你。” 一颗石子落进了深潭中,层层的波浪向着四周荡开。浩瀚星海中有惊涛飓浪掀起,星尘为它们的主人而闪耀。 百里星楼将容虚镜送进回忆之门后,睁开了双眼。 “阿乜歆?”百里星楼低喃着重复着这三个字,“阿乜歆……” 世上有几个人对另一个人,能称得上深爱? 百里星楼不明白容虚镜为什么要说这些,就像百里星楼不明白为什么,回忆这么重要的东西,只有自己没有。 她的双眼扫过的万事万物,都们看到一段段对他们来说长长的回忆深藏其中。 哪怕是花草植株,都有着自己的故事。 这很讽刺,人世间司掌往事的神明,没有往事。 远处有一道光亮直冲天际,云中剑受其感召后不断抖动着,像是随时都会出动的捕猎者。 百里星楼伸手一抓,云中剑飞来了她手中,她抬眼看向光亮所在的地方,洁白胜雪的双翼忽然在她身后展开。 长而柔软的羽毛在空气中飘动着,百里星楼展翅冲上云霄,然后又调转方向向着光芒所在之地俯冲而去。 . 尉迟醒抽身挡在启阳夫人的身前,反手将寒山尽平后推,贯穿了一名金吾卫的小腹。 他抽出刀压低身子,拉着启阳夫人跨开一步,又是一刀划出去,割裂了几个金吾卫的护甲。 鲜血飞溅出来,尉迟醒托住启阳夫人的后脑勺,将她越发苍白的脸按进自己的胸膛。 尉迟醒一脚踢开一个斜刺里冲出来的金吾卫,与此同时启阳夫人的后方又有人拿着长矛突刺过来。 “尉迟醒!”陆麟臣砍断一柄佩刀后忽然转身,看到了尉迟醒身后避无可避的长刀。 古逐月放弃了格挡,从背后抽出见微拉开。 金吾卫从他背后而来,举刀重重地砍下,但古逐月没有躲。 背后受的一刀让他的箭失去了准头,但却恰好穿透了尉迟醒身后那个金吾卫的手腕。 尉迟醒带着启阳夫人转过身,长矛刺入他肩膀的一瞬间,金吾卫被冷火点燃。 冷蓝色火焰爆发的瞬间,尉迟醒的瞳孔也被映成了蓝色,他就这么看着那个连挣扎都来不及挣扎的金吾卫被焚成灰烬。 “古逐月!”尉迟醒一把推开启阳夫人,转身砍断了背后的长矛。 他反过手腕越肩抓住断矛,咬牙拔了出来。鲜血飞溅出去几步远,打在早就被雪染红的汉白玉地板上依然十分醒目。 古逐月三指拉弓,对准了启阳夫人脚下松开了手。 三支银箭离弦而出,冷火迅速燃烧成线,将启阳夫人围在了中间,距离不多不少,正好是无论什么方向长矛都刺不到的地方。 冷火扫出强烈的气流,周遭的金吾卫被无形的力量荡开,启阳夫人站在正中间,长发飞舞着。 她想去到尉迟醒身边。 尉迟醒扔起寒山尽平,在宝龙中抓住后奋力向前投掷出去。 长刀没进胸腔,启阳夫人身后拉弓的金吾卫瞬间倒地。 宁还卿站在厮杀的人群外围,悠闲得像是一个看客。 飞羽军副统领姗姗来迟,将手中的长弓与特质羽箭奉给了宁还卿。 宁还卿拿起箭,看了许久后忽然轻叹:“问天,好名字。” 说完他的眼神忽然一变,杀意在瞳孔中蔓延,他抽出一支问天,搭上弓弦后在人群中扫动着,寻找合适的目标。 宁还卿忽然一笑,他找到了最合适的目标,虽然在道义上来说略微显得有些无耻。 一声箭啸忽然响起,陆麟臣的周身忽然发麻,他知道那代表着什么。 他慌乱中砍断了些什么,然后转头循着声音来源看向站在火焰中的启阳夫人。 尉迟醒来不及收回刀,破空而出的利箭让他来不及奔向自己母亲的身边。 十步,五步,风华绝代的美人在烈焰中看着自己在绝望中挣扎的儿子。 她从没看过尉迟醒这样。 尉迟醒身在重重樊笼中的数年,对一切都可以说是逆来顺受,但她看着尉迟醒的眼睛,总觉得有火焰在其中跳跃燃烧。 但这一刻,他很绝望,他跑向启阳夫人,哪怕明知来不及。 他的神情像是终于对天意低头的凡人,落寞颓废而懊悔,为以后的寂寥人世而落寞,为不自量力的挣扎而颓废。 为不肯服从天意而失去一切的,懊悔。 寒山尽平忽然爆发出让人无法直视的光芒,它震裂了周边的地板,一层又一层的巨型光浪荡开。 扫合过处,是对生命的践踏和摧毁。 问天还没来得及命中目标,就被震得粉碎。 尉迟醒忽然跪倒了下来。 失之交臂和失而复得,哪一个更让人惊心动魄,尉迟醒也说不清楚。 他只知道方才的一瞬间,他的整个心脏像是被人攥在掌心,一寸寸撕碎一样。 飞羽军从城门外策马而来,他们手里拉着弓,腰间配着刀。 陆麟臣转过身后退几步,挡在了尉迟醒身前。 古逐月穿过火焰扶起了启阳夫人,探了探她的鼻息后抬头看着尉迟醒:“她没事。” 尉迟醒摆了摆手,几滴血被他甩了出去,他抬眼看到了越来越近的飞羽军,忽然笑了出来:“金吾卫还算是好对付的。” “陆、陆将军?”为首的飞羽军统领忽然勒马摘下了头盔,看着一身是血的陆麟臣,他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们接到的命令是诛杀叛贼和北蛮,而他们眼里叛贼和北蛮,正被陆麟臣挡在身后。 “将军为何要包庇叛贼?”统领问。 “我,”陆麟臣抬起头笑了笑,脸上的血迹让他的笑容显得诡异而狰狞,“就是叛贼。” 听到这句话的飞羽军都愣住了,他们面面相觑着低声议论,陆麟臣把手里的刀转了几圈后忽然握紧。 “来吧。”陆麟臣屈膝将重心放低。 古逐月扶着启阳夫人,他刚站起来,抬头就看见了许多双眼神堪称恶毒的眼睛。 飞羽军认定了尉迟醒是罪魁祸首。 陆麟臣的话不但没有纠正他们的认知,反而让他们觉得,他们的陆将军是受了北蛮的蛊惑。 飞羽军纷纷扯紧了手中的缰绳,马匹不安地点着地面,他们越过陆麟臣,看着刚刚站稳的尉迟醒。 “现在怎么办?”古逐月对着尉迟醒喊道。 尉迟醒把寒山尽平放在臂弯里,然后抽出来。 血迹留在了他的衣袖上,他握着刀往前走着:“还能怎么办?” 战争从来不会停止,风平浪静时也是,狂风骤雨时也是。 “你们选什么不好!”尉迟醒怒喊,“非要陪我来战!陪我来杀!陪我来送死!” 尉迟醒跃起,在半空中松开了手里握着的刀,寒山尽平幻化成无数光影,在尉迟醒挥臂时调转过来,刀尖朝着所有飞羽军。 “十三洲头,藏昆吾,”尉迟醒嘴里低声念着,然后抓紧了五指握成拳,“炼,无常生魂为刃……” 所有刀影开始铮鸣起来,像是即将挣脱牢笼窜逃而出的厉鬼。 “尉迟醒!”陆麟臣高喊,“他们是无辜的!” 九天中有厉风压下来,像是鲲鹏展翅时带起的飓风。 有个握剑的人影俯冲了下来,尉迟醒抬起头,看着他的天神降临。 她身披铠甲镀满灿烂金光,长卷的金发被狂风舞动着,她握着剑从天而降,带着绝对的杀伐之意。 尉迟醒有些晃神,他也说不清自己心里对神明的定义到底是什么,千万人有千万个理解,有千万个诉求。 有人渴求统治,于是神明便是威严之相,司掌法度。 有人求渡苦难,于是神明便是慈悲之相,救渡众生。 心中有神的影子,才能为他们唱起赞歌,塑起金身。 尉迟醒不信神,不信佛,不信命,但他甘愿为阿乜歆低下头颅,颂起信词。 “阿乜歆……”尉迟醒心中的燥郁忽然就被荡平,他伸手抓住了寒山尽平,然后收势落地。 阿乜歆忽然直直地冲向尉迟醒,举起了手里的云中剑。 “尉迟醒!”古逐月察觉不妙,但他又无法丢下启阳夫人,只能无可奈何地高喊提醒他。 “躲开啊!”陆麟臣冲过去,但却来不及了。 飓风静止了下来,百里星楼的头发归顺地落在,贴在了她的背后,她抬眼看着这个浅笑着的人。 天空中有轻柔的羽毛落下,和雪花混在一起,像是忽然又下起了大雪。 鲜血顺着云中剑流淌出来,低落到了地面上,把刚刚落地的白色羽毛染得鲜红。 蓄势待发的飞羽军忽然得了命令,暂停了逼近的攻势。 尉迟醒的耳朵里忽然传来一声经久不绝的嗡鸣,他的视线开始发昏,逐渐无法看清周围的景象,听清周围的声音。 他看见陆麟臣带着一身血跑了过来,也看见古逐月焦急地赶过来。 百里星楼不解地看着他,这个人的表情好奇怪,像是解脱,又像是遗憾。 他走向死亡,却依然带着微笑。 尉迟醒按住了自己的心口,好让自己能有说几句话的时间。 云中剑洞穿了他的心脏,为他生命提供血液的地方,正在渐渐冷却。 尉迟醒往前走了几步,虚弱地靠在了阿乜歆的肩头,姿势亲密得如同恋人相拥。 百里星楼低扫了一眼围过来的人,地面上忽然开始生长出寒冰,将两个似拥抱非拥抱的人,与世俗隔绝开来。 “从你出现,”尉迟醒轻声地说着,“我就知道……” “你是来杀我的。” 尉迟醒侧过头,阿乜歆的发香从他的鼻息里钻进来,向着他的四肢百骸散开。 这感觉愉悦得像是睡了长长的一觉后醒来,张开臂膀伸个懒腰一样。 “但我,”尉迟醒轻叹,“没能躲开。” 尉迟醒伸出手,抚摸着阿乜歆背后的金发,柔软的发丝散落在他的指缝中,美好得像是随时消散的浮沫。 “我躲不开,”尉迟醒说,“我知道的。我是命定的乱世霸星,你是世间唯一的钦达天,阿乜歆,我好累。” 这三个字像是一道惊雷,击中了荒野中的一棵参天大树。 熊熊的火焰在无边而辽阔的荒野上燃烧,百里星楼转过头,看着这个生命逐渐流逝的凡人。 容虚镜说,如果有人叫起你这个名字,你要相信,他深爱你。 尉迟醒强撑着站立的力气慢慢也散去了,他靠着百里星楼开始下滑,她却忽然回抱住了他。 冰层出现了裂纹,陆麟臣惊喜地看着手中的刀,以为是自己的劈砍终于起了作用。 眼前的寒冰忽然炸开,一双人影冲上天际,地面上只留下了一滩鲜红的血迹。 第108章 天命所在 百里星楼带着尉迟醒冲入云层,忽然降低的气压让尉迟醒咳了一口血出来。 百里星楼忽然侧身躲开,一支银光闪闪的箭矢贴着她的羽翼极速飞向更高的天空。 她低头看见了地面上扭打着的两个人,然后抬眼继续飞向无边无际的天空。 尉迟醒咳了几声,实在是咳不动了,便也安静了下来。 “身怀不臣心。”百里星楼说,“该诛。” “我就快死了,”尉迟醒无力地笑了笑,“我们可以说些……咳咳,说些别的,我不知道的事情。” 尉迟醒费力地睁开眼,看见阿乜歆的衣服被自己咳出来的血弄脏了,他慌乱间抹了几下,却让血迹更加明显了。 “对不起……”尉迟醒低声说。 他的觉得自己说起这三个字的时候,视线越来越模糊了。 不是因为生命即将走到尽头,而是因为有热泪涌了上来。 他答应过她的,要替她为雪山的事情想办法,结果他把事情搞成了这个样子。 “对不起对不起……”尉迟醒一遍遍重复着,他埋下头靠在阿乜歆的肩窝处。 尉迟醒的声音本就低,这样一来就更加微弱不可闻了。 “你说什么?”百里星楼没听清。 “阿乜歆……”尉迟醒说,“我说……” 百里星楼依然没听清,但是她觉得她有必要纠正一下他:“我叫百里星楼。” 尉迟醒忽然沉默了,他动动手指轻抚阿乜歆发丝的力气都在这一瞬间被抽走。 “百里星楼,”尉迟醒攒足了劲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微弱,“真好听。” 百里星楼还没反应过来他是什么意思,尉迟醒忽然重重地推了她一把。 云中剑离开了尉迟醒的身体,猩红的血液瞬间飞溅出来,百里星楼的脸上甚至都沾染上了他的血。 尉迟醒像是一只绝望的飞鸟,被折断翅膀后从高空跌落。 他一直睁着眼,看着那个扇动着双翼的女孩子。 早年间他读过很多关于凡人爱上神明的故事,故事的结局大多不太美好,而剩下的部分,又美好得太过虚幻。 人与神的阻隔轻而易举就被冲破,凡人竟也能跟寿命无限的神厮守数十年。 又或者临化登仙,从此相守不离。 原本尉迟醒不信这种无稽之谈,但遇见阿乜歆后,他生出了一丁点贪念。 他想她永远留在自己身边。 神的一生多长啊,陪着平凡普通的自己一辈子,也不过是她眨眼一瞬的事情。 安逸的日子过了太久,让他差点以为这场美梦不会有清醒的一天。 阿乜歆并不是真正的神明,而自己,也不是个够格的凡人。 尉迟醒从云端跌落,带着他这一生唯一卑微不敢言说的美梦。 百里星楼低头看着尉迟醒的脸,她模仿着他嘴唇的开合,发出陌生但也熟悉的声音。 “阿……”百里星楼仔细地学着,“乜……歆。” 她心口忽然被什么东西灼了一下,百里星楼顺着温度探了过去,从自己的怀里摸出一块玉石来。 上面雕刻着百里星楼四个字,一时间她又陷入了迷茫之中。 “我是百里星楼啊?”百里星楼自问道。 漫天的云层承受不住压力,又开始落起了雪来。 . 陆麟臣抢过古逐月手里的见微,对着百里星楼拉开了弓。 但就在放弦的瞬间,古逐月推开了他,银箭离弦而出,擦过百里星楼的羽翼飞向天空。 “你干什么!”陆麟臣一脚踢开了古逐月,“你没看见尉迟醒在她手上吗!” “飞羽军!”陆麟臣怒吼,“有弓的拿弓没弓的用剑,给我把她打下来!” 陆麟臣吼完,忽然就清醒了过来,他再也不是他们的陆将军,只是一个乱臣贼子。 飞羽军默然地站立着,用一种似是心疼但更像是看向疯魔的眼神看着陆麟臣。 “见微!”古逐月张开手,喊着这把神兵的名字。 陆麟臣手里的长弓忽然崩散成星光向着古逐月汇拢,在他的手上重新凝聚成弓。 “尉迟醒在她手上!”陆麟臣咬牙切齿地说。 陆麟臣蛮横地冲过来要去夺古逐月手里的弓:“给我!” 古逐月松开手,见微消散地无影无踪。 一滴血从空中低落,打在了陆麟臣高挺的鼻梁上,他失去了理智,一把揪住了古逐月的衣领。 陆麟臣一拳打在古逐月的脸上:“如果不是他!你还在马棚里扫粪喂草!你这个白眼狼!” 古逐月一句话也不说,任由陆麟臣拿自己出气。 陆麟臣气急了,扬起手臂又是一拳即将落下。 古逐月忽然一把推开了他,猛然向上跃起。 尉迟醒落了下来,古逐月接住了他,两个人一齐倒在了地上。 背后的伤口被地上断刃断矛硌得生疼,古逐月忍不住倒抽了口气,却始终把尉迟醒护在自己身前。 “尉迟醒!”古逐月坐起来,拍了拍怀里尉迟醒的脸,“尉迟醒!” 陆麟臣蹲了过来,伸手探查尉迟醒的鼻息。 他停顿了许久许久,让后忽然抬起头,揪住了古逐月的衣领,二话不过照拳到他的脸上。 “你放走了凶手!”陆麟臣把古逐月染血的脸揪到自己面前,狰狞着怒喊,“她是凶手!她该死!” “不管尉迟醒是死是活!”古逐月双眼通红,用丝毫不亚于陆麟臣的声音喊回去,“陆征!那是他最爱的女人!” 那是他最爱的人,千万把剑由她穿入他的胸膛,尉迟醒都不会躲开。 古逐月喊了出来,心里似乎有什么重压在一瞬间被移开,若有人去探看,也许就会看见一口枯涸很久的古井。 现在这重压忽然被移走,井口露了出来,他心里轻松了很多,却又有怎么按也按不住的难过从枯井中涌了出来。 他压不住这难过,宁愿承受重压。 “尉迟醒……”古逐月死死地抱着他渐渐冰冷的身体,“尉迟醒,那不是阿乜歆,你快点醒过来,阿乜歆在等你。” 漫天的大雪洋洋洒洒地落了下来,尉迟醒的长长的睫毛上落了一颗雪花,古逐月的鼻息呼出来,让它融化成了一滴水。 晶莹的水珠顺着他的脸颊滑落下来,像极了一滴泪。 “主人。”风亦尘低着头,等待宁还卿的命令。 宁还卿遥遥地看着那三个少年,他忽然叹了一口气:“还以为会有什么不同。” 风亦尘不明所以地看着他,宁还卿转过头对着温柔地一笑,:“没事。” “他们怎么办?”风亦尘问。 怎么办呢? 宁还卿一时间也没想好,他其实心中有些不可言说的期待,但最后,这期待似乎是落了空。 “可惜了。”宁还卿说。 “他若回去,”风亦尘看了一眼尉迟醒,“将是靖和的大敌。” 宁还卿垂眸,似乎是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也许不是敌人呢。” “算了,”宁还卿笑了笑,然后举起了手,“飞羽军!” 远方的飞羽军应声抬起了头,注视着宁还卿的手臂,抬起了自己手里的长弓。 宁还卿慢慢握紧拳头,飞羽军立即拉开弓,瞄准了中心的三个人。 “主人……”风亦尘似乎是有话想说。 “没必要了。”宁还卿摇头。 宁还卿忽然收回举起的手臂,万千箭矢尖啸着离弦而出,古逐月与陆麟臣瞬间转过头,看着如雨般的箭矢迫近。 城墙上的金吾卫也随即放箭,进退之路皆被堵死。 古逐月与陆麟臣交换了一个眼神。 陆麟臣飞扑过去护住了启阳夫人,古逐月侧身挡住尉迟醒,将他护在了身下。 人有时真的会选择一条走不通的死路,而且往往也并非真的走投无路。 而只是非常简单的,因为愿意。 雪花忽然停在了空中,天地间所有声音都静了下来,宁还卿抬眼看着天空中忽然亮起的星辰,熄灭的期待又忽然点亮了起来。 羽箭静止在空中,容虚镜不知如何出现在了古逐月身后。 古逐月伤口的皮肉外翻着,容虚镜低头看着鲜血渗出又被衣料吸收。 她伸出手轻轻覆盖在伤口上,有星光向着她的掌心汇聚过来,被割裂的血肉迅速生长着。 分明还在淌血的伤口眨眼间就愈合结痂,伤疤脱落下来,皮肉完整无缺。 古逐月抬起头,看着神色平静的容虚镜。 他再也无法从她的眼睛里读出情感,也看不见她对这个世界的好奇。 “你想起来了?”古逐月问。 容虚镜没有回答,她伸手从虚空中抓住了自己的长杖,然后在地面上轻轻一点。 清脆的声音蕴藏着无限的力量,所过之处的所有兵器都被荡成了齑粉。 羽箭和刀剑化作粉尘,散在了虚空之中。 容虚镜抬起头,与遥远人群外的宁还卿对视:“狂妄。” 风亦尘下意识护在了宁还卿的身前,宁还卿拂开了他,一步步朝着容虚镜走来。 “尊位。”宁还卿对着容虚镜恭恭敬敬地行礼。 周遭所有听见这句话的人都愣住了,过了许久,他们才跟随着反应了过来,齐齐跪拜在地。 “天命所在!”人们高声呼喊着。 四周阁楼亭台上的百姓这才恍然大悟,明白了是谁亲临于此。 信徒们屈膝匍匐,高喊着她的尊号。 容虚镜扫了一眼周围的人,又转回来看着宁还卿。 他笑得很虚假,但又令人找不到丝毫破绽。容虚镜懒得深思,对着古逐月伸出手:“起来。” 古逐月愣愣的,没有搭上她的手:“尉迟醒……” “他已经死了。”容虚镜说。 百里星楼展翅,从云端俯冲下来,悬立于城门之上。 容虚镜扬了扬下巴,示意古逐月看身后:“她的剑下,没有心怀狼子野心的人能活着。” 古逐月知道他身后是谁,但他不敢回头。 他害怕看见她不再灵动的双眼,害怕看见她手中无情的长剑,更害怕,接受她已经不再是她的现实。 “一定还有办法的。”古逐月忽然抓住了容虚镜的衣角。 他这才发现,容虚镜的衣饰已经不同了,赤金的暗纹在她玄色的衣料上流淌着,高贵得令人无法直视。 古逐月收回了手,他意识到自己不该这样。 赤金的暗纹被他手上的鲜血染红了一丝,古逐月由衷地觉得十分抱歉。 容虚镜的眼神动了动,她蹲了下来,拉住了古逐月的手:“人死不能复生。” 古逐月有些诧异,作为失去记忆的容虚镜来说,她会出言安慰人不算是稀罕事。 但作为举世瞩目的镜尊位来说,无情无欲,无所需求才是她本该有的模样。 “尊位。”陆麟臣跪了下来。 “本座知道你要说什么,”容虚镜在他开口之前阻止了他,“但本座无能为力,哪怕是古逐月求本座,本座依然没有办法。” “尊位这是什么意思?”李慎在大宫人的搀扶下姗姗来迟,他还没来得及拜过容虚镜,就听见了容虚镜所说的话。 什么叫就算是古逐月求她? 他为什么姓古李慎一时半会儿想不到,但她为什么对他如此特殊,李慎明知,却不愿意相信。 容虚镜扫了一眼含笑的宁还卿,周遭的人表情各异,唯有宁还卿像是早就猜到了此时的情景。 “星算立派,”容虚镜轻声地说,“千年以来,只等帝星。” 她的声音并不算大,但却被无形的力量传了出去,传到了在场的所有人耳中。 不论是台上表演的戏角,还是台下默然的看客。 人们忽然沸腾了起来,他们攒动着引颈而望,这里有未来的天下之主,无人不想一睹。 悬立于城门上的钦达天没有任何表示,但她刚刚亲手诛杀了心怀不臣心的狼子,没有表示就已经代表了默认。 千年不曾闪耀的帝星终于露出了光芒,一出世就引发了如此轩然大波。 “本座劝你,”容虚镜看见李慎紧握的拳头,淡淡地扫了一眼后提醒他,“少做无谓的事情。” “走吧。”容虚镜低头,看着古逐月。 古逐月把尉迟醒背起来,跟在容虚镜身后朝着城外走。 陆麟臣抱起启阳夫人,也跟了上去。 飞羽军得不到任何有效的指令,无论是来自宁还卿,或者是来自太辰皇帝。 他们只好往旁边跪开,为容虚镜让开一条道路。 第109章 一无所有 容虚镜把他们带到了城郊,这里有面峭壁,下面是奔腾的断河,走到悬崖边她就停了下来。 刚出皇城时天色还尚敞亮,走到这里时已经逐渐泛起了夜色。 大雪停停落落,此时的天空中的乌云散尽,一轮皎洁清冷的圆月悬在青色的天幕中。 容虚镜转过身,一眼扫到了远处灌木丛中试图躲藏的飞羽军。 “他们还跟着。”陆麟臣跟着容虚镜的目光看过去,也看见了穷追不舍但又无所作为的飞羽军。 “把他交给陆麟臣吧。”容虚镜看着古逐月。 很明显,她的意思是指把尉迟醒交给陆麟臣。 “为什么?”古逐月问。 容虚镜没想到他会这么问,倒真的开始思考了起来。 “我不会跟你走的。”古逐月在她思考出结果来之前,先给出了自己的选择结果,“尉迟醒还有救的。” 这种感觉很难说明,他背着尉迟醒,明明能够清晰地感受到有某些无法言说的力量在流动。 他曾经无意中探查过尉迟醒的脉博,那时候他的气息很乱,却也能清楚地感受到有两种不同的力量在对撞着。 古逐月想,他现在感受到的,也许就是其中某一个,躲过一劫后残留下来的一些。 也许是能救命的。 “你是帝星!”容虚镜难得有些语气波动,她觉得古逐月荒唐至极。 尉迟醒是霸星,是他未来注定的一生宿敌,他早日长眠于此,不恰好免去了天下生灵涂炭,轻而易举求得和平的一统。 可现在古逐月不顾身处之境,非要去救他。 “尊位,”陆麟臣还不是很能习惯把眼前这个人称呼得如此恭敬,“没有尉迟醒,他现在还在逐鹿林做着马奴的活,过着永远都不会改变的一生。” “尊位说是命运注定他成为帝星,我却觉得这跟尉迟醒脱不开关系。” 容虚镜忽然抬起眼,看向了陆麟臣的眼睛。 “你自己都不信的话,”容虚镜淡淡得说,“还想拿来说服本座?” 陆麟臣被她一句话堵得哑口无言,其实他很少有这种说话拐弯抹角的时候,但也没想过这么容易就被拆穿。 他心里其实已经七七八八接受了古逐月是帝星的事实,但他还是总想让自己相信让古逐月变得不一样的,是尉迟醒。 甚至还想让容虚镜也相信。 可自欺欺人,终究只是自欺欺人。 “这是命数使然。”容虚镜说,“他是命定的帝星,没有尉迟醒,他还有我。” 古逐月听着容虚镜的话,心里忽然有些想笑。 不是因为好笑,也不是因为开心。 只是很简单的,因为想笑。 他孑然一身走过了十来年,在最底层挣扎着活着,看过了人世间最丑陋的一幕又一幕。 连他自己都快看不见希望的时候,尉迟醒出现了。 在他一无所知的时候,容虚镜出现了。 尉迟醒如果真的死了,古逐月也无法准确表达自己心里到底有什么感受,但有一种感觉很清晰。 原本就空荡荡的心里,更是缺了一块。 “尊位。”古逐月把尉迟醒往上稍了稍,然后看着这个从生来就站在神坛上的人。 “你……”容虚镜想告诉他不必如此相称。 “尊位。”古逐月再次强调这个称呼,“我有很多问题想问你,比如你可曾尝试过去过最普通的人的生活,比如你是否有过举目无依的时候。” “再比如,你是否明白什么是一无所有。” 容虚镜不知道他想说什么,但她感觉到了古逐月的难过:“没有。” “当然,”古逐月笑了笑,“如果有才奇怪了。” 陆麟臣有些发愣,他似乎不太能听懂两个人在打什么哑谜,但他发现容虚镜对古逐月是真的不一样的。 对除了古逐月以外的任何人,无论是天潢贵胄还是平民百姓,站在她面前,她都只是冷冷地扫一眼。 但和古逐月说话的时候,她微微仰着头,神情平静而有耐心,她在认真地听他说的每一个字,对每一个问题做出回答。 哪怕没什么用。 真的只是因为古逐月是帝星?陆麟臣有些不相信。 但他仔细追着这一丝疑问下去,又会发现找不到任何证据来支撑自己的猜测。 容虚镜是冷的,她对这个世界都是冷的,非要说对古逐月有什么不一样,充其量只能说是耐心了很多。 而这份耐心,她也表现出来了产生的原由:他是星算等待千年的帝星。 毫无破绽并且理所当然。 “我在孤独的荒漠上行走,”古逐月说,“天上忽然有颗星星为我闪耀,伴我前行。如今他快陨落,我想做一些凡人力所能及的挣扎。” “你明白吗?”古逐月轻声问。 容虚镜没有回应,她淡淡地看着古逐月,眼神里什么情绪都没有,就像是在看一朵花,一粒尘埃。 但偏偏换做别人,她又绝不会看得这么久。 “好。”容虚镜说。 古逐月没有办法行礼,只能点了点头表示感谢。 虽然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到底要谢什么。 “你去哪儿?”古逐月发现容虚镜朝着来的方向走过去。 这一次容虚镜没有回答他,她头也不回地走向了飞羽军。 银色的缠枝发冠在她的头顶无声成型,晶莹剔透的宝石不断有星辉流转。 容虚镜张开五指对着飞羽军,然后轻轻地收掌。 温和的星光带着潜伏在丛林中的追兵消失了,天上清冷的圆月照耀着悬崖边的四个人。 一只巨大的海东青从圆月中振翅而出,它靠在悬崖边扇动着翅膀,等待着崖边的人。 “这是容虚镜的。”古逐月干巴巴地解释,试图打破诡异的尴尬。 “知道。”陆麟臣愣愣地点头,似乎觉得有些不够,他又补充了半句,“我见过。” 然后两个人又陷入了沉默,树林中有寒鸦惊起,扑闪羽翼的声音在寂静的天地间显得十分惹人注意。 “那个……”陆麟臣有些结巴,“那个、对、对不起,我有些失态。” 古逐月仿佛在思考什么,听见陆麟臣的道歉后,回忆了许久才记起来,他可能是在为打伤了自己而道歉。 “没事,”古逐月说,“关心则乱。” “你说他还活着?”陆麟臣问。 古逐月点点头:“我见过很多死人,尉迟醒绝对还活着。” 陆麟臣把启阳夫人放到了海东青的背上,走回来探查尉迟醒的鼻息,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抬头看着古逐月。 “没有呼吸?”古逐月看他的表情,就猜到了结果。 陆麟臣点头:“老实说我最好的朋友快死了,我现在心里乱遭遭的,也想不出来什么对策。” “老朽有一法。”有一个声音从周围传来,两个人环视一圈后却没有看到人在哪里。 “尉迟醒脖子上的钥匙,”周海深说,“长话短说,你们也别找了。照我说的去试试就知道了。” “前辈请讲。”陆麟臣抬起头,对着天空说话。 周海深忽然有点怀疑陆麟臣的智商,说了在尉迟醒的脖子上,这个傻大个儿还抬头看天。 “这儿呢这儿呢。”周海深说,“云中剑是苍古神树的孕育出来的,它造成的伤口无法愈合。尉迟醒的身体里还有一股力量在游走,否则他的血早就流干了。” “什么意思?”陆麟臣问。 “意思就是,”古逐月解释道,“他心脏的伤口无法愈合,但是有股什么力量在护着他的心头血。” “对,”周海深点头,然后他又忽然意识到远在千里外的两个人并不能看见自己点头,“上雪山去,找到神树,也许还能救他。” “也许?”陆麟臣有些惊讶。 古逐月看了他一眼,示意他不要一惊一乍的:“也许也要尝试一下。” “闻月来。”古逐月叫起海东青的名字。 闻月来振了振宽阔的翅膀,作为对古逐月的回应。 “送她去……”古逐月忽然发现,原来尉迟醒从未说起过他的家乡到底在哪里。 尉迟醒只知道一个泊川。 茫茫草原,他到底是从未听闻过自己故乡的确切地址,还是不愿意提起那个地方。 “泊川铁王都。”陆麟臣说,“那是胡勒都城。” 闻月来用尖喙拱了拱古逐月的肩膀,仿佛是在示意古逐月也上去。 “你能去念渡一?”古逐月问它。 “我送启阳夫人会铁王都,你去念渡一。”陆麟臣说。 古逐月看着闻月来琥珀般的眼睛,他丝毫没有犹豫:“好。” . 飞羽军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就被带到了重华山下。 山前小小的开阔地带里挤了无数个银铠的将士,他们刚一站稳就开始推推搡搡。 容虚镜站在上山的万步梯上,背对着飞羽军。 “不必跪了。”容虚镜没有回头,就知道这些反应过来的人急急忙忙地准备跪下。 “本座无心为难你们,”容虚镜说,“从哪里来回哪里去。” 容虚镜心里有些烦躁,一步步往上走着,想借着走动来散散心里的郁气。 “尊位?”容砚青本来在万步梯上漫步冥想,身边有人擦肩而过的时候他抬头一看,竟然看见了容虚镜。 容虚镜仿佛没有听见,自顾自地往上走,容砚青感觉有些不对劲,连忙加快了步子追上来。 “尊位!”容砚青追平了她。 容虚镜回过神来,转头看着他:“说。” 被她这么一看,容砚青原本要说的话竟然一下就忘记了。 “帝星已出,”容虚镜说,“以后下山身份尴尬,若无必要,少跟靖和的人接触。” 容砚青愣住了,他不止一次偷偷观测过帝星的运行轨迹,无论如何也不该是今天现世。 “怎么是今天啊?”容砚青问。 “本座犯了门规,”容虚镜说,“即将进重华境受罚,去叫司星观记录在案。” 容砚青停住了,他脑海中无数个想法交织在一起,等他思考出结果后容虚镜已经走远了。 “尊位!尊位!”容砚青三两步并跨追上了她,“这样这样,尊位,真有错,尊位告诉我,我尽力去弥补,司星观的记录是要留给后来的门人参阅的,就算尊位……” “容砚青,”容虚镜打断了他,“错了就是错了。” “尊位……”容砚青欲言又止,他看着容虚镜的神情,忽然又觉得自己应该把话说完,“有时候,也并非一定要如此墨守成规的。” 容虚镜停了下来,转头冷冷地看着容砚青:“身在长老之位,你就是这样执掌各项事宜的?” “呃……”容砚青突然意识到自己给自己挖了坑,“也不是这样的……” 容虚镜冷冷地看着他,容砚青心虚得不行,又将模棱两可的语言范围再缩小了一些::“不全是……” “活得真复杂。”容虚镜说。 所有人,宁愿选择自欺欺人,也不肯面对既定的事实。 他就是帝星,他却不愿意面对。 尉迟醒已经死了,他也不肯认清。 容虚镜跨步往上走,步调越来越快。 “容砚青,”容虚镜忽然停了下来,望着一脸虚惊后放松下来的容砚青,“一无所有是什么感觉?” 容砚青被问住了,他从没想过这种问题会是从容虚镜的嘴里问出来。 “尊位问这个做什么?”容砚青有些愣。 “有人告诉我,”容虚镜说,“他一无所有,所以很珍惜他唯一的星辰。” 容砚青被这无头无尾又毫无关联的话搞得很是不知所措,他真的努力去尝试理解容虚镜到底想问什么,但他还是弄不懂。 “呃……”容砚青随意胡诌,“大概就是,千金不换?一生难忘?” “本座问的是,”容虚镜说,“什么是一无所有。” “算了。”容虚镜转头接着往万步梯上走,威严的星尘神殿蹲踞其上,将她衬得纤弱而渺小。 “尊位!”容砚青忽然在身后叫她,容虚镜停下来后,他继续说道,“此言若出自帝星,尊位也许不必太过在意。” “生而为王,他注定一生孤独。” 容虚镜继续往上走,她没有回应容砚青,她无法告诉容砚青,只要是古逐月说出口的,她就无法不在意。 古逐月说他一无所有,容虚镜就想把世间所有最好的东西,全都捧到他的眼前。 古逐月说他害怕他那颗唯一的星辰陨落,容虚镜就想把漫天星辰全都引到他的眼前。 她想让他在寂寥的人世中,不再活得孤独而无助。 第110章 思过 重华二十六劫的大门被打开,山巅上一束强光直直地插入云霄。 皇城中大多数人都不明白为何天有意向,帝星出世他们正在交谈时被激烈地讨论着。 所有人,都把重华山上的奇景当做了与帝星有关的事情。 李慎在太极殿上震怒,意欲派兵围剿重华山,但飞羽军和金吾卫得了指令,却迟迟不敢真的执行。 大雪落下来,太辰皇帝在位的第三十年,第一次病倒了。 宁还卿站在城墙上,和风亦尘并肩遥望那束光:“知道那是什么吗?” 风亦尘摇头,表示不知道。 “星算的人犯了门规,”宁还卿说,“要去重华二十六劫里思过,至少十三年。你猜猜进去的是谁。” “属下从未见过二十六劫开启,”风亦尘说,“这是多大的错误才会让镜尊位下此重罚?” 宁还卿侧眼看着认真思考的风亦尘,不自觉地笑了出来:“你这个脑子是怎么长的?” 风亦尘的额头被宁还卿点着,他忽然扫视了一下周围的将士。 将士们拄着长枪远眺,仿佛旁边的两个人和空气没有分别。风亦尘忽然松了口气,然后揉了揉自己的眉心:“难道不是吗?” “我在靖和这么久,从未见过它开启,也未曾有人提起过它开启,难道不是犯了很大的错误?” “我笑的不是这个,”宁还卿靠在城墙上,惬意地抱臂倚立着,“我是笑,镜尊位竟然要把自己关进去。” “她关的自己?!”风亦尘吓了一跳,“为什么啊?” 宁还卿微笑着摇头:“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 “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容砚青第八百遍给容澈解释。 “尊位怎么出去一趟,”容澈还是不死心,“回来就要把自己往重华二十六劫里面关?总该是因为发生了什么吧?不可能她二话不说就把自己给关进去吧?” 容砚青被他连珠炮一样的语速吵得脑仁子生疼:“尊位在潜龙午门救了一群人,其中有帝星宿主。” “救人……救人……”容澈念叨着这两个字,忽然他就有了头绪,“尊位觉得自己干扰了命数?” “不算吧?”容砚青思考着,“她去救帝星宿主,算是顺势而为,帝星还未出世就陨落,那应该算是星算全门失职了。” “那尊位怎么……”容澈说话的声音忽然降低,最后硬生生把自己没说完的话咽了回去,“尊位。” 容虚镜从星尘神殿的大门中走了出来,她取下了自己头顶的法冠,放在了容澈手里的托盘里。 “本座擅自干预天命,”容虚镜的声音并不大,刚刚好只够门前站着的门徒听清,“令霸星帝星轨迹从此交叠,罪无可恕。” 红色的霸星和白色的帝星从她身后飞了出来,悬在空中重复着自己的轨迹。 但明眼人都能看见,两颗命星轨迹的交集如此之多,近乎相叠,这绝不是他们本该有的样子。 “本座明知故犯,”容虚镜说,“愿受断骨抽筋,烈焰焚身之劫,也愿革除职责,废却一身推演之能。” 黑袍的信徒们纷纷跪了下来,容砚青也吓得腿一软:“尊位!远不止此!” “尊位!”容澈也扑通跪了下来,“其实我等皆是凡人,犯错又有何可诛?” “天罡演算式中所显,永定二十七年,帝星出世,”容虚镜说,“起兵戈,荡四合,天下名臣莫不追随。” 可如今,才永定二十四年。 “若不提前让其现世,帝星就将陨落,”容砚青为她辩解,“尊位也是选无可选,才走了这条路。” “容砚青,”容虚镜垂眼看着容砚青,“本座不想在入境受罚之前,还因为你的毫无原则,而革去你的职位。” 容砚青无话可说,他只能静默无言地跪着。 “尊位,星算在帝星现世的关头,”容澈换了个思路来劝她,“尊位若进二十六劫里去,谁来辅佐帝星?” 容虚镜垂眼:“都起来吧。” 信徒们抬起头,却并没有要起来的打算,他们注视着容虚镜,等待着她回心转意。 “历二十六劫,未必就需要十三年,”容虚镜说,“重华境中多凶险,无法破境而出就只能等待十三年后才能再次打开入境之门走出。” 容砚青抬起头,她这样一说,他就无比笃定地相信容虚镜今天进去明天就能出来。 “尊位什么时候出来?”容澈追问。 “想明白了就出来,”容虚镜回答道,“在此期间,你们就像平常一样起居修习就行了。” “靖和的人……”容砚青有些担忧。 “无妨。”容虚镜张开手,一道阵意从她的掌心中凝结而出,又朝着四周散开。 “临镜自写。”容虚镜将阵法轻轻扬起,它变成了一张大大的网,罩住了整个重华山后又归于虚无。 “本座需要静下来,”容虚镜抓着容砚青和容澈的手腕,拉着他们站起来,“很需要。” 容砚青觉得她的眼神依然是那么平静无波,却仿佛是在征求他的帮助一样。 他见过睥睨众生,无比骄傲的容虚镜,也见过痴心演算,心无旁骛的容虚镜,但他真的从未见过,如此低落的容虚镜。 她的外壳依旧坚不可摧,但她心里有些东西在慢慢融化了。 容砚青忽然很担心,然后他忽然懵住了,从什么时候开始,容虚镜竟然也需要人去担心了。 “天命所在,”容砚青低下头,“下职,领命。” 容虚镜点点头:“多谢。” 许多年后容砚青不断回忆着星算当年的辉煌,他始终不明白世界为何变成了这样。 但在一个午后小憩醒来时,容砚青忽然想起来,被奉为神明的,从来不是星算。 而是容虚镜。 可她开口请求星算门人让她静一静的时候,她就已经走下了神坛。 容虚镜消失在二十六劫门口的时候,所有黑袍的信徒全都叩首相送。 穿透云层的强光慢慢化作一缕细如发丝的光线,然后消失在了天地之间。 容虚镜一脚踏入火海之中,受着烈焰焚身之劫,她的周身有星光环绕着,将她与烈焰隔绝开来。 “何苦呢?”容虚镜说。 星光似乎是在回应她一般,忽然闪耀了一下后又恢复平常。 容虚镜把额角的蓝色晶石硬声声抠了下来,然后抛向空中。 温和的光芒包裹着晶石,容虚镜周身的保护罩忽然崩散。 烈焰点燃了她的黑衣,金线也慢慢被融化。 火焰包裹住了容虚镜,深入骨髓的痛处一下袭来,她恍惚间没能站稳,一下跪倒了下来。 容虚镜咬着牙,细密的汗水从她的额头上渗了出来。 她的皮肉骨血被焚成灰烬后又迅速生长出来,这是一场没有休止的折磨。 “容焚琴!”容虚镜忽然怒喊,“滚出去!” 因为剧痛,容虚镜额角的青筋跳了出来,她从未如此失态过。 “滚出去!”容虚镜用没有指甲的手指深深地掐着自己的心口。 她的手指穿过肋骨触碰到了还在跳动的心脏,容虚镜猛然用力,攥紧了自己的心脏:“滚出去!” 烈焰中有人影晃动,容虚镜的手上脱了力,瞬间倒在了高温的液体之中。 这是火焰将一切都烧尽后形成的液体,能把踏入的所有,瞬间融化成虚无。 容虚镜的四肢就这样浸泡在液体中,被摧毁又重生,重生又被摧毁。 “我就是你。”焚琴走了过来,蹲在了容虚镜的身边。 她低着头,发丝锤到了容虚镜的耳边。 容虚镜的周身原本疼得不行,习惯了以后竟然也能慢慢撑着自己坐起来。 “你不肯看更远的往事,”焚琴轻抚着她的脸,“你怎么能知道我就是你呢?” 她的手掌穿过了容虚镜的脸,因为她只是个幻影。 “你只是临镜自写孕育的幻影,”容虚镜抬起眼看着她,“你谁也不是。” “那你为什么叫我容焚琴?”焚琴问她,“这个我自己,千百年,早就遗忘的名字。” 容虚镜懒得回答她,容家人不论死活,都是跟别人不一样的,容虚镜怎么可能不知道。 “容家容不下我,”焚琴说,“我叛逃容家后倒来承认我是容家人了?” “我不管你是谁,”容虚镜咬牙盯着她,“你给我滚出去,临镜自写的阵法里,你重伤了我,重华二十六劫里,你别想活着出去。” 焚琴站了起来,低头看着她,似乎很是同情她:“不能活着出去的人,到底是谁?” 容虚镜盘膝坐下,闭着眼睛不再理会焚琴。 她不喜欢自己活得太不纯粹。 阿乜歆把回忆还给了她,却也让容焚琴无数次出现在她的心里。 容虚镜一步步走上山,就突然想明白了。自己所有的不一样,都是因为容焚琴。 她竟然同情尉迟醒,竟然为了保护他们而暴露了古逐月,竟然还放任古逐月救他。 容虚镜无数次对人提起天命不可违,却做出了这样的选择,她从未如此愤怒过。 至于到底为什么而愤怒,容虚镜也说不清楚。 甚至可以说是无法说清。 稍微冷静一下后,容虚镜决定先解决自己心脏里住着的怪物。 “容虚镜,”焚琴跪坐在她的面前,捧着她的脸轻声说话,“临镜自写的幻影,就是你自己啊。” “你越是抗拒我,你就越是痛苦,”焚琴说,“你不是冰冷的刀剑,你也该有情感,我们分离千年,我想回到你的心里。” 容虚镜猛然睁开眼,冷冷地看着焚琴:“情爱伤人,你已经在天地间飘零千年,为何还不肯放过自己,早日入轮回?” 焚琴忽然落下泪来,毫无征兆有毫无道理。 她眼神温柔地看着容虚镜,任由自己的眼泪一颗一颗地滚下来。她忽然勾起唇角,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 “相信我,”焚琴说,“好不好?” 容虚镜看着她的脸,这表情让容虚镜正在重生的心脏揪着发疼。 “你在心疼!”焚琴忽然把手掌贴上了她的胸口,感受着其中的搏动,“你是相信我的!” “烈焰焚身,死地重生,”容虚镜冷冷地解释,“重生之痛,当然痛。” 容虚镜任由焚琴拦在自己身前,她忽然伸起手臂,张开了五指,像是在等待着什么降临。 空中的蓝色晶石回应着她的召唤抖动,却迟迟没有星光穿透容焚琴的身体。 “让我寂灭,”焚琴说,“你会后悔的。” 晶石始终不肯将星辉的力量释放出来,容虚镜猛然攥紧了手掌。 一道强烈而纯粹的光束穿透了容焚琴的身体,冷火在她的幻体上燃烧着,看得出来,她很难受。 “你会后悔的。”容焚琴再次说。 “若我后悔……”容虚镜话还没说完,焚琴就消散了。 “我绝不会后悔。”容虚镜对着火海说。 她想,谁都有可能后悔,但她绝不会。她不需要情感,只需要听从天命。 站在回忆里时,阿乜歆曾给她机会,让她可以一睹更远更远的往事。 但容虚镜没有走进去,她看过了自己这一生后,就转身离开了回忆之门。 可容焚琴却不依不饶地跟了出来,还一遍一遍喊着,让她回去,让她看一看,绝不能忘记的往事。 有什么不能忘的? 容虚镜想不明白,她遗忘了一切那么久,也没见自己真的就活不下去。 往事,何须铭记? 那块晶石悬在空中,容虚镜抬头看着它,它仿佛有灵性一般动了动。 “多谢。”容虚镜对着它点点头。 晶石有些落寞,像是不明白容虚镜为何这样选择一样。 “其实,”容虚镜说,“我明白你为何不愿意让她消散。但,我不过只想,完成星算的使命而已。” “她已经让我违背了我的原则。” 晶石悬立在空中,像是在沉默中思考一样。 “我在未来里看到尉迟醒的心脏被刺穿,”容虚镜目光愣愣地看着前方,回忆着自己看到的场景,“我看见的时候,我就在想,古逐月会不会很难过啊?” 于是为了让他不难过,容虚镜赶了过去。 可惜尉迟醒已经死了。 “我似乎也开始自欺欺人了。”容虚镜伸手覆在自己的心脏上,慢慢闭上了自己的双眼,“还不如什么都不记得。” 第111章 浮劫 闻月来停在了念渡山下,它飞不上去。 古逐月背着尉迟醒从闻月来的背上下来,他抽出一只手摸了摸闻月来的头顶:“回去告诉容虚镜,就说……” “就说多谢。” 古逐月拍了一下他的尖喙,闻月来展翅飞向天空,古逐月看了有一会儿后,转过身向着雪山上攀登。 念渡一的地势极其险峻,冰川常年压在山巅,露出的山石如同刀劈斧砍,有人行走其上,需要手脚并用。 古逐月抽出自己的腰带,把尉迟醒与自己系在了一起。 过了片刻,他又放下尉迟醒,脱了自己的外套把他裹起来,绑在了自己的背上。 古逐月赤手抓着岩石,向着人世间最高的山峰攀登上去。 这是是念渡,伫立在震州西方的巍峨山脉,是世人皆知的往事之地。 古逐月忽然脚底一滑,他抓住了一块岩石,锋利的石头却划破了他的掌心。 血液刚刚渗出,就被迅速冻结成了冰晶,粘在伤口上。 古逐月吸了吸冻红的鼻子,他甚至都不知道苍古神树在哪里,就贸然登山了。 越往山上走,气温越来越低。 古逐月接下来的路程里,没有吃,没有喝,甚至也不能休息。 他要么一口气找到苍古神树,要么跟尉迟醒一起死在这里。 “前辈?”古逐月试着喊周海深,“您还在吗?” 无人回应他,他只好继续往上走。 世上曾有很多人尝试过攀登念渡,但他们都失败了,并且大部分的失败,都是因为同一个原因。 他们耐不住寂寞。 茫茫的雪山上,你若是独自攀登,那么必将忍受漫长而寒冷的孤独时光。 否则身体也是冷的,心也是冷的,迟早会被雪山吞了下去。 “尉迟醒,”古逐月为了给自己解闷,甚至开始跟尉迟醒喋喋不休了起来,“你不是说要解开我的身世之疑吗?你不是还说想回草原吗?” “你们草原那个……那个什么王都,”古逐月努力回忆陆麟臣是怎么说的,然后忽然灵机一动想了起来,“铁王都!铁王都!铁王都,一定很漂亮吧。” 古逐月抓住一块凸出来的石头,手臂发力把自己拉了上去。 他站在岩石上抖了抖,把身上的雪花全都抖了下去。 “我其实越来越觉得,”古逐月说,“你来一统天下也未尝不可。” 古逐月说完,忽然发现自己说话竟然这么文绉绉的:“你看,跟你呆得久了,我说话竟然也是这样了。” “行了行了,”周海深被吵得不行,“你可真能说的,尉迟醒还没死你就叭叭个没完,要真的死了,那你岂不是要杀了天下人?” “不一定。”古逐月回答。 周海深被他的话搞得有些似懂非懂:“什么叫不一定?难不成你还真的觉得自己会做出这种事。” “你以为是说谁当皇帝,”古逐月说,“就是谁能当皇帝吗?” 帝王的长成,需要多少努力,古逐月也不清楚具体的。 但他知道,草莽发家当上皇帝,未必就真的是好事。 比如尉迟醒,他从小学习着国政,学习着骑射,学习着成为领导者的一切一切。 哪怕是以游手好闲出了名了四皇子李珩,年幼时也有天下最权威的大学士教导他,珍藏各类书籍的上清宫也随时为他敞开。 有机会登上帝位的,是那些一直一直,都在为此而学习着一切的人。 其中的差距不是他五年十年就能跨越的,又或者需要一生。 “既然命运选择了你,”周海深说,“你就该坦然地接受它。” 古逐月苦笑:“这哪里是我接不接受的问题。” 周海深忽然沉默了,古逐月的语气其实十分风轻云淡,但不知道为什么,周海深却觉得自己的心脏挨了闷闷的一下。 实际上他十分欣赏尉迟醒,甚至为这个年轻而睿智的生命感到十分骄傲,虽然尉迟醒的成长跟他并没有关系。 但看到古逐月这样,周海深竟然也心疼了起来。 像尉迟醒陆麟臣这些人,背后虽有不为人知的痛楚,但他们其实依然光芒万丈。 他们纵马游乐,习文弄舞,从一出生,就没有跟古逐月这样的人站在同一起跑线。 可尉迟醒,却把古逐月带进了他的世界。 “苍古神树在念渡山巅,”周海深说,“最接近天的地方。” 古逐月轻轻点头,接着朝上攀爬。 周海深想说些什么,但却最终一句话都没说出来。 “再往上,过了浮劫口,”周海深沉默了很久后,终于知道该说点什么,“我就无法为你指路了,你自己珍重。” “珍重?”古逐月脚底一滑,连忙用手抠住的冰面,“说得好像我一去不回一样。” 古逐月终于找回了平衡,艰难地爬起来接着往山巅而去。 周海深无声地叹了一口气,他从什么时候开始,对这样的执着十分陌生了? 连他自己都没发现,他已经太久太久,没有见过这样深的执念了。 可他们才认识多久?一个月?三个月?半年? 周海深忽然想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 云上宫前的铜钟忽然被敲响,浑厚沉远的钟声向着雪山上的宫殿传开。 飞跃山巅的苍鹰忽然低下眼,看着云层下,一个光点落进了宫殿群中。 苍鹰抬起头,高唳一声后翻越了念渡。 云上宫的大门轰然打开,念渡一的信徒们从禅房中三跪九叩匍匐行进了出来。 百里星楼穿过云层,举翼而来。 阳光度在她的轮廓上,像是人们为神像塑的金箔。她低头看着脚边的信徒,一寸寸光点从他们的头顶浮了出来。 百里星楼看着光点化成气泡,悬浮在她的面前。 无数段痛苦的回忆在她眼前上演,那都是信徒们无法忘却的。 百里星楼将云中剑抽了出来,轻轻抛了出去,她翻过手掌,云中剑穿梭着刺穿了所有气泡。 气泡爆裂开来,困扰着他们一生无可遗忘的痛苦回忆,全都忽然消散。 百里星楼的眉头轻皱,无人知晓,他们无法忘记的痛苦,全都由百里星楼悉数承担。 她是往事孕育的灵体,替人消解痛苦回忆,是她无可逃避的天职。 百里星楼收拢双翼,足尖点地落了在了信徒们徒手磨平的石板路上。 其实最开初并没有云上宫,只有孤独的神树,和守护着神树的百里星楼。 她站在世间最高的山巅,默默无闻地为世人解开心中无可解脱的痛苦。 沉重的回忆让她的灵体一次次受损,信徒们的拥戴又让她一次次愈合。 她在痛苦中越来越强大,越来越慈悲,越来越懂得生为凡人,什么能忘,什么该忘,什么至死,也不愿忘。 “都起来吧。”百里星楼将掌心轻轻抵在为首那人的额头上,垂眼为他祝祷了一句。 他无比虔诚地匍匐在地,用额头轻触百里星楼的鞋面。 “这里本就是你们修筑的修所,”百里星楼跨入门内,“你们才是自己的神。” 数百年数千年,无数证道者用凡人之躯与无情天地做抗争,在茫茫雪山上修筑起了巍峨的云上宫。 他们背着磐石,扛着砖瓦,一步一步攀上来,在绝境中修筑起了宫殿。 然后他们又派出最年轻最有本事的人,登上了念渡山巅,请来百里星楼入住。 那个人,叫怙伦柯。 “怙伦柯呢?”百里星楼在大殿里扫视了一圈,却没发现那个陪伴自己千年,从不离开的身影。 “在这边,”有穿着破旧布袍的人站出来,为她引路,“钦达天请跟我来。” ———————— [番外02燕兮燕兮] ———————— 这是北堂鸿笙被姬家除名的第二十六天,他坐在河水边垂钓。 远处有个断崖,流经北堂鸿笙跟前的河水,就是从断崖上落下来的,水瀑就像是倾泄的天河,腾起的雾气在阳光下有彩虹若隐若现。 水下突然钻出来一个脑袋,她不怀好意地笑着靠近北堂鸿笙,但最后却没有上岸,而是趴在了岸边,把下巴靠在手臂上,仰视他。 “好吃吗?”北堂鸿笙问她。 水下来的人,露出一个又被你发现了的微笑,两排白牙十分惹眼。 她的头发被水打湿,贴了几丝在脸颊上,北堂鸿笙放下手里的垂钓竿,弯腰帮她把头发别到耳后去:“玩够了就上岸。” “鸿笙鸿笙!,”女孩眼神发亮兴奋地盯着他,“你怎么知道我吃了你上钩的鱼?” 北堂鸿笙在她的脑门上曲指轻轻一敲,然后一指她的背后,示意她自己看。 河水清澈见底,几尾往返来去的鱼比起游动,更像是悬浮在空中一样,在阳光下于水底投出一个个阴影。 女孩子吐了吐舌头,不好意思地一笑,想要就此把这件事情糊弄过去:“你在这里呆了二十六天了,你不回去吗?” 从前北堂鸿笙只能陪她半柱香的时间,就要匆匆忙忙地回家去。他总有各种各样的课业需要完成,在她看来,北堂鸿笙小小年纪,眉宇之间的感觉已经比老头子还要愁苦了。 “陪你不好吗?”北堂鸿笙问她。 她还真就偏着头思考了很久,仿佛在权衡着什么极其重要的事情:“但你不能总玩乐,你是嗯……有很多事情要去做的人,你只能稍微……稍微休息一下下。” 北堂鸿笙起前说的话大概就是这意思,但过于文绉绉的,她重复不出来。 “小生俗世事务在身,实在繁多,”北堂鸿笙笑着重复给她说一遍,“无法耽于玩乐,偷得片刻欢愉已是大幸,不敢多贪。” “诶对对对对!”她拍着草地,表示赞同,“你就是这么说的!” 北堂鸿笙无奈地低着头笑笑,从怀里掏出一块苍青色的玉来,女孩看见通透到没有一丝杂质的玉石上,雕镂着她看不懂的字符。 “这是什么?这是你刻的?难怪我见你手指上起了茧,”她很自然地就伸手拿了过去,举在自己面前,对着日头细细打量着,“可是这么好的石头为什么要刻上不属于它的东西?” 北堂鸿笙愣了一下,伸手想拿回玉坠子,却被她一下躲开了:“你说不好,你又不还给我。” “你先告诉我这这是什么。”她指的是上面刻的字。 “百里星楼。”北堂鸿笙说,“你的名字。” 百里星楼在水边,举着玉坠对着阳光。她用指腹摩挲着这些阴刻的笔画,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这块石头仿佛有了温度。 她站在水里,上半身探出水面,衣料湿水后紧贴着她的身体,玲珑有致的线条随着她的一举一动活了过来,如同烈焰的火舌,让未经世事的少年红透了脸。 北堂鸿笙匆匆别过头去,此地无银三百两地假咳了几声。 百里星楼愣了一下,放下手看着他:“你怎么了?你的脸怎么红了?” “你收好它。”北堂鸿笙强行转移话题,“不要忘了这是你的名字。” 他翻过了许许多多的上古文献,终于在一副残卷里找到了些或许能够相信的事情。百里星楼是震州雪山之巅上,那棵古老神树孕育的往事之灵,每逢百年她就会忘记很多事。 但北堂鸿笙希望,她能记住她叫百里星楼。 与自己相遇的这短短几年,比起她漫长的生命不过是沧海一粟,但如果她能带着这个名字活下去,也许这一世也并不完全没有意义。 说来愚昧,北堂鸿笙知道她与自己不在一个世界,却很是贪婪这样相处相知的美好。 如饮鸩止渴,明知不可为而甘之如饴。 “你在想什么?”百里星楼在他面前挥了挥手掌,拉回了他飘远的心思。 “我在想,”北堂鸿笙看见堂前的飞燕衔着树枝途径此处,不远处就是繁华的都城,他突然觉得自己像是等待燕回的人。 百里星楼就是烟波中的飞燕,她离开她归来,有什么东西变了,又仿佛没有变。如果在屋檐下收伞等着她再来的人变了模样,她会察觉到,并且觉得遗憾吗? 北堂鸿笙轻轻地笑了笑:“燕兮燕兮知我意,乱红年年不可扰,千山过尽,向归处。” 多年后百里星楼确实忘记了所有事情,她离开故人的回忆重复地活着,以不同的姿态。 但她记住了自己的名字,她每每在苍古神树下的大雪里冥想时,揣在怀里的玉坠被体温烧热,隔着衣衫让百里星楼短暂地发愣。 忘了什么呢? 这份无法记起的执念,是那个叫做北堂鸿笙的少年,用跨越世俗的爱,留在天地之际永不会磨灭的一丝印迹。 神明与凡人本并无差距,是少年不问所得的爱,为她戴上了冠冕。 第112章 百里星楼 阳光穿过中庭的天井,照在百里星楼的身上,在她身上度出一层金色的轮廓。 如同人们为神明塑雕像时,度上的金箔。 怙伦柯躺在一张冰冷坚硬的石床上,直愣愣地盯着头顶的砖瓦。 他也曾经为了建造这里,磨得满手是血。 但那是一段快乐的时光。 身体上所承受的痛苦,把心中的所有伤痕全都抚平,这种如破茧重生的快感,让他至今依旧挂怀。 但他不是百里星楼,他会老,会死,会化作一把尘埃,被扬进风里。 怙伦柯躺着,艰难地呼吸着。他的肺里发出来的呼吸声,比破旧的风箱还要嘶哑难听。 他艰难地吸取着高原上的氧气,延长着自己的生命。 百里星楼走进来时,怙伦柯就听出来她的脚步声了,但他已经衰老到无法扭动自己的脊椎,好让自己回头了。 “别动了。”百里星楼看出来,他依旧想起身。 想跪拜,想讲述自己的虔诚和忠心。 百里星楼对着身后跟随自己的人挥了挥手,示意他们出去。 “钦达天,”怙伦柯的眼里有泪水在闪动,“好久不见。” 他不怕千百世无数次没有休止的衰老,他只怕自己的信仰一去不回。 “你又老了。”百里星楼走了过来,坐在了石床边的木椅上。 怙伦柯轻轻点头,“是啊,又老了,可钦达天您,依然如此光芒万丈。” 百里星楼被他这个形容法给逗得一笑,她的嘴角轻轻地勾起,但却转瞬即逝。 好似一尾莲叶间的鱼,忽然出现,又忽然消失。 “这一世。”百里星楼将自己的手覆盖在怙伦柯苍老的手背上,他手背上纵横密布的周围硌着百里星楼柔软的掌心。 “你过得如何?” 怙伦柯努力地呼气吸气:“依然致死,都陪伴着您。这让我觉得,这一生依然是十分有意义的。” “没有什么特别的事吗?”百里星楼问他。 怙伦柯认真地思考着这个,百里星楼每一次苏醒后都会问起来的问题。 有吗? 没有。 她的哪一世,在他眼中都是相同的,一样的骄傲,一样的自由,一样的慈悲而神圣。 “没有吗?”百里星楼从他的沉默之中,明白了他将要说出口的答案。 怙伦柯缓缓地眨眼,对百里星楼的猜测表示肯定。 百里星楼沉默了片刻,她得到了意料之中的答案,可不知为何,她心里有些失落。 “钦达天,人的生生世世,”怙伦柯说,“本就不会有什么不同。” 作为生灵降落在人世间,就开启了自己这匆匆忙忙的一生。 人们长大,相爱,成家,孕育下一代,然后衰老,死去,成为一块墓碑。 作为人的一生,就结束了。 怙伦柯也是个凡人,他自己都觉得这样的一生,过得多了,就显得十分无趣而平淡。 所以当百里星楼问起他的时候,他想不出来,到底哪里有不同。 “也许是吧。”百里星楼有些藏不住的失落。 “钦达天,”怙伦柯扯起一个艰难的微笑,“您每次都会这样。” “每次?”百里星楼有些惊讶。 怙伦柯笑着,用浑浊的眼睛看着百里星楼:“是呀,每次。” 百里星楼是他见过,最不像神明的神明。 她有着常人无法比肩的能力,让众生心甘情愿匍匐在她的座下。 但她却有悲有喜,眉间从来藏不住情绪。 万千生灵的遭遇会让她心生悲悯,她会游走在凡人的回忆里,去尝试着渡他们于苦难。 同时,她还会憎恨。 她不会学着神殿里道貌岸然的诸神,封藏自己的欲念。她若有难平之意,她就一定会去复仇。 这是怙伦柯愿意生生世世追随她的理由,也是他始终担忧她受伤的理由。 “钦达天,”怙伦柯说,“您作为钦达天的时候,才是与别人不同的时候。” “我只是觉得很可惜,”百里星楼垂眼轻轻摇头,“我一定爱过,一定恨过,可我全都忘记了,这让我觉得很遗憾。” 百里星楼似乎是觉得不够,于是又换了个词:“非常非常,非常遗憾。” “是爱过,”怙伦柯说,“每一段作为凡人的时光,都爱过。” 百里星楼低落的心情似乎有些回转,她忽然抬眼看着怙伦柯。 怙伦柯发现,她的眼里有光亮闪动着。 “他是怎样的?”百里星楼追问。 怙伦柯闭上眼,轻轻摇头:“钦达天,我只知道您爱他。” “他还活着吗?”百里星楼问。 怙伦柯想起来,自己被带回来时,潜龙街正被军队重重围住。 披坚执锐的将士从四面八方的街巷中涌过来,将那一方小小的午门围得水泄不通。 “他死了?”百里星楼仿佛再次猜测到了答案。 怙伦柯默认了,他们活着走出来的几率,实在是太低了。 “我有恨过吗?”百里星楼接着问。 “恨。”怙伦柯斩钉截铁地回答,“恨得咬牙切齿,辗转不得安眠。” 怙伦柯的眼神瞥向了自己的腰间,百里星楼瞬间明白了过来,伸手去摸他的腰间。 百里星楼拿出来一颗银色的珠子,她不太明白这是什么。 “里面是一种叫做无所归的毒药,”怙伦柯说,“您总说要让他们也尝尝这种滋味。” 百里星楼愣了愣:“哪种滋味?” 怙伦柯不由得笑了笑:“我怎么知道呢。” 百里星楼拿着珠子,忽然陷入了思考中。 这珠子既然依旧完好,那就说明自己作为人的一世,还没完结得干净干净。 她的爱已经死了,她的恨却还没得到解脱。 “您要完成它?”怙伦柯问。 百里星楼双手捧起怙伦柯的手掌,温和的光芒从她的手掌中升起。 岁月匆匆到转,怙伦柯的皱纹被百里星楼的力量抚平,衰老的器官像是瑞雪融化后重新抽枝发芽的嫩叶,于破败中重新焕发出生机。 这是与百里星楼初见时的怙伦柯。 年轻无畏的凡人之躯,渡过了重重天险,一路行至念渡山巅,跪倒在百里星楼的脚边,向她诉说凡人的虔诚。 他的脸上满是风雪划出的伤痕,他的眼睛也因为强烈的阳光和皑皑的白雪而暂时失明。 但他却准确地向着百里星楼跪下,然后匍匐。 “钦达天。”怙伦柯这样叫她。 于是后世的人,也都这样叫她。 怙伦柯的呼吸变得十分平稳,年轻的心脏为他的大脑提供源源不断的氧气,他的视线也恢复了清明。 怙伦柯坐了起来,他走下石床,跪在百里星楼的脚边,向着她叩首:“钦达天,怙伦柯回来了,我永远在您身边。” 百里星楼用手臂轻轻触碰了一下他的头顶,表示欢迎。 时光倒转,怙伦柯当年从此刻走向衰老的几十年,全都被抛弃被遗忘。 他无数次重活从青壮走向死亡的过程,百里星楼也曾问过他,是否后悔。 但怙伦柯,一直只说,只愿值得。 “钦达天,”怙伦柯用手心小心翼翼地触碰百里星楼的鞋面,“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百里星楼点头,“怙伦柯,你又白活七十年。” “陪着钦达天,”怙伦柯抬起头,“就不算是白活。钦达天,接下来您可有什么要做?” 百里星楼拿起手里的银色珠子:“有。” “很重要。” . 古逐月最开始隐隐约约看见有建筑的时候,大概是在一天以前。 他无数次努力朝着建筑攀爬过去,却始终没能接近它半步。 它一直像是远在云巅,古逐月精疲力尽时,忽然意识到,自己也许是迷路了。 古逐月把背后的尉迟醒往上送了送,他的躯体依旧是柔软而温暖的,这让他感觉到有一丝安心。 “就知道你还没死。”古逐月喃喃自语。 山腰上的建筑再次出现,古逐月已经没有了那种略微如释重负的感觉,甚至觉得心里的沉重感更重了。 这说明他依然在原地打转。 茫茫的白雪中忽然有个黑点在向着古逐月移动过来,他闭上眼睛又睁开,确认不是幻觉后,就一直盯着黑点变成人影。 这是一个青年人,他穿着露出半边胳膊的僧袍,在这样强烈的日光下,面部依旧白皙通透。 “请问,”古逐月看清了他的脸,试探着想问问路,“这里离浮劫口还有多远?” 青年人抬起头,看着古逐月的脸:“你不是念渡一的信徒。” 古逐月被问得一愣,难道上山的一定要是念渡一的信徒吗? 青年人指了指古逐月的脸:“你没有信仰,无法上山的。” 古逐月的脸上是因为暴晒而出现的紫红,他的嘴唇也开始干裂脱皮,像是绝境中挣扎出来的难民。 “为什么?”古逐月问。 “因为你的心,”青年人说,“没有方向,你会在原地一直打转,直到你化作冰雪的一部分。” “你没有信仰,所以看不见前行的方向,哪怕你一直以为自己在朝前走。” “我确实没有,”古逐月说,“我也不想欺骗谁,说我信奉什么。我上山只为了救我的朋友。” 青年人偏了偏头,想要看清尉迟醒的模样。 “你要是执意上山,”青年人说,“也许他还活的比你久一些。” “他果然还有救!”古逐月的语气里带着他自己都不曾察觉的雀跃。 此前种种,都是他自己的猜测,如今被念渡山上的修行者肯定,他忽然安心了。 “请问,您能带我们上去吗?”古逐月问。 青年人想了很久,他上下打量着古逐月的衣着,许久之后开口问道:“你从靖和来?” 古逐月读不懂他语气里潜藏的含义,只能先点头。 “当然,”古逐月补充道,“如果你们跟靖和有什么解不开的仇怨,我也可以不是靖和来的。” 古逐月这话听上去不要脸,实际上也不无道理。他并不知道自己到底属于哪里,也就不算在天神眼皮底下睁眼说瞎话。 青年人盯着他的脸,又陷入了思考,正在古逐月想要为自己刚刚的话语辩驳时,他又忽然开口:“我叫怙伦柯……” 古逐月愣住了。 靖和的怙伦柯,已经老得几乎要走不动路,他总是默默地跟在阿乜歆身后,步履拖沓却从未跟丢。 那个怙伦柯,每天都站在死亡的边缘。 他喘的每一口气,都有可能是他留给这个世间最后的东西。 但眼前这个怙伦柯,年轻,强壮,看上去不到三十。 他正在人生中最有力量的年纪,不论这力气用来生活,还是用来拼搏。 别的不说,他赤着半边胳膊从雪山上走下来,还面色白皙,这就不是靖和那个怙伦柯能做到的。 “你们念渡一,”古逐月忍不住问,“有很多怙伦柯吗?” 怙伦柯不太明白他为什么要问出这个问题,但如今他有求于人,只好认真回答:“不多。” 古逐月思索了一下他的答案,想来这个不多,大概就是不止一个的意思,这也就难怪一个怙伦柯老得快死了,一个怙伦柯活得正当风华。 “你刚刚想说什么?”古逐月忽然想到自己仿佛打断了他的话,“抱歉,请继续。” “我下山也是为了调查靖和的一些事情,”怙伦柯说,“既然你来了,我带你上山去见一个人。” “带我?”古逐月有些不解,“为什么要带我去见那个人。” 怙伦柯沉思起来,忖度着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 “你们想知道靖和什么事?”古逐月等了许久,决定主动给他提供回答的思路,“我对靖和并不太了解,也许无法满足你们的需求。” 怙伦柯想了想:“无妨,我们对靖和也是一无所知,你要救你的朋友,我们要询问一些靖和的事。” “这样正好。” 怙伦柯这样说,让古逐月更加相信眼前的怙伦柯,与靖和的怙伦柯,根本不可能是同一个人。 古逐月点头:“也是,你们念渡一也许并不能救我的朋友,我也可能无法回答你们的提问,谁也不吃亏。” 怙伦柯笑了起来:“对,谁也不亏。” “你要带我见谁?”古逐月问。 若是信念渡一,怙伦柯也许会告诉他要带他去见钦达天,但想到他对教义信仰毫无概念,这个称呼也就失去了原本的意义。 “百里星楼。”怙伦柯说,“带你去见一个,叫做百里星楼的人。” 第113章 “把他放进去吧,”怙伦柯引着古逐月到了一处水潭边,“你先跟我去见她。” 古逐月有些犹豫,他心里知道这里不是普通的地方,但他还是无法放心。 “知道这里为什么会有水潭吗?”怙伦柯问。 这里是念渡山巅,拔地而起的山峦结成山脉,几乎快要将天穹都都割裂成两块。 山腰的气温比不了山顶,但也绝对不是什么温暖的地方。 周遭立着千年不曾融化的冰块,而这里,竟然是个水潭。 怙伦柯弯腰拨了拨水面:“你看。” 没有波纹,古逐月没有看到波纹。 “时间在这里是静止的,”怙伦柯解释道,“你放进去的任何东西,都会停留在这一瞬间,包括一个即将走向死亡的生命。” 古逐月踩进水潭,轻轻地将尉迟醒放进去。 “走吧。”古逐月说。 “我以为我要花很大的力气说服你。”怙伦柯笑了笑。 古逐月跟在他身后向着山巅攀爬“别无选择的时候,只能有一样试一样。” “刚刚你路过的,”怙伦柯觉得静默无言的气氛有些尴尬,决定开始讲述念渡一的故事,“就是云上宫。” 古逐月听过一点点关于这群虽然在山腰上,但却一定是世间最高宫殿的相关传闻。 他有无数个心理准备,却依然被深深地震撼到了。 南行宫大加修葺的时候,他见过无数为皇家堆砌荣耀的能工巧匠。 他们能在巴掌大的石块上雕刻一整个漫长的故事,能让门板上绽放的花朵真的引来蝴蝶,甚至让各种瑞兽看上去如同即将或者正在振翅飞翔。 精打细磨的传世之作他见得很多,但却没有一个,能像云上宫这样让他震撼的。 云上宫的阶梯石板一半十分光滑,一半粗糙非常。 光滑的还凹陷了进去,任谁都能看出来,这是是苦修者用双手双脚打磨出来的。 云上宫的其他地方也与这里大同小异,所有做工全是大刀阔斧劈成的,粗糙而不羁。 只有人们经常触碰的地方才会光滑非常。 这里的一切都是最古朴原始的状态,但却有超越外型的震撼蕴藏其中。 怙伦柯说,不信念渡一的人根本无法上山,那砌成这群宫殿的,只能是虔诚的信徒们。 他们无法醉心工艺,只能用肉体凡胎,将巨大的石块木块,从山底运送上来。 然后简单地搭成能够让他们苦修静思的宫殿。 “那都是念渡一的信徒修筑的,”怙伦柯说,“是信仰的力量,让他们能够与天意并肩。” “与天意并肩?”古逐月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 “与天意并肩。”怙伦柯点点头,表示肯定。 古逐月回过头去,山腰上的成群宫殿像是一条腰带,盘亘在堪称绝境的念渡山上。 纵然他不信教义,心中也对这些证道的人,充满了尊重。 “百里星楼,”古逐月跟着怙伦柯走着,“为什么要见靖和的人?” “你有恨过什么人吗?”怙伦柯问他。 古逐月认真思索着,在记忆里努力搜索自己是否有恨过谁,过了很久,他摇头。 他理解的恨,是不把对方置于死地绝不会罢休的情绪。 若真有一天他恨着谁,哪怕战斗到头破血流失去一切兵器,他也会用牙齿用指甲,用自己的命—— ——去杀了仇人。 “她好像很痛恨谁,”怙伦柯说,“但她不记得到底是谁,叫什么名字,什么身份,住在哪里,过得如何。但她知道,她得去报仇。” 古逐月想不明白,既然这么恨,为什么会什么忘记。 百里星楼忘记都还执意复仇,代表着这份恨真的入骨。 而又忘了仇家。 古逐月想不出世上还有比这更矛盾的事情。 “走吧。”怙伦柯说,“马上就到了。” 怙伦柯说的马上,是真的转眼就到了。 古逐月攀爬念渡的时候在山腰以下都转了很久。从云上宫走到山巅,却又仿佛只走了短短几步。 仿佛就是饭后散步一样。 山巅白雪皑皑,岩石被冰川削得十分尖利,黑白参杂着,像是一幅泼墨写意画。 一棵参天的大树生长在山顶上,它的树冠几乎快要盖住整个念渡。 山巅的气温低得呼吸都像是被刀子刮着喉咙,这棵树却枝叶繁茂,它的叶片略微泛黄,像是秋季来临时即将凋零的模样。 树下站着一个纤细的人影,她的发冠就是用大树的枝条编织而成,织羽的长袍远远地拖开。 她的长发金黄而卷曲,一直垂到她的腰际,在无风的环境里却微微地摇动着。 阳光从树叶间的缝隙中撒下来,她仰着头,光影在她身上落成金箔般的光点。 古逐月只看见她一个背影,就无法继续走上前了。 “你刚刚,”古逐月问,“说她叫什么?” 怙伦柯回过头,看着不肯上前的古逐月:“她叫百里星楼,是这世间,唯一的钦达天。” 云中剑就放在她的面前,被插入了冰层之中,从这个角度看来,百里星楼就像是对着一座墓碑在缅怀。 她听见了这边的声响,站在树下回头来,看向古逐月。 百里星楼的眼神里略微有些疑惑,她转过来,对着古逐月轻轻点头表示问好。 她记得自己仿佛见过这个人,但仔细思考的时候,又想不出来到底哪里见过。 他是没有信仰的普通人,百里星楼对他来说,就也是一个普通人,于是她选择了普通人和普通人之间的问好。 “请跟我来,”怙伦柯说,“钦达天允许你接近神树了。” 古逐月再不情愿,也终于迈开了步子,一步一步接近这个无比熟悉的人。 “你是?”百里星楼微微颔首,表示礼貌的询问。 她的不染烟火与容虚镜完全不同。 容虚镜对一切都爱理不理,冷漠地看着所有事情。任何人接触到她,都不会觉得她是一个普通人。 她是生来就戴上光环的强者。 而百里星楼似乎很温和,她对所有人都一样温和,但这却并不代表她离尘世很近。 甚至恰好,让她离人间的情绪变得更远。 平和对待所有人,其实也许就是不在乎任何人。 这是拒人千里的温柔。 “我叫古逐月,”古逐月说,“我从……” 古逐月一时不知道该说自己从哪里来的好。 “你不是靖和的人?”百里星楼说话时,却看向了怙伦柯,仿佛是在询问他不是靖和的人,为什么要带上山来。 百里星楼看着他,忽然明白了熟悉感是从何而来。 她确实见过他。 “你不是靖和的人,”百里星楼确定了自己的猜测,“我见过你与那个乱臣贼子在一起。” “他不是乱臣贼子,我也不是靖和人,”古逐月说,“我在靖和生长十来年,其实并不知道自己属于哪里,但你若有想问的,我一定知无不言。” 古逐月希望她问起,我是谁。 这样他就有理由当着怙伦柯的面,告诉她,你不是百里星楼,你叫阿乜歆。 百里星楼却没能让他如愿。 她摊开手掌,一颗银色的珠子安静地躺在她的掌心,似乎在等着古逐月去拿起它。 “别碰,”百里星楼阻止了真要这样做的古逐月,“有毒。” 古逐月抬起眼,看着百里星楼的眼睛。 他当然知道有毒,他还知道这毒怎么来的。 阿乜歆向紫极索要毒药时,古逐月的心里五味杂陈。 他在军中听过一个将士们闲来无聊时说起的玩笑话。 说是一个男人从军后久未归家,他的老婆于自己最好的兄弟好上了,这个男人应该怎么办? 古逐月当时提着长枪扎进了木人的胸膛里,周遭的将士就起着哄让他回答。 他认真地思考着,该怎么办。 该怎么办? “从军不归家,就该让她自己选择。” 说完他就继续操练了,将士们说他没骨气,但他不知道自己怎样才算有骨气。 若真的配不上,难道要阻拦她选择最好的? 他说得轻松,心里却压抑着难受。 紫极把毒药递给阿乜歆的瞬间,古逐月恰好抬起头,瞥见了这一幕。 她已经做出了选择,他就应该放手了。 古逐月自嘲地笑了笑,什么叫放手? 是拿在手里,决定放开的,才叫放手,他这最多只能称之为放弃。 “你不想问问我为什么说他不是乱臣?”古逐月忽然问她。 百里星楼温和地看着他,似乎并没有打算解答他的问题:“这是我从靖和带回来的东西,怙伦柯说我恨得辗转难眠。” “我需要知道到底如何让我未了的恩怨了结。” 古逐月看着她,心里的滋味很难以描述。 从前阿乜歆的思维十分跳脱,但自己如果跟她对话,她每一字每一句,都会认真听完。 哪怕超出她的理解范围,她也会绞尽脑汁乱答,总之会给他一个答案。 “你先下山吧。”百里星楼对怙伦柯说。 怙伦柯点点头,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开了。 “我知道,”百里星楼在怙伦柯离开后说道,“你在想我为什么不回答你的问题,因为你问的问题,并没有意义。” “你不是百里星楼。”古逐月说,“你叫阿乜歆。” “那个被我杀死的人也是这么说的。”百里星楼说完,忽然犹豫了片刻,她剩下没说完的话,最终还是没有说出来。 “你有办法救他的。”古逐月问她,“对吗?” “我如果说有,你一定会缠着我救他,”百里星楼说,“可我若说没有,站得离天这样近,我实在是说不出来。” “阿乜……哦不是,百里星楼,”古逐月问她,“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说的未完成的夙愿,与他有关呢?” 百里星楼垂着眼,盯着插在冰层中的云中剑许久。 天上有彤云遮挡住了阳光,许久后终于散去,阳光重新透过树叶间隙照耀着百里星楼时,她才突然意识到自己晾了古逐月许久。 “抱歉。”百里星楼说,“我并非有意。” “没事,”古逐月倒很是豁达的样子,“凡事都要想清楚才对。” 百里星楼隔着衣料去触碰怀里的玉坠,她一直觉得世间的一切都像是没有温度的,只有怀里仅存一丁点温暖。 “我时常上山看着这棵神树冥想,”百里星楼说,“其实是因为我在树里寻找有关我的往事。” 古逐月下意识跟着她的话抬头看着苍古神树,百里星楼抬头的一刻,树叶间有荧荧的光点升了起来。 像是万千孔明灯带着凡人的祈愿,试图上达神明一样。 “可我从未找到过,”百里星楼说,“怙伦柯说是因为我的每一世都千篇一律大同小异,没有什么值得记忆的地方。” 百里星楼忽然轻轻地笑了笑:“我想也是,否则我怎么会在每天日落后,就忘记所有的事情呢。” “每天日落后?”古逐月原本想慢慢给她讲述她在靖和的经历,可她这样一说,竟然让古逐月觉得有一丝绝望了起来。 没用的,当她作为百里星楼的时候,每一天都是新的一天。 他可以为她讲无数次故事,但尉迟醒等不了。 或者说就算百里星楼信了,救了尉迟醒,也无法保证她不会再一次杀了他。 这是一个无解的题。 “我无法向你承诺我会救你的朋友,”百里星楼说,“哪怕你说我的恨,与他有关。” “尉迟醒还没死,”古逐月决定赌一把,“你只需要让他暂时活着,我带你去靖和寻找你需要的了结。” “如果之后你依然不肯救他,那我也不再挣扎。” “好。”百里星楼几乎是毫不犹豫。 “我以为你又会想很久。”古逐月耸肩。 百里星楼只温柔地勾唇一笑:“这有什么好想的。” 这有什么好想的,她什么也记不住,恨意了却不了却,她都不会救尉迟醒。 “你应该知道,”百里星楼说,“我是不会回心转意的,既然你要赌,我也大方做陪。” “我知道。”古逐月点头。 我知道百里星楼不会回心转意,但我也知道,阿乜歆不会看着尉迟醒死去。 她自己说的,她恨得辗转难眠。 阿乜歆那么纯粹的心思,都恨得辗转难眠,她怎么会容忍一个,什么都记不住的灵魂,霸占着自己的身躯—— ——伤害着,她爱的人。 第114章 见面礼 怙伦柯在云上宫门口等着百里星楼,他目视前方冥想着,直到他们的身影出现在石块路的尽头。 古逐月在向着她讲述着些什么,百里星楼低着头认真地听,时不时还会点点头,对古逐月的话做出回应。 百里星楼一身织羽的长裙,古逐月穿着玄色的骑装,两个人从远处走来,怙伦柯竟然觉得十分般配。 两个人对话的声音被风雪吹散,怙伦柯只能看着他们的嘴唇开合,却听不见声响。 直到他们走近。 “李慎真这样做?”百里星楼边走边说,抬眼看见怙伦柯在等候自己,她微微点头表示感谢。 古逐月也礼貌地笑了笑。 “就当听个笑话吧,”古逐月说,“李慎为了自己的女儿,让一座城关失陷。天下百姓其实只是敢怒不敢言,并不是无人知晓。” 百里星楼与他并肩走着,像是无话不说的好友。 “皇帝没有大臣辅佐吗?”百里星楼问他,“正常来说,他的臣子应该阻拦他才对。” 古逐月想起了陆麟臣,他听闻了一些关于陆麟臣拼死相谏的故事,他就是敢于上谏的臣子,但他却选择了离开靖和。 “我有个问题,”古逐月突然想起来有什么不太对劲,“你说你每天都会忘记前一天的事情,你为什么还记得我跟被你杀了的人在一起?” 怙伦柯跟在两个人身后,听到这里,他再也无法忍住,终于出言插话:“钦达天是会忘记很多,但三五天以内的事情,还是多多少少会有点记忆。” 一觉起来什么都不记得,听上去像是某种疾病。 虽然百里星楼现在的状态差不多也可以成之为不幸,但总比疾病来得好。 “怙伦柯先生……”古逐月说道。 他是在不知道该如何称呼怙伦柯,总不能叫他怙先生或者怙怙伦先生。 怙伦柯明显被他的叫法给逗笑了,但他努力把自己的笑意压制下去,装出一幅成熟的模样:“请讲。” “您能帮我安排一下今晚的落脚处吗?”古逐月问,“也许明天才能动身。” 古逐月其实只是找个理由支开他,怙伦柯跟在身后的让他感觉十分不自在。 这种不自在,并不是因为古逐月认为他这个人不适合相处,而是一种负罪感。 他无法对百里星楼报以相同的敬重和虔诚,这让他觉得自己在糟蹋怙伦柯的信仰。 百里星楼没有戳穿古逐月,她点了点头:“让他住一晚吧,山上太冷。” 怙伦柯不觉有他,后退几步后转身离开了。 百里星楼带着古逐月从石廊里穿过,这里的石头都是信徒们徒手搬运上来,然后打磨好堆砌的。 这种古朴天然的质感是无法模仿并且超越的。 信徒们用石块和沙砾在天井中做了一处干枯的水塘,沙砾的纹路就是水面的波纹,丢上去的石块就是水底的游鱼。 百里星楼扶着栏杆,低头看向枯水塘。 水塘中有冻结成枝桠的冰凌,枝桠延伸开来,一直到了百里星楼的眼底,她伸手折下一根,递给了古逐月。 “这是?”古逐月懵懂地接过来,看了眼冰枝,又抬头看了眼百里星楼。 “礼物。”百里星楼说,“你们靖和的人,第一次见面不会赠送礼物给对方吗?” 古逐月握着冰枝,冰冷刺骨的感觉从手掌往他的心脏里钻,他的语气也忽然低落了起来:“第一次见面……” 百里星楼以为他对这份仓促的礼物感到失望,于是解释道:“这是雪山上特有的,这枝桠在炎热的环境里也不会轻易融化,这是我能想到的最有意义的礼物……” “谢谢。”古逐月打断了她的解释,然后重复道,“谢谢,但我没有准备礼物给你,因为我觉得我们并不是第一次见面。” 百里星楼想,如果把那天也算做见面,确实不算是第一次。 “说正事吧。”古逐月说,“你手里的珠子,是你为了给一个叫尉迟醒的人报仇,所以找人要来的。” “报什么仇?”百里星楼问,“我替别人报仇,为什么我自己会如此在意?” 古逐月只笑了笑,没有回答他这个疑问。 多年后他想起时也曾后悔过,走了那么多弯路,付出了那么多不必要的代价,若他当时肯直接了当地告诉阿乜歆—— ——因为你深爱他。 后来的一切都会简单很多。 但他就算是重来一次,他也无法说出口。 他承认这个事实,也能接受这个事实,但他相信事实会被时间证明,而非要他剖开心脏,用血写给她看。 “他是我的什么人?”百里星楼问。 过了许久,古逐月终于给出了一个恰当的答案:“致死不愿意忘的人。” 百里星楼沉默了,她还是把他给忘了。 但她也并没有沉默很久,人生来就是有使命和指责的。 苍古神树千年来教导着她,她早就学会了如何作为人生活,如何作为神生活。 “我在做凡人的时候,”百里星楼说,“也许是我最快乐的时候,但这份快乐始终是一场梦。” “我的职责,我无法逃避的。” 百里星楼看向了苍古神树的方向,她的时间真的不多了。 也许这里就是漫长人生的最终点。 “你也看见了,”百里星楼说,“神树非常不好,我想我为人的一世,应该正当风华的年纪。既然神树匆匆召回我,就说明它真的需要我。” “那不是自然的枯荣吗?”古逐月问。 百里星楼用含着笑意的眼神看着古逐月,这让他突然一愣。 “确实……”古逐月挠头,“确实不太像是自然枯荣。” “神树承载着很多人的往事,”百里星楼说,“可神树也会痛,太多不好的回忆让它几近崩溃。” 古逐月不太明白这个不好的回忆到底具体指什么。 不好这个词范围太大太大,比如丢掉一个月的工钱,和失去一位挚爱,其实都可以称为不好的事情。 但这其中的差距,并非三言两语就能描述的。 “比如,”百里星楼恰如其分地为他解释,“生离死别。” “比如,爱而不得。” “比如,失之交臂。” 古逐月忽然觉得,这几种情况,仿佛都能用来描述当下的某些情景。 “这些东西,”百里星楼说,“人们短暂的一生,是不够用来忘却的。” “所以他们信仰神树?”古逐月忽然明白,“因为神树可以让他们遗忘?” 百里星楼点头:“但神树,也无法忘记。” 一份生离死别爱而不得和失之交臂,就已经足够人苦痛一生。 神树承载着千万人,千万份痛苦,源源不断而无法忘却。 像是烈火灼烧着它,它总会有真的坍塌死亡的一瞬。 若它倒了,人世间所有的苦痛,都要人自己去煎熬。 “所以你需要早点了结自己的一切,”古逐月忽然明白了她为何要回到靖和去复仇,“然后再次回到雪山,用某种办法救神树?” 其实百里星楼的急切,让古逐月多多少少感觉到了是什么样的方法才能救神树。 她作为神,也终将为自己的职责而死。 “你为何总要对你自己隐瞒?”百里星楼从他的眼神里明白了一切,“你什么都知道,却总是不愿意承认。” 一场对话下来,古逐月内心几次三番挣扎,他都选择了装糊涂。 百里星楼看得清清楚楚,却没有一次戳穿他,但现在,他终于无法再忍耐。 “我不是救它,”百里星楼说,“我是阻止它。” “神树引来地心的熔岩灼烧自己,就是为了早日解脱。”百里星楼抬起头,透过天井看向无云的天穹,“它在逃避自己的责任。” 她明白,这将是一场漫长的拉锯战,她没有神树那样通天的本事。 死亡就跟随着她,她无法阻止神树,神树就必然不会让她好过。 也许死,反而是最轻松的。 “神树以前没有出现过这样的情况吗?”古逐月问,“你以往是如何解决的?” 百里星楼只看着古逐月,并没有说话。 古逐月与她对视片刻后,忽然为自己的莽撞感到了一丝尴尬:“我又忘了,你就算阻止过,你也记不得。” “你刚刚说尉迟醒,”百里星楼忽然问,“我为何要替他报仇?” 古逐月一时间无法分清她是问的哪一种为何。 如果是就事论事的为何,大概就是因为尉迟醒在靖和过得太过于不好。 如果是情感上的为何,古逐月也许无法给她解释。 “我是问,”百里星楼善解人意地补充道,“为了什么事。” “尉迟醒,是胡勒的质子,”古逐月说,“他中了一种不知名的毒,应该是有人长年累月所下。” “所以我要用同样的方法为他报仇?”百里星楼问。 这样仿佛有些过于简单粗暴,百里星楼都没怎么能够说服自己相信这个说法。 “跟我下山吧。”古逐月说,“有些事,总得要经历一遍。” 百里星楼对他的话不置可否,她突然意识到,顺其自然也许才是最好的选择。 “我总是在想,”百里星楼说,“时间对于我来说意味着什么,可我至今没有答案。” 连个答案都没有,她却还在想时间不多了这种事情。 “你说的事情,都很有意思,”百里星楼说,“我愿意去靖和,一一经历。” 古逐月低下头,把手里的冰枝贴着心口放好。 “不冷吗?”百里星楼疑惑地问。 古逐月闻言一愣,怎么会不冷呢。 从心口冷到四肢,总比从四肢冷到心口好得多。 “我总觉得,”百里星楼说,“你有些自卑。” 古逐月猛然抬起头盯着百里星楼,眼神里的情绪无比复杂。 百里星楼意识到了自己的失言,连忙解释道:“对不起,我习惯了对着我的信徒,我并非有意对你的人生做出评判。” “没事,”古逐月笑了笑,“你说得对。” 两个人的对话暂时陷入了尴尬的沉默中,古逐月默默地数着沙砾,百里星楼在心里无数次搜寻适当的话语。 “别想了,”古逐月说,“我的自尊也没那么好伤的。” “抱歉。”百里星楼再次说。 古逐月在靠得离百里星楼更近了一点:“我总是自卑着,所以我一直看不见光,直到她出现在我的生命里。” “她?”百里星楼问,“我能问问是谁吗?” 古逐月思考了一会儿,认真地回答:“她从云端来,丝毫不介意我肮脏如尘土。” “她向我伸出手,我就相信我也并不是我自己所想地那么不堪。” 百里星楼其实并没有得到答案,但她觉得其实为并没有必要再问下去了。 很明显,古逐月口中这个她,已经离开了。 他提起这个人时,眼神里有光,但也有无可掩饰的失落。 百里星楼曾经见过很多个失去挚爱的人,他们都还活着,却形同死去。 古逐月如今的样子,与他们十分相似,但又只是相似。 他的悲伤很淡,但绝不是因为不够爱。 反而是爱得太浓太深。 他对她,一定是爱得纯粹而热烈,从不觉得她应该属于谁,所以也不必觉得他是失去了谁。 但她走远了,古逐月再也见不到她,所以他也有怅然若失的神情。 “我从前觉得人的情感其实都很简单。”百里星楼说,“但我突然又发觉,其实比我想的复杂很多。” “你在漫长的岁月里,”古逐月说,“就是这样一直观察着我们凡人的?” “听上去是不是有些无聊?”百里星楼问道。 古逐月想了想:“有点。” “但对于我来说,我所看到的一切,”百里星楼说,“都是十分新奇而有趣的。” “我观察人们的喜悦,有时也会跟着翘起嘴角,不过我不太明白这些快乐的记忆他们为什么要交给神树。” “我也观察人们的悲伤,这同样也会让我感同身受,这很难受,所以我也理解神树的选择。” 古逐月饶有兴趣地说:“其实从你嘴里说出来,也并不十分无聊。” “你爱着的人,离开你太久也许会不习惯的。”百里星楼微笑,“她去哪里找你这样说话如此动听的人。” “我也希望她能回来。”古逐月说。 第115章 痛失所爱的滋味 泊川上的大雪已经持续了整整一月,厚厚的积雪把草原严严实实地盖住。 铁王都里到处都点着篝火,夜晚降临时,半边天空都被烧得通红。 城墙上有戒严的将士在戍守着,铁质的盔甲挡住了迎面而来的狂风。 草原铁骑的铠甲向来严丝合缝,只露出一双眼睛,他们持枪目视着远方,等着被大君下令严惩的人出现。 也许是等了十天,也许是等了二十天。 他们没有等来王子尉迟恭,却等来了靖和的陆麟臣。 城墙上的铁骑瞬间压着长枪指向天际那个单薄的身影。 陆麟臣扯着一匹十分倔强的黑马,马背上坐着一个被裹得严严实实的人。 等他们接近后,草原铁骑才明白了过来。 草原的女主人回来了。 后来大君不知为何震怒非常,还对尉迟恭下了格杀令。 但这对铁骑来说,都只是日复一日的镇守而已。 “大君,”耶育泌掀开帘帐,走进了温暖的帐篷里,“有人来访。” 尉迟长阳靠在窗边望着远方,闻言后转身,看着耶育泌。 令四方邻国闻风丧胆的暴躁泊川主人在短短的时间里衰老了许多。 尉迟长阳的鬓边甚至有了白发的痕迹,眉间也生出了浅浅的皱纹。听闻有人来访后,尉迟长阳还恍惚了片刻。 “是谁?”尉迟长阳问。 他刚说完,自己就意识到了自己的失礼:“不对,你先快请进来。” “她去找启阳阏氏了。”耶育泌说。 “好,”尉迟长阳点点头,“好,知道了。” 耶育泌欲言又止,他从未见过如此失魂落魄的大君。 他曾经在战场与尉迟长阳并肩而战,陷入绝境生机渺茫时,尉迟长阳都不曾这样恍惚过。 “大君……”耶育泌想要劝慰几句。 “阿育,”尉迟长阳知道他想要说生死有命节哀顺变之类的话,“逐鹿林围猎时,你看见他了吗?” “看见了。”耶育泌点头,“小王子长大了。” 启神仪式当天,尉迟醒策马而出,眉梢眼角是藏不住的意气风发。 尉迟长阳就看着他的背影,和寻常父亲送儿子远行,盯着身影直到消失时并没有什么不同。 他也是个父亲,一个亏欠了自己儿子很多年的父亲。 “尉迟恭还在做什么?”尉迟长阳问。 耶育泌无声地摇头:“出不去,泊川雪大,狼还不如积雪高,一脚踩进去跟像是潜雪一样。” “他害死了他的弟弟,”尉迟长阳抓着窗边的木围,手上的筋骨跳起,“自己却还在做着不知天高地厚的美梦。” 耶育泌忽然低下了头,一言不发。 尉迟醒察觉了他的异样,松开木围走到了他面前:“怎么,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三王子,也是您的儿子,”耶育泌说,“草原只容强者,没必要为了……为了已经死去的人,再要了活人的命。” 尉迟长阳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其实是想说,没必要为了没用的儿子,杀了有用的儿子。” “大君我……”耶育泌想要辩解什么。 “你这么认为,”尉迟长阳说,“很多人都这么认为。” “可我的儿子,什么都没做错。”尉迟长阳说,“你觉得他不想变强吗?” 尉迟长阳在逐鹿林跟尉迟醒擦肩而过时,其实注意到了他走路的姿势。 当时他的背挺得很直,行的礼也很标准,但他的右肩比左肩收拢了许多。 这是不断建议后,肌肉还没来得及放松的样子。 那是天还未亮的时辰,尉迟长阳对着自己儿子轻轻点头,然后目送他离开。 他的左右手拇指靠里的地方都有很大一块茧疤,他练习刀剑磨出了茧,又自己磨掉。 尉迟长阳扫了一眼跟随着尉迟醒的侍卫,他们神情说不上冷漠,但绝对也不亲密。 这是尉迟醒一直以来过着的日子。 谨小慎微,却又努力生长着,努力学习着。 尉迟长阳抓起耶育泌的右手,点着他拇指那里的厚茧:“尉迟醒这里有个差不多大小的伤口,你知道为什么是伤口吗?” 耶育泌不是很明白尉迟长阳所说何意,他只能摇头。 “有茧生长出来,”尉迟长阳说,“长生就把他磨掉,因为他在防范着靖和的人,他不敢让人知道他到底会什么会多少。” “他是个很努力的孩子。” 耶育泌在心里笑了笑,这样来说,尉迟醒的性格完全随了启阳阏氏,柔软但不柔弱。 “你刚刚说的来客,”尉迟长阳忽然问,“是谁?” 他自己完全失了神,耶育泌说起有人找启阳阏氏的时候,竟然没有问下去,直到现在才想起来。 “真金部来的,”耶育泌说,“来了个公主,带了队人马,直接去找了启阳阏氏。” “娜仁托娅沐怀时?”尉迟长阳随口一猜。 “是的。”耶育泌点头。 尉迟长阳是真的随口一猜,他也没想到就这么猜中了。 “她来做什么?”尉迟长阳问。 “她来做个交易。”启阳阏氏掀开了帘子,带着沐怀时走了进来。 启阳阏氏还是一身红,尉迟长阳知道她喜欢红色,特意去了极海沿岸猎回了火狐剥皮,给她制了一身皮氅。 沐怀时跟在她身后,满脸奔波后的疲惫,眼神却仿佛依然有光—— ——仇恨的光。 “大君。”沐怀时用双手覆盖在自己的心脏上,深深地埋下头,对着尉迟长阳微微半蹲。 这是真金部对人起誓言的时候才会用到的。 “我有个仇,”沐怀时说,“想请大君帮帮忙,一切代价,娜仁托娅都愿意付。” “一切代价?”尉迟长阳有些惊讶。 “因为这仇恨实在是让人彻夜难眠。”沐怀时说。 她听闻了消息后,心里的仇恨肆意地生长着,像是有附生的藤蔓穿透心壁寄居了进来。 然后慢慢占据了整个心脏。 让心脏的主人,每天除了恨,再也想不到别的事情。 “我带来了一支军队,”沐怀时说,“就驻扎在铁王都二十里外的雪原上。” 闻言耶育泌眉头一压,露出警觉的神情来。 启阳阏氏用眼神示意他不要妄动:“听她说完。” “请继续。”尉迟长阳说。 “我不是来向你们宣战的,”沐怀时说,“我要报仇,我甚至可以让我的军队走在最前面,我不怕任何牺牲,我要报仇。” 尉迟长阳为这个小姑娘的态度感到十分惊讶,他知道沐怀时不是开玩笑的。 从古至今,两国结盟参与度战事,从没有哪一国提前表示可以让自己的军队打头阵。 甚至不畏惧任何牺牲。 “你父亲知道吗?”尉迟长阳问。 尉迟长阳甚至忘记了应该先询问到底是什么事,他总觉得沐怀时如此疯狂,阿律呼格勒并不一定知情。 “我父亲,就在二十里外。”沐怀时说,“他要为他外孙的父亲的报仇。” 尉迟长阳被这个身份的称呼绕了过去,思考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这个辈分关系:“你的丈夫?” “我的丈夫。”沐怀时说,“尉迟醒。” 尉迟长阳的瞳孔缩了缩,他盯着沐怀时。 沐怀时的右手掌无意识地抚着自己的小腹,她挺着身体微微扬起下巴与尉迟长阳对视着。 这样的状态,让他无法不相信。 “你要怎么报仇?”尉迟长阳问。 “杀了李慎,”沐怀时说,“杀了宁还卿,杀了风临渊。” 沐怀时说话越来越用力,甚至可以说是咬牙切齿:“踏平皇城,屠尽靖和!” “让他们也尝尝,痛失所爱的滋味。” “我以为你会先瞄准尉迟恭。”尉迟长阳说。 沐怀时的手掌不知何时攥成了拳头,她整个人都在轻轻地颤抖着:“靖和的人,迟早都要尉迟醒死,不论尉迟恭起不起战。” . 张皇后站在公主殿的门口,侍婢们一声一声地敲着门,张皇后并不心急,只站在门口静静地等待着。 有什么瓷器砸在了雕花门上,碎片掉落了一地后,公主殿内又恢复了安静。 “恒澄,”张皇后亲自拍了拍门,“有些事,你确定不想听?” 张皇后拿过侍婢手里的食盒,示意她们退下。 可她们犹豫着对视,张皇后把指了指手里的食盒,侍婢们终于放下了犹豫,转身离开。 公主殿的大门从里面打开,披头散发的李璎光脚站在门口。 她身后殿内一片混乱,帷帐被撕成碎条,瓷器被全部摔碎,就连木桌也有被烧焦的痕迹。 李璎冷冷地扫了一眼张皇后手里的食盒:“骗子。” 其实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说谁。 所有人都是骗子,李慎也骗她,宁还卿也骗她,陆麟臣也骗她。 就连尉迟醒,也在骗她。 想着想着,她的眼泪就无声地淌了下来。 你怎么能骗我呢,就算一起死了,你也不能丢下我。 “诶,等等,”张皇后急忙阻止李璎关门,“本宫的时间不多,你最好不要浪费。” 李璎垂下眼,默然地转头,踩着瓷片往里走。 锋利的边缘割破她的皮肉,鲜血渗出来,在地上落下一个又一个血印。 张皇后关上门,一路跟着她走进来:“你这里不像是人住的地方了。” 李璎没有理会她多余的话语,走到榻边就蹲了下来,抬起无神的眼睛盯着张皇后。 “镜尊位正在重华境中历劫,”张皇后扫了一眼门外,忽然走到李璎身边,附在她耳边轻生说,“有些事,你现在去查,正好。” “查?”李璎抬眼,看着一脸戏谑的张皇后,“你自己想知道的事情,为什么不自己去查?” 张皇后站直了,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你父帝让那么多女眷站在午门去,任由尉迟醒挑选,为什么没有你?” “我当然知道是因为他宠爱你。”张皇后在李璎开口之前就替她说道,“但……” “你有没有想过,是因为恨。” 李璎的眼神终于动了动,她微微皱眉看着张皇后:“恨?” “我曾经跟温淑皇后不断争斗,”张皇后自嘲地笑了笑,“可最终我才发现,我的对手,从来不是她。” 李璎知道已故的温淑皇后,那是李璟的生母。 温淑皇后死后,当时的皇贵妃张氏,也就顺理成章地,成为了如今的张皇后。 古往今来的宫廷斗争中,相似的故事并不在少数,李璎不明白她为何要提起这一段。 “你觉得兰皇贵妃如何?”张皇后问。 李璎懒得回答她,她不想听这些没有意义的宫闱秘事,她的心都被挖空了,只想坐在这里,虚度时光。 可这个张皇后,非要跑来喋喋不休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 “说完了你就可以出去了,”李璎说,“我现在没有心情听你们的恩怨。” “李璎。”张皇后见她越来越不耐烦,于是直接点明了告诉她,“你是李慎最爱的女人所生。” “那个女人死在了泊川,他永远不会让你去泊川的。” “最爱的女人?”李璎皱眉思考了片刻,“不是温淑皇后?” “我曾经也以为是温淑皇后,”张皇后笑了起来,笑得癫狂而落寞,“如今兰皇贵妃也以为是温淑皇后。” “可我们都错了。” “那又怎么样?”李璎问,“尉迟醒已经死了,你们的爱啊恨啊,都不会让他活过来。” “笑话看够了吗?看够了就可以出去了。” 张皇后把食盒放在李璎身边,看着李璎无神的双眼笑了笑:“愚蠢。” 说完她就离开了,甚至还十分礼貌地带上了门。 李璎打开了食盒,里面都是平时她最爱吃的东西,她一盘一盘端出来,倒在了自己的面前。 然后又拿起瓷盘,站起来摔碎在地上。 一件件堪称工艺品的餐具就在她手下碎成渣,这种感觉太过于玄妙。 从她自己把自己关起来以后,就爱上了这种把美好的东西全都毁灭的感觉。 她把薄如蝉翼的帷帐徒手撕成碎条,把精致的器皿通通摔碎,把花几年时间雕镂的木具全都烧毁。 可这都不够痛啊。 不够用这种痛,去掩盖住心里的另一种。 “尉迟醒,”李璎忽然抱紧了膝盖,把头深深地埋了进去,“你可以不爱我,也可以离开我,回到你生长的地方去。但你怎么能死呢?” “你怎么能啊?” 第116章 输家 皇宫后苑中的积雪被清扫得很干净,雪停后天气一放晴,看上去与阳春四月竟然相差无几。 张皇后从这里走过时,都忍不住停了下来,站在石栏边看着被绿枝环抱的假山。 皇家的气度有时候也并不全在于金碧辉煌之物,而是这冰天雪地中的夏日之景。 她住的天泽殿里还有一池正在盛放的荷花,那是日夜保持夏季水温才能得见的景观。 张皇后有时觉得,这样度过一生也未尝不可。 享尽荣华,何必还去在意谁爱不爱谁。 “皇后娘娘。”她的身后突然有人唤她。 张皇后转过身,看着站在自己身后的百里星楼。 “你是谁?”张皇后被她的姿态所惊,竟然一时间也忘了为她的失礼而呵责她。 成为皇后的十多年以来,张皇后无论走到哪里,见的都是低眉顺眼的人,少有像面前这人这样。 清傲而疏离。 百里星楼微微地垂眼,当做对这位地位非凡女人的尊敬:“我叫百里星楼,我原本是去找李璎的。” 张皇后狐疑地眯着眼,打量着自报姓名的百里星楼:“找她就找她,跟着本宫做什么?” 古逐月站在百里星楼身边,他的容貌被百里星楼动了大手脚,但残存的轮廓依然让张皇后觉得有些许眼熟。 百里星楼察觉张皇后在看古逐月,干脆大大方方侧开身,向她介绍:“这是我的信徒,展月。” 古逐月被突如其来的名字搞得一愣,但很快就接受了自己的假名字,对着张皇后不卑不亢地点头。 “我们从念渡一而来。”古逐月说。 侍卫侍婢尽数都倒在他们身后,张皇后忍不住低声惊呼了出来:“你们要干什么?!” 她心里知道念渡一代表着什么,却还是没能抑制住心中的恐惧。 “你为何害怕?”百里星楼问。 张皇后瑟瑟地指着瘫倒在地的人:“世人说念渡一修行者慈悲广博,行济世救苦之事,你们就是这样济世救苦的?” “没死,”古逐月解释道,“只是晕过去了。” “再说了,”古逐月抬眼瞥了一下张皇后明显不太自然的神情,“皇后娘娘刚刚在李璎那里,不是还故意支开他们吗。” “我有事问你。”百里星楼说。 “或许我应该多介绍一句,”古逐月见张皇后神色中明显是拒绝的意味,“她叫百里星楼,人们一般称呼她为——” “——钦达天。” 张皇后往后一退,她自己看不见,她的脸上早就被恐惧和躲闪所占据。 “你怎么这么害怕?”百里星楼实在是不解。 按理来说,她的长相不属于吓人的一类,甚至在凡人中可以说算是比较好看的。 怎么这个张皇后看着自己总像是见到了妖魔。 “你是不是,”张皇后努力压制着自己声音里的颤抖,“看本宫一眼,就知道本宫的一切过去?” “不能。”百里星楼如实回答。 她并不知道世人怎么传她,但看一眼就能知道别人过去的所有经历,那也实在是太神乎其神了。 她能看见,先要有肢体接触,再要有记忆主人的大脑并没有遗忘。 这个遗忘,与深藏又不一样。有很多事,人本身也许是记得的,只是自己的大脑不愿意想起来,所以才以为自己记不得。 只有这些存在于记忆里的东西,她才能看见。 一切这个词,过于宽泛,百里星楼就算是神力通天,也无法尽数知晓。 听到百里星楼这样说,张皇后不由自主地松了口气,她扶住围栏,支撑着自己的身体:“你想知道什么?” “你为什么去找李璎?”古逐月代替百里星楼问道。 百里星楼也不知道古逐月为什么要问这个,但既然他问出来,就比自己什么都不知道随意发问的好。 想到这里,百里星楼也就沉默了下来,认真听着古逐月向张皇后探话。 “皇后娘娘最好别说跟尉迟家没有关系。”古逐月知道她肯定要回答关你什么事,“我们来,就是要查尉迟家的往事。” 张皇后盯着古逐月的眼睛,她看不出深浅,也不好在此刻就直接回答。 “本宫当然是为了陛下,”张皇后说,“她是陛下最心爱的女儿,本宫可不能让她饿死,你们肯定也看见了,本宫带了吃的。” 古逐月在心里无奈地叹气,他也算见过了不少工于心计的人。见过高段位的比如宁还卿比如尉迟醒,就再也看不得张皇后这样自作聪明的了。 “皇后娘娘,”古逐月说,“我比你更了解李璎,尉迟醒刚出事,皇后娘娘要是没点跟尉迟醒有关的事情,她能搭理娘娘?” 李璎在朔州的时候,没多大点事儿就能把自己关起来谁也不理,更何况这次的事情变成了这样。 “哦——”张皇后似乎恍然大悟,“尉迟醒,好像确实是跟他有点关系。” 看她的样子,不用问也知道让她开口并不是容易的事。 古逐月侧头看着百里星楼,用眼神询问她该如何是好。 百里星楼垂眼思考了片刻后,忽然抬眼看着张皇后:“李慎知道你来找她吗?” 张皇后果然一愣,她支支吾吾地说:“当然,当然知道,就是陛下让本宫来的。” 古逐月瞬间明白了百里星楼的意图,于是继续说道:“李慎是不会让皇后娘娘在她面前提起尉迟醒的,皇后娘娘的私心,只会害死自己。” “私心?”张皇后忽然一笑,“本宫的私心?” 张皇后认真地想着,她有私心吗? 有。 她只想她的少年郎眼里有她。 曾经她以为李慎心里的,是温淑皇后。用尽手段坐上了皇后的位置后,她才发现,不论是温淑皇后,还是她,其实都是输家。 真正赢了的人,是早就死在泊川的那个女人。 “皇后娘娘心中有仇,”古逐月说,“与李璎有关,与尉迟家也有关。” “尉迟家?”张皇后挑眉,“跟他们有什么关系,本宫谢他们还来不及。” 古逐月与百里星楼对视了一眼,他转头继续追问:“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张皇后回忆起来了往事。 当她知道那个女人死在了泊川的时候,她感觉那一刻的快乐,是她这一生都不曾有的。 她唯一的也是最强的对手,终于死了,她还没费任何力气,她的对手就已经死了。 在欣喜之余,她其实也有些遗憾,为什么她没有死在自己手里。 就像温淑皇后那样。 可她越来越发现,就算那个女人死了,李慎也还是不爱她。 “容端瑶死在了泊川,”张皇后笑了起来,“我很高兴,也很感谢尉迟家。” 她笑得真诚,眼角涂抹的脂粉顺着笑意扬了起来。 不难看出来,张皇后当年一定也是个令人心神荡漾的美人。 纵然十来年的光阴匆匆流逝,天生而来的美早就刻在了她的皮相骨相上,就算衰老,也依然美着。 可她还是输了。 她输给了自己假想中的敌人,一生都在为得不到的东西,费尽心神。 “容家人?”古逐月有些惊讶。 受容虚镜的影响,他一直觉得容家人就该是冷冰冰的样子,什么七情六欲,按理来说是绝对不会沾的。 当张皇后一说起那段往事跟容家人有关的时候,古逐月第一时间就想到了容虚镜。 她会同意自己的门人与外族谈情说爱吗? “是的,”张皇后带着笑意点头,“容家人,一个被容家所不齿,所厌弃的容家人。” 当年事发后,容端瑶逃到了泊川去。 张皇后满心欢喜地以为李慎终于能够放下她了,却没想到一切只是她以为。 李慎爱的不是她神坛上的身份,是原原本本,最为纯粹的容端瑶。 无论她是高高在上地站在星算的神坛上,还是跌落下来,受千夫所指。 李慎都爱她,愿意保护她。 张皇后说不出那种嫉妒,就像是有人挖空了她的心脏,捏在了手里,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却要不回来。 “容家为什么不容她?”古逐月问。 张皇后没料到古逐月会这样问,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为什么?” “你觉得会为什么?”张皇后反问他,“你以为星算是她容端瑶说了算吗?镜尊位始终压她一头,她不问过镜尊位就擅自委身下嫁,能有什么好结果?” 古逐月被她这套复杂的说辞绕得差点走不出来,捋清楚后才继续追问:“镜尊位?” “也许是违反了星算门规,”张皇后说,“也许是触怒了尊位权威,总之,她被星算追杀。” “曾经高高在上的长老,沦落到四处奔逃,你说可笑不可笑?” “等等,”张皇后忽然警觉地看着古逐月,“你要问尉迟家的事情,追问容家这么多做什么?” 古逐月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一路追问了下来,对关于容虚镜的事,他没法一笔带过绝口不提。 他忽然发觉,自己是想要了解容虚镜的。 “尉迟家的人,”古逐月转回正题,“为什么要帮着追杀容端瑶?” “也不算帮着追杀。”张皇后纠正他,“只是容端瑶刚好送上了门。” “尉迟家有事要星算相助,他们也没得选。” “当年泊川大旱的事情?”古逐月猜测道。 古逐月与尉迟长阳有过一面之缘,他觉得尉迟长阳不像是会随便低头的人。 但如果关系到阖族子民,关系到草原存亡,再坚毅的君主也会低下高贵的头颅,寻求损失最小的办法。 近几十年,也唯有十六年前泊川大旱之时,尉迟长阳接受了靖和的帮助,将自己的妻儿送到了靖和。 他付出了代价,比如杀了无辜的容端瑶,比如失去了最爱的女人和她的儿子。 古逐月在脑海中纠正了自己的想法,这说不上失去,顶多算是漫长无尽头的别离。 “容端瑶,”古逐月问,“到底做错了什么?” 容虚镜在他眼里,其实也并不能算作是一个完全冷酷无情的人。 她也有恻隐之心。 容端瑶到底做了什么,才会让容虚镜起了杀心,一路从靖和追杀她到泊川。 甚至不惜屈尊降贵与胡勒相商,也要截杀容端瑶。 “爱人有错吗?”张皇后反问他。 古逐月被问得一愣,这个问题的答案很明显。 没有。 爱是没有对错的。 “如果有的话,”张皇后说,“那她有错,本宫也有错。” 张皇后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这么想笑,她明明应该难过得哭才对。 但回头想想自己走过的一生,只会觉得荒谬得可笑。 她爱李慎,可李慎心里只有容端瑶。 容端瑶呢? 她的心里只有那个影子。 人一生如果要对爱恨都做出评判的话,很多人从最开始动心的时候,就已经有错了。 张皇后有时真的不得不承认,她真的很嫉妒容端瑶。 她的一生都是自由的,她敢冲破桎梏,追随着深爱的人浪迹天涯。 身后有世间最权威最势盛的门派不遗余力追剿,前路有无可奈何而为的铁骑踞守。 她在绝路上,与心上的人,轰轰烈烈爱了很多年。 不像张皇后,在樊笼一样的方寸之地里,困顿了十来年,甚至是一生,甚至是永远。 她得到了金银财宝,得到了尊荣地位,却永远失去了自己,失去了心里的少年。 “本来强扭的瓜就不甜,”古逐月见不得女人落泪,他很怕张皇后说着说着就流泪,只好岔开话题,“皇后娘娘现在再想,也没用。” 张皇后的眼神忽然凌厉了起来,她恨恨地盯着古逐月:“闭嘴!” “本宫觉得活得很累!”张皇后忽然狰狞了起来,“但本宫绝不后悔!” “再来一次!再来十次千次万次!”张皇后怒喊,“我也依然会选择杀了他们!” “我要我爱的人也爱我!否则……” 张皇后头顶的珠钗忽然掉落在地,当啷摔落时,就从中间断做了两截。 乌黑的发丝像是瀑布般倾泻下来,流淌在她的身后。 张皇后抬起头,看着天空笑:“否则就跟我一样,一生不得所爱。” “你问我去找李璎做什么?当然是因为她是容端瑶的女儿。” “我要让她也痛不欲生,让她也不得安宁。” 古逐月发现张皇后并没有看自己,他转身顺着她的方向看过去。 李璎赤脚站在冰冷的石板上,盯着几近疯魔的张皇后。 第117章 身世 古逐月不知道李璎怎么想,但他感觉,张皇后说的是真的。 容虚镜曾经去过朔州,说是要调查李璎的身世,其实那时候古逐月还觉得有些奇怪。 李家的事情,容虚镜几乎从不插手,但她竟然不远千里亲自去了朔州,就是为了调查李璎。 如果说李璎是容端瑶的女儿,那整体来说就要合理了许多。 只是古逐月还是有些疑问,为什么是朔州。 朔州是启阳夫人的故乡,就算真的尉迟家杀害了容端瑶,那她应该顺着线索去泊川查才对。 “母后说我是谁的女儿?”李璎踉跄着走了几步,盯着张皇后的一举一动。 “李璎,”张皇后得意地笑着,“或者你跟本宫去问问你的父帝?” 李璎只觉得天地都在旋转,她曾经无数次在夜里辗转,始终想不明白自己的父亲为何就是不肯让她嫁给尉迟醒。 现在她知道了,只是还不如不知道。 “你的母妃,”张皇后说,“是尉迟家的人害死的,你还爱尉迟醒爱得死去活来,容端瑶,真是报应不爽!” 李璎往后退了几步,她的双眼空洞而无神,但毫无疑问,她的大脑里正在掀起一层又一层的巨浪。 这种感觉很难以描述,李璎不知道是震惊还是难受,她只觉得自己所能见到的东西都是白茫茫的一片。 她想在一片虚无中想要寻找出路,可世上的出路,哪有那么容易就能找到。 “本宫看这一宫的人,都蠢得出奇,”张皇后说,“谁都以为陛下天天凭吊怀念的是温良贤淑的温淑皇后,有几个人知道他心里还装着容端瑶?” 李璎攥紧了拳头,她低下头去,身体止不住地发抖。 没人知道她是因为冷,还是因为别的。 百里星楼不知道此时该说什么,她只抬眼扫了一下张皇后。 她觉得张皇后很可悲。 一根发丝从张皇后的背后掉落,百里星楼摊开手掌,那根头发就顺着风飘到了百里星楼的手掌中。 有少女从重重宫闱的樊笼入口处奔跑过来,她提着裙裾,笑得天真而浪漫。 这是年少的张皇后。 百里星楼站在石榴树下,火红的石榴花像是燃烧着的火苗,年轻的张皇后从树林里穿过去。 奔向自己的心上人。 李慎还没有老去,他正是风华正盛的年纪,高冠博带文质彬彬。 张皇后躲在了石榴林外的矮树丛里,透过树叶的间隙,偷偷地看着自己的心上人。 李慎跟着前上将军在练武,年轻俊郎的面容被汗水打湿,他却丝毫不觉得累。 远处浩浩荡荡的队伍里,有白发的人被簇拥着走来。 那是容虚镜。 容虚镜还是那么冷漠而疏离,已经年迈的皇帝跟在她身后,小心翼翼地询问着着什么,她只偶尔张张嘴,简短地回答。 队伍朝着李慎这边走过来,无人发现他在队伍出现的一瞬间,就已经失了神。 李慎遥望着容虚镜来的方向,眼神里是虔诚而炽烈的感情。 张皇后看在眼里,心里却是止不住的疑惑。 他竟然如此信奉星算吗? 容端瑶也寸步不离地跟在容虚镜身后,她自己长成了十六七岁的模样。 出落得高挑优雅而清丽,她低着头,仔细听着容虚镜说的每一句话。 瓷白的脖颈像是天鹅长引,银质的流苏发饰垂在她的耳边,在阳光下晃人得打紧。 老皇帝叨叨个不停,直到走到了李慎面前,才发觉这里有个跪地半天的儿子。 容端瑶瞥了一眼他额头的汗水,从袖子里摸出一块丝帕来递给他。 其实那并不是什么稀罕的东西,百里星楼如果还愿意继续往下看,就会发现这块廉价的市集货物,但现在都被放在李慎的床头。 但百里星楼不想再看下去了。 故事到这里,她自己差不多直到是如何的纠葛了。 此时的李慎接过帕子低着头,丝毫不敢抬头看一眼容端瑶,哪怕他刚刚一直盯着她不放。 而张皇后,她还是躲在遮蔽物后,眼看着这一段其实十分明显的单相思。 那时她以为李慎是崇尚星算,隔了很多年,她在争斗中落得一身是伤。 却在次次回想起这段记忆时,才逐渐认清,李慎不是冰冷,是他的柔情,给了并不把他放在眼里的人。 “人不肯认输,”百里星楼翻过手掌,张皇后的发丝掉落在了地上,“会伤得很重的。” “钦达天。”张皇后忽然跪了下来。 从百里星楼出现在这里,她从未展现出半分尊敬,却在此时朝着她跪了下来。 古逐月下意识护了一下百里星楼,把她挡在了自己身后。 百里星楼垂下眼,看着古逐月挡在她面前的手臂。 他手臂上的衣物有许多被割裂的口子,露出来的皮肉却是完好无损的。 “我想忘了那段爱得失去一切理智的回忆。”张皇后弯下腰,对着百里星楼叩首。 “一切我知道的,我都愿意告诉您。” 古逐月回头看着百里星楼,这得她自己选。 老实说,到目前为止,古逐月觉得张皇后讲的都是一些对她来说痛不欲生的情爱。 而百里星楼想知道的,关于尉迟醒的事,她却一点都没说。 “你还知道什么?”百里星楼问。 她其实很少问这些问题。 对于信徒,百里星楼已经算是尽量有求必应了。 可张皇后明显不是,她不信奉念渡一,心中没有丝毫忏悔。 她只是,被回忆折磨得受不了了而已。 “天下无数苦厄中挣扎的人,”百里星楼说,“凭什么你一句话就要我救你出来?” “尉迟醒身上的毒,”张皇后的额头抵着冰冷的地板,她没有抬头,为了表示足够的诚意,“你总该想知道吧?” 古逐月闻言不由得上前了一步,他差一点就抑制不住自己的冲动。 百里星楼还没来得及拉住他,李璎已经抢在他的前面,一把揪起了张皇后:“你说什么?!” 张皇后看着李璎因为愤怒而狰狞起来的五官,越来越觉得世上的事情可笑得令人发指。 “李璎,”张皇后甚至快要生出同情来了,“你看看本宫,一面用情,只能是本宫这个下场。” 李璎犹豫了片刻,但仅仅只是转瞬即逝,她加大力度揪紧了张皇后的衣领:“说!” 张皇后抬起头,看着一脸平淡的百里星楼:“钦达天,换吗?” 百里星楼随意地一点头:“换。” 古逐月也没想到百里星楼答应地如此干脆,从念渡山上下来之前,她就已经说过,痛苦的回忆不会消散,只是换个载体承受而已。 如今苍古神树已经出了问题,这些回忆,是要百里星楼来承受的。 “没事,”百里星楼看出来古逐月眼里的担忧,“爱而不得,我见得多。” “兰贵妃,”张皇后连续不断地叩着头,“尉迟醒的毒,是兰贵妃下的。” 李璎揪着张皇后的手越来越松,她忽然一下坐倒在了地上。 难怪尉迟醒在宫中永远小心翼翼,永远沉默寡言。难怪他和所有人,都在刻意地保持着距离。 谁能天生凉薄呢?他不过是被险恶的环境所逼,不得不放弃一些,才能求来日。 百里星楼言而有信,走上前了几步,用食指点在了张皇后的眉心:“我只拿走你爱他的回忆。” 点点光亮从张皇后的眉心里浮了出来,绕着百里星楼的食指向着她的心脏攀爬。 张皇后没有说实话,百里星楼看出来了。但她也并没有说假话,所以百里星楼要履约。 她可以一直追问下去,但到了这种时候,张皇后依然选择半真半假地告诉她,就说明在这里的追问,已经没有意义了。 但作为交换,百里星楼只会抽走她关于爱的回忆。 关于嫉妒,关于争斗,会继续残存在张皇后的脑海里,折磨着她一生一世。 若有一日她要思考自己为什么而争为什么而妒,她甚至会发现自己找不到任何原由。 她看向李慎,也只会留下一个这个人我认识的回忆。 百里星楼也说不清自己到底是不是在帮她。 也许自己已经生气了?百里星楼在心里对自己发问。 她记得的时间实在是太短,所有恩情和仇怨都等不到隔夜。 百里星楼收回手,张皇后一下就瘫倒在了地上。 “如果你想她死,”百里星楼对着李璎伸出手,“就回到公主殿,当做什么都没看见,那她就是被冻死的。” “如果你想她活,就叫侍卫来救她。” 李璎抓着百里星楼的手,被她拉着站了起来。 百里星楼低头扫了一眼她光着的脚:“女孩子最好不要糟践自己。” “你怎么?……”李璎看着阿乜歆,心里有说不出的疑惑。 她刚刚说她是百里星楼,可她明明长着阿乜歆的脸,可她也无法把她当做阿乜歆来看。 “你怎么跟出来了?”古逐月随口一问。 李璎这才终于意识到了古逐月在这里,她一把抓住了古逐月:“尉迟醒还活着!对不对!” 古逐月为难地看了一眼百里星楼,却发现她似乎并没有看自己。 “没有死。”古逐月只能给出这个答案。 在李璎心里,这甚至不是虚惊一场就能描述的。 这是失而复得。 她不想哭的,眼泪却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他们都说尉迟醒死了,都说他被天降的惩罚所杀死,他们……” 说到这里,李璎像是想到了什么,忽然抬起头盯着百里星楼的双眼。 天降的惩罚。 百里星楼似乎是在看这个季节依然苍翠的树枝,神情虽然平淡,但明显眼神里藏着好奇。 古逐月原本别开了自己头,想要避开女人哭泣这种修罗场,但李璎忽然而来的停顿让他的直觉感到了一丝诡异。 他转过头,发现李璎果不其然正盯着百里星楼。 古逐月上前一步将百里星楼挡在自己的身后,用自己的肩膀阻拦住了李璎的视线。 “有些事不是你想的那样……”古逐月低声说。 “怎么样?!”李璎忽然一把推开了古逐月,“就是她杀了尉迟醒!你以为我不知道吗?!尉迟醒那么爱她!” “爱?”百里星楼皱眉。 张皇后的回忆让她心里的甜蔓延到了四肢百骸,她正在一点点解读这样的少年的情感。 李璎忽然说起这个字时,百里星楼仿佛找到了恰如其分的词语来概括,又仿佛不太合适。 古逐月不知道李璎会做出怎样过激的行为,他只好一把抓住百里星楼的手腕,把她拉到了自己的身后。 “你知道就好。”古逐月说。 李璎怎么会不知道,尉迟醒看向她的眼神都是不一样的。 他做好了离开所有人的准备,唯独看着阿乜歆的时候,他是希望阿乜歆陪着他的。 那样的眼神,是眷恋,是不舍,是把对这世间所有事物的热情全都给了她一个人。 她却把云中剑,送进了他的胸口。 “爱?”百里星楼喃喃地念着这个词语,李璎吵吵嚷嚷地说着些什么,百里星楼却发现周围越来越安静了。 她还是站在后苑里,可季节仿佛已经到了春天。 假山上满是盛放的迎春花,有个小小的少年在池塘边搭了一方桌子。 但他却没有学习,他趴在桌上睡着了。 长长的枝条扫到了他的鼻息边,温柔的春日撒在他俊郎的面容上。 百里星楼不知不觉地放轻了脚步,走到了他的身边。 这个小人的眉头皱得很紧,让百里忍不住用指腹去为他舒展开来。 他生得浓眉大眼鼻梁高挺嘴唇薄小,一看就是容易让人深陷的长相。 可他却孤零零地一个人。 案桌上的宣纸胡乱写着很多东西,百里星楼实在是看不出来写的什么,只好抽了一张出来,仔细地辨认着。 “阿……”百里星楼跟着一个个念了出来,“乜……歆。” 少年从云端坠落,绝望而不舍地看着她,他的嘴唇开合着,喊着那个不愿意放弃的名字:“阿乜歆。” 百里星楼猛然回过神,看着怒气冲冲又泪流满面的李璎。 古逐月依然试图安抚着她的情绪,虽然作用不大。 “不用去找兰贵妃了,”百里星楼说,“我想去问问李慎,尉迟醒这些年,过得怎么样。” 古逐月不知道百里星楼想了些什么,但她这样说,他就会无条件跟随:“好。” 第118章 爱与被爱 李慎坐在太极殿的金椅上,手里捏着一方小小的丝帕。 这丝帕十分普通,皇城里随便哪家兜售杂货的店铺都有这样的丝帕。 一方素白的丝巾上绣出简单的花纹,比如鸟比如云,又或者像是李慎手里这块一样,绣着小小的一朵紫花。 谏言的文官和负责笔录的史官此刻都躲在他们那方听台的珠帘后。 这种时候是他们相对较为轻松的时刻,皇帝在发呆就不会说话,他们也就能够偷偷懒。 但这次很奇怪,从尉迟醒被钦达天正法后,李慎就一言不发地枯坐到了现在。 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也没有人知道他望着琉璃顶,到底是在望什么。 李慎自顾自地看着斑斓多彩的光线,他其实有些喜欢这样刺眼的光。 在虚幻之中,他往往能看见那抹远去多年的身影。 “陛下……”有一位谏官终于按耐不住,走出听台跪在李慎的面前。 “陛下久坐多时,朝政繁忙,还请陛下早日务政。” 过了很久很久,李慎才回过神,低扫了一眼跪在地上不敢抬头的谏官。 李慎忽然觉得有些好笑,他也就真的笑了出来。 谏官吓得猛然一颤,身子伏得更低,像是要贴到地面一般。 “很怕孤?”李慎的声音不大,但足够让他胆战心惊。 李慎其实自己也知道,这些人越来越害怕自己了。 是他变了吗? 不是的。 李慎其实从来就不是温良敦厚的性格。 他易怒,他善妒,他还见不得自己看中的东西,被别人抢走。 尤其是生来就该成为自己影子的人。 坊间说他是老来昏庸,李慎自己倒不这么觉得,他觉得自己只是再也懒得掩饰本心了而已。 有人想要夺走他心爱之物时,他就是嫉妒,他就是愤怒,就是想把胆大包天的摧毁。 他更不想管这份代价到底是什么,大不了就是家国倾颓。 可若是没有了自己在意的人,在意的事,家和国,又有什么意义。 在即将失去所爱时,他从来不认为自己是太辰皇帝,他只是李慎。 “臣……”谏官颤颤巍巍地说,“臣……臣不敢。” 李慎被他小丑一般的模样给逗笑了,这些人活得真是可悲,连自己心里的想法都不敢如实说出来。 “滚回去。”李慎淡淡地说。 谏官连连叩头,忙不迭地回到了自己听台的案几后面。 几个人面面相觑,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但也不敢再轻举妄动。 被李慎赶回来的谏官抬起袖子,想要擦擦自己冷汗遍布的额头,刚抬起手,他却感觉到了眼前一阵晕眩。 他看向自己同僚的脸,发现他们的五官像是化作了液体,在自己面前被搅做一团。 然后他发觉自己的脑袋越来越沉,身体越来越无力,只能向着一边栽倒。 彻底失去意识之前,他忽然看到有一片白色的裙角出现在了自己的视线里。 可他没能再看到百里星楼走进来,就闭上眼沉睡了过去。 古逐月侧头看了一眼亦步亦趋跟着自己的李璎,低声对百里星楼说:“她还跟着。” 百里星楼连头也没回:“她想听就听吧。” 李慎低着头,看着手里的丝帕,他懒得抬头斥责这些像苍蝇一样烦人的谏臣史官们。 他只想在困顿半生后,剩下的时间里任性个够。 尉迟醒已经死了,他要所有尉迟家的人,全都来偿还自己造的罪孽。 国政邦交,他再也不想考虑,他要杀人者偿命。 “太辰皇帝。”百里星楼见他半晌都对来人没什么反应,只好出声喊他。 李慎有些意外,他抬起头看着百里星楼,然后微微低下头表示问好:“钦达天。” 他其实心中并没有多想对她低头,他在容虚镜的压制下,对门派信仰深感厌恶。 但百里星楼不一样,她杀了尉迟醒,也算是为他出了一口淤积在心里多年的恶气。 从这点来说,李慎一百个愿意敬重她。 “太辰皇帝,”百里星楼不愿意多绕弯子,“温淑皇后,张皇后,兰贵妃,对你来说算是什么人?” 李慎没想到百里星楼会问这个,他皱着眉看向神情认真的百里星楼,发现她并不是开玩笑。 “灵秀,”李慎心口忽然一揪,“你怎么这样就出来了!” 李璎光着脚站在地板上,鼻子被冻得通红,头发也有些凌乱。 李慎并不是想呵责她失了体统,而是心疼她糟践自己,他连忙从金椅上起身:“灵秀。” 李璎看着宠爱自己多年父亲,她也无法准确描述自己心里的感觉,只觉得可笑里还有些可悲。 “父帝……”李璎的手被李慎握着,逐渐回暖的感觉让她鼻头一酸,“您能否,先回答钦达天的问题?” 李慎的动作一顿,他抬头看着神色复杂的李璎,又忽然侧头去看百里星楼。 他握紧的手忽然脱了力气,慢慢地松开了李璎。 “对孤来说算是什么人?”李慎重复了一遍这个问题,然后似乎是陷入了认真的思考之中。 说实话,他似乎从未想过这个问题。 他身边从来不缺女人,缺的只是他想要的那个女人。 李慎曾经以为他只要把心里的位置留给容端瑶,不管他身边有多少女人,容端瑶永远属于他。 但他后来发觉好像不是这样。 并不是因为他身边有了别人,容端瑶就不属于他了。 而是从来,容端瑶从来就不属于他。 她是自由的,向往着朝阳烈日而生的灵魂,没有任何枷锁能够将她桎梏。 她只爱她心上的人。 “算什么?”李慎再次重复了一遍这个问题,可他还是不能给出答案来。 “算工具?”古逐月仿佛是在为他提供回答的思路。 李慎这才看见古逐月,他盯着古逐月的脸,过了好一会儿才继续说话。 “算是吧。”李慎并没有反驳,反而大方利落地承认了。 古逐月发觉李慎看自己的眼神很奇怪。 仿佛是有些恨,又有些惊讶,还有些质疑。 古逐月不是很明白他为什么在看着自己的时候,会露出这样奇怪的神情,但他觉得这并不是什么好事。 李慎为人并不算是毫无城府,他露出这样的神色,背后的缘由,古逐月觉得自己恐怕并不是非常想听。 “你姓古?”李慎想要再次确认。 “我姓古。”古逐月笃定地点头。 从他生下来,其实并没有人告诉他他姓什么名什么。 但等他长到能说会跑的年纪时,古逐月这三个字,就像是一直存在在他的脑海里一样。 有人问起他的姓名时,他不需要思考就会告诉的提问的人:我叫古逐月。 后来他发现古姓好像并不是那么地被人接受,但他心里却从未对自己的姓氏产生过任何疑惑。 既然是生来就属于他的,无论如何他都要珍惜。 因为这世上属于他的东西,实在是太少。 “你是古行川的余孽?”李慎问。 古逐月忽然眉头皱了起来,他不喜欢余孽这个词。 “太辰皇帝,”百里星楼恰时地开口提醒他,“就事论事。” 李慎笑了笑:“孤什么时候没有就事论事了?” “古行川犯下滔天大祸,”李慎说,“是孤命人屠尽全族,如今孤倒想问问,为何你还活着?” “人拼命想活,”古逐月反问他,“难道有错?” 李慎半眯着眼与古逐月对视,周遭的氛围忽然冷了下来。 百里星楼轻轻地咳了一声,提醒古逐月问正事。 “孤来告诉你这些女人对孤到底意味着什么。”李慎先撇开了眼,将手里的丝帕死死地攥住。 “她们是可有可无的政治摆设,”李慎说,“温淑皇后是前任上将军的嫡女。” “张皇后是丞相嫡女,兰贵妃是宛州最大富商唯一的女儿。” “这就是孤娶她们的理由,”李慎一把揪住了古逐月的衣领,把他拉扯到了自己的面前,“和情爱没有半点关系。” 李璎的手有些发抖,她不是没有想过这种可能,但真由他亲口说出来时,还是那么令人震惊。 “孤从未爱上过任何人,”李慎说,“除了被古行川抢走的那一个。” 古逐月的瞳孔忽然放大,一切的片段忽然串联了起来。 容端瑶爱上的人,就是古行川。 古行川,就是当年替李慎承受一切伤害的影子。 可李慎深爱的容端瑶,爱上了身为李慎影子的古行川。 “那、”李璎心中逐渐有了猜测,但她不亲耳听到,却依然不愿意相信,“那、那儿臣呢?” 李璎宁愿李慎此时说他是骗她的,他说的每一个字,都是假的。 “灵秀,”李慎看着李璎的眼睛,“你是阿瑶的女儿,孤一生都会疼你爱你,弥补孤对你母亲的愧疚。” “尉迟家……”李璎喃喃地说,“尉迟家害死了儿臣的母亲?” “你以为孤为何不让你嫁?”李慎看出来,李璎已经明白了,只是还装作糊涂,“孤不想你整日与自己的仇家为伴。” “李慎,”古逐月不想再对太辰皇帝用任何尊称,他只想直呼他的名字,“李璎到底是谁的女儿?” 李慎并没有为他的僭越而发怒,反而略有得意地一挑眉:“孤说了,她是阿瑶的女儿。” “我想你并没有明白他问的什么,”百里星楼说,“他是问,李璎的父亲是谁?” 古逐月觉得李璎的生父绝不可能是李慎。 一个能让李慎深爱多年矢志不渝的女人,绝不可能是他得到的女人。 更绝不可能是一个,随意背叛自己所爱的人。 容端瑶爱的不是李慎,就算她迫于何事与李慎真的有了纠葛,她不会生下与自己不爱的人的孩子。 李璎的生父,绝不可能是李慎。 百里星楼发现,古逐月只是问了一个简单的问题,李慎的脸却变了颜色。 他忽然勃然大怒,看上去甚至像是即将要召唤御殿金吾卫。 “太辰皇帝,”百里星楼提醒他,“我们只是来聊聊天的,真要动武,也许并不适合在这里。” “你也无法,困住我,困住我们。” 李慎看着百里星楼,他额角有青筋跳起。 他永远忘不了容虚镜对古逐月的态度,命定的帝星千百年来一直隐匿着,却在他当政的年月里显现了出来。 容虚镜没有说他何时起兵,何时登位,只给了一个模糊而暧昧的态度,但天下人全都明白了过来: 真正的天下之主,出现了。 如今念渡一上的钦达天,也跟他站在一起,每一个神情,每一个态度都说明了她对古逐月的有意相护。 可凭什么是姓古的? 古行川抢走了他心上唯一的那个人,古逐月又即将从他的手中,夺走他的江山。 李慎忽然就起了杀心,没有人说过帝星无法被杀死。 如今容虚镜在重华境里,百里星楼看上去也并没有容虚镜那样不可战胜。 “父帝,”李璎抓住了李慎的双手,跪在了他的面前,“儿臣的父亲,是古行川吗?” 李璎不知道该期望他回答是,或者不是,她爱的人有杀母的血仇,若爱她的人,与她还有杀父的血仇,李璎真的不知道该如何在天地间自处了。 世间一切都是假象,爱人的说谎,被人爱的也是虚幻。 一生都在无知和谎言中,那还不如早早踏入轮回。 “是。”李慎也想骗她,但他看着李璎越来越发抖的身体,实在是无法再骗她。 “但你母亲是误入歧途!”李慎说,“她的爱不被星算承认!她错了!她一开始就错了!” “她爱着不该爱的人,但你没有错,你是阿瑶的女儿,所以孤愿意疼你爱你,因为你是她的女儿!……” 李璎的眼神逐渐瞥向了剑架上的长剑,她静静地盯着它。 听着李慎不断摇着她的肩膀说些什么。 无非是什么容端瑶不该爱古行川,容端瑶有错但她应该活下去,古行川就该被阖族屠杀。 “父帝……”李璎喃喃地说,“儿臣从未如此觉得,您和母后,是如此般配。” 李璎猛然推了一把李慎,扑到剑架旁抽出长剑来。 她转过身,看着刚刚维持住平衡的李慎:“父帝,儿臣爱的,爱儿臣,都是和儿臣有不共戴天血仇的人。” “可儿臣下不去手伤害他们……” “儿臣…没得选了。” 第119章 赎罪 百里星楼看着李璎,在心里无声地叹气。 世上大多数人其实都不知道自己身在福中,他们总以为自己已经没得选了,实际上却有无数种可能在来路上等候着。 真正的没得选,不是这样,百里星楼比谁都知道。 但她也无权去干涉李璎的选择,生与死都是权利,她有资格决定自己的死活。 “灵秀!”李慎想要扑过去夺走她手里的剑,李璎却更用力地抵住自己的脖子。 瓷白的肌肤被锋利的刀刃划破,鲜血瞬间渗了出来,李璎本可以瞬间了解自己,但她还有个问题没有问。 不得到这个答案,她就算死,也不会安心。 “父帝,”李璎问,“儿臣当日若以死相逼,父帝可会放过尉迟醒?” 李慎举着的手渐渐放了下来。 他紧皱的眉头也逐渐放缓,由于在意而前倾的身体也慢慢挺直。 久经历练的帝王之心也回到了他胸腔里,随着一下一下的跳动,李慎的眼神也锐利了起来。 “不会。” 掷地有声的回答砸在李璎的心口,她猜到了这个答案,却还是无法坦然接受。 活着的所有人,都不如死去的那一个重要。 “灵秀,”李慎说,“孤疼你爱你,是因为你是阿瑶的女儿。” “但阿瑶,死在了泊川。” 李璎竟然笑了出来,她以为自己又要哭了,却没想到她还能笑出来。 “阿璎。” 琉璃顶外的日光仿佛被遮蔽了,七彩的光芒从金椅上褪去,这个至尊之位此时看起来也不过尔尔。 李璎在同一时间手腕发力,猛地想要割破自己的喉咙。 但事情却没有按照她料想中的发展下去。 紧闭的太极殿大门前恍惚间出现了一个长身玉立的身影。 他不急不缓地走着,脚边似乎还有清荷摇曳。他的衣衫单薄,迎风而举,手中的拂尘也随着他的走动而飘舞。 古逐月认得,这是在念青山为他引路的先生。 李慎的脸上却逐渐浮现出了震惊,他仿佛是看见了什么奇迹一样,扩大的瞳孔无声地表达着他的惊讶。 “长、”李慎讶异到说话都有些结巴,“长门先生?” 古逐月猛然转过身,看着款款走来的人。 这就是容虚镜的老师。 十六年前也死在泊川的人物。 百里星楼侧头,看着这位如同半神的不落凡尘之人。 如实来说,顾长门是百里星楼目前见过的人里,长得最让人心旷神怡的。 他并非普遍意义上的俊朗长相,但一眼看过去,他的眉眼,他的鼻唇,都是那么地恰如其分。 世上也许有人眉似他,有人唇似他,或者五官皆似他,但绝不可能做到他这样的平衡与精致到分毫必争的恰当。 百里星楼感觉这是自己第一次见他,却莫名有种阔别千年的感觉。 这种阔别,就好似百里星楼是崖边的一棵树,顾长门是天汉上的一颗星。 两人从未相识相知过,也从未促膝长谈过,但他们就那样守望着对方,从鸿蒙初辟到沧海桑田。 可突然有一天,树倒了,星落了,两个无言但知心的挚友,从此就走散了。 磐石依旧矗立着,天汉也照样朝明暮晦,可对于他们来说,世界已经完全不同了。 如今百里星楼忽然一侧头,阴晦土壤里残存根枝仿佛又挣扎了起来,刺破了头顶堆积着的一切,在一片混沌中想要重新发芽生长。 可他似乎不是那颗星。 李璎甚至双手抓住了长剑,可再也无法前进半分,她干脆换了个办法,用自己的身体去撞剑刃。 顾长门似乎早就料到一样,他一挥手中的拂尘,李璎就被无形的力量推开了。 长剑当啷掉落在地,在宽阔空荡的太极殿里久久回响着。 李璎捂着脸痛哭了起来,她的肩膀止不住的颤抖,死是她唯一的出路,可现在有人不让她死。 “阿璎,”顾长门走到李璎面前,弯下腰拍了拍他的肩膀,“你不是星算前长老容端瑶的女儿。” 李璎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如此相信他,但他这么一说,李璎就猛然地抬起了头。 “长门先生?!”李慎却耐不住了,“先生是什么意思?!灵秀是阿瑶的女儿,可是你亲口所说!为何先生又说不是?!你到底想做什么?!你不是死了吗?!” 顾长门仿佛没听见李慎跳脚的怒吼一样,他温柔地摸了摸李璎的头顶,然后朝着她伸出了手。 李璎迟疑地将自己的手放进了顾长门的手里,然后慢慢站了起来。 “抱歉,”顾长门说,“事急从权,我本无意相伤。” “陛下的问题太多了,”顾长门松开了李璎的手,转过身看着李慎,“长门不知该先回答哪一个。” 顾长门死后的几年里,李慎其实想明白了过来,自己心里并不是不接受星算,而是不接受容虚镜。 她执拗而冥顽,无论李慎做了多少,她一直只专于守候帝星的出现。 李慎想,既然几千年了,帝星还没出现,容虚镜装装样子,表示表示对靖和的亲昵也不是全然不行。 毕竟这样一来,星算的位置不那么尴尬,靖和的国威也不至于总带着一丝反讽的意味。 可容虚镜没有,她一直就那么冷淡,倒是顾长门愿意与皇室相交。 有些事情,在容虚镜那里行不通,在顾长门这里就不一定。 比较起来,李慎更希望死在泊川的是容虚镜,而不是顾长门。 可如今顾长门活着出现在了他的面前,他倒有些恍惚了。 甚至语无伦次了起来。 “陛下,”顾长门微微拱手低头,依然保持着对皇帝的尊重,“阿璎不是端瑶的女儿。” 顾长门重复了一遍。 古逐月都不敢去看李璎的脸,她刚刚得知了自己爱上了仇家,又得知了一直宠爱她的父亲也是让她家破人亡的凶手。 然后顾长门又来了,说她不是容端瑶的女儿。 经历如此跌宕起伏的反转,李璎脸上会呈现出怎样的表情实在是不敢想。 所以古逐月很合时宜地选择了低头看地板。 果不其然,立马就传来了几声踉跄的脚步踏在地板上的声音。 李璎疯狂地后退着,用恐惧而不安的眼神看着李慎和顾长门:“骗子!都是骗子!” “你不是容端瑶的女儿,”顾长门知道她此刻无法再承受任何刺激,但长痛太长,不如干脆利落开得痛快,“你是我在泊川被屠尽的村庄里找到的猎户遗孀。” “灾祸由陛下而起,”顾长门转身看着李慎,“所以长门才带回阿璎,希望陛下稍稍弥补自己所犯的错事。” “钦达天,”顾长门忽然看向百里星楼,“可否请钦达天相助?” 百里星楼点点头,走上前覆掌在顾长门的手背上。 片刻后百里星楼睁开眼,两指遥遥一指李慎的掌心,任由他自己去一睹当年的惨状。 古行川逃窜出靖和后,一路向着西北而去,执意与容端瑶汇合,但他受到了来自靖和的追杀。 追兵一路追杀他到了震州边界,眼看即将踏入念青山麓时,他却就这样死了。 一路行进的途中,无数聚落村庄被屠杀殆尽,古行越到后面,就越尽量避开人群聚居的地方。 他不想李慎派来的人屠杀无辜。 顾长门赶到一个刚被屠杀的村庄时,熊熊火焰还在燃烧着,李璎被将要断气的父母护在怀里。 她一直在哭。 古行川却不知道怎么就回来了,他直直冲入火海,想要去救那个还在啼哭的婴儿。 他的身上着了火,眉毛被燎光了,却始终朝着婴儿而去。 顾长门轻声叹气,一挥袖大火便瞬间熄灭,古行川跪倒了下来,将婴儿抱了起来。 她父母的手依然搂着她,古行川含泪发力,将他们自己烧焦的手臂剥落。 婴儿还在哭,古行川的眼泪也打在了她的脸颊上。 他的脸上全是血,还有新旧的伤口叠着,他用自己粗糙的脸蹭了蹭婴儿的脸颊。 她还不是知苦难的年纪,见有人哄她,哪怕自己娇嫩的脸被硌得生疼,她竟然也咯咯笑了起来。 婴儿抬起自己落满黑灰的手臂,揪了一把古行川的鼻子。 古行川被自己的眼泪呛到了,瞬间笑了出来,他缓过神,看到了站在一边的顾长门。 “多谢先生,”古行川跪下来,将女婴放在地上后连连叩首,“多谢先生。” 顾长门低头看着舔自己手指的女婴,他沉重的心里忽然也松了一下。 “她有名字吗?”顾长门弯腰抱起了她,用食指戳了戳女婴柔软的脸。 古行川抹了一把满是血泪的脸,抬起头看着顾长门:“她叫阿璎。” 猎户收留了逃亡而来的古行川,每天都在他面前炫耀自己的女儿多可爱多聪明。 古行川被炫耀得有些酸时,还会反驳他。 “等我女儿出生了,我让你看看什么我女儿多可爱。” 猎户忽然一惊:“你也有女儿?” 古行川忽然羞涩了起来,红着脸挠头笑着:“嘿嘿,也不一定是女儿,是女儿最好,如果是儿子……” “如果是儿子……” 古行川还没想好如果是儿子怎么办,反正总不能掐死。 “是儿子,”猎户哈哈地笑着说,“就让他跟你学功夫!你这一身好本领,他将来一定是能当将军的料!” 古行川忽然沉默了下来,盯着火苗跳跃的火堆沉默不语。 猎户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只当他是太过于思念妻儿,于是伸手拍了拍古行川的肩膀:“没事,你说你要向西北,她们一定在西北等你。” 古行川抬起头,看着猎户憨厚的脸,被他感染后也忍不住笑了出来。 “是!他们在等我。” “她叫阿璎。”古行川重复了一遍这个被猎户炫耀时无数次提起的名字。 古行川忽然捂着脸痛哭了起来:“她叫阿璎……” 顾长门低下头,逗得阿璎咯咯笑个不停,然后他无意地抬眼扫了一下依旧跪着的古行川。 “起来吧。”顾长门说。 古行川撑着烧焦的土地站了起来,看着在顾长门怀里笑个不停的女婴。 顾长门银色的衣袍被她身上的焦灰蹭得脏乱不堪,但他本人仿佛并不是很在意,只专心低头逗着女婴。 “先生……”古行川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他认识顾长门,这是星算里举足轻重的人物。 容端瑶被容虚镜追杀不放,古行川摸不清顾长门此时究竟是不是来杀自己的。 但有一点可以肯定,顾长门对这个婴儿没有恶意。 不管顾长门是不是来杀自己的,古行川都想开口求顾长门救救阿璎。 可他找不到交换的筹码。 星算的人,从来就什么都不缺。 也许如果古行川主动提出从此远离容端瑶,没准顾长门会动心,但古行川绝不可能用这种事情做交换。 “你不说,”顾长门飞快地扫了一眼一脸窘迫的古行川,“我也会救她的。” “人活着,一身罪孽赎不清,但总要还一点是一点。” 古行川不需要追问顾长门要怎么安排阿璎,他知道,这个小小的女婴,有了一条光明的出路。 顾长门戳了戳阿璎的脸蛋:“真可爱。” 李慎猛然睁开眼,他看着李璎的表情无比复杂,愤怒和心痛交织着,受欺骗后恍然大悟的羞辱感几乎快要令他失去了理智。 李璎闭着眼不肯睁开,仿佛只要是不睁开,真相就不是现实。 “顾长门!”李慎猛然冲过去,捡起了地上的长剑,“你个逆贼!” 顾长门被剑尖直指着,神色自若,他没有反驳,也没有解释,只默默承受着李慎的指责。 “陛下,”顾长门说,“你爱了阿璎十多年,此刻难道只有愤怒?” 李慎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但答案十分明显,他确实只有愤怒。 他以为李璎是她与容端瑶在这世上最后的联系。 在李璎年幼时,他就亲自无微不至地照料着李璎,哪怕他知道那是容端瑶跟谁的女儿。 但他想,只要是容端瑶的女儿,他就可以疼爱他。 他给她最好的,让她自由地长大,用一切办法保护她,让她在污浊的人世里一直纯净地活着。 还为她筛选这世上所有优秀的男儿,来做照顾她一生的人。 但现在顾长门告诉他,一切从头到尾,都是骗局。 第120章 重华境 李慎疯魔般扑向了顾长门,百里星楼忽然闪身到了李慎的眼前,用指腹按着他的眉心,迫使他停了下来。 “为什么给尉迟醒下毒?”百里星楼问。 她其实已经猜得七七八八,李慎痛恨泊川尉迟家,但又为政局所困,不得不与他们和平相处。 但他也绝不可能就此放过尉迟醒,让他真的锦衣玉食逍遥地活着。 更何况好死不死李璎还爱上了他,李慎真把李璎当成了容端瑶的女儿,当然不可能让尉迟醒一直活着。 阻碍李慎为李璎的来日铺路。 可这一切,从一开始,就是假的。 “为什么下毒?”李慎像是听见了笑话,“因为他该死。” 李慎一直觉得漫天诸神从未真正地公平过,杀死他心爱的女儿的人,竟然家庭美满。 “尉迟长阳勾结星算逆臣容虚镜,”李慎咬牙说道,“害死孤一生挚爱,孤当然不会放过尉迟醒!” 李璎惊恐地抬起头,她觉得李慎疯了,他说容虚镜是逆臣。 “容虚镜,”古逐月不得不纠正他,“从未向你称臣。” 世人之愚昧可悲之处,往往就在于容易把一直享有的东西当做理所当然。 比如李慎。 星算从未表示过靖和的臣意,相安无事共处几百年,李慎竟然把星算当做了臣子。 “可她也违背了契约。”宁还卿从珠帘后走了出来。 谁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在这里的,又听到了多少,但很明显,百里星楼跟顾长门都有些吃惊。 反倒是古逐月对于宁还卿的神出鬼没较为司空见惯。 “星算与我祖相约,”宁还卿说,“不乱天下政局,不主杀伐贪妄之事,只观天下变动,顺势而为,如龛上神明,默然垂眼人间。” “但容虚镜,违约了。” 百里星楼收回了自己的手,李慎重获自由后踉跄了几步,宁还卿及时扶住了他。 “陛下当心。”宁还卿说。 李慎没想到此时宁还卿依然愿意站在他的身后,一时间心中竟然有一丝的动容。 “这与我要问的事情无关。”百里星楼说,“容家千年,与我一门分驻东西两方,互不相扰,她的事情我无权插手。” 百里星楼看着李慎的双眼:“我只要你告诉我,你为什么给尉迟醒下毒?” “你不是……”古逐月想问你不是什么都不记得吗。 “陛下知晓容端瑶到底为何而死,”顾长门说,“也知道到底是谁所为,为何还要自困于樊笼之中?” 李慎低每眉抬眼,眼神阴骛得像是即将啃食腐尸的秃鹫。 “自困樊笼?”李慎反问他,“孤曾经如何跪在星尘神殿门口苦求?!镜尊位又是如何作答?!为何转眼又让一生不能出嫁的长老怀上了孩子?!” 顾长门当然记得,李慎曾痴恋容端瑶,不顾严寒酷暑,日日在星尘神殿门口跪上一个时辰,只为了容虚镜能点头答应。 李慎甚至说,帝位他可以不要,只求让他跟容端瑶在一起。 顾长门也无法跟李慎解释容虚镜到底为何如此决绝,他一次次路过李慎身边时,只能点点头表示问好。 容虚镜早就算到,未来的霸星是容端瑶的儿子,她不会让容端瑶涉足凡尘情爱的。 永定三年春时,李慎又趁着早课还没开始,到星尘神殿门口跪下了。 顾长门路过他,在心里无声地叹气。 李慎一直以为不能涉足情爱是星算门规,却从未想过,这只是对容端瑶一个人。 顾长门推开石门走进去,一路踏着星辉走过,容虚镜就跪坐在演算台边,但她没有起卦。 容虚镜闭着眼微微抬起头,温柔的星光洒在她银白的发丝上,像极了浩瀚的银河。 “老师。”容虚镜睁开眼,一双毫无波澜的正蓝色眼睛看向顾长门。 顾长门退后半步,低头回礼:“家主。” “慎皇子又来了。”顾长门说。 容虚镜眼睛看向穹顶上的星海,沉默了许久之后终于回答了顾长门:“随他。” “家主,端瑶的人生……”顾长门想说些什么。 容虚镜忽然站了起来,转向顾长门后朝着他一步步走过来。 “她未来,”容虚镜说,“是要生下霸星的。” 顾长门不敢说容虚镜有错,她的卦象从未错过,没有任何人有资格质疑。 但顾长门想要反驳的,并不是容虚镜的能力。 而是她始终不通凡尘的心。 “家主,”顾长门遗憾地垂下眼,“为何您从没有为自己而活过?” “你什么意思?”容虚镜脱口而出。 片刻后她觉察到了自己的失礼:“抱歉,老师。” 顾长门却笑了出来:“家主本性应该不是如今这样的老成寡言,为何一定要让自己变得这么冰冷呢?” “学生看过世上无数情爱之事,”容虚镜说,“不止男女,朋友亲人也都有,但学生从不觉得那是好事。” “容端瑶注定是霸星的生母,”容虚镜说,“情爱既非好事,她又命数如此,学生只不过是让她一生更为好过。” 顾长门盯着容虚镜的脸看了很久,直到容虚镜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脸。 “学生脸上有东西?”容虚镜问。 “没有,”顾长门说,“其实,家主可有想过,若有朝一日有人强行让家主涉足情爱之事,家主会如何?” “杀了他。”容虚镜毫不犹豫的回答。 这种行为在她的理解范围里已经算是扰乱星轨命数了,容虚镜与凡尘中人颇有不同,无人有资格强迫她。 顾长门用一种理所当然的表情看着容虚镜,容虚镜渐渐反应了过来顾长门是什么意思。 “她跟学生不一样。”容虚镜说。 “有什么不一样?”顾长门问她。 顾长门这么一问,容虚镜倒说不出来了。 若真的非要追究,就是本心的不同。 “学生和她,本心不同。”容虚镜说,“学生知命守命敬畏星轨,一生都不会扰乱天定的命数。容端瑶明知不可为而为,将给天下带来祸害,还会阻碍帝星一统。” 顾长门突然轻叹了一声:“家主,可曾告诉过她?” “老师以为,”容虚镜的眼神突然有了些许狠厉,但转瞬即逝,“容端瑶是安分守己之人?” 无数次容端瑶偷听顾长门和她争辩究竟能不能放容端瑶走,其实容端瑶都躲在黑暗里静静地听着。 容虚镜从未戳穿过她,只是因为容虚镜以为,让容端瑶知道她不该与人相爱,不该生育后代,情况就会好很多。 但容端瑶没有,她依旧冥顽地为爱情甘心受罪,甚至还来请求容虚镜当他们一条生路。 “老师云游时,”容虚镜说,“容端瑶曾经来找过学生,告诉学生她愿意放弃星算长老的荣耀,从此隐居念青,一家绝不踏出念青地界。” 顾长门不知道有这回事,容虚镜这样一说,顾长门忽然就明白了为什么从回来到现在,都没见过容端瑶。 “家主把她困在哪里?”顾长门问。 容端瑶来找容虚镜,按照容虚镜说一不二的性格,是绝不会放她离开的,只可能是困住了她。 “重华境。”容虚镜淡淡地说。 仿佛她口中说出的只是一座山,一片湖,而不是一入便生死难测的重重险境。 “家主!”顾长门的语气失去了平常的冷静与理智。 容虚镜抬眼凝视着顾长门,她纵然再不通情理,也不会看不出顾长门此时的不同。 “老师?”容虚镜疑惑地看着顾长门。 显然顾长门的眉宇间有焦急非常的神色。 容虚镜见过太多翩然若谪仙般的顾长门,而此时的他,焦急难耐,忧虑让他从云端跌落,变成了俗世里的泯然众生。 可惜的是,容虚镜此时还并不能看懂顾长门为何这样,就像是她不懂为何容端瑶要一心跟着古行川一样。 顾长门从容虚镜略带疑惑的眼神里感到了自己的失礼,他心下慌乱,面上却依然泰然。 也是在这一瞬间,顾长门忽然发现,为人,是多么有趣。 “家主,”顾长门说,“长门心中总有一种不安的预感。” 容虚镜也没有追问下去,她对顾长门的失态仿佛并不是很在意。 “老师,”容虚镜说,“学生心中也有不安的预感。” 容虚镜从未探测过顾长门的命数,一来她觉得这是对顾长门的不敬,二来她以为没这个必要。 可她忽然发现,也只是她以为而已。 顾长门越来越离经叛道,他的举动,他的思想,似乎越来越偏离星算的初衷。 “家主,”顾长门似乎发现了容虚镜的意图,赶在她为自己推演命数之前开口了,“家主可想过,若真有一天,家主错了,该如何自处?” 容虚镜没有思考过这种可能,从她出生到现在,她就没有错过,这也是为什么她能坐上容家家主的位置,统领着星算全门的原因。 血脉和地位无法给容虚镜带来这样的荣耀,只是因为她超出所有人,对于天意的亲近和理解而已。 最简单,却无人能代替的条件。 “老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质疑学生的?”容虚镜问他,“从学生推算出容端瑶是霸星生母时?从学生教她绝不可涉足情爱时?还是得知学生将她关入重华境时?” 顾长门很难回答她的问题。 “疑心这个东西,”顾长门说,“或许并非一朝一夕,一时一刻能成的。” 顾长门引来了自己的命星,让它悬浮在容虚镜的面前:“家主想看,就看看吧。” 容虚镜并没有推诿什么,直接翻手引来命星,用没有情绪的双眸看着它。 顾长门静静地等待着,说实话,曾经无数次,他厌倦了这样的游戏。 在他眼里,不论是星算或者是念渡一,其实都是一场漫长的人与天的较量。 容虚镜和钦达天,对于俗世众人来说或许是如神明般的人,但对于真正的天来说,他们都是普通人。 知道和了解的东西,也不过尔尔。 容虚镜忽然抬眼,看着顾长门不说话。 “看到了什么?”顾长门问。 容虚镜半晌没说话,就这么盯着顾长门的脸静静地看着。 “家主这么看我,”顾长门忍不住开玩笑,“仿佛我明日就要身死一样。” “老师,”容虚镜说,“从今日开始,老师绝不能再插手容端瑶的事情。” 顾长门似乎早就料到了,他低下头笑了起来。 “学生是认真的。”容虚镜说。 “家主,”顾长门抬起头,用一双笑吟吟的眼睛看着容虚镜,“长门曾经恳求家主出手相助那个街头偶遇的少年时,家主说了什么,可还记得?” 容虚镜没有说话,她当然记得。 “这不一样。”容虚镜说。 “有什么不一样?”顾长门问,“是因为那个少年对家主来说只是个陌路人,还是因为长门对于家主意义非凡?” “顾长门,”容虚镜忽然叫了他的全名,“你本不该涉足这件事,而从天而降的飞石,是他的命。” “你们不同,你是本该生而求死,他是本该死而求生。” “家主觉得,”顾长门问,“生比死好,所以好的不该变成坏的,同样坏的也就不能变成好的,对吗?” 容虚镜沉默了,她没有思考过生与死的区别,漫长的生命让她对生死的概念模糊到不行。 她只能隐约地认为,死一定不如生。 死后无法说话,无法睁眼,无法行走跳跃,更无法看这既繁华又无聊的人间。 只能躺在冰冷的泥土中,躯干大脑都被虫蚁啃噬殆尽的一刻,就彻底失去对这个世界的感知。 生呢? 这世界很无聊,但总归有那么一丝乐趣在的。 比如按时盛放的花,林间奔走的鹿,与天上无边无际的星海。 “家主,”顾长门轻声唤她,“也许真的有人觉得,死比生好。” 容虚镜冷冷地看着顾长门,神色淡漠得如同一个过客。 顾长门知道容虚镜就这样,但他还是忍不住在心里叹了一声气:“家主师承于长门,长门心中总有愧疚。” “有太多的事情,长门没能教给家主。” “老师,”容虚镜说,“学生看见,永定八年,您长眠在了雪山。” 顾长门点点头,仿佛真的早就料到:“还有五年,对吗?” 第121章 大局 “容端瑶究竟死在谁手里,”顾长门说,“陛下心里应该比谁都清楚。” 古逐月听这个意思,仿佛容端瑶的死跟泊川尉迟家并没有多大的关系,但如果真的是他感觉的这样,李慎也就没理由暗中给尉迟醒投毒了才对。 “泊川尉迟家跟星算站在一起,”李慎说,“就不需要孤再多做思虑。” “你不去针对星算,”百里星楼问他,“也不去针对天下人,就只容不下尉迟家?” 天下星算信徒数不胜数,敬畏容虚镜的又何止尉迟家。 李慎却独独只跟尉迟家过不去。 “陛下原来也甘愿做小人。”顾长门的神情中似乎有些惋惜。 “小人?”李慎却笑了,“对,孤就是小人。” “孤让张皇后想办法让尉迟醒活不过二十岁,谁知道她借了兰贵妃的手。” “但只要最后结果是一样也就够了,孤不在意。” 古逐月忽然握紧拳头,见微在他手中瞬间成型。 “解药!”古逐月拉开了弓弦。 愤怒和杀死交织在一起,与银箭的凛然星辰力汇在一起。狂风瞬间被引动,古逐月的发丝也随之飞舞。 “解药呢!”古逐月努力抑制着令面部神情越来越狰狞的愤怒。 他不会忘记,自己曾经对尉迟醒许下的誓言。 无论是谁,无论如何,他都要拿到解药。 百里星楼为这股纯净的力量所震撼,见微是星辰中而来的神器不假,但也并不是所有人都能让它发挥到如此极致。 就仿佛这把弓,是为了他而生的一样。 顾长门也仿佛有些意外,若有熟悉顾长门的人此时认真观察一下他,就会发现顾长门有那么片刻失了胸有成竹的气度。 “逆贼!” 宁还卿话音刚落,银铠的飞羽军瞬间涌了进来,将中心的几个人团团围住。 有几人去探了探珠帘后言官们的鼻息,检查他们的身体,发现无人伤亡后把他们从太极殿抬了出去。 弓箭手从斜刺里冲了出来,排成了一线守卫在中后方。 古逐月觉得这场景有些眼熟。 “帝星?”李慎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场子,“就算你是帝星,你也要死在这里!” 飞羽军众人早就听闻过帝星的传言,但他们也从未考虑过若有一日帝星现世,他们该如何自处。 宁还卿忽然对着门口的方向长拜了下去,飞羽军众人也跪了下来。 “太子殿下。” 李璟从门口一步步往里走,李慎看他的眼神却逐渐冷了起来。 这不是李璟。 “众将士。”宁还卿迎来李璟,站在了李璟的侧后方,“这是太子殿下李承明,那是天定帝星古逐月。” “古逐月出身南行宫马棚,”宁还卿看着古逐月说,“文治武功从未涉猎,籍贯宗室不清不楚。唯一知道的,是他和逆臣尉迟醒一起大闹了潜龙午门。” “而太子殿下,自八岁起由本侯教导,身手更是师承上将军风临渊。”宁还卿高声说道,“各种大大小小的战场也是屡次亲临。” 这是一种选择,众位将士可以跟随星算的指引选择古逐月。 也可以选择从小就是为了登上地位,而学习,而理政的李璟。 其中的分别不言而喻,前代其实并不是没有草莽称王的先例,但结果却实在是不尽如人意。 胸怀治国之梦的英雄少有不梦想着登上帝位的人,但其实也并不是所有人都适合做皇帝。 皇帝的品行学识是第一道门槛,情绪控制能力和自我诤辩能力则是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到阶梯。 谄言媚语会让英明的君主失去判断能力,易喜易怒的不可控情绪更会让无数良臣被错杀,忠臣被抬高。 谁都可以坐上皇位没有错,但不是所有人都适合坐上皇位。 正如宁还卿所说,古逐月奴隶出身,从未接受过任何教育。 他身上的每一条,都不如生来就为当皇帝而做准备的李璟强。 “比如……” 宁还卿忽然停顿了很久,再次说话时,他的声音提高了不少:“秦关惨役后,陛下做了糊涂的决定,太子却暗中前往雷州。” “先逆臣舒震一步抵达雷州听雷关,阻拦叛军。” 李慎忽然发现,宁还卿并不是站在自己身边,他真正要帮的,是太子。 而太子,自小被他日夜熏陶,本性又极其软弱。再加之这个狸猫的把戏,李慎不敢想象宁还卿日后的权势会何等遮天蔽日。 “你!你你你……”李慎气急,胸腔中一口气没倒过来,被气得踉跄了几步。 刚刚被抬出去的言官们不知为何苏醒了过来,连滚带爬赶了进来,跪在了僵局的边缘瑟瑟发抖。 “你早就算计好了!”李慎终于怒吼了出来。 “陛下?”宁还卿一直笑着的脸色忽然暗淡了下来,他似乎有些痛心地看着李慎,“陛下何出此言?臣一心为国,为何陛下依旧疑心不改?” 古逐月有正在气头上,他不想管李家又要折腾什么,他只管要解药。 “李慎!”古逐月怒喊。 “就知道解药解药!”李慎更加大声地吼了回来,“我告诉你!涵光的毒解无可解!别说尉迟醒已经死了,就算没死他也活不过二十岁!” “尉迟长阳公然信奉星算妖术!还能与自己深爱之人美满幸福!孤怎么能让他们如此好过!” 李慎吼完,回声久久地回响在太极殿中。 众位将士的脸色也正在悄然改变。 从当前的情景来看,李慎和古逐月都在逐渐失去飞羽军的信任,两个人的易怒是如此相似。 而站立在一旁稳如泰山的李璟,仿佛更有帝王之相。 “父帝,”李璟终于开口,“您怎可如此评判帮扶靖和多年的星算一门?” 若将这一场人心上的拉力赛看做天平的话,原本就逐渐倾向李璟的天平,忽然又被他加了码,向着他重重地落入。 李璟赢了。 “宁还卿!”李慎从未如此愤怒过。 他躲在帷幕后操纵把玩人心多年,他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被自己的肱股之臣如此算计。 过往种种,如今再想起来,竟然也能看做是宁还卿在为他自己铺路。 李慎忌惮星算多年,宁还卿就顺着他的意思处处提防星算为难星算。 李慎着急救李灵秀,宁还卿就把秦关众位将士调了过来。 李慎有意杀了尉迟醒,宁还卿就故意给出一条尉迟醒绝对不会走上死路作为选择,让靖和与胡勒彻底决断。 …… 凡此种种,就算有人察觉,多半也会把他的举动当做为太子铺路。 但现在站在众人面前的太子,甚至大多数时候出现在众人眼前的太子,都不是真正的太子。 “宁卿,”李慎哈哈笑了起来,他心里越是鲜血淋漓,就笑得越是形如疯魔,“宁卿……宁卿你好计谋!” “陛下,”宁还卿不失风度地拱手拜下,“比不得陛下半分。” 李慎知道,今日的事情一结束,后世关于自己利用张皇后兰贵妃给尉迟醒下毒,导致两国交恶的野史就会流传出去。 而太子,就是出淤泥而不染的明君。 宁还卿,就是不卑不亢,敢争敢言的良臣。 一出大戏,宁还卿从头开始,就把所有人都算了进去。 星算他敢利用,念渡一他敢利用,送到他眼前的他利用,远在天边的他也争来利用。 古逐月疲于听他们争论,也懒得再牵涉这些肮脏的陈年旧事,他松开了弓弦,银箭瞬间离弦而出。 一抹银色的光朝着李慎飞驰而来,眼见就要命中他的眉心。 但锋利的箭矢最终还是悬在距离李慎眉心不到一指的距离处。 百里星楼抓着箭杆,看着李慎的额头处渗出汗珠。 飞羽军瞬间抽出兵器,指着忽然发难的古逐月。 弓箭手们也纷纷松开了张着很久的弓弦,无数羽箭离弦而出。 百里星楼看着李慎情绪复杂的瞳孔:“你可曾后悔?” 她的声音很低,恰好就只够李慎一个人听见。 疾驰而出的箭矢全都悬浮在空中,人们的表情也都定格在了这一瞬间。 李慎转了转眼球,匆匆扫过周遭众人的脸,他才发现,此时此刻的自己,与百里星楼,仿佛与在场的众人都不在一起一般。 百里星楼手里抓着带着冷火的银箭,箭身上跳跃而起的火焰却静止着。 如同百里星楼的眼眸一样平静无波。 百里星楼的眼神与容虚镜很是不同。 容虚镜是冷,而她是静。 她仿佛早就知道一切的答案和结局,所以眼神里从不带有期待或者惊讶。 百里星楼问出口的,其实都是她已经知道的,但她还是想亲耳听到。 就像现在她问李慎,你可曾后悔? 李慎与百里星楼对视着。 他的心里忽然生出了巨大的无力感,站在他面前的是比肩神明的信仰之主,她已经知道了所有,却还要用一双等待的眼睛看着他。 李慎其实从未觉得自己与芸芸众生有何不同。 年少时他也有意气风发睥睨一切的小心思,可遇到容端瑶以后,他就再也没有多思及过自己的身份地位学识武功等等。 他只觉得,自己只是凡尘中仰望神明的普通人。 他爱着世上最耀眼的人,就努力地改变着自己拙劣的本性。 李慎愿意为了容端瑶,去学无趣的政务,通难解的人情,更愿意,低下从未认输过的头颅。 可在诸神的眼中,他的退步并不难得,而是应该。 那他也再也不想把假意悲悯的面具们,当做高高在上的存在了。 他要让一切,都成为他自己可以主宰的。 但现在,事态的发展好像全部都脱离了他本身的计划。 “后悔?”李慎自嘲地一笑,“若真要说后悔,我只后悔,没早日看清你们假惺惺的皮囊。” “钦达天,你看看我这一生,”李慎说,“想要的全都失去,你让我怎么看天,怎么看地……” “怎么看你?” 李慎的眼神里不像是绝望,更像是野兽临死时意图反扑的凶狠。 他从来都是敢争敢抢的人。 “你讨厌张皇后吗?”百里星楼问他。 其实百里星楼很少掺和这些事情,但他觉得李慎疯魔得超出了她的预期。 百里星楼也是带着未完的仇恨而来,现在他失去一切,只想拖着几个人一起共赴炼狱,这不是百里星楼想要的结果。 怙伦柯说她恨得彻夜难眠辗转反侧,百里星楼就不能让李慎临死前还得偿所愿。 “讨厌。”李慎的回答干脆而利落。 他讨厌张皇后,因为他讨厌自己。 李慎曾经如何苦求容端瑶,张皇后如今就是如何苦求他的。 张皇后放低身段,丢弃尊严,甚至连道德都不要了,只想要李慎的回首。 却不想,就是她这样的痴迷,让李慎在她身上看到了无药可救的自己。 “我从失去阿瑶以后,”李慎说,“就恨极了这种为情而痴,为爱而狂的废物。” “他尊严也不要了,深居高位却有意自贬身份去求那些求不到的东西。” “他理智也不要了,明知是错的,却依然万死不辞。” “他心也丢了——” “这样的人,可悲,可笑,但绝不可怜。” 百里星楼看着他,她明白李慎多半是在说自己,但这跟百里星楼想知道的其实并不搭边。 “你给尉迟醒下毒,”百里星楼问,“是因为他过得比你好?” 李慎的神情仿佛是在思考,片刻后他就释然了:“也可以这样说。” “不过,”李慎痴痴地一笑,“准确来说是因为我嫉妒尉迟长阳。” “他不用受星算压迫,随意之举就能得到星算的帮助,他最爱的女人商墨柔还不远万里嫁给他。” “给他生下了他最爱的儿子尉迟醒,不过可惜的是尉迟醒从小就体弱。” “钦达天,你说这条条件件,哪一点不让人嫉妒?” 百里星楼不想搭话,李慎此时字字句句都是真的。 丑恶得让人难以理解。 他身居帝位,享受着世人羡慕的一切,却一直觉得他自己从未得到过任何事。 他爱的被他毁了,爱他的他也不要,却反过来嫉妒着过着平淡一生的家庭。 “你确实是无药可救。”百里星楼说。 “承蒙夸奖。”李慎回答。 百里星楼摸出了那颗银色的珠子,拿在手里看着李慎。 前一世的爱恨,迟早都该该了结的。 第122章 似曾相识 池照慕翻过围墙轻盈地落地,她拍了拍手上的雪粒,身后随之而来一记沉闷的声响。 言恬基本上可以说是摔了个狗吃屎,他没有池照慕的身手,还比池照慕多长了少说二十斤的肉。 从墙头翻下来,险些要了他的命。 “起来起来,”池照慕踢了踢言恬的屁股。 言恬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了起来,他不小心瞥到了池照慕的脸,还是一个没忍住笑了出来。 池照慕咬牙忍住给他一个爆栗的冲动,因为她觉得自己此时好笑,也是有点道理的。 皇城里通缉她和舒震的告示贴得到处都是,她只能给自己这里画一片疤,那里点一颗痣。 把西施家搬到了东边,仙女下凡的脸踩进了土里。 池照慕说话还得注意别舔到牙齿,否则涂的黑染料就掉了。 “抓个人问问怎么回事?”池照慕问。 “抓什么抓我说池……”言恬刚想教育她,一队巡逻的侍卫就出现在了长长的宫道那边。 池照慕被拉着躲到了一块假山石的后头。 “要说这皇后哪里好呢,”言恬开始碎碎念,“也就只有这个铺张浪费喜欢多弄装饰搞得我们这么容易藏身这点……” 言恬的好字还没说出来,就被池照慕给捂住了嘴。 “闭嘴!”池照慕一把把言恬顶在了假山上,低伏在他的耳边用一种威胁的语气说道。 言恬隐隐约约感觉到了胸口处柔软的触感,可疑的绯红从他的脖子爬到了耳根,又爬到了脸颊。 侍卫们巡逻的脚步声逐渐远去,池照慕这才松开了手,退后一步警觉地透过洞孔去看侍卫们是否真的走远。 池照慕可能自己都没想到,她竟然又回到了皇城。 言恬在南岭时说要去靖和西北镜,结果他赶路的途中睡了一晚上,直接就决定来皇城了。 据他自己说,是有高人给他托梦,要他来皇城。不只是要进皇城,还要去皇宫,还要去太极殿。 池照慕觉得言恬是疯了,这种等同于自投罗网的事情,言恬竟然给她说得头头是道。 而更神奇的事,池照慕竟然也真的莫名其妙跟他来了皇宫。 并且目前距离太极殿并不远,一路上的侍卫守兵让两个人东躲西藏,但竟然一路也算是有惊无险。 甚至到了池照慕都快相信言恬真有神仙指路。 “走远了吗?”言恬问。 “谁走远了?” 回答言恬的,不是池照慕,而是一个男人。 池照慕瞬间推开言恬,从腰间抽出软剑横握在手里,让后反身扫腿而出,将背后搭话的人按在了积雪里。 寒冷的剑刃紧接着抵在了敖丞的脖子上,吓得他差点惊声尖叫了出来。 言恬瞬间扑了过去,将敖丞的嘴给捂住了。 “你怎么在这里!”言恬低声吼他。 池照慕松开了敖丞,起身把软剑卡回腰间。 敖丞穿着皇宫侍卫的衣服,起身整理好自己衣服头饰,拍了拍粘上的积雪:“这不是皇城侍卫的俸禄高吗……” 言恬恨铁不成钢地瞪着敖丞:“没出息!” 敖丞上下打量着池照慕的脸,愣是没想明白这样的身段怎么就长了这样的脸。 “带我们去太极殿!”言恬说,“或者把你衣服脱给我,我们自己去。” 敖丞毫不犹豫地捂住了自己衣领,用所有能够调动的肢体表现除了百分百的拒绝。 “这大冷天的你要我脱衣服?”敖丞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言恬。 “那就赶紧带路。”言恬抓着敖丞的衣领,把他往宫道上推。 敖丞双手扒拉着假山,努力摇头:“不行不去不能去,太极殿出事了会死人的。” 言恬忽然眉梢一动,手上的力道就松了些:“出什么事儿了?” “前两天皇城出大乱子了你们知道吗?”敖丞一脸八卦地凑到言恬的耳边低声说。 言恬疑惑地回答:“当街指婚不成,反杀了质子的事情?” 如果敖丞说的是尉迟醒死在了潜龙午门的事情,敖丞那肯定早就知道了。 小道消息的传播速度,已经达到了再令人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稀罕事,不出三日就能天下皆知。 言恬和池照慕赶路的途中住的小旅馆,说书人一坐下,就会唾沫横飞开始绘声绘色讲述这段奇事。 大致的评价无非三个: 李慎想给尉迟醒指婚,他不答应,于是被杀了,李慎真是个神人。 尉迟醒平时软弱得不行,不想娶自己不喜欢的女人,甘愿赴死,尉迟醒真是个神人。 镜尊位堂而皇之点出了帝星宿主,竟是尉迟醒身边的一个侍卫,帝星真是个神人。 “那个帝星,”说到这个,池照慕倒忽然有了点兴趣,“是谁?” 敖丞拨浪鼓一样地摇头:“没见过,听说是跟着尉迟醒一起的一个小侍卫。” “后来在金吾卫里训练过,”敖丞补充道,“好像还说是尉迟醒从南行宫里带出来的,说不定是个马奴,也说不定……” 敖丞脸上的神态忽然有些猥琐,不用说言恬也知道这厮想到了什么。 “他跟尉迟醒,”敖丞怕池照慕听不懂,特意比出手势来明示她,“是这个……” 池照慕一愣:“哪个?” 言恬连忙抓着敖丞的手拉下来:“没哪个!” 敖丞用眼神示意池照慕看自己跟言恬拉在一起的手:“就是这个。” 言恬十分嫌弃地撒开手,像是摸了一手滚油一样迫不及待。 “太极殿出什么事了?”池照慕懒得跟这两个活宝多说。 “帝星在里面?”敖丞猜测。 池照慕二话不过地走到宫道上快步走着。 言恬反应了好一会儿才连忙追了上去:“走反了!这边!” 言恬拉着池照慕从敖丞面前走过,他给了敖丞一个看不起他的眼神:“不帮兄弟带路,记仇一次。” 敖丞嗤之以鼻:“我以前说我们是兄弟你们怎么说的来着?!你——” 他的话还没说完,言恬已经拉着池照慕走远了。 敖丞看着言恬的背影,忽然心里有些凄凉:“没想到有朝一日我竟然要考虑给你随多少份子钱合适这种事情。” “更没想到,”敖丞看了一眼背影很曼妙的池照慕,“你怎么就找了这么个……” 敖丞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失礼,他连忙打自己的嘴巴:“不是不是,这不是以貌取人,只怪你长得太好看。” 在他的眼里,言恬这个长相是很容易被公主招去做驸马的,却没想到…… “算了算了,不能再想了,”敖丞自言自语,“不过话说回来你们去太极殿干什么?” 敖丞忽然一拍脑门:“遭了!忘了说!宁辅国太子殿下飞羽军也在太极殿!” 宫道上已经没了言恬和池照慕的身影,敖丞左右思量,最终还是追了上去。 “言恬你个小兔崽子,”敖丞边走边在心里辱骂言恬,“老子要是领不到俸禄就得真的赖着你走了。” . “这是给我的?”李慎明白了百里星楼的意图。 “是。”百里星楼毫不犹豫回答,“我本就是为复仇而来。” “好啊,”李慎说,“反正我正好一心求死。” “你看看孤的身边,”李慎指了一下假太子,“那是孤的好儿子。” 李慎又指了一下宁还卿:“那是孤的好大臣,还有孤的好皇后好贵妃……孤还有什么可活的?” 百里星楼沉默地看着李慎发疯,她总觉得,还不够。 “你知道吗。”百里星楼说,“容端瑶是你害死的。” 李慎的神色果然变了。 他从处心积虑的设局者瞬间变成了被捕者,在落下的带有倒刺的大网中挣扎。 百里星楼重复了一遍:“容端瑶是被你害死的。” 古逐月总觉得刚刚的眨眼一瞬,漫长得像是十年二十年。 他看见百里星楼拦下了他的银箭,下一刻就把银珠弹进了李慎的喉咙里。 李慎惊恐地扼着自己的喉咙,却没办法把那颗毒药掏出来。 百里星楼对着李慎张开手,岁月匆匆地从她的指尖流过。 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到,李慎身上正在发生着极其巨大的改变。 他痛苦,他挣扎,因为他害怕。 李慎一生愤怒过无数次,却少有人真的看到他害怕什么,他跪了下来,抓住了百里星楼的一片衣角。 弓箭手发出了第二批羽箭,箭矢的速度却依旧缓慢,甚至追不上第一批离开弓弦几乎静止着悬浮在空中的羽箭。 羽箭很慢,李慎身上的岁月却十分匆忙。 他的须发变白,皱纹密布,斑点丛生,他尚且有光的眼神忽然就变得十分浑浊而绝望。 古逐月知道,这个李慎,是绝望的李慎。 不知道为什么,他十分笃定刚刚的短暂瞬间,百里星楼一定对李慎说了什么。 才让他从不服输的野兽,变成了大厦倾塌而再无东山起的绝望之人。 “钦达天!”顾长门似乎没想到百里星楼真的动手杀了人。 百里星楼侧过头,看着顾长门。 顾长门前进的步子忽然放慢了下来,直到停住:“钦达天,您,不能杀人。” 念渡一的规矩,百里星楼似乎全都忘了。 “这是上一世未完的债。”百里星楼说,“我从不让仇恨失去意义。” 百里星楼说到做到,她不止要报仇,还要把最尖最利的刀送进仇人的胸口。 她知道李慎爱容端瑶,那她就要李慎忘了容端瑶。 李慎方才苦苦哀求她,杀了他可以,他要记着容端瑶,一直到地下去追上她,补偿她。 但百里星楼只是弹指,就把遗忘的毒药送进了他的口中。 对于有情之人来说,忘情就是最痛的刀。 他想记住一辈子的事,百里星楼就要他转眼就忘记。 可李慎说,你着急为尉迟醒报仇,那你为什么要杀了他? “星楼!”古逐月忽然冲过来,想要拉住她的双手。 他不知道百里星楼如果滥杀会有什么后果,但他看顾长门的反应,估计就不是什么好事。 “你叫我什么?”百里星楼握拳,李慎在转眼间变成了一具枯骨。 放在她怀里的那块玉,忽然像是燃烧了起来。 凶狠卑劣如李慎,在即将忘记挚爱之时,他真切的痛苦让百里星楼觉得理所当然,又觉得似曾相识。 如今她怀里的玉烧了起来,似乎有人要冲破什么桎梏,来到她身边一样。 “我这么着急为尉迟醒报仇,”百里星楼喃喃自语,“我为什么要杀了他呢?” “你的朋友,”百里星楼抬眼看着古逐月,“叫尉迟醒?” 古逐月停了下来,站在离百里星楼几步远的地方,轻轻地点头。 百里星楼这才反应过来,刚刚听的每一个故事,都是跟尉迟醒既有关,又无关的事。 原来那个皱着眉的少年,就是尉迟醒。 “我把他忘了?”百里星楼终于反应了过来。 她问怙伦柯这一世她可有什么不同,他说没有,百里星楼也就信了。 就像现在这样,听到尉迟醒三个字,百里星楼的心里所想的都是与自己有关的事情。 哪怕意识到是她杀了尉迟醒,她内心深处也觉得这是理所当然。 云中剑,生来就是要插入逆臣的胸膛的。 “阿乜歆。”古逐月说,“他在等你。” 古逐月直到现在这一刻,都一直认为这是他与百里星楼,或者说是阿乜歆最亲近的一刻。 但他却在这一刻,告诉她,另一个人在等他。 做出选择很困难,做出正确的选择更困难。尤其是古逐月至今不知道自己这样选,是不是就要失去某些东西。 某些也许本来就距离他很遥远,却意外有机会亲近的东西。 古逐月想告诉她,尉迟醒,和我,都在等你。 但他最终还是没能说出口。 百里星楼垂下了眼,纯白色的羽翼瞬间展开。 凌厉的罡风扫荡而过,让在场的所有人都无法睁开眼。 空中的羽箭被扫荡成了齑粉,百里星楼屈膝跃起,冲破穹顶展翅远去。 古逐月一直睁着眼,哪怕风让他的眼睛干涩但几乎落泪。 穹顶破了个洞,阳光洒了进来,雪花也落了进来,古逐月忽然觉得很冷。 从皮肉,直接刺进骨头里的冷。 “逆臣古逐月犯上弑君!”太子李璟忽然高举起手,做出发号施令的手势,“斩立决!” 第123章 配角 古逐月望着穹顶透下来的光,他觉得这场景十分熟悉。 当日尉迟醒出现在他的生命里时,他仿佛也看到有这样的光束照进他昏暗的一生里。 尉迟醒让他知道什么是人生,阿乜歆让他知道什么是贪婪。 但这是一份可以按耐在心里的贪婪,他不会刻意去回避自己心里的欲念,但也绝不会让欲念越过他的大脑,做出让他一生后悔的事情。 古逐月想要阿乜歆一直在身边,但他却从未有过卑鄙之心。 可看见她远去,古逐月的心里还是空落落的。 他也无法遏制这份空洞继续蔓延。 李璟一声令下,无数羽箭离弦而出,向着古逐月而来。 顾长门扫过拂尘,羽箭在空中崩散。 “后生,”顾长门说,“珍重。” 顾长门刚说完,身形就消散在了虚无之中。 仿佛主角的戏份唱罢,诸多配角纷纷谢幕下台,下一个,就轮到古逐月。 古逐月手里握着见微,他突然发现自己原来也只是某些故事里的配角。 尉迟醒活着,他才有戏可演,周遭才有无数来来往往的角色说着形形色色的台词。 而阿乜歆,就是注定要与男主角相恋的女主角。 当他跟随其中的某一方时,剧情需要下才会有观众会注意到他,才会有角色配合他演出。 但主角们都离开时,他就成了寂寥舞台角落里的无人问津的背影。 比如说,现在。 “放箭!”李璟高喊着提醒飞羽军,“别愣着!不能让弑君者逃跑!” 又一批羽箭朝着古逐月飞来,他甚至都没有抵抗的欲望了。 是这样吧,配角的路只有一条,在主角们转身后消失。 也许是退隐,也许是死去。 但实际上,这两种结局都不算什么好事。 古逐月选不出来,所以放弃了选择。 也许是因为他从未有过此刻一样的失落,也许是因为心里生长着的某些东西正在死去。 他正在发呆的时候,却有人忽然从穹顶的破洞处跳了下来,挡在了古逐月的身前。 . 池照慕跟言恬一路畅行无阻地来到了太极殿,殿外竟然一个守卫都没有。 言恬佝偻着身子在殿外逡巡了几圈,发现每一道门都被堵死了。 殿内时不时传出来几声对话,但言恬实在听不清再说什么,哪怕他已经把耳朵贴到了窗棱上。 “你能听见?”池照慕也把耳朵贴在门上,但她实在是一句都听不见。 言恬站直了,认真地看着狐疑的池照慕,摇了摇头:“听不见。” 池照慕:…… “过来。”池照慕后退了几步,站在阳光里朝着言恬招手。 言恬鬼迷心窍地走了过去,正想搭上池照慕的手,却被池照慕一把抓住了后领。 池照慕在飞身攀上太极殿顶的前一刻,及时地捂住了言恬的嘴。 “呜呜呜呜呜呜……”言恬嘴里念念有词。 池照慕轻盈地落在金瓦上,她比着自己的脖子一抹,示意言恬不能大声说话。 言恬猛点头,池照慕这才松开了他。 殿内的对话声依然很小,但总不至于半个字都听不清。池照慕和言恬就这样趴着一直听着。 直到有人冲破穹顶飞了出来。 池照慕从没见过这样的场景,她一个没注意就向后一仰,跌坐在了瓦片上。 言恬也痴痴地抬起头,看着飞向天空的身影。 她的身形纤细,腰肢仿佛堪堪一握,头发卷曲而赤金,一双羽翼比积雪还要纯白。 池照慕只看了一眼,就再也挪不开眼睛。 可天空中那人,却没有回首过。 池照慕再也看不见她的身影后,转身慢慢靠近那口破洞,却忽然看见了当日逐鹿林里的那个小骗子。 他也仰着头,看着这口破洞。 但他的眼神也不能说是看着这口破洞,仿佛是在看着某些虚无缥缈的事情。 池照慕发现,他跟第一次遇见的那时比起来,仿佛有些不一样了。 但究竟是哪里不一样,池照慕也说不上。 古逐月就安安静静地仰着头,看着从破洞处漏下去的光。他不知道池照慕在看他,也不知道池照慕正在一步步走向无可回头的绝路。 下面的人终于从震惊中反省了过来,有人下令了,弓箭手就立即放了箭。 池照慕差点压不住自己的惊呼,甚至还有想要跳下去的趋势。 “池将军!”言恬及时地按住了她。 下面站在中心的人忽然一挥拂尘,所有羽箭全都消散了,池照慕松了口气,全身都松懈了下来。 但她还没安心多久,那个手握拂尘的高人却也消散了。 “我去!”池照慕低声骂了出来,“怎么都不管他了?!” 言恬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池照慕就已经抠开了腰间的活扣,抽出软剑纵身跃下。 “池将军!”言恬大惊失色,但穹顶到殿内的距离让他有心无力,无法跟着池照慕一起跃下去。 果不其然在她还没落地的瞬间,万箭再次齐发。 池照慕跨步挥剑,在连续劈断十几根羽箭后忽然回身,越到了古逐月身后挥剑。 池照慕扳过古逐月的肩膀,用膝盖猛然一顶他的膝窝。 古逐月忽然受击,顺着池照慕的使力方向向后倒了过去。 羽箭擦着他的额头交错而过,有几根发丝飘落在地。 池照慕又猛然一顶古逐月的后腰窝,巨大的力道又让他瞬间起身向前踉跄了几步。 “你是谁?”李璟举起手,让飞羽军暂时停住了攻势。 池照慕却仿佛没听见一样,跑到了古逐月身边去扶起他:“不好意思力气稍稍没把控住。” 实际上她的力道如果不是这么蛮横,这将是一场唯美绝伦的英雄救…… 英雄救英雄。 古逐月抬头看着池照慕的脸,不由得紧紧皱起了眉毛,同时嘴角平直地向两边扯开。 这是一个极其疑惑的表情。 池照慕被他看得一愣,想起来自己脸上被涂成了什么样子,也怪不得古逐月这个表情。 “是池将军吧?”宁还卿认出了她。 池照慕太好认了。 靖和的女子少穿裤装,但宁还卿只需要一眼,就能看出池照慕与靖和女子身形上的差距。 世上恐怕少有她这样修长双腿的女子。 从远处走过来,把池照慕分成十份,她的腿恐怕要占七份。 她刚才施展拳脚时,四肢修长轻盈,宁还卿一眼就认了出来。 池照慕猛然回头,她有些不敢置信,脸画成这样他竟然都能认出来? 李璟失态地连连后退几步:“传言池将军英气清秀,眉如流星眼若秋波,唇薄而朱红,肤白似凝脂,你这是,你这是……” “承明。”宁还卿侧头提醒他不要失了体面。 池照慕揪住自己脸上的一颗媒婆痣扯了下来:“是我,但我不是来送死的。” 古逐月低眼看着池照慕单薄的肩膀,他不明白,这个池将军为什么要救他。 上次在逐鹿林,她可是指着鼻子在骂自己。 池照慕退后了几步,用肩膀顶了顶古逐月的胸口,微微侧头低声说:“我又救你一次。” “这次总不是你又骗我,一群人设局,等着我来自投罗网吧?” 古逐月在这种时候忽然有点想笑,他在她的背后摇头:“不是,我也没有骗过你。” 风亦尘从宁还卿身后走了出来,在宁还卿身边重重地低下头去:“主人!属下失职,属下未曾察觉有人靠近……” “无妨,”宁还卿低声打断了风亦尘的道歉,“刚才的大戏很精彩,你有失神或沉迷,也算正常。” 宁还卿忽然微微眯眼看着池照慕:“但之后,也许你不会再出差错了,对吗?” 风亦尘忽然抬眼看着花脸的池照慕,宁还卿的意思,他当然明白。 宁还卿留着谁的命,大概都只有一个原因:有用。 池照慕从来都不在他的计划里,如今她出现得恰到好处,连风亦尘都能感受到的恰当。 李慎死了,李璟与帝位已经没有了阻碍,但如果此时恰好诛杀了叛军首领之一。 那就更是有如神助。 李慎让百姓痛恨之处,李璟还没称帝就已经开始在意,开始解决,并且有了成效。 那他就是民心所向。 池照慕就从没用,变成了有用,但其中也并没有多大的区别,反正都是死。 池照慕忽然感受到了杀意,她警觉地抬起头,正好对上了风亦尘的双眼。 她还没来得及反应,风亦尘已经如鬼魅般出现在了她的眼前。 风亦尘抬掌劈向池照慕的面门,她下意识就双手握住软剑,如同使用绳索般套住了风亦尘的手腕。 池照慕猛然右扭,金属摩擦的声音尖锐而刺耳,若风亦尘的手腕上没有袖里箭,池照慕这一击,就会生生卸下他的手掌。 风亦尘忽然发力收回了手臂,池照慕被带着前行了几步。他忽然出手,池照慕来不及躲闪,只能接着向前的力度顺势跃了起来。 风亦尘尚且被困住的右掌被池照慕强行扳到了他的背后。 池照慕占优势不到片刻,风亦尘矮身翻转过来,左臂瞬间穿到了池照慕的后颈,眼见就要锁住池照慕的喉咙。 池照慕只能松开手,握着软剑侧身躲开,与此同时她也失去了所占的优势。 风亦尘片刻喘息的机会都没有给池照慕,他袖口里的短箭瞬间卡上了槽口,在他转身黏着池照慕的瞬间就离开了他的袖口。 池照慕还没站稳,回头就看见了细小的寒光飞驰着向她而来。 她没见过这种东西,但也知道这是暗器。 古逐月一把拉住了池照慕的手,扯过她后一把推到了一边。 见微被拉到极致,古逐月闭上左眼瞬间瞄准了风亦尘。 带着冷火的羽箭没有命中风亦尘,而是在半路炸开,把来自风亦尘暗器焚成了灰烬。 “酷啊!”池照慕额头的一颗痣要掉不掉的挂在那里,她表情夸张地看着古逐月手里的弓。 古逐月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 池照慕其实某些方面来说跟阿乜歆有些相似,比如说反应都慢几拍,但反应过来时,又恨不能告诉所有人她竟然明白了。 “你不是早就见过吗。”古逐月忍不住低声吐槽。 “那我也没见过它炸开啊?”池照慕理所当然地说。 “等等,我好像见过……”池照慕忽然陷入回忆状态,“我见没见过?……我感觉……” 她话还没说完,就把古逐月推往了一边,双手抓着软剑抬手格挡。 金属撞击声让古逐月的耳膜有些许刺痛的感觉。 性别上的力量差距让池照慕的手臂不断微微颤抖了起来,风亦尘右手压制着池照慕,左手手腕的卡口出弹出来一片薄刃。 池照慕眼见着风亦尘直取她的脖颈,她选无可选,只能松开右手,向右后方侧身一躲。 这一躲只是让她没有受致命伤,一道伤口却留在了她的右肩上。 池照慕的衣服被割开,鲜血也渗了出来。 但风亦尘依然没有给她任何喘息的机会,池照慕退后的一瞬间,风亦尘就从边扫腿过来,踢在了池照慕的腰上。 风亦尘的力度说大也不大,但其中蕴含着深厚的内力,池照慕的腰上挨了一下,痛得眼前几乎出现繁星。 她后退了几步,刚缓神过来一支细小的寒光又朝着池照慕飞过来。 这一次古逐月没能及时出现,风亦尘左右手的暗扣同时上槽口,池照慕只是风亦尘顺便放冷箭,古逐月才是他的侧重点。 古逐月侧身躲开的瞬间,池照慕刚从剧痛中回过神,风亦尘的短箭就扎进了她的肩头。 风亦尘冲刺着奔向古逐月,他忽然屈膝跃起,踢在了古逐月的胸膛。 古逐月连连后退几步,他的胸口仿佛挨了一记闷锤,他从没想到过风亦尘纤细的四肢竟然有这么大的力道。 池照慕一把把肩上的短箭拔出来,她不知道这到底有没有涂上毒药,但目前来看她还没有出现任何中毒的症状。 古逐月刚想抬手拉弓,风亦尘回身用手肘顶在他的胸口重力一击。 “你有没有想过。”风亦尘在这一瞬间低声说,“你没有了弓,你就什么都不会。” 古逐月忽然一笑,他松开手,见微化作星光散在了虚空中:“是吗?” 池照慕刚站起来,古逐月就被风亦尘扼着咽喉顶在了梁柱上。 第124章 清澈而绝望 古逐月在南行宫的那几年,也有过一言不合跟人打架的叛逆时光。 只是那段时间很短,很短。 短到他还没来得及看清这个世界真实的面貌,他就被一脚踢进了深不可测的枯井中。 那时他还不是马奴,而是行宫里的守卫。 有一日他与人起了争执,就打斗了起来。年轻的身躯靠着毫无章法到野蛮纯粹的力量取得了胜利,但他还没高兴多久,更多的守卫扑了过来,把他按倒了。 守卫队长一脚踩在他的脸上,朝他本就肮脏的额头上淬了口唾沫。 “起来!”守卫队长的语气嚣张至极,“你个没娘生没爹教的杂种,再来跟你爷爷打啊!” 周围的人瞬间哄笑了起来,古逐月挣扎了几下想要起身,却被守卫队长一脚揣在了胸口。 骨骼断裂的痛楚让他额头上的青筋瞬间跳起,古逐月咬紧了牙关一点声音都没发出来。 守卫队长蹲了下来,拍了拍古逐月的脸:“你就是个杂种。” 他忽然反应过来自己刚刚吐了口水,嫌弃地在古逐月的胸口擦了擦手。 他的手肘横在古逐月的嘴前,还在念念有词地说话:“你这种低等人,不配生有一副硬骨头,你得软,软下来跪在我——啊!——” 古逐月一口咬在了守卫队长的手肘上,周遭的人踢他,踹他。 疼痛让他眼前出现了黑白的闪影,但直到咬下他的肉,古逐月都没松口。 守卫队长吃痛连连后退,他神情狰狞地捂着自己的手臂,眼中杀意四起。 古逐月倒忽然放松了下来,他软软地倒在地面上,一双眼睛却死死地盯着守卫队长。 然后他的唇角勾起一抹令人胆寒的冷笑,喉结一动后,他把那块肉活生生吞了下去。 守卫队长愣住许久,而后反应过来时,气得发抖:“打!给我打!往死里打!” 古逐月眼前的小腿晃来晃去,他却一直透过缝隙,看着那双懦弱的眼睛。 守卫队长害怕了,古逐月知道。 后来他带着一身伤被赶到了放马场,成为了低贱马奴里最不起眼的一个。 那时他有许多事情想不明白。 比如为什么人们不遵守游戏的规则,输了就输了,却不肯承认。 比如为什么他没有错,受罚的人却是他。 比如为什么要活在这个肮脏不公的人世里。 但他也明白了一点东西,比如,战斗,从来就不只是武器与武器的对决。 还有凶猛野蛮的肢体冲撞,还有落败时拼上身家的垂死挣扎。 真正的战斗,没了武器,还有手,有腿,有指甲,有牙齿。 就是没有认输。 古逐月曲起膝盖,死死地夹着风亦尘的腰,他猛然发力翻转过来,将风亦尘压制在了他的身下。 风亦尘还掐着他的脖子,他也自然不会认输,也腾出双手掐着他的脖子。 就像是最原始而野蛮的野兽争夺一样,在两个人身上上演。 池照慕晃晃悠悠地走过来,举起了手里的软剑,她眼前稍微有些重影,但不妨碍她杀死想要自己命的人。 风亦尘腾出一只手,卡口机关弹动的声音让古逐月的理智暂时回到了他的大脑,他松开了风亦尘的脖子,按住了风亦尘抬起的手。 可风亦尘等的就是这一刻,他曲膝猛地一顶古逐月的小腹,接着古逐月倒向一边的机会,翻身起来瞄准了池照慕。 池照慕想,风亦尘的箭是有毒的,否则她怎么会听不清周围更远处的声音,也看不清站起来的到底是谁。 风亦尘的小腿突然传来了猛烈的疼痛,他低头看去,是真的没能想到古逐月竟然咬他。 也就是在这一瞬间,他忽然明白了古逐月刚刚的神情是什么意思。 这个人,在心里把自己当成了野兽。 风亦尘垂下手腕,用袖里箭瞄准了古逐月的头顶。 古逐月却忽然一抬手,对着箭口抓住了风亦尘的手腕。 这个姿势的危险程度,一旦风亦尘按下卡口,短箭就会贯穿古逐月的手掌,在扎入他的眉心。 但古逐月没给他机会,他瞬间扫腿踢在风亦尘的后膝窝里,把他也绊倒了。 风亦尘落地后,迷茫的池照慕出现在了李璟的事业里。 他很不明白,为什么风亦尘还没杀掉这个女人,在这样的疑惑下,李璟强过了飞羽军手里的一把弓。 古逐月想提醒这个将军躲开,但他却忽然发现自己不知道她的名字。 风亦尘的攻势迅猛而没有遗漏,古逐月被逼得没有办法,只能抱紧了风亦尘滚出去几圈。 亲密的接触就是风亦尘的时机,他的袖里箭顺势抵上古逐月的腰间,然后按下了卡口。 短箭贯穿过去,古逐月也有了机会。 风亦尘换槽的短短时间,他用足了劲一脚踹在了风亦尘的胸口,把他踢出去几步远。 古逐月站了起来,正好就在池照慕的身前。 一支羽箭从李璟的手中发出,刺穿了古逐月胸膛。 池照慕只看见有人挡在了自己的面前,然后他的心口处扎出来一截短短的箭矢。 古逐月半个字都没哼,但他站不稳了。 风亦尘的箭上不知道是什么东西,让古逐月的视线越来越模糊,他忽然向前一倒,靠在了池照慕的肩头。 池照慕茫然的伸手抱他,却摸了一手黏滑温热的液体,熟悉的铁锈腥味扑面而来,池照慕知道,这是血。 风亦尘站了起来,手掌抵在了古逐月的背部:“再见了,帝星。” 池照慕瞬间折断了箭杆,抱着古逐月倒在了地上,然后把他护在身下。 她其实从灭国到现在,都没有过哪一次这么渴望生。 活在这世上对她来说与无间地狱并无不同,但她咬牙活下来,只是因为想要拖着敌人一起去真正的地狱。 但陪她死的不应该是这个小骗子才对。 他的眼神多清澈而绝望啊,让池照慕第一眼看见时,就无法挪开眼睛了。 她知道,古逐月肯定很奇怪自己为什么一直盯着他,而且其实她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池照慕只知道,他的眼神太吸引人。 里面藏了一头走投无路的野兽,它伤痕累累却又威风不减。 明明前路依然是重重险阻,他却还是如此平静沉稳。 池照慕甚至觉得有些奇怪,自己已经有时间想了这么多,那个暗卫怎么还没杀了自己。 难道短箭上的毒药让人连痛都感觉不到? 池照慕趴在古逐月的胸口上,一声一声地心跳传进了她耳朵里。 她感觉到,仿佛逐渐微弱的心跳,正在慢慢恢复如初。 池照慕猛然回头,只能看见一个黑色身影的人挡在自己面前,闪耀的光芒从她身上赤金色的暗纹里流淌出来,涌向了古逐月的身体。 她是一头白发,发丝在轻轻地舞动着,她只留给池照慕一个平静而冷漠的侧脸。 风亦尘像是受到了什么重压,跪在她面前起不了身。 周遭乌泱泱的飞羽军也全都跪了下来,地板龟裂的细碎声响不断在太极殿里响起。 只有宁还卿还站着,与容虚镜遥遥地对视着。 容虚镜没有说话,她垂下眼,看着已经四肢并用跪在地上的风亦尘。 风亦尘袖口里的短箭掉落了出来,在无形的压力下扭曲变形,容虚镜忽然弯腰捡起了一根。 短箭被她举在面前认真仔细地观察着,与此同时,短箭仿佛一道正在愈合的伤口一样,渐渐恢复了最初的状态。 容虚镜忽然蹲下来,对着风亦尘举起了手。 “镜尊位!”宁还卿的脸上有了焦急的神色,“是我让他动手的,尊位大可冲着我……” 容虚镜没等宁还卿把话说完,她就将短箭插进了风亦尘的腰间。 宁还卿咬住牙,在袖子里握紧了双手。 容虚镜又站了起来,四周扫视着。 飞羽军的羽箭的箭矢到算得上精良,这样的压力下都还完好如初。但羽箭为了轻盈,是用南竹做的杆,被压断后有些不好恢复。 容虚镜张开五指,一支由星光汇成的羽箭在她的手中逐渐成型,她低眼看着动弹不得的李璟。 “尊位,”宁还卿提醒她,“他可是太子!” 容虚镜冷冷地看着宁还卿,周遭众人身上的重压忽然被卸下。 体格稍弱的飞羽军险些咯血,他们互相搀扶着站了起来,只看见容虚镜手里有支箭。 李璟被人扶了起来,他重重地咳了几声,视线恢复后发现容虚镜正看着他。 “是吗?”容虚镜的语气十分平淡,音调也很轻,但在场听见的人,心里没有不一惊的。 羽箭瞬间爆发出一声尖利的箭啸声,在众人眼睛被强光晃过后,洞穿了李璟的胸膛。 星光汇成的羽箭最后还是化作星光,在李璟惊愕地低头看向自己胸膛时,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人们震惊,人们愤怒,却无人敢拿出兵器对着容虚镜。 容虚镜转过身,看着古逐月胸口的箭。 人的能力是有限的,容虚镜可以让古逐月身体表面的伤口快速愈合,但他的心脏都被撕裂了,容虚镜不知道该怎么办。 她从烈火中睁开眼时,就看见了古逐月被刺穿心脏的这一幕。 容虚镜想不通,他是命定的帝星,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命数? 古逐月的心脉被容虚镜强行护着,但她不知道该如何让这颗脆弱的心恢复到最强壮的状态。 “你是谁?”池照慕看不清容虚镜,她也不知道容虚镜是敌是友,只能盲目地把古逐月挡在自己的身后。 “你要干什么?我警告你你不要想伤害他!”池照慕的语气还是那么嚣张跋扈,哪怕她已经到了强弩之末。 容虚镜缓缓眨了眨眼,她不明白古逐月为何会有这一劫,也不明白池照慕为何会提前出现在古逐月的生命里。 未来在容虚镜的眼前展开,她看见了十里红妆,看见了金钗凤袍,也看见了美人迟暮。 古逐月的手被容虚镜抓在手里,她忽然就明白了,古逐月是帝星,他怎么可能死。 就算自己出现得晚了,她还是不会让他就此陨落。 命数有时候就是这样多变难测,容虚镜看到了他的死,自然就是天意让她设法让古逐月生。 这是帝星守护者与生俱来的使命与责任。 古逐月似乎感觉到了有人握着他的手,他不自觉地用力回握。 容虚镜有些诧异,他低头看着古逐月的手指,心中的情绪复杂而陌生。 古逐月看不见容虚镜的神情,他只在潜意识里知道自己需要回应握着自己的人。 他也曾经有不由自主握着别人手掌的经历,在茫茫的雪山里。 古逐月不知道她是谁,也不知道她跟自己什么关系,他只感觉自己的心正在一块一块被撕下来。 他期待着那个女人给他回应,给他生机勃勃的回应,让古逐月知道,他并非正在失去,而是正在经历“得到”。 只是这个过程有些漫长,需要他耐心而已。 可那个女人没有,他清清楚楚地让古逐月感受到了那种眼看着某些东西流逝的痛苦。 他明明什么都不知道,却偏要让他知道他正在失去。 所以当感觉到有人牵着自己的手时,古逐月用尽了一切的力量去回应。 他想让牵着自己的人知道,他没有离开。 容虚镜发现,古逐月的神情有些熟悉,仿佛是在哄小孩子一样。 尽管他闭着双眼,却依然仿佛正在看着她。 就好像是古逐月正站在她的面前,握着她冻红的双手,一边责怪她贪玩,一边替她暖手。 神情温柔而耐心。 想着想着,容虚镜忽然发现自己的记忆空缺了一块。 也许真有一段时间里,她和古逐月就是这样相处的,而且这段时间似乎很长,长到能把剩下的漫长余生,一起变得很有滋味。 池照慕等不到容虚镜的回答,也不见容虚镜有什么危险的动作,她警惕的姿态竟忽然有些放松的意味。 容虚镜用食指点在池照慕的眉心:“本座是来救他的。” 池照慕的视线飞速清明了起来,听力也逐渐恢复,她看见了一张冷漠而庄严的脸,她没有什么表情,银发蓝瞳,带着与生俱来的骄傲。 虽然并不知道她是谁,但池照慕总有种几乎快要伏地跪拜的虔诚敢。 池照慕仔细地揣度着容虚镜的用词,她忽然明白了,这是星算的掌派,容家的家主。 第125章 无边黑暗 星尘神殿里的星辉清冷而又柔和,容虚镜跪坐在演算台里,垂眸看着古逐月。 古逐月的伤口还没愈合,正在缓缓地往外渗着血。 玄石地板上的经纬线一直亮着,纵横交错的亮光将广阔的神殿划成了一个个的小方格。 古逐月还活着,但容虚镜若是再不做决定,她自己也不知道究竟会发生什么事情。 她的老师曾经也有过命悬一线的时候,容虚镜错过了那个时机,就再也没能见到过顾长门。 他的命星也从浩瀚的星海中陨落了。 “尊位!”池照慕竭力的嘶喊声传了进来,飘忽得如同风中的一线轻烟,“求您救他!” 池照慕匍匐在星尘神殿门口,用力地磕着头。 冰冷的石块硌着她的膝盖,一下一下磕在冰面上,让池照慕额头的皮肤被挫破,鲜血渗了出来。 “尊位!”池照慕又用力地磕下去,然后直起上半截身体,“请您救他!” 鹅毛大雪从天穹上飘落下来,落在池照慕的发丝和衣衫上。 她的脸颊上有血,是古逐月救她时留下的。 池照慕就这么一下一下地对着一扇沉默的大门磕头,她不知道这样有没有必要,也不知道有没有用。 但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了。 古逐月是为了救她而受伤的,一支箭直直地刺穿了他的心脏,池照慕得救了,古逐月却被推到了生死的边缘。 神殿的大门忽然打开,容虚镜负手站在门前,冷冷地垂眼看着池照慕。 她一身黑袍,与殿内的黑暗几乎快要融为一体,但暗纹上流动的金光和一头似银的白发又将她与黑暗区分了开来。 池照慕抬头看见了容虚镜,原本撑着地板想要站起来,没想到腿一软却跌坐到了地上。 “尊位,”池照慕手脚并用地爬了起来,形容十分狼狈,但她并没有整理她自己,“请您救他。” “本座说了,”容虚镜的神色里有些不耐烦,“本座此行就是来救他的,你没听见吗?” “可他还没出来。”池照慕说。 她不知道古逐月被容虚镜带进去多久了,可能一个时辰,可能半天。 但无论是多久,对于容虚镜这样站在顶峰的人,要么是无法救他,还在想办法,要么是救他的方法代价太大,所以容虚镜才一直没有音讯。 但池照慕不相信容虚镜无法救他,如果连容虚镜都没办法,那他就真的没救了。 “你不信教义。”容虚镜一眼就发现池照慕的心中并没有借以寄托的门派, 这样的人往往会把人力看做最有用的,而非天意。当他们遇到困难,是绝不会像现在这样,把某一个人看做救星。 他们永远相信,只要愿意想愿意试,就总有办法。 “不信。”池照慕倒也诚实,而后她却忽然直直地盯着容虚镜的眼睛。 “但……”池照慕说,“我忽然发现,那是因为我尝到的东西还不够苦。” “人在什么时候最容易信命信神?”池照慕问道,但她并不需要需要容虚镜回答,“吃到世间最苦的苦的时候。” “我从灭国后一直都在失去,习以为常后倒也能够忍受失去的苦楚,”池照慕说,“直到上天忽然让我得到,让我重燃希望后又再次失去……” 转瞬即逝的甜,才是她心里最苦的苦。 “我说我来救他,”池照慕说,“但其实也是我害了他。” 容虚镜面上冷漠地看着池照慕,这让池照慕很轻易地就认为容虚镜是不把凡尘中与此相似的情爱放在眼里。 但她也许没想到,容虚镜如此冷淡的神情,是因为她根本不知道池照慕到底在说些什么。 苦与甜,在她心里根本没有这个概念。 “尊位!”池照慕上前一步,动到麻木的腿让她的动作看起来迟钝而可笑,“请您救他,无论什么代价,我来付。” 池照慕想,大不了无非也就是一命换一命。 靖和已经快完了,不需要自己再筹谋什么,舒震一定能拿下江山的。 她愿意用自己命,去换他。 “钱货两讫的交易只在人与人之间发生,凡人想求神明垂眼。往往需要更多的代价。” 容虚镜说这话时并没有看着容虚镜,她只是微微仰着头,看着飘雪的天穹。 “想换什么,是需要自己付出千万倍的代价。” 这回轮到池照慕听不懂了。 她一直认为,所有事情都是有代价的不错,但她不知道是怎样的千万倍代价,让高高在上的镜尊位也出言提醒。 池照慕曾以为,不过就是一条命而已,但她听容虚镜的意思,仿佛不只是这样。 容虚镜不知道池照慕到底在想什么,她自顾自地思量着,所谓的千万倍代价,她是说给自己听的。 崩塌的雪山快要将顾长门掩埋其中的前一瞬,在这样危及的生死关头,容虚镜忽然顿悟了如何扭转已成定局的星轨。 来日可期,但正在发生的来日,如何去改变? 在那之前,容虚镜也不知道,但之后,她明白了。 要万千命星全都为她所用,她要从每一颗命星里抽取出一丝的生命力。 一切局面都可以扭转。 但这样做,为她的决定付出代价的并不是她自己,而且浩瀚星海里的所有信徒。 她只抽走了一丝,但她并不知道这对于众生来说会造成何种后果。 也许是打个喷嚏,也许是小病一场,而已经濒临陨落的,也许就是早一刻陨落。 这听起来就像是些什么无关痛痒的小事。 但那时,容虚镜在漫长的一瞬中,没有选择辜负所有信徒的信任。 雪山崩塌,顾长门抱着容端瑶站在茫茫的白雪中与容虚镜对视。 容虚镜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她看到顾长门在自己选择放弃后,忽然笑了。 顾长门从来都是笑着的,但这一次,似乎有些什么不同。 有些笑容是习惯戴上的面具,而有些,是因为心中的释然。 顾长门笑了太久,让容虚镜都不太能分清他什么时候在笑,什么时候是在装作笑。 容虚镜忽然后悔了,她想救顾长门。 但时机这种东西,不是她想丢就能丢,想要就又能要的。 容虚镜朝着顾长门张开手掌,只在短短片刻,浩瀚的星海忽然掀起一波荡然的光浪,其中属于顾长门的那一颗,熄灭了。 暗淡失色的命星失去了力量,从原定的位置陨落向了无尽的黑暗里。 容虚镜见过无数次命星陨落,失去生机与光芒的星辰向着无尽的虚空中落入。 他们挂在天穹中一生,与周围灿烂的星辰交相辉映一生,陨落后,只有静止的时间,无尽的黑暗,和没有边界的孤寂等着他们。 容虚镜曾经望向过那片黑暗,那种空洞未知,让她坚如磐石的心也觉得不适。 她不知道那种感觉究竟该如何描述,只知道看着那道代表着无尽无边的黑暗洪流,让她很想挪开眼睛。 顾长门的命星向着那里而去,这是容虚镜此生凝望那片黑暗时间最长的一次。 她遥望片刻都想逃离,顾长门却要一直在那里了。 今时今日,古逐月的命星也正在步着顾长门的后尘,选择权再一次交到了容虚镜的手中。 她可以选择对得起天下人的信任,而看着古逐月永远与寂寞黑暗为伴,也可以选择另一条路。 容虚镜忽然想到,古逐月不止一次提及他在世间毫无牵挂,孑然一身。 人们爱着恨着,却始终与他无关。 他死后命星陨落,进入那片没有时间没有边界没有光亮的黑暗里之后,他还会继续孤独下去。 活着的爱恨,依然与他无关。 容虚镜忽然发现,选择权一直在她的手上,她也早就做出了选择。 这个选择,从头到尾,就没有过任何改变。 始终如一,始终坚定,始终不悔。 容虚镜回过神来,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池照慕:“他不会死。” 池照慕也不知道容虚镜下定了什么决心,但她看着容虚镜的神色,总觉得不像是很有把握的样子。 “尊位!”池照慕发现容虚镜就快转身离开,连忙叫住了她,“如果事态艰难,我愿意一命换一命!” 容虚镜依然转过身,一步步朝着星尘神殿中走过去,玄石大门缓缓关闭。 池照慕一直看着容虚镜的背影,直到大门只剩下一条缝隙时,容虚镜终于侧过头。 “你换不了。”容虚镜说,“谁都换不了。” 容虚镜踩在星光上,荧荧的光亮从下往上温柔地映着她的轮廓,赤金的光芒在她的衣袍上宛转流淌。 “尊位……”容砚青按耐不住,从星光照不见的黑暗中走了出来。 容虚镜正在想着什么事情,走出去几步远才察觉到容砚青低声唤她。 “说。”容虚镜转身看着容砚青。 “下职心中有许多解不开的疑惑……”容砚青吞吞吐吐地说。 “解不开慢慢想,”容虚镜似乎有些着急,“世上的事都是有道理的,少有……” “命中定数,”容砚青斗胆打断了容虚镜,“为何有变,既是如此,又如何能取得一个定字?” 容砚青的僭越没有让容虚镜感到愤怒,反而正好应了她着急的状态。 她知道容砚青是在问自己,为什么帝星还没大统就濒临陨落。 可容虚镜也答不上来,她也知道这因必然有果,可她只能看见帝星将要陨落的果,无法追及帝星陨落的因。 她所活数百年,从未遇到过如此巨变。 容砚青忽然扑通跪了下来,重重地叩首:“尊位,下职猜想是……猜想是尊位提前令帝星现世……” “才会……才会,”容砚青因为恐惧,说话也变得吞吞吐吐了起来,“才会导致帝星星轨有变,所以下职斗胆恳请尊位,不要再插手帝星的一切事务!” 容砚青伏地跪着,他也不知道容虚镜此时是什么神情,但他猜多半依然面无表情,喜怒无色。 可容虚镜越是不说话,容砚青就越是恐惧。 “也许你是对的。”容虚镜在沉默良久后忽然低声说道。 她的声音飞快地传遍整个星尘神殿,在绝对的寂静中不断回响。 容砚青略有畏惧地抬起头,看着容虚镜半垂眼帘的蓝瞳。 她的眼睛真的太冷了,与太古封冻至今的冰川相似到了极点。 又深又冷,万事万物都激不起它的波澜。 “我只救他最后一次,”容虚镜转过身继续走向演算台,“当做赎罪。” 容砚青的心中一悸,他把自己的猜测告诉容虚镜,绝不是为了指责容虚镜。 “尊位!”容砚青连忙解释,“下职绝非要指摘尊位,只是……” “本座知道。”容虚镜没有回头,径直地往前走着。 容砚青想要保护她,她知道。 “你比本座通透,”容虚镜说,“本座身归星海后,也许你就是星算最好的领袖。” 容砚青吓得一软,又伏了下去,额头磕在玄石上,发出了沉闷的声响。 剧烈的痛感让容砚青眼前冒星,张口慌不择言地说:“尊位寿与天齐,哦不是寿命长恒,要身归星海也是我,哦不是,下职先身归……” 容砚青终于冷静下来后,发现已经听不见容虚镜的脚步声了。 他慢慢地抬起头,看着容虚镜离开的方向:“尊位,我只想尊位能继续做凡俗人间的看客。” “一如既往遥遥立在云端,看尽人间俗事,依然能够心无波澜心无负累,长此一生。” 容砚青心中的恐惧来源于容虚镜越来越亲近凡尘,她原本总隔着云海垂眼看着众生,所以才能拥有无上的殊荣与力量。 他很害怕容虚镜有朝一日走下神坛。 失去了一身光芒并不是大事,她怕容虚镜至纯至真的心性,被复杂多变的人事所伤。 与此同时,他也发现,自己的力量是如此微弱渺小。 他感觉到了容虚镜若有若无的变化,凭着一丝直觉他总以为容虚镜正在从云端而下,甘愿身入滚滚红尘。 却什么都不能做。 容砚青一直以为容虚镜离他很远,是因为天赋与资质上的差距,可如今他觉得,自己与世人都在戏里,容虚镜是戏外的过客。 他拼命招手呐喊,容虚镜都不会多看他一眼。 凡人与神,大致差距就是如此。 第126章 生与死的边缘 百里星楼赤着脚踩进了水潭中,她走到了尉迟醒的身边跪坐了下来。 他的五官被清透的潭水浸泡着,神色平静得像是在温柔梦乡中流连一样。 百里星楼伸手穿过水面,触碰到了他柔软白净的脸颊,她的手指穿过尉迟醒的发丝,用拇指一遍遍描摹着他的长眉。 “我爱过你?”百里星楼轻声自问。 “可我不记得了。” 尉迟醒的心脏在绝对的静止中暂停了跳动,百里星楼感受不到任何关于他的事情,哪怕她此时正与尉迟醒肌肤相接。 可爱过,有什么特殊的吗? 当百里星楼沉睡后,她作为凡人活过的每一世,都会爱上一个人。 从相遇相爱,到百里星楼醒过来,这一生就画上句点。 百里星楼总以为爱是很寻常的事情,一次次开始,一次次结束一次次循环。 没有什么值得缅怀或者念念不忘的。 但这一次,百里星楼觉得有些不一样。 “钦达天。”背后忽然有人唤她。 百里星楼侧过身,回头看见了站在水潭边的顾长门。 “长门先生。”百里星楼点点头,报以礼貌的微笑,“长门先生来这里做什么?” “有些不放心钦达天。”顾长门说。 百里星楼似乎有点意外,她低头笑了笑:“先生何出此言?” “怕钦达天一再错过而已。”顾长门也微笑着回答。 百里星楼不明白顾长门所说的是什么错过,又为何要说是一再错过。 顾长门用拂尘一扫,躺在潭中的尉迟醒就被无形的力量捞了起来。 他像星光游动一样缓缓浮向顾长门,百里星楼也跟着站了起来,走到了水潭边。 顾长门拦腰接住了尉迟醒,他盘腿坐下,将尉迟醒的头轻靠在自己的胸口上。 百里星楼不是很明白顾长门的意图,但也半跪了下来。 顾长门张开手,星光从高冷的高山空气中生长出来,游动着向他掌心聚拢。 百里星楼静静地看着顾长门将星光按在了尉迟醒的心口,他的呼吸平稳,丝毫不像是将死之人。 “钦达天也许早就习惯了从过去中看人,”顾长门说,“不妨我送钦达天去当下看看?” “当下?”百里星楼下意识反问,“什么当下?” 她眼里的当下,就是此时此刻正在发生的事情。 简单来说就是顾长门抱着尉迟醒,而她坐在一边,充当看客。 “眼所见,”顾长门看出百里星楼的心中所想,“非心所见。” “钦达天现在只见结果,却并不明白因缘。” “长门先生所言极是。”百里星楼垂眸。 顾长门忽然轻笑了一声,百里星楼立马抬眼看着他,仿佛是在思考自己是什么行径惹得顾长门发笑。 “可曾有人将钦达天与我派家主对比过?”顾长门带着笑问她。 百里星楼摇头:“就算有,也已经忘了。” “钦达天身上,”顾长门说,“有人味儿。” “漫天星海中诸神列座,尽是无喜无怒,无嗔无痴,无我无他。”顾长门见百里星楼的神情略带疑问,就继续说道,“只有钦达天是不同的。” “哪里不同?”百里星楼问。 百里星楼也曾经在夜幕降临后仰望过孕育繁星的灿烂银瀚,她窥见过诸阵星君的风姿。 也不小心看见了他们无人处的落寞。 星汉到人间是迢迢不知具量的距离,百里星楼也不知道自己看见的是十几万年前,还是几万年前,或者就在昨日。 但她看的次数多了,就越发产生自我怀疑。 难道自己也是神? 她也没有悲喜,也难得动怒,甚至连让她心中萌生出多看几眼的人或事,都没有。 就算是执着报仇,百里星楼竟然也是平静地找到仇家,杀死后就拂袖离开。 想到这里,百里星楼忽然明白了自己到底觉得这一次与往常哪里不一样。 她感受到自己的心脏在跳动了。 匆忙返回雪山的全过程,百里星楼都在努力压制自己因为不安,而越来越快的心跳。 这种陌生感,就像是失聪多年的聋人,听见了清晨的钟鼓声。 “钦达天可曾看过上古壁画?”顾长门问,“人们如何描述神明?” “冷酷,庄正,无私。”百里星楼大致概括着。 上古至今,人们一直把神当做无所求无所念但皆可为的至高存在。 他们同风万里,翱翔天际,他们心中无欲,四荒皆清,但他们固守着天地间的法度,绝不让自己,或者任何人,僭越半步。 与爱恨痴缠的人,相去甚远。 “钦达天大概也曾怀疑自己到底是人是神,”顾长门说,“因为不确定,所以一直也并不知道自己的不同。” “不老不死时像神,”百里星楼点头,“经历爱恨时像人。” “因为您是世间唯一的钦达天啊!”顾长门回答道。 他的眼神少有如此炽烈的时候,像极了随时都愿意为教义牺牲的信徒。 此时他看着百里星楼,眼睛里都冒着光。 百里星楼仿佛看见衣衫褴褛的旅人,带着一身泥污,翻山越岭来到世间最高的神殿,疲倦而满足地跪倒。 他们眼里的光,都是一样的。 “钦达天的心蒙了尘。”顾长门说,“你是可以爱,可以恨,可以执着可以拼命的神。” “但这一层尘灰,让你以为自己生来与不动如山的诸神是一样的。” 百里星楼低下头,看见星光全都涌进了尉迟醒胸口渗血的那个窟窿里。 “若先生所说,是指我有仇必报的话,”百里星楼说,“大概我也只能算是个不得道心的修炼者而已。” “那钦达天为何不渡他们?”顾长门问,“报仇方式千千万万,钦达天为何非要选杀人泄恨的路?” “因为李慎该死!”百里星楼猛然抬起头,看着顾长门的眼睛,咬牙重复了一遍,“他该死!” 恍惚之中,有个长身玉立的少年身影在百里星楼的心中一闪而过,时间短暂得让百里星楼根本看不清他的脸。 “长河本细水流长,”顾长门说,“溃漫后筑堤建坝,将汹涌之流围困其中,日渐平稳后再泄出。” “若心中也有一样的堤坝,”顾长门用笑眼与百里星楼对视,“是未有爱恨,还是不只爱恨?” “筑坝者却总以为平稳后的洪水,就不是爱,不是恨。却是否想过看着爱恨之洪流而生的下游万物,如何靠涓涓细流而活过来的?” 顾长门的话太过于隐晦生涩,百里星楼听过却又仿佛完全没听过。 听了,不懂,与从未听过,毫无差距。 “长门先生有话不妨直说。”百里星楼说。 “说了,”顾长门问,“你能记住吗?” 百里星楼无法反驳,她能记住的事情实在是太少并且太无用。 “自己去看吧。”顾长门用拂尘轻轻一敲百里星楼的眉心。 短短一瞬,百里星楼总有种看见长辈的错觉。 但很快,她发现已经陷入了黑暗之中。 无边无际的黑暗,她什么都看不见,包括她自己,她只能永无止境地朝着前方行走。 在寂静无声的黑暗中,时间就好像失去了意义,百里星楼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走了多远。 不过根据她对雪原中迷路者的观察来说,自己也很有可能依然在原地徘徊。 顾长门送她来这里干什么?百里星楼突然很疑惑。 人的疑惑分很多种,有些是想拼命纠缠出所以然来,有些是还未着手,就提前生出恐惧而畏缩不敢前。 还有停在原地,只愿保持现状的。 百里星楼大概就是第一种,她想要答案,所以一直不停歇地前行,哪怕前路并不一定有路。 走累了她就停一停,在黑暗中停着自己的呼吸。 前方忽然有一线光亮起。 那光微弱但十分扎眼,百里星楼总觉得自己就算在千里之外,也一定会被这道光吸引过来。 她慢慢地走过去,微风渐渐起,百里星楼的发丝随着风轻轻飞舞。 原本看光,像是一道沿着地平线铺开的光亮,等她走进了,却发现这光是从深渊里发出来的。 深渊下是星星的坟墓,他们在死亡的边际还剩最后一点光亮残存。 无数将死的星往深渊下坠落,汇聚在一起发出百里星楼所见的微弱光线。 有人在外深渊的隘口,风从深渊之下而来,撩动着他的发丝和衣摆。 百里星楼不用问也看出来了,那是尉迟醒。 绝对的寂静之中,她听见了风声,很低很轻,像少女吹动指缝中的叶片一样悠远悦耳。 走向死亡的星,为走向死亡的尉迟醒,镀上了一层近神的光。 百里星楼走到他的身边,与他一起低头看着深渊之下。 星星往往掉不到底就熄灭了,但总还有无数的星星被抛进来,这道光是不会暗淡的。 百里星楼忽然发现这一幕太过于绚烂美丽,以至于让人怀疑它的真实性。 死亡原本是可怕的,死后的孤独与寂寥,与此刻摆在她眼前的一幕相去甚远。 平凡一生的人,什么时候才能成就如此让人震撼到不敢呼吸的壮观? 答案并非恒定,但显然绝不是容易的事。 甚至有些人穷其一生,都过得庸碌而默然。 但无论是怎样的人,在陨落时,都会成为这令神都惊叹的景致中的一份子。 换个方法思考,再站在再无上的巅峰,死后也会跟默默无闻的人一起,走向无尽深渊。 人们抱怨不公,而这里的公平,又是如此的浪漫而温柔。 “阿乜歆,”尉迟醒指向了正在陨落中的一颗,“你看,那是我。” 尉迟醒指着一颗白色的星星,它的光亮耀眼却又温和,让人忍不住贪婪地注视。 他也说不清为什么那颗星忽然停在了洪流之中。 它身边的星星来而复往,它却像是被无形的手抓住了一样,一直停在那里,任由尉迟醒贪婪地观看。 百里星楼也看见了那可不同寻常的星星,它太漂亮了,纯净的白色光芒中却又不时闪现着绚丽的颜色。 她曾无数次抬起头望着星辰,却从没见过如此漂亮的星。 “真好看。”百里星楼说,“可你怎么知道那是你的?” 尉迟醒伸出手掌覆盖在自己的心口,心脏一下一下的搏动撞击着他手掌中的血脉。 这种感觉太过于奇妙,尉迟醒也没办法用语言描述完整地给她。 “它……”尉迟醒说,“我感觉它在叫我。” “不是叫我的名字,是在呼唤我的心,它与我的心脏,是连接的。” 百里星楼无法体会这种奇妙的感觉,但从尉迟醒的描述来听,确实十分奇妙。 尉迟醒忽然僵住了,他慢慢地深埋下头,看着覆盖在自己心口上的手掌。 指缝中逐渐有鲜血渗出来,他拿开自己的手掌,看见了那个黑洞洞的血窟窿。 尉迟醒忽然自嘲地一笑,站在这里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居然差点忘了自己的心,已经跳动地十分吃力了。 那刚好那种感觉,也许就是死之前的幻觉了。 “你怎么了?”百里星楼发现他的情绪落差十分大,不由得问道。 “没事。”尉迟醒抬起头,温柔地笑着。 他其实一直都是这样笑着看着阿乜歆的,连他自己都没察觉。 从第一面开始,他看见阿乜歆,眉梢眼角都是满满的喜悦,满满的柔情。 他藏不住那颗为她而悸动的心。 百里星楼只觉得这眼神像一捧陈年的酒,还未入喉就已经让人略有醉意。 他的瞳孔中倒映着百里星楼的身影,和她身后的万丈星光,风吹起来,百里星楼都有片刻的失神。 “是我杀了你。”百里星楼说,“为何你的眼睛里,没有恨?” 尉迟醒从百里星楼的疑惑中察觉到了自己的失态,他别开头,继续垂眸看向深渊。 “这里是生与死的边缘?”百里星楼问。 尉迟醒有些诧异,他也是第一次来这里,百里星楼竟然问他。 “我想应该是。”百里星楼说,“曾经有死里逃生的人,把这一幕存放在了记忆深处,他自己找不到,却被我看见了。” 说到这里,百里星楼忽然想到了什么,她忽然抬眼看着尉迟醒:“这里发生了什么,我们回去后都不会记得?” “我们?”尉迟醒疑惑地问,“回去?” 第127章 缘分 百里星楼笑了起来,像是耍了小聪明,又恰好得逞的少女。 “你笑什——”尉迟醒的话没说完。 百里星楼在尉迟醒转头过来的同时,向前一步,微微踮起脚尖仰起头。 尉迟醒还没来得及反应,百里星楼的唇瓣已经贴了上来,覆在了他微凉的嘴唇上。 他依然睁着眼,瞳孔不断地缩小。 世间所有的风都静止了,百里星楼闭着眼,纤长的睫毛似一把张开的羽扇。 尉迟醒由于错愕而陷入了四肢僵硬的状态,他听见自己的心脏疯狂地跳动着。 百里星楼却仿佛什么都不知道,她专注而认真地亲吻着尉迟醒—— ——实际上也只是唇瓣相贴而已。 温软的触感让尉迟醒放空的大脑不断断片,他们身下是不知深几何的无尽深渊,里面盛满了璀璨而悲壮的星光。 尉迟醒想,若真的死在这里,也并非全然不值。 他慢慢闭上了双眼,终于在心里隆隆的心跳外,听到了热烈的呼啸声。 那是万千星辰穿过洪荒的声音。 云和尘在星星的光耀里被织成了灿烂的锦簇,布在黑暗无边的虚无里。 星辰穿透云尘,与尘灰碰撞时发出细小但密集的摩擦声。 这是银河的声音。 原来漫漫无边的浩瀚星海,也并非孤寂至极,尉迟醒想。 “星楼。”不知何处,有人在呼唤着百里星楼的名字,“星楼。” “星楼!” 百里星楼忽然深吸了一口气,猛然坐了起来。 她的头发和衣服全都被打湿了,脸上也有水渍。 “我怎么了。”百里星楼抹了一把脸,“我怎么在这里。” “你落水了。”回答她的声音,是从对面来的。 百里星楼猛然回过头,看着隔着水岸的那个小小少年。 这里是一处园林,中间的水渠窄而深,这个少年就在对面的树荫底下,隔着一张矮桌子看着水渠这边发生的一切。 假山上停了几只翠鸟,歪着脑袋在打量底下的人究竟在干嘛。 树上的槐花垂了藤蔓下来,盘在一处亭子上,像个白发的老头在隔岸凭栏观望一样。 少年的身边种了不少茉莉花,白而娇小的花就开在他的身边,衬得他更加出尘脱俗。 “你叫我什么?”百里星楼忽然转头,看着自己身边也是一身的少年。 “星、星楼……”李璟被她恍然一盯给瞪得有些口吃。 李璟张开手掌举到百里星楼面前,一块玉坠进入了百里星楼的视线中。 玉坠上镌刻着星楼,看样子他也是因为这个,才知道了她的名字。 百里星楼忽然站起来,按着李璟的肩膀弯下腰,将脸凑到他面前:“谢谢你救了我,不过……” 她笑着用另一只手打了个响指,然后松开手,李璟就倒在了地上。 百里星楼忽然转身,目不转睛地盯着对岸的少年。 “你是刺……”少年有些疑惑。 客字还未来得及出口,百里星楼借助跑的力气一跃,跳过了那条并不多宽的水渠。 少年下意识地擦了擦自己的眼睛,他没看错,在这个女孩子起跳到最高点时,她的身后是有双翅膀的。 “你……”少年不自觉地后挪了一点点。 百里星楼落地后顺势蹲了下来,身体前倾将自己的脸凑到尉迟醒面前。 “你叫尉迟醒?”百里星楼问。 “是,”尉迟醒懵懵地点头,“我是。” 百里星楼确认后安心地坐了下来,把手肘撑在盘着的双腿上,托着下巴看尉迟醒。 过了很久,百里星楼一句话都没说,这让尉迟醒有点坐立不安。 两个人就只隔着一张矮桌子,尉迟醒的任何局促都无可掩饰。 这是十四岁的尉迟醒,时间只在阿乜歆与他第一次相遇前的两年,但若此刻看着他的是阿乜歆,就会发现他看起来,与两年后相差甚远。 一位伴读站在尉迟醒的身后,装束面相上来看不像是靖和的人。 百里星楼刚接近尉迟醒,他手里的刀就已经半出鞘了。 “葛兰答,”尉迟醒说,“不可无礼。” 被他叫做葛兰答的少年横眉怒目,瞪着铜铃般的眼睛看着阿乜歆。 “少主,”葛兰答说,“她身手不凡!” 葛兰答是想暗示尉迟醒百里星楼十分危险,但说完后,他就发现自己这几乎算是明示了。 “总、总之!”葛兰答麦色的皮肤由于紧张而涨得通红,“葛兰答不能让她接近少主!” 尉迟醒看着百里星楼的瞳孔,虽然不明白她的用意,但他感觉她对自己没有恶意。 尉迟醒也算是遭遇过几次刺杀的人,每逢杀手要确认他的身份,很大几率都会问出跟百里星楼所问相似的话来。 这才让葛兰答误会了。 百里星楼抬起头,看着这个外邦的伴读,两年后,他已经不在尉迟醒身边了,也没有这样梗着脖子红着脸保护他了。 她在心中揣测的片刻葛兰答离开的理由,但随即又选择了忽略。 相聚分别都是缘分,这是谁也不能勉强的事。 “姑娘,”尉迟醒问她,“你,怎么掉进水里的?” 尉迟醒如果没看错的话,百里星楼仿佛是从天而降,然后直直地坠入水中。 那是李璟正在与尉迟醒隔着水渠说话,忽然就一个水花砸了下来,李璟看清有人落水后,毫不犹豫地跳进去救人。 他看见了百里星楼的手里紧握着什么,拿出来后猜测这是她的姓名,就试着喊了喊。 也没想到真的就把她喊醒了。 “我也不知道。”百里星楼回答。 尉迟醒看着她的眼睛,怎么看也不像是说谎的样子。 但她刚刚碰了一下李璟,他就晕了过去,在跨越水渠时尉迟醒又分明看见有羽翼张开。 如果是有这样的能力,她是怎么掉进水里的? “我叫百里星楼。”百里星楼握拳把玉坠举到尉迟醒的头顶,然后松开手。 穿着玉坠的细绳展开,玉坠被悬挂在尉迟醒的面前来回摇摆,他注视着通透玉身上几乎可以说是幼稚的笔刻。 心中的疑惑更深了。 刻玉这个人,明显学识不凡,立字时的字体肯定十分漂亮有力,然而一笔笔刻上来的时候却走了样。 但尽管走样,也能够称得上好看。因为刻玉的人一定是师承雕玉老师傅,不过他只学到了技法,没有学到神形。 尉迟醒忽然明白了,这个人应该就是高门贵子,从小接受着高质量的教育,但他并不通雕琢。 于是拜了个师父,学了门手艺,专门来给心上人刻这个玉坠。 心上人。 不知为什么,想到这个词,尉迟醒的心忽地一跳,然后迅速脸红了起来。 “你怎么就脸红了?”百里星楼被他这反应弄得吓了好一大跳。 她认真反省,并不觉得自己哪句话说得轻薄,居然让尉迟醒红了脸。 “这是谁送你的?”尉迟醒的眼睛看着玉,问百里星楼。 百里星楼也把目光挪到玉上,看了许久后摇头:“不知道,但应该很重要。” “我方才……”百里星楼忽然变得有些吞吞吐吐,“所言并未有过轻薄之意,你却红了脸。我若是有事相求,那你……” 尉迟醒以为她是碍于葛兰答在场,于是转头让葛兰答远着等候着。 待他走远后,尉迟醒又看着百里星楼:“现在姑娘可以说了。” “我想请你,”百里星楼说,“让我知道尘世情爱的滋味。” 尉迟醒懵住了,他许久转不过来这个弯,只能看着百里星楼,半天都说不出话来。 他曾经在经卷中看到过关于世外精怪的记载,他们大多是由天地间一脉灵气孕育而成,不通世俗不知情爱。 但也许是无意中人类的闯入,也许是他们群族里萌生的好奇,让他们开始对外界有了探索的欲望。 于是有了各类妖魔鬼怪,山精地灵身入人世,体会人间生活的志怪异闻流传了下来。 但他有些意外,百里星楼如果也是什么精灵之类的要来体会平凡人的生活,也不该找到他才对。 “呃……”尉迟醒说,“姑娘,我才十四岁……” 尉迟醒发现百里星楼似乎没懂他的暗示,于是轻咳了一声继续说:“主要是,我不是靖和本地人,我是来自于……” “你是泊川来的。”百里星楼说,“我知道。” “那你还……”尉迟醒说着说着,百里星楼忽然在他身边坐了下来,凑在尉迟醒跟前看着尉迟醒写的字。 “你喜欢我吗?”百里星楼埋着头看字,漫不经心地一问。 尉迟醒又愣住了,他低头看着百里星楼的后脑勺,发现她问得太过于随意,仿佛并不需要自己去回答她。 纸张上的字迹实际上基本称得上不堪入目,百里星楼认真琢磨着要如何才能写出这么丑的字。 但看着看着,她发现尉迟醒极有可能是故意的。 人家临摹前人书法大作,都是尽可能地让自己的笔锋走势于其相似,尉迟醒则是完全反其道而行之,每一笔都做到了完全不像。 而且写得又十分吃力。 “你为什么偏要写这么难看?”百里星楼忍不住问。 尉迟醒在心里鼓足勇气回答上一个问题,想了许久准备闭眼说出来的时候,没想到百里星楼下一个问题又来了。 “我的字本来就不好看。”尉迟醒回答道。 他的心里竟然有些失落,百里星楼不需要他回答原本只是他的猜测,当猜测成为事实,他心是如此希望自己猜错了。 百里星楼扭头盯着尉迟醒的眼睛,看着看着,他的脸像是被火烧起来一样的通红。 尉迟醒连连后退,想要跟百里星楼拉开距离。 百里星楼忽然一把抓住了尉迟醒的衣领,把他揪到自己的面前:“我从一个你必将会经过的地方而来,要弥补一个永远无法完美的遗憾。” “我需要你的帮助。” 尉迟醒看着她的瞳孔,胡乱跳动的心脏逐渐平稳了下来,他忽然发现,她的眼睛实在是透亮清澈得让人无法生出奇奇怪怪的想法。 像天池泉眼里冒出来的地下冰泉。 “为什么是我?”尉迟醒问。 “你喜欢我吗?”百里星楼又回到了这个问题上。 尉迟醒听见了自己心里又忽然打响的鼓点,他以为这个问题已经过去了,不会再被问起。 所以他抛弃了已经做出的回答,并且从未想过自己还要回去拾起它。 可百里星楼又问起来了,他又要转身,看着那个答案。 大多数人面对这个问题的时候心里会有三种答案,喜欢,不喜欢和不能确定。 但尉迟醒觉得自己很奇怪,他居然根本没得选。 “没关系。”百里星楼以为他的犹豫是来源于内心对这个问题的否定。 “我说了,”百里星楼说,“我来自于你必将经过的地方,问题的答案并不重要。” 尉迟醒忽然想到,自己刚刚问百里星楼为什么是他,其实她已经回答过了。 是你必将经过的地方。 是你,和必将。 只能是尉迟醒,而且也是无可逃避。 “你是来自于未来?”尉迟醒问,“我爱上了你?但我们结局并不美好?” 百里星楼也不知道尉迟醒这么问,算不算是说对了。 既对又不对,这让百里星楼无法给出明确的肯定或者否定。 “我的记忆很短暂,”百里星楼说,“身体里也住着很多灵魂,我不知道什么对我重要,什么对我不重要。” “但我想自己,亲自经历一遍,作为百里星楼体会一遍,我才能知道我到底,忘了什么。” 她太多次以为自己作为凡人而活的情爱是不重要的,却一次都没想过,到底是真的不重要,还是因为太过容易失去而骗自己不重要。 百里星楼的生命漫长而看不见尽头,普通人的一生对她来说真的就只是眨眼一瞬。 她猜测,也许是因为自己被无情的时光剥夺了太多,连自己都开始骗自己,先忘记已经失去,去经历总会来到。 以至于错过无数风景,都觉得没什么好值得惋惜。 “忘了?”尉迟醒有些不明白,“你的意思是,我们相爱,然后你忘了我?现在你回到过去来找我?” “我……”百里星楼垂眼,过了许久她才重新抬眸看着尉迟醒,“还伤害了你。” 第128章 宛州行宫 尉迟醒的十四岁,对于他来说是极为重要的一年。 这一年里,他经历了靖和所有男子都要经历的成人礼。 十四成人,十六成婚,十八成家,是靖和所有富贵门第儿郎一生极为重要的三个节点。 他们会收到许多亲友官宦的贺词和拜礼,也会由本家举办一场盛大的礼宴。 明面意思是答谢各方的祝贺,暗面意思是炫耀一番自家礼教的成果。 尉迟醒的情况就比较复杂了。 他是泊川送来的质子,礼教由靖和一手操持,与皇室同寝同学。但他的本家是泊川铁王都,靖和充其量算个学校。 但他既然入了乡,就该随这个俗,于是操持礼宴的烫手活,由靖和自己造出来,还是要由靖和自己接过去。 陆麟臣倒是开开心心地站出来拍着胸脯说,由陆府办。朝堂上的大臣却吵吵嚷嚷着不合礼数,将礼宴从春日,一直吵到了夏日,也没个着落。 直到尉迟醒跟着南巡的皇家队伍落脚到了宛州的落梅苑,这件事也没个定论。 一直窝在落梅苑不肯出门的尉迟醒,忽然有一日去了宛州商街,买回来一个侍女。 李璟睡了一觉起来后仿佛忘了自己跳水救人的事情,只当百里星楼真是尉迟醒买回来的侍女。 对于这件事,他甚至要比尉迟醒本人更为开心。 但其他人,就未必了。 落梅苑的大门被踹得砰砰作响,葛兰答抵着用背抵着门,对外面的怒喊声置之不理。 “醒哥哥!”李灵秀气得直接上脚踹,“尉迟醒!你出来!我知道你在里面!” 葛兰答手里捧着一本胡勒文的书,按着上面画的小人比划来比划去。 “你,你,你,还有你,”李灵秀的声音传进来,“给我撞开!” 葛兰答是真的把李灵秀当做空气,以至于这句危险来临前的信号,被他给自动忽略了。 而等待他的结果,自然就是连带着门板一起,被踹飞到了庭院中央。 葛兰答在地上滚了几圈,扶着腰哎哟哎哟地站了起来,他看着怒气冲冲跑进来的李灵秀,虽然习以为常,但还是觉得太吃惊。 “你怎么能擅自闯我们少主的住处!”葛兰答拧着眉毛质问李璎。 李灵秀的侍卫们立即拔刀,想要惩治这个对公主出言不逊的草原蛮人。 “都出去!”李灵秀转头,呵斥着护主的侍卫,见他们没什么反应,又拔高声调吼了一遍,“叫你们都出去!” 侍卫们面面相觑许久,最终都收刀退了出去。 尉迟醒闻声从正屋里走了出来,不出李灵秀所料,百里星楼就跟在他的身后。 “她是谁?”李灵秀还没等尉迟醒走近,直接指着百里星楼的鼻子就质问他。 百里星楼不懂靖和的礼数也没必要遵守靖和的礼数,被李灵秀指着质问时,她也依然平静地看着她。 眼中甚至还有些打量的意味。 “你!——”李灵秀被她的反应弄得有些火大,“你好大的胆子!” “公主殿下,”尉迟醒悄无声息地挡在了百里星楼的面前,对着李灵秀行礼,“她是我的朋友?” “朋友?”李灵秀心里的火气顿时冒得更好,“什么?!她是你朋友?不是说是你买的奴隶吗怎么又成了朋友了?!” 尉迟醒抬眼看了一下李灵秀睁圆的怒目,然后又很快低了下去:“还请公主殿下放下身份成见,我带她回来虽然对外说是侍女,却从未当她比谁低一等。” 李灵秀从没见过尉迟醒如此维护哪个女人,她惊讶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公主这么闹,”葛兰答忽然在一边说风凉话,“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大阏氏碰到大君跟仇家的女儿私通。” 李灵秀顿时猛然转身,看着抱臂在一边看风凉的葛兰答。 “尉迟醒!”李灵秀气急败坏,“本宫早跟你说过要有身份地位上的区分,你看看你的伴读!” 此前李灵秀自问她对葛兰答都算是不错的,由于怀着要接近尉迟醒的想法,她自然从来不会亏待尉迟醒的身边人。 更何况能跟尉迟醒走近的人本来就没几个,这个人还是从他家乡跟着过来的。 起初李灵秀以为自己一直对他好,哪怕他凶巴巴,也能让他放下靖和胡勒的成见。 结果没想到他今天竟然对自己冷嘲热讽。 “葛兰答,”尉迟醒示意他退下,“不要胡说,这是公主。这里是靖和,也没有什么阏氏大君。” 葛兰答虚情假意地低头,学着尉迟醒教给他无数次地抱拳一鞠躬,“少主安康,葛兰答先退下了。” “你要多少忠心的侍卫,勤劳的婢女,”李灵秀说,“我都能给你,你怎么就喜欢跟这些没规没矩的人混在一起。” 说话时,李灵秀还扫了一眼站在尉迟醒身后的百里星楼。 十四岁的尉迟醒还没拔高,身量与百里星楼相差无几,视觉效果上百里星楼甚至要比他还要高一点点。 但也只是视觉效果,尉迟醒比百里星楼高一寸。 这一寸,不足以完全挡住她。 “你好。”发觉李灵秀看她,百里星楼大方地点点头,表示了问候。 李灵秀被搞得有些不好意思,僵硬地点点头,就算再生气,他也不能失了礼数。 “公主来找我,”尉迟醒问,“就是为了质问我星楼的事情?” 李灵秀想了想:“是,但也不全是。” “那,公主有何要事?”尉迟醒问。 宛州行宫里的落梅苑偏僻非常,处在整个行宫的东南角,是行宫中所有水流汇聚后排出行宫的边界地带。 十分潮湿和阴凉。 乍一听大多数人一定会觉得这是一个好去处,但仔细想来就会发现其中的微妙。 尉迟醒从干燥的泊川来到南方调养,身体本就羸弱,畏寒畏风。 如今给他安排一处重水重湿的地方居住,即便是暂时,也明显不怀好意。 李灵秀早就想来看看,只不过一直被琐碎的事务绊住了,结果没想到她还没来,尉迟醒这边又出了幺蛾子。 谁也不亲近的尉迟醒,竟然去买了个婢女回来。 “本宫问你!”李灵秀叉腰,假装气势十足,“你是不是南巡后还要带她回皇宫?” 李灵秀面上装得云淡风轻,实际上一直偷瞟尉迟醒的神情,就怕他说出一个肯定的答案。 “我不勉强。”尉迟醒说。 李灵秀心里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忽然有些生气:“意思就是她愿意跟你回去,你就真要带她回皇城?!” “那我呢!”李灵秀猛然指着自己问。 刚问完,她发热的大脑就冷静了下来,尉迟醒的眼神从没这么疏离过,冷得像是一汪入冬后即将冻结的秋池。 “我、我的意思是,”李灵秀连忙给自己找台阶,“我的意思是,皇宫是姓李的,你总要问过李家同不同意,才能往里面带人。” 尉迟醒低下头,勾起嘴角笑了笑:“公主说得有理,是我唐突了。” 不知道为何,李灵秀觉得尉迟醒此刻离她很远,就像是他站在辽阔的草原上,而她在水软物美的南方一样。 中间隔着大漠的风,戈壁的雪,和千万重山。 可明明他学的就是靖和的礼数,靖和的学识。 他灵魂就是属于靖和的。 “殿下还有事吗?”尉迟醒问。 李灵秀指着自己的鼻子:“你问我?” 尉迟醒一脸不然呢的表情,被李灵秀看了很久他忽然反应了过来:“要是指生辰的事,殿下也许来早了点。” “你还记得!”李灵秀忽然开心了起来。 说实话尉迟醒想不记得也很难,太辰皇帝南巡的本质,其实就是为了公主李璎的生辰。 “醒哥哥这意思,”李灵秀问他,“是给我备了礼?” “殿下坐拥天下至宝,”尉迟醒回答道,“我送的东西,对殿下来说只不过是可有可无的东西,无需太过在意。” “你胡说!”李灵秀朝着尉迟醒伸出手,索要礼物,“你给的东西不一样。” 尉迟醒从袖口摸出来一块竹牌,放在李灵秀的手里。 她拿过竹牌看了许久,面上看着似乎是想说什么,却始终没能说出口。 “殿下?”尉迟醒不知道她究竟要不要收这份礼。 李灵秀怕她反悔收回去,又连忙把竹牌揣进了腰间:“我要!肯定要!” “我说过不管你送什么都是罪特别的,”李灵秀补充道,“就算你送再磕碜的东西我也觉得是比黄金珠宝还珍贵的宝贝……” 说着说着,李灵秀忽然发现哪里有点不对劲:“不是,我不是说这个竹牌磕碜,我的意思是它不值钱……” “哦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 “殿下,”尉迟醒及时打断了她语无伦次的说辞,“这是宛州灯会的入场凭证。” 李灵秀忽然愣住了,她直勾勾地盯着尉迟醒,眼中似乎有水光在闪动。 李灵秀的嘴角不受控制地上扬,她笑得天真而无邪:“我很喜欢。” 尉迟醒退后一步,双手交叠长拜于她:“谢殿下抬爱。” “醒哥哥……”李灵秀上前一步想要触碰他,“他们都叫我灵秀,为何你要如此生分?” “殿下。”尉迟醒又不动声色地后退了一步,避开了李灵秀,“君臣有别。” 李灵秀忽然转头看着百里星楼:“那她呢?” 尉迟醒不用看也知道李灵秀肯定是在说百里星楼,但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李灵秀这个问题。 换句话来说,他不知道该怎么点醒李灵秀。 “若我生在普通人家,”李灵秀紧接着追问,“若你也是寻常男子,你可愿意唤我一声灵秀妹妹?” 百里星楼看着李璎,这是两年前的李璎,与两年后的痴情模样没什么不同。 她一心爱着尉迟醒,连她自己都不知道情根从何而起。 百里星楼总算是看明白了,喜欢人是真的毫无道理,比如李慎对容端瑶,比如张皇后对李慎。 比如李灵秀对尉迟醒。 “若你生在普通人家,”百里星楼忽然说,“若他也是寻常男子,你还会爱上他吗?” 李灵秀想也没想就轻易给出了答案:“会。” “这个问题,你该问你自己,若他不是高门显贵,”李灵秀反问百里星楼,“也不是一国王子,你还会不会如此用尽手段接近他?” 尉迟醒站直了起来,再一次挡在了两个人中间:“殿下,是我留她。” “你怎么就知道帮她说话?!”李灵秀又有些发怒的前兆。 “谁谁谁?”陆麟臣及时地跨过被踹烂的门槛,走到了气氛略微尴尬的院落里,“我们的醒公子帮谁说话了?” 他一看见百里星楼,略带戏谑准备看热闹的眼神忽然就直了,甚至走出了顺拐。 “我去,”陆麟臣发自内心地感叹了出来,“这也太……” 这也太美了点。 陆麟臣觉得单单用一个美字来描述的话,就会显得非常烂俗而且毫不贴切。 但他确实没见过如此这般好看的女子,她的样貌与靖和女子全然不同,说是出尘脱俗毫不为过。 忽然之间,陆麟臣仿佛明白了尉迟醒为什么要把这个侍女买回来了。 “你的眼光可以啊!”陆麟臣由衷感叹。 尉迟醒对他使了一记眼刀:“你别胡说,你来干嘛了?” 陆麟臣把手里的竹牌一抖:“你说我来干嘛,不是你约我看灯会?” 李灵秀慌忙摸出自己的竹牌,对比着看后发现果然是一模一样。 有那么一瞬间,李灵秀感觉自己已经组织不好语言了。 “诶!”陆麟臣缺心眼地指着李灵秀手里的竹牌,“咱两的居然是一样的。” 李灵秀气得差点踩陆麟臣一脚,如果尉迟醒再晚一步摸出他的竹牌的话。 尉迟醒从袖口里又掏出来两块竹牌:“灯会就在今晚,我让葛兰答给你送了一块,差点忘了,我们一起去。” 李灵秀总算是看明白了,这个我们,指的是在场的四个人。 她的心情,从以为尉迟醒约她去灯会的大起,再到以为尉迟醒是让陆麟臣跟她去的大落,再到三个人一起去的小起,最后又到四个人一起去的大大大落。 此时的李灵秀,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说尉迟醒了。 “灯会嘛,”尉迟醒说,“人多热闹。” 李灵秀看着尉迟醒,扯出一个皮笑肉不笑的笑容。 第129章 。。 第一百二十九章花灯会 宛州灯会存在意义,就是彰显宛州富商的富有程度。 从花灯的种类到花灯的大小,无处不在的土豪气质让天南地北闻名而来的游客深刻体会到了什么叫有钱人。 金丝掐成的花型骨,碧玉雕琢的花灯罩和珊瑚堆砌的灯中影比比皆是。 最初灯会是不需要入场凭证的,后来灯会斗富的习俗愈演愈烈,花灯失窃的事件频发。 各位富商就雇人成立了灯会管理组织,每年灯会开始筹备时,就会对外兜售入场凭证。 有时候会是一根银簪,有时候会是一串菩提子,今年的凭证就是一块极其简单的竹牌。 尉迟醒一行四人排在门口的长队里,等待着入场。 说来也奇怪,明明没有见这竹牌有什么不同,但有人持着伪造的竹牌,偏偏就被赶了回来。 “这有什么奇特的地方吗?”百里星楼把手中的竹牌翻来覆去地看,无论怎么看,都是极其容易被伪造的。 陆麟臣也翻来覆去看个不停:“没有吧?” “别看了。”尉迟醒说,“到我们了。” “你看着我做什么?”李灵秀把竹牌递给检查的人,忽然发现这人并没有看竹牌,反而盯着她不放。 已经进入灯会范围的尉迟醒转身过来,看着正在给李灵秀道歉的那人。 不知道为何,他心里有点奇怪的预感。 这人看上去毫无异样,但总让尉迟醒觉得不安心。 “走吧。”尉迟醒折返回来,站在门边等着李灵秀。 他头顶有串朱红色的灯笼,红红的暖光打下来,把他起伏有致的精致面庞衬得更加俊秀。 “走啊,”陆麟臣也检了凭证走进来,他在李灵秀身后催促道,“愣着干嘛?” 李灵秀小心翼翼地抓住了一点点尉迟醒的衣角,跟在他身后走进了花灯会场。 百里星楼站在一树花下,等着姗姗来迟的三个人。 花树也是一盏一盏的花灯拧成的,温暖的烛光让金色花骨朵看上去如同在夜色下散发着荧光。 百里星楼穿着靖和的服侍,头发也学着靖和姑娘的制式盘扎着。她微微仰着头,看着精致的花灯。 “星楼。”尉迟醒在远处喊她。 私心来说,尉迟醒并不愿意打破这幅人间难得的画卷,若此行只有他跟百里星楼,那也许一整晚的时间都会这样过去。 她站在一树花灯之下,温暖的光洒在她的衣衫和脸庞上,恍惚间极其容易让人误以为看见的蜃景。 百里星楼听见尉迟醒喊她,先是转过头,随后肩膀轻轻扭过来,看清是尉迟醒后,她才跨出一步,扭动腰肢转过身。 宫廷舞蹈中常有这种美人回眸式转身,尉迟醒也看过无数次,但只有看见此刻的百里星楼,他才明白昏君为何喜欢看这些。 这是致命的美,带着无可愈合的伤,也带着不能戒除的毒。 百里星楼一步步朝他走过来,尉迟醒这才发现花树下有一池潜水,她踩在藏于水面下的栈道上,层层涟漪从她脚下扩散开来。 陆麟臣也看愣了。 “眼光可以啊你。”陆麟臣用手肘捅了捅尉迟醒的腰窝,低声在他耳边开玩笑。 尉迟醒把手绕到陆麟臣身后,用力推了他一把低声回怼:“少嘴贫。” 见百里星楼走过来,李灵秀往尉迟醒身边凑了凑,拽着他衣角的手也靠他更拢,仿佛在宣誓着主权。 “殿下,”尉迟醒不动声色地与她拉开了些距离,指着一边的灯笼铺问她,“可有什么想要的?” 灯笼铺里形状各异的灯瞬间就抓走了她的注意力,李灵秀走进店铺,目光在一堆手提灯笼上来回流连。 “这个!”李灵秀指着一个八角亭样式的提灯,然后又指着一个木槿花样式的提灯,“不对,这个!” 随即她又看到了一盏六面的流苏提灯:“这个也好看!” 百里星楼随意指了一下一盏石榴花样式的提灯:“看那个呢?” 李灵秀似乎完全忘记了刚刚对百里星楼的敌意,她追着百里星楼指着的方向看过去,顿时就脱口而出:“也好看!” 尉迟醒从腰间摸出一根金条来放在灯笼铺的柜案上:“方才这位姑娘所指,全都打包送去陆府。” 陆麟臣当时就有些不明所以:“为什么送我府上去,是公……” 尉迟醒眼疾手快地捂住了陆麟臣的嘴巴,把他扭过去背对伙计,低声在他耳边说话:“满大街谁不知道你是陆征,不送你府上去难道送到皇宫去?” “你看看这周围。”尉迟醒说,“让人知道她是公主你我麻烦恐怕就大了。” 周遭路过店门口的人时不时往里面投来好奇的目光,流连店里的人也举着灯笼透过缝隙偷偷张望这边。 怎么看怎么贼眉鼠眼。 “听懂了没有?”尉迟醒死死地捂着陆麟臣的嘴巴,“听懂了点头。” “呜呜呜——”陆麟臣点头。 尉迟醒松开了陆麟臣,他转身轻咳了几声,对着伙计说话:“认识我是谁吧?送我府上去就行了,我们还要陪两位姑娘逛街,不便携带。” 伙计小心翼翼地接过金条,正在打着算盘计算该找补多少,只听见尉迟醒说了句不用,一行人就出了灯笼铺。 “尉迟醒!”百里星楼又在前面,忽然回手抓住了尉迟醒的衣袖。 由于她没转身过来,在拽尉迟醒衣袖的时候指尖擦过他的手背,肌肤相接的感觉让她觉得有些微妙。 像是两块火石,在忽然间的碰撞间擦出了火花。 “你看!”百里星楼很快就忽略了这抹微妙的感觉,指着远处一棵大树。 那是一棵巨大的枯树,与周遭夏日中绿意盎然的树木格格不入。 它的枯枝纵横四向着延伸向更高的天穹,往好听了说就如同顽强不息的生命。 往难听了说就是如同从监狱深处生长出来的锁链,想要追捕意外逃离的灵魂。 但它那壮观而恐怖的树叉上,挂着无数盏莲花灯,每盏灯都在慢悠悠地旋转着。 尉迟醒仔细地看了许久后突然发现,它枝桠上的灯不是悬挂着的,而且悬浮着的。 “醒哥哥!”李灵秀追上了莫名向着莲花灯走去的尉迟醒,“你要做什么?” 尉迟醒低头看了眼被李灵秀拽着的衣袖,他将衣袖抽出来,快步向着莲花灯走去:“走,去看看。” 陆麟臣也被尉迟醒的态度惊到了,他少有对什么事情如此好奇过。 其实关于尉迟醒一直把自己的爱好藏着掖着这回事,陆麟臣也是表示赞同的,只是没成想时间长了,连陆麟臣都看不出来尉迟醒到底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 反正他就一个不咸不淡的态度,任谁看都是一副兴致缺缺的样子,于是便可轻易得出结论,他不感兴趣。 但这一回,尉迟醒竟然眼睛都看直了。 “这灯有什么不一样吗?”陆麟臣边追上他边问。 一行人轻而易举地挤到了人群的前排,陆麟臣皱着眉左右看了看,总觉得哪里有些反常。 “这些人也是来看热闹的,”陆麟臣低声在尉迟醒的耳边说,“怎么这么容易就给我们腾地方?” 尉迟醒只抵着栏杆,抬头看着悬浮在枯树枝上的莲花灯。 莲生于水,而这栩栩如生的花灯倒让人终于得以见到莲生于枝是什么样子。 参天的枯树下有一方小小的土地,上面长满了苍青色的苔藓。再往外,就是一池浅水。再往外,就是围成一圈的栏杆。 池水里倒映着整个枯树,以及莲花灯。 悬浮在枯树枝上的莲花旋转时,水中的倒影也是旋转着发光的。 枯树下坐着一名闭着双眼的俊美男子,他对周遭人的低声议论和高声赞叹都置若罔闻。 没人知道他想做什么,但所有人都竟然出奇地在这里耐心等待他。 树下的男子忽然偏了偏头,似乎在认真倾听着什么细微的声响。 “姑娘,”他忽然说话,“烦请姑娘上前来?” 男子的声音十分轻,但当他说话时,在场的所有人都听见了,并且安静了下来。 过了许久大家都反应了过来,面面相觑着猜测他喊的是哪位姑娘。 百里星楼面前的白玉栏杆忽然陷入地下,她左右顾盼了一下,走上前去。 水面下的暗桩浮了上来,百里星楼踩着浅水走了过去。 “公子可要一同上前?”树下的男子又问。 尉迟醒面前的白玉栏杆也降了下去,他想也没想就追着百里星楼走了过去。 “哎哎!”李灵秀刚想趁栏杆还没升起来的间隙跟过去,一只凶神恶煞的大黑犬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冲着李灵秀恶狠狠地龇牙。 陆麟臣一把拉过李灵秀护在身后,白玉栏杆升起后黑犬也收拾了獠牙掉头离开。 “他们干嘛去了?”李灵秀拍着陆麟臣的肩膀问他。 陆麟臣松开李灵秀,趴在栏杆上观望:“我怎么知道,我这不是也没被选中吗。” 百里星楼跟尉迟醒并肩朝着花树走过去,陆麟臣看着两个人的背影,不由自主地摸着自己的下巴低声感叹:“还挺般配。” 尉迟醒朝着花树走过去,时不时地偷瞥百里星楼。 她一直心无旁骛地朝着前方走着,尉迟醒总感觉这几天活在梦里。 从天而降的百里星楼,告诉他她想体会尘世情爱。 一路想着,两个人就已经走到了树下,远看时已经觉得莲花栩栩如生,近看时才更觉得鬼斧神工。 莲花瓣上纵横交错的纹理清晰可见,花蕊的种粉也颗粒分明,若仔细看时,甚至还能看见花瓣上的绒毛。 树下的男子始终没有睁开眼,待二人走近时,他却自然地摊了摊手掌,示意他们坐下。 “先生。”尉迟醒坐下后,对着男子行了拜礼。 男子受用地点点头:“不才桥生,会些推演之术。” “桥先生。”尉迟醒再次拜他。 “你看不见?”百里星楼脱口问出。 尉迟醒略有尴尬地扯了扯百里星楼的衣摆,挤眉弄眼地暗示她。 百里星楼侧头,看着尉迟醒丰富的神情,完全读不懂他什么意思。 “无妨。”桥生对百里星楼的无心之举报一一笑 “不才从海上来,心中有疑惑,”桥生说,“若二位能为我解答,不才定当重谢。” “桥先生心中的疑惑,”尉迟醒问,“我二人能解?” “难说。”桥生回答,“世间有情人不在少数,却少有真正懂情之一字。” 尉迟醒算是明白了,桥生把他们两个当成一对儿了。 “先生也许误会了。”尉迟醒说,“我跟她只是朋友,也许无法帮上先生的忙。” 百里星楼没有对尉迟醒的话表态,她只静静地跟尉迟醒并排坐在桥生的面前,垂眼盯着面前的茶杯。 桥生忽然抱歉地笑了笑:“看不才这记性,竟然忘了泡茶。” 桥生忽然一抬手,不知从何处而起的风带着整棵树都在摇曳。悬浮着的莲花灯仿佛是海中的扁舟一样,在风中晃动。 无数点水滴被晃出莲花瓣,在灯火下晃晃悠悠地朝着桥生的掌心聚拢。 不消片刻,他摊开的手掌中已经聚起了一团水露,他轻轻一抛,水露掉进的放置在小火炉上的水壶里。 周遭的人群虽然听不清中间三人在说什么,却可以清晰地看见他们在做什么。 在水露进入水壶的瞬间,人群为桥生鼓起了掌,叫起了好。 “请他们去喝茶?”李灵秀用手肘碰了碰陆麟臣的腰,踮起脚试图看得更真切。 “莲花瓣上的夜露,”陆麟臣若有所思,“用来泡茶,感觉会很好喝啊。” “这算什么?”李灵秀嗤之以鼻,“皇后宫中的芙蓉园里有一处黑土,你去挖开它,找出一个土坛子打碎,扒开外边的那层陶土,里面是瓷都精工推胚描花半年后烧制的盛器,就装着梅蕊雪化成的清露。” “要偷就去偷,别说是我告诉你的就成。”李灵秀补充道。 “奢靡。”陆麟臣对此表示不屑。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李灵秀忽然猛拍陆麟臣的肩膀,指着花树下的尉迟醒,“他们在干什么?!” 陆麟臣顺着她所指看过去:“没干嘛啊,对视一眼怎么了?” 树下的尉迟醒和百里星楼双双侧着头,看着对方的眼睛,远远地看过去,像是月下仙人刚刚牵成的一对璧人。 第130章 不会 “你走过来若是走了十步,”桥生说,“那你至少看了她十二眼,你说你们只是朋友?” 百里星楼侧过头,静静地看着尉迟醒,等着他回答桥生的问题。 作为神的岁月里,她无欲无求了太久,当她知道这短如浮沫的经历并不会对世间任何事造成影响时,百里星楼突然就想放纵放纵。 把自己当成普通人,那个爱着尉迟醒的普通人,去体会一下爱,是什么感觉。 但可惜的是,直到目前,她都没有感觉。 “可否与在下说说,”桥生追问尉迟醒,“公子为何钟情于这位姑娘。” “这、这、先生不要胡说,”尉迟醒被桥生一句话说得羞赫无比,“我与她何来钟情一说。” “岸边还有位姑娘,”桥生说,“她也属意于公子,可公子从踏进花灯会开始,一门心思都在身边这位姑娘身上,公子这不叫钟情,还叫什么?” 尉迟醒急急忙忙偷瞥百里星楼,生怕她信了桥生的混话。 百里星楼的眼神却十分平静,尉迟醒通红发烫的脸仿佛被泼了一盆冰水。 人在得知哪种人喜欢自己的时候还能心如止水呢? 答案就一个,当然是他们不喜欢的人。 因为没有心动的感觉,所以无论怎么说,怎么做,都不会挑起他们心中的一丝波澜。 尉迟醒前一刻还在怕百里星楼多想,看到百里星楼的眼神时,他才发现多想的是他自己。 “你若喜欢我,”百里星楼说,“可以直接告诉我。” 她等的就是尉迟醒爱上她,然后她就会一一问清楚,她哪里值得爱,他为了什么而爱她。 以及,如果有一天为了爱,付出生命,可否会后悔。 碰巧水壶里的水烧开了,桥生洗了茶后冲了泡淡茶倒在尉迟醒面前的杯子里。 尉迟醒拿起杯子,要不是茶杯太小,他恨不能整个人钻进杯子里。 “那我先说。”百里星楼说,“我不爱你,也不喜欢你。” 尉迟醒喝茶的动作一顿,微微抬起了一点头,看着桥生那侧的桌沿,心想果然如此。 这并不出乎他的意料,但却让他觉得有些失落。 尉迟醒不明白,闯进他生活里的也是她,要自己教她情爱的也是她,最后说不喜欢的也是她。 他从遇到百里星楼到现在,就没有安安心心地合过眼,他总觉得这是一场梦,一旦睡下去,醒来的时候百里星楼就会不见。 “不是因为不爱不喜欢,”百里星楼说,“是因为不会,我希望你教我。” 尉迟醒猛然抬起头,手中的茶杯一个没拿稳,掉落到了他的衣摆上。 滚烫的茶汤慢慢濡进衣料,百里星楼迎着他的目光与他对视。 “可我……”尉迟醒想说的有很多。 他处境尴尬,他未来渺茫,他无所期待。 “说来你们可能都不信,”百里星楼说,“如今你们所处的时间,与我原本所处的时间截然不同。” “更何况你们的百年,于我只是一瞬。” 长久的对视让尉迟醒的心神飘得越来越远,等他意识到百里星楼刚刚说过什么时候,他的脑子已经错过了最佳的思考时机。 “什么意思?”尉迟醒问。 “揣着明白装糊涂,”桥生笑了笑,“你好好想想她什么意思。” 尉迟醒沉下心来,仔细地拆分着百里星楼所说的话。 她说她的时间与他们不同,她说他们的百年于她只是一瞬。 她的一生十分漫长,漫长到时间都失去了意义,她从寂静无人处孤身一人穿行而过,尉迟醒拥有的一切对她来说都只是虚无。 同样的,尉迟醒深藏在心里的自卑,对于百里星楼来说也没有意义。 “你从泊川来,失去了未来与自由,”百里星楼说,“你心里想的这些,我并未在意过。” “我说过,只能是你。” 枯树上忽然落下一盏莲花灯,悬浮在尉迟醒的面前,花灯里不断有人影闪过,像是跑地太快的走马灯。 尉迟醒灵敏地捕捉到了其中的画面,他看见壮年已过的自己,跟在依旧年轻的百里星楼身后逛着灯会。 她手中牵着一个不到她腰际的小女孩,一个少年举着两串糖葫芦朝着她们跑过来。 他们这是一家人。 虚幻的景象太过于令人痴迷,尉迟醒的目光追随着美满的一家人,看过了他们恬淡静谧的余生。 莲花灯在年老的尉迟醒闭上双眼后化作光点向着天穹飘去。 “要不才为公子解梦吗”桥生问。 尉迟醒心中有鬼地偷瞄了一眼百里星楼,看百里星楼的反应,她应该是没看见莲花灯里的幻景的。 有那么一瞬间,尉迟醒感觉自己像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需要藏着掖着一般的窘迫。 “轮到你了,”百里星楼伸出手,手掌向上放在桥生的面前,“你找我们来,不就是想解惑吗。我想我大概知道你在困惑什么,不过我需要证实一下我的猜测。” 桥生垂下头颅,若他睁开眼,百里星楼大概都会以为他是在打量自己的手掌。 但从始至终,他没有睁开双眼过。 “桥先生是海族吧。”百里星楼说,“你们海族莳花弄草得十分出色的真的不多。” 桥生也不多推脱,大大方方地承认了自己的身份:“不才自海上来,心中有疑惑,愿求得一解。” 桥生将手掌放在了百里星楼的手里,闭上了双眼。 尉迟醒不明白两人这是在做什么,但他也没有出言打扰,只默默地端着新倒的茶品着。 枯树上的莲花转了又转,周遭等候的人群也在他们长久的静止后渐渐散开。 只有陆麟臣和李灵秀还站在白玉栏杆边等候,一个靠在栏杆上望天,一个倚着柱头歪脖思考。 “你说,”李灵秀用脚尖碰了碰陆麟臣的脚尖,“他们是在把脉吗?” 陆麟臣数着天穹上的星星,漫不经心地回答:“那个星楼也不像是会把脉的样子啊。” “陆将军,”李灵秀忽然站直了,杵在陆麟臣的面前,“我好看还是她好看?” 陆麟臣一口气没倒过来,竟然就地咳嗽了起来,他趁着咳嗽的间隙思考着这个根本无法回答的问题。 “你好看你好看。”陆麟臣权衡再三,考虑到百里星楼绝对不会问这些,他果断选择了最佳保命答案。 李灵秀忽然忽然踩了陆麟臣一脚:“你这人怎么这样!” “她好看她好看!”陆麟臣连忙改口。 李灵秀踩脚的力度忽然加大。 “一样好看一样好看!”陆麟臣再次改口。 李灵秀抬起脚,陆麟臣刚以为自己能缓口气,她又加大力度踩了下来:“你就是想说本宫不如她对吧?!” 陆麟臣忽然警觉地望向周围,好在李灵秀的声音虽然大,但似乎周遭并没有人注意她说了什么。 看见陆麟臣的表情,李灵秀也知道自己失言了,她低声惊呼:“天呐我偷跑出来的给忘了。” 陆麟臣趁机收回自己被踩着碾压的脚,低声说道:“还请殿下注意言辞。” 李灵秀撅了噘嘴:“知道了,我不会再说漏嘴的。” 陆麟臣下意识地多在周围扫了几眼:“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太对劲,除了我们还有谁知道尉迟醒溜出来了吗?” “醒哥哥住得偏,”李灵秀说,“少有人去他住处走动,除了我们,大概就只有葛兰答知道。” “葛兰答?”陆麟臣知道这个伴读。 他有时候也想不明白,尉迟醒这个死脑筋的伴读为什么看不惯自己,最开始他还挺在意,后来慢慢习惯了也还好。 李灵秀忽然这么一说,陆麟臣就又开始在心里咒骂了起来:“死脑筋。” “你什么时候爱上她的?”百里星楼睁开眼。 桥生知道她已经看见了她想要看的东西,也就收回了手。 “上岸的那一瞬间。”桥生说。 尉迟醒不知道两个人在说什么,但他本着礼貌的原则,只是在一边默默地听着。 “一瞬间?”百里星楼似乎是有些吃惊,“一瞬间就足够爱上一个人?” “遇到云清之前,”桥生说,“不才也是这样想的,一瞬间不够爱上一个人。” 世间一眼万年的感情太少,抛开皮囊,更是寥寥无几。 不止百里星楼不太相信,把这事说给任何人听,恐怕都会留有疑惑。 可桥生也没办法啊,他在海上活了千年万年,头一回溯游而上就遇到了一生的痴妄。 “不才生于海下十万里,无光而不生双目,”桥生说,“直到遇到她,才头一次亲眼见过这人世。” 尉迟醒扫过他闭着的双目,确实,他就算闭着眼也能一眼看出来,里面没有眼珠。 那桥生是怎么看见东西的呢? “桥生遇到雷云清时候她才九岁,”百里星楼对尉迟醒解释道,“那是他第一次上岸,雷云清把他当成瞎子养了很久。” “后来云清发了一场烧,”桥生接过话头,想要亲自讲述这个故事,“只有我知道,那是她血液里属于鲛人的那一半,开始苏醒了。” 雷云清的母亲是鲛人,九岁前,雷云清只是一个普通的人类孩子,跨过九岁的门槛,她要么在血统相互冲击下死去,要么达到一种巧妙的平衡。 让鲛人血和人血,在这具脆弱的身体里,和平共处。 但古往今来,桥生从未听说真的有人成功过,死在九岁的混血鲛人,数不胜数。 桥生躲在雷云清闺房外的荷花池里,每天偷偷听着来往的仆人议论雷云清的病情到底怎么样了。 直到有一日,雷州城主的府邸上,忽然开始挂起了白幡。 来来往往的人群都叹着气,说着可惜。 热闹的雷州城主府,终于冷清了一日。桥生偷偷摸摸钻进了雷云清的房间里,摸索着到了床边,寻着她的手,视如珍宝地握在手心。 昏昏沉沉的雷云清仿佛是回光返照,她竟然睁开了迷迷糊糊的双眼,侧头看着这个漂亮的小瞎子。 “九尺……九尺黄泉下,有、有千里忘川河,”雷云清的气息微弱,却执拗地要把话说完,“河水……饮之忘情……” 雷云清用尽所有力气抬眼,看着床边的一个瓷瓶:“小瞎子,你把这忘川水……喝了,喝了好不好?” 桥生摇头,他怕此刻的雷云清并没有睁开眼,于是坚定的回答:“我不忘。” 雷云清才九岁,她此刻无奈地笑着,像是在哄小孩一样:“你要忘了我,远离陆地,才能好好地活。” “我才九岁,”雷云清说,“等我重新投胎后回来找你,你却记着一个叫雷云清的女人,这对来世,太不公平。” “我可以救你的!”桥生的语调里带了哭腔,“你不要死!你不要死!” 桥生慌慌张张地在自己身上摸索,一把匕首被他抽了出来,他甚至都没交代过他要干什么,就一刀扎进了他自己的眼窝中。 “你干什么?!”雷云清只觉得自己的心口也像是生生挨了一刀,她挣扎着想要爬起来,却又绵软无力地倒下了。 她的时日,看来确实不多。 一颗种子被桥生从血淋淋的眼窝里捞了出来,他把种子放在自己手心,又是一刀扎进了自己心口。 “小瞎子!——”雷云清的心里,疼得像是被人恶狠狠地剜了一刀。 殷红的血液顺着匕首淌下来,打在了种子上。 它飞快地抽出枝条,突出花蕾,在血液的灌溉下开出一朵花来。 桥生捧着花跪在地上,为了让自己的血液滴在花根上,他朝着前方探出身体,又佝偻下来。 仿佛他捧在手里的,不是一朵不知姓名的花,而是他的五脏六腑。 “小瞎子!——”雷云清想爬过来,“求你了!我没救了!你不要为了我送死!” 过于激动的情绪迅速耗空了她的体力,雷云清向后软软地一倒,只看见桥生捧着花站了起来,嘴里说着什么。 “你说什么?”雷云清问。 但也只是她以为自己问了,实际上她连嘴皮都没动过,这是她真的即将步入轮回的征兆。 桥生把花掐了下来,摊在手心里闭目轻声说道:“我不会让你死的,你说你想要去草原和戈壁,我都记着呢。” 第131章 阵 容虚镜跪坐在演算台里,脚下的经纬线默默无声地亮着。 古逐月被她抱着,脑袋靠在她单薄的肩膀上。 星辉像是一条蜿蜒曲折的小溪,从容虚镜额头的晶石里流淌出来,汇入古逐月的心口。 帝星在容虚镜的面前悬浮着,散发着温和的白光。 有点点星光从玄石地板里集结起来,变成了一团没有形状的光团,然后光团缓缓游移着。 这动作看着如同有人从水中出来。 但这个“人”,其实只具有人的初态,勉强能够分清五官和四肢。 容虚镜原本垂眼看着古逐月,感受到异动后,她轻轻的抬眼一扫:“星尘神殿也敢来犯。” “你在这里,我就只能来这里。” 光团的声音雌雄难辨,仿佛是鸿蒙初化时未曾分出性别的种群。 它游移到容虚镜的跟前,望着帝星。 没有五官这件事,按理来说它的情绪是不该被读到的才对。 但容虚镜发觉事情似乎好像不是这样。 光团在凝望着帝星,它怀着无比虔诚而炽烈的信仰—— ——它爱这颗星星。 “容焚琴,”容虚镜忽然说,“你到底要干什么?” 从重华境里出来的时候,容虚镜的心里其实一直都很烦躁。 若她修过菩萨道,那她也许就能把眼前的容焚琴,称为心魔。 而古逐月,也许就是她的莲花劫。 但她只是一个秩序的守护者而已。 “你快要疯魔了。”容焚琴说。 容虚镜伸手抓下额角的晶石,把它放在古逐月的手里,过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看着虚幻没有实形的容焚琴。 “早知道我会变成这样,”容焚琴接着说,“我宁愿神形俱灭。” “本座不是你。”容虚镜说。 容虚镜生来就少有高兴愤怒这些情绪,她活了几百年,有时候看见别人暴怒,她其实也悄悄地学过。 但没有愤怒的理由,无论她怎么学,仿佛都抓不住精髓所在。 这一刻,她忽然就愤怒了起来。心绪中翻涌的异样感觉,让她想要拿起手边任何可以调动的东西,把容焚琴带着这个世界一起,全都毁灭。 “你心有魔障!”容焚琴说,“哪怕我想帮你,也无计可施。” 容虚镜冷冷地抬眼,眼神凌厉而杀意四起。 星算的人都知道,星尘神殿是门中圣地。永恒的黑暗中总有万千星辰在穹顶之中闪耀,殿内从无四季交替,也从未有过风起之时。 就连重华山,也没有过风霜雨雪。 池照慕还跪在殿门外,言恬总算是爬上了山,围在她身边想劝她起来。 “人们说,”池照慕被冻地说话都有些颤抖,“心向神佛有所求,就必不可、不可贪图舒适。” 言恬走到她侧后方跪了下来:“好,心有所求,就先自尝世间苦。” 池照慕没有回头,却也知道他在干什么:“关你什么事?” “我也有所求。”言恬说。 池照慕迟缓的神经似乎终于开始慢慢反应了过来,她一点点回忆着一路来时言恬如何与自己相处,心中逐渐有了猜测。 池照慕忽然转身,神色复杂地看着言恬:“你……” 她的话还没说完,突然间袭来的狂风将两个人全都掀翻在地。 池照慕下意识想去摸腰间的软剑,但早就冻僵的手指无论如何也打不开那个卡口。 “你少多想!”池照慕提前警告了他一句,翻身过来挡在言恬的身前。 狂风夹杂着雪花粒,在猛然的一瞬间打得言恬睁不开眼,等他终于睁开眼时,就只在狂风骤雪里,看见了挡在自己身前的池照慕。 她从刀山血海里摸爬滚打着成长,天地自起狂风也让她以为是有人来袭,一瞬间就翻身低伏着跪下。 迎着风,做好了迎战的准备。 还把言恬挡在身后。 “你让我,如何不多想”言恬在心中自问。 池照慕敢发誓,她这辈子就没遇到过这么狂躁的风。 曾经她去海边捕鱼,遇到过能把人抛到空中去的飓风,但也不像这次这样狂躁。 如果把风当做人来看,海边的飓风顶多算个天生力气大,收不住劲的傻大个。 而重华山上的风,就像个身藏巨大力量,但精神不稳定的小疯子,不发怒还好,一但发怒就要摧毁一切。 池照慕忽然转过身,与言恬五指相扣,拉着他飞快逃到了神殿的门边。 狂风陡然间又增大不少,池照慕眼疾手快地抓住了神殿的门环:“别放手!” 言恬没想到池照慕的脑子这么快,她一下就想到了风再大,也绝对不可能撼动神殿。 果然,神殿外上千斤的的石雕被刮得东倒西歪,两个人手中不过三指粗的门环却始终安静地垂着。 池照慕低头看着自己被吹得猛然抖动的衣摆,她忽然松了口气,原本她以为自己也会被吹飞,所以找了个稳一点的东西抓着。 结果没想到抓住门环,自己竟然也在这样的狂风中纹丝不动。 “过来抓住这里。”池照慕拉着言恬走过来,示意他自己抓住门环。 池照慕望着前方,方才她跪在这里时,只要一回头,就能看到整个皇城。 但现在,狂风中的雪花粒遮蔽了她的视线,让她最多看到十步远。 “星算的人都上哪儿去了?”池照慕忽然发现,这山上好像没人了。 言恬被她这么一问,也忽然想了起来,方才明明有人守在门边,现在却如同人间蒸发了一样。 “被吹走了?”池照慕问。 “我开玩笑的!”池照慕发现言恬的表情很是精彩,“你还当真了不是。” “这是个阵。”言恬忽然紧张了起来,“是谁,敢在星算的地界上施阵法。” “镜尊位不是还在里面吗?”池照慕一惊,“古逐月也在里面!” 池照慕想也没想就去推门,巨大的反力忽然把她掀进了狂风之中。 言恬也是毫不犹豫地就松开了门把手,跳起来想要抓住池照慕的手。 他妈的,你是傻子吗?池照慕在心里骂道。 完了,没想到有一天是被风给吹死的。池照慕骂完后接着想。 她甚至闭上了双眼,等待着被狂风抛起来,然后糊在石雕上去,硬生生变成泥。 但结果并不如她所料,她一下砸到了地板上,痛感袭来,让她不自主地咳了几声。 “我靠!”池照慕一气呵成地往旁边一个翻转,腰腹用力后跳了起来。 言恬脸朝下地摔了下来,就在池照慕刚刚躺的地方。 “怎么又停了?”池照慕站起来,疑惑地望着周围,她又能看见皇城了。 还没来得及细想,池照慕恍然大悟地跪了下来,对着星尘神殿的大门不断忏悔:“对不起对不起,我不该起来的,但是情况危急。” 言恬:…… 容焚琴坦然地接受着容虚镜凌厉的眼神,反正她也没有实体,被容虚镜看两眼也不会有什么损失。 “心有魔障?”容虚镜的语气很冷,明明是个疑问的句子,被她说出来却像是死亡的威胁。 “无论是人是神,”容焚琴说,“心中执念太深,迟早会生出魔障来。” 古逐月的呼吸忽然弱了下去,容虚镜意识到自己此刻不能把心神分散。 她扣住古逐月的肩膀紧了紧,他被这不大不小的力道带得往前了一寸,鼻尖在容虚镜的脖子上轻轻擦过。 “且不说你说的魔障,是因为一己之私而生,”容虚镜说,“凡俗中有魔道中人,本座所见,也比大多伪善正派要好得多。” “那你的执念,”容焚琴问她,“为何而生?” 容虚镜掌心向上,结出一道符文,她轻轻地把符文按在古逐月的心口。 “本座没有执念。”容虚镜说,“只有职责。” 容焚琴忽然凑近帝星,没有实形的脸看上去既像是要吞食帝星,又像是要亲吻帝星。 “他就是你的执念,”容焚琴说,“他就是你的魔障。” “从你生来,就跟着你的宿命。” 容虚镜抬手一扬,帝星被送回了穹顶之中,在万千星辰的拥戴下旋转闪耀。 “容焚琴,”容虚镜问她,“你是怎么被逐出星算,怎么身化混沌的?” 容虚镜其实真的不是有意挖苦她,而是真的不解。 她见过许多领导者,能言善辩的大多不会失掉人心,尤其是容焚琴这种,说出来的话十分容易让人信服的。 只要她愿意煽动,大多数人也许都会开始怀疑自己的对错,从而忽略了自己最开始想要追问的。 她想,容焚琴无论如何,都不至于成为朔州阵法里的一缕荒魂才对。 “你说话可真有够难听的。”容焚琴的语气听上去有些哭笑不得。 也是,容虚镜站在无人可以触及的众生之巅,她不用讨好任何人,自然而然也就带着一股傲气。 说话也当然横冲直撞,绝不需要考虑谁的感受。 “你跟他说话的时候,”容焚琴问,“也是这么高傲?” 不用问也知道,容焚琴指的是古逐月。 容虚镜本想回答她,但话刚出口的时候,她忽然察觉到一丝异样。 “为什么这么问?”容虚镜问她。 她觉得不对劲,容焚琴这个问法,就是认定了容虚镜待古逐月不同。 并且按容焚琴的想法来说,她也认定了这份不同,不是因为古逐月是帝星宿主。 “你觉得为什么呢。”容焚琴说。 “不必如此如临大敌般戒备于我,”容焚琴发觉容虚镜的沉默,出言宽慰她,“生做凡人,情爱欲念,乃是常事。” 容虚镜冷冷地抬眼,星尘神殿穹顶上的星光骤然增强,照得她的脸更加冰冷疏离。 “我还以为你又要发怒。”容焚琴笑了笑。 神殿外的异动容虚镜其实也听见了,她自己都没想到她的情绪会引发重华山的狂风。 而就是这阵狂风,让容虚镜意识到了,她生来就是与别人不同的,肩上有放不下的责任。 守护。 “本座并不是因为你的一句话而感到困顿。”容虚镜说。 她把方才的愤怒称为困顿,因为她并不为容焚琴的话的心绪翻涌,而是为自己所犯的错误—— ——感到自责。 “若真如你所说,我心有魔障,”容虚镜问,“那我的魔障,可有法能解?” 容虚镜说话时,低垂着头颅,用一双冷冷的眼睛看着古逐月。 古逐月一呼一吸之间,温热的气流顺着她的衣领喷薄在她的脖颈处。 “诶诶,”容焚琴用没有实形的手指戳了戳容虚镜的肩膀,“给你看点东西,看不看?” 容虚镜轻轻侧过头,看着容焚琴试图戳她肩膀的手:“有话就说。” “自己看!”容焚琴有种热脸贴了冷屁股的感觉,往后退了一步,化作空中的一团星光。 有模糊的人影出现在了星光之中,容虚镜静静地等着人影变清晰,真等到脸上的毫毛都能看见时,容虚镜忽然有些吃惊。 她看见古逐月和她自己,站在堆满积雪的一个小院里,她的双手被古逐月捧在手里。 古逐月低着头,对着她的双手呵着气,腾起的白雾让容虚镜看不清古逐月的脸。 有那么一瞬间,容虚镜听见了什么东西裂开的声音。 像是冰层深处长出不断延伸的裂纹,也像是千钧巨石忽然开始崩散。 幻境之中的容虚镜,忽然把自己的双手抽了出来。 容虚镜下意识地皱了皱眉,却看见幻境中的自己又反握住了古逐月的双手,学着他的样子,捧着他的手。 容虚镜的嘴角忽然不由自主地上扬了些许。 “你在笑什么?”容焚琴不知何时又凝聚成了个大致的人样,站在容虚镜面前的不远处。 “笑我自己。”容虚镜回答的。 “让开。”容虚镜伸手在虚空中一抓,长杖在她的手中瞬间成型。 容虚镜重重地点在星尘神殿的玄石地板上,经纬线的光芒骤然增强。 “你早就起阵了?!”容焚琴竟然这时候才发现她的脚下有个巨大的阵法。 而抱着古逐月的容虚镜,就在阵眼之中,灵气汇聚之地。 “竟然是我多想了。”容焚琴忽然笑了,“我还以为你会在天下苍生责任道义与他之中一再权衡。” “却没想到,你最开始就是打算救他的。” “让开,”容虚镜说,“这可不是重华境里那么好逃。” 第132章 勇敢 “那是什么花?”尉迟醒不由自主地问他。 其实他觉得这样的追问十分不礼貌,但他听故事听得入迷,甚至都忘了这些繁杂的礼仪之道。 桥生微微一笑,并不回答尉迟醒的问题:“不才恐怕无法告诉公子,绝学哪有轻易显露的。” 尉迟醒叠手一拜:“抱歉,是晚辈失礼了。” “他要问的,”百里星楼说,“就是他该如何面对雷云清。” 尉迟醒闻言不由皱眉,什么叫如何面对雷云清? 这是很显然的问题,桥生喜欢雷云清,这有什么面不面对问题? “什、什么?”尉迟醒满脸疑问。 “云清活下来后,”桥生说,“忘了很多事情,包括不才。” 百里星楼微微低头,动作小得几乎不可见。但桥生看景,靠的不是双眼,再细微的动作他也能察觉。 但他很知趣地,没有追问百里星楼这样的反应是为何。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他们愿意分享是一回事,被人追问是一回事,桥生愿意守着礼貌的界限,给面前两个人,最大的尊重。 因为百里星楼也是如此尊重他的。 桥生不得不说,与百里星楼相处一定是件很愉悦的事情。 她的能力很强,但她却恰如其分地站在一个微妙的平衡点上。只看见别人愿意让她看的,只懂得别人愿意让她懂的。 她对贫穷富贵没有概念,强大弱小没有概念,悲悯地看待所有痛苦,宽容地容忍所有错误。 但桥生也觉得很是不解,这样的人,随便说给谁听,听的人绝对会联想到佛道中人。 但百里星楼又明显不是。 她的一切优点,都源于“不懂”。 “先生是怕打扰他的生活?”尉迟醒问他。 桥生抬起头,笑得眼睛都弯了起来:“公子为何有些事情精明得不行,这些事情就愚钝得如同未经开化?” 尉迟醒尴尬地摸了摸后脑勺,到目前为止,他其实确实是不明白桥生为什么笑,又为什么这样说。 “因为自卑啊。”桥生说。 他说这话时,尉迟醒感受到了一股无力。桥生在为他配不上雷云清的一切感到遗憾,感到自责。 “公子可知,不才如何确信自己爱上了云清?”桥生问。 尉迟醒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他怎么知道,他又没有爱过谁。 “是感到自卑的那一瞬间。”桥生很贴心地自问自答,缓解了尉迟醒支支吾吾无法回答的尴尬。 “不才生来,没有双目,无法视物。”桥生一一列举他眼中自己的不足。 “不才久居深海,性格懦弱,人也无趣。” “不才生命漫长,无法与云清一同白首。” 尉迟醒没想到,活得太久,在桥生的爱里,都成了缺点。 “你跟雷云清说过吗?”尉迟醒忽然想到这点。 桥生摇头,他的这些小心思,在此之前其实从未说出口过。 “也许她并不在乎呢?”百里星楼说。 “一心求情求爱时,她的眼里,就只有你。” 尉迟醒闻言转过头,看着认真说话的百里星楼,他不知道她这话到底单纯回答桥生,还是在暗示着他一些什么。 可他连想都不敢多想。 “星楼。”尉迟醒转过头,盯着茶杯中倒映的枯树。 无数莲花灯在水杯中投下光点,像是载满星河水的酒壶倒下的佳酿,只一杯,就让人迷醉。 “我们作为人,不只要爱的,”尉迟醒说,“还有责任,还有未来。” 尉迟醒不止一次试想过,他未来会娶了谁。每次想到他来日妻子的面容时,尉迟醒还未看清五官,就已经看到了哀怨。 尉迟醒想,她怨恨自己,是应该的,谁让他的的确确一无所有呢? “没有任何男人,”尉迟醒说,“会因为自己的女人愿意陪自己吃苦,而真的就让她受罪的。” “那些东西,对我来说没有意义。”百里星楼说。 尉迟醒明白了,百里星楼是真的意有所指。头一次,他觉得自己如此胆怯,他不敢回答百里星楼的问题,更不敢看百里星楼的眼睛。 “尉迟醒。”百里星楼看着他,“若宿命注定你我要相爱,你为何不敢抬起头?” 百里星楼不得不承认,她有些失望。 守在念渡山上时,她看过别人的情爱,无数女子的眼里都有他们心上的模样。 每一个,都是举世无双的英雄。 百里星楼以为自己作为凡人时,爱上的也该是个所向披靡勇敢无畏的英雄。 但现在看来,好像不是这样的,他连面对感情的勇气都没有。 “你去向雷云清求婚吧。”百里星楼对着桥生说,“她一定会爱上勇敢无畏的你。” “去告诉她,你喜欢她,想与她——” “共度漫长的一生。” “可我……”桥生想说他是个瞎子。 “你知道你喝下去的是什么吗?”百里星楼打断了他,“雷云清逼你喝下去的忘川水,你知道是什么吗?” “是她的泪水。”百里星楼说。 “东海之中的鲛人,眼泪比心头血更珍贵,你不会没听说吧?” 桥生当然知道,否则他此刻的神情也不会如此悲戚。 世人说鲛人的泪珠流出眼睛就会变成珍珠,其实都是假的。 鲛人不能哭。 不是不愿意,而是不能。 “雷云清不是纯种的鲛人,”百里星楼说,“她知道能让你看见东西只能靠鲛人泪一博。” “她才九岁,她把长着倒刺的长矛刺进胸口,花了三天才流出她的鲛人泪。” 而那时,雷云清也只是在一本书上偶然看见的,书里说,桥生这样的海族,眼睛里有一颗种子。 种子可以开出能治任何病的花来,缺鼻子就能生鼻子,缺眼睛就能生眼睛,但只有鲛人泪,能让它发芽。 她不知道那到底是个闲来无聊时打发时间的话本,还是真的有用的秘法。 但她都愿意一试。 “你挖出眼睛,用心头血灌出花。”百里星楼抬起手,一朵莲花飘来了她的掌心中。 莲花中有雷云清的身影,一把冰冷锋利的长矛穿过她的肋骨,她疼得想蜷缩起来,都没能流出眼泪。 雷云清咬牙抓住了长矛,用力一拧,忽如其来的刺痛让雷云清的额头猛然涌出冷汗。 桥生看着幻境,只觉得自己的心正在被无数带着倒刺的长矛刺穿,再被人狠狠一扭。 “傻子,”桥生没有眼珠的眼眶中有眼泪流了出来,“你真是个傻子。” 百里星楼忽然发现,桥生的眼睛看上去仿佛有些不同了。原本凹陷下去的眼皮凸了出来。 ——他长出了眼睛。 “你也是鲛人?”尉迟醒问。 “不对,”尉迟醒忽然发现了哪里对不上,“雷云清的眼泪没能让种子发芽?你不是把种子挖出来给雷云清了吗?” “他挖的是眼睛。”百里星楼说,“不是种子。” 尉迟醒恍然大悟,难怪桥生的眼窝是凹陷下去的。 “傻子,”桥生心疼地笑着,“疼出来的眼泪哪里管用。” “看到了吗。”百里星楼说,“你想的东西,她根本不在乎,她要什么你还不明白吗?” 桥生一挥手,枯树上的莲花灯纷纷飞上了天穹,千万盏灯火朝上飞去,远处的人群传来了赞叹声。 枯树忽然回了春,嫩黄色的小芽苞从早就枯死的树枝里钻了出来。 然后迅速脱去稚嫩的颜色,从浅绿变得苍青。 桥生缓缓睁开了双眼,他抬起头,看着头顶的千灯同明。 他的世界从未如此清晰过,闭着眼睛时,他靠着“感觉”来看这个世界,睁开眼时,桥生才发现了这个世界是如此迷人而瑰丽。 尉迟醒看见桥生的眼睛里映着灯火,像是装满了星辰,他看着这个雷云清深爱的世界,眼神温柔而好奇。 桥生站了起来,然后郑重地跪了下来,俯首叩拜百里星楼:“多谢星楼先生。” 尉迟醒听着这个星楼先生,总觉得哪里有些奇怪。 “她姓百里,”尉迟醒说,“百里星楼。” 尉迟醒其实忘了告诉百里星楼,他觉得她的名字,是他听过最动人的一个。 百里星楼。 星辰绵延百里,闪烁其华,于浩瀚苍穹中如楼宇般云立。 恢弘,浪漫,并且引人神往。 桥生也仿佛愣住了,尉迟醒不得不想,原来不止自己一个人,觉得百里星楼的名字如此动听。 “钦达天?”桥生迟疑而缓慢地问道,“您是钦达天?” 有那么一段时间,桥生想去念渡山巅的苍古神树下看看,能不能找到雷云清的记忆,把她失去的记忆,全都还给她。 但周海深说苍古神树由唯一的钦达天百里星楼手握云中剑镇守着,就算他真的去了念渡山,钦达天也未必就网开一面放他过去。 而后来,桥生退缩的理由,不是因为行至念渡路途艰险,也不是因为手握云中剑的钦达天有多不可冒犯。 打倒桥生的,不是令人闻风丧胆的重重阻碍。 而是藏在他心里。从未提及过的自卑。 “世上知道钦达天的人很多,”百里星楼说,“却少有人听闻过百里星楼。” 桥生又叩了叩头:“我的老师是海上云雾重楼的楼主。” “我送你一样东西。”百里星楼站了起来。 满树刚生出的叶片在风中沙沙作响,百里星楼掌心向上举起手,云中剑自天外飞来,稳稳地落在了她的手里。 百里星楼抓住剑柄,将云中剑插入面前的泥土中,冰凌破土而出,每一面如镜子般的冰凌都在重映着桥生和雷云清的往事。 那是九岁的雷云清,失去的所有记忆。 百里星楼抬起手,所有影像随着她的动作从冰凌中抽出来,汇聚成一个小光点。 莲花灯还剩一盏,百里星楼把它从桌上拿了起来,将那个小光点放了进去。 桥生愣愣地看着,直到百里星楼提醒他,他才愣愣地站了起来。 “在这个世界里,”百里星楼说,“不必活得如此顾忌。” 百里星楼没有点明,她觉得也许自己说了,他们也并不见得理解。 这是两年前,只要百里星楼从这里出去,此刻发生的一切,都会从他们的脑海里被抹去。 这是无法挽留的记忆,也是不会影响未来的经历。 百里星楼就算立马帮桥生和雷云清做证婚人,从这里出去,谁也不会记得发生了什么。 这短暂一瞬,对他们,对百里星楼,都只是一场梦。 “你看着我做什么?”百里星楼低下头,发现尉迟醒整抬头看着她。 他的眼神十分复杂,像是在思考,又像是在疑惑,还像是在惋惜。 百里星楼伸出手,抚平了尉迟醒眉心的皱纹,她温和地笑了笑:“你也是。” 不必活得太顾忌。 尉迟醒像是终于下定了什么决心,他忽然抓住了百里星楼点着自己眉心的那只手。 他用力一拉,借势站了起来。百里星楼却被他扯得一个踉跄,直直地撞进了尉迟醒的怀里。 尉迟醒抱着她,把头深埋在她的肩窝里,用力箍着她。 百里星楼原本就没站稳,此刻只能靠着尉迟醒,倚在他的身上。 她听见尉迟醒的心跳在一瞬间加快,又慢慢平稳下来。虽然不知道尉迟醒的心里正在经历怎样的挣扎,但百里星楼的嘴角不由自主地上扬了起来。 “我喜欢你。”尉迟醒说。 “你跨过深幽水渠飞向我时,我就喜欢你。” “我只知这一刻虚幻无比,如同水中倒影镜中花。既然是转眼消散的虚幻,那我就没理由畏手畏尾。” 百里星楼动了动,尉迟醒意识到自己的失礼,手上的力气松了下来。 而她却回抱着他。 百里星楼圈着尉迟醒的脖子,也靠在了他的肩窝处:“我还没有,感受到同等的爱。” 还不够。 她杀了李慎的那一瞬间,她没有感受到仇恨了结的痛快,她只觉得自己被夺走的什么东西,是付之东流了。 如此滔天的仇恨,应该对等着同样深刻的爱才对。 她想,她作为凡人时,一定爱他爱得很深。 可直到现在,她还什么都没感受到,她想要感受情爱,却始终触碰不到情爱。 有那么片刻,百里星楼的心里生出了怒火。 她想不明白,世上怎么会有如此不公平的事情。 “星楼,”尉迟醒说,“为了爱而爱,是没用的。” 第133章 另一半的结局 百里星楼猛然睁开眼,他们身后有无边的黑暗,星辰往不见底的深渊中坠下。 尉迟醒轻轻地推开了百里星楼,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能够拒绝她。 但他知道,这样是不对的。 其实抬眼去看百里星楼的眼睛时,尉迟醒很怕看到她的失落,转念一想,她似乎也没什么失落的理由。 “你……”尉迟醒欲言又止,他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 “让我出去!”百里星楼抬起头,对着无边的黑暗喊道。 无人回应她,只有星辰在她身后坠落,引发出如同呜咽一样的风声。 尉迟醒自觉地退后,站在离百里星楼几步外的地方,低着头看星辰坠落。 那颗白色的星星依然在洪流中静止着,尉迟醒的心里空荡荡的,不知道该想些什么。 “若我在此刻告诉你,”尉迟醒忽然说,“你为人的一世曾有个叫做阿乜歆的名字,我深爱着那个叫做阿乜歆的你,你会相信吗?” “作为,”百里星楼皱眉,“作为阿乜歆的我?” 百里星楼忽然明白了他话里暗藏着的意思。 “在你眼里,我就是个鸠占鹊巢的人吧?”百里星楼笑了笑。 她占有着阿乜歆的躯体,用与她完全不同的大脑去思考,用与她完全不同的心脏去感知情分。 在尉迟醒的眼里,她不是阿乜歆。 哪怕百里星楼才是这具身躯的主人,他爱着的,也只是那个已经死去的灵魂。 可百里星楼明明记得,她记得,尉迟醒在回忆里告诉她,他喜欢她。 百里星楼甚至还清清楚楚地记得,自己还回答说:不够。 “你喜欢阿乜歆什么?”百里星楼问。 尉迟醒很难精确到语言来描述自己的感情,她只记得,阿乜歆从天而降,生着一双翅膀,带着他飞出满是荆棘的樊笼。 那时的尉迟醒,站在了古逐月的身前,一如既往承担着保护者的角色。 他就快耗尽鲜血,却见百里星楼如神明天降,揽着他的肩膀,直冲入云霄。 那是他永远无法忘却的一幕。 “爱她飞越人世,”尉迟醒说,“救我于举目茫然的冰冷凡尘。” 百里星楼愣愣地,她依然觉得这话耳熟,这与尉迟醒在两年前所说,几乎是如出一辙。 “长门先生,”百里星楼明白了过来,“原来这就是你想要告诉我的。” 无论换多少身份,多少次灵魂重生,尉迟醒都会义无反顾地爱上她。 理由荒诞但又无可反驳。 她忽然想到,为何自己会觉得这份爱与自己的恨不对等,难道自己跟尉迟醒,早就不止纠缠过一世? 尉迟醒脚下明明是无法视物的黑暗,但他却清晰地感受到了什么东西正在裂开。 他低下头去的一瞬间,就明白了什么事即将发生。 “再见。”尉迟醒抬起头,只来得及对阿乜歆说出这两个字。 尉迟醒往深渊中坠落下去,他始终望着站在高处低下头的百里星楼。 又是这样啊,尉迟醒想。 在进入这片荒芜的黑暗中之前,他曾经看见阿乜歆,不,应该是百里星楼从天而降,身后是胜雪的洁白双翼。 她手握云中剑,眼睛落在尉迟醒脸上,就再也没有离开过。 尉迟醒忽然想起来,启阳夫人始终不让他争,不让他抢的理由。 直到百里星楼来了,她拿着云中剑,刺穿了尉迟醒的胸膛。 在那一瞬间,尉迟醒其实是想要躲开的。但他低估了自己的贪婪,他就那样迎着百里星楼冰冷的眼神,与她遥遥相望着。 其他人看来只觉得是一瞬,对于尉迟醒,却是漫长一生都无可相比的绵长。 他看见了百里星楼眼神里温柔却锋利的冷,就是与阿乜歆相同的双眼,那一刻却截然不同。 尉迟醒是自己放弃了抵抗的。 他曾经在阿乜歆举翼而来时,试图纠正过自己对这淡漠人世的认识。 那一刻,他觉得尝试用温柔的方式迎接无可更改的命运也未尝不可。 但百里星楼来时,尉迟醒才忽然意识到,他的命,生来就注定了。 只是他不太甘心,所以他从高空中落下时,他才会尝试喊着阿乜歆的名字。 “阿乜歆。”尉迟醒想,这是这一生,最后一次念起这个险些成为他的魔障的名字。 人最怕什么? 其实不是绝望,而是山穷水尽处,忽然点亮,又快速熄灭的希望。 百里星楼忽然纵身跃下,双翼在她身后骤然展开。 她俯冲下来,扇动着双翼加速落下。尉迟醒闭上眼,他不愿意亲眼看见百里星楼与自己擦肩而过。 当她跳下来的时候,尉迟醒的感受到了焚毁天地的业火瞬间在她心里点燃。 可等看清百里星楼的双眼盯着别处时,尉迟醒又像是只被烧坏的瓷胚,只想躲进角落里,碎做粉尘。 一阵风擦着尉迟醒的身边而过,他知道,百里星楼跳下来,并没有打算拉他上去。 尉迟醒闭着眼,感受着耳边身边因为下坠而带来的风。 但他忽然发觉,这风越来越慢,到了最后,他能感受到星辰从他身边坠落的风,却再也无法感觉到自己的下坠。 “尉迟醒。”百里星楼在他的头顶喊他。 尉迟醒忽然觉得背后有手在推着他,想要把他推出黑暗无边的深渊。 哪怕深渊之上,依旧是黑暗。 尉迟醒睁开眼,看见百里星楼悬在黑暗中,巨大的双翼像是发着冷光,她低着头,看着安心接受陨落宿命的尉迟醒。 百里星楼的手里,捧着一颗发亮的星星,那星辉映着她柔和的脸。 尉迟醒一眼就认了出来,那是他的命星,他那本该陨落的命星。 “你不能死。”百里星楼又俯冲了下来,揽着尉迟醒的腰,带着他一直向上飞。 若只看周遭的黑暗,尉迟醒很容易就会以为百里星楼只是在原地扇动翅膀,但低下头,他就能看见变得越来越小的,带着星辉的深渊。 “你不杀我了?”尉迟醒忽然问她。 百里星楼没有回答他。 她低着头,看见了尉迟醒对阿乜歆绝望而坚定的爱。 当时她把云中剑送进尉迟醒的胸膛里,又抽出来,他从云端掉落下去,眼神也是如此这般。 他明明就是在看着百里星楼,可百里星楼却比谁都明白,他在透过这具身躯,贪婪地看着那个会不来的人。 “你的毒,”百里星楼说,“是李慎下的。” 尉迟醒没想到百里星楼竟然还查到了这个:“为何要去查这些?” 百里星楼用食指指腹点在尉迟醒的眉心,怙伦柯的所见,瞬间进入了尉迟醒的脑海之中。 那是阿乜歆,她躲在窗棱后,听着尉迟醒屋子里的动静。 她偷偷推开一条细缝,看见了咬着牙面色苍白的尉迟醒,他的额头冷汗不断,却始终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尉迟醒的房间里没有点灯,阿乜歆不知道那是因为他睡下后被疼醒了,还是他原本就没有点灯。 她只看见,清冷的月色下,十六岁的少年,忍着这份原本大可不必承受的痛苦。 阿乜歆回到自己的房间,在床上辗转难眠,她照着尉迟醒捂着的地方狠狠地掐了自己一下,明明已经很疼了,却一滴汗都没能流出来。 她忽然跳下床,一脚揣了烟炉。 她不能问,问了尉迟醒也不会说。从头到尾从始至终,尉迟醒的一路都是自己清清冷冷地走了过来。 最摇摆迷茫的几年,启阳夫人只告诉他要忍要藏,不可争抢。 却不知道他为了有朝一日能回到靖和,正忍受着各种摧残。 阿乜歆越想就越要摔东西,她把一整屋子摔不坏的东西全都狠狠地扔到地上,又默默地去捡了回来。 摔之前什么样,她捡回去又摆成什么样。 尉迟醒在回忆里看见这一幕,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是啊,阿乜歆就是这样的。 她的思维跳脱活跃,却也十分细致入微。他明白尉迟醒不愿开口的痛苦,也在为自己的无能为力而自责。 尉迟醒时常觉得,这样的自己,配不上那样的她。 “李慎已经死了。”百里星楼淡淡地补充。 尉迟醒忽然觉得有些荒诞,百里星楼丝毫感觉不到阿乜歆不肯释怀的执着,却对她的恨,耿耿于怀。 “星楼,”尉迟醒说,“谢谢。” 别说百里星楼不知道尉迟醒在谢什么,尉迟醒自己都不知道他为什么要道谢。 也许是对着那个在他生命里昙花一现的璀璨灵魂说的。 也许是对替阿乜歆完成报仇夙愿的百里星楼说的。 甚至也许,是对这片无边黑暗说的。 百里星楼冲破一片迷雾,再睁开眼时,入眼只有茫茫的冰川雪原,以及抱着尉迟醒的顾长门。 那颗属于尉迟醒的星星,正在顾长门的面前不断旋转着。 尉迟醒心上的伤口不药而愈,不需要问也知道百里星楼在生死之地做出了怎样的抉择。 顾长门轻咳了几声,他倾尽全力吊住尉迟醒的一口生气,百里星楼再晚一步,尉迟醒的命星,就真的陨落了。 “这不是霸星。”百里星楼忽然发现了一丝不对劲。 百里星楼纵然再不通星卦之事,也能感觉到这颗星的命格极其温和宽厚,与传闻中司掌离乱杀伐的霸星,相差甚远。 原本在生死之地时她就该察觉到的,但心里想的事情太多,一时半会儿她竟然没有注意到。 “他不是。”顾长门点头。 短短的三个字,让百里星楼好一阵都没反应过来。 “他不是?!”百里星楼有些晃神。 她明白尉迟醒为何丝毫不做抵抗,他深爱阿乜歆。 百里星楼不是阿乜歆,却因为一个阿乜歆,让尉迟醒甘愿死在她的手里。 这说不得谁欠谁什么,但百里星楼就是觉得若他不是霸星,自己所犯的错误,实在是无法弥补。 生杀予夺本就是天地法则赋予神明的权利,百里星楼早就察觉到过自己与凡人的不同。 但她从未觉得这份不同,能够有资格去决定别人的一生。 但对于霸星除外。 阻止霸星引天下动乱,是洪荒予她能力时,附加的唯一条件,百里星楼担着职责千年万年,从未有变。 但这一次,她认错了。 为她的错误付出代价的,是一个执拗的少年。 他爱得小心翼翼,又爱得勇敢无畏。 “钦达天不必自责。”顾长门说,“最后的结果还未显现,你已经做出了选择,还有另一半的结局没有开始上演。” “另一半的结局?”百里星楼问。 顾长门门引过命星,专注地看了许久后,伸手抓住它,不知把它藏到了何处去。 “钦达天可曾听说过,太一星?”顾长门问。 百里星楼摇头:“与我无关,尉迟醒到底怎么样了?” 顾长门抬起尉迟醒的一只手,示意百里星楼自己来感受他的脉象。 尉迟醒的脉搏变得平稳而有力了起来,他的命星被找回,不知道顾长门用了什么方法,让那颗星星温顺地守护着尉迟醒。 他不是被重伤的霸星,身上的伤口自然而然也就痊愈了。 但百里星楼不知道,远在东方的星尘神殿中,那个站在万人之巅冷漠惯了的人,正在为她的错误,付出一切能够做出的努力。 “天地鸿蒙初化时,”顾长门说,“太一星就已经是浩瀚星海中众星官的主人。” “人间有序,却更迭得太过漫长。凡人聪慧,却始终薄于信仰,很多太一星主需要的东西,按照凡尘中来,她岁月再漫长,也经不起这样的等待。” 百里星楼不太明白顾长门具体所指,但听上去,这个太一星并不像是什么善主。 “人在什么时候最容易相信神明?”顾长门问。 “痛苦时。”百里星楼毫不犹豫地回答。 这样的人她见过太多,许多人原本没有信仰,对于能够参透的事物绝望后,就会开始把希望寄托在无法解释的人和事上。 百里星楼从来不觉得求神拜佛无用,至少,可以求得心中的片刻安宁。 “莫非错的是我?”百里星楼忽然怀疑起了自己,“我太过执着于人间秩序,千百年都为诛杀霸心而等候。” “难道是我?” 顾长门抬眼笑了笑:“你这跟她比起来,算什么执着?” 第134章 她的眼里 容虚镜坐在巨大的阵法正中间,她低着头,任由周遭的光点游移成丝,向着阵眼靠拢。 这是一个,困住天下所有人的阵法。 容虚镜从千万生魂中抽离出一丝生命力,汇聚拧成后,用来作为拉住古逐月的最后稻草。 这个阵法是上一位天才容焚琴留下的,在此之前,她其实一直以为这不论从可行性,或者是可信度来说,都十分虚无缥缈。 但容虚镜也没想到,她自己并不知道能不能成功,就愿意背弃天下人一博。 “在重华境里时,我就一直在想,”容虚镜的手臂绕过古逐月的手臂,覆在他的心口,“你到底教会了我什么。” 她知道,容砚青看她的眼神是那么地疑惑和意外,其实她自己有些事情也不太能够想明白。 比如她在重华境里算到古逐月是因为挡在池照慕身前,才被刺穿了心脏时,她的怒火点燃了整个重华境。 重华境里原本就有漫无边际的火海,容虚镜在卦象中看到古逐月挡在池照慕面前的那一瞬间,冷火从她的周身燃起。 熊熊的冷火把一切可以被吞噬的事物全都燃尽,把不能被点燃的也焚成了灰烬。 比如重华境的大门。 现在想来,容虚镜也说不清自己到底为什么而动怒。 她手底下的心脏正在跳动着,里面装满了阿乜歆。 容虚镜曾经见过古逐月在无人注意的角落痴痴地贪看阿乜歆,她只见过为数不多的几次,却已经足够让她相信古逐月的心里都是她。 那个举翼而来,鹤立于凡尘众生中的神。 尉迟醒甘愿为了阿乜歆而死,那是因为尉迟醒的心里也装着阿乜歆。 容虚镜想不明白,池照慕凭什么。 古逐月的眼里心里都不是她,他为什么愿意为她送死。 容虚镜抬手引来汇聚成型的星光,捧在手心里冷冷地看着。 她只抽了一丝。 也许是某个人未来最痛苦难解的一段,也许是此生不换的一段。 容虚镜在这些未来到来之前,就把他们从宿主的身上抽离,用来织成一张网。 去救古逐月。 关于这件事,后世的争议不少。 有人支持星算最杰出荣耀的掌派人容虚镜,他们认为未来既然还没有来到,就不算是属于“人”的东西。 容虚镜就算抽走,对于每个人来说,也就只是眨眼一瞬,于性命无碍,于未来无害。 但更多的人,是认为容虚镜失去了最基本的规则。这样人,恰好又与讨伐星算的那批先士的想法不谋而合。 他们眼里的容虚镜,站在神坛上太久,忘了她的荣耀她的能力甚至是她的一切,都是仰仗着信仰她的所有人。 哪怕她起阵前稍作公示,又或者是愿意恪守自己作为守护人的职责,人们想,自己都不至于彻底对星算死心。 他们最初信奉这个门派时,以为他们是天意的传达者,为渡众生苦难而生。 容虚镜越界后,巨大的恐惧和不安让他们群起讨伐星算。 不为别的,只为了他们自以为是的自由。 史官也曾经问起神武皇帝,想让他留下一些关于这段往事的秘辛。 神武皇帝却笑得很是轻蔑:“世人猜?世人想?世人议论?” “你们真以为她容虚镜,把如蝼蚁般的众生放进眼里过吗?” 做笔录的史官对视一眼,纷纷不敢发言。 他们不知道究竟是神武皇帝喜怒无常还是容虚镜是他不能揭开的伤疤,他们只知道,问起容虚镜时,神武皇帝失态的次数其实最多。 关于西方震州雪山上的那个女人,没有人不知道神武皇帝深爱着她。 但关于星算前掌派,谁都猜不出神武皇帝究竟是恨她还是爱她。 又或者都不是。 “她的眼里,”神武皇帝说,“从来只有一个人。” 古逐月想起容虚镜站在雪里的神态,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小院子里,听见自己告诉容虚镜: “以后不管你走哪里,走多远,都要像今天这样,找到路回这里。” “微臣!”一位年迈的史官忽然跪下,拼着性命问道,“斗胆一问!星算前掌派的眼里,是否从来只有陛下一人?!” 成为神武皇帝十来年,在王座上孤独了十来年的古逐月垂眼冷冷地一扫这位史官。 在场的所有人都不由自主打了个冷颤,神武皇帝暴虐,是人尽皆知的秘密。 “不是。”古逐月却只淡淡地轻声回答。 他这样平和的态度实在太过少见,跪下的史官都忍不住怀疑是自己年迈而出现的耳鸣。 “什、什么?”史官下意识地再问了一遍。 话刚说出口,他意识到了自己的失言,正要叩首认错,却听见皇帝又重复了一遍。 “不是,她眼睛的人,不是我。” 这是古逐月为数不多以我自称的时候,或者说这是他为数不多提及容虚镜的时候。 大多数时候神武皇帝都会眺望着那座云巅之上的巍峨高山,哪怕中间隔着的河川让他无法真切地看见。 神武皇帝极少提起亲手把他扶上王座的人,没有人知道为什么,也无人敢询问为什么。 只有他一直把那个狂风中走来,大雪立静立的女孩子深深地记在心里。 而其他人,只知道站在无人敢比肩的巅峰上,那个强大而冷漠的星算掌门。 “从相遇,”神武皇帝说,“到结果,都是错的。” “她眼里的,凭什么是我?” 后面一句,身为神武皇帝的古逐月没有说出来,而作为一无所有的古逐月,他却曾经问出来过。 只不过,他没有得到答案。 . 池照慕发现,无数的光从她身后的山下游移上来。她从未见过如此恢弘曼丽的场景,这种令人不敢大声呼吸的美,一生都难得见几回。 她只看见,光点朝着星尘神殿游过去,拖出细细长长的丝线,处在中心的星尘神殿,就像是急流中的漩涡,把所有光点都卷了进去。 池照慕忽然想进去看看。 这种想,不是因为她的好奇,而是她的心里,仿佛受到了某种召唤,在冥冥中引着她进去。 池照慕站了起来,一步一步接近了那扇大多数人不敢靠近的大门。 触碰到石门时,池照慕才发现这地方到底有多庄严肃穆,只是触碰到它,池照慕就已经感受到了信仰。 千万代凡人世世信仰着星算,苦痛时将星算看做明灯,欢愉时将星算看做戒律。 这其实不只是用玄石筑成的,其中还有着世人的信任,依赖和敬仰。 池照慕不信星算,此刻也低下了头,心怀虔诚地退开了门。 大殿内漆黑无比,池照慕直到走进来,才明白了容虚镜原来是如此的不同。 她站在门口时,池照慕见黑暗也只觉光明近在眼前,容虚镜不在这里时,池照慕满眼望去,都觉得这里只有无边的黑暗。 池照慕摸索着往里走,每一步踩在玄石地板上,她都觉得自己如同一脚踩在棉花上。 大多数人没有见过绝对的黑暗,真正的黑暗之中,人的五感偏差极其大,比如现在的池照慕。 看上去,她觉得自己走在夜幕的天空中,感觉上,她觉得自己一脚一脚地踩着棉花,听上去,她自己的心跳如同轰隆的雷鸣。 总之,池照慕越走越怀疑人生。 当她终于在无意中抬起头时,才终于发现,头上的穹顶里,有一片浩瀚的星海。 繁星在星轨上旋转着移动,为墨色泼出的黑暗带来的一切事物是真实的存在感。 池照慕忽然终于有了踩在实地上的感觉,直到这一刻,她才发现星空对于土地来说,是如此重要。 总要有什么来作为参照,才有脚踩实地的感觉。 池照慕忽然听到了什么咳嗽声,她几乎想也没想就朝着那个方向跑了过去。 “怎么回事!”池照慕在心里怒骂自己。 她自己怎么不都不知道自己竟然对古逐月的声音这么熟悉的?只听到几声咳嗽,她竟然就听出来是古逐月。 事实上也正如她听到的那样,池照慕跑到演算台边时,古逐月恰好正要清醒过来。 池照慕连忙扶着她坐了起来,将他的头靠在自己的肩膀上,握着他的手腕仔细感受脉搏。 好在,古逐月的脉象是真的很健康。池照慕又低下头,伸手去扯古逐月的衣领。 她记得那支箭命中了什么地方,甚至记得没进去了几寸。 但当她找到地方的时候,古池照慕发现他箭伤处的皮肤都已经长得十分完好了。 池照慕仿佛不太愿意相信,她用食指指腹在古逐月的心口摸索了几下。 古逐月忽然一把抓住了她的手,扯着她的手腕拉开:“你干什么?” 池照慕侧头,看着刚刚睁开眼的古逐月正静静地看着她。 他的眼里没有受伤后的倦怠,看样子恢复得十分不错。 “你没事了?”池照慕甚至想伸手去摸他的额头,看看有没有什么异样。 古逐月侧头躲过,单手撑着地板,想要自己站起来。 经脉的酸软感让他身体一歪,竟然直直地栽进了池照慕的怀里。 池照慕也没没说什么,只是扶着他的手腕,搀着他慢慢地站了起来。 “这是哪里?”古逐月环顾着四周。 黑,举目所见皆是黑暗。 哪怕头顶有万千繁星,这里的空旷和寂寥也是古逐月曾经无法想象出来的。 这与古逐月在过去不知多长时间里的所见极其相似,他的心脏被刺穿,就去到了一片黑暗之中。 那里也跟这里一模一样,除了星星和黑暗,什么都没有。 不知道为什么,一个很奇怪的想法在古逐月的头脑中形成: 在这么冰冷寂寞的地方长大,性格也许会跟容虚镜如出一辙吧? 想到这里,古逐月忽然又记起来什么事,他转头看着池照慕:“池将军……” “我叫池照慕。”池照慕说。 “池照慕将军,”古逐月无奈地纠正自己,“我想问……” “我叫池照慕。”池照慕再次打断他。 古逐月吞吞吐吐好一会儿,终于才直呼她的名字:“池照慕,你跳下来之前,可有看见那个女孩子飞向了哪里?” “西方。”池照慕说,她也只能描述到这里了,再详细的去向她也无从得知了,池照慕只看见她飞向了西方。 “你怎么一醒就问这个?”池照慕有些不解,“你怎么不问这是哪里?你为什么来了这里?是谁救了你?” “我问了。”古逐月说。 在池照慕疑惑的眼神里,古逐月提醒她,“我问了这是哪里但你没有回答。” “这里是重华山上的星尘神殿。”池照慕说完,还好意附赠了几个答案,“镜尊位带你来的,是她救了你。” 而关于自己一直在神殿外跪拜的事情,池照慕只字未提。她不觉得自己为古逐月做了什么,反而觉得是自己害了他。 “那个……”池照慕挠了挠后脑勺,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抱歉,我拖累你了?” “你?”古逐月有些疑惑,“你脱累我?” “池将军说笑了,是将军救了我。” 池照慕的气不打一处来,她也很难说清为什么听见他生分地叫自己池将军,她会这么生气。 “那个……”古逐月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池……照慕” 古逐月忽然后退一步,双手交叠,躬下身长拜她:“多谢池将军救命之恩。” 池照慕斜眼看着古逐月不伦不类的行礼,原本她还打算绷着,后来实在忍不住侧过身,拉着古逐月的左右手换了边。 “不会行礼就别行,”池照慕说,“你那是拜天地的夫妻礼。” 古逐月慌忙收回手,直起腰报以一个尴尬的笑容。 “你们在干什么呢?”池照慕问,“怎么还把那狗皇帝给宰了呢?” 古逐月粗略地回忆了一下,怎么说呢,他其实也不知道最后死在百里星楼手里的会是李慎。 原本其实他更怀疑宁还卿,但如今看来,古逐月实在有些分不清宁还卿是敌是友。 “一句话说不完……”古逐月觉得这些事真要说起来,没个三天三夜是讲不完的。 “池将军只需要知道,”古说,“岭南的机会来了。” 池照慕忽然盯着古逐月的双眼,想在他的脸上看出个所以然来,却只能无功而返。 “将军不必猜测了,”古逐月说,“我想复仇,就这么简单。” 第135章 南行 这是靖和永定二十五年,太辰皇帝的丧葬礼制空前绝后的宏大,无人清楚究竟是因为靖和国力鼎盛。 还是皇权逐渐出现颓势,皇室就更加要糊出艳丽的皮囊来,想借此遮住内里的空洞和腐朽。 北边的消息在雪停后传了过来,胡勒彻底断绝与靖和的邦交,真金并未表明态度。 但听说,阿律呼格勒最小的女儿,与死去的胡勒小王子,结了姻缘。 真金的战士们与草原铁骑,正从铁王都出发,向着靖和边境而来。 向来守护着靖和的星算,在这样的时间段里,选择了紧闭重华山上的大门,拒绝了一切来访。 再也无人听闻有关与帝星的故事后续,也无人听闻起念渡山上那位秩序守护者的消息。 永定二十四年发生在皇城的大事,虚幻得如同一场梦。 在平静无波的瞬息间掀起风暴,又在人们还未尽兴时又恢复了风平浪静。 若不是新帝李璟登上帝位,人们都快要以为自己是做了一场梦。 梦里,靖和逼死了胡勒的小王子,又触怒星算掌派自断后路。 梦里,为靖和鞠躬尽瘁的天下名将陆麟臣,在盛怒后叛离。 梦里,东西方两位近神的世外之人,同时出现在皇城里那方寸土之上。 王朝风雨飘摇却又固若金汤的场面,仿佛倾刻间就要被打破的时候,却又意外风平浪静了下来。 唯一的不同,可能只是皇城曾经往来商客游人如云的街道此时荒凉得,像是城郊的破庙。 春节时挂着的纸灯笼被风雪剥落了颜色,掉在街道上,风一吹就打几个滚。 偶尔有行人出没,也大多都捂着口鼻,先畏手畏脚地从巷口钻出脑袋张望,再飞快地跑出来穿过街道。 此时却有位富家公子样的人坦然地走在街道上,他手里牵着一位姑娘。 一位疯掉的姑娘。 这个小姑娘生得灵动艳美,一双大眼睛好奇地四处张望着,像是从没见过这些景致一样。 哪怕是如此荒凉。 “醒哥哥,”姑娘忽然扯了富家公子的衣袖,指着四方楼落了灰尘的牌匾,“你说过里面的吃食天下一绝,对不对?” “阿璎……”李璟拧着眉毛,神色里满是心疼。 “对不对,”李璎扯着他的衣摆摇动,“对不对嘛?我们去吃,好不好?” 李璟还没答应,无数黑暗的巷尾里冒出来许多批着纯金铠甲的将士。 他们踢开四方楼的大门,粗暴地巡视后又钻出来,列在门口向李璟报备:“启禀陛下,楼中安全。” 李璟无话可说,只牵着李璎的手,拉着她走了进去。 掌柜和伙计在数十把佩刀围出的圈子里安安静静地蹲着,李璟走进来时,有位年轻的伙计忍不住抬头偷看了一眼。 “醒哥哥我们……”李璎想说些什么。 李璟斜眼扫到了抬头那伙计的眼神,他打断了李璎想说的话:“阿璎你先去楼上,我稍后就来。” 李璎点点头,在金吾卫的护拥下离开了。 留下来的李璟居高临下地看着掌柜跟伙计,心里不知道在盘算着些什么。 “醉橙蟹可是这个季节的?”在长久的沉默后,李璟终于开口说话了。 “有!”掌柜最先反应了过来,“有有有!这就备上!” 李璟点点头,似乎很是满意,他也没多说,转身就往楼上走。 金吾卫新上任的副统领知趣地凑到了李璟身边,低下头等着吩咐。 “料理干净。”李璟说。 统领习惯性点头:“遵旨。” 跨上楼梯前,李璟无意中瞥了一眼四方楼的大厅正中间。 那里摆着一张拼凑起来的桌子。 显然这桌子曾经是完好无损的,只是被打碎了以后,又被粘了回来。 李璟看着这桌子,只觉得时光匆匆,曾经的挚友如今若是再见面,恐怕只能兵刃相接了。 掌柜看懂了李璟的眼神,忽然咚咚地磕起了头:“陛下恕罪!陛下恕罪!草民这就叫人把它抬出去扔了!” “哦不!烧掉!把它的灰烬扬在河里!绝不叫陛下再看见!” “这是当年,陆麟臣与草原蛮子一同,”李璟问,“拆过的桌子?” 掌柜从李璟的脸上看不出是否起了怒意,只能硬着头皮作答:“是、是……当时,当时陛下也……” 当时李璟也在场。 那是段少年不知愁滋味的自在岁月,就算是隔了再多年,再次回想起时也会让人不由自主勾起唇角。 那年上元节,李璟伙同陆麟臣和尉迟醒,一起逃了宁还卿的国政课,相约到四方楼喝酒。 那时的陆麟臣还未名震天下,李璟也还未被正式册封为太子。 若要说起一直都未曾改变的,李璟想,也许就是尉迟醒。 他始终与人疏离,清冷地活在热闹的世间,就连唯一一次跑出来喝酒,也是安安静静端着酒杯,小口小口地嘬着。 然后陆麟臣因为几个人说尉迟醒的闲话而起了争执,他指着那群富家公子哥的鼻子骂人。 娇生惯养的富家子弟,哪能忍受一个籍籍无名的路人为那远自草原的蛮人说话。 双方当即起了争执,在四方楼里打了起来,打到最后,三个人跳水离开。 而这场争执,在陆麟臣封侯后被他亲口提及,包括当年的纨绔在内的所有人,才知道了当年三人,有过如此一段往事。 四方楼把被他们砸坏的木桌粘好了,又抬出来放在大堂正中。 掌柜看着李璟似乎是追忆的神情,又看见他微微翘起的嘴角,心中不由松了口气。 “拔舌挖眼。”李璟低声对着金吾卫的统领说,“逐出皇城。” 金吾卫统领抱剑垂头:“陛下……” 李璟头也不回地往楼上走去,金吾卫统领没说出口的话最终还是藏在了心里。 掌柜如蒙大赦,催促着伙计们赶快起身,去到后厨帮工。 只有金吾卫统领站在原地,保持着回头的姿势,似乎是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 . 池照慕从河边取了水来,走到了篝火边坐下,把手里的水袋递给古逐月。 “再往南走一天半,”池照慕说,“就能到岭南不夜国边境了。” 古逐月手里拿着串起来的整只兔子,放在火堆上不断旋转着,他盯着兔子若有所思,仿佛算然没听见池照慕在说什么。 “诶!”池照慕用手肘撞了一下古逐月的手臂。 古逐月愣神忽然被打断,手里的兔子险些没拿稳。 几滴油在晃动下掉进了火堆,跳出来几窜火苗舔过兔肉上。 “跟你说话呢!”池照慕说。 古逐月转过头,看见池照慕手里的水袋,便伸手接了过来:“多谢。” “你刚刚说什么。”古逐月问。 池照慕气得想拔剑,只好抄着手臂转过头,努力压制自己心里打人的邪念。 “她说快要到岭南不夜国了。”言恬和蔼可亲地提醒他。 “抱歉。”古逐月迟缓地道歉,“总有许多事情堆在我心里……” “你说你要复仇?”言恬忽然想起来这茬,“复什么仇?” 古逐月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他的记恨的人很多,却又仿佛不关他什么事。 “一厢情愿的事情。”古逐月说。 池照慕忽然回过头,拧着眉毛盯着他:“你要借本将军的兵马,去报你的一厢情愿?” 他们刚离开靖和不到十天,天下的局势变了又变,胡勒对靖和宣战的事情刚闹得人心惶惶,却又意外平静了下来。 边境迟迟没有战报传来,能称得上大事的,竟然是李璟登了基,将先帝太辰下葬。 古逐月不知道胡勒那边的打算,但他得报仇。 他曾经向尉迟醒许诺过要替他杀了仇人,抢来解药。但好像,他一件都没做到。 古逐月也不知道自己匆匆离开靖和,究竟是在逃避现实还是真的非走不可。 想来此行之匆忙,他竟然没能在走之前,与容虚镜道别。 池照慕捡起一块石头,丢在了古逐月胸口:“你是不是打架打傻了!怎么一跟你说话你就走神呢?!” 石头从古逐月的胸口落在了他的腿上,古逐月捡起石头随手向后一抛:“我没有要借将军兵马的意思。” “那你跟我南行干什么?”池照慕挑眉问道。 “将军要攻打靖和,我也要打靖和,”古逐月说,“我去将军麾下,做最前阵的将士。” 做最前阵的将士,与靖和的人,刀对刀,剑对剑,拼着血肉,赌出性命。 “你以为本将军的麾下说来就来吗?”池照慕皱眉,嘴唇拉平后嘴角向上一扯—— ——是一个极端疑惑而夸张的表情。 古逐月把兔肉往言恬面前一递,言恬懵懵懂懂地接过兔肉,拿在火堆上小心翼翼地烤着。 “你干嘛去?!”池照慕一把抓住了正要起身的古逐月,从下往上地看着他。 其实池照慕的眼睛很漂亮,若生成个弱柳扶风的娇女子,那她只需要垂眼后轻轻抬眼,就自有一股眼波流转的风韵。 但她却独独养成了飒踏的性格,眉宇间的自信和张扬裹挟着那股娇蛮劲,让人轻易不敢招惹。 “将军不收,”古逐月老实地说,“我自然要去别处寻找报仇的办法。” 池照慕用力扯着他,想拉他坐回来,却始终没能拗得过他。 “我开玩笑的,”池照慕松了口,“你这人怎么这样,一点玩笑都开不起?” “不被接纳的玩笑,”古逐月说,“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开得起的。” 他的声音其实并不大,语气也像是随口一说,但池照慕听着,心里像是忽然就被撕裂开了一条伤口。 “对不起。”池照慕说,“是我过于口无遮拦了。” 她刚说完,自己都愣了一下,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竟然如此容易低头了? 但想到古逐月说话时的神情与口气,池照慕又觉得道歉是应该的,并且必要的。 池照慕脑子糊成一团,干脆伸手从言恬的手里扯下一只兔子腿,塞到古逐月的手里:“赶紧吃赶紧吃!没说不让你来,你能来,我开心得很。” 古逐月的手里抓着这只尚在滴油的兔子腿,他低下头看了一眼,却在无意间瞥到了言恬一闪而过的眼神。 他太过于熟悉这个眼神了,自己也曾无数次用这样的眼神,看向阿乜歆和尉迟醒。 羡慕中带着自卑,渴望中带着敬畏。 古逐月把手里的兔子腿递给了言恬:“言先生是靖和人?” 言恬盯着面前的兔腿好一会儿,最后他还是推着古逐月手,把兔腿推到了他的面前:“与古先生无关。” 这拒绝的意味已经十分明显,古逐月只能收回自己莫名其妙生出来的同病相怜感。 “称不上先生。”古逐月说。 “我也一样。”言恬回答道。 他的语气里带着拒绝,古逐月也并不是不知趣的人,他点点头,埋下去啃兔腿。 池照慕给自己也撕下来一条兔腿,片开花后洒了盐就开始啃。 古逐月愣愣地抬起头,看着池照慕手里的兔子腿。 池照慕察觉有人看自己,抬起头就对上了古逐月错愕的眼神。 “哦对对对,我给忘了,”池照慕摸出盐洒子递给古逐月,“片开晃点上去就行了。” 古逐月下意识就要递给言恬,还没等他递出去,言恬就已经转身背过他,气呼呼地啃兔肉去了。 池照慕见古逐月的手臂尴尬地悬空,伸腿踢了踢言恬的屁股。 “你怎么回事?”池照慕问,“我感觉你今天情绪不高啊。” 言恬头也不回地坐着,啃兔肉的姿态原始生猛得像是个野兽在撕咬事物。 “他怎么了他?”池照慕问。 古逐月只低头无奈地摇头:“不知道,兴许是情伤”。 一说到情伤,言恬就怒吼吼咋呼呼地转了过来:“你能不能不要得了便宜还卖乖?!” “嗯?”池照慕尾音上挑,拖出一个极具威胁意味的单音。 言恬认命地低下头,猛啃一口兔肉,然后一甩脑袋把兔肉从兔身上撕扯了下来。 憋屈,实在是太憋屈了。 古逐月的耳朵忽然动了动,他猛然站起身,侧头闭着眼,仿佛在捕捉着什么细微的声响。 “有人来了。”古逐月仔细地听着,“有骑兵,没有重装骑,应该是带着斥候的先行军。” “知道了。”池照慕也站了起来。 第136章 局势 池照慕遇到青缨轻骑营的时候,是她离开靖和皇城的第十一天。 古逐月跟着池照慕回到了军营里,做她帐前副将,在此之前,其实古逐月都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被人将军将军地喊着。 舒震来池照慕军营里找她,一眼就认出来这个曾经在听雷关与自己对峙的少年。 他颇为得意,全然忘记了两人间曾经结下的梁子。 “你那把弓,”舒震揽过古逐月的肩膀,姿态亲昵地仿佛与他称兄道弟,“拿出来本王看看?” 古逐月忽然扭头看着他。 本王,这个字眼太过于微妙,所含的信息量也让古逐月有些缓不过来。 “本王已重新立国。”舒震看出来古逐月眼中的思量,很是坦然地解释道,“如今众人皆知你是帝星,本王要你助我攻打靖和。” 古逐月低下头,既不允诺也不拒绝。 他其实料到了舒震会来这么一出,但他没有想好怎么应对。 对于天下,他其实从未有过争抢之心。或者换句话来说,他还未尝到权利的甜头,欲望还未让他迷了眼。 不管宁还卿出于什么目的才在太极殿上说了那番话,但他总归有一点是说对了的。 古逐月,不适合做皇帝。 这一点古逐月自己清楚,但他的命格被星算认定了,天下人不信也会信三分。 在某些人的眼中,古逐月就是一面旗,一面收拢天下人心的旗。 “舒将军,”古逐月不知道舒震的王号,还是照常称他为将军,“我只能说,我能帮将军到哪一步,是我无法保证的。” 舒震忽然眯起了眼,用一种危险的打量目光扫视着古逐月。 这不是他想听到的答案,很明显。 古逐月知趣地退了一步,从舒震的身边离开,从称兄道弟的和谐模式恢复到了如常的关系。 “将军,我只想报仇。”古逐月说,“李氏一族不配再高居皇位,等他们得到应有的下场后,我就会离开。” 换句话来说,古逐月只帮他拼命,不帮他收心。 其实人心这种东西,古逐月觉得其实并不好利用。本就变化难测,更何况天下局势一旦动荡起来,人人自危,谁还会关心天下是谁做主。 又有谁,会在意命数不命数的事情。 舒震忽然展眉笑了起来,脸上的阴云瞬间散开:“无妨,你只管待在我军中,其他事情不必你过问。” 古逐月也不再多说,这本就是互相利用的事情,各得各利互不干涉。 “舅舅!”池照慕不知道从哪里跳了出来,挡在了古逐月和舒震的正中间。 池照慕背对着古逐月,对着舒震猛地使眼色。 舒震把她掰过来了,侧脸对着古逐月:“你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不能对这位公子说的?” 古逐月低着头,听见公子两个字,眉毛微微挑了一下,表情十分微妙。 “你这人怎么这样?”池照慕挣开舒震,“他是我带来的,怎么处置由我说了算,你不准……” 池照慕想不好该怎么表达自己的意思。 “不准什么?”舒震忽然察觉到一丝异样。 “不准利用他!”池照慕实在找不到合适的词,随口招了一个大概意思的词。 但说完,她又觉得有些不太对。 这算是利用吗?严格意义上来说其实不算的,反而是古逐月有求于他们比较多。 但池照慕就是觉得舒震这样说话,让她觉得很不高兴。 尤其是见着古逐月听见舒震的话后,脸上那个了然的表情,她更觉得心里难受。 古逐月忽然侧头看着池照慕,不看倒还好,这么一看,池照慕就立刻背过他去红了脸。 舒震把一切都看在眼里,他脸上的神色忽然就严肃了起来:“你先回去。” 古逐月点头,知趣地离开了。舒震这个表情,实在是过于像是听到了什么噩耗。 “怎么回事?”舒震严肃地问。 池照慕长长地呼了口气,抬头看着舒震:“舅舅觉得是怎么回事,那就是怎么回事。” 舒震盯着池照慕,眉头越来越紧皱,他此刻的神情,看着大概是听到比靖和兵临城下还要棘手的问题。 “你怎么……”舒震想要说着什么,却发现自己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本是为人父后才需要面对的问题,他甚至还未成婚,更是无法正确处理自己的情绪。 若没有五年前的那一遭,舒震也许早就成了家,有了自己的儿女,如今正在为儿女的迅速成长感到焦虑和骄傲。 但他没有。 一场战事摧毁了他的余生,让他除了恨,再也感知不到其他情绪。 对于池照慕,却又是不一样的。舒震几乎是把她当作了自己的亲生女儿,看着她长大。 她曾经无数次在噩梦中惊醒,抱着守在一边的舒震痛哭,告诉他自己看见了到处都淌着血。 亲人的头颅被悬挂在城门之上,挚爱的躯体被抛在荒野之中。 她说她不敢睡觉了,只怕噩梦重复无数遍,似一把诛心的短刀,将她寸寸凌迟。 那段岁月就是他们两个人互相扶持着走过,一不留神,池照慕竟然也长成一个真正的大姑娘了。 除了身体上的变化,她始终扑朔迷离难以猜测的心,也在动情时变得简单而纯粹了起来。 舒震不是没有想过有朝一日池照慕带着她的心上人来见他,他甚至早早地就拿了张纸,写下来所有自己将要质问这个年轻人的问题。 但很可惜,这张纸他今天没带,他把它藏在了自己的枕头底下。 所以比起此刻池照慕的理直气壮,舒震倒显得更像是做坏事被抓包。 舒震抓了抓自己的后脑勺:“他是哪里人?” 池照慕努着嘴思考了一下:“不知道。” “他的父母呢?”舒震问,“可还健在,做什么营生?” “不知道。”池照慕如实回答。 “他是做什么的?家中可有田产?可有商业?”舒震接着问。 池照慕照旧摇头:“不知道。” “你知道点什么?”舒震一口气差点没能倒过来。 “他叫古逐月,”池照慕说,“是星算认定的帝星。” 池照慕努力在自己的回忆里搜寻,她忽然发现,一路走来自己虽然许多次尝试跟他说话,却始终没问及与他相关的事情。 原来自己如此不关心他,池照慕想。 “没了。”池照慕回答。 舒震一撩披风,双手叉在自己的腰上,深呼吸着调节情绪。 他从没有像这一刻一样,操碎了一颗老父亲的心。说严厉点,又怕池照慕以为自己不喜欢她喜欢的人。 可要是太温和,这个来历不明的毛头小子就把自己宝贝外甥女给骗走了。 舒震发现,原来这种事情比战场上的死伤还让人头疼。 “你……”舒震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上去温和一些,“是怎么看上他的?” 池照慕被问得一愣,舒震以为是自己的言辞太过于严苛,连忙补充饭:“舅舅没有不同意的意思,就是多了解了解,了解了解……” 池照慕发现,她一向英明神武的舅舅,此刻笨拙得像是刚刚学步的孩子,她忽然就笑了起来。 “舅舅,”池照慕说,“时间可真快,已经五年了。” 舒震明白池照慕在说什么,他伸手揉了池照慕的头顶:“是啊,时间可真快,我的照儿,长成大姑娘了。” “天下局势早就生变,”池照慕说,“我不希望舅舅把古逐月牵扯进来,至少,不要让他为我们的事情陪葬。” 靖和已经失去了胡勒和真金,但镇守靖和的两位上将军和金吾卫飞羽军仍然不是可以小觑的力量。 舒震和池照慕在岭南卧薪尝胆五年,其实事到如今,也没有硬碰硬真的稳赢靖和的打算。 他们还可以花五年十年来等待自己的强大,但四两拨千斤的机会就在眼前。 古逐月是容虚镜亲口点出的帝星,是流传了千年的天下之主,舒震若能借势,那必然会事半功倍。 最初池照慕带回他的时候,舒震以为是星算掌派的意思,没想到竟然是池照慕把他带回来的。 而且池照慕似乎还钟意于他。 但目前,舒震更觉得头疼。 “你知道如果利用他……”舒震说。 “如果利用他,”池照慕说,“对我们行事会有很大的好处,舅舅,我都明白的。” “但就算冒险,我也不想他成为我们的工具,这对他太不公平了。” 舒震没想过池照慕的心中还有公平这个说法,他以为这几年的生活,已经快让池照慕对公平道义这些,失去信心了。 “舅舅啊,”池照慕忽然觉得自己有些犯傻,“我这样是不是很任性啊?” 舒震笑了笑,揽过池照慕抱着,温柔地揉了揉她的头顶:“照儿,舅舅不能答应你,你知道的。” 池照慕把头埋在舒震的护心镜前,看着模糊的镜面上倒映出自己的鼻尖。 她不是可以任性妄为的富家小姐,她的肩上背着血海深仇,他们的复仇之路,必然要用尽一切手段。 一想起古逐月抬头望向天空的眼神,池照慕的心里不知为何就会空出一片来,怎么填都填不满。 她见过太多绝望的眼神,却从没有过这样的,想要接近谁,了解谁,然后与他漫漫红尘路,一生做伴的想法。 池照慕想,自己可能是完了。 “他要向李氏复仇,”舒震说,“我们给他刀,给他剑,给他兵马和粮草,给他冲在阵前的机会。” “但我们也要昭告全天下,他是星算认定的帝星,是命定的天下之主。” 舒震顺着池照慕的头发抚下来,语气轻和得像是在哄小孩子:“照儿,死不可怕,可怕的是,死之前没有拉着仇人陪葬。” 是啊,死之前,若没有把仇恨一并了结,那这一生的情啊爱啊,还不够掩去悔恨的痛楚。 池照慕心里明白这个道理,但她一想到要利用古逐月,心里就很难受。 比得知她爱的人只是利用她,还要难受。 “以后再慢慢弥补他吧。”舒震说,“他若对你有情,绝不会计较这些的。” 池照慕在心里无奈地苦笑,她可不觉得古逐月这样的人,是日后能够弥补的那一类。 对他好的机会只有那么一次,抓住了他便会一生铭记,错过了无论日后做再多努力,只能换来他一句疏远的多谢。 也许到了那时你为了他把命豁出去,他也会还你一条。 但,他心里,是空的。 池照慕要的,是住进他的心里。 “舅舅,”池照慕忽然问道,“若五年前有人救你出血海,若今日有人借你雄兵百万,百年后你心里记着的,会是谁?” 舒震没有回答,这个答案很明显,池照慕只是想告诉他日后和当下的区别。 “对不起。”舒震低声说。 若他们早些强大,能够在靖和攻打时就保住自己的国家,无论今日池照慕爱上的是谁,舒震都可以放任池照慕给他纯粹而无所求的爱。 但现在,不行。 古逐月是帝星,舒震是不会放过这么难得的机会的。 “想来我这个例子举得也有些不对。”池照慕说,“也许他也早就过了那个,正需要人拉他一把的时候。” 池照慕回忆起古逐月的眼神,忽然之间有种无论自己如何努力,都进不去他的心的感觉。 那天冲破琉璃瓦飞向苍穹的人究竟是谁,才能让古逐月如此痴迷而绝望地抬头追望。 池照慕这才意识到,她也许就是古逐月心里住着的人。 那时她展翅飞向天穹,曾经在半空中回眸看向池照慕。神态清冷而威严,恰巧就与庙宇寺楼中供奉的神像一般庄重肃穆。 而她的眉宇间,除了这些,还有一丝说不出来的烟火气,就像是时常谛听凡间苦难的神明。 “她就是钦达天!”池照慕猛然间意识到了。 “什么?”舒震不知道池照慕为何忽然一惊一乍的。 “舅舅,”池照慕忽然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来,“我好像一开始就输了。” 古逐月心里装的是世间任何女子她都觉得自己可以一争,但她实在没想到过,他竟然深爱着西方群山上的神。 只要他活着一天,在他的心里,就无人比得过她一天。 如此绝望,而深情的爱。 第137章 梦乡 “醒了!”一个婢女掀开帘子,从大君的帐营里走了出来。 她的脸上是因为热意而起的坨红,帐子里实在是太热了,几乎快要赶上草原上夏天的温度了。 她还穿着隆冬的羊毛毡衣,在帐子里服侍久了,后背早就被热汗打湿。 等她走出来的时候,一股寒意扑在她的脸上,她竟然也觉得有些舒畅。 别人看来,她也许是在为帐子里那位的苏醒而感到兴奋,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是因为解脱而感到轻松。 她终于不用继续在闷热的帐子里守着了,她终于可以去安心睡一觉了。 启阳夫人匆匆地往帐子里走,掀开帘子时才记起来作为一个阏氏她不能丢了分寸:“赏,重赏。” 婢女也不顾雪地寒冷了,她双膝跪下朝着她的阏氏磕头:“跪谢启阳阏氏。” 启阳夫人没有听到她的叩谢,她一心惦记着尉迟醒,急匆匆地走进了帐子里。 “牛羊各五十只,”尉迟长阳在帐外高声说,“另加骏马十匹,阖家脱去奴籍,各赐金饼一块。” 跪着的婢女听着这些令人如梦似幻的赏赐,迟迟没能缓过劲来。 她知道这是大君刚生下来就被抱去了南边的小王子,却从没想过原来他是如此重要。 自己只是替他们在小王子帐中守了几日,全家竟然都能脱了奴籍。 “多谢大君,”婢女终于缓过劲来,“多谢大君,愿伦萨和天母永远庇佑小王子!” 陆麟臣冷眼看着跪在地上的婢女,他记得最初找她来看护尉迟醒的时候,她脸上的不满和委屈明显得不能更明显。 就连走出帐子的那一刻,她都是满满的怨念。然而却在此刻变了脸。 脱了奴籍,她一家就能分到一块草地,用来放牧或着打猎。她的父亲兄长就能参军受训,走上战场立下属于他们家族的荣耀。 要知道,狼骑的首领耶育泌就是靠着一身赫赫战功才能名震天下的。 也许连这个婢女自己都没想到,她当初千百个不愿意的活计,竟然改变了他们一家的人生。 “起来吧。”陆麟臣的声音很冷,他的态度实在是好不到哪里去,“大君已经走了。” 婢女抬起头,左右四顾后发现大君确实离开了。她站了起来,由于心情好,对陆麟臣的态度也好了不少:“谢过陆将军。” 陆麟臣在心里轻笑了一声,陆将军,他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被人叫一声陆将军。 “走了。”陆麟臣懒洋洋地打了声招呼,掀开帘子走了进去。 他想过帐子里会很暖和,却也没想过是这么暖和。里面的炭火盆排了五六列,个个都正是红旺。 陆麟臣松了松领口,往尉迟醒的床边走过去。 “诶。”陆麟臣还没转过屏风,从里面走出来的顾长门就拦住了他,“让他们说会儿话吧。” 陆麟臣看着屏风上的剪影,他忽然想起来,尉迟醒离开泊川,原来已经快要十七年了。 他从刚刚降生的婴儿,已经长成了能够决定自己命运的男子汉了,却从没有回到过生他的草原上。 陆麟臣忽然觉得,就算尉迟醒想要起兵平了靖和,也是理所当然的。 “陆将军在想什么?”顾长门发觉陆麟臣有些走神。 “我在想,”陆麟臣说,“这世道可真无常,这局势可真多变,这时光——” “——可真是不等人。” 曾经无忧无虑的少年啊,仿佛真的就只是在一夜之间长大的。 就如同昨日他们还在皇城的四方楼里花天酒地,今日就反目成仇,割据一方。 “曾经尉迟醒跟我和李璟一起,去四方楼上喝酒,”陆麟臣忽然说,“有人在背后说了他几句不是,我当场就跟人打了起来。” “李璟当时还不这么乌龟,见我动手,也立刻跟着打了起来。现在回想起来,就真的跟梦一样。” “那时的岁月,”顾长门眼中带笑,仿佛真的看见了那几个嬉笑打闹的少年郎,“一定很难忘吧?” “长门先生,其实无忧无虑的日子,”陆麟臣笑着摇头往外走,“才是最容易忘的。” 陆麟臣实在是记不得自己曾经在长辈膝下学习的快乐时光,他记忆里所有深刻的地方,尽是阖族受难后偷得片刻轻松的时光。 他有时也想努力记起那些长辈的面容,却往往遗憾地发现,他全忘了。 太容易得到的快乐,总是会被人当做理所当然。 “也许他并不是无忧无虑呢。”顾长门随口一提,仿佛是无心时想起一样。 陆麟臣忽然停了下来,转头看着顾长门。 顾长门坦然地笑了笑,若无其事地往外走着:“走吧,去看看这片让他心心念念总挂怀着的梦乡。” . 尉迟醒醒来的时候,他以为自己睁开眼还是会看到一片虚无,直到他看到了陌生的帐篷顶。 这帐篷顶与靖和秋围时搭的帐篷不太一样,这丝毫没有为了美观的意思。 只单纯地为了防御寒冷和狂风。 尉迟醒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巨大的欣喜把他的疑惑压了下去。 很多人都没有过一生夙愿终于实现的时刻,自然也就没有过被忽如其来的欣喜冲昏的时刻。 尉迟醒此时此刻,就大概地体会到了这种感觉。 这是草原,他心心念念十六年的草原,是他梦回无数次的故土,是他拼命都不敢忘却的地方。 他听见有什么人为了自己的苏醒而奔走相告,也听到了自己的父亲亲口下的赏令。 尉迟醒忽然想掐掐自己,看看自己是否依然在做梦。 “长门先生!”那是他母亲的声音,尉迟醒熟的很。 “不必过多寒暄,快去看他吧。”顾长门回答。 启阳夫人坐到了尉迟醒的身边,小心翼翼地捧起他的左手,放在自己的掌心摩挲着。 尉迟醒能够感觉到自己体内的血液正在迅速流淌过没一根血管,他想要说什么,却没能提上气来。 启阳夫人连忙拿过一个枕头来,垫在尉迟醒的脑后:“不急,不急,阿妈等你。” 尉迟醒缓缓地眨了眨眼,启阳夫人抬起头,笑着看向顾长门。 她的眼里闪着泪花,像是捕来了繁星放在了她的眼中。启阳夫人本就是个风华绝代的美人,此刻的神情更是让人心生惊艳与怜惜感来。 顾长门低下头,轻轻地勾起唇角,他并未动过凡俗之心,此刻却依然被这种惊心动魄的美所打动。 “醒了就好,”启阳夫人替尉迟醒抚开额头上的碎发,动作轻柔地像是怕摔坏什么名贵的瓷器,“醒了就好。” “长门先生。”尉迟醒听到了尉迟醒长阳的声音。 他的语气里其实有着欲盖弥彰的焦急,但也许是出于礼数,也许是出于脸面,他尽量想把自己装得冷静些。 “大君客套的话就不必多说了,”顾长门善解人意地说道,“醒公子……小王子已经醒过来,情况稳定,大君快些去看看吧。” “好,”尉迟长阳连连点头,“好,好。” 启阳夫人抬起头,看见了这个局促不安的男人。 她记得,这样笨拙的尉迟长阳,只在当年她生下尉迟醒的那一天出现过。 他明明不会抱孩子,却硬要让人教他抱孩子,姆妈把小小的尉迟醒交到他的手里,他像模像样地学着左右晃动,结果尉迟醒哇得哭了出来。 生下尉迟醒时,他没有哭,急得接生的姆妈几乎想要掐他一把,结果没想到被闯进来的大君一抱,小王子就放声哭了出来。 以后离开启阳夫人母子的日子里,尉迟长阳每每想到这里,都会不由自主地笑出来。 “长阳。”启阳夫人轻声说,“长生回来了。” 回来了。 远离故土十七年,他们终于回来了。 在靖和生活的十来年里,启阳夫人也曾有过登高远眺的时候,她望着西北归来的大雁,时常想起尉迟长阳的脸来。 那时隔着千万重山水,隔着国界与局势,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想什么。 也许是在凭吊曾经的欢愉时光,也许是在憧憬回归故里后的平淡生活。 又或者,她都有。 但她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能回来,是尉迟醒争出来的。 尉迟长阳手足无措地走到了启阳夫人的身边,看着刚刚转醒后的尉迟醒。 “不必起身!”尉迟长阳一把按住了想要坐起来的尉迟醒。 他的力道由于局促没能控制好,硬生生地把尉迟醒给掼了回去。 尉迟醒:…… “长阳!”启阳夫人拍开他的手,扶着尉迟醒坐了起来。 尉迟长阳挠了挠自己的后脑勺,看着母子两人尴尬地干笑着。 “长生刚醒过来,”启阳夫人说,“你轻点。” “阿妈……”尉迟醒轻轻地碰了下启阳夫人的手背,“我没事。” 他的声音很低,但说出话来,启阳夫人就放心了许多。 “父……”尉迟醒张口想要喊自己的父亲,一时间却没想好是叫父亲好,父君好,还是阿爸好。 “叫他阿爸吧。”启阳夫人说,“他等了十六年。” 确切的来说,是十七年。 “阿爸。”尉迟醒乖顺地叫着他。 尉迟长阳连连点头,努力做出和蔼可亲的模样:“阿爸在,阿爸在。” 在真正见到尉迟醒之前,其实尉迟长阳的心里很是没谱,他总觉得,在这个正是叛逆的岁数,他与自己的小儿子相处起来,会很是困难。 他以为,尉迟醒至少要质问自己为什么要让他在异国他乡漂泊十来年。 但尉迟醒没有,他努力照拂着尉迟长阳小心翼翼的心思,喊他阿爸,告诉他自己是接受他的。 尉迟长阳忽然之间很是心疼他。 他没有他哥哥们的张狂疏放,一举一动都是如此妥当,甚至主动在照顾比他年长者的心思。 这样的成熟,不是一天两天可以磨练出来的。 “长生,”尉迟长阳对着尉迟醒张开了怀抱,“欢迎回家。” 尉迟醒沉默了很久,就在尉迟长阳以为他是拒绝这个拥抱的时候,尉迟醒忽然抱住了他。 即将十七岁的尉迟醒撞在了他父亲的怀抱里,用尽自己所有的力气抱住了他。 这是一个,迟来了许多年的拥抱。 尉迟长阳的怀里温暖得像是一盆火,尉迟醒这才扫到了帐子里四处摆放着的炭盆。 “阿爸,阿妈。”尉迟醒问,“你们热吗?” 启阳夫人立马摇头:“不热不热!” 一滴汗水从她的眼角滑下来,刺得她眨了眨眼,尉迟醒就这么盯着她,直到启阳夫人笑了出来。 “阿妈不热,我倒是有些热。”尉迟醒说。 尉迟长阳也笑了起来,他想过无数次父子重聚的画面,却从没有想过是在他的儿子于鬼门关走过一遭之后。 尝到过失之交臂的遗憾,重新寻回时,才更显得无比珍贵。 尉迟长阳捧着尉迟醒的后脑勺揉了揉:“以后跟着阿爸,把失去的,一件不剩地全都讨回来。” 尉迟醒皱眉想了许久,不禁在心里苦笑,失去的东西,若真能抢得回来也就不会有人怨恨世道不公了。 “长阳,”启阳夫人说,“他的命格,不能争。” 尉迟长阳松开尉迟醒,作为父亲拍了拍儿子日渐宽阔的肩膀:“人活一世,归路都是一死。” 尉迟醒笑了笑,点头表示认同自己父亲的说法:“是!” 启阳夫人忽然想起尉迟醒在被围困时说的话,忽然沉默了下来。 尉迟醒从没怕过死,只怕窝囊地活。 “阿妈不再阻拦你做的任何事,”启阳夫人说,“但若有一天,你身遭遇不测,阿妈会跟你一起走。” 尉迟醒刚想说什么,却听见尉迟长阳爽朗地笑了起来:“急什么,我还在他前面呢!” “你们两父子。”启阳夫人看着他们,无奈地笑了笑。 尉迟醒心里松了口气,曾经他无数次为自己与父亲相见的场景而担忧,如今真的见到了,却没有他想象中那么令他忧思。 尉迟长阳没有问他学到了什么,有什么收获,也没有问他为什么要擅自做决定,使两国关系崩塌。 他只给了尉迟醒一个拥抱,一个来自于父亲的拥抱。 也正是此时此刻,尉迟醒才忽然意识到了靖和这些年,到底从自己身边夺走了什么。 第138章 草原 陆麟臣陪着尉迟醒走在仍然倒春寒的草原上,短短一月过去,草原上的冰雪就已经融化了,尉迟醒也大好了起来。 “冷吗?”陆麟臣边走边问他。 尉迟醒从刚刚抽出嫩芽的草地里踩过去,回过头来看着陆麟臣:“我又不是小姑娘。” 初生的太阳刚刚从山头冒出了半截,尉迟醒转头过来,蛋黄一样的朝阳照在他的身后。 陆麟臣忽然发觉尉迟醒的身量仿佛更高了,脸上的线条也越发硬朗了起来。 他也不太好确定是因为成长,还是因为这场生死大劫。 现在的尉迟醒,看上去更加清冷疏离了。 “你在看什么?”尉迟醒尴尬地动了动嘴角,“你不会是……” 陆麟臣一拳砸在他胸口:“你整天想些什么呢!” “本将军拼了命把你救出来就是为了听你说这些吗?!” 尉迟醒捂着心口后退了几步,假装咳嗽着。陆麟臣慌了神,连忙想要上前查看。 一个着急得不行,另一个却笑了出来,陆麟臣抬头看见了尉迟醒带笑的眼睛,差点又是一拳砸在他的心口。 尉迟醒笑着退后几步,转身朝着旭日走过去:“最后在我身边的,也还是你。” 陆麟臣不是很明白尉迟醒为何突然如此感慨,上战场的事情他很在行,猜测人心这件事,他却始终懵懂。 “古逐月不是送你上雪山了吗?”陆麟臣忽然想起来,“他人呢?” 尉迟醒猛然回头,盯着陆麟臣的脸。 他记得。 “我好像,”尉迟醒说,“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不时听到有人在我耳边说话,我也听不清说的什么,也不知道那是谁。” “古逐月呗,”陆麟臣瞬间猜到了他说的是谁,“上念渡的路不好走,他不跟你说说话,恐怕坚持不到爬上去。” 远方山巅上还有未完全融化的冰雪,苍鹰飞过时都有意避开那片依旧冰冷的地方。 尉迟醒远远地眺望着,心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想什么呢?”陆麟臣走到他身边,用手肘顶了顶他。 尉迟醒看着这片从未见过,却无比熟悉的草原,他深深地吸了口气,混着冰雪和草芽香味的气息钻进他的鼻腔里。 这是他心心念念想要回到的草原啊。 “我曾经想过,”尉迟醒说,“若有一日我回到草原,我做将军,古逐月就做我的副将,我做领主,古逐月就做的副卫……” “等等等等!”陆麟臣忽然发现尉迟醒的打算里竟然从未有过他,“怎么没有我?” “因为你是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尉迟醒转过头,温柔地笑着,“靖和二品骠骑将军陆征啊。” 若没有这一场事端,他心里的陆麟臣,现在还坐拥受万民敬仰的殊荣,而不是流落他乡,进退维谷。 “你别这样对我笑……”陆麟臣被他这一笑搞得有些懵,甚至还差点红了脸。 “到目前为止我还是比较喜欢女人的,你再这么看下去我真的很难保证了。” 尉迟醒斜了陆麟臣一眼:“整天到晚没个正形。看到钦达天了吗?” 陆麟臣摇头:“带你回来的是长门先生,没有见过钦达天,也没见过古逐月。” 尉迟醒猜不到古逐月是如何让阿乜歆救回自己的,也不知道古逐月现在去了哪里,他只觉得自己所得到的所失去的,仿佛都只是在一朝一夕之间。 “你笑什么?”陆麟臣看见尉迟醒笑得有些悲苦,这种笑还不如说是哭。 “我刚刚想起了钦达天,”尉迟醒说,“我还以为她是阿乜歆。” 她是百里星楼,和阿乜歆差着千山万水的百里星楼。 “她一剑刺穿了你的心脏,”陆麟臣说,“你本来可以抵挡,也可以躲开的。” 陆麟臣永远不会忘记尉迟醒当时呆滞的一幕,他心急如焚地想要去推开尉迟醒,却始终没看见尉迟醒动一下。 哪怕他稍作抵抗,陆麟臣就能赶到他身边,绝对不会让尉迟醒落得那样的下场。 “你有过心上人吗?”尉迟醒问。 这个问题就比较明知故问了,陆麟臣身边连个雌性动物都很少见。 虽然排着队看她的皇庭闺秀富家小姐大有人在,但陆麟臣待在军营里的时间多,身边除了将士还是将士。 早年间还有几个厨娘,不过也都是陆麟臣母亲辈分以及往上数的那类。 “你觉得呢?”陆麟臣微笑着反问。 “等你有一天喜欢谁你就知道了。”尉迟醒说。 她想杀了你,要你的命,你不但不会躲,还恨不得亲手把心脏捧出去给她。 “这么说……”陆麟臣若有所思,“你承认你喜欢阿乜歆了?” 尉迟醒斜了一眼陆麟臣摸着下巴思考的模样,心中不由得生出一丝嫌弃来。 这世上竟然真有如此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人,尉迟醒以前还以为只有书里有。 “关你什么事。”尉迟醒说。 “以前人家在的时候,”陆麟臣说,“你不是爱理不理,还把她往远处赶吗?” 尉迟醒狐疑地看着陆麟臣:“你怎么知道的?” 他记得,自己从未对任何人提起过自己跟阿乜歆的事情,那时他只觉得应该守好分寸和距离,很多事情都藏在心里。 “阿乜歆找过我,”陆麟臣耸肩,表示自己是被动了解的,“她自己跟我说的,我可没听墙角。” “她找你?”尉迟醒问,“说了什么?” 陆麟臣忽然一叉腰,撅着嘴一脚把一块泥土踢出去:“陆麟臣!尉迟醒为什么这么……这么!这么、这么那个什么?!” 尉迟醒脸上的神色极度嫌弃,但他不得不承认,陆麟臣是真的学得很像。 尤其是这一叉腰的神态。 “你怎么回答的?”尉迟醒问。 “该怎么回答就怎么回答啊。”陆麟臣一脸理所当然。 陆麟臣当时回答的是:“这么龟毛。” 阿乜歆不太明白这个词的意思:“龟毛是什么意思?” “就是扭扭捏捏,拖拖踏踏,欲言又止,欲拒还迎的意思。”陆麟臣回答道。 在这几个词里,阿乜歆只知道欲拒还迎是什么意思,她思考了很久,忽然一拍脑袋:“啊!我明白了!你是说,他对我是欲拒还迎?!” 陆麟臣紧紧地皱着眉头,嘴巴瞥开后嘴角下沉,眉毛逐渐扭出诡异的弧度来。 “你怎么净捡好听的理解?”陆麟臣问。 “那他是怎么回事?”阿乜歆追问,“既然我理解得不对,那你说说。” 陆麟臣伸出一根手指,揉了揉自己的眉心:“我有一个问题……” “你先回答我的问题!”阿乜歆凶巴巴地打断他。 陆麟臣暂停了一下,还是继续问了出来:“你为什么要问这些?” 阿乜歆被问得一愣:“他、他是...是我朋友啊。” “就这么简单?”陆麟臣追问。 阿乜歆扭着嘴巴思考,这简单吗? 朋友对于她来说,绝不是简单两个字就能概括的关系。 是承诺也是信任。 “你是不是喜欢他?”陆麟臣开门见山地问了出来。 阿乜歆又是一愣:“什么是喜欢?” 这倒是把陆麟臣给问住了,他抓着后脑勺思考了很久:“你想不想……” 陆麟臣双臂交叉,自己抱住了自己:“这样他。” 阿乜歆看着陆麟臣诡异的姿势,摇了摇头。 “那你想不想……” 陆麟臣两只手都把五个指尖并拢了,然后蜻蜓点水一样地两手对碰了一下:“这样他?” 阿乜歆学着陆麟臣举起自己的双手,也并拢了五个指尖,举到自己的面前看了很久:“这样是哪样?” 陆麟臣努嘴撅起:“就是这样。” 见阿乜歆还是一脸懵懂,陆麟臣干脆直接说了出来:“就是亲他!” 阿乜歆认真思考了许久,摇了摇头。 “那你这么关心他干什么!”陆麟臣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你这个人真的是……” “不知道不知道,”陆麟臣把阿乜歆往外推,“我什么都不知道,出去出去。” 阿乜歆一边被推出去一边回头:“诶我难道说错什么了?你还没告诉我他为什么那么龟毛呢?” 陆麟臣在临近关门之前,比了个禁声的手势:“龟毛这个词,你以后只能跟我说,其他任何人,都不行。” “为什么?”阿乜歆问。 “因为你还想跟他做朋友,”陆麟臣用高深莫测的语气说话,“而不是就此断绝来往。” 阿乜歆在陆麟臣关上门后忽然反应了过来:“你骗我!” 陆麟臣抬眼,看着脸上疑问十分真诚的尉迟醒,“她说你龟毛。” 尉迟醒皱着眉,怀疑而不信任地盯着陆麟臣:“我不信她懂这个词的意思。” “万一就是她剑走偏锋呢。”陆麟臣挑眉,一脸欠打的样子。 尉迟醒抬脚屈腿,用膝盖顶在陆麟臣的膝窝处:“没个正形。” 陆麟臣没有防范,被尉迟醒这一下给踢倒在了草原上。临摔倒时,陆麟臣忽然一把反手抓住了尉迟醒的衣领。 两个人缠着摔倒在刚冒出短芽的草地上,尉迟醒干脆把自己摊在了草地上,闭上眼深呼吸起来。 这是草原啊,他的草原。 陆麟臣枕着自己的手臂,看着逐渐亮起来的天穹:“感受得出来,你回来之后,心里畅快了不少。” 尉迟醒没有回答,这其实是很明显的事情,比起如同樊笼的靖和皇城,自然是草原更加自在。 这里是他的故土,是他能够展翅翱翔的自由天地,在这里,他可以肆意奔跑。 学会了什么,就可以向自己的父母邀功请赏,犯了什么错误,他也可以躲在自己的父母身后,装作什么也不知道。 他其实并不害怕承担责任,只是害怕自己苦苦坚持,最后却发现自己身后无人。 在靖和的孤独,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 “陆征。”尉迟醒忽然说道。 尉迟醒其实很少连名带姓叫起陆麟臣的名字,而每次叫起来的时候,必定就是他心事重重的时候。 “我摸到了一些事情的眉目,”尉迟醒说,“如果告诉他,就会让他仇恨这世上最在乎他的人,如果不告诉他,他就会日日与自己的仇人为伴。” “我该怎么选?” 陆麟臣偏过头,看着愁眉不展的尉迟醒:“什么事?跟我有关?” 尉迟醒闭上眼,疲惫地摇了摇头,幸好这几日古逐月不在,否则他真的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 “你觉得,星算的长老,”尉迟醒问,“有谁敢下杀手?” 陆麟臣认真思索着,这个问题不算是问题,答案显然谁都知道。 敢对星算的长老下手,只能是星算中地位更高的人。而高于长老的,只有一个容虚镜。 “容虚镜?”陆麟臣试探着回答,但其实心里早就已经认定了这个答案。 “若古逐月是古行川的儿子,”尉迟醒说,“被星算秘密处决的长老是他的母亲,古逐月这笔账,该怎么算?” “你怎么知道的?”陆麟臣脱口而出。 尉迟醒想起来前几日无意中听见的对话,无奈地摇头:“猜测而已,巧合太多,不能不怀疑。” “容虚镜对他……”陆麟臣永远不会忘记容虚镜忽然出现,挡在古逐月身前的样子。 他基本上没见过容虚镜,接触时间最长的一次还是在听雷关的时候。 那时候他就觉得容虚镜是个无情无欲的人,她肯定不会笑,相应的也一定很少愤怒。 但她来潜龙街救古逐月那天,怒火几乎快要烧上了九重天。陆麟臣不知道她生气会有什么后果,却在看见她微蹙的眉心时,不由自主地有些心惊。 容虚镜在意古逐月,而且绝对不是单纯的出于守护帝星的在意,陆麟臣都能感受得到。 “那这可就有些麻烦了……”陆麟臣说,“那天容虚镜来的时候,看到古逐月受伤了,我都怀疑她要杀了在场所有人。” 陆麟臣看着尉迟醒一脸茫然的神情:“你这么懵干什么,你不是也在场吗?” “哦我忘了,”陆麟臣忽然想了起来,“你那天死了,你没看见。” 尉迟醒:…… “要真是你猜的这样,”陆麟臣说,“那这可是一段惊天动地,见者伤心闻者流泪的……的……” 陆麟臣的了半天,没想好该把这个故事往哪里归。 “的爱情故事!”陆麟臣灵机一动。 第139章 王位 尉迟醒回到铁王都里时,发现守门的将士全都换成了狼骑,就连城墙上最末等的了兵也不例外。 “发生了何事?”尉迟醒还未进入,靠近了一个狼骑的身边低声问到。 而这名狼骑始终目视前方,连个正眼都没给尉迟醒。 陆麟臣敲了敲他胸前的盔甲:“诶诶,你们小王子问你话呢。” 守门的狼骑忽然全部调转了手中的兵器,直指着陆麟臣。 尉迟醒一把拉回陆麟臣护在身后,冷静地看着狼骑们丝毫没有表情的脸。 看着看着,尉迟醒的心里其实有些想笑。他在无意之中想起了容虚镜,论面无表情,世上她称第二,恐怕真的没人能称第一。 眼前的狼骑个个勇猛彪悍,脸上的冷漠神情却从未让尉迟醒感到一丝慌乱。 但容虚镜就不同了,她看着身量柔弱,冰冷的眼神每每扫过尉迟醒,都让他产生一种莫名其妙的自我怀疑。 这种反应,尉迟醒在心底里给它起名叫做容虚镜反应。 并且还给这个反应,定了些指数,如果说见到面无表情的容虚镜本人,容虚镜指数是上。 那么见到这些,可能这个指数就变成负了,尉迟醒不但不会觉得可怕,反而觉得有一丝好笑。 “他是远自南方而来的贵客。”尉迟醒整理好思绪,“你们可以不尊重我,但请各位尊重远道而来的客人。” “尊重?”一个妩媚的女人声音从尉迟醒的身后传来,“我的傻弟弟,在这里,尊重是要自己争取的。” 狼骑们纷纷收势,恢复成了目视前方的模样,尉迟醒转过身,看着款款而来的女人。 早春其实并不很暖和,但尉迟夜每跨出一步,尉迟醒都能看到她那白得耀眼的大腿。 他别过头去,闭上眼睛试图忘记自己所看到的,不该看的东西。 陆麟臣咽了口唾沫,在逐鹿林时,她曾经有幸见过这位大王女,那时陆麟臣只觉得她的装束实在是太过于非凡。 如今再见,陆麟臣只觉得非礼勿视。 尉迟夜的衣领开到了肚脐,胸前的丰盈和紧致的腰腹在一线之中隐隐若显。 她的裙摆也开得高,不过由于毛领披风的遮挡,这才没让陆麟臣一眼看到根本。 尉迟夜走到了尉迟醒面前,伸出一根手指描绘着尉迟醒的耳根:“哟!我的好弟弟,可是脸红了?” 陆麟臣不用看都知道尉迟醒现在大概是个什么模样,估计也不比烧红的烙铁白多少。 “王、王姐、”尉迟醒说话开始结巴,然后他憋着一口气,语速飞快地喊了出来,“王姐安好!” 尉迟夜系拢了披风,再曼妙玲珑的身姿也都尽数遮挡在了狐狸毛制成的披风之下。 陆麟臣用手肘顶了顶尉迟醒的腰,暗示他可以转过来了。 “王姐安好。”尉迟醒转过头,尴尬地重复了一遍。 他原本只是觉得,这类的问候还是需得面对面说出来才比较好。结果没想到尉迟夜正笑着打量他。 怎么说呢,这个眼神就好比是尉迟醒在看着一只笼中兔的挣扎,三分玩味,三分轻蔑,三分好奇,外加一分看戏的悠闲。 而不是在看她的弟弟。 “王姐可有什么事情?”尉迟醒觉得,与其这样一直被她盯着,不如自己主动问话,转移一下她的注意力。 “你的三王兄被抓了。”尉迟夜说,“他带走的草原骑兵也正被囚于落火崖上。我的好弟弟,你告诉姐姐,该如何处置?” 尉迟醒不会不知道这是一种试探,尉迟夜是女中豪杰,她与尉迟恭其实并没有什么大怨恨,只不过是争争王位而已。 她如今大摇大摆地来找尉迟醒,问他认为如何处置,其实就是想试探尉迟醒在这一场争斗中,站在谁的一边。 并且目前来看,尉迟夜更倾向尉迟醒非要选,也肯定是站在她的身边。 尉迟恭贸然出兵攻打靖和,这才有了后面的逼婚赐死的事情,也才有了尉迟醒在鬼门关一趟的事情。 就算尉迟醒的心眼再大,想来也许也会对尉迟恭心有怨恨,怨恨他丝毫不关心自己的弟弟。 而王位的争斗,往往这一丝的怨恨,就已经足够当事人做出选择了。 不把尉迟醒的性命放在眼里,这种事情尉迟恭做得出来第一次,也就一定能够做出来第二次。 尉迟夜认定了尉迟醒,一定会选择她。 “我劝你想好了再说,”尉迟夜说,“抓他回来,父君废了不少精力,还有你,从南方养成的温吞性子该丢也就丢了的好。” “王姐,”尉迟醒说,“我自知无权干涉父君的决定,自然也就不会在背后多说,若父君一定要问,倒是我在思量我心中的处置之法。” 尉迟夜一个字一个字地回忆着尉迟醒的回答,她不禁觉得有些似曾相识。 等到真的想起来时,尉迟夜才觉得有些好笑:“是啊,你是他教了,权术斗争局势图谋,哪一样都是他教给你的。” 尉迟醒大概知道尉迟夜口中的他指的是谁,但他觉得这些事情,藏在心里就好,既没有说出来的必要,也没有说出来的意义。 “你在南边学的东西最好全都忘了,”尉迟夜说,“什么隔岸观火,什么坐收渔利,拿到草原上来通通都不可能的,你要么押对一方,一生安稳。” “要么选错后,一同陪葬。你也可以都不选,那无论是我跟你的三哥谁当了大君,你的日子都不会好过。” 尉迟醒看着尉迟夜近在自己眼前的脸,他其实一直觉得自己对自己的家人很不了解。 但他确实从未想过,原来自己不了解他们,他们也并不明白他。 “王姐觉得,”尉迟醒问,“我若谁也不选,就是懦弱无能贪生怕死,只求你们两个谁当上大君就放我一马的人?” 尉迟夜被他问得有些愣神,她怀疑尉迟醒会读心,怎么把她心里的想法全都一字不差地猜到了,并且还说了出来? 尉迟醒无奈地笑了笑:“王姐,南方有句话,心中有山,看山便是山,心中有水,看水便是水。” “心中无山无水,那看山也是水,看水也是山。” 陆麟臣听着尉迟醒云里雾里这句话,好半天记不起来南边哪里有这句话。 他正张嘴想要发问的时候,尉迟醒猛然扭过头来,瞪着陆麟臣,让他硬生生又把疑问憋了回去。 “你的意思就是我贪生怕死,”尉迟夜冷笑一声,“我懦弱无能,我想苟且偷生,所以看你才是这样?” 尉迟醒低下头,拱手行了个礼:“弟弟从没有过这个意思。” “尉迟醒。”尉迟夜忽然一把揪住了尉迟醒的衣领,把他拉到了自己的面前。 他一下撞在尉迟夜的身上,红晕又从耳根蹿上了脸颊。 “我告诉你,”尉迟夜说,“在这里就是这么残忍现实,你要么自己强,要么运气好选到的阵营强,你以为你中立,能够安稳吗?” “你会腹背受敌,被吞到渣都不剩。” 尉迟醒低头不语,尉迟夜垂眼看着尉迟醒这幅任人宰割的模样,心里的气就不打一出来。 她实在是想不通,自己怎么就会有这么不争气的弟弟。 在逐鹿原上是那样,尉迟夜还可以当做他是在异国他乡寄人篱下,所以不得不伏低做小。 可这回到了自己的地盘上,对着如此尖酸刻薄的挖苦他都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一点狼性都没有,尉迟夜简直不信他是胡勒大君的儿子。 “我阿妈跟我提起一件事,”尉迟夜正要松开尉迟醒,却忽然听见他低声说道,“当时南行宫被腐尸围困,是王姐去救出了她。” 尉迟夜不知道他为何提起这件事,愣了片刻后才反应了过来:“是又如何。” “你若觉得感谢,那你便要求父君严惩……” “多谢王姐。”尉迟醒轻柔地说道。 他的声音太轻了,轻到让尉迟夜几乎以为是幻觉,她愣了许久,才慢慢松开了尉迟醒。 她见过尉迟醒不少次,却从没有认真打量过尉迟醒的脸。而当她真的认真看的时候,才发现她弟弟的眼睛是如此干净。 里面很是平静,没有仇恨没有执念没有爱恨,只有温柔化成了水波,时不时荡起星光一样的波澜。 任何看着这双眼睛的人,都有理由相信这双眼睛的主人,有着一颗干净透亮的心。 尉迟夜看晃了神,终于反应过来后才连连退后几步,清了清嗓子正声道:“你懂什么,我不是为了救她……” “王姐是想利用我阿妈。”尉迟醒打断了她的话。 尉迟夜忽然被打断,只能继续与尉迟醒对视,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自己此时此刻像只即将在照妖镜下现出原形的妖怪。 “王姐也许还想利用我,”尉迟醒说,“但无论如何,多谢王姐。” “从我得知王姐曾经进入南行宫救我阿妈时,我就一直在想,若我从小在草原长大,与王姐应该是另一种更加轻松的相处方式。” 尉迟醒不是信口胡说,而是他真的想过,从见到尉迟夜的第一面开始,他就设想了无数次自己与尉迟夜一同长大的情景。 她性格张扬,某些时候也许有些刁蛮,但她做事其实向来都会仔细考虑。 尉迟醒想,若从小跟她一起长大,她也许就是那种一心维护弟弟妹妹的长姐。 她嘴上说着嫌弃,背地里却把欺负自己亲人挨个刁难个遍。 尉迟醒这样想,其实并不是有多想受人保护,只是他长大的这一路,太孤独太冷清了。 哪怕是尉迟夜对他的一点好,就算掺着计谋与猜忌,他都觉得很好。 “你、你瞎想些什么?”尉迟醒皱眉看着他,脸上的神色不再是那么地乖张轻狂,仿佛像个不知所措的小姑娘。 她弟弟不少,妹妹也不缺,唯独就这一个,在她这样的态度下还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尉迟夜甚至怀疑这个弟弟的脑子是不是坏掉了。 “王姐,”尉迟醒说,“宁辅国的人情,好借不好还。” 尉迟夜原本终于有了一起裂缝的防备又迅速收拢了,她冷冰冰地看着尉迟醒,像是在打量他到底知道多少。 “宁辅国曾是我的老师,”尉迟醒说,“他的行事风格我清楚得很,王姐是个直爽磊落的人,去救我的阿妈,不论如何,弟弟先谢过了。” 尉迟夜仔细品着尉迟醒说的话,才发觉这个十来岁的小崽子说话竟然也是滴水不漏。 他既提点了尉迟夜,又不至于令她太过难堪。 “需不得你来提醒我,”尉迟夜转身,“他那重重心门,我并未想要一探究竟,做人都是要惜命的。” “我也一样。” 不知为何,听着尉迟夜这话,尉迟醒的心里总有种担忧的感觉。 他向来少于考虑到虚无缥缈的来日后的来日,却在此刻萌生出了担忧来。 尉迟醒已经差不多明白了这是为什么,但他实在是无法直接与尉迟夜说清。 这是她的私事,也是她藏于心中不愿开口的情事。 “说来王姐大概不信,”尉迟醒说,“我生于草原,长于靖和,直到此时此刻也依旧觉得这天下应该太平才对。” “王姐心心念念的王位……” 尉迟醒走近了几步,附在她的耳边低声说:“我从未想争,争来也不知道该如何去管。” “王姐在这里生活的许多年,才是我最为羡慕的事,若有机会,我只想守护这份安宁。” 尉迟醒的意思其实已经足够明了了,他不争不选不表明立场,既不是因为弱,也不是因为怕,而是他想守护亲情。 “你知道,”尉迟夜说,“上一个妄图守护自己眼里家人的人,是什么下场吗?” 尉迟醒不做回答,对于草原,他实在是了解甚少。 “你看我们的父君,”尉迟夜提点他,“可有兄弟,或者姐妹,尚且在世的?” “人情凉薄,”尉迟夜说,“父君用一颗真心,换的是二十年竭尽全力才能自证能力的局面。他若因为那次维护他的兄弟姐妹而失去了草原人的信任。” “也就没有你我了。” 尉迟夜回过头,认真而凝重地看着尉迟醒的眼睛:“我们生来做亲人,是要拼出最强的那一个,而不是为了情。” 第140章 似曾相识 “你王姐说话可真有够难听的。”陆麟臣抱着手臂与尉迟醒一同并肩而行。 “怎么?”尉迟醒低头看路,一步一步认真地走着。 “就那么啊。”陆麟臣也说不出来个一二,只觉得尉迟夜说话的态度有点让人难受。 “你在家里逍遥快活了二十多年,”尉迟醒带着笑抬头问陆麟臣,“突然有一天冒出来个弟弟,你会对他多好?” “你这是偷换概念!”陆麟臣的脑子忽然就变得十分好使了。 “我没弟弟,你也不是突然冒出来的,”陆麟臣说,“你别真当我傻。” 尉迟醒看着陆麟臣一脸正义凌然的神色,心中竟然想起来从罗刹引进来的白狼犬。 那种犬类的神色也是这样专注而认真,两只蓝眼睛炯炯有神地看着前方,总以为自己是对的,其实是蠢得可以。 尉迟醒想着想着,就极其认真地点了点头:“你说得对。” 毕竟对于这种犬类,不能硬要教他,只能说对对对是是是好好好。 “你看,”陆麟臣忽然停了下来,“真的有大事。” 铁王都里其实少有带兵器的守卫,真正的重兵都是把守在铁王都的外面的。尉迟醒起前逛了几日,大概摸清了这里的规制和习惯。 而这一次如此森严肃穆不说,守卫的人数还不少。 看来草原的主人,并没有打算轻易放过忤逆自己意愿的人。 哪怕这个人是他的儿子。 “还行吧。”尉迟醒轻松地一耸肩,“这还比不得我死的那天。” 那天的阵仗,陆麟臣大概真的是永生难忘。尉迟醒是古往今来唯一一个让金吾卫和飞羽军同时出动的人。 也是唯一一个同时要对抗宁还卿和风临渊的人。 扬名立万其实说难也难,成名的背后需要日日地锤炼,但有时说易也易。 武林中一夜之间就名扬四海的例子很多,无一不是通过打败一位早就威名远扬的前辈。 尉迟醒这一次被天下人交口相论,在陆麟臣看来,有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他借了宁还卿和风临渊的名。 “那谁能跟您比呀?”陆麟臣贱兮兮地走着一种欠打的步伐,“你如今炙手可热的程度只低于帝星。” “说起来,”尉迟醒仿佛忽然被点醒,“古逐月是还留在雪山吗?” 陆麟臣摇头:“我这不是跟你一起呆在这里吗,我受伤后你日日守在我的床前,你差点死后也不也日日守在你的帐前。你看看我们这过命的交情……诶诶诶你走那么快做什么?” 尉迟醒掀开门帘,走进了帐子里。 草原的金帐就是大君的象征,地上铺着从寒林中黑熊身上剥下来的皮毛,帐顶上贴着纯金的箔片。 每一根横梁都是用一整根铁沉木作成的,表面再贴上金箔,浑然天成得如同是金树干。 金帐有三十六根顶柱,一根帐心柱和八根卫柱,三十六根顶柱围成了大圈,把帐子里所有勇猛剽悍的草原勇士聚在一起。 他们此刻分为两面分立着,中间的帐心柱挡住了尉迟长阳,尉迟醒不确定他的父君有没有跟所有人一样看着突然走进来的自己。 但他觉得,自己此时此刻承受着的打量眼神,有些似曾相识的感觉。 这里是草原,尉迟醒竟然觉得有些像靖和。 他们的防备,他们的猜忌,他们的好奇,他们投来的所有目光,都让尉迟醒觉得还是如同身在异乡。 “你怎么了?”陆麟臣用手肘轻轻撞了撞尉迟醒的手臂,低声问他,“走了?” 尉迟醒低下头,无声地笑了笑:“嗯。” 两个人就这样绕过柱子走了进去,站在了尉迟长阳的面前。 尉迟醒刚想抬手行礼,忽然记起来这是草原,他举起来的手臂顿在了半空中,尴尬无比。 “不必拘礼。”尉迟长阳似乎是发现了他的迟疑,“这是你的家。” “你来做什么?”尉迟长阳问。 陆麟臣其实也想问,尉迟醒只说要来金帐看看,并没有告诉他到底要做什么。 “父君抓了三哥?”尉迟醒问。 帐内的气氛忽然紧张了起来,众人原本就并不怎么和善的目光更加警惕了起来。 尉迟长阳轻轻皱了下眉,随即恢复了随和的神色:“谁告诉你的?” “铁王都中陈兵列阵,草原铁骑披坚执锐,”尉迟醒说,“父君,不需谁知会,儿子也知道定然是有大事发生。” 尉迟长阳的脸上似乎有些欣赏的神色:“不错,尉迟恭私自出兵,已经被抓回。” “你来,”尉迟长阳看着王座之下的尉迟醒,“是来为自己讨说法的?” 尉迟醒退后一步,跪在了黑熊皮地毯上:“父君。” 他磕下头去,额头抵在黑色的毛皮上:“三哥做事,应该也有他的理由,儿子既然无事,就不必严惩。” 陆麟臣心头一惊,差点把尉迟醒从地上揪起来骂。 “小王子好本事!”站在一边的一位首领忽然嗤笑一声,“回来这才多久,就傍上了好树栖上了好枝,这个人情卖出去那可真是……” “勒朗泰!”尉迟长阳忽然低声怒吼。 勒朗泰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尉迟长阳即将升腾而起的怒火打断了。 “大君!”勒朗泰跪了下来,直视着尉迟长阳,“三王子莽撞行事,草原与靖和十数年辛苦维持的和平毁于一旦!大王女苦心周旋其中所做的种种努力全都白费了!” “和平?和平!”站在另一边的首领忽然站出来,指着勒朗泰的鼻子,“你管卑躬屈膝叫做和平?!你打娘胎里就是跪着生的吗?!” “巴帕图林,”尉迟长阳揉了揉眉心,“不准骂人!” 尉迟醒算是明白了,勒朗泰是大王女阵营的,主和,巴帕图林是三王子派的,主战。 而他此时此刻站在从轻发落三王子的一方,勒朗泰就把他当做了巴帕图林已经拉拢好了的人。 尉迟长阳被吵得头疼,他原本就打算严惩尉迟恭,结果没想到三王子一党先前没有表示出任何抵抗,抓回来的时候,就提出了反抗。 “大君,”巴帕图林转身看着尉迟长阳,“三王子可是您的儿子,他就算有错处,也是为了草原着想。” “若要这么说,”陆麟臣忽然插嘴,“尉迟醒就不是你们大君的儿子吗?你们的三王子起兵的时候,就没有考虑过会害死他吗?” 勒朗泰一下就看不懂这个局势了,尉迟醒跟陆麟臣应该是同气连声的,但尉迟醒分明就站在了三王子那边。 而这个陆麟臣此时说的话,又是站在了大王女这边。 不止勒朗泰,巴帕图林其实也看不懂,他沉思了许久,决定指着鼻子骂出来:“你个南方来的弱鸡秧子!这里没你说话的份!” “巴帕图林!”尉迟长阳再次制止他,“不准骂人!” “大君!”巴帕图林情急之下也跪了下来,对着尉迟长阳声嘶力竭地喊着,“三王子心心念念为草原争回本该拥有的,何错之有!” “大王女也是在徐徐图之!”勒朗泰瞬间反驳他,“谁都是为了草原好,谁都是想要草原人全都站着活!” 尉迟醒听了许久,他心中只觉得这跟他想象中的草原,有些一样,又有些不一样。 他以为草原上的人们都疏于教义,不会像南边那样字字句句都要斟酌用词。 但刚刚他们的辩论里,用词其实能够算得上精妙了。 尤其是对于巴帕图林这样冲动易怒的人来说,尉迟醒实在是没想到他遣词用句如此高级。 但这草原,和他想象里,到底还是一样的。各种各样的人怀着各种各样的目的,但没有人,会想要伤害这片生于斯长于斯的地方。 他们能为了自己的目的破口大骂,但追根究底,还是为了维护这里。 尉迟醒在靖和看过许许多多的文臣武将,身居高位太久,他们就会迷失了自己的心。 金银美色和权势,让他们逐渐走到了靖和的对立面,却又在时时刻刻蚕食着这个生养他们的国度。 尉迟醒曾经听过有这样的人痛哭流涕着忏悔,但听着听着,尉迟醒就发现,他们其实并不知道自己到底错在了哪里。 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背叛了什么,伤害了什么,遗忘了什么。 人都是追逐利益的,也有各种实现利益的手段,草原人,与靖和人,最根本的不同,就是草原从未出现过叛徒。 尉迟醒抬起头,看着自己的父亲:“父君,儿子并不想与三哥兄弟阋墙。” “既然此时此刻儿子站在这里,”尉迟醒说,“那三哥就并没有酿成多大的错误,还请父君谅解三哥。” “长生,”尉迟长阳的声音威严与慈和并行,他温柔地看着自己的小儿子,“本君从未说过,要重罚他,是因为你。” 在场的人均是一愣,连陆麟臣都没反应过来这是什么走向,所有人都愣愣地望着尉迟长阳,等着他发话。 “偌大泊川,”尉迟长阳说,“若是谁想带兵出征就带兵出征,谁想起战就起战,那我泊川,该如何治理?” 众人纷纷低下头沉默了下来,接受着尉迟长阳的训斥。 “伦萨和天母向来威严慈善,”尉迟长阳说,“但她对于分裂草原的人,从来都是毫不容忍,你们党羽之中纷争四起,是否愧对伦萨和天母?” “不论如何,两派公然互相斥骂,还口口声声说是为了草原?!” “还有你……”尉迟长阳垂眼扫视尉迟醒。 “长阳!”启阳夫人从帐外走了进来,一身红衣仿佛是熊熊燃烧的火焰。 “长生才刚回来!”启阳夫人说。 “墨柔。”尉迟长阳站了起来,从王座之上走了下来,迎接启阳夫人。 “我身在高位,”尉迟长阳走过来,牵起她的双手,“你应该懂我才对。” 启阳夫人抽出手来,拉起了尚且跪着的尉迟醒:“长生,先起来。” “阿妈。”尉迟醒被她拉起来,站在了尉迟长阳的面前。 “父君,”尉迟醒看着自己的父亲,“是儿子多嘴了,但父君,儿子只是不想家中纷争不断。” 也许是家中这个词让尉迟长阳感到欣慰,也许是尉迟醒认错的态度让他平息了怒火。 尉迟长阳跟尉迟醒说话的语气,也真正地柔和了起来,而不是方才那样慈和中藏着威慑。 “长生,”尉迟长阳说,“你还不懂这里的规矩。” 启阳夫人拉着尉迟醒往外走:“长生,这里的事情你暂时最好不要掺和,阿妈是为了你好。” 尉迟醒忽然站定了脚步,转身看着尉迟长阳:“父君,儿子自以为是的错,儿子认下了。但是儿子的初衷,是不想儿子的家乡被外人分割。” 启阳夫人一扯,硬拉着尉迟醒往外走:“你叫尉迟长生,你要明白你父君对你的期望。” 陆麟臣听着这话,也不明白其中的深意,他回头看了一眼尉迟长阳,发现尉迟长阳正看着尉迟醒的背影。 尉迟醒绕过帐心柱的时候,尉迟长阳的目光也一直追着他。 原本在尉迟长阳呵责尉迟醒的时候,陆麟臣是满腹的疑惑,虽然他也想问问尉迟醒的脑子是不是坏了才替他的哥哥求情。 但他怎么也没想过尉迟长阳的态度这么严厉,还是当着这么多的人面。 可看着尉迟长阳望着尉迟醒的眼神,陆麟臣又忽然觉得,关于草原大君的继位人选,帐内的人就算吵翻了天,尉迟长阳也不会改变心意。 陆麟臣转过身,跟着尉迟醒往外走,他突然笑了笑,满是无奈与暗喜。 他有些想不明白,人生在世的时间并不长,为亲为友也是难得的机缘,为何人们还要将一腔真心藏于腹中。 尉迟长阳大可以告诉尉迟醒他的选择,手把手,一样一样地教给他,却非要选择这样的磨砺来给他。 也许真有什么不可说的理由吧,陆麟臣想。 “诶!”陆麟臣忽然叫住尉迟醒,“你想……” 陆麟臣挑了挑眉,示意尉迟醒他在指他的身后,又用手指比出走路的姿势,放在另一只手里作势往上爬。 “想吗?”陆麟臣眼神暗示尉迟醒。 尉迟醒皱眉,极度嫌弃地看着陆麟臣:“走了。” 陆麟臣垂下手,不屑地翻了个白眼。 第141章 心有魔障 容澈捧着缺一录,静静地站在星尘神殿中,这是容虚镜给他上的第一课,也是他有生以来,记忆最深刻的一课。 如果说他曾经是信仰着神明,如今,他几乎已经快要成为了神明。 他身受众生的信任与依赖,他望向星空时,就能看见他们的未来。 可如今,那位享尽盛誉的人,却正在责罚自己。 容澈从来不知道星尘神殿中还有这样的阵法,诛人心火,灭人神魂。 她已经在阵中受过了剥皮抽筋也无法相提并论的惩治,如今穹顶上的星轨纷纷规律地运转起来,似乎是在酝酿着什么大事。 “尊位……”容澈想劝,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劝。 见过顾长门以后,他才发现这世间的一切执着与原则,其实也早就在命定之中。 容虚镜此时此刻如此逼自己,其实也并不会对无情的天道,带来任何影响。 星海中形成了一个风暴层,黑漆漆的星尘被卷了进来,恍惚之中仿佛有惊雷从中炸起。 “尊位!”容澈失声大喊。 一道耀眼的紫电直直地划破浓云,从穹顶上降落下来,重重地打在容虚镜的身上。 她身上穿着的玄袍,丝线是取自浩瀚星海的极黑中,花纹绣线,是抽于烈日的内核里。 世间少有能划破她玄袍的器物,就连寒山尽平或者见微,都不够格。 而阵法里的紫电落下来,就在容虚镜的背上划出了一道大口。 伤口最深处可见森森白骨,鲜血濡在玄袍上,看不出色彩,只见赤金的暗纹慢慢被染红。 容虚镜不想跪,但第二道紫电落下的时候,她也只能跪下了。 膝盖磕在漆黑磐石上的声音让容澈的心头一惊,他目光追过去,只见到容虚镜的膝下溅起一阵星光。 被溅起的星光安稳下来,便在游移之中暗淡下去,重新隐于玄石中。 又一道紫电落下,容虚镜咳出一口血,打在了地面上。 沉寂已久的经纬线瞬间被唤醒,散发出耀眼而温和的光芒。 容虚镜丝毫没有情绪的脸瞬被照亮,她的嘴角脸颊上全是血,唯有一双蓝眼睛依然干净得像是深湖里的冰。 “受尽极刑,”容虚镜说,“才能试炼真心。” 这是顾长门曾经走过的路。 容虚镜当年不止一次劝阻过顾长门,与天意为敌,与星命为敌,是要受尽极刑的。 而顾长门就是这么告诉她的,受尽极刑,才能试炼真心。 他也曾在犯下大错后,开启过这个阵法,要看看天意让他生,还是让他死。 当然,顾长门没有死,但也并不好过。 他受刑后整整昏迷了两个月,再醒来时,等到了容端瑶被逼上雪上的消息。 那时顾长门斥责容虚镜冥顽不灵,然后一心求死。 容虚镜没能拦住他,也没能救回他。只有回到了靖和皇城,与这终年未有变化的重华山为伴。 “尊位要试炼何种真心?!”容澈见容虚镜终于肯理他,自然绝不会放弃这个劝阻的机会。 容虚镜没有回答他,他也不知道是因为又落下一道天雷,还是因为容虚镜根本就不想回答。 “尊位可知人心最经不起试炼?!”容澈连忙喊道,“什么受尽极刑,什么试炼真心,全都是空口无凭之说!” 容虚镜抬起眼,看着被阻挡在阵法外的容澈。她的瞳孔依旧是冰蓝的,但眼白上早就攀上了血丝。 “与你无关。”容虚镜说。 容澈听得出,她的身体确实是在承受着无可比拟的痛楚,但她却并没有觉得痛,反而心里似乎得到了某种解脱。 “尊位到底为何自惩!”容澈追问,“重华境中不肯放过自己,重华境外也如此穷尽手段折磨自己!” 容虚镜也无法告诉他自己到底为何而困顿,她只觉得心里乱糟糟的,只有痛,才能忘。 她只有在周身痛苦时,才会不去想自己抽出万千星辰的生气去救古逐月的事情。 “星辰可敬,”容澈说,“尊位行事问心无愧,何须如此!” 星辰可畏! 容虚镜忽然慌了神,对啊,敬畏星辰,是星算入门时就要传授的门规。 而容虚镜,竟然亲手亵渎了星辰对于她的信任。 不只是靖和,生活在这片苍穹下所有的信徒都是如此信任她,他们将无上的荣耀之冠亲手戴在她的头顶。 而容虚镜,却为了一己之私,抽出凡尘世人的生气。 我错了吗? 容虚镜忽然间愣了下来,一道紫电落在她的背后,深而长的伤口上还贯着惊雷。 她的后背已经血肉模糊,白骨依稀可见。可她却感觉不到痛了,自我怀疑和自我否定让她几近崩溃。 “容虚镜!”容焚琴模糊的身影再次成型,在阵法外试图闯进来。 “容虚镜!”容焚琴闯不进来,只能看着容虚镜在疯魔的边缘徘徊,“我早说过你心有魔障!” 容虚镜仿佛回了神,慢慢转眼看着虚无缥缈的容焚琴。 “本座,一生恪守天道,”容虚镜说,“守护星辰升起落下,承载万民信任,门中来往人员,无不要求他们敬畏天命。” “如今,是我毁了这份,人与天意的契约?” 容澈不知道容虚镜在看哪里,他只听见容虚镜喃喃自语着。他不知道容虚镜到底在想什么,才会问出这些来。 他只觉得担忧,若在这样下去,容虚镜的情况肯定不太好。 “容虚镜,”容焚琴说,“你不是傀儡,有情有义并非可耻之事,你不该逃避与否认!” “与情义何干?”容焚琴抢在容虚镜问话之前猜中了她的想法,“你好好想想,你是为了救人才出此下策的!” “这不违背契约和道义!”容焚琴还是一早就看出来了容虚镜的疑惑,“星算守护世人千年,早该去过自己的生活了!” “尊位,”容澈努力回忆自己浅薄的知识,在手中画出符文,想要破阵,“得罪了。” “一派胡言!”容虚镜看着容焚琴焦急的动作,非但没听进去她的安慰,反而更加愤怒了起来。 我在生气什么?!容虚镜在心里一遍遍地自问。 她没有理由为了容焚琴的言语而愤怒才对,她没有情欲几百年,一心问道天地星辰间。 为何如今成了这样的人,冲动自私而易怒。 容澈被容虚镜吼得一愣,手里打出去的符文飘了飘。 符文自然是被阵法吞没了,容澈想,绝不是因为他太弱,而是因为被容虚镜给吓到了。 容澈手中再起符文,肩膀上却搭上了一只指节分明而修长的手。 “后生。”顾长门说,“我来。” 顾长门此刻一身银袍,暗里花纹含蓄间有光华流动着,他手中持着拂尘,朝着容虚镜的方向走过去。 容澈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他被顾长门摸摸过的肩头,有股沁人心脾的香气。 风荷香味和透凉感顺着他的肩头钻入他的鼻息,容澈看着他的背影,实在是觉得他超脱非凡。 顾长门丝毫不受阵法的影响,跨步缓缓走了进去,站定在容虚镜的面前,蹲了下来。 容虚镜原本死死地盯着容焚琴,却没想到她忽然消散开,融进了无尽的黑暗里。 “家主。”顾长门的声音忽然传进了她的耳朵里。 容虚镜迟疑地扭过头,慢慢地抬眼看向顾长门。 她不敢太快回首,顾长门身死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她其实都有听见过顾长门的声音。 但只要她猛然地回头,就再也无法听见一字一句。 当初在念青雪山上的重逢,那是顾长门留在世间最后一丝幻象,他的声音听上去是如此地缥缈。 像是激流中的浮萍,无来处,无归处。 可现在这一声家主,是如此地真切,音色语调中还带着他风荷的气味。 容虚镜还未看到他时,就仿佛已经看见了了月光之下,夜露从风荷的瓣叶上滑落,打在水面上激起一圈涟漪。 容虚镜此刻的形容颇为狼狈,她自下而上地看着顾长门,脸上分明依旧没有什么神色,却让站在远处的容澈红了眼眶。 一道紫电又要落下来,顾长门拂尘扫过,穹顶中的浓云全都散开,紫电在将要触及容虚镜的时候瞬间隐于黑暗。 “老师。”容虚镜愣愣地看着他,她没想到自己此刻连伸出手触碰他衣摆都不敢,就怕一碰,顾长门又归于虚无。 顾长门搂着容虚镜,将她扶着坐起来:“家主。” 顾长门伸出手悬在容虚镜的背后,温润的星光撒在她的伤口上。他无法让容虚镜的伤口立即愈合,只能稍微缓解一下痛楚。 容虚镜拉过顾长门的手臂,阻止了他:“学生今日忽然才明白,老师当日承受痛楚,原来为的是这般。” 容虚镜抬起头,看着穹顶中的星海,那里没有属于顾长门的命星在闪耀。 而此时此刻,顾长门就在她的身边。 “家主,”顾长门让容虚镜靠在他的胸膛处,“长门此刻就在家主身边,无需质疑。” 容虚镜恍惚之间看见了立在阵外的容澈,他急得走来走去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老师原来没有死。”容虚镜的胸腔之中似乎有些什么东西正在崩塌。 若最开始就是一个人在天地间踟蹰独行,那容虚镜大概也就并不会有多依赖顾长门。 但从容虚镜有记忆以来,就是顾长门陪在她的身边,教会她演算,教会她怎么做容家的家主,教会她如何担负天下人的信任。 世人都说容虚镜的天资非凡,事实也确实如此,但只有容虚镜自己知道,她没有少受过顾长门的点拨。 天才求学总是简单的,但总归还是需要引路人,总归还是会遇到推不开的门。 顾长门就是她的引路人,而遇到困顿容虚的门时,顾长门的短短提点,往往就能让容虚镜茅塞顿开。 更何况还不止这些。 他教容虚镜处理容家的事务,分管星算门中的职责,人们将信任织成袍铸成冠,那替她穿戴的,一定就是顾长门。 容虚镜在顾长门活着的时候,其实并没有意识到这些。 直到顾长门葬身雪山,她真正变成一个人的时候,才发现天地是如此清冷。 她还是可以照旧一个人穿梭在繁华热闹的人世里,过着孤独而漫长的人生。 但说到底,真的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而此时此刻,顾长门又回到了早就习惯真正喜一个人的容虚镜的身边。 容虚镜闭上了双眼,她本以为心中并不会对离别后的重逢感到欣喜,但事实证明,另一种超于欣喜的情绪,正在蔓延。 战场上曾有过一个说法,让孤军奋战死士倒下的,不是气势汹汹的敌人,而是姗姗来迟的援军。 危难和孤独的折磨下,让人倒下的,是希望与安心。 “家主,”顾长门捡起被容虚镜丢在一边的晶石,放进了她额角上的银扣里,“长门不是说,希望家主活得自在些吗?” “帝星的命数,”容虚镜忽然扭过头,把脸埋进顾长门的胸腔处,“被学生扰乱了。” 容澈从未见过如此狼狈的容虚镜,她不再骄傲的此时此刻,单薄的背影里满是承载太多后的疲惫。 “家主不必自责,”顾长门说,“星命是天定的,哪有人说改就改的。” 顾长门安慰地轻拍着她的肩膀,他知道,容虚镜此刻的失落与脆弱都是假的。 透骨的紫电给她带来了令心神无法集中的痛楚,容虚镜把这诛心的痛苦当做了陷入幻境的法门。 以为痛到深处,就可以见到自己惦念许久的人。甚至以为顾长门当年,也是出于此意。 她把这一瞬,当做了虚幻。但她的疲惫,却不是,只是藏得太深太久。 “学生背叛了所有人,”容虚镜说话的声音有些漂浮,气息紊乱,“用天下人给学生的信任,去弥补学生自己造成的错误,学生不配再居于高位。” 顾长门知道,容虚镜以为古逐月的生死劫难由她而起,所以才选择了抽取生魂救他的法子。 容虚镜从未提起过,但无时无刻不在受着自责。 “高位?”顾长门却问她,“家主为何觉得这是高位?家主只不过是生在世间的普通人,所有的身份不过是说丢就能丢的名号,为何一定要这样苛求于自己?” 第142章 有所思 顾长门站在床边,低头看着沉睡的容虚镜。 她的肤色原本就浅,此刻更是毫无血色。顾长门凝视着她的脸,心中的思绪万千。 这是他教导出来的徒弟,天下无人能与她并肩。但顾长门心里的痛,多过了骄傲。 “长门先生,”容澈不敢上前,只能在几步远的地方往床边张望,“尊位可否安好?” 顾长门转过身,挽着拂尘走到了容澈的身边:“我曾与你说过太一星的故事,你就当明白她此一生,就算有劫难,也不至于有性命之忧。” “晚辈明白。”容澈低下头,不敢直视顾长门的眼睛,“只是……” 只是他看着容虚镜在电光交错中抬起头时的神色,心脏就揪着痛。 星尘神殿的地板上亮光纵横四布着,穹顶中的星辉洒下来,落在容虚镜的身上。 玄袍依旧是漆黑,只是仿佛淋了雨一般,花纹却全都被染成了鲜红的。 只在那一刻,容澈才觉得,原来她也是肉体凡胎。 但那是站在万人仰望之巅的天之骄子,是天命所在的近神者。 她形容狼狈,身心俱疲,都是她自己罚自己的。 可还偏要一副什么都不在乎的冷淡姿态。 “我奉劝长老一句话,”顾长门看着容澈的神情,“如今长老的心绪情思,对于家主来说,可能算是多此一举。” “多此一举?”容澈问他,“若真是多此一举,长门先生千年的等待与守护,又算是什么?” “长老与我不同。”顾长门浅浅一笑,耐心地与他解释,“我是生来就追随她的,生是为她,死是为她,陨落或是永恒,都是为了她。” 容澈的神色里浮现出来了某种不可言说的细节,顾长门一眼就捕捉住了。 “长老不要乱想,”顾长门说,“我对家主,超于感情,胜于使命。” 容澈也不想胡思乱想的,但顾长门生来一双含情脉脉的桃花眼,说那话时的神情又那么专注认真。 任谁来看都是一副倾诉对心上人爱意的样子,但仔细看看也不太像。 世上的夫妻,都要论登不登对的,而顾长门与容虚镜站在一块儿,只会让人觉得那是师徒。 想到这里,容澈又忽然为自己的愚蠢而感到抱歉了起来。 “尊位没事了吗?”容澈又忽然想起了这茬来。 他看那凭空而来的紫电,不像是要让容虚镜好受的样子。 容澈也不知道那是什么阵法,为什么藏在星尘神殿的演算台里,还能引来星海里的雷电。 他只知道,从容虚镜的状态来看,这比重华境里还难受。 顾长门皱着眉回头深深地望了容虚镜一眼:“我也很是希望家主无事。” “但能够割裂家主的衣袍,伤及她的发肤,”顾长门说,“不只是因为这个阵法而已。” 顾长门也曾受过这样的极刑,但那是他心中有执念,受了数万道紫电都没有让他动摇半分。 容虚镜这个样子,是因为她的信念崩塌了。 “也许……”顾长门的心中冒出一个堪称馊主意的主意。 但他没有来得及自我否定,就又忽然想到了一件事。 容虚镜,是有所思? 顾长门想起来,这千百年里他带着容虚镜看悲欢离合,看恩怨聚散,却唯独忘了带她去看情爱痴缠。 是忘了吗?顾长门自己也不太确定。 “也许?”容澈见顾长门迟迟没有继续说话,只好追问了下来,“也许什么?” “也许长老带家主去岭南,”顾长门说,“去找古逐月,家主才能看清这个人世。” “看清人世?”容澈被他的话搞得有些懵。 他眼里的容虚镜早就超脱物外了,别说是人世,估计天地法则宇宙洪荒都看透得差不多了。 顾长门看了容澈一眼,心里不禁觉得有些好笑:“曾经有个年轻人,也同你一样,不谙世事,不问来日,只想过好当时当刻。” “那,这位年轻人,”容澈问,“后来怎么样了?” “后来她死了。”顾长门说。 容澈一时半会儿有点接不上话来,顾长门说自己像那个年轻人,然后又说那个年轻人死了。 他有点参不透顾长门的意思。 “我的意思是,”顾长门说,“她直到死,都活得无忧无虑,是真正的快活之人。” “那这位前辈是?”容澈问。 顾长门忽然微微侧回过头,眼眸动了动:“家主要醒了,不可与她提及我曾来过。” 容澈刚要伸头看看容虚镜,下一刻顾长门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其实容澈也学到了一些一念千里的皮毛,但还无法做到顾长门这样一触即发。 亲眼见过这样的差距,容澈才明白顾长门为何有资格做容虚镜的老师。 他还正在思虑,却见容虚镜的眼皮动了动,随即就睁开了眼睛。 “尊位!”容澈连忙扑了过来,跪在了容虚镜的床边。 容虚镜方一睁眼,就看见了凑在自己身边的容澈,她由着容澈扶起她,坐在床头打量着四周。 这是顾长门曾经住过的地方。 床榻正对的窗户外有木兰花正在凌寒而开,这是初春的季节。 容虚镜看着树上的繁花朵朵,她忽然又闭上了双眼,深深地吸了口气。 她总觉得,什么时候,她也住过这样的院子,院子外有雪花夹着松枝的香气传进来。 但她想不起来了,她的记忆从朔州陷入临镜自写后,仿佛空缺了很大一块。 “尊位感觉如何?”容澈就算隔着衣料,也不敢去触碰容虚镜的伤口处。 容虚镜动了动肩膀,连着心肺的痛楚像是一把利器,一下插进她的胸腔,差点让她一口气倒不过来。 可就是这样的痛,却让容虚镜险些笑出来。 世上的一切,还没能让她这么痛过,原来痛,就是这样的。 容澈发现容虚镜忽然一颤,以为自己碰到了容虚镜的伤处,连忙撒手,退开好几步。 “尊位!”容澈紧张地看着她。 容虚镜发现,容澈的紧张,不是怕自己犯错,反而…… 反而像是因为关心。 “你先起来吧,”容虚镜说,“本座无事。” 她身上的痛楚如此真实,如此剧烈,看来她以为见到了顾长门,真的是假的。 “你把本座带出来的?”容虚镜忽然问道。 容澈瞬间就慌了神,顾长门临走嘱咐不要透露他来过,如今容虚镜问起她是怎么出来的,容澈该怎么回答。 说不是,容虚镜必然会追问是谁带她出来。 要说是…… 说个屁的是,说能闯入那个阵法,容澈自己都不信,更何况是容虚镜。 不过换一种想法,容虚镜轻轻松松就能走进去,搞不好她也许以为别人跟她一样,也是能轻轻松松就进去的。 “容澈,”容虚镜在容澈准备胡诌之前再次出言,“你思考的时间,已经不给你说谎的机会了。” 容澈知道这时候再胡编乱造,已经失去了最佳的时机,他忽然计上心头,斗胆冲到了容虚镜的床边。 “尊位!”容澈隔着衣料,一把抓住了容虚镜的手腕,“得罪了!” . 古逐月在刚开春的气温里,硬是练出了满头大汗。 池照慕在一边的凉亭里高高地翘着二郎腿,一边指着古逐月,一边丢了颗龙眼给言恬:“看看人家!” 古逐月一枪刺出去,臂膀上露出来的肌肉收放出优雅而有力量的线条。 他旋转半圈屈膝跨步出去,收回长枪压与腋下。这是力量与美的极致结合,没一个动作与神情都充满了张狂的兽性。 但却又恰如其分地藏着几分柔情。 “好!”池照慕忍不住跳起来鼓掌。 “接着!”池照慕把手里的一串龙眼全都丢给了言恬,摸到了自己腰间的暗扣。 一把软而韧的长剑被池照慕抽出来,她二话不说就跃到了古逐月的面前。 “我们比一场!”池照慕负剑而立,眼神娇蛮而得意。 “比什么?”一滴汗从古逐月的额头上滑下来,沿着他日益硬朗的面部落下来,滴在他胸前的铠甲上。 “我还没想好,”池照慕说,“我们先打一场,我输了答应你一件事,你输了答应我一件事!” 古逐月看着她的神情,过了片刻直接转身往兵器库走。 “你去哪里!”池照慕在他身后,想要叫住他,“你没听见本将军说话吗!” “不比。”古逐月斩钉截铁地说道。 池照慕愣了一下,她没想到古逐月拒绝得如此干脆利落,明明方才说要比试的时候,他还没有如此抗拒的。 “你等等我!”池照慕追了上去,并不理会周遭将士投来的目光,“我哪里说错了吗?” 池照慕好不容易追到了古逐月身侧,他却只是板着脸提枪往前走。 从来到南岭开始,古逐月每天的生活仿佛就只有三件事,练武吃饭和睡觉。 池照慕最开始还能拉着他出去钓鱼,后来古逐月干脆就随时换演武场,让池照慕难以寻到他。 “属下没空陪将军玩乐。”古逐月说。 他的语气敷衍得恰到好处,让池照慕既觉得敷衍,又抓不到究竟错在哪里。 只有一腔莫名其妙的怒火撞来撞去,让她不得安宁。 “你既然说你是我的属下,那陪我玩乐,也是你的职责!”池照慕准备蛮不讲理。 古逐月快步走到了枪架边,把手机的长枪放回去后,转身看着池照慕:“将军说得对,将军想要玩些什么?” 池照慕心里的怒火被浇上了几盆油,熊熊燃烧了起来。 池照慕努力深呼吸着,让自己不要这么易怒,她扯出一个虚假的微笑来,看着古逐月:“你对我到底哪里不满意?” “属下不敢。”古逐月想也没想就脱口而出。 直到今时今日,古逐月才彻底明白了尉迟醒在面对李璎时,究竟是何种心情。 他既无法认为李璎一片真心,又无法认为李璎无理取闹,更无法把这当做情之所至。 池照慕喜欢他,古逐月只要不是个有洞的脑子,就不可能看不出来。 但他无法承载,甚至说连承认都无法。 池照慕就算被灭了国,也是众星捧月的将军,而他一无所有,只有一份仇恨,让他不至于漫无目的地活下去。 他与阿乜歆,是不配,与池照慕,是不能。 每每想到池照慕没心没肺的生活状态,古逐月就觉得自己跟她并不是一路人,他有重任而道路漫长,池照慕却不需要活得那么累。 就算她有血海深仇,在她前面,还有舒震为她遮风挡雨。 古逐月从始至终,只有一个人。 他也曾经不是一个人过,是靖和让他失去了那段不孤独的短暂岁月。 一切都恍惚得像是一个轻易就会破碎的梦。 “你!”池照慕气不打一处来,“我救你出来就是为了听你说这些的吗!” 古逐月垂下去的眼睛忽然抬了起来,他漠然地看着池照慕,眼神里毫无波澜。 池照慕感觉自己就像是一只拼命表演的杂耍猴子,用尽本事却无法博看客一笑,更别说是打赏了。 可这位看客的瞳孔忽然一缩,冷漠的神情忽然裂开一丝缝隙。 但池照慕知道,他不是在看自己。 事实上也确实是这样,古逐月越过池照慕的肩头看着她的身后,他的神情里有惊喜,有迟疑,有不可置信。 他与池照慕擦肩而过,奔向了她身后的某个人。 池照慕回过头,看见了不知从何而来的两个人。 高一点的那个一头黑发一身银袍,他搂着的那个一头白发一身玄袍。 古逐月跑了过去,从黑发那个人的手里,接过了另一个人。 “容虚镜!”古逐月小心翼翼地搂着她,他不知道她究竟哪里受了伤,只知道此刻的容虚镜虚弱得像是一缕随时都会散去的烟。 在失去所有记忆的时候,容虚镜都强大得让人不敢直视,如今却是这副模样。 “尊位,”容澈后退几步,对着容虚镜深深地行了歉礼,“下职多有得罪,这就回去领罚!” 容澈说完就不见了,只留下容虚镜靠在古逐月的胸口。 古逐月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她看见容虚镜的后背上似乎有紫色的光芒跳跃着。 “谁伤了你?”古逐月轻轻地圈着她的肩膀。 容虚镜没有回答,古逐月犹豫了许久,一下将她打横抱起:“得罪了。” 第143章 有所意 池照慕这一生,其实只在某次机缘巧合时听舒震提起过一次,受天下人敬仰的镜尊位是一头白发。 她记了许久,一头银丝走在人群中该是多么引人注目,她甚至想去求来练河水,把自己的头发也给染白。 那多酷啊! 太极殿上步踏罡风而来的容虚镜让她挪不开眼,在万丈黑暗中也流光溢彩的容虚镜让她失了神。 只不过她没想到,有朝一日重逢时,容虚镜成了这般模样。 池照慕看着古逐月抱着她离开,她的心底里甚至还升起了一种叫做嫉妒的情绪。 “池将军!”言恬姗姗来迟地跑到了池照慕的身边,看着她紧紧地抓着手里的软剑。 言恬看着池照慕的神情,心思巧如玲珑的他,当然是看透了某些池照慕自己也许都并没有察觉到的心思。 池照慕呆呆地望着古逐月离开的地方,过了好一会,才把心里的酸楚感压了下去。 她就是生来注定拥有一切的人,自己连嫉妒她,想来都如此可笑。 “军师,”池照慕说,“劳烦你跑一趟,去请一下大夫。” 言恬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池照慕收回目光,踢了一脚脚下的石子。 旋转着的石子飞出去,撞在了军营的木桩上发出了咚的一声。 “她像是受伤了,”池照慕说,“找人来给她看看。” 言恬也不是傻子,自然知道池照慕口中的她是古逐月方才抱走的人,只是他没想到池照慕竟然是如此地大度。 “你别问了。”池照慕以为他要追问是谁,就抢在了言恬之前说道,“问了我也不会说的。” 她不想说她看见古逐月很着急,所以哪怕他可能是为了他的心上人着急,池照慕也要去替他想办法解决。 原来情爱,让人卑微至此。 “好。”言恬便也不再多说,转身离开去寻大夫。 她说要找,言恬就去找,找来他能找到的,最好的大夫。 古逐月抱着容虚镜往自己的住处走,除了这里,他不知道该去哪里。 若尉迟醒还在,他一定是安置好容虚镜,就立刻去找尉迟醒帮忙。 但他在这里,什么都没有。等放下了容虚镜,他又该怎么办,容虚镜该怎么办? 古逐月脑子里乱得很,等他退开房门放下容虚镜的时候,对上了容虚镜的眼睛,他忽然又冷静了下来。 容虚镜坐在古逐月起居处的床榻上,盘着腿坐着。 古逐月也大概发现了,容虚镜最重的伤仿佛是在背上。 “你怎么了?”古逐月问出这么不痛不痒的一句。 他从前也有过窘迫无措的时候,但大多是因为自己藏匿着的小心思被抓个正着。 唯有这一次,是因为他真切地慌乱着,想要问的太多,想要关心的太多,却无从着手而起。 “我没事。”容虚镜的语气还是一如既往地平淡。 古逐月曾经见过数次容虚镜佩戴着额角晶石出现时的样子,那块石头总是闪耀非常,无光亦是自华。 而此刻,这块石头仿佛也受了伤一样,暗淡到像是一块低劣的赝品。 “你是为救我而受的伤?”古逐月还是问了出来。 他想过许多种委婉的问法,既可以悄悄地探明容虚镜受伤的实情,又不至于暴露自己的真实心思。 但转念一想,他的真实心思是什么?关心容虚镜?想要报答容虚镜? 无论是什么,他都没必要东拉西扯些没用的,还不如直接问来得爽快…… 只是这样问,古逐月有些担心容虚镜并不会说实话。 她惯来立于万人之巅,无需任何人感恩戴德知恩图报,自己的感激对于他来说,实在是太过于微不足道。 “算是。”容虚镜大方承认,“但并不全是。” “你背后的伤,”古逐月继续追问,“可有求医问药?我怕你觉得自己见惯大世面,小看这伤口,日后恐怕会……” “这是在星算创派祖师所留的清心阵中所受,”容虚镜没等他说完,就把自己受伤的实情说了出来,“清心阵顾名思义,所受皆由心而起,我不会轻视。” 清心阵。 古逐月想着这三个字,心里的疑问翻涌而起,但又随即被他自己一个个回答了去。 为什么进清心阵?当然是因为犯了门规。 为什么会犯门规?古逐月记忆断点是在自己身死时,如果容虚镜逆改星命救活死人还不算犯门规,那他也想不出其他什么事算是犯了门规。 这样说来,容虚镜所答算是,也不全是,竟然是这层意思。 “我、我能……”古逐月忽然有些结巴,“我能帮你做什么?” 容虚镜的双眸清冷,透亮到一丝情感都不会藏在其中,她就用这样的眼睛,冷冷地看着古逐月。 “不要出现在我的面前。”容虚镜说。 古逐月闻言眉头一皱,转身便要离开房间,可刚没走出去几步,他又忽然察觉了不对劲。 不要出现在她面前?为什么? 容虚镜是被星算的人带过来的,如今反而说不要出现在她面前。 她只要不要看见他,明明眨眼就可以消失,回到星尘神殿里眼不见为净万事大吉。 为什么要把这话说出来?是因为她回不去神殿,还是因为,她只是说了句违心的话。 古逐月停了下来,慢慢转身看向容虚镜,发现她早就闭上了双眼,正在运气养神。 她是差一步跨进登天门槛的大修行者,天道至清至净而无涯这种话随口就来,如今却告诉古逐月,不要出现在他的面前。 古逐月看着她冷淡的神情,星辉从她周身萦绕而起,像极了天穹中的星辰环绕着她。 “容虚镜,”古逐月原本是在心里问她,却没想到自己真的问出了口,“为什么不敢看我?” 容虚镜的睫毛一颤,像是受惊的蝴蝶抖了一下翅膀。可也就仅此而已,她再也没有其他的反应。 “僭越。”容虚镜轻飘飘地丢下两个字,眼皮都没抬地对他说。 在这一瞬间,她不是用容虚镜的身份在对他说话。而是星算的掌派,容家的家主,那个容不得半分不敬的人。 可古逐月非但没被吓到,心中的疑惑更甚。 从初遇开始,容虚镜从来就是站在与他平等的位置上交谈对话的。 她对所有人戴上那个荣耀的身份,唯独愿意对古逐月称一句你我。 她从始至终,都给的古逐月与别人不同的尊重和重视,怎么这一次,竟然开始用身份压他了? “我知你对我的种种不同,皆是处于我帝星的命格,”古逐月说,“如今用身份地位来压我,也不过是因为不想让我知道难处的窘迫。” “容虚镜,你在我一无所有时敬我亲我,不论出于何种目的,我都愿为你付出所有。” 容虚镜闻言睁开了双眼,他猜透了容虚镜所有心思,却唯独猜错了容虚镜的目的。 她活到这个岁数,没有一次是想要掩饰自己的窘迫的。 可她刚刚为什么非要赶古逐月出去,一时半会儿她自己竟然也摸不太清楚。 看着古逐月严肃认真的神情,容虚镜心下竟然有些想笑。 “我没事。”容虚镜说,“别怕。” 站在门外的池照慕听见了容虚镜这么一句话,语气轻柔耐心得像是在哄着小孩子。 但说话的人,却是普天之下所有人都需得仰望的,哪怕不信教义也要敬她三分的人。 她这样放下姿态与身份地对一个人,当真是把古逐月与世上所有人,区分了开来。 池照慕有种错觉,就算古逐月不是帝星,她也会这样待他。 “古逐月。”池照慕敲了敲门,“我带了大夫过来,尊位所有不适,可以让他看看。” 门口的大夫吓得腿一哆嗦,找他来治病的人可没告诉他病人是镜尊位。 否则他也不敢拿着这点学识就敢替上门问诊。 “池池池……”大夫也开始磕磕巴巴,“池池将军军,草草草……” “好好说话,”池照慕皱眉,“谁让你骂人了?” 大夫闻言扑通跪下,连连叩头:“草草民本意是是想说,草民医术不精,恐恐恐……” 房门从里面被打开,古逐月站在门口,低头看着老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话的大夫:“不必紧张,进来替她看看。” 说完,古逐月抬头看池照慕,他的心里有一丝歉疚,刚刚对池照慕那般态度,她竟然还叫了大夫过来。 “诶!打住!”池照慕看出来他又要说客套话,“客气话少说为妙,最好不说,本将军喜欢做实事儿的人,如果觉得感激就日后一并报答给本将军。” 古逐月眸底动了动,池照慕忽然有种自己又他娘的说错话的感觉,她背过身去轻轻打了两下自己的嘴巴。 怎么这么多嘴多舌! 古逐月把大夫拉起来,连拖带拽地拉到了床边。 大夫在古逐月松手后便站不稳了,堪堪就要滑落到地上去了,古逐月捞了他一把,这才没让他坐到地上去。 “家家师医术超群,”这大夫嘟囔着,“草民只只恨从师贪玩懒惰,一身破落医术还还敢打出鬼见愁阎王忧的名号号来……还请尊位不不要……” “行了,”池照慕从外边走了进来,提着大夫的衣领把他往床榻边一丢,“你有没有听过一个说法,军医不需要太高的医术。” 大夫像是遭了瘟的小鸡一样被丢过去,撞到床边就滚坐到了地上。 他当然听过。 军医只需要会基本的包扎缝合配药就行了,反正将士们个个身强体壮,只要不是必死的伤势,稍微控制伤情就能救回来。 这其中的关键就是,将士们个个都是身强体壮的。 池照慕这话,仿佛点醒了大夫,镜尊位能有什么大事需要他治疗的,她那么英明神武算尽天机法力无边,顶多就是检查检查身体。 想到这里,这个大夫终于敢抬起头,打量起容虚镜来。 容虚镜盘腿坐着,面相庄严,虽然毫无感情但他总觉得能看出来点慈悲敢,一头银发仿佛还在散发着光芒。 再仔细看时,她背后似乎还有紫光升起。 不愧是差一脚踏入仙门的人!按照这个道法自然的状态来看,她根本不需要什么医治! “尊位,”大夫终于找回了自己肢体的协调感,爬上凳子坐下,看着容虚镜冷漠的脸,“烦请尊位伸出手来,草民好……” 容虚镜忽然睁开眼,冷冷地看着大夫,他剩下的话瞬间就被他自己吞了下去。 她一句话都没说,但大夫在她的脸上看出来你碰我试试的意思。 他抖抖搜搜地磨出几圈丝线举起来:“碰、碰不到您,就就就把个脉而已。” 容虚镜伸出手腕,等他系好后放在了自己的膝头,她又闭上了双眼,随便这个医者感受自己的脉搏。 古逐月看着这大夫的脸上风云变幻,一会儿皱眉一会儿暗喜,一会儿愁苦一会儿惊讶。 “她到底如何?”古逐月忍不住问。 大夫小心翼翼地隔空取下了细线,恭恭敬敬地给容虚镜鞠了一躬,然后退来来到一边对着古逐月耳语。 “这脉象,不愧是近临登仙的大修行者!”大夫激动地说,“草民自幼从医,还从没见过这般摸不着头脑的脉象!” 这脉是真的奇怪,时而健壮如风头正盛的强健男子,时而微弱如风烛残年的佝偻老者,甚至有时还像喜得珠胎的…… 算了算了,这个不像。 “尊位的脉象来看,”大夫沉声说道,“并非草民能医治的,将军若是有意,便可去探听一二,就会发现尊位与我等相去甚远。” 古逐月不知道他在卖什么关子,倒真的就上前几步,蹲在了床边。 这大夫看着古逐月直接搭上容虚镜的手腕,吓得连连后退了几步。 但意料里本该降临的怒气,却迟迟没有在容虚镜的神色里出现,大夫一愣,重新审视起这位年轻的将军与镜尊位的关系来。 他忽然想起来现在民间正在盛传的故事来,帝星已出,还是被容虚镜亲手点出的。 而且这个帝星,被池将军带回了不夜国。大夫后知后觉地看向池照慕,发现池照慕正在看古逐月。 他又缓缓扭头看着古逐月,发现古逐月正在凝神感受镜尊位的脉搏,而镜尊位,就这么任由他随意触碰。 大夫忽然扑通跪了下来,嘴里念叨着祖坟冒青烟了。 第144章 天下英雄 古逐月发觉,容虚镜的脉象与他差别真的不在小。大概他心脏跳过十来下,容虚镜的脉象才会一起。 再过十来下,而后一伏。 也就是说,容虚镜的心脏也是这样迟缓地跳动着,平常人跳动三四十下,她的心才会跳动一下。 难怪这大夫说她治不了。 “劳烦池将军了。”古逐月侧过头,对池照慕微微点头致谢。 池照慕知道这个庸医什么都没诊出来,如今还发了疯一样地念念有词,面子上有些挂不住。 “出去出去!”池照慕把他提起来,拉着往外扯,临走还不忘带上门。 屋子里又恢复了寂静,古逐月抬眼看着容虚镜,发现她不知道何时睁开了眼睛,也正看着他。 “你的脉搏,”古逐月说,“很不一样。” 容虚镜不置可否,也没有对古逐月触碰她的动作感到抵抗。 “你的伤……”古逐月其实有个猜测。 容虚镜活过了几百年,从她的脉象心跳比常人慢来看,会不会是她的时间被放慢了? 如果是这样,那她的伤,会不会好得比常人慢? “说了没事,”容虚镜说,“不用害怕。” 换个语气,就会表现出不耐烦、朽木不可雕之类的情绪来,但容虚镜的语气实在是太过于没有语气。 反而有种别样的温柔感。 古逐月意识到她是在安抚自己的时候,竟然觉得有点不适应。 “见微呢?”容虚镜忽然问他。 古逐月在虚空中一抓,见微便出现在了他的手里,他没问容虚镜为什么提起这个,直接就递给了她。 容虚镜拿了过去,放在膝头垂眸看了许久。古逐月也不知道她究竟在想什么,只看见容虚镜似乎是走了神。 “容焚琴。”容虚镜忽然抬起头,对着面前喊到。 古逐月知道她之前目视前方,并没有看他,但当她提起那三个字时,他心里忽然动了一下。 这感觉太过于诡异,非要形容,大概就是古逐月的心脏里关了一个容焚琴的熟人,有人叫到容焚琴的时候,这个人就想要冲出来。 但古逐月不知道他是怎么进去的,也不知道怎么把他放出来,只能感受着他无头苍蝇一样的冲撞。 容焚琴在古逐月身前勉强凝聚出来一个人形,这个勉强,是真的十分勉强。 跟刚刚开始动刀要雕刻的木头人一模一样,可就是这样,古逐月也看不见她。 “你叫我?”容焚琴看着盘腿坐着的容虚镜。 “你说本座心有魔障?”容虚镜盯着她,“那你可是本座的心魔?” 容焚琴也不知道该如何确定地定位自己,她只能告诉她,容虚镜就是容焚琴,容焚琴就是容虚镜。 可她说过,容虚镜不信。 容虚镜忽然展开双臂,见微浮了起来,一把银弓像是被沙子拼成的一样,开始往四周散开。 这细细的银沙被容虚镜引流向着容焚琴而去,渐渐在她周身形成了一个虚无定型的罩子。 容焚琴左右动了动脑袋,她大概猜到了容虚镜要做什么。 “这是?”古逐月不太懂她这是在做什么。 他只看到见微忽然化成闪着光的银沙,此刻又像是正要包裹着什么一样。 容虚镜伸出手掌一抓,银沙裹着容焚琴向中心缩小。 她明明是想要用容焚琴做剑灵,她自己的心脏却更像是正在被诛灭的那一个。 一口咸腥涌了上来,容虚镜紧紧地握着手掌,看着银沙裹着容焚琴不断缩小。 古逐月看着眼前,他总觉得这像是一个人形,而他心里那个人也正在看着,并且想要冲出来。 容虚镜咳出一口血来,身后的紫光忽然大放,古逐月想要阻止他,却被一道无形的力量温柔推开。 罡风乍起,吹得容虚镜也不由得眯上了眼睛,她的银发随风飞舞着,哪怕受伤手上都没见松过半点。 古逐月明白了过来,容虚镜似乎是在铸剑,银沙向中间凝聚,越来越像是一把剑的形状。 蓝色的冷火突然腾空跃起,附着在这柄刚刚成型的长剑上不断燃烧着。 古逐月看着见微从一把银弓,渐渐化作了长剑。 这把剑的剑神修长,仔细看时,总会有种这是一个少女的错觉。 她双手交叠在胸前,垂头闭眼,在无尽的业火之中被炼化成了一把兵器。 神兵初成,容虚镜背后的紫光冲天,倒真有几分天降祥瑞的错觉。 容虚镜轻轻一挥,见微朝着古逐月飞过去,他一把抓住了剑柄,审视着这把由长弓炼化而来的剑。 剑身依旧随了前身,通身银白,其间磨砂般的质地里闪着隐隐的光芒。 古逐月看了一会儿就发现,这剑没有开刃。 但他还没来得及生出疑问,就恍然记起来容虚镜咳血的一幕,他想也没想就要去容虚镜的身边查看情况。 “你别过来!”容虚镜拂袖,一道无形的屏障将两个人隔开了。 古逐月看见容虚镜用衣袖擦干了嘴角的血迹,玄色的衣袍上若是没有那些赤金的暗纹,当真可能就什么都看不出来。 古逐月发现,染了血的金纹就不再有流光转动,他忽然又记起来,容虚镜周身总有星光,其实也大半是因为衣服上的暗纹。 这光是赤金色的,可她背后,怎么会是紫光? 为何不是金色?是因为都被血染红了不再散发光芒,被另一种什么光取代了? “容虚镜,”古逐月忽然有些着急,“你说清楚,你这是怎么了?!” “先前赠你长弓,想的是你身体上不如别人,就离战场远一些的好,”容虚镜说,“如今见你体魄上大有进步,所以炼化成剑,方便你日后上手。” “你放心,只好不差。” “我没问你这个!”古逐月似乎有些生气了,他提着剑,作势要劈开这屏障,“你别转移话题!” 她抬眼看着他,一句话都没再说。古逐月的剑已经举起来,在两方对视僵持了一会儿后,他当真一剑砍了下去。 容虚镜背后的紫光一闪,鲜血顺着她的嘴角淌出来,她的表情却依然纹丝不动。 古逐月一下就慌了神:“对不起我,我没想要伤害你。” 容虚镜闭上了眼睛,若无其事地用袖口擦了血迹,又一片金光暗淡了下去:“天下英雄,皆有傍身兵器。” “或上古神器,或家传兵刃。你的,叫见微,是从星辰中来,普天之下,只你一人能提起的剑。” 容虚镜闭上眼,就能看见容焚琴被困在剑里,她四处想找到突破口出来,却始终没有办法。 她原本勉强能够看到人形的样子,逐渐细致了起来,有了五官和手指,最后竟然还在眼珠里点上了一点亮光。 “容虚镜?”容焚琴看不见容虚镜,但她知道,这一定是容虚镜的手笔,“你这是干什么?” 一道声音传入容焚琴的神识之中,她听见了容虚镜毫无波澜的话语。 “本座可以令你死,”容虚镜说,“就能令你生,从今而后你就待在剑里,作为剑灵,世世代代守护转世而来的姬永夜。” 姬永夜。 这个名字被提起来,容焚琴就愣了神,她疯狂地想要在四周找到容虚镜,哪怕她知道这是徒劳。 “你是怎么知道的!”容焚琴声嘶力竭地喊着,“你要做什么!” “容焚琴,”容虚镜的声音再次传来,“你接近本座就是为了姬永夜,本座给你机会守护他,已经算是宽厚。” 容焚琴安静了下来,她努力感受着握剑的这个人,容虚镜说他是转世的姬永夜。 可他,怎么能转世呢? 古逐月感受到自己手里的剑忽然铮鸣了几下,然后又安静了下来,这安静似乎又并不只是安静。 像是哭泣,像是悲伤。 容虚镜刚刚说,剑里封着她的心魔?那她的心魔为何要哭? “不准问。”容虚镜没有睁开眼睛,却一下料到了古逐月即将开口的疑问,“问了我也不会告诉你。” 古逐月松开手,见微消散在了虚空中,他往前一步,大概正好现在了屏障之前。 “我只想知道你到底伤了哪里,”古逐月伸手出触碰那道无形的屏障,“只想确定你到底怎么样了。” “放我进去,好不好?” 容虚镜倏然睁开眼,她感受到了自己心脏猛然地一跳。 严丝合缝又坚不可摧的屏障忽然裂开一条细缝,古逐月感觉到有一丝异样在自己手心之下。 他知道,自己的话起了那么点作用。 “容虚镜,”古逐月继续说,“你见过我最为狼狈的时候,满身是伤也让你看见,一身尘灰也让你看见,为何你却不肯坦诚相待呢?” 手底的屏障猛然一颤,古逐月感觉到厚厚的屏障变成了软软的一层,他顺着裂缝撕开,小心翼翼地走了进去。 他走到床边,向前探着身子,越过容虚镜的肩膀去看她的后背。 果然不出他的所料,她后背的赤金暗纹全都被染成了暗红色,那若隐若现,时亮时灭的紫光就是从她背后而来的。 “这是什么伤?”古逐月问。 “清心阵中的极海紫雷。”容虚镜说,“从永夜极海的星空中抽了一丝种子,种在了清心阵的阵法里,伤口长而深,白日愈合,夜间裂开。” 外面的日头逐渐有点下落的趋势,容虚镜在伤口裂开时,强行催动冷火为他打造了一把长剑。 她说天下英雄皆有,古逐月就该有。 “心疼了?”容虚镜忽然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 刚问出来,她自己忽然也发觉到了一丝不对劲。 从古逐月追问她为什么受伤开始,自己好像似乎就一直有意想要告诉他,我是为了你而伤的。 而后又强行用冷火炼化见微,其实容虚镜发觉自己似乎也正等着古逐月来问。 她越是不肯说,古逐月就越是追问,最后她就告诉了她真相。 原本她可以短短一句清心阵所伤就带过,可心里的某个声音,蛊惑着她说得十分详尽。 我受了很重的伤。 伤口很深很长很痛。 白日好不容易愈合,夜间又要裂开。 但你想要的该有的,我还是会给你,还会给你世间最好的。 容虚镜怔住了?她为什么变成了这样?她自己在与谁较量? “心疼。”古逐月也没多拐弯子,心里怎么想就怎么说了出来,“疼得想要立刻去毁了清心阵。” 容虚镜又闭上眼,嘴角轻轻往上一勾,明明是笑起来的动作,却从她脸上读不出任何消息来。 “给你十把见微可能都还差点。”容虚镜淡淡地说。 明知容虚镜是在嘲讽他的弱小,但古逐月就是生气不起来。 他该怎么生气,容虚镜明明就说得很对,给他十把见微确实毁不了,毕竟这清心阵能把容虚镜重伤致此。 “如果,”容虚镜忽然睁开眼,盯着古逐月的眼睛,“受伤的是阿乜歆,你会怎么样?” 容虚镜觉得自己可能是在阵里被雷劈坏了脑子,怎么就没头没尾地问出了这么一句来。 她一抬手,一道星光在她的指尖亮起,她要抽走古逐月关于这一句话的记忆。 古逐月警觉地后退了一步,他看容虚镜的神情似乎有些奇怪,就仿佛不食人间烟火的神明忽然有了人气一样。 “我听见了,”古逐月连连后退,“你是不是想要抽走我的记忆,你不能这样。” 容虚镜手里逐渐成型的星光暂停了下来,她定定地看着古逐月。 “若是她,”容虚镜问,“你就算没有见微,是不是也要去拼命?” 古逐月没想到容虚镜还要追问,他站在原地愣了神,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你若不好好回答,”容虚镜说,“下一刻你就会全然忘记。” 古逐月沉默了许久,然后慢慢开口:“我没有不答的意思,我是在想……” “也许我一开始,就不会让她进清心阵,哪怕我死了。” 容虚镜握紧了手,手里的星光被他捏碎了。 古逐月的头顶浮出来一团光,他忽然觉得头有些重,眼前的容虚镜也开始虚晃了起来。 “你言而无信……”古逐月喃喃道。 容虚镜摊开手掌,接过了飘过来了回忆。里面是这个问题,以及这个问题的答案,她盯了许久后,抬手将它送往了天空中。 古逐月软软地往下倒,容虚镜身形一晃出现在了他身后,稳稳地接住了他。 第145章 不必你爱我 尉迟醒刚从马场回来的时候,正好赶上了午饭,陆麟臣端着一碗浓炖的羊肉汤从帐篷里走出来,跟正巧回来的尉迟醒打了个照面。 “诶!”陆麟臣看见尉迟醒,两条眉毛高兴得将要起飞,“你回来得正好!” 陆麟臣抓着尉迟醒的胳膊,作势就要往他嘴里灌汤:“来来来喝点角山羊炖出来的浓汤补补脑子,省得你再跑你父君面前去装白莲花。” 尉迟醒仰着身体往后躲:“你走开,什么是白莲?” “这你就不懂了吧,”陆麟臣一脸得意,“这是以前我从几个爱慕你的小姐口中学来的!” 那时陆麟臣与尉迟醒一同出游,一个娇滴滴的小娘子硬是平地摔跤。 还好陆麟臣躲得快,她一下就栽进了尉迟醒的怀里,然后陆麟臣一脸高手啊了不得的表情给她竖起大拇指的时候,她红了脸,推开了尉迟醒。 然后捂着脸跑开了。 后来陆麟臣巡防的时候一不小心听了个墙角,几个富家小姐正在把撞进尉迟醒怀里那位当做谈资: “让她装白莲,楚楚可怜人畜无害,结果藏着龌蹉心思!这下在心上人面前丢脸丢大发了吧!” 然后陆麟臣就懂了,原来白莲还能这么用来形容人。 从前他可是只知道白莲出淤泥不染濯清涟不妖,没想到还有这么一层意思在。 尉迟醒那天跑去劝他父君要兄弟和睦,宽恕尉迟恭,那不就白莲行为吗! 陆麟臣这样跟尉迟醒解释了一同,离被打只差一点点。 “你懂个屁。”尉迟醒少见地,骂了人,“你学了些什么乱七八糟乌烟瘴气的东西?” 陆麟臣回忆了许久,不觉得自己哪里说错了。 “来来来,”陆麟臣放下白莲一说,再次拉着尉迟醒的衣袖要灌汤,“先把你的脑子补了再说。” 尉迟醒去跑了一会儿马,身上正热得慌,额头上一层细细薄薄的汗珠,脸上又两团似红非红的绯晕。 又跟陆麟臣这么拉拉扯扯,一下就让掀开帘子走出来的沐怀时愣住了。 陆麟臣看见沐怀时的神情,二话不说往后一跳,离尉迟醒几丈远:“你别误会,我跟他就是兄弟情,兄弟情!” 尉迟醒看着陆麟臣,眼睛里写满了关于她为什么在这里的疑问。 陆麟臣耸肩,表示自己也不清楚。 尉迟醒对着沐怀时行了个真金的礼,轻轻弯腰低头。 “郡……”尉迟醒刚想要叫她郡主,突然意识到这里并不是靖和,“公主,您怎么来了。” 沐怀时半天没什么反应,尉迟醒迟疑地直起身子抬起头,看见了沐怀时通红的眼眶。 就仿佛,站在她面前的,是她失而复得的奇珍异宝。 也许更甚于这种感觉。 沐怀时不敢上前,不敢搭话,哪怕无数人告诉她,尉迟醒回来了,她始终都不敢相信。 她在梦里也梦到过,可只要她转过身朝着尉迟醒跑过去,他就会消散在空气中。 这一回他们都说尉迟醒回来了,却只有她,迟迟不敢来看。 就连如今看到了,她都觉得是假的。 “你……”沐怀时双眼通红,却竭力压制着自己的眼泪,“你是真的假的?” 尉迟醒哭笑不得,这个问题都能问出来。 陆麟臣感觉自己很是多余,于是尴尬地扬了扬手里的碗:“我忘了告诉你她来了,你们聊,你们聊,你们好好聊……” “公主为何在我胡勒?”尉迟醒也没跟陆麟臣多说,当真就跟沐怀时聊了起来。 沐怀时努力把眼泪憋了回去,深吸了一口气:“我听说你在靖和遇险,所以带兵来了这里。” 尉迟醒一怔:“带兵?” 他有些意外,真金与靖和其实关系并不算是恶劣。真金地处靖和正北方,盘踞着婆棱水和木伦河共同孕育出的北海子。 他们与靖和,谈不上盟友,也谈不上敌人,就是相安无事的邻居。 因为真金不缺水,就不必谦卑地与靖和打交道。 可他们也没必要公然与靖和对立吧? 靖和居南临还,疆土辽阔而物资丰茂,养着飞羽军和金吾卫两大国之重器。 真金部竟然让他们的小公主带兵来了胡勒,这是要与胡勒站在同一条线? “我告诉他们……”沐怀时支支吾吾地说,“你是我的夫君,我……我怀了你的孩子。” 尉迟醒差点没站稳,他的脑子像是一口巨大的铜钟,被猛得敲了一下。 “你才多少岁!”尉迟醒想说的太多,第一反应竟然是吼出了这个,“你说出来竟然有人信了?!” 沐怀时咬着下唇,既害怕又坚定地抬眼看着尉迟醒:“我那时以为你死了,想着赔上一切也要为你报仇。” 尉迟醒不清楚真金像不像靖和,把姑娘家的名节看得比命还重要,他只知道这事儿得去解释清楚。 “你父王正好在金帐中,”尉迟醒说,“走,我们一同去解释清楚。” 他早上刚起时,就看见了长长的队伍朝着金帐过去了,一问路过的铁骑才知道那是真金的阿律呼格勒来了。 想来他们也没这么快离开才对。 尉迟醒走了几步,发现沐怀时根本没跟上来,她站在帐篷口,十指交错着,不安地动来动去。 “事关你的名声和未来,”尉迟醒说,“我不想……” “我父亲是来与你父亲商议婚事的!”沐怀时鼓起勇气喊了出来。,“你解释不清的。” 尉迟醒一时半会儿没明白她的意思:“我解释不清?” 他一人解释不清,难道沐怀时从头到尾都没打算解释? “尉迟醒,”沐怀时看着他错愕的神情,“你要找靖和寻仇,你就不能去解释。” 沐怀时不是威胁他,而是实话实说。尉迟醒在靖和的遭遇,两国的战事一触即发,草原铁骑也需要盟友。 而真金,就是送上门的盟友。 陆麟臣放了碗,从帐篷里走了出来,尉迟醒越过沐怀时的肩膀去看他:“你早就知道?” “知道。”陆麟臣也不多做隐瞒,“也做出了选择。” 陆麟臣也希望借助真金的兵力,日后也许还要借真金的北海子。无论如何,与靖和的盟约已经破了,深处内陆的泊川很难独自支撑下去。 尉迟醒恼怒地看着陆麟臣,过了许久后一甩衣摆,转身向着金帐走去。 “尉迟醒!”陆麟臣在身后叫着他的名字,声音越来越洪亮,“尉迟醒!尉迟醒!” 陆麟臣一跃而前,翻到了陆麟臣的面前拦住他:“尉迟醒!你清醒点!” “没了靖和的水源与粮草,”陆麟臣说,“他们一旦从河西走廊攻打上来,泊川迟早寸草不生!” 尉迟醒看着陆麟臣怒其不争的神情,他意识到了一件很绝望的事情。 靖和国土切断了胡勒与大海的联系,往北的北海子属于真金,往西的欧罗海遥不可及,往南…… 曾经有个人告诉过他,墨芝的桃谷和查卡盐湖可以赠与胡勒,让胡勒休养生息。 可说这话的人,不知道此生还会不会回来。 沐怀时是对的,陆麟臣是对的,只有偏执的尉迟醒,是错的。 胡勒和真金,就该在此时结成秦晋之好,从此后两国通力一心,攻打早就奄奄一息的靖和。 将这头盘踞已久的巨兽剥皮抽筋,饮血食髓。 “尉迟醒!”沐怀时忽然说道,“我不是李璎,我不必你爱我。” 这话说得违心,痛如万箭穿心而过,但沐怀时只希望尉迟醒能够回头。 她不是不要尉迟醒爱她,是她明知求不来,所以不强求。 “我只要帮你,”沐怀时说,“把失去的全都抢回来。” 你的童年,你的尊严,你的快乐,靖和从你这里夺走的所有,都助你踩着尸山踏过血海,一点点夺回来。 “尉迟醒,”陆麟臣说,“你不让你父君杀了你的三哥不就是为了提防靖和分解泊川吗,你打过去,踏平了靖和,世上再无何事能让你束手束脚!” 换个不了解陆麟臣的人来听他的话,一定会误以为陆麟臣与靖和有什么深仇大怨。 可他是从皇城脚下的陆府中,一日日陪着靖和走过十来年的人。 尉迟醒没有回答,他垂着眼睛似乎是在想些什么。 一股无名的火气从陆麟臣的的胸腔中升腾而起,他实在是见不得尉迟醒如此逆来顺受的神情。 “你个缩头乌龟!”陆麟臣一把揪住了尉迟醒的衣领,“小时候有人欺负你你不争!靖和把刀架在你脖子上杀了你你也不争!如今天下大局你点个头就能颠覆,你也不争!” “你就是个没用的窝囊废!”陆麟臣猛地推了尉迟醒一把,让他连连后退了几步,退到了沐怀时的身前。 沐怀时刚想伸手扶一把尉迟醒,他却自己站稳了,往前走了一步。 这细微的动作落在了陆麟臣的眼中,他没好气地指着沐怀时:“你也是个不争气的!他说不娶你你还管他做什么?!” 沐怀时被陆麟臣吼得一愣,伸出去还未来得及收回的手就这么尴尬地举着。 她听说陆麟臣向来跟尉迟醒齐心协力,怎么这一次好像是在帮自己? “陆征,”尉迟醒从怀里摸出苍山玉,举着这陆家死臣的信物直视他,“可还记得你跟我说过什么?” “我说只要你没有成为祸国之君,我就不会放弃我的选择,”陆麟臣说,“那你可还记得你说过什么?” 陆麟臣没有等尉迟醒回答,而是替他回忆道:“你说运势不到就不争,运势到了依然不会放手。” “现在机会就摆在你的面前,你为何还要放弃!” 沐怀时一言不发,她知道尉迟醒为什么不愿意顺水推舟与她成婚,哪怕她已经说了她不要尉迟醒的爱。 他心里装着的那个,是沐怀时这一生连比都不配与之相比的人。 当她远在真金听闻靖和逼尉迟醒与靖和皇室成婚时,她其实早就知道,尉迟醒不会娶她们任何一个。 但同样的,她也明白,尉迟醒就会为此送命。 尉迟醒身死的消息传来时,沐怀时想自己猜对了,应该是件值得炫耀的事情,可她却很难过。 他宁愿死,也不愿意假意背叛她啊。 哪怕她并不知道尉迟醒为她做了怎么样的抗争,哪怕尉迟醒这抗争,来得是如何不理智。 “我不要这样的机会!”尉迟醒少见地,生起了怒火。 他额角的青筋忽然跳起,陆麟臣从未见过尉3迟醒如此盛怒的样子。 他的愤怒来得迅猛而莫名,比海上夹携着滔天浪潮的飓风还让人心中生悸。 尉迟醒一步步走上前,揪住了陆麟臣的衣领,咬牙切齿地在他耳边说:“死!也不要!” “尉迟醒!”陆麟臣低声怒吼,“你可知古逐月如何带你上的雪山?你可知我如何带你母亲回到铁王都?你可知你身上背负着多少人的希望?!” “你以为你还是靖和皇城里孤身一人的质子吗?!” “你有朋友!有家人!我们为你付出不是要看你为了一个回不来的人坚守无谓的原则!” 尉迟醒斜眼看着陆麟臣,眼神从未如此地冷漠过:“我以为你懂我。” “我懂,”陆麟臣迎着他冷如刀锋的眼神,“但我不会让你一错再错。” “她亲手将云中剑送进你的胸膛,”陆麟臣说,“刺穿你的心脏,让爱你的人为你奔波流泪,在意你的人肝肠寸断。而她却回到了她的神山上,做不食人间烟火的神。” “尉迟醒,这不公平。” 沐怀时在一旁听着,陆麟臣的字字句句都是她的心中所想,这不公平,实在是太过于不公平。 也是直到这一刻,沐怀时才发现自己如此愤怒,其实不是为了靖和。要对靖和起兵,只不过是因为她不敢指责真正的凶手而已。 那个人,住在尉迟醒的心里,那把剑,插在尉迟醒的心上。 “小王子,”一个铁骑从金帐方向走过来,打破了这微妙而诡异的平衡,“大君有请。” 尉迟醒松开了陆麟臣,他的神情里早就没了刚刚的凶狠,反而像是做错事的小孩:“抱歉。” “尉迟醒,”陆麟臣拉住尉迟醒的手腕,“别再糊涂了,你的一生还长。” 你的一生还长,足够你忘记她,爱上别人。 但你的功业,不能因她而废。 第146章 出事了 尉迟醒上一次来金帐,被尉迟长阳当着所有人斥责了一通。 这一次再来时,帐中对他态度不友好的人依然不友好,只不过多了一队和亲的使者。 阿律呼格勒与尉迟长阳一齐坐在大君的王座上,把臂交谈着什么高兴的事情。 两人的笑声在尉迟醒还没转过帐心柱的时候就已经传进了他的耳朵,尉迟醒顿了顿,深吸了一口气后才走了进去。 启阳夫人站在成箱的金银旁清点着,那是泊川送给未来小台吉敦的礼物,也代表着泊川对她的欢迎和重视。 泊川背靠高昌古国,层层迷宫中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黄金珠宝,有时候比起黄金,水源倒更值钱得多。 但成婚的大场面,总要有些金碧辉煌的东西来镇场面。 启阳夫人的手里拿着二十八颗鹌鹑蛋大小的欧珀穿成的肩挂,他指了指其中某处,转头对着身边的工匠说着什么。 尉迟醒想,应该是某处不太合适,他的阿妈觉得应该改改。 绕过帐心柱后尉迟醒才发现,金帐里摆着两个木人,身上穿了两套大婚的喜服,看着明明就是草原的制式,却仿佛又掺着有点靖和的服饰细节。 两个侍婢小心翼翼地埋头托着婚服的衣袖,将它上身的样子大概展示给王座上两个交谈甚欢的君王看。 尉迟长阳似乎正说到了兴头上,经由阿律呼格勒提醒,他才看见了自己刚刚走进来的儿子。 “长生,来,”尉迟长阳对着他招手,“让父亲看看你的身量!” 启阳夫人听见了响动,也转过身来,带着慈善的笑意看着尉迟醒:“在靖和时母亲就在想,你十六岁了,是成婚的年纪了。” 那时她岂止是想,其实是日日都活在担忧里。 她怕李慎为了控制他而指一个尉迟醒并不喜欢的人给他,也怕李慎指给自己儿子的人,配不上他。 那是她唯一的长生啊,脾性温良,心思纯善,更不用说他的一副好皮囊。 所以当沐怀时说尉迟醒早就选择了她时,启阳夫人心里是觉得高兴的。 沐怀时是真金部阿律呼格勒捧在手心的宝贝,她漂亮善良明事理,最重要的是,她心里有尉迟醒,尉迟醒心里也有她。 启阳夫人才不管真金和胡勒有什么利益上的帮扶,她只需要知道,沐怀时是真心爱着尉迟醒就够了。 如果真金真能帮胡勒,那当然也是最好。 金帐里有铁骑和侍婢来回穿行着,他们爬到了高高的梯子上,用大红的挂布装饰着这个威严肃穆的金帐。 萨合仁拿着倒流烟在金帐中喃喃自语着走来走去,身边的小萨合也认真地学着他的动作神情和语言。 尉迟醒忽然发现,他们正在筹谋着婚礼,从头到尾就没有考虑过尉迟醒会不会说不愿意。 “父君。”尉迟醒拾级而上,一路走到了尉迟长阳的面前单膝跪了下来。 尉迟长阳伸手摸了摸尉迟醒的头顶,眼神里满是骄傲:“我的长生长大了,能够保护自己的台吉敦了,也就该把她娶回家了。” “你在逐鹿原中救了娜仁托娅,”阿律呼格勒在尉迟醒意欲辩解之前开口说道,“害得你自己深陷险境,我这个做父亲的,先替她的冒失道歉。” “逐鹿原?”尉迟醒都快忘记了他到底什么时候救过沐怀时了,经阿律呼格勒的一提醒,他才慢慢想了起来是怎么回事。 “娜仁托娅说,”阿律呼格勒点了点头,“你们原本就只是一面之缘,你本可以弃她于不顾,却在自身难保时救了她,带着她逃出了诡谲多变的地宫。” “她与我说,父亲……” “父亲,”娜仁托娅坚定的神情忽然浮现在了阿律呼格勒的眼前,“女儿此一生,就只嫁她一个,他能为了我不要命,我就可以为他失去理智,我要他们血债血偿!” 说到这里,阿律呼格勒忽然无奈地笑了笑:“她逼着我出兵,告诉我她怀了你的孩子,其实哪里需要她说这么多,她只需要告诉我,你爱她就够了。” 靖和皇城一战之前,尉迟醒被天下人诟病优柔寡断孱弱无能,他此刻听着尉迟长阳的话,也不知道该笑世事无常,还是该笑人心难测。 阿律呼格勒当初答应出兵,多半只不过是因为无能的小王子已经死了。 不管沐怀时怎么说两个人之间的感情,靖和国内纷争不断,此时靠拢胡勒当然是最明智的选择。 反正那时候尉迟醒的死讯已经传出来,阿律呼格勒答应沐怀时,既能安抚女儿,又能为自己在天下大局中争出一席之地。 并且就算两国联合不能在靖和讨到好处,对真金来说,也没有什么坏处。 他们有北海子,有赤峰东西两侧丰茂的海拉尔大草原,足够子子孙孙百代人休养生息。 尉迟醒活过来,对他也没什么不一样。 若他死了,那他就坐实了无能的评价,可他死里逃生出来,除了证明自己有点本事,还更有利于得到大君因愧疚而来的弥补。 更何况按他所说,他口中的尉迟醒,确实很爱沐怀时。 那个尉迟醒,为了救沐怀时,连命都不要了,多么令人动容的爱情。 “长生,你对你的喜服可还满意?”尉迟长阳发现尉迟醒有些走神,便委婉地提醒他,“要不要站去喜服旁侧,让我们看看尺寸是否合适?” “父君,我……”尉迟醒想说些什么。 “大君!出事了!”陆麟臣急急忙忙跑了进来。 启阳夫人也算是在靖和生活了十来年的人,她听陆麟臣在说出事了之前,嘴里仿佛发了半个不字的音出来。 然后又硬生生拗成了出事了,想来他最开始是要大喊不好了,觉得不吉利才改了词。 “陆将军,”启阳夫人放下手里的肩挂,匆匆走了过来,“何事?” 也不知道为什么,启阳夫人看着他的神情,就觉得他仿佛要说什么她并不想听的。 陆麟臣左右为难,神色上仿佛挣扎了很久,终于附在启阳夫人的耳边说了句什么。 启阳夫人的瞳孔猛然放大,她惊慌地转过头,看着高坐在王座上的阿律呼格勒。 “娜仁托娅有孕后,可有为她把过脉,诊过胎?”启阳夫人问。 阿律呼格勒的心猛然一坠,瞬间站了起来。尉迟醒看见也算是久经沙场的阿律呼格勒,右掌紧紧攥着自己的衣袍。 这是极度紧张和慌乱的表现。 “未曾,”阿律呼格勒说,“做出此等出格之事,娜仁托娅谁也不肯见,直到我答应出兵……” 说着说着,阿律呼格勒忽然想到了什么事情:“她没有……?” “那或许还要好些。”启阳夫人皱着眉,转头看着陆麟臣,“她在哪里,带我去看看。” 陆麟臣点点头:“请夫人随我来。” “到底出了什么事?!”阿律呼格勒对着两人匆匆离开的背影大喊,却没有得到回应。 尉迟醒忽然站了起来,他也许明白了沐怀时要做什么,他连忙追了出去。 . 尉迟醒的帐子外围满了侍婢却始终无人敢靠近或者走进去。 陆麟臣带着启阳夫人赶了过来,两个人在即将踏入帐篷时,忽然听见一声打碎瓷器的声音。 “娜仁托娅?”启阳夫人轻声喊着她的名字,没有回应后她抬头看了一眼陆麟臣。 陆麟臣点了点头,转身斥退了所有的侍婢。 启阳夫人掀开帐帘走了进去,转过屏风看见了缩在角落里沐怀时。 她把头埋在弯起来的膝盖里,身下一滩鲜红的血液。 启阳夫人吓得脚下一软,但还是走了过去,抓住了沐怀时冰冷的手指:“娜仁托娅!你怎会如此……” 陆麟臣来告诉她,沐怀时不小心吃了北海子中的蓝玉冰,寒气发作起来,腹中的孩子恐怕保不住了。 启阳夫人在过来的路上脑子里一直乱糟糟的,怀了孩子也是沐怀时自己说的,孩子没了也是她自己说的。 如今尉迟醒刚回来不久,眼看筹备婚礼,她自己竟然能不小心吃了蓝玉冰?! “夫人……”沐怀时回握着启阳夫人的手,抬起了毫无血色的一张脸。 她的皮肤原本就算是白皙,此时此刻血色全无,身下又是一滩鲜血,倒真有些像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你、你怎么如此不小心?!”启阳夫人又急又气,甚至都来不及考虑自己刚刚想到的问题,“这是能儿戏的事情吗?!” 沐怀时努力扯出一个笑容:“长生回来了,我高兴,葡萄酒中丢了蓝玉冰,我没发现……” 不需要她解释,启阳夫人都知道蓝玉冰是个什么东西。 那是北海子在大寒天时,取冰面下百尺的寒冰切成的,通身透蓝,质地如玉。是被极寒极冰的地气养化出来的,就算化成水,对女人的伤害也很大。 更不要说怀着孕的女人。 “夫人,”沐怀时抓着启阳夫人的手,“这婚礼,恐怕、恐怕……” “陆将军!”启阳夫人忽然转过头,大声喊着帐子外的陆麟臣,“快叫……” “夫人!”沐怀时用力抓了一把启阳夫人,“夫人!启阳阏氏!” 启阳夫人被她打断,又转过头来看着她:“总要叫医者过来看看吧?” “启阳阏氏,”沐怀时说,“我做梦都想嫁给尉迟醒,做您的女儿,像女儿孝顺母亲一样对您……” 沐怀时说着说着,眼中忽然泛起了泪光:“启阳阏氏,是我对不起长生,阏氏……这事不要让其他人知晓。” 启阳夫人看着虚脱无力的沐怀时,她忽然想起来,她曾经也想过要生一个女儿。 尉迟长阳的长相在草原上是出了名的俊朗,她刚刚怀上尉迟醒时就在想,若是个随了父亲的女儿,该有多漂亮。 可惜后来命运多舛,她与刚出生的尉迟醒一同离开了泊川,此后再未回到草原去过。 在一心保护尉迟醒,抚养尉迟醒的过程里,她竟然逐渐淡忘了,她曾经也想过生一个女儿。 把她好好教养长大,教会她梳妆打扮,教会她独立自爱,教会她辨别虚情与真意。 然后为她一针一线裁制嫁衣,送她出嫁,看她和她恩爱的夫君,一路琴瑟和鸣白头到老。 “启阳阏氏,”沐怀时小声地说,“是娜仁托娅对不起您,对不起长生……” “是长生太不懂事了,”启阳夫人的语气里满是无奈和心疼。 她一直忙于筹谋婚事,闲下来时,也只顾着想沐怀时所说的真假。 竟然忽略了沐怀时身为高高在上被人捧在掌心的公主,如今为了尉迟醒抛弃名节,其实已经需要很大的勇气。 若自己有个女儿,若自己的女儿被一个男人这样对待,启阳夫人恐怕早就发了疯,不顾一切也要让狼骑去踏平那个男人的家国。 “来,”启阳夫人小心翼翼地扶起沐怀时,“先起来,地上凉。” 启阳夫人扶着沐怀时坐在了床榻上,拿过被褥来将她裹住。然后挽起了袖子,转身去端火盆过来。 “夫人!”沐怀时有些受宠若惊。 “无妨,”启阳夫人端了火盆过来,放在了沐怀时的脚下,“在靖和时,有很多事需要亲自动手的。” 那时如履薄冰,启阳夫人很多事都要亲自上手,否则一不留神她的长生就会出事。 曾经有次她疏于防备,尉迟醒吃了一条鱼后,腹痛了整整七日。 也是自那以后,尉迟醒再也没有动过皇宫里送来的任何鱼类。 启阳夫人把火盆放下后,整了整衣袖转身要往外走。 “夫人!……”沐怀时连忙喊到。 “放心,”启阳夫人半回身,看着意欲起身的沐怀时,“你先在这里休息一会儿,我也是生过孩子的人,我去叫几个医者开些补身子的药来。” 算来沐怀时有孕的时间也不会超过三个月,这前三个月落胎的女人启阳夫人见得也不算少。 这种事情,靖和皇城的后妃们也大都选择闷在自己住处哭一通就再次投身进无休止的斗争里。 但想来沐怀时不一样,她才十来岁,未来路的还长,落下什么病根总归不好。 “还要说什么吗?”启阳夫人问。 沐怀时半天没回答,启阳夫人只当她是疼傻了,也就走了出去。 “还想说,”沐怀时说,“对不起。” 第147章 高昌古国 “让我进去!”尉迟醒被陆麟臣拦在了门外,“你们到底要做什么?!” “还能干什么?”陆麟臣抓住尉迟醒的衣领往自己面前一扯,压低了声音在他耳边说话,“事情已经这样了,她在替你想办法!” 尉迟醒很想一把推开陆麟臣,但他咬着后槽牙忍了下去:“你们这样,只会让事情更麻烦!” “那你就娶她,”陆麟臣说,“没有别的办法,我告诉你,拒婚再闹大事来,我在这里,可救不了你。” 尉迟醒眉头一动:“什么意思,在这里救不了我?” “就是你想的那样,”陆麟臣斜眼看了一下尉迟醒,“飞羽军金吾卫其实都有手下留情。” 尉迟醒回想了一下那天的场景,原来那就已经是手下留情后的结果了。 不过说来也是,他们只有三个人,敌对着千军万马,能撑那么久不能不算是已经被放了水。 但这里是草原,如果跟草原铁骑狼骑对打起来,可就没人在意会不会误伤陆麟臣了。 “你觉得我父君会为了拒婚而杀我?”尉迟醒问他。 “会不会自己心里没数吗?”陆麟臣反问。 尉迟醒也不确定,这事还是要看尉迟长阳的野心到底到了哪一步,如果他只是想偏安一隅,那需不需要真金都得另说。 但他如果想攻打靖和,那么不管是哪个儿子,只要能娶了沐怀时,拉拢了这个北方的剽悍民族,对于尉迟长阳来说都是好事。 然而坏就坏在沐怀时谁也不会要,除了尉迟醒。 若尉迟醒不愿意娶沐怀时,沐浴怀时又认定了他,那尉迟醒,或许又要面临一条走不通的死路。 远处的号角声忽然响起来,四周巡防的将士也开始敲梆子,瞬息间铁王都就戒严了。 尉迟醒不明所以,他看着周遭交头说了些什么,就忽然戒备起来。 “怎么回事?”陆麟臣也陷入了迷茫之中。 两个人就像是在洪流中被抛开的孤舟,在隐约间即将袭来的风浪中孤独地张望着。 来往的人并不少,却无人告诉他们发生了什么。 “古逐月,”尉迟醒忽然说,“见微给我。” “哪儿来的古逐月?”陆麟臣一脸懵,“你没睡醒吧?” 尉迟醒一愣,他竟然忘了,古逐月不在他身边。 “我看见了高昌古国的蛇头鹰,”尉迟醒一指远方的天穹。 陆麟臣随着他所指的方向看过去,只看见一个漆黑的小点,勉强可以认出来那是只鸟而已。 “你怎么知道那是蛇头鹰?”陆麟臣眯着眼想要看清。 尉迟醒转身掀开帐篷的帘子:“多看书。” 陆麟臣隔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尉迟醒这是在暗讽刺他:“诶!你这人怎么回事!” 尉迟醒走进帐篷,隔着屏风,他看见了坐在床榻上的沐怀时。 屏风上只有一个若隐若现的剪影,见尉迟醒走进来,她明显心虚地缩了缩。 尉迟醒抓起长弓挂在背后,又拿过剑架上的寒山尽平。 他一刻都没耽搁,只在即将走出帐篷时忽然转过身,看着那个引颈而望却又突然缩回去的人。 “公主,”尉迟醒说,“尉迟醒也许并非你的良人,你何必搭上自己的一辈子。” “你又怎么知道我是不是乐在其中!”沐怀时仿佛想要站起来,但最终还是没有那个力气。 她的语气急促,却始终只是一口虚力。 “你应该嫁给爱你的人。”尉迟醒转过身,帐中烛火晃动,尉迟醒也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仿佛是看到了沐怀时也跟着一晃。 “你心里装着钦达天?”沐怀时问。 她此前只是这样猜测,但从未确认过。如今她问出来,倒也希望尉迟醒大大方方地承认。 “那也正好。”沐怀时说,“我的心里装着你。” “你的一生还长。”尉迟醒说。 “你的一生也并不短。”沐怀时回答。 尉迟醒握刀的手加了几分力,他转过身往帐篷外走。 “都是爱而不得的人,”沐怀时的语气像是叹息,“说什么不是良配呢?” 尉迟醒掀开帐帘走出来的时候,就看见了一脸欲盖弥彰左右四顾的陆麟臣。 就差把我没听墙角这句话写在脸上了。 他没多余的时间跟他废话,牵过马就翻身上去:“恐怕不简单。” “高昌古国深在戈壁荒漠中,这蛇头鹰不是轻易放出来的。铁王都此刻戒严,恐怕跟这事儿脱不了关系。” “你去能干什么啊!”陆麟臣一下就急了,抢过一匹马翻身上去。 “这不是还有你吗。”尉迟醒看着陆麟臣匆匆策马到他的身旁,不由得笑了起来,“普通的弓恐怕追不上蛇头鹰,只能我们去追它的主人了。” 陆麟臣甚至都不知道这鹰到底有什么不同,他只知道尉迟醒要去冒险,绝不能让他孤身一人。 “这鹰怎么了?”陆麟臣问,“它的主人是谁?” 尉迟醒用刀鞘一拍马臀,策马穿过紧张戒严的帐篷群:“它的主人。” “是埋在沙漠里的高昌王室。” . 古逐月从演武场回来的时候,看见自己的房门依旧是紧闭着的。 容虚镜在的这几天,古逐月其实每次回来,都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曾经她忘记许多事的时候,都会站在那方小小宅院的门口,等着古逐月回来。 如今她记起来了,继续做着她令万人仰望的镜尊位,却还是留在了古逐月的住处。 每次他回家,都像是在赌筹一样,推开门,也许她已经走了,也许她还留在这里。 古逐月脑子里想的事情太多,等房门打开的时候,他才猛然抬起头。 “怎么不进来?”容虚镜问。 池照慕安排给他的住处,房门前带着一处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院子。 推开门,两边种着两棵杏树。如今正值杏花盛开的季节,枝头上落着不少芯粉瓣白的杏花,枝桠尖上还冒出来几点嫩黄的叶片。 容虚镜一出来,推门带起的风摇落几片花瓣,在风里悠扬地落下来,有的落在了地上,还有一片落在了她的肩头。 她只穿着一身窄袖束腰的银色长衫,隐约间有光芒在暗纹上流动。 花瓣停留在她的肩头,成了她身上唯一一点艳色。 古逐月鬼使神差地踏着阶梯上去,取下了她肩头的花瓣。 差着两步阶梯,容虚镜头一次平视着古逐月。 他的鼻梁硬挺,眼窝深邃。脸上的线条硬朗得像是斧头劈出来的同时,又在每一处转角,都带着精雕细琢的意味。 容虚镜发现,古逐月的嘴角像是仰月,就算没有表情也是上翘的。 配着他精致的颧骨和鼻尖,看上去就像是带着笑意在看人一样。 古逐月被她盯久了,忍不住后退了一步下去,说话也开始结巴了起来:“你、你在看什么?” “你父亲是谁?”容虚镜问。 他也姓古,容虚镜脑海中某些互通的信息搅在一起,组成了一个她并不太想承认的事情。 “我父亲?”古逐月想起来,尉迟醒曾说要帮他追寻他的来处,只是很可惜,尉迟醒自身难保,这件事也就放了下来。 “你认识古行川吗?”容虚镜干脆直接问了出来。 她从来就不是善于藏匿的人,任何事情她都说得直截了当光明磊落。 容虚镜张开手掌,一张泛黄的纸张落在了她的手里。 “李慎,”容虚镜念了出来,“世人眼中,我甘愿成为你的影子,而她眼中,你只能成为我的影子。无论你活着,还是我死去。——古行川笔” 古逐月听着,他不知道容虚镜为何要告诉他这些。 “这是什么?”古逐月问。 容虚镜看着古逐月的眼睛,盯了很久以后握紧了手掌,那页纸张也随之不见。 “尉迟醒还活着,”容虚镜忽然之间转换了话题,“消息还没传进靖和。” 古逐月闻言便笑了起来:“他还活着,活着就好。” 百里星楼也许并没有想起他,但至少,百里星楼放过了他。 “你攀上念渡,”容虚镜问,“身体可有不适?” 古逐月做出一副思考的样子,然后举了举手臂,动了动脖子:“目前来看,应该是没有的,你问这……” 容虚镜身形一晃,就这样在古逐月的眼底消失了。 杏花树在忽然之间掀起的微风里又落下了不少花瓣,古逐月忽然被人抓住了肩膀,一下把他的衣服扯了下来。 “这是什么?”容虚镜点在古逐月的脊梁上,语气冷淡地问他。 明明是个疑问的语气,但听上去明显就是她已经知道了一切。 仿佛在说编,继续编,我听着。 “是不是我在这世上做所有事,”古逐月无奈地问,“你都能看见?” 容虚镜默不作声,摊开手掌覆盖在了古逐月的背上。 星辰化作温柔的愈合之力,无声无息地游走过他的血脉,修护着他被极寒刮出来的伤口。 那时白天登山,古逐月背着尉迟醒。一到夜里气温骤降,他怕尉迟醒那么游着的一口气就这样断了。 于是就把他抱在怀里,埋着头尽量遮挡寒风。他背上受了冻伤,一直到现在都没个见好的趋势。 容虚镜在重华镜里看见时,曾经想调用星辰去守护他,但那是远在西方的神山,是容虚镜无法涉足的区域。 “该看的看,”容虚镜冷冷地回答,“不该看的绝不会看。” 古逐月把这句话来回想了许多遍,才发现容虚镜多半以为是他误会了什么,所以出言在解释。 “诶你说,”古逐月低头笑了笑,“你背上也有伤,我背上也有伤,是不是挺巧的?” 容虚镜没有回答他,她看着古逐月背上的伤口,愈合到一定程度后,不论容虚镜再倾注多少星辰力,都没有了变化。 她看了许久,才慢慢收回了手:“明日再来,这伤口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好的。” 古逐月把衣服穿好,整理好衣领后转过身,看着站在树下的容虚镜。 她负手而立,微微抬着头,仰视着贴梗海棠上的刚刚冒出来的几个花骨朵。 重华山上植物虽然多,但其实容虚镜少有时间出去仔细看,如今见着这院子里的各种花,居然有有些新奇的意味。 古逐月望着她的背影,心里忽然生出了一丝笑意。 世道其实对他并不公平,在已经走过的十多年里,他似乎真的是一无所有,可如今,他仿佛又多了不少陪伴。 容虚镜一头银丝似星河倾泻在她身后,阳光撒下来,她的周身仿佛是戴着光环。 古逐月走过去,从枝头上折下来一枝早开的海棠。 “呐。”古逐月递给容虚镜。 容虚镜低下头,看着古逐月手中那枝海棠。 深红的海棠上仿佛有一层紫蓝调的绒毛,泛着不似人间该有的绝色。 见容虚镜迟迟没有接过去,古逐月摸不着头脑地挠头:“我见你一直在看,以为你想要……” 容虚镜伸手接过来,两只手小心翼翼地拿着:“很好看。” 她抬起头看着古逐月,神情专注而认真:“这天下,该是你的。” “就为这一枝海棠?”古逐月脸上浮起了一丝笑意,“这笔买卖还挺划算的。” “就为这一枝海棠。”容虚镜认真地回答。 古逐月一愣,他嘴角的笑意渐渐落了下去:“你以前说话,可没这么……” 没这么温情。 容虚镜说话直来直去惯了,虽然她一身傲气无需阻拦,说话冷一些也正常。 但一枝海棠换天下这种浪漫温柔的说法,竟然被她如此认真地应了下来。 这样的人,说这样的话。 容虚镜自己却完全没觉得有什么不一样,她看着古逐月的眼睛,等着他的后文。 院中春风徐来,杏花枝摇摇簌簌,片片粉白的花瓣疏雨般飘落。 古逐月忽然发觉,像容虚镜这种不懂情爱,不谈情爱的人,说出这种话来,无意中的柔情更让人不知所措。 偏偏她自己说的时候,还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 “还有一事,”容虚镜忽然说,“尉迟醒活了下来,但他此去高昌古国,恐怕活着回来的机会不大。” “高昌古国?”古逐月好像从没听过这个地方。 “人力所难及的地方。”容虚镜说,“并且三日后他仍旧活着的消息就会传入靖和,李璟会出兵西北。” 第148章 公子前程无量 尉迟醒策马从即将紧闭的城门中闯了出来,陆麟臣紧随其后。 铁王都已经开始戒严,追着尉迟醒而来的狼骑都在城门处勒马,透过越来越狭窄的缝隙看着一意孤行的小王子远去。 在他们眼里,这个南方长大的王子正在无理取闹。 铁王都城门上的守卫放出没有箭矢的箭杆,提醒着尉迟醒赶快回来。 一支箭打在了尉迟醒的马背上,马匹吃痛后反而奋力急行了起来。 “尉迟醒!”陆麟臣追在他后面,“你到底要做什么?!” 猎猎长风从尉迟醒的耳边刮过,将他额头前细碎的头发抚向脑后。 “高昌古国的人必然是带走了我的三哥!”尉迟醒抬头望向那个黑点,好在它还没有消失。 就说明带走尉迟恭的人,还没有和等候着的人汇合。 陆麟臣忽然伏低了一下,一支箭贴着他的头顶擦过去:“你为什么不告诉你父君,搞得像是你拒婚跟我私奔了一样。” 尉迟醒心里没好气,他只一心朝着蛇头鹰的方向追过去,没理会陆麟臣的玩笑话。 铁王都里的铁骑知道无法阻止尉迟醒,纷纷回到了自己的戍守位置上,只派了一个将士去禀报给大君。 蛇头鹰依然在那片地方盘旋着,它很明显是在为什么人充当指路标志。 尉迟醒不怕别的,就怕是他那糊涂的三哥,做出一生都要后悔的选择。 尉迟恭的火爆脾气,哪怕是他远在靖和其实都有不少耳闻。 和尉迟夜的沉稳冷静不同,尉迟恭是个一把火就能点着,甚至还能炸开花的主。 他未知会尉迟长阳就直接开拔攻打靖和西北边境,明显是受了什么人的唆使。 如今铁王都忽然戒严,人人都如同惊弓之鸟,除了尉迟恭丢了,尉迟醒想不出其他理由。 但这么森严的铁王都里,尉迟恭无人相助恐怕是逃不走。 尉迟醒抬头看见蛇头鹰的一瞬间,就猜到了这个最有可能的可能。 “就算我说,”尉迟醒回答,“他们也不一定信我是去救人的。” “高昌古国销声匿迹已久,费半天口舌解释,带走我三哥的人恐怕早就一头扎进了荒漠里。” 尉迟醒暂时不太能判断泊川的地形,但他这几天走过不少地方,静下心来就能感受到风从哪里来。 带着暖湿透润之气的风,是从东南边来的,而干燥郁热的风,就是从那只蛇头鹰盘旋的方向而来的。 这说明,那个方向,就是一片荒漠。 尉迟醒没有在泊川生活过,但也从靖和上清宫中的文献里看过不少记载。 远在西方山口之外,还有个古老的高昌。哪里遍地金银,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水源和粮食。 但就是这样的富庶之地,却被天降的黄沙掩埋了。 连带着高昌瑰丽迷人的文化,和恢弘大气的城池一起,全都被埋在了黄沙之下。 世上无人见过真正的高昌,甚至有可能高昌并不存在,只是胡勒为了掩饰自己黄金来源而编出的故事。 但尉迟醒看见那只蛇头鹰,就知道高昌并不是空穴来风。 在一本古籍上,高昌皇室的图腾就是蛇头鹰。那是一副抽象迷离到极致的简笔画,但尉迟醒真的看到时,才惊觉那副画的传神之处所在。 世上有人画形,有人画骨,那副极其简单的画,画的就是神,能让人真的见到蛇头鹰时,就毫不怀疑地认出蛇头鹰。 “你们兄弟姐妹亲人朋友之间的信任感,”陆麟臣忍不住说道,“可真是淡泊。” “比靖和好很多吧。”尉迟醒认真想了想,“至少不信就是不信,不会装作相信。” 尉迟醒忽然松开了缰绳,从背后拉过长弓,搭上了羽箭,他努力在颠簸之中瞄准那个黑点。 陆麟臣目测了一下这个距离,他觉得不太可能。 尉迟醒果然也放弃了这种痴人说梦的做法:“不行,太远了,见微或许还有可能。” 他放下了弓箭,重新拿起缰绳,策马追着那个黑点过去。 草原好在没有密林,尉迟醒始终能够看见天空中的蛇头鹰,而不至于丢了方向。 “吁!——”尉迟醒忽然猛然扯住缰绳,急匆匆地勒马。 他身下的骏马扬起前蹄,在嘶鸣声中停了下来。 尉迟醒翻身下马,站在草原里抽出了寒山尽平。 这把刀自上一次战后,就再也没有出鞘过,如今看来,它依然还是如此令人惊叹。 工艺精良的刀身散发着危险而迷人的优雅,寒光从刀身上流淌过,带着不可一世的杀伐决绝之气。 陆麟臣被迫也急急忙忙地勒马,在马匹剧烈的挣扎里好不容易稳住了身形。 “你又怎么了?”陆麟臣语气十分无奈。 “草原上没有遮蔽物,”尉迟醒松开了握刀的手,寒山尽平浮在了空中,“他们在我们之前的话,我们应该能看到才对。” 尉迟醒运过血脉中那股莽撞但强大无比的力量,顺着自己的手掌缓缓隔空倾注在寒山尽平中去。 刀身如同蓄势待发的勇士一样,在他的双手间嗡嗡地铮鸣着。 尉迟醒并拢两指,擦着刀身一划,另一只手翻花般推前去。 寒山尽平如同一支离弦的长箭,带着破竹之势无声而有锋利地破空而出。 掀起的巨大气浪像是狂风一样,舞动着尉迟醒的发丝和衣摆。 尉迟醒收势站直,目光追着寒山尽平的方向看过去。 一道银光穿破晴朗的天空,向着那个黑点过去,于瞬息间将它劈成了两半。 寒山尽平升入空中,又极速向下。 不出眨眼的片刻,刀身破开山石的巨大声响传了过来,隆隆如同夏日闷雷。 一阵夹着碎石和尘埃的风荡了过来,让陆麟臣不由自主侧过头眯起了眼睛。 陆麟臣以手作扇,在自己面前扫着尘土:“什么意思?” 尉迟醒脑海中有无数种可能性浮起,但此时此刻他也吃不准是哪一种。 “还是得过去看看。”尉迟醒又翻上马,两腿一夹马腹朝着风来时的方向过去。 陆麟臣无意中回过头,看向远处的铁王都。 近看时,铁王都如同一只匍匐在草原上的巨狮,它埋着头沉睡着,一旦有人靠近,它就会睁开如刀锋般锋利的双眼。 威严的王者气度压下来,让人不敢轻易走近。 而此时,铁王都像是沙盘上的一块积木,坐落在初绿的茫茫草原上。 “早这么厉害,”陆麟臣笑了起来,“就该在铁王都门口耍一手,让他们好好看看。” 尉迟醒不做回答,只认真策马前行。 . “你要做什么?”容虚镜冷眼看着转身往外走的古逐月。 古逐月停下了脚步,握紧拳头后又放松:“去泊川。” “从哪里去?”容虚镜问。 如今靖和与泊川的关系恶劣非常,西北接壤的边境全都被封锁了起来。 古逐月想去泊川也可以,翻越西南朔州境内的横断山,穿过震州的茫茫雪原,再越过墨芝谷地和查卡湖就能顺利进入胡勒南境。 可这一切说起来简单,但他如果是为了救尉迟醒,恐怕等他到了,尉迟醒早就入土为安了。 “你有没有想过,”容虚镜问,“为何你每次想要救他时,都会如此力不从心?” 容虚镜其实是想问他,有没有想过为何每次想要保护谁时都会力不从心。 但她还是选择了一个稍微委婉一些的说法,尽管也委婉不到哪里去。 “你有帝星的命格,却妄想不争帝星的命途,”容虚镜说,“一辈子弱小,如何谈保护别人?” 她其实不待见尉迟醒,但古逐月对他真心,容虚镜也只能顺着这个方向来下手。 在此之前,容虚镜其实也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如此苦口婆心地与人交流。 简直像个劝人学习的父辈一样,操碎了心。 “李璟出兵西北,草原狼骑会在尉迟夜和耶育泌的带领下应战。”容虚镜一挥袖,真切无比的图像出现在了古逐月的眼前。 “这个,就是尉迟醒的长姐,”容虚镜指着虚空中尉迟夜的脸,“她会立下战功,成为草原子民的心之所向。” “这个,”容虚镜又指向耶育泌,“会成为草原的战神,一生忠诚于尉迟夜。” 容虚镜伸手往旁边一拨,图像转到了荒漠上,刺眼的阳光照射着黄沙,风一起,仿佛就要打在古逐月的脸上。 “尉迟醒就在这下面,”容虚镜说,“战事掀起,泊川抽不出手去救他。” 古逐月抬起头,看着容虚镜一一为她讲解的未来,他从来不知道容虚镜一眼就能看到的,原来就是这样的景象。 细致到了荒漠枯枝上的纹理,都能看得清清楚楚的地步。 他这才惊觉,由这样的告诉他,想要保护别人,就要自己强大,是多么地合理而具有说服力。 “我除了去救他,”古逐月说,“我还能做什么?” 容虚镜似乎脸上闪过一丝嫌弃的神色,她侧开头去看了一会儿杏花。 古逐月等地心急如焚,容虚镜却忽然曲起两指在他脑门上不轻不重地一敲。 “你脑子里装的都是些什么?”容虚镜问,“李璟要是跟舒震打起来,他不就没空管尉迟醒了吗?” “我刚刚难道没说要三日,尉迟醒还活着的消息才能传进来吗?” 古逐月被她敲得一愣,容虚镜淡泊宁静的时候太多,这样生动灵气的时候太少,他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 “带兵。”容虚镜言简意赅,“用帝星的身份,一路北上!” 古逐月转过身,与花间的容虚镜对视着。 她说起天下大事,总是如此风轻云淡,就像是在谈起一场已经敲定结局的博弈。 “若你一直弱小,你就谁也保护不了。” 后世的许多学者,不谋而合地将这一天,都标记为神武皇帝生平史的开端。 在这一天前,他是默默无闻由马奴出身的草寇将军,在此之后,他是星算公开认定的天下帝星。 也是这一天,古逐月找到了舒震,与舒震定下了长达十二年的合约。 合约中,这十二年里,舒震将拥戴这个年轻的帝星宿主一路向着北方而去。 用刀兵,用血泪,来讨回靖和亏欠天下人的所有未了之债。 轰轰烈烈的北伐就此开始,一个帝国倒下去,新的帝王踩着尸山踏过血海,登上属于他的—— ——王座。 但作为交换,彼时还未登上帝位的神武皇帝,要在十二年内毫无异心地对待舒震与他的国家他的子民。 那时的神武皇帝原本犹豫了一下,他想不明白为什么是十二年。 舒震只笑,并不解释。 人心是什么东西? 就算只受时间的冲刷和历练,都会变得面目全非的东西。 更何况古逐月作为帝星的宿主,要面对捧到他手心来的权势,塞到他怀里来的财富。 他将要面对着世上最具有诱惑力的所有东西,也要面对猜忌质疑和背叛。 舒震不想用一时恩惠锁住他的余生,尽管他也锁不住。 但舒震想,人的贪婪需要有极限,求得十二年的安稳也足够了,哪怕那时候古逐月真的与不夜国反目成仇。 他也未必没有实力对抗。 只是这些思量,舒震没有对古逐月提起,反而是站在古逐月身后的容虚镜,于无声时,早就看透了一切。 舒震看见容虚镜时,短暂地生出了要不然干脆向古逐月投诚的心思来,但也只有短短一瞬。 那一瞬间后,他又突然意识到,现在的古逐月,只有一个容虚镜,就差点让他低头了。 舒震竟然还能笑出来,认真思考着自己要借古逐月攻打靖和,究竟是不是养虎为患。 “公子前程无量。”舒震笑了起来,真心而坦诚地说道。 古逐月并不知道此时此刻舒震的想法。 但多年后再回想起这句话时,他才明白了舒震原来已经看到了结局。 他没有容虚镜的能力,却也将日后天下的格局猜了个七七八八。 神武皇帝坐在孤独的王座上开始追忆起来,这过去的数年,他究竟是如何踏上帝位的。 可他也没总结出个所以然来,只知道自己仿佛是被一颗星星选中了,然后就成为了所有人都无法并肩的光。 那颗星星,恰好是所有星辰的主人。 第149章 紫霄天 “舅舅!”池照慕急匆匆地往舒震的帐篷里闯。 周遭来往的将士们都在准备行军的物资,池照慕原本刚从街上回来军营,找人询问后才知道,原来是即将出兵北上了。 池照慕明明记得当时阻止舒震利用古逐月的时候,舒震答应她要多考虑考虑,难道说考虑这么久,就考虑出来一个这样的结果? “干什么?”舒震从军帐里走了出来,看着一脸愠怒的池照慕,“你一个姑娘家家的也不知道矜持点。” “舅舅!”池照慕拽着舒震的胳膊指着虽然匆忙,但却井然有序的将士,“他们在干什么?” 舒震顺着池照慕所指看里过去:“北伐,报仇。还能干什么?” 这是他们筹谋了四年的大事,是悬在他们心头久久无法落下的大石,也是午夜梦回都不敢轻易放下的仇恨。 “他们说帝星要跟我们一起出征?”池照慕问。 “我跟你们一起。”古逐月从舒震身后走了出来。 他穿着一身精钢锻造而成的铠甲,红色的底衣和银色的铠甲形成了巨大的反差,一下一下冲击着池照慕的心弦。 池照慕一直觉得古逐月长得绝不是难看的人,但也没想过他稍作收拾,竟然可以称得上好看。 古逐月的身形颀长削瘦,两道剑眉和他手上的银刀一样锋利。深邃的眼眶里装着透亮的眼睛,在阳光底下散发着琥珀一样的光芒。 他说话时,池照慕的视线就被他抓了过去,她只看见他的嘴唇开合着,却没能听见他到底说了什么。 池照慕曾经在偶然之间,听过一些姑娘们幻想自己未来的良人。她们说,自己所爱之人一定是气势无双英勇冠世的大英雄。 她们的英雄,身上穿着坚硬的铠甲,手里握着锋利的刀,背后披着血红的战袍,守护着她们柔软的心。 池照慕原本不屑,但此时此刻,她突然有种感觉,古逐月就像是她的英雄。 容虚镜不知什么时候也出现了,站在温暖的阳光下,冷漠地看着失神的池照慕。 “尊位。”舒震颇为敬重地行了个礼。 这对舒震来说并不是什么容易的事情,灭国后几次去靖和皇城述职,舒震都是一副心高气傲的模样。 哪怕到了攻入靖和皇城那天,其实他都没真心实意地对容虚镜表达出多真诚的尊敬来。 容虚镜只用眼神扫了过来,表示收下了他这份尊重。 “靖和多行不义,本就罪孽深重。”古逐月说,“更何况太辰皇帝多次加害于我的朋友,哪怕他如今死了,也需要给天下人一个说法。” 这些言恬刚刚教会他的说辞,古逐月趁着还没忘,赶紧拿出来练了练。 “可……”池照慕想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各取所需。”容虚镜忽然说道,“未有定数,不必觉得亏欠。” 池照慕似乎很是诧异地转过头,看着神情依旧淡然的容虚镜。 算起来池照慕跟容虚镜接触并没有几天,但她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古逐月的原因,她总觉得她跟容虚镜同处时有些不自在。 这种不自在,说来也不至于让她完全无法跟容虚镜呆在一起,只是总有种她是透明的,容虚镜一眼就能看穿的感觉。 比如现在。 容虚镜什么都没做,站在那里就知道了池照慕心中所想,知道她是因为觉得自己利用了古逐月而感到亏欠。还告诉她未来还没个定数,不用觉得亏欠。 许多年后,池照慕戴上了那顶全天下大多数女人都梦寐以求的王冠时,她才懂得了这句未有定数不必觉得亏欠,到底指的是什么。 只是她明白得太晚,许多东西都失去后,比如家国比如青春比如真心,她才恍然大悟,其实也只是平添悲凉而已。 但也是到了那个时候,她才明白容虚镜对古逐月是真的不同的。 她一眼就能看穿任何人的命运,却从始至终没有将此能力对古逐月滥用半分。 也始终不是用冷漠的眼神冷漠的语气,在一旁袖手而观古逐月的一生,她亲自身入滚滚红尘,为他挡去一切的灾祸劫数。 在他,并不知情的时候。 “一个时辰后就可以开拔了,”舒震说,“舒州与岱藏珠边境处有条入海的河流,顺着河水往上走,不出两日就能抵达靖和边境。” 舒震偷偷瞥了一眼容虚镜,试探着问道:“对外只称帝星随行?” 容虚镜没有作答,她看向了古逐月,将选择权交到了古逐月的手中。 “容……镜尊位暂时不宜公开。”古逐月说,“重华山在皇城后,我怕李璟为难星算众多门徒和容家外八门。” 舒震点了点头:“容家外八门大多并未入星算修行,若李氏有意为难也确实麻烦。但本王很难向你保证,镜尊位不露面,他们就不会被为难。” 帝星是容虚镜亲自点出的,舒震借着这个名号北伐,皇室其实也并不是完全没有迁怒容家迁怒星算的可能。 “总比她一开始就公然与我们北伐的好。”古逐月说。 容虚镜抬起头,眯眼看了看天穹中的烈日。她动了动手指后在虚空中一抓,她的长杖就这么凭空出现在了她的手里。 “天水居北,谓之极,天水居南,谓之海。”容虚镜用指背擦过额角的晶石,一道星光被引了出来,缠绕着这把透明的杖子。 “天水居天,谓之星汉银河。“ 容虚镜轻轻的几句话,土壤中忽然有水珠向上浮起,人目光所能及的所有土地,都在响应着她的召唤。 水珠在阳光下化作水雾,光线穿透过来,所有人都看见了雾气中的蜃楼。 那是一座云雾缭绕的云上仙山,舒震一眼就认来出来,那是重华山。 但过了片刻,他忽然发觉那仿佛并不是重华。重华山在靖和皇城后,坐落在一片宫阙楼阁里,绝不是这样浮在云上的。 一只海东青从蜃楼远处游近,真的是游近,它的姿态动作完全不像是飞翔,而是在云海中跃游。 ”闻月来。“容虚镜喊着它的大名。 海东青仿佛听见了一样,振翅后长唳一声,回答着它主人遥远的呼唤。 一道沟壑忽然出现在唳云海之中,绵软洁白的云层排列成了阶梯模样,一直从那道沟壑中通向更下方的世界里。 古逐月仰着头,看着这不知是虚幻还是真实的场景。 容虚镜在半空中写下一道字符,轻轻送进来蜃楼之中,平静的云层忽然翻涌起了波浪,像是被风吹动的稻田。 风一起,云下的场景也就清楚来起来,古逐月看见了云下的重华。 一模一样的山,一个在云上,一个在云下。 古逐月还没来得及问什么,他发现在场所有人的头顶正在浮起点点星光,而他们自己正仰头看着蜃楼,毫无知觉。 “他们……”古逐月忽然发现一件更严重的事情,他们不是没有知觉,而是静止了。 在这里,在这个地方这个时间,只有古逐月能够转过头,跟容虚镜长久地对视。 他们看见了这段恢宏壮丽的奇观,却也在飞速地遗忘着,古逐月知道,当容虚镜将那些星光送还给天穹时,他们就会忘记自己此次此刻看到的一切。 蜃楼之中,容砚青作为引路人,带着星算门人和容家的人踏上那道阶梯,进入了云上的重华山里。 “这是什么?”古逐月问道。 “这是送你的礼物。”容虚镜说,“世上见过云上重华的人并不多,但你有资格记住。” 容虚镜想了想,补充道:“有许多修道者,把这里叫做紫霄天。” 古逐月一时半会儿没能理解到这为什么算是礼物,但他心中确实为这样的奇景所震撼。 在场的人都看见了,但只有他,没有被容虚镜抽走这段记忆。 “上有九霄,得道登仙方能堪破门道,”容虚镜说,“星算和容家的人在这里,靖和皇室下辈子也找不到。”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容虚镜扫了古逐月一眼,“这确实不算是礼物,只不过你在意我族人和门派,告知于你让你安心而已。凡人得见九重霄一面则会延年益寿。” “我希望你,百年安康。” 容虚镜说话时周遭无比安静,但她的发丝总像是在无风自动一样。古逐月与她对视着,过了许久都不知道该对她的话做出些什么回应来。 “我能问你个事吗?”古逐月忽然说道。 容虚镜松开了手,长杖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她转过身,负手看着古逐月:“可以。” “如果其他人是帝星,”古逐月问,“你也会这样对待他们?” 容虚镜难得地露出了一丝浅笑。 说笑其实也不太准确,古逐月只看见她忽然勾起了一点点唇角,面上除此之外再无不同。 “只有你。”容虚镜说,“没有如果。” 早在百年以前,容虚镜就已经察觉到了帝星即将临世,她花了百年的时间,追着帝星的命格,守护着帝星从出现到如今。 没有其他人,只有古逐月。 “我是说如果。”古逐月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这么想要问出个所以然来,“意思就是帝星你没算错,但这个人不是我,而是另一个。” “会。”容虚镜点头。 古逐月还以为要套问几次才能得到答案,结果没想到容虚镜就这么松口回答了。 而且说来也奇怪,古逐月的心里,有些失落。 “还有一个问题。”古逐月借着问,“你说人要强才能保护自己想保护的,其实你一开始就看到了我这样选?” 选择担负起帝星的命途,选择走上战场,为自己想要守护的一切而战。 “我希望你面对自己的命运时,”容虚镜说,“是因为愿意,而不是因为必须,才做出的选择。” 容虚镜看着古逐月的神情,她本打算点到为止,却又多说了几句。 “我若不认下自己身为天意守护者的使命,”容虚镜指了一下云海中的阶梯,“如今就无法打开紫霄天,守护信我爱我的人。” 古逐月这才意识到,他指听说过容虚镜天资过人,却从没听说过容虚镜是如何一步一步走到今天的。 以她的天资,出生时已经站在了许多人一生的终点上,可她现在身为凡人之躯却能打开紫霄天的大门,还能在眨眼间推演数十年后的未来。 她一定,是熬过了漫长而疲惫的孤独的时光吧? “人们总说你无情无欲,性子淡漠高傲,”古逐月笑了笑,“恐怕他们自己也不知道,你是如此温柔地在守护着他们。” 容虚镜的眼眸忽然一垂,四周的点点星光瞬间归入天穹,静止的人群恢复了过来,每个人都在努力回忆刚刚发生来什么。 但很奇怪,他们分明觉得刚刚那一瞬有什么不平凡的事情发生,却一星半点都想不起来。 “我在看什么?”池照慕动了动脖子,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仰头看天,而且只抬头了一下,脖子竟然这么酸痛。 四周的雾气在容虚镜眼神易懂的瞬间就已经消散了,古逐月只看见容虚镜转过了身背对着他,仿佛并不是很想继续跟他说话。 说错什么了?古逐月不明就里地挠着后脑勺。 他手里的见微忽然猛烈地一震,古逐月看见容虚镜的身形一晃,像是就要摔倒的样子。 “容虚镜!”古逐月跨步过去想要扶住她,却只捞到了一把微风。 她就这么明晃晃地消失在了这么多人的面前。 容虚镜回到了古逐月的房间里,在即将摔倒的一瞬间扶住了床栏,撑着自己坐在了床榻上。 后背的伤在方才想到抽炼生气救古逐月的时候,忽然刺痛了起来,胸腔中也像是囤了一口无法呼出来的废气。 容虚镜坐在床榻上,调节着自己的呼吸,源源不断的星辰之力从晶石中流淌出来,不知过了多久,她后背的刺痛感终于缓了下去。 她伸手覆在自己的心口,感觉不到异样后才慢慢睁开了眼睛。 古逐月猛地推开房门冲了进来,额头上满是狂奔而出的汗水,在看见容虚镜的那一刻他才放下心来。脚步突然一缓,他险些跪倒在地。 “我还以为你走了。”古逐月长长地呼了口气。 容虚镜扫过他的脸,认真地承诺:“我不走。” 第150章 会 古逐月此前一直过得穷困,所以根本没有过丢失贵重物的经历,但就在容虚镜忽然消失的一瞬间,他感受到了这种胆战心惊的感觉。 容虚镜很强,这是谁也不能怀疑的事情。更何况她就在前一刻还亲手打开紫霄天给古逐月看了。 但古逐月分明看见了她晃了一下。 那感觉,比雷落在他身上还要痛一些。 他也来不及思考什么,只在一瞬间就随着自己的潜意识找里个方向,用尽自己所有的力气,朝着这个方向跑过去。 池照慕在他身后喊他,古逐月听见了的,但有一种急切感催促着他快些,再快一些。 他分不出神来回应池照慕,只知道若自己迟疑一刻,就一定会后悔一生。 古逐月穿过军备的粮草物资,穿过晾晒的衣物被褥,穿过尘世间一切乱他眼迷他路的东西,跑到了开满杏花和海棠的院子里。 繁花树树,他连看都没有看一眼,径直闯进了自己房间里,急切地寻找着她的身影。 容虚镜就坐在床上,周身无光自华。听闻异动后,她睁开眼,看着气喘吁吁的古逐月。 一滴汗水从古逐月的额头上滑下来,他终于松了口气,还险些站不稳摔一跤。 从来没有哪一刻,比得过这一刻的安心,古逐月看见容虚镜平静的眼神,不自主地感叹了一句:“我还以为你走了。” 容虚镜的目光扫过他的眉眼唇角,扫过他的发丝手指,将他这一刻的患得患失尽收眼底。 她见过许多生离死别,知道人们在面临失去时有多无助多悲恸。也见过许多人失而复得后,日日感念上苍恩德。 人们在面临失去时,总是那么地脆弱,古逐月,现在是这样的吗? 容虚镜站起来,平静地告诉他:“我不走。” “只要你希望我在你身边,”容虚镜说,“哪怕我身在离恨天,也会立刻回到你的身边。” 古逐月一怔,她说,回到你的身边。 他听见自己的心脏猛烈地跳动着,也不知是因为方才剧烈的奔跑,还是因为容虚镜这句话。 容虚镜大多数时候与普通人并没有什么不同,但有一点,只有古逐月发现了。 她不会说好听的话。 这个好听的话,指的是做八分的事情,用十分的语言说出来。 比如爱人之间承诺相守一生不离不弃,比如朋友之间承诺坦诚以待肝胆相照。 容虚镜不是,她从不会承诺这些。有时她说出来的话让人觉得动听,是因为她真的就会这样做。 她说她不走,此后的十余年,她也就真的一直守护着古逐月。 哪怕他不再需要。 . “尉迟醒!”陆麟臣追着尉迟醒一路向着西方策马,“这好像是个圈套!” 尉迟醒能感受到寒山尽平,他一路都是往寒山尽平的方向过来的,但却始终没能靠近它半分。 他忽然勒马,从马背上翻身下来,站在西风中,任清风掀动他的衣摆。 “血,”尉迟醒侧过头闭眼,似乎是在辨认风中的声音,“有血。” 陆麟臣也学着他的样子,闭上眼后却什么都听不见。 尉迟醒敲了一下他的脑门:“不是听见的,是感觉到的。寒山尽平伤了人,刀上有血。” “那人把刀拔走了?”陆麟臣问,“刀在走,你也在走,所以才一直没能靠近它?” 尉迟醒半蹲下来,抓起一把地上的细沙捻了捻:“再往西边,可真要进入高昌古国的国界了。” 陆麟臣从马上下来,抱着玄元垂眼看尉迟醒:“你说你,一辈子活到现在也没走出多远,怎么什么都知道呢。” 尉迟醒丢掉手里的沙,站起来拍了拍手,望着更远的西北方:“多读书。” 一阵狂风忽然吹了起来,带着大颗的沙砾磨过两个人的脸,陆麟臣的眼睛进了沙子,只得低下头猛揉眼睛。 尉迟醒背着风站在了陆麟臣身前,伸手抓过两匹马的缰绳死死地抓住。 陆麟臣顺手就往前一抓,扯过尉迟醒的衣领凑上去擦眼睛:“这风可真邪门。” “门打开了。”尉迟醒感受到了一股杀意。 像是地狱之门洞开的一瞬间,无数双早就腐朽的眼睛纷纷睁开,空洞而无神地望着生人。 他们渴望杀,渴望战,渴望把世上的一切,变成和他们一样不生不死的怪物。 “什么门?”陆麟臣终于能够睁开眼,他左右望了望,不知道尉迟醒在说什么。 尉迟醒把缰绳交到陆麟臣的手里,拉着马匹前进:“不知道,我三哥情况可能不太好。” “你三哥差点害死你,”陆麟臣不屑地一笑,“你还关心他好不好?” “陆征,你若是还有兄弟活着,他亲手捅你一刀,”尉迟醒问,“你会愿意杀了他吗?” 陆麟臣想都没想:“会。” “你就嘴硬吧,”尉迟醒嗤笑一声,“我捅你一刀你都不带还手,要真是你亲兄弟,说不定你还帮他磨刀。” “陆征啊,”尉迟醒感叹,“血脉相连的亲情就是这么奇怪,我怪不起来他。” “白莲。”陆麟臣冷嘲热讽,“什么都没学会,就学会了没用的仁慈和宽厚。” “你见过我的马驹子吗?”尉迟醒忽然问。 “见过,当然见过。”陆麟臣说,“你那匹马驹子,上次在南行宫生了病,不还差点闹出人命吗。” “在南行宫那段时间,有一天晚上,我三哥派人给我送来一个礼物。”尉迟醒说,“是一个人头。” 陆麟臣愣了好一会儿,大晚上送个人头给尉迟醒,不是摆明了要吓他? “你三哥要干嘛呀?”陆麟臣声调不自觉地变大了不少,“就你这把身子骨能经得住他这么吓吗?” “我后来托恒澄公主悄悄帮我查过,”尉迟醒没有理会陆麟臣话语中的暗怼,“那是南行宫一个姓陈的总管的人头。” 陆麟臣一下不知道该说尉迟醒这都要查的好,还是该说怎么让李璎帮忙查的好。 “为什么是你三哥给你送来的?”陆麟臣问,“他送个总管的头给你干什么?” “后来我也问过古逐月,”尉迟醒回答道,“他倒是认识这总管,他说总管处死了一个看到过他在厨房外的马奴。” “这些事情之间,”陆麟臣问,“有什么联系吗?” 把总管的人头送给尉迟醒,和总管曾经被一个马奴在厨房外撞见,仿佛并不是很有联系的事情。 “暂时是没什么联系,”尉迟醒说,“可是后来我才记起来一个细节,我马驹子身上的马鞍被人换了。” “之前是重得没什么必要的马鞍,后来换成了泊川制式的骨鞍。”尉迟醒说,“既实用,又不会压着马驹子长大。” “什么时候换的?”陆麟臣问,“你本人不知道?” 尉迟醒露出了欣慰的笑容:“你可算是动了一回脑子了。” “我后来查了许久,马鞍换掉的日子是在总管处死马奴之前,”尉迟醒说,“而且那一次很是不巧,四皇子李珩与一个泊川人起了冲突。” “原因是他来南行宫,竟然撞见一个泊川男人。” 陆麟臣被尉迟醒越说越乱,他还是不明白这些事情之间有什么联系。 尉迟醒回头看了一眼陆麟臣脸上痛苦理解的表情,就差笑出声来。 “李珩来的那天,逐鹿原有宴会,连我阿妈也去了,只有我留在了南行宫里。”尉迟醒说,“古逐月说,也就是那一天,他撞见了总管在厨房。” 尉迟醒也不留给陆麟臣理解的时间了,看他也不像能够理解的样子。 “所以我想,那个来给我换马鞍的人,”尉迟醒说,“就是撞见了总管在厨房动手脚,后来又处死了马奴,所以他告诉了三哥,我三哥一查,就干脆杀了他。” “哦!我明白了!南行宫那天就你一个人,”陆麟臣恍然大悟,“他偷偷摸摸本来只想给你换个马鞍,结果正好撞见有人想给你下毒?” “那你没事吧?没中毒吧?” 尉迟醒无奈地笑了笑,拉着马继续往前走。 中毒了,他当然中毒了,从他记事开始,这毒药就没断过。 他无法停止下来,曾经他也试过倒掉各种途径送来给他的慢毒,但只要超过三个月,他就痛得无法下床。 这是毒,也是他活下去的药。 阿乜歆和沐怀时都察觉到了他身上的毒,只有这个陆麟臣活得像个傻子浑然不觉。 “你说我三哥,连换个好马鞍给我,都要偷偷摸摸地,”尉迟醒说,“杀了人却要高调地把脑袋丢给我,他在想些什么?” 陆麟臣试着模仿了一下尉迟恭的思维,突然有一瞬,他仿佛明白了过来:“他恐怕是在提醒你小心点,也是想告诉你……” “看看老子多厉害?” 尉迟醒静止了片刻,他无法反驳陆麟臣的话,因为他也觉得,陆麟臣说得仿佛有点道理。 “所以说,”尉迟醒甩了甩脑袋,把这个莫名其妙的想法甩了出去,“我不能放着他走错路。” “高昌国人奸诈好利,黄金被埋在沙土下,都不愿意舍弃城池,但愿我三哥别被骗了。” “有多少黄金?”陆麟臣的重点一歪。 尉迟醒思考了片刻:“书上是说——” “——眼睛能看见的硬的东西,都是黄金做的。” 陆麟臣倒吸了一口凉气:“废话啊这是,要我我也不走啊,怎么就成奸诈好利了?” 尉迟醒:…… 周遭迷眼的风暴和来时一样突然地停了下来,视线恢复清朗后,尉迟醒发现两个人已经身处在一片荒漠之中了。 头顶的烈日让温度不断升高,热气让两个人来人冒起了汗水,这种落差就仿佛是一脚从冬日踏进夏日。 陆麟臣把尉迟醒身后的毛领子披风扯了下来,丢到马背上驮着:“这是怎么回事?” “高昌地界。”尉迟醒的语气不太轻松,眉毛也拧了起来。 陆麟臣也不知道他是怎么看出来这是高昌地界的,但他这样说,陆麟臣也就这么信了。 “寒山尽平在那边。”尉迟醒指了一下不远的沙丘,他感觉到了,他的刀就在那里等着他。 一只蜥蜴忽然从尉迟醒的脚边穿过去,一声惊动拉回了他的注意力。 “咱两这关系,你有什么不能说的?”陆麟臣一眼看穿尉迟醒心虚的样子。 “寒山尽平,”尉迟醒有些迟疑,他不知道自己感觉得到底对不对,“好像找到了它真正的主人?” 这可不算是什么好消息,刀在尉迟醒手里的时候,威力已经可见一斑,若真的回到了它主人手里,结局是无法设想的。 两个人走得匆忙,除了箭和两把刀,什么都没带上。更何况若是这把神兵的主人,要跟他们两个为敌,恐怕足够让他们死在这里。 “你在这里等我。”尉迟醒松开了缰绳,踩着黄沙往寒山尽平的方向走过去。 陆麟臣飞快地把两匹马的缰绳打了个死结,一起栓在了枯树上,追着尉迟醒跑了过去。 说是跑,其实也就是努力在黄沙里追逐他而已,这里的沙太松,一脚踩下去,还得拔两下才能出来。 尉迟醒本身就比陆麟臣轻不少,眨眼之间就把陆麟臣甩在了身后。 “尉迟醒!”陆麟臣气得大骂,“你个猪脑子!刀也不拿箭也不拿,跑去送死吗?!” 尉迟醒回过头,看着陆麟臣手里的玄元:“我有种感觉,带了也没用。” 要不是尉迟醒不在他面前,陆麟臣真的很想把他揪过来扇两巴掌。 “等着我!”陆麟臣气到骂人,“不然我一定会把你揍成猪头。” 尉迟醒转过身,仗着体重优势,在黄沙中把陆麟臣越甩越远:“让你等着我,你怎么就喜欢送死呢。” “我告诉你我不记得路的!”陆麟臣大喊,“你就算把我甩下了,我既走不回去,你回来也找不到我,你自己掂量掂量吧!” 尉迟醒背影一僵,果真就停了下来,他猛然转过身,飞快走到了陆麟臣身边,拽着他的胳膊往前走。 陆麟臣一脸得逞的奸笑,听得尉迟醒很想打人。 但他没笑多久,两个人脚下皆是忽然一坠。 尉迟醒立刻停了下来,小心翼翼地看着脚下,他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抬起头忽然看见头顶的沙坡竟然也开始往下滑。 第151章 黄金城 陆麟臣曾经远征过罗刹极寒地界,见过终年积雪亘古不化的雪山。 那时他行军前,会在阵前一遍一遍强调,绝对不能大声说话,否则会雪崩。 但他没想到,有一天会因为说话太过大声,而引发沙崩。 这听上去就像是十分胡编乱造的事情,此时此刻就发生在了他的面前。 “快走啊!”陆麟臣想拉着尉迟醒退回去。 “跑不过的!”尉迟醒挣开的陆麟臣的手,转过身面对崩塌下来的沙砾。 不到眨眼的瞬间,陆麟臣忽然意识到他是对的,就算他们长了翅膀能够跑回刚刚的沙丘上,这塌下来的黄沙还是会把两个人埋进去。 尉迟醒努力在大脑中捕捉着那一丝游移在他神识外的力量,那是一股,明明已经属于他,但他却无法利用的力量。 他凭着意念抬起右手,在虚空中翻手成花,一道道亮光汇聚成符文,漂浮在风沙之中。 尉迟醒一直追着那一股游离的力量,始终触碰不到它。 一路上他途径了灿烂的星海和黑暗的陨墓,看见了初生的星辰第一次闪耀,也也看见了濒死的生命走向死亡。 他越奔跑越渺小,在广阔无边的浩瀚天际里,成为了不自量力又卑微执着的孤岛。 星系中忽然有星云爆发,巨大的气浪掀起了整片星海的啸动,尉迟醒被强光刺得睁不开眼,只能用手臂遮挡住自己的眼睛。 当一切安静下来后,尉迟醒发现周围陷入了黑暗之中。 所有的星辰全都寂灭,不论是前途还是来路,都是一片什么也看不见的黑暗。 直到中天有一颗星辰升起,它强大,它疏离,挂在浩瀚无际的天穹中,有如一位公正无私的审判者,冷淡地垂目观看这世间。 尉迟醒忽然就明白了过来,他窥见了星际。 此时此刻他能看见的,是逃无可逃的宿命。若他曾钻研过佛家,就会知道他们管他这时候的状态,叫做顿悟。 那道他始终追逐着的力量,终于肯从黑暗中现身,来到了他的身边。 这股力量霸道而温柔,似无情而缠绵的刀,既能取人性命,又能给人荣耀。 尉迟醒猛然回过神,崩塌的沙浪已经来到了他的眼前,却奇异地悬浮停滞在了与他不过一臂的距离外。 一把刀穿透高高的沙墙,拖着光影幻化成的尾际飞速来到了尉迟醒的手边。 它分化成无数把刀,连结成一张巨大的网,把崩塌的沙丘拦在尉迟醒的面前。 但压力却尽数由尉迟醒承受。 陆麟臣眼见尉迟醒的嘴角渗出鲜血,正想扑过去,却被一把寒山尽平的分影拦住了。 “别过来!”尉迟醒咳出一口血。 巨大的压力让尉迟醒忽然跪倒在地上,陆麟臣记得蔡诚带着金吾卫想去抓尉迟醒的时候,容虚镜用的好像也是这么一招。 “你受不了的!”陆麟臣喊他,“快出来!” 那几个承受重压的将士,后来军医看过,都是全身大大小小不下十处骨折,心肺还有些淤血。 尉迟醒的余光瞥见了变动,还没来得及回答陆麟臣,他便强行站了起来,在刀光中一抓,握住了寒山尽平。 这是他一生最为用力的一刀,尉迟醒奋力向着沙砾聚集的那处劈出去,在他身上的重压忽然之间就崩散了。 “尉迟醒!”陆麟臣飞快地跑过来,扶住了险些倒下的尉迟醒。 那一记从被暴风夹携着的沙砾中极速过去,如同在水面上划了一刀,并没有起到什么作用。 沙暴中逐渐形成了一个人形,周遭的气流裹着沙砾不断向着他聚拢。 “遭了,”尉迟醒抬头,看着越来越庞大的沙巨人,“是高昌的守护神。” 沙石被吸走,沙漠下的城池逐渐露出了屋顶,尉迟醒看到了一扇黄金做成的大门。 “现在跑还来得及吗?”陆麟臣握紧了手里的刀。 尉迟醒看都没看他一眼,站直后收回了尚且在空中游移的刀影:“你说呢。” 沙砾越来越少,古老的王国在两个少年面前露出了被世人遗忘前面的真实模样。 黄金的城墙,黄金的屋顶,黄金的门锁,正如传闻一样,所有一切目光所及之处的坚硬物体,都是由黄金做成的。 古老的城池散发着危险到诱人的独特气质,沙暴卷起时遮蔽了天日,但这里的黄金依然熠熠生辉。 这是与靖和或者泊川都不同的建筑,尖尖的屋顶盖在圆柱形的房屋上,偶有四方的房屋也不过只是个点缀,拱桥连着需要相连的建筑,一切都像是人们依旧在居住一样。 城门处有两具早就干枯的尸体,到死他们都守着高昌古国不肯离开,身上的铠甲和手中的长矛成为了他们的陪葬。 沙石巨人终于成型,他猛力一顿手中的长矛,用没有眼珠的眼睛看着地上那两个渺小的活人。 高昌古国的城墙上忽然出现了一列骑马的死将士,他们的眼睛都是用各色的宝石做成的,身上披着黄金的铠甲。 “他们把我们当成入侵者了?”陆麟臣悄声问他。 尉迟醒沉重地摇了摇头,目光一直盯着死将士的首领。 那像是个活人。 而且是一个,看上去也许跟古逐月有关系的活人。 沙石巨人忽然抬起脚,向着两个人踩过来,尉迟醒感觉这场面有些熟悉。 “分开跑!”尉迟醒退后一步,朝着身后跑开。 陆麟臣也没耽搁,从和尉迟醒相反的方向跑开,向着沙石巨人的身后绕过去。 尉迟醒跑到了他的正面,一脚落下后,沙石巨人忽然弯腰伸手,似乎是想要抓住尉迟醒。 他也十分配合着没有动,因为他的目光盯着翻上沙石巨人后背的陆麟臣。 陆麟臣踩着他的膝盖窝飞跃上去,蜻蜓点水般落在了它的后脖上,抽出了玄元猛力插下去。 尉迟醒在陆麟臣抽刀的一瞬间侧身翻滚,躲开了沙石巨人的一抓。 陆麟臣猛力错刀,换成活人,这一刀已经切开了脊椎。但这是由沙石聚成的人,陆麟臣仿佛并未对他造成多大的影响。 尉迟醒见状连忙跃起,借力助跑后一下踩上巨人的手背,跳到他手腕上后又跃向他的肩膀。 巨人看见了尉迟醒的动作,他像是拍蚊子一样猛力一巴掌拍向自己的肩膀。 陆麟臣伸手拉过尉迟醒的一瞬间,沙石巨人生生卸下了自己的一条胳膊。 “这就是狠起来连自己都打吗?”陆麟臣忍不住感叹。 尉迟醒抓着陆麟臣的衣领跳下去,刚落地时,沙石巨人的周身起了狂风,把被它自己拍散的胳膊又吸了回去。 “这还有必要继续打吗?”陆麟臣再次跟尉迟醒分开,站在了沙石巨人的左侧。 尉迟醒与陆麟臣对视一眼,点头后一齐抽刀,用力砍断了沙石巨人的脚腕。 高大的巨人跪倒在了地上,引得地面都震了震。黄金城门上余下了沙石纷纷被抖落,在阳光下仿佛更耀眼了几分。 尉迟醒一抖手中的长刀,举到自己面前两指一划,一滴血顺着刀口蔓延。 血光突然亮起,一道印结在刀身上缠绕着,尉迟醒用力一挥,印结吸附到了沙石巨人断开的脚腕处。 周遭的沙砾不断被吸引过来,却始终无法附在它的脚腕上,再次形成双腿。 “竟然真的有用!”尉迟醒不由得一挑眉。 陆麟臣低头看着这奇奇怪怪的东西,又抬头看了看尉迟醒嘴角的血:“不会让你短命吧?” “小心!”尉迟醒还没来得及回答陆麟臣的话,就向着他一把丢出了自己手里的刀。 陆麟臣飞快地蹲下躲刀:“下次能不能提前说一声!” 寒山尽平划破了沙暴,刺穿了沙石巨人抓向陆麟臣的手,尉迟醒双手结印,用力展臂后刀影再次分出,将巨人的手掌切成了碎块。 陆麟臣翻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正想说什么,却看见了尉迟醒身后的变动:“刀刀刀!” 尉迟醒回身一转,寒山尽平像是尽职尽责的守护者,再次回到了尉迟醒的手中。 陆麟臣猛冲到尉迟醒的身边,挥刀一砍,将一支冷箭斩断在了尉迟醒的身侧。 尉迟醒负刀转身,凌空而来的冷箭正好打在刀身上,推着尉迟醒后退了好几步。 陆麟臣把其他冷箭尽数斩断,只有和尉迟醒正面交接这一支,还在推着尉迟醒后退。 沙石巨人恰好此时扭转过来,用另一只完整的手,想要抓过正在靠近它的尉迟醒。 黄金城上的死将士再次搭弓,做势放箭。陆麟臣两头着急,却还是分身乏术:“小心身后!” 尉迟醒猛力屈膝,想在被推入巨人攻击范围之前停下来,他的抗衡是有用的,尽管手臂越来越吃力,但后退的速度确实慢了下来。 一批冷箭放过来,陆麟臣尽数斩断后想要帮一把尉迟醒。 “背后!”尉迟醒咬牙喊出来。 “啊!——”尉迟醒用力一踏脚下的沙石,拼出这具身体能使出来的最大力气,转过刀身用刀刃向前推。 箭矢和刀刃划出了火花,尉迟醒咬着牙,鲜血从嘴角不断渗出,他推着箭往前,猛力挥刀后劈断了这支箭。 他没去看化作沙土的箭矢,也没来得及理会身后的沙石巨人,第一时间就冲向了陆麟臣。 陆麟臣被尉迟醒一喊后,恢复了一丝理智,他猛然回身,看见了一直气势非凡的箭朝着他飞过来。 在根本没有时间思考的情况下,陆麟臣第一反应就是抬刀格挡,但真正接触到这支箭的时候,陆麟臣才明白了过来为什么尉迟醒连退出去那么远。 陆麟臣压着膝盖努力维持自己的位置,膝盖关节处却适时地传来了冲击着他神经的痛楚。 这是绝对的蛮力,碾压一切技巧。 陆麟臣险些咳出一口血的关口,尉迟醒却忽然翻跃过来,凌空一刀劈断了这支箭。 “小心!”尉迟醒拉过陆麟臣,转身面对再次放过来的箭。 这一次死侍卫的首领没有抬起手里的弓,两个人倒是轻轻松松就应对了过去。 “两支箭都是他放的?”陆麟臣也发现了那个不太一样的人。 “应该是。”尉迟醒点头,拉着陆麟臣绕到了沙石巨人的身后,此时此刻,有个东西遮挡反而比较安全。 尉迟醒似乎在想些什么,他的神色忽然一沉,仿佛是想到了什么不好的东西。 “怎么了?”陆麟臣问。 “我三哥要是犯这种糊涂,”尉迟醒有些不敢细想,“可就真的回不了头了。” “什么意思?”陆麟臣问。 “城墙上那个鹤立鸡群的首领,”尉迟醒说,“应该就是传闻中的高昌战士,不死不受伤,力大无穷又绝对顺从。” “你怕你三哥也被变成这样?”陆麟臣问。 尉迟醒其实倒巴不得这么简单就好了,但事情的复杂性看样子已经远超出了他的猜测。 “我在想,我三哥要是曾经与高昌商议过王位之争,”尉迟醒说,“情况还好,高昌古国就不至于像现在这样戒备,要是情况不好……” “要是情况不好,就会杀了你的三哥?”陆麟臣仿佛懂了,又仿佛没懂,“杀了就杀了,你怎么这个神情?” “退一万步,”尉迟醒说,“我跟他没有血缘关系,没有兄弟情义,他是泊川三王子,如果被变成了城墙上那位这样,你说会发生什么?” 陆麟臣懂了:“你家还挺乱啊。” 尉迟醒探出头,目测了一下黄金城的高度:“得想办法进去。” 他拿过寒山尽平,敲了一下刀身后一抹,沙石巨人脚腕上的血结印消失了。 不出眨眼的片刻,沙石巨人又拥有了双脚,它再次站了起来,比刚才更加愤怒更加好战。 “我……!”陆麟臣吓一跳,也没空询问尉迟醒是怎么学会这些东西了,“你干什么?!” 尉迟醒抬头看着沙石巨人举着长矛刺向自己:“一堆石头沙土做的东西,怎么还跟人一样会生气了呢?” “愣着干嘛!”陆麟臣拔腿开跑,准备绕到巨人身侧,“跑啊!” 尉迟醒从巨人的两腿之间穿了过去,朝着黄金城门跑:“往这边!” 陆麟臣还没来得及改方向,只看见沙石巨人的长矛刺穿了它自己的两腿之间。 “嘶——”陆麟臣感同身受地一皱眉,然后改变了自己的方向,朝着城门跑过去。 第152章 我的刀 尉迟醒和陆麟臣一左一右并行着冲向黄金城的城门,中间还无数次回头挑逗沙石巨人。 “你说他们能听懂我们说话吗?”陆麟臣边跑边问。 尉迟醒抬头看了一眼城墙上比木头还要呆的死将士:“其余的肯定听不懂,带头的那个不好说。” 陆麟臣停下来,转身砍了沙石巨人一刀,然后又飞快地往城门跑。 沙石巨人举起手里的长矛,朝着陆麟臣的方向投掷了过来。 陆麟臣侧身躲开,踢了一脚长矛后接着往城门跑。 巨人笨拙地追逐着两个人,他拔出自己的长矛,似乎有些愤怒地仰天吼了一声。 “笨就笨吧,”陆麟臣不屑地说,“怎么不痛不痒打你两下你也生气呢?又不流血有不痛的。” 城墙上的死侍卫歪歪扭扭地抬起了手里的弓箭,努力拉开弓瞄准黄金城前的两个人。 这一次,站在最前面的首领依然没有拿起弓。 尉迟醒回头看了一眼追着自己的沙石巨人,隐约之间他仿佛明白了些什么。 城墙上的箭如雨一般落下,两个人前进的速度被压制了下来,身后与沙石巨人的距离也缩短了不少。 尉迟醒抬头目测了一下这里到城门的距离,他取下了背后的弓,忽然站定了对着城墙上的首领。 身后的沙石巨人笨拙莽撞地追了上来,尉迟醒却没有躲开,只一心瞄准首领。 “尉迟醒!”陆麟臣跑着跑着发现尉迟醒早就停了下来,转身就看见沙石巨人举着长矛即将刺向他,“身后!” 尉迟醒闻言依然没有动,只是松开了手里的箭,羽箭朝着城墙上的首领飞驰过去。 陆麟臣悬着的心,在看见巨人动作戛然而止的一瞬间终于落了下来。 城墙上的首领这时却忽然动了一下,躲开了尉迟醒的箭,他抬起手里的弓,张开对准了尉迟醒。 “笑什么笑!”陆麟臣又急又气,“你还笑得出来。” 刚刚的两箭力度之霸道,陆麟臣不懂尉迟醒为什么还能笑得出来。 “躲它身后去!”尉迟醒喊道。 久经沙场的陆麟臣自然知道要如何拖延首领瞄准,他紧随着尉迟醒走曲线来到了沙石巨人的身后。 两个人刚躲好,这静止的巨人便又动了起来。 “跑!”尉迟醒一推陆麟臣,自己也如同离弦的箭一样冲了出去。 “这东西是那首领控制的,”尉迟醒一边跑一边说,“它在动首领就动不了,放心往黄金城下跑!” 尉迟醒说要往城墙跑的时候,陆麟臣已经大概猜到了他的想法,只是没想到尉迟醒一边逃命一边还能观察到这些事情。 “等出去了再好好盘问你。”陆麟臣有一种自己被骗了许多年的感觉。 尉迟醒在靖和的时候,脑子可从来没转这么快,身手从来没这么好过,骗骗其他人就算了,竟然连着自己也一起骗。 陆麟臣越想越气。 两个人迎着箭雨一路到了在黄金城下,站定转身后,等着沙石巨人追上来。 蛮壮的东西奔跑起来,总是显得笨拙而鲁莽,这个沙石巨人也不例外。 它直直冲着城墙下的两个人扑过来,高大威猛的身躯装在城门上,巨大的声音像是寺庙里的古钟被敲响。 尉迟醒与陆麟臣相视点头,两个人再次分为两路,从它的左右侧绕到了它的背后。 两个人一同助跑借力,踩着它的膝盖窝跃上了它的肩膀。 尉迟醒扯着巨人的耳朵,咬着羽箭上弦瞄准城墙上的首领。沙石巨人就在这一瞬间静止了下来,尉迟醒也满意地放下了手里的弓。 首领冷漠扭了扭自己的脖子,用一种完全不像是活人角度抬起头,拿起手里的弓箭瞄准了尉迟醒。 两个人站在沙石巨人的肩膀上,比城墙仿佛还要高出一截,只要他们愿意,跳上城墙并不是难事。 也是在这个角度,尉迟醒才看清了城内是什么情况。 沙土被清干净,底下被掩埋了不知多少年的黄金城池依然像是刚刚落成那样金碧辉煌。 只是奢靡无比的黄金城内,没有人。 就好像是天神意兴阑珊时随手为自己捏了个玩具,当时的热度过了,随手就把这个值钱的玩具丢进了沙漠里一样。 城内的所有东西,哪怕是街角的一根柱子,只要能重现世人眼中,那绝对都是令他们轰动的至宝,可是在这里,它们都分文不值。 “你们在守什么呢?”尉迟醒高声问那个首领。 他的脖子里发出了咕咕的声音,也许是在回答尉迟醒,也许只不过是扭了脖子漏进去风而已。 首领手中的弓弦越拉越满,尉迟醒压低了声音对陆麟臣说:“跳上去,把他们推下去。” 陆麟臣当然明白尉迟醒盘算着什么,他点了点头,就等着首领手里的箭射出来。 首领没有让两个人等太久,弓弦满后他就松开了手,尉迟醒和陆麟臣也奋力一跃,从沙石巨人的肩膀跳到了城墙上。 箭矢擦着沙石巨人的脸颊而过,削掉了他一只耳朵,还带着他往后一仰,直直地朝着地面倒下去。 尉迟醒和陆麟臣伴着巨重物体落地的声音一起,翻滚着落到了城墙上,两人皆是敏捷地一跃,翻起来半跪着抬头。 “这里面,”尉迟醒反手用刀画出一个漂亮的翻花,然后站起来提着刀挑眉问道,“藏着什么?” 所有的死将士全都僵硬地扭过头,看着这个嚣张的入侵者。 尉迟醒的眼神扫到了首领胳膊上的伤口,他忽然明白了寒山尽平感受到的血究竟是谁的。 只是这伤口十分奇怪,若伤口已经止血,就不该这样缓缓地往外涌血。若没有止血,流淌出来的血液也不该是这样浓稠暗红。 首领转着脖子,扯出一个皮笑肉不笑的冷笑,看得人十分别扭难受。 他对着尉迟醒张开手,然后极其吃力地想要抓住什么。 尉迟醒手中的刀似乎感受到了他的召唤,开始不安地震了起来,像是疯魔边缘竭力自控的病人。 寒山尽平猛然往那个首领的方向一冲,尉迟醒连忙双手抓住刀柄,努力想要将他拖住。 死将士也没有呆滞多久,它们叽叽咕咕地互相挤着冲过来,尽管手里的朴刀已经残破生锈,他们还是举起了刀。 陆麟臣屈膝放低了重心,深呼吸着看着面前如恶心的赤潮般涌来的干尸。 是的,干尸。他不想用死将士这么好听的词来形容这些已经死了,却还不肯安宁的东西。 身躯早就残破不堪,却还要留在这世上丢人现眼,用微薄的力量跟真正活着的人斗智斗勇。 陆麟臣又变成了那个叱咤战场的将军,他手起刀落,就有人头轱辘滚落。 但活人和死人是不一样的,哪怕它们的身体头颅分开了,也不会即刻失去行动力。 陆麟臣一脚把一具没头的死将士踹下城墙,另一条腿的脚腕却被刚刚落地的死将士头颅给咬住了。 它们是死了很久,并且正在腐朽没错,但它们的牙齿还在在,还能够作为最后的武器,用来守卫他们活着都没见过真面目的东西。 陆麟臣又砍下一个头颅,这次他学聪明了,一脚把头颅踢下了城墙。 失去头颅的死将士没了方向,竟然转过身冲向了自己同类,挥着朴刀乱砍。 陆麟臣得了机会,蹲下来用玄元刺进头颅的颔关节,用力一扭让他松了口。 死将士头颅的咬合力惊人,它的牙齿穿透了陆麟臣的骑靴,还差点生生撕下来一块肉。 陆麟臣刚一抬头,就看见尉迟醒被他手里的刀拖着,往死将士堆里去了。 “你还拿着干什么呀?”陆麟臣急喊,“一把破刀给他呗,大不了我以后……” 陆麟臣没来得及说出他以后要怎么样,巨大的力量化成一道刀意,将他掀翻在地,尉迟醒也一样。 就在陆麟臣还没来得及说话的时候,尉迟醒实在是争不过这个首领,被迫送开了手。 寒山尽平刚到他的手里,他就跨前一步,矮身挥出一道弧形来。 尉迟醒倒地后咳出一口血来,让失去方向的死将士瞬间找到了攻击目标。 “这破烦刀!”陆麟臣暗骂一声,猛力撑着地板跃了起来。 尉迟醒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幻觉,他看见怒吼着出刀的陆麟臣身后,站着许多威严的英灵。 他们皆是垂目看着陆麟臣,仿佛将祝祷加于他身一般,神圣不可犯。 首领拿着寒山尽平,像是见到了阔别已久的老朋友,他用自己残破的衣袖擦了擦刀,然后忽然静默了下来。 他闭着眼,沙漠中温热的风吹起他的发丝,让他的眉宇间有了几分不染俗意的沧桑感。 “陆麟臣!——”尉迟醒大喊。 首领像是一头伺机已久的雄狮,怒吼一声后猛然跃起,举着刀劈向陆麟臣。 陆麟臣抬刀格挡住从上方而来的攻势,他的膝盖猛然一屈,脚底的黄金地面向下陷了一指深。 冥冥中垂目而观的英灵全都睁开了双眼,愤怒地注视着这个胆敢来犯的狂徒。 寒山尽平的刀身上蔓延出霜冻般的结晶,爬上了英灵的眉眼鬓发。尉迟醒爬了起来,冲向了那个首领。 不可以,绝对不可以,玄元里住的是陆家世代荣耀的先烈,他们是在守护自己的子孙。 尉迟醒的周身忽然压力巨增,经脉中游走的力量仿佛要破开他的皮肤喷薄而出。 “啊!——”尉迟醒承受不住这股霸道蛮横的力量,但他也没有停下来。 他一把抓住了首领握刀的手,用尽全力往上抬。 陆麟臣忽然脱了力,就差一点就跪倒了下来,但四周的死将士没有给他机会。 尉迟醒握着首领干纹密布的手,手心明显能够感觉到他筋骨中藏着多么蛮横的力量。 首领猛然翻手,将刀口转过来,对着尉迟醒的脖子用力劈过来。 “寒山尽平!”尉迟醒吼出这个名字的时候,声音因为过度用力而有些嘶哑,“我才是你的主人!” 这把神兵果然在差一寸劈到尉迟醒脖子的一瞬间停了下来。 尉迟醒表面上看着还算稳,内心却悄悄为自己松了一口气。他忽然抬脚,踢在了首领的胸口,想要借着这一击夺回刀来。 首领的胸膛受了一踢,身体却纹丝不动,甚至还能抽出手来抓住尉迟醒的脚腕,想要用力折断他。 尉迟醒见势不妙,腰腹用力后跃了起来,双腿反剪着首领的脖子和胸膛。 他从身后的箭袋里抽出一支箭,直直地扎进了他的脖子里。 羽箭险些直接洞穿他的脖子,换成普通人,血不溅六尺也得有三尺高。 但这首领只是松开了尉迟醒,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仿佛那是个被蚂蚁蛰了一口的小伤。 实际上也确实不能算大伤,首领拔出了脖子里的箭,暗红发黑的血液慢慢从那个窟窿里淌出来,完全不像是伤了脖子。 他扭扭几下脖子,发出了咯哒几声骨头摩擦的声音,抬起头盯着早就翻身退开的尉迟醒。 “天垣星?”尉迟醒的脑子里有人不断重复着一句话,他却只能听清这三个字。 但三个字已经足够了,首领手中的寒山尽平像是被人唤醒了一样,猛烈地震了起来,响应着天垣星三个字。 这一回,换成了这个首领努力抓着刀柄,不让它离开自己的手中。 尉迟醒猛然间清醒了过来,他看着眼前,仿佛明白了些什么。 “你并非妖刀,”尉迟醒说,“天垣座下的守护神兵,怎么可以自甘堕落流于半死不活的人手中?” 寒山尽平一声铮鸣,仿若凤凰浴火后长唳一声直冲云霄。神兵骤然分化为数十把数百把幻影,似神明悬于众生头顶的审判之剑般,直直地朝下指着。 尉迟醒负手摊掌,朝着首领伸出手:“不管你是谁,我的刀,还给我。” 寒山尽平猛然一冲,从首领的手中脱离,朝着尉迟醒的方向飞过来。它逐渐减缓了速度,刀柄缓缓落在了尉迟醒的手里。 尉迟醒翻过手,负着刀侧身看向首领,无数分影落下,却又在即将刺穿他时停了下来,形成了一个绝对牢固的牢笼。 第153章 又不是你第一 首领艰难地转着自己的头颅,努力地张望着自己的周围,也许是想找突破口,也许是想弄明白自己的处境。 陆麟臣把最后一只死将士踢下城墙,趴在了城墙上看着下面:“你看看你看看,不是自己的头它都他娘的敢用,可真是气死我了。” 城墙下,没有头颅的死将士随手捡起头颅放在自己的脖子上,竟然还真的能用。 陆麟臣啧啧称奇,趴在城墙上指指点点,甚至还想拉尉迟醒一起过来看:“快来看,那个头,明明就是那个衣服上带点黄布的干尸的,这小子竟然捡起来就自己用了。” 尉迟醒被陆麟臣吵吵得有些头疼,他拉过陆麟臣的手,从自己的衣服上撕下来一条布,缠在了陆麟臣受伤的手腕上。 “这兵器早就生锈了,”尉迟醒说,“早点找到我三哥早点回去,你这伤口要是破伤风了问题就大了。” 陆麟臣制止住了尉迟醒想要打结的手,甚至还想拆开布条。 尉迟醒一把打开了他的手:“你老实点!” “你不懂!”陆麟臣理直气壮,“这种伤涂点唾沫就行,绝不会破伤风……” 陆麟臣没来得及说完,后半句话在尉迟醒在多说一句捅死你的眼神里咽了下去。 “真这么简单要那么多学医的人干嘛。”尉迟醒打了个漂亮的结,松开了陆麟臣的手。 尉迟醒提着刀转身,看着这个也不知道究竟能不能听懂自己说话的首领,感到了一丝头疼。 这个首领的蛮力程度,远远在尉迟醒的意料之外,就好比他以为会遇到十个陆麟臣,结果遇到了一百个一样。 “他不会又把自己放进城外的大块头里去吧?”陆麟臣有些担忧地看了一眼肚皮朝天的沙石巨人。 “那东西一动,”尉迟醒说,“这具身体就会被扎成筛子卸成骨头,他虽然不一定听得懂人话,但也不至于完全没脑子。” “那他怎么办?”陆麟臣问。 尉迟醒看了一眼黄金城内,又抬头估算了一下时间:“先进去找我三哥,这具身体保存在这里这么久,我也不好真给卸了。” “诶诶诶,你还没告诉我你这些都是从哪里学的呢,”陆麟臣跟着尉迟醒往城楼下走,“快跟容虚镜打人的时候一样酷了。” 尉迟醒下意识摸了一下自己的脖子上,却捞了一把空:“钥匙呢?” 他停了下来,在自己身上搜寻着,哪怕知道没可能找到。 “你死的那天还戴着呢。”陆麟臣好像对那把钥匙有点印象,“难道你会这么多,就是那把钥匙里有武功秘籍?” 尉迟醒努力遏制住了自己翻白眼的动作:“差不多。” “那你这脑子是怎么回事?”陆麟臣又问,“在你死之前没这么灵光啊?” 尉迟醒忍无可忍:“陆征,我知道我死过一次,我觉得你可以不用张口闭口就是我死了,真把我咒死了我看你这个缺心眼的怎么从沙漠里出去。” “你也知道生死不是小事啊!”陆麟臣恨不能踢他一脚,“那小祖宗你下回遇事能不能躲一下呢?我就一颗心脏,多下几次我也要去了。” 尉迟醒半跳半跨着走下台阶:“诶,踩着粪土一样的钱财走路,感觉怎么样?” “你别转移话题,”陆麟臣丝毫不上当,“你别老把自己当一个人,有事可以跟我说说,是兄弟就要一起抗。” “就是当你是朋友,”尉迟醒说,“所以才不想你涉险。” 两个人走下城楼,踏上了黄金的街道,在十分奢靡的建筑群里走过。 “你要是不跟着我,现在还是你无上荣光的骠骑将军,而不是流落异乡,”尉迟醒说,“古逐月不跟着我,现在也还在南行宫里安稳度日,而不是生死不明。” 人要是没了归宿,去哪里都是颠沛流离。 “你当初带古逐月回靖和干嘛的?”陆麟臣突然问他,“最后你怎么什么都没查到?” 尉迟醒:…… “不是什么都没查到,”尉迟醒纠正他,“是人算不如天算,变故突发好吗。” “原本我是觉得他姓古十分奇怪,打算查一查当年古家灭门的案子。” 古家是在一夜之间就没了的,陆家也是。陆麟臣活到这么大都还不知道自己家里当初发生了什么,知道有人犯错,而他是唯一的幸免者。 尉迟醒原本打算用古家来摸索一下陆家的往事,但西北边境一事打乱了他所有的计划,连他自己都去生死边缘走了一遭。 “我藏着私心,只是怀着一试的想法带他来了靖和,”尉迟醒说,“结果害得他为我的事情深陷险境,不得不说,心里还真是十分过意不去。” “就这么简单?”陆麟臣追问。 “当然,”尉迟醒说,“我还想借机会回泊川,其中繁琐复杂的关系不在你的理解范围之内,更何况事情已经落败,你也没必要听了。” 陆麟臣一边听一边点头,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发现有些不太对:“什么不在我理解范围内?!好歹我的两个老师是天下排兵布阵第一人,一个天下谋略才智第一人!” “关你什么事,”尉迟醒说,“又不是你第一。” 陆麟臣扬手就要敲他的脑袋,却被尉迟醒给瞪了一眼:“嘘。” 尉迟醒的眼神忽然变得警觉了起来,他集中精神听着四周一切微小的声音,连走路都是将响动压到最低。 一切都静下来后,尉迟醒听到了沉重的呼吸声,就像是垂垂老矣的人挣扎着用力呼吸一样,用尽全力在世上生存。 “脚步声。”陆麟臣警觉了起来,下意识握紧了手里的刀。 四周黄金做成的街巷中有衣衫褴褛的干尸走出来,像是溯游的鱼群,从石缝间涌出来一样。 “这怎么办?!”陆麟臣往后退了几步,和尉迟醒背靠着背。 他感觉现在两个人就如同骁勇善战的狮子,被无数的蚂蚁逐渐包围一样,再大的本事有可能都没什么用处。 尉迟醒一振手里的刀,城墙上的刀影向着本身飞过来,贴合其上。 不出片刻,一道黑影踩着黄金的屋顶,飞快地跳跃到了尉迟醒的面前。 “投降。”尉迟醒说。 . 容砚青找到容虚镜的时候,舒震的军队已经陈兵舒州边界,对靖和所下的战书,也刚刚送到当朝皇帝李璟手中。 这是永定二十五年,刚登基的太子还没来得及定国号和帝号,一封来自岭南的战书让整个帝国都惶惶不安了起来。 因为重华山空了。 外人进不去星尘神殿,但以往神殿外也总该是有人的。 皇帝在太极殿枯坐一宿后,上将军风临渊终于见到了他,领来了出征的军令。 而容砚青来找容虚镜,也正是为了这件事。 “尊位。”容砚青拜过容虚镜。 他在紫霄天里呆了屈指可数的几日,周身的气度与往日大不同了起来。 若此前他算是脱于凡俗之外,如今身上倒算得上是有了几分仙气。 容砚青自己也知道自己的变化,并且也明白这变化因何而起。 “何事?”容虚镜在床榻上盘腿而坐,闭着眼并没有看他。 自从上一次容虚镜突然传话让他带所有人去一个地方后,她再也没找过容砚青,于是他只得等着,一直等到再也等不下去了。 “上将军风临渊率领着所有金吾卫应战了。”容砚青说。 这一次,与之前舒震占领皇城不同。 舒震能够打进皇城里,运气的成分占了不少,靖和朝堂上的勾心斗角也给了不少便利之处。 而此次,舒震是光明磊落下了战书,守在两国的边境准备开战。 就像是五年前,靖和对不夜下了战书后,浩浩荡荡的金吾卫就扫荡了过来。 容虚镜忽然睁开眼,翻过手掌盯着看了一会儿:“知道了。” 容砚青发现她又闭上了眼睛,心中不免有些慌乱了起来。 “尊位,”容砚青旁敲侧击地暗示,“二十万金吾卫有各大世家门阀的财力支撑着,装备精良物资充沛,不知舒将军这边……” 他想问舒震怎么打得过。 容砚青在来之前已经推演过了,真正意义上能跟靖和金吾卫单挑的青缨卫只有不到五万,而且不夜只占了不到宛州一半的地界,粮草也很是堪忧。 就算帝星选择了舒震,头脑精明天机算尽如她,也该阻止他们明晃晃地出兵才对。 “无妨。”容虚镜闭目养神,身上的星光点点地游移着。 容砚青本不该多问,但容虚镜了如指掌的事情他却根本够不到门槛,这让他不免为容虚镜担忧起来。 “尊位有十成胜算?”容砚青问出来,连他自己都觉得有些多余,但他想,总要听到答案,才能心安。 “五成。”容虚镜说。 容砚青心脏猛地一跳,在他眼里,容虚镜可不是为了五成胜算就贸然下决定的人。 “其中原由本座无法细细道明,”容虚镜补充道,“其中变数太大,本座才选择了留在这里。” 容虚镜抬起眼皮,看了一眼容砚青心虚的表情:“否则你以为容澈能把本座留在这里?” “尊位有何想说,”容砚青眼尖地发现了容虚镜的欲言又止,“下职或许能为尊位分忧。” 容虚镜向来都是有话直说,容砚青还真的从没见过她这样。 “你可曾想过本座身归混沌神散天地时,”容虚镜问他,“这家主之位,掌派之位,该给谁?” 容砚青膝盖一屈,直直地跪了下来,他朝着容虚镜叩首:“砚青从未想过,尊位便是我一生追随的目标,砚青绝无二心!” 亲眼见到容虚镜打开紫霄天,将容家和星算的所有人带进去后,容砚青的认知,又被她给刷新了。 进入星算后,他一直知道自己跟容虚镜是有巨大的差距的,直到紫霄天打开的前一刻,容砚青依旧觉得他需要几千年勤耕不缀的光阴才能与容虚镜的天资比肩。 当紫霄天打开时,容砚青才明白了过来,他永远无法追上容虚镜,千年也好,万年也好。 他们中间隔着装满了所有星辰的银河,河里无舟,河上无桥。 她是这样的强大,以至于容砚青从没想过她会比自己先走一步。 后背上的伤口一痛,容虚镜的身子不由得前倾了一下,咳出了声音。 容砚青猛然起身,关切地看着容虚镜:“尊位身体哪里不适?” 他分明看见了帐篷中有紫光闪了一下。 “容家家主与星算掌派,此前其实并非一人,”容虚忽略了容砚青的关切,“本座思虑良久,觉得你更适合做容家的家主。” 容砚青愣住了,他没想到容虚镜会对他说这些。 就好比孩提时代总以为前路的风雨有人担着,所以顽劣不好学一般,容砚青也总爱这样偷懒。 “尊位。”容砚青十分不争气地红了眼眶。 他心中的情绪犹如翻涌起浪的大海,夹杂着太多的情绪,他一时间也理不出个头来,只能望着容虚镜。 “紫霄天中天地灵气充沛,”容虚镜说,“你的寿数会随着修为精进而增长,总有一天你要肩负重担的。” 容砚青又愣了一下,原来容虚镜不是交代后事,他在心里长长地吸了一口气,把将要落下的眼泪又憋了回去。 “还请尊位日后不要再说这样的话,”容砚青叩了叩头,“砚青心中惶恐。” 容虚镜并不知道他心里经过了怎样的大起大落,她只懒懒地闭上了双眼,不再说话。 曾经她接过家主与掌派的重任时,也有过片刻的慌乱,但随即,她也就接受了这样的现实。 人的寿数都是有尽头的,没有任何人能挡在她的身前。 但偏偏,那个陪着她成长的人离开时,容虚镜就无法这样说服自己了。 自责与懊悔其实一直在她的心里,只是连她自己都没有发觉被她藏到了哪里去。 “尊位,砚青有一言……”容砚青说。 “不知当不当讲就不要说,”容虚镜冷冷地打断了他,“若实在想说,就不要用这么难听的开头。” “遇到尊位,”容砚青被怼了一句,脸上却浮现起了笑容,“是砚青一生最大的幸事。” 第154章 祭坛 容虚镜过了很久才重新睁开眼睛,容砚青的话还回荡在她的耳边,让她不知如何作答。 古逐月恰好掀开帐篷帘子走了进来,手里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东西。 “行军途中辛苦,”古逐月边走过来边对着她说,“你身上有伤,我怕你有些吃不消,所以还是找了那个大夫开了些养神的药,你喝看看,有用我再去找他。” 古逐月把手里的碗往容虚镜面前一送,等着她接过去喝下。 容虚镜垂眼看着这碗散发着浓重药草味道的东西,眉毛不自觉地拧了起来。 古逐月又把碗往前送了送:“有糖,不苦。” “不是因为苦。”容虚镜忽然抬起头,看着古逐月认真解释了脸。 她似乎是有些无奈地轻轻呼出了一口气,接过了古逐月手里的碗,仰头就喝了下去。 汤药是温热的,暖得她的肺腑仿佛都开始冒出氤氲的雾气来。 “你若是觉得有用,”古逐月拿过空碗,“就告诉我,我回头让那个大夫再开。” 古逐月一手扶着腰间的剑,一手提着一只空碗,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那我先走了啊?”古逐月试探着迈出脚步。 “伤,”容虚镜叫住他,“你背后的冻伤。” 古逐月动了动肩膀,那种牵一发而动全身的痛楚已经好了不少,要不是容虚镜此刻提起来,他差点忘了自己还带着伤。 “你关心关心你自己吧,”古逐月说,“我也帮不上你什么忙,这整日舟车劳顿,就怕你伤口好不了。” “与靖和的第一战,你需要赢得漂亮。”容虚镜说。 其实哪止是需要赢得漂亮,古逐月若是能一战扬名天下,那才是最好的事情。 但若要这样,就不只是说出来这么简单。 “见微用着可还顺手?”容虚镜问。 她没有给见微开刃,古逐月不知道她是何用意,但他也没有询问,他想容虚镜做事总有她自己的道理。 容虚镜从床榻那边负手走过来,见微逐渐在古逐月面前成型。 这真是一把好剑,与古逐月见过的所有兵器都不一样。 尉迟醒的寒山尽平是一条盘踞在深渊之下的潜龙,随时都会睁开双眼扫荡世间的一切。 陆麟臣的玄元是守护帝国安稳的沉思战士,战旗一扬战鼓一响,玄元中就会有千军万马的排山倒海之势。 阿乜歆的云中剑,古逐月只见了区区几面,但那把剑却让他至死都无法忘记。那是天神悬在众生头顶的戒尺,是法度与公正的象征。 而容虚镜给他的见微,像极了容虚镜本人。 清澈,疏离,又冷漠。 长剑是星辰所孕育,无论改变多少形态,都带着纯粹的力量—— ——不为生死不为杀伐的力量。 “我一直在想,”古逐月说,“我这样的人,怎么会是帝星。” 容虚镜抬起右手,幻化出一把星光做成的剑,侧身抓住了剑柄:“什么样的人才像是帝星?” 古逐月的右手也被无形的力量托起,学着容虚镜侧身的姿势,一分不差地把手中的见微刺了出去。 “你觉得茫然,我就在你身前为你引路。”容虚镜向后一仰,翻手挽出剑花后横扫出去。 古逐月也跟着她的动作,他从没有哪一刻像这一刻这样轻松过。 此前所有的招式功法他都学得很吃力,他比名扬天下如陆麟臣晚了十多年,比身负仇恨如池照慕晚了十多年。 他的一切都比这些少年英杰晚起步,他学起来,也比他们吃力了许多。 可这一刻,容虚镜教他的时候,他似乎领悟得很快。 在逐鹿林中尉迟醒所说的什么常无欲观其妙,常有欲观其微,他似乎也体会到了。 容虚镜带着古逐月侧翻过来,反手转身后斜刺上去。 这是容虚镜教他的落招,这套并不复杂的剑法以简单的落手结束,但古逐月却隐约觉得,这剑招一般人扛不住。 容虚镜被风吹起来的头发落了下来,擦过古逐月的胸前,他低头看着容虚镜的银丝,心中放空了好长一会儿。 “将军此一战,”容虚镜松开手,手里的长剑散做星光,“必将天下扬名,四海听威。” 古逐月看见她在星光中转身负手而立,无风而动的发丝像极了天上倾泻的银河。 “我听见有人说,”古逐月思考了很久,还是说了出来,“遇到你是他一生最大的幸事。” “我也这样想。” “那阿乜歆呢?”容虚镜问。 古逐月没料到容虚镜会这样问,或者说他料到了容虚镜会问,只是没想到是此情此景,用这样的方式问了出来。 “问这个做什么?”古逐月试图蒙混过关。 “因为想知道,”容虚镜如实回答,“所以就问了。” “你今日是我的朋友,明日是我的将军,来日是我的陛下,身为臣子,心有所惑,言便有所指。” 容虚镜的回答让古逐月觉得有些恍惚,她是什么人? 生下来就享受众生拥戴的大能者,如今她甘愿俯首称臣,古逐月真的觉得一切都恍若虚幻缥缈的梦境。 “世上只剩百里星楼了。”古逐月说。 阿乜歆,只是他藏在心里的梦,西方群山之巅上住着的,是百里星楼。 容虚镜得到了答案,也不再细细追究他是真心的,或者是搪塞的,因为眼下,她有更重要的事情要说。 “风临渊亲自带兵南下,”容虚镜说,“你需要亲手砍下他的头颅。” 古逐月这才明白了过来,容虚镜所说的名扬天下四海听威指的是什么,她要初露锋芒的帝星宿主,一战就砍下上将军风临渊的头。 如此壮举,想要不出名才是难事。 “为难了?”容虚镜问。 古逐月的脸色倒说不上难看,只是十分明显地有些诧异。 “那是……”古逐月想说,那是陆麟臣的老师,陆麟臣是尉迟醒的挚交。 “你若不杀,我就动手。”容虚镜说,“但所有人都知道是你,战胜了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的上将军风临渊。” “结果都是一样的。” 此前古逐月只知容虚镜冷漠,而当下来看,她的果决的手段和了当的取舍,其实并不输给任何人。 风临渊守护靖和数十年,对容虚镜也尊崇备至,但她提起他的生死,就像是说起天气转凉一样地随意。 “我本就不是温情柔软之辈,”容虚镜似乎是看出了他心中所想,“将军既然走上这条路,就该知这一路必然血流成河白骨累山。” “千秋工业,哪来容易一说。” . 尉迟醒和陆麟臣被一前一后羁押着进了宫廷之中,踩着嵌满宝石的黄金路走上来,陆麟臣总觉得有些飘飘然。 宫廷的大门重重打开,这座死城的机关倒是灵活,不用侍卫宫女就能自己运作。 尉迟醒一路往里走,越来越发现这座富丽堂皇的黄金城,似乎在设计之初,就并没有考虑过活人居住的问题。 镂金雕花的窗户外是用各色的宝石拼成的风景,人站在墙边,除了这样的风景就再也看不见其他。 庭院中的树木花草也是用金丝穿了雕刻好的宝石搭成的,这里没有活物,就仿佛不需要活物一般。 “这里好奇怪啊。”陆麟臣觉得这里甚至有些渗人。 他被干尸一路押这走了这么远都没觉得渗得慌,却在踏进这宫廷的时候觉得有些毛骨悚然。 在靖和,显贵或者巨富家中有人死后,就会做出这样的冥府来随葬。 这个宫廷,就像是放大了许多倍的冥府。 宫殿的大门轰然打开,陆麟臣感觉自己皮肤上不断冒着鸡皮疙瘩。 殿内的陈设与靖和有些相似,王座下分列着文臣和武将,王座上坐着头戴王冠的高昌王。 殿门打开时,殿中所有枯骨全都扭过头来,用空洞的双眼看着进来的的活人。 尉迟醒一眼就看见了宫殿正中间的祭坛,尉迟恭躺在上面,手脚都被切开了一条口,鲜血正顺着祭坛上的纹路流淌着。 高昌王朝着尉迟醒这边看过来,他转头的动作流畅而自然,既不像干尸这样艰难,也不像这个首领这样僵硬。 但不论如何,他看上去也不像是个活人。 他的脸色苍青,眼睛下的眼袋黑而肿,唇色也是铁灰的。 这样一比起来,这个首领看上去,倒更像是活人一些。 两个人被推搡着往前走,路过祭坛时,尉迟醒回头看着昏迷过去的尉迟恭。 他的状态不太好,尉迟醒甚至都无法确定他是否还活着。 “还能打吗?”尉迟醒低声问。 “你在逗我呢,”陆麟臣没有刻意压低自己的声音,他认定了这些东西听不懂,“刚刚的干尸你都不打,这里明显坐了一堆战斗力更高的你要打?” “全打趴下了谁带我们找我三哥?”尉迟醒反问他。 陆麟臣左右看了看,感觉尉迟醒说得也有些道理。 但目前的状况,是他们既要跟那群低级干尸打,又要对付这里站着的干透了的将军们。 尉迟醒一脚踢翻了抓着自己铁链往前走的死将士,举起手腕将手上的铁链举在脑后。 寒山尽平猛然脱鞘而出,从首领的手下直刺出来,擦过尉迟醒的耳畔砍断了铁链。 尉迟醒的双手被解放,他一把抓住了飞来自己面前的寒山尽平,转身挥刀横扫。 首领躲得快,连退几步后免去了向其他死将士一样被拦腰切断的灾祸。 陆麟臣趁机从首领的手中拔出玄元,双手握刀挥了半圈,将自己身侧的死将士全都一分为二。 “陆麟臣!”尉迟醒喊道。 陆麟臣还未转身,就改为了单手握刀,然后屈膝转身,高举起手上的铁链。 铁链应声而断后,陆麟臣和尉迟醒背靠着背,面对着警戒起来的死将军。 殿中的文臣迅速集结到了高昌王身边,而所有佩剑的死将军,全都抽出手中的兵器围了过来。 “三哥!”尉迟醒微微侧头,试图唤醒他的三哥。 但尉迟恭丝毫没有反应,他躺在祭坛上,由于失血,他的脸色无比苍白。 尉迟醒知道自己不能再耽搁,这个祭坛上肯定有什么诡异的阵法,再这样下去,尉迟恭的情况恐怕不会太好。 “你去看看他,”陆麟臣说,“我先挡着。” 尉迟醒也没多说,点了点头:“小心些。” 感觉到身后的人离开后,陆麟臣动了动脖子,骨骼的清响衬得他此刻的笑容有些疏狂张扬。 “半死不活的东西,”陆麟臣说,“怎么就不肯好好地去死呢?” 陆麟臣挽出一个翻花,反手将玄元横在自己的面前,他忽然一抬眼,眼中闪过比刀光还要渗人的杀气。 周围的死将军也没闲着,咯咯地动了起来,举着手中生锈发绿的刀剑朝着陆麟臣砍过来。 陆麟臣侧身躲过一刀,用手中的玄元架起旁边的一把长矛,借着力度往前猛然一推。 长矛砍下一个死将军的头颅,陆麟臣一脚将他踢远,向后一仰躲过迎面而来的一剑。 陆麟臣起身后横刀架住两把生锈的钝刀,他的耳朵忽然动了动,身后袭来的刀剑如同在他眼前一般无可遁形。 他踩着一个死将军的膝盖跃起,翻过持钝刀的两个死将军。 金属砍断骨骼的声音从他背后传来,陆麟臣知道,这是那两个妄图从背后偷袭他的东西,伤到了自己的同类。 陆麟臣并没有过多沉迷在骄傲里,他转身揪住一个死将军的后领,回身将他重重地砸了出去。 这群死物笨得很,被砸倒了在地上扭动着四肢,也不知道到底会不会爬起来。 陆麟臣看着自己手中不小心撕下来的衣领:“你说说,你们这里这么有钱,怎么就不能穿点好衣服,一扔还带掉的。” 他嫌弃地扔了手里的破布,挥刀砍了出去,又是三五个死将军在玄元的刀下断成两截。 陆麟臣看着殿内有些魔幻的画面,不论是将军还是将士,断做两截后,就像是蚯蚓一样,两截都在动。 上半截像在划水一样扑棱着,下半截像不肯认命的将死之人一样在蹬着腿。 好在他们的五脏六腑早就被掏空,否则这样动,肯定满大殿的肠子心肺。 陆麟臣一脚踹到了两条乱走的腿,还用手里的玄元戳了戳:“老实点。” 第155章 我叫古行川 “三王兄,”尉迟醒跳上祭坛,扶起了尉迟恭,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三王兄!” 尉迟恭还活着,只是情况并不太好,他的气息其实并不微弱,就是说不出的奇怪。 祭坛上奇怪的符文仿佛在吸着他的血液,让他的伤口一直往外涌着鲜血。 尉迟醒反抓着寒山尽平,刀尖朝着祭坛猛然插了下来。 黄金被锋利的刀刃切开,流动成符文的鲜血被阻隔开,祭坛上的符文开始亮起不安的猩红光芒。 在此之前,尉迟醒一直以为寒山尽平会吸食他的血液,是因为他是草原霸主尉迟家的血脉。 但现在,尉迟恭的血接触到这把刀,仿佛并没有引起这把刀的什么反应。 王座上形容枯槁但动作灵活的高昌王忽然站了起来,他盯着尉迟醒,就像是盯着窃贼。 祭坛上的阵法被尉迟醒切断,尉迟恭忽然抽搐了一下,咳出一口血来。 尉迟醒搂着他,扭头看着高昌王,他不知道从哪里摸出来一根长笛状的东西,横在嘴边吹了起来。 长笛的声响有着说不出的诡异,尖锐又极富穿透力,笛音传进尉迟醒的脑子里,像是一群蚂蚁从耳蜗往他脑子里钻一样。 宫廷的窗门全都被猛力推开,无数干尸手脚并用地爬了进来,连穹顶的缝隙都被砸开了,陆续钻进来干尸。 尉迟醒怀里的人动了动,他连忙低下头去看他,却正好对上了他无神的双眼。 尉迟恭的瞳孔扩散到最大,眼睛明明在看尉迟醒,却又始终聚不了焦。 “三王兄?”尉迟醒不知道他到底醒没醒,只好试探着叫他。 陆麟臣刚踹倒两条独立行走的腿,一抬头就看见了满宫廷的干尸,还有尉迟醒怀里抱着的东西。 “松开他!”陆麟臣朝着尉迟醒这边跑过来,“尉迟醒!松开!” 陆麟臣情急之下掷出手中的长刀,金属撞击的声音就擦着尉迟醒的后颈响起,他猛然回头,看到尉迟恭手中的短刃被陆麟臣打掉。 尉迟醒还没来得及反应,尉迟恭伸手掐住了他的脖子。 尉迟恭手腕上的伤口很深,还往外冒着血,但他站起来将尉迟醒提起的力度却并没有受伤口的影响。 “三王兄……”尉迟醒举起刀,看着他三哥无神的双眼。 尉迟醒也不确定如果陆麟臣没有在下一刻踢倒尉迟恭,他到底会不会落下刀,他只知道他也倒地的一瞬间,就明白自己来晚了。 陆麟臣力度很大,尉迟恭被踹出去十来步,他翻身捡起玄元,扶起了被丢在地上的尉迟醒。 “看不出来,”陆麟臣拉着他站起来,“你还真能下得去手。” 尉迟恭倒地后鱼挺而起,抽出了腰间的弯刀。 这是草原特制的道具,刀身成年男子一掌宽左右,双边开刃,外曲面劈砍,内曲面则多用于割下头颅。 当初陈总管的人头送来时,尉迟醒看着他脖子断口的刀痕,就知道这是他家乡的手笔。 只是他没想到,有一天自己也会被他的三哥用这样的刀指着。 “我要去抢他手里的笛子,”尉迟醒说话时眼眶有些发红,“你来拖住这个首领,和……” “和……我的三哥。” 陆麟臣从衣摆上撕下一条布,缠在了右手上,然后重新抓住了玄元:“放心。” 尉迟醒没再多说,翻身踩着几具干尸的肩膀,靠高昌王更近了一些。 他还在吹着不人不鬼的曲子,察觉到尉迟醒的敌意后,他后退了几步,涌进来的死将士挤了过来,将他们的高昌王围在了中间。 死将士们挤得不行,踩了互相的脚也不叫有争执,尉迟醒倒觉得有些好笑了起来。 “你把他们变成这个样子,”尉迟醒挥刀挽花往前走了几步,“就是为了踩脚的时候不骂街吗?” “你别聊天了!”陆麟臣猛力一刀切断了首领手中生锈的刀,转身又要格挡尉迟恭背后拦腰一刀,周围还有大大小小的死将士朝着他张牙舞爪地扑过来,“再聊我就要死了!” 陆麟臣压着尉迟恭往前走了几步,借着尉迟恭逼退了几个死将士。 但首领又捡起来一把刀,扭着脖子朝陆麟臣砍过来。 换成别人,陆麟臣大可以弯腰一躲,让首领的刀落在尉迟恭的身上。 但这个人是尉迟恭,是尉迟醒的三哥。 “诶你真的麻烦。”陆麟臣也不知是说尉迟醒还是尉迟恭,他不耐烦地一脚踢在尉迟恭的胸口上,侧身躲开首领的刀。 他也没躲多远,首领的刀正好擦着他的鼻尖砍下来,陆麟翻转玄元的刀刃,从下往上一挑,再次切断了他手里的刀。 “厉害!”陆麟臣由衷赞美这把刀。 他还没高兴多久,穹顶上跳下来一只死将士,牢牢地攀附在他的背后,双手扣着陆麟臣肩膀,两腿缠着他的腰。 陆麟臣反应极快,在它张口就要咬断自己脖子的前一瞬,反手握刀后削,切断了死将士的下颔。 死将士的上牙扣在了陆麟臣没有任何遮挡的脖子上,陆麟臣忽然一阵反胃,险些就吐了出来。 陆麟臣反手握刀,将玄元插进了自己后腰与死将士相贴合的缝隙中,然后手腕一翻,将刀刃对着死将士。 “你真的是恶心他妈给恶心开门。”陆麟臣的语气极度嫌弃。 他左手也与右手一齐,压着刀柄横拉,死将士被拦腰切断。 下肢不比上肢这样有灵活的十指,陆麟臣轻松一扯就拉下了死将士缠着自己腰部的双腿,一脚踢出去老远。 首领再次捡起刀,一刀向着陆麟臣劈过来,这一次陆麟臣没有躲,只是转身背对着首领。 听到背后骨骼被切断的声音响起,陆麟立刻弯腰下去,躲过了首领根本没打算受的刀势。 死将士只剩一半的头颅在地上滚了几圈,陆麟臣切断了它的双手,将它的上半截朝着尉迟恭丢了过去。 尉迟恭被砸得退了几步,重新站稳后他用空洞的双眼看着陆麟臣,行尸走肉般走了过来。 四周的死将士喉咙里发出了奇怪的声音,也缓慢而僵硬地往这边走了过来。 陆麟臣的心里有很多脏话想说,但尉迟醒正在那边跟更多的干尸的缠斗,他不知道该说给谁听。 每当要上战场,陆麟臣的话就会变得很多,只要给他一个能回答的人,哪怕是个傻子他都能唠上。 而且随着战事越吃紧,陆麟臣话就会越多。 此时此刻,陆麟臣感觉如果干尸会说话,他一定能说上三天三夜。 他不是觉得这些东西有多厉害,而是因为他们本来就是死的,所以不怕死。 他们就是被杀死了精神的活物,会走路能战斗,只是不知伤痛。 这是最好的战争武器,是陆麟臣这种还想活下去的人,比不了的存在。 更何况他只有一个尉迟醒,而这些东西有无数个同伴。 陆麟臣看向尉迟醒,发现他正挡下了数十个死将士的绣刀,他们用力压着尉迟醒,他的膝盖正在发抖,却始终没有跪下。 尉迟醒的身侧不断聚集着更多的死将士,他们的刀虽然生锈了,但依然在尉迟醒的身上划开了豁口。 他的衣服很快就被血染得不成样子,高昌王却在死将士的簇拥中,优雅地吹着曲子。 陆麟臣猛然一转头,高高地举起了手中的玄元。 人生在世间,若有想要守护想要保护的东西,就需要不断变强。 陆麟臣从小就知道这个道理,所以他从未懈怠过,只是这世事从来都是出人意料之外,他也总会遇到些他无可奈何的事情。 比如皇城潜龙街午门一劫,比如此时此刻。 陆麟臣的刀朝着首领的面门而去,刀势凶猛生风。 “陆将军!”首领忽然说了话,“我叫古行川!” 陆麟臣的刀在他的额头上不到一寸的距离处停了下来,刀势带起的风让他额间的碎发飘动了几下。 “长话短说,陆、陆将军……”古行川额头上青筋跳起,就像是他此刻正在努力与什么抗争一样。 “干尸右手中有条青灰色血管,”古行川的语速很快,他很怕自己说不完,“切断它,方可制敌!” 陆麟臣的问题太多了,比如你怎么知道我姓陆,比如你怎么知道青灰色的血管,再比如你为什么变成了这样。 但他没有选择,只能立刻马上按着他说的做,尉迟醒很快就撑不下去了。 “虽然我早就死了,我认得这把刀。”古行川灰白的死人脸上似乎有了点血色,“这是我一个很要好……” 他没有说完。 古行川眼中属于活人的光熄灭了,他又变成了那副半死不活的行尸样。 陆麟臣目光在周围的死将士中扫过,他发现古行川没有骗他,凡是他能看到的右手,掌心都有一根青灰色的血管,十分明显。 陆麟臣没多耽搁,他下不去手打古行川,只能翻身跃过他,落到他身后去切手掌。 每当陆麟臣切断死将士半个右手下来,青灰色的血管被斩断后,就有一个死将士倒下去。 “尉迟醒!”陆麟臣仿佛找到了出路,他对着尉迟醒大喊,“切他们右手里青灰色的线!” 尉迟醒顶着重压往台阶上前行了一步,他抬头扫了一眼,死将士握刀的算是右手,他怎么找得到陆麟臣说的线在哪里。 “在哪儿?”尉迟醒分神高声问他。 一个死将士趁机朝着尉迟醒的腰砍了一刀,衣物被撕裂的同时,鲜血也渗了出来。 “掌心!”陆麟臣喊道,“都是竖着的!切半个手掌下来肯定能切断!” 尉迟醒猛然收刀,台阶上的死将士全都惯性地朝下跌了下来,他在瞬息间就翻了手腕,反手握着刀横推出去。 十来个右手掌落在地上,死将士也在这一瞬倒了下来,成为了真正的死物。 尉迟醒双手离开了寒山尽平,刀身悬在他面前,数道环绕着刀身的银光不断旋转着,幻化出无数的刀影。 宫廷中有狂风骤起,尉迟醒站在风暴眼中,任由狂风扬起他的发丝和衣摆。 陆麟臣抬起头,看着穹顶上的死将士纷纷跳了下来,向着尉迟醒围拢,就连在他身边的,也开始朝着尉迟醒走过去。 这是高昌王在察觉危险后,在召集死将士保护他。 尉迟醒展臂后猛然握拳,四散而出的刀影在死将士群中穿梭着,手掌割下后掉在黄金地板上的声音此起彼伏。 所有死物纷纷倒下后,尉迟醒的胸口猛然一痛,跪倒了下来。 他止不住地咳了起来,这种阔别已久的虚脱感又重新袭来。 在尉迟醒死过一次后,他身上的毒其实已经解了,他这副残破的身体变得不那么柔弱,但用了这么霸道的招式,他的凡人之躯承受不了。 尉迟醒抬手擦了擦自己的人中,然后是自己的眼睑下,温热的血液糊了他一手。 死将士都是没有血的,尉迟醒知道这都是他自己的血。 高昌王忽然放下了长笛,看着撑着剑跪倒的尉迟醒:“等不及想要成为我永远的护卫了吗?” 他的嗓音极其难听,炼狱深处被拔了舌头的恶鬼,随便吼两声都比他的声音好听些。 尉迟醒没想到他会说话,但他也并不是很想听他说话,这感觉就像是用刀子刮自己的耳朵。 “你的祭坛没了,”尉迟醒抬眼看着他,“你用什么来控制我?” 高昌王拿着笛子,踩着死将士的身体往下走:“你比他们特别,自然有特别的办法。” “你很聪明,知道毁祭坛,砍右掌,你会成为比他们任何一个都要强悍的战士。” 尉迟醒干脆往后一挪,坐了下来:“你要这么多将士做什么?你半死不活,他们都是死的,连基本的聊天解闷都不行。住在这被黄沙埋住的地方,数你的金银财宝很有意思吗?” 尉迟醒看着他走下来,不得不说是真的佩服他,踩在高低不一的尸体上,还能走得这么平稳。 “无趣得很。”高昌王倒是很坦诚,“所以我要从这里出去,先吞并草原,再吞并中原,我有足够的钱,可以打造一个属于我的帝国。” 玄元比陆麟臣先一步到,穿透了高昌王的肩膀,插进了黄金柱子里。 “大白天说什么梦话?”陆麟臣把尉迟醒拉了起来。 第156章 不死骑士 高昌王拿起笛子放在唇边,诡异的乐曲又响了起来,陆麟臣猛一转身,双手抬刀格挡。 金属撞击的巨大铮鸣声在尉迟醒的耳边炸开,掩去了尉迟恭趁机挥刀而来的细微动静。 陆麟臣也来不及多说,直接上手拉了一把尉迟醒,恰巧躲过了尉迟恭的刀。 宫殿中满是干枯的尸身和生锈的兵器,尉迟醒踩在了一条胳膊上,险些没能站稳。 “公子,”陆麟臣笑起来,露出了一口大白牙,“您可瞧着点儿?” 尉迟醒没有答话,借着腰部的力量在一瞬间转过身,挥刀横切向尉迟恭。 他没有半分客气,身上能使出多大的力气,就在这一刀上用了多大的力气。 尉迟恭的反应也很快,在自己的侧腰前用刀格住了尉迟醒。 神兵并非普通兵器所能相提并论,尉迟恭虽然被高昌王控制,但战斗的本能让他后退了好几步,卸下了几分尉迟醒的冲力来。 尉迟醒压着刀刃往前,手臂的肌肉群瞬间绷紧收拢,抬起刀后精准地控制着双手,再次砍了下去。 每一刀都比前一刀快,刺耳的金属撞击声在大殿里蛮横地冲撞着,将高昌王诡异的笛音冲散了。 尉迟恭失神的眼眸动了动,手上抵抗的力度也明显变弱了。 又是一刀砍下来,尉迟恭手中的刀断做两截,巨大的声响像是嘶鸣的野马,撞向一切阻挡着它前行的障碍物。 “啊!——”尉迟恭忽然暴喝一声,撕裂了自己的衣衫,“杀了我!” 沙漠里的气温不低,但也绝对还没有到让人皮肤红透的地步,而尉迟恭胸前的肤色,像是刚刚被滚烫的水淋了个透一样。 他脖子上的肌肉随着他的怒吼忽然鼓胀了起来,青紫色的盘虬血管隔着红色的皮肤也十分明显。 尉迟恭用手抓着自己的心口,似乎是想要穿破血肉生骨,挖出自己的心脏来。 “三王兄!”尉迟醒出手的刀猛然收回,压得他自己一口气差点没能缓过来。 “别过来!”尉迟恭忽然按着自己的太阳穴,力气大到仿佛要生生捏碎自己的头颅,“你个废物!” 尉迟醒停了下来,手中提着的刀缓缓放了下来。 太累了,爆发式的连击让他的手臂感到了极度的酸痛,他觉得自己有些拿不起刀了。 就连缓缓垂下手时,他的手臂都有些颤抖。 “在中原时不能自保!”尉迟恭怒吼,“在这里也还婆婆妈妈像个女人!叫你动手杀了我!” 高昌王不知何时断掉的笛音再次响了起来,尉迟醒猛地一回头,看见高昌王的面色似乎更加难看了。 嘴角还有浓稠暗黑的血液渗出来。 是他的三哥,尉迟醒明白了过来,只要尉迟恭的挣扎超过了他所能控制的范围,那受重创的就是高昌王。 他正在为自己的发现而感到雀跃,却听见陆麟臣发怒地喊着他的名字。 刀风扫过来,贴着尉迟醒的肩膀重重地砍进了黄金台阶里。 尉迟恭随手捡了把刀,原本是要一刀切断尉迟醒的脖子,此时此刻却切在的地面上。 “废……”尉迟恭咬牙切齿地按着自己握刀的右手,鲜血像是被榨干了一样,缓慢地一点一点从他的伤口处落到地上,“废……物!” 尉迟恭忽然用左手给了尉迟醒一耳光,巨大的力度让尉迟醒眼前一片金星,连连后退了几步。 他还没回过神来的时候,尉迟恭又是一刀砍了过来,恰好贴着他的鼻尖砍进地面。 高昌王的笛音越来越急促,他干枯发白的手指迅速翻动着,催促诡异的音符流淌出来。 尉迟醒动了动肩膀,屈膝后猛然一跃,在半空中举起寒山尽平。 斜刺里冲出来一个更快更有力的高大人影,用肩膀顶着尉迟醒的侧腰,一下将他撞到了黄金柱上去。 尉迟醒落下来,用刀撑着自己的身体,他一抬起头,就看见了双眼毫无神采的尉迟恭。 他站在高昌王的身前,像是他最忠诚的护卫。 “你们兄弟情深,”高昌王放下了笛子,“让我好生感动,这样,我给你个机会,我放走他,你来做我的不死骑士。” 尉迟恭还在呼吸,随着他胸腔的一起一伏,尉迟醒看见那些夸张的血管之中,所有的血液都在朝着他右手掌的方向汇聚过去。 “我知道切手掌是谁告诉你的,”高昌王看见尉迟醒一直在看尉迟恭的右手掌,“是他,对吗?” 高昌王指向了正被陆麟臣反剪在地的首领:“你知道他为什么那一刻脱离了控制吗?” “因为我在看你,我分了神,”高昌王自问自答得不亦乐乎,“你是我至今所见,最适合成为不死骑士的人。” “我有千万亡灵战士,皆由你来统帅,你就是新世界里最荣耀的将军!” 陆麟臣抬起头,听着高昌王疯魔的话语:“老实说你这样都能把尉迟恭给骗到,我想怀疑的不是你,是尉迟恭到底什么脑子。” 高昌王被挖苦了几句,但他并不在意,他的眼里,只有即将倒在他面前的尉迟醒。 古行川猛然挣扎了一下,脱离了陆麟臣的控制不说,还翻身掐着陆麟臣的脖子,把他压在了地上。 陆麟臣在撞击中被古行川用力一抓手腕,将手中的刀不慎落在了地上。 古行川掐着陆麟臣的脖子,想去摸来刀给陆麟臣的胸口捅上几下。 结果他刚触到刀,整个人就僵住了。 无数战争中的荣耀往事策马而来,像是卷卷长史在他的脑海中铺开。 他曾经也有这样的峥嵘岁月,他与陆家名震天下的将军并辔而行,与最勇猛强悍的草原作战。 最后他死在了莽莽黄沙中,死得很窝囊,却并不后悔。 陆麟臣看见古行川抓住了自己刀,不到片刻就有浑浊的眼泪从他的眼眶里砸下来。 他并不是坚信男儿有泪不轻弹的人,但此情此景,他也着实没想过怎么开导一个已经死了的行尸走肉。 陆麟臣只能给了他一拳,翻身抢过自己刀,反剪着他的双手再次把他按住了,并且扯开周围的破布条尝试绑住他的双手。 “对不住对不住,”陆麟臣念念有词,“死者为大但活人总要活命的。” 陆麟臣做完一切,才舒了一口气,他的虎口被古行川霸道蛮横的招式震开了裂,鲜血流到他的手心又干涸,干涸后又流出。 直到此时绑住了他,陆麟臣才得了机会,低头看着自己右手虎口上深深的撕裂伤。 “力气可真大。”陆麟臣由衷感叹。 陆麟臣不得不承认,高昌王的眼光还可以,只不过看上尉迟恭这个就属于意外。 “好,换。”尉迟醒淡然地回答着,撑刀重新站了起来。 他一身都被血染红了,本该形容狼狈,却莫名透露出一股别样的美来。 “换什么换!”陆麟臣几乎抓狂,他一边气冲冲地往尉迟醒的方向走,一边怒视高昌王,“你这个三哥……” 尉迟醒转头瞪了一眼陆麟臣,他吵吵嚷嚷得像是要去捅南天门一样的气势逐渐弱了下来。 最后化成了一句他自己都不怎么能听清的嘟囔:“你小子什么时候动脑子能提前告诉我一声。” 尉迟醒往前走了一步,被高昌王控制的尉迟恭立马也前行一步,挡在了两个人的中间。 “你放下刀,”高昌王诚意十足,“我让他去你朋友那里。” 尉迟醒当啷一声丢了刀,跨过尸体朝着高昌王走过去。 高昌王也很守信,尉迟醒每靠近一步,尉迟恭就离陆麟臣近一步,直到尉迟醒站在了高昌王面前,尉迟恭也站在了陆麟臣身边。 尉迟醒忽然发力,抬手抓住了高昌王手里的长笛,另一只手作切掌状,从上往下劈在了长笛中间。 质地像极了孔雀石的长笛应声而断,尉迟醒听见自己的身后也穿来几声打斗声,他会意地笑了笑,一脚踹在高昌王的胸口,把他踩在了脚下。 尉迟醒伸臂在空中一抓,寒山尽平灵性地回到了他的手里。 “该砍你哪里呢?”尉迟醒看着高昌王的右手,发现他的右手中并没有黑线。 “你不妨先回头看看。”高昌王笑了起来,两个嘴角硬生生扯着嘴唇往上拉,非但没有笑意,反而显得恐怖。 尉迟醒这才察觉到那打斗声里的不对劲来,他回过头,发现陆麟臣被那个首领制住了双手剪在腰后 尉迟恭踩着他的小腿,拿着陆麟臣的玄元架在他的脖子上,单手死死捂着陆麟臣的嘴巴。 见尉迟醒终于转过头,尉迟恭也就松开了捂嘴的手,但依旧将刀横在他脖子上。 “按话本里来,”陆麟臣重重地呼吸了几下,“我是不是应该喊别管我,快先杀了他?” 陆麟臣猛然发力挣扎了几下,本想出其不意地挣脱,结果这两个人的力气太大,他也只好认命了。 “陆征。”尉迟醒的声音忽然在传进了陆麟臣的耳朵里,他抬起头,却并没有看见尉迟醒张嘴,“听我说。” “你的刀,是由容虚镜亲自解开封印的,里面有陆家世代英灵守护,你试着调动他们,来对付那个首领。” 这个对付,指的就是把他变成和现在地上躺着这些一样的东西,但陆麟臣瞬间便否认了这个做法。 陆麟臣看见尉迟醒的眼底一惊,就知道他一定是明白了自己在想什么。 “这是古行川的尸体,”陆麟臣在心里想着,“或许活着,但更大可能是死了。” 尉迟醒也迟疑了。 站在感情用事的角度来说,古行川可能是古逐月在这世上最后的同族人。 站在理智的角度来说,古行川万分之一活着的机会都不能放弃,李慎已经死了,当年的事情只有他一人知道了。 古行川的身后,除了古家,还有鞠躬尽瘁却落得满门忠烈皆亡,独留陆麟臣一人的下场。 于情于理,尉迟醒都不能下手掐灭这一丝希望。 尉迟恭拿着玄元逼近了陆麟臣一寸,他的脖子立刻被划开了口子,渗出猩红的血液来。 “我猜,”尉迟醒高举屁起手里的刀,“你跟他们不一样,你还活着。” 尉迟醒这个角度下刀,被砍下来的一定是高昌王的头颅。 “我要是砍错了,正好下去给我的朋友陪葬,”尉迟醒缓缓落刀,“要是砍对了,就算是为我的朋友报仇。” “横竖不亏。” “住手住手住手!”寒山尽平已经触碰到了高昌王的脖子,他终于在气场的对赌上落败下风。 “你放开我!”高昌王说话都开始有些慌乱了,“我让他们放了你朋友。” 尉迟醒猛然一下把刀刺入黄金中,斜压着刀口切向他的脖子。 “不够,”尉迟醒一边缓缓压下去,一边跟他谈条件,“这两个人我都要带走。” “带走带走带走!”尉迟醒的刀已经压到了他脖子上,切开了一块泛白的皮肤,高昌王慌不择言。 尉迟醒朝着高昌王伸出手,等着他自己主动把东西放到他手上。 高昌王把在自己手中的另外半截断笛放在尉迟醒手里,露出了一个怎么样满意了吗的表情。 尉迟醒头也没回地反手丢给了陆麟臣,他刚起来就被这东西砸中了脑门。 “先带他们两个出去。”尉迟醒说。 “这……”高昌王欲言又止。 “你有什么意见吗?”尉迟醒低声问他,一句话说完,刀身上的寒气就蔓延了出来。 “没有,没有。”高昌王勉为其难地挤出一个笑容来。 “先出去,安全后我出来跟你们汇合。”尉迟醒的声音再次传进陆麟臣的耳朵里。 陆麟臣也没用婆婆妈妈,揪着两个人的衣领就往外拖,这两个东西留在这里,才会成为尉迟醒脱身的阻碍。 尉迟醒在陆麟臣走后就松开了刀,背对着高昌王坐在了台阶上:“别乱动,这刀跟我很默契的。” 寒山尽平还斜插在黄金里,横在高昌王的脖子上犹如虽然都会落下的铡刀。 台阶这里已经算比较高了,尉迟醒一眼过去就能看见满殿的黄金和珠宝,上面躺满了干枯残缺的尸体。 “你觉得有意思吗?”尉迟醒很是疑惑地问高昌王。 第157章 枯骨上的王座 尉迟醒是真的看不明白,这累累枯骨之下,是世人见了少有不为之疯狂的财富。 这宫殿,这楼宇,又建得如此辉煌瑰丽,为什么他现在这里,就只觉得孤单呢。 “你要跟我谈心?”高昌王的语气中仿佛有些惊讶。 “我朋友出去,还需要时间,”尉迟醒说,“怕你无聊,跟你说说话。” 毕竟本来这满殿的死将士都是不会说话的,他们变成了彻底的死物,高昌王可能以后连个会动的伴都没了。 “那我岂不是还要多谢你?”高昌王嗤笑一声。 尉迟醒听着他用难听的嗓音说话,听久了竟然还习惯了。 原本他有很多事想问问,比如你为什么把你的臣民变成这样,比如为什么留在这里不肯出去,比如为什么过了这么久,才忽然想要去吞并其他国家。 尉迟醒在史书上所见,百年前高昌地界尚且算是富庶,又坐拥天下人想都不敢想的金矿。 在那个时候,怎么就不见他们有意向出兵东征呢? 但此刻坐在这里,尉迟醒真的是一句都不想问。 沙漠中的气温并不像初春草原上那么寒冷,但坐在这里,尉迟醒只觉得冷得发抖。 层层的枯骨簇拥着他的宫殿,生锈的刀剑直到折断的前一刻,都还是守卫着他的王座。 有那么一瞬间,尉迟醒觉得他三哥说得很对,他就是很没用。 在靖和时,他曾经挣扎过,目的说不上单纯但也绝对不复杂。 他想回到他的草原,尉迟醒也承认自己的心中曾经生出过卑劣的手段来,可他只是把那些作为逼不得已的做法。 但他选错了,或者说从没有选对过。 他不想伤害的人,因为他而受伤,他试图维系的两国关系,也正在崩塌。 这样的自己,太过于不自量力并且一事无成。 宁还卿曾在课上旁敲侧击李璟,授以帝王之术,他说帝王之路本就孤独,随着失去,也会得到。 尉迟醒至今都觉得他的话不对,可偏偏又找不出理由来反驳。 坐在高昌王这空荡荡的宫殿里,对宁还卿所说的不认同感又浮了上来。 “你到底是谁啊?”尉迟醒背对着高昌王,就连对他说话都没有回头看他。 “我是谁?”高昌王似乎是没料到尉迟醒会这样问,明显顿了一下,“你觉得我是谁?” 尉迟醒站了起来,走到了高昌王的身边,拔出寒山尽平低头看着他:“你占着高昌王的身体,享受着他臣民的爱戴,如果你真的觉得开心,那我也无话可说。” 他没有任何反讽的意思,世上有很多不要脸的人,偷来别人的成果安心地坐享也就罢了,肆意挥霍破坏的人也不在少数。 尉迟醒见多了,也就不觉得意外了。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高昌王坐了起来,尝试叫住下台阶的尉迟醒。 “也不是哪一刻知道的。”尉迟醒边走边说,“是逐渐串联细节猜的。” 殿中的干尸保护高昌王时,那样的姿态,让尉迟醒感觉他们并不是因为某种秘术,而是因为原来的高昌王,应该是他们至死都要维护的信仰。 他们已经死了,都让尉迟醒感觉到了他们的忠诚。 而高昌王的神态动作,让人无法感触到他究竟凭什么,让他的臣民如此爱戴他。 双方这样无法相应的情感,把尉迟醒带到了他的猜测里。 尉迟醒往下走了一步,身形突然晃了晃,他抬起头看着裂开的穹顶,短暂地思考了片刻自己是不是因为脱力而眩晕。 或者是,因为大殿动了? 祭坛忽然亮了起来,暗红的光芒妖异无比,符文渐渐符了起来了,变成了竖立在空中的阵符。 尉迟醒停了下来,看着符文飞快地朝着自己飘过来。阵符带起了风,在穿过他身体时,带着他的发丝一阵飞舞。 “对,”高昌王难听的声音变得缥缈了几分,“我不是这个愚蠢的国王,以前不是,以后——” “——也不是!” 尉迟醒身体的本能让他第一时间双手握住了刀柄,转身横切出去。 一个人形的黑气团被他拦腰切成了两半,尉迟醒从中间的空隙中跃过去,转身看着重新凝成人形的黑气团。 他身后传来了身体倒在地上的声音,不用再次回头也知道,是高昌王这幅躯壳被他抛弃了。 气团身上不断冒出黑气来,浓厚得仿佛像是真真切切能够触碰到的液体一样。 被黑气团踩在脚下的枯骨迅速解体成灰,变成了黄金地砖上的一把黑灰。 他低头看着自己腰腹的切口慢慢融合回来,发出了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你比他上一个主人强很多。” 尉迟醒没有搭话,在神经紧张的时候,他的话并不多,越是沉默就代表当下情况越是危急。 “害怕了?”高昌王说,“不必紧张,你我很快就会成为一体。” 尉迟醒看着黑气团朝着自己过来,他的大脑竟然在这么危急的时刻,开始想些有的没的来。 阿乜歆在面对百里星楼的时候,是什么样的心情? 一个与自己相差甚远的灵魂,即将代替自己,成为这具身体的主人,享受着这具身体的所有权利和荣耀,也承担起这具身体的所有苦痛和责任。 她当时,会不会觉得无助? 尉迟醒想,自己作为男人,此时此刻都在心里无数次告诉自己不要害怕,那她到底面临着多大的绝望。 她的身体被另一个灵魂占用,她去哪里了? 骄傲自由如风中飞鸟的人,是不是正在无边的黑暗里挣扎,是不是尝尽所有办法后被绝望吞噬,是不是…… 是不是已经放下了所有的牵挂? “狂徒!” 黑气团的脸停在了尉迟醒的面前,他努力地往前挣扎着,只差一点点,他就能进入年轻强壮的身体。 以他的身份,他还能去争夺草原霸主的位置,然后往东,攻占中原。 只差一点点。 他努力朝前挣扎着,用尽了一切力气都只碰到了尉迟醒的鼻尖。 尉迟醒近距离与他对视着,发现黑气团的脸已经变成了自己的模样。 他的神色狰狞,容易让人误会他想要在下一秒掐死尉迟醒。 “啊!——”黑气团努力往前,却一步都没能挪动。 冰霜从黄金地面上生长出来,将它从下往上一寸寸冻结了起来,只留下了面部还能扭动。 “苍古神树何等神物!”百里星楼的声音威严无比,与震怒的神明极度相似,“容你这狂徒在世间逍遥百年,你还想再来一次?!” 百里星楼一动怒,整个黄金宫殿都开始摇晃了起来,她努力压制着自己的愤怒,却让脸色看起来更加难看。 她在斥责这团人形的黑气团,没有注意到尉迟醒在一旁的神情。 尉迟醒从听到她声音的一瞬间,就不自觉地向一边挪了一步,站在了恰好能够看到百里星楼的地方。 她一身织羽的长袍,杵着云中剑站在宫廷正中,以审判的姿态看着这团黑气。 尉迟醒突然觉得,人还是需要信奉神明的,神能够听到众生的请求,否则怎么会在他想起谁时,谁就来到了他身边呢? 百里星楼盛怒后,终于看到了站在黑气团面前的尉迟醒:“是你?” 尉迟醒握着刀拜过她:“钦达天。” 百里星楼扫了一眼自己的云中剑,想起了自己犯下的错误:“抱歉,我太冲动。” 尉迟醒不知道她指的什么,只能愣愣地看着她:“冲动?钦达天指的是?” “你并非霸星宿主。”百里星楼说,“我却受凡人手段所惑,重伤于你,实在是抱歉。” 百里星楼朝着尉迟醒走过来,她身上的织羽袍散做飞羽散做光点,向着四周飘散。 尉迟醒连忙别开头,垂着眼睛找不到该把自己的目光往哪里放。 “我做错了事情,”百里星楼再次说话的时候,已经来到了尉迟醒的面前,“应当弥补给你,尽管这伤害对你来说,世上任何都无可弥补。” 她的衣物变得全然不同了,那身织羽的长袍应当是她作为钦达天受人跪拜时的礼服。 而此刻她穿着草原姑娘最爱的骑服,束着独马尾,坦坦荡荡地站在尉迟醒面前。 百里星楼半跪了下来,掌心向上朝着尉迟醒伸出右手:“星楼未来三年,将一直守护在小王子身侧,直到小王子,登上大君之位。” 尉迟醒看着他的掌心,脑子里乱做了一团。 百里星楼也不多说,只垂着头等待着尉迟醒的选择,她因为自己受蒙蔽而差点伤及无辜,此时不论尉迟醒怎么对她,都是理所当然的。 “钦达天来这里,”尉迟醒问,“就是为了跟我说这个?” 百里星楼抬起头,如实回答:“我是来找窃贼的,他偷走了神树的一段树根,借着树根多行不义,原本百年前就该将他诛灭。” 尉迟醒明白她指的是这团黑气,也明白这是百里星楼的职责所在,只是他的心里,有些失落。 “恰好你也在这里,”百里星楼继续说,“反正迟早我也要去找你的。” 尉迟醒托着百里的手腕,将她扶了起来:“钦达天有钦达天的职责,神树的情况并不乐观,钦达天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我不需要弥补。” 百里星楼握紧手掌,冰霜封住了黑气团的整张脸,将他封冻在了外力难以破开的寒冰中。 “知道我怎么追过来的吗?”百里星楼问他。 尉迟醒看了一眼黑气团:“他再次作恶,神树感受到了?” 百里星楼在半空中画出一个符文,黄金中的暗纹跟着亮了起来,整个宫廷变得无比亮堂。 尉迟醒看见了隐藏在光纹下的一道道沟壑,整个大殿都是这样的纹路。 “这是他为了掩盖神树根所下的阵符,”百里星楼说,“百年来已经与神树根合为一体,你的血落在上面,我感受到了你,所以来了。” 我感受到了你,所以来了。 尉迟醒听着这句话,在心里一遍遍重复着,他知道站在自己面前的人叫百里星楼,却不知道作为百里星楼,她为什么要说这个。 “钦达天。”尉迟醒的语气有些无奈,无奈到像是叹息,“我曾经深爱住在这具身体里的另一个灵魂,钦达天说这话,是在诛心。” “她还在的时候,”百里星楼问,“你可有说过爱字?” 尉迟醒抬眼看着百里星楼,这答案很明显,他非但没有,甚至还在刻意疏远阿乜歆。 经历一场死劫后,尉迟醒的身体说不上多强健,但至少不必再担忧能不能活过二十岁。 但那个时候的他不是,他活在权谋的漩涡深处,不知今日还是明日就会永远闭上双眼。 一切能让人感到心安的爱,必然需坚硬的铠甲和锋利的武器来保护。 而他一样都没有。 “你出去吧。”百里星楼说,“我要带窃贼回念渡山上,树根带不走,我也不会让这里继续存在。” 她的言下之意,就是要毁了这里。 尉迟醒拜别百里星楼:“愿钦达天安康。” 百里星楼目送着尉迟醒走出去,从转身到消失,尉迟醒都没有回头看她一眼。 百里星楼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衣摆,忽然有些想笑。 她拿起云中剑,站在了穹顶漏下来的阳光里,一仰起头身上的衣物又逐渐变了回来。 银质的缠枝束在她盈盈一握的腰肢上,织羽衣的后摆长长地拖开。 人们跪她拜她,敬她爱她,多半也就出于对这幅外表的无端敬畏。她看上去就像是神明亲吻过的使者一样,浑身都是不可侵犯的疏离感。 百里星楼慢慢地低下头,青丝滑了几缕在她的肩头,她身后的狂风突然扬起,将余下的发丝都吹拂到了她胸前。 一双洁白的羽翼生长出来,煽动着将百里星楼带上了空中。 她张开手引来被封冻的黑气团,将它缩小后放入了袖中,然后高举起手里的云中剑,朝着地面劈了下去。 陆麟臣听见了巨大的响动,他扯着缰绳安慰着躁动的马匹,眼看着黄金城整个慢慢下陷。 沙石巨人重新变成一座小沙丘,在下陷的过程中慢慢把似乎正在融化的黄金城埋得严严实实。 “尉迟醒!——” 第158章 阴谋 怙伦柯从山下回来,手里还捧着震州居民央他带给钦达天的礼物。 刚走进中庭,怙伦柯就看见了站在树下的百里星楼。 怙伦柯将礼物放在了供台上,跪下来叩拜百里星楼:“钦达天,这是您的信徒献给您的。” 百里星楼侧眼扫了一下,点点头表示知晓。 怙伦柯站起来,小心翼翼地走到百里星楼的身侧。 一走近,怙伦柯就发现她神色中带着些许忧愁,似乎是遇到了什么想不通的事情。 “钦达天,您为何而皱眉?”怙伦柯问。 百里星楼转过头,看着怙伦柯:“苍古神树缺了段树根。” “是。”怙伦柯如实回答,“百年前神树树根被盗,那人逃离震州后不知为何,就彻底消失了。钦达天曾经追寻,却无甚结果。” 百里星楼沉思了一会儿,神树是她都不太能理解透彻的存在,竟然有人如此大胆妄为窃取树根。 “念渡雪山腹地中,可有什么异动?”百里星楼问。 怙伦柯低头回答:“还是老样子,气温一日比一日更高,再往里面,只能钦达天亲自去看了。” 真正的神树长在念渡山巅,云上宫中庭里的只是神树的一个投影,百里星楼呆得最多的就是山巅和这里。 上苍给她的使命是守护神树,她在苏醒的日子里,也就尽职尽责地守护神树。 “怙伦柯。”百里星楼忽然轻声地唤他,语气极轻,仿佛有些害怕惊扰了神明,“我曾经,可有滥杀无辜?” 怙伦柯猛然抬起头,看着百里星楼的眼睛。 她的神态有了些许人间的烟火气息,仿佛一个询问自己是否犯过错误,受过什么惩罚的孩子。 为了不让近在咫尺的神明听闻,她还刻意说起了悄悄话。 “未曾。”怙伦柯笃定地回答,“钦达天剑下亡魂皆是心怀祸乱天下之心的人,他们,该死。” 百里星楼仿佛并不是很满意他的答案,她垂眼思考了片刻,转身抬头看着神树的树枝。 “可我真的觉得……”百里星楼喃喃地说。 真的觉得自己不只亏欠了他一次。 怙伦柯努力地听着,却始终听不清百里星楼在说什么。 “算了。”百里星楼叹了一口气,“神树根落在旁人手中,或许会令其心智迷失。如今神树又即将枯死,我怕再生出变端,还是早日找回来的好。” “可,去哪里找?”怙伦柯被这个问题难住了。 百年前遗失的树根,百里星楼和念渡一众人等都没能发现,百年后又要重新再次寻找。 “我知道很难,”百里星楼说,“但若偷盗的人保护好了树根,也许神树枯死后,还能用树根再次培植。” 怙伦柯没想到百里星楼已经打算放弃神树,他想要出言阻止,却又不知道凭什么阻止。 “神树一死,树中封存的记忆,会像滔天的洪水一般,席卷过世上每一寸生长着活物的土地。”百里星楼说。 百里星楼伸出手,触碰着神树的投影。 她只碰到了投影,悲伤痛苦愤怒恐惧这些令人发狂的情绪就向着她涌了过来。 靠在树干上的云中剑震动了起来,仿佛想要挣脱剑鞘的束缚。百里星楼放下手,云中剑也安稳了下来。 百里星楼不敢想,如果世间活物都被这些东西包围,这片生灵的乐土,与雪山腹地中的炼狱还有何种区别? “若此人再次使用神树根,”百里星楼说,“神树也许会有感应,若没有,我也就只能踏遍山川,翻遍每一寸土去寻找。” 怙伦柯听着百里星楼的语气,仿佛这个人再次使用树根的几率并不低:“钦达天知道他会再用?” “神树可以将生魂抽离,”百里星楼说,“如果真是我猜测的这样,百年过去,他也该换个地方了。” 怙伦柯其实并不太能理解百里星楼在说什么,但是他想既然百里星楼已经决定,就算她没能等到,自己也可以陪着她走遍世间。 在山下修行时,怙伦柯曾经听过一个传说。 传说中,天女的恋人散尽精魂而死,天女耗费一千六百年光阴,踏遍山川寻遍江河,一寸寸收集恋人的散魂。最后她真的集齐了,在桃花盛开的墨芝谷底等到了自己的恋人。 怙伦柯觉得这个故事被人讲出来,失去了原有的厚重感。 那可是一千六百年的时光,天女走遍了世间,这样寥寥几句概括出来,谁还能真正领会到那段漫长时光里的绝望与坚持。 百里星楼说她也会走遍山河,里面藏了多少血和汗,怙伦柯不敢想,只能陪她走这一程。 “如果找不回呢?”怙伦柯问,“我们要一直在世间寻找吗?” 百里星楼忽然转头看着怙伦柯,眼神中有一闪而过的疑惑。 怙伦柯正要询问,百里星楼却先开口了:“留给我的时间并不多,若非不得已,我也不会进行最后的选择。” “最后的选择?”怙伦柯从没有听过百里星楼提起这个,至少在他跟随百里星楼的漫长时光里,他没有。 中庭的天井忽然落下了纷纷扬扬的雪花,百里星楼的睫毛上停了一片,她抬起头,看着天空。 神树上某处忽然亮起一点光,百里星楼的眼神里闪过惊喜:“来了!” 怙伦柯看向那一处:“沙漠?在沙漠里?” 百里星楼一振生出来的羽翼,迫不及待冲出了天井,在雪花中扇动双翅,搅得悠然的雪如同遭了风暴一般。 “怙伦柯。”百里星楼临行前忽然回身问他,“你会骗我吗?” 怙伦柯站在中庭的光线中,仰起头看着百里星楼。他慢慢地伸出双手,按在自己的心口上。 “死,”怙伦柯跪了下来,弯下腰叩头,“亦忠诚!” 雪花落在他的身上,等他再抬起头时,百里星楼已经没了踪影。 . 尉迟醒再醒来的时候,已经回到了铁王都。 “三王子!”沐怀时就坐在他的床边,“你醒了!” 沐怀时伸手摸了摸尉迟醒的额头后,站起来就想去外面叫人。 “怎么是你?”尉迟醒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阻止了她出去,“出了什么事?” 沐怀时又坐了回来:“你忘了你在沙漠的事情?” “我是说为什么只有你在这里?”尉迟醒问,“帐篷外面也没有守卫,铁王都发生了什么事?” 沐怀时的神色有些为难:“三王子,陆将军他……” 尉迟醒的心中总有些不太好的感觉,沐怀时的吞吞吐吐让他心里更是烦躁。他干脆掀开了被褥,想要自己去看个明白。 “巴帕图林携全族围住了金帐,”沐怀时说,“要求大君交出杀害三王子的凶手!” 尉迟醒回头看了一眼沐怀时:“他们要抓陆麟臣?” 沐怀时点点头,又摇头:“还有你。” 尉迟醒拿起刀,掀开帘子就往金帐赶过去。 他身上有很多锈刀砍出来的伤口,这些伤口本来碍不着什么事,但这些铁锈让伤口愈合得奇慢,而且不易结痂。 尉迟醒每走一步,就像是有无数把小刀在刮他的皮肤。 伤口轻易就被撕裂,等尉迟醒走到金帐时,他一身浅色的衣服又被染红了。 勒朗泰带着军队守在门口,与巴帕图林的人对峙着,见到尉迟醒,两方的人都明显愣了一下。 “让开。”尉迟醒心里烦躁,不想与巴帕图林的族人过多纠缠。 一个勇士抽刀出来指着尉迟醒:“你个靖和养的狼崽子!你连自己的亲哥哥都敢杀!” 尉迟醒并没有理会他,径直往里走。 “让什么路!”巴帕图林怒吼那些不明就里下意识为尉迟醒让路的勇士,“给我杀了他!” 尉迟醒侧眼扫了一下巴帕图林,他的眼神也说不上凌厉,但巴帕图林确实不由自主后退的半步。 似乎是觉得有些丢人,巴帕图林为了挽回面子,抽刀朝着尉迟醒砍过来:“我杀了你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 尉迟醒没有拔刀,只转头看着巴帕图林的刀落下来。 刀离他的眉心还有一指,一把重刀从金帐内飞了出来,打断了巴帕图林的刀。 “大君!”勒朗泰反应了过来,跪在了大君的身边。 勒朗泰的人都跪了下来,只有巴帕图林的人还站着,并且怒视尉迟醒。 “父君,”尉迟醒跪了下来,“陆征没有杀人。” 尉迟长阳垂眼看着自己的儿子,面上的喜怒无人能够猜出:“你的意思是,是你杀的?” “你可知这意味着什么?” “如果一定需要一个凶手,”尉迟醒说,“父君可以当作就是儿子所杀,草原上的男儿,争夺大君的位子,杀人算什么?” 尉迟长阳没想到尉迟醒半句都没辩驳,直接认下了罪责:“勒朗泰,带去……” “尉迟醒!”尉迟长阳的话还没说完,金帐中的陆麟臣就打断来他,“你他妈是个傻子吗,人不是你杀的……” “陆将军!你我行事已经败露!”尉迟醒高喊,“成王败寇何须争辩?!” 尉迟长阳扫路一眼一身是血的尉迟醒:“带去刺林,关起来。” 勒朗泰抬眼,试探地看着尉迟长阳:“只是关起来?” “需要本君给你一把刀,”尉迟长阳问,“让你杀了本君的儿子吗?” 勒朗泰给手下的人使了个眼色,金帐中的陆麟臣很快就被押了出来。两个人一起被上了镣铐,收缴了武器。 陆麟臣看着尉迟醒,很是不理解他到底要做什么。 “你们可还满意?”尉迟长阳看着巴帕图林,“可还需要些其他解释?” 巴帕图利被尉迟长阳的眼神吓得不轻,在他幼年的时候就被自己的父兄警告过,不要触怒尉迟长阳。 他能够坐上大君的位置,除了雷霆的手段,还有精明的头脑。 巴帕图林这才意识到自己犯了多大的错误,尉迟恭已经死了,他早就跟大王女交恶,非要揪出的凶手还是备受宠爱的小王子。 此时还激怒了尉迟长阳,不但没有留下忠诚的印象,甚至极有可能让尉迟长阳就此疏远整个图林家。 “大君!”巴帕图林扑通跪了下来,“我也是因为三王子事发突然,一片赤诚之心唯恐有靖和奸细作乱。” 陆麟臣一皱眉,心想真是什么锅都能往自己身上甩。 “你若赤诚,”尉迟长阳看都没看陆麟臣,“一开始就不会参与王子王女之间的斗争。” 勒朗泰心里也是一惊,不由得把头低下去了更多,以免大君忽然迁怒过来。 尉迟长阳看向自己最小的儿子,他这才发现原来自己是这么地不了解他。 从前尉迟长阳心中对他有亏欠,总觉得他的长生还只是个小孩子,是个连自保能力都没有的猫崽子。 可他用行动告诉来尉迟长阳,他不是。 “本君,自会查清。”尉迟长阳再说话时,语气疲惫了不少,“尉迟醒和陆征收押刺林,等候判决。” 勒朗泰的人压着尉迟醒往刺林走,尉迟长阳转身往金帐中走过去。 尉迟醒与他相处的时间实在是太少,以至于他真的完全不了解这个男人。他只知道这个人是草原的王,是靠征战杀伐闻名天下的霸主。 总之,他从未想过,这样的人是他的父亲。 在回到这里之前,尉迟醒也曾经想过,等他回答父亲的羽翼下,他就能过无忧无虑的一生。 事实证明,他真的错了。 靖和人的手段太高,憨厚淳朴的草原部族被远在千里外的那双手耍得团团转,尉迟醒生在那里,也后知后觉在此时才看清。 尉迟醒边走边回头看着他父亲的身影,他知道,这样安稳的时光都是他那双宽厚的肩膀担起来的。 “勒朗泰?”尉迟醒转头问走在前面的勒朗泰,“我王姐呢?” 勒朗泰停了一步,又恢复了步子:“大王女,大概去安慰启阳阏氏了。” 身后的人猛推了尉迟醒一把,他肩上的伤口一阵刺痛,尉迟醒回过头,这才发现这些人的眼神与巴帕图林那些人,并没有多大的区别。 尉迟醒加快了一点,他对着勒朗泰的背影说:“多谢。” 勒朗泰转过头,笑得有些不好意思:“小王子哪里的话,您是王子,我可当不起。” 说完他就转来过去,陆麟臣用手肘碰了碰尉迟醒,眼神询问他在干嘛。 尉迟醒摇了摇头,示意陆麟臣不要乱动。 第159章 拿起刀往前走 “图什么?啊?”陆麟臣暴躁地抖着自己的镣铐,“你跟我说话你图什么?你三哥的事情怎么就不能跟你父君解释解释?” “你觉得押我们过来的人,态度如何?”尉迟醒不理会陆麟臣的暴躁,冷静地梳理着思路。 “那些人不是推了你一把吗?”陆麟臣不是很明白尉迟醒的意思,“怎么?你还觉得他们态度很好了?” 尉迟醒拍了拍自己旁边的位置,示意陆麟臣先过来坐下。 “态度不好我还觉得有救,要都是勒朗泰的态度,我才头疼。”尉迟醒说。 “勒朗泰的态度有什么问题吗?”陆麟臣仔细回忆了一下靖和皇子间的争夺。 李珩的腿废了,李珘明面上没表现出来,但众所周知,张皇后就差大宴后宫妃嫔庆祝了。 “哦!——”陆麟臣突然开了窍,“我明白了,这是靖和的路数,按理说你们草原人没这么心狠手辣。” “也不能这么说。”陆麟臣的耿直让尉迟醒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只能无奈地笑了笑,“我只是觉得我父君与李慎不同,他教出来的子女,就算相争,也不会相伤。” 陆麟臣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只能走到尉迟醒的身边,席地坐了下来。 刺林是一处长满了怪石的崖壁,地上的形状各异的尖石突刺出来,因此而得名刺林。 这里诡异的地貌和天成的牢笼,恰好为泊川的各种犯人提供了关押场所。 尉迟醒和陆麟臣被关在了刺林顶上对着月光的一处,夜里风一起,连个躲避的地方都没有。 “那你接下来如何打算?”陆麟臣问。 “我三哥出兵靖和西北的事情不简单,”尉迟醒说,“从他出兵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注定了他的结局,我要知道到底是谁在背后算计泊川。” 陆麟臣至今依然是一头雾水,他茫然地尝试捋清自己的思路,然后发现根本就捋不清。 尉迟醒知道的,和他知道的,根本就不对等。 “从头来看。”尉迟醒给陆麟臣解释,“我三哥出兵西北,若是我接受和亲,他的下场是什么?” “我领金吾卫出兵西北,”陆麟臣回答道,“踏平西北全线敌人,然后送你回泊川,扶持你当大君。” 尉迟醒听着陆麟臣这毫不犹豫地回答,嘴角勾起一抹笑容:“你还挺自信的。” “那当然。”陆麟臣说,“我可是陆征。” “但我逃了,甚至还带走了你,”尉迟醒又说,“所以我三哥活着从西北线回来,但他又在这里被劫走。” 后面的事情陆麟臣是亲身经历的,他比谁都清楚。 尉迟醒尝试去救他的哥哥,但迟了一步,尉迟恭已经被不人不鬼的高昌王变成了傀儡。 在高昌王死透了以后,没有了牵线的人,傀儡自然也就倒下了。 “他们把我三哥,当做登上王位的跳板,”尉迟醒说,“我三哥的每条路都是死路,而他们的每条路,尽头都站着一个容易控制的草原大君。” “那你现在承认是你杀了你三哥,丢了争王位的机会,”陆麟臣问,“不正好给他们铺路,让他们扶持自己想要扶持的人吗?” “现在的皇帝,是李璟。”尉迟醒说,“不是李慎,我亲手杀了侵犯靖和边境的草原蛮人,又靠着真金的支持……” “李璟肯定扶持你。”陆麟臣反应了过来,“比起其他不熟悉的人,李璟一定会扶持你的。” “等等,你说什么?”陆麟臣后知后觉抓住了重点,“你靠着真金部,你要做什么?” 尉迟醒看着陆麟臣,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转过头看月亮。 关押他们的牢房地势很高,尉迟醒坐在这里,抬头就能看到月亮。 泊川的月亮跟靖和的月亮真的不一样,在这里,月亮不是远在遥不可及的青天中,看着那抹神秘引诗人神思如泉涌。 这里的月亮很大很圆,就像是被放在不远的崖边,只要策马过去,就能走进蟾宫中。 “这个世道,”尉迟醒说,“被裹挟推搡着走,不如自己拿起刀往前走。” “你知道我在拼死抵抗赐婚的时候,在想什么吗?”尉迟醒问。 陆麟臣回忆了一下当日的场景:“我感觉你是一心想着拼一把,不然死了算了。” “差不多吧。”尉迟醒点点头,“可当时我在想,如果我能回到我的草原,我就向父亲讨一块遥远的封地。” “如果阿乜歆愿意,她就跟我走,一起在那里生活。可能你不知道,我还会胡琴,我可以在草原上弹胡琴做烤肉。” “如果她不愿意,那她就回她的念渡山去,想起我时可以来看我,想不起我也可以,只要她过得无拘无束。” “我以为……”陆麟臣以为,尉迟醒对阿乜歆只是情窦初开的好感而已。 这样生死关头,他竟然是在为了他的假想而努力。 “我看不懂你。”陆麟臣说,“我原本以为你就是没喜欢过人,所以才这么着迷而已。” “可她回不来了。”尉迟醒说。 百里星楼出现在了沙漠中的高昌宫廷里,尉迟醒其实很是抵触和百里星楼相处的。 这感觉就像是有人抢走你的东西,还在你面前乱晃一样,杀人诛心。 可她说什么要弥补尉迟醒? “事成后,娜仁托娅公主如果需要,我会跟她和离的。”尉迟醒说。 “要做到哪一步才算事成?”陆麟臣问,“摆脱靖和控制?还是你登上大君的位置,或者说是荡平靖和?” 尉迟醒侧眼笑看陆麟臣:“你说这话,可完全看不出你曾经是个靖和人。” “真想带你去草野间听听靖和百姓倒苦水。”陆麟臣也笑了笑,神色中满是无奈。 “靖和此前对我陆家种种,我从未仔细追问过,”陆麟臣说,“但民间积怨我可是听了不少,对于这个国家,我只是个将军,不是个忠臣。” 永定年间,荒唐的案件不计其数,宛州官盐被矿产污染,官府低价出售给富商,几经转手后流到放州。 那一年,放州因为吃了官盐而死的人不计其数。 陆麟臣那年正好途径放州,流放者的枯骨堆在官道上,将死未死的人哭喊声震天。 而皇城,一片安然。 曾有官员提及此事,陆麟臣下次再见这些官员的时候,就是在乱葬岗了。 以及当时闹得沸沸扬扬的皇城少女失踪案,查到后来,官府统一口径说是淹死在城外的。 好巧不巧,陆麟臣又在,他看见了少女的失身,实在不明白淹死为何能淹出一身伤口。 后来种种的处理方式陆麟臣也猜到了,不了了之都算是比较好的说法。 事实的情况是,这件事情出了皇城,根本没人知道。 “这样一个风调雨顺,国泰民安的繁华国度,”陆麟臣说,“哪里需要我这种乱臣贼子去守护?” “按理说我还活着,”尉迟醒突然想到,“安插在泊川的人,应该趁着最近的大乱子把消息递出去了,怎么不见靖和出兵呢?” “可能是路途太远?积雪太厚?”陆麟臣猜测。 “根据日子来算,路上的雪已经化了许多,”尉迟醒说,“况且这路途再远,小半月也该送到了。” “被什么事耽搁了?”陆麟臣说。 尉迟醒点点头:“应该不是什么小事。” “古行川的尸身呢?”尉迟醒忽然想起来。 “也带回来了,大王女找来的时候你三哥和他刚好一起倒下,”陆麟臣说,“也是她带的人把你从沙子里挖出来的。” “她怎么来了?”尉迟醒有些疑惑。 “她说她本来也只是在沙漠里漫无目的地胡乱找,”陆麟臣说,“后来有个震州人给她指了路。” 震州人。 不知为何,尉迟醒觉得这个震州人,就是百里星楼。 “我想带着古行川去趟念渡山。”尉迟醒说,“我总觉得,古行川极有可能就是古逐月的父亲。” 古行川的面貌保存得还算可以,但陆麟臣看着时,倒真没觉得古逐月哪里像他。 “为什么?”陆麟臣问。 尉迟醒在头脑中把所有可能有联系的信息拼凑起来,得出了一个大概的猜测。 “如果,我是说如果。”尉迟醒说,“你见过太子的影子吧?如果古行川也是李慎做太子时的影子呢?” “他们爱上了同一个人,所以李慎追杀他。” 陆麟臣想了起来:“张皇后是说过李慎有心爱的人,会不会就是她?” “张皇后还说了什么?”尉迟醒追问。 陆麟臣挠了挠头:“我偷听来的,我只听到张皇后说容端瑶是李慎最爱的人,李璎就是她的女儿。” “这不对啊?”尉迟醒皱眉,“古行川不是得到了心爱之人的胜利方吗?” 天参星火台下藏着的一页纸,让尉迟醒一直以为古行川才是在爱里得胜的人。 从李璎如此受宠来说,她是李慎挚爱所出仿佛也并不是说不通。 “诶对了,”陆麟臣忽然记起来,“李璎曾经很多次跟李慎说要嫁给你,李慎说除了尉迟家的人谁都行。” “你们什么时候和李家结下的梁子?” “容端瑶是不是死在泊川的?”尉迟醒眸光一闪。 如果是这样,那李慎多年来一直打压胡勒,放任后宫众人暗害尉迟醒,一下就说得通了。 尉迟醒曾经无数次猜测后宫那群根本与他无关的人,为何要给他下毒,现在看来,恐怕也是李慎暗地里授意的。 “不清楚,”陆麟臣如实说,“容家的事情一直不允许多做议论,容端瑶死后这件事很少被提及,我也不清楚真相。” “容家……容家……”尉迟醒念着这两个字沉思,“宁辅国多次试探你对于容家的态度,你觉得是为何?” “他要对付容家?”陆麟臣说,刚说完他自己又疑惑了起来,“为什么呀?” “臣子行事,还能为什么,”尉迟醒说,“当然是天子授意。” “容家杀了容端瑶,所以李慎迁怒?”陆麟臣猜道。 但他虽然这样说了,自己心里也不太相信的:“靖和仰仗星算多年,怎么会这个时候失心疯了要对付星算。” “这就要看泊川和星算,在当年的事情中,到底各自做了什么。”尉迟醒说。 尉迟醒忽然笑了笑,眼神中满是轻蔑:“李慎对我胡勒就是如此,对星算却是敢怒不敢言,任何动作都要藏着掖着。” “他们干什么了?”陆麟臣一头雾水。 尉迟醒轻轻摇头:“只是我的猜测,我感觉宁辅国在算计容虚镜。” “算计容虚镜?!”陆麟臣的声调突然拔高,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一样,“哇那我可真得为我的老师鼓鼓掌了。” 尉迟醒转头看了一眼反应激烈的陆麟臣:“你这反应,似乎对你的老师很不自信啊?” “镜尊位享受着天下信徒的信任,”陆麟臣说,“就算靖和倒了,星算还能扶持下一个帝国,李慎的脑子里装的都是些什么?” 一个明智的君王绝对不会选择跟这样的大门大派硬碰硬,但李慎这样选了。 尉迟醒想,爱,有时真的会令人发狂。 否则他想不出其他解释了。 早年间李慎执政时,手腕还算强硬,政风还算清廉,一切都还算是朝着好的方向发展的。 只是后来他的做法,让许多人越来越看不清,包括陆麟臣。 “你也觉得容虚镜地位很稳?”尉迟醒问他。 陆麟臣想也不想就回答:“不然呢?” 这个问题随便问谁,都是一个不需要思考,答案就摆在眼前的问题。 “你有别的想法吗?”陆麟臣见他面色存疑,出口追问。 尉迟醒看着陆麟臣,呼出一口气后耸了耸肩:“没有。” 陆麟臣往枯草上一躺,脑袋枕着双臂看月亮。 尉迟醒也转过头,看着皎洁的新月:“你说她深受天下人信任,可万一有一天,人们不信她了呢?” “那肯定不是我活着的时候能看到的事情。”陆麟臣悠闲地摆着双腿,“还是先操心怎么溜出去,带着古行川上念渡吧。” “你要借钦达天的手读他的记忆,”陆麟臣忽然一下坐了起来,“万一她不借怎么办?美男计?” 尉迟醒给他翻了个白眼。 第160章 如风 百里星楼落在刺林的最高处,一轮新月低悬在天穹中,仿佛她振翅的动作稍微大一些,就会触碰到月亮一样。 震州人生于辽阔的高山雪原之中,听力视力远远优于常人,百里星楼站在刺林上,垂眼就能看见刺林牢房里枯草上爬行的蚂蚁。 她站在顶部,闭上了眼睛仔细寻找着尉迟醒的声音。 初春的风掠过刚冒出芽的嫩草,露珠滴落下来,打在泥土之中,藏于泥土中的虫蚁苏醒过来,窸窸窣窣地活动着。 “如果阿乜歆愿意,她就跟我走一起在那里生活。”百里星楼听见了尉迟醒的声音,“可能你不知道,我还会弹胡琴,我可以在草原上弹胡琴做烤肉。” 百里星楼想了想,脑海中出现了画面。长着八字胡的尉迟醒抱着一把胡琴,坐在驾着烤肉的火堆边,他一边弹琴一边笑,身边坐着心爱的姑娘。 “如果她不愿意,那她就回她的念渡山去。”尉迟的声音像极了夜间的轻风,百里星楼要是不仔细听,就会错过。 百里星楼朝着声音的方向走过去,尉迟醒还在跟人交谈着:“想起我时可以来看我,想不起也可以,只要她过得无拘无束。” 无拘无束。 百里星楼觉得这四个字对于世上的所有人来说都太过于奢侈。 “可她回不来了。” 百里星楼站在了尉迟醒的牢笼门口,再走过去尉迟醒和陆麟臣就能看见她。 可她突然停了下来,尉迟醒和陆麟臣的交谈断断续续地传进她的耳朵里,可自始至终,她的心里都在想着那一句。 她回不来了。 圆月挂在天空中,百里星楼在风里抬头,任由温柔清冷的月光撒在她的脸上。 她觉得很奇怪,为什么她的心里,是空的。 世上的人多多少少都有些心事,多多少少都有挂怀的人,怎么她的心里,什么都没有呢? 就好像她的心里,装着的就是茫茫震州雪原,初看时辽阔无边,实际却是一片荒芜。 她的喜悦,她的悲愤,她的一切,仿佛都不存在。 可人要是没了这些,活着的意义又在哪里? 百里星楼回过神来,恰好听到陆麟臣商议着美男计的事情,她走到了牢笼门口,一言不发地看着尉迟醒。 逆着月光,尉迟醒看见了自己朝思暮想的人,可这幅皮囊下,住着另一个灵魂。 “钦达天。”尉迟醒礼貌地站起来,拜过百里星楼。 百里星楼低眼从他的身上扫过,他一身月白色的衣服,被渗出来的鲜血所染红,在月光下仿佛一幅泼墨画。 “你要看谁的回忆?”百里星楼问他。 陆麟臣眉头一皱,上一次见面,百里星楼还拿着云中剑,二话不说一剑刺穿了尉迟醒的心脏,怎么这次,她的脾气就这么好了? “古行川,”尉迟醒如实相告,“我怀疑他是古逐月的父亲。” 古逐月,百里星楼有点印象。 她摊开掌心,一本微光聚成的小册子出现在了她手里,她翻动了几页,找到了古逐月这个名字。 小册子上记着她与古逐月在云上宫里的对话,她顺着看下来,脑海里逐渐出现了这个少年的脸。 “难怪他说不知道自己是哪里人,”百里星楼似乎明白了些什么,“原来他和他的父母分离多年,甚至不知道父母是谁。” 尉迟醒看着百里星楼的所有动作,他犹豫了许久,还是问了出来:“钦达天用这个本子记事?” 百里星楼抬头看着尉迟醒,她点了点头,然后把小册子往尉迟醒这个方向一递。 “我的记忆力有些问题,有什么事我想记住,就需要写下来。”百里星楼说。 尉迟醒走了过来,低头看着百里星楼所写。她用的是震州的文字,字迹工整而娟秀。 “你看这里,”百里星楼翻回第一页,指着一排尉迟醒看不懂的文字,“写的就是我误伤你的事情。” 百里星楼没有察觉到尉迟醒已经没有再看册子,而是看着她戴着头冠的发顶。 “误认尉迟醒为帝星,伤其性命,”百里星楼认真地念着,“不计代价,必须补偿。” 百里星楼念完就抬起头来,正好对上了尉迟醒略微失神的目光。 陆麟臣干咳了几声,转过头缩在月光照不到的角落里,去面对着石壁。 “我要娶沐怀时了,”尉迟醒鬼使神差地说道。 他看着百里星楼的眼睛,她眼里任何的情绪变动,都不可能逃过他的有意观察。 百里星楼起先是一愣,在心中思考了很久了以后才慢慢开口:“恭喜?” “若钦达天不介意,可否告诉我,”尉迟醒说,“刚刚钦达天您,在想什么?” 百里星楼看着他赤诚的眼神,不由得叹了一口气,往前一步走进了牢笼之中。 刺林的尖石拦不住她,精钢的铁柱也拦不住她,她从月光之中而来,一步踏进尉迟醒的牢笼中。 “我在想,你为什么要告诉我。”百里星楼说。 尉迟醒听到了自己追问的答案,面上却没有得偿所愿的愉悦。 他转过身,将自己的脸藏在月光照不到的黑暗里。 百里星楼的心脏忽然猛然跳了一下,她伸手覆在自己的心口上,那种高空坠落的绝望感像是海浪般涌过来,几乎快要漫过她的头顶。 让她感到空旷,让她感到窒息,让她感到绝望。 然后她发现,她放在胸口的手掌,其实并不能感受到心跳。 百里星楼拿起自己的册子,慌张地翻着,她有什么事没有写下来,有什么十分重要的事,她没有写下来! 为什么不写呢? 百里星楼越是焦急,手中册子就越是难以翻动,忽然之间,这册子又化成了光点,钻进了她的袖口里。 她心口里的下坠感还在持续着,仿佛要到死才会停下来。 “你,”百里星楼忽然看着尉迟醒的背影,“在伤心吗?” 尉迟醒的肩膀一僵,然后转过头,月光撒在他俊朗英挺的脸上,他嘴角向上轻轻扬了扬。 “不是。”尉迟醒温柔地摇头,神色中带着一丝疲倦。 . 古逐月做了一个梦,梦里的自己,骑着一匹银色的马,从战场上扫过。 他的刀与形形色色的兵器碰撞,一路所经之处,剑断戟折。 燹火燃尽了战场上的一切,他举着战旗来到了败将城门前。 鏖战后,他砍下了风临渊的头颅。 古逐月猛然惊醒,他满头大汗地坐了起来,一侧头就看见了搁置在自己床边的见微。 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原来是梦啊。 火光在他的帐篷外跳动着,古逐月这才意识到,原来外面有人点了篝火煮了酒,串上烤肉正在跳舞。 酒香和肉香混在一起,从微风掀起的门缝中钻了进来,撩拨着古逐月的脾胃。 古逐月从床榻上站起来,穿上鞋往外走。 外面的一切虚幻得仿佛还像是梦中的景象一样,连天的篝火在帐篷和帐篷之间点燃。 整只的牛羊被架在火堆上,陈酿的美酒堆满了篝火边的草地。 平日里不苟言笑的青缨卫此时全都敞开了衣襟,开怀痛饮,觥筹交错间不断有笑声乍起。 喝醉的将士还在逞强邀同僚共饮,古逐月从混乱的人群中穿过,不合群得像是个闯入者。 舒震坐在最中间的火堆旁,抱着一坛酒闷声喝着,时不时用小刀切下一块牛肉拿在手里啃着。 池照慕发了酒疯,在案桌间上蹿下跳,她看见了走过来的古逐月,身手敏捷地翻了过来,落在了古逐月身边。 “来!”池照慕一把勾住古逐月的脖子,将手里的酒碗往他嘴边一送,“喝酒!” 被她这么一拽,古逐月的四肢百骸仿佛都一起痛了起来,每一块骨头都像是打断了再重生。 古逐月轻轻地嘶了一声,池照慕清醒了一点,连忙撒开了古逐月:“瞧我,喝了酒就忘了你受重伤,怎么能让你喝酒呢。” 池照慕仰头将手里的酒一口气喝干,然后扔了酒碗,双手勾着古逐月的脖子,倒在了他身上。 古逐月身形一僵,头也不敢低地垂眼看她:“将军,你喝醉了。” 池照慕的眼神迷离,她心里想盯古逐月的嘴唇,目光却老是往他的眼睛上落。 几经挣扎,池照慕懒得再纠结,干脆就坦然地看着他的眼睛:“你这里,怎么没有我的影子呢?” 古逐月轻轻一皱眉,正要解释什么,池照慕却突然踮了起来,往前一凑。 池照慕是闭着眼的,等嘴唇上传来温暖的触觉时她才敢睁开眼睛。 然后她看见,自己借着酒劲的亲吻,落在了古逐月的掌心。 她忽然之间就笑了起来,笑到没有力气了,就整个人倒在了古逐月的身上。 古逐月托着她的肩膀,茫然而不知所措。周遭的青缨卫明明看见了,此刻却全都转过身背对着他们,自说自话自喝自酒。 “你是大英雄。”池照慕在他怀里咯咯地笑着,“是我想嫁的大英雄。” 古逐月在狂欢的人群中又看见了坐在火堆边的舒震,他这才后知后觉发现了舒震身边放了张桌子,桌子上摆着一个盒子。 “四年前,”池照慕说,“哦不!五年前!风临渊领着金吾卫扫荡过不夜的王宫,血流成河。” 古逐月一直看着那个盒子,盒身上是金漆底勾了红纹,像极了某种镇压之术。 “五年后,他的报应来了!”池照慕说着,碎片化的记忆也往古逐月的脑袋里涌了进来,“星算选中的帝星宿主,站在我的身边,为我砍下了他的头颅!” 古逐月看见舒震给那个木盒前的碗里,倒满了酒,他自己每喝一口,就要跟那个无人动用的碗碰一下杯。 “是谁杀的?”古逐月忽然抓着池照慕的肩膀问她。 池照慕的眼神艰难地对焦,落在了古逐月焦急的脸上:“你啊。” “是你啊,我的,大英雄。” 古逐月松开了池照慕,她一个踉跄差点栽倒在地:“你干嘛去啊?” “你没看见这庆功宴吗?!”池照慕对着他的背影喊到,“你杀了他,砍了他的头颅,难道你忘了吗?” 古逐月停了下来,转身看着喝高了站着都很困难的池照慕:“容虚镜呢?” 池照慕笑着的脸上出现了一丝裂痕,她像是被人丢进了冰潭中,迷离的眼神也忽然有神了起来。 古逐月以为她是没听懂自己说什么,往前走了两步后又重复给她:“我问容虚镜去哪里了,就是银色头发的,星算掌派,知道我说的是谁吗?” 池照慕看着他的眼睛,过了好一会儿才终于开口:“知道。当然知道。” 古逐月愣了片刻,池照慕的语气听起来十分清醒,完全不像是喝醉了一样。 “她出事了?”古逐月问。 “她没事。”池照慕深吸了一口气,“我不知道她去哪里了,我没资格管她的事,你自己去找吧。” 古逐月也没多想,点点头转身就走。 池照慕一直看着他的背影,直到再也看不见。 四周都是篝火,她忽然冷得打了颤。池照慕走到桌子边,习惯性抓起酒坛想要给自己倒酒。 右手臂上的伤口在用力时忽然一疼,池照慕手里的酒坛砸到了地上,醇香的美酒溅到了她的军靴上。 池照慕低头看着地面,看着看着,她忽然觉得有些累,然后就慢慢地蹲了下来,抱着自己的膝盖。 这篝火不够旺,池照慕想,否则自己怎么会冷得止不住发颤呢? 言恬从不起眼的角落里走了过来,靴子踩在刚弄洒的酒里,白边上沾了一圈污泥。 他拿过两个酒碗,抱着酒坛倒得满满地:“将军右手在战场上受了伤,还是少喝酒的好。” 言恬端着酒碗蹲了下来,把其中一只塞到了池照慕手里。 池照慕慢慢抬起头,看着面前这个一直没有看自己脸的人。 他手里也端着个酒碗,跟池照慕手里的碰了碰了以后,他仰头饮尽。 言恬被呛出了眼泪,猛咳个不停,池照慕把酒碗放在桌上,帮他拍着背顺气。 “不会喝酒你逞什么强?”池照慕嘴里抱怨着,手上的动作却是温柔而耐心。 “哪有生下来就会的,”言恬边咳边说,“还不都要学。” 第161章 入魔 古逐月在军营里穿行着,和身边形形色色醉酒的将士擦肩而过,他无心与任何人攀谈,只想找到容虚镜。 天边有道紫色的雷乍起,古逐月的心跳乱了片刻,将愤怒取而代之的,是恐惧和不安。 他朝着那个方向跑过去,经过了树叶刚刚冒出来的林子,一群寒鸟被惊起,在他跑过去后又飞回了枝头。 容虚镜跪在一块光滑的磐石上,闻月来低落地缩在一边,将自己的头藏在翅膀里。 又是一道雷落了下来,打在容虚镜的背后。她身形一晃,险些栽倒,她撑着地面,才勉强维持住了跪着的姿势。 古逐月的大脑里也轰然炸开一声雷,他踩着荆棘走过去,只想快些走到容虚镜的面前。 从云里有电光闪动,古逐月知道,那又是一道紫雷。 他几乎想也没想,加快了速度跑到了她面前,双手揽过容虚镜的肩膀,将她的头按进自己怀里。 然后侧转过来,用他的后背挡住了这道雷。 就这么一下,古逐月额角的青筋就猛然跳起,浑身像是洪期关不上的阀门,往外一股脑地涌着汗水。 他的五脏六腑也仿佛被巨石砸中,一口铁锈味道的温热液体涌上他的喉头,咳出来后才发觉那是血液。 “你干什么!”容虚镜一改平日冷静的神态,从古逐月的怀中挣扎着抬起头,余光却瞥见了云层里又在聚集的电光。 容虚镜抢过见微,一把推开古逐月,在浑身剧痛中站了起来。 云层中的紫雷萦绕着电光,一路从天穹中朝着蔓延过来,像是天神降下的锁链,用来追捕逃亡的犯人。 容虚镜咬着后槽牙,愤怒使她周身忽然起了狂风,星光从她身上流淌出来。 此时此刻,她就是天地间唯一的神祗。 容虚镜双手举起见微,刺眼的星光从她的手掌里往外流淌出来,包裹着长剑地每一寸。 她劈下来,剑意与紫雷撞在一起,一算无形的力量水纹般向着四周荡开。 所过之处,皆都引发山石的剧烈颤动。 水波荡至天穹,云层随着她的愤怒翻涌起来,其中不断有月光刺透空隙,短暂地洒落下来。 “啊!——”容虚镜用力一挥,见微的剑意压着紫雷后退,紫雷攀着剑身的电光被她周身的狂风荡坐粉尘。 容虚镜忽然收剑,又是一道水纹般的无形力量荡出去,天地忽然清朗,穹顶之上的层层浓云在一瞬间崩散。 圆月终于得了机会露头,温柔地抚照着大地,仿佛刚才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 “你,”古逐月愣愣地抬起头,看着容虚镜,“原本就可以挣脱惩戒的?” 紫雷和容虚镜的力量差距很明显,只要她想,她其实随时随地都能掐灭这烦人的紫雷。 就像刚刚那样。 容虚镜朝着古逐月伸出手,神色淡然地看着他。 古逐月摆了摆手,表示出谢意后自己站了起来。 “为什么啊?”古逐月问她。 容虚镜在月光下负手而立,她的后背一片暗淡,没有了光华流转那种摄人神魂的美。 “什么为什么?”容虚镜揣着明白装糊涂。 “为什么明明可以不用受伤,”古逐月明知她是装糊涂,依然顺着她的话往下问,“却还是选这么偏激的办法,你的心里藏着什么?” 容虚镜的眼神忽然扫过来,停留在他的瞳孔上。 换做其他人,被容虚镜这么一看,早就跪过八百回了。古逐月却依然站得笔挺,仿佛不给他答案就不会罢休一样。 “只想问这些?”容虚镜说。 古逐月反被她问得一愣,缓过神来后才记起来自己找容虚镜到底是在问什么。 “风临渊怎么回事?”古逐月问。 “我的心情不好,”容虚镜说,“两个问题我只想回答一个,你选吧。” “为什么心情不好?”古逐月问。 容虚镜看着他的眼睛,似乎是想要从里面寻找些什么,过了很久她才开口:“这是第三个问题,你只能选一个。” “那你能告诉我,”古逐月毫不犹豫做出了选择,“你为什么心情不好吗?” 容虚镜又是很久没回答,古逐月正想说什么的时候,她却突然开口了。 “不能。”容虚镜转身就要离开这里。 “等等!”古逐月身体快于脑子,伸手搭在了她的肩膀上,试图留住她。 容虚镜微微侧过头,垂眼看着自己肩膀上的那只手。 她的衣袍上有暗纹流动,在月光下就仿佛有游龙潜行在花纹之中。 容虚镜低着眼睛,游龙的光就映在了她的眼里:“我叫容虚镜。” 她握起古逐月的手,转过身来面对着他:“我是千年来唯一一个同时统领星算和容家的人,我做什么事,需要向你解释理由吗?” 古逐月有些茫然地看着她的神色,在这层冰冷之下,藏着她小心翼翼保护起来的温柔。 “我原本有些生气,”古逐月抽出自己的手,“现在更加生气了。” 容虚镜仿佛料到了他会抽回自己的手,脸上闪过片刻得意的神色。 她负手而立,准备等着听听古逐月要说些什么。 古逐月却突然摸了摸她的头顶,像是在安慰着靠胡乱折腾引起父母注意的小孩子。 “你知道怎么对别人好,”古逐月说,“为什么不知道怎么对自己好呢?” 容虚镜的神情忽然凝住了,她定定地看着这个逆着月光站立的男人。 她听见自己的心脏,迟迟未按照原有的规律跳动,仿佛海里的大鲸,沉进不见天日的深海海底中,不肯给她一丝回信。 容虚镜在慌乱中揪着自己领口的衣服,匆匆别开了目光,脑海中闪过了无数的疑问。 “风临渊是不是你动的手?”古逐月问,“你为什么要替我杀他?” 容虚镜的慌乱在她自己看来十分漫长,在古逐月,却几乎根本没看出来。 她整了整心绪,重新迎着他的目光与他交谈:“心中已经有答案的事情就不必再询问别人。” “这不是答案,”古逐月说,“这是一个疑问,你为什么要替我杀了他,你明明痛苦至此。” 古逐月以为,容虚镜是因为星算某些门规,所以才在这里默默受罚。 “你是帝星,是早晚都要一统河山的人。”容虚镜说。 “你是在推着我走捷径。”古逐月说。 容虚镜听见捷径两个字,眉头明显皱了起来,就仿佛她听不懂这两个字是何寓意一样。 “捷径?”容虚镜重复了一遍这个词。 古逐月点点头,就算他真是帝星,也一定会有一段从草莽发家的经历,而不是现在这样,忽然就成了名震天下的将军。 “孤高的人不屑于抄近道,”容虚镜说,“可你扪心自问,你还能等多少个十年,你的仇恨是不是像把悬顶之剑,一直让你坐立不安。” “你只是为了帮我报仇?”古逐月总觉得容虚镜像是在掩饰着什么。 可她在这种情况下又有些天然的优势,脸一冷,谁也看不出她心里真正想着什么。 若此时容虚镜转身就走的话,古逐月也就再也不会继续追问,可她忽然倒了下来。 古逐月肩膀抱住了她,让她的头靠在自己胸口,托着她站立。 “你没事吧?”古逐月低下头,他只能看见容虚镜的头顶,“不是,我的意思是你怎么了,不是不是,我是想说……” “我很好。”容虚镜明白他是想关心自己。 “只是有些疼。”她又鬼使神差地补了一句。 容虚镜有些昏沉的意识突然清明了起来,她一遍遍回忆着自己刚刚的话。 有些疼? 她在期待什么?期待那些她自己觉得自己从来不需要的关心和在意吗? “到底是为什么?”古逐月小心翼翼地环着她的肩膀。 “因为你。”容虚镜说。 这一次,她再也不想刻意压制自己心里的真实想法,她把自己心里想说的,一直没有说出口的,全都告诉了他。 “我背叛了全天下的所有,选择与你站在一起,”容虚镜说,“你从来都不是,孤身一人。” 她在和某个早就消散的灵魂较劲,她一直都知道古逐月觉得自己孤独,是因为爱上了云端的那个人。 那个人,无法给他同等的爱,就算她还活着,她的眼里装着很多人,她的心里却不知道住着谁。 古逐月没想过容虚镜会说出这些,他的神色里闪过一丝慌乱。 就是这一丝慌乱,却让容虚镜的心里有种血淋淋的快感。 看到了吗,这世上只有我,会不计一切站在你的身后,支持你一切的决定。 而我,也是触碰到神明的人。 古逐月低下头,看见容虚镜背后隐约有黑气升腾起来,他只看见一瞬,等他想看仔细的时候,一切又都恢复了寻常样子。 可他心中忽然就有了猜测。 正常的容虚镜是冷静而理智的,她从不会有这样激烈的言辞和几乎失控的情绪。 她,真的入魔了? 古逐月将她抱得紧了一些:“我知道,我一直知道。” 原本他的心跳很乱,容虚镜的话就像是海上的飓风,在他的心里掀起了比人还高的海浪。 一想到她真有可能入魔了,他反而冷静了下来,小心翼翼地安抚着她。 容虚镜的耳朵贴着他的心脏,听着住在里面的那颗心脏是如何跳动的。 少见地,她觉得这世界有趣了起来。 “如果认为风临渊是我杀的,”容虚镜忽然说,“那就是我杀的吧。” 古逐月一愣,侧头想要看清容虚镜的脸:“什么意思?他不是你所杀,那是谁?” 容虚镜推着他的胸口,撑着自己站直,然后抬起头看着古逐月的眼睛。 真相如何,假象如何,人活在世上,只要活得自在不就行了? 容虚镜总算是明白了顾长门当初到底是何用意。 “是我。”容虚镜浅浅地笑了笑,“我的双手沾了血,心思为魔气所扰,所以才这个样子。” 这套说辞大概是跟古逐月的猜测八九不离十,容虚镜眼见着他的神色忽然放松下来,心里也轻松了一些。 原来人,这么好骗。 “祛除魔气肯定有其他办法的,”古逐月说,“你不用走这么极端的路子。” “什么办法?”容虚镜追问下来。 古逐月被看穿,略带尴尬地挠头:“暂时,暂时还没想到,但总不能再让你伤害你自己吧。” “在你昏睡期间,”容虚镜察觉到他的尴尬,恰当地转开了话题,“有个叫苏灵朗的人来找你,他闹着问有没有一个叫阿展的人。” 古逐月记得这个人,是在雷州有过数面之缘的飞羽军,他是怎么找来的? “他与靖和原本就有芥蒂,”容虚镜说,“我已经安排他留下了,日后有大用的。” “风临渊的事,为何我毫无记忆?”古逐月还是想继续追问关于他的事情。 这太奇怪了,仿佛他就睡了一觉,在这个过程中,容虚镜杀了风临渊,还把他的头颅带来了。 若两军如此交战,恐怕不需要什么千军万马,一个容虚镜就能打下整个天下。 “你与池照慕带着青缨卫,切近风临渊金吾卫的后路,攻进他的主营。”容虚镜说。 “什么时候的事情?”古逐月问。 “三天前,”容虚镜说道,“你身陷陷阱,池照慕也受了重伤,所以我才去救你。” “两国开战,你要成为新的君王,”容虚镜看着古逐月,“我就算可以给你所有人的头颅,却无法为你建立起令天下人信服的功业。” “所以你才需要自己领兵打仗。” 容虚镜说的这样,古逐月是真的毫无印象,他的记忆,缺失了这一块。 “不用想了,”容虚镜一眼就看出来他的疑惑,“我把你的记忆抹去了。” 古逐月疑惑地看着她:“为什么。” 容虚镜偏了下头,谎言脱口出:“我不想让你看见我杀人,就这么简单,有问题吗?” 虽然这话听起来荒诞,但仿佛确实有有些像是容虚镜的行事风格。 她有超越世人的能力,就不必遵循大多数的行为准则。在常人身上无理取闹的理由,在她这里,又仿佛十分理所当然。 让古逐月再是怀疑,也不知道该从何怀疑起。 第162章 温柔而强大 池照慕站在树后,看着古逐月为了保护她,而挨了一记天雷。 也看见了容虚镜在震怒下,是如何让天地变色,日月无光的。 她看见他们争执也看见他们相拥,池照慕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可笑。换成谁她都敢一争,可偏偏这个人是容虚镜。 池照慕不信教义,却也明白容虚镜是怎样的存在,她可以不信,但无法不服。 容虚镜深受天意和苍生的信任,生来就站在无人能及的巅峰。 她该怎么争?拿什么去争。 池照慕只不过晃了片刻神,再抬头看向两个人时,已经找不见容虚镜的身影了。 古逐月站在磐石上,高喊着容虚镜的名字,很显然,他也没料到容虚镜会消失。 池照慕下意识四周看了看,无果后又转身,看向自己的身后。 容虚镜就站在她的身后,身姿笔挺负手而立。 池照慕被吓得一哆嗦,差点失声喊了出来。 容虚镜伸出一根手指,放在自己的嘴唇上。池照慕读懂了她的意思,茫然地点了点头。 古逐月还在四处寻找着,她们两人却站在树林中无声地对视着。 呼喊声越来越远,最终归于平静,池照慕的姿态这才一下放松了下来,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尊位。”池照慕干脆就直接倒在树干上,靠着树干站着,“您惯爱神出鬼没吗?” 池照慕其实是嘴巴快于脑子,把前几次容虚镜也是突然出现一并说了出来,当做藏在语句里的暗刺。 说完她就后悔了,但同时她也发现,容虚镜好似根本就不在乎自己到底说了什么。 容虚镜扫了一眼池照慕手臂上的伤口,那是她在战场上替古逐月挡刀留下来的,不过可惜的是,古逐月已经不记得了。 池照慕察觉容虚镜在看自己的手臂,下意识地往身后藏了藏:“战场上的伤,冲撞尊位了?” 不知道为什么,池照慕总觉得容虚镜看自己的伤口,并不是那么地顺眼。 一道剑伤,怎么就让她不顺眼了呢? “你喜欢他?”容虚镜问。 池照慕明显慌乱局促了起来,小心翼翼藏着的心思被人一语道破,再冷静的人也会裂开缝隙。 容虚镜的神情冷淡至极,这让池照慕的心里很不是滋味。 她一心藏着的心事,容虚镜点破就算了,态度还如此这般,就好像是随脚将一多野花踩进了土壤里里一样,漫不经心。 “是。”池照慕的心里忽然有些生气,她站直了起来,与容虚镜对视。 实际上她比容虚镜高出不少一截,只是每次见容虚镜时,恰好两个人总有一个没站直。 她这么一较劲,身高上的优势给了她不少底气,她甚至刻意微微仰头,略有点俯视容虚镜的意味。 “尊位久居高处,”池照慕说,“也许不太明白这些事情对于我们普通来说其实意义非凡,若尊位实在不能体会,也烦请尊位不要如此不屑一顾。” 容虚镜抬眼扫了一下池照慕的神情,思考了片刻后才开口回答:“与本座何干?” “本座并非不能体会,”容虚镜说,“凡俗百年,爱恨再长也会入土为安,本座并非不屑于你。” “而是所有。” “尊位既然不要,”池照慕的情绪似乎有些失控,“为何要占着他不放?!” 容虚镜看着她的脸,轻轻皱起了眉头:“你说什么?” 池照慕借着酒劲,迎着容虚镜冷淡的眼神质问她:“尊位一身伤来找他,如今又伤给他看。” “难道尊位心里,真的没有其他杂念?” 池照慕抬头看了一眼月亮,脑海里重复着自己刚刚说了什么,心里后悔地抽自己最巴子。 但胸中那口酒气冲了上来,一不做二不休决定破罐子破摔。 “尊位,你看不出来他对你甚是关心吗?”池照慕清醒了一些些,语气也缓和了不少,“尊位说不要俗世爱恨,我却觉得尊位,很是乐在其中。” 容虚镜看着她神色里细微的变化,心中只觉得世人实在愚钝。 羡慕嫉妒与自卑混在一起,原来就是这样体现在表面的。 “这是他的选择。”容虚镜说。 她扫过池照慕窘迫的神情,特意多说了几句:“眼所见,也许并非为实。” “你想走进他的心里,急着把他心里的人赶出来,也要先看清,里面是谁。” 池照慕愣住了,她忽然一下觉得自己的酒彻底醒了,甚至还有一口大钟在她脑子里一直敲。 “他的心里……”池照慕问,“住着谁?” 容虚镜低下头,看着自己脚下的枯枝,心里觉得有些发笑。 “你觉得呢?”容虚镜反问她。 容虚镜伸手一招,闻月来飞了过来,落在了林子边。容虚镜走了过去,摸了摸它的头顶。 “你何必争这些呢?”容虚镜踩上了闻月来的背,坐了下来。 反正你是他唯一的皇后。 闻月来振翅而飞,在瞬息间就冲上了天穹,池照慕追出树林,站在了磐石之上,长久地仰望着天穹。 容虚镜飞上空中,看见了止步下来仰望着自己的古逐月。 闻月来挥动翅膀带了了气流,不断舞动着容虚镜的头发,月光之下,她周身都像是流淌着光芒。 池照慕问她有没有其他杂念,还说她乐在其中。 原本她想否认,可她扪心自问时,却无法说出口。 “原来我,心有私欲吗?”容虚镜喃喃自语。 闻月来越来越接近新月,它的喉咙中发出了几声低低的鸣叫,询问容虚镜要去哪里。 容虚镜摸着它后背的羽毛:“去念渡山看看。” 闻月来振翅向西,容虚镜揪住它的后颈毛:“从北方走,绕过念青念渡,去念渡雪谷腹地。” 闻月来听见了这个地名,在空中盘旋着,迟迟没有按照容虚镜所示的方向飞过去。 “不急,风临渊已死,等他攻上沧州再回来,”容虚镜说,“我们去看看钦达天守着什么秘密。” 闻月来仰起头,朝着圆月一声高唳,极其不情愿地冲向了北方。 . 尉迟醒佝偻着身子,在帐篷间小心翼翼地四处穿行,陆麟臣跟着他,同样也弯下腰,像是盗贼一样提心吊胆。 “我还真是没见过,”陆麟臣低声抱怨,“在自己家也跟做贼一样。” 尉迟醒猛然转过身,捂住陆麟臣的嘴巴,将他贴着帐篷按住了。 百里星楼很是懂行,也停了下来贴着帐篷站立。 旁边的草地中,走过一队巡逻的狼骑,尉迟醒一直等他们走远,才放开了陆麟臣。 “到底在哪里?”尉迟醒问陆麟臣。 陆麟臣耸肩:“我也不知道,我从沙漠里出来就一直被你王姐控制着,不知道他们把古行川的尸体放在了哪里。” “我知道。”百里星楼说着,伸手指向了远处的一顶帐篷。 帐篷门口倒着两个喝醉的将士,看样子应该是勒朗泰家的勇士。 尉迟醒转头看着百里星楼,脸上的神情一言难尽,陆麟臣也转头看她:“钦达天知道还跟着我们乱转半天?” “我不知道你们要找,”百里星楼指了指自己的耳朵,“我听到他们说里面是沙漠带回的干尸,想来应该是你们要找的人。” 尉迟醒迟缓地点了点头:“是,也是我想求钦达天帮忙的事情。” 三个人一起绕到了帐篷后,趁着巡逻队伍刚过去的间隙,飞快地溜了进去。 古行川的尸体还是保存得很完好,哪怕那个半真半假的高昌王已经死了,古行川看上去却像是还活着一样。 当初在黄金城外与他打的第一个照面,尉迟醒一眼在人群中注意到了他,就是因为他的状态不像个活死人。 他的皮肤还是鲜活的,要是割开血管,流淌的血液大概也还是殷红的。 百里星楼注意到了他的不寻常,伸手在他的锁骨处隔着衣物一探。 尉迟醒察觉到百里星楼神色中一闪而过的惊讶和疑惑,伸手拨开了古行川的衣领。 一段冰枝被做成吊坠,挂在他的脖子上,尉迟醒并没有碰到它,已经感受到了它的寒意。 “这是什么?”尉迟醒问百里星楼,看她的神情,她是认识的。 “念渡山的东西。”百里星楼说,“有人送给了他,带着神明的祝福一起,能够保住他的身体,不受虫蚁啃噬,不被泥污腐坏。” 尉迟醒明白了过来:“难怪。” “能读读他的记忆吗?”陆麟臣问,“他的身体没坏,记忆就还在脑子里吧?” 百里星楼仿佛有些犹豫,但最终还是答应了下来:“可以。” “若是勉强,”尉迟醒说,“我们可以想其他办法。我们只是红尘中的凡夫俗子,若是触碰钦达天教律,钦达天不必勉强。” 百里星楼说的那些什么有愧于他需要弥补的话,让尉迟醒有些担忧,害怕百里星楼为了补偿他,不惜触碰戒律。 “不会,只是我很少在人死后,去看他已经画上句点的一生。”百里星楼轻轻摇头。 “再说,我信你不是要做什么有违道义的事情,”百里星楼补充道,“无妨。” “这个东西,应该是我送他的。”百里星楼低下头,看着古行川胸口的冰枝。 她完全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送给他过,这不是随手就能送人的东西。 百里星楼上次折下一段送给古逐月,就写在了自己的小册子里,可古行川身上这个,她完全没有过任何记录。 但如果是他偷的抢的,就更不可能了,就算这东西被送出去,也会在瞬间化成掌心的一滩水,更别说偷抢。 是自己送的,那为何不写下来? 百里星楼有些想不通,从这个角度来看,她就并不全是满足他人私欲,而是有要事需要查清。 “那你多少岁啊?”陆麟臣脱口而出。 他原本只是在心里算,古行川是十七年前身亡,那时他至少三十左右。 那百里星楼,算来也有至少四十来岁了?否则一个黄毛小儿送的东西,堂堂玄衣将军怎么可能这么小心地戴在身上? 尉迟醒不动声色地用手肘一顶陆麟臣的侧腰。 “我说出来了吗?”陆麟臣惊慌地捂嘴,“我以为我是在心里说的,抱歉啊钦达天,我不是故意的。” “这个问题……”百里星楼认真思索,“我也无法回答,我活得很久,比你们靖和那位尊位,还要久。” “久到,我自己都不记得了。” “那你们这是忘年之……”陆麟臣想说她跟尉迟醒这是忘年之情,但还没说出口,侧腰又挨了尉迟醒一下。 “我又说出来了吗?!”陆麟臣再次惊恐。 尉迟醒实在判断不了陆麟臣到底是不是故意的,只能瞪着他,无声地示意他闭嘴。 百里星楼像是想起来些什么事情一般,神色中忽然带着一些落寞,她看着这根冰枝,沉默了许久。 “人活着会老会死,”百里星楼说,“活得越久的人失去得越多,像他这样,停留在某个瞬间也许并不是什么坏事。” 尉迟醒看着百里星楼的侧脸,不知道该接着说点什么。 他理解不了百里星楼话里的意思,或者说他虽然明白了,但是无法感同身受。 有很多事,人并不需要亲历就能从前人的经验里感触到经历时的体会。 但百里星楼现在说的,是尉迟醒无论如何也无法明白的。 他的一生只有短短百年,于她只是眨眼一瞬,只是算不得惊鸿的一瞥。 百里星楼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气氛似乎已经尴尬了很久,她略带歉意地笑了笑:“抱歉。” 陆麟臣灵性地转过身,对着帐篷门口抱臂而立,背对着这两个人。 “钦达天以后,心中若有不快,需要人倾吐,”尉迟醒说,“可以来找我,也许我无法解惑,但至少能做你短短百年的听众。” 百里星楼看着尉迟醒的眼睛,很奇怪,她在一双普通人的眼睛里看见了漫天的星尘和彤云,和,深如碧海的温柔。 她忽然觉得,那个短暂生动的灵魂,被这样温柔强大的灵魂爱过,她的一生再是短暂,也比自己活得有意义。 百里星楼拉过尉迟醒的手,放在了自己掌心:“走吧,我带你去看他的回忆。” “我也要看!”陆麟臣转过头。 第163章 荒魂 古行川行走在沙漠中,头顶的烈日照在身上像是给新裂的鞭伤泼辣椒水。 他抬起头,借着日头大致地判断了一下自己的位置,然后很快,他发现自己正在朝着沙漠腹地里走过去。 一滴汗水穿过古行川的发际线往下滑落,但只刚到额角,就已经被高温蒸发了。 百里星楼站在干枯的树干上,遥遥地看着古行川朝着沙丘上爬。 他们站得高,很容易就看见了沙丘另一边有一队人,他们和古行川的行走方向完全相反,但古行川若是走得快些,他们一定会遇上。 “他为什么往这个方向走?”百里星楼问。 这个方向,越是往前走就越是深陷沙漠腹地,古行川的神色看上去,已经有了些许疲惫脱力感。 陆麟臣指了一下沙丘另一边的那群人:“这是御殿金吾卫,只有皇帝的命令能让他们行动。” “他们是来追他的。”尉迟醒说。 正在艰难上行的古行川忽然停下了脚步,看向了尉迟醒这个方向。 “他能看见我们?”陆麟臣的动作有些拘谨,他甚至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这是回忆里,”百里星楼否认道,“应该看不见。” “小兄弟?”古行川有些迟疑地问道,“谁们,是来追谁们的?” 尉迟醒左看看陆麟臣,右看看百里星楼,发现古行川就是在跟他说话。 “你能看见我?”尉迟醒指着自己的鼻子问他。 古行川忽然咧嘴一笑,灰头土脸的皮囊下藏着一口大白牙,他笑起来,就让人也有跟着笑的神秘冲动。 “不然呢?”古行川问,“你在那里做什么?” 尉迟醒看向百里星楼,她却耸肩,表示她也无法理解这是为什么:“不要扰乱他的决定,否则结局更改,我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你不能看见其他人吗?”尉迟醒将目光从百里星楼身上挪开,瞥了一眼陆麟臣后,看着古行川。 “其他人?”古行川认真思考着他的问题,然后摇了摇头,“你是沙漠中的荒魂?为何我能看见魂魄?” 尉迟醒低头一看,自己果然没有影子。 他从高处走下来,踩着沙子走到了古行川的身边,他伸手触碰古行川的身体,却生生从他身体里穿了过去。 “看样子也许我真的是你所说的荒魂了。”尉迟醒无奈耸肩。 “我怎么能看见魂魄?”古行川顿时感到无比疑惑,“你说还有其他魂魄,为何我只看见了你?” “可能是因为我刚死不久。”尉迟醒主动给他提供思路。 “意思是我也快死了吗。”古行川问。 尉迟醒看向百里星楼,寻求百里星楼的帮助。 “天意不可测。”百里星楼说。 “天意不可测,”尉迟醒原原本本地转述,然后补充道,“你犯了什么错,竟然被御殿金吾卫追杀?” “犯错?”古行川笑了起来,“怎么,被追杀就一定有错?” 尉迟醒还没来得及回答,沙丘上就出现了金甲的金吾卫。 “先不聊了,我得逃命去。”古行川想拍尉迟醒的肩膀,却拍了个空,他尴尬地摊着手掌一笑。 尉迟醒这才注意到,古行川手里的刀,正是寒山尽平。 “这刀……”尉迟醒刚想询问,古行川已经跑出去很远了,金吾卫们刚翻过沙丘,打着滚从坡上下来。 “为了追到古行川,”陆麟臣看着从沙丘上滚落下来,穿过自己身体的金吾卫们,“也是够拼啊。” 尉迟醒看见他们铠甲缝隙处的里衣已经全然湿透,在这样的沙漠里,这样的日头下,穿这么多追人,确实也是不容易。 “他接下来一天都在逃亡,”百里星楼说,“金吾卫追到哪里,他就逃到哪里,要看吗?” 尉迟醒摆手:“这就不了吧,他们什么时候停下来?” “明日夜里。”百里星楼说。 “知道他们为什么追古行川将军吗?”尉迟醒问。 百里星楼闭上眼,偏着头在脑海中搜寻。 “诶那不是你的刀吗?”陆麟臣终于看见了古行川手里的刀。 然后下一瞬间,他就恍然大悟:“难怪在高昌古国这把刀仿佛认识他。” 尉迟醒无声地叹气,岂止是认识,这把刀还险些一去不回。 要不是神识中的某些东西替尉迟醒留住了这把刀,恐怕当时两个人到底是离开高昌还是留在那里跟成山的金银为伴也未可知。 “他……”百里星楼找到了一丝可能的原因,“给李慎写了封信?” 她这么一说,尉迟醒倒是想了起来,他似乎是见过这封信的,就在上清宫里藏着。 可那封信有没有到李慎手里都成迷,如果没有,那李慎为何追杀他? “可以直接去明天夜里看看吗?”尉迟醒问,“总不能跟着他跑一天吧?” 尉迟醒也不知道在回忆里和在现实里的时间是否一样,但就算再怎么不一样,他们也没必要把时间浪费在观看无意义的逃亡里。 百里星楼朝着天空伸出手掌,动作像是擦了擦天穹中的烈日。 天空迅速被墨色倾吞,清澈无云的瀚海里沉着无数闪烁的星辰,被星光和月光照亮的沙漠,像是堆满了银河星屑一样。 尉迟醒的注意力只在天空中,等到陆麟臣发出咦的一声后,他才注意到了四周景色的变化。 “这是泊川。”尉迟醒转了个周圈,这才确认了自己在哪里,“一天,他怎么到泊川的?” “沙漠下的暗河。”百里星楼说,“他掉进了暗河,被牧民救了起来。” “这种时候不是应该昏迷着的吗?”陆麟臣问,“难道这他也记得?” “很多时候,”百里星楼带着两个人在牧民的帐篷中穿过,“人的记忆不是依靠这里。” 百里星楼的用食指点着自己的太阳穴,然后又点了点自己的心口:“而是这里,或者是全身上下,每一寸属于自己的血肉。” “意思是我牵过谁的手,”陆麟臣似懂非懂,“就算她本人不知道,但是我再次牵她的手,她会觉得熟悉?” 百里星楼思考了一会儿,迟疑地点了点头:“理论上是这样,但人很多时候无法感知到身体的熟悉感,需要依靠……” 陆麟臣拉起尉迟醒的手,又飞快地拉过百里星楼的手,让两个人的掌心碰到了一起:“这样吗?” 需要依靠,超越人本身的感知。 百里星楼话话没说完,却在心里默默地念了一遍。 她感觉到自己的掌心有暖意传来,那是尉迟醒掌心的温度。 泊川的风有些微凉,与刚刚沙漠里烧心的热风不同,这凉风能够吹醒醉酒的少年,能够吹醒装睡的勇士。 能让天地间的一切,都变得细微可查。 包括尉迟醒短短一瞬间的躲避和拒绝,百里星楼全都感受到了。 “陆将军说笑了。”百里星楼抽回自己的手,对着陆麟臣微微一笑。 看尉迟醒的神色,陆麟臣就知道自己又冒失了,他讪讪地躲到百里星楼的身旁,努力将一副高大的男人身躯藏在瘦弱的百里星楼身后。 “诶!”篝火旁的古行川看见了尉迟醒,拿着酒壶远远地邀请他,“小兄弟,你总算来了。” 篝火边的牧民一脸惊诧地看着古行川,很明显,他们以为古行川在跟空气套热乎。 其中一个红脸的猎户还伸手摸向了古行川的额头:“脑子被水冲坏了呀?” 古行川按下他的手臂,继续朝着尉迟醒发出邀请:“来喝酒!你能喝酒吗?” 尉迟醒给陆麟臣一个眼刀,朝着古行川走了过去:“可以试试。” 然后周围的人,就看见古行川把酒壶递给了空气,一撒手后,酒壶掉落在了地上。 草原的刀子烧酒泼在篝火里,火势猛然蹿了起来,险些烧到古行川的眉毛。 他捡起酒壶大笑了起来,仿佛听见了什么令他捧腹不已的笑话。 猎户拍着他的后颈帮他顺气,不知道这个笑到咳嗽还要笑的中原人,到底在想些什么。 “你认识金吾卫,”古行川忽然抬起头,看着坐在自己身侧的尉迟醒,“你是什么人?” 尉迟醒坐在古行川为他挪出的位置上,这里是篝火的上风向,淳朴的游牧民族把最好的位置给了捡来的陌生人。 而这个陌生人,又把这个位置让给了他并不知道来路的尉迟醒。 “我叫……”尉迟醒的脑子里疯狂盘算着该给自己取个什么名字,“我叫顾长生,是长门先生的徒弟。” 古行川的眉头微微一皱,尉迟醒抓住了这短暂的变化,心下揣度自己哪里说错了,让他起了疑心。 “长门先生真是不讲究,”古行川哈哈一笑,“同用长字,师父和徒弟岂不是一个辈分了?” 猎户和牧民们就这样看着古行川和空气聊了起来,他们对着自己相熟的人摇头,然后指了一下自己的太阳穴。 这个意思,就是暗示大家要默不作声,就算古行川行为奇怪,也要体谅他刚刚九死一生,说点胡话也是应该的。 “他们是在说古将军脑子不行吗?”陆麟臣问。 百里星楼点点点:“应该是,不过换成任何人,都会觉得他脑子有问题。” “他能看到尉迟醒,”百里星楼的眼神不自觉地落到了那把刀上,“就是因为这把刀吗?” 陆麟臣本以为她在问自己,转头正要作答的时候,他才发现百里星楼只是在自己思考的时候,不小心说了出来。 猎户用刀割下半个烤熟的兔子,递给了古行川:“中原人,多吃些,身体好得快。” 说完后,他还用手里的刀柄杵了一下自己的太阳穴:“放心,身体只要好了,这里的问题也会好的。” 古行川不打算跟他多解释,反正除了他,谁也看不见这个自称是顾长生的人,解释再多也没用。 “像我女儿啊,刚学会说话的时候,”猎户啃着兔子腿唠叨,“每天也喜欢对着天上说话,她总说她能看见天神。有时候还喜欢哭,说是听见了不好的声音。” 说着说着,他忽然停顿了一下,转头看了一眼身后不远处的帐篷里。 那里面住着他的责任与深爱。 “等我女儿出生了,我让你看看什么我女儿多可爱。”古行川酸酸地说。 坐在这里喝酒,这猎户每说五句就要提一句她女儿,像是全世界就只有他一个幸福的老父亲一样。 猎户忽然一惊:“你也有女儿?” 古行川忽然羞涩了起来,红着脸挠头笑着:“嘿嘿,也不一定是女儿,是女儿最好,如果是儿子……” “如果是儿子……” 古行川还没想好如果是儿子怎么办,反正总不能掐死,怀都怀了,只能养着呗。 “是儿子,”猎户哈哈地笑着说,“就让他跟你学功夫!你这一身好本领,他将来一定是能当将军的料!” “将军?”古行川转头看着猎户,神色里满是无奈,“你怎么知道我一身好本领的?我倒觉得我自己就是块抖不直的破布。” “普通人掉进暗河早就死了,”猎户说,“你的运气好,但更多的还是因为你的本领大。” 古行川忽然沉默了下来,盯着火苗跳跃的火堆沉默不语。 运气好? 古行川低下头,颇为无奈地笑了笑。 尉迟醒在一旁看着古行川,借着跳跃的火光,他发现古行川的袖口里藏着一道延伸出来的伤疤。 这样的伤,在他身上应该只多不少。 “女儿?”陆麟臣感到一些茫然,“李璎?” 百里星楼沉思了片刻:“不是李璎,和古行川相爱的人叫容端瑶,顾长门说李璎不是容端瑶的孩子。” 尉迟醒忽然明白了过来:“难怪容虚镜在朔州时说要我帮忙查李璎的身世,原来她也在疑惑。” 可就算想到了这里,一切又变得没有头绪起来,容虚镜为什么对这些事情这么在意? “星算有规定不能动情吗?”尉迟醒问百里星楼。 百里星楼站在火边,茫然地看着尉迟醒。 尉迟醒与他对视了许久,才发现自己问错了人,他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 “没有。”回答他的人是古行川。 “谁都可以,偏偏阿瑶不行。” 第164章 惊鸿如尔 一块木柴烧烬,掉落在火堆深处,摔成一堆白灰。 尉迟醒看着燃烧的火堆,古行川也猜不出他在想些什么。 夜渐渐深了,原本在火堆周围喝酒吃肉的牧民也都散了,各自回到各自的帐篷里去。 百里星楼也不知道尉迟醒在想什么,她安静的坐在火边,静静地享受着这无端静好的岁月。 人的记忆其实能承载很多东西,比如气味触感这样。 百里星楼虽然喝不到酒,吃不到肉,取不了暖。但坐在这里,她能感觉到一股暖意扑在自己的脸庞上,烤肉香气和醇厚酒香也萦绕在周围。 这是一幅无比生动的浮生画卷。 古行川仰头讲酒袋里最后一滴青酒倒进喉咙里,拧上了盖子讲它抛在身后。 “你说,”古行川不知在问谁,“凭什么爱,也会被不允许,也会被评为错误呢?” 尉迟醒转过头,发现古行川躺在了草地上,他的眼睛望着星空,里面装着他想不通的疑问。 其中的原由陆麟臣当然也不知道,那时他也就比尚未出生的跟尉迟醒大两岁,就算听人说过,也不一定能听懂。 “会不会真是因为星算不能谈情说爱?”陆麟臣问。 “也不对啊,”陆麟臣自己就立刻否决了,“星算也都是容家的人,不能谈情说爱几百年下来不就没人了吗。” “容虚镜有她自己的理由吧。”尉迟醒说。 他发觉古行川正看着他,就多说了一句:“就是你们的镜尊位。” 百里星楼也不好说什么,对于容虚镜这个人,她基本可以说是毫无接触。 她们是分立在东西两方信仰之所的镇守人,对于除了自己使命以外的东西,很少在意。 “使命?”百里星楼忽然想到,“她是因为什么使命?” “霸星……”尉迟醒一点即透,“容端瑶与霸星有关系!” 容虚镜既然态度如此坚决地出手干扰,那这件事就绝对不可能是因为她的个人喜好,而是与霸星相关。 “霸星?”古行川不知道尉迟醒经历了什么,思维几下就跳跃到了这里。 尉迟醒点头:“也许容虚镜不让容端瑶涉足凡人爱恨,与霸星有关。” 这说法已经很清晰了,要么是因为谁与容端瑶相恋就会变成霸星,要么就是她未来的孩子是霸星。 而前一种可能,几乎可以说是完全不可能。 要真是那样,容虚镜早在古行川出生就已经动了手,何须等到他与容端瑶相恋。 那就只能是后一种了。 “糟了!”古行川忽然站了起来,朝着西北方看过去。 西北坐落着神墓念青,不论站多远,终年都有一道蓝绿色的光盘亘在西北地平线上。 人们称它为天缝。 说那是天穹裂开了一条缝隙,星海里的光漏了进来,点亮了裂痕。 古行川也没多解释,冲进他暂住的帐篷里,拿起寒山尽平,随便找了匹马,眼看就要连夜离开。 “你去哪儿?”尉迟醒站在火堆边,轻声问他。 夜风一起,尉迟醒的声音就被扬在风里,飘忽得像是低声吟唱的夜曲。 帐篷与帐篷间的篝火还在燃烧,只是没了那么大的火势,牧民们都进入了梦乡。 繁星如海的夜空也是如此安静而恬谧,只可惜这样的岁月,不属于古行川。 古行川在自己身上上下摸索,终于找到了一块还算是值钱的玉佩,挂在了牧民的帐篷门口。 “也不知道这个印够不够买一匹马,”古行川给它打了个死结,还系上一截红线,好引起主人的注意,“如果不够,那日后再来还恩情。” 百里星楼看着他系玉佩的动作,眉头不觉一皱。 这动作落在尉迟醒的眼里,他连忙追问:“怎么了,不舒服吗?” “无妨,”百里星楼摇头,“我只是,突然很同情容虚镜。” 百里星楼在已经发生的事情里做了一回预知者,面对这样本可以改变的,却最终无能为力的惨剧,都有诛心之痛。 东方那位未来之灵,又是如何做到冷眼看世间的。 尉迟醒跟着百里星楼的目光看过去,一点即通,他心下了然,忽而也觉得悲哀了起来。 “系个红绳子,引起他们的注意,”古行川发觉尉迟醒在看自己系上去的玉佩,“免得他们没见着,以为救了个偷马贼起来。” 古行川本来是将的个玩笑话,却看见尉迟醒脸色深沉,甚至可以说是肃穆,他也就不再言语,只翻身上马,朝着西北方过去。 “后会有期!”古行川说。 尉迟醒看着那块玉佩,看了很久很久,直到古行川的身影消失在问题中。 “后会……”尉迟醒走了过去,想要伸手触碰玉佩,手指却从其中穿了过去,“有期。” “你们两个怎么都这个表情?”陆麟臣惊奇地发现,尉迟醒和百里星楼的眼神都难看得很。 非要形容,大概就是仿佛看了一篇全是错别字的狗血话文章。 陆麟臣也走了过来,盯着这块t玉佩:“靖和官家的好玉,十匹马都足够买了。” 尉迟醒无声地点点头。 “到底怎么了?”陆麟臣问。 百里星楼抬手,像是轻轻拨动了罗盘一样,轻轻在空中一移。 火堆都燃到尽头,只剩下一堆冒着烟的死灰。 尉迟醒看见了一线火光:“来了。” 陆麟臣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只见一队金吾卫从东方地平线出现,打头的手里举着一个光线微弱的火把。 他们朝着牧民居住的地方过来,神色中满是疲劳。 陆麟臣也没多想,下意识就伸手去抓那块玉佩,想要将它取下来。 他的手指也从玉佩中穿了过去,短短片刻,他就明白了这两人为何是这个神情。 “这是过去,”百里星楼说,“无法更改了。” 金吾卫们来到了帐篷前,翻身下马后扫视了一眼四周。 . 古行川策马离开,也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觉得时间忽然一下就加快了流动。 他身边的辽阔草原与远处的绵长看似变化不大,但总有一种,他瞬息间策马行进了很远的感觉。 古行川忽然勒马停了下来,他坐在马背上扯着缰绳让身下的马匹转身。 看地形,这里应该是平坦的泊川草原,自己到底走出了多远,才会看不见牧民的村落? 他本不该迟疑,也不该停顿。 如果真是像那位小兄弟说的那样,容虚镜认定容端瑶将会诞下霸星,那么恐怕容端瑶的处境不会太好。 从他逃离靖和开始,他身后的追兵就没有断过。这些都是李慎派出来杀他的人,很明显不是容虚镜的手笔。 如果是容虚镜,她是绝无可能让自己苟延残喘这么久,从他决定叛离开始,容虚镜就不会给他生出这个想法的机会。 可他只是被李慎追杀,处境就已经如此艰难,若容虚镜的目标真是容端瑶,她恐怕真的毫无生还的机会。 意念之中有个声音在叫嚣着,催促古行川快些转身i去西北与自己的妻儿汇合。 但更深的意念里,一颗疑惑的种子正在发芽,让他对身处的局面和周围的一切,产生了怀疑。 马匹不安地在原地踏了几步,古行川伸手摸了摸它的头:“你也觉得疑惑?” 他抬起头,看着天穹中的星海,天已经快要放亮,太阳即将从他遥望的方向升起。 古行川策马往回走,这一次,他还是选择了自己认为不后悔的事情。 就像是当初与容端瑶初见时,明知是错,却依然坚持一样地,选择了自己不后悔的事。 她已经是站在信仰巅峰的长老,他却是躲在幕布里不可现世的傀儡。 容端瑶抓住了他的手,告诉他白云苍狗茫茫人世,没有谁是完全与谁相同的。 告诉他从始至终,她都分得清谁是谁,也知道自己爱的是谁。 古行川活得既压抑又洒脱,他无数次试图冲破加于己身的牢笼,直到遇见容端瑶,他才算是真正明白了自由的滋味。 自由,至少要有能力,无所顾忌地选择自己心中所爱。 容端瑶曾经说,凡尘中人,皆如笼中之鸟,她想渡人,却发现打开牢笼释放的也不过是躯体。 笼中困着他们的心脏和大脑,从未接触过自由的人,只会被自由杀死。 “你害怕飞出牢笼后,”容端瑶问他,“被无情的法则杀死吗?” 害怕吗? 古行川虽然不愿意承认,但他确实害怕,人少有不害怕死亡的,他不能免俗地属于大多数。 但他还是选择了冲破桎梏,抓住了那双从不肯放开他的手。 害怕,不等于会后悔。 事实也证明,古行川的选择都无愧于心,他没有哪一次后悔过。 这一次也是一样。 或者说他后悔了,但不是后悔回来,而是后悔留下了玉佩。 冲天的火光将安详的牧民村落点燃,仿佛半边天穹都映着火光。 古行川一下就明白了自称为顾长生的人,当时的眼神里藏着的悲戚,到底是什么意思。 “你都知道!”古行川胸腔里燃起了怒火,“你都知道!” 他翻身下马来,刚落地时还仿佛有些踉跄。他想要抓住尉迟醒的领子,高声质问尉迟醒。 陆麟臣下意识挡在了尉迟醒的面前,结果是愤怒的古行川从两个人的身体里穿了过去,差点扑倒在熊熊的火焰中。 “你是星算的门人!你就是如此守护苍生的吗?!”古行川的眼睛通红,他转过身来,怒吼着质问尉迟醒。 尉迟醒站在原地,他一句为自己辩解的话都说不出来。 原来语言是如此贫瘠,就连心中最赤诚的歉意都无法表达半分。 尉迟醒的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低下了头,他本不该觉得愧疚,这是他回忆中的事情,是无法改变的过往。 他提醒与不提醒,永定八年金吾卫找到了这里,因为一块玉佩怀疑整个村落窝藏古行川,屠尽了这里的历史,都不会改变。 尉迟醒是个看客,心怀歉意的看客而已。 “他这么愤怒,是因为他觉得错误在他,”百里星楼的手搭在尉迟醒的肩膀上,试图安慰他,“不是真的迁怒于你。” “他也只是,心中难受罢了。” 尉迟醒其实明白,但他眼看着金吾卫拿着刀逼问猎户,眼看着妇孺恐惧地相拥,这种无力感在他心里,挥之不去。 一声婴儿的啼哭打破了紧张的局势,古行川猛然回头,在帐篷间搜寻声音来源,他忽然直直冲入火海,想要去救那个还在啼哭的婴儿。 他的身上着了火,眉毛被燎光了,却始终朝着婴儿而去。 那是那个红脸猎户的帐篷,古行川甚至还没来得及询问他的名字。 尉迟醒想要去救人,却被百里星楼拉住了,她轻轻地摇头:“你救不了他。” 火势忽然弱了下来,直到完全熄灭。 尉迟醒的身边不知何时站了个人,他像是自天上而来的谪仙一般,一尘不染地出现在了这破败之地。 这是顾长门,尉迟醒知道。 帐篷架忽然坍塌,古行川终于找到了婴儿,将她护在自己的身下。 他没有理会身上的尘灰,急切地想要救出这个婴儿。 她父母的手依然搂着她,古行川含泪发力,将他们已经烧焦的手臂剥落。 婴儿还在哭,古行川的眼泪也打在了她的脸颊上。 他的脸上的伤口被火燎开,血液渗出来,新旧的伤口叠着,他用自己粗糙的脸蹭了蹭婴儿的脸颊。 她还不是知苦难的年纪,见有人哄她,哪怕自己娇嫩的脸被硌得生疼,她竟然也咯咯笑了起来。 婴儿抬起自己落满黑灰的手臂,揪了一把古行川的鼻子。 古行川被自己的眼泪呛到了,瞬间笑了出来,他缓过神,看到了站在一边的顾长门。 “多谢先生,”古行川跪下来,将女婴放在地上后连连叩首,“多谢先生。” 顾长门一身银袍,走进了大火后的废墟之中。 “她有名字吗?”顾长门弯腰抱起了她,用食指戳了戳女婴柔软的脸。 古行川抹了一把满是血泪的脸,抬起头看着顾长门:“她叫阿璎。” “阿璎,”顾长门重复了一遍后点点头,“好名字。” 第165章 神墓 “诶!”陆麟臣忽然发现,自己上一秒还在废墟中,下一秒就站在了广阔的雪原之中,“这是哪里?” 他们面前是茫茫的冰川和雪原,高挺的山峰立在阳光之下,像是王冠一般围绕着平坦的冰原。 “念青。”百里星楼的声音在他们身后响起。 尉迟醒转过身,看着站在一扇巨大石门边的百里星楼。 石宫用漆黑的磐石堆积而成,与洁白的雪原既格格不入,又有几分相得益彰。 “后面的事情,”百里星楼说,“我觉得你没有看的必要,徒增烦恼。” 尉迟醒没有回答她,古行川说这个女婴叫阿璎,皇城里那位自小就盛宠不断的公主叫李璎。 如果说是幸运,那她也可以是算作幸运的,她坐享了常人一辈子都无法触及的荣华富贵。 可十来年的盛宠,与平凡的草原生活让她来选,李璎未必见得就会心甘情愿抛弃自己的生父母,舍下自己的族人。 人生无奈之处,就在于往往,无可选择。 “你有一颗,”百里星楼说,“生来适合为王的悲悯心。” 尉迟醒抬眼,眼眸中闪过片刻疑惑,百里星楼迎着她的目光笑了笑:“可很多事情,并不是你能左右的,就不需要揽过来当做自己的责任,否则会很累的。” “你也觉得他适合当皇帝吧?”陆麟臣有些骄傲,“我老早就觉得他适合当皇帝了,虽然有些婆婆妈妈,还有些龟毛,但他真的挺合适的。” 百里星楼转头,对着陆麟臣笑了笑。 “所以你当初捅他那一剑真的没必要,完全没必要。”陆麟臣继续说。 “是我错了。”百里星楼认下错误。 “你少说两句,”尉迟醒说,“他们来了。” 雪原中有两个人影朝着这边走过来,不用想也知道是顾长门和古行川。 “有办法让他看不见我吗?”尉迟醒问。 百里星楼凭空抽出云中剑,递给尉迟醒:“挡住那把刀和你之间的联系,他大概就无法感受到你了。” 尉迟醒接过剑,古行川和顾长门恰好走到了门边。 石宫大门被打开,尉迟醒只看见了无边了黑暗,但当顾长门踏进去时,周围的星光亮了起来,朝着顾长门的脚边聚集过来。 他们走进去,就真的像是走进了星空里。 百里星楼拉过尉迟醒的手腕,带着他从即将关闭的大门中走了进去。 尉迟醒低下头,看着自己被百里星楼抓住的手。 她的手指还是那样的纤长,是只看手都会觉得,这女子绝不是人间俗色的特别。 古行川和顾长门同时停下脚步,站在了玄石床前。 床上躺着一个气息微弱的女人,她的旁边还有个婴儿。 直到看见容端瑶,尉迟醒才敢确认古逐月一定是他们的孩子。 太像了,从眉眼到身材,古逐月继承到了父母所有的优点,他的一切都是父母最好的。 古行川跪了下来,拉起她的手贴在自己的脸颊上。他的泪水滑下来,落在了容端瑶的指尖上。 “你看,”容端瑶的手指动了动,疲惫地睁开了眼睛,“我们的儿子。” 熟睡的婴儿就在容端瑶的身边,古逐月低下头去,他其实并没有看清儿子的长相。泪水不断涌出来,低落在婴儿的额头上。 “很像你。”古行川深深地埋下头,想要藏住脆弱无能的这一刻。 婴儿皱了皱眉,藕节一样的手臂动了一下。 古行川连忙抬起头,看向这个小小的生命,泪水在他眼里不断涌出落下。 容端瑶伸手摸了摸古行川的头顶,轻声说话:“更像你,勇敢而温柔。” 婴儿咂了咂嘴,仿佛沉浸在恬静的梦里。 “不要,不要!”古行川哭得像个孩子,他紧紧地抓住容端瑶的手,似乎只要放开,就再也没机会握住。 “真可惜啊。”容端瑶叹息般说道。 她的望着石宫顶上的星空,像是回望自己的一生一般。 “他一定是一个,勇敢,善良,像你一样的男子汉。”容端瑶说话时,胸口的起伏越来越微弱。 “可惜他的母亲,不能看着他长大了。”容端瑶的泪水落了下来,滑进她的发丝里,“我深爱你们,可我,不得不离开了。” 容端瑶不想哭的,她想把最好的一面留在古行川的脑海里,她想让他,记住初见时的惊鸿一面。 而不是现在苟延残喘行将就木的这一刻。 世道无常,残忍而冰冷,越是美好的越是会被打碎,越是不舍的越是会被夺走。 “行川,”容端瑶努力偏过头,看着跪在床边泣不成声的男人,“我舍不得你。” 古行川握着她的手青筋突起,落在她掌背的力度却十分温柔,他用力地点头,似乎只要这样,就能留住容端瑶。 容端瑶露出一个艰难的笑容,这是她爱着的那个男人,拿起刀征战沙场,一身血汗绝不流泪的人,在此刻为了她,哭得像个绝望的小孩。 “我想看看,你笑起来的样子,”容端瑶说,“我想记住你让我心动的那一瞬间,若有来生,我还会来找你。” 古行川用力地点头,努力扯出一个笑容:“阿瑶,你别走。” 容端瑶忽然松了一口气。 走在生死边缘的人,心中的那缕执念放下了,是真的就再也拉不回来了,容端瑶自己也知道。 可她撑不住了,身体上的痛苦无法压垮她,明明白白的分离之苦却让她彻底破碎。 她感觉到自己身体中的血液正在降低奔流的速度,也感觉到了每一个器官正在迅速枯竭,以及胸腔中这颗不甘的心脏,正在越来越缓慢地跳动。 她深爱这人世间,和身边的这个人,可她留不住了。 “行川,我曾觉得人生漫长,”容端瑶的眼前出现的幻影,从相遇到相爱,再到亡命天涯,“与你在一起,我却觉得,白云苍狗。” 她的孩子就在她身边,闭着眼蹬了蹬腿,温软的触感碰到她的腰间,这种神奇而美好的感觉再次让她红了眼眶。 “阿瑶……阿瑶……”古行川从未觉得自己如此脆弱无能过,除了痛哭,他竟然束手无策。 “你要带着我们的孩子,好好活下去。”容端瑶说。 古行川愣愣地看着她,他明白,这是她给他的职责,她怕古行川跟着她一起死在茫茫的雪原中。 她要古行川活下去,将孩子抚养长大。 门外忽然轰然一声,像是有什么庞然大物在撞击着石宫。 一向淡然处事如顾长门,脸上也闪过一丝慌乱。 容端瑶显然也猜到了来的人是谁,她惊慌无措地抬眼,求救般看着顾长门:“长门先生,求你,带他们走。” “阿瑶……”古行川本该在这里陪着他,但他说不出来我不走这种话。 明明他是最该陪在容端瑶身边赴死的人,他却必须要遵从她的愿望,带着孩子离开。 “我出去跟家主谈谈。”顾长门说,“你们……” 你们道别吧。 顾长门说不出口,他转身穿过了一旁三人的身体,踏着星光朝大门走过去。 “他说……”陆麟臣有些惊愕,“外面的是容家家主?” 尉迟醒显然没什么心思搭话,好在百里星楼点了点头,才让陆麟臣混乱的大脑有了些头绪。 “那容虚镜,岂不是古逐月的杀母仇人?”陆麟臣自问。 尉迟醒看着容端瑶,她身上没有任何外伤,经脉却已经全然断裂,也不知她是如何护下了孩子,还顺利生下了他。 这样杀人不见血的伤,其实很明显不是针对容端瑶的。容虚镜想杀的,是她腹中的孩子,只是作为母亲,容端瑶用尽了一切办法保护她的孩子。 包括牺牲她自己。 “一定有办法的,”古行川抓着容端瑶的手,“你别睡,一定有办法可以救你的,你等我想办法,你等我……” 说到后面,古行川的字句已经被自己混乱的气息搅得一团糟,站在一旁清醒的人都没能听清。 更何况耗尽心力的容端瑶。 容端瑶闭上眼轻轻摇头,她知道,没办法的。 这是清心阵的紫雷和容虚镜的冷火,连顾长门都束手无策的致命伤。 这一次,她是真的要离开了。 “行川,”容端瑶睁眼看着他,“我后悔了。” 古行川忽然愣住了,他直直地看着容端瑶。 容端瑶的指尖摩挲过他的眉眼,他的鼻梁,他的嘴唇:“我后悔,没有早些遇见你,将这本就短暂的一生,过得长一些。” 古行川破涕笑了起来,可越是笑,眼泪就越是往下掉落:“我们还有漫长的一生。” “是啊,”容端瑶慢慢闭上了双眼,“我们还有——” “——漫长的一生。” 古行川埋下头去,无声地痛哭了起来,他的五脏六腑在一刻仿佛全都被无尽的痛苦侵吞。 万箭穿心,钝刀凌迟也不过是将死亡的过程延长一些,让痛苦更加清晰一些。 可从此以后,古行川的余生,都要活在深入骨髓的痛里,都要一步步绝望地走向死亡。 玄石床上的婴儿忽然高声地哭了起来,石宫中有点点星光浮了起来。 起先是稀疏几点,后来是整个石宫都被照亮的繁星,它们在虚空中游动,江河汇川入海般向着玄石床上的婴儿涌过来。 穹顶上那颗红色的星星暗淡了下去,一颗纯白的星辰忽然亮起,像是青天中的烈日般耀眼。 “那是,”百里星楼抬起头,看着这颗星星,“帝星。” 尉迟醒也抬起头,看着婴儿身边的星光慢慢朝着穹顶的这颗星辰汇聚。 “刚刚是颗红色的。”尉迟醒说。 他记得,刚刚走进来的时候,那颗星星是红色的。 可现在同样的位置,同样的星轨,闪烁着的是帝星。 “难道古逐月的帝星命格,是被人换上的?”尉迟醒明白了过来。 “那霸星的命格在……”尉迟醒刚想问出口的话,却在看到了手里的云中剑后咽了下去。 霸星的命格在哪里? 这个问题的答案,显而易见。 百里星楼将尉迟醒当做了霸星,以为他是将要祸乱天下的乱臣贼子,毫不犹豫地一剑洞穿他的身体。 她说她错了,原来错在了这里。 “这命格,是顾长门换?”尉迟醒仔细看了一眼地面,终于发现了玄石地板上的符文。 “你才是帝星?!”陆麟臣终于反应了过来,“尉迟醒!你才是天定的帝星!” 原来从头到尾,尉迟醒才该是这天下的主人。 百里星楼转过身,在陆麟臣的眉心轻轻一点,他在这一瞬间便安静了下来,成为了一座有血有肉的雕像。 “你本可以不让我看见这一段,”尉迟醒说,“为何要让我知道。” “这是你应该知道的,”百里星楼说,“也是我应该道歉的。” “那是已经过去的事情了。”尉迟醒说。 他实在不知道该如何面对现在的一切。 比一无所有更悲惨的是失去拥有的一切。 那原本该有的,却被人偷走,在十多年后才惊觉自己本该过得很好,又该以如何的心态应对? 尉迟醒不知道,至少现在不知道。 他的命格若不是被换走,至少容家会庇护着他,不让他离开草原,去樊笼里成长。 至少在他隐忍时,容家不会放任不管,随便提点一句都能让皇城中的贵族对他恭敬非常。 他的帝星命格,本该让他一生无忧。 “也许我该大度地说一句命数如此,”尉迟醒无奈地笑了笑,“但抱歉,我做不到。” 百里星楼似乎是想说什么,但最终她却没有说出口。 这些事情远不是她能够评判的,她只知道她做错了,她需要弥补。 而其他的,都不在她该管的范围。 “念渡一永远站在你的身后,”百里星楼右手放在心口,深深地低下头,“未来三年,我也会一直在你身边。” 尉迟醒垂眼看着她的发顶,很奇怪,他失去的一切正在慢慢回来,可他并没有觉得有多开心。 反而有些沮丧。 如果此时在她眼前的人是阿乜歆,她大概已经被换命格的事情气得撸起袖子,立马就要冲出门去跟顾长门理论。 尉迟醒忽然勾起唇角笑了笑。 “你想起了谁?”百里星楼不知何时已经抬起了头。 “一位故人。”尉迟醒说。 第166章 不速之客 一位故人。 百里星楼垂眼看着地面,她想她也许知道尉迟醒说的是谁。 “后来他,怎么去了高昌古国?”尉迟醒问道。 他实在是不能放任这样的沉默,很奇怪,他觉得百里星楼有点失落,这个错觉让他只能想办法迅速投入到正事里去。 哪怕多停留一秒,就会有不甘的想法从心里生长出来。 “他还是去处了。”百里星楼说,“容虚镜和顾长门的打斗引发了雪崩,他的尸体被奔落的雪推到了冬季冰封的河上。” 百里星楼转过头去,看着埋着头止不住痛哭的古行川:“尸身随水流,漂到了高昌地界,被人带进了沙漠。” 其实她真的有些心不在焉,她看着古行川,就忍不住地去想尉迟醒失去他的挚爱时,会是什么样子。 他爱着在这具躯体里短暂活过的灵魂,又是用怎样的心情在面对自己? “你……”百里星楼忽然想问问他,但话到嘴边,却又突然说不出口了。 原来她也跟凡俗中的人相差无几,总是会在最重要的关头,败给患得患失的犹豫。 尉迟醒看着她的眼睛,认真而仔细地听着她说话。哪怕到了此时此刻,他的眼神依旧是清澈温柔的。 “你会不会觉得,”百里星楼问他,“我是个窃贼?” 他先遇到的,先爱上的,叫阿乜歆。 就算百里星楼是这具身体真正的主人,从尉迟醒的视角来看,她就是抢走了他一生挚爱的人。 尉迟醒的眼神一闪,他别开眼看向了古行川和容端瑶,这回忆太过于生动具体,让他一时半会儿无法整理错乱的心神。 百里星楼的心脏忽然一痛,她转身对着西北方,透过回忆之门和翻涌的云海,她看见了闯入雪山深处的不速之客。 “怎么了?”尉迟醒察觉了她这细微的变化。 “无妨。”百里星楼摇头,她轻轻一点尉迟醒的眉心,三个人又回到了铁王都的帐篷中。 陆麟臣如梦初醒,右手握拳砸着自己的左手掌心,在本就狭窄的帐篷里走来走去。 “你是帝星,”陆麟臣念念有词,“那我可有机会好好修理靖和那群唠叨个没完的老臣了。” 尉迟醒有时候是真的看不出来陆麟臣的心思,陆家被灭门的事情,唯一有可能的一丝关联需要从古行川身上找起。 现在看过古行川的回忆,半点联系都没发现,他竟然真的一点也不着急。 “打住!”陆麟臣在尉迟醒开口之前阻止了他,“你要说什么我大概猜到了,但目前我觉得那并不是很重要。” “反正你打回靖和,扫过去,我的仇肯定能报。” 这么说好像也并不是没有道理。 尉迟醒轻易地就被陆麟臣的洒脱说服,不得不承认,陆麟臣这种只追求结果的行事方式,其实也免去了不少烦心事。 “围起来!” 敞篷外忽然明亮了不少,很显然,有人包围了这里。 陆麟臣见尉迟醒没有丝毫慌乱,心中也安定了下来:“你早知道会有人来?” 尉迟醒往门口走过去:“一路防卫这么松散,就是在等我们。” 太明显了,若真有意把守,门口的守卫就不该喝酒。若本就当做并不重要的事情,就更没必要派人站在门边了。 “果然是你!”巴帕图林看见尉迟醒,鼻尖下的两撮胡子都快倒竖起来,“你不在刺林中,逃到这里来干什么?!” 尉迟醒往前走了一步,巴帕图林的亲兵竟然被他压着后退了一步。 他停了下来,不由得低头笑了笑:“我只是个弱不禁风的小王子,你们既然来抓我,怎么还怕我?” 巴帕图林一巴掌拍在身边那人的后脑勺上,低声咒骂道:“退退退!谁让你们退的?!” “你来得正好,”尉迟醒朝着巴帕图林走过来,“我有事要问你。” 巴帕图林用得最顺手的武器是他的大铁锤,此时他就把铁锤握在手里,戒备着走过来的尉迟醒。 他忽然高举起锤子,朝着越来越接近他的尉迟醒挥出去。 尉迟醒抬起右手,在空中张开了手掌,一道寒光刺破黑暗迅速落在了他的手里。 他比巴帕图林更快地,挥着手里的刀砍了下来,瞬息间就沿着铁锤的柄处,将它一刀砍断。 尉迟醒迅速翻转手腕,反手握着刀柄跨前一步,用寒山尽平的刀柄点在了巴帕图林的胸口。 直到他完成这一系列的动作,铁锤才砸到了地面上。 “不要胡来,”尉迟醒说,“我体质弱,握不紧到,保不住会不会不小心割伤你。” 巴帕图林:…… “我觉得你们最好不要动。”陆麟臣懒散地靠在门边,美滋滋地看戏。 “不然他手抖,”陆麟臣指了指尉迟醒,“你们的少主就没了。” 尉迟醒一直有些怀疑,按理来说玉门关、越人城、邕邑这样的边境重镇,不该如此轻易就被攻破才对。 草原的铁骑固然强悍,但靖和的镇远金吾卫未必就是绣花枕头。 除非—— “你们什么时候和靖和的人勾结的?”尉迟醒凑到巴帕图林的耳边,轻声地问他。 巴帕图林下意识猛然后退,指着尉迟醒的鼻子破口大骂:“你胡说八道些什么?!你畏罪潜逃的事实摆在眼前!怎么还血口喷人?!” 他的唾沫星子横飞,险些溅到尉迟醒的脸上。 尉迟醒收刀负于身后,往前一步压得巴帕图林越来越心虚:“为他人做嫁衣,蠢得无药可救。” 巴帕图林愣住了,什么嫁衣?他什么时候做过嫁衣?他又不是姑娘家为什么要做嫁衣? “谁让你来的?”尉迟醒问。 “我在帐中办正事,忽然就有支箭飞了进来,”巴帕图林没来得力及思考,脱口而出,“箭上有张羊皮,写着杀害三王子的凶手要逃跑……” 巴帕图林说着说着就忽然反应了过来:“我凭什么要告诉你?!” 陆麟臣笑出了声:“你已经说完了。” 尉迟醒眼神一沉,一遍遍回想起宁还卿把寒山尽平交给他的那个夜晚。 你到底是谁?尉迟醒的脑海里浮现出了宁还卿的脸,他一次次眯起那双仿佛一眼就能看穿人心思的眼,勾起唇角露出一个看似温润的笑容。 他才是潜藏在所有人背后的捕猎者。 “你去找沐怀时,”尉迟醒转过身,与刚走到自己身侧的陆麟臣低声耳语,“就说……” 尉迟醒犹豫了片刻,他其实知道不管自己说什么,沐怀时一定会答应的。 “我知道。”陆麟臣了然于胸,“你自己小心些。” “河西走廊汇合,”尉迟醒说,“你的刀也在我母亲的住处,你若见到她,不必替我解释。” “那岂不是……”陆麟臣想问些什么,却被巴帕图林生生打断了。 “你们俩在密谋些什么呢?!”巴帕图林喊道。 尉迟醒推了一把陆麟臣,示意他退回帐篷里,然后转过身,对着巴帕图林招了招手。 “干嘛?”巴帕图林狐疑地看着尉迟醒。 “过来。”尉迟醒说,“我不动手,有事告诉你。” 巴帕图林将信将疑地走了过来,微微弯下腰来听尉迟醒要说些什么。 “我三哥已死,你向来与我王姐一派不合,”尉迟醒说,“让你来这里的人,是要你把我彻底得罪的同时,激怒大君。” 巴帕图林其实一早就有这个猜测,但他收到羊皮纸时,曾经想过把试图逃跑的尉迟醒抓回去,也许就算是立了功。 更何况尉迟醒跟三王子的死本来就脱不开关系,他也没深想,只是不希望这个嫌犯跑了而已。 “退一万步,我三哥就是我杀的,你现在敢拿刀砍了我的头吗?”尉迟醒问,“或者,你能砍下我的头吗?” 巴帕图林一愣,然后虚张声势地说道:“你不要学中原人那一套,我不会听你的。” “你们连破靖和边境十七城关后,屠尽城池,你就没有想过,”尉迟醒又问,“他们会怎么报复你们吗?!” “我……我当时哪儿想过那么多!”巴帕图林一下就慌了起来,“城关已经到手,那些哭哭啼啼的靖和人又迟迟不愿意交出粮草畜生。” 尉迟醒抓着巴帕图林的领子,将他的耳朵扯到自己的嘴边,压低了声音问他:“我问你,城,是谁要屠的?” “三王子。”巴帕图林的气势一下软了不少。 尉迟醒松开了他,一时间他也不知道该对这个身体强壮,四肢修长肌肉发达的勇士说些什么。 他用一种恨铁不成钢的表情看着他:“你们和靖和的人勾结时,难道他们让你屠城了?” “他也没说不能屠城啊。”巴帕图林下意识反驳。 说完他就发现自己彻彻底底地露馅了,等他后知后觉想捂住自己的嘴时,尉迟醒已经用一种接近快翻白眼的神情看着他了。 “有信物吗?”尉迟醒问。 巴帕图林也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心里是拒绝的,双手却十分顺从地从腰间摸出了一柄薄软而短小的箭矢。 尉迟醒拿过来,这东西他既可以说很熟,风亦尘的袖里箭他也算见过不少次,只是没几次是对着他而已。 “你没见过我,”尉迟醒说,“他们也没见过我,尉迟醒畏罪潜逃了,明白?” “这个……”巴帕图林的眼睛盯着尉迟醒手里的短箭。 “这个,”尉迟醒捏着短箭在巴帕图林面前晃了晃,“就是给我三哥招来杀身之祸的东西,你不想听我的也可以,现在就去我父君那里,大声喊,尉迟醒跑了。” 巴帕图林看着他的表情,一时半会儿分不清他是开玩笑还是说真的。 “你还不走?”尉迟醒问他。 “我总觉得你在框我。”巴帕图林的语气里藏着一丝莫名委屈,整个人像是头委屈而糊涂的大棕熊。 尉迟醒无奈地扶额:“我三哥的事情让我心情很不好,你要是再耽误我,我父君立刻就会知道你干了些什么糊涂事。” 巴帕图林瞬间清醒过来,连忙转身看着自己的家臣:“尉迟醒跑了!” 在场的勇士皆是一愣,他们不知道自己的少主人跟这个杀人犯聊了什么,竟然让他们的少主人做出这种事情。 “他、他不是在这里吗?”刚刚被巴帕图林打了一巴掌的勇士问道。 “给老子喊!”巴帕图林不由分说地又给了他一巴掌,结实地打在了他的后脑勺上,“边跑边喊!跑去金账围着喊!” 图林家的勇士们,如梦初醒一样,终于开始三三两两地跑了起来,一边跑一边喊尉迟醒跑了。 然后更多的人反应了过来,从各个方向蹿了出去,挥着手里的刀一遍遍地喊着。 场面无比壮观。 “诶那我……”巴帕图林转身想问尉迟醒些什么事情,却发现身边已经没了他的踪影。 他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也云里雾里地往金账那边走。 “陆麟臣呢?”尉迟醒掀开帘子再次走进帐篷。 百里星楼站在帐篷的最里侧,那里的油布被划开个长口,很明显,陆麟臣已经走了。 尉迟醒发现百里星楼的身形又是一晃,她的右手揪着自己心口的衣衫,神色里藏着些许痛苦的神色。 “钦达天?”尉迟醒扶着她的手臂,关切地询问道,“身体可是不适。” “雪山腹地,”百里星楼说,“有不速之客,神树在警告她,但她还在往里闯。” 尉迟醒这才发觉,原来在回忆里时,让百里星楼忽然望向西北的就是这件事。 帐篷外越来越嘈杂,巴帕图林闹出的动静让即将沉睡的铁王都再次喧嚣了起来,他们要抓住潜逃的犯人。 百里星楼忽然抓紧了尉迟醒的手臂,带着他从油布的缝隙中钻了出来,她身后的巨大羽翼忽然张开。 夜色如墨,繁星如海,凡尘俗世间的一切场景都让尉迟醒觉得无甚精彩。 唯有他心里那个人带着他冲上云霄的一幕,他愿意无数次经历。 他看着百里星楼的侧脸,恍惚之间仿佛于重重枷锁中义无反顾来到他身边的那个女孩子,又再次,义无反顾回到了他的身边。 第167章 责任 容虚镜从未想过念渡雪山的深处会有如此巨大的一座宫殿,它的一砖一瓦都像是岩浆冷却后被冰刀削成的。 外面终古不化的冰川和雪原,和宫殿之中倒有些异曲同工之妙。 都是空荡荡的。 容虚镜打开大门走进来,脚步落在地面上的声响,在大殿中来回的荡着。 她一步步地走进去,头顶的一线天光照在她身上,给她也平添了几分遗世独立的清傲。 门口阻挡她的树根让她受了一些不大不小的伤,鲜血顺着她手臂上的伤口低落下来,濡进她的衣摆里。 这里什么都没有,包括容虚镜不远万里想要找到的东西。 远处忽然有光亮起,容虚镜顺着方向走了过去。宫殿十分宽阔,宽阔到明明早就看见的光亮,容虚镜走了许久才走到光源面前。 神座上古旧的银色巨像只有肩膀以上的部分,她低垂着头颅,双手交叠放在自己的肩头,闭着双眼仿佛在聆听些什么。 她悲悯而慈和,若有凡尘中人能够得见,一定会以为是天上哪位神明,遗落在人间的神祉。 但容虚镜看了一会儿,忽然就明白了过来,这座神像,既不是慈悲的神明,也不是世外的聆听者。 她是在这里镇守什么的。 也许是不甘死亡的灵魂,也许是怨气冲天的凶神,总之,绝非善类。 “往事之灵。”容虚镜踏上台阶,一步步走到了神像面前,伸手触碰她的下巴。 站在这个位置,容虚镜本该一抬头就能看见她的眼珠,但天光从上而下,让神像的五官大多隐没在了黑暗里。 好巧不巧,这样看来,这座神像更加不像是与人为善那一类了。 一滴泪从神像的眼角处低落下来,顺着斑驳的古银皮肤蜿蜒而下,恰好打在了容虚镜的手背上。 刺骨的寒冷像极了刺骨的绝望,人只触碰到一丝,就有滔天的痛苦汹涌而至,让人窒息让人想要逃避。 粗壮的树根缠绕着神像的五指和手腕,就像是束缚着她的锁链一样。 容虚镜忽然有种感觉,这滴泪水,是她在求助。 她被束缚在这里,作为镇守此地的守灵,但她似乎并不怎么愿意。 容虚镜收回手,看着落在自己手背上那滴晶莹的液体,她纵然有通天的本事,也无法从一滴泪水里读出些什么来。 “你在镇守天罚之刃?”容虚镜怀着尝试的心态,试探着问她。 她只知道天罚之刃就在雪山腹地之中,却再也找不到其他有用的消息。 所以她只能自己来亲探,原本这并不是急事,只是她也没料到事情会横生枝节。 容虚镜不愿意时时窥探古逐月的未来,这是对他的尊重,只是这尊重,给她添了许多麻烦而已。 比如现在,她要为一些意料之外的东西,深入自己从未踏足的西方群山。 某种程度上来说,这算是一种失信。 神像当然无法回答她的任何问题,容虚镜的目光在自己都没察觉时,落在了束缚着神像的树根上。 容虚镜伸手碰了一下,才确定了那就是苍古神树的树根。 她在虚空中写下几道符意,推到了树根之上。紧紧缠绕着神像的树根松缓了许多。 容虚镜也只是试一下,她想如果真是被绑在这里,给这神像喘口气的机会,也许还能问到些什么。 一个人影在神像前慢慢凝形,这场面容虚镜有些眼熟,容焚琴在她面前时似乎也是这样的。 但不止一个,神像前的阶梯上的人影越来越多,她们以各种姿态站在台阶上,像是一幅浮生画卷,里面画着无数少女的生动姿态。 人越来越多,容虚镜退下去几步,给她们腾出位置来。 很奇怪,这里的这些人影都没有具体的五官,但很明显她们都是一个身量,就好像—— ——就好像是在记载同一个无数次转世的人一样。 而且这个身形,容虚镜也觉得很是眼熟。 容虚镜站得离她们远了一些,看着这些人影们奔跑嬉戏,大殿里没有声音,可容虚镜总感觉自己听见了起此彼伏的少女笑声。 她们的笑,就像是苦难世间里唯一的一丝甜那么珍贵,让人忍不住凝神屏气,认真地听着,认真地看着。 容虚镜发现了一个最为眼熟的人影,她明明看不清那个人的脸,却知道她一定是回过头来在笑着,在等着身后的人,快些追上她的步伐。 那是阿乜歆。 就在她晃神的片刻,神树的树根又紧紧地束缚住了神像的双手,林立的人影们立刻消失在了天光中。 大殿在这一瞬间,恢复了如初的寂静。 “星算掌门,”百里星楼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为何闯我念渡禁门?” 百里星楼从一线天中落下来,容虚镜转身时,看见了和她一起落地的尉迟醒。 “来找天罚之刃。”容虚镜开门见山,“有些无法诛灭的贪妄,要借黄泉中的无尽荒火来烧干尽。” 百里星楼眉头轻轻一皱,她发现容虚镜的身后,总像是有着一团黑气。 按理来说她也算是世间少有的大修行者,是一条腿已经踏进登仙境界的世外之人。 不应该有这么浓重的邪念才对。 “这,”百里星楼觉得自己的猜测一定是八九不离十,“不是你的东西。” 她把这称为东西,是因为这团黑气里包含了太多的情绪。 有爱而不得的痛苦,有撕心裂肺的仇恨,还有狼子野心的贪婪和摇摆怯弱的恐惧。 以及,无法控制的杀伐欲。 容虚镜这样早就超脱世间执念的人,跟里面的哪一个都不沾边,可这团黑气,偏偏就在她的身上。 “你知道这些东西是如何来的吗?”百里星楼问她,“这都是心里长出来的。” “人有了这些东西其实并不可怕,但你一再替人拔除,只会加快这颗心脏长出这些情绪的速度。” “钦达天可知,这是因谁而生的贪妄?”容虚镜走下来,站在冷色的天光中,与百里星楼遥遥相望。 她穿着一身银色的衣服,头上银色的发丝垂在肩后,如此一眼看过去,她比神像更像是镇守在此的守护者。 “人心中皆有贪妄,”尉迟醒大概知道容虚镜是为了谁,“镜尊位无论如何,都不该把错处算在不相干的人身上。” 容虚镜的眼神从尉迟醒的脸上扫过,她知道,他是在提醒她百里星楼不是阿乜歆。 “天罚之刃,”容虚镜一步步往百里星楼这个方向走过来,然后站定在一处低头看着脚下,“就在这下面吧?” 容虚镜额角的晶石亮起一道刺眼的光芒,她脚下的阵法也在同一时刻亮了起来,不偏不倚,她正好就站在正中间。 “本座无心为难,”容虚镜的周身起了风,将她的发丝和衣摆扬起来,“只想借黄泉荒火一用。” 百里星楼忽然振翅,掠过无数漂浮的符文,落在了容虚镜的身边,一把抓住了她的右手。 “你不能打开它!”百里星楼说。 容虚镜抬起头,额角的星光源源不断地注入阵法里,她平静地看着百里星楼:“本座有办法打开,就有办法关闭,钦达天为何如此焦急?” “你只知防住眼所能见,”百里星楼问她,“眼所不能见,你要如何防,如何拦?” “你又如何保证里面的东西不会窜逃出去,引发天下动乱?!” 百里星楼引来云中剑,寒光凛然的长剑就悬在容虚镜的头顶,百里星楼只要愿意,下一刻悬剑就会落下。 容虚镜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她看着百里星楼的眼睛,很是不明白为什么,她也是活过了漫长时光的半神,竟然如此像红尘中的俗人。 她会慌乱,会悲悯,会温柔地看着世间一切的同时,保留着那颗有血有肉的心,仿佛爱极了这喧嚣的尘世。 百里星楼握紧的手掌,云中剑从容虚镜的头顶落了下来,从两人中间落下,直直地插入了阵法中心。 剑意带起狂风,却没能让对峙的两个人错开半刻眼神。 “你真像个普通人。”容虚镜低眼看向她的心口处,伸出手掌覆了上去,“你这里,装的真是一颗凡心?” 可很奇怪,她没能感受到心脏的跳动。 手掌之下是一片寂静,站在她面前的,真的就只是一具身体。 “你——”容虚镜猛然抬眼,对上了百里星楼平静的眼神。 她看向了尉迟醒,片刻之间她就明白了过来:“百里星楼,你生来世间,不是为一个人活的,你要对得起生来的责任。” “那你呢?”百里星楼反问道,“你对得起你的责任吗?” 只需要转眼片刻,百里星楼早就把容虚镜是如何救了古逐月,如何抹去古逐月失控杀了风临渊的记忆看得一清二楚。 “古逐月因为心魔在战场上发狂,”百里星楼说,“你抹去了他的记忆,还默认了风临渊是你所杀,镜尊位,你又是在为谁而活?” 尉迟醒站得并不算太远,两个人的对话他都听得清清楚楚。 百里星楼说风临渊死了,容虚镜替古逐月认下了杀人的事情。 他见过风临渊寥寥数次,对于这位上将军,尉迟醒的了解并不多,他只知道陆麟臣敬他爱他,如亲生父亲。 百里星楼无意中瞥见了尉迟醒的神色,心中忽然觉得有些抱歉。 “扶持帝星,是星算一门千年来的职责。”容虚镜说,“本座顺应天命所在,有何不可?” “问心无愧?”百里星楼问。 容虚镜挣开了百里星楼,负手立于她的面前:“问心无愧。” 百里星楼以手结印,将容虚镜伤口处萦绕的黑气引了出来,注入了云中剑里。 容虚镜还没反应过来她这又是为什么,百里星楼却对她下了逐客令:“念渡一有失远迎,若下次再来,再补全礼数。” 她也并非客套的人,闻言就收回星辉转身离开。 “容虚镜!”百里星楼叫住了容虚镜,“你别忘了你一门,教义如何,职责如何。” “你受天下苍生敬仰而得以登高位,若是受千夫所指,你不过也是凡人一个。” 容虚镜停了下来,听百里星楼的话,看样子她确实不只是看到了战场上的事情。 还有当初为了救古逐月她所行的秘术。 容虚镜转过身,右手按在心口对着百里星楼低下头:“多谢钦达天。” 她一生骄傲,此时却心甘情愿低下头来感谢她。 而此时此刻的容虚镜,其实并不明白自己为何情愿低下头。 直到大厦将倾时她才知道,她是为百里星楼那份心胸所服。 她擅闯一门禁地,又态度倨傲不顾后果地要打开封印多年的天罚之刃,百里星楼却依旧愿意伸出手帮她。 而对于她曾经的大错,百里星楼也丝毫未有责备之言。 星命轮回沧桑渡尽,远在浩瀚星海中的神明也不得不承认,属于人世间的神明,虽失了几分法度,却有着冰冷黑暗里成长的神明,无法相比的慈悲。 “古逐月,杀了风将军?”容虚镜走过来时,尉迟醒问道。 她顿了片刻,依旧往外走着,就在尉迟醒以为自己得不到答案时,背后才传来一句肯定:“是。” 尉迟醒猛然转身,却早就没了容虚镜的身影。 百里星楼咳了几声,疲惫地慢慢坐了下来,背后靠着插在阵法里的云中剑。 容虚镜走远后,阵法也慢慢暗淡了下来,百里星楼就坐在天光中,一丝丝体会着那些让人神魂俱裂的苦与痛。 人要入魔,只需爱而不得。 “星楼!”尉迟醒朝着她跑过来。 在她模糊的视线里,见着那个用尽全力奔跑的少年,百里星楼似乎有些明白阿乜歆为何爱上他。 有人将你放在心里的感觉,就好像在极目的冰雪中,有双抓紧你不肯放开的手。 汹涌的仇恨和不甘涌了上来,百里星楼知道这并不会难受很久,却还是沉了进去。 她想,尉迟醒的心里,其实也在恨自己,也在日夜的不甘中熬过去吧。 如果没有她,尉迟醒的阿乜歆,就还有漫长的一生可以一起走过。 他就还有机会,把自己曾经的推拒一一解释清楚。 “长生。”百里星楼说。 第168章 共度生死 百里星楼总感觉,自己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做过梦了。 这种感觉陌生到,当阿乜歆站在她面前时,她险些以为自己正在镜子前。 周遭有无数的人来来往往,百里星楼和阿乜歆站在人潮中,局促无言地对视着。 “你是阿乜歆?”百里星楼先开了口。 阿乜歆的嘴巴开合着,她说了些什么,百里星楼没有听清。 周围的人行走得越来越快,人潮推着她们远离彼此,百里星楼透过眼前晃过的影子,想要努力看清阿乜歆在说什么。 可惜一切都是徒劳,她们离得越来越远,直到百里星楼睁开眼,看见了头顶的一线天。 尉迟醒坐在台阶上,垂着头小憩,他把百里星楼搂着,脱下了外套盖在她身上。 于是百里一睁眼,整个视野里出了天光,就是他。 她看见尉迟醒的眉心轻轻地拧着,手指不知不觉间就伸手覆了上去,想要抹平皱纹。 尉迟醒睁开了眼睛,下意识坐直了,百里星楼的手指停在了原处。 “你醒了。”尉迟醒说。 百里星楼收回手,坐了起来,她有些想告诉尉迟醒,她梦到了阿乜歆。 但她终究还是没有说出来。 “走吧,”百里星楼站起来,“去河西走廊,等你的陆将军。” 尉迟醒也跟着站了起来,走向百里星楼:“好。” 他回答的同时,百里星楼忽然转过身想要说些什么,然后她莫名地就撞进了他的怀里。 尉迟醒退后一步,略微欠身道歉:“失礼了。” 百里星楼上前一步,抓住了他的手腕,有意捕捉着他四处躲闪的眼神。 尉迟醒能控制自己不去看她的脸,却控制不住脖颈处的绯红爬上他的脸颊。 “若令我沉睡,阿乜歆或可回来,”百里星楼问,“刀在你手里,你会选择杀了我吗?” 尉迟醒闻言便猛然转眼看着她,她的神色平静而温和,嘴角带着似有似无的笑意。 百里星楼的双翼展开,带着尉迟醒从一线天穿过,飞入了万里无云的天空中。 冰川匍匐在他们的脚下,藏着宫殿的雪山腹地里,又一条狭长的裂缝,像极了伤疤。 这伤疤横亘在辽阔的雪原之上,里面藏着世人无法触及的力量和秘密,以及百里星楼一生都要谨守的职责。 “其实你要是骗我,”百里星楼说,“我也并不会有能够验证的那一天。” 尉迟醒瞥见百里星楼颈间的吊坠,又想起来自己曾在失控边缘,被阿乜歆几句呼唤拉回来。 “那下面,镇压着什么?”尉迟醒问道。 百里星楼三言两语也无法解释清楚,只好说了个大概:“笼统的说,就是人世间不好的东西。” “比如悲伤,比如愤怒,比如嫉妒。” “人若生心魔,你们可以化解?”尉迟醒问,“或者说,你们可以化解的东西,定然与这些不好的东西有关?” 百里星楼放慢了飞行的速度,墨芝桃谷正值花季,他们脚下像是一片粉色的云层。 “我只能说,”百里星楼转头看着他,“不一定。” 世上事的关联太过于错综复杂,尉迟醒的心思也不算简单,百里星楼不敢说得太死,就怕他照着自己所说随便猜测。 “你如果信得过我,”百里星楼说,“可以将具体告诉我,你们行医问药也得告知医者具体症状,而非模棱两可的描述,不是吗?” “我曾经心神不受自己掌控,”尉迟醒看向了百里星楼脖子上坠着的苍古神树枝,“有人戴着它,将我从失控边缘拉了回来。” 百里星楼知道这个有人是谁,普天之下,除了她无人敢折下苍古树枝随身携带。 原来尉迟醒对阿乜歆情根深种是因为这层原因? “你见我刚才替容虚镜拔出黑气,”百里星楼问,“以为你也是心魔作乱?” 尉迟醒也只是没有根据的猜测而已:“无凭无据,所以没有直言,钦达天见谅。” 百里星楼忽然飞得更高了一些,穿过一层浓重的云海后在空中停了下来。 她收起了双翼,然后慢慢松开了尉迟醒的手。 尉迟醒原本心下一惊,但慢慢地,他发现自己悬浮在了空中。四周无风,他漂浮在云层之上,与百里星楼相对。 “沉下心,好好感受一下。”百里星楼说。 百里星楼不确定他从前有没有心魔,但此刻,她能够确定,是不可能有的。 他的身躯里,跳动着的是接近神明的心脏。 尉迟醒慢慢闭上了双眼,他尽量阻止自己的大脑去使用五感,却感触到了一个更加清晰具体的世界。 他明明远在云端,却可以看清匍匐在泥土上而生的野草脉络,也能够听见山野深处两个樵夫的耳语,甚至连皇城中刚出炉的烧饼香气都仿佛近在手边一样。 尉迟醒猛然睁眼,看着百里星楼:“这是怎么回事?!” “你下次再害怕心魔,”百里星楼说,“不妨想想今日所见所感。” 百里星楼朝着尉迟醒伸出手:“走吧,你的朋友还在为了你的事情奔波,他们还在等你。” . 池照慕掀开了帐篷帘子,昂首阔步直接闯进了古逐月的住处。 “有个人吵吵嚷嚷说……”池照慕猛然捂住自己双眼,尴尬地转身,“说……” 池照慕想给自己一个大嘴巴子,苏灵朗说什么来着,她怎么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古逐月后背上伤口的药粉还没抹匀,就慌乱地穿好了衣服。 “他说攻打秦关的时候他要领兵上阵。”池照慕终于想了起来。 “池将军自己决定就好。”古逐月说。 池照慕听着动静小了不少,就慢慢转过身,看见古逐月果然已经穿好了衣服。 她在心里松了口气的同时,一种莫名其妙的窃喜又涌了上来,让她的嘴角有些不由自主地上扬。 “那个,”池照慕咳了一声,“我舅舅受伤,他说以后很多事让你我相商,共同决定。” “受伤?”古逐月眉头一皱,他对这件事完全没有印象。 容虚镜只说她抹去了自己脑海里关于她杀人的记忆,怎么连舒震受伤的事情,他也一点一点印象都没有? “舒将军受伤了?”古逐月问,“如何受伤的?” “你问我?”池照慕指着自己的鼻子,“当时我替你挡剑后,就被我舅舅强行送回后方了,我怎么知道后面的事情?” 古逐月眼神扫到了池照慕手臂上包扎的白布,很奇怪,他连这一段也不记得。 “你忘了?”池照慕发现古逐月的神情里全是不解和试图回想起来的努力。 “你还记得什么?”池照慕问。 古逐月很想说,从如何出兵,到如何收兵,他全都不记得了。 他只记得自己答应与舒震合作后北上,这至关重要的第一战,古逐月毫无印象。 就好像是他跳过了某些时日,直接来到了现在。 池照慕忽然走近了一步,压低了声音问他:“是不是容虚镜动了手脚?” 古逐月抬眼看她:“少些记忆无妨,不是什么大事,劳烦池将军担忧了。” “诶不是你怎么……”池照慕有些气结。 她不是那种惯爱邀功请赏的人,但战场上生死相依以命相救这种事,他怎么能忘? 容虚镜凭什么让他忘了? “你就只告诉我,”池照慕问,“是不是容虚镜抹了你的记忆?” 古逐月在心里叹气,他后退一步,长拜于池照慕。 “池将军救命之恩,属下没齿难忘,”古逐月说,“属下无以为报,日后定当为将军鞠躬尽瘁。” 池照慕被他堵得无话可说,瞪着他半天没能憋出半个字来。 “你要气死我是不是!”池照慕一巴掌拍在他的手背上,把他行礼的手打了下去。 池照慕被气得在帐篷里走来回:“我要的是你的道歉吗?!啊?!” “我要的是你的报答吗?!啊?!” 古逐月疑惑地看着她:“那将军要什么?” “我要的是跟你在一起的回忆,”池照慕一把抓住了古逐月的衣领,“你听好,本将军喜欢跟你并肩作战,一起共度生死的回忆。” “这比什么都重要,谁也不能夺走。” 池照慕发现自己跟他说这些简直等同于放屁,他根本就没把这些东西往心里去。 或者说,能让这些东西往他心里去的人,不是她。 古逐月的眸色沉了下去,原来,在女孩子的心里,重要的都是这些回忆? 难怪当百里星楼说她的回忆是一片空白,无法长久记住任何事的时候,她是如此地失落。 “这些,”古逐月忽然问道,“对于你来说,有很特殊的意义,特殊在哪里?” 池照慕一时半会儿没有反应过来,在她以为,古逐月会略过她说的这些有的没的的东西,就像他之前那样。 可这一次他却主动追问了。 “人为什么而活啊?”池照慕反问他。 人为什么而活?古逐月在心里一遍遍重复这个问题,他发现自己说不出具体的答案,哪怕他想把自己为什么而活作为答案,他也想不出来。 “是为了存在的意义而活着的,”池照慕说,“你别跟我说你不是,你反驳不了的。” “你要活着长大,活着去爱别人,活着去担起自己的责任,”池照慕看着古逐月的眼睛,“可能证明这些的,都是你和别人共同的回忆。” “共同的……”古逐月不由自主地重复了出来,“回忆?” “对,”池照慕点头,“共同的,但如果只有一个人记得,这也是没有意义的,全世界只有你记得有这个活过,有这个人跟你做了什么事,其他人的质疑和嘲笑会让你觉得是你自己发了疯在臆想。” “只有你和我,都记得我们曾将后背交给对方,曾亲密无间,我们才算是,真的地——” “——曾经并肩过。” 是啊…… 古逐月想,阿乜歆曾经活过,不就是因为还有这么多人记得她吗? 如果除了自己,其他人全都忘记了,那自己一定会被所有人当做疯子。 哪怕她曾经如天神亲临人世,不顾身份之差,抓住了他满是污浊尘土的双手。 哪怕阿乜歆自己已经忘了,可只要记住她的人还没有彻底忘却,她就不是一场虚幻的梦。 “我不会忘的。”古逐月的唇角轻轻地抬了抬。 池照慕有些茫然:“什么不会忘?你不是已经不记得我跟你……” 古逐月疑惑的眼神落在她的眼里,她忽然就不想接着说下去了。 爱真是让人变得无比卑微的事情。 她明知道古逐月刚刚突如其来的失神是因为想到了他心里真正在意的人,可她就是非要在心知肚明的情况下,依旧不愿意承认事实。 “你想到的人,”池照慕问,“是谁?” 古逐月的眉心不由自主地一皱:“什么?” “没什么。”池照慕摆手,往帐篷外走,“兵书上有一则故事叫田忌赛马,我舅舅告诉我,那个故事意在说明出场顺序十分重要。” 池照慕掀开帘子,一条腿踏出帐篷后半回头:“现在我也深以为然,出场顺序真是太重要了。” 古逐月有些摸不着头脑:“不是要说有人要领兵攻打秦关的事情吗?怎么说到赛马了?” 池照慕走了出去,帐篷门帘落下后不久,传来了她的声音:“想说就,本将军愿意。” 古逐月心中存疑,但也懒得再深想,他的余光瞥到了自己枕畔的一方丝帕,那是阿乜歆给他偷食物时所用的帕子。 他洗干净后一直留到了现在,哪怕在皇城潜龙街时,他也小心翼翼地护在怀里的。 这不是什么珍贵的东西,甚至可以说是一文不值,但他就是觉得价值连城。 忽然之间,古逐月仿佛明白了一点回忆的价值。 这东西原本就是虚无缥缈无法捉摸的东西,可它却又赋予了世间万物区别于其他的意义。 然而百里星楼,作为司掌往事的神灵,却没有这些。 古逐月走到床边坐下,将那方丝帕拿在手里,就仿佛那个生动活泼的人就在自己眼前一样。 “原来你才离开这么久,”古逐月说,“可我想起曾经的事情,总像是隔着千万年不见了一般。” 而且越是想你,就越是孤独。 第169章 你要背我吗 李璟坐从春意初现的王庭后苑中穿过去,一路走到了公主殿的门口。 里面住着的是他最疼也最亲的妹妹。 殿内没有点火烛,白日里也显得有些灰暗,李璟无声地斥退了门边的侍卫,动作轻缓地走了进去。 “灵秀?”李璟没能在昏暗中寻到她身影,只好出声轻唤她的名字。 可殿中无人回答,哪怕是风吹动的声音都没有。 李璟停下了脚步,站在了一扇打开的窗户前,窗外的垂枝海棠开得正盛,满树的花朵让整棵树都被染成的粉色。 他站在树枝漏下的光影中,不知怎么的,他突然很想离开这里。 不只是公主殿,他想离开皇宫,离开皇城……离开这个冰冷复杂的人世。 有人轻手轻脚地从他背后走了过来,伸臂环住他日渐消瘦的腰肢。 李璎从背后搂着他,把自己巴掌大的脸蛋靠在他的背上:“醒哥哥,你许久没来了。” “灵秀,”李璟有些疲惫,“风将军,战亡了。” 李璎的动作一僵,她明显地慌乱了起来:“怎么会,这怎么会?” “醒哥哥,”李璎松开了他,走到他面前握着他一只手,“你别着急,你好好劝劝陆将军,他伤心是肯定的……” “别说了。”李璟心中忽然起了一股无名的怒火。 李璎见他面带怒色,十分顺从地避开了这个话题:“好,不说了,我们不说了。” 李璟的神色越来越疲惫,或者说是崩溃,他慢慢放下了所有的尊严,一把将李璎抱住了:“灵秀,你说祖辈相传的东西,会不会毁在我的手里。” “怎么会呢,”李璎拍着他的后背,语气轻柔而笃定,“你是我见过最聪明的人,你要守护的东西,一定会好好的。” 李璟将她抱得更紧了一些,把自己的头埋在她的肩窝里。 “没事了,”李璎感觉到有温热的液体滴落在自己的脖颈间,这个仿佛无所不能的男人也开始隐忍地颤抖,“一定会没事的。” “风将军教会陆将军,就是为了有朝一日他离开的时候,陆将军能够继续守护靖和呀。”李璎说,“你是陆将军的朋友,他不会离开你的。” 李璟突然一把将李璎推开,她撞在书架上,跌坐在了地上。 鎏金缠枝灯座被带倒,顶级的黄蜡烛滚落了一地。 李璟怒火中烧,额头上的青筋爆起:“我叫你不要说了!你知道我是谁吗?!” “你知道风将军是被谁杀了的吗?!就是尉迟醒从南行宫里带出来那个马奴!” “哦还有陆征,你不说我都快忘了!这个逆贼也叛逃了,他去了铁王都,用我靖和学的本事,要来打我靖和的军队!” 李璟蹲在李璎的面前,在她拼命躲闪时抓住了他的肩膀,对着她怒喊:“李璎!看着我!看着我!” “看着我!” 李璎恐惧地抬起眼睛,看着李璟怒火熊熊燃烧的双眸,里面有无尽的仇恨和杀之后快的疯狂。 “靖和全完了!”李璟喊到,“南北线大军压过来,你还在想着谁?!” “啊!——”李璎尖叫着捂住自己的耳朵,拼命想把头埋进膝盖里。 李璟拉着她,让她看清自己的脸,她挣扎着挣扎着,忽然就安静了下来。 李璎静静地看着李璟,眼泪无声地滑落下来,打在李璟长袖的繁杂刺绣上。 一口铜钟忽然在李璟的脑海中敲响,巨大的声响一直回荡着。 “对、对不起,”李璟手上的力道松了些许,“对不起对不起。” 李璎一下往后倒了下去,靠在了书桌上,她愣愣地看着慌乱的李璟。 李璟这才发现,自己做了多荒唐的事情。李慎死的那天,李璎的神智就再也没有清醒过。 而自己却在此时此刻,因为战场上的失利,去责怪一个毫不知情的孩子。 “对不起,”李璟抱住李璎,自责地哭了起来,“是我不好,这都是与你无关的事情,我不该对你这样。” 李璎慢慢伸出手,在他背上轻轻地拍着。 窗外的海棠开得正盛,李璎的眼神落在枝头的花瓣上,她有些好奇地偏过头。 “窗外的花,”李璎忽然说,“真漂亮,你说是吗?” “醒哥哥?” 她感觉自己肩头那人忽然一僵,然后将她搂得更紧了一些。 很奇怪,窗外明明是艳阳天,她却觉得好冷,就像是早就远去的冬天,依然没有结束那么冷。 李璎下意识地靠近了他一些,这世界太冷了,他们得凑近些,再近一些,相互取暖,才不会死在这冰天雪地里。 . 尉迟醒从土坡上跳了下来,踩着高低不平的土台阶走到了百里星楼身边:“跟其他城关差不多,都被烧过。” 此刻他们就在玉门关中,距离河西走廊直线距离不到六十里。 百里星楼站在烧废的城门下,脚下是黑漆漆的荒土和雪白的木灰。 边塞的风一起,尘灰就扬得到处都是。 “走吧。”尉迟醒走进城门,他忽然回头看了一眼百里星楼,“你要不要……” 百里星楼从头到尾一身白,城中多有烧毁的废墟,若是一直这么起风,恐怕还没等到他们找到活人,百里星楼一身白衣就要成黑衣。 此时她只是在城门站了片刻,裙摆已经成了黑灰色。 百里星楼顺着尉迟醒的眼神,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衣摆:“你要背我吗?” 她抬起头,看向了尉迟醒不知所措又故作镇静的眼睛。 尉迟醒经过了说漫长也漫长,说短暂也短暂的心里斗争,背对着百里星楼蹲了下来。 百里星楼走了过去,趴在了他背上,任由尉迟醒背起自己朝城中走。 她的手臂环着尉迟醒的脖子,手掌在尉迟醒的心口来回扫过:“你的心跳变快了。” 百里星楼偏过头,对着尉迟醒的耳朵说。 尉迟醒低下头,努力让百里星楼无法看清自己的脸:“天气有些热。” 百里星楼抬起头,看着正当中天的太阳:“是个好天气。” 尉迟醒一路静默地走着,心境的慌乱让他失了分寸,只能依靠着身体本能一直往前走。 百里星楼生而骨架轻小,人也瘦削,一路走过来,尉迟醒在胡思乱想当中,竟然丝毫没察觉自己一口气走出多远。 “那儿有人!”百里星楼忽然拍了下尉迟醒的肩膀,展开双翼朝着一处垮塌的房屋飞去。 等尉迟醒转身时,百里星楼已经站在了屋顶,搬开烧焦的房梁朝着他喊道:“这儿。” 尉迟醒踩着倾斜的墙壁跳了上去:“你小心些。” 百里星楼挪开房梁,指着下面的一处阴影:“在那里。” 尉迟醒搬开另外的横梁,将房顶的缺口打得更开些,光线照进去,他总算是看见了一个躺着的人。 “小心!”尉迟醒拉着百里星楼往后退了一步,脚下的砖块断裂尉迟醒倒了下去。 “哎哟!”百里星楼也跌在了他的胸口上。 房屋下人所发的暗器飞入空中后掉落了下来,落在尉迟醒手边不远处的砖缝中。 他拿过弩箭看了一眼,有些疲惫地往废墟上一瘫:“若我真是敌军,发现你时你就没命了。” 百里星楼看着他手里的弩箭:“这是什么?” 尉迟醒拿到眼前,在太阳光底下左右转着端详:“飞羽军的连弩。” “你说是吧?”尉迟醒转头对着废墟下喊道。 “你是谁?”废墟中的将士虚张声势地问道。 尉迟醒扶起百里星楼,蹲在了缺口处,看着底下的人:“来救你的人。” 尉迟醒拿出了风亦尘的短箭,在缺口处晃了晃:“认得这个吗?” 他话还没说完,又是一只弩箭从缺口处飞了出来。 尉迟醒身手敏捷地躲开了,与百里星楼对视一眼后,决定离缺口远一些说话。 他虽然能躲开,但这样说一句躲一下,实在是有些累。 “你如果再动手,”尉迟醒说,“你就在底下过后半辈子算了。” “呸!北蛮子的走狗!亏我还以为你是南边靖和来的人!”废墟下的人不屑地说,“谁稀罕你救!” “没想到看你眉清目秀的样子,也是个不要脸的东西,”他说完后还是觉得不解气,接着骂道,“没骨气的东西!” 百里星楼看着尉迟醒,看着他手里的东西,轻轻挑了下眉后耸肩。 “我怎么就成走狗了?”尉迟醒顺着他骂出来的话往下问,“我好心好意来救你,你怎么还骂上了?” “你手里的东西是什么你不知道吗?!”底下的人情绪有些激动,“王八羔子还装什么蒜!” “说话就说话,不要骂脏话,”尉迟醒继续追问,“我当然不知道这是什么,我在路上捡到的一看就是我们南方的做工。” “原以为北边蛮子没有这个本事,才拿来当个身份证明的,谁知道你为何这么激动?” “捡的?”底下的人有些迟疑,“你在哪里捡的?” “城衙令里,”尉迟醒张口就来,“我经商路过此处,想来都是靖和子民,就四处找有没有英寸的人,可以施以援手。” “没想到你竟然如此对我。” 底下没了动静,百里星楼对着尉迟醒使了个眼神,他拍了下她的手背,狡猾地眨了下眼睛,示意她不用担心。 百里星楼很莫名地,失神了片刻。 他的脸上沾了些黑灰,发丝因为刚刚的躲闪也有些凌乱,可不知为什么,他刚刚的神色,让百里星楼觉得那是自己见过最好看的一张脸。 人爱神不妄动,神爱人性灵活。 “你真是靖和的人?”底下终于传来的将信将疑地声音,“你不是草原铁骑的人?” “你看我像是能跨马上战场的人马?”尉迟醒再次靠近缺口,好让底下的人看清他的样子。 他也终于看清了下面的情形,这个与他对话的人,被垮塌的墙壁压住了下半身,身边还有几个不知是死是活的人。 这个飞羽军将士终于奔溃地哭了起来:“我以为我要死在这里了,我娘还在家等我呢……” “诶诶,你等会儿再哭,”尉迟醒说,“你腿还能动吗?” 小将士迅速收拾了哭声:“动不了,不知道几天几夜了,我以为我都快死了。” “星楼?”尉迟醒回头看了眼百里星楼。 百里星楼点点头,从缺口处跳了下去,她一言不发地从小将士背后架起他。 “你这样不行的……”小将士想说这墙很重,她没法把自己拉出去。 但下一刻,压在他腿上的砖块石头,就像是被风吹开的尘土一样,朝着周围砸开了。 百里星楼带着他从缺口处飞了出来,落在了尉迟醒的面前。 “你先告诉我,”尉迟醒把短箭拿到他的面前,“这是什么。” 小将士揉着自己的腿,意外地发现竟然只是麻木了,揉一揉还是能感受到双腿的。 “上将军传令说,见拿此物者,”小将士的心情好,回答的态度也好了起来,“无论是谁,有多少人,都要放进关。” 后面的尉迟醒不问也知道了,拿着这东西来的,是他的三哥和草原铁骑。 飞羽军将他们放进关,然后他们屠了城,所以这个小将士见到这东西,才会毫不犹豫地放出弩箭。 “城中飞羽军皆未抵抗?”尉迟醒问。 “哪儿有什么飞羽军啊,”小将士想到这里,眉眼直接起了恨意,“飞羽军镇守主力早就被撤走,守在这里的都是几个斥候。” 这情景,尉迟醒觉得太过于熟悉了,当初秦关惨败,不就正好是因为飞羽军撤走主力所至。 “镇远金吾卫也早就被召回,”小将士一边揉自己的腿,一边抱怨,“真不知道这个老皇帝要干什么。” “飞羽军什么时候撤走的?”尉迟醒问。 “草原北蛮子拿着这东西来的前几天,”小将士指着尉迟醒手里的东西,“一定是这些北蛮子从哪里偷了消息,杀了拿着信物的使者。” “诶诶!”小将士发现救自己的两个人忽然转身就走了,“你们不是来救我的吗,怎么丢下我走了?” “我们已经把你救出来了,”尉迟醒头也不回地摆了摆手,“有缘再会,我要做生意去了。” 第170章 英雄为烈火 容虚镜回来时,正好赶上池照慕与古逐月一同带兵攻打秦关。 曾经稳固如铁桶的关隘,在受过一次重创后威风不再,容虚镜站在山头的短短时间,城关已经快要陷落了。 她懒得再看,这都是命里注定的结局,枯燥而无趣。 山间的风徐来,树树晚木兰的香气不断地往她鼻子里钻。 山下的开阔地带处,坐落着一座曾经无可攻打的城关,如今那里正在厮杀,鲜红的血洒在黄土上,就像是不值钱的雨水。 而相隔不远的山头上,成片的晚玉兰正开得盛,皎皎如新月在天之色。 花香将厮杀的血腥气推拒得远远得,仿佛只要闻不到血气,战争就未曾发生过一样。 “尊位?”身后有人试探着喊他。 他的声音里带了些许颤抖,那是被心中巨大的惊喜和等待太久后的柳暗花明之感所扰,才让这人有些失了心神。 容虚镜没有转身,背对着他轻轻点头:“嗯。” 程映雪有些语结,完全一样,她和自己想象之中的人,完全一样。 他在头脑中飞速地否定了无数个用来打开话题的句子,最后他发现,不论说什么,他都会觉得遗憾。 遗憾自己没有把另一些话说出来。 但这样的想法,导致的唯一结果,就是他好半天无法抉择该从哪里开头说起。 “你为什么带古逐月去见胡勒大君?”容虚镜没等他考虑好,先出口问道。 程映雪一愣:“什么?” 他是真的紧张,他一直想进星算而不得其门,如今星算的掌派就站在他的面前,与他在四下无人时谈话。 “他。”容虚镜抬手一指,一道星光从她手中飞了出去,穿过战场上厮杀的人群。 穿过扬于风中的尘土,穿过刀兵与战马,去到了古逐月的背后,无声地为他挡开了身后飞羽军的偷袭。 程映雪醍醐灌顶,他立刻就想了起来:“大君说,有人在等他。” 那时顾长门就告诉过他,总会有一天容虚镜会问起的,不必撒谎,也不必掩饰,只需要把真相如实告诉她。 “不是。”容虚镜说,“他去了雪山,本座看见了。” 她确实看见了,但她那时只看见了一片茫茫无尽头的雪原,和忽然就扎进风雪里,头也不回的古逐月。 容虚镜原本没打算过多探查,但程映雪既然站在了她面前,问问也无妨。 “我只知道大君说有人在等他,”程映雪说,“也许那人,就在雪山里等呢,尊位当时,应该能够演算出那是谁。” 容虚镜没有回答,她当时只知道古逐月进了雪山,再往后,她也只能看见一片白茫茫的冰雪。 念青神墓之地,不是她能够随意探查的。 程映雪发现,容虚镜果然没有追问,顾长门早就料到了她会问什么,问到哪里为止。 原来她,也是有命格,也是能被推演的? “本座劝你一句,”容虚镜忽然说,“你连帝星所出之人都无法算准,还是不要妄自揣度本座的命格比较好。” 程映雪心下一惊,心虚地低下了头。 其实若他真有本事,他真的很想看看容虚镜的命星是什么样子,星轨是什么样子,命格又是什么样子。 她就像是个悬于高阁之上的传说,人人敬畏,却从未有人了解过。 “晚辈不敢。”程映雪虔诚地一拜,“尊位天地间独一份的资质,不是晚辈这种人可以随意窥探的。” 容虚镜没有对这种拍马屁的说法做出回应,她活得够久,早已经就习惯了。 容虚镜轻轻从枝头折下一朵半开而未开的晚木兰,香气瞬间就盈了她满怀。 “尊位……”程映雪吞吞吐吐地,“晚辈有事想请教。” 容虚镜转过身,将花枝抱在手中抬眼看他,静静地等着他问话。 程映雪原本就在嘴边的话语被他自己生生吞了下去,他从没见过这么漂亮的眼睛。 透亮的蓝色像是无风无浪的浅海,阳光照射进去又被反射出来,散发着令人心神恍惚的光彩。 就是这样一双世间少有的眼睛,偏偏又生得毫无情绪,程映雪就更加怀疑,自己是在与天神相对。 他忽然跪了下来,为自己曾经心中阴暗处所藏的嫉妒和不尊。 “尊位!”程映雪险些叩下头,好在一股无形的力量似乎托住了他,让他没有继续下去。 “本座鲜少让人看见眼睛,”容虚镜一挥手,程映雪就站了起来,“就是怕这样的麻烦。” “你心中存着信仰,在本座身上见到的,不过是你心里的投影而已。” 她活了百多年,从喧嚣处一路清冷地走过,总有信徒无端跪她拜她。 花了很久的时间,容虚镜才明白过来,人其实信神信佛,都是给心里信念找了个寄托。 她也不例外,人心中有多少信仰,在那人眼里,她才有多耀眼。 若程映雪只是和池照慕一样无甚信仰的人,他自然也不会对容虚镜多敬畏。 “晚辈原本想问尊位,”程映雪低下头,自嘲地笑了笑,“为何晚辈如此潜心究学,还是无法入得星算法门,如今看来,恐怕是不必问了。” 容虚镜没有回答,世人疑惑太多,她也不是要挨个开导的。 人有很多问题,确实需要自己想明白,也只能自己想明白。 秦关陷落,胜利的号角吹响了起来,容虚镜回头望向战场之中,看见了一身是血的池照慕,扑过去抱住了同样一身是血的古逐月。 又胜利了,北上以来,他们没有输过。 与靖和硬碰硬的拼死相战,因为沉寂千年的帝星,改变了人们心中预判的结果。 街头巷尾里流传的少年传奇,从泊川质子孤身闯破重重围困,变成了新生的帝星,带着一支复仇之师,如一把利剑般由南而北,直插靖和的心脏。 他的第一场战役,就把一代名将风临渊斩于剑下,那时风临渊领兵南下,所有观望的豪杰们都在等着这一场战争的结果。 这一战,将会直接决定按兵不动的散兵游勇,是否会参与到这场天下之争中来。 帝国衰落,但左右上将军却依然是猛虎雄狮。 草野间的猜测是,英雄还在摇篮中沉睡,钢铁的帝国不会在一朝一夕间土崩瓦解。想要一统这分裂已久的天下,还需要漫长的等待。 但帝星的宿主,出世就撼动了帝国根基,令这个庞大的国家,失去了最为骁勇善战的将军,燎原的星星之火向着他不断地汇聚过来。 人们终于记起来,他是星算选定的天下之主,筹谋运势,无法用来猜测天定的结局。 普通的凡人,只需要追随,只需要信仰。 天地为熔炉,英雄为烈火,丰功伟业在其中淬炼,迟早会问世于大器成时。 容虚镜的身形一闪,只给程映雪留下了一团星星点。 战场上忽然狂风大作,古逐月隐约感觉到了某个方向,正有人朝他走来。 他轻轻地推开了池照慕,转身迎风站立着,黄沙吹在他的脸上,让他不由自主抬起手稍做遮挡。 容虚镜一身银白的窄袖长袍,踩着被血染红的黄沙和折断的兵器,朝着古逐月走了过来。 她的手里抱着一枝半开未开的晚木兰,花蕾躺在她的臂弯处,略微撑开的花瓣扫在她的腰间。 不知道为什么,古逐月明明什么也没闻到,却觉得有一股清香渗进他的脾肺,让他浑身的酸累瞬间消失。 “将军所向披靡,”容虚镜走到他面前时,风刚好停下来,“臣,与有荣焉。” 她将手中的晚木兰递出去,等着古逐月接下它。 古逐月看着容虚镜的脸,很奇怪,她并没有笑,他却看出了几分笑意。 他换过左手拿着见微,伸出右手在并不怎么干净的胸口蹭了蹭,小心翼翼地从容虚镜的手里接下了晚木兰。 “谢谢。”古逐月说。 . 尉迟醒架着随手买来的马车,载着百里星楼在夕阳下的茶路上缓慢地奔驰着。 他其实并不是不着急,但他只是有一些些微不足道的私欲,想要将这样的时光延长些,再延长些。 百里星楼趴在马车的窗口上,在徐徐的微风里眺望着远处的落日。 “像个鸭蛋黄!”百里星楼笑着说。 尉迟醒没有回头看她,在他的脑海里,此时此刻百里星楼一定笑得很像另一个人。 一个回不来的人。 “钦达天没见过?”尉迟醒问。 百里星楼眯起眼,看着即将沉入地平线的落日:“就算见过,也不记得,就算记得,也不记得是这样的红色,这样的温度。” “能写下来的,就是落日二字,能画出来的,就是一条线上的圆圈,再看多少遍都是是惊艳的。” “平沙落日大荒西,陇上明星高复低,”尉迟醒说,“是中原的人写来描述落日的。” “平沙落日,”百里星楼慢慢地重复着这句诗,目光落在了荒野地平线上即将西沉的落日上,“陇上明星。” 她抬起头,看见欲落未落的夜幕上果然有几颗星辰悬挂在中天。 “记得了。”百里星楼从马车里钻了出来,坐在了驾车位的另一侧。 她的双腿在马车行进时也跟着一起摇晃,尉迟醒用鞭子一拍马后臀,它便加快了速度起来。 百里星楼的衣衫在风中飞舞,她的心中忽然有股直冲眉心的飒踏之气,直教她想要仰头对着星空高喊出来。 她忽然发现,跟尉迟醒待在一起的短暂时光,是她最轻松的时刻。 “长生!”百里星楼忽然叫他。 尉迟醒侧过头,看着百里星楼,他以为百里星楼要说些什么。 百里星楼偏着头狡黠地一笑:“长生!” 他这才反应过来,原来她只是想叫叫他这个并不是很多人知道的名字。 “嗯。”尉迟醒笑了笑,应了下来。 百里星楼忽然站了起来,在一阵晃动中身形也十分稳定,她指着头顶那可明亮的白色星星:“长生,那就是你。” 长夜还未至,天穹中有颗早一步显现出来的星辰,它的光亮纯净而温和,像极了尉迟醒本人。 尉迟醒有些担忧地伸手挡在百里星楼身后:“知道了,你先坐下。” 百里星楼蹲了下来,凑近了尉迟醒的脸,盯着他干净的双眼:“长生。” 尉迟醒有些窘迫,但好在这一次没有下意识地躲闪:“嗯。” 百里星楼又笑了起来,漂亮的眼尾扬了上去,露出一口洁白整齐的牙齿:“长生!” “你到底要说什么?”尉迟醒被看地有些不自在,最终还是别开了眼神,看着马匹奔跑中的后腿。 “就是莫名觉得,”百里星楼说,“你的名字很好听,你的人也很好看。” “你的一切,都很好。” 尉迟醒的笑意渐渐冷了下来,他沉默了许久,转过头去看向了落日。 百里星楼的心忽然一沉,她感觉到了,突如其来的失落。 像是将快乐无忧的人,忽然一把从悬崖边推落下去那样。心里的恐惧和不甘不是因为即将来到的死亡,而是还没甜够的快乐。 百里星楼伸手触向了自己的心口,不应该啊,这里已经没有心脏在跳动了,怎么还会觉得失落呢? 她慢慢坐了下来,看着尉迟醒望着落日的身影,她有些害怕了。 关于如果百里星楼死了,阿乜歆就会回来的那个问题,尉迟醒还没给她真正的答案。 她突然也就不想知道答案了,或者说她知道了答案,但决定不去面对它。 百里星楼,一生骄傲而自由的钦达天,在一个凡人面前变得脆弱且患得患失。 尉迟醒看着落日藏到了天边连亘的群山之下,夜幕彻底落下,漫天繁星挂上了天穹。 百里星楼已经回到了马车里去,她安安静静地再也没说半句话,他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让她颇为失落。 但人不比神,能够活过千百世,爱过一个又一个,他的所有脆弱和执着,都给了那个从天而降的女孩子。 “尉迟醒,”百里星楼忽然轻声叫他,“我问你。” 尉迟醒向后挪了挪,好让自己听清她要说些什么。 “出场顺序到底多重要?”百里星楼问。 第171章 骗我一生 尉迟醒赶到河西走廊与陆麟臣碰头的时候,真金部族的军队已经整装待发。 沐怀时骑着马,立在一处小土丘上远眺,当看见尉迟醒时,她一夹马腹催着骏马加快速度向他奔去。 “尉迟醒!”沐怀时急急地从马上翻下来,跑到刚刚停下的马车边。 陆麟臣也策马赶了过来,扯着缰绳在在马车边来回转着圈:“你什么时候喜欢这个玩意儿了?” 他明明记得尉迟醒在靖和不止一次给自己抱怨不能骑马,只能坐这种憋死人的姑娘家玩意。 尉迟醒把手里的细鞭子递给陆麟臣:“小声点,钦达天睡着的,你带她先回军营。” 陆麟臣疑惑地看着马鞭:“那我的马怎么办?” 尉迟醒看着他不说话,陆麟臣终于慢慢领会了过来,十分不耐烦地翻下马,从尉迟醒的手里扯过马鞭,瞪了他一眼。 “公主,我有事跟你说。”尉迟醒骑上陆麟臣的马,居高临下地看着沐怀时。 沐怀时咬了咬下嘴唇,努力想藏住笑意,笑意却更是要溢出来:“好。” 两个人一同在草原与隔壁的交界处骑着马缓缓转着,尉迟醒连日来心事重重,人瘦了不少,他自己也许并没有察觉,但都尽数落在了沐怀时的眼里。 “你要是累了,就先回去休息休息,”沐怀时说,“来日方长,有什么事以后再说也不迟。” “抱歉,”尉迟醒说,“我原本不想将公主牵扯进来,但我别无选择,只能求公主相助。” “你才是帝星,”沐怀时说,“该你的东西你就要去抢回来,我乐意帮你。” 尉迟醒猛然抬眼看着沐怀时的眼睛,心里暗暗地骂着陆麟臣:“陆将军还跟你说了什么?” “他说……”沐怀时红了脸,她低下头去,明明很简单的一句话却迟迟说不出口,“他说……” “我知道了。”尉迟醒有些无语,他大概能知道陆麟臣说了什么了。 不沾人情来说,他现在是胡勒因罪出逃的小王子,真金既然搭上前路来帮他,无论真金方提出什么要求,他都必须同意。 他也的确别无选择,比起其他从未接触过的部族,至少真金来得更加可信可靠。 唯一的条件,就是娶沐怀时而已。 “你会后悔吗?”沐怀时见他沉默良久,忽然抬起头问她。 她的眼神有些怯弱,像是害怕听见尉迟醒告诉她些什么她不想听的答案。 “人有时候,”尉迟醒说,“不用活得太过清醒。” 他已经拼上身家性命为阿乜歆执拗过一次了,最后的结果也如他所愿,死。 可现在他的身后,是他需要保护的整个泊川。幕后的狩猎者早就布下了大网,不论胡勒是诱饵还是猎物,那都是他的家乡。 他必须要保护的地方。 “我去了一趟玉门关,”尉迟醒说,“飞羽军果然与我三哥的铁骑勾结,他们是有意放我三哥攻城的。” 沐怀时后知后觉地反应了过来,尉迟醒这是在将让他愁眉不展的烦心事说给她听。 她明明该为他而担忧,却又止不住雀跃了起来。 他在与她同甘共苦,这让沐怀时觉得自己未必已经输了。 “为什么要引三哥攻城?”沐怀时顺着问下去。 尉迟醒摸出了风亦尘的短箭:“他们需要一个听话的草原大君。” 沐怀时话语里藏着的小心思没有被他反驳,她也不管究竟他是默认,或是没被察觉,就暗自窃喜了起来。 尉迟醒又拿出一封书信来:“还烦请公主将此二物,托阿律呼格勒交给靖和皇帝。” 沐怀时接了下来,谨慎地收好:“好,放心。” “多谢公主。”尉迟醒对着她微微低下头去,表示谢意。 “现在南边都在传……”沐怀时有些犹豫要不要告诉尉迟醒。 尉迟醒看着她的眼睛:“传什么?” “说是帝星现世,”沐怀时被他这一眼看得有些晃神,嘴巴不受脑子控制地把话都说了出来,“天下一统是迟早的事情。” 尉迟醒深深地吸了口气,又无奈地呼了出来,他抖了一下手里的缰绳,让身下的马匹往浅草边走。 “帝星。”他抬起头,看见的天上那颗明亮的星辰。 “他们都还不知道是你,”沐怀时说,“迟早该是你的,就会回到你手里。” “我曾经以为我不想争这天下,”尉迟醒的眼神落在星辰上,却又像是透过星辰去看遥远的宇宙,“可好像并不是这样。” 他这一路上都在问自己,真的只是要自保吗,真的只是要屈居在泊川,保护一方的子民吗? 然后他发现不是的,一条条脉络交织在一起,把太多人网了进来,他恰好处在一个,一切都唾手可得的位置。 就好像冥冥之中,他失去了帝星的命格,却碰巧得到了该有的命数。 “不论你做什么,我都在你身后。”沐怀时不知道尉迟醒为什么这么说,但她觉得,只要时间够长,她一定会明白,“或者……” 或者身边。 “怀时。”尉迟醒忽然叫她。 沐怀时见他转身看着自己,眼神温柔如秋水,打碎的星光落在他眼睛里,比天上的星海还令人着迷。 “我有些,控制不住自己了。”尉迟醒说。 “啊?”沐怀时没听懂他的意思。 尉迟醒又背过她去,坐在马上沉默了下去。 沐怀时的心里有了些许慌乱,他愿意把他的事情说给自己听,沐怀时是极其高兴的。 可怎么她就在这么关键的时候,无法听懂他了呢,以后若是这样,他不愿意说了该如何是好? “尉迟醒!”沐怀时有些着急,“你若愿意便多对我说说,我会努力靠你更近些,若不愿意,也不要疏远我,我真的能懂的,只是需要些时间,一些些,就一些些。” “好不好?” 尉迟醒停了下来,等到沐怀时走到了他身侧,他偏过头笑了笑:“不是,我在想事情。” “想什么?”沐怀时连忙追问。 她太过于担心了,尉迟醒的话总是那么少,总爱把一切藏在心里,她想要知道都没有机会。 “我以前说过无数次,想过无数次,”尉迟醒说,“这天下不是我的,我不必去争,可偏偏就这么凑巧,它本该是我的。” “我自以为静如止水的心,也开始躁动不安了起来,它要我去争,要我去抢,要我去拿回——” “——属于我的东西。” 沐怀时试探着伸出手,覆在了尉迟醒扯着缰绳的手背上,她对着尉迟醒笑了笑:“那么多人告诉你,那不是你的,可我从见你开始,就觉得你配得上世上最好的一切,包括一统后的帝位。” 沐怀时的指尖由于心中的不确定和紧张,有些冰凉和微颤,她心里其实觉得尉迟醒一定会不动声色地挪开。 但他没有。 他回以一个安慰的微笑:“以后有什么想问,慢慢问就是,不用着急。” 沐怀时愣了一下,然后迅速红了脸,她收回手,低下头去藏住上扬的嘴角。 她的一生,一直到现在,都是顺遂而如意的,她走到自己心上人的身边,仿佛好像也并没有经过多大的波折。 沐怀时忽然觉得,这世界,还是温柔的比较多,残忍的比较少。 “阿律呼格勒进来身体如何?”尉迟醒问,“我想我得跟他商量一下接下来的动向。” 沐怀时有些抱歉地笑了笑:“你还是跟我说吧,我去告诉我父王结果就好,他……” 看沐怀时这为难的神色,尉迟醒大概也知道了为什么:“也好。” “这事与你无关的,你是很好的人,”沐怀时连忙解释,“他早晚会知道的,他一定会喜欢你的。” “他现在有些生气,”沐怀时补充道,“是因为我胡说了一些事情,让他以为你是个不怎么负责任的人。” “娜仁托娅,你真的想好了要嫁给我吗?”尉迟醒问她。 夜风忽然吹了起来,尉迟醒鬓边有几缕头发在里晃动,沐怀时抬起头,看着那些不安分的头发。 她忽然伸手,替他别到了耳后去:“尉迟醒,我给你兵马,给你粮草,给你最坚定的信任,我只要你答应我一件事。” 沐怀时收回手,微风吹过她的脸庞,她看着尉迟醒的眼睛,神情像个执拗的孩子:“我以后如果忍不住问起,你心中最爱到底是谁,你不要回答我。” “因为我,一直都知道答案,我要你骗我,骗我一生。” “事成后我也不会和离的。”沐怀时抓住缰绳,在繁星下策马而出,朝着远处奔去。 她举起一只手,仿佛想要拂过天上的星辰:“尉迟醒!——” 沐怀时抬起头,在星光下闭上了双眼,高喊过他的名字后,她忽然放低的声音,像是说悄悄话一样,把心底最深的话,说给她自己听。 “我爱你。” 尉迟醒立在原地,看着无拘无束的真金公主策马远去,她的爱恨都很纯粹而外溢。 他不需要揣测就能清清楚楚地感受到。 不知道过了多久,尉迟醒已经看不见沐怀时的身影了,却还依旧立在原地,朝着她消失的方向。 他终于也夹了下马腹,沿着沐怀时走过的路回到军营去。 一滴水从天穹上落了下来,不偏不倚正好打在了尉迟醒的嘴唇上,他抬起头,看向了繁星闪烁的天穹。 这种心下一惊的感觉,让他不禁自嘲地笑了笑,他在害怕什么呢? 这种感觉又和害怕不太像,就是一种不愿意让深爱的人失望,终究还是让她失望的那种百口莫辩之感。 他原本以为抬头会看见谁? 尉迟醒心里其实早就有了答案,只不过他刻意将她的名字藏在的层层迷雾里,并且阻止自己去看清。 百里星楼问他出场顺序到底多重要,尉迟醒甚至阻止了自己去深想这个问题。 他不能搞明白她为什么这么问,又是为什么要问这个,哪怕答案呼之欲出就在眼前。 尉迟醒忽然策马扬鞭,他想用这春寒时的夜灯,吹醒自己那颗险些失去分寸的心。 百里星楼坐在云端,看着脚下戈壁上的那个少年,他骑着马在属于他的天地间驰骋。 “钦达天。”顾长门的声音在她背后响起来。 百里星楼没有回头,闻霜来扇动双翼带起的风将她的发丝扬起,她觉得这里比巍峨的雪山之巅还要冷。 寒彻了空洞的胸腔和四肢百骸。 “长门先生。”百里星楼侧侧过头,低垂着眼,“我心情不大好,就不与长门先生多纠结礼数了。” 顾长门从闻霜来上走下来,踩着云层走到百里星楼的身边,他现在她的身侧,一眼便看到了戈壁上纵马的少年。 千年光阴,百年蹉跎,不论谁先遇见谁,谁先走近谁的心里,也不论身份如何,地处何位,只要他们相遇,就必然会不自觉靠拢。 顾长门守着太一星,见惯星海里的宿命纠缠,却还是头一次意识到,哪怕在规则之外,只要涉及情爱,世间之理也大都适用。 “钦达天将心脏给了他,”顾长门说,“他若失落,钦达天当然也不会快乐。” “他为什么失落呢?”百里星楼真的不明白。 他已经知道了自己的帝星命格,已经有了生死相依的挚交好友,还有了不论如何都要站在他身后爱他的人。 换做任何人,都该感到喜悦才对。 “我做错了吗?”百里星楼低声自问。 “钦达天不要多想,”顾长门不动脑子都知道百里星楼在想些什么,“关于她,您也没有更多的选择。” 百里星楼摊开手掌,那本小册子出现在了她手里,她翻到了最后一页,上面整齐地写着很多阿乜歆。 那是她在神树下所写,她把尉迟醒被云中剑刺中后的每一声阿乜歆,全都记了下来。 百里星楼的指尖从字体上摩挲过,猩红的记忆混着绝望而卑微的爱,让她没有心脏的胸腔一阵刺痛。 “阿乜歆。”百里星楼念着这个名字,却学不到尉迟醒那时的半分神态。 “钦达天还是不要再想了。”顾长门有些担忧她。 “你该去找你的掌门,”百里星楼从云端跳了下去,胜雪的双翼展开,带着她在夜空中滑翔,“不是我。” 第172章 中原逐鹿 永定二十五年,天下发生了很多大事,但最让靖和打碎牙齿往下吞的,是真金部小公主与胡勒小王子的婚事。 这场在大荒西旅行的婚礼,新人执手穿过举着矛戈的真金勇士,在他们淳朴而真挚的祝福里,一路走到了朝北的礼台上。 他们拜过北方的海子,拜过天上的诸神,拜过在场的阿律呼格勒,以及无法出席的大君和阏氏。 大巫祝对尉迟醒说,从今往后,你就是她的丈夫,对沐怀时说,从今往后,你就是他的妻子。 你们要一起走过漫长的征途,驱散雾霾和云烟,在风雨飘摇中也绝不放开彼此的手。 “你,”大巫祝看了看尉迟醒,又看了看沐怀时,“能做到吗?” 沐怀时穿着真金的嫁服,明艳动人似天边绚烂的霞光,她盈盈地笑着,藏不住心里快要溢出来的欢喜。 她曾在雷州穿过一次婚服,那时她心里希望身边是他,却从未曾想过站在她身边的竟然真是尉迟醒。 就像现在,她也未曾想过,他再次站在了她的身边,要与她共同走未来的路。 “我沐怀时一生,”沐怀时笑着说,“只爱他一人。” “如影随形,如星随月。” 沐怀时其实还想说,尉迟醒愿意做帝王,她就陪着他,帮助他,直到他踏着枯骨走上万人簇拥的路途尽头,登上王座,将一切本该属于他的都尽收于囊中。 他要是觉得太累,那她也可以陪他走过山川,看过繁花,做平凡人世里庸碌无为的普通人。 但她想,这些话可以留着,一点一点,让他自己感受到,体会到。 她不怕走不进尉迟醒的心里,她怕的,是不在他的身边。 真金的勇士们敲着盾牌,为他们的公主欢呼起来,他们其实也并不知道这个站在这里,娶了他们公主的男人是谁。 但真金的男人向来坦荡直率,她们的公主既然喜欢,那他们一定就是合适的,一定就会走到白头的。 阿律呼格勒抬起手,勇士们的呼声在瞬间安静了下来,他看向了自己的女婿,在场的所有人都跟着他看向了尉迟醒。 “你站在我身后,有雾霭时我在前,有风雨时我在前,”尉迟醒说,“我是男人,我该保护你。” 勇士们再次敲着盾牌欢欣鼓舞了起来,阿律呼格勒也总算是笑了起来,他大力地揽过尉迟醒的肩膀,握拳锤了一下他的胸口。 沐怀时低下头去,看着胸前的松绿玛瑙项链傻笑。 现在的一切,她觉得很好,好到从前,她并不敢想。 陆麟臣靠着一根木桩,端着粗糙的大口碗慢悠悠地喝着酒,从他这里,虽然离得远,但恰好能够看见礼太上的一切。 他听见了尉迟醒说的话,也知道他说出口的,都是他一定能够做到的。 “你见过冰山吗?”陆麟臣对着前面的空气说话,“我觉得尉迟醒就有点像,当然我的意思不是说他像坨冰块。” 木桩后的帐篷里有几声微小的衣物摩擦声,混在一片嘈杂的欢呼里,陆麟臣还是听得清清楚楚。 他知道,里面的人一定在听。 “他说话只有一分,藏在下面还有九分,”陆麟臣说,“他都是只说不做的,说起来,我还真没见过他在哪一次面临危险时,选择躲在任何人身后的。” 陆麟臣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喝醉了,这么高兴的日子里,他竟然在替尉迟醒觉得难过。 有时候他也尝试过去讨厌百里星楼,但他越是尝试,就越是发觉自己像个无理取闹的傻子一样。 这种感觉就比较难受了,插进尉迟醒心脏里是她的剑,他想尽办法都没法迁怒这个人。 而且此时此刻,他竟然还有些更加莫名其妙的想法,他竟然会觉得百里星楼在难过? 陆麟臣在心里扇自己巴掌。 “你看,他今天说要保护这位宝贝似的公主,以后就不会让她难过。”陆麟臣补了一句。 补完他就又想扇自己巴掌,怎么的,他是在故意激百里星楼? 你想要百里星楼怎么反应,你就明说吧。陆麟臣在自己指着自己骂。 这种话他也就是在心里想一想,没有目的或者目的很奇怪的话,他以前从来没有说过。 今天怎么就这么嘴贱? 百里星楼站在帐篷门口听着,陆麟臣再没说话后,她就又走了回去。 婚礼匆忙,除了他们大婚的帐篷精心装饰之外,其他的帐篷都只是象征性摆了点瓜果干和装饰物。 百里星楼走到床榻边,才看见那里放了一条手带。 真金部贵族大婚时,来参加婚礼的有人都会在左手上系上这条手带,代表着对新人的祝福。 也是他们一同,向天神祈愿,让这对夫妻更少磨难,更多欢愉。 百里星楼拿了起来,系在左手上靠着窗坐了下来。 羊皮的窗帘搭在木框上,挡住了微凉的夜风,觥筹交错的豪言壮语混着酒香肉香,从细缝中飘了进来。 百里星楼闭上眼,仔细地体会着这样的尘世烟火气。 她光是坐在这里,就仿佛能够看见大笑碰杯的将士,红光满面的长辈,和携手并进的夫妻。 守护着苍古神树,百里星楼没有机会见过多少婚礼,来念渡一的人们,他们的记忆总是灰蒙蒙的。 就算是欢愉,当成为人们一心想要遗忘的累赘后,都会变得异常苦涩。 她的生长于往事中的神灵,一直在尝着世间最苦的苦涩。 可这场婚礼的所有人都是开心的,她却还是只体会到了苦,苦在喉头,渗入脾肺,毒杀百骸的苦。 百里星楼忽然瞥见铜镜中的自己,眉心不知何时拧了起来,她抬起手,用食指指腹点在那里,轻轻地抹平。 “阿乜歆。”百里星楼看着镜子,扬起嘴角扯出一个微笑。 不像。 能够照亮他一生的女孩儿,一定是太阳般的耀眼。 他的太阳落下去了,少年又回到了属于他的心门之中,用层层的强大的外壳,去伪装他脆弱而敏感的心。 . 池照慕有些生气,她怒气冲冲地往古逐月的军营里走过去,对一路上的问礼置若罔闻。 “将军要去哪里?”言恬被池照慕撞开,小跑了几步才跟上了她。 池照慕终于回过神,看见了眼前了言恬,她停下步子看着他:“抱歉军师,心里烦躁,没看见你。” “将军为何事烦躁?”言恬问。 池照慕看着言恬虽然是在提问,但是明显又了然于胸的表情。 “你知道你还问我?!”池照慕一把推开他,继续往前走,“古逐月呢,他人在军帐还是演武场?” “将军去找他,”言恬说,“什么也改变不了的。” 池照慕停了下来,转头大跨几步过来,站在了言恬面前:“你知道他干嘛了吗,我手底下给他五万兵马,他把我舒家的人给撤职逐了出去。” “知道。”言恬如实说,“他还提拔了一群前来投靠他的草莽,甚至让一个姓苏的前飞羽军做了他的帐前副将。” “知道你还拦着我!”池照慕作势要推他回去,“回去回去,哪里来的回哪里去,不要打搅我……” 池照慕说着说着就醒悟了过来:“你来这里干嘛?” 她忽然想起来,言恬应该在她舅舅那里才对。 “你不会是投诚于他了吧?”池照慕盯着言恬。 “属下也就是为这事儿来找古将军的。”言恬说,“一猜就知道,舒家外戚在古将军这里吃了亏,一定会去找将军。” “而将军这个……”言恬上下扫了一眼池照慕,“这个爆脾气,肯定要来找古将军理论。” 而这个理论,最后究竟会不会因为池照慕态度强硬而变成单方面跳脚,言恬就不好下定论了。 虽然这几率很大。 “你见到他了?”池照慕问。 言恬摇头。 “见到容……”池照慕忽然觉得不对,连忙改口,“见到镜尊位了?” 言恬还是摇头。 池照慕疑惑的表情写在脸上,仿佛下一秒就要暴躁地问他谁都没见到为什么拦着我。 “程先生也在这里,”言恬说,“程先生让我回去,古将军这么做,百利而无一害。” “他怎么也在这里?”池照慕一愣。 “大概是来找镜尊位的。”言恬说,“程先生告诉我,如今递了投名状给古将军的,少说八万人。” “八万……”池照慕也不是不敢想,秦关一战后舒震其实料到了会不断有人加入进来。 但她没承想才短短几天而已,就有这么多人,而且这些人仿佛是直接投到古逐月那里去了,并没有经过舒家任何人的手。 而且现如今,古逐月还直接卸了几个舒家外戚的军职,扶持起了来路不明的人。 “知根知底吗他就敢什么都收?”池照慕还是觉得不行,还是得去找古逐月,“不行他不能这么玩。” 言恬情急,一把抓住了池照慕的手腕:“玩?池将军觉得这是在玩?” 池照慕回过头,看着言恬拽着自己的手。 言恬颇为抱歉地松开了手:“抱、抱歉。” “你想说什么?”池照慕问他,“叫我提防他,打压他,把一切权柄握在我的手里?” “言军师,我不是帝星,他才是。” “英雄倍出,中原逐鹿,胜者为王,”言恬说,“这是一场赌上性命的战争,将军若一定要意气用事,全当言某未曾提及便好。” 池照慕见的,大多都是言恬一副老好人顺着她意思行事的模样,如今态度忽然强硬了起来,原本该有的逆反心理,却迟迟没有出现。 她被训得一愣一愣的:“那怎么办,这些人要来投奔他,我也拦不住啊。” “将军今日来找他做什么的?”言恬问。 “当然是找他理论……”池照慕想也没想就回答道。 “属下不是问这个,”言恬打断了她,“属下是要问,将军来找他谈这件事,是要一个什么样的结果?” 池照慕被这样一问,更是有点摸不着头脑了,她只是想来质问他,心里对于如何安置被撤职的舒家外戚,其实她也没个谱。 “池将军自己都没想好的事情,”言恬笑了笑,“恐怕无论如何也过不了镜尊位这关,她如今守在古将军身边,一切决策其实都是出自于她。” “我以为是因为他……”池照慕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她忽然发现自己犯了一个很致命的错误。 她以为。 古逐月出身低微,她本以为是他有意扶持这些草寇出身的有志之士,但往深了去想想,他其实很难考虑到这些。 这是一个很聪明的举动,这样的情形下笼络平民是对未来帝业的一大助力,凡眼光长远者其实几乎都会想到。 但古逐月的心思,池照慕感觉似乎只是强烈而无法按耐的复仇欲。 他想杀,他想战,他想以牙还牙以血偿血。 与称帝的千秋功业相去甚远。 “将军,泊川与靖和的矛盾,”言恬说,“其实在我看来是因为靖和太把自己当做恩人了。” “将军或许潜意识里认为自己对古将军有知遇之恩,但其实不论他靠着谁,镜尊位都可以一手扶持起来。” “与其让他们记着恩情而与我们齐头并进,不如将军手中握着重要的权柄,或者站在重要的位置。” “可是……”池照慕有些犹豫。 “情之一字,”言恬说,“实难长久。” 池照慕看着言恬低下头,她也不知道言恬这个情,是他刚刚所说的情,还是藏在她心里的情。 “好了,”池照慕沉默了很久,终于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来,“知道了,我会认真想想的。” “不止要认真,”言恬抬起头,看着眼神飘忽的池照慕,“还要快,越过幽州和沧州,我们就再次到皇城了。” “为何一直不见宁还卿?”提起皇城,池照慕一下就记起来了这位上将军。 “泊川的小王子,”言恬说,“娶了真金的小公主,也许宁还卿带着飞羽军主力去了越人城。” 池照慕忽然来了灵感:“那我让古逐月娶我,做他明媒正娶唯一的正妻,日后四方征战,便是国事,也是家事!” “真金部这个小公主,定然也就是这样借兵给那个什么都没有的质子的。” 第173章 让步 天下从来不缺跌破眼珠子的大事,也从来不缺闹得沸沸扬扬的奇闻。 比如,靖和忽然就割了西北境三十座城池给真金。 真金在靖和的正北方,国土呈东西向横于北海子和靖和沧州之间。 靖和割给真金的三十座城,恰好又是南北向,横于靖和与泊川之间。 这样的格局之下,靖和的北面和西面,都直接且只与真金接壤。 而真金的新王,叫尉迟醒。 阿律呼格勒并没有力排众议将真金的王位给他,而是将靖和所割的城池和真金原本就与靖和接壤的地界,全都给了尉迟醒。 让他带着自己的小女儿,在泊川、真金、靖和三国的交汇地,自立了门户。 当世人将这片地界,称为衡州。 后世对这当时并未引起多大轰动的立国,有许多的猜测。最为普遍而广受认同的说法就是,当时的文敬大君,是为了能够放手一博。 往东,他便能够轻易参与到群起而争天下的大局中去。 往西,他其实也能毫无顾忌地后退,就算东出不利,泊川终究也还是有这位小王子的栖身之地。 而北方的真金和南方的震州,大多数史学家谈起这两个地方,都会心照不宣地相视一笑。 这种默契感,就好似说起哪位达官贵人家的闺闻秘话一样,不可多说,无法多说,也没必要多说。 也就是在这一年,靖和刚签了割地的文书,闻名天下的骠骑将军陆征,就回到了金吾卫当中。 风将军一生的心血,最终还是交付到了他最信任的人手中,哪怕其中波折颇多。 但其实也还有另一种流传度也很广泛的说法,说是当时,南方北上的神武皇帝,如同一颗耀眼的太阳,将尚在温养势力的文敬大君的风头,盖了过去,所以他不得不选择藏锋。 不过这个说法向来被某些热爱钻研文敬大君生平史的学者唾弃,他们惯爱唾骂神武皇帝是个窃贼。 他们说,窃贼偷来的光环,如何能够照耀史册。 他们还说,就算文敬大君失去帝星命格的加持,也不断有人汇聚到他的身边,这才是真正的帝王。 甚至还有人猜测,若不是一开始的阴差阳错,天下一统也不会推迟几百年。 但历史的走向,其实并非一个人,或者一群人就能够改变的。 人们不信天定的命数,却也不得不感叹,从繁复的细节中将大的脉络梳理出来,就会发觉原来,一切真的早就有了定数。 未登上高位的神武皇帝在这一年,还只是一个锋芒初露的烈威将军。 提亲的队伍到了门口,他都还在沙盘前纠结于从沧州攻入皇城,还是从冀州攻入皇城。 “将军。”苏灵朗拦下了队伍,先进军帐通报给了古逐月,“言军师带着……” 那一大箱一大箱的东西应该就是聘礼,但苏灵朗总觉得这样说出来似乎不太对劲。 “带着什么?” 问话的人叫余明遥,是古逐月从死人堆里顺手刨出来的秀才。 苏灵朗的嘴唇动了几下,最终还是没能张口说出来。 余明遥走到门口,掀开帘子又放下,同手同脚地走到了沙盘前站着:“我就说,只是裁撤了舒家的人,他们怎么一直没来问话。” 他其实已经准备好了一整套说辞,来应对任何舒家人的问话。 这种事情一不能劳烦镜尊位动脑子,二不能过问苏灵朗这个武夫,就在余明遥以为自己终于能舌灿莲花步步为营为古逐月拿下更多的利益时。 舒家竟然没动静。 然而一有动静,就是直接带了聘礼,来了古逐月的帐前。 “让他们进来吧。”容虚镜的声音是从古逐月的身后传来的。 余明遥已经习惯了她的来如风去无影,对于这种司空见惯的事情,他终于保持了一次冷静。 “尊位。”余明遥拜过容虚镜。 “从沧州走,”容虚镜走到古逐月的身边,伸手指了一下沙盘中的南行宫,“南行宫中军备虽都是花架子,粮草却是实打实地能够让将士吃饱。” “冀州有屠幻族。”古逐月说,“这两条路就是粮草和军备的选择。” 古逐月不愿意放弃军备,越接近皇城,也就意味着他们将要面对的靖和军越强。 此前的按兵不动,有极其大的可能就是宁还卿带着飞羽军在皇城关前等着他们。 而飞羽军手里,有当世射程最远,准头最高的弩箭。 他们还有金吾卫,由陆麟臣带领的金吾卫。 “可古将军也需要想到。”言恬跟着苏灵朗走了进来,还没接近沙盘,就说出了自己对局势的看法,“屠幻避世。” 言恬将一枚铜板弹到了冀州的地界上:“屠幻族就这么大,古将军要如何确认这片土地上,这枚铜板究竟在哪里?” 身后的提亲礼不断被搬了进来,余明遥和苏灵朗站在搬礼的人中间,在来来往往中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镜尊位说要他们进来的。”余明遥发觉古逐月正看着苏灵朗和自己,莫名就想解释一下。 容虚镜倒是坦荡,直接走到了提亲礼前,拿起一个盒子打开。里面只放了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小麦六百石。 容虚镜看过后又放了回去,推回了木盒的盖顶,在礼品堆中环顾了一圈:“少了些。” “什么少了些?”古逐月完全是被蒙在鼓里。 余明遥仿佛明白了些什么,他也扒开一个箱子,从一堆齐整的盒子里抽出一个来打开:“骏马……” 他读了两个字,后面就没声了。 苏灵朗好奇地凑过来看了一眼,脸上的神情也变得微妙了起来。 古逐月心中生疑,放下了手里的沙推走了过去,抢下纸条看了一眼:“骏马六十匹?” 言恬点头,走到了被余明遥打开的箱子旁,他弯腰抽出数个盒子,一一打开后放在桌上。 “稻米三百石,矛五十,盾一百,马鞍两百副,钢四百斤……”言恬说,“这些东西,我想各位应该大概能猜到是什么了。” 是军备。 从粮草到兵器,从兵器到武装,这里是征战除了活人以外,需要的一切物品。 余明遥一下就明白了过来,人你们有,但这些东西,未必就够。 他忽然发现自己还是差了言恬一截,这种滴水不漏毫无破绽和讨价还价的做法,远不是他能从圣贤书里学到的。 “尊位还觉得少吗?”言恬问。 “言恬,”容虚镜说,“这些东西只要有时间,古将军未必就缺。” “尊位,”言恬笑了笑,“这世上最珍贵的,难道不就是时间吗?” 余明遥的头皮一紧,他也是被古逐月留下来做幕僚的,而舒将军帐前这位,竟然能够跟镜尊位叫板。 在道理上不输且就算了,在气势上也没有被压倒,实在是厉害。 容虚镜的眼神冷冷地一扫:“你与本座谈时间珍贵?” 古逐月在心里掂量了一下,不是他说,言恬可能真的搞错了概念,时间对于容虚镜来说虽然不是完全没意义。 但也绝对不算是什么珍贵的东西。 言恬还没接着说些什么,容虚镜却忽然松了口:“你回去吧。” 言恬看着容虚镜的神情,就知道这事已成,便不再多说。 其实容虚镜的表情少,但仔细看,还是能看出些东西来的,至少言恬觉得自己已经能够捕捉那么一些些了。 比如现在,他知道容虚镜一定是想到了什么,所以让步了。 “多谢镜尊位成全。”言恬拜过她,转身离开了军帐。 古逐月有些疑惑,他不断打开盒子拿出一张又一张的纸条,上面写着的也大都是他需要的东西。 只是有一样,他打开了以后,愣了许久。 纸条上写着:一世真心。 . 池照慕躲在夜色里的灌木丛中,等着提亲的队伍走过后许久,才看见言恬慢吞吞地垂着头走出来。 她的心脏咯噔一下就掉到了低谷中去。 “言恬!”池照慕从灌木丛中跨了出来,急匆匆地跑到了言恬身边,“言恬!他们不是空着手出来了吗?!” 池照慕明明看见提亲的人是拿着东西进去,空着手出来的,言恬不该一副失败的姿态才对。 “他没答应?”池照慕有点害怕听见他说没答应。 好在言恬抬起头,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来:“他答应了。” 池照慕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整个心脏又活泼地跳动了起来:“答应了就好,就好。” “那你干嘛一副任务失败的样子,”池照慕佯怒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垂头丧气地我以为他敢拒绝我呢。” 池照慕忽然又惴惴不安了起来,既然要成亲,那她的婚礼一定要比世上任何人的婚礼都更加隆重更加轰动。 可这在行军途中,哪里去找最好的裁缝,最好的妆娘,最好的厨子。 和最好的一切。 来筹办这场最好的婚礼? 池照慕一下子愁得不行:“完了完了,没考虑到他真答应,我该上哪儿找人办婚礼。” “遭了!”池照慕子一拍自己的大腿,嫁衣得自己绣,才能白头携手一生,她一直就没学过这个。 “那我不是还得找个绣娘?!”池照慕忽然头大,“让她慢慢来教我?!这谁能等这么久?!” 池照慕又想到梳头的木梳,这梳子可得她自己去亲手选木头,盯着做木梳的老师傅做好。 但是这战事正是热火朝天,估计有点本事的手艺人,早就躲到了深山中去。 “连梳子都搞不到最好的?!”池照慕有点不可置信。 她这边忧愁了一个来回后,发现言恬正无声地看着他,仿佛是已经等了很久的样子。 “你真有这么喜欢他?”言恬问。 喜欢到了,就算不知道他为什么娶你,也要嫁给他的地步。 “我其实不知道我到底多喜欢他。”池照慕耸肩,“也有可能根本不喜欢,就是想陪在他身边而已。” “是不是听上去像心血来潮的说法?”池照慕问。 言恬笑着摇了摇头:“没有,池将军日后,定会得偿所愿的。” 池照慕被他这大起大落的态度搞得有些懵:“你怎么了?到底想说什么啊?” “将军为何要我替将军准备提亲礼?”言恬问。 “我哪儿懂这些,”池照慕理所当然地说,“就是觉得你懂得多,又善于揣度人的心思,送的东西肯定得体又恰当。” 池照慕当时其实没想过一下就能成,也就是让言恬去试试而已。 没想到这试试就试试,还真的试成了。 “是,”言恬低下头,“揣度人心。” “这词儿难道是骂人的?”池照慕以为自己说错了话,“收回收回,我就是觉得你聪明,聪明。” 言恬抬眼看着她:“没有,将军说得很对。” 池照慕确实说得很对,言恬如果没有把这场试探性的提亲变成两方势力的谈判,成功几率其实真的不太大。 古逐月如今正像是一面极其惹眼的旗帜,他在哪里,追随他的人就会赶到哪里,他的长剑所指,就必定有人为他赴汤蹈火。 但他出身草寇,没有封土就自然没有可靠的军备来源。 言恬不知道容虚镜选择做出让步,是不是因为想到了就算有愿意为古逐月提供军备的财阀,他们也需要进行你来我往的谈判。 这是任何宗派都无法左右的,想要在乱世中分得一席之位的贪婪心。 但他知道,想让古逐月娶池照慕,只能让他身边的人,明白池照慕代表着什么,能够为他们带去什么。 而这些,既必须是池照慕能拿得出的,也必须是他们不可缺少的。 言恬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池照慕,她的神色里有股属于少女的娇媚感,是往常很少能在她脸上看见的。 她很期待着与他一生为伴,就连想到这里,嘴角眉梢都是藏不住的喜悦。 言恬想,这样政权上的筹谋还是不要闯进她的梦里好了。 这些虽然是摆在现实里血淋淋的真相,但对于她来说,她不需要看见,她的愿望实现了,这就是最后的结果。 而那些谈判和博弈,只要她想,言恬就会竭尽所能,为她谋划。 第174章 一世真心 古逐月拿着纸条,右眼皮跳个没完。 “写的什么?”容虚镜问。 古逐月抬起头,发觉容虚镜正看着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他感觉容虚镜可能已经看了自己很久了。 “一世真心。”古逐月翻过纸条,展示给容虚镜看。 “属下告退。”苏灵朗很是知趣地转身离开。 余明遥后知后觉也反应了过来:“属下,属下也告退了。” 帐篷中忽然恢复了寂静的状态,明烛燃烧时蜡油滑落声都仿若雷霆。 “这是什么?”古逐月指着纸条问,“粮草兵器里藏着一世真心?” 容虚镜的眼睛从纸条上扫过,难得地,古逐月感觉她差点翻白眼。 “你刚刚是想翻白眼吗?”古逐月很没眼力见地问。 “这些都是池照慕的提亲礼。”容虚镜说,“她要嫁给你。” 容虚镜的食指点在了古逐月的嘴唇上:“有些话我不想听。” 古逐月的眼珠子动了动,他想说话,但嘴巴都没法张开,只能看着容虚镜转过身,负手站在沙盘前。 沙盘中,是各大州的地图,他们现在占了秦岭以南的诸州,跨过秦岭后,就要面对财力兵力都强盛许多的北方诸州。 “你如果实在不想娶,”容虚镜拿着一根细杆,指向幽州,“明氏在幽州,雷氏在雷州,放州还有……” 容虚镜沉思了一下,放州拿得出手的财阀其实不比其他州少:“有谷梁氏和陈氏,但他们恐怕不太好谈。” 容虚镜又想到青州和湛州,这两个州在靖和皇城一左一右,惯出财大气粗的世家,但他们和靖和官场上的人走得太近了些。 其实财阀依靠着哪个政权,对于他们来说并没有多大的区别,最重要的是对他们敛财有没有帮助,有多大帮助。 但容虚镜考虑得稍微长远点,这些利器对于建立一个新的帝国来说,确实是最快的选择。 然而遗留的问题,也会困扰着一代又一代王座上的帝王。 容虚镜想交给他一个风清气朗的国家,而不是一个需要他竭尽心血去救治的国家。 野心勃勃的财阀,不在她的选择之列。 “雷州的雷氏和幽州的明氏,”容虚镜说,“掌权者的下一辈皆无男儿,这是你剩下的两个选择。” 容虚镜解了他的禁制,恢复了他说话的自由:“不想娶池照慕,就可以从这两个之间选一选。” “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古逐月说。 很明显,他这不是一个问句,而是一种指责。 “你已经走到了这个位置,”容虚镜说,“你没别的选择。” 古逐月心中有些窝火,但他不能对着她发泄,只好握紧了剑,准备转身离开。 “古逐月,”容虚镜抓住了他的手腕,“你觉得帝王的后宫是为了什么?” “他们真能喜欢那么多女人?” “皇帝的婚事就是政事,政事就是婚事,”容虚镜说,“你身边少不了将要扶持你走下去的人。” 古逐月没读过多少书,但他记得一个很是荒诞的传闻。 靖和建国初时,当时的皇帝爱上了一个奴隶之女,他身边女人无数,唯独对这一个奴隶的女儿异常着迷。 于是他主动攻打了北边的罗刹,挑起两国争端,并且克扣了出征将军的粮草和兵马。 将军战死皇帝将这个年老的奴隶扶上马,封他为宣威将军,让陆家人做他的副将,令他们出兵抗敌。 结果很显然,在世代征战的陆家将军带领下,罗刹很轻易就被击败。 于是这位奴隶,借着战功,带着全家人一起脱了奴籍,皇帝也终于将他心爱的女人,封了贵妃。 这个传闻到底是真是假,古逐月其实并不知道,这种浓墨重彩的故事在无情的时间长河中依旧如此生动,也只能说明人们对于皇家之事向来关注。 但其中有一点,就算古逐月没有读过多少书,他也能够领会到一些。 那就是就算坐上了皇帝的高位,自己要喜欢谁,要娶谁,其实并不会变得容易很多。 甚至还会变得更困难。 “更何况,”容虚镜说,“你心里的人,已经回不来了。” 古逐月闻言抬眼,看着容虚镜冰冷的瞳孔。 “你决定就好。”古逐月扯出一个满不在意又无奈至极的苦笑,“反正一直都是这样,你说有用,我就照着做。” 容虚镜愣了片刻的空隙,古逐月已经脱开她的手,朝外边走了出去。 “你就是这么看我的?”容虚镜的声音依旧冰冷,哪怕她有些慌张地问出这个问题,古逐月背对着她,也没听出来几分情绪。 古逐月刚巧走到门口,他停了下来,看着自己面前的皮帘子:“抱歉,我并非有意出言相伤,可我的心情,实在有些不太好。” 岂止是不太好,古逐月感觉胸腔里那股愤怒和悲伤,像是地心熊熊的烈焰,要将他烧穿了一般。 他只要一想起那个,曾经带着他飞入云霄,远离凡尘的人已经离开了,他就变得无比暴躁不安。 上苍给了他一些许关于这个世界的美好面,然后又把它毁灭揉碎在他眼前。 这种情绪盘踞在他心里,让他觉得世上的一切,都在有意与他作对。 “这世上的人这么多,”容虚镜在他身后说,“总会有人让你能够忘记她。” 容虚镜其实想过无数次,干脆直接将他的回忆抽离出来,让他忘记那个叫做阿乜歆的女孩子算了。 但她最终还是没有。 古逐月这个人,其实在意的东西也并不多,容虚镜觉得自己没资格夺走他不愿意放下的东西。 哪怕是毫无意义的回忆。 “可谁还会,”古逐月轻声说着,掀开帘子走了出去,“抓住我尘灰遍布泥污不堪的双手?” 容虚镜想起来,她把晚木兰递给他时,他在胸前蹭了蹭自己的手。 可他的手上都是血,还是将花枝蹭上了刺眼的红色,他嘴上什么都没说,眼神里的遗憾却出卖了他。 他一直是,孤独,脆弱而自卑的。 “我不算吗??”容虚镜忽然自问。 . “王妃。”守门的人行了拜礼。 沐怀时连忙摆手,示意他们小点声:“北州王在里面多久了?” 两个守卫对视了一眼,齐刷刷地摇头:“属下刚轮岗过来,至少属下在这里时,北州王没有出来过。” 沐怀时点点头,提着手里的食盒小心翼翼地走了进去了。 这里就是越人城的城衙,尉迟醒不想大兴土木,暂时拿这里来当做衡州的都城王宫。 其实越人城的城衙,比整个铁王都还要大。 因为越人城的位置,使这座城成为了南北东西的交通枢纽,南来北往的商客使臣让这里,繁华得不像是西北地界。 可惜靖和与泊川的冲突,让越人城大部分建筑都被烧毁,好在还留下了城衙。 沐怀时走进来几次,依然还是觉得这里很大。 尉迟醒和一张书桌在这个空旷的殿中,显得无比渺小。他身上盖着一条披风,趴在了成堆的文书上打瞌睡。 沐怀时走到书桌边,轻轻地放下了食盒,替他整理着乱糟糟的桌面。 殿中有处天井,是尉迟醒后来嘱咐人加扩的,天井里种着一颗杏树,头顶的阳光洒下来,正好落在树上。 沐怀时正看着树,忽然一片阴影就压了下来,有人落在了树巅,借着树梢回弹的微弱力量,朝着尉迟醒这边飞了过来。 “尉迟醒!”百里星楼说,“陆麟臣已经安全进入……” 她在下落的过程里,看见了正在抬头看着自己沐怀时,很奇怪,她感觉沐怀时看自己的眼神,并不是十分友好。 百里星楼落地时,尉迟醒刚好撑着自己坐直了起来:“怀时,你怎么在这里。” 沐怀时打开了食盒,拿出了点尚且温热的糕点:“听他们说你这几日有看不完的文书,就给你做了一些护眼的糕点。” 其实她还没说完,她并不怎么能看懂汉字,却硬是将医术看了许多,从中翻些护眼又不苦的药草来做糕点。 尉迟醒眼神从精致的糕点上扫过:“多谢。” 沐怀时局促地站着,十指不安地绞在一起,像是个等待老师批评的学生。 尉迟醒心下了然,拿起一块后咬下一口:“辛苦你了,我很喜欢。” 沐怀时的脸上挂上了藏不住的笑意:“你们说正事吧,我去忙了。” 尉迟醒点点头,看着她走出去后,将手里的糕点放了回去。 以前小时候,他很喜欢吃甜食,每次心情不好时,若是能吃到甜得发腻的糕点,他心情便会稍微好转一些。 而且不需要太名贵的甜,就是越廉价越腻人的甜,越是能够治疗苦涩。 可后来不行了。 再吃这些东西,也解不了半分的不快,只能空余下一种反胃的腻感。 所以说人真的是会变的,从前喜欢得不行的东西,也会慢慢戒掉,慢慢遗忘,甚至慢慢厌恶。 “陆麟臣已经进入靖和国界了。”百里星楼说。 这个靖和国界,指的就是割让国土后的靖和国界。 尉迟醒拖沐怀时,让阿律呼格勒想办法把东西给了李璟,他果然就派人来与他议了和。 但同时,风临渊战死的事情,也再也瞒不住陆麟臣了。 他几乎当场撕了靖和来的那个老臣,不过好在他没有,否则没有那个老臣回去传信,陆麟臣如今也无法重回金吾卫,带兵回去报仇。 “天下人都在传,”百里星楼说,“是帝星宿主杀了风临渊。” 尉迟醒对于此事,一直没有表过态。 他默许了陆麟臣回金吾卫,默许了陆麟臣找古逐月报仇,也默许了宁还卿,将矛头指向南方。 “在宁还卿的计划里,”尉迟醒说,“原本此时此刻,泊川早就是靖和的囊中之物,他可以放手与南方一战。” “但你在这里。”百里星楼说。 尉迟醒如今的衡州,其实并不大,地形也并不利于立国,但他的位置实在是太优越了。 所以当他有意合作时,靖和连忙便抛开了橄榄枝。 “对了,陆将军让我把这个给你。”百里星楼差点就忘记了,“他说你看了就明白了。” 是白狼尾。 百里星楼从袖子里扯出白狼尾,递给尉迟醒。 尉迟醒却迟迟没有接下来,他感觉自己可能还没醒过来,依然在梦里。 白狼尾对于草原狼骑意味着什么,对于草原的大君意味着什么,尉迟醒清楚得很。 这无异于所有草原的人,在他面前按住心口低下头,高呼他一声世子。 “陆麟臣偷出来的?”尉迟醒有点怀疑起陆麟臣来。 “他说是一个叫做耶育泌的将军给的,”百里星楼说,“陆将军说是偷偷摸摸给的。” “偷偷摸摸?”尉迟醒一愣。 这个道理,就好比皇帝偷偷摸摸把传国玉玺给了一个皇子。 尉迟醒有些摸不着头脑。 “对,就是我父亲偷偷给你的。”天井上探出来一个脑袋。 他头上扎着很多的小辫子,皮肤黝黑五官深邃,有股子自然而野蛮的美。 百里星楼在他跳下来的一瞬间,也纵身飞了上去,在半空中捞住了他,拉着他远离杏树落在了地面上。 “我叫铁力达,”他的眼神都直了,盯着看着杏树百里星楼不转眼,“是我父亲让我来帮小王子的。” 百里星楼紧张地望着树,确认没有杏树没有受伤后,才走回了尉迟醒的身边。 “耶育泌将军……”尉迟醒想问耶育泌为什么要把白狼尾给他。 “你放心。”铁力达摆手,“这东西不是给你的,他是要给我,只不过需要你来替他定夺定夺,我能不能拥有这个东西。” 百里星楼与尉迟醒对视了一眼,她看见尉迟醒的眼底,既是惊喜,又是疑惑。 “您也看我一眼呗?”铁力达达努力寻找存在感,“草原男儿最重要的就是健硕,你看我,看我看我。” 铁力达屈起手臂,一使劲手臂上的肌肉就露了出来,他邀功似地看着百里星楼:“草原上的姑娘可都觉得我强壮呢。” “我也觉得你强壮,”百里星楼说,“所以我怕你砸坏了尉迟醒给我种的树。” 第175章 天启院 尉迟醒没想到,原来他虽从未说过,但百里星楼却知道为何在这里种了棵树。 铁力达指了指尉迟醒手里的狼尾巴:“我父亲说,想要继承他的狼骑,就来找你要白狼尾。” 其中的意味不言而喻,早年间耶育泌也是得到了尉迟长阳的认可与扶持,才能成为草原最勇猛之师的首领。 这是草原上流传了许多辈的双向选择,只是这一次,似乎又有那么一些不同。 耶育泌似乎更早于大君一步,选择了下一任君主。 他把白狼尾给了尉迟醒,再让他的儿子,得到尉迟醒的认可后,继承狼骑。从某些方面来说,这是一种越权后让权。 “那我先收下了。”尉迟醒将白狼尾塞进腰间,“你我初识,我总要了解你一些才是。” “世子你……”铁力达想说些什么。 “你不要乱叫。”尉迟醒连忙打断了他。 “有错吗?”铁力达挠头,“我父亲把这个给你,不就是看重你,觉得你有机会成为下一任大君吗?” 尉迟醒看明白了,这又是一个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人物:“你知道你这话,够你父亲和草原各大部族首领吵上三天三夜甚至打起来的吗?” “为什么?”铁力达脱口而出。 “世子,是要大君来选,”尉迟醒解释给他听,“不是哪个将军哪个部族说了算,你们顶多能提点意见,像这样直接交出兵权象征物,有心之人陷害,直接就可以说你们撺掇王子谋反。” “我们草原跟那些叨叨歪歪的靖和人不同!”铁力达脖子一梗,“我们的君主,是我们自己来选的!” “是是是,”尉迟醒妥协,“那你先出去,你去找沐成郎,就是王妃的哥哥,让他给你安排住处,顺便把你带来的狼骑安顿一下。” “你怎么知道我带了狼骑来?!”铁力达的脸上有些惊喜。 他突然对这个文文弱弱的王子有点感兴趣了。 “我觉得更加确切的说法是,”尉迟醒说,“不是你带来的,是他们追随白狼尾而来的。” “哦。”铁力达不屑地一噘嘴,转身往外走。 “她是钦达天。”尉迟醒低着头,也知道铁力达在接近门口时忽然转身,是又在对百里星楼抛眼神。 铁力达果然一个踉跄,匆匆推开门落荒而逃。 “我去,”铁力达逃出来,拍着自己的心口,“竟然是钦达天,怪不得父亲觉得他能成世子。” “还有什么事吗?”尉迟醒问。 百里星楼感觉他的这句话,其实是一种疲倦时的抱怨。 “你要是累了,就歇会儿。”百里星楼说。 “这些琐碎的事情得处理好。”尉迟醒说,“立国之初的分封赋税官爵一切等等,都不可马虎,未来版图更大,这些东西也都还是要用的。” “更何况陆麟臣去了南方,我得快些处理好这些,才能亲自走一趟。”尉迟醒说,“他与古逐月的事情,我又实在是还没想好如何面对。” “入关后路程不远,”百里星楼说,“大概三四日就会遇到,他们打起来,你要怎么劝架?” 怎么劝架? 尉迟醒也想问怎么劝架,古逐月身上的,是他的帝星命格,再大方他也无法如往常般面对他。 但当初背着他从念渡山,一路行至云上宫的也是他,救命之恩不可忘却。 但他杀了陆麟臣的老师,那是他如兄如父的老师。 陆麟臣这个人,从尉迟醒身困樊笼时便一心跟着他,潜龙街头与他并肩的是他,北回后一同深陷高昌秘境的也还是他。 情在义在,他们两个人打了起来,尉迟醒实在是想不透这件事该不该插手,又要如何插手。 留给他视而不见的日子已经不多了,再不想面对的问题,他也得好好掂量掂量了。 “头疼。”尉迟醒说。 他撑着桌面,锤了锤自己早就发酸的脖子:“陆麟臣要是真的危急古逐月的性命,我怕容虚镜出手伤了他。” 尉迟醒甚至觉得,不只是伤,更有可能是杀了陆麟臣。 “你需要有人帮你。”百里星楼说,“不论是这些又多又杂的文书,还是替你征战的将军,你没有办法一个人单打独斗的。” “如今天下志士,”尉迟醒说,“谁不是费劲心思去帝星帐前,我也想,但我找不到合适的人。” 百里星楼觉得这世事太过不公平,这本该是他的一切。 “北州王若是放心,”顾长门从杏花树后走了出来,抱着一把琴款款走来,“这些事情可交给长门处理。” 尉迟醒站了起来,对着顾长门深拜了下去:“长门先生。” “你既已知你的命格是被长门所换,”顾长门问,“见到长门时,不该拔刀相向吗?” “先生要听实话,”尉迟醒问,“还是客套话?” 顾长门看着他,心中觉得倒有些意思:“长门都想听听。” “客套话就是,长门先生德高望重,行事自由道理,晚辈不敢怪罪,”尉迟醒如实说,“实话就是,晚辈就算生气就算怨恨,也打不过长门先生。” 顾长门走到案桌前,指着尉迟醒正在看的加官制度:“科举世袭并行是行不通的。” “让世家和寒门子弟一起考入学府,一起学,”顾长门说,“结业后考核,再筛选出谁能够被封官。” 尉迟醒深想了许久,顾长门所说,的确是针对目前真金世家颇多和他想要从寒门中提拔人才,这两个问题的最佳解决方法。 “先生高明。”尉迟醒再次拜他。 百里星楼沉思了许久,发觉其中有些不太合适:“世家子弟所受教育,与寒门子弟所受教育如何可比?入学时的考试,便是一种极大的差距了。” “分科。”尉迟醒说,“真金世家多擅武,便考武科,从军征战。中原氏族寒门多治学,便考书本类的东西,理政治民。” 顾长门点头:“总要先有个大的框架,日后其中的瑕疵再来一一整改。” “天启院。”尉迟醒在文书上用朱笔写下了三个字,“以后平民入官员出的国立学院,就见天启院。” “北州王自行定夺便可。”顾长门笑着点头。 “这里还有分封相关的卷宗和真金靖和两国赋税不一的问题,”尉迟醒说,“长门先生可有办法?” “暂时还没想好,”顾长门说,“长门来时未曾想过北州王面临的问题如此多而杂,不过等北州王从南边回来时,长门或许能够给出解决办法了。” “多谢先生!”尉迟醒再次拜他。 “应该是长门谢北州王才对,”顾长门说,“这世上并非是每个犯错的人,都机会去赎自己的过错。” “晚辈的阿妈,其实与晚辈提起过许多次当年的事情,”尉迟醒说,“她总说长门先生是对尉迟家有恩的,只是没有确切告诉晚辈,是什么恩情而已。” “晚辈想,为人子者,总不能辜负父母挂在嘴边放在心中的恩人。” “哪怕长门,”顾长门问,“让你此刻进退维艰?” 尉迟醒笑了笑:“长门先生,这不是亲自来帮我解惑了吗。” “你会是个好帝王的。”顾长门说。 他是真心话这话的,尉迟醒是他到目前为止,见过的所有人里,最适合当皇帝。 这种合适,是很难得的。 荆棘路尽头的那方王座上,曾经坐过无数代君主,但少有后代或者当代的人,为哪一位评上一句,生而应当为王。 许多人的荣耀和权利都是争来的,很少人去考虑自己究竟合不合适。 王朝更迭,新旧轮替,天下在一代代人手中传承下去,却始终缺一个,真正的主人。 “既然如此,”百里星楼说,“先生当初就不该换走他的命格。” “钦达天说话还是如此直率。”顾长门笑了笑。 百里星楼其实也并不是有意失礼,只是她实在是不能够理解顾长门当初,在念青设下阵法换走尉迟醒的命格。 难道保护对他来说重要的人,就要去伤害另一个无辜的人? “长门知道此时此刻钦达天在想什么。”顾长门说,“但长门希望钦达天相信,一切都是当下最好的选择,不论是过去还是现在。” “我无法相信先生,”百里星楼说,“抱歉。” 顾长门点头:“情理之中,长门当初擅自扰乱星轨,好在无论天命如何,您都在北州王身边相伴。如此看来,这世上的一切,也并非都由天意决定。” “什么意思?”尉迟醒少见地,有些焦急。 顾长门无法告诉他其中的因循果率,实际上这世上的事,原本就没几件可以说得清道得明的。 “先生何时将他的命格还回来?”百里星楼看出顾长门无法作答,主动转向了下一个问题,“还是说就这样了?” “当然不会,”顾长门说,“十六年前我交换双星命格,又掩去两颗命星的星轨,让容家家主查无可查,其实已然耗尽了心血。” “帝星重回真正的宿主身边的日子,不会太远。” 百里星楼有些狐疑,她走上前几步,伸出手掌来看着顾长门:“若先生信得过我,当年之事,可否让我看看,也好让我安心。” 尉迟醒抓住了百里星楼伸出去的手,将她拉回来轻轻摇了摇头。 百里星楼的思维太直,顾长门要是不直接告诉她,他活不长了,等他死了帝星就归位,恐怕百里星楼要一直逼问。 “长门先生曾经是司星执事,国事与教事都了如指掌,”尉迟醒说,“如今琐碎事多,长门先生能相助,是件好事。” 百里星楼还想反驳什么,却见尉迟醒的眉头低了下来,眼神深处暗示着她不要再多说。 “多有得罪。”百里星楼微微低下头,“我们不在时,还请先生顾看顾看这棵树。” 顾长门点头:“自然。” 百里星楼揽过尉迟醒的腰,带着他一路冲上了云层。 整个过程里,她一直抿着嘴唇一言不发,直到将尉迟醒丢在地面上,她也还是没说一句话。 “这是……”尉迟醒有点摸不着头脑。 这是一片桃花林,绵延整个山谷的桃花林。粉白的花连成云织成浪,从这个山隘蔓延到那个山隘。 青空下的山谷被粉色的花海拥满了,连山尖都染上了桃色。 这里是墨芝谷地,是曾经百里星楼带着他路过,但并未停留的地方。 尉迟醒还以为百里星楼要带他赶去秦岭北。 “为何你总不在意别人是否伤过你?”百里星楼说这话时,不是疑问的语气,反而更像是追责。 追她自己的责。 “你知不知道,你本该是帝星命格,从你降生时开始,你就该受我念渡一和星算的祝福。”百里星楼说,“而不是流落异乡还要受星算掌门的无时无刻的威胁。” 尉迟醒隐约猜到自己是霸星命格,是启阳夫人要他发誓绝不争的那次。 他也有很多时候十分想不明白,自己的母亲,到底怕什么,自己又究竟做错过什么。 这种自我的怀疑和否认,让他整个成长期,都过得无比艰难。 可到头来,他才被人点透,他的人生不该是这样。 他应当出生时就备受拥戴,应当一路坦途走向王座,应当得到自由、荣耀与骄傲。 这些本该拥有的,竟然恰好是他,最难求得的。 “时至今日,我闭上眼,”百里星楼说,“眼前还是我错杀你,而你甘愿身死的一幕。” 墨芝谷中起了风,树枝被轻风摇动,花瓣簌簌地飘落了下来,乘着风向更远的方向飘着。 百里星楼对于很多很多的事情都只有一个模糊的记忆,时间一长,就会遗忘干净。 唯独这件事,她一次次回忆,一次次逼迫自己不可忘。 巧的是,就在这样的重复记忆后,当时的细节也越发清晰可见了起来,她看到了很多,原本她并没有注意到的事情。 比如他瞳孔瞬间燃起又瞬间熄灭的希望与惊喜。 比如他万般不甘却只能松开的双手。 比如他透过她的身体,依旧缅怀那个死去的灵魂。 越是回忆,就越是鲜活,越是鲜活,就越是令人肝肠寸断。 第176章 墨芝桃谷 尉迟醒与百里星楼站在风里,衣摆不时随着风扬起来。他往向风侧站了一些,将和风与阳光都挡在了他的身后。 “钦达天也只是职责所在而已。”尉迟醒说,“不必多想,我从未,怪过钦达天。” “也不是怪,”尉迟醒觉得自己的用词好像有些不恰当,“就是从来不觉得钦达天所作所为,是不对的。” “毕竟钦达天当时,也不知道。” 百里星楼背过身去,面对着漫山遍野的桃花,尘世的风景其实从来都是绚烂迷人的,只是从前,她身边未有人相伴,而鲜少认真观看而已。 “长门先生的意思是,”尉迟醒说,“他身死时,被交换的命星就会归位。” “十年?”百里星楼说,“还是百年?” “恐怕不会太长。”尉迟醒回答道,“他说他已经将星轨掩去,但镜尊位还是算到了,只不过算到的是他换过的命格。这就说明长门先生,其实已经在强弩之末了。” “星楼,”尉迟醒说,“人生世间,很多事,都是身不由己。” 百里星楼的心中忽然一沉:“你为他说的这句话,还是为你自己说的这句话。” 尉迟醒看着百里星楼的背影,里面住过他爱到极致却没能说出口的那个灵魂。 那是他一生的遗憾。 可若重来,他也许依然没有机会没有立场,光明正大地在那样的处境里,去全心全意爱谁。 人要先有自保的能力,才有资格去谈爱恨。 “大概是为天下所有人的一句开脱。”尉迟醒说,“钦达天是高居云端的神明,不必过多在意凡人间的恩仇,于钦达天而言,不过转眼的事情,若有机会忘,就不必想起。” 百里星楼扯起嘴角,努力想要笑却始终笑不出来:“知道我为什么带你来这里吗?” 尉迟醒有点没反应过来。 百里星楼最近常常做梦,梦见一个,生动而具体的人影,她其实也不知道那是谁,但她觉得,可能尉迟醒是知道的。 她告诉百里星楼,他想去去墨芝,他一定会喜欢墨芝的桃花。 百里星楼其实一没听见她说话,二没看清楚她的脸,但她就是知道了,阿乜歆要她,带尉迟醒去墨芝。 去看这漫山遍野的桃花。 “你以前,是否跟她提过这里?”百里星楼问,“或许还说了什么,让她对这里念念不忘。” 尉迟醒只记得阿乜歆曾经无意间提起过墨芝,她说这里土壤肥沃却用来种了满谷的桃花。 他那时候以为阿乜歆只是随口一提。 “她好像活过来了,”百里星楼指着自己的心口,“她快要把我,变成她了。” 百里星楼的声音微弱得几乎不可闻,混在了风里,尉迟醒只断断续续听见了寥寥几个字。 “抱歉,”尉迟醒说,“我……” 尉迟醒想说自己没听清。 百里星楼转过身,看着尉迟醒的眼睛:“若你未来面临关于我的选择,不论你最后做出怎样的决定,你都要相信,对于你对于我,都是一种解脱。” 百里星楼抓过他的手,拉着他飞上了悬崖边上一棵横生的桃树上。 桃树算不上粗壮,但两个人坐在上面,还是承受得起的。百里星楼不知从何处摸出一根短笛子来,递给了尉迟醒。 “这个你会吗?”百里星楼问。 尉迟醒接了过来,靠在唇边试了试音,便随便挑了支曲子吹了出来。 他并不很精通,整支曲子吹下来时有忘调重调或者跑调,但百里星楼也就安安静静地听着。 她闭着眼,在微风中仰起头,任由南来的风吹起她的发丝和裙摆。 尉迟醒时不时侧头看着她,若不是她悬在空中依然晃动的小腿,他都有些怀疑百里星楼是睡着了。 吹便了他会的所有曲子,外加记得住的所有片段,尉迟醒不得不放下了短笛:“不会了,只会这么多。” 百里星楼睁开眼,看着眼前的这片山川,从前她觉得生命太过漫长,如同在黑暗中漫无目的地前行。 可如今知道自己一定会离开,中间这段原本嫌长的岁月,也开始变得弥足珍贵起来。 “很好听。”百里星楼说。 尉迟醒有点心虚地干笑:“啊是吗……” 百里星楼忽然纵身一跃,向着崖底跌去,尉迟醒先是一愣,然后在目光追随着她下落的过程中,他发现百里星楼并没有展翅。 她看着坐在树上拿着短笛的少年,向着无尽的花海中落了下去。 尉迟醒的脑海里只留下了一片空白,他什么都没来得及想,只是在愣神后反应了过来,也跟着她跳了下去。 百里星楼的身后忽然之间掀起一股猛烈的气流,将不断下坠的她托了起来。 尽在咫尺的桃枝猛烈晃动,枝头的花瓣被狂流扯落,在疾风中打着转飞舞。 百里星楼身后的双翅忽然展开,她向上飞去,与下落的尉迟醒撞了个满怀。 她扣着尉迟醒的后腰,四周的风吹过来,让两个人的发丝缠绕着一起飞舞。 尉迟醒有些迟疑,但最终还是用手掌拖住了她的后腰,这是一场,至死也再难超越的极致浪漫。 没有血光,却一脚踩在生死的边缘,没有旁人,却始终备受良心的谴责。 越是这样,反倒越是炽烈到让人胆战心惊。 百里星楼的额头靠在尉迟醒的胸膛,听着那颗心脏跳动得越来越激烈,她感觉到了,这片刻,是属于她的片刻。 . “探子来报说金吾卫正开拔往秦关,”苏灵朗在沙盘前,用在秦关北插上了一支荆棘困月的旗帜,“这次是金吾卫全军。” “风临渊轻敌,上次只带了十万人不到。”余明遥说,“探子可还有其他消息?飞羽军的动向呢?” 苏灵朗摇头。 “倒还沉得住气,”古逐月沉思着,“金吾卫没了风临渊,还有谁能领军?” 苏灵朗依旧摇头,陆征跟着尉迟醒去了泊川,这是全天下人尽皆知的事情。 “金吾卫中其实不乏小将,”余明遥说,“只是缺个统领全军的大将,若宁还卿将金吾卫拆分成几股,各自听令,他在后方指挥,也还是可以的。” 古逐月不知道宁还卿能不能行,反正他原本带着池照慕的五万青缨卫已经很吃力了,如今人越来越多,许多问题也日渐暴露出来。 比如有些人并非真心要从军出征,而只是想戴个军衔挂个军籍混饭吃。 更有人藐视军规,祸害沿路百姓。这些事情是古逐月应该管,但不可能件件都管到的。 但若没能解决好的次数太多,军心不稳不说,也会失了民意。这两样,都是得之难失之易的东西。 飞羽军十多万,金吾卫二十多万,这是可怕的战力,但同样,也更是难以约束。 古逐月自问,若把三十几万人交到他手里,他是绝对没办法管理的。 “你从前出身飞羽军,”古逐月对苏灵朗说,“他们军中是如何管制的?” 苏灵朗回忆了一下,他不觉得那是有多好的制度,但相对金吾卫来说,已经公平得多。 “军功爵,”苏灵朗说,“不看出身,不看钱财,也不看你的人际关系,杀敌越多,军衔越高。” “行不通的,如今混乱,编制又不全,难保投靠我们的人不会自相残杀。”余明遥立即否定了这个想法,“最初的管制人员,恐怕还是需古将军自己来选。” 古逐月有心无力:“我可能不行。” “比武。”苏灵朗说,“以伍长领长卫长等一干军职做奖励,让投奔将军或者原本就在军中的人,来与将军对擂。” 余明遥与他一拍即合:“对!将军不会选,但我们可以,我们从旁观看,帮将军掌眼!” “你去写告示吧。”古逐月点头,“明日便选。” 余明遥没想到古逐月竟然答应了,从前他也算是见过不少将领,这种劳神费心的事情,少有人愿意亲自上阵。 有那么短短片刻,余明遥觉得,他身上已经开始有为王称霸的气度了。 但不够,这还远远不够,他要将古逐月从像一位帝王,扶持到,就是一位帝王。 古逐月是名垂青史的千古一帝,他就是站在他幕僚后的肱骨之臣。 万里河山,锦绣人间,皆是他们一展鸿图的棋盘! “我也来帮你试,”池照慕掀开帘子走了进来,“眼见即将迎战靖和,你还是不要太累的好。” “苏将军也可以。”余明遥说,“以武相会拳脚在次,头脑在主。” 池照慕给了余明遥一个肯定的眼神:“还不错。” “多谢将军。”古逐月抱拳相谢。 “都是一家人了还谢什么谢。”池照慕含糊不清地嘟囔。 “啊?”古逐月没听清。 “进来。”池照慕偏过头对着帐外说。 一个低眉顺眼的侍卫走了进来,他手里捧着的托盘上,放着一套大红的婚服。 也不知道是不是这婚服很沉,压得他的胳膊一直不住地哆嗦。 后边又跟进来一个人,他的手里托着一条镶玉的腰带。 “我是来送东西的。”池照慕说,“镜尊位来说的日子太急了,这是能找到的最好的。” “若你觉得不够,”池照慕有点犹豫,“等你打下皇城,我们再办一场。” 古逐月沉默地看着婚服,那是他至今为止,见过的最华丽的布料,只是这金线红布,让他想起了一个人。 她从黑暗中走来,一身八重锦,似地心的火焰般炽烈,盘绣的金纹让她高贵得像是云端的神明。 火光映在她的脸上,从那一刻起,他的心里就再也装不下别人。 古逐月还记得,那时她的腰间也有玉,走动起来时,玉佩相碰,发出了清脆的叮当声。 他明明离得那样远,却还是听见了,那声音穿透了他的血肉,直接撞向他的心脏,让他冷静克制的血脉在一瞬间喷张。 只有她,世上只有一个阿乜歆。 “不——”池照慕疑惑地挑眉“好看——吗?” 余明遥的下巴快掉到胸口了,腰带上的冰种翡翠,随便拆一块下来都够他吃一辈子了,就这样,池照慕似乎还觉得不够好。 而那婚服上的金线,一看就知道是绣娘手掐的金线,这种耗时以年计算的工艺,池照慕两三天就变出来了一件。 “放下吧。”古逐月说,“很漂亮。” “你不试一下?”池照慕问,“我前两天看你太忙,只让裁缝远远看了你一眼,若是不合身……” 不合身好像也没法改,只能重新做一件,池照慕陷入了沉思。 “池将军,”苏灵朗忍不住提醒她,“实际上,不是成婚当日,不建议提前穿婚服。” 池照慕恍然大悟:“这样吗?!” 余明遥点头,表示默认。 池照慕忽然往前走了几步,站在了古逐月的身前:“别动。” 她伸手在古逐月的肩上拃了几拃,然后放下手:“应该没错,肩宽合适长度合适,其他地方不会差。” 古逐月想说些什么,但最后还是闭上了嘴,他感觉自己目前能说出来的所有话,也许就没几句池照慕愿意听的。 “明天我来找你们。”池照慕说,“日后你任何事,都可以来找我。” 说完她也不多做停留,转身离开了帐篷。 “刚刚说哪儿了?”古逐月问。 “择选领军之人。”苏灵朗说,“无论军职大小,皆要由经将军之手。” 古逐月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他无法与这套衣服共处一室。 看见红色,他就会想起那个烈火般炽热的灵魂,他就会想起她是如何突然在他的生命里。 又是如何突然毫无征兆地消失的。 倒不是对百里星楼有多不满,只是他真的想不明白凭什么。 同为灵魂,为何阿乜歆就一定要让位于百里星楼。 那如果,百里星楼消失了呢? “古将军?”余明遥有些怀疑他根本没在听他说话。 古逐月的眼神一直落在婚服上,余明遥有理由相信,此时此刻他就算说金吾卫打到门口了,古逐月也不一定愿意听他在说什么。 “抱歉。”古逐月回过神来,“你刚刚说什么了?” 余明遥在内心里长叹一声:“夜深露重,将军是否要稍作休息,再来相商?” 古逐月看着婚服:“也好。” 第177章 试炼 容虚镜站在避光处,看着远处的演武场,苏灵朗和余明遥出这个主意,原本容虚镜是觉得有些麻烦的。 但后来她想了想,需要他作为普通人去决断的时候,多过自己能替他左右的时候,也许就算是费了不必要的努力,也总好过到头来坐上了王座,却还是对他自己,对他所拥有的一切一无所知。 “尊位,”余明遥捧着一本册子走过来,深埋着头说道,“这是方才择选出的将才,尊位可要过目?” 余明遥在活过的二十多年前,其实从没有想过他有朝一日,会站在容虚镜的面前,与她交谈。 他们这样生活在分裂时代的人,年少都会有轻狂无知的时候。无论多矜持,他们心中都会藏着一个纵马天下睥睨众生的梦。 为学子者,总想着一朝拜官,辅佐当权者筹谋理政。为武人者,总想着上马封侯,率领者千万铁骑南征北战。 或者更为野心者,将最高的位置,当做毕生所求。 在他们没有发家时,这些就都只是藏在心里从不轻易说出口的梦话。 余明遥没想到,这不曾宣之于口的理想,正在迅猛而真实地,成长为他所能触碰到的权柄。 而让这一切变成真实的人,就站在他的面前。 “你们自己决定。”容虚镜说,“不必过问本座。” 余明遥话说完了,但他并不是很想立刻离开。 他也不是想干嘛,就是单纯觉得呆在容虚镜身边这种感觉,很奇妙。 就好比庙里供着的菩萨,忽然有一天跟他说话了,余明遥不但不会呼朋唤友前来围观,甚至会修几座墙,围起来。 然后他自己没日没夜守在跟前,等着菩萨说下一句话。 也许是没有任何意义的话,也许是传世法言,但不重要,余明遥就是想靠得近点,沾点不俗的气质。 容虚镜也没说他什么,只是自己站在木栏前,看着池照慕替古逐月擦汗递水。 “你去告诉古将军,”容虚镜忽然说,“有个叫霍知非的人要提拔出来。” 余明遥连连点头,一路小跑着到了古逐月跟前。 容虚镜看见古逐月听完余明遥带的话后沉思了片刻,然后点了点头。 他忽然抬起头,望向了容虚镜这边。 这是第一次,容虚镜避开了别人的眼神。 从前有人看她的眼睛,她就大大方方迎着别人的目光,冷冷地回望过去。 最后的结果一定是另外的人落荒而逃,这是第一次,在目光还未相接时容虚镜主动避开。 “古将军?”余明遥又有点不确定古逐月到底有没有听自己说话。 他顺着古逐月的眼神看过去,发现容虚镜早就不见了身影。 “我在听,”古逐月说,“你说。” 余明遥连忙回过头来,看着古逐月:“尊位说有个叫霍知非的要留下。” “霍知非?”池照慕正端了降火的凉茶过来,她倒了一杯递给古逐月,“那不是我舒家的人吗?” “霍?——知非?”余明遥把霍字拖出一个长音,然后又绕了回来,“是舒家的人?舒家?” “你们余家没有外嫁的女人吗?”池照慕反问,“我难道姓舒吗?” 舒照慕?好像没有池照慕好听。余明遥在心里默默进行比较。 “他的大哥,霍知愚,”池照慕说,“就是你们赶出军营的,怎么现在又想起来要招他弟弟了?你不怕他们两兄弟打起来吗?” “他大哥被裁撤,”古逐月问,“他就来了我们这里?” “霍知非家只有一个青缨军官的名额,”池照慕说,“其实原本当初收的就是霍知非,只不过他父母最后送入军籍的霍知愚,其中原由我也并不知道,毕竟他们家跟我们关系并不大。” “属下先替古将军解释一下,”余明遥听出来了池照慕话里的意思,“裁撤霍知愚,倒并不是因为他是舒家外戚,而是因为失职。” “尸位素餐,”古逐月说,“到哪里都有。” 池照慕也不反驳,只是耸肩:“霍家是岭南重氏,我们尚且要外嫁女儿维持关系,眼皮里不揉些沙子,失去的更多。” “你想说什么?”古逐月问。 “你也没有我想得那么一根筋嘛,”池照慕很是满意,“听出来我在说你了呀?” “裁你舒家人不是针对你,”古逐月说,“而是大部分都不配呆在他们的位置,甚至不配呆在军中。天下能人蜂拥而至,任何军职上的人都会被更好的人代替。” “你这行不通的。”池照慕懒散地往木栏杆上一靠“开初这样搞搞还行,后来的管理将层流动太大,你的军心会不稳的。” “但也会让更多人知道,只要有能力,”余明遥壮着胆子插嘴,“就能够得到足够让他们为之付出的收获。” “我的青缨卫被你们拆得七零八碎的,”池照慕说,“自己取个名字,别打着青缨卫的旗号了,反正也不是我的人了。” “问过容虚镜再说吧。”古逐月说。 “她要是哪天飞升了,不在你身边帮衬你了呢?”池照慕问。 余明遥这才意识到这个问题,没有人知道容虚镜离登仙成神还差多少,更没有人知道上三十三重天,有无通往人间的路。 但好像容虚镜要是功德圆满飞升了,对古逐月来说更是好事? “那不就……”余明遥念念叨叨地说,“正好吗?” 正好说明古逐月称帝是天定的,既然这样前面挡路就该麻利的让开,未来要挡路的就自觉点不要出现。 “出暗手可以,”古逐月忽然看向了演武场中间,“对自己的同袍下死手,你是要做什么?” 只差片刻,藏在这个将士手腕处的一片薄刃,就会划开苏灵朗的脖颈。 他收手单膝跪了下来,朝着古逐月低下头:“末将能控制住,否则苏副将君已经无药可救了。” “你叫什么名字?”古逐月问。 他抬起头,用一双乌黑深邃的眼睛看着古逐月:“霍知非。” 池照慕看见了他的眼睛,才想起来自己是见过他的,只是没有记住他的脸而已。 霍知非的整张脸上,最让人记忆深刻的绝对就是这双眼睛。 倒不是因为多好看,而是一种令人说不出来的不适。他看着你,你就会忍不住怀疑难道自己是个死人,否则怎么会有人用这种眼神看着自己。 容虚镜的眼睛是冷,他的眼睛是死。 他看向万事万物,都像是看着千篇一律的死物。 池照慕打了个冷颤,怪不得当初霍知愚顶了他的位置进青缨卫自己没有深查,大概只要是个活人,都比跟霍知非相处起来舒服。 “你如果没能收住手,”古逐月问,“伤了苏将军,你怎么办?” “没有如果。”霍知非想也没想就回答道。 “这个如果,不是指未来你真的失误,”余明遥说,“而是让你假设如果你失手。” “偿命。”霍知非说。 “将剩下无人有能力管辖的青缨卫都给他。”古逐月说,“让他自己去挑自己手下的人。” “两万人?”苏灵朗感觉古逐月可能是没记清多少人。 “那再给他一万新入伍的。”古逐月说。 余明遥偷偷给苏灵朗比手势,暗示他那是容虚镜的主意。 “为什么?”霍知非有点懵。 古逐月走过去,把端在手里一直没喝的茶递给他:“不瞒你说,我也想问。” 说完他便朝着自己的军帐里走过去,池照慕也追了过来,在路过霍知非时还停了一下。 “你……”池照慕原本想拍拍他的肩膀说些鼓舞士气的话,但是一接触到他的眼神,就收回了已经蠢蠢欲动的手。 “照做就是。”池照慕转头对着余明遥说。 “跟我来吧。”苏灵朗也没再多问,叫过霍知非准备要带他领职。 “抱歉。”霍知非忽然道歉。 苏灵朗一愣,这才反应过来霍知非在为刚刚的黑手道歉。 “战场上比这还狠的黑手我都挨过,”苏灵朗笑了笑,“这有什么好道歉的。” “跟上呀你!”余明遥发现霍知非站在原地,一直没跟着他们走。 “你这种人,就是最适合在战场上杀敌的人,”余明遥说,“苏将军不但不会觉得你无礼,说不准心中还甚是欣赏你。” “你又知道了?”苏灵朗忍不住回了他一句。 “爱情与战争中,没有任何手段能够称得上肮脏,”余明遥说,“这句话听过吗?意思就是在战争和爱情里,到达目的就行了。” “当然这句话的道德伦理有些违背世礼,”余明遥补充道,“听听就行,照做也不要说出来。” 霍知非一言不发地跟在他们后面,从来来往往的将士的中穿过。 他也曾经该拥有荣耀,只不过有人认为那不是属于他的,也真的从他手中夺走。 越是这样,他就越是要自己争回来,告诉那些曾经看不起他的所有人,他配得上一切荣耀! “诶我能问问你哥哥……”余明遥哪壶不开提哪壶,见着霍知非的脸色一沉,他倒是迅速闭上了嘴巴,捂住了脖子。 “他是个废物。”霍知非说。 苏灵朗看了一眼余明遥,眼神中满是叫你管住嘴现在快乐了吧的戏谑。 “你可以对他稍微客气一点,”苏灵朗好心提点他,“三万人不是小数字,未来你很多事都要请教这位军师的。能打仗和能带兵,不是一个概念。” 余明遥连连点头,对苏灵朗的话表示认同。 “多有得罪。”霍知非道歉的速度倒也还是快,而且态度也十分诚恳。 “青缨卫原本就是南岭舒家训练出来的军队,”苏灵朗说,“作战方法灵活,装备轻简招式也算得上诡谲,这些你应该是知道的。” 霍知非点头。 “这三万青缨卫交给你,一是要你带领他们为主力军掩护或是辅助或是善后,”苏灵朗说,“总之就是要作为非主力军,随机应变。” “非主力军?”霍知非有点意外。 比起源源不断投入古逐月麾下的将士,青缨卫无论是从组织纪律或者是作战经验来说,都不该作为辅助战力。 “青缨卫是根本。”苏灵朗说,“处在伤亡最小,作用最大的位置,才是镜尊位和古将军的意思。” 霍知非明白了过来,但这也意味着,古逐月他们,决定牺牲的是心怀壮志慕名而来的追随者。 “没什么想说的吗?”余明遥觉得霍知非知道了这件事,态度不应该这么冷静才对。 “军令如山,”霍知非说,“服从就好。” 苏灵朗倒真的有几分欣赏起他来:“聪明人。” “日后宣威将军扶持起属于自己的军队后,”霍知非问,“恐怕青缨卫就要成挡在前面的人墙?” “你这么猜,也有道理,不过也不全对。”苏灵朗说。 余明遥看苏灵朗没有继续说,便给霍知非解释道:“看战力,覆没后伤及根本的队伍,一定是用来最后一战的。” 苏灵朗对于青缨卫的厌恶到了极致,但他也还是同意了保留最强战力,只不过他自己跑去带领其他队伍而已。 “强者存,弱者亡。”霍知非了然。 “你应该也等不到青缨卫成为人墙的那天,”余明遥说,“皇城不远了。” “帝星不是要大一统吗?”霍知非问,“北面罗刹真金,西面泊川,西南震州,还有海外远泽。” 余明遥不由自主竖起了大拇指:“野心可嘉,但其实再往西还有柔然车臣,再往南还有天竺伽罗。” “池中算筹,”霍知非说,“归掌大局者所有。” “我现在倒想真问问了,”余明遥愣了一会儿后,忽然有些生气,“怎么就让你哥哥顶了你的军籍。” “这世道,埋没的人还少吗。”苏灵朗说。 余明遥想了想,好像也对。 风雨来前,无数才能出众的人葬送在了漫长的压抑期。也只有熬了过来,等到了天下大势变更的人,才能在瞬息万变的局势里找到自己的一席之地。 这说起来容易,但真正站在惊涛骇浪中改变天下的人,也不过屈指那几个而已。 但人,总该还是要为自己,争一争的。 第178章 交代 言恬费了很大的劲才找到古逐月,他问过了很多人,却没人知道古逐月到底去了哪里。 他只好一处一处挨着找,最后是在与秦关城前遥遥相望的山头,找到了古逐月。 “古将军。”言恬敷衍地拜了拜他,反正古逐月在树上躺着,背后没有长眼睛,看不见他的敷衍。 从这里看过去,就能够看到整个秦关,都很红。 城墙上,军营里,到处都挂着红绸布和红灯笼,夜色落下来,四处张贴着的金粉喜字,折射着若隐若现的微光。 “池将军让你来的?”古逐月枕着自己的手臂,躺在树枝上闭目养神。 晚玉兰都已经开过,新冒出来的枝桠将花瓣一一顶落,逐渐占领了树枝。 春色将尽,最生动的季节即将结束。 “并非池将军让属下前来此处。”言恬回答道,“是有些关于明日婚事的要事,需要与古将军交代交代。” “交代?”古逐月觉得这两个字十分有趣,“你说吧。” “舒将军在意这场婚事,所以格外隆重,”言恬说,“但时间实在是很赶,许多礼制古将军一时间也难得学会,所以留下的这些,都是必要且不可马虎的。” 古逐月默默地听着,舒震看重这场婚礼,其中原由余明遥早前已经告诉过他了。 自北出以来,付出最多的就是岭南青缨卫,这是一场婚礼,是给他们的定心丸,也是对他们的犒赏宴。 有人为天下大义而一生无悔,但更多的人,是为自己。 这场婚礼就是要让他们知道,未来的皇帝,定然不会忘记为他立下开国基业的功臣。 池照慕是出身南岭的青缨卫将军,也是他未来的皇后,而为了他四方征战青缨卫,也一定会是他倚靠的重器。 皇帝要给他们承诺,他们才有底气,为皇帝拼命。 与此同时,古逐月也要表现出对婚礼的热情,来告诉舒震,他是在意池照慕的。 舒震自灭国以来,一门心思都在复仇上,至今没有子嗣,他的外甥女,就是他的半个女儿。 哪怕是表面功夫,他都必须要看到。 言恬不厌其烦且事无巨细地交代着明天婚礼的一切事宜,古逐月一边听着,一边望向远处的军营。 他一开始,是想做什么的? 是要让靖和无法抽身为难泊川,要为尉迟醒争片刻机会,也想为尉迟醒出一口郁积已久的恶气。 他还要变得强大,变成有能力保护自己身后一切的人。 现在他是走在这条路上吗? 古逐月不确定,他只觉得好像一切都背离了他的本心,却迎上了心中的另一处诉求。 人在年少时,少有不想证明自己的吧? 可又不太对,古逐月觉得自己并不是想要向谁证明什么,他没有需要自己证明给他看的人了。 他活在世上,一直是孤独疏离的。 “将军?”言恬问,“您可记得了?” “太多了,记不住,”古逐月如实说,“只能记住个大概。” “无妨,”言恬松了口气,其实这已经超出他的预料了,“明日属下在场,烦请将军多注意注意属下的提醒。” “知道了。”古逐月说。 古逐月继续望向军营的方向,夜里起了微风,影影绰绰的景致像极了远在天边的蜃楼。 其中的所有都十足的生动灵活,却远不是他这双手能够触碰到的。 可这一切,如今全都属于他。 “你还有什么事吗?”古逐月问。 古逐月在看风景,言恬说完话后一直没离开,原本他没打算问什么的,但有一瞬间,古逐月感觉他好像是有什么话想说,但是没能说出口。 “宣威将军有朝一日,登上帝位时,”言恬说,“会否变成李慎这样呢?” “李慎是什么样?”古逐月问道,他没有别的意思,而是真的不了解李慎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只知道,李慎为了权势和钱财蹉跎了几个爱他的女子,只知道李慎因为自己的嫉妒,差点毁了尉迟醒的一生。 除此之外的其余,他真的不知道。 在遇到尉迟醒之前,他只是南行宫里的一个马奴。 “陆家古家世代忠心,”言恬说,“却落得满门抄斩。” 言恬其实曾经短暂怀疑过古逐月是不是古家的人,可他越是怀疑,就越是否定自己。 世家出身的气度,不是一个相同的姓氏能决定的。 就好比没人把家犬,认做草原上的野狼。 “你其实可以直接问我,会不会屠了舒家满门。”古逐月说,“说话老是拐弯抹角的,你不觉得累吗?” “这是职责,也是尊卑,”言恬回答,“敬重将军,是为人臣子应该做的。” “可能会。”古逐月说。 言恬愣了好一会儿,他站的地方没有风,却还是让他觉得有股凉意从他的背后攀了上来。 不知为何,他这似是而非的答案,让言恬感觉十分不安。 有些生来适合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人,在这样的场合往往容易张口胡来,说些什么永世之好的屁话。 这样的话不好听,但至少说明这样的人,做事是考虑利益的。 人心存利,才能够被他们这样工于心计的人揣度。 但古逐月的回答,无非就是三个字:看心情。 他留着舒家,是因为他可以容忍,但万一哪天他心情不好了或者踩着他的痛点了,他令一个家族覆灭就毫无挽回的机会。 因为他不衡量利弊,只计较心里是否舒坦。 “将军,”言恬说,“池将军对你,是真心的。” “当初将军危在旦夕,池将军在隆冬跪在星尘神殿门口,只为了求镜尊位相救。而且相信将军也看出来了,池将军助您夺天下,是不计较得失的……” “情字令人低入尘埃,”古逐月打断了他,“看来我看的书,也并不全是狗屁话。” 言恬忽然无言以对,情字就是这么无理,再精明的人也只落得一个卑躬屈膝求人的下场。 他本可以纵横捭阖于天下之局中,就算功业未成,至少也能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可现在他只想保池照慕周全。 她爱的人太过于危险而不可控,而她爱得又太过于无畏。 “我本以为是我太过于不适合天下之争,”古逐月坐了起来,居高临下地看向言恬,“现在看来,也并不是所有人都精打细算只为夺权。” “我说可能会,还有另一半可能是不会,只要舒家不踩我的底线。” 古逐月这么说着,但其实他目前也不太知道自己的底线在哪里。 他只知道,自己越来越易怒,越来越烦躁。也许等到未来某天,他也会变成李慎那样动不动就暴跳如雷的人。 但总不至于十来年就彻底老去。 “池将军心里,再也装不下其他了。”言恬说。 他是旁观者,他比谁都明白,池照慕日后绝不会成为古逐月帝王路上的绊脚石。她的仇报了,她也许就心甘情愿待在后宫一辈子。 做个等着他下朝的好皇后,此后岭南所有的事,她大概都不会再管。 言恬害怕,古逐月有朝一日因为舒家迁怒于她。这种害怕是与日俱增的,仿佛这些担忧中的事就会发生在明天,发生在下一刻。 古逐月从树枝上跳了下来,几步走到了言恬面前,看着言恬地下去的头。 “你是想要我保证,”古逐月大概明白了言恬的言下之意,“记得她的情意,不管日后如何,都要保她周全?” 言恬低垂着头,迟迟没有回答古逐月。 “将军!”言恬忽然跪了下来,“权势易得,真心难求,日后若真有迁怒池将军之时,请将军念及今日知遇之恩与伉俪之情,放她离开皇城离开后宫。” “好。”古逐月答应得很干脆,“我放她走,就算她不走,我也绝不会为难她。” 言恬冷静后,其实清醒地认识到了自己有多无理取闹,但他没想到的是,古逐月竟然就这么答应了。 他本以为古逐月很大概率会赶他离开。 如今正是局势大好的阶段,言恬此时此刻说的,已经是不知道多少年后的情景,他话说得太过不合时宜,让古逐月的承诺也添了三分癫狂。 “不必多想,”古逐月说,“我不过是对你有几分同病相怜的感同身受而已,这份承诺是给你的,不是给别人。” “感同身受?”言恬有些不解。 古逐月能跟他感同身受些什么?不论是不是他想要的,都在他的手上,或者正在来到他手上的路途中。 而言恬呢?他好似什么也不缺了,可他心里装着池照慕,却连说出来都不配。 难道古逐月就是在感同身受这个? “世间不止你一个人爱而不得。”古逐月说,“也不止你一个人低入尘埃,我只是在你身上看见了我自己。” 果不其然,言恬得到了他最不想得到的答案。 如果古逐月心里装着的,不是这样一个存在,那池照慕真正走进他心里,也还是有很大概率的。 但他心里,住着一个朗月清辉般的存在,只要一日他没有得到她,那这个人,就会在他的心里住一日。 而事实上,听古逐月这话,他似乎甚至无法接近这个人。 “是镜尊位吗?”言恬忍不住问。 他觉得,大概最有可能的就是容虚镜。她完全不像是会与寻常普通人谈情说爱的存在,若古逐月心里装的是她,那他们两确实似乎毫无可能。 “你怎么会觉得是她?”古逐月哭笑不得。 言恬被古逐月的反应弄得有些懵了,他这个语气,明显心上人不是容虚镜。 “古将军爱而不得的人,恐怕是常人无法触碰的存在,她站在众生之巅,”言恬分析道,“她享受万千拥戴,哪怕您是天下之主,也不过是她众多信徒中的一个。” “哪怕您权倾朝野,也无法当做在她面前加价的筹码,在她面前,马奴也好,宣威将军也好,皇帝也好,您都只是个一无所有的少年。” “所以将军的心里,才会一直装着她,但又清醒地知道自己配不上她,也无法得到她。” “这样的人,”言恬总结道,“不是镜尊位,还能是谁?难不成……” 难不成还能是西方念渡山上那位? 言恬没有说出来,因为他发现,自己好像真的歪打正着了。 古逐月心里的人,是钦达天。 这样的人,除了容虚镜,就是念渡一的钦达天。 “她是神。”古逐月的眼神悠远,仿佛从无情的时间中逆流而上,窥见了那个鲜活的身影,“是所有人的神,也是我一个人的神。” 言恬心里咯噔一下,这种从头凉到脚的感觉无法言喻,池照慕一心爱着的人,心里装着这样的存在。 “不过她已经离开了。”古逐月垂下眼睛,看着脚下的杂草,“回不来了。” 言恬不太好猜测这个意思是死了还是回天上,但不论这个离开是哪个意思,好像又跟钦达天对不上号了。 念渡一的钦达天还好好地待在云上宫的,没有离开。 况且好像古逐月,也没什么机会认识钦达天。那这个人,会是谁? “知道我为什么会跟你说这些吗?”古逐月忽然问。 言恬摇头,他确实不知道。古逐月也是个不爱说话的主,言恬对于他的了解甚少,而且和他也没有熟到讨论起心中挚爱的程度。 可他就这么毫无防备地对言恬说了实话,这让言恬懵上加懵。 “因为你知道了这件事,”古逐月说,“你就会拼命帮我藏住这件事,至少你的池将军会安稳地活在什么都不知道的梦里。” “她一直以为将军的心中,”言恬说,“是镜尊位。” 言恬被古逐月看穿后,心中的感觉实在是有些难以言喻。 他的的确确会帮着古逐月欺骗池照慕,但这与古逐月无关,他只是想帮池照慕造梦而已。 她想留在她心之所向那人的身边,而且言恬也知道就算她知道真相,也不会愿意离开,因为古逐月心里的人,已经离开了。 与其抱着这种似乎有希望的绝望,让她以为自己还是略有机会的,倒不如什么都不让她知道的,就当做古逐月只是没那么喜欢她就好。 “不是她。”古逐月说,“她已经离开了。” 第179章 池照慕盖上喜帕的一瞬间,是她觉得这许多年来,心里最轻松的一刻。 这种一直负重前行,在终于看见出路是松口气的感觉,实在是太过于让她百感交集。 仇恨不再是她的全部,她的过去全都可以了结,她能够用完全不同的方式和心态,来看待这个有些不一样的世界。 这令她十分期待,也有些局促。 实际上人在面对未知时,或多或少都会有些局促,也并非是她一个人会如此。 她在好不容易找来的喜娘的搀扶下,从夹道为她祝贺的将士中缓慢穿行着。 走在池照慕前面的一对儿小孩,从手里提着的花篮中不断掏出金箔纸包着的喜糖,向周围只算腰都比他们高出两个头的将士们洒过去。 烽火台上的战鼓随着点燃的狼烟响起,列阵的号角也跟着吹了起来。 古逐月站在一条尖石路的开端等着她,环佩撞击的叮当声使他回过了头,看向正走过来的池照慕。 喜娘搀着她,将她的手交到了古逐月的手中。 池照慕在这一刻,心跳是乱了一拍的。古逐月的掌心有新磨出的茧,很显然,那是他在演武场里弄出来的。 这样真实而温暖的触感,让她在这一刻,看见了未来的每一刻。 她要一直在他身边,分担他的痛苦,共赴他的宏图,以及,藏住他的脆弱,守住他的执念。 池照慕其实此前对于与谁携手共度一生,是没有什么概念的。因为她认为不可能为了某个素昧平生的人,付出自己的理想抱负和后半段人生。 但真的碰到时,她才发现理智会在此刻失效,再精明不过的大脑也会陷入情的漩涡。 她见他无助,就想成为他的倚靠,她见他孤独,就想站在他的身边。 如今他们十指相扣,池照慕就觉得自己全玩完了。她成了付出更多的一方,就注定她会成为更加无可奈何的一方。 但她不在乎,真的不在乎。 扎着羊角辫的小孩子跟着跳了前来,在新人的面前为他们引路。 有些投偏的糖果落在了古逐月的脚下,他踩着糖果走过去,仿佛丝毫未曾察觉。 池照慕从喜帕的缝隙里看见他踩了过去,不知为何,她的心中有些刺痛。 喜童停在了尖石路前一步之遥的地方,为身后的新人让开了道路。 古逐月蹲了下来,等着池照慕趴上他的背。她站在原地,在周围人笑意盈盈的催促中,被古逐月背的起来。 池照慕的手环着他的脖子,血脉的跳动穿过衣料的阻隔,顺着她的手臂传到她的心脏里。 然后她听见,两个声音越来越相似,直到重合。 池照慕将臂弯收紧了一些,靠在了古逐月的背上:“踩着疼吗?” 古逐月背着她从尖石路上踩过,她不时扫过他胸膛的手掌,能够感觉到他正绷着一口气。 “还好。”古逐月说得有些勉强。 池照慕忽然安心了很多,此时此刻,强忍着脚底刺痛,压着气跟她说了句还好的古逐月,才是真正的古逐月。 他可以纵横驰骋,沙场上征战杀伐,也可以沉默寡言,戴上疏离的面具与人为善。 但只有这样为了面子逞强的片刻,才是他最本真的模样。 池照慕很高兴,他愿意将这一面,展示给她看。 古逐月通过了长长的尖石路,当他放下池照慕时,人群中爆发出了掌声与喝彩声。 言恬在礼台上远远地给古逐月比手势,要他牵起池照慕的手。 古逐月微微弯下腰,伸手去拉她的手,还差一寸就触碰到时,烽火台上的战鼓又敲了起来。 在场的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看向了礼台上的舒震。 “怎么回事?”舒震问言恬。 言恬侧耳仔细地听着,在心里默默数着鼓点声。狼烟又被点起几处,随之而来的还有射向天空的鸣箭。 “有敌来袭。”言恬说,“十八万。” 满场的寂静让言恬的声音不断传远,所有人都还没从喜悦中缓过神来。 “苏灵朗!”古逐月毫不犹豫地转身走向马厩,“清点各营,迎战。” “古将军,”舒震叫住了他,“大事要紧……” “十八万,”古逐月没等他说完,“哪一件才是大事。” 这几天古逐月的心里就一直很乱,他总觉得会有些什么意料之外的事情发生,如今真的发生了,他倒还安心了些。 “我跟你一起!”池照慕说。 古逐月回过头,看着早就扯掉了自己喜帕的池照慕,他什么也没说,只点了点头。 苏灵朗端起身边酒桌上的一只酒碗,仰头一饮而尽后摔在地上:“迎战!” 在场的将士纷纷从大婚的极乐里清醒了过来,端起酒碗饮尽后摔碎:“迎战!” 余明遥在士气高涨的队伍中也默默端起一只碗,喝了一口后小心翼翼地放了回去。 结果他只片刻没注意,碗就被旁边的人端起来摔了个粉碎。 “迎战就迎战,为什么一定要摔碗呢?碗又做错了什么?”余明遥低声嘟囔。 . 赵阔在陆麟臣后边匆匆勒马,骏马的前蹄高扬起后,重重地点在地上,掀起一阵尘灰。 “将军,为何不直接秘密攻城?”赵阔拽着缰绳,将点着前蹄的马匹控制住。 陆麟臣回来这几天,几乎没怎么说过话,赵阔向他禀报情况他大多都只是点头摇头。 赵阔能够理解,风临渊于陆麟臣,是亦师亦友的存在,更是如兄如父的存在。传闻中的帝星借南岭的力量杀了风临渊,他现在心里,大概是又气又悔。 气这群贼人胆大包天,悔自己当初负气离开。 “他们苟且,”陆麟臣说,“我偏要磊落。” “报!陆将军!”一个斥候策马赶来,翻身下马半跪在地,“秦关城城门已开,岭南青缨卫与……与不知道哪路军队,一同迎战。” 陆麟臣扯了一下手中的缰绳,驱使着身下的骏马调转过方向,朝着秦关踏过去。 金吾卫为他让开道路,陆麟臣心里的火越烧越旺,马匹也像是通晓了人性,从不急不慢地踏步,变成了越来越快的奔跑。 “吁!”陆麟臣猛扯缰绳,在金吾卫阵前勒马。 这匹曾经属于风临渊的马,如今一心听着陆麟臣的命令,因为它知道,这个人,是来复仇的。 古逐月见着金吾卫阵前无将,又见着他们忽然分列两边,为中间的人让开道路。 然后陆麟臣从那条路上策马出来,在一片飞扬的黄土中停了下来,手中握着早就出鞘的长刀,看向了他。 这眼神,是仇恨。 古逐月也许会认错很多情绪含蓄朦胧的眼神,但仇恨与愤怒,他不会认错。 “他不是……”古逐月有些疑惑,他不是与尉迟醒一道,去了泊川吗?怎么又领着金吾卫,出现在了秦关。 陆麟臣举起手掌,他身后的弓箭手迅速从军队的缝隙中涌了出来,在持盾前列军的保护下,搭上弓引上弦,对准了古逐月这边。 这个手势,古逐月眼熟得很,在潜龙街上,他们就是面对着这样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压制。 只是如今,对立的是曾经并肩的人而已。 “重骑兵!”池照慕高声喊道。 青缨卫重装甲重防御高的将士迅速涌了前来,在军阵前严阵以待。 古逐月隔着漫漫的黄沙看向陆麟臣,他忽然明白了,这是一场没有胜负,只有死活的战争。 他无所谓自己即将付出什么代价,他只在乎自己的仇恨能不能够了结。 古逐月举起右手,同样的手势,同样的含义,青缨卫中的弓箭手也从主队中分离了出来,在两翼边列阵,瞄准了战场最中心。 霍知非带着他手下的人,迅速变换阵型,在主力军的两侧形成了既是保护也是保障的侧翼。 苏灵朗和池照慕在古逐月的身侧,随时准备听令而出。 陆麟臣将一切看在眼里,明明是威风凛凛的场面,他的嘴角却不由自主挂上了一抹嘲讽的意味:“鼠辈。” 他紧握右拳,在万箭齐发的瞬间一齐策马冲了出去。 呼啸而来的冰冷箭支带着一阵阵令人心悸的风动,陆麟臣不时格挡开几支,他的目标明确,只奔着古逐月而去。 古逐月也跟他差不多,从秦关策马来的全过程,目光一直落在陆麟臣身上。 要战则战,要杀则杀。 他心中的暴躁,大概也只有战与杀才能稍作安抚。 曾经他也算是与陆麟臣并肩过,他以为他想做的,和陆麟臣想做的,是同一件事,但古逐月没想到,挡在他面前让他左右为难的第一个人,就恰好是他。 陆麟臣不恨靖和吗? 答案显而易见,那他怎么会帮着靖和来打自己?古逐月想到了答案,却不太愿意承认。 他比恨靖和,更恨他古逐月。 古逐月也想冷静下来思考为什么,但陆麟臣的神态,让他只想战只想杀,只想用铁蹄踏过去,将一切的不臣服和不理解,全都踏碎。 陆麟臣横刀在前,忽然腰腹发力从马上跃了起来。他双手握刀,从空中劈斩下来。 不用尝试也知道,陆麟臣这一下,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古逐月本可以侧身躲过去,他他心中某个念头作祟,硬是让他抽出了见微,横与头顶蛮挡下来了这一记。 意气用事的后果并不太好,陆麟臣落在了马脖子上,马匹被巨大的冲击力压得前腿跪下。 古逐月的重心不稳,陆麟臣就顺势将刀压了下来,在他的肩甲上砍出一道深深的豁口。 疼痛刺激着古逐月的神经,伤口处血淋淋的骨肉更是让他兴奋。他侧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肩膀,露出了一个有些轻慢的笑容。 “从前我们差距很远。”古逐月说。 陆麟臣不愿意多说,他翻到侧边,扫腿踢过去。 古逐月顺势躲开,彻底放弃了受伤的马匹。两个人在来往奔驰的骑兵和格斗厮杀的步兵中对峙。 天上呼啸而过的铁箭时不时扎透几个失去抵抗力的伤兵,金属没进血肉,擦过骨骼的声音,像是末世之中炼狱深渊里的狂欢曲。 他们每呼吸一下,便有数十成百的将士死去。 陆麟臣提着刀,像只愤怒无处宣泄的雄狮。他屈膝压低自己的重心,在暴喝一声后提刀横扫出去。 古逐月翻转剑柄,在自己身侧挡住了玄元,被陆麟臣压制着不断侧退。 陆麟臣忽然卸力,将玄元抬离见微半尺远,在古逐月还没反应过来时,又重重地砍了下去。 古逐月的虎口被震得发麻,他退得有些窝火,于是猛然压低重心,迎着陆麟臣的刀推了出去,在他身侧绕了半个弧形。 然后他将见微压在剑底,重重地掼向地面。这是容虚镜教他的。 古逐月一脚踩住刀尖,反手握着剑柄,将剑刃贴着刀刃往陆麟臣面门上推。 陆麟臣也并不是什么甘于坐以待毙的人,他侧身躲开见微,横肘前顶在古逐月的小腹处,趁着他后退的空隙抽出刀,侧切向古逐月。 古逐月就势后仰,看着玄元从自己鼻尖前扫过,削落一丝头发。 他腰间发力,以见微做支撑,翻向了陆麟臣的身侧。 这恰好是陆麟臣一直等着的,他翻转手腕,将刀刃朝外,横挥了出去。 古逐月横剑挡于自己面前,两把不世的神兵相接,巨大的气浪向着四周推开,所到之处尘灰飞扬马匹惊乱。 陆麟臣又是短暂抬起后极速砍了下来,这次不只是虎口,古逐月的整个右半边身体,都被震得有些发麻。 这本是大好的局势,陆麟臣再来一刀,古逐月也许就无法再握紧手里的剑。 但他却突然变了卦,一手钳制着古逐月握剑的手,一手握拳挥向了他的面门。 陆麟臣没有留力,一圈下去,古逐月的嘴角就已经见了鲜血。头脑里嗡嗡的嘈杂之声,让他踉跄了几步才站稳。 但还没完,陆麟臣又走前来几步,一拳打在了他的脸上。他再往前几步,还想一泄心头之恨,一道银光却朝着他的心口而来。 陆麟臣侧身躲开,不过片刻,等他再回身看古逐月时,他又重新站稳了,握着见微看着他。 第180章 鏖战 霍知非一度有些怀疑人生。 对面是十八万金吾卫,关于将青缨卫化作两翼做外向型八字夹击的计划,他原本就并不是十分赞同。 时至今日,他更是迟疑。 苏灵朗在中路为古逐月和陆麟臣的死战拖延时间,池照慕完全被冲击到了战场边缘。 就在霍知非犹豫的短暂片刻,池照慕受伤了。金吾卫中人趁她抽手帮古逐月的间隙,在她引弓的手上划出一条长长的豁口。 霍知非来不及多想,他抽出马鞍中的旗帜,向着远处的烽火台挥动。 号角生吹起,两侧的青缨卫开始朝中路靠拢。 霍知非将手里的长刀投掷出去,穿透了池照慕身后金吾卫的胸膛。 她恰好回过头来,喷涌的鲜血溅在她的脖子上。池照慕在他倒下去时,将刀拔了出来,扔回给霍知非。 “你来做什么?!”池照慕在一片喧嚣中高声问他。 “不能分散!”霍知非策马扬鞭,朝着古逐月聚拢过去,“他们人太多了!” 而且陆麟臣也太强了,他总觉得古逐月是顶不住多久的。 池照慕其实也是这么想的,只是古逐月一心与陆麟臣鏖战,她也无法违背他的意愿。 “金吾卫志气全在陆征,”霍知非说,“杀敌斩将!” 池照慕没有犹豫,战场上最耽搁不得的就是战机,她已经给了古逐月够多的时间去肆意妄为。 尖利的哨声从池照慕的口中传出来,她紧追这霍知非,似一把斜插进混乱战场的突刺,越来越逼近战场正中央。 而那里,古逐月与陆麟臣正打得火热。 陆麟臣也负了伤,一条切口在手背,一条切口在脸颊。手背上那次,如果不是他躲得及时,恐怕半个手掌都要被削下来。 两个人都没有给对方喘息的机会,一刀接着一刀,一拳接着一拳,他们不想分胜负,只想争生死。 陆麟臣跃起后腰腹发力,反身剪住了古逐月的脖子,将他带倒在地。 四周有试图前来帮忙的士兵,但都一一被赵阔解决。 “赵阔!”陆麟臣勒着古逐月的脖子怒吼,“该干什么就去干什么!不要多管闲事!” 此时古逐月自己将手里的剑对转了过来,反手即将斜刺陆麟臣。 陆麟臣别无选择,只能放开了他,从黄土中翻身而起,在途中压膝前刺横,挥刀横扫出去。 古逐月反身跃起,在落下时握剑劈斩下来。 陆麟臣几乎是本能反应一般,抬刀挡了下来,然后他压低的身形,暴喝一声后逆着古逐月的力量,将他推了出去。 没等他反应过来,陆麟臣已经再次调整好了姿态,前跨一步向下挥刀。 这是风临渊曾经教他的。 这位名扬四海的大将军告诉他,在战场上,就算是胳膊没了腿没了,也一定不要断了进攻的招式。 只有当别人处于防守的状态时,他才找不到机会掌握主动权。 陆麟臣花了十多年的时间,从一开始那个刀都拿不稳的废物,变成了如今人尽皆知的明日将星,但风临渊却被另一个籍籍无名之辈,踩在脚下,当做攀登的垫脚石。 在陆麟臣的眼里,这已经超越了仇恨。 他可以什么都不要,只换一个亲手杀了他的机会。 只要这一刀落下去,像处死犯人那样砍下他的头颅,那这一切就都结束了。 该是尉迟醒的东西,就会回到尉迟醒的手里,该他偿还的罪孽,也会一一赎清。 池照慕疾驰而来,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将手里的长弓拉开。羽箭飞出去,将陆麟臣的刀打偏,她的心脏才在这一瞬间回到胸腔里。 “你在干什么!”池照慕气急败坏地从马上翻下来,从腰间抽出长剑走到古逐月的身边。 她绝对不可能看错的,古逐月有机会躲开,是他没选择躲。 池照慕直到走到古逐月的身侧,双腿都还有些发抖。 古逐月的肩膀受了伤,池照慕的手臂受了伤,两个人的铠甲之下还穿着大婚的喜服,数百绣娘连日连夜缝制价值连城的衣物,就这样被划破了。 “我说呢,”陆麟臣嗤笑一声,“原来是一对儿。” 直到池照慕出现在了他身边,陆麟臣才看明白,自己到底为什么怎么看古逐月的装束怎么不顺眼。 那分明就是婚服。 古逐月忽然一把推开了池照慕,挥剑朝陆麟臣而去。 陆麟臣一直戒备着,所以毫不费力地挡下了。 金属的撞击声在两个人耳边炸开,失去敏锐的听觉做辅助,古逐月说话的声音也变得有些暴怒。 或者说他本来就十分愤怒,只是此前一直压抑着而已。 “你知道什么!”古逐月猛力砍下去,两把传世的兵器撞击在一起,巨大的气浪朝着周遭推开。 陆麟臣的怒火也被添了一把柴火,他卸下正面撞击过来的蛮力,侧身躲开后横刀压制上去,逼得古逐月只能连连后退。 “我知道你个贼!”陆麟臣怒喝回去,“知道你不配得到一切!因为你只会把美好的东西踩进土里!” 古逐月知道,人愤怒状态的巅峰往往只有短短几个眨眼的间隙。但陆麟臣的一举一动,都在把他的情绪往无法控制的深渊中推。 他是贼? 他不配得到一切? 他只会把一切美好踩进土里? 古逐月不想追问为什么,他只想将这些人的头全都砍下来。 从一开始,他走上这条路,只是想有能力守护自己不想失去的东西而已。 最后到头来,他想尽力守护的,却好巧不巧正在唾弃他。 他是尉迟醒的朋友,古逐月也想给他一方安稳自在的土地,他们可以一起放歌一起纵马,一起在年老后的某个黄昏,把酒笑谈年少的荒唐事。 但自始至终,他都从来没有走进过他们的世界里。 “这样吗?”古逐月冷笑了一声。 他翻身跃到陆麟臣的身后,轻轻地弹了一下剑身,冷火在见微上腾起,纯蓝色的火焰像是要将世间一切不臣者焚成灰烬。 “我越是愤怒,”古逐月闭上了双眼,“我就越是清醒,无感就越是灵敏,你愿意激怒我,我也只好奉陪。” 沙场上的厮杀忽然变得微不可闻,取而代之,他听见了每把兵器从触碰铠甲到划破血肉的声音,他听见了每个将士汗湿的手掌与兵器相摩擦的声音。 一切不需要被注意到的声音气味都被削弱,留下的只有能够让他取胜的细节。 陆麟臣出手了,他的动作慢得像是背着重壳的蜗牛,他有意往左,跨前一步后膝关节骨摩擦的声音比雷鸣还要清晰。 古逐月提前侧身横跨一步,陆麟臣的刀从他眼前落下,将空气中的一粒黄沙一一分为二。 他在玄元落地的一刻,抬腿将他的刀踩住,反手握剑横扫出去。 陆麟臣当然只得后仰躲避,古逐月等的就是这一刻,他猛力一肘顶在陆麟臣的胸腔上,骨骼断裂声传到古逐月的耳朵里,清脆得像是树枝被这段一般。 池照慕站在一旁,太熟悉了,这画面太熟悉了。 她的记忆里没有任何一段是关于这一刻的,但她就是莫名其妙觉得这场景一定是曾经见过的。 就连古逐月下一步一定是出拳打在陆麟臣的小腹,再下一剑一定是砍在他的肩膀,再下一剑一定是划在他的胸膛,池照慕全都猜了个正着。 可她不觉得自己是猜的,她一定是见过。 世上存在巧合,但不可能存在三次毫无间隙的巧合。 陆麟臣的血溅在玄元上,长刀中栖息的英灵,不顾星辰之力的压制,全都列阵于陆麟臣的身后,等候着随着他的反击,为他拼死一战。 原本陆麟臣心中存疑,以古逐月的能力,连他都打不过是如何能够杀了风临渊的。 但现在他信了,有这把剑在手里,古逐月随时都有可能变成超乎人想象的怪物。 陆麟臣站了起来,将被斩断的盔甲脱下,用力掼在了黄土之中。 他什么都没看见,但他有一种感觉,此时此刻,自己不是孤身一人。 这种感觉很微妙,原本他站在听从他号令的十八将士前面,他都依然觉得自己无比孤独。 可就刚刚那一瞬间,他感觉到了有成千上万的人,真挚而热忱地愿意为自己赴死。 有人信任他,有人庇佑他,有人在他伤痕累累时依然不肯放弃他。 有那么短暂的片刻他以为是风临渊回来了,站在他的身后。但他很快就意识到不可能了。 是眼前这个人,让这个本是稀松平常的事,变成了痴人说梦。 随着陆麟臣的呼吸,他精瘦的胸膛随之起伏,被他自己扯得有些松垮的领口,露出了他染血的皮肉。 周围是厮杀的将士,刀兵相接处有此一景,实在是有些暴力而凌虐的美。 但不幸的是,没有人要欣赏。 陆麟臣虎跃前去,双手握刀砍了下来。刀身弥漫着人眼无法看见的黑气,冥冥中的无数英灵,在烈火中挣扎嘶吼。 他们在焚身的痛苦中,依旧不断顶着星辰的力量压下去,他们没有五官的面容也狰狞起来,若真有人能听见能看见,那他必然会以为自己到了无间炼狱。 天火焚烧着他们,万鬼于深渊中哭嚎,无人退缩,无人畏惧,他们都是陆家世世代代为大义而葬身的英灵。 有人为之献身,陆麟臣的复仇之路仿佛平坦了不少,玄元压着见微,一寸一寸逼近古逐月的眉心。 “古逐月!”池照慕突出金吾卫的围困,试图闯进飓风中。 强大却又无可捉摸的力量将她推远,谁也无法接近中心的两个人。 苏灵朗抽身过来,搭上弓箭瞄准陆麟臣,但没用,离弦的箭立刻就被摧枯拉朽的狂风撕成碎片。 所有人都只能看见蓝色的火焰在风里燃烧,他们不知道是怎样的人,在赌上怎样的代价,去完成怎样的目标。 他们只知道,陆麟臣赢了。 玄元割破了古逐月的眉心,鲜血流淌了下来。他看着陆麟臣因为愤怒而扭曲的五官,心中反而有些痛快。 陆麟臣在方才犹豫了短短片刻,他的心脏不止为何忽然一空,这让他很是怀疑自己所做的事,是不是值得。 但他还没有足够的时间来怀疑自己,心里又收到了某种无声的信息。 他说,他们说,成千上万的人说,你叫陆征,你问心无愧,我们便甘心为你而死。 陆麟臣手上的力气再次加重,周围的冷火忽然爆起,像是泼了油了火堆,火焰猛然蹿升。 古逐月手上的力道忽然一松,这条路,走的就是一个愿赌服输。 可陆麟臣的刀却没能劈开他的头颅,一股无形的力量将陆麟臣击退数十步远,点点的星光向着古逐月面前汇聚而来。 容虚镜来了。 她站在火焰中间,站在古逐月身前。 别人听不见的哀嚎,她能听见,别人看不见的地狱般的惨状,她也能看见。 她看见无数一生赤诚的英灵,在蓝色的火焰中挣扎,他们痛苦,却没有人要退缩。 他们为陆家的后代,燃尽最后一滴热血。 容虚镜抬起手,散落的冷火朝着她的手心汇拢,她救不了这许多被冷火焚烧的英灵,只能减少他们的痛苦。 陆家先烈们几乎都只勉强残存了人形,身上的冷火回到容虚镜的手里后,他们纷纷站了起来,右手按在心口,朝着容虚镜半跪下来。 然后他们开始消散,一个接着一个,一群接着一群。 在场的所有将士都静止了下来,并非是他们想要停下动作,而是有无形的力量按住了他们,让他们保持着静默肃立的姿势。 一眼望过去,整个战场上的人,都在为无法挽留的英灵送行。 “陆征,”容虚镜看着站起来的陆麟臣,“我不会让你杀了他的。” 而实际上,陆麟臣只有一次机会有可能杀了古逐月,被容虚镜阻止后,他便再无可能。 这并不一定成功的一次机会,是所有陆家早就沉睡于玄元中的英灵,助力而成。 容虚镜也很难分辨,自己是不想古逐月被杀,还是不想玄元从此成为一把没有剑灵守护的废铁。 但总之,她出手干预了。 第181章 念旧 其实直到此时此刻,陆麟臣才完全理解了尉迟醒当日,为什么宁死,也要拒婚。 有些事情真的不是靠对错和利弊,就能自我说服的,比如他现在站在这里,即使对面是容虚镜,他也没想过放下刀。 容虚镜意味着什么,他不用脑子都能想明白,与容虚镜为敌又意味着什么,他更是清楚明白。 这是一条死路。 旁边有千万条的活路可以选,但除了看不见光的死路,其他对于陆麟臣来说,最后都不过是苟且偷生后,日日活在自责与内疚中。 他提着刀,一步一步往前走着,周围人身上的压制消失,他们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又再次投入的互相拼杀中。 这是战场,不死不休的战场。 “你看,”陆麟臣耸肩,“你也并没有代表着多大的意义,哪怕你在这里,他们还是选择厮杀,而非臣服。” 容虚镜负手而立,站在漫天的黄沙之中,战场上有风,将她的发丝吹起。 她的眼睛里,有剩余的英灵们纷纷站起来,将陆麟臣拥戴于阵前的画面。 容虚镜的右手垂了下来,手里慢慢幻化出一把长剑,陆麟臣必须死。 他不是骠骑将军陆征,也不是逆贼陆征。他是一种精神和思想,代表着忠诚,代表着顽强,代表着黑暗中的执着。 只是很可惜,他选错了人。 他不肯与古逐月站在一起,那他就只能长眠。 容虚镜一步一步走向陆麟臣,与此同时,陆麟臣也朝着她走过来。 灼热的血液从新生的伤口中喷涌出来,洒向长空和黄土,池照慕在血幕后看向了这边。 纠缠在一起的苏灵朗与赵阔也默契地停了下来,纷纷愕然地看着这边。 陆麟臣,和容虚镜,打起来了。 两个人手里的兵器撞在了一起,铮鸣声瞬间炸开,仿佛要将在场每个人的耳膜全都刺破。 陆麟臣听见了骨骼碎裂和血液逆流的声音,痛感向着他的四肢百骸蔓延开,身体上属于他的每一寸都在承受着超过他极限的痛苦。 他感觉到发汗般的湿感,但弥漫到他鼻息中的血腥气,让他清楚地意识到,他每个毛孔中奔涌出来的不是汗水,就是鲜血。 心肺撕裂的痛楚在胸腔中不断撞击,血液漫上他的喉头,从牙缝嘴角中不断溢出来。 陆麟臣额头上的青筋早就爆起,而处于守方的容虚镜,却依旧是一副淡然的模样。 好似向她袭来的不是一位勇武无双的名将,而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孩童。 她的手肘不费吹灰之力往前压了一寸,陆麟臣几乎快要站不稳,咳出一口血后才勉强咬牙顶住。 “帝星一扫六合,”容虚镜说,“无人有资格阻挡。” “帝星?”陆麟臣仿佛听见了笑话,他咬牙笑了起来。 狂风骤起,长空中有金属铮鸣之声,罡风化作无数吧利刃,朝着古逐月飞去。 容虚镜的身影闪动,眨眼间便挡在了古逐月的身前。受阻挡的狂风毫无头绪地在无形的壁垒上撞击着,罡风刃停滞在了空中。 百里星楼握着剑,站在风里持剑指着容虚镜,实际上,她刚刚指向的是古逐月。 剑离容虚镜的眉心不到一指,百里星楼再也无法向前,而容虚镜也无法将她推远。 这是东西两方的信仰所在,她们刀剑相向各自成营。 尉迟醒接住了倒下的陆麟臣,探查脖颈的脉博后,尉迟醒才安心地将他靠在了自己的肩头。 “我本不想让你涉险。”尉迟醒的声音里,满是自责与无可选择的懊悔。 他是知道陆麟臣没有机会杀了古逐月的,但他也是真的无法劝阻陆麟臣留在泊川,将风临渊身死的消息抛之脑后。 这是尉迟醒这一生到目前为止,最为进退两难的关口。他明白陆麟臣的一切,也知道摆在眼前无法辩驳的结果,但他没办法让陆麟臣理智。 情与理的矛盾,到底还是情占了上风,让他对陆麟臣不加任何劝阻,放任他来了秦关,凭着心中一口气与容虚镜硬碰硬。 “我也知道成事几率渺茫,”陆麟臣忽然抓住了尉迟醒的衣领,将头埋在他的胸口,“我也恨自己没用。” 尉迟醒半蹲着,陆麟臣的背靠在他大腿上,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衣摆正在被鲜血染红。 陆麟臣的悲恸是无声的,他只紧紧地揪住尉迟醒的衣领,血液和汗液都在往尉迟醒的胸襟上蔓延,令他无法分辨是否有泪水。 尉迟醒撕下长袍上的一截,将陆麟臣拽着他领口的那只手缠了几圈,包住了沾上黄土的伤口。 “是我不好。”尉迟醒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但他总觉得是应该要说些什么的。 风临渊对于陆麟臣,重要过世上的所有人,尉迟醒没想明白这一点,才会一直瞒着他。 才会让他在得知真相后,在愤怒悲伤的顶端,做出最不理智却又最情理之中的举动。 陆麟臣身上的血蹭在尉迟醒的身上,让他无法冷静下来理清思路。这件事,伤害陆麟臣的,绝不只是杀害风临渊的人,还有他尉迟醒。 “我们先回去,”尉迟醒说,“活着才能报仇。” 陆麟臣的身体一僵,用力握拳而发出的指节脆响传进了尉迟醒的耳朵里,他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陆麟臣就已经猛地蹿起,挥到向着容虚镜而去。 古逐月也不知道自己这一刻是出自何种本能,他看见了,身体就先于头脑一步行动了。 在见微刺穿陆麟臣之前,它先在百里星楼的右肩上深划了一刀。冰霜迅速攀上剑身,将其中栖息的剑灵封冻住了。 一股寒意从太阳穴刺进容虚镜的大脑中,钻心的疼痛向着她的躯体蔓延,就连她的眼前也是一黑。 她只踉跄了一步,替陆麟臣挡剑后的百里星楼,反手挥剑前刺。 古逐月不是没机会躲开,他知道云中剑会将他的小腹对穿,但他看着百里星楼这张脸,他就无法抵抗来自她的一切。 包括恩惠,包括赠与,包括伤害。 他爱着阿乜歆,一点不比尉迟醒少。 百里星楼抽出剑,在陆麟臣的眉心一点后,接住了昏迷的他:“尉迟醒!” 尉迟醒从百里星楼的手里接过陆麟臣,心头的余悸还未平复,他又看见了百里星楼手臂上的伤口。 伤口很深,血液顺着她的手臂往下淌,打在黄沙里。 百里星楼将手臂往后一躲,似乎是想要藏起来,但发现自己的行为略显愚蠢后,又干脆坦然地露了出来。 她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猛然转过身,巨大的双翼忽然展开,将尉迟醒和陆麟臣都挡在了他的身后。 强光和飓风都被百里星楼挡了下来,尉迟醒不用想也知道是容虚镜生气了。 狂躁的飓风像是无数的利刃,百里星楼的羽翼被划伤,无数纯白色的羽毛被扯到风里。 容虚镜在风源处,搂着古逐月。 风就是从她周身而起的,因她的愤怒而生,因她的愤怒而强。 百里星楼被狂风推着不断往后退,她觉得自己应该想点轻松的事情,但目前的情况很显然,容虚镜不打算留手了。 “你怎么敢。”容虚镜拿过了古逐月手里的剑,冷火腾起来,将冰霜全都融化蒸发。 火与风生,风助火势,百里星楼站在迎面而来的风与火,勉强用云中剑抵挡住了。 风中的羽毛瞬间被焚成灰烬,看着极致的高温将一切化为虚无,百里星楼忽然想到了什么。 “尉迟醒!”百里星楼在风火中回头,“帮我挡住片刻!” 尉迟醒丝毫没有犹豫,放下昏睡的陆麟臣,抽刀立于她的身前。灼热的气流撞在寒山尽平上,将刀身逐渐加热。 有水珠从刀身上钻出来,但很快就被蒸发,刀与火撞在一起的屏障被不断后推着。 尉迟醒感受到一股蛮力压在他的胸口,仿佛凡人在承受神怒时,如蝼蚁般挣扎的无助感。 他有些无法想象,陆麟臣是如何坚持住的。 百里星楼引出一团光,逆着风向容虚镜飞过去,她的身影单薄得像是狂风巨浪中的一叶小小扁舟,随便一个浪头过来,都能让她葬身于渊海之中。 但同时,她又仿佛一把无坚不摧的利剑,逆着一切阻碍,划破所有艰难,刺向最终的目标,赢得最后的胜利。 容虚镜抬眼时,重压从虚空中而来,压着百里星楼向地面坠落。 古逐月的伤口迅速愈合,容虚镜将他放下,一步步走到了无法站立的百里星楼身边。 云中剑深陷进黄沙中,将地面压出深坑,百里星楼垂着头半跪着。 容虚镜踩在云中剑的剑柄上,看着百里星楼的双翼为了减小重压而收拢。 “钦达天久居云上宫,”容虚镜低头看着她,“看来是忘了降生时的天职。” 容虚镜抬眼一扫,罡风混着星辰力,将往这边来的尉迟醒远远推开。她让开半步,蹲了下来捡起云中剑:“钦达天,可还记得自己该做什么?” 百里星楼慢慢抬起头,看着容虚镜的眼睛:“可你才是错的。” 她忽然抬手,点在容虚镜的眉心。 那些遗落的记忆,浪潮般往她的大脑中涌来,容虚镜总觉得缺失的一块,被百里星楼补了回来。 她看见了皇城中的那方小院子,看见了和阿乜歆并肩坐在檐下,等着古逐月回家的日子。 胖猫从落着雪的瓦片上踩过,跳下来站在花圃里,从埋着百子莲的土壤上踱步走过。 积雪堆积在院落里,雪中对立的两个人眼神都再是无法更为清澈,古逐月伸出手,将容虚镜冻红的手捧在掌心。 披坚执锐的军队围住了宅院,容虚镜坐在廊下,无声且强势地保护着这个院子。 也许是因为她很喜欢门楣上岁岁常在这四个字,毕竟每一次从门下路过,她都会抬头观望一会儿。 然后古逐月也回来了,他说你以后不管走到哪里,走多远,都要回到这里来。所以他也跟着找了过来,然后真的就看见了容虚镜。 他穿过幻术变出的门,站在雪中与容虚镜遥遥相望,岁月在这一刻是柔情的。 容虚镜不断接收这这些清晰而真实的景象,她知道这都是真的,但她没有想过,她觉得自己缺失的一大块,竟然几乎全都是关于那方院子的。 而院子里的一切,又是如此细致,小到松树的每根枝桠,厨房中每只碗碟的摆放,都是无比细致的。 岁月之所以无情,是因为它要将人的珍贵记忆磨平,它把你若珍视的,全都打磨成单薄的往事,让你回忆起时,只有一个模糊的轮廓。 若细致具体到这个程度,容虚镜也不得不承认,她自己也是觉得,这段回忆十分重要。 那时阿乜歆还是阿乜歆,她每天爬树翻墙,咋咋呼呼地烦着话少的容虚镜,容虚镜就安静认真地听着。 两个人会并肩站在门口,等着巷头出现的古逐月。 这是她的记忆,也是他们的记忆。 容虚镜回过神来时,云中剑已经被百里星楼拿了回去,她看着百里星楼的脸看了很久。 这就是阿乜歆的脸,但里面住着的人,叫百里星楼。 尉迟醒爱的不是她,古逐月爱的也不是她。容虚镜忽然伸出手,抚摸着百里星楼的脸,就是她补全了自己的回忆。 “本座曾与他、与你同处一个屋檐之下,”容虚镜忽然意识自己好像说错了,“不,不是你,是阿乜歆。可那又如何呢?” “你违背职责,与霸星为伍,危及帝星一统之路,”容虚镜说,“再共处千百年,本座还是会毫不犹豫杀了你们。” 百里星楼挡开容虚镜的手,她觉得很不舒服。 容虚镜看着她的眼神让她很不舒服,她根本就不是在看百里星楼,而是透过她在看另一个人。 “我知道你不是念旧的人,”百里星楼说,“但我给你看这些,也不是为了让你念旧。” 将生机寄托在让无情的人心生恻隐,百里星楼还没蠢到这个地步。 “我是要告诉你,我能将你自己都不知道的回忆还给你,就能将你不想让古逐月知道的回忆,还给他。” 第182章 她叫百里星楼 烽火台上的号角声一调更比一调拔高,池照慕停下来静静地听着,然后忽然吹响了手中的哨子。 青缨卫全数停了下来,背靠着背戒备周围的敌军。 他们被包围了。 人数上的优势和决策选择的果断,让金吾卫占了上风,批戴着金光铠甲的将士,将青缨卫尽数包围在中间。 赵阔终于冲开了苏灵朗的阻拦,赶到了陆麟臣的身边,急急忙忙翻下马扶起他。 狂风夹着沙粒往他的脸上拍,赵阔几乎快要睁不开眼,他用后背对着风,将陆麟臣护在怀里。 他正要下令弱小包围圈,风忽然停了下来,尉迟醒一把抓住他即将挥下来的手:“等等。” 赵阔这才终于看清,不远处对峙的两个人。 容虚镜手里拿着剑,百里星楼不知道说了一句什么,她竟然直直地朝着她刺来。 但在场的人全都看见了,那剑没能碰到百里星楼。古逐月赤手抓住了剑身,剑刃切开皮肉,鲜血顺着伤口流淌出来。 容虚镜垂眼看着古逐月被血染红的手,又看向了他腰腹上的伤口:“你知道她是谁吗?” 古逐月手上的力度加大了几分,剑刃划到骨骼,深刻的痛感让他既清醒又糊涂了起来:“我管不了这么多。” 他是真的管不了这么多了,他知道,有任何人想要伤害她,他都会毫不犹豫地选择保护。 换成别人,古逐月也许会还击,但容虚镜要杀百里星楼,他就只能站在她身前,替她承受一切。 古逐月也知道容虚镜看向他的伤口是想说什么,刚刚百里星楼为了保护陆麟臣,毫不犹豫地选择伤了他。 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他想要保护百里星楼,与百里星楼重伤他,是没有关联的。 “她叫百里星楼。”容虚镜说。 古逐月承认,他曾经想过百里星楼要是死了,也许阿乜歆就会回来,但真有尖兵利器朝她而去的时候,他除了保护,没有其他多余的杂念。 百里星楼看着古逐月青筋暴起的手背,一时间她的心里有些很是奇怪的情绪涌上来。 像是愧疚,又像是抱歉。 “让他们走吧。”古逐月说,“金吾卫已经将我们包围住了。” 容虚镜看着古逐月的眼睛,他是知道这样的理由无法说服容虚镜的,但他还是抓着最后一丝希望,恳请她手下留情。 她只要愿意,再来十八万人,于她也只不过是随意可以弹开的蝼蚁。 “与其说这些,”容虚镜说,“不如告诉本座你舍不得她死。” 容虚镜松开了手,她一把抓住了古逐月鲜血淋漓的那只手,星光乍起,深可见骨的伤口瞬间愈合。 古逐月刚想说什么,容虚镜便化作星光消散了,如她来时一样的毫无征兆。 池照慕赶过来时,古逐月正好低头看着自己染血的掌心,她一把抓过他的手掌,认真仔细地检查后,心里才松了口气。 百里星楼略微欠身,向他表示谢意:“多谢。” 古逐月没有回应,只愣愣地看着百里星楼,自太极殿中一别,他实在是有些想念她。 哪怕知道这具躯体中,不再是她的灵魂。 相思之苦令人肝肠寸断,哪怕一面也能成为延缓毒发的解药。而百里星楼,就是他的解药。 尉迟醒赶了过来,紧捂着百里星楼伤口的上方,让源源不断外涌的鲜血放缓了速度。 百里星楼侧头看他,他神情中因为紧张而显现的小心翼翼,让百里星楼的心尖化开了一点甜。 由上而下,整个心脏仿佛是慢慢被初春的花蜜浸透了。 尉迟醒单手撕下一块布帛,缠在她的伤口上,百里星楼忽然伸手触碰他的眉心,将那里的皱纹温柔地推平。 “我没事。”百里星楼低声说。 尉迟醒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撒开了手。 池照慕看着古逐月握紧到有些发颤的拳头,他很愤怒,这很是明显。 但她想不通古逐月为何而愤怒。 古逐月看向百里星楼的眼神不是爱慕,他怎么会因为百里星楼和尉迟醒亲昵的举动而愤怒。 而她的疑惑,也是过了许许多多年才终于得到了答案。 他恨的是尉迟醒的背叛。 那时古逐月已经成为了受人拥戴的将军,千万人为他攻城略地,千万人为他赴汤蹈火。 他原以为他有机会站在公平的位置与尉迟醒较量时,阿乜歆离开了,原本的尉迟醒,好像也离开了。 原本的尉迟醒,应该深爱着阿乜歆才对,他怎么能关怀别的人。 而这个人,甚至还是抢走阿乜歆一切的人。 尉迟醒怎么能,怎么能放下阿乜歆,与百里星楼岁月静好? 可惜池照慕明白得太晚,否则在古逐月为了心中的难平之意做出失去理智的举动时,她就该阻拦他。 而那时她只以为是政局所需,算然未曾料到是因为他的一腔怒火。 “多谢。”尉迟醒也对他道谢。 尉迟醒其实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对他道谢,只是他好像除了这句,也没有其他话可以说。 朋友与朋友之间,经不起太多的考验与试炼,更无法存在太多无可奈何。 纵然他胸怀宽广,他和古逐月,也还会走到了无话可说这一步,更何况命格一事,尉迟醒无法释怀。 再往后,也许就是反目成仇。 “赵阔,”尉迟醒转身朝着远处的赵阔喊道,“撤军。” 霍知非与苏灵朗正被团团围困住,而主帅古逐月和副帅池照慕,情况也并不比他们好多少。这一战,从目前的形式来看,金吾卫其实已经赢了。 见赵阔不动,尉迟醒走了过去,扶着陆麟臣往回走:“想打你就留在这里,我不拦你。” 赵阔原本也就没打算听尉迟醒的号令,他是泊川的王子,与靖和的血仇暂且放下不说,这个古逐月还是他从南行宫里带出来的。 他只需要再缩小包围圈,直到将青缨卫尽数剿灭,风临渊的仇就能够得报,陆麟臣的一身伤也算是没有白受。 这种大好的情况下,就算尉迟醒是自己人,赵阔也不会听他的阻拦。 百里星楼回头看了一眼扶着陆麟臣从青缨卫中穿过的尉迟醒,又回过头来看着古逐月。 她总感觉,古逐月像是有话要说。 “我得走了。”百里星楼说。 她其实想说,若有什么话,就快些说吧。但她忽然又想到,古逐月也许并不是想与她交谈。 而是阿乜歆。 百里星楼转身离开,古逐月的眼神一直在她的背影上流连。 古逐月从来都觉得自己没有拥有过什么,但当他的朋友在这一刻p全都转身离开他时,他似乎听见了某些东西碎裂的声响。 也并非是悲伤,而是仿佛要将人吞噬殆尽的孤独。 他最初是想要成为守护者,当转身时才惊觉,他的身后什么都没有了。 不论是挚爱,还是朋友。 人生本该是有得有失的过程,他在漫长的孤独中盼来了最初的得到,可又在短暂到仅仅眨眼的一瞬,失去了所有。 “青缨卫!”古逐月忽然高喊,“列阵!” 池照慕的手被古逐月握得生疼,她的眼眶通红,不是因为周身的痛楚,而是因为她此时此刻仿佛感同身受地体会到了古逐月心里无处宣泄的愤怒。 因爱,而生的愤怒。 池照慕在很多年后曾经无数次想起这一天来,她一直在不断假设,如果当时,她能够给这个孤独的少年一个拥抱,一切会不会有些许不一样。 她也不敢确认古逐月会不会接受这个拥抱,可她至少能告诉他,你没有被所有人抛弃。 但无人能预料到未来因果会如何循环,包括尉迟醒。 古逐月握着剑,越过百里星楼追上了尉迟醒,他失去了理智一般朝着他的背影劈下来。 尉迟醒的后背挨了一刀,他停下来将陆麟臣交给站在一旁的金吾卫,将指节攥得咯咯作响后还在不断加大力度握拳。 触目惊心的血红让古逐月心头的怒火瞬间平复了下来,清醒后理智回归的那一刻,他的神情明显慌乱了。 他为什么要对着尉迟醒泄愤?他在愤怒什么?古逐月自己都想不明白。 尉迟醒抽出刀,在转身的瞬间抬刀下劈,迎头斩向古逐月。 身体的本能让他抬剑格挡,见微与寒山尽平对撞在一起,巨大的气浪向着四周荡开。 古逐月在他的瞳孔里看见了压抑,看见了痛心,还看见了……仇恨? 尉迟醒是一个很温吞的人,他的情绪其实藏得也很深。古逐月跟着他的时候,就发现他不论是谁,都是一副温润好说话的模样。 当初上有太辰皇帝李慎多番刻意打压,下有皇四子李珩口出狂言,他都只是不言不语淡然处之。 到后来在潜龙街的午门上,面对金吾卫与飞羽军的夹击,他决定走上死路时,那双眼睛也仿佛只是在看春花秋月般平常。 而如今,他看着自己,像是看着摧毁他一切的仇人。 古逐月忽然觉得自己很可笑,他算什么,归根结底,于他于所有人,不过只是一个草莽之辈。 哪怕他站到最高的位置,相亲相爱的也不会有他。 他永远都是孤身一人。 尉迟醒的发力方式,让他能够借着一个着力点,将全身所有的力气都压在刀刃上。 他一路压着古逐月后退,后背的鲜血像是助长火焰的燃油,让他心头不知名的烦躁越烧越旺。 “天下都是你的!”尉迟醒低声怒吼,“非得要求扬名立万于昼夜间,而杀了陆麟臣的至亲吗?!” 百里星楼站在一边,她知道,此时此刻尉迟醒也已经失去了理智。 他的理智尚存时就会明白,天下征伐不是谁一个人说了算,风临渊的死活也不是古逐月一个人能够决定的。 皇城里的皇命,神殿中的天意,天下万民的希冀,都是逼着齿轮转动,将渺小的个人卷入其中的缘由。 而这些,古逐月无法控制,清醒的尉迟醒明白,但此刻的尉迟醒,只想质问。 “我要登上皇帝的位子!”古逐月心里的邪火也烧得旺,他猛力一推,反攻了回去,“我要一扫天下!我想杀谁就杀谁!昨天是风临渊今天就可以是陆麟臣!” 古逐月发了疯一样地挥剑砍下又抬起,砍下又抬起。 两把兵器在不断地撞击中擦出转瞬即逝的火花,战场中的黄沙再次被搅动了起来。 尉迟醒寻了间隙,侧身躲开后横刀扫出去。古逐月反手格挡,两把神兵在古逐月的肩侧相撞。 “你再说一遍!”尉迟醒骤然发力一压,古逐月的手肘弯曲,两人之间的距离在片刻间便缩减到鼻尖几乎相接。 “我说,”古逐月看着尉迟醒的眼睛,嘴角勾起,“我是帝星,我想怎样,就怎样。” 尉迟醒手腕翻转换做反手握刀,他侧跨后闪身到了古逐月的身后,然后将刀刃向着古逐月,抓过刀身向着他收拢。 古逐月被钳制在他的臂弯之中,眼前的寒山尽平随着尉迟醒力道的加大,不断逼近他的咽喉。 情况原本就并不乐观,古逐月反而忽然卸了力,没了见微的抵抗,寒山尽平猛然像前一下,随时都会割断他的喉咙。 但刀刃最后停在了他的脖颈处,只划开了一丝皮肤,冒出了零星两点血珠。 古逐月屈肘后顶,在尉迟醒吃痛松懈时矮身脱困,他持剑转身,看着刚刚站稳的尉迟醒。 他刚刚是有机会杀了古逐月的,但尉迟醒是自己选择停下来的。 在古逐月给他机会的情况下,他自己选择了停下来。 “有一句话他们还是说对了的。”古逐月说,“你优柔寡断。” 古逐月翻手挽出剑花,猛力向着尉迟醒切下去。 这感觉很奇怪,他到并不是真想杀了尉迟醒,而是这种兵刃相接时的撞击声,才让他觉得自己周遭的世界,不是那么死寂。 唯有与他格斗时,让汗水薄发的进攻和防守,才能令此刻他感受到自己依然是活着的。 而尉迟醒也在给予着回应,语言给他带来的愤怒让他也乐于战斗,用尽全力战斗。 这是生活在两个不同世界的人,少见的默契。 第183章 决裂 尉迟醒想,自己应该是太累了。 他好像自责了很长一段时间,在这段时间里,他回忆着陆麟臣与自己共同走过的岁月,也回忆着与古逐月相逢后的细节。 他越是想,心里的重压就越是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与古逐月对战时,他好像一下就能抛开所有的重负,在挥洒血汗的短暂时光里什么复杂事都不用想。 只需要判断下一剑该如何接,下一刀该如何出。 刀锋相撞如古道铜铃声,令经年未归的远征将士肃然东望。 百里星楼拉住尉迟醒,他的虎口已经被震裂,身上也有大大小小不少伤口:“该走了。” 古逐月没给他们更多的空隙说话,挥剑横扫了过来。 尉迟醒抓着百里星楼的手腕,将她拉到自己的身后,横刀格挡。 古逐月借着重量和力向的优势猛然下压,寒山尽平的刀背抵在了尉迟醒的肩膀上。 刀背压着伤口,鲜血不断涌出来。古逐月其实也没占多少便宜,他原本就是一身的伤,与尉迟醒对打不过片刻,一身红衣便被血染红了。 周遭的青缨卫持矛外对着包围过来的金吾卫,苏灵朗和霍知非站在阵前,只要古逐月不下令放弃突围,他们就不会放下手里的武器。 “自今日往后,”古逐月说,“你我再见……” “形同陌路。”尉迟醒说道。 很奇怪,扪心自问与古逐月也并非多深厚的交情,但知道他要说你我再见便是敌人,尉迟醒就不希望他说出来。 古逐月手上的力道松了不少,他看着尉迟醒的眼睛,过了好一会儿才将嘴里的一口血吐出来。 他用手背蹭了蹭自己的嘴角:“好。” “念渡山上救命之恩,”尉迟醒说,“没齿难忘。” “也就只是难忘而已。”古逐月有些不屑,他原本就没图他什么报答,但求的绝对也并非是这个结果。 “宣威将军横扫四荒,是我再无资格与将军相提并论。”尉迟醒说,“日后只要将军需要,任何条件,我都可以答应。” “任何条件?”古逐月问。 “任何条件。”尉迟醒笃定地说。 “不需要日后,我要你现在留下来。”古逐月说。 他连帝位甚至都能够拱手让出,只是他自始至终都想不明白,尉迟醒为什么现在是这个态度。 就仿佛全天下最对不起他的人,是他古逐月一般。 “将军,”尉迟醒抬起眼睛,看向了古逐月,“未免太过于强人所难了。” “此恨难平,谈何共处?” 有那么片刻,尉迟醒的眼神让他以为他是要答应了。但下一刻,古逐月就知道是他想多了。 尉迟醒此时可怜而嘲讽的眼神,比恨意盈满的眼神来得更让他心惊肉跳。 他做错什么了? 古逐月想不明白。 “沙场征伐,生死天定,”古逐月有些着急,又有些愤恨,“你不会是如此拎不清的人,你只是想恨我而已?” 百里星楼在旁看着,她也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替尉迟醒解释。 尉迟醒也没得选。 她明白,谁都回不去了。 只是古逐月可怜就可怜在,他什么都不知道。他好像就在一夕间,失去了所有人。 可尉迟醒也没办法,他才是帝星,原本他的人生,不是过去十多年那样的。 就算是不恨,也再也不可能像寻常朋友般与古逐月相处。 偏偏古逐月还曾经救过他的命,尉迟醒伤不得他,恨不得他,但也不可能,再亲近他。 错的是自认为可以操控别人一生的人,受罚的却是他们这些什么都没做错的人。 “退兵吧。”百里星楼转身走到赵阔身侧对他说,“眼前的输赢,未必是定局。” “可是……”赵阔想说,可是情势一片大好。 “我从震州而来,人们称我钦达天,”百里星楼说,“我比你清楚触怒星算掌门,会承受多严重的后果。” “方才你也看见了,我连还手都不能,你们连动手都没办法。” 赵阔忽然就被点醒,原来刚刚自己无法控制身体,就是因为镜尊位。 原来她是如此地强悍。 有她在侧,恐怕古逐月一统,只不过是一条毫无曲折的坦途。 “收兵回去,”百里星楼说,“你也不希望等陆征将军醒过来,发现十八万的金吾卫早就全军覆没了。” 赵阔没有再多说,但百里星楼知道,自己已经无需再多说。 她转过身,看着对立着的两个人。她没有办法,她不想尉迟醒因为任何人改变他自己的决定,而后悔半生。 尉迟醒收回刀,提在手里看着古逐月:“有时命数,需要人糊涂一些,否则真相过于残忍,会压得人发疯发狂。” “将军未来,前程似锦,战无不胜。” 古逐月气得有些发抖,他的胸腔被一股火气冲撞得像是快要炸开了,他想不明白为什么。 “就因为我杀了风临渊?”古逐月问。 “什么叫就?”尉迟醒反问。 他不再多说,转身朝着百里星楼走过去。金吾卫已经在赵阔的命令下开始后撤,尉迟醒和百里星楼并肩前行,即将穿过青缨卫走过。 苏灵朗看向远处的古逐月,他没有阻拦的意思,但也没有放行的意思。 挡在尉迟醒和百里星楼面前的青缨卫随着他们的脚步,不断后退着,古逐月没有下令,苏灵朗也没有下令,霍知非也无动于衷。 谁也不知道该拦还是该放。 池照慕忽然比出放行的手势,青缨卫迅速为他们让开了一条道路,直到两个人走远,古逐月都一直低着头。 他想自己是应该抬头看看的,也许一抬头,他们就站在自己面前,告诉他只是个玩笑而已。 然后他们还可以一起喝酒吃肉,在火焰跳起来老高的火堆便,看着各色的姑娘们露着肚脐跳着舞。 但可惜,等他抬起头,眼前只有漫天的黄沙和殷红的鲜血。 里面有战绩,有功业,唯独没有真情。 . 尉迟醒坐在树枝上,抬头眺望着月亮。 今天的月亮很清亮,夜空无云,圆月悬于中天,仿佛凝神便能看见蟾宫一般。 尉迟醒也不知道自己看了多久,从军医说陆麟臣没有大碍后,他便出来坐在了这里。 直到天幕落下,直到新月悬空。 百里星楼忽然落在了他的身侧,她的身体轻得像是一片羽毛,落在树枝上时悄无声息。 尉迟醒的左肩传来一点温度时,他才意识到了百里星楼的存在。 “你什么时候来的?”尉迟醒偏过头问。 “刚来不久。”百里星楼说。 尉迟醒之前一直感觉百里星楼都是有些凉,今天她身上的温度与平常都不太一样。 “你是不是有点热?”尉迟醒问。 百里星楼看了一眼自己与他肩膀靠在一起的地方,她抬起头对尉迟醒笑了笑:“你在风口坐了一晚上,再过一两个时辰就能看日出了,是你太冷,不是我太热。” 尉迟醒后知后觉地低下头,有些腼腆地笑了笑:“这样啊。” 百里星楼往他那侧靠了靠,隔着衣服抓住了他的小臂,温热的感觉仿佛一股水流,在他的周身流淌。 “有没有人告诉过你,”百里星楼说,“老是皱眉,老得很快的。” 尉迟醒愣住了,有,当然有。 百里星楼看着他的反应,脸上的笑容有些挂不住了,但她怕尉迟醒察觉,慌乱低下了头,才安心把嘴角放了下来。 原来阿乜歆说过这话,难怪他听见时,眉头会一颤。 “我也不太愿意想,”尉迟醒说,“但我一直不想就一直捋不清,心里一团乱,有点难受。” “那你捋清了吗?”百里星楼问。 尉迟醒转头看着月亮,过了很久后才摇了摇头:“没有,越是想就越是乱。” “今天古逐月说我优柔寡断,我也这么觉得。”尉迟醒轻轻耸肩笑了笑,“最开始知道风将军身死,我就一直没敢告诉陆麟臣。” “后来陆麟臣回了金吾卫,我明知道有容虚镜在,他伤不到古逐月,我还是没劝他。” “不是的,”百里星楼看着他的眼睛,“你不是在想这些。” 尉迟醒沉默了下来,他在想什么呢? 他在想,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想来想去,错好像都在他。 “你就算告诉陆麟臣其中利害与时机如何选择,他也不会听你的。”百里星楼说,“这你是知道的。” “至于古逐月,”百里星楼说,“你要是还能继续与他淡然相处,我可能才更觉得奇怪。” 尉迟醒转头看向百里星楼的眼睛,她给了他一个笃定而信任的眼神,尉迟醒也就真的安心了下来。 “我要是带着帝星命格,”尉迟醒说,“十多年前容虚镜大概也会真心帮扶泊川,而我也不必虚耗十多年的光阴。” “十多年对她来说多短暂,对于我,却是多长的一段人生。”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古逐月?”百里星楼问,“告诉他你才是帝星。” “那我得先去杀了长门先生,”尉迟醒说,“然后告诉容虚镜,你看,我才是你要找的人。否则就算是我告诉他,他也许只当我是痴人说梦。” “说不定他愿意还给你呢。”百里星楼说。 “你觉得容虚镜愿意吗?”尉迟醒问。 百里星楼想了想,这个设想,连一成的可能都没有。 “我隐约懂了些许长门先生的意图,”尉迟醒说,“但还有很多是我没能想明白的。我在想,真相会以各种方式揭开,我们这么多人,又会如何回到自己的位置。” “那都是很久以后的事情了。”百里星楼说,“把你现在想做的事情,都完成就好。” “宁还卿要星算覆灭,”尉迟醒说,“我要泊川的自由。” “这不冲突。” 尉迟醒到目前为止,还并没有答应宁还卿的条件。因为他知道,容虚镜倒下去,古逐月就会孤立无援。 “但给你选的话,”百里星楼大概猜到了他的想法,“你会先让靖和消失。” 尉迟醒默认:“其实我也并不是个很大度的人。” 让他少年时期过得压抑困顿的地方,他是不会放弃摆在眼前,让它覆灭的机会的。 “说起来……”百里星楼忽然想起来了什么。 “怎么了?”尉迟醒问。 “容虚镜拿剑刺向我的时候,我有个事情一直没想明白,”百里星楼说,“古逐月是拦不住她的,也就是说,就算他抓住了剑,容虚镜还是可以杀了我。她停下来,不是因为被阻挡,而是因为愿意停下来。” 尉迟醒没搞明白这其中会有些什么重要的信息,他茫然得看着百里星楼,等着她继续说下去。 “哎呀就是,”百里星楼恨铁不成钢,“我觉得容虚镜动凡心了。” 尉迟醒愣了很久,才慢慢反应了过来:“还是不要瞎猜吧?” “她的回忆,”百里星楼说,“全是那段时间,在皇城里一个小院子里的回忆,她觉得那段时间,特别重要。” “那是她和古逐月一起的时光。” 看着尉迟醒将信将疑的眼神,百里星楼心里终于松了口气,可算是把他的注意力转移开了。 “岁岁常在,”百里星楼笃定地说,“门楣上的红纸上写的这句话,她喜欢得打紧,你觉得是为什么吧。” “她自己知道吗?”尉迟醒问。 百里星楼一撇嘴:“恐怕不知道,她大概还是以为自己对古逐月的格外关心,是出自职责。” “可她,逼死了容端瑶,”尉迟醒说,“古行川也是因他而死,古逐月要是知道了。” 尉迟醒有点不太好的预感,风临渊的死他没告诉陆麟臣,出了后面一长串的事情。 古逐月父母的事情,他又是几次想要说出口却咽了回去。 容虚镜与古逐月的纠葛越是深,恐怕日后的局面就越是不乐观。 “他们的记忆,”尉迟醒忽然问,“我能看吗?” 也不是尉迟醒不相信百里星楼的判断,而是他想要看看,古逐月对容虚镜是什么态度。 “可以。”百里星楼思考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不过,可能你,不太能看清他们的事情。” 因为那里面,有一个,你更在乎的人。 第184章 再会 尉迟醒买下宅子后,来的次数其实屈指可数。 那段时间,由于逐鹿林的事情,他先是被所谓保护起来,然后又是因为各种莫名其妙的理由而被限制出行。 院子是他看过不少次的老宅,坐北朝南,圆圆的日头会在破晓时从墙沿爬上松枝,再从松枝爬上中天。 尉迟醒很喜欢这里,他一得了闲就会溜到这里来小住,当他的朋友们需要安身之所时,尉迟醒便想也没想就买了下来。 那时他以为时间还长,熬过被困的短暂时光就能与他们不时相聚,但没想到,此后的连番变故让他们如今就算相见,也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尉迟醒站在院落门口,门是虚掩着的,他却迟迟没推门进去。 门楣上的红纸有些褪色了,但岁岁常在四个字却依旧清晰醒目。尉迟醒看着看着,忽然就明白了容虚镜怎么会对这四个字情有独钟。 大概她与百里星楼这样,多历别离的人,似是更看清聚散因缘,实则更难放下其中由果。 他终于推开门走了进去,院里有雪,与他来那寥寥几次的景致没什么大区别。 隆冬深处,天地间皆是一片白,到哪里其实都差不多。 花圃上的雪被铲干净了,犁地的工具被放在一旁,上面落了点薄雪,很显然,有人违背季节在这里种了些什么。 正屋的房门大开着,尉迟醒直接走了进去。屋里很冷,炭火盆摆着,里面却只有一堆死灰。 尉迟醒明知是在回忆里,却还是忍不住打了个颤。 他大概知道阿乜歆住在哪个屋子,他也只知道阿乜歆住在哪里。来的次数太少,每次又很是匆忙,他根本没机会在这里生活。 阿乜歆的房门也大开着,让人难以想象她这是在过冬。 皇城里的风嚣张而凌厉,撞过几道围墙刮在脸上都还是有些生疼,阿乜歆尽然就这样把朝着天井的房门大开着。 一床棉被从阿乜歆的门里被丢了出来,差点直接砸在即将走过的尉迟醒身上。 他是想要去找容虚镜在哪里的,但阿乜歆的被褥挡在了他的面前。 “我的梳子呢?”阿乜歆的声音从房间里传出来,听声音,她应该是在卧房里。 “我的木梳去哪里了?”阿乜歆问道。 尉迟醒下意识就想问什么梳子,但他忽然意识到阿乜歆不是在跟自己说话,也许是容虚镜。 翻箱倒柜的声音从房间里传出来,尉迟醒不用看也知道,现在阿乜歆的房间里肯定是没法落脚。 他弯下腰想要将棉被抱进去,手却直接从其中穿了过去。他愣了片刻,抬脚直接往屋子里走过去。 房间里只有阿乜歆一个人在东翻西找,刚刚他听见的,只不过是她在自言自语而已。 屋子里的东西没有一样是待在它该待的地方,阿乜歆还在不断地翻找着,尉迟醒忽然明白过来,自己曾经给过她一把木梳。 她在找自己给她的梳子? 阿乜歆背对着尉迟醒,一直弯腰而来的疲惫感让她不得不直起身来休息会儿。 “尉迟醒给我的东西,”阿乜歆叉腰站在一片狼藉中,“我怎么能搞丢的?” 尉迟醒往里走了几步,余光瞥到了梳妆台上的半开着的首饰盒。 被打碎的花瓶散落在梳妆台上,首饰盒里也装着几块瓷片,尉迟醒走过去,一眼就看到了躺在里面的木梳。 尉迟醒下意识拿起来的一瞬间,才突然想起来自己难道不是应该碰不到东西吗。 他还没来得及惊讶,阿乜歆已经转了过来:“尉迟醒?你什么时候来的?” “木梳怎么在你手里?我刚刚找了半天呢……”说着说着,阿乜歆忽然发现,自己房间已经没办法更乱了。 “我平时不是这样的,”阿乜歆无力地解释着,“今天我是在找你给我的这个东西所以才这么……这么……” 不知道用遭了贼一样来形容算不算贴切。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阿乜歆强行转移话题。 “哪一个问题?”尉迟醒本就一头雾水,阿乜歆聊聊发问后又解释自己的房间为什么这么乱,让他的脑子一时间有点倒不过来。 阿乜歆一摆手,朝着尉迟醒走过来,把他往房间外推:“先不说这个,你不准看,我们先出去。” 推到门口,阿乜歆才看见还有床棉被躺在门口,她把棉被揉进房间里,反手关上了房门,拉着尉迟醒往正屋里走。 阿乜歆一路把他拉到正屋,垂眼看到了木梳,弯腰从尉迟醒的手里拿了回来,宝贝一样地双手捂着:“我就说我怎么找不到。” 尉迟醒不知道该不该解释,这真的不是他拿的。 “你突然找木梳做什么?”尉迟醒问。 “本来是想梳个头好去见你的,”阿乜歆说,“我在城里的娘子们那里学了个新发型,一回来就发现找不到了你给我的木梳了。” 看得出来,阿乜歆确实是准备梳头的,此时此刻她的一头青丝就随意地披散在背后。 “既然是我送你的,”尉迟醒看着阿乜歆防贼一样的姿态,有些哭笑不得,“我就不会再要回来的。” 阿乜歆便头一想,好像也还挺有道理,她总算是放下了戒心,将木梳递向尉迟醒:“那你来帮我,那个发髻有些……呃,复杂。” 尉迟醒接了过来,比拿着个烫手山芋还要尴尬一些:“可我也不会啊?” “我在这里呆不了多长时间了,”阿乜歆说,“你不快些,以后就没机会了,随便挽什么发髻吧。” 尉迟醒的动作一顿,原来她是知道的? 她一早就知道自己会在某一天寒症发作,只是她明明已经知道,为什么没有回到念渡山去? 只要回到念渡一,她在破庙那天,大概也不会那么难受吧? 尉迟醒纤长的五指穿过她的发丝,揽出她一缕青丝,用木梳慢慢地从头梳下来。 “为什么要离开?”尉迟醒明知故问。 “因为你不陪我。”阿乜歆随口说道,脸上浮现出仿佛是真的在跟他般的神情。 可维持了不到眨眼,她自己便露马脚笑了起来:“逗你玩的,因为我也要回去肩负自己的责任嘛。” “一定会走吗?”尉迟醒问。 这是回忆里,可现实,是她直到病发,也没离开皇城,离开尉迟醒。 “也不一定,”阿乜歆深深地叹了口气,“谁让我实在是不放心你。” 尉迟醒手里的动作停了好一会儿,直到阿乜歆察觉突如其来的漫长沉默后转过头,尉迟醒才回过神来。 “你……”尉迟醒看着阿乜歆的眼睛,“只当我是朋友?” 阿乜歆的眉头一皱:“什么是叫只?” 尉迟醒捧着她的后脑勺,强行让她转了回去:“别动,会掉头发的。” “反正我头发多,”阿乜歆再次转过来,直勾勾地看着尉迟醒的眼睛,“你想问什么,快说快说。” 尉迟醒低下了头,默默地给她梳着头发一言不发。过了好一会儿,阿乜歆才悻悻地坐了回去:“你这人真的好奇怪啊,说话只说一半。” “我不想只做你的朋友。”尉迟醒忽然说。 他也不知道回忆里说的话,对于已经成为事实的过往,会造成什么样的影响。 但他觉得这是容虚镜的回忆,又不是阿乜歆或者百里星楼的,就算有,应该也与早就走远的阿乜歆无关。 他曾经以为自己的一生都要被困在樊笼中无可脱逃,但就在此刻起不远的以后,他能够回到草原,做个自由人。 这让他觉得,有些事情,也许并不是全然不可说出口。 “那你还想干嘛?”阿乜歆问,“拜我为师吗?我还想拜容虚镜为师呢,她比我厉害这么多。” “世间可有法则,禁止人爱神明?”尉迟醒问。 “没有吧,”阿乜歆认真想了很久,笃定地说,“没有。” “怎么了?”阿乜歆问。 “你是世人唯一的钦达天,”尉迟醒说,“是我唯一的神。” 我想祈求你准许我爱你,但又更生贪婪,希望你永远陪伴我,而后更是得寸进尺,也想你同样爱我。 凡人的劣根在我身上肆无忌惮地生长,得到眼前的就觊觎着更多的。 如此卑劣的我,如此卑微地爱着,生在云端的你。 “我,实在是,喜欢你。” 阿乜歆愣住了。 她根本听不懂尉迟醒在说什么,但她的心脏却躁动了起来,跳跃的速度和力度都越来越大,仿佛将要冲破单薄的胸腔,更加肆无忌惮地跳跃。 由于常年久居高山雪原而温凉的血液,也开始越来越滚烫,在她的血脉里横冲直撞,将热度传至每一寸肌肤。 她什么都没想,身体失去了大脑的控制,遵从本能转过身来,深深地搂住了尉迟醒的腰。 强劲有力的心跳声敲击着阿乜歆的耳膜,这是尉迟醒的心跳声,他也一样忐忑而紧张。 “再说一遍。”阿乜歆说。 她要确认,自己的血脉是因他而狂热的。 尉迟醒将木梳握在手里,用极致的温柔将阿乜歆揉进自己的怀里,甚至恨不得揉进自己的血脉里。 “我爱你。”尉迟醒说。 从前没有机会,也看不见未来,甚至他也不确定心里那份模糊而微妙的情感到底意味着什么。 他只是知道自己的目光总是不经意地追随她的身影,只是知道无论何种风浪他都想挡在她面前,只是知道看不见未来便毫无勇气向她靠近。 等到她真的离开了,尉迟醒才惊觉自己陷得太深。 患得患失时只想若即若离,真正失去时又想拼命挽回。 “我做错了很多事。”尉迟醒忽然觉得自己有很多的话想跟她说,不曾宣之于口的重压和默默背负的误解,以及藏在心底的愧疚。 他太需要有个人听自己把这些说出来,但除了阿乜歆,任何人都只会让他觉得,还是自己承受比较好。 阿乜歆拍着他的背脊,其实也才短短几日不见,他的身量好像又长开了不少。旁人一看,大概会以为他是能够独当一面的男子汉了。 只有阿乜歆还依然觉得,他很孤独,很脆弱,需要有个人,一直陪在他的身边。 “谁都有犯错的时候,”阿乜歆说,“不犯错才比较奇怪吧。” 尉迟醒把头埋在她的肩窝里,熟悉的香气让他觉得十分安心,一身的重担仿佛都能在她面前卸下来。 “阿乜歆。”尉迟醒喊着她的名字。 阿乜歆搂靠在他的胸口,听着心脏一声一声地跳动。 其实世上的所有人都差不多,包括她包括容虚镜,人们愿意朝拜,她们就是神,人们不愿意朝拜,她们也不过就是泯然众人的存在而已。 站在她面前的这个少年,胸腔里跳动着的这颗心脏,愿意信仰她,她才能戴上神的冠冕。 他说得没错,她是他唯一的神。 “你要是觉得累,”阿乜歆说,“就回头看看,你爱我一天,我便爱你一天,等你离开我忘了我,我还是会为你守在雪山上。” 尉迟醒没有回答,他绵长而温柔的呼吸喷薄在阿乜歆的脖颈上,她揽过已经熟睡的尉迟醒的,在他的额头上印下一个浅浅的吻。 一滴眼泪猝不及防地从阿乜歆的眼眶中掉落下来,一滴接着一滴,明明是说爱她,可她比面对死亡,还要难过。 “百里星楼,”阿乜歆知道有人站在她的身后,“他从哪里来的?” 百里星楼站在正屋的门口,她的心里也是一团乱,当阿乜歆叫到他的名字时,她才回过神来。 她没来得及思考阿乜歆为什么能看见她和尉迟醒,看着阿乜歆的背影,百里星楼忽然觉得,她有资格知道的。 “你消失后。”百里星楼说。 “消失。”阿乜歆重复着这两个字,她了然般笑了笑,“难怪最近我总觉得自己有些恍惚,原来是快死了啊。” 百里星楼默然地站着,其实一定要追根究底,阿乜歆不是死了,而是从未活过。 “你陪着他来,说明以后呆在他身边的是你吧。”阿乜歆说,“那你可千万要好好对他。” 百里星楼忽然抬头,看见了阿乜歆带着笑和泪的侧脸。 杀人之痛,痛不过诛心。 第185章 烈阳侯 “尉迟醒!” “尉迟醒!尉迟醒!” 是谁在叫他?尉迟醒感觉自己的脑袋有些昏沉,他听见有人叫他的名字,眼前却只有一片需无。 “陆麟臣醒了。” 陆麟臣?尉迟醒猛然睁开了眼睛,像是从海里潜行出来,终于破开水面进入陆地。 百里星楼坐在他的床边,看着刚醒过来的尉迟醒:“陆麟臣醒了。” 尉迟醒撑着坐了起来,他的太阳穴有点生疼,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加在一起都比不过太阳穴这一处。 尉迟醒翻身下床,连自己为什么睡着了,睡了多久都没来得及问,就准备要去看陆麟臣。 他记得很久以前,陆麟臣也受过重伤,那时候他一直守在跟前,等他一醒,自己反而离开了。 “他醒来可有问什么?”尉迟醒手里穿鞋的动作忽然一停。 他好像,有些不知道怎么面对陆麟臣了。 “他醒来什么也没问,”陆麟臣的声音从房间外传进来,很明显,他正在朝里面走进来,“刚醒就来看你有没有事了。” 陆麟臣站在了门口,由于身上有伤,他只穿着一件宽大的素衣,他看着尉迟醒,脸上带着往常一样的笑容。 “我看着像个死人吗?”陆麟臣指着自己问道。 尉迟醒片刻间没反应过来他指的是什么,等到陆麟臣坐在了他的对面,他才后知后觉地低头一笑。 “我不是死人你就别用这个表情看着我,怪渗得慌,”陆麟臣扭了脖子,躺久了有些酸乏的脊梁终于舒坦了点,“才多久没见,他就这么厉害了。” 尉迟醒知道他是说古逐月,但他实在是不知道该接什么话。 古逐月确实变得不一样了,他与最初和尉迟醒在南行宫里见到的那个少年,不一样了。 也许他看自己的时候,也会觉得自己跟此前那个总是沉默寡言的泊川质子不太一样了。 这种被推着成长的滋味,实在是有些不好受,但遗憾的事,他们所有人都无法逃避。 哪怕过往岁月如诗如歌,他们都还是得往前走。往万人拥簇却越来越孤独的路,一去不回。 “总有一天,我要杀了他。”陆麟臣说。 尉迟醒看着他的眼睛,他听进去了陆麟臣的话,但不表示认同,也不表示反对。 “你不准备给我讲点大道理?”陆麟臣试探着问。 “作为尉迟醒,他会告诉你利弊,”百里星楼说,“但是作为你的朋友,他选择理解你的任何情绪。” 陆麟臣看向了百里星楼,他忽然有点担忧。百里星楼的一举一动,都让陆麟臣觉得危机四伏。 这种危机,不是来自于百里星楼,而是除了她以外,这天地自然中的所有。 “我曾经也在想,”陆麟臣看着百里星楼,言语间另有所指,“人怎么会蠢到自取灭亡,但这次我真的彻底明白了,为了还在跳动的心脏,就是值得的,对吧?” “尉迟醒?” 尉迟醒知道陆麟臣在暗示自己些什么,他拽过陆麟臣的胳膊:“不是你想的那样。” 陆麟臣当然知道尉迟醒不是他想的那样,但百里星楼可就未必了。 “你跟靖和换了什么?”陆麟臣问。 “宁还卿打着让我和古逐月相争的算盘,”尉迟醒很庆幸陆麟臣愿意换话题,他连忙就接了上来,“我还没答应。” 陆麟臣也知道宁还卿是想利用他重创古逐月而已,但他不在意,他只是想给自己的老师报仇。 时机不成熟他懂,其中利害关系他也懂,而站在古逐月身后的容虚镜有多强,他更是懂。 可他不在乎,人生在世,怎么活都是死路一条。 在名声大噪的全盛时期,为使自己终身受益的恩师而死,陆麟臣也未觉得有多亏。 只是在尉迟醒出现的那一刻,他才发现,自己从头到尾都只考虑了自己。 尉迟醒何等精明,他也懂让他不管不顾放手一搏的后果有多言重,但他还是选择了让自己纵意。 而到头来,陆麟臣竟全然没有考虑过他。 在他与宁还卿斡旋时,陆麟臣离开了新生的衡州,来了这个危机四伏的战场。 让尉迟醒放下手中的一切事务,做他危难时的退路。 “抱歉。”陆麟臣说,“是我愧对你。” “你我之间,何须多言。”尉迟醒说。 “我暂时不打算东行,”尉迟醒将话题转开,“真金与罗刹接壤,罗刹国土绵延至泊川西国车臣。” 陆麟臣脑子里大概有个模糊的地图,他想了想就明白了过来尉迟醒要做什么:“你要打罗刹和车臣?” “车臣罗刹皆好战,百年来挑起诸多争端,”尉迟醒点点头后继续说道,“若拿下这两个国家,在北可保真金,在西可做泊川护盾。加之衡州,若要举兵攻打草原,要么就从震州,要么先与我过招。” 尉迟醒若真能按照这个路线并疆拓土,那么其实实际上整个西方,都将是他的领土。 而泊川妹不知深浅的靖和势力,就会被切断与靖和的联系。左右他要是失败了,古逐月在容虚镜的扶持下一路北伐,靖和倒台也是迟早的事情。 草原还是那个草原一切都还是最初的样子。 “那我们明日就启程回衡州?早些看看如何行兵如何布阵。”陆麟臣问。 “你的伤好啦?”尉迟醒眼神从头将陆麟臣扫到尾,怎么看都是一副虚弱的样子。 “说起来……”陆麟臣摸着自己的下巴,“钦达天同是一方信仰之主,为什么跟容虚镜比起来,就这么……” 陆麟臣不太好把这么弱说得太过直白,她是钦达天,好歹还是要留点面子的。 百里星楼还以为他要问些什么,没想到就是这些无关痛痒的事情。她把因为心虚而藏后的胳膊挪了回来,看着陆麟臣求知若渴的眼神:“她是天信她,我是人信我,人能跟天比吗?” 尉迟醒好似忽然明白了些什么,但那中明了的感觉在一瞬间溜走,他来不及抓稳。 “天意选择她,所以她成为星算的掌门,她从出生就是戴着光环的。”百里星楼说,“我不一样。” “我知道宁还卿要干什么了。”尉迟醒说,“从前我只是猜测,在隐约中能够感觉到一些什么,你这么一说,好像就有些明了了起来。” “他要干什么?”陆麟臣一头雾水。 从最初的秦关,到后来的指婚,再到眼前的与尉迟醒以利换利,宁还卿就是要把所有的错处全都堆积起来。 等到某一天,让天下所有人对容虚镜失望。 这一天是哪一天? “宁还卿知道古逐月不是帝星吗?”尉迟醒喃喃地自问。 “不知道吧?”尉迟醒的一翻解释非但没让陆麟臣的思路清晰,反而更加混乱了起来。 尉迟醒沉思着,他想不到其他理由了,容虚镜加戴的光环,让人们会不由自主为她任何可能犯的错误寻找解释,但如果她最开始就错了。 甚至从头到尾都是在欺骗,那会如何呢? “不对吧?”百里星楼觉得说不通,“容虚镜并不过分依赖于凡人,是天意选择了她。” “凡俗亿万年,”尉迟醒喃喃着说,“以身问道者如木于林,如水于海,常时无可辨,然则知其必存。” “总要有人,敢站着天意对面,求一份为人的公平。” “那,”陆麟臣问,“你还帮他吗?” 尉迟醒亮着光的瞳孔暗淡了下来,他摇了摇头:“我实在是胸怀不够广阔,有机会让毁掉我的东西被摧毁,我怎么会阻止。” 陆麟臣明白,尉迟醒在靖和这些年,过得真的不好。 朋友亲人爱人,他几乎失去了原本该有的一切。长夜漫漫无边,他还要在冷言冷语为伴的世界里走下去。 其实这种情况,尉迟醒没长歪已经是很难得了。 可他甚至可以说是,非常善良温柔而坚韧。 “我听你的。”陆麟臣说,“无论你的选择是对是错,再说你总是对的。” “容虚镜和古逐月,毁掉靖和后,”百里星楼忽然问,“下一个目标是……” “是我。”尉迟醒也不逃避现实,毕竟情势就摆在这里。 “她如果知道你才是帝星,”陆麟臣问,“难道不会弃暗投明吗?” 尉迟醒转头看着陆麟臣,他被陆麟臣诡异的用词给逗笑了:“弃暗投明,你这话说得可真是。” “恐怕,”百里星楼若有所思,“难说。” “他们星算不就是要扶持帝星吗?”陆麟臣心里不明白,嘴上就直接问了出来,“你看把古逐月给扶持得,马奴都能上位。” “发现他不是帝星,立刻马上转投到我们这里来,然后把天下交给真正的天下之主,有什么异议吗?” 百里星楼也没法解释,感情这种事情她也是一知半解,但换做她,反正肯定绝不是陆麟臣说的这种做法。 “陆将军,”百里星楼说,“有时候看一件事,要考虑很多方面的。” “星算会考虑这么多吗?”陆麟臣问,“他们的法则,向来说一不二,更何况这些传承千年的使命,这可是使命。” 尉迟醒皱眉:“难道这也是宁还卿设下的局?” 容虚镜会不会违背自己天职,难道宁还卿也能算准?他就是知道容虚镜会在未来某一天为了某个人放弃自己千年的使命? 然后一意孤行,然后失去天下人的信任,然后从神坛跌落,让凡人能够掌控自己的一生? 可他只不过也是个普通人而已,他怎么就能让整件事情里的一环扣上另一环? 怎么就能保证,遇到古逐月,容虚镜一定就会放下原则? “算了。”尉迟醒将头脑中越来越多的疑惑通通清了出去,现在想得再多,也只是还没发生的事情而已。 说不定也会走上陆麟臣说的路。 世间繁杂的可能性太多,谁都料不准。 “那什么时候回衡州?”陆麟臣再次问道。 “你不是说明天吗?”尉迟醒反问。 “可陆将军不是回金吾卫了吗?”百里星楼问道。 “这有什么,”陆麟臣说,“溜走就行了,再说我不是答应回来,我是答应这次挂帅南征,我只是个蹿逃的叛贼。” 尉迟醒也感觉到了,陆麟臣在金吾卫中,跟以往实在是太过于不同。 从前他是骠骑将军时,下了学换上铠甲,抱着头盔从来往将士中穿过,他的部下们都会被他露着一排大白牙的笑容所带动。 就算有人累到脱离,就算有人受了些伤,大家也会笑着回应他,与路过的他击掌。 陆麟臣还会跟训练后的同他一样汗气满满的将士们勾肩搭背,从军营里有说有笑走到放饭的帐篷里去,端着瓷碗等着打菜。 有人让他排前面,他也只是用筷子敲碗,一副没事都一样的笑容做回应。 那时候,他是所有人的骠骑将军陆征。 只是他也,回不去了。 “我要是再给你个封号,”尉迟醒忽然问,“你觉得什么合适?” 陆麟臣被问住了。 “行了吧你,”陆麟臣过了好一会儿才笑着摆手,“现在的衡州还没有宛州一半大,你这个北州王实际上还不如一个城主,别说什么封赏我了。” “烈阳侯?”百里星楼问道。 这不是她想的,而是她看见尉迟醒在文书上一堆写了划,划了写,最后用笔圈出来的一个封号。 早在陆麟臣离开之前,他就已经在安排属于陆麟臣的东西了。 “都行,”陆麟臣随意地点头,“钦达天肯定想不出来,一定是尉迟醒想的。” 百里星楼点点头,表示肯定。 陆麟臣其实不用猜也知道,尉迟醒一般提出来的事情,都是想了很久的,他少有心血来潮的时候。 而这种想了很久的,不用说也是最好的。 他从来都是这样,会为身边的亲近他的人考虑好所有。陆麟臣在靖和时,一直一直都想不明白,他们怎么会选择远离尉迟醒。 陆麟臣第一面见尉迟醒,只是多问了句好,尉迟醒记下了他登给宁还卿的早训时间。 每每晨课过后就拉着他一起去用早膳,在次之前,从未有人关心过陆麟臣是几点起,是否空着肚子训练。 他也是害怕孤身一人的普通人而已。 第186章 一世孤独 古逐月再次回到太极殿的时候,皇城已经被他的神策军攻下了。 整个皇宫乱做了一团,青缨卫将蹿逃的宫人尽数斩杀于潜龙街前,舒震的伤还没完好,但他亲自披甲守在了皇宫门口。 神策军是从沧州攻入皇城的,北伐横扫一切的势头让靖和群臣皆都以为他会从冀州北上。 但古逐月没有,他选择了沧州。 浩浩荡荡的军队从南行宫扫过,铁蹄踏在他曾经匍匐跪过的土壤上,古逐月没觉得有多意气。 失落,他拥有得越多,就越是失落。 财富和权力本该为任何人带来极乐之乐,但他在其中徘徊辗转,只觉得莫大的空洞。 就好似心里的缺口越来越大,如同要将他一并吞进去。 古逐月曾经一度觉得他就是个木头做成的傀儡,容虚镜将他提在手里,她说他该如何,他就真的如何。 可他又不能就此把她看做敌人。 你看这金山银山,看这万人拥戴,看这权势滔天,哪一样不是她亲手捧来给她的。 她怎么会是要害自己呢,古逐月无法想通。 内心的迟疑和彷徨让他度过了浑浑噩噩的一个月,等他回过神来,他已经被神策军推回了皇城。 这里是皇城的太极殿,他从血泊中涉过去,踩着断剑与模糊的血肉,在金碧辉煌却不幸蒙上血污的大殿中走过。 李璟坐在属于皇帝的金椅上,死亡就快降临,他却不愿意离开万人之上的高位。 “你来了。”李璟头也没抬,凭着走动的声音,就知道是谁进来了。 凶悍的神策军冲进皇宫,不由分说就开始了属于他们的屠杀,李璟最开始还会害怕,后来他麻木了,就只坐在了高台的金椅上,听着周遭宫人痛苦的哀嚎。 绝望的声音,令他有种撕裂的快感,身心被徒手撕碎成一片又一片,神经里的痛觉反而让他感受到了诡异的平和。 这才是战场呀,这才是修罗地狱呀,这,就是靖和一直为普通人所带来的人祸啊。 所以神策军进来时,他们才会如此愤怒吧。愤怒到了,见着稍有职位的人,不由分说就砍下他们的头颅。 到了后来,只要随意蹿逃,就都免不了一死。 可很奇怪,李璟就在金椅上,却没人来动他,他就这么看着抱着他小腿大喊救命的大宫人被砍下头颅。 看着自己新娶的权臣之女被凌辱后,笑着一剑割破了自己的喉咙。直到最后一眼,她都还看着李璟。 李璟盯着她不肯闭上的眼睛看了很久,她好像是在同情他,又好像是在嘲讽他。 他的王朝,他的国土,他的女人以及他的尊严,他一样都没护住。 这样说来,她嘲讽自己,好像也是应该的。可为什么,她的眼里又满是悲哀呢? 李璟还没想通,他就听见了了周遭忽然安静了下来,纵杀欲而似乎永无休止的神策军,纷纷停了下来,退出了大殿。 不急不缓的脚步声从门口传进来,随着脚步的逼近,李璟似乎想明白了过来的是谁。 只能是未来的天下之主,宣威将军了。 古逐月的身上有些小伤,那是在沧州与没了将领的金吾卫鏖战而来。 有些难搞,但比起风临渊陆麟臣在的时候已经好很多了。 他出了点汗,厚厚的铠甲捂着伤口,汗水流经,刺得他疼中带着痒。 古逐月干脆把铠甲脱了下来,随手丢在了柱边,往李璟面前一站。 他的余光瞥到了倒在地上衣衫不整的妃子,不用想也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 先帝的太妃们居住在南行宫,神策军抵达时,也发生了差不多的事情。 古逐月听到苏灵朗提起一些许这些事,他原本正是纳闷,后来见到尸体,他才发现所谓的太妃,其实也不过是些二十出头的女子。 没办法,仗打得太久,他就越是无法约束这些流离之人心中的今朝有酒今朝醉的狂放。 他们在为他卖命,他也得给他们一些自由。 “上次见你,”李璟终于抬起了头,看着这个即将坐上他位置的年轻将军,“你还不是这样。” 世道瞬息万变,几个月前的马奴,如今提着刀站在皇帝面前,随手就可以砍下皇帝的头颅。 古逐月一步一步慢慢走上台阶,他看见李璟的脸上和衣服上有血,大概是倒在他周围的人,死的时候溅上去的。 这个懦弱的皇子,终于硬气胆大了一回。 “我只问一件事,”古逐月说,“尉迟醒当初被人投毒,你知不知情?” “此事并非我一人之力便能阻止。”李璟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反而是先解释了起来,“无论我知不知情,我的立场都无法让我去救他。” 立场。 古逐月听到这两个字,不由得眯了下眼睛,像是猛虎声疑时忽然提高警惕的模样。 他不是觉得李璟说谎,而是觉得他太假。 “你不适合当皇帝。”古逐月说。 李璟本以为古逐月会质问会发怒,甚至直接在盛怒下一刀砍下他的脑袋,但古逐月都没有,他只说了句你不适合当皇帝。 “你觉得你很适合?”李璟站了起来,踩在地毯上看着古逐月的眼睛。 古逐月摇头:“不是我觉得。” “是它觉得。”古逐月食指向上指了指。 李璟反应了过来后,忽然开始笑了起来:“天意觉得你合适?天意?真是可笑!” 李璟的形态有些邋遢,他一激动时说话更是有了几分疯癫的意味。 “那你是不是得好好感谢感谢,”李璟勾起半边唇角,意味深长又故作神秘地说道,“你的镜尊位?” 古逐月被他诡异的神情弄得有些云里雾里,他这句话是没什么问题的,可看他的样子,其中大概他还有什么什么想说出来。 人在捏着别人把柄的时候,才会有这么有恃无恐而又居高临下的态度。 “你想说什么?”古逐月给他机会说。 “你知道,”李璟自顾自地说了起来,“从你起兵的第一天开始,到你终于打到这里来,我每天是怎么样过的吗?” 古逐月当然不知道,而且没兴趣知道。 “第一天,我听闻不夜国不自量力与我靖和宣战,”李璟说,“我当时以为,我登基后的第一笔功绩就要铸成了。我派出了风临渊,领着金吾卫南下。” “然后你杀了他,一战成名。” 说到这里,李璟自嘲地笑了笑,他以前觉得太辰皇帝行事多有不妥,靠着战功安邦,一直是李璟所诟病的。 结果他登帝时,原来也会将战争,当做他的荣耀。 可是他那时忘了,胜利的才是荣耀,失败的,叫笑话。 “你一战成名,接下来便是帝星现世举兵北伐的消息传出去了,”李璟说,“最开始我跟自己说,不要害怕,他没有兵马,没有粮草,没有钱财。” 后来的事情古逐月当然知道,李璟口中这些他没有的东西,当时他确实没有。 但却自有人送上来给他。 他娶了池照慕,将青缨卫编入神策军中,所有自愿投靠来的义军,都被赋予了一个相同的名字。 神策军。 钱财,从富商巨贾的手中,向着古逐月流过来。他们或因为利益,或因为自保,但最终的结局都是一样的。 古逐月和他的心腹不再发愁钱财。 军队日渐扩大而带来的军备的问题,也迎刃而解。能人志士向着他靠拢,开源节流,他没有封土,身后却有了和庞大帝国抗衡的基础。 靖和总想抓住的民心,总想留住的民意,在不知不觉间,倾向了这个南行宫出身的马奴。 其实从潜龙街前容虚镜站在古逐月身前的那一刻起,李璟就隐隐约约感觉到了终有一日他会面临如今的场景。 但时局不够明朗,他看到猜到的都只是个模糊的轮廓。 而且还有诡异的侥幸心理在作祟,让他直到人人都对古逐月喊天命所在时,他才感到了恐惧。 “可你后来什么都有了,”李璟说,“哪怕你只是个马奴,但有星算站在你身后,你就是所有人的选择,也不知道从哪天开始,我就活在了恐惧里。” 恐惧像是悬在他头顶随时会落下的一把剑,他无数次在午夜中惊醒。 明明害怕到极致,却又偏偏有愤怒和高傲掺杂在其中。 凭什么? 李璟想不明白,凭什么天意说他该为王,一个马奴就该推翻昌盛的帝国建立他的国度。 神明也会犯错的,他们会看走眼,会选择错。凭什么要整个天下,都陪天上那群虚无缥缈的人犯错? 但好在,看似赢得最痛快的人,输得最惨。 “我并不是很想听你讲故事,”古逐月说,“你们贵族之间有句话叫成王败寇,你在这里跟我叫嚣,最好的后果无非是我被惹怒,让你死得痛快干脆些而已。” “死?”李璟挑眉一笑,“我活在恐惧里,死亡真正靠近时才觉得有些安心,你以为我怕死吗?” 古逐月看得出来他不是说的玩笑话,李璟比之前他见的那时候瘦了很多很多。 他的眼眶底下还有一圈青黑,头顶上也有明显的白发。他说得不假,他是真的在过提心吊胆的日子。 “你不怕死正好。”古逐月的余光瞥见了李璟偷偷拔剑的手,他在心里叹了口气。 他很累了,今天实在是不想再跟谁过招了。 一直撑着的一口气,只够他走到这把椅子边了,他想好好休息一段时间。 连抬起见微挡住攻击,他都拿不出足够的力气了。 “我死了,悔恨的只会是你。”李璟说,“你要永远活在仇人的溺爱里,分不清谁于你是血仇,谁于你是重恩。” 李璟笑了起来,笑声越来越响,越来越癫狂,他一步一步逼近古逐月,看着他的眼睛:“让你一世孤独的人,会害得你永世孤独。” “天下之主,江山无边,山河壮阔,只可惜你永远孤身一人。” 李璟猛然抽出手里的剑,高举起来后停在了空中,他不知道该刺向自己,还是该刺向古逐月。 “将军!”苏灵朗一脚踢开太极殿的大门,急促地往里走了进来。 眼前的情景让他身体快于大脑,几乎像是猎豹般发起短冲刺,凌空而起后一脚踢在了李璟的胸口。 将这位皇帝踢到了至尊的金椅上去,他重重地撞在椅子上,长剑掉在了妃子的血泊之中。 李璟颓废的样子让古逐月看着有些心生烦厌,古逐月转过头看着苏灵朗:“什么事。” “恒澄公主,不堪折辱,”苏灵朗这才想起来自己是要进来通报什么事情的,“跳下城楼自尽了。” 不堪折辱这短短四个字,将李璎生前最后的时光描述得栩栩如生又单薄得可笑。 栩栩如生在李璟不用想都知道发生了什么,倒在他眼前这位权臣之女,就是无声的例子。 单薄在一个人的痛苦,在另一个人的口中,不过就是四个字而已,更遑论若是投于青史中,那便更加不值一提。 可那却是一个人,仅有的一生。 李璟忽然疯魔了,他捡起地上的长剑,嘶吼着在空气中胡乱挥舞。 苏灵朗护着古逐月退下高台,两个人看着高台上披头散发的皇帝发着疯。 他是真的有些疯了,他一手挥剑,一手掐着自己的喉咙,诡异的嘶吼声从他喉咙里发出来。 疯着疯着,他又忽然冷静了下来,慢慢垂下了手,看着被苏灵朗挡在身后的古逐月。 他的脸上还挂着泪,神情狰狞恐怖得像是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陛下。” 李璟竟然成了第一个叫他陛下的人,苏灵朗一时半会儿都没反应过来。 “你会一世孤独,世世孤独,永世孤独,她也是。” 古逐月还没来得及问她是谁,李璟便引颈自刎了,鲜血溅起三尺高,淋在金椅上,一种病态暴力的美感被孕育了出来。 八百余年的帝国倾塌了,王朝更迭中的英雄们,似乎终于迎来了胜利的曙光。 人们欢呼着,庆贺着,却从不知长夜里的噩梦,除非天明,否则是难以结束的。 一场噩梦被打断,另一场噩梦便会接踵而至。 第187章 北州铁骑 尉迟醒纵马从布满石块的戈壁上跑过,在路过一块巨石时勒马停了下来。 沐怀时将趴在石头上,将手里的汗巾和水袋丢给了下面的尉迟醒:“怎么样?” 尉迟醒接住后仰起头,看着趴在石头边缘的沐怀时:“你小心些。” “这铁掌还是有些问题,”尉迟醒拧开水袋,将凉水倒在自己汗湿的脸上,擦干后又把东西都丢回去给了沐怀时,“马匹长期踏在戈壁尖石上还是吃力了点。” “还要改吗?”沐怀时问。 尉迟醒从马上翻身下来,牵着缰绳对沐怀时招了招手:“暂时没什么主意了。” 沐怀时从巨石上奔跑下来,尉迟醒一把抱起她,将她扶上了马背,然后牵着马往回走。 “前人的智慧是一代代传下来的,”尉迟醒边走边说,“想改还真是挺困难的。” “你要一直守在这里吗?”沐怀时问道,“日后你迟早离开这里,马蹄其实也并不是很急需变更吧?” “可驻守在这里的北州铁骑,他们会用到。”尉迟醒说。 在中原靖和陷落的同一天,尉迟醒带着他的北州铁骑打下了车臣。 中原与西境这两位名垂青史的人杰,给这平凡长史里稀松平常的一天,带来了后世人眼中,可以说是最为热闹的一天。 屹立在中州繁华富庶至极之地的靖和,被几年前欺压的小国和传闻已久的帝星联手攻陷。远在泊川之西的车臣也被一个同时被靖和与草原不看好的质子攻陷。 而西边,泊川是尉迟醒的老家,真金是尉迟醒唯一正妃的娘家,处在枢纽地界的衡州,更是尉迟醒一手扶持起来的北州国。 后世有很多学者,比起泊川正式迎回他们的世子那天,其实更愿意将尉迟醒攻下车臣这天,称为东西分割对立局面正式形成的日子。 因为在这一天,发生了很多热闹的事情。 人们在以为即将降临和平的前夕,欢呼庆祝,却没人预料到短暂的平静后,隐藏着失败,和更加急骤的动荡。 尉迟醒牵着马,走在戈壁的落日里。 他对沐怀时很好,所有人都能够看见,沐怀时也能感受到的好。北州国成立的第一天,尉迟醒就昭告过所有承认北州政权的人,北州王一生只有一个妻子。 人们说他们神仙眷侣,人们说他们伉俪情深。 戈壁的阳光光照在身上,这才初夏,其实就已经热得不行了,尉迟回头看了一眼沐怀时:“太阳大,当心晒黑。” 沐怀时闻言笑了起来:“我从小就晒着草原上的太阳,怎么不见我晒黑?” 尉迟醒无奈又温柔地笑了笑:“我只是提醒一句。” 沐怀时忽然趴了下来,坐在马上伸手擦干了尉迟醒脖子上的水珠:“真的,从小我就在草原上野着长。” 尉迟醒没有去过真金的呼和草原,但在他的想象里,呼和草原应该跟泊川差不多,都是野蛮而自由的地方。 生在草原上的人,儿时在草地上打滚,成年时纵马引弓,围猎养家,老了就靠在篝火边,喝着纯烈的马奶酒,红着脸跟人吹年轻时的牛。 多么自由的一生。 “真好。”尉迟醒说。 沐怀时突然发现自己好像说了些什么不该说的:“抱歉,我只是……” 她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自己并没有恶意,她也许真的是无心,但这样的语言其实就像是刀子,无论有意与否,都是伤人的。 “听着你讲这些事情,我的心里确实会不好受,”尉迟知道自己与其说他没事,还不如坦诚以待,“但我宁愿难受些,听你说说从小在草原长大的生活。” “因为这是我无法重来的日子。” 沐怀时悬着的心放了下来,她想,尉迟醒大概是真的很想听听这种他本该过上的生活。 “我小时候调皮,掉进了水沟里,被冲出去几里地远,”沐怀时说,“还记得吗,就像是我们当初被冲到林羡家里去了那样。然后,我父亲都以为我肯定是没了,结果我灰头土脸地跑了回来,第一句话喊的就是我饿了。” 尉迟醒想了一下那个画面,从阿律呼格勒气得吹胡子瞪眼到后来焦急如焚的样子仿佛就在眼前,最后沐怀时回来的时候,他恐怕一定又是惊喜得失了言语和气度,只顾着感谢天神把女儿还给他。 “那你是怎么找回去的?”尉迟醒问。 “跟着落日走,”沐怀时说,“我阿妈从小就告诉我,要是找不到路,就往西边走,一路向西,太阳落下的地方,就是你的家国。” “尉迟醒,”沐怀时轻轻夹了下马腹,驱使马匹忽然前进了一大步,她凑到尉迟醒的脸颊边,落下了一个轻轻的亲吻,“太阳落下的地方,就是你的家国,你是西境唯一的主人。” 尉迟醒愣了片刻,低头笑了笑,拉着马匹继续往回走:“前两天就来了消息说神策军离开了南行宫,他们打下靖和休整好后,估计下一步就要往西边来了。” 这句他是西境唯一的主人,尉迟醒还真的不太好说。他只能尽全力护着泊川和真金,至于震州。 尉迟醒不信古逐月会动震州。 “我听钦达天说,只要长门先生死了,你的命格就会回来?”沐怀时问。 尉迟醒也不知道该怎么跟她解释,顾长门的死和他的命格回归,其实跟容虚镜倒向哪一方似乎已经没有了关联。 世人大多以为情种专一时执念更深,但未知何为情之人,一往情深时往往更为贪痴。 他们无法分辨自己心中悸动是为何,但他们为情,却能做出世上任何事。 包括与一切为敌。 “命格的事情,就算我想要,”尉迟醒说,“我也不能去打长门先生的注意,他对我阿妈有恩,虽然我不知道是什么。” “十七年的事情启阳夫人竟然依旧念念不忘吗?”顾长门说到就到。 尉迟醒转过身,就看见了站在半截落日轮廓中的顾长门,他笑意盈盈地看着尉迟醒。 不知道是否是幻觉,尉迟醒见他脚边,总像是有池中晚莲迎风而举的感觉。他的衣摆在微风里荡漾,仿佛扫过花海,带落一片水珠。 “长门先生。”尉迟醒拜过他。 由于刚刚还在背后说他的闲话,尉迟醒明显有些尴尬和不知所措。他本就少在背后说人闲话,如今被正主抓个正着,这更令他感觉到不应该在背后嚼舌根。 “那段往事也并非什么稀奇的事情。”顾长门摊开手掌,一把钥匙躺在他的手心里,“若北州王想要知道,就去找云雾重楼里的七层塔吧。” 尉迟醒把缰绳递给刚刚翻身下来的沐怀时,走到了顾长门面前,接下了钥匙。 那是当初周海深给他的钥匙。 “怎么……”尉迟醒想问怎么在你这里。 “是钦达天拖我给北州王的。”顾长门说,“本该她亲自来的,但钦达天说实在不忍打扰你们。” “她刚才在这里?”尉迟醒问。 顾长门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只是静静地看着尉迟醒,仿佛看着多年不见的老朋友。 “其实,王妃很适合,称为北州王的王妃。”顾长门看了一眼站在远处的沐怀时,她知道两人有事要说,便牵着马离得远远的,不时摸着马头顶的长毛跟它对视。 这回轮到尉迟醒沉默了,他接不上话,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责任与爱是不同的,他无从解释,更无法解释。 任何的解释都是会成为刺向沐怀时心脏的刀刃,他早就说过,他心里的人是阿乜歆变不了,沐怀时也说他可以继续对阿乜歆专一,但不要阻止她的单向情感。 尉迟醒现在已经不是那个皇城里孑然一身的孤独少年了,时间推着他长大,推着他成为男人,成为家人的避风港。 肩上的责任与心里的抱负不会允许他停留在自己假想中的理想国度里,他是迟是早都必须要成家,并且无论是谁陪在他的身边,反正一定不可能是阿乜歆了。 沐怀时比他先懂这个道理,也比他先做出退让,她说不求他的爱作为回报,就真的只是在默默地陪伴。 尉迟醒给不了她想要的,只能对她好。 他对他的好,都是真的。 可又和真的,有那么一些不太一样,具体是哪里不一样,尉迟醒自己也说不上来。 他只知道,心里那种遗憾的感觉,一直在蔓延。 “长门先生向来通透。”尉迟醒最后只能给出一句似是而非的回答。 “车臣辖地的管制可想好了?”顾长门问道。 “晚辈一直在想,让娜仁托娅的哥哥旭日干和巴帕图林一起来管辖这里,”尉迟醒说,“车臣原本的地方官员不动,把世家的财产军队没收了就可以了。不知长门先生意下如何?” 顾长门知道他保留地方官员的意图,其实车臣的百姓也称得上水深火热,奈何车臣王要屡次挑衅泊川。车臣境内的地方官员并没有实权,他要把世家荡平,管辖权利还给官员。 而这些世家,就正好是支持车臣王征战的主力。 “扫除世家,一是警醒依旧想要起战的人,二是令官员顺服,”顾长门点头,“北州王深谋远虑。” “长门先生是知道的,迎合奉承之言,对于晚辈来说向来是多余的。”尉迟醒说。 顾长门欣慰地笑了笑:“并非迎合奉承,是长门觉得可行,只是旭日干和巴帕图林,长门未曾接触过,还需要北州王自行思量了。” “扫除世家之举动,如此偏激,”尉迟醒还是不太相信,“长门先生也觉得可行吗?” “车臣的世家都是靠着压榨百姓敛财的,”顾长门说,“与靖和那些富可敌国的财阀不同。” “靖和的财阀,都有自己的封地和产业商业,车臣的世家,靠的是买卖奴隶和征收辖区内的赋税。” “辖区内的赋税?”尉迟醒到没听过这件事,“车臣百姓有两层赋税?” 顾长门点点头:“国家抽两成,世家巧取豪夺七成。初期时国家不加管辖,令世家日益壮大,发展到现在世家说要战,国家就不得不驱动军队征战,因为随便一个世家,都比车臣王富裕。” 尉迟醒明白了,这样的情况,大概每个百姓都盼不得早点战败。 也难怪攻打车臣时如此顺利,差点让他以为是什么诱敌深入的战术。 “不过,”顾长门忽然想到了什么,“北州王让旭日干和巴帕图林来共治,是想他们互相制衡吗?” 说到这里,尉迟醒都觉得有些无语:“巴帕图林的思路太清奇了,在泊川天天觉得晚辈的父君不待见他又有人要害他,每天一封书信威胁晚辈救他出去,否则就说出晚辈的秘密……” 尉迟醒还真是不知道自己有什么秘密了,但巴帕图林这个脑子,他觉得让旭日干教教他也没什么不好。 估计靖和的势力没把他渗透了,就是因为他的脑子实在是有些,难以渗透。 顾长门大概明白了过来,他笑了笑:“北州王身边都是心思单纯之人,未来的路就算不顺,也不会难走到哪里去,长门便放心了。” “长门先生要走?”尉迟醒问。 顾长门点点头:“聚散有时,何况北州王原本是个独立有主见的人,长门怕事事都给北州王提意见,反而害了北州王。长门来,就是来与北州王告别的。” 他来也来得突然,告别也很突然。最初他来时,尉迟醒心里的戒备和防御,都在日后的相处里逐渐放了下来。尉迟醒才刚准备好全心全意信任顾长门,却听他说又要离开。 “长门,愿北州王来路可循,去路似锦,”顾长门说,“荣光加身,万人簇拥,一生安稳无忧。” 尉迟知道,他是真的准备要走了。 没有哪一个会在日落时分回家的人,做迟如此郑重而严肃的告别。 尉迟醒其实也不太明白自己心里这股低落是为什么,毕竟顾长门于他并不能算是十分重要的人。 但此时他若是知道,顾长门其实是茫茫人海里真心待他好的人,他也许就能明白自己为何而伤感。 第188章 尘烟处 百里星楼抱着一捧车臣太阳花,逆风飞向了车臣国都里的王宫。 车臣子民在街道上仰起头,看着掠过自己上空的钦达天。关于流传已久的预言,他们早就有所耳闻,只是他们不太清楚为何,钦达天为何要追随本该被她刺死的尉迟醒。 常理上来说,作为与这些斗争并没有多大关系的众生,对于远在天边的众神如何抉择,是无权过问的。但他们实在是太过于好奇,藏在这一切背后的,是怎样的故事。 人们对于此类秘闻,所表现出来的态度,往往炽热非常。 以至于每每看见百里星楼出现时,他们的目光都会情难自抑地投过去,仿佛多看了这一眼,就能知晓一些内情一般。 但真当他们看见百里星楼时,心中又甚少时候能够想起自己的私念。 百里星楼落在了花园之中,周遭的沙石花坛上生长着带刺的仙人掌,百里星楼瞥了一眼,不由得对自己怀里的花感到骄傲了起来。 车臣太阳花的花朵富贵而艳丽,花托上的花瓣重叠着,舒展成一个近乎圆形的花朵。紫色和白色渐递,成束成捧时有种花团锦簇的热闹感。 这种热闹感,能一定和尉迟醒身上那种清冷疏离的感觉形成巨大的对撞,衬出一种尘烟处中,繁华看尽而初心依旧的脱俗感。 想到这里,百里星楼便更是想要快些把花带过去给他。 尉迟醒碰巧又从王宫主殿中走了出来,他侧头与陆麟臣交谈着些什么,不时还皱眉思索。 百里星楼站在一丛沙荆树前,看着尉迟醒穿过花园,走到了自己的面前。 他与朋友交谈时认真地低着头倾听,不时点头表示认同,阳光照在他的半边身体上,迎着光的那面与藏在阴影中的那面交织在一起,像极了刚从黑暗深渊中挣扎脱身。 好在他到底熬出了头,所有的努力和苦楚都是值得的,以后他的人生,将会是一片坦途。 百里星楼迎上前去,将手中的花束递到了尉迟的面前。 “给我的?”尉迟醒顺着花往上,看见了百里星楼的脸。 她的脸上还有一丝未退去的绯红,显然是刚奔忙后,便直接来找尉迟醒了。 百里星楼点点头,递给尉迟后背着手,看着他的脸。 尉迟醒往后缩了缩,过了很久才有些呆呆地说:“很漂亮,谢谢。” 陆麟臣站在一旁,靠着柱子静静地等着。 “侯爷,”尉迟醒忽然转头看着陆麟臣,“军队编制的事情你先跟……” 他忽然想起来,顾长门已经离开了。 “我去找铁力达吧。”陆麟臣说,“入乡随俗,也不能我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他从小就在草原骑兵里混着长大。” 尉迟醒点点头:“铁力达为人坦荡心思单纯,他比我更了解这些事情。” “你也是千古第一人,”陆麟臣拍了拍尉迟醒的肩膀,“军队还没规整好,就打下了一个国家。” 尉迟醒攻打车臣,靠的就只是铁力达带领的部分狼骑,旭日干的真金勇士,和陆麟臣带领下的巴帕图林部分族人。这样的情况,敢出兵和真的成功的人,实在不多。 “全靠侯爷英明神武。”尉迟醒笑着拿话堵他。 “走了。”陆麟臣迈着长腿离开了花园,将安静的空间留给了百里星楼和尉迟醒。 尉迟醒转身往自己的住处走,他没有住进车臣王的寝殿,而是找了一处向着月光的小院住着。这小院很是简陋,但窗户一推开,屋里就会被月光填满。 尉迟醒没有进屋,他拉开了窗户,探进去半个身子取出来一个花瓶,将车臣太阳花插了进去。 “真好看。”尉迟醒整了整花束,垂眼看着它们,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百里星楼站在远处的走廊里,看着阳光照耀着,仿佛闪闪发光的少年。尉迟醒的眉心平坦,但她总还是觉得他的心里不太畅快。 其实她也想得通,换做任何人,都是不会畅快的。 坐在皇帝位置上的那个人,本该是他。 “尉迟醒,”百里星楼忽然问他,“如果我此时杀了那个盗走你一切的人……” 你会快乐吗? “钦达天指谁?”尉迟醒问。 百里星楼原本想的是古逐月,但这样一问,好像她其实有些搞错了。 古逐月什么都没做,换命格的是顾长门,逼着顾长门只能换命格保住古逐月的,是容虚镜。 只是很可惜,这些人的恩恩怨怨,其实跟尉迟醒无关。 古逐月若算是可怜的被摆布之人,他至少得到了尉迟醒该有的一切,可尉迟呢? 算来算去,百里星楼忽然不知道该恨谁了。 “钦达天如果想的是古逐月……”尉迟醒有些不知道该怎么说。 古逐月也是真心爱着阿乜歆的人,尉迟醒没有办法以此来阻止百里星楼履行她的职责。毕竟她是百里星楼,阿乜歆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尉迟醒虽然无法坦然接受自己的一切原来在古逐月手里,但也不想古逐月被百里星楼伤害。 这种畸形但又深入神魂的痛,他清楚得很。 因为百里星楼,只有灵魂与阿乜歆不同。 “钦达天当初……”尉迟醒想告诉她,你当初伤我时有多痛,古逐月应该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但他又想起来百里星楼面对自己时的不好过。 尉迟醒一个头两个大了起来,对于过去的很多事情,虽然难,但好歹他最终也都能找到办法去解决。然而情爱之事,大都无解,他甚至无从下手。 不管怎么做怎么说,都会有人会受到无辜且无法弥补的伤害。 “算了。”尉迟醒作罢,“你想想就好,不要真去杀他,在命格没有归位之前,你动不了他的。” 尉迟醒想,至少容虚镜的存在,会保证百里星楼没法冲动行事。 “你们都甘愿被我伤害,”百里星楼从尉迟醒的欲言又止里明白了许多,“是因我,住在你们爱过那人的身体里?” 尉迟醒怔住了,他不知该做何解释。 事实就是这样,按理他该大方承认,但他却怕自己点头后百里星楼胡思乱想。 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真的成了优柔寡断杞人忧天的人。 “我应该跟钦达天说真话的,而且其实钦达天不必觉得有何需要抱歉的。”尉迟醒说,“远离俗世的,不必理会痴心妄想的。” 百里星楼走了过来,她停在了尉迟醒的身边,覆掌在车臣太阳花之上,有光点洒落了下来,像水雾般落了下来,打在花瓣上后又融了进去。 “它不会枯了。”百里星楼说。 百里星楼愿意跳过这个话题,尉迟醒当然乐意。 “我要去趟云雾重楼,”尉迟醒说,“钦达天知道怎么走吗?” “远泽海。”尉迟醒再次听见了项链里的声音,“你来海上,自有人引路。” 百里星楼还没等尉迟醒反映过来,就揽过了尉迟醒带着他飞上了天穹,万里无云,壮阔的山河尽数铺在他们的眼底。 尉迟醒只觉得没看够,就已经到了海上。下方深蓝的海水里,有成群的游鱼随着浪潮翻越,他实在是没能猜到周海深说的自有人引路这个人,会是从哪里来。 百里星楼也正想问,海面上便忽然开始弥漫起了大雾,雾气贴着水面朝一处聚拢,时间稍长,两个人便看出来了人形。 雾霭组成了巨大人形在海面上奔跑着,很像是草原上的蛮勇武士在奔向战场。 百里星楼在他身后滑翔着,海面上的风托着她的双翼,让她无需挥舞翅膀也能飞行千里。 雾霭巨人忽然撞上了什么,被冲散的烟雾缓慢地落在海面上,凭空出现的重重楼阁在烟雾帘幕降落下来后,缓缓出现在了海面的波光里。 是一样的,和尉迟醒通过钥匙看见的地方,是一模一样的。 百里星楼呆着他落在了正中间的大门前,尉迟醒一抬起头,就看见了锁孔。他抓着脖子上挂的钥匙,正要对上去,就被周海深的声音打断了。 “开什么锁啊?”周海深有些洋洋得意,“你看我这地方需要锁吗?” 他刚说完,云雾重楼的大门便缓缓开启,不用走进去,就已经能够看见楼阁中四处可见的书籍了。 周海深正对门坐在最里侧的太师椅上,闭着眼悠闲地晃来晃去:“来了啊。” “晚辈见过周大师。”尉迟醒在门外长拜周海深。 周海深对于他来说,其实比起任何人都更像是他的老师。 世上唯一能与上清宫相提并论的藏书之地,周海深给了他特权开放,尉迟醒多有困顿时,也是周海深多加指引。 只是他与周海深相识的日子不算太长,相交也不算太深。 “进来吧。”周海深摆了摆手,等两人走进来后,又挥手关上了门。 突如其来的一阵晃动让尉迟醒有些站不稳,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百里星楼,而后者用一种若无其事甚至带着一些疑惑的眼神回望着尉迟醒。 尉迟醒在心里无奈地笑了笑,震州一族迎风举翼而生,平衡能力和应变能力,本就是远超常人的。 “还是要回到海里的。”周海深站了起来,用眼神示意尉迟醒跟上自己,“跟我来吧。” “周大师知道晚辈来做什么的?”尉迟醒问。 周海深捻着自己的胡须,高深莫测地一笑:“你也不想想,钥匙在你这里,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 见尉迟醒的脸色有些难看,周海深便哈哈一笑:“着就被吓到了?放心吧,闲着没事的时候我也不会偷窥你个小辈的。” “晚辈不敢对周大师妄加揣测。”尉迟醒说。 虽然他自认为光明磊落行为坦荡,但真要有人一直监视他一样,尉迟醒还是有些不自在的。 百里星楼忽然上前几步,抓住了尉迟醒脖子上的钥匙。她的指缝中漏出几寸亮光来,然后她便松开了手。 “钦达天?”尉迟醒疑惑地看着百里星楼。 “她帮我改了改项链,”周海深帮忙解释,“日后除非你先找我,否则我没法通过钥匙看见什么听见什么。” 尉迟醒低头看了一眼脖子上的项链,然后抬起头看着百里星楼:“多谢。” “果然不论多久,都不会变的。”周海深意味深长地感叹。 “大师是指?”尉迟醒敏锐地捕捉到了他言语中的意有所知和欲言又止,这种感觉让他有点疑惑,又有些强烈的探索欲。 就仿佛这些事情,一定是与他有关一样。 “有些事情,旁人就算能够点透,”周海深说,“其实对于当局者来说也并没有多大的用处,只知其结果而不知其因其经,再精彩的一生也没意义。” 周海深自己都快被他自己说服了,但他心里清楚,自己也真就只是编点道理糊弄他而已。 其实守着这么久,周海深从没见过那人,却在见尉迟醒第一面的时候,就觉得倍感到亲切。 顾长门提到这件事的时候,周海深才觉得原来自己莫名的好感,也并不是完全没有原因。 他现在再看尉迟醒,也确实觉得就该是那人的,他们的温润气质几乎如出一辙,即便是有细微的不同,周海深也能在一次次打量里,从中找出一些本质上的相同。 千年的时光,有时真的也不算太长。 分别的人还会重聚,失去的东西还会归来,那些未完成的所有遗憾,轮回千百次后大概也总有一次,能够圆满。 哪怕圆满,也是一种遗憾。 周海深带着他们穿过林立的书架,这一路过来,与他们擦肩而过的书籍里,便是千万年的光阴。 窗外的鱼群朝里张望着,他们听过许多次钦达天的名号,这却是第一次见到。 她果然如传闻般,出众但不高傲,疏离但不冰冷,身姿神态都在清丽与娇俏的边缘,将平衡把握得刚刚好。 这是生来,就与世上所有人都不同的存在。 周海深推开了一扇门,转过身看着尉迟醒和百里星楼:“就在里面。” 他为两人让开了路,里面的东西不是他能够一观的,作为守护者,他已经尽到了最大的责任。 第189章 灼灼其华 “鸿笙!”少女满怀喜悦的呼唤声传进了北堂鸿笙的脑海里。 这声音,似在天边又似在眼前。 北堂鸿笙忽然晃神回来,看清了眼前的人,她坐在黄花梨木的梳妆台前,将一支珠花往她的耳边别。 她左右转着脑袋,眼睛始终盯着镜子里那朵珠花:“好看吗?” “鸿笙?”他在心里重复了一遍这两个个字,原来他叫鸿笙吗? 刚刚那一瞬间的失神感,就好像是他死了一回,如今作为一个全新的人重生了一样。 “好看。”北堂鸿笙有些恍惚,但出于礼貌,还是先回答了她的问题。 少女呆了一会儿,她的面上也浮现出了疑惑的神色:“我为什么要问你……” “你叫北堂鸿笙,那我叫什么?”她喃喃自语地问道。 “百里姑娘!北堂先生!”一个书童跌跌撞撞地撞进了小木屋里,“快些!快些离开!姜夫人来了!” 他的话刚说完,一支羽箭从门外飞了进来,正中他的背心,书童直直地栽了下来,到死都没有闭上双眼。 “大皇子,荒野离乱,流寇多生,”门外一个女人的声音传了进来,“为何还不回宫?” 北堂鸿笙还没看见人,却能从她的音色里感受到她本人的跋扈与威严。 不用想,这样的人一定是高门大户出身,后又嫁与权贵,一生站在高处睥睨普通人。 书童的心头血溅在了百里星楼的裙裾上,她茫然地伸手摸着自己的裙摆,鲜血沾染在了她的指尖。 他死了。 这是百里星楼初始这个有些陌生的世间,得到的第一个明确信息。 姜夫人走了进来,她身后跟着的家臣将书童的尸体拖了出去,地上留下了一条长而鲜艳的血迹。 她踩着血迹走到了北堂鸿笙的面前,看着这个比自己高出一个头的皇子:“大皇子出身高贵,为何总爱与山野村夫为伍?” 山野村夫坐在梳妆台前,尴尬地放下了手中的珠花,两只手尴尬又拘束地放在了膝盖上。 姜夫人看向她时的神色很是轻蔑:“不值钱的东西。” 北堂鸿笙不知道姜夫人到底是不是指桑骂槐,只能往她面前走了一步,将她的注意力吸引过来。 “夫人屈尊降贵来此,”北堂鸿笙问,“真没有认错人吗?” “你叫我什么?”姜夫人的神色很是沉凝。 她盯着北堂鸿笙的脸,生怕错过了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 北堂鸿笙有些不太一样,她知道的,从前她多说百里星楼半个字,他都会跟她置气。 但今天北堂鸿笙居然没什么反应,还叫她夫人? “你?不认识我?”姜夫人悄无声息地打量着他,心里打着自己的算盘。 “把人带进来!”姜夫人忽然对着外面怒喝。 被姜夫人家臣连拖带拽压进来的书童,和刚刚那人穿着一模一样的服制,甚至长得都很相似。 “大皇子到底怎么了?!”姜夫人喝问他。 书童瑟瑟发抖地跪在地上,头恨不得低到地里去:“容焚琴派人来袭击了大皇子,是……是百里姑娘救了大皇子。” “百里星楼?”姜夫人挑眉,又是用一种打量的眼神去看百里星楼,“她?” 书童偷偷伸手拽了拽她的裙摆,见百里星楼没大反应,又加重了手里的力气。 “你有事吗?”百里星楼低头问他。 书童吓地扑通叩头在地,趴着不敢起来。 “你知道我是谁吗?”姜夫人看着百里星楼问她。 百里星楼迎着她的眼神与她对视着,然后摇了摇头。 姜夫人其实已经确定了百里星楼是真的不认识她了,以前她要是这么看着百里星楼,她早就躲到北堂鸿笙身后去了。 “你是燕云的大皇子,未来王位的继承人,姬家的功业,都要你交到你的手中。”姜夫人转过头来看着北堂鸿笙,郑重地对他说。“我是你的母亲,姜夫人” “只不过你的王位前,有一点点很小的障碍。”姜夫人挑起一边嘴角笑了笑,“你应该也见过了,容焚琴。” 北堂鸿笙听得有些云里雾里,他是真的不知道谁是容焚琴。更不知道,原来他有皇位要继承。 很奇怪,过去的岁月就像是白纸一样,他仿佛根本就不属于这个世界。 “走吧。”姜夫人转身往外走,“跟我回王宫吧” “那星楼呢?”北堂鸿笙自然而然地追问道。 姜夫人停了下来,侧过头来若有所思地考量了片刻:“大皇子大可带她回宫,但我还是得提醒大皇子一句,皇子的正妃,应该是贵门权臣之女。” 北堂鸿笙给百里星楼使了个眼色,示意她跟自己走。 她一把抓住了北堂鸿笙的手腕,抬起头来用眼神询问他。 北堂鸿笙弯下腰,在百里星楼的耳边低语:“周围都是她的家臣,我只能跟她走,你要是留下,我怕她伤了你。” 百里星楼顺着他的眼神看过去,果然能够透过窗纸看见不少身量笔挺的人影。 “走吧。”北堂鸿笙宽慰地拍了拍她的手背,示意她放心。 百里星楼站了起来,跟在北堂鸿笙的身后,追上了姜夫人的步伐。 姜夫人确实是有备而来的,她准备好了以礼待之的马车,也准备好了上千家臣。 百里星楼跟着尉迟醒,半步都不敢落下,等到尉迟醒停下时,她便直挺挺地撞上了他的背。 “嗷!”百里星楼不经意地低呼了出来。 正登上马车的姜夫人听闻了响动,停下了动作看了过来:“怎么了?” 北堂鸿笙侧身挡住了姜夫人的视线,微笑着回应:“无事,劳烦母亲担忧。” 也许是这句母亲让姜夫人放下了戒备,也许是北堂鸿笙的配合让她安了心,她不再过问,走进了马车里。 北堂鸿笙松了口气,拉过百里星楼将她塞进了车里。 “你救了我?”北堂鸿笙问。 百里星楼哪敢说实话,她什么都不知道,甚至怀疑自己是住进了别人的身体。 不然为什么完全没有今天之前的记忆呢? “呃,对。”百里星楼硬着头皮回答。 刚刚的书童说是她救的,那很有可能百里星楼就是不小心进了别人的身体里,这个谎不论如何都得圆上。 “我们在这个小木屋里住了多久?”北堂鸿笙问。 “呃,大概,”百里星楼猜道,“十天?” “我被袭击的时候,”北堂鸿笙问,“你是在哪里见到我,又是怎么救了我的?” 百里星楼深吸一口气:“山崖边,飞着救了你,你正要跳崖甩开敌人呢。” 她想,如果尉迟醒再问下去,她可能就编不出来了。 “我们认识很久了吗?”北堂鸿笙又问道,见百里星楼的神色不太自然,他连忙低声解释,“我记不起来之前的事情了,所以才问你这么多事情。” “全记不得了?”百里星楼忽然之间有些兴奋,“什么都不记得?一点也想不起来?” “好像……是的。”北堂鸿笙怎么感觉她有点高兴的样子。 百里星楼松了口气,往后面的软垫上一倒:“你早说,我其实也什么都不记得,早说我也就省得编这么多谎话了?” “全是谎话吗?”尉迟醒有些失落。 “你好像很失望啊?”百里星楼问,“失望的是哪件?” “你说你是飞着来救我的。”北堂鸿笙说,“我还在想,你这样好看的人,飞起来该是什么样子。” 百里星楼反应了很久,才后知后觉明白了过来,他是在夸自己。 “那我万一真的会飞呢?”百里星楼狡黠而神秘地笑着,凑近了北堂鸿笙问他。 “开玩笑的,”见北堂鸿笙的脖子红到了耳根,耳根红到了脸颊,百里星楼也不再逗他,往后一靠笑着对他说,“我不会飞。” 有那么一瞬间,北堂鸿笙有些晃神,她此时此刻的神态动作,总和他内心深处某个模糊有清晰的影子有些重合。 他努力想要捕捉这一丝突如其来的熟悉感,但最终还是没什么结果。 “你在想什么?”百里星楼伸手在他面前挥了挥。 “我们以前,认识吗?”北堂鸿笙问。 百里星楼被问得一愣,然后浮现出来了尴尬的笑容:“就算认识,我们这不谁都不记得了吗。” “好像也是。”北堂鸿笙这才想起来这茬。 “我觉得你好像一个人,”百里星楼忽然说,“虽然说随便说别人像另一个人不太好,但我看着你的脸,心里好像早就有了这个影子一样。” 北堂鸿笙忽然想到,刚刚姜夫人说皇子的正妃应该是权贵,这样来看,自己跟百里星楼从前,大概真的是恋人? “难怪你要问我们以前是否认识。”百里星楼若有所思,“现在我都想问了。” 百里星楼说着说着,忽然往尉迟醒这一侧扑了过来,掀开了马车边的帘子:“快看!” 北堂鸿笙侧头看了过去,发现他们正经过一片桃花林。 百里星楼的身上有股似有似无的香气,在她凑在尉迟醒身边的时候,那股香气就止不住地往他的鼻息里钻。 她的青丝垂在雪白的脖颈旁边,北堂鸿笙拼命逼自己看桃花,却始终是心猿意马。 看着看着,他的眼前又似乎出现了幻影,有人从桃林中飞过,带起的花瓣在她周身萦绕。 她的神情不再生动活泼,反而像是九天之上无欲无求的神佛。 “是不是有句话,叫桃之夭夭,灼灼其华?”百里星楼问道。 北堂鸿笙晃了回来,迟缓地回应道:“啊?……啊,有。”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有蕡其实。 之子于归,宜其家室。” 北堂鸿笙把前后都慢慢背给了她听,哪怕其实他并不太喜欢这首诗。 诗是好诗,但在他所学过的历史中,被太多纨绔或者文人墨客用来表明心迹。 他不太想落于俗套,虽然在他眼里这个俗套,实在是绝妙,但他嘴上也绝不会承认。 “灼灼其华。”百里星楼似乎很是满意这四个字。 北堂鸿笙有点怀疑她没听见自己刚刚说的。 “后面就是宜室宜家!”百里星楼说。 北堂鸿笙不敢搭话,别开了头后,此地无银三百两地清了清嗓子。 百里星楼回首把他往窗边拽:“快来看,多好看。” “其实……”北堂鸿笙说,“你比花好看多了。” 说完后他自己的心里猛打鼓,刚刚还在心里说桃夭俗套,但他自己说的这句,好像更为俗套。 俗到没法再俗。 “我们以前是什么关系?”百里星楼忽然问。 不知道为什么,她感觉自己之前应该是喜欢他的,而他大概也是喜欢自己的。 否则姜夫人这个态度就太没道理了。 “不被父母看好的恋人?”北堂鸿笙猜,其实他更想说的是被强势父母强行拆散但是不离不弃的恋人。 但这样的说法,说出来实在是有些难为情。 “我也觉得,”百里星楼点头,“死掉的书童让我们快逃,说明他知道来的人是要对我们不利的。” 北堂鸿笙在书童死的那一瞬间,其实就对自己的处境大概明白了一些些。 穿透他胸膛,带着血迹出现在北堂鸿笙眼前的,是军队制的箭矢。 这样的箭矢,轻易地就结果了一心为他的普通书童。 北堂鸿笙想,他大概处在一个四面楚歌的富贵环境里。姜夫人来了,告诉他他是皇子,他就知道了自己处境是真的微妙。 出身富贵,但游移在权利边缘,连他身边的人都无法保护,而所谓的母亲,似乎也只是把他当做权力斗争的工具。 北堂鸿笙想,大概没有更遭的情况了。 偏偏他要么带百里星楼回宫,要么就把百里星楼留在木屋,面对不知会如何的姜家家臣。 两害相权,尉迟醒只能选择短时间内更轻的那个。 最好是日后想办法找机会送走百里星楼。 但不知怎么的,他只是跟百里星楼说了几句话,他就有些舍不得了。 他想象不出来,没有百里星楼的话,他为什么还要让自己深陷权利的漩涡中。 可明明他们,又仿佛只是初见。 难道北堂鸿笙爱百里星楼,真的就是与生俱来的本能? 第190章 永夜焚琴 北堂鸿笙回到燕云王宫的第一天,就见到了容焚琴。 她穿着上品谋士的衣服,跟在一个皇子身后,有人说话时她就认真倾听,否则就眼神就追着池子里肥胖的锦鲤。 北堂鸿笙有点不敢相信,原来就是这样子的人要杀自己吗? 她看着,其实并不是穷凶极恶之类,北堂鸿笙忽然意识到,难道自己才是所谓穷凶极恶之人? 容焚琴忽然抬起头,恰好与回廊中打量她的北堂鸿笙对上了眼神。 北堂鸿笙有些做贼心虚,还没来得及转开,那位皇子也转过来瞧见了他。 虽然名义上燕云还没立太子,但其实大势都倒向了七皇子姬永夜。支持他的一党,无论是文臣还是武将,都压了姜夫人一头。 不为别的,就因为姜夫人无所出,膝下只有一个先皇后的遗子姬鸿笙。 姬鸿笙还十分不争气地自愿归入旁支北堂家中,做了姬家的外门。 就算他流落在外颇受燕云皇帝关怀,就算他是先皇后嫡出,就算他有权势盛然的姜夫人相助。 在争夺王位的路上,他始终都落后姬永夜一截。 想到这里,北堂鸿笙忽然有点担心,难道自己之前为了争夺王位,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 他走了一会儿神,就看见姬永夜带着容焚琴走了过来。 应该是不会认错的,天之骄子的气度与普通人是不同的。 哪怕都是出身王族,姬永夜在众星捧月的环境中长大,受最好的教育,见识天下间最稀罕的珍宝,无论怎样,见到他,都能够轻易猜出他就是姬永夜。 这是真正的贵族。 “王兄。”姬永夜大步流星走了过来,像是有些因为许久不见而生出的重逢之喜。 北堂鸿笙一时没想好该如何回应他,他现在姓北堂,无论怎么说都当不得这一句王兄。 “殿下抬爱。”北堂鸿笙微微低头回礼。 姬永夜有些不明所以,他侧过头去看容焚琴,容焚琴也只是轻轻耸肩,表示自己不知情。 “王兄真要为一个山野女子放弃一切?”姬永夜问他。 “殿下。”容焚琴低声提醒他。 姬永夜欲言又止地看着容焚琴,他大概是想明白了些什么,也不在逼问北堂鸿笙,转身离开了。 容焚琴扫了北堂鸿笙一眼后,也跟着他离开了。 北堂鸿笙站在栏杆边,看着两个人离开的背影,说实话,其实他觉得这样也并不是不好。 自己做个随心所欲的边缘人,该得到权势的人,也得到了他们想要的。 但这世上的事情,从来不是他想得这么简单。 “鸿笙!”百里星楼不知道从哪里钻了出来,躲在一根柱子后面神秘兮兮地朝他招手。 北堂鸿笙忽然想到,刚刚姬永夜问自己,是不是真要为一个山野女子放弃一切。 这个山野女子,大概就是指的自己,原来,他从前这么喜欢百里星楼吗? “我发现你好喜欢发呆。”百里星楼见他迟迟没有过去,就主动走到了他的身边。 “抱歉,”北堂鸿笙这才发觉自己又失礼了,“我一想事情就会这样。” “事情?”百里星楼有些疑惑,你在想什么事情? 北堂鸿笙当然不能把刚刚自己想的事情告诉她,但确实有些东西是他百思不得其解的。 “姜夫人并非我生母,”尉迟醒弯下腰靠在扶栏上,凑近了百里星楼的身边低声说,“朝中支持我的权臣都是她的党羽,所以燕云皇帝,也就是我的父王,才会故意抬高姬永夜,借势打压姜夫人。” 百里星楼废了很大的力气,才把北堂鸿笙说的关系捋清楚,这是一个微妙的平衡局,北堂鸿笙如果是个傻子,那还能得一世轻松。 可偏偏他又并不是。 人有时候活得累,恰好是因为太过聪明。 “所以姜夫人逼你去争王位,是因为她自己想……”百里星楼好像明白了什么,“那等她得手,你岂不是有危险?” “实际上我现在也并不安全。”北堂鸿笙说,“我刚刚见过容焚琴了,她不像是背后使刀子的人。” “可那个书童不是说容焚琴袭击了你,是我救了你吗?”百里星楼问。 “你救我大概是真的,”北堂鸿笙垂眼沉思,“至于前半句,还是不要相信的好。进来知会我们的书童死了,他还能活得好好的,其中恐怕大有文章。” “他是姜夫人的人!”百里星楼明白了过来,“我们呆的木屋地处偏僻,没人通风报信,她们应该找不到才对。” 北堂鸿笙点了点头,他的处境可还真的是不能更加糟糕,可偏偏这么微妙的局势里,他身边还有个百里星楼。 “我在想,我带你回来,到底对不对。”北堂鸿笙说。 又来了,那种莫名的熟悉感又是突如其来地降临在了他的脑海里。 仿佛他从前也有过处境艰难别无选择的时候,这种过于真实的熟悉感,几乎快要让他确认,那就是他自己经历过的人生。 北堂鸿笙逼着自己抓住这丝熟悉的感觉,一路追溯过去,想看看自己是如何应对的。 但他什么都没看到,他只看见一个少年走在无尽的黑暗中。 天光打在他的身上,冷得让人不由得打颤。 北堂鸿笙看不清他的脸,也看不清他的神情动作,偏偏他就是知道这个少年在做什么。 他于人来人往的繁华中孤身穿过,有人试着朝他伸出手,他抓住了,然后这个人很快就散做了粉尘。 后来他谁也不理会了,只埋着头在滚滚红尘漫无目的地走着。 再后来他看见了心爱的女孩子,可他连一句话都未敢与她多说。 他一次次将她推开,一次次主动远离她的热情,直到最后,她也消散了。 少年蹲在漆黑的角落中,一丝光也没有了,北堂鸿笙除了绝望,什么也看不见了。 “星楼。”北堂鸿笙忽然轻声唤她,“未来的路,我也许自身难保,若你愿意留在我身边,我会不惜一切,保护好你。” “最后我也许失败而死,也许加冕为王,”北堂鸿笙说,“一切胜负都未是定数,周遭多方势力也诡谲难测,留或是走,选择权在你的手里。” 百里星楼听完后,望着他的脸很久都没有回话。 北堂鸿笙意识到自己的唐突,这话对于两个彼此陌生的人来说,实在是太过于亲昵了。 “抱歉我……”北堂鸿笙连忙道歉,“我只是想到了些不太好的事情……” 他怕自己也像自己看到的那样,遗憾半生。 那个懦弱的少年,一定是跟自己有关的,甚至也许就是他自己,或许是前世,或许是更远的以前。 “我刚到住处的时候,我听见有两个女孩子在偷偷低声谈论着你。”百里星楼将自己的手掌覆盖在北堂鸿笙的手掌上,“她们说你被我迷了心窍。” 百里星楼偏着头轻轻一笑:“说你为我发了疯,姬家的姓氏不要了,皇室的权势和钱财全都不要了,竟然要去过出入山野的穷困日子。” “我在想,从前的百里星楼多好啊,有北堂鸿笙不计后果的爱,”百里星楼说,“我正在羡慕她呢,如今的北堂鸿笙就与我说,他要保护我,只要我选择留下来陪着她,他会不惜一切保护我。” “可……”北堂鸿笙忽然又有些迟疑。 未来要走的路上,满是刀锋和利刃,这是一条,注定吃尽苦头才能享受安稳的夺权路。 “可未来一路艰难,情势复杂,你亦自身难保。”百里星楼替他把无法说出口的话说了出来。 “我挺难受的,不是因为你要对我说这些,而是,”百里星楼说,“好像从前就有人跟我说了这些,也真因为这些将我拒之千里。” 百里星楼握住了北堂鸿笙的手:“我不怕死,人活到最后,都是会死的。我怕孤独。” “我怕无人爱我的孤独。” “我们明明刚认识,却像是早就相知了一千年。”北堂鸿笙笑了笑。 “也许真的相知了一千年。”百里星楼说,“见之不忘,思之如狂。冥冥中因循果率,谁都参不透。” 百里忽然神秘兮兮将拳头伸到了北堂鸿笙的面前:“猜猜这是什么?” 北堂鸿笙当然猜不出,百里星楼也并没有真要让他猜,她摊开了手掌,一截树枝躺在她的手中。 很奇怪,百里星楼一张开手,北堂鸿笙就闻到了一股香气。 这香气不是真有多香,而更像是一种直达大脑的感官,它淳厚清冽的香气不是经由鼻息让他感受到的,而是穿过了他的神识,种在了他的灵魂深处。 “好香啊。”北堂鸿笙不由得感叹道。 “西方的那个传说,听过吗?”百里星楼问。 西方的传说太多了,她这么说起来,北堂鸿笙一时间也想不起指的是什么。 百里星楼又掏出一张纸,塞给了北堂鸿笙。 上面的文字无比简单,同时又无比复杂,北堂鸿笙看了很久,愣是一个字都没认出来。 与其说是字,不如说是符。 每一笔的走势和下一笔的相连,都是以符文而非字体的方式完成的。 “吾尊,见启。”百里星楼指着北堂鸿笙根本看不懂的符号,一个字一个字地给他念出来,“西行十万里,神山曰念渡,凭此可攀。” “这是哪里来的?”北堂鸿笙问。 念渡山他当然知道,越过西方蛮人统领的草原过度利安,就能到震州地界,再往西就是念渡。 直插云霄的神山上藏着一把昭示天下命数的神剑,世间有很多人试图寻找过,但都死在了念渡半山腰。 北堂鸿笙倒没有多开心,反而他很是疑惑这东西是谁送来的,为什么要给百里星楼。 “我有个很重要的发现。”百里星楼说,“我刚刚跟你说,我听见两个女孩子谈论你,当时我以为她们就在我门口,后来我发现其实他们在王宫的厨房里。” “后来我试了一下,发现我能听见很远很远的事情,包括刚刚那个皇子问你真要为一个山野女子放弃一切吗。” “你是震州人?”北堂鸿笙仿佛明白了过来。 吾尊,北堂鸿笙不知道这个吾尊是指的什么,但很显然,百里星楼的身份可能有些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我觉得,可能是震州人里,比较厉害的。”百里星楼不知道该怎么说,决定给他亲眼看看,“能借你的胳膊抓抓吗?” 北堂鸿笙将自己的右臂靠过去,百里星楼抓住了他的手肘。 从她的表情上就能看出来她正在用力,虽然北堂鸿笙并不知道她想要做什么。 过了许久,百里星楼的脸都快憋红了后,一阵风忽然扫过了北堂鸿笙的脸庞。 百里星楼的身后忽然生出一双半臂长的翅膀,上面的羽毛还很是稀疏柔软。 她转过头去,看着幼态的翅膀,怎么说呢,丑陋中透露出一丝可爱来。 “啊……”百里星楼感叹道,“好丑。” 北堂鸿笙笑了出来:“有你这么说自己的吗。” “我可以……”北堂鸿笙有点想要摸摸看。 百里星楼转过来背对着他,十分不熟练地抖了抖翅膀。 北堂鸿笙伸手触碰过去,手指却从翅膀中穿了过去:“好像我碰不到。” 百里星楼一展肩胛骨,将幼态的翅膀收了起来:“等它长大了大概就可以碰到了,太丑了,别看了。” “很可爱啊。”北堂鸿笙有些不好意思。 这种感觉太过于微妙,百里星楼刚生出来的翅膀,展示给他看,他还试图去摸。 “我上震州,去取传闻中的神剑,”百里星楼说,“然后等我回来,就让全天下都知道,这把剑在你的手里,你就是能够改变天下命数的人。” 北堂鸿笙毫不犹豫地否定了她:“不行,念渡险峻。再说这种虚无缥缈的事情,就算是九成的把握,我也不会让你承受另外一成风险。” “姜夫人现在对我的防备似乎有所降低,接下来她应该会试探你我,只要顺利瞒混过去,后面的事我大概有数。” “她要怎么试探?”百里星楼问。 北堂鸿笙摇头:“我也在想。” 第191章 试探 北堂鸿笙意料中的试探,以一种无法意料到,但其实又情理之中的方式发生了。 姜夫人将她母族里的一个旁支外甥女指给了他,不由分说地将婚事安排在了下月初六。 人们都说,那是个宜嫁宜娶的好日子。 北堂鸿笙没有拒绝,姜夫人打量了他很久,才将他放出了骊清宫。 他一路边走边思考,直到撞上了大掌事,他才回过神来。 “北堂公子,”大掌事不卑不亢地躬身,“陛下想见您。” 这是一个并非阿谀,但十分尊重的姿态,北堂鸿笙想,燕云皇帝身边那么多人,最后是他坐上了大掌事的位置,其实也并不是没有原因。 “劳烦掌事带路。”北堂鸿笙说。 大掌事笑着转身,引着他往议政殿走:“老奴多句嘴,北堂公子可知陛下为何要见您?” 北堂鸿笙其实并不知道,他也有些意外。 在他的估量中,皇帝约摸是并不太喜欢他的。 “王宫中土壤里的每一个颗粒,都是姓姬的,”大掌事说,“踏进宫门的每一个人,都是为姬氏而活的。” 北堂鸿笙从前也姓姬,但不知道为何被边缘化到了北堂家。姓氏录上北堂家是姬家的分支,但其实其中的差距不止是云泥。 比如,关于王位的继承权。 大掌事说完,便不再说任何话。他只给了一个点到为止的提醒,剩余的事情,都留给了北堂鸿笙自己来摸索。 议政殿里只有燕云皇帝一个人,他站在江山版图前,看着这片属于自己的山河。 大掌事带着北堂鸿笙进门后,就带上门退了出去,北堂鸿笙走到燕云皇帝身后,静默无言地等待着。 议政殿的整体陈列都是古朴大气的,青黑为主的色调让人不由得便沉心静气下来。 北堂鸿笙读过不少与建筑有关的史书,每个王朝的建筑风格其实也是那一整个时代的写照。 似燕云这般的沉稳大气之风,恰好就是国力强盛,尚武重治的体现。燕云皇帝本人,身上那股老练睿智的气度,即使只有个背影,北堂鸿笙也能够感受到。 这就是这个国家,和它的主人。 的确是十分相符。 “鸿笙,”燕云皇帝背对着他说道,“你流落在外许多年,可否去过岱藏珠?” “未曾。”北堂鸿笙心想就算自己去过,那也得说没有,毕竟他现在对于之前经历过什么,完全想不起来。 “牧野如此喜欢那个鲛人,竟未带你去她的故乡看过。”燕云皇帝低头笑了笑,然后转过身来,看着自己的儿子。 “岱藏珠的近陆礁石里住着一群鲛人,”燕云皇帝从江山版图前向着北堂鸿笙走过来,“他们中有脱离了海族,抛弃氏族的鲛人。没有了近千年的寿命,他们只能在陆地上活十来年。” “氏族给予的荣耀,并非是谁主动抛弃,就能毫无代价放下的。” 北堂鸿笙跪伏了下来,天下所有皇帝都是一个样子,愿意直接表达自己心意的太少。说话总爱拐弯抹角,让本来就令人后背发凉的话,显得更加阴森。 “儿臣知错。”北堂鸿笙说。 “之前派去迎接你入姬氏姓氏的使官,”燕云皇帝问他,“你为何要逐回来?” 北堂鸿笙不记得有这回事,但他想,如果自己以前真的做过,大概也是因为百里星楼。 但很显然,他绝不能这么跟皇帝解释。 “父王怎么就能断定是儿臣推拒的?”北堂鸿笙来了灵感。 “哦?”燕云皇帝挑眉,很显然,北堂鸿笙的答案让他有些满意。 这样说来,他的思路和猜测就都是对的。 皇帝既不亲近他,同样也防备着姜夫人,而且这两者间一定是有联系的。 刚刚大掌事的提点,其实就是要告诉他,这天下是姬家的。 认清谁是正正的主人,才不会在权力的漩涡中失去方向。最开始的大方向选错了,后面无论做和努力,都是把自己往死亡边缘推。 燕云这个国家中的争斗,能与姜夫人和姬永夜抗衡的人,就站在北堂鸿笙面前。 他必须要抓住这个机会。 “父王觉得,姜氏桃然如何?”北堂鸿笙抬起头,看着皇帝的眼睛。 燕云皇帝愣了一瞬,这一愣,让北堂鸿笙有些茫然。 据他的了解,燕云皇帝其实很宠爱姜夫人,她住着的骊清殿其实就是皇后的寝宫。 姜夫人与皇后,其实就只差了一个名号而已。 但事实上她也再难突破这层差距,姜氏不是渊源长远的大氏族,而是燕云皇帝在夺权时扶持起来的尚武之家。 如今燕云战斗力最强的军队,有六成都与姜氏脱不开关系。 而姜氏的女儿们,有的成为了皇帝的妃子,有的成为了权臣的正室,还有的嫁给了虽然低贱但是富可敌国的商贾。 被年轻的燕云皇帝一手扶持起来的氏族,如今正好成了他的心头大患。 北堂鸿笙听嘴碎的宫女提了两句,说他长得很像被皇帝深恶痛绝的先皇后。 所以皇帝才会不喜欢他。 可刚刚他的眼神,真的是这样吗? 姜夫人真的当得起一句深受宠爱,先皇后真的当得起一句深恶痛绝? “父王?”北堂鸿笙提醒他。 “哦,姜桃然,孤记得她。”燕云皇帝回神过来,“她是姜氏睿字辈庶子的女儿,她的母亲出身商贾之家,嫁给姜睿诚做妾后,生下了她。” 短短几句话,姜桃然的家事背景便被点透。 北堂鸿笙是先皇后的遗子,嫡出的皇子,即将要娶姜氏庶子的庶女做正妻。 “多谢父王指点迷津。”北堂鸿笙说。 “怎么,你竟只知道未来夫人的名字?”燕云皇帝问。 “儿臣似乎,”北堂鸿笙说,“并未说过要娶她。” 燕云皇帝没想到自己被自己的儿子给套路了,他没有窘迫,反而笑了起来:“你觉得这王宫中,有什么是逃得过孤的眼睛的?” “这天下到底还是姓姬的,”北堂鸿笙回答,“儿臣明白,所以从未想过被人当利用的工具,做伤害姬家荣耀的罪人。” 燕云皇帝微微眯眼,看着北堂鸿笙坦然磊落的眼睛,过了一会儿终于回答道:“姜桃然出身低微,不可为正室。” 北堂鸿笙虽然不知道之前到底是不是自己拒绝的,但他如今要得到皇帝的信任,就只能把黑锅全都丢给姜夫人了。 而今看皇帝的反应,大概也是成了。 皇帝其实是知道姜夫人要指婚的,只是北堂鸿笙并不知道他为什么一定要等这场询问后,才给出他的判定。 这是关乎王室颜面的婚事,皇帝大概没有得到满意的回答,就真的永远把北堂鸿笙排除在外了。 那他满意的地方在哪里? 北堂鸿笙回忆了一下自己刚刚与皇帝的对话,其实并不算长,但有一个十分明显的态度:北堂鸿笙与姜夫人不和。 那么再倒推回去,皇帝不亲近北堂鸿笙,大概就是因为他是在姜夫人宫中教养的。 指了庶女给他做正室这种事,如果皇帝试探后还是认为北堂鸿笙与姜夫人同气连枝,大概就真的会放任她这样行事。 反正他姓北堂。 “父王英明。”北堂鸿笙伏下去叩头。 “起前姜夫人说你,为了一个山野女子,不肯回宫。”燕云皇帝问,“可有此事?” 北堂鸿笙觉得这件事很有可能确实发生过,但他实在是不知道自己当时真的就只是因为百里星楼。 或者还是有别的原因。 但不论如何,现在就只能有一个原因:他不愿意背叛姬家。 “若非一往情深,”北堂鸿笙说,“如何拒绝与姜氏女子成婚。” “说谎。”燕云皇帝一眼便看了出来,“人说谎时的眼神,孤见得太多。” 北堂鸿笙有些后悔为什么不叩着头别直起来,但很快他知道了该如何补救。 “儿臣确实喜欢那个女子,”北堂鸿笙说,“确实也是不想娶姜氏的女子,但这不是主要的理由。” “是何理由?”燕云皇帝问。 尉迟醒趁机叩头下去,让燕云皇帝无法看清自己的神情:“儿臣大逆不道,有此败坏伦德之思,宣之于口恐怕难逃死罪。” “说。”燕云皇帝说,“孤要听实话,好听的谎话才是死罪。” “儿臣原本也只是跟那女子走得稍近些,但姜夫人越是不喜欢那个女子,儿臣越是想要亲近她,”北堂鸿笙说,“姜夫人越是说身份低微不配成为儿臣的正室,儿臣就越是想要娶她做正室。” 燕云皇帝沉默了很久,整个议政殿里仿佛就只剩下了北堂鸿笙的呼吸声。 他也不知道自己棋走险招的结果会如何。 一直到此,一切关于燕云皇帝对于姜夫人的态度,其实都是北堂鸿笙自己猜的。 有些甚至还很是没有依据。 要是他真的像是传言中那么宠爱姜夫人的话,北堂鸿笙大概也就真的交代在这里了。 “你说你很是喜欢她?”燕云皇帝问。 北堂鸿笙没反应过来,他直起上半身来,看着燕云皇帝:“父王是想?” “孤见此女子容貌端丽,心性纯良,虽出身不比高门大户,”燕云皇帝说,“但好在家室清白,谈吐不凡又不输贵门之女。” “择下月初六,指与北堂氏鸿笙,做正室妻子,受六封正妃礼制,授一品夫人官制。” “多谢父王!”北堂鸿笙还没来得及思考这样是代表着什么,他只听到一句要把百里星楼指给他做正妻,就已经高兴得找不着北了。 “去吧。”燕云皇帝说,“婚礼之事,司礼自会安排。” 北堂鸿笙三叩谢恩后离开了议政殿,最初他还保持着冷静优雅地走姿,离自己的住处越近,他的步伐就越快了起来。 直到最后,他奔跑了起来。 北堂鸿笙朝着百里星楼住的院子里跑过去,一路穿过繁花和绿叶,绕过宛转迂回的长廊,跑向百里星楼。 转角处忽然走出来一个姑娘,北堂鸿笙撞到了她的肩膀,将她手中的食盒撞翻在地,里面精致的糕点洒了一地。 手捏的花型糕点掉落在地后,几乎全都破碎了,她蹲了下来,咬着下唇一言不发地往回捡。 北堂鸿笙连连道歉,也蹲了下来:“别捡了,这不能吃了。” 穿粉衣服的姑娘红了眼眶,她看都不看一眼北堂鸿笙,只低着头伸手把糕点往食盒里抓。 北堂鸿笙情急之下隔着她的衣袖抓住了她的手腕:“你留下你的住处和名字,我改日买了还你一盒糕点。” 粉衣服的姑娘抬起头,她看见北堂鸿笙的一刹那有些慌乱,在努力把眼泪憋回去后,她又低下了头。 北堂鸿笙见她的耳朵有些红,又想到了自己正抓着她的手,便慌忙松开了她:“抱歉抱歉。” “这是骊清殿的食盒,”北堂鸿笙看见了食盒上的图腾,大概明白了她为什么要哭了,“你就跟姜夫人说,是北堂鸿笙拦下了你,要吃这些糕点,你把它交给我了。” “她便不会责罚你,”北堂鸿笙着急回去,说着说着便站起来往回走,他忽然又转过身,“别捡了。” 恰好穿粉衣服的姑娘也站了起来,正好与回首的北堂鸿笙对上了眼神。 “我还有事,先走了。”北堂鸿笙心情很好,便对她挥了挥手,转身朝着百里星楼小院跑回去。 他恨不得自己下一刻就出现在小院中,推开木门,大声喊一句她的名字,然后拥抱,然后亲吻,然后告诉她,我们可以光明正大携手一生。 北堂鸿笙已经跑出去很远了,姜桃然才发现自己的脸都快笑僵了。 他笑着说话的样子,和天穹中的太阳十分相似,能够驱散一切的黑暗和雾霭,让她觉得活着,也是一件值得不断感恩的事情。 看着他开心,姜桃然也不由得跟着一起笑,就算不知道是为什么,她都觉得一定是得到了世上最美好的消息。 他叫北堂鸿笙,他是她未来的丈夫。 是要和她一统在这个冰冷世道中携手走下去的那个人。 初见至今,已经相隔十年,世上很多事都变了,唯有他的少年心,还依旧炽热向上。 姜桃然想,自己的运气,其实并不算差到底了。 第192章 霜雪满头做白首 北堂鸿笙在大婚的这一天,被这个司礼拖到那边去,被那个大臣拉到那边去。 “北堂鸿笙,按照祖宗先制……” “大皇子新婚,可否与臣……” 听到这两句话的次数多了起来后,他有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条件反射。 只要走过来的人一开口,他就先心里苦笑了起来。 整个婚礼下来,百里星楼都安安静静地站在北堂鸿笙的身旁,她悄悄地捏着一点北堂鸿笙的衣袖,在盖头下听着周遭人来人往的嘈杂之声。 可惜北堂鸿笙并不能时时刻刻都在她的身边,好在每次他被拉走,都会俯身下来,在百里星楼的耳边安慰她:“我马上回来。” 北堂鸿笙每次偷瞥见百里星楼恋恋不舍地松开他的衣袖,总是藏不住爬上嘴角的笑意。 他们在大庭广众之下,悄悄地传递着只有彼此才知道的情意。 这种感觉让北堂鸿笙有种自己被天上的神明格外青睐的感觉,因为并不是所有人,都能跟自己的心上人圆满。 他们才只走到了婚礼,北堂鸿笙就已经觉得未来的一切也未必苦涩,走过的坎坷也都都值得,不管自己还是否记得。 情爱于人,其实就是单纯美好的。 能亲吻所有苦难带来的伤口,能治愈所有藏在暗处的伤痕,唯有爱与被爱,才知世界温柔希望所在。 这场婚礼从黄昏十分开始,到夜幕降临星辰遍布时结束。 繁华逐渐冷却,来往的宾客结伴离开,最后剩下零散的醉倒的人,也都被王宫中的侍卫抬了回去。 被起哄着送入新房的北堂鸿笙,在人都散尽后,终于往红烛花帐处走过去。 百里星楼坐在床榻右侧,听见北堂鸿笙走过来的脚步声后,她有些紧张地抓着自己膝头的婚服。 北堂鸿笙发现,这屋子里实在是有些热,否则他的喉咙怎么会有些干燥呢。 他给自己倒了杯水,仰头喝下去后才发现,这没用。 让他燥热的不是新房里的温度,而是坐在那里的百里星楼。 他放下了杯子,往她那里走过去,喜娘往前走了几步,北堂鸿笙知道她们要干什么,但是他好像已经没了耐心。 “你们快点。”北堂鸿笙说。 他的嗓音也许由于喝了酒,也许由于口干,听起来有些沙哑。 喜娘们都掩嘴笑了起来,然后很懂行地抓起多宝米往两个人身上砸,又端出来半生的饺子和汤团给两位新人。 一切流程飞快地走完后,除了端着秤杆内房丫鬟,人都退了出去。喜娘们拿着北堂鸿笙给的封赏,一边说着吉利话一边带上门离开。 “你出去吧。”北堂鸿笙拿过掀盖头的秤杆,“这里没事了。” 这丫鬟斗胆抬眼看了一眼北堂鸿笙,又看了看百里星楼:“婢子是教两位新人如何行房事的,如何能够离开?” 百里星楼被自己的口水呛到了,憋不住咳了几声。 北堂鸿笙也莫名其妙地红了脸:“你先出去,找大掌事领额外的封赏,就说是我允的。” 丫鬟低着头,既不回答也不离开,百里星楼一把掀了自己的盖头:“你教吧,教完了快点出去,他都要尴尬……” “哦呸呸呸,不吉利不吉利。”百里星楼差点就在大婚当天说出不吉利的话来。 北堂鸿笙看了一眼手里的秤杆,有些后悔自己为什么不早些去揭了她的盖头,竟然让她自己给掀开了。 丫鬟得了命令,果然就开始教了起来,她走到床榻边,把摆在床榻中间象征着早生贵子的干果铺散了,然后按着百里星楼躺下。 “请北堂公子过来些,以免看不清楚。”丫鬟说。 北堂鸿笙无话可说,只能走到床边,任丫鬟按着他坐下,他实在是没想到,这丫鬟的力气竟有这么大。 丫鬟解开了百里星楼的腰带,剥虾壳一样轻松地就把百里星楼外面厚重的婚服拖了下来。 北堂鸿笙的脑仁子有点疼,他刚捂住自己额头,就被丫鬟一把抓住了手腕,不到眨眼就脱下了他的外衣。 百里星楼躺在床榻上,看着北堂鸿笙手忙脚乱又惊慌失措的样子,笑得眼睛都弯成了月牙。 烛火倒映在她的眼里,像是天上的星星落在了她的眼中。 “日后百里夫人便不再是普通人了,”丫鬟知道百里星楼外笑,“凡事还需要讲规矩守风度,免得惹人置喙。” 百里星楼尴尬地吐了吐舌头,收起了笑容。 丫鬟回过身来,抓着北堂鸿笙的手隔着衣料向百里星楼的密处按:“北堂公子只需要用……”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北堂鸿笙一想到她接下来要说的话,和刚刚百里星楼下意识的躲藏,就尴尬地快要钻到床榻底下去了,“我真的知道。” “混迹江湖十余载,”北堂鸿笙不得不开始胡编,“风月之地中这些行事经验也还是有的,点到为止,下去领赏吧。” 丫鬟终于放开了两个人,退下了床榻:“多有冒犯,还请北堂公子,百里姑娘见谅。” 北堂鸿笙不敢不见谅,这丫鬟是太后贴身侍婢的教女,是要给未来皇后做贴身侍婢的。 “婢子贺两位新人喜,愿二位永结同心,白头偕老。”丫鬟退了出去。 百里星楼终于松了口气,躺成个大字在床上:“你要早说成婚这么麻烦,我就……” 北堂鸿笙侧身俯视着她:“你就怎么?” “我来找你那天,”北堂鸿笙欺在百里星楼的上方,盯着她的眼睛,“你可是一把就抱住了我,不比我的高兴少半分。” 百里星楼一把抓住了他的衣领:“你刚刚说,你在风月之地什么?” “骗她的,不然她再跟你多讲一些,”北堂鸿笙说,“我再多听一会儿,本来满怀壮志的,一会儿就该倒头睡觉了。” “你不听她教你,你会吗?”百里星楼好奇地问。 北堂鸿笙一时语塞,不知道该不该解释这方面的画本市面上流传得很广,只要智力没什么问题,看也能看会。 “你怎么知道我不会,”北堂鸿笙压低了一些,鼻尖抵在了百里星楼的鼻尖上,“不试试怎么知道?” 百里星楼试图拉开跟他距离,越往床靠就越被硌得生疼:“哎呦,为什么要在床上放这些?!” 北堂鸿笙的脑子转得很快,他一把搂住了百里星楼的腰,收臂让她贴着自己的腰腹:“我可能知道为什么了。” “为什么?”百里星楼被北堂鸿笙半抱起来,看着他的眼睛问道。 北堂鸿笙也看着她,过了很久很久,才一言不发地吻下去。 百里星楼知道北堂鸿笙为人温柔细腻,只是没想过在这种事情,他会展现出如此强势的一面。 他压着她不断下陷,然后托住了她的后脑勺,让百里星楼无可再退,只能不断向着他靠拢。 但往他靠拢,就意味着更加彻底的沦陷。 她的每一寸都是他的。 北堂鸿笙隔着最后一层衣物,不断贴近她,直到百里星楼推开了他,红着脸喘气:“不行了,喘不过来气了。” 她满脸通红,让北堂鸿笙更加无法控制住自己。 “星楼,”北堂鸿笙的喉结动了动,他看着百里星楼,眼里满是情到深处的动心,“星楼。” 百里星楼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只是叫她的名字,她的大脑就无法再思考,北堂鸿笙想要这世上的一切,百里星楼只要有,恐怕都会毫无条件让给他。 包括自己。 北堂鸿笙细密的吻落在了她的脖子上,他也不知道自己被什么支配着。 脑海里曾经学过的礼数此时通通都没了用,他的兽性占据了上风,除了无礼的掠夺和侵略,什么都无法让他此刻的缺口得到满足。 百里星楼忽然掐了一把他的肩头,北堂鸿笙清醒了一瞬才发现,最后一层防线已经被他攻落,百里星楼的里衣被他丢到了床边,在他的动作下落到了地毯上。 片刻的清醒后,是更为失去理智的疯狂。不论是百里星楼害怕但依然坚定的眼神,还是烛火下瓷器般细腻的皮肤,都让他像发了狂一样,除非到达自己要去的顶点,否则绝不会停下的自己攻城略地的行为。 北堂鸿笙亲在她的侧脸上,将百里星楼眼角的泪水吻下:“没事的,疼就告诉我。” 百里星楼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哭了的,她只觉得这一刻,仿佛她等了不知道多久。 也许十年,也许百年,也许千年。 她环住了北堂鸿笙的脖子,在真正属于他的那一刻,咬住了他的肩膀。 北堂鸿笙停下了动作,温柔地轻抚着百里星楼的后背:“没事的。” “鸿笙,”百里星楼说,“我是不是错过了你很多次?” 北堂鸿笙其实也有种很奇怪的感觉,就在刚刚那一瞬间,他也有种遗憾了上千年的错觉。 就好像他们不断地相遇,不断地相爱,不断地错过,只在这一次才有了圆满。 百里星楼舍不得真咬太深,又不知道该到哪里去发泄自己内心压抑不下来的难过。 明明该是一生中最开心的一天,她却不断地落泪,她不该这样,可惜却控制不住自己。 百里星楼捧起北堂鸿笙的脸,生疏而笨拙地亲吻着他,她从来不敢告诉他,她觉得自己跟他在一起的日子,过一天就少一天。 北堂鸿笙慢慢地拿到了主动权,他用耐心温柔吻安慰着不安的百里星楼。 他大概是知道百里星楼在担忧什么的,其实身边一切诡谲多变的局势好像并不是他们共度一生的阻碍。 真正能够分开他们的,在他们两个人的潜意识里,谁也不知道是什么,可他们都怕到了极点。 好像谁浪费了片刻携手的时光,分离就会立刻降临。 “鸿笙,我爱你。”百里星楼说。 北堂鸿笙愣了片刻,随后便是更加热烈的律动。他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自己的爱意,任何能够说出口的方式都不及他心中的万分之一。 他对百里星楼的爱,来得突然却又是命中注定,就好像这种情感是随着他出生的,不需要理由,更会随着年岁日日增长。 只要他们相遇,北堂鸿笙,就一定会爱上百里星楼。 “我比你想象的,”北堂鸿笙说,“还要爱你许多。” 北堂鸿笙知道自己无法表达出来,但他绝不可能不说。 在相爱的人里,爱得深沉没错,但若始终不愿意宣之于口,无论对于哪一方,都是一种遗憾。 爱有多深,遗憾就有多深。 红烛花帐,春宵一度,北堂鸿笙成了百里星楼的丈夫,百里星楼成了北堂鸿笙的妻子。 百里星楼躺在北堂鸿笙的臂弯中,看着落着红泪的烛火,她忽然就想起一个人来:“你是不是还娶个人?” “不是娶。”北堂鸿笙说,“六封六拜,受礼授命才是娶。” “那她是?”百里星楼单纯好奇。 “姜家人,”北堂鸿笙说,“姜夫人安排来的。” “你说我们是你父王指的婚,”百里星楼接着问,“为什么他没有来观礼?” “你的问题真多,”北堂鸿笙偏头看着她,“还都是些与今天无关的事情。你刚刚没有累着吗?” “不累啊。”百里星楼说。 “嗯?”北堂鸿笙挑眉。 “累累累,”百里星楼闭上了眼睛,“累了,已经睡着了。” 北堂鸿笙笑了笑,在她的额头上落下了一个轻吻:“北堂鸿笙被百里星楼迷了心窍,全天下都知道。” 百里星楼闭着眼睛,忍不住勾起嘴角笑了起来:“明明是北堂鸿笙自己想做个闲散普通人的,百里星楼是被迫让他鬼迷心窍。” “明日无事,我们去山上看雪。”北堂鸿笙说。 “雪?”百里星楼睁开眼,“桃花都开了,哪里还有雪?” “燕回山地势高,山上常年都是积雪的。”北堂鸿笙说,“明日要是真有些细雨,山上定然能看见落雪。” “风吹雪落满肩头,”百里星楼恰好前两天刚见过这句,“便算你我共白首,我知道这句!” 北堂鸿笙点点头:“对啊,共白首。” 第193章 未曾忘 北堂鸿笙扳倒姜夫人,用了大概八个月,从他与百里星楼去燕回山看雪,到即将除夕前十来天。 姜夫人背后是整个姜家,北堂鸿笙花了不小的力气才让找到了当年旧事的突破口,又花了不小的力气,让燕云皇帝开始查这件事。 其实原本在他的计划里,他没有打算让姜夫人这么快倒台,因为支持他的大臣中,几乎都是姜家的人。 但北堂鸿笙查到的往事,让他无法再放任姜夫人自在逍遥。 比起夺权后身后所需的支持者,北堂鸿笙选择了复仇。 当他的探子来告诉他,姜夫人被燕云皇帝传去议政殿时,小厨房正好做好了饺子,端到了北堂鸿笙的书房里来。 百里星楼在那里学写字,她放下了笔,从窗户处探出头来:“鸿笙,饺子。” 北堂鸿笙转过身的当口,纷纷扬扬的雪开始落了下来,落在他的发顶肩头。 百里星楼打了把伞出来,将杵在院子里的北堂鸿笙往屋子里拉:“快进来,凉了就不好吃了。” “星楼,”北堂鸿笙刚跨进门,就拉住了百里星楼的手腕:“我有些累了。” 百里星楼回头看着他,她从北堂鸿笙的眼睛里确实看见了疲惫:“要不然,吃两口再去休息,也不能不吃饭吧?” 北堂鸿笙忽然搂住了她,疲惫地靠在了她的肩头:“我不想争了,也许今日过后,你我就要被流放,我没告诉你,对不起。” “我还以为是什么大事呢,”百里星楼心里悬着的石头落了下去,“不就是过自己丰衣足食的生活吗,跟你在一起,流放到哪里去都可以。” 北堂鸿笙知道她会这么说,但其实他并不愿意让百里星楼吃苦。 “在这件事情上,我本可不必如此偏激,”北堂鸿笙说,“我只需要再忍耐一段时间,等皇帝信任我,我可查到了,我便不想再忍了。” “你是说前皇后的事情?”百里星楼说,“如果是这个,那你就更不必说了,只要你心里好过,无论什么后果,我们一同承担。” 北堂鸿笙真的有些累了,他通过暗线重提了当年前皇后的坠楼案,还把证据都暗中送到了皇帝的眼前,姜家难以脱开罪责,恐怕北堂鸿笙也好不到哪里去。 皇帝的疑心很重,他不见得就十分信任顶了个北堂姓氏的人,更何况他还是养在姜夫人那里的。 姜家若是被连根拔起,北堂鸿笙不至于死罪,但拿不出毫不知情的证据,也难逃罪责。 帝王之家,信任情分就是如此浅薄。 “我有办法自保的,”北堂鸿笙说,“但我不想再待在这里了。” 百里星楼安静地任由他搂着,她知道北堂鸿笙为什么想要离开。 前皇后北堂澹闻在燕云皇帝姬琰只是个势弱皇子时,就坚定不移地站在了皇帝的身后。 她的家族为他征战,为他而力辩,将毫无登位可能的皇子,扶上了帝位。 随之而来的,是北堂家无可比肩的荣耀。北堂家的女儿,是燕云皇帝唯一的妻子,也是他最深爱的人。 整个燕云,只要提起姬琰,就没人不会想起北堂家的北堂皇后。 她温柔娴静,端庄大方,是母仪天下的一国表率。 北堂澹闻生下了一个儿子,叫姬鸿笙。也就是姬鸿笙落地的这一年,姬琰娶了姜夫人。 姜家被扶持起来,从文臣到武将,朝廷中一小半姓姜,另外一大半姓北堂。 也就是这么一小半,将另外一大半扳倒了。 北堂家在朝堂上如日中天的局面,是突然结束的,但又好像是早就起了动向,只是未曾有人察觉而已。 大风起于青萍之末,北堂澹闻的父亲在刑台上悟明白这句话的时候,已经太晚了。 好在也不算太晚,他告诉北堂澹闻,靠帝王的爱,是活不下去的。 他不爱你的那天,就是你的死期了。 你为什么这么糊涂呢? 皇帝对你的爱,怎么就能让你放弃自己的家族和荣耀呢? 北堂澹闻那时候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什么意思,等她明白过来以后,她便也就真的,失去了活下去的动力。 姬琰不爱她。 北堂澹闻回忆着过去的一生,发现姬琰一直是在利用她。从看似巧合的初遇,到后来姬琰求着她让他娶姜夫人。 姬琰是如何说的? 站在城楼上的北堂澹闻慢慢地回忆了起来,他说他不是不爱北堂澹闻了,只是他得对姜夫人负责。 原来就是这里,她已经开始背叛家族了啊,如果早知道姬琰已经在此时开始扶持姜家对付北堂家,北堂澹闻又能怎么样呢? 清醒地被利用而已。 北堂澹闻纵身一跃,世上少了一个北堂家的皇后,少了一个嫡出的大皇子,多了一个姜家,多了一个姜夫人。 皇后自戕是大罪,曾经受到万民信仰以及皇帝独宠的北堂澹闻,在死后竟然只得了一块面水的无名墓碑。 北堂鸿笙知道了真相后,从未有一刻放弃过追问自己,姬琰到底爱不爱北堂澹闻。 但他没有答案,他只能把这种由于疑问无法被解答的愤恨,转移到当初那个堪称直接凶手的姜夫人身上去。 是她把姜家和燕云皇帝密谋打击北堂家的书信,颇为不小心地透露给了北堂澹闻。 “走吧,”百里星楼再次拉起他的手,“下雪了,饺子凉得快。” 北堂鸿笙被她拉着坐在了桌边,小厨房送来的饺子还冒着热气,百里星楼坐在他对面看着他:“快吃。” 北堂鸿笙发现她似乎特别执着于让自己吃饺子,他只好放下了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想法,拿起了筷子。 “是不是吃到什么了?”百里星楼见北堂鸿笙的表情有变,连忙兴奋地问道。 是一枚银叶子。 北堂鸿笙拿着从饺子里吃到的银叶子,有些疑惑地看着百里星楼。 “这是民间的小玩意,”百里星楼说,“我今日路过小厨房时听厨娘提起来了,就给你包了个进去。” “他们说吃到银叶子的人,来年都能心想事成,顺遂平安的。” 北堂鸿笙笑了笑:“哪有你这样故意放在我碗里的。” 话是这么说的,但北堂鸿笙却笑得很是满足。他忽然就想通了,既然自己不知道该求些什么,那就顺着自己的心意走就好了。 只要百里星楼还在他身边,去哪里做什么其实都无所谓。 北堂鸿笙正想说什么,门外便有人敲起了门,百里星楼想也没想就站起来去开了门。 姜桃然站在门外,她穿得很是单薄,鼻头大概是因为冷,所以冻得通红。 门一开,北堂鸿笙看见了她,内心的情绪复杂得有些难以表达。 他之前误以为姜桃然是害怕被姜夫人责罚的婢女,没想到她就是被指给自己的姜家人。 北堂鸿笙并不讨厌她,因为她其实有些懦弱瑟缩,不像是能够帮姜夫人控制他的人。 但也绝对说不上喜欢她。 北堂鸿笙只想娶百里星楼,这个姜桃然一直是他的心结,虽然百里星楼从未提过,但因为姜桃然,北堂鸿笙一直觉得有些愧对百里星楼。 “宫中领事可有亏待姜姑娘?”北堂鸿笙远远地看着她。 他不是特别明白姜桃然为何在大雪天穿得如此单薄来找自己,看上去就仿佛承光馆十分亏待了她一般。 百里星楼拉着她进屋:“进来吧,屋子里有炭火,诶你的手怎么这么凉呀?” 姜桃然受到惊吓般地抽回了自己的手,然后低下了头。 百里星楼有些茫然地看着北堂鸿笙,用眼神询问她这是怎么回事。 北堂鸿笙用嘴型说出了姜桃然的名字,然后百里星楼便明白了。 其实这么久了,虽然都住在一起,但百里星楼的确没见过姜桃然,搞得她都快忘了住着皇子的承光馆里还有位姜桃然。 “你来找我,有什么事吗?”北堂鸿笙问她。 百里星楼拉着姜桃然坐在了桌边,还贴心地将桌下的炭火向她那边踢了些。 也不知道是否是因为体温升了上来,姜桃然的脸上爬上了一些红晕,她看着北堂鸿笙,仿佛接下来要说的话有些难以开口。 “北堂公子,姜家有难,你也定会被波及,”姜桃然说,“还请公子想想办法。” 北堂鸿笙虽然猜到了她会说这些,但等她真正说出口时,其实还是有些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姜桃然见他思考的神情,以为是自己触怒了北堂鸿笙,还没等其余两个人反应过来,就跪了下去。 “我的确受姜夫人所命,呆在公子身边帮助姜家,”姜桃然叩下头去,“但今日来求公子,是我帮姜家做的唯一一件事。” “公子疏远我是人尽皆知的,我也拿不到什么消息给姜家……” 百里星楼蹲在她身边,帮她把差点被火盆燎着的头发别开,听见她的话后手中的动作一顿,然后抬起头来看北堂鸿笙。 他果然是垂着眼若有所思的模样。 “姜家的事,我无能为力,”北堂鸿笙说,“陛下查的是他们逼死前皇后的事情,铁证如山,我帮不上忙。” “可谁都知道是陛下要砍倒北堂家这棵大树的,”姜桃然抬起头来看他,“无论有没有姜家,前皇后的死都是必然的。” 北堂鸿笙握着银叶子的手越来越用力,激怒他的不是姜桃然。 而是姬琰。 他其实几度都在强迫自己不能往这个方向想,但正如他自己所说,铁证如山。 事实就摆在他的眼前,北堂澹闻是因为皇帝的爱而活着的,她以为皇帝不爱她,所以才选择了自尽。 从头到尾,其实都是皇帝的过错。 “陛下当初与姜家的书信中说,北堂家可除,皇后依旧会是他的皇后。”北堂鸿笙不止是在说服姜桃然,更是在试图说服自己,“而不是,让姜夫人做皇后。” 姜桃然不知道这些往事,但她听姜夫人说北堂鸿笙忘了许多事,怎么他还知道这些,记得这些? “公子还记得……”姜桃然喃喃地问。 “未曾忘过。”北堂鸿笙说。 姜桃然如闻噩耗般跌坐在地,他如果是什么都忘了的北堂鸿笙,是有可能会帮助姜家的,但如果他什么都知道。 那他就是第一个绝不会原谅姜家的人。 “公子既然什么都知道。”姜桃然有些茫然,茫然到了不论该不该说出口的话,她都说了出来,“为何还留我在身边?” 百里星楼就怕他说出一句情势所迫无可奈何出来,姜桃然的母家已经快要倒台了,北堂鸿笙再这么说,恐怕她出了门就会立刻想办法自尽。 “鸿笙。”百里星楼低声喊他的名字,将北堂鸿笙从情绪失控的边缘拉了回来。 他其实心里的怒火都是由皇帝烧起来的,百里星楼看得透彻,她也不想北堂鸿笙说出日后会后悔的话来。 虽然事实就是那样,但骗骗人,让人能得过且过活下去,也并不是什么坏事。 北堂鸿笙长叹了一声,走到了姜桃然身边,把她拉了起来:“当初也是陛下要除北堂家,无人能够阻拦。” “如今也是陛下要除姜家,我怎么能劝阻得了?”北堂鸿笙心平气和地说道,“你自己想想当初的北堂家是在什么时候被陛下疑心的,如今的姜家又是什么时候被疑心了,你便知道这局势究竟能不能改。” “这王宫是姓姬的,天下也是。” 姜桃然愣住了。 原来她活得如此糊涂而肤浅,这么明显的局势就摆在眼前,她还以为姜家有得救。 “是陛下让你差前皇后的事情的?”姜桃然问。 北堂鸿笙什么摇头:“姜家倒台,我大概也会被流放。” 姜桃然不太明白为什么,但她感觉到了北堂鸿笙的疲倦,他仿佛并非是没有办法自保,而是不想自保。 远离这里,也许才是他最想的事情。 “抱歉。”姜桃然说。 百里星楼指着自己:“你对我说的?” 姜桃然忽然就看着她说了句抱歉,她实在是没能反应过来。 “北堂公子应该知道为何的。”姜桃然低下头,转身离开了书房。 “为什么啊?”百里星楼抬起头问北堂鸿笙。 北堂鸿笙比出一个噤声的手势,拉着百里星楼往还冒着热气的饺子那边走:“吃完再说。” 第194章 棋逢对手 北堂鸿笙被燕云皇帝召到了议政殿,姬永夜刚从殿内走出来,正好与刚到的北堂鸿笙撞了个正着。 “皇兄。”姬永夜敷衍地行了个礼。 北堂鸿笙点了点头,当做回礼,姬永夜看上去心情不大好,但他也没有必要去询问为什么。 因为接下来,北堂鸿笙的心情恐怕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原本我以为我与皇兄是棋逢对手,”姬永夜在与他擦脸而过的瞬间,在他耳边低声说道,“没想到皇兄也只是个感情用事的蠢人而已。” 北堂鸿笙倒也不坏姬永夜,估计在他眼里,自己就是一心要与他争夺权位的人,如今因为旧恨放倒了姜家,其实就再也没机会跟姬永夜抗衡了。 朝堂之上,作为没有依靠的皇子,想要夺位的几率实在是太小。 “北堂公子,”大掌事在殿门口提醒北堂鸿笙,“陛下在等着公子。” 北堂鸿笙对姬永夜笑了笑,便往议政殿里走过去。 姬琰的面前有一滩黑褐色的痕迹,很显然,姜夫人就是在那里被处死的。 姬琰负手站在血迹前,他低垂着眼睛仿佛若有所思。直到北堂鸿笙走进来,他才抬起眼睛来。 “你什么都不像她,除了眼睛。”姬琰说。 北堂鸿笙低下头去,没有对姬琰的感叹做出回应。 “没有什么事要问孤?”姬琰问。 北堂鸿笙摇了摇头:“但凭陛下处置。” 前皇后自戕是大罪,连皇帝陵都没能进得了。她留下的遗子也被送到了北堂家的族谱里去,若不是姜夫人要接回他,他大概永远都是个罪臣之后。 而如今姜夫人倒台了,北堂鸿笙从哪里来,便该回到哪里去了。 偏远荒凉,并且冬季漫长的湛州,就是他余生的归处。 “是你引孤重查当年的旧事,”姬琰问他,“你不是为了替你母亲平反?” 北堂鸿笙其实只要说一句,他觉得前皇后是被逼而死的,王位就会到他唾手可得的位置来。 但他没有。 北堂鸿笙长而无声地出了口气,他用一种同情而怜悯的目光看着姬琰:“不为平反,只是觉得她很可怜。” “只是恰好很讨厌姜夫人,北堂鸿笙长在阴暗的角落里,生不出多温暖炽热的心。” 姬琰确实是被气到了,他就是最对不起北堂澹闻的人,但他也见不得其他人冒犯早就死去的皇后。 一个巴掌落在了北堂鸿笙的脸上,扇得他几乎快要站不稳,清晰的巴掌印很快就在北堂鸿笙的脸上浮肿了出来。 “她是你母亲!”姬琰指着他的鼻子怒斥道。 “我的母亲,是您亲自指给我的姜夫人。”北堂鸿笙纠正道。 姬琰被气得说不出话来,他只怒指着北堂鸿笙,过了很久很久才吼出了对他的处置:“滚回你的湛州去!此生再不得入王宫!” 北堂鸿笙跪了下来,在姬琰的面前叩拜于他:“多谢陛下不杀之恩。” 他无意中一瞥,发现书桌上满是写满了北堂澹闻的宣纸。 姬琰在北堂皇后死去吧二十多年后,才想起来缅怀她。 “罪臣告退。”北堂鸿笙站了起来,后退了几步后转身离开。 “你就是个养不熟的狼崽子!生你的人你记不住她的恩!养你的人你也恨他入骨!”姬琰在北堂鸿笙身后破口大骂。 从他登上王位以来的三十多年,姬琰从未如此失态过,他指着着北堂鸿笙痛骂,仿佛就能挽回些什么一样。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此时的怒火,其实与当年的他自己,有着脱不开的关系。 北堂鸿笙只顾着离开议政殿,对燕云皇帝的责骂充耳不闻。他虽然听见了,但其实他并不是特别在乎。 曾经他也渴望自己的父亲疼爱自己,但时过境迁,他最需要爱的时候已经过去了。 就算他还没熬过去,北堂鸿笙想,他需要的东西,其实姬琰也给不了。 姬琰爱的是他的王位和他自己。 他因为权位除掉了北堂家,却要偏执地留住北堂澹闻,这怎么可能呢。 如今他又因为爱极了北堂澹闻,而追及了二十多年前的往事,将并不真正凶手的姜夫人杀了。 姬琰如果真的爱北堂澹闻,那他就不会想要去怪别人。 “北堂公子不该如此冲动。”大掌事在他走出来时,便跟到了他的身后送他离开。 “须深思一切仇怨皆由谁而起,如何才能真正报仇。”大掌事低着头低声说着,字字句句都是北堂鸿笙其实了然于胸的大道理。 害死北堂澹闻而不知错的人是姬琰,北堂鸿笙想让他付出代价,就至少需要走到最接近王位的地方。 人只能变强,才有机会对高高在上的人,提及公平和道义。 “一生活在仇恨和权术斗争之中,”北堂鸿笙说,“就会变成他那样的人吧。” 他没有点明说的是谁,但其实大掌事心里也有数。他对北堂鸿笙的善意缘何而起,其实北堂鸿笙大概能猜到,只是没有证据而已。 “多谢大掌事抬爱。”北堂鸿笙转过身,轻轻拜他。 他不敢把动作做得太大,这是姬琰的王宫,是姬家的天下,人人都该为姬家而活。 不忠诚,只能走上死路。 大掌事站定在原地,再没跟上北堂鸿笙,他知道不论他再说说多少,北堂鸿笙都不会改变他的做法了。 这样的选择对于他来说究竟好不好,大掌事也不敢下定论,毕竟人的一生,只要还没走到头,就任何事情都有转机。 而这转机,是在北堂鸿笙被流放到湛州后的第三年来到的。 姬永夜的军队比王宫的使臣先一步来到了湛州北堂家的流放地,牧野为了保护北堂鸿笙而死,北堂鸿笙和百里星楼趁着混乱,逃到了沧州去。 沧州有片太古以来便生长在那里的森林,人只要进去,后面的人再想循着踪迹抓人就难于登天了。 但同时,进去的人,也未必就能走出来。 北堂鸿笙受了点伤,牧野不是神仙,没法在千军万马中保护他毫发无损,好在百里星楼带他离开了。 一路上北堂鸿笙都没说话,百里星楼也没多打搅他,他心里很乱,百里星楼知道。 王宫中来了传位的旨意,姬琰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把王位传给了北堂鸿笙。 谁都没能想到,他把王位给了一个被流放的,早就不属于姬家的皇子。 姬永夜和容焚琴便坐不住了,原本以为唾手可得的王位,就被这么难以预料并且毫无征兆地给了北堂鸿笙。 于是姬永夜的军队北上了,将远在湛州休养生息的北堂家踏在马蹄之下,长过马蹄的男子皆都被杀,妇孺也沦为了终身不可被赦免的奴籍。 因为姬永夜觉得被骗了。 从三年前开始,他就以为自己登位的路上再也没有障碍了,没想到这只是姬琰和北堂鸿笙一起联手在骗他。 百里星楼站在溪边,她忽然站直了起来,侧耳闭眼,仔细地听着风中的声音。 人们议论纷纷的声音无比嘈杂,百里星楼的听力再过人,其实也只能勉勉强强听清一些词语。 她逼着自己专心,逼着自己再听远一些,直到她真真切切地听了个清楚。 “鸿笙!”百里星楼惊喜地说,“容家与姬永夜对立了!” 北堂鸿笙猛然抬眼看着她,百里星楼知道他为什么惊讶:“容焚琴逆天而行,被逐出了容家。” “有人算出了帝星宿主,容焚琴不顾天命扶持姬永夜,他们除了军队,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北堂鸿笙无奈地笑了笑:“那我又有什么呢。” 他想起来当年大掌事劝阻他放弃权力争夺的话来,当时他太过于自信,以为退出了争斗就能偏安一隅。 但世间之事向来不遂人心愿,一无所有时,真的什么都无法守住。 他当初没能让姬琰认错,如今没能保住北堂家。 一次次错误的选择,直到血流成河,他才醒悟过来人是需要权力的,就算痛苦悲哀,也好过大风起时只能随波逐流听天由命。 “帝星,”百里星楼说,“是你。” “我听见的,容家正在与姬永夜的大军抗衡。” 百里星楼的神色有些为难,她知道这是件好事,但后面的,她不知道该怎么说。 容焚琴是个天才。 这件事其实并没有被多少经常提起,她主动将一身光芒收敛了起来,做姬永夜背后的人。 导致如今她一个人就能对抗整个容家时,天下人才开始传唱她异禀的天赋。 在星算一门中,勤学苦练者未必就比得上天资过人者,是公开默认,并且十分残忍的现实。 有些人生来就站在大多数人的终点,而这样的人,还在努力往前走。 她叫容焚琴。 “抗衡?”显然北堂鸿笙也没想到是这个局面。 在他的意识中,容家大门大派,能人异士不在少数,这样的人本身就可一人当千军,怎么会是抗衡? “容焚琴……”百里星楼说,“一个人就把他们打得找不找北……” 北堂鸿笙有些没反应过来,他想象不出来这是什么场面。 “你放心,”百里星楼坐了下来,与北堂鸿笙肩并肩,“容家人正在找你,你是帝星,他们拥戴的人是你。” “然后让他们跟我一起送死吗?”北堂鸿笙苦笑。 “牧野先生死前,让你记得要替北堂家和北堂皇后正名,你可别忘了。”百里星楼说。 北堂鸿笙站了起来,踩着树枝往森林里走:“我没忘。” 北堂家被皇帝猜忌,扣了个不忠不义的名声,权臣皆被斩于宫门前,其余人等都被流放到了湛州。 勇敢而忠诚的北堂家人,与其说是为了保护北堂鸿笙而死,不如说是为了保护自己正名的希望而死。 只有他们自己知道被人误解和从云端跌落的感觉。 最开始时北堂鸿笙很是抗拒去担负这份责任。因为他实在是不信姬琰能在证据下悔过,他这样的人,只会责怪被他利用的其他人。 直到一纸莫名其妙的传位书送来了湛州,北堂家的人都以为这是曙光。 北堂鸿笙是他们护着长大的,他一定不会忘了为北堂家雪耻,至少他还姓北堂。 就连到死,他们都是真心护着北堂鸿笙,只让他能够顺利回到王宫,继承王位,让天下人都知道,北堂家的人,从来都是忠诚的。 百里星楼也站了起来,他的双翼逐渐在她背后成型。 与最初的幼态不同,三年过去了,她的双翼展开,足足能够抱住一棵上千年的古树了。 雪白的双翼在她身后无声地扇动着,直到微风掠过北堂鸿笙的耳畔,他才从重重心事中回过神来,转身看着身后。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百里星楼,想来距离她上一次展开双翼已经三年多了,这是她第一次使用它们。 北堂鸿笙忽然有了些许不安的感觉,他怕百里星楼为了他而牺牲。 “鸿笙,容家的人马上就来了,”百里星楼说,“你跟他们回去,等我回来找你。” “星楼!”北堂鸿笙忽然明白了她要做什么,他向着百里星楼跑过去。 百里星楼忽然振翅悬于茂密的树冠前,她低头看着北堂鸿笙:“少想一些,少负担一些,人都是为了自己的私欲而活的,不必时时觉得对不起谁。” “星楼!念渡天险,你若一定要去,我便必须陪着你!”北堂鸿笙喊道。 百里星楼没有回答,她只是远远地看着北堂鸿笙,仿佛看一眼,就少一眼。 过去的三年短到仿佛就只是转眼一瞬间,她还没过够,就真要离开了。 她不敢告诉北堂鸿笙,她觉得自己是一定能够活着回来的,只是也许回来的百里星楼,不是北堂鸿笙深爱的百里星楼了。 “我会回来的,”百里星楼说,“我向你保证。” 也许是怕他不相信,百里星楼沉默了一会儿后又补充道:“否则,我们就生生世世不断重逢,直到圆满为止。” 北堂鸿笙不觉得这是什么甜蜜的承诺,他宁愿背弃所有他对别人许下的承诺,也不愿意百里星楼离开他。 “等我。”百里星楼说。 第195章 拨开云雾 尉迟醒从未有过这般溺水一样的窒息感,他在无尽的黑暗中挣扎,四面将他包裹着的液体不断涌入他的七窍。 无法呼吸便让他无法思考,只能胡乱在周遭抓着,仿佛能够抓住些什么救命的东西一般。 这本来应该是没什么希望的事情,但尉迟醒好像真的抓住了。 有人握住了他的手,将他往水面上拉。 破开束缚的那一瞬间,尉迟醒终于能够睁开双眼。 他的面前坐着一个人,那人长着与他一模一样的脸,尉迟醒看见他便知道了他是谁:“北堂鸿笙?” 北堂鸿笙点点头,然后沉默地看着尉迟醒,等待他问自己问题。 太乱了,尉迟醒不知道该从哪里问起,他仿佛明白了一切恩怨纠葛的起源,又仿佛一下子离得更远了。 这是几个人,纠缠了不知道多久的宿命。 “我,”尉迟醒如实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刚刚经历了北堂鸿笙的一生,十分真实,就仿佛他就是北堂鸿笙一样。 实际上尉迟醒和北堂鸿笙,也确实不能完全分开。 “你我不论该不该,”北堂鸿笙说,“只论想不想。” “你的一生就是这样?”尉迟醒问。 北堂鸿笙点头:“就是这样。” “可我面临选择时,受到了无数次作为尉迟醒的干扰,”尉迟醒说,“可你当初一定不是这样的。” “你作为尉迟醒时,因为懦弱和退缩时失去了,”北堂鸿笙点头,“所以作为北堂鸿笙时,才会在潜意识中做出和尉迟醒不同的选择。” “所以我才想问,”尉迟醒连忙问道,“你当初怎么可能是这样的?” “我与你的选择其实都是相同的,只是时间过去太久,我忘了理由而已。”北堂鸿笙说,“也许是原本就没有理由,所以需要你来赋予一些理由。” 尉迟醒倒不是没有听明白,而是不信。 “百里星楼后来怎么样了?”尉迟醒问。 北堂鸿笙垂下眼沉默了下来,过了很久很久他才抬起眼睛重新看着尉迟醒:“阿乜歆为何与你重逢?” 尉迟醒明白了过来,百里星楼没有失信,她在未来的生生世世里,无数次与北堂鸿笙重逢又相爱,直到圆满。 北堂鸿笙的身上有星星点点的光芒在游移,尉迟醒这才发现他其实只有个隐约的身影,只是在黑暗之中,不那么明显罢了。 尉迟醒摊开手掌,接住了一点落下来的光,光芒融进了他的手掌里,尉迟醒的眼前就闪过了一瞬间百里星楼回眸的微笑。 “姬永夜呢?”尉迟醒问。 “被星楼杀了。”北堂鸿笙说,“然后容焚琴大怒,星算一代天才,与钦达天上天入地鏖战数日,直到容焚琴身死。” “什么?”尉迟醒以为自己听错了,“容焚琴身死?” 他看见的容焚琴,就是容虚镜的脸。他并不认为容焚琴会输给刚刚拿回云中剑的百里星楼,这并非是猜测,而是实力上的悬殊。 千年的光阴过去了,容虚镜与百里星楼的差距其实从未缩小过。 “容焚琴很强,可她输在心里的挂念太多。”北堂鸿笙知道他在想什么,其实同样的疑惑,北堂鸿笙当年也有。 容焚琴不该输给百里星楼,她算到了未来会如何发展,明明是两个人共同决定的背水一战,容焚琴却留了一丝私心,想要他全身而退。 可执剑回来的钦达天不是,她无欲无求,只带着云中剑给她的直视,一心一意要去刺穿窃国者的胸膛。 她要拥戴帝星,要诛杀不臣者。 容焚琴却要保全一个人。 心里有这样的牵挂在,她就不是所向无敌的,她有顾忌,又忧虑,所以她就有破绽。 “她若是再输,大概也还是输在这上面。”北堂鸿笙说。 尉迟醒想起来百里星楼曾经与他提起过的事情来,她说容虚镜大概是动了凡心。 古逐月就是前世的姬永夜,如果真是北堂鸿笙说的这样,那她这一生,或许又要犯同样的错误。 或者说,这错误已经犯下了。 “为何你还在这里?”尉迟醒忽然有些疑惑。 北堂鸿笙该随着转世,成为尉迟醒的一部分才对。 “容焚琴寂灭前,下了个很奇怪的阵法。”北堂鸿笙说,“她要北堂鸿笙的没一世,都比百里星楼的没一世,爱她的少一些。” “这多出来的爱,无法成为北堂鸿笙,也无法成为未来的转世,生生世世下来,就成了我。” 北堂鸿笙将几点星光引给了尉迟醒,让他看看他的身体究竟是由什么组成的。 尉迟醒看见了百里星楼的懵懂,百里星楼的笑容,百里星楼的害羞,一切来自于这个北堂鸿笙的,都是有关百里星楼的。 “也就是说,”尉迟醒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这一世,也是我爱她,比她爱我的少?” “阿乜歆也是,”北堂鸿笙点头,然后意味深长地看着他,“百里星楼也是。” 尉迟醒迟迟没能把这句话理解透彻,等他总算是反应了过来,他才恍然大悟:“百里星楼和阿乜歆……” “不一样。”北堂鸿笙打断了他的胡乱猜测,“哪怕只是转世,你与我的生生世世,都是不同的。” 尉迟醒被绕得有些茫然,他听北堂鸿笙的意思,明明就是要表达她们是同一个人。 他只知道,他想念阿乜歆。 离开了她越久,他就越是想念。分明有个外貌一模一样的百里星楼就在他的身边,他却从来不觉得她们有什么相同。 “你自己也是知道他们是不同的。”北堂鸿笙说,“不要让你的想念,左右了你清醒的大脑。” “长门先生让我来,”尉迟醒忽然问,“就是为了让我弄清楚我前世的事情?” “你以为是什么?十七年钱泊川上,他慷慨出手救你?”北堂鸿笙反问,“有什么好问?” “你的一部分被容焚琴千年前的阵法抽离,这样的躯体如何镇住命定天下之主的命格?”北堂鸿笙说,“你其实每一世都很短命,只是恰好这一世不知道为何,被抽离的部分格外多,所以刚出生就险些活不下来。” “长门先生换走我的命格,是为了救我?”尉迟醒终于明白了当年事情的缘起。 “你才刚出生,一到极其耀眼的光就从北方过来了,”北堂鸿笙引出一团光,“然后这颗星星就落在了七层塔里,我没有将它融成我的一部分。” “因为我想,这一世仿佛,与从前的生生世世都不一样,也许无尽的轮回就会终止在这里。” “其实长门先生不救我,所谓的轮回也许早就终结了。”尉迟醒说。 北堂鸿笙没懂他的意思。 尉迟醒玩笑般笑了笑:“百里星楼要个圆满,每一世都不圆满,下一世就更爱北堂鸿笙。直到北堂鸿笙被抽离的部分越来越多,若哪天被抽离得太多,他生下来就死了,就不会再有以后的各种故事了。” 北堂鸿笙没想到他的思路这么清奇,即便心情再沉重,也被他逗得笑了出来:“这一生如果没有结果,我就让周大师试着阻止……” 他忽然一顿,好像是想起了什么。 北堂鸿笙想,也许顾长门以后,再也没办法救谁了。 这种假设,其实根本就不成立。 所有人的命运,其实都已经走到了死路里。 尉迟醒想起来顾长门的告别,他想,也许没有人再能救下一世的北堂鸿笙了。 “这太不公平了。”尉迟醒无奈地笑了笑。 尉迟醒这才发现,其实他一直活在各种摆布之下。 想来他曾经做过的挣扎和自以为血性的选择,其实都不过是大棋盘里无法引起谁注意的小动作。 甚至是一粒尘埃。 “不公平?”北堂鸿笙不知道他指的是什么。 “我说所有,”尉迟醒说,“都太不公平了。” “我努力地活了一生,却被告知我是北堂鸿笙。 我努力地尝试改变,却发觉这就是早已注定。 我努力地向上而活,却只能走向毫无希望的死角。” “到底是什么样的存在,能够如此草率地决定我为人的一生?” 狂风乍起,在尉迟醒的身边萦绕着,他站在风眼中间低着头,发丝狂乱地飞舞着。 北堂鸿笙没有料到尉迟醒的变故,他在命运的轮盘中熬到现在,看见尉迟醒忽然开始质问规则,其实他也有种忽然之间无法思考的困顿。 是什么样的存在,能决定一个人为人的一生呢? 习以为常的,真的就对吗? 北堂鸿笙无数次寻求能够让他们所有人都解脱的办法,却从没想过凭什么要让他们入局。 他忽然就明白了,为什么尉迟醒能够成为一切走向终点的关键。 所有人都活得太规矩了。 哪怕是顾长门,他质问了无数次对错,却没有想过是谁在指定对错的标准。 有人活得狂放,其实内心也被镣铐缠满,有人活得温雅,却藏着一副天生的反骨。 北堂鸿笙将手中的光团向着尉迟醒的方向轻轻一抛,狂风之中,光团依旧没有迷失方向。 它朝着尉迟醒飞了过去,直到将尉迟醒拥了满怀,然后融进了他的身体里。 “你在作为尉迟醒或是北堂鸿笙而活的时候,其实一直都在自我怀疑和否定,”北堂鸿笙说,“但其实,很多错误的原因,都不在你。” 北堂鸿笙无法告诉他,他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 只是爱他的人太少了,无论是哪一世。 而这样的人,其实也只会质疑自己伤害自己。 “尉迟醒!”黑暗处忽然有人高声地喊着他的名字。 她的声音里带着久别重逢的喜悦,也带着欲盖弥彰的惊喜。 “尉迟醒!” 她冲了过来,扑满了尉迟醒的怀抱,她紧紧地搂住了尉迟醒的脖子:“好久不见!” 尉迟醒从失控的边缘清醒了过来,他忽然深深地吸进去一口气,直到眼前充满了雪花般的杂点,才呼气出来。 是阿乜歆。 她是世上独一无二的阿乜歆。 “我睡了一觉,”阿乜歆用自己的脸在他的胸膛前面蹭着,“醒来后周围都是黑的,看见有光就跑了过来。” “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就知道是你。” 尉迟醒慢慢收紧了臂弯,将她紧紧地搂住。 失而复得,是人世间唯一能比虚惊一场更为幸运的事情。 “阿乜歆。”尉迟醒将头埋进了她的肩窝里,只怕一撒手,她又转眼不见了。 “我好想你。” 他怎么能不想她呢,阿乜歆是他整个灰暗人生里的第一缕光。 她是让尉迟醒庆幸过,患得患失过,又追悔莫及过的人。 只有一个阿乜歆,能让尉迟醒感受到他是如何从一具行尸走肉,变成一个愿意为活着而活的人。 “我在梦里看到了好多好多的事情。”阿乜歆说,“还好那都不是真的。” 阿乜歆将耳朵贴在了尉迟醒的心口,听着他心脏一下一下的跳动声。 这才是真实的。 阿乜歆的手指无意搭在了自己的手腕上,毫无脉搏起伏的感觉让她心头一惊。 尉迟醒察觉了她的变化,便松开了她:“怎么了?” 阿乜歆捏着自己的手腕,过了很久后又捂着自己的心口。 没有心跳,没有脉搏,她看见的一切都是真的。 尉迟醒以为她有些不舒服,作势要拉住她的手腕,看看她的脉相。 阿乜歆却突然收回了手,背在了身后,她仰起头,笑着看向尉迟醒:“就是觉得好不真实,我怕又是一场梦。” 七层塔的烛火忽然纷纷亮起,整个屋子里忽然就明亮了起来,阿乜歆低头看着自己的影子,她动起来,影子也就跟着她一起动起来了。 “你看!”阿乜歆指着自己的影子,“都是真的!” 周海深靠在门边,他无声地看着尉迟醒和阿乜歆。两个人的反应其实都是无比温馨的,但周海深却只是连连叹气。 阿乜歆踩着影子跳了起来,尉迟醒站在烛火中看着她。 他的眼神里就写着,只怕少看一眼,就一生后悔。 周海深低下头,一边摇头一边叹气着走出去,谁还会知道那个选择了牺牲自己的女孩子的故事呢? 恐怕没有了。 第196章 一错再错 容虚镜坐在星尘棋局前,低头看着棋盘中纵横交错的经纬线,其实最初她也不懂冥冥中究竟是谁在与她对弈。 越是凝视这片星空,其实就越是会觉得为人渺小,天地广阔。 容澈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在容虚镜身后默不作声地站立着。 他手里捧着的是皇宫那边差人送过来的东西,说是暂定的国号和帝号,要让容虚镜过目后,做最终决定。 但容澈不敢打搅她,她这些天有空余时间就站在棋局前,没有人知道她在想什么,也没有人能猜中她在想什么。 容澈也不知道自己到底站了多久,反正等到容虚镜转过来的时候,他的手臂已经麻了。 “大成?”容虚镜抓过文书,看见第一行字后就眉头紧皱。 容澈背着手在身后活动手腕,容虚镜出声时他才抬起头看她:“这都是官员和学士们共同商讨出来的,尊位先行择选,若无满意的,容后再拟来给尊位过目。” 容虚镜将文书递还给容澈:“让他们少想些一拍脑袋就蹦出来的词,敷衍得不像话。” “那……帝号呢?”容澈试探着问。 “永胤神武,”容虚镜心里有些烦躁,直接将未来的国号帝号说了出来,“去告诉他们吧。” “下职领命。”容澈察觉到了容虚镜的不耐烦,后退几步后准备转身离开。 “等等。”容虚镜忽然记起了什么,她叫住了容澈,“让他们自己想,想出这两个来时,你再指定哪个可行。” “是。”容澈低下头,“尊位可还有其他事要吩咐?” 容虚镜有很多该操心的事情都没有去过问,比如登位大典,比如立宪祭天仪式,再比如古逐月第一次上朝。 这些本该有她出现的场合,她都缺了席。 她自己的心里觉得有些抱歉,但在旁人眼里,其实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毕竟她活着的百年来,出现在靖和朝堂典礼的次数屈指可数。 她也不知道,明明这是自己心里觉得应该出现的,却最终又为何违背了自己意愿,没有出席。 容虚镜发现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她自己,仿佛都有些看不懂自己了。 “皇帝来过吗?”容虚镜问。 容澈的后背一凉,他觉得这问题有些要他的命。 “来了就来了,”容虚镜一眼就看穿他的心虚,“没来就没来,你怕什么?” “没来过。”容澈说,“所以怕尊位动气。” “有什么好动气的。”容虚镜感觉有些莫名其妙。 她转身背过容澈,继续盯着棋局,只是她再也看不进去眼前的东西了。 容澈其实说中了,她真的有些生气了。 只是她还不肯承认。 容虚镜的眼睛在棋盘的经纬上游走,她逼着自己继续思考,脑子里却始终是乱糟糟的。 “他这些天在做什么?”容虚镜忽然问。 容澈在心里出了口气,庆幸自己刚刚没有因为漫长的沉默而离开。 “整合军队,论功行赏,”容澈回答道,“陛下将前朝的很多遗病理了出来,用来招揽新的朝官,只要能提出解决方法的,都可以上殿理论,然后由众臣决定去留。” 容澈见容虚镜没什么反应,便又想了一会儿自己还有什么没说完的。 “哦还有!”容澈想了起来,“陛下力排众议,处死了前朝皇子李璟,李珘在混乱中脱逃,看方向,大概是去了飞羽军撤退的湛州” 容澈前些天看地图,其实有些不太明白飞羽军为何会往湛州撤退。 但这种想不明白的事情他并不会去深想,湛州的地势和位置再不利于宁还卿翻盘,那也是他的事情。 与这个新生的王朝无关。 容澈的思绪已经跑了很大一圈,等他回过神来时,才发觉容虚镜一直都没有说话。 “尊……”容澈刚想出声提醒他,却被一只手捂住了嘴巴。 容砚青站在他身后,确定他不会说话后就松开了他,然后站在了他身边,对他摇了摇头。 容澈看见容砚青指了一下出口,便点了点头,跟着容砚青往外走。 等终于走出了星尘神殿,容澈才敢大口地呼吸:“什么情况,怎么这么神神秘秘的?” “尊位无心听你说那些,”容砚青说,“没看出来吗。” 容澈回想了一下容虚镜刚刚的反应,他不得不承认,容砚青说的是对的,容虚镜跟他说话的时候是完全心不在焉的。 “尊位到底怎么了?”容澈忍不住多嘴。 “我知道的,比你知道的,”容砚青耸肩,“并不多很多。” 容澈看了一眼自己手里的文书,放弃了揣测容虚镜想法的行为:“我去回个信吧。” “我去吧。”容砚青从他手里拿过了文书,这样的东西肯定不能直接送回去。 以前敷衍靖和,容虚镜完全没看过的东西,容砚青也会对外称是看过了,然后原原本本地还回去。 但容虚镜重视古逐月,就得做点什么让人知道,比如给这每个不能行的提名,都用红批划掉。 古逐月对于星算来说,是不同的。这种容虚镜心里的事情,需要让凡俗世人明确地知道,这些面子功夫就得要容砚青自己来参悟。 他经过了几天学习,大概参悟到了,所以今天就得落实了。 “那我呢?”容澈感到一丝迷茫。 “有人找你。”容砚青说,“尊位的角鹿叼来一块写着你名字的绢纸,我让它带我去见那人,它不肯。” 容砚青刚说完,这头极其通人性的角鹿就从灌木丛中跳了出来,踩着石板走到了容澈的面前。 它拱了拱容澈的手心,咬住他衣服的一角,拉着他往林中走过去。 容砚青用卷起的文书轻轻翘了一下角鹿的头顶,它眨着眼就势后缩,做出一副被打疼了的样子。 “白喂你几年,”容砚青说,“鹿蹄子朝外拐。” “我是外人吗?”容澈问。 “不然呢?你是内人?”容砚青反问。 还没等容澈反应过来,容砚青就已经背手拿着文书踱步离开了。 角鹿扯着容澈往林子里钻,他从来没有走过这条路,也不知道原来这里还有路。 他一直以为重华山并不大,也是直到了这一刻,他才明白重华山确实不大,但山中还有个山中的世界。 不知道法门的人,当然就会觉得这里不大。 顾长门负手站在崖边,崖边的风拂过他的衣摆,他站在风里低着头,像是俯瞰人世的神明。 角鹿松开了容澈,它摆了摆脑袋,转头撒开蹄子朝着林子深处跑了过去。 容澈其实有些恐高,但他还是努力地往前走了几步,站在了顾长门的身后去。 他伸长了脖子,看了一眼崖底下的风景,然后就在这么一瞬间,他心里的恐惧就都被驱散了。 这是皇城的全貌,雕梁画栋的楼宇在这四四方方的城市中林立着,这是巧夺天工的匠人之作,也是天意偏袒的世间奇景。 “令人震撼,”顾长门仿佛背后长了眼睛一般,不用回头都知道他的惊讶,“对吧?” “原来皇城这么漂亮,”容澈放松了下来,壮起胆子向下张望,“以前从未发觉过。” “所以无数英雄前赴后继,只为成为它的主人。”顾长门说。 容澈忽然意识到了一件事情,容虚镜一直以为顾长门死了,那他此刻怎么还光明正大出现在这里。 “这次不是偷偷摸摸地回来,”顾长门说,“只是不想她一错再错,所以来与她重逢了。” “不过也许,”顾长门拂开在他面前飞舞的发丝,“她并不期待与我重逢。” “尊位这两天心事很多。”容澈也不知道顾长门究竟是什么意图,但提醒他一声总归没什么错。 “你不问我她错在哪里?”顾长门问。 容澈有些窘迫地挠了挠头,他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只是容虚镜放消息出去的事情,其实他觉得有些不妥,只是不太清楚自己觉得哪里不妥而已。 “诶等等,长门先生,”容澈见顾长门要开口说什么,以为他又猜透了自己的心思,“先生还请先听我解释解释。” 顾长门微笑着点头,示意他继续说。 “之前尊位险些重伤钦达天,”容澈说,“后来又告知天下人,钦达天选择与霸星为伍,有失身份且亵渎职责。” 容澈知道这件事并不像很多人想的那么简单,但顾长门当初只说了些星海的故事,并没有告知他更多细节。 所以他也只隐约觉得哪里不太对,却始终说不出所以然来。 这消息像插了翅膀,短短数日边散至天南海北。 狂热的信徒们只偏听偏信星算的一言,听闻风吹草动,便群情激昂。 大批的信徒朝着念渡山而去,在震州做出了许多疯狂的事情,消息传回中原,没能前往的信徒们不但没有自省,反而为他们喝彩,并且遗憾自己无法前往。 越来越多的信徒在周围人的煽动和自己的选择下,自发地往念渡山过去。 容澈这些天还没收到震州回来的消息,他一边提心吊胆安慰自己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一边又极度担忧到时候直接说震州被他们踏平了。 毕竟星算的某些信徒,高出普通人一大截。 他们的天赋不足以进入星算的大门,但又确实比普通人更能领悟天下法门。 一群能人异士不远万里前去讨伐一个安静温和的国度,其实是件十分危险且令人害怕的事情。 震州与世无争数千年,谁也没想到如今震州人会面对来自四面八方的恶意。 容澈想,即便是钦达天真的做错了,那她的选择与震州普通的民众其实也并没有多大的关联,他们不该代替钦达天承受。 更何况她并不一定就是错的。 但狂热且失去理智的星算信徒们不这么想,他们只知道有人正在践踏他们未来将要建成的功业,他们就必须做出应对。 哪怕这种应对,堪称卑劣。 “你在家主身边也有段日子了,你对此事怎么看?”顾长门问。 容澈苦笑着摇头,他内心真实的想法说个几天几夜也说不清楚。 实际上他自己也矛盾得很。 “我想过,这些人既然觉得钦达天错了,那就去针对钦达天,不该危害无辜民众,”容澈说,“但又想到,钦达天未必就是错的,她也不该承受这些。” “那错的是家主?”顾长门问。 容澈摇头,他也不敢妄断容虚镜的对错,容虚镜在追随帝星这件事情上,也只是太过执着而已。 “尊位也没有要求这些信徒匍匐跪地,要求他们付出所有热血,”容澈说,“他们都是自愿为信仰而活,数来数去,谁都没错,到最后,谁都是对的,尽管局面已经如此难以挽回。” 顾长门点了点头:“是啊。” “这几天尊位的心事实在是太多,我也猜不到是为什么,”容澈说,“关于此事也未曾与她提起过,我想就算是提起,她也未必听得进去。” 容虚镜的心烦意乱在顾长门的意料之中,比起怀疑身外物,怀疑自己其实才是最为可怕的。 她现在面对着完全陌生的自己,大概无法理解自己的情绪,就是让她最为烦躁的地方。 甚至她有可能都不知道,自己的这种烦躁,是来源于恐惧,这个对她来说无比陌生的情绪。 从前的容虚镜,哪里懂什么恐惧。 “我去看看她。”顾长门笑着说,“十七年不见了,我家主,终于变得像她自己了。” 容澈不明白顾长门指的是什么。 “借你的气息一用。”顾长门在容澈的肩头空抓了一把。 他抓来了一把无形的东西,往自己的肩头一放:“没办法,万一她不想见我,我就没机会跟她聊聊了。” 容澈其实根本就不知道顾长门拿走了什么,只能连连点头:“先生随意。” 顾长门在他的心口点了一下:“虽说守住本心是句被说烂了话,但其实也是句十分有用的话。” 容澈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眼花,他似乎看见了一道光点钻进了自己的胸口。 他还没来得及问,抬起头时,顾长门已经没了身影。 第197章 思之兮念之 顾长门推开了星尘神殿的大门,他才十七年没有回来,却漫长得像是走过了千百年。 穹顶中的星辰为他亮起时,顾长门不由得抬起了头,仰望着头顶的星海。 星辰的光辉落在了他的身上,顾长门的衣衫慢慢被染成了纯净的银色,流光溢彩的暗纹也逐渐织出了出来。 曾经他就是穿着这样的一身衣服,在星算门人的簇拥下走进了这里,他接过了尚在襁褓之中的容虚镜,成为了她的老师。 容虚镜是十分特别的,就算不看她身上超乎世间所有人的天赋。 顾长门第一次见她,就没忍住伸手碰了碰容虚镜的睫毛。 蓝色的瞳孔,银色的睫毛,从她生下来那一刻开始,她跟别人就是不同的。 顾长门最初听说星算长老们要让他来做容虚镜的老师,他其实是有些意外的。 容虚镜需要老师? 恐怕未必。 但他还是鬼使神差地答应了,作为太微星官守护太一星主的许多年,顾长门其实没有想过他会与常伴自己数十万年的人,以另一种方式相处。 他有着不同的性格,不同的身份,不同的际遇。 其实顾长门看见他是女孩子的时候,还有些没反应过来。天上的星主是没有性别的,她为自己选择了性别,也就是选择了与阵骑将军纠缠不休。 顾长门倒也并不是特别反对,天上沉寂的千万年,他不怕他的星主燃尽心血,只怕他一生都活得冰冷孤独。 这种守护的情绪其实有些复杂,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出于什么什么目的,甚至不知道是否正确。 但数十万年,甚至上亿年的共处,顾长门相信,只有这样,作为太一的他,才不会后悔。 一生想要无悔,实在是无比难求。 在天上的时候,顾长门只觉得漫漫星海只是寻常之景,等真正站在了星空下,就像现在这样,他才知道这是多么壮丽瑰奇。 凡人会幻想星辰之上藏着怎样的故事和不可说的秘密,顾长门这些年看过很多。 每次看到不切实际到令人发笑的想象,人们天马行空的思维发散能力,总是能让他忍不住勾起嘴角。 只是天上没有凡人想得那么热闹,有那么令人多惊叹的爱恨情仇。 星空里,是很寂寞的。 太一守着星海,周遭没有似凡间微风般的空气流动,没有人来人往的熙攘之声,也没有日升月落和潮汐更替。 一切都是永恒的,或者说,一切都是死寂的。 所以就连太一星来到了烟火尘世中,她也很少很少,露出笑容。 他的孤独,是从天地混沌洪荒伊始之前,就已经埋在了她的骨血之中的。 星空很美,但顾长门无法过多停留,他眷恋地深看了一眼,将星空的模样铭记在心中。 然后顾长门便抱着他的古琴,踩着游动的星光,一步一步往演算台走过去。 那里是容虚镜最喜欢呆的地方。 其实顾长门也不是十分明白容虚镜为什么一坐就能坐个三四天,哪怕顾长门自己曾经还是太微星时,他也没办法永远守在一个地方一动不动。 他至少要在星海中遨游,哪怕是日复一日重复着陈旧的轨迹。 果然不出他所料,容虚镜就站在演算台的棋盘前,她低着头看棋盘,不知道是在发呆还是思考。 顾长门站在她身后几步远的地方,短短十七年,只不过是弹指一瞬间,可顾长门偏偏就想感叹一句时光飞逝,这里竟然丝毫未曾改变。 实际上十多年确实不会有太大的变化,因为千年万年,对于他们来说,都是十分短暂的。 但他作为顾长门,作为一个普通人,有资格也有必要做出此类感叹。 因为他是顾长门。 “又送什么来?”容虚镜背对着顾长门,她以为这是容澈。 “送一支故人曲。”顾长门说。 容虚镜猛然转过身,看着笑意盈满的顾长门。 他穿着司星执事的衣服,抱着那把十五满月光做弦的古琴。 一别不过十来年,他也容貌未曾变,但容虚镜总是有些沧海桑田的感觉。 仿佛其中有数不尽的时光悄然流逝了,即便失去的东西又回来了,也总归还是不太一样了。 “老师?”容虚镜的语气中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未曾察觉到的颤抖,她目不转睛地盯着顾长门。 这不是幻象,与念青山巅那个残留的幻象差很多,容虚镜甚至还能闻到他衣摆上的风荷香气。 “家主。”顾长门微微欠身,“抱歉。” 容虚镜的心绪一乱,她身后的棋盘也开始紊乱了起来,玉质的棋子从棋盘上跳落到玄石地面上,啪嗒交错的声音打在容虚镜的心弦上,令她更加无法冷静思考。 “老师不该在这里的。”容虚镜说。 不对,容虚镜很快又在自己心里否定了这个答案,顾长门的命星其实本来就不该陨落。 这只能说明她当初是对的,就算顾长门要用自己的死来证明容虚镜是会出错的,那他也没能真的做到。 因为他还活着,容虚镜就没有错。 “长门也想了很久,自己该在哪里的问题,”顾长门说,“但想来想去,还是最想回到家主的身边。” 穹顶的星海忽然开始翻涌,不是因为愤怒,也不是因为恐惧,就是单纯的涌动。 就像是大风起于海,掀起千万层高浪,只是难以平定而已。 “家主还想听琴吗?”顾长门问。 容虚镜退后一步,取下了头顶的发冠,顾长门面前的玄石缓缓升起,形成了一放石榻。 “老师。”容虚镜将发冠放在了被打乱的棋盘上,然后垂手站在了顾长门的面前。 顾长门将琴放在琴台上,拂过琴弦后开始拨动了起来。这是容虚镜最熟悉的曲子,曾经无数次她冥想时,顾长门就在她的身侧弹这支曲子。 容虚镜曾经问过曲名,顾长门只说是没有名字,随手而弹,好听就记下了。 他这样回答,容虚镜也就没有再追问,她原本就是这样寡淡的性格,很少执着什么事情。 但一旦执着起来,顾长门也觉得很是头疼。 容虚镜安静地听着,直到顾长门弹完后许久,她都还没抬起头来。 若此时容澈或者容砚青在,大概会十分惊讶于此刻容虚镜的谦逊模样。 不是世上所有人,都能够见她低头的。 “为什么?”容虚镜问。 穹顶的星海还在翻涌,顾长门用余光瞥到了,他将琴留在石台上然后站了起来。 “家主心绪不宁,曲子大概也没听进去。”顾长门说。 “听过千万遍,学生早就记得了。”容虚镜回答道,“学生只是在想为什么。” “比如?”顾长门问。 “为什么老师还活着?”容虚镜抬起头,直勾勾地看着他的眼睛,“为什么老师还要回来?为什么老师还敢回来。” 容虚镜往前一步:“若再往前,便是为什么要公然违背门规?为什么要执着忤逆天意?” “为什么!要做出如此愚蠢的选择!” 说到最后,容虚镜的瞳孔中已经有了无比明显的怒意,顾长门大概是第一个,让她一怒十余年的人。 只是她自己也不表现出来,顾长门又从未出现过,所以才会藏得如此之深。 “家主,”顾长门朝她伸出了手,“风和日丽,可要喝茶?” 容虚镜深呼吸了几下,抓住了顾长门的手。 一转眼,两个人便一同回到了静听阁。 容虚镜大多数与顾长门有关的记忆,都是在静听阁里。虽然他也星算许多事情上,容虚镜并不需要他教,但顾长门确实真正一直陪伴着她的人。 不论她只是个学生时,或者成为星算的掌派和容家的家主时。 亦师亦友,如兄如父,只是她自己未曾察觉而已。 顾长门的手中多了一把拂尘,他在手中一挥,静听阁的大门就为两人而打开。 无形的风从每一件器物上吹拂过去,将尘埃一扫而净。 静听阁不是谁都能进去的地方,顾长门当初便大大方方地将他和容虚镜共同的画像挂在的阁中的没一面墙壁上。 画里的顾长门都是大同小异的,但容虚镜却有微笑的愠怒的窘迫的各种神情。 总之,很少面无表情的顾长门每张都是没有神情的,总是面无表情的容虚镜,反而十分生动活泼。 容虚镜从未说过什么,只当做完全没看见这些画。 直到这次,蒙尘的画面重新逐渐清晰了起来,容虚镜才发现这些画其实画得挺传神的。 容虚镜自己都没见过自己这个表情,但看着都还挺像那么一回事。 尘埃散尽时,就仿佛浮生画卷慢慢展开。 顾长门发现她在看那些画,便略微有些得意了起来:“都是家主冥想,长门无聊时画的。” 容虚镜没说什么,只默默跟着顾长门往里走。 顾长门在念青山与容虚镜一战后,静听阁便被封了起来,容虚镜没有明说过,但谁都知道那里不能靠近。 更别说进入。 十七年的光阴下来,尘埃将这里曾经鲜活过的时光全都埋进了过往之中。 直到这里的大门再次被推开,这段几乎就快被人遗忘的时光,才光明正大回到了容虚镜的头脑里。 “从前家主在这里问过长门的许多问题,长门其实也不明白,”顾长门忽然停了下来,指着静听阁里的几排书架,“所以便说改日告诉家主,其实都是去翻了书。” 容虚镜顺着他指的方向侧过头去,她其实知道那些书,因为她没事干的时候也会翻来看。 看着看着她大概就明白了顾长门是怎么解答的了。 人的天赋到了一定的地步,其实也是明白自己是怎样的。容虚镜知道顾长门其实给不了自己多深多透的学识。 但她并不介意有个人以老师的身份留在她身边。 因为也不只是顾长门教不了她,其实世上本来就没人能教她。 顾长门盘腿坐在了茶海前,从自己的袖口中摸出一罐茶叶来放在桌上。 这里的摆设没有被动过,连茶盅花纹的朝向都是按照当初顾长门走之前的样子摆放着的。 他低头发现了这个细节,不由得勾起一抹笑容:“家主用心了。” 容虚镜在他的对面坐了下来,静静地看着顾长门引来风中的露水注入水壶,又用星火点燃了火炉烧水。 他的动作一气呵成,与十七年前毫无区别。 “这是雪山上的冬草茶,”顾长门说,“长门离开念渡山时,一个叫做怙伦柯的念渡一信徒相送的。” 容虚镜的眉头轻轻皱了一下,难怪她这么多年从未听过顾长门的消息,原来他在云上宫。 “钦达天是个很有趣的人。”顾长门又说。 “有趣?”容虚镜不明白顾长门的有趣指的是什么。 “长门曾与钦达天说起过有家无法回的故事,”顾长门说,“是钦达天点化了长门。” “老师把星算当成家?”容虚镜问,“那为何还要违背星算的规矩?” 顾长门只笑了笑,并没有过多的解释。 其实他不是把星算当做家,而是把容虚镜的身边,当做归宿。 浩瀚星际数十万年间,太微一直守在太一的身边,既是本能,也是习惯。 “家主不问她是如何点化的?”顾长门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继续问出了自己的问题。 这一次沉默的人变成了容虚镜,她不是特别想提到那位往事之灵。 她有些讨厌钦达天,无论是阿乜歆,还是百里星楼。 “家主不喜欢她?”顾长门看出来了。 “帝星两次性命之危,”容虚镜说,“都与她脱不开关系,她的天职也该是守护帝星。” “家主还是这么公正守一,”顾长门无奈地笑了笑,“可家主有没有换个方向来想,若古逐月才是霸星,家主会如何选择呢?” 容虚镜本以为自己的答案会脱口而出,但并没有。 钦达天对于职责和天意的背叛让她深恶痛绝,那为什么她也无法将最正确的处理方式说出口呢? 她陷入了思考的漩涡,各种尖锐嘈杂的争辩声充斥着她的耳膜,她挥开自己多余的想法,然后抬头看着顾长门:“他是帝星。” “没有其他可能。” 第198章 今夕何夕 容虚镜端着顾长门沏的茶,放在唇边咂了一小口。 茶香里夹杂着几丝雪山上终古不化的冰雪气味,绕在她的舌尖齿间,让温热的茶汤清冽得像是初融的冰川水。 “长门在念青雪山一战后,曾经困顿了很久,钦达天告诉长门世间有很多事儿,是执着无法改变的。”顾长门笑着说,“其实长门也是花了许久的时间才想明白的。” 容虚镜默默地听着,她从认识顾长门开始就知道顾长门说话是什么调。 他会铺垫很多,会比引很多,有时候单看没什么联系的话,全部放在一起,其实就能看见其中微妙的关联。 只是大多数人,很少能等到顾长门把话全都说完。 曾经也有无数人来求过顾长门,然后听得只言片语后欢欣鼓舞着离开。等到他们察觉并不如自己意时,也有人曾经回来质问过他。 往往这时候,顾长门就会叹着气,把他们没听完的话再说一遍。 容虚镜见的次数多了,就觉得这样的事情,其实与大多数凡人的一生,有些潜在而有趣的关联。 只不过身在命运之中的人,察觉不到而已。 “钦达天让长门去神树前冥思,”顾长门说,“长门才发觉这世间其实有许多事,不是一两句就能说得清的。” 容虚镜将空杯放下,顾长门将云砂的茶壶往她面前推了半寸。 “盈则过之,”容虚镜摇头,“浅尝便可。” 顾长门也不多劝,只是拿起茶壶给自己又倒了杯茶。 他一直觉得洗后的茶叶,第二泡是最好喝的,所以哪怕放弃第一泡,他也要让自己喝到最喜欢的味道。 “十七年前一战,长门才发觉原来家主的能力,远超乎自己心中的设想。”顾长门说。 “学生并没有全力对付老师。”容虚镜如实说。 她其实也在雪山一战后思考过许久,在那一瞬间,她似乎探不到自己力量的边缘。 人身上藏着自己也无法理解的力量,其实也算是件并不太好的事情。 容虚镜知道自己的天资不同,但她没有想过有一天,她能够凭情绪,就引发周遭的异动。 之后她无数次尝试探索力量的上限,直到她登临生死边缘,都依旧还能继续朝前走。 人世间没有任何存在能够限制她,这种感觉既诡异危险,又令她想要不断深究。 “长门知道,”顾长门笑了笑,“比起杀了长门,家主当时大概更想救长门吧。” 容虚镜没有回答,她的目光垂下来,盯着自己面前的茶杯。 薄薄的杯沿上有一点水渍,那是她刚刚喝茶时留下的,容虚镜看着它,似乎隐约能够看见水渍在逐渐化作腾空的水汽飞向天穹。 她知道这不只是错觉,而是真实存在的,正在发生的,并且恰好被她所感受到的。 “老师为何抱着必死而来?”容虚镜问。 其实她从见到顾长门那一刻起她就感受到了,只是顾长门一直没有提起,她便一直就没问。 十七年前也是那样,容虚镜已经感觉到顾长门要帮容端瑶了,她以为以顾长门的定力是可以走回正轨的,只可惜是她太信得过顾长门。 “因为我的使命,即将走向终点。”顾长门说,“不论是成功是失败,命数使然,无需介怀。” 容虚镜伸手拿过茶壶,她面上没有情绪波动,只自顾自地斟茶。 如果不是她忽然将茶壶猛地一掼,大概谁都看不出来她的情绪正在汹涌地起伏着。 “命数使然?”容虚镜抬眼看着她敬之尊之的师长,眼睛里逐渐浮现出了嘲讽的意味来,“老师当初若是顺应天命,一切恐怕也不会变成这个样子!” 茶壶上裂开了一条细纹,然后细纹不断蔓延着生长着,直到爬满了整个壶身。 茶壶崩散成粉末了一瞬间,壶里的茶汤也落了出来,顺着茶海的纹理流动着,似百川汇流终入海。 “古逐月可有向家主提起过他的父母?”顾长门忽然问。 “未曾。”容虚镜如实回答,“他有记忆开始,就是被遗弃在南行宫的……” 容虚镜说着说着,就突然明白了顾长门到底要说什么,她的瞳孔骤然一缩,这其实都是摆在明面上的事情,只是她从未往这个方向上想过而已。 “端瑶在怀着他的时候,”顾长门说,“就跟我说,她的孩子,未来一定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时光不断穿梭倒回,容虚镜看见幼时的容端瑶在星尘神殿前的万步梯上跳跃前行。 看见少年容端瑶骑在角鹿的背上,抓着它的鹿角驱使着它在丛林中穿越。 看见成年容端瑶穿上长老的服制,从容虚镜的手中接过银牌,然后转身接受星算门徒的拜伏。 一去多年,她其实从未忘记过容端瑶。 因为她是她唯一的徒弟。 “不可能。”容虚镜罕见地自欺欺人了起来,“她是未来霸星的……” 容虚镜似乎明白了什么,她看着顾长门的眼睛,一种被欺骗的感觉爬了上来,附着在她的心脏上,用力将她的血肉绞杀:“你骗我。” 静听阁中的一切在这一瞬间都静止了下来,容虚镜看着顾长门,阁内的画卷忽然都浮动了起来,围绕着顾长门和容虚镜缓缓地漂浮着。 画里的容虚镜生动活泼,画外的容虚镜看着顾长门,冷蓝色的瞳孔里满是杀意。 天火从一副画的中心开始燃烧了起来,将容虚镜自己的脸焚成了飞灰,火焰向着周遭蔓延,遇见什么便点燃什么。 很快,所有曾经温暖的画面全都被点燃,容虚镜站了起来,在火里握紧了属于她的长杖。 顾长门也站了起来,在熊熊烈火中与她对望着,他本来就求死,可没曾想容虚镜的一句你骗我,让他生不如死。 一颗白色星辰从顾长门的右手中升起,令一颗红色的星辰在他左手中升起,顾长门托起手掌,两颗星星就浮了起来。 星辰的轨迹在烈火之中越来越明显,容虚镜知道这是什么星轨,她在漫长的岁月中探查过无数次。 但她没有想过,两颗星星的位置放错了。 她看到的帝星是真的,看到的霸星也是真的。宿命的纠缠就在尉迟醒和古逐月两个少年人身上展开,只是他们过的,是彼此的人生。 顾长门放开了手,任由星辰不断旋转着升高,终于在某一刻,错位的星星对换了位置。 被偷换了十七年的星轨,终于走回了它们本该走的路,顾长门在一片火海中抬起头,看着星辰爆发出堪比白日的光芒。 静听阁外忽然嘈杂了起来,侍卫宫人们奔走高呼着救火,顾长门看了很久,终于恋恋不舍地移开了自己目光。 “家主,”顾长门说,“长门不希望家主一生都活在自己织造的牢笼之中。” 他是对的吗?未必。 这一点顾长门心里也清楚,这么做对于很多人来说都是不公平的。 尤其是尉迟醒。 可顾长门已经没得选了,比起这一世的不公平,好在无论如何,接下来轮回的每一世,尉迟醒都会活得痛快些。 而容虚镜,顾长门只希望她能因此放下执着,摆脱天意的控制。 天定的法则,操控了人和神太久,顾长门觉得它不对,他想要打破它,有且仅有这一次机会。 容虚镜看着星辰飞入天穹,清晰可读的帝星星轨在她的演算式中再次出现,只是它的宿主,是尉迟醒。 容虚镜这才明白过来,顾长门为什么要问那个问题。 她会如何选择呢? 容虚镜发现,自己好像,在不愿意选择的时候,就已经选好了。 “本座没有错。”容虚镜说,“错的是你。” “是我。”顾长门没有与她争辩,“家主其实算到的一切都是对的,家主只是没有算到,这些都是可以改的。” “天上有颗太一星,”顾长门说,“需要战火带来信仰,需要死伤成就救赎,需要普渡交换权威。” “他来到了人世间,选择了两个少年,一个称王,一个落寇。” “战火烧遍了这片脆弱又顽强的土地,人们在烈火中呐喊,在烈火中哭嚎。救世的神明获得了绝对的信仰,人们匍匐在为他们而造的神像下,享受着凡人走投无路的跪拜。” “于是太一星得到了他想要的一切,只是没想到属于人的神明在烈火中诞生了。她带走了太一星身边许多忠诚的守卫者,星海沉寂,太古神殿一片落寞。” “家主!一切都是神随心所欲的摆布,家主为何一定要任人操控!” 顾长门说到最后,几乎已经变成了呐喊和质问。 这个故事其实本该更长更丰富,但他能说出来的太少,只能点到为止留给容虚镜自己去选择。 鸿蒙初开时天地便有法度,但并不代表着这存在着的法度,就是所有鲜活灵魂都要行尸走肉般去遵守的。 “你在神树里见到的?”容虚镜问。 静听阁外来来往往的人群无比喧闹,嘈杂的声音从烈火中传来,仿佛容虚镜就置身在洪流之中,周围满是低头穿行的行人。 他们急切地要救火,要保住镜尊位在意的地方,却不知道她就在里面,并且是她亲手将烈火点燃。 “苍古神树里还有许多,”顾长门点头,“本该家主知道的事情。” 顾长门觉得造化最弄人之处,不在于万般天命皆有人操控。 而是背后操控这人,泯灭了一切人的私欲,就为了满足他的私欲。 但又可笑在于,他为自己的私欲而布下棋局,最后又困死了自己。 容焚琴爱上了姬永夜,容虚镜爱上了古逐月。 不同的是,容焚琴因为爱而意识到了什么,她开始挣扎反抗,却被太一星早就写好的命数碾在了历史的烟尘之中。 容虚镜呢? 她好像甚至连什么是爱,都还没感受到。 “你觉得你是对吗?”容虚镜问,“帝星一统后,天下哪里还会有战火,你为违抗天意而活,天意却为大多数凡人的安稳而存在。” “你执意要做的事情,与诸神将万千生灵视为蝼蚁肆意践踏的行为,又有什么分别?” “他们本可以安乐。” “那家主,”顾长门说,“就该杀了古逐月。” 容虚镜的神色明显顿了一下,周遭的火焰也跟随着她的情绪而低落了下去。 但很快火又燃烧了起来,容虚镜坚定地看着顾长门:“他就是帝星。” 容虚镜已经做好了选择。 古逐月从一无所有,走到了如今这个地位,容虚镜曾经以为是天意,但既然不是,但既然天意错了。 既然顾长门都可以随心所欲修改法则。 那为什么,她就要一定遵守? 狂风骤起,风助长着火势。顾长门的衣袍被高温的风猎猎地吹动着,他站在风里,自成一派风骨。 “家主!”顾长门朝着容虚镜高声大喊,“天命不可违!家主自己又为何要做出此种选择?!” 顾长门想,这是最后一次心怀图谋对她说话了。 他其实也想与她坦诚相待,但人的力量实在是太过于渺小,顾长门守护在她身边的日子里,拼上了全力也没能保住容端瑶。 所以他学会了借助神本身的力量。 能够阻止容虚镜的,只有容虚镜自己。 顾长门实在是没有别的选择了,他比世上任何人,都更想好好的与容虚镜相处。 没有欺骗,没有算计,只有一腔赤诚的守护。 可她就是操纵一切的太一星,连她自己都逃不出自己手心的太一星。 顾长门看到希望的瞬间,是阵骑将军陨落时,太一星也跟着坠入了凡尘的这一瞬。 他本以为漫漫洪荒她都要如此孤独地走下去了,但人世又给了她希望。 能让天意都服输的,只有人情。 当太一星的心脏开始跳动,滚烫的血液开始奔走,星际中数十万年无法打破的镣铐,便在那一瞬间失去了一切效用。 洪荒中或许真有某种被宿命诅咒的法度束缚着高高在上的太一,但躲在混沌中的那双手,怎么能料到。 神也有凡心。 第199章 旧时杨柳岸 古逐月站在城楼上,攻破皇城的那天,李璎就是从这里跳下去的。 他下令封了城楼,所以这里也没人打扫清理,女墙边血迹已经变成了一滩黑褐色的污斑。 皇城恢复的速度很快,所有创伤在大战后迅速愈合,就仿佛这里从未经历过血流成河的伤痛一般。 古逐月想,也许这就是为何这里一直都是帝都所在的原因。 它包容且妩媚,引诱着天下英雄趋之若鹜,宽容地接受着一切强权者的到来,一切伤痛都会在第二个春风夜里被抚平,恢复歌舞升平的繁华模样。 所以它是皇城,所以只能它是皇城。 站在这里,古逐月可以看见护城河两岸的杨柳树。不久前满城的柳絮让他头疼不已,但熬过去了,就会发现其实也还挺别致。 清澈的护城河倒映着两岸苍翠树叶,河水都仿佛一并被染绿。 站在这里,能让他烦躁的心情平静下来。 因为只有这里,眼所见不是重叠的高楼,鎏金的砖瓦,白玉的地板。 他想牵着马,卷起裤腿涉过潜水岸,把马匹拴在河边的树干上,它低头吃草,自己就爬到树叉上去打盹。 也许阿乜歆会折下柳叶在他鼻端来回扫动,也许尉迟醒会躲在他的身影下盘腿坐着看书。 一路走过来,他得到了很多,却失去了更重要的。 “陛下。”他的身后有人喊他。 无形中有重压从他的肩头处压了下来,几乎快要将他压垮。 古逐月慢慢转过身,看着站在他身后的容砚青:“何事?” 容砚青将文书递给了古逐月,沉默不语地垂手而立。他能说的话太少,这个新皇帝总是不太开心的样子。 这与传闻中威风凛凛纵横恣意的宣威将军不太一样。 与传闻中隐忍坚韧厚积薄发的南行宫马奴也不太一样。 他就像是一个普通人,一个登临高位后迷茫无助的普通人。 容虚镜将他扶持上高位,却在政权初生的萌芽阶段,抽身作壁上观。 一切的一切,容砚青其实也看不太懂,包括古逐月与容虚镜现在微妙的关系。 “她觉得什么好?”古逐月粗略地扫了一眼文书,直接将文书卷了起来,放在了城墙上,“或者说她定什么。” 容砚青无助地挠头,说实话他觉得古逐月的语气不太对。 “陛下,臣斗胆一言。”容砚青说,“陛下若有什么想不明白,或者需要解释的事情,大可以直接去问尊位。” “陛下这么为难臣,臣也,实在是没办法。” 古逐月把他这话思考了很久,才开口解释道:“不是你想的那样。” “那是什么样?”容砚青问。 古逐月扫了一眼容砚青,他摸了摸自己的鼻尖,干瘪而无力地解释:“总之不是你想的那样。” “你是在推演?”古逐月发现他看着自己不说话,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没有,臣在思考。”容砚青低下头,“再者,尊位都极少用自己的能力在陛下身上功巧,臣当然也不会随意推演陛下的命数。” “什么意思?”古逐月问。 “就是尊位她,其实很少利用星算的推演之术来窥测陛下的未来,”容砚青如实回答,“只在性命悠关时才会出手。” 古逐月这才回忆起来自己刚刚说了什么,他拿过文书,看着上面故作迟疑的朱批。 其实很显然,做朱批的人早就否定了所有拟号,只不过是为了不让他多想,所以故意在笔画间做出了停顿。 “她可有说什么?”古逐月问。 “陛下指的什么时候,关于什么,”容砚青说,“虽然尊位这些天都很少说话,但陛下这么个问法,臣也还是无法将陛下想知道的话择出来。” “她……”古逐月想说些什么,但被匆匆跑上城楼的苏灵朗打断了。 “陛下!”苏灵朗冲上城楼,直直地朝着古逐月跑过来,“大批信徒跑到念渡山去了,有消息传回来说震州许多村镇被……” 苏灵朗有些犹豫不决,他不知道该不该说出来。 “说!”古逐月对于震州的事情,总是比较在意。 “震州许多村镇居民被狂热的信徒……屠杀,”苏灵朗说,“还有人正在试图渡过浮劫口,上云上宫。” “传令下去,关闭所有西境关口,只许进不许出!”古逐月有些急躁了起来,“让霍知非带神策军去,山林中也要镇守住,一个人都不准再放出去!” 古逐月自己都没察觉到,他皱起了眉,呼吸都有些急促了起来。 “陛下?”容砚青有些疑惑。 “闭嘴!”古逐月忽然怒吼,“你以为这些人是谁!全都是你们……” 他没有说完,大概是觉得自己的话有些过分,又或者是觉得自己也脱不开关系。 古逐月转身离开,苏灵朗与不明所以的容砚青对视了一眼,转身去追古逐月。 “长老,”古逐月忽然停了下来,“麻烦长老转告尊位一声,若星算中再有人试图闯过西境扰乱震州……” “陛下当如何?”容砚青打断了他。 容砚青看见古逐月转过身来,便朝前走了几步。银袍上的暗纹上有光华流动着,容砚青挺直了脊梁与古逐月对视。 “原来是臣想多了,臣本以为陛下是了解尊位的,”容砚青说,“却没想到陛下以为是尊位煽动他们去行此非人之事的。” “你们脱不开关系。”古逐月说。 “飞鸟尽,良弓藏,”容砚青笑了笑,“陛下天生帝王心。” “既然陛下认定是我星算有错,不妨就自己当面去问尊位,”容砚青说,“逃避躲藏了这么多日子,陛下到底有什么不敢面对的?恐怕也都需要好好地看看清楚了。” “请长老慎言。”苏灵朗说。 容砚青扫了一眼苏灵朗,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笑容:“星算千年,皇权是神予世人的馈赠,而非你们登堂入室的钥匙。” 苏灵朗想反驳他,却被古逐月按了回来。 “她在哪里?”古逐月问。 容砚青耸肩:“不知道。” 他的话才刚说完,静听阁冲天的火焰忽然就在皇宫中燃了起来,在场的三人皆都转头过去看着那边。 过了片刻,古逐月忽然发疯了一般往城楼下跑了过去。 他觉得容虚镜就在里面,没有任何根据,但他确信不疑。 容砚青站在城楼边,看着古逐月翻身上马,在皇城中策马向着火势高起的静听阁而去。 他一脚踢开了脚边的石子,气到叉腰看着古逐月的背影在心里念叨他:“再敢说她,真想把你头都打歪。” . 古逐月拿着见微,破开了所有的阻拦,一头扎进了火海之中。 冷火舔舐着剑身,然后便为他让开了道路。古逐月有些不明所以,但很快便放下了疑惑,往静听阁中走去。 这火焰他认得,就是容虚镜身上的冷火。 他还记得所有人都说静听阁对容虚镜其实很重要,十来年容虚镜都不让人靠近。 所以看到这边起火,古逐月几乎是想也没想就朝这边跑了过来。 他的直觉告诉他,容虚镜就在这里。 容虚镜需要有人在她身边。 古逐月看见墙上挂了不少画像,里面站着的就是曾经带他去雪原石宫里的那位先生。 所有的画里,他都站在容虚镜身后。可是很奇怪,画里的容虚镜比真实的容虚镜活泼得多,会笑会生气。 但里面的顾长门却又始终没什么表情。 古逐月还没看出什么所以然来,画卷就都被点燃了。 所有画面都在火焰中化作飞舞的粉尘,古逐月想抓住某幅浅笑着的容虚镜,却只抓到了一把尘灰。 一切仿佛有着什么象征意义,古逐月想要帮她留住些什么,随便什么都好。 却什么都没留住。 “那家主就该,”顾长门的声音传了过来,“杀了古逐月。” 古逐月停下了手里的动作,他看向了声音的来源出,只见到了顾长门的一个背影。 顾长门背对着他,正在与容虚镜交谈着,古逐月不知道他们究竟是为了什么,把这里变成了这样。 “他就是帝星。”古逐月听见容虚镜如此回答。 顾长门侧开了一点,古逐月看见了容虚镜的身影。 她站在熊熊烈火中,神情依旧冷淡,但古逐月却从她的眉眼之间看出了些许了愤怒。 古逐月是可以理解的,容虚镜看中她所推演出来的命数,卦象说自己是帝星,她就一直守护在自己的身边。 有人要她杀她认定的帝星,容虚镜怎么会同意呢? 古逐月以前就一直在想,如果他不是帝星,他要来抢帝星的一切,容虚镜会怎么对他。 但很快他就发现这是一个没有意义的假设,他不是帝星,就根本不会有南行宫里他与容虚镜的第一次相逢。 他永远都是那个马奴,永远都一无所有。 “家主不动手,”顾长门忽然转过身,“那只好长门来替家主守护心中的执念了。” 古逐月这才发现顾长门不知何时转过了身,正看着自己。 他手中的拂尘逐渐化作一把长刀,这样仙风道骨的人手持杀器,其实是古逐月从未想过的画面。 就仿佛慈悲的神佛,用悲悯的神情举起屠刀一般令人难以想象。 顾长门的身影化作一道光,朝着古逐月飞了过来,前一刻还在古逐月眼里的容虚镜,瞬间也消失不见。 火焰突然汹涌高涨了起来,完完全全将古逐月围了起来。 撞击的波动荡开了火焰,狂风中古逐月看见容虚镜手里拿着见微,在飞舞中不断挡住顾长门的攻势。 “家主不肯放过执念!”顾长门说,“又不肯拿起执念,天命如此,为何不选!” 顾长门的身影又瞬间化作光影,但这一次,是数十道光向着古逐月而来。 极速的风像是随时会切开皮肤的刀刃,古逐月被狂风压着后退,强光让他不由得挡住了自己的眼睛。 等风停时,古逐月才终于放下了手臂,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容虚镜。 她的身影也化作了许多个,挡住了四面八方而来的光影,容虚镜反手推剑出去,将光影全都推了出去。 顾长门的身形在光影合拢后又出现在了容虚镜的面前,他持刀看着容虚镜身后的古逐月:“家主有没有想过,他若是知道一切会如何?” 容虚镜原本只是站在古逐月面前冷眼看着顾长门,他说完后,容虚镜的身形一闪,便出现在了顾长门的面前。 刀与剑撞击在一起,容虚镜单手持剑侧身指着顾长门:“与你无关,我敬你是我师长,你却一再践踏门规,挑战天意所选。” “家主不是在挑战天意所选?”顾长门反问她,“他不是帝星,家主为何不动手杀了他?又为何要阻止长门杀了他?” “闭嘴!”容虚镜将见微抛起来,冷火在剑身上燃烧着。 见微凌空分化成了无数把剑,它们悬在空中,剑尖对准了顾长门。 容虚镜看着他,蓝色的瞳孔里毫无情绪起伏。她看见顾长门双手握住了刀,做好了防御的准备。 她在等顾长门做好准备。 十七年前她没打算对顾长门下死手,她想,她该等顾长门准备好迎战的。 所以她等到顾长门举起了刀,才放任见微飞出去。 顾长门看准了见微,在第一把剑飞来时便挥刀。 可容虚镜的神情却忽然变了:“不!” 随着顾长门挥刀的动作,他手里的刀却变成了星光飘散,见微从他的心脏处对穿了过去。 第二把剑也刺透了他的身体,容虚镜惊慌失措的身影出现在他的身前,面对着飞来的剑雨爆发出令人完全无法直视的光芒。 无形的力量随着光扩散开,将所有见微尽数震为灰烬。 顾长门有些站不住,冷火点燃了他的衣袍,顺着他的心脏向着周身燃烧。 容虚镜转过身抱住了他,却被顾长门带着跌坐到了地上。 她慌忙地收回了火焰,连带着静听阁的大火也都熄灭了下来。 静听阁的所有建筑结构在这一刻都化作飞灰,外围救火的人终于看见了里面的情形。 高高在上的镜尊位,怀里抱着某个生命正在流逝的人,失魂落魄地坐在那里。 第200章 聚散如流沙 顾长门心口的见微化作星光四散,容虚镜慌乱地捂着他的心口,嫣红炽热的血液透过她的指缝不断涌出来。 “你骗我!”容虚镜死死地按着他的心口,她修复不了见微给顾长门带来的伤口,“你骗我!” 容虚镜的周身亮起了耀眼的光芒,压得周遭的人谁都不敢直视。 她把汇率在她身体里的力量向顾长门的身体里灌输,试图将他被摧毁的心脉修复。 但顾长门的身体就仿佛是破旧的船只,无论岸边的人怎么努力,他都只向着无尽深渊中沉下去。 顾长门倒在容虚镜的怀里,他好像很久都没有这么轻松了,负重前行了这么多年,忽然卸下一切,他其实又有些不适应,又有些不舍得。 “家主,”顾长门伸手握住了容虚镜的手腕,轻轻收拢了五指,“一晃几百年,家主。” “你闭嘴!”容虚镜忽然怒喊道。 她的周身起了狂风,银色的发丝随着她黑色的衣袍在风中飞舞,一道银色的划痕从她的位置裂开,向着四面八方分散开来。 一道划痕在生长过程中分化成无数分支,古逐月低头看着脚下的纹路,他不记得自己见过,但这又确实很熟悉。 “家主,你听我说。”顾长门撑着一口气,握紧了她的手腕,“家主。” 阵法还在生长蔓延着,眼见即将完成,顾长门也有些急了起来:“家主!我早就该死了!” “神树已经将我蚕食殆尽,家主,聚散如流沙,不可强求!” 古逐月看见银色的符纹停止了生长,他抬起头望向容虚镜的方向,一个见她弯下了腰,深深地埋着头。 顾长门被她搂在怀里,她把头靠在顾长门的肩窝上,一如幼时顾长门抱着她那样。 完全的信任和依赖。 顾长门其实也只是赌一把,他拿不准自己在容虚镜心里的分量,可真的赌对了,他却开始后悔了起来。 他也想再多陪她很多年,很多很多年。沧海桑田,英雄迟暮美人成灰,他都愿意一直站在她的身边。 顾长门伸手,温柔地抚摸着容虚镜的头顶:“长门希望,家主活得自在。” 容虚镜攥紧了他的衣襟:“我可以救你的,我可以。” 顾长门温柔地笑了笑,容虚镜自己大概没有察觉她的身音有些颤抖。 无论多少年过去,她站在什么样的高处,享受着怎么样的荣耀。在顾长门的眼中,其实她一直都没有变过。 她孤独,她沉默,她在岁月的洪流中孤身一人穿行。 “家主。”顾长门有些累了,变安心地靠在了容虚镜的身上,其实她为人冷淡,怀抱确实炽热的,否则怎么会烫得顾长门有些想要落泪。 “天上那颗星星,”顾长门说,“好孤独啊。” 容虚镜猛然抬起头,他看见了顾长门真正的命星,它的光芒正在飞速地流逝,明明悬于中天,也开始向着地平线倾斜而去。 顾长门的眼里,他只看见容虚镜的身侧什么都没有了,唯一一颗守护着她的星辰逐渐陨落,她也许从此,就真的要一个人了。 “不会的,”容虚镜手忙脚乱地抹着顾长门的眼泪,“你不会有事的。” 容虚镜搂着顾长门的肩膀,在四周慌乱地张望着。 古逐月捡起了不知何时被她丢在一边的长杖,走到了容虚镜的身边递给了她。 容虚镜抓过了长杖,深深地望了一眼古逐月,然后便忽然消失在了他眼前。 古逐月在原地愣了很久很久,他从没见过这样的容虚镜。 从初遇到如今,容虚镜一直都是骄傲自信的,她负手立于凡尘高处,俯瞰着众生的爱恨。 唯有这一眼,让他感觉到了喘不过来气的悲痛。 他看着脚下的符文,这可能就是容虚镜想到能救顾长门的办法,但他没有接受。 古逐月也不知道为什么。 他脑海深处忽然传来一阵刺痛,古逐月捂着自己的额角跪了下来,苏灵朗赶过来扶起了他。 “陛下,”苏灵朗也没弄懂地上这是什么,“这是?” 古逐月转过身,看着站在他身后的人们,他们不敢高声喧哗,也没有私下议论。 所有人都站在阵法外,茫然而恐惧地看着古逐月。 古逐月这才忽然发现,他们的头顶似乎有什么光团悬浮着,他拉了拉苏灵朗的衣袖:“你看见什么了吗?” 苏灵朗顺着古逐月的目光看过去,只看到了一群唯恐问责的局外人。 他们在接触到苏灵朗扫过来的目光时,纷纷跪在了地上,大气都不敢呼出来。 古逐月看着他们头顶游弋的光团,忽然真的有些疑惑,容虚镜到底是要怎么救人。 “陛下,”苏灵朗问他,“这里怎么办?” 古逐月推开了苏灵朗,往星尘神殿的方向走过去:“让他们都出去,静听阁派人守着,东西不要动动。” . 顾长门就知道容虚镜会来念渡山,只是他没想到容虚镜就这么直接闯到了神树前。 容虚镜将顾长门扶着,靠在了神树上,她其实也不知道该怎么救顾长门,但她觉得至少要尝试每一个能够想到的可能。 顾长门说是神树蚕食了他,那她就带顾长门来这里,让神树把一切都还给他。 “会没事的。”容虚镜一边说,一边站了起来。 她其实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安慰顾长门,还是安慰她自己。她用力将长杖往地上一掼,而后展开了双臂,试图侵入神树内部。 枯黄的神树被来自星辰诀力量不断冲击着,就仿佛生在风暴海旁的崖边树一样。 历经着风吹雨打,却始终不折不屈。 容虚镜有些着急了起来,她收手走到了树边,抬起手劈象神树的树干。 但她并没有真的劈下去,在还有一寸便接近神树的时候,容虚镜停了下来。 她忽然意识到,原来她一直都错看了自己。 曾几何时,她为她自己所拥有的力量而震撼,自以为早就超脱了凡俗之困。 可她却没想过,有这么一天,她会为自己的无力和弱小,懊悔到无可复加。 原来就算站在了世人共同仰望的巅峰,该失去的还是会失去,一样不剩。 顾长门察觉容虚镜终于冷静了下来,他伸手拽了拽容虚镜的袖口。 他忽然想起来,在容虚镜尚且年幼时,每每路过她的床边,她也是这样拽自己的衣袖的。 那时的她就被认定是举世无双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绝世天才,小小的年纪便受到了一切能够给她的优待。 就连当时最富盛名的顾长门,也成为了他的老师。 人们都说这是容虚镜的荣耀,其实只有顾长门觉得,这是他千金不换的机会。 轮回实在是太苦了,想要回到心心念念的人身边,他走过了无数个失望的生生世世,总算有了这一次陪伴的机会。 从前在星海中时,顾长门就默然地守护,来到了人世,于他最苦的其实不是一切艰难困顿,而是与他的太一星,毫无交集的人生。 “家主,神树里有很多,令长门追悔莫及的往事,”顾长门的声音已经很是虚弱了,他靠在树干上,看着蹲下来看着自己的容虚镜,“它既然排斥家主去了解,家主就该知道强求是没有用处的。” “我对往事毫无兴趣,”容虚镜压低了声音怒道,“我想救你!” “你到底为什么,要一次次骗我?!”容虚镜质问他,“十七年前在雪山,我失手杀了你,十七年后我给了你机会准备,你却又放弃了抵挡。” 容虚镜忽然跪了下来,紧紧地揪住了顾长门的衣襟:“我没有想过要杀了你,对错之事,与生死无关!” “那阿瑶呢?”顾长门问,“生死之事,与对错无关,家主为何非要杀了她?” 容虚镜的身形忽然一僵。 顾长门伸出手掌来,笑着看向容虚镜的眼睛:“长门没有怪家主的意思,只是希望家主想一想,到底是,为什么呢?” 他说完话后,忽然松了一口气,容虚镜看见他的胸口有血液涌了出来,又慌乱地按住了他的伤口。 顾长门伸出去的手落寞地停在了空中,他其实是想握住容虚镜的手,告诉容虚镜,她从来都没有错。 谁都没有错。 哪怕最后的结果并不尽如人意。 顾长门放下了手,搭在了容虚镜的手背上。他自己的血液穿过容虚镜的指缝沾染到他的掌心,顾长门这才发现原来他的血液是如此滚烫。 “果然作为人的一生,遗憾比圆满多啊。”顾长门轻声感叹道。 “家主,”顾长门努力握住她的手,“情之一字,放于心上,为人,则难忘。” “老师……老师,”容虚镜看见顾长门的双眼越来越无神,他似乎正在眺望远方,看着非常非常遥远的地方,“老师,你看着我、你看着我!” 容虚镜看见他的嘴角勾了起来,顾长门少有不是笑着的时候,只有这一次,容虚镜有些想要跟着他一起挽起嘴角。 真正的笑容,是能够让身边的人,感同身受的。 原来他这么多年,一直都活得并不痛快。 “她在等我……”顾长门喃喃地说。 他其实曾经也想过快要死的时候,大概是什么感觉。 也许是像个英雄一样,悲壮地闭上双眼,也许是像个懦夫一样,被即将到来的黑暗吓破了胆子。 设想过千万种可能,顾长门从未想到过,原来在人世中弥留的片刻,他能够再次看见容端瑶。 她站在开满白色山茶花的田径上,在初升的太阳下翩然回身,对着顾长门微笑了起来。 顾长门松开了容虚镜的手掌,朝着前方探去,因为容端瑶朝着她伸出了手。 容端瑶摘下一朵茶花,放在了顾长门的手中,然后抓住了他的手腕:“谢谢你。” “替我守护他,替我守护她,这漫长的十七年。” “家主,”顾长门的视线越来越模糊,他看见容端瑶拉着自己朝繁花深处奔跑过去,“阿瑶说,谢谢你。” “感谢你让她成为,更好的人。” 容虚镜见过许多人经历过死别,她以为自己无动于衷,只是等到真的轮到她时,她才知道原来这种痛是可以痛彻心扉,痛入灵魂深处的。 “给我点时间好不好,”容虚镜抓住了顾长门的手掌,与他五指相扣,她亲吻着顾长门的手背,近乎乞求地说着,“我会明白的,我会好好想明白的。” 顾长门偏过头,他已经看不清容虚镜的脸了,只能大概地对着这个方向微笑:“家主,前路漫漫啊……” “长门、也想……” 陪伴你,生生世世,万古洪荒。 容虚镜感受到她握住的这支手全然没了力气,只要她一松手,顾长门的就会永远地抛下她了。 “老师……”容虚镜克制着自己声音里的颤抖。 雪山上的空气冰冷刺骨,一呼一吸间像是有无数把刀子扎进人的心肺。 云层散开,赤金色的阳光洒在了顾长门的脸上,他长长的睫毛投射出温顺安静的影子来。 容虚镜看着他的脸,等着他再回答自己一次。 然而回应她的,只有雪山上徐徐而起的风。 缓慢但足够凌厉的冷风掠过顾长门的脸庞,将他鬓边的发丝吹乱。 容虚镜用力拉起了他,将顾长门搂在了怀里。 雪山上的寒气让他的身体变得冰冷刺骨,容虚镜却紧紧地搂着他,仿佛只要他能重新温暖起来,就会再次睁开双眼。 顾长门真的离开了。 “啊!——” 狂风骤起,雪原上矗立千年的冰棱轰然折断,向着山下倒落。 堆积的冰雪从岩石上滑落下来,声势浩大的血崩从念渡南山巅朝着山下而去。 神树的枝叶被狂风摧折,屹立在世外山巅的神树,此时此刻如同一位无助的苦行僧,只能在暴风中裹紧破旧的裟袍。 念渡腹地的神殿中忽然裂开一条巨大的缝隙,与顶上的一线遥遥呼应。 神像的脸上也裂开一条缝,其中束缚着的什么东西,终于挣脱开了枷锁,朝着东方天穹飞过去。 远离俗世纷争的震州,在顾长门真正死去的这一天,成为了人间炼狱。 第201章 不问得失 陆麟臣蹲在草垛上,嘴里叼着一根草芽,看着远处被拦下来的商队。 巴帕图林撬开了商队的箱子,拧着眉毛扫视着一堆他看不懂的东西。 “这是什么?”巴帕图林用刀柄敲了敲箱子里的长竹筒。 商队领头摆脱了盘查自己的北州铁骑,穿过人群来到了巴帕图林的面前。 “报告长官,这是搭戏台用的。”领队喘着气,由于天气炎热,他的额角有汗水流淌下来。 “搭戏台?”巴帕图林用力一敲,竹筒发出了沉闷的声响。 它是实心的。 “里面装的什么?”巴帕图林再次问道。 他身边的家臣也走了过来,用刀柄敲了敲便明白了过来:“老实说这是什么!” 巴帕图林抱了一根竹筒起来,来回倒转着找开口处。 领队额头上的汗珠不断渗出来,汇聚成黄豆大小的汗滴滑落下来:“这、这是……” “长官,”商队中忽然有个小厮模样的人主动抢话回答,“这是戏台最底下的踩台。里面填了沙子,才能稳住上头的结构。” 小厮打开了他面前的箱子,从里面抱出一根竹筒来,扣开了暗口。 细腻的沙子从暗口处流了下来,被西境的风一吹,就扬在黄沙之中,混在了一起。 巴帕图林把手里的竹筒放下去,抢过他手里那个,闭上一只眼睛朝竹筒里面看进去。 他抖搂了几下,里面确实都是黄沙,非要说什么不同,大概就是更加细腻。 巴帕图林把竹筒塞还回去给他,上下打量了他许久。 这小厮倒是比领队更加冷静些,至少没有问几句就冷汗连连。 “放……”巴帕图林想下令放行,举起的手却被背后的人抓住了。 陆麟臣用手里的草叶在巴帕图林的脸上轻轻一打:“说你傻你非要上赶着证明出来看。” 巴帕图林莫名其妙地摸着自己的脸,他又怎么傻了?他有点想不明白。 领队和小厮共同打量着这个忽然出现的人,他穿着一身布衣,腰上也没配武器,只扎了根朴素的腰带。 头发甚至也是随意挽了起来,他站在西北的风里,完全就像是个早出晚归在田间忙碌的山野村夫。 可这些铁骑怎么都这么让着他? “小王子不是说要好好盘查进震州路线上的所有人吗?”巴帕图林问,“扣留所有危险的东西,黄沙也算是危险?” “对啊,这位长官,”小厮连忙帮腔,“这都是搭戏台用的,哪有什么危险,一路过来听闻北州设关卡盘查,谁还敢带危险的东西进震州?” 领队终于反应了过来,也跟着一起解释:“我们上震州就是做唱法的,带的都是些搭戏台的东西和法袍。” 陆麟臣丢掉了手里的草叶,抱臂斜眼扫着箱子:“知道星算为什么不收你们吗?” 领队和小厮都是一愣。 “因为你们这里不太好使。”陆麟臣在自己的额角点了一下,从箱子里拿出一根竹筒来立在地面上,然后转身从巴帕图林的腰间抽出刀来。 “学着点。”陆麟臣对巴帕图林说。 陆麟臣翻手挽花,顺势朝着竹筒劈了下去。 银色的细质颗粒从一分为二的竹筒中流淌了出来,撒在黄沙中被太阳照耀着,像是积雪一般纯净刺眼。 “黄沙?”陆麟臣挑眉。 领队也不知道这人是什么来头,但他赶紧跪了下来:“长、长官,我们就偷运点私盐贩卖,请长官放行……” 他这话越说声音越细微,显然,他也知道自己的提议不合理。 巴帕图林一脸震惊地蹲了下来,用手指沾了点银色的细沙在指尖搓着:“你怎么知道的?” 陆麟臣回头看着巴帕图林,眼神里充满了怜悯:“你怎么就动动你的脑子,想想他们为什么要拉着一车黄沙跋涉?” 巴帕图林和他的家臣们恍然大悟:“哦——!这个开口是可以打开的,应该到了地方再装沙!” 陆麟臣看着比起领队来说,冷静沉稳得许多的小厮:“不说点什么?” “天下商人,无利不来,无利不往,”小厮说,“将军直接开条件吧。” 陆麟臣又打开了几个箱子,破开几个竹筒后都是这种银色的细沙,他扫了一眼跪在地上不知真假的领队,和这个站着的小厮。 “放行吧。”陆麟臣忽然说。 “放行?”巴帕图林再一次没能反应过来,“怎么就放行了,他们走私私盐……” “尉迟……”陆麟臣意识到什么,连忙改口,“北州王叫你们干什么的?” “阻止星算的狂热信徒上震州搞破坏。”巴帕图林回答道。 陆麟臣将巴帕图林的刀还给了他:“他没让你管中原的破事吧?他们的朝廷把控不好官营盐铁,关我们什么事?” “对对对对。”领队连连点头。 “你对什么对!”巴帕图林不敢怼陆麟臣,只能凶一凶领队,“闭嘴赶紧过去!再不走全都给你扣了!” 北州铁骑放行后,商队畅行无阻地通过了关卡。 巴帕图林站在陆麟臣的身边,跟他一起眺望着远行的人马:“要不说你们中原人奸诈呢。” “某种方面上来说,”陆麟臣友好地提示他,“我是你的上级,你对我可能需要尊重点。” “就事论事嘛,”巴帕图林不屑地撇嘴,“而且奸诈也不见得就是骂你们,你看也只有你们中原的东西,才会这么神奇。” 陆麟臣愣了一下,转头看着巴帕图林:“什么神奇?” 巴帕图林举起刚刚捻银沙的手:“我就没见过这么凉快的盐,就是有点黏手。” 陆麟臣一把推开了他,在刚刚银沙侵倒的地方去寻找。 商队的马匹将银沙和黄沙彻底混在了一起,陆麟臣四处寻找也没找见它的踪影。 巴帕图林跟上前来,在一边疑惑地弯着腰:“你找什么?” “拦下那个商队!”陆麟臣放弃了寻找,往马匹处跑过去。 陆麟臣随手牵出一匹马来,翻身上去后对着还在发懵的巴帕图林喊道:“愣着干嘛,他们带的硝石!快点追!” “哦哦,哦、哦好!”巴帕图林也不知道硝石是什么,但看陆麟臣这么急,他也就跑了起来。 一旁的号角声吹响,一直枕戈待旦的北州铁骑随着陆麟臣一起,追向还未走得太远的商队。 . 殿中安静,尉迟醒埋着头处理文书,只有笔尖在纸张上游走的声音。 这都是他下属的官员们,劝他不要管震州动乱的谏言书。 最开始的时候,一封两封尉迟也还算是有耐心,详细地给上书的人解释了原委。 后来谏言书越来越多,其中还不乏他曾经给过解释的官员。 尉迟醒只觉得头大。 “已阅,”阿乜歆看着尉迟醒写字,便一个个地跟着念了出来,“卿安。” 她其实并不认识这四个字,但她在这里看了一上午,尉迟醒一直在重复这几个字,她便问了一句,然后就记了下来。 尉迟醒放下了笔,疲倦地捏着自己的眉心。 这些人偏要跟他讨论值不值得为震州冒犯多方的问题,尉迟醒之前说的为长远谋之他们也听不进去。 尉迟醒忽然就有些生气,他将手边的文书抚下了案桌。 不止一次,他告诉这些人曾经钦达天选择站在了北州这边,不算其中的情分,便只论知恩图报,他现在无论如何都不该袖手旁观。 他也只不过是在震州边界设了些盘查的关卡,拦住了些心怀不轨带着危险之物上震州的人。 反对的谏言书就像雪花片一样落到他这里来,告诉他不应该,告诉他不值得。 可他也无从与这些人解释起,保护震州,是他不问得失也必然会做的事情。 阿乜歆捡起了文书,放在了离尉迟醒手比较远的桌面上,然后走到了她的身后,帮他揉着太阳穴:“怎么了?” 清冽香气让尉迟醒胸腔中的燥热平静了些许,他深吸了几口气又将文书拿了过来,工整地写上了已阅卿安四个字。 “没事。”尉迟醒放下笔,转过身看着阿乜歆,“就是有些累了。” “怙伦柯先生,有没有……”尉迟醒有些迟疑要不要告诉阿乜歆。 她只是算震州上的一尊神祉,如今众多狂热的星算信徒上震州闹事,其实她也并没有办法解决。 “什么?”阿乜歆等了很久等不到后文,只好自己开口询问。 “尉迟醒!尉迟醒!”陆麟臣的声音从殿外传了进来,听声音,他应该是正在往尉迟醒这边走过来。 大殿的门被陆麟臣一脚踹开,他手里抱着个竹筒,往尉迟醒面前一丢。 沉重的竹筒砸在案几上,震得桌上的东西皆是一颤。 尉迟醒看着竹筒,又抬头看陆麟臣:“这是什么?” “从西行的商队里拦下来的,”陆麟臣拿起一把刀,一下插进竹筒里,“硝石。” “往震州去的?”尉迟醒问。 陆麟臣无声地点了点头。 “为什么要拦商队?”阿乜歆问,“什么是硝石?” 尉迟醒不知道该从什么地方说起,在他犹豫不决的间隙里,陆麟臣先开了口。 “这些人就是往震州去的。”陆麟臣说,“这么一竹筒硝石,如果混上火油和硫磺,可以把钦达天现在站的地方夷为平地。” “为什么?”阿乜歆没能消化下来陆麟臣的话。 震州从鸿蒙伊始,便一直与世无争,她想不到是何种原由,能让从未踏足过震州的中原人,对震州抱有如此大的敌意。 “因为我。”尉迟醒说。 “阿乜歆,你听我说……”尉迟醒想解释些什么。 “你叫她什么?”陆麟臣有些没能反应过来。 “我叫阿乜歆,我从震州来。”阿乜歆说,“现在可以告诉我他们为什么要伤害震州了吗?” “还能因为什么,还不就是……”陆麟臣的话没说话,尉迟醒就硬生生地打断了他。 “麟臣,你先出去,”尉迟醒说,“我自己告诉她。” 陆麟臣也没犹豫,看了一眼阿乜歆就转身往外走。 尉迟醒小心翼翼地拉过阿乜歆的手腕,自下而上地抬头看着她:“对不起,我早就该告诉你的,但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他们认为你站在了霸星这边,所以迁怒于震州,”尉迟醒说,“但没有人摸得准你的去向,所以他们只好从四面八方赶往震州。” “霸星?”阿乜歆疑惑地皱眉,“可我选择的是你。” “但容虚镜看到的星象上我是霸星。”尉迟醒说。 “不对,她看错了。”阿乜歆笃定地说,“你才是天选的帝王。” 尉迟醒仔细回忆着他是否与阿乜歆说起过这些事,但答案很明显,他没有。 他与阿乜歆分别的时候,他依旧是一无所有的少年,直到云中剑刺穿了他的胸膛,尉迟醒才模糊地意识到他身上背负着的特殊命格。 “你怎么知道的?”尉迟醒问。 “看到的,”阿乜歆说,“你的神识海里亮着的是属于帝王的星辰,我与你站在一起,天经地义。” 尉迟醒忽然意识到,顾长门大概是离开了。 他的命格回来了,他的阿乜歆也回来了。 可不知道为什么,他心里的欣喜,仿佛被某种负面情绪掩盖了下去。 那是恐惧,担忧,患得患失等等的忧虑,全部混杂在一起的情绪。 似天空中浓厚的乌云,压得人喘不过气,还要忧虑如何防御即将到来的风暴。 “是他们错了。”阿乜歆说,“他们不能伤害震州,而且还必须认清谁才是帝星。” “不急,”尉迟醒轻轻地拍着阿乜歆的手背,她虽然没有说出来,但尉迟醒感觉到了她的愤怒,“先等北州稳定下来,再去想一统的事情。” “我不能越过前朝的边界去防卫中原人,所以只能派北州铁骑守卫在通往震州的要道上。”尉迟醒说,“铁力达已经带着狼骑上了震州,若有暴乱,他会压制下来,全力保卫震州居民的。” 尉迟醒说完后,阿乜歆沉默了很久,她低下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对不起。”尉迟醒站了起来,郑重而认真地道歉,“我早该想到的,却只能到了这个地步才来亡羊补牢。” 第202章 江山此夜 陆麟臣到屋顶上时,尉迟醒的手边已经堆了不少空酒罐了。 尉迟醒躺在雕花的屋脊上,枕着自己的手臂望着繁星如海的天空:“坐吧。” 陆麟臣也没客气,坐在他的身边,抓过一坛酒就开封仰头喝了起来。 这酒在草原很是出名,是用酒浆果和马奶一起酿的,按理来说不醉人,但实际上一坛可以放倒三个常年跨马立刀的蛮壮勇士。 人们叫它羔儿法酒。 烈酒入喉,陆麟臣被烫的一激灵,原本昏昏欲睡的大脑也清醒了过来:“厉害啊。” 他只喝了一口,就已经觉得酒劲不俗,尉迟醒一个人喝了满房檐的酒罐。 “我感觉,这一切就像梦一样。”尉迟醒说。 陆麟臣喝酒的动作停了一下,他扯起嘴角露出一个玩世不恭的笑容来:“你指什么?阿乜歆?” “一切。”尉迟醒说。 他坐了起来,抱着自己的膝盖望向万家灯火与天穹中星辉相映的衡州。 每一点灯火里都是一户人家,夜幕落下华灯初上大概是所有家庭团聚的时刻,他们结束了一天的辛劳,坐在桌边一起吃顿晚饭。 尉迟醒看不见具体的情形,但他他的想象里,应该是十分温馨快乐的。 过去的十多年里,他不断想要回到草原,却在回到草原后,又毅然决然地离开。 说是造化弄人,不如说是乱世难偏安。 “为什么这么说?”陆麟臣问。 尉迟醒抓过一坛羔儿法酒,于陆麟臣手里的酒罐轻轻碰了一下,然后仰头倒了几口。 “你想家吗?”尉迟醒问。 “你知道,如果换个人这么问我,”陆麟臣回答说,“我有很大几率揍得他看不见明天升起的太阳。” 尉迟醒思考了片刻,反应了过来后才笑了起来:“抱歉。” “你又想你的草原了?”陆麟臣问。 “从未有一刻停止过。”尉迟醒回答道。 “我没有要跟你比惨的意思,但说实话,”陆麟臣说,“你还有个地方可以想念,我都不知道该想哪里。” “就好像走到哪里,哪里都是异乡。” “我一直想问……”尉迟醒想问他,当初为什么那么义无反顾地选择了他。 陆麟臣比出禁声的手势,示意尉迟醒不要继续说下去。 “随心所欲而已,没有那么多为什么。”陆麟臣说。 “可你就成了现在这样,”尉迟醒说,“无来处,无去……不是,有去处。” 陆麟臣看见尉迟醒认真的神情,不由得笑了起来。 尉迟醒已经有点喝高了,迷离的脸上爬上了两团诡异的绯红,可偏偏他还一副自己很清醒的神情。 “不是选择了你之后才无来处,”陆麟臣说,“是一直都没有。” 陆麟臣不得不说,他从未害怕过孤独,但也从未有一刻觉得孤独远离过他。 他见到尉迟醒第一面的时候,就发觉这人跟自己一样,都是人群中的孤岛。 潮落潮张,人来人往,都是孤身一人。 “你不太喜欢百里星楼,”尉迟醒问,“那怎么见到阿乜歆时,还是那么不高兴?” “你那么喜欢她你都不高兴,怎么着还希望我高兴啊?”陆麟臣反问,“你不觉得我要是高兴,才比较吓人吗?” 尉迟醒笑着推搡了他一把:“你什么时候才能有个正形。” 推搡后,他便沉默了下来。 他的眼睛里像是沉着星星的碎片,在夜色里闪闪发亮。 “我们错过了。”尉迟醒说。 陆麟臣看着他的神情,这一瞬间他有点不太能判断尉迟醒究竟是否清醒。 他悲伤的神色是清晰入骨的,但迷离朦胧的眼神又让人觉得他只是喝多了乱说话。 “这是几?”陆麟臣伸出三根手指头。 尉迟醒一把抓住了他的手指,冰冷的温度一下从他的指尖传到了陆麟臣的掌心。 陆麟臣吞了口唾沫,掰开尉迟醒的手指抽回了自己的手:“你上来多久了,不怕冷啊?” “忘了,”尉迟醒说,“心里很乱,就找个清净的地方想事情,一想就想到了这个时候。” “阿乜歆没来找你?”陆麟臣问。 尉迟醒低下头,轻轻地摇了摇:“我把震州的事情告诉她了,大概她过几天就会回去了。” “你是不想她走,还是想她走?”陆麟臣问。 尉迟醒低着头没有回答,他盯着倒在房檐上的酒罐,一滴晶莹的液体沿着瓶沿滴落下来。 他心里的那潭泉水,也仿佛滚落下来一滴水,激起了层层的涟漪:“这么多年过去,我还是没办法像他那样无所顾忌。” “像谁?”陆麟臣有点摸不着头脑。 尉迟醒的交际圈与陆麟臣的高度重合,他敢断定尉迟醒此时说的人他肯定是不认识的。 “北堂鸿笙。”尉迟醒说,“他决定和百里星楼在一起的时候,什么都没顾虑。” 北堂鸿笙是真的什么都没有顾虑,包括他自己以后的路怎么走,包括以百里星楼的身份,她未来的路要怎么走。 于他,爱是至上法则。 因为相爱,他便冲破所有束缚,放下一切责任,面对一切阻碍。 “结果呢?”陆麟臣没问北堂鸿笙是谁,因为尉迟醒脸上就写着这个问题最好不要问。 “结果啊,”尉迟醒痴痴地笑了笑,“此后生生世世,大家都活得身不由己,深陷炼狱。” 陆麟臣大概明白了尉迟醒的选择,也忽然明白了尉迟醒为什么坐在这里一个人喝酒。 “尉迟醒爱阿乜歆,”尉迟醒说,“不比北堂鸿笙爱百里星楼的少半分。” 他去云雾重楼之前,在日日的懊悔中许下过一个愿景,他想,只要阿乜歆回来,他就再也不会放开她的手。 一切难以冲破的枷锁,他都愿意以身试险,用血肉,用灵魂,去拼与她相守一生的机会。 那时他想,于他,大不了就是日后面对的艰难险阻多一些。 于阿乜歆,大不了就是世俗的指责多一些,比起分离,她也一定是更愿意爱得尽情。 只是北堂鸿笙将原本该属于他的爱还给了他后,他更爱阿乜歆了,却考虑得更多了。 爱究竟是不顾一切的勇敢,还是沉默有力的守护,尉迟醒的心里,已经有了答案和选择。 “不会吧……”陆麟臣对于他们的关系,有了大概的猜测。 关于转世轮回的神秘渺茫之事,陆麟臣并不是不相信。 前有星算后有念渡一,人力无法想象的天地玄远其实已经可以窥见一斑,人能够转世轮回自然也就不是什么骇人听闻的事情。 但陆麟臣没想到,尉迟醒跟阿乜歆的关系这么复杂。 “但我感觉好像,”陆麟臣吞吞吐吐地,“我能说吗?” “你憋得住吗?”尉迟醒反问。 陆麟臣摇头:“你觉不觉得百里星楼也挺喜欢你的?” 尉迟醒又沉默了下来。 世上的事情大多都很好藏匿,但爱很难。 好不容易按捺住宣之于口的冲动,情意也会从眼睛里流淌出来,或者从无意识的举动中流露出来。 爱是藏不住的。 没有回应不可能是爱意不被察觉,而是这个人,在刻意回避。 尉迟醒就是这样的。 “所以你才对她那么……”尉迟醒有点找不到合适的词,陆麟臣对百里星楼的态度不止是不友好,但又说不上是敌意。 “我是怕你伤心。”陆麟臣恨铁不成钢地一笑,“你见我什么时候跟人翻脸过,哪次跟人摆谱不是因为你……” 说着说着,陆麟臣就想了起来,倒还真有一次不是。 他跟古逐月翻脸的那次。 当时尉迟醒的处境,说实话,的确是有些尴尬,但他也顾不上了。 “别想了,”尉迟醒说,“不论你跟谁反目成仇,我肯定都是站在你身后的。” 陆麟臣闻言高兴了起来,身后要是有跟尾巴,十成十会翘到天上去:“我还不是一样的。” “不过,”陆麟臣问,“我还没问过你,这事儿你到底怎么想的吧?” “想不通的时候,就不想。”尉迟醒轻轻地一耸肩“一定要走到分亲疏分远近的时候,答案当然也就会摆在眼前。” “震州的事情呢?”陆麟臣问,“你只是个北州王,更何况也还没有多少政权承认,你这么拦在震州跟前,不怕被人戳脊梁骨吗?” 尉迟醒放下酒罐,痛苦地抱住了头:“怎么又来了,又是这个问题。” 很明显,尉迟醒喝醉了。 因为他此时此刻的举动,十分有撒娇逃避的嫌疑。 陆麟臣抓着他的手腕将他拉了起来:“看着我。” 尉迟醒几经挣扎,还是被陆麟臣强制地扯了起来,看着他的眼睛:“看着我。” “你现在起一方之主,如果真要开罪星算那群疯子,”陆麟臣说,“你就得好好想想以后怎么办。” “北州境内,有半数都是星算的信徒。” 尉迟醒散焦的瞳孔慢慢缩了回来,他看着陆麟臣认真严肃的神情,知道自己是躲不过去了。 “我不管。”尉迟醒说。 “你当我任性也好,失去理智也好,没有人可以伤害震州。” 陆麟臣松开了尉迟醒:“我对你挺失望的。” 尉迟醒倒也不是很意外,他慢慢地坐了回去,捡起酒罐来,仰头倒了倒却没有烈酒落下来。 他扒着瓶口半闭着眼疑惑地往里看,陆麟臣静静地看了很久,终于出声说话。 “知道我失望什么吗?”陆麟臣说,“你到底是根据什么得出的猜测,觉得我也会阻止你犯傻?” 尉迟醒转头看着他,夜里的风虽然有些冷,但吹到陆麟臣的脊梁,也没能让他弯下腰。 “就算我不让你有恩报恩,难道我也是非不分了?”陆麟臣问。 “钦达天临危相助之恩,哪怕我此举激怒众多人,我也不会收手的。”尉迟醒说,“更何况事情原本的原委这些人根本就不清楚,仅仅就是凭着一腔热血就冲上震州,伤害无辜。” “你还记得,我们曾经在逐鹿原时,宁辅国曾经试探于我的事情吗?”陆麟臣问。 这件事尉迟醒是有印象的,陆麟臣当时装糊涂装得很顺手,尉迟醒还以为他也是星算的信仰者。 “宁辅国这人虽然不值得信赖,但是他曾经传授给我一个观念,我觉得很是正确。”陆麟臣说,“人有人的法度,人有人的秩序。” “她一句话便可令如此多的人失去理智疯狂行事,我觉得,你与宁辅国的交易,可以再谈谈。” “你怎么知道的?”尉迟醒问。 陆麟臣从怀里摸出张羊皮纸来递给尉迟醒:“这是赵阔托人给我的。” “宁辅国说容虚镜行事乖张,用皇城百姓的命数祭远古秘阵,只为了救抢了你命格的霸星,古逐月。” 尉迟醒低头看着羊皮纸,这纸张上的每一个字,都足够让他心惊肉跳。 他不敢想象,要是这张纸上的事情公之于众,回引发怎样的恐慌和动乱。 容虚镜之所以被他们信任,就是因为她代表着绝对的法度和绝对的公平。 她若是真的做了这样的事情,人们在质疑她的公正性之前,可能还有很大概率开始揣测她的能力,继而担忧自己的安危。 然后便是愤怒,怒她拥有如此至高的力量,享受如此笃定的信赖,却拿这么多人的性命,去换霸星的存活。 “这是真是假?”尉迟醒抬起头,看向陆麟臣。 “真的。”阿乜歆的声音从他背后穿过来。 尉迟醒慌乱地回头,恰好看见了阿乜歆收拾翅膀轻盈地踩在房顶的瓦片上。 见她只是刚来,尉迟醒便不由得松了口气。 “是真的,”阿乜歆走到了尉迟醒身边,蹲下来看着他手里的羊皮纸,“神树可以感应到这个阵法,它被启动了,而且不止一次。” “不止一次?”尉迟醒又扫了羊皮纸一眼。 “第二次只打开到一半,”阿乜歆说,“不知道是因为什么停下来了,第一次阵法里是古逐月,第二次是……” 阿乜歆闭上了双眼,通过神树与她的联系去看第二次阵法里的人是谁。 “是他?”阿乜歆睁开了双眼,有些震惊,又有些疑惑,“怎么会是他呢?” “是谁?”尉迟醒问。 “顾长门。”阿乜歆说。 第203章 血仇 古逐月不得不承认,他很担心容虚镜。 这种担心,已经到了他看身边的一切事一切物都不顺眼的程度。 容虚镜强吗?答案是显而易见而且毋庸置疑的。 所以她为了顾长门几近崩溃的样子,才会变成一把尖刀,深深地插进他的心脏。 古逐月就这么一边想着她,一边漫无目的地在偌大的皇宫中走着。 皇宫是真的很大,又大又冷,让行走在其中的人,无论受到了多诚挚的尊重,拥有了多珍贵的财宝,掌握着多滔天的权势,都孤独得像只丧家之犬。 古逐月踩着石板在青葱的植物中穿行,他忽然想起来,在某个狭窄逼仄的院子里,容虚镜站在花树下转身。 清冷绝尘,远离嚣嚣人世。 花落尽了,站在树下的那个人好像哪里都没变,又有哪里变了。 至少古逐月现在觉得,容虚镜再也不会一直站在哪里,等着他赶过去后,转过身来,平静地看着他。 越过千山,却无人等候,这种滋味他曾经并不抗拒。但尝到有人为他守候的甜头后,他居然有点池不起这种苦来。 “皇……”路过的宫女原本想对着墙侧的池照慕行礼,却被她制止了。 “都下去。”池照慕示意她们小声些,然后挥手让他们下去。 池照慕其实就站在雕花拱门边,她原本是在这里剪茉莉花,可没想到古逐月从她身边走了过去。 而且很显然,古逐月根本没看见她。 池照慕把剪刀放在了花篮里,站在了墙侧,看着古逐月有些恍惚的脚步。 很明显他就是漫无目的地到处乱走,至于原因,池照慕大概明白,但又不能与谁说道。 言恬捧着花篮,无声地站在池照慕的身后。 按照前朝的规矩,朝臣是不允许到后宫中来的。只不过古逐月没有特意强调这一点,并且根本就不把言恬放在眼里。 池照慕最初有些迟疑,觉得言恬频繁出入或许有伤他自己的名声,只不过后来一个人呆的时间太长了。 她想,去它的狗屁风化清誉,要是再没人陪她,她一定会被闷死在这里。 “我进不去他的心里。”池照慕看着古逐月的背影。 他自己大概没有发现,他在朝着重华山的方向走过去。 从夺下皇城以后到现在,古逐月一次也没去过星尘神殿,这让她以为是他们两人生出了什么嫌隙。 池照慕的爱原本不该如此卑微,但事实上到了这个地步,她也不得不开始正视自己心里到底是如何地卑劣。 她没办法与容虚镜争,只能在他们两人心生间隙时,暗自庆幸。 曾经策马扬鞭征战沙场的池照慕,变成了彻头彻尾的小人和懦夫。 而更令她感到绝望的是,似乎不管他们如何闹矛盾,古逐月始终是在挂念她的。 不像自己,就在他身旁,却始终只算是空气。 言恬垂着头,听见池照慕的话后,他的指节不由得抓紧了花篮的边缘。 几朵白花在他的指缝里,被挤得不成样子。 “皇后不去跟上去看看?”言恬低声问。 池照慕转过身,站在花丛前自嘲地笑了笑:“你没看见他往哪里去吗?他满心都是她,我还有什么好去的。” 她真的很想不明白,古逐月对容虚镜的种种表现,她都看在眼里的,可容虚镜却告诉她,古逐月心里的人并不是容虚镜。 这太不可能了。 “你信吗?”池照慕忽然问。 “什么?”言恬不知道池照慕指什么。 “容虚镜说古逐月的心里没有她,”池照慕说,“你信吗?” “其实,”言恬犹豫地回答道,“有些信,但不是十分信,也不是完全不信。” 言恬很难描述这个感觉。 他也是男人,他能感觉到古逐月对容虚镜真的不是池照慕对古逐月这种男女间的爱慕。 但好像也不能说完全不是。 言恬也说不准这种感觉,太缥缈了,他根本抓不住。 他感觉这是一种恩情友情和男女之情都掺杂一点的感情,不过他说不准哪些的比例更多。 “军师,”池照慕笑了笑,拿过剪刀剪下一朵茉莉来放进花篮中,“原来你也会有出错的一天。” 池照慕不想再与她多讨论男女情爱了。 关于言恬对自己别样的情感,池照慕其实一清二楚,只不过她觉得言恬不清楚。 他对池照慕的情感,只是被他自己误认成了爱情而已。 而古逐月,大概就是把自己对容虚镜的情感,误认成了除了爱情以外的感情。 这都是作为女人的直觉告诉他的,一次心动实际上真的不能算是情动,但没有感觉到心动,也未必就不是情动。 人对自己的感情,除了外界的阻挠,还要先跨过来自自己的重重伪装和次次误认。 这样看来,能够爱对人,并且被爱,实在是太难了。 所以池照慕从始至终都没期望过古逐月能用完全同等的爱回报。 只不过当她察觉自己的预判正确时,多少还是会失望的。 毕竟清醒地认知和完全地接受,是两回事。 . 古逐月一路心事重重地盲目乱走,等他绕过弯弯拐拐抬起头回过神时,他看见了遥遥地立在万步梯上的星尘神殿。 神祉威严沉静地匍匐在山上,稍有想象力的人,一定会在这全黑的建筑上,看出几分神像的肃穆来。 然后就会不由得开始想象,这是一座严守法度,不苟言笑,绝对公正的神明,他站在高处,正在用悲悯的双眼看着尘世。 可他眼里的悲悯,并不代表他会真的怜悯世人,他只是为自己只能日复一日看着无聊的人世而感到悲凉而已。 古逐月踩着台阶拾级而上,很奇怪,他觉得这景象与记忆里某一处重合了。 那是他踩着万古不化的冰川,走在漫天风雪里的那段记忆。 晴空万里,古逐月却觉得此刻应该是有浓云遮住太阳的,然后还有似尖刀的北风,在他的脸上来回刮着。 还有…… 还有立在风雪里转身等他的顾长门。 古逐月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体力惊人,总之他走到了神殿门口,也没有大喘气。 星算的门人几乎没有不认识他的,他一路从山下走上来便没有人拦他。 只是越往上走人就越少,到了门口,干脆就连个把守的人都没有了。 星尘神殿静静地盘踞在他的面前,像只虽然威严,但睡下后十分温顺的神兽。 古逐月不由得伸手触碰石门,大概就是这里,应该有个门环,然后门上别着一朵在风雪中纹丝不动的小紫花。 他的指尖一碰到石门,便引来了点点星光。 星算的一切都是毫无保留地对他开放的,哪怕是容虚镜并不在的时候,他只要一碰到这里,石门就会为他而打开,欢迎他的到来。 上一次在这里,是他中箭后不知如何痊愈那次。池照慕扶着他从漆黑的神殿中走出来,当他踏进光亮铺满的世界里再转身时,才发现原来他在世人仰望的神殿之中。 他踩在玄石地板上,脚下就有星光汇聚起来。古逐月抬起头往向他没来得及仔细观看的穹顶,便立即被它的神秘与瑰丽吸引了过去。 星象,是种很奇妙的学问,哪怕是丝毫不了解的人,几乎也少有不被它震撼的。 这种原生的美,不需要任何学习,就能够完全领悟。 哪怕无法用语言描述。 古逐月越看越觉得自己渺小,他仰着头望着星空,忽然就很想立刻找到容虚镜,告诉她,我们和解吧。 即便他并不知道是不是仅仅只是自己对她心存芥蒂,但他想告诉容虚镜,他愿意试着去理解容虚镜的冰冷和一意孤行。 可能真的是他活得太过于狭隘,容虚镜面对的是天地万法,她的选择不是从人之常情出发,就无法要求她照顾到某一个渺小的心里到底想着什么。 古逐月是真的想与她道歉,想与她和解。 他往里面走着,越走便越觉得这里空旷。 星尘神殿似乎比世上的一切地方都要辽远空旷许多,举目所见的皆是无边的黑暗。这黑暗还会生长,它不断向外缘扩散,把偌大的神殿变成了无尽的虚空。 古逐月上一次来这里的,并不知道这里是星尘神殿,心中却觉得只有这地方能养出容虚镜那个冷漠疏离的性格。 如今再来这里,他想告诉容虚镜,如果不喜欢这里,可以到山下去。 他可以找人把静听修好,变成以前的样子,然后容虚镜还可以搬回去住。 只要他还有机会,能够见到容虚镜。 古逐月一直往前走着,也不知道走了多久。由于没有方向,他更不知道自己到底走了多远,有可能走了很远,但也有可能是原地踏步。 他忽然在黑暗之中看见了一个小小的身影,她跪坐在地上,背对着古逐月,那一头的银发太过于耀眼,以至于古逐月的心脏险些从他的嗓子眼里眼里跳了出来。 虽然这两件事并没有什么必然的联系,但古逐月心里就是这样归结的。 因为他看见容虚镜在那里,确定他是容虚镜的那一刻,他真的很安心。 静听阁已经被烧了十来天了,容虚镜一直没有露面过,他的担忧已经从做开始的偶尔晃神,变成了今天这样漫无目的乱走小半天。 被烧的当天,古逐月就在重华山下等了一夜,却只等到容澈告诉他,容虚镜没有回来过。 “容虚镜,”古逐月走到了她的身后,有些手足无措,“你还好吗?” 他问完了之后,就有点想扇自己两巴掌,这个问题是真的很没有意义,但更让他没办法的是,除了这个愚蠢到没边的问题,他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容虚镜没有回答他,低着头静静地坐着。 古逐月坐了下来,有些窘迫地用掌心蹭着自己的膝盖,他好像从来没有这么紧张过:“我找过你很多次,但他们都说你不在。” “嗯。”容虚镜面无表情地看着她面前的演算台,“不在。” 演算台上画着些他根本看不懂的算式,一眼望过去就能看出来,容虚镜的心里也很乱。 “你没事吧?”古逐月小心翼翼地问。 容虚镜沉默了很久很久,正在古逐月思考自己到底该怎么问,才算是没说错话的时候,她才慢慢开口:“什么叫有事?” “顾长门……”古逐月刚说出他的名字,就忽然意识到他不能哪壶不开提哪壶。 容虚镜冰冷的神情明显也有了一丝裂缝,她听见顾长门的名字,便忍不住轻轻抖了一下。 古逐月试探着将手掌覆盖在了她单薄的肩膀上,他不知道容虚镜去了哪里,她的身体冷得像是刚从冰川里挖出来。 “怎么这么冷。”古逐月想没想就把自己的外袍脱了下来,将她裹了起来。 古逐月比她挺拔不少,肩膀也宽厚很多,容虚镜裹着他的衣服,倒真的很想是裹着薄被。 “你来做什么?”容虚镜终于侧过头,给了古逐月一个正脸。 古逐月也摸不准容虚镜现在的心情,她的脸上一直都戴着冰冷的面具,她想让古逐月猜到时,古逐月便能摸到一些情绪。 但如果她不想,古逐月就真是一头雾水,比如现在。 “来陪陪你,”古逐月说着,他看着容虚镜的神色,便又解释了起来,“当然我不是说你怎么样了,我就是觉得……” “就是觉得你需要有个人陪在你身边。” 古逐月把衣服收紧了一点:“虽然你不会哭,但我感觉顾长门对你,其实很重要。” 容虚镜冷眼看着他的所有举动,不知道为什么,他这种哄小孩的伎俩忽然就让容虚镜有些想笑。 古逐月有时候真的挺笨的,自己到底是怎么就轻易被顾长门蒙蔽了,以为他就是帝星。 可她又想起来古逐月在战场上和政局中的天赋来,他比不了尉迟醒,但要是论学习的速度,他真的不见得比尉迟醒差。 他只是遇到自己得太晚了。 可追回一切的源头,造化又是如此将所有人戏弄于股掌之间。 “你我之间,血仇似海,”容虚镜说,“你真要如此待我吗?” 第204章 迟来的往事 古逐月的动作一顿,他慢慢收回了自己手,有些迟疑地看着容虚镜。 她的眼神让古逐月的心里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容虚镜的眼镜不是这样的,她的眼里永远都是一潭深不见底又冰冷彻骨的静池。 而不是此时此刻,仿佛盘踞着成千上万条吃人的毒蛇一样。 古逐月倒不是害怕,而是担忧。 一向冷静的人要是崩溃,第一说明发生了极其不可控的事情,第二说明,她真的在她承受不了的痛苦里挣扎了很久。 “你知道我是谁吗?”古逐月有些怀疑,他感觉容虚镜有可能根本没认出他来。 容虚镜一把抓住了古逐月的手腕,猛然凑前来看着盯着古逐月的瞳孔:“你在雪山里见到的那个女人,是我杀的。” 古逐月当然记得她。 顾长门带他去石宫里,那个女人一个字都没来得及说,他也不知道该问顾长门什么。 “我也杀过人,”古逐月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好尽自己所能地安慰她,“没事的。” 容虚镜看着古逐月什么都不懂的脸,看了很久很久,她才张开了五指:“我如果说那是容端瑶呢?” 古逐月猜不出容虚镜要表达什么,他只能凭自己的直觉来安慰她:“你是因为杀了同门而自责?” “我以为这些生生死死的道理你比我拎得清的,你是强者,掌握着……”古逐月说着说着,接触到容虚镜越来越冰冷,越来越讽刺的眼神,他便也就停了下来。 不知道从何处而起的不安的预感,像是冬日的浓雾一样,开始在他的心房里流窜。 古逐月有个预感,容虚镜接下来要说的,绝不是他一时半会儿或者两年十来月能想通的事情。 “她是谁?”古逐月木然地问。 古逐月虽然有些疑惑又有些惊讶,但他很快就调整好了自己的状态,他看着容虚镜的眼镜,眼神平静而有耐心。 他知道容虚镜现在情绪不太稳定,很大概率话怎么难听怎么说,但他不在意,他知道容虚镜一直都对他不一样。 容虚镜在他面前时,愿意放下一切的身段和荣耀,不做高高在上的镜尊位,只是一个与他对话的普通人。 古逐月想,自己真的需要正视这份厚待。 “尊位!”一道强光闪过,容澈不知道如何出现在了容虚镜身侧。 他单膝跪在地上,深深地埋着头:“尊位,请三思。” “你早就见过顾长门,”容虚镜说,“就该知道本座的决定,是不会被你一两句话左右的。” 古逐月发觉容虚镜虽然是看着他的,但这话是对她身后的容澈说的,可又有那么一丝,是对他说的感觉。 “下职僭越,私自会见司星大执事,请尊位责罚。”容澈试探性地抬起头,看着并没有转身的容虚镜,“可是尊位……” 他不知道该怎么说。 其实他觉得自己也是很爱容虚镜的,不是男女之爱,也不是卑微者爱出众者的爱。 而是一种跟顾长门有些相似,但又绝对不同的爱。 在他年幼的时候,就曾经与容虚镜有过十分凑巧的一面之缘。 容虚镜站在万人簇拥的高处,仿佛他灰暗人生中一束刺眼的光。而他也真的就能借着这束光,朝着前方更加努力的奔跑。 他也不知道方向,也不知道结果。是容虚镜无意之间成就了容澈,让他能够在迷茫时找到人生的方向,借着她的光,看见更广阔美好的天地。 容澈一介普通人,爱着容虚镜,并且还想要守护她。 “可是尊位,”容澈说,“凡事都有中和的解决办法,如此偏激,会毁了我们所有人的。” 他说我们,是在提示容虚镜,这里还有古逐月。 “容澈,”容虚镜终于转过身,低头看着他,“你不会懂的。” 容澈猛然抬起头,对上了容虚镜的眼神,他从来没有见过容虚镜这么低落过。 “顾长门为了证明本座错了,在十七年前假死,可本座并不觉得自己错了。”容虚镜说,“但他又回来了,这分明就是代表着本座没有算错。” “那为什么,我会怀疑自己了呢?” 古逐月站在一边听得云里雾里,他只知道容虚镜其实是很执着的人,却从没想过连对错,她都一定要分得清清楚楚。 “其实这世上的事,真的不能一句对错就……”古逐月上前半步,想要说些什么。 “你还是别过来的好,”容虚镜说,“念青神墓里的人是你的母亲。” “所以我说你我之间隔着血仇。” 容虚镜的身形一闪,便站在了演算台的正中间去了,她负手立在经纬线交叉的正中心,背对着古逐月展开了双臂。 她的发冠还是没有带上,一头银丝如同倾泻的天河,在黑暗中散发着清冷微弱却又十分强大的光芒。 穹顶的星辰响应着她的召唤,投射下来比以往强烈许多的星光。 容虚镜的头顶渐渐有影像浮现了出来,那里是一片无边无际的雪原,容端瑶拖着沉重的身体,逃避着身后追逐着她的人。 而追她的人并不着急,她坐在巨大的海东青上,垂眼冷漠地看着容端瑶挣扎。 那是容虚镜。 没有任何一本正传野史有关于容端瑶之死的记录,知晓此事的老人们大多也都选择了割下舌头自毁双目。 因为所有人都传闻,是容虚镜对一个手无寸铁的孕妇下了杀手。 他们不敢将如此大不敬的传言再传下去,却又实在无法按耐住私下议论的欲望。 在威严和私欲的双重压迫下,几乎所有人都选择了让自己无法再说话。 因为现在他们面前的,是受万民敬仰的星算掌派,哪怕他们愿意说,他们敢说,他们还能说得明白,其实也无人会相信。 知情的人选择永远闭嘴,容虚镜自己也绝口不提,于是这段往事的真相也就被埋在了历史的尘灰深处。 最早有一丝半缕的消息传进容虚镜的耳边过,但对于她朝毫无还手能力的容端瑶下手,这个传闻中最大的偏差,她半个字都没解释过。 她其实一直都只是在容端瑶的承受范围里攻击她,容端瑶抵挡的力气变小了,容虚镜出剑的力度也就减弱了。 可惜的是,容端瑶太逞强了,她展现出来的,不止是她的承受极限,而且还是强弩之末的负隅顽抗。 容虚镜以为她总会耗到筋疲力尽,却没想到她就是在精疲力尽时,还非要与容虚镜正面冲突。 于是古逐月便看到,幻象中的容端瑶倒下了。 只是他没看见,坐在闻月来上的容虚镜,也有一闪而过的惊讶。 然后顾长门出现了,他抱住容端瑶的一瞬间,这片雪原终于在星辰力的冲撞下崩塌了。 后来的事情只有一片混沌,因为容虚镜也不知道顾长门和容端瑶到底掉到了哪里去。 容虚镜抬起头看着这片刻的混沌,她还记得,在这段时间里,她是去找他们了。 最后她在一处石宫中感知到了两个人的气息,她想打开石宫进去看看,最后却与顾长门在雪原中一战,将顾长门和古行川,都一并埋在了雪原之中。 那里是念青,是神的墓地。 “那是你的父亲,”容虚镜察觉古逐月在看另外一个人,她指着古行川说,“他叫古行川,你的父亲。” “你看到了,为了即将出生的霸星,”容虚镜说,“我可以杀了我的学生,我的老师,和靖和的玄衣将军。” “古逐月,这样的我,你确定需要你的关心吗?” 容虚镜将古逐月的外袍脱了下来挂在臂弯中,迎着万丈星光,踩着无数星星点点,一步一步走向了古逐月,然后将外袍递出去。 古逐月看着容虚镜,他的神色中有愤怒,有仇恨,还有化不开的失望。 容虚镜看着他的一切情绪,心里倒有种格外的痛快。 从来没有哪一刻,她像这一刻这样,觉得自己与这世上的一切,全都没有关联。 所有情,所有爱,所有令世人愉快的心绪,从始至终,都与她容虚镜,没有半分关联。 “恨吗?”容虚镜在虚空中抽出见微,一并递给古逐月,“你可以杀了我,见微刺中心脏,九天神明也会永远闭上双眼。” 古逐月接过了衣服,也接过了见微,他握着见微的指节被紧握到硌硌做响。 “你知道我来做什么的吗?”古逐月紧咬着后槽牙,努力压制着自己心里翻涌的怒火。 “他们上震州的的事情,我管不着,”容虚镜说,“你来找我,我也爱莫能助,我就算说一句不要去骚扰震州,未必就有人真的听我的。” 古逐月用见微的剑柄抵着容虚镜心口,目眦欲裂:“你这里,长的可真是一颗神的心脏。” 容虚镜平静地看着他:“容端瑶和顾长门都是违背了星算的法度,再来十遍,本座依旧不会对他们宽容豁达。” “天地万法,不容僭越。” 古逐月松开了手,见微朝着玄石的地面坠落下去。清脆的撞击声伴随着剑身翻转,寂静的大殿中只有三个静默无言的人。 “告辞,镜尊位。”古逐月手一松,衣服也丢在了地面上,他转身朝着神殿外走出去。 这个地方,是真的冷。 从指尖,冷到心脏,从躯体,冷到灵魂。 在这里长大的容虚镜,永远不会考虑别人,我行我素到了极致。 容虚镜看着古逐月走出去,神殿大门打开又关闭的声音在无数次回响后终于平静了下来。 她紧绷的身体终于放松了一些,容虚镜用撑着自己的额头,盘腿坐在了演算台上。 见微和古逐月的衣服都落在她的身后,她沉默了很久很久。 “你还不走?”容虚镜问。 容澈欲言又止了很久,他不知道能说些什么,但他想要分担容虚镜的痛苦。 “尊位若是缺个人说话,”容澈实在无话可说,便准备转身离开了,“下职随时都等候着。” 他也没多做停留,说完便转身离开了。 偌大的神殿再次寂静了下来,容虚镜的心情不太好,穹顶上的星海也跟着黯淡了很多。 她抱着顾长门的尸体在雪山上神树下坐了很久很久,她也记不得到底经历了几次日出和几次日落。 只记得每当有星辰升起来的时候,她就会抬起头,看着天穹里闪耀的帝星。 她会一个人喃喃自语,也会询问顾长门,为什么她看着这颗星星,不像从前那么狂热了呢? 以往她明明看见帝星,便会想起古逐月来,一想起他,她就会感觉到来自遥远星际的温度。 那是一颗,温暖,明亮,让容虚镜感到安心的星星。 顾长门死后,真正的帝星归位了,容虚镜尝试说服自己那才是她应该追随的方向。 但尝试了多少次,她就失败了多少次。 陌生。 不只是头顶的星辰,还有身边的一切,还有她自己,都非常陌生。 “老师,”抱着顾长门的容虚镜低下头,在他额头轻轻地落下一个吻,“学生有好多好多问题,想要问老师。” 但回答她的,依然只有雪山顶上,如绵刀般的徐徐冷风。 容虚镜原本就是对温度不太敏感的人,可她越待,便越觉得冷了起来。 这种冷,从她的贴着顾长门的皮肤开始,一直冷彻了她的神识海。就连属于她的星海,也蒙上了一层冰凌。 容虚镜坐在星尘神殿里,其实也没比雪山上好很多,让她感到疼痛的寒冷一分不减。 直到古逐月出现了,将她裹在了并不太厚的衣服里。 可是容虚镜却自己将他推开了,永远地推开。迟来的往事像是一把天降的刀,将两个人此刻有的,或是未来即将有的所有纠缠,尽数斩断。 容虚镜忽然转过身,捡起了地上的衣服,将自己裹了起来。但奇怪的是,这种寒冷半分不减。 可刚刚不是这样的,明明古逐月用衣服裹住自己的那一刻,她不冷的。 容虚镜无意中一低头,只看见一滴晶莹的液体砸到了玄石地板上。她顺着方向伸过手去,那温暖湿润的触感让她许久没能反应过来。 第205章 倔强 池照慕没有想到,余明遥竟然有一天会因为走投无路而来寻求她的帮助。 她站在花丛里,背对着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余明遥。 “陛下、陛下他,下令屠城,”余明遥一边说一边喘,“还请将军去劝劝陛下。” “这是皇后。”言恬站在池照慕身侧,提醒余明遥注意规矩。 “没事。”池照慕说。 其实她挺喜欢还是被人喊将军的,就好像是扬鞭策马的岁月还未走远,她依然是在战场上,无拘无束。 但其实这也说不得后悔,再来无数次,她也会选择嫁给古逐月。 因为他迟早会娶了谁,而且这人不可能是容虚镜。 每个人都心知肚明。 “他屠城?哪座城?”池照慕把手里的花束递给了言恬,顿了一小会儿后接着追问,“为什么?” “西北不断有星算信徒出境,屡禁不止……”余明遥说。 其实没有人会料到事情走到了这一步,古逐月铁了心要保护震州,星算又始终一声不吭。 越来越多的人对钦达天不满,转而只能去伤害震州,古逐月下令封了边境,但还是有人想尽办法溜出去。 余明遥看过情报,他真的不是十分能够理解这些信徒的思路。 朝廷越是阻拦,他们越是觉得自己所行正义,就越是偏执地要替天行道。 后来古逐月干脆让行省下令,边境各城不允许接待外来人员留夜或者短住。 结果边城居民始终都跟政令对着干,就在前不久,神策军抓到了一伙带着大量黑火药,躲在边城里的信徒。 上报的折子上写,全城的人都在帮助他们。 古逐月一怒之下,下令屠城。 文武百官都在尽力劝谏,结果是有人在朝堂自尽表明衷心,有人辞去官职归隐。 带着屠城令的霍知非明日就要从皇城出发了,余明遥想见古逐月,但无论他怎么耍小聪明,古逐月都一直待在太极殿里不见任何人。 镜尊位那边更绝,他还没靠近重华山,就被结界掀翻在地。 他实在是走投无路了,只好来找皇后碰碰运气,也许她能有办法。 池照慕听完他从头到尾虽然快速重点毫无遗漏的叙述,一时间也陷入了沉默中。 古逐月这个做法,破绽太多了。 天下万民,包括池照慕在内,肯定都看不懂古逐月为什么要在边境设置阻拦。 人们心里只会有个隐约的猜测,他在跟星算对着干。 池照慕也是这样想的,但她给自己找不出理由来。 如果他再屠城,人心惶惶的大概不只是人数庞大的星算信徒,还有刚刚经历过国家政权更迭的普通百姓。 新来的皇帝,随手就屠掉一个城市。 任谁,都会有唇亡齿寒的恐惧。 “为什么呢?”池照慕喃喃自语地问道,她不明白古逐月到底为什么这么做。 难道就是跟容虚镜斗气?他也不像是这种完全没有脑子的人才对。 “皇后?”余明遥听见她那句为什么,以为是自己没能解释清楚。 “我换身衣服,”池照慕回神过来,双手浸入盛满清水的铜盆里洗了洗,“马上就跟你过去。” 池照慕没有接宫女递过来的手巾,随手甩了下手上的水珠。 一滴清水阴差阳错打在了言恬的手背上,他敏锐地察觉到了,然后动了动那只手腕,低头看下去。 余明遥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就恰好这么八卦地把着一幕幕全都捕捉到了。 他只知道这个军师在进青缨卫之前,曾经也是靖和人。然后他便一直为舒震出谋划策,听说舒震能从皇城撤退,也有他的功劳。 古逐月登位后,余明遥记得自己曾经给他安排过官职,但不知怎么的言恬闲了下来,隔三差五就往皇后宫里跑。 要不是新帝初掌权,琐碎事务让宫里的人都忙得晕头转向,恐怕也少不了闲言碎语。 余明遥其实早就想提醒他的,他再这样下去,下场恐怕不会太好。 古往今来,历朝历代臣子远离后宫的规矩自然不必说,更何况是言恬这样,身上有没有官职都成问题的男人。 余明遥真的很想提醒他一句,但话到了嘴边,还是咽了下去。 言恬是个聪明人,自己都能想到的的事情,余明遥觉得他肯定也能想到。那就说明他并不是不知道结果会怎么样,而是即使知道结果,也愿意选择这么做。 他正想着事情出神,池照慕已经换好了衣服走出来。 她一身火红的皇后服制,从阶梯上跨步走下来的时候,真就像极了荒原上熊熊燃烧的火焰。 余明遥想起来那场婚礼上,古逐月眼里稍纵即逝的缅怀。 古逐月那时一定是在看池照慕的,但又不太像,仿佛是看着她身上艳红色的织料,想起了某个令他一直挂怀的人。 余明遥本来觉得这身衣服有些说不出的不妥,但某种卑劣的想法升腾上来,又让他觉得也许恰好。 池照慕觉得自己并没有走得多快,但等站在了太极殿门口,她才发现自己是平日里踟蹰徘徊,所以才让这段路显得这么漫长。 神策军把守着太极殿的门口,见池照慕靠近,他们便犹犹豫豫地阻拦了下来。 “怎么,”池照慕一眼就认出了这两个青缨卫中的旧人,“不认识我了?” 守卫连忙单膝跪下:“池将军……不不、不,皇后娘娘,陛下他……” “陛下吩咐不让任何人进去……”另一个守卫在他结结巴巴时接上了话。 “既然他这么吩咐你们的,”池照慕说,“你们就该知道我来做什么的,退后守卫吧。” 两个守卫互相看看,又抬头偷瞄池照慕,经过了漫长的心理斗争,他们最后还是为池照慕让开了路。 不管她此时此刻是什么身份,她都永远是青缨卫的池将军。 池照慕忘不掉,曾经是青缨卫的每一个人,也都忘不掉。 大门才刚关上,池照慕往里走了一步,就走瓷器碎裂的声音传了过来。 不知怎么的,池照慕竟然打了个颤。 她并不是胆小的人,现在的每一步却都像走在刀尖上那样,让她心有余悸。 古逐月披头散发地坐在金椅前的阶梯上,手边有无数打翻的酒坛,碎裂的瓷片划破了古逐月的脚掌,阶梯下有因为跌落而被撞开的药箱。 很显然,曾经有人想给他包扎,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剩下一地散落的药粉和绷带。 而古逐月脚上的豁口还暴露在空气中,鲜血干涸伤口结痂。 池照慕走了过去,从地上捡起了创伤药和绷带,绕过一地的碎瓷片,坐在了古逐月的身边。 艳红的裙摆伸了一角进入古逐月的视线,蓬乱的头发挡住了古逐月的脸,以至于池照慕错了古逐月神色上极其精彩的一刻。 仿佛就是在绝望中长途跋涉了很多年的人,忽然有人朝他伸出手—— ——那样惊喜,那样突然,那样令人几乎鼻头发酸快要落下眼泪来。 池照慕擦干净了血涸,将药粉抖在伤口外,然后扯过绷带仔细地给他缠着。 她低着头很是认真,也就没有看见古逐月自己坐直了起来,呆呆地看着池照慕的背影。 古逐月也不知道自己在这里度过了浑浑噩噩的几天,喝酒喝得他眼睛有些胀,脑袋有些疼。 醒了喝,喝了睡,睡了醒这种无聊单一的循环,就发生在皇城里象征着权势顶峰的宫殿里。 直到他看见一片红色的衣角,他才忽然看见了光。 池照慕还没想好要从哪里入手,切入话题,在刚打了结准备直起身子的时候,她忽然就被抱住了。 古逐月从背后环着她的腰,双臂紧收着,仿佛不这么用力,怀里的人就会转眼消失。 但他也没有太过用力,池照慕感觉得到,他这份小心翼翼,不是因为她是池照慕。 古逐月将沉重的头靠在池照慕的肩窝处,深深地埋着头。她头饰垂下的流苏贴在古逐月的耳根,冰冰凉凉的,让他的神识在飘忽的状态里仿佛又有那么一点点方向和指引。 “你不要挣扎,”古逐月喃喃地说,“我身上不脏了。” 池照慕沉默着,脏?原来他一直这么想自己? 不过说来也是,古逐月从前只是个南行宫里的马奴。她听人说古逐月和容虚镜的第一面应该就是在南行宫里。 那时候全天下都赶着去见容虚镜。 一个是马厩里的马奴,一个是受万人拥戴的星算掌派。 池照慕脑子里虽然在给自己捋清所以然,心里却难受了起来。他不喜欢容虚镜的话,怎么会在众多情绪里,灵敏地抓住了自卑这一丝呢? “你还在吗?”古逐月问。 他不知道究竟是不是自己出现了幻觉,怀抱里的人是有温度了,将他冷头的身体都带得暖了起来。 他好像也没有做什么特别累的事情,可偏偏就从头到脚都疲惫得不行。 古逐月想告诉她,你走后的每一天,我都感觉身旁有个身影。不去挽留时,她就会默默在一边守候。 但若是想要抓紧,反而会幻化成烟。 在他尝试去靠近容虚镜的时候,容虚镜与他之间又横亘着血海深仇了。 这几天他都强迫着自己去细想这件事情,但他的大脑又偏偏不听他的指挥,不断地逃避现实欺骗自我。 他的脑子说容虚镜只是很倔强,只是不懂人情世故。 可除了他的大脑,他这具躯体,再也没有任何一个部分,愿意将此当做无事发生。 谁都回不去了。 站在雪地里那个女孩子,说到底并不是容虚镜。 池照慕感觉到自己腰间的手臂有轻微的颤抖,她便伸出手去,覆盖在古逐月的手背上。 他的手有些冷,几日下来也消瘦了一些,指骨在她的掌心,触感十分明显。 古逐月忽然一下就抓住了她的手,想要拉着她转身过去。 他怕弄疼眼前的人,所以手上并没有用多大,与之相对的结果就是,她没有转身。 “古逐月,”池照慕终于开口,“我是池照慕,你认错人了。” 她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但低头看见古逐月慌忙松开的手掌和撤离的手臂,她依然非常落寞。 天上遮挡太阳的云层飘走,一道光从头顶照射下来,池照慕跟着光线抬起头,才发现房顶上被破开了一道大口。 那个位置池照慕很熟悉,她在太极殿中救下古逐月,就是从相同地方的破洞处跳下来的。 但池照慕愣住了,按理说太极殿有损毁,不可能不被修缮。 只能说明,是后来古逐月命人打开的。 古逐月抽回了手,揉着正钻心疼着的太阳穴,他其实还是看不清眼前的人是谁,也没听清她到底说了什么。 只听见一句你认错人了。 古逐月想,的确是。她不会回来了,认错的几率远远大于她回来的几率。 他甚至都没有询问莫名其妙出现在这里的人是谁,反正既不是阿乜歆,也不可能是容虚镜。 池照慕忽然起身,朝着阳光倾泻下来的地方走过去,她没走一步,过往对于容虚镜和古逐月的误解好似就明朗了起来。 她想起了这里,想起了在房顶上,那个破开砖瓦举翼飞出来的那个女人。 是啊,她生有双翼。 震州人。 古逐月就是这么偏爱着震州的。 因为他心上的人,是与她仅仅有过一面之缘的那个震州人。 她生有一双洁白的双翼,一头柔软卷曲的金发,那是哪怕她在危难时将古逐月抛下,他却依然念念不忘的存在。 池照慕站在阳光里,朝着这一小片天空抬起头。 她的心头,古逐月也是这样抬头的影像便猛然浮现了出来。 古逐月的目光追随着她未曾回头的背影,池照慕为什么当时就没能想明白了,那是爱慕又敬仰的眼神。 容虚镜原来指的就是她,池照慕想明白后,一切事情也都变得合理了起来。 池照慕忽然之间很想笑,她原本藏在心底的,对于容虚镜微妙的嫉妒,在此刻变得十分可笑了起来。 从始至终,古逐月心里想的念的,都是那个震州人。 也难怪他会为了震州做出如此之举,只有爱,才让人毫无顾忌。 第206章 故事没说完 古逐月的头疼得不行,他身边那人却忽然站起来,朝着房顶破洞漏下来的天光中走过去。 不知道怎么的,古逐月的心跳漏了一拍。 百里星楼就是那样,毫无征兆离开了他,展翅从那里飞出去的。 古逐月忽然很后悔,自己为什么要让人将房顶砸穿。 可她一路走进了金灿灿的阳光里,也没有展开那双令凡俗一切全都黯然失色的羽翼。 她只是站在了阳光里。静静地仰起头看着天空。 古逐月撑着太极殿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他踩着瓷片朝着她靠近,他想,自己得走快点,再快一点。 一片碎瓷深深地划破了他的脚掌,将缠绕着的绷带彻底染红。 古逐月原本就有些摇晃,连日酗酒下身体其实已经不堪一击,脚底的疼痛他虽然未有察觉,但人却栽倒了。 他摔倒的声响并不算小,面前的人却没有转过身来。他有些惊喜,因为他以为她是在等他。 古逐月的手掌膝盖都被大大小小的碎瓷片割破,可他还是站了起来,像是朝圣者般坚定。 “阿乜歆……”古逐月终于喊出了这个名字。 他的语气中带着害怕落空的希冀和因为激动而带的颤抖。 从未有这么一刻,他觉得自己像极了懦夫。 或者说根本就是。 “原来她就是阿乜歆。”池照慕轻轻地说。 她的声音很轻,却像是当头一盆冷水,泼向了古逐月。 古逐月的手指只差一点点,就快要触碰到池照慕了。他的动作就这样戛然而止地停在了半空中。 大脑里诛心的疼痛让他无法思考,身体各处细微的伤口也在雪上加霜。 池照慕慢慢转过身,看着古逐月朝自己伸出的手。 他的手掌有些颤抖,她本不该握上去,但心头的凌迟之痛让她本能地寻找安慰。 池照慕一下就感受到了古逐月手上黏腻的鲜血混着磨砂般的碎瓷颗粒,她抓住了他的手,哪怕此时此刻她比谁都清楚这是饮鸩止渴。 古逐月花了很长很长的时间,才从虚无又沉重的梦境中清醒过来,当他睁开眼时,第一眼看见的便是坐在他床头理着花朵的池照慕。 她从床边的花篮里拿出茉莉花开,剪掉枝叶后只留个花骨朵,然后顺手就丢进了膝头上的小花篮里。 古逐月醒的时候没什么动静,池照慕低着头很是认真,也就没能察觉他醒了过来。 直到古逐月动了动手指。 池照慕连放下了剪刀和花篮,转身就要喊宫医过来。 古逐月无声地抓住了她的手腕,示意她不要叫人进来。 “我什么时候到这里来的?”古逐月问。 “昨天,”池照慕如实回答,“陛下饮酒过甚,伤了心气,从昨日睡到现在才醒。” 古逐月坐了起来,看着窗外黑压压的一片:“晚上了?” “嗯。”池照慕点点头,“陛下可有哪里还是不舒服?” 古逐月揉着自己的太阳穴,脑海中一直有红衣的身影,她从太极殿外走来,然后又站在了天光之中。 他很害怕,害怕她忽然生出双翼,离自己远去。 所以古逐月挣扎着走向他,脚下无数碎瓷也没能阻挡他,他就这么一步步走过去,然后他的梦就醒了。 “陛下在想什么?”池照慕在他身后垫了个枕头,好让他坐得舒服点。 古逐月的眼神从池照慕水蓝色的衣服上扫了过去,其实他几乎从没注意过池照慕穿了什么,只是今天他的潜意识就这么让他做了。 “是我,不用看了,”池照慕忽然说,“抱歉,让陛下失望了。” 古逐月立即就明白了她指的是什么,但良久,他都没能做出回应。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手给我。”池照慕说。 古逐月直愣愣地看着他,过了片刻池照慕忽然做出一个夸张的哦的嘴型,然后自我纠正道:“啊不对,请陛下把手给臣妾。” “不用在意这些的。”古逐月伸出手。 池照慕把他手上编的白色绷带拆卸下来,用清水擦干净伤口后,又一点一点倒上药,重新缠好。 “怎么是你来做这些?”古逐月忍不住问道。 “因为你一边睡一边说胡话,”池照慕耸肩,“这些东西不太好让别人听见,我就没让人进来伺候着。” 古逐月这时候才后知后觉,寝宫里是真的没人。 他的目光忽然往下,看着自己着实受伤的手掌,原本他还在想,其实在梦里或者幻境里看见阿乜歆,也不是特别令人失望的事情。 甚至值得他庆幸。 不过这既不是幻境梦境,也不是阿乜歆。 也说不上失望,只是有些小小的低落而已。 他的心里有好多话想告诉阿乜歆,所有他想不通的事情,所有他无法解决的问题,他真的很想全都告诉阿乜歆。 也许阿乜歆也是束手无策,但古逐月只想告诉她而已。 还有关于他父母与容虚镜的恩怨,还有他的迷茫和无助。 “陛下,你又在想父母的事情?”池照慕试探着问。 其实她不该问的,从古逐月的每一个举动中,都能够看出来古逐月对她根本连交心都谈不上。 但她又觉得,古逐月其实也没有能谈这些的人了。 果不其然,古逐月的眼神一下就变得戒备了起来,他看着池照慕的眼睛良久没说话。 “你在梦里说的。”池照慕坐得太累,又恢复了在军队里吊儿郎当的姿势,一条腿屈膝踩在床榻上,下巴搁在这条腿的膝盖上,然后看着古逐月,“我没有故意打听你的事情。” 古逐月见她变化莫测的坐姿,心里的防备不知道为何就放了下来:“我都说了些什么?” “你的故事没说完。”池照慕说,“但大概重要的事情,你都说了。我估计你梦里,应该是在质问容虚镜吧。” 古逐月松了口气:“只有这样?” “还叫了几次阿乜歆的名字,没有了。”池照慕说。 古逐月想了想,确实也该是这样。细数起来他跟阿乜歆的相处时光短暂得可怜,又谈何追忆许多。 池照慕将一个密封的文书递给古逐月:“我让人拦下来的,你现在或许再仔细考虑?” “屠城令怎么在你手里?”古逐月问。 这态度,池照慕不用脑子就知道,他只是疑惑为什么没有送出去,而并没有打算收回来。 “你的谋士急坏了来找我帮忙,”池照慕说,“所以我才来找你的。你该为你手下的人想想,他们好不容易帮你稳固……” “震州在边缘地,一直与世无争,”古逐月打断了她,“谁的人都不能去震州肆意妄为。” 池照慕笑了笑,也不知是笑这理由冠冕堂皇,还是笑自己自作多情。 “我知道我不该管你这些,”池照慕说,“但你得知道,北州王已经在震州边界设了关卡,还派出了狼骑去震州镇守,陛下,屠城之举,实在没有这个必要。” “说句难听的,”池照慕说,“就算是要在你口中那位阿乜歆面前表现,恐怕也是北州王的处理方式更胜一筹。” 不论是时机,效用,还是合理性。 池照慕预想中的愤怒没有如期而至,她原本以为自己说了这些,古逐月会盛怒。 他却只是靠在床栏上沉默地低着头。 池照慕看了很久很久,才猛然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大错。 古逐月愿意跟她发怒大概都好过此时的沉默很多很多,他越是这样,就越是说明哪怕爱得再卑微,古逐月都愿意飞蛾扑火去爱她。 就算一切的举动,受到所有人的不理解和指责。 “她,是怎么样的人?”池照慕忍不住问。 她发现,在爱而不得里的所有人,都是卑微的。 包括她自己。 确切地来说,池照慕真正看清那个所谓阿乜歆的人,其实只有一面。 后来战场上她看见刺中古逐月的似乎也是她,不过隔着纷纷扬扬的黄沙和泼天的血水,池照慕实在是没看清。 更何况她那时拼了命想去古逐月身边,却被一次次人海一次次推远。 仅仅一面,池照慕只知道阿乜歆样貌绝尘,四肢纤细修长,背后有对胜雪的肩膀。 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她很想知道,阿乜歆到底为何如此让他挂怀。 古逐月仿佛一下就陷入了回忆里,他想起阿乜歆时,连眼神里都是满载着温柔。 其实都不用他再多说,池照慕心里大概就已经有了个大概。 朔州人有句诗,曾经沧海难为水,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她好像哪里都特别,又好像哪里都不特别,”古逐月说,“只是我觉得快要撑不住的时候,次次第一个想起的都是她而已。” 就像是在洪荒黑暗至今的浩瀚宇宙中行走,而她是唯一的光亮。 身边星云如织,闪耀的星辰列阵的神位,可惜他满心满眼,只有遥不可及的她。 他愿意为之付出一切,哪怕他是悬挂星际的星官,享受凡尘拥戴,他也愿意陨落到尘埃中去。 只为在风起时,能够随着拂过她发丝的风一起,在她的头顶落下一个轻盈但虔诚的吻。 “你有没有哪一刻想过,”池照慕问,“我为什么要嫁给你?” 古逐月发现她正看着自己,眼神平静,但又带着些他读不懂的意味。 一切有退回去,退到古逐月在逐鹿林中,与池照慕打的第一个照面时。 两个人又这样莫名地对视着,池照慕忽然探前来了些许,在古逐月的嘴唇上轻轻一点。 这是一个他根本来不及拒绝的亲吻,嘴唇碰到的一瞬间池照慕就抽身离开,又回到了与古逐月保持距离的地方去。 只不过她此时便坐得端端正正了,再也没了在军中时那副痞气。 “你要是觉得孤单,”池照慕说,“不如回头看看我。” 古逐月没有察觉到她的提心吊胆,自然也就不懂她语句末尾的颤抖是为何。 她好不容易鼓起勇气说出来,怕只怕古逐月的一句拒绝。 “你先休息吧,”池照慕说,“你和容虚镜的事情,容虚镜和你父母的事情,都不是我能置喙的。” “但你要是缺个人说话,我可以做你的听众。” 池照慕拿起花篮,带着一身的茉莉香气起身,古逐月却忽然一下抓住了她的衣摆。 如果她没有记错,这应该是古逐月第一次挽留自己。池照慕先是低头看了看那只攥着衣料的手,然后才顺着手臂看上去,对上了古逐月的眼睛。 “你的父母……”古逐月想问,靖和让她失去了父母,她心里是怎么想的。 但问出口古逐月就后悔了,这实在是太过于冒犯了。 “抱歉,”古逐月说,“我不是有意要提及你的伤心事的。” 池照慕抱着两个花篮又坐了下来,如果花香有颜色的话,现在她与古逐月中间大概会隔着一层化不开的浓雾。 “坦诚来说,从我父母因为前朝皇族李氏而死,到如今我成为这个帝国的女主人,”池照慕看着古逐月的眼睛,“我依然从未有一刻停止仇恨过。” “我过得好,那我也会想如果我父母健在,我便不会过这样的日子。同样的理由,过得不好便更理直气壮去仇恨。” 池照慕看着古逐月陷入了思考,她也停了好一会儿才继续说:“你在梦里没有说他们到底是怎样的人,不过我想——” “——他们有你这样的儿子,一定不会让你吃那么多苦吧。” 池照慕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她好像是看见了有水汽从古逐月的眼底升起。 她并非要抬高父母对于子女的爱,也并非是借此机会挑拨古逐月和容虚镜。 而是她在想,如果孤身一人熬过重重苦难,都能练就古逐月这样的性格。 那他的父母,一定不会对他太差。 他们的儿子,是一个正直,勇敢,并且在风浪中依然没有迷失方向的少年。 若他们还在,若他们还在…… 可他们都不在了。 古逐月在梦里不肯松开池照慕的手,他的眼角不断有眼泪滑落,他在说对不起。 他曾经见过他的母亲,但那时他不知道。因而于他本该是人世间最后一缕温暖的相聚,变成了只要一想起,就追悔莫及的痛苦。 第207章 心之所向 “你是想继续跟我聊聊,”池照慕问,“还是我出去,让你一个人呆一会儿?” 古逐月的手还攥着她的手腕,他也没考虑好自己到底要怎么样,只是徒劳地张了张嘴。 “你知道我摘花做什么吗?”池照慕问。 古逐月如实地摇了摇头。 池照慕其实并不意外,古逐月对她不闻不问才是正常情况,要是突然关心,那才比较奇怪。 “因为我无事可做。”池照慕说,“我的心里也很乱,一个为仇恨而活的人,报了仇,她剩下去的路该怎么走,她自己也没想好。” 古逐月看着她的眼睛,发现她说话的时候其实情绪很平稳,就好像只是在说她中午吃了什么外边天气怎么样,这种琐碎的小事。 “人都有心乱如麻的时候,”池照慕拿起花篮里的一个干花包递给他,“但不是每一个都有机会可以倾诉。” 池照慕既不是想说古逐月太过于伤春悲秋劝他振作,也不是想说你可以慢慢理清自己的情绪。 她只是说了一句,与任何事情都无关的感叹。 古逐月孤独是真的,但他其实也是幸运的。 星火涌动,无数人跋山涉水为他而战,还有人小心翼翼地靠近他,想要给他一丝微不足道的温暖。 他不必因此感到惊喜,同样也不必被指责。 池照慕说的一切,都是把她自己当做一个普通的人,想要对她心上人毫无隐瞒的角度上来说的。 她不希望古逐月终日沉沦,但也不介意他做出错误的选择,她想要告诉古逐月,世上众多不幸,我愿意成为你一点点,小的幸运。 可很显然,这种她不愿意宣之于口的小心思,古逐月自然也就领悟不到。 “我应该恨她的,”古逐月沉默了很久后忽然开口,“她毁了我的一切,从我还未降生时开始。” 容虚镜给他看的画面完全不血腥,甚至可以说是很绝美。漫天冰雪里,一个母亲为了自己即将出世的儿子,挑战着世间最高的权威。 她拼尽了全力,容虚镜却始终一副毫不费力的样子。 只要一想起这些画面来,崩腾而不受控制的血液就会在古逐月的血脉里胡乱冲撞,像是夹杂着催折一切的飓风。 他知道,那是仇恨。 画面里还有一个他没有来得及看清的人影,按容虚镜的意思,那是他的父亲。 也是死在了她手上。 这份仇恨相较与亲眼看见容虚镜是如何把容端瑶逼上绝路来说,要轻很多,因为他并没有见过他的父亲。 但顾长门带着古逐月,穿越了太古封冻至今的冰原,踩着冰雪迎着冷风,一路走到了那个石宫门口。 他推开门,走进去,握住了容端瑶的手。 古逐月回想起来,他好像一句话都没对容端瑶说。 是真的一句话都没有说,也许他那时说点什么,容端瑶就会从漫长的沉睡里睁开眼,看一看他阔别十多年的儿子。 但他不知道那是谁。 这是他穷尽一生,都无法填补的遗憾。 古逐月捏得池照慕的腕骨发出了一声脆响,他才惊恐地看了过去。 池照慕的手掌向上,自然地摊开着,要不是古逐月清楚自己的力道,她这样放松的姿态倒真的让人觉得她没事。 古逐月连忙抓过她的手,将衣袖推了上去仔细检查:“抱歉我想到了一些事情,抱歉……” 除了抱歉,他也没有别的话可以说。 他与池照慕之间最后一层布料的阻隔都被他推开,直接触碰到池照慕皮肤的那一刻,哪怕是稍对她有一丝情意,池照慕觉得他都不会像这般毫无反应。 池照慕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 “我没事,”池照慕用力抽回了自己手,“我也是军武出身,不是什么娇滴滴的姑娘。” “你为什么要说应该,”池照慕明知故问,“什么叫应该恨她?” 这是一个古逐月迟早要面对的事情,并不是他逃避,就可以不用面对的。 古逐月从头开始想起,他记得那个从狂风中走来的女孩子,也记得一次次出现在他的身前,用矮他一个头的身体,挡在古逐月前面的女孩子。 还有皇城里,院落中等候他归家的女孩子,还有万军之中向他递来一支晚木兰的女孩子。 那都是容虚镜。 与杀害他父母的人,长着同样的脸,用冰冷而疏离的眼神看着这个世界。 古逐月不得不承认,就算容虚镜把刀递给了他,他也没有任何办法将她的心脏刺穿。 “你说如果我不是帝星,”古逐月问池照慕,“她还会不会朝着那个一无所有的我,伸出手说她叫容虚镜,是来救我的?” 答案多明显,不会。 “她又会不会,在冰雪里握住我的手?” 这个问题,古逐月没有问出来。因为答案也在他的心里,他没有任何根据,但他觉得容虚镜会。 古逐月不是帝星,容虚镜不会与他在南行宫外碰面,但古逐月不是帝星,容虚镜依然会在什么都不记得的时候,等着他回家。 但可惜的是,没有相遇就没有后来的一切。 古逐月的一切假设和自我麻痹都是没有意义的。 池照慕垂眼看着古逐月握着香包的手指,她不清楚该怎么回答古逐月的问题,但她忽然想到了自己。 若一定要追溯,她爱上古逐月时,甚至不知道古逐月是谁。只是靠着在密林中的惊鸿一面,她的人人生便就此改变了方向。 她不断朝着古逐月靠拢,什么天生帝王命,什么天下人心所向,那都是后来才知道的。 池照慕想告诉他,不管容虚镜是为了什么,反正她就是为了这个叫做古逐月的人。 可看古逐月的状态,池照慕便知道她没什么说出来的必要,一是古逐月根本不在意,二是时机并不对。 “天色晚了,”古逐月说,“你要不要回去休息?” “我去侧殿睡,好歹我是你的皇后。”池照慕说,“所有人都看见我走了进来,要看见我半夜三更再走,我很难做人的。” 古逐月没有答应,但也没有阻拦。实际上他到现在,都还没彻底反应过来,池照慕就是他的枕边人了,是与他患难与共生死相随的妻子了。 从前这个人选,应该是…… 古逐月陷入了迷茫,好像从前也没有人选。他没有想过能够娶谁,因为他爱的人,他够不着。 池照慕无声地退出了寝殿,她虽然也是习武之人,但却还是没看见柱子后一闪而过的一片衣角。 容虚镜站在梁柱后边,无声地立了很久,古逐月和池照慕的对话,她其实本来无心偷听的。 但却一字不漏地全都听了进来。 容虚镜也开始思考起来,如果当初就知道他不是帝星,那还会不会有现在的一切。 顾长门把难题留给了她,她至今没有想明白自己要怎么解决。 “尊位。”容砚青一直跟着她,皇帝和皇后说的话他也听在了耳朵里。 容虚镜转身按住容砚青的肩头,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两个人早就回到了星尘神殿里。 一阵眼花缭乱的空隙,让容砚青再一次认清他和容虚镜的差距。 这真的不是靠努力就能填补的鸿沟。 容虚镜看也没看他一眼,径直朝着演算台走过去,她太需要静下心来思考了。 她也不是完全没有过心烦的时候,但很少有这样想不通的时候。 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好像陷入了什么思维漩涡,就算再怎么挣扎,始终都缺个突破口。 “尊位……”容砚青犹豫不决地开口叫住她。 其实容砚青觉得,他们的镜尊位还是很好说话的。最早没接触的时候,他也跟其他人一样,觉得容虚镜的脸这么臭,脾气大概也并不好。 事实上他现在也还不知道容虚镜脾气怎么样,但至少他摸清了一点,容虚镜的淡是真的。 很多事她并不在意,比如位分,比如礼节。 好比这样直接阻拦她离开的事情,容虚镜只会停下来,转身淡淡地问他什么事。 容虚镜停了下来,容砚青便快步追了上去:“尊位,陛下父母的事情……” “是本座杀的。”容虚镜的毫不遮掩,“本座从小将容端瑶养在身边,就是怕她应了星命,生下霸星。” “那陛下他岂不是——”容砚青立刻就想起了古逐月,容虚镜找到古逐月的时候,坚定不移地选择了他,因为星象直接将天下之主的命数指向了他。 只不过现在想想,好像除了容虚镜,和因为探查帝星命数而死的前长老,就再也无人真真切切地感受过帝星的命星和星轨,到底长什么样。 “他是这天下,”容虚镜说,“唯一的主人。” 容砚青也不知道自己愣了多久,等他缓过神来的时候,容虚镜已经没了身影。 他面前有个挺直了脊梁抬起头仰望穹顶的人影,他知道,那是容澈。 “被吓到了?”容澈浅浅地一笑。 随即他自己就愣了一下,他好像是在无意识的情况下,模仿了顾长门的笑容。 这种感觉很微妙。 “你早就知道?”容砚青有些意外,这个晚他一步进门的人,好像知道得比他还多。 “也没有比你早很多。”容澈如实说。 “尊位这是要选择一条路走到黑了?”容砚青心里清楚答案,但还是想要问出来,确认一下只是自己想多了。 容澈却十分不给他希望地点了点头,以示肯定。 “不然怎么办?”容澈反问,“这时候昭告天下,说不好意思星算认错人了,是另外一个差点在刑场上被杀的西北蛮都质子?” “可古逐月是霸星啊……”容砚青最后一点点的挣扎还没服输,他还是不肯相信容虚镜竟然做出了这样的选择。 “其实你没发现吗,”容澈说,“谁登上帝位都没差太远,人们只是怀抱着一个有朝一日能够安定无忧的梦而已。” “励精图治,谁都可以成为传闻里的那个人。” “不可能,既然星命已经有所指,尉迟醒一定是有什么过人之处。”容砚青无力地反驳道。 这话他说出来,他自己都有些怀疑,因为他实在是没能看出来尉迟醒哪里能够一统天。 当初潜龙街上的事情他没有忘记,但他觉得,那是普通人在绝境之中也能爆发出的坚强勇敢来。 后退或往前,哪里都是死,不如停止脊梁死。 容砚青承认那时尉迟醒的举动和勇毅让他有些钦佩,但并不足够说服他尉迟醒就是命定的帝星。 所以容砚青此时此刻,给容澈举不出例子来。 “你觉得舒震怎么样?”容澈问。 容砚青思考了一会儿后开口:“他对他的子民很好,闯入皇城的勇气也让人钦佩。上马能战下马能治,不世之才。” “他当时一路北上,其实民众也没太抵触他,”容澈说,“甚至民间的传闻里,这支攻占皇城又离开的军队,不叫叛军,叫义军。” “人们敬佩他,甚至私下里激动地赞扬他。可当陛下想要授封舒震将军为上一品镇南侯时,却几乎没有赞同的声音。” “因为他是外邦人。”容砚青知道了他想说什么。 容澈点点头。 舒震来自遥远的岭南不夜国,以中原人自居的高贵民族,其实一直看不上蛮夷之地的莽夫。 哪怕他战功赫赫,也不能凌驾于中原人可笑的自尊上。 “人们渴望一统的帝王,是生在中州土地上,吹着中州的风,饮着中州的水长大的,”容澈说,“当他带领中原的人们去征战来无数宣誓臣服的土地时,人们就会高呼他为天下之主。” “可若这个人,来自遥远的外邦,流着陌生的血液,所有人只会觉得被冒犯。” 容砚青不知道这些是容澈自己领悟的,还是有人告诉他的。 无论哪一种,都不影响一件事:容澈是对的。 尉迟醒不可能被拥戴成为帝星的,他的血液决定了他要身披荣耀,就只能用绝对的力量将不服从的人踩在脚底。 但现在中原的皇帝叫古逐月。 战事冲突并不是难事,反正功业下向来白骨如山。 只是有更和平的选择,便可以不必那么地——极端。 第208章 梦乡 阿乜歆睡得很不安稳,她总在梦里断断续续地回忆起一些并不连贯的画面来。 她好像拿着刀,刺中了什么人。 那个人说:“快去吧,他在等你。” 然后阿乜歆就惊醒了。 她刚坐起来,尉迟醒的声音就从帐篷外面传了进来:“怎么了?” 阿乜歆将自己的脸埋在掌心里,深呼吸了几口,才披着衣服光脚走出去。 刚掀开帐篷帘子,她就看见了尉迟醒焦灼的脸:“我没事呀,就是睡不着了,你能继续给我讲故事吗?” 尉迟醒低头看见她光着的脚,犹豫了很久才开口说道:“草原夜露深重,会受风寒的。” 阿乜歆指了指火堆:“我们去那里坐。” 尉迟醒带着北州铁骑最精锐的部队从衡州出发,赶往震州。这件事到目前为止还并没有传开,但要是真的传开了,大概很多蠢蠢欲动的势力都会冒险试探。 衡州的地理位置太好了。 但尉迟醒就好像从头到尾没有考虑过这件事一样,拦截下硝石让他无法放下震州的安危,他要亲自去一趟震州。 他会把他最强悍,最忠诚的军队布置在震州,不计后果。 干柴在火堆里毕博做响,阿乜歆抱着膝盖坐在了火堆跟前,盯着跳跃的火舌。 “你变得沉默了许多。”尉迟醒坐在了他的身侧,捡起来一根干柴丢进了火堆。 他没有办法不找点事情做,这样跟阿乜歆坐在一起,如果手头没事干,他就控制不住大脑胡思乱想。 上一次他们这样坐在火堆边的时候,尉迟醒说阿乜歆自己也有一堆烦心的事,然后阿乜歆回给她灿烂的笑容,告诉他她都忘了。 然后紧接着,就是漫长的分离。 尉迟醒知道总有一天阿乜歆会离开,但是没有想到离别来得如此匆忙而决绝。 云中剑洞穿了他的心脏,他一遍遍呼喊着她的名字,却始终得不到任何回应。 从那个时候起,他对于火堆,就有了种本能上的躲避欲。 就好像离火堆远远的,离开的人就不会离开,走远的人就还会回来。 “以前在你身边的时候,我觉得我得多笑笑,你才会不那么难过,”阿乜歆说,“现在好像不太需要了,所以就随意了些。” 阿乜歆发现尉迟醒半天没有反应过来,便对着他笑了笑:“尉迟醒,你变成男子汉啦。” “那你呢?”尉迟醒问,“以前你很开心的,我看得出来。” 现在的阿乜歆,也不是说很沉闷,只是好像她一下就突然从孩子心性长大了一样。 她的眉眼本就生得清丽,不笑的时候,看着就更加冷傲。 这才是一方信仰的姿态。 不过再怎么样,她与百里星楼也还是不一样的,尉迟醒一眼就能看出来。 想到这里,尉迟醒的心猛地一跳,那种感觉就好似从噩梦中惊醒。 他怎么会拿阿乜歆去比百里星楼了? “你在想什么?”阿乜歆问,“看着像是想到了什么不好的事情。” 尉迟醒摇了摇头,他也没什么话想说,从前就是阿乜歆比较喜欢说话,如今阿乜歆也变得沉默了。 “你还没给我把故事讲完呢。”阿乜歆忽然说。 尉迟醒恍神回来:“上次说到哪里了?” “我上次就问你,你是怎么突出重围的,”阿乜歆说,“但是你没告诉我。” 尉迟醒不是很想告诉她这件事经历的曲曲折折,因为一旦要说,必然就绕不开要告诉她自己曾经被她亲手杀了。 后面尉迟醒也不知道他是怎么从鬼门关被拉回来的,但他知道就算是百里星楼,应该也费了不少的力气。 尉迟醒迟迟没有回答,阿乜歆伸手覆盖在她的心口。这种感觉很难描述,反正她是感觉不到自己的心脏的。 原本该有颗心脏跳动的地方,是空的。 阿乜歆一点也感觉不到自己活着。 从前她想得很少,不明白的事情虽然多,但往往转眼就忘了。可现在她明明很多事情都不知道,心里却总有股很难受的感觉。 就好像一夜之间,她从不知忧愁而何物的人,变成了被烦恼缠身的苦主。 “你相信我吗?”尉迟醒反问她。 阿乜歆几乎是在他话音刚落的时候就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这是她的本能。 “我如何脱身,是一段我不愿意回忆起的往事,很痛苦,”尉迟醒说,“如果可以的话,我想请你不要再追问,也不要询问其他人。” “这件事你知不知道,我此时此刻,都在你的眼前。” 阿乜歆看着尉迟醒认真的神情,过了很久很久,她点点了点头:“好。” “你和沐怀时……”阿乜歆思考了很久,都不知道该怎么问出口。 甚至其实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想要问什么,她觉得这样的自己很奇怪。 “对不起,我觉得这漫长的一觉醒来后,我变得很陌生了,”阿乜歆说,“以前你跟她在一起的时候我不会这么难受的。” 尉迟醒眼底的火苗跳跃了几下,他转过半身来面对着阿乜歆,在他自己都没察觉的情况下,他朝着阿乜歆那边前倾了不少。 “你……”尉迟醒有点掩藏不住惊喜,但同样的,那股化不开的悲愁也涌了上来。 “这就是你们说的情吧?”阿乜歆问。 她也很奇怪自己怎么会无师自通,但从前她看的画本都说这是甜的,可她一点也没觉得甜。 尉迟醒最后还是退了回去,他面对着火焰,眼底一片暖光:“宁还卿的势力已经深入草原,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想保护我的家国。” “你不喜欢她?!”阿乜歆的声音在惊讶下有些变调。 她忽然就有些生气,甚至花了很大的力气才按住自己,没有立马起身离开:“我还以为你们是两情相悦!” 尉迟醒什么话都没说,只低垂着眼睛。此时此刻,他仿佛就是只受伤的野兽。 “为什么啊?”阿乜歆十分不解地皱眉,“你们不是说要什么两情相悦,白头偕老吗?你根本就不喜欢她,为什么还要娶她?” 说到后面,阿乜歆的语气里带了些她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哽咽。 她已经做好了准备。 虽然不知道自己到底为什么突然就沉睡了过去,但阿乜歆从未有一刻停止过挣扎。 她被困在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方,那里只有漫无边际的黑暗与孤寂。 还有一堵看不见的墙,它拦在阿乜歆的前方,她不知道那是什么,但她总有感觉,只要撞破它,她就能回到尉迟醒身边来。 所以她不顾一切地一次次撞过去,有时候真的疼痛真的不如绝望来得让人想要自我了断。 阿乜歆坚持下来的唯一动力,就是她必须要再见到尉迟醒。 哪怕最后一面,也要好好道别。 可她好不容易回来,隐隐约约感觉到什么叫做情爱了,尉迟醒却早就已经娶了沐怀时。 她无数次告诉自己,他们钟情彼此,她就必须要祝福。 可结果是,尉迟醒不爱她。 阿乜歆有些崩溃,不为沐怀时,而是为她自己。 既然不喜欢,为什么不可以把那个位置,留给你爱的人。这样就算你心里不是我,那我也输得甘心一些。 尉迟醒眼见着阿乜歆的情绪有些失控,他条件反射地抓住了她的手腕,拉着她的手让她看着自己。 “阿乜歆,”尉迟醒语气平和地说,“我也想率性而为,但我没得选。” “我和世上很多人一样,没得选。” 阿乜歆看着尉迟醒的眼睛,这双清澈透明的眼睛啊,和南行宫中没有月光的那件屋子里的少年的双眼,是一模一样的。 他的眼睛依然是清澈的,可他的脸上,却有了几分阿乜歆看不懂的情绪。 “我听人说过一句话,”阿乜歆说,“人都是不会变的,都只是越来越像自己。” 阿乜歆伸出手来触碰尉迟醒的脸,就在一年前,他的脸上还有几分残存的稚嫩,可现在他的轮廓里已经有了一方之主的沉稳与凌厉。 尉迟醒不再是那个需要蛰伏的少年,她自己好像也不再能够没心没肺地大笑出来。 这一觉她睡了太久,大概已经永远跟他错过了。 阿乜歆的一句话仿佛点醒了尉迟醒,人会变吗? 好像的确不会。 阿乜歆越来越沉默,越来越通透,她身上的天真褪去,恰好不就是百里星楼的样子吗? 尉迟醒觉得她们像,其实也真有可能是她说的那样,是她越来越像自己了。 阿乜歆的拇指擦过尉迟醒稍有驼峰的鼻梁,食指也在他纤长的睫毛上一扫而过。 好像很久很久以前,她无数次在梦乡里见过这张脸,她拼了命要冲破束缚,就是为了来到他的身边。 “你答应过沐怀时不会再娶了,”阿乜歆说,“对吗。” 她这不是一个疑问句,而是一句简单的陈述。 尉迟醒无声的点头,他答应过,而且他也没有打算毁约。 “我做过一个梦,”阿乜歆说,“你想听吗?” 尉迟醒点点头,其实不管阿乜歆说什么说多久,他都愿意听。 “你在皇城里买给我的小院落,住在那里时,我找不到我的梳子了,”阿乜歆说,“就是你给我那把。” “然后你来了,我们拥抱在一起,落下一个温柔炽热的亲吻。再然后,我的梦就醒了。” 阿乜歆看着尉迟醒长长的睫毛,两个人的呼吸仿佛一齐放慢了下来,她能够清晰具体地感觉到尉迟醒胸膛的起伏。 尉迟醒坐着时,比她稍微高出半个头,阿乜歆微微仰起头,靠近了他一些。 “我相信那是梦,”阿乜歆说,“但是不相信……” 尉迟醒也不确定自己会不会推开她,这是一个他无法抉择的问题,但好在陆麟臣的出现,让他不用做这个选择了。 “宁还卿来信说……”陆麟臣也是刚收到信件,几乎是立刻就起来找尉迟醒。 然后看着眼前的画面,他不知道自己该继续说,还是转身离开。 以至于过了很久很久,他都保持着站在火堆面前,一动不动的样子。 要说该怪也是怪这火堆,陆麟臣过来的方向,这火堆把阿乜歆挡了个严实,他一边走一边说话,才看见了阿乜歆。 尉迟醒喜欢阿乜歆这件事情,大概陆麟臣说第二个发觉,就没人敢自称是第一个察觉。 他知道尉迟醒陷了多深,也就知道自己此时此刻的出现,有多么的不合时宜。 “那个……”陆麟臣又是挠头又是干咳,将自己的尴尬展示得细致入微,“我要不要……那个、先回避回避?” “宁还卿说什么?”尉迟醒站了起来,从陆麟臣手里拿过信件。 陆麟臣看了一眼披着件衣服,也跟着站起来的阿乜歆。 他敢发誓,他什么都没敢多看,因为他的大脑发出危险信号的时候,他以最快的反应背过了身去。 主要是他并不太确定自己现在能不能打得过尉迟醒。 阿乜歆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衣服,她其实穿戴得全是整齐,只是一副要就寝的慵懒模样而已。 尉迟醒看在眼里,嘴上并没有揭穿陆麟臣的内心戏,他粗略地扫了下信件的大概内容,然后又对折了几下放了回去。 “他在湛州,怎么把消息散布开?”尉迟醒问。 “你忘了风亦尘做什么的吗?”陆麟臣背对着他们,“他本就是江湖出身,风亦尘前身可是江湖最大情报组织的暗影。” “他可真是处心积虑要跟星算对着干。”尉迟醒不由得感叹。 宁还卿用上了他一切能赌的筹码,等的就是容虚镜出错,然后趁着她的错误,让迷信她的人都醒悟过来。 以身证道,倒也有几分清雅之士为大义牺牲的烈性。 “他不需要你做什么,”陆麟臣说,“只要你不插手,谁也不帮,仅此而已。” “我们都是被他利用的人而已,”尉迟醒将信件还给陆麟臣。 陆麟臣在这里,尉迟醒没有说出来,他觉得风临渊的死很有可能宁还卿也早就算到了。 宁还卿踩在所有人的爱恨情仇上去跟容虚镜对着干,尉迟醒既猜不出什么值得他这样做,也猜不出他为什么能做到。 第209章 风起于青萍之末 尉迟醒在震州护府的事情还没部署好,中原就传来了前朝余势又起的消息。 与此同时,很多不入流的消息也在民众中传开,人们说的无非也就是一件事情,帝星并不是古逐月,他只是被容虚镜选中而已。 当世有许多逐渐开始怀疑容虚镜用意的人,也有许多始终对她深信不疑的人。 尉迟醒忙着震州护府的事情,对这些消息大多是是置若罔闻,一般只要没有人主动问起,他也就不会追问。 中原的事情,他是真的不太想掺和,情在义在,仇和恨也都在,那里有太多他一旦面对,就选无可选的选择。 阿乜歆回到震州以后,她的信徒们也纷纷三跪九叩上了浮劫口。 很多人想要一个答案,关于钦达天为何背弃了使命,公然站在星算选择的对立面。 眼所见的震州,颓败了不少。 阿乜歆站在山峰高处,垂眼看着云雾缭绕下的震州。很少人能够从这个角度看震州,但如果可以,那一定会受到直击灵魂深处的冲击。 深橙和暗红色的四方建筑肩并肩地立在山坡与谷地中,风中有五彩的隆达在随风飞舞,将这片沉静激起一寸盎然的生机。 人们汹涌而复杂的恶意,竟然就是朝着这样的地方发泄的。 阿乜歆此时站得高,一眼就能看见尉迟醒设在古罕宫的都护府。 震州一直是一个没有统一政权的地方,这是全天下人都知道的事情。民众信信奉着念渡一,他们的一切衣食住行,也就都是围绕着念渡一。 这是一片没有束缚的土壤。 但同时,这也就意味着这是一片向所有人敞开怀抱的土壤,任何恶意都可以在它的包容下畅行无阻。 比如现在的局面。 尉迟醒的决定是对的,但震州的人民不太能理解,不过这份不理解,比起钦达天为什么选择他来说,其实还是要轻很多的。 如今纷纷登上浮劫口的人,就是想听听阿乜歆亲口解释。 可阿乜歆要解释什么? 她虽然不知道的事情很多,可一旦表明了立场,后果还是很清楚的。 “他们要问我的,”阿乜歆低头看着如蚁群般挣扎向上的人流,“我没法解释。” 怙伦柯站在他的身后,阿乜歆在这里吹了多久的风,他就守了多久。 “钦达天的选择,念渡一众人永远追随。”怙伦柯说。 阿乜歆轻轻地叹了口气:“你就跟你的模样一样,越活越回去了。” “这么复杂的事情,你哪儿能明白呀。” 她可以告诉所有人,你们弄错了,尉迟醒才是帝星,他们一旦知道自己是对的,反而一直被欺负,那不得闹上天了要去找星算的人要解释。 更何况,远在皇城的古逐月该怎么办呢? 她如果点醒了容虚镜,她随时都可以杀了古逐月,阿乜歆想,至少要把古逐月救回来吧。 怙伦柯垂着手立在阿乜歆的身后,面对百里星楼和面对阿乜歆是一样的,不该问的不问,不该说的不说。 这样他才能永远跟随在她的身后。 “那是什么?”阿乜歆的眉头一动,她看见古罕宫的方向,出现了一面高高立起的长隆达。 都护府三个大字并着震州文字的都护府印一齐被印在了隆达上,尉迟醒把自己的军队留在了这里。 阿乜歆不断通过信纸向自己的信徒表示,他不管辖震州,也不要震州的物产,只留军队在这里保护震州。 质疑地声音传了回来,阿乜歆看着铺天盖关于尉迟醒这么做有什么意义的疑问,她其实也迟疑了很久很久。 所以才有了如今万人共赴浮劫口的场面。 “尉迟醒在找我,我先走了。”阿乜歆头也不回地纵身跃下,双翼展开的气流险些将怙伦柯掀了个跟头。 阿乜歆掠过天空,正在登山的信徒们纷纷抬起头,看着头顶的神明,他们伸出向往的手,抓起一丝擦着神明身侧漏下来的阳光,紧紧地放在了心口。 “尉迟醒!”阿乜歆落在了古罕宫的城墙上,迎着他的目光朝着他奔跑过来。 “看!”尉迟醒将手中的粗绳系紧,头顶的隆达被固定好,他就站在隆达下骄傲地扬起下巴。 很奇怪,他心里才刚在想,一定要让阿乜歆快些来看看。 然后阿乜歆就出现了,在骄阳下朝着他奔跑过来。有那么短短片刻,他真觉得神爱世人,爱得隐秘而深沉。 “都护府!”阿乜歆抬起头,看着立在古罕宫上的隆达。 很快,她看见木桩上刻满了汉字。尉迟醒曾经教她认过汉字,但她还是有许多不认识,于是便自然而然流露出一脸疑惑。 “岁岁常在!”阿乜歆终于发现了一句她十分熟悉的话来。 就是这一句话,容虚镜只要走过门框,就会驻足抬头看上很久。 “岁岁山……”阿乜歆发现还有很多句。 “岁岁山河常在,岁岁故人常在。”尉迟醒帮他念了出来,“这上面都是一些镇符,没什么具体的作用,就是图个吉利而已。” “你找我来,就是看这个?”阿乜歆问。 尉迟醒在心里疑惑地皱起眉,他可以确定,自己没有派任何人去找阿乜歆。 “尉迟醒!”陆麟臣又十分不合时宜并且凑巧地从城楼下爬了上来,“李珘和宁还卿带着飞羽军在湛州向星算宣战了。” “向什么?”尉迟醒怀疑自己听错了。 “星算,”陆麟臣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没听错。” “前些天有件事儿传开了,”陆麟臣见阿乜歆也在,便礼貌性地点了点头,“说容虚镜用天下所有人献祭。” 尉迟醒有些不明所以,见他的疑惑很是真诚,陆麟臣便招了招手,示意他凑近点。 等他一凑近,陆麟臣便扒着他的后脑勺东看西看,但过了很久,他似乎都还没找到他要找的东西。 “你找什么?”阿乜歆问。 陆麟臣转头看着阿乜歆,原本想也看看她的究竟,但一想到她的身份,便按耐住了。 “你们看我后脑勺,”陆麟臣扒拉开自己后脑勺的头发,留出一个大概的位置来,“我这里也有个银色的小点,大概就拇指那么大。” 尉迟醒好奇地凑了上去,还没费多大力气,就从他的发间看到了皮肤上的这个银色印迹。 “这是什么?”尉迟醒问。 “抽离生魂留下的印迹,”陆麟臣说,“也不知道她到底抽了我几年的寿命去。” “啊?”这回有点愣神着回话的人变成了阿乜歆,“她抽你们的生魂干什么?” 陆麟臣呼噜了几下头发后回答:“我哪儿知道,不过他们传的是容虚镜能活这么久,就是因为这么抽人的生魂的。” 尉迟醒的嘴角抽了一下,听着很扯,但其实仔细想一想,关于容虚镜的事情,就没有一件不是这么耸人听闻的。 她太特别了。 “那怎么可能呢?”阿乜歆想也没想就否认了。 “人家那是天生的不同,怎么会要生魂来延续寿命呢。”阿乜歆说,“你们根本就不懂她的上清之法。” 陆麟臣举起双手表示无辜:“这件事我半个字都没编,都是手底下的人怎么汇报的我就怎么说的,而且我也没有参与讨论,其中的一切言论都与我无关。” “怎么别人怎么说他们就怎么信呢?”阿乜歆气不打一处来,现在震州的事情也跟太多人听风就是雨脱不了关系,但她一时间不知道该先从哪里骂起了。 本来她还有些怪容虚镜的,星象的事情是她的本职,她竟然也能将帝星错看成古逐月,还把尉迟醒逼得没有退路。 陆麟臣这么一说,她忽然发现,人们对于她也其实并没有那么信任。 就像现在,一点捕风捉影来针对她的事情,个个还讨论传言得这么起劲。 “防民之口,胜于防川。”尉迟醒说,“历朝历代,都是这样的。” 阿乜歆半懂不懂地点头。 “大概就是说民众的言论,要约束起来很难,但又必须去做。”尉迟醒说。 阿乜歆忽然发现,尉迟醒是真的适合当皇帝的。抛开星命来说,他的一切都仿佛就是为帝王而塑的。 “容虚镜要真靠这些活这么久,”尉迟醒说,“恐怕性子就不会是这么任由众人言论了。” 陆麟臣想起来靖和以之前的朝中曾经有过一个宦官,他坚信极阳之日生食一个极阳八字的婴儿,极阴之日生食一个极阴八字的婴儿,能够让他永无止境地活下去。 当事情初露端倪有可能会暴露时,他的手段之阴狠让数百年后再读史卷的人依然也会不由得一颤抖。 所有胆敢传言的人,都被他的爪牙抓了起来,拔去了舌头。若再有不服气,他便能够让一个大活人凭空消失在世上。 以至于他中间对这些人施的各种酷刑,都还是靠他倒台以后,自己一点一点炫耀着说出口的。 真正能踩着别人的利益和性命为自己谋好处的人,绝不可能是容虚镜这样的。 可惜真正接触容虚镜的人并不多。 而且人们面对胡编乱造出来荒诞到无以复加的隐秘消息时,总是会第一时间热情地追问,然后便一边震惊一边相信。 从没有人考虑过它们的合理性。 “从什么时候开始传的?”尉迟醒问。 陆麟臣皱着眉毛想了很久,才一拍脑袋说道:“听说是一个农妇发现自己好好出生的孩子病殃殃的,然后看了一个大夫,说是跟婴儿头后的胎记有关。” “原本那农妇高兴坏了,孩子一生下来就有块银色的胎记,日后说不定可以进星算的,”陆麟臣说,“她带着孩子去看了个什么算命先生,说是孩子的命格太弱,又被抽走了寿数。” “然后就发现了人人都有这个记号,不知道哪里来的消息,说是容虚镜在抽寿数献祭,很多人就都信了。” 尉迟醒听完,忽然抬起头看了一眼在风中飞舞的隆达:“大风起于青萍之末,见微知着,宁还卿比我想得厉害很多。” 他是真的佩服宁还卿。 世上少有人像他这样,为之疯狂的目标,挑战最为权威的存在,整个天下都是他的棋盘,他却只为了让容虚镜跌下神坛。 如果非要比喻,就好比一伙盗匪,处心积虑大张旗鼓劫了钱庄后,只拿了几个铜板就离开了。 “我们真的不做点什么?”陆麟臣问。 “我们不是正在做吗?”尉迟醒扬了扬下巴,示意他看看头顶的隆达。 陆麟臣也懒得多想,反正尉迟醒在这里,他不需要动脑子:“你决定就好吧,反正听你的总没错。” 尉迟醒沉默了下来,北州铁骑正揪着一伙人往古罕宫走,打头的铁力达浑身湿漉漉的,但是仔细看过去,他身上的绝不会是水。 “铁力达!”尉迟醒在城墙上探出半截身子,朝着铁力达大喊,“带远些!不要往古罕宫来!” 铁力达摸了摸自己身上的粘稠的液体,想了想后又骂骂咧咧地带着人走远。 “火油。”尉迟醒说,“我怕他们靠近古罕宫,把这里给点燃了,前人心血所成,不该受这无妄之灾。” 阿乜歆轻轻地叹了口气:“为什么不肯自己多想想呢。” 这时候的尉迟醒没办法回答,因为他的年纪其实还太小,还没有彻底明白信仰到底是何种力量。 又是从何而来。 朦朦胧胧的认识不足以让他看懂世人对于真相的逃避和亲自思考时的懒散,而他自己也是在此后的很多年后,才逐渐明白了信仰于人,其实既是必要,又是绝不可以深陷之物。 黑暗中前行的人啊,总希望有人来指明方向,但遗忘了思考的天赋权利后,迷失只是迟早的事情。 于是艰难与分歧被安排在了宿命之中,可偏偏这些苦难,又让他们更信神佛。 他们叫嚣着要革除不与自己同一个方向的异端,却不知通向光明的路,本就不止一条。 正是因为有星罗棋布在黑暗中的人,发出不同的声音,这万古洪荒的寂寥,才会变得有探索的意义。 最后能救赎自己的,除了自己,还有谁呢? 第210章 质疑 “尉迟醒!”陆麟臣老远见着他就健步如飞往这个方向冲。 尉迟醒正挥着锄头挖坑,见他过来,连忙阻止他靠近:“你离远些!仔细土泥把你身上衣服弄脏了。” 陆麟臣闻言也就不过来了,他躲在屋檐下,饶有趣味地看着尉迟醒:“你还真是清心寡欲。” “宁还卿答应只要我不插手,”尉迟醒一边挥锄头一边说,“他的势力自然就离开草原,我还需要做什么?” 这是一个真诚的疑问,把陆麟臣也给问懵了:“罗刹呢?不打了?” “兵力不够,”尉迟醒轻飘飘地说,“本来还想等看看容虚镜会不会在新帝安稳下来后去收拾的。” “你这如意算盘倒是打得响。”陆麟臣不怀好意地一笑,“不过估计他们现在自己也很够呛。” 这个他们,当然指的是古逐月和容虚镜。 尉迟醒听出来他话里有话,便停了下来,杵着锄头叉腰看着他:“怎么,又出什么好事儿了?” 陆麟臣摸了摸自己的鼻梁,嘿嘿笑了一声:“古逐月起前要屠城的事情,传开了。” “屠城?”尉迟醒以为自己听错了,“他屠城做什么?” “你觉得呢?”陆麟臣反问。 尉迟醒被陆麟臣理所当然的反问弄得有些懵:“我看你这语气这眼神,知道的是你有话想说,不知道的还以为你领悟到了些什么我和古逐月之间不能见人的事情。” 他这么说是有原因的,因为陆麟臣正拿一副十分吃味的眼神看着他,满眼里这些秘密和八卦的味道。 “古逐月因为边城藏了一窝要来震州搞事情的星算信徒,就要屠城了,”陆麟臣也没多卖关子,“你说他图什么呀?” “你说我来这里,图什么?”尉迟醒不轻不重地回答道。 但是他的神情却远不如他的语气轻松。 古逐月这举动,尉迟醒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想点什么,只是无奈地笑了出来。 老实说,这还真是他古逐月能干出来的事情,尉迟醒是相信的。 只不过他没想到,古逐月这么明显地跟星算叫板,容虚镜竟然也由着他。 “真屠了?”尉迟醒问。 “他要真屠城了,明天坐在中原皇帝那位置上的人就是你了。”陆麟臣耸肩,“他底下的人给拦住了,不过消息没能藏住。” “因为派出去屠城的人里,好巧不巧有那城里出生的,又好巧不巧,比较听信对容虚镜不利的传言,就有些义愤填膺,把事情全都给抖搂出来了。” “他们怎么处理的?”尉迟醒搬开脚下的石头往边上一丢,又重新挥起了锄头来。 “要我帮忙吗?”陆麟臣还是没能按耐住,往土坑边走了过来,“怎么处理的我就没听说了,这都还是新鲜热乎的消息,估计过段时间再有消息过来,就知道他又要干嘛了。” 尉迟醒听得出来,陆麟臣虽然半个字都没编排古逐月或者表达出幸灾乐祸,但陆麟臣对于古逐月的反感,是很明显的。 估计他这么关新那边的消息,也跟这层脱不开关系。 陆麟臣伸手要接过锄头,尉迟醒站直了看他:“这是我要给阿乜歆种杏树挖的坑,你确定要来帮忙?” 陆麟臣缩手:“打扰了。” “你上次说他们国号永胤?”尉迟醒问。 陆麟臣点头:“帝号神武。” 尉迟醒像是恍然大悟一样地点点头,然后语气平淡地说:“还挺气派的。” “你呢你呢?”陆麟臣永肩膀撞了撞他,“你国号什么,帝号什么?” 尉迟醒被他搞得有些想笑:“就一个北州王,还帝号。什么时候兵力够跟罗刹打再说吧。” 陆麟臣也就只是开个玩笑,现在尉迟醒主宰的地盘,就算加上车臣,也还不比一个朔州大,他离称帝,还差了很多很多。 “要不然等中原再乱点,”陆麟臣开始打河西走廊的主意,“我们去把河西走廊打下来,逐鹿林以西也可以一并抢来。” 本来是行军打仗的事情,被陆麟臣这么说出来,倒是像极了一伙打家劫舍的土匪。 “什么都不插手,可是你帮我答应宁还卿的,”尉迟醒说,“现在你自己要去毁约?” “他让你袖手旁观的意思,是怕你帮着古逐月,”陆麟臣说,“你要跟古逐月对着干,他指不定多高兴,恨不能再来点人,赶紧地把容家祸祸完了更好。” “说起来……”陆麟臣忽然想到了什么事情。 尉迟醒见他这副若有所思的模样,便起了性质:“难得有事情能让你这副求知若渴的表情。” 陆麟臣是真的迷茫,他听说容家召回了所有容姓人到了重华山,天下人对此事议论纷纷,但没人知道他们到底打算做什么。 尉迟醒用锄杖做支撑,双臂交叠靠在上面,侧着身子歪头看着他。 “容虚镜把容家的人都给召过去了,不知道要做什么。”陆麟臣说,“你觉得她要干嘛?” 尉迟醒见过的姓容的人屈指可数,他哪里能知道容虚镜找这些人做什么,不过看着陆麟臣真诚求问的眼神,他忽然笑了起来。 陆麟臣一脸莫名地看着尉迟醒,这人很含蓄,少有这样笑出声来还收不住的情况:“你笑什么?” “你看这天下,围着她容虚镜转了多久了,今天一件大事是绕着她的,明天指不定又是一件大事绕着她。”尉迟醒说,“我笑的就是这个。” 陆麟臣一根直脑筋,一时半会儿也不大能明白尉迟醒的话里话,他以为尉迟醒是在说这些人又闲又蠢,但其实不止。 尉迟醒笑着摇头,又挥起锄头挖坑。 好些事情,让他除了觉得很是好笑,就也没有什么别的多能抒发的了。 这份好笑吧,他也没法儿跟陆麟臣解释。 容虚镜这人,高高在上了几百年,随便一点举动就让这么多人上赶着去探听她的消息。也不为别的,就是想知道。 等真的知道了,就在背后摘指她。有些人说的好听,有些人说得难听,但无论如何,很显然的是,容虚镜并不在意。 人们义愤填膺日夜不休的讨论,也许就算有机会亲自说给容虚镜听,她连眼皮都不会抬一下。 无数传言一天一个说法,人们乐此不疲,但大概大多数人最终都不会发现他们被某位上位者利用了。 但其实发不发现,也没多大的意义,他们参与了讨论,就好似自己参与了天下大局之争一样。 人很贪婪,但在这些方面,又容易知足得很。 “我感觉你的眼神,”陆麟臣说,“又在说我蠢?” 尉迟醒投过去一个同情的眼神:“你知道就好,说出来多伤感情。” 陆麟臣正想反驳些什么,阿乜歆就抱着一捆杏树苗从天而降,落在了尉迟醒和陆麟臣的正中间。 也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反正阿乜歆收回翅膀的时候,毫无意外地扫了陆麟臣一脸。 “我听你的去朔州买来的。”阿乜歆想把手里的树苗丢在地上,犹豫了一下后,还是抱在手里没有撒手。 尉迟醒刚好直起身,抬眼看见了曾在她裙摆上的泥土。他自然而然地伸手接过树苗,然后排了排阿乜歆的裙摆:“朔州的杏树开花最好看。” 阿乜歆蹲了下来,看尉迟醒十分熟练地将树苗放进土坑里。 他已经挖了十来个坑,古罕宫荒置了很久,尉迟醒也是这两天才把这片地方给清理出来的。 “我还以为是朔州的杏树结果比较好吃呢。”阿乜歆伸手摸了一把树叶,“不过开花好看也是一样的。” 尉迟醒抬头看了阿乜歆一眼,满眼都是无可奈何的无奈:“橘生淮南则为橘,橘生淮北则为枳听过没?” 阿乜歆诚实地摇头,别说她没听过,就算听过,也肯定记不得。 “他的意思就是,结果再好吃,种在这里,也只能看看花。”陆麟臣不知道什么时候又退回了房檐下,倚着柱子看着这边。 阿乜歆眉毛一挑,也没过多纠结这个结果不结果的问题:“好吧,以后我们每年趁花季来看花就好了。” 尉迟醒再次抬头,他的眼神里满是惊讶,阿乜歆刚刚的话一直在他心里回荡。 她说每年。 她说我们。 尉迟醒张了张嘴,半晌没能做出合理的反应来。 他的心里有个声音在叫嚣着,催促着他快些走上前去拥抱她,去亲吻她,去朝她诉说爱意,去与她讨论两个人的未来。 但他最后也只是平淡地点了点头,然后轻轻地笑着说:“好啊。” 陆麟臣一言不发地看着尉迟醒,他眼神里的每一个转变陆麟臣都看在眼里。 这几天他过得清闲自在,尉迟醒上次喝醉了在房顶上说的事情,他也没来得及多想什么。 按照现在尉迟醒的样子来看,其实他确实是有意在克制自己,陆麟臣也不太懂尉迟醒心里为什么要这么选择。 但尉迟醒既然已经做出了选择,他就不会多说什么了。 从认识到现在,陆麟臣给尉迟醒的,一直都是毫无条件的信任。 阿乜歆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尉迟醒聊着,他挖着坑,阿乜歆就放进去一棵树苗。 原本她要用手捧土把树苗盖上的,但尉迟醒笑着阻止了她,只让她真想帮忙,就把树苗放在坑里就好。 这片空地上,过几年就会有一片杏林。 尉迟醒原本是想种桃花的,但脑海里那股桃花过于烂俗的迂腐观念实在关不住,于是就选择的杏花。 他其实挺喜欢的杏花的,那种又疏离又艳丽的美,就好像…… 就好像钦达天一样。 尉迟醒被自己这个想法吓了一跳,为什么是钦达天?他应该想到的是阿乜歆才对。 阿乜歆察觉尉迟醒在看自己,便也抬起头来与她对视,她的瞳孔很清澈,里面就倒映着尉迟醒的样子。 尉迟醒忽然伸出手,在她瓷器一样细腻洁白的脸上擦了一下:“怎么搞的。” 阿乜歆想也没想就用手肘去擦脸:“不小心弄上的吧。” “阿乜歆。”尉迟醒忽然轻轻地唤她。 阿乜歆停下擦脸的手,专心致志地看着尉迟醒:“嗯?” 这人真好看,阿乜歆忍不住想。 “要是你的信徒质疑你,”尉迟醒问,“你怎么办?” 阿乜歆轻轻耸肩:“浮劫口现在都还跪着一堆人呢,不是要是,这已经不是一个假设条件了。” 见尉迟醒正要开口问什么,她连忙接着说下去,不给他机会:“不过这也是迟早的事情,他们上山无非就是要我给他们一个解释。” “真是奇怪,”阿乜歆说,“这么多人质疑容虚镜,怎么没有人敢去她的星尘神殿门口跪。” 阿乜歆的语气里只有单纯的疑问,既不是发泄也不是不甘,就是想不通,为什么她们两现在都饱受质疑,容虚镜就能清清静静的。 尉迟醒也不知道该怎么跟她解释,东西方的信仰所在,其实是截然不同的。 阿乜歆不像容虚镜那样,又冷漠又孤高,甚至发号施令时连最尊贵的人们也不得不匍匐下来受命。 她除了代表天意,还掌握着绝对的权力。 但阿乜歆不是。 阿乜歆就是纯粹的信仰,她倾听着人世的苦难,渡人于无尽红尘。 她不要求什么实质上的供奉,与此同时也无法给予任何权势,人们信她,只因她能救赎。 所以念渡一的信徒温和得多,星算那些失去理智的信徒已经做到了这个地步,念渡一的修行者们却始终都是默默承受着。 只是阿乜歆回来了,他们的委屈尽数有了倾诉的地方,他们的疑惑也有了可以解答的人。 阿乜歆只要向他们解释,那他们也就必定会安下心来,过自己安静平淡,与世无争的日子。 不只是念渡一和星算,容虚镜和阿乜歆,也是不同的。 “可能因为你的山漂亮些,”尉迟醒笑着回答,“他们更愿意爬吧。” 阿乜歆看着他的神色就知道只是敷衍着回答自己,便也轻松地笑了笑:“念渡山确实漂亮。” “世上任何地方,都比不了的念渡山。” 第211章 大风起兮 容虚镜最近被吵得不行。 星尘神殿其实是听得到民怨的。只是容虚镜早几百年前就发现了,天下人总有说不完的抱怨,所以大多数时候,她都没有打开过世音台。 但自太极殿回来后,她就一直坐在星尘棋局前,闭眼听着世音台里嘈杂的声音。 容砚青就守候在她的身后,世音台里的声音是真的吵,有时只是激烈的讨论,更多时候是毫无形象的破口大骂。 有时候用词之污秽,让站在一边的身为大男人的容砚青都有些脸红,但他偷偷抬眼看容虚镜时,她只是沉默地闭眼低着头,仿佛在听又仿佛没听见。 容砚青其实根本就不知道这里还有世音台这样的存在,他以前根本没想过还有这种东西。 毕竟要是被人知道自己说的每句话,都会传到被议论者本人的耳朵里,这场面恐怕不会太好看。 容澈从殿外走进来,还没走到容虚镜附近,就自己停了下来。容砚青会意,便转身走向他。 一卷十分厚的公书文被递到了容砚青的手里,他抻开一点点扫了一眼,随即脸色就变了。 他抬起头头,正好对上了容澈的眼神。 容澈但也不是不心惊肉跳,而是他知道比容砚青早一些,所以现在才没有他这么大的反应。 “尊位。”容砚青毫不犹豫地转身,半跪在容虚镜的身后。 世音台里杂乱纷扰的噪音在容砚青话音落地后不久,忽然之间就归于平静了下来。 容虚镜没有转身,也没有回话,但容砚青知道,她是在等他有话就说。 “陛下起前要屠城的事情,”容砚青说,“很多人知道了,正闹得沸沸扬扬。” 容砚青没敢提更早些时候,关于容虚镜的流言。 他其实也不确定容虚镜到底能不能在世音台里这些鱼龙混杂的声音里,精准地听到些对她不利的言辞。 毕竟他出去过一趟,市井中其实还是有不少人坚定地相信容虚镜,为此他们还跟已经动摇了的那些人,争得脸红脖子粗。 容砚青私心地希望,容虚镜最好什么也听不清,非要听清,就听见对她有利的言论。 “之前为什么不告诉本座?”容虚镜问。 容砚青一时语塞,她该说点什么,容虚镜之前在星尘神殿里一言不发了好几天,古逐月来后容砚青就更不敢因为一些有的没的事打扫她。 反正古逐月的朝臣还是清醒的,只要有人去劝他,能把他劝住了,那这些事能不趁着容虚镜烦躁去告诉她,就不趁着她烦躁去告诉她。 一是因为惜命,二是因为他不想容虚镜多心烦。 容澈小心翼翼地看了容砚青一眼,没成想容砚青也正看着他。 关于回答容虚镜问话这件事情上,两个人其实差不多已经摸索到了规律。容虚镜性子冷,耐心也挺好,他们回答的速度并不会让容虚镜有所不满。 所以他们有很长的时间来斟酌自己的答案。 但此时的容砚青,只是无奈地摊手,示意容澈去解释。 容澈是真的没想到,竟然有一天,自己会被容砚青推出来挡刀,他的大脑飞速运转,思考着该怎么回答。 “真想解决,”容虚镜仿佛背后长了眼镜一样,“就别想了,去找皇后。” “皇后?”容砚青其实没有想问的,他只是习惯性说出了自己心里的不解。 他以为容虚镜会跟往常一样,不会多做解释,正要按她说的做时,容虚镜却忽然开口了。 “皇后知道他是为了什么做这些,”容虚镜说,“儿女情长的分量,她自己去掂量。” 这话四两拨千斤,容砚青当即就明白了,这个新帝,是为了自己私情要去屠城的。 他有些无语。 北州那边有消息传过来,还未完全站稳脚跟的北州王,先是在通往震州的各个要道上设关卡驻守,后又带着他最精锐的战力,去震州古罕宫设立了都护府。 原本容砚青心里还存着一丝幻想,觉得古逐月既然被容虚镜选中,那至少以他的品性,就不会做出这种冲冠一怒为红颜的傻事来。 现在来看,他不但是猜到了,还猜得准得不得了。 而且他还有个感觉,让古逐月跟那位北州王冲冠一怒的,搞不好是同一个人。 这些事他本可以求证的,但容虚镜守在这里,几乎是终日守在霸星和帝星跟前,他连偷看一眼,满足好奇心的机会都没有。 “想说什么便说吧。”容虚镜依然没有回头。 “陛下所作所为,是否足够成为担大任之人?”容砚青问道。 其实他问得够委婉了,古逐月也不知道是不是在跟容虚镜斗气,反正已经很多天没有上朝了。 屠城这种匪夷所思的号令,也是出自他手。为君者不论各种理由,如此暴虐,实在不是民之福祉。 一个任性妄为,不顾大局的人,就算有容虚镜为他瞒天过海,他又能走多远。 容虚镜站了起来,双手拢在袖子里,慢慢转过身来看着容砚青:“尉迟醒就是帝星,他也还不是一样的,为了一个此生无缘的女人,公然与星算为敌,与天下为敌。” “谁又差谁多少呢?” “可陛下明知道边城中是我星算信徒,”容砚青反驳道,“他这样做,将尊位置于各种境地?!” 容虚镜压根没往这个方向想,经由容砚青这么一提醒,她才想起来,古逐月应该不是这么暴虐的人,他下了屠城令,其实跟她也脱不开关系。 他的父母死于容虚镜之手,陈年旧事的伤疤被揭开来,血淋淋地摆在他的面前。 而一心信奉他诛亲仇人的人,正在不留余力赶往那片雪山,要去伤害他最心爱的人。 容虚镜无声地笑了笑:“他不需要考虑本座。” 那是对在意的人,才会无意做到的维护。 古逐月大概恨她都来不及,何谈给她留面子。 “是他们有错在先,”容虚镜说,“星算从未教人以怨报德,更从未传过党同伐异的教义。” 容虚镜一句话就点醒了容砚青,他就像是烧得正烈的火焰,被当头浇了盆冷水。 他有一次发现,容虚镜的眼界跟他不在一个水平上,他只顾着气古逐月公然打星算的脸,却忘了是星算一众狂热信徒,做事太过分在先。 情绪有时候真的能把人变成一个是非不分的怪物。 容砚青明显感觉到自己的脸烫了起来,像是被人打了一耳光:“下职愚钝,被虚伪的自尊心驱使,竟然忘了区分是非曲直。” “一点就醒的人能有几个呢,”容虚镜扫了一眼世音台,她就算有心解释,估计也并不会有多少人听,“一叶障目,便再也不肯思考。” 容砚青也不知道容虚镜具体指哪一件,最近的流言有些多,版本也都不同,他几次出去,都听得心惊肉跳。 “尊位不打算解释?”一旁一直沉默倾听的容澈忽然开口发问。 容虚镜没有回答,她只平静地看着容澈,用眼神告诉了他答案。 “你可以教人道理,”容虚镜说,“也可以教人知识,但教不会他们思考,这得他们自己学。” 这是容虚镜这么些天以来话最多的时候,容砚青耳朵支得老高,就怕听漏了半个字。 “信的人少,”容澈有些失望,“也总该有人信的。” 容虚镜长长地出了口气,换在别人身上,大概就是一个无奈的叹息,于她却只是一个不值得也没什么必要去解读的寻常动作。 “星算立派以来,从未要求过任何人奉上他们的信仰,”容虚镜说,“走到今天,有如此多狂热失智的信徒,其实也都是因为他们信仰的不是星算。” “而是一个他们臆想中的存在,打碎臆想,更多人才能看得透彻。” “可……”容澈已经完完全全被容虚镜说服了,但他还是想说点什么。 比如那你也不必将自己置于漩涡中心去,比如就算是盲目你也值得他们信任,比如我希望你能够温和处理以免被伤害。 但他没有立场将这些说出来,他也只是个普通人而已。 “你身上有他的气息。”容虚镜看着容澈,语气清淡地说。 她也不知道容澈是有意还是无意,或者是她自己出现了什么幻觉,她好像看见了容澈身上,有顾长门的影子。 这世上有许多人口口声声说爱她,但唯一让她真切体会到的,只有一个顾长门。 在她还没有明白过来顾长门深爱她的时候,顾长门已经死一次。 在她只对爱有个朦胧概念的时候,顾长门又死了一次,这一次,他再也不会回来。 冷火会将人的灵魂,连同精神一并,焚成天地间一缕微风轻易就能吹散的灰烬。 容虚镜以前爱在心里笑人失去后才懂珍惜,如今她才悲哀地发现,她也是这样。 顾长门对她并不是男女之爱,也并没有藏得多深,她却又是亲手杀了他。 容虚镜的心脏猛然一痛,她险些没能站稳。 站在一边的容澈和半跪的容砚青立刻冲了上来,扶着她的手臂:“尊位!” 心脏的绞痛还在继续,容虚镜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觉。被疼痛淹没几乎快要窒息,却又总会浮出水面,呼吸一口后又再次沉下去。 容虚镜受过伤吗? 这个问题,连她自己都不太想得起来,但答案当然是肯定的。 她想不起来不是因为没有过,而是因为她根本不在乎。 十来岁出头形态的容虚镜,身体里流淌的每一滴血液里都蕴含着巨大的星尘之力,那时她还无法好好控制。 星光凝成的刀刃经常凌空飞来,在她身上刮出大大小小长短不一的伤口。 有时候她手里握着的刀剑,也会伤到她自己。 那时她也不过是冷冷地看着自己的伤口,平静地注视着由骨肉里缓缓涌出来的血液。 那感觉也好还,并没有让她疼痛,她只是会有些好奇,所以才看得比较久。 顾长门只要发现,就必然会匆忙地跑过来,捧着她手上的手掌连连责问。 明明是责问,脸上却总是带着心疼。 每当这时,容虚镜就会茫然地伸出手,想要抻平他眉心的皱纹,她想不明白,这些伤口在自己身上,怎么她的老师要露出一副很痛的样子。 容虚镜不懂,但也没有多问。她以为受伤的时候自己之所以不痛,是因为痛的人是顾长门,其中非要论因果,大概就是,顾长门是她的老师。 一旦这样想,很多事情就有了合理的解释,容虚镜在日后的练习里,也就开始小心了起来。 因为虽然不知道痛是什么感觉,但看顾长门的神情,大概不会有多好过。 时光一去多年,这些如尘灰落地般稀松平常的往事,再想起来竟然能让容虚镜悔悟不已。 容虚镜推开了容砚青和容澈,捂着心口站在星光灿烂的穹顶之下。 上面是万千闪耀的命星,这些生命会因为她的存在而感到雀跃,会因为她的某句话而兴奋辗转。 疼痛感一浪盖过一浪,容虚镜不明白,为什么自己想着顾长门的时候,心脏会刀绞一样的疼痛,连想着这些信任自己的人,她也会感到灭顶的疼痛。 容砚青和容澈十分茫然和仓皇,来星尘神殿这么久,他们从来没见过容虚镜这么虚弱。 不只是身体上的,还有精神上。 容虚镜之所以是容虚镜,容虚镜之所以让人忍不住想要匍匐跪拜,就是因为她与生俱来的自信与骄傲。 如今她看着星空,想起故人,惊慌无助得像是初入江湖的稚气之辈。 有什么东西,在冥冥之中,是真的不一样了吧。 容澈也就是在这一刻,才忽然明白了顾长门为什么选择长眠。 他深爱容虚镜,这是一份至纯至净又至圣的情感。如果可以让她活得无拘无束,再不受天命摆布,多大的代价,顾长门都愿意付。 但容澈自己也没想到,从此刻开始的余后许多年,他也如此静默无言地守护着容虚镜。 不求回报,不求结果,只求容虚镜有血有肉又有情有义地活着。 大风起兮,愿为之披荆斩棘,守一方信土。 第212章 失望 “找我?”池照慕手里的剪刀险些没拿稳,“容砚青?” 她的话音刚落,容砚青便出现在了她的寝殿内。这回她的手是真的一抖,剪刀也应声而落。 “你……”池照慕噌地站了起来,隔着张桌子与他面面相觑。 “尊位想知会——”容砚青刚说出口,便停了下来。 池照慕一脸疑惑地看着他,她觉得这人很奇怪,火急火燎地闯了进来,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原本来找皇后娘娘,是因为尊位有事要嘱咐一声,”容砚青解释道,“但我忽然相到,这事儿不能这么告诉娘娘。” 池照慕拧着眉毛,一时半会儿她也想不到容虚镜要跟自己说些什么。 此前她误会了容虚镜,在她面前的种种表现,不可以说是不恶劣。 “开门见山,”容砚青说,“陛下要屠城的事情,皇后娘娘应该知道吧?” 池照慕心说我不但知道,还是我给拦下来的,不然那边城肯定早就血流成河了。 “知道。”她淡淡地点了点头。 “那皇后娘娘知道知道陛下是为了什么吗?”容砚青接着问。 “阿乜歆。”池照慕随口一说。 她这几天也没少想这个名字,算起来她与阿乜歆就只有几面之缘,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但她越是回忆,就越是能从这寥寥的记忆里,翻出她无比光彩夺目的惊鸿之面来。 当初遇见的时候,池照慕看着阿乜歆,那种大脑停止思考的感觉,经过了时间的打磨后,她这才慢慢回味过来。 原来这就是惊艳。 就连现在只是说起她的名字,池照慕心里也有种很难说明的情绪。 混着嫉妒,夹着羡慕,更多的是仰望。 “现在市井里流言四起,说陛下让人有些失望。”容砚青说,“尊位的意思是,皇后娘娘应该有办法可以解决。” “好啊。”池照慕随口答应了下来。 “此事关乎陛下的声誉,所以……”容砚青正打算把情况阐述一遍,再给池照慕分析利害缘由,没成想她随便就答应了,“什、什么?” “本宫说,好,”池照慕微笑着回答,“没问题。” 容砚青之前其实也没大注意过这个皇后,天下大事有史以来女人鲜有浓墨重彩的风姿留下,容砚青虽然眼界不窄,但也难免落俗,下意识地忽略了她。 或者说有意忽略她。 皇室的婚姻不得自由,所娶之人也都不过一副皮囊里套着权势与财富,容砚青以为,池照慕也是这样的。 但现在来看,池照慕与他想象中的很不一样。 “皇后娘娘打算如何解决?”容砚青越界地问道。 其实容虚镜本来就只让他知会池照慕,并没有让他过多探查。但很奇怪,容虚镜就是忽然心血来潮地问了出来。 “情字伤人,世人皆知。”池照慕笑了笑,“尊位让长老来找本宫,不就是做好了背负一切的准备了吗?” 池照慕看着容砚青微妙的神情,忽然轻笑了一声:“还是说长老知道尊位要怎么做,所以要劝本宫另外想办法解决?” “尊位的意思是,”容砚青在内心轻轻叹了口气,“将民之怒火往她身上迁。” “这哪里是本宫能左右的事情?”池照慕一愣,别说她不想,就是她想,她也没这个能力。 前些时候,容虚镜抽人生魂为她自己续命的传言她也有所耳闻。实际上连皇宫里都有不少这样猜,更何况宫墙外。 不过为了容虚镜,殴打诽谤者的人池照慕也见得不少,她自己宫里甚至还调停过一起。 两个小宫女为了容虚镜掐起来,要不是池照慕恰好路过,估计也是你死我活。 用指甲掐用牙齿咬那阵仗,池照慕自认,在战场上那也得是山穷水尽还不肯认命时才会采用的手段。 “尊位要我给皇后娘娘提个醒,”容砚青说,“娘娘不要忘了跪在重华山上,星尘神殿门口的所见所闻。” “什么所见所闻?”池照慕想也没想就问他,但刚说完,她就想起来了。 古逐月中箭那天,重华山上起了狂风,她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势不可挡催折一切的狂风。 然后就是星海。 不是神殿里的星海,而是四面八方,朝着星尘神殿汇聚而来的光点。有些光点还带着长长的残尾,它们像是响应着谁的召唤。 池照慕有些心虚地瞥了容砚青一眼,见他的神情,大概也并不知道容虚镜让她不要忘记什么。 这感觉实在是太过诡异,她明明没做什么亏心事,却心虚成这样。 很显然,容虚镜已经把传言的真相告诉池照慕了,别人不懂,她可忘不了。 就是她亲自爬上重华山,跪在神殿门口求容虚镜救古逐月的。 传言大概有一半是真的,容虚镜是真的抽了别人的生魂,但她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救古逐月。 想到这里,池照慕也明白了容虚镜为什么要让容砚青来找她。 似乎于情于理,也只有池照慕能出面了。 “尊位还说,”容砚青说,“皇后不必多想,一切因果都在尊位,与皇后无关。” “长老知道尊位她到底什么意思吗?”池照慕有些狐疑地问。 如果不是容砚青也知道发生过什么,那就真的是容虚镜将一切都算到了。 “尊位说皇后娘娘懂就够了。”容砚青目光沉稳,不卑不亢地说。 池照慕在心里嗤笑了自己一声,那可是容虚镜,算到了难道有什么奇怪吗? 没有。 “那麻烦长老也帮我带句话,”池照慕说,“这事儿不可能跟我没关系。” 容砚青看着池照慕脸上的笑容,总觉得很奇怪。就仿佛她在争谁的风吃谁的醋一样,可这种事情,有什么争的必要? 池照慕偏过头,坦然地迎接着容砚青有些迷惑的眼神。 “皇后其实……”容砚青终于说出自己心里真实的想法来,“这件事可以推到其他人头上去。” 池照慕心下了然,这个其他人,就是说阿乜歆。 古逐月要屠城,推给阿乜歆妖祸君主,他只是个拥有帝星命格的凡人,神要捉弄凡人,太简单不过了。 而深陷流言的容虚镜,也并没有做出这些事情来,她只是替真正的幕后者阿乜歆背了锅。 这样的说法,正好迎合了人们的猎奇心,又荒诞得恰到好处,足以说服绝大多数人。 赢得了这绝大多数,剩下的也就不是什么大事。 池照慕当然懂容砚青的言下之意,也明白了为什么他从闯进来开始,就有些支支吾吾。 原来也并不是所有修习星算之术的人,都像容虚镜这样毫无瑕疵啊。 “长老的私心,”池照慕点点头,“本宫会好好考虑的。” 容砚青看见屏风后有人的身形一动,看上去仿佛是个男人。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把想说的话说出来。古逐月对池照慕完全没有男女之情,不瞎的明白人大概都能看出来,池照慕要是有个人陪着,大概深宫里的日子也不会这么难熬。 更何况,容砚青也不觉得她像是那种会越界的人。 爱过苍鹰雄狮的女人,应该鲜少会回头,爱上身后的狐狸。 容砚青也没多停留,礼节性地行礼后就退了出去。 言恬也慢慢地从屏风后转了出来,立在了池照慕的面前:“皇后娘娘。” 池照慕坐了下来,捡起剪刀继续理自己花苞:“都说了不必躲藏,他早看见你了,本来没有什么蝇营狗苟的事情,你一藏反而像是有些什么。” “娘娘怎么打算?”言恬没有对池照慕的话做出回答,反而询问起她来。 “还能怎么打算,”池照慕低头剪花,“容虚镜既然想让自己成为众矢之的,那我也没得选。” “那刚刚观尘长老的话?”言恬试探着问。 “想说什么就说吧,”池照慕头也没抬,她知道言恬肯定有些什么话想说。 “北州和震州,不在永胤疆土之中,镜尊位大概是想一人揽下所有过失,”言恬说,“但这很不划算,将事情全都推到钦达天身上,不但可以平息风波,还能够使永胤子民同仇敌忾,日后征战,也更有士气。” “最重要的是,”池照慕接过话头,“我还可以给容虚镜卖个人情,我让她免受千夫所指还顺利解决了古逐月的难处。” 言恬没有回答,只是点了点头。 池照慕依旧是低着头的,但她听动静,大概知道言恬是承认了。 其实都推给阿乜歆真的很简单,而且效果几乎可以说是卓越并且立竿见影。 国家间你阴我一回我坑你一手的你来我往并不少见,池照慕也见得很多。 说白了现在就是古逐月要为了一个别的国家的女人,去屠自己国家的城池。 民愤就是这么来的。 最快捷最有效,并且成本又最小的,就是统统推给阿乜歆。 再怎么样,她也还有北州王于她同舟共济。 池照慕也不是傻的,这些她都能想到,她不确定容虚镜有没有考虑到这个,但可以肯定的是,就算她想到,她也还是会选择自己来背负责任。 容虚镜是这种人,池照慕感觉得到。 “言恬,你很精明。”池照慕的手停了下来,“但有些事情,真的不是你这样算的。” 言恬大概在脑海里模拟了千万遍,如果这样将责任推出去,民众会有怎样的反应。 只要池照慕答应,他就能在最短的时间里,选出反响最好的那个。 “可这是对娘娘最好的办法,”言恬有些着急,“既能够扬国母之危,解决问题又收容虚镜一个人情。” 言恬越想越划算。 “不是这样算的,”池照慕说,“你什么都算准了,可你没想过古逐月爱阿乜歆。” “爱之入骨。” 她原本以为,自己这辈子都很难面对这个现实,但当她真的说出来的时候,也不过如此。 只是说的时候,呼吸紧了些,喉咙发沉了些。她也不是完全没有勇气,去面对既定事实。 “你今日让一个人去用诋毁阿乜歆的办法,来挽回他的民心,”池照慕说,“除非你能永远不让他知道,否则他明日就会再屠十座成,把罪证坐得死死的,任你怎么救都救不回来。” “而且我去伤害阿乜歆,最终为她心疼的是我的心上人,我何必拿刀捅我自己。” 言恬愣住了。 “我大概是有病,一想到阿乜歆被千夫所指,眼前就只有古逐月的脸,”池照慕说,“他皱起眉想要做些什么,又暴虐地掀翻无数桌案。我比他还难受。” 池照慕放下了手里的剪刀,将花篮搁置在自己的膝头,阵阵花香传出来,染满了她的衣襟。 她捏起一朵来,放在了鼻翼下轻轻地嗅着。 “既然容虚镜都这么说了,”池照慕轻轻地说,“按着她的选择来吧。对谁都好。” 不过大概也只有她自己知道,此时此刻的对谁都好,她到底觉得是对谁好。 言恬垂下头:“一切都挺娘娘的。” “不用多说什么,”池照慕说,“你去找我舅舅,让他想办法散些消息出去。” “就说容虚镜一错再错,其下狂热信徒又失去理智滥杀无辜,古逐月是不想再酿成大祸,所以派人去边境驻守。” 言恬觉得这话真的不足以说服天下人,他立在一旁,努力在头脑中搜寻办法来完善说辞。 “不说镜尊位如何一错再错的话,”言恬说,“大概很难说服他们。” “不用多想,”池照慕说,“就这样就足够了,信的人自然会给自己编出许多理由来。” 更何况池照慕总觉得,容虚镜肯定还会做点什么。池照慕只需要这么引导就可以了,不需要说得多真切具体,天衣无缝。 “你说,”池照慕忽然摸着自己的下巴,一副思考的模样,“容虚镜有没有想到可以都往阿乜歆头上推?” “如果想到了,她也是因为古逐月不会轻易放任阿乜歆被污蔑而放弃的?” “这……不知道。”言恬老实回答 池照慕微笑着摇了摇头,将不切实际的猜想赶出了头颅。 容虚镜怎么可能是那种儿女情长的人呢,池照慕想。 第213章 天子之怒 永胤元年晚夏初秋,皇城里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情。 皇帝下令要在潜龙街午门处死一个人,这其实并不算什么大事。 但而今的时节,微妙得让人有些草木皆兵,所以就连这种稀松平常的事情,也引来了不少围观的人。 神武皇帝刚立国后不久,就秘密下令要去屠城,这件事就如同悬在寻常百姓头顶的一把巨剑。 李慎晚年的昏庸无道让人们既对新帝抱有极其高的期待,又有些害怕他走上那个位置,也免不了被乱花迷眼,失了初心。 等神武皇帝曾经下过屠城令的事情传开的时候,很多人这才发现,原来他们并不知道皇帝的初心到底是什么。 天下豪杰并起时,曾经有过不少地方政权和领导人,他们口中大约都会喊着不少企图笼络民心的口号。 比如什么同舟共济,比如什么惩奸除恶,再比如什么为天下万民谋生。 人们想到这些,才忽然记起来神武皇帝发家之时,类似这些笼络人心的话,竟然是半句都没说过。 容虚镜选择了他,天下所有人,就跟着他的旗帜了。 不入流的小道消息越传越开,古逐月屠城是因为要阻止容虚镜宣扬偏激的教义,人们最开始还有些不太相信,随着流言扩散,也逐渐有人重新审视起来。 容虚镜起前被怀疑抽练生魂以求长生的事情,半个字都没解释。 如果神武皇帝真是发现她的秘密,要规整星算的行为,似乎也并不是完全说不过去。 但当时人始终说得太少,人们只能自顾自猜测,于是传言说皇帝要亲自监斩这天,午门又挤满了人。 古逐月站在行刑台上,垂眼看着午门乌泱成片的人群。 上一次这里这么热闹,怕是要追溯回尉迟醒被处斩的那天了。而那一天发生了什么呢? 胡勒的质子被赐婚后又抗旨,两个国家的关系就此崩裂。靖和冉冉升起的将星选择了他的朋友,成为了叛国之辈。星算的掌门第一次公开露面,点出了帝星的宿主。念渡一的钦达天从天而降,一剑刺穿了未来乱臣贼子的心脏。 每一件事,都是能令后世观史之人哗然的大事。 这样一比,古逐月如今只是要在午门处死一个人,更是不值一提了。 “陛下……”余明遥发觉皇宫门口的神策军似乎是在阻拦什么人冲出来。 余明遥其实更希望自己没有看见,或者说没有认出来。 古逐月闻言瞥了过去,看见了神策军拦也不是,放也不是的皇后。 “我没有让你们拦她。”古逐月说。 余明遥看了一眼苏灵朗,而他似乎并不怎么在意余明遥为什么这幅神情。 “叫他们让开。”余明遥侧回头,低声对他身后的一个统领说道。 很快,阻拦池照慕的将士纷纷收了武器,沉默地立在皇宫门口。 挤在午门前看热闹的人们这才看到,想要冲出来的人,是皇后。 池照慕深吸了几口气,脱下了脚上不知道废了多少人力织的锦靴。她原本就没戴发冠出来,此时更是扯下了头上的所有珠钗,全都丢在了血迹斑斑的汉白玉地砖上。 “这……”余明遥有些慌,他一侧头,看见了古逐月阴沉的脸色,更是什么话都没法说出口了。 他实在是摸不准身边的皇帝,到底对他娶进宫的皇后,有几分情意。 苏灵朗的眉头也轻轻皱了起来,他见不得女人受委屈,但想来想去,其实这委屈也是她自己求来的。 “陛下,”苏灵朗低声说道,“她是皇后。” 古逐月没有任何回应,他只冷眼看着落魄的池照慕。 池照慕穿得朴素,此时披头散发更显得凄凉,她一路走向刑台,始终是抬着头,看着古逐月。 原本议论纷纷的人群都静了下来,万千人比肩引颈,看着堂堂皇后跪在了刑台上。 “将军!”言恬被神策军踩着小腿跪在刑台上,他挣扎着想要起身。 “将军!你快起来!”言恬的声音有些沙哑,嘶吼起来他脖子上的青筋都跳了出来。 从他执意要去后宫陪伴池照慕的那天开始,他早就想过了这样的结局,只是没想过这么快而已。 古逐月不在乎池照慕,言恬一直看在眼里的。 他以为至少要等十年二十年,古逐月终于肯看一眼他的枕边人时,才会想到自己这个卑微而恬不知耻爱慕他妻子的人。 但可笑的是,如今古逐月要杀他,都不是因为他爱池照慕。 到底为了什么,他们三个人,心知肚明。 “将军!你别这样!——”言恬身后的神策军一用力,他的小腿骨便传来了一阵剧痛。 这是他莫名就爱上的人,她从前那么光彩夺目,如今却在众人面前,如此狼狈地为了他而跪下。 言恬想,古逐月要是有心,就不会让爱他的人如此屈辱。 “古逐月!古逐月!”言恬在神策军的手底下挣扎着想要回头,“你别忘了是谁给你粮草!——” “别说了!”池照慕想要拉住言恬,“你说了!” “是谁给你军备!”言恬充耳不闻,只顾着奋力转身,质问古逐月,“是谁让你从一无所有的通缉犯走到了这个位置!” “我叫你别说了!”池照慕的吼声是从喉咙里发出来的。 言恬陡然失了力气,只能跪在刑台上,看着眼角发红的池照慕。 她原本还算得上不失体面,在言恬的一番质问后,她仿佛一下就被人抽去了灵魂,变成了行尸走肉。 言恬的每一句都是在质问古逐月,每一句,却又都是在质问池照慕。 对啊,他娶她就是为了这些,不是因为情爱,池照慕又怎么能期待着古逐月因为一场梦醒时的交谈,而对她有几分格外的好呢? 她与古逐月那一晚的交谈,说到底也什么都不是,既不证明古逐月对她有情,又不证明古逐月愿意接受她。 池照慕想起来自己因为那少得可怜的一点点交心而雀跃了许久,就觉得可笑至极。 古逐月不爱她,却又偏偏知道怎么让她痛。 “这么看,”池照慕看着言恬,“我也跟你差不多笨,我只想到了不能伤害他深爱的人,却没想过,伤了她,他也一样震怒。” 在一旁的神策军听不懂两个人在打什么哑谜,但言恬懂的。 池照慕本来以为她没得选,是因为她一旦用流言当做武器去伤害阿乜歆,古逐月一定会震怒。 所以她选择照着容虚镜说的来,只是没想到容虚镜被中伤,古逐月照样也如此在意。 言恬想,自己如果是上天入地无所不能就好了,他可以就此抹去池照慕的记忆,带上她回到岭南,再也不受这情爱之苦。 “将军……”言恬没想到,自己刚一张口,眼泪就淌了下来。 他不怕死,他只是心疼。 古逐月为了保护他爱的人,肆意践踏着池照慕碰到他面前去的那颗心,那颗言恬求也求不来的真心。 “陛下,”池照慕不再看他,而是转头直直面相古逐月跪着,然后弯下腰,一下一下地叩头,“此事与他无关。” 围观的人纷纷看向他们的皇帝,他不知什么时候站了起来,目光停留在皇后的身上。 看这个情形,大多数人下意识地往宫闱秘事上猜了过去。而言恬看着池照慕的眼神和他此时拼命的挣扎,也更是让人觉得自己的猜想多半是真的。 “陛下,”余明遥看着人群走向中越来越诡异的眼神,实在是看不下去了,“还是下去劝劝皇后吧?” 人们此时大多都煞有介事地对着刑台指指点点,眼神透露出来的知情程度,恐怕就知低于当事人。 但余明遥用膝盖想,也知道他们此时猜的事情,跟真相半点都搭不上关系。 古逐月没有回答,但却转身走下了行刑台。 池照慕瞥见古逐月走下来,便保持着叩头的姿势,停了下来。 古逐月在她跟前站停了,衣摆扫到了池照慕的手背:“我知道与他无关。” 池照慕身形一颤,这种袭击心脏的绝望感在不夜灭国那天,她也曾感受过。 那时她只觉得恨,如今却是无力。 “这么说,”池照慕撑着自己直起腰来,抬头看着古逐月,“陛下是有意而为之了。” 曾经逐鹿林相遇时,古逐月身上总有股身处泥淖中的倔强感,即使衣衫破旧,依然有股天成的少年之气。 如今池照慕再看他,已经什么都看不见了。 他把自己藏进了金玉的外壳里,将所有情绪和爱恨都藏得死死的,池照慕想要读懂什么,就只能等他自己流露出来。 就像上次,他从容虚镜那里回来之后那样。 “陛下,”池照慕无声地呼出一口长气来,“你这样做,又有什么意义呢?” “那你这么做,”古逐月反问她,“又有什么意义?” 古逐月反手抽出了身后神策军的长刀,一下对准了言恬的小腿肚插了下去。 冰冷的刀刃刺穿他的皮肉,钉进了刑台的木板中去,言恬痛得失声,脊梁骤然收缩了起来,额头上不断冒出冷汗来。 池照慕惊声叫了出来,她向前扑了一下,却被神策军给拉住了。 人群发出参差不齐的的声音,有的倒吸一口气,有的低声惊呼,甚至还有叫好。 余明遥顺着叫好声看了过去,不用想知道他们是以为自己猜中了这场戏的缘由。 “真是……”余明遥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他们什么才比较贴切。 古逐月挥了挥手,示意刑台上的神策军先退后。这都是他自己一手培养提拔的人,强大且忠心。 “早前关于诋毁阿乜歆的流言,最近诋毁容虚镜的流言,”古逐月说,“都跟你脱不开关系吧?” 古逐月冷冷地看着她:“上次你来我宫里,我还跟你说了那样些话,现在想来,我可真是蠢得可以。” 池照慕闭上了眼睛,嘴角扯出一副嘲讽的笑容来。他原来是这样想的,他原来是这样想的! “那你杀了我们吧。”池照慕仰起头,将修长的脖颈暴露在古逐月的眼底,“我跟他一起死。” “你?”古逐月发出一声极其轻的嗤笑,“我答应过他,不会让你死的。” 池照慕猛然睁开眼,有些震惊,又有些愤怒地看着古逐月。 然后古逐月便轻轻地扬了扬下巴,示意池照慕这人就是言恬:“他要我答应无论如何不杀你,我不会食言。” 池照慕脱力般地往后一坐,便开始笑了起来。她笑得凄厉,像是从炼狱中得救般落魄却又张扬。 “古逐月,”池照慕笑着笑着,视线却模糊了起来,“没想到我事到如今,竟然想的还是有男人在你面前这样说了,你竟都没有半分吃醋。” 池照慕抬手抹干了自己的眼泪,她绝不可能让它们掉下来。可是越遮掩,情绪就越是藏不住。 古逐月丝毫都不为所动,此时此刻,他只觉得池照慕无理取闹。 她已经登上皇后的位置了,却依旧还是要做出这种事情来。 古逐月见她哭得狼狈,便蹲了下来,撑着膝盖看她:“我且问你,你还怎么样,还有什么是我没给你的,让你非要去诋毁她?” 池照慕忽然冰冷的眼神让古逐月一怔,她看着古逐月的脸,抬手就是一耳光打了上去。 在舒震军队里呆的这些年,池照慕的手劲并不小,这一下打得古逐月整个人一偏,脸上也浮现出指印来。 “古逐月,”池照慕咬牙切齿地说,“你懂个屁!” 什么涵养,什么矜雅,池照慕此时此刻只想骂他。经过了这么些事情,池照慕看清了不少,比如古逐月其实什么都不在意,除了他心上的人。 江山和功业于他来说也不过是可以随意践踏的事情,为了保护他心爱的人,他可以下令屠城。 而她呢?古逐月以为是她背后操控的这些事情,就迫不及待地要杀了对她好的人,要让她也尝尝自己在意的人被伤害是什么感觉。 “你又懂什么?!”古逐月怒目圆睁,“懂如何散步流言!中伤无辜之人?!” 池照慕又是一耳光下去,打得她的左手发麻。 第214章 笑话 古逐月两边脸上各挨了一巴掌,周遭的人群里发出此起彼伏的惊呼声。 皇帝被皇后打了,还是接连两巴掌。 这巴掌不是打在余明遥和苏灵朗的脸上,却把两人都唬得一愣,等反应过来后,两个人又开始一同往下跑了过去。 皇城里的看客倒是看够了笑话,但这一巴掌可的的确确是能激怒古逐月的。 古逐月不负两人所望,果然反手握刀,横切向着言恬的脖颈。 池照慕早有预料,还没等古逐月碰到言恬,她便侧身拦在了言恬身前,引颈而跪。 古逐月的刀势生猛,池照慕一身功法又是极其具有岭南人敏捷灵活的特征,等他意识到池照慕要挡刀的时候,手里的刀已经收不住了。 刀身带起的风刮在池照慕的脸上,她闭上了双眼,等着剧痛后的长眠。 其实除了情爱这方面,池照慕算是个对什么都看得很开的人,比如贫富和生死。 她可以一无所有,甚至付出生命,但她受不了一腔热血错付。 错付和空付,在池照慕这里是不一样的,她宁愿自己的爱一直都没有任何的回应,也不想古逐月因为其他人而恨她。 这比死,还令她绝望。 “将军!”言恬不顾小腿上如注般涌出的血液和贴着骨骼的刀刃,他挣扎着想要站起来。 但他的双手被绳索捆在身后,一条腿又被古逐月一刀刺穿。剧烈的挣扎令他失去了平衡,脸颊贴地栽到了满是干涸血迹的刑台上。 言恬努力扭头看着池照慕,泪水混着他自己流淌的鲜血,将他贴着刑台的发丝打湿。 他聪明了一辈子,却想不明白此时的结果,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错的。 也许是从他去帮池照慕提亲的时候,又或者是更早,比如两个人相遇时。 可言恬怎么能说池照慕的爱是错的,她不过是喜欢一个人而已。 “将军!——”言恬的无力感和不知缘由的愤怒感一同爆发出来,可即便走到了这一步,他也只敢唤她一声将军。 池照慕意料中的疼痛在刀风戛然而止的时候并没有到来,她虽然闭着眼,但也能听见周遭人们的哗然。 衣料摩擦声音和肢体接触地面的声音不断响起,池照慕睁开眼,看见了半跪在她面前的一个背影。 来的人穿着一身玄衣,赤金绣线织成的花纹如云中游龙般停栖在她的外袍上,她一头银发柔软地垂在身后,落地的发梢被血染成了红色。 有人跪她,也有人不跪。容虚镜根本没有在意这些,她只握着刀,抬眼看着古逐月。 刀刃切开了她的手掌,血液顺着她的手腕滴答滴答地落在了刑台上。 “与她无关。”容虚镜说,“都是我的意思。” 余明遥跟苏灵朗跑过来时,正好听见了容虚镜的话,两个人站在刑台前,进也不是,退了不是。 围观的人隔得太远,根本听不见刑台上的人在说什么,但围观过尉迟醒被问斩的人,都知道来的人是谁。 就算没有见过,在容虚镜忽然凭空的出现,和她一身庄严冷然的气度下,也少有人还猜不出来她的身份。 人们纷纷低声议论着她怎么来了,她这又是在干什么。 “阿乜歆的事呢?”古逐月问。 “她叫百里星楼。”容虚镜淡然地纠正他。 古逐月额角的青筋跳了起来,他心里某个声音不断地在嘶吼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是你。 以及,为什么要让他们相遇。 “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古逐月咬住后槽牙,努力压抑着自己的暴怒。 “星算信徒群对念渡一起而攻之,是我教义偏激约束不力,”容虚镜说,“也是我托皇后要她告知天下人真相。” “你没错,百里星楼也没错。” “错的是我。” 古逐月在看清容虚镜后早就松开了刀柄,此时容虚镜也松了手,长刀掉落在刑台上,发出一声响动。 池照慕抽出钉住言恬小腿的长刀,将几近昏迷的言恬抱在怀里。等她的下巴贴在言恬的额头上时,池照慕才发现原来自己哭得这么真切,满脸都是泪水。 容虚镜站起来冷冷地看着古逐月:“这样对你们都好。” 古逐月头一次,看着她的眼睛如同坠落冰窟。从前她眼睛里的冷是淡然,如今她眼睛里的冷,更像是死寂。 她生来站在顶峰,那股超然绝尘之感,绝对不会是现在这样的颓然。 古逐月觉得自己很可笑,她杀了自己的父母,现在看着她这个样子,古逐月的心脏竟然一阵一阵地疼。 她依然强大,站在刑台上风姿绰约得如同谪仙临世,她不过只是情绪低落了一些,古逐月就上赶着去心疼她。 古逐月现在很想打些什么东西,木桩也好墙面也好,就一拳一拳地砸下去,直到自己手掌皮肉破绽,骨骼断裂。 无处宣泄的愤怒和不解让他的胸口剧烈地起伏,而容虚镜却一直都只平静地看着他。 “臣曾抽练凡人生魂,为聚一人之气,”容虚镜说,“又宣扬偏激教义,致使震州无辜百姓遭殃,陛下的决议,臣毫无怨言。” 古逐月有些疑惑,在他反应过来之前,人群反而先开始了躁动。他这才明白了过来,容虚镜刚刚的话,是对所有人说的。 “你疯了!”古逐月压低声音怒吼。 他就是再蠢,也会想到此时的容虚镜是故意将责任往自己身上揽。 人们的怨声已经开始沸腾,许多人互相查看起自己后脑的印记,也有人高声质问容虚镜让他们少活了多少年。 苏灵朗下令让神策军戒严了,将情绪越来越激动的群众拦在了远处。 忽然有一处起了纷争,坚信容虚镜的信徒与身边咒骂容虚镜的人打了起来。 打斗声和辱骂声仿佛是一声号角,让本就群情激动的人们彻底放开了手脚,揪住身边与自己意见不同的人厮打了起来。 古逐月转头望向乱糟糟的人群,以前他没有认真想过人们相信容虚镜到底能信到什么程度,如今看来,他终于算是有了点数。 余明遥看着被推搡着的苏灵朗,他早就黑了脸,但又没办法对着手无寸铁的普通百姓动手。 场面混乱且尴尬,古逐月扫了一眼还在忙着给言恬伤口止血的池照慕,目光最后落在了容虚镜的脸上:“这下尊位可满意了?” 掉落在地面上的长刀忽然抖动了起来,古逐月正要低头去看,那刀便像是活了过来一样,自己飞进了古逐月的手里。 古逐月还没反应过来,长刀就带着他刺向容虚镜。他猛然屈膝,将脚下的木板都踩得咯吱做响,几乎是费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勉强稳住了身形。 刀尖距离容虚镜的心口只有一寸,她负手而立,平静地看着古逐月。 要不是容虚镜隐隐约约咬了下后槽牙,古逐月手上带着他往前的力度又加大了几分,他差点就真以为不是容虚镜在控制他。 古逐月刚想开口质问她这又是要做什么,容虚镜的声音却在他大脑里响了起来。 “是我杀了你的父母。”容虚镜说,“容端瑶曾经苦苦哀求我,她不怕死,但求我放过你。” 古逐月看着容虚镜平静的神情,她没有张口,只是用一脉神识注入了古逐月的大脑里。 “结果你也看到了,我没有答应她,从一开始,我要的就是你的性命。” 古逐月感觉到自己手上的力度又加大了,他咬牙努力后拉。原本他是想叫容虚镜不要再说了,但目前来看,恐怕他一张口,这口气差了半分,长刀就会刺穿容虚镜的胸膛。 “你是要一统天下的人,为什么连自己的仇家都不敢杀!”容虚镜的声音陡然增大,像是雷霆般在古逐月的脑海里炸开。 “我...我原本...”古逐月也更加努力地拉住长刀,“就没有想过走到这个位置!是你说想要保护自己在意的人,就必须变强的!” 容虚镜有那么一瞬间有些愣怔,古逐月得了机会,便猛然一用力,将长刀抽离了半拳的距离。 他本来是想将刀丢弃的,但容虚镜回神得太快,古逐月根本就没有机会抽刀。 容虚镜向前走了半步,她的心口再次抵在了刀尖上。 “容虚镜!”古逐月在她又要再走一步时连忙大喊,“你敢再往前一步!我便记恨你永生永世!” 古逐月也没想到,这种姑娘家走投无路的说法,会从他的嘴里喊出来。 但他又能怎么办呢,站在他面前,一心向死的人是容虚镜。无论她做什么,古逐月都不可能拦得住她。 “恨我可以。”容虚镜说,“但只能恨这一世。” 古逐月此情此景,竟然被容虚镜一句话气得笑了出来。 人声鼎沸处忽然有符文结成,巨大的花纹像是一把巨伞,从众人头顶撑开。 重重披着黑袍的人影闪现在了人群头顶的阵法外,他们高举起手臂,仿佛求雨的苦难者。 所有人具是一愣,就连苏灵朗和余明遥也不例外。他们都纷纷抬起了头,看着散发着温和光亮的符文。 “她又要抽我们的魂魄了!” 不知是谁乍然惊呼了一声,瞬间寂静的人群又瞬间沸反了起来。人们互相推搡着,想要冲出神策军的包围。 神策军得到的军令就是不让这些人动乱,于是在此时便更不可能让他们冲出包围圈。 人群像是被雄狮驱赶进陷阱里的羊群,有些人抬头看着头顶的阵符,竟然呜呜地开始落泪。 “你要干什么?!”古逐月见那些黑衣的人影,一眼就认出了那是容家人。 他早就知道容虚镜将容家的人都召了回来,却没想到她又要布些什么阵法。 容虚镜是他母亲的老师,古逐月想她也不可能才十来岁。至于她是用什么办法青春永驻的,古逐月其实并不在乎。 他此生所在意的,真的不多。 “你还嫌自己活得不够长?!”古逐月慌不择言。 他想,就算要抽些生魂,也犯不着让他们亲眼目睹。胆小的人已经在这样的阵仗下跪了下来,胆大的还在推搡骂咧。 古逐月不敢下令让苏灵朗撤军,也没办法让容虚镜真的就地起阵抽人生魂。 “你就算要他们的魂魄,你也得回你的星尘神殿里去。”古逐月说,“他们看见了会怎么想?!” 池照慕抬起头,看着神色紧张的古逐月,她忽然就十分嘲讽地嗤笑了一声。 古逐月不明所以地看过去,却发现池照慕将言恬扶了起来,一步步朝着刑台下走去。 周遭的神策军见古逐月没有下令,便也没有阻拦皇后离开,整个刑台上只剩下了容虚镜。 古逐月发现,容虚镜的眼睛里,有几分他根本看不懂的神情。 似乎是有些悲伤,还有些自嘲。 古逐月一直用力与长刀上的诡异力量抗衡,他的大臂已经有些麻木,容虚镜却还是这么云淡风轻。 “要是他们说,”容虚镜开口问他,“阿乜歆抽人生魂为活,你会信吗?” “你在说什么?”古逐月十分不解,“她怎么会这些?” “古逐月,容端瑶要是知道,她生了个不敢手刃仇人的儿子,”容虚镜一字一字缓慢地说道,“她在九天之上。一定会不得安宁的。” 古逐月恍了神,等他手上的力度猛然增加的时候,他没能反应过来。 长刀刺穿了容虚镜的心脏,星光如同月下被惊起的萤火虫,从她的心口慢慢游移出来。 刀身上的力量骤然消失,古逐月终于敢松开刀。他向着容虚镜那边走过去了一步,却被容虚镜拦住了。 “别过来。”容虚镜抽刀扔在地上,连退了好几步。 她胸口的光点分化为无数光点,游到阵法中去,钻进了每个人的心口里。 不论是瑟缩还是强势的人们,此刻都统统低头疑惑地摸着自己的心脏。 “你的印迹不见了?!”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句出来,然后所有人便都反应了过来,他们的印迹不见了。 “本座光明磊落数百年,”容虚镜说,“唯有此事,一直有愧天地,有愧于星辰。” 第215章 千重雪 尉迟醒手里拿着的,是苏伯罕草原大会的锦旗。他刚从雪山上回来,铁力达就把旗帜交给了他。 两个手掌大的三角旗帜就是进入苏伯罕大会的通行凭证,尉迟醒拿着旗帜,陷入了思考和沉默中去。 他没有资格参与。 草原人并不忌讳兄弟间的较量,有些竞争,是种在草原人的天性的。历届的大君甚至于鼓励儿子们各凭本事得到草原人的信任,从而登上大君的位子。 但尉迟醒离开泊川的时候,走得并不是很光彩,在许多勇武的草原英雄心里,他是个学会了中原人狡猾奸诈伎俩的王子。 甚至还把这些不入流的招数,用在了自己的亲兄弟身上。 “是谁送来的?”尉迟醒问。 铁力达其实也不怎么清楚,这旗帜是绑在一条狼腿上,无意间被他看到的。 他若是没有凑巧经过,恐怕他也发现不了。 尉迟醒见他多半也是不知道,便挥了挥手,示意他离开。 “世子,”铁力达忽然说,“这如果是大君给你的,那岂不是要你回去继承草原王的位置?” 尉迟醒纠正了他不少次,让他不要叫自己世子,但铁力达这人一根筋直来直去,认准了就不松口,他也只好随他开心了。 “如果不是父亲送来的呢?”尉迟醒问。 “那如果是大王女送来的,”铁力达实话实说,“她要世子回去,要么是要跟世子正面争,要么就是她设好了陷阱准备把你杀了,赢得人心后登位。” 铁力达的话十分直来直去,但尉迟醒知道,他说的就是事实。 实话很少有好听的时候。 “你觉得哪一种可能比较大?”尉迟醒问。 铁力达还没来得及回答,陆麟臣便匆匆走了过来:“杀你的可能性比较大。” 在震州这些天,陆麟臣一直都穿着当地人最爱穿的素裹袍子,在系上一条五颜六色的腰带,戴串玛瑙杂松绿石的项链,俨然一副震州本地人的打扮。 但此时此刻,他又换上了铠甲。 自秦关北与古逐月一战后,陆麟臣好似就再也没有如此严阵以待过。 陆麟臣不主动说,尉迟醒也就没有提起过,如今他再次披上铠甲,倒真有几分一别经年的味道。 “赵阔给我来信说,风亦尘带着一支精锐的飞羽军取道罗刹境内进入了泊川,”陆麟臣说,“再过半月余就是苏伯罕大会,除了要对你不利,我实在想不到他去泊川还能做什么。” “勒朗泰是大王女的人。”陆麟臣提醒他。 “进去说。”尉迟醒沉思了一会儿,转身往古罕宫里走进去。 陆麟臣看了一眼仿佛事不关己的铁力达,转身跟了上去。然后他的肩膀忽然就被铁力达撞了一下,陆麟臣侧头,看着挤眉弄眼的铁力达。 “你跟着世子多久了?”铁力达两手握拳轻轻一碰,然后伸出两个大拇指来暧昧了弯了几下,“你两是不是这个?” 陆麟臣扫了一眼尉迟醒的背影,凑到铁力达的耳边低声煞有介事地说:“对,你不要告诉别人,对世子影响不好。” “明白明白!”铁力达猛点头,“那你也答应我一件事,叫世子帮我约百里姑娘吃个饭。” 陆麟臣一愣,然后就意识到铁力达见阿乜歆那时,多半在尉迟醒去云雾重楼之前。 “那我没办法了,”陆麟臣说,“现在只有阿乜歆在震州,她的胞姐百里姑娘去海外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原来是胞姐!”铁力达恍然大悟,“我那天偷偷看她,总觉得哪里不对,原来是这样。” “你好好干,”陆麟臣拍了拍铁力达的肩膀,郑重其事地对他说,“阿乜歆跟你家世子可是这个——” 陆麟臣也学着铁力达,双手握拳轻轻地一碰,两个大拇指对弯了几下。 “她看见你这样,”陆麟臣单眼一眨,“肯定会告诉她姐姐的,你还愁什么?” 铁力达恍然大悟:“对!” 然后他似乎又想到了了什么,“那他们两是这个,”铁力达又比了这个手势,“你跟世子岂不是……” “做人,要心胸开阔。”陆麟臣微微一笑。 铁力达再次醍醐灌顶,不由得为陆麟臣竖起大拇指。 “你们两还不进来?”尉迟醒已经走进宫殿里一次,见两人迟迟没来,又出来在门口张望。 “就来!”陆麟臣三步并作两步,跨上了台阶,搂着尉迟醒的脖子往里走。 也不知道为什么,尉迟醒感觉铁力达看他的眼神,似乎是充满了祝福? “风亦尘只听命于宁还卿,你觉得他被派去苏伯罕大会,究竟要做什么?”尉迟醒走进殿中,将陆麟臣的胳膊拿开了。 “杀你。”陆麟臣言简意赅。 “我是说,”尉迟醒说,“最终目的。” “你心里明白,何必问我。”陆麟臣说,“这是迟早的事情。” “你们在说什么?”铁力达一头雾水。 陆麟臣感到一丝欣慰,从前很多时候他跟尉迟醒说话的时候,他感觉自己就是个脑子没发育完全的野人,明明每个字都是汉字,说出来他偏偏就听不懂。 如今铁力达的模样,让陆麟臣终于有种扬眉吐气的感觉。 “他不愿意参与中原的纷争,但宁还卿需要有人能帮他,”陆麟臣说,“既然你家世子不行,他只能换个人。” 说着说着,陆麟臣轻笑了一声:“要说我以前怎么没发现,这宁还卿还真是有够不要脸的,他的条件我们都照做了,结果反手就来挑拨大王女。” 尉迟醒垂眼看着被他捏在手里的旗帜:“王姐她真这么信宁还卿吗。” 其实答案就摆在眼前,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问出来。 “给我讲讲苏伯罕大会吧。”尉迟醒对铁力达说。 铁力达没有陆麟臣的心思那么细腻,他没有察觉到尉迟醒转瞬即逝的悲凉之感,尉迟醒一问起,他便连忙答了话。 “苏伯罕大会其实就是每年一度草原各部组长汇报过往一年各项琐事的会议,”铁力达说,“兵粮不足便向大君要兵粮,库有盈存便缴纳到铁王都。” “除此之外,部族间的冲突也可以在大会上请求大君裁度。大君想要发起对外的战争,也是在苏伯罕大会上征求部族族长的意见,最终结果是同意的话,就会留下军队协助大君。” “这么说你们其实一年只打一次仗?”陆麟臣记得不是这样的。 早些年前靖和与草原之间的恩怨就没消停过,连年的战事其实让两国都有些吃力,所以才有了数十年后十来年前,尉迟醒进入皇城做质子的事情。 “靖和最早举兵来犯的时候,是帕拉格里和大君在位期间的春季,距离苏伯罕大会还有至少三个月,”铁力达说,“散落的部族还远在泊川南方过冬,所以才会被靖和的军队逼得节节败退。” “所以如果你是因为奇怪靖和跟胡勒每年不止打一次仗,所以问我这个问题,我觉得你可以自己想为什么。” “铁力达,”尉迟醒发觉铁力达忽然对陆麟臣有了敌意,便提醒他,“陆侯爷没有这个意思。” “我说真的,”陆麟臣忽然说道,“你们草原可能需要学学中原,人都打到家门口了,各部族还带着军队在南边过冬。” “你懂个屁!”铁力达忽然有点想骂人,“你这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泊川冬季本来就漫长,你们靖和开春了泊川的积雪都还能把你淹掉半个,谁愿意待在冷得要命的地方?” “我可没说让你们一直留在泊川,”陆麟臣说,“我的意思是,至少通通信件。” “你给我咽回去!”尉迟醒指着铁力达的嘴巴。 他只需要用膝盖想都知道,铁力达这个表情,又要说陆麟臣是个什么都不懂的中原人,没资格说草原的事情。 铁力达一句话卡在喉咙里,费了老半天劲才没有说出来。 陆麟臣双手环抱着,略有些得意地看着铁力达。 “陆侯爷的话没错的,”尉迟醒说,“草原如果一直只靠一个苏伯罕大会互相联系,迟早会被其他什么更加强大的国家轻易打散的。” 陆麟臣看着铁力达,嘚瑟地抖起了腿。 “只不过陆侯爷的想法不对而已,”尉迟醒又说,“草原深冬苦寒,没有人可以天南地北地送信件。” 这会轮到铁力达嘚瑟了,他也抖着腿瞪了回去。 “照你的说法,”尉迟醒说,“我王姐大概就是会在苏伯罕大会重提我三王兄的事情。” 铁力达点头:“大君不处置你,但还有更多与三王子关系匪浅的部族,大概他们都不会像巴帕图林这么好对付。” “陆侯爷,”尉迟醒看向了陆麟臣,“劳烦侯爷去帮我通知一声,叫上沐成朗和巴帕图林,是时候回草原了。” “世子,”铁力达说“军队要驻扎在铁王都外一百里,我父亲带领的狼骑哨兵会在大会期间巡视。” “还有这个……”铁力达的眼神移向了被尉迟醒挂在腰上的白狼尾,“恐怕也得交还给我父亲。” “这你就不懂了吧。”陆麟臣熟练地搂过铁力达的肩膀,将他拉到自己跟前说话,“这东西本来就是悄悄给他的,光明正大的交上去才不对。” 陆麟臣指了指尉迟醒身上的另一块兵符:“他要交北州铁骑的兵符才对。” “里面那么多真金人!”铁力达想也没想就反驳他,“怎么能带去苏伯罕大会?” “请我去,也没指明说我是草原的王子,还是北州的主人,”尉迟醒说,“有什么带什么。” “到时候你跟狼骑就在铁骑行军营的正中间,你们才是不能出面的。” 尉迟醒见铁力达还要反驳,就先开了口:“你别忘了你父亲把白狼尾给我,就是要你得到我的认同,然后成为狼骑的首领。” “是!世子!”铁力达不再争辩,“一切听从世子安排!” “什么时候出发?”尉迟醒问铁力达。 “要赶上大会,快则过两日出发,”铁力达说,“在慢,也要三日后就出发。” “我听说过这个,”陆麟臣见尉迟醒有些迟疑,便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去得太晚,军队只能驻扎得很远,若真有什么情况,你不希望再次孤立无援吧?” “迟早都是要走的。” 铁力达没想太多,只想着迟早他还要回来找百里星楼:“那有什么,想回来又可以回来。” 尉迟醒被铁力达给逗笑了,挥手示意他先离开:“去整理军队吧,告诉沐成朗,要挑靠得住的留驻震州。” 铁力达也没多说,转身便离开了。他打开殿门时,尉迟醒看见了他种在古罕宫里的那片杏林。 他有些迷怔地看着,直到铁力达走了很久,他才终于缓过神来。 “抱歉。”尉迟醒发现陆麟臣仿佛看了自己很久。 “这里的日子很舒坦,确实容易让人不想离开,”陆麟臣说,“远离了那么多是非,又有心上人在这里。” 陆麟臣用自己的肩膀撞了撞尉迟醒的肩膀:“可惜你不去惹是非,是非自然找上门来惹你。凡俗事了再回来,也不见得不行。” 尉迟醒笑了笑,他也不知道自己有多少未了的凡俗事,更不知道就算下一次有机会回来,看见的阿乜歆,还是百里星楼。 但无论是哪一个,他们这一生都已经错过了。 “你说你当初如果没娶沐怀时……”陆麟臣下意识地说了出来,说完后便后悔了,“诶诶诶,又嘴瓢了,你别往心里去。” “不娶她,”尉迟醒说,“现在草原的大君就是我王姐,跟神策军交战的就是草原的军队。” “宁还卿要利用草原夹击容虚镜,若这片土地从未生我养我,那我就可以坐视不理。” 但他生于草原,脉博中流动的血液都带着草原狂野勇武的风,他热切地爱着这片从未有机会好好拥抱的河山。 “我死了一个从小到大都没有好好相处过兄弟,”尉迟醒看着陆麟臣的眼睛,“若有机会,我想跟他一起长大。这机会我没有了,但很多草原人都有,麟臣,你明白吗。” 陆麟臣点点头:“我懂。” 第216章 苦也是甜 阿乜歆坐在苍古神树下,有些出神地摸着神树树干上干涸的血迹。 她记得这里并不是随便谁想,便就能攀登上来的。 “这是谁的血?”阿乜歆问。 山巅上回答她的只有徐徐的风,但她并不着急。 过了很久很久,一点光从神树的树冠上落了下来,飘进了她的眉心里。 阿乜歆在一片光亮之中,看见了容虚镜的身影。 她抱着将要死去的顾长门,神色依旧是那么冷。可阿乜歆看见,她哭了。 大概容虚镜自己都没能察觉到自己哭了。 念渡山上的冷,冷到足够在她眼泪刚流出来时,就将它冻成冰晶。但容虚镜的泪水却一滴一滴地打下来,落在了顾长门的脸上。 阿乜歆半信半疑地走了过去,蹲在他们身边,看着顾长门的脸。 “咦?”阿乜歆发现,那不是泪水,“天呐,你连流泪都是星尘。” 很快,她又发现顾长门的脸上其实有许多冰碴子,那才是容虚镜的眼泪。 “你在这里坐了多久啊……”阿乜歆明白了过来,容虚镜是一直在这里,眼泪流干了。 她这样的一个人,竟然在狼狈时也如此不可冒犯。 阿乜歆叹了口气然后耸了耸肩,这已经是过去的事情,她也无能为力。 更何况她现在面对容虚镜,情绪实在是有些复杂。说不上恨,但也绝对再也没有曾经那么亲密无间。 她记得皇城里那方小院中的容虚镜,也记得朔州同行时总有些若即若离的容虚镜。 像她们这样的人,身边可以称得上是友谊的,实在是少之又少。阿乜歆想,大概自己此时此刻这种悲伤感,也可能是因为失去了一位朋友吧。 如果是这样,她也就能理解为什么容虚镜抱着顾长门,像是失去了许多。 孤独的人拥有的东西本来就少,一样失去了,寻觅很多年都未必能够找到东西填上伤口。 她也不知道顾长门究竟与容虚镜有多亲密,但她想,即便只是认定他作为“朋友”,就已经算是很难得了。 阿乜歆的心里忽然有一个声音问她,如果是你呢?如果是尉迟醒死在你面前呢? “钦达天,”有声音轻轻地呼唤她,“钦达天。” 阿乜歆猛然回过神来,立刻警觉地转身看向身后。怙伦柯被她吓得脚步一停,紧接着就看见她陡然松了口气,放松了下来。 “你来做什么?”阿乜歆惊魂未定。 她刚刚也不知道自己怎么能想那么远,怎么看容虚镜和顾长门也不是她和尉迟醒这种关系。 “北州王在上山的路上。”怙伦柯说,“钦达天可要去接他?凭他自己恐怕攀不上来。” “怎么不早说!”阿乜歆一下就站了起来,从神树旁的悬崖上一跃而下。 怙伦柯看着一闪而过的洁白羽翼,过了很久很久才缓过神来。 最开始的时候跟着钦达天的时候,她也没少从这里跳过,漫长的陪伴让他习惯了这样惊心动魄的场面。 甚至还能感知出来一点绝壁上生出繁花的美感来。 这是他的钦达天,是世上所有人的钦达天。 尉迟醒也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他一边走一边出神地想事情。但越是想,便越是没办法集中精神。 古逐月曾经背着他走过攀登念渡的路,那时他也是穷途末路,上山的路是如此艰难,他还背着自己。 尉迟醒每次走到高度超过他胸口的山石时,就忍不住想古逐月是如何带着一个失去知觉的人走上去的。 想到最后,尉迟醒只觉得自己的胸腔生疼。 这是攀登念渡的路啊,世上最陡峭、最寒冷、最无望的路啊。 有人落在了他的身后,尉迟醒不需要回头就知道是阿乜歆。 “你在看什么?”阿乜歆凑到他身边,看着他面前的石头,“你爬不上去吗?” 阿乜歆伸出手,摊在他的面前:“需要我帮忙吗?” “乐意之至。”尉迟醒笑了笑,然后搭上了她的手掌。 两个人在雪山上一跃而起,飞去了层云重叠的天空,隔着云海,浮乱的人事都被隔绝在了脚下。 “尉迟醒。” “阿乜歆。” 两个人几乎是同一时间开口。 “你先说吧。” “你先说吧。” 又是一次默契十足的对话。 尉迟醒和阿乜歆相视一笑:“你说吧。” “你会死吗?”阿乜歆问。 “你这是什么问题。”尉迟醒被她逗笑了,“人都是会死的。” “可你们不是能够修道吗?”阿乜歆说,“你也去吧,我不想你死。” 尉迟醒见她的神情十分认真,也收拾了脸上的笑容:“怎么了,你看见什么事了?” 阿乜歆松开了手,尉迟醒就这样在云海上漂浮了起来,像是潜入水地一般。 “我看见顾长门死了,容虚镜把他带到了神树下面。”阿乜歆说,“她哭了。” “她哭了?”尉迟醒的脑子里没能想象出来这个画面。 在他有限的认知里,容虚镜是冰冷庄严的,他宁可相信佛陀震怒,也不信容虚镜潸然流泪。 这不是属于她的情绪。 “你不信?”阿乜歆发觉了他的心思。 尉迟醒摇了摇头:“不太能想到,但你这么说,应该就是真的。” “她抱着顾长门,像是哭了很久,眼泪都已经流干了,”阿乜歆说,“她都这样,如果你死了,我该怎么办。” 尉迟醒也不知道该怎么告诉她,到那时候,你很有可能已经不记得我了。 他没办法说出来,而且就算说出来,阿乜歆要么生气,要么追问你怎么这么肯定。再接着问下去,恐怕又要问出百里星楼的事情来。 “人都会死的,”尉迟醒只好说,“你没有发现吗,我跟我们初见的时候,已经很不一样了。” 阿乜歆伸出手指轻轻地触碰尉迟醒的鼻梁,然后滑到他的嘴唇,滑到他的下巴。 岁月让他变得更成熟,他脸上的线条也随之更加硬朗有力,他从翩翩少年,已经变成了有担当有责任的男人。 “还是这么好看。”阿乜歆说。 她抬眼狡黠地看了一眼尉迟醒,眼神与南行宫里被月光铺满的那晚如出一辙,他们都变了,只有阿乜歆还站在岁月深处,纹丝不动。 “你以前会脸红的。”阿乜歆说。 尉迟醒将脸侧了过去,给阿乜歆看他红透的耳根:“其实现在也会,只不过可以稍微控制一下了。” 他其实很想告诉阿乜歆,当她的指甲落在他的鼻梁上时,他就已经像个城破时丢盔弃甲的逃兵了。 “你刚刚想说什么?”阿乜歆收回手问他。 尉迟醒垂眼思考了片刻,最终还是轻轻摇头指了指自己的耳朵:“我忘了,被你这么一来,忘了。” 他怎么可能问阿乜歆,古逐月当初是怎么样带我上雪山的。 尉迟醒只走了不到一个时辰,胸腔里就已经像被压碎了一样疼,这一路的艰难他不动脑子都能想到。 更何况那时,古逐月面对的,是百里星楼。 “原来还怪我了?”阿乜歆轻轻拍了一下他的手。 尉迟醒回给她一个温柔而无奈的笑容:“不怪你怪谁?” 阿乜歆看着尉迟醒的眼睛,她一直没有告诉他,他的眼睛清澈而深情,比远在湛州的雪山天池还要容易让人失魂一些。 她喜欢尉迟醒。 这个想法在她再次醒来以后,迅速在她的心里生长。她来不及思考为何她忽然就懂得了这叫喜欢,也来不及思考这种子是何时埋下的。 她只知道,她是为了尉迟醒,而冲破那重重黑暗,重新睁眼看到人世的。 “尉迟醒我——”阿乜歆说。 “我要回草原了。”尉迟醒似乎是无意地一样,打断了阿乜歆的话。 她满腔疑惑地看着他,想要从他严丝合缝的脸上找到一些他克制掩饰的证据。 但尉迟醒没有给她任何机会。 “我要回草原去了,”尉迟醒说,“有人给我送来了草原苏伯罕大会的旗帜,我得回去。” 阿乜歆知道他一直爱着那片自由而广阔的土地,不论是困在皇城里的时候,还是身在震州的这些天。 他生来就是属于那片土地的,哪怕他已经离开了十七年。 “对不起。”阿乜歆说,“我一直想留下你,却忘了你也有你的家乡。” “你说什么?”尉迟醒一怔,他要是没听错,她说她想要留下他。 心里清楚,和真的听人亲口说出来,其实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概念。 乱世令人如履薄冰般生存,诡谲的局势让太多人习惯将心意藏在最深最深的角落里。 她却告诉尉迟醒,我想你留下。 “带我去看看神树吧。”尉迟醒说。 阿乜歆曾经告诉他的事情,他从没有忘记过。 “啊?”阿乜歆被尉迟醒没头没尾的说话方式搞得十分不知所措,但很快,她放弃了多想,“好吧,走吧。” 阿乜歆抓住了尉迟醒的手腕,拉着他从云霄上扎下去,稳稳地落在了念渡山巅。 尉迟醒没有来过这里,或者说他可能来过,但那时候一定是昏迷状态。 在世间的最高处,生长着一株遮天蔽日的神树,神树里藏着凡人避之不及又苦苦无法忘却的爱恨情仇。 他站在树下,仰起头看着这棵在各种传闻中不断出现的神树。 它像是正值秋季一般,树冠上的每一片树叶都是金黄的,偶尔又阳光照过来,倒真有些像是熠熠生辉的金子。 尉迟醒蹲了下来,手掌贴在神树下的冰面上,仔细地感受着它。一股热意被冰冷裹挟着,撞向他的手掌。 “下面很热。”尉迟醒说。 阿乜歆也蹲了下来,手掌并着他的手掌贴在地面上。可惜的是,她什么都没能感受到。 “没感觉到。”阿乜歆说。 “离开云雾重楼之前,周大师曾经与我谈过,”尉迟醒说,“他说容虚镜与他讲过,是神树自己在引地心熔岩灼烧它的树根。” “什么?!”阿乜歆头一次听说这个说法。 “以前有出现过这种情况吗?”尉迟醒问。 阿乜歆皱眉沉思了起来,念渡一有记录神树的志闻,里面提到过神树为数不多的几次枯萎,但没有哪一次,像这次这样严重。 “好像有一次十分严重的。”阿乜歆说,“一千多年前的事情了,据说是我回来它就好了。” 尉迟醒看着阿乜歆的神情,他没有告诉阿乜歆,周海深还说,神树是承受不住人世悲苦才会引火自焚。 若真是阿乜歆说的这样,恐怕一千多年前,她是选择放弃了什么珍贵的东西,才让神树停止了这样极端的行为。 “阿乜歆,我问你,”尉迟醒说,“你只要知道,就必须全部告诉我。” 阿乜歆有些奇怪地看着他:“我什么时候瞒过你?只有你憋着事情不告诉我。” “你多久会沉睡一次?”尉迟醒问。 阿乜歆愣住了,她不知道,她真的不知道。 她只知道她有意识的那天开始,她就已经长到这么大了。她什么都不需要学,什么都不需要做。 尽管她是念渡一的钦达天,但其实也没什么事需要她做,她可以尽情跑下山,去玩自己想玩的,去吃自己想吃的。 这样过完她的一生,其实真的很自由很快乐。 “我、我不知道。”阿乜歆摇头,“我记忆里第一次睁开眼,我就已经是这个样子了。” “有没有可能,”尉迟醒斟酌着自己的用词,“我是说可能,你每一次沉睡,都是把你快乐的记忆给了神树?” “为什么?!”阿乜歆有些理解不了,“它为什么要拿走我的回忆?” 神树忽然抖了抖,落下了几片树叶来。那树叶在空中便慢慢化作了粉尘,被扬在了风里。 “因为痛。”尉迟醒说,“它承载着世上所有悲伤痛苦的回忆。你如果真是往事孕育的灵魂,那就是它需要你快乐地过一生一世,然后……” 然后拿走你的回忆,去治疗它的病痛。让它在将死之际,重新活过来。 “那我如果毁了它呢?”阿乜歆问。 她不想把自己的回忆交出去,她不想忘记尉迟醒。她恨不能每天回忆一边她和尉迟醒在一起的点点滴滴。 甜也是甜,苦也是甜。 这是他们的回忆。 第217章 我不会离开你 念渡腹地尉迟醒来过一次,当时他身边站着的人叫做百里星楼。 容虚镜闯了进来,阵仗一度让尉迟醒觉得他们会打起来。 阿乜歆放下了尉迟醒,自顾自地走到了神像跟前。她抬起头去看神像隐藏在黑暗中的半边脸,记忆中有前段不断闪回。 她被困在一片混沌之中,周围什么也没有,但她身体里很多东西都在往外流逝。 这让她一度觉得自己快要死了。 而当她靠近神像时,这种感觉更加强烈了起来。 “阿乜歆!”尉迟醒忽然赶来,温柔有力的手掌抓住了她的右手。 阿乜歆低下头,看着自己与他交握手:“尉迟醒,我来过这里。我以前,就被困在这里的。” “什么?”尉迟醒也不好说自己是没反应过来,还是太过于震惊。总之阿乜歆这么一说,他就愕然了。 “你看这里,”阿乜歆伸出左手,抚摸神像的动作像是抚摸爱人的脸庞,“我也许就是从这里逃脱的。” 一条不易被察觉的裂缝躺在她的手掌下,尉迟醒仔细看时,才发现这裂痕将神像的脸剖成了两半。 这神像原本就不太和善,如今添道裂痕,更加让人觉得它凶恶。 “你知道这下面是什么吗?”尉迟醒问。 “天罚之刃。”阿乜歆说,“藏在黄泉荒火的最深处。” 尉迟醒一时间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了,他原本是想事情解决后,就好好过过接下来相处的日子。 经历了这些事情,他越发觉得当下可贵。 但天意弄人,似乎并不给他好好珍惜的机会。有事情该来的总还是会来,任由他怎么躲,都躲不过。 “阿乜歆,”尉迟醒轻轻问她,“你知道百里星楼吗?” 阿乜歆当然知道,她与百里星楼相逢过许多次,每一次百里星楼都高不可攀得像是天上的星辰。 在朔州时,阿乜歆拿回云中剑时百里星楼也在她的身边,还一直说着她听不太懂的事情。 她曾经猜测过自己与百里星楼定然有这千丝万缕的联系,但她没有深想下去,因为想不通的事情,就不值得她多费时间。 “知道。”阿乜歆说,“我见过她,不过好像都是在幻象里。” “那你知道北堂鸿笙吗?”尉迟醒又问。 阿乜歆沉思了很久很久,这个名字对于她来说太过于熟悉,她记不起来,但又无法完全忘却。就好像这是重在她灵魂深处的一个名字,只是从未有人提起过而已。 尉迟醒看着阿乜歆似乎是有些痛楚的神情,他心里某个声音告诉他,就到这里吧,就这样也很好。 人都要自私的,不是吗?尉迟醒尝试着说服自己,不要告诉百里星楼任何与前尘往事有关的字眼。 她的一生其实也苦不自知,尉迟醒想,自己该为她自私一些才是。 百里星楼就是在这里,抽走了容虚镜身上的黑气。那团黑气里的愤怒嫉妒悲痛和不甘,让强大如百里星楼,也失去了知觉。 她倒下去的那一瞬间,尉迟醒接住了她。他从没想过原来女人的身躯这么轻盈柔软,像是一片从天空中飘落下来的雪花一样。 尉迟醒抱着百里星楼,看着她在昏迷之中,逐渐展开了紧锁的眉头。 那是一个人的爱恨情仇,就已经让她苦不堪言。神树承受着的是古往今来千千万万生灵无法忘却的回忆。 若神树就此自焚而死,弥天的黑暗情绪将从雪山之巅喷发而出,像山洪般崩腾着涌向世间众人。 他有些无法想象,千百代的恨啊爱啊的,将世人尽数淹没后,人间将是怎么样的存在。 可为什么,就要牺牲他最爱的女孩子呢? 尉迟醒喜欢阿乜歆,他可以不和她在一起,可以远离她的生活,可以做她万千信徒中的一个。 却无法接受,阿乜歆作为神树求生的解药,葬送她一世的欢愉,做在世间昙花一现的浮沫。 她也是,自由而骄傲的神啊。 “我好像知道,”阿乜歆终于回答他,“但我真的想不起来,也许我应该知道。” 尉迟醒朝着阿乜歆,缓缓伸出了手,然后落在她的发顶,轻轻地抚摸着她的长发。 一线天所透的阳光并不多,却恰好照在了两个人的身上。阿乜歆像小猫般抬起了头,露出了精致流畅的下颔线条。 温暖柔和的阳光照下来,将两个人周身的黑暗驱散。 多年以后,文敬大君总是会在午后懒散的阳光里想起这一段不为人知的事情来。 他想,若事情终有因果的话,他日后坐享一切却依然孤独的因,就是从这里种下的。 他的女孩满心满意想要留在他身边,或者让他留下来。而他却在天下大义和无尽轮回前犹豫不决。 而犹豫之后,他依然选择了让她去牺牲。 文敬大君在苏伯罕大会上的勇猛,和带兵抗击勾结中原军队的叛军时的运筹帷幄,被草原上的英雄传唱了很多年。 可只有他自己会时不时觉得,他太弱了,弱到想要保护的东西,一样都没能护住。 他的亲人,他的朋友,他的所爱之人,都在他的选择后永远离开了他。 头顶的天神大抵是真的一直注视着人世的,因为他做错了,就受到了相应的惩罚。 但他想不明白,自己也有问心无愧的时候,为何天神不肯给他机会,让他再与他深爱的人,多享片刻温存。 阿乜歆越是深想,就越是疲倦,我撑着膝盖站了一会儿,终于还是坐了下来。 她抱着膝盖坐在台阶上,只留下尉迟醒的手停留在半空中。 “不想了,好累。”阿乜歆说。 尉迟醒收回手,也坐了下来。他知道,只要他说了出来,两个人这样相处的机会,便十分渺茫了。 “百里星楼在我这里刺了一剑。”尉迟醒指着自己的心脏。 他看见阿乜歆猛然转了过来,惊讶地看着他的手指所指:“你别激动,我这不是好好的吗。我之前没有告诉你,是怕你多想,所以关于她,我只字未提。” “在这里的一剑,我想如果你知道了,”尉迟醒说,“一定不会轻易释怀的。” “那你现在为何又要告诉我?”阿乜歆问。 尉迟醒平静而温柔地看着她:“因为选择权本来就该在你的手里,我不告诉你,是我的错。” 所有的碎片拼凑在一起,尉迟醒大概知道了百里星楼和阿乜歆的关系了。 这具身体里住着的,其实本就是百里星楼。 她要用自己一世一世,去经历欢乐的灵魂,去献祭给这棵承受着世间悲苦的神树。 当百里星楼沉睡时,就有另一个人苏醒过来,这一世叫做阿乜歆。 她代替百里星楼去过着无忧无虑的人生,时机一到,百里星楼就会醒来,然后将这一世的所有欢愉都献祭给神树。 他们身后这巨大的神像,镇压着神树下的悲恸,也锁着千百个阿乜歆们。 这一世的尉迟醒,爱上了阿乜歆,可阿乜歆,本就是百里星楼。 她抽离了自己感知情爱和快乐的部分,让它作为一个完整的灵魂生活。是百里星楼,给了阿乜歆生命。 尉迟醒不知道哪里出了错,让肩负责任的百里星楼再次消失,只留下对一切了解甚少的阿乜歆来面对即将枯死的神树。 神树关不住这些黑暗的情绪,人世间即使开满繁花,也会是一片死气沉沉。 无论是他痛恨的,像是樊笼一般的皇城,还是他向往了数十年,从未忘怀过的草原。 尉迟醒这才发现,现在已经不是他选不选的问题了,而是命数已经将所有人,拍打进了洪流之中,谁都没办法圆满。 “你现在的样子,”阿乜歆看着尉迟醒的脸,“看着可真像是老了的怙伦柯。” 通透,明了,却又总有悲伤萦绕着。 尉迟醒向着阿乜歆伸出了手,看上去就像是邀请她握手一样:“关于我,关于百里星楼,关于北堂鸿笙,关于你。只要你想知道。” 阿乜歆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感觉,好像尉迟醒现在正站在一个路口,他明明是在微笑,阿乜歆却看到了离别。 从前他看尉迟醒笑,无论何时何地都仿佛再对她说,你回来了。 这让阿乜歆相信,未来还有很长很长的时间可以相处。 而这一次,他的笑容,和他欲盖弥彰的伤痛,都在告诉阿乜歆,嘿,我们要说再见了。 “我不——”阿乜歆摇着头后退,“我不想知道,神树要死就死,谁也拦不住它自杀的。” 尉迟醒的手垂了下来,放在了他的膝盖上,他低下头无奈地摇头笑了笑:“对我来说这么慢的选择,你竟然毫不犹豫。” “我不想和你分开,”阿乜歆说,“我好不容易,好不容易从那片什么也看不见的地方冲了出来,我不怕黑,可我只要一想到——” 只要一想到你孤独地穿过人海,在浮世中了无牵挂地生活,我的心脏,就难受得像是被搅碎了一样。 “好。”尉迟醒站了起来,“我们回去吧,我说了,让你来选。” 阿乜歆站了起来,她一直低着头,尉迟醒也看不见她的神情。 “阿乜歆?”尉迟醒见她久久没有动作,便试探着喊她的名字。 她没有任何反应,尉迟醒便走上前一步,想要触碰她的肩膀。 阿乜歆忽然踮起脚来,勾住了尉迟醒的脖子,收紧了双臂将他紧紧地搂住。她把头埋在尉迟醒的肩窝处,用力地圈着他的脖子。 尉迟醒被她一下拉得往前踉跄了一步,然后便站稳了微微弯腰,方便她拥抱。 “阿乜歆?”尉迟醒慢慢地将手掌放在了他的后背上,“我们回去吧。” 阿乜歆抱着她,脑袋用力地点了几下。 尉迟醒见过很多模样的阿乜歆,有娇纵的蛮横的,还有没心没肺傻笑的和气焰嚣张的,总之各种各样。 但他从没见过阿乜歆,像是一直害怕被抛弃的小狸猫一样。 有那么片刻,他想,去你的天下,去你的苍生。他和阿乜歆不也是天下苍生中的一个,为何就不能像普通人一样为自己而活。 羽翼展开,阿乜歆带着尉迟醒冲上了云霄,她一言不发地飞翔着。 直到落在了古罕宫的门口,阿乜歆都还是没说一句话。 “我……”尉迟醒指了指里面,“我先进去了,我得去看看他们布防的安……” “尉迟醒。”阿乜歆忽然打断了他。 尉迟醒往里走的脚步停了下来,他站定了看着阿乜歆:“你说。” “你说的,选择权在我对吗?”阿乜歆问。 尉迟醒点头:“当然,只要你不想,我绝不会提起。” “为什么?”阿乜歆说,“你明明不是这样的人,只要你有办法,你绝对不会这么说的。” “我要是永远不肯面对,你要怎么办?” 尉迟醒真的做出一副努力思考的样子,他想了一会儿后故作顽劣地说:“那没办法,反正我只有一百年可以活,剩下的问题,只能留给后世的人来解决了。” “如果实在不幸,神树真的在我们这一代倒了,那也不过就是日子难过些或者少活些日子而已。” “你明明……”阿乜歆想反驳他。 “没有明明。”尉迟醒说,“阿乜歆,我也需要努力很久才能选明知是错的选择,你要是再问,我真的会后悔的。” 尉迟醒自认不算是大德大义之辈,但他也绝非自私自利至极。明知天下人皆会被神树里的黑暗情绪所淹没,明知只需要一个人就能阻止…… 太多的明知,让他的选择太过于不坚定。 阿乜歆忽然走上前,握住了尉迟醒的手,她仰起头看着尉迟醒的眼睛。 “你的眼睛好看,你的鼻子好看,”阿乜歆说,“你的嘴唇也好看,你的一切都很好看。” “我不会离开你的。” 周遭来来往往的人群与他们擦肩而过,浮生百态令受过苦难的人也难以放弃热爱人世。 尉迟醒本可以,却始终没有抽回他的手,他看见阿乜歆闭上了双眼。 他仿佛看见自己唯一有光的窗户,正在慢慢关闭。 人一生,当真是遗憾多过圆满。 第218章 回头 “世子呢?”铁力达一边走,一边擦着脖子上的狼牙项链。 那是从一头陪着他长大的母狼的尸体上取下来的。 铁王都后有条叫做纳阿斯塔的河流,有史以来所有北方部族的叛乱都被拦在了纳阿斯塔以北,这头母狼就是死在了镇压北部叛乱的战役里。 那时候铁力达哭了很久,但耶育泌告诉他,你要是再不站起来,拿起刀练习挥舞,练习劈斩,未来你只会失去更多。 于是十五岁的铁力达只好擦干了眼泪,拔下狼牙戴在胸前。然后将它埋葬,然后训化新的野狼,陪他作战。 陆麟臣从行军车上跳了下来,拉车的马匹被装满铠甲的车辆,拉得后退了小半步。 “我怎么知道。”陆麟臣落地后便说,“我也有两天没见他了。你去跟沐成朗说一声,他是真金人,于情于理都不该……诶,尉迟醒!” 陆麟臣正说着没见过他,尉迟醒便从古罕宫里走了出来。 震州都护府从设立那天开始,震州就再也没有出现过因为外来人而起暴乱的事情。 曾经因为尉迟醒带着军队驻扎震州而上山叩问钦达天的民众们,似乎也渐渐接受了这群武夫的存在。 高大健硕的男人们在闲来无事时,甚至还会褪下战甲,穿上当地的服饰,和他们一起劳作或者打盹。 震州人原本因为外来者惴惴不安的心情,也逐渐被他们抛诸脑后。平淡生活中有一抹明亮新鲜的色彩,其实也真不算是坏事。 但就在他们快要习惯的时候,他们又要走了。 北州的铁骑在未经过他们允许时就进入了震州,又在未经他们知晓时,就要离开震州。 清晨有醒得早的苦修者,发现了古罕宫门口集结着轻装的骑兵,就算看不懂行军打仗的装备,也知道他们这样,是又要赶远路了。 很多人被摇醒,在睡眼惺忪的情况下被拉到了古罕宫门口,还没来得及擦脸就清醒了过来。 北州铁骑要走,与他们相处一月有余,就要走了。 于是很多人便匆匆赶回家,把家里的乳酪地瓜干等等装上,又匆匆往古罕宫门口跑。 他们在泱泱的队伍里寻找着和自己短暂相处的客人们,要把手里的东西,当做礼物送出去。 那些穿着当地服饰短了一截的高大男人们,穿上了军装站在队伍里,其实并不是那么好寻找。 所以整个古罕宫面前,到处都是呼喊着名字的震州人。 尉迟醒刚走出来,就见着古罕宫比赶集还要热闹:“这是在做什么?” “等你。”陆麟臣说。 尉迟醒看见军队里有很多接过东西的将士,他们有些人脸红了,还有些人湿了眼眶,还有陷入了怔愣的。 “你们就是这样管军队的?”尉迟醒问。 “没有办法嘛,”陆麟臣耸肩,仿佛很是无奈一样,“最开始的时候是个九十来岁的修行者,他见耶律穆仁要走,就非要给他塞一堆东西,人家九十多岁了,还非说耶律穆仁是他早夭儿子的转世,我怎么拦得住?” 尉迟醒知道这回事,耶律穆仁不当值的时候会在古罕宫门口晒太阳,他就是在这个时候,被一个修行者看见了的。 谁也不好说老修行者到底是糊涂了,还是确有其事,但所有人都顺着他,任由他把耶律穆仁当做他儿子的转世。 毕竟耶律穆仁从记事起就不知道父母是谁,老修行者对他很好,也真的很像他的父亲。 “算了吧,”陆麟臣轻轻地撞了一下尉迟醒的肩膀,“人又有多少个九十年可以活呢。” 陆麟臣自问没有用多大的力气,平时他也没少跟尉迟醒撞肩。但他一碰尉迟醒,他就打了个踉跄,吓得陆麟臣连忙拉住了他。 “诶你没事吧?”陆麟臣心下一惊,隔着层层衣料和铁质的护腕,一股寒气从尉迟醒的身上冲了出来。 “世子这是多久没睡觉了?”铁力达见尉迟醒眼底有些青黑,看样子多半是很久没睡了。 他这么一说,陆麟臣才发现尉迟醒真是一副没睡醒的样子:“你干嘛去了?” 陆麟臣心里有一万个疑惑,他本来以为尉迟醒这几天都会跟阿乜歆腻歪在一起,所以才没有去找他的。 “就在古罕宫,哪里都没去,”尉迟醒拂开他的手掌往军队里走过去,“想事情而已,没事。” “阿乜歆姑娘呢?”铁力达问,“她怎么没来……啊!——你踩我做什么?!” 陆麟臣一脚踩在铁力达的脚掌上,压低了声音说话:“你从哪里学会的哪壶不开提哪壶?” “我怎么了?”铁力达挠头。 尉迟醒从军队中穿行而过,将士们看他过来时,本有些遮遮掩掩,见他没有说什么,便也都放开了。 人们或不舍地告别,过期待地约来日再会,还有红了耳根的临别表白。 尉迟醒沉默着从中穿过,走到了军队最前方,找到了自己的马匹。 替他牵着马的将士有些心不在焉,尉迟醒顺着他时不时偷看一眼的方向看了过去,一个朝着这边羞涩张望的少女落入了他的眼里。 尉迟醒从他接过缰绳:“去吧。” 将士连连点头,一边道谢一边飞奔而去。 “诶,”陆麟臣不知道什么时候靠在了他的马匹身上,“你要不要跟我说说反到底怎么了?” “没怎么。”尉迟醒低眼抚摸着马匹头顶的鬃毛。 “阿乜歆都没来送你,”陆麟臣说,“你跟我说没怎么?” 尉迟醒抬起头,眼底里的寂寥和落寞与周遭格格不入:“我把百里星楼的事情告诉她了。” “你——你怎么……”陆麟臣一时间不知道该说尉迟醒点什么,“你怎么净干这种事情?!” “哪种事情?”尉迟醒问。 “损人不利己的事情。”陆麟臣说,“你看看你自己的样子,说句不好听的,真的是如丧考妣。” “看到那棵树了吗?”尉迟醒转过头,看着雪山的方向。 震州地势很高并且平坦,天气好的时候可以极目千里。就像今天,晴朗的天空下,从古罕宫门口就可以直接看到念渡山巅的神树。 只不过远远的看不清楚,只能看见白首的雪山上,似乎落了一点金箔。 “神树里有千万代人忘不掉的痛苦回忆,”尉迟醒说,“神树一旦倒下,里面关着的痛苦绝望,就会重回人间。” 周遭的人们都在与自己短暂相处后的朋友们告别,有人笑也有人哭。 但这都是正常的浮生百态,陆麟臣无法想象,当痛苦笼罩整个世间,这里与炼狱还会有怎么样的区别。 “我其实一直没有觉得自己有多喜欢这个世界,”尉迟醒说,“但周大师说神树死后,世上大概就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绝望,麟臣,你敢想那副样子吗?” 人们再也不会笑,再也不会愤怒,甚至再也感觉不到悲伤,每个人都还活着,但无比绝望无比痛苦。 “可这跟阿乜歆知不知道百里星楼有什么关系?”陆麟臣问,“她自己活得高高兴兴开开心心不就……” 不就好了吗? 陆麟臣没能说完,他有点后悔这一次自己的脑子怎么会这么好使。 “要用她,”陆麟臣问,“让神树活下来?” 尉迟醒垂下眼,既没有否认,也没有肯定。 挂在马背上的寒山尽平猛烈地抖动着,像是感觉到了它主人的情绪。 长刀铮然出鞘,飞去天穹后猛然落下来,直直地切入了地面上的石板中。 巨大的声响炸开,让周遭嘈杂的人群瞬间安静了下来。尉迟醒在众人的瞩目中翻身上马,扯动缰绳朝着东方出发。 将士们最终一一放开了紧握的双手,跟着尉迟醒踏上回到草原的路途。 旌旗飞舞,北州铁骑浩浩荡荡地来,留下震州都护府后又浩浩荡荡地离开。 原形的军队蜿蜒在震州的土地上,从高处看下去,就仿佛一条源自古罕宫的河流。 河流里流淌的,是战士们英勇无畏的鲜血,和所向披靡的气概。 尉迟醒领着军队开拔前往草原,初升的太阳照在他的脊梁上,铠甲折射着金鳞般的寒光。 陆麟臣跟在他的身后,在几次尉迟醒停下来是时,陆麟臣都以为他会回头,但无一例外,他都猜错了。 尉迟醒离开震州,竟真的从未回头过。 陆麟臣了解尉迟醒,外界的传闻大多都是缘于他过于单薄柔弱的外表,他从来都不是优柔寡断的人。 但陆麟臣也没想过,他一次都没有回头。 其实他若回头张望,陆麟臣反而放松一些。他宁愿尉迟醒在时代洪流的裹挟中保留着一些少年人的彷徨无助,也不希望他在重压之下,努力把自己伪装成一个成熟稳重的人。 人生只有一个少年时可以活。 阿乜歆站在苍古神树之下,看着尉迟醒上马,看着尉迟醒走远。 她握住了尉迟醒的手,看见了那个叫做百里星楼的人,也看见了她如何与北堂鸿笙相爱又分开。 阿乜歆很守信用,她在尉迟醒的记忆里游走了一趟,只看了有关百里星楼的事情。 可不知道为什么,看完了她就难过了很久。 这种难过是从胸腔里爆发出来的,让她没办法思考,没办法行走,甚至快要没办法呼吸。 阿乜歆想,世上应该没有多少人,能够坦然接受自己只是另一个人的幻影的事实,还是一个注定为了死而活的幻影。 她还没来得及整理好自己的心情,天一放亮,便又想起来尉迟醒今天就要离开了。 可她匆匆来到这里,却一直没等到尉迟醒回头。 神树偶尔落在几片叶子来,在还没落到她头顶的时候,就已经化作了飞灰。 她站在树下不甘心地张望,她想,尉迟醒只要回头,她就立马飞下去,冲到他的身边。 人间变成什么样她也不管,大不了百年后她眼一闭心一横,就死皮赖脸躺进尉迟醒的棺材里。 她不信一个人真的想死,会死不了。 但尉迟醒就那样走了,披着铠甲拿着刀,在太阳的照耀下带着他的军队,往他的家乡走了。 “尉迟醒。”阿乜歆放下了踮起的脚跟,“你以后要是知道我在等你回头,你会不会后悔呢?” 她深深地叹了口气,正要低下眼睛转身离开时,远在百里之外的尉迟醒,忽然在马上回头,看向了雪山之巅。 这一眼穿过高山冰冷的风,直直地看进了阿乜歆期待许久后即将失落的双眼。 她纵身跃下万丈高山,在如刀的冽风中张开双翼,飞向万军之中对她依依不舍的那个人。 阿乜歆展开双臂,在撞进尉迟醒怀里的那一刻紧紧地抱住了他,她用羽翼将两个人围了起来,隔绝了外界的一切。 “尉迟醒,我说了,”阿乜歆说,“我不会离开你的。” “百里星楼也好,北堂鸿笙也好,反正我是阿乜歆,我只有这数十年可以活,我不会离开你。” 尉迟醒的手掌轻轻地落在了他的后腰上,他心里无奈地笑着,神色却依然温柔得能够将人溺毙:“我说过,选择权在你手里。” “她给了你一剑,”阿乜歆无赖般地收紧了自己的手臂,拽得尉迟醒只能再弯下腰一些,“我其实也给了她一剑。” “什么?”尉迟醒有些意外。 “你以为呢。”阿乜歆说,“我说过,我能回来,真的很不容易。” 文敬大君崩逝后,当世有修史的学者一一寻访当时在场,并且还健在的北州铁骑。 这一段的故事扑朔迷离又引人遐想,许多想要在修史上有所作为的学者都不留余力地挖掘这段往事的真相。 有人说钦达天亲吻了尚且只是北州王的文敬大君,还有人说他们只是简简单单地拥抱而已。 不过寻访的结果依然没有办法告知他们真相,就连当时在场的陆征都对发生了什么不甚了解,更何况离得更远的将士们。 但毫无异议,钦达天爱上了凡人。 人们对于神明的关注原本就过于密集,更何况他们发现原来神的胸腔中也跳动着一颗凡心,谁都不会放弃追问。 只可惜这些事情追问也未必就有结果。 第219章 但戈尔朵 铁力达出了震州后,就唤来了据守在雅砻江附近的狼群,让步行了许多天的狼骑将士换上了自己最为熟悉坐骑。 铁力达的老朋友是从那匹死掉的母狼生下的狼崽子窝里抱出来的,最开初跟他很不亲近,后来母狼死了,铁力达陪着幼狼长大,竟也培养出了近乎亲人的友谊。 天黑歇脚时,尉迟醒专程过来看他,警觉的狼一下蹿了起来,低伏着前肢看着尉迟醒。 “但戈尔朵,”铁力达远远地呵斥它,“这是未来的大君!” 但戈尔朵回头看了一眼铁力达,又转回来看了一眼尉迟醒。它看见尉迟醒翻飞的红披风下露出了白狼尾巴,一瞬间就解除了戒备,重新趴了下来。 “一起走了这么多天,”尉迟醒说,“竟然还没认识我。” “不,”铁力达走了过来,“它认识,只不过它不信任而已。” 尉迟醒一点即透,他点了点头:“是个好习惯。” 其实在乱世中,人要是真能从它身上将这特质学到一星半点,那成就也一定是不可限量的。 很多人没有败给敌方的千军万马,没有败给小人的心计权术,却输给了最亲密无间的朋友。 但戈尔朵也许认识尉迟醒,也许知道他是铁力达的朋友,但当尉迟醒孤身一人靠近它时,它选择戒备。 这份谨慎放在人类社会里大概会很伤感情,但毫无疑问的是,至少能保住自己的周全。 哪怕是大厦将倾,也不会死得不明不白。 只是这样活,实在是太累了。 “世子来找我做什么?”铁力达问他。 按理说他现在应该在陆麟臣那里讨论进入草原后该怎么办,或者在阿乜歆那里花前月下。 “中原有个词叫近乡情怯,你听说过吗?”尉迟醒问。 铁力达心说听说过才怪了。 狼骑的封地在纳阿塔斯河以北,再往北就是被铁王都的军队所打败的部族。 好战的勇士在失败后被流放到了苦寒的北方,狼骑一年四季除了陪在大君身边的几个月,剩下的时间都是在为大君而驻守纳阿塔斯河防线。 他从生下来开始,去过最南的南方,也没超出过泊川。这次被尉迟醒派来震州,其实已经比大多数狼骑中的将士,要走得更远了。 更不要说中原。 “我没去过,所以听的东西很少很少,”铁力达说,“但有朝一日我真的去中原,那肯定是一场腥风血雨。” 尉迟醒原本忽然有些迷茫,想找故乡人倾诉衷肠。但他发现他确实选错了对象,无论他心里有多少百转千回的心思,在铁力达这里,他大概一点都感受不到。 他的世界是很单纯的,只有无尽的草原,身边的兄弟和狼群。 斗争与他可能并没有多大的关系,他只需要死守住祖宗留在他们血脉里的使命,守住铁王都就足够了。 “中原是什么样的?”铁力达忽然问。 尉迟醒有些没反应过来。 草原上的人其实大多都有些不待见他,他是从一出生开始,就被送到了靖和皇城的草原人。 一位体格有些纤弱,性格不那么刚勇果断的王子。他学来了草原人最嗤之以鼻的权术斗争,学来了草原人最不屑一顾的,狐狸般的狡黠。 尉迟醒一直只当铁力达为了白狼尾,没有办法才会任由他指挥,但现在看来,也许大体是这样,但还有一部分不是。 “很繁华,”尉迟醒沉思后慎重地说,“有城市,有市集,大多数人们在清晨来临时劳作,日落后就回家与家人团聚。” “他们的冬季不需要一整个季节都躲在家里,堆满街道的积雪,会在三更天的时候被工民部安排的清扫干净。” 尉迟醒见铁力达垂下了眼睛,便也停了下来了。他很遗憾地发现,他并不喜欢那座樊笼,但若真要说起它的好,尉迟醒也是说不完的。 他在皇城生活了十七年,其间跟随皇室的队伍,踏过了沧冀平放宛的土地,又与自己在意的人去过雷州和朔州。在他记忆里的中原,都是无比具体而深刻的。 铁力达一问起来的时候,尉迟醒其实没有他自己意料中那么反感,而是十分自然地,想起了中原的风物。 “还有呢?”铁力达追问道。 尉迟醒侧眼看着他,眼神里带了点疑惑:“你怎么想起来要听这些了?” 铁力达弯下腰,重重地往地上一坐,然后倒在了但戈尔朵身上。凶猛的狼在此刻温和得像只大型犬类,甚至卷过自己的尾巴来盖在铁力达的肚皮上。 “坐吧世子。”铁力达拍了拍自己身边的草地,“很舒服的。” 尉迟醒也半躺在了但戈尔朵身上,他感觉到这只精明的动物僵硬了一下。 “看来它也在尝试接受世子。”铁力达说。 “也?”尉迟醒问。 “最开始的时候,我父亲要我跟着你,”铁力达说,“我委屈得像是要被流放一样,我原本以为父亲是直接剥夺了我竞争首领的机会。” 尉迟醒低下头笑了笑,这不怪铁力达,换成他,他大概也会这么想。 “不过我发现世子还是有很多优点的。”铁力达仿佛有些得意,“给我的感觉就像是我肯定是下一任狼骑首领了一样,世子是个很靠得住的人。” 说着说着,铁力达真往尉迟醒身上倒了过来。 他是十分典型的北方蛮族体格,比尉迟醒整整高出一个头,体重至少也要重五十斤。他这么往尉迟醒身上一倒,尉迟醒只觉得自己的肩膀挨了一锤。 尉迟醒十分努力地想要挺直脊梁,但却缓缓被铁力达压了下去,他是真的沉。 “你到底想说什么?”尉迟醒伸手去推铁力达的脑门,想让他给自己一条活路。 “我也不知道啊,”铁力达忽然把脸颊抵在了尉迟醒的肩膀让,左右来回蹭着,像是个撒娇的小孩。 不过不会有哪个小孩身长如此,体重如此。 尉迟醒从来没觉得自己这么脆弱过,就在他觉得自己要被铁力达活生生压垮了时候,铁力达终于离开了尉迟醒。 “世子,”铁力达说,“你好矮。” 尉迟醒:…… 铁力达一把拉住起身想要离开的尉迟醒,硬生生地又将他拉得回坐了下来。 但戈尔朵被成年男子这么一砸,便扭过头来看着自己的主人和砸在自己身上的人。 “你……”尉迟醒无话可说。 “世子,我总有种奇怪的感觉,我也说不上来,”铁力达说,“越靠近泊川,我这心里就越堵得慌。” 尉迟醒有些哭笑不得:“那正好,我心里也有些不安,所以才来找你说说话的。” “唉算了,”铁力达松开了尉迟醒的手臂,“最坏不过就是打打仗,反正这些年也没少打。” “那你倒挺豁达。”尉迟醒笑了笑。 “狼骑从诞生之初就是为了征战的。”铁力达说,“要真的有一天没有仗打了,我也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了。” “你可以种种花,”阿乜歆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但戈尔朵的面前,“还可以养养鱼,心情好的时候可以去草原上放马,心情不好的时候就去找尉迟醒喝酒。” 尉迟醒一接近就警戒非常的但戈尔朵,在阿乜歆抚摸它的头顶时,温顺地往她的掌心里凑。 它闭着眼睛往上凑,看上去十分惬意。 “诶这狼怎么回事,怎么随了我这么喜欢你?”铁力达蹭地一下站了起来,完全不过脑子地把心里话说了出来。 “你喜欢我?”阿乜歆笑了起来,两排白牙像锆石一样耀眼,让铁力达半天没能回过神来。 “喜喜欢、喜欢你!”铁力达愣愣地点头,然后又飞快地摇头,“不不是你,不是你,你是世子喜欢的人。” 尉迟醒有些无奈地撇开了脸。 “诶不过,说起来,”铁力达再次哪壶不开提哪壶,“世子已经娶了真金部的公主,要是世子娶了你那不是……” 铁力达被尉迟醒一瞪,自己接下来要说的话瞬间全都忘记了。 他记忆里的尉迟醒大多时候都是温和的,这么突然一发狠,就像只会咬人的家猫一样。 “我先走了,你们聊,”铁力达伸腿踹了踹但戈尔朵,但它只顾着享受阿乜歆的抚摸,身体毫无动静,铁力达又用力地踹了踹,“诶走了走了。” 但戈尔朵一点面子都没给,铁力达只好干笑着离开了。 他刚一走,尉迟醒就有些心虚地看向了阿乜歆。她已经看过他的记忆,她应该也看见了自己曾经想过,就算重来,他也会娶沐怀时。 “放心吧,”阿乜歆忽然说,“我不问,她都能做到接受我的存在,我也可以。” “这不一样,”尉迟醒有些着急,“你们两的情况完全不一样。更何况我跟她只是……” 尉迟醒说不出来诸如我娶她只是逼不得已我一点也不在意她此类的话,责任和最基本的道义压在他的肩上。 “对不起。”尉迟醒说。 他似乎做了最错误的选择,既对不起阿乜歆,也对不起沐怀时。 在这个时代里,他本没有必要非要一生一世一双人,。可他为了心中的一点自我坚持非要这样,而结果却是谁都辜负了。 人有的时候,真的不该轻易去挑战规则。 “你道歉做什么。”阿乜歆垂下了手。 但戈尔朵有些落寞,它用鼻尖凑前去,拱着阿乜歆的手心。 “你是个女孩子,”阿乜歆看着但戈尔朵的眼睛,“你不能这么主动的呀。” 但戈尔朵仿佛听懂了她的话一样,有些不甘心地缩了回去,用一双明亮的眼睛委屈地看着她。 阿乜歆转过头,对着有些窘迫的尉迟醒眨了眨眼睛:“不是说我自己啦,很少有主动的女孩子,刚好遇到也喜欢她的人。” “你让我觉得自己很幸运。” 却又让我觉得自己很不幸。 幸运的是哪怕我只是浮世中转瞬即逝的幻影,你也依然选择了爱我。 不幸的是我们谁都没有办法跨出离经叛道的一步,不顾一切后果地肆意妄为。 “不说这个了。”阿乜歆说,“我刚刚飞上去看了一下,泊川来接你的人已经快到了,大概还有两天左右你们就会遇上了。你想好怎么应对了吗?” 苏伯罕大会的旗帜被系在尉迟醒的手腕上,他的眼眸忽然一沉:“没有。” 各大家族他都认不全,苏伯罕大会的各种规矩他也不懂,狼骑和北州铁骑他也不能带到泊川附近。 在他离开的时候,他身上还背着血案,而且还是草原人最忌讳的兄弟相杀。 “说起来,”阿乜歆忽然想到,“为什么你在震州时总有中原的消息传过来,却始终没有泊川的消息?” 对于泊川,尉迟醒总有种若隐若现的愧疚感。以至于泊川没有消息递给他,他也就不会主动去刺探。 阿乜歆这么一问,尉迟醒才发现,从他立了北州开始,草原就再也没有消息穿出来了。 “你觉得会是什么情况?”尉迟醒问。 “等夜再深一些,我去看看。”阿乜歆说。 “我能跟你一起吗?”尉迟醒问她。 阿乜歆没有着急拒绝,她只是轻轻地飞了起来,然后又落在草地上。 “你看,我们震州人骨骼轻,反应敏捷,”阿乜歆说,“我只是去探个底,你要是跟我一起,你暴露了,我本来就不擅长打架,那我岂不是还要陪你打一架?你可怜可怜我这细胳膊细腿吧。” 尉迟醒知道她这是故作轻松在安慰他,不过他也没拆穿:“小心行事,就算他们发现了你,你是钦达天,他们不会太为难你。” 阿乜歆哈哈地笑了起来:“全天下还有谁不知道,念渡一的钦达天与尉迟醒是一个屋檐下的?” 尉迟醒这才想起来,自己不管不顾在通往震州的道路上设下关卡,然后跑到震州开立都护府。 钦达天和北州王,阿乜歆和尉迟醒,在世人眼中,早就不是没有关系的两个人了。 “你倒还挺开心。”尉迟醒有些无奈地笑了笑。 “能跟你扯上关系,”阿乜歆眨眼,“就值得开心。” 第220章 巢勒蒙库 尉迟醒从阿乜歆走后就没有睡着,他干脆坐在了一块被草皮掩盖了半截的巨石上,眺望着北方。 东方出现了鱼肚白,陆麟臣睡眼惺忪地从帐篷里走出来,一眼就看见了坐在不远处的尉迟醒。 “你不会一晚上没睡吧?”陆麟臣翻上了石头,盘腿坐在了尉迟醒的身边。 尉迟醒侧头看了他一眼,轻轻地摇头:“睡不着,心里总有些不安。” “素质不行啊你,”陆麟臣说,“我们行军打仗,心里越是不安,睡觉的时候就越是认真,你知道是为了什么吗?” “积攒体力。”尉迟醒说,“道理我都懂。” “阿乜歆去铁王都了。” 陆麟臣愣了一下:“她去铁王都做什么?” “草原多久没来消息了?”尉迟醒问他。 陆麟臣也是马上征战了这么多年的人,尉迟醒这么一说,他一下就明白了过来:“草原出事了?” “不对,能出什么事?”陆麟臣立刻否定了自己的猜想,“你东边拦着靖和,北边又有真金,往南是震州往西是早就安静下来的车臣。能出什么事?” “内乱。”尉迟醒说,“只能是内乱了。” 陆麟臣虽然不想让尉迟醒多担忧,但他还是肯定了尉迟醒的说法:“外患恐怕早就传远了。” “铁力达带着狼骑跟我离开了泊川,”尉迟醒说,“要是铁王都出什么事……” 他没有说完,但陆麟臣知道,铁王都如果真的有什么事情,尉迟醒大概会自责一辈子。 “你这人真的是……”陆麟臣想说他多管闲事,但泊川是尉迟醒的家乡,他不能这么说风凉话,“要真的有什么,也不全是你的责任啊。” 尉迟醒深深地叹了口气,斜了一眼陆麟臣:“道理我还不懂吗?” 陆麟臣耸了耸肩:“少想点,好好睡一觉,要打仗便打仗,要受伤便受伤,最坏不过丢掉一条命而已。” “你还挺豁达。”尉迟醒说。 “我一直都这么豁达,”陆麟臣痞气地一笑,“想来横竖孤身一人,没什么好惦记的,非说有什么惦记的,也就一个你而已。” “可我知道你跟我不一样。”陆麟臣笑了笑,“你有家人,有喜欢的人,你想要保护他们。所以有很多时候你都没得选,我懂。” “你也是我的家人。”尉迟醒说。 陆麟臣扭头看着尉迟醒,他的神情跟以往没什么区别,这句让陆麟臣震撼许多年的话,他就是这么云淡风轻地说了出来。 就好像这件事十分理所当然,好比人饿了要吃饭,冷了要添衣一样,不是因为习惯,而是因为与生俱来的需要。 实际上尉迟醒是真的把陆麟臣当做了家人,他也想不出还有谁会放弃自己拥有的一切,在四面皆敌的情况下靠他他的背后。 陆麟臣说,起来,我们一起杀出去。 他放弃了唾手可得的荣耀,陪着尉迟醒浴血厮杀,从那一刻开始,尉迟醒就知道陆麟臣对他来说,不是别人。 而是生死都可以相托付的至交。 “还怪感动的。”陆麟臣说,“那我也告诉你一件让你也开心的事情吧,看身后。” 尉迟醒闻言转头,看见了阿乜歆从天空中落了下来,她正要去蒙尉迟醒的眼睛。 “你转过去!”阿乜歆的声音有些着急。 尉迟醒从善如流地转过头,任由阿乜歆蒙住了他的眼睛。 陆麟臣的余光瞥到了阿乜歆裙摆上的血迹,他顺着看上去,对上了阿乜歆的眼神。 她轻轻地摇头,示意陆麟臣不要声张。他垂眼想了片刻,大概是经过了心理斗争,他最终还是转了回去。 “你是阿乜歆,”尉迟醒有些着急地去抓她的手,他想回头看看阿乜歆,“我猜对了吧。” “你别动!”阿乜歆用力蒙他的眼睛,带得他上半身轻轻往后一仰。 “我去了铁王都,”阿乜歆说,“铁王都已经被你姐姐给控制了,你父亲他……” 尉迟醒许久没听见后文,便又想转身。 “你要是再转过来,”阿乜歆说,“你就别想再见到我。” 尉迟醒这下便安静了下来,他无奈地叹了口气:“我不动,你快说。” “你父亲的情况不太好,但他不让我告诉你。”阿乜歆说,“所以你不能回头,你姐姐要你回去,好像没有打算放过你。” “勒朗泰呢?”尉迟醒问,“你见过他了吗?” “来迎接你的军队,”阿乜歆说,“就是勒朗泰带着的。你可不可以不要回去,你父亲也不希望你回去。” 尉迟醒沉默了下来,阿乜歆有些担忧他,但又不想他就这么回到那个早就为他设置好的陷阱里去。 “你裙摆上的血,”尉迟醒忽然问,“是我父君的?” 阿乜歆一愣,她没想到尉迟醒只匆匆一眼,就看见了。 “别想了,我担心你,”尉迟醒说,“就连你手背上那滴血我都看见了。” 阿乜歆有点不敢相信,她探前来看自己的手背,却被尉迟醒一把揽过腰,拉着坐在了他的旁边。 尉迟醒的眼神一直盯着阿乜歆裙摆上的那团血渍,其实血也并不是很多,但就像尉迟醒说的那样,他太过于担忧阿乜歆,所以只需要一眼,就看出来她和走的时候到底有哪里不一样。 “你放心,”阿乜歆还没猜透尉迟醒到底想的什么,便先手忙脚乱地开始安慰起他来,“你父亲没有受伤,这是他咳出来的血。” 陆麟臣差点没坐稳从石头上栽下去,他实在是没想通阿乜歆是怎么觉得受伤流血,比咳血要严重的。 生在冬季漫长的草原上,胡勒人的寿命大多都比中原温暖湿润之地的人短上许多。尉迟醒的父亲,按照这个情况来算,已经是宁可流血,也最好别生病的年纪了。 看见陆麟臣恨铁不成钢的眼神,阿乜歆似乎也意识到了一点什么,她连忙改了口:“就是受了风寒,你姐姐一直将她照料得很好。” “要真是这样,我王姐为什么还要让我回去?”尉迟醒说,“阿乜歆,我不傻,你想让我少担忧,但这样我只会更担忧。” 阿乜歆听不得这种话,她没别的想法,只是想要尉迟醒能过得轻松点。 “你也知道这样只会更担忧!”阿乜歆有些被气到了,“你以前不也是什么都不跟我说,所有事情全都一个人憋在心里,就算扛不住不也一声不吭?” 说着说着,阿乜歆的眼眶有些红了起来,她本来想把尉迟长阳带出来的,结果他忽然咳嗽起来,像是要把肺都一并咳出来了。 然后他让阿乜歆快走,还要她告诉尉迟醒不要回去,如果他非要回去,就把尉迟醒关起来也好打昏也好,总之等草原安定下来再告诉他。 阿乜歆知道,只要一告诉尉迟醒,尉迟醒就不可能不回去。 尉迟长阳实在是太过于不了解他的儿子,不知道他儿子看似有些柔弱的外表下,装着一颗怎样如铁戈般的心脏。 她既不想尉迟醒伤心,也不想骗尉迟醒,结果却是两样都搞砸了。 阿乜歆只是气自己怎么这么没用,但尉迟醒看来就不是这样了。 他手忙脚乱又不知所措只能连连道歉:“你别哭你别哭,我还没见过你哭,你这、这我,要不你干脆打我吧?” 在他看来,阿乜歆这是积攒了很久的怨气,集中在今天爆发了出来。 其实尉迟醒本来有些心烦意乱,但一看见阿乜歆这样,他就仿佛丢了魂。什么都管不了顾不得,只想她能笑一笑。 “尉迟醒,你得回家去。”阿乜歆说。 尉迟醒没想到她会这样劝自己,明明她刚刚说的话,就是有意阻拦他回泊川。 “怪不得尉迟醒就喜欢你。”陆麟臣早就习惯了自己的多余,他此刻舒坦地躺在石头上,翘着腿看天,“说说吧,到底怎么了?” “你父亲好像生病了,”阿乜歆说,“我没找到你的母亲,我要带你父亲先走,但他生病了。” 阿乜歆拉起自己染血的裙摆:“他大概是病得很严重我带他走的时候他突然就咳了起来,有追兵来了他就让我离开了,叮嘱我一定要阻拦你回草原。” “你还看见什么了?”陆麟臣问。 “狼。”阿乜歆说,“一只狼咬住了他的小腿,我要回去救他,他却抓着弓对我放箭,要我赶快走。” “狼?”陆麟臣一下就坐了起来,“狼骑叛乱了?” 他话刚说完,喉咙就被撞过来的一道黑影给掐住了,这黑影重重地将他按在了巨石上,整个人欺在他的上方。 “叛乱?!”铁力达目眦欲裂,“陆将军,不要你做了一次叛徒,你就看谁都像是叛徒!” “铁力达!”尉迟醒一把抓住铁力达扼着陆麟臣的手腕,“放手!” 铁力达到没想过尉迟醒的手劲原来这么大,铁钳一般的手指不断收紧,几乎快要把他的手腕直接捏断了。 “铁力达,”阿乜歆也飞到了另外一侧,抓住了铁力达的手腕,“你快放手,我没说是你们。” “你...你这么这么激动做什么?”陆麟臣也抓着铁力达的手臂,不断加大了手上的力度,“我又没说一定是,猜测而已。” “铁力达,你再不放手,”尉迟醒威胁道,“我这就烧了白狼尾。” 铁力达瞪着陆麟臣半天,一下就撒开了手,却也还是恶狠狠地看着陆麟臣。 尉迟醒帮陆麟臣顺着气,他迎着铁力达几乎要把陆麟臣剥皮吃肉的表情看向铁力达:“我告诉你,你再敢对他动手,我就杀了你的但戈尔朵。” “世子你……”铁力达想问他怎么胳膊肘往外拐,但仔细一想,要是非要比,他和狼骑才是尉迟醒的外人。 “哎呀你们能不能让我说话,”阿乜歆有些着急,“那不是你们的狼,那狼很大,至少两个但戈尔朵那么大。” “两个?”尉迟醒有点想象不出来。 但戈尔朵是一代代最强壮的荒原狼繁衍下来的狼王,普通狼骑所养的狼只能载一个全副武装的狼骑将士。 可但戈尔朵至少能载两个。 若是比但戈尔朵还大,那已经接近北海棕熊的体型了,可问题是,狼真能长那么大吗? “你的狼可没吃人,”阿乜歆对铁力达说,“我看见那些黑狼全都在吃活人。” “你怎么知道我的狼不吃人?”铁力达还是有些气,“狼骑为铁王都守护纳阿塔斯河防线这么多年,夏季打仗留下的尸体不吃就会污染河流。” 尉迟醒长叹一声,看样子铁力达和阿乜歆都是较起真起来像小孩子的主。 “黑狼?”陆麟臣忽然抓住了重点,“还有黑狼?” 在他有限的认知里,目前只见灰狼和白狼。就算是狼骑里颜色最深的,也不过就是深灰而已。 阿乜歆连连点头:“真的!我一开始没有见着狼,只看见很多绿眼睛,是你父亲朝我放箭让我快走,我才知道原来有狼。” 她只草草带过,没有描述她试图救尉迟长阳时,差点被跃起的狼群扑下去的事情。 “冰原狼。”铁力达说,“三王子的外公是巢勒蒙库,他把他的军队,叫做黑熊兵团。” 尉迟醒想了想,这名字其实很贴切,按阿乜歆的描述来看,那些黑狼的确是熊一样的体格。 “我听说,我三哥的母亲并不算是……”尉迟醒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 蒙库阏氏是在巢勒蒙库兵败的时候,被丢弃在废墟里的。那时她才十二岁,瘦弱得像是个奴隶。 尉迟长阳也就是这样,才没有把她当做遗祸给杀了。他把蒙库阏氏养到十六岁,而她却要刺杀尉迟长阳。 不过她父亲给她的刀并没有捅进尉迟长阳的心房里,否则后来也不可能会有尉迟恭的存在。 其中的故事尉迟醒也没有听过更详细的说法,不过无论怎么粗略,显然,巢勒蒙库也并没有多喜欢他的女儿,或者孙子。 他这个时候出现在铁王都,还莫名控制了整个铁王都,尉迟醒想,他大概也是谋划了很多年。 “你说得对,”尉迟醒对阿乜歆说,“我得回去。” 第221章 全线覆没 勒朗泰的军队果然在第二天就和尉迟醒碰了头,时隔并不久,尉迟醒却总有种勒朗泰似乎很不一样了的错觉。 按照约定,尉迟醒把军队留在了距离铁王都一百里的草原上,他只带着陆麟臣和两匹马,就坦然地做好了被请君入瓮的准备。 勒朗泰正打算调侃尉迟醒两句,却看见念渡一的钦达天举翼而来,悬在了尉迟醒的侧后方。 他没有携带一兵一卒,但站在他身后的,皆是不论对错都愿意与他并肩的人。 后世有不少学者研究文敬大君和神武皇帝的生平,所有人都承认神武皇帝身边诸如池照慕、舒震、苏灵朗、余明遥、霍知非等的这一辈豪杰,随便一位都足以左右政局。 而文敬大君身边,似乎就要冷清许多。 陆征也是轰动天下的名门将材,但比起神武皇帝身边的群星璀璨来说,还是单薄了些。 所以很多人就在想,文敬大君能成功业,很大程度其实倚靠的是钦达天在最关键的时候,为他提供的最有力的帮助。 而几乎与此同时,东边星尘神殿里那颗令世人景仰的星辰,却在逐渐陨落。 只是后世的人终究距离那段岁月太过于遥远,他们没办法从单薄的纸页里,看到尉迟醒是一身何等的傲骨。 因为很多知道这些事情的人,都死在了纳阿塔斯河沿岸。死去的人是不会开口的,晚年越来越的沉默的文敬大君自然也鲜少提及令自己终身缅怀的战役。 所以几乎可以说是后世所有人都低估了文敬大君,但却没有人能够意识到。 历史就是这样,无情而冰冷。 尉迟醒回到铁王都的时候,坐在大君位置上的人,已经变成了他的姐姐。 他不知道该如何招呼,也不知道该做何反应。 陆麟臣站在尉迟醒的身边,这里站着的人,和他们离开时那天很不一样。他虽然认不全这些人,可见过一面,再见时总不至于如此陌生。 尉迟醒显然也发现了,因为他看向他姐姐的眼神,逐渐冷了下来。 他在来的路上就一直在想,如果一切的始作俑者是他的亲人,他该怎么办。很可惜的是他并没能想出来。 “这是大君。”勒朗泰好意提醒他,“北州王应该像大君宣誓你的忠诚。” “忠诚?”尉迟醒还没说话,阿乜歆倒先反应了过来,“北州立国于衡州地界,为何要向你们宣誓忠诚?” 在场没人了解阿乜歆,便很轻易地就被她清冷又艳丽的长相和与生俱来那股疏离的气质所蒙蔽,没能看出来她说话时的心虚。 阿乜歆其实真的蛮心虚的,她心里想着这群人无理取闹,没过脑子也没考虑尉迟醒就下意识说了出来。 直到说完了,她心里都还在打鼓。 “你是草原的儿子。”勒朗泰说。 “王姐不妨直说,想要做什么?”尉迟醒直挺挺地站着,完全没有低头的打算。 金帐里的站着的,想来应该都是尉迟夜的势力,他不过离开了短短的一段时间,回来后泊川就完全变了样子。 “这都是草原各各部族的首领,”尉迟夜发觉他在打量金帐里的人,便介绍了起来,“想来你去攻打车臣的时本来理应见过他们,这是驻守在泊川西草场上的忽然钦家。” 尉迟夜的指甲涂得血红,轻轻在空中一指,所有忽然钦家的人便都跪了下来:“大君永寿。” 陆麟臣曾经认真学习时,其实也是见过史书上有女皇帝的先例,不过真的见到,那又是另一种感觉。 阿乜歆的长相其实也很浓艳,但她总还是有种雪山上特殊的清冷,美得让人不敢心生邪念。 但尉迟夜的长相,透着一股张狂的欲念,大而精致的五官原本有艳丽之感,但她上挑的眼尾又有股凛然的杀意。 陆麟臣从前对于女皇帝没什么具体的概念,但看见了尉迟夜,他倒莫名觉得,对啊女皇帝就该是这样。 中原早就有木兰从军谁说女子不如男的故事传下来,但真正接受女人把控政局的,竟然是被中原人屡屡描述做蛮夷之邦的泊川。 如果不考虑此时的处境和未来的危险,陆麟臣倒真有点想跟这位女中豪杰谈谈心。 “父亲呢?”尉迟醒问。 尉迟夜漂亮的眉毛拧了起来,无论如何,她也没有想到自己的弟弟在这样的处境下第一句话竟然是要找他的父亲。 有很长一段时间,尉迟醒都很讨厌尉迟醒的声线。因为他说话的声音总是有些低沉或是飘忽,就像个无比羸弱的小鸡仔,在破壳而出的时候啾啾地叫食。 草原上的男人,哪个不是声如洪钟,气度盖世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尉迟醒越是这样,尉迟夜听见他要找寻自己父母,就越是生气。 在她眼里,尉迟醒就是遇事只会哭着鼻子找父母的废物。 尉迟夜不动声色地深呼吸了几声,才压住了自己发火的想法:“怎么,我还能大逆不道弑父夺位吗?” “王姐让弟弟回来,我便回来了,”尉迟醒说,“这时候我想看看我们的父亲,王姐还能不知道是为什么吗?” 尉迟夜看着他的眼睛,心里不由得发出一声嗤笑。 就是这样的眼神。尉迟夜简直想笑出来,他不过是没能如愿扑进父母的怀里寻求安慰,就露出了这么痛苦而仇恨的神色。 这世上有这么多潜伏在黑暗处的危险,他却像个浑然不觉的家猫一样,以为只要喵喵叫几声,就有人抱起他,给他食物,带他离开陷阱。 “回来省亲?”尉迟夜挑眉笑了笑,“那你大概是误会我要你回来做什么了。” 陆麟臣当然不会觉得这个大王女是因为汉化说得不好才用了省亲这个词,很显然,她有些讨厌尉迟醒。 而尉迟醒这个傻子,在北州研究地图的时候,心心念念都是驻兵在哪里哪里,泊川能怎么怎么样。 “王女,”陆麟臣勾起一边嘴角笑了笑,“对我们北州王说话这么难听,恐怕不太好吧?” 齐齐忽然钦站了起来,拔刀指向陆麟臣:“这是大君!” “这是北州王!”陆麟臣用更大的声音吼了回去,他的身姿笔挺,即使人数上不占优势,却始终没有输了气概。 “好了!”尉迟夜懒懒地一笑,“这么跟小孩子较真做什么?他要看他的父亲母亲,我们还能拦着他吗?” 金帐中的人瞬间明白过来了她的言下之意,皆是对视一眼,哄笑了起来。 “原来是个没断奶的小娃娃?” “北州王的名头,原来这么好弄?” “你在靖和,就只学会了找阿爸阿妈吗?” 哄笑声此起彼伏,尉迟醒一手拉住了阿乜歆,抬头还用眼神制止了即将发飙的陆麟臣。 “我若是你们,”尉迟夜懒懒散散地往后边的兽皮上一靠,“我就不会惹怒北州王,北州铁骑可是敢镇压震州动乱的军队。” 她看向尉迟醒的眼神十分冷,周遭不明就里的草原勇士们还在哄笑,无人察觉到尉迟夜此时毒蛇般的眼神。 她是真的恨不能上去掐死尉迟醒,在草原最孤立无援的时候,他竟然带着他的军队,跑去了震州。 不过她最怨恨的时候已经过去了,人活在世上,最好的办法还是不要去指望任何人,刀在自己手里,就要自己去杀,自己去争。 当把希望放在别人身上,希望得到神兵天降般的保护时,其实一切就已经全完了。 “王姐,”尉迟醒的心里忽然闪过一丝异样的感觉,他的问题不由得脱口而出,“到底发生了什么?” 尉迟醒施施然地站了起来,自上而下微笑地看着他:“如你所见,父亲把大君的位置传给我了而已。” 尉迟醒觉得她在说谎,但又找不到证据。 “白狼尾呢?”陆麟臣问,“大君传位,那你的白狼尾呢?” 尉迟夜当然拿不出白狼尾,真正的白狼尾和耶育泌那个直脑筋的儿子,都在一百里外的北州铁骑军营里。 说不定他正把白狼尾绑在手上,大摇大摆地从狼骑中走过,炫耀着就在眼前的狼骑首领的位置。 “狼骑都已经全线覆没了,”齐齐忽然钦冷笑了一声,“你还想要白狼尾?” 应验了,尉迟醒心里那股惴惴不安的感觉,终于成了真。 齐齐忽然钦说出来的时候,尉迟醒尝试着下意识去否认,但很快他发现他做不到。 其实大概铁力达也早就有了预感,所以才会在那天夜里,背靠着但戈尔朵跟他聊了那么多有的没的。 他其实是感受到了吧。 只是不知道该如何将自己的不安与担忧说出来。 草原生养出来的孩子们啊,总是如此纯真而直率,心里那股若有若无的哀愁,就算抓住了,也不知道如何表达。 “你、你胡说!”阿乜歆也不信,狼骑是草原上堪称最强的军队。 她前天刚目睹了铁力达和陆麟臣为了一句叛徒起冲突,这么血性而勇猛的队伍,怎么可能全军覆没。 除非是…… 阿乜歆想起来那些在黑暗中潜伏着等候机会的黑狼,它们的眼睛像是鬼火一般幽绿,它们的脚掌踩在地上连身为震州人的她都没能察觉。 那天晚上,黑狼离她很近很近了,阿乜歆才闻到那股从它们嘴里传出来的腥臭味,既像是腐坏的肉类,又像是贮存许久的臭鸡蛋。 尉迟长阳一把将她推开,加上身为震州人天生的敏捷才让她恰好只够躲开黑狼。 阿乜歆不敢想,如果是这样一支军队,在夜晚十分悄无声息地潜入了铁王都,会造成多么大的伤亡。 一切都还在睡梦中,却已经结束了。 她越是想,身体就越是忍不住发抖了起来。尉迟醒轻轻地拍了拍她的手背,用平静的眼神无声地安慰着她。 这动作十分细微,却落入了尉迟夜的眼中。 她倒是知道阿乜歆趁夜色潜入过铁王都,还知道她险些带走了她的父亲。 想来她没能带走,多半也就是因为她遇上了黑熊兵团。 尉迟夜又在心里嗤笑了起来,她不过打了个照面,还没见过黑熊兵团忽然南下那天,那阿塔斯河的防线是如何崩溃的,她就已经怕成了这个样子。 她也不想想,曾经在驻守防在线上,试图保卫住那阿塔斯的将士们,面对的是怎样的恐惧。 不想还好,越是想,尉迟夜就越是恨她这个没用的弟弟。 如果当时他的军队可以…… 但是没有如果。 尉迟夜心里也清楚,加上尉迟醒手里所有的兵力,和真金的所有兵力,那阿塔斯河也不过最多能守到天亮而已。 黑熊兵团趁着夜色而来,几乎没有给泊川任何还手的机会。 直到第二天清晨,太阳露出半截时,那阿塔斯河里流淌的河水都依旧是鲜红的。 但河流沿岸没有一具尸体。 巢勒蒙库骑着他的黑狼,站在河流北面,向着整军前来防守的草原铁骑下了战书。 这一场战争十分短促,夜深时开始,夜深时结束。太阳升至中天时,就连河水也清澈如旧。 如果没有人愿意趴下来仔细闻草里的血腥味,那么这场战争,甚至可以被当做没有发生过。 事实上尉迟长阳也是这么处理的,他没有告诉他的子民:曾经败走北方冰原的蒙库氏族,带着他们的兵团,又回来了。 尉迟夜不敢回忆那天晚上,她只要一想,脑海里就都是鲜红鲜红的一片。 她曾经学过一个汉族的词语叫做血流成河,但她从未想过,有朝一日她真的见到了这一幕,而这血,是她的同胞的。 奔流的那阿塔斯河将她同族的鲜血彻底冲向下游,流经广袤的泊川。 他们在一声啼哭中降落在草原上,成为了尉迟氏的子民和战士,在一个夜晚里无声消失,最终又随着河流回到了草原。 尉迟夜想,能当好一个大君,实在是太不容易了。她背负着愧疚和仇恨,接下这个重担的时候,她其实就没必要再去怨恨她柔弱的弟弟了。 “从金帐出去右转,”尉迟夜的语气似乎有些疲惫,“第二个帐篷,父亲就在里面。” 第222章 迟暮时 尉迟醒记得,上一次他见他的父亲时,尉迟长阳还是那副威严得让人有些不敢直视的样子。 身为草原主君,尉迟长阳让弱小的想要臣服,强大的想要追随,而与他敌对的,则被他的军队一直压制在纳阿塔斯以北。 那样的尉迟长阳令人印象太过于深刻,以至于尉迟醒见到躺在床上的这个男人时,踟蹰犹豫了许久,才敢靠近。 他的父亲消瘦得厉害,两颊因为病痛凹陷了下去,面上也蒙了一层惨淡的灰。 尉迟醒半跪在床边,拉起了他父亲的手。这双手挽过大弓拿过弯刀,厚厚的茧结在拇指和掌心,让触碰这双手的人,不由得就开始想象他跨马立刀的璀璨岁月来。 阿乜歆和陆麟臣站得有些远,只能看见尉迟醒的一个背影。 他们真的长大了,陆麟臣还记得,自己曾经也这样远远地看过尉迟醒。 那时他身形单薄,处在局势诡谲的皇城里,像是随时都会被暴风雨催折的幼苗。 如今他们,都长大了。 只是尉迟醒又回到他父亲面前时,内心里藏不住的脆弱又露了出来,哪怕只有一个背影,陆麟臣也知道他其实心里怕得要命。 受再多伤,流再多血,尉迟醒都是一声不吭,唯有至亲临危,才能让他从那个仿佛无所不能的面具后走出来,让人看到他的无助。 “我能过去吗?”阿乜歆十分小声地询问陆麟臣。 哪知道陆麟臣还没回答,远处的尉迟醒倒是先开了口:“要是想看看,就过来吧,没事。” 陆麟臣看着她点了点头,阿乜歆便轻轻地走了过去,半蹲在尉迟醒的身边。 “上次你来,想要带走我父亲,”尉迟醒轻声问,“他真的没什么话要对我说的吗?” 其实这话问得很没有出息,没有就是没有,不需要问是否是真的。 阿乜歆摇了摇头,无声地回答了他的问题。 那天情况危机,尉迟长阳实在是没有机会叙旧。 “他以前多威风啊,”尉迟醒说,“我做梦都想成为他这样的人。” 尉迟醒对于自己要成为什么样的男人,其实最开始是很没有概念的。 但有一年秋围时,在他离开泊川十来年后,他第一次见到了自己的亲生父亲。 尉迟长阳骑在一匹红马上,马蹄点在地上如雷响,马鼻子里愤出的热气比火焰还要炽热。两个全身披着铠甲的骑兵站在马前面,拉着这头胸膛比两个成年还要宽的红马。 他的脸上涂了一点红色的油彩,用一双目光锋利而骄傲的眼睛扫过了靖和病秧子一样的军队。 尉迟醒那时什么都没来得及多想,他只在心里一遍遍重复,原来这就是我的父亲,原来我就是这样一个人的儿子。 从那以后,他便不止一次幻想过,自己有朝一日回到草原,也要学他那样骑高大的马,拿令人胆寒的武器,在广阔的土地上驰骋。 只是现在,他真的回到了草原,而第一面就震撼他多年的这个男人,却昏睡不醒。 他想让他父亲看看,他拿刀的姿势是否算得上一个合格的草原人,想问看看他的父君,我也想保护我们的子民,我要怎么做。 还有他三哥的事情,尉迟醒想,这一次一定有机会可以解释清楚。 不过尉迟长阳还在昏迷,他脸色铁青,像是许久许久都没能睡个好觉,曾经令人发悸的双眼也禁闭着。 而这双手,尉迟醒把他父亲的手贴在了他的脸上,感受着干皱的皮肤下,血脉的流动。 这是一双英雄的手! 他曾经义无反顾拿起刀守卫自己的子民,也曾用这双手抱起初生的婴儿。 “黑狼撕开了他的肺叶,”阿乜歆犹豫了很久,还是决定告诉尉迟醒,“我看见了。” 尉迟醒的胸腔里一痛,难怪他的神情如此痛苦,原来是承受了这样的伤害。 阿乜歆不知道该怎么把剩下的话说出口,那天晚上,为了让她能够脱身,尉迟长阳肯定又黑狼给咬了。 阿乜歆的手搭在尉迟长阳的手腕上,看见了黑熊兵团突袭那晚的惨状。尉迟长阳在反应过来后,始终据守在一线,从没有后退半步,也是因为这样,他被黑狼重伤了。 巢勒蒙库骑的那匹黑狼王,一下就咬穿了尉迟长阳的胸膛,尖利的牙齿刺穿了肺叶。 阿乜歆终于知道,为什么她想带尉迟长阳走,他却咳得那么厉害了。 她偷偷抹掉了不知道何时流淌下来的眼泪,尉迟醒本来就因为他的父亲而担忧,要是再看见她又莫名哭了,一定会更心烦。 只是在回忆中经历一遍,切骨的疼痛就让她不堪重负了,阿乜歆不敢想象尉迟长阳承受着多大的痛苦。 而那些已经死去的将士,又有多难受。 “巢勒蒙库在哪里?”尉迟醒问,“看见了吗?” 阿乜歆愣了一下,随即立刻摇头:“不,我不会告诉你的,你现在没有军队,而他有整个军队,我不会让你去报仇的。” 尉迟醒将他父亲的手放回了被褥中,仔细掖好了被角后,他便毫不犹豫地站起来转身往外走。 “你去哪儿!”阿乜歆追了上来,拉住了尉迟醒的手腕。 尉迟长阳还在休息,她不敢说得太大声,但已经足够让陆麟臣听见了。 “怎么了?”陆麟臣犹豫着走了过来,看着被阿乜歆拉住,却又不肯回头的尉迟醒。 “他要……”阿乜歆想也没想就脱口而出。 “对不起,”尉迟醒转了过来,深呼吸了几口,“我太冲动了。” 阿乜歆想告状的话被堵了回去,她慢慢地松开了尉迟醒的手:“我还以为你气糊涂了。” 陆麟臣其实一直到现在都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 “巢勒蒙库的狼,撕裂了我父亲的肺叶,”尉迟醒说,“我们回来没有见到的人,大概都已经战死了。” 陆麟臣很长一会儿半个字都没能说出来,他见过战场上的残酷,知道这些事情其实一旦开战,就是家常便饭。 但这是他第一次,需要去安慰什么人。 “我没事。”尉迟醒停了片刻,他忽然想起来了什么事情,“我母亲呢?” “你姐姐好像没有提起……”陆麟臣回忆了一下,尉迟夜好像确实没有提起来启阳夫人的事情。 尉迟醒一下掀开了帐帘,阔步走着想要回到金帐里去。 谁知道尉迟夜其实就在帐篷外等着他,她站在十来步外的草坝上,孤身一人等着尉迟醒。 “王姐,”尉迟醒快步走了过去,“我母亲在哪里?” 他觉得不可能。他父亲受了这么重的伤,他母亲没有理由不在床边守着他。 这不是启阳夫人的作风。 “找了阿爸还要找阿妈,”尉迟夜看着他,冷冷地笑了一声,“你还真是个长不大的毛头孩子。” “王姐,你要是高兴,随便怎么挖苦我,”尉迟醒说,“我只是想看看我母亲的情况。” “你想看你的父母?”尉迟夜嘲讽意味十足地看着他,“那阿塔斯河上阵亡的勇士们,哪一个没有父母?!” 尉迟醒心中着急,被尉迟夜这么一说,就更有些急躁了起来:“我母亲在哪里?” 一个响亮的耳光落在了尉迟醒的脸上,尉迟夜这一巴掌是用了死劲的,鲜红的五指印在声响落地后就立刻在尉迟醒的脸上浮现了出来。 阿乜歆刚好过来,看见尉迟夜打了尉迟醒,想也没想就凌空抽出云中剑,直直地指着尉迟夜。 天风骤然而起,夹着剑气将尉迟夜的衣袍掀起来扬在空中猎猎飞舞。 草原铁骑从周遭汇率了过来,立刻把四个人围在了中心。 陆麟臣下意识地靠住了尉迟醒的后背,伸手摸向了自己腰间的玄元。 “你早就准备好了军队?”阿乜歆发现,这些将士冲出来的位置和速度,绝不是偶然。 “纳阿塔斯河一战后,”尉迟夜说,“草原人就再也没松懈过。” “你和他换了什么?”尉迟醒问。 他一直知道,尉迟夜和宁还卿走得很近,此时此刻的境遇,尉迟醒想不到还有第二个人会要尉迟夜抓住他。 “换了什么?”尉迟夜笑了笑,“我的弟弟,你最好不要是一副你又想到了的神情。没有换什么这个说法。” “怎么?”陆麟臣微微侧过头,低声问尉迟醒,“她跟谁做了交易要抓你?” 尉迟醒低下头,沉思了一会儿后低声回答他:“宁还卿。” “容虚镜的事情还不够他玩的吗,”陆麟臣有些生气,“手这么长还能伸到草原来。” “不要胡猜,”尉迟夜听见了他们的议论和猜测,“总之你乖乖待在我给你们安排的住处,你们不会吃太多的苦头。” 阿乜歆回头看了尉迟醒一眼,她想要问问尉迟醒,是现在冲出去,还是束手就擒。 “钦达天还请自便,”尉迟夜一眼就看出来了她想问什么,“若要走我不强求,不过要是想救他们任何一个,最好也考虑考虑救出去后,该不会自投罗网又回来。” 阿乜歆其实刚刚就在想,她是可以带着尉迟醒,或者陆麟臣飞出去的,但只能带一个人。 如果是这样,就像尉迟夜说的,不论是救了哪一个,另一个一定还会回来的。 这没有意义,横竖尉迟醒还是会落在她的手里。 因为尉迟醒不会拿军队,对他的泊川宣战。 阿乜歆松开了手,云中剑消失后,她便走到了尉迟醒的身边。 她选好了。 “没看出来,”尉迟夜偏头,浅浅地一笑,“你们还挺伉俪情深。” “你是尉迟醒的姐姐,我不与你多计较,”阿乜歆说,“随便你怎么说。” 草原铁骑走了前来,卸下了尉迟醒和陆麟臣的刀,押着他们往尉迟夜安排的帐篷走过去。 尉迟醒看见沿途的守卫们大多都是他从未见过的陌生脸庞,纳阿塔斯河那一战的残酷,其实已经可见一斑了。 现在的铁王都,除了这些因为苏伯罕大会而暂时停驻的军队,到底还有多少兵力呢? 尉迟醒不知道,但他能够想到的就是,铁王都的情况一定不会好。只是尉迟夜不会告诉他,他只能自己去猜,自己去查。 “尉迟醒,”阿乜歆凑近了他的耳边,低声问他,“伉俪情深是什么意思?” 尉迟醒正在思考怎么探查铁王都的实力,被她这么一问,他的思路一下就打了结。 “就、就,”尉迟醒的舌头也有些打结,“意思就是,说我们……” “说你们两情相悦。”陆麟臣抢在了前面。 “就你话多。”尉迟醒轻轻推了陆麟臣一把。 陆麟臣顺势很夸张地往身边押送他的铁骑身上一倒,然后又迅速站直了对他道歉:“不好意思,你们这小王子手劲有些大,抱歉抱歉。” 被撞的将士也没多说什么,扬起下巴点了点前方,示意陆麟臣继续走不要停。 三个人很快就被送到了尉迟夜给他们的帐篷里,说是帐篷,其实就是个大型的铁笼子,在外面披上了帐篷的顶布而已。 押送的将士落了锁,就转身离开了。 阿乜歆站在门边,研究这锁怎么打开。她扭了很久,最后无奈地把锁重重一丢。 陆麟臣打量了一眼帐篷里,发现这地方除了不能出去,其实真的挺不错的。 桌子上有吃不完的肉干和水果,书架上有足够看一个月的书,床榻上还铺着碱水洗软了的兽毛毯子。 只是有些不太妙,这里只有一张床,陆麟臣一时间真的没想好尉迟醒和阿乜歆睡床的话,他能睡到哪里去才不会显得那么多余。 “你们都不着急吗?”阿乜歆气呼呼地转身。 陆麟臣举起自己的右手,然后张开五指,一串钥匙就落了下来,在陆麟臣面前来回晃动。 “暂时不是很着急。”陆麟臣说,“不过得麻烦你出去打一把一样的,然后悄悄把钥匙放回去。” “如果你不行的话,大概就需要着急了。” “你也知道?”阿乜歆看向了尉迟醒,“你也不告诉我?” 尉迟醒摇头:“我刚知道。” 第223章 我不怕死 是夜。 尉迟醒趁着周遭守卫轮岗时,打开了锁溜了出来,阿乜歆将三个草人肩并肩摆好了,又施了障眼法才跟着走出来。 “你要先去哪儿?”阿乜歆跟他们一起,蹲在帐篷后的一个背光的角落里,等待着守卫巡逻过去。 其实尉迟夜并没有特意严守他们,这些时不时巡防的守卫是夜间正常的巡逻,不过如果他们发现尉迟醒偷跑出来,那大概又是另一说了。 “先去找忽然钦家,”尉迟醒顿了一下,随即又改口,“不,我们先去看看波丹维兹家在不在铁王都里。” 陆麟臣其实很多时候分不太清他们草原人谁叫什么名字,因为他们的名字实在是有些难记。 他好不容易记住了巴帕图林的名字,又是忽然钦又是波丹维兹。 “是我王姐母亲家,”尉迟醒说,“按理来说她登位,波丹维兹家会受到封赏和提拔,但陪在她身边的近臣怎么会是靠近胡勒西北境的忽然钦。” 三个人躲过了守卫,一下便如鱼入海一般扎进了帐篷堆里,开始寻找波丹维兹家的人。 尉迟醒说波丹维兹家的人都会在肩上别着一个铁质的蛇形铁章,但一路找下来,驻扎着铁王都最有权势家族的区域里,竟然没有他们的身影。 “她在笼络人心?”陆麟臣猜测道。 在靖和历朝历代夺储的暗战中,不乏有刻意打压自己母族势力,从而来换取更多朝臣支持的先例。 陆麟臣也不知道尉迟醒的姐姐在想些什么,但要他猜,他也只能猜到这个可能。 他不适合搞权术斗争,尉迟醒是知道的,所以他直来直去地说出来,也没担心尉迟醒发怒。 “我也不知道。”尉迟醒说,“不过就算是刻意削弱母族势力,也不会一个人都见不着吧?” 尉迟醒回忆了一下,波丹维兹族人的封地大概就是在真金以南,靠着衡州最狭长的地带与永胤国土遥望。 他敢肯定自己和真金都没有对波丹维兹下过手,更何况是它西边的胡勒各封族。 如果波丹维兹家安好,那怎么会在尉迟夜当上大君时,没有一个族人在铁王都里呢? “会不会是他们不支持女人掌权?”阿乜歆问道。 尉迟醒轻轻地摇头:“不论男女,她是波丹维兹家的人,她成为草原的主人,是令他们全族荣耀的事情。” “能联系上沐成朗吗?”尉迟醒问陆麟臣。 陆麟臣点了点头:“当然。” “沐怀时还在衡州,你让他通知一下他的妹妹……”尉迟醒意识到自己提起了沐怀时,便有些心虚地看向了阿乜歆。 阿乜歆坦然地笑了笑:“说正事就好,不要多想。” “让她做什么?”陆麟臣主动追问,“调查波丹维兹家,还是去剿灭他们?” 陆麟臣本来是想开个玩笑逗他笑一下,结果没想到尉迟醒忽然盯着一处沉默了下来。 他的眼神有些沉重,似乎还有些胆怯。 陆麟臣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那个倒影在帐篷上的剪影,不就是尉迟醒的母亲吗。 “你做什么!”阿乜歆一把拉住了想也没想就走过去的尉迟醒,“帐篷里有人!” 从那帐篷里透出来的剪影来看,里面仿佛有不少人。看动作大概是有人在替她梳洗,而不远处还有人坐在她旁边,静静地看着她。 “我……我只过去听听她的声音。”尉迟醒的声音有些干涩。 他那颗悬着的心总算是落地了,从这个黑漆漆但却十分生动的背影来看,启阳夫人没有受伤。 她的状态大概还不错,坐在床榻上身姿依然那么婀娜。岁月于她,从来都是温情如水的。 阿乜歆误以为尉迟醒要闯进去,结果他完全没有这个打算,她只好抱歉地笑了笑:“走吧走吧,我们一起。” 尉迟夜坐在启阳夫人身侧,看着这个绝代的美人扬起下巴,任由仆从为她梳头。 华贵的首饰被一一取下来搁置在首饰盒里,她一头柔软而光泽温润的青丝如瀑布般垂到了她的身后。 尉迟夜不由得伸手托起一缕来,在指尖轻轻摩挲着。 这是她父君最爱的女人。 尉迟夜其实只在年幼的时候怨恨过,因为这个绝代的女人抢走了她父亲对其他所有女人的爱,不过她长大后就再也没这么怨恨过。 因为没有意义。 喜欢谁偏爱谁本就是无法争来的东西,更何况这样一个女人,尉迟夜想,如果自己是男人,那很大概率会比她的父亲还要痴狂。 她像一座完美得不像话的陶瓷,脸上的每一根线条都是造物神精心斟酌后刻下的。 而后神明们对她还格外慈悲,让时间在她身上无比缓慢地流动着。 尉迟醒都已经成年娶妻了,她的眉,她的眼,她的一切,都还停留在她最惊艳的年岁。 神是不公平的,尉迟夜想。 但神又是公平的,尉迟夜不得不承认。 启阳夫人慢慢睁开了眼睛,这双曾经光华流转眼波杀人的明眸,如今就像是落如泥淖深处的珍珠,毫无光泽生机可言。 她看不见了。 “你那没用的儿子,”尉迟夜一边把玩着她的头发,一边低声说着,“果然回来了。” 启阳夫人没有回答尉迟夜,她失明后就再也没有说过半句话,尉迟夜其实也吃不准她到底伤在了哪里。 她是在一处地崖中被找到的。 草原上裂开一条细缝,下面是狰狞的石林和湍急的河流,启阳夫人就在那里。 而草原上,四处皆是残破的肢体,尉迟夜赶到的时候,看见了摩摩玛牧尔的头颅。 她不想去猜耶育泌的生死,但启阳夫人身上那穿祖母绿链子,似乎已经说明了一些什么。 回来以后,启阳夫人就再也看不见东西了,尉迟夜想她大概是撞到了脑子。 但这也总比在外面,为了守护她而死的狼骑强。耶育泌是个值得人敬畏的男人,因为在那处地崖外,残破不全的肢体不只是狼骑的。 还有至少三十七匹黑狼的肢体,她只找到了三十七个黑狼头颅,不过谁知道究竟是不是只有三十七呢。 为启阳夫人梳头的仆从们全都深深地低下了头,谁都不知道尉迟夜到底想做什么,他们只知道自己知晓得越多,就离死越近。 “你说,他这幅样子,是怎么敢妄想去守护什么的呢?”尉迟夜低垂着眼,目光落在启阳夫人的发丝上,心思却飘往了别处。 她倒没有亲口听过尉迟醒说要保护谁,但他眼睛里的光,尉迟夜熟悉得很。 “你真的不能说话了吗?”尉迟夜自顾自地问她。 帐篷里烧着烛火,还有来往的仆从不断发出各样的声响,尉迟夜却忽然听见了什么不一样的响动。 应该是什么人蓦然起身,又被制止的声音。 尉迟夜沉思了片刻,脸上浮起了一丝轻蔑又悲哀的笑容来。 “谁都以为狼骑是在那阿塔斯河沿岸全体战亡的,”尉迟夜说,“不过启阳阏氏,你说他们原本还能休养生息,是为了去救谁,而被伏击的呢?” 帐篷里的仆从们大气都不敢出一声,甚至全都将自己手上的动作放缓了。 他们并不想听见这些随时都会要了他们命的东西。 尉迟醒握紧了自己的拳头,骨骼硌硌作响的声音听得阿乜歆有些担忧,她怕尉迟醒失控。 连她这种局外人都听出来了,启阳夫人的情况不好,十分不好。 而铁王都的情况更坏。 “我们失去了最坚硬的铠甲,”尉迟夜说,“因为糊涂的英雄们甘意为了美人丢盔弃甲,他们的子民被抛弃,他们的同袍被屠杀。” “而你,却活了下来。” “而你那懦弱的儿子,也还好好的活着。你说这够不够讽刺?” 尉迟夜说着这话,牙齿几乎都快咬碎了。 恨。 不只是恨巢勒蒙库带下南方的军队,还恨死去的,和活着的罪人。 尉迟夜想,她也该死在战场上,否则也不会日日承受如此的煎熬,在无边的懊悔和仇恨里得不到救赎。 启阳夫人已经看不见了,可她忽然感受到了有股危险正在靠近。 就好像那个夜晚之中,忽然泼洒在她脸上的鲜血。黑狼咬穿了狼骑将士的脖颈,灼热的血液喷涌而出,打在了她的身上。 耶育泌带着她逃跑,可他们身后有成群的黑狼在追逐着这支不足十个人的队伍。 黑压压的狼群在月光下的草原上奔腾着,这片让人感到惬意与舒适的土壤,此时此刻变得危险无比。 启阳夫人只记得,耶育泌的一直抓着她的手,不断地告诉她,要活着回去。 尉迟长阳还在等你。 她忽然恐惧了起来,残缺模糊的记忆片段式地碾压着她的大脑,她明明什么都看不见了,却还是能看到漫天的血色。 启阳夫人一把将给她梳头的婢女推开,对揽着自己发丝的尉迟夜又踢又打。 她想惊叫,想呼救,但喉咙里发出来的却是破漏干哑的声音。 阿乜歆松开了尉迟醒,和尉迟醒一起并肩闯进了帐篷里,她抓过云中剑瞬间起飞,一把将尉迟夜按在了床榻上,然后又将长剑抵在她的脖子上。 陆麟臣跟进来的时候,只看见尉迟醒一把抱住了她的母亲。 这个曾经令无数英雄为之疯狂的女人,此刻狼狈得像是个摔了跤的小女孩。 她亲生的儿子将她抱着,不断安慰着她没事了没事了,她却还是在不断挣扎着,踢打着。 尉迟醒一声不吭地承受着他母亲的踢打,启阳夫人见无法挣脱开,便一口咬在了尉迟醒的肩颈处。 他是夜间溜出来的,穿得十分单薄,肩颈处其实只有一层衣料。启阳夫人又是下了狠劲的,尉迟醒的肩膀上一下就渗出血来。 启阳夫人的眼泪落了下来,顺着衣料濡进去,沾在他的伤口上,让他更加吃痛。 可自始至终,尉迟醒都没动一下,他抱着他母亲背影,悲伤得像是经历了数十年风浪后终于肯向现实低头的老翁。 “尉迟醒!”阿乜歆看见他受伤,心里有些紧张了起来,被她按住的尉迟夜动了一下,她又连忙威胁她,“不准动!别以为我不敢杀人!” 启阳夫人逐渐松开了尉迟醒的肩膀,她尝到了血腥味,以及不知道从哪里来的悲伤。 在她的脑海里依然是不断有黑狼撕咬狼骑的画面在交替,可她逐渐就冷静了下来,她看见在那个夜晚的月光下,有个沉默的男孩站在远处的山丘上。 他跌跌撞撞地朝着她跑过来,他身上披着不合身的铠甲,手里拿着比他还要高的长刀。 画面明明该是很滑稽,却又透出几分悲壮来。 她想起来了,她曾经无数次见过这个身影。 他从寂寥的宫墙里沉默地走过,枯萎的花瓣落在他走过的石板上,转眼便化作了粉尘。 黑狼停止了对她的攻击,转头看着那个奔跑过来的小男孩,启阳夫人也不知道为何,喉咙中忽然爆发出一声嘶吼:“长生——!” “是我,阿妈,”尉迟醒不敢放开他的母亲,哪怕她已经冷静了下来,“是我阿妈,我在这里。” 草原铁骑涌了进来,执剑握弓对着帐篷里不知道什么时候跑出来的三个人。 陆麟臣转身对着他们,他下意识想要握刀,却捞了一把空。 “你想死在这里吗?”尉迟夜对阿乜歆笑了笑,“如果你想,就杀了我,然后你就会死。” “不过,我并不怕死,我说真的。” 尉迟夜说这话的时候,神情中甚至还有几分少女的娇俏,就好像她说的是一句我觉得这胭脂很好看一般。 “阿乜歆,”尉迟醒轻轻说,“放开她吧。” “那这些人……”阿乜歆觉得,她只要放开尉迟夜,这些人就会放箭把他们扎成筛子。 “听他的。”陆麟臣也说。他知道,只要启阳夫人在这里,尉迟醒就不会毫无顾忌。 尉迟夜对着阿乜歆眨眼笑了笑。 “她不会杀我的,”尉迟醒说,“我对她还有用处。” 尉迟醒慢慢放开了已经稳定下来的启阳夫人,他深深地看了一眼她无神的双眼,站起来走向了铁骑。 第224章 断舍离 阿乜歆靠在铁牢上,看着对面的尉迟醒。 她想要坐到尉迟醒身边去,但陆麟臣告诉他,这时候让他一个人呆一会儿比较好。 牢笼外是里三层外三层的带甲铁骑,尉迟夜已经不太放心他了,除了一日三次轮岗的守卫以外,还直接加派了草原铁骑守在周围。 阿乜歆看了陆麟臣一眼,发现陆麟臣也闭着眼睛不知道在想什么。 尉迟醒被关回来以后,就再也没动过。是真的不动,既不吃也不喝,只靠着铁栏闭着眼。 父母这个概念,对于阿乜歆和陆麟臣来说,都是十分模糊的概念。 所以两个人也实在是吃不准尉迟醒此时究竟在想什么。 阿乜歆的记忆里有一些关于寻常家庭相处的样子,大多数都是父母陪着孩子长大,热切而深刻地爱着他们的孩子们。 书香门第的家庭里,父亲会教孩子认字读书,母亲会在孩子案牍耕读后捧上温热的粥。 武学世家也大抵相似,父亲和儿子从习武场上勾肩搭背汗如雨下地回来后,是母亲为两个人地上擦汗的毛巾。 若穷困一切,父子田间劳作回来后,总有妻女碰上的茶水。 总之,应该是很好的。 阿乜歆对于这些的理解,只能停留在很好这个浅薄的层面,再多的,她也体会不出来了。 但尉迟醒若是像其他人那样,阿乜歆大概还能安慰上几句。 可尉迟醒和他们有些像,但终究又差得太远。 他活在孤独之中,却又细腻谨慎地爱着他在意的一切。 “陆麟臣,”阿乜歆轻轻碰了碰陆麟臣,凑到他耳边低声说,“我有些担心他。” 陆麟臣慢慢睁开了眼睛,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阿乜歆,因为他也很担忧,一点也不比阿乜歆少。 “没办法。”陆麟臣低声说道,声音轻得像是一声叹息。 “他这样的人,”陆麟臣说,“感受到的真情太少,失去一点,就会受到诛心之痛。” 阿乜歆闻言沉默了很久,然后才慢慢回过头看着陆麟臣:“那我呢?” 陆麟臣一开始没搞明白她想要问什么,接触到阿乜歆的眼神后,他恍然一下就懂了。 “他没跟我说过。”陆麟臣说,“但你......百里星楼拿着剑刺向他的时候,他明知会死,却未曾闪躲。” 远处忽然有号角声传过来,一线信号烟在无风的天气里,直直地升上天空。 阿乜歆一下就站了起来,踮起脚想要看清发生了什么。 “黑熊兵团。”尉迟醒睁开眼,侧头看着声音传来的方向。 陆麟臣无意中扫到了四周的守卫,发现他们都不约而同地将手中的兵器拿紧了一些。 很显然,尉迟醒说的大概是对的。 不过现在是白天,太阳也刚刚只露出了半截。 这不是利于黑熊兵团征伐的时机。 尉迟醒用精钢的护臂撞了撞铁栏,引得周围的将士扭头来看着他。 “苏伯罕大会在今日?”尉迟醒言简意赅地问道。 很多将士原本想笑,但是又忽然想到尉迟醒从小在温暖湿润的南方,不知道苏伯罕大会的日子其实也不稀奇。 “我问什么就回答什么。”尉迟醒说,“把你心里讥笑的废话收起来。” 正打算开口讽刺两句的守卫长一愣,他之前明明听说的是他们的小王子,是家猫一样温顺弱小的存在。 可他现在眼睛里的光,就像是杀人的剑,被他看着,耳朵边仿佛就真的有自己的心脏被刺破后,鲜血猛然喷涌而出的声音。 “是、是铁王都开城接纳南北来客的日子,”守卫长说,“今日就会安排各族领袖住下来,明日大会开始,一直到三日后。” 尉迟醒问完就闭上了眼睛,要是不仔细看,其实也发现不了他此时的呼吸有些刻意压制的粗重。 就像困顿绝望的野兽,明明是有意压着自己的愤怒却令吼叫声里的愤怒暴露无遗。 阿乜歆挪了过去,试探着触碰尉迟醒搁在膝盖上的手掌,见他没有反应,阿乜歆便握住了他的手。 “我会陪着你的。”阿乜歆轻轻地说,“尉迟醒,我会陪着你的。” 阿乜歆从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坚定过。 她又从震州离开后,到现在的每一天,其实都在一遍遍地回忆着尉迟醒说的话。 不论是百里星楼还是阿乜歆,苍古神树的枯死都是她必须要去想办法解决的事情。她那时决定什么都不管了,能留在尉迟醒身边就好。 但看着世间欢乐,她又有些犹豫。 因为她的选择,这样欢笑着的人也许再也无法笑出来,热爱着的人再也感受不到为别人而悸动的心。 她已经选择了,却不忍心看世界灰败。 可就在这一刻,阿乜歆真的感觉不到这种内疚。也许她真的对不起很多人,但尉迟醒拥有的东西太少了,如果她也离开了,他还剩下什么呢? 神明要她来拯救世人,尉迟醒不也是世人中的一个? 更何况她曾经眼所见的千年过往,神也是会失去公正,偏爱某个人。 阿乜歆想,要她去换世人的欢愉,可以。但要是尉迟醒不在其中,那她宁愿拉着所有人一同坠入无间地狱。 至少在永远烧不尽的烈火中,尉迟醒不会是孤身一人。 . 古逐月站在星尘神殿的大门口,看着这扇曾经为他打开,如今却将他拒于门外的玄石大门。 他惴惴不安了数日,并且在该不该来看容虚镜的问题里挣扎。 后来他的大脑不受控制地一遍遍回放容虚镜在刑台上的一举一动。 她说恨她可以,但只能恨这一世。 古逐月在暴怒之后便开始疑惑,他想不通容虚镜为什么有那么多事不告诉他,但他更想不明白凭什么自己要容虚镜什么都告诉他。 在然后就是愧疚,有对容虚镜的愧疚,更因为对她的愧疚,而觉得对不起为自己而死的父母。 直到他站在神殿门口时,他都还没整理好自己的心情,不知道自己来做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该以什么心态面对她。 但容砚青帮他解决了这些问题,因为容砚青拦在了门口,根本不让他进去。 古逐月站在门口晃神了很久,直到容砚青再次开口,他才回过神来。 “陛下已经站了两个时辰了,”容砚青说,“既然陛下与尊位共处过如此长的时间,陛下就该知道尊位不是一个靠执着就能打动的人。” “如此长?”古逐月抬眼看着他,眼神里有一闪而过的疑惑。 算上他认识容虚镜到现在,也才不足一年,更何况他们并不是天天都在一起。 这时间算长吗? “陛下要是实在无事可做,可以去翻翻司星观里的起居注,”容砚青说,“可以看看百年以来,尊位何曾如此亲近过谁。” 容砚青知道自己这话越界了,他没资格管古逐月,也没资格去点评容虚镜。 但他面对古逐月,总有股说不上来的怒气。 他要真是帝星,容虚镜做到这个地步,那容砚青便无话可说。但他并不是,他是容虚镜受蒙蔽后的一个失误。 一个容虚镜明知是错,却不肯纠正的错误。 容砚青对于容虚镜的认识,依旧是站在高处,绝对冷静绝对强大又绝对公正的存在。 在他还没进入星尘神殿司职时,他就听说过无数次容虚镜对靖和皇室冷眼相对的事迹。 那时候的容虚镜,心中只有她的天地法度和万民信仰,她是站在众人仰望敬畏处的神明。 而如今呢? 容虚镜做的所有的事情,都让容砚青越发看不懂,而后就是有些讨厌古逐月。 入门时容砚青也是学过因缘际会那套说辞的,他当然懂人的改变大多不会是因为另一个人,而是许多早就注定或是早就发生的东西,在经年后慢慢起了作用。 可明白道理是一回事,真的做到完全不迁怒古逐月,又是另一回事。 他也在脑子里想着这些有的没得,以至于古逐月走上前来一把推开他,作势要开门时,容砚青也没反应过来,还险些被一把推倒。 容砚青也不着急,他稳住身形后便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古逐月。 古逐月从来不知道星尘神殿的门究竟有没有锁,他想大概是没有的,因为他似乎每次都是一推就开了。 但今天不是,他推了好几次,石门都依旧纹丝不动。后来他的怒火燃烧了起来,死力推门也没起什么作用。 “陛下请回吧。”容砚青说。 “容虚镜!”古逐月高声喊出这个名字的时候,自己都没想到他能够走投无路并且无理取闹到这个地步,“你开门!我有话要问你!” 回应他的当然是沉默,不过也还好是沉默,因为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要问什么。 他就是很想见容虚镜一面,看看她受伤后的情况。 很多人因为刑场上的事情,开始散布容虚镜心虚了的消息。 他们说容虚镜真的抽炼人的生魂来延续自己的生命,因为被揭穿,所以于心有愧了又还给当时在刑场上的人。 流言就像长了翅膀,从皇城迅速传到了各州,很多曾是虔诚星算信徒的人,都跑来潜龙街的刑场上闹事。 他们要容虚镜出来解释,出来认错,出来补偿。 古逐月最初听说以后,就立即抓捕了他们,可天下的人是抓不完的。 他真的不在意容虚镜到底有没有抽谁的生魂,或者是抽来了什么。他看见那些曾经号称愿意为星算奉献一切的人,在流言中转过头指责容虚镜,他只觉得这世上的人都虚伪得很。 容虚镜为什么要守护这样自私懦弱,无能愚昧的人呢?这样的念头从一闪而过,到后来在他脑中不断盘旋。 他想起来容虚镜从生下来,就要为这样人寻找能够大一统的帝星,她要找到这个仁慈强大的君主,为天下所有人的安乐而治国。 为此她在清冷孤寂的星尘神殿里守了百年,阿谀奉承的人都被她拒之门外,真心爱她的人也死于她手。 古逐月觉得自己是有些恨她的,但似乎他更恨的,是愚昧而弱小的天下人。 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想着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但他心里越乱,就越是想找容虚镜。 哪怕她又是像刑场上那样,冰冷地看着他,他都觉得安心不少。 “陛下,”容砚青再次说道,“天快黑了,重华山下无光,陛下再晚,夜路就不好走了。” 古逐月一拳打在石门上,指骨凸起处立刻就破开了皮,涌出鲜血来。 “容虚镜!”古逐月有些绝望,“你还欠我好多解释!” 大门在他话语落地的一瞬间轰然打开,站在一旁的容砚青也吓了一跳。古逐月更是一个踉跄,栽进了殿中。 地上的星光在他脚底下亮起一片,古逐月回头看了一眼容砚青,却发现他的神情实在是不算是和善。 “我说完话就走。”古逐月说。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跟容砚青说上这么一句,于情于理,古逐月都不算是理亏,他为什么要如此抱歉地说话? 古逐月暂时没有想明白,但他没有时间多想了,他说完就立刻转头往神殿里走。 他必须要见到容虚镜,一刻都不能耽误。 他快步走过很长很长的一段路,长到他几乎想要发怒,然后终于见到了容虚镜。 她背对着古逐月,跪坐在演算台前。尽管只有只有一个背影,古逐月都觉得她似乎比之前颓然了不少。 曾经的容虚镜,哪怕是背影,都令人不敢直视。 “容虚镜。”古逐月轻轻地喊她的名字,不知道为何,他总有种他说话的声音如果太大,眼前的容虚镜就会破碎了一样。 过了很久她都没有回答,古逐月便轻声接着问她:“你没事吧?” 容虚镜抬起了头,微微弯曲的背部也挺直了起来。 古逐月心里松了口气,原来她是在听自己说话的。 “那天你中剑后就立刻消失了,”古逐月说,“我没来得及看你的伤......当然我知道你这样的人也不怕受伤,我就是有些......” 有些放心不下你,所以想来看看。 第225章 承诺 这是一句很简单的话,古逐月却没能说出口。因为在他说出来之前,容虚镜站了起来。 她转过身,在温柔的星辉之下,居高临下地看着古逐月。古逐月早就在想,她如果还是那么冰冷地看着自己,其实也不难接受。 但容虚镜没有,她的神色很淡然,就好似一切不愉快的事情全都没发生过一样。她安静地看着古逐月,等着他畅所欲言。 古逐月却卡住了壳,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容虚镜的情况大概不会坏到哪里去,至少来说看起来伤也许是好得差不多了。 古逐月曾经很多次,在重伤或者情伤后,被容虚镜瞬间治愈的经历。这让他觉得,容虚镜也能这样治好自己。 相对无言实在是有些尴尬,古逐月犹豫了很久,决定转身离开。 “胡勒内战已经开始了,”容虚镜说,“过不了几天衡州大门就会打开,你此时调兵往西北,赶上他们战局结束后两败俱伤还未修养时,就可以一并拿下胡勒车臣和北州。” 古逐月看着容虚镜的眼睛,他的眉头紧皱着,张了张嘴,却良久没能说出半句话来。 他想,自己也真是蠢得可以。 容虚镜是什么人?何曾轮得到他来记挂来担忧? 他像个傻子一样,几天没吃好睡好休息好,跑来找容虚镜想要看看她的情况,她却依旧如常,只在意天下大局。 “我知道你跟尉迟醒关系很好。”容虚镜见他犹豫,便接着说,“但此次内战他赢不了,他会沦为阶下囚,你带兵打过去,也许正好可以救他。” 说到这里,容虚镜沉默了片刻,她经过了慎重的考虑后说道:“你可以留他的性命,不过最好的做法是将他的兵权夺了,然后立马北上拿下真金,否则他也许会再次起势。” “尊位考虑得可真周全。”古逐月说。 容虚镜看向古逐月古怪的神情,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他此刻的表情如此窘迫,就好比被人当街打了一巴掌,打他那人还喊各位走过路过不要错过,都来看看一般。 “天下迟早一统。”容虚镜说,“更何况这次不是让你去打尉迟醒的……” “尊位没有其他的事的话,”古逐月打断了她,“我就先走了。” “古逐月,”容虚镜叫住了他,“你还要感情用事到多久?” 古逐月转过身看着容虚镜,胸腔里那股怒火几乎快要将他点燃:“感情用事?尊位,我要是感情用事,至少要先追查我父母的事情。” 容虚镜的神情冷了下来,她看着古逐月沉默了很久,在他又要转身离开时开口说道:“我把剑交给你,让你杀了我,你有机会报仇,但你不肯动手。” “古逐月,你不肯杀我,那你就好好的把整个天下握在手里,到时候……” 容虚镜忽然停了下来,她没有继续说下去。 古逐月等了很久没有等到后文,便笑了笑:“到时候,我实在不知道我现在在做什么了。” “我舍不得杀我的仇人,对不起我的父母,也对不起一路帮扶我的朋友,也许在不久的将来我还会辜负天下所有人。” 古逐月看着容虚镜的眼睛:“我有时候真的怀疑,帝星是我这个样子,那神明对世人的确有够不满的。” “你胡说些什么?”容虚镜皱眉看他,“你就是唯一的帝星,天下唯一的主人。” “那你为什么非要杀了我?”古逐月问。 容虚镜有些语结,实际上她的心里有些慌乱,但她一直都这个表情,所以古逐月倒也没发觉有什么异样。 他低下头笑了笑,既笑自己把容虚镜当做会疼会落寞了普通人,又笑自己性格懦弱而没有原则。 有些事,他不想承认,但他也再也无从否认,他是真的恨不起来容虚镜。 哪怕她半句解释都不给。 “我不会举兵去打尉迟醒的家乡的。”古逐月说。 “那她就会死。”容虚镜说,“内战表面起于他,各方势力都用他来做自己贪欲的遮羞布,战事开始,第一个死的就是他。” 古逐月看着容虚镜,过了半晌才慢慢地说:“我不信你了。” 容虚镜的心里一空,她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如果非要形容,大概就是什么从高空中落下的重物,正好打中了她的心脏,然后拉着她的心脏一起极速下坠。 除了疼,还有空。 因为古逐月说,他不信她了。 “你说强大才能保护我想保护的人,”古逐月说,“可我一个都没护住。” 不只是没有护住,古逐月还和他在意的人渐行渐远。比如身在泊川的尉迟醒和阿乜歆,比如眼前的容虚镜。 他曾经有过少年人桀骜不驯的幻想,他想,等他当了皇帝,就立刻给尉迟醒调兵力,让他带回泊川去,去争夺大君的位置。 谁欺负尉迟醒,他就帮忙打回去。还有震州,他要把国内每年的税赋抽一部分出来,送到震州去,让阿乜歆这个财迷,有花不完的钱。 如果她喜欢,就再修葺修葺云上宫,或者是藏在雪里当做私房钱,不让别人知道。 可这些愿望,他一个都没实现。 而堵在潜龙街的那些人,不断地在诋毁容虚镜,古逐月除了抓人就是抓人,他没有办法为容虚镜正名,也没办法不让这些人胡说八道。 容虚镜说想要保护别人,自己就要变强,古逐月觉得他已经是皇帝了,为什么还是保护不了别人呢? “你可以拒绝,也可以不信我,”容虚镜无声地深吸了一口气,“但你要知道,我让你出兵不是给你选择,而是告诉你我的决定。” 古逐月闻言有些愕然,容虚镜的态度从未如此强硬过。 从她一开始出现在古逐月眼前起时,她需要古逐月怎么做,其实都还算是温和。 她会教她他东西怎么用,计谋如何想,布兵怎么排。她只告诉古逐月方法,后面的就看他自己怎么去实施。 因为古逐月没有拒绝过他,而今天他拒绝了,容虚镜便也强硬了起来。 他知道容虚镜不是开玩笑的,如果她真的想,那她一个人就能去胡勒,杀了内战的最后赢家。 然后再是北州和真金,她可以一个人就可以完成。 古逐月越发觉得自己可笑了起来,他都有些搞不懂自己究竟把容虚镜当做了什么人。 这才是她原本的模样,强大,冷漠,绝对的能力和权力,容不得任何质疑。 只有这样的容虚镜,才是真正的容虚镜。 她愿意退让便可以退让,而她不愿意的时候,哪怕他古逐月是帝星,又能算是什么呢? “我会记恨你”,古逐月无力地威胁道,“永生永世。” “恨我可以,”容虚镜说,“但只能恨这一世。” “古逐月,战局是长史里无情的车轮,只会把阻拦它的一切都碾进尘土里。你要出不出兵,尉迟醒都活不长久。” 古逐月的神色有些动摇,他知道,容虚镜不会在这些事情上骗她。 “被驱逐到北方黑狼们已经难下,”容虚镜说,“草原那阿塔斯河最坚固的防盾草原狼骑已经被攻破,狼骑首领耶育泌已经死了,草原大君尉迟长阳昏迷不醒,启阳夫人也是尉迟醒的软肋。” “古逐月,你知道这些人,算是尉迟醒的什么吗?” 古逐月只接触过一次耶育泌,这个男人强大,并且忠诚。他带领的狼骑是一支当日靖和绝无可能抵御的军队。 尉迟长阳也是的传奇一般的男人,他能从不被看好,到终于坐上大君之位,这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古逐月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但这两个男人倒下了,草原几乎就成了失去铠甲的弱势存在。 “他们都是支持尉迟醒成为下一任大君的人,”容虚镜说,“尉迟醒现在已经没有人可以信任和倚靠了。” 容虚镜说得很慢,就算古逐月一直没有给他回应,她也知道古逐月一个字都没听漏。 关于尉迟醒的事情,古逐月其实从来都很放在心上。 容虚镜最近看了很多尉迟醒的事情,她觉得自己真的蠢得没边,他有着帝星宿主的一切才能和品性,只是她一直偏信星象而被一叶障目。 但她并没有打算追随尉迟醒,她已经选了古逐月。 可看到尉迟醒最近的状况时,容虚镜才发现其实很多很多次危机,她都理应出现在尉迟醒的身边,然后帮他化解。 比如他被逼婚时,比如他被迫离开草原建立北州时,又比如他现在正在经历的内战。 既然已经错了,那就一错到底好了。 尉迟醒还有阿乜歆,还有陆麟臣,可古逐月身边能够不问得失不论对错帮助他的人,很早以前就死在了容虚镜的手里。 她想,人做错事,总还是要偿还的。 如果她能还完古逐月的,那再去偿还天下所有人的。 要是还不上…… 容虚镜发现,她只想着日后去偿还,却从没想过,有些错误其实是没有机会去弥补的。 “阿乜歆呢?”古逐月问,“她不是还在尉迟醒的身边吗?还有她的妻子,她背后是整个真金。” 容虚镜静静地看着古逐月,用眼神回答了他的疑问。 古逐月这才恍然明白了,阿乜歆只是一个人而已,而真金的骑兵,也是挡不住北方的黑狼的。 早些时候他和苏灵朗研究行军版图时,就已经说起过北方黑狼是种怎样的存在。 若不是黑狼无法适应温暖的气候,应当没有一个军事家,会否认携带黑狼作战的军队,足够扫荡统一任何土地。 草原的狼骑已经足够令人闻风丧胆了,可落在黑狼面前,也只得了一句轻飘飘的防线被攻破。 “我不打泊川。”古逐月说,“从真金北上,我要去那阿塔斯河北岸,打黑狼。” 容虚镜依旧沉默着,这种天方夜谭的想法,容虚镜懒得做任何评价。 如果黑熊兵团有一千头黑狼,永胤有三十万士兵,那么就相当于长途跋涉去送过冬粮。 实际上黑狼绝对不止一千,而永胤大概也拿不出三十万更多的,经过训练的将士。 更何况皇城以东的湛州,,还有个飞羽军在守着等待时机。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容虚镜问。 “我不知道,”古逐月说,“但我知道你如果强行去对泊川下手,你便再也见不到我。” 古逐月在心里忖度了一下,好像他无论躲到天涯海角,只要容虚镜想,那她就能找到他。 不过要是他死了,容虚镜看不见星轨和命星,就无法找到了。 这样想着,古逐月便更加自嘲了起来,他先是威胁了容虚镜要恨她永生永世,又是以死相逼。 大概真的不会有比他更没出息的人了,古逐月想。 “你不必这样,”容虚镜看着他,“你可以去打蒙库族和他的黑狼,但你我要约个条件。” 古逐月没想到容虚镜愿意退让,便连忙追问道:“什么条件?” “若你功成时,泊川的主人不是尉迟醒,”容虚镜说,“无论尉迟醒如何与你约定,你都必须挥兵南下,拿下铁王都,完成一统。” “你一直在我身边,”古逐月轻轻地笑了起来,“我就算想要放弃,你会允许吗?” 容虚镜没有回答他,而是转身跪坐了下来。 古逐月看着容虚镜的背影,也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容虚镜生气了。 而这种生气里,还带着些别的情绪,古逐月只感觉到了一丝,没能抓住这转瞬即逝的感觉。 “黑熊兵团凶悍,”古逐月说,“此行我会亲自带兵前去,要是回不来,你就……” 古逐月想说你可以换个帝星,重新让他走到这个位置,但他感觉这话说出口,容虚镜十之八九会立刻让他滚出去。 “我会跟你一起去。”容虚镜背对着他,语气毫无波澜。 “你有办法?”古逐月下意识地问道,但说出来他就后悔了,世上有什么存在是容虚镜无法战胜的?大概是真的没有。 “此事与你无关。”容虚镜淡淡地说,“带好你的军队,记住你的承诺就够了。” 第226章 弋兰 尉迟醒大概是很久没有睡觉了,阿乜歆抓着他的手掌,天刚入夜,不一会儿他就睡着了。 阿乜歆看了他很久,睡着时候的尉迟醒比平时更加温柔,胸膛在均匀细腻的呼吸中起伏着。也许是梦到了什么事情,他的皱着眉毛,纤长的睫毛也在轻轻抖动。 “我在这儿呢。”阿乜歆轻声说,“你别怕。” 说完她就抽出了自己的手,将尉迟醒的手掌放回了他的膝盖上。 陆麟臣安静地看着她,目光沉静如水。 “我出去看看,天亮就回来。”阿乜歆顿了一下边改了口,“他醒了我就回来。” 说完她就一侧身,从铁栏之间的间隙里钻了出去。尉迟夜其实原本就没打算为难她,周围的守卫对她这种公然逃窜的行为也都视而不见。 阿乜歆对陆麟臣挥了挥手,做出一个一会儿见的口型,就转身跑向了帐篷堆里。 她今天似乎远远地看见了黑狼的影子,不过她没有看清,她想要去看看情况。 实话说她其实是有些害怕的,在进入尉迟长阳和启阳夫人的回忆中时,他们面对黑狼的恐惧一分不减地传给了阿乜歆。 若是和他们并肩作战的话,其实大多时候都感受不到这种恐惧。收过训练的战士们,往往会克制掩藏自己内心的恐惧,好稳定住整个军队战斗的决心。 但回忆不是这样的,阿乜歆从他们的视角去经历一遍,他们面对黑狼时,令人发疯的恐惧也会像她碾压过来。 比起从故事里听说,阿乜歆知道,她看见的,才是战场上真正的模样。 除了恐惧,其实还有绝望。 尉迟长阳是草原的大君,他不会让自己的情绪蔓延出来,哪怕兵临城下国之将倾,他也会告诉他的子民不能放下武器。 比起这些冠冕堂皇的,阿乜歆看见的才是真实的。这个顶天立地的男人也会恐惧,草原最精锐骁勇的军队也抵不住黑熊兵团的随意一击。 还有绝望,在战场上看不见获胜的希望却还必须要一直战斗,是一件非常绝望的事情。 阿乜歆不敢把这些都告诉尉迟醒。 她一路走来,草原上的人们对她其实真的还算友好。他们信奉的伦萨和天母据说就是从震州的雪原中悟了道,以身献祭草原后才成为了草原的守护神。 所以人们对于震州来的钦达天,有着天然的包容度和亲切感。 她越是往歌舞声喧哗的帐篷堆那边走,就越是能够听到觥筹交错的交谈声。 此时的草原,谁会想到这是已经经历了那阿塔斯河血洗的草原。 其实这也不怪人们健忘,念渡一能够得到传扬,不也正好就是因为人们愿意铭记美好,遗忘痛苦吗。 不管走过多少代,人都是向往极乐的。 巨大的篝火堆在一次木柴断裂后,飞出了不少火星,阿乜歆裙摆上的羽毛一点就燃,所以她不得不提起裙摆想要躲开。 她正要绕路,一个高大的身影却挡在了她的身前。在她的所见所闻里,铁力达已经是最高大强壮的了。 铁力达站直了比尉迟醒高出半个胸膛和整个脑袋,而眼前这个人,大概也比铁力达高这么多。 阿乜歆抬头看他,心里闪过一个诡异的想法,这人该不是两个容虚镜这么高吧? 大个子的蛮武士在看出阿乜歆的脖子有些酸后,便屈膝半跪了下来:“钦达天!” 他的声音像是一下就炸开的铜钟声,阿乜歆感觉自己的灵魂都被他直接震出了体外。 震州人的听力本来就灵敏,他这么一吼,阿乜歆险些背过气去。 周围不少高大的人站了起来,齐刷刷地扭头看着阿乜歆这边。他们的体格也很高大,只是没有阿乜歆眼前这个夸张。 他们只安静了转眼的一瞬间,在看到阿乜歆后便用努嘴发出很奇怪的呼喊声来。她在此起彼伏的奇怪呼声里张望,这时候她才发现,尉迟夜不在这里。 “你是谁?”阿乜歆嘈杂声中问他。 “我叫弘利蒙库,”他说,“是巢勒蒙库亲自原定的继承人!” 弘利蒙库说话时,语气里有藏不住的骄傲和自豪。向别人炫耀黑熊兵团的首领亲自将选为继承人,实在是有些让他飘忽,以至于他没能看见阿乜歆握紧的拳头。 “钦达天,”弘利蒙库向她伸出手来,“我听说你很久了。” 阿乜歆看着眼前这只能把她捏碎的大手,往后退了一步。她也不管火星会不会点燃她裙摆上的羽毛了,他只知道她不想和他接触。 弘利蒙库却突然走上前来,阿乜歆防备的姿态很明显,只要他一碰到她,她就会抽出云中剑来砍断他的手。 但阿乜歆很快就发现是自己想太多了,弘利蒙库只是站到了她的身后,帮她挡住了篝火里迸出来的火星。 弘利蒙库高大敦厚并且无比强壮的身躯,真的就像城墙一样。 “钦达天可真像一只小鸟。”弘利蒙库没头没尾地感叹了一句。 他生在女人很少的极北雪原,每天身边都是一群高大威猛的男人,大家一起出去打猎,然后日落时就拖着猎物回到女人们居住的山洞里。 女人们也很高大强壮,弘利蒙库一点也不觉得她们需要待在避风的山洞里,但没办法,这是传统。 只有到了冬季最寒冷的那个月,弘利蒙库才会跟女人们躲在一起,其实很长一段时间他都觉得女人男人没分别。 直到他南下的时候,见到了比蒙库族矮小瘦弱不知道多少倍的女人,他才明白原来女人是白白软软,温柔可爱的。 尤其是见到阿乜歆的那一瞬间。 他原本正在吃肉喝酒,但突然脑海里就有什么指引着他看过来。然后他就看见了小心翼翼躲着火星的阿乜歆。 这一瞬间他什么都管不得了,他踢开桌子踩着酒罐,鬼迷心窍一般地走了过来,半跪在她面前。 弘利蒙库知道她可以飞,他曾经见过南方一种很漂亮的小鸟,也曾经试图喂养它,不过严寒的天气里,那只被他捉来的鸟甚至没活过三天。 他的脑子乱糟糟的,想告诉阿乜歆的话太多,最后说出口的,竟然是一句你可真像一只小鸟。 弘利蒙库觉得自己好像把事情搞砸了,因为阿乜歆的脸色有点不太对劲,她用一种怀疑且防备的眼神看着他,就像他是她的敌人一样。 阿乜歆突然舒展翅膀飞了起来,悬在与弘利蒙库视线平行的高度,她有些不满地看着弘利蒙库:“别说我像是小鸟,小鸟杀不了你们,但我可以。” 明明是说要杀了他们,弘利蒙库却傻笑了起来,他只觉得,只要他没生气就好。 “你叫什么名字?”弘利蒙库挠着自己的后脑勺,笨拙又直接地询问他的名字。 阿乜歆很久都没回答,有那么片刻他都想要给自己找台阶下,告诉阿乜歆,你不想告诉我也可以,我就叫你钦达天就好。 “我叫阿乜歆。”阿乜歆却突然回答了她,“我告诉你我的名字,但作为交换,我想看看你的黑狼。” 弘利蒙库激动地往前走了两步,在发觉阿乜歆不动声色地后退后,他停下了脚步。 “好,我带你去看。”弘利蒙库说。 “弘利!”席地而坐的蛮武士里忽然有人发出了不满地指责,“你怎么能带外人去看我们的兄弟!” “这是钦达天!”弘利蒙库说道,“再说,看看就看看,又不会给你看掉毛!” 弘利蒙库在草原上奔跑了起来,他从没有过这么心旷神怡的感觉。 很多次他拿着他的斧头从荒原上跑过,砍下敌人的头颅。鲜血成为燃料,让他胸腔中的火焰更加旺盛,那种男人的骄傲令他无比自豪与舒适。 但都比不上现在。 他在月下的草原上快速地奔跑着,高大的身躯没有为他的速度带来限制,只要他想,他就还能跑得更快。 最重要的是,阿乜歆跟着在他身后飞翔,她追着她的步伐,月光投下来的影子正好就像是阿乜歆展开双翼拥抱他。 弘利蒙库觉得,自己的心像是被烧红后还在不断加热的钢铁,在炽热中融化,为了他的小鸟。 跑着跑着,他忽然在一个断崖似的山丘上停了下来,阿乜歆也稳住身形停了下来。 “你的狼呢?”阿乜歆不觉得自己看到了黑狼。 弘利蒙库摸出胸口处的骨制短笛,在月光下扬起头长长地吹着。最初只有短笛的声音,然后忽然有一声属于狼的嚎叫声回应了他。 阿乜歆发现,在并不是很高的山崖下,忽然出现了一双绿色的眼睛。山崖背光,她根本看不见狼的身影,但却不由得紧张了起来。 一双眼睛出现后,有更多双眼睛跟随他而来,山崖底下像是惊起了一片萤火一般。 弘利蒙库放下了短笛,对着山崖下比了个手势。 阿乜歆在风里听见了一点细微的响动,大概是肉垫飞快从岩石上踩过的声音。本能的警觉让她在一头黑狼从山崖底下冲出来的一瞬间,躲到了更高的天空里去。 弘利蒙库在黑狼落地后重重地敲了一下的脑袋,它一下就趴了下来,垂着两只耳朵。 “这是钦达天!”弘利蒙库说,“你要比对我还好地对她。” 黑狼扭头看了一眼阿乜歆,鼻子里呼出一口热气来,然后转过头又看着他的主人。 跟但戈尔朵的接触,让阿乜歆有点喜欢狼这个生物,但看见了弘利蒙库的黑狼,阿乜歆连靠近都不想靠近。 它不愿意亲近阿乜歆,阿乜歆其实也不愿意亲近她。 这黑狼有两个但戈尔朵那么大,它要是想吃自己,阿乜歆觉得,自己还不够填它的牙缝。 “它有名字吗?”阿乜歆问。 “它叫弋兰,”弘利蒙库说,“在我们蒙库话里就是小鸟的意思。” 其实不只是小鸟,是一种通体洁白,头顶生长着三根金色羽毛的小鸟。 它的睫毛长而翘,尾部像一把浅金色的小扇子一样打开,在它眨眼时一晃一晃得,非常好看。它的尾巴也很好看,长而软的羽毛像是凤凰尾,但没有那么艳丽。 弘利蒙库只在小时见过它一次,极北的鸟类很少,这是唯一能在北边活下来的小鸟。 所以除了它,也没有别的物种在极北的地方被称为小鸟。 他听说钦达天的传说时,就觉得钦达天很像很像这种鸟类。 她是唯一可以居住在极寒之地,而以及高贵美丽的存在。 阿乜歆觉得弋兰这名字跟黑狼不搭,跟弘利蒙库更不搭,就好比陆麟臣不叫陆麟臣,反而给他取个名字叫陆婷或者陆姝。 黑狼猛然扭头瞪了阿乜歆一眼,仿佛听到了阿乜歆在心里编排它的名字一样。 阿乜歆想起来,他在回忆中看见黑狼身影时,其实耶育泌和尉迟长阳都在不断攻击它们。 但他们都像是不知道痛一样,就算受伤,也绝不会松开咬在嘴里的人和狼。 这和草原狼骑的荒原狼不太一样。 荒原狼受伤以后,陪伴着他们长大的将士不到死,都是会来救他们的。身上太疼,他们也会遵循主人的指示,放开目标撤到后方。 到黑狼们不是。 它们是除非目标先死,否则绝不会松口。他们的主人也一样没有谁救谁,攻击就是最好的防御,和最好的自救。 所以纳阿塔斯河一战输了。 “它为什么不怕痛么?”阿乜歆喃喃地说道。 “它当然怕痛,”弘利蒙库也不知道阿乜歆听说了什么,竟然以为黑狼是不怕痛的,“我不知道你听说的传闻是怎么样的,但我得说,黑狼比所有狼都更怕痛。” “但痛不会让他们退缩,越是痛就越是愤怒,这怒火会让他们想办法把所有敌人都撕碎。” 弘利蒙库思考了一会儿后接着说:“不过有时候他们自己也会死掉,但不重要,先死的总是敌人。” 阿乜歆看着黑狼在主人手下慵懒但依然藏着警觉的目光,这只是一只,崖底下还有不知道多少狼。 “不过没事的,”弘利蒙库说,“过几天铁王都就要到纳阿塔斯河投降了,不会吓到你的。” 第227章 投降 阿乜歆也记不清自己到底怎么回到铁牢的了,她一路上都在想弘利蒙库的话。 她觉得完了。 铁王都竟然打算投降,向重伤尉迟长阳和杀死那么多狼骑将士的黑熊兵团投降。 这是一件很不可思议的事情,在草原人的观念里,从来不存在认输和投降这个观念。 草原不比统治有序的中原,数百年间各大家族今天称兄道弟明天你死我活的事情不在少数。每一次战争之后,都是一个家族的覆灭。 成年的男人和女人们是不会投降的,等待他们的就只有一条死路。 而那些不比马鞭高的孩子,就会成为奴隶。奴隶们也可以重振家族,一血前耻。 整个草原的历史,都是铁血的。 人们从不畏惧战争,也不唾弃失败,身居胜利位只是暂时的,战争才是常态。 但无论怎么看史书,怎么听传闻,都没有过投降的先例。 阿乜歆不知道蒙库族会怎么对投降的人,也许巢勒蒙库发发善心会学中原招降那一套放了他们,也许他会看不起不战而屈的族氏依旧屠尽。 但不论哪一种,阿乜歆都不敢去想,尉迟醒会变成什么样子。 在太辰皇帝威逼利诱赐婚时,所有人都觉得懦弱好摆布的他,宁愿死也没有顺了他们的意。 太多人不明白尉迟醒心中的刚韧,以至于他们想不到尉迟醒会如何疯狂。 她原本是想去找尉迟夜问问的,转了很久都没找到她在哪里。期间她还不小心差点闯进蒙库人发泄的地方。 女人的惨叫从里面传出来,阿乜歆只能捂着耳朵跑开了。 她也很想不顾一切闯进去,帮帮那些女孩子们,但尉迟醒还被困着,数不清的黑狼还游走在铁王都外。 阿乜歆可以什么都不管地进去救人,但接下来,被伤害的就是尉迟醒的家。 她失魂落魄地回到了铁牢边,轻盈地钻了进去,在距离尉迟醒非常近的地方坐了下来。 尉迟醒还没醒,她觉得尉迟醒这几天虽然闭着眼睛,但一定是没有睡着的。 他心里的事情太多了。 阿乜歆发现陆麟臣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正看着自己。他的目光很平静,让阿乜歆不由得疑惑了起来。 她轻手轻脚地起身,坐在了陆麟臣旁边,低声跟他说话:“你为什么一点都不着急?” “因为着急没用啊,”陆麟臣用下巴点了点尉迟醒的方向,“你看他这幅伤心得要死的样子,我都不知道我们接下来要干嘛了。” 陆麟臣叹了口气:“我父母走得很早,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劝他,因为我都不知道他到底痛在哪里,有多痛,怎么做才能不痛。” “哦不对,”陆麟臣反应过来自己好像是说错了一点,“我知道怎么才能不痛,报仇就行,但好像......” 剩下的话陆麟臣没有说出来,要是这么简单就能摆平,草原人的铁蹄肯定早就把仇家踏平了。他都能想到的事情,尉迟醒肯定也门清得很。 不是不想报仇,而是太弱了。 陆麟臣觉得尉迟醒如果肯发泄出来,情况会好上很多。但他也知道,尉迟醒本来就是个什么事都憋在心里的人。 他只想等尉迟醒缓过来以后,拍着自己的肩膀说,嘿,快起来,帮我一把,我们去报仇。 流血也好,送命也好,陆麟臣觉得这些都无所谓。 “尉迟醒!”陆麟臣忽然起身,半蹲在尉迟醒的身边,拍了拍他的脸,“你告诉我,你到底什么时候才想去报仇?” 尉迟醒睡眠其实并不深,陆麟臣一碰他就醒了过来。他睁开眼看着陆麟臣,眼神从朦胧到清朗只在转眼间。 “你......”尉迟醒动了动嘴唇,他也不知道该说陆麟臣什么好。 陆麟臣热血沸腾的眼神让他既觉得无奈又觉得抱歉,这是他的事情,却又要拉上陆麟臣去拼命。 “先坐下吧,”尉迟醒抓着陆麟臣的手腕让他坐在了自己的身边,“我心里很乱,我也知道一直悲观是做不了什么事情的。” “你想到要怎么做了?”陆麟臣问。 “我那天被冲昏了头,我以为王姐是被种了宁还卿的圈套,”尉迟醒说,“但我后来越想越不对。” “宁还卿要是利用我的姐姐来控制草原,那他也没必要让波丹维兹家没办法来铁王都。沐怀时还没回消息,但不论传回来的消息是什么,宁还卿都没必要对波丹维兹家下手。” “为什么?”陆麟臣问,“万一他就是控制住了她族人来威胁她呢?” 陆麟臣刚说完自己就觉得不对了,先不论尉迟夜会不会因为波丹维兹家被控制,就对宁还卿言听计从。 就算只按草原人的血性来说,波丹维兹家的人,绝不可能让自己落入敌人之手后,用来威胁他们的家人。 就算逃不走,死也比成为累赘强。 “他不需要做这些。”尉迟醒说,“如果他真用家人来威胁,其实更容易适得其反。” “那是谁?”陆麟臣问,“总不会是你王姐自己要为难你吧?” 尉迟醒垂下眼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猜应该就是这样。尉迟夜不会因为任何人的威胁来难为她,她真的这样做了,其实只是因为她自己想而已。 “她是大君,”尉迟醒说,“她要追查我三哥的事情最好就快些查,北边的军队已经下来了,她一个人在强敌环伺的境遇之中,我怕她应对不来。” “你自己去告诉她不就好了,”陆麟臣说,“尉迟恭是被宁还卿下了圈套,你是去救人的。” “她如果相信,”阿乜歆说,“就不会把尉迟醒困在这里了。” 尉迟醒抬眼看向阿乜歆,她接触到他的眼神后,心里不由得慌乱了起来。 他知道了?阿乜歆与他眼神相接,只觉得无比心虚。他这眼神仿佛就是一眼看穿了她,把她刻意藏在心里的事情看得明明白白。 阿乜歆匆匆低下头,用手摸了摸自己有些发红的耳根。 她不是故意要瞒尉迟醒的,但她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告诉尉迟醒,你的姐姐根本没打算打仗,你不需要担心他应对不来,她早就准备投降了。 她倒是可以一跺脚一心横就说了,但尉迟醒会怎么样?他好不容易才打起了精神。 “阿乜歆?”尉迟醒发现她有些古怪,便柔声喊她,“你怎么了?” “啊!”阿乜歆猛然抬起头,像是做坏事被当场抓住一般,“没什么没什么!” “你出去是不是看到了什么?”尉迟醒问。 阿乜歆定定地看着他,她离开的时候尉迟醒应该是睡着了的才对。不过她也没多纠结于这件事,既然他知道自己出去过,就没必要遮掩这件事了。 “我出去,看到了弘利蒙库。”阿乜歆说,“他带我去看了黑狼。” 阿乜歆咬着下嘴唇想了许久,她不断斟酌着自己的用词,就怕无意中伤了尉迟醒。 “这场仗要是真的打起来,”阿乜歆说,“泊川赢不了的。” 她不能理解尉迟夜的选择,但也清楚尉迟夜其实已经没得选了。 “月光之下,黑狼全都藏在黑暗里,他们的眼睛像是亮起的鬼火,”阿乜歆回忆着,一边吸气一边说着,“我望过去,他们的眼睛多得像是天上的星星整片草原上仿佛都是黑狼。尉迟醒,你知道这代表着什么吗?” 代表着,这是一场打不赢的战争。 或者说是,从一开始就输了的战争。 “它们的后腿很强壮,跳起来有两层楼那么高。”阿乜歆说,“城墙拦不住它们,它们可以抓住墙中的缝隙跃上墙头,开始它们的屠杀。” “士兵也拦不住它们,所有穿戴着盔甲的军队在这么巨大凶猛的野兽面前,都只是拿着木剑的小孩子。它们不怕痛,也不怕死,只想让敌人的鲜血流干,肢体破碎,心脏停止。” 说着说着,阿乜歆说肩膀不自主地抖动了起来,这是恐惧为她带来的本能性反应。 “尉迟醒......”阿乜歆的声音有些颤抖,你会死的,阿乜歆想说,但最终没有说出口。 战争就是这样,无数人流血,无数人牺牲。她从不会对这些很常见的事情感到恐惧,她只是怕尉迟醒死掉而已。 阿乜歆想,如果尉迟醒死了,她一定会疯掉,她会让所有人逃不开罪责的人都陪尉迟醒去死。 可她又有些犹豫了,尉迟醒的敌人是黑熊兵团,她又能怎样呢? 就算她有一腔的愤怒和仇恨,她也没办法让这支军队覆灭。 她比不了百里星楼。 当阿乜歆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巨大的恐惧像是破晓时分的浓霜一般,将她死死地笼罩住了。 人们也叫她钦达天,但阿乜歆清楚,她比不了百里星楼。 任何事情都不会被她铭记在心里,她意识到仇恨,就会在记忆残存的时间里想尽一切办法复仇。 她也有能力去复仇。 阿乜歆其实一直都能感觉到有什么力量在她体内游走,但她从来都无法很好地控制住,发挥出来。 那是属于百里星楼的力量。 尉迟醒探身过去,伸手轻轻地抚摸她的发顶:“没事的,如果害怕,听到号角声就回震州去。” “所有的战争都会结束的,你害怕血,就躲得远远的,等到春花开遍染血的草原时,就不必害怕了。” 那时我也许已经死了,但你脚下的每一朵花都与我有关,我的血液曾经滋养它们的根基,它们艳丽的花瓣里,就带着我满腔的热忱。 但如果我还活着,我就会站在某个山丘之上,用许许多多野花为你编个花环,等你奔跑着向我而来的时候,我就将它送给你。 尉迟醒看着阿乜歆,他知道她在害怕,但不知道她具体在怕什么。 不过他猜,大概是与战争有关的。她生活在震州,这个千百年都没有战火燃起的地方。 尉迟醒知道,她在回忆里看见血流成河时,已经很难承受了,更何况要她亲眼看见两军交战,亲耳听到悲痛的哭嚎。 “我不走,”阿乜歆说,“我说了会陪着你的。” 她不怕打仗,更何况这一仗,大抵根本就打不起来。 “你很想上战场吗?”阿乜歆忽然发现,尉迟醒刚刚说的话,其实并没有多少恐惧。 甚至还有些期待。 “岂止是想,”陆麟臣重重地往铁栏上一靠,仿佛放下了什么沉重的包袱一样,“心里有仇恨,怎么活都是行尸走肉,还不如痛痛快快拿起刀拼一场,死也比苟且活着好。更何况,万一就把仇报了呢?” 尉迟醒微微低下了头,他也不知道陆麟臣是不是在说古逐月的事情,不过他不说,尉迟醒也没有追问下去。 关心,不是揭开人伤疤的理由。 “那如果......”阿乜歆想问,如果没有办法报仇,该怎么办。 “你是不是有什么话要跟我说?”尉迟醒见她犹豫不决,其实心里早就猜到她有事要瞒着自己,却又不想瞒着他。 尉迟醒看着阿乜歆,他心里有些焦急地想听到底怎么回事,但面上却一点也没表现出来。 “阿乜歆,”尉迟醒柔声喊着她的名字,“你知道吗,你是个不会撒谎的人。” 她是真的不会撒谎,也不会欺瞒,她的所有情绪全都在脸上写着,尉迟醒想不明白也有些难。 他最开始没有说出来,是因为他感觉阿乜歆忍不了多久,说出来只是迟早的问题。 可等到现在她也没说,这不是因为她的耐性有多好,只能说明这事情很严重。 严重到了她明知道应该告诉他,却没办法,或者说找不到合适的办法开口。 “你想一想吧,”尉迟醒叹了口气,“如果是能一直瞒住我的那便不说,如果不是,那你这样,大概也没有什么意义,早些告诉我,我反而好想想对策。” 阿乜歆终于鼓起勇气迎着他的目光,看向了他的眼睛。 “尉迟醒,”阿乜歆深吸了一口气,“弘利蒙库是巢勒蒙库选定的黑熊兵团继承人,他说,他们不久之后,会接受铁王都的投降。” 第228章 奥索博 尉迟夜刚回到金帐,齐齐忽然钦就闯了进来,他的神色在暴怒中又带着恨意,看得尉迟夜差点笑出来。 “怎么了,”尉迟夜伸出修长的食指,从齐齐忽然钦脸上的青紫处轻轻摩挲过,“跟人打架了?铁王都里竟然有人敢把你打成这样。” 齐齐忽然钦一把抓住了尉迟夜的手掌,恶狠狠得捏在手里:“你觉得是谁?还不是你那个好弟弟?” 尉迟夜的神色一变,目光深处闪过一丝戏谑的笑意:“他都能把你打成这样?” “没有剪指甲的家猫还能把人挠瞎呢!”齐齐忽然钦一把揽过了尉迟夜的腰,迫使着她不断靠近自己,“你弟弟的错,你来还!” “嘁!”尉迟夜嗤笑了一声,看上去极端不屑,“他打了你,你不会打回去吗?来我身上找场子?” 齐齐忽然钦一把捏住了她的下巴,迫使着她抬起头:“大君,你还真把自己当大君看了?” “齐齐忽然钦,”尉迟夜反呛回去,“你还真把你当车臣王看了?” “我说过了,我们已经消磨车臣半年有余,是你弟弟捡了便宜,”齐齐忽然钦低下头,眼神发狠地看着尉迟夜,“是你召我回铁王都来保护你们,你怎么还敢提车臣的事情?” 尉迟夜灿然一笑,用指甲在他脸上轻轻地游走着,那感觉就像是羽毛落在皮肤上。 齐齐忽然钦朝着一边啐了口唾沫,然后松开了尉迟夜:“你那没断奶的弟弟非要见你,谁靠近就揍谁。” “不然你今晚逃不掉。”齐齐忽然钦抬眼看着她,眼神暧昧而极具侵略性。 尉迟夜勾起他的一丝头发,在指间绕着,然后从下往上慢慢抬起眼看着他:“我不去。” 说话时,她的嘴角轻轻地往上勾起,像是一把长着倒刺的鱼钩,直直地捅进了齐齐忽然钦的心脏。 他艰难地咽了几口唾沫,然后别开头去,用车臣语低沉地骂了句脏话,然后转头看着尉迟夜:“你还是去看看你那弟弟吧。” “我不敢让人动手,怕把他打残废了,他还踩着脸往上走,把拦他的揍了个遍。” 尉迟夜松开了齐齐忽然钦的头发,转身拿起披风往外走:“怕什么,缺胳膊少腿又能怎么样,反正巢勒蒙库要的是尉迟醒,又不是全须全尾的尉迟醒。” 齐齐忽然钦闻言一愣,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刚刚还软玉在怀的尉迟夜已经走出去很远了。 他伸手摸了一把自己被她摸过的脸,露出了一抹饶有趣味的笑容来。 不得不说,他实在是有些喜欢这个女人。 尉迟醒到的时候,草原铁骑正举着武器围出了一个圈,将尉迟醒他们困在中间。 阿乜歆飞在一个举盾的将士斜侧上方,正在寻找机会去抢他手里的长矛。 见尉迟夜走了过来,她边飞回了尉迟醒的身边,落下来与他并肩而立,看着人群为尉迟夜分开一条道路。 “这么出息,”她还没见到尉迟夜,就先听见了她的声音,“不愧是北州王。” 尉迟夜迈着长腿走了进来,站停后远远地看着红了眼睛的尉迟醒。 她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弱,实在是太弱了,他这样的人,有血性闹脾气,却没本事藏住情绪。 但情绪才是击垮他的软肋,他竟然都不学着去保护起来。 遇到事情就只会怒吼,只会叫着喊着要报仇,却又一次次看着至亲受伤,族人流血。 每次只要一想到这些,尉迟夜就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神色。总是在不自觉的情况下,露出鄙夷轻视的端倪来。 但她不必尉迟醒,说即将藏不住,就真的藏不住。 尉迟醒看见她走过来,便红着眼睛快步上前,周遭的将士连忙阻拦在他的前方,横着武器将他和尉迟夜隔开。 这是快要杀人的眼神。 “你要投降?”尉迟醒咬牙切齿地问。 这种一刀剖开自己好不容易凝血的伤口的感觉,实在是有些不好受。尉迟醒仿佛看见自己的心脏被一刀割开,涌出了大股大股的鲜血。 “为什么?”尉迟醒死死地盯着她,想要听她立刻给出一个解释。 但尉迟夜只是用那种不屑有轻蔑的眼神看着他,她的嘴角还似有似无地翘起,让此刻尉迟醒的疯狂显得更加可笑。 “你们都知道?”尉迟醒环视了周围一圈,他发现即便自己说了,他们的大君要投降,他们也没什么表情。 “你们都知道!”尉迟醒怒吼着,刚刚的打斗大概是伤到了内脏,因为他感觉自己的喉咙里涌上了铁锈腥气,“你们全都知道!全都打算跪下投降?!” “你是他们的大君!”尉迟醒猛力往前冲了几步,他想要抓住尉迟夜的肩膀把她晃醒,“你怎么能带着你的军队投降!” 拦在他面前的人变多了起来,草原铁骑们将尉迟夜围护在身后,用手里的武器警惕地对着尉迟醒。 “尉迟醒!”陆麟臣敢来了他的身边,死死地拉住了他的胳膊,“尉迟醒!你清醒点!” 挡在他面前的将士们,已经拿出了带着尖刺的盾牌,死死挡在尉迟醒的面前,他如果撞过去,只会撞得血肉模糊。 阿乜歆也帮着陆麟臣,拽住了尉迟醒另一条胳膊。 她看着尉迟夜冷漠的神情,看着周遭草原铁骑对尉迟醒的愤怒无动于衷。 这些人都是从小就生活在草原上的人,他们从小就拥有这尉迟醒渴望了十几年的生活。 他们在深及膝盖的草场中扬鞭策马,高兴时喝酒难过时打架。他们活在这片草原温暖的怀抱中,却在草原面临大劫时,选择温顺地投降。 她突然空荡荡的胸腔疼得要命,尉迟醒该多难过,他这一路走过来,都是抱着对草原的热爱,现在却要接受这样的事实。 “我的弟弟,”尉迟夜终于开口说话了,“你没有见过北方来的死亡之师,你不配表现得如此虚伪。无数生活在草原上的孩子,为他们的家园抛头颅洒热血的时候,你并不在这里。” 陆麟臣感觉到手上的重量一沉,他知道,尉迟醒的心里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崩塌了。 “王姐!王姐!”尉迟醒往前走了几步,试图挽留住即将离开的尉迟夜,“我有军队,还有沐怀时的真金勇士,不用投降的,有很多办法可以赢的......” 越说到后面,他的声音就越发的飘忽起来。有很多办法吗?似乎是没有的。 强大的狼骑曾经一定是尝试过抵御黑熊兵团的,但结果只有一句全线覆灭。 很少有人知道,一场战争没有细节流传出来是多可怕的事情。这说明两方势力极其悬殊,而且赢的人不觉得这是终点,不需要用作炫耀而流传。 更有可能,他们还觉得这样的战争称不上多吃力,多传奇,他们的实力只用了一些,所以在敌军全线覆灭时,他们自己也没进行炫耀。 因为这是他们作为胜者的常态。 尉迟醒是在漫长没有边际的绝望里长大的,那时候他一心想着他的草原,以为回去了,自己的人生便不会再如此黯淡。 但神明总是不会让人如此轻易就如愿,当他终于看到一线光明时,命运便安排他落入另一个无间地狱。 因果周而复始,谁都没法顺心遂愿,谁都得不到救赎。 他以为自己变得强大了,可以守护自己在意的东西时,将人间当做游戏的漫天诸神,就会毫不犹豫地给他一耳光,让他知道在命运的面前,他只是蝼蚁。 “怎么赢?”尉迟夜斜着他,一眼就把他此时的无措迷茫和崩溃看进了眼里,“你见过黑熊兵团吗?你知道那是怎么样的存在吗?” 尉迟醒觉得自己的身体越来越沉重,他有些不收控制地往下滑:“他们曾经败走北方......有办法的,一定可以的......有人赢过,为什么我们,为什么我们......” 为什么我们不可以呢? 尉迟夜转过身,看着忽然跪倒在地,却没有意识到的尉迟醒。他弱小得让尉迟夜发笑,可她此时却又笑不出来,连装都装不出来。 “巢勒蒙库败走极北冰原,那时候的大君叫做尉迟隐,或者人们更常称他鞑靼王奥索博”尉迟夜说,“狼骑的首领叫阿史那羯,左右将军叫不花玛兰和托帕萨尔,尉迟醒,你知道这些人是谁吗?” “他们每一个都是草原一万年都不会出现第二个的绝世名将,这样的星辰一同在草原升起,他们并肩而战,损失了数以万计的狼和数不尽的将士,才让巢勒蒙库退到极北冰原一百年。” “你再看看你有什么人,我有什么人,尉迟醒,我用什么去跟他打?” 尉迟醒渐渐把脸埋进了掌心,他知道尉迟夜的每一个字都是对的。 在离开草原的漫长时间是,他没有机会听听草原人口口相传的奥索博史诗。 所以他也不清楚在奥索博统治的时代里,草原是多么的强悍。以至于他误以为,如今的草原,可以战胜奥索博时代里,草原最为强大的敌人。 草原的守护者们都闭上了双眼,长眠不知名的草被之下。 北方的敌人却还健康地活着,带着仇恨的意志挥军南下,他们要报仇,要雪耻,要来抢曾经没能到手的铁王都。 可,没人再保护草原了。 “牧马的少年背起剑,从羊皮的窗户前路过, 他和他的姑娘说,我要去战斗了” 尉迟夜慢慢转过身,嘴里念着尉迟醒从未听过的奥索博史诗片段。 “军队里有许多这样的少年啊, 他们肩并着肩,说你好啊我也十三岁。 有人失去了胳膊,有人失去了大腿,但总好过失去了头颅。 鲜血把圣洁的雪山染红, 死去的黑狼和少年的尸体躺在一起, 心上人还在牧场中等他回来。 人们说等春天到了,草原上开着花,就是他回来看她时, 睁开的眼。” 这一段,很多人在传唱时都会跳过。和平的年代,人们选择遗忘凄惨。 但尉迟夜没有,尉迟长阳唱了一遍,她就记到了现在,她总觉得歌里的事情还会发生,或迟或早而已。 她走得很慢,直到念完,才快步离开了。她真的不想多看尉迟醒,哪怕一眼。 那么多人都对投降的决定无动于衷后,他突然闯了进来,朝着她怒吼,质问她为什么要选择投降。 那一瞬间的感觉,尉迟夜也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要说是有什么东西在她心里重燃,她又不是这样觉得的,因为她的心里已经是一片灰烬。 只是她那愚蠢的弟弟,无论是愤怒,还是悲伤,都是那么的真实。 他明明只是个在温暖南方长大的毛头小子,却还在大言不惭地说着这些话。 尉迟夜想,他这是没吃够教训。 “大君,”齐齐忽然钦跟在她身后,“你的弟弟,要怎么处置?” 尉迟夜回过头,在人影的间隙中看见了跪在草地上无声痛哭的尉迟醒。 他只有一个侧影,但尉迟夜知道,他就是在哭。那种绝望脆弱的姿势,她比谁都了解。 “关回去。”尉迟夜说,“让人绑住他的手脚,免得再添乱。” 齐齐忽然钦不由得舔了舔自己的后槽牙,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来:“大君的心还真是硬。” “你的心软?”尉迟夜停了下来,转身上下扫视着齐齐忽然钦,“那我把你跟他绑在一起?” 齐齐忽然钦上前几步,一把抓住了尉迟夜的手:“我的心是硬的,别的地方也很硬。” 尉迟夜的心里浮出一股鄙夷来,但面上还是没有发作。她往前一步,正好落进了齐齐忽然钦的怀里。 “要是真硬……”尉迟夜说。 “不准再提车臣的事情。”齐齐忽然钦见她的样子,就知道她又要挖苦他车臣被尉迟醒打下来的事情。 尉迟夜轻笑了一下,一把把齐齐忽然钦推开:“别以为我不知道,为难波丹维兹的人里,有你们忽然钦家的人,你愿意当狗,我不拦着你。” 齐齐忽然钦追上了她的脚步:“我当然愿意,我是你身边的一条狗。” 尉迟夜斜了他一眼:“我可不敢。” “我敢就够了。”齐齐忽然钦说。 第229章 与君离别意 一只铁鸢贴着地面,在无数巡逻的守卫中穿行,最终从铁牢的间隙中钻了进去,落在了陆麟臣的手里。 阿乜歆站起来,挡在了陆麟臣的面前,跟尉迟醒说着话。 守卫走过去后,陆麟臣坐了过来,压低了声音对他说:“波丹维兹家族的领地封土都进不去,重兵环伺,王......沐怀时不敢惊动他们,已经绕道往泊川来了。” 尉迟醒沉默了很久,就当陆麟臣以为他根本没听进去的时候,他忽然开口问道:“什么时候能到?” “不知道,她没说,”陆麟臣摇头,“我也不知道他走的那条路,没办法预估。” “铁鸢来回三天左右,”尉迟醒说,“情况好的话,他们已经出发两天了,最快明天就能够跟铁力达他们汇合。” 一说起铁力达,尉迟醒忽然抬眼看着陆麟臣:“耶育泌的事情你告诉他了吗?” 陆麟臣点了点头:“说了,他没有回信,我怕他按耐不住做出什么冲动的事情来,但要是不告诉他,战场上他可能更加控制不住。” 陆麟臣觉得自己应该很是了解铁力达现在的心情,风临渊的事,就和这差不多。 他从最开始的悲伤,迅速转变为愤怒,然后是仇恨。仇恨让他的头脑比烧红的铁水还要火热,那时候他什么都不想管,只想报仇。 然后过了很久很久,直到现在,他在明白自己也是风临渊意志的一种继承后,同时也开始了对风临渊已死的事情产生了怀疑。 他觉得风临渊没有死,他一定是离开了战场,放下了所有浮名,过上了他向往许久的闲散日子。 正是因为经历过,所以陆麟臣选择了告知铁力达真相,在后方发狂,总比战场上失控强。 无论如何都是一种残忍,还不如选择一种损失最小的。 “他现在肯定特别恨我,”尉迟醒垂下头,叹息般说到,“要是不跟我去震州,他就可以跟他阿爸一起并肩作战了。” 尉迟醒轻飘飘的一句话落进了阿乜歆的耳朵里,扯得她的整个胸腔都一阵一阵地抽疼。 “我去找容虚镜。”阿乜歆忽然站了起来。 陆麟臣见尉迟醒没什么反应,内心挣扎了很久后一把将阿乜歆拽住了:“你找她干什么?有什么用?” “他才是帝星!他才是容虚镜应该追随的人!”阿乜歆指着尉迟醒,“凭什么容虚镜要把该给他的东西,都给了古逐月?” “我要去告诉她,让她知道她错了。容虚镜只要知道了,草原的事情就有办法解决了,他的父母也有救了。” “阿乜歆,”尉迟醒抬起头来,眼神沉静如水,“你真的觉得她不知道吗?想想她硬闯雪山腹地干什么,想想她在神树下干什么。” 顾长门已经死了,被交换了十七年的命星和星轨早就已经回到了他们原本的位置。 容虚镜绝不可能这么长的时间都还没看过星象,她一直没有来找尉迟醒,其实就已经是给出了答案。 哪怕古逐月不是,她都认定了。 “那、那,我,不,百里星楼帮过她,”阿乜歆有些慌乱了起来,“她也该知恩图报......” 她自己都没能说完,因为这话说得太过于可悲可笑了。其实她这些天来,心中有股希望的苗头冒了出来。 之前的事情太多,让她忘了东方还有个容虚镜,继承了漫天星辰的信赖和天下万民的敬仰,要为了他们去追随天下的主人。 阿乜歆那时候想,只要容虚镜发现尉迟醒才是帝星,那她一定会踏着罡风而来,将北方的军队和群狼踩在脚下。 她知道容虚镜可以。 容虚镜还可以让沉睡的尉迟长阳痊愈清醒,还可以让失明的启阳夫人重新看到她的儿子。 因为她是容虚镜,她一定可以的。 然而在绝境中生出的最后希望,却被命运无情地踩进了尘土之中。 容虚镜的确可以做到她所想的一切,但她不会来。阿乜歆仿佛看见了她小心翼翼捧着的一盏灯火,在狂风骤雨中熄灭。 尉迟醒看着阿乜歆的神情,知道自己不需要点透,她也一定是明白了。 其实何尝是阿乜歆,连他也幻想过,如果黑熊兵团遇到的是容虚镜——没有如果。 事实就在眼前,他阖家欢乐的梦被战争打碎,熬过漫长孤独黑暗终于得以回归的草原正在沦陷,他知道他的同袍已经打算投降,但他甚至连质问的资格都没有。 因为他从温暖的南方长大,因为他在草原危难时远在震州,因为他只有一腔爱。 仅有一腔爱。 而只靠热爱,是无法守护草原的。 “其实如果,心里最后的希望不是自己,”尉迟醒说,“就说明早点绝望,也好过无端乐观。” 说完他便靠着铁栏闭上了眼睛,脸上毫无情绪可言。 以前的尉迟醒不是这样的,他睡着了,阿乜歆都能从他的眉眼和唇角里看出些温柔来。 现在他就像被抽走了灵魂,成为了一个活着的死人。眉还是眉,眼还是眼,但他不是他。 阿乜歆觉得自己的双腿变得很沉,哪儿都去不了了,双眼也变得很干涩,只想也随他一同闭上眼,将绝望隔绝在很远很远的地方。 陆麟臣轻轻地站了起来,无奈地看着阿乜歆,拍了拍她的肩膀表示安慰,说出口的却是规劝她的话:“人还是要靠自己的。” 他这边话音刚落,尉迟醒那边就猛然睁开了眼睛,看着自己地面上的某一处。 “怎、怎么了?”陆麟臣慌了一下,“我说错什么了吗?” 尉迟醒转头看着他,食指放在嘴唇上示意他不要出声,然后自己便偏着头,仔细听着什么。 “苏伯罕大会当天,”尉迟醒说,“我王姐要把我交给巢勒蒙库。” 阿乜歆也听到了,她甚至比尉迟醒听得更远更多,连刚刚那一瞬间,金帐里的对话她都听见了。 无数人对话的声音在同一时间涌进她的耳朵,她也不知道应该听什么,于是就全都听了进来。 她想帮尉迟醒。 “你王姐刚刚说,”阿乜歆说,“那次她问巢勒蒙库,投降后铁王都会不会遭到血洗,他只向你王姐要了你。” “这大王女,没什么毛病吧?”陆麟臣一听就来火了,“巢勒蒙库又没说交出尉迟醒就一定不会屠城,她在想什么,先上赶着把尉迟醒给卖了。” “无论如何,她都需要为铁王都中众人的活路争取一下,”尉迟醒说,“换做是我,也许我也......” 尉迟醒不知道他会不会交出自己的家人,去换更多的人活,不过他想了很久,这也许真的是他姐姐唯一可以走的路了。 巢勒蒙库比一百年前聪明了很多,他不再兴无名之师,而是借由为自己外孙报仇的名义南下。 外界在战局外如何观测,尉迟醒不知道,但他知道在很多局中人的眼里,把他交出去是天经地义而且并没有损失的。 甚至还有不少人正在抱怨他,仇恨他,因为是他野心勃勃的举动,导致了巢勒蒙库南回。 敌人守候在黑夜之中,汲取着鲜血和恐惧,变得越来越强大,而自己这一方却不断衰弱式微。 也难怪尉迟夜会走这最不得已的一步。 看尉迟醒的神情,陆麟臣也大概猜到了他在想什么,不过他并不能理解。 “把你交出去,巢勒蒙库就会不动铁王都?讲什么笑话。”陆麟臣说。 “走到了最恐惧的时候,”尉迟醒说,“哪里还有什么理智可言。” 阿乜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以前她觉得草原上的人很可爱,她举翼从空中飞过时,总有人在下方仰起头与她打招呼。 他们笑得单纯而灿烂,连带着阿乜歆都会有一整天的好心情。所以尉迟醒热爱他的草原,阿乜歆觉得理所当然。 但现在的草原,她觉得无比陌生。他们要因为一句得不到兑现的交易,而把尉迟醒交给巢勒蒙库,换一丝渺茫的生机。 甚至还有人开始诅咒他,诅咒他曾经的冲动和愚蠢,尽管那些事他没有做过。 “诶,小女娃,我们谈谈?”周海深的声音忽然响了起来。 阿乜歆猛然抬头看着尉迟醒,发现他根本没听见。 “别看他了,”周海深说,“你忘了你干的事情,只有他想找我的时候,才能听见我说话。” 阿乜歆在心里小声地为自己分辨,不是我干的,是百里星楼,不过我肯定也会这么做,只是我没这个能力而已。 “找个地方坐下吧,”周海深说,“背对着他,别让他看见,你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就别让他看见。” 阿乜歆在心里争辩着什么叫自己控制不住情绪,但还是十分顺从地背对着尉迟醒坐了下来。 “我来说,你来听就好了。”周海深说,“这些话我都是有私心的,所以你听一半信一半就够了。” “海上的情况越来越不好了,原本我也没打算寻求你的帮助,因为我一直看着,我觉得能让你们厮守一世也不是什么坏事。” “但现在你很痛苦,他也很痛苦。北方的军队,你们赢不了的,我想你也是知道的。” 阿乜歆想开口说什么,周海深连忙组织了她:“你别出声,那小子关心你得很,你说什么他都听着呢。” “你刚刚不还在盼着尊位能救你们吗,其实不需要,”周海深说,“你自己就可以,或者说是,百里星楼就可以。” “雪山腹地之中,黄泉荒火之下,那支宣誓永生永世为安宁、为钦达天的荣誉而战的军队,一直都在等待着能够重见天日的机会。” 周海深说着说着,就停下了。他也觉得自己的请求有些无理,北堂鸿笙和百里星楼,无数次轮回转世都是恰好擦肩而过,只有这一生,好不容易才有了一点长久的苗头。 “只要你回去,与百里星楼和解,她带着藏在雪山腹地里的天罚之刃敢来战场,”周海深说,“海洋就有救了,而你的尉迟醒,也能够击退要践踏他故土的敌人。” 阿乜歆垂下眼,说到底,其实也还是要她回去,牺牲她自己让神树活下来。 但她不得不说,周海深是对的,很多事情,百里星楼可以,阿乜歆不行。 地火不断向着神树的根茎涌过去,烧死了神树,那因为神树而存在的天罚之刃——最后能够扭转战局的希望,就真的没了。 她前几天不断在想怎么让容虚镜来帮忙,却忘了还有条路就在她的身后。 黄泉荒火之中的天罚之刃她没有见过,她也没有在百里星楼或者尉迟醒的记忆里看到过,不过她一听到这个名字,就知道一切就还有希望。 “黑熊兵团的黑狼,其实早就死了,”周海深说,“它们成为兵团中的一部分时,就抛弃了‘活着’这个概念,操纵他们征战的,是他们为了胜利而存在的精神,只有精神之力才能击溃精神之力。” 周海深说完,重重地叹了许久的气。他是存着私心的,他不想海里的这么多族群全都死于浩劫,但他也是真的想帮尉迟醒。 作为尉迟醒这一世,是北堂鸿笙活得最难的一辈子。他到底有几次,是真心的笑的? 他要是干脆变得偏激恶劣还好,可他非要用细腻温柔的情感,去面对这个对他并不见得很好的世界。 “钦达天,”周海深说,“这一次,不是为了世人。” 说完,周海深的声音便再也没有出现了,阿乜歆垂眼看着自己手掌,心里涌上来翻江倒海的难过。 她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心口,那里一片死寂,没有任何跳动的感触。因为她的心脏,在尉迟醒温热的胸腔里跳动。 他在难过,他在挣扎,他在自责,对于阿乜歆来说,都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痛。 阿乜歆忽然握紧了拳头,深吸了一口气后站了起来,转身看着尉迟醒。 “尉迟醒。”阿乜歆轻轻地喊着他的名字,等到他抬起头看着自己的时候,阿乜歆偏头露出一个温暖灿烂的笑容,“我要回震州去啦。” “你再抱抱我吧。” 第230章 和解 永胤三十九年时,烈阳侯陆征在文敬大君去世后的第九天,找到了他藏在枕头下的一个小策子。 里面写着他对史官三缄其口的尘封过往,陆征一翻开,便想起了文敬大君所追念缅怀的,究竟是哪一段。 他写道,是年初秋,尝浴火,却未未曾见得重生。 陆征的眼前仿佛倒放起了那个下午,文敬大君一生最爱的女人,站起来看着他,笑着说,你再抱抱我吧。 他便迟疑着站了起来,然后就被他心爱的女孩子扑了个满怀。 “长生。” 她这样低吟着他的名字,像是离别的咏叹调一般悠远轻盈。 “嗯。”尉迟醒贪婪地嗅着从她发丝间散发出来的香气。 世上到处都是战火鲜血和残破的肢体,只有她是硝烟废墟中盛开的一朵花。 夕阳从山脊后慢慢沉了下去,漫天的霞光照在她金色的发丝上,柔软的头发像是天神织成的金色绸缎。 时间被放慢,天地间变得清朗,他的女孩紧紧地搂住他,一遍一遍在心里描绘着他的模样。 世上所有人都是对的,选择她用一世欢愉去挽救神树千万代的痛苦是对的。 因为她只要一想起她爱着那人的模样,前方一切风浪和阻碍都变得不过如此。爱让她披荆斩棘,敢去挑战世间一切。 包括,放弃自己。 长生,西方群山上的宫殿其实能看很远,我站在云上宫的门口,就可以看见你在草原上打马驰骋。 所以你得多骑马,从辽阔的草原上不知疲倦地跑过,你要多笑,同你的朋友、臣子和......你的所有家人们一起,我看见你笑,一切就都有意义。 还有,我的心脏在你的胸膛里跳动,所以你不能太难过。 小小的难过可以,但不可以难过太久,因为我甚至不需要站在神树面前,就会因为你的痛苦而煎熬。 不过我也知道这些要求很过分,所以我也只是这样想了想,而没有说出来。 尉迟醒,后世的人会如何描述你和我呢? 大概只比陌生人更亲密一点,可没有人知道我的心,在你的身上,各种意义上的——在你身上。 要是说起我有多爱你,其实我也不确定。 我见你第一面,是在南行宫中那个没有烛火的房间外,你推开窗户,一双清澈明亮的眼睛一下就看进了我的心底。 那时候,我还不懂什么是喜欢,但说到底,我鼓起勇气想要杀了百里星楼的时候,脑子里就是那一面,我鼓起勇气想去把百里星楼找回来的时候,脑子里也还是这一面。 人们说的见之不忘,思之如狂,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在不能回到你身边之前的所有岁月里,我都没有认真想过,什么东西能让我挣脱一切去争取。 那段黑暗的时光说来也并非十分漫长,但尉迟醒,你敢相信吗,我就是在那段时间里,慢慢明白了什么叫做动心。 这种感觉说来很奇怪,但实际上也并不是很怪,因为我早已为你而心动,只是我那时未曾明白。 你在心里想过,只要北堂鸿笙遇到百里星楼,他们就会相爱,其实只要阿乜歆遇到尉迟醒,也会义无反顾爱上他啊。 只是很可惜,千年岁月,命运轮回,你我总在错过中留下遗憾。 就连这一世,仿佛最终也还是走向了同一个结局。 但我想,有些东西,也许是不一样的。 阿乜歆松开了尉迟醒,在他的注目下离开了铁牢,逆着夕阳舒展开了双翼。 尉迟醒无数次见过她的羽翼,纯白的羽毛像是柔软的雪花,薄处会透出金色的霞光来,像是烫了一层金箔。 周遭有很多人都扭转身体过来,痴痴地看着她。神明降临世间,大抵也不过就是这般光景。 尉迟醒看着她的眼睛,他读到了离别之意,这在他的意料之中。 她是雪山至圣至洁之地孕育而生,战争一旦到了无法控制之时,她所承受的精神中压,是痛过任何身体上的伤害的。 尉迟醒宁愿她离开。 只是他不知道,这一别,还有没有机会重逢。 “阿乜歆,”尉迟醒急不可耐地喊着她的名字,“你回来的时候,能带上一株雪绒花吗?” 这是一种约定,约定她会回来。 阿乜歆就这么看着尉迟醒的眼睛,然后深深地笑了起来,她的眼睛弯成了月牙,逆着夕阳也能看见眼眸中闪动的光亮。 惊心动魄的美,足以蛮横地冲开任何人的心扉,在荒芜的心脏中开辟出一片只属于她的土壤,然后就在那片土壤之上,新芽抽枝,草长莺飞。 想来一早时她就是这么走进他的世界里的,一束光照了进来,不由分说劈开他混沌的世界,带他走出困顿他半生的牢笼。 想要不爱她,难度胜过死亡和分别。 “好。”阿乜歆笑着回答。 尉迟醒揪紧的心脏得到了赦免,他松了口气,然后看见阿乜歆抬起手,张开五指挥动着。 这是告别的手势,通常人们会一边这样做,一边说:“再见。” 再见。 终有一日,还会再次相见。 这样的分别,让人十分期待重逢,并且有了撑过踟蹰独行时光的信念。 活来活去,其实人也就是活个盼头而已。你对我说再见,那我就不必悲伤分别,因为我可以期待再见的那天。 在冰冷的人世间活下去,是需要这样的信念的。 阿乜歆轻轻扇动了一下翅膀,一阵风吹过尉迟醒的脸庞,将他的发丝温柔地吹起。 “长生,”阿乜歆说,“你要是想我,就把所有从西方吹来的风,都当做我振翅飞向你时的信号。” “我正在来的路上,越尽千山。” 尉迟醒还没来得及思考阿乜歆这段其实错漏百出的话来,她便转身飞上了云霄。 文敬大君老来沉默寡言,记忆也逐渐衰退,无人时他总爱反反复复写着四个字:越尽千山。 史官问起此句出处时,他就会呆滞地抬起头,迷惘地思考着,他为什么要写这四个字呢? 因为太过于愚蠢吧? 那时她的每一句话,都在昭示着不会再见的分别,可他却没能察觉,就那么让她离开了。 在发誓这一世要守护她的时候,他再一次,让她为了成全自己而消逝。 那是多年后的追悔,而如今的尉迟醒丝毫没有意识到这些,只是抬起头望着她飞远的方向。 阿乜歆也知道他正在注视自己,不过这一次,她没有再回头。 人能走的回头路,少之又少。 重叠的雪山静默地立在遗世之地的边缘,平静祥和的震州像是脸上晒起红晕的姑娘,静静地站在门槛后等待她的家人归来。 阿乜歆从天空中出现时,很多人都同时抬起了头。人们嘴里念念有词地祝祷着,那都是阿乜歆此生得不到的东西。 比如安康,比如团圆。 其实她也曾觉得自己太过于矛盾,明明世上能够带来快乐的,她都不太留得住,她到底凭什么能救活那棵树? 她从人们的注视下飞过,穿过寒冷的风和封冻多年的峡谷,落在了雪山腹地的一线天中。 巨大的石像伫立在那里,阿乜歆只能看见她肩部以上,嘴唇以下的部分,其它的,上在无尽黑暗中,下在黄泉荒火处。 回到这里她就感受到了,自己之前还真是被困于此处的。 尉迟醒也曾来过这里,那时候,他们一个在阳光下,一个在深渊里。 阿乜歆没有想过自己能够有幸逃出来,就更没想过有一天会心甘情愿走回来。 她看着石像脸上其实并不明显的裂纹,这裂纹深且长,如果两边的山体可以移开,阿乜歆毫不怀疑,这石像的头颅会一分为二掉下山谷去。 她伸手轻轻碰了碰裂纹,周围纠缠的树根仿佛一下活了过来,蹒跚地挣扎着向她的手腕而来。 刺痛,阿乜歆一下就感受到了刺穿心肺的疼痛,神树的树根其实只是搭在了她的手腕上,疼痛就让她几乎发了狂。 离阿乜歆手腕越近的树根,越是恢复得粗壮了起来,她慌乱地扯开了树根,却引来了周围更多树根的注意。 “百里星楼!”阿乜歆大声地喊着,“我知道你在这里,你快出来!” 没有人回答她,只有树根窸窸窣窣的声音从四面八方钻进她的耳朵里。 阿乜歆忽然就想起了舍陀藤,她低下头无奈地笑了笑,其实她仿佛能够把一切的事物,都跟尉迟醒关联上。 她可以从她看见的所有事情里,找到尉迟醒的侧影。 “你来找我,还在想这些,”阿乜歆听到了百里星楼的声音,“不合适吧?” 长时间的寂静让她以为她找错了地方,但百里星楼的回答又让她重燃了信心。 “百里星楼!”阿乜歆环顾四周,寻找着百里星楼的身影,“你回来吧。” 百里星楼再次沉默了下来,阿乜歆等了很久很久都没等到她的回,久到她都快以为刚刚那声回答,是她的幻觉。 “百里星楼?”阿乜歆有些着急,“你生气了吗,如果生气了可以还我一剑,我那时候不是故意的......” “不是故意的?”百里星楼问她,“当真?” 阿乜歆被问住了,她在混沌中好不容易看见了逃出去的希望,云中剑跟随她的召唤来到了她的手中。 如果再来一次,她知道撕开黑暗后就是百里星楼,她依然会毫不犹豫地挥剑。 更何况那时候,她脑海里一直有人在告诉她,往前走,出剑,你要走出去,就要鼓起足够的勇气。 “别想了,”百里星楼说,“我不给你机会,你连我头发丝都碰不到。” “为什么?”阿乜歆理解不了她的话,“为什么要让我杀你?” 百里星楼有些懒得回答这个愚蠢的问题,阿乜歆完完全全是个凡人的思维,受伤就会痛,流血就会死。 殊不知在神明的世界里,有比死亡痛苦千万倍的折磨。 百里星楼在黑暗中起身,向着唯一的光亮走过来,然后撕开它走了出来,站在了阿乜歆的眼前。 一线天中有未熄灭的天光漏下来,打在百里星楼的身上,让阿乜歆将她看得仔仔细细。 此时的百里星楼,只是一个若有若无的透明影子,阿乜歆不仔细看,甚至都看不见她的存在。 她站在神像跟前,垂眼看着阿乜歆不说话。 要她来回答,为什么选择重伤自己放阿乜歆回去,百里星楼觉得这过于尖刻。 她做出选择后,其实是立马就后悔了,只不过她再后悔,都没从这里走出去过。 神像被容虚镜无意所伤,无论如何也困不住她。她不曾离开这里,只不过是因为心中卑微的爱意。 她也知道,尉迟醒的心里,是阿乜歆。 这个和她同根同源,甚至可以称为自己的影子的人。 她亲自在黑暗之中,把云中剑交给了她,又亲自指引她走到这唯一的裂缝中来,又让她将云中剑插进自己的胸膛。 现在阿乜歆问,她为什么要让她杀了自己。 “你不会想知道答案的。”百里星楼说,“我其实也仔细想过你这个问题,但我觉得,就算我说,你也不见得想听。” “更何况,我不想说。” 世上都是为英雄唱赞歌者多,哪有几个失败者要把自己的经历说出来,好让别人记录他们的一言一句。 在尉迟醒这件事情上,百里星楼觉得自己大概是永远的失败者,哪怕她最后的失败,是由于主动给了阿乜歆机会。 不过赢就是赢,输就是输,百里星楼从不觉得自己不这么选,就能够扭转些什么。 “如果你是受了什么高人点化,为道歉而来,”百里星楼说,“那我也不妨告诉你,一切都是我自己的选择,与任何人,包括你,都无关。 阿乜歆看着百里星楼,她忽然就说不出话来了,她之前猜测了很久,关于她为什么能够回来。 如今百里星楼这么大大方方承认了,反而让她有些应付不来了。 真的是百里星楼让她回来的,到底是为什么? “别想了,”百里星楼说,“答案就在你眼前,不过你找不到。也没必要去找到。” 第231章 雪海深处 “你回去吧。”阿乜歆说,“我留下来,让神树活着。” 百里星楼看着她,神色中满是质疑,甚至可以说是厌恶。 “你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吗?”百里星楼问阿乜歆。 她至今想起自己让阿乜歆回去,都觉得自己蠢得简直没边。那时候她到底在想什么? 只不过是跟尉迟醒短暂地相处了一段时间,只不过是亲眼目睹了他藏在心底从未说出口的爱意——对于阿乜歆的爱。 她就像失去了理智一样,得了机会,满心满心地向着阿乜歆回去了,尉迟醒就会开心一些。 然后她就心甘情愿受了阿乜歆一剑,来到了这黑暗无边的封禁之地,哪怕只要她想她就能走出去,她也始终没有踏出去过。 没有一刻她是不后悔的。 却又没有一刻,她是不情愿的。 百里星楼也吃不准自己是中了哪门子的毒,这种做了就后悔,后悔了还不知道改的事情,她活了这么久,也就这么一次了。 她原本就在不断地后悔,现在阿乜歆又找上门来,让她回去。 “我知道。”阿乜歆说,“我来找你回去,因为我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阿乜歆说的是实话,她但凡有别的办法,都不会选择这条路。 她想留在尉迟醒身边。 世上如愿的事情真的很少,阿乜歆从前不信,现在却不得不信。 百里星楼扫过她的脸,然后朝着她伸出了手。这举动的意味不用多说,阿乜歆便立刻走了过去,抓住了她的手。 她闭上了双眼,在回忆中不断穿梭来往,偶尔她也会停下来顾盼。她和阿乜歆,其实明明就是同一个人,可总她的视角来看世界,总是那么不一样。 百里星楼会在意普通人笑起来的时候,眼角的纹路有多生动鲜活吗?不会的,她从未看过。 或者说,看得太多。 阿乜歆对整个世界都是好奇的,一切都是她未曾见过未曾经历过的。百里星楼不是,她虽然遗忘了很多,但改变不了她活得太久,看得太多的事实。 她更多的时候,都是淡淡地看着。 没有陌生,没有好奇,也就没有那份,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热爱。 百里星楼在这些画面中驻足,努力地去尝试与阿乜歆感同身受,不过她做不到。 她真的见过了太多,绝不可能再怀着阿乜歆这样的新奇。 但无可否认的是,哪怕她认为这都是千篇一律的,心里里却依然很喜欢看人世的聚散与悲欢。 百里星楼忽然之间看到了某个一闪而过的画面,她拼命调动的的大脑,用尽一切方式想要把那一幕抹去,却偏偏适得其反。 其实也是很普通的一幕,尉迟醒在马上回头,远在群山之巅的阿乜歆就从山峰上跃下,向着他飞过来。 就这么简单的一幕,将百里星楼冲击得说不出话来,就连见到群狼在月色下奔跑,她都还对那一幕迟迟无法忘怀。 阿乜歆松开了手,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百里星楼:“你回来吧,我救世人,你救他。” . 尉迟醒被蒙着眼睛带到了一个温暖干燥的地方,他感觉铐在手上的铁链非常冰冷,哪怕在这么温暖的地方站了这么久,它也没有一点变化。 这是玄铁,尉迟醒知道。恐怕世上除了连续燃烧九十天的火焰,再也没什么能把它弄断。 尉迟醒有些想笑,都到了这个时候了,尉迟夜还在担心他会逃。 他在心里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努力回忆着自己这么些年来,究竟做了什么,才会让自己的至亲,这么看自己。 不过他这么一回忆起来,好像件件事情都是造成这个后果的原因。 周围忽然有人走动的声音,尉迟醒侧身为他们让开道路,他的耳朵告诉他,有人来了,还把什么东西放在了他的面前。 有一张桌子,还有一个银制的水壶,水壶碰到桌面木桌的时候,液体在其中碰撞的声音,十分动听。 尉迟醒忽然反应过来,不是水壶,是酒壶。 还有两个杯子,和几个装了什么东西盘子。看样子,大概是有什么人要跟他说说话。 其实他猜得也没错,奴隶们将酒菜摆放放后就退了出去,只有尉迟夜留了下来。 她隔着矮木桌和尉迟醒相对而立,尉迟醒摸索着盘腿坐下的动作,全都无一遗漏地落进了尉迟夜的眼里。 尉迟醒的反应称得上优秀,他细心地为搬东西的奴隶让开了路,又能在看不见的情况下,凭借拿着错乱的声音判断出桌子在哪里,然后记住它,然后找到它。 这么来看,尉迟醒也就是懦弱了一些,没有到足以让她恨之入骨的地步。 不过同样的,也没有到能让她看得顺眼的地步。 尉迟醒摸索着坐了下来,他抓着铁链,用指节在桌沿上摩挲。 “王姐不坐下吗?”尉迟醒忽然问道。 尉迟夜其实有被吓到,但她只是在心里惊讶了一下,表面上一点也没表现出来。 如果她和尉迟醒的关系不是这么尴尬的话,她还想问问尉迟醒是怎么猜到的。 不过她也只是在心里想了想,她跪坐了下来,拿起矮木桌上的银制酒壶,给尉迟醒那方的杯子倒满了酒,又给她的杯子倒满了。 “能喝酒吗?”尉迟夜问。 她记得,好像是在逐鹿林的宴会中,尉迟醒的面前是有杯子的,大概她这个年幼的弟弟,至少没把草原人喝酒的天赋也一并给丢了。 不过这实在是难说,所以她还是问了出来。 尉迟醒摸向酒杯的动作十分谨慎,他看不见,他怕鲁莽地朝着声音方向抓过去,会把酒杯直接扫倒。 他这个动作,总算是提醒了一直观察着他的尉迟夜,他眼睛还被蒙着的。 尉迟夜伸手想把布条给他扯下来,但她的手在尉迟醒的鼻梁前忽然便停了下来。尉迟醒握着酒杯的手在提醒他,他不是不知道自己能够拿下来,而是他自己不想取下来。 或者说,尉迟醒不愿意看见她。 尉迟夜在心里不屑地嗤笑了一声,然后收回了手。 这是矫情,尉迟夜想。 她经历的事情也不算少,撕心裂肺哭嚎的时间也不短,怎么轮到他这个弟弟的时候,他就这么娇柔。 还不想看见她?尉迟夜仰头将杯中的烈酒一饮而尽,除了矫情,还是矫情,她没有什么别的词能够形容她这个弟弟了。 “钦达天怎么走了?”尉迟夜漫不经心地问。 尉迟醒愣了一会儿,他也没想到原来他姐姐把他带到这里来,就是为了问这些。 他这个反应,原本是出于没想到,落在尉迟夜的眼里,就变成了伤心。 “怎么?”尉迟夜心想不会吧,心理这么脆弱,“戳到你伤心事了?” 尉迟醒摇头:“没有,她是自由身,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我管不住,也没资格管。” 尉迟夜看着尉迟醒认真回答的神情,她先是笑了一声,然后便不受控制地大笑了起来:“自由身?自由身......” 自由两个字啊,实在是奢侈到很多人,都以为自己拥有着。 尉迟夜也不长脑子地以为自己是自由过,那时候她觉得她想要什么就去争,喜欢什么就自己想办法得到,不想要了,不喜欢了,就大大方方潇潇洒洒地扔了。 她是生长在草原的白鹰,一声都会活得无比自由。 但风暴来临时,她才恍然发现,她并非自由的,而且是心甘情愿的不自由。 人要是有什么放不下的,有什么需要去守护的,那从此,便就和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自由,永远说了再见。 所以当尉迟醒提起自由时,她差点笑出了眼泪。 笑她曾经的无知,也笑她现在的无助。 “王姐,”尉迟醒说,“三王兄不是我杀的。” 他其实也不太清楚自己怎么就要提这么一句,其实他早就说过了,在离开草原之前。 要是尉迟夜信他,那他也不必在此时重复,要是不信,他说多少遍也都是徒劳。 “这话你跟巢勒蒙库说,”尉迟夜回答他,“你看看他信不信。” “为什么要让他相信?”尉迟醒一下就明白了过来,尉迟夜是相信他的,这份相信,令尉迟醒的语调中都带了几分欣喜。 “王姐,你是知道的,不论是不是我杀了他的外孙,和他要来打铁王都是没有关系的,他只是需要一个出师之名,”尉迟醒说,“你应该也知道,你投降了,他也是不会放过……” “你说这些,”尉迟夜打断了他,“是要说服我,还是要说服你自己呢?” 尉迟醒的话戛然而止,他的一切动作都停了下来,如果没有挡住眼睛的布条,尉迟夜大概就能看见他瞳孔中的震惊和失望。 他之前是以为尉迟夜不懂这些,或者是没有想到这些,只要他把利弊陈述给他,只要他把逻辑理清给她,尉迟夜就会知道投降绝不是办法。 但从她的话来看,尉迟夜不但知道,而且是在决定投降之前,就早就知道了。 她知道巢勒蒙库说为外孙报仇只是个借口,知道向她要人也只是随口一说,也知道就算满足了巢勒蒙库所有的要求,铁王都依然不会幸免于难。 “你都知道,”尉迟醒的声音里,带着些他自己都不曾察觉的颤抖,“你还是选择走这条路?” “尉迟醒,你有算过吗?”尉迟夜反问他,“我把你交给巢勒蒙库,他不动铁王都中平民的几率如果是千分之一,那我成功的几率就算作是千分之一。” “可如果我带着军队抵抗,那我成功的几率,就是零。” 尉迟夜的话像是猛然撞响的铜钟,震耳欲聋的声音在他的大脑中一下炸开,让他全身的血液在瞬间冷却了下来。 因为她说的话是对的。 “你如果是普通人,”尉迟夜问他,“你的国家面临着这样的困境,你到底会怎么做?” 尉迟夜说完,大概是觉得自己说得不够清楚,于是便补充道:“我是说普通人,非常普通的普通人。” “每日清晨驱赶着羊群吃草,夜晚回帐篷喝几口马酒,教自己孩子唱几句歌谣就睡觉的普通人。” “一条绝对的死路,和一条万一有出路的死路,你会怎么选?” 尉迟醒觉得哪里不太对,可他也不知道究竟该从哪里反驳尉迟夜,她的每一个字,都是对的。 可一定有什么地方,她错了,而且错得离谱。 尉迟醒一遍遍在大脑里重复着尉迟夜的话,发了疯一样想找出些他能够反驳的地方来。 但他所做的都是徒劳,从未接触过权术的牧民,会怎么选呢?答案就在所有人的眼前。 “怎么只端着酒杯?”尉迟夜问他,“不会喝酒吗?还是依然把你自己当成个没长大的孩子?” 尉迟醒捏着酒杯的手青筋凸起,坐在他对面的尉迟夜不经意间垂眼瞥到,差点怀疑他多用一丝力,银杯就会被捏碎。 但他没有继续使劲了,而是仰头将酒倒进了自己的喉咙里。 草原人奔放火热的性格被酿进了草原的酒里,甘洌的液体流淌过喉咙,不是清泉般的凉意,而是要将整具身体点燃的灼热。 尉迟醒想不通,这样的人们,怎么可能投降。 “要是有机会,我给你唱一遍奥索博史诗,”尉迟夜鬼使神差地说道,“这是父君该唱给你听的,只是那时候你不在。” 说完她自己也被吓了一跳,她明明是不太喜欢这个弟弟的,怎么能说出这种话来? 更何况作为她的兄长或者统治者,去为另一个人唱奥索博史诗,不就是明晃晃告诉他,你是我眼中可以成为英雄的人? 尉迟夜忽然有点庆幸尉迟醒离开草原太久,又暂时不懂这些习俗,否则他要是误解了,那她真是有嘴说不清了。 比起他认为自己认可他,尉迟夜更希望他知道,在她的眼里,他是懦弱的,是无能的。 只有这样,她这个没什么大用的弟弟,才会学着成长。 尉迟醒明显愣了一下,只是此时的尉迟夜忙着在根本看不见的尉迟醒面前,遮掩自己的窘迫,没有发现他这个细微的变化。 “好,”尉迟醒说,“谢谢。” 第232章 心有所念 尉迟夜被他一个好字,和一句谢谢,弄得有些局促。 因为这话她不过就是随口一说,而且按照目前的情况来看,其实没有任何兑现的可能。 尉迟夜不是一个喜欢失约的人,这让她的心里有些不太舒坦。 “大君,”尉迟醒在沉默了片刻后轻声说道,“可以请你在将我交给巢勒蒙库之前,把我的刀还给我吗?” 尉迟醒说这话时,声音很轻柔,就跟尉迟夜最讨厌的状态完全一样。 她希望他的弟弟,能够像草原上放马的男儿那般,说话掷地有声底气十足,而不是声音飘忽毫无自信。 可明明就跟之前一样的状态,尉迟夜却愣住了。 他说什么? 把他的刀给他? 说这句话的时候,尉迟醒被蒙着眼睛,正对着尉迟夜的方向。她看不见他的眼睛,可很奇怪,她仿佛接触到了他坚定的眼神。 他弟弟这双眼睛,里面总像是女孩子一样,沉着一池静水,阳光照进去还会有粼粼的波光。 被这双眼睛看着,就如同被春季来自海洋的风吹拂着那样,说不出哪里舒坦,但就是觉得周身都很舒畅。 正是因为如此,尉迟夜以前才总爱躲避她的目光,可今天她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突然就很想看看他此时此刻的眼睛。 甚至开始后悔刚刚为什么没有扯下这碍事的布带。 “你要刀做什么?”尉迟夜压低了声音,冷冷地问他。 “大君刚刚做了个算数,算出了千分之一的胜率,”尉迟醒说,“我也在心里盘算了一下,我有个更高的办法。” “我被巢勒蒙库杀了,我的胜率就是零,我把巢勒蒙库杀了,我的胜率就是一。” 尉迟醒露出了一个孩提般灿烂幼稚的笑容来:“大君,一半一半,可还划算?” 他那笑容挂在脸上,刺得尉迟夜的眼睛有些发酸。他这么弱的一个人,知道自己会死,为什么还能笑得这么无畏而单纯? 尉迟夜在心里给了自己一巴掌,试图打醒莫名混沌起来的自己。 “我不会给你刀的。”尉迟夜说,“你不要试图来骗我。” “你杀不了巢勒蒙库,而且你这个举动,会让我的千分之一也完全破灭,我不是拿千分之一换一半,而是拿千分之一换零。” 尉迟醒的心里一空,他觉得自己此时是应该站起来问她为什么不相信自己。 但他心里一边这么想,却一边又在替尉迟夜回答,凭什么相信你呢?凭你在异乡生活十六年?还是凭你在草原受难时远在震州? 于理,他没资格问,于情,他与分别十多年只见过数面的亲人,谈什么情? 尉迟醒在心里无奈地笑了笑,不得不说,他好像确实有点失败。 “你安心待在这里吧。”尉迟夜说,“之后的事情我已经安排好了,你自己吃好睡好,少想事情过点舒坦日子吧。” 说完她便站了起来,低头看着自己这个弟弟。 有件事她没有让任何人知道,当初黑熊兵团轻易冲破纳阿塔斯河防线时,她的弟弟们竟然全都伏降了。 已经重伤的尉迟长阳在赶来时,亲手射杀了他一个儿子。 那时巢勒蒙库隔着滚滚的河水看着尉迟长阳,脸上挂着意味不明的笑容。 就在尉迟长阳再次拉开弓时,巢勒蒙库先他一步下了令,将尉迟夜的弟弟们丢进了黑狼群中。 那时她只看见了黑狼们耸动的脊背,和凄厉的嘶吼。她知道黑狼杀人要不了这么久,巢勒蒙库只是故意在折磨他们而已。 尉迟长阳听着自己儿子们的惨叫,咬牙咬得额头上青筋凸起了一片。 他推着尉迟夜离开,他说: 看到了吗,这就是投降的下场,不要学你的弟弟们。 事到如今,她那么多弟弟,也只剩下了最后这一个。 最软弱,又最疏远的一个。 尉迟夜站起来后清醒了不少,她想,刚刚跟尉迟醒说话时,那些恍惚可笑的想法,大概是因为她只剩下这一个弟弟而造成的。 她其实也没有很认同他,很看好他,只不过是因为再也没有其他人了而已。 尉迟家主宰草原几百年,竟然在他们这一代走向了凋零,尉迟夜不知道该怎么向长眠在草被下的英雄们解释。 这片土地上,孕育过如此多名震天下的豪杰,他们即便是永远闭上了双眼,一定也依然感知着这片土地上的一切。 要是他们知道,自己这一代人,把他们的家国搞得如此狼狈,还会不会放过自己。 尉迟夜在心里苦笑了起来,眼前的麻烦事都还没解决,竟然有空想起那么长远的以后了。 “阿姐。”尉迟醒在尉迟夜走过时,忽然抓住了她的飘带,仰起头来看着她,“就一次,信我这一次,给我刀,我就能杀了他。” 这一声阿姐,让尉迟夜整个人都僵住了。 小时候她顽皮的弟弟们,从来没把她这个姐姐放在眼里,整天都是尉迟夜尉迟夜地直呼她的大名。 后来再长大了些,她和尉迟恭分立两派,在大君之位的继承上不断较量着,这时候她的弟弟们,或尊敬,或敷衍地喊她一声王姐。 要真说起来,这是她第一次被人叫阿姐。 曾几何时,她见着许多刚学会走路的奶娃娃,一边展开双臂摇摇晃晃地走着,一边吐字不清地喊着阿姐。某种奇妙的温暖感就涌上了她的心头,让她在草原的隆冬里也觉得温暖异常。 只不过很可惜的是,那个走路不稳,吐字不清喊阿姐,并且朝着她走过来的奶娃娃,其实并不是真的朝她走过来的。 她身后的一个少女与她擦肩而过,弯下腰抱起了这个小孩子,然后转身对着尉迟夜欠身:“大王女。” 然后她又带着笑看着自己的弟弟,教他说:“这是大王女。” 她笑起来的时候,脸上有浓重的红晕,尉迟夜知道,她大概专门为那个帐篷烧炭盆的女婢。 尉迟夜对着她点了点头,扫了一眼那个好奇地看着她的小孩子:“出生在冬季,可不是容易成活的季节。” 她这是属于局促时的没话找话,女婢的脸色也明显僵住了。尉迟夜知道自己大概是制造了一场,不能更尴尬的尴尬,便匆匆转身离开了。 过了几年后尉迟夜想起过这件事来,她还刻意旁敲侧击打听过。 打听一个不知道名字的,有弟弟的女婢其实并不简单,但尉迟夜偏偏就执着地问到了。 她一语成谶,那孩子真的没能活过那个冬天。 尉迟夜这才忽然想起来,自从那一面后,她再也没见过那个女婢。其实她只要是在帐篷里烧炭盆,尉迟夜不可能再也没碰见。 只可能是,她在躲尉迟夜。 这并不是件美好的事情,可尉迟夜这人就是这样,越是不美好,她就越是记得久。 “阿姐?”尉迟醒等了很久很久,都没听见尉迟夜回答他。 要不是她的飘带还在尉迟醒的手里,他几乎就要以为尉迟夜早就走了。 尉迟夜侧头低眼看着他,深吸了一口气后从他手里抽回自己的飘带。 “我不是你的阿爸阿妈,”尉迟夜刻意用一种极为冷淡的声音回答他,“不是靠撒娇就能说服的人。” “安心在这里等着吧。” 尉迟醒握紧了空空如也的手心,在尉迟夜走后很,重重地砸在了他面前的矮木桌上。 她不肯信他。 这种悲愤的情感,几乎快要把他撕裂。 尉迟醒觉得自己很大概率是能够杀死巢勒蒙库的,只要寒山尽平在他的手里,只要巢勒蒙库靠近他。 他不是尝试用撒娇来换取尉迟夜的信任,而是他感受到了些什么,却没办法捕捉到尉迟夜到底是在想什么。 即使他被蒙着眼,尉迟夜的心里有过挣扎迟疑和困顿,他也都看得清清楚楚。 他叫她阿姐,是想告诉她,不妨可以信任我,把你的担心忧虑都告诉我。 但尉迟夜根本没给他这个机会,她全身上下都是对尉迟醒的轻蔑和防备。 尉迟醒想不通,就算是普通的路人,在大街上擦身而过时都不见得会有如此大的隔阂感。 为什么?到底是为什么? 他越是往这个方向想,就越是走进了一个怪圈。 尉迟醒甩了甩头,把自己从那个思维怪圈里拉了出来。 人可以在思维里尝试把过错归纳到别人身上,然后把自己伪装成无辜者,但绝对不能想得太久。 一遍一遍地逻辑重复和意想中情景复刻,会让自己忘记至关重要的细节,最终的后果就是相信自己是绝对无辜的。 而眼前不合心意的一切,就都成了别人的错误。 这是一种十分舒适,但却危险至极的状态。 真要陷进去了,就很难再脱离出来。这世上能逃离舒适状态的人,比愿意放弃荣华的人还要少上许多。 尉迟醒静下心来,平心静气地感受着寒山尽平到底身在何处。 他和这把刀,其实有些无法言说的感应存在,之前他就试过很多次,在刀并不在的情况下将它召唤来。 不过这些天他尝试了很多次,无一例外都失败了。 他觉得大概不是自己出了什么问题,而是这把刀被尉迟夜放在了什么能够压制刀灵的地方。 尉迟醒倒也不是觉得自己离了这把刀就一事无成了,而是没有刀就算只有十分之一的失败率,他也容不得这份失败。 因为他要是不能在被交给巢勒蒙库时杀了他,那整个铁王都,都会陷入绝境。 虽然他心里知道,即使投降,即使给了巢勒蒙库他要的一切,他也不会放过铁王都。 但尉迟醒觉得自己要是真的失败了,在心里是一定会生出,没有做这种事情,至少还有千分之一的这种想法。 不现实的希冀,是会在失败前绝望时生长出来的。 尉迟醒知道。 所以他现在不断调动着自己的大脑里,曾经和寒山尽平有过共鸣的部分。 他希望他能够找到他的刀。 时间流淌过去,尉迟醒的额头慢慢渗出了汗珠,汗珠聚成汗滴,从他日渐硬朗起来的脸上流淌下来。 遮挡眼睛那条布带也被汗浸出了水痕,尉迟醒的呼吸逐渐粗重了起来。 精神力的消耗是很可怕的,比起在战场上厮杀,精神力不间断高强度的损耗,更能够让人崩溃。 尉迟醒在终于承受不住时,重重地往矮桌上倒了一下。 桌上的杯盘被装得哐哐响了几声,他才勉强维持住了身形。 就这么一撞,他闻到了些难闻的味道。 这是初秋,正好是草原最热的季节,没有树木遮蔽,又没有背靠巨湖,此时的铁王都大概也就只比蒸笼里凉快一些。 尉迟醒想到这里,就大概明白了过来为什么会有这种难闻的味道。 找他的刀应该是费了不少时间,至少也有一天,那也就不奇怪为什么尉迟夜拿来的食物会馊掉了。 尉迟醒忽然一把扯掉了蒙在眼睛上的布带,他的眼睛在长久的黑暗后忽然见光,出现了短暂的雪花状杂点。 他猛然站起来,在走到帐篷门边时,才突然发现尉迟夜其实根本就没有关他,除了他手上的铁链,周围连个守卫都没有。 尉迟醒一边走,一边在心里疯狂地否认,不可能,一定不可能。 阿乜歆离开的那个下午,第二天就是苏伯罕大会,当天尉迟夜就把他带到了这里来。 尉迟醒从帐篷里走出来的时候,太阳正好躲在山脊后,和阿乜歆离开时相差无几。 他当然不会蠢到以为这还是那个下午,他在找他的刀,不知道苏伯罕大会什么时候很正常。 那尉迟夜忘了把他带出去,交给巢勒蒙库的几率又有多大呢? 尉迟醒走出帐篷,这才看到自己不知道身在哪片草原上,除了这顶帐篷,周围便什么都没有了。 早在和尉迟夜交谈时,他的心里就有说不出来的感觉,如今这感觉愈演愈烈,尉迟醒却只想否定它。 他拼了命在草原上奔跑了起来,夕阳和山脊相对的方向,就是铁王都。 尉迟醒几次被藏在草丛下的坑洞绊倒,就几次手脚并用地爬了起来,他得回去,他不断在心里责骂自己,为什么这么蠢。 到底为什么这么蠢? 第233章 迎战 草原是荒芜的,尉迟醒第一次生出这种感觉来。 没有尽头的绿意如同潮水,让他在无法靠近能够生还的海岸。他不断奔跑着,穿过沟壑和山丘,终于在攀上一缘石壁后,看到了远在地平线边的铁王都。 他知道自己手大概是在滴血,生着倒锯的草叶在他摔倒后爬起来时,在他的手背上割开了不少口子。汗液被高温蒸出来,淌在浅口上,刺得他又疼又痒。 尉迟醒已经看见铁王都了,他发了疯一样地奔跑过去,好像只要跑得够快,就能够快过时间一样。 铁王都的城门大开着,城中还有往来的牧民在高声谈论着些什么。他们说得太投入,以至于身边有个带着铁镣铐的人跑过,他们都没能发现。 苏伯罕大会的开幕式就在今天清晨的时候,铁王都里如同牧民早早地就去围观过了。 而现在,他们正和错过了开幕式的朋友们谈论着今天清晨的所见所闻。 最令人遐想连篇的,也不过就是他们的大君,把自己的弟弟交给了仇人。 对于这些睁开眼,想的就是今天该带羊群马群们去哪里吃草的人来说,大君的决定是为了什么,有什么用,都是没必要了解的事情。 他们只需要知道大君将自己戴罪的弟弟,交给了北方的敌人,就已经足够他们谈资上很长一段时间。 只是他们不知道,他们谈论的这个被交出去的人,正和他们擦肩而过。 尉迟醒不想听,但满耳朵全是这些人的谈论,他只能加快了速度,朝着金帐的方向跑过去。 不知是谁喊了一句奴隶跑了,热心的草原人就立刻反应了过来,扔出套索勾住了尉迟醒的一只脚。 他正在奔跑,脚下突如其来的阻力和身体上向前的惯性,他他一下就倒在了地上。 在真正落地之前,尉迟醒侧了过来,蜷着身体护住了自己的头颅和最为柔软脆弱的腹部,就着这个姿势,他也看到了缠在自己脚腕和小腿上的套索。 这种套索是用来抓狼的,绳索里藏着倒钩的细铁片,只要他妄图挣扎,绳索就会带着铁片收紧,将他的皮肉切成薄片,挣扎得越剧烈,深度就越接近骨骼。 尉迟醒跃起身来,半蹲着用手抓住了绳索。绳索里的铁片扎进了他的手心,他却还是用力与扔出绳索那人较量着。 “放手。”尉迟醒说。 大概连他自己也没见过他自己现在是什么模样,焦急和惊慌演变成了狠厉,他从下往上抬眼看着别人,眼神里满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暴戾。 扔绳索那人心中一惊,手里的绳柄险些就脱了手:“凭什么你要我放我就放?你个私自窜逃的奴隶,我要把你送回你主人那里去。” 他手上的鲜血濡进了麻色的绳索里,还有一部分顺着他骨感分明的手腕往下低落,打在草丛里。 “放手,”尉迟醒说,“我不是奴隶。” 其实拦住他的人也不见得就敢肯定他是个逃跑的奴隶,而且就算是,恐怕他主人家的实力也不低。 从铐他的那副铁镣铐就能看出来。 这人一下就起了私心,他放松了一点手上的绳索,却没打算让尉迟醒离开。他想带着奴隶,去主人家讨点赏。 “你不是奴隶,那你为什么被铐着?又为什么要跑这样快?” 在他的高声喧哗下,周遭的人渐渐聚拢了过来,他们挤在以两人为圆圈的边缘地带,或饶有趣味,或不明就里地看戏。 尉迟醒一眼就看出这人绝对没有什么拳脚功夫,自己要是真的有意动手,那他多半今天就交代在这里了。 围观的人里,有早上去了苏伯罕大会的人,他们看着尉迟醒,总觉得有什么地方很是眼熟。 但这种眼熟就在他们的脑子里窜逃,无法被准确捕捉到。 尉迟醒也懒得再跟他多废话,他一手抓着绳索,另一只手就去解脚上的套索。 “你敢过来,”尉迟醒一边解脚上的结,一边头也不抬地威胁这个作势要走过来的人,“就别想再回去。” 这人被唬得一愣,还真就在原地停了片刻。不过也只是片刻,尉迟醒的手被铐着,他并不信自己打不过被铐着的人。 他跨出去的一步还没落下,胸口就被什么重物狠狠地撞了一下。 尉迟醒在他根本没看清的情况下,就着蹲跃起,收臂用肩膀顶上了他的胸口。 在他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时,尉迟醒反手拿着绳索,撑着他肩膀翻到了他的身后。 一切动作都只在一眨眼,尉迟醒落地后,将手里的绳索收紧了一些:“这回再叫你别动,你还是不信吗?” 这人的脖子被有倒钩的绳索勒着,再也没了刚刚那股子底气十足的模样。 “尉迟醒!”人群中终于有人认出了他,还把他的名字高声地喊了出来,“他是尉迟醒!” “尉迟醒?”人们跟着仔细打量起了他,“不可能吧?尉迟醒不是被交给了黑狼王吗?” “是啊,早上那么多人看着呢。” “他怎么在这里,看他这样子,难道是逃回来了?” “他逃回来,黑狼王发怒了怎么办?我听说那些黑狼,可比纳阿塔斯河的狼骑厉害多了。” 尉迟醒放开了手里的绳索,在人群之中穿行而过。周围的人说的话,让他心里那种不安的感觉越来越强烈。 人越聚越多,尉迟醒回金帐的绿路变得寸步难行,他抬起头,看着挡在自己眼前的人群。 冷,他只觉得冷。 “尉迟醒!”远处有人拨开人群朝着他艰难地挤过来。 他的声音不算是很洪亮,在嘈杂的人群里甚至显得有些微弱,但他喊尉迟醒的名字时,尉迟醒一下就找到了他的方向。 陆麟臣奋力推开身边的人们,大步流星朝着尉迟醒走过来,一把拉住了他的手臂:“我在大会上看到那人,一眼就知道不是你!” 尉迟醒虚浮的脚步终于在心理有了些依靠后,沉稳了几分。 “别吵了!”陆麟臣仰头,对着不断指责尉迟醒的人们大喊着,“吵什么?!有本事就上战场啊!” “上什么战场?!”人群中有人反驳他,“谁不知道狼骑已经跑了!这黑狼王才像进后花园一样随随便便就来铁王都!” “就是!”周围的人附和着他,“就是!没人管我们了!尉迟醒还跑回来!黑狼王这次要屠城了!” 尉迟醒敏锐地抬起了头,他锁定了一个方向后危险地眯起了眼睛。 陆麟臣还没反应过来,他手里就是一空。尉迟醒不知道何时冲了出去,随手抢来一根绳索抓在手里,另一只手掐着一个男人的脖子,将他按倒在地。 人群一下就静了下来,人们都心有余悸地看着尉迟醒。 这是第二次,在谁也没看清的情况下,他一跃而起,制度了身形比他高大很多的成年男子。 尉迟醒掐着的人,就是刚刚说巢勒蒙库要屠城的人。他半蹲在地,铁爪一样的手指死死地扼住了他的喉咙。既让他不至于无法呼吸,又让他没办法呼吸得太舒坦。 “你很怕被屠城?”尉迟醒问。 他的眼睛盯着这个被按在地上的男人,眼睛里散发着危险而锋利的光。 “谁、谁怕了?!”这男人没由来地慌了,尉迟醒的眼神让他感觉自己被毒蛇盯上了。 “你该不会是外边的奸细吧?”陆麟臣看似漫不经心地随口一提,“铁王都里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孬种?” 陆麟臣话糙理不糙,周围的人这才反应过来,他刚刚的意思,好像是把黑狼王要屠城的事情,都怪到了尉迟醒的头上。 实际上过去的这段日子,他们也都一直是这样的。 “我没有实际的证据,”尉迟醒咬牙切齿地说,“否则你不会到现在都还在喘气,你的字字句句,都不是我草原男儿能说出口的话。” 尉迟醒用力一掐,让他差点背过气去后就站了起来。人们看着他的脸,很显然,他们还都没反应过来。 “我不管你们是怎么想的!”尉迟醒高声地说,“但我告诉你们,现在在巢勒蒙库手上的人是大君!不是我!” 人群一下炸开了,他们都纷纷低下头与身边的人议论了起来。 大君可不是这么跟他们说的,她说的是只要把尉迟醒交出去,铁王都里的平民至少能够安全。 而现在,尉迟醒好好地站在这里,人们一边怀疑是不是大君要维护她的弟弟,一边又怀疑她为什么要亲自去。 但更多的,是在议论尉迟醒的话是真是假。 “我在南方长大,从没听过完整的奥索博史诗,”尉迟醒高声说道,“但你们应该无比清楚,战争,到底因为什么而起,又是因为什么结束。” “战争因为心中的仇恨,和难平的欲念而起,黑狼王巢勒蒙库想赢,鞑靼王奥索博也想赢。要说是因为哪一个人而起,各位相信吗?” “战争又是怎么结束的?天生的将军们带着部下迎战,数不清的草原儿女长眠在了绿色的海洋里,和平从来不是靠低下头颅换来的!” “我不指望你们谁跟我并肩作战,我只问你们,巢勒蒙库从哪里离开的!” 尉迟醒竭力吼这段话,喉咙痛得像是被火灼烧过一样。 他原本要回金帐去看看到底什么情况,可现在他几乎可以确认了,尉迟夜是真的打算去杀巢勒蒙库的。 她拒绝了尉迟醒的一切提议和一切请求,是因为她自己,早就选好了最没有退路的选择。 上一次草原受难时,尉迟醒没有站在她身边,这一次,尉迟醒不想让她再孤身一人。 “你去能做什么?”人群中发出了一声低低的疑问。 尉迟醒转过头,朝着声音来的方向,露出了一个疲倦但发自心底的笑来:“我去送死啊。” “可是在这里的人,谁能活呢?”尉迟醒低下头,绳索上的倒钩让他的双手鲜血淋漓。 他抬起手,在自己的脸颊上重重地抹了一下。 在逐鹿原上见到尉迟长阳时,他的脸上就涂着和这相似的图案,只是他时间不够,没办法学得那么细致。 那时候他就觉得,如果有一天,他要为草原而战时,他也要涂上这样的图案,继承下尉迟长阳的意志来。 人群默默地为尉迟醒让开一条道路,那是通往铁王都北门的路。 尉迟醒也没多废话,他毫不犹豫地往那条路上走过去。 “英雄在草原上降生, 伦萨和天母亲吻他们的脸颊,她用钢铁做成他的身躯,用火焰做成他的心, 战争的时代开启了 他带着人们走上征途。” 人群中有人唱起了奥索博史诗,起头的人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唱了起来,跟唱的人也不知自己为什么附和。 人们目送着尉迟醒朝着北门走过去,他们这才发现,原来这里聚集了这么多的人。 帐篷和帐篷之间,连多站一只羊都不可能。 这样看过去,他们忽然觉得,要是真的拼命,谁赢谁输,没人说得准。 沉寂了很久的热血,被少年孤单的背影点燃,他们胸腔中的空气越来越燥热,呼吸也逐渐急促了起来。 “守护草原的人们拿起了刀, 说在这世上惟有自己最可靠, 军队从泊川上扫荡过去,黑压压的人群像是要下雨的云, 我们会受伤, 我们会死亡, 但我们的子女要站在这片土地之上, 因为这是我们共同的家乡!” 陆麟臣跟着尉迟醒往北门走过去,他忽然回头看着吟唱的人们。 人群寂静下来,看着他的脸,等着他说话。 “这段时间你们听到了什么煽风点火的话都不稀奇,”陆麟臣说,“但我要告诉你们一件事。” “狼骑没有逃,纳阿塔斯河就是他们的埋骨地。” “他们是为了守护所有人而战亡的。”陆麟臣往被尉迟醒按倒那人的方向看过去,“我们中原人的狡猾之处在于攻心,所以有些事情,你们最好静心想想,到底对不对。” 英雄举起了他的旗帜,他说跟我走,我带你们战斗。 我是天神选中的鞑靼王,我的长刀所向,就是你们未来的一切荣光! 第234章 喀拉山 尉迟醒从铁王都北门的守卫那里抢了两匹马,他进去的时候没人注意到他,出去的时候却万人围观。 在这种绝对没办法低调的情况下,尉迟醒放开了,干脆就抢了马。 他和陆麟臣追踪着地上十分细微的痕迹,往巢勒蒙库离开的地方追过去。 草原上时不时有风吹起来,长过膝盖的长叶草被吹得东倒西歪,将唯一的车辙断断续续地掩盖住了。 尉迟醒从马上翻了下来,半跪在地面上,用手拨开一把长叶草,想要看看下面有没有车辙的痕迹。 整个黑熊兵团大概都是骑着狼的,因为路上没有任何脚印,只有一辆马车留下的痕迹。 按铁王都里那些人的说法,被巢勒蒙库带走的尉迟醒,就是在铁牢里,被马车拉走的。 陆麟臣踩着马背站了起来,从腰上抽出一个长筒状的东西,拉长了后,单眼从它的孔洞里张望着什么。 “没有任何行军的迹象。”陆麟臣说,“车辙印迹在这里也断了。” 尉迟醒没回话,他的脑子里在疯狂地想着对策。 从来没有哪一刻,他像现在这样怀疑过自己到底是不是真的是个废物。 巢勒蒙库已经带走了代替他的那个尉迟醒,而那个人,就是一直看不起他,却又在保护他的姐姐。 “尉迟醒。”陆麟臣从马上跳了下来,站着犹豫了很久,觉得自己终于准备好措辞以后才开口问他,“你怎么就这么肯定是你姐姐啊?” “你怎么出现在铁王都的?”尉迟醒抬起头,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而回问陆麟臣。 陆麟臣还没来得及回答,尉迟醒的眼睛就扫到了他的裤腿上,那里有颗苍狗子的种子,它的倒刺紧紧地勾住了陆麟臣裤腿的面料。 “这个东西叫苍狗,生有倒刺而且十分坚硬,羊群在放牧时容易误食,这东西是不会被羊消化的,”尉迟醒说,“吃多了羊就会死,所以铁王都附近很多里都没有这个东西。” “牧民们自己见着了就会随手拔掉,铁王都每年也会组织人去除它。” “你是被我阿姐送出去的。” “好像是,”陆麟臣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那里站在都还隐约有点痛,“我被他们打晕了,醒过来就在一片没有边际的草原上。” 陆麟臣没有描述他是怎么在没有方向的情况下,走回到铁王都的。当他回来的时候,听说苏伯罕大会开幕式已经临近结束了。 他在看到那个被交出去的尉迟醒时,第一反应就是这不是的。 陆麟臣迷茫了很久,决定至少先想办法搞匹马,才能和尉迟醒汇合,他正想办法的时候,就碰到了人群的骚动。 有人喊尉迟醒,他就顺着过来了,没想到真是他。 在此过程中,陆麟臣完全没想过自己到底为什么没被关着,也没想那个假的尉迟醒是谁。 倒是尉迟醒,他认定了那就是他姐姐,确定到陆麟臣都没想过会有其他可能。 他也是这才想起来问问,尉迟醒到底为什么那么确定。 “她要去杀巢勒蒙库,”尉迟醒说,“是我害了她,我不该跟她说什么一半一半。” 陆麟臣垂下眼,这才看见尉迟醒握着拳头,手背上青色的血管凸了出来,狰狞得可怕。 “她把我们两个人分开,丢在草原上,”陆麟臣说,“应该不是一时兴起的想法,这哪里是你几句话就能决定的,别这么想。” 陆麟臣绝对不是瞎猜,因为他醒过来的时候头顶还有帐篷,心血来潮的话,应该是没时间搭帐篷的。 他的话让尉迟醒一下就找到了思路:“她具体把你放在哪里的?” 陆麟臣摸出自己在苏伯罕大会上顺来的地图,找到了铁王都的方向过后,朝着西南方划了过去。 他大概挺在了离铁王都一掌的距离,然后抬起头看尉迟醒:“应该就是这里。” 地图上那条河陆麟臣可是没法忘,这么炎热的夏天,河水冷得他骨头都直打颤。 尉迟醒指向了东南方的一处:“我在这里。” 陆麟臣倒真的不是特别明白他想说什么,却看见他腾地一下站了起来准备上马。 “什么意思啊?”陆麟臣疑惑地看地图。 “之前我一直误会她。”尉迟醒说,“我一直以为她是不敢,其实她只是不愿意让比她弱的人冲在她前面。” 尉迟醒忽然有些无奈地笑了笑:“可她眼里到底有几个比她强的人呢?” “她把我们丢在这里,大概就是想最大限度拉开我们的距离,让我没办法追上他们。” 陆麟臣看了一眼地图,尉迟夜把他们分开丢下,她的时间其实也不多。 如果按照这个思路走,尉迟夜是早就知道巢勒蒙库会往哪里去? 尉迟醒转过身,站在夕阳下,望着纳阿塔斯河的方向。 “在那里吧。”尉迟醒说,“那是我们尉迟家赫赫有名的大君们,一同守望草原的地方。” 陆麟臣听过一点这个传闻,说是历代有名的草原之主,都会在将死的时候,爬到喀拉山上去。 那里是草原最高的地方,放眼望去,整个胡勒,整个泊川就都被收进了眼底。 陆麟臣在脑海给刚刚的三个地方标出了点,他才发现,虽然尉迟醒距离铁王都近些,但距离喀拉山确实比他更远。 只不过他两都很远,非要做比较,他比尉迟醒近些而已。 “他去那里干什么?”陆麟臣想到一个可能,但他觉得好歹也是一代令草原忧患多年的黑狼王,不至于这么幼稚。 “抓了你,在你祖宗面前去嘚瑟?” 尉迟醒叹了口气,翻身上马,扬鞭向着喀拉山而去。 “我也不知道!”尉迟醒在马上大喊,“但我知道我不会再让他伤害我的亲人!绝不会!——绝不!” 陆麟臣也跟在他的身后,两人纵马驰骋在广阔平坦的草原上。从天空中望下去,就像是两个渺小的蜉蝣在绿色的海洋里奋力挣扎游动。 命运没有给他们有利的条件,他们心知肚明,却还是没有放弃在真正失败前全力一博。 这是让漫天神明都要为之发笑的愚蠢,又是让他们心生敬畏的执着。 喀拉山就静静地卧在泊川草原的边缘,像是身披铠甲的丰盈少女躺倒在草原上,她的一切都在滋养着这片土地。 顶上的一点雪峰染上了夕阳的赤红,像是她听见不绝于耳的赞歌时,不由自主爬上她脸颊的红晕。 人们都称她为伦萨和天母的女儿。 所以有这么多的君主,在年迈后就执着地攀上山顶,跪倒下来亲吻她的岩石,然后告诉她: “我们一起守护草原吧。” 英雄的柔情和美人的妩媚在喀拉山上完美的交织,这里是草原人引以为傲又终生敬畏的地方。 没有那个打了败仗的大君会去那座山上丢人现眼,他们的荣誉和对家族的责任感不允许。 所以那座山上,都是尉迟家最杰出的政治家和统治者们的足迹,他们在将死时来到山上,然后长眠在山峰附近的草被里。 他们烈火煮酒般令人沸腾的一生啊,就结束了。 鞑靼王奥索博,也在那座山上遥望过,看过这片他挥洒了一生血汗的草原。 喀拉山其实也不高,站在山下就能望见山顶,整座山上都寸草不生,或者说,铁灰色的岩石就是她的全部。 铁血的民族信仰铁血的神,铁血的神明流淌着钢铁般的血,他们的女儿也是这样,所以喀拉山就是这样。 像是披着盔甲的少女,在遮挡面部的头盔下,露出水汪汪的杏仁眼睛来,那双眼睛里倒映着天上的星辰,和她不屈的意志。 这是属于英雄的长眠地。 巢勒蒙库要来这里,无非就是为了在已经死去的英雄面前炫耀什么,尉迟夜想到了,尉迟醒也想到了。 所以尉迟醒策马向着喀拉山而去,终于在太阳从东边的地平线上升起时,到了喀拉山附近。 他望着山峰顶上的一点积雪,胸腔里重重地呼出一口气来。 陆麟臣勒住马,翻身下来抚摸着马头安慰它。疾驰一整晚,陆麟臣倒是没什么,但这毕竟不是行军训练多年的马匹,它早就撑不住了。 尉迟醒也下马来,蹲在地上检查草丛中是不是有些什么人来过的痕迹。 两个人就这么在草丛上搜索,结果却是毫无意外的一无所获。 陆麟臣瞥了一眼马草都不肯吃马匹,他倒是还能跟尉迟醒一起追下去,这马肯定不行了。 而且远离了铁王都,他们在这片少有人人涉足的地方,也没有别的马可以换。 更糟的是,这里野马的影子都没有。 “他们会不会没有来这里?”陆麟臣小心翼翼地问道,他也不敢直接问尉迟醒是不是想错了,追错了地方。 “你通知铁力达了吗?”尉迟醒问。 “早就说了,”陆麟臣回答道,“我一路过来都留下了记号,他带着狼骑应该比我们快不少,中午应该就能到。” 说完陆麟臣便抬起头看了看天色,他们没有马,要真的追错了,也就只能等铁力达赶过来。 “诶,”陆麟臣走过来,抓着尉迟醒手上的铁链晃了晃,“你这不难受吗?要不要想个办法,把它给摘了?” “你摸着感觉怎么样?”尉迟醒问他。 “凉凉的,”陆麟臣说,“我抓着也有这么一会儿了,怎么不见热乎起来?” “我还戴了这么久呢。”尉迟醒说,“是玄铁,寒山尽平大概能砍断。” 尉迟醒说完,便看了一眼陆麟臣:“你去苏伯罕大会上顺走地图的时候,就没想过把刀拿回来吗?” 陆麟臣从马匹的身上拿下来一个长包,尉迟醒这才发现他挂了个长包在马身上。 “当然,”陆麟臣一抖布袋,玄元就掉了出来,“我就是去找刀的,不过我没看见你那把。” 除了玄元,还有一堆撞得叮咣作响的刀剑掉了下来,陆麟臣将布料随手放在了马背上,蹲下来拿起一把剑掂量。 他布衣里穿着的就是作战时候的细鳞铠甲,腰后的卡口就是专门设计在背武器时,用来稳定它们的暗扣。 陆麟臣把玄元塞到尉迟醒的怀里,然后就把地上的一堆刀剑一把一把往后背背。 “这是你的刀。”尉迟醒抓住了他的手腕。 陆麟臣笑了笑,然后把尉迟醒的手推开,免得他妨碍自己上装备:“我又不去杀巢勒蒙库,给你用着吧。” 尉迟醒原本还想说些什么的,却被陆麟臣抬头一个灿烂的笑容堵了回去:“你去跟他好好干一架,然后把头砍下来,我就只帮你拦住想救他的人。” “我只帮你这么多。”陆麟臣笑着说。 陆麟臣站了起来,朝着尉迟醒伸出手掌:“走,打架去。” 多少年了,陆麟臣真是一点都没变。 刚认识他的时候,有人给了尉迟醒脸色或者是挤兑了他,陆麟臣总会跑到他面前来,扯掉他正在写的字帖,然后告诉他,走,打架去。 他说我只帮你这么多,其实他何尝是只帮了这么多。 尉迟醒伸出手去,想要抓住他的手掌。 潜藏在他意识伸出的、对于危险的感知一触即发。 没有任何依据,也没有经过任何的理智判断,尉迟醒一把抓住了陆麟臣的小臂,拉着他滚到了草被上,然后一翻身挡在了他的上方。 陆麟臣什么都没来得及说,尉迟醒忽然一下抽刀出窍,腰身一扭就双手握着刀转身格挡。 金属的撞击声炸开,一支铁箭狠狠地扎进了陆麟臣的身边,他刚刚如果还是这么站着,这一箭就会直穿他的心肺。 另一支箭撞在了尉迟醒的刀上,巨大的声响引来了一阵阵狼嚎。 远处的山坡上出现了一个高大的身影,陆麟臣从草丛里翻身起来,半跪在尉迟醒的身侧,和他一起看着那个男人逆光走上山坡。 一只弓着前腿都比他还高的黑狼跟在他的身边,压着喉咙低低地嘶吼着,用一种危险至极的眼神看着这边的两个人。 “别分心怀疑我想错没有了,”尉迟醒说,“他们来了。” 第235章 名将之风 弋兰站在弘利蒙库的身边,优雅地舒展开了自己有段时间没有好好活动的身体。 它是生来就渴望杀戮的动物,看见有人起了战意,它就会从心底里生出激动来。 动物的情绪都是很简单的,弋兰这种令人闻风丧胆的巨狼也是一样的。高兴就是直白的高兴,愤怒就是直白的愤怒,不像人,还要把情绪伪装起来。 它看见尉迟醒那警觉的姿态,就不由得兴奋了起来,它喜欢这种猎物。 绝望给生命蒙上了一层黑灰,弋兰杀死这样的人,完全没有任何存在感。 只有像这样还愿意挣扎搏斗的猎物,才会让捕猎者感到征服碾压的骄傲。 弘利蒙库翻到了它的背上,作为它的主人,他知道弋兰矮着前肢,就是在催促他快点上来,进入战斗。 弋兰的四肢强健,但是奔驰起来踩在草地上的声音却十分地细微,这让尉迟醒没办法通过声音来判断它的动向,常人的眼睛又很难时刻跟上它的行踪。 只不过是一眨眼的瞬间,弋兰已经消失在了尉迟醒的视线中。 太快了。 他曾经设想过黑狼的强大,但真正遇上的时候,还没开始兵刃相见,尉迟醒其实就已经被它压了一头。 他的后背忽然被推了一把,在踉跄中尉迟醒滚地转身,看见了黑狼落在他刚刚站立的地方。 陆麟臣卡在它嘴里的长剑,像是春季时河面上的薄冰,轻易就被咬断了。 他迅速松开了手,侧身贴着黑狼的前腿,一下翻上了黑狼的背上。 实战起来,陆麟臣是尉迟醒比不了的。 他在马背上征战多年,十来岁出头就跟着风临渊在战场上摸爬滚打,学来的战斗技巧永远不会比在战场上血淋淋的练习来得有用。 陆麟臣就是这样,他绝对的冷静,和面临突发情况时的反应不是谁都能赶得上的。 打胜券在握的仗,体现不出来一个将领的真正才能,反而是势均力敌甚至胜利无望时,才能看出将才的品格。 他需要智慧,来应对敌人每一个要置他于死地的招式,更重要的是,他需要坚定的意志。 看不见希望时还能骄傲地站在战场上,用尽一切办法要将敌人置之死地,这不是谁都能做到的。 所以有的人只能在历史的洪流中被迅速淹没,而有些人是名扬四海的天生将星。 弘利蒙库也没见过陆麟臣这个路数,太多人面对黑狼便失了分寸,只知防守不敢进攻。 陆麟臣到了狼背上,在弘利蒙库反应过来之前锁住了他的脖子,双腿剪住了他的腰,身体猛得后仰,拉着弘利蒙库落了下来。 弋兰一下就转了过来,抬起前抓按下去。 弘利蒙库抓着陆麟臣的手臂,直接强硬地不断施力,想用蛮力将他的手掰开。 陆麟臣腰腹发力,放弃了让弘利蒙库先落地的计划,翻转过来让他面对黑狼的利爪。 弋兰陡然一偏,爪子落在了一旁的草地上。尉迟醒从一旁斜刺了出来,肩膀撞在了黑狼的前肢腋窝处。 他也不知道这里是不是黑狼的软肋,但他只能挑看上去最像是软肋的地方攻击。 尉迟醒感觉到自己肩胛骨顶到了黑狼皮毛底下的骨骼,他估测着骨关节处,翻过手腕来让刀尖朝上,一下从关节咬合处刺了进去。 弋兰吃痛后果然狂躁了起来,它猛一转身,想要甩开自己视线盲区中的尉迟醒。 一切都只在电光火石之中发生,陆麟臣原本有些担忧自己腹背受敌,尉迟醒敏锐的反应让他能够安心下来和这个大高个慢慢耗。 尉迟醒被黑狼拖着,和陆麟臣他们拉开了距离。虽然形式不太好看,但至少结果还是跟他设想的一样。 黑狼很维护它们的主人,陆麟臣已经跟它的主人打了起来,尉迟醒就不能让它有机会去帮忙。 甚至他已经开始思考要怎么杀了黑狼。 以他一个人的力量,想杀黑狼其实听上去真的有些不自量力,但战场上的事情,少有是明知不可为,就能不去为的。 尉迟醒用尽了全力把玄元刺进了它的身体里,在黑狼压低前肢时,它的关节将刀卡得更紧,尉迟醒好不容易抽出来时,整个人被惯力带得后退了很远才停下来维持住身形。 这时候如果和他对战的是个人,那双方肯定会陷入静止,互相判断对方的实力和下一个招式的可能性。 但弋兰只是一头只只杀戮的冰原狼,他在尉迟醒根本还没站稳的时候就已经弹跳了起来,朝着尉迟醒扑了过来。 尉迟醒下意识抬起刀要格挡,但他脑海之中忽然闪过了一丝危险的预告,这让他放开了刀,任由玄元掉落在地。 但他依然举起了双手,然后展开手臂。 弋兰咬了下来,尉迟醒手上的铁链应声而断,尉迟醒立刻贴着地面翻滚,从弋兰两只前爪的空当中穿过去时,尉迟醒还不忘捡起地上的玄元。 一块被咬断的玄铁在他着地的落了下来,打在了他的额角上。被弋兰牙齿咬断的玄铁,切面十分尖利,落下来又带着沉重的力道。 一股细细的血流从尉迟醒的脸上淌下来,红色的血滴在了他的领口,他却立刻助跑了起来。 黑狼的反应比他快得多,在发现他自己躲开时,就用一种诡异的角度扭身转了过来,面对着朝它跑过来尉迟醒。 见他过来,弋兰慢慢抬着后肢,将自己调整成了最优雅的姿态。 只有在战场上有绝对信心的一方,才有空闲在意自己到底是不是看上去很优雅。 尉迟醒显然就不是这一方。 他感觉在这个高大健硕到离谱的动物,自己一切自以为十分迅速的动作,其实都慢得离谱。 不过除了硬打,他也没有其他办法,这里是喀拉山,没有人会帮他,不过好在它只是一匹孤狼。 不对。 尉迟醒的忽然觉得哪里不对,黑熊兵团从扬名时便是成群结队出现的,可为什么到了现在,都只有这一只出现在了战场上。 大脑里的迟疑使他的身体有了十分细微的停顿的反应,这在弋兰的眼里却十分明显。 它原本以为自己可以停在原地等他来送死,但这一停,让它决定主动进攻。 陆麟臣发现了一件事,这个傻大个只是高壮快,一开始自己被压制得只能躲,几招下来就发现了他的弱势。 或者说他的强势就是他的弱势,陆麟臣还知道防御进攻躲避这些战斗的基本概念,这人就只知道仗着自己体格上的优势,对他的目标进行野蛮又无理的摧毁。 在快这件事情上,陆麟臣倒不觉得自己跟他差很多,在这方面,弘利蒙库的优势也恰好成了劣势。 经过系统的训练和有效的练习,陆麟臣的比他娇小的体格反而比他灵敏迅速不少。 至少陆麟臣侧身绕到他身后,翻上他的后背时,弘利蒙库是完全没有反应过来的。 陆麟臣双腿剪住他的脖子,单手从后背抽刀出来,一下刺进了他的脖子里。 在陆麟臣的设想里,这一刀所用的力度,至少可以将一个普通体格的军人直接切开。 但陆麟臣惊讶地发现,他的刀只穿破了弘利蒙库的皮肤。 弘利蒙库抓住了陆麟臣的大腿,将他从自己的后颈处扯了下来。 陆麟臣没有松开手,长刀从弘利蒙库的脖子上一路划到了他的胸膛上,割出了一条长长的血口。 弘利蒙库垂眼看见了血色,他有些意外,说实话,这其实是他至今受过最严重的伤了。 有那么一瞬间,弘利蒙库知道了自己的父亲到底为什么执着地要回到南方,把那座曾经得不到的都城夷为平地。 那里的人都把曾经差点将巢勒蒙重伤至死的人,当做他们的英雄。弘利蒙库想了一下,要是现在有人追随他手上这个人,他恐怕也想要不远万里去把他们都杀干净。 不只是因为受伤的怒气,还因为他们生来的征战欲望。人们越是奉为神话的,他越是想要去打破。 他想看看这些蠢得不行又毫无主见的人,看见自己的英雄们被踩在他们脚下,会是什么反应。 他还没想好要怎么处理陆麟臣,却见他凌空翻了起来,用手中那把刀从他的拇指旁边那处极其柔软的地方刺了进去。 这里是手背上最容易被攻破的地方,从陆麟臣这个角度刺进去,情况好的话,刀尖可以恰好卡进他的指关节中,如果情况不好,由于身体本能,他也会不得不松开手。 弘利蒙库一吃痛,果然就将陆麟臣甩了出去,他勃然大怒,将自己手上那把刀拔出来,朝着陆麟臣投过去。 陆麟臣其实伤得也不轻,弘利蒙库倒是没给他造成什么流血的伤口,不过陆麟臣被他抓着的那条腿,现在疼得直打颤。 眼见着长刀飞过来,放在平时,陆麟臣一定是跳起来抓住刀,但现在他只能往侧边一躲,让长刀飞刺进了他身后的草被里。 弘利蒙库朝着陆麟臣猛冲过来,要是陆麟臣没感觉错,他觉得这个高大无比的人能直接把他踩成肉泥。 思考了片刻后,陆麟臣也相对着向他跑过去。弘利蒙库显然愣了一下,他本来以为这个娇小的对手会落荒而逃。 就在他分神的片刻,陆麟臣矮身从他双腿之间穿滑了过去,一下就出现在了他的身后。 弘利蒙库转身过来的时候,陆麟臣已经抓住了他的后腰带,又是一下翻了上去,骑在了弘利蒙库的肩膀上。 他抽出背后的弯刀,抬起手腕往下刺向了他的眼睛。 “啊!——”弘利蒙库只感觉右眼忽然一片血红,然后就陷入了混沌之中。 陆麟臣还在想着将刀用力刺得更进去,弘利蒙库忙乱地抓住了刀刃阻止了他。 弘利蒙库从来没被这种路数伤过,他剧烈地晃动着,想要摆脱陆麟臣。 其实他如果不慌,还是可以抓住陆麟臣的一条腿,然后把他揪下来狠狠地摔在地上。但他已经失去了分寸,结果就是暴露了更多的弱点。 陆麟臣卡着他的脖子,往后用力一荡,拉着他摔落在了草被上。陆麟臣抽了把剑出来,瞄准了他另完好、但因为右眼受伤而跟着一起闭上的左眼。 实际上陆麟臣刚刚如果拿的就是这把剑,这个人应该自己死透了,不过他的运气大概是有点好,碰到了陆麟臣抽出来的是弯刀。 弯刀本身的弧度让陆麟臣没法一下刺穿他的头颅,又让他更有机会格着刀背上的倒凸口,不让陆麟臣得手。 “陆征!”尉迟醒忽然暴喝了一声,朝着陆麟臣跑过来。 因为他看见正要朝自己扑过来的弋兰,在听到了那边的惨叫后,立马调转了头要去攻击陆麟臣。 依照这个速度来说,陆麟臣杀掉他手下那人的时候,出没无声的黑狼就会咬断他的脖子。 陆麟臣毫不犹豫地放弃了杀掉他的好时机,立刻翻身躲到了一边。 尉迟醒很少直接喊他陆征,所以陆麟臣就算不回头,也知道此时此刻自己必须躲开。 果然他刚躲开,黑狼就落在了弘利蒙库的身边。 凶猛高大的黑狼,小心翼翼地舔着他主人眼睛流淌出来的血液,弘利蒙库推开了它,一下就站了起来。 要适应一只眼睛没办法看见了,其实是需要功夫的,更何况弘利蒙库现在已经有点被愤怒冲昏了头。 他慢慢睁开了完好的左眼,咬牙切齿地看着陆麟臣:“你叫什么名字?” “你瞎的是眼睛,耳朵难道也出问题了?”陆麟臣毫不留情地讥讽他,“他刚刚叫我陆征,你没听见?” 弘利蒙库气得胸口生疼,他甚至都没功夫回头去看那个长得很像自己父亲俘虏的人。 “你就是陆征……”弘利蒙库想说原来你就是赫赫有名的少年将军。 “我就是。”陆麟臣毫不知趣地打断了他,“有什么要夸我的话,留着你死后托梦给我吧。” 弋兰的喉咙里发出一声低吼,陆麟臣的眼睛扫向了它前肢腋窝处不断涌出来的鲜血:“你吼什么吼,下一个就是你。” 第236章 以杀止杀 尉迟醒惊了。 他见过各种各样的陆麟臣,但这么暴戾的模样他还是第一次亲眼见到。 难怪那么多人,会愿意追随这位将军。 你跟在他的身后,就好像世上没有不能战胜的敌人,他的确很狂妄,但他的狂妄是恰如其分的,正好能够配得上他的能力。 此前尉迟醒也跟陆麟臣并肩作战过,那时候他游刃有余,甚至可以说是有些翩翩的公子风度。 就连和古逐月对战的时候,陆麟臣都没有这么暴戾。 尉迟醒没有去深想他到底是为了什么,他终于有了喘气的机会,这才趁机扫了一眼周围。 黑狼是不可能单个出现的,他们的同伴一定就在周围。 事实也很快证明了他的猜想,弋兰仰起头,对着天空嗥叫了一声,喀拉山缘的岩石后,一下就出现了很多的黑色身影。 尉迟醒在宛州的时候,见过秋季到来时黄昏里,站在普通农户家房檐上的麻雀。 它们挤在房檐的一线上站着,叽叽喳喳地等待着主人家收拾晾晒在晒坝上的谷物,等他们收拾好了离开后,成群的麻雀就会落下来,抢着地上没被收走的漏网之鱼。 那些麻雀挤在房檐上,又多又密的样子,让尉迟醒的头皮有点发麻。 而这一次,挤在喀拉山缘的,是黑狼。 弘利蒙库扯出挂在脖子上的短笛,长长地吹了一声,然后所有向着这边行进过来的黑狼就都停下了。 他一把将手里的短笛丢进了草被里,在弋兰的头顶重重地敲了一下:“你就这点出息?!” 弋兰的喉咙里发出似委屈似愤怒的低咽,低垂着耳朵,却凶狠地看着陆麟臣。 它恶狠狠地一咧嘴,露出了藏着的獠牙。 陆麟臣回头看了一眼不知道到底有多少的黑狼,他也是头皮一麻,不怪尉迟醒露出那种表情,他也有些毛骨悚然。 “我叫弘利蒙库,我是巢勒蒙库亲自选中的下一任黑狼王。”弘利蒙库对着陆麟臣说,“我要让你付出代价。” 陆麟臣不动声色地抬了抬腿,他感觉自己的骨头肯定是裂开了,不过肯定没断,他面上笑着,心里却在骂他,你已经让我付出代价了,只是我比你厉害没让你看出来而已。 “你随意。”陆麟臣漫不经心地耸肩。 尉迟醒也没闲着,在他们两人说话的时候,他已经接近了弋兰。 弘利蒙库怒喝着冲向陆麟臣,尉迟醒也举起刀来,一下砍断了弋兰半条尾巴。 他隐约记得铁力达说过,尾巴对于狼来说,是和四肢一样重要的存在。在战场上伤了尾巴,其实和伤了四肢一样严重。 而且伤尾巴,比伤四肢简单,并且造成的伤害都是狼会走不稳路。 尉迟醒趁着弘利蒙库训弋兰的时候接近了它,又几乎是在弘利蒙库爆喝的一瞬间,挥刀砍断了它半条尾巴。 在他的预料之中,这头黑狼会怒吼一声,然后跳转着转身来攻击他。 但现实的变故让他没有机会反应,弋兰只转过了上半身,在受伤那一瞬间朝着尉迟醒咬下来。 它没有发出任何响动,行动速度无比迅猛。尉迟醒想躲,但是它被疼痛刺激后的速度暴增,几乎就在尾巴被砍断的同一瞬间,它就一口咬住了尉迟醒的肩膀。 尉迟醒能够感觉到,他的躲避是有用的。因为弋兰最长的那根牙齿,本该直接洞穿他的心脏,如今却只是擦着他的肩骨穿过了他的身体。 弋兰咬着尉迟醒,扭动上半身把他往前拖,它也很痛,但是越痛就不可能松口。 尉迟醒想也没想,反手就把玄元胡乱往他身上一扎,然后双手握刀和弋兰的拖力抗衡着。 他的力气比不过这头巨兽,他被一路往它的面前拖,玄元也跟着往前划,在他的后退上划开了一条越来越长的口子。 尉迟醒被咬住的肩膀已经痛到失去了知觉,他也不知道这只手到底有没有使出力气来,但他两只手都尽力死死地抓住了刀。 它只要接着往前拖,玄元就会一路往前,直到切开它的腹部。 不是他杀了狼,就是狼撕碎他,或者一直僵持下去,死在一起。 尉迟醒觉得自己此时应该是遗憾更多,他甚至都还没看到他姐姐,就要和一头黑狼长眠在喀拉山脚下。 但他竟然没有,他满心想的都是去死吧,谁都别想拦着我。 尉迟醒忽然就变了主意,一把将玄元抽了出来。他的时间不多,刀一离开黑狼,它势必就要发力将他拖到他的身前。 他只有短到几乎可以称之为没有的一瞬间,他抬手将刀刺进了弋兰的下咬合韧带处。 黑狼是不会主动放开自己的目标的,但他也是动物,抵抗不了身体的本能。 果然,这一击让它的上下牙弓都一同痉挛了起来。尉迟醒转动着刀柄,另一只手扣住它腥臭的牙床,猛力向上一顶。 他感觉到了黑狼的牙齿离开他身体时,和肌肉骨骼摩擦的那种感觉。 这感觉是真的挺不好的,尉迟醒想,在断头台上感觉到刀锋切断自己的颈骨大概也不过如此了。 尉迟醒趁着黑狼还没反应过来,就着这个距离翻到了弋兰的背上,抓着它的皮毛一跃到了它的头顶。 站在了它的头顶,尉迟醒才发现黑狼的尾巴是真的重要。 很明显他是想要站起来,通过摆动脑袋来把尉迟醒晃下去,但没了尾巴,它的身体严重失衡,摆脑袋这种需要四肢一同配合的动作,被它做得像是喝醉了人去舞狮子那样—— 前肢动前肢的,后肢动后肢的,脑袋没人撑着,一动不动。 尉迟醒是真的差点笑出来,但他也没忘了自己究竟要来干嘛的,他举刀想往弋兰的眼睛里刺进去,但距离使他只能去刺进它的耳朵。 刀只进去一半,尉迟醒就被它猛然地一挣扎甩了出去。 弋兰摇晃着有些站不稳,它仰起头,朝着天空一声一声地嗥叫着。他不想再管主人要和谁单打独斗,它只想召来它的同伴,把这个一直缠着他的人撕碎。 弘利蒙库听见了弋兰的信号,他重重地吐出一口血沫来:“窝囊废!你这样当什么狼王!” 他的脸上被陆麟臣诡异的中原路数划了不少口子,腰部腹部也受了不少伤。 这个中原来的小将军知道,他没了一只眼睛,肯定会死命护住另一只眼睛,所以他尝试了几次后也就不再试探,转而试图寻找他身上的其他弱点。 说实话弘利蒙库也不知道除了眼睛,自己还有哪里需要保护,陆麟臣手里那些像玩具一样的刀剑,他也不知道到底还能重伤他的哪里。 但弘利蒙库也不敢在掉以轻心,失去一只眼睛,就是因为他对这个将军,和这些玩具一样的武器太过于看轻。 他有些后悔自己过来的时候没有带武器,不过后悔也没什么用,他本就是以为只是有跟踪的人,想处理了就好了。 谁都没想过跟来的人这么棘手。 陆麟臣又冲了过来,弘利蒙库大概摸到了个门,每次他这么正面地冲过来,其实反而都不是为了正面攻击。 他为了防着陆麟臣又溜到他的身后,干脆在陆麟臣十分接近他时,先向后转身了。 要不是这场战斗悬殊其实很明显,陆麟臣是一定会笑出来的,他真的没见过这么主动的对手。 既然他已经提前转过去了,陆麟臣也就只好再次从他背后翻上去,剪住了他的脖子。 弘利蒙库感觉到自己的背后受力时,其实也惊讶了片刻。 不过他几乎也是在陆麟臣又爬攀上来时,一下抓住了他的大腿。他一手抓着陆麟臣的大腿猛力一拉,然后用另只手捏住了陆麟臣的胸腔。 他要是没看错的话,陆麟臣的脸色忽然白了一下,他这才终于反应了过来:“原来你已经受伤了。” 说着,他手上加大了力度,捏着他的大腿。陆麟臣冷汗连连,他真的不知道该不该笑,这人是真的有够迟钝的。 但他的迟钝也是真的不妨碍他发挥他的体格优势,他就这么捏着陆麟臣的胸腔,缺氧的感觉让他没办法拿刀,也没办法挣扎。 要这么死的话,好像确实有点没面子。 “弘利蒙库!”尉迟醒忽然高喊了一声弘利蒙库的名字,“放手!” 尉迟醒正爬在弋兰的脑袋上,抓着还插在它耳朵里的玄元,他远远地看着弘利蒙库:“放手!” 这既是威胁,也是交换。 不过尉迟醒也是无路可走了,就在不远处的山缘下,还有那么多黑狼,弘利蒙库其实没必要为了一头已经重伤的狼,放弃把敌人撕碎的机会。 他正忐忑着,弘利蒙库却真的放开了手。 陆麟臣跌在地上,不由自主地大口喘着起。 “放开我的弋兰。”弘利蒙库说。 尉迟醒愣了一下,他没反应过来弋兰是什么,但很快他就知道了,弘利蒙库是在说这匹狼的名字。 弘利蒙库已经放了弋兰,他也十分守信地抓着刀柄,用力抽了出来。 刀刃离开了它的身体,刀中源源不断朝着它大脑施压的精神力也一同撤离,弋兰猛然一跃,将尉迟醒狠狠地摔了下去。 尉迟醒的后背撞在了一块岩石上,强烈的痛感一下刺遍了他的全身,他这才感觉到,这石头是不偏不倚正好顶在了他的伤口上。 弋兰朝着弘利蒙库跑过去,陆麟臣也朝着尉迟醒跑过来,他扶起了尉迟醒,却摸到了一手温热的血液。 他刚刚也在跟弘利蒙库纠缠着,并没有看见尉迟醒是怎么受伤,又是受的什么伤。 “没事吧?”陆麟臣扶着他站起来,这才发现他的脚步比自己还要虚浮。 “相信我,”尉迟醒笑了笑,“我也很想说我没事。” 他开着玩笑,脸上的笑容却比哭还难看。 弘利蒙库拍了拍弋兰的头,它便低垂下了头颅,朝着山缘边的狼群里走过去。与此同时,狼群中又冲出一头黑狼来,朝着弘利蒙库飞快地跑过来。 等它跑到弘利蒙库面前的,他有些惊喜,因为贡合木把他的斧头给带来了。 尉迟醒额头上的冷汗不断渗下来,他十分不确定,自己到底还能不能打。 弘利蒙库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眼神里逐渐浮现了胜局已定的神色。 他要赢,比这两个残兵败将要赢容易得多。 陆麟臣手底下的血液就丝毫没有绵绸干涸的迹象,他知道,这是尉迟醒的伤口在不断的流血。 伤到动脉是件很麻烦的事情,有药也不一定能止血,更何况他们现在什么都没有。 陆麟臣从尉迟醒的手里接过了刀,站在了他的身前。 贡合木跟着弘利蒙库一起走过来,陆麟臣无声地舒展着自己的筋骨,跟弘利蒙库打已经有些吃力,他知道自己胜算已经低得不能更低,但这并不妨碍他拿起刀。 “你是谁?”弘利蒙库越过陆麟臣的肩膀,看着尉迟醒的脸问他。 尉迟醒把手搭在陆麟臣的肩膀上,从他身边走了出来:“我的祖先就长眠在你身后辽阔的草原上,我的身体里流动的就是他们从不肯低头的血液。” “我的名字叫尉迟醒,你记好,我叫尉迟醒,我来这里,是来杀你们的。” 弘利蒙库一挑眉,没忍住笑了出来:“杀我?你有什么本事?凭你这一身血?” “我不管如果你叫尉迟醒,我父亲带回的人是谁,”弘利蒙库笑得很轻蔑,“我只知道那个人会死,你也会死。” 尉迟醒握紧了拳头,狠厉地抬眼看着他,弘利蒙库的心脏一沉,下一秒尉迟醒果然就冲了上来。 陆麟臣几乎同时发力,和尉迟醒一同正面攻上去,两人分别绞住他的手臂。 尉迟醒拿起在冲刺时从陆麟臣身后抽出的刀,贴着弘利蒙库的手臂将整把刀都刺了进去。 陆麟臣一刀扎进弘利蒙库的手腕,一抬起头,他都看呆了。 弘利蒙库的手臂上,可以清晰地看见皮肤下那把刀的样子,之前不到转眼,尉迟醒就压着刀把一下把刀挑了出来。 第237章 战无不胜 战场上,要赢的招式是不分高低贵贱的,显然尉迟醒是看见了陆麟臣刚刚的攻击,都只能伤到弘利蒙库的皮肤,所以才会这样下手。 陆麟臣学得也快,他立刻变了方向,把玄元贴着他手腕朝手臂上送了进去。 “啊!——”两块皮肤被活活剥落,弘利蒙库在剧痛中挥动手里的斧头,随机选了方向砍过去。 尉迟醒丝毫没有恋战的迹象,他一得手就松开了他,落地后猫着腰躲到了弘利蒙库的身后。 弘利蒙库这一斧头就是朝着他来的,他的判断很正确,结果就是弘利蒙库的斧头落了空。 陆麟臣的反应也不慢,他抽刀转身,一把抓住了弘利蒙库的耳朵,从他背后跳到了地上。 但刚一落地,就正好和贡合木打了个照面。 贡合木想也没想就是一爪按了下来,陆麟臣低喝了一身,转身躲进了贡合的影子里,然后再次转过身,看着它落下来的爪子。 陆麟臣在它爪子找地的一瞬间,看见它爪子和身体相连处的皮肤下,有骨关节突出动了动的模样。 他一刀刺进去,然后抓着刀柄用力地一荡,在贡合木的身上留下了一条长口。 伤到皮肉,伤到骨血,其实都不会影响怒火中烧的谁继续战斗,但关节不一样。 熊熊燃烧的怒火的确可以让人忘了身上的痛,但关节上的伤,会让任何人,任何动物的任何动作,都变得有心无力。 贡合木跳后一步,愤怒地看着让它受伤的这个小人。 他还不如贡合木的前肢长,贡合木又是怒又是气,它不信自己会被这个人伤害,但血淋淋的伤口又逼着它认清现实。 贡合木引颈朝着天空嗥叫,山缘下的黑狼都奔跑了起来,他们越跑越快,从天空中往下看,它们就像是在绿色海洋上漂浮的岛屿。 这一次,弘利蒙库没有再阻拦,数以万计的黑狼奔跑下来,像是死神在草原上睁开了双眼,盯紧了在这里垂死挣扎的两个人。 陆麟臣的心脏猛得一沉,他原本怀揣着的,就是一颗知道自己不会胜利的心,但等到黑压压的狼群真的向着他跑过来时,他才发现,自己还是有些害怕的。 绝望的感觉,对于陆麟臣来说,既说不上陌生,但也绝对不会熟悉。他是个不服输的人,哪怕真的感觉到了死亡的恐惧,他也会用力将它驱赶回心脏的角落中。 可这一次,他真的没办法把恐惧关回去。 尉迟醒跃到了弘利蒙库的背上,一刀直直地切进了他后背的皮肤里,然后抓着刀柄任凭自己下落。 弘利蒙库不断转身着,试图把尉迟醒甩下来,但结果就是被刀刃割下来的皮肤面积,越来越大。 他以前觉得自己不怕受伤,也没有什么时候真正觉得痛过。 但今天他觉得自己再也不能更彻底地体会了。 皮肤被剥落的痛,跟内脏受伤骨骼断裂肢体残破的感觉是完全不同的。 一样东西破了碎了,痛就是从哪里那是爆发出来的。而皮肤被剥落,痛楚就像是一件衣服将他整个人裹住了,而且这痛还在不断往里钻,钻进血液和脏器中。 弘利蒙库忽然想起来,他的父亲曾经告诉他,冰原狼唯一的对手,是南方那些爬走在地上的蝼蚁。 你说他们强吗?不见得。 冰原狼生活得十分舒适的极北之地,它们甚至根本不敢踏足。 你说他们弱吗?那更不见得。 冰原狼只要去到南方,身上不小心刮蹭了一个小小的伤口,数不尽的蝼蚁就会顺着那个小伤口,钻进它们的血肉之中,将所向无敌的冰原狼,变成一具搭着皮毛的骨架。 他现在身上的痛,就是这种并不见得很痛,但却密密麻麻又深入骨髓的痛。 他身后有上万匹黑狼向他奔跑而来,弘利蒙库却觉得,他此刻无比孤独。 孤立无援,各种意义上的孤立无援。哪怕他身后有十万头百万头狼,他也只会死在这个叫尉迟醒的人的手上。 在狼群的奔跑声中,一支铁箭划破空气的声音让尉迟醒脑海中的警觉猛然一动。 他一把抽出了刀,当机立断落在地面上,侧身往旁边一躲。 一支铁箭扎进了弘利蒙库的皮肤,那里正好是尉迟醒刚刚站立的地方。 这支箭只穿透了弘利蒙库的皮肤,但如果是换做尉迟醒,恐怕他早就心肺俱裂了。 尉迟醒回过头,顺着箭来的方向看过去。 他没有见过巢勒蒙库,但远远地看见那些骑在狼背上的人时,尉迟醒一眼就找到了巢勒蒙库。 恐惧像是天上的阳光一样,忽然照在了尉迟醒的身上,毫无征兆。 除了恐惧还有惊讶。 一百年前鞑靼王奥索博击败巢勒蒙库的传说,至今还在草原上不断流传着。 草原的子民们都是听着英雄的赞歌长大的,如今英雄已经长眠,而故事里的敌人们,却依旧没有变。 甚至可以说更强大了。 巢勒蒙库的脸,就停留在了三十来岁的样子,不知道传闻里的他有多少种面孔,但出现在尉迟醒面前的,就只有这一种。 他只是突然觉得有些无力,奥索博这样的人,都没能杀了他,更何况是自己。 尉迟醒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来的时候不想,真正见到他的时候却在想。 巢勒蒙库骑着他的狼王,一路朝着尉迟醒的方向奔跑过来。 尉迟醒看得见数不清的黑狼,也看得见狼背上一可当百的蛮武士。 他连该躲还是该战都不知道了,他设想过很多种正面应战巢勒蒙库的场面,却没有哪一种,是这样的。 贡合木来到了弘利蒙库的身边,他一下翻身上了狼背,朝着自己的父亲奔跑过去。 成千上万的黑狼全都朝着巢勒蒙库奔跑过去,他是这支无畏之师的真正统领,也是他们的灵魂信仰所在。 陆麟臣走到了尉迟醒的身边,看着他越来越紧握的拳头。 怕吗? 面对永远也杀不完的敌人,谁会不怕呢? 尉迟醒握紧了手里的刀,他肩膀上的血液不断往下流淌,染红的长刀的刃口。 谁不会死呢?谁不会怕呢? 可,谁又会后退呢? 尉迟醒握紧刀的一瞬间,他体内那股沉睡了很久很久的力量,在这一瞬间睁开了眼。 源源不断的力量从他的心底生出来,朝着他的四肢百骸流动,抚平了他所有的痛和累。 封闭的感应之门被一下点透,他从万丈天光中感知到了寒山尽平。 沉寂的长刀挣脱了一切禁锢着它的镣铐和束缚,直穿云霄的铮鸣从百里外破空而来。 一把刀影切开了天上混沌的云层,它带着战无不克的意志,朝着呼唤它无数次的宿主而来。 他是真正的,天下的主人。 尉迟醒闭上了双眼,在神识中看见了他的刀正破开千万重阻隔朝着他而来。 与此同时,无数痴爱演算星辰的人同时抬起头看向天西,那里有一颗耀眼的星星,忽然炸开了让人不敢轻易睁开眼的光芒。 英雄用不屈的意志,让星海里的一切都因它而暗淡。 缺一录曾有言:帝星出于天西,被庇先祖无往之威,承继天海无上之命,得于天,成于人,终可为帝,令天下一主,四海一统。 寒山尽平带着令人迷眼的狂风和刺耳的尖啸,以近乎从星海中降落的姿态,直直地向着尉迟醒而来,悬浮在了他的面前。 传世的天刀终于找回了他亿万年前星海初成时,便宣誓忠诚的主人。战与伐的灵魂沉睡在刀中,终于在战与伐的意志里被唤醒。 这是天命所在的刀,只有天命所在的人才有资格去拿起。 尉迟醒张开了五指,抬手去抓住了寒山尽平的刀柄。 无尽的风从刀身中荡出,吹拂过草原上茂密的剑叶草,吹拂过黑狼油亮光泽的皮毛。 巢勒蒙库的军队尽数站在他的身后,黑狼们低矮着前肢,只等待一声命令,他们就会一往无前地冲刺出去,将敌人踩在脚下。 “跟你在一起,”陆麟臣由衷地感叹,“真难相信我自己不会赢到最后。” 他不是说的玩笑话,这把刀来的时候,陆麟臣一下就平静了下来。 战争只是常态,和平才难以求得。 他活过和平的年岁,也恰好死在烽火连天的战争里,是一种再难超越的荣耀和圆满。 赢,在此时此刻的定义,就是战到最后一刻。 巢勒蒙库站在军队的正前方,睨着眼睛看向尉迟醒,原来这就是传闻中要把天下都尽收于手的男人。 尉迟醒从衣服上撕下一截布条来,将自己握刀的那只手,和刀柄绑在了一起。 他用牙齿和另只手拉紧了绳结,然后便垂下手,遥遥地看着巢勒蒙库。 “陆麟臣。”尉迟醒轻轻地叫着他的名字,“还记得你说的什么吗?” 陆麟臣勾起一边嘴角,把玄元夹在臂弯中,然后缓缓地抽了出来:“我又不去杀巢勒蒙库,你去跟他好好干一架,然后把头砍下来” “我就只帮你拦住想救他的人。”陆麟臣的袖口上沾满了刀上的血,玄元光亮得像是刚开刃的新刀,他垂下手臂,和尉迟醒并肩而立,“我只帮你这么多。” 尉迟醒轻轻地一笑:“走,打架去。” “天母见听!——” 一声有力的嘶吼从尉迟醒的身后传了过来,无数策马而来的人从矮山坡上驰骋下来,他们扬着手中的套索,嘴里发出嘹亮的哨子声。 马蹄声像是春季初临时,云层深处不断爆起的雷声一样低沉有力。 “誓死追随世子!——” 无数人一同大声喊着,震天的呼喊声比火焰还要滚烫,烧得每个人流淌在血脉中的血液开始沸腾。 “战!——” 英雄的时代早就降临了,他在天西处星辰闪耀时出生,寂静数年后,带着一腔永不会冷却的热爱回到了他的故土。 尉迟醒在草原乍起的狂风中回头,他看见铁王都里所有长过马鞭的男子,全都拿上了能够当做武器的所有东西,朝着他奔腾而来。 马蹄踩在草原上,比破浪而来的巨舰还要令人震撼。 谁会认输? 没有人会认输! “世子!——” 铁力达骑着但戈尔朵,从骑兵的侧翼处抄到了前方。很快,荒原狼灰色的脊背就像是浪花前的浮沫一样,带领着海潮向着尉迟醒而来。 训练整合后的北州铁骑,带着机括重弩从两侧边追赶了上来。 所有人都叫他世子,要与他并肩而战。 尉迟醒孤独地走过了漫长的时光,在最绝望恐惧的一战中点燃了不胜则死的杀伐之意。 又在他准备好了孤独地战斗后,在一转身时发现了有无数人追着他的脚步而来。 他们此时叫他世子,后来叫他文敬大君。 很久很久的以后,后世各国的史书,都叫他焚星乱世中,照耀着草原的天生王。 北方极寒之地里,怀着仇恨休养生息了百年的强敌卷土重来。与他同时代的英雄早就长眠。 但总还会有新的英雄,在这片养育过无数代草原儿女的沃土上再度生长,如同日夜更替时陨落又升起的星辰,永远引着站在星空下的人们抬起头。 铁力达高高地举着白狼尾,和一卷羊皮,他在尉迟醒的身后停了了下来,从狼背上跳下来重重地跪地。 “大君留令!”铁力达用尽了胸腔中的一切力量高喊,“立我幼子长生为泊川世子!各部各族!无论其意如何!誓死追随!” “誓死追随!——” 尉迟醒只觉得周遭的一切都平静了下来,他看着铁力达手中的长卷和狼尾,迟迟都没反应过来。 那个气度盖世的男人,真的选择了他。 尉迟醒深深地呼吸着,他能够听见自己呼吸的声音,也能听见草叶在风中发抖的声音。 他伸出手去,铁力达将厚实的羊皮卷送到他的手上,还将白狼尾一同系在了他的手腕上。 原来,他一直都被看好,一直都被深信。 “誓死追随世子!——” 铁力达从喉咙深处发出呼喊,两只眼睛由于充血,看上去有些血红。 战!无不胜! 第238章 与子同袍兮 尉迟醒拿过羊皮卷,将它死死地按在了自己的心脏上方。 血脉有力的搏动像熊熊火焰堆中跳跃的火苗,将令人浑身燥热的温度一波一波送出来。 “世子,”铁力达站了起来,拍着但戈尔朵的鼻尖,“你带她去吧。” 尉迟醒一抬眼,和但戈尔朵对上了眼神。他一下就看见了她眼中的怒气和恨意,动物都是有灵性的,她知道自己失去了什么,所以此刻就势必要讨回些什么。 “你从哪里找来的羊皮卷?”陆麟臣也是热血沸腾的,但他还是觉得羊皮卷出现得有些不可思议。 这故事说出去多带劲啊!陆麟臣都想说两句粗鄙之语了。 他们两个人,就他们两个人,在这片鸟毛都不见一根的草原上,把黑熊兵团未来的统领揍了一顿,还把未来的黑狼王给打残了。 本来以为要两个人凄凉悲壮地迎千万之敌时,身后忽然有援军来了,援军还带着早就写好的羊皮卷。 羊皮卷里还说不管作为世子的尉迟醒要怎么选,所有人都要追随他! 他不降,所有人就要跟着他迎战,他要战,所有人就要为他抛头颅洒热血,他若死,所有人也都得永远记住他的名字。 这样令人血脉喷张的故事,就在此时此刻,就在他的身边,发生在了他的眼前。 陆麟臣觉得值。 “是大王女送来的。”铁力达身后走上来一头补位的荒原狼,他轻松地翻了上去。 “世子,”铁力达说,“走啊,报仇去。” 走啊,报仇去,血要以血偿,痛要以痛还,杀要以杀止! 尉迟醒无声地握紧了手里的刀,翻到但戈尔朵的背上,遥遥地看着巢勒蒙库。 一只铁灰色的荒原狼用鼻尖顶了顶陆麟臣的后背,然后直接叼着他的衣领,将他甩到了自己的背上。 陆麟臣慌张地揪住了它后背的毛,定眼一看,这块后脑的毛,竟然是纯白色的。 “比雪还白。”陆麟臣下意识地说到。 “它就叫雪灵。”铁力达说。 纳阿塔斯河静静地在草原上蜿蜒而过,茫茫的绿草中站着无数生而不屈的灵魂。 巢勒蒙库身后的黑狼们都静静地看着前方,看着那些高声呼喊的人们,它们也不懂这些脆弱得一爪子都挨不住的人,究竟在高兴些什么。 “父亲......”弘利蒙库羞愧到了极点,他也不知道该如何向自己的父亲解释他差点输给这么弱小的两个人。 他觉得他应该解释些什么,否则他的父亲一定会觉得他不配统领黑熊兵团。 但实际上,他也觉得没办法解释,输赢这个东西,不是光靠嘴巴会说,就能指鹿为马的。 “认清现实,”巢勒蒙库雄浑有力的声音从他的喉咙里发出来,“别和忽然钦家的废物们一样,不肯承认输给了他。” “是!”弘利蒙库高声回答,“儿子记得父亲的教诲!” 弘利蒙库压低了眉头,看着那边的尉迟醒,笑得十分微妙:“很多年前,草原上也有这么个人。以为他自己可以带着这些愚蠢弱小的人,击退一切威胁他们作乐的敌人。” “但事实是,他死了。他就躺在我身后的草原里,连他的子孙后代都找不到他的尸骨。” 弘利蒙库知道他的父亲在说谁,那是好几代草原人,至今都奉为英雄的存在。 不过也正如他的父亲所说,奥索博已经死了。 他们也许可以嘲笑奥索博那不知天高地厚的绝对理想主义,也可以看不起这些蝼蚁般弱小的人拥有的死不悔改的倔强。 可他们得承认,一百年前他们输了,所以强大的黑熊兵团按照约定,退回了极北雪原里。 一百年的约定期到了,他们认清失败,但不会接受失败,他们会一直战,一直杀,直到这些人,承认他们的胜利。 “杀。”巢勒蒙库随意地说道。 他的语气十分稀松平常,就好像只是叫他们族人们在寒夜降临时点燃篝火,不过这一句话的分量,想来无人会看轻。 蒙库一族,从任何方面来说,都该是统领草原的族群。他们的身体高大强壮,比普通人高壮的体格决定了在漫长寒冷的冬季里,他们依然也过得并不窘迫。 很多人都得承认,如果自己被阖族流放到了极北之地,不要说百年后日益壮大,能不能熬过第一个冬季都成问题。 可实际上不是,各方面来看都该优胜于人的蒙库一族,输了。 也没人说得准他们到底输在哪里,不过事实就是这样。几百年来,带领草原人的,都是尉迟家。 这一点尉迟醒理解错了,他在很长一段时时间里,都以为巢勒蒙库是恨尉迟这个姓氏的人。 那时候他还不明白,任何人,坐在了巢勒蒙库认为本该属于他的位置上,他都会想办法夺位的。 与是谁无关,与仇恨更无关。 这是权力与荣耀,偏执与不甘,在催促着野心勃勃的人们,为了铁王都主人的位置,争得头破血流。 尉迟醒看着一触即发的黑熊兵团,举起了手中的白狼尾:“战!” 他比铁力达喊得还要大声。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草原上的风,带着他的声音传向四面八方,天空中盘旋的雄鹰也听见了他的怒吼。 黑色的狼群像潮水般压着草原,朝着尉迟醒拍打而去。 苍山之上,云海如浪如涛,手握武器的将士们随他的号令,一往无前地迎着黑狼群冲了前去。 会死吗?谁也说不准。 但尉迟醒说得也对,他是来送死的,但若真的甘愿在铁王都中等候,谁都会死,谁都一样。 世道从来不许谁退缩,更不允许谁真的懦弱苟且一生。 更何况,若真战死,也比跪着活,要痛快不少。 铁力达领着狼骑,在尉迟醒的右侧,迎着弘利蒙库的方向过去。 “非死不退!”铁力达喊道。 “非死!——”他身后无数铁血涌动的战士们回应着他,“不退!——”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狼和人都在兵阵相接的一刻陷入了鏖战之中,无数人都在战事真正触发的这一瞬间受了伤。 只在一瞬。 黑狼咬断了马匹的脖子,马背上热血沸腾的年轻人猝不及防地栽了下来,他们在地上滚了几圈后就立刻抽出了背在身后的弯刀,靠着同伴的后背,用刀尖指着黑狼。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北州铁骑带来的重甲之中,不断有流火朝着黑狼群里投过去。沾了火油的巨石打在黑狼身上,其实也没什么致命的伤害。但火是不会让黑狼这么轻松的。 皮毛被沾上了火油,一接触到火星就能染起来。许多被打中的黑狼开始在地上翻滚了起来,然后在烈火中逐渐失去了生命。 尉迟醒从为他拼命的男儿身边飞快地经过,温热的鲜血洒在青翠的植被上。 他一刻也没有停下,巢勒蒙库朝着他而来,他也朝着巢勒蒙库过去。 战场上,最后的胜负,其实就在他们手中。 寒山尽平在他的手中发出无声的铮鸣,尉迟醒知道,在这里的一切,都在渴望一场酣畅淋漓的生死之战。 巢勒蒙库按着他腰间那把重百斤有余的狼牙刀,他把这把刀叫做屠羊,有人问起为什么巢勒蒙库要给它取这个名字,他就会告诉问的人,因为这把刀,是用来屠羊的。 南边一些,温暖的草原之上,那些低头啃着草被的羊。 他们生在温暖的环境里,丢了狼一样警觉好战的天性。 乱世如期而至,本该站在绝对顶峰的草原人,却安心躲在局势之外的泊川。 他们本该似狼群般令人胆寒! 巢勒蒙库弓着身子,从黑狼王八背上一跃而起,他的手中高举着屠羊,谁都知道,被这落下来的一刀劈中,不论是人,还是狼,都会立刻毙命。 “就送到这里吧!”尉迟醒在但戈尔朵的耳边轻轻地说,然后一下就侧身翻了下去,滚到了草堆之中。 一匹黑狼恰好从他头顶跨过去,尉迟醒抬刀往上一送,在瞬息之间命中了黑狼尾巴和身体相连之处。 但戈尔朵在尉迟醒跳下去的瞬间,侧身一摆便急转右行。 巢勒蒙库这一刀落在了草地上,肥沃的土地上裂开了一条沟壑。伴随着黑狼的惨叫,巢勒蒙库转身看到了尉迟醒。 他从黑狼身下飞快地侧滚出来,躲开了摇晃的黑狼胡乱踩踏的爪子。 尉迟醒没和他寒暄,提着刀便朝着他冲刺过来。他的身量比巢勒蒙库小得多,力量上不占任何优势,但速度和灵活度上总还是能胜他一截。 巢勒蒙库挥着屠羊,这一刀落过去,大概是能够直接砍掉尉迟醒的头。 可尉迟醒却在瞬息间停住了向前冲刺,往后一仰躲过了刀势,然后用几乎不可能完成的速度又直立回来,反手抓住了屠羊的刀背。 屠羊的背后有不少突刺,尉迟醒用力一抓,手心被刺破后突刺卡了进去,正好可以让他不至于脱手。 他腰腹一发力,一下翻到了刀背上,踩着刀背起跳,跃上了巢勒蒙库的肩膀。 巢勒蒙库没给他更多的机会,在他还没站稳时就反手过来抓他。 或者说,更像是早就料到了他会落在这里,所以提前就已经准备好了在这里抓住他。 尉迟醒不得不放弃,他只好抓着巢勒蒙库的头发,荡到了他的背后,然后松手落地。 巢勒蒙库并没有转身,而只是侧过来横刀扫出,尉迟醒一惊,倒地往一旁翻滚出去很远才堪堪躲过。 他还没来得及起身,巢勒蒙库便竖刀下劈。如果这一刀落中,尉迟醒就会被懒腰砍断。 他撑着刀站起来,巢勒蒙库的动作一顿,恰好给了他脱身的机会。 陆麟臣从巢勒蒙库的背后跃上去,抓着他的肩饰一刀上刺,刺中了巢勒蒙库腋下的某条韧带。 这不是什么大伤,但给尉迟醒争取到了短暂的脱身时间。 巢勒蒙库猛然转身,在陆麟臣被荡出去的瞬间横刀拍过去。 尉迟醒却不知道从何而来,再次踩着巢勒蒙库的刀背起跳,只是这一次他的双腿剪在了巢勒蒙库的手腕处。 他双手握刀,猛力朝着巢勒蒙库拇指食指处脆弱的地带刺进去。 巢勒蒙库半途放弃了对陆麟臣的攻击,转而用另一只手来抓尉迟醒。 他收了刀势,但陆麟臣还是被甩了出去,重重地撞在了什么柔软的东西上。 陆麟臣想也没想,就翻转过手腕,用玄元贴着自己的腰间用力地捅下去。 黑狼的惨嚎声在他耳边猛然响起,陆麟臣感觉自己快被震聋了。 这一刀没有经过思考,陆麟臣却意外救下了一头荒原狼,它的主人已经战死,它却依然没有忘记非死不退的誓言。 陆麟臣运气有点好,一刀就让这头狼瞎了只眼睛,不过再给他点机会,这一刀再深些,这只黑狼此刻应该已经倒地不起了。 雪灵的嚎叫声把陆麟臣的注意力拉了过去,他立刻朝着雪灵跑了过去。 它背后那块雪白的皮毛已经被染红,陆麟臣也不知道那是雪灵的血,还是但戈尔朵或者是黑狼王的血。 但戈尔朵的后腿被黑狼王咬着,雪灵正踩着它的后背,要去嘶咬它的眼睛。 陆麟臣从但戈尔朵的尾巴旁边踩到了它的背上去,然后猛力一跃而起,抓住了黑狼王的耳朵。 他用力抓着玄元,深深地一刀捅进了他的耳朵里。 陆麟臣用力把刀往里推,刀身终于在他的手中发出嗡鸣来,仿佛无数沉睡的英灵此刻终于一齐苏醒过来,为他而战。 黑狼王本不打算松口,但脑子里一阵一阵的压力袭来,让它失去了对自己爪牙的控制。 但戈尔朵脱困后立刻挣扎开了,调转过头来咬住了黑狼的脖子。 雪灵踩着黑狼王的耳朵,一口咬住了它的左眼眶。 “雪灵!——”陆麟臣大惊失色,“躲开!——” 陆麟臣抽出刀,扑向了雪灵,想要将它推开:“雪灵!” 第239章 大荒之术 尉迟醒在不断的攻击中试探着巢勒蒙库的弱点所在,他得找到弱点,然后一击中地。 因为他的身后不断有人为他而战死。 在战场上死伤是常事,但这些男人,一定是某个父亲的儿子,某个妻子的丈夫,他们来了这里,虽然是为了保护他们身后的一切。 但若有机会活着回去,尉迟醒就该为他们拼一把。 一颗火球落在了巢勒蒙库的身边,他侧身躲开时,尉迟醒趁机来到了他身后。 说来也奇怪,巢勒蒙库并不像弘利蒙库那样,除了那层皮肤,身上就仿佛刀枪不入般毫无死角。 这让尉迟醒觉得,若再给巢勒族几代时间,任由他们在极北之地繁衍生息,他们迟早进化出更加变态的体格。 他没再多想,双手握刀刺进了巢勒蒙库的后膝窝里。 寻常人挨着一刀,恐怕就失去了行走能力,但巢勒蒙库回身横扫时,尉迟醒连连后退,他也亦步亦趋地跟着往前。 那一刀,对他竟然是毫无影响。 巢勒蒙库握着屠羊,看着有些脱力的尉迟醒。他并不着急,和这个年轻人的对战其实在他眼里算不上对战,更像是一场单方面的捕猎。 他怎么玩都可以,只等他的猎物没了体力,最后乖乖落入他的刀下。 尉迟醒的情况确实有些糟糕,持续不断的失血已经让他到了自己的极限边缘,短时间内连续不断的攻击,更是让他的情况雪上加霜。 “你伤了我的儿子。”巢勒蒙库说,“从某些方面来说,你已经做得足够了。” 尉迟醒的胸腔剧烈地起伏着,他想回答巢勒蒙库,但每一个字都会消耗他的体力。 “看看你的周围。”巢勒蒙库继续说道,“你的人正在为你送死。” 尉迟醒咽了咽无比干涩的喉咙,他低下头闭上了双眼。 很多人在为他送死,尉迟醒何尝不知道。他强迫着自己不要去看,不要去想,只要杀了巢勒蒙库,一切就会结束。 他们的首领死了,尉迟醒就会和他们立下约定,让剩下的人返回北方。 战争是常态,他至少可以为他身后的人们,争取暂时的和平。 也许十年,也许百年。 他不必奢求长永,因为英雄都是会死的,而后世会有更多的人,为了守护他们的家国而战。 尉迟醒睁开眼,慢慢抬起了头:“为家国而战,虽死犹荣。” 他横刀胸前,于万军之中仔细倾听着自己血脉里力量游走的声音。 寒山尽平不安而躁怒地颤抖了起来,尉迟醒松开了手,任它浮于眼前,分化出千万把长刀。 尉迟醒长展双臂,在虚空中画出半个圆弧,然后凌空指向巢勒蒙库。 刀影如暴风中雪花粒拉出的长影一般,在空中一闪而过,所有刀都向着巢勒蒙库而去。 巢勒蒙库的眉头微妙地上挑,他几乎不可见地冷笑了一下,用力将屠羊掼入面前的土壤之中。 似古庙铜钟声般的巨响不知道从哪里忽然荡了下来,也许是天上,也许是远方。 尉迟醒只觉得自己的胸口猛然一痛,心肺都像是被一齐震碎了一般。 金光的透明薄罩以巢勒蒙库为中心,从他的周身往更远的地方扩散开。 雪白的刀影和金色的亮光撞在了一起,尉迟醒的胸口又是一痛,然后咳出了一口血来。 脑海里嗡嗡的嘈声让他抱着头跪了下来,他想站起来,却只能无用地挣扎着。 巢勒蒙库拔出刀,向着尉迟醒挥过来。 死是什么感觉? 尉迟醒倒还真没想过这个问题,只是这一瞬间,他觉得很抱歉。 要是有机会,尉迟醒想亲口和他们说句抱歉,包括尚未清醒的尉迟长阳,已经身死的尉迟恭,和不知细况的尉迟夜。 还有陆麟臣,他一路从南边跟到这里,放弃了这么多,最后却还是要面对失败的结局。 还有他身后千千万万的无辜之众,若他能再强一些,解决大概就都会不一样。 尉迟醒以为屠羊会切断他的头颅,结果等到他耳边刀风掠过时,他听到了陆麟臣的呼喊声。 “雪灵!——”陆麟臣朝着那头背后有块雪白皮毛的荒原狼扑了过去。 屠羊凌空飞过去,切断了它的脊椎,让它即便再仇恨再不甘,也只能松开了嘴,从黑狼王的身上落了下去。 玄元离开了黑狼王,它一下便重新有了力气,不断挣扎着想要甩开但戈尔朵。 雪灵栽了下来,躺在了葱绿的草地上,用那双琥珀色的眼睛望着透蓝透蓝的天空。 天上的雄鹰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了,只有秃鹫在盘旋着。它知道,等战争一结束,要是它的尸体没有被黑狼吃光,这些秃鹫也是不会错过的。 它想再抬起头,对着天空发出几声狼嗥,那是它小时候最喜欢干的事情。 不过它现在没有力气了,脊椎骨断裂后,它连动动耳朵,都找不到该用身上的哪部分。 “呜!——”雪灵的喉咙深爱发出来一声急切而慌乱的呜咽,它想提醒这个南方的小将军,别过来,看身后。 陆麟臣看懂了他眼神里的意味,咬牙转身,从黑狼王的前肢下翻滚到了它的身侧。 尉迟醒只觉得胸腔中一空,什么痛楚都没了,可一样的,什么力气也都没了。 他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力量,让他再次站了起来的,他仿佛灵魂游移在了身体之外,冷漠地看着自己的身体撑着刀站起来。 这个尉迟醒,拿起刀发出了一声怒吼,刀影如流,在他的身后带起阵阵罡风。 急流之中,尉迟醒的衣物脸颊也被横飞的刀刃划开了细口,他像是从地狱深处爬出来要复仇的恶鬼一样,带着一身的血和泪冲向了巢勒蒙库。 巢勒蒙库甚至连头都没有回,他自顾自地走到了雪灵身边,捡起了那把朴素得有些平庸的刀。 他斜眼看了一下地上这只狼,说实话,巢勒蒙库觉得它也太弱了。 这样的体格放在黑狼群里,早就被撕碎了不知道多少回了。 “废物。”巢勒蒙库说。 刀身抽离,雪灵脊椎中的脊髓一下就流淌了出来,它的瞳孔骤然一收,然后逐渐逐渐地就开始涣散了起来。 说来漫长,其实也不过就是短短一瞬,巢勒蒙库抽刀后立刻转过身,再也没看过雪灵一眼。 谁也不知道他这句废物,究竟是说在他眼里十分弱小的雪灵,还是被这么弱小的雪灵所伤的黑狼王。 他转身横扫出刀,将一波刀影远远地扫开,让后他便逆着刀风奔跑了起来。 尉迟醒只看见了巢勒蒙库转身,再往后,他便没有看见了。 巢勒蒙库的动作太快了,他在刀影中穿梭时,真的就像是虚幻无影一般。 他躲过了无数的分影,直接出现在了尉迟醒的眼前,一手就拦腰抓住了他。 尉迟醒的肩膀本就在流血,巢勒蒙库的拇指按在他的胸口不断加压,鲜血像是春泉般突跃出来。 “中州各地视大荒之术为毒糟,用上千年时间赶尽杀绝,”巢勒蒙库说,“可这东西,是种在天赋者骨血之中的,尉迟醒,你和那些愚蠢之至的人不一样。” 尉迟醒的喉咙里涌上来一股铁锈气,胸腔也不由自主剧烈起伏着,他咳出了一口血后,口鼻中还是不断有血渗出来。 他没有力气跟他再耍嘴皮子功夫了,只能本能地掰住巢勒蒙库的大拇指,缓和着胸口上的压力。 巢勒蒙库努嘴发出一声奇怪的哨子声,周遭的黑狼忽然放弃了手下的目标,朝着巢勒蒙库的身后跑过去。 “你的朋友,”巢勒蒙库说,“也算个英雄。” “尉迟醒!——”陆麟臣想过来救他,却被赶来了黑狼层层围住了。 陆麟臣跳上但戈尔朵的背上,在它跃起踩住一条黑狼时,一刀刺进了黑狼的眼睛里。 玄元的刀柄抵住了黑狼的眼球,它抽搐一下后里倒了下去。但戈尔朵忽然起跳,避开了狼群的围攻。 陆麟臣在但戈尔朵的背上转身,一跃而起后双手握刀,直直地朝下刺过去。 玄元受了陆麟臣的重量,直接把中刀起跳,想要咬住但戈尔朵的黑狼压回了地上。 他将穿过黑狼下吻的刀深深地插入了地上,然后跳到他的眼眶前,一拳一拳地对着眼睛砸下去。 周围有黑狼想要扑过来帮忙,但戈尔朵如同静候已久的猎人一般,从天而降踩在它的背上,一口咬断了它的喉管。 血,到处都是血。 陆麟臣只觉得自己的眼前的一切都被血色染红了,他抹了一把脸,跳下狼头后拔刀出来,一下捅进了被他空手打得血肉模糊的眼眶中去。 但戈尔朵回身舔了舔自己受伤的后腿,走到了陆麟臣的身边,和他一同看着眼前群聚而来的黑狼。 尉迟醒在巢勒蒙库的手里,陆麟臣和他们之中,隔着一群不死不休的畜生。 一颗火球从陆麟臣的身后飞了过来,掠过他头顶时,那灼热的温度似乎快要将他的头发点燃。 火球落在地上,翻滚着推向黑狼。柔软的皮毛几乎是一点即着,几头黑狼立刻滚倒在地翻滚了起来。 又是一颗火球落下,砸中了几只翻滚的黑狼后也是向前推进着。 陆麟臣从后腰侧摸出一只铁鸢来:“铁力达!死守北州重甲!往狼多的地方投火球!” 他将铁鸢扔了出去,铁制的机关在空中翻滚了几圈后忽然生出铁翅飞向了重甲军阵中去。 又一颗火球飞过来,这一次,火球砸中了巢勒蒙库的手臂。 他本不打算放手,但身体紧急情况下的本能不是他可以控制的。尉迟醒一下栽在了草地上,和巢勒蒙库隔着一颗熊熊燃烧的火球。 巢勒蒙库食指和拇指握成圈,放在唇边后用力吹气,发出了嘹亮的哨声。 战场上一部分黑狼抬起了头,寻找着巢勒蒙库所指的方向。一只黑狼奔跑了起来,无数黑狼也陆续跟着奔跑了起来。 陆麟臣回身看过去,发现一股黑潮正向着两侧的北州铁骑重甲营而去。 “旭日干!调人手,护住投石器。”陆麟臣又摸出一只铁鸢来,说完后他隔着烈火看向了巢勒蒙库的背影,然后轻轻地说,“非死不退。” 他转过身将铁鸢抛出去,便握着刀踩着火焰,接着火球的一跃而起,朝着巢勒蒙库的后脑刺过去。 但戈尔朵立刻冲刺了出去,跑到了尉迟醒的身边,舔着他不断流血的伤口。 “陆麟臣!”尉迟醒挣扎着想要起身,他抓着自己的刀,一遍一遍喊着陆麟臣的名字,“陆麟臣!” “陆麟臣!——” 陆麟臣,你打不过他的。 我们都会死的。 绝望如期而至,尉迟醒闪过放弃的念头时,陆麟臣又提着刀来救他了。 他以为自己喊得很大声,其实也就只是但戈尔朵在他身边恰好能听到而已。 周遭的伤亡已经不是惨重能形容的了。 人和狼本来就有难以跨越的差距,更何况是冰原狼。 残破的肢体横陈在草原之上,绿油油的草叶上滴下来一滴鲜血,将朝着阳光盛开的野花染红了一瓣。 很多人没来得及闭上双眼,因为直到临死前,他们还死守着自己非死不退的誓言,要战到最后一刻。 草原的人就是这样,没有说过的话那便就那样,可一旦说出口,就是死也不能违背。 这是他们的信义。 尉迟醒撑着刀摇摇晃晃地向着巢勒蒙库走过去:“非死不退。” 他一路念着这句话,直到最后,他都已经快分不清自己到底有没有发出声音。 尉迟醒用力举起刀,拼上最后的力气将刀投掷了出去。 寒山尽平一下就没入了巢勒蒙库的后背,尉迟醒倒下之前,目测着那个位置,感到了深深的遗憾。 如果可以再往左边一点点,这把刀至少可以刺到巢勒蒙库的心脏的。 尉迟醒跪倒在了地上,剧烈的咳嗽了起来,他的心肺仿佛碎成了血沫,要跟着他的咳嗽声一齐逃离胸腔一般。 巢勒蒙库转过身来,用一种似怜悯似嘲讽的眼神看着他:“身怀无尽大荒之力,却弱得像个孩子。” 第240章 强弩之末 陆麟臣踩着火石飞跃而起,双手举刀过头顶,对着巢勒蒙库的肩膀处劈了下来。 巢勒蒙库转身横刀而出,玄元和屠羊撞在了一起,发出了巨大的铮鸣声。 巢勒蒙库一眼就看见了刀中残破的守护灵,那种感觉怎么说呢,既有些敬佩,又有些不屑。 他敬佩一切为了信仰而死的灵魂,也敬佩他们死后依旧固守本心的坚贞。 但他也很不屑,因为他的的信仰和坚贞,在他眼里都是不值得的。 他看不起这些人为之付出的目标,所以这种如蝼蚁般挣扎的执着,即便再动人,也都是笑话而已。 明明身怀不可限量的巨大潜力,这样自诩英勇善战的草原人却屈居在这里这么多辈。 巢勒蒙库很早以前就在想,他迟早会教会这些人什么叫做真正的英勇善战。他要让世上所有活着的动物,都对他和他的黑熊兵团闻风丧胆。 他要让苍穹之下的土壤上,遍布着他的传说,人们听闻他的军队即将横扫过来,就会为他敞开城门。 金色的光芒从屠羊的刀身上炸开,一股巨大的力量推着陆麟臣凌空后退,直到他的后背撞上了火石。 火石上的燃油已经快要烧尽了,火苗被陆麟臣这么一压,也就完全熄灭了。 他咳出一口血来,重重地啐在了草地上,然后站了起来。 巢勒蒙库知道,不论是刀里的英灵,还是眼前这个弱小的人,其实都已经到了强弩之末。 不断地举刀劈斩,再强的人体力也会飞快地流逝,更何况陆麟臣有伤在身。 “南边温暖的天气,让你们丢了很多东西。”巢勒蒙库说,“保命的东西。” 陆麟臣微微屈膝,这是即将跳跃前的准备姿势。他的大腿疼得厉害,但做这个动作时,竟然平稳有力得毫无受伤痕迹。 他冲刺几步后跃起,抓着横扫过来的屠羊,翻到了巢勒蒙库的肩膀上。 陆麟臣没给时间让巢勒蒙库反应,也没给时间让他自己思考,他一刀斜刺进巢勒蒙库的脖颈处,然后猛然扭转刀柄。 巢勒蒙库反手朝着陆麟臣抓过来,他借力踩着巢勒蒙库的手背起跳,凌空时又扭转腰部,反身长划一刀。 巢勒蒙库的手腕上留下了一条长口,他将长刀一掼,草被下的土壤立刻开裂。 陆麟臣落地时,脚下的土壤正好裂开,他的脚踝被崩起的石块砸中,身形忽然偏了偏。 巢勒蒙库怒喝了一声,地面上的土石立刻飞了起来,如箭雨般向着陆麟臣飞过去。 陆麟臣踩着碎土块连连后退,他见过太多次尉迟醒爆发出这种力量,这让他的心理不自觉时建立起来了一种安全感。 这样的安全感在潜意识里,给他造成了一种错觉。认为这种不同于常人的力量,是永远站在他们友方的。 当巢勒蒙库也同样使用时,这样的安全感轰然崩塌,给陆麟臣带来了他自己也没料到的冲击。 好在他也是个常年驰骋疆场的将军,恍惚了片刻后他立刻抬刀格挡,将直接砸向自己身体的石块击飞。 又一颗火石飞了过来,重重地砸在了巢勒蒙库和陆麟臣的中间。 陆麟臣的身形被燃烧的石头遮挡住了,得了片刻喘息的机会,他深吸了几口气,还没来得及做出下一步反应,他面前的石块就被击碎了。 巢勒蒙库单手握着屠羊,一刀就劈碎了石块。 是劈碎。 他刀锋上带着狰狞的杀意,一碰到石头就从内部把它崩成了碎块。 陆麟臣被无形的刀势推开,千钧之力重击在他的胸口,鲜血不由得他控制地从口腔鼻腔中涌了出来。 巢勒蒙库的一招一势都是没有技巧可言的,他有绝对的力量的优势,不需要任何技巧。 “知道什么是大荒术吗,”巢勒蒙库朝着陆麟臣走过来,“这是你们这些人谈之色变的力量,你赢不了。” 陆麟臣撑着刀站了起来,大荒术他真的只听过只字片语。 比起大荒术来说,世上的一切野史秘闻都好像是公开的消息一样。 毕竟野史秘闻,只要你想听,就一定有人想说。而大荒术,是不被任何书籍记载的,不被任何活人铭记的存在。 陆麟臣鲜少主动看书,就更不可能涉猎到这些怪力乱神的事情。 “人族真是可怜。”巢勒蒙库说,“明明是掌握不了这上古力量,却还要做出一副为天下苍生而自觉放弃的样子。” “你是仇恨整个人族?”陆麟臣咳出一口血,抬起头看着一步步走过来的巢勒蒙库。 他之前其实一直以为巢勒蒙库这样嗜杀,是因为和草原几代人之间的恩怨。 巢勒蒙库沉思了片刻,然后微微偏头,露出一个毫无笑意的浅笑:“不花玛兰也问过我这个问题。” “我也慷慨地告诉了她答案,不过代价是,她死了。” 巢勒蒙库举起刀,冷笑着垂眼看陆麟臣:“我们的祖先,叫夸父。” 陆麟臣在看着刀落下的一瞬间,想了很多的事情。 比如夸父族难道不是山海经中的传说?比如夸父族和人族什么时候如此不共戴天了?比如他是夸父族,尉迟醒还要怎么赢? 陆麟臣一咬牙,扭身朝一边侧翻过去,他也不确定自己到底能不能躲开,但他不想在还有力气的时候,就丢下尉迟醒一个人。 他的敌人是存在于鬼神志怪中的夸父族,陆麟臣想,就算最终还是会死,也得努努力,别丢下尉迟醒一个人。 可他好像的确没什么力气了,秃鹫盘旋在头顶的蓝天里,陆麟臣真的挺讨厌这个东西的。 很多次他在打了胜仗以后,想要去收回自己同袍的尸身,都是因为这些赶不走又杀不完的东西,让那些卫国而死的英灵,死无归所。 不过陆麟臣没有想过,有一天会轮到他自己。 他仰着头,看着屠羊落下来。陆麟臣没有闭眼,他想,我睁着眼,就算死了,也能一直看着你吧。 屠羊停在了陆麟臣的视野中,他皱着眉,脑海中空了一瞬间,然后飞快地反应了过来。 尉迟醒! 陆麟臣用尽全力,撑着刀站了起来,他看见尉迟醒卡着屠羊的刀口,以肩膀做底,与巢勒蒙库死死地对峙着。 屠羊落在了他的手臂上,他迎着刀势顶住了刀,双眼血红地看着巢勒蒙库。 “尉迟醒!——”陆麟臣朝着他跑了过来,“放手!” 尉迟醒只觉得脑海中很多此起彼伏的声音,吵得他的脑子快要炸开了。 “寒!——”尉迟醒咬牙切齿地一字字喊着他的刀,“山——!” 卡在巢勒蒙库后膝窝里的刀嗡鸣震动了起来,它努力往前方窜动着,它要回到它主人的手中去。 “尽平!——”尉迟醒用尽了最后一口气,从胸腔深处爆发出怒吼来。 结了霜花的刀锋瞬间洞穿了巢勒蒙库的膝盖,与屠羊狠狠地撞在了一起。 天地间似有洪钟声炸开,巨大的无形之力向着周遭荡开,将所过之处的草被都死死地按在了地面上。 寒山尽平撞开了屠羊,尉迟醒双手脱力,摇摇晃晃地向后倒了下来。 陆麟臣一把抓住了凌空而来的长刀,另一只手接住了尉迟醒,和他一起滚落在了草被之上。 沉寂了一段时间的火球再次朝着战场上抛了过来,陆麟臣抓过尉迟醒的胳膊,从自己身上撕下衣服来,勒住了伤口上方替他止血。 一滴带着血的汗液在陆麟臣慌乱之中落在了尉迟醒低垂的眼皮上。 尉迟醒动了动眼睛,他的手臂很痛,有没有废掉他也不好说,但看陆麟臣这个样子,大概好不到哪里去了。 陆麟臣抓着他的胳膊止血,尉迟醒感觉自己脑后枕着的胸膛好像哪里不太对,但他又没办法集中精神去想是哪里不对。 “你......受、受伤了。”尉迟醒喃喃地说着,他以为自己的声音很大,实际上陆麟臣都是很勉强才听清了他在说什么。 “知道了,我受伤了,”陆麟臣说,“有眼睛的都看得出来,应该是断了两根肋骨。” 战场之上,陆麟臣没必要对尉迟醒隐瞒他的伤情,比起尉迟醒盲目地相信他没事还能打,还不如就如实告诉他,两个人都好知道自己已经死定了。 人人都说活一世,除了生死都是小事,其实生死也不该除外。死了活着也就那样,算不上能够被排外的大事。 陆麟臣向来活得通透,他并不在意死活,但看着尉迟醒深可见白骨的伤口,他也得承认自己有些气急败坏。 尉迟醒其实根本没听清陆麟臣说了些什么,他在神识无限趋近于朦胧的状态中,伸手出抓自己刀。 陆麟臣把刀送到了他胡乱摸索的手里,然后一把架起了他,和他一起站了起来, 他也不太好受,但他总觉得看上去血淋淋的尉迟醒更难受。 “以前我就想过,我也许有一天能跟大名鼎鼎的副将军一起征战四方,”尉迟醒自顾自地说着,“虽然想来有些天方夜谭,但每次我只要一想,就能发好久的呆。” “你军令所指,我就在万军之中随你冲锋陷阵。以前光想想就觉得奢侈的事情,现在竟然真的实现了。” “陆麟臣,我不后悔害死了你,你要是记这笔仇,下辈子你也别放过我就是了。” 陆麟臣愣了一瞬,然后就开始笑了起来,他也不好说自己脸上有没有泪水。 汗和血都是开了闸一样地奔涌着,他也不太分得清。 陆麟臣笑得胸腔里直发疼,尉迟醒多知书达理文质彬彬的一个人,做什么事对什么人都守着他那些常伦,结果在这个时候跟他陆麟臣不要脸起来了。 “还好你说不后悔,”陆麟臣想这时候尉迟醒如果冒出来一句对不起,他真的能把他掐死,“放心吧我挺记仇的,下辈子肯定不会放过你。” 陆麟臣扶着尉迟醒站了有一会儿,他一直在等着巢勒蒙库劈开火石朝他们过来。 结果身后重甲阵的火球一直没有断过,活生生在他们之间隔开了一片火海,让陆麟臣只能遥遥地看着巢勒蒙库后退。 “那是——”陆麟臣回过头,看着身后的拿着旗帜,和潮水般涌上战场的骑兵。 需要五个人一齐扛着的犀牛角号被吹响,真金的旗帜在草原上飘扬着,震天的马蹄声从闷响到越来越明显。 尉迟醒因为失血过多,五感皆都越来越迟钝,等他听见后回过头时,真金的骑兵已经将北州铁骑的重甲营围送到了阵中。 尉迟醒这才看到,他已经在了一片火海之中,周遭的黑狼在巢勒蒙库远离他们后,便围了过来,替巢勒蒙库守着他的猎物。 不过火焰的势头还没弱下去,他们只隔着火海盯着尉迟醒,唾液混着血液从它们的嘴角往下淌。 无数人死在了这里,死在了草原英雄长眠的喀拉山下,直到死去,他们都没有放下手里的武器。 尉迟醒的脑子里不断有嗡嗡的声响,他环视着周围,只想一刀刺穿自己的太阳穴,叫自己脑子里的声音停下来。 他们死了。 这些昨天还在喝酒唱歌的人,真的死了。 他们的血液还在流淌,从残破的伤口处一滴一滴地打下来,融进这片生他们养他们的土壤里。 “啊!——”尉迟醒忽然抱住了自己的头,推开了陆麟臣跪倒了下来。 他没错,要活下去有什么错。 要有尊严地活下去,到底有什么错。 那为什么是这个结果,这些人永远地闭上了双眼,他们没有办法回到家中,接过那碗等他归来的酒。 尉迟醒让他们和他们内心深处难以克制的恐惧为阵,到头来他却败了。 巢勒蒙库只伤了一条腿,他和陆麟臣却都没办法了,死也许是最后的路,但这不是尉迟醒的路。 因为他就算是死了,败局也没办法挽回半分,他所亏欠的,也无法偿还半分。 “尉迟醒!”陆麟臣拉住了尉迟醒手腕,免得他在挣扎之中伤到了自己,“沐怀时来了!她把真金的军队都带来了!尉迟醒!我们还没输!” 第241章 溃于一线间 铁力达每一招都是死手,他不打算放过弘利蒙库,同样的,弘利蒙库也没打算放过他。 弘利蒙库在力量和体格上的优势十分明显,哪怕铁力达在草原人中,已经是难见的高大,但到了他面前,也变得有些娇小了起来。 而且铁力达还发现一件很难缠的事情,他的对手不怕刀剑。 他顶了顶自己左侧的牙齿,有几颗有些松动,但好在还没掉下来。 这是他分心看尉迟醒那边时,被弘利蒙库一拳打中了脸颊造成的。 耶育泌曾经告诉过他,战场上不能放弃同伴,但也绝对不能分心。 铁力达还没来得及让他的父亲教他,怎么才能做到这样,他就已经再也没了机会。 他不信狼骑会全线覆灭,直到今天来到了这个战场上。 黑狼不知疲倦地进行着追逐和屠杀,可人比不了狼,体力的消耗在内心恐惧的施压更为迅速。 铁力达时不时地看向尉迟醒那边,他担忧尉迟醒倒下。 最初见到这个有些柔弱的王子时,铁力达简直想不通自己的父亲怎么会选中这样的人。 可后来也不知道怎么的,铁力达也没和他接触太多,但就是莫名地觉得尉迟醒来领导草原,再合适不过。 他身上没有草原人那股蛮横之感,但却丝毫不影响他不怒自威的气度。 接到陆麟臣的消息时,铁力达愣了很久。他没有想过尉迟醒这样的人,会站在最前面去迎战黑熊兵团。 但转念再想想,除了他,还会有别的什么人吗? 没有了。 铁力达在不知不觉之间,早就已经将尉迟醒当做了未来接管这片土壤的人。 他信尉迟醒是上天选中的那个人。 弘利蒙库一斧扫过来,打断了铁力达胡乱延伸的思路。他急匆匆地后退,在忙乱之中抓过弯刀格挡。 两把重兵器撞在一起,发出令人牙酸耳鸣的响声。 弘利蒙库没有在遇到障碍后收势,他压着铁力达不断后退。 铁力达没有回头,但直觉告诉他,他的身后有黑狼。情急之下,铁力达低喝一声,压低了膝盖加重了手上的力气,架住了弘利蒙库的巨斧。 “啊!——”铁力达爆喝一声,竟然将弘利蒙库的斧头推开了。 随之他立刻转身,刀锋都没转就横扫出去,将静悄悄接近他的三头黑狼打了个踉跄。 沉重的刀身上还有铁力达毫不留手的力量,这三头黑狼被刀背打中了头骨,眼前迷瞪了起来。 周遭被铁力达喊声吸引的荒原狼立刻反应了过来,朝着踉跄甩头的黑狼扑了过来。 不过眨眼的瞬间,这三头防御力和敏捷度都大幅下降的黑狼就被撕成了碎片,只有地上黑色的皮毛和温热的狼血证明它们的确在这世上存在过。 寒风贴着铁力达的脖颈擦过,他机警地弯下腰,躲过了弘利蒙库的斧头。 铁力达在寒风扫过后迅速起身,猛地抬腿踢向了弘利蒙库的腹部。 弘利蒙库就跟一座山一样敦实,挨了铁力达全力的一脚,竟纹丝不动。甚至还在一瞬间就抓住了他的脚踝,将他提起后重重地摔在地上。 铁力达被摔得有些发懵,他朦胧之中侧头看向了尉迟醒的方向:“世子......” 尉迟醒被巢勒蒙库抓到了半空中,他的口鼻中不断有血涌出来,铁力达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看得不真切,他好像看见了尉迟醒肩膀上伤口处露出来的白骨。 “重甲营!——”铁力达双手抓住了弘利蒙库对着他砍下来的斧头,“救世子——!” 他的命令被战场上的士兵传向了侧翼的重甲营里,漫天的火石转了方向,朝着尉迟醒的方向而去。 弘利蒙库转过头,看到了自己的父亲被火石砸中的背影。 铁力达趁着他分神,松手后侧身躲开,抓起自己的刀竖劈下去。 弘利蒙库反手轻松地抓住了刀,这把刀对于大多数草原人来说,算得上一把重型兵器,但对于他来说,只能算是常人手里的匕首。 “你们这些人,”弘利蒙库加重了手上的力气,“可真奇怪。” 刀身在他话音落下时应声而断,铁力达的瞳孔骤缩,内心的惊慌让他失了神,连弘利蒙库落下来的斧头他都没能注意到。 这把刀,是耶育泌在他十岁那年他争来的。 那时他的父亲,拿着这把重刀对他的所有兄弟姐妹们说,谁能拿起这把刀,我耶育泌就给他想要的一切。 铁力达拿了起来,他想要他父亲的肯定。 可耶育泌却失约了,或者说,耶育泌要他过些年再重提这件事。 那时的耶育泌告诉铁力达,狼骑首领的肯定,不是拿起一把刀就能得到的。 你有更重要的使命,等你完成了,你就是我耶育泌眼里永远的英雄。 巨斧落在了他的肩膀上,肩骨被切断的疼痛和内心压抑不住的仇恨一同喷薄出来,逼得铁力达仰天怒吼。 他一把抓住了斧背,迎着压力一步步往前走。 弘利蒙库只觉得没办法再让斧头再下去一寸,即使他知道,再下去一寸,就能够切断这个人的颈动脉。 这很完美,黑熊兵团的首领杀了狼骑的首领,那他弘利蒙库就该杀了狼骑的继承人。 一只铁鸢穿过血与火的战场,飞到了铁力达的身边,悬在了他的耳边,为他带来了陆麟臣的命令。 “铁力达!死守北州重甲!往狼多的地方投火球!” 铁力达咬牙,看着眼前的弘利蒙库,又看了一眼远处的尉迟醒。 “啊!——”他从胸腔深处发出了怒吼,然后做出了最后的决定。 他一把将弘利蒙库推得后退了几步,然后飞快地翻身到了一匹荒原狼的背上。 铁力达的双眼血红,满口的牙齿都快被他自己咬碎了:“重甲营!” 荒原狼从战场上穿过,一路上更多的狼响应着他的命令,灰白色狼群聚往一起,似海上翻涌起了浪花,朝着北州铁骑的重甲营奔腾而去。 从天空中往下看,巨大的投石器械被围在重甲骑兵的保护方阵中,战场上还有夹着血色的浪潮从四面八方朝那边过去。 敏捷勇敢的狼群皮毛上多多少少染了血,奔跑起来的时候,就像震州雪原上,随威风摇曳的格桑花海。 陆麟臣的判断是对的,因为下一刻战场上的黑狼们也都掉头过来,朝着重甲营过去。 贡合木疾驰到了弘利蒙库的身边停了下来,等他骑到它的背上后,便全速朝着重甲营奔袭过去。 荒原狼的体型给了它们在速度上的一定优势,等黑狼群围过来的时候,重甲营的外面,除了重骑兵,还有一圈眼神锐利的灰狼等候着。 “旭日干!”铁力达高声喊着,“保住世子!” 旭日干手里抓着陆麟臣传来的铁鸢,里面是要他保住重甲营的命令。 重骑兵的马匹们皆都背负着重达百斤的铠甲,除了关节必要处留着缝隙,人和马都被铁甲牢牢地护着。 这种骑兵可做守卫,面对黑狼这样疯狂的敌人,也有很大概率能够守住。 但麻烦的就是不好移动。 马匹的鼻腔中不断呼出重负下的热气,纹丝不动的重骑兵等候着旭日干的命令。 “当然!”旭日干将铁鸢扔在了地上,“他是我妹夫!” 火石接着向战场上投过去,旭日干从重骑兵的掩护中走了出来,与铁力达并排而立。 “守住这里。”旭日干说,“不然没法跟陆侯交代。” 铁力达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水:“当然!” 弘利蒙库举起手,伺机而动的黑狼们皆都低矮着前身,做出了冲刺的准备。 他的身后有一线蛮武士跟了上来,个个都体格都比铁力达还要健壮。 他们的手里拿着巨刀或者巨斧,看上去只要被命中,就绝对会变成一滩血泥的样子。 “刚刚怎么没看到他们?”铁力达随口一说。 “刚刚他们在战场正中,”旭日干说,“被铁王都里自发来这里的将士们拖住了。” 旭日干站的地势高,这惨烈的战局他看得清清楚楚。他说是拖住的,其实都还不够贴切,但他也没别的词可以描述了。 这样体格的蛮武士,那些连披着精钢铠甲的骑兵都挨不住一下。 铁王都里那些人,是用他们的血肉之躯拖住的,一个人死了,就有十个人补上去,十个人死了,就有一百个人补上去。 尸体叠着尸体,才把这些随时会去支援巢勒蒙库的蛮武士拖在了战场中间。 他们的刀横扫过去,就有十来个人一齐倒下。但就算是这样,也没有人后退过一步。 旭日干身边的重骑兵们只有一双眼睛从铠甲缝隙中露了出来,他们都是真金人,看着胡勒人这样的牺牲,他们眼睛里也蒙上了一层水雾。 他指挥着重甲的器械不断地投放火石,蒙库族的人也在牺牲,但绝对不比胡勒人多。 甚至十分之一都赶不上。 旭日干是第一次觉得,原来这就是战争。 “非死不退!——”铁力达怒吼着。 荒原狼仰起头颅,对着头顶的蓝天发出此起彼伏的嗥声。 铁力达带头冲了出去,狼骑跟着他而上,灰白色的浪和黑青色的浪打在了一起,激起了连绵不断的涛声。 旭日干离战场其实有些远,直到他真正面对这些大得可怕的狼时,他才发现他的内心深处也是怕的。 甚至快到了怕得握不住刀的地步。 他不知道战场上那些胡勒人到底是怎么克服自己的恐惧的,但他似乎无师自通了,在他自己都没能反应过来的时候。 因为他除了不断防守进攻之外,再也没有机会去考虑其他的事情。 这一瞬间他甩开了想要咬住他脖子的黑狼,下一瞬间他如果不出刀刺中左边黑狼的眼睛,那么他的肺部就会被咬穿。 没有时间思考,也没有时间留给他恐惧。 甚至没有时间退缩。这个想法在旭日干的脑海里一闪而过,他忽然之间有些唾弃自己,都走到了这个地步,他竟然还想着能有机会退缩。 “守在原地!”旭日干瞥见了有重骑兵按耐不住,想要参与到就在他们跟前的战局里来,“死多少人都不能放任投石器被黑狼破坏!” 在他的怒吼之下,重骑兵又安静了下来,杵着小臂粗细的守阵抢对着外围。 人和狼都在牺牲,他们都在死撑着,等着尉迟醒杀了巢勒蒙库的瞬间。 只要能等到,所有的牺牲就都是有意义的。 黑狼在不断的厮杀中突破开了一个缺口,冲开了荒原狼群,来到了重骑兵守阵的面前。 重骑兵这才发现,与黑狼直接面对面,哪怕身上是精钢锻造的铠甲,手中是足够刺穿东南象的长枪,他们依然也克服不了这样的恐惧。 熊一样高大的黑狼,龇着他们的獠牙,意味不明地盯着他们的眼睛——只看着眼睛。 黑狼一下就锁定了重骑兵们最脆弱的部分,然后嘴边淌血地看着这里。 一头狼猛地扑了上来,被瞄准的重骑兵不由自主地发出了一声惊恐的叫喊声。 他在黑狼冲向他的时候就闭上了双眼,在重甲被撞上的瞬间,他闻到了黑狼獠牙上的血腥气。 黑狼被他手里的长枪扎了个对穿,沉重的身躯就挂在了重骑兵的面前。 它最长的尖牙穿过了重骑兵铠甲留以视物的缝隙,抵在了这个重骑兵的眼皮上。 黑狼的体重压着他手中的长枪,长枪与重骑兵铠甲上的锁扣机关发出绵长的响声。 被黑狼扑中的重骑兵心中的恐惧越来越甚,他知道,自己快完了。 他的长枪和铠甲是连在一起的,黑狼没办法带着它的长枪离开他手里,但它会连人带马一起拉下去。 马匹一旦侧翻过来,那么他和马匹的弱处就会全都暴露出来。 重骑兵的长处就是沉重牢固的防御,但弱点也是由此而来。 他们一旦摔倒,就无法借助自己的力量爬起来,只会被这样黑狼咬断下半身,然后慢慢地流血死去。 “快......”被黑狼扑中的这个重骑兵压着自己语气里的颤抖,朝自己身后的同伴求助,“快补上来,黑狼要破开防线了。” 第242章 驰援 黑狼们在重骑兵被拉倒的瞬间静默了片刻,它们抬起头看着那个被迅速补上的缺口,似乎在思考着些什么。 旭日干前递一刀,刺中了咬住自己手臂的黑狼,他无意中回头,瞥见了这短暂的变故。 他其实还没意识到接下来会发生些什么,但不安的感觉在他的心里蔓延,没来由地让他觉得无比窒息。 然后发生的事情,也证明了他的直觉。 无数黑狼献祭般地冲了上去,即使重枪刺穿了它们,也依旧激烈地扑腾着,直到连人带马一同拉翻,它们才会罢休。 而重骑兵只要一落地,周围伺机而动的黑狼就会一拥而上,从铠甲下摆留给马匹行走的空当处,伸进去一只脑袋,随便咬住什么就往外拖。 铁力达被很多重骑车倒地的声响吸引了过去,他一回头就看见黑狼已经将防线撕开了一条口子,有黑色的身影朝着投石器械奔跑过去。 巨大的机器对于黑狼来说也是陌生得很,已经冲进去的黑狼一边抵抗这周围骑兵的攻击,一边寻找着破坏器械的方法。 最后它瞄准了涂了麻油的弹力绳。 绳子是用晾干的牛筋搓成的,黑狼一跃而起死死地咬住了绳子,然后借着自己的体重,扭动着后肢拉着它往下。 骑兵们不断用各式各样的武器刺着他的腹部,但从始至终,黑狼都没有半点松口的意思。 经过了剧烈的挣扎,牛筋绳断了。 失去了连接投石位和器械基体的绳索,这架投石器就失去了它的一切作用。 黑狼终于送来了嘴,软软的身体从高处坠落下来,摔在草地上发出了重物落地的声音。 它看着天空,发出了几声低低的呜咽,然后闭上了双眼。 后面还有接着冲进来的黑狼,它们也都效仿着打头的黑狼那样,死咬器械的绳索不放。 头顶飞过的火石越来越少,旭日干的心头一凉。还没来得说什么,他忽然就被一把巨锤砸中了胸口,整个人被击飞出去十来步远。 浓重的血腥气一下冲上了他的鼻腔喉头,他不自主地剧烈咳嗽了起来,鲜血从口鼻之中不断涌出来。 旭日干的力气仿佛一下就被抽了个干净,难怪铁王都里那些人扛不住一下,被打中,确实是有种心肺俱碎的感觉。 也许不只是感觉,而是真的已经受了重伤。 铁力达本想去阻止不断撞击重骑兵防线的弘利蒙库,但他瞥见了被击飞的旭日干,想也没想就立刻赶了过去。 “旭日干!”铁力达一刀砍在了拿着巨锤的蛮武士膝盖上,将他的膝盖骨整个削断了。 蛮武士轰然跪倒,铁力达闪身躲开,朝着旭日干冲了过去。 他一刀劈中了冲刺过来的黑狼,踢开它后把旭日干扶了起来:“能站起来吗?” 旭日干有些涣散的眼神忽然聚拢,他猛力一把推开了铁力达。两人分开时,一只黑狼从两人间的间隙中冲了过去。 扑空后,黑狼转过头来阴狠地看着两个人。 它的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呼噜声,嘴角的血液随着唾液一起打湿了他嘴边的皮毛。 身后的投石器械几乎都停了下来,战场上被火石压制的黑狼向着巢勒蒙库那边聚集过去。 铁力达知道,他们和尉迟醒,被彻底隔开了。 重骑兵的围困圈中,不断有惨叫声传出来,铁力达感觉不是所有的器械都被破坏了,只要有人能去上石投放,他们还是有机会的。 可问题就在,人不够了。 这片不久前还青葱翠绿的草原,此时此刻横陈着无数尸体,他们直到死前的最后一刻还在为了自由和尊严而战。 铁力达忽然觉得有些无力。 想过会输得很惨烈,和最终真的输得很惨烈是两个概念。 不论铁力达就前者做了多少的心理建设,等到后者真的降临时,铁力达依然感到了无限的恐惧和绝望。 他下意识地朝着尉迟醒的方向看过去,他甚至没能看到那个浑身是血但依然不肯放弃的小王子。 陆麟臣还没放弃,铁力达知道,他们的世子,大概也还没放下手里的刀。 铁力达还没回过神,侧后方忽然有一匹黑狼冲了过来,朝着他的颈脉张开了血淋淋的大口。 铁力达抓紧了刀,扭身回转。 他还没碰到黑狼,它就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推开了。 一支拳头粗细的铁箭从它的侧颅骨处穿透了进去,推着它的过程中还穿透了另一只黑狼的腹部。 两只黑狼被一支箭穿在一起,死死地钉在了草地上。 箭身上的毒性蔓延出来,被刺穿腹部那只黑狼只挣扎了片刻,便咽了气。 真金部的旗帜从天地相接处升了起来,犀牛号角沉闷的声音从战场这头传到了战场那头。 旭日干猛然回头,看见了自己的父亲,带着他的所有军队出现在了这里,有如神兵天降。 沐怀时骑着她的白马,与数支长箭一同从真金的部队里冲出来,向着旭日干而来。 旭日干看着他这个有些幼稚又有些固执的妹妹,耳旁长箭带起的风拂动着他鬓角的几缕头发。 她怎么能来这里呢?旭日干想,这是他捧在手里怕碎了的妹妹,从她生下来的时候开始,旭日干就想过绝不会让她受一点点的委屈。 但是尉迟醒这个人啊,让她妹妹笑过哭过,最后哪怕他再不满意这个妹夫,他也选择了帮助尉迟醒。 说到底,还不是因为这个有些傻乎乎的妹妹。 铁力达周围的部分黑狼被一波长箭刺穿,挣扎了没几下就咽了气,余下的由于受到了新武器的威慑,也都和他们拉开了距离,警惕地威胁他们。 “哥哥!”沐怀时匆匆地翻下马,朝着旭日干跑了过来,“你怎么了?你看看我,我是娜仁托娅......” 沐怀时跪了下来,想抱起旭日干又不知道从哪里下手,只怕碰到了他的伤口,让他更加难受。 铁力达爬了过来,架着旭日干的腋窝将他扶了起来:“没事,断了些骨头,养个一百天就好了。” 旭日干看着沐怀时被眼泪冲花了脸,笑着抬起手去给她擦眼泪:“别听他瞎说,他吓你的。” “王妃自己按一按他的胸口就知道我是不是瞎说的了,”铁力达毫不解风情地拆穿了他,“再打一会儿就能直接去见天母了,还说自己没事。” “你闭嘴。”旭日干忍无可忍,打断了他,“铁力达,重甲营交给你了,世子他......” 他的话还没说完,一声如古寺铜钟般沉重悠远的响声从那边传过来,所有人都齐齐抬头,看见了摇摇欲坠了尉迟醒。 他浑身都是血,陆麟臣接住了他,但谁都知道,他的情况不会好到哪里去。 “父亲!”沐怀时站了起来,朝着围困重骑兵防线中黑狼的阿律呼格勒,“长生他......” 阿律呼格勒扫了一眼自己的儿子,在他儿子想要挣扎着说什么之前先开了口:“不必多言,你是我们真金的男儿,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他对旭日干的夸奖,绝不是因为他是自己的儿子,而是因为放他真的面对黑狼时,才知道他这一趟不论是不是为了尉迟醒,他都是应该来的。 黑熊兵团如果长驱直入扫荡过了铁王都,这里相比北方来说丰厚得多的物资和适宜繁衍的气候,会让这支军队无限壮大。 拥有这么强大的军队,巢勒蒙库还会甘心屈居草原吗? 阿律呼格勒自问,如果是他,他是绝不会呆在一个地方的,全天下都是战场,他会让所有人都见识到自己拥有多么强大的力量。 这不是什么族人之间的恩怨,而是强者的天性。 外围的黑狼被长箭震慑和压制,迟迟没有接着从破口处进入重骑兵防线中,真金的将士很快就依靠毒箭和绝对的人数优势,重新夺回了投石器的控制权。 沐怀时策马过去,和阿律呼格勒并排而立:“父亲,长生快要撑不住了。” 阿律呼格勒策马转身,看着静默等候的蛮武士和黑狼群。他举起手,重重地挥下。 漫天的火石重新朝着远处投过去,在尉迟醒和巢勒蒙库中间生生造出了一片火海。 “太远了。”阿律呼格勒说,“重弩箭没办法帮他。” 沐怀时看着眼前列阵等候的蛮武士们,她心急如焚。 尉迟醒正在拼命,谁都帮不了他。 “娜仁托娅,”旭日干被铁力达扶着走了过来,“拖住他们,就是唯一能帮北州王的地方,这里除了他能杀了巢勒蒙库,谁都没办法。” 铁力达对他的话表示了默认,虽然他也不懂刚刚尉迟醒和巢勒蒙库几次交锋时,那股令人胸腔发疼的力量到底是什么,但他知道,这里除了尉迟醒,谁都没有。 他也不愿意让看上去这么柔弱的尉迟醒独自一人抗敌,但他真的想不出别的办法了。 “别想了,”阿律呼格勒擦了擦自己的刀,慈爱地揉着沐怀时的脑袋,“我们能不能活着把这群人杀光都是问题。” 沐怀时看了一眼眼前那些高大的蒙库族蛮武士,她在到这里至少,从没想过有人能长到这么高大。 等见到了,她又觉得有些理所当然,能让尉迟醒都束手无策的对手,确实是应该有这么强大才对。 “不过等我们都活着出去了,”阿律呼格勒压低了眉头,眼睛里闪过精锐的光芒,“他不给我一个合适的解释,我也不会让他好过。” 沐怀时张了张嘴,她也不知道该怎么跟自己的父亲解释。 尉迟醒为了钦达天,带着他的军队到震州设立了都护府的事情,全天下人都知道了。 他回草原的时候,钦达天也是跟他形影不离,凡是有脑子的人,都会想到那个流传了很久的传言。 钦达天要嫁给天选之人。 沐怀时不知道该怎么告诉他的父亲,她觉得尉迟醒和钦达天不会有结果的。 她也知道,她就算说出来,阿律呼格勒多半也只当她是自欺欺人。 女人的直觉,是没办法跟阿律呼格勒解释清楚的。 沐怀时来到这里的时候,没有看见那个生着双翅的女人,就知道尉迟醒这一生和她的缘分,大概已经走到了尽头。 深情与缘分,若是不能共存,也只不过是老来时一声绵长的叹息而已。 沐怀时想伸手去摸马鞍后的刀,阿律呼格一把按住了她的手:“你哥哥是为了你受伤的,你不去看管着他?” 阿律呼格勒说这话的时候,眉梢眼角皆都洋溢着慈爱。 这是他最喜欢的小女儿,为了她,阿律呼格勒不远千里,带着自己的所有军队加入了这场暂时与他们无关的战争。 沐怀时压在心中很久的愧疚翻涌了起来,她的父亲发间已经有了银丝,却还要为她来受这种苦难。 阿律呼格勒看着她又要哭,不由得笑了起来:“从小你就喜欢哭,如今都嫁人了,怎么还这幅样子?” 他慈爱地拍了拍沐怀时的头顶,用温和而令人心安的声音说道:“父亲愿意为你的幸福而战,去吧,去照顾好你的哥哥,别让父亲有后顾之忧。” 这个后顾之忧,不只是指他那个受伤的儿子,还有他这个捧在掌心的女儿。 沐怀时懂他的意思,便咬牙猛力点头:“等你们都回来了,我给你们烤兔子吃,我烤的兔子可好吃了。” 阿律呼格勒哈哈笑了起来:“阿爸知道!” “那是......”铁力达的视力极好,在他们对话时,无意中看到了远处,“大王女!” 他还是习惯把尉迟夜当做大王女,不论她给他的信里,有没有讲过尉迟长阳将草原暂时托付给了她。 沐怀时也抬起头看过去,她只见过尉迟夜一面,当时的尉迟夜意气风发,如果此时铁力达不说,沐怀时绝无可能认出她来。 “那就是巢勒蒙库?”沐怀时愣愣地说,“尉迟醒的姐姐在他手里......” 尉迟醒和巢勒蒙库之间隔着活火海和巨石,巢勒蒙库也不知道他能不能看见自己,所以干脆退后回去,站在了喀拉山缘上的稍高处,挟持着尉迟夜等着他。 第243章 并肩 铁牢的门猛然一抖,尉迟夜看见巢勒蒙库生生掰开了铁牢,她还没反应过来时,就被巢勒蒙库掐着脖子拖了出来。 她掰着巢勒蒙库的手指,想让自己能够好好透口气,她还得杀了他,绝不能现在就死了。 “你的弟弟,”巢勒蒙库拖着她往山缘上稍高的地方走过去,“勉为其难算你们这几辈里唯一能拿得出手的。” 缺氧使尉迟夜的大脑有些迷糊,她听见巢勒蒙库说她的弟弟时,脑子迟钝地思考着。 她的弟弟? 尉迟醒! 她忽然清醒了过来,大脑中一片空白,整颗心脏也不短地下沉。 巢勒蒙库看她脸色煞白,以为她快被自己掐死了,便松开了一些,让她能透透气。 尉迟夜一得了机会,便迅速地摸出了后腰藏着的刀,斜刺着扎进了巢勒蒙库的胸膛中去。 巢勒蒙库低下头,看着自己胸膛上这把让他不痛不痒的刀。 他轻蔑地笑了笑,一把掐紧了尉迟夜的喉咙,随手就拔出刀来扔到山缘下去了。 “我说了,你们这几辈,”巢勒蒙库说,“只有尉迟醒还像个样子。” 巢勒蒙库捻起指头,粗暴地将尉迟夜脸上的面具撕了下来,他把她拿到眼前,仔细得看着她这张落魄但不服输的脸。 “你还真是跟尉迟长阳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巢勒蒙库说。 尉迟夜本能得去掰他的手指,她根本没听清巢勒蒙库说了什么,不过她估计应该不是什么有用的话。 现在对于她来说,除非巢勒蒙库告诉她,你弟弟把我的军队全给灭了,否则其他都是废话。 巢勒蒙库抓着她的肩膀轻轻一折,便把她的两条胳膊都给卸了下来,尉迟夜的脸疼得青白,却咬牙没有发出一点呼喊声来。 巢勒蒙库从头发上扯下一根头绳,绑住了尉迟夜的双腿,把她放在了一块崖边的石头上,然后坐在他的身边静静地等候着。 尉迟夜刚被放下时踉跄了几下,险些没能站稳。巢勒蒙库提住了她的衣领,等她神智清朗后松开了手。 “看着脚下,”巢勒蒙库说,“虽然你们都活不过今天,但我没让你从这里掉下去摔死。” 尉迟夜站稳了,晃了晃有些发昏的头颅,等视线恢复清晰后,她才看见了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喀拉山缘下的草被上匍匐着成片的尸体,残破的肢体似乎还留有余温,冲天的血腥气随着南来的风扑到了尉迟夜的身边。 身体的本能让她的胃里忍不住泛起了酸水,她知道,那里战死的,都是胡勒的子民。 也许前几日她才打过照面,也许她还曾寒暄。 只是现在他们都躺在了这里,双眼空洞无神地看着澄蓝的天空。 秃鹫从天空中低低地掠过,战事一结束,就轮到它们享受了。 尉迟夜一向觉得流泪是愚蠢而懦弱的事情,但此时此刻,她根本无法控制得住自己。 滚烫的眼泪止不住地往外涌,尉迟夜只感觉她胸腔中的空气一下都被抽了个干净。 绝望让她窒息,她想往前走,却跌坐到了地上。肩上的疼痛让她的脸疼得发白,倒地后她的眼泪从额角凸起的青筋上淌过。 “尉迟醒!——”尉迟夜声嘶力竭地喊着她唯一的弟弟,“尉迟醒——!” 疼。 身体上的疼,远不及心里的万分之一。 尉迟家世世代代生长在这片土壤上啊,这里是他们的家乡,是他们的故土啊。 阳光下奔跑的这些人,是他们最平常,却又珍贵的财富,是他们要用一切可以付出的东西,去守护的存在。 巢勒蒙库斜眼冷冷地瞥了他一眼,有时候他觉得自己的体内是沉睡着一只野兽的。 兽性甚至压过了人性。 在掠夺屠杀时,巢勒蒙库最喜欢看的就是猎物极端绝望的状态,他们恸哭他们嘶喊,却再也抽不出力气来逃窜。 这是捕猎者的乐趣所在,巢勒蒙库觉得很满意。 百年前他输过,他从来没回避过自己曾经输过的事实。 曾经的失败,只会给此刻绝对的胜利带来莫大的成就感。 奥索博能够守护的东西,他巢勒蒙库就能摧毁,或迟或早。 “你的祖先们都是站着死的。”巢勒蒙库提醒她,“你现在这样很令我愉悦,不过实在是有些难看。” 巢勒蒙库扫了一眼战场上,其实也有黑狼的尸体,不过他看在眼里,完全感受不到尉迟夜此时为何这幅模样。 生死之事,本就无常,为使命和夙愿而死,其实比一直苟且地活要有意义许多。 在他眼里,这些人就是有意义的死。 “你活着,受尽唾弃和排挤!”尉迟夜咬牙低吼道,“你死了,也会被万千神明所惩戒!” 听到神明两个字,巢勒蒙库不由得轻轻地笑了笑:“你怎么知道,你们信奉的神,就不是嗜杀好战的没?” “唯有苦难,才带来信仰。” “神需要人在烈火中挣扎牺牲,需要恐惧在这片土地上生根蔓延,因为只有这样,人才会抬起头,将他们视若玩物的诸神,当做唯一的救赎。” 巢勒蒙库看了一眼尉迟夜的脸:“就是你的神,要我来将恐惧种在你们心里的。” . 陆麟臣抓着尉迟醒的手腕死死地按住,挣扎中被尉迟醒一下嗑到了下巴,咬到舌头时他险些背过气去。 “尉迟醒!”陆麟臣怒气冲冲地吼他,“你想弄死我是吧!” 见他安静了下来,陆麟臣便松开了他,一下坐在了草地上揉着自己的下巴。 草地早就被鲜血濡湿,坐上去的感觉就像是刚下了一场雨。 但陆麟臣也没讲究太多,他一身也是汗和血,反而感受不出来有什么。 “等火一灭,”陆麟臣说,“咱两说不定就死了,也不知道你在嗥个什么劲。” 火石给他们圈出来一块暂时安全的地带,但火焰燃烧的高温,也让他们体内的水分迅速蒸发。 不过陆麟臣也知道,这火燃不了多久。火石只是涂了一层燃油,先落地的已经熄灭了一部分,后续的火石压着狼群后退,等到熄灭的火石圈扩大的时候,他们也该出去了。 “在靖和那会儿,我也挺想带你上战场的。”陆麟臣靠在了一块熄灭的火石上。 余温烫得他背后的伤口发痛,不过不重要,能有什么东西靠着休息会儿,已经很不容易了。 “好多次我都问风将军......”提起这三个字时,陆麟臣顿了很久,最后无奈地低头笑了笑,才接着说下去,“我问他,能不能带上你。” “他倒也没拦我,他只跟我说上了战场生死都不是定数,如果我觉得胡勒不会因为你死了找靖和的麻烦,就带上你。” 尉迟醒剧烈起伏的胸膛渐渐平稳了下来,他双手撑着地面,垂着头逼自己去听陆麟臣说话。 他现在必须冷静下来,还有人在为他牺牲,他要对得起这些人的付出。 “可我没带你去过,你知道为什吗,”陆麟臣说,“我倒不是很怕胡勒找靖和麻烦,反正你要是死了,肯定我也不是个活人,我死都死了还想那些做什么。” “我没带你去,是因为我希望你活着。” 陆麟臣想起来尉迟醒在靖和时,面上虽然从未表现出来,但他的眉间眼里总是有种空荡荡的感觉。 他想回家,陆麟臣知道。 “我就在想,你过的大都是不快乐的日子,”陆麟臣说,“我怎么能让你没有开心过,就跟我一起死在战场上。人活一辈子,哪里能一天都没高兴过就死了呢?” “所以那时候我觉得我保不住你,就没带你去,尉迟醒,对不起啊......” 尉迟醒猛然抬起头,看向了陆麟臣的方向。 陆麟臣靠在巨大的火石上灼热的温度让他后背被撕裂的衣物边缘都卷曲了起来。 他努力撑着不住下落的眼皮,嘴里还在念念有词地说着些什么。 尉迟醒手忙脚乱地爬了过去,抱过陆麟臣肩膀让他的头靠在自己的肩上,尉迟醒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只能隐约地听到,他在道歉。 “陆麟臣,陆麟臣!”尉迟醒拍着他的脸,努力将眼神对焦到他的脸上,“陆麟臣......陆征!你别睡!” 尉迟醒害怕他这一睡下去,就再也醒不过来了,他知道陆麟臣受伤了,这种表面上看起来不太严重的伤更让他心惊。 陆麟臣抓住了尉迟醒的手腕,阻止了他在自己身上胡乱摸:“我没事,就休息一会儿而已。” 说完他真的就努力睁开了双眼,还看着尉迟醒笑了笑:“在岭南的时候,我受的伤比这严重多了。” 尉迟醒拿过寒山尽平,把刀身贴在陆麟臣灼热的背后,试图为他降降温。 他也不知道这刀为什么结上了霜花,能让陆麟臣好受点,他也管不了这么多了。 “陆征......”尉迟醒叫着他的名字,就怕他什么时候忽然闭上眼睛睡过去,“你还撑得住吗?” 他们被隔断开了,想要冲破黑狼据守的包围圈回到自己的军队里去很难,一片火焰中找到巢勒蒙库也很难。 但如果陆麟臣此时昏迷过去,情况会变得更糟糕,尉迟醒只能想办法把他送回去,然后再回来找巢勒蒙库。 “死一起吧。”陆麟臣笑着说,“这样下辈子找你的时候,需要走的路,就没有靖和到泊川这么远啦。” 他的声音很轻,轻得像是藏在秦淮水榭歌舞升平背后的一声叹息。 尉迟醒忽然意识到,陆麟臣不喜欢靖和,从始至终,他都不是开玩笑的。 他曾说靖和到泊川的路太远了,否则等不到尉迟醒从那么远的地方到靖和这个铁牢一样的皇宫里来,他早就去他身边了。 和他一起长大,做他的伴读也好,做他的内臣也好,总之一心一意为了这个草原的小王子做事。 不用顾及家国的冲突和荣耀所连带来的不可推卸的责任。 他只想做陆麟臣,而不是骠骑将军陆征。 “陆麟臣,我以前以为你活得挺潇洒的。”尉迟醒说。 陆麟臣没有否定也没有肯定,他自己也很难说他到底活得快不快活。 靖和给了他很多,也夺走了他很多,他对那个王朝的情感始终无比朦胧模糊,说不上多忠诚,但也不会轻易背叛。 要不是遇到尉迟醒这档子事儿,陆麟臣感觉自己大概就会按部就班地接过金吾卫的帅印,至死都是受人敬畏的金吾卫将军。 “我以前还以为你这人挺好欺负的呢。”陆麟臣撑着他的膝盖,深吸了几口气站了起来。 他握刀的手有些微微发抖:“但你遇到这么麻烦的对手,不也死都要让他付出代价,我也没想过你会这么难缠。” 陆麟臣偏过头,对着尉迟醒笑了笑。 “尉迟醒!——” 一丝细微的声音穿过茫茫的草原,唤醒了尉迟醒昏昏欲睡的大脑。 他猛地侧过头,把耳朵偏向了声音的来源处。他不可能听错,有人在喊他。 “尉迟醒——!” 尉迟醒一下从地上站了起来,挺直后腰让他的肩膀手臂一齐痛了起来,但他却死死地盯着一个方向。 “但戈尔朵呢?”尉迟醒四下急切地寻找。 陆麟臣看了一眼周围熊熊燃烧的火焰,很显然,黑狼接近不了他们两个人,但戈尔朵也没办法。 “等火......”陆麟臣想说等火小了一些,就能把但戈尔朵找回来了。 尉迟醒却与他擦肩而过,直直地朝着火焰中闯过去。 “你疯了!”陆麟臣拦在了他面前。 尉迟醒的双眼通红,牙关都快被他自己咬碎了“你看到了吗?你一定也看到了,我姐姐在他手里!他在等我!” “他在等你,就不会杀了她!”陆麟臣说,“你这样往火里闯是在送死!” “你看到等在那边的黑狼了吗?你一出去,他们就会立刻扑上来,尉迟醒,你看看你自己的伤。” 尉迟醒红着眼没说话,陆麟臣深深地吸了口气,抬手给他指了个方向:“从那边走......” “别用这种眼神看着我,”陆麟臣说,“我把狼引开,你穿出去后自己想办法找但戈尔朵带你过去。” “要是还活着,我就去帮你。” 第244章 北山缘之战 史书上关于陆侯在喀拉山缘生死一战的事迹描述得不太多,究其缘由,其实也跟文敬大君日后越来越寡言有关。 而陆侯自己,也鲜少主动提起这荣光满身的一战。 但人们普遍都默认了,文敬大君在此后很多年都对陆侯格外不同,大抵都是缘于这一战里,陆侯的所作所为。 人们都当文敬大君是爱才惜才,只有陆麟臣知道,他其实只是很看重他一生中没有失去的,难能可贵的情谊。 因为在这一战中,文敬大君所失去的,实在是太多。 当他冲出火海时,荒原狼中新一代的狼王但戈尔朵赶到了他的身边,就像是知道了他需要它一样。 有批判家认为文敬大君不足以登上草原主人的位置,只是时势所选,草原已经没了其他可以接下这个大任的人。 另外一些反驳他们的人通常就会质问,为什么是因为没有其他人,所以文敬大君才能登位,而不是因为有了文敬大君,所以才没有其他人? 而这部分人最有力的佐证,就是史书上称为北山缘之战的这场改变整个草原和整个天下认知的战争。 但戈尔朵在疮痍满目的草原上飞快地驰骋着,它踩着尸体和尸体之间狭小的空隙跳起,朝着喀拉山缘上那个人影奔腾而去。 巢勒蒙库坐在山缘的岩石上,看着已经无比虚弱的尉迟醒赶来。 他其实觉得,如果再过个十年二十年,等尉迟醒长大一些成熟一些,自己未必就会像现在这样轻松。 巢勒蒙库仔细回忆了一下,奥索博与他大战时,好像正直而立的壮年,那时候他的家国安定,备受子民的拥戴,与周边各国的关系,也因为自己的强大而安稳牢固。 他进可攻极北,退也可借助天下最出名的将军和军队,驻守纳阿塔斯河防线。 奥索博有的一切,都是此时的尉迟醒比不了的。 不过巢勒蒙库自认并不是什么道德高尚的人,他绝不可能因为可惜尉迟醒没有在最巅峰的状态遇到他,就退回北方,等他十多年壮大后才来公平一战。 听说中原很多高风亮节之士就会这么做,巢勒蒙库对此已经不止是十分不屑,而是唾弃。 战争就是为了杀戮,而不是标榜自己的品格。 “你弟弟多少岁了。”巢勒蒙库问尉迟夜。 尉迟夜不出意外地没有回答他,巢勒蒙库笑了笑:“你应该珍惜说话的机会,因为死人是不会说话的。” “并且你们这样的人,没有转世。” 说完巢勒蒙库就站了起来,拿起屠羊阔步走了私下去。 他刚离开,尉迟夜身后的巨石就站满了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的黑狼。 它们守着尉迟夜,就像是放牧的犬类帮主人守着牛羊。 巢勒蒙库三两步就从岩石上跳了下去,落到最后一块石头上时,他忽然旋身跳跃而起,高举着屠羊竖劈下去。 尉迟醒从但戈尔朵背后跳下去:“躲开!” 但戈尔朵和尉迟醒一左一右冲了出去,巢勒蒙库的刀劈在了地面上,铁灰色的岩石裂开了手臂粗细的裂口。 尉迟醒的伤口又被撕裂,温热的鲜血一涌而出。 巢勒蒙库落下到后,以常人根本不可能达到的速度又抽刀起来,反向横扫出去,刀风直逼尉迟醒的面门。 尉迟醒将寒山尽平投掷了出去,两把兵器凌空撞击在了一起,爆发出了令山动石摇的巨大声响。 这画面其实看上去无比诡异,一把细长的刀,推着巨大的夸父遗族的蛮武士和一把巨大的屠刀不断后退。 寒山尽平的刀身上又结起了霜花,霜花还沿着屠羊的金光蔓延,从形式上来看,是要将屠羊整个封冻住的样子。 巢勒蒙库重重地一脚踩在脚下的岩石上,坚硬的岩石以他的脚为中心网状裂开,裂痕一直蔓延到了尉迟醒的脚下。 他爆喝一声,双臂运力往前猛推。 尉迟醒的胸腔仿佛受了隔空一击般,五脏六腑一起痛了起来。他死咬着牙关,鲜血却从嘴角不受控制地淌了下来。 巢勒蒙库收臂后退,尉迟醒知道,他这是再为下一次猛推做准备。 尉迟醒也不知道他到底是用的什么办法,根本没有碰到自己,就能让自己如受万钧之创。 但他没时间去思考那么多,只能想尽一切办法应对。他双臂展开,任身体中的力量在血脉中流走。 寒山尽平感知到了召唤,刀身便铮鸣了起来。 有清风从天穹之上骤起,随万千刀影乘奔而动,化作风暴时海上的滔天巨浪,朝着巢勒蒙库拍打过去。 但戈尔朵在狂风之中从岩石上敏捷地跳跃而过,最后停在了尉迟夜对面的石块上。 守候在这里的黑狼一涌而前,呲着獠牙对着但戈尔朵低吼。双方都伏低了前肢,盯着对方的一举一动。 狂风吹得尉迟夜有些睁不开眼,她挣扎着坐了起来,眯着眼睛看向山下那个小小的人影。 那是她最后的弟弟。 尉迟夜真的说不上有多喜欢这个柔柔弱弱弟弟,但到了这个时候,她也明白了为什么是他。 有些选择,是从某些人出声那天开始,就已经成定局了的。 尉迟夜的目光跳向了更远的地方,火海之中,还有个人影在其中跳跃翻滚着。 哪怕她隔得远,也能看出来那个人快撑不住了。 那个人好像是叫陆麟臣?反正是尉迟醒带回来的一个中原小将军,看样子,他们的感情还挺不错的。 尉迟夜看着但戈尔朵的眼睛,动了动自己喉咙,然后用有些沙哑的声音叫它:“你叫但戈尔朵对吧?我好像见过你。” “回头看,去救他。” 但戈尔朵回头看了一眼尉迟醒,又回头看着尉迟夜,它的喉咙里发出了几声低沉中略带委屈的呜呜声。 “我暂时还死不了,”尉迟夜说,“但是你不去救那个小将军,他可能就死了。那样的话......” “我们的小世子,奔溃得更快。” 但戈尔朵后退了半步,恋恋不舍地看了尉迟夜一眼。 它当然记得它和她见过,但戈尔朵小时候玩毒蛇被咬伤了鼻子,就是被她抱回了金帐的。 那时候尉迟夜也不大,抱着体型比一般狼大得多的但戈尔朵,到金帐里放下它的时候,也累得躺了下来。 她趴在但戈尔朵面前,戳了一下它肿大的鼻子,忍了很久很久还是笑出了声来。 那时候但戈尔朵也是委屈地低呜了几声,和现在的样子如出一辙。 “快去。”尉迟夜说。 但戈尔朵转过身,从石头上一跃而起,朝着陆麟臣的方向跑了过去。 尉迟夜看着它越来越小的身影,慢慢放松了身体坐了下来。她看着尉迟醒,心中的情绪从没有哪一刻如此地复杂过。 她叹了一口气,这世上去哪里找第二个,这么柔弱又这么倔强的人了? 寒山尽平化作无数刀影,在屠羊上不断冲撞着,压着巢勒蒙库毫无机会松懈。 “你还能撑多久?”巢勒蒙库挥刀格挡着,眼里带着戏谑的笑意去看尉迟醒。 尉迟醒咬着牙不说话,他想回答巢勒蒙库的,但他根本没有办法。 巢勒蒙库猜得很对,他快撑不住了。 他忽然咳出一口血来,巢勒蒙库抓住了这个间隙,穿过刀影放慢后的空当处,直接闪身到了尉迟醒的面前。 巢勒蒙库屈肘往后,猛然前递屠羊。 尉迟醒在慌张中抓住了屠羊的刀尖,他还想翻身而上,踩着屠羊的刀背跃到巢勒蒙库的肩膀上去。 但失血抽干了他浑身的力气,他抓着刀尖,头脑想要翻身上去,身体却始终跟不上他的脑子。 巢勒蒙库压力前退,屠羊一下刺中了尉迟醒的腹部。 在蒙库族结束冬日的庆典中,他们通常会杀很多只羊。而杀羊的手法差不多就是这样。 先把选中的羊灌醉,一刀剖开羊的腹部,然后用最快的速度剥去皮毛,用水一冲后就架上火烤制。 通常这个时候,羊已经上了烤架,依然都还在挣扎动弹。 想到这里,巢勒蒙库不由自主觉得有些巧合了起来。 陆麟臣站在势头越来弱的火海中,有胆量先冲进来的黑狼,已经被他杀干净了,而剩下的等候在外围的,是更加难缠的。 它们有足够的头脑,知道等候猎物的精力耗尽,它们还有足够的耐心,不会因为火势稍微减弱,就盲目地冲进来。 陆麟臣呼吸的时候,胸腔的每一次起伏都带来巨大的痛楚,他也知道,这么耗下去迟早玩完。 背后忽然之间起了一股凉风,陆麟臣下意识抓紧了刀,想要回身横扫。 但他也已经到了身体永远比大脑迟缓的地步了,疼痛让他的感官越来越迟钝,当感觉到有风的时候,他其实知道,狼大概已经离他不到一步远了。 陆麟臣也不知道这是第几次以为自己要死在这里了,但该来的遗憾,还是没有随着次数的增加而减少。 他说过如果还活着,就要去帮尉迟醒,看样子大概是没机会了。 陆麟臣想的最好的死法,其实是和尉迟醒肩并肩,但是现在一个人在山上,一个人在山脚,着实隔得太远了些。 也不知道换成下辈子,这是多远的路。 陆麟臣感觉自己的身体一轻,仿佛被整个提了起来,等他反应过来时,但戈尔朵已经带着他从火石堆中绕来绕去,甩掉了黑狼。 但戈尔朵趁着黑狼没有跟上来,便从火海中跳了出去,叼着陆麟臣在草原上尽可能快地奔跑着。 陆麟臣被它颠差点直接晕过去,胸腔中断裂的骨头几乎快要错了位。 但戈尔朵选了一条最绕,但是遇到的黑狼最少的路,它无心恋战,只叼着陆麟臣往重甲营跑。 因为那里的人,看上去最像是还能活着离开这里的。 “但戈尔朵!”陆麟臣揪住了它鼻子旁边的皮毛,“停下来!” 陆麟臣忍着剧痛,压低了声音对但戈尔朵说话。 “重甲营被包围着,你冲不过去的。”陆麟臣在颠簸之中看见了那边的情况,指挥着但戈尔朵找了个掩体躲了起来。 陆麟臣趴在土堆上,身边就是不少泊川人的尸体。一人一狼都是鲜血淋漓的,看上去和周围的尸体也没什么不同。 他没有花多少时间就看明白了,内圈里其实正在鏖战,守着外围的黑狼只是避免有人靠近加入战局而已。 这只说明了一件事,不论目前为止泊川这边投入了多少人力进来,黑熊兵团其实都还一直是游刃有余的。 陆麟臣看了一眼草被上惨烈的状况,黑狼的尸体实在是不多,损失惨重的一直都是泊川这边。 真金部的旗帜在重甲营前飘扬,陆麟臣看见了一直巨型的铁箭从包围圈中破了出来,将四只黑狼穿在一起钉在了草地上。 这种重型的武器,是有数量上限的,也许现在黑狼暂时被震慑住不敢靠拢,但等巨箭一耗尽,它们就会更加疯狂地反扑。 陆麟臣摸了摸但戈尔朵的耳朵,对着它笑了笑:“你真棒,不愧是未来的狼王。” 但戈尔朵的后退早就受了伤,直到现在它都依然没有显露出来半分退意。 “我们过去吧,”陆麟臣指着弘利蒙库说,“看着那个人,有铁箭从他附近刺出来的,你就贴着那道空隙进去。” 但戈尔朵看了一眼战局的状况,每次只要有铁箭射出来,黑狼就会短暂得分开一条道,如果抓住这个机会,他们确实是可以接近弘利蒙库的。 但戈尔朵凑近了陆麟臣,用自己粗糙的舌头舔了舔陆麟臣血淋淋的手臂。 那是他刚刚跟黑狼周旋时留下的。 “谁让你过来的?”陆麟臣忽然之间想起来,但戈尔朵不是跟尉迟醒一起过去救尉迟夜了吗,“尉迟夜呢?” 但戈尔朵用鼻子拱了一下陆麟臣的脖子,然后扭头过去,看着尉迟夜的方向。 从陆麟臣这里,只能看见一个无比模糊细小的黑点,她的面前好像还围着些什么,陆麟臣猜,应该是黑狼在守着她。 “可真是个难搞懂的人。”陆麟臣在心里默默地感叹着。 第245章 阿姐 一支铁箭擦着弘利蒙库的身侧窜出了包围圈,但戈尔朵如同黑夜中悄无声息的暗影一般,迅速起跳。 它带着陆麟臣从黑狼群中一闪而过,不到一眨眼,陆麟臣就出现在了弘利蒙库的身边。 铁力达眼尖,一下就看到了陆麟臣。 两人没来得及寒暄,只见陆麟臣拿着刀,瞬间翻身到了弘利蒙库的肩膀上。 铁力达看得出来,他的动作其实有些勉强,和最开初猎豹般的敏捷强势,相差并非些微。 陆麟臣抓着弘利蒙库的耳垂,起刀刺进了他的耳朵里。 弘利蒙库反手过来,像是平时拍打蚊子一般呼掌。陆麟臣深知这一掌的力道,他想也没想便抽刀出来,翻转手腕对准了弘利蒙库的掌心。 玄元刺穿了他的手掌,陆麟臣也同样被按在了他的后颈处。 胸腔中断裂的骨头收到大力的挤压,陆麟臣的脸痛得像是失去了人色。 他用尽全力拧着刀柄旋转,在弘利蒙库的手心中捅出了一个血洞来。 老实说这还得感谢弘利蒙库,不然凭陆麟臣现在的状态和弘利蒙库的身体素质,他想刺穿他的手掌简直是说梦话。 不过弘利蒙库也似乎是真的不怕痛,换做常人,手掌被捅这么大的血窟窿,就算不松手,手上的力度也少有一分不减的。 陆麟臣咳了几声,他用力顶着刀柄想要推开弘利蒙库的手掌,却被他一把抓住了。 弘利蒙库把陆麟臣举在半空,有些奇怪又有些意外地看着他:“你还没死?” 陆麟臣笑了出来:“你都还没死呢。” 就这一句话,陆麟臣感觉自己好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把它用不那么失掉气度的方式说了出来。 这个距离,要是陆麟臣还有力气,抬刀就能刺中他的眼睛。可弘利蒙库手上的劲就没减过,陆麟臣感觉自己已经游走在死亡的边缘,更别提出刀了。 一支铁箭破空而来,擦着陆麟臣的腰际朝着弘利蒙库的心脏而去。 情况紧急,弘利蒙库丢开了陆麟臣,双手抓着箭身后退出去十多步远,才勉强维持住了身形。 他拿着铁箭,抬起头来看着重弩的方向,直接将铁箭投掷了出去。 沐怀时从重弩上跳了下去,在草堆上滚了几圈后才爬起来,她抬头看着被铁箭毁掉的重弩,心里有些担忧了起来。 弘利蒙库的眯着眼思考了片刻,便转身在周围逡巡了起来。 陆麟臣回头看了一眼被破坏的重弩和站在下面,明明惊魂未定,但又十分勇敢无畏的沐怀时。 他忽然低下头笑了笑,然后眼神一狠,抓着刀站了起来,踩着但戈尔朵的后背起跳,双手握刀朝着弘利蒙库的后颈劈下去。 弘利蒙库是想找铁箭,他还想破坏重弩,陆麟臣身体受伤了,大脑却依然飞快地运转着。 重弩里的铁箭,是压制着黑狼的重要存在,虽然它的箭有固定的数量,但只要弩架还在,战场上的铁箭也不是没有被捡回来的可能。 但要是这么被弘利蒙库给毁了,恐怕重弩全毁后,这里的人也活不了多久。 “铁力达!”沐怀时隔着很远的距离,喊着铁力达的名字。 铁力达砍断了咬着自己肩膀的黑狼头,费劲地把它的牙关打开,把断头踢开后转身。 沐怀时指着被毁的重弩,他一下就明白了过来,必须找人把重弩箭回收回来。 他转头在包围圈中寻找着合适的人手,却看见远处的蛮武士,已经在不远处,拔出了卡在土壤中的巨箭。 他一把将黑狼的尸体撕扯下来,然后瞄准了一架重弩,冲刺着准备投掷。 “王妃!”铁力达回头大喊,“不要管黑狼!先杀了这些蛮武士!重箭不能断!无论多少重弩被破坏!” 沐怀时的脑海中闪过无数种可能性,刚刚弘利蒙库抓住了箭,反手就投回来,破坏了重弩。 如果重箭出去,没有杀死蛮武士,那么他们一定会捡起箭,学着弘利蒙库投掷回来。 这是其实不过是一场赌约而已,看谁的准头高。 “好!”沐怀时转过身,朝着远处的指挥台跑。 她匆匆地登上指挥台,在旭日干迷惑的眼神中东翻西找,终于找到了指挥旗帜,然后趴在台边朝着所有的重弩兵打出了手势。 “重箭不一定能杀了这些人,”旭日干提醒她,“他们的体格特殊,重箭也许只能伤及皮毛。” “但重箭落地,他们就会捡起来扔回来,”沐怀时说,“重弩要是全被破坏掉,我们真能守到巢勒蒙库死吗?” 沐怀时从这里看过去,其实也能看到剩余的重箭不多了。 大概在这里的人谁也没有想过,自己有生之年,会在一场看不见希望的战争中如此奋力一搏。 来这里之前,还有不少人觉得此事与自己无关,但见识到巢勒蒙库的强大和凶残后,在场的人多多少少明白了些。 雪崩时,哪有一片雪花是真无辜呢? 巢勒蒙库血洗了草原后,迟早会把目光投向非他族类的其他地方。 当战事与己相关时,他们也被逼得背水一战了。 “哥哥之前希望你是错的,后来又不得不承认你是对的,”旭日干无奈地笑了笑,“此时此刻,又希望你倒真的是错的。” 沐怀时愣了一下,有些疑惑地看着自己的哥哥:“你说什么绕口令呢?” 旭日干摸了摸她的头顶,把她手里的旗帜拿了过来,拉着她手腕让她坐在了自己的身侧。 “陪我坐一会儿吧。”旭日干说,“反正现在也这个样子了,你去哪里都帮不上忙。” 沐怀时想要反驳他,她刚刚才救了陆麟臣,但看着旭日干的样子,反驳的话到了嘴边,也就咽了下去。 “北州王这个人,”旭日干说,“倒还确实让人十分意外。” 沐怀时没说话,她虽然坐在旭日干旁边,眼神却依然在眺望着远方。 她看不清那边的情形,却也还是能看见密集的刀影和令人眼花缭乱的金光。 “那是什么啊?”沐怀时喃喃地说道。 她想站起来仔细看看,刚一起身,一直铁箭忽然朝着指挥台飞了过来。 旭日干一把将沐怀时拉倒下来,护在怀里,一边回头看着木质的指挥台被铁箭洞穿出一个窟窿来。 这箭应该是偏离了方向,在投掷时又收到了阻拦,所以才歪歪扭扭地飞到了这里来。 “他们能守住吗?”沐怀时挣扎着爬起来,看着混乱的战场中。 蛮武士一边躲避着重箭的射击,一边想方设法找到遗落重箭破坏重箭架。 沐怀时看得出来,当他们拿起重箭准备投掷时,身体舒展的状态就会把最脆弱的部分暴露出来。 这是铤而走险的机会,也是毁于一旦的陷阱。 喀拉山缘边传来了山石碎裂的声响,沐怀时心中的焦虑越来越深重。 她好像从来没有想过,尉迟醒要是死了,她要怎么办。 沐怀时站了起来,想要去自己的马匹边取蛊虫。 旭日干一把拽住了她的手腕:“你要干什么?” “我在重箭上涂了朔州人的毒药,里面混了些蛊引,蛊虫在我马背上。”沐怀时说,“等下你打个手势,让他们想办法用重弩伤到这个大个子,一点小伤口就可以。” “一开始你怎么不放?”旭日干感觉不太对。 蛊虫这种东西,沐怀时既然带了,就没必要藏着,留在最后才用。 沐怀时咬了咬下唇,仿佛不是十分愿意说出来。 “尸蛊?”旭日干一眼就看了出来。只有尸蛊,才是要用时才能放,否则暴露出来太久,蛊虫便会死去。 “你想过他要是知道了,”旭日干问他,“你该如何自处吗?” 沐怀时低下头笑了笑:“我还以为你要问我去哪里学的这些邪门歪道呢。” 旭日干松开了手,无奈地叹了口气:“算了,去吧。” 这是他的妹妹,他只怕他的娜仁托娅过得不快乐,哪还有心思去想其他的。 “我没害过人。”沐怀时说,“这东西是我捡到的。” 沐怀时觉得,说是捡到的其实有些令人难以相信,换做其他人,沐怀时大概也不会说出来。 注定要被误解,还不如少去费心思解释。 但旭日干不是别人。 “知道了,”旭日干说,“保护好自己,放了就回来。” 沐怀时点了点头,从木楼梯上急匆匆地跑了下去。旭日干抬起头,看着被烟雾缭绕的战场,无奈地长叹了一声。 喀拉山缘边的爆裂声不断传来,沐怀时在战场中穿梭着,找到了自己的白马,从马背的口袋里找到了一个粗制滥造的陶筒。 她摸出一把匕首来,在身旁的黑狼尸体上摸索着,找到了它致命的伤口后,用自己的裙摆按在了伤口上。 鲜血还带着余温,迅速就染红了她的裙摆,血色一直爬到了她的腰际处。 她抓起裙摆,在陶筒上方用力抓紧,血液一滴一滴打进了陶筒里。 绿色的光在陶筒中亮起了一瞬间,沐怀时把它放在了地上,然后快速躲到了黑狼的尸体后去。 一线绿光忽然亮了起来,蚊虫般的嗡嗡声在沐怀时的身后响了起来。 她靠在黑狼的尸体上,双手捂着自己的耳朵,等嗡嗡声彻底消散时,她才探出头去,看了一眼空荡荡的陶筒。 沐怀时飞快地捡起了陶筒,朝着指挥台那边跑过去。 一支铁箭破空而来,将她身后一架重弩的承重梁打断了。巨大的机器轰然朝着她倒塌下来。 “王妃!”一旁骑兵看见惊恐回头的沐怀时,想要冲过去将她拉走。 但重弩倒塌的速度远快过马匹,尘烟过后,沐怀时消失在了重弩破碎的木结构下。 巢勒蒙库在狂风中怒喝一声,金光再次从他周身荡来,席卷着刀影,如秋风尽落叶。 尉迟醒脑海中的某根弦被轻轻拨动,他忽然侧身贴地滚到一处岩石缝旁。 只听得他身后炸开一声巨响,岩石崩散成了碎石块,其中碎屑还打到了尉迟醒的脸上。 他连连后退着,躲避着巢勒蒙库越来越快速紧迫的刀势。 每一次的兵器撞击,都让尉迟醒浑身的骨头经历一次被打碎的痛楚。 巢勒蒙库猛烈迅速地出刀,尉迟醒知道,他只要一下没挡住,就会永远留在这片属于草原英雄的土壤之上。 可就是这么想着,他的脚下却突然一空,整个人从一块岩石上栽了下去。 他的身体骤然一轻,然后猛地装上了冰冷坚硬的石块上。疼痛让他的眼前出现了雪花般的杂点,他视线还没恢复清明,身体又是一轻。 巢勒蒙库一把抓住了尉迟醒,捏着他的胸骨用力往下按。 尉迟醒喷出一口血来,糊在他自己早就没了血色的半张脸上。巢勒蒙库有些玩味地看着这个人,然后一把拿过他的刀,深深地插进了岩石里。 寒山尽平整个刀身都被贯进了岩石中,刀柄抵在了岩石表面上,巢勒蒙库还不忘拿过一块重石压住它。 他抓着尉迟醒,阔步朝尉迟夜的方向走过去。被寒山尽平洞穿的膝盖骨,让他走路有些跛,不过这并不影响他的速度。 尉迟夜看着巢勒蒙库走过来,手里还抓着一个浑身是血的人,她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却因为手臂无法用力而连连坠落回去。 “别着急,”巢勒蒙库十分好心地安慰她,“你可以等一会儿再这么激动。” 巢勒蒙库一松手,将尉迟醒扔在了地上。他在尉迟夜恨不得撕了他的眼神里,慢慢地踩住了尉迟醒。 巢勒蒙库的体型大,脚掌便足够踩住尉迟醒的整个后背。 尉迟醒被死死地踩住,只能趴着偏过头,看着脸色青白的尉迟夜。 他露出了一个疲倦的笑容,满脸是血地看着尉迟夜:“阿姐,你哪里疼,等我们回去了,我找最好的医者来给你看看。” 尉迟夜在这一瞬间,周身的血液全都凉了下来,她颓然得往后倒坐了下去,一点力气都提不上来了。 “尉迟醒!”尉迟夜仰起头,对着天空嘶喊着他的名字,“你真是个废物!” 第246章 陨落 巢勒蒙库加重了脚上的力气,尉迟醒苍白的脸立刻变得血红,肺腑里涌上一口血来,呛得他想要咳嗽。 但他被踩着,咳出来的气流又被胸肺没法扩展的狭小空间往回压,最后的结果就是血液涌进了鼻腔。 这种异样的感觉刺激得他双眼立刻渗出了泪水,看上去就像是悲伤痛哭的模样。 尉迟醒模糊地听见他姐姐说他废物,想来她大概说得也没错,已经的确是废物。 人数如此庞大的军队,帮他拖住黑熊兵团,为他争取杀了巢勒蒙库的时间,而他却只能被敌人踩在脚下。 一切的牺牲都变成了白付出,一切的豪情壮志都变成了贻笑大方的茶后闲谈。 好像真的,不能不认输了。 “我说过,他是你们这一辈中唯一像个样子的。”巢勒蒙库将屠羊狠狠地往地上一掼,“不过也只是像而已。” 岩石上碎裂的缝隙几乎只在一瞬间,就被尉迟醒的鲜血覆盖了。尉迟夜看着这个弟弟,嘴里一遍遍低喃着他真没用,心脏却一阵一阵地疼了起来。 她深吸了一口气,将所有情绪全都收归心底,眼神平静地看向了巢勒蒙库:“你想怎么样?” 巢勒蒙库拧过刀柄,将刀口对住了尉迟醒的脖子,他只需要松手,这把重刀就会结果了他的性命。 “倒也没什么。”巢勒蒙库说,“只是我女儿说尉迟长阳对她并不好,上头还有大阏氏压她一头,我想来想去,只能把这笔账算在你的头上了。” “那她人呢!”尉迟夜也没想到,自己在这种时候竟然第一反应是生气,“你让她来找我!她要我的命,就拿刀割断我的喉咙就好!” “她?”巢勒蒙库挑眉,做出了思考的神态,“她为了救尉迟长阳死了,不然你以为你尉迟长阳是怎么回去的?” 尉迟夜怔住了,巢勒蒙库的前言后语根本不搭调,一边说着要为女儿报仇,一边风轻云淡说着女儿已经死了。 “你是个疯子!”尉迟夜咬牙低吼,“你的所有亲人都会这样离开你的!” 巢勒蒙库看着尉迟夜可怜但倔强的样子,不由得笑了出来:“你先不要急着诅咒我,现在所有亲人都要离开的人,是你。” 他将屠羊下压了一点,抵在尉迟醒的脖子上,此刻这把刀,倒真像是屠场上的刀。 “不过我给你选择,是你来做举目无亲的人,”巢勒蒙库用力踩了下尉迟醒,“还是他来做,你可以选,但我耐心并不多。” 尉迟夜看着巢勒蒙库认真的神情,走到这一步,她反而冷静了下来。 “你煞费苦心带我来这里,就是为了看我自杀后,得不到祖先的原谅?”尉迟夜问他。 她有那么一瞬间,十分怀疑巢勒蒙库的智力是不是有什么问题,为什么他一会儿阴狠凶戾得像是要扫荡一切的侵略者,一会儿又像现在这样,想法幼稚得像是未开化的孩童。 百里之遥,他竟然是为了他的女儿报仇,要让仇家在自己祖先的埋骨地自戕? 尉迟醒的神思越来越迟钝,他听不清两人在说什么,但他下意识地想要告诉尉迟夜,不能答应的。 草原上的人,都是宁死不降的。 尉迟醒很害怕,他已经做到了这个地步,到头来还是换了个跪降的结局。 “不要......不、要......”尉迟醒挣扎着,想要从巢勒蒙库的脚下爬出来,“阿姐,不能降......泊川人,不能,不能、阿姐!” 尉迟夜顺着声音来源看过去,尉迟醒大概都不知道他自己在哭,满脸的血被眼泪冲出了纵横四布的泪痕。 他狼狈地挣扎着,嘴里还喊着不能投降。 尉迟夜费了很大的劲站了起来,她由上往下看着尉迟醒:“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软弱吗?” 尉迟醒的视线有些模糊,他只看见了尉迟夜站了起来,却看不清她的神情,也不知道她在说着些什么。 但他的心忽然一空,不安的感觉在他的心中陡然升腾起来,很快便占据了整个心脏。 “阿姐!——”尉迟醒猛烈地挣扎着,他想冲过去,抱住尉迟夜告诉她不要做无谓的牺牲,他可以做她的避风港。 “阿姐!你相信我!——你相信我好不好!”巢勒蒙库加重了脚上的力气,尉迟醒的口鼻中涌出鲜血来,呛得他说话只剩下的残缺的音节。 尉迟夜大概也看明白了,尉迟醒的身体应该已经到了极限,他的五感无比迟钝,所以根本听不清自己说了什么。 所以他才以为自己要投降,尉迟夜在心里笑了笑。 她走到了岩石边上,看着底下的碎石块。 在她的弟弟们死在黑狼堆里时,尉迟夜就想了不止一次她会怎么死,不过想了那么多种可能,却还是没能料到最后的结局。 命数就是如此难以揣测,就比如她一直不觉得最后统领草原的人会是早就去了南方的尉迟醒。 偏偏尉迟长阳留下的羊皮卷,就正好立了他为世子。 人总在不断揣测天意窥读命数,但走到最后,又有几个人能够料到呢? 具体的答案尉迟夜不知道,不过若她也是赌局中的一个,那她就是输家了。 尉迟夜闭上了双眼,任凭草原的风从她的脸上吹拂过去。她拨开了重重血腥气,于混沌之中破开一线天光,然后踏着那线光,回到了尉迟醒降生的那年。 她还没来得及看看她的弟弟,就听说靖和的使臣要带走他。尉迟夜坐在帐篷里,看着被自己捧在手心的一碗清水。 这是她弟弟换来的。 尉迟夜皱眉看着水,心里很想把它打翻,但一想到那个白得像瓷器的弟弟,她又觉得自己不能这样。 她仰起头,把一碗水全都灌进了嘴里,小小的腮帮子被撑得很鼓,尉迟夜也不知道怎么的,忽然就哭了。 其实她那时候真的不太喜欢启阳阏氏,甚至很讨厌。 但一想到她讨厌的人,生下了一个体弱多病的弟弟,结果这个弟弟还救了他们所有人,尉迟夜的心里很不是滋味。 她一边想着谁要你救,一边跑出了帐篷,朝着正在整顿的军队跑过去。 启阳夫人抱着裹得严严实实的尉迟醒,正踏着木凳走上靖和的礼车。 这一去会是多少年? 尉迟夜觉得自己好像吃人嘴软拿人手短了,她的弟弟还没离开,她就已经开始想念了。 听说他出生的时候就迟迟没有哭,还险些咽气了,尉迟夜想,他这么弱的人,到了靖和去,那些狐狸般狡猾的中原人会不会欺负他? 她还没想好这些问题该怎么解决,靖和使臣的军队就出发了。 海东青在泊川的上空飞过,与地面上蜿蜒而行的军队遥相呼应,朝着靖和的方向飞着。 你救过我一次,以后我会保护你的,尉迟夜想。 “你救过我一次,”尉迟夜站在岩石边,闭上眼笑着轻声说,“我会保护你的。” 对不起啊,我也是个没用的人,我也保护不了谁。 尉迟夜倒了下去,身边的风骤然急切了起来,她知道,自己正在下落。 她会摔在岩石上,撞断肋骨和颅骨,清醒且疼痛地等待死亡。 也不知道家族里的说法是不是真的,自戕的族人,真的会被已死的先烈唾弃吗? 不过想这么多也没什么用了,她也没得选了。 巢勒蒙库看见尉迟夜落了下去,便撤开了脚掌,放任尉迟醒疯魔般朝着那块岩石跌跌撞撞地跑过去。 与此同时,一只黑狼猛然冲了出去,在半空中咬穿了尉迟夜的胸腔。 肺叶被洞穿的一瞬间,尉迟夜感觉到自己正在被什么力量往回拽。但肺叶被撕裂,她呼吸得越来越困难。 黑狼扭着头甩动,尉迟夜肺部的窟窿越来越大。然后它玩腻了一般,松嘴将她甩了出去。 尉迟醒直觉得自己的世界一下就寂静了下来,周遭没有声音,事物也不再移动。 他从未像此刻那样,用尽一切办法全力朝着尉迟夜奔跑过去,每一瞬,都像是一万年之久。 尉迟醒用尽全力凌空跳了起来,抱住尉迟夜后翻身落地。 他没想过尉迟夜原来这么轻飘飘的,就算砸在他身上,也似乎没有什么重量。 尉迟醒抱着尉迟夜坐了起来,一只手按住了她不断涌血的伤口,一只手拍着她的脸,让她看着自己。 尉迟夜感觉到自己的眼皮上不断有冰凉的液体打下来,她知道那是尉迟醒的眼泪。 她又想说他没用,但一张嘴,却只能像是离水的鱼一样绝望地呼吸着。 尉迟夜的脸色变得青灰了起来,肺部的伤口像一把慢慢割着绳子的钝刀,将她的生命耗尽。 她伸出手,在尉迟醒按着自己的手上,摸到了一手掌的血液。 这种黏腻温热的感触其实有些难受,但尉迟夜也没多的机会可以嫌弃了。 她没有机会追问巢勒蒙库为什么要出尔反尔,也没有机会教她这个弟弟怎么统领草原。 从前第一次见面时,尉迟夜就来不及和那个刚出生的小生命打招呼说你好欢迎你来到这里,成为我的亲人。 如今即将生死分隔,尉迟夜也还是来不及,告诉他一句虽然你那么柔弱,但阿姐愿意站在一切风浪前去保护你。 人生啊,总是有这么多的来不及,总要留下这么多的遗憾,来让人在死前,也得不到安宁。 “阿姐......你看着我,”尉迟醒越来越慌乱,“你看着我、你不要......你不要睡着了,我们回铁王都,你可以好起来的,阿姐,你看着我。” 尉迟醒在极端的痛苦中聚焦了自己的眼睛,而第一个落进他视线中的,是尉迟夜越来越涣散的瞳孔。 她快死了。 尉迟醒越是不让自己这样想,事实就越是更加残酷地摆在他的面前。 “阿姐、我......我没用,你别睡,你再等等,等打了胜仗......”等打了胜仗吗?尉迟醒在心中自问,真的能等到吗? 他忽然深深地埋下头,恸哭了起来,无力感和绝望感汹涌澎湃地朝着他涌过来,将他拍进深不见底的长渊之中,永不见天日。 尉迟夜想告诉尉迟醒别哭啦,人都是会死的,早晚的事情而已。 可她拼尽了全力,只发出了一个类似于表达痛苦的音节来。 尉迟醒猛然抬起头,用一张血泪模糊的脸对着尉迟夜,急切中带着希冀地看着她。 她伸出手贴在尉迟醒的脸上,用拇指为他擦去了眼泪,然后疲倦而释然地笑了笑。 人在长大后,最轻松的其实应该就是和自己握手言和了吧? 她从前不肯承认这个弟弟的优秀,如今快死了,她才惊觉她原来一直都很在意这个弟弟。 柔弱吗?他拿着一把刀浑身是血从战场上过来时,尉迟夜就知道他的心,也是钢铁铸就的。 愚蠢吗?这倒还是有点,因为聪明的人,此时都该想办法离开这里了。 可她这个傻弟弟,还是像失去了母亲的幼狼崽,跪在她的身边埋头痛哭。 尉迟醒的手指摩挲过他的鼻梁嘴唇,大脑在越来越昏沉时,努力一遍遍地刻画着尉迟醒的样子。 我不是自戕的,那我应该有资格和尉迟家的先祖站在一起了吧? 你要晚点来,百年以后,我就站在喀拉山前等你,到时候你跟我讲讲你如何打败了巢勒蒙库,又是如何把草原变得更加富庶安定的。 我想是你的话,就一定能成为当之无愧登上喀拉山的英雄。 要是如果,我是说如果,我刚闭上眼,你就追了上来,那你也不要自责。 你慢点来吧,不过也不要怕,我真要是一回头就看见你,也不会再说你没用了。 你是我见过最勇敢,最强大的人。是和所有人都不同的,天生适合做帝王的人。我所说的柔弱,草原人称之为博爱,大概中原人称之为悲悯。 我从没说过,你真的已经做得很好了,可能是我以前对你太过于苛刻,所以天母惩罚我不给我机会告诉你。 惩罚我因此,至死都无比遗憾。 尉迟醒,我的弟弟,你降生时天边的星辰就非常闪烁。我不懂星象,但姐姐希望你能够比星辰还长久地活下去。 成为草原,名垂千古的大君。 第247章 尸蛊 陆麟臣卸下了蛮武士的半个手掌,鲜血泼了他一脸,他踉跄着后退,用力甩着头颅想要更清醒些。 这些又高又大的家伙像是忽然开了智一样,四处捡重箭投掷回去,破坏重弩架。 阿律呼格勒和铁力达在一处,刚阻止了一个蛮武士,身后就有另一个蛮武士捡起了箭扔回去。 又一架弩机轰然倒塌,阿律呼格勒有些担忧地回头看过去。也不知道怎么的,他的心里忽然一空。 倒了一架弩机而已,潜意识里却像是被人剜去了一块心头肉。 陆麟臣用力地拍了拍自己脸颊,他觉得自己的眼睛有些花了,否则怎么会在这里看见一道幽绿色的光呢。 他抓紧了手里的刀,侧身躲过了一支重箭后,接着体型的优势,躲到了几只黑狼的尸体后去。 这三只黑狼被重铁箭串在了一起,钉在了被血染红的草地上。 他倒不是要当逃兵,只是疼痛让他眼前的人尽都变成了重影,他得稍微休息一下。 陆麟臣扭头去看喀拉山缘边的情况,可惜的是他什么也没看见。 刚刚还有几声巨响传来,过了一会儿那边就恢复了寂静,也不知道是不是巢勒蒙库已经死了。 陆麟臣不由得想了一下,尉迟醒受伤那么严重,它该怎么砍下连巢勒蒙库的头,然后拖回来呢? 想着想着,陆麟臣抓着刀柄的手便越来越用力。 他不敢想尉迟醒到底还是不是活着。 真是越活越回去了,陆麟臣忍不住自嘲着,他从前哪有这么在意过死活的问题,还真的是倒着活了。 他正想着,身后却有什么东西动了动。陆麟臣几乎是想也没想,就立刻反手一刀顺着动弹的方向后刺了出去。 “啊!——” 一道嘹亮的惊叫声,在陆麟臣的刺中目标的同时响了起来。他翻滚了出去,单膝跪地拄刀看着惊叫的方向。 那个将士的脸上无比惊恐,拖着自己的武器连连后退。被尸体绊倒后,就手脚并用地后挪着。 陆麟臣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过去,一个早就咽气的蛮武士躺在尸体堆中抽搐着,眼睛里已经没了瞳仁,或者说瞳仁都变作了白色。 他的肢体各自扭动着,就好似不在同一具身体上。最后他以常人绝对无法完成的角度,扭动了几下脖子,然后爬行般站立了起来。 这个蛮武士,是重箭杀死的第一个蛮武士,当他倒下时,在场有很多将士甚至发出了欢呼声。 可没过多久,他又站了起来,并且看上去还不是很像个活人。 他到底为什么会再次爬起来其实只是其次,而更为重要的是,人们好不容易建立起的,胜利的希望,如骤雨中的一点灯火般熄灭了。 活着的敌人已经足够强大了,好不容易杀死的敌人竟依然还会站起来。 而自己这方,只是在无穷无尽地牺牲着,死了就是死了,不会像是这么诡异地再次站起来。 陆麟臣这才想起来回头去看自己刚刚暂时躲避的地方,虽然已经有了大概的猜测,但看着黑狼被串在一起恢复了挣扎时,他的头皮还是忽然就麻了一下。 已经死去的黑狼又睁开了眼,用毫无生气的眼睛看着天空。伴随着它们身体上的挣扎,黑狼脱离了铁箭。 肠腹里的内脏流散了出来,但它们依然歪歪扭扭地走着,花了短暂的时间适应后,看上去竟然和活着时相差无几。 不止这里这几只,整个战场上,所有被铁箭所杀死的,全都又活了过来,无论是人还是狼。 陆麟臣附近的一个蛮武士忽然跪地抱住了自己头颅,有筋结状的凸起在他厚厚的皮肤下游走着。 他看上去十分痛苦,四肢大脑成了敌人,互相殴打着。陆麟臣趁机退回到铁力达的身边,和他一同看着混乱的战场。 显然弘利蒙库也懵了,被铁箭所伤过的蛮武士都重重地倒了下去,在尸体堆里抽搐着。 而已经死去黑狼和蛮武士又不断站起来,同样也在地上翻滚扭曲着自己的尸体。 “这是什么卑鄙的把戏!”弘利蒙库朝着陆麟臣怒吼。 老实来说,陆麟臣也不知道他怎么就要盯着自己,怎么就认定了是自己搞的把戏,难道在这里,伤得最重的他最拉仇恨? 铁力达想都没想就要反问回去,陆麟臣却一把拽住了他,压低了声音对他说:“别解释,让他慌。” 阿律呼格勒侧眼扫过陆麟臣的全身,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脑子转得还挺快。” “什么意思?”铁力达一头雾水。 “你自己的军队自己没管好,”陆麟臣高声回答弘利蒙库,“怎么还来栽赃别人动了手脚?” “他以为活过来的尸体是我们搞的鬼,”陆麟臣语速飞快地低声给铁力达解释,“正好说明了这事儿他也不知情,不管是谁干的,让弘利蒙库以为是我们,让他心慌意乱,我们才有更多机会找破绽。” “那这到底是谁做的?”铁力达看见越来越多的尸体,适应了死而复生的状态,身形越来越稳。 铁力达头皮有点发麻:“这要还是跟我们不对付,我们都会死在这里的。” “现在就能活吗?”陆麟臣问,“看看你周围死了多少人,死了多少狼,横竖结果都是一样的,他先怂了他就是孙子。” 陆麟臣痞气地笑了笑:“他就算是赢了仗,做了回孙子,他活着比死了还丢人。” 阿律呼格勒大笑了起来,他没见过心态比陆麟臣更好的人了:“不亏是少年将军。” 弘利蒙库被几个人的窃窃私语和阿律呼格勒最后的大笑搞得有些发懵,心里那种被耍了的感觉也愈演愈烈。 他一向很是不齿这种卑劣的手段。 弘利蒙库拖着巨斧朝陆麟臣气势汹汹地走过去,那表情看上去就是想吃了他。 “我靠,又是我?”陆麟臣在心里默默地腹诽,手指却张开后再次用力握紧了刀,扭动脖子往前走过去,准备迎战。 可他还没走到,轰然一声巨响夹杂着山崩石裂的感觉在陆麟臣的面前炸开,他险些一个踉跄摔倒在地上。 陆麟臣一愣,回过神来才看见一个胸腔中插着一支铁箭的蛮武士,背对着他站在了他的面前。 “陆侯!”铁力达有点紧张,那个距离,这蛮武士要是回头,或者死透了倒下来,陆麟臣完全没辙。 陆麟臣看着铁箭从他后背穿出来了位置,那里还有鲜血在缓缓流动着。 这箭上是有毒的,也许伤及皮肤不至于让他们死透,但这样洞穿了胸腔,除了死,是没有别的路的。 陆麟臣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眼花,他总觉得这个蛮武士的伤口处,有些什么绿荧荧的东西。 蛮武士动了动,陆麟臣有些紧张地屈膝,他一但后转,陆麟臣就会想办法避开攻击。 但他没有,蛮武士只是一味的往前冲刺着——朝着弘利蒙库冲过去。 陆麟臣完全懵了,他没想过会有这么一出。当他回头的时候,他发现铁力达和阿律呼格勒也没比自己好多少。 他们都是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死而复生的人和狼,他们重新活过来,扑向了生前的同伴们。 陆麟臣的提着刀,内心十分不知所措,被死掉的黑狼咬死的同类,在死后就会挣扎扭曲着爬起来,加入自相残杀的乱局中去。 而那些撕碎了死尸的黑狼,在短短片刻后就会抽搐扭曲着挣扎起来,瞄准了同类进攻。 陆麟臣觉得,过不了多久,这里的所有黑狼和蛮武士,都会变成行尸走肉。 “这到底什么情况?”铁力达有些不知所措,黑熊兵团这种内讧般的局面,给了他们一个喘息的机会。 但不安像是悬于所有人的头顶的一把重剑,随时都会掉落下来,斩断他们的生机。 陆麟臣感觉自己好像在哪里见过这种情况,但他在脑海中遍寻几番都没找到关于眼前景象的记忆。 “这是尸蛊?”阿律呼格勒有些迟疑地猜测道。 陆麟臣如蒙点化,立刻就想通了:“这是尸蛊!蛊虫会引着宿体去攻击同类!” 他也想不起来自己究竟是在哪里见过,脑海中的记忆就像是被谁锁住了,无论他做什么,都无法回想起来。 一定是有哪里不对的,否则他绝对不可能完全想不起来。 “陆侯!”铁力达一把扶住了摇摇欲坠的陆麟臣,“你还撑得住吗?” 陆麟臣想点头说可以,身子却越来越沉重,铁力达架起他,让他靠在自己的身上。 “快走,”陆麟臣说,“撤回去,无论如何都不要接近他们!走!” 阿律呼格勒和铁力达都是一愣,他们没反应过来陆麟臣为何突然如此失态。 “走啊!”陆麟臣大声吼道,“他们自相残杀完,就会杀死周围一切的活物!你们也想变成这样吗!” “守不住的,”阿律呼格勒一边说着,一边和铁力达一起拉着陆麟臣回退,“等他们都变成了这样子,重骑兵也守不住的。” 陆麟臣尽量自己走回去,在路过重骑兵防线的时候,抬起头看了一眼晴朗的天空:“守到下雨。” 铁力达也抬起头看了一眼天穹,草原的雨季其实相对有些固定,像这样晴朗的天气,下一个雨天大概最快也是五六天以后。 谁都懂这个道理,但大家都心照不宣地没有说出来,有希望总比绝望来得好。 事情比陆麟臣料想得还要快,等他看见弘利蒙库在几个蛮武士的围攻中抱头跪倒了下来,他心中的滋味有些难以描述了起来。 在战场上,陆麟臣其实更喜欢光明磊落的对战。 虽然不一定能赢。 弘利蒙库只觉得有无数尖利的刺在往他的头脑里钻,他感觉自己好像越来越没办法控制自己的四肢,就如同正有什么人,正在和他争夺对这具身体的控制权一样。 他朝着喀拉山缘看过去,父子间微妙的默契让他无比笃定巢勒蒙库就在那个方向,但他也知自己大概没有机会和他的父亲重逢了。 他会变成和周围这些东西一样的怪物,死不像死,活不像活,还要伤害曾经的同族。 “杀了我!啊!——”弘利蒙库举起刀,想要砍下自己的头颅,但手却不听使唤地把刀丢在了一边。 “杀了我!陆征!”弘利蒙库抓着自己的喉咙,想要一把掐断,但却真的毫无办法,“陆征!——陆征!” 陆麟臣站在重甲营的防线内,和这个声嘶力竭呼喊着他名字的男人遥遥相望。 他低下头苦笑了起来,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变成弘利蒙库这样,落到最后向敌人求死的地步。 不过想来大概他会比弘利蒙库还要惨一些,只希望尉迟醒真的胜利时,千万不要来这里,他可不想尉迟醒也变成这样。 下一场雨,只需要一场雨就好了。 弘利蒙库目眦欲裂地看着陆麟臣,想要朝他走过去,却连爬起来的力气都没了。 他忽然就没了力气,算了,再挣扎也都没个结果了,还不如好好想想这一生里最快乐的时光。 弘利蒙库以为自己会想起冰原上和弋兰一起追逐着猎物的时光,或者是被巢勒蒙库指定为黑熊兵团继承人的时候。 但都不是。 他想起了阿乜歆。 小鸟般的女孩子在月光下展开双翼,跟在他身后飞行时,就好像拥抱住了自己。 巢勒蒙库回想着她的每一个表情,说来可笑,只见过一面的人,竟然成了他生命最后时刻里,想要一遍遍记住的那一个。 他闭上了眼睛,任由草原上夹杂着血腥气的风拂动他的发梢,过了片刻,他忽然皱眉起来。 风里除了血腥气,还有别的气味。 这种味道,很奇怪,巢勒蒙库一闻到,就觉得是没有任何味道的。至纯至净,非要比喻,大概就像是头顶万千星辰聚集而成的一束光那样。 清冷纯净。 弘利蒙库睁开了眼睛,看见有个披着玄色长袍的人出现在了草原上,她站在尸山血海里,与周遭无关得,像是偶然路过人世的神明。 第248章 天降之师 陆麟臣看见容虚镜时,以为自己是花了眼。 曾经他们在绝境中心底里暗暗期待的那个人,出现在了这个战场上。 她一来,硝烟和尘雾就被天光穿破,露出了澄蓝的天海。 容虚镜就站在离弘利蒙库不远不近的地方,她周围的黑狼和蛮武士莫名地停了下来,将她围在正中心。 陆麟臣头一次体会到了这种绝境里突然看见生机的感觉,被自己捏在手里的心脏倏然回到了胸腔中,全身紧绷后突如其来的放松,让他险些没站稳。 “陆侯,没事吧?”铁力达连忙扶住了他。 陆麟臣一看到那个单薄的人影出现,就仿佛虚脱了一样,巢勒蒙有些好奇地打量着。 不过隔得太远,他只能看见一袭玄衣,那人还戴着兜帽,整张脸都藏在了里面,更是让人探不清虚实。 “那是谁?”铁力达有些愣然,“怎么陆侯这个反应?” 陆麟臣撑着刀站稳,他想,大概结束了,这里还活着的人都不必死了。 “她叫容虚镜,”陆麟臣说,“人们更多时候,叫她镜尊位。” 果然,周遭的重甲士和骑兵们都低低地发出了惊呼声,这种忽然得救的感觉,让他们有些按耐不住地庆幸了起来。 有人摘下了头盔,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和血液,才发现自己不知道何时落下了泪来。 “小公主!”一个骑兵拖着鲜血淋漓的腿朝着阿律呼格勒这边跳了过来,“小公主被重弩压住了!” 阿律呼格勒还没来得及在心中好好感受那种得救了的心情,闻言便猛然回头:“什么?!” “在那边,”骑兵指着一个方向,“被重箭打垮了弩机,砸住了小公主。” 他又惊又怒,几乎是一瞬间就翻身上了马,朝着骑兵所指的方向跑过去。 铁力达看了一眼陆麟臣:“我们要去看看吗?这里应该没什么事儿了?” 陆麟臣越看越觉得不对,那个人肯定是容虚镜,但她许久都没动弹,也不知道是在想些什么。 她不是为帝星而来? 这个想法一冒出来,陆麟臣忽然就觉得有些害怕了起来。 他们想现在都是残兵败将,容虚镜眨眼就能杀了这里的所有人,她如果不是为了追随帝星而来,那她来做什么的? 北州胡勒和真金,已经在与黑熊兵团一战中遭受了重创,而现在,黑熊兵团中了不知道哪里来的尸蛊,自己这边大概也无力再做抵抗。 想着想着,陆麟臣后背越来越凉,容虚镜本来早就知道这里会发生的一切,她如果要选择尉迟醒,那么何必才等到现在再出现。 陆麟臣刚刚回暖的身体又骤然发冷了起来,他感觉经此一事,自己的心理承受力大概不止能好很多。 一次次生出希望,又一次次绝望,偏偏再绝望,他都必须拿起刀一战到底。 “把你们的盔甲给我穿回去。”陆麟臣忽然说,“刀拿好,那未必是来救我们的人。” “可那是镜尊位,”铁力达忍不住说道,“有多少把刀,才能在她把我们当敌人的情况下活下来。” 陆麟臣扭头看着铁力达,他有些后悔刚刚告诉了他们那是容虚镜,因为现在所有人都打起了退堂鼓。 这些愿意在面对黑熊兵团宣誓不死不退的将士们,面对孤身一人的容虚镜,却都默契地露出了抗拒和质疑的神色。 他们不信容虚镜是敌人,他们也不知道面对容虚镜这样的敌人,自己能做些什么。 他还没来得及再说什么,容虚镜就踏着罡风走向了面部极其扭曲的弘利蒙库。 她踩在虚空中,远离了血污和泥淖,真就如天神降世一般。 容虚镜没有说话,只垂眼看着跪在地上的弘利蒙库。 尸蛊在他的身体里分殖生长,成熟后就四处胡窜,占据他的每一条神经。 弘利蒙库抬起头,看着这个站在浮空中的人,他从没有见过这么冰冷的眼神。这眼神让他觉得,自己已经是个死人了。 更糟糕的是,这个人周身带着一股天然的威压,让他一句不敬的话都不敢说出来,哪怕她身量如此娇小。 成群的黑狼跟在她身后,抬起头望着这个它们一跃而起就能够到的人。 动物的本能让它们不安地寻找着起跳咬住她的位置,但身体却被某种力量所牵制,即便适合起跳,也没有哪一只真的敢跳起来。 弘利蒙库习惯了在高处看人,这是第一次,他觉得自己需要去仰望谁。 容虚镜的眼睛,透过他的皮肤和颅骨,看见了不断往里钻的绿色蛊虫,她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 “你是谁?”弘利蒙库问她。 弘利蒙库的全身已经开始泛起血液淤积在皮肤下的青紫色,他自己也能感觉到,他已经逐渐失去了对这具身体的控制权。 容虚镜看了一眼他身上的伤口,大片的红白相间的肌肉直接暴露在充斥着烟尘的空气里。 这样的状态,就是最容易被尸蛊寄生的。 “你没必要知道。”容虚镜说,“本座不是为你而来。” 容虚镜说完,用一种似乎有些不耐烦的眼神看了弘利蒙库,便转身朝着陆麟臣走过去。 弘利蒙库重重地倒了下来,躺在众多尸体中间,望着天空抽搐蜷缩了起来。 陆麟臣看见容虚镜朝着自己走过来,与此同时,地平线那边有旗帜倏然出现,紧接着就是沉闷的马蹄声响起。 容虚镜这人还当真是神奇,她踏虚空而来,身后是横尸遍野的修罗场,都让人能看出几分神圣慈悲的庄严感来。 不过可惜的是,这也是看起来,容虚镜从来就不是这样的人。 “你们已经走投无路了,”容虚镜开门见山地对着陆麟臣说,“否则也不会出此下策使用尸蛊。” 陆麟臣迎着她的目光和她对视着,容虚镜这话挺有道理的,不过她说错了一件事,这尸蛊还真不知道是谁放的。 这种失传了很久的东西,陆麟臣觉得自己就算想弄来,大概也求之无门。 “所以尊位来做什么?”陆麟臣让自己看起来尽可能沉着地回问了她,“来招降啊?” 容虚镜看着他一脸虚弱还要逞强的姿态,忽然就感觉有些可笑:“你们本就是残兵败将。” 她似乎是有意将败字说重了些许,让陆麟臣恰好能够想起某些不太愉快的回忆。 周遭的人不太懂两人之间的恩怨,只能愣愣地站在一边,谁说话就扭头看谁。 尸蛊这个东西,陆麟臣也是知道的,同类相杀完后,就会掉头过来撕咬周围的一切活物。 且不说自己死后会变成什么样子,陆麟臣想了一下,如果让他去面对永远杀不死的军队和强悍到根本不可能赢的军队,他会选哪边? 陆麟臣的大脑没有经过任何权衡,理所当然地选了后者。 再强的人面对死亡都是一样的不堪一击,已经死去的军队,是真的很让人束手无策。因为他们早就站在了终点上,没有别的路可以走。 “称臣,”容虚镜说,“只要你们向永胤的神武皇帝宣誓永远臣服,你所面对的难题,都会迎刃而解。” “他不是......”陆麟臣有些愤怒,他想质问容虚镜,古逐月不是帝星,你凭什么这么做? 容虚镜生来就受万千拥戴,她应当顺从天命,跟在天命所指之人的身后筹谋出力。 就算曾经的事情是误会,那承载了万民信仰的容虚镜,凭什么不及时更正自己的错误? 追随尉迟醒,才是她的职责所在。 “本座并非慈悲之人,”容虚镜在陆麟臣说出口前就阻止了他,“你真要图一时之快说出来,不好过的是听到的人。” 陆麟臣彻底呆住了。 这是容虚镜吗? 这哪里还是那个容虚镜?她拿在场将士的性命,来威胁陆麟臣将真相咽下去。 陆麟臣也没跟她相处很久,但他真的觉得,容虚镜看上去不是说着玩的。他如果真的说出来,容虚镜就真的会杀了听见这件事的所有人。 “容虚镜,”陆麟臣忽然扬起一抹嘲讽的笑容来,“你觉得自己还配得上这一身荣光吗?” “与你何干?”容虚镜说。 古逐月带领着银甲的军队越来越靠近了战场,他看着混乱不堪横的场景,又转眼从互相撕咬的人和狼上扫过去。 他也曾经一路带兵北上,用铁血的手腕夺过了靖和的各大城关。 但他确实从没打过这么惨烈的仗。 牺牲看上去十分单方面,但就算是这样,这些草原人都没我退缩过。 古逐月想,他们大概是需要自己帮忙,因为全军覆没时他们可能都赢不了。 但又好像不需要,因为他的意志中,已经是胜利者了。 “尸蛊啊......”余明遥看着扭打在一起的两个蛮武士,一下就认了出来,“这不是失传很久了吗?” “尸蛊?”古逐月疑惑地回头看他。 其实余明遥不说,古逐月大概就会以为这种自相残杀的场面,是容虚镜的手笔。 不过被他这么一提,古逐月才想起来,这不是容虚镜的风格,容虚镜只会把这里的一切都直接按在地上施压。 谁都逃不过,谁都抗争不了。 “那这么说,”古逐月似乎明白了过来,“她没有管这里?” 古逐月朝着容虚镜在铁盾前显得无比娇小的背影看过去,那重骑兵的铁盾,真的有她三个好高,但这不到没显得容虚镜弱小。 反而让她的背影,看起来更加威严,似乎她只要愿意,就能把她面前的一切拧成麻花。 “走,过去......”古逐月想说过去看看,他得问问容虚镜打算干什么。 但他的话还没说完,喀拉山缘边,就响起了一声如同劈开山体般的巨响。 一道冲天的白光从山石裂缝中迸了出来,人群隔着真的遥远的距离,也能看到一把刀冲了出来,直指云霄而去后又落了下来。 别的刀陆麟臣不敢说能认出来,但这把寒山尽平他是不可能认错,他只看见个黑影,几乎立刻就确定了那是它。 陆麟臣在心里默念着尉迟醒的名字,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有些担忧。 容虚镜听闻动静后,自然沉静冷漠地看着陆麟臣,陆麟臣倒也没理她,只张望着喀拉山那边。 直到过了片刻,容虚镜猛然转身时,陆麟臣才感到一丝奇怪。 他当然不会是觉得容虚镜的反应太慢,一定是有什么,让这么淡漠的容虚镜心里都起了波澜,她才会转身看过去。 陆麟臣想到此处,便朝容虚镜身体面向那边看了过去。 战场上熄灭的火石上有黑烟冒出来,一缕一缕的烟,散入空中后就给所有人的视线笼上了一层纱,让他们无法看清喀拉山那边的情景。 那道白光一闪而过,容虚镜一直朝喀拉山站着,似乎是在等什么人。 陆麟臣看了一眼容虚镜不知何时握紧的手掌,他感觉这事儿可能不一般。 天边有风吹了起来,一开始只是徐徐的微风,后来风势越来越强,陆麟臣看见烟尘都卷得飘荡了起来。 似山雨欲来,天风满楼。 一个黑影破开烟雾飞了出来,风中的尘烟被他带起波涛般的纹路,但很快又被风吹散。 陆麟臣还没看清那人的样子,下一个就又从破雾而出。 来的人,身后有双巨大的翅膀,能够托起他自己从天空中快速飞过。 所有人都震惊地说不出话来,因为他们看见了忽然出现的人,但又可以说是完全没看见。 他们的身体是一团黑色浓烟般的气体,只有眼睛像是地心的熔浆般发亮。 陆陆续续有人影破雾而来,很快,这支天降之师就露出了全貌。 所有人背后都生着黑色气流般的双翼,他们比地上那些死去的人们还要没有生气。 他们悬浮在半空中,垂眼冷漠地看了一眼地面上狼狈的战场,然后皆都举翼飞向了古逐月和他身后的军队。 陆麟臣眼前亮光一动,容虚镜的身影便消失不见了,只有几点星光在游曳着下落,慢慢变得暗淡无光。 本能让陆麟臣抬起头,而后他便看见了尉迟醒。 第249章 第但愿 尉迟醒哽咽着摇头,颤颤巍巍地伸手,想要去抓住尉迟夜的手。 在这样的笑容里,他只看见了离别。 他宁愿尉迟夜用那种高高在上的眼神斜看她,嘲讽也好,轻蔑也好,至少都好过现在。 尉迟醒的手覆在她的手背上,他的手早就因为失血而变得冰凉,却还是想要用这双手,去让她感觉不那么冷。 他忽然发现,尉迟夜一直在看自己的眼睛,仿佛想要用一眼,将过去错过的所有年全都看尽。 尉迟醒心里的高楼大厦,尽都在这一刻轰然倒塌。 他花了很多年,将自己那些渴望被看见,渴望被关心的情绪小心翼翼地藏了起来。他不再渴望得到,而是选择了付出。 人总要花些力气,才能留住自己不想失去的东西,这个道理他是接受的。但现实就血淋淋地摆在他的眼前,他不想失去,世事就偏不让他如意。 尉迟夜的嘴唇张了张,一口鲜血涌了出来,他手忙脚乱地替她擦拭着,一边流泪一遍回答她:“我在,我在,我在这里......” 他其实也不确定尉迟夜的嘴型是不是在叫他弟弟,但他觉得,他此时不回答,往后再多年,也没有机会回答了。 尉迟夜轻轻地笑了笑,眼神中是释然,也是告别。 她也得走啦,即便再想留下。 山风轻轻地拂过尉迟醒的脸庞,在尉迟夜的手无力地锤下时,让他感觉到了泪痕上忽如其来的一丝凉意。 尉迟醒连忙抓住了她的手掌,如同捧着易碎的瓷器,他轻轻地握了握,试图得到她的回应。 可是没有。 尉迟夜就这么睁着眼,看着头顶的天空和盘旋的秃鹫。 这里是她长大的草原,这里是看着她生,看着她死的草原,这里是教会她爱恨,鞭策她成长的草原。 临近生命的尽头,她也还是舍不得这里,包括她不那么喜欢的弟弟。 尉迟醒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全都被绞碎了,这种疼痛压得他的脊梁越来越弯曲,他只能把尉迟醒抱得越来越紧,就好像这样能缓解疼痛一般。 他想要痛哭,想要嚎叫,身体却像死了一样只能慢慢地蜷缩起来,抱着他体温迅速流逝的姐姐。 她说要给他唱奥索博史诗的,她说过的,尉迟醒用力地抓着她的肩膀,直接都开始泛起了青色。 疼,全身没有哪一处是不疼的,尉迟醒以为这已经是到了极限,可他的心脏却再告诉他,这还不够。 他是来救他的姐姐的,可现在尉迟夜死了,死在了他的怀里。她的鲜血正在凝固干涸,她的瞳孔正在涣散浑浊。 而追随他而来的那些人,死在了山下,他们尸体叠着尸体,头颅靠着头颅,他们揣着希望,喊着口号而来,却永远留在了庄严寡言的高山前。 “啊!——”尉迟醒抱着他的姐姐,像只受伤至死的野兽,发出来最后的悲吼。 他的声音不像是喉咙里发出来的,也不像是胸腔中发出来的,而是灵魂被撕裂的一刹那,天地万物共同发出的一声略带同情的低叹。 他们叹的,是这世间,竟然有如此入骨深刻的疼痛,痛到即使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自己的心脏也会跟着一揪。 尉迟醒像一只走投无路的猎豹一般,放下了尉迟夜后就猛然转身起跳,冲向了巢勒蒙库。 一切死伤的源头都来自于他,他为什么还不去死呢? 尉迟醒一边恶毒地想着,一边准备好了哪怕只剩下牙齿,只剩下指甲,也要想尽一切办法将他撕碎。 浑浊的黑气从他的眼睛里泉涌般往外冒,隐藏在皮肤在细微的血管也逐渐亮起了红光。 比起一个人来说,他现在更像是一只恶鬼,一只从地狱里千辛万苦爬出来,发誓要复仇的恶鬼。 巢勒蒙库见着他迟缓倔强的脚步,内心不由得发出了一声嗤笑。 古往今来,身怀大荒术的人,那一个不是纵横天地的强者,而他拥有如此强大的力量,却偏偏弱成了这个样子。 保护不了亲人,杀死不了敌人。 可笑而可悲。 巢勒蒙库压低了眼神,高大的身影忽然就闪现在了尉迟醒的面前,他一把扼住了他的喉咙。将他从地面上提起来。 他像脱水的鱼一样张着嘴大喘气,肺部越来越稀薄的空气让他的脸变得有些发紫。 他的眼睛里不断有黑气冒出来,像是要淹没这个世界。 “你有最强的力量,”巢勒蒙库说,“却选择的最弱的阵营,你可知道,人只不过是神的玩物而已。” “天下棋局纵横四布,每个人都是天穹中神明眼里的棋子,你输了这局就把你放到那局,所有人都是玩物。” 尉迟醒的眼神越来越朦胧,但他忽然发现,自己面前就是巢勒蒙库的心房。 既然活不了,那就一起死吧。 尉迟醒闭上了眼睛,在大脑中一遍一遍地尝试建立起和寒山尽平的感性。 但这把刀迟迟不予理会,他在神识中抓狂起来,高声喊着这把刀。 然后他发现,他越是急,这把刀就越是不理会他。 他忽然一下放空了自己,四肢全都软绵绵地垂了下来,要不是他的还有点呼吸,巢勒蒙库大概都以为他已经死了。 “你在听吗?”尉迟醒无声地呼唤着这把刀。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选择了我,也不知道我到底能用你做什么,但现在能帮我的,只有你了。” “你用力些,从我的身体里穿过去,刺穿他的心脏吧。” 求你了。 寒山尽平没有给他任何回应,他不停地重复着自己的话,直到刀身响起了几乎不可闻的铮鸣。 尉迟醒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一下就明白了这把刀的意思,他凄凄然地一笑:“你怕我死了,我现在这样,跟死了有什么区别呢?他要是还活着,我就算活,也比死还落魄。” “我阿姐是对的,”尉迟醒闭上了双眼,“我是个废物,什么都保护不了的废物。” 这个想法一冒出来,脑海中唯一和寒山尽平的联系也断了。 巢勒蒙库掐着尉迟醒的脖子,轻松得仿佛只是捏起一只蚂蚁:“你很特别,但我没有打算因此留下你的性命。” 尉迟醒闭眼不语,巢勒蒙库到此也失去了戏弄猎物的乐趣,他加大了手上的力度。 “不过念在你我都是同一种人,”巢勒蒙库说,“临死前你要是想问大荒术,我可以回答你。” 尉迟醒慢慢睁开了眼,看着巢勒蒙库张了张嘴,他似乎是想要说话,但喉咙被掐着,没有声音发出来。 巢勒蒙库稍微松开了一些,然后凑近了他的嘴边,仔细听着他在说什么。 “炼...无常、生魂为......为刃......”尉迟醒艰难地呢喃着,“斩万代、万代......杀伐之心!” “刀来!——” 冲天的白光伴随着他忽然爆发出的吼声而来,寒山尽平猛然一震,将整座山一分为二。 犹如混沌初辟时,摇山撼海的荒古之势。 刀身割破时间,穿破一切障碍,朝着尉迟醒而来。 只要这把刀,穿过他的身体,插进巢勒蒙库的心房之中,那么即使是死,尉迟醒也会催动这把刀里的一切力量,毁掉那颗心脏。 一切只在电光火石之间,尉迟醒知道,当被强光刺激得闭上双眼的巢勒蒙库睁开眼时,这把不世的神刀就会刺穿他的心脏。 尉迟醒闭上了眼睛,等待着即将到来的一切。 哪怕他死了,他想,自己至少已经报了仇。 巢勒蒙库的手骤然一紧,尉迟醒有些怪异地睁眼看着眼前,他没有感觉到疼痛?怎么回事?难道自己已经没了知觉? 而他眼前的巢勒蒙库,似乎越过他的肩膀,正在看着他身后的什么东西,他的眼神中,有些微的惊讶。 尉迟醒想转头看看,为何刀还没来,还没来杀死他的敌人。 “钦达天?”巢勒蒙库有些迟疑地说着。 这个名字像是一道惊雷,劈开了尉迟醒有些混乱的大脑,阿乜歆怎么来了?她不是回震州去了吗? 其实尉迟醒的心里已经有了些猜测,这些猜测,让他的血一寸寸凉了下去。 来的人,不是阿乜歆。 离别之日的夕阳再次照耀在了尉迟醒的记忆里,他那时候太过于迷惘,沉浸在一团糟的思绪和无处可以宣泄的愤怒中,竟然没能看懂阿乜歆眼神里的哀伤。 原来她,已经和自己道别过了。 而这一别,便是再也无法重逢。 阿乜歆一遍一遍说着我不会离开你,走到最后,还是为了自己,而选择了离开。 尉迟醒只想逃离开这个人世,死去也好,或者干脆堕入地狱也好,他现在只觉得呼吸不上来。 百里星楼抓着寒山尽平,刀尖只差已经贴在了尉迟醒的背部,她抓着刀身,刀锋便切开了她的皮肤。 尉迟醒绝望时对这把刀所说的话,统统都涌进了百里星楼的脑海里,走投无路的绝望之感压得她差点抓不住刀。 百里星楼凌空引来云中剑,举翼飞来了尉迟醒的面前,毫不犹豫地挥剑下去。 巢勒蒙库的手臂像是风中的落叶般被清晰切断,尉迟醒便软软地从空中坠落了下去。 百里星楼掉头接住了下坠的尉迟醒,用满是鲜血的手,将寒山尽平塞进了他的手里。 记忆深处,有碎片般的往事闪回,尉迟醒似乎也这样下坠过,只是百里星楼看不清,那时候有没有人接住了他。 放下尉迟醒后,百里星楼转过头,看着怒极气极,举刀朝着自己而来的巢勒蒙库。 她将手上的鲜血抹在了云中剑上,黄泉荒火在刀上腾跃而起,喀拉山后有无数举翼的人影升了起来。 百里星楼朝着举刀而来的巢勒蒙库飞过去,她双手握剑,低空疾冲着飞了过去。 她的肩膀撞上巢勒蒙库的胸膛时,云中剑也整个没入了他的心脏中。 巢勒蒙库还保持着挥刀的姿势,只是屠羊已经从他手中掉落了。 沉重的刀身撞击在岩石之上,发出了让人心中一颤的声响。 细小的火苗从云中剑的刀柄上跳跃起来,几乎就在一瞬间,就烧遍了他的全身。 百里星楼松开手,巢勒蒙库便直直得倒了下去。 也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这火烧得并不疼,仿佛只是烧的他的生命而已。 因为他越来越没有力气了,他倒在了喀拉山上,侧头看着百里星楼走过来。 传说都是真的,哪怕大荒术再承天地灵运,也敌不过这个因生灵信仰而生的神明。 她不属于天上那些,所以也只有他,能摧毁天上那些。 百里星楼走到他的面前,平静如水地看着他,再次醒来时,百里星楼只剩下了复仇这件事情。 她也不记得自己到底为何要复仇,只是当他醒来时,脑海里就有个声音不断告诉她,去杀了他的敌人。 他的所有敌人! 百里星楼望向了天西方,那里忽然有强光大起,她认出了那是帝星,也明白了自己大概需要杀掉谁的敌人。 所以她来了,来到了这个横尸遍野的地方。 她的目光所及处,皆是残破的肢体和折断的武器,生前为敌的,死后反而躺在了一起,这很是讽刺,又很是滑稽。 “为什么是他?”巢勒蒙库问道。 他已经很虚弱了,这传闻中的火焰,真的是以他的性命为燃油,当火焰熄灭时,就是他生命走到尽头时。 “漫天诸神所选,”百里星楼说,“万千星辰所指,我辈,敬之。” 百里星楼走到了他的身边,抓住剑抽了出来,火焰还在他周身燃烧着。 她深深地看了巢勒蒙库一眼:“你曾挑战天地法则,那你可曾想过,法度所存,必然有其意义所在?” “你是说掌控我们命数那群人,是讲理的?”巢勒蒙库笑了笑,“这话说出来,我是不信的。” 百里星楼也不再与他多争论,他已经快死了,他觉得自己是对的,那百里星楼也没必要去纠正一个死人。 每个人对世界的理解都不一样,只是有些人比较固执。 “但愿你所行之事并不全错,”百里星楼说,“否则你的故事传下去,就无人再敢思考公平与对错,只一味听信神明。” 第250章 落幕 百里星楼在巢勒蒙库愕然的眼神中转身,看见了抱着尉迟夜,不断擦拭她脸上血痕的尉迟醒。 黑狼聚集在了巢勒蒙库身边,因为荒火而不敢靠近,一切都是故事结局已定故事落幕的模样。 百里星楼拿出一截冰枝来,在手中捏成了粉末后走到了他的身边。 尉迟醒没有任何反应,只抱着尉迟夜,躬身埋着头。 百里星楼蹲了下来,把云中剑放在一边,将手中的冰末覆在尉迟醒的伤口上。 尉迟醒只感觉到自己的心脏重重地跳跃了一下,像是春季时的一声惊雷,然后万物便开始复苏了。 他的身体缓慢地开始好转,说不上情况有多好,但百里星楼正把他从生死的边缘往回拉。 百里星楼也算是看惯生死离别,但见着尉迟醒一身伤痛的样子,她感觉心里有种很奇怪的情绪在蔓延。 比看见世上最令人惊艳的花朵凋谢时的叹惋,还要多上些什么。 不过可惜的是,她只知道多,却不知道多了些什么。 “她在最后的时刻,是开心的。”百里星楼说,“她从前对你的态度有些矛盾,她很庆幸能与自己和解,正视她是爱着你这个亲人的事实。” “北州王,人能与自己和解,是件不容易的事情。” 尉迟醒慢慢抬起了头,动作极其迟缓的转过来,看着百里星楼的眼睛。 百里星楼的身体一僵,这双眼睛里滔天的痛苦和绝望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她不由自主地伸出手,触碰着他的脸颊,替他擦拭泪水。 她醒过来时,住在她身体里的力量就告诉她,去追随帝星。 如今她来了,她只恨自己来得太晚。 有时候被选中成为某个人,并不是一件很好的事情。 大多数时候这意味着,天地浩大,你将孑然一身孤独地行走于滚滚红尘之中,身边有人来过笑过,但最终都得与你告别。 天命所在,你之所得,必将以之所有来换。 百里星楼自己就是这样孤独地活着的,当她看见尉迟醒这样的眼神时,感同身受,令她更能理解这份痛苦。 “对不起......”尉迟醒抓过百里星楼放在他肩膀上的手,紧紧地按在自己的胸口。 他再次埋下头,无声地恸哭着,他一边喃喃着对不起,一边将身体蜷缩地越来越紧。 百里星楼往前了一些,让尉迟醒深埋着的头靠在了自己的肩膀上,然后穿过他的臂弯,轻轻地拢着他的后背。 他不能这么一直缩着,百里星楼不清楚他到底受了多重的伤,但这样下去,胸腔里的断骨恐怕会伤到脏器。 百里星楼听见他一直在道歉,她也不明白他到底在愧疚什么,只是无声地听着。 其实只要她愿意,她就可以知道尉迟醒所经历的一切往事,但她没有。 她只是无声地任他靠着,在这偌大的天地间,做他最为脆弱时,短暂的依靠。 荒火熄灭,黑狼群怒极转向这里的人,百里星楼抬头看了悬在山边的侍灵。 无数侍灵受意而动,举翼朝着黑狼群而来。他们没有容貌,只有一个大概的身形,人类的身体和与百里星楼相似的双翼。 黄泉中的火焰在他们的瞳孔中燃烧,他们手中所持的长剑将要为天定的帝王扫除一切的敌人。 在尘封已久的史书中,他们被称为天罚之刃。 精神永远不死的军队,藏匿在雪山腹地中,等候着钦达天的召唤,只要她需要,他们就会遵从她的意志,扫开一切障碍。 屠杀是单方面的,很多黑狼跳起来悬在半空时,就被天空中的侍灵持剑锁住了咽喉,然后手起刀落,它们的头颅便和身体分离了。 百里星楼连头都没有回,短暂的交锋就结束了。 侍灵们安静下来,悬在她的身后,等待着她接下来的授意。 山下忽然有马蹄声,不善的来意被这支不死的军队轻易察觉,他们举目远眺,看见了天边有银色的潮水向着战场而来。 侍灵们纷纷转头看着百里星楼,寻求她的命令。 百里星楼闭上眼,草原的微风将容虚镜与陆麟臣的对话一字不漏地带进了她的耳朵里。 “称臣,只要你们向永胤的神武皇帝宣誓永远臣服,你所面对的难题,都会迎刃而解。” 她慢慢睁开眼,略微抬起头看着头顶的天穹,她的目光穿过层云穿过星海,看见了于中天里闪耀的那颗星辰。 预言中的一切都是对的,天西帝星降生时,霸星也随之而来。 霸星受诸天中的神明所睐,令天定命数错乱,天下生灵受难。 选择帝星的是天命,选择霸星的是神明,而百里星楼之所以拿起剑,就是因为她要守护,真正的属于寻常普通人的意志。 守护这个,因为得到了这份命数,而不断失去的这个人。 她无声地点了点头,天罚之刃的侍灵们纷纷向她颔首,然后转过身,朝着山下飞去。 “回去吧。”百里星楼低声对尉迟醒说,“你的朋友和你的军队,还在等候你。” 尉迟醒没有回应她,百里星楼身后的一个侍灵飞了前来,将尉迟夜抱了过去。 百里星楼揽着尉迟醒从喀拉山上起飞,从遍布尸体的战场上飞过时,尉迟醒一直低头看下去。 她加快了速度,然后伸手挡住了尉迟醒的眼睛:“别看了。” 温热的液体渗进了她的指缝间,百里星楼的心脏疼得打紧。 陆麟臣仰起头,看着百里星楼带着尉迟醒飞来,他往后退了几步,等百里星楼落在他面前时,便走了前去。 尉迟醒的身体冰凉,陆麟臣触碰到时,差点怀疑百里星楼带回来的是个死人。 百里星楼看着他的眼神,在心里挣扎了片刻后,轻轻一点尉迟醒的眉心,让他睡了过去。 陆麟臣连忙接住了身体一软了尉迟醒,他胸腔被撞击的疼痛让他倒吸了一口气,手上却没见得半分松懈。 “巢勒蒙库已经死了,带他去治伤,”百里星楼的眼神在尉迟醒的脸上停留了很久,这才慢慢地移到了陆麟臣的脸上,“还有你。” 要说这世上,尉迟醒的身边还剩下多少人,这个陆征绝对算是其中一个。 百里星楼原本从来不会在意这些这些事情,此刻她的话里,藏着她莫名的一份私心。 尉迟醒失去的已经够多了,能留下的,就别再失去了。 陆麟臣被百里星楼这么一看,忽然就愣住了:“你是......” 这不是阿乜歆。 “百里星楼。”她说。 陆麟臣低头看了一眼尉迟醒,喉结上下动了动,最终还是一句话都没能说出来。 他也不知道天上飞的那些黑影是什么,但能让容虚镜都有些紧张,陆麟臣想,至少不会弱。 如果百里星楼不带着这些黑影来,陆麟臣也不知道接下来的局势会如何发展。 容虚镜和古逐月他们,几乎拥有着压倒性的优势,陆麟臣就算想要鱼死网破大概都没机会。 回来的不是阿乜歆,却带来了他们胜的希望。 一个侍灵飞了过来,落在了百里星楼的身侧,他半跪下来,将尉迟夜轻轻地放在了地上,然后持剑转身,飞向了古逐月军队的方向。 陆麟臣看着尉迟夜毫无人气的脸,呼吸顿时有些沉重了起来,难怪尉迟醒回来时,是这个状态。 铁力达蹲了下去伸手覆在尉迟夜的双眼上,替她合上了眼,他久久地沉默着,不知该怎么做,也不知该怎么说。 巢勒蒙库死了,他本来应该欢呼才对。 但他一点都没觉得开心,周遭的牺牲历历在目,重伤的尉迟醒也已经临近崩溃,百里星楼来不来,他们其实都输得很惨烈。 所有人都垂下了头,被哀伤和挫败笼罩着。在这一战中,他们的骄傲被击溃了。 “我是震州来的百里星楼,人们更多地,叫我钦达天。”百里星楼对着昏睡过去的尉迟醒半跪了下来,她按着自己的心口抬起头,看着尉迟醒满是血污的脸。 “我以钦达天的一切起誓,震州天罚之刃,”百里星楼说,“永远为天西帝星宿主——尉迟醒,而战!” 陆麟臣忽然捏紧了拳头,这才是该属于尉迟醒的东西! 他背负着星命,继承这份天命所失去的,就该换取来应得的,这才是天地间该有的法则。 人们在震惊中面面相觑着,百里星楼说他们这个柔弱的世子是帝星? 星算的掌派和念渡一的钦达天,在败局已定的时候,几乎同时出现在了战场上。 容虚镜说永胤的神武皇帝是帝星,百里星楼说泊川真正的世子是帝星。 百里星楼站了起来,织羽的长裙在盈盈光芒中,被冰凌般的盔甲覆盖了。 她持云中剑而来,为他身披铠甲,忠诚而战。 她要告诉所有人,追随他吧,他就是这世上唯一有资格制定人世规则的人。 他会成为仁慈、睿智、强大并且爱民的君主。 百里星楼举起剑,深深地看了一眼尉迟醒,然后转身飞入天穹,俯冲向了守候在阵前的容虚镜。 天罚之刃的侍灵在战场上将已经死去的人和狼通通点燃,然后跟随着百里星楼一起,从烈火中飞出,悬在了容虚镜的面前。 她身后披坚执锐的军队如同银色的潮水,将草原淹没,阵前与她并肩的古逐月抬起头,看了朝思暮想的容颜。 思念这种东西,有时候你以为它已经死了,其实等到你再次发觉它的踪迹时,你才会惊叹于它的生长力。 它不再存在于一方小小的心房中,而是化作了血液里的毒药,你只要还活着,它就能令你的一切,通通失去原有的秩序。 “容虚镜,”百里星楼俯看着她,“你太过偏执。” 容虚镜缓缓闭上眼,等再睁开时,眼中宝石般的蓝色更像是流淌出了光华一般。 她凌空引来长杖,踏着清风而上,与百里星楼浮空对望。 纹如繁织的阵法在她的身后缓缓绽放,阵下的每个人都抬起了头,看着点点星光落下来。 古逐月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身后,然后又抬起头去看容虚镜。 余明遥舔了舔自己有些干裂的嘴唇,他的心里既有些恐惧,又有些兴奋。 天空中这些连脸都没有的东西,让他感到了死神接近他时的鼻息。但容虚镜又让他觉得,自己是可以把他们踩在脚下的。 打败比自己本身强的任何事物,都能让人感到兴奋。 “这又是为什么?”苏灵朗根据所听过的一切传闻来看,百里星楼都不该是要和容虚镜为敌的才对。 古逐月本想说他也不知道,但还没开口,天空中的黑影就已经朝着他们俯冲了下来。 在天上的时候,这些侍灵给人带来的视觉冲击其实还没那么厉害,等一张黑洞洞的,只有双眼的脸出现在他们面前时,这些将士才感觉到了直冲眉心的恐惧。 有人从马上栽了下去,有人情急中挥动武器格挡。 古逐月扯着自己马匹的缰绳,安抚着它的情绪同时,回头去看自己的军队。 “陛下,”容虚镜遥遥地看着他,“你也看见了,她不是来叙旧的。” 苏灵朗的马匹也在极其不安稳地点着马蹄,他看着军队中躲避攻击的将士,又看了一眼犹豫不决的古逐月。 “列阵!”苏灵朗高声喊道,“退敌!” 军令一下,神策军便立刻有条不紊地散开列阵,纷纷拿起兵器应对敌人。 古逐月一把揪住了苏灵朗的衣领:“你竟敢......” 他的话还没说完,一个侍灵便从天而降举着剑朝他刺过来。 苏灵朗一把将古逐月推开,反手出刀格挡开了侍灵的剑。两把兵器相撞时,有些微的星光荡开,将天上的这个侍灵推得远远的。 苏灵朗有些惊讶地看了一眼自己的刀,他总算明白了头顶的法阵是用来做什么的了。 “陛下!”苏灵朗朝古逐月喊道,“无论我们是否按兵不动,他们都是来和我们打仗的!” 秦关那一战,让苏灵朗再也无法忍受明明有力抗敌却无所作为,他不想弄清楚古逐月和天上那人有什么纠葛。 就算死,也不该毫不抗争。 第251章 离经叛道 百里星楼的手指从云中剑上擦过,霜冻的寒气将火焰吞噬,她举翼而至,挥剑朝着容虚镜的眉心刺去。 容虚镜松开了手中的长杖,双手于虚空中翻花结印,冷火从她手中绽开,如同幽冥中生出一朵蓝色的莲花。 冷火将她的脸照亮,无形的飓风掀开她的兜帽,银色的发丝似银河倾泻于九天。 百里星楼的剑停在了容虚镜眼前不到一寸的距离,她隔空屈着手指,就让云中剑再也没办法前进半分。 有星光从容虚镜的眼眸中亮起,她的一脉神识化作破开眼前的火于霜,试图进去百里星楼的脑海。 百里星楼用还在淌血的手指擦过云中剑,黄泉荒火陡然腾升而起,将那点星光淹没在了火焰中。 她扇动双翼,风长火势,黄泉中而来的火焰舔着妖娆灵动的火舌,朝着容虚镜而去。 容虚镜在虚空中后退,那把长杖横在了他的年前,无形的遮罩将容虚镜与黄泉荒火隔开。 在天神的打斗中,有火星从天空中落下,天罚之刃的侍灵在冷火中挣扎着坠落,周遭的神策军便持刀过去,斩断了他的肢体。 断成碎块的黑色烟雾在冷火中越来越透明,最终消散不见。神策军的将士有些惊讶地看着自己的武器,不禁叹于头顶法阵所赋予他们的力量。 但这股力量终究不是他们与生俱来的,当黄泉荒火在他们身上升腾起来时,他们也只能倒在地上,眼睁睁看着自己走向死亡。 百里星楼忽然转向低空,贴着交战双方的头顶飞过。 冰凌在草地上生长出来,一开始只是一棵小芽,后来枝桠分叉,新叶抽出,一棵大树在神策军中生长了出来。 容虚镜的冷火化作一线绳索,穿过人群纠缠上了冰树,火焰压制着树枝的生长,容虚镜追上了百里星楼的身影。 她推掌打在了百里星楼的腰腹出,而后抬眼看向了她的眼眸深处:“你说我偏执,那你现在又是什么?” 百里星楼被这一掌推出去很远,几个侍灵在背后托着她,她才稳住了身形。 容虚镜在冰树旁加印,试图摧毁这棵还在想尽办法生长的树木。 百里星楼将云中剑抛上虚空,让后展翅而起,双臂平举于肩,任点点光亮从众人头顶升腾而起,汇入她的手中。 这是人们的恐惧、犹豫、悲伤、愤怒,是能够摧毁一颗心脏的致命利器。 人可以把自己变得刀枪不入五毒不侵,但心,永远是一击必溃的。 百里星楼随着云中剑一同慢慢地落下来,暴风雷汇聚般的漩涡在百里星楼的周身形成。 这些名称各异的情绪,能让这里的所有军人,都变成不堪一击的存在。 功术者下,攻心者上。 容虚镜把她想得太过正派,钦达天复仇时,只求结果,哪里还在意过程。 她掌控着大多数的弱点,她就是扭转战局的最终信仰。 容虚镜的身形一闪,从冰树下来到了百里星楼的身前,狂风将她的发丝和衣摆扬在空中,她松开手中的长杖,引来了见微。 “钦达天!”周遭的侍灵发出了干哑沉重的吼声,他们想要提醒她。 百里星楼知道这把剑的厉害,看容虚镜这个架势,大概也没打算直刺她的心脏。 她一边在心里算着这一剑下来会不会让自己分神,一边更快速地读取着所有人心中最无法控制的情绪。 后来她干脆闭上了眼,反正都要挨这一剑,还不如不看。 但意料中的痛并没有如期而至,百里星楼被一个巨大的身影护在了怀里。 她周遭的风都平缓了不少,等她睁开眼睛时,看见了一个被火焰灼烧得满是伤痕的人。 他用身体挡在百里星楼的面前,双臂隔空环在她的身侧,像是为百里星楼造出了一个飓风中的遮蔽物。 百里星楼的大脑一下变得有些迟缓,周遭的风也慢了下来,朝着她聚拢的光也慢了下来。 甚至她看容虚镜眨眼的动作,也变得无比缓慢了起来。 百里星楼看着这个人身上被剥落的皮肤的伤口,和受伤的一只眼睛,她觉得自己没有见过这个人。 可他看自己的眼神,好像又像是认识了很久。 周围的侍灵缓缓地飞了过来,百里星楼伸手点了一下他的眉心。 “弘利蒙库?”百里星楼思考着这个名字,她才刚刚苏醒,倒真是不记得自己曾经与他共处过。 他的大脑中遍布着试图控制他的蛊虫,他却压制住了一切力量,挡在了她的身前。 百里星楼看见容虚镜的冷火从他的背后烧到了他的胸前,毫无意义,他早就必死了。 他先是被天罚之刃的黄泉荒火所伤,现在又挡下了见微,恐怕连他的灵魂,都要被焚成灰烬。 “阿......”弘利蒙库看着百里星楼,艰难地喊着什么,他有些控制不住自己,所以发音十分艰涩难懂。 百里星楼看他的嘴型,还以为他是想发出痛苦的嚎叫,但他的嘴唇却又合缝平抻,艰难地发出了下一个音节:“......乜” 一切忽然恢复了常态,侍灵飞速冲了过来,拉着百里星楼的手臂将她拖上高空。 冷火炸开,将弘利蒙库的一切全都吞噬了进去,直到最后,他都还僵硬倔强地抬起头,看着离他越来越远的百里星楼。 “歆。”在被焚成灰烬前的最后一刻,他终于念完了他见之不忘,思之如狂的名字。 百里星楼尝试着想去读取他的往事,却只看到了一脑袋令她作呕的尸蛊。 这些尸蛊已经占领了他的全部,他却用那么一丝残余的自我,告诉了百里星楼他的名字。 容虚镜从烈火中冲出,持剑直逼百里星楼,几个尝试阻拦的侍灵皆都被她烧成了虚无。 百里星楼回过神来,推开了拉着自己的侍灵,举剑直斩下去。 两把神兵相撞,火焰夹杂着力量向着周遭的一切扫荡开来。 百里星楼压着容虚镜下落,所过处皆有狂风掀起。 两个人落在了草地上,周围的侍灵和将士都被无形的力量荡开。 所有看向他们的人都不由自主抬起手肘遮挡自己的眼睛,灼热的狂风和强光一同而至,人们这才彻底感受到了神明的力量。 百里星楼与容虚镜隔着两把兵器对视,两个人眼中都倒映着火光,看上去就如同有愤怒在胸腔中燃烧。 “你害怕了。”百里星楼说,“你的心里也有让你感到绝望的东西。” “与你何干?”容虚镜冷冷地回应着。 “只要你所顾虑,只要你的心不再是铜墙铁壁,”百里星楼说,“你都会——” 她的眼睛里忽然有繁花转换,像是万花筒中绮丽的变幻,容虚镜来不及反应,一眼就被她看进了内心深处中。 雪中的院落里,她和阿乜歆并肩坐在房檐下的走廊处,两人的腿都锤在空中,时不时晃荡着。 阿乜歆靠在比她矮一截的容虚镜肩上,嘴里一直碎碎念着些什么。 容虚镜的手里捧着个小暖炉,低着头似乎在听她絮絮叨叨地说话,又似乎在走神,也许是怕阿乜歆感到挫败,容虚镜时不时还点点头。 百里星楼猛然深吸了一口气,容虚镜一掌打在了她的心口,将她远远地推了出去。 积雪,院落,等候。 她不断后退着,脑海中一直闪着那段平静恬淡的岁月。 身后有人抱住了她,和她一同滚落在了草地上,她枕着柔软的身体摔倒,并没有受到任何伤痛。 容虚镜的眼神却变了,她一步步地走过来,手中的见微不断发出令人不安的铮鸣。 晴朗的天穹忽然被浓重的乌云堆满,遥不可及的远空还有惊雷随着闪电响起。 百里星楼回头看着自己的身后,看到了又一张陌生的脸。 他看自己的眼神,和弘利蒙库看自己的眼神,有些相似,但最终又并不完全一样。 古逐月的心脏一痛,百里星楼看他的眼神太过于陌生,就好像是从未与他相识。 他朝思暮想,从不敢忘记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可每次再见她,她都把自己忘得十足彻底。 凡人不该渴望神明的青睐,但真的什么都得不到时,那种令人窒息的失落感,总还是会让人感到无比绝望。 可要说她什么都不记得好像也不太对,比如,她几乎每次都站在了尉迟醒那边。 “阿乜歆。”古逐月不由自主伸出手,想要去触碰她脸颊。 但她还没碰到,百里星楼就忽然转身跃起,从他的身边离开了。 侍灵的剑朝着古逐月落下来,一支羽箭飞了过来,将黑影驱散。古逐月只感觉到了后颈有风吹过,等他回头时,看见了手还有些发抖的余明遥。 余明遥穿过战场跑到了古逐月的身边,将他从草地上拉了起来:“陛下,这是战场,你以前不会这样的。” 古逐月站起来后,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余明遥:“我以前什么样子?” “杀伐果决,断事利落,”余明遥说,“见到陛下的人,都知道陛下为何能够成为君主。” 古逐月忽然一把抢过了余明遥手里的刀,将他往自己身后一带,然后横刀扫出,切断了一个侍灵的手臂。 持剑的手臂从空中飘落到草地上,在染血的草丛里摔成了无物。 古逐月把刀扔回给他:“我不是,等你活着回去,久了就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了。” 余明遥接住了刀,看着古逐月投身进入战场的背影,露出了一个了然的笑容。 百里星楼与容虚镜再次兵刃相接,无影无形又无比强大的力量一波一波地在战场上扫荡着。 冰树的生长在百里星楼被拖住这段时间里暂停了,到同样的,容虚镜在与她鏖战,也没人能去摧毁它。 那是苍古神树的一个幻影,百里星楼用它感知着这里所有人的痛苦和不安,只待它成型,便少有人能在绝望中拿起武器。 杀人容易,诛心却难,百里星楼一开始就是想让他们由内部溃败。 “容虚镜,你好好看清楚,”百里星楼一剑下来,直逼容虚镜的面门,“谁才是帝星,而你又在做什么!” 她的剑悬在了容虚镜的头顶,无论如何用力都再也无法逼近容虚镜半分。 容虚镜在云中剑下垂手站着,慢慢抬起了眼睛,看着百里星楼:“岁月漫长枯燥,追随帝星的生生世世太过漫长。” “本座不知道天命所指的帝星是谁,便能将他扶持上王座,”容虚镜说,“那本座说他就是帝星,有何错处?” 百里星楼被她气得快没话说了:“谁教你这些歪道理的?” 看着百里星楼气急败坏的样子,容虚镜想起了自己,她在雪山上抱着顾长门时,大概也有那么几个瞬间是这样的。 他一直想教容虚镜不要偏听偏信星象所指,如今她觉得自己好像是学会了一些,百里星楼却又说这是歪道理。 “钦达天,你忙着指责我的不是,你可曾想过你的对错?”容虚镜问她,“你一心维护尉迟醒,是因为星命,还是因为私心呢?” “私心?”百里星楼笑了笑,“别用你的思维来揣度我,我醒来时就看见星辰耀于天西,这是你我应该守护的宿主,你背叛了,我就要向你宣战。” 容虚镜不再与她多说,她早就从不断的自我怀疑中走了出来,顾长门所说就算全是错的,那也有一样是错不了的。 就是她未必是对的。 这世上的一切,都未必是对的。 而对错的规则,究竟是谁在掌控呢? 天上星辰指向了尉迟醒,容虚镜却阴差阳错跟随了古逐月,他并非天选那人,却依然有资格有能力承受这份天命。 那为什么不可以是他呢? 容虚镜最初是不断否认自己这个想法的,可越是怀疑越是否认,容虚镜也就越来越清楚,之所以会存在这样矛盾的情绪,只是因为,一切本就是矛盾的。 “离经叛道。”百里星楼说。 容虚镜推开百里星楼的剑,手中生出了繁复的阵法印纹,阵法在她的脚下生长,与天空的那个遥相呼应。 第252章 以情诛心 百里星楼在阵印未结成前,举翼冲向天空,在接近法阵时却被无形的力量推了回来。 两个阵法逐渐缝合,尚且在外的侍灵无论如何都无法破阵进来,而里面的,包括百里星楼在内也都出不去。 法阵边缘的将士们,见状不由得伸手试探了一下,但阵法似乎并没有阻拦他们。 有人在阵内外来回走了一下,验证了他们心中的猜想。 容虚镜隔空一指,冷火似潜龙出海般从她的手中生长了出来,朝着百里星楼而去。 百里星楼松开云中剑,双手合掌后慢慢展开,在面前凝结出一面冰墙。她推着冰墙逆着烈焰而前,在狂风中接近了容虚镜。 容虚镜等的也就是她接近自己,她忽然闪身出现在了百里星楼的身后,用食指点在了百里星楼的太阳穴处。 她额角的晶石有星光流淌出来,顺着她的手指进入了百里星楼的大脑中。 冰树忽然开始抖动了起来,裂纹在树干的内部生长着,百里星楼被漫天诸神的威严压得喘不过来气。 “啊!——”百里疾速往地面坠落下来,她一剑贯穿了脚下的土壤,云中剑上忽冷忽热的气流让周围的不断后退。 容虚镜双手捧着她的发际,无声地压制着她胡乱的挣扎。 百里星楼似痛苦又似发泄的喊叫伴随着人眼难以捉摸到轨迹的力量,从两人周围扩散了出去。 “尉迟醒,”有人在烈火焚身中转过身来,对着百里星楼微笑,“后世的人会如何描述你和我呢?” “阿乜歆。” 有许多声音开始呼唤起这个名字,无论她是否见过这些人的脸,他们都带着微笑,温情呢喃着着三个字。 “阿乜歆,”尉迟醒在一片浮光幻影中对着她微笑,“你回来的时候,能带上一株雪绒花吗?” “好,再见。”她说。 尉迟醒随着那个展翅的女孩转身,抬起头仰望着她离开的身影,他只留给了百里星楼一个背影,但已经足够她从他的背影处,读懂他的深爱。 百里星楼在极端的痛苦中深埋下了头跪倒下来,她死死地捂着自己的双眼,却依然有泪水穿过她的指缝流淌到草地上。 “百里星楼,你好好看看,”容虚镜说,“你要以情诛心,你自己能不能幸免。” 周遭的侍灵朝着百里星楼聚拢过来,黄泉中孤寂千年的荒火在容虚镜的周身燃烧起来。 “啊!——”百里星楼猛然挣开了容虚镜,同一时间,有火焰从她的周身燃烧起来,将容虚镜远远地推了出去。 容虚镜凌空回转,手中结出光华流转的星辉,她推臂往前,将星辉送至冰树前。 百里星楼撑着剑站了起来,于瞬息间飞到了神树前,张开五指隔空挡住了光团。 “卑劣。”百里星楼说。 容虚镜淡漠地看着她:“又不是我虚构的,当不起卑劣两个字。” 百里星楼的眼眸中闪过一丝迟疑,虽然转瞬即逝,但还是被容虚镜抓住了。 “你就这么排斥阿乜歆?”容虚镜问, 刚刚她所表现出来的痛苦和煎熬,已经远远超出了容虚镜的预料 百里星楼将光团往侧边一抛,举剑朝着容虚镜飞过去。关于这个问题,百里星楼答不出来,因为在她的认知中,并没有阿乜歆这个存在。 容虚镜扔下一个结印,冷火在两人中间燃烧起来,将她们远远地隔开了。她抬手合拢五指,天穹中的阵法和地面上的阵法越来越朝着中间聚拢。 百里星楼望过去,有侍灵触碰到了阵印的花纹,便立刻被腾起的冷火焚烧了起来。 坠落的侍灵如同火流星般耀眼,地面上的将士在防御中不断躲避着掉下来的侍灵。包围圈越缩越小,此情此景,就真的仿佛是天空中的飞鸟被大网所捕捉。 百里星楼环顾着四周,忽然眼神锁定了人群中的一处。 容虚镜发现她看向了古逐月,心中有不太好的念头升了起来,但她又无法相信百里星楼真的会对他刀剑相向。 从百里星楼出现开始,这里的一切就不是容虚镜曾经从天命中所推演出来的那样了。 所有正在发生的,和将要来到的,容虚镜什么都算不出来了。 如果她此时在星尘神殿中,她一定会无数次起卦演算,但站在她面前的百里星楼不会给她机会,她拿着剑而来,说要为帝星而战。 容虚镜只能不断攻击防御,因为看百里星楼这架势,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你敢!百里星楼!”容虚镜发出一声带着愠怒的呵斥。 她转向了古逐月,眼中的杀意好不遮掩。 从百里星楼来到战场开始,其实她几乎就没正眼看过古逐月,而如今容虚镜的胜局将定,她却转向了古逐月而去。 容虚镜比百里星楼先一步来到了古逐月的身边,她站在古逐月的面前,将他挡在了自己的身后。 古逐月在漫天飞火中转身,看见了容虚镜和正朝着这边过来的百里星楼。 “她是来杀你的。”容虚镜背对着古逐月说,“你却用这样痴迷的眼神看着她。” 古逐月有些慌张地低下了头,像是心事被拆穿的少年。 只有提到她时,古逐月才会褪下一身伪装,回归到单纯懵懂的状态。 有将士拿起了弓箭,对准了举翼而来的百里星楼,数百上千支羽箭离弦而出,向着天空中那个纤瘦单薄的身影而去。 古逐月惊愕地转头,看着发号施令的苏灵朗。 他的牙关被他自己死死的咬紧,否则他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会冲上去杀了他。 百里星楼被箭雨压制着,周遭有侍灵来到了她的身侧,和她一同抵挡着流箭。 侍灵只有一个虚无缥缈的身体,被羽箭射中,箭身也只会穿过他们烟雾般的身体,飞向更远的地方,但百里星楼不是。 “把箭放下!”古逐月揪住一个拿着弓箭的将士,瞠目怒吼他,“你好大的胆子!” “放下!”古逐月一把撒开了他,凶狠的眼神从列阵的将士脸上扫过,“都聋了吗?” 一个将士拿着弓再次搭弦引箭,他在古逐月杀人的眼神里有些颤颤巍巍:“陛...陛下,我,我放不下去,我我也不知道我怎么回事。” 古逐月转过身,盯着容虚镜的背影,努力压制着自己心中的怒火:“你们同是一方信仰之主,你竟然真的打算杀她?” “陛下。”容虚镜转过身,双臂缓缓平举起来。 将士们随着容虚镜的动作纷纷拉开了弓,准备接上箭雨压制百里星楼。 “不是我要杀她。”容虚镜说,“是她,要来杀你。” 容虚镜握紧了手掌,羽箭飞驰而出,似天空中下起了钢铁的暴雨。 百里星楼凝结出冰墙挡在自己的面前,她原本在计算着箭雨的间隙时间,却看见有人从敌阵中冲了出来。 他策马而来,眼神一直停留在自己的身上。 漫天的箭雨在他冲出来时忽然停滞在了半空,百里星楼握紧了手中的长剑,平举双翼向下滑翔。 他知道自己失去杀他的,可眼神中却毫无恐惧或者慌乱,百里星楼空落落的心脏忽然揪着疼了一下。 什么时候呢?是哪一年的哪一天,曾经也有人这样仰望着她? 他的眼中只有坦然和期许,哪怕她的手中执剑,满腔杀戮的意志,他也不曾闪躲半分。 就好像只是在春来的繁花中,见着故人归来时,勾起嘴角对久违的人,说一句一别经年,可还无恙? 百里星楼的身影骗了偏,一道星光擦着古逐月的发际飞过,朝着百里星楼的方向过去。 “星楼!”古逐月对着百里星楼大声地喊着,然后策马朝着她靠拢。 百里星楼侧身偏过,躲开了这道星光。 容虚镜从光芒中走出来,在百里星楼转身的瞬间举箭刺向她。 百里星楼向着低空坠落,借此拉开自己和容虚镜的距离,她的眼睛一直看着容虚镜那双冰蓝色的瞳孔。 有那么片刻,容虚镜的心里很是不安稳,她的眼神太过于意味深长,容虚镜猜不透她的想法。 “关心则乱。”百里星楼用嘴型说着,“不必再猜。” 百里星楼彻底放弃了防御,猛然转身将后背彻底暴露给了容虚镜,她用力一扇翅膀,身体便飞速向着古逐月冲了出去。 “百里星楼!”容虚镜的周身星光乍起,天海深处的星辰涌起了惊涛骇浪,一股足以摧灭神魂的力量在她的手中汇聚成型。 容虚镜想也没想就朝着百里星楼的后背遥遥一指,撼动天地的力量带着神明的愤怒,化作一把巨剑朝百里星楼刺过去。 云中剑穿透了古逐月的身体,他的动作停留在了试图拥抱时的状态。 容虚镜好像生气了,古逐月看见了她那张从不轻易有表情的脸上,有了无数道裂纹,愤怒从其中喷涌而出,像是要将众生全都湮没。 一把星辰光辉凝聚而成的巨剑在百里星楼的身后形成,古逐月头一次觉得周围的一切都是这么地慢,慢到他足够看清百里星楼的睫毛上停留着寒雾。 慢到他能够看清带表着愤怒的青筋从容虚镜的手背上凸起,慢到,他足够转过身,将百里星楼挡在自己的身后。 古逐月抱着百里星楼回转过来,那把看着很是渗人的巨剑一下从他的胸膛穿过。 容虚镜急急地收手,人眼所不能及的星海中,有巨浪反过来打在了她的命星上,一口鲜血从她的胸膛里冲了出来。 从空中坠落下来时,容虚镜看见了古逐月望向百里星楼的眼神。 其实这眼神真的很不陌生,每一次他看她的时候,都是这样的,无论是百里星楼,还是阿乜歆。 他的爱意,从来就在眼里,从来就没有藏住过。 古逐月看着百里星楼笑了笑,神色中满是安慰的意味。 “别怕。”古逐月伸出手,想要帮她把耳边的发丝别后去,手却还是停在了她的耳畔。 走到了今天,走到了这个万人瞩目的位置,他还是这么地卑微地爱着她。 古逐月的身体重重的地往下一倒,百里星楼本能地搂住了他,两个人一同从马上翻滚了下来。 百里星楼也不知道自己是抱着他,还是他抱着自己,两个人就这么在草地上相互依靠着,仿佛从未做过敌人。 她的手里还握着云中剑,剑身还穿透在了他的胸膛里。 “别过来!”古逐月高声喝止了自己的军队。 这一声,让他的肺部一下被血沫充满,引得他不断咳嗽了起来。 他慌乱地擦着百里星楼铠甲上的鲜血,神色中满是抱歉:“对不起。” “为什么又是道歉?”百里星楼刚刚救回尉迟醒的时候,他也在道歉。 “因为愧疚啊......”古逐月有些疲惫地靠在了百里星楼的肩膀上。 他觉得云中剑也还好,挨了这一剑的时候,他其实也还没这么精疲力尽,不过容虚镜那一下,真的让他够呛的。 但也有可能只是时间太短,他还没感受到云中剑的滋味,无论如何,还好百里星楼没事。 “其实我来,”古逐月深吸着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不那么虚弱,“我来......是想告诉你,告诉你我没有想要跟尉迟醒争什么......” 什么帝位啊,你觉得是他的,我就给他吧。 我只是很想再见到你们而已。 “阿乜歆。”古逐月的眼前出现了让人浑身都暖洋洋的夕阳,那个活泼张扬的女孩子,就走在夕阳里。 她时不时蹦跳起来,拽一把身边少年的发尾,等他往后一仰时,便缩到另一个少年身后去了。 被她捉弄的少年也不恼,只无奈地看着她笑着。 “尉迟醒。”古逐月伸出了手去,想要抓住他们两,随便谁都好,只要他们肯回头看看。 阿乜歆身前那个人回过头,古逐月看见了他自己的脸。 他的手伸在半空中停顿了下来,然后落寞地往下垂了下来。 “原来你们都没有了离开过啊。”古逐月笑着说,“真好。” 他感觉自己垂下去的手被谁抓住了,这只手很凉,像是封冻千古的寒潭。 “阿乜歆。”他说。 第253章 盟誓 容虚镜忽然出现在了百里星楼的身侧,她半跪在草地上,抓住了古逐月垂下来的手。 在古逐月失去意识前,他无力地抓了抓容虚镜的手掌,像是很害怕她忽然离开一样。 手掌中坚定陪伴的信念穿透血肉与骨骼,抵达了他那颗始终患得患失的心脏,他这才平稳地昏沉了过去。 容虚镜看着他微微扬起的嘴角,胸腔中的疼痛伴着愤怒翻滚了起来。 星海中汹涌澎湃的力量令百里星楼也感觉到了不安,她抬起头,目光却始终穿不透越来越浓重的星云和尘埃。 有人在抽取着星辰的力量,做她自己的用处,不用想也知道是谁。 “你在干什么?”百里星楼猛地转头看着容虚镜,“你疯了!” 容虚镜抬手一耳光打在了百里星楼的脸上,还没等百里星楼反应过来,她松开了古逐月的手,一把揪住百里星楼的衣领,将她提了起来。 两个人就一下冲上了空中,周围没人能够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飞至低空,容虚镜又掐着她的脖子和她一同从天空中坠落下来,人们只看见一到无比快速的光影闪动着落地。 百里星楼被容虚镜重重地砸在了草地上,轰然一声巨响,她身下的土壤都出现了裂缝,露出了植被下的岩石。 她的后腰传来一阵一阵的疼痛,让她眼前景象都有些发虚了起来。 容虚镜抬手又是一耳光即将落下来,百里星楼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 两个人周身同时腾起了火焰,两股不同的火焰暗暗地较量着,容虚镜将她仰面按在了草地上,然后俯看着她。 “百里星楼!你怎么敢!”容虚镜掐着她的脖子,手背上的青筋暴起。 百里星楼一只手抓着容虚镜的手腕,另一只手去掰容虚镜的手指,她只听见容虚镜一遍一遍问你怎么敢。 “我有何不敢!”百里星楼也怒了,她憋着一腔怒火吼回去,“容虚镜!你好好看看你的星象!谁才是帝星!谁才是你该追随的人!” 容虚镜的动作一顿,她疯魔的神情也渐渐凝固了下来。 百里星楼看着容虚镜双眼中猩红的血丝,凑近了她的脸低声恶狠狠地告诉她:“容虚镜,非要追究,也是你害了他!为何不肯早些醒悟!” 容虚镜的五指骤然收拢,百里星楼差点一下被掐背过气。 天空中的侍灵尝试着飞过来,但都在还没能接近的地方自燃了起来,蓝色的火焰在他们身上燃烧着,滔天的怒意将他们焚成灰烬。 百里星楼抓着容虚镜手指,却抵挡不住她越收越紧的趋势。 “你为私情,要天下所有人替你的过错付出代价,”百里星楼的声音越来越微弱,但眼神里的气势丝毫未减,“容虚镜,你不配身居高位。” 容虚镜闭上了眼睛,努力压制着心中的愤怒:“我不杀你。” 脖颈上要命的力道一下就松懈了,百里星楼先是一怔,随即就明白了过来:“容虚镜,爱而不得,你真是可怜。” “可怜?”容虚镜一挥手,列阵的军队立即分做两边,为中间让出了一条道路。 道路的尽头,是北州铁骑的重重盾甲。 尉迟醒还在那里,百里星楼也不知道他的情况到底怎么样了,不过可以肯定的是,想尽办法,百里星楼也不会让他死的。 “你知道你是谁吗?你听到他们叫你什么了吗?”容虚镜毫不示弱地回问她,“百里星楼,半斤八两,你何苦五十步笑百步。” 百里星楼其实只是一个猜测而已,容虚镜这样的回答,反而一下点透了,她竟然真的喜欢古逐月。 “你竟然......”百里星楼有些错愕。 “竟然如何?竟然动了凡心?”容虚镜追问她,“竟然痴心于祸乱之主?百里星楼,你真以为你好得到哪里去?” 百里星楼抓着容虚镜手腕,她脉搏中忽如其来的紊乱让百里星楼也是一惊。 “你到底怎么回事?”百里星楼问她。 她来这里,只是想阻止容虚镜乱来而已,以她的身份来说,真的杀了容虚镜,其实是违背了天地之道的。 容虚镜一把挣开了百里星楼,撑着草地站了起来:“本座告诉你,从今日开始,以河西玉门关为界,永胤兵马绝不西行。” 百里星楼坐了起来,深吸着草原上满是血腥味的空气:“你疯了,帝星已出天下必得一统,你想要分而治......” “百里星楼,本座不是在跟你商量,”容虚镜走到了古逐月的身边,将他抱了起来,捧着他的头颅靠在了自己的肩头,“如果不是他对你有情,今天谁也别想活着走出这里。” “包括你。” 容虚镜抬起头,看着百里星楼。 星海中的浪涛翻涌着,似乎是在回应着她的话语。 “从今日开始,胡勒一兵一卒,胆敢跨过玉门关界,草原诸部,本座一个都不会放过。” 容虚镜说话时,后牙槽都快被她自己咬碎了,她的五指紧紧地扣在了古逐月的肩头,将维续他生命的力量传进他的心脏中。 她的身边有强光乍起,容砚青和容澈前后被推着出现在了她的身边。 两人见着眼前的情形皆是一愣,然后连忙蹲了下来,探了探古逐月的鼻息。 容虚镜一把拂开了他们的手,不让任何人触碰古逐月。 “容砚青,”容虚镜说,“即日起,永胤边界永远对胡勒封锁,凡有其族人踏足中原境内,本座将亲自征讨。” 她说着,虚空中便有星光文符一一出现,容砚青拿出昭文书摊开,接下了字符。 容虚镜伸出手掌,一道光在她的掌心划过,鲜血涌了出来。容砚青将昭文书捧到了她的面前,她便将手掌按了下去。 百里星楼看着容砚青朝自己走过来,也在掌心一划,按上了血印。 她毫不怀疑容虚镜说的每一个字,她也不知道自己此时拒绝了她,容虚镜会做出些什么事情来。 “钦达天,”容砚青低声提醒他,“从此刻起,永胤胡勒,便绝不会再互相往来,还请钦达天知会北州王。” 老实来说,容砚青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他也从来没见过容虚镜这么愤怒过。 她周身涌动的气场,像是能够随时让这里所有人丢掉性命一般。 可又不知道为什么,她硬是把这股怒火压制了下来,没有由着自己的情绪大开杀戒。 容虚镜远远地看着百里星楼的眼睛:“百里星楼,这世上没人比你更可怜。” 她话音刚落,身影便了无踪迹。 容澈还尴尬地站在一边,有些不知所措。他总算是明白了,容虚镜原来是把他们两人叫过来收拾残局的。 但他们什么都不知道,能怎么收拾? “说来话长,”余明遥看见容澈茫然的眼神最终落在了自己的身上,便无奈地说道,“我也还没反应过来。” 实际上战场上,又有几个人反应了过来,他们忙着对付侍灵,连神仙打架都没空多看几眼。 他们只看到了最后,云涛翻涌中钦达天举剑而来。 很多这一生都没见过容虚镜几面,更不要提是这样的容虚镜,她的怒火随着星辰中的巨剑而至,看上去钦达天不死,她的怒火就绝不会平息。 可后来事情又这么云淡风轻地结尾了,容虚镜带走了他们的皇帝。 容砚青和容澈抬起头,看向了天穹中的阵法,他们同时抬起手,将星光纵横的阵印收了回来。 侍灵们全都回到了百里星楼的身边,悬于空中静静地望着眼前的军队。 容砚青在虚空中画出圆弧,容澈也跟着他结印,有无数点微光在人群中浮了起来,他们看着这些光点汇聚到两位长老的手中。 天穹之上,被浓云遮挡住的太阳终于破开了障碍,将阳光洒在了这片土壤之上。 不过转眼,人们迅速地遗忘了这里曾经发生过什么,他们只看见钦达天站在他们的面前,身后是悬于空中的军队。 而地上,还有很多他们袍泽兄弟的尸体。 一切尽在无言之中,容澈和容砚青也没多解释什么,人们怎么理解与他们无关,他们只是不要记住有关容虚镜那种状态下所做之事就好。 “永胤元年,帝出兵西行,征讨蛮地,遇震州兵马。”容砚青抖开昭文念道,“帝念及旧情,与之盟誓,以河西玉门关为界,两国之地各治之,若犯,定诛。” “苏将军,”容砚青将昭文书抛给了苏灵朗,“回靖和吧。” 苏灵朗将昭文打开来看了一眼,脸上的神情无比僵硬。天下盛传了那么多年,关于帝星将要一统的传闻,因为这一纸昭文,是真的结束了。 胡勒也好,永胤也好,从此东西方就被河西的玉门关彻底分割开了,天命所指的一统,遥遥无期。 说是老死不相往来都太温柔,两国之间,以后只会过上看似平静,却依旧锋芒暗藏的年岁。 但那又如何呢,实际上几千年以来,历朝历代,哪个国与国之间不是锋芒暗藏? 苏灵朗让手底下的人吹响了停战的号角,武器皆被藏刃,这场对于双方来说都算是惨烈而短暂的战役,就这样结束了。 甚至记得这场战争了,都只剩下了屈指可数的几个人。 容澈遥遥地看了百里星楼一眼,便转身消散在了星光中。容砚青出于礼数,对百里星楼点了点头,也消失在了星光中。 百里星楼转身,将冰树震碎了,冰碴崩散在了草地里,阳光照下来,冰碴融化成水,被广博的土地所吸收。 结束了,真的结束了。 永胤的旗帜被草原的风吹了起来,整肃好的军队开始沿着来时的路撤退。 百里星楼一挥手,她身后侍灵也都逐渐消散了,最终只留下了她一个人,站在满目疮痍的草原上。 周围尽都是尸体,鲜血还在阳光下闪着水光。这里刚刚经过了一场战争,这一战后,尉迟醒便就是这片土地的主人了。 他将登上大君的位置,主宰着铁王都里的一切,人们会爱戴他,会歌颂他,会在他死后几百年,依旧铭记他的名字。 因为他是这片土地上,千百年来唯一一个君主,他会给人们安稳,给人们富庶,给人们曾经不敢轻易幻想的一切一切。 百里星楼忽然看见了脚下有朵被踩烂的花苞,她蹲了下来,忍着一身伤痛伸出手指将它扶了起来。 时光在她手中无声轮转着,她先是将它恢复成了花苞的模样,然后又催着它绽放。 不止这一朵,不知名的小野花在经受过战火洗礼后的草原上绽放着,它们从残缺的肢体下钻出来,从破碎的石块下钻出来。 然后它们开在了已死的身边,开在了幸存的人脚下。 被雪染红的土地,瞬间被生机勃勃的鲜花覆满,若非散落遍地的兵器和尚未冰冷的尸体,一切就好似从未发生过。 秃鹫落了下来,在花丛中寻觅着食物,百里星楼踩着草丛往尉迟醒的方向走,她越走越快,最后奔跑了起来。 她得赶到他的身边,她心里的声音在一遍遍告诉她,他需要你。 跑着跑着,百里星楼觉得难过了起来,远处的山丘上没有人等候她。 她不记得和谁有过这个约定,但她就是觉得,有人应该等候在那里的,手中还拿着野花编成的花环。 当她跑过去,那个人就会把花环戴在她的头顶,告诉她,你回来了啊,真好。 她一边跑着,一边控制不住地开始落下眼泪来。 百里星楼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她一下跌倒了,摔在了草地上。 她摸到了什么东西,拿到眼前一看发现是一截短笛。 笛子上还残存着一点记忆,它的主人摸出它,在月光下呼唤出狼群来,然后他抬起头,看着悬在天空中的那个女孩子。 他手里抓着这个短笛,心里悄悄地叫着她的名字,小心而虔诚:“阿乜歆。” 百里星楼猛然抓紧了短笛,她手心的伤口被硌得生疼,她慢慢站了起来,朝着尉迟醒那边走过去。 容虚镜说,百里星楼,这世上没人比你更可怜。 第254章 星海 容虚镜抱着古逐月出现在了神殿中,她有些撑不住了,整个人便偏倒在了演算台中间。 她始终将古逐月护在身边,小心翼翼看顾着他的伤口。 其实云中剑的伤口已经被容虚镜治愈了,但古逐月的经脉不是身体修复好了,就能够恢复的。 容虚镜将他的头放在了自己膝上,握着他的手掌躬下身体来。她将额角的晶石取下来贴在他的眉心,然后用额头轻轻抵在上面。 温润的光辉在晶石上流转着,进入了古逐月的血脉中,为他维持着生命体征。 “古逐月,你醒过来,”容虚镜越来越用力地抓着他的手掌,声音里都出现了哭腔,“你不准死,醒过来啊。” 如果此时此刻古逐月是清醒的,那他肯定会被这样的容虚镜吓到。 她从生下来就居于终生仰望的高处,这是第一次,她变得这么脆弱无助。 一切的术法都不奏效,不论容虚镜怎么将星辰中的力量往他身体里灌,古逐月始终都没有给她任何回应。 他还活着,他身体的每一个器官都正常地运转着,但他的神识被容虚镜亲手打散,陨落在了星海之中。 那时古逐月看向她的眼神,如果依旧是带着愤怒的,容虚镜此刻大概会好受很多。 他将他的心上人挡在了巨剑之后,给了容虚镜一个解脱释然的笑。 “古逐月!”容虚镜抓住了古逐月的衣领,恶狠狠地对着他说,“你如果不醒过来,我就去杀了百里星楼,什么法度什么命数,你那么喜欢她,我就让她陪你一起死。” 古逐月被容虚镜的动作带得晃了晃,他的眉梢温柔地指着鬓角,嘴角也温柔地舒展着。 在平时,这是很少出现在他脸上的神情。 容虚镜当时见着百里星楼要杀古逐月,不顾一切地就引来了所有星辰,借由他们的力量铸成了一把剑,要将百里星楼截杀在半途中。 她完全没有留余地,也完全没有想过,古逐月能为百里星楼做到这个地步。 从前她只以为百里星楼是他黑暗过往中的一抹不敢轻易触碰的月色,如今她明白了,古逐月是真的爱她,不论是百里星楼还是阿乜歆。 容虚镜忽然咳了起来,胸腔中一股血腥气冲上了她的喉咙,一口猩红的血液被她咳在了演算台上。 纵横四布的经纬线立刻乍起了片刻的光芒,容虚镜伸手撑着地面,想等身体里那种无力感自己淡下去。 等来等去,她只觉得自己越来越难受。不过这也不奇怪,她先是替古逐月承受的意魇缠身的痛苦,又让古逐月在自己的心头刺了一刀,后还抽出自己寿数来弥补炼取生魂救古逐月的事情。 这一连串的前因,再加上她匆忙收住招式所承受的反噬,造成的就是她现在这样的后果。 她再强,也总还是有极限的。 “尊位。”容澈和容砚青赶了回来,站在她身后不远处。 “没事了,”容虚镜背对着他们说道,“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即日起封锁重华山。” 容澈知道自己不该问,但他还是按耐不住心中的焦虑:“陛下到底怎么了?” “尊位,陛下的伤......”容砚青也感觉有些不妙。 “让你们走啊!”容虚镜没了耐心,她的怒火一起,穹顶上的命星海就立刻翻涌了起来。 容砚青一把抓住了容澈的胳膊,阻止了他还想继续说话的动作,他轻轻摇了摇头,示意容澈跟他出去。 容澈看了一眼容虚镜的背影,他在心里长叹了一声,只能跟着容砚青离开了神殿。 走出神殿后,天穹上的烈日已经落到了山腰处,晚霞温柔地铺在了这座金雕玉砌般的皇城上,黑夜即将来临,但并不妨碍此时此刻它的美丽。 “尊位她......”容澈的步子有些迟疑,他跟在容砚青的身后慢慢地走着。 “你可从星象中看到了什么?”容砚青边走边问他。 容澈摇了摇头,忽然意识到容砚青看不到后,才开口回答道:“没有,只看见天西方星辰光芒大作,而后便再也算不到任何天机。” “我也是。”容砚青的步伐停了片刻,随即便又恢复了。 他一边往前走着,一边远眺着皇城的景致。 最开始来这里的时候,容砚青始终无法融入这个繁华富庶的城市,无论他怎么生活,他都像是这座城市中的浮萍。 后来容虚镜打开了他人生的另一扇门,给了他另一种活法。 上致紫霄天,下达无人境。 她给了容砚青一种感觉,他是被需要被在意的。 人生于世,这种感觉,有时候是一生都很难被求到的。 所以他除了敬重容虚镜外,还有对她有着一份格外的依赖和—— ——和关心。 容澈忽然之间抬起了头,容砚青也回头来看着他。 “有动乱。”容砚青和容澈同时说道。 容虚镜迟缓地抬起头,在星海中扫了一眼,她现在并不是很关心这样,只看了那么匆匆一眼,她就又低下头来看着古逐月。 她少有机会能这样静静地看着古逐月,大多数时候她都只是离得远远地,在人群之外疏离地看着他。 等到古逐月看向她的时候,她也许又已经转身离开了。 容虚镜看着古逐月的眉眼,她的手指从他高挺的鼻梁和深邃的眼窝处摩挲过。 她想不明白自己以前到底为什么从没想过古逐月是谁的孩子,分明他安静的时候,轻易就能看到容端瑶的影子。 “你恨我吗?”容虚镜轻声问他。 她想听古逐月说一句恨,又宁愿他永远这样闭着眼,说不出这句恨来。 容虚镜张开了手指,玄石上的阵法再次亮了起来,容虚镜于万丈光芒中垂下头颅,在他的额头上印下了一个轻柔的吻。 “原来情爱伤人之处,从来都是无师自通。” 阵法亮起的光芒让整个星尘神殿都亮如白昼,漫天诸神睁开眼,看着遗留在人世中最后的神明走向陨落。 “上次你说我抽炼生魂是为自己延续寿数,”容虚镜说,“我有些后悔没与你解释,但也好在我没有解释,因为我最终还是做出了这样的事情。” “但我不是为了自己。” 容虚镜有些撑不住,又咳出一口血来,阵法蚕食着她的身体,她望着古逐月的脸,用尽力气将他的每一寸都刻进脑海中。 这样违逆天命的事情,容虚镜不知道会受怎样的天罚,但她想,大概也没什么机会受天罚了。 “你回来吧,”容虚镜抓住了他的双手,“恨我也好,爱她也罢,以后你这一生,都不再受束缚了。” “天地广阔,你还没自由自在地活过。” . 这是池照慕登上后位以来,第一次骑马,她一路从潜龙街赶到了皇城门口,看到舒震后便翻身下马走向了他。 “舅舅。”池照慕与舒震长长地拥抱着,她有些想哭,可最终也只是红了眼眶没有掉下泪。 长大后她就很少哭了,受伤也是,难过也是,她知道她的舅舅过得也不轻松。 舒震任她抱着,他没有安慰池照慕什么,这个外甥女啊,越是安慰,反而越是让她难受。 “你要是不求我,”舒震说,“我绝不会帮他。” 池照慕深吸了一口气,松开了舒震与他并肩往防线边走过去。 木制的栅栏防线前有舒震的亲卫兵守着,防线外是天南地北赶来皇城的普通百姓。 他们不远万里来到皇城跟前,只是想要向容虚镜问个说法,更想要向古逐月讨个说法。 舒震将一把软剑递出去给池照慕:“还要吗?” 池照慕没有接过来,她只垂眼看着那把剑,似乎在思虑着些什么,片刻后她轻轻摇头:“与身份不符了。” 舒震沉默了很久,无奈地笑着将剑给了跟在自己身后的将士:“真这么喜欢他?” 古逐月要杀言恬的事情舒震也听闻了一些,他知道自己唯一的外甥女也受了委屈,险些立刻赶到皇宫把古逐月的头拧下来。 如今他真的来了这里,见到了池照慕样子,他倒真的没办法多说古逐月半句不是了。 那是他这外甥女这么喜欢的人,舒震还能多说些什么呢。 “舅舅,如果可以不这么在意他的话,”池照慕也很是无奈地笑了笑,“我一定不会让自己这样的。” 舒震决意不再说这些,木栅栏在阻拦的民众见有人从皇城出来,便纷纷汇聚了过来,远远地朝着池照慕喊着些什么。 “他们在说什么?”池照慕隔得有些远,不太听得清人们说了什么。 “应该是些没办法进耳朵的话,”舒震说,“这镜尊位倒也真是神奇。” 除了神奇,舒震真的想不出第二个词来形容她。 人呢爱戴她时,她无比淡泊疏离,哪怕她说什么人们信什么。如今人呢怀疑她,她也半个字都不愿多说,哪怕皇城外都被闹得沸反盈天。 “她这一生,”池照慕说,“能有几件事入眼的。” 舒震看她的态度,似乎是对容虚镜很抵触:“你们起冲突了?” 池照慕摇头:“没有,继续说这些民众的事情吧,舅舅。” 舒震知道她不想提,也就不再多追问。他觉得也没有追问的必要,因为容虚镜跟他们本来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你让我来的时候他们就已经在这里很久了,”舒震说,“要不是皇城的城门有陛下留下来的军队驻守,多半他们已经涌到皇宫门口了。” “他们到底要做什么?”池照慕有些不解,“容虚镜会不会把他们想听的说给他们听,他们心里不清楚吗?” “你觉得都是尊位的错?”舒震察觉到了些什么,“照儿,你需得知道......” 舒震还没说完,人群中忽然有点点星光漂浮了起来,池照慕看见舒震的头顶也浮起了星光。 她忽然伸手去抓那点光亮,神色中满是焦急。 “你怎么这么着急?”舒震有些奇怪,他指了指池照慕的头顶,“你也有。” “这是容虚镜在抽人的寿数!”池照慕也没有具体见过,但她的直觉告诉她,传言都是真的,容虚镜真会抽人寿数来延续她自己的。 人群寂静了片刻,有人知道得多,便一下在人群中大喊了起来:“她、她她又在抽我们的寿岁了!” 这一喊,无异于人群中起了惊雷,人们惊慌起来,互相推搡着想要进入皇城。 “遭了。”舒震看向了皇城了街道上。 高阁楼宇上有比星海还要绚烂的银河慢慢汇聚起来,街道被点点星光盈满,即将落下的夜色也被驱散。 皇城中的人也惊慌失措地从自己的家中跑了出来,在街道上追逐着,想要抓住从自己身上飞出去的星光。 但这一切都是徒劳。 所有星光都浮向了空中,进入了似流动银河般的行伍里。朝着皇城后的重华山流淌过去。 传言人们或多或少都听过一些,不论是相信的人,还是不信的人,此时此刻都一齐恐惧了起来。 因为他们从没有见过如此辉煌的局面,来自天南地北的星光从天幕里飞来,照亮了整个皇城。 此刻本该入夜,却亮得如同白昼。 人群中有人高声咒骂了一句:“这个老妖怪还要活多久!” 这一喊,让人们心中的恐惧更深了,不只是因为煽动,还因为他们的头顶又浮出了一点星光。 “她她要、要杀了我们......”有人开始蹿逃了起来,就好像这样就能躲过他臆想中的灭顶之灾,“她要杀了所有人!” 舒震原本正在想着对策,可他手下的人再也守不住防线了,有人惊慌地蹿逃,就有人愤怒地嘶吼,集结起来朝着重华山冲过去。 一时间,皇城的街道上人头攒动着,他们要去重华山,街道上方的星光海也流动着,它们也要去重华山。 舒震护着池照慕,但拥挤的人流还是将两个人冲得远离了城门,他们好不容易站稳后,才发现皇城已经被失去理智的人群所占满了。 “不能让他们这么闹!”池照慕反应过来后就想要回皇城里去。 舒震一把抓住了她,但看见池照慕回首的眼神后,舒震便松开了手。 他知道拦不住池照慕的,因为她只是,想要保护意中人的功业而已。 第255章 落幕 百里星楼坐在尉迟醒的床边,她手里端着碗凉透的汤药,手心的伤口还在不停地渗出血珠来。 寒山尽平被放在了尉迟醒的手边,百里星楼低头认认真真看着他的脸,帐外时间悄然流淌过,她却一动不动仿佛时间静止。 巫医掀开临时搭成的帐篷帘子走了进来,他碰了碰百里星楼手里的碗边,抬起头看了她很久。 “钦达天?”巫医轻声喊她。 百里星楼如梦初醒般回头过来,她连忙回答他:“什么事?” “药凉了,”巫医说,“得想办法让世子喝下去啊。” 百里星楼垂眼看着汤药,闭上眼摇头:“他喝不下去。” 巫医想说这样子下去,尉迟醒的情况恐怕不会太好,只见百里星楼抬起眼睛来看着他:“没事的,我在这里,不会让他出事的。” 百里星楼说出这话来的时候,自己的心里其实也在笑自己。 她如果真的可以不让尉迟醒出事,那么他也不会这么躺在这里了。 “你去看看陆将军吧。”百里星楼说。 巫医站起来,准备离开。 “等等,”百里星楼叫住了他,“沐......王妃她,找到了吗?” 巫医不敢多问,只弯下腰低头回答百里星楼的问题:“找到了,王妃被倒塌的重弩砸中,不过好在没受多大的伤,修养几个月就能全好了。” 百里星楼木然地点点头,过了许久后轻声说道:“好好照顾她。” 巫医见她没再吩咐什么,便转身离开了。 他刚离开,帐篷的帘子就又被掀开了,怙伦柯带着一个东张西望的中原人走了进来。 “钦达天。”怙伦柯单膝跪地,朝着百里星楼低下头。 年轻人后知后觉地学着怙伦柯的动作向百里星楼行礼,他还没跪下去,就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拉了起来。 “不必多客气,”百里星楼说,“你只看能不能治好他。” 年轻人走到床边,半蹲下来给尉迟醒把脉。过了一会儿,他就松开了尉迟醒的手腕,用手指在百里星楼端着的碗里沾了一点汤汁,放在舌头上尝了尝。 尝出门道来,他便十分嫌弃地朝着一旁呸了起来:“什么东西?!” 百里星楼的眼神从尉迟醒的脸上移到了这年轻人的脸上,她无声地望着他,等待着他说些什么。 这年轻人只觉得自己的心脏静止了很长一段时间,然后就狂跳了起来。 这是他至今为止,见过最惊艳的一张脸。此时此刻她没什么表情,甚至可以说有些呆滞,但也没让她的艳丽暗淡半分。 “钦、钦达达天。”他的舌头不由自主开始打结,“我是放州来的,我叫楼玦。” 百里星楼静静地看着他,等他说完后轻轻点头:“楼玦,他怎么样了?” 楼玦心虚地干咳了几声,然后退头几步,拱手向百里星楼行了个礼:“别的不敢说,只要活着喘气的,没有我楼玦救不活的。” “钦达天,”怙伦柯像她解释,“这是当下唯一能与大叶氏林羡医术比肩的人。” 楼玦有些不太满意,他低声说:“未必只是比肩,她年岁长于我,等我到了她的岁数......” “楼先生,”百里星楼看着他,“先救人吧。” 这一声先生,让楼玦受宠若惊,他连忙从怀抱中摸出针包来:“还请钦达天让让。” 百里星楼站了起来,将汤碗搁在了小桌上,在一边看着楼玦帮尉迟醒解开衣带。 他正解着,手下的衣物却忽然自己消失了,他回过头,只见百里星楼轻轻点头。 楼玦这才发觉百里星楼的修养是真的挺好,她已经如此着急了,刚刚还有耐心听自己说半天废话。 怙伦柯把楼玦需要的东西一一摆开,站在了百里星楼的身后沉默地等待着。 楼玦把止血的草药清理下来,看见尉迟醒身上的伤口后他不由得皱起了眉。 这么重的伤,他的脉象竟还能如此平稳,中气竟还能如此丰沛。 他拿过银针沾上药,在尉迟醒肩上的伤口处试了试,针尖没有任何变化。 “这是动物所伤,”楼玦说,“好在应该不会引发疯症,不过我还是会给他开副药,钦达天记得三个月不要让他见风。” 楼玦一一检查完他身上所有的伤口,生活还算太平的他,从来没见过这么严重,又这么幸运的伤者。 不论是兵器伤还是动物伤,伤口都毫无疯症或是破伤风的迹象。 楼玦拿出麻沸药来,放在火上烧灼着:“钦达天,在下可否多嘴问一句自己所救治之人是谁?” “北州王,尉迟醒。”百里星楼说,“草原的世子,未来的大君,蛮荒之地上千年来的第一个君主。” 楼玦手中的动作一顿,百里星楼见他这样,以为他是不愿意救人了。 “你没有告诉他要来救谁?”百里星楼回头问怙伦柯。 怙伦柯愣了一下,然后摇头。 “钦达天别误会,”楼玦继续给尉迟醒清理伤口,“我只是有些高兴。” 医者要求心怀天下悬壶济世,要不问伤者身份地位,不渴求权利地位。这些楼玦耳朵听起了茧,倒着都能背出来的道理,他其实从来都不放在心里。 他觉得他这一身行医的天赋,就是要他来入世的。 天神给了他几乎可以说是生死人肉白骨的本事,他就该成为长史中令众生惊艳的一笔。 能够为乱世中未来的君王治疗,在他看来,就是他参与到天下大局中来的第一步。 他才十三岁,他第一个真正的病人就是这个来头,这让他很兴奋。 “钦达天放心,”楼玦摩拳擦掌,“一定还给你一个活蹦乱跳的北州王。” 百里星楼仔细想着他的话,在心里一遍遍思虑着,什么叫还给她一个北州王? “钦达天?”楼玦忽然转过来看她,“你选择了北州王,尊位选择了神武皇帝,谁才是真正的天下之主呢?” 百里星楼微微勾起嘴角,露出了一个浅淡到几乎不可察的笑容:“专心。” 经她提醒,楼玦便转过去,专心给尉迟醒的伤口上麻沸药。其实他这个昏睡不醒的状态,也没什么上麻沸药的必要。 只是百里星楼站在这里,楼玦怕他缝针的时候尉迟醒在无意识的情况下,疼得喊叫出来,让百里星楼觉得自己没办法救他。 “都是吗?”楼玦把伤处无法留下的死肉剪除,“为什么会有两个帝星呢?” 百里星楼看向了楼玦略微有些颤抖的手,她明白了过来,这是他第一次一个人处理这种情况,他需要有人跟他说话,来分散他心中的不安。 “你觉得是两个帝星?”百里星楼问他,“为什么不是问我谁是错的呢?” 楼玦把剪刀叼在嘴里,飞快地在伤口上撒药:“因为钦达天和镜尊位,都是很厉害的人。” “一心信钦达天你的,大概会指责镜尊位是错的,”楼玦说,“一心信镜尊位的,大概又会觉得钦达天是错的。” “但我觉得,天下更多是我这样的。觉得你们二人都不会出错,一定是出现了两个帝星,你们一人选了一个。” 百里星楼不由得沉思了起来,从前她没有想过这些,如今听楼玦这么说,她发现好像现实的确是这样。 人们知道得事情太少,他们只能从神明透露出的蛛丝马迹中去揣测天意。 他们也想知道事情真相到底如何,自己到底该相信什么,只是没有机会而已。 “是尉迟醒。”百里星楼笃定地说。 楼玦拿出针线来,深吸了一口气开始缝合伤口。他没有再回答百里星楼的话,百里星楼也不知道他到底听见了没有。 也许神明给出众人答案时,人们总会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而让答案被洪流冲散。 不过这重要吗? 尉迟醒究竟是不是唯一的帝星,对于楼玦来说只是可知道了可不知道的事情而已。 那些人们苦苦追问的事情,也许与他们本身,根本就毫无关系。 见他越来越投入,百里星楼示意怙伦柯跟自己一起离开帐篷。她刚走出来,就朝着陆麟臣的帐篷走过去。 这里的帐篷都是临时搭起来的,百里星楼最开始以为他们能够先回铁王都,然后再找人救尉迟醒的。 结果清点下来,很多人都没办法再跋涉长路回去了,包括阿律呼格勒的女儿,所以他带着将士们驻扎了下来,就在尸山血海前。 百里星楼走在帐篷外,都还能看见成堆的尸体。 “天气这么热,”怙伦柯说,“过几天可能就没法闻了。” 百里星楼沉思了片刻,继续往陆麟臣的帐篷里走过去:“里面还有尸蛊,得想办法下雨。” 怙伦柯点了点头:“要去找云雾重楼的人帮忙吗?” “不,不用,”百里星楼掀开帐篷门帘,“他正在赶来的路上。” 怙伦柯不再说话,只站在了帐篷门口,等候着百里星楼。 她掀开门帘走进去,就看见陆麟臣正生龙活虎地跟巫医抬杠:“我说不喝就不喝,谁家的药是绿色的?” “钦达天。”见她走进来,巫医连忙起身,为她让开位置,暗示她想办法管管陆麟臣。 百里星楼看了一眼汤碗,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一截冰树枝来:“这是甜的,吃吗?” 陆麟臣正被一身的绷带缠得热得不行,见百里星楼递过来,他便水到渠成地张开了嘴。 巫医发现自己去尉迟醒那里也多余,来陆麟臣这里也多余,偏偏这两地方还都是钦达天眼他来的。 陆麟臣刚把冰含住,就感觉到了一股温润有力的力量在他的经脉中游走,轻柔得抚慰着他的伤处。 “你给我吃的什么,”陆麟臣发觉自己立刻就开始犯困了,“我怎么这么想睡觉呢?” “陆侯爷,你也很累了,先休息会儿吧。”百里星楼说。 陆麟臣努力睁开眼睛,想往床铺下挣扎:“不行、不行,我还得去看看尉迟醒,他还没醒过来,我没事......我没事的......” 他刚试图挣扎起来,就被百里星楼按了回去。 “放心吧,”百里星楼说,“尉迟醒也没事。” “阿乜歆,你别走,”陆麟臣的脑袋越来越沉,他也不知道自己这一觉下去会睡多久,“尉迟醒她姐姐走了,你陪着他,你......” 百里星楼放在他肩上的手掌一僵,她看着陆麟臣的眼皮越来越沉,想也知道他此时不太清醒。 她只需要进入他的回忆,立刻就能知道关于阿乜歆的一切,这想法一出来,她连忙撤开了手,像是摸到了火焰般烫手。 不能看。 什么声音在告诉她,不能看。 “阿乜歆......”陆麟臣无意识在空中一抓,只堪堪擦过了百里星楼的手背,“他什么不剩了......我们要陪着他......” 百里星楼弯下腰,在陆麟臣的手背上安慰地拍了拍:“好。” 得到了她的承诺,陆麟臣终于安稳地睡了过去。很快,他的眉心便舒展了下来,气息也平稳了很多。 “有事随时叫我。”百里星楼将一张符纸放在了巫医的手中,随后便走了出去。 夜色已经落了下来,这场战争发生在朝阳升起时发生,落幕时星光便铺满了天际。 她抬起头,看着漫天的繁星,她觉得似乎一直有人在看着她,她的一举一动,都在被人注意着。 “阿乜歆是谁?”百里星楼问怙伦柯。 怙伦柯想了想,认真地告诉她:“您在凡尘中的一世而已。” “那她,”百里星楼问,“有什么不同吗?” 她有多特别呢?为何这么多人,都念念不忘她的名字,期盼着她的归来,期盼着她的陪伴? “钦达天,她没什么不同,人的生生世世,”怙伦柯说,“本就不会有什么不同。” “只有作为钦达天的您,才是与众生不同的。” 百里星楼的目光穿越千里,看见了凡尘土地的最高处,树冠苍翠的神树在雪山之巅上安静地生长着。 人世爱恨在它的身体里静静流淌着,它承受着世间最痛的苦,也看着世间,最广阔的风景。 人生啊,向来就是如此,得未必,失定然。 第256章 跟我回去 重华山被耀眼的星光围绕着,神殿紧闭的大门慢慢打开,星辉像是等候了许久的信徒,向着殿内蜂拥进去。 神殿像是太古洪荒的星海的般绚烂光耀,容虚镜就在印结的正中间,无声得拥抱着古逐月。 星光全都注入了她的身体里,她的衣袍无风自动着,仿佛在体内酝酿着什么风暴一般。 那颗陪伴了她很多年的晶石被她用力地攥在手里,深深地嵌进了她的手心。 容虚镜将这些汇聚而来的霸道力量温养在体内,她紧闭着眼,用尽一切办法让他们变得柔和起来。 她用自己做容器,天下苍生做药引,想要拉回古逐月。 这已经不仅仅只是离经叛道那么简单了,她的所作所为,足以让她神魂俱灭。 万物生而有道,藏在神殿里这个阵法已经违背了天道,她如今所行之事更是有违人伦。 这是曾经站在至高无上位置的容虚镜,所无法容忍的。而现在做出这种事情的,也正好是她。 她忽然想起容端瑶来,这样的容虚镜,到底凭什么杀了容端瑶呢? 容虚镜的一波动,星辉便在她的体内横冲直撞了起来,她心肺里有万箭齐发,要让这具同位血肉而成的身体痛不欲生。 在一片亮光中,有一道如刀的白光骤亮,这很不起眼,以至于有人走到了容虚镜的身边,她才后知后觉的发现。 容焚琴伸手覆在容虚镜抓着古逐月手掌的手背上,肌肤接触的这一瞬间,容虚镜抬起头看着容焚琴。 她的力量正在被蚕食,无法将容焚琴继续束缚在剑里也在她意料中。只是她不知道的是,原来容焚琴的手掌,也是有温度的。 “千年前,我也曾痛失所爱,”容焚琴说,“我将他一脉神魂藏在刀中,是你将他放出。” “如今你又重蹈我的覆辙,天命真是无限轮回。” “手拿开。”容虚镜说。 “千年前我只能以阵法留住他一脉,以期待转世将他唤醒。”容焚琴没有松开她的手,“你可知我这一犯浑,在转世就是眼前的你了。” 容焚琴用另一只手捧着她的脸,让她看着自己:“你可知你若执意如此,不过是用千年沉沦,来换他百岁而已。” 容虚镜那双正蓝色的眼睛淡漠又疏离地看着她,这本是无比清冷的姿态,容虚镜却落下眼泪来。 “本座一生,除此之外自问从未有背天道,百年孤寂也只无声忍耐而过。”容虚镜说,“为何不教我对错,却要我来选择对错。” 她是真的想不明白,没有人告诉过她要如何去喜欢谁,也没有人告诉她要如何在爱里不会迷失自我。 一切天罡演算式她都学得很好,唯独从未学到过,如何不偏爱。 她只知道,见古逐月痛苦,她心底就会想尽办法去让他的痛苦消失。 她只知道,这世上最好的一切,她都要捧到古逐月的面前来。 她只知道,见古逐月性命垂危,哪怕受尽天下人的指责,她都不会后悔所行之事。 只是多多少少,她不明白天道为何如此冷酷,多给她一些时间,她觉得她能学会辨是非守本心。 可古逐月就这么出现了,等到她察觉这就是自己曾经避之如虎狼的人世情爱时,她已经没办法回头了。 她也曾痛苦挣扎,她甚至引烈焰焚身,引天雷加罚。 但有用吗?没用。 爱是长在她心中不死不灭的藤蔓,越是想要根除,就越是疯狂汲取她的恐惧,她的迷茫和她的偏执。 容焚琴用拇指轻轻为她抹去了泪水,她觉得容虚镜其实比自己可怜多了。 她为姬永夜所作的选择,都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她知道自己爱他,就为他背叛了一切。 可容虚镜是为他背叛了一切,才惊觉原来自己是爱他。 本该令她尝遍人世欢愉的情感,从一开始出现,就让她感到的是无边的茫然和恐惧。 她将自己关在重重的黑暗中无限折磨,却更加压抑不住,为了爱奉献出一切的心。 “我早就说过,”容焚琴笑着对她说,“你我本就是同一人。” 容虚镜在她的眼里看见了心疼和安慰,在她开口推拒之前,容焚琴先开了口:“你还没想明白吗?藏不住的。” “你拼了命的要把爱藏起来,却是如今的场面,你还不明白吗?” “况且你我之间,何须任何隐藏?” 容焚琴慢慢跪坐在了她身后,拥抱住了她,星辰中而来的力量瞬间涌进她的身体,差点将她的神识冲散。 有一股什么暌违了很久的力量在容虚镜的经脉间游走,让她在瞬息间就感觉好了不止一星半点。 “也许你我终将再次走向覆灭,忍受无尽混沌中千百上万年的清苦,”容焚琴说,“但为爱而死,是一生的幸事。” 她的话音还在神殿中回响着,身形却在一阵星光大作后消失了。 容虚镜只觉得天地洪荒以来的力量都在她的身体里盘旋,她将晶石放在了古逐月的唇上,然后低下头去亲吻冰冷的石头。 温柔有力的力量传进了古逐月的血脉之中,从此以后,他会百病不扰,他会永享安康,他会在帝位上度过他平稳的一生。 只是这一生啊,容虚镜好像没办法陪他走下去了。 不过仔细想想,古逐月大概也不需要她的陪伴吧。她其实大概也知道,自己出现在古逐月面前,只会让他无比痛苦纠结而已。 这样也好,自己先替他承受一切,然后让他过上清净日子,也算是一种偿还了。 星尘神殿里如同波涛般汹涌澎湃的力量,也如同云开时的海面那样,被温柔的光华抚平。 海面上群鸥飞过,似一片静好晴朗的岁月。 容虚镜慢慢直起身子,发现自己似乎是在一片如明镜倒影着天穹的水面上。 不远处有人站在那里,他抬起头看着万里晴空上飘过几朵白云。 他的身姿挺拔,似一位倔强的少年郎,容虚镜站了起来,一步步朝着他走过去。 听闻声响,他也慢慢转过身来,看着如天神般的容虚镜。 “我死了吗?”古逐月问。 其实他更想说的是,我死了竟然可以见到神仙。 “不,没有,你不会死的,”容虚镜的眼眶还有些红,“你不会死的......还有人在等你回去。” 容虚镜朝他伸出手:“走吧,跟我回去。” 古逐月看着他的手掌,沉默了很久很久,他既没有抓住她的手,也没用做出任何回答。 一切仿佛时间倒转,回到了容虚镜和古逐月初见时的那一面,她也是这么突然出现,然后被他无声地拒绝。 古逐月回头看了一眼自己身后无尽的长路,他也不知道这是通向哪里,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走,可现在突然有人出现在了她面前,要他回去。 “回去?”古逐月喃喃地念着这两个让人觉得恍如隔世的字。 他是从哪里来的?又要回哪里去呢? 古逐月回过头来,看着静静等待他回应的容虚镜。她本该淡漠疏离,如今却是这幅神情,哪怕古逐月好像是第一次见她,也觉得无比违和。 “我已经死了对吧?”古逐月问。 “没有。”容虚镜摇头。 她其实很少有这种,使用语言和动作一齐表达自己意思的时候。 人们这样做,通常是害怕自己单一的语言,或者是动作,没有足够的说服力。 容虚镜从来不怕自己的话不被信任,如今她怕得要死。原来爱,真会令人患得患失。 “我已经死了,”古逐月说,“你非要拉我回去的话,你岂不是......” 生死都是有定数的,这样修改一个人的生死命数,古逐月觉得她可能承受不了这个后果。 看她的样子,古逐月总觉得她还只是个成长期的小孩子,稚气未脱的脸上虽然有种拒人千里的感觉,却总还是掩盖不住她的少年气。 “跟我走就是,”容虚镜有些急了,“无论何种后果那都是我自己的事情,与你有何关系?” 这话说得着急了些,等容虚镜反应过来不合适的时候,她又垂下肩膀来:“对不起,我只是......” 她话还没说完,古逐月就抓住了她的手。 掌心的温度传来,容虚镜的鼻头忽然有些发酸,她深吸了一口气,看着眼前的古逐月:“谢谢。” “我觉得我生前认识你的。”古逐月说,“我觉得你......” “你没有死。”容虚镜执着地纠正他。 “我觉得你对我很重要。”古逐月说,“否则我怎么会见你这样,比接受自己已经死了,还要难受些。” 容虚镜看着他的眼睛沉默了片刻,然后笑着摇头:“不是的,你恨我。” “为什么?”古逐月追问。 他不信,他不觉得自己要是恨她,她会来这种不知道是哪里的地方来带他回去。 “没有为什么。”容虚镜说。 他还想问些什么,只见得碧蓝色的天空被无数道强光刺破,他也越来越看不清自己眼前的人。 “你还没告诉我你是谁!”古逐月喊道。 容虚镜慢慢睁开的眼镜,看着古逐月的脸:“那不重要。” 她探查了一下古逐月的神识海,发现其中一片平静,血脉气象也都正常,她便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来。 古逐月什么时候能醒过来,她也不知道,这只是迟早的事情,她也想在这里等着他醒过来,但她好像没机会了。 星尘神殿的大门还打开着,容虚镜甚至能够听见越来越接近重华山下的喧哗声。 其实她原本以为这样人会在她结阵时就来的,没想到古逐月已经没事了,他们才姗姗来迟地出现。 容虚镜将晶石搁在了古逐月的手里,想了很久后还是将它拿了回来。 她古逐月平躺着放好,然后就站了起来向着门外走去。 温柔的星光撒在了古逐月的身上,他眉眼舒展着,像是正在做什么美好的梦。 “再见了。”容虚镜转身过来,遥遥地看着他。 人群刚到重华山下时,只见得有人正站在巨石上的一只角鹿边,似乎正等着他们过来。 她负手留给他们一个背影,身姿绝尘如同谪仙临世。 “来寻麻烦,盔甲也不穿,武器也不拿,”容虚镜转过身来,俯视着举着火把的众人,“凭一腔愤怒就想要个说法?” 众人愣了愣,谁也没想到容虚镜是这个态度。 “我们只是想知道真相!”有人在人群中高喊,“我们曾信仰你多年,做事总要给个说法!” “对!”有人三三两两地跟着附和道,“对!真相!” 容虚镜从巨石上往下走,身上的玄袍无光自华:“李氏当权时,为何无人敢发声?” “因为你们也欺软怕硬,知道纠结起来逼问皇室,只会自找苦吃。” 容虚镜踏过的地方有星光亮起,无形的阵印暗暗地生长着。 “你们的信仰,对本座来说不过是可有可无的东西,”容虚镜说,“你们还把这当成筹码来威胁本座了?” “你说过会追随天下之主!”人们拥挤着,有些人想要后退,却被另外一些人推着往前走,“你说过会给我们一位英明的君主的!” “本座给了。”容虚镜说。 “他不......”有人想说,古逐月不是帝星。 容虚镜没等他说完,就忽然出现在了他的面前,她冷冷地看着他:“人说话,都是有代价的。” 周遭的人纷纷往后推了很远,为她留出了一个圆形的空当。 容虚镜的手里亮起了星光,脚下已成型的阵法跟随着缓慢亮了起来。 “这是乱世,手里要有刀,”容虚镜说,“嘴上才能说话。” “否则你们去哪里,都只是徒劳。” 这样的容虚镜,和人们听闻过的,或是想象中的,都差得太远。 愚钝之辈还在愤愤然于容虚镜与李氏暴虐之辈,原来也相差无几,只恨自己信她信得太过容易。 而混在人群中的另一代英才,却开始思索起容虚镜的话来,再过些年,聪明的大概会明白她的用意之深。 身上没有穿盔甲,手里没有拿武器,这样的人,凭什么要别人给他们微弱的希望呢? 第257章 终须有一别 容澈和容砚青怎么也没想到,等他们到的时候,容虚镜已经把所有人都困在了阵法之中。 人们在慌乱情急之下推推搡搡,却没人能逃得出去。 也有人另辟蹊径,试图打断容虚镜来自救,但遗憾的是,他们连近她的身都做不到。 “尊位!”容砚青看着那个在人群中孑然一身的人,顾不得形象地大喊了出来。 她总是这样,谁也不信,谁也不依靠,哪怕身在最繁华熙攘处,也孤独得惹人注目。 容澈还没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但他被容砚青这反应吓了一跳:“你冷静点。” “怎么冷静?”容砚青看着容澈拽住自己胳膊那只手,然后慢慢抬起头看他,“她要将神魂散尽,来给这愚钝众生一个解释!” “我该怎么冷静?我该怎么冷静!” 容砚青一把推开了容澈,朝着容虚镜的方向走过去。 可他也进不去,他被阵法一次次挡开,起初只是被推开,后来他过于着急想用蛮力破阵,结果却是用多少蛮力就有多伤他自己。 人们眼神古怪地看着这个疯魔的人,原本他们还以为这人能够救自己,现在来看,谁也救不了他们。 容砚青再一次被阵法推开,他倒在地上后无力地挡住了自己的眼睛。 怎么办,他没办法。 容虚镜要做的事,从来都是不给她自己,更不给别人别人留余地的。 刚刚星光大作,容砚青想也知道这是容虚镜为了救古逐月而做的,她要是真的不管不顾还好。 可她又非要,在已经背叛了芸芸众生后,用自己的命来还。 “砚青,”容澈来到他身边,抓着他的手臂晃了晃,“你别这样,尊位她......” “殿中阵法以生魂灵之力祭阵,可扭转生死。”容砚青说,“她既然已经做了,有为什么要选择偿还他们?” “为什么!” 容澈不经意间一瞥,看见了他的耳畔有亮光反射,想来他大概正在落泪。 天穹上有星辉洒落,似点点流火奔袭人世。阵中央的容虚镜闭着眼,衣袍无风自动。 伴随着星辉的,还有天海深处而来的滚滚雷鸣。道道闪电似利刃般,将沉闷的黑夜划开。 他还有什么能为容虚镜做的呢?容澈绞尽了脑汁也没想出来。 她的路,尽都是她自己选的。 活过如此漫长的一生,容虚镜大概也没想过,在这种时候,还有两个人,心心念念牵挂着她。 “砚青,”容澈又晃了晃容砚青,“她需要我们帮她。” 容澈见他没什么反应,干脆强行掰开了他的手臂,看着他眼泪纵横的脸:“她需要我们!” “来不及了!”容砚青的双眼血红,“阵法已成,她的神魂已经被打成了碎片,只等散予众生。” 容虚镜这人,将容砚青的自负打得稀碎却浑然不觉,给了容砚青全新的人生也浑然不觉。 这些她从未刻意为之,然而偏偏就影响了容砚青一生。 “有。”容澈坚定地说。 容砚青看着他的眼睛,逐渐明白了容澈的意有所指。他们救不了容虚镜了,却能让这些人,忘记有关容虚镜的一切。 她不曾指引人们追随帝星,不曾将腐竹的王朝埋入史册,也不曾为了救人,而让他们愤然不平。 从此人们记得她,就只记得她荣耀加身,远离尘世的模样。她仍然存在于人们心中,只是比以前,更加更加遥远了而已。 容澈站起来,朝容砚青伸出手:“这是唯一一次,她真的需要我们。” 容砚青心里像是打翻了一碗苦黄莲,哪里都是苦的,也找不出如何缓解的办法。 他抓着容砚青的手,一下站了起来,阵印瞬间在两人手心结成,向着广袤的天地远处生长过去。 容虚镜察觉动静,倏尔抬头看上去。 “你们疯了?”容虚镜强行闯进了他们的神识海,质问着天真的两个人,“这不是你们能够做到的事情,不要命了?” 容砚青和容澈的神识海已经相连,两个人的力量十分勉强地支撑着阵法。 他们和容虚镜,真的差太远,抹除记忆这种事情,都让他们进行得如此艰难。 有人遗憾自己在最没能力时,恰好遇见最想保护的人。其实世上还有更遗憾的,就是你察觉,即便她再无助,你也永远没能力站在她身前替她担过风雨。 “尊位,”容砚青说,“人人都有想要守护的,砚青想守护的,就是尊位而已。” 容砚青的脸上有眼泪淌下来,他看着容虚镜有些错愕的神情:“可砚青能做的,太少了。” “快放手!”容虚镜发现,容澈和容砚青的发梢都开始渐白,“本座并非大义之辈,何至于你们如此挽回我的声誉?!” 容虚镜没想到的是,她竟然无法靠威压让两个人停下手,他们的汗如泉涌,咬着牙承受着容虚镜这股试图阻止他们的力量。 “尊位,”容澈艰难地笑了笑,“我们已经很不容易了,尊位就不能让我们轻松些吗?” 周身的压力一松,容澈和容砚青都缓了过来,他们想看容虚镜,却发现再也无法在神识中找到她的身影。 因为她也已经到了强弩之末了。 天穹中有星光落下,人们眉心还有星光溢出,两个阵法交错着,将凡尘中人摆布于其中。 群情激愤的人纷纷倒下,容虚镜补全了所有人的命数,等天亮时他们再醒过来,也不会再记得发生了什么。 也许他们会奇怪自己为何身在此处,也许他们会追问发生了什么。 但答案,已经被销毁。 容虚镜站在人群中,身形晃了晃,几乎快要栽倒在地。 她只感觉到有什么站在了自己的身后,稳住了她摇摇欲坠的身影。 一缕白发从她的眼前飘过,容虚镜疲惫地伸手去抓它。她的视线有些模糊,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为何她会红了眼眶。 “怎么会有你们两这么蠢笨的人?”容虚镜无奈地笑着,眼角却有一滴泪滚落下来。 容砚青斗着胆子,一把抓住了容虚的手掌。 从前她最讨厌别人直接碰到她的,虽然她没有说过,但容砚青却看得清清楚楚。 她从不爱亲近谁,也不爱谁刻意亲近她。所以容砚青一直离她不远不近,就在刚刚好可以看清她的位置。 他以为他们还有百年的时光可以共处,却没料到分别如此迅速地就来到了。 容砚青以前想过,他老死病死的时候,容虚镜会不会为他垂目,会不会亲手在他的墓碑边放上一朵白色的菊花。 那时他深信,他会比容虚的早一步离开,他还要在最后一眼时,深深地将容虚镜记住。 好在轮回后,再次来到她的身边,只求上苍能够给他个机会,别让他的天资太过于愚钝。 可没想到的是,容虚镜现在竟然躺在他个容澈的怀里。 先一步离开的,是她。 容砚青将自己能给出的力量悉数灌进容虚镜的身体,可她就仿佛一只正在下沉的船,力量流过身体的血脉,却沉入不知名的地方,毫无回应。 容澈也死死地抓着她的手,垂着头一言不发。 “本座的老师,”容虚镜问容澈,“是如何教你的?” 容澈抬起头来,对上了容虚镜的眼睛,她这才发现,容澈也早就泪流满面了。 “长门先生希望尊位活得自在。”容澈有些哽咽地说道,“容澈也想尊位自在些,容澈本以为,本以为......” 他本以为,顾长门走了以后,他一定要拼尽全力,接下这守护的重担来。 即便顾长门已经身归天地,容虚镜的身边,也不会清清冷冷无人顾问。 他会秉承着顾长门的意志,小心翼翼守护这个最强大,但又最脆弱的灵魂。 容虚镜愣了愣,然后叹息般说道:“又是这句话。” 她闭上眼,将内息调稳后想要挣开他们的手:“放开吧,你们知道这是没用的。” 两人皆都是一愣,然后才花了很大的力气,逼着自己松开了手。 容虚镜站了起来,食指点在了他们的眉心处:“本座曾经疑惑过,这一身本事究竟有何用处。” “如今也依然没能想明白。” 她的指尖有星光亮起,其中意味十分显然:“你们予真情于本座,本座却只有这些冰冷的算式阵符能够作为回报。” “勘破天机究竟是好是坏,本座曾经也许可以笃定地回答给你们,”容虚镜说,“如今却也不再能说得明白。” “这算尽天命事的力量,你们要,或不要?” 容砚青与容澈一同抬眼,双眼通红地看着她,眼神中挽留的意味不需明说便能看透。 “本座其实也觉得这不是什么好东西。”容虚镜有些颓然地想要收回手。 能算尽天命事又能如何呢?走到头来,却发现还是被天命耍了一道。 她站在了星算一门的最顶峰,回头去看,也看不见几件真的值得回忆的事情来。 连田间的村夫,似乎都过得比她轻松些。 她的手腕忽然被一把抓住了,容澈坚定地看着她:“踏遍山河,容澈也会想尽办法......” 他没有把话说完,便闭上了双眼。 容虚镜向来不是一个爱追问的人,他不愿意说完,容虚镜自然也就不再追问。 她的眼神扫过去,看到了抓着自己另一只手腕的容砚青。只见他也缓缓闭上了眼睛,等待着容虚镜。 容虚镜的食指再次点在了他们的眉心处,晶石从她的怀里飞了出来,悬在中间。 短短瞬息间,无尽的卦意算式从她的指尖下涌进了两人的大脑里。此前从未勘透过一星半点的天地之意,也如海中波涛般涌来。 站在和她相似的高度,容砚青和容澈,才明白了过来她一直在承受着什么。 生离之苦,死别之痛,嫉妒之恨,仇怨之愤,这些东西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从未间断过地,被她所见听。 人生苦痛原本就总要多过欢愉,她却还在无数人的无尽痛苦里走过。 随着通达天意的能力而来的,就是这种溺水窒息般,永远走不出来的痛。 两个人只觉得自己是真的沉入了水里,耳膜被苦难中的哭号几乎震破,水流涌进他们的肺里。 无论怎么挣扎,他们都在水里一直往下沉。 越是往下,下面就越是冰冷。寒冷和窒息感让他们逐渐连挣扎都无法再挣扎。 原来这就是容虚镜的世界。 他们隔着水面往上看,似乎还能看见当空的烈日,可阳光却没有让他们觉得温暖。 因为人世的阳光,照不到他们,就如同一直以来,照不到容虚镜那样。 难怪她冷漠,难怪她疏离,难怪她总爱在演算台前,用一卦接着一卦,占据自己的思绪。 容澈和容砚青觉得自己可能是要一直沉下去了,水底却有只温暖的手,托住了他们的后背。 他们无力转头去看是谁,却感觉到了身边越来越温暖。 这个人从更深的水下而来,推着他们往上走。水面上的阳光离他们越来越近,这种极寒后回暖的感觉,让他们觉得恍如隔世。 容砚青在无意识中胡乱抓着,这人就把容澈的手递到了他的手里。 “再见了。” 虚空中有声叹息传来,容砚青已经没办法思考那是谁了,他慢慢陷入了昏睡中。 容虚镜松开了手,一把抓住了坠落下来的晶石。她蹲了下来,刚好容砚青和容澈也正好倒下来,靠在了她的肩膀上。 人们总以为她这样的人什么都不缺,就连她自己也觉得她不缺了。 走到最后,容虚镜却只能把自己最后最为厌恶的东西,作为馈赠,来谢他们付出的真心。 她的身影闪动,一下就将两人带回了星尘神殿的门口。 容虚镜一下跪倒下来,手指刚好只够触碰到神殿大门。她指尖触碰的地方,一下就亮起了光芒来,似乎在迎接她归来。 她深吸着气,抬起头朝里面看进去。神殿里一片漆黑,如同万古洪荒以来,始终未曾改变的宇宙星海。 穹顶上的命星闪烁着,将黑暗衬托得不那么孤寂。 送君行千里,终须有一别。 第258章 念青雪 百里星楼在夜风中忽然回身,朝向了东边皇城的方向。 天穹中异象大作,无数星星像流火般拖着长尾坠落。许多还没睡的人,都纷纷站了起来,仰头看着这样百年难得一见的景象。 有的人低下头,额头靠在手背上念念有词地祝祷着。战后的草原上,弥漫着即将萌芽的希望。 百里星楼的身形一动,瞬息间便闪身到了星尘神殿的大门前。 容澈和容砚青倒在门口,神殿的大门洞开着,百里星楼环顾了许久,都没找到容虚镜的身影。 树丛中有悉菽声,百里星楼一抬头,恰好看见了一头角鹿钻出来。 它的眼睛湿漉漉的,长长的睫毛仿佛被打湿,一看见百里星楼,它就连忙凑了前来。 “容虚镜呢?”百里星楼问它。 她心里有了点猜测,但她希望自己得到否定的回答。 角鹿似悲伤似愤怒地原地打起了转,它晃动着脑袋,用自己的鹿角在地面上不断地撞着。 百里星楼没办法阻止,只看见它头颅上与鹿角相连接的地方,渗出了鲜血来。 天空中有声低低的鹤鸣传来,随后又是一声近乎于惨叫般的求救。 百里星楼舒展双翼,在未冷却的星光中冲上了天穹。 闻霜来被闻月来挡住了去路,鹰与鹤的较量中,闻霜来显然很不占优势。 百里星楼飞到了他们两的中间想要调停,却看见了闻霜来背上的容虚镜。 她飞了过去,落在了白鹤的背上,托起容虚镜的头颅看她。 “你别过来,”百里星楼喝止了闻月来又想发起攻击的行为,“它要带走她,定是受了嘱托的。” 容虚镜一下像是老了很多岁,从前看她不过是少女模样,如今却仿佛半老。 她一头银丝随意地披散在她身下,那双令人胆寒的双眼也轻轻地闭着,她就好像是睡着了,总有一日还会再醒来那样。 “容虚镜?”百里星楼轻轻地喊着她的名字。 哪怕前一刻两人还不死不休地鏖战着,这一刻百里星楼也心痛了起来。 她和容虚镜其实是一样的人,一声都活得看似风光无限,其实寂寥清冷。 不同的信仰和不同的使命,造就了她们不同的性格,哪怕他们有些观念上相冲,但也还没但一方将陨,一方会毫无触动的地步。 几千年几百年,百里星楼大概都等不到一个,像容虚镜这样,与她如此相似的人。 百里星楼确定容虚镜还没有死去,但她已经到了弥留之地,无论她怎么喊,大概都没办法让她听见。 否则要是知道百里星楼来了,容虚镜恐怕反手就是一剑刺在她的心上。 “你要带她去哪里,”百里星楼轻轻抚摸了一下闻霜来来的背后,“走便是了,不用担心它。” 这个它,指的是纠缠闻霜来不休的闻月来。 这只海东青原本就是极其凶猛的飞鸟,性格温吞如闻霜来,完全不是它的对手。 百里星楼轻轻往后一点,无形的力量将闻月来束缚在了原地,闻霜来见状,便扇动着翅膀,朝着西方念青山飞去。 百里星楼在风中低下头,将容虚镜胡乱飞舞的银丝别在了她的耳朵后,她低头看着这个不可一世的天之骄子。 “你连死,都不想让他找到?”百里星楼读到了一点点,她知道了容虚镜要闻霜来带他去神墓念青。 她把闻月来留给了古逐月,也怕古逐月让闻月来带他来找自己。 百里星楼握着容虚镜的手,将温和的力量慢慢汇入她的血脉。按理来说她不该这样,因为容虚镜是一心求死的。 只有她一心求死,她才会变成现在的样子,百里星楼不认为有人本事能这么通天,可以将容虚镜重伤成这样。 闻霜来穿过了藏青静谧的太古森林,穿过了月色下茫茫的戈壁,穿过了如天在水的平静盐湖。 它在夜色下一片透蓝的冰原上放慢的速度,滑翔着停留在了一块黑岩上。 百里星楼抱着容虚镜,举目皆是苍茫的积雪,她不知道接下来该带容虚镜去哪里。 她的神魂已经被她自己打碎,现在保存的意识也会在天光破晓时消散。她与这繁华人世,只剩下了短短几个时辰的相处时间。 闻霜来将叼在嘴里的见微抛在了百里星楼的面前,这把银色的兵器撞在黑色的岩石上,发出了清脆的碰撞声。 整个雪原都无比寂静,百里星楼这才明白过来,原来容虚镜并没有安排好到底去哪里,她只是想离开皇城而已。 闻霜来在雪原中找了个地方蹲下来,它把自己的头颅埋进了自己的翅膀中,然后便不再动弹了。 “你会死的!”百里星楼对着闻霜来喊道。 这里的空气中都像是藏着冰刀,闻霜来这么蹲在雪地里,不出天亮,它只会被冻死。 闻霜来却没搭理它,只沉沉地睡了过去,这一觉,它大概不会再醒过来。 “容虚镜!”百里星楼忽然发现容虚镜的睫毛抖了抖,“容虚镜,你听得到吗?” 容虚镜的胸腔深深地起伏了一下,她轻声说道:“竟然是你。” 她哪里曾经设想过,最后陪在她身边的,竟然会是百里星楼。 “是我,”百里星楼抓着她的手,任凭她怎么挣扎都没有放开,“你想去哪里,我陪你去。” 容虚镜放弃了挣扎,任由她把自己的手拉着。走到了这个地步,容虚镜才发现她还是有些贪恋人世温暖的。 即便她心中对百里星楼并没有多大的好感,但她掌心的温度穿过来,容虚镜也会觉得莫名安心。 若是她们未曾起争执,顺应天命扶持这帝星,追随在天选者的身后,其实她们也未必就不能做知交的。 因为这天下啊,如她们这样看尽悲欢苦离别痛的人,也再难数出更多的来了。 天意所给的职责,其实也在冥冥中安排这两个孤独的人相拥,只是容虚镜遗憾地发现,她没有抓住机会。 “你为什么不恨我?”容虚镜问她。 百里星楼被她问得一愣:“恨?我为什么要恨你?” “容虚镜,我没有把你当做十恶不赦的人,”百里星楼说,“你也不要把你自己当成什么十恶不赦的人。” 容虚镜撑着身子慢慢坐了起来,她轻轻推了推百里星楼:“你走吧。” 百里星楼没有任何反应,只是抓着她的手不肯放开。 “我自毁修行,散尽精魂,”容虚镜说,“你留在这里,是来看我笑话的吗?” 她转过头,看着百里星楼的眼睛:“如果是的话,你就好好看看我过去的一生,知道我多悔多痛,你也就知道有多可笑了。” “看够了,就可以走了。” 百里星楼没有如她所愿被激怒,她只是平静温柔地看着她:“需要拥抱吗?” 天意弄人,命数把凡尘中的一切都踩在脚下,在容虚镜自觉落魄无比时,百里星楼抓着她的手不肯放开,她问容虚镜,需要拥抱吗? 她们其实说不上为敌,也说不上为友。 就连曾经相处过的短暂时光,也是阿乜歆和容虚镜。 容虚镜想不明白,百里星楼为什么要这样。 “为什么?”容虚镜说,“世间情义大多都要以真心换真心,我从未给你什么,甚至要摧毁你心中挚爱,你到底图什么?” 百里星楼不由分说得拉过她,紧紧地搂在了怀中:“因为只有你我,是被遗留在人世的。” “星象中见你逐渐陨落,人们只知感叹流火绚烂,而我却心如刀绞。” “容虚镜,能称作神明者,只剩你我了。” 容虚镜沉默着,她的额头靠在了百里星楼的肩膀上,她听不见百里星楼的心跳,因为她的心脏在另一个人的胸腔中跳动。 “我想承认我错了,但我找不出我的错处。”容虚镜说,“但我对不起很多人。” 比如早就身死的容端瑶和古行川,比如顾长门......比如尉迟醒。 “我没时间了,我想跟他们说对不起,可我没时间了,”容虚镜抓着百里星楼的衣服,指甲深深陷入了掌心中,“我不想说我错了,但我的确对不起很多人,很多。” 百里星楼见她情绪激动起来,连忙拍着她的后背:“没人能说你错了。” “换做你呢?”容虚镜忽然抬起头问,“尉迟醒不是天所选的人,你还会如我般偏执吗?” 百里星楼看着她的眼睛,一时半会儿无法回答出来。 她不记得尉迟醒了。 从醒来时开始,她就只知道她要追随帝星,别的事情,就算她想知道,也没办法记起来。 她的人生,一直都是这样,不断经历,又不断清零。 容虚镜慢慢松开了她,深吸了一口气后别过头背对着她:“你走吧,我想一个人待在这里。” “这里是神的墓地,你还是别呆太久的好。” “容虚镜......”百里星楼轻声喊她,“情之一字,当真如此伤人?” 容虚镜背对着她,这个问题,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因为百里星楼自己,就是这个问题最好的答案。 可她此时说给她听,也只是徒劳而已。 或迟或早,她还是会往得一干二净。 “我要是摇头,你信吗?”容虚镜说,“百里星楼,你最好永远别去回想,因为这世上真没比你更可怜的人。” 容虚镜回过头来,看着百里星楼:“我不是有意拿话激你,而是事实如此。” “他们都叫你阿乜歆,你却杀了唯一一个喊你百里星楼的人。” 百里星楼想追问什么,却只见容虚镜慢慢站了起来。她从黑色的巨岩上一步步走下去,踩进没过膝盖的积雪里。 容虚镜也没回头,她慢慢地往雪山腹地里走进,也不管百里星楼是否跟在她的身后。 月光下的雪原是蓝色的,容虚镜形单影只地走在雪地中,她的影子拖出去很远,后面跟着走走停停的百里星楼。 “别跟过来了。”容虚镜的声音传了过来,“我已经行将就木,没那个力气再设阵拦你了。” 容虚镜走出去一截,又想起了什么事情,她转过身来遥遥地看着百里星楼。 “有机会,我真想跟很多人亲自说句对不起,”容虚镜说,“我想来生吧,如今一回头,也许我连来生都没有了。” “百里星楼,抱歉,真的很对不起。” 百里星楼停在了原地,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容虚镜这么骄傲的一个人,低下头来向她道歉了。 “没有来生大概也好,”容虚镜回身继续往前走,“我宁愿在混沌中受洪荒炼化,也不想再来走这一遍人世。” 闻霜来终于听到了动静,它抖了抖自己身上的雪花,振翅长唳一声,穿过天空中的圆月飞到了容虚镜的上方。 容虚镜慢慢地走着,她就跟在容虚镜的身后慢慢地飞着。 百里星楼在恍惚之中,似乎看见的冰原与天际相接之处,有人抱着一把古琴,等待着容虚镜走向他。 他的脸上挂着微笑,似乎是在说着久别重逢,可还无恙。 念青忽然下起了大雪,大片的雪花落在了百里星楼的发顶和肩头,她一直目送着容虚镜走远,直到再也看不见她的身影,她也还在原地站立着。 雪下个没完,百里星楼第一次觉得原来下雪的时候是这么冷,冷得好像天地间,就只有她一个人。 那个意气风发一身傲骨的容虚镜,在这个下着大雪的夜晚走进了念青神墓中。 百里星楼就站在大雪中发了一夜的呆,她想了很多事情,最终只带着一身雪花般清冷的寒气离开了念青山。 后来再也没人见过容虚镜,有人说她还活着,有人说她已经身归混沌,还有人说她得幸登临大化,飞升成仙。 就连百里星楼,在漫长的人世轮回后,也忘记了这个曾经不可一世的天纵奇才。 容虚镜就像是念青山那晚大雪里的一片雪花,融进苍茫雪原中,就再也没了踪迹。 史书中对于她的记载属实是有些少得可怜,可这寥寥几笔,所勾勒出的,就是她光彩动人,震撼苍生的一世。 此后千百上万年,再也没出一个,足够和容虚镜比肩的人。 第259章 良药 百里星楼回到草原时,天边的太阳刚升上来,温暖的阳光照在青翠的草叶上。 这里已经下过了雨,血迹被冲刷得十分干净,就好像这里从不曾发生过战争一般。 草叶上的水滴折射着阳光,似一颗颗晶莹剔透的宝石散落在尘世中。 “周大师。”百里星楼看见了坐在岩石上远眺的周海深,便走了过去同他问好。 见她过来,周海深回过神来,朝她略微低头:“钦达天。” “这雨下了多久,草原上竟毫无血腥气了。”百里星楼说。 “钦达天觉得需要多久呢?”周海深笑了笑,“这人世间,本就没什么值得被铭记的。” 百里星楼觉得他说得好像十分有道理,这场战争无论多壮烈,时间冲刷过,到了后世人眼前时,也就不过尔尔了。 她飞到了周海深的身边站立着,和他一起看朝阳缓缓向中天升起。 清晨的一切都安静得出奇,经过一场恶战的将士们被允许偷偷懒,睡到想起时再起来。 百里星楼和周海深站在这里,仿佛能够听见遥远的山巅上,水滴砸在石头上的声音。 “草原大王女的后事,要如何处理呢?”周海深问。 百里星楼其实是没资格回答这个问题的,但周海深偏要问起她,不由得让她有些好奇了。 “为何问我?”百里星楼问。 “老朽去看过北州王了,”周海深说,“恐怕他还需得躺个月余,陆侯也重伤,无法经管这些事情。” “说起来,能让北州王安心的,大概也就只有钦达天了。” 这个天气,尉迟夜的事情确实也没有办法等尉迟醒转醒再处理,交到别人手里,周海深想,就算尉迟醒日后不说,心里也定然是无比遗憾。 能让这份遗憾降到最低的,只有百里星楼。 “七日停灵后,葬在喀拉山下吧。”百里星楼说。 “这是为何?”周海深忍不住追问。 百里星楼看他疑惑不解的神情,有些无奈地笑笑:“你让我来处理,又要问我为何?” “人嘛,”周海深也报以坦然的微笑,“总是十分具有好奇心的。” “我听到了尉迟夜在弥留之际,那些未曾说出口的话。”百里星楼说,“我想,她得葬在这里,百年后她才好在这里等着尉迟醒,免得她一个人孤单。” “钦达天是怕北州王孤单?”周海深感觉自己明白了。 百里星楼看向了说远也不远,说近也不近的喀拉山。 “不是。”百里星楼轻轻摇头。 “因为尉迟夜,想等她的弟弟。” “尉迟夜在弥留时已经无法言语,她少时记恨这个没用的弟弟,”百里星楼说,“后来别扭不肯承认关心他,最后两人生离死别,都没来得及说他弟弟一句好话。” “她很后悔。” “那等北州王醒过来,钦达天要将这些告诉他吗?”周海深问道。 “等他醒来再说吧,”百里星楼如实回答道,“说实话,我觉得他不知道的好,后半生大概能活得轻松。” 百里星楼转头过来,看见了周海深若有所思的表情:“放心,我不会因为我觉得好,就不知会于他。选择权在他,他想听,我就说,不想听,我也会忘。” “只不过,”百里星楼的眼神黯淡了下来,她垂目看着灰扑扑的岩石,“我暂时还不知道要该怎么说。” 周海深理解她的想法,这样的事情,换做他,其实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告诉尉迟醒。 这个死脑筋的孩子醒来后,大概已经颇为心如死灰。这些事情再告知给他,恐怕他不会觉得多温情,反而会陷入无尽的自责和追悔中去。 “那此后钦达天又做何打算呢?”周海深问她,“回念渡山,还是留在铁王都?” 百里星楼看着周海深的眼睛沉默了很久,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周海深其实并不关心自己要去哪里。 而他之所以提出这个问题,是因为他想要知道,某个人是否会离开。 就像陆麟臣在昏睡前,抓着她的手腕告诉她,他什么都没有了,我们得陪着他,你不能离开。 “你是想问我,还是想问阿乜歆。”百里星楼问他。 她的眼神坦荡磊落,让周海深不自觉地心中有愧了起来。 “钦达天都还记得?”周海深有些心虚。 “都忘了,”百里星楼说,“但我知道阿乜歆曾经活过,还受许多人深爱。” 周海深愣了很久,他看百里星楼的眉眼间很是平淡,提起这些事情,就仿佛说起与她无关的故事来。 哪怕她曾经就是阿乜歆,阿乜歆就曾经是她。 “雪山上的神树活得很好,”百里星楼说,“阿乜歆消失了,永远不会回来了。” 此后世间会有百里星楼一世世的足迹,但阿乜歆,不会再回来了。别人都有转世轮回的盼头,阿乜歆没有,因为她本来就是百里星楼的一部分。 不可复制的一部分。 “也难怪她能让神树复苏,”百里星楼看向了念渡雪山的方向,“被这么多人用尽全力深爱着,她确实能成为一味苦痛的良药。” “那......”周海深欲言又止,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问了。 “我会回去的,”百里星楼说,“我不属于这里。” “好吧。”周海深听到了令他无比遗憾的答案,但他没办法去左右百里星楼的决定。 即便周海深也藏着一颗私心,他想着百里星楼能活上千年,停留在尉迟醒身边几十年也无伤大雅。 只是他忘了,阿乜歆有理由停下,但百里星楼没有。 “我在震州时,看见了震州都护府,”百里星楼说,“北州王为震州所做的,我百里星楼也会以同样的守护来报答。” 哪怕他最初本意,只是为了那个回不来的人。 周海深也不知道该再说些什么了,他对百里星楼于心有愧,不论她做出怎样的选择,周海深都觉得有他的错处在冥冥中作祟。 只是哪怕时间倒回,他恐怕还是会做出同样的选择,去劝说阿乜歆。 “钦达天!”楼玦跌跌撞撞地从帐篷处跑过来,便跑边喊着百里星楼,“钦达天!您快去看看,北州王......” 他的话还没说完,只见百里星楼将双翼平展开,在朝阳中飞身而起,擦着楼玦的头顶飞向了尉迟醒的帐篷处。 她的身姿优雅而高贵,洁白的羽翼像是人世最高的山巅上,落于绝尘处的一捧冰雪。 只一眼,楼玦就感受到了说不明道不清的剧烈冲击。 她太不一样了,楼玦站在凡尘中,抬头来目送着他心目中的神明。 从前他不信神,今后他只觉得神,会一直存在于他的脑海中。 百里星楼收翼落地,匆忙地撩开了帐篷门帘,她的脚步却顿住了。 沐怀时坐在尉迟醒的床边,她也不说话,只一直掉眼泪。就连百里星楼进来了,她也只是抬眼扫了一下。 她的眼神如同心死,但又有希冀藏在其中。 百里星楼很难去形容这种感觉,但她知道,沐怀时显然是很排斥自己靠近的。 楼玦喘着粗气跑回来,他也感受到了两个人中间微妙而尴尬的气氛。 他的眼神在两个人身上扫来扫去,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插嘴。 百里星楼走了过去,她低头看着沐怀时,大概知道了楼玦为什么要来找自己。 沐怀时大概是担忧,所以一直轻轻地抓着尉迟醒的手掌,但楼玦在那里缝了针,她这样也不知道会不会让楼玦前功尽弃。 “北州王妃,”百里星楼低下头说,“你自己伤也没好,还是不要来这里劳心伤神了。” 沐怀时就像没听见那般,只顾着低头掉眼泪。 “王妃,在下已经说过了,北州王没什么大碍了。”楼玦适当地帮百里星楼补充道,“王妃再过几日,自己身体也好了,再来看顾北州王也可以。” 沐怀时闻言站了起来,她的手刚离开尉迟醒的手,楼玦就松了好大一口气,就差扑过去看看自己缝的伤口有没有被弄坏了。 “钦达天,你本事通天,”沐怀时红着眼睛问她,“为何不肯早些来呢?” 她往前走了一步,仰头看着百里星楼平静到有些冷漠的神情:“钦达天一定要在最紧要的关头出现,好来扭转败局,证明自己本事大得通天吗?” 百里星楼看了一眼她身上的伤,皱着眉劝她:“你还是先别这么激动了,你的伤......” “不用钦达天可怜,”沐怀时打断了她的话,“我就算把自己搞成了这样,也帮不了尉迟醒什么忙,没办法像钦达天这样,把奄奄一息的尉迟醒救回来。” “诶,你说话不要太过分啊......”楼玦见百里星楼表面没什么触动,但他委实觉得她的心情不好了起来。 “钦达天,他最需要你的时候,你在哪里呢?”沐怀时高声质问她,“她最无助的时候,你又在哪里呢?你哪怕早出现一些,他的军队,他的姐姐,还会是这样吗?” “他爱你爱到了骨子里,你为什么不肯早些来?” 沐怀时说着说着,就放声大哭了起来,她知道自己这么质问百里星楼是十分无理取闹的。 但她就是觉得憋得难受,不说出来,就永远无法释怀的难受。 百里星楼要是没有能力还好,沐怀时也不至于如此埋怨她,可她能救他的,她明明能救她的,却一定要等到了最后一刻才出现。 沐怀时心里恨她,就像恨自己没用那样。尉迟醒走投无路时,她也没能帮上他,他最爱的人,也没能拯救他。 “他爱的不是我。”百里星楼纠正她,“他爱的人,叫阿乜歆。” “是这个名字吧?我没叫错吧?” 沐怀时的神情凝固在了脸上,她有些不太懂百里星楼在说什么。 或者说,她听懂了,但是不敢承认百里星楼的话。 其实她倒宁愿是阿乜歆在这里,哪怕她嫉妒,哪怕她不甘,但至少阿乜歆在这里,等尉迟醒醒过来的时候,他的难过,会稍微好一些。 “不可能的,”沐怀时想要否认,“你是阿乜歆啊,你怎么能说你不是,他这么......” “阿乜歆,”尉迟醒在无意识时,忽然间挣扎了起来,“阿乜歆......” 他的全身都上了麻沸药,楼玦只看出来他要挣扎,就立刻抽出银针扎进了他的穴位中。 “祖宗,”楼玦被他越来越用力的挣扎下出了一身冷汗,连忙在他身体上各处穴位施针,“你可别再挣扎了,这么多伤口刚缝好呢。” 楼玦一针刺进了尉迟醒的穴位里,短暂的安静后换来了更剧烈的挣扎。 尉迟醒不断地呢喃着阿乜歆的名字,甚至还想伸出手来抓住些什么。 “伤口裂了还能再缝,”楼玦只觉得心惊胆战,“你这哪里再去找那么多的血可以流。” 沐怀时靠得近些,尉迟醒不知怎么的就抓住了她的衣摆。 “阿乜歆。”尉迟醒喃喃地喊着,他的挣扎幅度小了很多,就好像抓住了什么东西,就让他安心下来了一样。 沐怀时低头看着抓住自己衣摆的手,大颗大颗的眼泪不住地往下砸:“他还在叫你呢,你听到了吗?” 万箭穿心,大概也就只有这么痛了。沐怀时想握住那只手,可她知道,自己没有资格。 因为有资格的人,正站在自己的身边。 百里星楼遥遥地一指,一道温润柔和的光亮进入了他的眉心里。 尉迟醒不再胡乱挣扎,只是嘴上还念着阿乜歆的名字,不过这也已经让楼玦松了很大一口气了。 沐怀时也稍微安心了一些,她转头却发现百里星楼正在朝帐篷外走出去:“你要去哪里?你怎么能离开?” 百里星楼挺停了下来,但迟迟没有回头。 过了好半晌,只沐怀时只听见她说了一句:“你想待在这里就待,别压着他伤口,听楼玦的话。” 说完,她就真的离开了。 沐怀时站在帐篷里,耳边是一声比一声更加微弱的呼唤。 楼玦施针完,尉迟醒就进入了更沉的睡眠中去,他不由得抹了把自己额头上的汗珠:“还真是痴情不要命的种。” 第260章 禁地 古逐月醒过来的时候,人已经在太极殿的寝宫里了。他有些昏昏沉沉的,直到宫医提着箱子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他才看清了周围的情况。 容砚青沉默地站在床侧,看着那医者给古逐月把脉。 他的神情有些冷淡,古逐月从没刻意去观察过他,但还是一眼就看出了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容砚青的眉眼间多了种令他说不清道不明的疏远感,从前这抹神色,只存在于一个人身上。 “我怎么回来了?”古逐月问道,他记得自己应该在战场上。 容虚镜和百里星楼打起来了,成千上万支羽箭朝着百里星楼而去,古逐月没办法阻拦容虚镜,他只好想办法站在百里星楼的身边去。 然后百里星楼调转过来,要杀了他,古逐月反应过来她是要杀自己时,其实也心平气和地接受了。 其实只要是她,有什么是他古逐月不能给的呢。 从始至终,他都是个一无所有的人而已。 然后呢? 古逐月努力地回想着,天上的彤云翻滚了起来,一把寒光凌然的巨剑破开云层,朝着百里星楼刺过来。 他也忘了自己在那一瞬间,到底在想些什么了。 容虚镜混着震惊和懊悔的神色都被他看在眼里,他知道容虚镜想阻止他,可这没用的。 因为就连他自己,都没办法阻止自己做这种蠢事。 古逐月在闭上眼睛之前,其实真的想过容虚镜过来的时候,会怎么骂他。 那时他还觉得遗憾,要是容虚镜过来了,他一定会趁着自己快死了,问她这天下不要了可好。 他想和自己为数不多的朋友好好相处,想永远站在尘埃中仰望自己的心上人。 这世上的一切啊,其实他所在意的,真的就只有那么一些而已。 只是他没能等到容虚镜出现,他本以为自己再也见不到她了,没想到一场长眠后,他还能醒过来。 “百里星楼呢?”古逐月心中一惊,当即推开了身边的人,下了床榻就往外闯。 他还没走到门边,太极殿的大门就自己关上了,门板带起的风,让殿中的烛火一齐晃动了起来。 古逐月停下脚步回过头,看着双手拢在袖子里,始终没有说话的容砚青。 “你什么意思?”古逐月问。 “陛下身体略微抱恙,”容砚青抬眼看着他,“不宜四处走动。” 这一眼,古逐月只觉得更像了,他的心中不自觉地烦躁了起来。 容砚青从某种角度上来说,其实算是容虚镜的徒弟,她的徒弟像她,也不能说是什么稀奇事。 但就算像,为何连眼神动作,甚至周身的气度都开始相似了? “百里星楼怎么样了?”古逐月走向了古逐月,他发觉自己没事,就开始异常担心起百里星楼来。 容虚镜恐怕,不会让百里星楼太好过。 “我问你百里星楼呢?”古逐月一把揪住了他的领口,眼神发狠得看着他,“还有你们的尊位呢?她要怎么对付百里星楼?” “陛下要问的,”容砚青淡漠地看着他的眼睛,“就这么多?” 古逐月从他的眼睛深处,看见了某种很悲哀的情绪,像是惋惜,又像是痛恨。 “我还应该问什么?”古逐月问他,“问百里星楼死了没?” 容砚青猛然一抬眼,周身亮起了乍现的强光。 只这么一瞬,周围除了古逐月外的所有人,全都晃晃悠悠地倒在了地上。 古逐月一愣,他环顾了周遭一圈,眼神再回到容砚青的脸上时,发现他已经有了藏不住的怒意。 周围人的头顶浮起光点,全都摇摆着汇入了天穹中。 “陛下想问,就自己去找镜尊位吧,”容砚青说,“就只看陛下还能不能找到她。” 古逐月发觉,他说话的神情虽然故作凶戾,眼圈却不由自主地泛红了。 从他醒来开始,就觉得容砚青不太对,如今他的反应,更是让古逐月觉得心下一惊。 “容虚镜她,她怎么了?”古逐月有些不可置信地问道。 怎么会呢? 容虚镜这样的人,怎么会出现让容砚青这个样子的情况呢? 古逐月想也没想就转身往外走,他要去星尘神殿,要去亲自问问容虚镜。 从前有很多很多的事情,古逐月觉得其实只要他和容虚镜能够好好说清,其实不会闹到后来那么难堪的地步。 只要他早些去问,只要容虚镜愿意回答。 这回容砚青没在阻拦,他拉开了殿门走出来,将守卫在殿外的将士吓得不轻。 容砚青立在寝殿中,身边是一群匍匐在地生死不明的人。古逐月又衣衫不整地冲了出来,将士们当下第一反应就是拔刀对着容砚青。 只不过古逐月也没理会他们,而是径直往楼梯下走着。 他的身体刚刚恢复,奔跑起来有些吃力,但他一点都不想耽搁,他得去看看容虚镜。 容砚青在将士们犹豫不决的包围中走了出来,他的目光追随这那个跌跌撞撞的帝王。 他本没有资格坐到这个位置,是那个为了他油尽灯枯的人,他才能够拥有这一切。 而他醒来时的第一句,竟然问起了别人,他还怀疑容虚镜。 容砚青以为自己已经能够控制七情六欲了,却还是在这一刻,十分想直接掐死他。 这偌大天地,就算他真的杀了古逐月,又有谁能把他怎么样? 可容砚青狠不了心下手,恐怕就算古逐月做出再丧尽天良的事,容砚青也会,毫无原则地维护他。 不为别的,就只为容虚镜这薄情寡欲的一生,就只他这一个执念。 容砚青扫了一眼周围愚钝至死的凡人们,他连笑都不想笑了,只闭眼神动,一下消失在了殿前。 恰逢余明遥正好赶来,他看见周围面面相觑的将士们,不由得心中生疑:“你们这是做什么?” “陛下刚刚跑出去了,”有个将士回答道,“星算观尘长老刚刚也在这里。” 余明遥就在殿门口看了一眼,见着里面的情形后,内心反应了许久:“坏了!” “还愣着干什么,你们到底长没长脑子,还不快去追陛下!” 将士们后知后觉地反应了过来,连忙从长梯上跑下去,追着古逐月走过的路跑过去。 古逐月一路什么都没看,一门心思朝着重华山去。 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担忧什么,可他就是一刻都不想耽误,他必须立刻见到容虚镜才能安心。 就算容虚镜的本事通天了,治好他这么严重的伤,恐怕也少不得元气大损。 看容砚青恨不得杀了他的样子,古逐月不敢去想容虚镜到底怎么样了。 她是这样舍己为人的人吗?古逐月自问,大概不是的。但如果是为了他,古逐月可以肯定她能做出来。 哪怕之前他们曾经闹到谁都不想见谁。 古逐月甚至想好了,如果容虚镜此刻伤重,那么不管她怎么推拒,他也会日日上重华山,亲自照看她。 容虚镜一定会推拒的,古逐月都能想到她拒绝时的神态动作了。 不过她是一定不会不让自己上山的,只要他能上去,那他就不会让容虚镜一个人孤独地痊愈。 他都想好了,他全都想好了,只要他再见到容虚镜。 余明遥领着军队,很快就追上了他。一行人浩浩荡荡在他身后喊着他,他却仿佛什么都没听到一般。 众人只好加快了步伐,只为追上行径有些莫名的古逐月。 余明遥终于挡在了古逐月面前,他拦着古逐月,神色十分疑惑:“陛下伤还没好,这么匆忙做什么?” 古逐月懒得跟他解释,只把他往一边推:“别挡路。” 余明遥见状,只能跪在了古逐月面前,将士们也都纷纷跪了下来。 古逐月环视了一圈,他想从人群的缝隙中穿过,他们却将他挡得更严实了。 “陛下,”余明遥语重心长地劝说,“陛下远征归来,重伤修养至此时,还请陛下珍重。” 古逐月听着这话原本只觉得不耐烦,但仔细听来,却又有什么东西不太对劲。 他把余明遥从地上抓了起来,死死地看着余明遥:“什么休养至今?” “陛下远征西北,助泊川尉迟醒与极北蒙库族一战,”余明遥回答道,“重伤休养至今日才醒来。” “过去多久了?”古逐月问。 “半月。”余明遥回答道。 “半月,半月......”古逐月喃喃地念着,他松开了余明遥,“我得去问问她。” 余明遥本以为自己劝住了古逐月,没想到他还是一门心思不知道要去哪里。 “重华禁地,陛下真要硬闯?”余明遥问道。 古逐月停了下来,禁地?他不记得容虚镜什么时候说过重华山是禁地了。 “容虚镜说重华是禁地?”古逐月回头问他。 这回轮到余明遥不解了:“容虚镜?” 古逐月也不记得余明遥到底知不知道容虚镜的名字了,他也没时间去深究这个。 “星算掌门。”古逐月说,“她从没与我提起过重华是禁地的事情,难道是最近说的?” 余明遥十分疑惑地看着古逐月,要不是地位尊卑的鸿沟在,他甚至可能会摸摸古逐月的脑门。 “陛下何曾见过尊位?”余明遥问。 古逐月的神情瞬间冷了下来:“你没见过?” 余明遥摇头:“不曾。” 古逐月又抓过一个将士来,逼问他见没见过容虚镜。 在场所有的人,都是跟他一同攻破秦关的,古逐月不信没人说见过容虚镜。 他疯魔了一般抓过人逼问,所有人都摇头否认了,古逐月本以为自己多问几个,总有将容虚镜看得真切的人。 可问道最后,他每一个都问了个遍,却没人给他想要的答案。 他们都说不曾见过容虚镜,就好像容虚镜是真的没有出现在他们这些凡俗世人的生活中一般。 古逐月最后恼怒了起来,他踢开阻挡自己的将士,怒不可遏地朝重华山走去。 容虚镜能抹去人的记忆,古逐月向来是知道的,只是古逐月没想到,有一天她会做到这个地步,让所有忘了她。 古逐月宁愿容虚镜表面云淡风轻,实际早就动怒地跟他吵架,也不愿意她就这么随心所欲地,将她的痕迹抹去。 “陛下!”余明遥在他身后叩首,“星算避世百余年,镜尊位也早就远离尘世,陛下为何非要去叨扰!” 古逐月忽然有些想笑,叨扰?原来他这算是叨扰了? 这些人,一个比一个精明,却又一个比一个愚蠢,容虚镜就是有意戏弄他们呢,他们竟然就真的被她耍得团团转。 他才不会上当,他知道容虚镜来过,容虚镜在他的尘世中,浓墨重彩地地活过。 别说容虚镜没有把他的记忆消除,就算容虚镜真这么做了,古逐月也要想尽一切办法想起来。 “我不会让你如愿的,”古逐月倔强地往重华山过去,哪怕他身后的人都在阻止他,“我不会让你如愿的,你别想就这么消失。” 脚上的跻履让他走得太慢,古逐月干脆脱下扔在了石板路边,一边念叨着什么,一边不肯回头地往前走。 他丢弃鞋子的动作被余明遥和将士们看在了眼中,他们纷纷都求助般看向余明遥,因为他是这里唯一能做决定的人。 余明遥皱着眉,这样的行为太过于疯癫,让人很难不去怀疑古逐月是不是疯魔了。 可他又那么情真意切,就好像去晚了,这一生都会追悔莫及一样。 余明遥向来自负于善察人心辩诡局,可这一次,他是真的判断不了。 容虚镜这个人,从未出现在他的回忆中过,不止是他,就连这些跟随古逐月一路征战的将士也没人知道。 镜尊位他们倒是听说过,这个神明般的存在闪耀了百年,他怎么会不知道。 可古逐月的样子,哪里像是普通关系? “国师,”有个将士忍不住问道,“陛下的伤,难道......” “不可胡言!”余明遥知道他在怀疑些什么,但这种大不敬的话,以他的身份,是绝对不该说出来的。 “陛下要去,让他自己去看清楚也好。”余明遥说,“我们跟着,以防万一。” 第261章 离别 寂静的神殿大门洞开着,既像是喧闹的人群刚刚远离后的寂静,又像是从来隔绝人烟的清冷。 古逐月一路攀上万步梯,想也没想就冲了进去。 若是他此时想起来低头,就会发现曾经他走一步就会亮一处玄石地板,如今毫无反应。 他凭着记忆跑向演算台的方向,他知道,这么大的神殿,容虚镜其实只爱待在那一处。 穹顶的星光有些微弱,演算台上有个白发的人影跪坐着,古逐月心口的大石轰然落地。 可能他自己都没发现,在他以为容虚镜还在这里的瞬间,他的眼眶不受控制地泛红了。 他摸了把眼睛,有些模糊的视线瞬间恢复了清明,只是他的手背上多了一道水渍。 古逐月离这背影还有些远,但他想自己终于可以慢下来了。 他努力压制着因为急速奔跑而变得十分不规矩的呼吸,他想挤出微笑来向她问好。 可越是靠近,古逐月就越发觉得不对了起来。这人一身玄袍,上面闪动的暗纹是银色的。 他的身量也比容虚镜高不少,唯一相似的,大概只有这个背影。 古逐月冲上前去,扳过他的肩膀让他看着自己。这人不是容虚镜,古逐月的心脏被狠狠地掐了一把。 “你在这里做什么?”古逐月质问他,“这是你们星算掌派的位置你不知道吗?” 容澈侧头看着死死抓着自己肩膀的那只手,他心下叹息,为何人总要在明知答案时,还不断发问呢? “陛下,”容澈将自己的玉牌引出来,“现在星算掌派正是我,我没有昭告天下,是出于对尊位的敬重。” 古逐月看着这个玉牌,他眼熟得不能更眼熟,容虚镜与他初见时,她就曾经将这样式的玉牌递给他。 “她去哪里了?”古逐月继续追问道,“她为什么离开?她一定还有伤,你们怎么能让她离开?” 容澈拿着白玉牌没有说话,他看着古逐月,眼神中充满了说不清道不明的哀伤。 “不知道。”容澈说。 其实他知道答案,只是古逐月不能接受,他更加不能接受。 他在心底里,也只当容虚镜只是出远门了。反正从前她还在的时候,容澈也不是经常能够看见他。 可那时候他心里总觉得很安心,因为说不准什么时候,他跑来神殿演算台的时候,容虚镜就会跪坐在这里,若有所思地盯着一个极其复杂的卦象。 她肯定还会一直坐在这里,直到卦象被她解开。 “还有你这头发,”古逐月抓起一把容澈的头发,双眼通红地质问他,“你为什么要学她?” 古逐月又瞥见了玉牌,他实在是没办法正眼看它,没多看一眼,就只觉得心如刀绞。 他将手中的银发重重地砸在了容澈的脸上,然后一把抓过白玉牌,在地上摔碎了。 玉石碎裂声在空旷的神殿中回响着,容澈毫不为他的行为所动,反而转过头去不再看他。 “容虚镜!”古逐月疯魔了一般在神殿中喊着他的名字,“容虚镜!你别想骗我!我知道你还在这里!” 他在黑暗中四处寻找着,心中某些曾经一度坚信的东西,也逐渐开始崩塌了。 她强势地闯入了古逐月的生活,又不由分说地离开了。 古逐月觉得很生气,可藏在愤怒下的另一种情绪,让他几乎崩溃了。 容澈从袖口中摸出了那块黯淡无光的晶石,他低垂着眼看了很久,终于偏头看向了古逐月:“陛下,尊位留下来一样东西。” 古逐月闻言转头,看见他手中那块透明的石头后,他一下就跪倒了下来。 “不可能。”古逐月喃喃地重复着这三个字,“不可能,你们都在骗我。” 容澈站了起来,走向了古逐月:“要说尊位骗人,随便天下什么人我都信,唯有陛下,才是真的不可能。” “你去告诉她,”古逐月一把拽住刚蹲下的容澈,“她要是不回来,我就灭了星算满门,让她立刻回来!” 容澈的目光从古逐月的眼睛上,慢慢落到了他的手上,他冷漠地看着这双拽住自己领口青筋爆起的手。 他也想容虚镜回来,他能去哪里说? “陛下请便吧。”容澈将晶石塞到了古逐月的手里,没等他做出反应,便化作一道星光消散了。 容澈是真的没力气去应付古逐月了,他想找到容虚镜。 从前他只知道天地茫茫,人海浩瀚,等他真正走到了高处,他才发现这世间无比荒芜无比寂寥,放眼望去,哪里都不像是他能找到希望的地方。 可他又觉得,自己寿岁漫长,找点念头活着,也未尝是什么坏事。 容澈想,容虚镜这么出尘惊世的一个人,也会有被所有人遗忘的一天。 泛黄的史书页被满怀好奇心却最终觉得无味的后辈翻烂,工整划一的墨色字句被岁月中的尘埃销尽,无数人活过的痕迹全都被时间一一磨平。 但容虚镜不会,因为这世上还有人,是为了她而活着的。 如果他执着的追寻还是得不到什么结果,那也不妨碍他一生追寻她的痕迹。 他会永远记得她,把她的一切都放在记忆深处,一遍遍描摹。 他还会在清晨的朝阳中闭上眼冥想,也会在夜晚挑灯时沉思,他会每时每刻,都记挂着这个令他一生惊艳的人。 只要他还记得,那这个固执但赤诚的人,就还活着。 . 铁力达刚拆了夹板时,就恨不得立刻举铁来试试自己胳膊是否还跟往常那样好使。 他们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草原上停留了月余,也得亏现在正好是初秋的季节,否则恐怕真没什么能打到了猎物。 铁力达刚去看过尉迟醒,就回来拿着自己的长弓,想到草原上打几只肥獾子来给尉迟醒烤了补身体。 他才刚准备出去,就撞上了跑来找他的沐怀时。 “快跟我来!”沐怀时不由分说地抓着铁力达就往帐篷里走,神色十分着急。 铁力达走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自己刚来过,怎么她又带自己来。 他正在心里犯嘀咕呢,尉迟醒在帐篷中挣扎着发出的声音就传了出来。 铁力达立马走在了前面,一把掀开帐篷走了进去。 沐成朗和楼玦一左一右地按着尉迟醒,却还是稍微有些架不住。 “他还没醒,但刚刚突然就开始乱动了起来。”沐怀时解释道,“来帮忙按住他。” 铁力达丢下弓箭,也没多说什么,就上前帮忙搭手按住了尉迟醒。 “北州王伤口正在愈合,”楼玦终于能松口气了,“全身都痒,但绝对不能让他抓,新长的伤口会再次裂开的。” 铁力达按着尉迟醒的右手臂,他之前没跟尉迟醒对打过,这么按着时,顶着他无意识的挣扎,铁力达才终于感受到了他躯体中隐藏的力量。 尉迟醒突如其来地一挣,铁力达就险些没能按住,这还只是他无意识的时候。 “世子什么时候才能醒?”铁力达问道,“他要是醒着,绝不会这么挣扎的。” 楼玦一边调药,一边回答着:“按理说该醒了,我先调点药,给他敷上让他好受些吧。” 铁力达看着沐怀时在楼玦身边打下手,不由得没来头地问了一句:“钦达天呢,怎么不找钦达天来帮忙看看?” 楼玦手上的动作不停,答话的时候就头也没抬:“钦达天早就不怎么来看北州王了,有时候去找她,她也会问有多严重,不严重就不来。” 楼玦其实还没说完,他总有种钦达天在躲着这些事情的感觉,能不插手就不插手那种。 既然她都表示出这个意思了,楼玦也就不再想去打扰她了。 说到底这些都是凡俗中的事情,与她在根本上也搭不了多少关系,她尽了她心中的职责,作为旁人来说,就还是不要再去多要求她的好。 “可传闻中钦达天应该不是这样的才对......”楼玦忽然停下了动作,一脸若有所思的样子。 “传闻大多都是听者的意思。”沐怀时面无表情地说着,手中将一位药材递给了沐怀时。 看过之前沐怀时在百里星楼面前那么一闹,楼玦本以为她是无理取闹的妇人之辈,她忽然说出这样的话来,楼玦倒有几分钦佩了。 “也是,事情本来一个样,说者一个样,听者又一个样,”楼玦笑了笑,“听完后再传者,又是一个样。” 他端着捣好的外敷药走到了尉迟醒床边,把黑中带绿的药膏敷在尉迟醒的皮肤上。 草叶的清香散发了出来,铁力达感觉自己手底下的挣扎弱下去很多,等到楼玦敷好了,铁力达也就能够松手了。 “你拿着弓做什么去?”楼玦随口问道。 “给世子打两只肥獾,烤来吃了补补身体。”铁力达如实回答。 楼玦盯着他的脸,再三确认他的表情不像是开玩笑。 “你们草原人这么补身体的?”楼玦不可置信地皱眉看他。 “有什么问题吗?”铁力达不明所以,“我们草原的男人,受伤了就得吃烤得流油的肥肉。” 楼玦不由自主地为他竖起了大拇指:“你去打吧,打来了自己吃就行了,你也不看看你们北州王这细皮嫩肉的样子。” 沐怀时一点即透:“尉迟醒可以吃东西了?那我去把前两天捕的野鸭炖了给他。” “能动就能吃了,前几天吃不下是因为身体还没回过劲来。”楼玦表面上云淡风轻地回答。 实际上他恨不能揪着铁力达的耳朵让他听听看,到底病人该吃什么补身体。 还烤肉,怎么不把朔州加了一海盆辣椒的火锅端来让他吃。 “那世子的身体,可以长途奔波了吗?”沐成朗问道。 楼玦按着他的手腕探查了一下脉象,他还是觉得尉迟醒得醒过来再回铁王都。 一来回去了肯定还有一堆事情等着他抉择,二来是他还得接受他的亲人已死的事实。 身心俱疲,对于养伤可不是什么好事。 “楼神医,”沐成朗见他一直不回答,便继续说道,“铁王都现在没个主事的人,他们都听说了世子打了胜仗,但就是不知道能不能活着回去,再这么下去......” “哥哥,”沐怀时忽然间打断了他,“让铁王都来的将士们先回去吧。” “这?”沐成朗闻言,觉得可行,但又有些犹豫,“让他们先回去?” 沐怀时点点头:“我问过了,他们是自愿跟着铁力达来这里的,他们心里装着他们的世子,回去后即便各大氏族施压,他们的心也都还是向着尉迟醒的。” 楼玦不太清楚他们的情况,但他是不建议尉迟醒这就回去的,路上伤口万一又裂开,他又得花好大的功夫给缝合上。 这世上最简单就是杀人,最难就是救人。 “他们留在这里,是想等世子醒过来。”铁力达说,“让他们先回去,日后总还是能见到的。” “好,”沐成朗也没在多犹豫,他站起来对着他的妹妹点了点头,“我这就去告诉他们。” 沐成朗有些小骄傲,沐怀时一定是想到了让他们回去,能用这一部分人,去稳住铁王都的人。 不管氏族如何争权,和尉迟醒一起抗击过蒙库族的人,心就很难再向着其他人。 只要他们不变,尉迟醒或迟或早回去,其实都没什么大碍。 他的妹妹,已经在他不知道的时候,长大了。 “还有,告诉他们,”沐怀时在沐成朗擦肩而过时,一把抓住了他的小臂,“伤亡已经很是严重了,回去不论听见氏族首领说什么,都不要冲动。” “让他们安心地等着,他们的世子会回去的。” 沐成朗点头:“放心,我知道。” 她的担心是有道理的,苏伯罕大会期间,其实各个氏族都是带着军队来的。 在面对蒙库族最为强势的军队时他们没有做出任何反应,这并不代表等尉迟醒胜利后,他们依然没有反应。 草原是个弱肉强食的地方,人们重感情,会感念尉迟醒扞卫家国的壮举。 但不意味着,在尉迟醒受到重创并且式微时,他们不会觊觎铁王都主人的位置。 第262章 苏醒 尉迟醒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他才十岁出头,有大把大把的时间可以在草原上疯闹。 这一辈里,他是尉迟家最小的,他的哥哥姐姐和他没有多亲近,但也绝不生疏。 他的阿爸阿妈是草原的主人,年年受各部族的敬奉。 东边的邻国叫靖和,和他们也称不上多和睦,该打的仗每年都会打,赢则庆贺,输则供奉。 尉迟醒眼见过许多次,靖和的使车拉来成箱的金银玉器。其实草原不缺这些,他们缺的是粮食,书籍,和成系统的教育。 不过这并不碍着他们收下这些,因为不是总能打胜仗的,输了的时候,也会把这些还回去给他们。 在这种过家家一般的游戏下,是边境处千万将士的尸骸。 但年纪尚小的尉迟醒也明白,这是两国见不相上下时,永远不会停歇的较量,等到有一天不打仗了,只会是一方让另一方臣服的时候。 他只想快点长大,他也想像自己的哥哥们一样,拿着弯刀,垮上战马,去守护他的草原。 虽然他不如他的哥哥们,但他想,只要他能做什么,哪怕一点点,他的哥哥们就会轻松些。 尉迟醒也说不上来为什么,他知道这是梦境,但他不愿意挣扎着醒过来。 他清清楚楚地做着这个很长的梦,在梦里笑着想要过完自己的一生。 那个叫做阿乜歆的女孩子,在他十六岁的时候出现了。 她从草原最西边的雪山群处飞了过来,她的双翼展开比两个成年男子展臂还要长,羽翼上的羽毛比山巅的白雪还要无暇。 尉迟醒一直注视着她,看着她从远处飞到她的身边,她慢慢地落在草地上朝他走过来。 “我叫阿乜歆。”她说。 尉迟醒的眼里不知道为何盈满了泪水,他看着有些惊讶的阿乜歆,然后告诉她:“我叫尉迟醒,你可以叫我长生。” 然后他们共度了上千日的时光,终于在某个朝阳升起的日子,她成为了尉迟醒的妻子。 他的哥哥们送来草原上最健硕的角鹿,放了鹿血混在酒里做他们的婚酒。 他的姐姐为阿乜歆编草原人的发饰,告诉她成为夫妻,你们就要一生相伴直到死别。 他的母亲端来极其苦涩的大麦叶茶,看着他们喝下去后,教导他们从此后生活也许苦过这碗茶,但你们不能轻易相离。 他的父亲用七彩的大雁尾将他们十指相扣的手腕绑在一起,以大君的名义祝福他们一生一世。 铁王都的子民们在他们的婚礼上,高喊着他们的名字,向伦萨和天母祈祷,永远庇佑这对新人。 这是梦啊。 尉迟醒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知道这是梦啊。 他不愿意醒过来,他想留在这里,过完他的一生一世。 世间万般苦,他却最恨求不得。 “尉迟醒,”有个声音却硬生生闯进了他的脑海里,“你该醒过来了。” 尉迟醒在梦境中四处环顾,他只看见了来向他道喜的人们,还有拉着阿乜歆说话的启阳夫人。 还有举着酒碗划拳喊不醉不归的兄弟,还有和氏族部长说笑的尉迟长阳。 婚礼的一切都是如此真实,唯有这道煞风景的声音,想要让他承认这是梦境。 “尉迟醒,你还有很多事没有完成,”她还在说着,“梦境再好,你也没办法待一辈子的。” “谁?”尉迟醒大喊了一声。 周遭喜笑颜开的人们全都惊讶地看着尉迟醒,就好似他是个怪物。 融不进去,尉迟醒再怎么努力,其实都融不进去。 他与这里的一切美好都无关。 从他陷入这场梦开始,他就知道这是假的,不为别的,就因为这一切都过于美好和圆满。 美好到了,他不动脑子,都知道这与他无关。 “回来吧。”她说,“这么多痛都熬过去了,还有什么理由让你走不下去呢?” “醒了!”有人在尉迟醒的耳边惊呼了一声,“北州王醒了!王妃!北州王醒了!” 尉迟醒听见有人惊呼了一声,然后是什么东西砸到了地上,再然后就有人闯进了他朦胧无比的视线中。 她跌跌撞撞地跑过来,有什么温热的液体打在了尉迟醒的手背上,他的手指不由得动了动。 坐在床边的人一下抓住了他的手掌,急切中的小心翼翼被尉迟醒迟钝地感觉到了,她应该是很担心碰到自己的伤口,所以才这么小心。 “来人,快去叫......”说话的人愣住了,他大概是不知道该去通知谁,“反正去叫人,把该叫来的都叫来。” “长生,”沐怀时抓着尉迟醒的手,看着他还没聚焦的双眼,“你能听见吗?你能看见吗?” 沐怀时着急地抓过楼玦:“你快看看他,他听不见我们说话!” 尉迟醒听她的声音带了点哭腔,便回握了一下她的手,尝试着发出声音。 “诶诶,”楼玦端来一碗姜黄色的汤药递给沐怀时,然后把尉迟醒扶了起来,“先别着急,先喝口药。” 沐怀时把药送到尉迟醒的嘴边,没喝两口他就开始咳嗽起来,她连忙放下碗跪坐在床边,拍着他的后背。 “这什么东西,”沐怀时语气有些激动地质问楼玦,“他怎么会这样?” 尉迟醒用冰冷的手指节抓住了沐怀时的手腕,等她转头看自己的时候,轻轻摇了摇头。 “没事。”尉迟醒的声音很是沙哑。 他刚说完话,就又咳嗽起来,楼玦递给他一块白巾,他便抓了过去捂着嘴继续咳着。 过了好一会儿,尉迟醒的情况总算是稳定了下来,他把白巾丢在一边,沐怀时就看见了上面的一大片血渍。 “气道中的淤血,”楼玦不用想就知道沐怀时又要质问他,所以他选择提前解释,“他不咳出来会伤了气道,以后会一直咳。” 尉迟醒咳了一会儿,大脑充血的感觉让他有些头脑昏涨,沐怀时见状连忙抓住了他找东西扶的手。 “长生......”沐怀时也不知道想说什么,只能一边拍着他的背,一边喊着他的名字。 “我没事,”尉迟醒缓了很久,才回过劲来回答,“你别哭。” “世子!”铁力达手里提着一串被拧断了脖子的动物,掀开帐篷帘子阔步走了进来。 沐成朗和巴帕图林跟在他的身后,神色也是匆忙中带着惊喜。 后面的人都鱼贯了进来,尉迟醒一眼扫过去,见着了许多在衡州时就跟着他的将令们。 他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是想问些什么问题,但最终还是没有说出来。 铁力达将那堆东西全都丢在了尉迟醒的床边,然后一脸得意地叉腰看着尉迟醒:“世子,你想吃哪个?” 有些动物的后腿还在抽搐,一动起来,脖子上的血液还往外飞溅。 尉迟醒的眼睛还是不太能看清,但他见铁力达的动作,和床边抽搐的轮廓,大概猜到了是什么样的景象。 “放过你们世子吧,”楼玦说,“如果你还想他多活几年的话。” “你是谁?”尉迟醒的目光挪到了楼玦的身上,他的视线在慢慢恢复,虽然还不太能看清。 楼玦站直了朝着尉迟醒长拜下去,神态恭敬但又不失气度:“在下楼玦,大概是这天下除了林羡外,唯一能救北州王的人了。” 这话虽然说得猖狂,但楼玦的实力的确又有这么强,所以在场倒真的没人反驳他。 尉迟醒醒回礼:“多谢小先生救命之恩。” 屋内的人也都纷纷朝楼玦行礼:“多谢楼先生救命之恩。” 楼玦真的有点飘,这是他第一次出世行医,就得到了这么高的荣誉和成就感。 他算不上一个淡泊名利的人,有这么多人认可他的医术并且为他喝彩,楼玦才觉得自己辛辛苦苦学来的医术是有用的。 “北州王你要不要先躺下?”楼玦努力收起自己神色中的得意,“我帮你施针,将体内的浊气排出去。” 沐怀时虽然不知道有什么浊气,但她还是连忙扶着尉迟醒躺下了。 铁力达尴尬地站在窗边,无奈地摸着脑门:“世子竟不理我?” “你们世子到现在都还看不清东西呢。”楼玦推了他一把,让他走远点给自己腾出空当来。 铁力达顺从地后腿了,毕竟他是真有本事救回了尉迟醒,铁力达当然会听他的。 楼玦抽出银针来,瞥了一眼帐篷里脚尖连后跟的拥挤人群:“你们看也看到了,北州王情况很好,你们先出去吧。” 铁力达掀开帐篷帘赶人出去:“快走快走,楼先生要施针了,给他个安静的环境。” 楼玦就看着铁力达在门口赶人,等所有人都离开后,他就放下门帘叉腰转过来,看着楼玦时的神情仿佛在说看吧我多棒。 “你也出去。”楼玦说。 铁力达一愣:“为什么我也要出去?” “我难道说了你可以留下来?”楼玦皱眉反问。 铁力达被绕了一圈,他想要反驳但又说不出话来,只能妥协着转身往外走。 “诶,铁力达将军,”楼玦忽然又叫住了他。 铁力达颇为意外地转身,以为自己终于可以留在这里了。 “这些也带走。”楼玦十分小心翼翼地用鞋尖点了点摆在地上的一只兔子。 铁力达在心里打了楼玦一拳,然后过来提着那串动物走了出去。 楼玦拿着银针在尉迟醒的头顶找穴位,他一直十分顺从地闭着眼,方便楼玦发挥。 “小先生可有去看过陆侯?”尉迟醒问。 “去过,”楼玦将一根银针轻轻刺入穴位中,趁着回身从布包里抽银针的功夫回答着他,“他的情况比北州王好很多。” “北州王刚刚是在找他?”楼玦习惯性抬眼瞥了尉迟醒的脸一眼。 他记得刚刚尉迟醒的眼神在人群中流连,仿佛是在寻找着什么。 楼玦回忆着那个眼神,一时半会儿竟然没发现尉迟醒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嗯。”尉迟醒的鼻腔里发出了一个单音节。 “放心吧,”楼玦说,“我来北州王这里的时候刚给陆侯复诊过,给他开了点安神的药以后,他才刚睡下不久。” “没事就好。”尉迟醒轻轻地说,“让他好好休息吧。” “陆侯不眠不休守了北州王大概十日有余,王妃也劝不动他。”楼玦说,“我刚给他开了药让他吃下去,他才回去睡下的。” “陆侯待北州王,倒是诚恳。” “我知道。”尉迟醒说。 他当然知道,陆麟臣那个倔脾气,如果不开药,恐怕从他醒过来,就会一直守到自己醒过来。 “王妃也很不错的。”楼玦挤眉弄眼地做出一个试图传递信息的眼神,但他忽然又想起来尉迟醒现在看不见,只能吐了吐舌头。 楼玦是真的佩服沐怀时,从她自己能走能跳开始,就没离开尉迟醒这帐篷半步远。 她一个养尊处优的公主,也能为他尉迟醒做到这个份上。 “你别胡说!”沐怀时见楼玦的嘴接着一张,便连忙阻止了他说更多。 她做这些,只是图个自己安心而已,并不是要让尉迟醒知道后,觉得有多亏欠,或者有多感念她。 尉迟醒捏了捏她的掌心,轻轻地说:“谢谢。” “你不必道谢或者其他的,”沐怀时连忙说,“我只是想等你醒来的时候,我恰好在你身边。” 尉迟醒闻言笑了笑,神色中满是温润的谦谦君子风。 沐怀时一眼瞥到了不远处桌面上,那里摆放着这几日她根本无心下咽的吃食。 “长生,我去通知他们准备回铁王都吗?”沐怀时问他。 尉迟醒仿佛一下陷入了思考,他认真地想了很久,最终慢慢地说道:“回去吧。” “好,”沐怀时把尉迟醒的手掌藏进了被褥重,然后站起身来,“我去通知他们准备准备。” “好。”尉迟醒说。 沐怀时点了点头,站起来走向了桌边,将上面的碗碟全都堆叠起来,准备抱出去。 等走到门口时,她才发现楼玦在看自己。 沐怀时指了指手中的东西,又比出一个禁声的动作。 楼玦点了点头,答应为她保守她的秘密,只是楼玦一时半会儿没想明白,为什么喜欢一个人,都不愿意让他知道自己为他做了多少事。 第263章 留下 沐怀时顺手在厨房里端了碗浓汤,她返回帐篷时,正好看见百里星楼站在尉迟醒的帐门前。 百里星楼也看见了她,两个人就这么尴尬地对视了一会儿,沐怀时才慢吞吞地走到她跟前。 “之前我有些冲动,”沐怀时轻声说,“抱歉。” 百里星楼低头看着她手中的瓷碗,汤汁的表面波动了几下,她忽然皱眉起来。 沐怀时等不到百里星楼的回应,她觉得百里星楼如果要指责她,她也不是不能接受的,可她没想到百里星楼竟然毫无反应。 她本想再说一遍,但看着百里星楼的神色,她有些犹豫地问道:“钦达天不舒服?” 百里星楼回神过来看着她:“没事,你进去吧。” “钦达天!”沐怀时见百里星楼转头便走了,忙不迭地想叫住她。 “没事,我都忘了你说过什么了。”百里星楼转身看着沐怀时,“没必要向我道歉。” “不是,”沐怀时连忙说道,“我是想问你,都来这里了,不进去看看吗?” 百里星楼朝着铁王都方向看过去,雷鸣般的马蹄声涌进了她的耳朵里。 “先不去了,”百里星楼头也没回地说道,“我暂时有事。” 沐怀时有些愣,她看着百里星楼走后,用没端碗的那只手碰了碰碗边,确认高汤还热着。 她无意中低头,看见了汤汁表面有十分细微的圈状涟漪。 不过沐怀时也没多想,便掀开帐篷帘走了进去。她看到尉迟醒已经坐了起来,看着自己的眼神里还带着没来得及藏住的期待。 尉迟醒的视力还没恢复全,但已经能朦朦胧胧地看见沐怀时的样子了。 “你的手怎么了?”尉迟醒看着沐怀时缠着一圈绷带的手掌问她。 沐怀时连忙换了只手端碗,把手藏到了身后:“没事。” 她被烫得一龇牙,心里暗自腹诽着自己居然还担心它凉了,这岂止是不凉,甚至烫手得不行,只是她刚刚就只轻碰了一下,没有体会到而已。 尉迟醒不动声色地接过了碗,看着她笑了笑。 “烫得很。”沐怀时拿过一块白巾,想要从尉迟醒的手里接回碗。 尉迟醒微笑着推拒了:“没事。” “你刚刚,听见了?”沐怀时试探着问道。 尉迟醒用勺子搅动的动作忽然停了下来,楼玦尴尬地干咳了一声,然后向外移动。 “那什么,”楼玦边走边说,“你们聊,你们聊,有需要再叫我过来。” 楼玦出去后,帐篷内就陷入了诡异的安静中。尉迟醒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的问题,沐怀时更不知道自己提出这个问题,是想知道点什么答案。 “她也不是故意不来看你的,”沐怀时想,尉迟醒大概只听见了自己叫她,便替百里星楼解释其他的,“她说有事,应该过会儿就会来。” “谢谢。”尉迟醒说。 沐怀时愣住了,她看着尉迟醒的眼睛,过了很久才违心地笑起来:“我不希望你这个状态的时候东想西想才替她解释的,我可不是个大度的人,我......” “我不是说这个,”尉迟醒及时在她编不出来话的时候打断了她,“我是说你从衡州,回真金带了军队来的事情。” “我没办法在这种情况下,在一个离你太远的地方,苦等着你的消息。”沐怀时说,“我都不知道你会不会怪我太冲动,或者是找我父亲帮忙,给你欠下了人情债。” “谢谢。”尉迟醒再次说道。 沐怀时看着他的眼睛,她知道这时候尉迟醒还是不太能看得清她,所以她才能这么肆无忌惮地沉沦在其中。 他永远不知道自己双眼有多么容易,令人泥足深陷在其中。 “我是你的妻子。”沐怀时说,“我愿意平安喜乐时做你身后的人,也愿意大敌当前时,做你身边的人。” 不论生死,只要能在你身边。 “诶!”沐怀时连忙一把捂住了尉迟醒的嘴巴,“你只听过这句就好,不准做回答。” 她见着尉迟醒准备开口,就下意识地这么做了。她猜测的是,尉迟醒如果不是说谢谢,就是说什么不值。 这都不是她想听的。 或者说,她想听的,尉迟醒不会说给她听。 沐怀时松开了手,尉迟醒才无奈地笑了笑:“好吧。” “等你大好了,我父兄可能会......”沐怀时权衡着自己的用词,想要尽量表述得好听些,“可能会,问你些不太好听的问题。” 她抿抿嘴唇,坐在床边忐忑地说着:“但他们只是关心我而已,没什么恶意,真的。” “你可以生气,但你别对他们生气,之后你来找我发泄就好。” 沐怀时看了一眼尉迟醒,他正耐心地听着她说话。 “你......”沐怀时试探着说,“如果觉得这个要求很过分的话......” “没有,我不会生气的。”尉迟醒说,“你放心,我知道他们的心情,毕竟你是他们最疼爱的亲人。” 沐怀时正在盘算着,如果他觉得过分,就让他想一下自己曾经为他做的事情。 这个要求其实十分过分,和道德绑架没什么分别了。但沐怀时又实在是不希望,尉迟醒和她的亲人们争吵起来。 “以后你想要我做什么,”尉迟醒说,“你直接说就是,我都会答应的。” 尉迟醒用手掌贴了下额头,又用贴过额头的掌心对着天上:“向伦萨和天母起誓。” 说完尉迟醒就笑了起来,沐怀时只觉得心中的浓云被春风吹散,蛰伏了许久的阳光终于能够露头,照耀人间。 她真的爱他,不论他的心里装着的是怎样的人,只要能在他身边就好了。 名分诺言对于她来说都是可有可无的东西,因为她最想要的,尉迟醒已经给她了。 沐怀时觉得,这一生能遇上这样一个让她觉得此生值得的人,实在是何其有幸。 “它凉了。”沐怀时碰了碰碗沿,“快喝了,虽然可能不好喝,但是很补身体的。” 尉迟醒倒也不是很挑食,他吹凉了后就一口喝到了底。 沐怀时接过碗,理论上来说她应该去把碗放回去,但她想留在这里再陪陪他。 可留在这里,她又不知道该跟尉迟醒聊点什么。 “我阿姐......”尉迟醒忽然低声说道。 沐怀时等了很久都没等到后文,她这几天一直在尉迟醒主动询问,等到她以为尉迟醒都快忘了。 “我带你去看看她?”沐怀时一把抓住了尉迟醒的手掌,“她被葬在了一个,春天的时候,可以看见整片草原的地方。” 尉迟醒垂着头没有说话,他也很想鼓起勇气来抬头对着沐怀时笑笑,然后说好啊带我去吧,我们之后每年都来。 可他说不出来。 他甚至不敢去她的坟墓前,深深的愧疚和懊悔埋在他的心里,让他没有任何勇气说这些。 沐怀时刚想说些什么,帐篷外人来人往的动乱让她不由得向外面看了过去。 帐篷的窗户正开着透风,从她这里恰好能看见将士们披坚执锐地向着某个方向集结着。 “你等等,我出去看看。”沐怀时拍了下他的手背,还没等尉迟醒说什么,她就已经跑了出去。 “楼先生!”沐怀时看见了在一个草亭下嗑瓜子的楼玦,便朝他跑了过去,“他们这是要做什么?” “你问我?”楼玦感到十分意外,“这不是你们的军队吗?” 沐怀时这时候才发现自己是有些惊弓之鸟了,一有风吹草动竟然能慌乱成这样。 她如梦初醒般转身,准备去找她的哥哥或者父亲问问。 “诶诶,”楼玦却叫住了她,“别去了,你刚刚往这里跑的时候,铁力达已经进去找北州王了。” 沐怀时猛地一转身,发现楼玦的方向正对着帐篷门,她有些茫然地站着,不知道该不该回去。 “王妃,聊聊?”楼玦拿着自己手里的瓜子朝沐怀时挥了挥。 周围一副整军代发如有敌临的紧迫样子,沐怀时实在是有些不想跟他聊。 “你急什么?”楼玦一针见血地说道,“如果是这些顶天立地的人物都解决不了这些问题,你再着急也是死路一条。” 楼玦一摊手:“你看我,我就乐得自在。” 沐怀时虽然有些不想承认,但楼玦到还真的是对的。她也不知道这个小孩怎么学了这么一手医术,又活得这么通透的。 “想聊什么?”沐怀时走到了他身边,跟他一起站在了这个临时搭来避雨的草亭子里。 “你说我要不要留在胡勒?”楼玦没头没脑来了这么一句。 “你问我?”沐怀时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他,“认真的吗?” “我跟你说句实话,你会嘲笑我吗?”楼玦又是没头没脑地问道。 沐怀时本来想笑的,但看见这张幼稚的脸上满是认真的神情,她便有种自己必须严肃地回答他的问题。 “不会,你说吧。”沐怀时说。 “我就喜欢王妃身上天生适合做一国国母的智慧。”楼玦由衷地拍着她的马屁。 “最初北州王伤势刚控制下来的时候,我闲着没事四处逛了逛,见到了很多伤兵残将,我就顺手医治了一下。”楼玦说,“我的病人笑我年纪小,所以我一边治病,一边有人说我的病人是没救了,才会放手一搏让我救治。” 沐怀时从伤势好时,就一直在尉迟醒的帐篷里照顾他,楼玦说的这些,她倒真的不知道。 “有些人在我医治后听我的医嘱,不过也有可能是伤太重了没办法瞎折腾,”楼玦继续说道,“还有些不信我的医术,一定要找你们的巫医治疗。” 楼玦回忆起那些奇奇怪怪的草药模样,就不由得笑了起来:“这一部分人,很多都病死了,结果他们仿佛倒找到原因一样,都说是我医术不行。” “因为你们那些巫医,个个都是花白的胡子花白的头发,一看就比我救过的人多。” “抱歉,”沐怀时觉得很是愧疚,楼玦说的这些,她真的从未关心过,“我不知道先生还经历了这些事。” “你看他,”楼玦在奔跑的将士里随手一指,“他的肺被黑狼撕裂了,我治好的,你们的巫医可是直接就准备给他安排火葬了。” 楼玦看了一眼沐怀时表情,就挥了挥手:“你也别这个表情,我不是要指责你的,这都不关你的事儿。” “我主要是想问你,”楼玦说,“我要不要留下来啊?你们这里的医者,医术真的太烂了。” 楼玦说这话的时候,脸上不是他习惯性的自负神情,反而是真的很认真地在思考。 “不瞒你王妃说,”楼玦说道,“我决心出世前,就想过自己的目标最次是拜官封侯,最高是开山立派。” 楼玦露出来无奈又好笑的神情,他笑着摇头:“结果没成想,刚见到人间疾苦,我便一心只想救人了,堕落,实在是堕落。” “那些被先生救好的人,”沐怀时问,“都不曾在人指责先生是站出来说话吗?” 楼玦耸肩:“说了,但我们中原有句话,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他们十来个人稀稀拉拉,怎么跟一传十十传百的人去争论。” “楼先生是位,”沐怀时说,“很值得人尊敬的医者。不论先生决定离开还是留下,胡勒永远都有先生的一席之地,我真金部公主的名义向先生许诺。” “你?”楼先生恢复了平时那副拽得二五八万的模样,“你能给我想要的吗?” 沐怀时有些神秘地凑到他耳边,低声说道:“不瞒你说,北州王刚刚答应我,不论我提出什么要求,他都会答应。” 楼玦幼稚的脸上充满了我才不信的神情:“嘁,狐假虎威。” “那我问你,”楼玦斜着眼睛看她,“我听说你们这里有个什么天启院,我要在天启院里专门开个医馆,你敢许诺吗?” 沐怀时一下就愣住了,楼玦见她这个样子,心里先是低落了一下,然后就故作意料中的样子笑了笑:“就知道不行。” “我怎么没想到呢!”沐怀时有些激动地拍了一下楼玦,“我还想了好久怎么安置先生呢!” 第264章 草原的鹰 “世子!”铁力达行色匆匆地闯进了尉迟醒的帐篷里,“世子!大事不好了!” 尉迟醒的手里正抓着羊皮卷,他抬起头来看向铁力达:“什么事?” 铁力达看见了尉迟醒手里还没来得及卷上的羊皮卷:“世子怎么又在看这个?” “没事,”尉迟醒的嘴唇动了动,露出了一个很浅的笑意,“你先说,什么事。” “铁王都的各个部族都带兵过来了,说是要来增援。”铁力达说道,“大概还有十来里的样子,就要闯过来了。” “增援?”尉迟醒听见这两个字,不由得笑了出来,“那他们来得可真够及时的。” “铁力达,”尉迟醒轻声喊了一句他的名字,停顿了很久后才问道,“羊皮卷你在哪里找到的?” “大王女......”铁力达脱口而出这个称谓,刚说完他就心虚了起来,他试探着看向了尉迟醒的眼睛。 尉迟醒温和地看着他,轻轻点了点头:“说吧,没事。” “大王女来信给我,”铁力达说,“叫我去启阳夫人的帐中,梳妆盒里取传位羊皮卷。” 尉迟醒闻言闭上了眼睛,铁力达正想问些什么,尉迟醒就咳嗽了起来。 起初还只是轻咳,铁力达拍着他的后背帮他顺气,结果尉迟醒一直咳着,仿佛要把五脏六腑全都搅做血沫咳出来一样。 “世子!”铁力达慌乱地抓过白巾,帮尉迟醒擦着咳出来的血液,“世子!我就说我不该告诉你!我这个嘴真是......” 铁力达把白巾塞到尉迟醒的手里,然后冲到了门边掀开帘子大喊:“楼先生!快过来,世子又开始咳了!” 他喊完就跑了回来,尉迟醒已经快要蜷缩成一团了,铁力达抓着他的肩膀,想要将他的身体舒展开。 “世子,你不能这样,”铁力达说,“会撕裂背上的伤口的。” “你跟他说了什么?”楼玦匆忙地冲了进来,还没靠近就已经抽出了银针,“不是让王妃告诉你们了别跟他瞎说吗?” 楼玦飞快地在他头顶扎下几针,又拿出调好的药袋塞给沐怀时,她一下就反应过来,放在了尉迟醒鼻边。 沐怀时抓着尉迟醒用力到有些泛青的手指,让他把白巾松开。她拿过白巾,把尉迟醒唇边的血渍仔细擦干净。 “我、我怎么知道,”铁力达也有些着急,“我也没没想到世子会这样啊。” “等你想到了他就死了。”楼玦好不容易将尉迟醒稳定了下来,终于能松口气了。 “是我问他的。”尉迟醒说。 沐怀时拧着眉毛看着尉迟醒,她不知道该劝些什么的好,尉迟醒能因为听到些什么这个反应,她都是清楚的。 他醒来这几天鲜少问起这些,但他其实更有可能,是每刻都在想这些。 他是个内敛的人,宁愿一遍遍诛心般重复地回想,也不会跟别人提起半句他的苦痛。 “楼先生,”尉迟醒说,“我想去看看。” 楼玦张动了几下嘴唇,他知道尉迟醒是要去看这些将士集结起来的前线,作为医者来说,他应该阻拦的。 但尉迟醒看着他的眼神,温柔中藏着无比坚定的力量,楼玦说不出那句你身体没好最好别去。 “我先封住北州王不稳的血脉。”楼玦将银针抽出来,在火上灼烧着。 尉迟醒也没说什么,只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他知道铁力达和沐怀时都在看他,他们眼神中的关切流淌了出来,这是年幼时他渴望得到的,却是现在让他不堪重负的。 要是可以,他很想找个地方躲起来,与世隔绝地活着。 楼玦的动作很快,他收针时便起身立在了一边:“北州王站起来试试?” “别扶!”楼玦看见沐怀时想要帮他,便出言阻止了。 铁力达走到木架边,拿起狼皮氅安静地等着,看着尉迟醒额角的汗水,他真的想搭把手。 尉迟醒发现自己还是想得太过于简单,躺着的时候身上的确没什么异常,可这一动,就没有一处是不痛的。 他像孩童时学习爬行和走路一般,慢慢地站了起来,沐怀时立刻拿过汗巾给他擦汗。 尉迟醒自己接了过来,对沐怀时笑了笑:“没事。” 她眼中有泪光在闪烁,但看得出来,她正努力着不掉眼泪:“我陪你去。” 尉迟醒每走一步,都像是血液里流着细针一样,将他身上的每一处都扎得生疼。 “陆侯还没醒?”尉迟醒路过楼玦时,顺口问道。 楼玦点了点头:“陆侯刚醒就日夜不分守着北州王,让他多睡几天总是没有坏处的。” 其实陆麟臣伤得并不比尉迟醒轻,只是他的体格强健又常年沙场上驰骋,楼玦实在是拗不过他非要守着尉迟醒的举动,只能等他身体扛不住了,才给他开了药让他自己去补觉。 尉迟醒抬手拜他:“小先生费心了。” “北州王去忙自己的事情吧,”楼玦别过头摆手,“别又搞一身伤让我去鬼门关拉人我就谢天谢地了。” 刚走出帐篷,铁力达立马将狼皮氅子披在了尉迟醒的肩膀上,但帐篷外的寒风还是让他忍不住想打颤。 周遭有将士拉着马车走了过来,尉迟醒看着马车呆愣了一下,然后无奈地笑着登了上去。 一路上沐怀时都没说话,只是时不时略微有些担忧地抬头看尉迟醒。 尉迟醒想说点什么,但最终还是没开口。 两个人就这么一路无话,直到马车停了下来,沐怀时才开口:“我扶你下去吧。” 尉迟醒也没拒绝,他和沐怀时出来的时候,就立刻有人摆上了踩脚凳。 前方已经列阵以待许久,哪怕这里站着千万将士,但整片草原都出奇的寂静,对阵的两方都没任何动作,只是对立站着。 尉迟醒来的时候,北州铁骑自动为他分开了一条道路,他站在后方,远远地看见了各部族集结而来的军队。 他们阵前的旗帜绘着代表着他们本家的图腾,尉迟醒一眼扫过去,心里大概就有数了。 他松开了沐怀时的手,压着全身的疼痛往前走着,他路过的地方,他的将士们就为他单膝跪下来。 沐成朗翻身下马,站在阵前等待着尉迟醒走来。 天上的彤云翻滚着,尉迟醒的脸色并不太好,看上去也有些柔弱,但部族的首领们却都感觉到了某种压抑的氛围。 他们都以为尉迟醒已经死了,其实换做任何感受过黑熊兵团的人,都会觉得他已经死了。 但他没有,他好好地活着,在他军队的簇拥下,慢慢地从遥远的地方走过来。 在看到他的这么一个瞬间,很多人都忘了自己是来做什么的了。 原本他们要来看看还剩多少人,来看看自己能不能做草原的主人,若有一半的机会,都能让他们舍弃一切硬博。 可就只有这么一个尉迟醒走了过来,他们便有些慌乱了。 长空中的浓云迅速翻滚着,就好似天神想要亲手搅开云幕,来看一眼人世中这无聊又可笑的斗争。 天边有道黑影飞了过来,他从云天中而来,让人很难不以为他是天神派来的使者,他的身后还跟着三两个黑影,然后是更多的黑影。 北州的铁骑们已经见过了,所以神态还算淡定,但各部族的将士何曾见过这样的情景。 这是一支从天上来的军队,他们背后生着漆黑的双翼,手中握着漆黑的长剑。 他们队伍默契地分成了两列,中间飞来了举着白色双翼的人,她没有看脚下的山河,而是直接落在了尉迟醒的正后方。 百里星楼落地时长长地将双翼展开后收拢,在部族首领看来,就像是尉迟醒被天神的翅膀恰好拥抱住了一般。 尉迟醒还没来得及回头,百里星楼就已经走到了他的身边,她平视着前方,看着部族军队中马匹因为慌乱而不断点着的前蹄。 “你可知他们有多少人?”百里星楼问。 “二三十万。”尉迟醒回答道。 他语气中的虚浮让百里星楼侧过头,看向了他苍白的脸。 没人说得清尉迟醒这样一个人,究竟是如何在这样的状态下,依旧还带着不怒自威的气度的,包括百里星楼。 柔弱和强大两种极端的感觉在他身上并不违和,他的虚弱伤病是真实的,他的沉静威严也是真的。 一战之后,他已经成为了能够捧起当权者权柄的强者。 尉迟醒走了过去,在两军对阵的空处站定,眼神慢慢地从一端扫到另一端。 这些都是怀揣着野心的将领,尉迟醒也得承认,他们某些方面也许真的比他强。 他也承认自己并不是很想成为所谓的大君,受尽所谓的尊荣。 “可有人愿意说说,”尉迟醒问,“带兵前来所为何事?” 他的声音已经力所能及地提高了,他不想任何人,因为没听到他的问题,而不做出回答。 各个部族的首领显然是听到了,他们互相交换着眼神,在心底里猜测着尉迟醒的用意。 “连自己的野心和欲望都不敢承认,”尉迟醒说,“你们还想抢大君的位子?” 百里星楼也没想到他会说这些,她看向了首领们的脸,表情精彩到了极点。 “你们有人的军队十分庞大,”尉迟醒指向了人数最多的军队,然后又指向了军备最精良的军队,“也有人的军备十分优渥,”他又指向了显然近战格斗能力十分强的军队,“还有或可以一当百的军队。” “而我,只有刚刚经历了一场大战,还没完全回过元气的军队。” 部族首领们的眼神不由自主地瞥向了百里星楼,其中意味不言而喻。 “你们也知道钦达天站在我这边?”尉迟醒的神色很是嘲讽。 “我在异国他乡长大,向来自认无法胜任大君,”尉迟醒说,“我甚至还曾认真考虑过我的王姐和我的三哥若有朝一日真的争夺大君之位,我会站在谁的身边。” “你们来这里的每个人,大概都自负比我有能耐领导草原,也许事实也真的如此。” “我没有谁果决,我没有谁强健,我没有谁勇武,我没有谁智慧,甚至我的每一样,都无法胜过你们任何一个人。” 尉迟醒的眼神从每个首领的脸上一一扫了过去:“我甚至也不想当大君,但我尉迟醒,绝不可能将大君的位置,给你们当中的任何人。” 他的语气十分平静,哪怕是说出这样掷地有声的话语,他也十分沉着,就好像只是在说一句起风了。 部族军队中的将士们大都愣了,他们有些面面相觑,有些摇着头暗示同伴自己也不明白这个北州王为什么要这么说。 尉迟醒说话本来就有些吃力,他停顿了很久,等到人们的低声讨论过去后,才接着说话。 “蒙库族南下时,你们身后有同伴,手中有武器,你们却都躲在铁王都后的草原里,”尉迟醒说,“哪怕你们比我强千万倍,我也不会把大君让给你们这群人。” “大君是胡勒人民的大君,不是铁王都冰冷城墙的大君。” “你们心中只装权利和尊荣,可曾想过手里的刀在敌人面前收了,你家人身后的刀,就落下来了。” 尉迟醒不再看将领,而是转向了成千上万的将士:“你们要拥戴这样的人做大君,我无话可说,要战便战。” “可我们要是缴械投降,”有人在人群中高喊出声,“你依旧只把我们当做不敢上阵的懦夫!” 尉迟醒轻笑了一声:“你们不是吗?蒙库族不是朝着我们当中的任何一个人来的,他们南下,是要羞辱你们的妻儿!抢夺你们的财产!将你们的头颅悬挂在干枯的树枝上风化的!” 尉迟醒说得有些急,百里星楼及时抓住了他的手腕,他才没踉跄。 “要是有可能,”尉迟醒说,“我真的一点也不想为了保护你们这样的人去牺牲我的军队草原的狼骑和真金的军队。” “无数人为了保护你们而流血丧生,你们却跟在这样的人身后等着成为大君的亲军。” “教你们一个我在南方学到的词,这就叫无耻。” 第265章 万里经年别 史书中有记载,北山缘一战后草原诸部曾有心夺权,然帝得民心,终守其位。 有评论家指出,文敬大君当日说辞称得上不卑不亢有理有据,但终归还是因为天降的军队站在他的身后,做他坚定的支撑。 权术斗争其实很难由谁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就得胜的,文敬大君之所以能让人听他说话,还是要依仗他身后的北州铁骑、真金诸部和翱翔在天际的天罚之刃。 这样的说法并不少见,后世各学者的史事批注中就比比皆是,但也还是有一部分人认为是文敬大君在关键时刻维护了草原。 所以受他庇护的众人,才会选择了倒戈相向。 此类关于文敬大君称帝前的争论从未休止过,哪怕他早就化作了一把尘土,被秋日乍起的风扬在了青史中。 但尉迟醒本人却从没想过当日阵前,草原诸部的首领,为何选择了臣服。 他并不在意他们放弃战争的理由,因为当日他气到了顶点,抱着的原本就是要战便战的信念。 与蒙库族黑狼作战时他未曾退缩,若将刀放在他手中,面对懦弱的投机者,他也不会手软。 人人都以为尉迟醒性格温吞,内心柔软,不是个对自己同族能狠下心来的人。 只是没人知道,北山缘一战后的各部,就差一步踩中他的底线,让他放纵心中受杀意怒意和悔意支配的猛兽出来行凶。 好在他们退了一步,尉迟醒也没精力再去追究。 他也只再呆了一日,便要启程回到铁王都去。 在后世人眼中,喀拉山这个地方,是他失去一切,又得到一切的地方。 他醒来后,也是一刻都不想在多呆。他想去南方,躲进朔州的森林也好,或者干脆从岱藏珠出海也好。 总之,他很难面对这里。 很难去面对记忆中比海浪还要来势汹汹的血潮。 只是再难以面对,他也还是在离开这天,去到了尉迟夜的坟墓前。 他没让任何人跟着,也没询问任何人,而是在星幕将落时就出发朝着喀拉山走过去,然后在逐渐放亮的天色中,寻找着他唯一的姐姐的埋骨地。 清晨的寒气和湿气往他的骨髓中钻着,除了痛,还是痛。 尉迟醒踩在铁灰色的岩石上,一路攀爬到了尉迟夜的墓碑前。 此时朝阳也恰好露头,看上去就仿佛是从坟墓中生长出了希望一般,令人不由得嘲笑自己异想天开。 墓碑上什么也没写,只放着一个有些枯萎了的花环。 尉迟醒一路走过来,顺手折了不少野花,他讲墓碑上那个拿了下来放在一边,然后慢慢盘坐了下来,与冰冷的墓碑相对。 就像他和尉迟夜最后一次对坐那样。 他拿着自己折来的花,低着头在朝阳中认真编着花环,他觉得自己什么也没想,但等到泪水打在了手背上时,他才察觉到自己原来根本无法控制心绪。 也许他该和尉迟夜说点什么,可尉迟醒一个字都想不到,他只觉得有滔天的悲伤要将他淹没了。 曾经学过的所有的东西全都派不上用场,他仿佛回到了襁褓中的岁月,除了哭泣,什么都不会了。 尉迟醒的额头抵着墓碑,尚未成型的花环被他掐在手里,花瓣全都挤做了一团,汁液顺着他的指缝渗了出来。 有只手覆盖在了他的手背上,试图将他掐得发白青的五指舒展开。 尉迟醒下意识以为是沐怀时跟来了,便松开了手。 他不想让沐怀时太担忧他,人长到这个岁数,自己心里再难受,也会想办法让身边的人少担忧些。 倾诉固然是好的,但更多时候,痛苦需要自己慢慢消磨。 “这几天你未曾问过,”百里星楼说,“藏太久了,会累的。” 尉迟醒抬起头来,形容十分狼狈,他却丝毫都不想掩饰。他用通红的眼睛看着百里星楼,连夺眶而出的泪水都不抬头擦拭一下。 百里星楼接过他手里的花环,坐在了尉迟醒的身边,她低头看着花环,看了很久很久后,才抽出花枝来接着编。 “我知道你迟早会这样一回,”百里星楼说,“也就没有过问,哭出来会好一些的,相信我。” 尉迟醒别过头,背着百里星楼闭上了眼睛。 朝阳照射在两个人的身上,一个沉默地编着花环,一个扭着头默然流泪,影子投映在岩石上,看上去就像相互依靠着一般。 “在梦境里,叫我醒来的人,”尉迟醒低声问道,“是你?” 百里星楼手中的动作停了一下,她抬起头看着眼前这座没有刻字的墓碑:“是我。” “为什么?”尉迟醒问。 其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这么问出来,是要得到什么答案。 “你阿姐的碑文,”百里星楼说,“还得你来写呢。” 她的语气很轻,轻得像是一声叹息。 百里星楼将花环编好,看成果,像很是熟练一般。她抬手将花环放在了墓碑上,就如同戴在尉迟夜的头顶一般。 她这几天无事可干,就老是飞去某个静谧的山丘上,随手折下地上的野花编成花环。 时间就这么流淌过去,她虽然什么都没参透,倒是学得了一手编花环的熟法。 “钦达天可带了刀器?”尉迟醒问。 百里星楼摊开手掌,一把冰刃出现在了她的手中,她将匕首递出去,送到尉迟醒的面前。 尉迟醒抓起刀,在灰色的碑石上一刀一刀地研刻着。 百里星楼认真地看着,风从两个人的耳畔吹过去,身后草原上沙沙的草叶声似乎都清晰可闻。 “尉迟醒。”百里星楼鬼使神差地冒出了一个想法,“忘了就不会痛苦了。” 尉迟醒的手一偏,差点刻歪手底下的字,他干脆停了下来,侧头看着百里星楼:“当真。” 百里星楼听得出来,他并不是在问她,而是一句不愿相信的回答。 “未必是真,”百里星楼说,“可你一直记得,就一辈子也走不出来。” “钦达天怎么知道我走不出来?”尉迟醒看着他的眼睛,有些落寞地笑了笑。 百里星楼的目光慢慢地往下降了下来,最终停留在了尉迟醒的心口:“没有人比我更清楚。” 尉迟醒叹了口气:“也是。” “不过,”尉迟醒转头接着刻字,“我也没有打算走出来。” “真固执。”百里星楼笑了笑。 “是啊,”尉迟醒也跟着笑了一下,“我还做过更固执的事情,钦达天想听吗?” “你说便是。”百里星楼说。 “从前靖和的皇帝要给我赐婚,”尉迟醒说,“权势财富皆都捧到了我的面前。” “为什么没有接受呢?”百里星楼问道。 尉迟醒慢慢转过头来,似乎是鼓起了很大的勇气那样,才敢看向她的眼睛。 那里面,是认真的倾听和认真的疑问。 她忘了,一切属于过往的痕迹都被消除,哪怕与她自己有关。尉迟醒再不愿意承认,也还是需要面对。 他本以为自己会心如刀绞,此刻却意外地有些坦然。 百里星楼本来就与他是不同的,哪怕生生世世纠缠千万年,也终究还是跨不过人与神的那道鸿沟。 凡人何等胆量,竟敢觊觎神明。 “因为心有执念。”尉迟醒说。 因为心有执念,所以哪怕前途坦荡,也宁愿走昏暗无光的死路。 “不知道钦达天怎么看待人心中的执念,”尉迟醒说,“大概愚蠢,大概难以理解,只是我们选不了其他的,是选不了。” “前事尽忘,后半生就可以活得自在潇洒,可这条路,我选不了。” 百里星楼沉默了很久,然后才开口说道:“好吧。” “你阿姐,在最后的时刻,”百里星楼说,“有些话没来得及和你说,你可想听?” “我知道你是一定要听的,但我想说,你没必要太愧疚或自责。” 尉迟醒拿着匕首的手慢慢垂了下来,墓碑上只有一句万里经年别,孤灯此夜情。 “就这一句?”百里星楼问。 尉迟醒深深地看了一眼碑文,然后朝百里星楼伸出手:“就这一句。” 百里星楼低头看着他的掌心,然后忽然拥抱住了他,尉迟醒伸出来的手停滞在空中,似乎抓住了一把穿过漫漫草原的风。 他再次回到了战场上,回到了尉迟夜的身边,他甚至还能感受到她血液的温度。 一切没有机会说出口的话,都在两个人交握的手掌中传递了过来。 尉迟醒一字一句地听着,再一次像个孩子一样痛哭了起来,他抓着尉迟夜的手不肯松开,好像这样就能挽留住她一般。 “尉迟醒。”百里星楼在他耳边轻声喊着他的名字,“别待太久,回忆是没办法改变的。” 尉迟醒一下便睁开了眼睛,窒息般的感觉让他猛力吸了一口气,似乎唯有这样,他才能有机会活。 尉迟醒大口地喘着气,百里星楼什么都不用看就知道尉迟醒此时此刻绝不会有多好过。 她没有松开他,而是更加用力地抱紧了尉迟醒,他也慢慢地把头埋进了百里星楼的肩窝里。 “以后你可是大君了,”百里星楼的手指从他的发间穿过,拥着他的后背,“不能这个样子了。” 她的目光望向了喀拉山下的草原,青翠的草叶在风中摇摆着,这是一片收过创伤,但又飞速愈合的土地。 在她的眼中,这片土地上的人们也都是这样的。战争和苦难永远不会消失,但人们总会从废墟中将希望拾起来,然后继续走下去。 这是人,令她最为钦佩的地方。 “尉迟醒,”百里星楼问,“你有多喜欢阿乜歆?” 尉迟醒没有回答,百里星楼也知道他答不出来,她问这个问题的时候,初衷也并不是为了答案。 百里星楼撑着尉迟醒的肩膀将他推开了一些,然后顺势捧起了他的脸颊。 尉迟醒只顾着看她的眼睛,在他反应过来之前,百里星楼柔软的嘴唇已经贴在了他的唇边。 温软的触感伴随着百里星楼的声音进入了尉迟醒的神识海中:“我就是阿乜歆,只做这一瞬间的阿乜歆。” 百里星楼抬手擦掉了尉迟醒脸颊上的泪水,然后轻轻地点在了尉迟醒的眉心。 她慢慢推开,看着亮光从自己的手指下浮起来。 就在某个瞬间,百里星楼觉得让尉迟醒记得这一瞬间也并不会有多大的害处,反正她迟早是会忘的。 但她还是决定,让尉迟醒忘了。因为留他一个人记得,实在是太过于不公平。 无意中,百里星楼看见了无数次偷偷望着阿乜歆身影的尉迟醒,她站在他如炬的目光中,某个念头一闪而过。 百里星楼慌忙睁开眼睛,她不能拿走尉迟醒关于阿乜歆的记忆,哪怕这样做会让他余生好过不止一些。 可就像他自己说的那样,好走的路有很多,他愿意选择这条哪里都说不出好的路,有他自己的执念。 他没有资格,去定夺尉迟醒的选择。 这浅若蜻蜓点水的一个轻吻,是作为百里星楼,唯一一个能做的决定。 清风吹过,尉迟醒下意识地想要去触碰自己的嘴唇,但记忆中的空白让他意识到了自己这个动作的诡异之处。 他睁开眼看百里星楼,他总觉得自己冰冷的心脏中,有什么地方被点燃了一豆灯火。 微弱的火光散发着柔和的光,算不得有多能令人庆幸并未被黑暗算然吞噬,但却足够让人感到那么一丝丝安心。 活在这世上,安心是很难得的。 “走吧,回去吧,”百里星楼站了起来,“你该回铁王都去了,你的将士,你的臣子,你的人民,都在等待着你。” 她朝着尉迟醒伸出手:“你的阿姐也在等着你呢,她要看你能给草原一个怎样的未来。” 还有放弃了一切跟随他而来的陆麟臣,还有忠诚勇敢的铁力达,还有爱他深入灵魂的沐怀时。 他未来的路,再也不会孤独,哪怕曾经在黑暗中孤独地行走了许多年,好在从此以后,他再回首,身后会有亲人朋友爱人。 而不是一望无际的黑暗。 第266章 焚星乱世 陆麟臣在马车里醒过来的时候,抬眼就看见了身边的尉迟醒。 他的眼睛一直平望着他前方时不时被风吹起的帘幕,从缝隙处,可以看见一片青翠的草原。 他似乎在看这个,但又似乎在看更远的远方。 “尉迟醒?”陆麟臣动了动,疲惫的身体经过的充分的休息,也不在绵软无力。 尉迟醒瞬间回神,侧身将陆麟臣扶起来:“醒了。” “你眼睛怎么了?”陆麟臣就着他力度坐了起来,也顺带瞥了一眼缝隙外的草原。 “看东西有点模糊,过几天就能大好了,没事。”尉迟醒下意识抬头擦了一下眼角,“你怎么知道的?” 马车有些颠簸,陆麟臣忽然扭了一下,他干脆顺势靠在了尉迟醒的身上:“还能有我看不出来的事儿?” “我本来是想守着等你醒过来的,”陆麟臣说,“没办法,伤没好。” 尉迟醒轻轻地在他手臂上一戳:“自己还有伤呢,做事也没个调。” “我这不是寻思着你醒过来的时候,肯定希望旁边有人陪着你吗,”陆麟臣拍掉了尉迟醒戳他伤口的手,“还怕你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万一哭鼻子,没人帮你挡着。” “你可是要统领草原的人,怎么能让你手下看见你掉眼泪,是吧?” 尉迟醒没好气地斜了陆麟臣一眼:“你好好养伤我就谢天谢地了。” “哭过没?”陆麟臣用肩膀顶了顶尉迟醒,他越是不理,陆麟臣就越是闹得起劲,“哭过没哭过没?” 尉迟醒不断躲着他,直到靠在了马车的侧壁上:“没有。” “我没问你人前。”陆麟臣说。 “怎么了?”尉迟醒反问他,“我没哭你还要把我揍哭啊?” 陆麟臣坐直了起来,长长地叹了口气:“我怕你憋坏了。” “人人都说男儿当自强,有泪也得和着血往回咽。”陆麟臣说,“但会憋坏的,真的。” 尉迟醒抬手扯了扯陆麟臣的衣袖:“我跟你说件事儿,可没把我给气坏。” 陆麟臣本来还在伤感,听尉迟醒这么一说,立刻就来劲了:“谁欺负你了?” “苏伯罕大会草原诸部都是带了军队来的,但是我们迎战黑熊兵团的时候,没有人来驰援。”尉迟醒说,“你猜事后他们什么反应?” 陆麟臣沉默着思考了起来,上及千年前,天子分封各诸侯,就有不少诸侯当战时退缩,战胜后争权的史迹流传下来。 草原诸部也都有自己的封土自己的军队,可不就最容易出现这样不出力只捡便宜的事情。 “他们现在在哪里?”陆麟臣问。 “干嘛?”尉迟醒有些好笑地看了陆麟臣一眼,“陆将军要带兵去教训他们?” “什么教训,”陆麟臣一脸严肃地看着尉迟醒,“我是要带兵去屠部,有一个屠一个。” “你知道这是什么吗,说重了这就是叛国,最轻也是不忠。你要统领草原,就要让你的人民一心向着你,仁慈是必要的,但出了这种事情,他们的确该死。” 尉迟醒脸上的神色也严肃了起来,他看着陆麟臣的眼睛:“陆征,行不通的。中原的礼义廉耻,没人教过他们,他们只知道追逐着自己的天性而活。” 陆麟臣一下就没话说了,尉迟醒说得有道理,他一听就气愤不已,是因为老祖宗教了他几千年的团结和忠诚。 但草原上的人,未见得就有这个概念。 尉迟醒身子微微前倾,将帘幕掀开来:“你看。” 陆麟臣顺着窗口望出去,他看见尉迟醒的车后跟着蜿蜒的军队,除了真金和北州的军队外,还有些他没见过的花旗。 “我已经夺了各部首领的封荫,”尉迟醒说,“现在他们的军队,暂时是我的。” “你不怕......”陆麟臣说。 “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吧,”尉迟醒放下了帘子,“他们太让人生气了,我先出口气再说以后。” 尉迟醒有些孩子气地笑了笑,陆麟臣也跟着笑了起来:“你这人真的是,不知道说你什么好。” “陆将军还不懂我的意思?”尉迟醒有些期待地看着陆麟臣。 “不是吧?”陆麟臣下意识往后一缩,“你可别告诉我你要把这些人交给我?” 尉迟醒眨了眨眼,也没否定,也没肯定。 陆麟臣往后一靠:“我真是欠你的。” “钦达天与容虚镜所定之约,言犹在耳。”尉迟醒说,“要守一方国土,就要有足够的兵力。” “你知道了?”陆麟臣问道。 尉迟醒点点头:“迟早也会知道的事情。” “你就没别的反应了?”陆麟臣有些试探地看着尉迟醒,在他的想象里,尉迟醒不该是这个反应。 “当日是何战况?”尉迟醒问。 “容虚镜差点杀了百里星楼。”陆麟臣现在想起来都有些后怕,他从来没见过那样的天色。 浓云像是沸滚的油锅般翻腾着,天地瞬息间被墨色吞没,然后一把光芒耀世的巨剑破开天穹,杀意浓浓地朝着人间刺下。 陆麟臣向来自诩见过大世面,可亲眼看到这一幕,他也还是被深深地震撼到了。 神明震怒大概也不过如此。 “你没有什么要问的?”陆麟臣看着尉迟醒若有所思的神情,开口问道。 尉迟醒垂下眼眸,过了片刻才轻轻摇头:“已成定局,无需追问。” 陆麟臣当然不会纯到相信尉迟醒没听懂自己的意思,他这是在避着去想这些。 “就要回铁王都了,”陆麟臣恰当地转移了话题,“以后是不是要叫你大君了?” 尉迟醒的唇角动了一下,露出了一个极其轻浅的笑容:“照常就好。” 西域史和珍藏在天启院中的帝居注释录都对文敬大君返回泊川铁王都这天的盛况有着详细的记载。 也许比起东方中原繁华富庶的国家来说,经由文敬大君所建立的草原上第一个真正的国家,算不上多伟大。 但这对于草原来说,是意义非凡的,人们从部族联合,走向了有真正且唯一的领导者。 哪怕后世有许多大君的建树都比文敬大君丰宏,人们却没有办法忘记,这位给草原带来统一的帝王。 在他从喀拉山返回铁王都这天,这座钢铁城池前的草原上,等候着无数的草原居民,他们都听说了北山缘一战的惨况。 也都十分感念,他们的世子没有放弃他们。 忽然钦家首领的头颅被悬挂在铁王都城门侧前方的枯树枝上,自北山缘回来的将士们挖去了他的眼珠,捣碎了他的身体,以作对尉迟醒的忠心的表示。 看见军队的旗帜从天地一线间出现时,城门前便擂起了巨鼓。 巫乐师站在大鼓上跳着祈福的舞蹈,人们翘首盼着尉迟醒出现。 他们听闻了北州铁骑牺牲颇大,听闻了真金情谊深厚的驰援,还听闻了尉迟醒为了杀死巢勒蒙库重伤到险些丧生。 更重要的,他们知道,尉迟夜为了铁王都牺牲了。 人们无法知道更多的细节,但有人在牺牲,有人却等着功成后夺权,这样的对比令太多人从此只信尉迟醒。 没有什么,比知道有人会不问所付出所得到,就能一心保护自己,还要令人心安的事情。 巫祝的帐篷前日日都香烟缭绕,因为铁王都中的人自发在向伦萨和天母祈祷尉迟醒平安长寿。 人民所求不多,只要有人爱他们护他们,他们就会付出成倍的爱戴。 打头阵的将士已经在人群的欢呼声中入了城,尉迟醒的身影却迟迟没有出现。 人们呼喊着世子世子,神情无比虔诚。混在人群当中的游学者史评家皆都提笔记载下来: 极北狼军向南,屠众。帝率其军,战于喀拉北缘。 亡者众,伤者半,帝亦危。 部有异心,待帝胜,领其强兵向西至北山缘,欲争鼎。 然帝亦不惧,曰:“则战。” 部皆退缩,帝夺其封地收其称号,率军还于铁王都,民聚前侯守,久未见帝,则呼之:“世子,世子噫!” 长史有情,留豪杰巨匠之辉煌往事,存于不腐不朽之高地,长史亦无情,数千数百人血泪流尽的战事,于其不过寥寥几笔,便一言而过。 世人皆都以为尉迟醒受民众爱戴,返回铁王都后登位是必然的事情。 然而他却以世子身份,操持草原政务十一年之久,直到尉迟长阳逝世后的第二个月,他才登上大君之位,正式成为草原的主人。 同年十月,他的第一个孩子出生。震州的钦达天听闻了消息,将震州一切寓意祈福的物件都给这个孩子送来了。 使者怙伦柯替钦达天传话说:“愿大君及大君家人,一生平安喜乐。” 文敬大君登位后的第三年,真金阿律呼格勒病逝,其子旭日干即沐成朗率部归于胡勒。 次年一月,文敬大君改国号为北羯年号为同昌,并于同昌元年立大阏氏第三子尉迟然为世子。 尉迟然周岁时,时任北羯开国上帅的烈阳一等侯陆征被指给世子为师,时任天启院中第一任院长白鸣鹤被指给世子为傅。 同年永胤朝中大乱,天下人皆知帝无所出,却在这一年,逼迫神武皇帝立诏指定继承人。 自天纵奇才的星算掌派及容家家主销声匿迹后,神武皇帝便喜怒无常,后更有夜语梦呓的传闻流出。 人人都说神武皇帝是得了疯病,请奏的章折皆到了皇后手中,永胤当朝者,实则岭南舒家人。 只是历年政绩尚可,风气清朗,人们对这位皇后倒也还算敬重,直到永胤十七年神武皇帝夺了皇后的政权。 只因皇后进言,要皇帝早日走出心中的桎梏,归政爱民。 神武皇帝夺了皇后及舒家人一切权利后,将朝政交给了余明遥和苏灵朗,引发了众朝臣对皇帝的不满。 大批朝臣纠结同僚上书,请求皇帝立诏指定传位者,以巩固国本,引得皇帝震怒,诛杀者上千,连坐者近万。 永胤国中,一时大乱非常。 而当初传闻中的另一位帝星,却在西方建立起了自由、开放、兼听的政体,一时间,能人志世向衡州天启院涌去。 这一年,是天启院入院试有史以来,人数最多的一年。 这本不是什么坏事,但神武皇帝却令神策军驻守两国边防,且颁诏禁止民众出关。 北羯方没有理会永胤动乱所导致的边境冲突,只令自己的军队撤离玉门关前二十里,有越界军队则战。 白鸣鹤在这年的天启院入院典礼上说道: “天下之势,为分为合,时虽东西两国兵并立,然胸怀天下者,亦能从其中见得来日方向。 立院之初,文敬大君只居于衡州,称北州王,数载后,登帝位。 为北州王时,文敬大君将各路人才收归于此,令学子专心治学,许学子广阔前途。 为文敬大君时,文敬大君仍不干涉院中事务,供广大学子以最为自由富裕的治学氛围。 不论学子出身何地,所言是否拥戴北羯,只问学识对错,不问奉者几何。 文敬大君,是将天下繁盛统一,民众安康稳定之任,交托给了院中各位。 一朝为天启院众,一世为天下万民济行!” 同昌十八年时,大阏氏重病,文敬大君退于那阿塔斯边,陪伴大阏氏养病,由世子尉迟然摄政,白鸣鹤及陆征佐政。 时正值永胤三十三年,岭南舒震病逝,永胤帝与后决裂,皇后居于濯华殿不出,神武皇帝无所出,立天下兵马大元帅苏灵朗长子为储,引朝臣大愤,却无所计可施。 同昌二十三年,北羯大阏氏病逝,文敬大君迁居喀拉山缘下,烈阳一等侯陆征同往,北羯国中事务,皆由世子尉迟然处理,太傅白鸣鹤辅佐。 天下之乱,似有平定之意。 后人将东西两国初乱时,到两国皇帝寿终正寝的岁月称为焚星乱世。 乱世本没有什么不同,而是乱世中执剑誓要为心中所念而战的英雄们,才令这段时光显得熠熠生辉。 星辰在闪耀后陨落,但英雄,总还会在黑暗和风暴中重生,以血光,以刀剑,终结一个又一个乱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