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诡》 1、钟馗嫁妹 运逢三合,又遇偏财之星,整体的事业运可以说多现机遇,运势顺畅之象。 安若然顿了顿,看着脸上慢慢布上两篇红云的蓝雨辰,心中不自觉得有点好笑。 墨千凝还在暗处,那种伺机而动的感觉真的让他们不知道应该怎么去办才好。 眼看风岳阳出手,龙星宇自然不可能忍受挨打而不还手,顿时,他手中印诀一掐,一道本源之力激射而出,顿时便化为一道剑光,直接刺向那一掌。 “明白!”被喊的两个佣兵驾驶的都是精锐中段的防御型机甲盾卫3型,这时候一左一右地护在白影的玉面狐身边。 午饭过后,苏南将祁瀓炎彬等人都召集在一起交代了一些事情后,这才开着车和银时离开宇智波大楼。 身后是姜浩与徐晓雅甜蜜相拥的结婚照,身前是大雪纷飞的黑夜,她就那样无力地坐在那里,肩膀颤抖地低泣。 萧允墨的脸色在叶倾城这句话说出口之后变了几变,眸光也益发的深沉,好似有一团黑云笼罩在他的脸上一样。 “喂!”就在她不停地碎碎念叨之际,男生四下里望了望,然后朝她走来。 郭夫人皱着眉,看着摔碎的手机,这件事超出了她的意料,也已经不是单纯的家庭矛盾,有争议却多数支持郭成琼的局面,而是开始质疑成琼的人品。 姚姐负责公户的日常运转,这要是被姚姐听到,到时候撂挑子了。林川自己可没有功夫来管理这些。 冷千辰突然想起来肖诺安那张平和说要放弃的脸…原来那不代表放弃,而更多的却是变成了默默爱下去。 突然醒悟过来的白暖,停止了自己内心的背诵,盯着安阳看了两眼,他还是那副纯良温软的模样,看得白暖心痒痒。 “你当然可以摧毁我的意志,可以将我冻结起来,但是你对我精神上的折磨,都会实时传递给这具身体的主人。 其他人也都去练级,黑暗异位面那边,也不是很稳。还需要人坐镇。 “换而言之,灵力是自身的实习,而提高灵气和精神气的便是这星力,对不对?”郁沐沐以自己的理解,问李辞生。 这上面显示了,王将军可是买了不少营养液工厂相关的生产线,现在想来,王将军现在想来都是一头的包吧? “一会儿上楼了再开不行吗?”柳牧年皱起眉头,不悦地嘟囔了起来。 彭雪张了张嘴最终没有说出话来,她实在不想说出“再见”两个字,这两个字是会刺痛彼此心灵的悲伤字眼。 对于在这个城市生活了二十余年之久的张铁和顾永峰来说一切都驾轻就熟,他们选择了最捷径的一条直线穿插过去。目的显然不是火车站,火车站是严防死守区,无异于自投罗网。 说着洁伊就跑到了门前,轻轻的将门打开。门一打开,洁伊就被门外的人吓了一跳。 老人的手指也很长,枯瘦的两指间那根滤嘴烟生出了长长的烟灰,看似随时都要落去,却又始终不曾落下。 岑可欣明了,她下意识往白素腿上上看了眼,不知道她的伤好了没有,那天晚上要不是她,她估计难逃魔掌。 似乎为自己下意识的举动而感到好笑,少年的嘴角上有了一丝笑容。那丝笑容苦涩中带着无奈,无奈中饱含着一份羞涩。 沈刚插入深渊,左闪右躲密密麻麻的巨石,和几乎无处不在的锤劲,挨了击锤,觉得要死了,深渊迅速移位,两座崖靠紧,挤得沈刚不能动弹,潮水汹涌,绕崖而过,五颜六色的残花随水漂下。 如果是他的爸爸,为什么要将他丢在这里,如果是他爸爸,为什么要让他任人欺凌? 而赤脚就好得多,除了依然是皮包着骨的瘦,高个,长长的脖颈子配一双四十四码鞋还嫌不富裕的脚,赤脚是真没啥特别的了。 可那铁板上的滚烫温度,却在他的背上留下了一道很严重的伤痕。 403是放射性同位素室,大概就是以同位素为主要研究对象的实验室,研究对象具有放射性。 可惜的是他们碰上了厚土域的这种科技加持之后的火力防御系统。 白天皇夫册封行礼时,他没忍住,偷偷去看过,皇夫的礼服漂亮的让人一眼难忘。 星野神仁见秦易的影分身向自己冲来,内心痛骂一声,只能将一切先放在脑后,全力应对秦易影分身的进攻。 她目不转睛的看着邓云龙的背影,害怕他不相信自己,害怕他选择与两个禽兽为伍。 变异花猫出现的这段时间,这位秦大琛营长,连个面都没露,现在麻烦解决了,他倒出来耀武扬威。 野原琳的测试中规中矩,但很多明白人能看出,野原琳的基本功极为扎实,不比一般正式下忍差,完全符合毕业标准。 钳着赤红大刀的爪子,非但不阻止,反而奋力将其一点一点拖向慕言。 邓云龙一听李弋让自己先走,立马不淡定了,眼看就要冲上去帮忙。 以现在的这种产品的销售情况,太过单一了,他还是想更多的弄一些产品出来,而游戏机无论是在什么样的地方都应该是一个大家喜欢的东西。 房间里的一切都被一种朦朦胧胧的红光照着,窗帘拉得紧紧的,许多盏灯上都蒙着深红色的大围巾。 这阵子的天气非常晴朗,少有阴雨天,光照充足,加上照料得好,棉花的产量可不少。 “事不宜迟,那就请老太师你去宫中走一趟,给皇后娘娘说一说咱们的计划,让她赶紧打听,我们也好着手下一步计划。”曲武洲说道。 不行不行,我怎么能够这么想自己的妈妈呢?姬美奈不停的摇头,暗骂自己无耻。 2、你要老婆不要? “龙先生…请您不要动怒,我们陈家答应了您的条件,一定会兑现的,更不会出尔反尔。犬子只是一时脑热,希望您不要计较。”陈老力心惊胆战的道。 姬乐说完,只看到他剑身再次出现一道光芒,又一道更加强大的剑气出现,这道剑气竟然仿佛有十多丈之巨,斩向龙浩。 这是一座庞大的城镇,面积比雾州城大不了多少,但人口却多了上百倍,街道上全都是人。进城前,为了避免过于引人瞩目,夏青和海蓓丽都戴上斗笠,披上了长长的斗篷。 “你说话还顺耳一些,不像这乔维乱说话。”她边说边看向乔维一脸不悦。 李莫愁见龙露了这一手,大感意外,她从未料到金铃索竟能有如此威力,心道:“师父果然偏心,好些精妙功夫都未曾传授。”,却不知道龙此时的功夫乃是自己为了克服本门武功阴柔之力琢磨出来的。 上了车,大鲵见林家人没有追上来,才看着林席问:“你刚才是不是故意吓我的。”说着他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将手递到林席和许韩面前。 “我说过了,你和阿杰去哪儿,我就在哪儿等着你们。”许韩突然笑了,笑的特别温和,语气也是轻松的口吻,杨洁白却是实打实后背涓涓冷汗直流。 夏青虽然很出色,号称新一代人皇,还是天地盟的少盟主,但他是掌门天师夏侯玄风的对手么? 既来之,则安之,灵识回归后,莫凡开始静静的调息。当日被庞师均伤的地方还没完全痊愈,洞口又有禁制,无处可去的他自然只能呆在这陌生的地方老实的待着。 欧阳锋心弦稍松,踌躇片刻,说道:“药师兄,给我看着孙子,别让它乱跑,我去偷听一耳朵,要是没事儿的话,咱们也得合合眼。”说罢,将豹子往黄药师怀里一推,一溜烟儿,白衣鬼一样,掠出了石室。 众人听了,一片哗然,冥婚之事,由来已久,也就是为死去的两人筹办婚事,或者是一个活人跟一个死人办婚事,可这活埋之事,却是从未听见,也是十分残忍。 “怎么?朱砂,亏你身为一派掌门,竟是眼见我破绽外露,居然直接停滞不前,如今更是仓皇躲避开去,这般作为,未免也太令人失望了……”田春礼阴鹭异常的望向朱砂,嘴角掀起一抹冷然道。 突然赵广东无赖的脸上皱了皱眉,然后说道:“这间房子有别的问题,在地下室有一股很强大的邪气存在,我们下去看看。”说完就带头往下走。 王铁军和陈最聊了几句,就被别人喊走,如他所言,他是主办方,事情多得很。 欧阳奕绝对不是个好惹的人物!自己真的要因为她得罪那个可能会给北岳带来灭顶之灾的人吗? 我点了点头,示意我自己很好,然后也没多说什么,蒙着头吃东西,我知道要调整好心情,晚上子时的时候我还要画符,心境不调整好的话最后会很容易失败,到时候还浪费时间,有了老赵的劝说我也确实好了很多。 当大火被扑灭的时候,戴安娜和周丽竹已经在大火中被烧成了焦尸。 同白杉不同,朱砂长这么大,还是首次下山,他这十三年来都居住泉英门内,一直没有机会看到外面的世界,好不容易逮到这次机会,岂能轻易放过。 直到进了包厢,我才忽然有种后悔的感觉,一眼望去,张优泽优雅的坐在那里,跟韩少一起喝酒,那模样,既谦谦君子,又带着一种威信。 “宇哥,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说不出哪里不对,但是明显的感觉到哪里不对。 菲戈虽然说是皇马的10号,但是他毕竟是新来的,不能和欧抢号码。 牡丹笑道:“先恭喜了。十九娘很好,和表哥正是良配。”输人不输阵,岑夫人也领着几个儿媳一起恭贺崔夫人,一时间屋里热闹成一片。 “哼,狗眼看人低!”郎乐乐听到各种谩骂声,她没有回嘴。还是保持了应有的风度,怕引起了骚乱,取消了比赛,那她岂不成了东林与南山两校比赛的罪人了么? 我能感受到云妙婷在我身后气得跳脚,原本与世无争的眼中流露出认真的神色。 日子过得很平静,虽然本猫的伙食不好,但我很有骨气,只要没有美食就是不开尊口。香织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每天都会按时将猫粮放在食盆里,到下一顿开饭的时间则把上次我一口没动的猫粮扔掉,换上新鲜的。 那人再次用力嗅了嗅鼻子,也怀疑是不是先前太过敏感了,喃喃了几句,便和同伴一同退出了这个套间,重新将大门关上,以示这间房已搜索完毕。 这一声,是柳若絮送给了他的一记耳光。夺宝奇谋眼睛瞪得溜圆,不可思议得瞪着柳若絮。 “哈维,你来给我传球!”到了下半场的时候,赵亚宁对着阿隆索开口了。 因摔皮点?真拿着因扎吉和皮耶罗的组合当成成语了吗?这种玩笑未免也太过分了吧?而且,怎么会还有黑白两sè卡片? 我向外走,感觉脚下有些浮,但还没到步履不稳的地步,但是心里好像很兴奋,总想笑。唉,大概是喝的有点高了,要是有内功能逼出酒来就好了。 3、送嫁 所以,这些山地摩托车,就是最好的代步工具了,现在正是争分夺秒的时候。 林真头顶玄黄塔疯狂运转,硬抗了一下之后,玄黄之气竟然被突破。 这事儿闹的,有点太让人无法接受了,再花钱,再败家,没见过这么败家的。 赵元惊讶的发现,这些狼的穿梭,并非是漫无目的,而是像在进行巡逻。因为它们在行走的过程中,脑袋在不停的东张西望,任何一点儿风吹草动,都会奔过去一头狼,检查情况。 那是眼睛无法看见的冲击,慎二在那一瞬间领悟到刚才的冲击的本质——眼下这个封闭的异界是荒耶宗莲制造的主场,他能够对这个封闭的空间进行的干涉,比如通过特殊的手势对准目标施加压力。 赵世全和一票村民们不乐意了,在他们看来,刀疤脸等人分明是在诬陷赵元嘛。 陈伟雄对自己的两个孩子还是很满意的,听了陆连长的话,也想起来还没有介绍自己的两个孩子。 孙雨萌看了他一眼,没再往下说,因为那男人全身上下由而外都写着:我现在很不。 “老头,这些东西可不是给你的!”陈兆军可没照顾西罗诺夫地脸面,打了那么就的交道,他可是清楚这个老头的。 “唰”一道彩光从q17背后射出,掠过他的头顶冲向前方……一道长长的银白色虚影,向下扫荡出一道半圆的弧形,正敲击在那个q17外貌的青铜雕像上。 万镇恶暗暗腹诽,心里同样着急。只不过当着自己儿子和这么多人的面,他是绝对不会承认自己贪生怕死。 远远望去,这些竹竿俨然如出殡的幡杆,而那些白色条幅就与送殡的招魂幡无异,长乐坊口处就如缟素齐发,披麻戴孝的送殡队伍中途停歇了一般,看着好不晦气。 果然,空中极高的地方,一个黑色的点,刺穿了夜幕,在重力作用下加速向着这里坠来。 不过林木这样一跑,两头在半空中,打的难解难分的仙兽反而不打了。都是掉头来追林木了。 “神马!?入场费就要每人一两银子?你还不如去抢劫好了!”门口突有一人大声喊到。顿时引来旁边不少人的议论纷纷。 “肖遥,你答应我,哪怕有一天你离开了赵府,也不要再入帮会,终究会有危险的,答应我好不好?”如霜突然又对着肖遥说道,表情诚恳,眼睛被月光照的闪闪发光。 可是偏偏这个宫南风露出一副人畜无害,而且很友好的样子,让张若尘下不了手。 这是雷霆火焰组成的羽翼,根本就无可阻挡的。也无法阻挡,凡是被扫中的人,全部直接身殒,因为雷霆会直接毁掉他们的识海和元婴。 一进了花厅之后,却见着李承乾一人独坐在椅子上,慢条斯理地品着茶,并未见到太子妃。 顾珩还是第一次看到沈清梨高兴成这样,心情莫名也跟着好起来。 这位纵横商海数十年的老爷子,膝下只有黄东城一个儿子和黄国杰一个孙子。 关雅却觉得这还挺好玩的,很少见到姜云琪这幅气急败坏的样子。 耿婧是他公司的员工,很符合他的审美,他想,她痛哭的时候,一定很漂亮。 飞机到京城已经是下午,周禹泽要去乔悦处理事情,沈清梨则去医院。 不是吃营养药的嘛,怎么突然出现了警察,然后父亲又被控制住了。 高速打靶,字面意思,坦克在全速行驶中,命中固定靶、移动靶数量越多越好。 想到下农场改造,那冰天雪地还要干活,哪有现在舒服,陆老太顿时起来了。 岑大牙,老子油门还没踩到底嘞,一半都他妈没到,你就追不上了? 结果皇太极早已在营地内设下埋伏,配个那一拨假扮明军的兵马,直接将祖大寿所部兵马包围起来,好在两部分鞑子配合不够默契,包围圈还没完成就提前露馅了。 吃饱喝足之后,葛羽朝着那个鼎炉的方向看了一眼,鼎炉之中仍旧不断的缓缓冒出红色的烟雾,一切都按照葛羽设想的那般进行着。 杨成见袭向自己面门的土锥越来越近,他只得用另一只手,来格挡萧途袭向自己的土锥。 江子山不自觉地夹紧双腿,有种这里好危险,我好想回家的冲动。 “你呀就是一个大饭桶!”苗英无奈的说道,说完她抿嘴一笑后挽着丈夫的手就上了另一俩吉普车。 杨成发现徐一凡的身上那种傲气,并非是故意装出来的,而是天生如此。 根深叶茂,枝桠根系弥漫到了世界各个地盘,又跟各地一些势力暗中勾结,关系错综复杂。 晏楚楚最清楚不过了,她哥睡觉一向很浅,很警觉,先前没来京都,带着她在那些城市里混时,更是睡觉极轻。 她勉强答应了,但是并不代表其他学生会答应,他们的家庭也不一定会答应。 这时,随着颜沐一针落下,薄君枭立刻敏锐地察觉到,那种印泥渗透在他体内的些微能量,似乎一下子冰消雪解。 4、阴生母(感谢 帥?哥?゛的盟主!) 周昌被周三吉背出了门。 他一条手臂垂下,手里被动攥着的幡子,就跟着一荡一荡,在阴风中猎猎作响。 众人都跟在他们爷孙俩后头。 这些人舍弃了不便携带的工具,一个个将柴刀接上长棍,粗笨厚重的柴刀就变成了极具杀伤力的朴刀。 他们提着武器观察周围,或许是为了壮胆,几个人嘴里总少不了闲言碎语。 低沉的交谈声,在黑暗里显得分外突兀。 周三吉也知道封不住这伙人的嘴,他晃了晃背上的周昌,压着声音说道:“幺孙儿,你机灵点,看好咱们的东西,说不定会遇到啥子紧急情况……” “好。”周昌应道。 对方虽未把话说尽,他却已明白老者的言外之意,是叫他提防孙延顺一伙人。 这伙人根本不能同舟共济,和他们呆在一条船上,迟早都会翻船。 周三吉已经有了跳船的心思。 黑暗里,爷孙彼此都沉默了一阵。 老者又道:“你现在动不了也没事,回去爷爷再给你想办法。” 周昌抿着嘴没回话,他的目光全集中在右手腕的那根红绳上——在他出了屋子以后,就有一缕缕黑气从四面八方蜂拥而来,全被那根红绳吸收去。 那根红绳越来越长,某个瞬间,陡地一下子扎进了沥青般粘稠的黑暗中。 而红绳吸收的那一缕缕黑气,就来自于四周耸立的一座座坟包。 黑气仍在不断汇聚。 每座坟包都贡献了至少一缕黑气,有些荒草丛中,虽然不见有耸起来的坟包,却有数道黑气从中冲出。 荒草野藤遮住了坑洼不平的地势沟壑。 一阵阵死老鼠味就从那些不知深浅的草丛中飘荡了出来。 那些草丛里,掩藏着不知是人还是兽类的尸骸。 周昌推测这些被红绳融合的黑气,只存在于死者身上。 它们与‘纸脸儿’交给周昌的那缕发丝一起‘激活’了红绳。 在黑暗中绷得笔直的红绳,吸饱了黑气之后,徐徐缩回周昌的手腕。 其他人嗅着空气里弥漫开的尸臭,一时都不再言语,也没人注意到周昌手腕上那根扯得极长的红线。他们其实也根本看不到这根红线。 手腕上的线绳色泽更红,周昌看着它往回缩了有二三丈长,于某一刻又陡地绷直—— 它像是攀扯上了甚么东西。 一种怪异的感觉在周昌心头浮现,他明明不能摆动手臂,但顺着心头那个感觉,他只是动了动念头,腕子上的红绳就像是被拨动的琴弦一般颤抖了起来。 周昌跟着恍惚了刹那。 许多模糊的情景在他心底闪过。 他看到一座高大的坟山被石块圈了起来,坟山顶上草木葱茏。 密密匝匝的红线一端缠绕在那些草木枝杈上,一端延伸至坟山下,扎进了浓稠的黑暗里。 坟山脚下,摆满了各种香火供品。 供品已经腐烂,香火只剩残烛断香。 阴惨惨的雾气缭绕在坟山四周,雾气里,人影绰绰。 周昌识得这座坟山,这是在他老家颇为灵验的一位神灵,常被称作‘阴生老母’。 阴生老母在送子消灾方面颇为灵验,据爷爷所说,周昌的父母亲一直怀不上孩子,两夫妻回老家拜了阴生老母以后,才得以诞育下周昌,也因此周昌认了阴生老母作干娘。 那根红绳,也是从阴生老母这里请得。 但是,现实里的阴生老母香火鼎盛,前来祭拜的人日夜不绝,已经成了周昌老家的一大景点,周围更修筑起了庙宇,有专门的人员来管理阴生老母庙……可现在于周昌心底闪现的‘阴生老母’,却分外荒凉破败,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诡谲感。 披散在坟山上的红绳,色泽如血般浓郁。 它们死寂不动,却又好似在时刻不息地流动着,使血浆铺满坟山上下。 高耸坟山里,像是随时都会有甚么东西破土而出! “嘣!” 那种怪异感觉萦绕于周昌心底,他稍一动念,就看到坟山上的一根红绳不停颤抖着,回缩着,它一端深深扎进坟山内,另一端延伸入黑暗深处,像是坟山裸露在外的血管。 随着这根红绳飞快回缩,四周浓郁的黑暗变淡了一些。 黑雾里影影绰绰的事物,浮显出它们各自的轮廓—— 一个个巴掌长、半指高的‘匣子’,凌乱地摆在坟山四周的荒草丛中。 仔细看去,那一只只匣子,分明就是棺材的形状。 它们有的是木质,有的是石质,甚至还有玉质,以及黄澄澄的不知是金是铜质的小棺材! 这些小棺材,收殓不了哪怕一具婴儿的尸骨,但棺材前却竖立着一道道牌位。 牌位背对着周昌,正对着各具棺材,使得周昌看不到牌位上的字迹。 他只看到那根红线,此时亦缠在一副小棺材上,随着红线猛地回缩,那副棺材撞到了前头对应的牌位,牌位上的字迹,也得以被周昌看清:亡者周昌之灵位! 周昌?! 与我同名同姓? 还是—— 周昌内心波澜纷涌,他惊疑不定,看着那被红绳缠绕的木质小棺材,被不断拉拽着临近了阴生老母的坟山! 那副棺材不知在此间停放了多少岁月,木质已然腐朽。 随着红绳蛮力拉扯,小棺材在临近坟山之时,骤地散成几块木板! 一堆木板中,有个透明微白丝线缭绕成的影子若隐若现,那一根红绳直将那道影子从木板堆里拽出,周昌才看清那似乎是一件能将人从头包裹到脚、透明微白丝线交织成的‘衣裳’! 嗖! 红线扯着那件衣裳,陡地缩进了坟山内! 这一个刹那,白驹过隙。 周昌回过神来,手腕上的红绳与‘纸脸儿’的那缕黑发依旧缠绕着,似乎不曾有过变化。 但周昌的思维里,那件微白丝线织就的衣裳,仍在飘飘荡荡。 他的念头一感应到这件衣裳,衣裳的袖口处就散下来几个线头,连上了他的念头——他的心念将那几个线头从眉心牵引出来,密密匝匝地覆盖住他的面孔…… 黑暗里,众人都不曾留意到,僵尸一样的‘周常’,面部肌肉忽然跳了跳,露出个怪异的表情。 周昌念头中的那件‘衣裳’,很快被抽去了所有丝线。 他的念头里空空如也。 而周常的肉身穿上了一件众人看不见的微白透明丝线衣裳。 周昌微微地屈了屈手指。 他眼中一片笃定。 他能动了。 …… 乱坟岗中,众人跟在周昌两个后头走了一路,都不见有甚么异样情形。 他们胆子大了起来,围着孙延顺说话。 “师傅,你会不会是弄错了?这次突然变天,只是寻常变化,并不是那个李——咳咳!那个什么发现了咱们?” “是啊……现在这里就是天黑了点儿,冷了点儿,别的也不见什么变化。” “弄错了,呵呵,弄错了难道不是好事?用不着你们再提心吊胆的了。” 孙延顺辨别着乱葬岗子里的方位,一张老脸上表情放松。 再走个一二里路,就能走出这片乱葬岗子。 或许真是他自己弄错了,那个‘李夏梅’并没有盯上自己。 这次他带着几个新徒弟过来乱坟岗,确实是为了来找寻挖掘‘鬼宝藏’的,但这次他都还没来得及确定宝藏的方位,这片乱坟场里就刮起了黑毛风,天一下子变得黑漆漆的。 天色变化让他本能地联想到了看守鬼宝藏的‘老冯一家’,黑毛风更让他猜测这次是碰上了老冯的老婆‘李夏梅’。 但现在仔细回想,他还没有开挖,就出现了这种天象变化,八成是自己一时害怕,把情形弄错了。 李夏梅没有被他‘惊醒’的理由。 “哎,我现在憋着一泡尿,好想找个地方屙出来啊……” “还是小心些,小心就不会翻船,先憋着吧。” “那个老头是放屁都不叫咱们放,最好连喘气都不要的,你现在能喘气说话都算好了,还想屙尿?憋死你吧!” 后面人的言语声乱纷纷地传进前头两人的耳朵里。 周昌仍旧趴在周三吉的背上,他微微侧头,看到周三吉眼里的怒火几乎化成实质,要将其整张脸都点燃了。 老者那双殷红的墨眼,此时却有些褪色。 “我劝你们还是说话小声些! 不管怎么说,你们现在还是给钟家小姐,钟家女婿抬轿送亲的伙计,你们这样嘻嘻哈哈,满嘴屙尿放屁,说不得就会冲撞了人家的喜事!”周三吉压着嗓音,寒声说道。 那三个青年人闻声,倒也不用孙延顺吩咐,立刻都放轻了声音。 ‘钟馗大爷’的面子,他们还是得给的。 更何况,棺材里坐着的‘钟家小姐’,虽然一直安安静静,但它可不是个寻常人。 “这些人是劝不听的,良言难劝该死的鬼呦……”周三吉压着声音摇了摇头,他举目观察着周遭的环境,在他那双墨眼里所见的世界,不知又是甚么光景? 周昌只见老者又慢慢低下了头,小声地道:“现在这情况,肯定是有啥子东西被咱们遇着了。 他们说是弄错了,没有啥子李什么梅,我看是不一定啰…… 幺孙儿,遇着危险了,莫想着别人。你自己的命才最重要!” “那个李什么梅……她是人是鬼?要是只有她和她豢养的几条狗,这里这些人都手持武器,都不能和她斗一回吗?”周昌问道。 他问出这些话的时候,内心已有了个隐约的答案。 而周三吉的回应,无疑肯定了他内心的那个答案。周三吉道:“李夏梅是‘想魔’。 ‘想魔’,可以是人,也可以是鬼,只看旁人怎么想怎么看了…… 你不用想能跟她斗——她随便能要你的命,你连碰都不一定能碰得到她,怎么和她打?大部分想魔都是这样……” 周昌点了点头,又问道:“你也不行?” 周三吉自嘲地笑了笑:“你爷爷我一个讨生活的老骗子,我算啥子东西?” “那这个想魔是哪里来的?” “从‘念想’里钻出来的……”周三吉敲了敲自己的太阳穴,喃喃低语,“路边的石头,拉磨的老驴,遍地的活人死尸,天上的云彩……这年头甚么东西都可能生出‘念想’,很多东西的念想往一个事物上聚集,再加一个‘适逢其会’,一个想魔就诞生了……” 他顿了顿,又道:“老冯和他老婆李夏梅,早几百年前是一对正常的活人夫妻。但后来听说他们夫妻俩,都变成了想魔。 据说那时候李夏梅肚子里怀了他们家第四个孩子,但郎中有次给她诊脉的时候,发现她肚里的孩子已经死了,就想给她开药,把她肚里的孩子落了……她不愿意,接连又找了几个郎中,都断定她肚里的孩子是个死胎。 她从那之后,一连几个月没出过门。 也从那时候开始,人们谣传李夏梅得了另一个想魔‘鬼郎中’的偏方,开始食用活人的内脏,来复活自己肚里的死胎——有天夜里,李夏梅开了自家的门,真的开始到处抓人回家,尸体喂狗,自己食用人的内脏……” 5、李夏梅 “三人成虎,众口铄金。 谣言被重复千遍,竟然真能变成真事……”周昌眼神幽幽。 “是这样子的。”周三吉闻声,迟疑地笑了笑,道,“我幺孙儿怎么说话还文绉绉的?跟你从前可不太一样。” 他顿了顿,把声音压得更低了些:“你那个还没过门的婆娘……现在应该不是想魔。 它现在要是想魔,这出戏唱不下去——想魔一露面,肯定得有人死,就像李夏梅……一般时候,活人看不到它们有理智、讲道理的模样,就像人不会跟要被宰的猪讲话一样。” “想魔没有理智?”周昌皱眉问道。 周三吉摇摇头,道:“据说它们杀人,就是为了维持自己的理智。 但它们有理智的时候,又和正常的事物没任何区别,不会叫你看出来它们是想魔。” “也就是说,那个‘纸脸’只是现在不是想魔,但不能彻底排除它是想魔的可能性……”周昌明白了周三吉的意思,他还想向周三吉询问更多与李夏梅、与想魔相关的事情,身后忽然传来一阵骚乱。 他趴在周三吉的背上,跟随周三吉转回身去,就看到孙延顺和其两个徒弟丢下棺材,慌张地散开来,只留下较瘦削的那个徒弟站在原地。 那徒弟手里拽着一道长长的条索,仰着头,张大了嘴往头顶的大树树冠上看去,他嘴里大叫着,说不出一个完整的字眼,如筛糠般颤抖着的身体,显露出他的惊惧! 长长的条索,在黑暗里只能看到微微的暗红色。 有些粘稠的液体顺着条索涂满瘦青年的手掌。 周三吉将腰上的马灯解下来,往前一杵,周昌便看到那条索上粘连着黄白的脂肪,一路延伸到了瘦青年头顶的树冠上。 树冠上挂着一个荡悠悠的‘人’! 那根条索——那条肠子就是从那个人的腹腔中滑落下来的! 此时还有暗红的鲜血,不断从挂在树冠上的那具尸体腔子里‘啪嗒’、‘啪嗒’地滴落,滴了瘦子满头满脸,将其一张脸也染得血红! “啊!啊——” “他肚子里只剩肠子了!” “有东西掏走了他的内脏!” 众人乍见树顶上的尸体,都惊恐大叫了起来! 那瘦子还兀自抓着滑腻腻的肠子,他完全不知该如何应对,身体打着摆子,手里的肠子跟着哆嗦,引得树顶上的那具男尸也不停摇荡着。 树枝乱颤,染血的叶片纷纷坠下。 周昌看着那具腔子里空空荡荡的男尸,蓬乱的头发遮住了它的脸,周昌看不清尸体的五官。 他瞳孔震动着,猛地深吸一口气,将目光投向了周三吉——周三吉的身躯微微抖动着,内心远没有表面上这么平静! “爷爷。”周昌控制着呼吸,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平静舒缓,轻轻地呼唤着周三吉。 然而周三吉即便听到他的声音,却仍在发愣,没有任何回应。 “爷爷。”周昌加重了语气,微微晃了晃手里的幡子,“我们就这样干站着吗?” “嘶——” 此时,周三吉猛地吸了一口凉气,终于回过了神! 老者面上还残留着些许空茫之色,但他总算不是呆站着了——周昌刻意压低的声音,徐徐递进他的耳朵眼里,让他的眼睛跟着寻摸到目标:“爷爷,那个瘦子腰上别了一把刀…… 拿那把刀,割掉他手上的肠子。 把马灯放下吧…… 看不见,就能少些害怕。” 周三吉嘴里咕哝似的答应着周昌的话,依言将马灯重新别在了腰上,继而迈步朝瘦子奔了过去。 众人不曾留意到周昌与周三吉说了些甚么,只见到老端公点着头,忽然收回马灯,大步走到瘦子跟前,一下拔出了瘦子腰间的匕首,猛力划了几下,割断了那一截肠子! 灯暗下去。 树冠里的情景在众人眼里变得黑乎乎一片。 肠子仍在半空中摇荡,但终究不再被瘦子拽在手心里。 众人仍在发愣,只隐约听到一个青年低沉的声音:“爷爷,给他醒醒脑……” “怎么醒?”老者的声音里全是没回过劲儿来的茫然。 “打他几耳光。” “对!” 周三吉猛地拔高了声调,一手托着周昌的身体,另一只手高高扬起,‘啪’地一巴掌打在瘦子脸上,他嘴里犹在骂骂咧咧:“日丨你鬼丨妈! 死人你们这些狗丨日的见得少了?!在这儿装模作样! 铲你两耳屎,叫你龟儿子醒醒神!” 瘦子被周三吉来回两巴掌打得摇摇晃晃,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但至于此时,他喉咙里那些含混的音节,终于连成了断续的言语:“天哎——天老爷哎——我、我都不知道怎么了,脚绊了一下,顺手抓住旁边的树藤——我还以为,我以为是树藤嘞—— 哎! 哎——我喘不过气儿” “喘不过气躺你家先人板板里头去嘛。 那儿凉快,你好顺气儿!”周三吉又将瘦子一通乱骂。 这样直接的咒骂声,反而唤醒了黑暗里些许的活气。 众人哆哆嗦嗦地聚集在了周三吉爷孙身边。 “来个人,把他搀起走!”周三吉向众人喝道。 但几个人看着瘦子满手满脸的血,却都不敢碰他。 周昌见状,开口言语,语气深沉:“现在是你们给钟馗大爷送亲,你们在这儿磨磨蹭蹭,是想耽误钟馗大爷家里的喜事?真觉得钟馗大爷心善,甚么时候都肯出手?!” 他话音落地,两个青年慌忙去抬新娘子的‘喜轿’。 剩孙延顺一人,他无奈地叹口气,只得伸手去扶坐倒在地的瘦弟子。 那瘦子摇摇晃晃地站起身,一股尿骚味就从他身上飘散了出来。 他屁股后头的衣衫,被尿水浸湿了大片,此时还有尿液顺着他的裤脚,不停往下淌落。 “我、我憋了一路了,这下没忍住……”瘦子期期艾艾地说道。 众人看着他,俱不作声。 气氛是铁一般的沉凝。 周三吉先前对众人千叮咛万嘱咐,令他们不要在路上解手,甚至连放屁都得憋住,可这瘦子被树上的尸体一通吓,终于还是当场被吓尿了。 …… 一行人重新出发。 因为先前的事情,一伙人没有了交谈的心情,埋头跟着周三吉爷孙赶路,气氛显得分外沉默。 就这样没走出多远,众人沿着一条长缓坡走出了野树林。 缓坡下,一座篱笆院在雾气里隐现轮廓。 雾气中影影绰绰,似乎还有其他的屋舍在道旁鳞次栉比地排列着。 周昌被周三吉背着,从那座篱笆院前经过。 他感觉一路上都能将他轻松背起来的周三吉,此时身体微微颤抖着,反而有些体力不支的样子。 这个瘦弱的老者,借了钟馗的势,才能背着他走这么远的路。 今下周三吉忽然体力不支,令周昌心中生出了不妙的联想。 他还没有开口去问,周三吉压着声音,主动向他说道:“幺孙儿,我的眼睛看不清东西了,那龟儿子被吓得乱屙尿,怕是叫钟大爷觉得脏,它估计要走了……” 周昌闻声,目光陡地投向周三吉的那双‘墨眼’,沾染在毛笔勾出的一双眼睛上的红光,此时变得混沌模糊,黑墨的底色逐渐暴露了出来。 红光正在消褪。 他再看向自己手里的白幡,白幡上的花脸谱也成了一团模糊的色彩,并且逐渐从幡子上脱色。 “得准备好跑啊……”周三吉暗暗地提醒着他。 “好。”周昌将手里的幡杆攥得更紧。 而身后那一伙人也不是傻子,他们簇拥在爷孙俩周围,根本不给二人脱离他们视线的机会。 幡子上的花脸愈发模糊。 周昌感觉身下的老者,每走一步都在打战。 他紧抿着嘴,透明的丝线覆护通身上下。周昌以自身的意识操纵着那些丝线,可以如操纵提线木偶一般,操纵自己的这具身体——但他不知道自己的意识,能支撑自己操纵这具肉身多长时间? “这院子……怎么还在?!” 这时候,孙延顺微带惊悚的声音,忽在一片死寂中响起。 雾气里的众人闻声俱停下了脚步。 周昌顺着孙延顺的目光,看向土路的左侧。 彼处建着一座以树枝编织成墙、茅草高搭出门楼的篱笆院。 篱笆院里,有三五间草房子。 几间草屋的木门有些敞开着,有些则紧闭着。 满是泥泞的院角落,长着一棵大枣树,这个季节的枣树只剩嶙峋枝杈,根本不见一片树叶。 枣树下,放着一口缸。 缸边摆了两个大木盆。 一口木盆中盛满了水,蒸汽从水中浮漾而出,在空气中蒸腾; 一口木盆里,则堆叠着一块块被分割得整整齐齐、极有条理的肉块。 这院子里的情景,看上去就像是院主人不久前还在院子里屠宰牲畜,分割肉块,而后突然不知遇到了甚么事情,匆匆离开了院子。 院门都没关。 周昌看着那枣树树杈上挂着的心肺、肚肾——独不见一副肠子,他瞳孔猛烈地震颤着,某个答案在心底已然呼之欲出—— 此时,那个瘦子忽然大叫了起来:“头!头!头! 那个没心肝的死人——他的头!” 伴随着瘦子的大叫声,周昌目光一转,果然在那一堆肉块中,看到了先前那具挂在树上的尸体被劈成两半的头颅—— 一股寒意从他尾椎骨升起,贯穿了脊椎,直要掀开天灵盖! “呜——” “嘶——嗷——嘶——” “汪汪汪!” 激烈的犬吠声在瘦子高声大叫之时,陡在那处院子里响起! 可周昌目中所见的篱笆院落里,根本看不到一条狗的影迹! 只是随着犬吠声乍然而起,一个头发蓬乱的女人骤地出现在了人群里——及腰的乱发完全遮盖住了她的面容,她穿着一件绣着寿字纹的黑缎面袄子,小腹隆起。 她正站在瘦子的身后,陡一扬手—— 一柄尖刀从瘦子后颈穿过,从他的喉结处探出了刀尖! 血线顺着刀尖朝前喷溅! 那柄冷森森的刀子沿着瘦子的脖颈,一路往下划——将他的腔子从前到后整齐切开,淋漓鲜血混合着种种体液,染污了瘦子身上那件破棉袄! “嘎嘎嘎嘎嘎!” 夜枭似的笑声从‘李夏梅’口中传出。 它抽出刀,仰头大笑着。 阴风吹乱了它满脸的长发,微微显露出它的嘴巴——一副紫黑的嘴唇里,已经长满了食肉动物的尖牙! 扑通! 满身鲜血的瘦子扑倒在地。 李夏梅的身影在雾气里摇晃着,倏忽消失。 下一刻,它从那副薄皮棺材旁迈步走过——呆站在棺材前头的‘抬轿人’,眼耳口鼻之中忽然淌出一股股黑血,他大张着嘴,发出‘赫赫’地声音。 笔直的血痕从他脖颈处一路往下延伸! 李夏梅带来的浓烈恐惧化作无形的刀刃,竟真实的剖开了他的胸膛! “啊啊啊啊啊啊——我和你拼了!” 棺材后头的另一个抬轿人狂叫起来,手持简易朴刀,一刀迎面劈向了李夏梅! 李夏梅避也不避! 简易朴刀顺着她的头顶立劈而下,却只是劈中了无形的空气、流淌的风——李夏梅毫发无损,伸出鸡爪似的青黑手掌,掏出了这个抬棺人的肚肠! ‘她’从棺材旁走过,身形飘忽无影。 棺材里安坐的新娘,不曾被李夏梅多看一眼。 新娘面上贴着的‘纸脸儿’眼波流转,它轻轻吐了一口气,被掏空了腔子、倒地不起的两个轿夫,忽然间竖起身形。 它们瘪下去的腔子,被那一口气充盈着,苍白的皮肤反映出纸张的光泽。 ‘轿夫’重新抬起棺材,在黑雾中荡悠悠地前行。 周昌两人及至孙延顺,在李夏梅出现的时候,便已经跑得没了影。 6、鬼秘宝 “汪汪汪!” “嗷呜嗷呜……” “嘶——呜——” 凶恶阴森的犬吠声仍然环绕在周昌的耳边,只是随着周三吉背着他逃跑开,萦绕在耳畔的犬吠声,也跟着变得稍微远了一些。 他们已经远离了李夏梅。 但当周三吉背着他再一次地与那座篱笆院偶遇之时,周三吉好似被抽干了所有力气,一下子扑倒在地,连其背上的周昌都被甩了出去,靠着一截子树桩歪坐着。 篱笆院后方的一层夯土墙正对着在场的几个人。 周昌他们从篱笆院正前门的方向,绕到了屋后头。 可问题是这一路周昌都仔细观察过,他们明明走的是直线,应该距李夏梅的‘家’越来越远才是,如今反而绕到篱笆院的后头——这种情况本身就不正常。 “呼——呼——” 周三吉喘着粗气,脸庞红得发紫。 倒在不远处的马灯火光忽闪着,将他与孙延顺的神情映照得愈发惊惶不安。 “我跑不动、跑不动了!”周三吉连连摇头,可他一抬眼,看到对面斜靠着树桩的周昌,眼底便有了挣扎之色,他以手撑地,还是爬起了身,朝周昌走去。 孙延顺满面骇恐,他不安地环顾着周围。 此时见周三吉走向周昌,这个山羊胡猛地将目光定在爷孙俩身上,一张脸因为过度惊恐,竟显得分外扭曲狰狞:“想想办法,老端公! 这么跑不是办法! 只要咱们还活着,还会动会跑,李夏梅就能闻到咱们身上的活人味,就能听到咱们走动的动静——哪怕是咱们的呼吸声,它也听得一清二楚! 它轻易就能找到咱们,咱们跑不过它! 你还有没有其他的办法?!” 周昌看他一边说话,一边握紧了那把刀刃被磨得银亮的朴刀,朝自己这边迎来,于是向周三吉使了个眼色,提醒他小心身后。 周三吉看懂了周昌的眼神,跟着猛地回身—— 他身上褡裢袋里的法器短剑,已随之被他抄在手中,正对着迎面本来的孙延顺! “你拿着刀想干啥子?!”周三吉大瞪着双眼,他脸上涂刷的颜料,随着面部肌肉抖动起来,显得阴沉可怖,“要不是你们不听我的,一路上吵闹喧哗,屙尿放屁,污了神灵,我们现在早都各回各家了! 现在我都没有找你算账,你还拿刀对着我? 你想干啥子?!” 孙延顺被周三吉凶狠地瞪着,面上才浮漾起的一丝凶性,登时弱了三分。 他垂下刀尖,与周三吉赔着笑脸:“我、我不想干啥啊……这刀是我一直拿手上的,我没想拿它干啥子,只是想问问你老端公,你还有没有啥子办法? 咱们现在就凭两条腿想逃出去,怕是不可能啊……” “你把刀丢了!”周三吉瞪着孙延顺道。 孙延顺神色迟疑:“我拿把刀防身也没得啥吧……” 周三吉更加重了语气:“把刀丢了!你这样子的人,看到李夏梅来了,都不提醒就自己先跑了,眼睁睁等着自己的徒弟被杀,谁知道你会不会坑害我们?! 把刀丢了!” 孙延顺被周三吉这几句话臊得神色阴沉,他绷着脸,与周三吉对视了片刻,忽又咧嘴一笑,作势将手里的朴刀往不远处一抛—— 周三吉眼看着他丢下手中兵刃,神情稍微放松。 却在这时,孙延顺突然矮下身子,就地打了几个滚,一下子与周三吉换了位置! 他滚到了周三吉身后去,一手揽住歪靠着树桩的周昌脖颈,一手抄起地上的朴刀,以刀刃抵住了周昌的脖颈! 周昌看着寒光闪闪的朴刀,眼神幽暗莫测。 周三吉勃然大怒,但他看着孙延顺以刀抵住孙儿的脖颈,顿又投鼠忌器,不敢妄动。 犬吠声愈来愈响,愈来愈近。 李夏梅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再次出现。 孙延顺咧嘴冷笑着,盯着周三吉,凶狠地道:“你先前都已经请了一次钟馗,现在还能不能试试再请个别的神过来,帮咱们过了这一关?” 周三吉闻声冷森森地看了对方一眼,冷笑道:“你是想叫我死?! 一事不劳二神! 我现在去请别的神,且不说能不能请到,就算请来了——那神看到我身上留着钟馗大爷的香火气儿,一定会先把我杀了!” “但你死了,神拿了你的命也会办事! 你虽然死了,但周常能活! 我会帮你把周常从这儿背出去,只要你把神请到,我一定帮你把周常好好地带出去——我用我的命发誓!”孙延顺猛地并起三指,作指天赌咒发誓之状,“相反的,你要是不肯请神,那就先看着你的孙儿去死! 反正大家都逃不脱,临死前我也得拉个垫背的! 你这么大年纪,也活不了太久了——就不能多替阿常考虑考虑,叫他多活点时间吗?! 你不要想拖时间,我数三个数,每数一个数,我就在阿常身上割一刀,给他放点血,三个数后,你连考虑都不用考虑了,反正阿常那时候肯定已经死了!” 周三吉身躯摇颤,脸色挣扎,他藏在袖口里的拳头攥紧又放松,在孙延顺言语逼迫,耳畔犬吠声高压之下,他忽然大骂了一声:“我日你丨仙人板板! 要不是你——要不是你们这些刨坟的贼,我这会儿早都背着阿常回到家了! 那‘老冯一家’是看守鬼秘宝的,你们这些盗墓贼一定是过来挖了李夏梅看守的鬼秘宝,这才把它惊醒!这才惹来这一场祸害! 日丨你妈丨嘞鬼! 现在你们惹了祸,平不了事,就来威胁老子,就想老子用命把你送出去?!” 在周三吉咆哮喝骂声中,孙延顺反而分外平静。 他冷笑着道:“你难道没有看见吗?我和我的徒弟带来的铲子、铁钎这些工具上,没有带一点儿新土! 我都还没有分金定穴,天一下子就黑了,我洛阳铲都没下——乱葬岗子上就刮起了黑风! 我们确实是来刨坟盗宝贝的,但还没有疯到去偷老冯一家看守的鬼秘宝! 在这片乱葬岗子里,只有你、只有你一个人挖出了东西——你把阿常挖出来了,阿常,我早就说他和从前看着不一样了,像是脱胎换骨了! 他——说不定就是老冯一家看守的鬼秘宝!” “你放你丨妈丨嘞屁!”周三吉又怒骂了孙延顺一句。 然而,他迎着孙延顺那双阴森的眼睛,那些咒骂却梗在了喉间,再说不出半句。 他想起自己把阿常从乱坟岗启出来时的情景…… 一铲子下去,天开始发黑…… 刨出阿常的棺材时,四野刮起黑风…… 阿常也确实变得和从前不一样了…… 这一切,都让他无法反驳孙延顺的话。 “你怎么不继续说了?被我说中了吧!”孙延顺冷笑着,抵着周昌脖颈的朴刀微微颤抖,“他就是老冯一家看守的宝贝,你也说过,你们阿常是遭鬼盯上了,说不定盯上他的鬼,就是专门在引你把阿常埋在这,让他死去,变成一具‘鬼宝’! 现在他还能活过来,真不容易! 活过来这么不容易,你不会想让他再被李夏梅带去关到棺材里吧? ——你到底请不请神? 你请不请神!” 周三吉在孙延顺威逼之下,仅剩的坚持已经摇摇欲坠,他喉结滚动着,已经有了点头答应孙延顺的打算。 这个幺孙儿,和他的阿常已经不一样了。 但对方至少还顶着阿常的肉身,还认他这个爷爷。 那他愿意舍下自己一条老命,救一救孙儿! “我……”周三吉张开口,才说了一个字。 孙延顺眼看周三吉就要点头答应,他心脏怦怦直跳的时候,忽然觉得手里的朴刀不再抖动了,一股巨力从刀身之上传来——那被他挟持着、一直以来都宛若瘫痪般不能动的‘阿常’,此时惨白着脸,伸出一只手,以虎口死死咬住了抵在其脖颈上的朴刀。 丛丛透明微白丝线缠绕在周昌抓住朴刀刀刃的手掌上,丝线虽然柔弱,却非是颈间的铁刀能够割破! 他一手攥住刀刃,骤地用力一抽——在他身后挟持着他、抓着刀柄的孙延顺,直接被拽到了周昌面前! 其还伸手欲夺周昌手里的刀子,反被周昌翻手一刀砍在手臂上! 孙延顺手臂上顿时鲜血直流! 周昌那张惨白的脸俯视着地上的孙延顺,他提刀踩住了孙延顺的胸膛。 朴刀被磨得银亮的刀刃,抵着孙延顺的颈侧。 “爷爷,我忽然想到了一个我们两个人都不用死的办法。 不过得这个老头做点牺牲——他这么大年纪,也活不了好久了,应该牺牲牺牲自己,给年轻人一点活路……”周昌如是道。 周三吉看着挡在自己身前的周昌,第一关注点却并不是周昌所说的办法。他满眼惊喜,眼角的皱纹都拥挤了起来:“你、你能动了?!” “是。” 周昌点点头,抵在孙延顺颈侧的刀子,没有一丝松懈。 他将念头里那件透明微白的衣裳穿在身上以后,便有了以意识操纵这具身体的能力。 此前他一直隐而不发,哪怕眼看周三吉背着他愈来愈辛苦,仍旧漠然冷待,为的就是卒然出手。 当所有人都以为他不能动,只是一个任凭宰割的对象时,他突然动手,就能发挥出意想不到的作用。 尤其是——组成这件透明衣裳的每一根丝线都牵动着周昌的念头,他的精神因此消耗颇巨,片刻之间,就令他有种不能久持的感觉。 他要是提早运用这种手段,这会儿或许已经耗尽精神,浑浑噩噩,成为砧板上的鱼肉了。 是以这种手段,于他现在而言,只能作为杀招使用。 7、小娃娃,肚子疼 周三吉爱护地看着周昌,将腰上一串钥匙解下来递给了周昌,口中道:“这是咱们那一间房子的钥匙,你、你知道咱们在哪儿住着吧? 从这儿出去以后,你往西边走。 咱们住的那个地方叫‘青衣镇’,你到青衣镇以后,随便找个镇上的人打听打听,问问他周老端住哪儿,他就会给你指路……” 老者事无巨细地嘱咐着周昌,像是在交待临终遗言。 他听着犬吠声愈发地近,神色忽然一正,注视着周昌道:“你能动了,爷爷就可以放心地走了——” “往哪走?”周昌皱着眉问,他猜到了周三吉的想法。 对方还是被孙延顺说动了,准备用牺牲自己的方法,请神来帮周昌过关。 周昌垂着眼帘,压着嗓音道:“我跟你说过了,我有办法,说不定可以帮咱们躲过李夏梅的追杀。” “你能有啥子办法?”周三吉加快了语速,“你晓不晓得?只要我们还会喘气儿,还能动,那个李夏梅,它就能闻着味,听着声撵过来! 只有借来神明的势,才能遮住咱们发出的动静,散出去的味道!你才能跑得脱!” 周昌闻声一愣。 类似的话,他听孙延顺先前说过,只是当时没有注意。 他想到孙延顺那个瘦徒弟半路被吓尿了裤子——钟馗不再遮护大家以后,瘦子因为尿了裤子,所以他身上散发出的味道最为浓郁,以至于李夏梅出现之后,首先杀死的就是他! 周昌沉默了片刻,他再抬起双目看向周三吉,眼底一片漆黑:“没有关系,我的办法是杀死李夏梅——它死了以后,总不可能再闻到活人身上的味道,听到我们走动的声音了。” 周三吉望着两三步外的幺孙儿,微张着嘴。 看着眼前的人,他无法将其与自己记忆里的孙儿联系起来。 这个‘周常’,让他觉得陌生。 此种陌生感,先前就已经出现在了周三吉的心底,只是彼时他还能自己找理由将这种陌生感粉饰好,遮掩住,可随着方才孙延顺与他一番争吵,那些他先前努力忽略、掩饰的种种细节,终于都纤毫毕现——他再不能遮掩甚么了。 “你——”周三吉嘴唇微颤,有些低沉的语调,陡转得激烈,“你怎么不听啊! 我跟你说过,你杀不了想魔啊! 它是‘想魔’哇,念想里生出来的鬼,你莫要觉得你现实里拿把刀,就能砍到它了啊——你都伤不到它一点儿!” 周昌面上笑意不改。 他清楚只凭手里的刀,自然不能杀死想魔。 他引为依仗的东西,其实是覆盖周身的这件衣裳。 想魔是念想里生出来的鬼,它的力量却可以作用于现实。而这件透明丝线衣裳,同样只存于周昌的念想里,但又能作用于现实。 现实里的事物无法对付念想中的‘想魔’,念想中的这件衣裳,或许可以。 “你有几成把握能够请到神? 又有几成把握能够保证请来的神会帮助咱们?”周昌注视着周三吉的双目,出声相问。 周三吉这时垂下眼帘,明显迟疑了起来。 他不回答周昌的问题,反问周昌道:“那你喃?你对你那个办法又有几成把握?” “一成都没有。”周昌坦然回答,“你对你的办法也是一成把握都没有吧?只能姑且一试而已——姑且一试,还是先试试我这个办法。” 他不再与周三吉多言,猛地抬起脚,踹翻了支棱着耳朵听爷孙俩对话的孙延顺。 周昌手里的朴刀跟着撩过孙延顺的膀子,孙延顺膀子上登时血流如注! 这变故猝然而至,孙延顺反应不及,他惨叫数声,试图挣扎逃脱,然而周昌一只脚已经死死踩在他的胸膛上,令他动弹不得! 他看着周昌那张惨白的脸,直有一种如见天敌一般的恐惧,惶恐无地地求饶道:“不要杀我!不要杀我!” 周昌眼神冷漠,他屈膝跪压在孙延顺的胸膛上,丢下朴刀,双手锁住孙延顺胡乱摆动的双手,将孙延顺翻过身去,拿绳索反绞住了对方的手脚。 这番动作,他做得并不熟练。 但他此时气力极大,手掌好似铁钳一般,随便就能制住孙延顺,是以他在转眼之间,就缚住了孙延顺,像捆一头山羊一般,将孙延顺捆了个结实! 孙延顺犹在如上岸的鱼一样板动着身躯,鲜血染红了他半边肩膀。 浓重的血腥味弥漫在空气里,分外刺鼻。 此前的瘦子因为被吓尿了裤子,成为第一个被李夏梅抓住杀死的人,今下孙延顺半边身子都染了血,亦最可能成为李夏梅首先锁定的猎物。 周昌拎起朴刀,带着周三吉躲在了几步外的大树后头。 萦绕在三人耳畔的犬吠声,在片刻之后,忽地寂静下去了。 一股雾气漫过野树林,雾气里,似有人影绰绰。 那些细长的人影,拖着长长的毛发,在雾气里摇摇晃晃。 飘忽的人影,声音细细地唱着歌:“小娃娃,肚子疼,找老冯。 老冯不在家,就找他娘仨。 找来李夏梅呀,揪住肚儿里那一瓣桃呀,拧呀,扯呀,拽呀—— 那瓣桃掉了,小娃娃,肚儿全好啦……” 像是母亲哄婴儿睡觉时哼唱的歌儿,绵软柔和地在林间飘飘荡荡。 纱一样的雾气也随着歌声漫过了空地上孙延顺的身体。 雾遮住了孙延顺的身形,周昌只能看到那边朦胧的几道影子。 婉转在他与周三吉耳畔的歌声,这时也变得更加轻柔,连气息都变得极细极细,隐隐约约了。 周三吉的神色,随着那阵歌声,渐趋平和。 连周昌的心神也渐安稳了下来。 他脸色木讷,手里仍旧拎着那把朴刀,一根根透明微白的丝线,被他操纵着,围绕着朴刀刀身缠绕了一层又一层。 那些透明丝线的包裹,并未令那柄朴刀显得粗笨钝重,每一根丝线都绷得笔直,密密匝匝覆盖着朴刀的刀刃,反而给这柄朴刀更增添了一种吹毛短发、削铁如泥的气韵。 它好似能切开任何事物——这是周昌的意志牵连着透明丝线,施加于刀刃上以后,形成的一种结果。 “小娃娃,肚子疼,找老冯……” 歌声徐徐。 穿黑缎面袄子的长发女人,轻悄悄地站在周昌、周三吉身后。 它举起了手里的尖刀, 背对着它的周昌像早有预料一样的,同时回过了身。 跟着他一起回过身的,是那一把缠满了透明丝线的朴刀——朴刀在空气中旋了半圈,一瞬间划过李夏梅的脖颈,比李夏梅手中尖刀落下来的速度更快! 唰! 一颗头颅翻滚落地! 李夏梅举着尖刀,寂静无声的站在那里,脖颈上的切口平滑完整。 四下里萦绕的歌声陡地寂静下去,雾气缓缓消散。 李夏梅,就这么被周昌一刀斩掉了头。 而周昌的脑袋此时骤地抽痛起来! 方才那一刀,他几乎拼尽全力,所有精神都贯注在这一刀之上。 他为如此作为付出的代价,同样惨烈。 像是有一根铁钎,一下一下用力地凿进他的脑仁里,缠绕在他手中朴刀上的微白透明丝线,此时俱变作了燃烧殆尽的香灰,被风刮去所有痕迹。 原本足够完全覆护周昌这具身躯的透明丝线,此下只能覆盖住他的一半身体。 他的身体不停颤抖,视野里的一切景象也摇摇晃晃。 付出如此巨大代价,他所取得的成果同样显著—— 李夏梅的无头身立在原地,已经死了。 黑沉沉的天色徐徐放亮,震飘于林间的黑风,渐渐止歇。 周三吉后知后觉地转回身,看到立在咫尺之间的那具无头身,他瞳孔紧缩,一下子弹了起来,跳出去很远! “死了!李夏梅死了!”周昌神色微微放松,扬声说道。 这时的周三吉也注意到了李夏梅的脖颈上已没了头颅,他看了看周昌手里拎着的朴刀,又去看李夏梅那切口平滑的脖颈,眼神惊疑:“死了? 一个想魔,就这么死了?” “这不对…… 走走走,现在情况看着是好起来了,咱们先赶紧走!”周三吉说着话就去拽周昌的胳膊,拉着对方就准备跑。 周昌摇晃着头颅,跟着周三吉从孙延顺身畔经过。 孙延顺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鲜血在他身下晕染开来,他不知何时变成了一具尸体。 周昌这时又回头去看,就见李夏梅的无头身立在树林子里,寂静不动。 黑缎面的袄子难以盖住它隆起的腹部。 这个瞬间,周昌好似看到李夏梅无头身的腹部猛地膨胀了一下,他眼神一凝! 拉着他朝前走的周三吉,忽也停住了脚步。 周昌听到老人含混不清的低语声:“小娃娃,肚子疼……” 他闻声悚然,头皮发麻,一转回头,就看到周三吉也转回身正对着他——周三吉满面惶恐,紧闭着嘴,分明没有说话,但老者的眼睛、鼻子、耳朵里,却发出了声音。 那一阵阵歌声,初开始还只是周三吉本来的音调,到后来就变成了一个轻柔绵软的女声:“老冯不在家,就找他娘三…… 揪住肚儿里那一瓣桃呀,拧呀,扯呀,拽呀—— 那瓣桃掉了,小娃娃,肚儿全好啦……” 在周三吉眼睛、耳朵、鼻孔不断发出绵软歌声的时候,一股股如涎水般的虚幻斑斓气息也从中流淌而出,那虚幻斑斓气息里带着周三吉或惊恐,或震骇,或狂乱的喊叫声,尽皆涌向了黑林子里李夏梅的无头身! “李夏梅又要活了!” “完啦!完啦!” “我早跟你说过,你杀不死想魔,你偏偏不信!” “还是我来请神吧,我请神,你赶快跑!” “跑!快跑啊,幺孙儿——他到底还是不是我的幺孙儿?” 李夏梅的腹部愈发膨胀隆起,撑得它身上那件黑缎面的袄子崩开了所有纽扣——所有虚幻斑斓的气息,都尽数顺着它的肚脐,灌进了它的肚子里! 这种种周三吉眼耳口鼻之中涌出的斑斓气息,就是周三吉混乱的念想! 种种喧杂念想,皆成了供养给想魔的食物! 8、聻尸 李夏梅惨白的肚皮像是被吹胀到了极致的气球,又如绷紧的鼓面,将每一道皮肤纹理都撑展开! 此时,那层被撑得极薄的肚皮上,陡地凸起一张人脸。 它发出猛烈尖锐的啸叫声,骤地破开了那层薄薄的肚皮! 海草般的长发密密麻麻地涌出李夏梅破开的肚皮,长发遮掩下,一张满嘴獠牙的瓜子脸若隐若现,它灰白的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周昌! 李夏梅! 积蓄在周昌内心的诡谲荒诞感在此瞬到达了顶峰,无以言喻! 那破开李夏梅肚皮的,正是李夏梅自己! 李夏梅生出了李夏梅! 传闻之中,收养了三个女儿的李夏梅,冀望于能为丈夫‘老冯’生下一个男孩,延续冯家的香火,但这正在她肚子里孕育的胎儿,却早已死去,她不愿接受现实,从‘鬼郎中’处得了一个方子,开始以活人内脏作药引,每日服食,希求腹内胎儿起死回生。 可如今这被李夏梅以不知多少活人内脏养育的腹内胎儿,竟是李夏梅自己! 李夏梅的头颅蠕动着,徐徐探出肚皮上的裂口。 它的肩膀也跟着渐渐从中探出。 明明它此时的动作极其缓慢,但周昌心中翻腾的危险感,却如同狂烈的潮水,翻覆了上来! 李夏梅张开遍布獠牙的大嘴,发出夜枭似的笑声! “呀——哈哈哈哈!” 它的身躯从肚皮内‘新生’出来的速度更快! 周昌的心神颤栗了起来,种种想法如嘈杂的人声,几乎淹没他的神智! 被他专门引导着,缠绕在双腿上的透明丝线,此时也好似被染污了,成片成片变得斑斓污秽,继而化作一缕缕香灰,从他身上扑簌簌抖落! “为什么会这样?” “现实里的刀剑,杀不死念想里的魔,可我分明是以念想里的丝线,割断了李夏梅的脖颈!” “它应该死了!” “却又活着!” “这方法不对! 还有没有办法,还有没有其他的办法?” 种种念头翻腾上周昌的思维,那好似被铁钎凿击的痛楚,跟着加重! 他眼中的世界摇颤得更加剧烈,黑林子里的李夏梅变成了一排一排、一列一列的重影,充塞了他的整个视野! 到了此时,好似置身于一个人声喧闹的广场上的周昌,忽然独自安静了下来。 他挑拣着那些杂乱无序的念头,将它们拼接,重组,形成一个完整的链条。 周三吉先前说过的某些话,又被周昌重新审视了起来:“你晓不晓得?只要我们还会喘气儿,还能动,那个李夏梅,它就能闻着味,听着声撵过来……” “是这样吗?”周昌仰起脸,看着那从旧身躯肚皮里长出双臂的李夏梅。 他身上如香灰般消散的微白透明丝线,这瞬间就止住了被继续染污的趋势,只是透明丝线的规模相比以前更缩小了太多,根根丝线被周昌收拢回来,仅只能覆盖他的两条手臂了。 他站在原地,寂静不动。 凤冠霞帔的新娘子,也不知何时静悄悄地站在周昌身旁。 她脸上贴着一张黄纸,黄纸上并不见有那张妩媚多情的人脸儿。 她身后竖着一座薄皮棺,棺材两旁,立着两个没了五脏六腑,皮肤衣裳皆似纸做的‘人’。 风一吹,纸人哗哗作响。 黄纸遮盖下,白秀娥满面泪水,眼睫毛微微抖颤。 “夫人——” 周昌骤地转回头,看着眼前清秀柔弱的新娘,哑着嗓子喊了一声。 他不知对方的名字,只能以他们在先前那出戏里约定的身份来呼唤对方。 “夫人!扶我一把!” “帮我一把!” 他低声唤着,忽然伸手,捏住了遮盖着白秀娥面部的那张黄纸,他并未怎么用力,那张黄纸就从白秀娥脸上脱落了下去。 黄纸下的白秀娥猝然睁开双眼,就看到了手里捏着一团黄纸、脸色煞白的周昌! 纸脸儿被从自己额前扯落的这个瞬间,她觉得天都亮了一瞬! 白秀娥紧抿着嘴,她鼓起了最大的勇气,真的伸手搀扶住了身形摇晃的周昌——这个身量高大的男人,几乎是把整具身体的重量都压在了她的身上,冰冷气息随着这具身体,侵染向白秀娥,冻得她微微发抖。 她仰起苍白的面孔,看到周昌的侧脸:“我、我怎么帮、帮你?” “扶我到它跟前去。” 周昌抬起右手臂,指着那将双手都探出肚皮的李夏梅。 白秀娥转脸看到从无头尸身肚皮里探出半个身子的恐怖身影,她姣好的面容都因恐惧而扭曲起来:“……好。” 周昌闻声,歪头看了白秀娥一眼。 白秀娥大力搀着他,她的身躯成了周昌的拐杖。 她注意到周昌的目光,哆嗦地更加厉害:“你、你、你……我、我、我会——会死吗?” 她的声音里带着哭腔,但她没有停下脚步,反而继续搀扶着周昌,走向那半边身子都探出肚皮的李夏梅。 “即便是死,至少我们仨一起死,好歹能互相做个伴儿。”周昌笑着说话,他目光游移,看着周三吉眼耳口鼻间涌出的气息渐渐变得稀薄。 周昌看着他背脊微微起伏,知道他当下并没有死。 “那、那……也好……”白秀娥嘴里吐出几个字,她忽然平静了许多,身体都不再哆嗦。 她掺着周昌走到了李夏梅近前—— 那将半个身子都探出破裂肚皮的李夏梅,猛地挥起了手中的尖刀! 唰! 周昌推开了白秀娥,没有外力支撑身体的他,一下子跪倒在了李夏梅的无头身前,正对着李夏梅那颗新生的头颅! 他猛一张臂,十指上缠满透明丝线,紧紧攥住了斩过来的尖刀! 咔! 他的手指好似铁钳一般,咬死了压下来的尖刀! 那柄尖刀上附加的恐怖力量,根本不能以常理揣度,没有量化的意义,它足以将周昌一瞬间切成两半! 但周昌拼着脑仁被凿开的痛楚,拼命调度着每一根透明丝线,一根根看似柔弱的丝线,反而缠住了那柄尖刀——丛丛线头像是被钢针引领着,从尖刀上迸出,牵拉着李夏梅那条手臂,一下子反折了回去! 尖刀的刀尖扎进了李夏梅的额头! 它满头乱发炸开,更疯狂地啸叫着,从肚皮里探出身形的速度更快! 明明那柄尖刀已将它的眉心洞穿! “没人能不发出任何动静,暂时停止呼吸,却还是有心跳,也没人能完全遮盖住自己身上的气味——这些味道在如何遮掩,在狗鼻子里都像黑天里的火炬一样! 人不能和狗比! 既然做不到不发出声音,不散播气味,那就只能委屈你了—— 只要你闻不到活人的气味,听不到活人的声音——” 周昌凝望着面前那张狰狞恐怖的瓜子脸,他双手捧着李夏梅的面庞,好似捧起情人的笑靥—— 密密匝匝的微白透明丝线从那柄尖刀上脱落,纷纷扬扬深扎进了李夏梅的眼耳口鼻之中,将它的眼耳口鼻缝住,将它的双手都缝在了脸上! 丝线缝了一圈又一圈,每一个针脚都极其密实有力! 躁动的李夏梅骤地安静下去。 最后一根丝线围着李夏梅的嘴唇缝了一周。 双手捂着脸,头上插着尖刀,下身还连着自己旧身躯肚皮的李夏梅,忽然蒸腾作一股股虚幻斑斓的气息,漫入林间,消散无踪。 黑天渐明,阴风止歇。 周昌筋疲力尽昏倒在地。 白秀娥站在周昌身后,白皙清秀的小脸上,惊惧仍未消散。 这时候,她的右边脸颊像水面一样荡漾起了涟漪,另一张妩媚多情的脸孔从涟漪中生出,逐渐覆盖住了她的右半张脸。 美人脸儿笑吟吟地看着倒地的周昌,若有所思。 不远处的周三吉陡地一个激灵,清醒了过来。 …… 黑漆漆的雾气里,一座篱笆院若隐若现。 小院由茅草搭起的门楼下,贴着‘福’字的黑漆院门敞开着,院子里的三五间屋子,以夯土作墙,蓬草为顶,甚是简陋。 李夏梅走进了院子里,推门进了堂屋。 它此前被透明丝线缝在脸上的双手,如今垂在身旁,插进额头的那柄尖刀,更不见了影踪。 正屋里,光线昏暗。 黑黄的屋墙上,模模糊糊的似是挂着几身长衣裳。 一只火盆摆在屋中央的空地上,火盆里跳跃着橘色的火光。 那火光将这间屋子映衬得更加昏沉。 李夏梅从门后头抄起一根竹竿,取下了一侧屋墙上挂着的某件长衣裳——墙上那一件件所谓的长衣裳,其实是被一张张鞣制发黑的人皮。 李夏梅先将双手‘穿’进人皮内,进而双脚也蹬进人皮里,最后套上脸皮—— 人皮背后长长的裂缝无声息开始弥合。 人皮猛地鼓凸起来的腹部,被李夏梅双手用力压平。 片刻后,李夏梅就变作了一个身形微胖的中年妇人,‘她’穿着一身蓝粗布的衣裳,外面罩着件皮围裙,跪在了火盆后的草垫子上,低声言语了起来:“当家的,这回没能留下那具‘聻尸’啊…… 没根脚的魂儿,住进了那具聻尸里…… 他有些没来由的手段……” 李夏梅一边畏惧地小声言语着,一边从旁边抓起一叠叠漆黑的纸钱,投进火盆里。 黑纸钱被火光吞噬,蒸腾起虚幻斑斓的雾。 那阵雾飘扬着,缠绕在正对门那面墙上钉着的神龛牌位上。 神龛离地只一尺,内里的牌位上,字迹隐约可见:生冷黑猖冯亖神旌坛位。 “三女……三女本来在我跟前帮忙,可她后来又改了主意,在那莲胎童子命的女子身上暂时藏了起来…… 她素来是个有主意的,虽然被我收养,但根脚却在密藏域的财宝天王那里。 虽然她后来没有出手帮忙,但好歹还是留下了信物的……” 李夏梅扬起了手腕——一缕黑发正缠在它的手腕上。 这是周昌与白秀娥订立盟誓之时,交托给对方的一缕头发,如今变成了李夏梅口中‘三女’为它留下来的信物! “三女说,那外来的魂儿,能住进一具养了七天的聻尸里,本身就很不凡,更何况他身上还藏着些别的隐秘手段,所以她想设法探出那生魂藏着的秘密以后再杀他。 我过几天,也去青衣镇上做个屠户,看住那具聻尸。 一旦三女办完了事,就和它一起杀了那个生魂,再把聻尸带回来。 不会耽误事情……” 李夏梅说完了话,偷眼去渺那离地一尺的神龛。 五色斑斓、似真似幻的‘想气’缠绕着神龛里的牌位,在这一刻,倏忽聚成了一张模糊不清的人脸! 那张人脸蓦地张开漆黑的双眼,瞪住了李夏梅! 两侧墙壁上挂着的一张张人皮,都瞪着眼盯着李夏梅,它们依次发声,由老少男女声混合形成的言语,在这正屋里响了起来:“三女在密藏域都不安分! 盯紧它! 聻尸是财宝天王命我养在这里的,弄丢了它,你只能‘化了’! 过几天,让大女、二女和你一起去青衣!” 9、起灵 “周昌!” 枯寂黑暗中,骤然响起一声难辨雌雄、音调怪异的呼喊。 循着这声呼喊,又有许多嘈杂的声音在周昌耳畔滚动了起来,这些嘈杂的声响,最终都变成了一个老人哀哀切切的哭声。 “羊羊……双羊……” 周昌的小名就是双羊,他听到老人的哭声,心里开始隐隐的疼。 “你不要走啊,羊羊……” “爷爷以后怎么活啊!” “阿昌!羊羊!” 锣鼓、唢呐、人声、鞭炮声混成的嘈杂声音又一次翻滚起来,将老人悲恸的呼喊声淹没了下去。深潭一般的黑暗像是被投进去了几块大石头,荡漾起混乱的涟漪,周昌在那层层涟漪里,看到了许多模糊的画面。 许许多多穿着彩衣的人,面戴神态各异的傩神面具,围着那座披满红线的坟山-阴生老母,蹦蹦跳跳,敲锣打鼓。 他们行止僵硬,关节好似不会打弯,像是有根根丝线悬在他们身后,操纵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这诸多穿彩衣戴傩面的人们,簇拥起了阴生老母坟前的一副黑漆棺材。 有数人以竹竿撑起一块黑布床单的四角,将之遮在还未盖棺碾钉的黑棺上方,使棺中死者不至于与天光直接接触; 有六个一身黑的人影担起木杠,将棺材从长条凳上抬了起来。 往往是死者生前最为亲近信重的人,才能为死者抬棺扶灵。 而那六个细长条的、像高杨树一样的漆黑人影,周昌一个也不识得。 他们背对着周昌,担起了棺材。 熙攘人群中,传来一个老者扯着嗓子的叫号声:“封棺——” 叫号声一落,有人举着木槌,拿着棺材钉凑近棺材沿,有人抬着棺盖,将之徐徐合上棺木。 戴着花花绿绿面具的人们,将一个仓皇的老者推到了棺材边,他们嘴里劝着、喊着:“周老爷子,再看一眼阿昌吧……” “再看一眼吧……” “死者要上路,您就不要哭了,别让他挂念……” “走吧,阿昌,安心走吧……” 那个被人群推搡着、摇摇晃晃临近棺帮的老人,像是汪洋大海里孤苦伶仃的一只小船,随时可能倾覆。 周昌看着那个老人的背影,心里忽地疼极了。 他是个感情淡薄的人,活了二十多年,也没有一个真心朋友,所以他看那六个来为自己抬棺的人,才会觉得哪一个他都不熟悉——扶灵人是临时拼凑上来的,他怎么可能熟悉?他本也没有一个要好的朋友。 就连对自己的父母、至亲,周昌好似也没有太多的感情。 他常常游离于万事万物之外,活得像个局外人。 可直到现在,他看到那个原本高高大大的老人,背脊塌了下去,头发像乱草一般在风中摇颤,他忽然感觉到了一种真真切切的疼痛! “爷爷……” 他在心里小声地喊。 先前经历李夏梅追杀那样的凶险,都没有当下看到自己爷爷佝偻下去的背脊,带给他的感触更深。 他想要回家。 他有了故乡。 故乡是已经故去的、不可能回还的地方。 因为不能追回,所以拼命怀缅。 爷爷追着那副黑棺材,有人去拽他,有人拦在他前头。 人群混乱了起来。 行将合拢的棺木,在人们推搡、拥挤之下,合拢的棺盖又被掀开。 有人慌忙去推那棺盖,有人伸手扶住棺帮。 黑棺材也成了人流中的一叶孤舟。 “阿昌!” “你别丢下爷爷啊!” “羊羊,羊羊哎!” 周昌不在意人群的喧闹混乱,他看着爷爷佝偻起来的背影,听着爷爷悲恸万分的呼喊,他在心底重复地喊:“爷爷,爷爷,爷爷——” 无人听得到他的话语声。 在人们七手八脚之下,那被掀开的棺盖终究完全滑脱了。 有些人忙着去搬倒在地上的棺盖,有些人去扶摇摇晃晃的棺材身。 那六个负责为周昌扶灵的人,像是六根柱子一样扎在人潮中,他们抬着的棺材没有了棺盖的遮挡,内里的情形就完全显露在了周昌的眼中。 棺材内,黑暗如沥青般粘稠。 除了那片纯粹的黑暗,内里似乎再无他物。 没有周昌以为的自己的尸身,没有任何其他的死者。 当周昌眼见到那棺材里的一片漆黑之时,混乱的人群忽然寂静了下来。 这些穿着花花绿绿的衣服、戴着傩神面具的人们,骤地整整齐齐地转头,朝周昌所在的方向望来! 那六个黑漆漆的、始终背向周昌的人影,亦在此时将脑袋转过了一百八十度,六张空白的面孔‘望’向周昌的方向! 嗡! 一面横亘在周昌与丧礼上的人们之间的‘墙’,在此时被打破了! 丧礼上那些‘人’的目光都穿过了破碎的‘墙’,直勾勾地盯住了周昌! 六个黑漆漆的人影,没有五官的面孔上,缓缓显露出周昌的面貌! 周昌直觉得自己头皮都要炸开来! 他张目凝望着这场丧礼之上,唯一没有转回头看他一眼的人——他的爷爷,此时被这众多诡异的人簇拥在了中央,而爷爷毫无察觉,仍旧追着他的棺材,哀切地呼唤:“羊羊,羊羊……” 冰凉的恐惧、狂烈的怒火,同时淹没了周昌的思维! “放我回去!”他愤怒嚎叫。 “让我回去!”他苦苦祈求。 “放我回去!” …… 在他的叫号声里,那些从各个方向将目光投向他的人们,都咧嘴笑了起来。 汪洋大潮般的大笑声中,夹杂着一个怪异的音调扯着嗓子嚎:“起——灵——” 周昌眼中的一切景象,都随着那个怪异的音调渐渐沉黯下去。 簇拥在棺材周围的六道人影、身着彩衣戴傩面的人们,都像柱子一样钉在这铁一样的黑暗里,它们站立成了一棵棵树,又好像是‘阴生老母’坟前的一座座墓碑。 在这沉凝的黑暗里,只有阴生老母的坟山孤寂屹立。 坟山周遭,恍惚间排列起了一副副或金或木、材质不同的棺椁。 每一座棺椁前的墓碑皆发出了呼唤,它们像是在呼喊周昌,又似乎它们真正呼喊的人,只是与周昌的名字有些相似:“周长!” “周敞!” “周昌!” “周昶!” “周当阳!” “周双羊!” 无数与周昌相似的名字,被那些棺椁前的墓碑大声呼喊着。 所有的呼喊声汇集成了怪异的音调,在周昌耳畔来回滚动——直至某一刻,周昌连阴生老母坟前的光景都看不到了,他耳畔滚动的声音陡地清晰起来:“阿常!” “阿常!” 周三吉的呼唤声,在周昌耳边炸响了。 他蓦地睁开眼—— 浅浅月光穿过裱纸窗,洒在他的枕头边。 屋里的摆设被这黄白的光映照得朦朦胧胧,似真似幻。 周昌直挺挺地躺在一张单人竹床上,他的双手死死地箍着自己的脖颈,惨白的脸上带着诡异的笑意。 这具本属于周常的身体,分明也只是掐住了‘周常’的脖颈,却令周昌生出了强烈的窒息感,他觉得自己的意识都在这瞬间被扼住了,神智开始模糊不清! 一盏煤油灯杵在他的脸庞上方。 光火里,周三吉一边呼唤着,一边伸手奋力去扒那两只箍住周常脖颈的手。 跳动的火光,映照出周三吉那张仓皇无助的脸。 周昌看着周三吉那张忽明忽暗的脸,两根微白透明的线从他眉心游曳了出来,在那两条箍住他脖颈的手腕子上缠了一圈又一圈—— 他心里发劲,脑仁里针扎一样的疼,从他眉心游出的两根丝线,也就绷得笔直,拉拽着那双手臂,缓缓脱离了他的脖颈。 “让我回去!放我回去!” 这时候,他惨白的脸上露出了愤恨的表情,大声嘶吼了起来! 激烈的嘶吼声,震得房梁扑簌簌抖下灰尘! 听着这个声音,周昌心神都摇晃了一下。 这不是他说出来的话,是周常这具身体本身发出的叫喊。 这具身体想躺回到那片乱坟岗里,变成‘老冯一家’看守的‘鬼秘宝’? “你要到哪儿去? 幺孙儿,这就是咱的家啊,这就是你的家啊! 你想到哪里去?!”周三吉看着幺孙儿满面愤恨不甘的表情,他眼神震骇,手掌用力攥着周昌的手腕,无措地劝告着。 一缕缕透明丝线从周昌眉心源源不断地游出,绕着周常的双臂缠了一匝又一匝。 周常尸身挣扎地力度愈来愈弱,直至完全安静下去。 周昌睁着双眼,与神色茫然的周三吉相视:“刚才那些话,不是我说的。是这副身体自己说的话。” 他这几句话说得分外拗口,一般人听到都无法理解。 周三吉闻声也愣了一会儿,随后‘啊’了一声,他看向周昌的目光复杂了起来,夹杂着陌生与疏离的情绪:“阿常这具尸……身体,这么快就开始生出‘念想’了。 它不是阿常…… 要是阿常的话,这里就是阿常的家,他不会再想去别的地方……” 老人说过话,两人就着屋子里摇曳的光火,都沉默了下去。 10、一人不入庙,两人不看井 不知过去了多久,窗外天色渐明。 黑暗里寂静成雕塑的周三吉活动了一下身体,顺手为床上躺着的周昌掖了掖被角:“快到五更天了,一会儿得起五更出门念‘清净经’。 你现在还是动弹不了吗?” 他说话的时候,眼睛看向别处,不往周昌脸上投去一眼目光。 “动不了。”周昌如是回应。 那件被周昌从阴生老母坟前小棺材里带回来的衣裳,在经历过李夏梅一事之后,就只剩寥寥数根丝线了。他此后跟着周三吉回到青衣镇的居处,也做过多番尝试,但都无法令这件‘念衣’恢复丝毫。 没有‘念衣’覆盖全身,他对周常尸身的掌控力度也就聊胜于无。 陌生疏离的空气充斥在两人周围,周三吉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说道:“我已经让人给我师兄捎了信,等他过来,我们一起商量商量,说不定能有别的办法,叫你能走能动,不这样瘫着。 你莫着急。 这会儿我先把你搀起来,扶到院门口坐着。到五更天的时候,青衣镇所有人必须在自家门口守着,背诵‘清净经’。 念经也是为了将人心里那些妄想刮除了,免得滋生‘想魔’。” 周昌点点头,顺着周三吉的话问道:“我没有学过‘清净经’,到时候怎么跟着念?” “没事。这经其实就是一套顺口溜,我说一遍,你也就记住了。”周三吉笑了笑,抬眼朝周昌看去,他一对上周昌的目光,眼里热切的光忽就暗弱了许多,声音跟着变得低沉,“你听好了,这一套顺口溜是——‘一人不入庙,两人不看井,三人不抱树,独自莫凭栏。 夜黑不出门,进屋不打伞,对镜三息须摇铃,入户首先敲大门’……” 周三吉所说的‘清净经’,果然是一套顺口溜。 诸多民间忌讳都被编入了这套顺口溜里,为的就是教诲人依着这些禁忌来,就能常得清净,不会惹来是非,不使想魔滋生。 “这些子规矩,其实能完全遵守的没有几个人。你只管记下来,一会儿守在门口背一遍就行了。 反正镇子里的人每天都是这样背,但真全按照经上讲的做的没几个。”周三吉渐渐打开了话匣子。 周昌在心里记下了这套顺口溜,又同老人问道:“除了青衣镇之外,其他每个地方每天也都会起五更,一起念这‘清净经’吗? 有没有人五更天不起来念经的?” 听周昌提及这一点,周三吉神色有些严肃:“凡是呆在青衣镇上的人,五更天都得起来念经,明明在家却不出门念经的人,左邻右舍发现了,立刻就会盯住你。 他们还会在暗地里和其他人说你呆在家里,不出门念经——到时候,整个镇子的人都盯着你,一连盯你好些天,到时候你就知道这是啥子滋味了…… 也是因为大家都被‘想魔’搞怕了,一旦发现别人身上有任何一点不一样,都像是惊弓之鸟一样。 我知道除了青衣镇以外,附近的几个镇、村子,也都有起五更念清净经的规矩,至于其他更远的地方,我就不清楚了,不过就算不念清净经,也肯定有类似的仪式。” “这种仪式真能防范得了想魔的滋生?”周昌皱了皱眉。 人们早上聚在一起背诵经文,但对经文里要求的内容却又不能完全遵守,这套仪轨便只剩下了表面意义,不具备任何实际效果。 仅依靠一套念经仪轨,怎么可能防范得了想魔的滋生? 反而是……一旦仪轨出现了纰漏、差错,人们猜疑不定的想法汇集起来,说不定更容易加速‘想魔’的诞生! “不晓得嘞……”周三吉闻言咧着嘴,满面不在意的表情,“大家以前都试过不知道多少种办法了,也没见‘想魔’变少一点,反而变得越来越多…… 想魔一生出来,基本上不可能被人杀死。 它们还得凭着杀人来维持自己的理智。 这么一来,想魔越来越多,活人越来越少……现在活人都是几个镇几个村聚到一块,大城市都没几座了,更有些人干脆躲在一些少见人烟的荒山野岭里,就这都免不了被想魔袭杀…… 更何况,这世道,吃人的又不只是想魔——你当我请钟馗大爷过来,不用付出代价嗦? 说不定哪天,你就看到我付出了啥子代价了。 所以现在嘛,大家都是得过且过,能活一天算一天,能守的规矩就守一下,守不住的也就算球了……” 周昌闻言默然。 他能联想到当前所处的这个世界,究竟多么凶险恐怖,毕竟‘念想’无从束缚,当念想又成了想魔滋生根源的时候,想魔肆虐人间已是显而易见的事情。 尤其是这世间不只是活人有念想,死者、野兽、草木土石俱会滋生念想。 但他想不到,当下世间,活人已经成了稀有动物。 人间竟由想魔支配。 周三吉将周昌扶起来靠着床沿,仔仔细细地给他穿衣裳。 他在被子里捂了一夜,依旧像块冰坨坨一样,木着一张脸,冷不丁地又出声问道:“想魔难道杀不死吗?” “你有没有半夜睡不着胡思乱想的时候嘛? 你叫自己不要多想,偏偏脑子里就是停不下来——那个时候,你觉得自己管不管得住自己的想法? 个人连自己胡思乱想都管不住,怎么可能拿得住由不知多少东西‘胡思乱想’形成的鬼?”周三吉头也不抬地回答了周昌,他觉得周昌的问题颇为可笑,“你现在最主要的事情,还是先想办法让自己能动起来。 其他的,你都不用操心。” “你的师兄什么时候能过来?”周昌被老人架着肩膀下了床,五根‘念丝’从他眉心游动而出,牵连着他身上的一块块肌肉,使之能稍微配合周三吉的动作,不至于让周三吉扶着他太过辛苦。 五根念丝,是他念想里那件衣裳的全部剩余。 这件念衣是否能被修补完好,至今还是个未知数,倘若念衣无法被修补好的话,周昌也只能尝试从其他渠道获得掌握当前身躯的办法了。 “不晓得嘞,他就在隔壁旄牛镇上住,七八天前他出了远门,这会儿还不知道回来没有。 要是回来了,得到消息,应该很快就能过来。”周三吉一手扶着周昌,一手端着油灯,从两张窄床间的过道里挪开了身,他手里的油灯火光摇晃,映照出这间正堂屋里的模糊光景。 对着堂屋大门的那面墙上,钉了座神龛。 神龛上香火袅袅,内里模糊一片。 神龛下支着一张供桌。 一道黑漆漆的牌位就立在供桌上,描了金的一列字迹铺陈于牌位之上:亡孙周常之位,生辰年月:戊子,甲寅,戊午,甲寅…… 周昌被周三吉扶着坐到了靠门口的竹椅子上,他抬头乍见那道黑漆漆的牌位,好似看到了自己的墓碑。 ——这道牌位上,只是亡者的名字与他不同,生辰八字和他却一模一样! 他却没有想到,周常的生辰八字,与自己的生辰八字竟然完全一致! 一种莫名的感觉浮漾在周昌心底,他回想起先前做的那个梦里,那些墓碑一样的人影,呼唤着与他类似的名字…… 11、共用的八字 昏暗堂屋内。 周三吉将手里那盏煤油灯墩在了供桌上,他掰出三根线香来,给‘周常’的牌位上了一炷香。 他背对着周昌,周昌无从知悉他此时的心情。 只听到老人的声音,也像盏上那一丁灯火一样幽幽:“说起来,你的生辰八字和阿常一模一样嘞……我这一辈子,子孙缘薄,一直没有自己的孩子,后来三十多岁了,才收养了阿常他爸爸,养活他爸爸,给他爸爸娶老婆子。 他爸妈成婚以后,也跟我一样,子孙缘薄,七八年都没要到孩子…… 一直到后来,他们夫妻俩在外头给人家看事儿的时候,人家答谢他俩,跟他俩说自己本地方有座坟山,不知道垒了多久,墓碑已经不见了,当地人只是称呼那座坟山叫‘黎山姥娘’,说黎山姥娘送子灵验得很,请他们夫妻俩得闲了可以去拜拜…… 黎山姥娘确实灵验得很哦,阿常的父母拜过黎山姥娘过后没多久,就有了阿常。 阿常生下来满一岁的时候,他父母也一齐遭‘河漂子’带走了……” 迎着供桌上跳跃的火光,周昌眼中一片寂暗。 他紧抿着嘴,胸中惊涛骇浪! ——周三吉提及的‘周常’身世,若只忽略去‘黎山姥娘’与‘阴生老母’的不同,他们两个则根本就一模一样! 周昌的父亲,同样是被他的爷爷收养长大; 周昌的父母,同样是在婚后七八年都没有自己的孩子,直至拜了‘阴生老母’作干娘以后,才生下了周昌; 周昌满一岁时,他的父母同样因意外双双亡故了…… 两个人的人生境遇,怎会近似到如此程度?甚至近乎一致?! 当下的周常,会不会是这世界上的另一个‘我’? 那位‘黎山姥娘’也是一座不知年代的坟山,它会不会其实就是‘阴生老母’?! 诡异离奇的感觉在周昌心底萦绕不去,他抬起漆黑的双眼,看向上香之后走过来的周三吉:“那位黎山姥娘的坟山,在什么地方?” “都是很久前的事情咯,我也没亲自去拜过,哪里还记得啊……”周三吉摇头道。 周昌沉默了下去。 那些在他梦中围绕着阴生老母坟山耸立的墓碑与棺椁,也都有着与他相似的名字。 它们如果真实存在过,是否也曾经历过和他一模一样的人生? 它们最后,又因何而死? 也是像周常一样? 像……周昌一样? 一张无边无际的网在周昌思维里蔓延开来,‘阴生老母’耸立在这张网罗的中央。 周昌心头冰凉,如临深渊。 门外有锣声紧一阵慢一阵地响起,间杂着人们的呼喊:“五更了!” “起五更唠!” 与周昌相对沉默了一会儿的周三吉,闻声将椅子上的周昌搀起来,扶着他推门出了正堂屋。 堂屋对面那堵院墙上,二三个人正将手扒在墙头,眼睛直勾勾地往周家院子里瞅——他们眼见到周三吉扶着周昌出了屋门,立刻又缩回了脑袋。 那堵墙外,几人的呼喊声逐渐远去:“起五更唠!” “看见没有? 就因为咱们昨天没有‘起五更’,今天就开始有人盯住咱们了!”周三吉瞥了对面墙头一眼,嗤笑着同周昌说道。 周昌垂下眼帘,越发能感受当下世界的荒诞怪异。 荒诞的非只是世界本身,活人的心理状态同样离奇。 他被周三吉扶着穿过半个院子,从厢房门口经过时,一道人影悄无声息地跟了过来。 那人穿着一身粗布衣裳,过于宽大的上衣下摆与裤腿,让她整个人都显得细条条的、弱不禁风的模样,她仰起一张清秀柔美的脸儿,怯怯懦懦地与转头来看她的周昌行礼:“周……周小哥。” 周昌点了点头。 身旁的周三吉也同女子点头见礼,脸上没什么笑意:“白家姑娘在青衣没有住处,我把她暂且安顿在咱们家,等我得空了,再把她送家去。 毕竟当时也是靠着人家配合演了那场戏,咱们才能在乱坟岗子里平安走一段。 秀娥啊,你知道我们青衣起五更念经的规矩?” 白秀娥闻声犹豫着点了点头,随后又赶紧摇了摇头。 周三吉皱了皱眉:“这是什么意思?” “她应该没来过青衣镇,不知道这里的规矩。 爷爷,你把‘清静经’的内容也给她讲一遍吧。”周昌看着紧张无措的白秀娥,适时开口说话,“经文内容不多,很容易记的。” 周三吉听得周昌唤他一声‘爷爷’,便把其他什么都抛在脑后了,原本板着的脸上也洋溢起了笑容:“要得嘛,女娃儿,这套顺口溜好记得很,我跟你说,你记下来……一人不入庙,两人不看井……” 白秀娥抿嘴听着周三吉的言语,她不时抬头,小心地看一眼旁边的周昌。 周昌神色木讷,眼中空无一物。 这个来历未明的女人,心思几乎全都写在脸上。 方才周昌只看了她一眼,便确定她必定来过青衣镇,了解青衣镇的规矩,只是她不知为何,一直在试图遮瞒这些经历。 先前白秀娥在关键时候帮了周昌一次,他也不介意帮对方过过关。 这时候,周昌忽然感觉眉心轻微地抖了抖。 在他念想里游曳着的‘念丝’,倏忽增加了一缕。 此前周昌做过种种尝试,都没有令念想里的念丝增长哪怕分毫,而他当下甚么都不曾做,只是出门碰见了白秀娥,念丝就直接再生了一缕—— 周昌将目光投向白秀娥。 女子垂着眼帘默诵着清静经,此时却再未向他投来一眼目光了。 …… 五更时的天色还是昏昏沉沉的。 青衣镇的房屋建筑在这黑暗里都只有朦胧的轮廓,阴嗖嗖的风穿街过巷,卷走了传彻街头街尾的最后一声锣响。 一个个人像行尸走肉般停在他们各自的家门口,一遍一遍地诵念着那已失去实际意义的经文:“一人不入庙,两人不看井,三人不抱树,独自莫凭栏……” 低沉的念经声像是人做梦时发出的呢喃呓语,这声音汇集成潮,盖过了穿街过巷的风,一团涌在周昌耳畔,让周昌后背微微发毛。 他跟着将那篇清静经一遍一遍地复诵。 在这瞬间,他直觉有许多人都转头来直勾勾地盯住了自己。 但随着他抬起头,却只看到一个个低头念诵经文的邻居,方才被人窥视的感觉,好似只是一种幻想。 12、念衣 “老端公,昨天没见你家起五更啊?” 阴惨惨的天色下,周家院子隔壁邻居迎面走过来,与周三吉、周昌说话,周昌听得他声音热络温和,但却看不清他的脸。 “昨晚忙着去乱葬岗里刨坟嘞,没在家呆着。 五更天也赶不回来嘛。”周三吉咧嘴笑着,直接实话实说,他同时把手上的马灯微微提起,马灯的光芒映照出了来人的脸——那人一张瘦削的马脸上,没有一丝与声音相符的笑意,此时其正大睁着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周三吉旁边的周昌,像是要从周昌面部表情里挖掘出甚么秘密一样! 马脸中年人眼睛里遍布血丝,大睁的眼眶里,一双眼仁却显得极小。 他被周三吉提起的马灯晃花了眼,抬手去挡那灯光,脸上那副让人心生悚然的表情也陡地变成了热络温和的笑容:“哦,哦!是这样啊~ 我说昨天怎么没看见你家有人,这姑娘长得标致嘞,是老端公的亲戚?” “她是我从棺材里面扒出来嘞,你要不要检查一下嘛? 盘问那么多,关你啥子事! 回去磨你龟儿子的豆腐去!”周三吉脸色忽然变得恶狠狠的,张嘴就骂了那个马脸几句。 马脸明明从周三吉这里得了许多离奇诡异的消息,此时脸上的表情反而有些放松,他连点着头,笑道:“好嘛,那我回去磨豆腐,待会儿给你老太爷端一碗过来。” 说完话,马脸转头就回了街对面的二层木楼里。 周昌看那木楼前挂着一道幡子,上面隐约写着‘吕豆腐’三个字。 这时候,停留在四周佯作闲谈,实则都竖着耳朵偷听周三吉与马脸男人交谈的人们,忽然各自散去。周昌感觉到的那些窥视目光,也俱跟着消失无踪。 “吃得到你白给的豆腐?嗤——”周三吉望着那人的背影,冷笑了几声,转回头来,又与周昌说道,“这些人就是心思重,你不能给他们打听的机会,但又得设法打消他们的疑虑。 他们疑心病上来了,能把活人折磨死。 但你要是顺着他们,啥子话都说,他们的问题永远都没个尽头——所以就像我这样,他们问你一句,你能回就回一句,不能回也得骂回去给他们找个问题让他们去想。 让他们自己瞎想,总比被他们刨根问底逼死自己强。” “好。”周昌点了点头。 他能感觉到当下这些人精神状态极不稳定,那是一种长期处于高压环境,精神上得不到任何释放后形成的病态。 每个人的内心都是一座火药桶,一点火星都可能使之彻底爆炸。 与这些人过多接触,极可能会引火烧身。 在这些心理状态极不稳定的人里,老端公反而显得正常很多。 街面上的人们陆续回了家,周昌被周三吉、白秀娥搀扶着,也回到院子里坐下。 现下已过五更天了,却不可能再躺回床上补觉,周昌就在院里坐着,等着周三吉、白秀娥去柴房忙活一番,端出了三碗菜粥与一小碟萝卜腌菜。 “年辰不好,咱们家里余粮也没多少了,现在又添了一双筷子,不知道家里的粮食能撑到什么时候,先这样将就着吃吧。”周三吉唉声叹气地说着话,将最稠的那碗菜粥推到了周昌跟前。 他话有所指,坐在旁边小桌角落里的白秀娥闻言,一时无所适从。她紧张地低着头,看着自己面前的粥碗,小小声地说道:“我、我吃不了那么多…… 只吃小半碗就够了……” “你家是在哪里啊?总在我们这里呆着,也不是个办法。 你告诉我你家在哪里,我找人把你送回家里去。你不在家这么久,家里人肯定都担心坏了。”周三吉看着白秀娥,一边言语着,一边用周昌的筷子从桌上一个小瓶子里挑出几滴香油,点在了周昌那碗菜粥上。 芝麻油的香气陡地飘散出来,让人食指大动。 白秀娥垂下头去,不看桌上简陋的食物,只是总忍不住细细地吸气,来留住鼻翼间那股芝麻油的香气。她摇着头,显得木木呆呆的:“我不记得自己家在哪儿了……” 周三吉闻声皱紧眉头,他早看出来了——这女子是在故意跟他打马虎眼儿,他还想继续旁敲侧击追问对方,孰料周昌这时伸手抄起粥碗旁的筷子,另一只手顺势就捉住了桌上那只香油瓶。 他拿筷子从里面挑出几滴香油来,分别在周三吉、白秀娥的粥碗里点了点,而后道:“吃饭吧。” 周三吉看着他这突然的举动,一时瞪大双眼,连周昌将香油这样宝贵的调味随意分给外人的举动也不在意了,直接向周昌问道:“你又能动了?!” “两条胳膊现在是能动了。 但身上腿上还是没什么力气。”周昌一边将碗里的香油拌开,一边回答周三吉。 看着他颤颤巍巍的动作,周三吉若有所思:“那些受了惊吓的小娃儿,生魂出离肉身,被我们用‘收惊法’收回魂儿以后,一开始身子也都不灵便,不过养个二三天,也就缓过劲了……” 周昌捧着碗呼噜呼噜地喝粥,对周三吉的话不置可否。 他现下是什么情况,他自己清楚,和婴儿受惊失魂的情况根本大相径庭——这只是周三吉一厢情愿的猜测而已。 真实情况是存在于他念想里的‘念丝’在这会儿功夫又没缘由地滋生了十几根。 凭借这十余根念丝,他能勉强做到控制双臂端碗吃饭之类,但是绝对出不了力气,做不来重活。 念丝究竟如何增长?周昌还没有头绪。 但他如今确定了一点——当下自己念想里这些新增的念丝,应当与旁边的白秀娥有些牵连。 他与周三吉同住了一夜,反复多次尝试,都不能令念丝增加半分,但出门与白秀娥照了个面,念丝就增长了一缕,并且此后只要白秀娥在旁,每隔一段时间,念丝都会持续增长一缕。 是以‘念丝’与白秀娥不可能没有干系。 但是,这得自‘周昌棺木’之中的明器念衣,为什么会与白秀娥存在牵连? 不消片刻时间,周昌已经喝下了大半碗菜粥。 菜粥应是周三吉早就熬好了的,用灶里的火温着,此时端出来吃,温度刚刚合适。 饭桌子上,周三吉业已动筷,只剩白秀娥低着头坐在角落,不知所措。 这时,周昌伸手把桌上仅剩的那一碗粥往白秀娥跟前推了推,再次道:“吃饭吧。” 周三吉闻声瞪了他一眼,最终倒也没吭声。 白秀娥顺从地捧起那碗粥,低着头,小声地道:“我、我吃不了这么多,只要小半碗就可以了。” “一天只有两餐,早上这顿饭吃下肚,是要捱到黄昏的,多吃点。” “好,谢谢……” …… 饭后,白秀娥主动去洗刷了碗筷锅灶,而后与爷孙打过招呼,先回了自己的居处。 “好好想想噻,女娃儿! 尽快想到你家住在哪里,我好把你送回去! 实在记不起也没关系,我帮你在青衣镇上到处打听打听,你家要是在这附近,总是有认识的……”周三吉在白秀娥身后追着唠叨了几句,他眼看着白秀娥回屋关好了门,也没回自己一声,便摇摇头转回身,正见到周昌直勾勾地盯着白秀娥居住的那间厢房门。 啪! 周三吉气不打一处来,扬手在周昌脑袋上拍了一下:“还看啥子?! 演场戏让人家做你的夫人,你还真待她跟自己老婆子一样了? 你晓不晓得——” 这时,周三吉陡地压低了声音,凑到周昌耳边道:“她身上还附着一个‘纸脸儿’啊!那就算不是想魔,也得是个快成想魔的鬼了! 你莫要和这些东西接触,对你没好处! 等我打听到她家住在哪儿了,就把她送走!” 周昌张了张口,最终没有说话。 念头里的念丝,在白秀娥从他身边离开之后,便不再增长。 他的念丝之所以能够增长,说不定就是白秀娥身上附着的‘纸脸儿’的功劳。 这怎么能轻易把人放走? 13、游花园 白秀娥临时居住的厢房里,陈设比正堂屋更加简陋。 临窗的那张木床,完全是由木板与石头垒起来的,靠墙的位置,摆了一张笨木桌子,不过那张桌子缺了一条腿,只得以砖石抵着。 白秀娥将墙角的高板凳搬到了桌子前,她在桌前坐下,有些惊慌不定的样子。 门外的老人一个劲地追问她自家住处在哪儿,有几次她都忍不住要开口说出来了——可一想到回家之后,自己会面临的那些境遇,她又害怕得不行,便这样进退两难着,充作一个厚脸皮,对周端公的问话充耳不闻。 也幸好那位小哥愿意帮自己解围…… 但这样下去,总不是办法。 周端公多留心一些,在街面上打听个几天,早晚都会知道自家在哪里,那时候又该怎么办? 少女眼中满是愁绪,她轻轻叹了口气,微微抬起双目,愣愣地看着桌子上摆放的一面镜子。 镜子上本是蒙了块黑布的,只是不知什么时候,黑布从镜子上滑落了下去。 在这面镜子旁的墙壁上,挂着一串铜铃铛。 ‘对镜三息须摇铃’,这是青衣镇‘清净经’里提及的民俗禁忌。 清净经中提及的民俗禁忌,足足上百种,倘若一个人完全遵守其中的民俗禁忌,那他只能一直躺在床上睡大觉,是以根本无人会完全遵守清净经的规矩,但人们总会依着清净经的内容,真正去避忌一些东西。 譬如‘对镜摇铃’这一条。 人照镜子超过三息,便须要摇晃铃铛,提醒自己。若没依着规矩做,或许会有不可测的情况出现。 白秀娥的家就在青衣镇附近,她们那边也遵守着每天起五更念经的习俗,她知道对镜摇铃的规矩,所以看到镜子上的黑布滑落,内里映照出自己的脸盘时,她的第一反应便是要起身去摇晃铃铛—— 但她还是慢了一步。 三息之内,足以导致某些变故发生。 镜子里,白秀娥的右半张脸像水面般涟漪荡漾,半张明艳妩媚的面容从那‘水面’下浮漾了出来,笑吟吟地与白秀娥对视。 “不要脸。”那曾出现于黄纸之上的妩媚面容笑着骂了白秀娥一句。 白秀娥面色发白,恐惧地看着镜中的‘纸脸儿’,紧抿着嘴一言不发。 纸脸儿的眼睛里没有丝毫笑意,它只是唇角翘起,半张脸就无比生动了起来,让人不由自主联想起‘笑靥如花’这个成语,它注视着白秀娥,继续轻轻地言语着:“你和周家无亲无故,又是一个‘半出阁’的女人家,怎么好意思赖在别人的家宅里呢? 这样的事情,传出去岂不叫你家族蒙羞? 你忘了你的长姐啦?她私会外男被人撞见,可是被扒光了衣服游街示众,最后浸了猪笼的——你就这样住在两个男人的家里,性质却比你长姐更严重……” 纸脸儿对白秀娥的过去似乎知之甚详。 它的话像一把把刀子扎在白秀娥心上,白秀娥咬白了嘴唇,眼眶里蓄积着泪水,脸上的惶恐,渐渐转作愤怒,她竟反驳起了纸脸儿:“我、我已经是嫁过两次的人了——我的命、我的命都归还给了爹娘,我不欠他们什么! 我活着时,阿爹把我嫁给城里的贵人做妾。 我把自己吊死,城里的贵人就把我的尸体卖给镇上的百姓作配——我能还他们的都还了,他们凭什么还追着我?!” 她愤怒的反驳,只换来纸脸儿一声哂笑。 纸脸儿还是那副飘忽的语气:“谁叫你虽然死了,但没死透,又活过来了呢? 生是别人家的人,死是别人家的鬼,这是你的命呀……你纵然不欠他们的,莫非不欠那六个和你一起吊死的小姐妹么? 你在出嫁前日,与她们约定一起吊死在‘新娘潭’,同去‘游花园’。 可她们六个都纷纷死了,你却剩了一口气,活到了现在…… 你还能履行你与她们的约定么? 她们还在等着你一同去游花园呢……” 轻柔的言语声萦绕在白秀娥耳畔,她想起了那六个与她一起上吊的小姐妹,眼泪从她眼眶中大颗大颗的滚落,她忽然觉得脸上痒得厉害,便伸手去搔抓,指爪划过面皮,带下来大块大块的皮肉—— 镜子里,白秀娥脸上的面皮被她大片搔抓去,暴露出下面的肌肉纹理。 艳红的面部肌肉间,赫然生出了一个个莲藕孔洞一样的黑洞,一缕缕藕丝就从那些洞眼里游曳而出,化作一只只白皙细长的手臂,在白秀娥眼前摆荡:“秀娥,秀娥……” “来,来……” “我们同去游花园……” …… 天近黄昏的时候,周昌听到外面响起一阵驴骡嚎叫的响声,紧跟着是一阵拍打院门声、开门声、招呼声。 外面的声音渐渐小了,周昌猜测是周三吉的那位师兄过来了。 他靠坐在床头,依靠念丝操纵双臂,慢慢搬动自己的身躯,让自己坐得更正。 摆正自己的姿势以后,周昌便抬眼看着屋门的方向,等候周三吉和其师兄推门进来。 哪怕当下可以借助白秀娥来使‘念丝’增长,让自身获得一定活动能力,但依靠念丝操纵这具身体,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周昌还是希望自己能和正常人一样。 变回正常人以后,他也好到处走走,寻访‘黎山姥娘’的所在。 黎山姥娘、阴生老母,是他能否回到故乡的关键,彼处或许也能解开他与周常的人生经历为何如此一致的谜题。 他变回正常人的希望,现下只得寄托在周三吉的师兄身上。 但他看着那扇屋门良久,门都未被推开。 屋外头。 院门后的过道里。 身材高大而瘦削、穿着件满是补丁衣裳的老者,一手牵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人,一手伸到了周三吉近前,他鼻梁上架着副圆墨镜,咧嘴一笑,冲周三吉摊开掌心:“车钱十个铜板!” 周三吉面色一变,瞪眼看着那高大老头,但最终还是咬牙切齿地摸出十枚铜板,丢到了高老头手里。 高老头转身将几枚铜板掷给了院门外候着的骡车夫,顺带还截留了一枚抄到自己袖筒里,他笑呵呵的与那骡车夫说道:“这一路上,我为向万天川主显圣真君念祷了一百三十遍你家老小的名字,叫它老人家记在耳里,庇护你一家上下,所以收你一个铜板作香火钱,不多吧?” “不多,不多……”那骡车夫很是憋闷的样子,却还得同高老头赔着笑。 毕竟对方都这么说了,他又能说什么? “那你怎么不谢谢我?”高老头摘下圆墨镜,瞪大了眼睛盯着骡车夫。 骡车夫更觉得憋闷,连连道着谢,赶着马车就要走。 这时候,周三吉却拦下了骡车,又给了车夫一枚铜板,待骡车夫千恩万谢的离去之后,他转回来瞪着高老头-自己的师兄,恶声恶气地道:“三个铜板能买一大块嫩豆腐,一块铜板可以买一斤糙米——别个赶车几十里把你送到这儿,路上时刻还得担惊受怕,你连人家的钱都要克扣! 大家都是平头老百姓,互相照应嘛! 哪有互相欺负的道理?” 14、“宿慧” 周三吉的师兄-杨瑞摘下头顶的瓜皮帽,一缕缕热气儿就从他还未怎么泛白的发丝间飘散了出来。 他迎着周三吉恶劣的语气,反而眨了眨眼,嘿嘿一笑道:“是的,是的,师弟教训的是——我来时也是和那个骡车夫说,到时候让他少收我一个铜板,我师弟肯定会帮我补上的。 一个铜板可以买一斤糙米,三个铜板能买好大块嫩豆腐,可不能浪费咯……” 周三吉闻声呆了呆。 杨瑞拉着那个十一二岁的小少年,径自往院子里去,随口道:“你让人跟我捎信,也没交待清楚阿常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是死是活? 要是人死了……” 杨瑞忽又停下脚步,转身看着跟着自己的周三吉,神色变得严肃:“那我只能劝你节哀顺变,人死不能复生。” “啥子就死了嘛! 人还好好的在屋里躺着!”周三吉眼角跳了跳,声调都高了三分。 杨瑞闻声也放松下来:“还活着就好,活着就会有办法……” 周三吉则有些迟疑:“活倒是活着,但他怎么看,都不像是我原来的幺孙儿啊……他有自己的名字,也叫周昌,不过是双日昌,生辰八字倒是和阿常一模一样。 我实在是有点担心,是外来的鬼住进了阿常的身体里……” 杨瑞打量着周三吉的神色。 他看着周三吉迟迟疑疑的样子,心里已经有了谱。 等对方把话说完之后,杨瑞笑着道:“鬼也分作两种,一种是新死的人、受到惊吓的人出离体外的魂儿,一种是凭着万物的念想,聚化成的‘诡’。 这你是知道的。 第一种鬼,除了能在自己尸体上作祟之外,根本就近不了任何其他活人死尸的身。 活人身上有火,死人身上有煞,不管是火还是煞,都能一把炼焦了这些游魂。 第二种诡——那都是将要变成‘想魔’的东西了,这种诡就算再怎么伪装得像人,但也必定会表现出没有人性的那一面。 你觉得,你屋里头的那个周昌,他是不是我说的第二种诡?” “那倒不是!”周三吉对此倒是笃定,“他虽然对我比较淡漠,不是很亲近,但偶尔还是愿意喊我一声爷爷,不是你说的第二种诡——但问题关键就在于,他也不是想魔,但也不是阿常啊…… 他真不可能是外来的魂儿? 你又说外来的魂儿根本靠近不了活人死人的身……” “他跟你家阿常生辰八字一模一样,连名字也这么相似,既不是外来的魂儿,又不是化生的诡……那现在只有一种情况了——”杨瑞眯起了眼睛。 周三吉屏住了呼吸:“啥子情况?” “宿慧!”杨瑞斩钉截铁道,“阿常是个有宿慧的人! 只不过他醒觉了前生的宿慧,前世的经历太过复杂,冲淡了他今生的记忆,所以他会对你情感淡漠!” 听得师兄此言,周三吉直觉得天都亮了起来! 先前心里种种难以过去的关槛,都随着师兄这一个解释,而被直接抹平! 是啊,除了是‘宿慧’,还有什么情况更适合现在的阿常? 醒觉宿慧的人,最开始时对自己身边的人表现得陌生、淡漠也是传说之中常有的事情——但这又如何?只要他还是阿常,只要他还是自己的孙儿就好了! 这一瞬间,周三吉就认同了杨瑞的说法。 但他还有些迟疑:“宿慧……那都是老人讲的古里才会出现的事情,哪会那么容易就发生在咱们身上哦? 我反正从来从见过哪个人是有宿慧的……” “现在你不是见到了?”杨瑞瞥了周三吉一眼,又道,“你不信就算了,你要是愿意听节哀顺变,人死不能复生那套话,我现在还能再给你讲几遍……” “算了算了……”周三吉连忙摆手制止。 此时,他板着的脸上终于有了些许笑意,将目光投向一直被杨瑞拉着、默不作声的小少年,正想开口向杨瑞询问对方的身份,就听杨慧再次向他问道:“判断现在呆在阿常体内的那个魂儿,是不是‘诡’,还有一个办法—— 想魔、神灵都食‘飨气’。 飨气,想气也。 人的念想会附着在香火燃烧起的青烟上,所以想魔、诡、神都有自觉吸食香火的能力。 你有没得试过——点根香,看看那香燃烧起来之后,烟气会不会直勾勾地往他鼻孔里头钻?” 周三吉愣了愣:“我还没试……” “那现在就去试试——” “诶——不然还是算了,我信他是阿常的宿慧了!” “他要是诡,该怎么办?” …… 吱呀~ 门轴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声,一阵光漏进了昏暗的屋子里。 周昌看着那扇敞开的屋门,见到周三吉领着一个高个老头,带着一个小少年走了进来。 “阿常,这是我的师兄,你叫他杨大爷就好。”周三吉脸上带着笑容,指了指身旁的高个老头,与靠坐床头的周昌说道。 “杨大爷。”周昌在床上向杨瑞微微颔首,“我现在行动不方便……” “没事没事。”杨瑞目不转睛地看着周昌,同时拍了拍自己身边跟着的那个小少年,向周昌介绍道,“这是我新收的弟子,姓关,现在没有大名,起个贱名叫石蛋子,你就这样叫他关师叔就好。 石蛋子,来见见你的侄子。” 石蛋子神色冷静,向周昌抱拳行礼。 他动作老练,有种与实际年龄不符的成熟。 “你好。”周昌点头以作回应。 杨瑞环视左右,第一眼就瞄中了供桌上的排香,他同周三吉招呼了一声:“我来给祖师神仙牌位敬一炷香。” 周三吉期期艾艾地应了一声,却不看他,反而悄悄打量周昌。 其目光一与周昌碰上,又做贼心虚似的挪开了。 杨瑞从一版排香上拆出三支来,借了烛火燃香,以指尖擦灭火头以后,双手举着那一炷香,围着屋子转了几圈,嘴里念叨着些请列位祖师、万天川主保佑之类的话。 红彤彤的香头在屋子里随之摇晃,一阵阵青烟袅袅上升。 周昌看着那一阵阵青烟,无动于衷。 但他的这副身体,却在此时悄悄张开鼻孔,鼻翼翕动着,试图去吸食那飘散在空中的青烟——周昌瞬间觉察到了异常,一缕缕透明丝线从他眉心游曳而出,在他口鼻间缠绕了数层! 他的身体安静下去,游曳而来的青烟又移转他处,渐消无形。 杨瑞将那炷香插进神龛前的香炉里,接着抬手推倒了供桌上‘周常’的临时牌位:“孩子好好的活着,立他的牌位干什么? 真晦气,撤下去!” 15、永盛酒坊 杨瑞向所谓祖师神灵、万天川主上香过后,周昌分明感觉到,周三吉对他的疏离陌生感,一下子消散了去。 他不觉得是杨瑞在上香的时候,沟通了所谓的祖师神灵、万天川主,屋里并未见有异常情形出现。 更大的可能在于,杨瑞上香这个动作,其实对他就是一种试探。 ——方才,若不是他以念丝封住了口鼻,那摇晃香头上飘散起的青烟,必然会被他这具身体吸食进去。假若周常的身体吸食了那些香火,现下周三吉、杨瑞对待自己的态度,或许截然不同。 周常的身体可以吸食香火,这代表了什么? 若令这具身体长久得到香火供养,会发生什么? 周昌不能预见此中后果,但大概可以猜到——周常身体吸食香火,于自身现在而言,绝不是一件好事。 明明在今天起五更的时候,周三吉向周常牌位上香,周常身躯尚且没有主动吸食香火的能力,仅仅过了一个白天,它就具备了这样能力…… 它在不断成长,并且成长的速度匪夷所思! 周昌忽有一种‘与虎谋皮’的惊悚感! 李夏梅看守的‘鬼秘宝’——周常尸身,绝没有那么简单,此中或许涉及更大的隐秘。 周昌抬眼看向杨瑞,杨瑞这时正巧也向他投来目光,笑着同他微微颔首致意。 周三吉搬来了几个杌子,请杨瑞、‘石蛋子’落座,又支了张小桌,拿出家里久不使用的粗陶茶壶,捻几块茶砖碎末投进去,热水煮好了茶,给宾主众人一人端了一碗。 这时间,杨瑞已然同周昌交谈起来:“你爷爷方才和我说了你的大致情形,你现在只有双手能动?其他地方一点反应都没有?” 周昌眉心微跳,覆盖在双手上的念丝纷纷收回。 他看着杨瑞,摇头道:“先前双手还稍微能动一动,现在又动不了了。” 借助念丝来操纵这具身体,终究只是非常手段。周昌想要完全驾驭这具躯壳,就不能把念丝的因素考虑在内,是以,当下既然是向杨瑞寻求解决办法,他自然要收回念丝,将这个影响因素摒除在外。 “哦?” 杨瑞挑了挑眉,将屁股下的凳子朝前拉了拉,挨着床沿。 他伸出手来,指尖自然地搭在周昌脉搏之上,以眼神示意周昌屏息静神,为周昌把了脉。 良久以后,杨瑞才放开手,拧着眉头沉思。 旁边的周三吉看得忧心忡忡,也不敢出声打搅。 “脉极缓而短促,良久才落一点……这是屋漏脉啊……”杨瑞哑着嗓子说话,抬眼对上周昌那双黑漆漆的眼睛,“屋漏脉,乃是一种死脉,多出现在将死之人身上…… 我猜,你动不了是因为你这肉身半是死了,但你的魂儿还是鲜活着的。 肉身死而发僵,血液淤塞,心脉无力,五脏停滞——只是因为魂儿还在发劲,所以还能有个半日只落一点的屋漏脉,而不是脉搏全无……” 周昌闻声,眼睛微微发亮。 这位‘杨大爷’确实有些真本事,几乎说中了他当下的全部情形。 他确是活着的。 周常的魂儿和肉身则已经死了。 如此就应了杨瑞所说的‘魂活身死’的情况! “哦豁——还能有一点脉搏嗦,他那个身上凉的跟冰坨坨一样,我都以为他的身子早就死球了。”周三吉在旁出声言语,看似释然,实则紧张万分,“那还有没有得救?” “嘿嘿……”杨瑞这时斜乜着周三吉,咧嘴笑了起来。 只是笑,却不言说其他。 周三吉急了起来:“你就说嘛——” 随即又放低姿态:“师哥~!” 杨瑞心情大好,一拍膝盖,与周三吉说道:“青衣镇上的‘永盛酒坊’常出好酒哦,和几十里外的炉镇天圣酒坊以及赤水酒坊、天成生酒坊、东圣酒坊名震川蜀……” “那儿嘞酒贵得很,你想喝,我去买二沟村的酒给你喝……”周三吉有些肉疼地言语了两句,忽又咬牙把话止住,“喝永盛酒也可以嘛! 待会儿我就去打些来,晚上就叫师哥你喝个高兴!” “算喽,一个铜板可以买一斤糙米,一斤永盛酒,三十个铜板都打不住哦……”杨瑞摇头晃脑地调侃了周三吉一阵,终于止住话头,正色看向周昌,道,“今晚叫你爷爷打点二沟村酒来喝就不错。 我提永盛酒坊的意思,不是因为想喝那里的酒,当然你爷爷要是有心,给我装一葫芦也不错。 我的意思是——你去永盛酒坊里头做个学徒好不好哇?” 高老头一边说话,一边慢吞吞地从随身褡裢袋里摸出一个小匣子来,他推开匣子,从中取出两张纸片摊开来,将其中一张递给了周三吉:“我从前帮永盛酒坊的主人家做了些事,他给我两张票,允许我找两个人去他们酒坊里头当学徒。” 借着裱纸窗外的微光,周昌看到周三吉手里那张巴掌长的纸张上,有繁复漂亮的花纹簇拥着‘永盛酒坊’四个字,永盛酒坊四字两旁,则有几列宣传语:百年永盛酒,一口解烦忧,一盅断妄念,三坛天地喜。 纸张空白处,则有一道鲜艳如初的印戳。 “能去这么大的酒坊里头做个学徒倒也不错。”周三吉像是怕杨瑞反悔似的,将那张票揣进了兜里,旋而眉花眼笑地看着周昌,“幺孙儿,你有救啦!” 周昌目光看向杨瑞,不明所以。 他现下完全动不了,去哪家酒坊做学徒,别人会收? 纵然收下他,他又能在酒坊里做些什么?躺着作酒曲么? 这又与他当下的困境有什么关系? “我早就和你爷爷说过你的八字,类似魁罡配杀,劫运并随的命格。”杨瑞这时终于向周昌解释道,“这种命格,生来就是来‘过关’的,过得去一关,就得一回大运道,过不去,就死。 你与魁罡配杀,劫运并随的人不同的一点是,当你死了,看你死那一天的时间,八字又会有新变化,就是‘鬼死八字’,就是‘聻尸命’。 什么是聻? 人常说‘人死为鬼,鬼死为聻’。 这其实说得不准,人死以后,确实有生魂出离躯壳,但一般不超过七天就会随风而散,哪里有成为聻的可能? 真正能成为‘聻’的鬼,其实是可以变成想魔的那一种‘诡’。 老聻,是想魔里面非常恐怖的那一类。 聻尸胎化,老聻即出!” 杨瑞一口气说了一串,随后调整呼吸,目视周昌,问道:“你听明白我的意思没有?” 周昌点了点头: “也就是说,我一旦死了,会变得非常恐怖?” “对头!”杨瑞道,“你现在已经初步形成‘鬼死八字’的命局,已经可以看作是一头‘聻尸’了。 聻尸最开始时会以‘飨气’、‘妄念’为食。 万物的念想附在香火之上,随香火燃烧飘散出去的那一缕青烟,可以称作是‘想气’,也即是‘飨气’,飨气是神灵和想魔的食物。 妄念,就是超出寻常的种种念想,这是想魔诞生的根基。 聻尸食用这两种东西,正是为了让它自己尽快胎化成那种非常恐怖的想魔——老聻!” 周昌眼中光芒微漾。 这具周常的肉身,先前就已有了自主吸食飨气的能力,只是被他以念丝封住口鼻,强行中断了它吸食飨气的进程。 如此来看,念丝现下倒正好能对这具聻尸形成压制。但周常肉身成长速度极快,念丝能否持续压制住它,尚且是个未知数。 “所以永盛酒坊产出的酒,能够消除我身上的飨气、妄念?”周昌听着杨瑞的言语,内心有了判断,这时向杨瑞出声问道。 杨瑞咧嘴笑了笑,转头与周三吉说道:“你这个孙儿还真聪明嘞!” “他脑子从小就灵!”周三吉脸上每条皱纹里都载满了笑意。 “你猜的和事实已经差不多了。”杨瑞回头看着周昌,笑着道,“酒是忘忧君啊,能平忧怖,能止妄念,再多的糟心事,再多的妄想怖畏,三杯酒下肚也就全解咯。 而青衣镇上永盛酒坊产出的酒,在这方面效用更胜一筹! 主要原因就在于,永盛酒坊用一种概不外传的酒曲,叫做‘甘醇曲’。 甘醇曲在粮食之中发酵时,会令在场的酒坊工人陶然自得,消解忧怖妄念,甚至是人身上沾染的飨气,也会在酒曲发酵过程之中被抽离出来。 发酵粮食吸取的妄念与飨气越多,酿造出来的酒浆也就更香醇! 所以永盛酒坊会专门开出票来,卖给那些整天胡思乱想,觉得自己快变成想魔的人,让他们进酒坊做工,也好吸取他们脑子里头的妄念。 你现在的情况,就正合适去酒坊里头做工。 再一个,你在酒坊里头做工,总是有机会每天喝个一杯半杯的永盛酒,以酒为药,能搬运气血,促使气血循环,这对你的身体也是好处多多的,你的气血活泛以后,也就能动能走了。” “原来如此。”周昌明白了杨大爷的用心,他点了点头,“我愿意去酒坊里头做工。 就是我现在没办法动,永盛酒坊愿不愿意要我这么个干不了活的工人?” 16、发僵尸 “有我这张票,就没有问题!”杨瑞一摆手,道,“我给你的这张永盛酒坊的票,上面盖着他们温家的印戳,普通的酒坊工票可没有这个。 到时候拿着票去就是了!” 周三吉将那张‘工票’揣进衣袋里,也喜滋滋地和周昌说:“是噻,你大爷出马,这事情肯定没得问题,我是一点也不担心的。 待会儿我就去买点二沟村酒来,晚上咱们好好喝两杯哦,师兄!” “咦? 不是说要给我买永盛酒吗?怎么拿了票就变成二沟村酒了?”杨瑞一挑眉,又调侃了周三吉几句。 不过他也知道永盛酒价格高昂,倒也不是真的非要令师弟买永盛酒来酬谢自己。 是以他调侃过周三吉,也就带过了这个话题。 他回过头来,看着周昌欲言又止的表情,笑着道:“现在你大爷也算是把事情给你解决了,你还有其他什么想问的?一并说出来吧。” “我在永盛酒坊需要做工多久,才能够完全逆转‘聻尸命’?”周昌看着杨瑞的眼睛问道。 杨瑞闻言愣了愣。 周三吉在他身后连忙向周昌说道:“着啥子急? 你去了酒坊里头,肯定得好好地在那儿先呆上两三年,等你的情况稳定了再想其他……” 周昌不说话,只是注视着杨瑞的眼睛。 “哎……你不用哄他,哄不住的……”杨瑞无奈地笑了笑,继而与周昌说道,“你大概也猜出来了吧?其实这个‘聻尸命’,根本没有可能逆转。 成了‘鬼死八字’的命局之后,你要么不管不顾,直到自己变成‘老聻’,要么就是像我说的这样,运用各种方法,平息身上沾染的飨气与妄念,延缓聻尸的胎化。 你一旦不控制自己了,聻尸就会迅速胎化。 最开始时,它只是吸食飨气与妄念,再往后,它会吞吃那些有可能变成想魔的鬼祟,它得到的‘营养’越充足,胎化的时间就会越提前!” 杨瑞顿了顿,抬眼看了看周昌。 从周昌的脸上,他看不到甚么明显的情绪,也就无从借此推断周昌的心情。 他试着劝慰周昌道:“不过你也别太担心了,延缓聻尸胎化的方法有很多,只是眼下你家就挨着永盛酒坊,你去那里做工,正能解燃眉之急。 再远一点——青衣镇挨着密藏域,历来是马帮往密藏域贩卖茶叶、丝绸的必经之地,有些在密藏域谋事的富贵人物死后归葬内地,也需要赶尸队把他们的尸首带回老家,这些南来北往的马帮人物、赶尸队逢初一、三十这两个日子,会在青衣镇外的‘蒙山铁槛义庄’里安顿。 不提那些马帮人物都是能人异士,只说这些赶尸的……他们会一种‘发僵尸’的手段,能在‘发僵尸’的时候,排出自己身上的妄念,辟除‘尸毒’,这个方法,对你也有用。 你要是能跟着那些赶尸的学会了‘发僵尸’,不去酒坊做工也行。” 杨瑞话音才落,周三吉就撇着嘴摇起了头:“那些湘西人的手段,哪儿是能容易学到的……” 周昌将杨瑞这一番话记在心里,他转而看向了周三吉:“我跟着你,学那些端公的手段不行吗?你那些手段,对我现在的情况没用吗?” 他这几句话一说出口,周三吉与杨瑞同时都笑了起来。 两个老人脸上的笑意都有些冷。 杨瑞不说话,目光看着自己新收的弟子。 周三吉则冷笑着回答周昌道:“那我还不如想办法叫你跟着那些湘西人学‘发僵尸’! 端公就是伺候神明的丫鬟仆役,地里的庄稼汉都知道——宁愿种庄稼,也好过做那伺候人的活路,伺候人都已经是很辛酸了,更何况是伺候那些个神? 你记住四个字——近神者危! 不要想着去接近神,那些立起旗子的神,和想魔相比,难说哪个更骇人!” 这个世道,神甚至比想魔更危险! 周昌从两个老人的神情里,感知到了关键的信息。 他瞳孔微缩,趁着这个机会,又向两人问道:“什么是立起旗子的神?” “持旌者可以称而为神,只有掌握神旌的事物,才能称之为神。 你爷爷说的‘立起旗子的神’,就是对‘神旌’的通俗说法而已。”杨瑞向周昌解释道,“人世间有许多道神旌,每一道神旌,都可以看作是一面旗子,这些神旌可以附着在任何死物活物上,一旦它们选择了那些死物活物,一个俗神也就由此诞生了。 也就是说,想魔掌握神旌,也可以由诡成神,凡人掌握神旌,同样直接成神,哪怕是路边的一块石头,只要是被神旌看上了,那也是一位俗神。 所以只有立起旗子的,才能称而为神。 没立起旗子的,就不是神。” “俗神能不能杀死想魔?”周昌又问。 杨瑞听得周昌所问,神色不知为何有些严肃,他摇了摇头,说道:“倒是听到过这样的传闻,至于具体的,我们这些小人物哪能知道的那么清楚。 想魔、俗神……不是谁轻易能对付得了的。 我听说过一个办法,想魔由万物的妄念与飨气聚集形成,世间万物各自又有各自的恐惧,想魔同样也有它们各自恐惧的东西。 只要成为对应想魔的天敌,就能对很多想魔形成压制。 比如老鼠害怕猫儿,以老鼠的念想为主导聚化成的‘想魔’,大概率是害怕猫儿的,哪怕是一只普通的家猫,都能叫这种想魔退避三舍。 遇到这种想魔,抱只猫儿比其他任何手段都管用,都来得快。” 这时候,杨瑞忽然伸出手捏了捏旁边‘石蛋子’的肩膀,他继续道:“我新收的这个徒弟,可能也被诡附身了,我也在找克制想魔,克制念诡的办法。所以我这次来青衣镇,第一是为了帮你爷爷解决你的事情,第二也是带着他来投永盛酒坊,看看能不能在那儿祛除附在他身上的诡。” “他也被诡附身了? 咋个回事?”周三吉神色惊讶又悚然地看着坐在杌子上的石蛋子,他怎么都看不出这个少年人,竟有可能是被念诡附身了。 周昌的目光也转向了石蛋子。 石蛋子被杨瑞捏了捏肩膀,平静的脸庞上,慌张之色一闪而过。 “只是有可能,他有时候的表现,异于平常。”杨瑞看着石蛋子,眉心紧锁,“而且他是一个孤儿,老家距离咱们川蜀实在太远,川蜀在西南,他的老家在东北那边。 但他一个不到十二岁的小孩子,偏偏出现在了川蜀,问他是怎么来的,他也印象全无。 所以我猜是那个诡附在他身上,带他到这边来的。 他有时会跟换了个人一样,自称为‘黄仙’……这个黄仙,应该就是东北那边的黄皮子鬼。 现在我只是这么猜测,至于具体事实是不是这样,我还得多观察。反正送他去酒坊里头做工,对他来说,也不是件坏事。” “东北离咱们这边,那可真是十万八千里那么远咯…… 你怎么来的,自己真不记得?”周三吉咋舌不已,向石蛋子询问了起来。 石蛋子沉着一张脸,摇头不语。 周昌看了努力维持着镇定模样的石蛋子一会儿,又看了看杨瑞,忽然觉得这对师徒也有些古怪。 17、百兽衣 天刚刚擦黑,杨大爷招呼着石蛋子,将周昌从正堂屋里搀了出来。 黑沉沉的天幕下,狭窄逼仄的小院里,支了一张方桌。 半只咸鸡、一条腊肠凑了两个冷盘,一碗血旺、一盆浇了肉渣的豆花组成了两个热菜,四个菜肴共同摆在方桌上。 这一桌菜肴在周昌看来,其实算不上丰盛,但在当下这个世道,却足可谓是丰盛至极了。 搀着他的石蛋子尽管努力维持着沉静的神色,但是一阵阵吸口水的细微声音,还是出卖了这个小少年。 “哈哈,坐!坐!”杨瑞站在桌前搓着手,他笑着看了眼桌上的四个菜,招呼周昌与石蛋子落座。 当老者目光从石蛋子脸上掠过的时候,周昌分明察觉到,石蛋子陡地绷住了神色,维持着脸上沉定的神情,扶着周昌在桌旁落座。 他在自己师父面前伪装什么? 周昌眼角抖了抖,目光从石蛋子身上挪开来。 “锅里还有一个汤,我去端。 你爷爷买酒去了,这会儿也该回来了。”杨瑞与周昌说了几句话,继而看向石蛋子,“徒儿,你去外面接一接你师叔。” 石蛋子也不说话,只点点头,站起身出了门。 杨瑞则转去了柴房里。 转眼间院子里只剩下周昌一人,他看着白秀娥居住的那间厢房——白秀娥到现在都还没出门露面。 这时候,周三吉拎着一个用草绳网起来的坛子,与石蛋子一前一后从院门过道那边走了进来,杨瑞也从柴房里端出来了一盆咸菜滚豆腐汤。 几人分宾主落座,周三吉起身就要为众人倒酒。 “人还没到齐。”此时,周昌清了清嗓子,忽然出声说道。 捧着酒盅的杨瑞闻声一愣,环视过方桌周围众人,道:“还有谁没来?” 周三吉也愣了愣,不过他随即就反应过来,狠狠瞪了周昌一眼:“看人家长得好看,你就惦记上了?当心色字头上有把刀!” 周昌垂着眼帘不作声。 他当然不是色迷心窍相中了白秀娥,只有白秀娥呆在他身边,他念头里的那件衣裳,才能得到修补。 “还真有个人没来?”杨瑞眼神惊奇,插了一句话。 “是,还有个大户人家嘞小姐! 她不来,咱们都不好动筷!”周三吉阴阳怪气着,转脸朝向厢房的方向,“也不知道一天到晚躲到屋里头干啥子!” 老人说着话,放下酒坛,就朝厢房走去。 杨瑞看了看周昌,也转脸看着厢房门。 师弟的屋院里还住着个人,他竟都还没照过面。 而且,听师弟的话,住在这里的还是个女人——哪里来的女人? 众人的目光都投向了厢房的屋门。 在众人目光注视下,那扇门忽然‘吱呀’地响了一声,被慢慢推开,白秀娥低着头从门后走了出来。 她穿着一身周昌的旧衣裳,衣服过于宽大,更衬托得她体型纤细瘦弱。 白秀娥怯生生地看了眼在几步外站定的周三吉,便低着头向对方行礼:“周大爷。” 周三吉看着瘦弱清秀的白秀娥,已到嘴边的那些阴阳怪气的话,顿又都憋回了喉咙里,他叹了口气,摆摆手,转身往回走:“吃饭噻。” 白秀娥抿了抿嘴唇,小步跟在周三吉身后。 那张已围了几个人的方桌,于她而言,也是需要莫大勇气才敢靠近的地方。 尤其是当下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她身上,她更不知所措,临近了方桌,也不知自己该坐在哪里,眼神茫然,大脑一片空白。 “坐这。” 这时候,周昌朝自己旁边的位置努了努嘴,示意白秀娥坐在自己身边。 白秀娥不好意思地瞄了他一眼,却没有挪动脚步——周家小哥旁边,已经有个少年人落座了。 “师叔。”周昌笑着唤了石蛋子一句,以眼神示意他挪个位子。 石蛋子看看那漂亮得像是画里走出来的女人,又看看周昌,他微微张着口,脸上那故作的沉静也维系不下去了,一脸茫然地往旁边挪了个位子。 周昌再看向白秀娥,白秀娥螓首低垂,乖顺地坐在了他的身旁。 她心里悄悄松了一口气,有种好似闯破难关的感觉。 “哎……”周三吉有些嫌弃地瞪了周昌一眼,也不再理会周昌的举动,转而捧起酒坛,要给杨瑞倒酒,“师兄,来吧,喝一杯二沟村酒吧。 今天还是要感谢你……” “先等一会儿。”杨瑞以手盖住杯口,指了指白秀娥那边,“这个姑娘,你不给师兄我介绍介绍?” “嗨!有啥子好介绍的? 她过几天就回自己家去了,以后你也见不着她了,就当是一个蒙难在我家避了几天的客人就行!”周三吉对白秀娥显然不愿多提,他强行夺过杨瑞的酒杯,给对方倒满了一杯酒,“还是喝酒吧,你不是早都吵着想喝酒了嘛?” 杨瑞见状,便不再多问,端起酒杯‘滋溜’一声,喝光了里面的酒浆,又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石蛋子喝酒不喝?” “酒是药,能治心病,给他喝点吧。” “好嘞!” “阿昌,你也喝几杯!” 周三吉端着酒坛围方桌转了一圈,在周昌旁边站定,拿起周昌的酒盅,给他倒了一杯酒。 老人今下知道了酒水有压制妄念的作用,便想让自己的孙儿多喝一点,毕竟在他看来,这酒对周昌好处多多。 周昌看着桌上的白酒,杯中酒浆清澈如水,刺激的酒精味在四下流淌。 杨瑞称酒是良药,能医治心病,周昌作为一个现代人,却更清楚酒精的危害,酒精固然能让人一时麻醉,得以逃避现实,远离忧怖,但酒醒之后,现实仍在那里,不会因为喝了几杯酒,现实里的困难就得到解决。 此物常饮,有百害而无一利。 然而,却在这时,周昌的心里生出了一丝触动。 他垂目看向自己的右手腕,手腕上那根红绳,今下溢散出一缕细若游丝的赤气,钻进了他面前的酒杯里,那缕赤气在刹那之后又缩回他的手腕,腕子上的红绳恢复如初。 这根红绳第一次饱饮乱葬岗的死气之后,为周昌带来了棺材里的‘念衣’,此后便一直沉寂。 今下却因为一杯酒,又有了复苏的迹象。 它这一次需要吸纳‘酒气’来积蓄力量,最终和上一次一样,为自己拽来一件阴生老母坟前棺椁里的‘遗物’? 周昌内心有了些许猜测。 “来,张嘴!”周三吉放下酒坛,端起桌上的酒盅,抵到了周昌嘴边。 杯中酒浆已没有了酒精的气味,只剩下极淡的醇香。 周昌张开口,由着酒浆被送入自己口中,滑过喉线——他再感觉不到一丝一毫的酒味,甚至先前鼻翼间流转的醇香,此下都消失无踪。 这一盅被他腕上红线吸取了‘酒气’的酒浆,竟变得和水一样。 “再来一杯?”周三吉说着话,已经为周昌又倒了一杯酒。 周昌刚点了点头,那杯酒就被送到了他的嘴边,他心念转动着,压下红线欲要探入杯中吸取酒气的势头,张口喝光了这一杯酒。 浓重的酒精气味充斥唇齿之间,醇香隐隐。 这就是一杯酒! 方才被吸取酒气的那一杯,则只能称之为水了! ‘红线’这一次就是需要吸取酒气来积蓄力量! 周昌心中笃定,他看着周三吉又到了一杯酒,放在自己面前道:“这一杯酒给你压桌子,爷爷等会儿给你拨点菜吃。” 随后,周三吉抱着酒坛从低着头的白秀娥身旁经过。 老人犹豫了一下,还是向白秀娥问道:“女娃儿,你要不要喝一杯嘛?” 说完这句话,他就拍了拍自己的额头,笑道:“哎呀,我老糊涂唠,你莫怪哦——哪能劝你们小姑娘家喝酒嘛,这样不好,你吃菜——” 他话还未说完,就见白秀娥怯生生地拿起自己面前用来盛饭的海碗,递到了他跟前。 瘦削苍白的手腕在半空中微微颤抖,却总算坚定,没有缩回去。 “周大爷……”白秀娥小声说话,在场众人惊奇地看着她,几乎都没听清她后面说了什么话。 “你想喝一点?”周三吉看着她,问了一句。 白秀娥点点头。 周三吉摇了摇头,捧起酒坛,给白秀娥小小地倒了碗底那么浅的一点酒:“女娃娃少喝点酒也没啥子嘛,但不能喝多哦!” “嗯……”白秀娥捧着海碗,轻轻嗅了嗅碗底的酒浆,继而小口小口地喝尽了碗底的酒,她又一次把海碗伸到周三吉面前,这次她的声音总算大了些,“周大爷,我、我能不能留在你家,能不能不走啊……” 她几乎是鼓足了勇气,一口气说完这些话,仰起脸来望着周三吉,一双眼睛里满是乞求的神色。 “不得行!”周三吉断然拒绝,他这次未再给白秀娥倒酒,以手封住了酒坛子口,脸色严肃,“你那么久不回家,你家人就不想你? 更何况,我家情况也不富裕啊,没有余粮供你……” 白秀娥低下头,放下手,道:“我愿意去外头找活路做,我挣钱给您,只求您留我一个住的地方。” “哎……”周三吉看看席上其他人的神色,目光最终与周昌的目光相遇,他忽然硬起了心肠,“你长得乖,中午你把你和我洗碗的时候,我看你手上、虎口都是茧子,平常在家肯定也是个勤快的女子。 先前你又帮了我大忙,要不是你,我和阿昌当时说不定就折在哪里唠。 就按这些来说,我巴不得你留下来,你留下来,阿昌跟你住在一个屋檐下,近水楼台瓜前李下,一来二去,你说不定就是我的孙媳妇了——我这是打开天窗说亮话,女娃儿不要觉得我冒犯哦,我老不修说几句这样的话,也请你不要见怪。 但是,哎!总有个但是……你身上遭了那些我不好说的东西哇,女娃儿! 我不敢留你!” 白秀娥眼睫毛微颤,沉默着没说话。 这个时候,周昌分明感觉到自己眉心里‘念丝’的恢复陡然加快——他先前与白秀娥待在一块,一刻半刻方得一缕念丝,今下仅仅几个呼吸过去,念丝就增长了二三缕! 周昌不禁将目光投向白秀娥,对方当下虽不言语,但他能感受到她沉默之下的情绪翻涌。 她的情绪涌动,莫非是自身念丝增长的原因? 某个念头在周昌脑海里一闪而过。 他抬眼看向转身走开的周三吉,正打算说话,白秀娥先抬起了头,看着周三吉的背影道:“周大爷,我有办法叫它出不来……” 白秀娥弱声弱气的,自然没有任何说服力。 周三吉都没有回头,直接走回了自己的座位,给杨瑞倒了一杯酒后,笑着与白秀娥道:“莫想那么多啦,女娃儿。 我已经托人打听你家的地头了,到时候给你送回去。” “到底要怎么样,您才肯让我留下啊?”白秀娥闻声着急了起来,声音里都有了哭腔。 周三吉不再说话,举杯与杨瑞对饮。 杨瑞抬起酒杯,却看着白秀娥,朝周昌努了努嘴:“你周大爷最宝贝的就是他这个孙儿,你要是能帮到阿昌,那他肯定巴不得你留下来,像对我这样,好吃好喝地供着你!” “对对对!”周三吉笑着附和,只当是杨瑞的调侃,也笑着与白秀娥说道,“我们做端公的,都听说过一个叫‘百兽衣’的法器。 传说穿上百兽衣,能避鬼祟。 你要是能给阿昌缝一件百兽衣,叫那些妄念不再往他身上钻,那你想在这儿留到啥时候,就能留到啥时候! 我绝不说啥子!” “百兽衣……” 白秀娥眼中微有亮光,分明是将周三吉这番戏言听进了心里。 杨瑞这时以筷子敲了敲桌子,笑着与白秀娥说道:“我跟你说,女娃儿——这天上飞的鸟儿、水里游的鱼儿、走兽虫豕都可以归于‘百兽’之列,百兽很好凑齐,关键是百兽易得,可它们身上的皮,却不是这么易得的啊。 猫鼠猪狗一类的皮易得,能以针线缝制,蝇蚊蚁虫的皮,普通针线怎么缝合得来? 百兽衣,难就难在这一缕针线上! 你要是解决不了这个关键问题,就趁早打消缝制百兽衣的想法。” 周昌听得杨瑞这一番话,心中微动,他转眼去看身旁的白秀娥,见到瘦弱女子眼中光芒愈发地亮了起来。 “您给我多久的时间,来缝制这百兽衣?周大爷。”白秀娥抬起眼帘,注视向周三吉。 周三吉闻声愕然地看了白秀娥一眼。 可他见白秀娥坚持,自己先前又放出了话,便思忖了片刻,道:“女娃儿,咱们得先说好——你缝制的这百兽衣,可真的得缝上至少一百种动物的皮,不然就做不得数! 你答应这个条件,我给你一个月……半个月的时间,又如何?” “我答应。” 18、“温老祖” 晨雾渐褪,青衣镇的街道上却少见行人。 在家里吃过早饭的周昌,今下躺在一架排子车上,由周三吉拉着车,沿街道往西走。 杨瑞领着石蛋子走在排子车右侧。 许是因为起五更念经,导致几人精神头都不是很足,没有兴趣互相交谈甚么,只顾埋头赶路。 周昌肚子上搭了件破袄子,头枕着一块木头,眼眶里眼珠转动着,频频打量着街道左右两旁的屋院建筑。 躲在房屋里的人,将身躯紧贴在裱纸窗上,窥视着从窗外街道上经过的周昌等人,隐约的天光、屋内的灯火将他们贴在窗户上的身形映照出黑黢黢的轮廓,诡谲而阴森。 被窥视的感觉在周昌心底挥之不去。 沿街的每一座房屋,都好似是一双眼睛,在阴暗角落里死死地盯着街上来往的行人。 周昌又看向沉默着前行的周三吉、杨瑞等人,他忽然意识到,他们保持沉默,互不交谈,更可能是因为在这‘众目睽睽’之下,几个人都没了谈兴。 深沉压抑的气氛萦绕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 直至街道尽头隐隐传来喧杂人声,排子车左右的几人脸上,也跟着露出了些许笑容,俱加快了脚步。 排子车碾过石子路,发出轧轧地声响。 众人穿过这条长街道,路尽头,一座高大的门厅赫然迎入眼帘。 那以刷了黑漆的六根木柱支撑起屋檐的门厅上,高悬着三块牌匾,左面那块牌匾上书‘名传西南’四个金字,右边的牌匾上则是‘百年流芳’,最中央的牌匾上,赫然是‘温老祖’三字。 在‘温老祖’这块高悬的牌匾下,又开有一扇中门。 中门门额上,另悬有写着‘永盛酒坊’四个字的牌匾。 永盛酒坊这高耸的门厅、轩敞的正屋大堂,与周遭低矮破落的建筑相比,简直有天壤云泥之别。 而此时酒坊门楼前的那片空地上,已经聚满了人,乌泱泱一片人头攒动着,种种嘈杂喊叫声、笑闹声充斥此下,如同是赶大集一样,令周昌感觉到了一种久违的热闹。 “卖身,卖身!卖身换酒!” 人群中,周昌蓦地听到一声沙哑的叫喊。 他循声看去,只见有不少人三三两两地抄起手蹲坐在路边,他们手里捏着草标,大都耷拉着脑袋,浑浑噩噩的样子,当下只有一个满脸白胡子的老头,仰脖子叫喊着:“谁买我?只用给我买一壶酒就行!” 随着那个老头喊叫出声,他周围那些同样手里捏着草标的人好似得到了某种信号一般,一个个都竞相向来往的行人售卖起了自身: “买我!买我吧!我比他年轻,我只要半壶酒!” “买我!我长得白,细皮嫩肉,给老爷们做个书童也可以!” 这些手里捏着草标的人,竟都是来此‘卖身换酒’的! 周昌举目扫视四下,在永盛酒坊前头的这片空地上,手里捏着草标,卖身以换酒的人,竟不在少数! 酒坊的右侧门前,人们排着长队,从坊中购来酒液,许多人出了酒坊门,就迫不及待地扯开酒坛的封口,抱着坛子猛喝一起,他们脸上满足愉悦的笑容那样真实; 有些人盘踞在那些举坛豪饮的豪客四下,待到坛中酒浆不小心洒落一星半点,他们便伸长了舌头去舔舐那沾染了酒浆的泥土,他们眉眼间的窃喜那样真实。 酒坊后院升腾起了一阵阵白气,带着些丝酒糟香气。 冷风将那滚滚白气从前院吹拢过来,铺散在门厅前头,门厅前的人们抻直了脖颈,去嗅闻蒸汽里的酒香,他们脸上如饥似渴的贪婪,看得周昌心中分外悚然! “咝——”杨瑞也猛猛地吸了一口蒸汽,他脸上随之露出陶醉之色,“酒是药,能医心病! 这种世道,活着都是奢侈,馋酒就馋酒吧。 不馋酒,忧怖涨落无常啊……” 如此言辞,既像是杨瑞在安慰自身,又像是在劝告众人里相对沉默的周三吉与周昌。 周三吉扭过头,看着排子车上的周昌,眼神严肃:“酒,还是少喝。” “好。”周昌点了点头。 “只要喝上了这玩意,哪还能分得清多少。”杨瑞拍了拍石蛋子的肩膀,“你自己酌量就好。” “……”石蛋子低着头,脸色沉静,表现着超出他这个年纪的成熟。周昌瞥见他的双手悄悄缩到了袖子里。 一行人来到酒坊左侧门前。 在此处排队的人,比右边买酒的顾客只多不少,这些人多是来永盛酒坊谋生的。 周三吉拉着排子车上的周昌,才转到队伍最后面准备排队,便被杨瑞拽了一把:“我们有票,排什么队?走,咱们直接去!” 杨大爷此言一出,排着队的人们纷纷转头来看周昌一行人。 直勾勾的目光,藏着凶险与嫉恨。 周三吉又拉起了排子车,跟着杨瑞与石蛋子穿过长长的队伍。 从队伍最后头走到最前头,那坐在最前头侧门边的管事趾高气昂地言语声,就一阵一阵传进了周昌的耳朵里:“听好了! 想在咱们永盛酒坊做事的,入门先给酒坊上供一百个铜板! 身上带够铜板的,可以留下继续排队,没带钱的,快滚!” 听着那管事的言语声,周昌、周三吉都将目光看向了杨瑞。 周三吉拽了拽杨瑞,向其问道:“咱们进酒坊要不要钱啊?” “我们有票!”杨瑞如是答道,只是语气终究不似先前那样坚定。 …… 左侧门前。 酒坊管事斜乜着周三吉,将一条腿搭在面前的桌子上,不阴不阳地说道:“你们这一个孩子瘫痪了,根本动弹不得,照理来说,酒坊不可能收下他。你明白吧?” 周三吉不断点着头,脸上带着谄媚的笑容:“我晓得,我晓得。” 那酒坊管事眼珠转了转,忽然面露笑意:“不过,你们既然有温家人给的票,酒坊捏着鼻子也只能把事情认了。 叫这个瘫痪的人去后头的窖池里头躺着吧。 看看他的癔症,能不能用来酿酒。 不过我丑话先说在前头——这个人要是根本没有疯病的话,酒坊里也最多只能留他三天!” “行的,行的。”周三吉不断点着头,脸上带着谄媚的笑容,他应了酒坊主事以后,回过头同周昌说道,“那,幺孙儿,你就留在这酒坊里头吧?” “好。”周昌点了点头。 管事将腿从桌子上放下,站起身,随意往身后招了招手:“来两个人,搀着这个瘫痪!” 他话音落地,便有两个年轻力壮的酒坊工人走过来,把周昌从排子车上搀扶了下来。 “你也跟着来。”管事手指虚点了点站在旁边的石蛋子,便转身背着手往门厅里头走去。 那两个年轻人搀扶着周昌,跟着往里走,石蛋子匆匆跟上。 “阿昌,你在里头好好的!” 这时候,门厅前头站着的周三吉喊了一句。 周昌听着老人的声音,没有回头。 他被两个酒坊工人搀着,穿过了摆放着一个个不同大小的酒坛、不同品质的酒水的门厅大堂,步入酒坊后院。 后院便是永盛酒坊酿酒生产的地方。 偌大的院落里,搭建了几座与前厅大堂相比,可称简陋的平房。 诸多空酒坛随意堆积在院墙脚下,整个大院子里,弥漫着粮食发酵的微酸气味。 那几座平房的院墙相连着,在大院子里又形成了一重内院。 内院高墙深锁,管事的带着周昌几人围着院墙来回转悠了很久,才终于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找到一扇黑漆木门。 他令众人在门前站定,随后有些紧张地叩了叩门。 门响过后不久,内里传出一个声音:“谁?” “是我,朱贵…… 今天来了两个人,拿着落了温家人印戳的工票,想去窖里做工——想借着窖里的‘甘醇曲’治癔症、疯病。”管事朱贵咽着唾沫,小声地说道。 门后那个人听罢朱贵的话,沉默了片刻,才道:“有东家人的工票,那就放人进来吧。” “诶,诶!”朱贵连忙答应,他扭头看了看被人搀着的周昌,又忙去向门后人解释道,“这俩人里,有一个是瘫着的,不能动了,您看这个……” “在窖里反正也不准他们乱动,他不能动,倒是正好了。”门后的人笑了笑,慢慢拉开了门栓,将门推开一条只容一人侧身走过的缝隙。 朱贵先将跟在后头的石蛋子推过了缝隙,随后又和那两个酒坊工人一起,将周昌推进了门缝里。 嘭! 黑漆木门顿又合拢了。 周昌扑倒在湿滑的石板地上,他抬起眼帘,就看到这座内院完全被木棚遮盖住了。 在一根根支撑棚顶的木柱簇拥下,如同坟墓一般的粮食山,赫然耸立在‘内屋’正中央! 那座长满了菌丝,由粮食堆积起来的‘坟山’前,赫然还立着一块墓碑——‘温老祖’! “温老祖,就是咱们永盛酒坊最好的酒啊。”一个光着膀子、身上肥肉层层叠叠的汉子从门后阴影里走出来,他看到周昌身旁石蛋子脸上恐惧的表情,笑着同石蛋子解释了一句。 不见一点灯火,到处都昏昏沉沉的内屋里,响起车轮轧动的声音。 轰隆隆,轰隆隆…… 那阵沉闷厚重的声响愈来愈近。 又有两个人推着载有棺材的板车,走近了周昌与石蛋子的身畔。 19、米坟(求追读!) 昏沉沉的内屋中,推棺材的人隐在棺材后,看不清脸。 光膀子的肥汉卸开了两副棺材的盖板。 周昌注意到两副棺材都未上漆,棺材上遍布的木质纹理间,隐生青绿霉斑。 “小娃儿,你是自己躺到棺材里,还是我们把你搬到棺材里啊?”那肥汉倒是和蔼,笑着与石蛋子说话,“放心,所有来这儿治疯病癔症的人,都是躺在这些棺材里,被运到‘米坟’下面的窖池子里的,不会有什么事。” 石蛋子看着内里黑漆漆一片甚么都看不清的棺材,眼里流露出了明显的恐惧之色。 这般恐惧神色,在周昌朝他投来目光的时候,又被他强压了下去。 可是少年人的城府终究不够深沉,周昌一眼看过去,便查出了端倪,他躺在地上,笑着道:“师叔,你来这里不正是为了治自己身上的疯病吗? 不用怕的,往棺材里一躺,把妄念病气留在这儿的窖池里,你痊愈了,就万事大吉了。” “是啊,永盛窖池治癔症疯病很灵的,大多自觉得了疯病的人,在我们这儿呆个一天,就什么疯病都没了。”肥汉憨憨地笑着,附和周昌的话。 石蛋子硬着头皮点了点头,他口中道:“那行,那行,我自己来……” 说着话,少年人步履维艰地走近了其中一副棺材,努力了几次,都未能翻过棺材帮,还是旁边的肥汉伸手托了他的屁股一把,他才翻进棺材里,在棺材里躺平了。 那肥汉又走到周昌这边,笑着道:“你就只有我动手把你搬进棺材里了。” 周昌点头致谢:“劳驾。” “没事,没事。”肥汉呵呵笑着,矮身将周昌扛在肩上,转而把周昌往另一副棺材内搬去。 浓重的酸臭酒糟气味在棺材里酝酿着,周昌的视野随肥汉把他举过棺材沿,看到那没刷过一层漆的棺材底,有一个青黑色、长满霉斑的人形印子。 这是…… 周昌眼中微光闪动。 棺材底长满霉斑的人形轮廓,像是人尸渗出尸水浸透了木材纹理之后所留! 那人形的印子随着周昌被肥汉翻转过身躯,他便再也看不见了。 他躺下了那人形的轮廓里。 酒糟臭味、霉臭味、前人留下来的种种体味混合着,一个劲地往周昌鼻孔里钻,他在这种种臭味里,分辨出了一丝腐臭的气味。 死老鼠一般的腐臭味,被诸多味道遮掩着,已极不明显,可一旦将它分辨出来,便又会感觉这一缕腐臭味深刻而阴沉。 “这棺材里死过人! 啊!别关,先别盖盖儿!” 蓦然间,寂静的平棚大屋里,响起石蛋子惊慌失措的叫喊声。 他从棺材哭撑起了身,半坐在棺材里,眼神惊恐地扫视四周,目光最终在肥汉身上落定:“我闻到了棺材里有腐尸的臭味! 棺材底有尸印儿! 这棺材里死过人!我不能躺,我不能——” 此前还颇和善的肥汉,听到石蛋子这番惊慌失措的喊叫,顿时耷拉下了脸:“莫胡说! 这些棺材就是专门给你们这些害了疯病癔症的人用的,棺材底的人印是你前面那些人流汗留下来的! 你能闻到尸臭味,我看你是病得不轻,得好好的治! 温三儿,给他按进去,盖上板儿!” 肥汉话音一落,隐在石蛋子棺材后,好似消失了一般的推车人,在黑暗里骤然耸起了身形! 他伸出铁钳一般的手掌,将坐起来的石蛋子又按回了棺材里! 嘭! 棺材板随之合拢! 内里仍在不断传出石蛋子的呼救哀求声,以及拍打棺盖的声响。 “聒噪!” 肥汉恨恨地骂了一声,他垂下眼帘,瞪着身边这副棺材里躺着的周昌:“你要是也要学他那样吵闹的话,我还是趁早把这棺盖给你也盖上。” “他年纪小,不明白事理。”周昌躺在棺材里,声音舒缓而平和,“家大人费了那么多的心血,才给我们弄来一张进窖池治病的工票,我们不管怎么样都得在这窖池里头,把病治好了。 刚进来就吵着要出去,岂不是浪费了家里长辈的心血? 你放心,我不会像他那样吵闹的。” “对,对,你比他年长些,确实比他更明白事理!”肥汉对周昌这番话深表赞同,他连连赞同,面对周昌的神色都恢复了先前的温厚,“既然这样,那我就先不给你盖棺材板儿了,让你也能多透透气。” “多谢,多谢。”周昌眼眶里的眼仁转动着,又道,“您能不能把我扶起来,让我坐在棺材里,看看米坟里是什么样子的?” 周昌恭顺的态度,一口一个‘您’的称呼着肥汉,叫那肥汉颇为受用。 平日里,肥汉身边并不缺少巴结他的人,可像周昌这样文绉绉的巴结他的人,他还没遇见过一个——温家的男丁一个个倒是满腹经纶,文质彬彬,但他们主人家,怎么会对他一个奴仆有好态度? 是以肥汉听得周昌的请求,都没有犹豫,就把事情应了下来:“想看看稀奇也没什么,来,我扶你起来。” 他说着话,果真把周昌扶了起来,令周昌坐在了棺材里。 “走吧。” 肥汉向那两个推车的人挥了挥手。 棺材下的排子车车轮重新转动,沉闷厚重的声音响在了昏暗的内院中。 周昌坐在棺材里,目光扫过这座大屋里的种种摆设,除了遍处堆积的空酒坛外,便只有那被众多立柱簇拥起来的‘米坟’格外醒目,时刻勾摄着周昌的心神。 茂密而雪白的菌丝在那坟冢一般的粮食山上纷扬生长,菌丝相互盘绕,在这座‘米坟’的表面结成了一层硬壳。 米坟前,‘温老祖’的墓碑寂静耸立。 米坟后,有一道以泥砖垒砌出的幽深甬道。 两副棺材被一前一后地推进了那条甬道内。 排子车沿着长缓坡一路向下,长缓坡两侧,以黄泥砖堆砌形成的平台上,同样耸立着一座座‘米坟’——只不过这众多的米坟之中,能催生出雪白菌丝的终究只是少数。 大多数米坟,都还保持着各种粮食原本的状态,未有菌丝长出。 而少数米坟即便长出了菌丝,却多呈现污秽的青绿色,少有如雪一般洁白的颜色。 那众多的米坟前,同样耸立着一块块石碑。 ‘温兆林’、‘温兆风’…… ‘温兴仁’、‘温兴义’…… ‘温嗣祖’、‘温嗣名’…… 长缓坡渐渐改变方向,盘旋着向下延伸。 “你看,这些米坟窖池里,就埋着的或是像你们一样自称害了疯病癔症的人,或是那些被人们觉得有古怪的物件。”肥汉指了指缓坡两旁的那些米坟,同周昌说话,他的声音在这幽深的地下窖池里,显得阴凉渗人,“大多数人其实没病,堆在他们上头的粮食山一点变化也没有。 只有少数的人真的害了疯病,生了妄想,埋着他们的粮食山开始长出菌丝,慢慢变成米坟。 米坟就是永盛酒坊的酒曲。 这些害了疯病的人,之所以躺在粮食堆里,就能把妄想排出去,令粮食长出菌丝,变成酒曲,就是因为我们永盛酒坊的‘甘醇曲’在发挥作用。 甘醇曲只存在于温老祖的米坟里。” “那些墓碑……”周昌的目光扫过坡道两侧的米坟,越往下走,米坟前的石碑表面,越是石皮斑驳,充满了岁月的刻痕。 “那是酒牌名!” 肥汉打断了周昌的话。 对于周昌称米坟前刻着‘温某某’字样的石板,乃是墓碑的话,肥汉颇为忌讳,他不满地瞪了周昌一眼,指着坡道一侧那块刻着‘温鳞全’的石板,道:“温鳞全窖池,专产‘鳞全老酒’,温鳞章窖池,专产‘鳞章十年陈酒’……” 周昌点点头,不再说话。 从地面上一直铺陈到地底下的这一座座所谓窖池,在他眼里,愈发像是一座座坟冢。 任凭肥汉再如何解释,都难以令他取信半分。 温家的先辈之中,有没有叫温鳞全、温鳞章、温兆林这些名字的? 假若确有其人,莫非这些人死后的归宿,便形成了温老祖这座巨大米坟下的某一座窖池? 这些人,又究竟是因何而死? 排子车临近最底部,周昌挪动着眼仁,向下眺望——最底部仍旧是黑漆漆一片,只是四下里的空气变得愈发阴冷潮湿,肥汉与那两个推车人脚下偶尔踩落的土石,坠下漆黑一片的窖底,周昌便能听到细微的水声。 温老祖这座米坟最底下,应当有水源存在。 “这里也没有空池子了…… 今天窖里这么满?”肥汉环视四下,即便当下已经濒临地窖最底层,坡道两侧的几个窖池上,仍旧堆着米坟,微微泛黄的菌丝在阴冷空气里轻轻摇颤。 此处的米坟,俱已发酵出了菌丝,渐要被养成酒曲。 周昌腕上的红绳纹丝不动。 这里的酒曲,似乎挑惹不起它的兴趣,它更喜欢从成品酒中汲取酒气。 “你们两个倒是好运气。”肥汉瞥了周昌与石蛋子的棺材一眼,随即摆了摆手,示意后头的人继续推车,他则背着手,领着两副排子车,走进了地窖最底部。 哗啦啦…… 水声愈近,几乎就响在周昌耳畔。 周昌垂目看向旁侧——窖底天然形成的石层中间,赫然有一口只有人头大的泉眼,那哗哗水声,正是从这一口活泉里传扬而出。 在这口活泉旁,有两方像是被新开凿出来的窖池。 窖池里,停着两副崭新的原木棺材。 窖池前,竖着两块字迹清晰的石碑——温永兴,温永盛! “永盛酒坊的甘醇曲,之所以能让人把身上的妄念发酵到粮食里,制而成曲,就是因为这一口当初温老祖发现的甘泉! 你们两个真有福气——今年我们才在甘泉旁另外开凿出了两口窖池,还没几个人在这两口窖池里治过疯病。 便宜你们了!” 肥汉拍了拍周昌的肩膀,向他问道:“你比较听话一点,就让你先选窖池,你选哪一个?” 周昌的目光在那两口一看就是新开凿出来的窖池之间流连,片刻后,他回答道:“温永盛。” “好!” 肥汉点点头,伸手就将棺材里的周昌扛了出来。 他扛着周昌走到立着‘温永盛’墓碑的窖池前,那一直躲躲藏藏、不叫人看见他们真面目的两个推车人,此时蹲着身子,将窖池里那副棺材的棺盖打开。 周昌看到这副崭新的原木棺材底,仍旧留有一道青黑色的人形印痕。 较浓郁的尸臭从人形印痕上散发了出来。 他随即被放倒在棺材里。 棺材两头的推车人,将棺盖徐徐推拢,他们合拢棺盖的时候,偶尔伸头来看棺材里的周昌一眼——周昌同样也看到他们,蓬乱如草的头发遮掩下,是两张布满刀伤火灼痕迹的烂脸! 嘭! 棺木终于合拢。 一缕缕微白透明的丝线,贴附在棺盖与棺材沿的细微缝隙之间。 ——周昌手腕上的红绳,对此间的酒曲不起兴趣,但他眉心里的念丝,却对这里的一座座米坟,深有触动。 哗啦!哗啦…… 躺在棺材里的周昌,听到外面阵阵粮食砸落在棺盖上的声音。 他推测自己与石蛋子所处的窖池,也渐渐被堆起了高高的粮食山。 这样的声音响了一阵,就戛然而止。 此后过去良久,周昌听到很远很远的方位,传来那肥汉的喊声:“开始发酵!” 那声音从高高的远处传扬而下,在幽深曲折的巨大地窖里盘旋着,形成了层层叠叠的回音——每一个回音都转了调,由那肥汉的声音,变成男女老少的不同声音: “开始发酵!” “开始发酵!” “开始发酵!” 盘旋迂回的诡异回音,在这瞬间,好似在地窖里掀起了一阵无法被感知的风,这阵风刮过了地窖里的每一座米坟、粮食山,使得一座座米坟上的菌丝生长得更加茂密,使得一部分粮食山上,渐有菌丝长成! 这阵风,同样刮过了周昌的躯壳! 覆盖‘温永盛’窖池的粮食山上,一丛丛雪白的菌丝开始疯狂生长! 各色粮食混成的坟山,渐渐转作洁白的米山! 米山下! 属于周昌的念丝跟着盘绕而上,深深扎入‘自身’的米坟中,一缕缕念丝由透明色渐渐转为血红! 20、飨气之风 这几天里,仰赖于白秀娥的存在,周昌念想里的念丝还是积攒了不少,恰巧足够他将一条手臂完全缠满。 假若将这些念丝分散于全身,他至少能够走动起来,只是不如正常人那样灵敏。 此时,周昌强忍着脑子里的锥痛感,将所有念丝尽数发散了出去,沿着棺材的缝隙,不断往外延伸。 在他的感知里,念丝脱离自身数尺距离之后,就变得软趴趴的,没有了活力。 但在它们扎入覆盖棺木的米坟时,每一根念丝都像接通了电门的电线,一瞬间充满了活力! 一股股‘电流’顺着那些丝线,直往周昌脑子里输送! 那因他强行运用念丝,而始终存在于他脑子里的锥痛感,随着那些‘电流’不断涌入精神里,而跟着迅速衰减,直至完全消失! 澄明而盈润的气息萦绕在周昌的念想中,像是一阵春雨忽忽而来。 他的精神好似雨下的秧苗,在雨水的滋润下,舒展叶片,飞快生长! 周昌睁着眼睛,棺材里挥之不去的腐臭味,在此时变得更重,新木材的气味掺杂于其中; 原本眼中昏沉而混沌的光景,也逐渐变得清晰,他看到了棺盖上木质纹理间的霉斑陈迹; 因被窖池石壁、棺上米山阻隔着,他原本已听不到不远处那口活泉里的水声,但在此刻,那活泉里的水声又被他耳闻,并且愈发清晰,简直就好像响在他耳畔一样! 自身的五感正在持续增强。 之所以五感能得到增长,原因在于那些念丝吸取了米坟上的某种气息,使得自身的精神力量,或许可以称之为‘魂魄’,逐渐变得强壮! 周昌念头闪动,他看着从自己眉心延伸到棺材缝隙外的念丝逐渐变红变粗,像是一根根血管一样。 原本出离自身数尺之后,就变得软趴趴的念丝,此下也俱变得强韧而硬直! 念丝汲取着米坟中那些被发酵出来的妄念,也在逐渐变强! 哪怕今下念丝的数量没有变化,质量却在飞涨! 很快,淹没周昌所处棺木的米坟上,密密麻麻的菌丝化灰消散——棺木中的周常肉身仍在不断被蒸腾发酵出妄念,这具尸体都因此而逐渐变成皮包骨头的模样,但米坟上菌丝生长的速度,已然比不上周昌那些‘血念丝’疯狂汲取的速度! 周昌置身的米坟,渐归平静。 从他棺木中延伸出去,扎穿米坟的血念丝,从埋没石蛋子的粮食山周围掠过,沿着坡道盘旋向上,蔓延向坡道两侧其他长出菌丝的米坟! 而淹没石蛋子的粮食山从始至终保持着原状,不曾生长出一根菌丝。 周昌无法探知外界的情形,他只是凭着感觉,令血念丝不断延伸,从外界汲取自身精神增壮的力量,而他的这具肉身,此时已然形容枯槁,皮肤上生起层层褶皱,犹如鸡皮一般。 周昌却觉得当下的状态前所未有的好! 哗—— 却在这时,他听到外面的活泉里,猛地响起一阵激烈的水声! 像是有什么东西从那一眼活泉里爬了出来,带起了淋漓的水液! 唰! 周昌心头一惊,凭着本能,立刻将游散在外的血念丝尽数收束回来,发散缠绕在通身上下。 外界激烈的水声,也在此刻戛然而止了。 周昌耳际静悄悄的,再听不到外面的任何动静。 浓郁的尸臭充斥在他鼻翼间,他心头隐隐生出不妙的预感。 下一刻,一阵湿润滑腻的风游曳过了周昌的棺木—— 比起肥汉先前大喊‘开始发酵’之时,刮过整个地窖的无形之风,当下这阵风带给周昌的感觉更加具体一些。 这阵像蛇一样盘转过他躯壳的风,倏忽消散的时候,他的视野也陡地摇颤起来,原本已变得清晰的情景,亦瞬息模糊下去。 一些喇叭、唢呐刺耳而喧嚣的虚幻声音,不断传入他的耳中! 周常形容枯槁的躯壳,在这一刻竟开始鼓胀,脖颈上因为过度瘦削而形成的鸡皮皱纹,也慢慢被抹平! “呼——咝——” “呼——咝——” 两重截然不同的呼吸声,交替在周昌心神间响起! 一重呼吸,来自于他如今的肉壳-周常。 一重呼吸,来自于他本有的性魂! 虚幻斑斓、清浊难分的‘气’被周常尸身源源不断地吸食进了鼻孔里! 周昌以身上的血念丝封堵住这副身躯的口鼻,这副身躯浑身的毛孔在这瞬间都张开来,疯狂抽吸着不知从何而来的妄念、飨气! “哈哈哈哈—— 你困不住我!谁都别想困住我!” ‘周常尸身’猛地张开口,崩开了缠绕它嘴唇、甚至比先前强韧了不知多少倍的血念丝,张狂地大笑了起来! “这副肉身,根本不可能完全为我所用,与我的念想合二为一了! 它的‘聻尸胎化’或许在被埋入乱葬岗的时候,就已经开始——它在化为‘老聻’的路上,已然越走越远——可我的性魂还是无家可归的状态! 只能尝试控制住它! 甚至永远地控制住它! 它得为我所用!” 在‘周常尸身’挣脱念丝困缚,张狂大笑的时候,周昌脑海里浮闪过一个个惊悚的念头! 他调动着那些血念丝,尝试缝住周常尸身上那些正在抽吸飨气的气孔——念丝由微白透明色,变化作现在的血红色,总不至于什么作用都没有! 然而,每当那些血念丝缝住周常尸身上的气孔之时,周昌浑身血肉便剧烈抖颤起来,使一根根血念丝尽被崩开! “哈哈哈哈哈——” 棺木内,尽是周常尸身充满嘲讽的狂笑! “这也没用?!” 周昌心神震颤着,怒意激烈喷薄! 他将所有血念丝都尽数收拢进眉心里,鼓催着精神,令那一根根血念丝都绷得和钢针一样笔直,而后,使每一根血念丝都深扎进了周常尸身面庞皮肉之下! 血念丝在周常尸身面庞下飞快游走,穿过脖颈,漫过胸膛—— 周常尸身皮肤下,像是所有血管都一瞬间浮凸了起来! 它更疯狂地啸叫着,狂笑声化作了充满仇恨与疼痛的吼叫:“啊啊啊啊啊啊——” 血念丝所过之处,诸多气孔停止抽吸飨气! 周昌在这副尸身皮肉中,织就了一片好似血管一般的网络! “嘶——呼——”周常尸身的‘呼吸’仍未停止,它猛烈地抽吸着那五色斑斓的飨气,仍在尝试夺回自身的控制权! 此时的周昌却眼神忽恍! 那阵湿润滑腻的风,带来驳杂混乱的飨气。 那般飨气同样在无声无息地影响着他,直至此时,加诸于他念想之上的负面作用,终于全面爆发——耳畔时隐时现的喇叭唢呐声,如今变得彻底清晰! 21、草头龙 恍惚间,周昌自觉好似置身于一间轩敞的中堂大屋中央,四周围满了穿红挂绿的人。 喇叭唢呐、吹吹打打的声音,就从中堂外不断传出。 “一拜高堂~” 模糊混乱的画面里,传来司仪刻意扬起的嗓音。 中堂里的一对新人,便被身后的丫鬟小厮按着脖颈,向前头供桌上的纸牌位跪拜。 “二拜天地~” 那对新人扭过身,又被丫鬟小厮们按着,朝门外跪拜。 “夫妻对拜~” 头戴着瓜皮帽,帽子后头还连着一条用棉线编成的假老鼠尾的男丁,便在丫鬟婆子的施为下,与那披着红盖头的新娘子相互对拜。 二人对拜过后,有个婆子拿来一根缠着红绸子、类似不求人一般的竹片,站在新郎官身侧,帮着直挺挺站立的新郎官,挑开了对面新娘子的红盖头:“温大少爷,看看新娘子的相貌,好看得很,一定能得您喜欢~” 红盖头下,渐渐显露出一张雪白的小脸。 女子面容白净清秀,颇有灵气。 只是她紧闭着眼,一张脸上全无血色。 脖颈上,还有一道发黑的勒痕。 周昌看着新娘子,忽然脑袋剧痛—— 他认得那张脸! 他认得新娘子! 新娘子是谁来着?新娘子是—— 白秀娥! 蓦然间意识到那新娘子究竟是谁的周昌,视野里的景象陡然间模糊起来,那间围满披红挂绿人们的中堂大屋在他视野里迅速倒退! 他看到对拜的‘新人’面前的八仙桌, 离地五尺的八仙桌上,耸立着一道漆黑牌位,牌位上写:草头龙猖温永盛神旌坛位! 神旌! 温永盛竟是神旌?! 周昌瞳孔剧烈震颤! 他看到那张八仙桌上,只竖着‘温永盛’的神旌坛位,却不见有香烛供品等物——围拢在温家少爷与白秀娥周围的那些人,手里正举着一把把燃烧的线香,他们的念想,就是神旌盛美的飨宴! —— 哗! 视野里的模糊幻相刹那消褪去! 那阵如游蛇般的滑腻潮湿之风,此时也完全消失在了周昌的感知里。 不知从何而来的飨气,又没有征兆地完全消散去。 周常尸身仍在大张着口,努力地呼吸着,试图抽吸那些游离而去的飨气——然而此刻的虚空中,根本没有一丝飨气残留,它像是被丢到岸上的活鱼。 “谁都别想困住你?” 周昌冷冷一笑,一缕血念丝从皮肉下游曳而上,围着聻尸的口鼻缝了数圈。 这具聻尸彻底安静下去,像是从来没有‘活过来’过一样。 先前周昌与它一番拉扯,它从外界汲取到了飨气,令身躯恢复了原状,不再像最开始时被酒窖蒸腾出飨气妄念时那般皮包骨头的模样。 而周昌的一缕缕念丝,生出了更大的变化,已然变得像一根根粗壮的血管一样。 这些‘血管’铺陈在聻尸的皮肉之下,但无法吸取聻尸体内蓄积的妄念飨气,只能抽吸那些被酒窖发酵出来的妄念飨气菌丝。 周昌等待了一会儿。 他被增强了太多的听觉,未有听到外界再有任何异常的响动。 于是,他将体内的血念丝分出一缕来,缓缓探出了棺材的缝隙,慢慢吸取着淹没自身的米坟中的妄念菌丝。如此又过了一阵,他分出第二缕丝线,往别处潜探,吸取其他米坟上生长的妄念菌丝。 血念丝游过石蛋子置身的窖池,淹没石蛋子所在窖池的粮食山,仍旧没有长出妄念菌丝。 周昌慢慢扩大着往外游离的血念丝数量。 血念丝的色泽愈发加深,红得发黑,它不再变得更粗,但每一根丝线都开始有了牛筋般的质感。 它们汲取来的力量,反馈到周昌的精神性灵之上,周昌的双眼里,亦开始熠熠生光。 微弱光芒,在昏暗棺室内,都闪映了起来。 如此过去了约莫一个时辰,周昌再次听到了不远处的活泉里传来激烈的水声,他念头一转,铺陈了小半个酒窖的血念丝,瞬息间收拢回他的棺材内。 丛丛血念丝扎入聻尸皮肉之中,游离交织,形成大片网罗。 那阵滑腻潮湿的飨气之风,再一次吹刮进了棺室内。 聻尸开始挣扎,试图抽吸飨气! 但周昌经过一个时辰的休养,血念丝生长得愈发茁壮,它们交织在聻尸皮肉下,死死锁住了聻尸的每一个气孔—— 嘭!嘭!嘭! 这具尸身只能像鱼一样,在棺材内板动挣扎! 周昌的念想沾染着那阵飨气之风,这一次,却未生出明显的幻觉。 片刻之后,飨气之风来而又去,周昌开始重复先前的步骤,将一缕缕血念丝释放出去,汲取四周米坟上的妄念菌丝。 一天的时间徐徐度过。 傍晚时候,周昌听到地窖顶上,传来沉闷的搬运石板声。 那肥汉的声音在之后响起:“准备苏醒!” 他的声音从地窖顶上盘旋而下,至酒窖最底层的时候,已经变得极其微弱,而这一次,他的声音并未在酒窖内部产生丝毫回音。 当酒窖内的酒曲‘开始发酵’的时候,诡异亦跟着发生。 诡异的根源,或许就在不远处的那一口活泉里。 周昌在棺室内安静等待着,听着外面铲开米坟粮堆的声音由上至下,由远及近,最终,米粮被铲开的声音,响在了他的棺室上方。 “长出了菌丝…… 这个人看来是真有点疯病……” 周昌听到那肥汉的言语声,此后,他所处的棺材盖被推开来,肥汉抱着膀子站在窖池外,张目观察着棺材里的周昌。 昏黑的酒窖里,周昌却能看清肥汉的面部细微表情。 他不知对方在观察自己甚么,只能作出一副刚睡醒一般的模样。 “你感觉怎么样啊?”肥汉咧着嘴,皮笑肉不笑地向周昌问道。 回忆着那阵飨气之风侵蚀自身精神时的感觉,周昌斟酌着作答道:“头有些昏,记忆有点模糊,但是身上好像能动了……” 说着话,他以手臂慢慢撑起身形。 因为血念丝只能覆盖身躯大概关键关节,他的动作显得分外僵硬,但这样僵硬的动作,在肥汉看来,反而恰到好处。 肥汉脸上的笑意终于显得真诚了一些:“你的癔症正在被治好! 不过现在还没完,你明天得继续来!” 周昌眼中微光闪动,点了点头:“好。” “用不用我扶你?” “不用了,我自己慢慢站起来就行。 您真是个善人,还不知道您尊姓大名?” “我大名钱朝东! 你叫我钱管事就好。” 随后,肥汉钱朝东领着那两个满脸刀疮火疤的人,铲开了石蛋子所处窖池上的粮食堆。 钱朝东看着没有丝毫变化的粮食堆,撇了撇嘴:“看来是没病装疯!” 他挥了挥手, 两个满脸刀疮火疤的人便矮下身子,沉默着合力卸开了石蛋子那副棺材的盖板。 棺材里。 直挺挺躺着的石蛋子蓦地张开眼,他一手轻轻抚摸脸颊,一手捻起兰花指,看着棺外的几人,媚眼如丝:“你们看我是像人,还是像仙儿呀?” 22、装神弄鬼 小小少年,面露狐媚之态,甚至连声音都变得尖细而柔媚,直好似有个狐仙儿附在了他身上一样! 那两个烂脸人站在窖池边,眼看着石蛋子好似被诡附身了一般,两人的烂脸上,都露出明显的恐慌之色! 就连钱朝东都身形一僵,有些不敢上前! 当下石蛋子的情形看起来分外诡异,是以这几个人都不敢轻举妄动。 周昌看了看堆在窖池两旁的粮食,粮食堆里,不曾长出一丝妄念菌丝,他又转眼看向棺材里仍在向众人‘讨封’的石蛋子。 他心里有了谱,便盯着石蛋子,向钱朝东出声道:“看来我师叔的疯病一点儿也没好,还得继续关在窖里,加大力度—— 现在还是继续把他封在棺材里,先关上三天再说吧。” “对!对!” 钱朝东下意识地点了点头,他眼神迟疑地看着棺材里还是那副鬼附身模样的石蛋子,朝两个烂脸人挥挥手:“去,把棺材封住!” 先前表现凶恶的烂脸人,此时畏惧地蜷缩着身形,在钱朝东目光威逼下,才慢慢搬起了棺盖。 棺室里的石蛋子,眼看着自己要再一次被封在棺材里,他眼中闪过一丝焦急,忽地把腿一蹬,头一歪,整个人猛地痉挛抽搐起来!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钱朝东、两个烂脸人大惊失色,赶忙后退,远离窖池。 唯独周昌站在窖池边,安静看着石蛋子抽搐过后,原本无神的双眼也渐有了神采。 石蛋子眼神茫然地看着周昌:“发生了什么事?” “你的疯病没被治好,还得继续治疗。”周昌眼神沉重,“如今只能把你自己一个人关在这地窖里,等你的病什么时候好了,什么时候再放你出去。” 少年人看着周昌沉凝的神色,他眼角猛地跳了跳。 慌张之色根本就压不住,已然溢于言表。 “我、我没病!” “不,你有病,刚才黄大仙上你的身了。钱管事,趁他这会儿能回过魂儿,快先把他的棺材封起来吧!” “我我我——周师——周大哥,我真没病哇! 刚才都是我装的! 我就是想着吓唬吓唬他们,让他们以后都不敢再关我,把我从这地窖里撵走……”石蛋子哭丧着脸,一股脑地把自己的筹谋全倒了出来。 周昌听得石蛋子这番言辞,他忽然勾起嘴角,无声地咧嘴大笑了一下。 随后,又迅速收敛作面无表情的模样。 被吓得不断后退的钱朝东与那两个烂脸人,听着周昌与石蛋子的对话,也回过了味,顿又气势汹汹地围了上来。 “王八蛋,还敢装鬼来吓老子! 看我不把你屎给你打出来!” 钱朝东满脸肥肉颤动着,一蹲身下去,醋钵似的拳头攥住了石蛋子的衣裳,将他从棺室里薅了出来,另一个拳头跟着就要照石蛋子头上砸落! 这看起来和善宽厚的肥汉,忽地一下发起狂来,顿有一种露出真面目、恶嘴脸的感觉! 石蛋子被吓得脸庞煞白,紧闭上眼,两颗泪珠儿登时就挤出了眼角。 “他是凭温家人给的工票下到窖里来的。 他师父和温家人交情不错——打坏了他,他师父少不得去找温家人去讨说法。”周昌站在钱朝东身侧,像一截木桩子一样,他声音都轻悄悄的,似没什么存在感。 然而,这阴恻恻的声音,却止住了钱朝东继续发狂。 钱朝东扭头,恶狠狠地瞪了面无表情的周昌一眼,旋而闷哼一声,把石蛋子提起来,丢到了窖池边沿上。 他还伸手为石蛋子抹平了被攥起褶皱的衣裳:“你没有疯病,明天别来了啊。” 石蛋子闻声又惊又喜。 “你明天继续。”钱朝东伸手指着周昌的脸,又将先前对周昌说过的话重复了一遍。 “好。” 周昌欣然答允。 一行人由钱朝东带领着,沿迂回曲折的坡道朝顶上走。 沿途坡道两侧的米坟、粮食山都被挖开来,一个个男女老幼从棺材里爬出来,站在坡道两旁。 唯在钱朝东今下领着人朝上走的时候,这些木木呆呆、失魂落魄的人们,才像是找到了领头羊一般,跟在钱朝东身后。 看着身边摇晃着双臂,缓慢走过的人,周昌从他们眼里已找不到任何神采。 这些人来酒坊里治疗疯病癔症,如今他们委实也没有了疯癫的迹象——可他们一个个都好似被抽走了魂儿,变成了傻子…… 这也算是将疯病治好了? 那又为何——为何石蛋子反而还能活蹦乱跳,暂时没有变傻的迹象? 周昌自身情况特殊,不能与这些人一概而论,而石蛋子虽然会装鬼吓人,却终究是个正常人,他为何不像酒窖里的其他人一样变得如行尸走肉一般? 人群沉默如羊群,被无形的力量驱赶着,鱼贯走出了米坟。 同样没有一点光亮的平棚内屋中,周昌忽然生出一种被窥视的感觉,他耷拉着眼眉,在某一刻,猝然转头看向某处—— 人群中,那两个烂脸人并排走着。 随着周昌猝然转头,他们都下意识地挪开目光,紧跟着又更凶狠地朝周昌瞪了回来。 此时,周昌已转回了头,继续朝前走。 这两个人,为什么要窥视自己? 他们身上又有什么秘密? 内屋仅有的那扇黑漆木门,被钱朝东拉开门栓,将门推开一道仅容一人侧身勉强通过的缝隙。 门外头的天光漏了进来。 先前将周昌两个送进内屋的酒坊主事,今下已早早地候在门外。 “你先出去。” 钱朝东推了周昌一把。 周昌顺势挤过门缝,听到钱朝东与酒坊主事说道:“他的疯病还没好,明天得让他继续来。” 酒坊主事若有所思地看了周昌一眼,谄媚地应了一声好。 随后,钱朝东又把石蛋子拉了过来,推到门缝外。 他叫酒坊主事附耳过来,与其极小声的言语了几句。 周昌耳朵微动,却把他的话听得明白:“这小孩儿聪明!机灵! 那么多人,只有他和那个原本发癔症瘫痪了的,还能活蹦乱跳。玉女潭那边缺个看水工,多给些钱,把他招去做事。” 酒坊主事点着头,转过来又不露声色地看了石蛋子一眼。 他随后领着浑浑噩噩的人群,穿过了酒坊后院,从大堂门厅里走了出去。 永盛酒坊高耸的门楼下,排着长队等着买酒的人、为了一口酒卖身的人、伸长了脖子试图吸取空中漂浮酒气的人……比晨间更多。 人声鼎沸。 有部分一直守候在门楼前的人,眼看着酒坊管事领着一群人走出门厅,立刻呼啦一大片围拢了过来。 他们竞相与管事身后那些进酒窖治疯病的人们相认。 “爹,你觉得好些了吗?” “你还有没有再看到那个花棉袄的偷脸狐子?” “管事,我媳妇怎么好像变傻了,不认得我了?” “是啊……我儿子都不会说话了……” 23、酒与药 人们很快发现了他们亲人的异常,赶忙将那酒坊管事围在中央,令对方给个说法。 管事皱眉看着眼前乌泱泱的人群,有些不耐烦:“他们的疯病刚治好,三魂七魄都还没在身上稳住呢,肯定会显得有些呆傻——等着吧! 等个几天、几月就好了!” “几个月?”有人高扬嗓音,声线颤抖。 “总比他发了疯,害死自己一家人好。 只是叫你等几个月而已……要是敢胡搅蛮缠,我这里的伙计也能给你们身上开几个窟窿眼儿! 快滚!”管事的眼神蓦然变得凶狠。 他一扬手,招来了那些身强力壮的酒坊伙计。 伙计们手里端着刀枪,一围上来,人们赶紧领着各自的亲人作鸟兽散了。 “等他们家里人的疯病好了,魂儿安住了,他们还得回来谢谢咱们呢!” 酒坊主事指着那些四散而去的人们,又露出一副讥讽的笑脸,与那些酒坊打手调侃了几句。 “阿昌!” 这时候,周三吉推着排子车,与杨瑞一前一后地走了过来。 老人看到站在酒坊管事身后的周昌,一时惊喜莫名:“能站起来了?能走了吗?!” “他先前必定是发了癔症,以为自己是个不会动的瘫痪。 现在酒坊把他的癔症治得差不多了,自然也就能走能动了。”那管事换了副笑脸,对在周昌身边摸摸看看的周三吉,道,“不过现在他的疯病还没好完,明天得继续在酒窖里头躺着。” “这个方法有用就好啊!” 周三吉让周昌自己动了动手脚,更加喜不自禁。 酒坊管事转而同杨瑞说道:“你家这个小子,并没有疯病癔症,在酒窖里呆了一个白天,他身上也没有排出一丝妄念。 他大抵是自己疑神疑鬼惯了而已。 不过,坊里看他聪明机灵,想收他去做个‘看水工’,不知你意下如何?” 拉着石蛋子左看右看的杨瑞,听到管事的第一句话时,就皱紧了眉头,似乎有些不高兴。 待他听完了管事所言,眼中已满是疑虑:“你说石蛋子没有疯病? 这怎么会?! 我可是亲眼看见他被黄皮子鬼附身上去的,他当时那个样子——那是装不出来的! 是不是你们酒窖对他身上的鬼没什么用……” 酒坊管事闻声,顿时面色不悦,冷笑道:“你这人,怎么好像你家小子没有得疯病,你反而还不高兴似的? 我们永盛酒坊经营百余年,不管是本地人,还是外地人,每天都源源不断地把人送过来,请我们帮着治他们的疯病癔症,从没出过差错! 好心给你家小子治病,你倒还怀疑起我们酒坊来了?” 杨瑞不说话,只是摇头,眼中疑虑更深。 周昌看了看杨瑞,他感觉这位杨大爷,确是因为石蛋子并没有得疯病,而颇不高兴,其给周昌一种愿望落空了一般的感觉。 他越看越觉得杨瑞比石蛋子古怪。 “问你——师兄? 人家问你要不要让石蛋子在酒坊里做个送水工?”周三吉见两方气氛不对,连忙拽了拽杨瑞,把拧眉沉思的杨大爷喊回神来。 他又转向脸色阴沉的酒坊管事,巴结似的笑着道:“管事,石蛋子在你们这儿做送水工,工钱怎么算啊?” “工钱……” 见终于有人肯跟自己说起正事,酒坊管事神色稍霁,看了看绷着脸的石蛋子,沉吟着道:“他年纪轻,也不指望他能干什么重活。 只要他看住玉女潭,不要让人在那儿便溺,污染了水源就好。 这样吧……酒坊管他早晚两顿饭,另给他开二十个铜板作工钱!” 二十个铜板,其实不足一个半大小子半个月的嚼用。 但当下的年景,像石蛋子这样的半大小子,多得是连挣钱的活路都找不到的。 所以这二十个铜板,又显得像是一笔巨款了。 杨瑞神色低沉,向石蛋子问道:“你想不想去做看水工?” 石蛋子眼神茫然,突然看向了对面的周昌。 或许是因为他与周昌一同在酒窖里‘共过患难’,也或许是因为今下在场几人里,只有周昌知道他装神弄鬼的秘密。 是以现下周昌反而成了他的主心骨。 他看向周昌的神色,充满了探询的意味。 周昌便向其点了点头。 周昌猜测,酒坊这边,一定是要将他与石蛋子留在坊里的。 不管是令他继续待在酒窖里治疯病,还是招石蛋子去做所谓玉女潭的看水工,都只是一个由头。 而根本原因,或许在于这一批下酒窖的人里,只有他和石蛋子能在一天的飨气侵袭之后,仍旧活蹦乱跳,没有变成如其他人一般的行尸走肉。 今下若不答应这个主事,酒坊暗中也会想别的办法,把他俩留在坊中。 ——就像那两个烂脸人一样。 “我想去。”石蛋子看到周昌点头,便低声回道。 “好。”杨瑞扬起头,向酒坊管事伸出三根手指,“三十个铜板。” “可以。” …… “今天来接你们晚了,主要是你杨大爷,非要让我跟他去铁槛义庄那边看看。” “月底快到了,‘铁槛会’快开始了,到时候看看咱们的家底,够不够给你捐个‘门槛费’,叫你能进铁槛庄里面见见那些马帮人物、赶尸人。” “兴许能学到‘发僵尸’嘞?” 路上,周昌从周三吉手里接过了排子车的车把,他推着排子车,听周三吉满面笑意地与他絮叨。 旁边的杨瑞皱眉低头走着,后头跟着同样沉默的石蛋子。 杨瑞听到了周三吉的话,转头来与周三吉说道:“发僵尸哪儿那么容易学?” “说不定他们就会看中阿昌嘞?” “想太多了你……” 两个老人有一搭没一搭地拌着嘴,渐渐走到了周昌和石蛋子的前头。 石蛋子小步靠近了周昌,他沉闷地道:“周……大哥,今天多谢你了。” “没事。” 周昌摇摇头,瞥了身畔情绪低落的石蛋子一眼,问道:“你既然没有被所谓‘黄皮子鬼’附身,为什么要故意装出这种样子?” 石蛋子闻声犹豫了片刻才道:“为了能吃饱饭……” “嗯?” “师父是觉得我被黄皮子鬼附身了,才愿意带上我,收我做徒弟。 要是我没被诡附身,他肯定不会理会我的……” “正因为你像是被诡附身了,杨大爷才愿意收你做徒弟? 他这是为什么……”周昌看着前头的杨瑞,微微皱眉。 ‘诡’,可以用来代指所有的想魔,它同时又指的是所有想魔的雏形,生来就会对活人的性命造成威胁。 正常人不会养诡为患。 若事实真如石蛋子所说,杨瑞究竟想干什么? 不对诡退避三舍,反而还尝试接近诡类? 这时候,前头走着的杨瑞,从随身褡裢袋里掏出了一个葫芦,他使劲晃了晃葫芦里的酒浆,拧开塞子就猛灌了一大口酒。 醇正浓郁的酒香,带着泥窖特有的沉香,丝丝缕缕飘入周昌鼻孔中。 他听到周三吉与杨瑞的对话:“少喝点酒,你没看那酒坊前头,到处都是喝酒喝疯了的人?” “呵呵,酒是药,能医心病。” “哎……” 那幽雅醇厚的窖藏酒香,仍在周昌鼻翼间盘旋。 他嗅出了这酒水,是永盛酒坊所产出。 不知为什么,周昌心头一沉,他转头回望—— 寥落凋敝的房屋,簇拥着石子铺就的小道,在黄昏夕阳的映照下,升腾出大片大片浓郁得化不开的阴影。 这死寂的阴影里,少见活物。 只有临近酒坊的那片临街房屋中,有一家敞开了中门,穿蓝粗布衣裳、外罩着皮围裙的胖妇人,和自己的两个女儿一道,在门前挂起了一面三角的招旗。 招旗上写着‘李卤肉’三个字。 这样的熟食铺子,也只有开在永盛酒坊周遭,或许能有些生意。 周昌看着那面随风卷荡的招旗,旗子上的‘卤’字被风揉皱。 忽恍之间,好似是‘李人肉’三个字写在旗子上了。 周昌心里打了个突,他视线前移。 永盛酒坊高耸轩敞的门楼,像是一座山一样碾了过来,压得街上的破落房屋都摇摇晃晃,好似下一刻就会倒塌。 那门楼下的人声,直至此刻天将杀黑,都没有止歇的迹象。 彼处尽是日日欢歌、似乎没有心病困扰的人们。 可周昌却清楚的意识到,那酒坊里必定镇藏着一头绝凶的鬼神。 究竟有多少人,饮用着永盛酒坊的琼浆? 依酒坊门前的拥挤人群规模来看,只青衣一个镇子,怕是远远不够。 又究竟有多少人,将得了疯病、发了癔症的人,送去永盛酒坊,希图获得疗愈? 周昌视线上移—— 他看到,酒坊门楼后头,又有大片蒸馏出来的酒气沸腾而起,那大团大团雪白的酒气,在天空中堆积成云,弥漫过大半个青衣镇的天空。 酒云之下,又有多少人努力抻直了脖子,试图吸一口那醇香的酒气? 24、尸藕 “你在酒窖里呆了一天,有没有做过什么怪梦?出现过甚么幻觉?”周昌向忧心忡忡的石蛋子问道。 石蛋子闻声,惊讶地扭头看了他一眼:“大哥在窖里,也做了梦吗?” 少年人装神弄鬼的事情已被戳穿,在杨瑞那里可能地位不保,所以就对周昌格外亲近了起来——也是在为自己的以后作些打算了。 周昌点了点头。 石蛋子垂下眼帘,回忆了一下,向周昌说道:“我刚开始还没什么感觉,后来感觉好像有阵潮热的风从不知道哪里刮进棺材里,然后就开始做梦了。 刚开始的时候,那些梦都很混乱,也难记清。 后来就梦到我好像沉到了一片大湖里……” 说到这里,石蛋子有些恐惧:“那湖里的水碧绿碧绿的,我眼前只能看到些模糊的景象。 后来听到身后一阵‘咕噜’、‘咕噜’像是什么东西在出气儿的响动。 我就扭动去看——这会儿湖水忽然变清了,我看到一节一节的莲藕,花花绿绿的,在湖底的淤泥里长着,水从藕眼里穿过,就发出了我听到的那种声音。” “花花绿绿的莲藕?”周昌挑了挑眉。 “可能是莲藕吧……”石蛋子迟疑着道,“那些莲藕一共有八九个主节,每一根主节又往外长出了好几根分支,不知道为什么,它们身上都穿着那种花花绿绿的、女人才穿的衣裳裙子…… 我觉得奇怪,就凑近去看,没料到那九节莲藕被水推动得摇晃了起来,它们身上的花衣裳也跟着摇晃—— 有节莲藕离我比较近,我看到有根漆黑的绳子缠在那节莲藕上,已经把莲藕勒断了大半,很多藕丝从莲藕断开的地方飘了出来,在水里摇晃着,忽然间就变成了漆黑的头发! 那快被勒断的一节莲藕,变成了一颗肿胀的女人头! 它顶着满头乱发,冲着我笑! 我一慌神,那几节莲藕都变成了穿着花裙子的肿胀女人,它们被一根绳子牵着快断了的脖子,在水里冲我不停摆手! 几个女人的脚踩进淤泥里,淤泥里一团团白花花的东西蠕动着,我打眼一看,那根本就是大片大片陷在泥沼里的女尸! 我吓得后背直冒寒气,赶紧朝水面上游—— 那些女尸就躺在水底下,直勾勾地看着我! 越往上游,我就越看到有个瘦高个,好像留着前朝的那种老鼠辫子,他手里拿着根鱼竿,正在湖边钓鱼。 一边钓鱼还一边念着咱们早晨念过的那个‘清静经’。 一人不入庙,两人不看井,三人不抱树……” 石蛋子沉浸在恐怖回忆中,喃喃低语着,不能自持! …… “爹,隔壁子新开的卤肉店好香哦。” 头大身小、肚子微鼓的童儿望着不远处‘李卤肉’门前的招旗,用力地吸了一下鼻子,向他前头的男人说道。 男人小心翼翼地搀扶着一个中年妇人,正往自家屋里走。 他听到儿子的话,侧目看了看那间卤肉铺子,小声地与童儿说道:“现在养猪牛牲畜的人都少了,那卤肉铺子用得肉能是啥子好肉? 说不定就是人肉……不能吃的……” 男人拿话吓唬着童儿。 童儿却并不害怕,他不以为意地点着脑袋,头上的冲天辫跟着一晃一晃的:“我晓的,我晓的,爹,娘的病还没有好,家里面到处都要用钱,我只是跟你说一说—— 那家肉铺子的卤肉真的好香啊……” 听着儿子懂事的话语,看着他努力压抑着渴盼的眼神,男人眼窝一酸。 他张了张口,最终也只是‘哎’地叹了口气,扶着妻子进了堂屋,童儿立刻搬来凳子,让木木呆呆的娘亲坐下来。 门外的天色越来越黑。 屋里光线更暗。 昏沉屋室里,一对父子肚子咕噜噜地叫声就更明显。 “酒坊说少则几天,你娘亲就能好了。”父亲开口说话,转移着儿子的注意力,他们家现在每天只得一餐饭了,“以前住在街尾的老李头,害了疯病,家人拿钱带他去永盛酒坊里呆了一天。 回来也是发呆了几天之后就好了。” “哦……” “那间新开的卤肉铺,主人家叫啥名字?我好像听人说过。” “好像是叫啥子李梅花……” “嗯。” 父子俩人闲谈了几句,便都没有了对语的心思。 实在是太饿了。 而且隔壁卤肉铺子里还在不断飘来阵阵肉香气。 男人看那铺子前,已经有一些顾客聚集了过去,他咽了口唾沫,站起身去关门,想让儿子早些睡觉。 这时候,泥胎似的坐在凳子上的妻,嘴唇嗫嚅着,说了句含混不清的话:“拟人步……” “啥子?”男人一个激灵,赶忙走到妻子近前,盯着妻子的脸,“娃儿他娘,你说啥子?” “一人不……” “一人不入庙,两人不看井……”妻子嘴里的话语声愈发清晰,她的眉毛微微抖动着,脸上渐渐有了表情。 男人喜不自禁。 童儿看娘亲的表情,却觉得有些陌生。 “这是要醒了! 幺儿,你娘要醒了!”男人欢喜得几乎要掉下眼泪来,他左看看右看看,忽而又定住目光,像是下定了决心一般,从怀里摸出几个铜板来,递给童儿,“去! 幺儿,去买一块卤肉来吃! 买最便宜的那一种!” …… 周昌把排子车推回了家。 杨瑞沉着脸,带着石蛋子进了屋。 “哎,这个人——”周三吉看着脸色不对的杨瑞师徒两人,无奈地叹了口气,他好似知道些内情。 “酒是药,能治心病……”周昌若有所思地道,“杨大爷是有甚么心病吗?今天看他听见酒坊里的人说,石蛋子没有疯病的时候,他确实有点不高兴的样子。 而且一路上都没什么笑脸。” 周三吉转回头看了看周昌,脸上有了笑容:“你不懂,都是老一辈的事情唠。 现在你好好的,我就心满意足了,其他的你不用管。 ——他都收下石蛋子这个徒弟了,别个没有干啥子对不起他的事情,他也不能把人家撵走。放心吧,没得啥子事情的。” 老人不肯说,周昌便也没再多问,他看向厢房门,转而道:“白秀娥今天都做什么了?” “在家里面缝百兽衣噻——瞎折腾!”周三吉瞪了周昌一眼,语气变得不好起来。 “我去看看她。”周昌说着话,便往白秀娥的卧房门口走去。 他而今所有的念丝,在酒坊中已俱被增强,但念丝数量没有变化。 是以还需要多与白秀娥接近,从她那里获得更多念丝,带到酒窖之中强化。 “哎,莫去! 回来给我烧火,要吃晚饭了! 你这娃儿,好一点你就不听话!” 老人在周昌身后喊着,周昌也没理会。 他走到白秀娥的房门前,停顿了片刻,没有敲门,直接推门走了进去。 夕阳晕红的光,随着高大身影一同迈入昏暗的厢房内。 小木床上坐着的白秀娥,看到那突兀闯进来的身影,明显有些慌张,立刻将手里的东西往身后去藏——她手里拿着一块碗口大小的灰黑色皮毛,那块皮毛似是由数只老鼠缝合而成。 白秀娥真正想掩藏的,并非是那块老鼠皮货。 而是她手里捏着的几只步甲虫,这些在寒冬腊月里还能见到的步甲虫,此时被一缕缕微白透明的丝线缝起了甲片,被白秀娥藏在了老鼠皮货的下面。 “白姑娘,冒昧叨扰了。” 周昌站在门口,未往里面走,这多少让白秀娥心下稍安。 她低着头,小声道:“周小哥有什么事?下次请你先敲门……” 若是敲了门,又怎么能发现白姑娘的秘密? 周昌看到那块被白秀娥藏起来的老鼠皮货,确是由数条老鼠皮并合而成,但那块皮货上,却没有一个针脚缝线的痕迹——就连白秀娥身旁的针线笸箩筐里,所有线轴都好好地系起了线头,还没有被用过的迹象。 她果然有特别的丝线,可以用来缝制与爷爷约定的‘百兽衣’。 那种丝线,与周昌的念衣,应该同出一脉。 25、念丝藕丝 “对不住,是我冒昧了。” 周昌向白秀娥拱手作揖,脸上的神色没什么变化。 白秀娥怯生生地看着他,忽然觉得这个家伙有点厚脸皮。 她见周昌今下已经活动自如,便想借此说些恭喜之类的话,却在这个时候,周昌又再次开口了:“白姑娘,你可识得温永盛?” 说着话,周昌直勾勾地盯着白秀娥。 如他所料——他一提到‘温永盛’这个名字,白秀娥小脸上的表情猛地起了变化,惊惧、慌张等种种情绪一齐涌上她的面孔,又在转眼间被她强行压下。 她垂下眼帘,不与周昌对视,顾左右而言他:“温家的永盛酒坊,是在川蜀都出了名的,温永盛这个名字,谁会不识得呢?” 先前她的表情,已然让周昌获知了关键线索。 对方确是认识‘温永盛’的,不是如普通人一般,只闻酒坊之名,而是很可能和‘温永盛’此人,有过接触。 他在酒窖里产生的幻觉,极可能并非幻觉! 白秀娥与温家人成亲的事情,或许真实发生过! 那股飨气之风带来的种种幻觉,可能是酒窖里镇藏的‘俗神温永盛’的回忆念想! 周昌笑了笑,还是直勾勾地看着白秀娥。 他的目光在女子看来,很有些不礼貌,甚至可称得上是肆无忌惮。 他又道:“如今温家的那位少爷,就叫温永盛,是吗?白姑娘。” “你、你怎么知道?”此时白秀娥看向周昌的目光,可称惊恐。 温家先祖温永盛开创了永盛酒坊,几乎是人尽皆知的事情。可温家如今的大少爷,也叫温永盛,却是温家的秘辛了。 毕竟子孙起名,总得避讳尊长。 温家这样自称为耕读传家的大地主,结果家里的长孙却有着和祖宗一样的名讳,这说出去成何体统? 是以当白秀娥听到周昌的言语,她的脑海里一瞬间闪转过许多猜测,以为周昌和温永盛存在某种联系,今下专门过来找她来了! “果然是这样。”周昌目光大亮。 他见幻觉里的那戴瓜皮帽、留假老鼠辫、惨白脸儿的温家少爷,与脖颈上有一道勒痕的白秀娥成婚,便一直在猜测温家少爷的身份。 又念及飨气之风带来的是俗神温永盛的回忆念想,是以大胆一猜—— 未想到事实就是如此! “如今的那位温家少爷,和温老祖究竟是何关系? 他又是死是活?白姑娘能否告知?”周昌迈步走到了白秀娥近前,连声向她追问。 然而白秀娥此时也已发觉,周昌方才是在故意耍诈套她的话。 她眼看周昌越走便与自己距离越近,心中更觉得对方不尊重人,羞愤不已,便低着头,紧闭着口,不回应周昌的任何问题。 更何况,那时她与温永盛成婚,虽还剩一口气在,但其实与死无异——这些秘辛,她又如何好与自己并不熟悉的周昌分说? 周昌见她不发一言,不回应自己的问题,却也并不着急。 白姑娘留在这里不会只一二日,他有足够时间,和对方慢慢周旋。 尤其是,现在与对方多呆一会儿,他就有多呆一会儿的收获。 ——许是白秀娥今下情绪波动的原因,周昌这边念丝增长的速度也极其的快,这会儿功夫,他新增的念丝,已足够再覆盖他半条胳膊了。 “另一位姑娘如今在何处?”周昌打量着女子的容貌,又出声问道。 他所说的另一位姑娘,指的则是那个‘纸脸儿’。 白秀娥被他看得坐立难安,便倏忽抬头,想警告他停止今下的孟浪举动。 然而,她抬头与周昌对视,却见对方目光清净,与她从前所见的那些男人打量自己的目光完全不同。 她又觉得错怪了周昌,垂下了头:“它……它不是好人,你别和它接触——会害了你的。” “好。”对方既如此说,周昌也从善如流。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 周昌享受着眉心里的念丝迅速增长,他好整以暇地打量这间厢房里的陈设,没有要走开的意思。 白秀娥却难以忍受,她活了这么多年,因着自己的长相,也见过那些男人孟浪起来,是什么模样,可却没有一个,像周昌这样的——对方的眼睛里,分明没有任何私欲,其这般行径,用孟浪来称并不合适。 更该称作‘离经叛道’。 太怪了这个人! 他怎么好似不通一点儿男女大防,不知男女之间应该避嫌么? “你……”白秀娥万般无奈,终于开口。 周昌这时却道:“我看白姑娘是在给我缝那所谓的‘百兽衣’吗? 能不能拿给我看看?” 白秀娥抬起眼,微微张口,看着周昌,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他这般理所当然,好似本该如此的态度,究竟是怎么回事啊?? 百兽衣是缝给他的,他要求拿给他看,好似也没什么不妥? 最终,白秀娥妥协地低着头,将身后藏着的那块老鼠皮货递给了周昌,自然那些被她缝合起来的步甲虫的甲壳,她暂时还是藏了起来。 这些甲虫壳以后也会缝到‘百兽衣’里,只是此时不好叫外人看见她的缝合手法,以及缝合所用的‘针线’。 “竟有八九只老鼠。 白姑娘缝合得完全看不出针脚,不见针线的痕迹。”周昌将那块还不大的老鼠皮货翻来覆去的看。 他手摸上这块皮货的时候,便确定这块皮货,必定是用了与他眉心念丝同源的某种丝线来缝合。 只是今下他的念丝也无法与这块皮货产生什么勾连。 得等百兽衣真被缝合出来,他拿在手里,才好进行一些试验了。 “男子汉大丈夫,也通女红吗? 周小哥还能懂得什么是针脚?”白秀娥看着周昌赞叹自己缝制的皮货,她不知不觉地弯起了嘴角,话也比先前多了几句。 但是话说出口后,她又暗怪自己冒失,言语有失。 周昌也不知想起了什么,笑了起来:“在下还是会些针线活的。” “真的吗?”白秀娥愈觉好奇。 “自然,可是要我给白姑娘露一手?”周昌道。 白秀娥唇角弯弯,正想开口说话,忽然瞥见门口站着一道身影,她脸上神情顿时变得紧张而恐惧,连忙低下头,好似做了甚么天大的错事一样。 周昌回身看向门口,就见周三吉沉着脸站在门口:“吃饭了,还要聊多久啊?” “哦。”周昌转头与白秀娥说道,“走吧,白姑娘,吃饭了。” 白秀娥见他如此平淡,心里的恐惧害怕一下子消散了许多。 她觉得她和外男闲谈,好似也不是甚么道德沦丧的大事情了。 门口的周三吉拍着额头,叹着气出了屋子。 不多时,周昌也跟着出了厢房。 厢房里。 白秀娥坐在床边,看着自己的脚尖,忽然噗嗤一声笑了起来。 她眼神明媚,眉眼间的沉郁之气都消散了很多。 “可是春心动了?”忽然,白秀娥左半边脸颊如水面般荡起涟漪,那张妩媚多情的脸儿在其中若隐若现,“你真是蠢笨得很,看不出来他今下是在利用你么? 而今你能为他缝制百兽衣,他便可以与你交谈,待你没有用了,他亦能毫无挂碍地将你一脚踢开。 他这样的人,表面温和,暗里凉薄。 骨子里就是性情淡漠的……我却看出来了……” 白秀娥抿着嘴不出声。 一缕缕微白透明的藕丝,从她身上游曳而出,缠在那张妩媚多情的面孔上,封住了它的嘴巴。 26、骨扳指,獒多吉 入夜。 周昌躺在笨木床上。 厚厚的铺盖压在他的身上,他的身躯在铺盖下微微地颤抖着。 微白透明的丝线缝住了聻尸的口鼻,使它无法发出任何声音,它的眉心里,一缕缕属于周昌的血念丝,此刻有条不紊地游曳着,或从它的躯壳中脱离,或重新扎入它的躯壳中。 ——周昌正在将体内的血念丝进行重新排布。 他依着这具躯壳的血管排布,将每一根血念丝都缠绕在了体内的诸多主要血管之上。 而他今日积累的寻常念丝,却不足以扎透聻尸的皮肉,便被他暂时用以覆盖在身躯表面、口鼻各处,以此来压制聻尸疯狂的挣扎。 今天他回家之后,便一直寻找各种机会,接近白姑娘。 许是因为白姑娘今日的情绪波动正好也比较大,他因此得来的念丝数量颇多,仅凭今日所得的念丝,也足够他覆盖住两条胳膊,及至前胸区域了。 念丝是他如今唯一的倚仗,他自然会用心经营。 周昌的初步构想是令念丝取代这聻尸满身的血管,随着念丝汲取妄念菌丝,变得愈发强韧,他将试图将念丝拧成钢筋铁索,以此来取代聻尸的骨骼,及至最终完全以念丝来填满聻尸的血肉! 在聻尸的颤抖中,周昌将所有血念丝都缠绕在了周身的血管之上。 他从被子里伸出手臂,活动着各个关节。 ——当下他还未运用覆盖体表的那些普通念丝,凭借身上的这张‘念丝血管网络’,他对这具躯壳的掌控力都上升了不少。 从酒坊归家时,他尚且只能操纵躯壳简单行走,而今却自信自身已与常人无异了! “看来没走错路……” 周昌面露笑容,这具躯壳带给他的反馈,让他明白,自己以血念丝取代周身血管网络的这一步棋,确是做对了。 他活动了一会儿身躯各处,目光瞥见右手腕上的那根红绳—— 周昌顿时意识到了什么似的,将胳膊缩回去,在自己的枕头下摸索了一阵,最终摸索出一个比拇指更粗、一个多指节高的圆柱形物体。 那柱形物乃是骨质、中空,被打磨成了扳指形。 骨质扳指上有些被火焰熏黄的痕迹,漆黑龟裂纹遍布扳指表面。 在这众多的龟裂纹之间,有七个人为开凿出来的孔洞。 七个孔洞并未完全打通,当周昌的目光投向那些孔洞的时候,他心底便生出一种奇异的感觉——自己的目光,好似正在被这七个孔洞‘吸收’。 这件骨质扳指,与念丝的来历相同。 是他自阴生老母坟前棺材中得来的一件明器。 原本他手腕上的红绳对酒窖里的妄念菌丝完全不感兴趣,他自然也无法在酒窖中完成红绳的力量蓄积。 但他从酒窖里出来,穿过酒坊门厅的时候,却是着实见到了不少封装得满满当当的坛子酒的。 是以当时他趁着主事与杨瑞师徒交谈的时候,将红绳放出去,探进那些酒坛里,结结实实地饱饮了一回,使红绳蓄满了力量。 如此,也就为他拉拽了一位叫做‘周畅’的死者的棺木。 从棺中得到了这只骨扳指。 红绳也就此陷入沉寂,不知何时会再生触动。 扳指上,裂纹交错间的七个孔洞,停止了对周昌目光的吸收。 那七个孔洞黑得发亮。 周昌凑近了看,未曾看见任何端倪,但他耳畔听到了一阵荒凉的风声。 “哗——” 荒寂的风声从七个孔洞里次第传出,在那阵风声里,还夹杂着一个男孩稚嫩而惶急的呼唤。 “獒多吉!”第一个孔洞里,男孩如是喊道。 “獒白玛!”第二个孔洞里,男孩喊出了另一头獒犬的名字。 “邱杨切!” “顿珠,顿珠!” “阿登!” “獒牛,大牛!” “虎!虎!虎!” 周昌听着那七个孔洞里传出的声音,面有异色。 这只骨扳指,似乎附着着某个名叫周畅的男孩的‘念想’,他的念想留存在了七个孔洞里,不停地呼唤着自己的七只爱宠,也或许是七个伙伴。 可这只骨扳指,对自己又有甚么用? 周昌转动着念头,骨扳指的孔洞里渐渐不再传出风声,也不再有男孩的呼喊,一切归于平静。 他等了一会儿,未再察觉到扳指上再有异常的动静,便将它戴在了左手拇指上,闭上眼睛,准备睡觉。 就在他迷迷糊糊即将睡着的时候,一阵幼犬的呜咽讨食之声传进了他的耳朵里。 “哼唧,哼唧~” 周昌蓦地睁大双眼,又将耳朵凑近扳指上的七个孔洞。 那阵呜咽声却消失不见了。 …… “哗……” 屋子外面的风声听着就很冷,所以守在屋子里,就会觉得更安心。 白秀娥蜷着身子凑在油灯旁边,她轻轻哼着一首少年时听过的童谣,十指间有透明微白的藕丝游曳着,穿过一只只体型细小得可以忽略不计的虫儿,将它们的皮壳完整剥落下来。 一只只虫儿的甲壳在她手心里缝合着,由微不可查逐渐变成指甲盖大小,并继续拼凑,扩大。 她把这针线活做得很认真,脸上洋溢着快乐的笑容,更不觉得疲倦。 在她身旁,已经叠了几层老鼠皮货、鸟儿羽毛织成的布、虫儿的甲壳等等。 “给人当牛做马的命!” 这时候,‘纸脸儿’又从她半边脸颊上浮现出来,冷笑着嘲讽她。 那张妩媚多情的面孔上,此时满是嫌弃。 白秀娥闻声叹了口气,她放下手里的针线活,呆呆地看着面前摇曳的一丁灯火,良久之后,才犹豫着道:“我、我只是想报答他们。” “报答? 我们又何曾亏欠他们甚么? 若不是我们,他们早就死在那片乱葬岗子里了!”纸脸儿故作惊诧地道。 白秀娥低着头,不再言语。 就像纸脸儿说得那样,她与周家爷孙之间,互相之间其实谈不上谁亏欠了谁,她又谈何报答对方呢? 这想报答对方的心情,又从何而来呢? 或许是因为在这里,自己也能像一个真正的人一样罢了。 “赔钱货!” 纸脸儿看白秀娥这副表情,神色更加嫌恶。 忽然,她的脸色陡然间变得严肃,同白秀娥说道:“你那位死鬼丈夫过来找你了。” 哐当! 纸脸儿话音刚落,那两扇插销插得紧紧的裱纸窗,便被一阵恶风直接摧开来! 寒冽阴冷的风,顷刻间灌满了白秀娥的卧房! 此间再没有了让她安心的感觉! 27、树梢上的人影 “夫人,夫人……” 阴风摧开裱纸窗,浓厚的酒香跟着漫进了屋子里,有个猫儿叫春一样的声音,躲在不知何处,幽幽地呼唤着屋里的人。 白秀娥听到纸脸儿提醒的时候,心里已存了几分警醒。 可当她听到那个诡异的呼唤声时,还是不争气地肩膀颤抖了起来,脸色煞白! 她被寒风吹凉了身子,抬目往裱纸窗外看去,却不见裱纸窗外头有谁的人影——可当她一恍神的功夫,就见到真有个人影躲在了窗户口正对着的那面院墙外! 那个人影上身穿着件大红色绣寿字纹的对襟唐装,胸前扎着红绸花。 它脑袋上戴着顶瓜皮帽,黑棉线编成的假老鼠辫从脑后顺过来,围着纸一样白的脖颈绕了三圈。 它躲在夯土院墙后的一棵老槐树上,在槐树嶙峋枝丫里竖着身子,瘦长脸上一双吊梢眼直勾勾地盯着白秀娥,眼眶里只有眼白,没有眼仁:“夫人,我们何时入洞房呀? 夫人,我们该入洞房啦……” “你闻到了吗?”纸脸儿鼻翼翕动,向六神无主的白秀娥说道,“屋子里有酒香。” 白秀娥畏惧地看着那棵老槐树上挂着的人影,她听到纸脸儿的言语声,一时有些茫然,但还是下意识地点头应道:“闻到、闻到了……” “有酒香便不必怕了。 这只是你那死鬼丈夫带来了一场梦,给你传个口信。”纸脸儿神色微微放松。 她话音才落,白秀娥就看到,挂在院子外那棵老槐树上的温家大少爷,忽然没了踪影。 灌满屋室的阴风缓缓减退,一切都在渐归正常。 白秀娥刚要松一口气,忽然—— 那两扇裱纸窗开始猛烈地扇动了起来,不停地开合着! “哐当哐当哐当!” 桌台上的那盏油灯被裱纸窗掀起的阴风抽打得摇摇晃晃,随时可能熄灭! 本就昏暗的屋室,随灯火摇曳而忽明忽暗,有道巨大的影子在白秀娥身后的那面墙壁上酝酿着,模糊的轮廓逐渐变得清晰! 漆黑的指甲、惨白的手掌,忽地扒上了窗户。 顶着瓜皮帽的‘吊梢眉’温家大少爷从窗户伸出了脖颈。 它歪头打量着屋子里的白秀娥,头颅歪过九十度、一百八十度、三百六十度,在窗子外盘旋了起来:“夫夫夫夫夫——人!” 温大少浑身关节摆动着,手足并用,一刹那就爬进了屋子里! 哐当! 两扇裱纸窗倏地合拢了。 窗户带起的冷风,吹掉了桌台那块镜子上蒙着的黑布。 镜子被风鞭打着,正对着白秀娥。 深暗的镜子内,一道漆黑的牌位比镜子更暗,牌位上的字迹反而分外清晰:草头龙猖温永盛神旌坛位! “嘭嘭嘭嘭!” 那道牌位猛烈摇晃着,镜面开始崩开一道道裂缝。 殷红的血液从裂缝中流淌而出,在镜面上组成密密麻麻的字眼:“回家回家回家……” 白秀娥身后那面墙上,巨大的影子变作了一个头顶清朝官帽的‘人’。 那‘人’头上的大礼帽顶上,没有顶珠。 大帽子下,是一张与温家大少爷有七分相似的瘦长脸,虚幻斑斓的飨气盈满了它的眼耳口鼻,使它的五官无法被探看清晰。 它穿着一身青黑色、没有官补子的‘官服’,脚下蹬着的官靴倒有高高的、一尘不染的鞋帮子。 “回家去。” 它向猛地转回身的白秀娥发话了。 声音层层叠叠,似由诸多男女老幼的声音汇集而成。 它一面说话,一面将手从墙壁中伸出来,往虚空中轻轻一捞——一道瘦削的人影便被它凭空打捞了过来。 白秀娥定睛去看那被‘清朝人’夹在指间的人影,那个人,赫然是老端公周三吉! “回家去。” ‘清朝人’慢条斯理地说着话,周三吉被它丢进了嘴里,血肉被利齿嚼碎成靡。 它上下开合的牙缝间,浸满了鲜红的血! “回家去。” 周昌又被它从虚空中打捞了过来,被它慢条斯理地咀嚼享用了起来! 白秀娥肩膀抖若筛糠! 她看着墙壁上的图景,惊恐悲怆纷纷涌上心头,顿时泪如雨下! “回家去。” ‘清朝人’捞起了石蛋子,还在细细嚼食。 墙上的恐怖阴影愈来愈淡去,最终彻底消隐了。 两扇裱纸窗还好好地关着,插销拧得紧紧的。 桌上的镜子仍旧蒙着黑布,不曾出现过任何裂缝,更不见黑布上有丝毫血迹。 方才的一切情景,都好似是一场梦一样。 但白秀娥的眼泪怎么都止不住。 “温永盛这是在借这场梦警告你……如你再不依着它的要求回家去,周三吉一家人便会像你梦里看见的那样,一个个的死了。”纸脸儿的眉眼间也没了笑意,它轻声与白秀娥言语。 “嗯。” 白秀娥抬起手背,一边擦拭泪水,一边站起了身。 她还在抽噎着,将床沿的针线笸箩筐收到桌子上,把她缝好的那几块皮货也放在了筐子里,最后叠好了铺开的被卧,将屋子打扫干净。 泪珠儿滴落在黑暗的角落里,湮灭在静默的尘灰中。 白秀娥要走了。 她走到门口,回头打量着自己住过的这间房。 她的目光落在桌上的针线笸箩筐上,犹豫再三,再三犹豫—— 她还是回去从筐里拿起了那一叠皮货,揣在怀中,准备离去。 “做得对,就该这样。 你不亏欠他们甚么,他们也帮不了你甚么忙,何必把你费心血缝好的东西,留给他们?”纸脸儿对白秀娥的作为表示赞许,“咱们轻悄悄地从这走开,已是又救了他们一回了。” 白秀娥却摇着头:“我、我答应了周太爷的。” “你想干什么?” “我想着,要是还有机会……我想把这件百兽衣给他们缝好,送过来。” “……” 白秀娥无声无息地出了门,她停在周三吉与周昌居住的那间屋门口,一个个透明窟窿眼浮显在她身上各处,风声从中经过,也变得静默。 她将手心里攥着的那枚银闪闪的钱,放在了屋门口墩门轴的石块上。 “你哪来的钱?”纸脸儿皱着眉问。 “压身钱。”白秀娥轻轻地回答。 压身钱,即压岁钱,压祟钱。 这是随着白秀娥一起埋葬的一枚用来镇压她这个邪祟的银元。 是她这个死生之间的孤魂,最后的身外之物。 白秀娥走了。 …… 28、谁是仙儿? 天还未亮,四下里的冷意沁人骨髓,却又不足以叫人清醒,只把人脑浆都冻硬。 周三吉往桌上端了四碗菜粥,他拉开板凳来坐,嘴里还嘟嘟囔囔着:“怎么觉得这两天起五更的人好像变多了? 以前只看到街道两边稀稀拉拉站着些人,这两天感觉街道边乌泱泱的到处都是人头…… 难道是其他几条街上的人,也跑到咱这条街上来念经了? 世道越来越怪了,早晚有一天,大家都躺板板去…… 赶紧吃,咱们赶在今天起五更前吃了早饭,过会儿我和你杨大爷有事情要忙,你去酒坊那边治病,这件事可不能耽搁了!” 周昌将一碟咸菜端上了桌,他看了看桌上的四碗菜粥,愣了愣,往杨大爷、石蛋子居住的屋子看了一眼,转回头:“石蛋子叫杨大爷撵走了?” “哪儿啊!”周三吉瞪了周昌一眼,警告他不要哪壶不开提哪壶,继而朝杨大爷二人的屋子喊了一声,“师兄,石蛋儿,吃饭噻!” “怎么桌上只有四碗粥? 白姑娘的那一份呢?”周昌皱眉看着周三吉,再次问道。 看着他的目光,周三吉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她的那一碗我吃了,我一个人吃两碗,就是不给她留! 还‘白姑娘的那一份呢’——她都已经走了!” “走了?”周昌眯起眼睛。 她先前不是无论如何都不愿意回家吗?如今又能走到哪里去? 她走了,自己该如何补全念衣? “嗯……” 周三吉点了点头,神色有些沉重。 老人轻轻叹了口气,从怀里摸索出一枚银元,放在了桌上:“喏,这是她留在咱们屋门口的一块银元。 估计是想用这块银元,感谢我收留她这几天吧……哎,就住几天而已,用不到这么多钱。 她一个小女娃儿,看体格子也不是富贵人家的出身。 而且,她们那个村子的女娃儿,命都不好哦……这一枚银元估计就是她压箱底的钱了。” “她们那个村子?”周昌抓住了爷爷话语里的关键,立刻竖起耳朵,眼中光芒微亮,“爷爷,你早就知道她住在哪个村子?” 周三吉比他更警惕,老人点了点头:“知道!但你莫想我会告诉你!” “反正既然是你知道的地方,肯定距离青衣镇不远,我多打听打听,肯定也能知道。”周昌耷拉下眼皮,心中念头闪转。 今下,他手上其实掌握有诸多与白姑娘相关的线索。 其中最关键的莫过于她曾与温家大少爷有过一段姻缘这件事——根据这个线索,细心追查下去,还是有很大概率能打听出白秀娥的出身,家在何处等消息的。 然而,周三吉闻言却嗤笑了一声:“你想得容易! 她们那个村,很多外人都摸不到地方,我也是最近二年在机缘巧合之下,才知道这周边还有这么一个村。 我这样活了七十多年的人,知道白姑娘她老家在哪的都不多,你一个年轻小伙子,随便跟人打听几句,就能打听到人家住在哪里了? 呵!” “为什么?”周昌看着周三吉,“为什么她们那个村子里的女人命都不好?” 周昌主动转移了话题。 但即便如此,周三吉也能听出来他是在旁敲侧击,套自己的话。 周三吉撇了撇嘴,不再搭周昌的话,转而招呼着沉着脸的杨大爷、垂着头的石蛋子赶快入座吃饭。 杨瑞没有说话,周三吉见他们师徒两个之间气氛不对,也识趣得没有再问。 沉默的氛围中,四个人吃完了早饭。 石蛋子战战兢兢地起身,收了桌上的碗筷。 他小心翼翼地准备将师父的碗也叠起来的时候,杨瑞猛地将碗底往桌上一墩,筷子一拍,盯着石蛋子道:“你竟敢诓骗我这么久! 关石头,我不要你这个徒弟了,你收拾东西走吧!” 石蛋子闻言,顿时哭丧起了脸。 他也不敢说话,只是眨巴着眼睛,向饭桌上的另外两人求助。 “为啥子?”周三吉主动出声,向杨瑞说道,“石蛋子那么听话的一个娃儿,谈得上啥子欺师灭祖嘛! 你现在年纪也大了,以后能指望到谁给你养老送终?还不是关石头? 你还想撵他走,我看你是吃得太饱了!” “我不需要有人给我养老送终!”杨瑞斩钉截铁地道,“当初我愿意收他做徒弟,就是因为他说他被黄皮子鬼附身了,命不久矣——” 说到这里,杨瑞转眼盯住石蛋子:“现在,既然那黄皮子鬼的事情是假的,你的命保住了,那就可以走了!” “哎……”周三吉看着师徒两人,一时间也是满面愁容,不知该如何相劝。 “师父,我错了!” 石蛋子痛哭流涕,放下碗筷,一下子就朝杨瑞跪了下去,不停磕头。 周昌注意到少年人衣服膝盖的位置,早前就已经沾上了一层厚厚的灰尘,额头更是发青——他此前在屋子里,想来也是不知给杨瑞磕头认错多少回了。 现下已然可以确定,杨瑞确是因为徒弟没有沾染上诡类而不高兴。 如今更是达到了因为徒弟没有被黄皮子鬼附身,所以要将徒弟逐出师门的地步。 他是专捡那些与诡类有关联的人来做徒弟? 他这样做是有怎样的目的? “你知道错了?呵!”杨瑞盯着跪地的石蛋子,恨声道,“你这个人,心机深沉——为了哄骗住我,你能装鬼装得那么像,我真是被你唬住了! 也不知道你是从哪里学来的这种骗人把戏!” “我是跟你学的啊,师父! 是你先装作黄皮子鬼,吓走了那些打劫咱们的土匪,我是照着你当时的样子学的!”石蛋子嚎啕不已。 “跟着我学的?!”杨瑞目光一凝,刚想呵斥石蛋子,便又陡地好似想起了什么一般,眼神狐疑起来。 他喃喃地重复着石蛋子的那句话:“跟着我学的……” 杨瑞慢慢转过身,背对着饭桌上的三人。 忽然,他又猛地转回头,兰花指捻着自己嘴角的一撇胡须,嘴里发出了针一样的细声:“那你们说,我是像人,还是像仙儿呀?” 29、大品心丹经 噗通! 眼见得杨瑞这副模样,石蛋子被吓得一屁股坐倒在地,继而手脚并用地往后倒退! 周三吉面色一僵! 周昌直觉得一股寒气从背脊上升起,猛窜过了后脖颈! 他先前曾亲眼见过石蛋子装神弄鬼,当时一眼便看出了这个小孩是在故意唬人。 而今见到杨瑞作出一副被‘仙儿’附身了的模样,周昌竟分不出真假! 直到杨瑞自己收敛起面上怪异的神情,咳嗽了几声,当下怪异而凝重的气氛才稍有缓和。 他看了看倒退到几步外的石蛋子,抬起头,目光与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的周三吉交汇,脸色终于有些尴尬:“我本来以为我作这副样子作得不像,没想到倒是吓住了你们…… 看来石蛋子这装神弄鬼的唬人把戏,真的是从我这里学去的。” “是哇,师父!”石蛋子眼泪汪汪,又赶忙膝行至杨瑞跟前。 杨瑞神色有些落寞,语气有些低沉:“什么鬼神之类的,看来终究跟我没缘分。 我接近不了它们…… 石蛋子,这事我不怪你了。 先前师父说得那些话,你只当是师父糊涂发梦吧。” “多谢师父!拜谢师父!” 石蛋子终于过了这一道难关,他感激不已,又连连向杨瑞磕头。 这时候,一直沉默着不做声的周三吉忽然道:“这都有四十多年过去了啊,师兄……那么久的时间,就是一具尸体,到现在也化得渣都不剩下了,你还在妄想追回啥子吗?” “我早就没想法了,早就放下了。”杨瑞笑着摇了摇头,他取下腰间的酒葫芦,喝了一口酒。 而后周昌就听到了他那句几乎要成口头禅的话:“酒是药,能医心病……” “师弟,我最近是因为找到了一个把‘想魔’炼成‘心丹’的法子,叫做《大品心丹经》。”杨瑞的语气变得激动起来,眼睛里发着亮光,“练成这个法子以后,就能把一个想魔困在自己的心念里了! 阿翠她说不定就可以通过这个办法——” “黄阿翠死了四十多年了,师兄。 你还说你放下了。”周三吉定定地看着杨瑞,“你那个啥子经,是从哪儿来的?” 说到这个,杨瑞神色有些不自然:“我费尽心血,才终于得到了这本《大品心丹经》。” “怎么费尽的心血?” “走了很多路,到处寻访,拜访江湖传闻里的各种能人异士……” “然后呢?” “在一个地方的桥头地摊上,五个铜板买到了这本书。” “……” “你把那经书拿过来,我跟你一起研究研究。”周三吉神色认真起来,向杨瑞说道。 “好!好!”杨瑞没想到师弟这次竟然没有劝诫自己,也没有阻拦自己,甚至主动提出要和自己一同研究‘大品心丹经’。 他激动地站起身来,一边往自己的卧房走,一边道:“我当时想着,要是能有一本可以供人修行,把想魔造化为自用的经书,那就太好了! 然后就在当地的桥头碰见了这个地摊,在地摊上买到了这本经书! 这就是缘分啊,师弟,虽然这本书后头印着价格只要三个铜板,我还是花五个铜板,从摊主手里把这书买回来了!” “……” 杨瑞从房中拿出了那本只有寥寥十余张的《大品心丹经》,几个人一同将经书翻阅了一遍。 经书用前十张介绍了它的具体妙用,对修行经书会带来的种种神异效果进行了描绘,在最后三张给出了具体的修行方法——满页满页看不懂的、或缺失偏旁、或字形扭曲、或东拼西凑的‘类汉字’。 “你从这些鬼画符里,看出了这部经书的修行方法?”周三吉皱着眉向杨瑞问道。 “对啊,你看不懂吗?师弟?”杨瑞指着经书上那些‘类汉字形’,同周三吉说道,“你看这一段,这一段说得就是……说得就是……” 杨瑞分明是想描述什么,可抓耳挠腮都无法将自己的具体感受说出来。 周昌看着杨瑞,确信自己这些人的思想,已无法与真实的杨瑞共通。 就像常人不能理解精神病。 周三吉深深地看了杨瑞一眼,转而合拢了那部经书,走进柴房,将经书填进灶眼里烧了个干净。 …… 门口念过清净经后,周三吉与杨瑞自去往镇子外的蒙山。 他们今日要去铁槛庄询问月底‘铁槛会’捐门槛费的事情。 周昌便与关石头同去永盛酒坊。 经历了一番波折,关石头有些恍惚,和周昌走了一路都没说话。 直到临近酒坊的时候,他才拉住周昌道:“周大哥,听说去玉女潭看水,要比你们晚半个时辰才能下工。 到时候天快黑了,我师父也不会来接我,你能不能去找我,咱们一块回家来啊?” “可以的。”周昌点了点头。 少年人闻声顿时舒了一口气,脸上的忐忑神色消散不少:“周大哥,你真是个面冷心善的人!” 他鼻翼间嗅到一阵浓郁的卤香味,目光循着那阵香气,看到了斜对面的卤肉铺子-‘李卤肉’。 “等我这个月发了工钱,我请周大哥你吃卤肉!”石蛋子道。 周昌也看到了那间卤肉铺子,铺子前已经排起了长队。 套着皮围裙的微胖女人,拿着铁钩从门前沸腾的大铁锅里,拎出一条条被卤得红亮的狗儿。 “狗肉好香啊!” 石蛋子吞着口水:“师父说,狗肉滚三滚,神仙站不稳!” “现在人都难吃饱饭了,谁还会有余力养狗? 这家卤肉铺子从哪儿弄来的这么多条狗?”周昌看着那一条条挂在肉铺子前头的肉狗,微微皱眉,“这狗肉正不正经?” “说不定是从外面打来的野狗。”石蛋子目光闪了闪。 他太知道那些野狗的食谱了,其中不乏死尸,甚至是孱弱的活人。 “或许吧。” 周昌点了点头,抬起自己的左手拇指,将耳朵凑近拇指上的骨扳指,仔细听了听。 扳指上的七个孔洞里,今下既没有了男孩的呼唤声,也没有幼犬的哼唧声。 …… 周昌今天来到永盛酒坊这边时,酒坊的伙计刚刚打开前厅大门。 门厅前已如昨日一般聚起了乌泱泱的人头。 带着石蛋子,周昌找到昨天的酒坊主事,那主事将石蛋子交给一个伙计带着去玉女潭那边,他自己则引着周昌去了后院。 后院里。 也是刚来上工的钱朝东,此时坐在一把圈椅上,身边的高凳子上还放着一壶酒、一碟子咸肉。 肥汉怀里抱着一条浑身毛色雪白的狗儿,正爱不释手地逗弄着,拿起碟子里的咸肉喂给那条白狗。 白狗儿肥墩墩的,浑身毛发没有一点脏污,一看就被将养得极好。 它对于钱朝东喂来的咸肉,根本没有多大兴趣。 往往咀嚼两下,便又吐出来丢在地上。 钱朝东见状也不以为忤,只是宠溺地笑着,他抬头看见周昌走过来,脸上笑意收敛,淡淡地点了点头:“等会儿吧,你是今天头一个来的,等你们第一批人齐了再下窖。” “好。” 周昌点了点头,也打量起钱朝东怀里的肥狗儿。 这时候,他拇指上的那枚扳指微微颤动着,周昌抬起手,从扳指的七个孔洞内,听到了一群幼犬示威般的呜咽低吼。 它们这是见着同类了? 那刚才见着卤肉铺子前挂着的那几条狗,孔洞里怎么没有声音? 或者是这条白狗有什么与众不同之处? 心里转着念头,周昌顺势向钱朝东问道:“钱管事每天事务那么繁忙,还有精力打理一条狗? 这条狗真是漂亮,毛色没有一点儿杂色,能养这么漂亮,很不容易了。” 30、铁念丝 钱朝东一听到有人夸他怀里的白狗,便高兴得合不拢嘴。 关键是他怀里那条白狗儿,竟好似能听懂周昌这几句话一般,微微抬起下巴,狗脸上竟有几分人性化的骄矜之色。 周昌看那狗儿的表情,便一下子意识到,骨扳指里传出一群幼犬示威似的呜咽,应当不是因为它们见着了‘同类’,更可能是因为这条白狗有点诡异! 白狗要变成诡了? “我无儿无女,父母早早地没了,就爱养几条狗儿来玩!”钱朝东抚摸着白狗儿背脊上光滑的毛发,笑眯眯地与周昌说道,“这条白狗,头顶有一片金斑,是极少见的‘雪顶金’! 我住的地方还拴着一条大黑狗,那狗蠢得很,完全比不上这只‘雪顶金’。 它通人性的,有时候你跟它说什么,你就觉得它好像能听懂一样!” 周昌闻声点了点头,附和着钱朝东,又夸赞了他怀里的白狗儿几句。 那条白狗儿微眯着眼,在周昌与钱朝东的交口称赞中,它表现出了甚为享受的模样。 过不多时,前厅的酒坊管事又领来了十余个要下窖治疯病癔症的人。 钱朝东见人数够了,便把怀里的白狗儿交给一旁的伙计,叮咛道:“给我把白儿送回家去,记住了,给它放到我的床上就好。 切不能把它和院子里那条大黑狗关在一起! 它俩是要打架的,那条蠢狗,根本不是白儿的对手!” 伙计像服侍主子似的,小心翼翼把狗抱在怀里,连连应声后离开了。 钱朝东这时转回身来,又与专等着他的周昌一众人夸耀道:“你们莫看我这白狗儿只有十来斤重,但它和我院里那条四十来斤重的黑狗打架,那黑狗却从来没赢过它! 黑狗太蠢太笨,每次都被它咬得满脸是血,急得乱跳,也制服不了它!” 一群人闻言啧啧称奇,对钱朝东的‘白儿’越发赞叹不已,直赞那白狗乃是一条神犬。 然而,狗与狼其实没什么不同。 它们在各自的小群体里,都有对应的阶级地位。 这地位来自于它们本身的实力,亦与狼王、主人的扶持息息相关。 周昌觉得,这白狗儿之所以能斗得过一条四十多斤重的大狗,必是因为有钱朝东给它撑腰。 否则体型相差如此悬殊,那黑狗再蠢笨,也不可能被一条十来斤重的小狗儿打败。 钱朝东言必称白狗为‘白儿’,斥黑狗作‘蠢狗’、‘笨狗’。 他对自家两条狗截然不同的态度,由此可见一斑。 一番吹嘘过后,钱朝东领着周昌一众人绕过外院,敲响了角落里那两扇黑漆木门。 木门后,昨天的烂脸人将门打开一道缝隙,钱朝东首先挤过门缝,将几块白狗吃剩的咸肉丢给了守在门后的两个烂脸人,继而放周昌等人进了内屋。 两个烂脸人蹲在地上,把咸肉塞进嘴里,吮吸着肉片的咸味与肉香,却不舍得将之吞咽下肚。 直至钱朝东开始催促他们干活,他们才恋恋不舍地将咸肉分光,转去黑暗里,推来一副副棺材。 这两个烂脸人,被钱朝东称作‘温三’、‘温四’。 姓氏为温,似乎应该是永盛酒坊东家‘温氏’的本家,然而他们过得如此凄惨,又与温氏本家人的身份极不符合。 周昌所以大胆猜测,两人或许本来并不姓温。 他躺在棺材里,由温三推着自己去酒窖。 棺木暂未封盖,周昌再一次感觉到了温三观察自己的目光。 “温三,用不用我去给你的家人捎个信儿?” 周昌忽然微微抬头,他轻声言语着,目光正对上那从棺材后探出头来观察自己的温三。 温三听到他对自己的称呼,露出一副狞恶神情,只是当其听到周昌后面的话时,脸上的凶恶表情顿时难以维持,陡然化作满面惊惶! 烂脸人惊恐扭头偷看,直到发现钱朝东走在人群最后头,和自己离得很远时,才稍稍放心。 即便如此,他却再也不敢伸头去看棺材里的周昌了! 周昌平淡的面孔上,忽然露出一抹笑容。 这两个烂脸人身上肯定‘有事儿’。 用言语慢慢拷打煎熬,两三次应该就能探出他们的底儿。 “轰隆隆……” 排子车又一次驶进了遍布糟香气的米坟酒窖里,周昌嗅闻着空气里的糟香气,想着忽然离去的白姑娘,他脑海里闪出了一个新的问题—— 会不会是因为自己在这酒窖里‘治病’,沾染了酒窖里‘温永生’的气息,也被它探知到了一些与白秀娥相关的痕迹。 所以‘温永盛’去自家寻了白秀娥,导致了她最终不告而别? 一意识到这一点,周昌就皱紧了眉头。 他愈想愈觉得这个可能成立。 温三将周昌置身的棺材推到了地窖之底,和后来的温四合力,将他封进了‘温永盛’的窖池内。 窖池外,那一眼活泉幽暗深沉,深不见底。 酒窖里的所有诡异现象,都发生在活泉溅起水液的时候。 周昌趁着温三温四为他盖上棺盖的时机,分辨清楚了两人不同的面部特征。 尽管二人体格差不多,甚至声音都极其相似,但他们脸上刀疮火疤的分布多有不同,只要不被其狰狞面容吓住,倒是很容易能分辨出两人不同的面容。 棺盖上,不停砸落粮食的声音渐渐消无。 等到外面隐约的脚步声也远去消失,酒窖里寂静了一阵。 最远最高处,再次传来钱朝东的呼喊:“开始发酵!” 那声音从窖池之顶传至窖池之底,整个地窖里都开始出现模糊而迷幻的男女老幼的回音! 伴随着那阵回音,棺室内,周常尸身渐渐开始干瘪,而淹没这副棺材的粮食山,开始疯狂滋长密密麻麻的妄念菌丝! 这相互缠结的雪白菌丝,是周常尸身的妄念,凭依着‘温永盛’的神旌,借由一堆堆粮食洗涤净了诡化的念想,从而生长了出来——它对周昌的性魂大有裨益,更令周昌的念丝愈发茁壮! 一缕微白透明的念丝,在菌丝覆盖粮食山,使之变作米坟的时候,缓缓从坟山下探了出来。 周昌的视线无法跟着游曳出米坟的念丝,观察到外界的环境。 他只能用这种笨方法,先放出少量念丝,确定外部环境没有危险之后,再释放大量念丝,尽力吸取那些米坟山上蓄藏的力量。 毕竟,‘温老祖’、‘温永盛’是否会出现在酒窖里,于棺室里的周昌而言,尚且是个未知数。 释放出去的透明微白念丝,逐渐转为血一样的红色。 那一缕缕本就已是深红色的血念丝,则渐渐变黑,呈现出了一种黑铁般的哑光感。 周昌收回了一缕铁丝般的念丝,将之扎入聻尸的皮肉之下。 铁念丝甫一扎入聻尸铺肉之下,周昌便产生了一种清晰的感觉—— 这一缕铁念丝,似乎可以直接汲取聻尸体内蓄积的妄念与飨气! 31、那拏天 先前,寻常念丝转为血念丝的时候,周昌便萌生过念头:“可否直接以念丝从聻尸体内抽取妄念飨气?” 如此一来,他既能通过念丝压制周常尸身,又能以周常尸身内的妄念飨气,增益性灵。 这般循环之下,何愁不能彻底将聻尸纳入掌控? 而今随着血念丝转为铁念丝,他先前的设想似乎有了实现的可能。 他操纵着那一缕铁念丝,心念转动之间,铁念丝扎入聻尸血肉的那一端立时变得中空,好似针孔一般,随着他鼓动心念,猛地开始汲取聻尸体内的妄念飨气! “啊——” 周常尸身登时面目狰狞,张口就要嘶嚎出声! 却又有一缕血念丝在这时游曳而回,迅速穿过周常尸身的嘴唇,将它的口鼻缝了起来! 聻尸在棺室里凶猛挣扎,却再发不出任何声响! 那一缕扎入它体内的铁念丝,开始抽吸它尸身里蓄积的妄念飨气! 铁黑色的一缕念丝,在汲取来妄念飨气之后,一时间也变得虚幻而斑斓! 在此同时,周昌猛地感觉自己的视野开始变得混沌,迷幻的、难以用语言描述的图景开始在他视野里铺陈。 他的眼睛不再是眼睛,在这个刹那好似成了耳朵。 他的耳朵不再是耳朵,于此时似乎变作了肚脐。 比沾染那漫过酒窖的‘飨气之风’更恐怖的幻觉,萦绕在周昌的心神间! 这般幻觉,语言无法描述! 他在心底不断提醒自己:“再不停止吸取聻尸体内的妄念,自己的性灵都将因这恐怖的妄念而崩解!” 可他现在无法主导念丝了,无从作出有效的反应! 那些光怪陆离的画面,尤在他脑中幻灯片似的闪过。 他从诸多画面里捕捉到一个情景—— 他看到今日晨间,自己与爷爷、石蛋子、杨瑞围在饭桌前,共同翻阅着那本杨瑞花了五个铜板买下的《大品心丹经》。 那寥寥二三页,原本不可能被他所看懂的经文,如今在这种状态下,开始被他读懂! 一个个残缺的汉字,瞬间变作了肢体残缺的小人,它们在书页各处寻找着合适自身的、不合适自身的肢体,将之接在自身残缺的位置。 这些小人变得愈发扭曲而畸形。 周昌‘阅读’着这些畸形的小人,听到了一些声音: “卵鞘雏形那拏天…… 魔种已落神精未授…… 念咒唵嚒拏咤胎易我形授我之精……” 那些声音里包含的每一个字,周昌都能听得懂。 可当他将它们组合起来,却完全不能明白其中涵义! 他当下再不停止吸取聻尸的妄念飨气,自身性魂就得先聻尸一步,化为诡,乃至碰着一个机缘巧合,变作想魔了! 那生长在米坟上的‘妄念菌丝’,其实俱是被洗去妄想的纯净念头! 吸取它们,可以增壮人之精神! 但这聻尸体内的妄念飨气,及至那阵不时刮过酒窖的飨气之风,对正常人则有百害而无一利! 周昌亲身试错,终于将二者的差异体会得更深刻—— “清醒!清醒!清醒!”曾经主导着周昌心智的这个念头,如今只不过是周昌众多念头里微不足道的一个罢了。 他的每个念头都在疯狂发声! 都试图占据主导! 如此就导致他的神智越发混乱,在妄念的漩涡里越陷越深! 直至周昌利用那唯一清醒的念头,勾连了一缕念丝,将之探入拇指骨扳指上、那个名为‘獒多吉’的孔洞—— “獒多吉!” 孔洞里,呼唤獒犬伙伴的男孩声音,变作了周昌的声音! 周昌呼唤着獒多吉! 獒多吉亦洪亮大叫着,给他回应! 在‘獒多吉’的吠叫声中,周昌越来越多的念头挣脱了迷幻,逐渐占据主导,最终将那一缕铁念丝拔出聻尸的血肉——他的神智终于渐归正常! “哗啦!” 这时候,棺室几步外的那眼活泉里,响起激烈的水声。 周昌来不及休息,立刻动念,将散播在外的一缕缕的念丝悉数收回! 飨气之风在水声之后吹刮了起来。 被周昌收回来的念丝,缠绕在聻尸通身各处,阻止它去吸取那阵飨气之风。 过了不知有多久,飨气之风渐渐止息。 活泉利再度响起水声,似是那游出泉眼的鬼神,而今又心满意足地缩回泉眼里了。 周昌等了一阵儿,开始重复和昨天一样增强念丝的步骤。 …… “准备苏醒!” 过去了数个时辰,钱朝东的声音从酒窖最高最远处传了过来。 寂静的酒窖里,渐渐有了各种声音。 周昌听着棺室外面响起的、发酵粮食被铲开的声响,一缕缕或暗红如血、或漆黑若铁的念丝,纷纷收归了他的体内。 他感应着聻尸体内的具体情形,将血念丝编成聻尸体内的血管,使铁念丝缠绕在聻尸的一块块骨骼上。 今天在酒窖里呆了一整个白天,得益于念丝基数的增长,他的收获比往日更大了许多。 新增的寻常念丝,俱变作了血念丝。 而已变作血念丝的那部分,则都转化成了铁念丝。 “得赶快找到白秀娥。” 周昌在狭窄的棺室里微微活动着身体,随着铁念丝支撑起这副身体的血肉,血念丝缠绕住皮壳,他愈发能感受到这具聻尸内,蕴藏着凶悍恐怖的力量,亦可以通过念丝,将之运用发挥一部分。 这就更加凸显出念丝的重要性。 找到白秀娥,让她呆在自己身边,亦成了周昌如今的头等大事。 他的念衣如今只恢复了差不多三分之一,还有剩下大半念丝,需要借助白秀娥来得到补充。 “哐当!” 外头的温三与温四合力打开了棺盖。 微弱的光线里,周昌睁开眼睛,盯着那偷偷将目光投来的温三—— 温三忍不住缩了缩脖颈,他觉得棺材里的这个人好像能看穿他的想法一样! 他不敢再看周昌,令弟弟温四在这里看着,自己则转去了别的地方继续干活——温三一刻也不敢与周昌再呆在一处,他生怕自己忍不住,会对周昌的言语有所回应。 周昌撑起身,一步就跨出了棺室。 他立在温四身畔,高大的身躯好似能完全把温四的身形遮盖住,令温四心里忍不住生出一丝恐惧。 这时候,钱朝东走过来,看了看窖池两边生着菌丝的粮食,向周昌说道:“疯病还得治,你明天继续来。” “好。” 周昌点头答应。 钱朝东抬眼看了看他,未有多言,转身离去了。 看着钱朝东摇晃着身上的肥肉渐渐远去,周昌侧头观察着温四,面露笑意:“温四,你想不想回家?你哥都和我说了,让我帮忙给你们家人捎个信。” 温四闻声蓦地抬起头—— 周昌高大的身影逆着微光面朝向他,在这刹那好似变作了纯粹的黑。 黑暗扩张成海,带着周昌平和的声音,一遍一遍灌进了温四的脑海里。 温四瞳孔震颤,像上岸的鱼一样大张着嘴,竟不能言! 32、花轿里的新娘 “我哥……” 温四不敢再与周昌对视,他觉得对方的眼睛好似能把他的魂儿给吸走一样。 他艰难地吞了一口唾沫,眼睛偷窥左右,见钱朝东并未往自己这边投来目光,便压着嗓音,与周昌吞吞吐吐道:“我哥都、都说了、说了些甚么?” 咬钩了…… 周昌一听温四的话,就知道事成已然是八九不离十了。 他脸上笑意愈浓,注视着温四的眼睛,慢条斯理地说道:“你们其实不是温家人,你们有各自的家,只是——如今却有家都不能回了。 不知道家中父母是否安在?兄弟姐妹在哪里谋事? 看看你脸上的疤……你也快忘了自己曾经的那张脸了吧? 你想对自己的爹娘说些什么?可以告诉我,我帮你带话给他们。” 周昌语调温和,循循善诱。 他的每一句话其实没有明确的指向,含含混混,但落在有心人的耳里,却又像是落在了实处,一语中的。 在他的言语声里,温四不知不觉就眼眶微红:“我……” 这烂脸人已被周昌说动了,只是他内心深处终究存留有一分警惕,在关键时刻及时收了声。他耷拉着眼皮,紧闭着嘴,想从周昌身旁走开。 “你不信我的?”此时若叫温四走开,待他与温三通了气,周昌想再撬开他们的嘴就难了。 他立刻以身躯挡住温四的去路,接着压着声音道:“你看看这周围——来这里治疯病的人,最后大都呆了! 只有我和我那个同伴,我们俩还没疯没傻,保持着神志。 你和你哥几年才能遇到一个像我们这样的,再不抓住机会,你预备在这酒窖里待一辈子么?” 周昌注视着温四的面孔。 他注意到,在自己提及‘下窖治病的人中,只有自己与石蛋子还保持神智’这件事的时候,温四的表情明显恍惚了一下。 周昌心中一动,跟着就道:“其实咱们都是一样的人。 你能帮我,我也能帮你…… 四面都是凶神恶鬼,我们却是同类! 只有你我互帮互助,才能活下来啊……” 周昌话未说完,温四猛地扯了他一把! “别挡路!” 烂脸人面色狰狞地呵斥他一声,扯开他的身形,从他身旁走过。 周昌若有所思,垂着眼帘,默不作声地继续朝前走。 那些在清早还能相互谈笑、恭维吹捧钱朝东家的白狗儿的人们,如今都好似都抽走了魂魄,浑浑噩噩地排着队,走在地窖的坡道间。 在众多行尸走肉的最前方,钱朝东转身朝后头看了一眼。 他正见到温四拽开了周昌,那个周昌好似被吓住了一样低着头,不敢吭声。 钱朝东不在意地嗤笑了一声,转身走出酒窖。 趁着这个时间差,温四猝然转过头,他注视着周昌的面孔,烂脸上的紧张与惊恐,几乎凝成实质:“你去,你去告诉我娘—— 让她快跑吧! 温老祖要成了!” 温老祖要成了? 周昌记下了这句话,又向温四问道:“你家在哪?” “……”温四霎时一愣。 他转而意识到,先前周昌所说种种,尽都是在诓他,专为了套他的话! 可他眼下已经上了贼船—— “旄牛镇,东市子第二条巷子里,第三户人家,就是我家!” 温四的语气充满了悔恨。 …… “温老祖要成了,温老祖要成了……” 周昌走在去往‘玉女潭’的路上,嘴里一直重复着温四的那句话。 温老祖要成什么了? 他想到自己在酒窖中的时候,因感染那阵飨气之风而生出的幻觉——温四这句话,莫不是在说温永盛即将彻底掌握住一道神旌,成为俗神? 温老祖直至现在竟都还没有掌握这道神旌? 它难道是因为没有彻底成为俗神,所以才一直躲在酒坊内院的米坟地窖之中? 若事实如此,那在它还未彻底掌握神旌的时候,它或许还不能脱离米坟地窖…… 那它又是怎么去找的白秀娥?周昌百思不得其解。 这世道难解的问题太多,周昌也没想过自己能全把这些想个明白。 他想了片刻,实在想不通个中关窍,索性将之抛诸脑后——反正找到白秀娥,当面询问,只要她肯回答,这些问题总会迎刃而解。 此时,天近黄昏,绚烂霞光从远天倾落。 行在临近‘玉女潭’的树荫小道上,周昌听到了一阵热热闹闹的喜乐声。 当下树林少见人烟,忽听到这些吹吹打打的乐声,周昌的神色立刻严肃起来,他躲在几棵树后,隔着林间的枯藤野草,朝乐声源出之地看去。 野树嶙峋,在山野洼地张牙舞爪。 远处,一座座丘陵如坟包连绵。 其中一座山丘的高坡上,晚霞为山丘的轮廓描上了金边,有一群吹打着各种乐器的人们,簇拥着一抬轿子,沿着山坡往下走去。 他们与周昌隔得很远,周昌之所以还能听到那边的乐声,盖因他的性魂强壮,五感跟着得到增强。 那支送亲的队伍被夕阳映照着,身形变得黑漆漆的。 连带着那顶喜轿子,也在阳光明暗之间,忽地变作大红色,忽地又作漆黑色。 周昌聚集目力,仔细观察了那群有说有笑的人,确认这就是一支正常的送亲队伍。 他看着那顶喜轿子被轿夫们抬着木杠,晃晃悠悠地沿山坡往下走,正待收回目光,忽然眼角余光一瞥,注意到了一些不同寻常的细节。 那荡悠悠的大红轿子轿帘下,伸出了一双穿着红绣鞋的脚。 那双脚抻得笔直,脚面上的白袜都没了褶皱。 ——那是新娘子的脚! 她是以怎样一种姿势,坐在轿子里,才能把脚抻得这样直? 周昌见到轿帘下伸出来的脚,心里猛地打了一个突! 紧跟着,他就看到那双脚的脚尖‘卡’进了坡路上的石缝中,而抬轿的轿夫、送嫁的人们不曾注意到这异常,依旧吹打着种种乐器朝前走—— 那双卡在石缝里的脚随着喜轿前行一下子被撅断了! 周昌离得远,却好似听到了那血淋淋的‘咔嚓’一声! 轿夫们终于发现异常,停下了轿子,送嫁的人群呼啦一下子围了上来! 新娘子的身躯隔着轿帘,随着轿夫们落轿的动作,而在轿子里不停撞击着,发出嘭嘭的声响—— 待到一个轿夫壮着胆子掀开轿帘,周昌赫然看到——那轿子里,新娘子头上的红盖头已遗失一旁,她穿着大红的喜袍,一张脸已成紫红色,舌头往外伸得很长。 在她的脖颈上,勒着两块大红喜帕缠结成的绳索。 新娘用这两块喜帕缠在用来支撑轿顶的木杠上,自己伸头进去,勒死了自己! 33、新娘潭 周昌瞳孔震颤起来! 哪怕亲见李夏梅杀人剖尸,都不及眼前这一幕带给的冲击更强烈! 这是何等惨烈的事情? 她明明就要成为别人的新娘——这样本该欢喜的时候,却选择在此时结束自己的生命! 周昌心中念头盘旋,面上的表情渐渐收敛,归于平静。 而那些围在喜轿四周的人们,眼看得新娘子直接在喜轿里上吊自杀,他们顿时都慌张了起来。 他们不加掩饰的喊叫声,顺着风一阵阵传入周昌耳中。 “她为什么要上吊?嫁给城里的好人家做妾,以后都不愁吃喝,她为什么要上吊啊!” “这让咱们怎么给城里的贵人交代?” “糟了!咱们这是——咱们怎么走到去新娘潭的这条路上来了?” “走这条路送嫁出去的新娘子,十个里面有八个都会半路上自杀的,咱们怎么绕到这儿来了?!” “快走!快走!” “白家奶奶在天有灵,多保佑保佑您的子孙后代吧,不能叫咱们白家村的女子,都学您当年那样去‘游花园’啊……” “嘘——噤声!你真当白奶奶听不到?!” …… 那新娘子被解下了脖颈上的绳索,她脖颈上紫红的勒痕,叫周昌莫名地想起白秀娥。 新娘子的尸身被重新塞回喜轿子里,喜轿变成了棺室。 一群人吵嚷叫闹着,再顾不得吹打乐器,抬着喜轿,趁着天还未黑,沿原路匆匆返回。 周昌听到他们提到了‘新娘潭’、‘白家奶奶’、‘游花园’等词汇,他本能地感觉这些言语里藏着许多未知的事情,便将它们暗暗记在心底。 那群人转眼间就走下了山坡,不见了踪影。 周昌看了看天色,猜测石蛋子这会儿怕是要等急了。 他不敢再耽误,低着头沿小路朝前继续走。 忽有一阵风刮过,周昌觉得心里有点冷。 他低着头走出了那片野树林,林子外终于见到了人迹。 几辆载着大水缸的排子车,被酒坊伙计们连推带拉着,从周昌身旁经过。 那些人看着独行的周昌,眼神有些奇怪,倒也不与周昌多言语甚么。 运水车很快走完了。 周昌走到了那片幽静澄澈的水潭边,他看着水潭对面长着一棵棵树冠巨大的树木,群树的树冠覆盖住水潭上方的天空,令水面显得幽暗深沉。 水面上,不见一丝涟漪。 “这就是新娘潭。” 看着那片大水潭,周昌心头一时恍然。 那些送嫁的人所称的新娘潭,就是永盛酒坊酿酒取水地——玉女潭。 “周大哥!”不远处,石蛋子缩在几棵野树后,他看到周昌临近了玉女潭,原本焦急的脸色顿时变得惊喜,连忙向周昌呼唤出声。 一边喊着,石蛋子一边跳出了草丛,朝周昌这边奔来。 他看到周昌也转头面向自己,朝自己招着手。 ‘周大哥’笑容温和,面色比平常时候显得更苍白许多,在与石蛋子招手的同时,他身上也渐渐浮显出一个个透明的孔洞。 雪白细腻的藕丝从那些孔洞里穿过来,变作游曳不定的小手,朝石蛋子摆动着:“来,来……” 石蛋子陡被吓得一个激灵,一下挪开目光,猛地刹住了脚步! 他回过神来,再仓皇看向周昌立身的位置——那片阴气森森的寒水潭边,哪里还见得到周昌的身影? 天光愈发沉黯,远天间的霞光都将收尽。 玉女潭边一片寂静,那些树冠巨大的野树,即使在这春寒料峭时节,都依旧生出茂密的绿叶,葱茏草木间,好似藏着一个个人影。 她们安安静静地观察着水潭边的石蛋子。 “啊!” 石蛋子再也忍受不住这叫他背脊发凉的寂静,大叫了一声,慌张逃离! …… 周昌并未看到附近的石蛋子。 他绕着新娘潭边行走,郁郁葱葱的大树枝叶间,传来叽叽喳喳的鸟鸣,偶有微风吹过,潭水面荡漾涟漪。 灿烂天光向下倾落,穿过那些野树巨大的树冠,令潭水边光线明暗不定。 薰风习习,草长莺飞。 恍惚间是个慵懒的晚春时节。 在这个烂漫春日里,周昌行在潭边的树林里,听到一些女子嬉笑打闹的声音。 她们的嬉笑声,也像这个春日一样烂漫。 “呀,我们这是转到新娘潭了呀……这里的风好凉爽,白天要喂猪、割猪草、做饭、干农活……难得有这么清闲的时候呢。” “吹着风,躺在草地里,感觉一会儿就能睡着。” “村里人说新娘潭里埋着白家祖奶奶,她会带走路过的每一个年轻女子的性命——村里的神婆还说,新娘潭下面的白奶奶,睡在花园天堂里,被她带走的女孩子,都是去享福了,不用像咱们这样受罪了……” “受罪……我爹把我许给了城里温家的大少爷作妾,可那个大少爷,据说都瘫痪很多年了……” “你爹就是想拿你换银元——可我家里人也是这样哩,我也要到出嫁的年纪了,不知道家里人会给我许一个怎样的人家……” “活着就是受苦!” “对,活着就是受苦!” “没日没夜的给家里人干活,还得被他们安排着嫁个不中意的丈夫,再伺候那个人一辈子——新娘潭底下要真有个花园子似的好地方就好了……” 林间那些女子的嬉笑交谈声,慢慢变成了一阵阵哀哀切切的哭泣音。 哀哭之声萦绕在周昌的心神里,忽近忽远,但始终挥之不去。 他听到哭声里,有个女子婉转轻柔地唱:“冬月七日游花园,身陷泥淖魂难安……” 通过树冠照落的天光,一时寂暗了下去。 潭中水光泠泠,反照着四下枯寂衰败的景色。 那春和景明的好风光,忽忽而去,再不复还。 周昌依旧站在潭边,他感觉有人好似在头顶上看着自己,便骤地抬头看去——只见七八个穿着粗布花衣裳的年轻女孩,将藤蔓缠在树枝上,把自己的脖颈挂了上去。 他心神骤一忽恍,那些明艳青春的年轻姑娘,又都成了一具具裹着破碎褪色粗布的干瘪腐臭尸体。 周昌蓦然收回目光—— 潭水边,有个穿着大红嫁衣的女子,正蹲坐在潭边烧着纸钱: “腊月七日游花园,身陷泥淖魂难安,郎为我来收艳骨,生生死死不背离……” 听着那女子口中传出的歌声,看着她的侧脸,周昌眼神微动。 白秀娥怎么来了这里? 34、周二羊 那在水潭边烧着纸钱的新娘,正是白秀娥。 天渐渐黑了,阴冷的风在林间打着胡旋。 周昌看着潭边那一团晃动的火光,照映出白秀娥身上嫁衣灼眼的红,他在原地顿了顿,随后迈开步子,走到了白秀娥的身畔。 白秀娥的发丝垂落下来,遮住了半张脸。 她聚精会神地将一张张纸钱投入火中,口中哼着那首哀婉悲伤的歌儿。 未料到周昌忽然走近,着实把她吓了一跳—— 她冷不防有人朝自己这边走来,慌忙地以手里的纸钱遮住自己的半张脸,继而仰头看向那走近的高大身影。 看清了周昌的面容,白秀娥眼里倏忽有光亮起,又乍然寂暗了。 “你、你、你怎么来这里了?” 白秀娥慌慌张张地说着话,手里的纸钱更用力地遮住自己那半张脸。 周昌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看得她都害怕得低下了头,他声音平静:“我来这里接你回去啊。” 他说得好像是什么理所当然的事情一样。 “谁要、谁要和你回去啊……我们又无亲无故……”白秀娥的头更低了,她有点儿喜欢当下的感觉,但心里的恐惧与担忧,让她不敢停留。 她匆匆忙忙地起了身,向周昌说道:“你快走,你快走吧……这里不是你能来的地方。” “怎么了?”周昌反而在潭水边蹲了下来,扬着眉毛看她,“潭水下面冷不冷?你的脖子还觉得疼吗?” “你……”白秀娥闻声愣了愣神。 她像是做错了什么事情一样,眼神有些羞愧,慢慢低下了头:“我、我没有想害你和周大爷……对、对不起……” “你又何错之有呢?” 周昌叹了口气,他并不是来质问白秀娥的。 但对方好似误解了他的意思。 那低着头羞惭无地的白秀娥,还在慢慢地说着话,只是她的声音已经变了,变得轻柔、含情脉脉:“只不过,郎君真的想知道,这潭水下面究竟是怎样光景吗?” 她慢慢仰起脸来,半张脸眉眼细长,妩媚多情,半张脸眉目清秀,苍白而柔弱,但长满了密密麻麻的藕孔。 微白透明的藕丝从那些孔洞里游曳而出,化作苍白细嫩的小手,在周昌眼前如水草般摇摆,周昌听到那些藕丝里,有许多女孩烂漫青春的声音:“来,来……” 布满莲藕孔洞的、属于白秀娥的那半张脸,眼神羞愧而惶恐地看着周昌,她以眼神示意周昌快逃。 她此下发不出任何声音。 今下在她身体里占据主导的,是曾主动与周昌结发的那个‘纸脸儿’。 周昌注视着白秀娥羞惭得不敢与他对视的面孔,哪怕这属于白秀娥的面孔,此时看着比纸脸儿恐怖得多,他反而觉得这张脸更可爱一些。 “看到你们俩现在的样子,我反倒更好奇你们平日里是怎么相处的? 同呆在一具身体里,日常起了争执,互相怎么好打架?”周昌好奇地向纸脸儿问道,“不过,你若是愿意讲一讲这潭水下面的光景,我又何妨一听呢?” “不要,不要…… 你快走吧!她会杀了你的!”这个瞬间,白秀娥猛地挣扎起来,暂且掌握了自身的主动权,她抓着周昌的胳膊,哀求他快逃。 然而,下个刹那,纸脸儿又卷土重来。 ‘她’依旧抓着周昌的胳膊,笑吟吟地道:“说起来,这一方水潭自两百余年前,有个叫白盼娣的女人在出嫁路上,投潭淹死之后,因为这一方水潭引起的鬼事就越来越多了。 两百余年间,在这个水潭附近上吊、投水、自杀的女子,有数十个之多。 那些女儿家,多是未出闺阁、或是正要出嫁的女子,她们多来自于周边一个叫‘白家坟’的地方。 这一方水潭,因此得名叫新娘潭。 但往来人为了不过多联想这方水潭里发生过的惨事,又给它改名作玉女潭——只是新娘潭的名字,总归是留了下来,时不时就会被人提上一嘴……这个名字,却比玉女潭传播得更广一些。” 纸脸儿垂下眼帘,看着寂静的潭水:“有人说,新娘潭之所以会引无数闺阁女子在此间竞相自杀投水,主要是因为‘白家坟’那个地方风气不好。 白家坟里的男人都留着老鼠辫子,还效仿着清朝人那一套。 他们的宗老、家长,逼得男丁出逃,女子自杀。 ——在那位叫做白盼娣的白家奶奶投水以前,首先是有一个叫‘周二羊’的外姓赘婿,先被白家人丢到水潭子里,浸了猪笼呢。 那个‘周二羊’之所以被浸猪笼,就是因为白家坟里的人传他勾搭将要出阁的白盼娣,帮着白盼娣担水、割草……” 听到‘周二羊’这个名字,周昌皱了皱眉,亦将目光投向那方深不见底的幽暗寒潭。 “自然,也有人说,是这新娘潭里本就有诡。 他们说,死去的白家奶奶和她的奸夫周二羊,尸身陷在水潭底的淤泥里,渐渐长成了一截尸藕,此后每有一个女子在潭里死去,那尸藕都会再长一截…… 不然,这潭水面上,哪里来的这么多莲花? 你看,那大片大片的死莲叶,就是夏天水潭上的莲花开败以后,遗留下来的。”纸脸儿轻声言语着。 潭池一角,确有大片败落的莲叶在水面上静静漂浮。 犹如一具具漂在水面上的尸体。 “要我说……”这个时候,周昌转眼看向纸脸儿一直抓着自己胳膊的手掌,忽然道,“眼见为实,耳听为虚,什么都不如亲自下水潭里去看一看。 你觉得呢?” 纸脸儿闻声都一时愕然。 她注视着周昌的眼睛,不知这个人如今是单纯的胆子大,还是有恃无恐? ——周昌其实两者都不是。 他只是猜到了这个纸脸儿今下也不会杀害自己,她要杀自己,乱葬岗的时候便杀了,更不至于在这里和自己讲这些故事,说一通废话。 那自己又何妨好好利用这个机会? 尤其是,他如今有了些许自保能力,也不好去真正找个想魔试验一二。 纸脸儿比较亲近,又和白秀娥相持着,是个绝佳的测试对象,一旦事情生变,他也可以借机检验自己的能力。 “郎君说得对……” 纸脸儿捏着周昌的胳膊,轻轻一拉,就带着他下了潭水:“那就请郎君亲眼看一看吧…… 潭水底下,到底有什么?” 35、诡藕 嗡! 周昌随纸脸儿一步迈入潭水中,潭水依旧静寂无声,好似变作了澄澈透明的沼泽,将周昌与纸脸儿吞没—— 他的身形向下徐徐陷落,环绕身周的潭水软烂如泥。 潭水淹没过他的头顶,四下周流的、无形无色的潭水有刹那变作虚幻斑斓气息的征兆,只是在转眼间又恢复得看似正常了——这座深潭之内,充斥着浓重的‘飨气’。 浓郁飨气,甚至化作了潭池中的水! 复归常态的潭水在周昌身畔轻轻流淌,像是女子缠绵温软的藕臂。 周昌脑海里方才闪过这样的念头,流淌在周围、柔软若陷泥的潭水,便真个化作了一条条雪白柔软的手臂! 一个个美丽青春的女子秀发如云,在水中飘散。 ‘她们’手臂连着手臂,在水下环绕着周昌,翩翩起舞! 周昌眼中的世界开始变得混乱,这是飨气侵染性魂的征兆! 正在这时,一缕缕雪白透明的藕丝从白秀娥身上游曳而出,围着周昌缠绕了一圈又一圈,那一缕缕藕丝接连着周昌的念丝,令他念丝增长,在这迷乱飨气之中,仍旧保持了神智! 纸脸儿拉着他,继续向下游。 那些温软透明的女子,被周昌的身形撞开。 她们透明无色的躯壳,密密麻麻地拥挤在潭水之中,犹如一具具被掏空了内里的腐木,只能随波逐流。 微白透明的丝线,从她们的躯壳里密密匝匝地游曳而下,一直垂坠至潭池底。 新娘潭最底部,真有一节节莲藕。 漆黑污浊的淤泥里,雪白如人肢体的莲藕于其下伏延,随着淤泥被潭水扫落,藕节乍现只鳞片爪。 无数深陷泥淖的藕节,簇拥着唯一一道破开淤泥,在潭水里摇曳身姿的莲藕。 那道莲藕共有九节,表面生着细密藕丝。 拥挤在潭水中的那些温软透明的‘女子’,她们躯壳里游曳着的藕丝,全来自于这一株九节莲藕。 九节莲藕仍在向外发散大量的藕丝。 一小部分藕丝游曳向了白秀娥,与她身上的藕丝相连。 剩余大部分藕丝围着潭池底的另一块莲藕缠绕了一层又一层。 在藕丝层层叠叠缠绕下,那一块莲藕竟然显出了人形的轮廓,它身上的藕孔比针眼更细密,竟如同人的毛孔一样。 看着那长成人形的莲藕,周昌莫名觉得有几分熟悉。 纸脸儿的声音传来,轻飘飘的,但在水下依旧无比清晰:“郎君可曾听过‘哪吒闹海’的戏呢?那出戏里,哪吒将龙王三太子抽筋扒皮,因而恶了东海龙王。 东海龙王便召集四海神灵,要水淹哪吒的家乡,哪吒因此受其父斥责,所以削骨还父,削肉还母…… 最终,他在九节仙藕里寄托魂魄,得以再生。 你觉得,这莲藕真能化而为人吗? 能化为人的莲藕,会不会原本就是人的尸骸变成的?” 哪吒、莲藕、尸骸…… 周昌听着纸脸儿的话,隐约有一种对方似在暗示自己什么的感觉。 但纸脸儿言辞遮遮掩掩,仅仅凭借这寥寥几句‘暗语’,他却不能真正将线索连接起来,窥见其中暗藏的真相。 此时,那纸脸儿忽然轻轻哼起了不知是何种语言的歌儿,歌声空灵而悠远,好似大雪簌簌落在山中:“嗡嗒咧,都嗒咧,都咧梭哈……嗡嗒咧,都嗒咧,都咧梭哈……” 伴随着她的歌声,周昌视野里,本已变作澄澈透明的潭池之水,再度虚幻斑斓起来。 滚滚飨气,浸淹了他的视线! 他看到,那埋藏于淤泥之中的一节节莲藕,变作了一个个女子肿胀苍白的尸骸! 众多女尸身上缠裹着花花绿绿的碎布,簇拥着那破淤泥而出的九节莲藕——那九节莲藕,变作了九个眉目不同的妙龄女子! 最底下那一节,作为莲藕之根的女子,穿着嫁衣,过去许多年月,那凤冠霞帔已褪成红白交杂的斑驳颜色,但女子容颜未改,她秀发如云如瀑,飘散秀发下的面庞,与白秀娥竟有八分相似! 这与白秀娥肖似的女子,身上飘散着缠绵的藕丝,将另外七个穿着各种花布衣裳的女子缠绕了起来。 七个女子如同莲子,紧紧环绕着莲心另一个穿着凤冠霞帔的女子。 那个女子身上的嫁衣,如今尚还明艳,未有褪色。 只是她清秀柔弱的面孔上,露在外面的手掌上,布满了一个个藕孔,无色藕丝从中流淌出,像水一样! 这个女子,正是白秀娥! 九节莲藕,其实是白秀娥与另外七个未名女子,加上疑似‘白家奶奶’拢共九个女子组成! “跑……跑……” 白秀娥轻声呢喃着。 她流着泪的面孔,陡又变作了纸脸儿的模样。 空灵清净的歌声萦绕在周昌耳畔,周昌视野里的景象却愈发模糊,他的意识渐渐回向黑暗深处,犹如归于母亲的怀抱—— 他的视线最终定格在那被众多藕丝缠绕着、显现出人形轮廓的另一节莲藕上。 在性魂行将彻底陷入沉睡之时,周昌曾浏览过的《大品心丹经》中的内容,又一次从他眼眶里流淌出来了,那些残缺扭曲的汉字形,在他眼前飞快排列重组着。 他眼睛里看到一阵声音:“莲身诡藕神精…… 神精未经天炼,心识混沌空空…… 诵持忽来咒精生我智识与我通…… 忽来咒,忽来咒,唤来黑谲狂,眼下天地广……” 神精,神精…… 周昌的心识捕捉着那阵信息里的关键信息,他脑海里由此产生诸多其他的联想。 他想到自己第一次读懂《大品心丹经》的时候,大品心丹经中提及的‘卵鞘雏形那拏天’…… 神精,卵鞘雏形…… 最后一个念头在周昌脑海里翻滚了一阵,他终于抵受不住归于母体一般的困意,念头彻底沉睡于黑暗中。 …… “嘭!嘭!嘭!” 菜刀剁砍血肉、砸击砧板的声音,在周昌耳畔响个不停。 他不知在黑暗中沉睡了多久,终于被这一阵阵充满暴躁意味的砍击声唤醒。 他慢慢睁开眼—— 一排排挂在铁钩上、被剥去皮毛的白皮肉狗,映入眼帘。 36、狗脸女人 腥膻的血腥味沉积在空气里,浓郁得化不开。 周昌嗅着这让他喘不过气的味道,拍了拍钝重的脑袋,摇摇晃晃坐起身。 他眼神涣散,从那一排排被铁钩挂起来的白条狗上掠过,寻找着斩击砧板声的源头。 隔着那些刚被扒去内脏外皮的肉狗,周昌看到对面有个身材高大的长发人站在那里,背对着自己。 那人面朝布满污秽的墙壁。 墙壁上,挂着诸多寒光闪闪的铁刀。 长发人身前的砧板上,搁着半条狗。 尚不能分辨出男女的那人一手按着砧板上的半条狗,一手连连挥舞砍刀,将那半条狗肢解开来。 挂满肉狗的屋子、疯狂剁肉的怪人、昏暗阴冷的屋室…… 此般种种,都让周昌隐约不安。 未知的危险感不断警示着他。 他摇摇晃晃地从‘床’上下来,脚掌接触到冰凉的地面—— 周昌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看,才发现自己身上只穿了一条短裤。 先前他置身于其上的床板,也并非是真正的床板,而是一块巨大的砧板。 发黑的砧板上,可疑的血迹已经干涸发黑。 砧板的缝隙里,隐约可见有腐败变质的骨肉碎末。 “我的衣服哪里去了?” 周昌当下的思维断断续续的,无法连贯起来,形成完整的思路,往往想到什么就是什么。 目光在周围找寻了一圈,当他再次看到那背对着自己的长发高大身影时,他才蓦地反应过来——自己今下还置身于莫名的危险之中,这不是找衣服的时候。 周昌迈开脚步,身形晃晃悠悠的,向昏暗空间里唯一发着光的那扇门走去。 一排排肉狗从他身体两侧掠过。 肉狗空荡荡的腔子里,飘散出阵阵腥臭。 他走到屋门口,门槛前的两级台阶下,是一条铺着青砖的过道,过道两边的屋子半掩着门,内里依旧昏昏沉沉,看不清具体景象。 两边的屋檐拥挤出一线狭窄的天空,天空一片漆黑。 周昌抬脚正要迈出门槛,他的左手拇指像是被老鼠暗暗地咬了一下一样,猛地疼了一下,一股子凉气跟着直窜向他的额头,顿时叫他更清醒了几分。 他听到身后有阵风声! 他想也不想,马上回头,就看到—— 那长头发的高大身影,身上罩着件皮围裙,‘他’一手端着明晃晃的尖刀,一手拨开那些挂在铁钩上、拦在他前路上的肉狗。 铁钩摇晃,犬尸碰撞。 铁器交击的声响,皮肉碰撞的动静霎时响作一团。 那些倒挂在铁钩子上的肉狗腔子里,淌出虚幻斑斓的飨气。 飨气在这间昏黑的屋子里弥漫着,恍惚间,外皮苍白的犬尸,好似变作了一个个或老或幼、但都干瘦枯槁的人! 满屋子被剖开腔子的死人,在铁钩子上摇晃着空荡荡的尸骸! 一阵阵涌向周昌额顶的凉意更加深刻! 长头发的高大身影,在满屋子飨气弥漫间,乍然临近周昌身前,周昌这才看清它的脸——它满头长发下,赫然生着一双睫毛长长的眼睛。 圆溜溜的眼睛下,鼻子漆黑,嘴巴长长。 ——这是一张狗脸! 却生在了人的脑袋上! “嘶——”那狗脸的女人咧开嘴,露出沾着涎水的满口犬齿,示威似的嘶吼从它嘴里发出。 它嘴角不断往上咧,血红的牙花子都露了出来,鼻子两边的皮肉挤在一起,形成狰狞的褶皱! 看着那满嘴腥臭的犬牙,周昌想到了一位故人——李夏梅。 这个狗脸女人和李夏梅有没有甚么关联? 自己是被纸脸儿带到了这里? 周昌正自转念,对面的狗脸女人已将手中尖刀直直地攮了过来!照着他的胸口! 唰! 一缕缕血红念丝从周昌眉心游曳而下,直接缠满了他一条左胳膊,他左手虎口张开,明明比狗脸女人更慢出手,却比狗脸女人手里的尖刀更快一步—— 他的虎口紧咬住了狗脸女持刀的手腕,一条条血念丝牵连着他的精神,猛然发劲! 绷! 根根念丝如弓臂般拉撑了! 周昌左手拇指上,那只骨扳指里,亦传出犬类追猎撕咬的动静:“哈——嘶—— 吼! 呜——” 他手腕一翻,狗脸女人持刀的手腕,就被他骤然掰断! “嗷!” 狗脸女人口中惨叫一声,抱着断掉的手腕立刻后退! 它手里的那柄尖刀,也被周昌捉在了左手中。 周昌提着刀子,向狗脸女人步步逼近。 一缕缕念丝游曳在他念头转动间,被调动着,游曳进左手拇指上的七个扳指孔洞里,他将自己的精神,顺着念丝投喂给了扳指孔洞里的七道‘念想’。 那扳指孔洞里的七道念想,亦反馈给他更多的‘凉气’。 让他的脑门愈来愈凉,神智愈来愈清醒,只是神智虽已清醒,但他肢体动作,总是有些僵硬,不似先前那般灵便。 ——他这一路行走,始终掂着脚尖,脚跟不曾落地。 “你是谁?为何要杀我?” 周昌步步紧逼,他的影子倒拖向身后,从脚下一直铺陈至门口。 长长人影四周,一晃神好似跟从着七条狗。 “你这样羸弱,也是想魔吗?” 周昌再次发问。 那狗脸女人低吼呜咽着,像是听不懂他的话一般,对他的言语不作任何回应。 只是,在它行将退至墙角之时,周昌捕捉到它那双漆黑眼睛里,陡有狡诈之色一闪而过! “三妹!三妹!” 狗脸女口中发出尖利的女声! 它张口发声的同时,那条完好的手臂,已经提起一具吊在铁钩上的尸体,朝周昌劈头盖脸砸了过来! 周昌眼看着一具腔子空荡荡的人尸迎面而来,已经竖起来的刀子猛然垂下,跟着侧身躲过那具尸体! 下一刻,狗脸女抓着一柄铁钩,再次迎了上来! 周昌这时还不知它呼喊的那一声‘三妹’是何用意,直到狗脸女持铁钩临近他的身形之时,他忽然听到自己身后响起纸脸儿轻飘飘的声音:“姐姐,我在……” 听着这个声音,周昌都好似能看到它此时脸上的笑意。 这个声音,就在周昌耳后咫尺之间的距离。 随着纸脸儿出声,周昌浑身发寒,一下子僵在原地,竟无法动弹! 37、附身 “纸脸儿在自己身后?” “白秀娥在自己身后?” 念头一个接一个地从周昌脑海里闪出,他想要扭头看看,白秀娥或是纸脸儿,是不是就在自己身后? 可此时他的身躯却像是被封冻在了冰面以下,任凭体内的念丝如何游动,都无法将这具周常的尸身唤醒! “纸脸儿搞的鬼。” 又一个念头从周昌脑海中闪过。 他眼睁睁看着对面的狗脸女凶猛迫近,手里的铁钩行将扎进他的脖颈——周昌当下反而平静了下来。 周昌的念想顺着遍布聻尸体内各处的念丝游曳开来。 他念头一转,所有深扎于聻尸体内的铁念丝一端纷纷变得尖锐,中空。 转眼之间,所有铁念丝都好像变成了注射器的针头! “跟我玩这套? 那就都别玩了!” 周昌如今最大的凭恃,从来不是他而今拥有多少念丝,或者左手拇指上的那只骨扳指。 而是他今下掌握着掀桌子的能力! 这具聻尸一旦完成胎化,便会成为想魔中极为恐怖的‘老聻’,周昌推测,在自己来到这个世道之前,暗中就已经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推动聻尸胎化的进程了。 周常是遭了‘诡病’,被诡所害而死。 那害死他的诡,应与暗处那只无形的手有关。 它们所为的,就是令周常魂死,独留聻尸命的肉身,进行聻尸胎化,使之成为老聻! 而周昌来到这个世道,成为了它们拟定的这一进程中,唯一的那个变数。 他的存在,就像平滑桌面上,那根凸起的钉子。 如今,这根钉子楔入当下局面更深。 它们一旦想将周昌这根钉子拔出来,便必然牵扯关键核心、枝枝蔓蔓,乃至整个进程都因他而不得不中断! 嗡! 密布聻尸躯壳各处的铁念丝纷纷颤动起来! 周昌就要放开所有铁念丝,吸干这具聻尸体内的飨气! 饶是聻尸体内飨气雄厚,然若被他吸食殆尽,补充起来亦必要有数十日的时间。 数十日时间,孰能料定不会再有其他变数发生? 愈是精密的计划,对于时间的把控亦必愈要求精准。 更何况,一旦吞吃了聻尸体内的飨气,只怕周昌第一个会成为想魔——那时候,幕后之辈就得祈祷成为想魔的周昌,不会与他所占据的这具聻尸产生甚么‘化学反应’了! 但依周昌与周常同样的生辰八字、同样的境遇经历来看,周昌成为想魔,几乎必然会与这具聻尸产生奇妙的化学反应! 此般种种,其实皆只是一种可能会发生的情况而已。 然而今下就看谁更有勇气去博取这种可能! 纸脸儿显而易见要‘胆怯’一些…… 在周昌放开了体内所有铁念丝,准备抽干聻尸积蓄的飨气之时,他听到纸脸儿在他右耳畔惊呼了一声——紧跟着,周昌这具仿佛被封冻的躯壳,瞬息解冻! 唰! 狗脸女人手里的铁钩亦在这时扎了过来! 与先前一样——周昌没有任何花巧,抬臂张开五指,攥住了狗脸女人的手腕,他另一只手里的尖刀跟着高高扬起,照着狗脸女人的面庞扎了过去! 嗤—— 尖刀扎穿了狗脸女的一只眼睛,复又被周昌骤然拔出,再一刀扎瞎了它另一只眼睛! 五色斑斓的飨气,混合着腐臭的污血,从狗脸女脸上的两个窟窿眼儿里流泻而下! 它张着嘴哀嚎出声:“呜——三妹!三妹!” 它完全没有想到会迎来这种局面! 被它唤作三妹的纸脸儿只是叹息。 周昌两刀扎瞎了狗脸女的眼睛,刀尖都从它后脑勺上披散的长发下透了出来,可它却依旧好好地活着,不见死去的迹象! 见此情形,周昌索性一手薅住了狗脸女满头长发,手里的尖刀沿着狗脸女的颈侧,缓缓横拉—— “啊啊啊啊啊!” 狗脸女口中疯狂啸叫! 它的整颗头颅,都被周昌割了下来! 那头颅还在周昌手里疯狂摆动,满嘴犬牙交错着,试图啃咬周昌的手臂。 无头的身躯则张着双臂从周昌身畔狂奔而过! 它颈间喷涌出以赤色为主的飨气,那滚滚飨气大半在空中飘散,只剩一缕缕精纯的赤气,不断流淌进周昌那只骨扳指的第一个孔洞里。 那个孔洞里,寄藏着‘獒多吉’的念想。 獒多吉满足的呜咽声,响在周昌的心神里。 狗脸女人体内的某种飨气,对于扳指孔洞里的獒多吉大有裨益,正对上了它的食谱。 利用此种飨气不断哺育獒多吉,最终会发生什么? 周昌一念及此,旋身奔向那无头的高大女人—— 狗脸女人失其首级以后,脖腔里不断涌出滚滚飨气,它奔逃的速度比之先前反而加快了太多,直如烟云漫卷! 反观周昌此时,却常常走二三步,便僵住了身躯。 他的脚跟也忽而抬起,忽而落在地面。 片刻后,眼看着那无头的女人已消失在自己视线里,周昌无奈地转过头,他身后空空如也,不见白秀娥或纸脸儿的身影: “你反正也拦不住我,在你那个狗姐姐眼里——它若有些心智,必会以为你是故意与我配合,令我假装被你附身,动弹不得,诱它来杀。 再让我趁机几刀结果了它。 结局已然如此,你又何必挣扎呢? 狗姐姐那里你是讨不了好了,但咱们打个商量,还是有机会精诚协作的嘛……” 周昌身后分明空空如也,然而他说出这番话后,纸脸儿的回应再一次从他耳畔传来。 冰冷的声音好似就贴在他耳畔,他猝然转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却再次扑了个空:“你当我像那白家女一样蠢笨么,郎君? 与你精诚合作,怕是要被连肉带骨吃个干净,渣都不剩。 你这样人,面白心黑,看似宽厚温和,实则目空一切,自私自利,而今只是三五日时间,已长成个凶险人物了,再过些时间,又不知会变成什么魔主灾星去……” 周昌在纸脸儿说话时频频转头四顾,始终不见纸脸儿的踪影。 只有他手上扳指里,獒多吉发现猎物似的低吼声始终在提示着他——纸脸儿就在他身后! 他再垂目一看自己踮起来的脚尖,一时恍然——纸脸儿这是上了这具聻尸的身! 它也能附身在这具聻尸上! 只是不如自己对这具聻尸掌控力度高! “你这样说我,倒好似对我十分了解,同我老夫老妻了一般。”周昌嘴里与纸脸儿插科打诨,左手在自己周身各处一阵摸索。 他这般动作,看在外人眼里,未免显得猥琐。 纸脸儿声音更冷:“你干什么?” “没干什么,反正也走不了,何妨自娱自乐一会儿?”周昌摇着头,手掌摸到了脑后一块横骨,他那只手掌的扳指里,跟着传出獒多吉兴奋的吼叫—— 周昌眼睛一亮:“啊! 捉住了!” 38、财宝天王 嗡…… 周昌言话音落地时,一缕缕铁念丝顺着他捏着脑后横骨的手指尖游曳而出,围着那块横骨瞬间缠绕了一层。 “哼……” 他动作很快,但在此之前,纸脸儿轻哼了一声,一阵飘忽阴冷的风从周昌指缝间掠过,像是女子顺滑的青丝。 周昌扑了个空。 念丝缠住的那块横骨,并未有任何异常情形出现。 他手上扳指孔洞里,獒多吉也悻悻地呜咽了几声。 “我藏得这样隐蔽,飨气都收束干净了,郎君竟也能发现? 郎君从哪学来的这样手段?” 纸脸儿笑吟吟地声音,再一次从侧方传来。 周昌循声望去,只见遍布污秽陈迹的一面墙壁上,贴了一张泛黄起卷的画报。 画报上画着个流一头时髦的波浪卷发、鹅蛋脸盘、大眼睛的女人,女人明眸顾盼,穿着修身的旗袍,即便是在这张泛黄的画报里,都难掩其容貌妍丽。 在这张画报的右上角,还写着两列艺术字: “蝶霜牌香粉。 一片香雪洁白皮肤,原料天然不可多得,美容妙品,交际名物。 张雪莉女士玉颜。” 那画报上的‘张雪莉’女士,此时与周昌对视着,她伸出一双纤细修长的手掌,笑吟吟地抚摸着自己的脸庞,指甲倏地扎入腮边,将那那张鹅蛋脸盘、明眸善睐的面貌撕开来。 张雪莉女士被撕掉的那张脸皮之下,显出细眉凤眼、琼鼻傲挺的‘纸脸儿’。 她满头黑发散在腮边,披散的黑发间还有一缕缕点缀以绿松石、红黄宝石的发辫。 她穿着件与汉人衣裳相类、但又有许多不同的大红色右衽肥腰丝绸袍子,袍子上绣满了烂漫的鲜花,一串串着天珠、玛瑙、古玉、绿松石等等珍物的长‘压襟’一直垂到了她的腰际。 人靠衣妆,穿着这样名贵藏袍的纸脸儿,又与映化在白秀娥脸孔上的纸脸儿,在气质上有了很大不同。 今下画报中的纸脸儿,美艳不可方物,顾盼生辉。 “真是一张好画啊…… 拿回去贴在我床头上!” 就连周昌都对画中愈发美艳的纸脸儿赞叹不已,他几步走到那画报近前,伸手就要把那张画报从墙上揭下来。 一缕缕念丝亦在他指尖接触到画报的时候,开始在画面上铺展。 画中美人明艳依旧:“郎君何必白费力气呢? 如今这副画中,只不过有我投寄于此的一缕‘念想’而已,念想如烟,纵然抓住,也会流散于指缝之间…… 有这气力,你不妨好好想想,该如何应对我那位义母的大女与二女。 先前被你戳瞎眼睛的,只不过是她那个不中用的二女罢了,尤其是,二女还没穿上它那件‘诡皮’,你能伤它也不是甚么难事。 可待它和大女一齐穿上诡皮过来寻你,你可就处境堪忧了。” 周昌按着墙上的画报,与画中美人对视。 他听着对方的话,眨了眨眼:“你能带我去找大女、二女的诡皮?” “我好歹也与她们以姐妹相称,怎能做这种背叛她们的事?” “先前都背叛一次了,也不差再来一回。” “……胡说八道。” “你看看你,口是心非!”周昌看着脸色冷了下来的纸脸儿,他撇了撇嘴,“你分明是不想你那二姐杀我,所以先前才假装要给你二姐帮忙,实则暗里与我联手,反把你二姐套了进去。 这些好赖真假,我却是能分得出来的。” 先前周昌预备掀桌子逼迫纸脸儿妥协是真,但纸脸儿给他放水,让他割下二女的头颅也是真。 再加上当下纸脸儿这有意无意地提醒,更叫周昌猜测,纸脸儿的根本目的,也不是把自己送到李夏梅的家中来被宰杀,她另有用意。 一念及此,周昌不等纸脸儿回应,又向她问到:“李夏梅现在哪里?” 刚要说些什么的纸脸儿,听到周昌这个问题,便抿起了嘴唇,一言不发。 “哦,李夏梅现在不在家。” 周昌却瞬间读懂了纸脸儿的沉默,他点了点头:“所以你现在把我带过来,是故意要引我杀它全家——你这干女儿当的,真哈人!” 他故意模仿着川音蜀语,将‘真吓人’说成了‘真哈人’。 纸脸儿柳眉倒竖,满面愠怒:“胡说!胡说!” 周昌这时面上表情收敛起来,又恢复作那副没甚么表情的平淡样子,他还是将墙上画报撕下卷好,插在自己后腰上,跟着拎起尖刀,迈步出了屋子。 画报上的纸脸儿嫌弃地皱了皱鼻子,却没有就此化烟消散去。 周昌的念丝与白秀娥的藕丝系出同源,虽然他的念丝又有流变,但并未脱离根本。 白秀娥的藕丝无法彻底困住纸脸儿,周昌亦然。 屋外面的天黑漆漆的。 周昌从屋里走出来,穿过那条青砖铺就的夹道,一转身踹开了夹道右边屋子的门,步入其中。 稍有暗弱光线的屋子里空空荡荡,只有正对门的墙壁前,摆了张供桌。 供桌上奉着未点燃的香烛。 墙壁上挂着供奉的神明画像——那副画像色彩浓郁厚重,瑰丽多变,一看就不是中原风格。 它被装裱在绣着元宝纹路的黄色裱布中央,两根飘带从裱画两侧垂下。 画中神灵身金黄色,独首双臂,头戴五佛顶冠,身披黄金铠甲,佩诸多珠宝璎珞。 它左手托宝塔,右手捧着一头黑毛巨鼠,那老鼠嘴里吐出金珠铜钱等种种宝物。 神明座下,一头雪白狮子趴伏于地。 …… “财宝天王……” 周昌看着画中神明,低声自语。 画中神明,正是财宝天王。 于汉地佛门之中,它被称作多闻天王。 而墙上画像,并非汉传风格的多闻天王,而是密藏唐卡画中的财宝天王。 周昌之所以还能识出画中神明,皆因青衣镇毗邻密藏域,此地常见有密藏人士行走,往来商贸。 掌握财富的财宝天王声名,自然遍传各处。 包括纸脸儿在画报中展露出来的服饰衣裳,皆是藏地风格。 她生前应也是密藏域人士,只是如今李夏梅一家搅到了一起。 而李夏梅一家,似乎又与‘财宝天王’存在某些牵扯。 “财宝天王、那拏天卵鞘、莲藕神精、纸脸儿、老冯、白秀娥……” 一个个名字接连闪过周昌的脑海,先前那些因为缺失关键,而始终不能接连起来的散碎线索,如今盖因周昌看到了李夏梅家中供奉的‘财宝天王’画像,而被他填补完整。 “财宝天王欲使哪吒降生,借聻尸作卵鞘,令诡藕为神精。 精卵相合,那拏天出世……”周昌心头大亮。 他抽出后腰上的画报,摊开来,使画中美人面对财宝天王唐卡,张口发问道:“我的妻,你识得它吗?” 39、曲礼白玛 画里的纸脸儿抿着唇,面罩冰霜,她看着墙上的唐卡,一言不发。 周昌见状,转而道:“这也不能说,那你叫什么名姓能不能说?” 纸脸儿听言,脸上才有了笑意,她看着周昌,微微抬起下巴,眼神有些骄傲:“若依汉姓,我的姓氏应为刘氏。” “嗯。”周昌心头微动。 对方既首先提起自己的姓氏,便说明她曾经在密藏域,和绝大多数的无姓氏密藏生民不一样。 拥有姓氏的密藏域人士,往往出身高贵。 “依我们密藏域本地语言,我的姓氏应作‘德格’。 我名为德格·曲礼白玛。”纸脸儿面有些许回忆之色,她不知是想到了什么,片刻之后,因提及自身的姓氏而流露的光彩,便自那张俏脸上消失去,“这些都是过去的事情了。 如今我没有姓氏。 你可称我作‘白玛’。” “好。” 周昌将白玛的完整名字记了下来,预备找机会向本地来往的密藏域行商询问一二。 他重新将那张画报卷起来,插在后腰上,转而出了屋子,又去另外一间屋子一番搜寻——另外那间屋子,同样是间供奉着财宝天王唐卡的空屋子。 周昌出了屋子,继续朝前走。 先前他与白玛相互交谈,言语上打机锋设埋伏,消耗得时间并不少。 但过去了这么长一段时间,却还未见李夏梅大女和二女的影踪。 它俩是遇着了其他事情耽搁了,还是正针对周昌布置陷阱? 周昌也不着紧,他沿路向前走,几乎每经过一间屋子,都要打开来看看内里。 毕竟像如今这样,能摸进想魔、诡类家中的机会并不多。 尤其是周昌先前从白玛那里试探到——李夏梅当下并不在家,大想魔不在家,只剩两个小诡,周昌更得抓住机会搜查。 此般仔细搜查下来,倒真叫周昌发现了一些东西。 他推门走进一间屋子里,这从外面看来普普通通的一间屋子,一走入其中,便会令人陡觉屋内格局布置出现了变化—— 这屋子从外面看明明只是一间偏房,步入内里,就会惊觉此处分明是正房中堂。 中堂四面墙壁上,到处都是烟熏火燎的痕迹。 顶上的房梁、椽子都被烟气熏黑。 一件件看起来黑乎乎的长衣裳,就挂在门两侧的墙壁上。 对着门的那面墙,离地一尺的位置,钉着一副神龛。 那神龛实在太矮,以至于周昌一眼就注意到了它。 他走到神龛跟前,看到神龛前放着个火盆,盆里的香灰余烬还有些热气。 火盆前头,还摆了三盘贡品。 居中的大盘子里,摆着一颗被剥去皮层、分不清男女的人头,人头上艳红的肌肉、泛黄的脂肪上,还沾着未干涸的鲜血。 左边的盘子里,是一整套洗干净的肠子,那亦是取自于活人身上。 右边的盘子里,盛着一块被卤制好的皮,卤水的香气混合着四下浓郁的血腥味,直往周昌鼻孔里钻。 周昌眼中光芒闪了闪,抬眼看到那座离地一尺的神龛里,立着的唯一一道牌位:生冷黑猖冯亖神旌坛位。 “老冯一家……”周昌低声呢喃着,将腰上的画报抽出,在那颗被剥去皮层的人头前展开。 他盯着画中的白玛,问道:“李夏梅的丈夫老冯,你的那位义父,如今看来,已不是个想魔,成了立起旗子的俗神?” 白玛望着周昌的眼睛。 此时周昌的眼神叫她觉得陌生,有些心慌,她将抬得头颅,声音愈冷:“是。” “他今天看来也不在家。” “俗神多数时候只能沉睡,除非找到一具可以承载它们飨念的肉身。 像白秀娥那样命格,那样禀赋,便最对它们胃口。 或许现下我的义父就在这间屋子里,不过没有肉身降附,它现下对你也只能无可奈何。 ——它纵然是俗神,也只是个离地一尺的游猖罢了。” 周昌点了点头,看着白玛,忽然问道:“你有没有害过人?” 他的神色不似先前那样冷硬,问出这个问题时,显得随意而温和。 但白玛心里打了个突,她忽然有种感觉,对方这个问题如何回答,决定了未来双方是敌是友。 白玛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实话实说:“倒是还不曾杀过人。 不过日后若有机会,我却要试一试阴谋杀人有甚么意趣……” 周昌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只当她后面那句是废话。 他将那三盘‘供品’依次放入火盆中,取了屋角落里的火引,将之烧成了灰烬。 随后,他抄起门后头的竹竿,取下了一件墙上挂着的‘长衣裳’。 四面墙上挂满了这种黑乎乎的长衣裳,直到周昌动手取下一件,才发现这黑漆漆的衣裳,其实是一张张只在背后开了裂口的完整人皮。 鞣制完成的人皮内里,隐约可见血管的纹络。 甚至隐约有微弱的飨气,在那些干瘪的血管纹络里流转。 周昌一上手,便发现了这些人皮并非只是用来妆点这间俗神的中堂屋,它们另有实际的用处。 “莫非这就是李家大女、二女需要的诡皮?”周昌问道。 白玛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这是想魔赖以存神智于世,混迹于人群之中的‘皮壳’,却不是甚么诡皮。 想魔脱下这层皮壳,就是最恐怖的诡类,却不需要像有些小诡一样,只有穿上诡皮,才能张牙舞爪。 这些皮壳,都是李夏梅积年累月收集到的。 它利用这些皮壳,才能混迹于人群里,让自己受到人气的熏陶,保持理智。 如没有这些人皮衣裳,它的理智会越来越少,愈来愈疯魔,凭着不会改变的杀人规律随处杀戮,直至被人破解它的杀人规律。 到了那时,这些想魔就会陷入‘沉寂’。 沉寂的时间太久,人们遗忘了想魔,想魔也会逐渐‘化去’,走入死亡的状态。” 依白玛所说,这些‘皮壳’就相当于是想魔的‘复活币’。 拥有这些皮壳,那么它的杀人规律即便被破解、压制,自身也能再次摆脱被压制的状态,恢复如初。 可一旦它的皮壳用尽了,再无处恢复理智,它就有了被制服、陷入沉寂,乃至是死去的可能。 周昌听懂了白玛的话,于是将四面墙壁上的十数件‘想魔皮壳’尽数取下。 “李夏梅家里头这几个闺女也真是的,一点也不给它省心。 明明家里头还藏着吊着它的命的宝贝,这几个女儿还一个劲地把外人往家里带! 这下好了——”周昌看着那些堆积在屋中间的想魔皮壳,语气故作遗憾,“这些皮壳,对我来说就相当于一颗引线就悬在孩童眼前的炮仗一样,孩童手里还正有着一根点燃的线香。 ——你这叫我怎么忍得住不把炮仗点燃?” “皮壳对想魔至关重要,要是你当下把义母这些皮壳一把火烧了,义母一定会生出感知。 到时候它带着大姐二姐一同来抓你……你可不要后悔。”纸脸儿笑吟吟的,“不过,踏进想魔的家门,本来确实也不是容易事。 大多数人到死都不曾踏入过想魔家的门槛呢,你也是机缘巧合……” “是啊。”周昌感慨道,“机会来之不易,更得好好珍惜。” 他直接将一件皮壳丢进火盆里,首先点燃了,待那火盆中涌出五色斑斓的火焰时,便将那一堆皮壳,都尽数投入火中! 呼! 虚幻斑斓的火焰,猛然间暴涨而起,几乎要将屋室吞没! 那一副副想魔皮壳的眼洞里,尽数流淌出五色的火焰,它们褶皱的面庞被火焰抚平,瞬息间竟显得狰狞! 离地一尺的生冷黑猖冯四牌位上,淌下一股股黑血! 所有燃烧的皮壳,尽数啸叫了起来:“三女!三女! 你故意引贼入室,此事必报财宝天王知悉!” 40、“不要回头!” 斑斓大火熏染着漆黑的屋室。 周昌看着那十余件在火中咆哮的皮壳,便将手里的画报撑展了,杵在那十余张面目扭曲的人皮跟前,口中道:“是啊,是啊! 这一切都不关我的事,都是你女儿带我过来,她逼我烧了你老婆的人皮!” 画中的白玛原本好整以暇,哪怕闻听黑猖冯亖借人皮发声,脸上也没甚么慌张之色。 可眼下听得周昌那番无耻之言,她脸色一僵,一时恨得牙根痒痒。 飨气大火在她眼前跳跃着,她眼里亦跟着跃动旖旎的光。 白玛作低眉顺眼之态,轻声说道:“义父怎能怪罪我呢? 分明是母亲先前几次三番要求我,尽快将这聻尸带来,好叫你们杀死这聻尸体内寄生的外来生魂,若我不将他带来,你们还要责难我…… 如今我使劲浑身解数,终于将他带来——我还特意施咒勾摄了他的心魂。 他那时便是砧板上的鱼肉,全凭二姐任意宰杀。 可是二姐办事不利,反叫他一路走到了这里——义父应该去怪罪二姐和不做事的大姐才是! 这样指责我,莫非是因为我不是您和义母亲生,只将我当外人来看?” 她这番话,说得有理有据,让周昌都赞叹不已。 确实,纸脸儿依着李夏梅的要求,按着程序将周昌带了过来。 从一整个程序上来看,她是完全正确的。 只不过在细节的执行上,她稍微出现了些丝‘偏差’。 白玛话音落地之后,火盆里那十余张人皮里涌出的火焰,渐趋于正常的橘红,斑斓飨气退隐消失。 也不知黑猖冯亖是否认同了白玛的意见? 周昌在旁看着人皮被烧成灰烬,他收起了画报,转身出了屋子。 天更黑了。 四下里都昏沉沉的,伸手不见五指。 左手上的扳指里,此前沉寂了很久的‘獒多吉’,忽又发出阵阵低吼声,提醒着周昌,周遭暗藏凶险。 扳指上七个孔洞中,今下只有‘獒多吉’的念想,愈发显得灵动活泼。 此应与它吸取了二女颈间喷出的赤色飨气有关。 獒多吉的低吼声低沉而厚重,时强时弱,在某一刻猛地拔高了音调,变成了激烈的吠叫:“汪汪汪!” 吠叫声里满是焦急的情绪! 在此同时,有阵怪异的笑声与獒多吉的吠叫声一同响起了! “呃——啊——哈哈哈——呃——” 这阵扯长了音调,像是驴笑声一般的声响,紧贴着周昌的后背! 周昌背后骤生出一股寒意! 他微微侧头,扳指里,獒多吉焦急的吠叫声,非但没有因为他这个动作而放低,反而愈发地猛烈起来:“汪汪汪汪汪!” 周昌脖颈微微一僵,意会了獒多吉究竟在提醒他甚么—— “不要回头!” 他克制着自己回头去探看那阵紧贴着后背的驴笑声的冲动,拎着刀子,在黑暗里快步行走。 而那阵笑声响了一阵,便沉寂下去。 白玛轻飘飘的声音这时传进他的耳里:“俗神远比想魔可怕。 想魔的杀人规律有迹可循——总有人能在想魔的杀戮下活得性命。但俗神与想魔不同,俗神会给活人划一条线,越过了这条禁忌的线,就必然沾染上它的‘死兆’。 困在死兆之中的活人,绝大多数都是死路一条,除非是俗神需要那个人活着。” “你方才倒是聪明,竟然没有回头去找那阵笑声的来源。”白玛的声音里有了些许笑意,“回头就会触犯黑猖‘不得回头’的禁忌,就要沾染上冯亖给你分发的死兆了。” “你方才怎么不说? 你这是想谋杀亲夫?真歹毒啊你……”周昌皱眉回应着白玛,在黑暗里辨认着方向。 他其实并不在意白玛说了些什么,对方究竟做了些什么才是关键。 这个密藏域飘过来的‘念想’,对他态度模棱两可,与财宝天王、老冯一家多有勾连,但周昌今下可以确定,白玛还是个可以争取到自己这边来的对象。 若她一心想要坑杀自己,却不必和自己透露太多的秘密。 但是接近自己,也未必不是她背后人物坑杀自己这一进程中的关键一环。 遑论如何,她既然来了,便叫她有来无回。 “就该叫你被它杀死才好了……”白玛绷着脸孔,声音里却藏着笑意。 周昌与白玛插科打诨着,沿路走进一片大院子里。 紧贴在他身后的那阵寒意,也不知在何时消散了去,扳指孔洞里的獒多吉安静着,只发出均匀的呼吸声。 一切都平静了下来。 就在这样平静的氛围里,周昌看到前头朦胧黑暗中,有道灰白的人影,朝着自己这边急急而来。 与此同时,他身后却响起了一个怯弱的女声:“周、周小哥……” 那是白秀娥的声音。 伴着白秀娥的呼唤声,诡异的驴笑声,周昌扳指里焦急的犬吠声一齐响起! 身后白秀娥的呼唤,很快变成了一阵痛苦的哭声! “她……她怎么来了? 她怎么在我们身后?”就连白玛听到身后白秀娥的声音,一时间竟也迟疑起来! 周昌这时却紧闭着口,攥着刀子,大踏步往前,迎向那道灰白的人影。 黑天里,他一直到走近那人三步以内,才看清那人的面貌形容。 他猛地加快速度,贴近那迎面走来的人,手里的刀子跟着就朝前递了过去! —— “我的娃儿就是在你家买了卤肉才失踪的哇—— 你还我的娃儿,你把他还给我好不好?” 招旗上写着‘李卤肉’的铺子前,男人跪在地上,满面泪水地向铺子里的偏胖妇人乞求着,不断地磕着头,“我的老婆子患了疯病,现在都不见好,我就指着我娃儿活啊…… 你把他偷走,你叫我怎么活,你要我家破人亡哇!” 远方的天空收拢最后一片霞光,天渐渐黑了,街面上不见一个行人的影踪,只有瘦成麻杆的男人凄厉地哭嚎声传遍大街小巷。 铺子里的胖妇人身上罩着件皮围裙,她神色和善,听过那男人的话后,为难地道:“大哥,我真不知道你家娃儿哪里去了。 昨天黄昏的时候,他在我这儿买了卤肉,我看他就回去了。 咱们都是邻居,你家就在我铺子的隔壁,我不至于为这些事情骗你嘛…… 而且,他昨天带着卤狗肉回到家,你难道没有吃到吗? 你要是都吃到卤肉了,哪里还能说你娃儿失踪,跟我有关系呀?” 胖妇人说话有理有据,叫那男人反驳不了。 男人只能‘哎——哎’着,懦弱地哭泣着。 许是看他可怜,胖妇人剁了一只狗腿拿纸包好,递给他:“大哥,我这里还有点卤狗肉,你好拿回去和嫂子一块吃。 吃饱了,明天再到处看看,或许能找到你家娃儿嘞?” “我不要你给的肉! 你这不是正经肉,你这是人肉!”连番打击之下,那男人的精神已近崩溃,他看到胖妇人斩下来的那条狗腿,一瞬间好似变成了一条卤得红亮的小孩腿! 他神经质似的打开胖妇人递肉过来的手掌,转而从地上爬起,竟要撞开胖妇人,冲进铺子里去:“我娃儿肯定在你这儿,我昨晚隔着墙都听到他哭了,我听到他哭了! 我要找到他!我要找到他!” 男人瘦削的身形,相对于胖妇人的体格而言,可称‘弱不禁风’。 胖妇人被他打开手,面上已有了三分愠色,又见他朝自己横冲直撞而来,脸色一阴,另一只手跟着抄起了砧板上的铁刀! 41、獒犬的念想 最后一缕天光收尽。 胖妇人厚厚的嘴唇唇角在这黑暗下,不断绽裂,一直裂开到了耳根。 黑漆漆的大嘴里,是一副沾着涎水的雪白犬齿! 她手掌往前一伸,虎口跟着咬住了男人的脖颈,旱地拔葱似的将男人整个身躯都提了起来! 另一只手里的刀子,跟着就要扎进男人胸口! 这时候,她不知是感知到了什么,脸色骤然一变,竟将到嘴的肥肉都丢下——她直接把那个瘦削男人丢出铺子,转而合上了铺门! 黑暗中。 胖妇人阴沉着脸,转身穿过肉铺狭窄的过道,打开后门,步入堆满杂物的后院里。 “大女!二女!大女!” 她口中发出针一样的尖叫声,目光在院子各处梭巡,最终落在了枣树下那条锈迹斑斑的狗链子上。 狗链子只连着项圈,本该被链子拴着,在前院里看着‘肉’的大女,此时已没了影踪。 胖妇人脸色更加阴沉,宽和的面相也愈发凶恶起来。 她迈开大步朝后院走—— 双臂倏地折向背后,手指在背后一阵摸索—— “嗤啦!嗤啦!” 撕开皮肉的声音在她背后不断响起! 转眼间,披着蓬草似的及腰乱发、穿一件漆黑寿衣、顶着大肚子的李夏梅狂笑着,抓着长长的尖刀,风一样地扑入了后院! —— 周昌一把将那僵在自己面前的灰白身影揽入怀中,手里的尖刀几乎是擦着怀中人的衣裳,朝前刺了过去! 唰! “啊呀——” 女子尖锐的惨叫声刹那响起! 被周昌揽在怀里的人身躯微微颤抖着,她转过头,湿漉漉的眼睛正对上周昌漆黑沉静的眼。 在二人身前,那被周昌猛地刺了一刀的,赫然是一头披着蜷曲毛发的黑犬,一缕缕斑斓飨气从尖刀刺出的伤口里流淌而出,其中纯净的赤色飨气,被扳指里的獒多吉吸收。 獒多吉的吠叫声愈发兴奋。 那卷毛黑犬发出女人的惨叫声,夹着尾巴后退。 它的双眼仍是两个淌着血污的窟窿——哪怕披上这身‘诡皮’,周昌在它脸上留下的伤口,都不曾被弥合。 周昌抱着怀中人徐徐后退,躲到了一处杂草垛后,他的脚掌落地无声。 卷毛黑犬惨叫了一阵之后,喉咙里发出‘赫赫’地吸气音,鼻头耸动着,依靠听觉与嗅觉,寻找着周昌几人的影踪。 后院里,一时又万籁俱寂,只余那头卷毛黑犬来回走动寻找的声音。 微白透明的念丝覆盖着周昌通身上,将他的气息都完全封锁于其中。 他念头里的那件念衣,在与白秀娥连番接触下来,至今终究得到补全,甚至比先前更强韧。 在他怀里的女人见状,也有样学样—— 一缕缕藕丝倏忽间飘散在她周身各处,在她体表织就了一件无色无形的纱衣。 她眼里带着笑意,与周昌眼神交流着。 能运用出这般与周昌如出一辙的手段的,除了白秀娥,再没有第二个人。 周昌注视着白秀娥,以眼神问她:“你怎么来了?” 白秀娥迎着周昌的目光,不知是害怕还是害羞,怯怯地垂下了头,她身形轻轻扭动着,从周昌怀里挣脱了出来。 待她再回头来看周昌之时,半张脸上倏忽荡漾涟漪——曲礼白玛的面容从涟漪里浮现了出来,她冷冷地盯着周昌,制止了两人继续眉来眼去。 周昌转回头,侧着身子看了看外面外面来回走动地卷毛黑犬。 瞎眼的二女应是追着白秀娥到了这里,大女现下还不见影踪。 现下至少得先尽快解决一个。 不然越往后拖延,局势会对自己越不利。 周昌将个中关窍想得明白。 手上扳指孔洞内,獒多吉低声呜咽着,有些跃跃欲试。 他敲了敲手里的扳指,扭头同白秀娥/白玛比了个口型:“在这儿等着!” 随后,他悄悄从草垛里提起一捆柴草,往自己身前一掷—— 哗啦! 那捆草落地之后,顿时发出杂乱的声响! 在此地徘徊不去的‘二女’叫号了一声,登时扑向柴草落地的位置! 它速度极快,黑乎乎的毛发披在身上,令它几如一阵黑烟一般! 二女的身形扑至那捆柴草近前,它低头嗅闻着草堆,试图找出敌人残余的气味。 而在这时,周昌已无声无息地站在了它近前,他手中的尖刀照着二女颈后,直直地扎了下去! 嗤—— 刀刃扎破诡皮,斑斓飨气刹那涌出! 周昌的身躯推金山倒玉柱般地倒下去,以全身的力量压在二女身上——二女痛苦地嘶嚎了起来,它摇晃头颅,身躯也猛烈挣扎! 以周昌全身的力量,竟无法压住它! 一瞬间就被它掀翻! 饶是如此,周昌亦没有松懈半分! 他一手攥着那柄仍扎在二女后颈子里的尖刀,一手抓住了二女胸前蜷曲的毛发,将它这副皮囊都拉扯得紧绷了起来! 一缕缕念丝顺着他的手掌,朝着二女身上扩散,漆黑的铁念丝缠绕在二女周身各处,猛力地束缚、禁锢着二女! “嘶——呼!” “啊!啊!大姐!大姐!” 二女的挣扎嘶吼,与扳指里獒多吉吞食飨气的声响混做一团! 周昌抱着二女满地打滚! 对方那张腥臭大嘴几次濒临他的脖颈,都被他以缠满铁念丝的手肘架开! 终于,某个瞬间,周昌感觉到二女挣扎的力量骤地下降了太多,他跟着翻身骑在这条披毛黑犬身上,手里的尖刀沿着二女颈上糜烂的刀口,向下一路拖长—— “嗤啦!嗤啦!” 皮肉割裂! 滚滚赤红飨气涌入周昌手指上的扳指孔洞里,扳指里的獒多吉,忽化作一缕烟气,顺着涌来的赤红飨气,潜入了那被周昌割开的二女诡皮之中! “啊——啊!” “嗷嗷——嘶——呜——” 二女那副诡皮之中,顿时鼓凸起一团拳头大的鼓包! 那团鼓包钻地老鼠似的在二女皮下到处流窜,所过之处,恶犬相争的声音始终不休! 与此同时,二女反抗的力道也跟着愈来愈小! 周昌手里的尖刀再无阻滞,直接将整张诡皮完全割开来! 斑斓飨气从中流泻而出,像一阵被风吹开的香火,彻底消散在虚空里! 而那张诡皮下,本只有拳头大的鼓包,此时愈发膨胀起来,整张诡皮都像被吹进了气体一般鼓胀着。 毛发耸立、眼目猩红的‘獒多吉’依偎在了周昌的肩侧。 42、护身鬼,獒赞本 黑漆漆的院落间,白秀娥从草垛后站起了身。 她看着那匍匐在周昌腿边的卷毛黑犬,明显有些害怕。 但她半边脸上浮现出的白玛面容,看着那头黑犬,眼里却闪着亮光:“护身赞? 你从哪里得来的这种‘獒赞本’?” “赞?”周昌拍了拍獒多吉的脑袋,示意它去前头探查,转而看向纸脸,“什么是赞?” 白玛闻声蹙紧了眉。 她看周昌脸上的困惑不似伪装,但又深知仅靠面部神情来判断眼前这个家伙的心思,往往拿捏不准。 “密藏语言之中,赞即横死之鬼、不详之类的涵义。 所谓‘护身赞’,可以理解为护身鬼、护身魔。 ‘赞界’是人们传说中赞魔与赞鬼居住的世界——这重世界其实更接近于密藏域人们共同念想构造出来的世界。 虽看似是念想幻相,但赞界又几乎充斥于每个密藏域人们的日常生活当中。 种种恐怖、灾病、厄难、宝藏……皆自赞界中诞生,流传于人世间。 于是,理解‘赞’、祭祀赞、降服赞,就成了藏地人们生活里的重要内容。 那些灾病缠身之人,忽然之间大病痊愈,或是疯了很久到处的流浪者,突然在一次梦醒之后,背诵出了歌颂神明与王者的长诗……这些人,就是天生的‘赞本师’。 赞本师能与赞界的魔与鬼进行沟通,让它们回归成胚胎的形态,留在种种器物里,受飨气浇灌,成为凡人们的‘护身赞’。”白玛眼睛炯炯有神,望着那头无声息奔跑出去的卷毛黑犬。 卷毛黑犬这层诡皮,阻隔不了她望见‘獒多吉’真面目的目光:“你的护身赞,很好。 它初生以后,就与人类亲近,对生者没有任何攻击性。 这必得得是自第一代赞本就开始不断遴选,摧灭其中恶劣者,留下良种,经过几代培育以后,才能留存下来的‘正赞本’了。 以獒之念想作为赞本的其实不多…… 那些优秀的獒犬,其实大多体魄强健,但灵智堪忧——它们一生只识得一个主人,死了以后,念想侥幸进入赞界,绝大多数都是不可被驯服的赞鬼。 而不够优秀的獒犬,多数不曾与密藏域荒野之中的鬼神、恶兽搏杀过。 它们没有沾染过鬼神洒下的飨气,没有食用过远强于自己的恶兽的血肉,念想就更不可能被赞界所收容。 所以……你的护身赞,很大可能是由一个活得很久的羊倌、猎人,亲自到赞界唤回了他曾经用来牧羊、打猎的獒犬念想。 尔后一直用那獒犬的念想作为根本赞,培育出来了如今你所得到的这种‘正赞本’……” 周昌的指腹磨砂着那只骨扳指,第一个孔洞里的‘獒多吉’护身赞彻底降生以后,其余六个孔洞里的獒犬念想纷纷躁动了起来。 而獒多吉脱离以后留下来的那个孔洞里,还藏有一道飘忽的念想。 周昌此时还无暇去探看那道念想里蕴藏着什么内容,他转眼看着白玛,脸上笑意盎然:“你这么有见识,在密藏域也一定是很有身份、出身高贵的女人!” 先夸了白玛一句,周昌随后道:“但你为何这么笃定,我的正赞本,是由一个活得很久的羊倌、猎人培育出来的?” 其实他听过白玛的话后,基本就认同了对方所言。 因为他所得的这个骨扳指上,遍布裂缝与刻痕,这些裂缝与刻痕,全是箭簇、刀兵抵在其上,积年累月留下来的痕迹。 常用到弓箭的人,不是甲士,就是猎户。 且扳指最初亦是一种射箭工具。 前清贵胄多是渔猎出身,他们祖辈多有佩戴扳指弯弓射箭的传统,到了不肖后代这里,种种美玉扳指便只是一种玩物了。 这只骨扳指是周昌自阴生老母坟前棺木之中得来,系一个名作‘周畅’的人的遗物。 莫非那个周畅,就是一个在密藏域活了很久的羊倌? 依其拥有汉名来推断,这个周畅,或许并不是密藏域本地人,很可能是如自己一般,生活在如青衣镇这般地处川蜀、密藏域交界地的人。 那扳指孔洞里,还时常传出一个男孩的呼唤声,这个稚嫩少年又是谁? 白玛不知周昌心中是何想法,她听得周昌的问题,便作答道:“只有在外活动的羊倌、猎人,才有驯养獒犬的能力,其他多数人,在密藏域本就活得和猪狗一样,甚至地位不如猪狗。 他们又如何能驯养獒犬呢?” …… 白玛与周昌一番对话,非但没有从周昌口中问出‘獒赞本’的来历,反而被周昌套了许多话去。 她对这些倒不是很在意,跟在周昌身后,犹豫了片刻,又向周昌说道:“你为这只獒赞本取名字了吗?” “多吉。”周昌盯着獒多吉穿入黑暗中的身影,低声回道。 “你知道怎么豢养赞本吗? 如果不知道,可以请我帮你喂养獒多吉。”白玛矜持地说道。 但她的真实想法根本掩藏不住,都要随着她的话语完全流露出来了。 “倒是确实不知道。” 周昌扭头看了白玛一眼,咧嘴笑了笑。 他的笑脸让白玛心中微恼。 “不过你愿意帮忙的话,想来这些都不成问题。 以后我若还能得来其他獒赞本,也请你教我如何喂养。”周昌态度放低了一些,如是说道。 白玛闻声,嘴角笑意浅浅:“赞本已经得来不易了,又何况是獒赞本呢? 你又能从何处寻得这么多的赞本?” 周昌摇了摇头,不再言语。 白玛也安静下去。 白秀娥看着周昌的背影,她的神色又变作如先前那般怯懦畏缩、小心翼翼了。 这时候,周昌倏忽刹住脚步,身形贴在了一侧的墙壁上,同时将白秀娥拉到自己身后,他眼神盯着两面墙壁间的那条直通向前院的夹道,忽然压着声音说道:“第二个獒赞本,来了!” “嗯?”白玛一挑眉。 周昌的身形猛地冲了出去! 黑漆漆的夹道里,骤然响起犬类激烈咬斗的声音: “嗷嗷嗷——嘶嘶——哈!” “呜呜——” “汪汪汪!” 顶着二女那张诡皮的獒多吉张开血盆大口,直接叼住了那迎面扑来的短毛黄犬的脖颈,继而将之按在身下,头颅猛烈摇动了起来! 它的利齿深深陷入那黄犬颈间皮肉之中,头颅的每一次甩动,都将黄犬皮肉上的伤口撕裂更深! 一缕缕昏黄飨气从黄犬皮肉上的裂口里,飘进了周昌扳指上的第二个孔洞内。 那是名为‘獒白玛’的赞本寄居的孔洞! 43、天敌! 夹道内,被獒多吉疯狂撕咬的黄犬,即是李夏梅的大女! 李夏梅的养女们身份不定,多是有了诡化迹象的鬼魂、念想。 它有两件诡皮,专供它的养女们使用。 披上那一张诡皮以后,已有了诡化迹象的鬼魂、念想,便更近似于诡! 一般时候,披着诡皮的两个养女,做些看家护院、分割肉类的活计自然是手拿把掐,甚至是从外面抓人来杀,对它们而言,也是绰绰有余。 然而,如今李夏梅新收的第三个养女,却从外面引来了周昌—— 且不提周昌先前就凭借完整的念衣,破解了李夏梅的杀人规律,带着周三吉、白秀娥逃出了乱葬岗。 只说他如今手上,还多了一件寄托着七个‘獒赞本’的骨扳指! ‘赞魔’虽不能与‘想魔’相提并论,但‘赞魔’被驯服以后,形成的赞本,却绝对要比李夏梅这两个近似于诡的养女强出了太多! 更何况,依白玛所称,周昌的獒赞本原本就极为稀少,且是经过了数代培育,才能养育出来的‘正赞本’! 是以,獒多吉甫一与李夏梅的大女照面,便展现出了它正赞本的强横实力! 它死死咬住那黄犬的脖颈,猛烈甩动之下,直接令大女失去了反抗能力! 斑斓飨气从大女披着的那张诡皮伤口里流淌而出,周昌扳指上,第二个孔洞里的‘獒白玛’急切地喘息着,那阵斑斓飨气中,霎时析出缕缕昏黄飨气,流入獒白玛寄居的孔洞内! “竟然真有第二个獒赞本吗?” 白玛看着那些昏黄飨气流向周昌手上扳指里,顿时眼睛发亮,心念飞转:“獒多吉以嗔怒飨气为食,第二个赞本以怨恨飨气为食…… 他的这些赞本,似乎不仅仅能用来作‘护身赞’?” 周昌不知白玛心中是何想法,他见獒多吉按住了大女疯狂撕咬,身形跟着猛冲了出去,几步临近那被獒多吉按在地上的大女,手里的尖刀跟着割破了大女的咽喉! “嗤啦!” 诡皮破裂,大女的飨气往外流失的速度越发地快! 扳指孔洞里的獒白玛均匀地吸取着斑斓飨气中,那一缕缕怨恨情绪化成的昏黄飨气,这道寄藏于扳指内的‘獒赞本’,在怨念哺育下,加速孵化,迅猛生长—— 反观地上的黄犬,身躯愈发干瘪! 直到某一刻,大女的飨气全然流泻个干净,獒多吉嘴里只叼了张多有破损的诡皮! 一缕浮光骤自周昌的扳指孔洞里飘转而出,投进那张破损的诡皮中——那张诡皮之内,也似先前一般,鼓凸起了拳头大的一个气团。 气团左冲右突,加速膨胀! 猛然间,遍体鳞伤的‘黄犬’再度撑起了身躯—— 獒白玛借着诡皮显出了形体! “汪汪汪!” 刚刚脱离扳指孔洞的獒白玛,激烈地狂吠着,向着夹道前头猛冲而去! 而方才打了一场胜仗的獒多吉,此时却调转过身躯,满身毛发耸动着,扑至周昌近前,扯着周昌的衣裳就往与獒白玛相反的方向拖拽! “汪汪汪!” 它的吠叫声焦急而恐惧! 暗沉沉几乎要看不见五指的夹道里,周昌蓦一抬头,看到夹道对面尽头耸立着一道黑黢黢的身影。 李夏梅来了。 它满头乱发垂至腰际,穿一身黑缎面寿衣,赤着惨白的双脚,一张同样惨白的脸在黑暗里都好似泛着青光一样,正对着夹道这边的周昌! “嘎嘎嘎嘎嘎!” 惨白脸儿的李夏梅张嘴露出满口犬牙! 它手里的尖刀一下子划过身前,那朝它扑来的獒白玛,瞬间身首异处! 只余一点浮光飞掠回周昌手上的扳指孔洞内! 李夏梅头颅僵硬地扭动着,身形好似变成了一股黑烟,刹那穿过夹道,一刀照着周昌的头颅劈了过来! 如被这一刀劈中,聻尸或因此而受损,但周昌的性魂必会直接被一刀斩杀! 嗡! 周昌看着那直劈而来的雪亮刀光,所有心绪都跟着沸腾! 难言的恐惧被诱引而出,但又在他动念之间,深刻的恐惧转为了让他浑身颤栗的兴奋! 想魔,自万物的念想中诞生,它们生来就有勾摄人心中诸般负面情绪的能力! 活物与想魔照面,恰如羊遇猛虎,家鸡见山雕——克服这如见天敌般的恐惧,是活物面对想魔的第一堂必修课! 哪怕是附在白秀娥身上的白玛,此时也与白秀娥一齐僵住了身子。 她们俩,说到底都还没遭遇真正的死亡,仍在生者的范畴之内。 唯在此时,周昌反应了过来—— 他张开五指,直勾勾地抓向那迎面而来的尖刀,漆黑的铁念丝在他掌心如蛛网般绽开,刹那包裹住了他的那只手掌、连着整条手臂,半边上身—— 密密麻麻的念丝顷刻覆住了他的全身! “咔!” 那只好似戴着铁手套的手掌,咬紧了直斩而来的尖刀! 尖刀与铁念丝相互摩擦,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 周昌的精神在这剧烈摩擦中震颤着,从尖刀上传递来的恐怖力量推着他的身躯不断倒退,一直将他推出了那条夹道! “嘎嘎嘎!” 李夏梅口中发出乌鸦似的叫声。 它在这个刹那,也无法将刀从周昌手中拔出——它便弃了那把刀,青白的手掌伸进自己的血盆大口中,竟从中又抽出一柄沾着涎水与血腥的尖刀! 李夏梅旋而转身,丢下了眼前周昌这个目标,持刀袭杀向了僵立在不远处的白秀娥! 见此一幕,周昌眼神倏忽闪动,跟着大步奔了过去! 那被他攥在手里的尖刀,也化作一阵漆黑飨气,投向了李夏梅的背影。 他见李夏梅放弃自身,转而袭杀白秀娥/白玛,原本以为李夏梅这是要先杀‘家贼’,铲除‘内奸’,但他忽一转念,又意识到脱下皮壳的想魔,已然没有理智可言。 它们只会机械地遵从‘杀戮规律’,杀死所见的每一个活物。 此时的李夏梅,却不是为了铲除内奸,才转去袭杀白秀娥,只是因为念丝覆盖了周昌全身,如今变得更加强韧的念丝,将周昌的气息都封锁在了其中——以至于他此时在李夏梅眼里,等同于‘消失’了。 如此,李夏梅自然得换个杀戮目标! “快走!” 周昌双臂前伸,一缕缕铁念丝从他指尖迸射而出,在半空中绷成笔直,刹那间贯穿了五步之外的李夏梅! 他聚集精神,令每一根铁念丝都释放出绝强的拉扯力! 那被铁念丝贯穿身形的李夏梅却未停下脚步——它只是迟滞了一个瞬间,便令铁念丝一丛丛崩开来! 而白秀娥/白玛倒未辜负周昌,总算是抓住了这一个刹那的机会! 白玛吹了一口气,白秀娥脚跟立地,轻飘飘地‘走’进了那道漆黑的夹道里。 周昌另一手释出念丝,在獒多吉颈上缠成了狗剩,他拽着这条还想冲上去扑咬李夏梅的猛犬,拖着它跟着闪进夹道之中,夺路狂奔! “嘎嘎嘎!” 乌鸦笑似的恐怖声响,始终紧贴在周昌背后! 他穿出夹道,踏进前院,手中丝线不停牵拉着视野里所见的一切物什,将它们叠在那夹道口上,形成了一堵门! 念丝层层叠叠交织于那扇‘门’上! 门后响起李夏梅疯狂劈砍的声音! “嘭!嘭!嘭!” “走出前院大门,便离开李夏梅的家了……”白玛的面孔浮现于白秀娥面孔上,向周昌说道。 她话外之意,便是走出大门,几个人便算是脱离了危险。 然而,周昌目光四处梭巡,像是没听到她这句话一样,道:“得杀它两次! 杀死它一次,缝住它的五官,让它感知不到活人的气息——这样,就能破解它的杀戮规律!” 白玛闻声吸了一口气:“你想干什么?” “它在外面卖卤狗肉,应该还得用一张人皮来蒙蔽外面的活人。”周昌言语跳跃,但在场的两个女子,都很快领会了他的心思。 他接着道:“找到它那张皮! 烧了它最后这张人皮,破解去它的杀戮规律! 干掉它! 让它化去,让它死!” 他说着话,缠绕在獒多吉颈上的念丝纷纷收拢回去,他向獒多吉发出指令:“去,找到这个想魔穿过的那张皮壳!” 獒多吉兴奋地吐着舌头,冲周昌吠叫一声,狼奔而去! 44、食用想魔残肢 “我、我来帮你!” 白秀娥听到周昌的话,她鼓起勇气,身形凑近周昌身畔,也伸出手,将一缕缕藕丝穿入那堵在夹道前的杂物堆里,把丝线制得更为密实。 念丝藕丝交织在那堵以杂物堆叠成的墙上。 而曲礼白玛沉默着,静悄悄地打量着周昌镇定中透着些许疯狂的神色,片刻后,她忽然说道:“要是李夏梅剩下不只一道皮壳呢? 哪怕它剩下的皮壳只有两道,你都需要为自己的作为,付出沉重的代价了。 尤其是,‘黑猖’的禁忌存留在这里,稍微有一点不小心,就必然丧命。” 周昌闻声,看了那从白秀娥一边脸颊上浮现出来的白玛一眼,他旋即转回头去,继续释放念丝加固身前的这面墙,对于白玛的提问,则没有任何回应。 哪儿有甚么事情是只要去做,便必然会成功的? 一件事情,旦有三成的把握可以做成,便已值得努力尝试了。 要是赌输了,认栽就好! “嘭!嘭……” 堵在夹道口的杂物堆后,李夏梅疯狂劈砍的声音倏忽减弱下去,三两声后,便彻底消寂。 紧跟着,杂物堆旁边的那堵青砖墙壁,却猛烈摇晃了起来! 一块块砖石晃动着,砖块间的裂隙里,渗出紫黑的尸水! 浓烈的尸臭钻入鼻孔,仅仅是嗅着那股尸臭,也足以让生人心里生出诸多恐怖的联想! 汩汩尸水在晃动的砖墙上形成一个紫黑的人形,一丛丛血丝在墙壁上勾连着,弥合成血肉,血肉上长出皮膜,皮膜上生出浓密如蓬草的乱发—— 转眼间,身躯干瘪如柴禾、偏偏骨节巨大的‘李夏梅’从墙壁上‘长’了出来! 它从口中掏出尖刀,尖叫着一刀斩向周昌的脖颈! “当!” 铁念丝覆住周昌的胳膊,他扬起手臂架住李夏梅这一刀! 另一侧肩膀紧贴着的‘杂物墙壁’上,编织交结的念丝藕丝瞬间大片大片崩断,整面杂物墙壁都被一股惯性力量摧倾,刹那间四分五裂! “轰隆隆——” 漫漫烟尘中,周昌格挡住李夏梅尖刀的手臂上,铁念丝游曳向那柄尖刀,将刀刃紧紧缠绕—— 周昌双目发红,精神狂烈地震颤起来! 伴随着他奋力调动自我的精神力量,那柄缠满念丝的尖刀骤地翻转过刀刃,刀尖对着李夏梅的咽喉,一下子扎了过去! “嗤!” 从表面上看,当下竟像是李夏梅高举着手中尖刀,一刀反扎穿了自己的咽喉! 那柄贯穿它脖颈的尖刀,尤在往一侧横拉着,割断了它的半边脖子! 尸水浸染着尖刀,使尖刀化作漆黑飨气飘散! 周昌紧抿着嘴,面容冷硬犹如铁铸——在这个刹那,他直接伸出了另一条手臂,抓住李夏梅满头的长发,疯狂发劲—— 他竟是要将李夏梅这颗半断裂的头颅,硬生生从其脖颈上薅下来! “嗤啦!嗤啦!” “咯吱!咔嚓!” 皮肉撕裂,筋骨摧折! 紫黑尸水浸染着李夏梅胸前浮凸瘦骨的皮肤,它狂叫着,将头颅摆动过九十度,张开遍是犬齿的大口,猛地咬在了周昌抓着它头颅的那条胳膊上! “唰!” 一缕缕藕丝也被白秀娥编织成了绳索,缠在李夏梅的头颅上,奋力拉扯! 白秀娥神色恐惧,手上整齐排布的藕丝依照严密的顺序变成绳索,这顺序却不曾因她惊惧慌张而有丝毫混乱! “啊啊啊啊啊——” 被李夏梅尖牙贯穿皮肉的这个瞬间,‘周昌’的面孔上顿时露出疼痛而狂怒的表情! 滚滚飨气从李夏梅利齿之下散溢出来,那属于聻尸的飨气,被它享用——它被撕裂开大半的脖颈,重新长出筋肉,竟因吸食这股飨气而得到弥合! 聻尸的双目如渗血一般通红! 它被李夏梅死死咬住一条胳膊,另一条缠满铁念丝的手臂,闪电般伸出,一把攥住了李夏梅弥合如初的脖颈,向上一扯—— “嗤啦!” 尸水冲天而起! 那在周昌三者合力之下,都尚且难以扯断的李夏梅脖颈,如今被聻尸一把扯断了! 李夏梅的无首尸身霎时僵立在原地。 聻尸伸手抓起了李夏梅的头颅,在李夏梅‘死亡’的这个刹那,它终于松开了死咬着聻尸手臂的口齿。 下一刻,聻尸抱着这颗恐怖的头颅,张开了黑漆漆的嘴巴,竟要将这颗头颅吞吃了—— 聻尸胎化,初时以飨气、妄念为食; 而后以小诡为食; 最后以想魔肢体为飨宴! 这被周昌死死控制着,几乎都没怎么进食过飨气、妄念,且反而被压榨了海量妄念飨气出去的聻尸,如今却直接跳过了以小诡为食的步骤,开始直接食用想魔肢体了! 它分明没有得到任何‘营养’,却仍在以一种极端恐怖的速度成长! 旁边的白秀娥,看着周昌突然要啃食李夏梅的头颅,她顿时紧张而焦急起来:“周小哥,别、你别——” 白玛看着那突然开始啃食想魔肢体的聻尸,她不知是想起了什么,脸色煞白,眼神绝望! “他丨妈的……” 这时候,正垂头去啃咬想魔肢体的聻尸,忽然愣了愣,嘴里喃喃道:“酒坊还是得去啊……” 一缕缕念丝在周常尸身皮下游动着,组成密实的网络,伴随着周昌精神发劲,这张念丝大网颤动着,禁锢住聻尸的行动! 聻尸狂叫着,与周昌反复争夺这具身体的控制权! 直至片刻之后,周昌完全占据了主动! 他的‘身体’终于就此安静下去。 “走走走……” 周昌看了看手里的李夏梅头颅,嫌弃地将之丢在地上,他随即对白秀娥摆了摆手:“它还会活过来第二次,到时候会抽取周围人的妄念。 现在赶紧走,免得待会儿被它抽取妄念变成树桩。” “好!” 白秀娥眼神喜悦,乖顺地答应了,立刻跟着周昌朝一处角落躲藏。 白玛垂着眼帘,失魂落魄,不知先前聻尸啃食想魔肢体的那一幕,触动了她的甚么回忆。 “呜呜!” 这时候,在前院搜寻一番的獒多吉狂奔过来。 它的嘴里,正叼着一张被鞣制发黑的人皮。 45、死兆 “好狗!” 周昌躲到角落里,赞了獒多吉一声。 他伸手揉了揉獒多吉的脑袋,这颗披着卷毛的狗头,揉起来像是一团气充斥在其中,并不似真正的犬类那般,是有筋有骨的坚硬手感。 从獒多吉嘴里拿走那张发黑人皮,周昌取出火引子来,直接将这张想魔皮壳烧燃! 火焰一遇这层发黑的皮壳,皮壳上就腾起了五色斑斓的火焰! “呼!” 飨念火焰呼啸而起! 正当此时,一阵阵撕裂皮肉的惊悚声响,陡在黑暗之中响起。 伴随着那阵声响,李夏梅厉声啸叫的声音跟着响彻漆黑的的前院:“呀——” 于周昌跟前被点燃的那张想魔皮壳上,飨念大火沸腾着,在半空中随风披靡,一直飘游向了前院中耸立的、李夏梅的无头身! 李夏梅隆起的腹部已被撕裂开,‘李夏梅’从中钻出了头颅,它的双臂、上身跟着从腹部爬出。 而那滚滚漫向它的飨念火焰,从无头身的脖腔灌入,致使这具无头身身上各处都燃起了飨念大火,那般大火将无头身熏烧得渐渐发黑,令无头身逐渐变得干瘪! 李夏梅爬出了自己的‘母体’,围着它的‘母体’巡游。 那虚幻斑斓的飨念火焰,在它无头的母体脖颈上,聚成了一颗虚幻的女人头。 面容模糊的女人头,口中发出无意识的、却叫周昌这样的生魂有一瞬心神忽恍的呢喃声:“李……夏梅,李……夏梅……” “它在干什么?” 周昌转过头,目视着白玛那张脸,与她对着口型。 “自救。”白玛冷着脸,同样比着口型,“它试图吸取最后一张皮壳上的飨念,为自己塑造一副临时的皮壳。 ——每个想魔到了皮壳行将耗尽的时候,都会有自救的行为。 不过它这具皮壳没有头颅,只要不让它接上那颗头颅,它就不可能塑造成功。” “我明白了。”周昌看着白秀娥/白玛,“你们在这儿好好待着。 不要发出声音,尽量用藕丝封住自身的气息。” 周昌的念衣最开始尚且完整之时,虽能覆盖全身,却也无法完全遮住身上的气息。 直至如今,大部分念丝经过了强化,成为血念丝、铁念丝,他再以念丝覆盖全身,才有了封锁自身气息,连李夏梅也无法察觉的能力。 而白秀娥的藕丝与他的念丝乃是同源。 白秀娥今下的念丝或许不足以遮蔽她自身的气息,是以周昌只是令她尽量遮盖身上气息,并不多作强求。 周昌从角落里无声无息地站起身,他轻悄悄地迈步从角落中走出去,手上的念丝游曳着,化作一张网,兜住了吐着舌头的獒多吉,封锁了它的气息与声音。 他慢慢解开那张网,看着远处无目的巡弋的李夏梅,指着那随着李夏梅无头身的呼唤,渐渐朝无头身脚边滚去的那颗头颅,高声道:“獒多吉! 去! 把那颗头给我叼过来!” 周昌的声音刹那响起,远处徘徊巡弋的李夏梅直接锁定住了他! 长发的想魔抓着森然的尖刀,像一阵黑烟般扑向了他! 而被他放开束缚的‘獒多吉’兴奋地狂叫了几声,跟着如离弦的箭一般冲了出去,忠诚地执行着主人的指令! 兔起鹊落! 獒多吉还未临近那颗头颅,李夏梅已经临近了周昌的身形。 周昌周身被念丝覆盖着,念丝封锁了他的气息,甚至隔绝了他的心跳声——以至于令李夏梅这个瞬间都失去了目标! 但在下个瞬间,一阵孩童的哭声,忽自周昌背后响起了! “呜——老汉!老汉——救救我!” “爹!爹!” 这阵孩童的哭声响起的瞬间,持刀的李夏梅瞬间有了目标——它竟与周昌擦身而过,朝着周昌身后直奔了过去! 周昌听到那个孩童的哭声,他心头跟着一紧,忽然生出浓烈的不祥预感! 此前消失已久的某种森冷寒意,于此瞬间,骤然贴附在了他的后背上! 好似有双充满恶意的眼睛,就在他背后,死死地盯着他! 同一时间,又有一阵孩童的哭声,掺杂在第一个孩童的哭叫中,乍然响起——这哭声极其真实,几乎将第一个孩童的哭声模仿得惟妙惟肖,但这阵哭声里,没有一丝悲伤惶恐的情绪,只有无尽的冰冷恶意:“呜呜呜……老汉,老汉救救我! 娘,娘,救救我!” 周昌听着这阵哭声,顿时僵住了身形! 白玛惊慌的呼声跟着响起:“别回头!别回头! 都是假的!都是俗神设下的陷阱——你回了头,沾上死兆,一切就彻底完了! 你现在还在和聻尸争夺身体的控制权,你还落于下风——要是你的魂儿上再添一道死兆,你就没机会了,一切都没有机会了!” 她的声音里,竟有着难掩的偏执! 周昌听着她的声音,确信她知道很多与‘自身’相关的事情。 她甚至极可能就是财宝天王落下的某一颗棋子! 但是周昌现在无暇去思虑这些事情,他听着白玛近乎于哀求的声音,终于还是转回了身:“那个小孩是真的! 他是活的!” 他大声言语着,直奔向李夏梅的背影! 白玛垂下眼帘,她的神色一片死寂,比从前更加冰冷。 在这张冰冷的面孔上,白玛的一双眼睛里,却有浓郁的不舍的光,化作眼泪顺着她的眼角淌下:“我叫你不要回头了,我跟你说了回头就没有机会了……” 周昌已从她身畔走过。 她这番话,不知是在同周昌讲,还是在与自己说? 那阵附在周昌后背充满恶意的寒气,在周昌回过头的这个瞬间,便跟着消失一空,好似它从来就没有出现过。 而如今感受不到自己心跳的周昌,却听到自己剧烈的心跳声。 “咚咚咚咚咚!” 狂乱的鼓点在他耳畔不断炸响。 他听着那阵心跳声,也感知到了自己生命的终末。 他的头颅时时昏眩着,剧痛侵袭着他的思维。 但这样的疼痛也只持续了几个呼吸,便又都消失无踪。 只是这阵突然出现的疼痛,已足以让周昌感知到自我的死期:“自身将在十日之后,头颅爆裂而亡!” 这就是死兆! 46、想魔根相 ps:45章做了一下润色和情节上的调整,没有看到的大家刷新一下就能就能看到修改内容了。 “爹……呜呜呜……我害怕,爹,快来救我……” 柴房内,孩童悲恸地哭声断断续续。 忽然,他听到外面传来一阵狂乱的脚步声。 他连忙从柴垛上爬起身,小心翼翼地凑近那扇本就有许多裂缝的柴门,通过柴门的裂隙,向外看去—— 外头黑漆漆一片,一点光都没有,小孩什么都看不到。 小孩心里才升起的几分希望,霎时化作了更沉重的绝望。 他贴在柴门边,又哀哀地哭了起来:“我想回家,爹,救我回家,呜……” 这时候,他忽然注意到,柴门后那片化不开的漆黑,骤然蠕动了起来——那化不开的深黑色,竟是一个女人满头的乱发! 随着她的黑发舞动,她那张恐怖惨白的面孔,也映入孩童的眼帘! 她伸出瘦骨嶙峋的手臂,一刀将柴房的木门劈出巨大的窟窿! 木屑木片劈头盖脸地砸落下来,孩童僵在原地,却忘了哭泣,也忘了躲避! 恐惧像潮水一般,从他心头升起,即将要把他彻底淹没! 此时,一只缠满了漆黑铁线的手掌,忽自那长头发的女人脑后伸过来—— 那只大手一把盖住了女人那张恐怖面孔,将女人整个身形都掀得倒退! 高大瘦削的男人穿着一身破破烂烂的短打衣衫,出现在柴门被劈开的窟窿里,他隔着摇摇晃晃的柴门,顶着一张苍白脸儿与孩童对视。 “小孩,别看。 一会儿就结束了。”男人咧嘴笑了笑。 他的身影在柴门后的窟窿里出现了一阵子,又消失无踪了。 窟窿外的天空黑漆漆的,即将淹没孩童的恐惧,慢慢消褪了一些,他蜷缩回柴房的角落里,听着柴房外沉闷的声音响了一阵,最终伴随着一个女人尖利的叫号,一切都戛然而止了。 …… 周昌跪压着李夏梅的胸膛,他双手端起李夏梅的下颌,一如先前—— 一缕缕铁念丝从他的指尖流淌出来,扎穿李夏梅的面皮,围着它的眼睛、耳朵、鼻孔细细缝了一圈又一圈。 直至最后,在它发出一声高亢的啸叫之后,缝住了它的嘴巴。 不远处。 那具李夏梅的无头身,烧光了满身的飨气,亦未能寻回它被獒多吉叼走的头颅。 被烈火熏烧得发黑的无头身,与獒多吉嘴里叼着的头颅,一同化作青烟,消散在天地间。 被周昌缝住眼耳口鼻的李夏梅,同样化作了一阵青灰的烟尘,这阵烟尘围绕周昌飘散着,周昌嗅着烟尘里残余的飨念,看到了一些陈旧又深刻的回忆: 昏黄油灯前。 肩宽背阔、面庞方正的男人端着一个陶罐,他用汤匙从陶罐里盛出一勺泛着油花的汤,汤里还躺着一截人类的小拇指。 男人冷着脸将这一勺肉汤,喂给了躺在竹床上的女人。 女人的长发柔顺地披散在身后,她望着男人的面容,眼神无限温柔,浑然不知似的,将那一勺盛着人类指头的肉汤,吞进了嘴里,慢慢咀嚼着咽下。 她喝光了陶罐里的汤,吃光了陶罐里的肉,小心翼翼地向打算起身的男人问道:“家里的钱不多了吧?还够买这‘鬼子母药方’的药引子吗? 要是按着方子,吃了七七四十九天,肚里的孩子还不醒…… 那该怎么办?” “不会的。”男人站起身,神色冷硬,“你不用操心钱。 大不了,我把那头驴卖了。 你先休息,我去喂喂那头驴。” “好。”长发及腰的瓜子脸女人欲言又止,最终点头答应了。 她目送男人出了屋子,闭目休憩了一会儿。 吃了这依‘鬼子母药方’炖好的药肉,总是会有些困倦。 女人阖着眼睛,睡得迷迷糊糊,似乎听到了家里那头老驴的叫声,它叫得像是在笑一样: “呃——啊——哈哈哈——呃……” 恍惚间,她好似看到丈夫在草棚前将一些血淋淋的物什丢到了老驴的食槽里。 老驴将那些肉块叼起来,慢吞吞地嚼食,随后发出一阵大笑—— 梦做到这里,女人一瞬间被吓醒了。 她擦了擦头上的冷汗,目光去看桌台上的油灯。 灯盏里的灯油已用了近半了,去喂驴的丈夫怎么还没回来? 女人心里有些担忧。 好在,未过多久,丈夫就回来了。 他端着一个更大的陶罐,坐在了女人跟前。 那张从来不苟言笑的面孔上,此时竟有着生动的笑容。 他抬起头,看着女人,一圈隐隐的血线围绕着他的脖颈。 女人看着丈夫苍白的脸色,还端了一个大陶罐上来,她总觉得有些不对。 但她还没来得及说话,便听到丈夫首先说道:“来,来,药方来了……吃了这个药方,你和他的孩子,肯定就会死而复活了——” 灯火摇曳着,在地上倒映出男人的身影。 男人肩宽背阔的影子上,顶着一个长耳朵的驴头。 他伸出手,从那个大陶罐里,捧出了女子那总是不苟言笑的丈夫的头颅。 “吃。” 顶着驴头的想魔,举着人头同女人说道。 …… “这是什么?” 周昌站起身,向走近的白秀娥/白玛摊开了左手掌心。 在他左手密密匝匝交织的铁念丝网上,此时长出了一副漆黑的嘴唇。 那副嘴唇时开时合,露出内里沾满涎水的一副尖牙利齿。 周昌尝试收拢念丝,摒除这副念丝网上生出的恐怖唇齿,但他收拢念丝,这副恐怖口齿就出现在了他念想中那件念衣的左手部位。 他如今无法将这副恐怖口齿祛除。 “这是李夏梅成为想魔的‘根相’。 在密藏域,那些大僧侣有办法哺育这种‘根相’,使之成为自身的‘护法神’。 你没有能力,不要贸然去喂食它。 否则,李夏梅可能会被你重新喂养出来。”白玛看着周昌手上的恐怖口齿,脸色严肃,“它最后消散的时候,残余的情绪里,一定有万分仇恨你的念头…… 所以它才会盯上你。” “那在我这里,它该是没有复苏的可能了。”周昌咧嘴一笑。 白玛沉默了一下,还是忍不住向周昌说道:“你刚才回头了,你……可曾感觉到自我的‘死兆’?” 47、乩妖 听到白玛的询问,周昌并没有回应。 他的目光看向那扇被李夏梅斩出一个大窟窿的柴门,迈步走了过去。 白秀娥/白玛紧紧跟在他身后。 “是十日死,还是七日死?”白玛追着周昌问道,“冯亖只是一个离地一尺的游猖,在俗神里也属于最底层,它分发来的死兆,不可能令人‘感兆即死’。 你现在还有一些时间,可以设法向其他比冯亖地位更高的俗神献上祭品。 你的那个爷爷,不就是一位端公吗? 让他帮你沟通强大俗神,你投到其他俗神座下,做个‘乩妖’,这样就能利用强大俗神的位格,来抵消冯亖的死兆,你就可以不用死了。” “乩妖……” 走在前头的周昌顿住了脚步。 他转回身,满面放松的笑容,看着白玛,问道:“你莫非也是一位乩妖吗? 成为乩妖……又需要付出甚么代价?” ‘近神者危’,这是周三吉对周昌的教诲。 连周三吉这样专司娱神祭祀事的端公,都对接近神明十分忌讳,可见过分靠近神明这件事,本身就是一件极端危险的事情。 如此,又遑论是投靠到俗神座下,做它的‘乩妖’? 这个‘乩妖’,听起来便是和想魔、诡类一般的险恶存在。 “天下人,不是想魔豢养在圈棚里的猪羊,就是俗神用来降示的乩妖,无人能逃得脱。” 白玛垂着眼帘,慢慢道:“在密藏域,几乎每一座寺庙里的僧侣,都是神明们的乩妖。 成为乩妖,至少可以活得性命。 只要作神明们的降示身做得久了,便难免迥异于世间的正常生灵,逐渐妖异。 所以才会被称作乩妖……” “这样来看,乩妖就是怪异化的乩童啊。”周昌眼神恍然,“不过乩童本身也不是正道,哪怕把乩童等同于乩妖,其实也没有太大问题。 除了给神明做狗,还有没有其他办法?” 白玛眼神暗了暗,她沉默了很久,才抬起头,目视周昌那张没什么表情的面孔:“有,但你能用得成么? 周三吉为他的孙子用了这个办法,但结果只是招来你这个外来的魂儿而已。 这个方法,用出来,只有一线机会成功,然而一旦失败,你就得应兆而死了。 若你方才不回头触碰冯亖的禁忌,如今便不必再经历千难万险,还有其他办法可以救那个小孩——” “万事皆可以妥协么?”周昌忽向白玛问道,“万事皆可以折中么? 你扪心自问,方才真有第三种办法么?” 周昌的神色依旧平淡,只是白玛看着周昌的眼睛,总觉得他在以一种‘你懂个屁’的嘲弄眼神与自己对视。 她听着周昌的言语,面色渐冷了下来,未再言语。 周昌见状摇了摇头,转而推开了柴房的木门。 蜷缩在柴堆上的孩童,眼见门被推开,吓得身子一缩,但当他看到堵门的人,是先前那个白脸男人以后,眼中顿又燃起了几分希冀。 “小孩,走吧,带你回家。” 门口的周昌如是说道。 …… 李卤肉店铺门口。 周昌一行人告别了千恩万谢的父子俩。 在黑夜里分辨了方向,周昌便沿着路朝自家走去。 白秀娥无措地跟在他身后走了一段路,一直未有显形的白玛忍不住出声说道:“那个方法叫‘破地狱’,也叫‘啖劫’。 先设法令自身假死,以骗过俗神,再破开地狱、劫难,从俗神座下夺回自己的名字,使死兆彻底失效。” “破地狱?啖劫?”周昌停下脚步,转身看着白玛,目光炯炯。 “你需要先找一具‘假身’,设法让魂儿停驻其中,再瞒天过海,以假身死去,骗过俗神…… 所谓的假身,最好是以草木之身做就,譬如纸人身、木头身等等,不能以有血肉之类的尸身。 如若用了血肉尸身,就可能与尸身的原主产生牵扯,原身主人可能被俗神气息侵染,诡化成魔……”白玛神色冰冷而严肃,将这‘破地狱’之法,向周昌一一道出。 周昌仔细记下了白玛所说的种种步骤。 末了,白玛又道:“这个办法,成功率百不存一。 你还是要想好,是否真要用这啖劫之法,假使一旦运用,就真没有回头路可走了。” “好。”周昌点了点头。 白玛闭上眼睛,她的面孔从白秀娥左侧脸孔上缓缓消隐。 此时,天蒙蒙亮,再过约莫半个时辰,就要到青衣镇‘起五更’的时候了。 周昌带着白秀娥走了一段路后,忽然停下脚步。 他转回头,神色平淡,看着白秀娥,问道:“白姑娘先前从我家离开以后,是一直都呆在那新娘潭周遭吗?还是也去了别的地方?” 白秀娥看着他的神色,心里无所适从。 她垂着头,唯唯诺诺地道:“我、我先回家看了看……后来才去了新娘潭……” 说是回家看了看,其实只是站在白家坟远处的山丘上,远眺了那个村子几眼。 “故土难离。 白姑娘既回了家,想来也和自己的家人照了面吧?彼此之间纵有一些误会,今下也必然全都解开了。 现在天快亮了,你才与他们相见,又忽然没了踪影,你的家里人肯定担心得很。”周昌面上笑容温和,对白秀娥‘好言相劝’道,“所以,白姑娘,这便回家去吧。 莫要叫你的父母家人再担心了。” “啊……” 白秀娥仰头看着周昌那张平淡的面容,她想起他先前同自己说,要带自己回去。 怎么忽然之间,又变卦了? 酸胀苦涩的感觉充塞在白秀娥的胸口。 女子慢慢低下了头,她轻声答应道:“好……周小哥,你多保重。” 她说过话,又与周昌施了一礼,得到周昌同样请她珍重的回应以后,便低着头,从周昌身旁走过,朝着彼方黑黢黢的前路走了过去。 周昌目送着白秀娥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黑暗中,他从背后的小包袱里取出那张卷毛黑犬的诡皮,在地上摊开来,即呼唤起扳指里的獒赞本:“獒多吉!” 一声令下,流光自扳指里浮出,骤地投入那张诡皮之中。 诡皮猛然间充胀了,摇身变作一头遍身漆黑的卷毛巨犬! “嗷!”獒多吉大声吠叫,以作回应。 “小声点儿!”周昌斥了它一声,旋而指了指地上白秀娥留下的脚印,道,“嗅到这个人的气味了吗?走,追上她!” “呜!” 獒多吉闭上嘴巴,低头在周围嗅闻了一阵,旋而耸起浑身毛发,朝着前路狂奔而去。 周昌立刻拔步跟上! 48、白家坟(求追读!) 白家坟位于群山环抱之中,通往外界的道路只有一条,崎岖曲折,少见人迹。 村子左有青龙探爪,右有白虎盘踞,背靠雄峰,案山横遮,明堂广亮,龙气绕村流淌不息——以风水学问探看白家坟的位置,彼地实在是一处不可多得、媲美王爵陵墓的好阴宅。 然而,白家坟虽名字里有个‘坟’字,实际上却是生人聚居的一个小村子。 活人住在利益亡者的地方,便有诸多不妙了。 白秀娥站在山道上,远眺群山环抱中的白家坟。 黑天下的白家坟与白日时候一样死气沉沉,好似没有活气。 山风阴冷,吹袭着白秀娥单薄的身躯。 她凝望了远处的白家坟一阵,便低下头去,慢慢迈出脚步,沿着那条被枯树遮蔽着的隐蔽山道,穿林过夜,往山下的白家坟走去。 秀娥抿着嘴唇,眼泪顺着她的双腮无声息滑落。 在她半边脸颊上,涟漪荡漾,白玛的脸孔中悄然浮现,她看着四下的环境,好一会儿后,叹了口气,出声说道:“人人皆如此…… 每个人都有自己无法反抗的东西,想明白了,早些低头顺服,也没什么不好……” 白玛也垂下眼帘,眼神暗淡:“瞧上你的温永盛,比冯亖那样的俗神更可怖……那个人,连冯亖的死兆,都能轻易折腾死他,又何况是温老祖呢? 认了命也好,少给别人添许多麻烦。” “嗯。” 白秀娥用手背擦着眼泪,她不知是想起了什么,忽然破涕为笑:“他其实是个好人。” “寡情凉薄之辈,也能称作是好人? 我看你是没见过男人。”白玛对白秀娥的这番评价,显然嗤之以鼻。 白秀娥笑了笑,没有反驳白玛。 她又意识到自己如今的境遇,也笑不出声了:“我被送去嫁给温老祖,你还要附在我身上吗?” 白玛皱着眉道:“你是莲胎童子命,我是并蒂莲胎一生魂儿,纵是我不愿意附在你身上,却也无可奈何。” “那、那就是上刀山下火海……要是两个人、两个人的话,互相能说说话,解解闷,也就不怕了……”白秀娥忽然安心了许多。 “你害怕没人陪你说话解闷,更胜过怕死吗?”白玛嘲笑了她一句。 但白玛随即想起,白秀娥先前是真正与她的六个姐妹一齐试过,在新娘潭前上吊的。 “有、有人来了。” 二者相对沉默之时,白秀娥瞥见枯树掩映的山道下头,有一长队的人推着车缓缓而来,她紧张地提醒了白玛一句。 随后,一缕缕藕丝从她身上游曳而起,如清烟般飘飘忽忽,缠在一棵大树的树枝上。 诸多藕丝轻轻一提,白秀娥的身影便跟着轻飘飘飞起,挂在了那大树的枝杈上。 她穿着灰白色的衣裳,从底下往上看去,会叫人只觉得是块灰白色的布挂在树杈上,随风飘飘忽忽。 树梢上的白秀娥屏着呼吸,神色紧张地看着下方的山道。 原本一片寂静的山道上,渐渐有了人声。 一些穿着黑色短打衣裳、偏偏系着红腰带的男人们,簇拥在数架排子车周围,或推或拉,将排子车上的一具具薄皮棺材,顺着山道运送了出去。 白家坟周遭并不盛产用作棺材的好木料,但是白家坟常对外出售棺材。 并且,白家坟卖出去的棺材,每一副都价极昂贵。 来购买棺材的人,其实不是为了那些做工粗糙、用料低劣的薄皮棺材,而是为了随棺材一齐附送的‘物什’。 就像白秀娥,便是温家在白家坟订购了一副棺材,她作为棺材里附带的物什,被送到了城里的温家去。 白秀娥数了数排子车上的棺材,共有六副。 随着山道上那些人推拉着排子车,车上的棺材盖摇摇晃晃,隐约有阵尸臭味飘进了白秀娥的鼻孔里。 “又是六个苦命女子……”白秀娥想起了自己的那六个姐妹同伴,她心头顿时难过起来。 “呼——” 此时,陡有一阵山风吹刮而过。 这阵大风吹起了地上尘泥,吹得林木枝丫哗哗作响。 几张排子车上的六副薄皮棺材,棺盖忽然都齐齐摇晃起来,向下慢慢滑落——更浓烈的尸臭从棺中喷涌而出! 随着棺盖向下滑落,白秀娥赫然看到,六副棺材里躺着的尸首,并非别的白家女子,正是她那六个小姐妹! 她们皮肤紫黑,舌头耷拉在发黑的嘴唇外。 每一具尸首的脖颈上,都有深深的勒痕! “秀娥姐姐!” “姐姐!” “妹妹!” 吊死的女子眼中流淌出血红的泪,她们睁着青白的眼睛,直勾勾盯着树上的白秀娥:“莫要让我们死了也遭罪,莫要让我们死了也遭罪! 姐姐/妹妹,把我们的尸身推下山道罢! 让我们肉身粉碎成泥,也好过伺候那些城里的老爷鬼魂去!” “姐姐/妹妹,我们等你一起去游花园儿……” “我们同去游花园儿……” 唰! 树梢上的白秀娥泪水涟涟,一丛丛藕丝从她指尖迸射而出。 微白透明的藕丝顺着这阵邪风,飘到了山道间的六副棺木上,随着白秀娥弹动指尖,那六副棺木翻下了排子车,棺中的尸首跟着沿着山道向下滚落! 有人见事不对,慌忙去扶那些棺材,这时候,白秀娥悄无声息地飘下树梢,她以藕丝缠绕住棺中的尸首,将她们抛下山崖。 她这时再看棺材里的尸身,却已不是她那六个小姐妹的模样,也并非俱是上吊而死了。 方才她一瞬间心神恍惚,眼中所见情形,与此下真实情况,实则大相径庭。 棺材里的女尸,并不是她那六个姐妹。 但她这般做了,也并不后悔。 四周的人们见树梢上飘来这道人影,又亲见对方面孔上长出了密密麻麻的藕孔,一个个吓得心神大骇,再顾不得去搬运棺材,连叫着:“有鬼,有鬼!” 一个个四散逃命去了。 白秀娥将最后一具女尸抛下山崖。 她好似听到有几个女子的嬉笑声,在自己耳边响了一阵,稍纵即逝:“秀娥姐姐,多谢你呀。” “我们且去游花园啦……” “秀娥妹妹,以后我们花堂里见呀……” 那些烂漫可爱的声音,飘忽而去。 白秀娥在山道上愣了愣神,她沿着路,继续往下走。 在她身外飘散游曳的那一缕缕藕丝,不知不觉泛起了微微的银光,连材质有因这些许的光泽,好似生出了改变。 …… “秀娥,秀娥!” 不知不觉间,白秀娥已经绕着小路,走到了自家的小院周围。 她在家院周围来回踱步,犹犹豫豫,却就是不敢叩响那扇院门。 这时候,一阵刻意压低了的呼唤声骤自她身后响起。 白秀娥一回头,就看到一个苍老的男人扛着山一样高的柴禾,带着满面风霜,朝她走了过来。 那男人走到她跟前,眼里忽然涌出两行泪,神色又喜又怕:“我的幺女,我的幺女没死啊,我就知道,当时我就探到你还有鼻息! 你回来干什么?幺女? 快走,快走!待会儿你娘就要醒了!” 说着话,男人拽起白秀娥的胳膊,就把她往外面拉:“别回来了! 这地方不值得你回头,幺女! 别回了!” ps:求追读啊朋友们,今天的追读对这本书至关重要,希望大家就算是养书,也把今天的章节翻到最后一页! 49、二姓白(求追读!) “爹……” 白秀娥看着那个满面风霜、明明不过三十余岁的年纪,却已经驼背瘦削如老者的男人,眼中顿时淌下两行泪水。 这个家若不是真还有叫她留恋的人,任凭谁人去劝,她又怎么可能回头呢? 她的父亲,便是她在白家坟唯一记挂的人了。 白秀娥的父亲并不姓白,而是逃难来的人,入赘到了这边。 这许多年间,都是他的父亲操持内外,将白秀娥养大成人。 “走走走!” 老父亲刻意压着声音,一边推搡白秀娥往外头走,一边害怕地转头往自家屋院那边看——他愈是担心甚么,便愈是会发生甚么。 男人推着白秀娥,还没往外走出几步,便听得身后哐当一声屋门响动。 紧跟着,一个高高大大的男人从中堂屋里走了出来。 那人穿着一身白色的里衣,就站在堂屋门口的台阶上,解开裤子便要对着台阶下撒尿。 这时候,他发现了在外头推搡着白秀娥的白父,立刻提上裤子,同白父喝道:“老头儿,你干什么?! 那女的是谁?!” 一面说着话,那看着与白秀娥差不多年岁的青年人趿拉着布鞋,跳下台阶,踹开树枝编成的院门,几步就追到了白秀娥父女两人近前—— 他凑近一看,见到白秀娥那张脸儿,顿时脸色大骇,吓得踉跄后退,差点一屁股坐倒在地! “你你你——鬼鬼鬼!” “我嘞天爷!” “娘!娘!出鬼了!” “白秀娥变成鬼回来索命了!” 青年男人连滚带爬地跑回了堂屋里,随着他一阵杀猪似的叫号,那堂屋里,又有一个看起来颇具风韵的妇人披着衣裳,撩着额前的长发,从中走了出来。 青年人缩在那妇人身后,一眼一眼地偷瞧着白秀娥。 “她、娘她们两个……竟然住在一间屋子里?”白秀娥看着那一前一后从堂屋里走出来的男女,眼神不可置信,看着身旁的父亲。 老父亲神色黯然,叹气道:“祠堂那边,说你娘是他的奶娘,养育之恩,直比生母,母子住在一起,又怕人说什么闲话……” “京白氏,太欺侮咱们了……”白秀娥看着走近的男女二人,喃喃自语。 白家坟里,除了从外招赘来的男丁,所有人俱为白姓。 但这个‘白’姓,却有两股不同源流。 白秀娥这边女子,出身于世居青衣镇周边的本地白氏,在白家坟,她们这样的白氏人,被称作‘边白氏’,有边镇白氏之意。 还有另一股‘京白氏’人,便出身于燕京。 这些京白氏人,原有一个显赫的满姓-叶赫那拉,百余年前,这伙人忽从京城迁至白家坟这边,与边白氏人比邻而居。 而自他们到来之后,边白氏开始人丁寥落,几乎家家只诞育女婴,少有男婴出世。 纵有男婴出世,也多半路夭折。 因着缺少壮年劳力,边白氏愈发依附京白氏,至于如今,二姓白表面上已经融为一体,但实际上,二者骨子里的隔阂,从未消除。 京白氏存在白家坟祠堂里的家谱上,从不会录入边白氏人的名字。 边白氏几次勉强修筑起来的祠堂,俱因种种天灾人祸而毁坏,至于如今,边白氏早已没有自己的祠堂宗谱。 整个边白氏的女子,由生至死,都是京白氏可以随意往外贩卖的货物资源。 而边白氏的男丁,比富贵人家的奴婢仆役境遇更加凄惨。 “娘,她是鬼! 我去叫人来,烧了她!”躲在妇人背后、缩头缩脑的青年人,压着声音与那妇人说道。 那妇人正是白秀娥的娘亲。 她轻轻拍着青年人的手背以作安抚,其目光看向白秀娥时,亦有些惊疑不定,但见那个窝囊废都站在白秀娥旁边,她心里的恐惧就消散了不少。 白母走近白秀娥跟前,她仔仔细细地端详过白秀娥的面容,柔声唤道:“秀娥……” 看着母亲宽和温厚的神情,白秀娥心里对她的厌恶,忽然消散了许多。 娘亲也是个身不由己的苦命人。 她在心里轻轻叹了一口气,小声唤那妇人道:“娘亲。” “哎。” 白母心中一动,眼眶跟着泛红,她捉住白秀娥微凉的小手:“秀娥,是娘不对,娘叫你受苦了啊……” 一旁的白父张了张口,忽然失了所有力气一般的塌下了肩膀。 “这是鬼啊,娘,叫人烧死她——”那青年原本还在聒噪,白母忽然扭头瞥了他一眼,他顿时就像被掐住了脖颈的公鸡一般,收住了声。 “秀娥怎么会是鬼? 你没看她活得好好的?”白母笑着擦拭眼泪,拉着白秀娥往屋子里走,“你这个弟弟,其实没有甚么坏心,秀娥,你不要怪罪他。 就是为娘刚才见到你,心里也有点打鼓哩。 等你们渐渐熟悉了,你就知道他其实心地很好……” 听着白母的话,白秀娥抿着嘴不出声。 她这个所谓的弟弟,与她毫无血缘关系。 其出身京白氏,白母与他也只占了一个‘乳娘’的名头。 这个京白氏人的‘心地很好’,难道指的是他善于爬上自己乳娘的床? 白秀娥心头忿怒,却一句话也不敢说出口。 她被白母领进了西厢房,白母忙前忙后,为她打扫了房间,铺好了床铺,好似真要把她这个外嫁的女儿再迎回来住一样。 对于她过去的经历,也是只字不提。 房间清扫好了,白秀娥坐在凳子上,父亲站在门口。 “秀娥……”老父亲忧心忡忡地看着房中的女儿,“现在还能走……” 他话未说完,身后便响起白母呼唤他的声音。 父亲在门口踌躇着,就是不肯应着妻子的声音挪动步子。 这时候,白母索性走了过来,与白秀娥说道:“秀娥,我和你爹商量些事情。” 说完话,便带着父亲离开了。 离开时,还为白秀娥带好了门。 白秀娥愣愣地坐在这间从未如此整洁干净的厢房里,听着门外传来的一阵拴锁链的声音,她忽然轻轻叹了口气。 “你预备怎么做?”白玛出声问她。 “我不想嫁给温老爷。” “嗯?” “他们肯定觉得我是鬼了……就这样一把火将我烧死,倒也合我的心意……但也或许,我娘心里还是有一点心疼我呢?” “还在做梦?” 白秀娥听得白玛嘲笑似的言语,她垂下眼帘,眼神怯怯的:“如若不成,我想用我自己……换我爹爹能离开白家坟。” 白玛闻声,抿着嘴沉默了下去。 门外响起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 屋里的白秀娥打开随身带着的那个小包袱,那些被她以藕丝缝好的兽皮、虫皮,一叠叠在包袱里归置得整齐。 她低着头,指尖藕丝游曳,开始将一块块兽皮拼合缝好。 白玛静静地看着白秀娥的动作,好一会儿后,忽然道:“他都把你哄走了,你还帮他缝百兽衣?” “他是个好人,有他的苦衷。”白秀娥轻轻地答道。“周大爷说,百兽衣能压邪祟,我缝得快一些,今天白天应该能把这件衣裳缝好。 到时候,你帮我给他送去吧。” …… 50、姑娘,今夜我带你杀人放火(求追读!) 裱纸窗外,天光变幻。 由弱至强,又由盛转衰。 一个漫长的白天就这样过去。 没人来向白秀娥送来两餐,先前温言软语的娘亲,今下也全无踪影。 白秀娥低头缝着那件百兽衣,她做得一手好女红,哪怕没有量尺,只是先前拿眼瞧了瞧周昌的身形,如今手里这件行将完成的百兽衣,也与周昌体格相称。 她缝一会儿衣裳,便抬头望窗外看看。 裱纸窗上,已经浮漾起晚霞晕红的光芒,天又将要黑了。 “这是你第一百二十三次抬头看窗外——你还在巴望什么呢?”白玛冷冰冰地出声道,“别等了,本就没有的东西,你巴望不来。” 白秀娥没有说话,垂下眼帘,继续缝衣裳。 她的眼睫毛上,默无声息地挂上了几颗泪珠儿。 待她第一百四十七次抬头去看窗外的时候,窗外已是漆黑一片。 外头响起了刻意压低的脚步声。 “秀娥……秀娥……” 父亲微弱的呼唤,跟着从门缝里飘了进来。 伴着那低微的呼唤声,门外的人解开了锁链,将门推开来。 白秀娥站在门口,看着门外的父亲。 父亲的额角有些淤青,站着的时候,肩膀一边高,一边低。 他注意到秀娥看向自己额角的目光,连忙拿手去遮额头,但衣衫下那条歪扭着的瘸腿,却怎么都遮掩不住。 “回去砍柴的时候,不小心摔了一跤。”父亲尴尬地向白秀娥解释了几句,随后,他小心翼翼地瞄了身后一眼,院子里黑漆漆一片,不见其他人影。 “秀娥,给你。” 男人将一个脏帕子包着的物什递给了白秀娥:“你爱吃的干饼子,带在路上吃。 趁着这会儿,秀娥,快走吧。” 他三两句话,便叫白秀娥红了眼圈。 白秀娥看着他那条无法被衣衫遮盖住的、血迹斑斑的伤腿,眼泪簌簌掉落:“爹爹,你的腿……这是怎么了?谁伤的你?” “爹爹没事,乖女子,爹爹没事。”男人慌忙要给女儿拭去泪水,但他一抬起衣袖,看见自己衣袖上也沾着灰尘与泥污,他一下子放下了胳膊,拉着白秀娥就朝外面走,“幺女,你好了,爹爹就好了。 快走吧,以后都别回来了!” 白秀娥抿着嘴唇,泪水如珠坠落。 她情知自己而今绝不能走——自己走了,温家人找不到自己,一定会伙同京白氏责难下来。 到时候受罪的就是爹爹。 可她被爹爹拽着胳膊,还是依从着父亲,朝前走了一段。 将出院子的时候,又一个人影从黑暗里猛地走了出来:“秀娥!” 白母的面孔从黑暗里浮现出来,她看着拽着白秀娥往外走的白父,眼圈通红:“男人家是一点儿也不信我了吗?我难道真会对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不管不顾吗? 从前我做那些不要脸的事,还不是被他们京白氏逼着。 ——整个白家坟哪天刮风,哪天下雨,都是京白氏说了算,我没得办法哇! 我都跟你说了,让你等我一会儿,等我安排好——你那么着急,就怕坏了安排啊! 算了,算了……事情已经这样了。 秀娥,咱们快走吧。 咱们一家人赶快走——逃不出这个村,咱一家子都跳悬崖摔死,也绝不回来了!” 白母悲伤不已地道出这一番话来,令白父都为之动容。 秀娥在旁已经哭成了泪人。 她根本没有想过,事情竟会如此——父亲、母亲心里都这样爱护着自己,她也不想叫他们因为自己受到一点损伤! “走吧…… 咱们仨,一起走!” 白父终于下定了决心,他看向白母的眼神,已然松动许多。 白母擦着脸上的泪水,拉着白秀娥另一条胳膊,三个人在黑暗里匆匆前行。 直至走到村口的时候—— 白父拉着白秀娥,还在闷头朝前走。 白秀娥已经慢慢停下了脚步。 她觉得走到这里就可以了。 她一生的缺憾与心酸,都在这由自家至村口的数百步路途中,得到了弥补与满足。 父母疼爱,家庭和睦。 此刻她真是天底下最有福气的人了。 秀娥拉住了父亲,另一旁的白母跟着她停下了脚步。 母亲的手掌还在用力攥着她的手腕,攥得她手腕微有些疼。 她转头看向母亲,想要告诉母亲,以后都不必再担忧自己了。 为子女的,在当下为爹娘尽孝了。 然而,她喉咙里的那些话还未说出口,白母已经抬起那张颇有风韵的脸,定定地看了她一眼。 母亲神色温柔:“秀娥,娘得对不住你了……” “娘……” 白秀娥嘴唇嗫嚅着,心里忽然生出一种冰冷的预感—— 娘亲仍紧攥着她的手腕,只是目光看向四周,扬声喊道:“还愣着干什么?! 动手杀鬼啊!” “哗啦!” 白母话音一落,四下阴暗角落里,陡然钻出一个个黑漆漆的人影! 他们端着木盆,将木盆里黑漆漆血腥味浓郁的液体,尽浇泼向了那被白母死死拉着的白秀娥——白秀娥此时都没想反抗,她只是愣愣地看着白母。 看着白母松开了自己的手腕,看着她如避瘟神似的远离自己,看着她站在那个她称是自己弟弟的青年男人身旁,转过头,满脸厌恨地看着自己—— “娘,娘——你别走!” “你别走!” 她明明距离白秀娥只有数步之近,但白秀娥却觉得她离自己已经千里万里了! 白秀娥嚎啕大哭! “幺女呦!” “你们别伤我女儿,她没有害你们啊!” 父亲老泪纵横,他撑开双臂,徒劳地遮挡在白秀娥跟前,想要挡下那铺天盖地浇泼而来的黑狗血,却于事无补。 还是有大片大片红得发黑的血液,淋在了白秀娥的头发上、衣衫上。 父亲慌张转身,想要将女儿搂在怀里。 他比秀娥更怕那黑狗血。 ——他清楚记得,女儿是吊死在新娘潭前的。 女儿的脖颈上有一道深深的勒痕,无法伪装。 女儿已经没有了呼吸。 女儿早就死了! 今下回来的,只能是女儿的鬼魂! 可哪怕是鬼魂,他也想她能活着! “我看这老龟儿子已经癫了!” “鬼他都不怕!” “还认鬼当女儿啊!” …… 四下人们的声音与目光,像是冷冰冰的刀子,扎得白秀娥心上千疮百孔。 她抱着自己的父亲,眼神哀求地看着四周持各种工具、武器聚集上来的人们,每一个聚拢过来的白家坟村民,在她眼里都好似变成了一头狰狞凶怖的魔鬼。 “求求你们,放过我的爹爹……”她喃喃低语着,明明面孔上已浮现出一个个透明的藕孔,她的样貌在其他人眼里,已变得极其诡异可怕——可白家坟的村民看着她满面怯弱的哀求着,却在一瞬间的畏缩之后,更面色凶恶地聚拢了过来! 一缕缕藕丝从她身上飘散而出,缠绕住周遭村民扎过来的种种武器。 这般举动,反而惹来了村民更猛烈地反击! “只要你们愿意放我的爹爹离开这里……我任凭你们处置,我任凭你们处置……” 白秀娥满面泪水地向周遭叫喊着。 周遭人无一回应她的苦苦哀求。 只有抱着她的父亲,垂下那张遍布血污的脸,污秽血腥,让那张脸上的每一道皱纹都更加深刻:“可是女儿,爹爹想你活啊……” 父亲忽然松开了她,蓦然转身,迎向周遭刺来的明晃晃刀枪! “爹——” 白秀娥顿时呼喊出声,一缕缕藕丝随着她的呼喊,一齐缠绕向父亲的身形。 但这时候,有人却比她更快。 那人手持锋利的柴刀,越众而出,一把按住了白父的肩膀,便叫其动弹不得。 穿着一身黑色衣衫的青年男人,越过四周密集缠绕若蛛网的藕丝,他朝前一尺,那些藕丝便后退三尺,所有藕丝尽皆缩回了白秀娥周身。 他走到白秀娥跟前,手里那把磨得锋利的柴刀,刀尖挑起了白秀娥的下巴,迫得白秀娥不得不仰头与他对视。 白秀娥看到那男人惨白的脸,肩膀跟着颤抖起来。 一行行泪水顺着她眼角向下淌落,摧开面孔上遍布的血污。 那个男人眼里并没有甚么情绪,他紧皱着眉头注视着白秀娥,冷冷地开口说话:“你怎能如此软弱呢?” “身怀利刃,杀心自生。” “你分明有杀光他们的手段,为什么要把它藏起来呢?” “假若手持神兵利器,却不能用它来杀生,只是将它雪藏,岂不是辜负了神兵利刃的美意吗?” “来,来,站起来,别跪着……” 白秀娥被那柄柴刀抵着下巴,感受着刀刃上的力量,她从地上慢慢站起了身。 在她眼里,那脸色苍白、身形瘦削的男人,好似被漆黑得化不开的血浆包裹着,俨然成了这天地间最凶怖的诡了。 “来……” 周昌平平淡淡的面孔上,忽然流露出一抹热烈的笑意。 他一手端着从周围村民手里夺来的柴刀,刀尖缓缓垂下,另一只手上铁念丝震飘张扬,倏地缠住了一道扎向自己的铁枪,将那枪头折断了,调转过方向,猛地扎穿了持枪者的头颅: “来……白姑娘,今夜我带你杀人放火……” 51、天理昭彰,报应不爽 周昌将手中柴刀递给了白秀娥。 他让开身子,四下白家坟村民险恶的神色、憎恨的言语,便似潮水一般毫无阻碍地扑向了白秀娥。 与他们的狂叫咒骂一齐冲刷而来的,还有他们手中的各种武器、工具。 然而,迎着这些村民直奔自身要害而来的种种兵刃,白秀娥却眼神茫然,手足无措:“我、我……” “因为受了冤屈,便期待一位青天大老爷出面。 因为遭到坑害,便祈求明辨是非的鬼神来为自己做主。”周昌声音冰冷,“你自降生至于如今,便是一路这样走过来的。 婚配也好,死丧也罢,皆是他者做主。 不过,你莫非不记得了么?你也曾为自己做过主——为了不嫁给城里的温少爷,你选择把自己吊死在新娘潭前。 你连死都不怕,却怕伤了他们一根寒毛? 他们要杀你,你为什么不能杀他们?! 为什么要叫自己心里这样挣扎?给自己做主,叫他们自去挣扎岂不更好?! 杀人者,人恒杀之! 只要自心里有了觉悟,今时是你杀了他们——明日他们若有机会,就还回去,让他们也来杀你就好了! ——但最好还是别给他们留下机会! 动手!” 周昌一手按着白父的肩膀,他既没有将白父遮护在身后的意思,也没有放白父自生自灭的迹象,只是按着白父的身躯,叫他站在自己身畔。 四下那些村民手里的兵刃,纷纷往三人招呼了过来。 刀剑无眼,周昌、白秀娥各有手段来阻挡那些刀兵,但白父一个普通人,又哪里拦得住这乱纷纷的刀枪剑棍? 白秀娥眼看着那些兵刃疯狂地往父亲身上招呼,再兼周昌在旁断喝,催逼着她动手——她心里那根无形的弦,在这一刻终于绷断! 唰唰唰! 一道道招呼向三人的刀枪、铁叉等等武器,尽皆被白秀娥指尖迸出的藕丝紧紧缠绕住。 白秀娥十指挑动,似穿针引线,那看似柔弱实则强韧非常的藕丝,便迫得各种兵刃陡转矛头,从哪里来,尽往哪里去了! 人群里,霎时绽出一朵朵血花! 顷刻之间,便有数具尸体留在地上! 顿开杀戒之后,白秀娥直觉得心里亮堂堂的,积压在心神间的嘈杂念头,都在这一刻被血雨腥风荡涤一空! 她指尖转动更快! 然而四下里,原本凶恶至极、见鬼显形亦毫无畏惧的村民们,此时陡然见鬼动手杀人,一个个骇得亡魂大冒,大呼小叫着,狼奔猪突,各相逃窜! “啊!” “鬼!恶鬼!” “跑啊!” …… 不消片刻时间,白家坟的村民们俱作鸟兽散,只在原地留下了十余具尸体。 刺鼻的血腥气充斥于黑夜中,地上横七竖八的躺满尸骸。 白秀娥站在尸体堆里,身上却没有沾染一滴血迹,一缕缕藕丝好似银光一般被收拢回了她的指尖,比起先前,此下的藕丝似乎生出了质变。 父亲站在她的身旁,呆呆地看着满地狰狞的尸首。 看着父亲的神色,白秀娥有些畏怯地垂下头去。 却在此时听到父亲畅怀的大笑: “哈哈哈哈! 杀得好,杀得好! 这些清妖,这些纳兰狗——把一个村子大半的边白氏都祸害完了,祸害得我们家破人亡……报应! 好报应啊!” 白父面庞涨红,激动不已。 他旋而紧紧抓着白秀娥的手掌,连连道:“幺女,你做得好,你有这个本事,早该这么干了啊! 他们害死了你,你变成鬼,你就是该来跟他们索命的! 干得好啊,幺女子!” 父亲说着说着,忽又悲伤地流下泪来。 他亲眼见到了女儿施展出那般非人的手段,已经打心底里认为,自己的女儿就是变成鬼了——只是白家坟饱受欺压一赘婿的白父,也分不清鬼与诡的区别,只是觉得,女儿成了鬼,与自己便是阴阳相隔了。 “爹爹……” 白秀娥轻声安慰着父亲,她神色柔弱,只是眉眼间却有了些丝飞扬的神采。 她劝慰过父亲以后,目光看向四周——先前还在她身旁的周小哥,这时怎么没了踪影? …… 另一边。 早在白秀娥顿开杀戒之时,白母便与她那个‘义子’一道,领着一部分村民惊惶逃窜。 一行人急慌慌地逃跑,丝毫没有发现自己这群人里,混进来了一个外人。 那人就跟在白母与其义子身后,白母几次转头,都没有察觉到有任何不对。 直至众人走出一段路,身后再听不到甚么哀嚎与人声之后,白母心神松懈下来,慢慢停住脚步,站在原地喘着气,调整呼吸。 她的义子纳兰融真一屁股坐倒在地,咧着嘴呼哧呼哧地哈着气,却比白母表现得更不堪些。 纳兰融真将目光投向来时的小路,路那边黑漆漆的,甚么也看不见。 但他看着那片黑暗,又害怕满身生出藕孔的白秀娥会从中走出来,笑着以丝线扎穿自己的喉咙——他挣扎着,几次想从地上爬起,却几次都不能成功。 好在旁边人给他搭了把手,他才成功站起来,犹自哆嗦着道:“白、白秀娥,不会追来了吧?” “应该不会了。” 身旁扶着他的那人回了一句,声音比他沉静得多。 “那就好,那就好。”纳兰融真稍稍安了心,转头一看是谁好心扶了自己一把——他一转头,便正对上周昌那张惨白惨白、没甚么表情的死人脸! “啊啊啊——” 纳兰融真一下子就记起了这个人! 这人只动了一次手,可纳兰融真却已经把他的模样都刻在了脑子里! “鬼!鬼!” 纳兰融真身体抖若筛糠,周昌在他眼里,俨然如同一尊大邪祟! 他想摆脱周昌,但周昌扶着他胳膊的那只手,此时却怎么都无法被他甩开! “哪里有鬼!” “白秀娥来了吗?” “在哪里?在哪里?!” 周围人听得纳兰融真惊惶大叫,顿都惊惧不已,匆忙忙捡起地上的刀兵,仓皇环顾四下,却对那抓着纳兰融真胳膊的周昌视若无睹。 也只有白母,当下最为着紧自己的义子。 她看到了扶着义子的那人的侧脸,顿时心头一凛,眼神挣扎刹那,拿起一根铁枪,就朝周昌后心扎来! “咔嚓!” 周昌这时候蓦地松开了捏着纳兰融真手肘的五指! 在他松手的刹那,已将纳兰融真关节拧碎! 他倏忽转头,正对着白母那张狰狞的脸。 ‘死人脸’冲白母咧嘴一笑:“是你先动手的……” 52、石碑祭文 唰! 周昌探手抓住那直刺而来的铁枪枪头,他手腕一转,便将那柄铁枪拦腰折断! 根根铁念丝缠绕于那半截铁枪之上,随着周昌心念微动,铁枪霎时调转枪头,正对着白母的头颅! “噗通!” 这时候,白母双膝一软,忽地跪倒下去! 她向周昌连连磕头,哀求不已:“饶命!饶命!” 白母这突然的动作,令周昌都为之一愣。 随后,他垂目看着磕头求饶的白母,出声问道:“假若今下是你女儿跪在你面前,向你求饶,你会饶过她吗?” 垂着头的白母闻言,肩膀猛地一颤! 下一刻,她骤地从地上爬起身,扭头就往远处跑去! ——只是跑不及五步,周昌便将手里的半截铁枪,照着她的后心一下投了出去! “嗖!” 缠绕于铁枪之上的念丝一息收回,那半截铁枪顿似是离弦的箭般划破了空气,自白母后心灌入,于其胸前突出一个血淋淋的铁枪头! 白母跑动中的身躯猛地僵住,跟着向前倒伏! 周昌掷出这一枪,却看也不看结果,转头一脚将遗落地上的铁剑踢向了惊惶逃窜的纳兰融真! 长剑破空,剑刃瞬息贯穿了纳兰融真的头颅! 鲜血在两人身上徐徐晕染开来。 其他人尽已逃窜进了四下的黑暗里,不见影踪。 周昌深吸了一口气,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味。 而后,他瞥了倒在地上的尸体一眼,转身离去。 …… 黑暗里,白秀娥带着父亲,亦步亦趋地跟着周昌向前走。 她看不到走在前头的周昌神色,小小声地向对方开口询问道:“你、你方才去哪里了?” “哦,去找地方解了个手。” 周昌转头看了白秀娥一眼,他的回答就像他的神色一样平淡。 “……” 白秀娥闻声紧紧闭上了嘴,沉默了好一会儿。 她直觉周昌先前突然消失,绝不只是像其说的‘去解了个手’这般简单,甚至对方离开之后都做了甚么事情,她都有些预感。 但周昌如此回应,让她实在没有了再询问下去的勇气。 而且,周昌对先前之事避开不谈,白秀娥反而更心安了一些。 她可以不去思虑母亲的生死,不用为此背负内心的罪责了。 “多谢你,周小哥……”白秀娥的内心里,充满了对周昌的感激。 “不必客气。” 周昌在黑暗中停住脚步,他又一次转头,定定地看着白秀娥那张秀气的小脸,道:“只是以后总不会有人次次都能帮你,你终究是需要自救的。 只有自救,才能不辜负上天叫你降生人间的美意。” “好,好!”白秀娥连忙点头答应。 周昌笑了笑,他目光看向别处—— 他面庞朝向的那片地方,是当下黑漆漆的白家坟内,唯一一处灯火通明的所在。 彼处高坡上,青砖整齐叠砌成高墙,高墙内,外墙漆刷成暗红色的殿堂,往外伸出漆黑的檐角。 一盏盏红灯笼挂在屋檐下,烛火葳蕤,随风飘动。 “那是什么地方?”周昌指着高坡上那片迥异于寻常民居的高墙深院,向白秀娥问道。 白秀娥闻声欲言又止,转而看向了身边的父亲。 对于那片建筑的来历,白父比她更能说道得明白。 方才一直沉默着的白父,此时抬目远望耸立在白家坟唯一一处高地势上的建筑,他的眼神有些冷:“那是纳兰狗们的祠堂!” 他一打开话匣子,就把自己所知种种,一股脑地倒了出来:“纳兰氏——也就是那拉氏、如今白家坟的京白氏,自来到白家坟定居以后,就先使钱占了那块高坡,往后每年都在坡上加高围墙,修筑他们的纳兰祠堂。 据老一辈的人所说,那片高坡就是整个白家坟最精华的风水所在。 正是因为纳兰氏占了那片高坡,才导致边白氏从此一蹶不振! 但后来有边白氏的人偷偷请了人来看,来人说那片高坡位置于生人而言,实则是大为不利。 那片高坡,是这片山峦‘病龙登仙楼’风水局中,最核心的‘仙楼’位置所在! 传说死人葬在仙楼里,仙楼都能抬着他的尸体一步登天,起死回生!” 说到这里,白父的神色显得有些古怪:“其实远在京城享受富贵的纳兰氏,之所以会忽然逃往青衣镇这样苦寒之地,藏去姓氏,隐在白家坟之中,传闻是因为白家坟实则是一座前清皇妃的坟冢。 那位前清皇妃据说就姓那拉氏,她因事隐秘前往此地,最终在此地病故。 当时天气炎热,不好将她的尸身再运回京城,便就地安葬在了这‘病龙登仙楼’的风水局中。 那片高坡,其实是那前清妃子坟头上的坟土。” “清廷对宫闱之事从来讳莫如深,后宫妃嫔管理极为严格。 一个前清皇妃,竟然能出离皇宫,甚至离开京城,来到青衣镇这边?”周昌皱了皱眉,他觉得白父提及的这些传闻,委实有些超出常识了。 白父无所谓地摇了摇头:“真不真谁知道?反正人们都是这样传的。 而且,几百年前温家家祖‘温永盛’,还特意往白家坟来了一趟,拜祭了京白氏的祠堂,送了一块牌匾,一块石碑。 那石碑从前就竖在白家坟的村口。 牌匾或许也藏在祠堂里,石碑上都有温老祖对于前清皇妃的凭吊祭文。” “哦?”周昌神色讶然,“我进村子的时候,怎么没在村口见到那块石碑?” “我也从没见过,只是听别人这样说过。”白父说道,“那块石碑应该是后来人把它挖走了,也或者是有了被损毁了,从此不知所踪了罢。 但也有些住在村口的村民说,偶尔起夜的时候,还能看到村口的位置,竖着石碑的影子。 要是我们从那边经过,说不定真能看到那块石碑。” 周昌对白父所言不作回应,他深深地看了那高坡上的祠堂一眼,道一句:“走了。” 便首先迈开步子,往黑暗深处走去。 白秀娥、白父跟在其后,匆匆而行。 如此走了小半刻时间,通往那条崎岖山道的白家坟村口便在前头的黑暗里若隐若现了。 周昌仔细看了看那村口附近,并没有看到那块温老祖立下的石碑。 他挪开目光,内心愈发觉得白父先前所说,应当只是一个传言而已。 然而,当他再抬头往村口那边看时,陡然间发现,原本空无一物的平地上,不知何时耸立起了一块漆黑的石碑,白惨惨的月光投照在那石碑上,却未在石碑前头留下一丝阴影。 “石碑……” 白父瞳孔缩了缩,惊诧地看了自己的女儿一眼。 他都未有想到,自己只是随口之言,此时竟然成真! 周昌快步走到那块漆黑石碑前,石碑上,果然有一篇祭文。 祭文以‘祭皇清世宗宪皇帝、孝肃贵妃’为抬头标题,落款正是‘温永盛’三个字! 隐约月光投影在‘温永盛’三个字上,浸染着刻字周遭的斑驳石壳裂纹,那些裂纹交相连接着,隐隐的好似形成了‘草头龙’三个古老篆字。 而周昌抬目看到温永盛这篇祭文正文的第一行字时,便瞳孔紧缩! 只因其上赫然写着: “呜呼!自世宗宪皇帝头颅为乱臣贼子割窃至今数十年有余,幸有宗庙社稷庇佑,使孝肃贵妃终于寻得世宗宪皇帝之首级,同葬于此……” 清世宗宪皇帝,即为雍正。 依这篇蹩脚的祭文所称,雍正亡命之时,头颅不在项上,而是被割窃走了! 此后数十年,雍正的孝肃贵妃才终于寻得其首级,不知为何,要与其首级,共同安葬在这白家坟内! 53、奶孩子的妃子 天似乎比先前更暗了许多。 阴飕飕的风穿过山林,引得林木枝杈哗哗作响。 瑟瑟风中,雾气隐隐蒸腾。 白父蜷缩着肩膀,观察着四下的环境,他见周昌还在盯着那道突然出现的漆黑石碑验看,忍不住问道:“这碑上写了些甚么?” 空寂黑暗里,白父都被自己的声音吓得心里打了个突。 他谨慎地观察着四周,害怕自己这突然间开口,会惊扰到暗处那些了不得的鬼神。 周昌将石碑上的祭文看了数遍,他听到白父的询问,思忖了一下,答道:“这块碑上说,确实有个前清的妃子埋在了白家坟里头。 不过,那个前清妃子并非单独下葬。 还有一颗前清皇帝的人头,和那妃子一同下葬了。” “人头……” 白父喃喃低语了一声,他看了看旁边的白秀娥,接着小声地道:“你一说起甚么皇帝的人头,我倒是想起来了一件事情……” 山风轻悄悄,从三者身畔路过。 黑夜下的白家坟愈发地冷,叫白父低声陈述的声音,也像寒风中瑟缩的烛火:“秀娥的爷爷……我的老岳父,曾经在京白氏做工,给高坡上的京白氏祠堂砌过墙。 他有天做活到半夜才回来,回来后就一病不起,整天昏迷着。 直到他临终那天,他才醒回了神。 他跟我们说,他那天之所以回来的晚,是因为天都杀黑了,京白氏还不给他们吃饭,叫他们继续干活。他饿的急,就翻墙进了京白氏的祠堂里。 想着偷吃点他们祠堂里的供品,没想到一摸进去就找不着北了,沿着那里面一扇扇的门,不停往里走,最后就走到了最里间的小祠堂里。 他说,小祠堂里也没有甚么牌位和供品,他只看到了一个戴着那种缀着花的大帽子的女的,那个女的抱着个襁褓,好像正在奶孩子。 那女的坐在高高的供桌上,身子侧对着他,他看不清那襁褓里的孩子是什么模样。 女的身上穿的衣裳也不是便宜货色,一看就是丝绸缎子质地的,上面绣了很多喜庆的花。 只是看那绸缎的色泽,分明得有很长年头了,是件很旧的衣裳,上面的很多绣花都褪色了。 看到他进门来,那女的也不害怕,还在奶着襁褓里的孩儿,只是头也不抬地问了他句话。 秀娥她爷爷说,那女的声音就好像掐着嗓子发出来的一样,尖尖细细的,但他仔细竖着耳朵听,却只能把她的话意听个大概,根本听不出她具体说了甚么,吐出了几个字。 她大约是在问秀娥她爷爷:‘你想要点什么呀’? 秀娥爷爷觉得这个女的有古怪,根本不敢搭她的话——哪有人在祠堂供桌上奶孩子的? 更何况,京白氏这层层嵌套的祠堂,本身就古怪得很。 所以就赶紧从那间小祠堂里退了出来。 但谁知道——他才退出那间小祠堂,外面那间祠堂的环境就发生了变化,只是他一眨眼的功夫,外间祠堂就变成了一座用大条石砌起来的墓室! 墓室中间,安置着一副铜铸的棺椁。 先前那个在供桌上奶孩子的女人,现在就坐在棺盖上。 她这回不是背对着秀娥的爷爷了,她正对着秀娥的爷爷,身上褪色的丝绸质衣裙,就和那些老坟里挖出来的死人衣裳一样。 她这时敞着怀,露出半边的胸脯来。 那半边胸腹是黄澄澄一片,好似黄金一样的颜色。 她怀里那个襁褓内,这时候探出一颗戴着瓜皮帽的成人脑袋,那颗大脑袋就在吃着奶! 那个襁褓里,只有那颗成年男人的脑袋! 那颗脑袋吸取来的乳汁,也是金水一样的,把脑袋发灰发白的肤色,都渐渐染成了黄金色! 女人怀里的脑袋变得和金铸造的一样,但女人的胸膛就变作发灰发白的肤色了,同时,秀娥她爷爷还闻到了一股尸臭味,从那个女人身上飘出来。 他这时候,已经怕得连跑都不敢跑了。 只见到那个女人一条胳膊依旧抱着襁褓里的黄金人头,另一只手从棺盖旁边端起一个玉碗。 玉碗里,盛满了红中带金的液体,她把那液体一下子喝光了,身上立刻没有尸臭味散出去,胸膛又渐渐变作金色,襁褓里的人头再凑了上去。 秀娥爷爷说,他当时见那女人喝玉碗里的液体时,耳边听到了很多女孩的哭声。 不过他当时无暇思索什么,只见那女人喝过碗里的液体,一张脸也变得像花儿一样红艳艳的,她再向秀娥爷爷问:‘你想要点什么呀’? 她爷爷不敢回那个女的话,赶紧寻找这间墓室的出口。 那个女的也不拦着他,只是坐在棺椁上面,不停地询问他想要点什么。 等他找到墓室出口,探身钻进去的时候,那个女的抱着襁褓,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他身后了。 女人没有说话,襁褓里的那颗人脑袋探了出来,一张金灿灿的脸上,没有眼珠的双眼直勾勾地盯着秀娥她爷爷,尖细又叫人听不真切的声音,再从女人嘴里传出:‘你想要点什么呀?’ ‘把你的身子给朕用一用如何呀?’ 襁褓里的黄金脑袋嘴巴一张一合的,它每次张开的时候,秀娥她爷爷都好似能看到它舌头下压着一道道牌位。 许多牌位上的字迹,她爷爷都不认识,只认得角落里有道牌位上的一个‘温’字……” 白父目光微微闪动,他叹了口气,又道:“秀娥他爷爷看到那颗黄金脑袋之后,再醒过来,便已经是躺在家里的床上了。 他此后好几天都迷迷糊糊的,说了很多胡话,最后在某天夜里咽了气……” 白秀娥听得入神,她喃喃自语道:“那爷爷当时说过的这些,究竟是梦,还是真实发生过的?” 她仰起脸,看向远处高坡上的京白氏祠堂。 外墙被漆刷成暗红色的高耸祠堂,在一盏盏红灯笼的映照下,愈发红得发黑。 好像是这黑夜的一道伤口,往外淌出汩汩鲜血。 白秀娥心头一惊,一晃神,她目光远望之处,既不见了那片高坡,也没有了那一盏盏红灯笼照亮的京白氏祠堂。 彼处唯有黑洞洞的一片。 秀娥赶忙收回目光,她忽然发现,那块漆黑的石碑,也在眼皮子底下没了踪影。 父亲和周昌还站在她的身旁。 周昌听到黑暗里,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像是有人小碎步轻轻走路,衣袂摩擦、环佩碰撞时发出的响动。 这阵响动忽近忽远,时而寂静,又时而再度响起。 周昌无从找寻这阵响动的源头在何处,他的目光在黑暗里梭巡良久,随后垂下眼帘,目光保持静止不动——那阵窸窸窣窣的动静在周围又响了一阵,还未止歇的时候,周昌猝然抬起眼帘,惊鸿一瞥—— 他的目光看向那片发出响动的黑暗,依旧一无所获。 可他惊鸿一瞥的这个瞬间,眼角余光看到,有个穿着古旧丝绸衣裙的女子,抱着襁褓,无声无息地站在了他的身旁。 54、身与首 那个女人梳着清宫戏里常见的两把头,发丝间的点翠首饰、各色簪子已在岁月侵蚀下,生出了一层哑光的包浆。 她抱着一个襁褓,临近周昌的身形。 周昌便嗅到了一股尸臭与霉臭混合的气味。 她只在周昌这‘惊鸿一瞥’下、眼角余光里显出身形。 随着周昌下意识地朝她站立的位置看去,抱襁褓的妃子便陡又消失影踪。 但是那阵尸臭霉臭混合的气味,始终萦绕在周昌周围,挥之不去。 ——‘她’今下就待在周昌的周围,但想要看见她,需要特别的观测方式。 “你们有没有闻到什么怪味?” 周昌看着另外两人,忽然出声问道。 他不确定那个妃子如今是就盯上了他一人,跟在他的身边,还是另外两人都已察觉到那个妃子的存在,只是因为恐惧而不敢出声问询。 结合白父先前讲说的事情,若是被这个前清妃子盯上,大概率会闻到她身上的尸臭味。 尸臭味,或许是分辨另外二者有没有被前清妃子盯上的一个重要特征。 白秀娥听得周昌所言,茫然地摇了摇头,指着跟前说道:“没有闻到什么怪味,但是我们眼前的那块石碑消失不见了。” 白父神色紧张,也跟着点了点头。 “石碑此前不也是经常时有时无,时隐时现么?不必担心这个。”周昌随意回应了几句,又看向白父,问道,“此前白秀娥的爷爷见着那个奶孩子的妃子,那妃子问他想要些什么的时候,他从来没有回应过一句么?” “我想想……”白父拧着眉心仔细思索了一阵,笃定地摇了摇头,“没有。 他当时只是害怕,想赶紧逃跑,哪还敢回应那个古怪的妃子? 谁知道回应了她,会不会被它怀里那个人头留下身子。” 周昌吸了吸鼻子,他觉得那股尸臭霉臭混合的气味愈来愈近了,好似就在自己周遭三五尺的范围内。 这前清妃子如今是想魔还是俗神,尚且不能确定。 但它轻悄悄地站在活人跟前,活人一般时候无法看见它,只闻其尸臭,想一想都叫人毛骨悚然。 它离周昌愈来愈近,当接近到一定距离之后,孰能料到会发生甚么? 周昌思忖着,重新迈开了步子,带着另外两人,沿山道往白家坟外走去。 不知从何所起的山雾,已将山道封锁。 然而在场三者,除了白父之外,另外两个俱非常类,是以哪怕视野受限,二人带着白父,行动也未受丝毫影响。 周昌匆匆前行,他就是想要试试,看随着自己出离白家坟,那前清妃子是不是就会离自己而去? 但他却想岔了—— 一直到他越过山道,翻过山头,已是完全出离了白家坟的地界之时,鼻翼间萦绕的臭味,不但没有消散,反而愈发浓重。 简直就好像一具五脏六腑都高度腐败、但外表看着还暂无变化的尸体,就和他脸贴着脸一样! 那具尸体还在呼吸着,胸腹腔内高度腐败的臭味,顺着它呼出来的鼻息,一个劲地往周昌鼻孔里钻! 周昌停下脚步,自言自语似的道:“温老祖莫非也看见了这个前清妃子? 他还和这个前清妃子,做了甚么交易?” 白父闻声懵然。 他跟不上周昌的思维。 不知周昌此话从何说起。 但白秀娥愣了一会儿,却反应了过来。 她蹙眉思索着,小声说道:“根据先前爹爹所说,爷爷看见那个黄金脑袋一张嘴,嘴里的舌头下面,压着好些牌位,里面有一道牌位上有个‘温’字…… 说不定那就是温老祖的牌位…… 白家坟还有温老祖送的石碑与牌匾——说不定他确实和那个前清妃子做了甚么交易。” “那个前清妃子,应该是已经死了。 只是被那颗疑似雍正的首级寄生着,是以虽死而不能安宁。”周昌目光炯炯,“她嘴里吐出的每一句话,其实都代表了那雍正头颅的意志。 若温永盛真与雍正头颅做了甚么交易,那应当是温永盛从雍正这里,得了一道神旌。 而雍正则将温永盛的身躯,拿去用了一用。” 白秀娥微微张口。 她本能地感觉到周昌的推测完全正确,但她无法跟上周昌的思路。 “永盛酒坊,究竟是温永盛一手缔造,还是雍正头颅的手笔?”周昌眼中神光湛湛,他盯着白秀娥,却唤起了另一个人的名字,“白玛,白玛!” 白秀娥闻声,眼神犹豫地看着身旁的父亲,小声说道:“爹爹,你莫要害怕……” “我现在什么都见过了,还有什么好怕的?”白父释怀一笑。 然后看着白秀娥半边脸颊上,又‘长’出一张脸来,他顿时目瞪口呆,惊疑不定! 白玛面笼寒霜,冷冰冰地看着周昌,也不说话。 周昌以手指敲了敲自己的太阳穴,直接向白玛问道:“我无头则必死,而聻尸无头,其实亦可活——冯亖的死兆,于聻尸而言,其实全无影响,是么?” 白玛点了点头。 “我以为,其实生冷黑猖的死兆,对聻尸其实也并非全无影响。”周昌忽然推翻了自己先前的推断,“哪怕是一具尸体,完完整整,总要好过一部分缺失去。 ——太监出宫的时候,都还得花巨资赎回自己缺失的那部分呢。 更何况是脑袋这么重要的部位? 所以,聻尸当时是近乎无路可走了,为了逼杀我,它宁愿不要自己这颗脑袋! 聻尸没了脑袋,于它本身而言,乃是无奈之举。 但对你背后的主子——白玛,此举对于你背后的财宝天王,想来是正中下怀罢?! 我能察觉到,这具聻尸如今虽只是仅有本能,但所有生灵的神智,皆在本能的培养中一一诞生,可它的脑袋要是没了,或许便永远只存在飨念本能,无法诞生神智了! 而一个只余本能的‘老聻’,才是财宝天王的培养目标! 所以聻尸无首,是财宝天王筹谋中的重要一环! 所以当时我回过头去,正中了冯亖的禁忌,你才会流下眼泪,称我没有机会了—— 是不是?白玛!” 白玛在周昌连番言辞之下,已然震惊无比。 她看着周昌那张死人脸,却看不透这张脸后藏匿的那个生魂儿。 白玛一时毛骨悚然! “我们现下还有一个机会,白玛。”周昌直勾勾地盯着白玛的眼睛,他的目光,仿佛洞穿了她的灵魂,“你说,我若把别人的头,安在聻尸之上,如何? 白玛,你想好了。 你与我作配,协助于我。 我有机会,你也就有了机会!” 55、联手(感谢“雨仙齐天”的盟主!) 周昌目光逼视之下,白玛神色挣扎。 良久之后,她恢复作那副冷冰冰的神色,抬眼与周昌对视:“你纵有办法,使得聻尸无头身安上‘世宗皇帝金头颅’,破解了财宝天王设下的局。 但你自己也必然会在此之前首先没命。 不要忘了——聻尸无首尚可活,而你中了冯亖的死兆,你虽只有一道生魂儿,没有头颅躯干之分,但也一样会在死期到来之时,生魂猝然而灭!” 周昌听言,咧嘴笑了起来。 白玛这番言辞,至少让他获知了三个关键信息。 其一,白玛果然是被财宝天王拿捏在手的棋子。 其二,当下种种,也确实是财宝天王设下的棋局。 其三,财宝天王需要聻尸胎化成为‘老聻’,但它并不希望这个老聻萌生神智——它或许是要‘老聻’这个壳子,来进行更多的谋划。 所以,聻尸去其首,才合乎财宝天王的心意。 “你难道忘了么? 我还有‘破地狱’之法可用。”周昌收敛了面上笑容,说道,“到时候,我会在假身之中寄托生魂,设法啖去死兆。” “破地狱之法,虽然是应对死兆的办法,但往往十死无生,少有人能成功。”白玛依旧冷着脸,但她的语气已经有些松动。 “假若失败,只死我一个而已。”周昌道,“然若成功,你们皆能冲破此局。 这桩稳赚不赔的买卖,你做是不做?” 周昌把话说完,便紧紧盯着白玛的眼睛,一旦这个女人今下再有丝毫犹豫迟疑,他必不会与对方联手。 好在,白玛这次总算干脆利落:“做!” 约定达成,她与周昌相视,一切尽在不言中。 随后,白玛又道:“财宝天王太多筹谋,我亦不知,纵是知道的一星半点,倘若我说出口,也必遭‘咒杀’。 但我可以告诉你的是,而今财宝天王的手笔,还没有浮出水面——这具聻尸要完成胎化,长成财宝天王喜欢的样子,便需要更多的‘吃食’,来补充营养。 青衣镇便是能长出聻尸所需吃食的庄稼地。 待到聻尸即将成长之时,也一定会有财宝天王派来的人,前来收走成果。 你要多多留意。” “好。” 周昌郑重点头,将白玛所言记在心里。 他不再多说,白玛也闭上眼睛,面孔从白秀娥的半边脸颊上缓缓消隐。 一旁的白父看着自己的女儿,神色变得复杂起来。 “秀娥。”这时候,周昌却忽然看向白秀娥,开口出声。 他语气温和,对白秀娥的称呼,也是从未有过的。 本因周昌与白玛联手,自己在旁好似全无作用而微微黯然的白秀娥,此时听到周昌这样称呼自己,心里有些欢喜,只是面上不敢表露。 她怯生生的看着周昌,眼神有些困惑。 “白玛附在你的身上,你可有手段制住她? 譬如叫她听不到你我谈话,不能在外抛头露面?”周昌问道。 白秀娥闻声,檀口微张,眼神更加茫然。 他方才不是与白玛立下约定,两人要联起手来吗? 怎么白玛才一消失,他便向自己询问能否制住白玛? “有些事,不好叫白玛知道。 她若知道,财宝天王或许也会知道。这也是为了她好。”周昌神色坦诚。 白父瞥了那死人脸的青年人一眼,心下愈发警惕,对女儿以后有些担忧。 “我、我明白了。”白秀娥被周昌三言两语说服,她乖顺地点了点头,一缕缕银丝藕线便从她周身游曳而出,她随手捻来一缕银丝藕线,同周昌说道,“我从前也没有太多手段,能制住白玛。 如今、如今杀过人以后,这些藕丝变得更具灵性了。 把白玛封在躯壳里,让她一时半刻不能露面,就能够做到了……” “她现在应当也听不到你我对谈吧?”周昌眼神真挚地问道。 白秀娥被他注视着,螓首愈发低垂,轻声道:“她现下休息了,不刻意唤她,她是不会醒的。不过为了保险,你方才问我的时候,我已经用藕丝封锁躯壳,不叫她察觉了……” 末了,白秀娥慌慌张张地又补充了一句:“我这样,也是不想叫她暗里听到你说的话,导致你们互生龃龉……” “秀娥做得好!” 周昌赞叹不已。 白秀娥低垂着头,心里反而不知道自己这样做,是好是坏了。 “待会儿我们再去新娘潭办一件事情。 届时便需要秀娥你来封锁白玛,不要叫她探知到外面的情形。”周昌道。 “还要去、去新娘潭吗?”白秀娥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点头,“好。” “多谢白姑娘了。” 周昌向白秀娥道谢。 白秀娥低头轻轻地笑着,也不多言。 她想起自己已将那件百兽衣缝好,说不定周小哥可以用到,便想取下身后的小包袱,交给对方,但这时候,周昌已迈开步子,朝山外走去。 秀娥看他走得很快,便又垂下了手,带着父亲,低着头跟着对方走。 白父故意走得慢了些,使得秀娥也不得不放满脚步,终致父女俩落后周昌一段距离时,白父在秀娥耳畔低声说道:“这个人,不是好的! 他一看就吃人不吐骨头,幺女,你得当心啊!” “啊……” “爹爹,周小哥走远了……” “……” 走在前头的周昌,鼻翼间萦绕的尸臭愈来愈重。 他聚精会神地往前走,注意力全在脚下的山道上,于是,眼角余光里,偶然一瞥间,便看到那个梳着两把头的华服妃子,就与自己脸贴着脸。 它那双漆黑的眼珠死死地盯着周昌的头颅,怀里的襁褓中,一颗半是黄金质地、半是微腐血肉质地的头颅,也缓缓转动着,将周昌这具身躯,打量了一遍又一遍。 良久之后。 周昌听到那个尖而细的问话声。 他听不清那个声音说了甚么具体内容,只感觉到对方的话语流进自己心里,便按着自己的理解,组成了两句话:“你想要点什么呀? 把你的身子给朕用一用如何呀?” “我要你在九日之后,把头安在我这躯壳的脖颈上。”周昌如是回道。 56、蟒袍 距离冯亖为周昌施加死兆,已然过去一天时间。 如今周昌只剩下了九日寿限,所以他与‘世宗皇帝金头颅’所作的交易,便是令其在九日之后,将头颅安在聻尸的脖颈上。 九日之后,一切都会有个结果。 周昌话音落地,那与他脸贴着脸的华服妃子忽然将身子立得笔直。 诸多模糊混乱的金色光点充斥于妃子笔挺的身形之上,每一个光点里,还在往外散发刺耳的噪音。 强烈的噪音才浮漾于周昌的心神之中,周昌的脑袋里,便骤生出一股剧痛! 他实在太清楚这种感觉——这是自我的精神遭受重创,行将耗干时才会出现的痛楚! 充斥华服妃子周身的每一个金色光点,都聚集着海量的飨念。 周昌感知到了这般飨念,但无法承载这汪洋大海般的飨念冲刷,是以会头颅剧痛! 他此时忽然明白,为何秀娥的爷爷会在见到这个妃子之后,便一病不起,时昏时醒,终致一命呜呼? 盖因妃子身上裹挟的恐怖飨念,直接崩裂了秀娥祖父的性魂! 这个抱着世宗皇帝头颅的妃子,从始至终都是一个‘喂食器’一般的角色。 世宗皇帝首级需要通过她来汲取飨念,维持自身的‘鲜活’。 而她在无数生魂飨念的灌溉冲刷之下,虽然还未化为‘想魔’,但只怕如李夏梅那般的想魔,也只能以‘眼角余光’来瞥见她。 一旦正视这尊‘飨念聚合体’,恐怖飨念冲刷之下,李夏梅的杀人规律也将土崩瓦解! 难捱的剧痛中,华服妃子周身的金色光点交织成明黄的龙袍。 妃子双手将襁褓里的世宗皇帝首级高捧过头顶,将之安在了自己的头顶上。 青黑如深水、破损不堪的气脉从虚空各处浮漾而起,在顶着世宗皇帝头颅的龙袍形象身后,聚成了一把龙椅。 ‘世宗皇帝’俨然坐在那看起来破落不堪、摇摇欲坠的龙椅上,它面若金铸,一张口,周昌就看到了它舌头下压着的一排排、一层层官位、牌位。 众多牌位里,竟真有‘温永盛’的牌位。 温永盛的那张牌位居于所有牌位之前,其上的字迹已经斑驳不堪,不知何时就会彻底脱落。 “温永盛的牌位屹立于其他所有牌位、官位之前,唯其牌位上的字迹还能辨认出来,余者都看不出甚么字迹了。 这是否说明,过去许多岁月里,这个温永盛与世宗皇帝首级其实勾连最深? 世宗皇帝真正借了温永盛的身子来做一些筹划? 能叫温永盛舍去身躯,想来世宗皇帝必也给出了天大的好处——或许是那道‘草头龙猖’的神旌? 这位世宗皇帝,今下可还会再赠一道神旌给我? 毕竟我给他行了这么大的方便,把这般好的躯壳都给他用了……” 周昌感受着脑海中的剧痛减弱了许多,他的念头亦跟着转动起来。 他眼角余光瞥着那位‘世宗皇帝’座下摇摇欲坠的龙椅,及至其舌下压着的众多牌位、官位里,竟只有‘温永盛’一个可用之臣,亦生出了实感:“前清是真的气数已尽,死得不能再死了。” “赏……” 直至此时,一道拖长了的气音才从世宗皇帝口中传出。 伴随着它话音落下,它舌下那些字迹斑驳、无从辨识的腐朽官位、牌位尽被碾成一点点金尘。 点点金尘如细沙般泄出世宗皇帝的唇齿,朝周昌泼洒而来! 破龙椅上的残皇帝摇摇晃晃地立起身,散发着尸臭的一双藕臂从绣着褪色鲜花的衣袖里伸出,摘下了顶上那颗世宗皇帝的金头颅。 妃子将金头颅收入襁褓中,抱着襁褓,从周昌的眼角余光里远去。 而周昌眉心颤动着,一缕缕血念丝、铁念丝从中游曳而出,覆盖在他这副身躯之上,亦覆护着他的生魂——他以身上这件念衣,来承接那似点点金尘的赏赐。 孰知这皇帝脑袋给的赏赐,有没有包藏祸心? 周昌却不希望自己的牌位也出现在皇帝的舌头下,成为可以被它随时碾灭的破烂物什! 嗡…… 点点金尘从虚空中飘落,沾染在周昌周身念丝之上。 周昌满身念丝跟着震颤起来,在震颤之中,引得那点点金尘在他体表扩散、弥生——一片片金鳞在念丝之上生长了出来,覆盖过周昌的躯干、四肢。 只是须臾之间,那簌簌金尘以周昌满身念丝作为支撑,化作了一件罩在周昌体表的‘蟒袍’! 四爪龙蟒盘绕在周昌胸口,张开血盆大口,威严深重。 “一件蟒袍?有什么用?” 周昌看着身上的蟒服,尝试将精神投寄于其中,然而他的精神虽能融入这件蟒袍之内,却终究如泥牛入海一般,顷刻没了影踪,也不见蟒袍生出甚么其他变化。 这件蟒袍披在身上,倒叫周昌感觉其防护作用会念丝更强。 然而世宗皇帝压碎了舌下太多牌位、官位,凑集起来的这件蟒,作用竟只是单纯地帮着周昌防护自身? 这倒也说得过去,毕竟它就是看中了周昌的这具躯壳。 周昌又进行了一番尝试,也始终不能开发出这件蟒袍的其他作用,便试图将身上的蟒袍脱下来,他将满身念丝都收拢了回去,那件蟒袍依旧牢牢地罩在他身上。 他又试着解开衣扣,却也脱不下身上的蟒袍。 “这件蟒袍,穿上了莫非就脱不下来?” 周昌念头纷转,收拢在眉心里的念丝,顷刻间又覆护了周身。 这时候,长在他左手掌心念丝网络上的物什,隐生触动。 他抬起左手,掌心里,李夏梅的想魔根相——那副黑紫的嘴唇微微张开,内里沾着涎水的犬齿若隐若现。 周昌眼光闪动,他将一缕念丝投入那副黑紫嘴唇之中—— 那一缕微白透明的念丝钻入黑紫嘴唇内,黑紫唇齿间,跟着游曳出一缕漆黑的棉线,顺着周昌的左手腕缠绕过一圈。 盖在周昌左手腕上的蟒袍箭袖稍微缩短了一丝。 周昌目光大量,将一缕缕念丝投入黑紫嘴唇里—— 山道间,一身蟒袍的高大身形,倏忽变作一个半身蟒袍、半身黑色寿衣的诡异身影。 57、周二羊 昏暗山道间。 周昌张开左手掌心,一缕缕念丝投入掌心那张紫黑嘴唇之内,即有缕缕被染黑如棉线般的念丝从中游曳而出,在他左手腕上织成衣袖。 念丝持续投入,棉线一路蔓延,在顷刻之间,周昌身上就罩上了李夏梅经常穿着的那件黑缎面寿衣。 “周、周小哥……” 这时候,白秀娥有些畏怯的声音在周昌身后响起。 周昌循声转回头去,与几步外的白秀娥对视了一眼。 看着一身漆黑寿衣的周昌,白秀娥明显吓了一跳,在后头顿住了脚步,犹豫着不敢近前。 而周昌此时对于白秀娥、白父的恐惧,亦感知得十分清晰——在此时的他眼里,紫黑的怖畏飨气从二者身上游曳而出,尽皆融入了自己身上这件‘鬼寿衣’之内。 ‘鬼寿衣’在周昌体表像是一张有生命的皮一样微微蠕动着。 那些惨白的寿字纹,好似渐将裂开,变成一张张长满犬牙的嘴。 周昌的精神与念丝相连,身上这件被念丝借助想魔根相形成的鬼寿衣,汲取了怖畏飨气,亦将其中最精纯的精神力量,反哺给了周昌。 李夏梅的想魔根相,汲取到了外界的怖畏飨气,似乎有逐渐复苏的迹象。 但今下种种,也在周昌的掌控之中。 他摊开右手掌心,一缕缕漆黑若棉线的念丝,从右手寿衣袖口里游离而出,钻进右掌心内—— 在他的右掌心里,赫然是一方金红印鉴。 只是印章之上,并没有实质的文字内容,独有片片龙鳞拼叠其间。 漆黑念丝一落入那印鉴之上,便跟着转作金红之色,层层细鳞顺着周昌的右手腕铺陈而上,又在转眼之间,叫他一身黑寿衣似变戏法一般,变成了蟒袍! 周昌本就身形高大,此时穿着一身金红蟒服,更显得堂皇贵气,威不可测! 白秀娥、白父呆站在山道间,已完全不知该作何反应。 而周昌这时咧嘴一笑,将双手一拍,身上的蟒服也倏地脱蜕而去,他又变回了最原本的短打装束。 若不是鬼寿衣,他不好脱下身上那件蟒袍。 若不是那件蟒袍,他也不好轻易去用想魔根相来试验什么。 今下二者相互制衡,反倒叫他渔翁得利。 他如今已初步探索出‘鬼寿衣’的用处,一来可以令周围生灵见之震怖,二来便是汲取周围人的怖畏飨气,将之转为自身的精神力量。 鬼寿衣还会成长,以后或许还有其他作用。 至于那件‘蟒服’,周昌现下仍只能确定它可以与鬼寿衣相互制衡,其他作用便暂且不知了。 白父看着周昌恢复作正常打扮,良久之后才反应过来。 他又奇又怕地看着周昌,忍不住道:“你这个、你这个……直比人家说的‘变脸’还好看些哩——传说那位川蜀变脸王,能变出百十张神鬼的脸来,迷惑鬼神,从死中逃生。 变脸王也只会变脸而已,可变不了身上的衣裳。 你这个一眨眼披上鬼皮、一眨眼又穿身官皮的本事,也不比那位变脸王差了!” “变脸王能变百十张神鬼面孔,我却只得这一张鬼皮、一张官皮,还是比不得人家的。”周昌笑着摇了摇头,倒觉得白父的说法也颇贴切。 称鬼寿衣作鬼皮,称蟒服作官皮,甚为合称。 白秀娥看周昌与父亲聊得投契,便在旁抿着嘴笑,并不插话进来。 待到二人说过了话头,她才向周昌小声地道:“周小哥先前披上那件寿衣,和李夏梅有些像,有点吓人……” “李夏梅已经死了。” 周昌眼神笃定,同白秀娥说道。 “好。”白秀娥乖顺地点点头,不再多言。 三人走下山道,穿入一片密林之中,来到了新娘潭前。 此时天色依旧漆黑,伸手不见五指。 新娘潭四周树木葱茏,藤蔓纠缠,交织出更深沉冷寂的环境。 潭水幽暗如黑海。 行在此间,白父、白秀娥都有些沉默,此间留有父女二人的伤心过往。 然而,周昌对此却混若无觉,他捡了些枯枝败叶,在潭水边点起了一堆火。 火焰涨落跳跃,为这片冷寂的环境带来了些许生机。 连萦绕在几人之间的阴沉氛围,都被这团火光驱散了不少。 周昌坐在火堆旁,从旁边捡起一块石片,掷入潭中打了一溜儿水漂,他等着白秀娥与其父也围拢了过来,便侧首与白秀娥说道:“白玛先前带我去了新娘潭潭底一观究竟。 新娘潭底下的情形,白姑娘又是否见过?” 一听到他的问话,白父顿时紧张地看向女儿。 白秀娥轻轻点了点头:“白玛并不是这里的人,她都见过的情景,我自然比她见过更多……” “我如今想再入潭底一观。”周昌忽然道。 “你要来这里探看,我就知道应该是想下潭底去看一看的。”白秀娥笑了笑,眼神还是有些犹豫,“可潭底十分凶险,逝者的飨念在潭底缠结堆积,已有许多岁月。 上一次,若不是白玛为你施了一道咒语,你或许就要失魂于潭底了……” 周昌闻言,倒是没有想到,上次下水潭之时,白玛念诵的咒语并不是要加害自己,反而是救了自己,令自己免于失魂于潭底。 “今时不同往日。”周昌道,“我现有官皮、诡皮两张皮可以护身。 一时半会儿不会被飨念冲击得神智散失。 而且,新娘潭底,更有一位故人,可能与我有所牵连。 如今想要破开死局,或也需要借一借那位故人的力。” 白秀娥点了点头,目视周昌,小声地道:“你说的那位故人,是与白家奶奶牵连的那个周二羊吗?” “是。”周昌点了点头,反向白秀娥问道,“白姑娘怎么知道?” “这藕丝是白家奶奶所赐,其上粘连了许多逝者的飨念。 我能借此窥见往事……你与百多年前的那个周二羊,面貌确实很像……不过性格迥然不同。”白秀娥出声说道。 那个周二羊,也与周畅、周常一样,都是此世间周昌的另一个我。 他今下已然逐渐接受这个事实。 但为什么,独独是自己,在这个世界里,存在有无数的另一个‘我’? 一切皆因阴生母所起? 是阴生母制造出了自己与其他无数个‘我’? 它又有何谋划? 周昌在当下世间遇到的每一个‘我’,都是已经死去的人,譬如周常,譬如周二羊。 也或是如周畅这般,在棺材里留下遗物的。 他至今还没遇到活着的另一个‘我’,或许在见到活着的另一个‘我’之后,有些疑惑,便能得到解答。 58、周二羊的过往飨念 “我可以带你下潭底,但你在潭底若有失魂风险的话……我就只得请出白玛来了。”白秀娥出声说道,“到时候,你不希望她知道的事情,她也就都知道了。” “可以。”周昌点了点头。 白秀娥犹豫着,又道:“你……到了下面,不要莽撞。” “一定。”周昌再次作出保证。 “那就好……”白秀娥从潭边站起身,看向了自己的父亲,“爹爹……” 白父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周昌,只得长叹一声,摆了摆手:“快去快回罢!” 周昌将一张长着深黑卷毛的皮货铺在火堆边,他拨转拇指上的骨扳指,即有一点浮光掠出扳指上的孔洞,钻进那张皮货之内。 那皮货刹那就鼓胀成了一头半人多高的披毛巨犬。 正是獒多吉。 “在这里看顾好他。 有危险带着他先跑。”周昌同獒多吉指了指旁边的白父,吩咐了它几句。 獒多吉咧着血盆大口,汪汪地吠叫了两声,果然老老实实地蹲坐在白父身旁。 本有些惧怕的白父见此情形,也安下了心,催促两人快去快回。 白秀娥临近潭水边,她侧头看向身旁的周昌,神色平静,向周昌伸出藕臂。 周昌也不扭捏,伸手与白秀娥十指交握。 只是他单独下涉深潭,怕是一直沉坠到潭底,都只能看到满潭的污泥,根本无从见到先前那般怪谲景象——唯有白秀娥为他引路,他才能窥得新娘潭底真貌。 白秀娥垂下眼帘,她踮起脚尖,轻轻点入幽暗如墨海的潭水之中。 嗡…… 滚滚飨念刹那自潭水里翻沸而起,化作了种种虚幻斑斓的色彩。 周昌跟着白秀娥迈入这五色斑斓的潭池之中,顿生出一种被柔软泥浆包裹周身的感觉——身周环绕的虚幻斑斓潭水,忽化作了一个个妙龄女郎。 她们紧闭双目,肤色如雪,满头青丝如云如瀑,随潭水荡涤去墨色,一时如雪纷纷而落。 微白透明的藕丝簇拥着周昌的身躯,将周昌往潭底拖拽。 周昌看到潭底漆黑的污泥间,一截截雪白莲藕扎根于其中,它们在泥下相互接连,又从淤泥里舒展开身形,在斑斓潭水里,开出了九节莲藕。 花花绿绿的衣裳挂在那九节莲藕上,随水摆动。 一丛丛藕丝从九节莲藕的藕孔里游曳而出,密密匝匝缠绕在潭池之底的另一块莲藕上。 那块莲藕被藕丝一层层包裹着,竟隐隐示现出了人形的轮廓。 “周二羊……” 周昌一眼就识出了那块人形莲藕。 在周昌目光投向那块人形莲藕的时候,诡奇的吸引力亦从那块人形莲藕上散发了出来,指向了周昌。 周昌环视四下,牵着自己下潭底的白秀娥,此时成了那九节莲藕之中的一道主节,他收回视线,目光深沉,摆开双臂,游向了那块人形莲藕。 上一次下涉新娘潭底,至于此时,他的神智便已在滚滚飨气冲刷之下,行将散失。 然而今次再履足于此,周昌虽仍能感觉到飨气飨念对自身的冲击,但他神智强固,根本没有任何行将散失的征兆。 ——出现此般情形,并非是因为潭底飨气减弱了。 潭底飨气遍流如旧,不曾变改。 原因只在于周昌的精神力量再次得到了增强。 可他现下神智没有迷失分毫,未被飨念‘感染’,反倒不利于他在濒临失魂的状态下,再调阅‘大品心丹经’的内容。 “试试。” 周昌游动至那人形莲藕近前,他转头又看了化成九节莲藕之一的白秀娥一眼。 白秀娥身形紧挨着那道穿着一身猩红嫁衣的白家奶奶,她看到周昌递过来的眼神,神色顿时有些紧张。 这时候,周昌已经转回头,一缕缕念丝在他体表缠绕交织。 他左手掌心里,长出一副紫黑的嘴唇; 右手掌心内,镶满龙鳞的金红官印气势堂皇。 他伸出双手,倏地抓住了那嵌入泥泞中、满身藕丝的人形莲藕周二羊——一缕缕念丝从他手背上游曳而出,与缠满周二羊躯壳的藕丝相连! 此刻,人形莲藕散发出的吸引力,于周昌而言,几乎化作了实质。 他听到一阵寂静的呼唤,从那人形莲藕体内传出。 那阵沉默的呼唤,让他想起自己被抬棺起灵时的情形。 “周昌!” “周昌!” “周昌!” 沉默的呼唤,变作了震耳欲聋的叫喊! 周昌看到,那被自己紧紧抓着的人形莲藕面部,有眼耳口鼻渐渐从藕丝之下显现出来,那副与自己一模一样的面孔,此时睁开双目,以充满恶意的眼神注视着自己! 滚滚飨念从‘周二羊’的眼耳口鼻之中流泻而出,涌向了周昌的眼耳口鼻! ‘周二羊’脑海里翻沸的所有念头,尽被周昌所探知! …… 皑皑雪山环绕,太阳初照宫殿。 经幡随风抖擞,经筒随风拨转。 ‘财宝天王’黄金的塑像盘坐于铜狮子上,无数戴鸡冠帽的绛衣僧侣双手合十拜倒。 恢宏经咒声响彻佛堂,早课之后,诸多绛衣僧侣各相散去。 一个灰衣小僧提着木桶与扫帚小步迈入殿堂之中,他站在佛堂角落,远望财宝天王威严雄伟的黄金塑像,眼神痴迷,他捧着一副不过巴掌长的泥棺材,向财宝天王双手合十拜倒。 他喃喃低语,诚心祈求叩拜。 然而他诚心祈求的神明,却非是眼前的财宝天王:“乞请骊山圣母赐下‘命壳子’,助我求得解脱大法! 愿拜骊山圣母为义母,愿入骊山圣母门庭! 伏惟尚飨——” 在他掌心捧握的泥棺,随他诚心祈求,化作灰土从掌心扑簌簌抖落。 他的掌心里空无一物。 只有一道‘门’形的印记烙印于其上,随着他目光落在那道门之上,便看到门后的棺材里,静静地躺着他祈求的‘命壳子’。 …… “白如玉这个女子的命格了不得啊,竟是‘莲胎童子命’,命重七两七,这七两七的命格,足能榨出七两三的‘命里金’!” “七两三的命里金,够贵妃娘娘吃一个月了!” “叫她外嫁出去,她不是从此自由了?不受怨恨苦痛,咱们如何榨出她的命里金?” “想个法子!” 灯火通明祠堂外。 那面容酷似周昌的‘周二羊’蹲在墙角,卖力砌着砖墙。 他看似做得认真,实则将耳朵悄悄竖起,仔细去听祠堂内那些京白氏宗长的交谈。 “白如玉,莲胎童子命…… 如能将她弄到手,我这道‘命壳子’也算起了大作用。” 周二羊低眉沉思着。 不远处,光火亮堂堂的祠堂内,诸位京白氏的宗长,将目光静悄悄地投在周二羊身上一个刹那,又都心照不宣地挪开来。 那站在中间的京白氏宗长,眼神暧昧,同周围人比了个口型:“构陷。” …… 59、命壳子 早于月上梢密谋的陈善道仍旧故作姿态的暗示提醒,当席撒面,与月上梢商讨议论。钱破不在,李烟雨面色寒霜,正眼也不瞧口若悬河的陈善道,却时时不由自主般朝席撒瞟望。 也是成汤合灭,该出此事,费仲、尤浑二人因查天下诸侯,俱送有礼物,独苏护并无礼单,遂心中大怒,怀恨於心,准备要与他为难。 看着在自己身边不断飞舞着的系统精灵,宁枫不禁翻了一个白眼。不过他却什么都没有说。而是继续开始像上面攀爬了起来。 但她们显然有着良好的素养,不明白的事情不会多说,也不会多问。 这时会出现两只大鹏。自然是庄万古地兄弟、好友金翅大鹏与鹏魔王,也唯有他们,速度远在庄万古之上,听到消息,可以立即赶得上。其它人速度都不够。 这厮满嘴直吹,但雪十三猜测,应该正如自己所想的那样,古天尊路上有什么地方与这里相通。 拓跋苦长叹连连,徐铮的身份,他了解清楚的时候也是吃惊不已。 宁枫就是一个话题,不管是他的明还是他的年龄,都让人忍不住想要去深入的了解他。可惜他外出的次数太少,想要了解他的难度也非常大。 丛丛人影平地跃起,刀枪长剑你来我往的交错配合围攻西妃,她双手断剑,气劲或宽如剑气,或弯如刀气,或聚如枪气,或巧如飞刀,竟把迫来攻击一一化解,反倒以飞刀创伤数人。 艳阳天也叫道说好。“阿九说的不错,大伙刚才商量来商量去,始终只有两个结果,既不能坐此静等,何不主动出击!”席撒闻言颇觉欣慰,阳天初时虽觉得与大伙无关,详听厉害后倒也主张出击,斗志高昂。 原本场内还是比较嘈杂的,可是听到这个声音,却忽然安静了下来。 苏阳早有防备,见山鹰用这把匕朝他刺来,他立刻伸出手,精准的抓住了山鹰握着匕的手腕。 何况,林飞现在的身家,足足有过千万块的元晶石,就是将十座这样的酒店买下来,都还有绰绰有余,用得着来这里乞食吗? 我可不想告诉他们实情,这要是给我传扬出去,我还怎么在学校待着了。知道怎么回事儿的还行,不知道的以为我是精神病呢。 叶薇哑口无言,若不是看他一脸纯真的样子,叶薇严重怀疑这家伙绝对是扮猪吃老虎,丫的,这也太玄幻了吧? 刚走过转角,突如其来的询问声把江遥吓了一跳。他全神贯注地防备屋里的三位前辈,倒没注意到这边一缕微不足道的气息。 房罡坐在了我的对面,我俩都看着陈蕊,看她到底选择跟谁坐在一起。 说完,我冲不死魔童使了个眼色。不死魔童会意,转身一口将高阳吞噬,连点儿渣滓都没剩下。 宁宁话还没说话,病房的门开了,叶琛很自然地走进病房,男子高大挺拔,面容精致,一双冷冽的眼睛复杂地看着病床上的程安雅。 “对不起,哥哥没有保护好你。”此时,他才后悔,为什么没有跟着爹好好学习武术,这样,也就不会再家难的时候连逃走都是爹爹拼死换来的。 可是今天这管家婆婆也过于嚣张了,话里有话,什么男人见了眼睛移不开,这将军府中就自己和尔青两个男人,她这是在暗指什么? “不好意思,我现在是大叶剑宗的二长老,不会再加入其他门派。”天器子笑道。 看遍整个大殿,也没有龙椅,只是在祭坛前面,大殿正中,有一个白玉圆榻,榻下八方还镶嵌着八卦紫金砖。 慕容昭云听了笑笑说道:“公道自在人心,马公子放心,如是真实本宫定当全力以赴,绝对不会包庇作奸犯科之人。 师傅,如同她的温暖,是她最冷的时候给了她棉衣的人,也是她最亲的人。那时候,我一直以为师姐不过是个杀手。 那些混混也是笑着吹着口哨,一些路人看着欧阳的眼神变得鄙夷起来。 一股极端恐怖的力量,从那夺命箭之上散发出来,让整个天地间的人,都在这一刻感受到无比的压抑,修为根本散发不出来一般,十不存一。 何况。他手中还有一个大梦的公主周兰若。而大梦之所以会与西北合作其一是怕我大云报复。其二想必也是因为这个周兰若吧。 傅易愠伸手将屏风上的衣袍扯了下来,起身穿在身上,玉芙蓉还在喘息着,仿佛他的温度还在自己耳边。 一连在在公司许多天,宋清和什么工作都不给宋闵,宋闵闲到发慌。 除了原先约定的信封,刘富贵又递了一张纸条过去,这也是折扣的一部分,卡尔大使珍而重之的收好信封回了使馆。 墨星惊异地看着噬魂树上生着的一个金黄色的果实。那果实足有人头大,生得椭圆形,整体金黄,外表还覆盖着鳞甲状的果皮,顶端生着如皇冠状的肉冠,还真像一个戴着王冠的帝君一般。 说他跟董瑞珍现在的关系董博明毫不知情,打死章逸呈都不相信。 “你到底想要干什么?我们可是合作者。”野龙对于苏桓这莫名其妙的杀意,让他有点抓狂了。 范幂躲在,浑身鲜血淋淋的柯南道尔身后,瑟瑟发抖。这一幕被沐晴看在了眼中,感觉有种莫名其妙的,弄不懂是什么意思。 推开412病房的门,一股热气直扑向宋闵,眼镜瞬间起了一层厚厚的雾,宋闵摘了眼镜,在靠窗的病床上的病人一脸惊悚的注视下走向他。 “你就这个反应?”温言很是挫败,他这二十几年积累起来的自信,在宋闵这里总是溃不成军。 苏楠的脑子轰的一下要炸了,她的眼前马上浮现出那天晚上的情况。 于璐就不同了,船厂老板们私底下都打听过,她的银行账户里可是趴着将近五千万美元的现金,还有不少赚钱的产业,支付能力可是杠杠的。 60、三人成虎 红盖头下的新娘子,伸出纤白如玉的手指,轻轻搭在了周昌的手腕上。 周昌手腕上的那一缕缕念丝,顿似过了电一样,一根根绷得笔直! 下一刻,他所有的念丝,都在这一刻得到了恐怖的增益,一丛丛或微白透明、或血红、或犹如铁线的念丝,尽皆化作了一道道水线,又须臾间凝水成冰! 凛冽的寒气,从每一道冰丝之上爆发而出,在周二羊的莲藕身躯内成片蔓延! 周二羊的飨念被这凛冽气息成片成片冻结,不过须臾之间,他的所有飨念被冻彻了,由冰丝裹挟着,化作一股虚幻斑斓的水流,从他的嘴里流泻了出来! “白姑娘!我不是有意害你……” “能否饶过我这一回?” “我的修行只差一步,我只差一步……” 那股化为水流的飨念之中,还在不断传出周二羊的喃喃低语声。 莲藕神精之上,藕丝缠绕依旧。 为周昌搭了一把手的新娘子白盼娣,又在一晃神的时间里,变回了水中摇曳的九节莲藕。 白秀娥的面孔在九节莲藕间时隐时现,她向周昌微微一笑。 周昌身上游曳出的所有念丝,又俱恢复作原状,好似它们从来未曾化作过水流,凝结为冰丝。 他看着周流于身畔的周二羊飨念水流,手指拨转了那只骨扳指。 骨扳指里,还寄居着獒赞本的六个孔洞中,浮光飞掠而出,竞相争食着这得来不易的飨念,直至将之撕食干净,六道獒赞本又钻回了孔洞里。 今下如再有合适的皮囊,獒白玛以及第三只獒,应该都有机会钻出骨扳指,在外界透一透气了。 此时,周昌心头忽生出一种悸动,他随即看向眼前的莲藕神精。 覆盖这一节人形莲藕、如同蚕茧一般的藕丝,在水中散发着银亮的光泽。 每一根藕丝都像水线一样流动着,收缩着,被莲藕神精迅速吸收。 已经在这深潭之底沉寂了百余载岁月的莲藕神精之上,始生芽苞。 嗡…… 充斥于潭水中的斑斓飨气,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涌入莲藕神精之中,致使那一节莲藕神精上生长出的芽苞,逐渐长出嫩绿的根叶,叶片大团大团向上撑举,开遍了新娘潭的水面。 碧绿莲叶在寒潭中随风摇晃。 无穷莲叶中间,一支白里透粉的莲花花苞微探出头。 深潭之底,长出一支莲苞的莲藕神精,在此刻变得干瘪发黑,原本充盈莲身的某种灵精气韵,如今也俱消耗干净。 莲藕神精渐渐枯败。 潭水面上开出的那一支莲苞,却在缓缓盛开。 盛开的莲花,散去片片红粉莲瓣。 澄澈潭水将周昌的身形掀上了水面。 他从那满池摇曳的莲叶间的探出头来,游到了那凋零去所有花瓣的莲蓬侧畔。 翠绿莲蓬虽然凋零了所有花瓣,但依旧生机勃勃。 莲蓬生有九孔,内里却不见有莲实。 周昌捉住这一支莲蓬,他的目光投向莲蓬上的九个孔洞,自我的生魂在这一刻,忽生出一种脱离肉壳,投入莲蓬九窍之中的强烈感觉。 “莲蓬九窍,正对应人身九窍! 以此物作为假身,寄托生魂,别有妙用!” 这由周二羊苦心孤诣促成的一场造化,如今皆落在了周昌手中! 阴生母-骊山圣母塑造出了无数和周昌一般无二的‘命壳子’,这些命壳子具足的特质,周昌悉皆具足,而这些命壳子获得的种种禀赋、能力,周昌只要遇见,同样可以毫无阻碍地将之继承、取得! 他与周二羊这具命壳子并无本质的不同。 周二羊将得来不易的命壳子,养成这‘莲藕神精’,今下正可以供周昌随意取用! “我的了。” 周昌没有丝毫犹豫,径自将那支溢满灵精气韵的莲蓬折断,收进了怀里。 近处莲叶摇摆,一道盖着红盖头的艳红身影,亦在此时浮出了水面。 她与周昌相对。 隔着红盖头,周昌都能感觉到她审视自己的目光。 此时,天光微亮。 晨曦破开葱茏树木,投照在新娘潭的水面上,波光潋滟。 周昌看着那道在天光照映下愈发艳红的身影,他面不改色,正要开口说些什么—— 忽然,白秀娥弱声弱气的呼唤在那道艳红身影背后响起了:“白奶奶……” 听到那个声音,周昌面上神情没甚么变化,心里其实放松了很多。 随着白秀娥的声音响起,那落在周昌身上、几乎凝如实质的冰冷目光,一下子消散去,周昌视线一晃,眼前哪里还有披着红盖头的白家奶奶? 只有穿着灰白衣裳的白秀娥,抿嘴冲着他笑。 “天快亮了,该回去啦。” 白秀娥向周昌伸出玉藕似的手臂。 周昌也面露笑意,正要伸手捉住白秀娥的手指—— 一顶红盖头在白秀娥背后若隐若现。 在那顶红盖头之后,还有七个面生莲藕孔洞的女子,神态各异地注视着周昌。 “走走走!” 周昌放下手,径自游向水岸边。 …… 天刚蒙蒙亮。 青衣镇各户人家,已经规规矩矩地站在自家门口。 大街小巷,街道两边,皆有人影寂然而立。 昏沉沉的天色下,人们脸上是甚么表情,总不容易分辨,但人们不约而同的沉默着、等待着,各种目光在人群里逡巡着,游动着,便自有一种压抑而深沉的气氛,在人群里缓慢滋生了出来。 “当!” 直至有人敲响了钟。 整齐的让人毛骨悚然的念经声,便从一个人口中传到另一个人耳里,从一条街道,转到了下一条街道。 青衣镇每个地域,皆响起如此诵经声:“一人不入庙,两人不看井,三人不抱树……” 一人不入庙,盖因一人心思暗弱,独入野庙之中,恐被庙中鬼神食尽飨念,孕生想魔; 两人不看井,乃因人心多变,而井下、河中、水里多藏有鬼神,它们常能惑人将同伴推入水中,为其飨食; 三人不抱树…… 古语有云:三人成虎。 三个人的妄念、彼此的猜忌,已足够召来想魔,酿出惨祸! 那看似平平无奇的一棵树,孰知会不会成为某个吊死诡的好归宿? …… 周三吉恶狠狠地瞪了对面门口站着的街坊一眼,令对方不敢再往自己这边偷瞧。 他随即垂下眼帘,却觉得四周越来越多的目光投向了自己这边。 那一道道目光里蕴藏的恶意、猜忌、警惕,让他心神颤栗。 他毫不怀疑,一旦出现某个契机,这些躲在暗处偷窥自己的目光,就能化成拎着尖刀的凶魔,前来挑破自己的胸膛肚肠,掏出自己的心来一遍遍询问自己——有没有坏了青衣镇的规矩? 周三吉紧了紧身上的破袄子,下意识看了旁边的师兄一眼。 师兄杨瑞低头喃喃自语着,一会儿比个兰花指,一会儿又面露奇诡的笑意。 他察觉到了周三吉的目光,回过头来与周三吉对视,神色又倏地正常了:“怎么了,师弟?” 周三吉摇了摇头,将杨瑞旁边瑟瑟发抖的石蛋子拽到自己这边来,他垂下眼帘,眼神里藏满焦虑:“人越来越疯了…… 整个青衣镇都疯了…… 我的幺孙儿,你又在哪里?” 61、一窟鬼 “滚滚滚!” 周三吉骂走了第不知多少个前来询问周昌下落的‘好心街坊’,坐在过道后的小板凳上,喘了几口气。 石蛋子哭丧着脸从屋里走出来,同周三吉行礼道:“师叔,我去上工了。” 他自去玉女潭做看水工以后,便精神沉郁。 每日出门上工,都是这副如丧考妣的模样。 杨瑞本想叫他停了这份看水的活计,结果酒坊那边每日来人催促,甚至隐约有威胁之意。 周三吉住在青衣镇,自然不好和势力强横的永盛酒坊撕破脸,是以石蛋子做这个活计,倒是骑虎难下了。 也幸好石蛋子这份活计虽做得不开心,但总归不会危及性命,周、杨两个长辈还能权且姑息,从长计议。 “今天酒坊那边来人了吗?”周三吉看着石蛋子的表情,他叹了口气,转身朝过道外的门口看。 石蛋子也伸着头往门口看了看,并未见到酒坊那些过来催促自己的打手,他便摇了摇头,道:“还没有过来……反正都是要去的,我还是先过去吧。 免得那些人来了,叫您和我师父都不高兴。” “哎……好。” 周三吉无奈地点点头,撑着膝盖慢慢起身,他看向杨瑞居住的房屋门,道:“你师父在屋里头做啥子?” “他在照、照镜子。”石蛋子出声回答,神色有些紧张。 “照镜子?”周三吉皱紧了眉头,神色烦闷,“一个二个真是都疯球了!” 老人几步走到杨瑞的屋门口,扬手将屋门拍得嘭嘭作响:“师兄!师兄!你在屋头做啥子?! 快出来了——不是说今天和我再去到处转转,看看能不能找到阿昌吗?” “诶,诶!”屋里头传出杨瑞刻意掐着的尖细嗓音,听到那个洋腔怪调的声音,外头的周三吉与石蛋子都是一个激灵。 好在下一刻杨瑞的声音就恢复了正常:“来了来了,咱这就走吧!” 话音一落。 随着吱呀一声,屋门被从里拉开来。 杨瑞站在屋门口,神色如常地看着满面烦躁之色的周三吉:“走吧,师弟!” “你……”周三吉拧紧眉心,犹豫再三,终于还是忍不住道,“你现在没再学啥子经书了吧?” “经都叫你烧了,我还学什么? 没有的,放心好了。”杨瑞摇头,面色自然地回应着周三吉。 周三吉盯着他的脸看了数秒,才垂下眼帘:“以后莫要在屋里头照镜子了……你一个老头子,天天照镜子做啥子?而且,这边照镜子也犯忌讳……” “行,行,我知道了。” 杨瑞耷拉着眼皮,应付着周三吉的唠叨。 他忽然朝过道外院门口那边看去一眼,脸上顿时浮现喜色:“阿昌!师弟,你孙儿回来了!” “啊……” “哪里?” 听到杨瑞的话语,周三吉、石蛋子都当他是在故意插科打诨,但还是忍不住往门口去瞧—— 结果,周三吉一转身,一抬眼,竟真在院门口看到了那道自己做梦都惦记着的身影! 那身材高大的青年人,顶着一张苍白脸,背着个小包袱,一低头就钻进了院门里,穿过过道,朝周三吉这边走了过来。 他面上挂着若无其事的笑容:“爷爷,我回来了!” 在他身后,白秀娥像是刚过门的小媳妇似的,也背个小包袱,领着个老人,小碎步地跟着他。 “好……好……” 周三吉喉咙里发出几声含混的回应。 忽然,他面色一红,咬紧牙关,目光左右梭巡,一下子锁定了不远处的那根笤帚,跟着就雄赳赳地冲过去——在此以前,周昌已然站在了那根笤帚旁。 他惨白脸上笑容不改,伸手将那根笤帚拿起来,双手捧着,递到了周三吉跟前:“来吧,打两下出出气也好。” “你龟儿子——你龟儿子!” 周三吉气得嘴唇都打哆嗦,他恶狠狠地骂了周昌两句,顺手抓住对方递过来的笤帚,却到底没有依着对方的话,真拿笤帚抽打对方一通:“你晓不晓得? 你晓不晓得,外头多危险? 你还没完全好,就往外头跑——你是真不怕死! 真不怕死啊你!” 说到这里,周三吉气得遭不住,还是用那根笤帚,狠狠地抽打了周昌几下。 周昌站在原地,也不躲避,笑眯眯地受过了这几下,看着老人道:“要不要再打几下吗?你顺气了,就没事了。” “我顺不了! 我打死你个龟儿子!” 后面的白秀娥,看着被周三吉使劲抽打,依旧满面笑容的周昌,不自觉地跟着眉眼弯弯。 这个时候的周小哥,看起来似乎少很多邪乎气了。 …… “你这两天跑哪儿去了?” “不是跟你说了吗?你不告诉我白姑娘住在哪个村子,我就自己去找,顺便把她带了回来。” “你龟儿子……笤帚!石蛋子,把笤帚给我!” “……” “那你现在把人带回来,你要怎么办嘛? 这个是她爹?哦豁——你咋不把人一家子都带过来?” “主要是她妈不跟着来……” “……” 良久之后,鸡飞狗跳的周家院子总算安静下来。 周三吉到底还是为白父与白秀娥安排了住处。 他虽然冷着脸,千般不情愿,但现下幺孙失而复得,老人内心里终归是高兴的,因为心里高兴,也就不去计较那么多了——人都让孙子带回来了,自己怎么好再将人赶走? 况且,就算将人赶走,周昌再次去把人找回来……费这些周章做甚? “咱们这里……”周三吉看着院子里的周昌、杨瑞、白秀娥,忽然失笑,“现在咱们这个院子里,才真是‘一窟鬼’哦…… 虱子多了不怕咬,债多了不愁。 既然都已经这样了,那就继续这样罢!” 他转而看向周昌,将一块圆形铁牌丢给了对方:“拿着这个! 幸好你回来得还算及时——明天铁槛会就要开始了,我给你捐了门槛费,到时候你拿着这个铁牌牌,就能进庄子里面,和那些南来北往的人物搭话了!” 嘱咐过周昌,周三吉又看向白秀娥:“他那个铁牌牌……是用女娃儿你给的那一块银元换来的。 女娃儿,你以后要是觉得不值,以后就找他讨债,莫找我老头子哦……” 白秀娥赶忙摇头:“不会的,周大爷。” 周三吉点了点头,还想说些甚么。 这时候,门外飘来一阵酒香。 几个酒坊的伙计来到了周家院门口。 62、疯病 石蛋子站在过道前头,看着院子里的闹剧,本在咧着大嘴笑。 他忽然嗅到一股酒臭味,听到院门外有脚步声走近,下意识地往院门口看去——结果一眼就看到了那几个熟悉的酒坊打手走到了门口。 石蛋子的脸色顿时垮了下去。 领头的那个酒坊管事见周家院子里站着好几个人,他一边招呼着石蛋子,一边径直穿过了过道,走近了周家院里。 一进院子,酒坊管事就盯住了周昌,眼神惊喜:“周常?! 周大爷,你孙子这是回家来了啊! 他的疯病还没完全好,今天就和石蛋子一块过去酒坊那边吧,再在窖里头待几天,等疯病好了,就能自由活动了。 他这回自己瞎跑出去,都是因为疯病没好的缘故,可不能由着他,以后再出了什么大差错……” 酒坊管事站在院子中间,旁若无人地言语着。 他看到了周三吉渐变得难看的脸色,但熟视无睹。 那几个膘肥体壮的酒坊打手此时跟着挤进了院子里,围在周昌四周吊儿郎当地站着,然而周昌一旦有甚么试图反抗或逃跑的举动,这些打手必定会首先动手。 “哎……”周三吉佝偻下背脊,满面愁容地道,“朱管事,我们听说这两天来,你们酒坊可是一直没把到你们窖里头治疯病的人给放回家啊…… 他们在窖里头关了两天,家里头人都急疯了,上门问你们酒坊要人,你们也不把人带出来,还给人家。 我这个幺孙儿,这也是才找回来。 我想过几天安稳日子,就叫他呆在我跟前吧,我们就哪儿也不去了……” “不行!” 朱管事声音一沉,眼神陡然间变得锐利。 他盯着周三吉,直接责难道:“你孙儿的疯病这么严重,你不想着法子把他治好,反而如此姑息,任由他的疯病就这么发展下去—— 要是他疯成了想魔,害了整个青衣镇的人,这责任,你担得起吗?! 我们永盛酒坊在青衣镇发展多年,不可能任由镇上人有病而不得治! 今天,周常必须跟我去治病!” 朱管事话音落地,四下的酒坊伙计一下子围了过来,虎视眈眈地盯着周三吉、周昌等一众人。 气氛骤然沉凝下去。 “周常是我孙儿,我还不能决定他去哪了? 你们实在是太欺负人——”周三吉怒气冲冲,才指着朱管事的鼻子斥责几句,便被周昌拦了下来。 在场周家众人里,也只有周昌还笑眯眯的。 他拦下周三吉指着朱管事鼻子的手臂,在朱管事脸色沉下来之际,笑着与其说道:“有病就该治! 永盛酒坊积年累月地为青衣镇的百姓治疯病,这是咱们青衣镇第一大慈善产业了! 温家的老爷们,个个都担得起‘大善人’这样称赞! 当然,朱管事您也是。” 周昌一番话下来,听得旁边的周三吉目瞪口呆。 那朱管事不知周昌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是听对方说得都是奉承话,脸色也和缓下来,他扬起下巴,轻哼了一声,到底没有当场发作,叫酒坊打手把人抓走。 “朱管事你看这样行不行? 我今天就跟着你们下窖去治疯病,但我那个师叔——就是那个石蛋子,他现在有别的事儿,要跟着我大爷爷出远门,没法给你们看水了。 看水工的差事,就别让他干了。这些天的工钱,也都不要了。 你觉得可以不可以?”周昌脸上的笑容令人如沐春风,缓声慢语地与朱管事商量着。 只是朱管事被他注视着双眼,心里头总忍不住有些发毛。 朱管事被他看得心里不自在,一下移开目光,看向角落里不知所措的石蛋子,皱着眉思忖怎么回绝周昌这个要求——不论是周昌,还是石蛋子,都是钱朝东要的人! 窖池管事钱朝东的意思,也必定是东家的意思! 先前不见了周常一个人,钱朝东已经狠狠地责打了他,今下他明明见着了两人,却不能把两个人都带回去,谁知道钱朝东又会怎么责罚他? 是以,朱管事是一点也不愿意松口。 “那你要是不愿意,我也就不走了。 我发起疯来还是很厉害的,说杀人就杀人。” 周昌观察着朱管事的表情,已从其表情中知道了对方会有怎样的回答。 他撇了撇嘴,在众人都反应不及的时候,从不知什么地方,轻悄悄地摸出了一柄短刀,拿刀搁在了朱管事的脖子上。 冰凉凉的刀刃贴上朱管事的脖颈,朱管事一瞬间毛骨悚然! 朱管事以一种看疯子的眼神看着周昌—— 这个人行事根本不循常理! 先前他以为对方是忌惮自己背后酒坊的势力,所以才低声下气地和自己商量,是以他也拿乔,并不打算松口半分。 可孰知对方下一刻就掏出刀子搁他脖子上了! 这又哪里是忌惮永盛酒坊的样子?! 简直不可理喻! 朱管事两股战战,他心里有一种预感——自己要是不和这个周常好好说话,认真回应对方的请求,对方搁在自己脖子上的刀子,绝不可能是摆设! 这个癫子,肯定说杀人就杀人! “这这这……”春寒料峭时节,豆大的汗珠顺着朱贵的额头就淌了下来,他上嘴皮碰下嘴皮,还没说出一句完整话,周围那些打手见他被周昌挟持,一个个凶神恶煞舞舞扎扎地凑了过来。 酒坊打手却不信这个瘦高青年真有杀人的勇气。 但被杀的那个人也不是这些个打手,而是朱贵自己! “滚滚滚!”朱贵惊恐地挥手斥退了围拢上来的酒坊打手,转而对周昌赔上一副笑脸,“好嘛,周兄弟,你这要求也不是啥不应该的要求。 你想叫你石蛋子不做看水工,那不做就是了嘛。 这样是干啥? 我答应你了,周兄弟,咱们凡事好商量,这样吧,你看石蛋子不是也去看了几天水吗?我还是给他开一个月的工钱,你看行不行?” “看!”周昌神色赞叹,瞬间收回了刀子,对周三吉等一众还在呆愣中的亲友说道,“朱管事真是一个大善人! 上哪里去找向朱管事这样的善人呢? 石蛋子做两天工,人家给他开一个月的工钱!” 他目光转向朱贵,手里的刀子在这片刻之间,已不知被他藏到了那里去:“朱管事,工钱是现在就结清吧?” 63、周癫子 哪怕周昌两手空空,已没有了那柄可以直接威胁朱贵性命的刀子,朱贵却依旧不敢轻举妄动,已被他方才那两下子吓出了心理阴影。 朱贵故作和善地点点头,从身上摸出几个铜板:“行!这就给石蛋子结清!” “来,领钱!”周昌冲石蛋子招了招手。 石蛋子浑浑噩噩地走上前来,看着那一枚枚铜板掉进自己掌心里,叮当作响。 他忽然一个激灵,在看向惨白脸儿的青年人,热泪盈眶:“周大哥!” 少年人大抵是觉得周昌这一去必定回不来了,是要慷慨就义去了。 周昌扬手弹了他一个脑瓜崩:“临酒坊那家‘李卤肉’,已经垮杆了,你琢磨着用这点工钱,请我吃点别的什么吧。” “好!好!”石蛋子赶紧点头。 周昌又看向沉默不语的周三吉,叹气道:“你老人家以后不要这么冲动了。 处理事情理智些嘛,你看,像我这样和人家和颜悦色,有商有量的,甚么事情不能商量成? 好了。 我先走了,晚上回家吃饭。” 周昌随后揽住朱贵的肩膀,推着朱贵往院外走去。 先前爷爷说酒坊这两天都没有放那些治疯病的人回家,周昌便猜测,酒窖中一定生出了大变故。 再兼‘温三’、‘温四’两兄弟说过,‘温老祖’要成了。 周昌觉得,温老祖而今或许即将彻底掌握那道由世宗皇帝头颅赐下的‘草头龙猖’神旌! 酒窖已非善地。 但周昌毫无君子不立危墙之下的自觉。 他而今也快要死了。 将死之人,何惧之有?! 更何况,石蛋子在窖池之中,受温老祖飨念侵染的时候,曾产生过一个幻觉迷梦——他迷梦中的种种事物,都已在后来,被周昌证实。 在石蛋子的迷梦中,新娘潭边站着一个留老鼠辫的清朝人,不停地诵念着青衣镇的《清净经》。 这场迷梦来自于温老祖的飨念,清朝人的身份自然不言而明,就是温老祖! 温老祖不停诵念《清净经》——这篇经文,大概率是由温老祖创造,而后在青衣镇流传开来的。 他留下这篇经文,或许就是为了他今朝成为俗神铺路。 他用一篇《清净经》,为青衣镇百姓设下种种不可逾越的规矩、禁忌,那些禁忌成了人们心中深锁的城墙,一旦规矩被触碰,人心里,就可能钻出一头头恶诡! 若一切皆如周昌推测的这般,那些诡类,难道不是财宝天王为聻尸定好的食粮? …… 周三吉看着周昌的背影消失在院门口,愣神良久,才挪了挪眼珠,看向旁边的杨瑞:“他、他方才说啥子? 他说我——太冲动?! 他才是和人家有商有量的?!” 老人的面皮抽搐起来,满面皱纹挤在一起,写满了纠结。 杨瑞也看着院门口的方向,若有所思:“孩子说得对啊,你确实太冲动了……你看他,就把事情办得好好的。” “他也没能把自己留下来啊!不还是得跟到那个朱贵走? 哎!那个酒坊,现在根本不是好地方! 不只是酒窖里头关着的那些治疯病的人,酒坊不让他们出来——就连先前放出来的那些治过疯病的,最近据说也开始死了、疯了好些个了…… 已经有人上酒坊闹事去了!”周三吉满面懊悔与担忧,“这可怎么办啊,他这是自己往火坑里头跳哇……” 杨瑞转回头看着周三吉,拍了拍对方的肩膀:“阿常都说了,他晚上会回来吃饭的,不用太担心,我看他就没有事情。” “我看你早都疯球了!”周三吉瞪了杨瑞一眼,“他也是个癫子!你们一个杨疯子,一个周癫子,互相肯定越看越对眼!” “周癫子……”杨瑞重复着周三吉对孙儿的称呼,忽然笑了起来。 他抬目看向院门口的方向,彼处已不见了周昌的身影。 杨瑞喃喃低语:“我看你这个孙子,可是一点都不癫啊,以后说不定能成些大事。 虎豹之驹,虽未成文而有食牛之气; 鸿鹄之毂,羽翼未全而有四海之心……” …… 周昌随朱贵一行人来到酒坊后院的时候,后院里除了那些干活的伙计之前,便只有稀稀拉拉三四人站在角落里,等着进窖治疯病。 他们神色不安,显然也听到了一些酒坊的不好传闻。 窖池管事钱朝东也懒得安慰这些人,毕竟他们都被送到了这儿,既然来了,再想走却是没门。 钱朝东怀里抱着他宠爱的那只小白狗‘白儿’,正将一条条鲜血淋漓的嫩肉,投喂给那条白狗。 ‘白儿’吃得酣畅淋漓,满嘴血腥。 “呜……” 拇指上的骨扳指里,传出几头獒赞本示警的呜咽声。 周昌而今终于与这些獒赞本有了些许默契,他听懂了它们的叫声,深深地看了钱朝东怀里的小白狗一眼——这只小白狗,必定有些怪异。 说不定会变成诡类。 不过变成诡类,先死的也是钱朝东,关他甚么事情? 是以周昌也只是看了那白狗一眼,便挪开了目光。 然而椅子上的钱朝东,见得朱贵带来的周昌,却是目光大亮。 “钱管事……” 朱贵凑到了钱朝东跟前,他神色紧张,斟酌着言语,思考着怎么将自己未能带回石蛋子这件事,委婉地讲出来。 未想到钱朝东将怀里的‘白儿’交给他抱着,沾着血迹的手掌还拍了拍他的肩膀。 钱朝东从椅子上站起身,笑道:“朱管事,你做得好啊!东家那边会给你记功的!” 听其言,朱贵更摸不着头脑,以为钱朝东是在说反话,他抱着白狗,哆嗦着肩膀,道:“钱管事,我事儿办得不好,没能把那个石蛋子也一并带过来…… 您要罚就罚……” “哈哈,能把这个人带过来就行了! 石蛋子不重要!”钱朝东笑着安慰了朱贵两句。 朱贵壮着胆子抬起头,见钱朝东面上表情不似作伪,才终于松了一口气,讪讪地笑了起来。 钱朝东这时又看了后头的周昌一眼,他并未与周昌言语甚么,只是与要下窖的众人摆了摆手,示意他们都跟上,转而令朱贵把自己的‘白儿’送回家中安置好,即迈步走开。 周昌等一众要下窖治病的人,被打手伙计们推搡着,跟上钱朝东的步伐。 64、傍鬼丹方 粮食发酵的酸臭味充斥于酒窖之内。 周昌吸了吸鼻子,在那阵粮食发酵的气味之外,隐隐分辨出了尸身腐败的臭味。 他依旧躺在那道前头立着‘温永盛’石碑的窖池棺材里,满脸刀疮火疤的温三温四抬起棺盖的两头,为他盖上棺盖。 两人看着棺材里的周昌,眼神都有些复杂。 在棺盖缓缓合拢的时候,温三忍不住向周昌说道:“你怎么——又回来了? 这次,你没机会出去了……” “我要死了吗?” 躺在棺材里的周昌眨了眨眼睛。 温三不言语,只是摇头叹息。 “嗡!” 棺盖彻底合拢,黑暗淹没了周昌的视野。 一枚巴掌长的铁片,在棺盖合拢的这个瞬间,亦被温四轻悄悄地投进了棺材里,正落在周昌的手边。 周昌摸索着捏起那枚铁片,放在眼前端详—— 锈迹斑斑的铁片一侧,被人积年累月地磋磨着,已经形成了一层薄薄的锋刃。 这枚铁片被有意磨成了一柄小刀,未开刃的一端还被用破布仔细缠裹了数层。这样一柄简陋的小刀,在很多时候发挥出的作用都是微乎其微。 置身于棺材里,想要靠这一柄小刀撬开棺木,更无异于异想天开。 但手里捏着一柄小刀,总算能给人以些许心理慰藉。 棺材里。 周昌观察了那柄小刀一会儿,他叹了口气,将那枚小刀贴身收好。 念线丝丝缕缕从他眉心里游曳而出,在他体表交织成了衣裳。 自白家奶奶增益他的念丝,使之直接化水凝冰,锁困住周二羊的飨念之后,周昌的念丝从表面上似乎没有甚么长进,但周昌能感觉到,如今的念丝已与先前有了本质上的区别。 ——从前念丝长成铁念丝以后,便再无存进。 如今他的念丝,很可能突破‘铁念丝’的层次,继续生长。 白家奶奶白盼娣,是周昌的念丝、白秀娥的藕丝的源头。 念丝纷纷游入周昌左手心的紫黑嘴唇之中,变成了一股股漆黑棉线,围绕他的袖口层层上下交织。 须臾之间,周昌就穿上了那件鬼寿衣,阴厉、恐怖的气息从他身上散发了出来。 他一心二用,将转化成漆黑棉线的部分念丝,游曳出棺材之外,等候汲取米坟上生长出来的菌丝,同时使另一部分棉线绷成笔直,深深扎进了聻尸躯壳内。 聻尸躯壳颤栗起来! 鬼寿衣紧紧包裹着这具躯壳,压制着它的挣扎! 今次,周昌准备尝试一些新花样。 这时候,钱朝东的声音从很高很远的地方传来,在整个酒窖之中形成了纷乱的回音:“开始发酵!” “开始发酵!” “开始发酵!” 回音一层一层传扬而下,在霎时间演变为男女老少的不同嗓音。 那诸多的嗓音整齐地呐喊着,在这个刹那,陡地合汇成一个周昌从前未有听过的阴沉男声:“开始发酵!” “嗡……” 酒窖内,每一座窖池上的粮食堆里,都有菌丝生长而出。 粮食山被菌丝包裹,渐渐成为米坟! 来到永盛酒窖里治疯病的人里,有九成其实根本没病,他们只是自以为得了疯病,发了癔症——是以从前盖在众多窖池上的粮食堆,根本无法发酵出菌丝,长成米坟。 然而,如今随着那个阴沉男声落下,整个酒窖里所有的粮食堆,都开始发酵出菌丝,长成米坟! 这每一座窖池里深埋的‘人’,或都已经疯掉! 也或许,粮食堆上能否长出菌丝,也从来不是判断一个人有没有得疯病的标准! “唰唰唰!” 丛丛漆黑棉线钻出了周昌置身的窖池,向四面八方蔓延,疯狂从周围的每一座米坟上汲取被纯化的妄念! 那一丛丛被鬼寿衣转化过的棉线念丝,汲取来的纯粹精神力量,一部分留在了鬼寿衣之上——鬼寿衣上笼罩的阴厉恐怖气息,逐渐淡化。 另外的大部分精神力量,直接被周昌的生魂汲取! 四面八方的米坟不断抽发菌丝,又不断被棉线念丝汲取精神力量,以至于菌丝纷纷凋落消无! 在磅礴精神能量持续灌注之下,周昌神完气足,精神清明! 他的五感持续增强! 甚至于,念头沾附在往外扩散的棉线念丝上的时候,他能借助那些念丝,感知到外界的模糊情形! “开始吧……” 周昌的双眼在漆黑的棺室里发出亮光,目中生电。 他喃喃低语一声,念头一定——另外那些扎入聻尸肉壳内的棉线念丝,尖端变得中空,一丛丛棉线,好似变作了一个个针头,从聻尸躯壳内汲取妄念飨气! “嗤——” 滚滚妄念飨气,顺着中空的念线,遍流过周昌身上的鬼寿衣! 如先前一般,部分妄念飨气被鬼寿衣截留,部分被直接灌输向周昌的生魂! 从一座座米坟上汲取来的精神能量,使得周昌精神强旺,五识茁壮; 从聻尸体内汲取来的妄念飨气,致使周昌性魂倍受冲击,神智迷乱! 两种截然不同的气息,在周昌性魂之上交错! 或妄念飨气犹如烈火,烧锻着周昌的性魂! 或精神能量好似寒潭,淬炼着周昌的精神! 他的性魂,如同一块生铁一样,在两股力量交相冲击之下,由他把握中枢,刻意引导着,渐渐被塑造出了形状,渐渐被磨砺出了锋刃! “啊啊啊啊啊——” 聻尸厉声啸叫着,它自身积蓄的飨念疯狂流失,躯壳如同脱水了一样,逐渐干瘪下去。 而包裹聻尸的那件鬼寿衣上,一个个寿字纹逐渐变成一副副惨白的唇齿。 混乱飨气与澄明精神力量共同作用于周昌的生魂之上,周昌的右眼,观察着眼前真实且清晰的现实,他的左眼里,则浮现出混乱的情景—— 《大品心丹经》中破碎扭曲的残缺字,在他左眼视野里迅速拼配着,组成一个个完整扭曲的小人。 那些小人蹦蹦跳跳地钻进周昌左眼瞳仁里,周昌左眼观测着身上长出一张张惨白唇齿的鬼寿衣,耳畔响起声音: “药材:人胎所蕴怖性根…… 下品…… 可作‘傍鬼丹方’药引…… 施以‘隐针娘娘’六针法,增益此药,提升品质…… ‘隐针娘娘六针法’,一曰飞扣,默诵隐针隐针,飞花不见,即得隐针娘娘施咒,以飞扣锁线……” 65、隐针娘娘六针法 “隐针娘娘六针法,二曰蝶结,默念隐针隐针,穿花蝴蝶,即得隐针娘娘相助,施以蝶结并线; 隐针娘娘六针法,三曰鱼摆尾……” 周昌以飨念混乱、充斥迷惘的左眼观测身上鬼寿衣时,《大品心丹经》再次给出了相应的提示,并且今次提示的内容非常详实。 在《大品心丹经》中,李夏梅的想魔根相,被称作‘人胎所蕴怖性根’。 这道‘人胎所蕴怖性根’,被《大品心丹经》判断为下品药材,乃是炼造《大品心丹经》中记载的‘傍鬼丹方’的药引。 并且,若对这件鬼寿衣施以‘隐针娘娘六针法’,可以提升这件鬼寿衣的品质。 自周昌阅览过杨瑞带来的《大品心丹经》以后,他再进入当下这般被飨念冲击、神智迷乱的状态时,经中内容便常常浮现而出。 第一次,在他受妄念侵蚀,神思混乱,观测聻尸肉壳时,《大品心丹经》称聻尸为‘卵鞘雏形那拏天’,此卵鞘雏形,虽已栽魔种,但未得神精。 只需依着《大品心丹经》记载的方法,念诵某道咒语,则能使‘胎易我形授我之精’…… 寻常人若得到《大品心丹经》所授谤法,说不得会立刻尝试诵念咒语,以求为‘那拏天魔种’授下己之神精——但周昌更知这篇经文来历诡谲,依照经文修炼,不是正途。 孰能断定,自身依照经书念咒之后,那拏天魔种是授下了自我的精蕴? 还是被栽种下《大品心丹经》主人的神精? 就连《大品心丹经》在周昌观测过莲藕神精之后,教他诵持‘忽来咒’,招来‘黑谲狂’,都是一样道理! 《大品心丹经》所载办法,说不定内里都藏着深深陷阱,一旦落入其中,估计很难挣脱。 但它给出的信息提示,很多时候却并不就是假的,甚至周昌结合自身经历来看此经给出的信息提示,绝大多数时候都是真的——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 若连一点信息提示都遮遮掩掩,不肯给出真相,那还怎么好引人上钩? 不过,周昌现下倒是觉得,《大品心丹经》中提出的‘隐针娘娘六针法’,却是值得一试—— 充斥于周昌左眼的混乱飨念,令他听到了《大品心丹经》给出的种种信息提示,与此相对,他未被飨念侵染的左眼,在神思清明的状态下,看到了一只纤细的手掌,从黑暗的角落里伸了出来。 伴随着《大品心丹经》不断罗列隐针娘娘的六种针法,那只纤细手掌亦在黑暗角落里五指飞动。 周昌仔细观察,很快发现,那只手掌的五指动作,若加以针线引导,便正好对应了六种不同的飞针走线之法! 他不曾诵念‘大品心丹经’罗列出的针法咒语,右眼却直接看到了这六种阵法的具体动作要领! ‘隐针娘娘’的手指就隐在混乱飨念之外,专等着周昌持诵相应咒语之后,来为周昌身上的鬼寿衣飞针走线,提升品质——只不过这被‘隐针娘’亲手缝补过的怖性根,届时还属不属于周昌,便未可知了。 如今既然直接看到了隐针娘的针法动作,周昌更不可能念咒请它来为自己缝衣裳! 周昌面上不动声色,同时以心念牵引那一根根缭乱的漆黑棉线,模仿着隐针娘娘的手法,在他认为需要缝补、修改的鬼寿衣某些区域,开始迅速飞针走线—— 第一针,飞扣…… 第二针,蝶结…… …… 纵使周昌今下精神强盛,但模仿隐针娘娘的针法,也让他觉得颇为消耗精力。 隐针娘手上动作看似简单,实则都暗藏玄机。 如不能捕捉到它手上动作里的神韵,那么手法再如何与它肖似,也无法真正施展出它的六种针法。 好在此六种针法虽然难以学习,但总是勤能补拙。 周昌在尝试了多次以后,终于将‘隐针娘娘六针法’尽皆用在了‘怖性根’之上—— 怖性根鬼寿衣依旧漆黑一片,充斥着飨念的鬼寿衣上,每一个寿字纹都变成了一张惨白唇齿,这些唇齿原本肆无忌惮地收集着恣意流淌的飨念,如今有丛丛针线环绕那些惨白嘴唇。 针脚密实灵巧,锁扣开合之间,那些惨白嘴唇跟着开合,却无法恣意吸收飨念,令鬼寿衣不断成长,再长成个‘李夏梅’了! “哗——” 一阵淋漓的水声自窖池外的不远处传来。 周昌听得这阵响动,他迅速将往外铺陈的棉线尽皆收拢回棺室之内。 被鬼寿衣包裹的聻尸肉壳已然形销骨立,它体内再压榨不出一丝多余的飨气了。 在自身死期到来以前,利用酒窖‘蒸干’这具聻尸体内的飨气,折损它的根基,减少它真正胎化成老聻以后的恐怖程度,亦是周昌主动前来酒窖的一个重要原因。 此时,随着外面水声响过,那阵湿润滑腻的飨气之风,再度刮过了周昌置身的棺室。 聻尸张开了全身的气孔,来迎接这阵飨气之风,试图以此来补充自身的损耗! 但周昌如今却把事情做绝—— 那些饱饮了精神能量,本质上全部蜕变为铁念丝,外表看起来是棉线的漆黑念丝,在这一刻,统统扎进了聻尸的气孔之内! 聻尸每抽吸一缕飨气,那些棉线念丝,便跟着转化一缕飨气! 周昌的神智受这飨气疯狂冲击! 但在先前的锤炼之中,他的性魂愈发强韧,今下直接承受飨气冲刷,对他而言,却没有太大影响了! “啊啊啊!” 聻尸疯狂啸叫,它的十指上长出紫黑色的倒钩指甲,每一根指甲都紧紧扣入棺板之内,撕下大块大块的木片! 它身躯剧烈扭动,企图挣脱身上鬼寿衣的束缚! 而在此时,周昌再一次听到了那个阴沉的男声:“开始发酵!” 这个阴沉的声音,就像是响在周昌的耳畔一样! 随着声音响起,流淌进棺室之内,无形无质的飨念之风,变成了一道虚幻斑斓、缠满了各种菌丝的气流,飨气菌丝在气流之上层层叠叠,形成了斑斓的鳞片! 聻尸此刹猛然张臂,抱住了这一道斑斓蛇尾般的气流,张口猛烈撕咬! 66、皇帝旨意锁链 轰隆! 充塞棺室、长满鳞片如蛇尾一般的虚幻气流,被聻尸猛然抱住,疯狂撕咬的时候,亦跟着狂烈摆动起来! 这道‘蛇尾’一刹那地摆动,便抽碎了周昌置身的棺室! 滚滚粮食如雪纷纷涌入破碎的棺室内! 生长着稀稀拉拉菌丝的粮食堆里,聻尸抱着那道虚幻斑斓的蛇尾,浮出身形! 飨气如海如潮,盘绕整个酒窖! 周昌置身于这飨气大潮之中,恍惚之间,好似看到了一道道斑斓蛇尾游行于虚空与米坟之间,蛇尾斑斓滑腻的鳞片,长满了酒窖各处,甚至从空气中弥生了出来! “唰唰唰!” 他操纵着身上的鬼寿衣不断收紧,每一根念丝都深扎进聻尸的血肉骨骼里,抽吸其汲取来的每一缕飨气,强硬地操纵着聻尸的行动,直至聻尸放弃了啃咬那条飨气蛇尾—— 周昌再度掌握了主动权! 傲骨嶙峋的身体摇摇晃晃着,爬出了窖池。 周昌张开双眸,入目所见,尽是一道道长出斑斓细鳞、如同蛇尾一般的飨念气流,横过酒窖上下的一层层窖池,盘绕在一座座疯狂生长菌丝的米坟上! 浓烈醇厚的酒香一阵阵浮漾在周昌鼻翼间。 他嗅着那阵酒香,猝然转头就看到——窖池底的那口活泉里,不断有水液喷薄而出! 那滚滚喷薄的水液,正是酒窖里这浓烈酒香的根源! 活泉中的水液,此刻被酿成了酒! 最吸引周昌注意力的,并非是那从活泉中喷涌出的酒浆,而是在此时,正有一道金光灿灿、不似实体的锁链,从那喷涌的酒窖里迸发而出。 这道仿似全由堂皇金光聚集形成的锁链,往酒窖上层不断伸探。 周昌仔细看那融融金光,从中看到了一个个叠拼的汉字: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青衣温氏世代耕读,诗书传家,至今虽未有考取功名者,亦为当地首善之家。 赐温家祖‘温永盛’以‘草头龙猖’神旌。 温永盛持此神旌以后,愿献其无头尸身,为世宗皇帝大局筹谋! 钦此!” 果然! 温永盛温老祖果然是与白家坟中的世宗皇帝金头颅达成了交易! 他从世宗皇帝金头颅处,获得这唯一的一道‘草头龙猖神旌’,而世宗皇帝则在他得了神旌之后,利用其无首身躯,进行某些谋划! 活泉里的泉水尽皆化成了酒浆。 世宗皇帝金头颅的谋划,大概率就与整个永盛酒坊有关! 周昌心中念头电转! 他看到那道全由皇帝旨意形成的金光锁链,一端延伸到了酒窖上层一座高高的米坟后头去,另一端依旧深扎进活泉之内。 这道金光锁链,究竟连着什么? 此念自周昌心头乍起的瞬间,皇帝旨意锁链骤地绷成笔直! 不断喷涌酒浆的活泉里,一条长满了蜂巢孔洞般的手臂,从泉水中探出——甘冽的泉水流淌过那条手臂上密密麻麻的孔洞,顿时就变作了醉人的酒浆! 随着那条手臂探出泉眼,它的半边肩膀、另一条手臂、下身也俱跟着爬出了活泉! 这个‘人’穿着一件破破烂烂的藏青色官袍。 但‘他’的官袍上,却没有官补子——‘他’在清朝时,或也没有正经官位,只是捐了不知多少钱财,换来了这件没有官补子的官袍。 穿官袍的‘人’,颈上空空。 切口平滑的颈腔子上,同样密布蜂巢似的孔洞。 它周身各处都充斥着这样让人头皮发麻的孔洞! 那道皇帝旨意锁链的一端,此时就深深扎进了这具无头身的脖颈中! “这就是温老祖的身体! 它一直都被浸淹在活泉眼里! 它身上这些孔洞——” 周昌心念电转! 正在此时,他看到,那周流盘旋于酒窖上下每一层的一道道斑斓蛇尾,一瞬间尽数汇聚向了温永盛那具遍生孔洞的无头身躯! 嗡! 密密麻麻的斑斓光点,凝聚于温永盛无头身躯各个孔洞之中! 此时,周昌再看温永盛的无头身躯,便陡然生出一种头脑昏眩、神智迷乱的感觉! 他瞳孔震颤了起来! “飨气,妄念! 不知沉积了多少岁月,不知被温永盛这具无头尸身收集了多少年月的飨气,妄念,此刻都集聚了起来! 这具无头身,同样是如同白家坟的‘贵妃娘娘’一般的‘飨念聚合体’! 它体内聚集的飨念,比之贵妃娘娘更恐怖!” 如海如潮的飨念汇聚于温永盛的无头尸身诸多孔洞之中,温永盛那空空如也的脖颈上,斑斓飨气蒸腾,逐渐形成了一副朦胧的五官。 拖着老鼠辫的头颅微微晃动,顶上金光凝就的皇帝诏旨跟着晃动。 那道金光闪闪的皇帝旨意另一端深扎进酒窖高层一座米坟之后,此时,随着皇帝旨意晃动起来,那座米坟之后,跟着传出了一些细碎、不同人发出的声音。 周昌一听到那阵声音,脸色霎时凝重起来。 他听到了许多人诵持密咒真言的声音,那道密咒,他恰巧曾从周二羊口中听到过: “嗡!贝也!萨哇那耶!梭哈!” 这是与‘财宝天王’有涉的密咒真言! 这道密咒,直指向‘财宝天王’! 是谁在诵持这道密咒真言? 是谁教授了米坟中的‘人’这道密咒真言? “嗡!贝也!萨哇那耶!梭哈!” 周昌拔步狂奔,一为躲避温永盛无头尸身这般恐怖的飨念聚合体,二为探看那皇帝旨意连着的米坟后,究竟掩藏着谁?! 白玛曾经说过的话,在周昌心头一遍遍回响。 “这具聻尸要完成胎化,长成财宝天王喜欢的样子,便需要更多的‘吃食’,来补充营养。 青衣镇便是能长出聻尸所需吃食的庄稼地……” 财宝天王要令聻尸长成,便会设法给它带来更多吃食—— 聻尸初食妄念飨气,而后吃诡,最后食用想魔肢体! 如今这具聻尸躯壳亏空过巨,凭妄念飨气,绝不足以满足它胎化所需,它只有食用小诡,食用想魔肢体,才能疯狂生长,化为老聻! 那么,米坟后诵持真言的某个存在,莫非具备能催生诡类的能力,叫青衣镇这片庄稼地里,长出诸多诡类?! 周昌转头看了眼那还在窖池底的温永盛无头身—— 若将这具飨念聚合体聚敛的飨念,全数抛洒向青衣镇…… 周昌瞳孔紧缩! 67、无官身者死 酒香喷薄! 置身于这遍流飨念,酒香肆意的酒窖之中,即便不饮一口酒,亦足以让人心醉! 周昌在坡道上狂奔着,视线扫过入目所及的每一座米坟—— 皇帝旨意聚化成的金光锁链,摇摇晃晃地穿行至一座米坟后。 那座竖着‘温兆林’石碑的巨大米坟后,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似是小鸡啄米、狗儿刨土一样的响动,米坟顶上,粮食碎渣徐徐滚落。 米坟后头的某个角落,有个圆滚滚的影子滚动着。 待到周昌离得近了,骤然发觉,那个圆滚滚的黑影,赫然是一颗人头! 那人头上戴着一顶丝绸质的瓜皮帽,瓜皮帽后头连着根黑棉线编成的假老鼠辫,此时那根老鼠辫绕在了它的脸侧。 它躲在米坟后,惨白的脸上,一双吊梢眼直勾勾地注视着周昌的双眼—— 周昌在坡道上停下脚步,与这颗惨白的人头对视。 他看清这颗人头的面容,识出了它的身份。 它就是与白秀娥成婚的温家大少爷! 它是温永盛! 温家大少爷,与温家祖同名! “你——” 这人头眼看着周常尸身朝它走近,它嘴里不阴不阳地道出一个字,脑袋倏忽缩回了那座米坟后。 米坟后,响起一阵哐当哐当木头碰撞的声音。 下一刻,那颗人头又从米坟顶上高高升起,并且越过米坟尖顶,不断高升—— 拖着假老鼠辫的人头下,不是拉长的脖颈,而是一道漆黑的牌位,牌位上写着‘烈祖公温永盛之灵位’,这道漆黑的牌位之下,又连着一颗面貌与最顶上人头颇为相似的头颅,头颅之下,同样有道牌位-‘天祖公温嗣名之灵位’,温嗣名的牌位之下,仍连着一颗脑袋…… 天祖公温嗣祖之灵位! 高祖公温兆林之灵位! 曾祖公温兴仁之灵位! …… 脑袋连着牌位,牌位连着脑袋,在酒窖中盘绕迂曲,形成了一条人头牌位龙蛇! 那人头牌位龙蛇除却最顶上‘温永盛’的头颅之外,其余头颅尽皆绷着一张惨白的脸,紧紧闭着双眼,唯在‘温永盛’不阴不阳地开口吐出一个字:“你——” 此后,其下的头颅次第睁开眼睛,直勾勾盯着周昌,次第发声—— “你一介草民,也妄图觊觎神灵瞧上的女人?!” 它自称为神,它就是温家中堂大屋供桌上那道‘草头龙猖温永盛神旌坛位’的主人! 它是俗神——草头龙猖! 草头龙猖最顶上那颗头颅张着双目,直勾勾地看着周昌。 它在询问过周昌第一个问题之后,神色变得木然而冰冷,又向周昌问道:“你……可有官身?” 俗神向周昌问出这个问题的刹那,周昌内心警兆突生! 他右手掌心生出强烈的灼烧感,一缕缕念丝游曳过右手掌心,只在扎眼之间,那红地金鳞四爪蟒服已被他穿在了身上! “嗡!” 袍服之上,蟒龙似乎游动刹那,又归回了原位。 存在于周昌心神间的警兆,在此后忽然消寂。 他意识到,若不是及时穿上了这件蟒袍,草头龙猖在问过自己有无官身之后,也必定就给自己再施加上一道‘死兆’了! 草头龙猖的禁忌,即是‘无官身可杀’! 这件世宗皇帝金头颅所赠的蟒袍,暗藏皇帝对周昌的束缚,但它在某些时候,同时亦确能发挥作用。 譬如当下,这件蟒袍穿在周昌身上,就相当于给了周昌一个比‘官身’更大的位分,令草头龙猖的死兆禁忌,无法对周昌奏效! “你……可有官身?” “你……可有官身?” 草头龙猖木着脸,一遍一遍地询问着。 周昌感觉到,它此时的问询,已不再是针对自己。 它先前与周昌照面,质问周昌抢走白秀娥的时候,周昌分明感觉到,这道‘草头龙猖’还有些丝的神智残留,但至于如今,它似乎已完全成为俗神本身,没有任何情智可言了。 头颅顶着牌位,牌位连着头颅,遍覆菌丝的草头龙猖在首颗头颅‘温永盛’的引领下,摇摇晃晃地向上飘升,穿过一层层酒窖。 如魔音一般的问询声,不断从它口中传出:“你……可有官身?” 在这问询声之外,偶尔掺杂它诵持密咒真言的声音: “嗡!贝也!萨哇那耶!梭哈!” 草头龙猖无意识地诵持着与财宝天王有涉的密咒,在它‘躯体’尾部的那颗头颅下,连着金光闪闪的皇帝旨意锁链,那道锁链又拖着温永盛的无头身,跟着一齐摇晃飘升向酒窖顶层。 不知是不是密咒真言发挥了作用,周昌看到那道皇帝旨意凝就的金光锁链上,渐渐生出了铜钱似的方孔。 下一刻,那些方孔四周弥生出铜钱的轮廓。 一枚枚铜钱真正镶嵌在了皇帝旨意之上,将皇帝旨意腐蚀。 锁环开始崩裂! “哗啦!” 窖池底部的活泉眼中,愈来愈多的酒浆喷薄而出,仿佛无有穷尽! 这漫溢酒香的泉水,淹没了窖池之底,淹没过窖池倒数第二层,并不断往上抬高水位! 同一时间,整个酒窖都震颤起来! 那些窖池上,长满菌丝的米坟在剧烈的摇颤中一座座崩裂开! 粮食倾落,米坟倒塌。 一颗颗人头,就从倒塌的坟冢中飞出,飘飘忽忽地追近那往酒窖顶层直升的草头龙猖,加入草头龙猖的身躯之中,成为‘草头龙猖’身躯的一部分。 每一颗头颅下,同样连着一道牌位。 只是牌位上的人名,都是温氏。 “你……可有官身?” 草头龙猖木然冰冷的询问声,还在整个酒窖内传荡着。 周昌看着那些倒塌的米坟里显露出的无头尸身,他心头发寒,直接意识到—— 是草头龙猖向窖池里躺着的、原本活着的人分发了死兆,导致了他们即刻而死,连头颅也成为草头龙猖身躯的一部分! 草头龙猖的死兆,不同于冯亖! 冯亖为周昌施加死兆,周昌尚有十日寿限。 而草头龙找的死兆,完全就是即刻而死! “踏踏踏!” 周昌沿着坡道狂奔,追着那道摇摇晃晃的人头牌位长龙,奔至酒窖之顶。 酒窖顶层,黑乎乎的木门两侧,蜷缩着两个瑟瑟发抖的身形。 68、飞升 “温三,温四!” “你们怎么还在窖里?!” 周昌看着那两个蜷缩在角落里的身影,见到他们满脸的刀疮火疤,立时识出了二人的身份。 此时,草头龙猖仍在缓缓飘升。 一颗颗人头从此崩塌的米坟中飞转而出,接在草头龙猖的身形之后,令这道人头牌位龙蛇‘长’得愈来愈长。 草头龙猖的尾巴,牵连着那道正不断被铜钱腐蚀的皇帝旨意锁链。 皇帝旨意锁链的另一端,深深扎进聚合了海量飨念的温永盛无头身中。 随着温永盛无头身被草头龙猖拖拽着往酒窖顶上飞升,窖底的泉眼里喷薄出更多的酒浆,酒浆如河海,从下往上淹没一层层窖池! 窖池里的尸体漂浮在酒海上,随酒海升涨! 庞杂飨念在温永盛的无头身中攒聚,温永盛的无头身变成了一个斑斓的光团,诸色光芒投映在酒海之中,竟令那漂满尸骸的酒海水面,呈现出旖旎绚烂的光色! 将脑袋深埋下去的温三、温四骤听到周昌的喊声,他们同时抬起了头,看到眼前披着一身蟒袍、瘦骨嶙峋的怪人—— 两个烂脸人听出了周昌的声音,却无法将眼前这个皮包骨头、眼窝深陷的人,与周昌联系起来! 温四表情迟疑。 温三犹豫着道:“门……门被钱管事从外头封住了…… 我们推不开,走不了了……” 看着身侧那扇厚重的木门,温三、温四眼中流露出浓郁的绝望——他们知道当下的酒窖里正发生着极其恐怖的事情,但他们却也无法从中逃脱! “咚!” 温三话音才落,那披着蟒袍的怪人直接走近他身侧的木门,猛然一脚踢出去—— 随着一声巨响,那扇一指来厚的木门,直接被踢出了一个透明窟窿! 周昌将手伸出窟窿外,扯开了木门后的门栓。 他收回手,一推门—— 门外昏暗的天光倾照了进来,投在他瘦骨嶙峋的身形上。 “我没帮你俩给你们老娘送信——你们自己去找老娘说吧。”周昌忽然垂下眼帘,看着目瞪口呆的温三温四,咧嘴笑着道。 “你你你——”温四听到那皮包骨头的人这番话,一个激灵,陡地反应了过来。 这个人,就是最底下窖池里埋着的那个周常啊! 他先前还扔了把小刀给这个人! “走吧!” 周昌迅速扭头,朝身后看了一眼,继而张开十指,像是拎小鸡仔一样,拎起温三、温四的脖领子,将他们丢出了酒窖外! 温四跌跌撞撞地从地上爬起身,他转头回看—— 酒窖入口那边,已不见了周昌瘦骨嶙峋的身影。 唯有对方严肃的声音,从酒窖内传扬了出来:“捂好耳朵,别听!甚么都别听!说不定能保命!” 捂好耳朵,就能保命? 温四下意识地依着周昌的叮嘱,捂紧了自己的耳朵。 他侧头看向温三,温三从身上的烂衣裳里撕出几团棉花来,塞进耳朵里,还递给了他两团棉花。 “跑!” 待到温四也往耳朵里塞好了棉花,温三与他对了个嘴型,当先朝外面奔跑去! 温四赶紧跟上! …… 酒窖之内。 草头龙猖一颗人头连着一道牌位的身躯,从周昌身畔一节节经过。 狂烈的飨气攀附于‘龙身’之上,使得草头龙猖周身的菌丝生长得越发茂密。 那接连着不同牌位的一张张惨白面孔,都紧闭着双目,嘴唇翕动,往四面八方散播着声音,也散播草头龙猖的死兆: “你……有没有官身?” 周昌试图拆散草头龙猖的身躯,但他伸手过去,五指抓过龙身上接连的头颅、牌位,却只是抓到了一缕缕虚无的飨气。 那些飨气在扎眼之间,就于他指间流逝个干净。 草头龙猖毫发无损,依旧缓缓地蠕行着,从周昌身畔大摇大摆地游过! “如何杀死俗神?!” 周昌瞳孔震颤着。 他从李夏梅那里,学到了如何令想魔沉寂。 ——只要破解了想魔的杀人规律,想魔也可以如猪狗一样被人禁锢! 可今下他面对的一尊俗神——周昌依稀记得,周三吉或是杨瑞曾经说过,神旌永生不灭,则被神旌依附成就的俗神永远无法被杀死! 无法杀死! 不可捉摸! 这就是俗神! 周昌深吸了一口气,随后屏住了呼吸。 他抬目盯着草头龙猖的尾巴——那道由皇帝旨意凝就的金光锁链,拖着满溢飨念的温永盛无头身,在后方摇摇晃晃,跟着草头龙猖,即将从周昌身畔掠过。 随着草头龙猖无意识地诵持与财宝天王有关的密咒真言,金光锁链之上,已铺满方孔的铜钱。 一枚枚铜钱不断侵蚀着这道皇帝旨意,锈蚀了锁环,使锁链行将崩断。 这道锁链崩断之时,草头龙猖固然可以‘天高任鸟飞’,但锁链连着的那具飨念聚合体,亦将彻底倾落人间,庞杂飨念随之淹没青衣镇—— 届时,青衣镇这块被财宝天王圈定的庄稼地里,会长出多少诡类? 这些诡类,都会是周常尸身的食物! 今下,周昌尝试令那具飨念聚合体提前脱落—— 这具温永盛无头身,在窖池底的泉眼里永远沉寂下去,外面的人们不会发现它的存在,从此后将这座酒窖永远封藏,它或许能与外面的人们相安无事。 若这具飨念聚合体未被草头龙猖带出酒窖之外,带到人群中去,或许一切结果都将大不一样。 但是周昌没有趁手的工具、没有行之有效的方法,他没有一丝做成此事的把握。 “唰!” 丛丛铁念丝包裹上周昌的双手,依着他的信念,它们不断绞缠着,生成锯齿状的锋刃。 周昌垂着眼帘,尽量不让自己去观测那垂坠在草头龙猖尾部的飨念聚合体——他的目光一对上那具无头尸,恐怖飨念便会让他瞬间产生种种不可自拔的幻觉! 他听着金光锁链晃动的声音,待那声音就在自己耳畔响起的时候,他手里的锯齿镰刃猛然搭了上去! “嗤啦!嗤啦!嗤啦!” 周昌疯狂切割着那道金光锁链! 他能感受到那道锁链在铁念丝形成的镰刃切割下,崩开裂隙,裂隙愈来愈大,最终导致一个锁环完全被锯断了—— 整条金光锁链都因这一个锁环而断成两截! 那具飨念聚合的无头身,似乎跟着跌进了酒窖不断疯涨的酒海中! 周昌心头一松—— 他放下手,垂目看向不断上涨的酒海。 酒海里,漂浮着众多无头尸体,但这众多的无头尸体里,无有一具是那个飨念聚合体。 周昌转头看向酒窖之外—— 草头龙猖拖着金光锁链后的无头尸身,晃晃悠悠地飘转着,飘出了昏暗的内屋…… 周昌的尝试,未曾奏效一丝一毫。 69、雨 “嘶呼,嘶呼——” 温四紧紧捂住双耳,拔足狂奔,他只能听到自己激烈的呼吸声。 哥哥温三拉开了那扇通往外院的黑漆木门门栓,随着门轴转动,尽管温四捂紧了双耳,心里却好似听到了拉长的‘吱呀’一声响。 门外喧嚣的光扑进了暗无天日的内屋之中,照亮了温四的瞳孔。 这光芒太过盛烈,刺激得温四一瞬间眼眶通红,流下泪来。 ——他已经很久没有见到过外界的天光了。 温四望着外头涌进来的天光,还在发愣的时候,温三猛地回头拽住了温四的胳膊,拉着他就穿过了那扇黑漆木门,往外头跑! 外院里,酒坊的伙计们肩上搭着毛巾,围着一口口天锅说说笑笑。 发酵好的酒曲被堆上天锅,随着锅下薪柴熊熊燃烧,滚滚蒸汽从天锅顶上蒸腾而起,酒浆就沿着竹筒管路不断流泻而出,落进了管路前的大坛子里。 天锅前忙碌着的酒坊伙计们,陡然间看到从内屋里冲出来的两个烂脸人,一时都有些发愣。 人群微微骚动。 “快跑!快跑!” 跑在前头的温三捂紧耳朵,大声叫喊着。 有些酒坊伙计看着这两个疯疯癫癫的烂脸人,皱紧了眉头; 有些伙计匆匆去向前厅看守的朱管事禀报情况; 有些则瞪着眼睛,往温三温四身边靠拢,试图将二人拦住。 没有一人听从温三的话,立刻从此处逃离。 “别听!捂好耳朵,别听声音!别听!” 温四也跟着大叫起来,他跟在哥哥的身后,在逐渐围拢过来的人群中左冲右突,慌不择路地往酒坊后院偏门那边逃窜。 外院的酒坊伙计们,从未见过温三温四。 他们见着这两个烂脸人从内屋里跑出来,都是一副疯疯癫癫的模样,便下意识地认为两人是疯病发作,为了防止二人继续闹事,便试图控制住二人。 温四前行路上的障碍愈来愈多。 越来越多的酒坊伙计拦在了他与温三的前路上,挥舞着各种工具,劈头盖脸地拦击他们两个。 一阵绝望感涌上温四的心头。 温四看着前头几个身材高壮的伙计,举着铁铲就朝自己和温三包围过来,他腿肚子打颤,感觉身体里本就不多的力气,正在被恐惧与绝望迅速带离身体。 这时候,不知是什么吸引了前头那几个高壮伙计的目光。 他们放下铁铲,都仰着头往天上看。 四周靠拢过来的那些人,也纷纷停下脚步,脸庞朝向同一个方向,眼神稀奇地一个劲往天上瞅。 温四分辨着他们开合的口型,好似听到了他们的说话声: “快看!” “龙——内屋子里飞出了一条长龙!” “好长的一条龙……人头!那都是人头!” “什么官身?什么官……” 那嘴里念叨着‘什么官身’的高壮伙计,原本满面红光的一张脸,忽然间变得惨白惨白。 他闭上眼睛,合上嘴唇,脸上的茫然与震惊迅速褪去。 一颗神情冰冷木然的头颅,从那高壮身躯之上脱离了,乘着风,摇摇晃晃地飞过温四的视野,飞到了温四视野之外的天上去! “啊——鬼! 鬼来了!” 温四吓得狂叫了一声! 在他大叫出声的这个瞬间,四周人们的脑袋,都像那个高壮伙计一样,接二连三地从脖颈上脱离,飘飘悠悠飞上高天! 原地徒留一具具树桩子似的无头身! “啊啊啊啊啊!” 极致的恐惧冲塌了温四的神智,他紧紧抱住自己的脑袋,生怕这颈上的珍贵之物,也如周围其他人一般,无缘无故地高飞远走! 他蹲在如林般的无头尸身阵列中,蜷紧了身躯。 但在此时,愈来愈多的人却被天上飘荡的‘长龙’吸引去了目光—— 人头连着牌位,牌位连着人头接连成的‘草头龙猖’飘飞在高天之上,那一颗颗人头喃喃低语着,不断散播着问询的声音:“你……可有官身?” “你……可有官身?” 声声问询,声声索命! 草头龙猖的身躯愈来愈长,它从酒坊后院,飞越过了前厅高耸的门楼。 终日无所事事、已被酒瘾缠身的人们,聚集在门楼前的空地上。 伴随着后院里那一口口天锅,蒸腾起雪白的酒气,空地上的人们一个个伸长了脖颈,如饥似渴地吸取着空气里的酒香——这些拉长了脖颈的人们,看到了叫他们即便饮醉也难以见到、无法忘怀的奇景: 一颗颗长满了菌丝的人头在漆黑牌位的接连下,化作长龙,飞越过永盛酒坊顶上的苍穹。 那条人头之龙的尾部,牵连着金光闪闪的锁链。 锁链的末端,一团无以言喻、仿佛汇聚了世间最绚烂迷幻光彩的‘茧团’摇摇晃晃! 伴随着那道人头牌位长龙愈升愈高,牵连在它尾部的金光锁链也绷得笔直,其上的一个个锁环上,镶满了黄澄澄的方孔铜钱。 “嗡!贝也!萨哇那耶!梭哈!” 晦涩难明的语言断断续续地从那道人头牌位长龙上传出。 镶满金光锁链的方孔铜钱,亦于此时开始扑簌簌坠落,仿若是一场金钱之雨,下在了酒坊前头的空地上! “钱!” “好多的钱!” “抢钱,抢钱啊——” 底下的人们眼睁睁看着那场金钱豪雨淋漓而下,一个个眼珠子好似都变成了方孔的铜钱! 他们满面狂喜,嚎叫着张开双臂,去迎接那浇泼而下的铜钱雨——然而,在他们张开手臂的这个瞬间,他们的头颅反而先一步离颈而去! 密密麻麻的人头,齐刷刷汇向天中央的草头龙猖! 草头龙猖尾部的皇帝旨意锁链,在镶满铜钱之后,终于一刹那崩裂! 那道汇集了海量飨念,从外观上看如同一个迷幻光彩茧团的飨念聚合体,在此瞬间,并未向下坠落,而是悄然于半空中溶解了。 虚幻斑斓的飨气,融进路过的每一阵风,每一片云里。 草头龙猖乘着风云际会之时,穿入遥不可及的苍穹,一时失去影踪。 而那浸染了庞杂飨念的大风扑入五色斑斓的云彩之中,一场虚幻斑斓的雨水,就此而下,浇湿了整个青衣镇! 镇上的每一个人,都是雨水滋润的谷稼。 70、犬争(求首订!) 斜风将细雨吹进窗洞里,打湿了窗台。 临窗的木床上,被褥、衣物、各色皮毛杂物卷裹成一团,杂乱无章。 在这众多散发着异味的杂物中,一只毛色白得如雪般不染纤尘的狗儿蹲坐在散发着头油气味、污迹斑斑的枕头上。 这只毛色雪白的狗儿,名作‘白儿’,乃是酒窖主事钱朝东的爱物。 钱朝东今下不知往何处去了,没有呆在自家。 屋子里只有‘白儿’安静坐着,它坐在枕头上,大抵是已经等了很长一段时间,也不见主人回屋,便张着嘴,吐着艳红的舌头,打望了一会儿屋子里的摆设。 少顷,它轻车熟路地从床上各种杂物堆里穿行过,跳到床尾专为它准备的那只矮脚凳上,又从矮脚凳跳到了地上去。 白儿穿过半个屋子,到屋门口自己的食盆里舔了些水,随后钻出了门帘。 堂屋门外,雨线更密。 门前的几级台阶,都被雨水淋湿。 白儿的爪子小心翼翼地踩在被雨水淋湿的台阶上,一双漂亮的鸳鸯眼环视着院落各处。 钱朝东乃是酒窖管事,在整个酒坊里都是举足轻重的人物——除了作为酒坊东家的温家人、酒坊大掌柜之外,便数他地位最高。 又因他管着酒窖这个关键的地方,从前想来窖里治疯病的百姓,免不了在他这里打点一番。 是以这么多年积累下来,钱朝东可以说是颇有家资。 这座足有三间正瓦房、两间大偏房的院子,便足以说明钱朝东的财力。 不过,钱朝东虽颇有家资,至今却都没有成家。 家中内宅没有女主人打理,便不免杂乱无章。 这座有着五间大瓦房的院落,除却正堂屋钱朝东自己住着之外,其余四间尽皆空置,各种杂物堆积在屋子里,院落里也随处可见喝光的酒坛、酒瓶、各种买了就丢的玩意儿。 钱朝东自言平生所爱,除却美酒,便只有好犬而已。 素日里积累的资财,不是消耗在了自己东家永盛酒坊里头,用以购买各种美酒,便是洒给了那些自称有‘相犬术’的异人,请托他们帮自己寻找名犬。 而那些所谓异人,往往拿了钱便没了影踪,叫钱朝东损失巨大。 但这么多年月下来,钱朝东花出去无数铜板银元,却也总有收获。 ‘白儿’这样一条天性灵慧、几乎不弱于人的狗儿,就是钱朝东此生最大的收获。 他爱此犬如亲子。 而‘白儿’能通人性,便溺、饮食皆有定处,从来不需要钱朝东额外操心。 这也是它能得钱朝东喜爱的重要原因。 ‘白儿’在屋门前的台阶上打了几转,它不想跳下台阶去,沾湿自己的爪子与皮毛,但便意又催逼着它,叫它踌躇良久之后,终于还是小心翼翼地迈开四爪,沿着未被雨水打湿的墙根,慢慢挪动到了西厢房与堂屋的夹角处。 夹角处的屋檐要比其他地方面积更大些,更能遮挡雨水。 这处屋檐下,更倒扣着一个破缸。 陶缸有半人多高,沿口破开了个大洞,倒扣下去后,那个破开的大洞就像是山洞的入口一样。 一条锈迹斑斑的锁链延伸进了洞口,洞口里,有双绿莹莹的眼睛忽闪忽闪。 “呜……” 微弱的呜咽声从破洞里传出。 破洞前摆着个破破烂烂的陶盆,盆底黏连的食物残渣已经生出一层黑绿的霉斑。 在破缸周围,还散落着一滩滩狗屎与尿液。 白儿蹑手蹑脚地绕过那一堆堆几乎和它脑袋一样大的狗粪,走到了那只破破烂烂的陶盆跟前,它抬起一条腿——随着一阵淅淅沥沥的水声响过,那只陶盆里就蓄上了它的尿液。 “呜呜……” 陶盆对着的瓦缸破洞里,响起另一只狗儿有些委屈的呜咽。 白儿对于同类的抱屈声置之不理。 在这个院子里,钱朝东是主子,它就是‘二主子’,而躲在缸里的这条狗,只能是它们两个主子的奴才。 撒了尿后,白儿低头嗅了嗅那只陶盆。 它有些意犹未尽,围着那只陶盆转了几个圈,而后,便撅起了屁股,扬起尾巴—— “呜——” 破缸里躲着的那只狗,呜咽声渐变得愤怒。 随着锁链碰撞的声音响起,一直躲在破缸里的狗儿将硕大的头颅钻出了狗洞,它张着一双铜铃似的眼珠,直勾勾地盯着那只还没有它脑袋大的白狗。 急促的呼吸扑在白狗身上,在白狗的皮毛上打起了一圈圈涡旋。 “汪!汪!” 白儿正酝酿着便意,陡被破缸里钻出来的这条黑大狗搅了兴致,立刻转头来冲着大黑狗鼓着眼泡,呲起白牙,厉声地斥责对方。 哪怕这条狗比它强壮太多,它也丝毫不惧怕。 它曾经数次骑着这只黑狗打,这条黑狗算是白长了这么大的体格。 一如既往地,在白儿的吠叫声下,黑大狗委屈地垂下了头颅,看着白狗在自己眼前撅起屁股,挤出了几颗花生豆似的粪粒。 雨水稀稀落落地淋在黑狗的脑袋上,它甩了甩皮毛上的雨水,却不慎将那些水滴溅在了白狗光滑的皮毛上。 “汪!” 白狗儿鼓着眼泡一口咬在了黑狗的小腿上! 黑狗只感觉到了微微的痛,但不知为什么,这与往常相比根本不算什么的痛感,反而叫它眼里升起了一团火。 它垂着头,看着白狗儿啃着自己的皮毛满地打滚,慢慢把巨大的头颅凑了过去。 “哈——哈……” 它慢慢张开口,嘴里滴落的涎水,给白狗儿洗了个澡。 它慢慢合上嘴。 “啊嗷嗷嗷嗷——吱——吱!” 几声含混不清的惨叫随着它唇齿蠕动响了一阵儿,一切都戛然而止。 片刻以后,黑狗吐出一张沾满了血水的白狗皮。 它将这张狗皮顶在了脑袋上,又屈起前爪使劲扯了扯那张狗皮,使之能更加撑展开,盖住自己头部更多的位置。 “呜……” 顶着白狗皮的黑狗在破缸里坐了一阵儿。 随后,它解开了颈上的锁链,慢悠悠地走过未被雨水淋湿的墙根,钻进正堂屋的门帘里,踩过脚蹬,上了大床,蹲坐在污迹斑斑的枕头上。 窗外天光渐黯。 钱朝东提着酒坛,踉踉跄跄地回了家,一屁股坐在那个沾着泥爪印的脚凳上。 “白儿,白儿……”他转头看着枕头上坐着的黑大狗,此时却只识得黑大狗头上罩着的那层白狗皮。 他眉开眼笑,向‘白儿’频频招手。 ‘白儿’咧开嘴,吐着舌头,将巨大的头颅伸进钱朝东的怀里。 钱朝东抱着这颗狗头亲昵了一阵,手掌不慎扯掉了黑狗脑袋上的那层白狗皮。 “呜……” 黑狗轻悄悄地缩回头颅,蹲在钱朝东背后的木床上。 它看着钱朝东抱着那张皮又亲又摸,湿润乌黑的鼻尖抵在了钱朝东后心的位置—— “嗤啦!” 布料破碎。 “嗤啦!” 血肉撕裂。 钱朝东抓着那张白狗皮,一下子瞪圆了眼睛。 他喉咙里发出含混不清的声响。 在他背后,黑大狗撕咬开了他后心的皮肉,将头颅钻进去,将前爪刨进去,跟着整个背部、臀部、后腿,都钻进了钱朝东温热的腔子里。 “赫啊——呜汪汪!” 钱朝东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喉咙里发出狗叫与人声混合的动静。 71、兑齐五弊三缺数(求首订!) “一人不……” “一人不入庙,两人、两人不……看井……” 雨水滴滴答答。 临近酒坊的那条街道边,已数日不曾开门的‘李卤肉’铺子隔壁,一个女人披散着头发,倚靠着门框,看着向下坠落的雨线,双目无神,口中喃喃自语。 “老婆子!老婆子!” 女人身后,响起另一个男人惊慌的声音。 瘦削的男人从屋子里跑了出来,向女人连声询问:“老婆子,你看见没得,你看见没得?咱们的娃儿去哪了? 刚才还在屋里头,怎么一转眼又不见了?” 听着男人焦急的问询,女人摇摇晃晃地伸出一条胳膊,指着空无一人的街道,小声地道:“人……都在街上,满街的人,都在街上……” 男人顺着女人手指指向,只看到了满街飘落的雨水。 他望着那不断向下坠落的雨水,在某个瞬间,好似真看到了一个个虚幻斑斓的人,挤满了眼前的街道! 再转眼间,街道上又空无一人了。 男人忍不住打了个寒蝉,心头毛骨悚然! “回去了,老婆子……外面雨水大,你的病还没好玩,我割了肉给你炖汤,补补身子……”男人压住心中的惊惧与苦楚,搀着瘦骨嶙峋的妻回了屋。 他返身合上屋门的时候,隐隐感觉自己好似忘了甚么事情。 但仔细一想,却又什么都不记得了。 他摇了摇头,放下心里这点疑虑,搀着妻子去了柴房。 将妻子安顿在柴房里的桌子前坐下后,男人揭开了柴灶上那口大柴锅的盖儿。 柴锅里,蒸汽一瞬间扑腾上来,肉香霎时弥漫在整个屋子中。 奶白色的肉汤在锅中咕嘟着气泡,这足以容纳进一个小孩的柴锅里,竟真炖煮着满满当当的一锅肉。 男人抄起灶边的筷子,从锅里夹起了一只编成冲天鬏的发辫,丢到犄角旮旯里,转而咧嘴笑着与妻子道:“有肉吃了,老婆子!这几天都不用发愁吃的了!” 女人轻轻点头,却有眼泪从眼眶中滚了出来。 …… 雨水中。 几道人影在街道上汇聚。 “阿昌!” “周大哥!” “爷爷,你们怎么不打伞就出门了?”周昌看着被雨水淋湿头发与衣裳的周三吉、白秀娥等人,他深深皱紧了眉头,眼睛里满是忧虑,语气里微带责备。 但他感知着街道两旁的房屋里,隐隐投来的窥视的视线,他忽然又摇了摇头,笑了起来:“无所谓了。我们先回去吧。” “嗯……” 周三吉看着比早上去酒坊时消瘦了太多的周昌,他直觉孙儿身上一定发生了甚么事情。 但今下却不是开口问话的好时机。 尤其是,现下他的面前还摆着另一道难题。 周昌耷拉着眼皮,自顾自地走在了周三吉的前头。 往前走出几步以后,他忽然问道:“杨大爷怎么了?” 闻听此言,周三吉愣了愣。 石蛋子缩了缩脖子,目光躲闪。 “白姑娘和她父亲、石蛋子,还有你,你们都来接我,却独缺了杨大爷一个人……他是有甚么要紧事情忙活吗?还是他身上,出了什么怪事?”周昌神色平淡,再次出声询问。 石蛋子看了看神色迟疑不定的周三吉,终于忍不住向周昌说道:“周大哥……我师父,我师父成仙儿了……” “嗯?” “那是疯了,要成诡了,不是成仙了!” 周三吉额角青筋跳动,忽然暴躁地出声:“我看这整个青衣镇,现在也没有几个不疯的! 完了! 大家全都要玩完了!” …… 周家院子。 杨瑞居住的房屋窗前。 周三吉对跟前的周昌、石蛋子等人比了个噤声的手势,随后以食指沾了点唾沫,将窗户上的裱窗纸戳出了一个窟窿。 他凑到那窟窿眼前,往里头瞅了一阵儿,便脸色凝重地朝周昌招了招手,示意周昌来看。 周昌凑上前去,眼睛贴在那个窟窿眼上,看到房屋内的情景: 光线晦暗的屋子内,身量高大的杨瑞坐在一把高凳子上,背对着窗户口这边。 杨大爷身上那件黑袄子好似与周围黑暗的环境融为了一体。 在他面孔朝向的那面墙上,钉着一面镜子。 他对着那面镜子,似是在梳理自己的头发,嘴里发出一些细碎的声音。 而周昌仔细聆听,也难听清杨瑞到底说了些什么。 周昌看了一会儿,只能确定杨大爷今下已极不正常,但也未看到有甚么诡化的征象。 他正要收回目光,那一直背对着窗户这边的杨瑞,慢慢地梳弄着鬓发,徐徐地转过了头。 黑暗里,周昌看到杨大爷的颧骨下方,生出了一丛丛黑黄的毛发。 密密匝匝地毛发覆盖住了他的下半张脸,将他那双眼睛勾勒得像是黑暗里正对着人的黄狐子。 “夫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 是故虚胜实,不足胜有余…… 以人应天,兑齐五弊三缺之数,可谓不足,能登仙门……” 那‘黄狐子’曼声细语着,它嘴里发出的那些细碎声音,在周昌脑海里自动有了对照——《大品心丹经》中那些扭曲残缺的汉字,顺着黄狐子的声音,在周昌眼前排列组合。 这个瞬间,周昌听懂了‘黄狐子’的话! 对方的话中,似乎蕴含了极其深刻玄奥的道理,令周昌如痴如醉,想要一直这样聆听下去。 但在这时,旁边的周三吉猛地拍了一下周昌的肩膀,叫周昌猛地回过了神—— 杨大爷依旧背对着窗户口,对镜梳弄头发。 他先前是否回过头,是否冲着周昌露出半张黄狐子的脸儿?却不得而直知了…… 周昌定了定神,收回目光,转头看向周三吉。 “怎么样?”周三吉眉头紧锁,向周昌询问了一句,“他是不是疯了?” “不一定。”周昌眼神幽微,如是回道。 “这还有啥子不确定的——” “现在看起来正常的人,未必就正常。 看起来疯了的人,也未必就真疯了心。”周昌摇头打断周三吉的言辞,说出几句意味深长的话来。 周三吉闻声,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又检查过杨瑞房门上的那把锁,依旧好好地锁在那里。 老人背着手,当先往中堂屋走去:“来,屋头说!” 72、俗神的层次(求首订!) 门帘隔住了外面滴滴嗒嗒的雨声。 堂屋内,周三吉为柴炉添了一把干柴,将铁壶坐上炉子。 他自顾自地坐在屋里唯一的那把椅子上,又为白父拉来一个凳子,请其坐在了自己旁边。 周昌、白秀娥、石蛋子随后走进屋子里,各自寻了位置,或站或坐。 “先说说你——你是怎么回事?”周三吉眉心拧紧了,注视着周昌,直接问道,“怎么早上看着好好的一个人,晚上回来就变成了这个皮包骨头的样子?” 周昌坐在周三吉对面,闻声叹了口气,答道:“我正是要这副样子,才说明我的‘病’治得差不多了。 这具身体里头的妄念飨气都被排出去了,看着自然就会瘦很多。 要是过不久又长胖了,才是坏事。” 白秀娥站在白父身后,抿嘴听着周昌的回答,眼光微动。 周昌在周大爷面前,总会叫白秀娥觉得他更像是一个真实的人。 “身上的妄念飨气排干净了,就会瘦成这个皮包骨头的样子?”周三吉将信将疑,现下杨瑞也疯了,他身边也没个可以商量事的人。 他看着颧骨高耸的周昌,眼神又忧愁起来:“那这得咋个样才能补起来哦…… 这个皮包骨的样子,跟那些大烟馆子里头的人一样,看到都吓人!” 周昌笑了笑:“怕是没有机会了。” 他说这句话时声音很轻,但周三吉还是瞬间就听得清楚。 “啥子意思?”周三吉眼神沉凝。 青衣镇上不同寻常的气氛,这场来势诡异的雨水,都叫老人意识到而今正有一场大变故,在雨水中酝酿着,时刻可能席卷他们这些生活在镇上的人。 周昌一时未有回应。 周三吉则跟着说道:“去酒坊找你,是你杨大爷提醒我的。 那个时候突然下起了雨,他表现得有点不正常,本来前几天他都已经是这个样子了,我也没有太在意。 但他突然说你在酒窖里头,可能要出事,让我快把你接回来。 我心里头咯噔一声,也有点害怕,就赶紧过去了。 结果在路上就听别人说,酒坊那边出了好大的事情——有好多没有头的尸体被酒水冲出了酒窖,都淹了酒坊前头的空地,空地上聚集的那些老酒鬼,一个二个也不知道为啥子没了脑袋,身子还跟木桩子似的立着。 那时候我心里都慌起来了,还以为你也是那些没有脑袋的尸体之一。 没想到半路碰上你转回来了…… 你是从酒坊那边回来的,那边到底出了啥子事情? 阿昌,你给大家说说!” 周三吉一番话说完,众人都将目光投向周昌。 他们神色紧张,希望周昌能够三言两语就打碎他们所听到的那些恐怖传言。 然而,周昌却叫他们失望了。 周昌神色淡淡,点了点头:“酒坊那边发生的事情,在镇子上传得还是挺快的——这会儿估计镇上各家各户都知道永盛酒坊那边发生什么事情了。 不过大多数人并没有亲眼见到当时的情景,只是互相传言而已。 当时酒坊那边真实的情景,其实比传言更可怕。 只要当时听到了温老祖问话的人,脑袋都往天上飞去了,无一幸免。 现在镇上的这场雨水,也是温老祖带来的。 这场雨水浸过青衣镇的风水,会叫镇上的每一个人都逐渐发疯,镇子里,会逐渐长出很多诡。 像杨大爷这样早就有点要疯的征兆的人,现在就已经显出诡化的端倪了。” 众人闻听周昌所言,一时震骇莫名。 屋子里的气氛如死一般的寂静着。 直至良久以后,周三吉与白父几乎是同时开口:“你说温老祖,指的是那个温永盛?” 两个知道些从前故事的老人,异口同声过后,又相互对视了一眼。 “温永盛从前听说白家坟那边埋着贵妃娘娘,专门三番五次地去拜祭。听说他这个人一辈子都在考取功名,但始终都是没有一点儿收获,想着靠家产打点上下,捐个官当,他也没有门路。 只能烧冷灶,走些野路子。 去祭拜还不知道是不是贵妃的鬼,靠这来巴结那些狗鞑子,就是他想出来的门道。”周三吉连连言语着,末了,他看着周昌,又问,“你说的是这个温永盛温老祖? 他不是早就死了百多年了? 他怎么还能向别人问话的,又为啥子问了话,别人的脑袋就飞天上去了?” “温永盛从白家坟得来了一道神旌。 这些年,他一直在试图融合这道神旌——如今总算成功。”周昌沉声说道,“他而今已是俗神‘草头龙猖’,能摘掉所有没有官身者的脑袋。 被草头龙猖询问‘你有没有官身’的时候,就是死兆发作的时候。 不过根据我的观察,只要封住耳朵,听不到它的询问声,就不会沾染上它分发的死兆。” 周昌话才说完,作为端公多次接近过俗神的周三吉,已然倒吸一口凉气:“嘶……按‘草头龙猖’这个神名来看,温永盛还只是一个‘猖神’——一个猖神,却有‘即死’的死兆。 它应该至少得是个离地五尺的猖神了!” “离地几尺是什么意思?猖神是什么意思?”周昌抓住机会,立刻反问道。 “神明,高高在上,永远不会坠到地上来。 供奉它们的神位,从来都是要离开里面,在墙上打神龛,钉神牌。 离地越高的神位,自然位格更高。 离地一尺到九尺,是‘猖神’位格,‘猖神’之上,还有‘阴神’,阴神牌位多供在高屋大殿房梁之上,离地一丈到九丈。 ‘阴神’之上,就是‘正旌’。 正旌神位,非高山大川不能供奉,离地百仞到万仞。 据说正旌之上,还有一重位格,那是与天齐平的位格……我却不晓得了。”寻常时候,周三吉并不愿意向周昌透露这些神神鬼鬼的东西。 他委实不愿意自己家里这根独苗儿,陷入此道之中,再有个闪失。 然而今下来看,他越不愿意发生甚么,便越会发生甚么。 与其藏着掖着叫周昌全无准备,他倒不如主动配合孙儿。 一番话说过之后,周三吉再向周昌问道:“现在清楚了镇上人会掉脑袋的事情,再来说说外头这场雨吧? 为啥子,这场雨会叫人发疯? 幺孙儿,你要和爷爷说清楚。 都说清楚了,爷爷和大家一起想办法,咱们共同来度过这个难关! ——你不见的那两个晚上,看来是背着爷爷做了好多的事情,不要想着瞒到爷爷了,都说出来吧,爷爷不会怪你的!” “好。” 周昌点了点头,便将自己所知悉数说出。 73、安排(1/3) “白家坟埋了个贵妃,贵妃奶的孩子,是她公公雍正的脑壳儿。 这个皇帝脑壳,一直在找一个肉身,好把自己的头放上去,温永盛这时候主动凑过去。 皇帝脑壳送了他一道离地五尺的猖神旌,随后就把他的身子拿来用了,装了很多飨气在那个身体里头。 鞑子皇帝是以这个飨念为食的,但这却害苦了温永盛,温永盛的头容纳了神旌,身子却还被迫和脑壳连着,备受这些飨气的困扰。 这百多年来,与其说他在尝试容纳神旌,不如说他一直在尝试割断自己脑壳和身子的联系,只要脑壳自由了,成为俗神只是一瞬间的事情。 到了现在,又出来了一个财宝天王。 它给了温永盛一个方法,叫温永盛念咒,使脑壳脱离肉身,成功变成俗神。 同时,温永盛那个‘飨身’,也从天顶上掉下来,变成了这场下在青衣镇上的雨水。” 周三吉以一口蜀地方言,将周昌所讲内容提炼了一遍,他把话说完看向四周众人:“我说的,对不对?有没有错?” “还是老人家讲的精到哦。” “您讲得好!” “周小哥说得太多,我一时有些记不住,您说的很简练。” 周围人纷纷点头,一个个神色恍然。 方才周昌一番言辞,在场几人里听懂的没有几个,而周三吉这段话,倒是叫众人听得明明白白。 周三吉无声地笑了笑,脸色又迅迅速变得严肃,他与周昌相视,道:“财宝天王是为了你变成聻尸的肉身来的。 皇帝脑壳一是为了给自己配个好肉身,二是为了吸取它积攒这些年的飨念。 温永盛现在得偿所愿,但整个青衣镇的规矩禁忌,都是它立下来的,‘清静经’就出自于它,这个镇子是它的地盘,它也不会走。 所以说,现在它们三个人手一双筷子,都在青衣这口锅里搅和着,等着捞食吃。 而咱们这些人,不论哪一个,其实都是它们的食物。 阿昌,你对此有啥子想法? 大家有啥子想法?都可以说说!” 众人犹豫踌躇,一时间也没有甚么想法,便都将目光看向周昌。 周昌垂目看着地面,神色淡淡:“而今这场雨水下起来,不知道青衣镇通往外界的路还通不通? 还能不能逃得出去? 若能逃得出去,首先便是要组织人手,设法将镇上人送出去。 镇上人越少,诡化的频率就越低。 虽然万物皆有飨念驻存,但人心化为恶鬼的可能,却远超其他事物。” 周昌抬目看向周围众人,又道:“要是能够离开青衣镇,你们有谁想离开?” 他话音落地。 白父看向白秀娥,唤了一声:“秀娥?” 秀娥摇了摇头:“爹爹,要能离开这里,我先设法送爹爹出去。 我就不走了。” “你不走,我个老头子活着有甚么意趣?”白父早就知道女儿的心意,出声询问不过是为了确认而已,他释然一笑,道,“我也不走,不用为我花心思。 这住着听舒服,得多叨扰老哥哥一段时间了。” 说着话,白父向周三吉抱了抱拳。 “哪里的话……” 周三吉摆了摆手,目光看向周昌:“去到别人家的地方,就得想方设法融入别人家的环境里面去。 呆在青衣需要每天起五更念经,谁知道别的地方又有啥子样的规矩? 反正现在根本没有真正的善地。 阿昌,你嘞? 你是想留下来,还是想要走? 我老了,走或留都无所谓的,全看年轻人的意思。” 周昌道:“我走不了。” 周三吉听得周昌所言,笑了笑,神色倒是没有太大意外:“你不在的这两晚上,到底惹了多少事哦……” “镇子上还藏着李夏梅的丈夫老冯,它也是一个俗神。 我身上留着它的死兆。 八天之后,就会头颅爆裂而死。 所以,走还是留,对我来说,从来不是一个需要考虑的问题——我与皇帝头颅做了个交易,让它八天之后把头颅接在我这具身体上。 唯有留在这里,身在局中,我才有可能找到破局的方法。 才有可能向死而生。”周昌神色沉定,终于说出了如今自己面临的最大危机。 此番话一说出口,屋子里的气氛就变得更加阴沉。 “你到时候头掉了,魂儿也得死——”周三吉脸上的皱纹抖动着,他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似的,瞪视着周昌,道,“你想用破地狱的方法? 你想再啖一回身上的劫数?” “也只有破地狱的方法能用上一用了。”周昌点了点头,“皇帝头颅想要我这具身体,财宝天王对这个肉身更是谋划许久了。 他们想要,我就给他们。 ——跟他们争是争不过的,那就弃权,让他们互相争,让他们打出狗脑子。 等到他们打得落花流水的时候,我再设法,火中取栗。” “嘶——” 周三吉闻言,长长地吸了一口气。 他面皮猛地抖动了几下,似是想要张嘴咒骂些甚么,最终却紧紧闭着嘴,甚么都未言语。 沉默了良久,周三吉才缓缓出声:“日他妈的神神鬼鬼哦! 当初你第一回遭灾,叫诡害死的时候,我对它们千拜万拜,希望它们能够开恩。 后来你活过来,我以为这事情总算过去了,没想到它们的心是这么的险,这么的恶,这么的毒! 它们吃我们的飨念,喝我们的心血,最后还要我们的命,没有比它们更狠的东西了! 现在它们把咱们逼到了绝路,那咱们就跟它们干! 幺孙儿,爷爷再给你破一次地狱又如何?! 没得事情!” 周昌垂着眼帘听周三吉言语,他眼神幽微,无人能看出他内心到底在转动着何种念头。 “这两天我还是到处打听打听,看看还有没有外头的人再进镇子上来了,这样就晓得从镇子到外头的路还通不通。 石蛋子,要是外头的路还通着,师叔我就先把你送出去,怎么样?”周三吉向石蛋子问道。 石蛋子神色紧张,连连摇头:“我不走,我跟着、我跟着周大哥!” 他师父现在已经发疯,而今周昌反而成了石蛋子第一信重的人。 周昌闻言笑了笑:“我也照顾不了你,能走还是走吧。 去了其他地方,或许刚开始会有些不适应,但也比呆在镇上早晚都有可能送命好。” 石蛋子顿时哭丧着脸,一下子没了主意。 “再看嘛!”周三吉见状,道,“能出去自然最好,不能出去也只好跟老天爷斗一斗,从它手里挣命咯! 总之,这几天大家都呆在家里,不要出门别和外面的人接触——” 老人话未说完,便被周昌摇头打断:“要出门,要和外人接触! 一切都和往常一样,每天起五更念经,该做什么就做什么,不要让别人觉得我们不一样。” 几人听着周昌的话,慢慢明白了过来。 如今的青衣镇,已然诡化。 但诡化的人们生活在此中,如无外力侵扰,便多会维持固有的生活方式。 此时表现反常的人,反而会成为诡类们眼里的‘鬼’。 尤其是,青衣镇还有起五更念经的规矩。 今下谁不遵守这个规矩,谁就是异类,谁就有可能将被指定为鬼! 周昌这时候从怀里抹出了一块铁牌,以指腹摩挲着,道:“爷爷,你说明天铁槛会就要开始了,我明天准备去铁槛庄看看。” “这时候路上到处都是危险,铁槛庄虽然在青衣镇的边上……”周三吉本能地想要反对,但他话说到一半,忽然收了声。 只听周昌说道:“铁槛会虽然是明天开始,但今天那些赶尸人、马帮人物、三教九流大都应该已经落在庄子上歇脚了。 我去拜会他们,互相打个招呼,多个朋友多条路。 他们现在只要进了镇子上,想走怕是没那么容易了……” 周昌转眼看着窗外,雨线虽然稀疏,但始终没有停歇的迹象。 他接着道:“这场雨要是把人困住了,叫大家都出不去,其实也未必完全是件坏事。” “那好嘛。”周三吉听懂了周昌言外之意,点了点头。 “在这之前,还有一件事情需要解决。”周昌站起了身,“我去看看杨大爷,究竟是疯着的,还是醒着的?” …… 昏沉沉的屋子里,荡漾着一股类似狐臭的难闻气味。 周昌走进屋子里,嗅着这股气味,脑袋微有些沉。 他识得这股味道。 这是黄鼠狼遇着危险的时候,放出的臭屁味,具有一定的毒性。 从前在老家居住的时候,家里养有一条猎犬,周昌曾见到过那只狗儿咬死一条进院子偷鸡的黄鼠狼。 那时候满院子都是这种黄鼠狼的臭屁味。 周昌摩挲着左手拇指上的骨扳指,目光看向这浓郁臭屁味的源头—— 杨瑞站在镜子前,满头花白头发披散,他穿着一件黑袍子,高大的身形配合着满头乱发,好似人熊一般的站在那里,手指梳弄着脸庞两边的鬓发。 此时,杨大爷或许是感应到了屋子里的另一个人,他徐徐转头来与周昌对视。 74、仙书(2/3) 周昌又看到一丛丛黑黄的毛发从杨大爷颧骨下生长了出来,簇拥着其一双黑溜溜的眼睛,如同黑夜里只露半张脸儿的黄狐子。 黄狐子,也是周昌家乡那边对黄鼠狼的一种称呼。 “你看我像不像仙儿?” “你看我像不像仙儿?” 那半张脸儿的黄狐子对着周昌谄媚地笑着,希望得到周昌肯定的回应,一滴滴涎水从它的半张脸儿下淌落。 周昌摇了摇头:“像仙儿又怎么比得上本身就是仙人呢? 学得再像,终究只得个‘仙儿’的称呼而已,如何比得了‘仙真’? 更何况,大爷你这与‘仙’也毫不相似,没有一丝相像啊……” 在周昌的话语声中,杨瑞慢慢转回头了头去,他继续盯着面前的镜子,依旧以手指梳弄着自己的鬓发,嘴里重复着先前的询问。 隐约的飨气流杂于空气之中,簇拥在杨瑞身周。 这隐隐的飨气,是空气里那股臭味的根源。 周昌走到杨瑞跟前,尝试了多种办法来与杨瑞沟通,但这诸般方法,最终都以失败告终。 他叹了口气,拿起门后闲置的香炉,将一炷香插进了香炉内。 那一炷未被点燃的线香,此时无火自燃。 虚幻的飨念顺着青烟袅袅浮动着,飘向杨瑞的鼻翼间。 杨瑞长长的呼吸着,簇拥在眼睛四周的黑黄毛发,在青烟熏烧下,亦跟着反映出虚幻斑斓的色彩。 周昌端着那尊香炉,拉来屋里的高脚凳,自顾自坐了上去。 他闭着眼睛,屏息凝神,幻想着手里的线香香火,不断涌进自己的鼻孔里,于是,手中香炉里的香火,便真的改换了飘向杨瑞的轨迹,转而丝丝缕缕的涌入周昌鼻间。 乘着虚幻斑斓的飨气,周昌的心神跟前飘忽起来。 旖旎绚丽的光彩在他紧闭的双眼前如烟花般次第爆散,又重叠扭曲成连续不断地光环。 被无数五彩斑斓的光环簇拥着,周昌缓缓睁开了双眼—— 他的左眼里,观见眼前情景中,有虚幻斑斓的光气弥散着,而这一缕缕斑斓光气,尽皆来自于那对镜梳理头发的杨瑞。 斑斓光气好似顺滑的毛发,沾附在杨瑞周身。 杨瑞站在那里,好似一只人立而起的黄狐子。 此时,随着杨瑞不断的梳理,那归拢向他的斑斓毛发,还在继续变得更加顺滑,更加贴合他的身形。 而在周昌的右眼里,现实一成不变。 杨瑞只是个对着镜子梳头发的老癫子。 这般食用香火,观察飨念变化的法子,叫做‘食香法’,是周三吉刚才教给了周昌的,这法子不需念咒,做甚么特别的仪轨,只要是自我妄念稍盛的人,都能轻易运用成功。 但周昌食香之后,左眼所见是飨气流杂的情景,右眼观察到的,依旧是正常的情景。 ——这似乎是他上次观看《大品心丹经》,学习‘隐针娘娘六针法’之后,留下的某种‘后遗症’。 周昌持续吸食着香火,同时聚拢念头,将吸食进鼻孔的香火,合汇了自我的念头,又释放到当前的屋子里。 一圈圈斑斓飨气在他身外弥散。 他明明没有张口,却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屋子里出现了:“杨大爷,可能听得到我说话?” 忙着梳理那些不断沾附到自己身上的虚幻飨念,使之化作自身毛发的杨大爷,猛地扭过头来——周昌在杨瑞的眼睛里,终于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半张脸上长满黄狐子毛发的杨瑞,震惊地看着周昌:“你在说话?!” “不是我又能是谁?”周昌回道。 杨瑞立刻放下了手上的事情,急匆匆走到周昌跟前。 他走路的时候,虚幻飨念在身遭层叠拖拽,形成了一连叠的重影。 “我原本以为这里都是愚昧之辈,没有一个懂得仙法的奥妙,无人能够真正与我心神相通—— 倒没有想到,竟然是你啊,阿昌,你竟然能看见我,还能和我说话?!”杨瑞凑到周昌跟前,几乎是脸贴脸地打量着周昌,“在你眼里头,我现在是甚么模样?” 周昌心中微动,面上神情不变:“你现在就像个油光水滑的黄鼠狼。” 杨瑞那几句话叫他忽然意识到,‘食香法’或许大多数人都能学会,但今下自己观测到黄鼠狼一样的杨瑞,与这种状态下的杨瑞沟通,却很可能不是食香法的功劳。 导致自己能看到杨瑞这副模样,并与之有效沟通的根因,应当在于《大品心丹经》。 黄狐子似的杨瑞,一听到周昌的话,脚下像是装了弹簧一样,身形猛地弹了起来,一下子跳到了房梁上去! 他蹲坐在房梁上,惊疑不定地看着周昌:“你能看到我的‘仙身’?! 你怎么能看到我的‘仙身’?! 不可能的,这是不可能的。 我读到了《大品心丹经》中第六品的‘仙书’,除非你在《大品心丹经》中读到的书,比我读的书品佚更高,否则你不可能看到我从‘仙书’中修到的‘仙身’的!” 仙书、仙身、大品心丹经…… 杨瑞话语中的关键词汇,一股脑地流淌进了周昌心底。 根据杨瑞所称,他从《大品心丹经》中,读到了《仙书》——今下这个飨气化作皮毛,贴附在他身上,让他变得好似黄狐子的状态,就是读‘仙书’之后修成的‘仙身’。 照此来看,《大品心丹经》更像是一个目录、一个总纲。 在这个目录总纲之下,收摄有诸多的法门。 杨瑞所修的‘仙书’,在众多法门里,排在‘第六品’。 周昌回忆自己先前阅览《大品心丹经》的感觉——这本杨瑞从地摊上买来,却蕴藏着玄奥诡异秘密的书册,确实不像是单单一部功法。 这本书册,在飨念混乱的状态下,给周昌的感觉,更像是一部综合性极强的大百科全书。 它‘认得’聻尸,了知‘那拏天’、‘莲藕神精’。 它或许不只是一本书,更可能是某些飨念聚合成的一个无法以语言精确描述的‘异类’。 “你你你——阿昌,你看过那《大品心丹经》吗?” 房梁上的杨瑞,急不可耐地向周昌问道。 周昌抬眼与他对视,眼神笃定,答案不言而明。 “你从那《大品心丹经》里,读到了甚么书?”杨瑞问出问题,立刻屏住呼吸,大气也不敢喘,紧张地看着周昌。 周昌眨了眨眼:“我说了,你能听得懂么?” “……” 杨瑞身形一僵,随后连连点头,说道:“对对对! 你果然是从《大品心丹经》中读到了六品以上的好书——每个人都只能从经中得到一本适合自己的书,读到这本书,其下品佚的书都不必再读,其上品佚的书,却也完全读不懂了! 果然是这样啊!” 周昌未置可否。 依杨瑞所言,那他今下还未真正从《大品心丹经》中读到过适合自己的书籍。 ‘隐针娘娘六针法’,只是一种穿针引线的方法,应该算不得是甚么能影响自己一生修行的书籍。 而且,他当时是以右眼观测现实,偷学到了这种针法,并非是直接从《大品心丹经》中习得此法。 尤其是‘隐针娘娘六针法’,显然也比不得杨瑞的‘仙书’,能将飨念如此披覆在身。 “大爷你从经中学到了‘仙书’,炼成的‘仙身’也只是这个样子么?”周昌向跳下房梁的杨瑞问道,“看起来不像是仙。 像是个妖怪。” 杨瑞今下笃定周昌从《大品心丹经》中读到了比‘仙书’更了不得的书籍,也就不再担心周昌觊觎自己的仙书了。 他站在周昌对面,张开双臂,展示着自己黄狐子似的仙身,笑着道:“我这个‘仙身’,不是学得那些真仙真,而是东北那边的‘出马仙儿’。 学‘出马大仙儿’,是为了沾染‘五弊三缺’之气。 只要五弊三缺咸备,就能踏进‘诡仙道’了!” 所谓‘五弊三缺’,五弊指鳏、寡、孤、独、残,三缺则是钱、命、权。 五弊者凄惨,三缺者卑下。 能兑齐一弊一缺者,已是极凄惨的人生。 想要完全兑齐五弊三缺,那就根本不可能。 譬如一个男子,或会中年丧妻,成为鳏夫,一个鳏夫,又怎么可能变成‘寡妇’?只此一点,便不足以叫一个人兑齐五弊三缺的气数。 可杨瑞今下修行的《仙书》,却需要五弊三缺咸备之后,方才能踏进‘诡仙道’—— 那所谓的诡仙道,又是何等凶险的境界? “你大抵是要仿效八种仙身,方才能兑齐五弊三缺之数,踏足诡仙道?”周昌目光微动,向杨瑞如是问道。 他这句问话,是句精美包装的废话。 五弊三缺之数,一身不能凑集,周昌由此推断,杨瑞修这仙身,大抵是要修出八种来,才能兑齐五弊三缺之数。 五加三,可不就等于八? 不过杨瑞却不这么觉得,他只觉得周昌一语中的,简直好似看过自己的‘仙书’一样。 求月票 75、绝九阴,衰八阳,锁七性(3/3) 杨瑞连连点头:“正是,正是!” “那诡仙道这么凶险复杂,只是兑齐五弊三缺,大爷你就能踏足其中了吗?”周昌斟酌着言语,再度问道,“我觉得,事情不会容易……” “是啊……”杨瑞心有戚戚,“诡仙成就,第一境就名叫‘绝九阴’,灭绝体内六阳,打开身外三阴,令人近乎于死! 此后更有‘衰八阳’、‘锁七性’、‘毁六腑’诸境…… 一境比一境凶怖…… 但我如今没有别的挂念,只想成就‘诡仙’,借诡炼直,死中升仙。 兑齐五弊三缺之数,反而对我踏足诡仙道更有利……” 光是杨瑞提及的诡仙道几重境界,便给人一种凶险异常的感觉。 这所谓‘诡仙道’,绝不会是甚么煌煌正道。 然而,周昌心下陡一转念——而今想魔俗神遍布的世间,难道还会诞生出甚么正道来么? 天下生灵皆是在夹缝中生存,这‘诡仙道’说不定也是夹缝中开辟出来的一条路。 “真的有人能通过诡仙道,借诡炼直,死中升仙吗?”周昌忍不住向杨瑞问道。 杨瑞愣了愣神:“不知道……” “不知道……那你又为什么一定要走这条道?” “因为我已经无路可走了啊。”杨瑞看了周昌一眼,“世人大多以为摆在自己眼前有很多条路,往往试过了才知道,大多数人眼前其实根本没路可走。 你也一样的,阿昌啊,你以后说不定也会走上这条路的……” 周昌闻声,一时沉默。 过了良久,他才出声道:“爷爷、石蛋子看你一直躲在屋里不出来,对你甚为担心……” “是觉得我已经疯了,要成诡了吧?”杨瑞无所谓地笑了笑,“诡仙道的第一步,就是要给自己造个诡的影子。 他们觉得我成了诡,反而立于我的修行。”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叫周昌觉得,他分明是个神智清醒的正常人。 周昌摇了摇头,道:“虽然是这样,但现在外面局势生变,大家身在变数之中,心神已经极其紧张了。大爷你这个样子,其实是在刺激他们。 你在大家面前,还是表现得正常些。 待会儿和我一块‘出去’吧,以后修炼的时候,也避开他们一些。” 他对于杨瑞修行‘仙书’,并没有甚么意见。 他自身乃至其他所有人的前路,如今尚不明朗,杨瑞修仙书最后是修成诡或者仙,又有甚么所谓? 诚如杨瑞所说,以后周昌自己说不定也会走上这条路—— 甚至说不定就在不远的眼前。 “好吧。” 杨瑞想了想,最终点头答应。 周昌随之闭上眼睛,令自身浮动的念头缓缓沉寂下去。 他再睁开眼时,对着镜子的杨大爷正好转过头来,冲他露出一个心照不宣的笑容。 周昌点了点头,喊了声:“杨大爷。” 而后,便和杨瑞一齐出了屋子。 叫杨大爷去面对爷爷的诘问,周昌自回了堂屋休息。 …… 小雨下了一天一夜,地面上有了些微的积水。 周昌居住的堂屋里,不时响起滴答、滴答的声音——这还算坚固的房屋,在雨水长久浇淋之下,也慢慢开始漏雨了。 天还没亮,周三吉就起去柴房煮了粥饭。 临近五更的时候,周昌穿戴整齐,走出了堂屋。 杨大爷、白秀娥、白父、石蛋子比他起来得更早,此时都围着柴房那边的周三吉,一面闲谈,一面布置桌子,准备吃早饭。 周昌也加入其中。 他还未与众人闲聊几句,院门外就骤然响起了一阵激烈的拍门声。 那阵响声过于突兀,又太过剧烈,以至于陡一响起,便打断了众人的交谈。 “嘭嘭嘭嘭嘭!” 拍门声尚在众人耳畔萦绕不散,门外头跟着响起了一个男人恶声恶气的声音:“起来起来起来!快五更了,起来念经!” 院子里的众人闻声面面相觑。 周昌看向周三吉,问道:“爷爷,这像是附近哪个邻居的声音?” “不晓得嘞……没听出来……”周三吉迟疑着回答道。 那个男人喊叫过后,院子外又寂静了下去。 但未过多久,又是一阵敲门声在门外响了起来。 这次是一阵指节叩击门板的声音,一个女人尖利的声音,夹杂在敲门声里:“周大爷,周大爷起五更念经了噢,莫要耽误正事……” 周昌再次看向周三吉。 周三吉眼神茫然,他这次也未听出门外那个女声,究竟是附近的哪个邻居。 看着他的神色,周昌心头微动,有了些许成算。 他走到院门后,也不将院门打开,只是木桩子似的站在那里,静静等候—— 如此未过多久,门外又响起敲门声,又有个不同的男声在门外呼喊,提醒周家人出门起五更。 而对于那个男声,周三吉依旧一筹莫展,摇头表示没有听出来声音究竟是附近的哪个邻居。 外头的敲门声一阵一阵地响。 每次前来提醒周家人起五更念经的,都是不同的‘人’。 周昌借着微微的天光,在敲门声响起的时候,垂目去看下面的门缝——他同样亦未看到有任何一双脚掌站在门外。 “嘭嘭嘭!” 终于,敲门声再一次响起了。 在门外稚嫩的童声呼唤周家人起五更念经之时,周昌抽出门栓,猛地拉开了门—— “呼!” 门外,细雨溅落尘泥,街道上弥荡淡淡的雨雾。 雾气里,各家各户的门口,隐隐有些朦胧的人影。 但周昌家的院门外,而今却空无一人。 那呼唤周家人起来念经的童声,而今戛然而止。 一阵寒气扑进了院子里,叫柴房边守候的众人直觉得冷入骨髓。 “邪乎的东西越来越多了……”杨瑞低沉地说道,“今天是那些看不见的邪乎东西喊咱们起五更念经,明天……说不定那些看不见的东西,会撺掇着周围邻居相互火并对杀…… 诡,来得真快……” “别家有没有听到这个敲门声?”周三吉瞥了杨瑞一眼,皱着眉问道。 门口的周昌回过头来,道:“谁又能知道? 尤其是——纵然询问他们,他们会说,但我们又是否敢信?” “……” “吃饭罢! 吃了饭,你赶快去铁槛庄!” 76、诡镇(1/3) 起五更念经过后,周家一众人便围坐在了饭桌子旁。 周三吉抱来一个小坛子,拿筷子从坛子里扎出了几大块腐乳,放在碟子内。 红腐乳特有的香味便在空气里氤氲了起来,勾得人暗暗咽着口水。 随后,周三吉又拿来香油瓶,往腐乳碟子里淋了一些香油,用筷子把腐乳拌开了,那股香气便更加诱人。 众人面前,都放着一碗浓稠的菜粥。 此时,随着周三吉说一句:“吃饭罢!” 人们不约而同地捧起海碗,拿筷子挑来小块腐乳,点在粥面上,唏哩呼噜地开始吃早饭。 今天的早饭比之往日,是要丰盛了许多的。 粥饭不仅由稀粥变成了稠粥,还多了一碟用以下粥的腐乳,还点了香油。 周三吉掌管着周家一日三餐的配给,他之所以会突然增加餐食,亦是觉得今下的世道,也不定能活几天了,且活得尽兴,活得高兴些罢,不必如以往那般俭省节约。 “我洗了几块腊肉,中午我们煮腊肉吃。”周三吉端着粥碗,慢条斯理地吃着饭,眼皮也不抬一下的说道,“一会儿吃过饭,我给你们各自发一件老辈子传下来的法器,你们拿在手里,管用不管用吧,权当个念想。 今天一整天,你们都呆在屋里头,不要到处乱走动了。 阿昌,一会儿我跟你一块去铁槛庄。” 周昌闻声,摇头拒绝:“我自己去就行,你还是留在家里。 咱们手里只有一块铁牌,能进门槛,参与铁槛内会的人,也就只有一个。到时候我在里头参会,你一个人在外面,怕是会出变故。 要是让你自己回来,路上说不定也会有其他风险。 你就留在家里吧。” 虽然孙儿话语中不作表露,但周三吉还是听出了那股关切之意。 他咧着嘴,无声地笑了笑,道:“剩下我一个人,你不放心——难道爷爷留你一个人去参加铁槛会,爷爷就放心啦?不得行……” 老人说话的时候,周昌看了看杨瑞。 杨瑞心领神会,放下粥碗,同周三吉说道:“依我看,就按照阿昌的安排来做就是了——他如今的本事,却比你大得多,你心里面肯定也有数。 叫他自己去铁槛会吧,你跟着去,他不仅得照看你,还要担忧你一个人的时候会不会遇着甚么风险,这是在给孩子添乱。 而且,你留下来,也跟四邻打听打听,看看现在往镇子外头去的路还通不通? 有没有人从外面回来?” “这些事情,你做不得吗?非得叫我一个人去做?”周三吉没好气地呛了杨瑞几句。 不过,有杨瑞突然打岔,也总算叫周三吉不再坚持跟着周昌:“那你就自己去铁槛会吧,阿昌,反正我跟到去,也是给你添乱。 路上还是要小心些,待会儿我给你拿家里最好的法器,你带上去!” …… 老端公所称家中最好的法器,乃是一枚拇指大小的铁质印纽。 印纽上蹲伏的兽形,早在积年累月的摩挲把玩之下,没有了具体的形状,唯有印座下的刻字,依旧保持清晰,乃是‘雷霆都司’四字。 据周三吉所说,这枚印信象征了端公的身份,拥有役使雷霆的能力。 但实际情况却是,印纽的象征意义远大过了实际意义,任周三吉凭如何施咒念诀,也不见有一丝雷霆被勾召出来。 不过,印信终究是个老物件了。 周三吉令周昌将之佩戴在身上,也算是一重心理安慰。 他分发给众人的各类法器,也都不外如是,听起来名头响亮,其实俱没有切实的效用。 周昌将那枚印纽挂在腰带上,与众人打过招呼,便出了院门。 这场雨水渐有止歇的趋势,但弥散在街头巷尾间的雨雾,并没有消散的意思。 灰蓝色的雾气停留在房屋瓦舍之间,雾气氤氲,随风浮动的时候,内中隐隐有人影无声息走脱。 今天街面上的行人比从前更少,周昌走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却也不觉得空寂。 他从一条巷子口经过。 巷子里,氤氲雾气中,隐约站着一道披头散发的白裙人影。 那个人影面朝着墙壁,机械而僵硬地晃动脖颈,将项上头颅一下一下地用力砸在墙壁上。 “嘭!嘭!嘭!” 沉闷的响声里,夹杂着骨骼碎裂、皮肉撕烂的淋漓声响。 从巷子口经过的周昌,此时复又倒了回来,他目光瞥向那片不断传出沉闷声响的雾气,雾气里,却不见了那道白裙身影。 甚至那阵沉闷响声,也在周昌倒转回来之后,消失无踪。 周昌面色平静,沿着街道继续向前走。 他走过街尾,经过一座年久失修、已经久不住人的夯土房屋。 黄泥混合着稻草夯成的墙壁上,有些火焰灼烧过后残留的焦黑痕迹,那一道道火痕的年代亦已极其久远。 通过墙上窗洞,望见内里被熏黑的房梁、木柱等等事物,无不在暗暗提示着周昌,这座夯土房屋曾经发生过一场极其严重的火灾,屋主人或许已经葬生火海。 周昌走出夯土房屋很远,他内心生出一种被窥视感。 他面无表情地转回头去,看向那夯土房屋的窗洞。 窗洞里,两个浑身焦黑、剥脱皮肤下露出鲜红肌肉的人,抱着一个黑乎乎的襁褓。 那三个‘人’站在窗户后,直勾勾地盯着周昌。 “呼……嘶……” “救——救——救救我们!” “救救我们!” “你为什么不救我们?你为什么不救我?!” “为什么被火烧死的人不是你?!” 便在周昌与那三个烧焦了的人对视的时候,一阵阵破风箱似的喘息声传进了他的耳朵里。 他见到窗洞里的三个‘烧焦人’张开嘴巴,焦黑皮屑组织从它们脸庞上不断脱落,充满怨毒的求救声几乎要扎穿周昌耳膜一般地炸响了! 周昌摩挲着指头上的骨扳指。 骨扳指回馈给他冰凉的触感,让他的心神停留在现实的层面,不曾远走,他扬手抖出了一张诡皮—— “汪汪汪!” 激烈的吠叫声随之从骨扳指的孔洞里传出。 那张诡皮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充胀了,披散着满身漆黑卷毛的獒多吉四蹄着地,站立在周昌身侧,冲着那处遭过火灾的夯土房屋大声吠叫。 周昌眼中,那房屋窗洞里出现的三个‘烧焦人’,在吠叫声中忽化作了一阵虚幻斑斓的飨气。 那阵飨气飘散在四下游荡的雨雾中,没了影踪。 一切归于平静。 “好狗!”周昌摸了摸獒多吉的脑袋,指了指前头,“带路!” “嗷!” 獒多吉兴奋地吠叫一声,咧着血盆大嘴,四蹄踏踏踏地踩着泥水,在雨雾中行走起来。 周昌同时指尖夹起了一炷香,他明明没有点燃香头,那炷香却无火自燃了起来——流杂在空气里的飨气,将这一炷香点燃。 他鼻孔吸食着香火,双眼里呈现出的世界刹那分野,有了区分。 左眼里,是飨气流杂,空荡荡街道上挤满了近乎于无形的人影的飨气世界; 右眼里,世界一成不变。 周昌很快发现,那些近乎于无形的人影,密密麻麻地聚集在‘獒多吉’周围,它们不断化作虚幻斑斓的飨气,融入獒多吉寄身的那张诡皮之中。 多吉的情绪渐渐暴躁起来。 “唰!” 周昌张开五指,一丛丛铁念丝从他指尖迸射而出,刹那穿过雨雾,在獒多吉身上飞针走线,以‘隐针娘娘’传下的六种针法排布着,交织成密不透风的网罗。 穿上这一件‘网衣’的獒多吉,情绪渐渐稳定。 四下无形的人影再如何拥挤,都无法挤入它寄身的诡皮之内。 周昌牵着狗绳,他的身形撞翻了四周拥挤的一个个无形人影。 那些人影,根本不能接近周昌的身形,无法将自身融入进周昌的躯壳分毫。 这具聻尸原本对飨念、诡类如饥似渴,如今面对如此多的飨念诡影,却无动于衷——根本原因在于,周昌身上罩了件远看是黑色,近看却有些黑里发紫,紫里透红,五彩斑斓的黑色氅衣。 这件黑色氅衣,系白秀娥亲手缝制,赠送给周昌的‘百兽衣’。 一人一狗不断穿行过街巷,渐近青衣镇边上的‘蒙山’。 铁槛庄,就建在山势平缓的蒙山上。 饶是周昌有獒多吉帮忙带路,勘破雾障,他这一路走来,仍旧走了不少重复的道路、弯路,数度遭遇‘鬼打墙’、‘鬼遮眼’一般的情形。 在青衣镇街巷间穿行已经如此艰难,由此可见,想要脱离青衣镇,怕更千难万难。 周昌被獒多吉带着,绕过坟丘似的蒙山诸峰,那修建在众多‘坟丘’中央,四面围拢夯土高墙的铁槛庄,便在雨雾中若隐若现了。 一阵阵锣鼓声响,从铁槛庄上不断传出。 周昌临近铁槛庄,将獒多吉唤回骨扳指里。 独属于獒赞本的一缕缕气韵,也就此飘散在了雨雾里。 雾气里的诡影竟相嗅闻,试图捉住一些微不可查的线索。 77、黑狮子,恶张辽(2/3) “咚!咚!咚!” “镗!镗!镗!” 锣鼓之声,从铁槛庄高高的围墙内传扬而出,夹杂着人们的吆喝之声,内里想来已聚集了不少人,光听声音便能感受到庄子里的热闹气氛。 然而庄子外头,今下除了周昌一个,却再不见有其他人出现。 每一月末至月初为期九天的铁槛会,在整个青衣镇都是一件盛事。 到了这段时间,茶农将压制好的茶饼、茶砖挑上蒙山去,贩卖给聚集于铁槛庄上的马帮人物、行脚商贩,蒙山脚下也会专门圈出大片地来,开一个骡马市子,供南来北往的行商贩售马匹。 盐铁、丝绸、古董珍玩等诸项交易,都围绕蒙山铁槛庄展开。 甚至每一年都会有异闻奇事从那需要捐门槛费,才能踏足的‘铁槛内会’之中传扬出去。 但是,而今因这一场诡雨,蒙山铁槛会也不复从前盛况。 不仅蒙山脚下,不见了骡马市子,就是周昌一路走到这铁槛庄外,都不见一个摆摊贩卖货物的商人。 也只有庄子里的‘铁槛内会’还在开展,周昌站在墙外,都能听到里头人们的喧闹之声。 周昌走到庄子正大门口,两扇正门而今依旧紧闭,门额上悬‘铁槛义庄’的牌匾。 两扇黑漆大门两侧的小门,此时只敞开了左边的那一道,有个穿灰棉袄的老人守在那里,一个劲地瞅着的周昌,好似要从周昌脸上瞧出一朵花儿来。 “牌子。”周昌将那块用了一枚银元换来的铁牌交给老人。 老人验看过后,将牌子收进怀里,转而侧开身,让开一条路,朝里头挥了挥手,示意周昌进去。 周昌点点头,从善如流。 他一脚踏过门槛,便更真切地感受到了庄子里热闹的气氛。 只见被几座夯土瓦房围拢起来的四方院子里,稀稀拉拉十余个人随意站在门廊下。 锣、鼓、笙、箫等乐器被乐器被这些人吹奏起了,伴随着鼓点与锣声,一头毛色漆黑,顶着张狰狞鬼脸的‘黑狮子’,与一头毛色斑斓,顶着张发怒似的人脸的‘花狮子’酣战了起来。 这不大的院子里,随意支着一些条凳、高桌。 那两头狮子便在条凳、高桌上闪转腾挪,飞扑翻滚,斗得好不热闹。 当下这铁槛庄内,竟在进行一场‘斗狮’。 舞狮斗狮的表演,周昌了解不多,但今下也能分辨得出——院子里激战正酣的两头‘狮子’的造型,与舞狮里的醒狮造型完全不同。 那黑狮子的嘴巴张开极大,几乎咧到了耳根,满身披覆着漆黑的长毛,飞腾起来,凶神恶煞,浑没有一丝醒狮的威武堂皇、吉庆祥瑞之感; 花狮子浑身亦披覆着长毛,顶上那张人脸愈是细看,便愈叫周昌觉得,那人脸好似活了过来,它的每一处五官,都在往外喷薄怒意,张开血盆大口,竟给周昌一种它下一刻就会叼个人来吃的感觉! 舞狮者的步伐、操纵舞狮作出的种种动作,亦没有南派舞狮那般叫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 相反,两狮狮步凶猛,迅捷而直接,偶时又极吊诡,倏忽闪转,便叫人生出一种羚羊挂角,无迹可寻的感觉。 周昌只看了一会儿,便确信场中这场舞狮,绝不是他从前所见的那般。 这场斗狮里,或许蕴含了些匪夷所思的手段。 两狮激战数个回合,那头黑狮子分明不敌花狮子。 终在某个回合之后,黑狮子翻下高桌,却未能滚地而起,花狮子自斜刺里杀出,它身躯抖动,满身斑斓花毛在这瞬间骤地炸了起来! ——阴沉尸臭交杂着丝丝缕缕的飨气,撑开了花狮子的一身毛发! 它从高处跳下,一口咬住黑狮子的颈项,立刻疯狂摇晃起来! 反观黑狮子,此时竟连挣扎的力气也没有,狮皮下的四只蹄爪胡乱摆动着,一阵阵浓郁的青黑光气掺入虚幻飨气里,顺着黑狮子满身毛发,被花狮子吞咽下肚! 花狮子一双眼睛忽闪忽闪,更得神韵! 黑狮子毛发干枯,竟好似病入膏肓,真要死了一般! “镗镗镗!” 这时候,一阵密集锣声插入场中,似是为场中的争斗按下了暂停键。 人群里,一个穿身黑短打衣衫的矮汉子,一步迈出人群,几个跟斗就翻到了场中的那张高桌子上,他朝周围一众人抱拳行礼,不苟言笑地道:“诸位! 谁愿出手,买下我们赶尸队里的这头‘恶张辽’? 此黑狮生自京城‘白纸坊’之中,父有一诨名作‘瘟王元帅’,母诨名作‘紫旱魃’,双英诞下它这一个独子,而今它虽有些势颓,但毕竟是名门之后! 诸位买下这头黑狮子,放在家中镇宅,鬼祟不敢侵扰! 挂在轿顶赶路,邪异不能近身! 买下吧,绝对稳赚不赔的!” 那矮汉子所称的‘恶张辽’,即是此时被花狮子咬住脖颈,已然出气多进气少的黑狮子。 叫周昌惊奇的是,这分明是一头用皮革、布匹、木藤等扎成的舞狮,可矮汉子却说出了它父母的名字,以此来表示它血统不凡。 这种人造之物,有甚么血统可言? 此中必定暗藏玄机。 周昌看向其他人,人们互相眼神交流着,有些人在矮汉几句言语之下,已经意动,但现下还迟疑未决。 那矮汉见状,又将先前的话再讲了几遍,连连道:“诸位,买下这‘恶张辽’罢! 生养一头狮子,也绝非是容易事。 就这么叫它被生吃了,委实是可惜啊!” “买下吧!” 矮汉连连央求,周围那些有些意动的人,反而下定了决心,他们摇摇头,放弃了买下这头‘恶张辽’的想法。 若不买下这头黑狮子,它莫非还真会被花狮子杀死么? 狮子皮下裹着的那两个人,难道也会跟着一起死? 周昌脑海里念头闪转。 这时候,矮汉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他转过身,预备跳下高桌。 场中的花狮子,亦将要彻底‘咬死’地上的黑狮子。 “多少钱?!”周昌于此时忽的出声,他指腹磨砂着骨扳指,道,“价钱合适,我买!” 78、僵狮(3/3) 骨扳指里,七头獒犬央求似的不停呜咽。 它们对于那被按在地上的黑狮子‘恶张辽’,显然是喜爱已极。 这头‘恶张辽’,或可以被獒赞本们穿在身上,游行世间。 只此一点,便足以叫周昌动心。 如今他手里只有一张诡皮可用,但骨扳指里可是有七个‘嗷嗷待哺’的獒赞本。 七个獒赞本日渐积累七情飨念,至今‘獒多吉’、‘獒白玛’、‘牛’、‘邱杨切’四个獒赞本,都已经能够入世,一张诡皮却不够它们四个分润。 是以周昌当场出声,向那预备跳下高桌的矮汉询价。 他这次前来铁槛义庄,爷爷将家里的大半资产——两枚银元加上百余个铜板都交给了他,希望他能在铁槛内会上,学到些保命的好手段,所以今下的周昌,倒并不‘囊中羞涩’。 随着周昌开口言声,周围人纷纷转头看向了他。 这些人的目光里微有些探询意味,大多都是稍微打量周昌几眼,便矜持地收回了目光。 高桌上的矮汉听到周昌的话,一直板着的面孔上也有了些许笑意——只是当他转回身来,看向那穿着件黑袍子,整个人好似在大烟馆里泡了一个月的‘皮包骨’时,终于还是忍不住皱起了眉头:“阁下,买狮子是不需用钱的。” 不需用钱? 周昌挑了挑眉。 若是如此,那他兜里的这些钱,说不定还能省下来不少。 他向高桌上的矮汉反问:“不用钱,那需花销甚么?” “只要你有‘正念’,能够养得起它,给它续得了命,那它便是你的了。”矮汉指着桌下面奄奄一息的黑狮子,向周昌回应道,“其实,只要阁下点头愿买,那这头‘恶张辽’,便已经是阁下的。 不过我看阁下应该是初次参与这‘铁槛内会’,不知道‘斗僵狮’的规矩,所以提醒阁下几句: 你一旦应承下这桩买卖,‘恶张辽’便免不了吸食你的‘正念’。 届时,你一旦正念不够,妄念又太多,‘恶张辽’固然会因你一时好心而得活命,但你自身只怕就要性命难保了——这铁槛会上的能人异士,见着一个可能变诡的疯子,一定会照规矩动手打杀了你的!” 周昌原本不知‘正念’为何物,但听到矮汉又提及了‘妄念’,他顿时反应过来——这所谓正念,应当是能够支撑自我神智的那种精神力量了。 他这具聻尸肉壳,虽然时刻都在试图吞食妄念,但他的生魂之内,正念依旧比较充盈。 毕竟在酒坊里每次都能灌个饱。 于是,周昌如是说道: “买。” 矮汉见状,亦不废话,他一拍手,人群里又有一声锣响。 他随着锣响,从高桌上跳下,径自走到周昌跟前,同周昌说道:“跟我来。” 而后便领着周昌穿过人群,直入场中。 矮汉端来一碗冒着热气的鸡血,道:“你以手掌蘸取鸡血,在狮头上盖个手印,‘恶张辽’就是你的了。” 周昌看向那叼着‘恶张辽’脖颈的花狮子,此时临近这头花狮子,他更能感受到对方身上的‘煞气’已经凝成实质,在其体表密结成了一圈一圈斑斓虚幻的毛发。 每一根毛发的顶端,都好似有张愤怒啸叫的人脸。 这头花狮子更为不凡,周昌再联想杨瑞修成的那道‘仙身’,直觉花狮子的煞气与杨瑞的仙身修行,应该蕴含着类似的道理。 “这头花狮子卖不卖?” 周昌向矮汉问道。 矮汉鼻子里发出‘呵呵’两声,并不言语,只将那碗鸡血杵到了他眼前。 周昌也不扭捏,将手掌饱蘸了鸡血,矮下身去,在黑狮子额顶盖了一道掌印。 “好好好,名狮有主!” 矮汉快速收起鸡血海碗,嘴里吆喝几声,几个跟斗翻出了斗狮场。 四周寂静了有一会儿的种种乐声,在他吆喝之后,顿又次第响起。 锣鼓声中,周昌明显感觉到自性中的精神力量正被地上的黑狮子汲取着,黑狮子浑身干枯的毛发,再度有了亮光,它原本扑腾不动的四蹄,此时亦猛烈摆动起来,随着它四蹄一绞—— 黑狮子整个从地上蹦了起来,甩开了花狮子的血盆大口,一下子跳到远处的高桌上! “铛!” 一声钟响。 这场争斗就此结束! 花狮子仍旧是胜者,它大摇大摆地出了斗狮场,立刻有人将这张毛发斑斓的花狮子皮卸下,狮子皮下,站着三个脸色苍白的男人,丛丛斑斓毛发裹挟着尸臭,包裹着他们周身,让三人看起来像是三头人熊。 周昌仔细看那斑斓毛发,从中感应到了飨气的存在。 那些毛发,竟是从这三个紧闭着眼、脸盘苍白、活气渐少的男人身上长出来的! 有人捧着陶罐快步走来,为这三人又是灌姜汤、又是烘火炉,还在三人跟前墩了三尊香炉——香炉里的线香飞快燃尽,三人身上那些斑斓的毛发,也纷纷颓尽。 一系列的措施过后,三个人的脸上终于有了些许血色,活气渐增。 “这便是赶尸人所谓的‘发僵尸’?” 周昌心头思忖着,却见自己那头黑狮子亦被几个人卸下来。 狮皮之下,乃是三具浑身飘散着阵阵尸臭、已经干瘪僵硬的真正尸骸。 那三个活人顶着花狮子的皮,与黑狮子斗过一场,将黑狮子的飨念全都吸取到了自己身上,之后又以种种方式,将之排出体外——黑狮子身上的飨念,就来自于那三具穿着清朝官服的尸体! 矮汉将黑狮子‘恶张辽’叠放整齐,放到一口木箱子里。 他把那口木箱子抱到了周昌跟前,仔细观察了一下周昌的神色,面露笑容:“阁下,多谢你救了‘恶张辽’一命,它以后就是你的了,必定唯命是从!” 周昌接过木箱子,也神色和蔼:“未知尊驾高姓大名? 关于这斗狮子,我还有些许疑问,尊驾能否为我解惑?” “不妨事!” 矮汉似是早就知道了周昌的困惑一样,他朝铁槛义庄的堂屋努了努嘴:“待会儿咱们进屋去说罢!” 79、发僵狮子(1/3) 铁槛义庄各间屋子里,都有诸多寿材停放。 这些寿材多是义庄当年建成以后,由筹建义庄的官商、本地财主出钱捐赠给义庄,作为临时收殓尸首之用。 经年累月,许多寿材表面,已经木漆斑驳,难闻的气味从寿材内部飘出。 哪怕是一座义庄,日常时候也不可能收殓太多尸首,毕竟尸首终究会腐败,义庄数十副棺材里假若都收殓着尸首,不消几日时间,必成瘟疫源头,再兼飨念作祟——好端端一座义庄,可能会成为一处凶地。 铁槛义庄收殓尸首,少则三日,多则七日,无人认领之时,便会将尸首运出义庄,暂且安葬。 待到来日其家人前来,可以去启回骸骨,运到家乡安葬。 此时,铁槛义庄的堂屋里,同样停放了几座寿材。 堂屋两侧的墙壁前,七八具脸上罩着黑布袋的尸首贴墙立着,它们多穿着没有补子的清朝官府,一阵阵香料气味混合着已极淡的尸臭,从这数具尸首身上飘出,萦绕在中堂之内。 周昌随矮汉步入堂屋,被矮汉引领着找了一处地方坐下。 那些先前聚集在院子里观看斗狮的人们,而今也鱼贯走入堂屋里。 他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互相低声交谈着。 不大的堂屋内,立时就显得闹哄哄的。 矮汉坐在了周昌对面,他拍了拍周昌放到地上的那口箱子,箱内装着那头诨名作‘恶张辽’的黑狮子。 “阁下回到家以后,只消每七日给这狮子喂一次正念,它便能顾住自身的性命了。 如我所说,把它安置在家宅之中,能护家宅安宁,带着它出门远行,能防鬼祟侵扰。 这一桩买卖,阁下既然接得住,那必然是不亏的。”矮汉不苟言笑地道。 他这副严肃古板的表情,很容易令人以为他是个诚实可靠的人,继而也就相信他的种种言辞。 然而,假若这桩买卖真能叫买方大赚,为何院子里其他人没有出手竞买? 其他人多是南来北往的马帮人物、行脚商人,乃至是和矮汉一样的赶尸人,他们作为行家里手,难道看不出这桩买卖只要能承得下来,他们必定能大赚一笔? 但他们偏偏不出手,把机会‘让’给了周昌这个初来乍到者。 这说不过去。 周昌对矮汉的话,却是一分不信。 他神色温和,看着那矮汉,道:“方才这头‘恶张辽’在场上与那头花狮子也能争斗数十个回合,它的勇猛自然是有目共睹。 我买回了它,却不只是为了把它摆在家中,作个珍奇玩意观赏——我还是希望它能像先前一样,只要运使得当,它依旧能鼓振雄风,厮杀鬼神——不知如今的‘恶张辽’,又能否做到?” 这头黑狮子并非活物,但却是有‘命’在的。 不是活物,但却是一条命——这在周昌从前所处的世道,是完全无法想象的事情。 但在今下飨气流杂的世道,万类的念想聚集,足以让不是活物的东西,拥有一条性命。 此虽稀奇,却并非不可能。 黑狮子既然有命在,活了下来,矮汉及其所处的赶尸队,最终又为何要将它卖出? 理由无非是它最大的价值已被榨干,再继续养着它,会叫赶尸队‘赔钱’罢了。 譬如马戏团里年老的狮子,譬如斗狗场里连败了数场的斗狗,主人将它们转卖出去,就是因为它们的最大价值,已被主人榨干。 而‘黑狮子’这样的事物,在赶尸队中最大的价值是甚么? 周昌通过先前一场斗狮,已有了些微猜测——披着这张狮子皮,赶尸人能真正煞气腾腾,驱役鬼神! 黑狮子在赶尸人手里,却做不到再像从前一样,如鬼神一般被驱使了! 是以,周昌会对矮汉有此一问。 他的问题,亦是一语中的。 矮汉闻言就皱起了眉头,摇头道:“黑狮子伤损过重,它的‘火魁星’已被尸煞气冲熄,就好像人被打断了脊梁骨一样,却不可能再如从前那般化为鬼神,供人驱役了。” “火魁星?”周昌目光微动。 “我们赶尸队里的‘狮子’,实名‘太狮’,与南派醒狮多有不同。 ‘太狮’本是一种祭祀鬼神之戏,其中因有人天生能与神鬼通感。 通感之时,攥一把香火大口啃咬咀嚼,其人体态僵硬,关节不能弯曲,舞起太狮来,好似僵尸蹦跳蹦跃,诡谲可怖。 这些人将此种手段从‘太狮’之中分离出来,加以研习,也就形成了‘僵狮子’。 外人传说我们赶尸人所会的‘发僵尸’,其实更正确的说法,应该是‘发僵狮子’。 僵狮子所用的‘狮子’,以京城白纸坊‘出生’的最为贵重。 这个白纸坊,原先是一片造纸作坊聚集之地,后来这里又造爆竹炸药、纸扎的东西,再往后,几家作坊纠集起来,开始造‘太狮’,一头太狮想要降生,木、藤、皮、布、漆等诸原料固然缺一不可。 但太狮降生,最关键的一道坎儿,却是‘过火魁’。 太狮性刚烈凶狂,非刚烈凶狂之性,不足以匹敌飨气煞力,而想要赋予一头太狮刚烈凶狂的性情,便需要‘过火魁’,所谓‘火魁’,即是炮仗、炸药。 ‘火魁星’,则是炸药爆炸的时候,那点点散开的银星火花。 那点点银星火花,最为燥烈,沾到人身上,轻则烫出疮疤,重则衣物统统点燃。 其中蕴含的‘火魁’,一被太狮收敛了去,太狮就有了脾性,就由死物,变成了有生命的东西。”矮汉直言不讳,将自己所知尽数倾倒了出来,“我们赶尸队先前遇着了祸事。 恶张辽的火魁星,便在那场祸事之中被冲散了八九成。 如今能留一条命在,已经颇不容易了。” 矮汉神色惋惜。 他对‘恶张辽’想来亦有颇深的感情。 从前他就是驱使黑狮子的赶尸人也说不定。 “再点一回爆竹炮仗,也不能叫这狮子的火魁星恢复么?”周昌看着地上的箱子,问道。 矮汉苦笑了几声:“火魁星一旦形成,要么终有一日自行脱落,要么被煞气冲熄干净,不可能再以其他方式补充,譬如一人肉身只得一魂儿,肉身里的魂儿跑出去了,莫非还能再来一魂儿以匹配这具肉身?” “却说不定。”周昌笑了笑,道。 “那阁下便多加尝试罢……”矮汉以双手撑着膝盖,就要站起身,“假若阁下有朝一日能给黑狮子换个魂儿,叫它重振雄风了,也请知会我一声,我愿赠送阁下一份厚礼。” 周昌手指摩挲骨扳指,低头看着箱子,忽然道:“尊驾今下将那份厚礼带在身上了么?” 80、写龙寺,4k,2合1(3/3) “哦?” 矮汉才从凳子上抬起屁股,听到周昌的话,困惑过后,不禁失笑,他又坐回了凳子上,道:“阁下今下若是能重新驱使得了‘恶张辽’,我当下便将厚礼送上又有何妨?” 周昌点了点头,正要开声说话。 忽然一阵浓郁的雨水气息随风吹刮进了中堂屋内。 堂屋里,互相交谈、做着买卖的人们,一时都闭上了嘴。 方才还喧杂吵闹的堂屋,陡然间变得寂静。 周昌与其他人一道,将目光投向了堂屋门。 ——那阵雨水气息里,有飨气流动。 “踏踏踏!” 急促地脚步声从堂屋外头传来,一道披着蓑衣的人影横穿过院子,直接踏足堂屋之内! “让路!闪开! 都闪开!” 那披着蓑衣的人怀里还抱着一个血淋淋的人,他一面高叫着,令堂屋里的人们注意避让,一面飞快越过堂屋里桌椅板凳的阻碍,将怀中人平放在了一张桌子上。 “五弟!” “五叔!四叔这是怎么了?” “怎么只有你和老四回来?老六老七呢?!” 那人才将怀中人平放在桌上,四周立刻有三四个人呼啦一下子围拢了过去,他们取出各种药物、绷带,为桌上那个血淋淋的、失去了一条胳膊一条腿的人包扎,同时连声向蓑衣人询问起来。 这四个人应是蓑衣人的同伴。 其余众人也都聚集过来,有人拿出特制的药酒送给他们,有人帮忙为桌上的伤者包扎伤口,有人暗中念念有词,驱散着涌入堂屋里的飨气。 众人出力帮忙,倒没几个袖手旁观的。 连周昌也出了手,从旁边那个踌躇不定的矮汉手中接过针线,在烛火上烫红了针头,在滚水里洗过棉线,即在桌上伤者那些触目惊心的伤口之上,飞针走线,将一道道伤口缝合了起来。 原本围在蓑衣人身畔,七嘴八舌地焦急询问的同伴们,此时也被周昌的动作吸引。 他们屏住了呼吸,生怕自己大声喧哗会影响了周昌的发挥。 ——虽然他们也不是很明白,以针线将伤口缝合住,是否于伤势有用? 但看周昌笃定沉静的表情,这些人很自觉地不敢去打搅。 “假若伤口太大,纯以药粉覆盖,怕是不能使伤口弥合。”这时候,提供针线的矮汉小声说道,“这时若能以针线配合绝佳手法缝合了伤口,会提升伤口弥合的概率。 你们这位兄弟……身上伤势太重,若不缝合伤口,怕是过不了几日就会伤口化脓,丢掉性命。 如将伤口缝合了,或许还能从鬼门关里把他拖回来—— 这位朋友缝合的手法……很好,比我们赶尸人缝尸体的手法要好得多。” 矮汉不苟言笑的表情,为他的言语增加了很多说服力。 桌上伤者的同伴们,眼中的质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褪。 周昌指尖飞动,那柔软至极的棉线,在他手里好似有了生命一般,顺着他的心意飞快穿梭着,缝合在伤者血淋淋的皮肉之间。 他将隐针娘娘六针法融入到了这次缝合之中,令缝合效率大大增加。 待到伤者身上那些创口,全被他用针线缝合住了以后,周围已然鸦雀无声。 “洒药。” 周昌放下针线,接过旁人递来的手巾,擦拭着手上鲜血,淡淡说道。 “药!快洒药!” 伤者的同伴立刻从旁人手里夺回药罐来,拧开塞子,将金疮药粉一股脑地洒在了伤者身上各处伤口之上。 今下,伤者已然奄奄一息。 虽然周昌为他缝合了伤口,但他伤势过重,一条腿、一条胳膊都不见了影踪,失血过巨,能否活命仍旧是个未知数。 “多谢阁下出手相助!” 站在周昌身旁,满脸络腮胡的黑汉向周昌抱拳行礼,满眼皆是感激之色:“未知阁下尊姓大名?某家名唤王铁雄,鲁南人氏,与身后这几个弟兄往来茶马古道,做些生意。 阁下救了某家兄弟,此番大恩,某家必有厚报!” 名作王铁雄的黑汉,与他身后那三五个汉子,应当便是常年行走于茶马古道之上的马帮人物了。 周昌亦向王铁雄抱拳回礼,道:“我家就住在青衣,姓周,单名一个昌字。 只是举手之劳而已,尊驾不必放在心上。 尊驾这位弟兄,伤势过重,又经过一番颠簸,失血过多,我虽为他缝合了伤口,但还需他自己争气,从阎王爷那里挣命回来。 我看尊驾这个弟兄身上的伤口,多为撕裂伤势,身上多处创口周围,隐约能见有与人牙印类似的牙印……不知他这是遭遇了甚么?落得如此伤势?” “人牙印?” “竟是被人啃掉了手脚吗?” “啃掉他手脚的东西……难道真的还能称之为人?” 周昌话音一落,四下人们眼神变幻,低声言语了起来。 王铁雄亦转头看向那将伤者带回来的蓑衣人:“老五,你和三个弟兄外出探路,究竟遇到了甚么?” 在这支马帮中排行第五的蓑衣人‘沈平’,此时即便已坐了下来歇息了片刻,仍旧是一副惊魂不定的模样,他闻声喃喃低语:“母山羊……大哥,我们按着你的意思,往青衣镇外头去探…… 在将出镇子的时候,一片下坡路上,遇见了好大的雨雾…… 那阵雾里,有个佝偻着背脊的羊倌挥着鞭子,赶着很多母山羊从我们跟前经过…… 我们的马,都被那些母山羊嚼食吃了……老六老七也被山羊吃了,我拖着老四往回跑,还是免不了被有头母山羊追上,吃了老四一条手臂、一条腿……” “母山羊……” 在场众人闻声只觉得毛骨悚然。 何样的山羊,竟能嚼食马匹,以人为食? 青衣镇上的氛围已经愈发妖异,但今下来看,出镇子的路亦已被封堵,连久经凶险的马帮人物,都未能闯出镇子,只得损兵折将地倒退回来了。 “那赶羊的羊倌儿,可是一个剃了寸头穿藏袍的密藏域人士?” 这时,有个剃着光头的干瘦老者,忽然向沈平问道。 众人循声望向那个干瘦老人。 剃着光头的干瘦老者,即是常年看顾铁槛义庄的僧人。 历次铁槛内会,亦由这个老者组织主持,他在当下一众江湖人士之中,倒也颇具威望。 “只看到那个人确实穿着右衽肥腰的藏袍…… 没看清他是甚么头型……”沈平喃喃回答道。 干瘦老僧‘善智’点了点头,眼神忧虑:“看来就是‘阿桑’了。” “阿桑?那个羊倌名叫阿桑?”有人问道。 “是……”善智眼神回忆,缓缓说道,“阿桑本是翻过一道江的密藏域人士,偶然间逃窜到江这边的青衣镇上来,给镇上的富户做羊倌放羊。 后来他在草坡上放羊的时候,被人发现他骑在母羊屁股上…… 这件事情就此传扬出去,当夜阿桑便没了影踪,连同他照管的那十余只羊子。 富户寻遍青衣周边,连月打听,始终没听说过这个羊倌的影迹,此事只能如此不了了之——当时传言说,富户在阿桑居处搜查,找到了一些留着人牙印的皮肉,那般皮肉不似羊皮,倒更像是人皮。 于是当时就有传言说,阿桑成日奸辱羊只,终于有个母羊在他奸辱下成了恶诡,便在那夜将他生吃了去。 羊的牙印与人牙印类似,留在阿桑家中的那些皮肉上的牙印,其实就是那个‘羊女’留下来的…… 传言虽不足为信,倒也能参考一二。 如今来看,是阿桑和他那些母山羊,俱成了诡类。 今下这场诡雨,勾召回了已在青衣镇上沉寂多年的恐怖传闻,现下是‘阿桑’和他的母山羊在镇子周边巡弋,熟知镇子周边,还有没有其他诡类游走?” 善智话音落地,在场众人的脸色都有些凝重。 有人忍不住说道:“莫非我们就要一直被困在这穷乡僻壤之中了么?” 有人闻声冷笑不已:“若只是困在青衣镇上,那倒还罢了——了不起就在此处落地生根,耕作生活,总算能活些年月! 可这场诡雨忽忽而落,如阿桑、羊女一般诡类滋生,只不过等闲。 再等些时日,人心变动,万物飨念浮华之中,早晚会有恐怖想魔滋生——雨下起来的那日,镇上永盛酒坊那边,飘起来了不少人头,簇拥着‘温老祖’那尊俗神高飞去,温老祖真个就此离开了? 我看也不尽然! 或迟或早,这青衣镇就将变成一处绝域禁地了!” “不能就此坐以待毙,我们还是得设法逃出去!”有人振声道,“大家不妨联合起来,我们各施手段,同心协力,看看能不能闯出青衣镇?!” “莽撞行事,不过是速死的结局而已……” “这可如何是好?” …… 众人一时议论纷纷。 他们眉头紧锁,显然已经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性。 而在这时候,忽有一人笑着开口道:“事已至此,善智法师,还是先为大家主持今次内会,叫大家把该交易的货物珍宝交易交易罢!” 那人话音一落,登时引得数人对其怒目相视。 性命攸关的时候,他们哪里还有心情贩卖货物,做甚么交易? 周昌循声看向那人,只见那人头发乌黑,微微起卷,身上穿着一件丝绸质、内衬羊皮的右衽肥腰藏袍,其耳朵上、脖颈上、手指手腕上、腰带上挂满了各式各样的饰物,看起来‘富丽堂皇’至极。 最为惹眼的是,此人颈上挂了手腕一般粗细的一捆珠串。 那些珠串或为骨骼质地、或为木质、或金属质、或天然植物树子质地,琳琅满目,叫人目不暇接。 周昌只看了那人一眼,便确定那人应当是个以贩卖种种珍玩古董、藏式饰品为生的行脚商人。 “我今次带来了为数众多的古物珍玩,砸在手里太可惜了啊……”那人也感觉到了周围人对他的不满,他脸上笑意不变,道,“不过现在你们应该也没心情买了。 但是我还有一个消息可以卖你们…… 这个消息,或许能决定咱们这回是生是死——你们愿不愿意买,价钱你们要多多的给!” 众人不说话,都冷冷地看着这个藏地行商。 肤色暗红的行商又笑着看向善智僧人,将双手合十:“请法师作证嘛——我这个消息,一定值钱的,你们先把钱拍到桌子上,我把消息说出来,消息不好,钱不收你们的。 消息对,你们给钱,不能反悔! 如何?” 善智僧人耷拉着眼皮,点了点头:“可以。” “说价!”王铁雄道。 “这个消息,是我用命赚回来的! 我要一百个银元!”藏地行商伸出一根手指,如是道。 “诚实点,好好说!”矮汉这时也扬起嗓音,喊了一句。 那行商眼睛骨碌碌一转,将双手一摊,道:“你们说,你们说个价嘛,我看看。” “十个银元!” “不行不行,本钱都没有,你们多多地给嘛……” “……” 一番讨价还价之后,在场的两支马帮,矮汉杨西风带领的赶尸队,加上其他散客游商,合出了四十五个银元的价格,从那行商手里,买回了这个可能对大家都至关重要的消息。 那行商看着桌上亮闪闪的四十五个银元,一面将银元在自己跟前叠成一摞一摞,一面说道:“这个消息嘛,就是七天之后——密藏域‘写龙寺’的僧人,要来青衣镇。 你们先不要着急,听我说完—— 写龙寺,是供奉‘财宝天王’的寺庙。 写龙寺里的僧人,都是财宝天王的胁侍僧人。 他们是有大法力在身的人,到时候,他们来青衣镇,应该能打开已经被诡雨封闭的青衣镇。 到时候,我们和他们里应外合——应该能从镇上逃出去。” ‘罗布顿珠’说完这个消息的时候,亦正好从桌上的银元里数出了四十四枚,他本打算将四十四枚银元全揣进怀里,但又犹豫了一下,或许是觉得四十四这个数字太过不吉利—— 他又丢出一枚银元在桌上,只拿了四十三枚银元:“我留两个银元,算是我买消息出的钱。 到时候,你们出去,不要忘了带上我!” 81、天铁托甲(4K,1/2) “消息属实么?” 王铁雄看了眼罗布顿珠放在桌上的两枚银元,转而抬起眼帘,直盯着罗布顿珠的双目问道。 罗布顿珠立刻并起左手三指,作赌咒发誓之状:“这件事情上,我要是撒谎,就让我不得好死! 我死以后,神鹰都不得吃我的肉! 叫我的肉烂在泥里! 这样好不好嘛?!” 密藏域人认为,身死以后,天葬之时,愈多秃鹰飞来啄食尸身的肉,啄食得愈干净,便愈说明自身此世已然没有罪业,功德圆满,下一世将获得福泽善报。 所以罗布顿珠这番赌咒发誓的内容,不可谓不狠毒坚决。 “诸位觉得如何?” 王铁雄又转而看向其他人,希望众人皆能畅所欲言,群策群力。 那赶尸班子里出来的矮汉‘杨西风’皱着眉头,眼神迟疑,道:“罗布顿珠虽然只是藏地一个行脚商,但他走南闯北,出入密藏之地,和京城、沪上的权贵人物、明星小姐都有交集。 他既然卖出这么一个消息,消息的准确性倒是不用质疑。” 罗布顿珠闻言神色得意,高高地扬起下巴:“是嘛,我的话,可以信!要是到时候写龙寺的上师们没来,钱退给你们的嘛,我一分不要!” 此时,杨西风话锋一转:“但即便七日之后,写龙寺的那些僧人真会过来青衣镇这边,他们与咱们之间,又究竟是敌是友? 不要我们一厢情愿地想与他们联手合作,他们反而当我们作送上门的资粮。 我们没防备地凑过去,正好被他们抓住痛脚,全都打杀了去!” “怎么会嘛? 不会的嘛! 上师们都是功德圆满的僧人,他们出家人,普度众生,慈悲为怀的!”罗布顿珠脸色陡的一变,连连高叫着替上师们否认起来。 他今下的话,却不能取信于在场众人。 众人往来密藏域与内地之间,混迹江湖,做些刀口上舔血的买卖,对于上师们暗地里的那张脸,大都看得分明。 ——其实罗布顿珠未必没有见过密藏域僧人们暗里的那张脸,他之所以着急辩驳否认,却是因为有些东西一旦在脑子里扎根,便根深蒂固。 即便亲眼见到某些与认知相悖的现象,罗布顿珠这样的密藏域人士,亦会想方设法为之辩护,自圆其说。 “涂血漆尸,吹骨击颈……”有人附和杨西风道。 “我在密藏域时,曾亲眼见过那些红袍子的大和尚,轮流与一女童合修瑜伽密,致使那女童谷道破裂而死,他们还为此种修行美名曰‘乐空双运’。” “关键是那些僧人手段酷烈诡谲,实力强横万变。” “寻常诡类见着密藏域僧侣,都要避让!” “大寺院出身的密藏僧,与想魔相比,哪个更恐怖,犹未可知……” 众人议论纷纷。 先前因罗布顿珠带来的消息,而稍微振奋精神的众人,此下在一轮一轮的议论之中,又都拧紧了眉头,忧心忡忡起来。 当下这个世道,清末帝逊位,各路豪强群起,国已不国。 在此般世道之中,决定自身站在哪个位置的,唯有手里的刀够不够利,枪够不够快。 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虾米吃污泥……不外如是。 如杨西风、王铁雄这样的赶尸匠、马帮人物,在青衣一镇,足可以看做是平日里难得一见的豪强人物。 杨西风的‘发僵狮子’,在老端公周三吉眼里,已经是神乎其技,匪夷所思的手段。 但这样人物,比之人家那些有正经传承的家门、宗庙,却又不值一提。 譬如这‘发僵狮子’的术,与关外满教的‘嚓玛’——即东北百姓常称的‘出马’相比,便又是小巫见大巫。 ‘出马’同密藏域诸大寺院所持诸部伏藏、密法相比,更有天壤云泥之分。 是以,当下写龙寺一伙僧侣七日后即将来到青衣镇这件事情,于今下呆在镇上的马帮、赶尸班子等江湖人士而言,恰如一头大鲶鱼闯进了小池塘。 他们都有可能是被这条大鲶鱼吃掉的小鱼小虾。 “话是如此,密藏僧也确实邪诡凶怖,但不论他们与咱们是敌是友,能够摧灭青衣镇外围徘徊的鬼祟,打通内外的人选,还是非写龙寺的密藏僧莫属。”这时候,王铁雄开声说道,“其实我们须做的事情并不复杂—— 只需在该出手时就出手而已。 不论那伙密藏僧是敌是友,我们多加戒备,待到他们打通内外之时,我们趁隙而出,便有机会逃得生天!” 王铁雄颇有见识,在当下这伙人中,亦极有威望。 他这番话一出,颇有种一锤定音的效果。 四下里,众人纷纷点头,算是认可了王铁雄这番话。 “我们先得了消息,便早做准备,到时候才好从容脱身。”王铁雄又与众人建言几句,“这几日来,大家还是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 性命攸关的时候,可千万不要本着门户偏见再藏私了。” “一定一定。” “我们这些小门小户,不如王大兄、杨大兄你们有跟脚,有实力,也只有多出钱财,寄望于你们到时候拉我们一把了……” “是啊,有力我们一定出力的!” “你们尽管吩咐,有什么事是需要我们做的,我们一定不会推辞。” 众人纷纷言语起来,算是正式决定参与进了王铁雄、杨西风制定的筹划中来。 王铁雄这时看向了一旁一直不出声、默默观察的周昌,他面露笑容:“周兄弟,你于我兄弟有救命大恩。 你家既在青衣镇,到时候不妨带上你的家人和我们一道,在那密藏僧到来之际,趁机逃出青衣镇? 此地绝非善地,留在这里,必定无路可走。” 王铁雄也是好意。 他既提出让周昌与家人同行,路上必定会对周昌及其家人多加遮护。 这样也算是报答周昌援手之恩。 然而,周昌闻声,木着脸摇头拒绝了:“阁下好意,我心领了。 不过,依青衣镇当下诡变进展而言,今下的青衣镇几乎一日一变,我实在担心,你我只是这般,怕都支撑不到那伙密藏僧到来之时。 再者,若那伙密藏僧就是冲着你我来的,再如何设法避开他们,于事情又有何益?” “嗯?”王铁雄闻声一扬眉毛,注视着周昌的眼睛,道,“阁下似乎也得了甚么消息? 能否告知我等?” 众人纷纷将目光投向周昌,等着周昌开口回应。 周昌笑了笑,伸出三根手指:“确有一消息,与那写龙寺前来的密藏僧有关。 方才那人以四十个银元卖出一个消息,我便不问诸位要钱了。 但需要诸位应承我三件事情。” 不论何样事物,一旦得到的轻而易举,往后便越不会珍惜。 周昌与当下这些人素昧平生,他眼下纵有心与他们通力合作,也要忌讳交浅言深的问题。 当下公事公办一些,反而更能取信对方,叫双方更加靠拢到一起去。 ——方才那罗布顿珠提及‘写龙寺密藏僧’的时候,周昌内心里便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想要完成他的构想,就需要铁槛义庄上这伙人的助力。 “哪三件事?”马帮首领王铁雄的神色变得严肃起来。 赶尸班主杨西风亦板起了脸。 当下的气氛变得严肃,有些公事公办的意思,这却正中周昌下怀。 周昌道:“其一,我想拜入赶尸班内,学习‘发僵狮子’术法。” 众人闻言,纷纷转眼看向杨西风。 杨西风微微愕然,他仔细看了看周昌,见对方并不是在说谎,眉头跟着皱紧了:“你家中并非无人,做我们这一行当,忌讳家有牵挂……” 他出言拒绝周昌,但语气却犹犹豫豫,有些松动。 “我们弟兄在密藏域挖到了一具不腐尸,你见过那具尸体。 收他作徒弟,那具尸体一百个银元卖给你。”王铁雄这时候忽然出声,他指了指堂屋正中那具看起来平平无奇、上面还摆了些东西的棺材,与杨西风如是说道。 “好。”杨西风立刻点头,看着那具棺材,脸上一下子满是笑意,“假若你消息属实,又真那么要紧,赶尸班收你这个徒弟了!” 他先前见周昌行事干脆果决,颇有决断,又进退有度,很快就在义庄里打开了局面,其实已经有了和周昌结交的心思。 今下对方主动提出要拜入赶尸班,他更求之不得,所谓故作犹豫之态,就是为了钓王铁雄手里那条大鱼! 今次马帮运到庄子上的那具不腐尸,杨西风早就相中了! 只是与王铁雄未能谈拢价格。 如今也靠着周昌促成了此事。 “第二件事呢?”王铁雄笑着问周昌,“小兄弟,你可得想好了,待会儿你说出的消息,若是不值你当下提的这些要求,却是要不好收场……” “必不会如此。”周昌摇了摇头,道,“第二件事,我想寻购一件压镇飨念的法器。 最好是可以随身佩戴。 价钱在一个银元之内。” 王铁雄闻言,神色放松下来,目光看向眼珠子骨碌碌乱转的罗布顿珠。 “一个银元不够不够,这点钱哪里够买真法器嘛……”罗布顿珠连连摇头,从脖颈上取下一串金刚菩提来,递向周昌,“一个银元,你只好买这个了。 老阿依戴了一辈子的念珠,念了一辈子经,上面法力够够的! 你戴着它,就能压住妄想了。” 罗布顿珠递过来的这串金刚菩提念珠,确实黑里透红,密密麻麻的裂纹在其上交织成了玄妙的纹路,看起来自有别样韵味,卖相极佳。 但周昌未曾感觉到这串念珠有丝毫奇异之处。 他摇了摇头。 旁边有人出声道:“这是在冰水里泡过,又用油炸出来的金刚菩提子! 什么老阿依念经戴了一辈子的——那样的好物,一百个银元也换不来! 他骗你的,别买!” 杨西风拍了拍桌子,拿出一个银元来,丢给了罗布顿珠:“我替他把钱给了,你的那件托甲拿出来! 天铁托甲,快拿出来!” 托甲为密藏语,意思即是来自天上的铁、雷霆降下的金属,是以又称之为天铁。 密藏域人捡拾铁石、金属矿石,混杂冶炼,铸成种种法器、饰品,皆称之为托甲。 罗布顿珠听得杨西风所言,一下子瞪大了眼睛,连丢过来的银元也不去捡拾,连连摇头:“不行不行不行! 一百个银元——一千个银元,我都不能卖我的托甲! 不卖不卖!” “不是买,是租。”杨西风笑着与周昌说道,“这老贼手里最有效用的法器,不是他身上那些珠珠串串——好念珠固然值钱,但也从来都是一子难求。 只有那些‘寻核人’,才能找得到应愿而生的真菩提。 老贼有些本事,不过现下不是赞界菩提结籽的时节,所以他身上那些珠串,都只是些凡俗之物罢了。 他手里真正具足效用的法器,乃是一枚天铁九宫牌。 你要是想临时用来压制飨念,天铁九宫就可以。 至于长久压镇飨念,那也不是一件法器可以解决的问题。 你觉得如何?” 杨西风所言,倒是正合周昌心意。 他需要一桩法器,镇压聻尸体内本就剩余不多的飨气,镇压足够七日即可。 “我只需借用法器七日时间。”周昌点了点头,看着罗布顿珠说道。 一听对方只是租用自己珍爱之物,罗布顿珠稍稍放心,但一枚银元却满足不了他的胃口,他眼珠乱转着,正要开出一个叫自己满意的价码—— 此时,就听王铁雄喝道:“一枚银元莫非好赚么?只是租用你那破铜烂铁七日时间而已,我看一枚银元绰绰有余了! 你要是不答应,那我们出去的时候,必定不带你! 这个奸商!” 罗布顿珠闻言悻悻然,捡起了地上那枚银元,吹了口气,听听声响,就将之收在怀里:“借了,借了! 七天嘛。 七天后给我,好好的给我!” 说着话,他扯开层层丝绸、羊皮袄子、布衫,从耿上取下一只连着挂绳的圆形铁牌,双手捧着递给了周昌。 82、犬诡(4K,2/2) “唵嘛呢叭咪哄……” 周昌从罗布顿珠手中接过那一枚乌黑发亮的天铁九宫,一阵阵念诵六字真言的声音,立刻萦绕在了他的耳畔。 他的心神循着那庄严而热诚的诵念声,都渐渐宁静下去。 这一枚天铁九宫,确实有真正的效用。 不是那些只能摆摆样子的所谓法器。 所谓六字真言,又名六字大明咒,六字大明陀罗尼,乃是观世音菩萨心咒,表示观世音菩萨的微妙本心。 密藏域人士,上至贵胄豪族、大僧侣、呼毕勒罕,下至贩夫走卒、农奴贫民,都对六字大明咒知之甚详,日常诵持此咒之人多不胜数。 传闻时常诵持此咒,能得不可思议之功德利益。 周昌手中的天铁九宫牌,应当常被人拿在手中,诵念六字大明咒为之作加持。 所以他一接触到这件天铁九宫,就听到了阵阵诵念六字大明咒的声音。 此九宫牌,与天铁、天珠、嘎乌盒、绿松石、琥珀、珊瑚一起并称为密藏七宝,九宫牌多为圆形铜牌,少见如罗布顿珠这般天铁质地的。 圆形铁牌内圈铸刻八卦图案,外圈则有十二生肖环绕。 佩戴九宫护身符,传说能辟除各种凶障灾煞。 “第三件事。”周昌将天铁九宫捏在掌心,他抬起眼帘,环视周遭,道,“今天夜黑之后,我爷爷周三吉会和其他人一齐将一副棺材推到铁槛庄上来。 棺中封着一具邪尸,希望诸位能与我爷爷协力,镇住棺中之尸,不要使之脱逃。” “什么?!” “邪尸?哪里来的邪尸?” “你家人将那邪尸推到义庄上来,我们若镇不住它,岂不是会被它置于死地?!” 周昌一提出第三个要求,周围人纷纷变色。 他们吵吵嚷嚷,态度甚为明显,就是断不愿意接纳晚上到来的那具‘邪尸’。 众人的反应,都在周昌预料之中。 周昌面不改色,看向王铁雄与杨西风。 二者的态度,才是决定整件事最终走向的关键。 “我不妨明示诸位——而今你们能否从这凶地逃出生天,写龙寺的僧侣或为一重影响因素,但我却是你们逃脱路上不可或缺的那个。”周昌昂起头颅,眼神冷淡,“假若我不配合你等。 今下诸位,在场的每一个,都要全须全尾地留在青衣镇上! 哪怕是死,尸体也得钉死在镇子上!” 他语气深沉而笃定,此番在他人听起来分明自大且刺耳的话一说出口,反而镇住了在场众人。 人们惊疑不定地打量着这个皮包骨头的青年人,不知道究竟是甚么底气支撑着他,叫他说出了这番话?! 杨西风神色平静,暗里悄悄观察着周昌。 王铁雄笑了笑,却道:“且说说——周兄弟为我们提了三个要求,叫我们尽力满足之后,才答应透露的那个消息,究竟是甚么? 你爷爷今夜推棺上山的事情,我做主,答应了!” 他下了决定,堂屋里反倒雅雀无声,无一人反对。 “那具不腐之尸能吸食飨念,再凶邪的尸,到了它跟前,也得老实躺着。”杨西风指了指那副棺盖上摆这些杂物的棺材,棺内停着那具王铁雄一百个银元卖给他的不腐尸,“诸位不必担心什么。 我们赶尸班子,也有手段压住起尸的邪祟。” 王、杨二人背书,仅剩的那二三个有心反对者,也都乖乖点头同意了此事。 “诸位可听过‘哪吒闹海’的戏?”周昌这时说道。 周围人皱着眉,不回应他的问话。 他自顾自地道:“哪吒原为财宝天王之第三子,实名‘那拏天’,下生历劫之后,削骨还父,削肉还母。 后生魂合入莲藕之中,莲蓬长成,哪吒晋位神明。 如今,财宝天王要将这戏曲里的掌故,变成真实发生的事情了。 青衣镇上的诡雨,诸般诡谲变化,其实俱是财宝天王的设计——青衣镇变成了一座聚宝盆,只是这聚宝盆中的宝贝,寻常人无福消受,只有它的‘那拏天’能够享用。 而今呆在镇上的一草一木、任一生灵,都是聚宝盆中的财货,都是哪吒的食粮。 我带给诸位的消息即是——那将要长成哪吒的聻尸,如今已被我爷爷联袂众人,合力封押于一副棺木之中。 诸位答应了我,那么,今夜那具棺木就会上山了。” 众人原本对周昌所言半信半疑,即便周昌所说,能与写龙寺僧侣七日后前来青衣镇的消息对应。 ——写龙寺供奉主尊,即为财宝天王。 毕竟罗布顿珠透漏消息在前,周昌完全可以依此消息来现编。 但周昌后来竟然称,将要化为哪吒的聻尸已被封押,且那具聻尸今夜就会被送上义庄——他此话一出,顿时为己之所言,增加了不少可信度。 聻尸不是俗类,无法伪装,到时候真假一眼可知! 其实周昌所言还缺少许多关键证据。 偏偏那些证据,多只有他与白玛、白秀娥等人见过,今下也拿不出来作为佐证。 不过,有时候说服人,却不一定就需要真凭实据。 强横的武力,与真实到来的恐怖,也具有毋庸置疑的说服力。 周昌所说的聻尸,即是‘真实到来的恐怖’。 “聻尸……”杨西风声音微微颤抖。 王铁雄深吸一口气,瞳孔紧缩:“诡死为聻,诡之畏聻,如人之畏诡。 聻尸胎化以后,就是‘老聻’了。 想魔分作六等:诡祟、狂谲、老聻、大夷、天鬼、劫墟……老聻,是第四等的想魔——这种想魔的杀人规律,已经能够形成鬼蜮,少则笼罩数里,多则数十里,甚至近百里…… 老聻老聻…… 怎么会叫我们遇上……怎么会……” 只是提及老聻的恐怖,都足以叫人心神颤栗,坐立难安。 而王铁雄今下如此深刻的反应,叫周昌怀疑他从前被‘老聻’杀人规律笼罩过,只是后来从中得以逃脱。 “你觉得……应该怎么办?” 王铁雄此时思维混乱,他目光落在周昌身上,下意识地出声问道。 周昌耷拉着眼皮,并不给出明确的回应,只是道:“那伙写龙寺的僧人,是来这里带走已经长成的那拏天的。 在他们到来之前,聻尸长成老聻,必将镇上人全都杀光……” “是……”王铁雄摸出一支烟杆来,往烟锅里填入烟丝,拿烧红的火柴棒熏燃了,吧嗒吧嗒地抽起烟来。 “假若我们压制住聻尸成长的进程…… 在写龙寺僧人到来青衣镇的同时,把棺材里的聻尸送到他们跟前……”周昌徐徐道。 “呼……” 王铁雄长吐出一口烟雾,他拍了拍周昌的肩膀,目光看向周围人:“你们觉得,周兄弟这个法子怎么样?” “你们有没有更好的法子?” 堂屋里,鸦雀无声。 “照他说的,干了!” …… 山丘之间,水雾蒙蒙。 瘦骨嶙峋的青年人头戴斗笠,披着蓑衣,在崎岖山道之间穿行。 雨雾朦胧了前方的情景,一切都变得影影绰绰的,哪怕如今周昌五感增强,目光亦无法穿透这看似稀薄的雨雾。 他在山道间走走停停,直至终于脱离了铁槛义庄的范围,远望身后,也看不见那座立在高岗上的夯土庄子以后,才摊开包袱里的诡皮,放出了獒多吉。 一缕缕铁念丝从他指尖飞出,在獒多吉体表交织成网。 “前头带路!” 周昌向獒多吉吩咐一声。 忠犬吠叫着回应了,即迈开四蹄,在雨雾中狂奔起来。 周昌跟在它身后,健步如飞。 他背着个木箱子,里头装着那头诨名作‘恶张辽’的太狮。周昌最终也没有向杨西风展示令‘恶张辽’重振雄风的手段,杨西风答应的那份厚礼,也还寄存在对方手中。 之所以如此,是因周昌都未通过展示这般手段,就已经获得了自己想要的东西—— 拜入赶尸班,学习‘发僵狮子’的术法。 “汪汪汪!” “呜——嗷嗷嗷!” 周昌即将走出蒙山群山之时,奔行在前头数丈之外的獒多吉,陡然狂吠了起来。 吠叫声中,带着浓重的警告意味。 短暂的几声狂吠之后,便是一阵相互撕咬争斗的声音。 前方雾气蒙蒙,周昌只能看到彼处陡然立起了一道高壮的身影,那身影晃动着头颅,骤地张开双臂,俯身扑杀向獒多吉,当即与獒多吉扭打成一团! 那道身影出手凶猛狠绝,几下就压住了獒多吉的身形。 其头颅跟着凑近了獒多吉的屁股—— 周昌奔入雨雾之内,临近那固定住獒多吉身形的高壮身影,看清那高壮身影的形容之后,眼角猛地跳了几下! 这道高壮身影,赤着身子,浑身皮肤如水泡发过一般的鼓胀起皱,惨白一片。 浓郁的尸臭从‘它’身上飘发而出。 ‘它’顶着一张高度肿胀、遍生褶皱的面容,周昌仔细分辨,依稀能从中分出几分故人的样貌——这是钱朝东的模样。 ‘钱朝东’的面庞此时凑近了獒多吉的肛门,它的嘴巴咧开到了耳根。 从它大张开的嘴巴、上下两副烂牙之间,又有一颗头颅缓缓探出。 那颗头颅同样像是被水泡发了一半的惨白起褶,头颅上长着沾满粘液的茂密黑发——虽然其面容扭曲难辨,但通过那头乌黑长发,能判断出这颗头颅原应属于一个年轻女子。 年轻女人头还在不断裂开嘴,它的嘴里,又伸出一颗老者的头颅…… 老人头吐出小孩头,小孩头吐出白狗儿的脑袋,白狗儿的嘴筒子猛烈地抽搐着,一下子爆开来——一颗乌黑油亮的大狗头从爆裂的白狗皮中钻出,它伸着舌头,呲着森白的犬牙,试图咬开獒多吉的屁股,叫自己钻进这具诡皮里! “周……常……” 这时候,虚幻飘忽的声音从黑狗最外层那张起了层层褶皱的钱朝东面孔上传出。 周昌听到‘钱朝东’委屈悲伤地抽噎着: “周……常……” “我这个样子……好难受啊……” “他们都、他们都嫌弃我……” “他们讨厌我这个样子……” “你的样子好,你的样子好啊……” “周常……把你的皮给我吧……” “给我吧……” 那黑狗头上套叠的每一张五官,都朝向周昌,露出了极其渴望的表情! 满身褶子的肥壮身影,猛地松开了獒多吉,它摇摇晃晃地伸臂扑向周昌——周昌的视野里,它却在不断后退,不断离自己愈来愈远! 一阵寒意,在此刻骤然出现在周昌身后! 周昌眼前的‘钱朝东’消失了。 ‘钱朝东’已经以一种违反正常规律的方式,走到周昌身后,它的双手搭在周昌肩膀上,嘴里的黑狗头张开嘴,就准备掏开周昌的后心! “唰!” 一缕缕铁念丝骤然在周昌身后交织缠绕,形成密实的网络! 周昌视野里,‘钱朝东’分明在不断后退,不断远走,他内心因这个恐怖厉诡远走而生出些丝安全感,安全感乍然生起的时候,‘钱朝东’却从背后把手掌搭在了他的肩膀上! 这个厉诡的此种行为,正说明,它正在形成自己的杀人规律! 它行将化为想魔! 以念丝覆护后背,周昌看也不看身后,直接向前奔走出数步! 他背在背后的木箱,被‘钱朝东’伸手抓住,一把扯翻在地! 木箱滚落半开,内里的‘恶张辽’太狮,露出只鳞片爪。 周昌猝然转回身,将獒多吉拽到自己身旁,扯下了那张诡皮丢到一旁,獒赞本化为一点浮光,飞入他手上的扳指孔洞里。 在他对面,‘钱朝东’摆动着手臂,嘴里还在发出可怜的祈求声音。 声音虚幻,如男如女,层层叠叠:“把你的皮……给我吧……” “给我吧……” “嗡!” 周昌随手捡来一根木棍,缕缕铁念丝缠绕在木棍之上,依着周昌的心意,为木棍塑造出尖头,将木棍变作一杆通体漆黑的梭镖。 他看着再一次走远的‘钱朝东’,忽一弹指。 “哒!” 一声脆响! 三点浮光掠出骨扳指,忽入不远处的黑狮子皮下—— 那张狮子皮一刹那毛发耸立,迎风便涨! 83、一块皮(4K,1/2) 与南派醒狮不同,白纸坊太狮体格更加高大魁梧,需要一人单独驾驭狮头,另有两人充作狮身四蹄。 舞太狮需要舞狮者有极强的身体素质,且需有杂耍技艺的根基底子。 ‘僵狮子’作为‘太狮’中的一支,亦需有三人舞狮,甚至‘狮会’之时,每头狮子前头,都需要有一个‘狮童’引路。 今下,周昌的这头‘黑张辽’只存其皮,相当于太狮脊梁骨的‘火魁星’已濒临熄灭。 想要使之鼓振煞气,凶性毕露,一般人绝无可能做到——就连杨西风北派赶尸班里的众人,也没能耐驾驭这头被打断脊梁骨的狮子。 周昌此时运用的方法,却是使獒赞本充作‘黑张辽’的火魁星,成为它的脊梁骨。 以‘獒多吉’吞食贪念飨气的本性,填入‘黑张辽’的皮囊之内,‘黑张辽’体表那层漆黑毛发,隐隐约约流转起红艳艳的血光。 原本拥挤在箱子里的一叠狮子皮,一刹那随风鼓胀而起,‘獒牛’、‘獒白玛’各探出两条蹄爪,黑漆漆、又反映着诡异飨念光气的狮爪从皮下伸出。 煞气滔天的‘恶张辽’,庞大身躯骤然耸立而起! “嘶——嚎——嘶——” ‘恶张辽’虽然身形庞大,比真正的雄狮都要大上一圈,但它的速度却丝毫不慢,相反奔腾起来,犹如一股黑风,眨眼即至! 浑似鬼哭一般的声音,从‘恶张辽’口中不断传出。 它身形倏忽奔腾而起,‘钱朝东’根本反应不及,便被它两只前爪踩住胸口,一下子压塌在泥水之中! ‘恶张辽’那张狰狞鬼脸之上,血盆大口怒张,朝着被它按倒在地的‘钱朝东’呼出一口腥风! “哈!” 腥风和着‘恶张辽’本有的煞力,化作一股黄气,扑在‘钱朝东’身上,‘钱朝东’遍是褶子的那张皮肤里,登时生出密密匝匝的斑斓毛发——一缕缕飨气被那股黄气抽带出了‘钱朝东’的身子,在它体表蒸出一层层的长毛! “哼!” ‘恶张辽’此时又猛地一张鼻孔,‘钱朝东’体表长出的浓密毛发,顿时如一缕缕青烟一样飘摇而起,混成斑斓气流,一股脑地被‘恶张辽’吸进了鼻孔中去! 它浑身漆黑的毛发,愈发耸立而起! 根根黑毛,反映着五彩斑斓的光! 反观地上的‘犬诡’,最外层披着的‘钱朝东’皮囊,此时完全被蒸发作斑斓气流,由着恶张辽吸取走了,露出第二层女人皮囊来! “把你的皮给我……” “给我吧……” 犬诡那颗女人头难过地抽泣着,它嘴里吐出的一层层头颅,倏地回缩。 整个惨白色的、好似被水泡发了一般肿胀起褶的身躯,随着它嘴里一层层头颅回缩,而跟着变得软塌塌的,胸腹都凹陷下去,一瞬间就流散作虚幻斑斓的飨气,从‘恶张辽’爪下脱逃! 恶张辽扒了犬诡一层皮,犬诡却正借机消去了身形! 二者之间的争斗,周昌未有参与。 站在旁观者的视角,他能看到的东西反而更多—— “獒多吉、獒白玛、獒牛这三个獒赞本,各有围猎鬼祟的本能,用它们震慑一般诡类也没有太大问题。 但面对真正的想魔,以及即将成为想魔的诡类——如当下这个犬诡之时,三个獒赞本单个的力量,已不足以成事。 自然,也是因为它们尚未彻底长成,诡皮也好、黑狮子皮也罢,更都不是它们真正适应的皮囊,它们因此又多有掣肘。 有朝一日,七个獒赞本各自真正长成,有了它们适应的皮囊,它们或能发挥出更大的威能。 而恶张辽虽然失却了‘火魁星’,但它只要能被催动,一身本领几乎是立刻就能运用。 譬如那‘哼哈之气’,应是恶张辽的独家本领,看门绝活。 而身形奔腾,忽化为风,体格健壮,气力猛恶此种种能力,当是太狮皆具备的一种能力——獒赞本配合恶张辽,发挥出这些本领,应对如犬诡这般快要成为想魔的诡类,倒是不成问题了。” “至于这个犬诡——” 周昌身形一顿,手里那杆由铁念丝缠绕形成的梭镖,刃尖猛地朝向身后,骤地贯穿了过去! “嗤!” 梭镖穿梭而过,贯穿了一具柔软的肉身,如刺败革! 犬诡抽抽噎噎的声音,就在周昌身后响起:“把你的皮给我吧……” 这个犬诡,惯常于从背后掏空他人的内脏,钻进他人的皮肉之内,它此后如若化为想魔,形成的杀人规律,亦必然与‘背后杀人’有关。 只可惜它主动找到了周昌,却没有再化为想魔的可能了! 梭镖钉住犬诡的刹那,周昌猛地旋身,另一只手被铁念丝缠绕着,长出了漆黑而尖锐的指爪! 他伸出尖锐指爪,一下子扎进犬诡的胸膛里,生生将它身上第二层女人皮囊扒了下来! 被他随意弃置于地面的女人皮囊,化作虚幻斑斓的飨气。 未及飘散,恶张辽就扑腾而至,‘哼’地一声,将那滚滚飨气尽数吸取了去。 梭镖贯穿的犬诡,此时浑身皮肤起皱,嘴里伸出的一层层头颅立时回缩——它的身形就要再度化散,‘消失’影踪! “哈!” 这时候,恶张辽张嘴照着犬诡喷出一口昏黄气息! 还未逃散的犬诡,皮肤褶皱间长出了密密匝匝的斑斓毛发,身形陡被定住,消失不能! …… 如此循环往复。 良久以后,恶张辽鼓张鼻孔,吸取尽了那被剥去层层皮囊,显出黑犬模样的犬诡浑身飨念,这头黑犬的身形痉挛着,口中呕吐出大量尸块。 它呕出的那些尸块,比它整个身形都要大了许多。 将这一块块尸骸尽数吐出以后,黑犬就如蜡烛般融化了,变作斑斓的液体,浇淋在它呕吐出的那些尸块之上,蒸腾起虚幻斑斓的气息。 那些尸块在斑斓液体的粘合下,开始互相弥合,同时变得干瘪,好似一块风干的皮革。 斑斓气息萦绕在周昌面前,周昌从中看到了黑犬残余的深刻记忆。 …… “滚!” 钱朝东一脚将角落里的黑犬踢出很远,厌恶地咒骂一声。 黑犬委屈而痛苦的呜咽起来。 听到它的呜咽声,钱朝东更加愤怒,抄起墙边的铁锹,照着黑犬的背脊就狠拍了几下,直至将这头早已满身伤痕的大犬,拍得晕厥休克过去。 他才停了手,坐在院子里喝酒。 “沥沥沥……” 过了一二刻时间,在堂屋里休息的白狗儿轻悄悄地钻出门帘。 它站在台阶上,抬起一条后腿,冲着台阶下撒尿。 尿液都浇在角落里蜷缩着身形的黑犬身上。 黑犬微微抬起头颅,惊恐地看着白狗儿,似乎已看到白狗儿被钱朝东拎起来摔死的情景。 然而,真实情况却与它所想象的截然相反—— 钱朝东扭回头来,看着撒尿在黑犬头上的白狗儿,反而满面笑意:“好白儿,以后莫在屋门前撒尿,你就是在那傻狗的碗里拉屎,我都不会理会。 但不要在屋门前撒尿了。 过来。” “嘤嘤嘤……” 白狗儿摇晃着尾巴,蹦蹦跳跳地跑到钱朝东跟前。 钱朝东将它一把抱在怀里亲昵了起来,不时喂给它一片肉。 角落里。 被淋了满头尿水的黑犬看着这一幕,漆黑的眼神里满是茫然。 那般茫然之色,在沉默良久之后,沉淀作化不开的黑暗。 …… 一块巴掌大的莹白皮革,躺在泥水里。 雨丝从天上飘落,落在这块皮革之上,皮革上便生出一丛丛色彩斑斓的‘肉芽’。 周昌看着泥水里的皮壳,将之捡拾了起来,放在一块大石头上。 他的手指每每接触这副莹白如玉,隐隐反映流光的皮革,皮革上便会生出一些细密如毛细血管的纹络。 隐隐约约间,他的正念似乎被这块皮革汲取了,每有一缕正念流入皮革中,皮革上的毛细血管纹路就多一丝。 片刻之后,那些毛细血管般的纹络,已正好完全覆盖住了这块皮革。 “这是……” 周昌眼神讶然,他隐约猜到了这副犬诡遗留之物的用途。 他指尖分出一缕缕念丝,缠绕在那遍生出毛细血管纹络的皮革之上,自我的‘正念’如涓涓细流,顺着念丝流淌而出,被那块皮革汲取吸收。 皮革上的毛细血管开始鼓突,内里似乎真有血液开始流动。 皮革开始增大,变长。 一丛丛肉芽簇拥在皮革各处,快速弥生着,随着周昌放出去的正念愈来愈多,这块皮革正加速填满血肉,慢慢拉长,慢慢增高,慢慢变得和周昌一样高大—— 最终,一张软塌塌的人皮躺在了大石头上。 一张张脸孔从这陡然间长成的‘人形’面部浮显而出,有钱朝东的脸孔,有那长发女人的面孔,有老者和小孩的面孔…… 周昌最终挑选了钱朝东的面容—— 人皮面部蠕动着,其余五官尽数隐去,钱朝东的五官占据其上。 周昌的正念养育出了这张人皮。 他是这张‘人皮’天然的主人,亦于此时无师自通地明白了这张人皮的效用: “寄托生魂,以此皮壳,庇护自我的生魂。 生魂填入其中,它会变得好似真人一样,能行走自如。” 周昌笑了笑,将石块上的那张人皮叠起来,令恶张辽把远处倒在泥水里的木箱子叼过来,把人皮与恶张辽,都叠放进了箱子内。 今下灭杀犬诡以后,遗留的这件类似‘想魔根相’的皮革,于周昌而言,倒正是瞌睡了就有人送枕头了。 不过,由此来看,‘犬诡’也确实不同寻常。 它今下仍在小诡行列,未有彻底变成想魔——可周昌和恶张辽也足足杀了它数次,扒下它数层皮,才将它灭去。 假若它真正成为想魔,各方面都必得加强。 依它当下表现出来的特性,到时候,它身上每多一层皮,或许就多一条命也说不准! 周昌令獒白玛与獒牛归回扳指孔洞里,他重新唤出了獒多吉,令其在前头引路,自己伸手捻起一炷香。 香头无火自燃。 他的左眼里,呈现出飨气流杂的世界。 周昌视线徐徐移动,看向木箱中的人皮与黑狮子。 《大品心丹经》中,那些扭曲残缺的汉字,一瞬间腾跃进他的视野里,迅速排列重组着,一阵阵声音,亦在周昌耳畔响起: “药材:犬种蕴积怖性根…… 不入流品…… 可作‘傍鬼丹方’药引…… 施以‘隐针娘娘六针法’,增益此药,提升品质…… ‘隐针娘娘六针法’,一曰飞扣……” 周昌看着‘大品心丹经’对于人皮的具体介绍,他眼神微动,将李夏梅想魔根相所化的鬼寿衣穿在了身上,再以‘大品心丹经’进行观测—— 这件鬼寿衣上,有些细密而均匀的针脚。 每一缕丝线,都绞缠在每一个寿字纹变化成的惨白嘴唇上。 每一张惨白嘴唇,随周昌心念转动,针线收紧放松,而跟着开合,无法随意吸食飨气。 “药材:人胎所蕴怖性根…… 下品上…… 可作‘傍鬼丹方’药引…… 上香祭拜‘隐针娘娘祠’,可请动隐针娘娘,将人胎所蕴怖性根、犬种蕴积怖性根缝合为一,提升品质,增益效用……” 人皮与鬼寿衣,皆属‘怖性根’之类。 周昌以‘大品心丹经’同时观测二者,果然看到了与先前微有些不同的介绍。 其上称,只要周昌祭拜‘隐针娘娘祠’,就能请托隐针娘娘,亲手帮他将二者缝合成一,使之品质更加提升。 《大品心丹经》愈发像是一个有独立意识的飨念聚合体。 它给出的方案,周昌总觉得每种看似简单便捷的方案,都是一个钓饵。 并且,这一次周昌的右眼里,也未再看到隐针娘娘的那只手掌了——他先前借助这个漏洞,学会了隐针娘娘六针法,此下这个漏洞都已被堵住。 周昌倒也不觉得气馁。 先前的漏洞被堵住,却并不说明《大品心丹经》就没有别的漏洞。 以后多加尝试,或许会有惊喜发现。 周昌将此事抛诸脑后,转而看起了‘黑狮子’在‘大品心丹经’中的介绍。 推荐一本书,大家可以看一看。 书名:永夜主宰 简介:复苏,世界异变 超凡开启的时代有人觉醒光暗之力,身穿华丽战甲持龙枪立于大厦之上,俯瞰璀璨都市。 有人觉醒妖魔能力身上长出鳞甲羽翼,妖气滔天。 也有人觉醒上古巫纹,与远古呼应,周围黑色煞气环绕霸气狰狞。 而江侯的运气也不错,在污染侵蚀下也觉醒天赋,可以变成一头……灭世巨兽!! 84、破地狱,请銮魁(4K,2/2) “白纸坊太狮…… 白纸坊设有香坛,请四方鬼神临于坛上假人身中,谓之‘乩神’。 以秘法困乩神不得脱逃,焚炼乩神,以乩神燃灰与川湘地‘鬼漆’相互调和,成漆即为白纸坊太狮之‘魂’。 以此漆漆于太狮首级之上,则死物生魂。 漆中之性,则作太狮之诨名。 譬如有乩神自言为‘诸葛孔明’,似有瘟病在身,咳嗽不止,则此乩神燃灰与鬼漆调和以后,漆刷于太狮首级之上,太狮诨名则为‘瘟孔明’…… 诸多乩神燃灰相互配伍,调和草药,制成爆竹。 燃放爆竹,烧杀‘岁’鬼,则火魁星降于太狮之上,太狮继而有命…… 此狮火魁星已黯,虽有命,但命垂危…… 诵持‘呼岁咒’,招来岁鬼,以‘七飨之火’焚烧岁鬼,为此太狮燃灯续命。 七飨之火:鼓催七情,燥烈七性,杂合七色飨气,阴阳交错,则七飨火生…… 呼岁咒:唵嘛喇嚓——岁!岁!岁!今朝人寿丰,请岁割我命!” 《大品心丹经》对于‘恶张辽’的介绍颇为详细。 恶张辽出身的白纸坊太狮,都被此经介绍得明明白白。 在杨西风口中,恶张辽火魁星暗淡,已然是病入膏肓的征兆,根本无从救治,但在《大品心丹经》这里,只要念咒招来‘岁鬼’,用七飨之火烧杀岁鬼,就能为恶张辽燃灯续命。 不过,遑论是那七飨之火的鼓催方法,还是呼岁咒本身,都透露出一种荒诞诡谲的感觉。 周昌依旧不打算尝试。 ——他感觉到,当下的《大品心丹经》似乎愈来愈‘急躁’了。 为了引他上钩,愈发舍得下本。 这次直接将‘七飨之火’的鼓动方法呈现了出来,都没有给周昌提甚么额外条件。 它愈是急躁,周昌愈是安心。 反正这场拉锯战,谁稳不住,谁就先输一半。 杨大爷阅览《大品心丹经》,直接从中获得了六品的《仙书》,然而周昌至今还没有从中拿到成体系的修炼方法。 此经分明还是在犹豫,不见兔子不撒鹰。 “不过,未知杨大爷是否也和自己一样,经常能通过‘大品心丹经’,获得诸项物品的提示信息?回去得好好的问一下他。” 周昌心念转动着,脚下不停,身形渐渐隐入雨雾中。 他回到家的时候,正值正午边上。 爷爷已经煮好了腊肉,一家人整整齐齐地守在院门口,一看到周昌回来,他们一个个板着的脸色顿时松动了,立刻招呼着周昌,张罗着准备今天的午饭。 周三吉将柴锅里的腊肉盛出来,杨瑞就将肉拎到了旁边的案板上,切成厚片,摆了两大盘。 锅里的腊肉汤富含盐分,却不能就这样浪费。 老人往腊肉汤里丢了些萝卜,煮成一锅萝卜腊肉汤,也端上桌去。 不多时,桌上已经摆满了菜盘子。 除却那三盘油汪汪的腊肉之外,还有几块腐乳、一盘猪油渣炒的蔬菜、白萝卜腊肉汤里能见到油星,余下的菜式便全是用来充数的咸菜、酸菜了。 即便如此,看着满满当当一桌子菜肴,还是让桌边的众人油然生出一种满足感。 “坐,坐,都坐!” 周三吉招呼着众人落座,随后拎出了一坛酒。 镇上的永盛酒坊出了祸事,彼处已成一处凶地,平时根本没人会往那边走,更不可能去那边打酒了。 周三吉拎出来的这坛酒,还是从前喝过的二沟村酒。 他为众人一一斟酒,宾主饮过一轮酒后,便在他的招呼下开始动筷吃菜。 趁着这个时候,周三吉向周昌说道:“我先前到外面去打听,有人说镇子外面还是有人进来,路还是畅通无阻的,也有人说现在根本不能出去。 先前尝试出去的人,后来被其他人在镇子周边发现了他们的尸体。 能不能出去,持各种说法的人都有。 但我后来亲自去一户人家里探看,确认了如今的青衣镇,已完全被诡雾封锁了。 外头的人进不来,里头的人也出不去。 那户人家的丈夫,早晨赶着骡车外出去给人拉木炭做工,结果后来在镇子边上发现他的的脑袋被缝在了骡子的屁股上…… 我去了那户人家一看,那个男人确实只剩脑袋被带回了家…… 镇子周边的那片诡雾里,藏着很多青衣镇人传言里的诡。 现在镇里的人也开始发疯,我今天回来的时候,看到有个孩童被绑在树上,背上满是鞭子印——他被人绑到树上,生生抽死了! 他的那个死法,就像是‘清净经’里说的一样。 他是双手抱着树,双手手背被钉子钉到了树身上,然后身子又被绳子绑了起来……” 周三吉一番话说出口,众人的神色都变得严峻。 “你爷爷先前一直担心你出事,还好你平安无事地回来了。”白秀娥端着饭碗,垂着眼帘,小心翼翼地向周昌说道。 “回来就好,不说那些。” 周三吉摆了摆手,看着周昌脚边那口木箱子,笑着道:“看来你这回去义庄上,收获不小哦?” “嗯。” 周昌点了点头,道:“箱子里的只是小收获。 最大的收获,是我和他们说好了。 今天晚上,你们把我的尸体运到山上义庄去。 爷爷,你们和庄上那些人,一起看好我的尸体。” 周昌语调平淡,但他言辞里的某些字眼,令人闻听尤觉心惊肉跳。 白秀娥眼睫毛颤了颤,低着头没有出声。 杨瑞歪头打量着周昌,似乎没有明白周昌此话何意。 石蛋子张着大嘴,米饭从嘴角漏出来都顾不得去捡拾。 “你说啥子?”周三吉声音发颤,“你的意思是,咱们今天就开始‘破地狱’?之后就把你的尸体,运到蒙山上面去?” “是。”周昌道。 “和他们都商量好了? 咋个商量的?”周三吉连声追问。 “在义庄上待够七天,到我头七的时候,我们和他们联手,设法逃出青衣镇。”周昌言简意赅。 周三吉闻言,目光缓缓从周昌身上挪开。 他手指颤颤巍巍的捏起身前的酒盅,嘴唇嗫嚅着,想要说些甚么,最终也未多言其他。 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了,周三吉眼神变得坚决:“好嘛,那吃完饭就干!” “吃饭吃饭!” “要吃饱哦!” …… “破地狱,破地狱,破的是谁的地狱?” “不是阎王爷的地狱,只是你个人的地狱!” “你的地狱是啥子?” “你的地狱,就是困住你的死兆!” “咱们破地狱,破的就是你的死兆!” 堂屋之内,烛火幽幽,光线昏暗。 周三吉又穿上了那件黑底滚红边,似捕快官差一样的对襟长褂,他腰间扎着草绳,三枚朱红的令牌别在腰上,脸上倒是未再描画吊诡的妆容。 一副黑漆棺材被两根条凳支撑着,远离地面,棺脚抵着屋门口,棺头冲着堂屋内。 爷爷神色严肃,与站在棺材旁的周昌连连言语: “凡是身受不祥而死之人,即身在地狱之中。 亲人不愿其在地狱之中受苦,所以有‘破地狱’之法。 破地狱,生魂乘着纸鸢高飞而起,需要历经三劫,纸鸢飞出地狱,‘破地狱’才算彻底功成——与破地狱相对的,还有一种‘躲地狱’的方法。 破地狱又称作‘啖劫’,意思就是把会害死自己的劫数生生吃进了肚子里消化掉。 躲地狱被称作‘躲灾’,也就是字面意思,把劫数躲过去了。 爷爷先前已经给你用过一回‘躲地狱’的方法了,如今短时间内,用不了第二回。 只有试试这‘啖劫’的办法。 也还好,你这回只是生魂啖劫,肉身受灾而不避。 所以难度也会低一半。” 周三吉笑了笑,眼神变得温和起来,周昌还是第一次看到爷爷如此温和。 爷爷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待会儿生魂出肉身,死兆侵染神智,你会觉得黑洞洞一片,啥子都看不到,你莫要怕—— 爷爷递给你一根绳子,你抓紧它就好。 要不要得?幺孙儿。” “好。”周昌认真答应。 “你只要抓紧那根绳子就好,其他的都不用你管。”周三吉不厌其烦的嘱咐。 周昌认真聆听,郑重应答。 随后,他拿出了九根极长的棺材钉,又指了指颈上的九宫牌,一同递给周三吉:“我生魂出离肉身的时候,这具聻尸必定会趁机反扑。 到时候,脖子上这块九宫牌会发挥作用。 爷爷可以用这九根棺材钉,钉住它的头颅、四肢、四肢关节。 叫它动弹不得,封好棺盖。” “这、这是你自己的肉身哇?!”周三吉嘴唇颤抖着,眼中隐约闪动泪花。 “它不能听我的话,与我性魂合一,又怎么能算是我自己的肉身?”周昌摇了摇头。 “哎……” 周三吉沉沉地叹了口气,还是拿起了那九根被打磨得极其锋利的棺材钉。 周昌看了看四周,杨瑞、白秀娥、石蛋子等人站在房屋黑暗角落里,都穿着一身漆黑的衣裳,好似与当下的黑暗融为了一体。 他收回目光,抬腿迈入那副黑漆棺材内,在其中躺平了。 四面的黑暗纷涌而来,包围了周昌的身形。 周昌张开双眼,眼前隐有微弱光线。 棺室外,周三吉拿出一个布袋,他从布袋里抓出一把把如雪般洁白的细沙,在棺尾细细地洒了一层,一直洒到堂屋门槛外的台阶下。 “到时候,会有铁马拦路,旱船追击。 请师兄你和白姑娘出一把力,拦住那些追来的东西。” 周三吉指了指那片没有一丝痕迹的白沙,向隐在黑暗里的杨瑞、白秀娥说道。 两人都神色认真的点头答应了。 随后,周三吉拿起一只风筝,他仔细检查了风筝的竹骨与纸面,确定没有任何损毁,便在风筝上贴了几道黄澄澄的符咒,将风筝丢出了门外。 风筝绳被他捉在手里,一路延伸到棺内,递到了周昌手中:“拿好了阿昌,不论如何,都不能松开绳子。” “一定。” 周三吉得到回应,笑了笑,转身走到神龛前。 他手上掐动印决,嘴里喃喃自语:“弟子周三吉,第三十四代雷霆都司传人,恭请铁面銮魁圣君,护持弟子前程无忧,百无禁忌! 弟子周三吉……恭请铁面銮魁圣君,护持弟子绕身三火,有求必应! 弟子周三吉……恭请……,护持弟子七性正念,逢凶化吉!” 念祷过后,周三吉双手从神龛中捧出了一尊披头散发的泥胎。 那泥胎满头黑发披散在面孔两边,一张面孔黑如铁碳,双目圆瞪犹如铜铃,艳红的嘴唇里,探出一对森白的毒牙,令人望之不寒而栗。 这尊泥胎的形象,正是以端公雷霆都司法坛中的俗神‘銮魁圣君’之形象塑造而来! 将泥胎端出神龛,周三吉拿出几根红绳,编织成网,网住了这尊泥胎,将之兜在自己背后——他将那几股红绳在胸前各自打结。 而杨瑞看着周三吉的动作,脸色一变,从黑暗里走了出来,附在周三吉耳边,低声道:“你这打得是死结! 坛神只护身,不出驾。 一旦出驾要么带条人命回去,要么收个乩妖在座下! 快解开了,系死结,遇着凶险,泥胎不能脱身,一旦碎裂了,你是生怕銮魁圣君不出驾吗?!” 周三吉面皮抖了抖,他看着身旁的杨瑞,面上笑容勉强:“师兄,我先前……不只给阿昌用过‘躲地狱’的法子……” 这是何意? 杨瑞闻言愣了愣,随后很快就反应了过来! 他眼皮狠狠地抖了抖,眼神复杂地看着周三吉,最终只是叹息一声,未再多言其他:“铁马旱船,我一定帮你挡住!” “谢谢你唠,师兄!” 周三吉的感激情真意切。 他所说的,先前不只给周昌用过‘躲地狱’之法的言外之意,即是‘破地狱’的办法,他也在周常身上运用过了,只是彻底失败,没有奏效一分。 破地狱之法,失败一次,再捡起来想施展第二次,难度只会更高。 老人将銮魁圣君背在身后,把红绳系了死结,便是已经抱定了叫泥胎受损,请动銮魁圣君出驾的念头…… 85、阴间(4K,1/2) 周昌仰面躺在棺材里。 棺室四面的黑暗层层包围而来,让他倏忽生出一种置身于母体之内的安宁感。 外面人说话的声音愈发地小,但以周昌如今的五感,探听外面那些细微的言语声,于他而言也不是甚么难事。 ——他听到了周三吉与杨瑞那几句短促的交谈。 周昌未作理会。 今世周三吉是他名义上的爷爷,但他真正的至亲、爷爷,却永远不在这个世道中。 即便如此,他如今也难以理清自己对于周三吉的情感。 想要亲近,又不敢太过亲近。 不敢亲近,又害怕太过疏离陌生。 他的情感本就稀薄而淡漠,天性由来如此,不知后天能否改易? 如今,周昌甚至怀疑,自己其实并没有真正的血脉至亲,那对诞育自己的夫妻,他们曾经存留在彼世界中,又好似只是为了把自己诞生下来的这个任务,而选择留存在世间。 一旦完成了这个任务,他们便也就双双离去了。 与周昌一模一样的人,在当下世道,还有许许多多,不知道多少个。 他很可能也并不是最本初的那一个,而是最本初那个人的诸多‘复制品’之一。 当下这世道,是只有他一个人被复制了无数份,变成了可以供他人生魂随意进出的‘命壳子’?还是也有人与他有着类似的境遇? 假若只他一个人是这样,只有他能被复制出无数个相同的个体的根因又是甚么? 命格诡谲? 肉身本就是一尊大邪祟? …… 周昌脑海里沸沸扬扬的念头,都随着周三吉的声音传来,而纷纷寂静了下去: “阿昌,抓好索索哦,莫松,千万不能松!” 老人叮咛着周昌:“我数三个数,三个数过后,你就闭上眼睛,啥子都莫要想,就关心自己抓着的绳索就好……跟着那根绳索往前走,索索绷紧了,你就走得快些; 索索放松了,你就走得慢些。 咱们进到‘阴间’里头去,那里分不清方向,看不到东西,你只管跟着索索走,莫回头,一定莫回头,谁喊你都莫回头……” “好。” 周昌郑重答应。 “那我开始数数咯……” “嗯。” “三!” 周昌闭上眼睛,调整着呼吸,他的心神很快宁静下去,注意力只集中在自己手里那根风筝线上。 这根风筝线,此时还是松松垮垮的。 周昌从其上感应不到丝毫力量。 “二!” “一!” 数过数后,周三吉低声喃喃,念诵咒语:“茫茫酆都中,重重金刚山,灵宝无量光,洞照炎池烦,九幽诸罪魂,身随香云幡,定慧生莲花,上升神永安……” 随着周三吉祷念‘破地狱咒’,他低微的声音里,好似蕴含着某种韵律。 那般玄秘的韵律如雪片扑簌簌落下,又好似烧尽的纸灰,被呼啸而过的阴风卷地而起,又朝着周昌的身形徐缓飘落。 纸灰里还蕴藏着尚未散尽的火焰余温。 每一片纸灰落在周昌身上,内中的火焰余温,都让周昌的身躯变得灼热。 所有纸灰纷纷而落的刹那,周昌觉得,自身好似变成了一座火海岩浆,它猛烈地沸腾着,爆发出的温度,令周昌的生魂都觉得难以抵受,试图从中脱离—— 这时,周昌手里那根风筝线猛地绷紧了。 堂屋门外,原本坠落在地的风筝,此时被一阵阴风裹挟着,摇摇晃晃飘升而起! 周昌紧紧抓着那根风筝线,按着周三吉先前的吩咐,试图从棺材中坐起来,加快脚步,让绷紧的风筝线放松——周三吉先前便是这样嘱咐的,风筝线绷紧的时候,就快走几步,让它放松; 风筝线太过放松的时候,就慢走几步,让它稍稍绷紧。 而周昌也是依着周三吉的话来做的—— 棺材里的周昌,这时候猛地坐起了身—— 周三吉看到这般情况,一下子抬起眼眸,与黑暗里的杨瑞对视了刹那! 他诵念破地狱咒,此时破开的是阿昌肉身的关锁,令阿昌的生魂能够脱离肉壳,随风筝远飞而去——但这第一遍尝试,却并未成功! 如此迹象,说明生魂与肉壳相得益彰,天作之合,贸然将二者离分,有违天意! 如此也说明,今下的阿昌,就是周三吉的孙儿‘阿常’! 如非上天造化的一副身魂,又哪可能契合到如此程度?! “茫茫酆都中,重重金刚山……” 周三吉口中祷念不停,他一手掐印决,一手拿毛笔在掌心勾出銮魁圣君的法印,法印勾成的瞬间,他那只手掌重重地拍在了周昌额头,将周昌拍倒在棺室之中! 风筝线愈发地绷紧! 周昌心无旁骛,顺应着那根风筝线,第二次从棺室内坐起—— 他还是连着他的肉身一起坐起来了! 此般情形,叫周三吉心头微沉。 连番出师不利,往往预示着接下来的事情结果也不会好。 但开弓哪有回头的箭? 周三吉只得压下心头纷乱的想法,第三次诵念破地狱咒,再以銮魁圣君法印,用力地击打了周昌脑门三下,才将周昌拍倒在棺室内! 第三次,风筝线已像铁丝一般笔直,倘若今次再不成功,风筝线必定绷断! 届时,周昌的生魂也会跟着受损! 周三吉的眼神不由得紧张起来,紧紧盯着那片漆黑的棺室,脑海里念头飞转,思虑着假若风筝线真个绷断,自己还有没有甚么对策可用? 好在——这个时候,周昌又一次从棺室内坐了起来。 他身形凝练得与肉身一般无二,若非周身荧荧灿灿,生出电光,周三吉都要以为这第三次尝试也失败了! 这一回,周昌只带了生魂脱出棺室! 他的手掌捏着风筝线,随着风筝线不断朝前踏奔! 他步幅极大,脚力飞快,从棺材尾部至于堂屋门口,不过三五步的距离,但任凭他再如何迈动步伐,却也跨越不过这数步距离—— 唯有棺材尾部下方铺着一层白沙的地面上,出现了一双人脚印。 那双脚印接连踏过白沙地面,几个呼吸之间,脚印便连成了一道长长的通路,直往堂屋门口去了! “好! 性魂生电,照暗室生光! 阿昌的生魂真个是了不得——这是书里说的‘识根生’的境界了! 生魂积累厚重,在阴间也能脚程飞快,这回破地狱应该会有惊无险!”杨瑞从黑暗角落里走了出来,看着那性魂荧荧灿灿,熠熠生辉的周昌,他赞叹不已。 周三吉的脸上,也难得的露出了笑容。 然而,二人还未来得及松一口气,那副黑漆棺材之内,陡然传出一阵凄厉的啸叫:“啊啊啊啊啊——” 滔天的恨意积蓄在啸叫声中,伴随着啸叫声响起,虚空之间,原本无形流转的飨气,此时瞬间变得浓郁,竟由无形转为有形—— 虚幻斑斓的气脉,一股脑地汇聚向棺室内的周常尸身! 那滚滚气脉冲刷而过,堂屋外飘升的风筝都摇摇晃晃起来,闭着眼的周昌生魂,亦好似遇到了绝大的阻碍,脚步迟迟疑疑,在原地停驻,没有再往前走! 聻尸从棺室内坐起了身,它双目猩红,斑斓飨气好似一条条小蛇,钻进它周身的气孔里! 瘦骨嶙峋的身躯,此刻竟微微增壮了些丝! 它伸出手臂,攥住了颈间佩戴的那枚天铁九宫牌: “唵嘛呢叭咪吽……” 天铁九宫牌里,六字真言诵念声传彻不休。 一重重灿白轮光自九宫牌上弥散,将聻尸包围进其中,勉强地阻隔着飨气龙蛇汇入聻尸体内的进程——连同聻尸握住九宫牌的手掌,都因这一重重轮光转动,而颤抖起来,好似陷入了与九宫牌的角力之中! “钉、钉……” 带着怯意的女声在黑暗里响起。 不知何时,白秀娥已站在了棺材旁,她扶着棺帮,楚楚可怜地望着那疯狂撕扯着颈上天铁九宫牌的聻尸,她的另一只手里,紧攥着一根一尺来长的生铁棺材钉。 白秀娥半边面庞上,似有水波荡漾。 白玛的面容眼看着就要从那片荡漾的波纹里浮出—— 这个时候,秀娥好似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紧抿着嘴唇,一下子扬起手臂,手里尖锐的棺材钉被层层藕丝裹挟加持着,以极其迅猛的速度,直扎进了聻尸的眉心里! 咚! 藕丝顺着白秀娥整条藕臂飘飞在虚空中,缠成一团乱麻! 每一根藕丝,都闪烁着银光。 它们裹挟来的力量,令那根棺材钉扎进聻尸的眉心里之后,直从后脑勺穿了出来,带着聻尸坐起来的身躯,都一下子又被压迫回棺材里,将棺底板钉了个对穿! 看着这一幕,白玛都神色愕然:“他究竟如何冷待了你?叫你恨他如此?” “它、它不是他!” 白秀娥涨红了脸,小声地分辨一句,同时已将另一根棺材钉攥在手心里了。 “我来我来!” 周三吉面皮抖动了几下,有些心疼地看着棺材里的聻尸——说到底,这也是他孙儿的尸体,他先前还在犹豫迟疑。 用棺材钉破坏了尸身,孙儿以后魂归何处? 但白秀娥的动作,却叫他明白这件事其实也没有甚么转圜的余地。 他不再犹豫,抓起另一根棺材钉,钉住了聻尸的手臂关节。 杨瑞这时走了上来,跟着为聻尸增加一根钉子,同时招呼石蛋子过来先试试手。 石蛋子握着棺材钉,看着疯狂啸叫挣扎的‘周大哥’,到底没有下得去手,被杨瑞臭骂两句,夺去了他手里的棺材钉。 “啊啊啊啊啊!” “恨!恨!恨!” “爷爷,救我,爷爷,你为什么和他们一样来害我?” “我才是阿常,我才是阿常啊!” “老不死! 等我恢复自由,我要首先吃你的肉,喝你的血,你该死啊!!!” 棺室之内,聻尸满含愤恨的声音不断传出! 九根棺材钉,钉住了它的头颅及至四肢关节。 一丛丛藕丝将它的身躯密密匝匝缠绕起来,它好似被包裹在了蚕茧里,那在虚空中遍流的飨气龙蛇,无法突破‘蚕茧’的阻隔,便又纷纷消散在虚空里。 周三吉听得聻尸痛苦咆哮,原本神色不忍。 可在它直勾勾盯着自己,骂他作‘老不死’的时候,他叹了口气,取出一道道黄符咒,贴在了那层层藕丝之上,每一道黄符纸上,都画着铁面銮魁圣君的法印。 诸多法印镇压之下,聻尸挣扎的动静愈发地小。 可周三吉等人还是不放心地搬来棺材,盖在了棺材上,又以一捆捆手臂粗的麻绳,将棺材捆紧。 棺室之外。 周昌生魂的脚印,越过了大片白沙地,在不知不觉间,竟已临近了堂屋门槛。 他独临‘阴间’之内,所见所闻俱与周三吉说得一致,此间黑蒙蒙一片,偶尔会有几声叫人毛骨悚然的怪声响起,除此之外,便是长久的空寂。 此间没有方向的区分,黑蒙蒙一片的世界里,也看不到有任何可作参照的事物。 空寂就是此间的主题。 “我也该给阿昌引路咯!” “南斗七星护我身,北斗七星引我路,吾奉銮魁圣君急急如律令!” 周三吉的声音‘渗进’了这片空寂虚无之地,也变得层层叠叠、阴惨惨的叫人心头发寒。 随着声音响起,头顶、两肩上各燃着一把火,背后好似被掏空了,坐落着‘銮魁圣君’神像的周三吉,就出现在了周昌前进的道路上。 他没有回头,背着神像,只是冲周昌挥了挥手,示意周昌继续往前走。 周昌感觉手里的风筝线倏地绷紧了一些,便加快脚步,使线绳稍微放松。 爷孙两人行在同一条道路上。 一个在前头引路,一个在后头紧紧跟随。 “茫茫酆都中……” 周三吉再一次诵念起了破地狱咒,伴随着他的诵念声,周昌的生魂之上,一阵猩烟飘摇而起,随风漫向前方,那一阵猩红的烟气在黑暗深处涂抹着,又如同一抹朱红墨水,在黑暗里拓印出了一道离地一尺的‘门’。 门里,隐约立着一道神位。 周三吉带着周昌走进了,看到那门里的神位上写着: “生冷黑猖冯亖神旌坛位”。 86、完整傍鬼丹方(4K,2/2) 周昌与周三吉并排站在那道只到他膝盖高的门洞前。 门洞里,神位上的字迹纤毫毕现。 看过其上的字迹,周昌确信,通过这扇门,他能够到达冯亖的神坛之前。 他微微侧目,看向旁边的周三吉。 周三吉的肩膀、额头上各顶着一把火,三把火的色泽各不相同。 这是老人的‘绕身三火’。 人活于世,三魂安于躯壳之内,但一旦进入某些非同寻常之地,三魂就会外显成这般三把火的样子,此时生魂极其脆弱,忽而一阵风来,都有可能轻易吹灭了这三把火。 三把火一旦全部灭亡,活人也就变成了行尸走肉,终日徘徊于那些凶地绝域之中,直至久不进食,生生将自己饿死,亦或躯壳里生出了新的念想,变成妖异鬼祟。 周三吉前来为周昌引路,破开死兆。 他下入阴间这种非同寻常的地域,三把火自然就显照了出来。 今下是有‘銮魁圣君’护持着他,他才能安然行走于阴间之中,暂且不用担忧三把火被吹熄的危险。 而周昌与周三吉又有不同。 他的肉壳早已死去。 现下生魂涉足阴间,根本就是一个类似‘中阴身’的状态。 此时的周昌本也极其脆弱,但他一有那根风筝线吊着生魂,二来,他的生魂在连番积累以后,已经到了杨瑞所说的‘识根生’的层次。 是以,他相比起周三吉,状态反而更好一些,生魂更加强壮,三把火不曾析出魂外。 周昌生魂荧荧灿灿,在这片空寂之地,犹然熠熠生辉。 他侧目去看周三吉,在当下阴间昏沉阴惨环境的映衬下,周三吉的脸庞惨白一片,竟浑似是死人一般。 “接下来,就是最凶险的一段路了。 破开这重地狱,把你的名字,从冯亖神旌坛位下面抹去。 那你的死兆自然也就消掉了。”周三吉开口说话,声音在阴间层层叠叠,显得分外僵硬空洞,“待会儿你跟到爷爷往前走,我们可能会遇着各种凶险—— 你都不要害怕,只要抓紧那根索索就好。 等到把你的名字抹去之后,也千万不要想着后退—— 就一个劲往前走就是了,遇墙穿墙,遇山攀山! 这个时候,你要是扭头往回走,那一切就都功亏一篑了!” 周昌认真聆听着周三吉的言语,他本要点头答应,然而,这个时候,一个低沉严肃的声音,忽自周三吉背后响起——周三吉背在身后的‘铁面銮魁圣君’泥胎,此刹蓦地睁开了眼! 它眼中飨气聚成两团斑斓旋涡,旋涡里,好似有一条条人手被涡旋裹挟着,不断盘旋飞转。 ‘銮魁圣君’忽而开口:“不要信他的! 到了阴间,善人也是恶诡。 别人的所有言语,都是鬼话连篇! 切不可信! 他叫你往东,你就往西,他叫你往西,你就往东!” 这尊泥胎神像忽然开口说话,言辞竟颇具道理。 它这番话完全是背着周三吉说给周昌的,这番话一说出口,便相当于首先摆了一个难题在周昌面前—— 信銮魁老祖,还是信周三吉? 信周三吉,可今下周三吉所言,究竟是不是‘鬼话连篇’? 信銮魁老祖,它又怎能比得上周三吉与周昌的关系? 周昌脸色木然,面对这个难题,他仅仅思虑了几个呼吸,便已经有了对策,他的手指悄悄摊开,一缕念丝就从指尖游曳了出来。 ——这分属于他个人的禀赋能力,及至鬼寿衣等等,并未随着他脱离了聻尸这具肉身,而跟着消失无踪。 他依旧能将这诸项能力运用自如。 随着他念头转动,那一缕念丝尖端陡然变得中空。 呜呜阴风声中,庞杂飨念霎时被游曳虚空的念丝吸取了,传递至周昌的生魂之内——周昌的神智有刹那的迷失,在这神智迷失的间隙里,《大品心丹经》这部经文,在他眼前自动摊开! 他右眼里的世界,一切如旧。 左眼之中,《大品心丹经》在沉默片刻之后,慢慢地、好似不情不愿地呈现出一行行内容: “周三吉-走阴身、降乩状态…… 走阴身受阴间感染,或会鬼话连篇,疯言疯语,然若抱定心中执念,则阴间气息虽对其人神智稍有影响,但于大事无有妨碍…… 降乩状态:周三吉走阴之时,背来了‘銮魁老祖’的气息…… 銮魁老祖持续注视着周三吉,时刻寻找机会,令自己神旌降附,将周三吉转化为自己的乩妖。 一旦进入降乩状态,往往不可逆转,必定成为乩妖…… 以‘撞神冲宫’之法,可救。 撞神冲宫:使俗神与俗神相互对抗,则人可在二神相互冲撞之时,祛除身上沾染的神旌气息。” 周昌目光移动到那尊銮魁圣君的泥胎之上: “銮魁老祖……” 《大品心丹经》只列出了寥寥几个字,便再没有其他信息可以提供给周昌了。 而在这时,周三吉背上的‘銮魁老祖’双眼中飨气涡旋倏忽聚缩——一双惨白的人手从那飨气旋涡中伸出,刹那伸进周昌左眼的视野里,试图抓住组成《大品心丹经》的那一个个扭曲文字! 那些扭曲文字纷纷颤抖了起来,在周昌的视野里七零八落,遍处躲避! 但它躲避的速度,却比不上銮魁老祖瞳中手的追迫速度,眼看着其中几个扭曲文字,就要被銮魁老祖抓住—— 周昌心念转动:“给我第一品的修炼法门,我助你逃脱!” 他只要收拢飨念,让自身脱离神智走失的状态,眼中呈现出的这些《大品心丹经》的文字,亦将跟着消散无踪,銮魁老祖也就无法趁机锁定此经的影迹! “痴人说梦!” “你能给我什么?赶紧给点什么,我助你脱逃!” “无稽之谈!” “傍鬼丹方! 只要给我一张完整的傍鬼丹方,我就帮你!” “……” 两条惨白的手臂,钻进周昌左眼视野里,将大片大片的扭曲文字逼到了角落。 《大品心丹经》沉默了刹那,那些混乱扭曲的文字终于开始重组起来,一张完整的傍鬼丹方,在周昌视野里呈现了刹那。 周昌将这道丹方通读了一遍,顿时有种捡到宝贝的感觉! “傍鬼丹方: 聚齐诸类药材,同于六鬼阴灯下煎熬,熬出药汁,混合以后,与牛骨灰一同服用,则可以一时脱尽七性之中杂芜飨念,使此诸般杂芜飨念,聚化替身‘牛头阿傍’。 此方所需药材如下: 怖性根,生死舌、毛鬼神之须、阴矿牛之血……” 丹方提及的诸般药材、诸多名词,都有相应解释以及具体的剂量。 周昌将之烙印在脑海之中,同时一刹那收拢飨念——大片大片的扭曲经文从他视野里脱落,本已将《大品心丹经》逼到墙角,准备收割的銮魁老祖瞳中双臂,顿时扑了个空! 那双惨白手臂,骤地缩回了銮魁老祖双瞳之内。 五色斑斓的涡旋瞳孔,直勾勾盯着周昌,一时沉寂无声。 此般种种,皆在电光火石之间发生。 待到事态平息之时,周三吉也不过是才矮身推开了‘俗神冯亖’的门而已。 那道本只到周昌膝盖高的门,一被推开来,忽然迎风便涨,须臾之间就高逾三丈,艳丽的红绸花张贴在门额正中,向两边延伸出猩红的飘带。 被推开了一道缝隙的朱漆大门里,传出一阵阵诡异的驴笑声。 “呃——啊——呃哈哈哈哈……” 渗人的驴笑声中,周三吉小声向周昌说道:“爷爷忘了和你说……到了阴间,人说出口的话,会被变化成诡话……诡话会把人诱进陷阱里头去…… 现在爷爷少说话了,幺孙儿,你自己注意到,莫要上当……” “好。” 周昌点点头,目光看向周三吉背上的‘銮魁老祖’。 对方闭上了眼睛,好似从未苏醒过一样。 然而,周三吉沾染的‘降乩状态’,却并未就此消去。 爷孙两人一前一后迈入那道朱漆大门之内—— 眼前的情景陡然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混乱飨气盈满了周昌的视野,并试图钻进他的眼耳口鼻之内,他在飨气流杂的世界里,远远地看到了一座石磨房。 轰隆,轰隆…… 磨盘转动的声音从那座石磨房里一阵阵传出。 周昌的生魂里陡然生出剧烈的疼痛! 好似他的生魂被填进了磨眼里,随着磨盘的转动,被碾磨成肉糜! “轰隆!轰隆!” 磨盘转动的声音还在不断传扬过来,周昌的生魂之上荡漾起一层层涟漪,生魂之上的疼痛,比之肉壳的痛楚,更加叫人无法忍受! 这个瞬间,周昌根本迈不动步子! 他尝试在生魂外交织念衣,却也无从抵消这疼痛半分! “拉着我,拉住我,幺孙儿! 我带你走!” 此时,周三吉脸色惶急地看着周昌,他嘴唇翕动着,向周昌大声言语着。 周昌听到他的话,便想伸手去拽他的衣角。 然而,他这个念头才生出来,忽然一个激灵,一下子又反应过来,更抓紧了手里那根风筝线! 同时,周三吉的话语声再度传来,语调如初,只是话语里的内容与先前已经大不相同:“抓好索索,抓好索索,幺孙儿! 千万不能松开,不能松!” ——这段话,才是周三吉本想说出来的真话。 方才那段话,是在阴间被扭曲成的诡话! 周昌方才若伸手去拽周三吉的衣角,此时风筝线或已脱手而出,他就得就此迷乱在这阴间之中了——也或者,他拽住周三吉衣角,反而可能将老人给拽下水来! 在当下的冯亖神坛之内,因着周三吉并未被冯亖分发死兆,他反而不会受那阵磨盘声的影响! “我去找路,我去找神旌坛位在哪!”周三吉见周昌迈不动脚步,连连言语着,就预备动身出发。 此时,周昌忍着剧痛,将一缕念丝伸进左手掌心的紫黑嘴唇里。 一缕黑色棉线跟着从那副嘴唇中游曳而出。 愈来愈多的黑棉线在周昌体表交织成了鬼寿衣! 鬼寿衣上,每张寿字纹所化的惨白嘴唇都跟着一张一合——从石磨房里传来的磨盘转动声,都在这些惨白嘴唇开合之间,被吞吃去不少! 周昌生魂上的疼痛,霎时减弱九成! 当下的疼痛,终于在他能够忍受的范围之内! 李夏梅化为想魔,与‘冯亖’脱不开干系,冯亖是老冯一家的家长,李夏梅是它的发妻,二者之间,总有一些联系,周昌正是想到了此节,才把李夏梅想魔根相所化的鬼寿衣穿在了身上。 如此果然发挥出了效用! 周昌向周三吉摇摇头:“我们一起去……” 说着话,他迈开步子,与老人并肩穿行于混乱飨气之中,朝着视野中的那座石磨房不断接近。 明明石磨房与他们之间不过百十步的距离,可爷孙两人走了很长一段时间,那座石磨坊反而距离他们愈来愈远了! “石磨房里,很可能就是冯亖神旌坛位的所在! 否则它也不至于如此难以接近!” “但现在这么走下去,只会和石磨房的距离越拉越远! 得尝试别的办法!” 周昌念头连闪,他叫住了周三吉。 两人停下脚步,彼此也都未言语,只是皱眉思忖着对策。 今下他们也不可能后退——阴间行走,后退一步都可能发生意想不到的后果。 想要接近这座石磨房,单纯考虑绕路接近它,或许意义不大…… 爷孙两人各自低眉沉思着。 这时候,周昌眼角余光倏忽瞥见:那座原本距离他们很远很远的石磨房,此时房子下好似长了腿一般,在‘挪动着脚步’,向他们一点一点接近过来。 “它自己会接近过来?” 周昌一念升起,猛地抬眼正视那座石磨房—— 石磨房忽然停止了动作,继而又开始在周昌视野里远去了! 这个瞬间,石磨房忽进忽退,倒叫周昌明白了些甚么! 他垂下眼帘,再不去看那座石磨房,脑子里想些有的没的事情,同时多次告诫周三吉也不要去看那座石磨房——他的话落在周三吉耳里,变成了诡话。 周三吉因此数度去注视那座石磨房,令之距离二人视线愈远。 不过,周昌当下倒不太担心了,他知道了如何接近石磨房的办法,便耐心地与周三吉讲说着,直至老人终于从那连篇诡话之中,听出了周昌的真意! 老人也垂着眼帘,脑子里想些有的没的事情,不再关注那座石磨房。 在二人的目光之外,石磨坊一点一点挪动着,向二人逼近而来。 它终于临近两人身畔,磨房门倏忽敞开,像猛兽张开血盆大口,一下子将两人吞入其中! 87、撞神冲宫(4K,1/2) “轰隆,轰隆!” 在周昌、周三吉二者被那座石磨房猛然吞入其中的刹那间,原本于周昌听觉里,已变得颇为微弱的磨盘转动声,此瞬骤然被放大了! 仿若雷霆轰动的声音,在周昌耳畔响个不停! 声声雷震之下,周昌直觉得自己的生魂都好似正被锤凿一下一下地砸击着! 他生魂上穿着的那件‘鬼寿衣’,在这震响声中,根根棉线绷断——鬼寿衣在此顷刻之间,便绷断了其上缝合的小半念丝,有脱离周昌掌控的风险! 同时间,周昌抬眼看到: 对面黑乎乎的窗洞里,滚荡着微尘。 那飞旋的微尘,来源自石头房子中央的那座磨盘。 巨大的磨盘轰隆隆转动着,磨盘面上,正有稀稀拉拉五六颗黄豆跳动着,滚落向磨盘上的磨眼—— 每有一颗‘黄豆’滚入磨眼之中,周昌都好似听到了一声凄厉的嚎叫! 随着那虚幻的、不真切的嚎叫声,磨盘的缝隙间,有艳红的水液裹挟着粒粒肉糜,从中滑落——红艳艳的肉糜将底下那块磨盘漆刷成了黑红之色,强烈的腐臭味从其上飘散,一阵阵冲入周昌性魂! 那些‘黄豆’,其实都是人命! 都是被冯亖神旌分发了死兆的生灵! 这座磨盘,就是冯亖的神旌本身! 磨盘没有牲畜推转,却依旧不息的转动着。 那一条条人命落入磨盘之中,就此被磨盘吞噬了大半,剩余的绝小部分,化作血浆从下面那块磨盘的孔道里流淌而出,浇灌在了一道血淋淋的牌位上。 牌位上,‘冯亖’的名字若隐若现。 底色漆黑的牌位,如饥似渴地汲取着那仿似血浆,却满载了大量飨气的液体! “幺孙儿!” 周三吉蓦然转过头来,眼神惊喜地看着周昌。 他像是突然反应过来一样,猛地闭上嘴,一句话也不说,只是将干枯瘦削的手掌指向磨盘上跳动的那一颗颗黄豆。 每一颗黄豆,都对应了一个人的性命。 周昌的那颗‘黄豆’,同在其中! 老人不敢出声说话,生怕自己一张口,阴间就让自己的话语变成诡话,但他以手指向磨盘的动作意味分明,周昌在此之前,也已经猜出那跳动的黄豆里,有一颗属于自己! 趁着当下鬼寿衣还未彻底脱离掌控,生魂上的痛楚还不算剧烈—— 周昌大步走向那座不断转动的磨盘! 二三步距离,转眼即至。 那些跳动的黄豆,在他走近磨盘之时,变成了一道道跳动的纸牌位。 周昌分辨着白纸牌位上的字迹,一眼就从五六道牌位之中,找到了属于自己的那一道:“周昌之魂。” 在这道写着‘周昌之魂’的牌位旁,还有一道写着‘周常/昌之身’的牌位。 ——那道牌位上的名字来回变幻,一会儿变作周昌二字,一会儿又墨迹摇颤着,变成了周常两个字。 冯亖的神旌,对于周昌的这副身躯,也难以精准判断归属。 磨盘上的这几道牌位,独有周昌的牌位分出了身与魂,其他都只是独独一个人名。 周昌没有犹豫,伸手伸向磨盘—— 层层念丝环绕在他的手臂之上,他另一只手里捏着的官印随时都能显化成蟒服,披覆在生魂之上——他做了种种准备,甚为顾虑俗神冯亖会来拦阻他拿回自己的牌位! 身后的周三吉注视着这一幕,也把人提到了嗓子眼! ‘破地狱’从来不是容易事! 连周三吉都觉得,当下之事,一次就成功的可能性不大! 他们可能需要多费几番周折,才有可能将阿昌的名姓根本,从俗神神坛座下夺回——周三吉也不觉得这一下能够成功,但内心还是忍不住生出小小的企盼: 在他的注视之下,周昌一手伸进磨盘之内—— 下一刻,阿昌轻悄悄地就捻起了那颗属于他自己的‘黄豆!’ 周三吉瞪大眼睛,神色愕然! 周昌微微一愣,也断没有想到,今次会如此顺利! 还以为会遇到多大的阻力,得耗费不少周折——未想到这样顺利,就将自己的死兆抹除了? 被周昌拿起来的那道纸牌位,在他手里飞快化作灰烬消散。 周昌再定睛去看磨盘。 磨盘上的纸牌位确确实实少了一道。 他从冯亖神坛之下抹除了自己的姓名根本——冯亖施加给他的死兆,就此抹除了! “怎么回事?!” 周昌拧紧了眉心。 在他的设想里,这件事不该这么简单。 也不能这么简单! 如此简单就完成了这件事,难道是因为‘冯亖’此时‘不在家’,没有看顾自己的老巢? 可又怎能如此?! 冯亖不现身,他如何借助冯亖,凑集‘撞神冲宫’的要件,为周三吉祛除身上的‘降乩状态’,令对方免于成为乩妖? ——在看到《大品心丹经》上给出的信息情报以后,周昌前往冯亖的神旌坛位之中,便有了借助冯亖,完成‘撞神冲宫’,祛除銮魁圣君在周三吉身上降乩的心思! 孰料冯亖当下根本未有露面! 他虽抹除了自己的死兆,心中却犹有不甘! “走哇!幺孙儿! 今天是咱家祖坟上冒青烟了——正好撞上俗神‘入睡’的好时候,能这么轻易地拿回你的名字! 走咯走咯,趁着它还睡着,莫惊醒它! 咱们回头走咯!” 周三吉此时再也忍不住,对皱着眉头发愣的周昌出声提醒。 他的话语乍听也没有甚么问题。 但那些话在周昌耳朵里过一遍,周昌就察觉到了其中‘诡话’的成分——在阴间行走,绝不能回头,这是周三吉先前亲口和自己说的,如今他却叫自己主动回头走! 毫无疑问,‘回头走’这句话是被扭曲后的诡话。 周三吉的真实意思是叫他朝前走。 周昌点点头,以作回应。 虽然不知道俗神‘入睡’,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但想来既然是睡觉,要是闹出了太大动静,它总是不可能继续睡得着的。 贼偷潜入别人家里,尚且是偷偷摸摸,知道不可惊醒主人。 假若自己把事情闹大,故意搞出大动静—— 周昌耷拉着眼皮,木着脸从磨盘旁经过,同时伸手一捞,将磨盘面上,除却那道写着‘周常之身’的所有纸牌位,尽数捞在了手中! 三四道纸牌位,一刹那化灰烬消散! 老人跟在周昌身后,看着周昌这般动作,顿时愕然! 愕然过后,一下子肩膀颤抖起来:“你你你——你做啥子!” “轰隆!轰隆!” 磨眼里再没有人命填入,那副石磨盘转动得反而愈发地快,发出的响声愈发剧烈,连同整个石磨房都跟着震颤起来! 那些漆刷在石磨盘上的血迹,在震颤中崩解作赤红的飨气,盈满爷孙二人的视野! “呃——啊——哈哈哈哈!” 疯狂地驴笑声,在这赤红的飨气之中响起! 入睡中的俗神冯亖,此时失去了人命的供养,那道血淋淋的牌位不断变黑,吸取着周遭的赤红飨气,一只长满黑毛的手臂,从好似黑洞一般的牌位里慢慢伸了出来! 冯亖要醒了! “走走走!” 这一切始作俑者的周昌,连连催促了周三吉几声。 他身上缠满念丝,照着面前那堵石头墙狠狠地撞了过去—— 嗡! 臆想之中石头墙被撞得碎裂的情景并未发生,周昌自觉生魂好似陷进了一片泥沼之内,此种感觉持续了短短一个刹那,等他回过神来之时,他已经又一次出现在了那片空寂的、无有方向区分的‘阴间’之中! 身后,周三吉也跟着跑了出来! 周昌顾不得说话,与周三吉一前一后拔足狂奔! 他手里紧紧捏着那根风筝线,顺应着风筝线的松紧,脚步跟着时快时慢! ‘阴间’之外,现实之中。 光线晦暗的堂屋里。 杨瑞、白秀娥、石蛋子等人,看着白沙地面上,周昌、周三吉两人的脚印,在门槛附近徘徊着,不禁都皱起了眉头,暗暗为爷孙两个揪心。 在‘阴间’停留的时间并非没有限制。 超出一炷香时间之后,二者若不能跟随风筝线从阴间走脱,那迷失在阴间内的风险就会骤然加大,时间拖得越长,越可能永远留在阴间! 此时,桌台上,那点燃的一炷香,此时已燃烧了将近一半。 杨瑞几人拧着眉心,正一筹莫展之际—— 在门槛周围徘徊良久的那两双脚印,此时骤地移动起来,几乎是扎眼之间,就攀上了那道门槛! “动了!总算动了!”石蛋子见状激动不已。 杨瑞也笑了起来:“越过关槛了,看来阿昌这是已经把名字从俗神神坛之下抹去了。” 白秀娥听到杨瑞这般解释,内心暗松了一口气。 她注视着周昌、周三吉的脚印,一前一后地越过门槛,走进门槛后的那片白沙地——今下距离白沙地的边界终点,只剩下小半路程了。 风筝在院子上空飞得很稳。 但愿周小哥这次不会出甚么变故。 …… 阴间内,爷孙二人脚步飞快。 原本空寂的所在,此时除了偶尔响起一两声叫人毛骨悚然的怪声之外。 还有阵阵驴笑声从二人身后不断传扬而来。 那阵笑声愈来愈响,同时,有猩红飨气在二人身后铺散着、蔓延着,朝着二人不断接近而来! 周三吉紧跟着周昌的脚步,身后那阵驴笑声,好似就在他耳畔响起。 伴随着诡异的笑声,周三吉头顶、肩上的三把火都跟着摇摇晃晃。 三把火每一次地摇晃,都叫周三吉觉得自己的气力丧失一分。 明明三魂在銮魁圣君的护持下,没有受到丝毫损伤,三把火明亮如旧,但周三吉就是有种气力不断丧失,脚步愈来愈慢地感觉。 豆大的汗珠从他额角滴落,化作虚幻的烟气。 他抬起眼,看着前方脚步不停地周昌。 老人嗫嚅着嘴唇,想要唤周昌一声,最终却甚么都未说出口。 到了这个关键时候,可不得叫幺孙回头,叫这一切都功亏一篑——周三吉垂下眼帘,一眼就看到,那猩红的飨气化作一条条血淋淋的手臂,抓住了他的胳膊、双腿。 所以他明明三把火明亮如旧,却脚步愈来愈慢,力气不断丧失! 他被这片猩红飨气拉拽着,气力消耗比从前自然更多! “呼!” 转眼之间,那片猩红飨气从周三吉背后翻涌而来,漫过了周三吉的身躯,继续追向前头的周昌。 诡异的驴笑声,几乎就在周三吉耳边响起! 如同一片红雾的飨气之中,有些残缺的肢体摇摇晃晃着,相互拼凑着,时而组成一个没有头颅的高大身形,时而又分散成众多的尸块,在雾气里若隐若现。 “呃——啊——哈哈哈哈!” 驴笑声愈发疯狂,这阵红雾已濒临周昌背后! 雾气里伸出一条条血淋淋的手臂,尝试着去拉拽周昌的衣角。 周三吉看到,那些血淋淋的手指,也只差一丝,就能触碰到阿昌的生魂了—— 他猛地深吸了一口气,随后紧紧闭着嘴,像是抱定了某个念头,伸手拽了拽缠在胸腹前的那一根根红绳。随后,周三吉猛地迈开了步子! 在这片猩红雾气里,他头顶、双肩上的火焰,都仍然明亮,未受飨气影响。 ‘銮魁圣君’始终在护持着他。 但俗神的护持有其限度,超越了某个限度,侍奉俗神的人,便需获得更多的代价,才能换来更多的护持—— 周三吉为了获得更多‘銮魁圣君’的护持,开始为此支付代价! 随着他咬着牙,选择在这片泥沼一般的红雾中迈开脚步,他身上的三把火猛然间剧烈摇晃起来! 缠绕在老人周身的红线,此时愈发地绷紧! 可老人背后背着的那尊神像,这下却和他身上的三把火一齐剧烈摇晃起来! 在这般猛烈摇晃中,红线一根根绷断! 被红线望着的銮魁圣君泥胎,一下坠落,未及地面,就已粉碎成了灰烬! 泥胎毁碎,并不代表着此事的终结。 反而是另一种开始—— 诸色虚幻斑斓飨气在周三吉背后蒸腾,化作一道道龙蛇,交织盘结成了一件艳丽而诡谲的龙袍! 漆黑手脚从那龙袍之中伸出,一道黑漆漆的蛇头钻出了龙袍的领口。 乌梢蛇瞳仁,此瞬猛然张开成两个斑斓涡旋。 它身上的鳞甲跟着褪尽了,变作一个满头漆黑乱发的黑脸俗神——銮魁圣君! 圣君高坐在周三吉身后虚空中,身前隐约有道道长蛇垂落如线帘。 周三吉像是为銮魁圣君抬轿的轿夫,又像是直接背起了这尊俗神,在猩红雾气里拔足狂奔,所过之处,滚滚红雾纷纷消散! 88、铁马旱船纷纷至(4K,2/2) “轰轰轰!” 背后銮魁圣君撞开重重红雾的声音惊天动地! 周三吉明明背着这尊恐怖的俗神,但他此时速度却一点也不慢,身后有股恐怖的力量硬推着他,让他在猩红飨气笼罩之中,犹能健步如飞! 銮魁圣君的飨气,与冯亖的猩红飨气交相碰撞着,一团团虚幻斑斓的火焰,就在周三吉周身生发而出,熊熊燃烧了起来! 这一瞬间,周三吉好似变成了一团斑斓的火光! 火光里,穿着龙袍的銮魁圣君披头散发,状极狞恶! 蛇吐信子的声音,与驴笑声纠缠不清! “轰!” 整片猩红飨气,在这瞬间聚缩了! 驴笑声骤变得激烈而高亢! 那些散落在红雾中的尸块,随着猩红飨气涌动,而堆叠拼凑出一副高大的无头身形,这道浑身淌着鲜血的身影,直挺挺地站在周三吉行进的前路之上! 无头身形背后,一道朱红门户缓缓张开来。 内里,竖立着一道神位:生冷黑猖冯亖神旌坛位! 如血一般殷红的飨气从朱红门户里不断流淌出,浇泼在那道高大的无头身形上,在无头身躯四周弥散,令四周的红雾愈发浓郁! 雾气中,好似有一条条手臂拼命拉扯着周三吉,阻止周三吉背着銮魁圣君,在此中横冲直撞! 但周三吉身后,那股推动他的力量也变得愈发凶横! “噼啪!噼啪!噼啪!” 裹挟周三吉的斑斓火焰与猩红飨气不断碰撞,竟发出燃放爆竹一般的动静! 点点焰光从周三吉周身飞散而出,落在周遭的猩红飨气之中,将一片片猩红飨气都点燃了——转眼之间,整片不断聚缩的猩红飨气,都被点燃成一片火海! 周三吉背着銮魁圣君,也在此时濒临那无头的高大身形! “呃——啊哈哈哈哈!” 嚣烈的驴笑声从高大身形背后的朱红门户中张扬而出,一颗驴头稳稳地接在那副那头身躯上——周三吉背着的銮魁圣君,这时与显身的冯亖猛地对撞! 轰隆! 二神的飨气彼此侵略,彼此纠缠! 周三吉背后空空,只有大片大片斑斓飨气在空寂的阴间内混杂着! 他身形摇摇晃晃,一时间不知所措! 这时候,一缕缕漆黑铁线忽自斑斓飨气之外游曳而来,倏忽缠绕在周三吉的手腕上,扯着他踉踉跄跄走出了那片虚幻斑斓的飨气! 老人茫然抬头向前看。 周昌在前头大步奔走着,他的行动未受身后变故影响一丝。 他不曾回头去观察周三吉的状况,脑后却好似生出了一双眼睛一样,在这个时刻,精准地放出了念丝,将周三吉拽出了二神相互冲撞的那片飨气爆发区域。 “爷爷,銮魁圣君忙着和冯亖火并去,这会儿却顾不得你了。 咱们赶紧走吧!” 周昌一边走一边说道。 那片飨气爆发区,似乎在这一时之间吸引去了阴间里徘徊的诸多恐怖事物的关注,以至于周昌今下说出口的这番话,并未变成连篇诡话,保持了正常。 “是这个样子嗦? 这就好哇……我就说为啥子銮魁圣君都出驾了,怎么没把我老头子一条命带走…… 身上三把火还好好的……” 周三吉闻声,脸上露出笑容。 他连忙迈步追近孙儿的背影,同时侧目去看两肩上的火焰:“是得赶快走,现在没有坛神护身,爷爷我这三把火,可经不起阴间的折腾……” 映入周三吉眼帘的火焰,此时微有些黯淡。 ——失却坛神庇护,三把火稍有黯淡是再正常不过的现象。 微暗的火焰不断跳动着,火光中,隐约有斑斓色彩扭曲着,汇合着,好似变成了一张斑斓的脸谱。 那张黑白红三色交杂的脸谱一瞬自火焰中浮出,周三吉与脸谱被乌黑长眉遮盖的双目对视了一个刹那,他心里头猛地打了个突! 火光中的脸谱乍然而现,又倏忽消失不见。 周三吉立刻侧目去看另一侧肩膀上的火光! 那团火光里,有张几乎一模一样的脸谱须臾而显,又眨眼无踪! “横死左将军,枉死右将军……” 尽管那两张脸谱,周三吉只是惊鸿一瞥,但与这些俗神打了一辈子交道的老端公,还是瞬间就识出了那两张脸谱的身份。 那是他的端公坛上供养的另外两尊俗神:横死左将军,枉死右将军。 二神的脸谱直接显映在他的三把火之中,已然说明,他早成了二神选定的乩妖了,一遇合适时机,他却必定会化为乩妖! “还是没躲过啊……” 周三吉神色惆怅。 他看了看走在前头的孙儿,阿昌没有察觉到他的不对劲。 周三吉摇了摇头,将那些纷乱的想法甩出脑海,大步追上了周昌,他身上的三把火不再摇晃,行在阴间之地,亦好似未有受到甚么影响。 只是火焰里,隐隐好似有斑斓色彩一闪而逝。 阴间重又变得空寂晦暗。 周遭的环境好似加了一层昏蒙蒙的滤镜,任凭周昌如何集中目力,都难以看清丝毫。 这时候,一阵马蹄声从四面八方传了过来。 “铁马要来咯!” 周三吉扬声提醒周昌:“咱们把你的名字从神灵坛位下面消去,这就跟戏里唱的那样——孙大圣把自己和猴子猴孙的名字从阎王爷的生死簿上勾掉了,这是犯了天条的事情! 犯了大忌讳,自然会有惩治落下来! 铁马、旱船,都是惩治的形式! 你注意到听,马蹄声越多,说明赶来的铁马越多! 铁马会冲乱你的脚步,叫你抓不住风筝索索,旱船会把你带到别的地方去,甚至能叫你把来时的路重走一遍——遇着铁马,你得稳住心思,一门心思抓紧风筝索索,其他万事不管! 这样不会乱了阵脚,再多铁马也拿你没办法! 遇到旱船,它会想方设法让你上船,只要你不上船,那它也没办法! 记住咯!” 周昌仔细分辨着老人的言辞,确定他今下的话语还未被诡话感染。 “拿了俗神坛下的名字,就是犯了这世道的大忌讳? 被分发死兆,就应该去死?”周昌皱着眉说道,“凡是试图消去死兆的人,都会经历铁马旱船吗?” “都会。”周三吉分辨着四周愈来愈响的马蹄声,点头说道。 “那看来这个世道,是偏向这些俗神的。” 周三吉听到孙儿这句话,笑了笑没有出声。 四下里,原本稀稀落落的马蹄声骤然间变得密集如雨点! 这般密集的马蹄声,说明前来阻拦二人的铁马,数量必定极多! 听着如此密集的马蹄声,周三吉猛然色变:“要来了! 你看不到铁马,只能感觉到它! 莫怕,抓紧风筝线!” 老人话音刚落,周遭的马蹄声骤然变得剧烈如雷鸣:“轰隆轰隆轰隆!” 在这阵雷鸣般的马蹄声里,周昌眼中,原本一成不变的阴间景色骤生出了变化,一副副或金或铜或铁或木的棺材,好似被无形的马匹拉拽着,又好似乘着无形的河水,从四面八方向周昌包围而来! 那一副副棺材并非平放着冲刷向周昌,而是竖立着,棺材盖对着周昌的方向,如重重林木般环绕在了四面八方! “周昌!” “周常!” “周畅!” “周长!” “周双羊!” …… 一个个难辨男女的怪异音调,从那一副副竖立的棺木中传扬而出! 每一声呼唤,都叫周昌手里的那根风筝线剧烈摇晃! 这是周昌的‘铁马之劫’! 他的铁马之劫,却叫他看到了阴生母坟前的那一座座棺木! 周昌的心神颤栗了起来! 旁边的周三吉看不到周昌的‘铁马之劫’,但能感应到此时孙儿的心绪变得混乱——他手里那根风筝线左摇右摆着,分明有些稳不住针脚的迹象! “稳住啊,幺孙儿!” “只要你不乱,那铁马就带不走你!” “你是在阴间,不是在别个地方——你得稳到起哇,稳不住,你就得永远都留在这儿了!” 周三吉连连出声,不断提醒着周昌。 在他的提醒声中,周昌手里那根风筝线渐渐变得稳定,开始绷紧,不再如先前一般左摇右晃。 四下的马蹄声一时寂静了。 可周三吉看周昌还未迈开脚步,便知道这场‘铁马之劫’仍在持续,还未结束。 他心里暗暗焦急,寄望于外面的杨师兄能够发挥些作用,消弭去这场铁马劫数—— 现实里。 杨瑞看着代表爷孙俩的脚印越过门槛,已然临近白沙地的边界。 他的神色间没有欢喜,反而变得凝重。 铁马旱船没有显应在白沙地上,这说明周昌根本没有渡此二重劫数,也就反映了周昌大概率没能从冯亖那里,拿回自己的‘名字根本’! “怎么会?” 杨瑞先前分明有种直觉——周昌该是拿回了自己的名字根本,抹除了死兆的! 他正自疑虑之时,石蛋子忽然惊呼了一声:“马腿儿!” “师父,沙地上出现了很多马腿印!” “马腿印?” 杨瑞眼神一凝,目光瞬时朝那片白沙地看去,顿时看到一排排一列列马腿印密密匝匝地环绕着周昌与周三吉的脚印! 那些马腿印,正说明了‘铁马’已经冲刷而来! 它们冲刷的速度如此之快,以至于从石蛋子看到第一个马腿印,惊呼出声,到杨瑞转眼去看白沙地的这短促时间里,马腿印已经遍布了爷孙二人脚印周遭! 这下子,杨瑞不担心周昌没有拿回其名字根本了。 但他更头皮发麻! 白沙地上印出的马腿印如此之多,说明这场铁马之劫,也极端恐怖! “咕咚!” 杨大爷咽了口口水。 白秀娥忧心忡忡地目光看了过来:“杨大爷,这些马腿印,是不是就是……铁马? 我们把这些马腿印擦掉,就能挡住这些铁马了吗?” “对,只要把马腿印擦掉,就相当于是给阿昌消掉了‘铁马之劫’。”杨大爷点了点头,神色凝重地看着白沙地,“但是消掉这些马腿印,却不是多容易的事情。 这个时候,白沙地就相当于阴间在人世的映照,贸然把手伸进去,好好的一条胳膊,立刻就会变成干腊肉! 还得承受那些铁马的冲撞。 虽然它跟咱们之间终究隔着一层,冲撞力没有在阴间显现得那么强,但这么多铁马一齐冲撞,也非常凶险恐怖……” 杨瑞说着话,却不敢再犹豫了。 屋外头院子上空的风筝开始摇摇晃晃,说明铁马已在持续冲撞周昌,他这时候犹豫一分,就可能导致周昌这次破地狱的行动失败。 一缕缕虚幻斑斓的毛发聚集在杨瑞的手心手背上。 他的指甲开始变得长而尖锐,那些斑斓毛发,渐作黑黄二色。 “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 杨瑞喃喃低语着,伸出这只长满了黄狐子毛发的手掌,就要伸进白沙地里去。 “我来帮您一把吧!” 这时候,抿着嘴的白秀娥也伸出了手—— 一缕缕泛着银色水光的藕丝,从她手心里游曳而出,围绕着杨瑞那只长满了黄狐子毛发的手臂,缠了一层又一层——杨瑞本想摇头拒绝,觉得白秀娥所谓出手帮忙,很可能是在给自己添乱。 然而,真当那泛着银色水光的藕丝缠满他的一条手臂之时,他顿时觉得这条手臂好似穿戴了一层柔韧而强固的护甲,能催倾万般鬼祟,充满了力量! 杨瑞惊讶地看了白秀娥一眼,道了声谢,转而将手臂伸进白沙地中—— 他手上的藕丝,被扭曲而无形的力量侵蚀着,一缕缕剥脱,化为灰烬消散! 但他的手掌,在这须臾间临近了那大片大片马腿印,任凭马腿印在藕丝织成的布甲上,冲撞出一个个凹坑,杨瑞咬紧牙关,伸手拂扫起那成片成片的马腿印! “哗……” 他手掌抹过一处,一处的马腿印便消散不见。 他手掌连连刮抹,围在周昌、周三吉两人周围的马腿印,尽被刮抹了个干净! 这时候,杨瑞手臂上缠绕的藕丝也消耗干净,黄狐子毛发根根蜷曲,似被烈火点燃,眼看着也要烧毁个干净——杨瑞赶紧收回了手,面露满意的笑容。 可他还来不及高兴,那被他手掌重新刮抹平整的白沙地上,爷孙二人的脚印前方。 梭形的印记缓缓加深。 铁马还未走远,旱船又已来到。 89、颠倒(4K,1/2) 阴间里。 那些呼唤着似是而非的性命的怪异腔调,在某个瞬间忽的消失。 周昌听着周三吉的告诫,攥紧了手里的风筝线,定住了自我的心神。 他的目光从一座座棺木上扫过。 下一刻,一阵大风忽地吹刮而起! 大风吹开了那一座座棺木的棺盖——棺木之中,只有一片漆黑,根本不见任何其他人的尸骸! 这一片漆黑里,却有些丝的白光飞掠而出,丝丝缕缕地汇向周昌,与周昌右手腕上的那根红绳纠缠不清——吸收酒气,带来周畅骨扳指的红绳,在此后许久都没了动静。 周昌却没有想到,如今在阴间‘铁马之劫’里,随着那一副副近似于阴生母坟前棺椁的棺木竞相打开棺盖,红绳竟然吸取了其中的白光,再次开始积蓄力量! 棺木如林! 成片白光掠出其中,绞缠在周昌右手腕的红绳上。 那根红绳几乎在这瞬间就蓄满了力量。 但它却迟迟未有为周昌拉开下一具棺材——似乎是阴间有种力量,阻隔住了它。 周昌见红绳迟迟未有动静,四下的棺木开始成片成片倒塌,他也收拢了心神,暂不在红绳上分配注意力,转而与周三吉并肩行走在棺木倒塌消失的空寂阴间里。 他走出棺材森林。 前方,一艘小船儿已经静静等候在那里。 “这么小的一艘船儿,看着就有随时可能倾覆的风险。 谁又会愿意登上这种小船上?” 周昌看着那艘在阴间缓慢行驶的小舟,小舟大约只能容纳两人乘坐,在阴间漫漫黑风、无边空广的地域里,显得渺小而脆弱,给人一种岌岌可危之感。 然而,周三吉听得孙儿的言辞,脸色却愈发地凝重:“千万要小心! 旱船越小或是越大,说明旱船带来的灾祸越大! 只有那些看起来不大不小的船,才比较好对付! 越是小的船儿……它能蛊惑你上船的手段,肯定是你猜不到的——你千万不能因为船小就放松警惕了! 你看到的那艘船,究竟有多小?” 周三吉不曾身在铁马旱船的灾劫之中,是以也就无从看到那艘小舟的具体模样。 “只能做两个人……是艘独木舟。”周昌看着小舟,斟酌着言辞,向周三吉回应道。 “独木舟……”周三吉的神色愈发沉凝。 他不愿意因自己的心绪影响了周昌,是以片刻后又强颜欢笑道:“不碍事,你只要定住心,千万记住万万不能上船就是了——你杨大爷还在外面,他会出力帮咱们的。 方才的铁马,肯定就是他出手帮了大忙的!” “是。” 周昌也赞同地点了点头。 那些铁马拉拽来的一副副棺木,原本已令他心神迷失,在棺木森林之中,失却了方向。 但后来他毫无作为的时候,那些棺木的棺盖忽然纷纷打开来,内里掠出一缕缕白光,反而使红绳完成了充能——可见,若不是外面有杨大爷他们出手帮忙,这道铁马之劫绝不至于这么简单就被他所渡过。 这时候。 小船儿在周昌十余步外缓缓停住。 它慢慢升腾起一缕缕虚幻的飨气,在飨气氤氲中,缓缓变化成了一道有着胡桃色门框的门户。 周昌喜欢这种木色调,他家的许多家具、装修都采用了这种胡桃色作为搭配。 他的视线穿过那道门框,看到内里暖黄室内灯光映照下,摆放着一台老式大屁股电视的胡桃色电视柜、钢化玻璃的茶几,以及放着花布坐垫的竹木沙发。 茶几侧对着阳台,阳台外,万家灯火在黑暗里闪着亮光。 阳台上的晾衣架上,挂着一些老人的春秋季衣裳,和几件用塑料布罩起来,已落了浅浅一层灰尘的西装、休闲服。 周昌看着这个较狭窄的客厅里,种种叫他熟悉的摆设,他的心脏跳动开始加快,心神隐隐颤抖了起来。 这个地方,是爷爷在老家住的房子! “爷爷……” “这不是真的,一切都是幻觉,不能上当……” 周昌在心里一遍一遍地提醒着自己,但他的目光还是忍不住在这间房室内停留。 他听到一阵慢吞吞的切菜声,循着声音进了厨房。 厨房里没有开灯,仅有客厅微弱的灯光照进这里。 一个身形高大的老人站在微暗而狭窄的厨房内,他面前的小案板四周,摆了一些腌制好的鱼片、葱姜蒜、泡椒等配菜,小案板上是一根青黄色的腌酸菜。 今晚,老人该是准备做一道‘酸菜鱼’。 周昌看着老人平日里会梳理得一丝不苟的白头发,如今潦草地散落在头顶,那副玳瑁色框架的老花镜上,已经积累了许多水雾与灰尘。 “爷爷……” 周昌在心里小声地呼唤着。 这副情景实在太过于逼真了,真实的像是他从来都没有做过的一场梦。 他害怕自己声音太大,叫梦惊醒。 老人慢条斯理地将桌上的酸菜切成了片,放在一个钢钵子里。 随后,他将灶火燃亮,把锅坐上。 火焰将锅底烧得微微发红。 爷爷就看着烧红的锅底,一动不动地站着,竟在这时候发起了愣。 良久之后,随着一阵阵焦糊味传进他的鼻孔,他才反应过来,匆匆忙忙地关了火,看着烫红的铁锅,沉沉地叹了一口气——他没有继续做菜,反而只是端起了盛着酸菜的钢钵子,放到了客厅的玻璃茶几上。 尔后,他又往厨房去盛了一碗干饭。 饭是剩饭,菜是原本用作酸菜鱼的酸菜。 就着这些酸菜,老人慢慢地吃了几口米饭。 如此就算是对付过了一天中的晚餐。 饮食于他而言,好似只是每天必须进行的几场仪轨而已。 而他本人好像丧失了饥饿的感觉。 吃了饭,收拾过厨房之后,老人披了一件厚外套,换好鞋子,走出了家门。 “这么晚了,他要到哪里去?” 周昌有点担心。 他的目光跟随着老人走下层层步梯,出了小区,穿过马路,沿着河边走了数百步,走进了一个小公园里。 公园里,路灯投下一地黄光。 各种绿植花木簇拥的一道道铁艺长椅、健身器材间,偶见二三老人驻留。 早春的风还很冷,这个时间的公园里人数稀少,多是老人在公园里健身锻炼、散步消失,或者是拿着大毛笔沾水,在地砖上练字。 爷爷没有在健身器材前停留,也没有跟往日相熟的练字老人打招呼,借毛笔来写几个字。 他径直走向了这片公园东南角的售票亭前。 售票亭后连着河岸,几条或大或小的景观船拴在岸边的柱子上。 小河两岸及至一株株柳树上都缠满了绚丽的灯带,令这河水也终于生动起来,不似寻常时候那般寂寥暗淡。 河面上,有二三艘景观船随风轻轻摇晃。 小情侣们坐在船上,相互依偎,寻找背光的地方,偷摸做些脸红心跳的事情。 爷爷在售票亭的窗口前停下脚步,他向亭子里的中年妇女售票员询问:“多久关闭啊?” 售票员关了正在刷的某音,看了眼时间,随口答了老人一句:“再有一个多小时吧,你老人家要坐船吗?” “一个多小时……”爷爷打开手机,刷开屏幕,找到一个陌生的电话号码就拨了过去,待到那边的人接起电话后,他皱着眉,有些着急地问道,“你还有多久能到?船马上就不开了!” “马上,马上……” “不要说马上,得多久?” “嗨!我就在你身后!” 爷爷转过身,果然看到十几步外有个穿着花花绿绿衣裳的老人在朝他招手。 那个老人背着个大包,一边招手,一边匆匆走了过来。 周昌识得那个老人—— 他手上的红绳,就是爷爷从老人看管的‘庆坛’之上请得。 阴生母也是‘庆坛’上供奉的大神灵。 爷爷找这个人干什么? 周昌心头疑虑更深。 他看着爷爷将两张二十元的纸钞递到售票亭里,买了两张船票。 在售票员、工作人员怪异的目光里,两个加起来少说一百五十岁的老人,登上了小情侣才会坐的鸭子船,两人各自蹬着船上像是自行车脚蹬子式的物什,掌着舵,将船划出了河岸,沿河而行。 鸭子船往背光处游去,惊走了躲在角落里的一二对小情侣。 “东西都带齐了?” “带好了!” “纸钱、红绳、铃铛、祖师杏黄旗、阴生母坟头土做的棺材……”爷爷板着脸,将需要的东西都念了一遍。 对面的老人听着他说话,取下背上的大包,将一叠厚厚的、刷了朱砂墨的纸钱放在桌上,将一捆手指粗的、缀着一个个遍布绿锈的铃铛拿出来,还有三道捆在一起的杏黄旗,一副巴掌长的泥棺材…… “就这个泥棺材最难弄!”老人苦着脸说道,“现在阴生母那里,也成景区了。 莫说动它坟头顶上的土了,就是拔一根草,都会有工作人员过来训诫你——就算我是管着庆坛的庙祝,也不顶事! 而且这泥棺材烧制也麻烦,很容易烧坏……我是费了好大力气,找了好几个弟子,挨了好几顿训诫,才凑够坟头土,烧出这一副棺材来……” “给你我的十年阴德。”爷爷仅用一句话,就让那老人停止了倒苦水,眉开眼笑起来。 “你是有大福运的人,十年阴德对你也不算啥。”老人笑眯眯地看着四下荡漾的水波,又道,“不过你就算是有大福气在身上,这样干是不是也有点浪费了? 破地狱,破地狱…… 阿昌的肉身都已经死了,就算破开地狱,带回他的魂儿,也不过是二三天就会消散。 你又能做什么?到时候福运败光,你可就没几天好日子过了……” 两个老人所说的每一句话,周昌都能听懂。 但他们话语里透露出来的信息,却是周昌从未接触过的。 在他的印象里,爷爷从来不是一个迷信神鬼之事的人,尽管爷爷从小教授了周昌许多奇门术数,带着周昌了解过一些民间巫教知识,但却从来不会将那些道听途说的东西带入正常生活中来,乃至是付诸实践。 而那个老人……周昌明明记得,他虽看管着庆坛,其实也只不过是个孤寡老者而已。 哪里又有什么弟子了? 而且听老人的口气,他的弟子还不只一个…… 这一点就完全和周昌的印象不符。 是阴间演化出来的幻像,终究不够真实? 还是自己从前看得太浅,有些水面之下的东西,根本未曾注意到? 周昌内心有些挣扎。 明明这个‘幻相’里呈现出来的东西,愈发与他印象里的真实有所出入,但他今下却渐渐有些相信这个幻相了—— “阿昌走得很蹊跷,你也看到了,庆坛上我给他立的长命灯,至今都没有熄灭。”爷爷神色暗淡,低沉言语着。 老人摇了摇头:“一盏灯亮着而已,有灯油装在里头,哪儿有那么容易就熄灭了? 现在都讲究科学……” “这几天夜黑的时候,我经常看到楼下有个人站在小区的老槐树下面,一个劲抬头瞅我家的窗户。 我悄悄观察了他一会儿…… 那个人,长相跟阿昌一模一样……”爷爷喃喃自语。 周昌听到爷爷这番话,心里咯噔一声。 ——是不是阴生母的其他命壳子到那边世界去了,试图接近爷爷? 老人叹了口气:“阿昌过世,对你的打击太大了,毕竟是白发人送黑发人……我看你是太累了,所以出现了一些幻觉……” “我有时候睡着,都听见阿昌哭着叫我爷爷…… 这个孩子,很少掉眼泪,很少哭啊…… 他在那边一定过得不好,我想看看他。” “哎……” 老人不再劝说。 爷爷将那一捆红绳的一端拴在那副泥棺材上,另一端绑紧了三道杏黄旗。 老人接过杏黄旗,将之扎进桥洞下的石头缝里:“要是真把他的魂儿抽拔了上来,这只船可撑不起他的棺材——旗子还是扎在石头缝里比较好。” “好。” “我开始念咒了?” “嗯,我撒点纸钱。” 90、茫茫酆都中,重重金刚山(4K,2/2) 爷爷将一扎扎纸钱揭开来,分散了,轻轻洒在小船四下的水面上。 老人念咒的声音断续响起:“茫茫酆都中,重重金刚山……” 伴随着念咒声,那道缀着各种铜铃铛的红绳,绑着棺材,被投进了水中。 “咕噜噜……” 绑着棺材的红绳,在水面激起层层涟漪。 红绳上的一个个铜铃铛微微摇晃,发出清脆空灵的声响。 长长的线绳往河底沉坠。 水面上的涟漪被彩灯的光芒渲染着,显得旖旎而绚丽。 “羊羊!” “双羊……” “爷爷来找你了……” “茫茫酆都中,重重金刚山……” “你跟爷爷回去吧,好不好,阿昌……” 那层层涟漪里,回荡着爷爷的呼唤声。 周昌听着这阵沉入水底、变得很深很深的呼唤声,他的心神也跟着抑制不住地颤栗了起来—— 他看到,爷爷站在那道胡桃色门框后,老泪纵横。 老人殷殷地望着自己,朝自己伸出了手:“羊羊,回来……羊羊,爷爷带你回家……” 门后,虚幻斑斓的飨念一时化作涟漪无边的绚丽水液,这片水液浸淹了客厅中的种种家具、摆设,水里伸出一条条肿胀的手臂,拉拽着爷爷。 爷爷使劲扒着门框,眼神无助且哀求地凝望着周昌:“机会只有这一次……爷爷的福运,只够支撑这一回破地狱了……羊羊,你不和爷爷回去,爷爷就再帮不了你了! 爷爷不能看着你死啊! 羊羊!” “羊羊!” “羊羊!” 爷爷的声音,在整个空寂晦暗的阴间,形成了一重重回音! 每一重回音,都叫周昌的心神更颤栗一分,都叫周昌的心里不断淌下泪水! 他确信—— 他无比地确信,那扒着门框不想被斑斓水液卷走的老人,就是他的爷爷! 没有甚么事物,能将他的至亲伪造得如此真实! 那就是他的爷爷! 爷爷耗尽了自身的福运阴德,为他进行了这一次的破地狱—— 他不该,也不能辜负爷爷的心意! 一旦失却这次机会,他或许永远都无法返回他的家乡了! 他将永远都不能再见到这个泪眼婆娑的老人! 他的至亲! “爷爷!” 周昌不再犹豫,他拔足狂奔起来,奔向爷爷伸向自己的手掌,奔向那艘渺小的、似乎随时都有可能倾覆的小船儿! “阿昌!阿昌!” 周三吉眼看着站在原地的周昌,忽然身躯颤抖着,狂奔向前方的小船,他眼神惊骇至极,连声大叫着,亦跟着迈开了脚步—— 他的生魂远远不如周昌那样强壮,又因为自身乃是中阴身的状态,三把火悬在身外,在这阴间之中奔走,速度却比不上周昌! 青年人的身影距他愈来愈远! “阿昌!” 难言的绝望淹没过周三吉的胸膛,淹没过他的脖颈,漆黑的绝望河流冲进了他的口鼻之中,叫他根本无法呼吸! 他一面跑,一面在心里向漫天神明祷告、赌咒! 誓言只要有神明能叫自己走得快一些,更快一些,只要能追上前面的周昌,拦住他登上旱船——他愿意为此付出任何代价,愿意服侍那成全自己愿望的神明一生! 轰! 周三吉头顶、双肩上的三把火,在此刻爆发出赫赫亮光! 火焰的外沿,化作了翻沸的黑色! 一张张漆黑鬼脸从那层黑光之中震飘而出! 火焰之内,原本就显现过的‘横死枉死二将军’,此下它们的脸谱更加清晰! 它们回应了周三吉的祈愿! 周三吉的脚步猛然加快,持续加快,在几个呼吸的时间之内,就追到了周昌的身后,而周昌此时,行将登上那艘小船—— 现实之内! “再试一次!” 杨瑞看着自己一条手臂上的黄狐子毛发尽皆微缩,那条手臂的皮肉都开始泛起不正常的青色,他眼神凝重,看着白沙地上那梭形的旱船印记—— 在此以前,他已经尝试了两次,手臂在还未触碰到旱船印记之时,藕丝、仙身都被阴间恐怖的力量侵蚀个干净! 他而今寻找了一个能最快接近旱船印记的角度,决心再尝试一回! 周昌的‘旱船之劫’,恐怖程度更超出了方才的铁马之劫! 杨瑞甚至怀疑,哪怕自己的手掌真能接近那道旱船印记,但也无法将之从白沙层上抹除! 一旁的白秀娥看着杨瑞的神色,她抿着嘴,侧开身子,躲进了门后的黑暗角落里。 女子清秀可人的脸颊上,有轻微涟漪荡漾着,形成了一个个漆黑的藕孔。 藕孔之内,隐约有一个个娇俏的美人面孔闪掠而过。 “姑祖婆……” 白秀娥在心底小声地呼唤着。 然而回应她的只有一片死寂。 “姑祖婆……” 她开始哀求了起来。 随着她的哀求,四下的黑暗里,响起一个女子轻轻的叹息声。 冰冷的女声在叹息之后,向白秀娥说道:“难说周二羊和这个周昌是不是同一个人……他们的命格一模一样,你帮这个周昌,难道不担心自己日后变成‘东郭先生’? 被那野心狼吃干抹净?” “周昌不是周二羊的……您观察这么久了,难道看不出吗? 您帮帮他吧,求求你啦,姑祖婆。”白秀娥撒娇似的恳求着。 “我看了这么久,确也觉得他俩除了命格一样之外,倒没有太相似的地方。 只是天造万物,万物各有不同。 怎么会有两个人有一模一样的命格? 不谈这些……这个周昌不是周二羊那样的人,却并不能说明他就不危险了……依我来看,他的危险程度远超过周二羊——你要我出手帮他,我心疼自家的后辈,出手帮他也没甚么。 但你自己得想好,不好后悔。”‘姑祖婆’白家奶奶轻声细语地道。 白秀娥没有任何犹豫:“我不后悔,您帮帮他吧!” “好……” 不消片刻时间,白秀娥从门后的黑暗角落里走了出来。 杨瑞看向她,道:“还得劳驾你小姑娘再帮我缠一层丝线在手上——” “不用了。” 白秀娥摇了摇头。 这时候,杨瑞才发现,今下的‘白秀娥’与先前好似有些不一样。 神态比从前更冷。 也不知这片刻时间里,是谁哪里开罪了她? 杨瑞正自愕然,便听‘白秀娥’又道:“我来试一试吧。” “你?”杨瑞闻声有些迟疑。 “藕丝尽出于我。 我来试一试,比这样加持在你手臂上,效果必定更好。”愈看愈不像是‘白秀娥’的女子又道。 杨瑞竟觉得她说的有些道理,一时间也未有阻挠她。 看着她踮着脚走到白沙地边缘,蹙着眉观察了一会儿白沙层上的梭形旱船印记,随后缓缓伸出了白皙的五指,探向那片白沙层。 这一幕,叫杨瑞有些不忍看。 他担心这样一只手掌,会被阴间气息侵蚀得尸斑遍生。 “咝咝咝……” 一缕缕泛着银光的藕丝从虚空中浮漾而出,每一缕藕丝都好似有自我的意识,依着某种玄秘的规律,层层叠叠地排布在白秀娥的手掌上。 杨瑞看着这一幕,心里忽生出某种预感:“这次能不能抹去旱船印,估计就全看白秀娥的手段了!” 当下白秀娥这种排布藕丝的方式,与先前很有些不同。 藕丝在白秀娥手掌上织成了一只闪烁银光的手套,她戴着手套,伸手探进那片白沙地—— 手掌探入其中的瞬间,‘白秀娥’就感觉到了阴间力量对自身的侵蚀与压迫。 ‘她’蹙着眉,令手掌在白沙地上迟滞了一个刹那,专门感应了片刻阴间力量的侵蚀程度,随后,手掌上的银光手套缓缓变化着,白气于其上氤氲,结成了薄薄的一层冰花。 “嗯?” 那种所谓的‘藕丝’,竟然还能聚化为冰层?杨瑞张大眼睛观察着‘白秀娥’的手掌。 那只手掌掠过白沙地面,不疾不徐地临近了梭形旱船印记。 手掌上覆盖的冰层被阴间气息侵蚀得不断融化,但融化后的水流,仍旧覆在那只白皙的手掌上,又借助阴间气息,再度结出色泽微微斑斓的冰层。 ‘藕丝’不论如何变化,始终保护着白秀娥的手掌。 并且,藕丝的总体数量始终维持在一个限度之上,它每有消减的时候,立刻就能借助压迫侵蚀它的阴间气息,完成对自身的补全! 白秀娥的手掌轻轻落在那道梭形旱船印记之上,伴随着沙沙的声响,她的手指将那道梭形印记逐渐抹平,不费吹灰之力。 见此情形,杨瑞刚要松一口气,忽然听到沙粒流动的声响再度响起了。 那片被抹平的白沙层,沙粒流动着,其上再度形成了那道梭形印记。 这般情形看得杨瑞头发都要竖起来! 他还从未见过旱船印记被抹平之后,还能再度浮现出来的! 不过,‘白秀娥’这时倒是比杨瑞平静得多,她见到旱船印记再度出现,便又伸手去将之抹平——这片白沙地困不住她,她今下更确定这种程度的阴间气息,也伤害不了自身。 如此,在这里多停留一时半刻,于她而言毫无影响。 旱船印记再浮现出来,那就再出手将之抹除就是了。 左不过是多耗费一点气力而已。 白沙层上,旱船印记浮现又被抹去,抹去之后又再度浮现。 如此循环了九次。 沙粒流动的声音始终不停。 但白沙层上,终于不再有梭形的旱船印记出现,而是缓缓付出一道门框的印记,门框里有只干瘦的手掌伸出来,缓缓关上了那扇门。 这道门框印记,未由白秀娥抹除,就在手掌关门的动作之后,消失无踪。 ‘白秀娥’收回了手,蹙眉看着除了周昌、周三吉的脚印,便再无余物的白沙地,不能明白那最后出现的门框有甚么特殊的意义? 杨瑞也眼神沉凝,未知那门框印记从何而来,又代表了什么? …… “阿昌!” 身后的呼喊声,没有叫周昌的脚步停滞半分。 他一路奔行到了那艘小船前。 小船上,爷爷一手撑着门框,一手伸向了他。 “爷爷,我们回家。” 周昌笑中带泪,伸手迎向爷爷干瘦的手掌。 然而,这个时候,悲切嚎啕的声音在他背后蓦地响起,另一只瘦削的手掌,亦拽住了他的一条胳膊:“阿昌——你不要丢下爷爷哇! 你要到哪里去?! 这里就是你的家,这里就是你的家啊! 你要丢下爷爷到哪里去?!” 周昌侧过头,看到另一张满是不舍悲伤、老泪纵横的脸。 这是周三吉的脸。 周三吉脸上的皱纹都拧在了一起,泪水顺着他脸上的每一条皱纹浸染开,那深刻的皱纹里,有些化不开的污渍,他身上的三把火剧烈摇晃着,抱定了某种不成功便成仁的信念。 周昌看着老者的这张脸,歉疚吞噬了他的心脏。 他摇摇头,又看向小船上的爷爷,坚定了自己的心。 他再次侧过头来,对周三吉说:“你不是我的爷爷……对不住,我要先走一步了……” “我我我——我不是你的爷爷?!” 周三吉嘴唇颤抖着,他原本有着强烈情绪、在周昌眼里好似爆发的红色的那张脸孔,此刻好似被焚烧殆尽的柴灰,灰烬之下,还是灰烬,没有半点火星存留。 “那我嘞幺孙在哪里?!” “你告诉我,我嘞幺孙在哪里?! 你们都有各自的家人,你不是我嘞幺孙——你不要傻了啊,阿昌!”死寂的柴灰,又忽化作了喷薄的红色,周三吉抓紧了周昌的手臂! 任凭周昌拖着他前行,临近那艘小船! “不要丢下我!” “不要留我一个人啊,阿昌!” “爷爷一个人也怕,爷爷也害怕啊!!!” 每一声呼号,都叫周昌的心灵上崩开许多裂缝,裂缝里,又有浓烈的情感滋生成密集的肉芽,在那一道道裂缝上形成疮疤! 周昌看向前头的小船。 小船上,门框里。 爷爷的身影渐渐变得模糊不清了。 周昌只记得他的满脸泪水。 他冲周昌缓缓摇头。 周昌听到爷爷说:“别回来,别回来……” “这里天塌了——阿昌,别回来!” 爷爷朝他猛烈地摇晃着手臂,周昌听到这些话,这时候才明白,爷爷不是在向他招手,而是在劝他不要接近,劝他赶紧离开! 可是…… 周昌还想继续往前走—— 门框后的爷爷,伸出手臂,缓慢而坚定地关上了那扇门:“别回来……” 周昌的心脏激烈跳动着,无边的空虚像大海一样席卷着他。 这时候,那双拽着他的手臂反而成了他的舟船。 周三吉紧紧抱住了终于不再迈步向前的孙儿,嚎啕大哭:“幺孙儿,莫走了,莫走了哇,我嘞幺孙儿!” “对不起……” 周昌满面歉疚地看着老人。 老人满是皱纹与污渍的面孔,在他眼里,一息变作了爷爷的面容,又刹那回归正常。 他反过来紧紧抱住了周三吉:“对不起,爷爷,叫你担心了,对不起,我不走了……爷爷,我不走了……” 不远处,天渐渐亮了起来。 爷孙两人走出了这片空寂之地。 周昌的生魂上,光芒莹莹灿灿,还有许多金纸一样的光芒环绕其身。 他与周三吉走出白沙地,天光从院落上空倾照而下,却不伤周昌魂魄分毫,反而叫他的生魂晶莹如玉雕。 91、胎光(4K,1/2) “呼!” 院子上空,风筝高高飞起。 地面上,一阵风吹卷起地上的白沙粒,周昌、周三吉两人的脚印,忽然迅速前行,在眨眼之间,就越过了白沙地的边缘! 杨瑞看着这一幕,不惊反喜! 他立刻转头去看站在堂屋里、木僵不动的周三吉—— 原本神情木然、失却魂魄的周三吉,此时一张脸上忽然有了种种表情,痛苦、绝望、悲伤、欢喜、满足种种情绪,从那张面孔上飞掠而过。 刹那之间,周三吉猛然睁开了眼睛,张目看向门外:“快快快! 阿昌的魂儿要出来了,拿布挡住外面的天光!” 杨瑞看到已经从阴间回还的周三吉头顶、双肩上,各有虚幻的火焰升腾,火焰里,横死枉死二将军的狰狞脸谱若隐若现——他心里咯噔一声,直觉周三吉‘还阳’的情形很不对劲。 但此时听得周三吉的提醒,他下意识点头:“对对对!” 尔后立刻起身,拿起堂屋台阶上早就准备好的一块黑布,用竹竿将黑布撑起来,遮在了堂屋门前。 魂魄出游,绝不能照见天光。 四时雨雪风霜对于人的生魂而言,都有绝大伤害。 天气稍有变化,于常人而言,尚不足以危及性命,但于魂魄而言,直如小船航行的平静海面,在倏忽之间,掀起了一场大海啸,舟船倾覆不过刹那之事。 而天气变化都足以对生魂造成重创,危及其根本存亡。 白昼之时的天光、阴沉天气里的雷霆,对于生魂则伤害更甚,那些新死之人的魂魄一出离躯壳,往往见光就死。 哪怕是正常人,因受惊、癔症等病症,一时离魂出体,受日光一照,往往也是哪个部分被日光照射到,哪个部分便如冰雪般消融,立受重创。 也唯有春秋两季,和风煦煦的夜间,常人生魂离窍出游,才大概率不会受到损伤。 不过,周昌生魂积累厚重,依杨瑞所言,已到了‘识根生’的地步,如此就已脱离寻常生魂的行列。 一时阳光照耀,倒也不会伤损到他甚么。 饶是如此,当杨瑞一见到周昌显映出来的生魂之时,还是禁不住大吃一惊—— 周昌的脚印完全踏出了白沙地面。 下一刻,他的生魂就显露于天光之下! 青衣镇连日降下诡雨,今下哪怕雨水已消,天气亦算不上明朗。 然而,在此般阴沉天光映照下,周昌的生魂却流露出了琉璃玉质的光气,浑若一尊美轮美奂的玉雕一般! 这尊‘玉雕’周围,还有金纸般的光彩环绕,更显得光辉灿烂,夺人眼目! “游魂定,识根生,识神出,化相死……”杨瑞望着周昌的生魂,嘴里不停念叨着,“这怎么阴间出游一圈,回来还成就了‘识神’的层次?” 识根深扎生魂之内,经过种种积累孕育,可至‘识神’之境。 识神分作日游识神与夜游识神两个层次。 夜游识神为初入识神的层次,魂魄出离躯壳,只得夜游,沐浴月光,稍微不惧风霜雨雪。 日游识神为识神精深的层次,遑论日夜,魂魄皆能出离躯壳,沐浴日光亦无损生魂,无惧天气变化,雨雪风霜。 依杨瑞的观察,今下的周昌生魂,已然初步脱离‘夜游神’的层次,正逐步迈入‘日游神’之境! 最叫杨瑞不能理解的是,周昌满身裹挟的金纸光气—— 每一道金纸光气,就是一道厚重的阴德福运! 这般阴德福运,绕周昌生魂三圈仍有剩余——周昌去了一趟阴间,破了一回地狱,又是从哪里取得的这般厚重的阴德福运?! 一个百岁老人哪怕日行一善,也积累不到这么厚重的阴德! 阴德这般事物,一般时候也感觉不到其用处。 但愈是关键时候,愈是意想不到的时候,这般事物愈能发挥作用! 有些时候,阴德甚至能在不知不觉间,就化去了俗神施加给人的死兆,消除了想魔笼罩于人身的杀人规律! 杨瑞犹在发愣,白秀娥已经走到了他挑起来的黑布之外,手里捏着一枝碧绿的莲蓬,向着周昌生魂微微摇动:“周小哥,魂归来兮…… 周昌,魂归来兮……” ——从前周二羊费尽心机,以那具命壳子为根基,填进去白家奶奶等不知多少人命,才蕴养而成的‘莲藕神精’,早在周昌涉入新娘潭之后,被周昌夺得。 莲藕神精长成了一枝九窍莲蓬。 如今周昌破地狱过后,从冯亖的神坛之下,拿回自己的性命根本,正需有草木金石作为假身,躲避俗神接下来可能的探查。 他计算好了这一切。 早在这次‘破地狱’的仪轨开始之时,便将九窍莲蓬托付给了白秀娥。 今下正应用在此处! 伴随着白秀娥的轻声呼唤,周昌生魂面无表情,浑浑噩噩地迈开了步子,朝不远处的白秀娥走近。 他脚步飘忽,神智似不清醒——没有肉身护持、且魂魄未至‘化相死’之层次的生魂,阴间出游过后,常会有类似‘胎中之迷’的短暂迷障,需有人呼唤其名,为之引路。 周昌还未达到‘化相死’的层次,今下自然是浑浑噩噩的状态。 他每走出一步,生魂就更虚幻一分,一道流光从其生魂之上游曳而出,须臾钻进白秀娥手中那枝九窍莲蓬之内。 拢共九道流光飞出周昌生魂,尽皆钻入莲蓬九窍之中。 周昌生魂亦在飞掠出九道流光之后,霎时化作虚无! 反观白秀娥手中地那枝莲蓬,其上九个孔窍之内,乌黑莲子破开皮壳。 一颗莲子上长出粉红肉芽,那是倏忽萌发的‘胎心’; 一颗莲子上缠绕草木青黄之气,那是刹那生发的‘肝之根’; 一颗莲子上水汽氤氲,那是须臾凝聚的‘肾之精’…… 九颗莲子,上应人身九窍,下化诸般脏腑! 莲蓬之上,血管密密匝匝萌发而出,每一丛血管之内,还有漆黑念丝游曳来去! 周昌的声音亦在这个时候,从莲蓬之中传出,落在白秀娥的耳朵里:“把我那个箱子拿来……把箱子拿来……” “啊……好!” 白秀娥不敢耽搁,捧着那生机萌发,好似渐渐长出一层皮膜,变成一个胎儿的莲蓬,匆匆走进堂屋之内! 周三吉、杨瑞、石蛋子等人脸色严肃,更不敢阻拦白秀娥的前路,都慌忙跟在她身后。 看着她走到周昌背回来的那口箱子前,将箱子打开。 内里,叠放着恶张辽的狮子皮,以及犬诡的怖性根——一张人皮。 白秀娥依着周昌的要求,将那一枝被一层粉红胎膜包裹着、已看不出莲蓬模样,反而更像是胎儿的‘九窍莲蓬’凑近了那张人皮。 刹那间,一缕缕漆黑念丝从‘九窍莲蓬’之上发散! 密密麻麻的念丝游曳进那张人皮合拢的嘴唇里,那张人皮猛然间大张开嘴巴,将周昌魂魄寄托的九窍莲蓬‘吞’了进去! “咕噜,咕噜……” “沙沙沙沙……” 人皮之内,响起一阵阵怪异声音。 伴随着那些怪异声响,那张人皮原本塌陷下去的胸膛渐渐鼓突—— 周昌魂魄寄托的九窍莲蓬,游曳到了这张人皮的胸膛处,在此处扎下根来。 充沛而丰盈的未知气息萦绕在他魂魄周围,他的生魂好似扎根于雨水丰沛、营养丰富之地的树苗,在这未知而润泽的气息哺育下,逐渐‘融化’,逐渐与他意识里观测到的九个光点相合。 这是身魂合一的征兆。 那九个光点,即是莲藕神精的天生九窍。 因为周常尸身萌生念想,在地下埋葬七日之后,化为聻尸,导致周昌生魂驾驭聻尸,都没有‘身魂合一’的征兆,如今他的生魂寄托在这株莲蓬里,却有了与此物‘身魂合一’的迹象! 如此亦正说明,这所谓的莲藕神精——这支莲蓬,本来就是一副天然与周昌相合的草木肉身! 这具肉身拥有和周昌一样的‘命格’,它最本初之时,甚至是如周昌一般的诸多命壳子之一! 它经过周二羊的刻意培养,以诸多生灵性命浇灌,以生灵意识所化的‘藕丝’,为自身持续输送‘营养’,在百余年的培育之后,这道莲藕神精,本身的积累与潜能已不弱于‘聻尸’! 而今,周二羊辛苦培养而成的这道神精,已被周昌直接摘了果子。 他的飨念意识,被周昌与白家奶奶联手抹除了个干净。 这道神精,也就有了无主之物。 也或者说,任何一个如周昌一般的‘命壳子’,都可以成为它天生的主人。 只是周昌捷足先登了! 现下周昌生魂一入主莲藕神精之内,三魂立刻安住其中,七魄则与此神精彻底相融,将莲藕神精催化为人身脏腑之萌芽,使骨血皮肉等物,在诸脏腑萌芽鼓催之下,纷纷生发! 那种生魂好似融化一般的感觉,其实正是身魂合一的征兆! “沙沙沙……” 周昌生魂与神精融合着。 他同时分出一缕缕铁念丝,在犬诡怖性根所化的这副人皮之中游走着,依着在聻尸体内观察到的种种情形,在这副人皮之内搭建起了骨骼。 铁铸的骨骼周遭,层层念丝环绕,形成饱满的肌肉。 在周三吉、白秀娥等人的注视之下,那副原本摊开在床上,仅只有胸膛微微鼓突的人皮,此下胸腹彻底充胀了,手脚伸展开,一下子从床上坐了起来! ‘他’转动着头颅,随手扯掉身下的床单,围在腰上。 紧跟着,又快步走到桌子前,拿下蒙着镜子的黑布,对着镜子,或以手指撑开自己的眼角,或拉长拉直自己的眉毛,或捏高自己的鼻梁…… 一时半刻时间过后。 ‘周昌’赤着上半身,围着粗布床单,活灵活现地出现了众人眼前! “阿昌!” 周三吉欣喜不已,他连忙凑近周昌身侧,用手指戳了戳周昌身上那些块垒分明的肌肉:“嚯——跟铁块一样,那么硬扎?!” “我摸摸,我摸摸!”石蛋子也赶忙上手摸了摸,一脸惊奇,“真的好硬啊,跟铁打的一样!” “是吧。”周昌扬了扬眉毛,张开大手,拍了拍石蛋子的脑袋,“我现在感觉,一手能拍碎十个你这样的脑袋。” 听到他的话,石蛋子吓得赶紧捂住了头。 杨瑞看着如今的周昌,笑道:“这枝莲蓬,好似不是一般的草木假身啊……” 他话未说尽,周昌自然明白他话外之意——这枝莲蓬寄托人魂之后,简直就与人身一模一样了,实在是杨瑞从未见过的第一等奇物。 “你眼中竟有胎光自生……” 周昌还未言语,杨瑞忽然凑到了他跟前,观察他的眼睛,神色愈发惊讶。 周三吉、石蛋子等人听到杨瑞的话,也赶忙去看周昌的眼睛—— 在周昌眼眶之内,漆黑眼珠周围,正有一圈七色绚丽光轮徐徐转动着。 那重光轮每转动一圈,就消去一种颜色。 直至七轮转后,光轮倏忽暗淡下去,只有淡淡一圈黑黄痕迹残留。 此七重七色绚丽光轮,即是‘胎光’。 胎光者,人身三魂之主。 胎光住,性命生。 往往只在婴儿呱呱坠地之时,方才能从其双眼之中观测到胎光转动的情形——而今周昌生魂融合莲藕神精,却如刚刚建生的婴儿一般,眼中亦有胎光转动! “胎光住身,爽灵冲顶,幽精扎根。 现下若是有人会那‘望气之术’,或许能看见你头顶冲起的爽灵之气有几尺几丈高,是哪般颜色?”杨瑞还在言语。 他所言爽灵、幽精,是除却胎光之外的其余三魂。 爽灵者,乃是人之气数所化。 幽精者,关乎人身康健及至灾劫变化。 有关三魂的说法,总是玄之又玄,三言两语难以说尽。 杨瑞还要继续言语,周三吉此时却连连摆手,打断了他。 老人殷殷地望着周昌,满面笑容:“莫管那些! 阿昌,你觉得现在身上有没得不舒服?你先在这儿坐一会儿,歇一歇,先莫要到处走动!” 周昌本想摇头拒绝。 他今下自感精力充沛,实在没甚么不舒服的。 但迎着周三吉的眼神,他最终还是点了点头,道一声:“好。” “好,你先和你师叔、白姑娘他们坐着说说话。 爷爷去煮晚饭。 吃了晚饭,咱们就得往山上的义庄去了。”周三吉点点头,匆匆地嘱咐了几句,便转身走出了屋子。 杨瑞看着周三吉的背影,也让周昌好好休息,转身出去,跟上了师弟。 两人一同走进柴房里。 一踏过柴房的门槛,周三吉瘦巴巴的双肩,就一下子塌了下去。 他双膝跪地,佝偻着背脊,‘哇’地一声,竟吐出大片大片暗红的烛泪! 烛泪间,还夹杂有燃尽的香灰! 92、业火烧身大转轮经(4K,2/2) “哐当!” 杨瑞陡见周三吉呕出滚滚烛泪香灰,他脸色一凛,立刻返身关上了柴房的门! “你这是怎么回事?! 是不是銮魁圣君的神像倒塌,引得它亲自出驾了?!”杨瑞匆匆走到周三吉跟前,将周三吉搀到角落里的破条凳上坐好。 他旋而从旁侧的窗台上拆出一炷线香来,以火引子点燃了,将线香递到周三吉手中。 周三吉接过那一炷线香,大口呼吸着。 线香之上,袅袅青烟浮漾而起,游入周三吉的鼻翼间。 此时,周三吉的皮肤肤色反映出泥胎彩绘的质地,有些地方的彩绘皮壳甚至微微斑驳剥脱。 随着他吸入大量香火,恍若彩绘皮壳的皮肤才渐归正常。 他这下才有了气力,回复杨瑞的话。 老人面露笑容,道:“不是那个样子……銮魁圣君祖师的神像,后来确实毁坏了,它也确实出驾了——但我这个样子,不是因为銮魁圣君祖师。 阿昌帮了我,他把冯亖下死兆的那些人名全一把捞走了。 那个时候,冯亖本来还在睡觉,被他这一下子给惊醒,就来追我们两个…… 就是在这时候,銮魁圣君祖师才出驾嘞。 也是因为銮魁圣君出驾,和冯亖斗到了一块,反而叫我免于‘受飨降乩’,没叫我变成乩妖。 阿昌聪明嘞,要不是他,我都不知道还能用这个方法,祛除‘受飨降乩’的灾煞。” 周三吉脸上满足的笑容,对周昌不吝夸赞。 看着他这个样子,杨瑞沉默了片刻,还是叹息道:“就算不是銮魁圣君祖师给你降乩,你现在……也难逃成为乩妖的厄运了。 究竟是哪个神明拿了你的命火魂灯上供了? 你吐出来这些蜡泪香灰——这是生魂受飨的征兆。 命火一被上供给俗神,那人就必定会变成乩妖! 先是‘生魂受飨’,再是‘肉身降乩’,最后就是变成人不人鬼不鬼、生不生死不死的乩妖了!” 周三吉闻声,脸上的光彩微微黯淡。 他垂下眼帘,看着地上自己吐出的那一大滩蜡泪香灰,低声道:“这些东西,不要叫阿昌看见——也不要叫他知道。 我距离真正变成乩妖,还有些时间。 至少得把阿昌送出青衣镇吧……这里太危险了……” “到底是哪个俗神点了你的灯?!” “横死枉死二将军。” “……” “这两个将军的神旌,我记得还没有人找到在哪里吧? 还是两个无主的神旌,只是在咱们这一脉的法坛上受飨?”杨瑞沉默了很长时间,忽然又向周三吉问道。 周三吉点了点头。 “要是自己人拿住了这两道神旌,你就算变成乩妖,也还是能恢复自己的意识。 生不生死不死,人不人鬼不鬼,对我们来说,又怕什么?主要就是能亲眼看看以后,能跟到自己的至亲,多走一段路,你说是不是?”杨瑞语气感慨地道。 “是啊……只要能保留自己的意识,变成乩妖对我来说,确实不算啥子。 但哪儿有那么容易哦,每一个乩妖走到最后,一定都会失去自己的意识,变成俗神的奴才。”周三吉苦涩地摇了摇头,不敢奢想自己变成乩妖之后,还能保留住自我的意识。 杨瑞摇摇头,他走到柴灶后坐下来,开始往柴灶里添柴:“那也说不定。” “那现在我要做啥子?”看着师兄的动作,周三吉一时懵然。 “做饭啊,你不是要给你的好幺孙做顿晚饭嘛?”杨瑞斜乜了对方一眼。 周三吉更加懵了:“那我这个……我现在这个变成乩妖的事情,咋个解决喃?” “解决啥子? 你要是变成乩妖发狂乱杀人,就把你填到灶眼里烧成骨灰! 再把你的那个骨灰甩球了就是了噻! 还要咋个解决?”灶台后的杨瑞学着周三吉的口音,冲周三吉瞪眼说道。 周三吉微张着口,一时也没了声音。 方才他心里还有许多伤感,今下听着师兄的话,一下子就悲伤不起来了。 杨瑞看着周三吉呆愣的模样,笑了笑,道:“反正距离你变成人不人鬼不鬼,生不生死不死的状态,还得要一段时间。 少则二三个月,多则一年半载吧。 现在我也没有甚么好办法,咱们暂且走一步看一步。 而且,哪怕是你走到了人不人鬼不鬼的地步,你的魂儿都是被那两个将军收着的。 实在不行,我们只能试着看能不能请到高人去容纳那两个将军的神旌——只要有人容纳了它们,到时候再把你的魂儿放出来,还不是轻轻松松的事情?” “哪儿有这么容易?”周三吉摇了摇头。 不过,经过杨瑞一番说辞,他的心情倒是好了不少:“做饭罢! 这件事,你千万不要和阿昌说啊,师兄!” “一定,一定!”杨瑞点头答应着,嘴角却微微撇了撇。 …… “阴间……” 周昌蹲在白沙地的边缘,看着那一层白沙上,他与爷爷等比缩小的一个个脚印,从禁锢着聻尸的棺材尾部,一直延伸到了堂屋门外。 这些脚印,就是他和爷爷在阴间走过的足迹。 而今随着‘破地狱’仪轨的结束,这片白沙地已无法反映阴间的丝毫情况。 周昌随意将手深入白沙地中,亦不会受到一丝阴间力量的侵蚀。 但是…… 阴间那片无边空寂的地域,可能牵连着很多秘密。 最后旱船上出现的、前一世的爷爷,绝不止于周昌自我的幻觉那样简单。 白秀娥蹲在周昌对面,她见周昌出神地凝视着那片白沙地,踌躇片刻以后,小心翼翼地向周昌说道:“我、我和杨大爷抹掉白沙地上的旱船印记时,遇到了一些不寻常的情况。 杨大爷说,他这一辈子也见人举行过很多次破地狱的仪轨,他也从没见过今天这样的情形。” “嗯?”周昌抬起眼来,与白秀娥对视,“什么情况? 白姑娘仔细说说。” “好。”白秀娥点了点头,道:“当时抹掉旱船印记,每把印记抹除一回,它都会再自动浮现一回,这样来回抹除了好几次,才把那个痕迹真正抹掉,它也没有再出现。 但抹掉旱船印记之后,白沙层上出现了一道门…… 那扇门里,还伸出了一只手。 门形的印记刻在地面很深,已经穿透了白沙层,就像是刻在石头台阶上一样。 当时姑祖婆在心里和我说,这个印记很可能抹不掉,它已经穿透阴间,留在真实世界的阳间里了…… 但是,没过片刻,门里伸出来了一只手。 那只手主动把门关上,石头台阶上的印记就完全消失不见了……” 周昌听着白秀娥的话,心里对应着自己在阴间经历过的一幕幕情景。 “这里的天塌了……” “别回来,阿昌。” 爷爷说过的话,一遍一遍在周昌心底回响。 周昌心里下起了一场雨。 “你、你怎么了?” 白秀娥看着周昌的神色,明明对方神色并无明显的变化,但白秀娥却另有一种感受,她感知到了周昌的情绪正在剧烈波动着。 周昌闻声,抬眼看她。 波动的情绪亦慢慢回归平静:“这个阴间下面,会不会还连着另外一个世界?” “没有去过,我不知道……” …… 黄昏时候。 青衣镇百姓纷纷封门闭户。 天还未彻底黑下来,街道上已空无一人。 周昌、周三吉一行人推着那副缠满了绳索的棺材,板车车轮轧过石子路,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他们途经的每一处屋舍的烟囱里,皆没有炊烟排出。 整个小镇,宛如死城。 “原来还担心叫他们看见咱们推着棺材在大街上走,他们会来生事。 这下倒是好了,一个人影子也没得,他们看不见,倒省得咱们麻烦!”周三吉打望着四下,沉声向众人说道。 “一时半会儿之间,咱们家应该是不能回去了。”周昌则道,“要回去也是等这些事情彻底解决的时候了,所以就算有人看到现在这情形,也不要紧。 他们要是想生事,就让他们找铁槛义庄生事吧。” 周三吉闻声,咧嘴笑了笑:“是嗦!家里头的贵重东西,我都收拾好了,以后就住在义庄里头也没得事。” 杨瑞这时忽然道:“阿昌,在棺材头上插一炷香罢。 大街上也有不少来往过客,咱们闹出这些动静来,总归是惊扰了它们。 点炷香算是给它们赔罪了。” “好。” 周昌闻弦而知雅意。 他将一炷香插在排子车头,那炷香过了他的手之后,立时无火自燃,青烟随风飘散。 在飘散的青烟里,周昌左眼中观测到四下遍流的飨气,那近乎充塞长街的飨气里,曾经在周昌观测之下,若有似无的一道道透明人影,如今五官形貌已逐渐清晰—— 它们拥挤在排子车两旁,贪婪地吸取着飘飞的香火,一时倒未有再尝试将自身挤入众人的躯壳里。 周昌目光移转,看到杨瑞披着一身黑黄狐毛,变成了一头人立而起的黄狐子——杨大爷当下已显化仙身来抗御四周那些‘来往过客’了。 杨大爷的手掌搭在石蛋子身上,一缕缕斑斓光气也在石蛋子身周游曳,帮其抵御住了那些透明人影。 石蛋子身后,白秀娥低头小碎步走着。 密密匝匝的藕丝如蛛网般从她身上发散,每一根藕丝之上,都有银光如呼吸般一闪一闪。 那些藕丝将她与白父都护持在其中,不少藕丝还游曳而来,环绕在了周昌与周三吉周围。 周昌转动目光,看向爷爷周三吉—— 他目光一触及周三吉,瞳孔猛地紧缩了一下! 在他左眼中,周三吉身上生着一层泥胎皮壳似的斑斓光芒,还有一股似有似无的烛泪香灰气息,在此时钻进了周昌的鼻孔里! 周围那些虚幻人影,对当下状态的周三吉根本避之不及! 它们多是掩住口鼻,从周三吉身旁走过,好似从周三吉身上闻到了甚么难以忍受的气味一样! 爷爷这是怎么了?! 周昌直觉周三吉当下的状态不对! 而在他左眼观测到周三吉不同寻常状态的时候,《大品心丹经》中的残缺文字在他眼前排布开来,给了他免费的提示: “周三吉,生魂受飨,乩妖已成,不可逆转……” “乩妖……”周昌瞳孔颤抖着,“乩妖,即是俗神随时可以用作降附的‘乩身’,每一个乩妖,都难逃俗神的掌控,都将在俗神飨气的侵染之下,逐渐生不如死,变得人不人鬼不鬼,生不能死不能! 俗神的奴仆,就是乩妖!” 他先前明明帮助爷爷完成了‘撞神冲宫’,从銮魁老祖的降乩状态中脱离。 爷爷又是怎么沾染了其他俗神的气息,变成了对方的乩妖? 了知当下周三吉的状态之后,一个个问题又接连从周昌心底涌现了出来。 周昌此时再次看向周三吉—— 对方身上一切如常,再没有了方才好似泥塑似的模样。 方才周昌所见好似是一道幻觉一样。 但周昌确信,自己方才所见绝不是甚么幻觉。 《大品心丹经》的提示还明明白白地铺陈在他的左眼视野里! “阿昌,怎么了?” 周三吉笑着向他问了一句。 笑容里,藏着些许的忐忑不安。 看着老人的眼神,周昌最终摇了摇头:“没事。” 当下不是向老人询问这些的时候,就算开口过问,爷爷也未必会承认。 他移回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大品心丹经》的提示,再一次浮现于他的眼眶里: “周昌,化生种。 ??? ??? 劫初之类,身履劫数,或得大成就。 入诡道修诡仙,可领第二品经典《业火烧身大转轮经》!” 周昌看到那经书的最后一句提示,微微一愣。 先前《大品心丹经》一直扭捏着不肯给他如给予杨瑞那般的《仙书》,他本对此已经不抱希望,只想着日后多设法从这部经书上榨出更多价值。 他竟没有想到,偏偏这个时候,自己化生成功,《大品心丹经》也将修行典籍送来了。 还是第二品的《业火烧身大转轮经》! 93、棺材钉(4K,1/2) “《业火烧身大转轮经》,位居《大品心丹经》真藏第二品。 欲修此法,须先引大孽力遍烧己身内外通彻。 而后可以于火里栽莲……” 随着周昌的目光聚集在《业火烧身大转轮经》这部修炼功法之上,一行行字迹开始在他的左眼视野里快速排布。 他首先就看到修炼这部功法的第一道关槛——引大业力烧尽自身,才算迈入关槛之内,正式开始这部功法的修行。 引大孽力烧毁自身的行径,与杨瑞所修《仙书》须要兑齐五弊三缺之数的门槛相比,难度无疑更提升了许多倍。 兑齐五弊三缺之数的困难之处在于,人身不能变通,命格无法改易。 想要凑齐五弊三缺的全命格,正常人往往做不到。 但是——只要一心变通,只要让自己变得‘不正常’了,兑齐此数,反而又简单了许多。 再兼杨瑞所修《仙书》之中,本就有修炼八道仙身,对应五弊三缺之数的法门。 这道门槛于杨大爷而言,也就是稍微复杂一些,更谈不上有多艰险困难了。 而周昌所得的《业火烧身大转轮经》,一上来便要周昌引大孽力把己身烧毁——且不提烧毁之后再造又该是如何困难,只说这‘大孽力’又该从何得来? 他又不是甚么杀人无算的邪魔,也不是手上沾染万千条人命的人屠,从哪里去取得这‘大孽力’? 诡道之修行,果然凶怖。 想要迈入此道,踏足门槛之内,不是令自身残毁,便更或是要令自身濒死过一回。 如此才有了入门资格。 这第一道关槛,便先困阻住了周昌。 然而,如此也叫他内心相信了《大品心丹经》给出的此所谓真藏第二品功法的真实性。 假若此经想要引诱他上当,应该会设法减少他上钩的门槛才对。 这样上来就给他设置一个几乎无法迈过的门槛,反倒不利于他这条鱼儿‘咬钩’。 不过,《大品心丹经》背后可能是无数道心识飨念的聚合,它心思深沉,说不定就是揣摩出了周昌的性格,故意如此吊住周昌,好对周昌徐徐图之也说不定。 周昌内心对它始终保持了一份警惕。 他念头转动,与那无形无质的经书作着沟通:“第二品的功法,便是这《业火烧身大转轮经》了?今下看来,确也不怎么样。 你那库藏第一品的功法,又是甚么? 能否给我展示一二。” “无稽之谈,无稽之谈!” 周昌左眼视野里,每一个大品心丹经的文字都跳动了起来,变化作周昌能理解的几个汉字。 它似乎在为周昌如此蔑视它的神智,提出这么匪夷所思的要求而愤怒。 将功法展示给对方,和把功法直接交给对方,又有甚么区别?! “那……可否透露个书名? 看看书名也是好的。”周昌又与经书讨价还价起来。 当下外界传来的任何一丝信息,都是他了解这个世界的线索。 不论好的坏的,他对此都是如饥似渴。 ‘大品心丹经’的文字一行行地从周昌视野里撤离,它不再回应周昌的要求。 然而,周昌还未放弃。 他心思微动,忽与那‘大品心丹经’又商量道:“我知你而今也在找寻一具适合你的肉身,你我通力合作,你多帮助我,我未必不能为你找到一具合用的肉身。 你只是诸多意识飨念的聚合而已,虽然见识广博,但却难将手伸进现世之中。 若你信我,我便做你的手脚如何? 前提是——你得信任我。 你若信我,何妨告诉我你那库藏第一品的功法,究竟是甚么名字?” 自周昌观测己身,《大品心丹经》便急不可耐地为他罗列出种种信息,主动给他提供所谓掌握‘聻尸’的方法,到后来此经面对莲藕神精之时,亦是一般做派……此种种行径,已叫周昌心中隐生猜测—— 此经,或是此经背后的某些存在,亦在人间寻找合用的肉身。 这只是周昌的一种猜测,并没有其他旁证。 但他对《大品心丹经》本也无有欲求,能从此经这里榨出一些价值最好,压榨不出来,他也并不会为此而分神沮丧。 当下用自己的猜测来试探此经,也是‘有枣没枣打三杆子’。 他话说过。 《大品心丹经》的文字仍在成排成列从他视野里刷落,撤离。 每一个扭曲文字都摇摇蠕动着,叫周昌恍惚之间,感觉此经中的每一个扭曲文字,其实都是一个未知的意识飨念—— 直至最后,有几个扭曲文字即将跟着从周昌视野里刷落之时,它们扭扭捏捏地聚集成了一排,又在顷刻间从周昌视野里一闪而逝! 那几个扭曲文字的‘举动’极其细微。 就像是上学时候,相邻的几个同学做广播体操时,忽然相互抓了抓手、勾了勾手指一样。 如非是周昌心细如发,观察入微,根本就发现不了这几个扭曲文字曾倏忽凑到一处去。 他一下识出了那几个扭曲文字组合起来阐发的涵义:“三神八诡合化大法!” “三神八诡合化大法!” 《大品心丹经》中的第一品真藏,应名为‘三神八诡合化大法’! 从此名来看,这部功法,莫非是将三尊俗神、八个诡类炼合为一的法门? 几个扭曲文字一闪而逝,仅凭一个书名,周昌也猜测不出太多的信息。 但他犹然觉得,今下自己这次最大的收获,就是与《大品心丹经》讨价还价了一番,问出了这个第一品修炼功法的名字! 这个名字本身不重要,重要的是—— 从大篇大篇的经书扭曲文字之中,他找到了几个‘反骨仔’! 它们找着机会,主动向周昌透漏了这个书名! 它们对周昌是有诉求的! 既然有诉求,那就有了来往。 来往一密切,发生甚么,谁又能说定?! 《大品心丹经》中扭曲文字虽多,反水的这几个,实不过是九牛一毛,但那又如何?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 周昌任由那大片文字如潮水般退出自己的视野,他咧嘴无声地笑了笑。 …… 一行人从家中出发的时候,天色才近黄昏。 然而,等到众人推着棺材,抵达铁槛庄之时,天已经完全黑了下去。 “路越来越难走了……” 周三吉低声说道:“蒙山山势也算不上复杂,这条路从前都是被好多人踩出来的,不存在哪里难走的说法……就这样,咱们在这里走来走去,还有阿昌唤出来的狗儿引路,还是比从前慢了将近一个时辰。 这一个时辰,走得都是绕圈圈路。” 黑天下,队伍里燃起了几道火把,前方的铁槛庄大门前,点着几座火盆。 火盆将铁槛庄的门户映照得若隐若现,几扇门上的黑漆在火光下微微发亮。 跳跃的火光四下,黑暗愈发浓重而粘稠,隐约有些人形面孔被火光映照出了轮廓。 “镇上活人的飨念、死者的飨念、积蓄不知有几百年的那些沉寂飨念、万事万物的飨念……凡此种种,都被前天的那场诡雨勾动出来了。”杨瑞脸色凝重,“咱们一路走过来,给那些飨念过客都烧了十几道香,就这依旧不能叫它们满足…… 它们还是一个劲地想往咱们身子里头钻。 咱们这些人,还是有些防范手段的,可以避免被飨念侵染。 但镇上的其他人,多半防范不住。 飨念不断往人身上汇集,谁知道,现在镇子上,到底养出了多少只诡?” 杨瑞的话,叫众人心头一阵冰凉。 周昌拍了拍棺材,叫众人看住棺材里的聻尸,他自去敲响了前头铁槛义庄的门扉——天黑下来,他愈发感觉到棺材里的聻尸亦开始躁动,沉闷地拍击棺材声从内里不断传出,棺木上的连接嵌合处,裂缝渐渐撑大。 这具棺材也关不了聻尸太久了。 幸好他们这一路走来,倒是没有雨水降下。 若今下再有诡雨不断滴落,被聻尸吸收,事恐生变! “笃笃笃!” 敲门声在这冷寂黑暗里,都显得分外突兀。 声音响起不久之后,门后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 常年看守义庄,发起铁槛会的僧人‘善智’的声音,从门后传出:“并肩子,报个万儿?” 善智一开口便是一句江湖黑话,来探问门外人的姓氏。 周昌本也不懂这些,幸好从义庄离开之时,马帮首领王铁雄曾与他讲说过。 这所谓报个‘万儿’,指的就是报个姓氏来。 扬名立万中的万,即指姓氏之意。 他今下倒能对答如流:“一口烂锅而已。” 周,取其谐音为‘粥’。 所谓一口好锅,尚且可以用来煎炸焖煮,若只得一口烂锅,便只能用来煮‘粥’了。 门里的善智听到周昌的回应,与周昌便算是对上了暗号,他又问道:“取个甚么后尾?” “牵两只羊来。”这是在对姓氏之后的名字了,双羊即双阳,双日为‘昌’。 周昌依旧对答如流。 如此几番暗号之后,就听‘吱呀’一声。 义庄的角门打开一道缝隙,善智蜷缩在门侧,看到了门外的周昌,这才将偏门完全敞开。 周昌与善智颔首示意,又向身后同伴招了招手。 门里头的善智卸了门槛,众人合力将板车推进了义庄之内。 院子里,火光熊熊。 今夜因有大事,庄子上的众人都无心睡眠,守着火堆烤火。 他们见着周昌推了棺材进来,立刻让开道路,叫堂屋大门敞开,合力把那副棺材搬下板车,抬进了堂屋之内。 从前摆放在中堂里的棺材,今下大多已被挪走。 只余一具木棺,一具黄澄澄的铜棺,对门摆着。 木棺之上,缠满了手腕粗细的麻绳,每一根麻绳都饱蘸了朱砂墨水。 铜棺则敞开了棺盖。 周昌看一眼即知,这口用料不菲的铜棺,就是为聻尸准备。 “聻尸就在棺材里?” 和周昌一同抬棺的赶尸班主杨西风指了指手上的棺材,向周昌问道。 木棺里,聻尸还在疯狂拍打着棺木,每一次拍击,都使得木棺上的裂纹更多一丝,蕴积着愤恨狂怒的嘶嚎,从棺木里不断传出,叫人听得毛骨悚然。 “是。”周昌点了点头,“这副木棺看来是要困不住它了。” “把它连着这副棺材,一同移到铜棺里去罢。 我们都准备好了。”杨西风点头说道。 “好。” 周昌答应一声。 众人合力将那副木棺抬进堂屋,喊着号子,把棺材高举过顶,接力将木棺平移进了铜棺之中! 铜棺椁体积巨大,四壁极其厚重,把这具薄皮木棺嵌套进去,倒也高高好! “啊——” 聻尸在木棺里发出狂吼,它的双臂在此时摆脱了棺材钉的贯刺,伸得笔直,将棺盖一点一点推开——棺盖上的缝隙被它撑得愈来愈大! “嘎啦!嘎啦!嘎啦!” 整副木棺都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围在铜棺四下的众人见状,大都面色惊惧,悄悄后退了几步,远离铜棺! 倒是周昌在这时跳上铜棺边沿,目光扫视过众人,扬声问道:“有没有好钉子?” 他今下需用的好钉子,自然不是楔木头之用。 而是专用来楔聻尸的棺材钉! 先前这头聻尸被周三吉等人用棺材钉钉了一回,但他们一来经验不足,二来周三吉终究也舍不得下狠手,如今在聻尸疯狂挣扎之下,其周身楔入的棺材钉皆已松动。 再兼那般棺材钉终究也是凡物,想长久钉死了聻尸,却不可能! 周昌与义庄众人合作,将聻尸运到这里,也是打了能借义庄众人的手段,镇住聻尸的心思! 他此下话音一落,杨西风也跳上了棺材头,与他头尾相对。 矮汉子杨西风将一个布袋丢向周昌,周昌伸手接住,打开一看,内里正有一捆顶端铸刻着各种镇墓兽的铜质棺材钉! 同一时间,那些赶尸人也拿着各种器具,聚集到了棺材四下! “拢共八十一根铜棺材钉,也是在我们北派僵狮子队手里应用过很多年月的好东西了。 用这些钉子,可以钉住它周身筋骨、九大窍穴、锁住飨气流转!”杨西风抬目看向周昌,笑着道,“咱们现在就开始?” 94、尸毛(2/2) “开始吧!” 周昌话音未落,铜棺椁里嵌套的木棺盖,便被猛地掀飞了起来! 内里一道黑黢黢的枯瘦身影,张开长着倒钩的手指,直挺挺地从棺木之中竖起,尖锐指爪猛地掐向了铜棺尾部站着的周昌! “杀杀杀!” “赫赫——我杀了你,我杀了你!” 仿若许多人疯狂叫嚎的声音,从那道瘦骨嶙峋的身影口中传出! 它破开棺材的这个刹那,原本无声无息流转在空气里的飨气,就化作一道道色彩斑斓的龙蛇,汇向它的周身! 杨西风看到那挺立而起的聻尸,一下子皱紧了眉头! 偏在此时,旁边那具木棺材里的不腐之尸,像是受了甚么刺激一般,也跟着猛烈挣扎起来,引得整副木棺材都剧烈颤抖着,眼看着就要从两根条凳上抖落下去,接了地气—— 一股股红中带紫的尸水,从木棺缝隙间流淌而出,洒了一地! 尸水沸腾着,内里有更浓郁的飨气被蒸发出,汇向聻尸的鼻孔,化作两道肉眼可见的气柱! 围在铜棺四周的赶尸人见状,立刻拿着各种器具去镇压那木棺中的不腐之尸去了,铜棺这边,只余杨西风、周昌两人来应对聻尸! 王铁雄带着众马帮兄弟,将两副棺材团团围住。 他们手里握着黑亮黑亮的‘铁坨坨’——那是一把把枪械! 周昌对于这些枪械,却也并不陌生。 这种枪械常在各种抗日剧中出现,周昌隐约记得这种枪械的正式称呼应该是‘毛瑟手枪’,又被称作镜面匣子、快慢机、盒子炮,也算是一种极为经典的枪械款型了。 黑洞洞的枪口指向铜棺中的聻尸。 此时的枪械,也不知能发挥出几成作用? 先前周昌都未见王铁雄把这玩意掏出来过。 聻尸张开双手,试图掐住周昌的咽喉。 它自不知何时起,肤色变得如铁碳一般漆黑,脸庞颧骨高凸,眼窝深陷,浑身上下看不到一丝油水,已完全是一副顶着蓬草版乱发的黑骷髅模样,与早晨相比都大相径庭。 然而,此时这具‘黑骷髅’身上,正散发出一种极其恐怖的赤气! 此般气息沾染到周昌身上,瞬间就将周昌与之接触的那部分皮肤,灼烫得逐渐发黑! 这般气息,并非飨气! 它漫溢到杨西风身上,除了叫杨西风暗暗皱眉之外,也并未对杨西风产生实质的伤害——它似乎只针对周昌一人! “这种气息……” 周昌暗暗皱眉,他内心隐隐意识到了甚么。 迎着聻尸的滔天恨意,他猛然伸出一条手臂,虎口张开,一刹那紧紧咬住了聻尸的脖颈——狂猛充沛的力量随着他胸膛处的‘莲蓬婴胎’微微蠕动,轰然爆发了出来! 气焰凶狂的聻尸被周昌一口咬住脖颈,瞬间就挣脱不得! 周昌一手咬住它的脖颈,直将它又按进了铜棺之内! “恨恨恨啊啊啊啊!” 随着聻尸近乎沙哑的嚎叫,它周身涌出了更浓郁的赤气! 这次周昌看得清楚,那滚滚赤气正是从它的髓骨之内奔涌而出,首先将它的身躯熏烧得愈发漆黑,继而开始熏烧周昌披着的这张人皮,沿着人皮上的气孔,漫溢而入,附着在人皮之内的一根根念丝上,顺着念丝向周昌胸膛处的‘莲蓬婴胎’漫淹! 莲蓬婴胎顿时哇哇大哭! 滚滚赤气还未临近它,便已让它感觉极其难受了! “孽力!” 这一次,周昌终于彻底明白! 那《业火烧身大转轮经》根本就是为他量身定做的! 他本就‘孽力具足’! 这具聻尸被他长期压榨、剥削,对他已生出了无边的恨意! 它若获得力量,首先就会找到周昌,将周昌彻底碾杀! 它已成为周昌的‘罪业身’! 它是周昌的罪孽! 周昌如要修习《业火烧身大转轮经》,却根本不必外求,只要聻尸将一身孽力完全释放出来,便足以叫他引火烧身了——可他引火烧身之后的局面,谁又能够控制? 假若到时候他都被烧死了,还谈什么脱离青衣镇? 以聻尸孽力修习《业火烧身大转轮经》的想法,只在周昌心底转动一刹,就被他压了下去! 此法如无必要,断不可轻易运用! “唰!” 周昌将聻尸按倒在铜棺之内,探手从布袋中抽出了一根铜棺材钉,他看不出这根棺材钉有何不同之处,只觉得这根棺材钉入手极沉,它们凑集一捆放在布袋里时,周昌分明感觉不到这些钉子有多重。 “钉哪里?” 他握住棺材钉,向棺头蹲着的杨西风问道。 杨西风也在赤气裹挟下,除了觉得身上微微燥热之外,身上再没有其他异常情形。 “第一钉,钉在眉心。 眉心是精神的居所,飨念汇集之地,钉死眉心泥丸,则周身飨念如群龙无首,各自流窜,不能统合。 你落钉之时,以四肢握住拇指,中指大指节往外凸出,嘴里念‘黄龙尊无上大太狮’之名,内心默诵它的小名‘阿来阿来’,这样重复九遍,以白纸坊最凶猛的太狮,为棺材钉作加持。”杨西风指导周昌道。 周昌依言招办。 他以膝盖抵住聻尸的胸膛,一手握棺材钉,一手照着杨西风所说握成了拳,一边将棺材钉砸进聻尸眉心,一边口中诵念‘黄龙尊无上大太狮’之名。 棺材钉每扎进一寸,聻尸眼耳口鼻之中便各排出一股浓郁飨气。 至此钉贯脑之后,聻尸就彻底消停了下去。 而后,周昌开始碾落第二根棺材钉。 这一次,杨西风教他念诵的是第二尊太狮的名号‘九灵元圣’。 如此循环往复。 拢共八十一根棺材钉,俱以白纸坊最为凶猛的九尊太狮名号作加持。 棺钉俱落之后,便有长长的‘狮发’从每一根棺钉周围长了出来,毛发五色斑斓、密密匝匝,逐渐覆盖住了聻尸的尸身。 “还是聻尸凶猛! 发出的尸毛,竟然一开始就是五色斑斓的。” 杨西风看着披着满身五色狮毛的聻尸,神色讶然:“我们行走江湖,遇见的那些要成诡的尸体,发出的尸毛最多也不过是白色而已…… 旁边那具不腐尸,身上只胸口有一片五色尸毛……” 95、玉屋盒子炮(4K) “本来是想借这具‘不腐尸’的煞气来压制聻尸一二。 而今看来,却是白费功夫了。” 杨西风从铜棺沿上跳下,转头看着木棺材周遭淌落的紫红尸水,苦笑不已:“我们赶尸班,对这具不腐尸寄予厚望,却没有想到,它遇着你那聻尸,就像猫遇见虎一般,根本抖擞不出半分威风。 反而被吓得‘尿’了满地。” “发僵狮子,需要借助尸体上的煞气来进行? 所以你们会花费重金,从王锅头那里,买回这具不腐之尸?”周昌看着那副木棺四下淌落的紫红尸水,眼神微动。 他口中所称的‘王锅头’,即是马帮首领王铁雄。 ‘锅头’多是对马帮当家人、首领的一种称呼。 周昌手指无意识地转动着手腕上的红绳。 ——红绳在阴间已经蓄满力量,但至今都还没有为周昌拖拽来一具阴生母坟前棺木的迹象。 它此前一直蛰伏不动。 直至今下,始有一缕缕红气从周昌腕上游曳而出。 不知何故,这一缕缕红气在整个中堂屋里飘散游曳一圈之后,便簇拥在了禁锢聻尸与不腐尸的铜棺、木棺周围,来回游转。 这时候,杨西风向周昌回道:“尸骸能聚煞气,经过我们赶尸班以特殊手段处理过后,便能发出尸毛。 此种尸毛,也是白纸坊制作太狮的原料之一。 依颜色不同,也分作不同品佚,白纸坊回收尸毛,也有不同价格。 再者,也确实如你所想——我们发僵狮子,需要借助尸毒尸煞来模糊神智,这种诡邪剧毒之物,被赶尸人吸入体内,可以特殊手段,在赶尸人体表也长出长毛,继而与太狮‘通感’。 如此才好驾驭太狮。” 周昌看着那缕缕赤气围绕在铜棺、木棺周围,他心头微动,又向杨西风问道:“这具不腐之尸,是甚么来历?” 他一面说话,一面走到木棺之前。 经过众赶尸人一番处理过后,棺内的不腐尸重新安静了下去。 一枚枚锈迹斑斑的铜钱被红绳穿过方孔,铺陈于木棺之上,交结起细密的网罗。 网罗之下,木棺的缝隙皆被一层蒸熟的糯米封锁着,糯米层外,还用朱砂墨勾了缝隙。 不腐尸置身的棺木,被如此种种手段包裹起来,如封似闭。 今下周昌却也不好打开棺木,却查看里面的不腐尸具体是甚么情形,为何会对自己手腕上的红绳产生吸引力? “这你却得问问不腐尸的原主人了。” 杨西风笑了笑,朝周昌身后努着嘴。 周昌一转头,便见王铁雄领着几个马帮兄弟,拎着‘毛瑟枪’呼啦啦一片围拢了过来。 他也听到了周昌二人之间的交谈,伸手拍了拍木棺棺盖,笑着道:“这具女尸是我们马帮偶然从湘西经过之时,遇着山洪,在当地盘桓了几天。 山洪过后,我们穿山过林,便在一口山洞外看到了这具女尸。 当时尸体面容娇艳,好似盛开的鲜花一样,身上还不断有花香散发而出,叫人一看就觉得妖异。 当地向导说这是‘七十二洞山神’娶回家的妻子,也叫‘落花洞女’。 而今她被冲出山洞,必然是山神老爷不要她了。 她再留在当地,也会给当地带来灾祸。 所以我们本着做场好事的心思,将这女尸收殓进棺,一路辗转,带到了这里。” “这具不腐之尸,原来是个女尸?”周昌闻声愣了愣,继续对这具不腐之尸进行探究的心思,也因此淡化了几分。 他见红绳飘发红气,围绕在棺椁四下。 内心猜测棺材里的不腐之尸,有微弱可能是一道‘命壳子’。 但今下王铁雄直言棺中尸体乃是一个女子——依他从前见过的那几道命壳子来看,还未有哪个是女子身的。 不腐尸是命壳子的可能性也就减小了太多。 红绳之所以围绕在她棺木四周,可能另有其他原因。 周昌的目光转而看向旁边的铜棺。 众赶尸人合力封好了铜棺,不过他们只是在铜棺外包裹了一张铜钱红线大网,并未如应对不腐尸的木棺一般,将铜棺彻底封死,连缝隙里都填入糯米汁、朱砂墨等物。 杨西风背着手,看着忙碌的众手下,同周昌、王铁雄解释道:“如今你这具聻尸煞气新发,尸毛初生,燥性强,火性太烈。 就这么把它封死在铜棺材里,火性在铜棺内不断集聚,反而会叫尸变进一步进展。 这就相当于是在给它机会,让它在棺材里熬炼火性,最终会把一副铜棺都炼成铜汁,穿在它身上,它必然就会化成秉孽力气数而生的‘将军尸’、‘铜甲尸’——这也是一种极为凶怖的想魔! 所以如今铜棺不能封死,每夜子时,都得往棺内投些东西进去,杀一杀它的燥性。 第一夜子时,往棺材里投入一百零八颗生鸡蛋; 第二夜子时,往棺内浇泼牛血; 第三夜子时……” 杨西风带领一众赶尸兄弟,行走天下多年,应对凶邪之尸,自有一套成熟的办法。 他向众人分说了收殓聻尸以后,此七夜子时都需做些什么。 周昌在旁认真点头答应:“聻尸不同于其他凶尸邪尸,此尸一旦饱食了飨气,必生异变——即便是今下,它看似被禁锢在铜棺里,亦未必没有其他诡秘手段,可以用来杀人害命。 所以这七天夜间子时,我都会在旁看顾,确保‘镇尸仪轨’万无一失。” 这头聻尸已被财宝天王指为‘那拏天’,周昌不知财宝天王还有无其他后手。 在当下的关键时候,他自然倍加小心。 他话说完,杨西风、王铁雄相视一眼,都点了点头:“也好。” “不腐尸也停在这里。 即便不能借它的煞气来压聻尸的凶性,有它在此,总能汲取些许飨气,也是与聻尸‘争食’。 聻尸没有的吃,对我们来说,就是好事。”杨西风又道。 王铁雄闻言皱了皱眉。 他虽然不会赶尸人的那些手艺,但直觉对方的安排藏有私心。 然而对方所言又不无道理。 且若将不腐尸移至他处,又得分出人手去照看不腐尸,两头兼顾,一遇到紧急情形,说不得就要左支右绌了。 是以王铁雄思忖片刻,还是点头答应。 周昌对此自然更没有意见。 “我原以为这第一夜收殓聻尸,会出好大波折。 说不得要死几个人,才能叫此尸安分下去,未想到周小兄弟倒是有能耐,独力就压住了聻尸的反扑。”王铁雄笑看着周昌,他朝身后兄弟招了招手,那人立刻捧着个红绸布盒子快步走来。 王铁雄将红绸布盒子递给了周昌:“一点小礼物,权当是感谢周兄弟救了老四的性命。 先前一直想着送周兄弟些甚么,以作报答。 思来想去,也唯有此物能聊表我们的心意了。 还请周兄弟务必收下。” 周昌闻言,并未当下接下礼物,反而向王铁雄问道:“那个老四兄弟的伤势稳定些了么?” “现下睡得倒是安稳些。 我估摸着他这次应该是踩过那道坎儿了。”王铁雄将红绸布盒打开来,内里黑亮黑亮的一柄毛瑟手枪就躺在绢布上,手枪的尾部,还缀着一块红布。 在那柄毛瑟手枪旁侧,还有一只棕红色、雕刻着繁奥花纹的牛皮枪套。 “洋枪……” 周昌看着内里的枪械,眼底光芒微动。 “羊枪? 用这枪来杀羊,未免有些浪费了。 这枪别在腰上,周兄弟以后行走江湖,那些劫道的匪类见着这玩意儿,都得安分很多。‘金庭钢匣子枪’、‘玉屋盒子炮’的威名,在江湖上还是很响亮的。 玉屋盒子炮虽然对鬼神无用,但杀人却是足够了。”王铁雄从布盒子里取出了那柄‘毛瑟手枪’,将枪口斜对着侧方空处,把它再递到了周昌眼前,“来,周兄弟,试试手感! 一会儿我让他们把子弹也配给你,你自己练练手!” 周昌恭敬不如从命,依言接过枪械。 枪械一入手,便是冰凉凉沉甸甸的手感,给人一种颇为安心的感觉。 然而,周昌握着手枪,却皱紧了眉头:“金庭钢匣子枪?玉屋盒子炮……这是这把枪的名字?” 这与他了解的当下时期此种枪械的名称不符! 此种枪械,不是洋人毛瑟兵工厂制造出来的么? 官称不该是毛瑟手枪? 洋枪,不是对此类枪械的惯用称呼? 金庭钢匣子枪、玉屋盒子炮……虽然盒子炮、匣子枪听起来依稀熟悉,但前头的金庭、玉屋是有甚么特殊含义? “是啊。”周昌这个样子,反而叫王铁雄摸不着头脑,“天底下的枪械,凡是长成周兄弟你我手里这个模样的,都叫金庭钢匣子枪、玉屋盒子炮,这有甚么问题? 这种枪械的原型,是从一处名叫‘金庭军事博物馆’的阴矿中发掘而来。 彼处阴矿,就被掌握它的大人物命名为‘金庭矿’。 后来这座金庭矿中,又发掘出了一处‘玉屋洞’,有鬼神游行期间,导致数百余人的探矿队,尽皆死在了矿区里。这处阴矿之内,只发掘出了如今盒子炮的枪械原型。 后来再造出的此类枪械,就都被命名为玉屋盒子炮、金庭匣子枪。 周兄弟经常不出门,看来是不了解外头的这些事情啊。” 周昌垂着眼帘,似是在仔细观察手中的‘玉屋盒子炮’,但他的双眼里,瞳孔却蓦然缩紧了——王铁雄当下这一番在杨西风听来平平无奇的话,却于周昌心底掀起了一场狂澜! “也就是说,这枪并不是从洋人那里贸易所得? 而是取自金庭军事博物馆……”周昌压抑着翻腾的心绪,保持着声音的平静,向王铁雄问道。 他的话,反而叫王铁雄与杨西风都困惑不已。 “甚么是羊人?” “如若是人头上长角,眼生方孔,那是要变化为诡,甚至是想魔的迹象,称之为羊诡应该更为合适? 不过此种枪械,确实是来自金庭军事博物馆矿区。” 两人的回应,叫周昌心中波澜纷涌得更加激烈。 这两个人都是走南闯北的江湖人物,假若当下世道有外国人,有洋人存在的话,那么他们绝不至于不理解周昌所说的‘洋人’是甚么意思! 除非,当下的世道里,根本没有洋人的存在! “洋人便是那些发色肤色与我们不同,语言与我们不通的人。”周昌为了确认自己的猜测,又向两人问了一遍,“你们难道没有见过? 我也是在有些书上看到说世间有这样的人……” “从未见过,更闻所未闻!”王、杨二人同时摇头。 杨西风甚至叫来了罗布顿珠这位曾经出入沪上上流场合的密藏域行脚商,向他询问是否见过周昌所说的这类人。 罗布顿珠漫天要价,捱了几巴掌以后,终于老实下来,摇头称从未见过周昌所说的‘洋人’。 洋人,在这个世界,根本不存在! 反倒是‘阴矿’—— 周昌还记得,‘傍鬼丹方’里有一味药材,是‘阴矿牛之血’。 他当时未有留意,现下来看,这个‘阴矿’,藏有大秘密! 那所谓的‘金庭军事博物馆’,按照王铁雄的说法来看,只是众多阴矿中的一座而已。 这座‘阴矿’,周昌从前虽未曾听闻其名,今下闻之,却犹有一种熟悉感! 这座阴矿,会不会就来自于他从前的世界? 乃至于天下间出现的所有阴矿,有无可能都是来自于他从前的世界?! “我从小呆在青衣,长到现在还没有出过远门。 对外界的了解,仅限于那些从外面来到青衣的江湖人,也或者是从书上窥见一星半点——这个‘阴矿’,究竟是甚么?我从未听过。 除了金庭矿之外,几位还知道有甚么其他的阴矿吗? 这样一支枪械,做工精巧,威力想来也是不弱的,竟然是从阴矿中取得了原型,后来模仿制作出来的……把持这座阴矿的大人物,只凭借铸造这支枪械,想来都能赚得盆满钵满了。 可见阴矿宝贵。 不知道像咱们这样的小人物,有没有可能探索一座阴矿?”周昌平息着心神,斟酌良久,向众人连连提出了数个问题。 96、阴坟(4K,1/2) “你这些问题嘛,问给那些不相识的人,那些心地好的,看你一眼,只当你是个傻子,拍拍屁股就走了,不会和你多说半句话。 那些心地不好的,他们会哄骗你,把你往坑里带。 你跳进坑里淹死了,他们就在岸边拍着手笑你蠢。”罗布顿珠一双黑眼珠骨碌碌乱转着,语气高深莫测地同周昌说道,“因为这些问题,想得到真答案,是要付钱的! 你给钱,什么真话,都多多地掏给你。 你不给钱——” 啪! 罗布顿珠话未说完,脑袋上就被重重地拍了一巴掌。 他扭头对拍他脑袋的王铁雄怒目相视:“你干什么?你这是要打走我的天菩萨!赔给我钱!” “滚!”王铁雄笑骂了他一声,“我怎么不知道,你一个信佛的密藏域人,还信了甚么天菩萨?再在这里信口开河,我一会儿把你撵出义庄去,让你在黑夜里见见真菩萨!” 罗布顿珠闻言缩了缩脖子,再不吭声了。 王铁雄看向周昌,道:“周兄弟这些问题,我都可以作答。 我来告诉你罢——你也莫要觉得这个藏人行脚商爱钱,他方才说的那些话,其实很有道理,以后在外行走,就是向道边的人问路,也得再三斟酌,多问几个人。 每个人的人心,都是一座地域,叵测得很啊。 纵使你跟他无冤无仇,他憋着坏地要害你,在这世道也不是甚么新鲜事。” “人家说得对,阿昌,这些话你要记在心里头。”周三吉在旁边附和着道。 周昌认真点头答应。 就听王铁雄接着道:“你想要了解的,都与‘阴矿’有关。 这么说吧,阴矿和阴间其实关系密切。 每隔一段时间,天地飨气大潮纷涌,‘黄地黑天’的颠倒景象,就会在人间出现。 等到此种异常景象消散以后,世间会悄悄多出一些坟墓来,这些坟墓,一般被称之为‘阴坟’。 ‘阴矿’就是挖开‘阴坟’之后,暴露出来的地域。 人间的第一座阴坟被挖开,底下的阴矿乃是一个名叫‘七三七公寓’的地方,许多人结伴走进那座阴矿之内,想要从中获得宝藏奇珍,但进去的人,大都没能出来。 ‘七三七公寓’里,住着一尊‘老聻’等阶的想魔。 其实天底下很多阴矿,都和七三七公寓一样,内里似乎隐藏有许多秘密,埋藏宝物,叫人们趋之若鹜,但一旦踏足其中,便再不可能回头,多数人都会殒命于此中。 所以不要看它名字里带个‘矿’字,就真地以为自己可以在里头随意挖矿了。 后来出现的阴矿越来越多,有些阴矿被强横俗神占据,改造成了自己的道场,但更多的阴矿,依旧遍布凶险。每一处阴矿,小的好似一处凶宅,内里有恶诡盘踞,大的简直就是禁地,数个想魔在其中徘徊。 假若有一天,你发现了一座阴坟,那当然可以自行开掘,进入阴矿之中发掘宝藏。 若是不曾发现阴坟,又实在想进阴矿一观,也可以选择付给矿主一笔钱,如此就能踏足阴矿之内了。 不过,阴矿绝非善地,一切还是小心为上。 能不接触这种地方,就切莫主动去接触。 ——哪怕是不曾死在阴矿之内,也常有人成功走出阴矿之后,不知不觉间就背上了某种诅咒,最终被诅咒痛苦折磨而死。” 王铁雄可谓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旁边的杨西风都没有甚么补充的余地。 而在王铁雄一番言辞之中,周昌隐隐感觉到,所谓的阴坟、阴矿,与他从前所在的世界,必定存在紧密的关联。 甚至那些莫名出现在当下世道的阴矿区,极可能就是从前世界里的某些地区、某些地点! 他沉默着消化了王铁雄带来的种种信息。 片刻后,周昌摇头苦笑: “看来阴矿当真是凶险,寻常人是没命从其中带来甚么宝藏了。 这种地方,我还是敬而远之为好。” 他表面上如此言语,安住了爷爷周三吉的心。 至于内心里究竟是何想法,也就唯有他自己清楚。 随后,他郑重向王铁雄道谢,拿走了对方赠送的玉屋盒子炮,将皮套别在腰上,枪械插入其中,倒是正正合适。 善智和尚过来为周昌一众人安排了住处,聚在中堂里的人们也就各自散去。 这七天夜里,周昌都得在堂屋内看守聻尸,他的住处便是这间堂屋,倒不用善智和尚来额外安排。 不过周昌还是跟着出去,拿了王铁雄送他的子弹,在院子里练了一会儿枪。 ‘玉屋盒子炮’在外形上与‘毛瑟枪’基本保持了一致。 但周昌真正操作这把枪的时候,还是发现它的机械构造与毛瑟枪颇有区别。 ——这把盒子炮的装弹方式,并非是毛瑟枪那样拉开枪栓以后,利用桥夹从枪械上部装填子弹。 而是在枪械下部,配备了专门的弹匣。 此种弹夹式设计,比盒子炮更加简单,便于操作。 同时,盒子炮的威力要远远强于毛瑟枪,一枪打出去,会有类似炮击一般的声响,‘盒子炮’想来也是因此而得名。 之所以这把枪械与毛瑟枪会有如此大的区别,周昌通过与王铁雄、杨西风的交谈之后推测,‘金庭矿’主人当时从矿区中应该不只拿到了这把枪械的毛瑟枪原型,更拿到了几把其他的早期手枪。 金庭军博馆内的枪械,都作为展示之用,已经不能击发使用。 ——照王铁雄所说,当时金庭矿主人拿到的原型枪械,内部是灌了铁的,结构已被破坏。 其应当是综合了其他几把枪械残件,最终在毛瑟枪的基础上,改造出了当下这种‘玉屋盒子炮’。 盒子炮发射的响动太大,周昌练了一会儿,便把枪收了起来。 当下夜色已深,聚集在院子里的人们大都回去歇息。 周昌亦转回了堂屋里。 屋里只有杨西风与两个赶尸人在忙活着,将厚羊皮褥子铺在地上,预备就在堂屋里打地铺睡觉了。 杨西风见着周昌回来,将另一床羊皮褥子扔给了他。 学着杨西风那样打好地铺,一个赶尸的去将木棺顶上的马灯提溜过来,放在了几人的中间。 四个人坐在床铺上,裱纸窗外的天色微微发蓝发暗,风吹动院子里槐树的枝杈,树杈摇颤着,影子便在裱纸窗上来回晃动。 看着窗外的动静,四人各有心思,一时也都没什么困意。 还是杨西风先开口,莫名其妙地说了句:“赶尸这活计,挣得不多,过得也辛苦,不知什么时候就可能死在路上,变成被其他同行伙计赶着的尸了。 想想也没甚么意趣……” 两个赶尸人听到班主这么说,神色都有点诧异,一时不知该怎么接话。 倒是周昌闻弦而知雅意。 杨西风这番话,就是说给他听,试探他来的。 毕竟,他先前便在这间中堂里,当着大伙的面儿说过,他想拜进赶尸班子里,做个赶尸匠。 今下杨西风的言辞,其实是在探询他的口风。 看看他是不是还愿做赶尸匠? “虽然辛苦,走南闯北也是见过不同风景气象。 也许遭遇艰难险阻,但总是有本事傍身的人,比寻常老百姓还是好得多——寻常百姓哪怕遇见一个小诡,只怕都保不住性命,赶尸匠想来不至于沦落到这种地步。”周昌笑了笑,随口回了几句。 他这几句话,倒是引得两个赶尸匠都点头附和。 周昌的话,说到两人心坎里去了。 俩人确实觉得,做赶尸匠虽然也辛苦危险,但命好歹是捏在自己手里。 不会像寻常老百姓那样,命看似在自己手里,其实是被鬼神捏着的。 杨西风转头来注视着周昌,终于问出了他想问的话:“你真要跟着我的班子,做这赶尸匠?” “真。” “那天你一来义庄,跟我搭上话,我就觉得你这样人,必定不是凡类。 你愿意跟着我做赶尸这种晦气又下贱的差事,对我们班子来说,倒是好事。”杨西风板着的脸上浮出一丝笑容,“我现在就做主了,同意你进我们赶尸班子里来。 等到出了青衣镇,就正式传你衣钵。” 另两个赶尸匠,一听杨西风这番话,神色先是诧异,随后就不约而同地高兴了起来。 一人道:“周兄弟确实是有本事在身上的,我们看得出来。 进赶尸班就是自家人,大家互相照应着,有本事的人在自家班子里,就是咱们的福分!” 另一个也道:“是啊,是啊……其他兄弟也必定不会反对甚么的。 等周兄弟真正进了班,拜了‘九灵元圣’,班主传下衣钵之后,也能卸下担子——这次回河北,班主也能还乡归家生活了吧?” 第二个赶尸匠‘毛奇’言及‘还乡归家’之时,在场几个赶尸匠眼里都流露出浓浓的向往之色。 杨西风神色憧憬,满面笑意,应道:“是啊,做了十二年赶尸,倒是没有想到,我还能有祛尽煞气,还乡归家的一天啊……毛奇、陈青,你们也抓紧些。 脱光一身尸臭,找到合适的衣钵传人以后,也好还乡回家了。 我记得我家那边的村子,临着一条河,每到夏天之时,会有很多王八在河滩上晒壳儿,小时候见着它们,飞跑过去,一踩就能踩住好大一只来。 到时候你们也还乡,就来我家里玩,咱们炖甲鱼来吃。” 毛奇、陈青闻言,都连连点头,口称:“一定。” 这时杨西风又转过来与周昌解释道:“咱们北派赶尸班的规矩便是一人进班,一人出班。出班者须脱尽一身尸气,进班者拜了太狮神‘九灵元圣’,也就领了一道狮毛煞气在身。 如今我这一身尸煞快脱干净了,到时候我领你进班,我自己也能出班子了。 不过你也莫要有甚么顾虑,愿不愿进班,也全在你自己,这种事,半点儿勉强不得——你还有几日时间可以考虑,到咱们真正脱离青衣镇以后,才是你决定要不要进班的时候。” “好。” 周昌点了点头,又好奇地向杨西风询问道:“这尸煞脱尽以后,是不是便再没有赶尸匠的手段了? 要脱去尸煞究竟容不容易?” “尸煞脱尽,人会暂时虚弱一阵子。 将养好了以后,驾驭僵狮子的本领不降反涨。”杨西风道,“至于脱尽尸煞,却从来不是件容易事,光是‘攒尸毛,聚尸煞’这个过程,许多人都得消耗三五年时间。 此后尸毛长齐了,还得发狮毛之色。 尸毛共有五种色分,最初为紫色,之后为黑色,而后是绿色、白色,至于五色之时,便是煞气极其浓重了。 一般赶尸匠,至少要将尸毛发为黑色,使紫色褪尽。 到这一步,才能逐渐‘脱尸毛’。” 大抵是真心想将周昌带进赶尸班里,所以杨西风讲说这些赶尸匠的手段,也说得甚为详细,生怕周昌听不明白。 所谓狮发、尸气、尸毒,其实都是尸煞的一种称呼而已。 尸煞外显,就是遍生毛发的状态。 “多数赶尸匠长齐尸毛,使尸毛褪去紫色已经很不容易,更不提脱去尸毛了。 我走到尸毛即将脱尽这一步,足足用了十二年的时间。”杨西风感慨道,“脱尽尸毛之后,可以去白纸坊里头做个大管事,却比如今要轻松许多了。” 周昌点点头,道:“看来白纸坊才是能人汇集之地。” 杨西风笑了笑,没有再说话,他这便是默认周昌所言不错了。 毕竟,一个尸毛脱尽的赶尸匠,在渡过最初的虚弱期之后,本领比从前更上层楼。 而这样的赶尸匠,却几乎不存在于赶尸班子里,大都是被白纸坊笼络了去。 可见白纸坊内,确实有高人汇聚。 “我们北派赶尸,都是借助‘太狮’来行‘狮会’,将一群尸骸赶回家门。 南派赶尸,则以‘野茅山’为最。 野茅山的那些搬山道人,对于行尸划分更细,有一套更为完备的法门——你以后要是能结识到这些神出鬼没的搬山道人,本领说不定能更上层楼……” 杨西风几人又与周昌聊了些江湖之事。 尔后,众人困意涌上,便都钻进被褥里睡觉去。 只有周昌躺在褥子里,仍旧张着双目,他鼻翼翕动,吸食着堂屋两副棺头飘散的香火,双目中的世界渐渐有了区别。 97、好戏开演(4K,2/2) 子夜到来的时候,周昌从羊皮褥子里坐起身,叫醒了杨西风和另外两个赶尸匠。 四人合力打开了铜棺上的网罗。 马灯映照下。 铜棺内的聻尸被密密匝匝的五色尸毛覆盖着。 临近那些尸毛,往往令人觉得身上一阵阵地燥热。 “尸煞充盈的尸首,便是野茅山所说的‘僵尸’,僵尸浑身燥热,盖因尸煞燥性太足,只有人血能消一消它们的火气,所以世间常有僵尸吸血的传闻。”杨西风端着马灯,一边观察铜棺内的聻尸,一边向周昌讲说些常识。 “这头聻尸体表的尸毛还在往外发。 等到了第七夜,尸毛往外发出一寸的时候,就可以割了尸毛,带它上路了。” 丛丛尸毛之间,根根铜棺材钉若隐若现。 或许是因为这八十一根棺材钉完全镇压住了聻尸,此时被尸毛覆盖着的聻尸,倒是安安静静的,真好似一具死尸一样。 周昌从毛奇手中接过鸡蛋筐,按着杨西风的指导,将一颗颗鸡蛋砸进了棺椁之内。 一百颗鸡蛋砸落棺椁之中,鸡蛋的腥气里,开始慢慢有尸臭混入其中。 几人随之合拢了棺盖,又用铜钱红绳捆好了这副铜棺。 “那副木棺材要不要打开来,也扔些鸡蛋进去?”周昌这时指了指旁边的木棺,状似随意地向杨西风问了一句。 杨西风闻言,和毛奇、陈青一起摇头笑了起来。 “周兄弟,你这就有所不知了吧?木棺里的不腐尸现在正在被我们炼发着尸煞,一打开,那先前耗费的功夫,就全白费了!” “慢慢跟着学吧,周兄弟。 以后进了赶尸班,光是从尸体里炼发尸煞这一项,就够你学几个月了。 而且,现在开了棺,不仅尸毒会散,不腐尸与外界环境一接触,也是容易腐烂的,所以现在是万万不能开棺的。” 毛奇、陈青两个人笑着,主动回应了周昌的问题。 周昌点了点头,又问道:“你们难道不怕尸煞炼发地太多,把尸体炼成自己控制不住的僵尸?” “怕啊!” 两人异口同声地道。 “走夜路难免会怕鬼的。”杨西风也道,“但夜路走多了,鬼虽然依旧可怕,人胆子却也上来了——也就既怕又不怕了。” 如此,周昌也就不再多说。 …… 第二天的时候,善智和尚、王铁雄将义庄众人聚集起来,商讨了逃出青衣镇的具体办法。 最终决定以杨西风赶尸班为主,演一场‘狮会’,在狮会大戏之中,抛出聻尸,引外来的写龙寺僧侣去抢夺,众人则趁这个机会脱逃。 当夜子时,周昌与赶尸匠一道,往铜棺内泼洒了牛血。 …… 第三天,义庄众人正式开始排练‘狮会’。 杨西风的赶尸班里,以三头花毛狮子为‘头狮’,以一头白狮子作‘狮王’,头狮之后,另有七八头狮子。 众人在狮会中的一切‘表演’,皆是围绕这些狮子来展开。 周昌亦被分配了一个‘狮童’的角色。 当夜子时,周昌往铜棺内铺洒了纸钱灰烬。 …… 第四天,一切照旧。 当夜子时,周昌往铜棺内倾倒了一层观音土。 …… 第五天…… 第六天…… 第七夜。 义庄内外,火光通明。 倾落在青衣镇上的那场诡雨,早已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消去痕迹。 但这七日间,整个青衣镇都愈发沉寂。 据后来下山探路的义庄人回来之后说,青衣镇的百姓好似全都死光了一样,街面上不见一个人影。 阳光照在镇子千门万户之间,被照得明晃晃的大街小巷间,好似升腾起了滚滚浓雾。 那雾气不能遮蔽人的肉眼,却会混乱人的心神。 如今,火光照亮的义庄中堂内外,都聚满了人。 几个赶尸匠穿梭在人群里,手里托着一个托盘,托盘上堆着五彩斑斓的颜料,他们另一手里捏着支毛笔,每每还未走出几步,就被周围人拽住,便就此停下脚步,为拦路的人们勾画脸谱。 ‘狮会’行将开演,在场大多数人,都是为太狮引路的‘狮童’。 赶尸匠为众人勾画的脸谱,就是匹配狮童的丑角脸谱。 已画上脸谱的人,都聚在墙角,低声议论着。 他们面上的丑角脸谱虽然滑稽可笑,但眼神里流露出的浓重忧虑之色,却冲淡了脸谱的滑稽,令气氛有些凝重。 人们目光频频往中堂内看去,那里正在进行着一场要紧的仪轨—— 中堂里。 一铜一木两副棺材之间,又多了一副黑漆木棺。 屋子角落里生着炉子,有人守在炉子边,将锅烧开来,投入大把大把的糯米,熬煮得粘稠,继而在那粘稠糯米汁里,又添加进去种种气味呛人的药材、粉末。 正中间,铜棺的棺盖被缓缓抬开。 难闻的恶臭从掀开的铜棺里喷薄而出,引得在场众人纷纷掩鼻。 周昌这时抬眼朝铜棺内看去,便见铜棺之内,铺陈了厚厚一层诸多色彩含混在一块的土灰,有些坚硬如钢针一般的五色尸毛,穿透了那层土灰,暴露于空气里。 棺内恶臭难闻,同时也冷得渗人。 仅仅在掀开棺盖的这短暂时间里,棺材内壁已经生出一层细密的水珠。 那是冷气遇热之后,凝成的水珠。 杨西风伸手拈了一滴水珠,凑在鼻翼间嗅了嗅。 他紧皱的眉头舒展开来:“不错,不错!尸煞都发出来了——水珠里没有一丝尸臭!” “拿剪刀来!” 当下是杨西风的主场,他一声令下,立刻有人端着个托盘走过来。 托盘上,摆着一把铜剪刀,一碗还飘着热气的鸡血。 杨西风将铜剪刀在鸡血里蘸了蘸,使剪刀刃染上血浆,随即捏着那系红绸布的剪刀,一下跳上了棺材沿。 他挥了挥空着的那只手,立刻有人将一只敞开口的口袋递他手里。 那只口袋,也不是布料材质,更像是用一种皮革缝制而成,上面画着些意义不明的斑斓图案。 杨西风一手持剪刀,一手提口袋,正欲下刀,他又忽似想起了甚么一般,抬眼朝人群里的周昌看来。 矮汉不苟言笑的脸上,也浮现一抹笑意:“要不要站旁边来看?” 这是特意邀请周昌观看他‘剪尸毛’的手艺。 周昌欣然答允,从善如流。 他穿过人群,来到铜棺边。 杨西风这才开始以手中剪刀,慢慢割开铜棺里那一层近乎冻凝了的斑斓土壳,他口中同时说道:“尸煞燥烈得很,活人靠近,会觉得身上热烘烘的难受。 这七日时间,每一天都会在极阴的子时,往聻尸身上抛掷阴性之物,七天夜里抛掷的东西,是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 第一夜抛掷的鸡蛋,按理来说,算不上阴性之物。 但每一枚鸡蛋,都有可能孕育成小鸡,它们就此毁碎,生路断绝,自然也就由阴阳失衡,变成了阴性之物。 第二夜的牛血,是因牛类活得久了,自然通灵,它被杀死以后,血液里自含有一份阴晦之性…… 七天时间,种种抛掷物相互配合,互为君臣辅佐,就能把聻尸的尸煞催发得干净。 棺壁上的水珠不含尸臭,只是棺中僵尸煞气被催发干净的第一个迹象。 第二个迹象则是种种抛掷物在尸骸表面冻结成壳,第三个是尸毛坚硬如钢针……” 杨西风同周昌讲说着自己这些年所得的各种经验,周昌在旁也听得津津有味,不时提问一二,也能问到关键,挠到杨西风的痒处,令杨西风不知不觉就说得更多了些。 他剪开聻尸表面那层阴晦之物凝结形成的壳以后,让周昌帮着把壳子搬出了棺材。 “把这层泥壳拿到炉子那边,让毛奇也加到糯米汁里去。”杨西风对一个赶尸匠吩咐过后,依旧留周昌在身旁,他以剪刀剪去聻尸体表尸毛,告诉了周昌尸身上各区域尸毛裁剪的先后顺序。 丛丛尸毛落入皮口袋内,相互碰撞,发出清脆的叮当声响。 聻尸体表尸毛被齐根溅落,它今下的形容也慢慢显露出来。 比之七日以前,聻尸更干瘦了一些。 那层漆黑如铁碳的皮紧贴着它的骨骼,它已经完全是一具蒙皮黑骷髅的模样了。 一根根生出绿锈的棺材钉,贯穿了它周身各处,扎进它身下的木板里。 杨西风叫来两个赶尸匠,尝试看能不能把聻尸连着底下的木棺板一齐移出铜棺,如此便不用拔出它周身的铜棺材钉了,可以少许多周折。 然而几人一番尝试后,发现棺材钉钉得太深,已经楔进了最下层的铜棺板里。 如此,杨西风也只好依着顺序扒下一根根棺材钉—— 周身棺钉尽去的聻尸,依旧老老实实躺在棺材里,没有任何动静,这倒叫众人都松了一口气,快速将它移进旁边的木棺内,以一层蘸了朱砂墨的红绳将聻尸包裹起来,再次以铜棺钉将它钉死在木棺内。 众人合力封了棺盖,以融合了诸多未明事物的糯米汁封住棺上缝隙,用朱砂墨勾了缝,再套上一层铜钱网…… 一番忙碌下来,夜色更深。 两副一模一样的棺材,停在了中堂内。 在周昌左边的棺材里,收敛着那具始终未有露面的‘不腐尸’,他右边的棺木里,则装着新移进去的聻尸。 周昌食香观察过两副棺木,棺中尸首的飨气都被赶尸匠们的各种手段死死封锁在了棺材内,不曾往外泄露半分,若仅是凭着棺木的外观,却分辨不出哪一具棺材里装着聻尸,哪具棺材里装的是不腐之尸。 此时,杨西风、王铁雄、善智等首脑人物联袂走出中堂屋,站在台阶上。 聚在院子里,脸上勾着丑角脸谱的众‘狮童’,见着几人走出堂屋,齐刷刷将目光投向了几人。 原本萦绕在院子里的种种议论声,此时猛地一寂。 黑夜中,火盆里跳跃的火光照在每个人脸上,明暗不定。 沉重的压力随着众人的目光汇集而来,忽地压在了杨西风、王铁雄等人的身上。 王铁雄昂着头颅,咧嘴笑了笑:“列位! 这回咱们能否冲出青衣镇这个鬼地方,可就全看列位有没有出力,会不会偷懒耍滑了啊! ——肯定得死人,甚至咱们在场的这么多人里,说不定得死一大半! 列位要是不想死,那就往死了出力,卖力气地演吧——在那些密藏域的僧人面前,在那些恶诡面前,你只有演得好,不露馅,你才有机会逃出去! 你要是不肯卖力气,只想着东躲西藏,跟在别人屁股后头,见缝插针—— 嘿嘿,那你死了也怨不了旁人! 男子汉大丈夫,死了就安安静静地死,以后也不要到王某床头哭哭啼啼的! 明白了吗?列位!” 院子里,只有几个马帮弟兄嚎了几声:“明白。” 余者应和的不多。 王铁雄也不在意,看向杨西风、善智。 周昌与善智、王铁雄脸上也勾着勾角的脸谱,当下行将开演的这场狮会里,赶尸匠们操纵的太狮是主角,余者皆是引狮子的‘狮童’,皆是陪衬。 杨西风、善智都摇了摇头,表示他们皆无话可说。 王铁雄见状,便挥了挥手—— 有马帮兄弟立刻奔入四下的厢房、侧屋之中,将侧屋、厢房里停着的一具具棺材都搬了过来,架在一副副排子车、骡马车的后头。 那些棺材,也有与中堂屋里停着的棺木一模一样的,也有与之完全不同的。 诸多棺材停在一处,很容易叫人混淆。 ——这次的狮会,便是十四头太狮,各领着一队狮童,押送着一具棺材,在青衣镇外围,上演一场群狮相斗的好戏! “开始罢!” 杨西风目光扫过院子里的诸多棺材,点了点头。 他话音落地,正对着中堂的义庄正门,便被两侧的看守人抽去门栓,将门推开来! “呼——” 一阵冷风从黑洞洞的义庄外扑入庄子内,激得众人脖颈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咚咚咚!” 鼓声响起。 院子里的人们纷纷将棉花塞进耳朵里,又用瓷碗陶碗在耳朵外罩了一层。 ——周昌将‘温永盛’分发死兆的规律,也告知了众人。 无官身者,只要不听到温永盛的询问,也多半不会出事。 “咚咚咚锵!” 燥烈锣声中,一头太狮从角落里踏奔而出,摇头晃脑,张牙舞爪,从一具具棺木上依次踏过,穿堂过屋,奔出了义庄正大门! 立刻有狮童高举火把,颠颠地迎向那头雪白狮子; 有几个狮童合力推起排子车,跟在那举火把的狮童之后。 其后有狮童鸣锣净街。 如此过不多时,第二头太狮被赶尸匠们驾驭着,奔出了义庄…… 98、吐宝鼠(4K,1/2) 黑黝黝的山坳里,风声犹如鬼哭。 阵阵鬼哭声中,夹杂着不徐不疾的铃铛声响。 铃铛声清脆而空灵,每一声都有余音,萦绕在阴暗山坳之内,经久不散。 “叮……叮……” 伸手不见五指的一片山石阴影中,头戴鸡冠帽、身着暗红“披单”僧衣的麻子脸僧人盘坐在石头上,一手摇晃黑黄色的铜铃,一手拨转着鸡油色的骨质念珠。 所谓“披单”,便是密藏域僧侣经常穿着的一种僧衣。 一般色泽暗红,好似床单一般,包裹住身形。 “哗啦,哗啦,哗啦……” 骨珠碰撞,也发出清脆声音。 麻子脸的密藏僧嘴唇翕动。 他口中不曾发出声音,但在他身遭的黑暗像有了意识一样的涌动着,内里竟传出低沉而雄壮的喝声:“嗡!贝也!萨哇那耶!梭哈!” 仿若闷雷一般的呼喝,不断在那片黑暗中炸响! 在这诵持‘财宝天王心咒’的呼喝声中,那片黑暗猛烈地收缩着,尔后,忽地吐出了一头毛色漆黑、比家猫还要大一些的‘老鼠’。 那头‘老鼠’在地上东嗅嗅,西嗅嗅,慢慢走到麻子脸密藏僧的脚边。 密藏僧伸出一只手,凑近黑毛老鼠的头颅。 黑毛老鼠毫不客气,张口咬住那密藏僧的手腕,咬开了其腕子上的血管—— 腐臭的黑血从密藏僧血管里喷涌而出,全被黑毛老鼠吸取、舔舐了个干净! 它饱饮鲜血之后,腹部便开始一阵一阵地抽搐着。 四下的阴影中,又有一黄脸密藏僧走出来,将一只表面錾刻着诸多咒文的人头骨碗摆在黑毛老鼠的跟前。 一股好似黄金熔炼而成的赤金色液体,陡被黑鼠吐进了人头骨碗中! 赤金液体‘咕嘟咕嘟’冒着气泡! 黑鼠的形体化作黑烟消散而去! 倾盖这片山拗口,仿佛沥青一般粘稠的黑暗,此时猛然间沸腾起来! 这片黑暗里突出一张张模糊不清的人脸,凑近了那一碗赤金色的液体,一张张人脸鼻翼翕动着,贪婪地呼吸着那赤金液体散发出的气味! ——黑暗,好似有了嗅觉! 此时,又一矮个密藏僧拖着一张泛黑的皮囊走过来。 他将那副皮囊撑展开,暴露出黑暗中——那副皮囊,分明是一张顶着蓬乱发丝的人皮! “咄!唵哑呼唛那罕!” 矮个密藏僧口诵意义难明的密咒真言,一脚踏在那张人皮的腹部——四下里,从黑暗里凸显出来,围拢于人头骨碗周遭贪婪呼吸的众多人脸之中,陡有一张人脸如蜡烛般融化去! 而被矮个密藏僧踩住腹部肚脐的那张人皮,此时吮吸着那张人脸融化成的‘蜡泪’,干瘪起褶的人皮开始膨胀,变得好似真人一样! 但它的皮肤依旧是人皮被鞣制过后才会形成的漆黑色。 它张着漆黑的双眼,惊恐地看着围拢在自己身边的三个密藏僧! “青衣镇里的妄念诡……”盘坐在大石头上,犹自摇晃着金刚铃的麻子脸密藏僧垂下眼帘,看着被踩住腹部,只能支撑起上半身的‘人皮鬼’,他嘴唇翕动,声音就顺着那张人皮的耳孔,灌了进去,“我们要找的聻尸,现在在哪里?” 山拗口下,一条山道游曳过荒草丛,逐渐接上远处的红土路。 红土路的尽头,青衣镇百余座屋居建筑,在黑暗里隐隐显出些许轮廓。 这三个密藏僧举行此番仪轨,借来了财宝天王的‘吐宝鼠’,吐出叫诸妄念飨气都难以抵挡诱惑的珍物,以这一碗珍物,引诱来了许多青衣镇的妄念飨气。 他们不需向任何人打听甚么。 此间徘徊的种种妄念飨气,皆可以成为他们的眼睛、耳朵。 “嘶……哈……呜……” 被矮个密藏僧踩住腹部动弹不得的‘人皮’,张口只吐出一些含混不清的音节。 但这些含混不清的音节里,又好似掺杂着数个人的言语声。 石头上的麻脸声侧耳聆听了一阵,便挥了挥手—— 矮个密藏僧手心里捏着一只铁钩,另一手解下腰间的牛皮袋子,松开皮袋口的绑绳,他用铁钩伸进那人皮的耳孔里,一下子就勾扯出一团粘稠如蜡泪的漆黑物什—— 在那漆黑物什的尖啸挣扎声中,他将之投进了牛皮袋子里。 方还吵闹喧杂的情景,随着‘蜡泪’落进皮袋子中,而倏地寂静下去。 先前鼓胀起来的人皮,而今又干瘪下去。 三个密藏僧也不着急,又引黑暗里凸出的第二张人脸融化了,钻进漆黑人皮中。 麻脸僧再次重复着他的询问:“我们要找的聻尸,现在在哪里?” 他一遍遍地询问着。 矮个僧一遍遍地将被问过问题的妄念蜡泪,勾出人皮,投进牛皮袋子内。 人头骨碗里的‘珍物’不曾减少一分,此物虽然丰盛诱人,但围在四周的妄念飨气,休想食用一分。 黑暗里,妄念飨气形成的人脸不断减少着。 最终完全被捕捉一空。 麻脸僧也在同时开口说道: “聻尸被一伙来到青衣镇的赶尸人禁锢起来了。” “它被装在一具铜钱网网起来的棺材里。” “为了拖延时间,叫我们一时分辨不出真假,那伙赶尸人、连同铁槛义庄里的诸多同伙,准备十余副不同的棺材,搅乱我们的视线。” “无妨,无妨!” “虽然装着聻尸的棺材被混淆,但赶尸人驾驭的‘狮子’会为我们引路。” “聻尸的棺材,被一头黑狮子看守着。” 麻脸僧缓声言语着,他微弱的声音,犹如风中摇晃的烛火。 但在他微弱的声音里,整个青衣镇铁槛义庄上发生的事情,皆没有一丝遗漏地被他讲说了出来。 他好似就站在当时种种事情发生的铁槛义庄里,以旁观者的视角,目睹了整个过程! “聻尸竟然还没有胎化,变成‘那拏天’?”黄脸僧拧着眉毛问道。 麻脸僧摇了摇头:“万般皆有定数。 财宝天王,自有安排。” “先找到聻尸,再把这些想要诓骗我们的外道人,全都杀个干净。”矮个僧满面凶狠。 “善!” 另外二僧双手合十赞叹。 …… 黑夜里。 灰雾翻涌着,拦在众多驾驭太狮子的队伍以前。 群狮在一具具棺木上来回腾跃,蹦跳,有阵阵锣鼓之声相合,一时好不热闹。 但此般热闹的光景,却也未能动摇这个死寂的黑夜。 锣鼓声传入灰雾中,瞬间销声匿迹,没了回响。 太狮子散发出的燥烈火性,本该在黑暗里如同篝火一般,能温暖人的躯壳,但那股火性,被雾气一卷,便又登时消失个无影无踪去。 于是,这场‘狮会’,又好似是专门表演给鬼看的戏了。 画了丑角脸谱的周昌从黑色太狮领头的阵列中走出,他临近那片灰雾,将一炷线香点燃—— 王铁雄、杨西风、周三吉等人紧紧盯着周昌的动作。 眼看着那炷香被点燃以后,在一眨眼之间,就燃烧殆尽! “呼!” 风声掠过,只余满地香灰。 关注着周昌这边动作的几个人,脸色霎时凝重起来。 这时候,周昌索性抓起一捆线香来,统统点燃了—— 红彤彤的香头飘散起青烟,滚滚青烟在黑夜里打起了旋儿,青烟底下的那一整捆线香,依旧在以极快地速度燃烧着,在几个呼吸的时间里,变作满地香灰! “这片雾气里,藏着不知多少的诡!” 王铁雄神色沉凝,与周昌、周三吉、杨西风等人聚集到了一起。 众人置身于‘狮群’簇拥之中,身处这热闹至极的环境里,每个人的心头却都是一片冰凉,没有一丝热气! “咱们不能就这样贸然往灰雾里冲闯,只怕前脚踏进灰雾里,后脚就被雾气里的诡扒了狮子皮,直接吃干抹净了。”王铁雄当先沉声言语着,他的目光从众人脸上扫过,“得先找几个人,往灰雾里探探路。” 赶尸班的十余头太狮子,领着众多人马,穿过蒙山山道,途经青衣镇主街之后,至今依然濒临青衣镇最外围。 他们现下所处的位置,就是青衣镇通往外界的唯一一条道路。 这条道路今下被这浓郁得化不开的灰雾遮挡住了。 雾气里,藏匿着未知的鬼祟凶邪。 “咱们难道不能就守在这灰雾边上,等着那伙写龙寺的密藏僧破开灰雾,坐收渔利吗?”有人声音颤抖着问道。 进入灰雾探路的每一个人,都有极大概率死在灰雾之内。 没人愿意主动送死。 那便最好有一个办法,让所有人都可以不用承担去送死的风险。 众人听到那人的问话声,一时都有些意动。 然而,就在此时,周昌却与王铁雄异口同声地摇头拒绝:“不行!” 王铁雄看了周昌一眼,点了点头,示意周昌说话。 周昌亦不推让。 他眼神沉定,直言道:“不出四五个时辰,聻尸身上,也将产生异变——我们在这里等着,若在四五个时辰之内,那伙密藏僧能够破开灰雾倒是还好, 若他们在这四五个时辰之内,始终没有出现……莫非要把聻尸砸在我们自己手里么? 到时候,它的恐怖,与灰雾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 “赶尸班耗费了诸多手段,不是早已将聻尸钉死在棺材里了吗?”有人质疑周昌所言,不肯相信。 周昌摇了摇头。 王铁雄接过话头,跟着道:“既已成为聻尸,便绝无可能被甚么手段彻底杀死! 列位都是刀口上舔血的江湖人,对聻尸的传闻了解得少,‘老聻’这个等阶的想魔,一出世,会造成多少生灵伤亡,你们莫非不知道? 当下的青衣镇,飨念富集——这些东西都是聻尸胎化成老聻需要的营养。 咱们一味在此等候,时间愈是推移,聻尸便愈可能汲取飨念,继而完成胎化,苏醒而成‘老聻’! 换句话说,时间愈往后推移,我们的处境愈是危险! 更何况,我们不能确定那伙写龙寺的密藏僧是善是恶,是敌是友——他们一旦摧开了这片灰雾,与我们照面,是有很大概率像‘降伏外道’一般,把我们炮制一番的! 这个时候,却又需要‘聻尸’来与他们相互争杀。 我们才好借机脱逃! 所以,今下是我们主动去寻写龙寺僧侣,控制时间,在时机恰到好处之时,放出聻尸,转移他们的视线。 而不是等着写龙寺僧侣来找咱们!” 王铁雄一番话语说过,众人沉吟片刻之后,大多数人都被他所说服。 在场诸多人里,他是唯一一个在‘老聻’等阶的想魔手底下逃脱性命的人。 他更清楚老聻的恐怖。 也更明白聻尸如今在队伍里,就是一颗定时炸弹! 这颗定时炸弹用得好了,能穿墙凿洞,让大家各自从四面围城一般的青衣镇里,逃脱出去。 但若用得不好,也会将自己人全给炸得粉身碎骨! “写龙寺的僧人,本来就是奉‘财宝天王’的喻示,前来青衣镇收伏聻尸的。 聻尸与他们说不得就是一伙的! 别是到时候把聻尸给他们送去,却正中他们下怀了!”有人还有些疑虑。 这样的疑虑,王铁雄亦无法解决。 他清楚老聻的恐怖,也了解密藏僧手段强横诡谲,确真顾虑把聻尸送到密藏僧手里,反而正合那些僧人的心意,不能产生应有的效果。 王铁雄于是将目光投向周昌。 周昌摇头,并起三根手指,直接指天发誓道:“我以性命作保,断不会如此。” 如今的赌咒发誓,确有神明作为旁证。 誓言成立,违背此誓,便必有赌咒应验之时! 那质疑者见周昌直截了当赌咒发誓,便立刻闭上了嘴。 只有周昌自己心里清楚,在四五个时辰之后,冯亖的死兆便会生效,聻尸头颅当场爆裂——同一时间,也是世宗皇帝金头颅安上聻尸脖颈的时候。 控制了无头聻尸的前清世宗皇帝,会甘于被一伙写龙寺僧人带走,去做那‘财宝天王’的子嗣? 想也知道,此般断无可能! 99、探路人(4K,2/2) “那谁来去探索这片灰雾?”有人出声提问。 问题再一次回到原点。 王铁雄眉头紧皱,他眼中光芒微动,长吸了一口气,正要开口。 旁边身形高瘦的男人直接出声道:“锅头,我代表咱们马帮去吧。老六、老七都死在了这片灰雾里,老四也变成了个残废,只有我还全须全尾地活着。 我想再去里头探一探,也算是给兄弟们做点事。” 这个高瘦男人,即是当时抱着手脚被诡咬掉的同伴逃回义庄的蓑衣人。 他在王铁雄的马帮中排行第五,名叫‘钱舟’。 王铁雄扭头定定地看了‘钱舟’一眼,他沉默了片刻,随后点了点头:“好,就你去!” 众人里,只有钱舟有踏足灰雾,继而活着折返回来的经验。 他确实适合打头阵。 当下也不是扭捏的时候,既然钱舟主动提出了这样的要求,王铁雄就顺势答应了下来:“你要是死在里头了,你的父母妻小,都由马帮出钱照顾。 老五,咱兄弟说到做到。” 钱舟‘嗯’了一声,目光看向其他人:“我们马帮已经出了人了,你们呢?” “我代表我们赶尸班子,也去!”毛奇笑着举起了手。 随后,又有两个人被他们各自领头的推搡出来,打了头阵。 众人的目光似有似无地看向周昌、周三吉这一伙人。 周昌一众人加入铁槛内会,享受铁槛会的各项便利与照顾,自然也应当承担相应的责任。 当下各支势力,都出了人去打头阵,探索遮挡在青衣镇往外道路上的灰雾,周昌这边,自然也需要有人站出来,承担起责任。 杨瑞搔了搔头皮,扭头看向石蛋子:“石蛋子,你去吧?” 石蛋子闻声,吓得当场就要哭出来:“师父,我不行!” “你在咱们这里,反正也没甚么用。你去了,要是侥幸做出一点功绩,那以后也好心安理得地混吃等死,要是不幸死在了灰雾里头,那大家更记你一辈子的好。 石蛋子,没有比你更合适的人选啊。”杨瑞咧嘴笑着。 一番话语后,石蛋子眼泪紧跟着就扑簌簌落了下来。 “啪!” 杨瑞伸手拍了他一巴掌,打断他的哭声,转而看向周三吉、周昌两爷孙。 “我去。” 这时候,在杨瑞即将言语之前,周昌忽然开口言语。 杨瑞诧异地看着他:“我去就好了,又不是甚么大事……” “我去。”周昌将话重复了一遍,“没有人比我更合适去前头探索,我有一种方法,可以带着大家深入到灰雾里头去,即便人死在雾气里,也一定会把在雾气里的种种发现、情报带回来。” ——而且,如今周家几人里,只有他个人应对诡类、想魔的手段最多。 哪怕是杨瑞得到了《仙书》,修成了一层‘仙身’,也绝不如他。 只有周昌踏足灰雾之中,是相对安全的。 当然,另一个则是白秀娥。 不过周昌当下对白秀娥另有安排。 杨瑞没再言语,转脸看向周三吉。 周三吉看了看周昌,摇头叹息,对杨瑞说道:“让他去……” “嗯。”杨瑞点了点头,又笑道,“也不是甚么生离死别的时候,没必要这么伤感,过会儿你们都蹦蹦跳跳地回来,今下这般伤感的气氛,岂不是白白浪费了?” 他这几句话,只有王铁雄、周昌、毛奇三个听着附和地笑了笑。 其余人都阴沉着脸不说话。 “周兄弟,你说的那个方法,是什么方法?”毛奇向周昌问道。 这时候,周昌伸手张开五指,一缕缕漆黑若铁线的念丝从他指尖游曳而出,顺从着他的心意,那些念丝拧成了一道漆黑的绳索。 他将这道绳索展示于众人:“这是我家传法门修炼出来的一种丝线,此种丝线,动念而生,刀割不断、水火不伤,各位可以验看。” 周昌话音落地,自有人拿刀去割那拧成一股绳的铁念丝,很快发现费了极大力气,也无法将之割开。 “我预备用这根绳索,将毛奇、钱舟等几位要和我同去灰雾里探索的兄弟捆缚起来,三步一人,如此往前徐徐渐进,探查灰雾。 一旦有异常情况,最前头的人立刻把情况告知身后之人,层层递进,最终把消息传递出去。 同时,我们也可以拉动绳索,把身陷危险中的兄弟尽快拽回来,使之脱离危险。 各位觉得如何?” 周昌道出了自己的方法。 毛奇、钱舟都点头表示同意。 另外两个被他们各自首领推搡出来的‘探路人’,则还是犹犹豫豫。 其中一人质疑道:“那这么一来,你岂不是一直都落在最后头?毕竟你需要在后头拉拽绳索才行——我们和你也不相熟,要是我们和毛奇一同遇着危险,你说不定会先把毛奇拽回来,叫我们命丧灰雾之中…… 也不是我们不相信你,主要事关个人性命,还是多计较些为好。 先小人后君子嘛……” 这两人的担心确实有些道理。 周昌转脸看向白秀娥:“白姑娘。” “嗯!” 白秀娥小脸上神色严肃,重重地点了点头。 她也伸出手来——一缕缕银亮的藕丝从她袖口里游曳而出,编织成了一条粗长的绳索。 周昌摸出几个铃铛来,缠在那道银亮的绳索上。 “我的念丝,会与白姑娘的绳索相连。 所以届时踏足灰雾之中,我也不会是始终吊在最后头,叫诸位拿命开路的那个人。 再则,绳索上会缀上铃铛,诸位旦有危险,便猛力摇晃绳索,使铃铛发出激烈声响……”周昌又看向白秀娥,道,“届时,便请白姑娘拉拽绳索,将摇动铃铛之人拖回来。” “好。” 白秀娥郑重答应。 那两人见状,磨磨蹭蹭着。 另一人又道:“她毕竟是个弱质女流,有那么大的气力……” “两位!”王铁雄这时压沉了声音,直接道,“你们觉得周兄弟的方法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如此多的顾虑,不知你们又能否拿出一个完备的章程来? 若你们的方法好用,那就依你们所说来办! 若不然,就依周兄弟说的来罢! 可不要提出甚么方法,是要列位兄弟前头送死,而你们两个猫在后头偷生——在场诸位兄弟眼睛都是雪亮的,可容不得一粒沙子!” 王铁雄一番话说出口,总算压住了那两人的种种质疑。 两人也实在拿不出甚么别的章程来,只是一心想拖延时间,磨蹭着不往灰雾里走而已。 他们见当下也别无他法,只得照着周昌说的来办。 如是,一缕缕念丝从周昌指尖游曳而出,编织成了五股绳索,其中四股缠在毛奇、钱舟与那两人的手腕上,每股绳索之间,各自缀着几个铃铛。 最后一股则与白秀娥的藕丝相连了起来。 “假若前路安全无虞,我会动念令你所知。 到时候,你可以请大家动身。”周昌最后向白秀娥说道。 念丝藕丝相连,周昌传递心意,自然可以为白秀娥所感知。 “好。”白秀娥认真道,“你要小心!” 周昌笑了笑,转身第一个走入灰雾之中,钱舟、毛奇跟着迈入其中。 剩下那两人——文胜、李四在灰雾边缘相互推搡磨蹭着,最终都被王铁雄一脚一个送进了灰雾里。 阴晦的雾气遮挡住了人们的视线,雾外头的人不知内里是何情形,只能通过那一粒粒铃铛的响动,来判断彼方的大概情形。 雾里头的周昌、钱舟等五人,每隔三步散开一个。 他们同样只能看到三步外同伴若隐若现的轮廓。 雾气外的人们陷入了漫长的等待之中。 人们关注着与白秀娥手掌相连的那道绳索上铃铛的响动。 众人大都屏息凝神,大都无暇与同伴交谈。 如此,在等候了小半刻时间之后,白秀娥蹙着的眉心微微舒展,她向周三吉小声说道:“周小哥……周小哥说他们走出大约一百步了,暂时没有遇到危险。 他让大家沿着绳索先慢慢往前走一段。” 周三吉将白秀娥所言,与众人转述了一遍。 王铁雄闻言,扬了扬眉毛:“那便动身?” “还是再观望片刻,事关生死……” “你在外头闲站着,你的人命便是人命,我家兄弟在灰雾里头给咱们探路,他的生死便不重要了? 既然周兄弟传回话了,那便动身罢!”王铁雄向那些还犹豫不已的人连声嗤笑,“反正驾驭太狮子的也不是这些货色,赶尸班和我们马帮都要动身,你们愿意留下,那便留下!” 他说过话,将手一挥,先前消歇了一阵的锣鼓声立刻再次响起。 众狮童归回队伍,群狮昂然而起,就要动身启程! 那还犹犹豫豫的人,也讪笑着与王铁雄解释:“我也不是那个意思,大家还是要同舟共济的嘛……” 他还在言语着,一阵激烈的铃铛声掺杂在锣鼓声中,骤地响了起来! “叮叮叮叮叮!” 随着那阵铃铛声响起,转身欲走的王铁雄猛地僵住了身形! 先前还试图与王铁雄解释、赔笑脸的那人,立刻扬起了眉毛,以一种戏谑的眼神看着王铁雄:“看来那位周兄弟说得也不一定准啊……” 白秀娥看着那些猛烈摇晃起来的铃铛,听着从灰雾里传出的阵阵声响,她紧抿着嘴,手上的绳索猛然开始收缩! “叮叮叮叮叮!” 绳索一丈一丈地快速收缩着,在须臾之间,从灰雾里带出了一人来—— 那人留着两撇八字胡,全身上下没有任何伤痕,只是以惊疑不定的目光看着众人:“这就回来了?” 他说着话,晃了晃手腕上的绳索。 “李四,你在里头遇着甚么危险事情了?”王铁雄看着回来的人身上没有一点伤痕,顿时拧紧了眉头,向其问道。 “我就是试验试验这个绳子,心里实在是不放心……”李四张口应了两句,一见众人阴沉下去的脸色,顿时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连忙转动着眼珠给自己找补,“里头太吓人了! 我好像看见了诡,心里实在害怕——” 他此时再如何找补解释,却也无人再相信,于是便只能讪笑着,转移了话题:“我也算是在里头探过路了吧?我是不是能退下来,换其他人了?” “滚进去!” 王铁雄飞起一脚,将李四再次踹进了灰雾里。 这时候,又一阵激烈铃铛声响。 听着这阵响动,几乎叫人浑身汗毛都要竖起来! 白秀娥没有一丝犹豫,再次将发出激烈铃铛声的那根绳索拖拽回来——这次拖拽回来的是文胜。 文胜比之李四,显然有所准备。 他满面惊恐之色,哆哆嗦嗦地道:“我在里头遇到了很多诡,很多诡! 灰雾里不能进,我们还是在这里等着吧,在这里等着那伙密藏域的僧人摧破雾气,大家才更容易逃脱出去……” “嗯。”王铁雄点点头,“李四也是这么说的。 你和李四串通好了的?” “李四?” 文胜闻声皱着眉头,脸上的惊恐一下褪了个干净:“他真是这么说的,那他真在里头遇到了很多诡?! 李四在哪?!” “在你前头,去找他罢! 若再这样胡乱摇晃铃铛,只为自己苟且偷生,扰乱大家的计划,让人把你拽回来——我立刻拿枪崩了你!”王铁雄勃然大怒,猛地抽出了腰间的盒子炮,顶在文胜脑门上,把他再度逼进了灰雾里! “这些王八丨肏的! 倒不是不叫他俩去里头了,净耽误事!” 王铁雄骂骂咧咧着,心中忿怒难平。 偏偏在这个时候,那连着文胜、李四的两道绳索,几乎同时再次响了起来! “叮叮叮……” “我非崩了他俩不可!” 王铁雄咬牙切齿,直接拉开了保险,将子弹上膛! 他紧紧注视着那两道绳索,只等着文胜、李四两个废物被拖出灰雾之后,当场崩了两人! 在他身后,白秀娥忽然皱紧了眉,她断断续续地道:“周小哥……周小哥说,写龙寺的僧人来了……他那边传来的念头,变得好模糊……” 秀娥一边说着话,一边拉拽铃铛摇响的绳索。 ——尽管绳索之后的文胜、李四二人很可能又是在作怪,但她却不好坐视不理。 毕竟先前答应了他们! 然而,这一次白秀娥拉拽绳索,明显感觉到绳索彼端回传的力量很轻,她几乎是动念之间,便将两道绳索拖了回来。 一地血迹从灰雾里头蜿蜒至白秀娥脚下。 那拴在文胜、李四手腕上的绳索,此时被拖拽回来,带回了满地鲜血,以及…… 文胜的半边身体、李四的一条胳膊。 100、布施(4K,1/2) “叮叮叮……” 两道绳索上的铃铛犹在风中晃动,发出令人冷入骨髓的声响。 众人看着被绳索拖回来的,李四那条血淋淋的胳膊,以及文胜被竖着撕开的半片身躯里,蠕动着从腹腔中滑落的肠道条索、冒着热气儿的肺脏—— 人们一时都忘了出声。 这片红土路上,除了刺耳的铃铛声,便再没有了其他动静。 而在这短暂的寂静之后,种种惊恐的喊叫、议论一下子又炸开了锅! “死了!死了!” “这两个人前后脚进了灰雾,一眨眼就成这样了!” “诡杀了他们!” “赶紧跑啊——” 近乎沸腾的各种议论声中,王铁雄用手掌搓了搓自己有些僵硬的脸,转眼看向垂着眼帘的白秀娥:“姑娘……你方才说,周兄弟传回了消息—— 他说了什么? 写龙寺的那伙密藏僧,已经来了?” “嗯。” 白秀娥点着头,她还在不断尝试勾连周昌的念丝,获知周昌此时的念头。 彼方周昌念丝传来的念头里,隐约响起一阵阵模糊难明的音节,那些音节好似没有具体的含义,但落在白秀娥的耳朵里,却叫她觉得自己的神智里,都像是被墨水涂黑! 有种恐怖的力量,正在影响周昌把情报传回! 白秀娥无法应对这种力量,便请姑祖婆出手帮忙。 姑祖婆一出手,她手里延伸出去的藕丝,就渐渐变作了一缕缕水流。 这丝丝水线不断冲刷下,涂黑白秀娥感知与神智的音节渐渐被水流排除在外,她在此时感知到了周昌一遍一遍传回的念头:“灰雾要被冲散了…… 密藏僧杀了李四和文胜。 他们正在破开雾气,往我们这边走过来—— 狮会要赶快演起来! 周小哥让我们赶快把狮会演起来! 有两个密藏僧已经朝我们这边走过来了! 快走!他让我们先赶紧退开!” 白秀娥脸色煞白! 她从周昌传回来的心念之中,感受到了极其震骇的情绪! “什么?!” 王铁雄闻声,眼神一凝,霎时转身往狮队里奔去,一边大步踏奔,一边朝不远处蹲踞的那头黑色狮子大吼:“杨兄弟,组起狮队,演起狮会来! 密藏域的僧人来了! 已经有人被他们所杀! 今时” “好!” 驾驭着黑色太狮的杨西风立刻应了一声,蹲坐在地的漆黑狮子立刻站起了身,腾跃踏奔! “咚咚咚!” “锵锵锵!” 锣鼓之声,一时炸响! 原本静寂不动的十余头各色狮子,此时一齐奔腾起来,被狮童引领着,围绕着骚动的人群打转! 群狮散发出的煞气,驱赶着人群,从此处转移! 一幅幅棺椁被人群裹挟着,跟着转移向别处! 但早在此以前,已经有人见到被白秀娥拉拽回来的残尸,自感事态不寻常,慌忙逃窜去了! 此时,先一步逃跑的人群,与奔腾起来的‘狮会’撞成一团,场面霎时糜烂! 同一时间! 一阵阵唱诵六字大明咒的声音,破开了那滚滚迷雾,传彻于此间! 那般声音,浑似雷动,先前不论光影还是声音,都尽被收敛消寂的灰雾,此时却像是变作了那阵密咒真言雷音的扩音器,将本就如同闷雷一般的声音放大了,一遍一遍滚荡开来,于整个青衣镇都铺陈开去:“唵嘛呢叭咪吽!” 浓郁的灰雾,在这六字真言之下,一刹那变得稀薄! 无穷灰雾如潮水般,从四面八方涌向某个方位! 雾将散去! 王铁雄跟随在一头白色太狮之后,他听到身后的雷音,猛然回头,只见到—— 灰雾中央,一矮个密藏僧满面庄严慈悲之相,将双手合十。 唱诵六字真言之声,便从那矮个僧的眼耳口鼻之中不断传出! 他的眼耳口鼻五官,此刻尽皆化作了一张张仿似金铸的嘴唇! 那一张张嘴唇,唱诵出六字真言,吞吸起天地间徘徊不去的诡雾! 灰雾里发出不尽哀嚎鬼哭之声! 滔滔雾气分作五股,尽数往那矮个僧头颅上化现出的一张张黄金嘴唇里涌去了,矮个僧大口大口吞吸着这滔滔诡雾,他的身躯仿佛是一口无底洞一般,任凭雾气如何漫灌而来,都无法将之填满! 这一幕,看得王铁雄心旌摇颤,几乎不能自持! 他似乎是被那慈悲的六字大明咒感化了,眼眶通红,泪水从眼角滚滚淌落! 他紧紧咬着牙关,猛地伸出双手,端起自己的下巴,将自己的头颅强掰转了回去,不再看身后那庄严殊胜的情景,满面都是无比震骇的神色! 而如王铁雄一般心志坚定者,尚且需要耗费气力,才能从那矮个僧散发出的殊胜气韵之中挣脱。 在场还有一大批人,本就心志不够坚定。 他们对于周昌、王铁雄等人提出的策略,总多质疑。 对于远道而来的写龙寺僧人,抱有的美好幻想,更多过了对这些僧人的恐惧! 此时,这伙人眼见得矮个僧唱诵几句密咒真言,将隐藏着诸多凶险的诡雾尽数吞吃进自己肚子里,一个个都被矮个僧此般慈悲之举所感化! 都不必矮个僧散发那般诡异气韵感染,这伙人便一个个跪伏于地,向灰雾中央盘坐的矮个僧不断磕头,双手合十行礼: “大神通,大神通!” “上师慈悲!” “多谢上师搭救!” 今下的场面,已然乱成了一锅粥。 有人依旧紧跟着狮会,在人群中左冲右突,试图从此间脱离; 有人抱定了心思,只管自己逃窜,在狮群里狼奔猪突,不断搅乱狮会的阵势; 有人转身就向那矮个密藏僧跪倒了,一个个痛哭流涕,感激“上师们”破除迷障,救了自家性命…… 矮个僧对此般混乱场面浑然不理,只是一味唱诵六字大明咒。 诡雾盘旋在他周遭,雾气里好似生出了一条条无形的手臂,它们轻轻推着矮个僧的肩膀,令矮个僧徐徐转身,背对着一众向他低头跪拜的人。 他的后背上,长出一团团紫黑的肉瘤。 肉瘤相互弥生,有尖角白牙破开肉瘤的皮层,恐怖的魔王面孔便自矮个僧背后生成! 那尊魔王口吐人言:“布施!” “血肉布施!” “五脏布施!” “飨念布施!” “生魂布施!” “一切种种,统统布施!” “布施!布施!布施!” 在那魔王的连声啸叫之中,跪拜在地的人们顿时感觉不对,起身想要逃跑—— 然而,有人才站起身,便觉得头顶剧痛! 其伸手插进头顶的发丝里,再收回手,拿眼一看——却是满手的血污! 在他头顶,诡异力量于其上划开了裂痕,形成了一个‘卍’字。 血污从‘卍’字裂痕里不断涌出,聚集成一条血淋淋的人手,拖拽着他的五色飨念、羸弱生魂、血肉五脏,涌向了那背对众人的矮个僧! 跪拜在地的人头顶,都裂开了一道卍字印,都有一道血色人手从中伸出,拉拽着种种布施,汇向那矮个僧! “啊啊啊啊啊!” “救命!” “饶我命吧,饶我命吧!” …… 头顶‘长’出血淋淋手臂的人们,面庞身躯不断干瘪下去,他们个个嘶嚎祈求起来,但很快他们就连这祈求之声都发不出来了! 一条条人手在地面上蜿蜒而行,留下满地血迹! 矮个僧背后的魔王嚼食着这丰盛的布施,那张恐怖狰狞的肉瘤面庞,又渐渐缩回矮个僧后背的皮肉之下! 僧人徐徐转回身。 遍布其面孔的金色嘴唇,又变回他脸上原本的五官。 他神色慈悲庄严,看着前方的地面: 洒满血迹的道路上,一张张干瘪的人皮被风卷荡飘飞! 风从那些人皮的眼耳口鼻等诸孔洞里穿梭来去,发出一阵阵低沉的哀哭呜咽之声。 “布施诸般利益于我佛者,来世皆可成佛。” “愿你等成佛。” 那矮个僧双手合十,慈悲地说过几句话后,便将目光看向了远方逃散的狮会。 他的目光在太狮群中逡巡着,很快找到了太狮群中的那几头黑色太狮。 ——聻尸就被收殓在那四头黑色太狮护送的某一具棺材里。 矮个僧找到目标,闲庭信步般走了过去。 …… “叮叮叮……” 雾气里,隐约有些闲碎模糊的言语声在周昌不远处响起,他轻轻晃了晃手腕上的绳索,线绳上的铃铛随之发出轻微声响。 清脆响声,引来了身后毛奇、更远处的钱舟的目光。 那两人微微加快了脚步,与周昌聚在一处。 “灰雾正在变淡。”周昌摘下耳朵上罩着的瓷碗,取出耳孔里的棉花,与钱舟、毛奇说道。 他的目光主要落在钱舟身上。 对方是唯一一个探索过青衣镇外围这片灰雾,还全须全尾活着回来的人。 钱舟的经验至关重要。 毛奇此时也没话说,走进灰雾百余步,他根本没有感觉到这片灰雾与此前有什么区别,又哪里变淡了? “我们当时在灰雾里走了很远……”钱舟微微变色,努力回忆着当时经历的种种细节,道,“我记得很清楚,骡马都停下来歇了一回脚,我们才继续朝前走。 那个时候,雾气从来没有逐渐变淡的迹象—— 灰雾是突然消失的。 一下子消失了个干净! 随后,很多羊就出现在高坡下了……” 身处于这片雾气里,钱舟很知道避讳,他所说的‘很多羊’,代指的就是已变成了诡的羊倌‘阿桑’。 “灰雾把你们带到了那只诡的跟前。”周昌推测着道,“其实当时那片雾气应该一直都存在,只是你们遇到那只诡,那只诡让你们产生了幻觉,可能令你们以为,雾气一下子消散了。 否则,雾气若真个一下子消失去,我们而今怎么还会走进走进这片雾气里?” “嗯。”钱舟点了点头,对周昌的推测表示认可。 他抬眼看着四下的雾气:“周兄弟觉得,这里的雾气变淡了? 我本事不够,其实并没有感觉到这片灰雾有甚么变化……” 毛奇也在旁附和着了几声。 “我能暂时吸取飨气,借助自身神智晃动的瞬间,看到四下飨气的流动。”周昌解释道,“当下四周的飨念比我们初入灰雾之时,少了大约一成左右。 在咱们说话的这会儿时间里,它还在继续变少。 现下确切的说,是飨念减少了——飨念减少,便会引起飨念聚化的灰雾慢慢变淡。 待飨念减少到一定程度,你们便能察觉到了。” 周昌顿了顿,又向二人说道:“假若钱兄弟从前遇到的情况真实不虚,那么当下灰雾变淡此种迹象,便是一种异常情况了…… 可能我们是要逐渐走出灰雾覆盖之地——但钱兄弟说你们在灰雾里走了很久,都未能从此中走出去。 因为我们今时手腕上多了一根绳索,所以便能很轻松走出这片灰雾?我觉得不太可能。 所以,我更倾向于咱们当下,可能是在逐渐接近某个诡类。 两位兄弟,要做好准备。” 二人闻声,眼神都变得沉凝起来。 毛奇搓了搓手,随即从随身褡裢袋里掏出了一板线香。 周昌还以为他要将那线香点燃,正要提醒他在灰雾中切不可点燃香火,以免引来诡类与妄念吸食。下一刻,毛奇就将那板线香塞进嘴里,大口咀嚼起来! 他嚼食着线香,一丛丛紫色长毛就从他浑身毛孔里生出。 燥烈的煞气,流淌在那丛丛紫色长毛内。 毛奇当场‘发僵狮子’,长出的紫毛覆盖住了头脸、胸膛、四肢。 他的尸煞积累还不够充足,不能遍覆全身,一身尸煞也是最初始的紫色。 随着毛奇发出满身尸毛,周昌、钱舟顿时觉得身畔热烘烘的,好似站着一个燃烧的火炬! 煞气侵体,总叫人有些不舒服。 钱舟稍稍远离毛奇,他抽出腰间木盒子里的盒子炮,将一道黄色符贴在了盒子炮下面连着的弹夹上。 周昌看着钱舟的动作,一时有些惊奇。 “这是喝火符。 大哥同一个火居道士求了很久,别人才给了三张。 贴在刀枪上,能叫刀枪生出一层‘火神’,可以伤到诡类。 贴在盒子炮上,也有作用。”钱舟见周昌的眼神,便笑着与他解释了几句。 101、黄脸僧(2/2) 周昌点了点头,指了指自己的双耳,示意另外两人和自己一般,把棉花塞好,瓷碗罩上。 “待会儿说不定会见诡……”毛奇的声音在尸煞衬托下,变得阴森而冷硬,“我们把耳朵都罩起来,互相岂不是听不到彼此说话了? 不好联络……” 周昌却不听毛奇的,依旧将瓷碗罩好。 他其实不必这般做,毕竟能穿戴蟒服,是真有温永盛梦寐以求的所谓‘官身’的。 今下之所以如此,也是为了‘以身作则’,用行动来说服其余人。 “你们想说些甚么,联络甚么,只需定念在手腕上的绳索上即可。”周昌指了指手腕上的绳索,他分明没有言语,但心念却直接在二人心头响起了,“我这道念绳,动念而起,最适合承载念头。” 两人见状,立刻试了试,发现事实果如周昌所说。 便都把瓷碗罩上了耳朵。 依毛奇、钱舟的性魂,其实远不足以投映念头于念丝之上,传递给他人。 周昌是以自身的精神,主动承担了处理他们各自心念的工作。 “李四、文胜那两个人,已经摇响了铃铛,被绳索拖到灰雾外面去了,不知他俩遇到了甚么情形?”毛奇这时通过绳索,传递起了心念。 五人手腕上各有一股绳索,分散在四周各自探路。 但他们彼此之间,相距只有三四步远,所以虽然此下雾气浓郁,遮蔽视野,但李四、文胜那边的情形,周昌三人还是能看到些许。 “说不定甚么情况也没有。 就是他们俩贪生怕死,想要逃跑而已。 这样累赘,早点出去也好。 留在这里反而可能成为咱们的拖累!”钱舟的心念里,满是对李四、文胜的厌恶。 三人彼此传递心念,在灰雾中谨慎前行。 鉴于当下情况未知,周昌便聚拢了心念,预备传递给白秀娥,叫她提醒狮会众人,今下还是在雾气之外暂时停留,不要轻举妄动。 然而,就在他动念之间,充斥于四下的飨气,忽然加快了向前流淌的速度! 周昌抬目往前看,只看到滚滚浓雾里,好似有一个漆黑的气团正在蠕动着,疯狂吸收着纷涌而去的飨气! 他先前观测前方,根本看不出一丝端倪! 却就在这转瞬之间,不远处的浓雾中,就耸立起了那个漆黑的气团! 那个漆黑的气团,好似就是当下飨气不断流失、灰雾变淡的原因! 周昌的注意力集中在那个漆黑气团之上,他陡生出一种连自己的注意力也被那个漆黑气团“黑掉了”一般的感觉! 他心头打了个突,立刻发出心念,喝住两个同伴:“等等!” 毛奇、钱舟立刻停下脚步,转头来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这个时候,三人同时听到了一阵凌乱的脚步声。 脚步声在他们身后响起,由远及近,由慢变快: “踏,踏,踏……” “踏踏踏踏踏!” 两道人影出现在周昌三人身遭的灰雾里,周昌看到那两个人的模样,一瞬间瞳孔紧缩! 那两个人,赫然是文胜与李四! 他们明明被念丝藕丝拽出了灰雾,如今却去而复返! 李四、文胜两人脸上的表情奇怪,他们从周昌身旁经过,却未对周昌等三人投来一眼目光,顶着那副奇怪的表情,走进前方的灰雾里。 周昌分明能看见那不远处的灰雾里,像心脏一般收缩着的气团。 但在李四、文胜走进那片灰雾之内后,他的视野里却失去了二人的影踪。 好在,两人的“消失”并未持续太久。 仅仅在几个呼吸的时间之后,他们手腕系着的、穿过灰雾的绳索上,每一颗铃铛都剧烈响动了起来! 穿过灰雾的绳索骤然绷得笔直,将二人向后拖拽! 两人脸色通红,都将双手合十了,不断宣诵着佛号:“南无阿弥陀佛!” “南无阿弥陀佛!” 他们被绳索拖拽着,从周昌身畔经过。 滚滚灰雾里,忽然伸出一只手,一把抓住文胜的一条胳膊,轻轻一撕—— “嗤啦!” 鲜血淋漓的声响之中,文胜的手臂直接被扯了下来。 灰雾里伸出的惨白手臂,抓着被撕下来的文胜胳膊,躲进灰雾之内。 雾气内,响起慢吞吞的咀嚼声。 随后,又有第二条手臂轻轻游曳过来,抓住了李四的头发,将李四的脑袋连着头发一齐扯下! “嗤啦!” “嗤啦!” 失去头颅的李四,还在双手合十着,胸膛里传出宣诵佛号的声音! 文胜被扯掉了一条手臂,亦好似没有痛觉一样,跟着宣诵佛号! 两个‘人’被绳索一路拖行,他们所过之处的灰雾里,纷纷伸出一条条手臂,从他们身上拿走一个个‘零件’! 二者的身影很快被灰雾拖走! 地面上,徒留艳红的血迹! 还有宣诵佛号的隐约回响:“南无阿弥陀佛……” 隐在灰雾里的一条条手臂,此时俱两两拼凑在一起,作双手合十之状。 这时候,灰雾中飨气,以更加疯狂地态势,潮涌向前方的那个漆黑气团! 周昌蓦然间明白过来—— 那个漆黑气团把文胜、李四勾召过去,用他们两人的血肉乃至生魂做了鱼饵,一下子钓起了灰雾里的满池‘鱼’,钓起了灰雾里的滚滚飨念! 使这滚滚飨念、乃至隐藏其中的诡类,尽数潮涌向它,被它所吞吃! 联想到李四、文胜两人狂热宣诵的佛号,周昌猜测——那个漆黑气团,很可能就是那伙写龙寺僧侣带来的某种恐怖手段! “写龙寺的僧侣来了……” “文胜、李四被他们所杀……” 周昌声音低沉,第一时间试图将自己的发现传回。 然而,他此时低下头,却发现自己手腕上的铁念丝,不知从何时起,已变得锈迹斑斑。 他的心念融入这锈迹斑斑的念丝里,顺着那些锈迹流动,也变得迟滞而断续! 前方的灰雾倏忽散去。 那个漆黑气团,变作了一个黄脸的僧侣。 黄脸僧穿戴着密藏域僧侣的服饰,头戴着一顶鸡冠帽,他手心里托着一只有着鸡油色包浆的头骨碗,那纷乱的飨念,就汇集在那只骨碗里,好似一碗艳丽的血浆。 僧人笑着将那碗血浆一饮而尽。 钱舟此时猛然抬起了手里的盒子炮,将枪口对准了那仰头饮用血浆的黄脸僧! 他像是看到了甚么恐怖的事情一样,身躯剧烈地颤抖! 他扭回头来,周昌听不到他的说话声,但比对着他的口型,也猜出了他今下究竟在说着甚么: “这是恶诡!这是恶诡!” 周昌看着钱舟的动作,心头一紧,跟着试图拖拽念丝,将钱舟与毛奇拖拽到自己身边来—— 毛奇被他猛地拽了回来! 然而,钱舟手腕上的念绳,遍布斑斑锈迹,在他猛一拉拽之下,竟然直接锈断了! 钱舟的身形纹丝不动! 他扣动扳机,手里的盒子炮枪口喷出一团团火光! 一团团好似狰狞鬼脸的火光,尽数倾泻在了黄脸僧人身上! 那火光上跃动的鬼脸,便是钱舟所说的,喝火咒带来的‘火神’! 然而,这附带了‘火神’的一颗颗子弹,打在黄脸僧人身上,却好似一粒粒微不足道的灰尘! 黄脸僧人的衣服上,都没有留下丝毫火焰灼烧的痕迹。 只有一个个铜壳夹在他衣服的褶皱里,他随手一掸,那颗颗铜壳就坠在了泥土里。 他笑眯眯地看着钱舟,嘴里不知说了些甚么。 周昌没有听清黄脸僧的言语,只看到一层沥青般的漆黑色在黄脸僧脚下沸腾着,弥漫起阵阵黑烟,覆淹过钱舟的身躯! 黑烟里,钱舟的身躯变得若隐若现。 黄脸僧轻飘飘地朝他走近…… 他转回身来,朝周昌、毛奇招了招手,手里的盒子炮直接抵在了下巴上—— “唰!” 此时,周昌指尖忽然迸射出一缕缕漆黑线绳,在半空中交织成一条粗黑的绳索,骤然间穿过那缭绕四下的黑烟,缠在了钱舟的脚踝上! 黑烟无声无息浸染而来,但那股粗黑绳索上,却没有弥生出一丝锈迹! ——周昌指尖迸出黑棉线的时候,他身上同时穿上了那件‘鬼寿衣’! ‘鬼寿衣’上,一个个寿字纹所化的惨白嘴唇,迅速崩开禁锢它们唇齿的漆黑丝线,它们贪婪地吞吃着四下游离的飨气! 缎面料子的一件寿衣,如今却逐渐有了血肉的质感! 此间灰雾被黄脸僧收拢了大半,但还有散碎残余,仅仅是残余的几缕飨念,被鬼寿衣吞吃,也足以让它逐渐复苏,长成‘李夏梅’了! 更不提周昌主动将寿衣上的棉线伸进那阵黑烟里。 那阵黑烟,更让鬼寿衣加快速度,脱离周昌念丝的禁锢! 不过,在此以前,周昌已然以棉绳缠住钱舟的脚踝,一下子将他拖拽了回来! “拉着他走!” 周昌厉声吩咐,毛奇同时反应过来,拽起钱舟就往后逃! 这个黄脸僧的手段,超出了当下三人的认知! 他们所掌握的各种能力,在黄脸僧面前,都是不堪一击! 一缕缕棉线替换着那些生锈的念丝,周昌的念头借此时机,不断向白秀娥传递回去:“秀娥,秀娥——把我们拽回去! 秀娥! 叫你姑祖婆出把力!” 线绳猛烈摇晃,其上缀着的一个个铜铃铛,却纹丝不动,不发出一声响! 周昌连连后退,远离那黄脸僧! 黄脸僧慢慢踱着步子,却以极快地速度接近向三人! “你的生魂内有伏藏…… 应当用以供养财宝天王,可以换取来世一生荣华,衣食无忧……” 黄脸僧盯着周昌,目露奇光。 他倏忽临近周昌身畔,枯瘦的指节,跟着朝周昌头顶罩落! 102、黄财神之皮(4K,1/2) “呼!” 黄脸僧的手掌带起一阵风声,骤然笼罩于周昌头顶! 缕缕黑烟从他指尖流淌而下,被周昌身上那件‘鬼寿衣’浸润,鬼寿衣张开一副副惨白嘴唇,贪婪地吞吸着那缕缕黑烟! 黑缎面材质的寿衣,此时逐渐泛白,缓缓接近人体皮肤颜色! 茂密的头发从寿衣衣领处生长了出来,丛丛肉芽于皮下丛生! 黄脸僧的手掌带来了浓郁的飨念,令周昌掌握的这道想魔根相加速复苏,再这样下去,李夏梅必将苏醒! 这个时候,一缕漆黑棉线游曳进了周昌右手掌心里。 金红的丝线继而从他右手掌心之中游出,围绕着他的右手手腕编成箭袖,向上层层编织—— 转眼间,周昌已穿上了一件金红蟒服! 漆黑棉线裹挟着一层层肉芽,刹那间缩回周昌左手掌心里! 他左手掌心内,李夏梅的想魔根相已不再是那副紫黑嘴唇的模样,而是变成了一张半边蠕动着肉芽、半边完好无损的女人脸! 行将复苏的‘李夏梅’,被暂时禁锢于周昌的左手掌心,咧开血盆大口,无声地阴笑! 同一时刻,有一缕黑烟钻入周昌的口鼻之内。 周昌刹那间神智动摇,感知迷乱! 他右眼里的世界尚未被恐怖飨念染污,左眼中,飨气流杂的世界里,他看到站在自己眼前的黄脸僧,变成了一张好似漆刷着厚厚一层金粉的人皮! 人皮之上,錾刻神秘咒文! 滚滚黑气便从这副金黄人皮的眼耳口鼻之中喷涌而出! 一排排扭曲残缺的文字,亦于此时在周昌左眼中排列开,揭示着当前黄脸僧的某些秘密: “色波仁青——乩妖化相——黄财神之皮…… 此乩妖为财宝天王降示五姓财神诸化相之中,黄财神之皮。 此皮可以收服诸般障碍,使之化为佛前甘露。 …… 施用‘大黑天摧敌咒’,可以破开‘黄财神之皮’带来的诸般障碍。 未曾获得‘大黑天法’之密续传承,不能诵持‘大黑天摧敌咒’! …… 施用‘普巴金刚降魔咒’,可以降服‘黄财神之皮’。 未曾获得‘普巴金刚密续传承’,不能诵持‘普巴金刚降魔咒’! …… 施用‘具誓金刚单坚嘎纳化解咒’,可以化‘黄财神之皮’所带来诸般障碍,为自身所需财宝资粮。 未曾获得‘白玉密续传承’,不能诵持‘具誓金刚化解咒’! ……” 周昌左眼内,《大品心丹经》还在不断罗列出种种周昌只能看,不能施用的法门。 这时候,黄脸僧所化的那张‘黄财神之皮’,眉心褶皱忽然摊开。 一只横眼于他摊平的眉头上长了出来。 那只横眼里,流淌着黄金般的光芒。 周昌陡一看到那只横眼,心中霎时警兆横生! 他先前与‘周二羊’的飨念争斗之时,这只好似黄金铸就的横眼便曾出现过! 它或许代表着‘财宝天王’的目光! 而今,随着这只黄金横眼一刹那看向周昌,周昌左眼里,那大片大片的《大品心丹经》文字,忽然都凝固住了! 在所有文字中央,‘黄金横眼’凝聚其上! 这只眼睛就好像錾刻在了周昌的左眼视野中心,一刹那就禁锢住了在场所有《大品心丹经》的文字! 哪怕周昌从飨念侵染的状态之中退回,左眼里再观测不到四下飨气流转的情形,更无法看到黄脸僧所化的那张‘黄财神之皮’,这只黄金横眼,依旧留在他的视野中央,不曾消去! 《大品心丹经》被财宝天王的目光禁锢住了! 财宝天王,同时盯上了周昌! 尽管那只横眼只是錾刻在周昌左眼的视野中央,再没有其他动静,但强烈的不安感,依旧在周昌心底不断涌动着! “皇气护身……” “小地方,也有大清的天潢贵胄吗?” 黄脸僧的手掌盖在周昌的脑顶,从他指尖飘散而出的黑烟飨气,在此时却未能勾摄走周昌的魂魄。 他眼神奇怪地看着周昌身上那件蟒服,围着周昌转了一圈。 随后,黄脸僧又在周昌跟前站定,踌躇了片刻,拿出那只人头骨碗来,摆在了周昌跟前。 骨碗里,漆黑液体攒聚。 四下的黑暗在骨碗摆在周昌脚下之后,顿时好似沸腾了一般! 阴沉诡影在那片黑暗里不断闪烁着,朝周昌、朝周昌脚下的骨碗汇聚而来! 那些妄念与诡影不断从周昌身畔掠过,周昌身上那件蟒服之上,始有龙鳞片片剥脱! ——黄脸僧色波仁青不愿耗费太多气力来打碎周昌的那道皇气蟒服,于是便以人头骨碗中的财宝,招来四下游荡的妄念与诡类,令它们在试图接近人头骨碗之时,不断碰撞周昌身上的皇气蟒服,削减其威能! 乃至最终令这道皇气完全破碎! 并且,色波仁青指尖淌出的黑烟飨气,流散在四周,化作一条条黑手,抓住了周昌、钱舟、毛奇的手脚,使得三人都动弹不得! 周昌站得好似一根木桩子! 黑烟里伸出的漆黑手臂,将他禁锢在原地!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蟒服上的龙鳞片片凋零! 同时,色波仁青从他身旁走过,临近了他身后不远处的毛奇与钱舟! 三人的性命都危在旦夕! 但三个人此时也甚么都做不了! 只能如此眼睁睁地迎接自己的死亡! “咚咚!咚咚!咚咚!” 周昌感觉自己的心脏在疯狂跳动着,他绞尽脑汁地思虑,今下有甚么办法能叫自身活命?! 但他所思考出的所有对策的终点,无一例外尽是失败,皆是死亡! “呼!” 这个刹那,他听到一阵火焰燃烧纸张的声音! 四下里,并没有人焚烧甚么纸钱,但周昌却听到了火焰焚烧纸张一样的动静! 那阵声音响起的同时,他也真的嗅到了隐约的纸钱被焚烧发出的气味。 原本临近毛奇的色波仁青,此时亦感应到甚么一般,偏头看向前方被八九道漆黑手臂箍住身形的周昌——在他眼里,周昌周身浮闪起片片金纸般的光芒。 第一片金纸光芒,此刹燃烧了起来。 紧跟着是第二片、第三片…… 在倏忽之间,五片金纸烧成虚无! “果报……” 色波仁青眯起眼睛,方才回忆起此般金纸光芒的由来,周昌周身就有五片金纸被焚烧去了。 下一个刹那—— 那缠绕在周昌等三人手腕上、寂静不动的绳索,此刻猛然绷成笔直! 绳索化作一股阴森的水流! 水流里,每一颗铃铛都被冲刷得叮叮作响! 三个人的身形被水流席卷而起,一瞬间往回拖拽! 色波仁青见此情形,一瞬间目眦欲裂,他猛然张开口,露出满嘴森森獠牙,同时口诵黄财神心咒:“嗡!占巴拉!杂勒扎耶!梭哈!” “嗤啦!” 在密咒真言声中,色波仁青的整个躯壳一下子从眉心被撕裂开,变作了一张金色的人皮! 这张人皮鼓荡起来,猛然间卷起四下游动的妄念,席卷草木土石! 无穷的吸力从这张黄金人皮上散发而出,裹挟着周昌等三人的那股阴冷水流,亦在此时受到影响,抑制不住地开始涌向那张黄金人皮! 周昌耳畔,‘福泽阴德’被燃烧的声音,再次响起! 裹挟着三人的水流里,此时涌出一条条白藕似的手臂,数双手臂上浮出藕孔,不断有藕丝从中游出,将三人包裹成了三个茧团—— 水流冲荡着这股茧团,以更加迅猛的速度,直接将三人冲刷远走! —— 白秀娥涨红了脸,却无法将那接连着自己手腕的绳索拉动分毫! 远处,那背后长出恐怖魔王的矮个僧,正踱着步子,朝她这边走来。 矮个僧走得闲适随意,漫天卷荡的人皮簇拥着他,被风灌注着,一张张人皮发出凄厉的叫号。 “姑祖婆!” 白秀娥连声呼唤白家奶奶帮忙。 然而,白家奶奶精致秀丽的面容,早已在她脖颈侧方浮现。 白家奶奶蹙紧了眉:“这条藕绳,已不在你我掌控之内了,我把你那几个小姐妹一起叫上,都没办法拉动这条绳索一分……” “拽不回来——周小哥会死的!” 秀娥先前听到了周昌焦急的求助,她万分确信,今下如果连自己都帮不上他的忙,他可能就真要死在前头那片渐渐消散的灰雾中了! 白秀娥的声音里带着哭腔。 然而姑祖婆和秀娥的七个小姐妹,闻声却也只能沉默。 她们确实没能力拽动这条绳索。 “没得事!”这时候,周三吉的声音从旁边传来,“女娃儿尽力咯,我感谢你! 你现在赶快带着你老汉儿逃命吧! 阿昌这边不用你管了,我去找他!” 白秀娥闻声,一转头看到半边脸上勾画着黑红条纹脸谱,半边脸上勾画着黑白条纹脸谱的周三吉。 她心头悲伤涌起,一时无语凝噎。 偏在这时,她手中抓紧的那根绳索,猛地晃动了起来! “嗯?” 白家奶奶首先反应过来—— 一双修长雪白的手掌,从白秀娥的袖口里伸出,和白秀娥一同抓住了那根绳索。 在那双手掌抓住绳索的这个瞬间,银黑双色交加、点染斑斑锈迹的绳索,忽然有化作水流的迹象! 一刹那,又有好几双修长细嫩的手掌钻出了白秀娥的袖口,同时抓住那条绳索,使之直接化作一道水流——白家奶奶引领着这数双手掌,猛力一扯,顿感绳索那头的人,被自己拽动了! 浮现在白秀娥颈侧的那张秀丽面孔,扬了扬眉毛,跟着再度使力! 她在某一刻觉得自己操纵的这股水流,遇到了不可抗御的阻力,但在下一刻,那般阻力又无声无息地偏移了,令她能够趁隙而过,将绳索拉了回来! 三团黑影在众人视野里由小变大,落地变作了周昌、钱舟、毛奇三个! “阿昌!” 周三吉本以为依靠绳索,已不能将周昌拽回。此下柳暗花明,顿时惊喜万分! 周昌急急地喘了几口气,他看到爷爷半面横死将军、半面枉死将军的脸谱妆容,顿时心头一沉,紧跟着,一种激得他心神颤栗的寒意,陡自身后浮现! 他猝然转头,就见有个矮个僧被一张张人皮裹挟着,朝他这边走来! 那矮个僧此时正将目光投向周昌! 二者对视一个刹那,前者咧嘴露出个阴沉的笑容! 矮个僧穿着与黄脸僧一样的僧服帽冠,必定是与黄脸僧一样的写龙寺僧人。 黄脸僧乃是乩妖,代表了财宝天王诸化相之一——黄财神化相脱落下来的一张皮壳。 这矮僧又代表了财宝天王某个化相的哪一部分? 毕竟,密藏域修行有成的僧众,大都是彼处佛菩萨们的‘乩妖’! 还有…… “这个矮僧,好似盯上了我?! 他先前与我并未见过,此时怎会在突然之间,就盯上了我?!” 周昌心念飞转,头皮发麻。 他目光倏忽移转回来,左眼视野中央的那只黄金横眼,始终无法忽视。 “快走快走!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周昌连声催促着众人,他目光投向前方的狮会——充当引狮童的人们已经乱了阵脚,十余头太狮搬动着棺椁,在引狮童的带领下阵势散乱,还不断有人在狮会之中横冲直闯,狼奔猪突! 周昌领着众人临近前方的狮会。 他在狮会角落里,找到了杨西风驾驭的那头黑狮子。 黑太狮的引狮童还算训练有素,但在乱成一团的狮阵之中,也是举步维艰。 周昌拔步朝杨西风驾驭的黑狮子奔去,那头黑太狮身后的棺材里,收殓着聻尸! 今下距离世宗皇帝首级来取代聻尸头颅的时刻,还有数个时辰。 此时若被那些密藏僧找到了这具聻尸,一切都将前功尽弃! 密藏僧当下还未对众人赶尽杀绝,说不定也是将当下的众人,当作了聻尸将来的食粮! 在周昌一行人往黑太狮那边聚集之时,王铁雄领着马帮众兄弟,亦在狮会之中穿梭,往同个方向奔走! 而那头黑太狮身后的阵势里,某个狮童身旁,无声无息地站进来一个红衣僧。 红衣僧满脸麻子,他扭脸与眼神震骇的狮童对视。 他咧着嘴,轻轻吸了一口气:“嘶——” 那狮童脸庞之上,一根根血管登时暴凸而起! 血管在狮童脸上交织成网,蔓延过他的脖颈,胸膛,及至周身各处! “嘭!” 伴随着气球爆炸一般的声响,一蓬血雾从狮童身上炸开,在半空中汇集成一股血流,被麻脸僧吸进了口中! 麻脸僧将双手合十了,口诵出两个音节:“准木!” “嘭嘭嘭嘭嘭!” 在他四周站立的一个个狮童,登时浑身血管暴凸,周身血流化作血雾炸散于体外! 一股股血流,涌入了麻脸僧的眼耳口鼻之中! 103、横死、枉死二将!(2/2) 麻脸红衣僧站在人群中,双手合十。 四周众多狮童,周身血管暴凸,在一刹那间,血液悉数爆散成雾,朝麻脸僧汇集! 凡是狮童,无人幸免! 血流在半空中连成了飘带,游曳在麻脸僧身遭,更映衬得麻脸僧身上的僧衣愈发艳红。 麻脸僧站立的位置,好似变成了一场大爆炸的正中心。 周围的狮童一个接一个浑身爆散血雾,以麻脸僧为中心,像是被割掉的麦子一样,一圈一圈向外次第倒塌! 周昌眼见得这一幕,霎时心头冰凉! 这伙密藏僧在一开始,就知道‘正确答案’是甚么。 他与义庄所作的种种计划,根本毫无用处! 写龙寺一开始就知道隐匿‘聻尸’的棺材是哪一具——麻脸僧而今直接就站在了那具棺材旁,人们努力演练的这场‘狮会’,在几个僧人眼中,想来表演极其拙劣! 周昌更无可能,在几个写龙寺僧侣的看守之下,将收殓聻尸的棺材夺回! 他的筹划从此刻开始崩塌…… 莫大的绝望填满了周昌的胸膛。 他看着麻脸僧迈步走向前方踏奔逃跑的黑太狮,心神犹在摇摆。 “兄长!” 这时候,满身紫色尸毛的毛奇,忽然奔出人群,主动投向了那头被杨西风驾驭着的黑太狮——彼处此时已是最为凶险的地方,但毛奇却主动投向了彼处! 周昌瞳孔缩了缩! 他忽然深吸一口气,伸手按住毛奇的肩膀,将毛奇拦了下来:“这么冲过去,你也必定难逃被那僧人吸干一身鲜血的结果!” “也无所谓了!” “……”周昌看着毛奇那张在尸毛遮掩下看不清表情的脸,他沉默了一刹,跟着道,“既然无所谓生死,那就更要听我的! 那几个写龙寺的僧人,没打算放过在场的任何一个人! 前狼后虎! 这样盲目做事,难逃被那些密藏僧杀光的下场! 哪怕是杨班主! 我有一个办法——听我的,得生! 大家都能活!” 其实周昌根本没有所谓叫大家都能活命的办法,他今下所言,只是为了稳住众人的阵脚。 毛奇听得周昌所言,满面尸毛微动,他一时沉默,但到底还是刹住了脚步,没有盲目向前。 今下在场的狮童,没有太狮遮护,凡是临近麻脸僧的,无不浑身血液爆出血管,被那僧人吸了个干净,只有十余头太狮,还能在四下穿梭奔逃! “怎么干?”王铁雄领着一众马帮兄弟聚集了过来,他脸色冷峻,也断然没有想到,这伙写龙寺僧人如此恐怖! 哪怕他经常往密藏域贩卖货物,也极少见到手段这般诡谲恐怖的密藏僧! “他们不可能让我们夺走聻尸了……” 周昌还在不断吸着气,他好似要借空气里的血腥味,摧开胸中的郁结:“我们带不走聻尸,但可以把它放出来——没有别的办法,只能赌一赌! 看把聻尸放出棺材,能不能叫这些僧人稍稍乱了阵脚,把注意力从杀人这件事上转移开罢!” “好!” 众人纷纷点头! 他们当下也没有太多思量的余地。 只是两个僧侣,便几乎包围了四下的所有人。 今时他们每犹豫片刻,都会叫自身离死亡更进一步! 是以,周昌一提出方案,在场众人便都点头答应了下来! “我来引走那个麻脸僧的注意力。”杨瑞此时主动出声说话。 他话音才落,周昌便将目光看向了他,欲言又止。 杨瑞摇头笑了笑,道:“放心,我有分寸。 我的‘仙身’可不是无用之术,自信还是能迷惑那个麻脸僧几个呼吸的时间。” “后头的矮僧交给我们这些兄弟吧。”王铁雄拿出一沓符咒,分给了他手下众多马帮兄弟,他往手中盒子炮上贴了好几道符咒,甚至往身上也贴了数道符咒,“肯定给你拖住那个矮僧,把场子撑起来!” 马帮众人,看到王锅头将那符咒往身上贴,他们也都有样学样,将黄符纸贴在了身上。 周昌面色沉凝如铁。 他识得那些黄符咒。 依钱舟所说,这种符咒,能为兵刃加持上‘火神’。 所谓的‘火神’,大抵是火气、火煞一类的事物。 而今王铁雄等人把符咒贴在身上,其实就相当于是把炸药绑在了自己身上。 王铁雄拍了拍周昌的肩膀,带着一众马帮兄弟,从周昌身畔匆匆走过,迎向了远处闲庭信步而来的矮僧:“我们跑江湖的最明白‘向死而生’这四个字是甚么意思! 今下要想活,反而不能惜命! 方才那一拨——你看那些惜命的,反而一个个先死干净了! 赶紧做事罢! 把聻尸放出来的事情就交给你了!” 王铁雄的话音犹在周昌耳畔萦绕,马帮众人的身影已奔向远处。 周昌没有回头去看,只听到隆隆的炮声在身后炸响! 杨瑞满身长出了斑斓的毛发,亦在同时迈开了脚步,穿过满地干瘪的尸骸,朝麻脸僧踏奔而去! 他的身形像是一头人立而起的黄狐子。 “你看我像不像仙儿啊?” 尖细的问询声从杨瑞口中传出,那背向他的麻脸僧,闻声回过头来,饶有兴趣地看着满身狐子毛的杨瑞。 麻脸僧没有回应杨瑞的问题,只是朝杨瑞轻轻吸了一口气:“咝——” 杨瑞那道身影,陡如泡影般炸散了! 漫天狐毛纷纷飘洒! 眼见这一幕的周昌,心头猛地一抽! 但他旋即反应了过来! 杨大爷的血没有被麻脸僧吸走! 所以当下麻脸僧破去的只是一个幻相—— 周昌强迫自己挪开目光,伸手抓住了身旁白秀娥的手掌,他目光紧紧盯着远处的那副棺材,急促出声道:“白姑娘,请你们助我一臂之力!” “好……” 层层叠叠地回应声从周昌身旁传出。 周昌转头看了周三吉一眼,嘴唇嗫嚅着,道:“爷爷,你要小心!” “莫担心我噻!” “爷爷还是有把子气力,肯定给你扎起的!” “爷爷给你托底,这事你要是办不成,爷爷也替你办成!” 周三吉脸上那些颜料条纹愈发鲜艳。 周昌看到他头顶、肩头跳跃的那三把火了。 那三把火里,横死枉死二将的面容若隐若现。 爷爷已经是两个俗神的乩妖了。 “好。” 周昌笑了笑,未再多言。 他拽起白秀娥,转身狂奔向那停在满地尸骸中的棺材,手中一缕缕漆黑铁线迅速剥脱去黑色皮壳,变作一缕缕银丝,变作一线线水流,漫卷向远处的漆黑棺木! 正在此时! 矮个僧的身形一瞬间越过数百步距离,他面上的五官,再度化作了一张张黄金嘴唇! 一张张嘴唇猛然张开,口诵‘黑财神种子字’:“喇!” 一字诵出,周昌顿觉头痛欲裂! 他的头皮之上,刹那呈现出‘卍’字的裂痕! 但那道裂痕之内,却没有涌出他的血肉五脏! ——他这副皮囊,本就是犬诡怖性根,皮囊最核心处,才是他的真正肉身——莲胎! 矮个僧作为财宝天王的乩妖,身化‘黑财神之口’,能吞吃一切人之血肉生魂,但周昌的肉身,如今却并非人身血肉,实为草木莲藕之质! 黑财神之口,却不吃草的! “呼啦!” 同一时间,一张黄金人皮从远空飞转而来! ‘黄财神之皮’空洞的眼耳口鼻之中,生出无穷的吸力,再度裹挟向了周昌! “哇呀呀呀——” 这时候,一声戏腔叫嚎骤自底下满地尸骸之中响起! 周三吉肩头上的两把火里,横死、枉死二将的面容骤然冲出,二神张开血盆大口,一口咬在了周三吉的肩膀上—— 二神的脸谱面容如脂膏般融化,周三吉的整个身躯也变作斑驳不堪的泥胎神像颜色! 四下无数尸骸里,冲出黑白红三色枉死气焰,尽数投进了周三吉的泥胎身躯里! 于是,周三吉的身躯不断拔高,迎风便涨,刹那间高逾一丈! 泥胎身躯拦阻在二僧身前,他一抬起手,枉死横死之气,便在他手中聚成了一面血淋淋的铡刀—— 他另一只手一把捞起那张黄财神之皮,就将之填在了铡刀下! “急急超生!急急超生!” ‘周三吉’口中发出凄厉的啸叫,铡刀骤落! 黄财神之皮身首两半! 两半的皮壳落地,却又陡然弥合成一! 这张黄财神之皮根本毫发无损! “外道!外道!外道!” 黄财神之皮又变作黄脸僧的模样,他看着那挥舞铡刀的泥胎神像,一时满面狰狞! 104、仇仙(5K,1/2) 如今,周三吉已彻底成为乩妖! 从他与周昌同入阴间,为了阻止周昌踏上旱船,而向俗神许愿之后,他已被横死左大将、枉死右大将盯上,生魂受享二神分发的飨气,已然‘起乩’,他距离彻底成为乩妖,已然不远。 ‘生魂受飨’之后,成为乩妖,便是一个不可逆转的进程了。 但这个进程,毕竟有快有慢。 依杨瑞先前推测,假若周三吉维持在‘生魂受飨’的状态,不再从俗神那里借来力量,那么大约要半年左右,他才会进展至‘身魂受飨’的层次,彻底化为乩妖。 然而,世事难料。 短短数日时间里,周家一众人饱经坎坷。 至于今时,周三吉已不得不再从横死、枉死二将那里借得力量,才能帮助周昌渡过当前的关槛。 二神施予周三吉种种加持,周三吉自然彻底转为乩妖。 黄脸僧色波仁青、矮个僧却吉坚赞与周三吉一样,同为乩妖,他们自然也更加清楚乩妖不好对付,尤其是这头乩妖还专门拦在了他们的前路之上,他们避退不了。 色波仁青满面狰狞,伸手抚摸着自己的脖颈,阴沉的目光看向旁边的却吉坚赞: “外道魔侍,不生不死! 非是神明亲自出手,不能将之灭杀! 请出你那只‘金刚杵’吧,一击镇压住它,速战速决! 拖延太久,怕生变故!” “善!” 却吉坚赞点头应声。 下一刻,他黑红的嘴唇倏地转为纯金色泽,他张开口,嘴唇越裂越大,一条猩红的舌头卷着一道金刚杵,从裂开的黄金嘴唇中伸了出来! 那道金刚杵为三股形制,通体漆黑,为天铁铸就,不及一个指甲盖长。 但却吉坚赞毕恭毕敬,以拈花指法拈起那不及指甲盖长的金刚杵,一瞬间垂眉闭目,口诵‘黑财神心咒’:“唵!英乍尼!木堪!乍嘛力!梭哈!” “咚咚!” 在却吉坚赞的诵念声中,他背后虚空中传出两声闷响! 似是有神灵敲响了他身后那扇无形的‘门’—— 下一个刹那,却吉坚赞眼耳口鼻之中喷出诸色飨气,一条漆黑色,仿若黑铁铸就的手臂被那诸色飨气‘洗刷’了出来! 这条漆黑手臂根部连着却吉坚赞的眼耳口鼻,形体健硕粗壮,比却吉坚赞的整个身躯都更大了一圈! 腕子上环绕骨珠的漆黑手臂屈指一勾,那被却吉坚赞以拈花指法供奉在身前、不及指甲盖长的三股金刚杵,一下剥脱表面片片黑皮,每一点黑皮都化作一点银星,向四下飞散! 漫漫银星之中,金刚杵长得和却吉坚赞一般长短,金灿灿,好似黄金铸造! 它被那漆黑手臂一把抓住,继而整个抡向了前头站立在高树林中,泥胎身躯与高树齐平的乩妖周三吉! “轰隆!” 那柄金刚杵触及周三吉泥胎身的刹那,周三吉满身斑斓泥壳,便尽数化作漫漫飨气四散消失! 漫漫飨气冲荡之下,周三吉坍缩变回正常形容。 老者满头白发无力地随风飘荡着。 他闭着眼睛,仰面倒地,顷刻之间便不省人事。 漆黑手臂一息间缩回却吉坚赞的眼耳口鼻之中。 那只金灿灿的金刚杵,亦跟着被带到却吉坚赞面前。 它通体依旧金光灿灿,只是变作了指甲盖大小,不复先前包裹黑色皮壳的模样。 却吉坚赞看着这只三股金刚杵满身皮壳不再,有些肉疼地喃喃低语了一句:“不知又要在佛前供奉多久,才能再长出一层‘法衣’了”。 他随后伸出猩红的舌头,卷起那只金刚杵,将之吞进嘴里。 色波仁青、却吉坚赞联袂从倒地不起的周三吉身旁经过,对于倒在地上的老者,唯恐避之不及,神色间满是嫌恶。 乩妖,生不生死不死,人不人鬼不鬼。 自成为乩妖以后,自身所有一切皆不属于自己,而归于神明。 乩妖,血肉为俗神飨念染污,不能供于佛前,恐被指为‘谤法辱佛’,生魂早归俗神所有,轻易不能摄拿,是以周三吉于密藏僧毫无用处,却有百害。 他们今下自然对周三吉嫌恶万分,避之不及。 …… “你看我像不像仙儿啊?” 尖细的声音远远地传进麻脸僧‘多吉旺堆’耳中。 ‘多吉旺堆’那张满是麻子的脸庞上,露出一丝饶有趣味的笑容。 “有意思哩……”他瞪大眼睛看着远处高树梢上挂着的那只黄狐子,根本分不清这只黄狐子是真实存在,还是虚假幻相。 “你看我像不像仙儿啊?” 这时候,又有另一个尖细声音在多吉旺堆身后响起了。 他倏地回头,身后的荒草丛里,又站着一只半脸黑黄的黄狐子。 “你看我像不像仙儿啊?” “你看我……” 一个接一个有细微不同,但都较为尖细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多吉旺堆目光所过之处,一头头黄皮子遍地站立着,张着绿油油的双目,直勾勾地盯着多吉旺堆。 “有意思哩……” 多吉旺堆满面好奇的神色,将方才的话重复了一回,又道: “杀了一个,就会引来一窝。 你这修行,披着别人的皮,叫别人替你来死,真是造业得很嘞——” 多吉旺堆低声言语着,到处站立的黄狐子只是直勾勾地盯着他,将先前的问话重复了一遍又一遍,对他的言语,根本不作任何回应。 天色黑黄黑黄的,像是一层黑狐子的毛发。 空气里都弥漫着黄皮子特有的臊臭气。 今下密密麻麻站立在多吉旺堆四周的这些黄皮子,既非真实,亦非虚假。 非真实,是因这些黄皮子,皆是多吉旺堆自己招来的‘仇仙’、‘祸仙’,在他一下镇灭了杨瑞的那层‘仙身’之后,便与杨瑞那层仙身的各家亲戚结了大仇! 杨瑞的那层仙身,根基乃是一道黄狐子的飨魂儿。 他以此飨气根基,炼出了五弊之中的‘残仙身’。 如今,多吉旺堆打散了这道残仙身,也彻底镇杀了那道黄狐子的飨魂儿,由此招惹上了仇祸。 这些仇仙、祸仙本质也不过是一道道羸弱不看的飨魂而已,多吉旺堆随手可杀。 但他今下却有些踌躇。 杀掉这些拦路的飨魂儿之后,会不会再招来其他的东西? 非虚假,也是因为飨魂儿虽弱,随手可杀,顷刻可以使之烟消云散,了无痕迹,但每一道飨魂儿勾连的因果,却也是密密麻麻。 每杀一道飨魂儿,便多沾染一道因果,抹除不得! 忽然,多吉旺堆耳朵动了动。 他看了眼黑黄黑黄的天色,抬脚朝野树林的某个方向走去。 仁青与坚赞都各自结束了手头上的事情,他不能再这么耽搁了。 多吉旺堆一迈动脚步,四周围着他的那些黄狐子,也都跟着跑动起来,密密麻麻地聚集在他的前路上,冲他龇牙咧嘴,向他扑咬了过来! 他连连躲闪了数次,便再不能避开五头黄狐子的啃咬,他的神色骤然变得狰狞,伸手一扫—— 朝他迎头扑来的黄狐子,霎时被打散作一阵阵骚臭的黑黄烟气,就此飘散而去! 多吉旺堆既开了杀戒,便再不犹豫,他紧闭着嘴,一丛丛血管像是他脚下的根系一般向四周蔓延,凡是踏入他血管笼罩范围的黄狐子,尽皆化烟消散了! 他的身形倏忽飘过百多步距离,所过之处,只余下一团团徐徐消散的黑黄烟气! 沿路所有黄狐子,全被他杀了个干净! 多吉旺堆阴沉着脸,继续迈步向前去。 他脚下的血管根脉还在不断扩张,朝四面八方蔓延。 这时候,一声悲恸的叫号突然在多吉旺堆耳畔响起:“呜……” 那叫号声响起之时,多吉旺堆忽然脚步一滞! 他心有触动,拧眉看向自己的脚下——脚下黑红的血管网络之上,忽生出了一丛丛黑黄的狐毛! 淡淡的臊臭气味从狐毛里流淌而出。 那些狐毛一丛连着一丛,在多吉旺堆脚下飞快滋长。 它们寄附在多吉旺堆脚下的血管网络上,色泽也由黑黄变作暗红的血色! 血色毛发覆盖住了多吉旺堆的脚面,沿着他的脚面,淹没过脚踝、小腿——他顿时觉得被毛发覆盖的部位开始发紧、发痒。 难忍的瘙痒,很快就变成了好似被老鼠啃咬脚趾的刺痛感! “报仇……” 好似有个老妇人在他耳边包含厌恨的低语着。 多吉旺堆一抬眼,真正看到—— 在他前头八九步的位置,一片荒草中,还有个‘黄狐子’正抓着一根绳子,将那根绳索掷上了高树梢。 那头‘黄狐子’将绳索打了死结,踩到高处,把黑黄的半张脸儿,伸进了绳圈中! 它两腿一蹬—— 多吉旺堆的视野里瞬间一片血红! ——不知何时,多吉旺堆长满血色毛发的双手忽然伸出来,紧紧扼住了他自己的脖颈! 多吉旺堆像是被掐得喘不过气了,大张着嘴,伸长了发紫的舌头,一股股腐臭的血液从他眼睛、鼻孔中流淌而出,那血液里,好似有张人脸若隐若现,诵持着红财神心咒: “嗡!藏巴拉!藏炼扎呀!达拿美迪!舍耶!梭哈!” 密咒真言一下,多吉旺堆周身毛孔都在淌出鲜血! 鲜血淹没过周身的血色毛发,那本也未能扎下根系的毛发,便被血液融化! 这股血流,好似岩浆一般,在多吉旺堆脚下铺开,所过之处,血色毛发纷纷被融化殆尽! “呼!” 消融一切障碍的血流,又回滚进多吉旺堆的躯壳。 多吉旺堆张开眼目,眼中神采奕奕。 消融浑身长满的毛发,不仅无损他体内的‘红财神之血’一丝一毫,甚至令那股血流又有精进! 他抬目看向前头。 上吊的黄狐子已不见影踪,他先前所见好似是一场幻觉。 但前头的荒草丛里,确实有一头黄狐子站立着。 那头‘黄狐子’背对着他。 或许因为年纪太老,‘黄狐子’背脊上的毛发已经脱落个干净,后背两侧的毛发,此时也在迅速变得花白,并且不断脱落。 ‘黄狐子’感应到了迈步前来的多吉旺堆。 他缓缓转过头—— 原本笼罩住他半张脸的黑黄毛发,此下也脱落了个七七八八,显出了他本来的面容——这个‘黄狐子’,原来就是杨瑞所化。 杨瑞看着多吉旺堆迈步走近,眼神无喜无悲。 “招来这些子狐朋狗友,又能做成什么事情呢?”多吉旺堆看着杨瑞,咧嘴笑了起来,“还不是都成了红财神的财货? 你这修行,也真是不容易。 如今也得被打回原形了啊……” “无所谓。” 杨瑞摇了摇头,他背着手,满身毛发脱落殆尽:“仙身没有了,那就再修就是。” “哦——可你没有机会了啊?”多吉旺堆嘲笑地道。 “也无所谓。” “反正本来的目的也达到了。” 杨瑞侧头看向别处——彼处的周昌等人,已然撬开了聻尸的棺材,正将钉在聻尸身上的棺材钉不断拔出。 他笑了笑,转回头来。 多吉旺堆已经临近他身前,张口吸气:“咝——” 随着这阵气音,杨瑞脸上的血管一根根暴凸而起—— “哈!” 这时,一股带着腥臭的昏黄气息骤自多吉旺堆身后扑了过来,多吉旺堆身上霎时生出斑斓尸毛,他的神智顿有刹那散乱! ——一头漆黑狮子踏奔至多吉旺堆身后,此时鼻孔猛一吸气:“哼!” 多吉旺堆身上那层斑斓毛发,陡作驳杂气流,涌向黑狮子的鼻孔! 这个刹那,多吉旺堆回过神来,转回头见到那头黑狮子,木讷的麻子脸上,顿时流露出几分惊喜的笑意:“赞本,竟是赞本!” 他一眼就看穿了那张黑狮子皮下包裹的多吉、白玛等三头赞本! 赞本,也即护身鬼,修持起来极其不容易。 并且此类事物多有成长潜质,加以磨砺,与主人共同修持佛法,日后成为主人的护法神也未可知! 是以眼下多吉旺堆陡见到三道赞本,立时惊喜不已。 他原本转回头来,就要一口气吸干偷袭自己之人的满身鲜血,今下看到这三头赞本,动了将三道獒赞本掠夺在自己手中的心思,便有了片刻的犹豫—— “轰!” 麻脸僧犹豫之时,一团火光当先在他头顶炸开! 又有几头太狮自斜刺里杀出,或张口吐出滚滚焰流,或卷动黑风,或抖落满身毛虫化为飞沙——各个太狮子的看门本领,一股脑地全招呼在了多吉旺堆的身上! 同一时间,一头黑狮子抖擞狮毛,一打滚,就将杨瑞卷走了去! “吽!” 多吉旺堆口中吐出一个音节,周身血光爆发如轮! 那毒火飞沙、黑风恶煞全被他身上刹那爆发的血色轮光扫了个干净! 他自血色轮光中踏奔而出,一脚踢在了那头裹挟着三道獒赞本的黑狮子头顶,直将那张太狮皮都踢得倒飞而出,揭开了驾驭太狮的三道獒犬虚影! “神狮!” 多吉旺堆目光更亮! 密藏域之中,历有‘狮子法密续’,修成此般密续传承者,多被冠以‘某某狮子’的密号,譬如吉祥狮子,金刚狮子等等。 而因彼地贫瘠,狮子此种猛兽,其实密藏僧多未亲眼见过。 是以密藏僧修持‘狮子法密续’,行冥空观想之时,往往以獒犬此种动物作为观想对象。 长此以往,密藏域的獒犬之类,往往多了几分神性,常有雪域神狮之称,其行于雪域之中,也常有神迹盛传于世。 多吉旺堆都未有想到,此三道赞本,竟是神狮赞本! 他手掐‘赞界寄托印’,笼向那三道呆立不动的獒犬虚影! “呼!” 一阵风吹过! 三道獒犬虚影好似被风华的雕塑一般,随风散落成三色飨念,流入虚空不见! 唯余三点流光,飞掠回更远处周昌的骨扳指内! 多吉旺堆一瞬间毛发力张,目眦欲裂! 滚滚血流从他周身孔窍之中流淌而出,如飘带般漫过虚空,铺天盖地般覆向了远处的周昌等众! “嘭嘭嘭!” 周昌指间,一缕缕水线凝成冰丝,缠在聻尸身上的一根根棺材钉上! 他心念一挣—— 那一根根铜棺材钉便被扯下! 聻尸被他压制了太久,而今哪怕周昌揭开棺盖,撕下它满身的铜钱网络,它依旧紧闭双目,瘦削若骷髅,根本没有自主吸取飨气的征象! 若聻尸只是一具死尸,那于周昌今下面临的局势又有何益? 他想要聻尸当下活过来! 所以,他借来白家奶奶、白秀娥等九个女子的藕丝,缠绕在聻尸周身的棺材钉上,主动替聻尸拔除钉在周身的棺材钉,只为它能够尽快苏醒! “醒来!” “醒来!” 周昌一遍遍地呼喊着! 他都未曾注意到,自己手腕上那根红绳,时下也悄然缠在聻尸身上的棺材钉上,像是在帮他拔除那根棺材钉,又似是像以往一般,为他带来其他死者的遗物。 那缕红线,正缠在聻尸胸膛中央位置钉着的那根棺材钉上。 随着一根根棺材钉被拔除,周昌的注意力也渐渐集聚在聻尸胸膛中央的这根棺钉之上。 这根棺钉,以他如今的魂魄层次,拼命发劲,也只是在被缓慢拔出。 随着这根棺钉逐渐脱离聻尸的胸膛,聻尸满身的斑斓尸毛也散作燥烈气性,一缕缕一丝丝地融入那根铜棺钉中。 铜棺钉变得通红,像是在被回火重造。 “赫……” 聻尸喉咙里有了声音。 天地之间,漫卷的飨气,朝它汇集! 它蓦然张开漆黑的双眼,看到上方露出的周昌面容,顿时满脸愤恨:“恨恨恨恨恨!” 一股股赤红孽气从它胸膛中不断涌出,令那根逐渐脱离的棺钉红得发紫—— “唰!” 某个刹那,棺钉被完全拔了出来! 它被红绳提带到周昌掌心里,周昌握着那根被孽气、尸煞炼烧得红得发紫的棺钉,却感觉到了刻骨的寒意! “快走!” 周昌催促着身边人尽快逃离! 他自己却转头看向爷爷的方向—— 彼处,不见爷爷所化的泥胎神像。 只有马帮众人驱驰着骡马,狂奔而来! “快走快走! 周兄弟,快走! 你爷爷在此!” 王铁雄拍了拍马背前头人事不省的老者,纵马从周昌身畔飞掠而过! 其身后的毛奇一把薅住周昌的脖领子,将他带上了马,纵马狂奔而去! 太狮、马群,竞相奔腾! 棺材中,饱饮着飨气的聻尸骤然坐起身形:“都得死——” 烈马越过满地的尸骸,临近了一匹浑身干瘪的驴骡。 那驴骡的浑身血液被吸了个干净。 它身后还拉着一副排子车,排子车上,还放着一副罩着铜钱网的棺材。 “这是……不腐……?”风将周昌的声音冲刷得模糊不清。 但他前头的毛奇还是明白了意思,定定地看了眼那具棺材,点了点头:“就是收敛不腐尸的那具棺材!” “拆……吧,把……放出来!” 周昌如是道。 毛奇眼神犹豫:“一百个银元啊!” “拆!” 周昌此时却甚是坚决,念丝牵起他手中那根紫红的棺钉,他一甩手,将棺钉扎在了那副棺材上,手掌一拧一拉——烈马奔腾,拖着那副棺材奔了十数步,薄皮棺材就被拉散了架! 露出了内里满身白毛、只有胸口有大片花毛的不腐尸! “啊啊啊啊——” 惊恐不安的尖叫声陡自不腐尸口中传出,骇得毛奇都瞪大了眼睛! 这具尸体,也要诈尸?! 他神色震骇,而坐在他后头的周昌,却眼神冰冷,似对当前情况早有预料。 105、三个“同命人”(2/2) “聻尸……” 写龙寺的三个僧人站在一处,看着那从棺材中坐起、瘦削若黑骷髅的周常尸身。 在这转眼之间,四下徘徊流散的飨气,化作蟒蛇,缠绕在周常尸身之上,令它骨瘦如柴的躯壳迅速膨胀,变得饱满而强壮! “赫赫……” 聻尸从棺材中跳了出来,看着写龙寺三僧,像是看穿了他们的皮囊,嗅到了他们体内聚集的丰盛飨念! 三僧这时却将目光越过聻尸,看向了远处那具倒塌棺木里,抖露出来的白毛女尸。 那具女尸惊恐不安地啸叫着,快速从地上爬起,也往马群与太群奔逃的方向奔去! “两具聻尸……” 矮个僧却吉坚赞垂下眼帘,神色惊诧地道了一句。 色波仁青的目光在抬步踏奔向自己一行的‘周常尸身’,以及远处逃奔的‘白毛女尸’之上来回扫视,面色惊疑不定。 当下这种情形,竟让他也一时迷惘:“财宝天王降示于我们,叫我们把成材了的老聻带回写龙寺。 现在,此处有两个聻尸。 两个聻尸,我们都放任不管,叫它们长成老聻吗? 财宝天王赐下黄财神之皮、黑财神之口、红财神之血,供我们驱使——此三道‘化相’,禁锢一个老聻或许足够,但是想要禁锢两个老聻,怕是困难嘞。” “那个,聻尸不是。”这时候,麻脸僧多吉旺堆指着远处逃窜的白毛女尸说话了。 他话说了一句,又见周常尸身飞扑而来,脚下一丛丛血管网络立刻躁动起来,内中血流奔腾,就要收摄那聻尸一身尸血! 多吉旺堆眼神一凝,立刻按捺住‘红财神之血’吸食鲜血的冲动! 身畔的色波仁青一刹那展开‘黄财神之皮’,伴随着呼呼风声,猛地包裹住了扑杀过来的聻尸,以这张黄金人皮,禁锢住了聻尸的行动! 此下,色波仁青虽然禁锢住了聻尸的行动,但他却也再做不了其他事情了。 人皮面部,他的眼睛逐渐显出,看着多吉旺堆:“白毛的那个,不是聻尸吗? 它身上,有和聻尸一样的味道。” “不是不是,白毛的那个,不是聻尸。”多吉旺堆摇摇头,与两个同伴说道,“但白毛的那个,有和聻尸一样的命相——还没死呢它。 等它彻底死了,就有可能变成和聻尸一样的命相了。 所以,我们闻着它,有聻尸的味道。” 色波仁青、却吉坚赞闻声,反而更加惊诧。 前者皱眉不语。 后者则直接道:“怎么会有两个人有一模一样的命相? 天上的云都没有相同的一朵,湖水的波纹也是数量不等的——怎么可能会有两个相同的命相?” 多吉旺堆诡异地笑了笑,伸出三根手指,道: “三个,不是两个……开棺材放出聻尸的那个,和两个尸体命相一样的。 他要是也死了,这里说不定会有聻尸三个了。” “……” 色波仁青、却吉坚赞震惊地没有言声。 “财宝天王主尊把自己的目光留在了开棺材的那个身上,我们感应主尊,就能感应到开棺材的那个了。 把他杀了,尸体带回去,供养给主尊。 眼前的这个聻尸,放出去,让它长成老聻。 白毛的那个,它的血用来供养我,它的肉与五脏用来供养坚赞,它的皮留给你,仁青。 它的骨头,我们平均分了,各自回去刻念珠和法体衣吧。”多吉旺堆对那个不在计划之内的白毛女尸做出了分配,引得色波仁青与却吉坚赞都点头赞同,表示满意。 这时候,多吉旺堆刚想迈步,体内的‘红财神之血’忽然沸腾了! 伴随着‘红财神之血’的沸腾,多吉旺堆早已腐烂萎缩的五脏六腑、筋骨皮肉之中,忽生出强烈地疼痛! 紧跟着,又一股没来由的疼痛直接贯穿了他的意识,让他一下子嚎叫出声:“啊——主尊,我不敢了,我不敢了! 白毛女尸也要带回! 也要带回,供养主尊!” 多吉旺堆一下子扑倒在地,连声哀求了许久,他身上以及意识里陡然出现的疼痛,方才徐徐消失。 他站起身来。 身畔两个僧侣看着他,都是畏畏缩缩、心有余悸的模样。 “坚赞,你附在聻尸身上。 ‘黑财神之口’可以吞吃妄念飨气,供养聻尸。”多吉旺堆从地上爬起来之后,又好似没事人一样,仿佛先前遭受剧痛的不是他一样。 乩妖便是这样怪异,生死由不得自己,喜怒哀乐种种情欲,皆不归自己掌握。 “是。”却吉坚赞双手合十答应了,抬目看向罩在聻尸身上那张‘黄财神之皮’。 黄财神之皮刹那飘飞,落地化作色波仁青。 聻尸失去黄财神之皮的笼罩,立刻还想扑咬眼前的三僧——却被却吉坚赞掐住脖颈,一时动弹不得! 却吉坚赞口中诵持黑财神种子字: “恰喇!” 他的眼耳口鼻在此时,忽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擦去,一下消失个干净! 反观被他扼住脖颈的聻尸脑后发丝里,长出了却吉坚赞的眼耳口鼻! 其眼耳口鼻化作一张张黄金嘴唇,以比聻尸更快的速度,吞食着四下奔流的妄念飨气! 聻尸此时站在原地不动,开始疯狂消化那妄念飨气了! “等这里的妄念吸干,就往镇子上走。 那里有多多的妄念,可以吃。”多吉旺堆同却吉坚赞吩咐一声,听到一声虚幻的回应之后,他命色波仁青扛起却吉坚赞那具失去‘黑财神之口’后,在转瞬间就开始散发尸臭的身体,转而迈步朝某个方向走。 “先顺着主尊留下的目光,先找到那个活着的,杀了。” “再找白毛尸。 找得到,就杀了,找不到,它跑了,主尊也不会怪罪。”多吉坚赞如是道。 这个时候,四下已不见周昌一众人的踪影了。 但多吉旺堆也不担心会找不到他们。 ——因为周昌身上,留有财宝天王的一道目光。 …… “白玛!白玛!” 青衣镇上,一片荒废许久的房屋间,倒塌的半面夯土墙角。周昌蹲着身子,注视着眼前的白秀娥,却呼唤着另一个女人的名字。 他左眼视野正中,黄金横眼无法忽视。 在他的呼唤声里,白秀娥半边脸颊上涟漪荡漾,容貌美艳明烈的白玛缓缓从中浮显出来。 她瞥了周昌一眼,徐徐开口说道:“黄财神之皮,可以极其尖锐之物扎破; 黑财神之口,可以在其木讷不言时,紧紧关闭之时,以‘世间本来未有’的丝线缝合; 红财神之血,可以‘以血还血’…… 只要自我的血,比它的血更殊胜,便能令它的血液凝滞不动,逐渐腐坏。” 周昌不曾问话,白玛便将周昌想问的内容全部倒了出来。 白玛看了看周昌,又道:“他们先前当面,我不能露面……一露面,我就会死了。” 这下将她迟迟不露面的原因也作了解释。 106、柳本尊十炼图(4K,1/2) “你一露面,就会被财宝天王的乩妖所杀……” 周昌瞳孔缩了缩。 他伸手捂住自己的左眼。 左眼里,以黑暗作背景,大片《大品心丹经》的文字看似在簇拥着最中央的那只黄金横眼,实则是那只黄金横眼,禁锢住了经书的大片文字。 “我与写龙寺乩妖搏斗之时,身上生出了些许诡变。”周昌低声言语道,“一只黄金的横眼长在了我的左眼视野中央,这只横眼——” 他话未说完,白玛便已经脸色惨然。 白玛注视着周昌,微声说道:“那只横眼,是财宝天王的一束目光——它早已盯上你了。 写龙寺的那些乩妖,也能凭借财宝天王寄托在你身上的这束目光,很快找到你的所在。 那只横眼,它长在你的瞳孔里了吗? 它在你身上……彻底扎根了吗?” “长在瞳孔里会如何? 扎根了又会如何?”周昌心头沉凝。 “长在瞳孔里,便是扎根了。”事已至此,白玛反而放松了些许。 她冷冷地看着捂着左眼的周昌,道:“若是扎根了,你的左眼,便也是财宝天王的眼睛了——他能借助你的眼睛,看到你所见的种种事物。 而今我与你照面,也就相当于被财宝天王观见,便是难逃一死了。 反之,那只黄金横眼便还暂且只是一个标记,叫写龙寺的乩妖轻易就能锁定你的位置而已。 把手拿下来吧。 事已至此,遮掩也没用了。” 周昌闻言缓缓放下手掌。 他张开左眼,目光穿过大片凝固的经书文字,与白玛对视。 白玛满面紧张,仔细看着观察周昌的眼球瞳孔。 半晌之后,她明显放松了些许:“还没有扎根……” 她的话,叫周昌心里也跟着放松了稍些。 但危机并未解除,这只黄金横眼存在于他的视野里,便迟早会侵蚀他的瞳孔,在他眼睛里扎下根来,到时候,财宝天王照见当下所有情形,便无可避免! 更何况,即便是在当下,写龙寺三僧也能借助财宝天王这束目光,所以锁定周昌的位置! 他们当下说不定已经在往自己这边接近了——周昌低声向白玛问道:“如何祛除这束目光?” 白玛看着他,停顿了片刻,面无表情地道:“唯有剜下被寄托目光的眼睛……” “剜眼之痛,你能承受得住么?” “剜眼之后,你便失去一只左眼,从此就要变成独眼龙了,你能接受么?” “其实也无妨,眼睛在你身上,做决定的始终是你自己…… 若你不能下定决心,也不妨和大家暂且分开,免得大家因你招祸上门……” 在白马的连声言语之中,周昌喃喃低语了一句:“剜眼……” 他再次伸手捂住左眼,沉默了下来。 他另一只手撑着地面,缓缓站起身,目光越过遮挡自己与白姑娘的这半面夯土墙,看向野草枯藤遍生的荒废院落。 爷爷至今仍旧昏迷不醒,他身上总是飘散着香火烧尽的烟臭味; 杨大爷更瘦削了许多,‘仇仙’无法向麻脸僧复仇,转而吃掉了他一层血肉。他以自己一根手指消债,肉身残缺,虽然安慰周昌这也是在兑齐五弊三缺之数,但周昌心头清楚。 只杨大爷一个,他明明可以独善其身; 王大兄的马帮兄弟,三十多人死得只剩十二个,钱舟死了; 赶尸班面临同样境况,杨西风的一条腿更近乎残废——麻脸僧还是令他没有狮皮相护的左腿血管爆裂,抽走了血管里的部分鲜血。 院子里的众人大都沉默无言。 沉甸甸的绝望压在所有人的心头,让人们无心交谈。 “而自己——” 周昌垂下眼帘。 “自己又如何能够独善其身呢?” 他心里有了定计。 像是知道了他此时已下定决心一样——他右眼里的景象晃动着,几个残缺扭曲的《大品心丹经》文字浮现在他的右眼角。 周昌认出了这几个扭曲文字。 这是当时向他揭示了经书库藏第一品功法《三神八诡合化大法》的几个扭曲文字。 此时,几个扭曲文字在他右眼角变幻着,拟化作他能看懂的字迹:“剜眼证示,参修《柳本尊十炼图》。” “柳本尊十炼图?” 周昌心神微动:“只要剜了眼,就能修行吗?” 那几个扭曲文字立时又变化起来:“剜眼以后,或有可能。” “此书不在库藏中。” “然以此剜眼之苦,证示自心坚忍。” “或能为此图所感。” 或许是《大品心丹经》只剩余这几个字未被黄金横眼禁锢,这几个文字需要连连变幻,尽量精炼简短,才能将自己想要表达的涵义,传达给周昌。 周昌点了点头。 他先前并未想过,剜眼之后还能有此般意外收获。 今下他也没有精力去分辨这几个扭曲文字传递的信息真假了,哪怕对方抛出来的是一只钓饵,他如今也唯有一试——包括第二品的《业火烧身大转轮经》,他接下来也要一一尝试! 周昌重又蹲下身来。 白玛看着他,眼神讥讽,也不说话。 “我和大家分开走,你和我一块走。”周昌如是说道。 “你不愿剜掉自己那只眼睛,所以与大家分作两路——但你要白秀娥和你同行,且不说她个人的安危,便是我,也要被你害死的!”白玛眯起眼睛,寒声说道。 “缝住黑财神之口,需要‘世间本来未有之物’。 我的念丝,白姑娘的藕丝,可以算作此类。 毕竟尸化为藕,世间未有,念化为丝,也非世间本有的东西。 但仅仅凭借我的念丝,缝住黑财神之口,怕是力有未逮。”周昌向白玛说道,“所以需要白姑娘与我同行,若有机会,或可以尝试镇压一位乩妖。 而且,我也没说不愿剜掉眼睛,规避风险。 这件事情,我答应了。” 倘若周昌犹犹豫豫,不愿剜眼,在白玛看来,其实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剜眼之惨烈,任何正常人都无法承受。 然而她今下却没有想到,周昌竟然如此干脆地答应下此事。 对方如此干脆,反倒叫她更加狐疑:“说到做到?” “说到做到。” 周昌点了点头。 “若是想以此来哄骗我出力,我劝你还是不要白费心思。 接下来,除非你真正剜掉了眼睛,否则我绝不会再露面了!”白玛那张美艳明烈的面孔上,满是阴云,她不可能因为周昌三言两语就相信对方。 她与对方虽然互相承诺精诚合作,但彼此之间,总是横亘许多秘密。 这些秘密,却不好暴露在对方眼下。 言语过后,白玛的面容已然倏忽消失于白秀娥面孔上荡漾起的层层涟漪里。 白秀娥的面容变得光洁无暇,好似从未生出过甚么异变。 她看着周昌,眼睛里满是担忧:“你、你真要剜去一只眼睛?白玛以后不在你面前出现,那只横眼就看不到她……可你若没了眼睛,以后……” 若剜掉了一只眼睛,日后焉能再长出一只? 周昌听出了白秀娥的话外之意。 他神色放缓,笑着道:“这种世道,剜眼再生之事,谁又能说完全就没有呢? 白姑娘,不用为我担心。 只是我冒昧请你与我同行,路程之中,说不定会遇到很多风险……” “你都不怕剜去一只眼睛,我又怕什么呢? 我不怕。”白秀娥摇头打断了他,“家父托庇于你家,而今又能跟着那些有本事的人同行,能全他性命,让小女子尽了孝,我还要多谢你,让我没有后顾之忧。” “好。”周昌神色温和,“我们去与他们道别。” …… “现在兵分两路,实在太不明智!” 王铁雄、杨西风等人听过周昌的决定,便俱皱着眉摇头反对。 周昌也早想过了会有当下的情景,偏偏他也不能真个就不告而别——此时不告而别,只怕会叫其他人生出无端猜想,叫大家本就绝望的心里,更添几层阴霾。 “大家合在一处,遇到那三个恶僧,互相抱团,尚有一战之力。 可我们若分作两路,再遇到那三个恶僧,恐怕只能各自溃散了。”王铁雄接着又道。 “我明白,我明白。”周昌点了点头,忽然道,“可我们先前便聚合在一处,遇见那三个恶僧,不也是局势一团糜烂吗? 对方手段太过强横,于我们而言,合在一处,被他们找到,便是满盘皆输。 可若分作两路,一路被找到了,还能为另外一路拖延些时间。 ——只要再拖延过二三个时辰,事情将会迎来转机。 而且,我也不妨与列位直言—— 如今三僧已经找到了聻尸,他们最主要的事情,明明已经完成。 他们却仍要到处追索杀人,纵然是妖孽魔僧,这样做也总须有个目的吧?” “目的是甚么?”毛奇忍不住问道。 “他们今下的目的,便是找到我。”周昌沉声道,“我被财宝天王盯上了!” “……” 此言一出,遑论真假,都使得满场寂静。 王铁雄面皮抖了抖,一时也未有言语。 杨西风张了张嘴,半响才道:“也没必要为了叫大家成全你的计谋,说出如此不吉利的话吧……” “我没有诓你。”周昌笑了笑,道,“写龙寺三僧,今下首要杀死之人,应当就是我了——我与诸位分开,还能带着他们兜兜圈子,为诸位拖延一些时间。 可我留在这里,便是在为列位招祸。 列位,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此后若再遇到三僧追杀,列位切记当有壁虎断尾求生之心,否则拖拖拉拉,反而牵累更多人命!” 他说过此番话,众人便再没有挽留他。 周昌看了看人群里的爷爷、杨瑞、石蛋子,他嘴唇嗫嚅着,终究未发一言,转身便走。 未走出几步,杨西风瘸着腿,被毛奇搀扶着跟了上来。 杨西风递给了周昌一只袋子,一杆烟枪,道:“袋子里是王锅头在火居道士那里求来的喝火符,共有五张,你省着点儿用。 烟枪挂着的烟袋子里,是特制的烟叶,含有‘火魁星’。 人抽了以后,会顷刻被烧破生魂而死,不受痛苦,无损尸身。 ……我也没甚么好东西给你用,烟枪你就收着吧。” “好。 多谢杨师傅,也代我谢过王锅头。”周昌点了点头。 杨西风拉着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问道:“那不腐尸,是怎么回事?你早就知道了?” 周昌点了点头:“当夜见到它的时候,我便已经察觉到,它其实并非死物。” “并非死物?” 杨西风闻言讶然:“赶尸班的手艺,验明一个人是死是活,总归是没有问题的。 我们检查过那个女子——这就是一具死尸…… 你觉得她并没有死?” “女尸确是死了的。”周昌道。 “嗯?”杨西风更听不明白了。 “我以一种特殊的方法,可以看出,那女子确是一具死尸。 但这具死尸里,还藏着一个活人。”周昌回答道,“所以棺材被拖散的时候,死尸里的活人感觉到他再不能伪装下去,遮掩气息,便跳了起来,立刻逃窜去了。” 周昌口中所谓‘特殊办法’,即是利用《大品心丹经》,他看出了白毛女尸的虚实。 他当夜带着聻尸的棺材,走入义庄之时,不仅聻尸与白毛女尸相互吸引,白毛女尸的飨气不断往聻尸体内流转,当场‘尿’了一地尸水,就连周昌手腕上那根红绳,都隐隐约约想要游曳进不腐尸的棺材里。 彼时周昌就猜测,这具不腐尸可能与聻尸,以及与自身存在某种神秘联系。 他猜测这具不腐尸,甚至可能也是一具‘命壳子’。 但在杨西风说出不腐尸乃是一个女子之后,周昌暂且压了了内心这般猜测。 只在众人睡觉之时,他利用《大品心丹经》观察—— 未有想到,当时这个举动,反倒确定了他的猜测。 不腐尸本身没有确实是一具尸体。 但它也确实包裹着一具‘命壳子’! “尸体里,藏着一个活人?!”杨西风得到解惑,神色反而更加惊诧,“他怎么藏得了的?!” “应当是有某种秘法。”周昌说道,“我本来不想节外生枝,意图聻尸之事彻底解决之后,与你们赶尸班同行之时,再设法探出这具不腐尸的究竟。 今下情势所逼,让它无处藏身了。 它可能因此与我们结仇——你们这一路上,也得小心它的袭击。 不过,我猜测它今下也是一门心思躲避写龙寺三僧,暂时应当腾不出手来对付你我。 只要多些小心就好。” 其实周昌更觉得,即便没有当下这一桩事,不腐尸里藏着的命壳子,也迟早会出手对付他。 他也没有特别的证据,只是冥冥之中,总会生出此种强烈的感觉。 好似只要两个一模一样的‘人’相遇,便必须有一个死去! “行。” 杨西风点点头,伸手拍了拍周昌的肩膀:“你也要多加小心。 活着回来,到时候跟着我们赶尸班走南闯北去!” “好。”周昌笑了笑。 只是,即便此次事情能够解决,他怕也不太可能跟从杨西风一行,走南闯北去了。 爷爷变成了乩妖,人事不省,躯体都开始逐渐变成泥胎,他总要先找到唤醒爷爷的办法。 107、无间谤法大术!(2/2) 窗洞外阴风呼号,天光黯蓝。 窗洞子里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 周昌盘腿坐在一张堆积着各种衣物、被褥的大床上,床前的地面上,到处散落着残肢断体。 那些属于人的血肉尸块上,遍布利齿撕咬的痕迹,却都被扒去了皮层。 尸块四周,鲜血已经干涸发黑。 空气里,犹然存留浓郁血腥味,其中夹杂着隐隐的腐臭之气。 ——当下周昌所在的地方,就是‘钱朝东’的居所。 钱朝东为犬诡所杀。 周昌与白秀娥踏足此间,发现这里更是犬诡的老巢,它时常扮作钱朝东的模样,外出去‘找食儿’,找到食物了之后,便用银钱将人骗回家中,从背后掏出活人的血肉骨骼,直至将人掏成一张薄薄的皮,披在自己身上。 而今,犬诡已被周昌所杀。 但它遗留下来的杀人痕迹,却依旧留在此处,散发着惨烈的气息。 白秀娥站在这间堂屋里,都脸色微白,紧抿着嘴,屏着呼吸,不愿多吸一缕此间流转的空气。 “今下得过去有一二刻时间了吧?” 周昌低声言语着。 白秀娥听到他的问话,仔细想了想,轻轻点了点头:“也差不多了。” “写龙寺三僧的脚力不慢,他们今时应该已在附近徘徊了。”周昌目光看向窗洞外,他的眼里只有黑漆漆一片的世界,但白秀娥与他的念丝交结着,早已散播出这座屋院之外。 ——仅凭他自己的力量,却不可能做到把念丝往外释放出这般的远。 如此,屋院外头的情景,也在周昌与白秀娥的感应之中。 两人都暂未察觉到写龙寺三僧临近此处。 周昌拿出了一柄银光闪闪的短刀,这柄短刀还是从钱朝东家中搜集所得。 他先前已仔细将短刀洗净,并在火上炙烤过一回。 “假若我剜眼之时,忍不住痛,还请白姑娘以藕丝封住我的嘴。”周昌向白秀娥嘱咐道,他怕自己到时候剧痛之下,心神分散,根本无法做到再自主操纵念丝,所以提前请了白秀娥来帮忙。 白秀娥看着黑暗里端坐的青年人,红着眼圈点了点头:“……好。” 周昌随即握紧了匕首,将之抵近自己的左眼—— 刃尖在他视野里慢慢扩大,银闪闪的刀锋好似散发着一阵阵寒气,让他浑身都颤栗了起来。 他自身求生的本能都在此刻被激发了出来,禁不住想要松开手中匕首! 剜眼于周昌而言,不只是剜去皮囊上的这只眼珠而已! 更会伤及他莲胎之中萌生的‘肝窍芽胚’,从此以后,他便只能是个肝脏大损、只剩独眼的残缺之人了! 但他此时也别无他法! 白秀娥不忍再看周昌,她别过了头去。 在她侧方脸颊之上,白玛的面容悄然浮现。 她陡见到以匕首抵近眼珠的周昌,也吓得忍不住闭上了眼—— 下一刻,周昌长吸一口凉气,手中匕首猛然扎进了眼眶里! “嗤!” 他好似听到刃尖刺破皮肉的声响! 剧痛也像一把钢刀,直接贯穿了他的性魂! 周昌一刹那直觉天旋地转,一层冷汗从他身上浮了出来,他浑身颤栗起来,压抑的叫号还未传出喉咙,便被一层藕丝封堵住了! 便是这层冰凉的藕丝,唤回了周昌的神智,让他知晓接下来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他颤抖的手掌握着匕首,贴着眼眶缓缓搅动着—— 半响之后,一团血淋淋的物什从眼眶中滚落! 周昌伸出手,却未能捉住滚落的那团眼珠! 幸好旁边的白秀娥在白玛连声提醒之中,端出一只碗来,接住了那团血淋淋的物什! 周昌的肝芽生出阵阵剧痛,他强压着疼痛,捧着那只装着眼珠的碗,口中喃喃低语:“假使热铁轮,于我顶上旋,终不以此苦,退失菩提心……” “假使热铁轮,于我顶上旋,终不以此苦,退失菩提心……” 此四句佛语,便是《大品心丹经》几个残缺文字所说,可能招引来《柳本尊十炼图》的钥匙。 但周昌将这四句佛语念了数遍,自身却未有生出任何反应。 他捂着鲜血淋漓的左眼眶,摇头苦笑:“算了……本来也没有的东西……不强求了……” 本来他也不曾虔心礼佛,如今见到那伙佛法精深的密藏僧所作所为,对于所谓佛法也就更生出一种厌弃之感,如此情形之下,他又怎可能生出甚么‘菩提心’? 招来《柳本尊十炼图》的加持,更不可能! 周昌摇摇晃晃地站起身,依旧端着手里那只血淋淋的碗,他颤声道了一句:“我们走吧,白姑娘……” 却未有得到任何回应。 地上的残肢,此时流出一股股黑血。 空气里的腐臭味更加浓重。 周昌心生疑虑,一转头——仅剩的那只独眼看到,原本白秀娥站立的位置,此时竟空无一人! 白秀娥先前还将一只碗递给了他! 怎么转眼之间却不见影踪?! 周昌心头生疑,忽一转头,便见地上那些残肢已经融作了滚滚腐臭黑血——此般情景,令周昌心头一沉! 麻脸僧善于吸走他人体内的鲜血,此般令肢体融化作黑血的情景,与麻脸僧的手段实在太像! 难道写龙寺已经来了?! 周昌脑海中念头闪转着,忽见那滚滚黑血漫溢向墙角,漆刷上了四面墙壁! 四面墙壁的缝隙里,都不断往外淌着鲜血! 这间房屋,俨然化作一片汪洋血海! 滚滚血流如海潮般淹没向周昌! 一瞬间铺压而来的血海,将这间堂屋仿佛也拉长了许多! 在那血海的源头,周昌隐约看到了一个人! 血海漫过他的躯壳,他自身全无感觉,只感觉血海源头的那个‘人’的形影越发清晰了,直至这血海完全从他身躯之上漫过,他也终于将那个‘人’看清: 那是怎样一个‘人’?! 那‘人’披着一件猩红的福田袈裟,一丛丛血管,交织成袈裟上纵横的条纹。 袈裟的下摆,还垂着一张张干瘪空洞的头皮! 每一张头皮顶上,都只有薄薄一层寸发,寸发里,依稀可见逐渐弥合的戒疤——这件袈裟,竟是用不知多少个和尚的皮缝合而成的! ‘僧皮袈裟’下包裹着的那‘人’,头顶划开了一个‘卍’字,水银从卍字裂痕中灌入,令它整张皮都浮肿了起来,鼻与耳之中都流淌出滚滚水银! 一排铜钉围绕着它的脖颈钉了一圈。 它的眼睛与嘴巴被针线紧紧缝合住。 看它脖颈以下的体型,它应当是一个女子。 但这具女身的两条胳膊上,画满了种种神秘经咒,两条手臂齐肩而落,它的左手骨连同小臂骨,被拆下来不断楔进一层层铜皮、金箔,繁奥绚丽的花纹,簇拥着一行行经咒。 在那些经咒一侧,穿凿出了数个漆黑的孔洞。 风从孔洞中掠过,隐约响起一个女子的嚎叫之声:“月孛星,月孛星……” 而它的右手骨连同臂骨,完全被铜皮包裹着,做成一柄金刚橛。 风格强烈、色彩绚丽的神明被刻画于它身躯各处,那是以它的皮囊为载体,刻画出来的一幅幅神明唐卡画像! 它的双腿同样脱离了它的躯干,大腿小腿各被截断,在它身后如孔雀开屏般散开,簇拥着一道漆黑的大莲花轮。 此时,这具浑身都被‘大卸八块’,却被奇异气息黏连着的女尸,伸出左手来,晃了晃手中提着的一颗头颅,那颗头颅上长满了猴毛。 但周昌仔细一看,却发现每一根猴毛都是一根被捻得细长的僧侣形影。 那颗沾满‘猴毛’的头颅猛地睁开猩红的双目,与周昌对视! 周昌好似看到它嘴唇翕动—— 一些混乱模糊的语言在周昌耳畔不断重构着,形成一篇周昌能听懂的经文! “无间谤法大术!” “剜眼佞佛!” “削肉贴金身!” “削骨化十二大降魔杵!” “肾胎藏火海大地狱!” “肝胎藏寒林大地狱!” …… “无间谤法大术……”周昌眼中血海世界归于寻常,他转头看到了满脸担忧的白秀娥。 他同白秀娥笑了笑,从碗中抓起了那团血淋淋的眼睛。 尽管这团眼睛已经脱离了周昌的眼眶,此时将它抓在手中,周昌仍旧生出了一种虚幻的疼痛感。 他压抑着这股疼痛感,在心底默念三个字:“月孛星——” “咚咚咚!” 掌中眼睛如心脏般挑动了起来,周昌空洞的左眼眶里,生出针孔般细小的一点血色星辰! 108、佞佛术(4K,1/2) 周昌眼前的血海幻像、披着僧皮袈裟的恐怖女子,已然消无影踪。 但他仅剩的右眼里,仍有一圈一圈血浆如旋涡般旋转着,那被制成六道金刚降魔杵的‘月孛星’手骨,从血浆里伸出,一把拎起了仅剩的那几个《大品心丹经》文字,令它们代为向周昌传话: “无间谤法大术。” “执此术者,即犯佛门无间大罪,谤法大罪!” 仅剩的几个文字,不停颤抖着,在周昌右眼里,组成一行行字迹。 叫周昌明白,他而今所得的《无间谤法大术》,究竟是一门怎样的邪术。 根据这几个《大品心丹经》文字疯狂战栗的表现来看,给予周昌《无间谤法大术》的‘月孛星’,亦必然极端恐怖。 血浆旋涡中的手骨,确认周昌明白了它的意思,便又缩回血浆之中。 连同那道血浆旋涡,也在顷刻之间,隐匿于无形。 那几个《大品心丹经》的文字犹自颤抖了一阵,才渐归正常。 “好歹也库藏有诸般秘法,起了‘大品心丹经’这么个有气势的名字,怎么你们这般不堪?财宝天王一束目光能将你们定住九成九,‘月孛星’一伸手,也能将你随意拿捏? 《大品心丹经》竟然如此无用?” 周昌盯着视野里回归正常、又好似浑然无事的几个扭曲文字,心念转动着。 几个扭曲文字停滞在他的视野里,片刻之后,才开始变化: “粗鄙之类!” “我等不屑与此粗鄙之类计较!” 周昌观见那几个扭曲文字传递来的信息,意味莫名地笑了笑。 他剜眼以后,引来‘月孛星’,已然修持‘无间谤法’了。 《大品心丹经》对‘月孛星’如此畏惧,以后可以行‘驱虎吞狼’之事,从这部经书之中压榨出更多价值,发觉这部经书本身的秘密。 就《大品心丹经》、月孛星的种种表现来看,这世道里,如《大品心丹经》《无间谤法》一般的‘术’、‘法’、‘道’应该还多得很。 《大品心丹经》总摄有诸般秘法,《仙书》、《三神八诡合化大法》、《业火烧身大转轮经》皆在其列,而《柳本尊十炼图》则并非此经所收摄的秘法。 月孛星同样有诸般秘法,可以传给‘有缘之人’。 《无间谤法》不过其中之一。 这些经卷究竟是由某些高人编修创造? 还是无数人的飨念聚合,塑造出了这一部部经卷典籍? 如此诸般,想想也叫人颇觉得诡异玄奇。 “我今下便可以利用‘无间谤法’,化解左眼之中遗存的黄金横眼,使你那些同伴尽归自由。”周昌向右眼里徘徊不去的几个扭曲文字说道。 他如今可以大概确定,《大品心丹经》是由诸多意识聚合形成的一部百科全书似的典籍。 这部典籍确实涵盖诸般,横跨各个领域、各个层面,但也终有其界限,有其触不可及的区域。 几个扭曲文字感应着周昌释放出的心念,一时都凝滞着。 像是害怕周昌因为做了这件事,对它们提出甚么过分的要求。 帮它们解救了同伴,提点要求本也不过分。 然而,周昌这次却甚么都没多说。 ‘人情’这般在不言不语的默契之中积淀下来,日后发挥起来,才更有效力。 今下周昌对《大品心丹经》暂无所求。 不如让它们记好这笔账。 他感应着掌中那团左眼如心脏般跳动着,眼球周围淋漓的鲜血一缕缕收尽。 聚集在他空洞左眼眶中的那点血色星辰,渐渐化作一个血色旋涡。 血色旋涡中央,一只黄金横眼赫然生长了出来! 在周昌手掌捧着的左眼珠里,财宝天王目光所化的那只黄金横眼,而今依旧存在,周昌左眼中的血色涡旋,则好似是将财宝天王的这束目光又复制了回来! 但是,原本不受周昌控制,始终镶嵌在他左眼视野中央的黄金横眼,如今被复制进他眼眶内的血色涡旋之中后,却能完全被周昌所操纵。 他眨动着眼皮,左眼眶里的黄金横眼,跟着一开一合。 他频频转动黄金横眼的眼珠,这只眼睛里看到的是——写龙寺三僧今下面临着甚么样的情形,三个乩妖而今走到了甚么位置。 三个乩妖此下果然是冲着周昌来的,他们距离当下他所在的钱朝东居所,已不足二里。 此时, 黄脸僧肩膀着五官消失的矮个僧,走在那头聻尸的身畔。 聻尸周身缠绕经幡,每一道三角经幡之上,都勾画着猩红的密咒。 一道道密咒让它像是被拴上绳索的狗儿一样,只能跟从黄脸僧、麻脸僧往前行走,滚滚飨气化作龙蛇,不断朝它脑后的蓬乱发丝里汇集! 条条龙蛇震飘过幽暗街巷。 周昌顺着那斑斓飨气龙蛇,看到聻尸脑后的发丝遮掩下,生长着一副副黄金嘴唇—— 他豁地明白过来! 矮个僧的那副五官,如今转移到聻尸脑后,化作诡异的口齿,帮助聻尸不断吞吸遍流青衣镇的飨气! 如今,聻尸身形挺拔,体格雄壮,长相与周昌一模一样,再不像从前好似黑骷髅一般的模样! 一层红雾附着在它体表,从前蓄积在它体内的此般‘孽气业力’,如今已凝成实质,开始浸染缠绕在它周身的那一道道经幡,也过不了太久时间,这一道道经幡,就可能被它体表的孽气涂抹去密咒,失去其效力了。 周昌完全不必多分一丝心神于黄金横眼之上,左眼眶里的这只黄金横眼,依旧在不断向他展示所见的彼方写龙寺三僧面临的种种场面情景。 这便是《无间谤法》中的‘剜眼佞佛’。 佞佛,原指迷信佛陀泥胎表象,却不研究佛理的愚顽之举。 但此处的‘剜眼佞佛’,应当是迷惑佛法,将自我的意志融入佛门诸多术法之中,转化佛门术法,使之而为己用。 财宝天王的目光,不仅在盯着周昌,更在注视着写龙寺三僧。 如今,周昌便是将它的一束目光化作己用,借由这束目光,令彼处写龙寺三僧的所有影踪,皆在自己面前,一览无余! 他心念一转,大片《大品心丹经》文字从他掌心的左眼里,移动到他眼眶中黄金横眼之内。 随着他的黄金横眼眨动,所有扭曲文字顷刻刷落,逃逸四散而去。 周昌垂目看了看碗里那只左眼,随后,将那只左眼放进了堂屋角落的衣柜里。 “不把它拿走烧掉吗?”白秀娥有些不解地问了一句。 在她眼里,周昌左眼眶中只有一团血色旋涡,她并没有看到那道黄金横眼。 她觉得,那只眼睛本也是周昌的一部分。 由周昌将之亲手烧掉之后,周昌以后死去进入幽冥,还能算是一个完整之人。 这算是当下人们普遍所有的一种迷信。 “它留在这里更加有用。”周昌咧嘴笑了笑,语焉不详地回了白秀娥一句。 自写龙寺三僧窥破聻尸行藏之后,他就猜测,三僧要么是在义庄之中有‘内应’,要么便是有如千里眼、顺风耳一般的手段,可以顷刻探知他们需要的消息情报。 所以当下与自身针对三僧筹划相关的种种,他都深埋在心底,绝不往外透露一分。 左眼里的财宝天王目光并未消去,周昌若将这只眼睛带在身上,他们便能一直窥知周昌所在的方位。 如今,把眼睛丢在钱朝东的居处这里,待到他们寻到钱朝东居处这边扑了个空以后,便该轮到他们‘两眼一抹黑’了。 “走吧。” 周昌与白秀娥收拢了念丝藕丝。 他拉着白秀娥,走出堂屋,从院子后头接连的一片果园后门处离开。 两人前脚刚走,三僧后脚即至。 “哐当!” 三僧穿过遍堆杂物的院落,推门走入堂屋之内。 眼见堂屋满地腐臭尸块,三僧面不改色。 多吉旺堆走到那张大床旁,使劲吸了吸鼻子,一缕缕飨气流淌进他的鼻孔里,他嗅着那一缕缕飨气,仿佛感应到了此处发生过甚么:“柜子里,有他的眼。” 色波仁青一时惊诧,片刻后,走向多吉旺堆手指向的那副衣柜:“这个人,有勇气啊真是…… 为了避开主尊的目光,竟然有决心剜去自己的眼睛。 他要是能活下来,就算在密藏域,也会有一番大成就的。” 说话之间,色波仁青走到角落里的衣柜前,打开衣柜,果然在衣柜的某个角落里端出了一只碗,碗中放着周昌那只血液已经干涸的左眼。 周身缠满经幡的聻尸,扛着却吉坚赞的身躯。 它脑后却吉坚赞的面庞闷声说道:“怪不得看到他们在这间屋子里停了一会儿,就一下子全都黑下来了。 他敢剜去自己的眼……” “不怕的,主尊的目光没有。 我也能找到他在哪里。” 多吉旺堆咧嘴笑了笑,当先迈步离开堂屋。 话虽如此,可他脚步有些急。 此前他还有闲情逸致引着聻尸,在镇上各处搜寻诡类吞吃,喂养聻尸。 如今他步履匆匆,只想尽快抓住周昌杀死。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周昌剜眼祛除财宝天王目光的举动,超出了他的预期,让他心里一时焦躁起来。 他领着另外二僧走到院子里,再吸取一缕缕飨气,随即伸手指向那处果园:“这里,他们从这里走了。那个人,和一个女的。” “找到那个人,立刻杀死。 他的尸体带回供养主尊! 不要干别的事,我心里觉得事情不对劲了!” 多吉旺堆神色严肃,同两个同伴叮嘱了几句。 三僧旋而匆匆奔入果园之中,一路吸取飨气,追索着周昌两人的影踪,就此消失在那片果树被伐倒了大半的果园子里。 果园子内。 原本果农搭建的一间草厅已经倒塌了大半。 周昌、白秀娥就从倒塌的草厅里爬了出来。 白秀娥面上犹是一副惊魂未定的神色,她看着周昌,想要询问甚么,却看到了周昌竖在嘴巴前面的手指:“嘘——” “什么都不要问,什么都不要说。” “言多必被知。” “跟我来,白姑娘。” 周昌带着白秀娥,就此匆匆穿过了果园,沿着三僧走过的路朝前走去! 他的左眼眶里,血色旋涡旋转,横亘在涡旋中央的黄金横眼,逐渐被染上血色。 ‘剜眼佞佛术’的层次还在持续加深。 窃取佛法只是其一,指鹿为马,佞佛法为邪术则是其二! ——周昌与白秀娥往果园外走了一圈,便又折返了回来,躲在倒塌的草厅之下。 多吉旺堆吸食此间残存的飨念,‘看’到两人果园离开,便追了上去,却正好与草厅下躲着的两人擦身而过,三僧明明有诸般手段可以探查二人的存在,却最终与两人擦身而过—— 便是因为‘无间谤法’通过三僧与周昌牵连的‘黄金横眼’,短暂模糊扭曲了两人的气息,使三僧未有察觉到异常! 并且,剜眼佞佛术的效用还不止于此。 待到周昌眼眶里的黄金横眼,完全化作‘佞佛之眼’后,他可以通过这只眼睛与三僧之间的牵扯,‘关上’三僧的眼睛! 虽然此术运用到最后,必会为财宝天王所感,继而毁去这只‘佞佛之眼’。 但哪怕只是短瞬关掉三僧的眼睛,周昌也能有一番运作了! …… 一个多时辰之后。 一片乱坟地里,阴风萧瑟。 飨气遍流于此间裹挟着阴风,发出的鬼哭之声,几乎能分辨出些微语句。 写龙寺三僧立在这片乱坟地中,四下田间的麦子才生出嫩绿的茎叶。 三人眼神惊疑不定,他们被引进这片乱坟地里,连连镇灭几个小诡,而今也稍有些疲惫。 “不能再这么走了!” 多吉旺堆环视四下,一座座坟包耸立在平地之上,虽然四下阡陌纵横,视野一览无余,但在黑洞洞的夜里,几座坟包好似也变成了高山,能将人困在其中。 更不提此间本就有飨念汇聚,诡雨过后,此间的飨念更胜。 多吉旺堆都无法从那些飨念里提取到有效信息。 他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那个他要杀的人,应当是有意在与他兜圈子,把他一步步绕进了这片乱坟地里。 但是,这又怎么可能? 那个人,平平无奇,有什么资格、有什么手段,把他绕进这片乱坟地里来? 纵然意识到问题所在,多吉旺堆亦打心眼里不能相信。 “不然把这里的事,上报给主尊……”却吉坚赞话说了一半,便被多吉旺堆凶狠的眼神打断。 “你想死吗?!” “你想我们都死吗?!” 多吉旺堆凶狠地向对方问道:“连一个这样的人,都杀不死。 我们对主尊,还有用处吗?!” 聻尸脑后的却吉坚赞顿时噤若寒蝉,不敢再言。 “他有亲人,有朋友,就是那些骑马的,拉棺材的! 找不到他,就杀他的亲人,杀他的朋友! 把他逼出来!”多吉旺堆斩钉截铁道。 另外二僧点头称是。 三僧这便迈开步子,预备离开这片乱坟地。 这时候, 脑后生着‘黑财神之口’的聻尸,无缘无故地忽然停住脚步。 它被经幡缠绕禁锢住的双臂不停蠕动着,猩红孽气涂花了经幡上的密咒,使之失去效用——它的双臂顺利从经幡中抽出,却也没有去抓扯脑后的那几张黄金嘴唇,而是试图捂住自己的脑袋,却又不敢真个去触碰自己的头颅! “怎么回事?!” “聻尸这是头疼吗?” 多吉与色波见状,眼神惊骇! “我不知道……”却吉坚赞的黑财神之口虽然生在聻尸脑后,却毕竟不是聻尸,不知它为何突有此番举动。 “不管它!禁锢住它!赶紧走!”多吉旺堆连声说着,同时从僧袍中又抽出了一串书写密咒的经幡,预备缠住聻尸的双臂! “赫赫——赫——” 聻尸长出利爪的双手,围着自己的头颅猛烈摆动着,它口中发出愤恨又疼痛的啸叫! 某个瞬间,它忽然将头颅转过一百八十度,霍地扭头看向身后某座坟包之后,瞪大了孽气血光充斥的双目:“恨恨恨恨恨!” 那座坟包之后,周昌拉着白秀娥的手,忽也咧嘴一笑:“爆!” “轰!” 聻尸颈上的脑袋,在他声音落地之时,毫无征兆地猛然爆开! 猩红孽气从其颈间冲天而起! 两僧被这突然而来的变故震骇得呆立当场! ‘黑财神之口’聚作却吉坚赞的面皮,围绕着那股猩红孽气盘旋数圈,一时也没有反应! 唯在此时,庞杂如海的飨念朝聻尸颈上聚集而去! 109、身首合一(2/2) “哗哗——” 滚滚飨念化作滔滔大河,横亘于半空之中,刹那聚集在聻尸脖颈之上! 那飨念澎湃汹涌,甚至发出了江河冲刷的水声! 赤红孽气与这滚滚飨念相互对冲,相互抵消! 今时,终究还是那飨念江河势头更盛,它将于聻尸身外的凶烈孽气,悉数镇压回了聻尸脖腔之内! 汹涌飨念,在聻尸脖颈上聚作一颗黄金的头颅! “朕……” 那颗黄金首级嘴唇翕动,微弱的声音从它口中传出。 一缕缕明黄气息从四面八方纷涌而来,往它颈下的躯壳上聚集,竟也交织成一件明黄的龙袍! 只是……龙袍之上的五爪金龙,终究鳞片剥脱。 袍服乍一眼看去,还甚为华彩堂皇,但仔细一看,便会发现其上色彩微微斑斓,袖口毛边已生,整件龙袍,开始生出一种陈旧破败的感觉。 以玉草竹丝织之,上饰以朱帏,加金玉冠顶的朝冠,被黄金头颅戴在顶上。 它脑后垂下长长的鼠尾辫。 这顶皇帝朝冠,前缀以金佛,后饰以舍林,有诸多大圆东珠衬托,看上去也是威严煌煌。 然而…… 而今虽已至春时,但寒气未去,春寒料峭,此时皇帝衮冕朝冠,仍旧以冬朝冠为主,黄金头颅却戴着一顶夏朝冠,未免不合时宜。 戴朝冠,着龙袍,冕服勉强齐备的‘皇帝’站在乱坟堆中。 在它身后,肤色惨白的‘孝肃贵妃’,身上隐隐的尸臭亦在此瞬完全爆发开来,强烈的尸臭从那穿着半旧丝绸衣衫的妃子身上流淌而出。 它的眼耳口鼻之中,淌出一股股污臭的尸水。 于此转瞬之间,孝肃皇妃原本饱满苍白的脸庞就干瘪灰败下去,它的身躯也跟着往下塌了几寸,紫红尸水浸透它身上的丝绸衫子,叫它刹那变作一具浑身污臭的骷髅! 红粉骷髅,不过如此了! 将自身蓄积的所有飨念,尽数奉献于皇帝的孝肃贵妃,就此泯灭! 三僧眼见此情形陡转,眼神虽有震惊,但已然悄悄聚在了一起,反应了过来。 “大清都没了,这是哪一位皇帝?” “聻尸首级,像是被一种俗神的死兆爆碎了——可这个皇帝的头颅,俗神不是!” “我们、要向它下跪吗?” 明清对于密藏域的掌控都较为成功,内中诸多寺院,皆以受过明清皇帝册封、赏赐,而引为无上殊荣,诸多名传密藏的法座传承,俱得到过明清朝廷的尊号册封,并一直沿用此般尊号至今。 这般尊号,亦是他们法座传承的重要明证。 是以,这几个密藏僧见着皇气加持的前清皇帝,一时都犹豫不决。 却吉坚赞当下见那一身冕服的皇帝,缓缓抬起五色斑斓的双目,朝自己这边看了过来,他当即心神颤栗,双膝已先软了下去,当场就跪在了地上! “好。” “你能识时务,率先臣服于朕。” “赏……” “皇清复辟之后,你居首功……” 浑浑噩噩的声音,从那张黄金面孔口中徐徐传出。 它身形一晃,三僧都未看清它的形影,它便已临近却吉坚赞的身前,伸出长出紫黑指甲的手掌,缓缓盖向却吉坚赞的头顶。 也是那只紫黑手掌,叫旁边犹豫未决的多吉旺堆蓦然反应了过来! 他一把拽住却吉坚赞,向色波仁青使了个眼色,立刻往后退却:“主尊命我们,把聻尸养成老聻,它化为老聻,自然就是‘那拏天’! 现在这个皇帝,却不是那拏天! 现在……没有皇帝了! 只有主尊! 只有神佛! 神佛的法旨,比它更大! 我们遵从主尊的法旨,不能给它磕头!” 多吉旺堆嘴上虽如此言语,但他看向那道明黄身影的目光中,分明充斥着疑惑与畏惧,今下虽没有了皇帝,但他心里那根老鼠辫子,却并未剪断! 所以他只是张嘴啸叫,却不敢对那道明黄身影率先出手! “朕躬德厚,受天之命,即皇帝位。 些许邪祀伪神,也想拂逆朕的旨意?” ‘皇帝金头颅’口中,含混模糊的话语,也逐渐变得有条理起来。 庞杂的飨念正在被它借着与聻尸体内孽气的对冲,而重新被它整理排布起来。 它一刹临近了飞快后退的三僧,张开五指,终究还是盖在了被拖倒了、还未站起身的却吉坚赞头顶,那张金铸的面孔上,浮出一抹人性化的戏谑笑容:“你做得好,朕该赏你…… 谁都不能阻拦!” “嗤!” 五根紫黑指甲,猛地扎进了却吉坚赞的头盖骨里! 却吉坚赞一路吸取而来的滚滚血肉五脏,在瞬间,顺着‘皇帝’的五根手指,一路漫淹进他的躯壳内,那浓郁血浆盖压着他体内的孽气,如烈火般燥烈的孽气一时被这血浆冷却了,‘皇帝’面露惬意之色! 在他五爪之下,却吉坚赞却大张着口,面庞、躯壳猛然变得干瘪! “啊啊啊啊啊——” 却吉坚赞凄厉的惨嚎着,他在此瞬,既未运用‘黑财神之口’,也未运用其他诸般手段! 那些用在寻常百姓、无辜之人身上的恐怖手段,他此时竟不敢对眼前的‘皇帝’施用! —— 周昌眯眼看着那被‘世宗皇帝’吸取一身贮存血液的却吉坚赞,眼中寒光浮掠。 他料到了三僧面对世宗皇帝,会一时犹豫不定,不敢出手,继而被对方完全压制,却没有想到三僧竟没用到这种程度,任凭‘皇帝’打杀,一时竟也不敢动手! 若继续这般下去,‘皇帝’固然能替他碾灭三僧,但一个汇聚了诸般力量于一身的‘皇帝’,也并不符合周昌的利益! 周昌深深皱紧眉头,那柄通红棺材钉被他藏在袖中。 他随时准备出手。 好在,写龙寺的几个乩妖此时终于有了反应! 他们惊惧过甚,一出手,便尽出全力! “嗡!占巴拉!杂勒扎耶!梭哈!” “嗡!藏巴拉!藏炼扎呀!达那美迪!舍耶!梭哈!” “嗡!英乍尼!木堪!乍嘛力!梭哈!” 三僧齐诵黄红黑三财神心咒! 一丛丛血管在多吉旺堆脚下弥散开来,他的身躯迅速干瘪,只留脚下那些血管变得如同一道道蟒蛇,朝‘皇帝’眼耳口鼻、周身孔窍之中贯穿而去! 色波仁青体内飨念淌出口鼻,化作条条飘带,环绕着他所化的‘黄财神之皮’,这张皮膜,刹那包裹向‘皇帝’身躯! 那头颅在‘皇帝’五爪之下的却吉坚赞,将五官贴上‘皇帝’紫黑色的手腕—— ‘皇帝’手腕上,猛然裂开一道道创口! 它抽吸而去的滚滚鲜血,顺着创口倒流回却吉坚赞的躯壳! 110、补服(4K,1/2) “狗奴才!” 自却吉坚赞化为‘黑财神之口’,附在‘皇帝’手腕上,大口吞吃其体内涌出的滚滚血浆之后,只是几个瞬息的时间,‘皇帝’体内汹涌奔腾的飨气,竟也随着滚滚血浆,一齐被那张‘黑财神之口’吞吃! ‘世宗皇帝’因此而震怒! 皇气在它指尖盘旋,将它的手掌镀成赤金之色,尖锐的爪钩宛若龙爪! 它张开这赤金手爪,猛地拍向附在自己手腕上不断吸血的‘黑财神之口’! 但在此时,多吉旺堆所化的一丛丛血管盘上了它的脚踝——一根根血管与聻尸体表凸起的紫黑血管相互交融,顺着脚踝上的血管,一瞬间就游遍了‘世宗皇帝’这具得来不易的肉身各处! “咝——” 远处,多吉旺堆猛然长吸一口气! ‘世宗皇帝’赖以对抗体内聻尸之孽气的汹涌飨气,随着多吉旺堆猛然吸气,被潜藏于它体内的一丛丛血管疯狂吸取! “赫啊啊啊啊!” 聻尸脖颈上,世宗皇帝那颗黄金头颅竟猛地张开来,发出聻尸凄厉凶狂的嘶嚎! 它未被皇气加持的另一道手臂猛烈痉挛着,竟违反正常规律地翻折到背后,从背后缓缓举升,掐住了颈上那颗黄金头颅的后脑勺,意图将世宗皇帝金头颅,从聻尸脖颈上强行扯下来! 同一时间! 在半空中缠绕飨气飘带的‘黄财神之皮’,这个刹那抓住时机,呼啦一下子铺压而下,猛然包裹在这具体内有诸般力量激烈交锋的肉壳之上! “嗤啦!嗤啦!” 那张黄金人皮不断蠕动着,铺展着! 它逐渐包裹住肉壳各处,在它后背,有一道从头顶一直贯穿到臀部的裂缝,如今这道裂缝也被飨气飘带缠绕着,缓缓弥合! 披着黄金人皮的肉身站在乱坟地里! 黄金人皮的头面部,其面容倏忽化作色波仁青的模样,又转眼变作多吉旺堆的模样。 三僧的脸容在那张黄金人皮的面部来回轮转,此后,皇帝的面容又插了进来,跟着一齐轮转。 人皮之下,须臾浮现一道恐怖的龙爪之印,须臾又凸起一丛丛血管根脉,须臾又有一张张嘴唇试图撕破皮囊,从中钻出! 种种力量都在这张人皮包裹之下争斗不休。 然而,这场诡异的争斗之中,各方都不发一声。 那具披着人皮的肉壳,便也只是寂静地站在黑天之下。 周昌与白秀娥在一座坟丘之后静候着。 他观察那具寂静不动的‘黄金肉壳’良久,令白秀娥继续呆在坟丘之后,自身分出一缕缕铁念丝,与白秀娥的藕丝相连,交结成绳索。 随后,手上缠着念丝绳索的周昌,迈步从坟堆后走了出来,从那具披着黄金人皮的肉壳跟前经过。 黄金人皮之上,骤然浮出多吉旺堆阴沉的面容。 这张麻子脸冷冷地盯着周昌,不似先前那般看起来憨笨,眼神狞恶,凶相毕露。 它嘴唇微微张开,刚想冲周昌说些甚么,伴随着人皮蠕动,它的脸庞又骤然消隐了下去。 ‘世宗皇帝’的面容轮廓,又从人皮之上凸起: “还是你,忠心耿耿,知道前来救驾。” “九州陆沉,皇统败落,正是你我君臣复辟,再建大好基业的时机——卿,快来救朕,朕封你为王!” 周昌绕到黄金肉壳背后,‘世宗皇帝’的脸容轮廓,便也跟着游移到后脑勺上。 它紧紧盯着周昌,眼神里也满是殷殷期盼:“怎么?你不信朕? 方才那狗奴才竟敢忤逆天家旨意,不愿受赏,既不愿受赏,便唯有受罚——所以朕才要罚他,你与他不一样……” ‘世宗皇帝’言语着,一缕缕皇气竟从黄金人皮之中渗出,流向了周昌。 先前因为抵御色波仁青,而多有受损的那道蟒袍,此时须臾罩在了周昌身上。 蟒袍之上,四爪之龙纷纷剥脱的鳞片,在这缕缕皇气浸润之后,皆得修补。 整件蟒袍光彩熠熠,一时竟变得崭新! 比‘世宗皇帝’身上穿着的那件龙袍都要簇新! 皇气浸润之下,这件色用金红,并非正式朝服的蟒袍,逐渐变作正式的石青色补服。 补服之上,也绣五爪金龙四团。 前后正龙,两肩行龙。 这件补服,却正是依着前清亲王的仪制来了! 周昌看着身上的补服,心里一时也有些惊讶。 他倒没有想到,‘世宗皇帝金头颅’竟然如此舍得‘下本’。他只是出来露个面,便得了一件亲王仪制的补服,要是活着的温永盛,见着这么一身补服,想来会吓得打跌,连连磕头。 蟒袍确实好用,连黄脸僧那般恐怖手段,它也能抵挡一二。 但周昌却一点也不对此物留恋。 此物虽然得用,同样也是世宗皇帝金头颅控制他人的手段——虽然周昌今下也未探查过来,那颗金头颅究竟是如何用这一件衣裳来操纵他人的? 今下世宗皇帝连连恳求,也说明它与三僧、聻尸之间的争斗已到了最激烈时候。 可明明是这般时候,它若真能以蟒服控制周昌帮手,它早这么做了,如今又何须消耗皇气,言语姿态之间,甚至有几分对周昌的讨好? 周昌猜测,它并非是不愿这么做,而是不能。 现下这‘皇帝金头颅’若是位于下风,被三僧逼到墙角,哪怕它不主动开口,周昌亦必定会出手相帮。 可先前多吉旺堆的面孔,都只是在‘黄财神之皮’上浮出了短短片刻,而皇帝金头颅的面容,如今仍然凸出这层金皮,它言辞条理清晰,更不像初开始时那般浑浑噩噩—— 种种迹象无不说明,虽然这颗金头仍在与三僧、聻尸相争,但它仍旧在这场争斗之中占据上风! 周昌若出手帮了它,只会叫它更快战胜三僧,彻底掌控聻尸——这与周昌又有何益? 双方两败俱伤的下场,才最合周昌心意! 是以,他与金皮之下凸起的皇帝面容相视,微微一笑,指了指不远处倒着的却吉坚赞无面躯体、多吉旺堆干枯肉身,道:“我这便出手,为陛下扫清障碍! 这便烧毁了妖僧的两具遗蜕!” ‘皇帝’闻声,眼睛微眯,不发一言。 它分明是令周昌刺破金皮,一旦刺破金皮,它就能在外界吸摄诸般飨念,收拢皇气,更有力量镇压三僧! 但周昌却好似听不懂它的话一般,这下子竟要点燃二僧遗留的肉壳! 那肉壳纵然烧毁,于它又有何用?! 肉壳被烧去,也不过是方便了周昌——倘若接下来三僧获胜,那便有二僧无有肉壳寄托财神化相,叫周昌好对付他们罢了! 黄金人皮此时震颤起来,却吉坚赞的面容覆盖了皇帝凸出人皮的面孔! 它长声嘶嚎:“烧我肉身,永堕金刚地狱! 永堕金刚地狱!” 话音未落,却吉坚赞的面容也沉没入人皮之下。 人皮上再次鼓凸起一个个气团来。 诸方于其中交锋,一时难分胜负! 周昌将两僧肉壳堆在一处,又在四周围了些枯枝荒草,取出火引,一把火就将二僧肉壳点燃! “呼!” 跳动的火光攀上两具怪异的躯壳! 那火光也被躯壳里溢出的飨气,浸染成斑斓的颜色! 躯壳熊熊燃烧,飨念大火顷刻而起! 周昌便守在这堆斑斓大火之间,静观变化: 这一场争斗,自黑天一直持续到天明! 三僧抗御不住‘皇帝金头颅’的飨念与皇气冲击,黄财神之皮、黑财神之口、红财神之血便与聻尸联起了手! 聻尸的紫黑尸皮,被黄金皮囊取而代之。 它胸膛上长出一张张黄金嘴唇,嘴唇开合,疯狂吸取着皇帝金头颅的飨气。 黄财神之皮下,一丛丛血管浮凸,在体表各处蜿蜒着,最终形成网络,朝颈上那颗世宗皇帝金头颅聚集,试图吸摄黄金头颅之内流转的血液与飨气! 皇帝首级如今也没有了黄财神之皮的包裹。 但它从外界收拢来的飨气,也尽被三道财神化相一并吸摄走了! 它就像是一个蓄水池,只是这方蓄水池周遭,开了三个大口子,不断引流向四周的溪水河流,任凭大雨一场场浇泼,也不能补全它的耗损! 这颗黄金头颅,一时变得腐败,散发出浓郁尸臭,一时又漆上金漆,再度变得异常华贵。 唯有它收摄的皇气,而今还盘旋在它口中,散发着煌煌威势! “赫赫赫——” 此时! 聻尸被红财神之血充盈着的一双手臂,缓缓抬起—— 那双手臂宛若金铸,它们在皇帝首级的飨气冲刷之中,不断举升,最终再次捧住皇帝那颗黄金头颅——三大财神心咒,同时响彻! “嗡!……梭哈!” “梭哈!” “梭哈!” 三财神化相加持之下,聻尸那双手臂膨胀如象足,十根恐怖的黄金指甲,深深扎入皇帝再次变得腐败的头颅之内,终于将颈上这颗头颅狠狠拔了下来,从脖颈上‘端’开! “唰唰唰!” 这时候,一直在旁静观的周昌,指尖忽然迸出缕缕水线,一刹那游曳至聻尸体表,围着它体表浮出的一张张黑财神之口,运用隐针娘娘的针法,将那几张疯狂掠取皇帝飨气的黄金嘴唇,统统缝合了! 轰! 黄金嘴唇被缝合的瞬间,逐渐显露腐败之相的皇帝头颅,顿又变得饱满,渐如黄金铸就。 聻尸瞬间失去了一道财神化相支持。 恰如一尊三足之鼎,此刻顿失一足! 那颗黄金头颅一刹那又再度安在了聻尸脖颈上,它看着周昌,微微张口,发出与先前相比,已含混模糊了太多的声音:“你……做得好……” 皇帝头颅舌下聚集的皇气,此刻被它张口喷出,全落在了抓着它头颅的一条聻尸手臂上! 那条手臂霎时遍生长满倒钩的龙鳞,转瞬就变作一道龙爪! 这道龙爪猛然按在聻尸胸口将五根指爪张开——攀附于聻尸体内各处血管之上,在它周身遍处游走的‘红财神之血’,在皇帝飨气一时猛烈冲击之下,尽数被被击中到了这条龙臂之上,汇聚在了龙爪掌心之内,形成了一团血管交集而成的血瘤! 龙爪五指瞬间合拢! 血瘤被挤压着,淌出一股股艳红的鲜血! 多吉旺堆的哀嚎之声,都从那不断流淌的鲜血之中传扬而出! 这团血管瘤,随着龙爪五指合拢,被死死禁锢在了龙鳞手臂的掌心之内! 失却这攀附聻尸周身、为聻尸提供最主要力量的‘红财神之血’,皇帝飨气浸染于聻尸周身血管之内,与聻尸体内的猛烈孽气相互交融,金红的气云萦绕于皇帝体表! 那张‘黄财神之皮’,渐被金云浸染出五爪金龙的图案。 黄财神之皮,倒成了世宗皇帝最合衬的龙袍! 诸般争斗似乎终被世宗皇帝头颅平定了。 它站在乱坟堆中,金红气云往外漫淹,映衬出它赫赫煌煌的气势。 ‘皇帝’抬目看着周昌,朝周昌招了招手:“你来,朕要赏你。” “是。” 周昌毕恭毕敬,迈步朝那披着龙套的身影走去。 “你……委实不错。 颇通平衡要术,知道什么时候该出手,什么时候不该出手…… 为帝王者,便是要将这平衡二字运用得当,方才能把持庙堂,乾纲独断啊……”皇帝看着周昌走近了,朝自己躬身作跪倒之态,它面露奇怪的笑容,袍袖里的龙鳞手爪徐徐伸出,要盖在周昌头顶。 “可是你并非帝王,却善于玩弄帝王心术…… 你置朕于何地耶?” 龙鳞手爪刹那张开,内中仍在不断挣扎的那团血管瘤,此刻顿时找到了目标,朝周昌头顶攀附而去! 根根黄金铸就的指甲,同时扣向周昌的头顶骨! 周昌俯着身子,对头顶的危险似乎浑然未觉,他身上罩着的那件亲王补服之上,一条条五爪之龙蠕动盘绕着,意图禁锢住他的身形,让他生受了‘红财神之血’的寄附,乃至那五爪揭开自己头盖骨的一击! 但是,亲王补服围绕周昌体表游动,却并未让周昌感觉到行动受了丝毫的禁锢、阻挠! 这件补服,从始至终都没有对他表现出该有的作用! 他心里没有对封建皇权的丝毫畏惧与眷恋,对这所谓的补服,更没有一丝贪欲! 这衣服不属于他,它自然也绝束缚不了周昌! 周昌面露冷笑,袖筒中那根通红的棺材钉一刹那滑出,被他紧攥在手心里,朝前一刺—— “噗嗤!” 只这一下,就扎穿了‘皇帝’身上煌煌赫赫的龙袍! “嗡!” 红财神之血随着周昌身位异动,而钻破了周昌的皮囊,寄附在周昌后颈之上! 连同龙爪的拍击,也全落在周昌颈部,令周昌颈骨折断! “月孛星……” 在周昌头颅无力耷拉下去的这个瞬间,他口中同时传出喃喃的低语。 111、粉身碎骨(2/2) “咔嚓!” 周昌弯折下去的脖颈里,传出骨骼不断被摧断的异响! 同时,那被‘世宗皇帝’聚集于掌心里的一团血管瘤,在寄附于周昌体表之后,立刻扎破周昌体表的这层人皮,往他人皮胸膛处、周昌真正‘肉身’所在位置游曳而去! ‘红财神之血’再度扩张成一张网罗,包裹住了周昌胸膛处的那团婴胎——周昌真正的肉壳! 如今,那连续不断地筋骨断裂之声,正是从周昌真正的肉壳-莲身婴胎之中传出! “月孛星……” 他任凭‘红财神之血’疯狂吞噬莲身婴胎蕴积的精气,只是低声诵念出了一个名字—— 《无间谤法》之中的削骨术、削肉术同时生效! 莲身婴胎之中,一根根被猛力折断的尖锐骨骼扎破婴胎体表,并且迅猛生长着,贯穿了包裹着它的那层‘犬诡怖性根’,一根根莲骨破开周昌胸膛—— 周昌随手抓住一根骨骼,从胸膛中将这骨骼抽了出来! 血淋淋的骨骼之中,竟有六字大明咒不断飘扬:“唵嘛呢叭咪吽,唵嘛呢叭咪吽……” 那根血淋淋的骨骼,赫然化作了一柄一端三尖,另一端顶铸造出‘月孛星’手中那颗‘猴头’作护法的‘金刚降魔杵’! 金刚降魔杵,又名普巴杵,或称‘金刚橛’。 此杵于密藏佛法之中,内可以摧灭心魔,外能够镇杀障碍! 周昌胸腔之中,刺出了十二根莲骨! 十二根莲骨,可以化作十二道金刚降魔杵! 他一手握赤红棺材钉,一手持金刚降魔杵。这受六字大明咒加持的普巴杵,一被周昌把握在手中,对面‘世宗皇帝’身上那件由黄财神之皮所化的龙袍一下子痉挛了褶皱了起来,显示出无穷的畏惧! 黄财神之皮先前已被棺材钉扎出了一个窟窿! 如今那个黑漆漆的窟窿里,不断有世宗皇帝聚集的飨气漫淹而出! 在周昌这张皮囊之内,游曳于他莲身婴胎之内疯狂抽取婴胎鲜血的‘红财神之血’,亦在同时有所感应,一刹那痉挛了起来! 已经没有骨骼支撑、变得软塌塌的莲身婴胎之上,血肉如莲花瓣片片凋落。 ‘红财神之血’深藏于莲身婴胎周身血肉之中,如今却也随着周昌的血肉,跟着一片片凋零! 每一片凋零的血肉,都令周昌皮囊之上,生出一道恐怖的伤口! 伤口之中,却有金色肉芽不断生长! ‘削骨可化十二大金刚降魔杵’! ‘削肉可为自身塑造出一副金身’! 虽这金刚降魔杵、金身只是削骨削肉换来的一时力量,但应对此下同样是强弩之末的‘世宗皇帝’,却仍绰绰有余! 周昌左眼眶里,一片血色旋涡疯狂转动! 极致的疼痛,让他极端的癫狂起来! 他右眼里火光熊熊,此刻竟裂开嘴角,狂笑了起来! “都得死!都得死!全都得死!” 周昌如夜枭似的啸叫着,遍身恐怖伤口之中,长出一条条好似金铜铸造的手臂! 淋漓的鲜血染透他的皮囊,将他的身躯也漆刷成黄金之色! 他张开十二条遍覆经幔的黄金手臂,从胸膛中抽出了一根根骨骼。 那根根骨骼,在他手中化作十二道普巴杵! 与他照面的‘世宗皇帝’,此时被金红气云卷起残破的龙袍,在这个刹那,金云飘摇而上,竟试图脱逃—— “咚!” 金云裹挟着‘世宗皇帝’那副身躯,升上高空之际,苍穹之中,骤然响起一声闷雷般的震响! 一道黄金手臂贯穿了虚空,手中的普巴杵对着‘世宗皇帝’的头顶,猛然砸下! 正是那‘普巴杵’砸落的响动,发出了闷雷般的震响! “咚!” ‘世宗皇帝’应声砸落于大地之上! 普巴杵从它头顶贯穿而下! 它那道被皇气浇彻的龙臂手爪,同时膨胀开来,抓向周昌的头颅! “咚!” 迎接‘世宗皇帝’这道龙爪的,亦是一道金刚降魔杵! 浑金铸就、辉煌威严的金刚降魔杵,将皇帝龙臂贯穿! 周昌临近‘皇帝’身躯,一道道金铜手臂猛然张开来,紧紧环抱住了这具身躯! 他一道道手臂中握持的普巴杵,也尽皆钉穿了这具身躯的各个关窍之处! “啊啊啊啊啊——” 被普巴杵贯穿顶门的‘世宗皇帝头颅’此时完全腐败下去,一股股尸水从干瘪的头颅之中喷溅而出,它竟猛烈地仰起了头,发出愤恨不已的啸叫:“朕承皇统,天命所归!” “天命所归!” “朕的天命,大清的昭昭天命啊——” 这颗头颅,本就是人胎肉壳,在不知多少‘命里金’的浇灌之下,也渐渐生出了一层金皮。 只是如今,它气数已尽,也终于回归本貌! 干瘪的头颅眉心,此时骤然激射出一股赤红之气——大清的所谓昭昭天命、这一缕积蓄不易的气数,直从雍正头颅眉心里迸射而出,直冲向渐渐明朗的天穹! 天穹之中,天光忽暗了一瞬! 在这天光昏暗的刹那,周昌癫狂的心境中,忽然浮出一股毛骨悚然之意! 这恐怖的情绪越积越多,一瞬间如洪水决堤,叫周昌神智归回—— 他猛然转头,看向某个方向: 高山苍翠,浑若坟丘! 最为高耸的那座坟丘缓缓地裂开,一具披着遍生霉斑龙袍的无头身坐在坟丘之内! 它的身躯接天连地,即便没有头颅,但它朝向周昌的这个瞬间,亦令周昌感觉,它就是在注视自己! 阴毒的恶意顺着那无形的‘目光’,在周昌生魂上留下了一个印记! ——那具身躯,即是安葬在清皇陵之中的世宗皇帝身! 它的身躯接天连地,与其头颅相比,却有天壤云泥之别! “嗡!” 天光沉黯了一瞬,便复又大放光明! 周昌感应到的恐怖异相,也随着天光复明,而顿消一空! 他的怀中,‘皇帝’的首级彻底干瘪,没有了复活的可能! 但这干瘪的首级,此时猛然张开空洞的眼眶,晃着满头缭乱的发丝,张着散碎黄褐色的牙齿,冲周昌啸叫不休:“恨恨恨恨恨!” 狂猛的孽气,顺着干瘪首级的眼耳口鼻,朝周昌淹没过来! 而今,周昌金身斑驳,遍布裂痕—— 那坟山里的无头身躯,不只是在周昌的生魂打下了一个‘标记’,它的一眼目光,直接破了周昌耗尽所有凝就的这一副金身! “嗡! 贝夏哇那耶! 梭哈!” 同一时间,有阵诵持‘财宝天王心咒’的声音,从无头身躯那张残破不堪的人皮之中传出。 人皮上的一道道伤口中,渐有黄金横眼弥生! 112、业火烧身 天光微明。 乱坟地里,依旧雾气缭绕。 周昌站立于灰黑雾气中,他环抱住聻尸的十二条金铜手臂之上,遍布裂纹。 恍若金铜铸造的一副‘金身’,在短短片刻时间里,便色泽斑驳、绿锈遍生。 点点猩红,犹如朱砂一般,从他身上一层层飘散。 ‘无间谤法’的效用正在从他身上流失。 与此相对的却是——他怀中那具聻尸被十二道莲骨贯穿了周身各处关窍,然而这具聻尸此时干瘪的头颅上,嘴唇不断开合,蕴积刻骨恨意的声音从它口中传出:“恨恨恨……” 聻尸对周昌的恨意已经攀升至顶点。 世宗皇帝金头颅,被周昌毁了复生大计,它残余的飨念与聻尸融合,使这恨意愈发深重。 滚滚孽气从聻尸身上那张破损的黄金人皮之中流淌了出来,孽气色泽跟着加深,化作了紫黑色,一层层覆盖上周昌的身躯。 同一时间,那张‘黄财神之皮’背后,有一张张黄金嘴唇原本被丝线紧紧缝合住了。 但随着周昌以莲骨所化金刚降魔杵,贯穿‘黄财神之皮’的后心,也将那一张张黄金嘴唇上的丝线撕裂,使得那‘黑财神之口’得以发出声音,念诵‘财宝天王心咒’。 第一遍‘财宝天王心咒’落下之后,黄财神之皮上,各处裂口之中,俱有黄金横眼开始弥生。 渐渐生长出来的一枚枚黄金横眼里,持续传诵财宝天王心咒,这宣诵之声,刹那间就庄严广大了起来:“嗡…… 贝夏哇那耶! 梭哈!” 周昌不断飘散猩红‘朱砂’的残毁金身上,随着孽气侵染,也燃起了一朵朵赤色的火。 他披覆满身焰火,抬眼朝某座坟丘处看去一眼。 左眼眶里,血浆涡旋转动着,簇拥着一只完全转作赤色的横眼。 右眼盯着坟丘后奔来的白秀娥:“回去。 我能解决。 回去藏好。” 白秀娥肩膀颤抖着,眼中泪水涟涟。 她看着周昌残破不堪的模样,内心生出难言的悲伤。 “回去!” 但在周昌此时甚至有些严厉的目光下,她还是擦拭着泪水,慢慢退回了那座坟丘之后,躲在坟丘之后,悲伤地望着周昌的一举一动。 哪怕他能解决今下的困难,他也要保不住性命了吧…… ——一想到这些,白秀娥的泪水便又止不住了。 周昌收回了目光。 今下处境看似凶险艰难,但他内心其实清楚,最凶险的时候已经渡过。 此时让白秀娥躲藏起来,之后还能给他帮忙。 留白秀娥在自己身边,反而无用。 周昌垂下眼帘,看着黄财神之皮上弥生出的那一只只黄金横眼,他无声地笑了笑——左眼眶血浆涡旋里,那只血色横眼,在这个瞬间忽然爆开! “嗡……” 明明只是周昌左眼眶里的血色横眼爆开,黄财神之皮上,那些在‘财宝天王心咒’引召之下弥生出的黄金横眼,却像是与周昌左眼眶里的那只血色横眼存在某种牵扯一般,在这一刻,也竞相爆裂了开来! “嘭嘭嘭嘭嘭!” 黄金横眼爆裂的声音响成一片! 黄财神之皮在诸多黄金横眼爆裂之下,亦变得愈发残损! “咝——” 这个时候,周昌与聻尸颈上那颗干瘪的头颅面对着面,他长长地吸着气—— 那颗干瘪头颅之中,扑出一股股红得发紫的孽气,顺着周昌的呼吸,猛地灌入周昌口中! “嘶……” 周昌大口吞吃着这让他五脏六腑都燃烧了起来,分外剧痛的孽气! 包裹残破莲胎的人皮毛孔中,喷涌出团团的火光! 孽气从聻尸周身毛孔、眼耳口鼻之中不断漫淹出,汇作紫色的溪流,不断被周昌吸取! 很快! 那熊熊的火光从周昌身上,蔓延到了聻尸身上! 聻尸此时狂叫起来,它也察觉到情形不对,试图挣开周昌,不再向周昌提供孽气——哪怕它此时身上贯穿了十二道莲骨,它的力量也远远强于周昌这个被烈火煅烧得枯朽的肉壳! 它只是轻轻一挣,便挣开了周昌的束缚! 它转身朝着某个方向拔足狂奔,肉身远离周昌,试图以此种方式远离周昌对自身孽气的吸取! 但是! 一缕缕漆黑的念丝,顺着那连着它与周昌的紫黑孽气,倏忽缠绕而来,深深扎入聻尸的躯壳之中,仍旧在疯狂抽吸聻尸体内的孽气! 聻尸往前走出几步,体型便愈瘦削几分。 它走得越远,体内孽气便愈发流淌向周昌,为周昌身上的熊熊火光增添薪柴! 终于——直至某一刻,聻尸呆站在乱坟地的边缘,一动不动了。 它重新变得干瘪,变成那骷髅一般的模样。 它的体内,已无有一丝孽气留存。 与之相对的,乃是周昌身上的熊熊火光,顺着那一缕缕漆黑念丝,蔓延到了它的身上,将它也一并点燃! 在这般鲜艳如血的火海里,聻尸渐渐融化,变成了一层好似沥青般的液体。 这层沥青般的液体,在血火里游曳着,最终汇集到那燃烧成一道火炬的周昌脚下。 ‘沥青’好似成了周昌脚下的影子。 “呼!” 一阵风吹过。 火中站立的周昌,崩作蓬蓬灰烬,洒在了脚下的‘沥青’里。 ‘沥青’逐渐变得清澈,好似水流一般,它再度扩张起来,淹没了四周跳跃的火,使一切重归于平静。 澄澈水液在乱坟堆里聚成水洼。 白秀娥从那座坟丘后走出来,她走近那滩澄澈的水液,神情变得木木呆呆的。 她良久都没有反应过来,心里除了一片空白之外,便再没有多余的情绪。 轻轻的风,仿佛能穿过她的躯壳。 “周、周小哥……” 良久之后,白秀娥才似是明白了甚么一般,毫无征兆地开始流泪。 她蹲在那滩水旁,那滩清澈的水下,被浸润的土壤颗粒都清晰可见。 这片水洼里,也藏不住一个人半点的尸骸。 周小哥,就这样被烧得干干净净了——这个念头一升起来,白秀娥一片空白的心神,顷刻间痛如刀绞,泪水更大颗大颗地从眼角淌出! 她的侧脸上,涟漪弥漫。 白玛的面容从中浮现。 白玛看着那片澄澈的水液,也呆了呆。 看着水液里倒映出流泪的白秀娥,白玛也不知该如何安慰。 她便呆呆地看着那片水洼,看着水洼下有块泥土颗粒轻轻翻滚着,露出其下压着的一颗漆黑的种子。 那颗漆黑的种子,只在片刻之间就变得赤红,将整片水液都再度点燃! 水洼化作了岩浆! 岩浆中,一支艳红的莲苞冉冉升起! 那株莲苞愈开愈大,最终高过了再度发起呆来的白秀娥与白玛,盛开起好似巨大华盖一般的莲花! 红莲里,赫然站着一道高大的身影! …… “你、你觉得怎么样?”白秀娥忧心忡忡地向周昌问道。 周昌大步往前奔走,闻声仔细感觉了一下,向白秀娥回答道:“我觉得很好。” 他很确信,如今自己这般状态,才是活着的感觉。 运用《业火烧身大转轮经》的方法,引孽气将己身焚烧一遍,使得莲藕神精与聻尸彻底融合,成为了周昌的肉壳! 如今,他的每一根血管里,都有‘孽气’所化的鲜血流淌。 此般孽气流淌出一缕,都能点燃寻常人的皮肤,为之招来种种灾祸! 若以这副肉身作为他新的起点,那么他如今的起点,已经超越了多数的寻常人! “没有哪里不舒服吗?”白秀娥继续小声地问。 周昌疑惑地看了她一眼,转而道:“没有啊。 你为何要这么问? 我自死中得生,莫非白姑娘不觉得庆幸?” “庆幸……”白秀娥点了点头。 她脸颊侧面,白玛的面孔跟着长了出来。 密藏域女子将周昌上下打量了一番,忽然嗤笑出声:“庆幸是该庆幸——那你是不是也该穿件衣裳?就这么赤身行走,你莫非真不觉得缺点什么?” 白玛话音一落,白秀娥顿时红了脸。 唯有周昌面不改色,目光四下梭巡着,看到不远处的民居,便大步走了过去,预备去与屋主人借件衣裳。 …… “停下来等等后面的人吧!” 马帮、赶尸班、周家人、义庄人等众多人乌泱泱的一团,沿着路走到青衣镇的镇子口。周昌这时停住脚步,看了看后头,便扬手大声喊道。 人们拽着骡马牲畜刹住脚步,前头的队伍逐渐停住。 周昌似不经意的往侧方看了一眼。 在他身侧,有座年久失修的破落祠堂。 通过祠堂那两扇摇摇晃晃的门,能看到内里隐约的情形。 ——有几口或上了黑漆、或还未来得及上漆但木色已经灰败的棺材,就停在祠堂里。 周昌转回目光。 杨西风斜靠在骡马车上,临近周昌的身畔。 他看了看头顶明晃晃的日头,有些感慨:“这一回都没想过还能见着第二天的太阳……嘿,大难不死,总归是得有些后福吧?” “那!往后的福气多着呢!”王铁雄跟着笑。 只是两人转回头,看着少了很多人的队伍,总觉得心里也跟着缺了好大块,脸色一阵恍惚,面上的笑意便也维持不住了。 周昌看着二人,没有说话。 他后来与白秀娥回到镇子上,也是费了些口舌,才向众人解释清了种种事情,待到天彻底亮起来了以后,大家才出发离开青衣镇。 这次的事情,把众人都吓住了。 “事情总归解决,大家回去以后,都好好歇息一阵子。 这段时间别出来跑江湖了。”周昌思忖着,向众人叮嘱了几句。 人们也勉勉强强地答应着。 不跑江湖,他们吃什么? 是以哪怕周昌此时说了一番正确的话,也只是正确的废话而已。 “那三个乩妖,也真可怕! 密藏域里像这样的乩妖,不知还有多少?” “幸好三个密藏僧最后都走了……” “乩妖可怕,密藏域的鬼神不比乩妖更可怕?我跟你们说……” …… 众人逐渐议论开来。 周昌眼角余光下,祠堂里的某具棺材也慢慢有了动静 113、苗女尸(2/2) “乩妖,不生不死,不人不鬼……他们到底是怎么无缘无故就离开了的?” “管那么做甚?只要咱们现在都活得好好的就行了!” “赶紧离开这地方了……” 众人正自议论着,路边残破不堪的祠堂里,忽地传出哐当一声响! 听得这一声木板落地的声音,众人的交谈声戛然而止。 人们眼神凝重,纷纷转脸看向那间祠堂。 有人从路边随手捡起一块大石头,直接丢过去,砸塌了祠堂那两扇本也快零散的门! 四起的烟尘里,周昌看到,那副微微晃动的棺材下,原本用作支撑的两根条凳中,有一根倏地散了架,致使棺材一头砸倒在地。 久无人照看的一副棺材,棺板这下直接滑脱了棺帮,显出棺材内里的情形—— 棺材里,空空如也。 众人一见倒下的棺材里甚么也没有,顿时都放松下来。 “嗐!原来是副空棺材!” “吓老子一跳!” “走了走了……” 众人又闹哄哄起来。 这个时候,周昌的神色却凝重了些许,他的目光从众人的一张张脸孔上扫过,忽然扬声问道:“罗布顿珠呢?罗布顿珠去了哪里?” 听到周昌的呼唤,人们面面相觑。 有人跟着传话,向后头的人问道:“罗布顿珠!” “罗布顿珠,前头的人叫你!” 杨西风见周昌脸色不对,他撑着胳膊,坐在了排子车的沿儿上,凑近周昌问道:“怎么了?你觉得罗布顿珠有甚么问题?” “我是怕他出问题。”周昌摇了摇头,向杨西风打了个眼色,压低声音道,“你忘了么?还有一具尸体! 那具不腐尸!” 经周昌一提醒,杨西风蓦地反应了过来! “我们走了这一路,它都没有出现。 它说不定还在哪个地方躲着,当那三个乩妖还没走吧?”杨西风如此猜测着。 一直竖着耳朵聆听两人交谈的王铁雄,则眯着眼睛道:“各位弟兄,点点你们手底下的人,看有没有缺一个少半个的! 现在还没出青衣,心里那根弦儿可不能松啊! 罗布顿珠呢? 那狗丨日的行脚商死哪去了?!” 王铁雄倒比杨西风想得周全,他话音落地,队伍里的人们纷纷紧张起来,各家各门的头头脑脑立刻把手下人手都清点了一遍,手下没有少人,也没有多出来甚么人——这倒是好事。 人们开始嚷嚷着叫喊罗布顿珠的名字。 千呼万唤之中,后头一片野树林中,罗布顿珠赶着他的骡车慌忙而来。 他一边赶车,一边大喊道:“来了,来了!” 这个密藏域的行脚僧,运气也委实不错。 义庄上的人在三僧袭击之下,死了五成还多。如罗布顿珠一般跑单帮的行脚商,占了其中多数,偏偏罗布顿珠活到了最后,可见确实是个命大的人。 “不肯走了骡子,我赶了很久,它才走!” 罗布顿珠见众人都盯着他看,摸了摸自己的脸,有些尴尬地说道。 一匹骡子确实价值不菲,行脚商爱惜自己的牲畜像爱惜自己的姓名一样,这倒也没甚么说的。 人们听得罗布顿珠的解释,便也就不再搭理他。 周昌盯着罗布顿珠看了一会儿,他通过《大品心丹经》,也未在这个密藏行脚僧身上发现有甚么蛛丝马迹。 “抱歉嘞,抱歉嘞……”罗布顿珠赶着骡车挤进人群里,和其他人的骡马车混在一块儿。 各家头头脑脑这时也与王铁雄打过了招呼,当下的人群里,并没有缺少了谁,也没有多出哪个可疑人物。 “难道那具不腐尸真的还躲在青衣镇某个地方?” 周昌心思转动着,眉头愈发拧紧。 某种不安的感觉始终萦绕在他的心头。 他与那不腐尸照面之后,便生出一种感觉——一模一样的两个人相见,必然会有一个人死去,活着的那个则赢得失败者的全部‘遗产’! 谁都不愿自己是别人的复制品! 这种冥冥之中生出的感觉,一直沉淀在周昌的心底。 是以他一直认为,与自己同命的‘不腐尸’一定会蛰伏在暗处,伺机袭击自己。 却未有想到,直至现在,他都将要离开青衣镇了,对方还未出现。 不腐尸里藏着的那个人,莫非是想等到自己与众人分散之时,再寻找机会杀死自己? ——周昌思来想去,只剩下这一种可能了。 他转回头去,心里决定接下来要带着周家众人,与赶尸班或是马帮结伴同行,一定不能落单,给了不腐尸偷袭自己的机会。 “哕——啊——咴——啊——” 这时候,一阵骡子拉长了音的嘶叫声忽然在人群中响起——罗布顿珠赶着的那头骡子,才临近一头瘦驴侧畔,忽然烦躁地叫了几声,咧起满嘴大板牙,咬了那瘦驴一口! 罗布顿珠赶紧拿鞭子去抽骡子,骡子甩头就往后走,似乎不愿呆在那瘦驴旁边,它一路奔走,撞开了许多骡马车,惹得队伍中的骡马牲畜都纷纷叫号起来,场面一下子变得混乱! 赶车的人,顿时对罗布顿珠怒目相视。 “就是这头驴,它不愿跟这头驴呆一块……”罗布顿珠讪笑着解释。 赶着瘦驴的男人也回过头来怒视着罗布顿珠:“我的驴怎么你的骡子了?你看看你,把我驴屁股都咬破了皮!” 他说着话,伸手一指瘦驴的屁股。 驴屁股上,果然有一条口子,只是伤口里还没有鲜血渗出。 驴车夫一看那么大一条口子里竟然没有血迹,似乎觉得不对,便下了车,皱着眉去看那驴屁股上的伤口——他才临近驴屁股,就立刻猛地吸了吸鼻子,张嘴干呕了几下。 “呕——呕!” 那道被撕开的伤口里,正涌出强烈的腐臭气味! 只有死了个把月的尸体,才能散发出来这种味道! “呕——” 这时候,那头散发出尸臭味的驴肚皮猛烈抽搐着,竟也呕吐了起来! 它张嘴吐出粘连着紫红粘液的头发,丛丛长发从它嘴中滑下,连着一张俏丽可爱的面孔,面孔之下,惨白的脖颈、嫩滑的双肩,连同两条手臂、下半个身子都从驴嘴里滑出。 女子长发披散,穿着苗人特有的蓝底挑染服饰。 脖颈上还盘着一层层锈蚀了的银饰。 她被那头驴子从嘴里呕出,驴子不断呕出她的身形,自身也不断翻转过皮囊来。 随着女子整个显现在众人跟前,那头驴竟也完全消失不见! ——就好似那头驴是这个‘女子’皮囊的翻面一样! 驴子整个翻皮的过程,迅速又短暂,在众人犹自震骇之时,它已翻过皮囊另一面,变成了眼前的苗人女子,这个女子站在原地,动也不动,身上散发出的冰冷气息,却叫周围人不寒而栗,一下子退避三舍! 唯有那个驴车夫,此时面对着‘苗人女子’,捂着肚皮,仍在不断呕吐着! 他眼神惊恐,频频看向周围人,试图求救,可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觉得五脏六腑都在翻腾着,都要随着他剧烈的干呕,而被呕吐出口! “唰!” 这个时候,一丛丛漆黑铁线从周昌手心迸射而出,直缠绕在那驴车夫的腰上,将他猛地往外提拽,远离那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的‘苗人女子’! 即便是远离了苗人女子,驴车夫的境况也没有变好,他最终‘哇’地一声,吐出了大片污臭的血! 血液里,夹杂着已腐烂的内脏碎块! 大片大片黑血浸染了驴车夫胸前衣襟,他嘴里不断喷出内脏碎块,眼中哀求活命的神色,终于变作彻底的绝望。 “呕——蛊——苗人——蛊……” 驴车夫大张着口,不断呕吐的声音里夹杂着散碎的字眼。 众人听到他口中提及了‘蛊’,纷纷色变,更加不敢靠近那静静站立在远处的苗人女子! 此时,车夫嘴中黑血如洪水般喷溅而出,他的肚皮也剧烈抽搐起来,竟如先前的驴子一般,从里往外翻了层皮,残缺的内脏与骨骼都挂在暴露于空气中的内腔子上! 浓重的腐臭气遍处飘散! 人们甚至不敢呼吸,生怕呼吸了就会沾染上那无形无色的‘蛊’! “这个苗人女,是我们先前在山神洞子外看到的女尸…… 就是那具不腐尸……” 杨西风脸色沉凝,这时低声向周昌说道。 周昌像早有预料一般的点了点头。 众人纷纷将目光投向了他,目光分明是在向他询问:“怎么办?” 114、漆(4K,1/2) “他怎么知道自己中了蛊?” 周昌皱眉看着地上腔子翻腾在外、血淋淋的驴车夫,忽然提出了一个问题。 众人闻声面面相觑。 “这个人去过湘西,接触过甚么蛊术么? 假若他不曾去过那些地方,不至于在第一时间就往苗人、蛊术的方向联想。”周昌缓缓说道,“一定是有某个诱因,先在他心底栽种下了与蛊术有关的东西。” 那具苗女尸仍在不远处静静站立,阳光倾照在尸体之上。 尸身上的各种金属配饰缓缓锈蚀,穿在尸身上的那一身青黑色挑染衣裳,也逐渐褪色。 被衣裳包裹着的苗女尸,此刻渐变得青黑,开始腐烂。 今时不同于周昌从前所处的那个时代,人们日常接触种种信息,所谓‘秀才不出门,便知天下事’,而今下哪怕穿着苗人衣裳的女尸当面,人们也多辨识不出其身份,大多将其当成迥异于汉人的蛮夷。 像驴车夫这般,一下子就道出了‘苗人’、‘蛊毒’这种言辞的,确真少见。 是以周昌忽有此问,倒叫众人纷纷反应了过来。 几个与驴车夫相熟的人跟着说道: “我们是跑川陕道的行脚商,从来没有去过湘西那边。” “铁三儿和我们一样,他不该去过湘西,苗人我们都没见过,更不提那些蛊术了。” “这个铁三儿,突然提到蛊术,还真奇了怪了……” “他难道早就知道自己中了蛊? 可他知道自己中了蛊,又为什么不赶快跟我们说,我们好赶紧帮忙救他?” …… 这几个行脚商正七嘴八舌地言语着,人群陡又喧哗起来。 “化了,化了!” “太臭了!” “呕!” 人们纷纷叫嚷之际,一阵风从周昌身畔飘转而过,周昌跟着嗅到了一股浓烈的尸臭! 他一抬眼,就看到那具苗女尸,此时身上的银饰、衣裳,连同其尸身,都一齐融化成了黑绿色若脂膏般的液体,那滩液体徐徐渗透进土壤之中,只留下浅淡的痕迹。 有人嗅到那般尸臭,禁不住连连干呕—— 但他们也仅仅只是干呕了几下,便赶紧捂着口鼻后退,并没有如驴车夫一般把自己的内脏肠子都呕吐出来,甚至把腔子都呕得翻转在外。 “尸臭的气味确实强烈而刺激,令人闻之作呕。 但当下这股尸臭如此浓烈,其下似乎隐隐压藏着另一种气味。” 周昌仔细分辨着那随着苗女尸汁淡去的腐臭,从尸臭气味里,隐隐分辨出了另一种微微酸馊、更难以形容的味道。 他内心倒没甚么忌讳。 若所谓‘蛊虫’,是通过那具苗女尸传播,那不论是苗女尸散发出的尸臭、与尸体直接或间接的接触,周昌今下都已经有了。 此时再想着预防、隔离也没用处。 不如尽快找到驴车夫死亡的‘根因’,或能从中窥得不腐尸今下究竟变成了个甚么事物。 周昌重又垂下眼帘,在驴车夫惨烈的尸身旁蹲了下去。 那几个与驴车夫相熟的货商,亦称驴车夫从未去过湘西之地,更不曾与蛊术有过任何接触。 既然如此,驴车夫‘铁三’在临死前忽然吐露那番言语,应该另有原因。 “铁三这几日可有甚么不对劲的地方?” 周昌向那几个行脚商问道。 “不对劲的地方……”几人拧眉思索了一阵。 “或是他觉得身上可有甚么不舒服的地方?”周昌又提示道,“任何与平常不一样的情况,你们都可以说说。” “对对对!我想起来了——”这时候,其中一人连忙说道,“其实也没多久,就是这几个时辰里,铁三频频去解手…… 我和他一块去解手的时候,见他不停挠自己的裆部,要么就是来回挠自己的手心手背,便问他是怎么回事? 他说也不知道怎么了,就这一两个时辰里,手背上忽生出了许多红点,红点又长成了疙疙瘩瘩。 若只是手上有些疙瘩水泡也就算了,他说自己的裆部也瘙痒得很,也是奇怪得很。” “过敏了。” 那人才把话说完,周昌忽然说了句话。 据那人的言辞,铁三的症状正像是碰到了甚么事物,忽然过敏的反应。 但今下人不知‘过敏’何意,都眼神懵然地看着周昌。 周昌斟酌着言语,又道:“应该是沾了邪风,发了疮。” “哦——”杨西风恍然,又皱眉道,“铁三沾染的那阵邪风,说不定就是‘蛊’?蛊发病之后,先是双手生疮,裆部瘙痒,最终便如当下一般,呕吐出五脏六腑,内腔外翻,死得如此惨烈?” 杨西风这么一说,令周围人都脸色紧张起来。 他所说的那阵邪风,叫人们联想起了刚才那阵随风飘来的尸臭。 “邪风只是一种说法而已。”周昌摇了摇头,“若一阵风刮来,便叫人中了蛊,那被风卷裹的人不只有铁三一个,为何只有铁三出了事,各位都安然无恙? 不要多想。” 周昌想了想,又道:“若真有此蛊虫,此蛊也必定与不腐尸颇多牵扯。毕竟那具苗女尸就是不腐尸。 赶尸班先前与不腐尸接触最多,但应该也没有哪个是出现了和铁三一般症状的。 可见彼时的不腐尸,尚未修炼出此种‘蛊虫’。 或者说,是尸体里的那个‘人’,还没成气候。 他应该是在我们当时拖垮棺材,令他暴露出来的那段时间左右,才终于炼成了这种‘蛊虫’!” 周昌眼中神光湛湛:“现下便是要尝试找出这种‘蛊毒’的传播途径。 铁三接触过甚么东西,才会双手发疮,裆部瘙痒?一定要找出来——那个东西,可能就是‘蛊毒’的传播关键! 给我一柄匕首! 他一定接触过旁人还未曾接触过的某些东西!” 站在周昌身后的杨西风,闻声立刻递来一柄匕首。 周昌接过匕首,直接就割开了地上驴车夫的腔子,将他这层内腔翻转回去,显露出他原本的外皮。 围观人群掩目不敢多看。 就连杨西风这样的老赶尸匠,也看得眼角直抽抽。 地上那青年人处理尸体的手法一看就是没有学过的,但总是简单粗暴直接——再大胆的人,没个几年的适应,见着同类的尸体内心总是会升起一些涟漪,更不提亲手处理一具死状惨烈的尸体了。 而周昌就像是惯见了这种尸体一样,该下刀时可没有一丝犹豫胆怯! 周昌将铁三整个肉壳摊开在地上,如同过年杀年猪时,把一头猪分作两扇一样。 他仔细查看了铁三的双手以及裆部,果然看到许多红点疙瘩,还伴生有针尖大的小水泡。 “应该不是性病。” 周昌内心暗道。 这些红点疙瘩,确实更像是过敏,与那种性病会生出的菜花状疙瘩相去甚远。 他不曾见过菜花状疙瘩,但毕竟真正见过菜花长什么样。 “近几日来,铁三可有和哪个同伴睡过一被窝?” 为了确保无有遗漏,周昌头也不抬地向周围人问道。 出来跑商行走江湖的人,多为男子。 此刻人群里也不过只有白秀娥这一个约等于九个女子而已,铁三想找女人大抵是不可能,可此处男人却到处都是。 “不曾,不曾!” 周围人有些膈应地连连摇头。 “看来确实发了疮。”周昌站起身,又朝那片苗女尸消失的空地走去。 空地的土壤上,只见淡淡尸汁痕迹,旁边停着铁三那副没有驴子的排子车。 人们见周昌往彼处走去,到底有些忌讳,跟了几步便大都不敢再跟。 只有周家人、杨西风、王铁雄围了上来。 “要是被下了蛊,老子离他这么近,此时也早中蛊了! 躲着又有个蛋的用处?!”王铁雄嗤笑道。 杨西风大约也是这般想法。 周昌与几人协力,搬下驴车上的货物,一样样验看。 驴车上,多是些没贩卖完的茶饼、茶砖,以及用茶饼、茶砖从密藏域换回来的各种皮货、藏药。 铁三换来的皮货居多,藏地药材只在少数。 周昌怀疑是那些药材引得铁三过敏,将之一样样拿出来,与周围人核对。 药材绝大多数都是常用药,周围人各自都有携带,并没有甚么稀奇的。 直至最后,周昌拿来一个葫芦。 他一摇葫芦,听到里头似乎有些液体在缓缓滚动。 那些液体应当甚为粘稠,哪怕他猛烈摇晃,液体也并未如水液一般跟着剧烈晃动。 周昌微微将葫芦塞子拧开一些—— 一缕酸馊的气味从沾着黄泥色液体的葫芦塞子上飘来,周昌嗅到这股气味,心里忽地一定—— 他大约是找到那‘蛊毒’传播的关键之物了。 应当就是手中葫芦里的这种液体。 那苗女尸腐败之时,散发出强烈的尸臭,尸臭之中,暗暗藏着另一种微微酸馊、难以描述的气味。 葫芦里的此般液体散发出的味道,与那种酸馊气味完全一致。 “你们可曾见过这只葫芦?” 周昌把塞子又合上了,举着那只葫芦,与那几个和铁三相熟的货商问道。 几个货商纷纷点头:“见过,见过!” “这是铁三用来喝水的水壶! 平常不是别在腰上,就是挂在驴车上!” “偶尔也用它来打些酒,不过铁三酒喝得少,打酒的时候不多。” “对了——前几个时辰,我们在青衣镇上躲的时候,我见铁三拿着这个葫芦进了一户人家里,我以为他是用葫芦去盛水喝,但看那户人家的屋院,分明都荒废很久,家里应该早就空了……” “是我们在那户门口外墙旁摆着副废磨盘的荒屋里躲着的时候,你见到铁三去拿葫芦打的水?” “正是,正是!” “铁三是出了门去斜对面那户人家里打水的?那地儿也只有这一户人家的屋院荒废了。” “对!” “那就是了——那户人家的人都没影子了! 家里的堂屋里,只停了几副还未上漆的寿材,我当时也去看了!” 众人七嘴八舌之间,竟将铁三的行动轨迹、地点情况,全都说了个清楚! 彼时铁三还活着时,应当也没有想着掩盖行藏,所以他干了些什么,做过什么事情,与他同行的这些人,每人了解一点,拼凑一番,却将彼时真实情形完全都拼凑了出来! 周昌听过众人对话,再去摇晃那葫芦里的液体,他内心也生出了某个猜测。 他取来一块木板,令身边众人都躲开些,旋而拧开葫芦塞,将其中的液体缓缓倒了一些出来。 那层液体犹如粘稠的胶水一般,在木板上缓缓摊开,被阳光映照出明亮光滑的光色。 众人看着倒在木板上的液体,愣了一阵。 有些认识的人,跟着就叫了起来: “大漆!这是大漆!” “铁三去别人家里没打到水,把别人家用来漆棺材的棺材漆偷来了!” “甚么棺材漆,能放很多年头?我看那户人家的房子都快塌了,荒废的时日肯定得有个一二十年了……” “这是生漆——照这么看,铁三手背、裆部生疮,竟是遭‘漆咬’了?!” 酸馊的气味在此时显得愈发浓烈。 那滩名为‘生漆’的明亮液体里,忽然发出一阵阵冰冷的气息。 紧跟着,一条黑黄的手臂从生漆中生出,猛地攥向了它跟前好似在发愣的周昌脖颈! 周昌看着那只散发难以描述气味的手臂刹那临近,他空洞的双眼忽然有了焦点,在手臂临近之时,猛一张口:“呼——” 血管里流淌的孽气被他刹那提摄而出,化作滚滚赤红火焰,扑上了那条黑黄的手臂! “啊啊啊啊啊——” 黑黄手臂之中,竟传出一声声惨叫! 一层层干焦斑驳的‘漆皮’纷纷从手臂上脱落! 那条生漆手臂一击未中,立刻缩回漆液里,漆液立刻开始迅速蠕动,试图渗透进四周的土壤中! “唰!” 这个时候,周昌摊开五指,铁念丝从他手指间迸射而出,网罗向了那片生漆! 丝线越织越密,密不透风! 生漆被完全网罗于此中,索性顺着念丝往周昌面部游动而来! 115、孕诡(2/2) “呵。” 周昌看着那顺着念丝扑向自己面部的诡异生漆,他咧嘴笑了笑。 动念之间,一线线血红的焰流顺着念丝,将附着于其上的诡异生漆点燃—— “呼!” 熊熊血火团团包围之下,那一滩诡异生漆逃无可逃,登时抖落一层层干焦的漆皮! 黑黄的生漆中,不断传出惨烈的叫号,它在念丝围成的网罗里左冲右突,却因遍处燃烧的业火,而始终找不到出口! 这个时候,周昌将那只葫芦拿了过来,接在念丝网罗之上,动念之间,念丝网罗之上就生出了一个没有燃烧业火的缺口,正对着葫芦口。 那滩诡异生漆立刻顺着那个缺口,重游进了葫芦里。 “啊呀——” 尖利的啸叫声顿时从葫芦中传出。 厚皮水葫芦表面,立刻浮现出一道道裂纹! 那股生漆也明白若就此呆在葫芦里,便必定会被周昌困住,是以在流入葫芦内的这一瞬间,它就将葫芦撑裂,试图逃脱——但它都意识到了的事情,周昌又怎可能不做准备? 丛丛铁念丝在生漆流入葫芦内的同时,也在葫芦外面缠绕了一层又一层,最终封堵上了葫芦口! 任凭那一团诡异生漆再如何挣扎,也无法从葫芦中挣脱! 此般种种,皆在电光火石之间发生。 待到众人反应过来的时候,周昌已将缠满铁念丝的葫芦托在了掌心里。 葫芦微微震动着——这是内里那团生漆不断挣扎产生的动静。 “这是生漆成了诡?”王铁雄低声向周昌问道,“只要因生漆而发疮的人,都会被这个诡杀死?” 杨西风则皱眉不语。 他想到周昌曾言,当下种种,皆因‘不腐尸’而起。 情形既是如此,那这团诡异大漆也与那‘不腐尸’脱不开干系。 周昌摇摇头,道:“不会这般简单。 那具苗女尸腐烂之时,也散发出隐隐约约的‘生漆气味’,但她先前又分明是一具不腐之尸——我猜测,是某个人将‘诡’炼进了生漆里。 或者,苗女尸本就在诡化,它所变成的诡,就是这‘漆诡’。 但是当下这个漆诡,被某个人控制着大部分。 小部分就在这葫芦里,暂时被我压住了。” 周昌所说的那个掌控漆诡的人,他怀疑就是自己的‘同命人’。 “掌控一只诡?”杨西风眉头拧得更紧了,“这是‘诡仙’的手段了。” “诡仙?”周昌眼皮跳了跳。 他对这个名词并不陌生。 今下他所修炼的‘业火烧身转轮大法’,就是诡仙道的法门。 他如今引业火烧身之后,在火里栽莲,重塑了肉壳,已经是迈进了‘业火烧身转轮大法’的门槛,也迈进了诡仙道的门槛之内。 说起来,杨大爷比他更早修炼《仙书》,同样卡在诡仙道关槛之外,但他经历一场大火烧毁残身,迈入诡仙关槛之内,杨大爷则还需兑齐‘五弊三缺’之数,才能入得门径。 之所以在踏入诡仙道关槛以前,需要经历这般残酷的关槛,俱是因为迈过门槛之后,随之而来的诡仙道第一重境界‘绝九阴’,远比所经历关槛更加残酷! 大多数人闯破关槛带来的积累,将统统消耗在修炼‘绝九阴’这重境界之中! 杨西风面色凝重,道:“诡仙道,全名‘无上诡仙正道’,虽然以‘诡仙’冠以其名,但其实是天下间囊括最多的正道。 这是‘以正御奇之道’。 所有术法,皆出于诡仙道。 所有法门的最终,其实都是为了成就‘诡仙’。 哪怕是我们北派赶尸匠的‘发僵狮子’,也可以称作是一种‘诡仙道术’。 哪怕是密藏域,虽然那地方的僧侣人人皆有成佛的宏愿,但他们修行的每一步,其实也与内地的诡仙道殊途同归,成佛就等同于成为诡仙。 但诡仙道的门槛太高,过于凶险,真正迈进关槛内的人也没有几个。 大多数都在门槛外头庸庸碌碌,所以不入关槛的各种法门,只能称之为‘术’,唯有越过关槛的法门,才能随意取名,不论是术还是法。 迈入诡仙道的门槛,成就第一重境界‘绝九阴’的人,自身将会生出一道‘诡影’。 他可以种种秘法,将诡影孕育成一只诡。 ——所以你一说这只漆诡可能是被人为掌控的,我一下子就猜到了对方可能是一位修成‘绝九阴’之境,乃至更高层次的诡仙。 要是达成更高层次,他掌握的诡影也会跟着提升,会逐渐和‘想魔’一般无二。 那就更难对付了……” 周昌闻言,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这个人很可能只是刚刚成就‘绝九阴’的层次,他先前一直藏身在不腐尸体内,连写龙寺乩妖当面,也不曾利用他孕育的诡来逃脱。 可见他当时应该还未彻底成就绝九阴之境,也或是初成绝九阴的层次,但还没有把漆诡孕育出来。 直到当下,他才突然展露手段。 另外,杨大兄,我还想问一问你,除却迈入绝九阴的层次,炼成诡影以孕育诡类之外,有没有人在还未迈入诡仙道关槛之时,就已经掌控一只诡的?” 杨西风愣了愣,旋而肯定道: “有! 这种人,被称为天生诡仙。 他们平生有各种各样的奇遇,我听说,有的人本身就是个疯子,但忽然一朝病好,自己发疯时梦见的东西,成了他掌控的诡。 有的人在逃难路上饥饿不已,突然吃了路边不知道什么东西,肚子一痛,生下来一只诡来……” 经杨西风这么一说,周昌顿时意识到了《大品心丹经》所赠‘傍鬼丹方’的价值。 依照丹方,找齐几味药材,炼成一颗‘傍鬼丹’。 吞服傍鬼丹以后,他就能聚化出一道替身‘牛头阿傍’! 这位牛头阿傍,也是一只诡! 《大品心丹经》简直就是他的奇遇! 以后得多向此经套套话,看看它那里还有没有甚么类似‘傍鬼丹方’的方子,其他人需要至少炼成绝九阴之境,才能孕育诡影为诡,他兑齐几味药材,就能直接炼出几只诡来。 杨西风看着周昌掌心里的葫芦,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向周昌说道:“细说起来,我们与那位诡仙之间,其实也没甚么太大的仇隙。 当时拖垮棺材,也未想到他竟藏身于不腐尸中,以女尸为皮。 不知者无罪……不妨将这道生漆送还给他,再说和一番,化干戈为玉帛……” 先前面临密藏域三僧,都未见退缩之相的赶尸班主,此下也迟疑了起来。 固然是面对写龙寺三僧,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他想退却也无门,但今时一猜到对面可能是位诡仙,杨西风也确实有了几分疑惧。 杨班主的想法,也是正常。 周昌这时并未言语,他伸手指了指远处。 几人顺着他手指指向看去,便看到了地上那具惨不忍睹的驴车夫尸体。 “纵是与那诡仙生出了仇隙,与之结仇的人,也不过只有我与毛奇而已。当时是我拽开了他的棺木,令其暴露于三僧目下。 但我与毛奇今下尚且完好无损,却有一个与之无冤无仇的行脚商,被他掏空了五脏六腑,就这般死去了。 以这位诡仙的心性,杨大兄难道觉得,你想与他讲和,他便会欣然接受? 当下毛奇尚未出事,但你真地觉得,那个诡仙,他不会来寻毛奇的麻烦么?今下咱们人多势众,他反而要藏头露尾的,可若是我们就此走出了青衣镇,各自分散开,到时候该仓皇躲藏的是你们诸位,还是那个诡仙?” 周昌如是说道,陈明利害。 听过他的言语,众人纷纷点头。 杨西风也叹了口气,道:“我是觉得,登入门槛,成为诡仙是真不容易。 这样的人愈多,对生人便愈有好处。 不过周兄弟说得有道理,我们有心与他讲和,他也不会放过咱们,更何况在此以前,他先杀了咱们这边一位无辜的兄弟。 梁子已经结下,是该论论生杀了。” “本来就该如此!”王铁雄在旁点了点头,“这时候咱们人多,不趁着人多的时候一劳永逸地解决问题,难道还等着咱们各自分散开了,再为这事提心吊胆吗? 险关已经过去了,再来他一个诡仙又能如何?!” 周昌笑了笑,将目光看向不远处站着的杨瑞。 杨大爷手上还包扎着,见周昌目光看向自己,他咧嘴笑了起来,主动问道:“是不是想问你大爷爷,怎么凭那葫芦里的鬼漆,找到它的主人呐?” “是,大爷爷。”周昌低眉顺眼道。 这个办法,如今只有杨大爷那里可能会有。 如杨西风一般人,虽有些见识,但不入诡仙道门槛,所凭‘发僵狮子’的诡仙道术,虽然也有些能耐,但终究不成体系。 反倒是周昌爷爷、杨大爷他们继承的‘端公法脉’,体系更为完备。 遇到各种事情,也有各种应对。 “有法子的!” 杨瑞肯定地点了点头,眯着眼看周昌:“我来教,你来做?” “你来教,我来做。” “做了可就是端公了?” “做端公就做端公。” “也是没法子的事情。”杨瑞嘴上无奈地叹息着,面上笑意却愈来愈浓,“你爷爷的魂儿成了横死枉死二将那里的乩妖,我现在又残疾了——你不继承你爷爷的法脉,做个端公,设了神坛,怎么去寻那两个将军? 怎么去救你爷爷? 你只得做端公咯。” “是。”对于这一点,周昌同样早就想得明白。 “行!”杨瑞重重地点了点头,“那今天便先教你‘剪刀寻煞科门’罢!” 116、端公(1/2) “端公法教,内有诸多山头。 譬如楛山法教、梅山法教、元皇法教、黑山法教等等,皆是端公法教之中林立的各座山头。 每座山头尊奉的祖师都有不同,但‘三圣’总是坐在神坛最顶上的位置。 所谓三圣,即是万天川主二郎真君、九地土主清明河潼帝君、大慈药王神功妙济真君,可以简称为川主、土主、药王。 不论在哪一个山头,三圣祖师都是立于坛头。 三圣祖师以下,就是各个法教山头的开山祖师仙公了。 你爷爷与我,都是黑山法教的端公,黑山法教的开山祖师仙公,便是‘銮魁圣君’。” 野林子里,杨瑞捡来一根木棍,在地上划拉出一个圆圈,他一边清扫着圆圈里的枯枝败叶,一边与周昌讲说些端公法教的常识:“端公法教多是家传形式,除非像我这样一辈子孤寡,后继无人的,便可以另外招收弟子,把‘坛号’传下去。 所以今天虽是我领你入了门,但我不能是你的师父。 我家坛号只有一个,虽然石蛋子看起来不太聪明,不怎么中用,但这个坛号以后总是得传给他,让他有份能耐傍身的。 你继承的坛号,还是你爷爷自家的。 你爷爷先把坛号传给了你父亲,如今你父亲虽死,但坛号还在,你是继承你父亲的坛号,以后和石蛋子排资论辈,就还是得叫他一声师叔。” 说到这里,杨瑞顿了顿,向周昌问道:“你爷爷给你的那枚‘雷霆都司铁印’,你没给整丢了吧?” “没有,一直都在我身上戴着。”周昌说着话,解下了腰上那一枚手指长的羊角铁印,递给了杨瑞。 “这枚铁印就是你家坛号存续的证明。 有朝一日,铁印遗失,你又未有及时上表各位祖师仙公,那坛号便就此被抹去,你家这一支便算是断了根了。”杨瑞看着手里的羊角铁印,指着侧面刻着的几个极其细小的字,接着与周昌道,“你看见没有,这里有‘威善济’几个字。 ‘威善济’就是你家的坛号。 有了坛号,我才好向祖师仙公上黄表,你才能立起神坛,真正成为端公。 你成了端公之后,才有资格学习各类科门,设飨宴,请动神灵入驻你的神坛。” “好。” 周昌点了点头。 “那咱们这就开始吧!”杨瑞丢掉手中木棍,拍了拍掌心里的泥土,便撑着膝盖站起身来,他左右寻摸着,找来几块石头,在方才木棍画下的那个圆圈里,将三块石头呈‘品’字形垒了起来。 他指了指那垒起来的石头,对周昌说道:“这是神坛!” 尔后,他又从褡裢袋子里抽出几张黄纸,在上面写了三圣祖师、銮魁圣君的尊号,在黄纸边沿沾了唾沫,卷起草棍,便用这四道简陋的小旗,插在神坛之上。 “祖师上位!” 杨瑞将小旗子插上神坛之后,围着神坛左看右看一阵儿,眼珠子骨碌碌乱转着,随后就又取出一道符纸来,其上写‘百无禁忌’四个字,也卷成小旗子,插在神坛上:“有姜太公坐镇,这回上黄表,传坛号,应该就万无一失了。” 传闻姜子牙掌握‘封神榜’,大封诸神。 他自身虽不曾位列封神榜,但众神到底要卖他一个面子。 因而在开土动工、安宅搬迁,乃至是端公行法等诸要事之时,都会提请‘姜太公’的名号,以此令诸神多行方便,少作阻碍。 这所谓‘百无禁忌之神’,实不过是人们的一种美好愿望罢了。 但在今下这个世道,有此般愿望的人多了,‘愿望’也未必不会以另一种方式成真。 设好神坛之后,杨瑞便在一张黄纸上勾画出复杂的图案,这副图案之中,有许多隐晦密语,只要是懂得人来阅读,几乎是一眼即能看懂其中蕴藏的诸多信息情报。 “这个是符头,三个顿号代指三圣。 其下是祖师仙公銮魁圣君的名号。 再往下是请表弟子——也就是我的名字,往下有你家坛号、你的名姓、生辰八字之类——你的生辰八字是甚么?”杨瑞耐心地为周昌解释过那张鬼画符上,各个图案究竟都对应了甚么,转而又问了周昌的生辰八字。 周昌一一道出。 却未想到,他道出自己的生辰八字以后,杨瑞的脸色倏地严肃下来,斥周昌道:“以后遑论是谁询问你的生辰八字,切莫要随便作答! 顶头三尺有鬼神,除非你身在家宅之中,身边也有鬼神护持,否则你的生辰八字便会被鬼神听了去,说不定会用此来压胜、咒诅于你!” “不是你问我,所以我才作答的吗?”周昌一头雾水地道,“那现下我在外面把生辰八字说出了口,会不会被甚么鬼神拿去做坏事?” “倒也无妨。 三圣祖师、开山仙公都在这里,我也在旁边看着你。 那些鬼神也不敢造次。”杨瑞又笑嘻嘻的了。 他将周昌的生辰八字转化成一个个秘密符号,勾画在了那张鬼画符最底下。 最后,杨瑞生起香烛,奉上清香,领着周昌一同跪在那座简陋的神坛前,他口中跟着念念有词起来:“弟子杨瑞,今天受人之托,为同门后代传坛号。 其坛号作‘威善济’,有铁印为证。 其姓名为‘周昌’,生辰八字为……” 杨瑞如此念祷一番过后,便将那张黄表在蜡烛上点燃,于神坛前烧成了灰烬。 如此,上了黄表以后,他站起身,指了指法坛上的那枚铁印,同身后的周昌说道:“把印拿回去罢。” “仪轨这就完成了? 我已经是一位端公了?”周昌还有些疑惑。 毕竟这般仪轨,看起来既没有一丝神秘莫测之处,也不见有半分灵异现象降示。 他对这番仪轨的效用,还有点将信将疑。 “已经成了。”杨瑞肯定地道,“你现在就是一个还没甚么本事在手上,甚么都不会的野端公了,为防万一,没学会几道护身的科门之前,出去先别透露你端公的身份。 现在端公山头太多,彼此火并的现象也很常见。 再加上巫术本来也不分家,各自都是互通的,所以东北的出马仙儿、中原的师婆神汉、南方的问米婆、北边的看事儿先生之类的,也都和咱们端公混在一块。 所谓‘同行是冤家’,他们见你是个嫩端公,没甚么本事在手上,保不齐会生出什么邪念,并了你的坛号,吞了你的家门。 ——有坛号,才能设坛作法,才能和鬼神攀亲,你和一山法教开山仙公、历代俗神之间的渊源,全凭这个坛号体现。 要是你的坛号被并了,别人就能靠这个和历代祖师仙公去攀亲戚了! 可别小瞧这个,这是很大的便利!” “我都记得了。”周昌认真答应。 他站起身来,走到那三块石头前,伸手去拿石头上摆着的那只羊角铁印。 杨瑞看着周昌的动作,原本淡淡的神色,此时也有些紧张。 周昌一接触到那枚铁印,顿时觉得沉甸甸的、冰冷刺骨,他竟拿不起来! 这时候! 一阵风动,坛上代表三圣祖师的旗子,与那道百无禁忌的旗子一同动了起来,铁印上传来的刺骨冰冷气息顿时为之一消,原本沉甸甸的感觉也不复存在! 周昌这才将那枚印纽拿在手心里。 印纽好似又变得平平无奇了。 但周昌目视那道法坛,法坛之上,三圣祖师与百无禁忌的黄纸旗随风摇动,唯有‘銮魁圣君’那道旗帜,任凭冷风吹卷,却是一动不动! “祖师这是对我有意见啊……” 看着那面一动不动的纸旗子,联想及那枚印纽上方才传来的触感,周昌心头恍然。 他倒也清楚这位黑山法教祖师‘銮魁圣君’,为何会对自己有意见。 大抵是因为破地狱的时候,他在阴间算是得罪了对方。 不过,它有意见又能如何? “有意见,今下我也是你的弟子了……” 周昌冲着那道一动不动的旗子咧嘴笑了笑。 “呼!” 那面代表‘銮魁圣君’的旗子顿被风卷动,连草棍一齐被拔出了法坛,刹那就被风卷到不知何处去了! 周昌见状,眨了眨眼。 他回过头来,满脸茫然地看着杨瑞:“开山仙公被风吹跑了,这……是不是不是好兆头?” “哪里的话?” 杨瑞神色淡定,看了一眼纸旗子消失的方向,道:“开山仙公收了好弟子,这是高兴地直接就跳起来飞走了,是大大好的兆头,怎么会不是好兆头?” 他转回目光来,神色又严肃了几分,看着周昌:“要做端公,就要始终抱定‘不信鬼神’的想法。 所谓‘不信鬼神’,指的是始终对鬼神给出的预示、降下的征兆保持一分怀疑之心,凡事你做主导,鬼神是你用来干活的工具! 要是你信了鬼神,那就难免和你爷爷一样,变成鬼神的奴婢,难得自由了! 这些话,你要牢牢地记下! 鬼神的预兆是怎么回事,全凭你自己一张嘴说了算。 你是鬼神的话事人。 鬼神不是你的主子爷!” 117、剪刀寻煞科(2/2) 叮嘱过周昌一番话后,杨瑞神色又有些颓丧:“算了,形势比人强。 以后会发生什么事,如今又怎么能全预料得到? 便是你今时记下了这些叮嘱,日后遇着些危险情况,少不了变通的时候,也是没法。 不说这些了。” 他目视周昌,又道:“端公有三宝,铁印、师刀,与傩面。 铁印代表你掌握有一道神坛,乃是正坛坛主的身份。 师刀则用以研判鬼神之事,可以镇祟除凶,各家端公的师刀,往往是祖祖辈辈传下来的,绝不可能转手于外人。你爷爷本来也是有师刀在手的。 可惜他那柄师刀,有跟没有一样,用之比普通菜刀钝,更没有镇祟除凶的能耐,所以你得自己攒材料,以后找个好铁匠,给你自己铸一柄师刀了。 这师刀锻造也不是个容易事,最下品以以屠户杀猪的刀作材料,更好一些便用战场横死兵将的甲胄与刀剑作材料,最上品,应当是诡类不敢近的各种铁器作为材料,如此熔炼一炉,炼成的师刀最有效用。 至于最后这个傩面——我也没造过傩面,老一辈也没传下给我甚么傩面,我却也不知道这炼造傩面的仪轨了。 今下的端公,也没几个知道怎么造傩面的。 因为炼造傩面,涉及到一门已经失传的科门——《神灵镜》。 你只能看看日后遇不遇得到甚么家道中落、崽卖爷田的端公,或许能从他们手里买来几张老傩面。 一张傩面,代表一道神明,效用非比寻常,我估计你纵然是遇到了卖傩面的端公,也不一定能出得起他们满意的价钱。” 周昌听过杨瑞所言,转而向杨瑞问道:“杨大爷,我家的师刀已经作废不堪用了。 不知您家的师刀是甚么样子的?有没有镇祟除凶的效用? 让我看一看……” 他话才说完,杨瑞便连连摇头: “我家的师刀和你爷爷的师刀一样,全没甚么大用! 家传下来的物件,这些不肖子孙胡乱运用一番,早就把刀上那一层锐气消磨个干净了!” 杨大爷这番话,却是把自己也骂了进去。 毕竟他家传下来的师刀,从前也是常常被他拿来应对种种凶险场面。 如此胡乱运用,又不怎么保养,师刀上养出的煞气尽皆散去,自然沦为废铁。 他嘴里说着话,还是从褡裢袋子里拿出了自家的师刀。 那柄师刀上,锈迹斑斑,还留有一些艳红的血迹。 明明血迹早已干涸了不知多少岁月,却仍旧保留着此般鲜艳的颜色。 可知此种鲜血,绝不可能是寻常生灵所有。 周昌接过师刀仔细验看,最终确定,杨大爷这柄家传师刀,确实没了煞气,已没有它该有的作用,沦为象征意义更浓一些的摆设了。 当时爷爷将各项法器分给大家,用作防身。 周昌也看过那些法器,统统都没了效用。 其实这般也可以理解,世道之中,灾厄诡患实在太多,连活人都愈发地少了,哪怕是一个端公,只要不曾踏过诡仙道的门槛,便也只是一个比寻常人多出一些自保手段的普通人而已。 而不论是师刀、傩面,还是其他各种法器,都是他们自保的手段之一。 他们每遇到一次凶险,便消耗几桩法器,在如此灾祸频仍的世道,最终又能遗留几件好东西? “杨大爷怎么不把师刀重炼一回? 这上面沾染着鬼神之血,重新锻炼了,说不定它又有煞气横生了。”周昌把那柄师刀递还给杨瑞,如是问道。 “缺材料啊。”杨瑞对此也颇遗憾,“把它重新熔炼了,肯定得再多添进去一些材料。 但它本已经成了形,哪怕是再熔炼去,它骨子里的‘性情’却是不变的,你随便添些和它‘性情’不对付的材料,最终也只是铸出无用的累赘。 我摸不透这刀的脾性,也找不到契合它‘性情’的材料。 只能相信后人,看后人的本事了。” 周昌闻言点了点头。 若不是这么一问,他都还不知道,炼成的师刀还有‘性情’这么一说。 “其实锻炼师刀也涉及许多科门。 咱们炼造的这种师刀,只是最简单的那一种,不依甚么科门来造,据我所知,有些大端公就掌握着《晦地磨剑科》、《鬼口凶刀科》、《凶宅养刀科》这些磨刀锻剑的科门。 要是你以后真寻着了绝好的材料,也不要胡乱锻成师刀浪费了。 还是找机会看看能不能学到一二门此种科门,再来炼刀。 反正炼出来不好的刀,还不如不炼,带着累赘不说,还无甚大用。”杨瑞又想到了一些事情,便再次对周昌叮嘱了起来,他从褡裢袋里抽出一部书册,递给了周昌,“我和你爷爷所学的科门都是一样的,共有《消煞化煞杂科》、《与诡结亲科》、《请神科》这三个科门。 咱们将要用的‘剪刀寻煞科’,就是《消煞化煞杂科》之中的一道小术。 几道科门都在书上了,你这几天就好好地把它们抄录一份,留着以后自己慢慢学。” 周昌依言翻了翻书册,却发现这册子上都是鬼画符一样的文字,他根本就看不懂。 这时候,杨瑞又递来一张纸,纸上就有了与各个鬼画符对应的汉字:“你背下来这些‘神文灵字’以后,就把这张纸烧了。 不要外传!” “好。”周昌答应下来。 杨瑞看着他将书册与纸张仔细收起来,忽然笑了笑:“你如今虽接了你爷爷的坛号,但其实和那些懵懵懂懂刚拜山头的端公也差不多了,都是两手空空,一穷二白。 不过这也无妨。 你肯下功夫,有能耐,就能从其他端公手下学到更多科门。 能定心,根性固,就能把鬼神之力引为己用。 有了坛号,你就有了根基,不怕的!” 勉励周昌一番之后,杨瑞便摸出了一柄铁剪刀,他朝远处望风的石蛋子招了招手,叫石蛋子舀了一盆水端过来,放在自己脚边。 “咱们这便去寻那团生漆的主人罢。”杨瑞捏着剪刀,对周昌说道,“把葫芦给我。” 周昌依言,把那只缠满铁念丝的葫芦递了过去。 “天地之间,只有‘飨气’这一种‘气’。 但这一种‘气’,又能分化万千。 煞气、晦气、血气等等,都是由飨气分化而来。 各宗各教分化飨气作诸气,以某一种气来修炼自身,比如那些赶尸匠,他们就借用尸身与飨念结合,发出‘尸煞’来炼法。 咱们端公脉没有固定的修法,所以也没有恒定的分化某一种气来修行。 现在我用这剪刀,来寻出你身上与这葫芦里的生漆彼此缠绕的那一缕‘煞气’,循着这缕煞气,就能找到生漆的主人了。”杨瑞拿着剪刀,与周昌言语一番,便围着周昌走动起来,口中念念有词。 周昌知道此时不能打搅他,便没有吭声。 任由他围着自己转过一圈后,又在那盆清水跟前站住了脚步。 “这就成了?”周昌问。 “成了。”杨瑞点了点头,“这些小术,书上记得有,你以后慢慢翻着学罢。 我现下只给你说些重点——所谓煞气,实则是凶杀灾晦之气,有些人、事、物与你生出勾连,就是为你带来灾难的,于是就有相应的煞气缠在你身上。 用这把剪刀之所以能寻出煞气根源,则是因为人身有魂魄看顾,魂魄此时可以视之为神。 魂魄愈强固,自身神灵愈明。 也愈能照见煞气。 把你自身比作一座家宅,当下便是你宅子里的看家神,望见了试图来你家里抢劫行凶的那些贼盗! 你看!” 杨瑞说完话,把剪刀在清水里涮了一遍。 于是,在几个呼吸之间,那盆清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黑,化作一盆墨汁! 漆黑的‘水面’上,也如镜子一般,开始闪现种种情景! 118、巫蛊痋术(1/2) 黑水如镜,照映出种种情形。 一座破落屋院浮现于‘镜’中,有道人影正在院子里到处走动着,翻找着院中的各项摆设。 周昌看到那座熟悉的屋院,神色一时恍然:“他这是跑到我家去了? 他想做甚么?” 旁边的杨大爷没有说话,目光紧紧盯着那道背向他们的人影。 那人仅从背影上来看,便让杨大爷有种莫名的熟悉感。他寻思良久,看了旁边的周昌一眼,顿时心中恍然。 ——那人的背影之所以叫他觉得熟悉,是因为镜中映照出的那人背影,与阿昌的背影几乎一模一样! “你在找他,他也在找你。” 杨瑞目光闪动。 当下已经大概确定,镜中那道人影,就是葫芦里那道生漆的‘主人’。 “杨大爷,你看——这人一条胳膊一直垂在身旁,虽然露在衣袖外头的手掌看起来完好无损,但他不论做任何事,拿取搬运东西,还是翻捡各种物什,都没有运用这只手掌。 寻常人往往双手并用,他这般动作,很不合常理。 他那条始终垂下去的手臂,像是残疾了。”周昌看着镜中人影,忽有此番言语。 杨瑞听过周昌这番话,还有些不明白他的意思。 老者疑惑地看着周昌,就听周昌又道:“葫芦里禁锢的那道生漆,先前也曾化作手掌之形——若那道生漆,其实是镜中诡仙的诡影,那这所谓诡影,可能与其自身也紧密相连。 今下我们禁锢住他诡影的一部分,他自身可能因此而残缺。 手掌变得不太灵便了。 当然,这只是我的简单推测,未必就是真实情形。” “你这还叫简单推测? 窥一斑可见全豹,也大抵就是这般了。 像你这么聪明的人,以后还是少说话——容易叫别人觉得你太聪明,继而对你生出嫉妒,暗里坑害你。 慧极必伤可不是一句空话。”杨瑞赞叹了周昌几句,又告诫了他一番。 老人转而看向镜中,目光跟随着那‘生漆主人’的背影,进入堂屋之中,看着对方在堂屋的衣箱子里翻找出了周常的几件衣服。 周昌周常,虽只一字之差,但指向却是截然不同的。 从前的周常,早已死去。 他尸身所化的聻尸,而今更与周昌寄托的莲身合二为一。 周昌看着那人拿着几件他从未穿过的周常衣裳,坐在了床边,内心隐隐有了些许猜测。 镜子中,侧坐在床沿的那个人,微微显出侧脸来。 杨瑞又看了周昌一眼,与镜中纸人的侧脸比对一番,得出结论——这俩人的面容看起来都极其相似,相似到了一种叫杨瑞心头惊诧的地步! 怎会有如此相似的两个人? 如此‘相似’,已不能仅用‘相似’来形容了,两人更像是从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一样! “他这是要利用这几件衣裳来行魇镇之法啊……”杨瑞看着镜中人挑拣出周常的一件衣裳,将之在床上摊开来,于衣裳胸腹各个位置,写上‘心’、‘肝’、‘脾’、‘胃’等字眼。 甚至围绕那些‘五脏六腑’画出了些许的骨骼与血管,杨瑞心头顿时了然。 老人的神色变得紧张,同周昌说道:“从这人的手法来看,他的压胜魇镇之法,好似甚为精妙,竟能精细到指向某个人的五脏,乃至各部血肉。 咱们不能再继续在这盘桓了,得赶紧动身去捉住他。 免得叫他施法成功,于你不利!” 周昌闻言,却摇了摇头:“再看看。” 他满身孽气,连血管里都流淌着业火孽气,已是业力深重之辈。 一般的咒诅魇镇之法,对他也起不到效用。 更何况,对方用的是周常的衣裳,但如今周常不论是从现实上,还是从情感上,都已经完全化成了周昌本身——那人魇镇周常,咒诅即便全落在孽气之上,又能奈孽气何? “都这么要紧的时候了,还看什么看……”杨瑞嘀咕了几句,他见周昌坚持,到底没有多言甚么,又将目光投向了水盆中呈现出来的画面之上。 站在床边的那人,此时拿出一个不到巴掌大的黑罐,搁在那件被他用红笔勾画出了血肉五脏骨骼位置的周常衣裳旁。 他随后又拿来一包油纸包着的物什,将油纸揭开以后,露出了内里一条艳红的毛巾。 周昌仔细一看,那条毛巾分明是被某种动物的鲜血浸染成了此般艳红之色。 ‘镜中’之人捏住湿答答的毛巾两头,用力一拧,顿时有一股血汁从毛巾之上淌出,他拧着毛巾,使得血汁围着周昌的五脏六腑淋了一圈。 淋过血浆以后,那人就地从周昌家堂屋对门神龛上,取来一排香,拆出一炷,插在衣服的脖领子上,以火引引燃。 做过这种种步骤,那个人便站在床沿,一动不动。 漆黑水镜,只能显示彼方煞气勾结之人的种种情形,却无法将那边的声音动静也传递过来。 是以当下周昌与杨瑞见到那人嘴唇翕动,却听不到那人究竟念诵了甚么咒决,只见那人将咒决念诵一番之后,周常衣裳旁的黑罐里,一只背上好似刷了朱漆、显得艳红一片的蜈蚣,张着一对毒牙,缓缓游出了黑罐! 赤背蜈蚣围着那一炷香盘卷游动。 那一炷香燃得更快,香头上飘摇而起的滚滚青烟,尽被床边站着不动的那人吸进了鼻孔里头去。 随着那一炷香燃烧尽,那人鼻孔里喷出两道斑斓的飨念! 两道飨念合为一股,被像眼镜蛇一般立起上半身的赤背蜈蚣张嘴吞吃下去! 赤背蜈蚣的动作倏忽变得迅速,它沿着那衣裳上被勾画出的血管纹理、肌肉骨骼,深入‘五脏六腑’之中,在五脏六腑遍游了一圈之后,又沿着那人在衣裳上勾画出的‘谷道’里游了出去—— 至于此时,赤背蜈蚣只剩下头颅还有实体,头颅以下的身子,变作了一道以赤红之色为主的飨气! 蜈蚣头引着那股飨气,游出了昏暗的堂屋。 偶有一刻,堂屋墙壁上猛地一亮,竟映闪出一截粗细如水缸,遍生足爪的蜈蚣影子! 堂屋里,那人依旧站在原地,一动不如,好似走失了魂魄! …… “你觉得身上有没有甚么不对劲的地方?” 杨瑞收回目光,有些担忧地向周昌问道。 周昌摇了摇头,从地上站起身来,道:“大爷爷,咱们现下可以动身了。” “这人的手段邪诡,用在你身上的这种法子,不像是魇镇,更像是降头、痋术一类的手段——看来他也是半路钻进那副苗女尸里头的,他极可能本来就是在借助那副苗女尸来炼法,本就是湘西人! 你大爷爷我对巫蛊痋术可不怎么了解! 别看你现下看起来没有事,待会儿有没有事,我也说不定的!”杨瑞也跟着站起身,连连出声,向周昌发出警告。 “有事无事,我们今下都预测不了。 左不过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周昌回了杨瑞几句,他还欲再言,内心忽生出一种触动。 ——一缕阴冷的气息被寒风遮掩着,扑过他的身躯。 虽然那缕气息极其纤细,近乎微不可查,但有赖于周昌魂魄强固,倒在第一时间感应到那缕气息侵入到了自己的躯壳之内。 阴寒气息似小虫一般,在他的腹部始有浮现。 他今下也无能内观体内情形,凭着感觉,在腹部浮显阴冷气息的瞬间,立刻鼓催起一身业力,业力孽气于血管中滚滚流淌,迸发出强烈的火烈燥性! 此般孽气围着腹中那缕阴寒气息渲染弥漫,那缕阴寒气息顿时团团打转,试图倒退出周昌的躯壳! 周昌心头一动—— 他忽然稍稍将体内孽气收束了一些,故意为那缕阴寒气息留出了一缕通道。 直感应着那缕阴寒气息顺着通道,穿过他的胸腹腔,游过他的脖颈,往眉心逼近而来。 周昌心头一时恍然。 “那个同命人的蛊虫,是奔着我的性魂来的。” “他当时鼻孔中有飨念淌出,与那只蜈蚣融为一体——当下看来,他应当是以自身的部分心识性魂,与蜈蚣蛊虫融合,对我的魂魄运用了这降头巫蛊之术。” 当下线索太少,周昌只能稍加推测。 他看着水盆里的那个人依旧一动不动,可见对方的部分魂魄,今下或许并未守在躯壳之内。 “大爷爷,你传我的那几道科门之中,有没有甚么护持魂魄,反伤来敌的办法?”周昌如今并不惧怕对方魇镇自己的肉壳,倒想现学几手本事,护持住自己的魂魄,以防意外。 “你都炼出识神了,寻常手段能伤你魂魄?”杨瑞看了周昌一眼,思忖片刻,又道,“有一门小术法,唤作《胎光衣》。 此法一可以护持魂魄,二也能反伤来敌。 今下你已是端公了,学这门小术倒也不难。 你跟我念咒:胎光胎光,纯阳天罡,寿元根本,性命肇始…… 而今受劫,百炼胎光……” 这《胎光衣》的小术,乃是将人身所余无多的胎光,以咒语编织起来,形成魂魄上的一道甲胄。 周昌跟着杨瑞,将那咒语念了一遍,并未察觉到自身有甚么不同了。 但杨瑞拿了一片铜镜,叫他照了照自己的眼睛。 于是,周昌乍见自己双眼眼仁周围,金鳞乍现成轮,又倏忽隐匿不见。 “这便是炼成《胎光衣》的迹象!”杨瑞肯定道,“我早就发现,你的‘胎光’,至今仍然贮存于魂魄之中,声势盛烈,仿似初生婴儿! 所以炼成这‘胎光衣’,也是金鳞甲的品质。 而今有此相护,谁来伤你魂魄,定叫他偷鸡不成蚀把米!” 119、邪道中人!(2/2) “嘻嘻嘶嘶嘿……” 周家屋院,正堂屋里。 那面貌形容与周昌别无二致的男人站在床前,双目微闭,嘴唇翕动,他好似是在与某些神秘存在沟通对语着,只是口中发出的却多是含混不清的音节。 他的意识此时完全与那游入周昌体内的‘凿魂蜈蚣蛊’通感了。 自觉‘凿魂蜈蚣蛊’好似置身于一片火海之中,他引着那道凿魂蜈蚣,上天入地尽皆无门,正在原地打转至时,四下里升腾的火焰忽然削弱了些许,紧跟着就有一道通路在火海中浮显了出来。 四下的火焰,在此时又猛然变得强烈,不断挤压着他那道凿魂蜈蚣的生存空间。 无奈之下,他只能引着凿魂蜈蚣游入火海之中那道唯一的通路之内,沿着那道通路不断向前游动——他不知自己将去向何处,只能是通路开辟到了何处,他的凿魂蜈蚣才能游到何处。 凿魂蜈蚣在火海间的通道里不断穿行。 床前站着的男人嘴里发出的音节时而高亢,时而阴沉。 他的额头上渐渐渗出了汗珠。 依照他的经验,此时蛊虫早该凿穿敌人的泥丸宫,吞吃敌手的生魂了,可今下那条凿魂蜈蚣好似走入了一处迷宫之中,被对面的敌人刻意引领着,不断兜着圈子! 对面那个‘同命人’,不仅发现了他的存在,禁锢住了‘漆皮诡’分化出去的一部分,而今甚至反客为主,转而开始戏弄他了! 对,就是‘戏弄’! 周阳能够感觉到,对方当下就是在戏弄自己! 明明他这次首先感应到了同命人的存在,藏身于棺室之中,只待自己从诡影中孕养出诡类,就能把同命人及他的那些亲朋好友统统杀光! ——却没想到,对方机缘巧合之下竟然正好打碎了他藏身的棺材,叫他暴露在三个密藏域乩妖的视线里! 仅仅是一个‘机缘巧合’,就坏了他的全部计划! 老天爷不帮他,那也无妨! 他此后终于还是从诡影中孕出了‘漆皮诡’,以鬼漆的特性,侵染了那个驴车夫——纵然驴车夫无辜,但其既然挡了自己的路,那也该死了! 他周阳乃是邪道中人,不需要讲那些正派的道理! 对他有利的,就全是他的道理! 对他不利的,就全都是无理! 邪道中人,行事诡秘万变——为防止被那个同命人察觉出‘漆皮诡’的存在,周阳虽以鬼漆侵染了驴车夫,但并未将漆皮诡寄身在驴车夫身上,而是寄托在了驴车夫的那头驴体内。 如此总算是万无一失了…… 但是,还是一个‘机缘巧合’! 他这般天衣无缝的筹谋,最终却坏在了一头骡子身上! 那头可恨的骡子,咬破了驴皮,反倒叫他这番筹谋,全暴露于那个同命人眼前! 如此再一再二,再至如今,周阳面临的形势,已然是急转直下! ‘凿魂蜈蚣’大抵是被那个同命人玩弄于股掌之间了——事到如今,他也完全想不通,为何自己明明是以凿魂蜈蚣侵入同命人躯壳之内,最终却被引进了一片火海之中? 想不明白,便不再去想。 周阳决意放弃那头‘凿魂蜈蚣’,自身尽快从此地脱离了。 再一再二不再三,事不可为偏要去做,不是他这样人的作风。 孰知,正当此时—— 与他心意相连,寄托着他些许魂魄碎片的那头凿魂蜈蚣蛊,倏地穿出了通道! 他心神之间,跟着便呈现出了一片昏黑晦暗的光景! 此片昏黑晦暗之地,浊气清气翻滚交融,浑如泥丸! 周阳运用凿魂蜈蚣,早不知凿开多少人的泥丸宫,啖食其魂魄了,对当下这片光景,他却是熟悉得很——这里就是那个同命人的泥丸宫! 一见泥丸宫现于眼前,周阳一时大喜! 凿魂蜈蚣毕竟寄托着他的魂魄碎片,就此损失,也会叫他魂魄受伤,心神受损。 而今竟能找到敌人泥丸宫的所在,他便不必冒着损伤魂魄的代价,从此处脱离了——他心意一动,立刻催促凿魂蜈蚣,速去凿开同命人的泥丸宫! 于是, 凿魂蜈蚣化作一道腥臭赤气,嘴里一对毒牙如剪刀般开合着,直扎向了周昌那片浑如泥丸的‘泥丸宫’! 下一刹那,周昌的泥丸宫上,忽然清气上升,浊气下沉! 泥丸宫竟自主地敞开了! 凿魂蜈蚣一头扎进去,陡然见到一道周身有金纸缭绕,披着一件长满倒刺的鳞甲的生魂! “嗡!” 蛊虫直接冲撞在周昌晶莹若玉雕的生魂之上! 周昌生魂纹丝不动,不曾出现任何受损的迹象,倒是凿魂蜈蚣所化的那道赤气,直接不断地震颤了起来! 他魂魄上那件金鳞甲胄上,一根根金灿灿的倒刺迅速生长,贯穿了凿魂蜈蚣那颗头颅,沿着它的头颅,在赤气上一路生长,最终令这道腥臭赤气瞬间土崩瓦解! “啊!” 凿魂蜈蚣自投罗网,一头撞死在了周昌的生魂之上! 周阳魂魄碎片寄托蛊虫体内,今下也跟着一并化为虚无! 魂魄撕裂之痛,令他当场捂着脑袋惨叫了起来! 他努力回忆着‘凿魂蜈蚣’最后所见情景,心中更生惊惧——那同命人的魂魄好似玉雕,能令暗室生光,这分明是炼出了‘识神’的迹象! 识神既生,就是魂魄上没有任何防备,他的蛊虫也休想暗害对方一丝了! 这次是他托大,他须赶紧逃跑,暂避敌手锋芒! 他此念才生,目光跟着投向堂屋门口,脚上还未有所行动——先前还有些微阳光漏进来的屋门口那边,此时完全昏黑一片了。 一道高大身影迈过门槛,走进了堂屋里。 那人面目,与周阳一般无二,正是他的同命人——周昌! 周昌看着那还捂着头的、自己的同命人,咧嘴笑了笑:“你这人,上我家来偷东西了?” 这一路上,他以体内孽气包围那道阴冷气息,又不断为其开辟通路,令之在自己体内兜着圈子,与自己这位同命人拖延着时间。 好在对方最终也没有发现事情不对,立刻走脱。 他匆匆行至自家,正与这个同命人撞了个满怀! 周阳看着周昌满面笑意,他一只手仍捂着脑袋,双膝已然噗通一下跪倒在地,以膝行至周昌眼前,眼中带泪,满是哀求:“我错了! 我不该暗害于你,饶我这一回吧!” 他这样邪道中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看似向对方下跪投降,实则只是为了迷惑对方的障眼法! 而今,这个同命人一看自己跪倒在其面前,眼神里立刻有了犹豫茫然之色—— 呵! 焉知姜还是老的辣?! 他们邪道中人,从来不可被擅自定义! 周阳眼中冷光掠过,心念一动,藏身于四下里的一滩滩生漆,在此时忽朝周昌游动了过来! 而在同时,周昌抬起了手。 他似是想拍拍周阳的肩膀,有原谅对方之心。 但他嘴里说的却是:“这可是你自己送上门的……” “嗯?” “嗯?!” 周阳心头一凛,顿觉不妙! 他猛一抬头,就看到了那只他以为会落在他肩膀上的手掌,最终盖在了他的脑门上—— “轰!” 滚滚铁线上攀附熊熊业火,淹没了周阳的头颅、脖颈、整个身躯! 120、漆皮诡(1/1) “啊啊啊啊啊!” 滔滔业火自周昌掌心流泻而出,淹没周阳头颅的瞬间,便叫他感觉到了一种如被猛兽狂烈撕咬的痛楚! 此种如血般鲜艳的火,不仅焚烧着他的皮肤血肉,甚至顺着他一身毛孔,钻进了他的五脏六腑之内,叫他五内俱焚! “卑鄙——无耻!” “我分明已向你下跪投降,你为何还要杀我?!” “啊啊啊啊——痛啊,痛死我了!” “你真该死!” 周阳上半身都被业火点燃了,他连连惨叫着,以极快的速度后退,远离门口的周昌! “对待敌人要像严冬一般残酷无情,务求斩草除根,赶尽杀绝。 更何况,你说你下跪投降,难道便一定是真心投降求饶了吗? 心都没有拿给我看,我又如何能确定? 自须试验一二。” 周昌神色冷肃,大气凛然地说道。 躲进堂屋昏暗角落里的周阳,见到周昌面上这般神色,心头一时恍惚。 这人口中所说种种,好似都理所应当一样。 叫周阳也禁不住心生迷惑,甚至有那么个刹那,竟还对其所言有种甚为赞同的感觉。 好在他随即反应了过来。 他身后屋角浓郁的阴影中,淌出一滩黑漆。 那层黑漆不断包裹着他的躯壳,以剥脱一层层焦干的漆皮作为代价,终于浇灭了他身上燃烧的业火,他的身躯继而无声无息地融进了黑漆之中。 这间堂屋里,微微馊臭、难以描述的味道弥漫着。 原本从四面八方袭击向周昌的生漆,也都在周阳一念之间,缩回了阴影之中,借助此间的黑暗徐徐游动合汇着。 ——被那业火一浇,周阳就清醒了过来。 对方掌握的那般恐怖火焰,恰恰能克制他的漆皮诡! 此时再将漆皮诡分而散之,各自攻击这个‘同命人’,便是在给对方机会,将自己的诡影-漆皮诡各个击破! 他只能聚集全力,利用诡的特性,暴起一击,方才有可能闯破此关,乃至反败为胜! 黑暗里。 周昌闲庭信步地走着,观察着屋子各处的阴影角落:“我现在相信你是真心想要投降于我了,你出来罢,给我磕个头,我便放了你……” 听着他的声音,周阳只觉得身上被业火烧灼过的部位愈发地疼痛了起来。 他蛰伏于阴影之中,咬牙切齿! “莫要让我抓住机会!” 周阳心头暗暗地想。 今番潜鳞伏爪般忍受,一旦叫自己抓住机会,必定令这个同命人百倍偿还! “我不和你开玩笑。 只要你告诉我,你是怎么盯上我的?从前是否遇到过像我一般的人?我便放你离开! 倘若我今下食言,便令我‘周常’之名,永遭鬼神唾弃!”周昌言语掷地有声,甚至赌咒发起了誓! 赌咒发誓,在当下世道具有神秘的效力。 若不能完成誓言中的内容,那违背誓言的代价,几乎一定会显现! 周阳此下听得周昌这一番言语,心中微生波动。 他的身形与漆皮诡相融,原本包裹了周昌头顶的房梁,正在房梁上缓慢移动,此时听到周昌赌咒发誓,他便暂且停驻—— 这时候,房梁下的周昌仰起头,冲他咧嘴笑了笑。 “他看见我了?!” 周阳瞬间头皮发麻,心头一紧! 下一刻,一缕缕不知在何时于墙面阴暗处铺陈而开,缠绕上屋顶房梁的念丝之上,骤地燃起了赤色的火! “轰!” 血火灼烧之下,包裹房梁的黑漆登时沸腾开来,干焦漆皮如雪片簌簌扑落! “你真该死啊!!!” 连番被周昌坑害,周阳此时近乎失去理智! 那层黑漆之中,传出他疯狂的嚎叫! 滚滚漆液顺着房梁往下流淌,裹挟着熊熊业火! 这向下淌落的生漆,凝聚成一条漆黑的手臂,散发着难以形容的气味,一把缠绕向周昌的脖颈! 周昌浑身念丝绞缠成网,他只一念乍起,业火便在体表燃烧起来,使得那如蟒蛇般盘绕向自己脖颈的生漆手臂,陡地缩了回去! 下一刻! 披就一身业火的周昌,几步退出了这间堂屋! 见好就收,这个同命人毕竟是迈过了诡仙道门槛,成就‘绝九阴’层次的诡仙,当下凭借这些阴谋诡计,对他造成不小损伤已经足够,但却绝不可能凭着阴谋伎俩,可以真正杀死对方。 迫得对方狗急跳墙,手段尽出了,周昌纵能杀掉对方,自身亦必定消耗极大。 明明可以用更方便的办法杀了这个同命人,他没必要为此而冒险,非与对方硬碰硬。 他闪身迈出堂屋门槛,目光一转,便已看到此时一捆捆干柴围着堂屋墙脚摆开了,堂屋对着的夯土墙外,杨大爷、王铁雄、杨西风等人扒在墙头上,人手一把贴着‘喝火咒’的玉屋盒子炮,黑洞洞的枪口正对着堂屋这边! 王铁雄见周昌退出堂屋来,便朝周昌吹了声口哨: “并肩子,一起上不?” “且稍待着,我来点灯!”周昌应了一声,随即将手按在一捆干柴上。 他指尖淌出团团业火,迅速将一捆捆干柴引燃,身形跟着再度后退,几步闪出了屋院之外,与众人汇合于一处。 赤红的火舌攀附干柴,将房屋外墙都逐渐染红。 烈烈火势在片刻时间之内,就完全包裹住了堂屋内外。 杨瑞看着这被周昌亲手引燃的周家堂屋,他瞥了周昌一眼,嘴角一抽,到底没有出声言语。 屋子里。 原本决意与周昌拼死一搏的周阳,陡见对方退出了堂屋,他心底本能地觉得事情不对,可他听到外面的对话声,更知这间堂屋外,必定围满了敌手的那些同伴! 先前之所以要作伪装,潜入他们的队伍之中,周阳就是存了趁同命人落单,将他们挨个杀光的想法。 令其正面与对方一群人相敌,周阳却没有这个实力! 如今,对方更在门外布下了天罗地网,他现下一旦冲出去,就等于是自投罗网了! 自身未有任何损伤之时,周阳尚且不觉得自己一个能对付对方一群人,又何况是如今身上大有损伤的他? 周阳一时犹豫。 外面情势的发展,却没给他继续犹豫下去的机会。 就在他迟疑不定之时,只听到外面传来一阵‘毕剥毕剥’的声响,伴随着火焰吞噬薪柴的这阵声响,红彤彤的火一下子漫过了窗洞,将木质窗格以及裱窗纸一下子引燃! “呼!” 火借风势,从窗洞、门洞子外一下子扑了进来! 滚滚浓烟跟着一齐涌入堂屋内! “咳!咳!咳!” 周阳嗅着这股浓烟,顿时剧烈地咳嗽起来。 他身上尚算完好的部分皮肤之上,浮出一层黑漆漆的水泡。 每一个破溃的水泡里,都流淌出粘稠的生漆! 周阳从诡影中孕育出的这‘漆皮诡’,最为惧惮火焰,种种凡俗之火,都令他的漆皮诡避之不及,更不提周昌自身裹挟的那般猛烈业火了! 他与周昌相敌,除了在诡仙道的层次之上,要胜过周昌之外,其余处处,本就尽被周昌压制。 尤其是今下,他所倚仗的诡影-漆皮诡的命门,更是被周昌直接戳破了! 眼见得滔滔烈火包围了房屋,黑烟滚滚淹没房屋,不停钻进他的鼻孔之中,让他激烈地咳嗽着,他不仅皮肤上浮出一层层的‘漆泡子’,嘴里也开始呕出一团团不均匀的、半凝固状的漆膏,绝望就此瞬间淹没了周阳的心神! “我——咳咳咳!我乃是诡仙! 咳—— 我决不能——咳咳——死得如此屈辱!!! 拼死一搏! 咳——拼死一搏啊咳——” 周阳连声啸叫着,一层漆液从他毛孔中渗出,在他脚下聚成了一个水洼! ‘生漆水洼’内,面容娇俏、穿着褪色苗人服饰的女尸,此刻在水洼里摊开成了一张干瘪的人皮。 漆液汩汩流入那张人皮的眼耳口鼻之内,人皮跟着充盈,它从地上站起来,又变成了那具面容娇俏的苗女尸,漆黑的双眼盯着站在旁边的周阳。 周阳身上还在不断往外渗出漆液。 一层漆液裹挟着驴车夫‘铁三’的那头毛驴皮囊,变成了一头大青驴; 一层漆液灌入一个耄耋老者的皮囊内,耄耋老者佝偻着背脊,缓缓站起了身…… 周阳完全分化作了七道不同身影,这七道身影朝四面八方星散而去,从各个方向往外突破—— “轰隆!” 大青驴撞塌了半面墙,碎石尘泥压灭了一片火! 但仍有滚滚火焰攀上了驴背,在这烈焰灼烧下,大青驴浑身发起一层叫人望之头皮发麻的水泡,它披着火,嘶叫着,直冲向院墙外的周昌一众人! 驴子身上的水泡跟着一个个爆开,一股股半凝固的漆液随处溅落。 “并肩子,放炮吧!” 院墙后的周昌盯着这一幕,他看着那头毛驴闷头朝自己这边冲过来,直接发出了指令。 “嘭嘭嘭嘭嘭!” 一声令下,围着堂屋的一把把盒子炮筒子里,霎时喷出炽烈的火光! 枪声响作一片! 每一发子弹都变作了一团火光,在那头大青驴身上炸开,直将大青驴完全燃成了一道火炬! 烈烈火光攀咬之下,大青驴终于慢慢止住步伐。 它的身形渐渐被火光吞没。 但在那熊熊火炬之后,又有几道身影借着大青驴的掩护,如鬼魅般飘散,朝着四下的人群就扑了过去! “咚咚锵!” 这时候,四下的院墙之后,忽有锣鼓声响。 一个个赶尸匠随着锣鼓声举起了手里的一把把线香,他们低着头将手里的线香大口嚼食干净,每吃下一口线香,他们身上便发出一丛尸毛,直至满身遍覆各色尸毛之时,诸赶尸匠组合成队,翻起了手里拎着的太狮皮! 太狮子腾跃而起,跳跃翻滚,霎时形成阵势,将那几道人影围拢了起来! 白狮大张血盆之口,叼住那试图脱逃的苗女尸,猛烈甩动头颅,又将之抛掷向另一道耄耋老者的身影; 花狮子奋起前蹄,直将一道青年身影踏在蹄下; 数头黑狮子围着两道披着业火的身影左右腾挪,故布疑阵,就是令对方无法从此中冲出…… “啊啊啊啊啊——” 或许是被这些太狮子戏弄出了怒火,那五道漆皮诡所化的人形,一齐狂怒啸叫了起来! 它们各自的身形,一刹那溶解作一滩滩漆液,五团漆液瞬时聚合,化作周阳的形容! 周阳张臂抱住一颗杵在自己面前的花狮子头,猛地一扯——直将三个赶尸匠披着的这层狮子皮扯了下来! 他随即扑向距离自己最近的一个赶尸匠——一道漆黑裂口从他眉心浮现,一直延伸到他胯下,漆液于裂口中流淌着,漆黑裂口犹如厉诡张开了嘴一般,不断裂开,徐徐将那距离周阳最近的赶尸匠吞没! 那个赶尸匠周身生长的尸毛,被裂口中的诡异生漆不断腐蚀消无! 一旦赶尸匠一身尸毛被消磨干净,他自身皮肤直接与诡异生漆接触,那就难逃如驴车夫铁三一般的下场! “唰!” 这个时候,一枚赤红棺材钉被铁念丝缠绕着,瞬间穿过半空,直钉在了周阳这张‘漆皮’的后颈上! 周昌拖拽着棺材钉,将周阳这张‘漆皮’,从那赶尸匠身上不断扯下! 背对着周昌、脖颈被棺材钉贯穿的周阳,面上忽然浮现一抹笑容。 他的身形又如漆液般融化了,再度分作数团,袭击向四周还未来得及散开的一头头太狮子! 此时,周阳自身所化的这五道身影,每一道都展现出了恐怖的力量! 它们每一个都能生生揭开赶尸匠披着的太狮皮! 先前看来还占尽优势的赶尸班,此刻几乎是一触即溃! “嘭嘭嘭嘭嘭!” 幸而马帮兄弟手中的盒子炮也没闲着,不断放出一团团火神,直往周阳分化出的一道道人影身上招呼,配合着周昌的手段,终于将这五道身影全部燃成了火炬! 看着那五道身影全部烧成干漆,周昌心头才暗暗松了一口气。 他已经做足了准备,最大限度地尝试损伤这个迈过‘绝九阴’层次的同命人,但对方拼死反击之下,仍叫如今的他觉得左支右绌,有些招架不住。 好在今下总算也是将对方解决了…… 周昌心动转头着此般念头,看着自己周围。 赶尸班、马帮等人全聚集在了自己这一边,周阳诡影所化大青驴冲向的那片院墙,而今防御薄弱。 他目光看向那仍在燃烧的大青驴,心里打了个突,忽觉得有些不对劲。 下一刻, 几成干漆的大青驴腹部被撕裂开,一个七八岁孩童的身影从中爬出。 他身上燃着火,以极快的速度,冲向了只剩白秀娥、杨瑞等几人的那片院墙! 121、鬼神之誓(1/2) “任你机关算尽,人手众多,又能如何?! 终究是我棋高一着! 诡仙诡仙,诡变莫测,正奇相合! 你根本不明白诡仙的强大!” 倏忽之间,周阳已然临近那道院墙,与院墙后茫然看向自己的白秀娥对视,他心头冷笑不已,原本满腔的屈辱与怒火,此时尽转作无尽的快意! 他原本打算将‘同命人’及其亲朋好友一个个全部杀尽,掠夺其根本而为己所用! 如今周阳的目标一而再、再而三地降低,到了此时,哪怕只是能够逃出周昌为他布置的罗网,也令他倍感骄傲! ——眼下,他已然脱困在即! 前头那个羸弱女子、残疾老头儿,还能阻挠得住他? 绝无可能! “啊啊啊啊啊——” 变作七八岁孩童模样的周阳,眉心再次裂开一道漆黑的裂口。 他这整张漆皮散发出阴冷的气息,从眉心一路往下绽裂开,好似鬼怪的漆黑大口一般,朝着几步外的白秀娥劈头盖脸地覆压了过去! 黑漆皮之中,伸出了一条条属于不同人的手臂,它们抓向白秀娥周身,意图将白秀娥更快拉扯进那张漆皮诡之中,为周阳所吞吃干净! 然而,这个瞬间—— 白秀娥轻悄悄地仰起脸来,目视好似鬼怪之口的那张漆皮。 在她的脸颊一侧,忽又生出一张娟秀明丽的面孔。 周阳眼看着那羸弱女子,陡又长出一张脸来,他心头顿时一突,一点点绝望的预感从念头里弥漫而出。 而那张面孔仔细观瞧着临近己身的漆皮诡,一缕缕清澈的水线忽然覆盖在了她的周身,那缕缕水线也随她指尖牵引着,汇作一股水流,浇灌向周阳的这张漆皮! “水?!” “我的漆皮诡却不怕水!” 绝望与不安的感觉,于周阳看到那诡异女子身上水线缭绕之时,在他心底稍稍收敛了些许。 他驾驭着漆皮诡,彻底包裹住了白秀娥的身躯! 一条条手臂从漆皮裂缝两边伸出,相互缠结着,像是给一件褂子系上纽扣。 漆黑的漆液弥漫在裂缝之上,使裂缝迅速弥合。 不过刹那之间,周阳就运用漆皮完成了对白秀娥的包裹,他并未感觉到漆皮诡内生出异动,心下稍松了一口气,将目光投向那瞪大眼睛看着自己的残疾老头-杨瑞。 这老头是甚么表情? 周阳心下一念转过,此时却也无暇细思。 他看着杨瑞,犹豫了刹那,终于决定还是尽早脱逃,暂且放过这个残疾老头。 “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今番逃出生天,自是我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的时候! 同命人,咱们来日方长!” 周阳在心底暗暗地发着狠,其实根本不敢同身后追迫而来的周昌多说半句话,他踮起脚尖,就要迈动脚步——这个瞬间,他忽然觉得身子有些僵。 滚滚水流在他体内弥漫着,与鬼漆相互混合。 在这个刹那,那些看似被鬼漆污染的水流,忽然散发出彻寒的气息! 水,凝聚成了冰! “嗤啦!嗤啦!嗤啦!” 一根根晶莹剔透的冰锥,刹那就刺穿了周阳身上的漆皮! ‘白秀娥’伸出手,抓着一道冰锥,用力地划开周阳的后背,她踮起脚尖,弯着腰从周阳后背上的巨大裂口中走了出来,脸颊一侧,白家奶奶的面容缓缓消失。 而周阳被根根冰锥钉在原地,那些冰层在他体内肆意凝聚着,冻结了宛如他体内血液的鬼漆! “呃呃——” 周阳大张着口,缓慢转头。 看到周昌笑着与那诡异女子打了个招呼,而后走到了自己跟前。 周昌笑眯眯地将一只手搭在了周阳头顶,丛丛铁念丝如瀑布般从他掌心流泻而下,将周阳这残破不堪到了极点的身躯包围在念丝网罗之内。 如今,他只要稍一动念,孽气业火滚滚而下,能在顷刻间就将周阳烧成灰烬! 而他的手掌贴在周阳额顶之时,更感觉到了一种源出于自身的悸动。 那般悸动提醒着他,只要杀掉面前的‘同命人’,他就将获得来自这位‘同命人’的丰厚遗产。 “你是怎么发现的?”周昌出声言语着,他的笑容在周阳看来,竟显得分外和煦,“你是怎么发现,咱俩一样,都是‘同命人’的?” “我说了,你能放过我?” 周阳如今已然走投无路,他眼神恐惧地与周昌对视,对方的笑容愈是和煦,愈叫他内心充满了不祥的预感! “当然会。 咱们之间本来也没有太大的仇恨,何必相互厮杀? 不如化干戈为玉帛。”周昌回答得毫不犹豫。 他的回答,却叫周阳浑身颤抖,眼神愈发惊恐了。 周阳连连摇头:“你这话不是真的,你一定会杀了我,你一定会杀了我的!” “我周昌可以赌咒发誓,方才说的话,句句都是真心。 倘若不是真心真意,便叫鬼神啖食我肉,饱饮我血。”周昌朝天并起左手三指,笑着说道。 这次他赌咒发誓之时,作为与咒誓相关的人,周阳心中亦生出了一种微妙的触动。 “你、你真的愿意放过我?”周阳吞了一口口水,喉结滚动。 “真的。”周昌面上笑容不改。 “那我就告诉你……”周阳压低了声音,小声说道,“只要你杀过同命人,便会对附近存在的其他同命人气息,生出些微的感应。凭着这种感应……其他同命人的存在,于你而言,就会像是黑夜里的烛火一样! 根本无法掩藏!” “哦……”周昌点了点头,“我的上一句话是假的,作废了。” “什、什么?!” 周阳思维连转,瞬间回想起周昌的上一句话。 他说他会答应放过自己! 可他今下又说这句话是假的! “你出尔反尔! 你你你——你赌咒发了誓的! 一旦你违背誓言,鬼神便绝不会放过你!”周阳脸上的皮肉都扭曲了起来,他看着周昌,就像是看到了一尊极端恐怖的邪祟! 周昌摇了摇头,道:“我赌咒发誓之时,所言句句真心,鬼神可鉴。 我那时确实想与你化干戈为玉帛,放过了你的。 但我后来一转念,又觉得,纵是我想与你化干戈为玉帛,你私心里却未必也会是一样想法……” “我想,我想我想! 我想和你化干戈为玉帛,再不结仇,以后可以精诚合作,引为至交!”周阳像是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般的叫了起来,连连向周昌做出各种承诺。 而周昌只问了他一句:“你敢赌咒发誓么?” “我——” 周阳霎时如同被掐住脖颈的公鸡,再发不出一丝声音来! 他明白自己的心,他根本不想与周昌化干戈为玉帛,更不可能与对方精诚合作,更不谈与之结为至交——一旦他逃脱生天,他一定蛰伏起来,找到机会,必定要杀死这个害自己受了如此屈辱的同命人! 还要杀掉对方所有亲朋好友,叫对方看着其各个好友亲朋,在其眼前凄惨地死去,最后再杀死这个同命人! 唯有如此,方能解周阳心头之恨! “你看,我真心实意对你,你却未必就是真心与我修好。 我怎能放任一条饿狼逃跑,而置自身安危于不顾呢?”周昌摇了摇头,他的掌心,霎时淌落熊熊业火! “不要!不要!” “我真心——咳咳咳咳!” “啊啊啊啊啊!” 周阳浑身浴火,却挣脱不出铁念丝的网罗! 在业火不断烧炼之下,一团团漆液变作干焦的漆块,从周阳体内扑簌簌抖落! 他猛烈地挣扎着,以至于漆块抖落得更多! 当他周身鬼漆烧尽了,他的皮肉也随之化为灰烬。 其上裹着黑漆的骨骼,再一次不断发出哀嚎,又与哀嚎声中,彻底地沦为灰烬! 这个迈过绝九阴层次的诡仙,就此被周昌设伏坑杀! “真不好杀啊……” 周昌喃喃低语,他看着散落满地的那些干焦漆块,甚至觉得周阳可能从中复苏,于是又将之纷纷投入火中,再度炼烧了一遍,直至本就失去诡异效力的漆块,都烧成虚无! 先前,哪怕是烧去了周阳的几张皮,烧掉了他满身的血肉,至其只剩下一副包裹黑漆的骨骼之时,周昌都有明确的预感——这个诡仙还没有死! 一旦松懈心神,这个同命人诡仙就有可能再度复苏! 由此可见,这迈过‘绝九阴’层次的诡仙,究竟是何等的难缠。 今下是那罗布顿珠的骡子偶然发现了诡仙设下的埋伏,令周昌提前有所警觉,再加上对方屡次冒进贪功,周昌才勉强能胜出一招,最终靠着众人协力,才彻底杀死这个诡仙。 若不是他身边还有白秀娥、马帮兄弟、赶尸班,仅仅是周家几人面对这个诡仙,周昌不敢想象彼时会是何种局面。 饶是他有众人协力,围杀诡仙的过程,依旧凶险重重。 稍有不慎,就可能导致满盘皆输的下场! ‘绝九阴’层次的诡仙,已然是难以杀死,至于‘衰八阳’、‘锁七性’层次的诡仙,又该如何诡秘莫测,凶险恐怖? 周昌一念及此,心头一热! 他迈过诡仙关槛,也该开始‘绝九阴’层次的修行了! 前路漫漫,明白自身的渺小,反倒叫人更生出探索广阔天地的雄心来! 也在这时,周昌手腕上那根红绳游动了起来,钻入虚空之中——它并不曾如往常一般,为周昌拉拽来一副棺材,而是缠绕着一道虚幻得近乎透明的人影,将之拉拽回了周昌体内。 周昌陡生出浑身清亮,毛孔里都透出清气的感觉。 他猜测那被红绳拽来的透明人影,就是周阳的‘遗物’。 这道遗物浸入他体内,便叫他觉得被孽气充盈的躯壳,一时生出清凉之意。 身上虽然清凉,他体内的孽气也并未被扑灭一分。 一股股清气环绕着他周身,往他的眉心聚结。 他眉心里,铁念丝徐徐游曳而出,与那股股清气相合。 两道铁念丝就此化作两股凝实了的清凉气息,忽而接在周昌肩后。 在周昌肩膀之后,原本平坦的皮肤上,跟着长出了两道莲苞似的‘胎芽’。 那两道胎芽浸润着清气,缓缓盛开。 内里细嫩如婴胎的小手吸取了清气,慢慢变长了一些。 122、赞界菩提(4K,2/2) “嗯?” 感应着肩后须臾间盛开的两朵莲花,及至莲花中孕育着的、与周昌身形极不相称的一双婴儿手臂,周昌神色微微讶然。 这双婴儿手臂,由部分念丝与周阳的遗物共同养育而出。 它乘游于清莹气息之内,其余人根本不能发觉到它的存在。 原本周昌以为,自身生魂寄托的莲胎,已然与聻尸体魄彻底融合为一,不分你我,而今因吸收了周阳死亡之后,性中遗留之物,他身上反倒再次发出了莲胎花苞。 如此就好似他从前看过的那些新闻一样——一对双生胎儿还在母体之中的时候,其中一个胎儿渐渐停止生长,另一个胎儿便将其作为养料,逐渐将其吸收。 待到这个胎儿出生以后,却长有六根手指,也或是比旁人多出一对肾脏。 它身上多出的那些器官,便来自于在母体之中被它吸收的另一个胎儿。 今下周昌的情形,便与这双生胎儿有些类似。 但双生胎儿多长一根手指、一双肾脏,难免对生活造成些许影响,会引起旁人的异样目光,可他肩后生出的这对手臂,此时根本不能为众人查见,如此,对周昌造成的影响倒是微乎其微。 ——他倒是期待,这一双能隐没于那种清凉气息之中的手臂,真正成长以后,会带给自己怎样的惊喜? 尤其是,在肩后莲苞滋生以前,周昌根本未有感觉到体内还有莲精的遗留。 那这一双莲苞里孕养出手臂,会否仅仅是个开始? 在此以后,他可能长出第二颗头颅、第二双腿脚,乃至是第二副五脏六腑? 只可惜就目前情况来看,这双莲苞中的手臂想要成长,变得与周昌当下双臂一般强壮,却不知需要多少同命人遗留的性中之物来哺育,方才能够做到。 只是哺育一双手臂,便需耗费周昌大量时间与精力了,更不谈将来若再孕生出其他部位,需要的同命人性中之物,想来也是海量。 莲花中央伸出的婴儿手臂,轻轻摆动了几下,就又蜷缩回莲花之中。 花瓣跟着合拢,变作了两道莲苞,在周昌肩后摇曳着,悄悄隐没。 周昌目光看向四下,扫过在场众人,出声说道:“可有兄弟受伤? 若是不慎沾染上了这诡仙的鬼漆,一定不要隐瞒,尽快告知于我等,我们尚可设法救你一救,倘若时间拖得太久,将来会发生甚么,却就说不定了。” 此前周阳寻找机会往各处突破,有不少赶尸匠与之缠斗。 周昌这番话就是在提醒赶尸班的弟兄,出现问题不要扭捏,尽快发声,才好帮他解决。 在他目光之下,众人纷纷摇头。 漆皮诡确实诡异莫测,稍有不慎都有可能着了它的道。 但在众人连番交攻之中,周阳驾驭的漆皮诡根本没心思到处杀戮,毒害他人,一心只想着赶快遁逃,如此倒未使漆毒散播开来。 众皆无事。 一行人重新汇聚起来,再度出发。 这次顺利出了镇子口,人们结伴同行了半日之后,前路渐渐开始出现一道道岔路,不断有人脱离队伍,分散走入岔路之中。 大部队的人数徐徐减少。 如此又走了一日夜,到第二日临近正午的时候,也到了杨西风带领的赶尸班、王铁雄的马帮与周昌道别的时候。 “周兄弟接下来预备往哪里去? 可有甚么具体的打算?”一同经历过生死,王铁雄唤周昌作‘周兄弟’的时候,内中蕴含的情感都真挚了不少。 杨西风闻声也看向周昌,道:“我们要往京城去,同路的话,周兄弟,咱们还能继续作伴。” “我暂时还没有具体的计划。”周昌目光落在排子车上,仰面躺着生死不知的老人身上,他而今的目标,首要即是救回爷爷周三吉。 次要便是到处碰碰运气,看看能不能撞见一次黄地黑天,或是挖掘一次阴坟,进入‘阴矿区’之中。 而救回爷爷周三吉,他需要多多研究端公法门,修习‘请神科门’。 待到他真正能够请神的时候,便能把横死枉死二将军请到自己坛上来,如此才好设法探查出二神所在位置,前去营救爷爷被二神束缚的生魂。 这一二日来,他闲来无事便翻开杨瑞交给自己的几部科门,如今对于施展‘请神科’,倒也有了些许眉目。 周昌看着二人,又道:“不过咱们应当是不同路的,送君千里,终须一别。两位兄长,山高水长,日后江湖之上,总还是有咱们再见的机会。” 横死枉死二将神旌所在方位,周昌虽不知具体,但杨瑞作为一个老端公,他倒是能推算个大概。 仅看杨瑞推算出的大概区域,便与杨西风、王铁雄两人是不同路的。 “哎……”王铁雄叹了口气,他们这些跑江湖的,反而更加明白,所谓山高水长,终有再见之日的说法,只不过是一种美好的愿望罢了。 今下这般世道,很多人往往都是匆匆相见,往后便再无可能相遇。 鬼神凶残,常能使人阴阳两隔。 “我们马帮向来居无定所,这些个兄弟,也都是出身天下各地,故乡早没了亲人。 不过倦鸟总有归巢之日,野草籽被风卷了八千里,落地还是得生根。 所以我们众兄弟,凑集了些钱财,在陕州锅子村买了块地,营建了一座大庄子,周兄弟以后路过陕州,一定得去我们庄子上看看,住上一段时间。 这是门牌,你过去了,拿着门牌,一定是畅行无阻的。”王铁雄拍了拍周昌的肩膀,送出一道铜门牌来,又叫身后的马帮兄弟拿来一个钱袋,交到了周昌手中,“这里有些银元铜子儿,你往后前路,需要打点的时候绝少不了,收下哥哥这份儿盘缠,前路能走得顺当些!” 王铁雄的语气不容拒绝,他分明是将周昌当作自家兄弟了。 周昌也不扭捏,他收下了王锅头赠予的铜牌与盘缠,转而拿出一只拳头大的瓷瓶来,递给了王铁雄:“大兄时常往来川滇湘西之地,彼处山林众多,常有蛊患。 这里有一瓶药丸,可以用来疗愈各类蛊毒,送给大兄,希望大兄和诸位兄弟,永远都用不着此物。” 瓷瓶中的解毒丸,却是周昌从烧塌的堂屋里翻捡出来的,乃是周阳留下来的遗物之一。 他今下用此借花献佛,王铁雄倒不嫌弃,将之收进了怀里:“那便借兄弟吉言罢。” 杨西风这时候递过来一面罗盘、一本线装小书。 周昌看那线装书上,写着‘辨僵’二字,大抵也就知道了书中内容,肯定与如何分辨各种僵尸有关。 而那面罗盘上,涂着艳红的朱砂,除此之外,周昌暂看不出那罗盘有什么特别之处。 杨西风道:“我们这些赶尸匠,身上一股子死人味,能拿出手的东西不多,今下这本《辨僵》就送给周兄弟吧,内中所载内容,俱是我们这支赶尸班许多年来,分辨种种死尸得出的经验。 ——记得一定得看完最后一页。 还有这面罗盘,你拿去识路用吧。 这个世道,前路凶险,许多道路往前走下去,不知不觉就变成了‘断头路’。 路的尽头,除了等着吃人的鬼神,便再没有了他物。 有这面受过加持的罗盘在,你往后也能少走些弯路、险路、诡路。” “多谢杨大兄。”周昌再次道谢。 两位兄长赠送的东西,无疑都对他颇有大用。 他想了想,叫石蛋子拿来纸笔,当场在纸上写满了字,待墨迹干透了,将之递给了杨西风:“我对于驭火之术,颇为精熟。 又曾经买过一头黑太狮来研究,一时也有点收获。 太狮‘火魁星’熄灭以后,并非就只能拿去贩卖,当无用之物来处置了。 我写下这个方法,杨大兄可以拿去试验,可以这个方法中的‘业火’,再度催燃了太狮熄灭的火魁星,不过此法催燃了火魁星,固然能使太狮凶性更炽,但也会导致一头太狮的寿命大大缩短。 杨大兄一定要谨慎运用。” 周昌所谓精熟驭火之术,其实是因为他天生一身孽气可以化作业火。 他对业火颇为熟稔。 今下写给杨西风的办法,亦是设法将人的业力与太狮交通,用业火催燃太狮熄灭的火魁星——之所以他能想出这个办法,其实此中还有《业火烧身大转轮经》的功劳。 “太狮极为珍贵,是我们这些赶尸匠的护命之宝。 白纸坊一年也生不出百十头太狮来,近年来,白纸坊频遭劫数,产出的太狮也愈来愈少,我们手里‘死太狮’也跟着愈来愈多,新太狮愈来愈少。 长此以往,终有一日,我们这些赶尸匠便再也发不了‘僵狮子’了。 周兄弟送给的这个办法,确实解了我的燃眉之急!”杨西风捧着那张纸,仔细看着其上的字迹,随后将之小心翼翼地叠起,收进了怀里。 他大抵是觉得周昌赠送的礼物,实在过于贵重,便左右寻摸着,想再送些别的东西给周昌。 这时周昌却笑道:“已经足用了,杨大兄! 如此我送你礼物,你觉得贵重,便一定要再赠送价值与此相当之物,这般循环下去,还有甚么意趣可言? 不必再为此纠结了!” 周昌既出此言,杨西风也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不再坚持多送周昌一些东西。 这时候,一个声音忽然插了进来:“这样送来送去的你们,难道就没有想到,周兄弟到底缺少甚么吗? 他们五六个人,离了咱们车队,就只能用脚往前走哩! ——骡马车啊! 缺少骡马车啊他们!” 随着声音响起,罗布顿珠牵着他的骡马车,探头探脑地走了过来。 他把自己那头骡子的缰绳往周昌眼前一递,道:“骡马车要不要的? 卖你!便宜!” “倒是忘了这件事了。”王铁雄一拍脑袋,便预备去自己队伍里拉一辆骡车来,同时与周昌说道,“别买他的骡子。 骡子病了,拉了两天稀了,不知还能不能活得下去。 我去给你寻头好牲畜来!” 周昌看罗布顿珠拉来的那头骡子,果然病恹恹的模样。 这头骡子先前识出了被漆皮诡寄生的那头驴,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个缘故,它在此后便害了病,一直不停拉稀,罗布顿珠都给它吃了不知多少藏药,一直也未有见效。 ——若非如此,这个密藏域的奸商,怎可能愿意把一头好骡子卖给周昌? 但是,周昌却觉得,这头骡子虽然病得厉害,然若能医治得好,或许能当大用! 彼时那么多匹骡马牲畜,只有它识出了驴子被漆皮诡寄生的事情! 是以周昌见罗布顿珠拉着骡子过来,一时就心动了。 他虽有些心动,神色却没有丝毫表露,而是看向了杨瑞。 杨瑞也看着那头病骡子,眼神奇异:“这骡子害了这么大一场病,在你手里,肯定活不过半个月了,折价卖给我们吧! 我有个方子,还能治它一治!” 杨大爷也看出了这头骡子的不同凡响之处! 罗布顿珠连连摇头:“我拿命护着的好畜牲,不能贱卖了,不能贱卖了——” “十个银元,不卖你就拉回去,留着半个月后吃骡子肉。”杨瑞直接开始报出了一个比正常驴骡低了十倍的价格。 “不行! 十个银元怎么行? 我要八十个!” “再给你添两个!” “不行不行,我买骡子都花了一百三十个银元……” “你买的时候,这骡子还是个好骡子,如今它已经害了病,不是好骡子了。 再过些时日,它连坏骡子也当不得,只能当个死骡子! 十五个银元,你看着办罢!” “……” 如此,杨瑞与罗布顿珠一番讨价还价之后,终于以二十个银元的价格,从罗布顿珠手中买回了这头病骡子。 周昌自然也就婉拒了王铁雄赠送的那头壮驴当交通工具。 杨瑞二十个银元给罗布顿珠,从其手中接过了病骡子的缰绳。 罗布顿珠数着银元,眉开眼笑。 正如杨大爷所说,这头骡子在他手里,只能被他治死,病死的骡子十个银元都没人要。 如今趁着骡子还活着,卖出二十个银元,罗布顿珠已极为满意。 为了表示自己的满意,他拿出了一粒葡萄大的核桃,赠给了周昌:“这时赞界里长出来的菩提,品相不好,但是真的东西。 送给你了! 以后有生意,我们还做!” 周昌接过那颗像是核桃一样的‘赞界菩提’,一将之拿在手中,他就明白,此物与罗布顿珠挂在脖颈上的那一捆捆菩提念珠,有天壤云泥之别! 正如罗布顿珠所说,这颗‘赞界菩提’,是真东西! 123、寻核人,铜钱斑(4K,祝大家新年快乐,好运连连发大财!) 王铁雄曾与周昌说过,这个罗布顿珠,不仅是密藏域的行脚商,更是一位‘寻核人’。 依靠其‘寻核人’的这个身份,罗布顿珠能出入上流社会,结交达官显贵。 他出身在荒蛮诡秘的遥远密藏,却与京沪之地的上流人物、明星大家都有联系。 那些高贵人物就是看中了罗布顿珠‘寻核人’的身份。 所谓‘寻核人’,顾名思义,就是寻找核桃的人。 ‘核’者,其实并不鲜见。 譬如寻常蜜桃、酸枣、杏子等果类的果核,又或是核桃、野山核桃,皆可以称之为‘核’。 京城燕山之上、燕赵山峦野地之间,又或是晋地、东北等处,常见有野山核桃树,树上落下来的山核桃铺满山路,因其内里的核桃仁极少,没有任何食用价值可言,是以此物哪怕遍处泛滥,也少有人捡拾,根本也一文不值。 罗布顿珠这样的‘寻核人’,踏破铁鞋费尽苦心寻找的‘核’,显然不是以上种种。 他所寻找的‘核’,密藏域僧人称为‘赞界菩提’,内地人称之为‘法性念珠’。 自古至今,佛法就在世间遍有流传。 虔听佛法、信持三宝者,更在世间数不胜数。 而‘佛陀’常言,世间万物生灵,其实皆有慧根。纵是在佛门外的居士信众,日日念经,参禅拜佛,潜心修持下去,总会有几分收获,得些许利益。 天下万众虔心修持佛法,他们在修持过程之中,于某个刹那产生的‘证悟’,他们自身都无法将之抓住。 但这稍纵即逝的‘证悟’,日积月累地沉淀于密藏域人士所称的‘赞界’、亦或是留存于‘冥冥’之中,于机缘巧合之下,就能在世间‘开花结果’。 赞界菩提树会盛开于某些隐秘无人之地。 如罗布顿珠一般的寻核人,掌握看家本领,能够找到这些赞界菩提树的所在,摘取其上的菩提子,制成念珠手串,或将之贡献于僧院之内,成为一些大和尚、上师、呼图克图手中的念珠法器,或将之贩卖给那些上流人物,被他们日日把持盘转,以消灭自身的灾障罪业。 这些上流人物,却没几个是真正干净的。 似此般空性具足,能消灾障罪业的念珠,常为他们所喜。 而密藏域的佛法,能镇压一切外道敌众,凶猛可怖,同样在上层之中广有市场。 罗布顿珠在密藏域之中,只是个不起眼的行脚商、寻核人,但在内地上层那里,却还担当着‘掮客’的角色,帮助内地名流权贵,与密藏域的僧侣牵线搭桥,互通有无。 内地其实也有如‘寻核人’一般的行当,多被称之为‘憋宝人’。 憋宝人周昌还不曾见过,当下这个寻核人却是现成的。 他摊开掌心,看着掌心里的‘赞界菩提’。 形如野山核桃的菩提子上,一道道筋脉交织成神秘的纹路。 仔细看去,那些纹路似是构成了一个梵文里的‘吽’字。 周昌手里拿着这颗赞界菩提,心里无端地生出些胆气来——正因为自心里忽然勇气鼓舞,才叫周昌认定,这颗核桃乃是真东西,是所谓的‘赞界菩提’。 只不过,这颗赞界菩提上的‘吽’字筋纹,实在有些扭曲抽象,菩提子本身也干瘪不均匀。 这种种因素,都影响了这颗赞界菩提的价值。 所以那般抠门的罗布顿珠,能在一桩交易完成以后,大方地将它赠送给周昌。 这颗菩提珠,本身的价值应该也没有半个银元。 周昌依旧向罗布顿珠道了谢。 罗布顿珠此次与赶尸班同行,要往京城去一趟。 众人就此在大道上作别,各自分道扬镳。 站在高岗上,周昌目送着众人的身影在视野里消失,他转而看向了正在往那头病骡子身上套车架子的杨大爷,出声问道:“它都病成这样了,不先给它把病看好,再叫它拉车?” 杨瑞把手里的车架一放,看着周昌:“那这车你来拉?” “……”周昌顿时闭上了嘴。 “左不过是一副排子车,它就是生了病,拉起来也跟玩儿一样。 咱们不坐在车上就行了。”杨瑞又道,“它先前都还能拉着那藏地人满载货物的排子车跑,这会儿便病得连个空车子都拽不动了? 没那么娇气!” “也是二十个银元买回来的。 病死了总是可惜。”周昌咋舌道,“杨大爷有给这骡子治病的方子? 它这究竟是害了甚么病?” “命里边带的病。”杨瑞把车架子在病骡子身上组好,向周昌回答道。 “嗯?”周昌微微皱眉,“大爷爷什么时候会给骡子算命了?” 杨瑞呵呵一笑:“我给人算命都算不明白,几时有这给牲口算命的本事了? 但这骡子的病,确实是‘命里’带来的。 我这《仙书》修行,需要兑齐五弊三缺之数,所以对这五弊三缺之病也有些了解,也听过一些与此相关的传闻——有些人年幼时忽然害了一场大病,大病过后或是落下残疾,或是家道因此中落,父母因此亡故。 他们身世变得悲惨,自身也因此有了些与众不同的本领。 或是能通鬼神之事,或是能看见旁人看不见的东西等等…… 这样的人,就是被命里带的病,害成了属于‘五弊三缺’之类的命局。 这骡子的情况,我看与那些人也类似。 也不用多管它,它自有造化能从这场大病中挺过去。” 周昌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不再关注那头病骡子。 他将手里那包银元、铜板递向杨瑞,口中道:“请大爷爷代我收着这笔盘缠,以后应有用到它的时候。” “让我拿着,不怕我把钱都买成酒喝?”杨瑞看着那包由王铁雄赠给周昌的盘缠,连连摇头,“我不会算数,记不了账,你还是自己收着吧!” 周昌也跟着苦笑摇头。 他解开身上的衣衫,显出衣衫下的皮肤来。 ——但见他的皮肤上,此时浮凸起一个个铜钱的图案。 作黄黑红三色的铜钱纹,此时在他的胸膛、双臂上铺陈了一大片,一枚枚‘铜钱’中央的方孔里,渐渐凸出眼形的轮廓。 “非我不愿自己把钱收着。 实在是我碰不得一切金银钱财。”周昌苦笑道,“自写龙寺三僧死后,我身上也留下了‘财宝天王’的印记。 一旦接触钱财铜臭之物,身上必定会浮现出这种‘铜钱斑’。 而钱财一旦成功转交给别人,身上的铜钱斑也会跟着淡化。 这种铜钱斑持续滋生下去,可能会再度引来‘财宝天王’的注视。” 写龙寺三僧已成乩妖,根本‘无生无死’。 他们各自肉身化相——黄财神之皮、黑财神之口、红财神之血,本来统统被业火炼烧了个干净,但在周昌于火中重生,开始接触钱财以后,他分明察觉到,三个乩妖以另一种形式依附在了他的身上。 这些或黄或黑或红的铜钱斑,就是三个乩妖‘寄生’的标志! 它们附在周昌体表,一旦成了气候,便会直接将财宝天王的目光再次引来! 财宝天王预谋诞子‘那拏天’,周昌是这个计划里不可测的变数。 凭着自身这个变数,他最终能险之又险地从局中脱逃,在死中得活,使得财宝天王的谋划直接落空。 但这一次,再将财宝天王引来——那他就不再是不可测的变数了! 他就只是盘中的一颗棋子,以他如今的能力,根本无法与财宝天王那般层次的鬼神抗衡,也就只能任凭其摆布,被其揉圆捏扁! “密藏域的财宝天王…… 它为何要对你如此穷追不舍?” 杨瑞看着周昌身上那些触目惊心的铜钱斑,眼神悚然:“你之所以被你爷爷埋到乱葬岗里头去,就是因为有诡缠上了你,导致你大病不起。 那诡缠身的症状,也是这般的‘铜钱斑’……” 杨大爷的话,听得周昌愣了愣神。 他知道周常最初被埋入乱葬岗,就是因为周常被诡盯上了,难以活命。 爷爷为了救周常,万不得已之下,才用这死中求活之法,将他埋在乱葬岗里,借死气遮掩,躲避诡的追杀,得以活命。 可周昌并不知道,周常被诡盯上之时,身上也长满了此种铜钱斑! 此种铜钱斑,是财宝天王要指一人死,令之成为聻尸,使之长成老聻,化为‘那拏天’的开始! 也就说,财宝天王现下再度选定了周昌作‘那拏天’的胚胎了! 周昌或许也会面临周常曾经面临的劫难! 他原以为自己挣出了财宝天王的手掌心,今下听到杨瑞的话,却有种恍惚之感——眼下莫非又是再一重循环的开始? “不过那时你身上的铜钱斑,不像现在这样,分作红黑黄三种色泽。 而且如今你身上的铜钱斑还能在钱财离手之后消褪,先前你长出这些斑来,却是消褪不了的。”杨瑞摇了摇头,“我手上也留不得钱,方才买骡子,就把你先前托给我保管的那份钱花完了。 我要修《仙书》,得兑齐五弊三缺的命数,怎么能留那么多钱在身上。 石蛋子又太蠢笨,几十个银元同伴的帐,他是难算明白的……” “叫白姑娘帮你收着罢!”杨瑞话锋一转,指了指不远处帮着周昌照料周三吉的白秀娥,道,“反正也是早晚的事儿!” 周昌也看向不远处的白秀娥,他点了点头:“也好。” …… “我、我、我—— 我一定帮你把钱保管好,不会遗失分文的!” 白秀娥慌张又郑重地向周昌作了保证,将那包银元、铜板捧在手心里,捂在自己胸口。 她这副样子,惹得姑祖婆、几个小姐妹,连着白玛都大皱眉头。 “看你这副白给的样子!”白玛一句话,盖过了姑祖婆、几个小姐妹的所有言语。 白秀娥垂下眼帘,对白玛、姑祖婆等人的斥责感到委屈,但捧着沉甸甸的钱袋,她又觉得高兴,于是还是在周昌走后,翘起嘴角,微微笑了一下。 …… 周昌与杨瑞合力将爷爷周三吉的身躯搬上了排子车。 爷爷这副身躯,而今看起来与平常也没有太大不同。 但也仅仅只是以肉眼来看而已。 倘若周昌以左眼观测飨念世界,便能看到爷爷的肉身好似出现了蜂巢似的密密麻麻的孔洞,一道道飨气在其中来去无阻。 而他以手指碰触爷爷的皮肤,便能感觉到,爷爷看似衰老的皮肤,此时变得如打磨过的木板一样光滑。 以指节轻敲,甚至能听到‘笃笃笃’的声响…… 此般种种迹象,无不是在说明,爷爷这具肉身,正在持续往‘木雕泥塑’的方向进展。 他的生魂已然没有留存在这具躯壳内,杨瑞甚至提醒过周昌——哪怕这个时候爷爷苏醒了过来,但醒过来的那个,也不过只是横死枉死二神派来接管这具乩妖肉身的其他乩妖罢了,大概率不会是真正的爷爷。 真正的周三吉,或被重新分发了肉身,前往别处去为横死枉死二神,向生灵分发二神死兆。 或者还在二神神坛之下。 ——俗神为乩妖的魂魄分配原身的可能性很低。 “你那‘请神科门’学得怎么样了?” 杨瑞放下周三吉的肉身,看着周昌为老者的肉壳盖上厚厚的被子,他出声向对方问道。 周昌没有抬头地道:“总觉得还差一些感觉。” 《请神科门》本身没甚么难学的,无非是念祷咒语,请动俗神分化气息来自己的法坛上安住而已,但能请动哪个俗神,请来的俗神是否合自己的心意,请动几尊俗神……如此种种,总是需要一种玄而又玄的感觉。 今下的周昌,便是感觉没到。 “坛上的鬼神,越少越好。”杨瑞向周昌建议道,“坛上的鬼神多了,你就会总想着利用它们的力量来为你做事,这样办事看似简单,殊不知,你每请动它们一回,都会在暗处为此默默支付更大的代价! 等到这看不见的代价多得你命格支撑不住的时候,就到你或是给鬼神抵命,或是给它们做乩妖的时候了。 你爷爷就是这样。 前车之鉴,后车之师,切不要不当回事!” “我都记着的。”周昌道,“我这次只准备请召‘横死枉死二将军’来住坛。 不过,我看那《请神科门》里有记载,有人在坛上养了八位俗神,他利用俗神的禁忌,使之彼此互相牵制,如此反而叫自身不受俗神影响……” “那种人,那种事,少得很。 你现在还没学会走,先不要惦记着跑了。 小心驶得万年船。”杨瑞道,“今天咱们还是往北边走,我感觉‘横死枉死二将军’,还是在北边不知道哪个地方。” 124、瞎子村、寡妇村、亡子村(4K) 清晨间,才有天光显映,便见一辆骡马车晃晃悠悠地穿出了晨雾。 病恹恹的驴骡耷拉着脑袋,脖颈上的铃铛发出几声响。 铃铛声响在雾气里传出很远,也惊得一座破庙之后、枯树梢上栖着的几只乌鸦大声啸叫着,挥着翅膀飞进云雾中去了。 几道人影伴在骡马车左右,也是行色匆匆的模样。 其中有一身材高大的青年人,迈步走出人群,往先前那几只乌鸦栖息的枯树走去。 他走近了枯树,便看到树下有具身上裹着破布的尸体。 尸身上的皮肉已被过路的野兽、食腐的禽鸟吃得七七八八了,只剩些发黑的肉芽紧紧贴在那尸体的骨骼之上,一阵阵腐臭的气味从尸身上飘散而出。 “又是一个横死人……” 周昌叹息了一声,转身往骡马车那边走去。 若是先前他见到路有遗骨,少不得要动手将尸骨就地掩埋,或是堆柴焚烧了,以免传播瘟疫与飨念,但他这一路走来,已经沿路见到了太多横死枉死之人、荒弃空寂的村落。 若他全都将之收敛掩埋,那今下也不必做别的事情,一路只管埋尸体就是。 死的人太多太多了,凭他的力量,也无法将之收殓干净。 “前头的村落,大概也是个荒村了。” 回到队伍里的周昌,向摆弄着杨西风所赠送罗盘的杨瑞说道:“路有死尸,无人收殓。 要是个有人的村落,不至于令尸体横陈路面,任由鸟兽啄食。” “既是荒村,那必定是曾有鬼神盘桓,所以才导致村落就此荒弃了。”杨瑞看着罗盘上的指针,头也不抬地向周昌说道,“保险起见,咱们还是倒回去,不走这条道罢。” 鬼神以万物生灵的飨念为食。 而万物生灵之中,人类的飨念最重。 是以,往往愈是人类聚居的地方,越受鬼神青睐,一时飨念潮涌,鬼神纷纷而来。 当下世道,许多村落集镇忽遭荒弃,无数百姓扶老携幼竞相逃散,大多就是因为村镇飨念之盛,已经招来了鬼神。 周昌这一路上,也见过许多类似荒弃的村落集镇。 这些村落里的百姓或已逃往不知何处,或干脆默无声息地死在各自家中。 而村镇虽已荒弃,其中却未必没有鬼神盘踞。 万类万物皆有‘飨念’滋生,却不只有活人会如此。 那些‘死去’的村镇本身,同样也在默默滋生飨念,在时机合适的时候,便会有诡类、想魔从中诞生。 所以周昌听到杨瑞所言,很干脆地点了点头:“好。” 他转而看向白秀娥、白父、石蛋子等人,面露笑意:“咱们还是再绕一段路,等找到一个稍微安全些的地方,在停下来歇息。” 几人纷纷点头。 众人先前就已经这样行走了一夜,已经很久没有歇息。 周昌伸手去牵驴骡的缰绳,拉着驴骡慢慢在道路上调转过头。 杨瑞跟在身后,将那面罗盘摆弄了一阵,冷不丁地出声说道:“会不会是这罗盘不对劲?怎么这一路走来,尽是走死人路,见尸横遍野了? 那赶尸匠会不会弄错了? 把他们用来找尸体的罗盘,当成寻路的罗盘给了你?” “杨大兄应当不会这么粗心。”周昌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摇了摇头,“此前那几日,我们运用罗盘,不也时常走入有人烟的地方去? 只是这几天忽然接连经过了几个无人的村落而已。 或许是这附近一大片都曾遭过大灾,以至诸多村庄都荒弃了下来,和罗盘没有关系。” 杨瑞本也只是随口嘀咕几句。 今下听到周昌的解释,也打消了内心的疑虑。 这时候,周昌才拽着病骡子转过了头,忽听到身后传来一阵沉闷的声响:“嘭!嘭!嘭!” 听着这阵像是木棍敲击泥土的声音,周昌转身回看,就见到前路尽头,逐渐消褪的晨雾中,有道瘦削的身影手持竹竿,不断敲着道路上的泥土。 那道身影背后,房屋院舍的轮廓在雾气里若隐若现。 “嘭嘭嘭……” 拿竹竿的人影张着双目,但他眼仁泛灰,内里没有一丝光彩。 ——这是个瞎子。 瞎子从路尽头的‘荒村’里走出,沿着路朝周昌这边走来,他经过那具被鸟兽啄食尽血肉的尸骸旁边时,鼻翼翕动着,脚下步伐明显加快了许多。 “哕哕哕……” 病骡子摇头晃脑地叫了几声。 那个年轻的瞎子听到病骡子的叫声,立刻停住了脚步。 他握紧了竹竿,空洞的双眼朝向周昌一众所在的位置,满面不安:“是谁?谁在那边?” 周昌与杨瑞交换了一个眼神。 杨瑞即扬声说道:“你又是哪个? 怎么从那荒村里跑出来了? ——你究竟是人是鬼?!” “什么、什么荒村?” 瞎眼青年更加紧张,转头回顾,连连道:“这里是大埝村的地界,是我家所在——村子里还有好多人家,怎么就成了荒村? 你外来人莫要吓唬我! 我扯着嗓子喊两声,就能把我们同村的都喊过来!” “喊过来就喊过来,我还能怕他们不成?”杨瑞嗤笑了几声,向周昌递了个眼色。 周昌立刻跟着出声道:“这位兄弟——我们是正好从此间路过,要往别处去卖货的行脚商,我们对你并没有恶意,只是方才在路上见到死尸无人收敛,而死尸前头就是一片村落。 所以下意识将你们的村子,当成了无人居住的荒村。 倒是没有想到,你们这个村子里,还有颇多人口?” 那盲人先前听着杨瑞的话,只觉得更加害怕,脚步不自觉地朝后退却着,此时又听到周昌所言,他面上神色稍缓,道:“你们是才开始做到处贩货的行脚商吗? 若是做这行当久了的老人,应该知道我们大埝村的。 我们这里不是没人烟的荒村,村里还有几百户人家……” 周昌闻声皱了皱眉。 青衣镇这样的集镇,镇上也不过近千户人家。 今下人丁衰败得厉害,一个镇子能有千余户人家,已是富庶大镇了。 而这青年人竟称他背后的‘大埝村’就有几百户人家? 几百户人家的村子,会是这么荒凉空寂的光景? 还是这个盲人是在故意夸大其词,为自己壮声势? 周昌又看了眼那片村落里的屋院建筑,笑着说道:“兄弟是在说笑吧?你们这个村子,怎么看也不像是有几百户人家的样子。 兄弟放心,我们确是初入行的行脚商,对地方风物还不是很熟悉,但绝不是那般打家劫舍、杀人越货的贼匪,更不是甚么心术不正、暗藏奸恶之心的术士之流。 否则,今下我们又岂能坐视你偷偷退走,往村子里通风报信去呢? 你尽可以放心回村里去,我们绝不会阻挠你的。” 周昌言辞坦荡。 他领着众人,既未跟着那盲人冲进对方的村落里去,也未转身远走,就站在道中,目视盲人退进淡淡的雾气里去,临近了‘大埝村’的村口。 那盲眼青年站在村口,不时扭头往村里看两眼,他不知因何缘故,并未就此逃开,也没有去大声呼唤他那几百户的同村邻里乡亲。 盲人犹豫片刻,又敲着木杆,走出了雾气。 “你们真是行脚商?不知道有什么货物要卖?”盲人向周昌试探着问道。 “我们从密藏域归回,才在青衣镇交割了一回皮毛、藏药等等货物,今下车上却没有甚么货物可卖了。”周昌笑着道,“不过我们沿路还要收些货物,到别处去卖。 要是兄弟你家有压制好的茶砖茶饼、药材菌菇、皮货等等,都可以拿出来,我们肯定会给个公道价钱。 便是没有这些货物,要是有甚么杀过生见过血的菜刀、从死人身上扒下来的甲胄兵器之类,也可以卖给我们,我们可以卖给北派的那些赶尸匠,他们用此物镇尸煞。” “赶尸匠? 你认不认识一个叫‘杨南风’的赶尸匠? 他也是北派的赶尸匠。”盲眼青年扬了扬眉毛,忽然问道。 “却不认识。”周昌摇了摇头。 他看着那盲人虽然神色未变,但手里的木杆一下子攥紧了,跟着笑了起来,道:“但我却认识一个叫杨西风的赶尸匠。 杨大兄前不久才与我作别,不知你说的那位杨南风,和我这位杨大兄有没有甚么亲戚关系? 名字太相像了。” 盲人闻言笑了起来,握着竹竿的手掌跟着放松,他说道:“是我记错了,那个赶尸匠,应该叫做杨西风,不是杨南风。 你们跟我来吧。 我们村里也不盛产茶叶,更少有人出门采药打猎,只能看看他们家里有没有你说的那些菜刀、甲胄兵器之类的东西了。” 周昌也笑着点了点头:“好。” 他先前就猜到这盲人是在拿话试探自己。 倘若自己并不认识杨西风,在盲人这里装作识得那个叫杨南风的赶尸人,这盲人下一刻立刻就会变个脸色,接下来会发生甚么,却就未可知了。 盲眼青年引着周昌众人进了村。 如周昌所猜测,这个村落不过寥寥十余座院舍还保持完整,余者要么已经倒塌得只剩残垣断壁,要么便在轻风中摇摇欲坠,也是一副随时都有可能倒塌的样子。 “我叫他们出来,你看看他们手里有没有你要的货。”盲人和周昌说着话,他手里的竹竿愈发大力地敲击着地面,口中喊道,“有行商到咱们村里来了! 各家有没有要卖的东西,他们主要收茶饼、茶砖、皮货药材…… 若是没有这些,有杀过生的菜刀、死去甲士身上扒下来的甲胄兵器,也能拿来他们这里换钱!” “有行脚商到村里来了……” 盲人一遍一遍地叫喊着。 周昌听到沿路那些院舍里也响起‘嘭嘭嘭’的、类似木杆敲击地面的声响。 这般声音响成一片,落在周昌耳里,显得甚为诡异。 他心里有些警惕,将目光看向了一旁的杨瑞。 杨大爷也眯着眼睛,若有所思着。 不久以后,有村人推开院门,捏着木杆站在了院门口。 周昌看向门口的那人,那人大张着眼,但眼中一片空洞没有任何光彩—— 其竟与盲眼青年一样,也是个盲人! 莫非——周昌看着院门口的盲人手里捏着的木杆,听着耳畔连绵成片的木棍敲击地面发出的声音,他忽然猜测到了甚么——难道这个村子里的人,竟大都是盲人?! “吱呀——” “哐当!” “嘭嘭嘭!” 道路两旁的院舍渐次敞开门扉,从门里走出来的男女老少,无不手执木杆,两眼空洞。 他们循着马铃铛的声音,将面庞朝向周昌一众人。 正如周昌所猜测的那般,这个村落里的人,就周昌眼下所见而言,每个人都是盲人! “杀过兔子的菜刀收不收?” 这时候,站在门口的一个盲人一手握着木杆,一手挥舞起了手中的菜刀。 随着那个盲人出声,其余人也纷纷跟着发问: “我这里还剩下点儿药材,不知道甚么用,你们收不收?” “死人身上的甲胄没有,但我这里有死人衣服——我老妻的、我儿子的、儿媳的、孙子的,你看看有没有你们需要的,买走吧,给我些钱……” “你们有没有治胸口疼的药?我这里有一把好刀,是我死去的丈夫留下来的,这刀杀了好几个人,你们能治我的胸口疼,我就把这刀换给你们……” …… 病骡子被周昌拉着走过这全是盲人的大埝村时,骡车上多了些货物。 都是他从大埝村收来的一些菜刀、药材、皮货之类。 他原本只是借着行脚商的身份,方便自己行走各地而已,但今下既顶了这个身份,总要做些行脚商该做的事情,是以就照自己的需要,收了些货物。 如药材、皮货之类的东西,沿途就能找机会卖出去。 而菜刀、死人甲胄这种东西,他是专门收来,看看其中有没有适合炼师刀的材料。 盲眼青年一路将周昌送到了大埝村另一头。 临别之时,他与周昌说道:“我们村里的人都是盲人,所以外人也把大埝村叫‘瞎子村’。 村里的人行动不便,没什么生计来源,都是靠着与你们这些南来北往的行脚商,交换些生活物资,勉强维持着,但行脚商大多奸猾,像您这样专门拿钱收大家用不上的东西的商人,我从前没见过一个…… 谢谢您!” “您待会儿沿着路往前走,会走到一个三岔路口。 您记得就沿着东边那条路继续往前走,东边那条路通向‘亡子村’,亡子村里的村民不理会外面的事情,对你们这些外来人比较和善,另外两条路是通向寡妇村和黑荒山那边的,这两个地方都比较邪,您千万别往那边去……” 125、发燥幡(4K) “寡妇村为什么会比较邪?” 石蛋子眼神茫然地出声问道。 他年纪虽小,但经历过世事险恶。 在他们那地方的小村子里,寡妇往往是村子里最好欺负的对象。 一个全是寡妇的村子,又有甚么邪乎的? 盲眼青年闻言,不知想到了什么,一下子涨红了脸,嗫嚅着嘴唇道:“只要是男人,一进了寡妇村,就会被那些寡妇盯上,一旦陷入其中,就休想从村里走脱了,会被她们吃干抹净,最终永远地留在寡妇村里!” 他的言辞,配合着他当下的神情,总不免叫人想入非非。 杨瑞咳嗽了几声,道:“那确实是十分凶险!” “不知黑荒山和亡子村又是怎么回事?”周昌转开话题,向盲眼青年接着问道,“所谓的亡子村,难道指的是村里人都失去了自己的子嗣?” 盲眼青年点了点头:“是,亡子村里的人都是子嗣半途早夭的可怜人。 他们整日沉湎于丧子之痛中,往往不理外事。 所以你们从亡子村里经过,再往外面走是最安全的。 而黑荒山,则是我们本地方的一座险山。 这座山里有一座大坟,传说那坟墓里陪葬着一尊恐怖的想魔。 最近这段时间,有一伙人偷偷潜入黑荒山里,盗掘了那里的坟墓,结果导致整个黑荒山都发生了未知的诡变……你们千万不要往黑荒山那边走。 已经有很多人死在黑荒山里了!” 周昌听得盲眼青年这番解释,转而看向了旁边的杨瑞:“亡子村、寡妇村、黑荒山……这些地方,不论哪一个看起来都绝非善地。 咱们不如倒退回去,绕开这片地方,走别的路?” 其实周昌自心里觉得,这‘瞎子村’,与其他几个村子、地域一样,也给他一种诡异的感觉。 “也好。”杨瑞点了点头。 盲眼青年站在一旁,眼神犹豫。 周昌转回头来,看到他的神色,心头一动,向其问道:“这位兄弟,莫非觉得我们这般安排有甚么问题?” “最近黑荒山生出了诡变……”盲眼青年小声说道,“你们进入了黑荒山的地界,越是意图绕路,怕是会离它越近啊…… 想要绕路,怕是绕不开了。” 杨瑞、周昌闻言脸色顿变。 那盲人感觉当下气氛有些变化,连忙又道:“这也是说不定的事情,说不定绕路也能绕得出去,你们就当我是胡说八道罢!” “不妨事。 还是要多谢兄弟提醒我们。”周昌笑了笑,请白秀娥拿了十个铜板给盲眼青年,又道,“这几个铜板,便当是兄弟的跑腿费了,还请一定收下,莫要推辞。” “这、这怎么好意思……”盲眼青年期期艾艾地说着话,慢慢伸出手接过了那十个铜板。 他随后与周昌道了别,敲着竹竿沿着路往自己村子里走去。 周昌目送着盲眼青年的身影远去无影,他转过来,一屁股坐在了路边的大石头上,与几个同伴说道:“都先坐下来歇歇脚吧,趁着这会儿时间,咱们也好好商量商量,前路何去何从?” 几人闻声,各自找了地方,围着周昌坐了下来。 “你们觉得,那个瞎子所说的话,有几分可信?”周昌环视众人,出声问道。 “他没道理诓骗咱们罢?”石蛋子瞪大了眼睛,说道,“我觉得他说的都像是真的,没说甚么假话。” “大人说话,小孩子别插嘴!”杨瑞瞪了石蛋子一眼,登时叫对方缩了缩脖子,不敢再出声。 杨瑞转而看向周昌,道:“那瞎子的话,我觉得只有六分可信。” 白秀娥摇了摇头,没有言语。 其父接过杨瑞的话头,说道:“只有六分可信……那就是一分也不能信了。” 这两句话一说出口,周昌便将目光投向了白父:“白大伯有甚么高见?” “要是只有六分可信,那说明剩下四分都是假话。 真话搀着假话说,便就一句也听不得了。 你哪里知道,他说的话哪句真哪句假?听了他的话,便难免被他误导的。”白父如是道。 他说得很有道理,连杨瑞这样的老江湖都赞同地点了点头。 “我们与他素昧平生,更没有任何冤仇。 他们瞎子村,和杨大兄也有旧——他为什么要故意拿这种掺假的话来诓骗咱们?”周昌皱紧了眉头,“那村里的人,虽然个个目盲,但确实都是活生生的人,没有被飨念侵染的迹象。 诓骗咱们,总得有个原因?” “是啊……”白父也颇为迷惑。 他这样的年长者,更知世道艰难,人心险恶。 但纵是人心险恶,无缘无故害人的终究还是绝少数。 那瞎子有什么理由害自己这些人? 就不怕自己等人掉回头来,返回他们村子,找他们兴师问罪? “我只是觉得那盲人言辞吞吞吐吐,话语并不真诚。 但他所言究竟是真是假,也不是我老头几句话就能说定了的。”杨瑞这时候也言辞迟疑了起来,“或许,他其实也没说假话,只是隐瞒了一些东西?” “嗯……” 周昌沉吟片刻,随后撑着膝盖站起了身。 他拽来驴骡的缰绳,与跟着纷纷起身的众人说道:“眼下既然不能听信那瞎子的话,那也没必要再往前走,探看前路究竟如何了。 先掉回头,折回那个瞎子村里去。 找到那个瞎子,拿话诈一诈他,看看能否从他嘴里诈出些甚么来。 我反正记住了他家的家门。” 众人纷纷点头。 一行人就此按原路返回,预备再回到那个瞎子村里,去找那个盲眼青年,设法套一套他的话。 林木稀疏。 小路上还遗留着驴骡的蹄子印,以及它拉下的几坨粪便。 这头病骡子被周昌拽着走了好几日,依着杨瑞的交代,也没有刻意给它抓药医病,它反而渐渐地好了起来,如今已经不再拉稀,只是精神头看着还不大好。 几人沿着原路走了很久,他们的脚步渐渐放慢了下来,最终停在路边,又聚在了一起。 “照这个脚程,这个时间,咱们这会儿应该已经能走两个来回了。”杨瑞神色有些凝重,“但现在莫说是走个来回——连那瞎子村的影子,咱们至今都没有看到。” “这就是条笔直的路,不存在甚么弯路迂曲,绕来绕去给咱们绕得迷路的情况。 前头的瞎子村没有影子,咱们此前歇脚的地方,不知道还在不在?”周昌皱着眉,“那瞎子说,黑荒山生了诡变,只要走入黑荒山地界的人,越想绕开它,反而会离它越近。 但咱们如今也没看到黑荒山的影子。 这是什么情况?” “鬼遮眼了?”杨瑞眉头紧皱,“再往前走一段,在沿路的树上留下记号。 要是还不行,咱们就再倒回去看看!” “也只能这样了。”周昌点点头。 一行人再度出发,照杨瑞的交代,又往前走了一段,在沿路的树木上留下各种不同的记号。 他们走出的路程,早已超过返回瞎子村的路程,但前方始终不见瞎子村的影子。 反而是沿路那些树上,开始不断出现周昌等人留下的、重复的记号。 ——当下这条直路,此时竟像是变成了一个圆圈一样。 众人被困在这个圆圈里,一遍一遍地走,经历着周而复始的循环! 而当众人不再执意返回瞎子村,转回头往先前歇脚的地方走的时候,情况又有了不同,他们只用了些许时间,就返回到了先前歇脚的位置! 周昌先前坐过的那块大石头,此时也干干净净,保留着先前被周昌拂扫尘灰的痕迹! “真是鬼遮了眼了!” 杨瑞抬目打望四周,神色愈发严肃。 …… “嘭嘭嘭!” 盲眼青年‘胡阿四’以手中竹竿探路,步履飞快。 小路上的野树枯木连绵成片,一直漫向了小路尽头。 前路尽头,瞎子村那些凋敝破败房屋的轮廓,逐渐显现了出来。 “嘭!” 胡阿四再一次用竹竿敲了敲脚下的泥土,他忽然像是生出了甚么感应一般,一下子刹住了脚步。 他肩膀颤抖着,转过头去—— 青年人那双空洞死寂的眼睛里,此时竟有了些微的亮光。 那微微的亮光映出枯藤老树、满地荒草的破败光景,此般景色,在胡阿四眼睛里,由朦胧逐渐转至清晰。 胡阿四顿时转回头来,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 双手上的掌纹,此时也清晰可见! “看得见了!” 胡阿四心头呐喊着,直接丢掉了手里的竹竿,更加快了速度,朝‘大埝村’里狂奔而去。 他的脚步声,‘唤醒’了大埝村里那些破败凋敝的屋舍。 一座座屋舍的院门敞开一道道缝隙。 那些瞎眼的村民从缝隙里探出头来,面孔朝向那满面喜色狂奔而来的胡阿四,他们的眼睛仍旧是空洞的,不见有丝毫亮光。 但他们的声音里饱含着某种渴望: “阿四,阿四,如何了?” “发燥幡可应了你的愿?” “你的眼睛好了吗?胡阿四!” 胡阿四不理会众人乱纷纷地问话声,他急匆匆地穿过街道,直奔向自己的家门——他推开了门,又返回身将门拴好了,径直往堂屋里走去。 四面墙外,到处都是大埝村那些瞎子敲击木杆的声音。 “嘭嘭嘭!” “嘭嘭嘭!” 那竹竿敲击地面的声音,由远及近,渐渐在胡阿四家门外响成一片。 “爹,娘,小妹,小弟,我的眼睛看见东西了! 你们的眼睛好了没有?!” 胡阿四一进堂屋,顿时看到父母以及自己的小妹、小弟都聚在了这里。 他们都已丢下手里赖以寻路的竹竿,此时一个个眼睛清亮,听到胡阿四的呼唤,便转回头来,与胡阿四对视。 “阿四,你做得好! 我和你娘、你小妹、小弟都能看见了! 咱们一家人的眼睛看得见东西了!”父亲眼神狂喜,伸手重重地拍了拍胡阿四的肩膀。 胡阿四挨个确认了这些亲人目盲的病疾终得疗愈,也是满面喜色:“我看他们一共是五个活人,就赶紧去搭话,把他们引出了村——按着先前在发燥幡神前发的愿,谁只要把外人引进大埝村里来,谁就能立刻换回自己的双眼! 他们五个人迷了眼,咱们五个人的眼睛就换回来了!” “太好了,太好了!”胡父满眼热泪,“咱们一家子人,眼睛看不见,守在这么个破村子里,每日忍饥耐饿,如今终于等来了这些外来户,换回了咱们的眼睛! 老夫还以为,咱们这辈子得在这个破村子里就这么瞎眼到死了! 天可怜见,天可怜见呐!” “也是黑荒山先发生了诡变,否则哪里会有外人会凑巧走到这大埝村外头来? 从前都是黑荒山拦在外面,路过的人见到高山,早就远远地绕开了,如今黑荒山自己长了腿,到处跑动,大埝村前头的拦路石没了,来往过客往后肯定是络绎不绝的! 这里瞎眼的人,往后都能换回眼睛来!”胡阿四连连说道。 胡小妹此时犹豫着道:“我们换回了眼睛,那些外来的人就没了眼睛……我们这样做,会不会太——” 她话未说完,便见父亲猛地扭过头来盯着她,满面的狰狞! 胡父一把掐住了胡小妹的脖子,两根长着尖锐指甲的手指作势要插进胡小妹的眼眶里,剜出入她的眼睛:“你这双眼睛,也是你亲哥用外人的眼睛换来的! 不想要为父就把它剜出来喂狗罢!” 胡母也在旁帮腔:“咱们从前不也是外来的?这村子里又有哪一个不是外来的? 那黑荒山坟里爬出来的诡,骗了咱们聚到这里,换了咱们的眼来,它们各自逃进了人间——如今正该轮到咱们也换一双好眼睛,回人间过好生活去了! 你要愿意留在这里,那你就把眼睛剜了,留在这里罢!” 胡小妹看着满面凶狠的父亲、神色刻薄声音尖利的母亲,以及不远处冷森森盯着自己的小弟,她眼中泪水直流,满面都是恐惧。 如今的父母兄弟,与她印象里严父慈母、兄友弟恭的模样,已经相去甚远了。 他们好似是披着自己父母兄弟皮囊的诡。 126、起幡咒(4K) 胡阿四看着胡小妹那副可怜兮兮的样子,内心也深觉厌恶。 他阴沉地说道:“你既然这般善良,几个过路外人的遭遇,都能激得你为他们掉几滴眼泪,对咱们自家人,一定是更知道爱护的。 如今,发燥幡应了咱们的愿,该到咱们还愿的时候了。 你展现展现你的孝心、善心,过一会儿,你便去给发燥幡上香磕头,替咱们一家子给它还愿罢!” 胡小妹一听到哥哥这番话,顿时吓得浑身哆嗦起来。 她面上那副可怜相一下子变作哀求之色,连连摇着头,向胡阿四说道:“我不是那个意思,哥哥,我不是那个意思……” “你不是觉得那些过路外人把眼睛换给咱们,显得他们可怜极了么? 你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甚么意思?”胡阿四冷笑着,眯着眼睛盯着胡小妹问道。 “哥哥,我错了!”胡小妹立刻道歉起来,“是他们该死,就是他们该死! 我只是一时糊涂,哥哥,你不要拿我去还愿——” “呵!”胡阿四冷笑一声,摇了摇头,“嘴上可怜人家,作出那副假惺惺的模样,好似你是个多有善心的人一样! 叫你拿自己的命,换咱们一家人平安的时候,你就左右推诿! 恶心! 真恶心!” 胡阿四大骂了胡小妹几句,愈说愈是激动。 看他这副模样,胡父胡母反而放开了胡小妹,二人将胡小妹挡在了身后。 “阿四,你消消气,消消气……”胡母小声地道。 她与丈夫首先斥骂胡小妹,就是担心这个女儿乱说话,惹恼了胡阿四。她俩却不是真的想要剜掉女儿的眼睛。 所以胡小妹面对父母二人的威胁,也并不怎么害怕。 只有自己这个儿子,却不是那么好惹的——他一旦被激恼了,想要叫他平复情绪,却不是那么容易…… 胡父也放缓了声音,拍着胡阿四的肩膀,低眉顺眼地道:“阿四,你妹妹就是太蠢了,不帮着自家人,胳膊肘竟往外拐…… 女子外向,她早晚是得嫁人的。 你就饶了她这一回,发燥幡那边……” “等出了这个村儿,就把她嫁给那些专好酗酒打老婆的废人! 叫她丈夫一天打她八百遍,打瞎她一双眼睛! 反正要来也没用!”胡阿四狠毒地说道。 胡小妹听得他言语,浑身不停发抖。 胡父胡母则都连连点头: “好,都依你,阿四,你说怎么处置她,到时候就怎么处置。” “这个蠢丫头,是该挨些教训! 就把她嫁给那些好酗酒打老婆的废人!” 两人附和着胡阿四的言语,闻声劝慰着这个儿子。 片刻后,胡阿四的情绪总算平复下来。 他阴冷的目光,扫过自己这一家人,被他目光扫过的几人,无不缩着脖颈,不敢说话。 随后,胡阿四转身走进了堂屋旁的耳房里。 留下几人站在原地,相对沉默。 耳房中飘出一股青烟。 胡阿四念念有词的细碎声音跟着响起。 那细细碎碎的声音萦绕在胡家人的耳畔,顿叫他们觉得浑身都在发痒,好似有细若发丝的风随着声音不断搔着他们的耳朵、脖颈。 他们心头顿时浮出难忍的燥意,一个个抓耳挠腮起来。 而耳房之中,则不断传出胡阿四凄厉的惨叫声。 “爹!” “娘!” “小妹,小弟——救我!” “求求你们,救我!” “救我啊,爹,娘!” 胡阿四充满哀求的声音,从那只隔着一道布帘子的耳房中不断传出。 而在场几人只觉得身上越搔越痒,大块大块的血肉、皮屑被他们尖锐的指甲抓挠了下来,融化在无形的风里。 不过须臾之间,几个人已经是浑身鲜血淋漓的模样! 他们遍体鳞伤,有些伤口甚至深可见骨! 寻常人经受了这样的伤势,必会因为失血过多而当场殒命,但胡氏一家人却都还能在堂屋里站立着,那种叫他们浑身燥痒的风再一次吹刮而来—— 几人身上的伤口里始有肉芽丛生。 几个呼吸过后,胡家人已经恢复作完完整整的模样,好似先前把自己抓挠得遍体鳞伤的人不是他们几个一样。 耳房里,胡阿四还在哀嚎。 不知一道布帘隔断之下的胡阿四究竟在经历怎样的惨境,他不停呼唤着胡父胡母、小弟小妹,希望家人们能够伸出援手,进到耳房里帮他一把。 但堂屋里的几个人,对于胡阿四的呼唤声,虽大都面露不忍之色,但没一个人有进耳房帮助胡阿四的动作。 哪怕年纪最幼的胡小弟想要迈步去耳房看看,都被胡父一把攥住手腕,拦了下来:“这是诡在诱你进屋! 等你进了屋子,发燥幡中的诡就会把你拖进幡子里去,放它自己脱出幡子! 莫做蠢事!” 胡小弟畏惧地点了点头。 他觉得今下的阿四兄长,不像是从前的阿四兄长。 倒是耳房里不断传出的那个哀求声,像是从前阿四兄长会发出的哀求。 但是父亲都严厉制止他了,他也不敢乱来,害怕自身被拖进发燥幡子里。 叫胡家人倍感折磨的哀嚎声,终究渐渐止歇了。 胡阿四祷念经文的细碎声仍在响着。 不过此时的胡家人再听这般声响,倒不会再觉得身上有甚么难受的。 此后未过多久,胡阿四也终于从耳房里走了出来。 他依旧与先前一般模样,身上也未见有一丝伤痕。 方才耳房里不断传出的哀嚎声、血肉撕裂之声,似乎只是一种幻觉,他置身于耳房里,也只是在发燥幡的牌位前念了几遍祷经,并未经历过任何恐怖之事。 “还愿了!” 胡阿四脸色阴冷,如是说道。 几人一听到胡阿四这句话,顿时都满脸惊喜。 胡父更是对胡阿四赞叹不已:“还是你行,还是你有办法,阿四!” 若是令他们几个去发燥幡的神位前还愿,他们少不得要献上一条胳膊、两条腿的,甚至可能因此殒命也极有可能! 也只有阿四,倍受发燥幡的宠爱。 能屡次还愿而不损自身分毫! 胡阿四冷冷的目光扫过几个家人,他扯开自己的胸前衣襟,叫几人看到他胸口上烙印着一个好似长满了毛发的‘火’字。 他说:“但它不同意咱们离开大埝村。 它要咱们继续守在村子里,不停给它引来外人。 等到寡妇村、亡子村、瞎眼村都被外来人填满了——如今守在三村里的所有人,就可以一齐脱离这个地方,走出黑荒山的地界!” 胡阿四话音落地,几人满腔希望一刹那落空,都是满脸绝望颓丧之色。 胡阿四不再理会几个家人,转身出了堂屋,拉开了院门的门栓。 ——此时也不必他去开门,门外的瞎子们已经要将大门挤破。 他一开门,乌泱泱一片老弱病残一股脑地涌进了门,前脚踩后脚地踉跄着扑倒在地。 众瞎子也顾不得满身的尘土,一个个从地上爬起来就向胡阿四追问: “胡阿四,你可是眼睛好了?!” “你必是眼睛好了,我听到你从屋里出来,未再用竹竿探路!” “你眼睛好了,可不要忘了大家!” “快去,快去——现下你眼睛好了,可以去更远的地方了,去村外头去,多骗些外人过来,交给咱们这些乡亲,拿他们的眼睛,换咱们的眼睛!” “可别忘了啊,胡阿四! 咱们都是供着‘发燥幡’的庆坛师公后代,没有人比咱们这各家瞎子之间的关系更近了! 你可不要见死不救!” …… 众瞎子七嘴八舌地吵嚷着。 胡阿四站在院子里,也不言语,冷脸看着这些瞎子,等他们吵嚷声愈发地小了,一个个都脸色茫然地闭上了口,他才冷笑了几声,说道:“想我帮忙给你们‘换眼睛’,你们便是这个态度? 求人帮忙,还是‘换眼’这样的大事,一个个却对我颐指气使—— 纵然咱们都是庆坛师公的后代,都是被幡神引到这里来的,可我也不欠你们甚么,不必被你们这样吆喝来吆喝去罢?” 瞎子们嗫嚅着嘴唇,这下都没了声音。 过了良久,才有一个瞎子向胡阿四发声的方向拱了拱手,小声说道:“阿四,你想我们如何报答你?” 其直接提起了如何报答胡阿四的事情,也就略过了请动胡阿四帮忙的这一步。 “是啊,阿四,我们怎样报答你才好?” “对对对,阿四,你想要什么?” 瞎子们有样学样,都跟着向胡阿四询问起来。 “我要‘起幡咒’。”胡阿四扬声道,“当初供着发燥幡的庆坛上,同样押着幡神的‘起幡咒’。 此咒由‘李奇仙师’传下,分作四段,留于后来的李、胡、柳、任四家庆坛庙祝手中。我们胡家掌握着这段咒语的‘咒眼’,而‘咒头’、‘咒胆’、‘咒尾’分别落在你们各自手中。 把起幡咒传给我,我就替你们引外面的人来,给你们换眼,放你们自由!” 听到胡阿四的话,方才还沸沸扬扬的人群,忽一下子安静下来。 瞎子们犹犹豫豫。 有人期期艾艾地道:“起幡咒干系太大,要是念动此咒,好不容易沉寂在黑荒山坟冢里的发燥幡,就会彻底复苏了……” “我们的眼睛就是被幡子卷起的风吹瞎的,寡妇村里那些寡妇、亡子村里的那个崔哀,也是被幡风吹成今下这副模样的……” “它太凶怖了啊,起幡咒轻易运用不得……” 眼见得众人这般反应,胡阿四摇了摇头,道:“既然你们不肯交出起幡咒,那便守在这大埝村里,瞎眼到死罢!” 说完话,他再不停留,转身回了堂屋,留下屋外一筹莫展的一众瞎子。 他今下纵然换来一双好眼睛,也无法从大埝村脱离。 但这件事只有他与父母家人知晓,外面那些人却不知道。 胡阿四便是要利用这一点,套出外面那些人掌握的‘起幡咒’各个部分! 屋子里的胡家人也听到了胡阿四那些话,胡父此时也忍不住问道:“阿四,你要那起幡咒干什么?须知邪咒自生有诡异,一旦你凑齐了这道咒语,便也会被它勾动心思,真去黑荒山的坟前念动了这道咒语…… 那幡子一升起来,怕是——” “你懂甚么?!” 正趴在门板上,透过门缝观察外面那些瞎眼村民的胡阿四,闻言骤地扭头来,冷森森地瞪了胡父一眼:“发燥幡是鬼神,也是神兵利器! 起幡咒正是用来控制它的咒语! 勿要多说了!” 胡父立刻收声,不敢再言。 他看着儿子趴在门板前等候了一会儿,即有一个瞎子前来,敲响了屋门:“我愿意把咒头交给你,但你须给我一家人都换一副好眼睛。” 门后的胡阿四闻声挺直了背脊,面露诡异笑容。 …… “果然有三条岔路。” 周昌牵着病骡子,领着众人在三岔路口停下。 他指着三条岔路,依次说道:“依那瞎子的说法,这条路通往‘亡子村’,最为安全; 中间这条路通往‘寡妇村’,极为凶险,极可能被里头的寡妇们吃干抹净,再也逃不出村子; 右边这条路通向黑荒山,黑荒山,是此间一切诡变恐怖的根源……” 周昌言语着,目光看向最右边的那条路。 道路尽头,确有山影朦胧。 巨大的山影好似接天连地的坟冢,从高处盖压而来,在众人心底投下浓重的阴影。 “咱们这些端公,莫非就没有甚么用以问路、占卜吉凶的科门?”周昌转头向杨瑞问道。 杨瑞肯定地点头:“有,就叫‘师卦吉凶科’。 但我和你爷爷谁也没有掌握这道科门,所以指望用这法门来占卜吉凶,却是不可能了。” “三条路,凶险的未必凶险,不凶险的也未必安全……杨大兄赠送的罗盘指向那条路?”周昌又问。 杨瑞拿起了那面罗盘,将之递给了周昌。 周昌低头一看,罗盘上的指针飞转了数圈,最终指向了往东去的那条路。 东边的这条路,照‘瞎子’所言,最终会通往亡子村。 127、请神,开镜(1/2) 周昌将罗盘上指针的指向,展示给众人查看。 他开口说道:“倒是没有想到,这罗盘也叫我们直接去亡子村那边。 其实依我的意思,这‘黑荒山’既然极可能是今下种种诡变的根源,那我们不如直接往‘黑荒山’那边去,说不定脱离这凶险之地的‘钥匙’,就在黑荒山中。 不过这终究是我一家之言,你们又是甚么想法? 尽可以畅所欲言。 我们一起商量一番。” “那个赶尸班的班主说,这面罗盘能引咱们走上正途,少涉险地。 虽然今下也不能确定罗盘效用真假,不过三条路孰好孰坏,我们今下也分不清,那就依着罗盘指向,去走亡子村吧。 你们觉得如何?”杨瑞第二个发了话。 白秀娥、白父、石蛋子也纷纷言语。 多数人都倾向于走亡子村这条路。 只有白秀娥顺从了周昌的意思,觉得可以直接去往黑荒山。 “既然多数人都同意走亡子村的这条路,那咱们就往东边走吧。”杨瑞拍板定下了最终的选择,他瞟了周昌一眼,告诫道,“你这个人,骨子里还是太多冒险激进的心思了。 但你须得记住,以后再身涉险地,非得步步为营才行。 你只有一条命,大家也只得一条命,一旦冒险激进,行差踏错,那可重来不了的! 就说往黑荒山去——依咱们这些老弱病残的能耐,要是遇到黑荒山里的恐怖想魔,你说咱们有几分把握能赢?全靠一时临机决断,加上一点运气来应对么?” 周昌摇了摇头:“我只是觉得,剩余两个村子,未必没有黑荒山凶险。 而且,这三条路最终通往何方?那瞎子说给我们听的,未必就是真话。 不过我也确实有些偏激了,那就往东边这条路走,去前头看看有没有一个叫‘亡子村’的地方罢。 在此之前,容我先起个坛—— 今下有了一些灵感,我觉得此时运用《请神科门》,应能召来横死枉死二将军,住我坛上。” “也好。”杨瑞扬了扬眉毛,点头答应下来,“现下请神住了法坛,待会儿遇到甚么凶险,也能多出几道手段来应对。” 他随即指挥着石蛋子搬来几块石头,在空地上摆成了‘品’字形。 周昌在这品字形的神坛外画了一个圆圈,点燃香烛,将雷霆都司铁印摆在坛上之后,他内心便忽生出一种感应——自家的‘威善济’神坛,当下已经落成了。 那竖在神坛前的一炷清香,勾连着周昌的心神念头。 香头上浮起的袅袅青烟,往四面八方飘散,将周昌的意志传递向黑山法教的历代祖师先公,及至坛上三圣,诸鬼神祖师便拨下气息,围拢在神坛四周,使得这道神坛有了联结各方、沟通内外的真实效用。 这还是周昌第一次升坛。 感觉倒也奇妙。 他拜在坛前,请出黄表纸,祭起祖师笔,让自己的心神去追索先前浮漾于心底的、那种若有若无的‘感觉’,同时在脑海中观想杨瑞所赠那部书册上勾画的、具体的‘横死枉死二将军’脸谱,口中念念有词: “天皇皇,地皇皇…… 今奉祖师三圣法旨,手持銮魁圣君神笔,上表神坛,下达幽冥,来请‘横死左大将,枉死右大将’,来我坛上,壮我声威! 请来‘横死左大将,枉死右大将’,晨昏奉飨食,日夜供煞宴…… 急急如律令!” 周昌口中念念有词之时,他手执毛笔,顺着心底的感觉,在黄表纸上画出了许多复杂而诡异的纹络。 ——这便是专门用来请动‘横死枉死二将军’的请神符了。 他在这道符的尾部盖下‘雷霆都司’铁印的印戳,这黄符顷刻间无火自燃,烧成了一团纸灰! 纸灰翻滚着,被风卷向半空,顺着飘散四方的青烟,须臾消失无踪。 下一刹那,往四面八方飘散的青烟,霎时作五彩斑斓之色,好似一道漫过四方的斑斓河流,又像是一道匹练——这道匹练围着周昌缠绕了一圈,最终落在神坛之上,铸成一以黑色为主、一以赤色为主的两道脸谱! 所有香火,尽往横死、枉死二将气息所化的脸谱汇集了去! 周昌又往神坛上了一炷香,看着那香火燃烧尽了,他才站起身来。 “召过来了?”守在一旁的杨瑞见状,连忙出声问道。 “嗯,召来了。”周昌答道。 他神坛上的情形,外面人却看不到。 哪怕杨瑞与周昌同出一脉,除非二人合力升坛,否则却无法观测到对方坛上情形。 是以若非周昌主动告知,杨瑞也不知周昌此番请神是否成功。 “三圣示下:二神一日之内,仅可召请三次。 每次不能超过一个时辰。 每日召请过后,要奉上横死、枉死之类的飨气为礼。 一时无法凑集横死、枉死之飨气,可以拖延三日,但三日之后,须再加供一道横死、枉死之怨煞。 如还不能凑齐供养,则三魂先被二神吞吃一寸。 待到三魂被吞吃干净的时候,我自身也会变成乩妖。”周昌感应着三圣传下的种种降示,开口与杨瑞分享道。 杨瑞听到这番话,愣了愣神,才道:“三圣竟会给你如此清晰的降示?” “这有甚么不对吗?”周昌也有些困惑。 他自神坛之上,得到了三圣的降示,而自身利用《大品心丹经》,亦观测到了另一种更极限地运用横死、枉死二神力量的方法。 “三圣会予后辈端公弟子模糊的降示,帮助他们供养坛上鬼神,这倒也没什么。 每个端公都接受过三圣祖师的降示。 但像你这样降示如此清晰,就差直接帮你把各种事项都做了的,我却从未见过。”杨瑞叹了口气,艳羡地看着周昌,“也可能是老夫见识短浅吧。 不过这总是好事,你照着做就行。” 他目光转向地上的那座法坛,又道:“既然请来了二神住坛,又没有其他事情须做,便撤了神坛罢。 升坛行法之后,撤坛也是一个必要步骤。 否则,游神野鬼住满了你的神坛,你怕是就要遭殃了。” “好。” 周昌点了点头。 他重又蹲下身去,嘴里诵念着‘收坛号咒’,伸手就要拿起坛上的‘雷霆都司’铁印。 却在这个时候,一阵香火气息被风吹刮了过来。 周昌低眉看坛前,坛前的两炷香早已燃尽,其上再没有香火飘动。 这阵香火气息,却是从何而来? 他心思电转,陡见那阵香火在自己的神坛上散作漫漫飨气。 五色飨气聚成一面圆镜,镜中斑斓之色忽作一片漆黑。 黑镜中,传出断断续续地声音:“三圣在上……奏请翻天祖师开明镜…… 镜照端公诸同门,与我法坛连心神…… 我今有难,万望同门伸个援手!” “梅山法教,翻天祖师张五郎门下弟子,‘赫赫雷’神坛端公‘肖真明’,拜请同门伸个援手!” 那明镜之中断续传出的声音,叫周昌神色一时讶然! 旁边的杨瑞只见周昌蹲下来要撤去法坛,未想到对方忽然停在半途,一脸惊讶地看着神坛前方半空,他顿时拧紧了眉头,向周昌问道:“出了甚么事?!” 128、寡妇(2/2) 周昌听到杨瑞的问话,又转脸去看自己神坛上空浮现的那面黑镜。 镜中黑气渐褪,有些模糊情景在其中缓缓变得清晰。 他毕竟经验太少,不知当下是何情形。 更不能确定镜子里传出的求救声,究竟是真有一个叫‘肖真明’的端公在向自己求救,还是鬼神故意抛掷过来的诱饵是以,周昌向杨瑞招了招手,低声道:“杨大爷,你与我联合升坛吧。 坛上生出了一面镜子,有人通过镜子向我求救…” “镜子” 杨瑞听到周昌的描述,拧紧的眉头稍微放松了些许。 他心里大抵清楚是甚么情况了,便与周昌说道:“放坛印给我!” 周昌依言照办,取一张黄表纸来,以自家的雷霆都司铁印,在黄表纸顶部盖了个印戳,旋而将这道留着印戳的黄表纸,递给了杨瑞。 杨瑞取了黄表纸,即在周昌旁边画下圆圈,布置法坛。 这时间,那圆镜中的情形愈发清晰,内里传出的‘肖真明’的声音也愈发焦急起来:“对面可有端公同道这‘示真镜’既放了出去,说明附近必定有端公同道升了坛,如此才能接了这‘示真镜’! 同道兄弟,你只需将手掌盖在镜面之上,咱俩就能沟通了! 我们几个端公,身陷这诡地之中,还请同道兄弟伸出援手,救我们一救! 我们必有厚报!” 圆镜之中,黑光褪去,显出一个黑洞洞的所在。 些微天光漏进其中,映照出灰黑山石的轮廓。 三个人就窝在那方倾斜的山石之下,守在三块石头垒砌成的神坛之前。 周昌目光首先看向了蹲在居中位置的那人,那人面貌普通,一副庄稼汉的打扮,裤脚卷起,脚上踩了一双打着补丁的布鞋。 他双臂极长,此时手里掐着印决,目光不断扫视着四周,豆大的汗珠从额角渗出,不断滑下双腮。 正是他在不停言语着,他的言语通过那面圆镜传到了周昌的法坛上。 这个庄稼汉,便是梅山法教的‘肖真明’。 另外两人,俱是头发花白的老者。 他们伴在这肖真明左右,也是满面惶恐焦急,不断打望着四周。 细细的风不时从三人身畔划过。 那风却是有形的,仿似黑色的狐狸尾巴一般不断划过镜中三人的身躯,每到此风经过的时候,三人身上就有一张张黄纸燃烧起来,将绕身的风炼烧成无形。 三人身上,都贴满了黄表纸。 一张张留有鬼画符一般纹路的黄表纸,好似是三人身上的纸甲一般。 这时候,杨瑞也终于设好了神坛,与周昌联升起了法坛。 两座神坛相连,今下周昌所见的种种情景,也都呈现在了杨瑞的神坛上。 杨瑞神坛上,亦出现了那面圆镜。 镜子对面的肖真明三人,也顿生感应。 肖真明脸色一喜:“还有同道兄弟可否回个话我等绝无恶意,不会坑害你们! 只愿你们能伸出援手,救我们一救! 同道兄弟,你只要将手掌按在圆镜之上,你我便能沟通了!” 杨瑞观察了那圆镜片刻,便扭头与周昌说道:“这应当是《秘镜传神科门》里的一门术法,施展此般术法,能向一定范围之内、升起法坛的端公同道传递消息。 不过,也得谨防他们以镜子来勾魂害人。 看我的。” 说着话,杨瑞将手掌在自己法坛上一阵摸索。 周昌只看到他手掌伸进虚空里,须臾间就抓来了一面虚幻的坛旗。 杨瑞一抖那坛旗,即有俗神飨气在他周身晕染开来,将他变作一白面白眉白发、口生獠牙的白衣鬼神。 白面獠牙鬼神冲周昌冷森森一笑:“这是我坛上供奉的‘银牙仙师’。 他们若起心害人,借镜勾魂,那就让他们把银牙仙师勾走罢!” 随后,杨瑞伸出也变得惨白的手爪,按在了那面圆镜之上镜面涟漪荡漾,复又渐归平静。 而圆镜对面的三个端公,也从面前神坛里,逐渐看到了对面是何情景。 “同道兄弟!” 肖真明与另外两个老端公,看得镜中显出‘银牙仙师’形容的杨瑞,倒也并不意外。 毕竟当下世道,人人之间都有隔阂,互相设防。 他以镜传神,旁人加一层防备,更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我们皆是梅山法教翻天祖师座下弟子,我名肖真明,这位是我的师伯,叫做肖大牛,这位是我的师叔,叫做肖大虎,不知同道兄弟系出何脉,高姓大名!” 肖真明主动向杨瑞介绍了自己及身旁两个老者,转而问起了杨瑞的出身名姓。 当下只有杨瑞以手按在镜子上,肖真明也只能看到对面这个化作银牙仙师的老者,看不到周昌。 不过,示真镜传了两面出去,他也能猜到还有一个端公,在暗中观察着自己。 “名姓出身不重要。” 杨瑞一句话就带过了这个话题。 他化作银牙仙师,阴森森地看着圆镜中的三人,接着道:“你们遇到了何样凶险不妨说来。 若我们能出把力,大家都是同道兄弟,我们肯定也不会吝啬。 若是太过凶险,也莫怪我们见死不救。” “也怪我们,一时贪心,误入了黑荒山里…”肖真明苦笑着开口言语。 他这三两句话一说出口,周昌内心就隐约有了猜测。 先前那瞎子胡阿四曾称,正是因为一伙人偷偷潜入了黑荒山里,盗掘了山中大墓当下这三个端公,莫非就是盗掘黑荒山大墓的那伙人但是,肖真明随后说出的话,拿出来证明自己言语的物什,却叫周昌推翻了自己这般猜测。 他看到肖真明叹息着道:“我们三个端公,先前侥幸随一些大人物下探一座‘阴矿’。 在那座阴矿里,我们三个侥幸带出了一样东西… 这样东西先前一直不显任何异常,好似就是死物。 但同道兄弟想来也知道,任何从阴矿中带出来的东西,都必然有诡异效用,更可能与某些鬼神存在诡异勾连。 是以它虽好似是毫无作用的死物,我等也不可能将它丢弃,便一直留在手中。 直至我们最近,临近黑荒山的时候,这件死物忽然发起了光。 其上显示出了一些文字…” 肖真明说着话,从怀中拿出了一个拳头大的钱袋。 他从钱袋里取出了那发着光的物什那件物什,比银元大了几圈,有小半个指头厚,连着两条皮质的棕色带子。 此物不知是由何种材质打造,虽是乌黑一片,但还微微泛着光滑的光泽。 尤其是那物什的正面,此时正发出绚丽的光彩。 周昌看到这件物什,瞳孔蓦地一缩! 这个东西,是一块运动手表! 表盘屏幕里,呈现品字形的三个圆圈。 最上面那个圆圈里,有心脏流过心电图的图案,代表心率; 左下角的圆圈里,乃是一个脚步的图案,代表运动步数; 右下角的圆圈里,则有一团火苗图案,代表消耗的热量。 此时,三个圆圈里的数字,都在猛烈地跳动着! 心率:88! 心率:99! 心率:113! 心率:137! 步数:3709! 步数:3711! 步数:3715! 这只运动手表,并没有被肖真明戴在手腕上。 他甚至不曾以手指碰到表盘背面,可三个圆环里的数字,却在飞速跳动! 好似正有一个无形之人,与这块手表牵连着,那无形之人不知因何事而拔足狂奔,也导致了这块运动手表上的各项数字疯狂飙涨! “这个东西上的诡异字迹,一直在不断变化。”肖真明小心翼翼地展示着他从阴矿中获得的那块运动手表,继续解释道,“我们原先猜测,可能这个东西与黑荒山内的某座诡墓存在关联。 但我们亦知此墓凶险,不敢贸然去探查,便想着先在黑荒山下的村落里问问情形。 当我们顺着三条岔路,进了这‘无花果村’的时候,方才发现,这片山村已然荒废太久,村中早已绝了人迹。 村里情形有些诡异,师叔说看到那些荒屋的窗框后头站着女人,不停冲着他笑。 我心里发毛,便带着师叔师伯想要离开这‘无花果村’。 临到村口的时候,却有三个妇人站在路边,声称我们是她们等候许久的丈夫,让我们和她们回村… 无缘无故,被人冒认作丈夫,还要将我们带回那荒村里生活,我们自然不肯。 我们不肯,那三个妇人也不拦阻,只是一直跟在我们后面。 不论我们走得多快,哪怕是运用‘甲马’来赶路,都不能甩脱了她们! 若只是如此,顶多只是叫人心头害怕,待到了有人聚居的地方,拜请那些诡仙出手,也能将三个诡妇人解决了可我们越走越发现,我们走不出这村子方圆十里了! 这路就是我们原先走过的路,可我们在这几条路上来回走动,却再也回不到村子外了! 就像是有鬼,拿了我们能看得清路的眼睛,又给我们换了另一双看不清路的眼睛一样!” 129、鬼迷眼(1/2) 肖真明越说神色便越恐惧:“而且,那三个诡妇人也在渐生变化。 我们每次被迫折回无花果村,再从这村子里出来的时候,身后便会再多一个一模一样的、披着头发的花布袄子诡妇人。 至于今时,跟在我们每个身后的诡妇人,已经有十二个之多! 这些诡妇人,除了最开始的时候,询问过我们,要不要和她们回到那个荒村里生活,此后便都好似木雕泥塑一般地远远跟在我们身后。 我们也知这些妇人诡异,暗藏凶险,所以一直和她们保持着距离。 但在今天夜里,那些原本只是远远地跟着我们的诡妇人,忽然走近了我们一些。 她们依旧木着脸,好似失了魂一样,一个个皆不言语。 而在我们转身背对她们的时候,明显感觉她们之间的氛围生出了变化! 这种感觉说不清道不明,直到我某次猝然回头,看到那些诡妇人,彼此之间竟在以眼神交流着! 虽不能知道她们彼此暗暗交流了甚么内容,但她们的眼神里,满是深重的恶意,实在令人不寒而栗! 当时我就喊醒了师伯,师伯看那些诡妇人跟在四周,没忍住便骂了她们,他愈骂愈是激动我与两个长辈相处了十余年的时间,从未见师伯如此失态过。 从他嘴里吐出来的那些咒骂言语,我从前更没有听到过! 肖大牛师伯,当时就好像是换了个人一样! 他将那些诡妇人痛骂过一回之后,那些诡妇人竟各自解下腰带,哭哭啼啼地找了周围的树木,直接在我们眼前吊颈自杀了… 而从那天过后,肖大牛师伯的脖颈上,开始出现一道勒痕。 这道勒痕愈来愈深,色泽也愈来愈重。 吊死的那些诡妇人,过了没半个时辰,就又都远远地站在我们身后了。 先前吊死的那些诡妇人,它们的尸体,还挂在树林里,没有消失,而是在渐渐腐烂…” 肖真明的声音愈发低沉。 他们所处的山石斜坡下,又起了一阵黑毛风。 那风刮过三人的身躯,三人身上便有一层层黄纸再度燃烧起来。 周昌观瞧着三人身上的黄纸,今下也所剩不多了。 不知还能抗御住几缕这样的黑毛风。 肖真明这时将其师伯肖大牛拉到了圆镜前头来,肖大牛的脖颈上,果然有一道紫黑色的勒痕。 那勒痕有半个指头那么深,四周的皮肤都已变作青白色。 丛丛细密血管密布勒痕上下,那些血管都变成了黑紫的颜色。 杨瑞与周昌一见肖大牛脖颈上的勒痕,都是脸色一凛。 “勒痕四周的血肉,竟和死人的血肉分外相似…”杨瑞低声自语着,和周昌对视了一眼,接着又道,“你们从那个叫‘无花果村’的荒村里,每次只带出来了这样诡异的妇人,不曾见过村里有其他男丁么” “不曾…” 肖真明脸色黯然:“那些妇人拉我们回村的时候,说她们屋里头没有男人,我们就是她们屋里头的男人…” “那这个村子,应当就是瞎子口中所称的‘寡妇村’了”杨瑞转眼看向周昌,出声问道。 周昌点了点头:“不知他们当时有没有进到过一个叫大埝村的村子里这个村子里,到处都是眼瞎目盲之人,没有一个视力完好的。” 他的声音传进了圆镜那头。 肖真明自知对面有两位端公,只是其中一个始终没有露面,对自己这些人抱有防备。 此时他有求于人,自然不敢要求对面做些什么,只是回答了周昌的问题:“我们来时,只从这个‘无花果村’里经过,并未见到沿途还有其他的甚么村子。 不过,今时因为我们贸然闯入,或也是我们从阴矿里带出的这件东西,与黑荒山诡坟产生了联系,以至于黑荒山生出诡变这四下里刮着的黑风,能消人血肉,使人生疫,此便是黑荒山上生出的一种诡变。 诡变之下,便是黑荒山方位移转,也是极有可能的事情。 这黑风不时而起,若非我们身上穿着‘符甲’,如今也被黑风消去许多血肉,生出疫病了。 即便如此,我们如今也坚持不了太久,肖师伯而今也渐渐喘不过气了…” 肖真明主要阐述的,便是他们三个人如今面临的困境。 诡寡妇在身后追迫,只是对它们进行言语辱骂,它们便在三人跟前吊颈自杀,令辱骂者脖颈上显现勒痕这勒痕愈发加深,说不得会把肖真明师伯彻底勒死! 然若是对这些诡寡妇刀剑相加,孰知会不会有更凶厉的‘报复’反应在三人身上可对它们置之不理的话,它们却会躲在三人背后,以眼神沟通交流,不知是不是在商量将三个人彻底‘吃干抹净’的事情毕竟,那个瞎子曾这般说过。 “你们而今面临此诸般险境,我们也是闻所未闻,更不知该如何援助于你们。 如今,我们也是自身难保…”杨瑞面露难色。 杨瑞所言也是事实。 肖氏三端公,比之杨瑞、周昌一行,分明手段更多,应对更足。 他们甚至亲自下探过阴矿而能全须全尾地活着回还,可见三个端公的能力。 饶是如此,以这三个端公的能力,而今都深陷‘寡妇村’周围无法脱离,杨瑞又有甚么办法搭救他们三个别到时候他们也去寡妇村,还未找到三个端公,便把自家人全都搭了进去! 肖真明闻言满脸绝望。 哪怕他心中已有所准备,但此时真地遭到杨瑞的拒绝,还是忍不住心灰意冷起来。 “你们先前沿路走入那‘无花果村’,可以一路顺遂。 如今沿路从村中折回,却怎么走都走不出那村子方圆十里的范围了…这究竟是何原因”周昌的声音,传到了圆镜对面。 肖真明只闻其声不见其人,但对方此时还愿意与他言语,说不定事情还有些许转机。 他便抓住了这最后的救命稻草,慌忙道:“应当是遭鬼迷了眼! 今下我们所见的种种情景,必是暗中之鬼想叫我们看到的情景! 我们的眼睛,不再属于我们,而是被鬼掌握住了!” “我们的眼睛,不再属于我们…” 肖真明这句话,落在周昌耳里,令周昌深有触动。 便依肖真明所言来思考今下自己等人的情况与他也差不多,同样是被鬼迷了眼,眼中所见乃是鬼想要叫自己看到的情形。 那今下又该如何来应对周昌念头一转,很快说道:“若是眼睛被鬼迷了,不再属于咱们咱们难道不能不依靠眼睛就当我们各自成了瞎子,瞎子依靠甚么来行路” 他想到那个盲眼青年手里拿着的竹竿,自问自答地道:“他们靠耳朵来行路。” “那些诡妇人,离我们越来越近了… 我们若是闭上眼睛,她们突然接近而来,想要谋害我们…”肖真明此刻也沉吟起来,他眼里也燃起了些丝亮光,周昌的话让他找到了一线希望,“而且,我们今下纵然能靠耳朵辨听前路,可究竟哪条路是通往外界的,哪条路是安全的,我们也一概不知…” “你们的问题,也是我们的问题。”周昌咧嘴笑了笑。 如今周昌一行人也是一样,即便能听声辨位,但也只是听声辨位而已,想要沿原路折返回去,今下没个标的,也绝无可能了。 “鬼把我们诱到这里来,想要就此脱离,沿原路折回,怕是没那么容易了。 尤其是那条所谓的原路,可能也早已不复存在,被黑荒山中的鬼所扭曲。”周昌接着道,“但我们两拨人,却是可以汇聚起来。 大家联起手来,群策群力,说不定能叫此事迎来转机。” 肖真明闻言眼睛大亮,与他的师叔师伯一起点起了头:“对对对!” 杨瑞却皱紧了眉,他拉着周昌撤出法坛周围划下的那道圆圈之外,暂时与周昌脱离法坛,避开了三个端公的耳目,才与周昌说道:“你究竟是什么想法与我作个说明,咱们商量好了,再说怎么对外人的事情。 我先说说我的想法——那三个端公,被诡妇人盯上,本身就已成了不稳定的源头,把他们引过来,与我们汇聚一处,是福是祸,尚未可知。 但就今下情形来看,他们是祸端的可能性,可大过了他们会带来好事的可能! 所以我不愿与他们联手!” “他们掌握那种符甲之术,咱们可曾掌握”周昌问道。 “不曾。”杨瑞摇摇头。 “黑荒山里生出了黑毛风,能消人血肉,使人生疫。”周昌说道,“这阵瘟风,今下还只是刮在他们那边,但你我如何料定,它不会继续往外刮,刮到我们身上来” “你有以念化丝之法,我有仙身,何惧黑风”周昌所言,显然不能打动杨瑞。 “那三个端公,必定还掌握其他我们所未曾掌握的科门。”周昌又道,“与他们联起手来,我们面对危险,也多一分保障。” “科门虽多,不入诡仙门槛,不能孕育诡影化为诡类,为人所用。 那就一样无用!”杨瑞依旧拒绝。 130、一念之牵(2/2) “但是我们如今也沿着这三条岔路往前走,最终亦必有三分之一的可能,会通往寡妇村。”周昌又道,“此时不做些准备,事到临头就只能后悔了。” 杨瑞听到周昌这番话,终于再未反驳。 他沉默片刻,叹了口气,看着周昌道:“你究竟是何想法,意欲何为即便我不是你的爷爷,总也是你的长辈,你连一点儿真实想法,也不能透露于我” 周昌垂下眼帘,内心斟酌着言语,缓缓道:“那几个端公手中,掌握的那件阴矿产出之物…既在黑荒山生出了反应,说明黑荒山中,可能有某些事物与它存在牵连。 也或者,黑荒山中,就藏着一座‘阴矿’。” “你想下阴矿去看看”杨瑞这下总算明白了周昌的意思。 周昌点了点头。 “鬼迷心窍!” 杨瑞瞪了周昌一眼。 但他随后沉吟了片刻,又道:“不过传说阴矿之中,藏有威慑鬼神的‘禁术’、‘灵异之物。 有一座出世已久的阴矿,名叫‘紫阳墟’。 这处‘紫阳墟’中曾经挖掘出过一尊丹炉,有人启开丹炉之后,发现内藏有两颗丹药。 那人冒险自行服用了其中一颗,结果第二天自身就将这颗丹药排了出来。 后来经过他多番尝试,发现这颗丹药并不能为世间生灵所吞服,于是他便熄了继续研究这颗丹药的心思,直至有一天,他遇到想魔侵杀。 生死交关之际,他将一颗丹药抛给了想魔,那想魔竟当场受不住诱惑,直接将丹药服食。 服食丹药之后的想魔,亦与丹药相互融合。 最终,那人拿走了融合想魔的丹药,再一次尝试服食此药,结果这一次竟然服食成功一他因此背生双眼,眼中设有一道门户,门户之中,就收押着那头与丹药融合的想魔! 此人凭借一颗丹药,直接驾驭了一头想魔! 一般只是孕育诡影的诡仙,都难以望其项可见阴矿之中,藏有多少机遇。” 说到这里,杨瑞咳嗽了几声,又道:“我可不是那种贪心仙缘妙法的人,只是实在拗不过你,也只好勉强同意了你此次行事!” “是,大爷爷肯定不是那种贪心仙缘妙法的人,确实是拗不过我…”周昌故意要将杨瑞的话重复一遍,被杨瑞抬断。 杨大爷又不是没有痴迷仙缘妙法的时候。 彼时他抱着从《大品心丹经》中获得的《仙书》如饥似渴地研修的时候,可是被周昌撞了个正着。 “你确定有法子能将那三个梅山法教的端公带过来,和咱们汇合”杨瑞站起身来,又向周昌提了个问题。 “不能确定,不过可以稍加尝试。”周昌道。 “那也行。”杨瑞点点头。 说过话,俩人又回到了各自法坛之前。 杨瑞板起脸来,看着镜中的肖真明三人。 肖真明三人神色忐忑不定。 其见杨瑞自镜中消失,又去而复返,也猜到对方是去与同伴商量是否与自己等人合作的事情去了,但今下杨瑞板着脸,不发一言,肖真明也猜不出对方究竟商量出了个甚么结果对方绷着脸不出声,肖真明只能陪着笑先开口:“方才您那位同伴称,若是咱们两方联手,在这鬼蜮之中,我们的生存机会无疑就大了许多。 我们也是这么觉得的,深以为然。 不知这所谓联手合作,究竟是个甚么样的章程今下我们还被困在这无花果村里,纵然是合作,也得让我们先逃离这无花果村,咱们两方会了面才行——” “是这个理儿。”杨瑞点点头,道,“我们而今有一个法子,或许能帮你们从无花果村逃离出来,进而与我们汇合。” 他才说到这里,肖真明三人都是面色一喜。 接着,就听杨瑞又道:“不过,你们三个同道兄弟,身后跟着那么多诡妇人,我们亦不知你们过来以后,那些诡妇人会不会也跟着盯上我们这些人啊…” “这确实是一个大风险…”肖真明立刻道,“但我们愿意补偿! 不知您们觉得,该如何补偿您们才好” “再者,我们运用法门,帮助你们脱逃荒村,自身也得承当风险。 万一事情不利,不仅你们会受损伤,我们亦会遭到反噬…”杨瑞神色依旧为难。 周昌这时只管闭口不言。 留给杨瑞来唱红脸,他只管到时候出场唱白脸就好。 “是是是! 我们应该大力补偿! 做什么都是应该的,您尽管开口说话就是! 旦有要求,我们一定拼力满足!”肖真明情知此时更不是自己等人犹豫迟疑,与对方讨价还价的时候他们仨如今命悬一线,也只看对面这些端公同道,有没有法子救自己一行人脱离荒村了! 这时候还要讨价还价,那就是要钱不要命! “所以”杨瑞眯起了眼睛,“把你们得自阴矿之中的那件物什,送给我们罢! 如此,我们才好咬牙承当风险,帮你们一把!” 听得此言,肖真明张了张口。 他料定对方会狮子大开口,却也未想到,对方出声就要那件他们得自阴矿之中的物什! 若不是为了探究这件宝物内藏的隐秘,他们仨又何必冒险来这黑荒山千辛万苦走这一遭,最终果子叫旁人摘个干净虽然肖真明理智上清楚此时不是自己讨价还价的时候,可他的情感上,真地不能接受那件他们同门三人费劲千辛万苦,给那些大人物当牛做马才得到的阴矿物什,就这么轻易地被自己送给了别人… 肖真明一时犹豫没有出声。 周昌观察着镜中三人的神色,在这时发话道:“倒也不用他们把千辛万苦才从阴矿中发掘出来的物什,就这么送给咱们想必他们发掘这件阴矿物什之时,也是下了大力,说不定也是拼了命的。 咱们哪能就这么空口白牙,就把人手中重宝拿走” 他这番话一说出口,顿时叫肖真明心头感激。 “不过,既然这件阴矿物什可能与黑荒山山坟存在某些牵连,我们想要逃出黑荒山,说不得还得借这件阴矿之物。 那不如把这件阴矿之物,留给我们双方共同开发。 若能有所得,咱们对半分账,你们觉得如何”周昌如是道。 三个端公有些手段,周昌接下来说不定还要人家出力,自然不好把事情做绝。 这一点,杨瑞与他虽没有言明,但俩人之间自有一种默契。 此时杨瑞也是点头同意了周昌的这般分配。 如此,肖真明一行也觉得心里好受多了,当即同意了周昌的此番分配。 肖真明拿着那只运动手表,向杨瑞说道:“我们双方汇合之后,我愿将此物交于您那位同伴看管,就是不知道,您今下有甚么办法,能让我们脱离荒村,与你们汇合” 周昌将手按在面前圆镜之上。 他的面容徐徐浮现于对面三人的圆镜之中。 “此镜既能传递心神,想来镜中留有几位同道兄弟的心念”周昌看着镜中三人,出声问道,“我有一法,可将自我之念捻而成丝。 以此念丝,能够勾扯有无形之物,乃或他人魂魄。 若镜中留有几位的心念,则我之念丝可以深入镜中,通过几位的心念,与你们的魂魄相连。 如此,凭着丝线勾牵,你们不用眼睛观瞧,或许也能从彼荒村脱离,最终与我们汇合。” 131、春瘟鬼(5K) “竟有这种以念化丝之法?” 肖真明闻声有些惊讶。 端公法脉诸法教之中,‘梅山法教’算是其中一个较为突出、强势的派支。 饶是如此,以他梅山法教弟子的身份,也从未听说过这种‘以念化丝’的端公科门。 想要令念攒聚而能化成丝线,那得需要魂魄修养达到什么程度,才能做到? 肖真明脑海中念头闪动片刻,他随后看向‘示真镜’对面的周昌,说道:“示真镜,本质就是以端公心念投寄于其他同道兄弟的神坛之上。 此法施展起来极为冒险。 因为心念投寄出去,便是毫无防备的,更何况,这道心念还是直接投寄在其他端公的法坛之上。 同道兄弟见我等心念聚化的圆镜,若起歹心,起压胜、咒杀之术,我们几乎无法阻挡。 我们施展此镜,本就是希望在死中求得一线生机—— 幸好如今遇到了您这样的同道兄弟,愿意伸出援手! 您尽可以那般心念捻成丝线,探入圆镜之中,如此可以直接与我之心魂产生牵连!” “好。”周昌点了点头。 他与杨瑞相视一眼,随后将手伸向了面前的圆镜。 漆黑铁线从他指尖浮现,交织成网,徐徐贴附上了那面圆镜——铁念丝覆盖圆镜的刹那,周昌面前的圆镜便如冰雪般消融,只余一点念头性光在神坛上转动。 所有铁念丝便尽缠绕在了那一点念头性光之上。 那一点念头性光飞掠出神坛,连带着丛丛铁念丝,瞬时破空而去,消失无踪! 周昌看着那点念头性光消失的方向,竟然并未指向三条岔路中的任何一道,而是沿着一棵大树的根部直掠向树尖,最终没了影迹。 他转脸看向杨瑞法坛前还存留着的那面圆镜。 但见须臾之间,那点念头性光已经飞转回肖真明的眉心里,连带着周昌的铁念丝,都在肖真明的魂魄上缠绕了几圈! 肖真明身形一震,良久才反应过来。 他震惊地看着那从自己眉心游曳而出的漆黑念丝,此时飘转而去的方向,良久以后,才转过脸来,向镜子对面的杨瑞、周昌说道:“这些心念聚化的黑线,竟然游向了前头的悬崖。 若跟着黑线走,我们势必得跳下悬崖才行……” 周昌与杨瑞并肩站着,他看着镜子对面惊疑不定的肖真明三人,神色冷肃,道:“如今我们眼睛看到的种种情景,其实皆是暗中的鬼想叫我们看到的情景。 与真实情形根本大相径庭。 看起来平平无奇的一棵树,或许正是一条通往别处的长路。 你眼中所见的悬崖绝壁,也未必就是真的悬崖绝壁。 向死而生。 只看你们有没有这份决心,咬牙一试了。” 肖真明情知周昌所言深有道理。 但当下毕竟是他们三个跳下悬崖,而悬崖之下,是否就是通往外界的路?现下尤未可知。 作出这个抉择,更需要他有胆魄才行。 而肖真明犹豫良久,不经意扭头看了一眼,叫他顿时下定了决心! 他转回头来,满脸都是扭曲的恐惧:“那些诡妇人又在暗暗地盯着我们,好似在商量着怎么对付我们了! 在这里呆着,也不过是温水煮青蛙,最终也难逃一死! 冒险一试,说不定能得一线生机! 我已经做好决定了,师伯师叔,你们呢?” 左右二老跟着点头: “你一个年轻人都敢做这样决定,我们这些早活够岁数的人,又怕甚么?” “走吧!” 肖真明随即伸手,把神坛上的圆镜摘下来,顶在了自己肩膀上。 他收起法坛上的坛印、法器,又将神坛推倒,扫去神坛四周的圆圈划痕,如此就算是撤下了神坛。 庄稼汉似的中年人伸手拽住在眼前游曳的铁念丝,他再次看了看左右两位师门长辈,最终也未再言语,只是叫二人和自己一样拽住那道铁念丝,尔后深吸一口气,闭着眼睛,顺着铁念丝的指向,朝前走去。 周昌看见圆镜中映照出的肖真明三人的前路: 刮着黑毛风的天地间,一缕漆黑铁线游过了半空。 那道漆黑铁线在半空中不正常地扭曲迂回着,穿过黑漆漆的山拗口,直坠下了远处黑蒙蒙的一片悬崖。 肖真明三个人,紧抓着那道漆黑铁线,跟着漆黑铁线一路奔行,越过山坳口,朝前奔走着,最终临近了那片悬崖绝壁。 悬崖下,黑风更凄厉地啸叫着。 似乎是因为此间山风更加寒冷,也或许是其他的原因,导致三个人的肩膀都微微颤抖了起来。 肖真明伸手取下肩上的圆镜,他定定地看了看镜中的周昌、杨瑞,嘴唇翕动着,诵念着细微的咒语,使手中的圆镜化作了虚无。 杨瑞法坛上浮现的那面圆镜,此刻也忽地消失无踪。 他与周昌再不能看到肖真明那边是怎样情形。 “慢慢等吧。”杨瑞叹了口气,如是说道。 周昌点了点头,他垂下眼帘,看着五指牵引地缕缕铁念丝,一时入神。 铁念丝游出太远距离,念丝彼端的情形,以他如今的性魂修养,也感知不到分毫了。 他看着那缕缕念丝游过半空,顺着那棵大树的根部,一直攀升到树尖上空,最终消隐在虚空里。 良久之后, 在虚空中游动的念丝猛然收缩! 周昌跟着感受到了某种触动! 他循着这种触动,鼓催心念,不断将念丝回收着,便见到—— 游入大树上空的丛丛铁念丝,在这瞬间,猛地崩成了笔直,莫大的抗拒力从念丝彼端传来,像是有恐怖的鬼神拽住了念丝彼端,发力阻止周昌将念丝拽回! 那片大树上方的虚空,跟着弥漫起了层层涟漪! 周昌目中生光,他的心念完全聚集起来,好似变作了一条条无形的手臂,猛力拉拽着那丛丛念丝,与暗中的鬼神拔河—— 铁念丝在空中来回拉扯着,甚至切割得空气都发出‘沙沙’的声响! 不必周昌开口,白秀娥亦知此时极其关键。 她也将手搭在了周昌手腕上—— 一只只细嫩白皙的手掌,从白秀娥袖管里伸出,抓紧了那漆黑的铁线! “沙——” 随着‘两人’合力,这场拉锯终于没了悬念—— 铁念丝被‘两人’直接拽了回来! 念丝彼端,正是紧闭着眼睛、紧紧拽着念丝的肖真明三人! “嘭!” 三人滚落在地,都不约而同地惨叫出声! 他们满地打滚,大抵是以为自身摔落悬崖,今下已经筋骨摧折,命在旦夕了! “同道兄弟。”周昌看着满地打滚的三人,开声言语,“咱们今下是汇合在一处了——你们这次真是赌对了。” 肖真明闻声,身子一抖! 他首先睁开眼睛,一眼就看到了在自己前头站着的青年人! “这这这——”肖真明眼神由恐惧迷惘,瞬间转为狂喜,他此时结结巴巴的,怎么都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索性把目光转向身旁还在大叫的师叔师伯,猛地拍了拍两人,叫道,“没死! 师伯师叔,咱们没死! 活过来了!” …… “二位同道兄弟,既然助我们逃出那无花果村,我们也绝不是不守信诺之人! 这件得自阴矿之中的物件,就交由兄弟你来保管!” 肖真明从藏在胸口的钱袋子里,取出了那块运动手表,小心翼翼地将之交给了周昌。 “好说。”周昌点点头,“假若这黑荒山中真有秘宝与这个物件相互牵连,到时候得了利益,咱们两家对半分就好,我绝不会偏占一分。” 杨瑞、白秀娥等人这时也凑了过来,与周昌一起观察着那块运动手表。 表盘上放着绚丽的光彩,三个圆环里的心率、步数、热量等数字,还在持续飙涨。 但表盘左上角显示出的电量格,分明是空的。 “这件物什,几位兄弟拿到手以后,可曾动过右边的这些按钮?”周昌指着运动表盘右边类似机械手表表把一般的按钮,向肖真明三人问道。 肖真明‘嗯’了一声,道:“只有这个按钮能够按动,我们自然是动过了的。 不过先前按了很多次,这件物什也没甚么反应。 它上面也不曾像如今这样,发着亮光,还显示出不断变化的字迹…… 同道兄弟可知道这物什是甚么? 上面那些字迹,是何涵义?” 观察着表盘上不断变化的数字,周昌开口答道:“这件东西,类似怀表。 其上这些数字的涵义,表示一个人的脉搏、行走的步数、以及他今下消耗了多少气力。” ‘热量’这个词,实在不好解释。 周昌便用了‘气力’来指代。 “此物不仅能测量一人行走的步数、脉搏,连消耗了多少气力,它都能测算出来?”肖大虎眼神惊奇,但也只是惊奇而已,毕竟这些功用看似神奇,但其实不顶屁用。 “嗯……” 周昌点点头。 他的目光集中在热量圆环里的数字上。 那几个数字,在他的视野里不断跳动着。 直至此时,他才发现,那个热量数字正在以极快的速度跌落。 从‘13’削减到‘4’,又从‘4’陡地掉到了‘-1’。 热量变成负数后,还在不断往下跌落! 随着跌落越发加剧,整块手表都跟着变得冰凉! 四下里,倏忽天光收尽! 变得一片漆黑! “这些数字还在不断增加……”肖真明没有注意到代表气力的数字已经变成负值,也或许,他们今下还不能理解何为‘负数’。 他只是看着几个数字不断增加着,一时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我们当下也没有走动,也不曾把它佩戴在身上,它测量的究竟是谁人的脉搏,上面增加的步数,又是谁的步数? 阴矿里的东西,委实诡异,莫非是这哥东西坏了,才会如此?” “确实是坏了……” 周昌喃喃低语。 这块运动手表,要不是‘坏掉’了,又怎么可能在已经消耗光电量的时候,突然又能用了? ——他先前询问肖真明三人,得知三人曾经按动过表盘侧边的按钮无数次,便猜测三人拿到这只运动手表时,这只手表已经耗尽了电量! “你们有没有试过把这个东西戴在手腕上?”周昌又问道。 肖真明三人面面相觑,都摇了摇头。 “怎么戴?”肖真明问。 周昌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他自然也不准备当场演示给几人看。 这块手表带给他的诡异感觉,比之当下的环境更深。 周昌不能确定,自己戴上手表之后,会不会发生甚么不好的事情。 他取来一炷香,在自己面前点燃。 香烟顺着空气被他吸入鼻孔中。 ——吸取着飨念的周昌,却并未察觉到左右眼中呈现世界的不同。 他心念一动,《大品心丹经》那些扭曲怪异的文字,开始成片成片地罗列于他的左眼里,周昌这才明确地分辨出飨念世界与现实世界的不同。 但眼下这片地域,飨念世界与现实世界从表面上看是完全一样的。 也或者说,他如今这双眼睛,并不受他掌控。 所以他也看不到当下的真实情形。 好在《大品心丹经》还在他的掌控之中。 周昌垂下眼帘,以《大品心丹经》来观测手中的那块运动手表—— 那成排成排罗列于周昌左眼视野里的文字,在周昌目光‘接触’到那块运动手表的时候,都猛地跳了一下! 大片扭曲怪异地文字开始在他眼里重组,变成他能读懂的内容: “‘瘟丧神’的遗物,出自未明阴矿。 ??? ??? 仅可凭借残留的‘瘟丧神’气韵,作出此种判断,其他未知。 运势昌隆、福泽衰败之人,佩戴此物,可能引来不祥! 运势衰退、福泽昌盛之人,佩戴此物,可能否极泰来!” 《大品心丹经》给出的提示,简短而直接。 或许是因为周昌救过了它,叫它欠下了大人情,它今下为周昌工作起来,也是格外卖力。 可惜,《大品心丹经》虽然‘博闻强识’,却也终究不能全知。 它今下识出了这件运动手表上的‘瘟丧神’之气韵,由此推断佩戴此物,可能带来的种种效果,但至于此物的具体来历,具体该如何运用,《大品心丹经》也一概不知。 “运势衰颓,福泽昌盛之人,佩戴此物,可能否极泰来?” 周昌看着手表上的各项数字还在不断跳动,心情不知为何也跟着变得有些焦虑。 好似有未明的危险就蛰伏在自己周遭。 又好似那与这块手表牵连的鬼,此时正在大步走来,手表上不断刷新的各项数据,就在提示着它的接近! 周昌的目光强自手表上挪开。 他看向肖真明几人,视线从几人面上越过,又看向了他们身后—— 在这几个人身后,不知何时,密密麻麻的站着一群女子。 那些女子穿着粗布衣裳,头发披散着看不清面容,她们静悄悄地站在了肖真明三人的身后。 周昌目光粗略数了数,三人身后站着的女子,共有三十六个之多。 正应了先前,肖真明所称——他们在无花果村每进出一次,就从中带出一个‘诡妇人’,至于今时,三人每人身后都跟了十二个诡妇人! “这些诡妇人,竟然也跟着你们追了过来。 真是阴魂不散……” 周昌皱着眉,看着《大品心丹经》上的文字再度重新排列。 肖真明三人闻声,仓皇回顾,一下子就见到了那立在黑暗里的一群诡妇人! “真该死,真该死啊! 咱们和她们没有任何瓜葛,为何要如此纠缠咱们!”那脖颈上有逐渐加重的勒痕,颈上皮肤大片坏死、甚至散发腐臭气味的肖大牛,忽然脸色狰狞,狂躁不已地说着。 他抽出了随身的匕首,气冲冲地奔向了那些静立黑暗中的诡妇人! 肖真明、肖大虎两个,对那些诡妇人同样愤恨至极,咬牙切齿,眼看着肖大牛此番动作,他们竟未第一时间阻止。 好在杨瑞看出了情形不对,轻悄悄地迈步出去,拦住了要冲向那群诡妇人的肖大牛:“同道,可别忘了你脖颈上的勒痕。 你如今刺她们一刀,身上说不定也会多出一个窟窿眼儿来的!” 肖大牛闻言脚步一滞,一下子就清醒了过来,抹着自己的脖颈,惶恐不已地说道:“一看到这些妇人,不知为什么,我心里就有一团无名火起! 多谢同道拦我,多谢同道!” 杨瑞摇了摇头,带着肖大牛回到周昌这边来。 周昌眼中,《大品心丹经》也再次给出了提示: “春瘟鬼:爱慕男子而致其发瘟的诡类。 男子因被其爱慕,生魂发瘟,而有愤怒不能自持、发狂、憋闷等诸情绪。 此诸般恶意情绪,俱集聚于春瘟鬼之身。 若男人辱骂春瘟鬼,则春瘟鬼或于男子眼前吊颈悬绳而死,或投河溺水而死,或坠崖而死……凡此种种死状,最终都将一一应验于男子之身,最终致使男子身死。 而春瘟鬼本身无损分毫。 若男子以刀剑、棍棒相加于春瘟鬼之身,则自身亦生刀剑、棍棒之伤。 ……” 132、祛病 “疫气凝就红线,缠绕于男子之身,春瘟鬼因这疫气红线,所以对男子心生爱慕。 若能发现男子身上的红线,将之绑缚于他人身上,则能使春瘟鬼移情别恋。 如此,可以怒斥春瘟鬼朝三暮四,水性杨花,实非良人。 春瘟鬼必掩面而去,不再纠缠他人。” 《大品心丹经》为周昌提供了种种关键情报,可谓是毫无保留。 它罗列出的这篇‘春瘟鬼’的情报篇章最后,甚至还有署名:“此篇出自季善之《疫鬼篇》。” 这与春瘟鬼有关的情报,来自于一个名叫季善之的人所作的《疫鬼篇》。 如今,或许是这部《疫鬼篇》成了《大品心丹经》的一个组成部分。 也或许是季善之的飨念,乃是《大品心丹经》的一个组成部分。 周昌稍稍留意了这个书名,转而向《大品心丹经》询问道:“如何发现他人身上缠绕的疫气红线” 《大品心丹经》干脆地排列出四个字:“书里没写。” “季善之是谁他都有过什么作为”周昌再次发问,试图从季善之的生平,发现其他的线索。 “季善之,道门诡仙。 善医术,长于治瘟疫之鬼,著有《疫鬼篇》、《瘟神故气》两部篇章。” 《大品心丹经》罗列出的信息甚为简短,可见这个‘季善之’,虽有一定成就,但应当也算不上是甚么惊才绝艳、显赫一方的人物。 周昌随后又尝试向《大品心丹经》要求阅览《瘟神故气》篇,但此篇并不在此经的库藏之中。 在它这里,已经发掘不出其他线索了。 是以,周昌令它暂且沉寂,目光再次看向了肖真明三人身后,密密麻麻站着的那群诡妇人。 这些披头散发、粗布衣裳的春瘟鬼,今下都木木呆呆地站在原地。 而它们仅仅是默无声息地站在那里,已经令人深觉诡异,心头发毛了。 肖真明先前曾言,他偶尔不经意扭头,发觉这些春瘟鬼正在以饱含恶意的眼神互相交流着那般情景,周昌虽还未见到,但想想也觉得身上发冷。 “这些妇人,应有诡异手段,能引你等情绪剧烈波动,与往常差别巨大。 所以你们看到它们,往往会有种种失态的举动。 然而你们一旦失态,对它们动手你砍它一刀,最终受伤的怕只有你自己。”周昌缓缓言语,向肖真明等人告诫着。 他心里还在思考,如何发现几人身上的‘疫气红线’ 说不定过一会儿,自家人也可能路过那名叫无花果的荒村,也会被这些春瘟鬼盯上,今下若能找到发现‘疫气红线’的办法,将来自家人也能少许多麻烦。 所以解决肖真明三个背后跟着的这些春瘟鬼,也是在替自家趟平前路。 周昌觉得,那季善之并未在《疫鬼篇》中言明如何寻找他人身上缠绕的‘疫气红线’,应当不是为了藏私,毕竟他把应对春瘟鬼的种种关窍都写在了这篇章中,若想藏私,那倒不如一字不写。 更关键的原因,可能是季善之的一时疏忽。 其或许觉得,发现‘疫气红线’,是一个随手就能做到的事情,也就下意识地忽略了在书上写出这一点。 所谓‘灯下黑’,往往如此。 季善之之所以觉得,发现疫气红线,乃是随手可为之事,或与其擅长医术,乃是一个医生的身份有关。 一个医生,日常精熟某些事情,可以随手为之。 但这些事情,对于非医者而言,其实还有很高门槛。 那么… “甚么是一个医者日常诊病会做的事情”周昌喃喃低语。 旁边的杨瑞听到他的话,虽然觉得奇怪,但还是理所当然地答道:“当然是‘望闻问切’四字了。” 杨瑞擅长一些粗浅医术,他还曾为周昌把过脉。 “望闻问切”周昌眼睛一亮。 “观其气色为望,听其声息为闻,询问其症状为问,摸查其脉搏为切。”杨瑞又解释道。 “嗯!” 周昌点了点头,他心里有了计较,便令肖真明把手腕伸出来,对杨瑞说道:“大爷爷,你来给他把把脉,看他的脉象有没有甚么不对劲的地方。” “他这是被诡缠身,把脉能把出甚么来”杨瑞笑问道。 “此法或许有用。”周昌道,“假若此法有用,那么接下来咱们这一路,怕是都得自行学会简单的把脉了。” 如今被困在这里,周昌还未探出当下鬼蜮的真实情形,已经先遇到了‘瘟丧神的遗物’、‘春瘟鬼’两桩诡异,两桩诡异,皆与‘瘟疫’有关,与‘疾病’有关。 这样看来,此方鬼蜮可能都与‘疾病’有关。 如此若是患了病,身边没有郎中医生,自需要自己会写诊病看病的粗浅手段才行。 ‘诊脉’,就有可能成为接下来大家都必须学会的一种技能。 杨瑞不再多问,他依着周昌的话,找了个空地坐下,令肖真明三人坐在自己对面,依次为三人诊脉。 正如周昌的猜测,当杨瑞手指一搭上肖真明的脉搏,眉头一下子紧皱起来,直接发现了一些不同寻常的端倪! 肖真明见着杨瑞神色,才开声说了几个字:“同道兄弟” 便被杨瑞以眼神制止,把接下来的话都咽回了肚子里。 杨瑞给肖真明把着脉,目光却在肖真明周身扫来扫去,好似肖真明身上沾染甚么看不见的诡异事物一样。 片刻后,他令石蛋子拿来一炷香,吸取香火以观察飨气世界。 此下吸取香火之后,杨瑞果真发现了一些东西:“此人身上有根红线! 如不首先为其诊脉,摸出其脉搏里与众不同的病脉,却发现不了这根‘病红线’!” 杨瑞又连连为肖真明的师长诊了脉,也从这二人身上,发现了那‘疫气红线’! “把这根病红线剪除,那些诡妇人就不再纠缠他们仨了”杨瑞此时也猜到了周昌的用意,他看着三人身后站立的那些春瘟鬼,转头向周昌问道。 周昌摇了摇头:“不能轻易将之剪除,把这些红线从他们身上解下来,缠在我身上来吧。” 在场众人之中,只有他一身孽气业火,纵有疫病加深,仍能以业火炼烧之。 疫气红线在他身上缠绕一时,也不会出现太大变故。 解下红线之后的‘驱鬼’步骤,才最为关键。 “把红线缠在你身上,这些诡妇人,岂不是就都盯着你了”杨瑞眉头紧皱。 肖真明等三人则是面色惴惴,又是希望能祛除身上的病痛,又觉得把自己身上的病痛转移到当下周昌这个素昧平生的同道身上,心里实在是过意不去。 他们过意不去,才正合周昌的心意。 他们要过意得去,周昌肯定不会再加施救。 周昌笑着道:“我有办法,能够驱走这些春瘟鬼。” “你知道这些诡妇人,实名作‘春瘟鬼’”杨瑞紧皱的眉头渐渐放松,他为人诊脉,都是周昌指导着他做的,加上当下周昌又指出了这些诡类的真名,他也逐渐相信这个晚辈是真有手段,能够驱走春瘟鬼了。 “观察了一会儿,又经过大爷爷你出手验证,如今才确定了这些诡就是春瘟鬼。 也是偶然之间从书中看到过此鬼的信息。”周昌没有把话全说明白。 全说明白,显得他有十足把握,那救助肖真明当下几个人好似也成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不足挂齿,他们三个却也不可能对周昌有多感激。 “那得是甚么样的书里头,才能把诡类的消息都记载上去”杨瑞嘀咕了几句。 他终究未再多言,依着周昌所说,先将肖真明身上的疫气红线,缠绕在了周昌身上。 黑暗里站立的十余个诡妇人微微扭动头颅,发出窸窸的动静。 遮挡在它们面前的黑发,被风吹散了些许,露出它们一个个的面容。 它们面容丑陋而诡异,大大的眼眶里,有一双双完全漆黑的眼睛。 干瘪的嘴唇中,完全是一口散碎如鲨鱼牙齿的细小尖刺。 这十余个妇人,直勾勾地盯着周昌。 那黑漆漆的眼睛里,竟也涌出了浓烈的爱慕! 此时,这些春瘟鬼排着队朝周昌走了过来,应当是要询问周昌,要不要和它们回荒村居住而它们先前爱慕得发狂、跋山涉水地追求的肖真明,此时完全不在它们眼中,被它们弃若敝履。 “夫君,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跟我回家吧,夫君,回无花果村,我们共同的家…” 第一个春瘟鬼走到了周昌面前,以写满爱意的黑眼珠注视着周昌,柔声细语地说话。 随后,第二个、第三个…一共十二个春瘟鬼全围拢了过来。 它们七嘴八舌地言语着,说的都是同样的话,看着它们一样的表情、听着它们一样的话语,更叫人心头一阵阵发寒! 周昌面露笑意,出声说道:“你等莫非不知廉耻先前与前人的盟誓,如今竟然可以因为见到了新人,而轻易背离!” 133、《恶尸炼煞刀科门》(4K,2/2) “如此朝三暮四,不顾道德,岂是良人!” 周昌的面色倏忽转冷,他目视围拢过来的诸多春瘟鬼,疾言厉色! 肖真明等人眼看着周昌对那些诡类厉声呵斥,心头一时都茫然而恐惧诡类与活人往往无法沟通,他们实在不知周昌这番呵斥,于那些春瘟鬼,又有甚么作用若这些言辞,惊惹了春瘟鬼,岂不是会带来更大的灾祸! 然而,众目睽睽之下! 在周昌满面正气,厉声呵斥声中,那些春瘟鬼肩膀哆嗦着,竟都惨叫着捂住脸庞,一时羞愤而走! 它们往远处逃奔,化作一股股腥烟绿气,当场投了别处! 而杨瑞看到周昌身上缠绕的那些疫气红线,亦跟着崩散消解,独留疫气消解以后剩下来的点点黑灰,扑入了周昌脚下,在周昌脚下勾勒出朦胧的阴影轮廓。 杨瑞看得这一幕,一时有些吃惊。 旁人看不明白这是何种现象,但今下修了《仙书》,正在兑齐五弊三缺之数,以迈过诡仙道门槛的杨瑞,却是明白那些扑入周昌脚下的黑灰,实是‘劫灰’! 迈过诡仙道关槛的人,便要开始第一重境界‘绝九阴’的修行。 此一重境界,须以六种不同劫灰,磨灭体内六阳,使得体内六阳彻底转为‘阴绝之脉’。 尔后,再冲开身外三阴,此后即成‘绝九阴’之境。 磨灭体内六阳所需的‘劫灰’,乃是活人与鬼神竞争,于死中得生以后留下来的黑灰粉末,此种黑灰粉末,亦被称作‘鬼神骨灰’。 现下周昌的影子便接纳了那蓬蓬劫灰,劫灰之后会从影子之中,犹如其双脚之内,渐渐磨灭双腿之中的阳气。 杨瑞吃惊的就是,他完全未有看到周昌渡过诡仙道的关槛! 今下周昌却要开始‘绝九阴’的修行了! 这小子怎么比他都快其从《大品心丹经》中究竟得来了什么层次的诡仙道修行秘籍周昌感应着脚下阴影的躁动,引着撒入其中的劫灰,往自己足底覆盖。 他同时看向杨瑞,笑着道:“大爷爷,带第二个同道过来罢。” 杨瑞点点头,也知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尤其是修行诡仙道的人,背后都有各种各样的秘辛。他并不追问周昌甚么,转而将亟待解决颈上勒痕的肖大牛带过来,把此人身上缠绕的疫气红绳,转而牵扯在了周昌身上。 一如先前,周昌怒斥过那些春瘟鬼。 十二个春瘟鬼就化作黑绿烟气,投奔他处了。 但肖大牛脖颈上的勒痕并未消失。 他颈上勒痕附近的大块皮肉已经坏死,尚且需要一段时间来恢复。 肖大虎最后到近前来。 这一次,周昌并未将跟着他的所有春瘟鬼全部骂走,而是留下了三个。 受疫气红绳影响,肖大虎这个老者脾气变得甚为焦躁,他看着周昌独独给他留下三个春瘟鬼,瞪大了一双虎眼,问道:“为甚么要留三个诡妇人在我身后同道兄弟,是不是想用此来挟持我!” 话一说出口,肖大虎就有些后悔。 明明他的同伴都被周昌干脆救治,此时又何必再要挟他他穷得叮当响,也没甚么好被要挟的。 周昌亦知肖大虎当下出言都是因为疫气影响,他并不在意,看着肖大虎身上剩余的三根疫气红绳,道:“春瘟鬼一时不会害人性命,待会儿熬些镇定心神的药汤,你喝了,便也不会对它们产生太多冲动。 我们今下也不可能只停留在此,总须迈步向前。 假若到时候误入其他更凶险的地方,无法逃脱的时候,或许可以跟着春瘟鬼‘回家’。 到那个时候,它说不定是咱们的一道出路。” 肖大虎闻言顿时叹服:“同道兄弟心思缜密,才智过人啊! 我们想到的想不到的,你都能想到一一是我老糊涂了,刚才竟然说出那样话来,还请你一定不要放在心上!” “不会。”周昌笑着摇了摇头。 “诶,诶”他越是这样,肖大虎反而越过意不去。 肖大虎在褡裢袋子里摸索着,想送点儿甚么给周昌,但在袋子里找了许久,也没找到一件好送人的物什,便讪讪地笑了几声,和周昌说道:“你等等,等会儿啊!” 他说过话,便匆匆叫来了肖大牛、肖真明。 三人走到一个角落里,嘀嘀咕咕了一阵,尔后又将各自的褡裢袋翻开来,把其中的东西互相展示、交换了一番。 最终,三人又一齐走到周昌、杨瑞近前来。 “同道救我们多次,虽说同道施恩不图报答,我们却不能寡廉鲜耻,对同道的大恩视若无睹! 这道《恶尸炼煞刀科门》,赠予同道。我们观二位同道都没有师刀,可以修行这道科门,养出一口好师刀来。”肖真明被另两人簇拥着,将手中薄册递给了周昌、杨瑞。 肖真明见杨瑞接过薄册,又道:“我们所学科门,多是法教相传,不能传于外部坛号,思来想去,也只能这一道科门不在梅山法教之中,乃是我们偶然所得,希望两位同道不要嫌弃。” 随后,肖真明看向周昌,拿出了一个包袱。 他将包袱递给周昌,包袱里的东西相互碰撞,发出叮叮当当的金属响声。 “这是一副残缺的前朝将军甲胄,其上沾染了诡血,时至今日,血色仍旧惨绿一片,被人注视久了,还未变作一张惨绿鬼脸。 甲胄残缺太多,只剩胸腹部留下散碎甲叶。 赠给同道,同道可用这些甲叶来铸炼师刀。”肖真明解释道。 周昌、杨瑞自不能伸手就拿了别人的谢礼,依着传统,总是经过了三拒三送,肖真明等人执意相送之下,两人才勉为其难地接过了这两样谢礼。 两样谢礼,确实可解周昌燃眉之急。 他这一路行来,也收集了一些沾过血的兵刃、不知是不是前朝遗留的甲胄,但那些东西,终究没有眼下肖真明等人相送的这一桩要好。 而且,如今他与杨瑞又得了《恶尸炼煞刀科门》,磨炼师刀之事,可以提上日程。 众人相谢过后,聚在一起商议一番。 最终还是决定走东面那条罗盘指向的道路。 如此,病骡子摇头晃脑地拉着排子车上的周三吉,在众人簇拥之下,往东边那条路上走去。 现下选哪条路对于周昌等人而言,其实都是一样。 他们最终能去向哪里,只看鬼神的意思。 大埝村。 胡阿四家正堂屋内。 聚在他家院子里的那些瞎子们,拿出了胡阿四想要的东西,换来了胡阿四一个承诺之后,便各自离去。 只剩下最后一户人家还留在胡阿四家里。 这户人家的四个人,在堂屋里对胡阿四不断磕头,祈求胡阿四能够帮他们也找四个外人进村来,换回他们的眼睛。 胡阿四看着跪地磕头、磕得额头红肿的几人,眼神里满是厌恶,声音却轻飘飘的:“没事,你们既然不愿给我起幡咒的‘咒胆’,便留在这大村里罢。 到时候大家都走了,就剩你一家人在大村里。 村里遗留的这些东西、粮食,随你们一家取用。 靠着这些遗留的东西,你们也能活上几年,也没有甚么不好。” 地上跪着的那户人家的男主人,磕着头,痛哭流涕地道:“不行啊,不行啊! 黑荒山已生诡变,听说‘疫风’都开始往山外飘了! 等待风越来越大,聚成了刀,这风刀绝域里,谁也活不下去的! 这里肯定会成禁地,我们活不了的! 阿四你开开恩,救救我们罢!” 他一面说着话,一面去抱胡阿四的腿。 胡阿四坐在凳子上,由其抱住了自己的腿,尔后一记窝心脚,将其踹倒了门口,痛苦地捂着胸口,喘着气,良久以后又摸索着爬向胡阿四。 男主人的妻子、老父、儿子都痛哭了起来。 “你既然知道留在这里必然落个‘死’字,为何不肯交出起幡咒的咒胆! 一个咒胆,看来是比你一家的命都更重啊! 独留一个咒胆,你还想凭它来掌握黑荒山中的发燥幡!胡阿四厉声道。 “我说了的,我说了的…”男主人连连道,“咒胆不是咒,咒胆真是一颗病胆胆里有石头子,要取下胆以后,将那石头子研磨成粉,喝下肚,此后才能念出完整的起幡咒! 那病胆,原本就长在我们祖辈的肚子里! 生着这一颗病胆,先辈饱受折磨! 有一日,那个崔哀来找祖父,他为了救他的儿子,来向祖父求取病胆,并且称有阴矿奇术,能令他为我祖父开腹取胆以后,祖父亦不会因此而死! 崔哀作了许多保证,还送了我家很多东西! 我祖父又备受那颗病胆的折磨,最终同意由他动手,取出腹中病胆。 …后来,那颗胆就真被他所得了… 我家从此就没有了咒胆…我说得全是真的,阿四,你可以去亡子村问问崔哀! 你可以去问!” “滚!” 胡阿四又暴躁地将男主人一脚踢开! 他霍地站起身,冷厉地道:“你欺我三岁小孩么即便咒胆真是一颗病胆,但人肚子里,人的胆子里,怎么可能留有石头! 肚子里留有石头而不死简直是胡说八道! 滚吧,滚吧!” 胡阿四眼神转而瞪向父母兄弟等人。 几人会意,慌忙把跪在地上的那一家人往外赶。 那个男主人被拽着胳膊拖到门口。 他眼睛空洞,神色愤恨,忽然叫道:“你得全了起幡咒,你就能把发燥幡据为己有了吗! 起幡咒,不过是唤醒发燥幡的钥匙! 身上不似李奇仙师那样长出病骨,贸然掌握发燥幡,不过成为幡下鬼而已!” “该死!” 胡阿四闻声大怒,顺手抄起桌上的剪刀,几步走到那男主人近前,一剪刀攮进了男主人的胸膛! 男主人捂着胸膛,胸口霎时鲜血直流! 其家人哭嚎声愈发地大! 胡阿四恶向胆边生,拔出剪刀,将目光投向了其余几个哭号的人。 这时候… 一阵细碎的黑毛风吹刮了过去。 男主人胸膛上那道可怖的伤口里,忽然生出丛丛黑红的肉芽。 肉芽交相弥合。 不过转眼之间,就令其伤口恢复原样。 其胸膛上,除了破损的衣服、沾染的血迹之外,竟一片光滑,根本没有疮疤的痕迹! 哪怕死而复生,可这种经历,也终究谈不上美妙。 男主人脸色畏惧地从地上爬起来,拽着自己的一家妻小,急匆匆地离开了胡阿四的家。 胡阿四看着离去的几人,眼神愈发凶狠狰狞:“都是我的一一都是我的…肉!” 这般状态下的胡阿四,其家人也不敢靠近。 只听得胡阿四含混地言语一番之后,终于平静下来。 他看也不看身后的家人一眼,迈步走出了家门。 直至其身影在院门口消失良久,剩下的几个胡家人才低声交谈了起来: “哥哥、哥哥这是去哪里了” “他从任家人嘴里知道了‘咒胆’的下落,如今应该是去亡子村找‘崔哀’了…” “他不是说,任家人说的那些话是胡说八道,人肚子里不可能留有石子吗”胡家小弟冷着声音问道。 胡父犹豫着作答:“…但是任家人确也没有说假话。 这一家人,比我们都更希望脱离大大村一他家人的名字,从他祖父那一辈开始,就已不再庆坛上,他家与咱们这另外三家,早就没了牵连… 咱们胡、柳、李三家彼此还走动着,任家却早和我们生疏。 呆在大煎熬。 他们巴不得赶快离开这里,咒胆于他们无用,他们要是真掌握咒胆,不会留着不拿出来…” “咒胆真在崔哀手里”胡家小弟又问。 “哥哥打得过崔哀”胡家小妹心情渐渐平复,也小声问了个问题。 “不知道…” “但你哥哥身上的‘仙师肉’长得最多。 如今换了眼睛,祭了幡神,他胸口那个‘病火字’,咱们都没有。 说不定,他能和崔哀斗上一斗。”胡父叹气道。 “希望哥哥被崔哀杀死。”这时候,胡小弟忽然说了句话。 胡父、胡母、胡小妹惊惧地看着胡小弟,更担心他这番话被远走的胡阿四听到。 直到良久之后,门口也不见胡阿四的身影,在场几人才放下心来。 “谁不是这样希望呢”胡母声音轻轻地道。 其余几个胡家人,都附和着点头。 他们相互依偎在一起,更像是一家人。 而出门去的胡阿四,在他们眼里看来,其实是个身上长满了‘仙师肉’的怪物。 134、虚神俗神(1/2) 天黑如墨。 细细的风穿过荒草间隙,掠过骡马车头的火把。 火把上,橘红的火光随风摇晃扭曲。 火焰映出了那阵风的模样——长长的毛发从无形风中生出,令无形的风也变得有形。 黑毛风漫卷天地。 周昌、杨瑞、肖真明等人簇拥在骡马车周围,黑毛风从周昌身上掠过,覆盖其体表的念丝随风震颤,将试图沾附上他身躯的黑毛震开。 杨瑞从表面上看,未在这阵黑毛风中露出明显变化。 但他其实已聚集飨念,凝就‘仙身’。 黑毛风刮过他长满绒绒毛发的‘仙身’,他满身的毛发好似变作一道道细小的手臂,把沾附而来的黑毛推开。 他手掌搭在石蛋子肩膀上,自身上的毛发亦在朝石蛋子身上蔓延,帮着石蛋子抵挡这阵黑毛风。 肖真明三人抵御黑毛风的手段一如先前,他们身上穿着符甲,每有风来,便使符甲引燃,烧去试图侵染他们各自身躯的黑风。 白秀娥走在白父身后。 从她身上发散出的藕丝,几乎要在白父身外缠绕成无色的茧团。 饶是如此,白父依旧哆哆嗦嗦的,满脸害怕。 他本就是一个普通人,越渐老迈,几乎绝了修行术法的可能,如今却跟着周昌一行,经历了几番险祸,至今还能保有性命,已经殊为不易。 “待到这回出了这鬼蜮,我还是寻个安全的地方落脚吧。” 白父心头有了打算,他扭头看了看身后紧张着他的白秀娥,内心里又叹了口气。 他倒是想守着姑娘过日子,以后给姑娘寻一户好人家,把她嫁出去,如此人生也算圆满,假若姑娘能给他带来一个白白胖胖的外孙儿、外孙女,那他便是当场就死,却也无憾了。 可是自家姑娘,今下究竟是甚么还能算在‘人’的行列么她已经变得那样诡异,怎么好给她挑选好人家而且,她当下分明是相中了前头那个周家的男人没名没分的,跟着人家一路走这般远,从来没有开口要求过甚么,死心塌地地给人白干活要不是相中了别个,哪里会变成这个样子“她们做得都是些要人命的事情,我一个老人,也帮不上甚么忙。 也罢了,由着她们各自去折腾吧… 子孙自有子孙福…” 经历这诸番凶险,白父是体力也跟不上,心力也跟不上。 至于如今,他终于渐渐看开,决定不再执意跟着爱女,看顾着她了如今的他,想照顾女儿也照顾不了,反倒是得拖累女儿,事事做她的累赘。 既然如此,也到了他这个父亲该放手的时候了。 就是不知道那个周昌,先前可是死过一回、走过阴间的人,要是自家女儿能生,他不能生,那以后自己岂不是抱不上外孙了白父内心转动着不为人知的念头。 周昌等人聚在了一处,他们的声音在风中显得模糊不清。 “黑毛风刮得愈来愈密集了。 这和咱们可能在逐渐接近黑荒山有关系…也与黑荒山内部的诡变愈发严重,影响正在往外扩散有关。”周昌说话道,“传闻之中,黑荒山内有座埋葬诡的坟墓。 不知几位同道兄弟,有没有听过这个传闻对它的了解多不多” 肖真明道:“我们前往黑荒山这边来,自是从各方搜集了关于黑荒山内‘诡坟’的传说。 依我们综合各方传闻来看,这座‘诡坟’内埋葬着一个名叫‘瘟丧神’的神明泥塑身。 这座神明泥塑身的坟墓,不知从何时起便出现在了黑荒山中。 其陵墓配置庞大,在黑荒山中极其惹眼。 有些穷凶极恶之辈,曾经多次尝试过盗掘这座陵墓,但挖开陵墓之后,往往只能见到一尊前设有牌位的‘瘟丧神’泥塑之身。 除此之外,随葬的并没有任何金银财宝等物。 而那些盗墓贼盗掘了坟墓以后,往往过不多久就会失踪。 久而久之,这尊坟墓便渐渐无人问津了。 后来有阵大风刮过黑荒山,那阵大风被称作‘诡风’,当时有不少人沾了诡风之后,浑身发热,生了瘟疫,使得当地死了不少人。 诡风漫过黑荒山,便一下子消停了。 再往后,黑荒山渐复平静,连诡风的历史也慢慢隐没下去。 于是有人从别处往黑荒山脚下迁徙,逐渐在黑荒山四周形成了几个村子。” “现下这再次刮起的黑毛风,会不会是从前那场散播了大瘟疫的诡风”杨瑞开声言语,他的问题,在场几人无人能够回答。 不过,当下这阵黑毛风,也极诡异,且又是从黑荒山中刮出来的。 极可能就是从前那阵消寂了的‘诡风’,如今不知因何变故,再度漫溢开来。 “我听到的传闻里,称黑荒山的坟墓中,埋葬有一尊恐怖想魔。 结合几位的话来看,那恐怖想魔,应该就是曾经的‘诡风’”周昌皱眉思索着,道,“诡风漫过黑荒山,却一下子消寂,或许是黑荒山中的‘瘟丧神泥塑身’有关。” 今下在周昌手里的那只‘运动手表’,同样也与瘟丧神有关。 它是瘟丧神的遗物。 这个‘瘟丧神’,一下子就吸引了周昌的注意力。 “不知几位可曾听过这位‘瘟丧神’的典故它在世间既然留下了塑像,想来也曾留下过它的传说“周昌问道,“这位神明,它的神旌又是否有被掌握住” 周昌以为理所当然会有回应的问题,却叫一众人一筹莫展,都纷纷摇头。 “天下瘟神众多,与‘瘟’有关的神旌也有多座。 但这个叫瘟丧神的俗神,我们从未听过。”肖真明首先说道。 杨瑞也同样摇头:“有些想魔,因为被生人太过畏惧,也同样会冠以‘神’之名,但即便如此,我也没听过有哪个想魔被称作‘瘟丧神’的。” 在他们言语之际,周昌也向《大品心丹经》作了提问。 《大品心丹经》同样表示:“书上没写。” “或许是因为这个俗神太过名不见经传,所以几位不曾耳闻”周昌疑道。 肖真明、杨瑞等人又是一阵摇头: “天上神旌千二来座,地上想魔万万千。” “如此说得就是,天上的神旌,只有一千二百来座,地上的想魔却是万万千千,不知有多少的。” “一千二百座神旌,纵然是其中再名不见经传的,也该被我们这些专门与俗神打交道的人,记得清清楚楚了。”肖真明道,“瘟丧神,并不在这一千二百来座神旌之内。 周兄弟也不必纠结这个,世间人畏惧太多,往往会将自己的畏惧心杜撰成神。 这个神明,说不定就是被杜撰出来的。 而且,如今也突然出现一些原本在世间没有来历根脚、或是被人杜撰出来的神明,倒也不用过多在意。 譬如‘关圣帝君’,关羽虽为历朝历代宗庙供奉,被加封了诸多神号,但它其实并没有神旌流传于世。 再或者是‘酆都大帝’。 此神乃是从一处阴矿中流传出的一个神名。 传说此神执掌幽冥地狱,专制恶鬼假若真有此神,世间的想魔岂不尽得收拾了,可它并未显映神威,也没有神旌传于世间。” 肖真明这番说话,叫周昌忽然生出一个念头来:“此间世道,与自己原本所处的世道看似有着前后因果的关系,但在诸多地方,其实颇有不同。 酆都大帝在他从前所处的世道,乃是一尊极其显赫的神明。 但在今下世道,却是一个只有虚名的神明,并且,此神的虚名还是从一处阴矿矿区中传出来的! 可眼下世道,又分明有如‘钟馗’一般的神明,与自己前世相通…” 周昌转动着念头。 旁边的杨瑞则摇摇头,说话道:“这些神未必就是杜撰的,没有威能的。 我听说,有人在一处阴矿矿区中,发现了‘关圣帝君过劫关正法’,这部法门,被其带到了现世里,同样是大放异彩若关圣帝君没有威能,只是一个‘虚神’,以他为名的法门,为何会有此种威能” “可这位关圣帝君,为何没有自己的神旌有神旌者,才是俗神。 无神旌者…却不好说是甚么。 若人人都信奉这样的‘虚神’,不知又要在人间孕育出多少恐怖的想魔来。”肖真明还是坚持自己的意见。 双方各执一词,也是互相不能说服。 周昌这时则道:“说不定它们的神旌,遗留在了阴矿矿区之中,还未被发现” 两人闻声都沉吟了起来。 沉吟过后,又都摇摇头: “阴矿挖掘已有数十年,数十年间,从未有人在其中发现过俗神神旌。 此种猜测虽有可能,但是可能性极其微小。” “世间事总有源头。 我们今下太过渺小了,若是能步步精进,以后说不定能窥见其源头所在。“周昌感慨了一声,又道,“那阴矿中发掘的物什,又可能与黑荒山中坟墓存在关联。 说不定山坟中的那尊瘟丧神泥塑身,可能出自一处阴矿矿区。” 他这个推测,倒引得众人纷纷点起了头。 135、白果村(4K,2/2) “呜” 徘徊众人身畔的黑毛风叫号着远去。 四下的黑暗都暂时平静了下来。 周昌目视着黑毛风消去,出声说道:“当下的这般黑毛风,能消人血肉,使人生疫,那有八九成可能就是先前那阵带来瘟疫的‘诡风’了。 就目下来看,黑毛风虽然诡邪,但于我们而言,尚算不上凶险。 可见这阵风也暂时还被某种力量压制着,亦或并未完全放开。 这阵风若放开了刮咱们未必扛得住。” 肖真明对此亦是忧心忡忡:“我们身上这般符甲,乃是以各自坛上请动的神明飨气相互勾牵,继而制成。 这副符甲,在今下这般黑毛风里,也抗御得颇为勉强。 借来神明飨气,却也不是丝毫不用付出代价的。 只是今下这代价,我们尚可承受。 可若是风势再大,却不知该如何是好” “得尽快!”周昌加重了语气,“留给咱们的时间不多,接下来若是找不到脱出这片鬼蜮的线索,咱们必须行险一搏直入黑荒山中,向死中求生了!” 众人闻声,脸色沉重地点了点头。 他们也没有了继续交谈的心思,便簇拥着病骡子,继续沿路向前。 病骡子体表亦有周昌放出去的铁念丝缠绕覆盖,若非有这层铁念丝,它今下说不定就得直接殒命在这阵黑毛风里了。 骡马车摇摇晃晃,轧过路边的野草。 野草丛里,露出一截石碑。 周昌拨开草丛,擦拭去石碑上积着的一层泥土,便使其上的字迹显露了出来:白果村。 ‘白果村’三个字,在岁月侵蚀之下,已显得极其模糊。 那个‘白’字上头似有一横,‘果’字中的‘木字尾’扭曲着,好像将变成另一副模样。 “白果村…百鬼村,百鬼存…” 周昌低声自语,转脸去看大家:“大是那些瞎子聚集的村落,无花果村乃是寡妇村,这个白果村…应当便是那瞎子所说的‘亡子村 白果,即是银杏。 银杏树寿命漫长,然而其果实落地之后,却极易腐烂,寿命不长。 以白果来隐喻‘白发人送黑发人’、‘亡子’之事,倒也勉强能说得通。 而且,白果白果,白可作‘白忙活’、‘空无,连起来正是‘无果’这个村子,应当就是亡子村了…” 周昌一边走,一边与众人交谈着。 忽然,他好似听到了甚么动静,忽然停住脚步,示意众人也停下来,收着声音。 他目光直勾勾地看向道路前方,似乎看破了前路上的那片黑暗。 众人也随着他刹住脚步,屏着呼吸。 当下黑暗为之一寂。 片刻后,一片寂静中,立刻有阵哭声渐渐传了出来:“儿啊…我的儿啊…” “你慢慢走啊…” “不要丢下为娘啊…” 那阵哭声飘忽而来,内蕴着浓烈的悲怆情绪。 但在场几人在黑暗里闻听得这阵哭声,只觉得心头发毛。 “有人在前头悼念亡子…此地果然就是白果村无疑了。 我去前头看看。”周昌说着话,手指间分散出一缕缕念丝,游曳向了白秀娥,白秀娥将那缕缕念丝拢在手心里,理顺了,缠在自己手腕上。 两人动作如此默契,倒叫旁边的白父看得眼皮子狠狠地跳了几下。 有此念丝接连,只要它不曾折断,周昌的心念都能传回到白秀娥这边,继而令众人查知。 虽然此法在遇到强敌之时,有时传回念头会断断续续,不太灵敏,但总归管用。 “我和你同去!” 肖大虎拍了拍周昌的肩膀,与周昌同行。 多个人总能多个帮手,周昌自然未有拒绝。一老一少两人穿过黑暗,往前走了一阵,循着那阵哭声,终于看到了一片破落荒败的村落村口处,有个头发斑白的老者,正蹲在路边,烧着纸钱。 “爹给你多烧些钱,你在那边好好地用…” “你要吃好喝好…” “儿啊,爹舍不得你啊…” 那老者眼角已不见泪水,但他满面恍惚,魂不附体的样子,却正是悲痛至极的人会有的一种反应。 他看着从黑暗里走出来的周昌二人,却对二者熟视无睹,继续低下头,喃喃低语着,将一沓一沓的纸钱投入火中。 “老伯。” 彼处的半百老者悲恸已极,此时冒昧过去打搅,多少显得不礼貌。 但周昌站在远处,以《大品心丹经》观测了他片刻,也未瞧出甚么端倪,只得慢慢踱步过去,试探着唤了一声:“老伯,节哀啊…” 那老者闻声抬起头来,充斥着混沌迷惘的眼睛定定地忘了周昌一眼,又低下头去,继续给自己的亡子烧纸。 这般反应,正如瞎眼青年此前所称亡子村的人大都沉浸在丧子之痛中,对于外事根本浑然不理。 如此通过亡子村,自然轻而易举。 不过,那瞎子的话看似与当下情景对上了,周昌却也不敢完全尽信。 就像他们当初从大城村经过,便再回不了头了一样,孰知当下走入亡子村,是能畅行无阻,从村子里走出去,还是会被困在这村子里,再出不去周昌蹲在那老者面前,几番尝试用言语来唤回对方的神,都无法奏效。 他摇了摇头,垂目看向老人周围。 在烧纸老人的周围,除了一沓沓纸钱之外,便只有一道牌位了。 牌位上写着一个名字:爱子崔哀之位。 这烧纸老者的亡子,应当名叫‘崔哀’。 “怎么会有人给儿子起这样名字的” 周昌内心皱着眉,觉得这个名字又不吉利,又显得诡异,他面上不动声色,退回远处,示意肖大虎稍安勿躁。 肖大虎则指了指自己身后。 他身后远远跟着的三个‘春瘟鬼’,此时竟都肩膀颤抖着,以双手掩面,好似感同身受着那烧纸老者的悲恸,一个个无声地流泪哭泣了起来! “这些诡妇人,从没有过如此反应。 当下这个村子,很古怪。”肖大虎低声向周昌解释道。 “嗯…” 周昌沉吟了片刻,道:“这些诡妇人,乃是一个个寡妇。 寡妇们故去的丈夫,也都是他人而孩儿。所以它们会因此而感伤但诡类会‘感伤’,本身就是无稽之谈,所以,当下一定是有某种力量,引得这些诡妇人感伤了起来…” 他言语着,内心浮出一个猜测。 亡子村,亡子村他们这些外人进了这个村子,同行的亲人会不会也跟着殒命一念及此,周昌心头顿时有些发毛。 压着心底沸腾的念头,周昌分出一缕念丝来,悄无声息地缠绕在了那烧纸老者的脚踝。 他与肖大虎就守在此地,眼看着那烧纸老者烧光了身边堆着的纸钱,慢吞吞地站起身往自己村子里走。 这老人自始至终对于周昌二人都视若无睹。 周昌甚至怀疑,即便用强,也无法将对方的魂儿打回来。 他目送那老人进了‘白果村’,而自己系在对方脚踝上的那根念丝,也并未因其进村而折断以后,才带着肖大虎沿原路回转,与众人汇合。 “前头是甚么情况果然是有人在路边吊唁亡子” 众人围拢过来,向周昌二人问道。 “是。”周昌点了点头,“不过那个老人有些古怪,亡子村本身也有些奇怪我留了一缕念丝在那老人身上,待他进了村子以后,看看情况再说。” 以他从前的魂魄修养,念丝离身七尺之后,基本就无法再作为他的‘眼睛’,令他感知外界变动了。 至于如今,他魂魄层次提升,念丝品质虽未有明显变化,却依旧能被他寄托念头,探看方圆十步内外的动静,想要感知更远处的动静,以他今下魂魄层次单纯驾驭念丝,根本无法做到。 他当下所要运用的法子,则是生魂出体,直接寄附在念丝之上,随念丝出游。 此法面临变数太多,凶险太大。 周昌轻易不敢动用。 今下他身畔是既有杨瑞、白秀娥照护,又有肖真明这样出身端公名教的同道,才敢如此尝试! “那亡子村里的情况,莫非棘手得很”杨瑞见周昌在地上画了个圆圈,设下神坛,将自己的名字勾在黄表纸上,以雷霆都司铁印押在坛上,他顿时明白了周昌要干什么,“而今竟要你来以魂魄寄附念丝,出壳前去探看情形” “不能说棘手… 只是我觉得彼处怪得很。 连那三个春瘟鬼,一接近亡子村,便恸哭了起来。”周昌如是回答,手上动作一点没有落下,他口中念念有词一番,随后以左手掌根用力地拍了拍眉心! “咚!咚!咚!” 三声闷响之后,周昌肉壳立于原地,一动不动! 而众人围在神坛左右,立时感觉到一阵燥烈火性! 黑天里,他们看到‘另一个’周昌恍若火玉,站在其肉身之畔! 这个周昌的魂魄,好似有了实质,与其肉身放在一块叫众人比较,众人在一眼之间,却也恍惚不已,分辨不出哪个是魂儿,哪个是身! 只是转眼之后,才能反应过来! “秀娥。” 周昌生魂临近肉壳,神魂之上,登时荡漾层层涟漪,仿佛要被肉壳自动吸摄进去。 他从肉壳背着的褡裢袋子里,抽出那根同样通体火红的棺材钉,一旁的白秀娥轻轻点着头,在他这覆淹着孽气业火的魂魄之外,编织出一层银丝甲胄。 “呼” 杨瑞在旁吹了口气,周昌身外就长出一丛丛黄狐子般的黑黄毛发。 只是那些毛发转眼就被孽气点燃,变成了一簇簇环绕周昌身外的火苗! 肖真明三人见状,各自拿出一些符咒来,拼成一副‘符甲’,将之贴在了周昌魂魄之上,那些黄纸鬼画符纷纷燃烧起阴绿的火光,周昌魂魄之外,又笼罩了一层五色斑斓的符甲! “把坛神的旗子带上!” 杨瑞见周昌这就要走,立刻出声提醒:“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千万不要用这二神的力量!” 周昌依言,取了自己法坛上‘横死枉死二将’的旗子,别在腰间。 他向众人点了点头,心念一转,神魂霎时寄附于那缕幽幽念丝之上,一息之见,他的神魂性光便飞腾而起,消失在了众人的视线里! 神魂出游,一念百十里! 更何况是周昌这般,已成识神的神魂! 周昌几乎是稍一动念,神魂便顺着那缕念丝,一刹那投进了亡子村中! 他从前也不知如何使神魂出壳,也是在不断研修杨瑞给他的那部书册之后,才习得这样法门。 此般法门,于有修行的人而言,不过是寻常小术。 但周昌初次神魂出游,倒是觉得一切都甚为新奇,半空吹来一阵清风,都叫他魂魄舒爽,遍身清凉! 魂魄修养未至一定层次之前,一阵风雨都可能损伤生魂。 至于周昌如今的魂魄修养层次,倒是能体验体验餐风饮露的出尘感觉了。 好在周昌也不是那般贪玩误事之辈,他稍稍体验魂魄出游状态与往常的种种不同之后,便收拢心念,将‘满身’孽气业火都聚拢起来,收束友人施加于己身的种种防护,一刹那就令自身变作一道细若毫毛的性光! 这缕性光随同样微不可查的念丝,寄托在了那正在亡子村里慢慢踱着步子的老者身上。 亡子村的空气里都漂浮着纸钱的灰烬。 过路的人们眼神浑浑噩噩,往往走上一阵,便哭上一阵。 家家户户门前,都有人烧着纸钱。 也有人眼神麻木地与亡子的老者打招呼:“崔叔。” “秋生。”亡子老者麻木地应着。 他一路走过去,遇见了几个相熟的人,与之一一打过招呼。 周昌附在念丝上,一一记下亡子老者招呼的那些人的名字,他跟随老者一路走来,吃惊地发现,这个村子的人口竟然不少! 明明是一个聚集着各个子嗣亡故的伤心人的村落,从外面看上去也是个破败的地方,但真进了村子,才发现这村子虽然破落,但房屋众多,且村子很大! 此处比大埝村看起来都有‘活力’得多! 街道上经常见有不少人走动! 136、瘟肉粽(1/2) 周昌收敛神魂性光,附在那缕缠在亡子老者崔哀之父的念丝上,跟着崔父回了家门。 只有崔父一人住在家中。 他坐在昏暗的堂屋内,门窗外没有一丝光线漏进来。 哪怕点燃了桌子上的油灯,也无法排遣此间寂寥冰冷的气氛。 屋内屋外,好似是一样的漆黑。 坐在屋子里,崔父对着桌台上摆放的‘亡子崔哀之灵位’,再一次哀哀地哭泣了起来。 老者的呢喃声萦绕在屋室之内,更加重了悲凉的气氛。 周昌以神魂流连于崔家各间房屋之中,一样无所收获。 他也不焦躁,神魂性光一晃,便离开了崔家的屋院,往别家屋院飞遁而去。 在崔父与街上其他人接触的时候,周昌也顺便分化念丝,将之牵引在了其他人身上。 如今,他正好顺着这一缕缕分化出去的念丝,往其他人家里去探个究竟。 周昌以神魂畅游亡子村各处屋院。 他所经过的家家户户,都只剩下一个孤寡老者,守在亡子亡女的牌位前,神色浑噩悲伤地念叨着甚么。 从来没有一户人家里是存在两个老人的,俱是一个老人孤孤单单地守在房屋里。 而周昌周游了一圈,很快发现: 其一,他去过的这些各家之中,所见供着的牌位之上,死者以姓崔的居多,且崔氏死者,多为男子。 其二,这些崔姓死者,隐约之间似乎互相存在亲缘关系,就连那些非崔姓的女子死者,往往也是已死崔姓男子的妻子。 “这个白果村,称作崔家村也可以。 此地崔姓人聚集颇多。 不知道他们有没有家谱祠堂一样的地方” 周昌心念飞转着,从白果村的前街不知不觉周游到了后街。 天色漆黑,伸手不见五指。 然而此下街道之间,还有不少村民或来回走动,或茫然驻留原地。 徘徊于街巷之间,周昌听着黑暗里过路村民偶尔的互相招呼: “全和。” “崔三伯。” “在玉。” 周昌不觉有异,每经过一户人家,他都要潜入其正堂屋子里,去看桌台上供着的牌位名字,将之默默记下来。 走了许多户人家,他都没有见到这处村子的祠堂、家谱庙所在。 明明是个同姓村,却没有修筑祠堂,编修家谱,也甚为奇怪。 饶是如此,周昌经过白果村许多户人家后,也渐渐在内心里为他们编修出了一部有所缺失的姓氏家谱。 他再一次从某户人家中走出,从一开始落脚的、位于亡子村东南角的崔哀父亲家中,渐渐临近了村子西北角的位置,在这里,他听到人们互相招呼着让他熟悉的名字那些在村子西北方位各户人家里,已经被列于牌位上的名字,今下开始频繁地出现在东南方向这些村人的互相招呼声中! 刚开始听到有村人相互称呼死者的名字时,周昌虽有些讶然,但转念之间,却以为只是街上走动的这些人,与死者撞了名字。 但当他越来越频繁地听到那些原本列于牌位上的名字,如今却是此间某一个活着村民的名字之后某个猜测就在他心底逐渐酝酿! 随着他将这些名字与自己内心编修出来的、那部有所缺失的家谱对照起来后,心底的那个猜测也就越发清晰! 越发呼之欲出! 周昌站在路边的茅草屋檐下,默默记录着来往路人互相之间的称呼,记下他们各自的名字,将之与自己内心的那部家谱对应。 这时候,有个穿一身黑,脸色却在黑暗里白得发亮的人从路边经过。 那人好似不经意地瞥了周昌一眼,却叫周昌心底猛地打了个突! 周昌心下警惕之时,又有一个人拎着根竹竿,迎面朝那一身黑的中年人走了过来。 看清那拎竹竿的人的模样,周昌的心神同样晃动了刹那。 拎竹竿的人,就是先前引周昌一行进了大村,还‘好心’地为他们指路的那个瞎眼青年! 此时,这瞎眼青年目光炯炯,哪里还有一丝瞎眼的模样! 周昌在神魂状态下观瞧瞎眼青年,更能看到他浑身有一丛丛密集又虚幻的漆黑毛发缓缓蠕动着,乘游进空气里这些虚幻漆黑的毛发,与先前那一阵阵吹刮的黑毛风,根本同源! 瞎眼青年身上的黑毛,同样有往外播撒瘟疫的能力! 至于此时,周昌最明智的选择,便是立刻依附念丝,借念丝飞遁。 当下那个一身黑的人,以及瞎眼青年,都不是他能够招惹的。 但他念头一晃,在这时招来了《大品心丹经》 周昌看着瞎眼青年,扭曲残缺的文字在周昌视野里不断排列重组,变成周昌能读懂的语言: “瘟肉粽:身上长着‘瘟鬼肉’的异人。 瘟肉粽! 周昌目光一转,再看向那一身黑的男人: “从未见过,不知根脚!” 《大品心丹经》上的文字忽然颤抖了起来,在此时,于周昌视野里拼成两个大大的字迹,那两个字迹不断颤抖着,抖颤出了无穷的重影! “危险!危险!危险!” 此时! 瞎眼青年‘胡阿四’临近了那个一身黑的白脸男人,张口唤道:“崔哀!” ——一听到这个名字,周昌全明白了过来! 他立刻试图借助念丝,从此间遁逃! 然而,这个瞬间,那‘瘟肉粽胡阿四’身上飘发的滚滚黑毛,在这瞬间好似变成了一条条毒龙,朝周昌裹挟缠绕了过来! 崔哀在这时亦扭头看向周昌,浑浑噩噩地面孔上,忽然露出一个悲伤的表情。 那个悲伤的表情,令周昌的心神竟有刹那的昏暗,觉得世间的一切都失去了意义,生活没有了奔头,他只想顷刻就死! 他只想死去! 刹那之间,周昌满身的黄狐子毛发都被业火点燃了,烧穿那覆护其身的符甲! 熊熊业火于周昌神魂之上肆虐,燥烈的火性充斥着周昌的胸膛,让他满腔晦暗无光的心绪,都被也滚滚业火一刹那点燃! 无明业火于周昌神魂中奔腾! “你妈了个巴子!!!” 周昌猛地骂了一句脏话! 随着这句脏话骂出口,那漫淹于其心神的悲伤,跟着褪去。 他紧紧盯着一身黑的白脸‘崔哀’,连连出声:“你们整个村子,全都是死鬼啊! 崔哀在村西头死了,却在村东头活着! 崔全和在村东头死了,却在村西头活着! 崔在玉是崔全和的儿子,他在村西头死了,却在村南头活着! 崔在玉是你崔哀的父亲你们一代隔着一代,在这边死,在那边活着你们整个村子,究竟有没有一个真正的活人!” 整个白果村,根本就是互为亡子! 譬如周昌首先寄附念丝的‘崔在玉’,他在白果村西南角的某处屋院里孤单地活着,日夜悼念着自己的亡子‘崔哀’。 然而,‘崔哀’今下却在白果村东北角这边好好地活着。 并且,即便是这个‘崔在玉’,在村南边的某处屋居里,也是桌台上的又一道灵位,是另一个老者的祭奠对象! 如此循环下来,整个亡子村,崔家一脉所有人,根本就是一代一代地死了个干干净净! 但他们却又诡异地分布在亡子村各处,父子互不相见,皆以为爱子已死,于是日夜地思念着对方! 而这个崔哀周昌如今仍不知道,这个崔哀的孩儿,是不是也已经死去! “我的孩儿… 我的…我的儿啊” 这个时候,白脸崔哀身上裹挟地那层浓郁得化不开的漆黑,忽然间化作了黑色的河流,漫淹了瘟肉粽胡阿四身上爆发出的漆黑长毛,同时向周昌覆盖了过来! 那黑暗河流里,沉淀着的‘悲伤’,仅仅只是瞧上一眼,也足以让常人沦陷! “你来这里,是不是为了拿回你的眼睛!” 瘟肉粽胡阿四盯着周昌,同时阴惨惨地出声,被黑河淹没的长毛,一根根绷成笔直,盘旋着,令此间天地都刮起了猛烈的黑毛风! “呜!” 鬼哭神嚎! 黑毛风中,街上行走的那一个个浑浑噩噩的村民,忽化作一道道黑烟,投向了白脸崔哀身上漫淹出的黑色河流! 整个亡子村各处,都有村民所化的黑烟,不断投寄向黑色河水! 这般积蓄着强烈‘悲伤飨气’的河水,也是一种‘瘟疫’,此种瘟疫,专攻他人的心神,使人沉陷于无止尽的无力悲伤之中,无法挣脱, 不可自拔! “唰!” 黑河与黑毛风卷击向周昌,同样又在相互对抗! 而周昌借着二者对抗挟制带来的喘息之机,顺着一丛丛念丝,霎时飞遁远逃! 轰轰轰! 黑河冲垮了亡子村里本就摇摇欲坠地一座座房屋,如决堤洪水般掀起巨浪,扑向远遁的周昌。 黑毛风亦瞬时而来,只一个刹那,就扑灭了周昌浑身缭绕的熊熊业火! 粉碎了他身上的符甲! 撕裂了缭绕他神魂的‘仙毛’! 危急关头! 周昌抽出那柄通体纯红的棺材钉,以念丝缠绕着,将之投向了漫漫黑风与河水! 137、悲瘟(2/2) 这枚棺材钉,乃是周昌手腕上的红线从尸棺材里取出的‘遗物’。 它久受聻尸体内孽气业火侵染,已然变得通体火红。 犹如烧红通体一般的长钉内,遍布血管一样的纹络。 周昌以念丝将之缠绕,将滚滚业火孽气灌进了这枚棺材钉中,瞬息间将之投掷出去之际棺材钉上爆发出了赫赫血火! 那团火光猛地爆裂开来,熊熊焰流与黑色长河、黑毛烈风直接对撞! “儿啊!” 黑色长河尽头站立着的白脸崔哀,此时猛然悲号了起来! 他的身形像是燃烧的蜡烛一般,融化在了那漆黑的长河之中! 漆黑长河内,霎时飘出了一具具‘尸体’! 周昌先前曾在白果村中见过的崔全和、崔在玉、崔秋生等人,而今全部漂浮在黑色河面之上,紧紧闭着双眼,一张脸惨白惨白! 每一具尸体都是由浓烈的、被染污的悲伤飨念聚成。 亡子村中,除却崔哀之外的每一个村民,或许本来已经在极度的悲伤飨念侵染中死去,只是他们死去的躯壳,变成了崔哀承载这被染污的悲伤飨念的容器! 长河尽头没有了崔哀的身影。 崔哀成为了这道漂满尸体的长河本身。 这道长河寂静无声地流淌,却叫人的心神跟着猛烈地颤栗! 河流所过之处,那熊熊的业火焰流,竟也在颤抖它也如生灵一般,有了‘悲伤’的情绪。 在无尽的悲伤中,滚滚焰流纷纷熄灭了! “唰!” 那黑色河流之内,被念丝接连的棺材钉,此时亦被染黑。 它以更快地速度,飞转回周昌的掌心! 这枚棺材钉连着其后的一截念丝,浸润过‘污染悲伤飨念’所化的黑色河水之后,生出了诡异的变化,它尚未临近周昌,便令周昌再度生出一种绝望无力的感觉! 同时! 细细碎碎的风忽在天地间滚荡开来。 丛丛黑毛从这阵风中生出,使得风由无形变作有形。 原本因为崔哀施展手段,已然远落在其后的‘瘟肉粽胡阿四’,感应着这阵刮在天地间的黑毛风,忽然咧着嘴,张狂地大笑了几声! 他缭绕着一道道漆黑长毛的身躯,被天地间弥生的黑毛风刮过,一瞬间形销骨立! 再一扎眼,连立于黑暗中的血淋淋骸骨,都被此风削得消无了! 而天地间细细碎碎吹刮着的这阵黑毛风,却与此瞬间变得猛烈! “呜——” 鬼哭声中,盘旋在周昌身周的黑毛风里,忽然伸出一双长满毛发的血淋淋手臂,抱向周昌的神魂! 那双手臂之上,每一根黑毛都好似最尖利的刀子! 它们尚未临近周昌神魂,便令周昌神魂之上涟漪不断! 冰冷与燥热两种感觉,在周昌神魂上交替浮现! “嘶——” 周昌一手猛地攥紧拳心,一手直接抓住了那向他倒转而来的棺材钉! “咔嚓咔嚓咔嚓!” 黑里透红的棺材钉入手这一瞬间,冰冷的悲伤飨气,就沿着他的手掌向上结起一层层黑冰,黑冰瞬息间就蔓延过他的手臂、攀上肩膀! 在这诡邪飨气染污之下,周昌神魂都跟着颤栗,好似也要完全化作一片漆黑! 下一刻,他另一只手掌心里,忽有片片龙鳞铺陈而出。 龙鳞沿着他那只手的手背,攀上手腕,覆盖肩膀,也在一眨眼间就覆盖了周昌半边身子,那片片灿金的龙鳞,携裹着威严堂皇的‘皇气’,摧开了周昌魂魄上倏忽冻结起的这层黑冰! 只在须臾间,周昌身上就披上了一件黑底黄衬的龙袍! 他最初有龙鳞铺陈而出的那只手掌,此时直接变作了一只金灿灿的干瘪龙爪! 当初世宗皇帝金头颅赠给周昌的亲王补服,及至其以滚滚皇气凝就的一只龙爪,今下已经‘长’在一起。 此物牵连着‘世宗皇帝无头身’的注视,非是要紧关头,周昌也不会动用。 但当下却正是紧要时刻了! 周昌运用那只掌心有一道恐怖窟窿的干瘪龙爪,直接扣住了他另一只手掌心里的棺材钉,继而攥着这黑里透红的棺材钉,一下扎向身后盘绕来的两条黑毛手臂! 扎进那阵黑毛风里! “哗!” 污染绝望飨气,顺着那枚棺材钉涌向了周昌身后的黑毛风! 这阵风一下子静止了,好似被黑冰凝固了! 漆黑长河借此时机,轰然迎上! 而借着崔哀与瘟肉粽交攻的时机,周昌神魂聚化,攀附着身后的念丝,飞转后退! 比天地间弥漫的黑暗更加晦暗的黑色长河与黑毛风,在周昌视野里迅速拉远! 那阵本被黑冰凝固住的风,忽然摇颤着,再度吹刮了起来! 黑河跟着汹涌,其中的尸骸站立起来,从河水中爬出,朝四面八方走去! “唰!” 此诸般情形,在周昌视野里迅速拉远。 最终化作一片凝固的黑暗。 他退回了远处,神魂一刹那归拢于肉壳之中。 而在场的诸个同伴,看着周昌木木呆呆的肉壳,忽然间开始活动,他们正想向周昌询问些甚么,忽然一个个地都流起了眼泪! 手里拿着各样法器的肖真明等人,直接丢下了法器,瘫坐在地上悲哭着; 守在神坛畔的杨瑞,此时亦红了眼圈,他像是回忆起了往事,口中喃喃地呼唤着一个名字; 在杨瑞旁边的石蛋子,更是跪地大哭不止! 白父与白秀娥,同样相拥而泣,白父哭得撕心裂肺。 就连路边休憩的病骡子,此时眼眶里也淌出豆大的泪珠儿。 肖大虎身后跟着的那三个‘春瘟鬼’,亦是各自低头无声地啜泣了起来。 引得众人悲伤不已的根源,皆来自于周昌。 周昌手中攥着的那枚棺材钉上,还残留有斑斑悲伤飨气! 仅仅是这残留的些丝诡异飨气,便引得众人如此泪流! “轰!” 周昌掌心里猛地燃起一团烈火,煅烧着他手中的棺材钉,更猛烈的火气同时从他身上爆散,拂过在场每一个人周遭,终于止住了人们的哭声! 而他掌心里,那道棺材钉上,被染污的悲伤飨气所化的斑斑黑印,于烈火煅烧中,不断渗入这枚通体火红的棺材钉纹理更深处。 它一时不再散播‘悲伤’,情况得到了控制。 但周昌等人而今面临的情形,却更加危急。 “你从亡子村带回来了什么!” 杨瑞顾不得擦拭眼角的泪水,红着眼眶,又惊又惧地看着周昌,出声问道。 其余人虽未开口,但大多与杨瑞一般神色,眼神同样充满探询意味。 “亡子村里,有大瘟! 先前瞎子村里,那个给我们引路的瞎子,掌握了一股黑毛瘟风! 他们两个此时正在相斗他们已经发现我,顺藤摸瓜过来,就会发现各位——咱们得赶紧设法遁逃了!”周昌目光看向那三个‘春瘟鬼’,“你们之所以会忽感悲伤无力,嚎哭不止,就是亡子村中大瘟遗留的一丝细微飨气!” 今下再与众人解释亡子村中,崔哀复杂的家族关系,时间已然来不及。 周昌只能挑拣其中最为重要的东西,告知众同伴! “用这春瘟鬼来逃”杨瑞脸色严峻,很快反应过来,手指向那三个诡妇人,向周昌问道。 周昌点点头,指尖迸出一缕缕念丝,缠绕在了‘肖大虎’身上。 138、瘟丧神的遗物(1/2) “同道大伯,你去与那几个春瘟鬼说,你愿意和她们回家。 我将这念丝缠在你身上,分于诸位兄弟。 到时候,春瘟鬼带你回家,我们便也跟着你,‘搭个便车’,与你一同去无花果村。”周昌在肖大虎身上缠了念丝,开口同其说道。 肖大虎看看那条通往白果村的道路前头。 前路一片昏暗,仿佛蕴藏着未知的凶险。 方才周昌瞬息而回,棺材钉上携带的一缕极细微的‘悲瘟疫气’,便叫肖大虎泪流不止,他由此已经意识到白果村中蕴藏的恐怖。 但他们先前才从无花果村逃脱出来,对于无花果村中的恐怖,同样亦有深刻印象。 肖大虎一时脸色犹豫。 不过,老者也只是稍微犹豫了刹那,他并未多言,片刻后就点头将事答应下来:“好,我去说!” 这片刻时间,已叫他心里想得明白。 无花果村的‘春瘟’虽然可怕,但是大家毕竟找到了一定的解决办法。 而白果村的悲瘟,就周昌眼下神色来看此种瘟疫比春瘟更加棘手,难以解决。 周昌趁着肖大虎去与那三个春瘟鬼交涉的时候,将一缕缕念丝分配到了众人手中。 连病骡子的脖颈上,都被缠上了一缕念丝。 众人各自登上骡马车。 那肖大虎随后也匆匆奔了过来,爬上骡车:“要走了,要走了!” 老者话音刚落,站在黑暗里默无声息地三个春瘟鬼,忽地齐刷刷转过头,漆黑长发遮盖下的三双眼睛,好似盯着马车上的众人看了一眼。 随后,三个春瘟鬼的身形逐渐消融,化作了三股绿烟。 三道绿烟里,伸出三双惨白的手臂,抓住了肖大虎的身形,将肖大虎抛掷向空中。 肖大虎身后牵连的丛丛念丝,以随之拖拽起了整驾骡车,连着骡车上的众人,纷纷投向虚空,在那片沉凝的黑暗里,撞出了层层涟漪! “哗!” 这时候,有阵水声忽然响起。 随着那阵水声,有道黑漆漆的人影站在树林里,仰着一张白得发光的脸,看着被绿烟拖拽疾奔的骡车。 周昌转头一看,那道黑影子,正是他先前在白果村里见过的‘崔全和’! “哗啦,哗啦,哗啦…” 一阵阵水声断续响起。 地上的黑林子里,许多‘白果村民’陆陆续续地走了出来。 它们都仰起一张脸,久久凝望着天空中渐渐远去的骡车。 ‘白果村民’并没有其他动作。 在它们身后的那片黑林子里,漫起了一阵黑毛风。 那风卷过林间每一个白果村民的身形… 骡车已经顺着绿烟飘远,不论是瘟肉粽胡阿四所化的那阵黑毛风,还是白脸崔哀的悲瘟黑河,都无法再短时间内追上。 周昌转回了头。 他低头看着手中那块运动手表。 自崔哀、瘟肉粽临近周昌之后,运动手表上的三项数字都在以极其疯狂的速度变化着。 而随着周昌远离了这两个具有散播某种瘟疫能力的‘异人’后,运动手表上那三项数字,变化的速度渐渐恢复正常步数、心率缓慢上涨,已成负数的热量徐徐下降。 “瘟丧神的遗物…” 周昌喃喃低语,重复着《大品心丹经》给出的,与这块这块运动手表有关的唯一情报。 “这块运动手表来自于‘阴矿矿区’。 它既是瘟丧神的遗物,可见瘟丧神亦可能是阴矿矿区存在,而当下现世并不存在的一位神灵。 瘟丧神,瘟丧神…只看其名,应是一位掌控瘟疫与生灵丧亡的神灵。 所以崔哀、瘟肉粽临近它的遗物之时,其上运动步数、心率会疯狂上涨,而热量则跟着猛烈下降。 并且,因为先前自己与几个同伴身后,始终跟着‘春瘟鬼’。 春瘟鬼亦是一种瘟疫,所以也就导致了其上三项数字始终都在变化,或正向或反向的‘增长’。 三项‘增长’的数字,可以看作是这枚遗物给出的某种示警如此来看,三项数字之前的步数、心率、热量,应该有着另一重涵义。 甚至于,这三项数字的意义,应当并不是指的步数、心率与热量。 有甚么办法,可以使得这三项数字停止增长它们停止增长,甚至反向变化,是否会影响到现实,乃至是驱杀瘟疫毕竟,瘟丧神是掌握瘟疫与丧亡的神灵,它既有散播瘟疫的能力,应当亦有驱灭瘟疫的能力…” 周昌盯着手中的运动手表。 良久之后, 他解开了手表的表带,将之戴在了自己的左手腕上。 骡车跟着前方的三道绿烟,不断撞开一层层黑暗。 车上的众人相顾无言。 周昌低着头,屏着呼吸,感应着腕上好似玄冰一般的运动手表,在贴上他皮肤的这段时间里,飞快解冻。 他看到,那运动手表上的几项数字,终于停止了增长,开始归零。 步数:32345! 步数:31134! 步数:29786! 心率:137! 心率:121! 心率:96! 热量:﹣2321! 热量:2098! 因着已成负值的热量不断上升,手表上散发出的恐怖寒气,亦跟着不断收敛。 周昌身上迸发出惊人的燥意! 业火在他周身每一道血管中熊熊燃烧着,抵消着腕上手表带来的寒气! 一小块运动手表散发出的寒气,沿着周昌的手臂,在周昌体内弥散开来,扑灭了一道又一道熊熊燃烧的业火,虽然手表上的‘热量值’ 仍在上升,但它每一次拔升,都是以消耗周昌自身的热量为代价! 就好像有人怀里抱着冰块,那冰块固然会逐渐融化成水,但在这个过程之中,亦是在不断吞噬人体本身的热力! 幸而是当下满身孽气业火的周昌戴上了这块运动手表。 换作在场其他任何一人,在戴上这块手表不久后,都可能直接浑身血液冻结,肉身僵硬,就此毙命! 饶是以周昌如此体魄,体内的业火都在不断被扑灭。 待到虽有业火都熄灭之后,手表上的三项数字尽归于‘零’。 周昌体内,只留下暗红的业火火种。 他的发丝眉毛间,结起了一层薄薄的霜。 这时候,‘无花果村’也到了。 139、抗体(2/2) “啊嚏!” 周昌猛地打了个喷嚏,抖落满身的霜花。 骡车上的众人纷纷看向他。 “你染上了风寒?”杨瑞皱着眉,神色有些担忧。 当下大家都处于疫气肆虐的鬼蜮中,这时候感染风寒,可不是甚么好事情。 说不定就是‘瘟疫’的先兆! 周昌面色泛红,隐约汗珠从他额头上渗出。 他体内那些将熄未细的业火火种,随着他站起身,也都渐次燃烧了起来。 原本他还觉得身上发寒,很有些冷,今下在体内业火燃烧起来后,种种寒冷的感觉都在飞快远去。 “好似是受了阵瘟风。”周昌解释不了运动手表带来的这种现象,索性就借着杨瑞的问话回答道,“不过现下身上发了阵热汗,把那股疫气给驱散,当下已经大好了。” 当下他身上的这些症状,确实像是感染了风寒之后,又忽忽自行痊愈。 然而,以他当下的体魄,甚么样的风寒能够感染到他? 造成他身上这般症状的根因,还是在于手上那块运动手表。 周昌说着话,额头上挂着的汗水,增加了他言语的说服力。 杨瑞闻言点了点头,告诫了周昌几句:“我们今下处在这遍布瘟疫的鬼蜮里,便是一阵偶然的风寒,也不能掉以轻心。 我待会儿给你熬些草药,你喝碗药汤,把外邪驱除干净了,不要留下病根。” “好。” 周昌点头答应下来。 此时,他心头忽生出一种触动,立刻低头去看腕上的运动手表。 手表屏幕上,代指‘步数’的脚印图案,变作了一个古老的篆字‘风’。 而代指‘心脏’的桃心穿过心电图的图案,变成了古字‘春’。 代指‘热量’的那团火焰图案,化作了古字‘悲’。 看到这三个古字的瞬间,周昌已然明白了它们各自的涵义。 风字代表‘风瘟’,即指瘟肉粽裹挟的,以及此间天地随时会生出的黑毛风; 春字代表当下无花果村里的这些‘春瘟鬼’; 悲字代表崔哀身上散发的‘悲瘟’。 三种瘟疫之下,如今的数值都是‘零’。 周昌眼中光芒闪了闪,联想到自身先前沾染上、又忽忽痊愈的那阵‘风寒’,他好似有些明白这件‘瘟丧神遗物’的用处了。 “前面就是‘无花果村’。 这村子就是个荒村,里头根本不见一个人影子的!” 临近无花果村,众人纷纷下了马车,肖真明看着前头那片荒凉破败的村落建筑,眼神忌惮,小声与众人说着话:“在村子里走一圈,再从村里出来,就会有个‘春瘟鬼’,无声无息地跟在你身后。 每进出一次村子,身后必定多出一个‘春瘟鬼’!” “我们就掌握着治春瘟鬼的方法,身后跟着春瘟鬼倒一时不用担忧。 先进村子再说。”周昌说道。 这时候,肖大虎伸手过来,拽住了周昌的胳膊。 他指了指走在前头,频频向他招手的那三个春瘟鬼,面露难色:“我今下跟着进村,会不会被她们生吞活剥了?毕竟是我答应了她们,和她们回村一同生活。 还是先治治我身上的春瘟罢,不然我怕进了村子以后,会出甚么变故。” “好。” 周昌点点头,当即就请了杨瑞来为肖大虎诊脉,察见了其身上的那三道红线。 “他身上这三根疫气红线,已经红得发黑,缠在了他的脖颈上。”杨瑞拧眉看着肖大虎身上的疫气红线,说道,“幸好当下发现得及时,能将红线拆去。 可这三根红线从他身上拆去了,还缠在你的身上?” 杨瑞、肖大虎一齐看着周昌。 此时这三个春瘟鬼,因为肖大虎答应了与它们一同回村生活的要求,便跟着加深了诡变。 牵连在肖大虎身上的疫气红线,随之颜色加深。 若将此种疫气红线转而缠在周昌身上,却不知周昌先前说的那个办法,是否还顶用? 倘若那个办法不顶用,这后果便须要周昌自己来承担了。 “是我提出了这个办法,叫同道大伯为我施行。 此中风险自然该我来承担,把红线缠在我身上就是。”周昌坦然笑道。 他这么坦荡,倒叫肖大虎神色有些期期艾艾,有心想说些甚么场面话,又怕把话说出来,周昌会当真。 “我先拆一根下来,接在你身上,看看变化。” 杨瑞作了定夺,得到两人首肯以后,当即从肖大牛脖颈上拆下了一缕疫气红线,将之缠在了周昌的手腕上。 随着那缕疫气红线缠在身上,走在前头的一个‘春瘟鬼’也扭过头,遮盖面容的乱发间,露出一双充满了狂热爱慕的眼睛。 它伸直了手臂,从远处向周昌狂奔而来! 污秽的绿烟从它眼耳口鼻之中涌出,在半空中聚成一条条手臂,以比那妇人更快的速度,缠绕向周昌的脖颈! ——这种生出了诡变的疫气红线,被杨瑞转移到周昌身上之后,果然引来了更大的变故! 周昌手腕上,运动手表的屏幕中,代指‘春瘟’的那个数字,由零开始增加! 数字飙涨! 春瘟侵袭而来! 周昌神色平静,看着那满面涌出绿烟,伸长了手臂狂奔过来,好似要扼住自己脖颈的春瘟鬼,他只是将那柄棺材钉攥在了手中—— 周围一众人各自掐诀念咒,如临大敌! 忽然! 运动手表上,代表‘春瘟’的那个数字由零增长至‘1000’,又忽地开始跌堕! 那头春瘟鬼完全变作了滔滔绿烟,周昌未作任何抵挡,便任由它灌入自己的眼耳口鼻之中! 他垂头看着手表上的数字: 代表‘春瘟’的数字,并未因这滚滚绿烟灌入周昌的身躯而暴增,反而仍在下降,仍在疯狂跌堕! 一阵寒冷、一阵燥热的感觉在周昌身上交替上演! 他额头忽而渗出汗珠,汗珠忽而凝成冰霜! 如此十余个呼吸之后,周昌抖落满身冰霜,充斥他躯壳各处的春瘟绿烟,已在无声无息间被他体内燃烧的业火烧了个干净。 周昌体内的业火,具备了从前并没有的某种特性。 这种特性,令他能够灭杀侵袭自身的春瘟鬼。 他再看向手表上的数字—— 春瘟:-1000. “这难道是‘抗体’?”周昌哑然失笑。 140、山坟(8K,1/1) 剩下的两根红线,在周昌一力要求下,仍由杨瑞从肖大虎身上牵引过来,缠在了周昌身上。 已生异变的春瘟鬼,一如先前那般,化作绿烟,漫入周昌的眼耳口鼻。 周昌重复经历了两次身上寒热交替的症状。 但这两次症状也是一次比一次减轻。 随着他体内的业火烧尽流窜周身各处的‘春瘟’,一蓬‘鬼神骨灰’跟着从周昌身上抖落,洒在他脚下的阴影里。 鬼神骨灰顺着周昌脚下的阴影,流进周昌足底穴位之内。 沿着足底穴窍,一点一点填入‘绝九阴’层次的第一道‘阳经’‘足少阳经’中。 足少阳胆经起始于外眼角,自人身耳、头、颈及肢体两侧顺势而下,经足外踝抵于足部第四趾外侧的足阴窍穴。 灭绝体内诸阳,是须逆经脉走向而行。 所以当下劫灰首先填入周昌脚上‘足阴窍穴’内。 足阴窍穴中燃烧的业火煅烧着劫灰,点点劫灰渐与窍中业火相融。 艳如鲜血的业火,转作深沉冰冷的漆黑之色。 此火阳性已绝,彻转阴性了。 诡仙道,诡仙道,便是在走诡的路,与诡相似,但始终守住人的那一点根本,相似而绝不相同,及至最终凌驾于鬼神之上。 这个世道,鬼神肆虐。 人们想要克制鬼神,首先便以鬼神作为参照来研究、学习鬼神。 今时真正开始‘诡仙道’的修行,周昌方才明白,这条道路,确实是当下世间正道了。 周昌在当下‘瘟疫鬼蜮’中,治住了许多‘春瘟鬼’。 它们带给周昌的劫灰也颇为可观。 于周昌体内,劫灰灭绝周昌足阴窍穴中的阳性后,仍在顺着足少阳经逆行向上征伐,沿足背流过足外踝,至于‘环跳窍’,这一路上,业火都彻转为一片漆黑之色,内中阳性灭绝。 而周昌脚下,那道阴影里,斑斓雾气氤氲。 他的影子,此时开始自发地吸收周昌体内不时而生的飨气,逐渐转为诡影。 自今时往后,周昌性中自生的飨气,及至外部忽忽而生的飨念,都将被他脚下阴影吸取,他不再是鬼神收摄飨念的对象。 周昌感应着那道鬼神骨灰最终抵至环跳窍,便再未向前。 他收束心神,抬起手腕,看了看腕上的手表。 表盘上,‘春瘟抗体’由1000,变成了2300。 借助‘瘟丧神的遗物’,周昌体内的业火扑杀了三个异变春瘟鬼的侵袭。 第一次灭杀灌入体内的绿烟时,‘春瘟抗体’直接从零跌落到了1000,,但他此后两次再灭杀异变春瘟鬼的侵袭,‘春瘟抗体’负增长了‘1300。 说明同类瘟疫持续侵袭自身,并不代表‘抗体’也会跟着同比增长。 每次遭受同类同层次瘟疫侵袭之后,‘抗体’增长值会不断递减。 周昌抬起眼帘,环视四周。 视野里的景象一切如旧,但他内心里,隐隐觉得有甚么地方不一样了。 “穿过无花果村,再继续向前走,能不能走入黑荒山中”周昌指着前头的无花果村,出声问道。 在那片荒村的前方,黑荒山的轮廓好似巨大的坟墓般耸立着。 它似乎是当下这片地域化作鬼蜮,生出种种诡变的根源。 所以尽管这座高山就耸立在人们的视野尽头,但人们都尽量减少对它的关注,甚至下意识地忽略它的存在,深怕与它产生任何牵扯。 随着周昌开口提问,众人才开始正视荒村尽头的那片山影。 “我们出了村子,也不敢继续往黑荒山所在的方向走,都是调头往相反方向逃。 这一条直路,先前我们逃了许多次也没逃出去。”肖真明摇摇头,说了一番话后,他忽然想起了甚么,眼神惊惧地看向周昌,“同道兄弟在白果村外头,也未留下念丝要是白果村里的瘟鬼找到无花果村这边来,咱们可怎么办咱们在这地方简直就是无头苍蝇,根本找不到路,也出不去,但那些瘟鬼可和咱们不一样,它们说不定识得路,能轻易找到这边来! 它们在这里说不定是进得来,也出得去的!” 肖真明提出的问题,着实甚为严峻。 众人闻言都跟着拧紧了眉头。 周昌更知道肖真明这番猜测其实就是现实情况。 譬如瞎子村里的青年瞎子,如今变作‘瘟肉粽’的那个他明明返回大t村去了,却以比周昌众人更快的速度,又转去了白果村。 但周昌对此却不担心。 他指了指自己戴在手腕上的运动手表,道:“这件得自阴矿中的物什,与黑荒山坟里的‘瘟丧神’存在某种联系。 我能抵御住异变春瘟鬼的侵袭,全是依仗了这个东西。 而且,此物同样能抵御黑毛风、黑河悲瘟带来的疫气侵染。 只是这么一个小东西,都能抗御此间散播的瘟疫,黑荒山坟里埋葬的‘瘟丧神’必定亦具备克制瘟疫的能力所以,我打算带着大家穿过无花果村,直接前往黑荒山。 黑荒山此时于咱们而言,不是凶险遍布的禁地,更可能是咱们能够逃出这片鬼蜮,乃至是绝地反击的福地。” “这个东西,戴在手腕上,竟然能抵御住这里三种瘟疫的侵袭”肖真明呆了呆,他内心有些后悔假若当时冒着风险,将这个东西戴在手腕上,这会儿说不定又是另一番境况了。 这时候,肖大虎咧嘴笑了起来:“还得是你这个小同道有胆魄,连师刀没有佩妥,就敢于屡涉险地,能出奇计。 此物真能抗御‘三瘟气’的侵袭,以我们仨的胆魄,也不敢尝试使用此物这都是‘机缘’啊,都是有定数的! 该你得的,怎么都是你的。 不该你得的,再怎么巴望,使尽心机,也是白搭!” 肖大虎愈看周昌愈觉得顺眼。 若不是对方早有坛号师承,他都有把对方收为衣钵传人的想法。 反正他膝下也无儿无女。 而他这番话,又何况不是在提醒肖真明、肖大牛两个同伴,莫要在此事上与周昌生出隔照他来看,接下来这一路仰仗人家的时候还多着呢! 这会儿因这点事情就要心思频动,那接下来与对方生出隔阂,两相决裂也几乎是必然之事了。 但决裂对他们这一方没有半分好处! 肖真明闻言也反应了过来,他也着实是个能听劝、懂变通的人。 当时主张将‘运动手表’交给周昌保管的人就是他。 他连连道:“是这样的。 这件东西在我们手里留了很久,我们没一个想着怎么把它利用起来。 只有到了同道兄弟你的手中,这个东西的作用才逐渐凸显这本来就是你的机缘!” 肖大牛摸了摸自己的脖颈,他脖颈上的勒痕四周,渐有死皮剥脱。 他一个本来就快死的人,绝境逢生,更没有了其他想法,只管跟着点头附和。 “这个东西虽然由我保管,但依旧是三位的私产。 今下也只不过是三位借用给我而已,待到我们逃出这片鬼蜮,它自然还是要物归原主的。 现下只希望咱们这回前往黑荒山,能够有些奇遇,我们两家好把宝贝对半分一分。 否则都对不起咱们这番‘大难不死’。”周昌也笑着说了几句话,把双方先前的约定重复过一遍,目的旨在令肖家三人安下心。 杨瑞在旁道:“这就决定前探‘黑荒山’了” “决定了。” “就这么办吧。” “前狼后虎之境,涉足黑荒山也是必然之事了。” 人们纷纷点头。 一行人重新出发。 病骡子拉着排子车驶入荒村内。 无花果村前,半截石碑被野草淹没。 村落间,处处皆是倒在尘泥中的茅屋草厅。 绝大多数屋舍,已经不能住人。 能住人的那些屋舍窗洞间,时不时有诡异人影乍现。 种种情形,与肖真明三人先前的描述根本完全一致。 众人沿着村间道路走出无花果村,由周昌为大家祛除了身后跟着的‘春瘟鬼’。 因周昌自身已有了抗体的缘故,他也是队伍里唯一一个身后没有跟着‘春瘟鬼’的人。 如此又往前走了二三里,连绵不尽的野树枯草簇拥着羊肠小路。 而道路尽头的情景陡地一变一块数丈高的山石一端斜插在泥土里,另一端被几块灰黑石块顶着,就在道路尽头形成了一个拱形的门户。 门户后头,愈发是黑茫茫的一片。 黑毛风穿梭来回,一时竟没有止歇的意思。 “这块巨石还在这里!” 肖真明眼神讶然:“这条路竟然没有变化,那穿过这个山口,往前应当就是‘黑荒山’了!” 周昌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或许是黑荒山中的某种力量,定住了这片鬼蜮间流转的三瘟气,三瘟气能致人生疫的同时,还扭曲活人的认知。 导致人们一旦踏入这片鬼蜮里,便如同被鬼迷了眼一般,根本无法探明前路。 只有靠近黑荒山的路径,‘三瘟气’无法如常发挥效应,也致人们的认知可以在此处恢复正常。 最凶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他想到那瘟肉粽告诫过自己一行人,千万不要走通往黑荒山的道路。 一旦深入山中,就可能会被黑荒山吞噬。 此时可见瘟肉粽用心险恶,言辞就在故意误导自己一行人。 这个瞎子,说不定其目标也是黑荒山中可能暗藏的宝藏,只是害怕别人比他先一步抵达,捷足先登,便误导别人去亡子村送死! 不过,瘟肉粽去寻崔哀,又是为了甚么其若是去寻崔哀联手探秘黑荒山,也不可能照面就对崔哀出手。 莫非是崔哀手里掌握着甚么东西,正是瘟肉粽探秘黑荒山所需之物想到这些,周昌心里就有些痒痒,想要找出其中隐藏的答案。 这时候,人们也簇拥着病骡子,越过了黑荒山山口。 一穿过那道山石自然叠砌形成的‘门户’,四下流窜的黑毛风骤然变得激烈。 生着漆黑长毛的风一遍一遍刮过众人体表的种种防护,哪怕是杨瑞体表的仙毛都有些摇摇欲坠,肖家三人身上的符甲,则以更激烈地速度不断燃烧。 “倘若是瘟肉粽踏足此间,必定如鱼得水。 但是崔哀在这里,肯定也受此风处处挟制。 如有机会,可将崔哀在此地诱杀。”周昌腕上运动手表屏幕里,‘瘟风抗体’正在不断增加,他用不着以念丝防护自身,索性将念丝分出去,缠绕在白父等人身上,为他人分担压力。 ‘皇气龙袍龙爪’,乃是与世宗皇帝牵连之物,只周昌一个能用。 但他手上还有一道‘李夏梅怖性根’,今下也通过念丝游移入掌心紫黑嘴唇中,使念丝化为棉线,缠绕在众人身上,在众人体表织就了各有残缺的鬼寿衣。 虽然众人身上的鬼寿衣各有残缺,但对瘟风防御效果却出奇地好。 尤其是鬼寿衣上长着的那一道道惨白嘴唇,而今不必念丝禁锢,也都紧闭着口,不愿吞吃这阵瘟风。 这下倒是不用周昌小心鬼寿衣复苏的风险了。 “三瘟气相互对抗,互不相容,铺陈于这片鬼蜮之中。 咱们今下逆着瘟风前行,再往前,或会遇到‘悲瘟水’、‘春瘟地’,但也不需惊慌以我手上这件阴矿物品来看,瘟丧神隐隐克制三瘟气。 ‘瘟丧神’的遗泽之中,很大概率没有三瘟气流窜。 彼处可供我们一时喘息。 若是没有这样一块地方,到时候我把手上这东西摘下来,咱们轮流使用,怎么也能从此地逃出去!”周昌为众人画着饼,令众人来‘望梅止渴’。 但他言之有物,倒也叫众人颇为信服。 一行人顶着瘟风在崎岖山道间前行,而后果然如周昌所说穿过瘟风肆虐之地,他们还未来得及喘息,便迎面撞上了从天飘落的黑雨! 黑雨浇泼之下,众人身上各样防护都失了效用。 几人情绪低沉,心底都升起了难言的悲伤。 见此情形,在场唯一一个不受‘悲瘟’影响的人周昌,便拽着众人重回到了那阵瘟风里! 他以业火为众人炼烧去身上的‘悲瘟气’,众人的情绪才渐渐平复。 阴风呼号。 一行人聚在背风的山石后,满面愁容。 “悲瘟雨实在太凶怖了…”杨瑞擦拭着眼角的泪水,心中仍有种种情绪翻腾着,难以平复。 他忍不住去取腰上挂着的酒葫芦,但在周昌目光之下,终于还是顿住了动作:“我们各自的手段,只能防备瘟风侵袭,但对于悲瘟却毫无效用。 只要一踏足那片雨水浇灌的地域,内心难免悲伤,身上跟着无力。 在雨中变作‘泪人’。 这如何是好” “用火。”周昌拿出了一把蜡烛。 他指尖迸出一朵朵黑红的业火,将那一根根蜡烛点燃。 蜡烛上,就飘摇起了黑红的火苗。 周昌将这一根根蜡烛分给众人:“我的火法在经过悲瘟多番侵袭以后,已生出对此种疫气的抗性,哪怕春瘟、瘟风,它都有一时抗性,可保各位不受病气侵染。 待会儿你们把这蜡烛护在怀中,捧着烛火穿过悲瘟雨水浇泼之地。” “若是蜡烛燃尽了,我们却深入那片地域的中心,那…”肖真明眼神犹豫。 ‘三瘟气’之中,他们对于‘悲瘟’接触最少,但对这种疫气感触最深,畏惧最深! 正如杨瑞所言,悲瘟比之另外两种瘟气恐怖了太多! “我先来涉过‘悲瘟’横行之地。”周昌眼神笃定,看向白秀娥,“穿过这片地域之后,我会先以念丝将秀娥你拖拽过来。 而后咱们两个借力,将其他人都从此地带出。” “好。” 白秀娥轻轻点头,她眼神担忧地看着周昌:“你要小心。” “还是担心担心你自己吧!”白玛从白秀娥一边面颊浮现,讥笑了一句。 周昌将念丝牵连在白秀娥手腕上,起身走入雨中。 那丛缠绕在白秀娥手腕上的丝线越拉越长,跟着游曳入前方那片黑雨瓢泼之地。 雨水滴在念丝之上,念丝都跟着颤抖了起来,一时无力。 但随后即有一道火线烧过漆黑念丝,将其上沾染的悲瘟雨水炼烧了个干净。 如此,良久后。 念丝彼端传来轻轻的颤动。 白秀娥数着念丝颤动的次数,捧着烛火站起身,第二个走入雨中。 随后,又有第三人,第四人跟着走入雨中。 “碍眼的东西已经走了!” “把咒胆给我!” “崔哀,把咒胆给我!” 黑天黑地间,黑毛风遍处盘旋! 犹如鬼哭的风声,变作胡阿四的啸叫。 狂烈黑风里,生出胡阿四遍布血色的眼睛。 那双眼睛随风游动,扫视着被瘟风困住的一个个漆黑人影,辨认它们的面容,试图从这‘悲瘟’演化成的一个个崔家人里,找到崔哀的身影! 化作一片废墟的亡子村内外,‘崔家人’到处站立着。 ‘崔家人’本来就是崔哀的念头在被‘悲瘟’侵染之后,他为了自救而分化出去的一道道悲瘟飨念。 它们帮助崔哀承担悲瘟带来的‘亡子之痛’,让崔哀能在悲瘟侵染之下,得以苟活! 胡阿四就是明白这一点! 他所以笃定崔哀斗不过自己! 对方不过是个在悲瘟下苟延残喘的废物罢了,如何与他相比他身上的‘仙师肉’愈多,对于‘瘟鬼风’的驾驭力便愈强! 任何一阵飘来的瘟风,都是他力量的来源! 瘟风愈盛,他愈是强大! 崔哀还在苦苦挣扎之时,他已经开始掌控瘟风! 对方如何与他相比! “把咒胆给我! 崔哀,我可以放你离去,让你在这亡子村里苟活! 否则我就生撕了你这一道道‘悲瘟飨念分神’我让你无处可逃!”胡阿四狂妄地叫嚣着,他引动满身长着黑毛的‘仙师肉’,在天地间刮起更猛烈的黑风! 黑风中,那些黑色长毛,聚成了一道道漆黑的镰刀! 天地间震飘的镰刀,划过一个个‘崔家人’,一个个‘悲瘟飨念分神’,将它们一个接一个地撕成碎片! 胡阿四此时催发全部的仙师肉,竟令瘟风里生出了死亡的镰刀! 此般瘟风的威力,已经接近于大大村人们口口相传的、那阵导致无数人沦亡的‘诡风’! 诡风里,便铺陈着无数这样收割性命的风刀! 但是! 满地尚还活着的‘崔家人’,看着那与它们有关,甚至就是它们子嗣、父亲的人纷纷被镰刀撕碎,它们变得更加悲伤,身影跟着变得愈发漆黑! 它们嚎啕大哭! 无尽的悲伤漫过天地,也感染了天地! 天穹之中,骤有漆黑雨水倾落! 雨水,模糊了崔家人的嚎啕叫喊。 “我的儿啊——” 雨水随风飘摇,连风中随处刮过的镰刀,都在这瞬间似乎变得‘悲伤’起来,它们摇摇颤颤着,无力地跌落进泥土之中。 黑毛风渐渐地小了。 这阵黑色雨水中央,悄无声息地站立着一个一身漆黑、唯有面庞白得发光的人崔哀。 崔哀的面孔上,此时没有笑意,也没有悲他怀抱着一个襁褓。 襁褓里空空如也。 但四下的悲瘟飨气不断聚集过来,竟在襁褓中塑造出了一个模糊的婴儿面庞。 崔哀看着襁褓中的‘婴儿’,一下子笑了起来。 消逝风中,胡阿四的身影逐渐浮显。 他驾驭黑毛风将淋漓雨水泼洒在外,没有一滴雨水真正落在他的身上。 但这阵黑雨,终究消磨了他的瘟风。 他看向崔哀的目光,也变得忌惮:“你有甚么条件崔哀。 你怎么才肯交出咒胆” 崔哀令天穹降下这阵黑雨,胡阿四在这阵黑雨浇泼之下跟着明白,他与崔哀之间,想要分出胜负,还有一段漫长的路要走。 并且谁胜谁负犹未可知。 此并非是他先前一厢情愿认定地那样,自身可以对崔哀任打任杀。 如此,胡阿四就一下子知道该怎么好好和崔哀沟通交流了。 “咒胆…已经被我拿给儿子治病了。 我怎么把已经没有的东西交给你”崔哀抬眼看着胡阿四,白脸上的笑容竟显得颇为温和。 胡阿四周身蔓延出去的黑毛扭曲躁动起来。 他紧紧盯着崔哀,冷声道:“不要以为我们不知道,崔哀。 你根本没有儿子! 你没有一个已经病故的儿子! 连同这个白果村的种种,都是你被瘟疫感染之后的臆想而已! 你怎么给不存在的东西治病!” 胡阿四的话,对崔哀似乎有所触动。 他肩膀颤抖着,无声地流着泪。 天上降下的黑雨愈发猛烈,身在这阵黑雨中的胡阿四目光逡巡着,试图寻找出路。 过了好一阵子,崔哀停止了哭泣,他从漆黑长衫下摸出一块蓝布手帕,擦拭着自己眼角的泪水:“你不是崔哀,怎么能知道我没有一个儿子怎么能知道我的伤心过往呢我只是不想把那些伤心的事情讲出来,影响你的心情,这是我的慈悲。 但你却以这样的言语来刺伤我,你不该为此道歉吗” “哗!” 崔哀话音落地,天穹中雨水顿时倾落如注! 像是有人拧开了天穹中无形的水龙头一样! 胡阿四再无法操纵满身仙师肉,驾驭着黑色长毛,将这般猛烈的雨水抛洒向四方,而自身不沾染分毫! 他浑身漆黑长毛都被雨水打湿了! 他肩膀颤抖着,哆嗦着撕开衣襟,露出了胸膛中央那个好似长满了毛发的‘火’字! “你敢这样欺侮于我我就请幡神和你斗一斗!”胡阿四眼角溢出了泪水,他五指按在胸膛发毛的火字上,嘴唇翕动忽而,黑雨渐渐地小了。 崔哀盯着胡阿四的胸膛,依旧温和地笑着:“你请动幡神,难道不必付出代价么年轻人,何必这样大的火气。 我们来好好地商量商量吧,咒胆我如今确实拿不出但我能配合你念出那道‘起幡咒’。 你觉得,你该分我多少利益” 胡阿四闻言也放下了按在胸膛上的五指,他眼神冰冷,说话道:“我可以令幡神收去你身上的疫气,令你不再饱受这虚幻的亡子之痛!” “那你便去请幡神罢。”崔哀眼皮也不抬地道。 “你想要什么发燥幡只有一道,我不可能把它给你!”胡阿四有些暴躁地道。 “你真觉得‘发燥幡’是一道幡子觉得它是真实存在的某个事物”崔哀对于胡阿四的话似乎有些惊讶,他深深地看着胡阿四,似乎想从对面那张脸下,探看其真实心思。 胡阿四闻声皱紧了眉头,更加狂躁:“难道没有幡子! 我如今一切准备,都是为了这道幡子! 有起幡咒,有李奇仙师驾驭发燥幡掌控庆坛的事实,有我们李、胡、柳、任四家庆坛师公世世代代看守这黑荒山,黑荒山中,怎么可能没有发燥神幡!” “那你便要‘发燥神幡’。”崔哀不知想到了甚么,他忽然笑着答应了胡阿四的要求,“但除了‘发燥神幡’之外的东西,全都是我的。” “都是你的!”胡阿四对其他东西根本不在意。 “我愿在此立誓。”崔哀并起三根手指,指向天空,他盯着胡阿四,“你要与我一同立誓。” “我胡阿四也愿立誓!”胡阿四也并起三根手指一一这时候,崔哀却摇了摇头:“不只是你,连着你身上的‘仙师肉’,也要一同立誓。 否则,你能借仙师肉再生,‘天誓’也奈何不了你。” “好好好!”胡阿四毫不犹豫,“我胡阿四,连同此身‘李仙师血肉’一齐立誓!” 誓言之后,胡阿四忽觉得身上的仙师肉有些躁动。 黑雨从天中飘落,流过他满身仙师肉。 他身上的仙师肉又安静了下去。 “走吧,我和你一同去黑荒山中,和你一同念出‘起幡咒’。”所有黑水汇入崔哀脚下,崔哀脚下好似有一方黑镜似的水洼,他抱着重新变得空空如也的襁褓,以悲伤的目光看着胡阿四,如此说道。 胡阿四却摇了摇头:“村里其他四家人身上,都有遗留的仙师肉。 我要吃了他们,把仙师肉都收在自己身上。” 崔哀闻声,思忖片刻:“也好,那我先去办件事情。” “你想去找那些外来人”胡阿四的目光看了过来,他有时显得狂躁而愚蠢,有时又一下子变得极具洞察力。 “他们身上,有些东西我还有些兴趣。”崔哀道。 “是那根棺材钉吧”胡阿四立刻想到了那满身丝线的外来人携带的那枚火红棺材钉,他也有些心动,但随后就摇摇头,“我既答应了你,这些就都是你的! 你去吧!” 崔哀不再言语,他的身形如蜡泪般融化在脚下黑水中。 胡阿四看着崔哀消失无踪,也转身朝大村的方向走去。 “暂时安全了。 哪怕是亡子村里的悲瘟,大村那个瘟肉粽,想找过来,也需要越过重重阻隔,耗费很多时间。 他们甚至会觉得,咱们走不到黑荒山这么核心的地方。” 高逾数十丈,遍生藤蔓草树的‘山坟’侧坡间,一个被人为填塞上的盗洞旁,周昌等人席地而坐。 四下黑暗中,不时传来瘟风啸叫、雨水淋漓之声,不远处还长着一棵披满了惨绿丝线的树,它们即是瘟风、悲瘟、春瘟横亘于黑荒山中的诡异现象。 但今下周昌等人所处的这座山坟,却并不受‘三瘟气’的影响。 “扒开这个盗洞,下面就是‘瘟丧神’的坟墓了吧底下应当有那具‘瘟丧神’的塑像。”杨瑞兴致勃勃地看着山坟上唯一的这口盗洞,与众人说道。 肖真明也点了点头,眼神期待:“说不定咱们下去以后,就能直接走进阴矿之中了。” “掘开盗洞,咱们下去看看里头有甚么!” 周昌一锤定音。 他虽然隐约感觉想要涉入阴矿,不会这般简单,但今下已至此地,怎能不进墓室里边看看 141、为神请笔(7K,1/1) 众人重新掘开了那口被土石封起来的盗洞。 肖真明拿了一根绳子,取了支蜡烛拴在绳子一头,将点燃的蜡烛缓缓续进了黑黢黢的盗洞里。 盗洞底下陵墓中的情形,反而被烛火映照得更为幽深。 火焰一落入陵墓中,便在几个呼吸间戛然而灭。 烛火灭了,说明陵墓内部没有氧气流通。 在三个有经验的肖家人看来,此下烛火熄灭反而是好事。 肖大虎说道:“墓室被封堵得太久,一时之间没有空气流通,烛火续下去以后,也会很快熄灭这倒也是常有之事,等候一阵子,待空气渐渐流通后,再续灯到下面,直至烛火不再熄灭就好。 最怕的是那种情形烛火未灭,但色泽忽然变得五色斑斓。 那封锁在陵墓中的想魔,散发出的飨念,侵染了烛火。 遇着这般情形,就得拔腿逃跑,不能有丝毫犹豫。” 如此,众人守在那口盗洞周围,又等候了片刻,再次将灯烛续进盗洞之下。 烛火在墓室里幽幽燃烧,既未熄灭,也不曾变幻色泽。 人们见此都松了一口气。 周昌道:“还是我先下去,墓室之中要有凶险变化,我之应对手段最多,且还戴着这件能抗御三瘟气的宝物,比你们几位逃脱机会更大。 要是我下去没有危险,会迅速晃动三下绳索,再缓慢摇晃四下绳索。 你们得了暗号,便派第二个人下来。 我在下面接应各位。” 周昌帮助众人连渡险关,黑荒山中横亘的三瘟鬼蜮,也是他出力最大。 肖家三人因他而能与周家众人联系在一起。 是以,他当下俨然已是众人的主心骨。 他此时发话,在场众人无不点头赞同,都嘱咐他要小心行事。 周昌一一应下众人的嘱咐,他以念丝编成一股绳索,交由白秀娥等人拉拽着。 自身顺着念丝,好似吐丝蜘蛛一般,慢慢‘续’下盗洞,直至墓室之内。 另一根绳索上绑着的蜡烛,就在周昌身旁不远处幽幽燃烧着。 周昌将那蜡烛蹲在墙角,从腰上取下火引,借着那点烛火的光芒,将火引燃。 更亮的火光在墓室之中铺张开来,周昌看到墓室两侧墙壁上,隐约有些彩绘图案。 他目光扫过那些图案,打量过四方,发现自身实际正处在通往墓室的甬道之中,而非身在墓室内。 甬道前头,有阴凉气息不断传来。 前头无光照亮的所在,应当才是墓室的位置。 这条甬道狭窄而逼仄,依甬道规模来估量,它最终通往的墓室规模应也不大。 当下环境并没有异样情况,但周昌也不急着就令第二个人下来。 他举着火,凑近墙上那些彩绘壁画。 墙上的彩绘已经脱色了太多,只有一些简单的线条,铺陈在青灰的砖石上。 那些简单线条,连成一道道梭形之物。 这一道道梭形之物,顺着甬道四壁,汇向尽头的那座墓室。 周昌仔细辨认,发现那些白线勾勒出的梭形之物,应当代表着一艘艘小船儿,这些无帆的小船儿,像是顺着无形的河水,要涌入墓室之中。 又像是正从墓室之内游动出来。 “小船” 难解壁画真意,周昌先压下心头困惑。 他此时才拽住绳索,按着先前与同伴约定的那样,先将绳索快速摇晃三下,又将绳索缓慢摇动四下。 如此未过多久,绳索跟着不停摇晃起来。 随着绳索的摇晃,杨瑞背着周三吉先下了墓室。 两人简单言语几句,杨瑞将周三吉交由周昌照管,他自己依着暗号,又令第三人顺着念丝滑下。 第三人、第四人、第五人依次而下… 最终,所有人都聚集在墓室甬道之中。 杨瑞将人点过一遍,眼神变得有些犹疑。 他看了看身旁的周昌,转而忽然向众人问道:“石蛋子在哪里” “石蛋子” 周昌看到杨瑞的神色,心里首先打了个突。 又闻听其言,立刻转眼朝甬道某个方向看去他方才可是一眼就瞧见石蛋子了的。 果然,他目光所及之处,石蛋子畏畏缩缩地举起了手:“师父、师父我就在这儿啊…” 我方才怎么没在这个地方看着你”杨瑞循声看向石蛋子所在位置,眉头更皱紧了些,“方才你那个位置,分明没有人!” 石蛋子听言,声音一下子就带上了哭腔:“师父你今天也没喝酒哇! 不能看不着我吧我真是石蛋子啊! 是你看花眼了吧,师父!” 跟着这样一位师父,石蛋子每日都少不了担惊受怕。 他这番反应,全是被杨瑞给惹出来的应激反应。 “人都在这儿吧咱们现在是在下坟,不要开这些玩笑! 小心举头三尺”这时候,肖大牛压着嗓音出声提醒,他目光望向周昌,“同道小哥儿,你来点一点人头吧,看有没有少哪个在上头的时候,一个人也没少。 大家都是顺着一根绳儿下来的,底下也只有这一座墓怎么也不至于突然丢几个,跑别的地方去吧” 杨瑞那番话,着实叫众人心里紧张起来。 散发着霉臭味的甬道内,一时交杂着众人沉重的呼吸声。 而周昌听到肖大牛的话,脸色陡地一僵! 方才,他跟着杨大爷数人头的时候,也并未看到肖大牛的身影! 只是当时情况,让他不知为何忽略了这个人的存在! 此时直到肖大牛出声,他才反应过来! 他骤然转脸看向肖大牛,看到肖大牛那表情低沉的面容,以及其脖颈上翻出一层层死皮的紫黑勒痕肖大牛当前站立的这个位置,周昌此前一眼扫过,分明没有看到任何人影! “难道自己和杨大爷一样出现了‘错觉’! 还是说,当下确实有同伴被‘脏东西’悄无声息地‘遮盖’了当自己呼唤他的名字时,那个脏东西便应时而生” 周昌瞳孔紧缩,表面不动声色。 他拽了拽手腕上的念丝—— 念丝牵连着人群里的白秀娥。 看到白秀娥朝自己投来的目光,周昌的心定了定。 “秀娥,你和白大伯到我身边来。” 纵然此下有‘脏东西’,周昌认为那个‘脏东西’也不太可能一下子就幻变出‘念丝藕丝’此种事物来。 所以与念丝牵连的白秀娥,应该还是真人。 至于其他人,哪怕是‘杨瑞’周昌如今也不敢相信! 他把白秀娥、白父叫到身边来,开始逐个地数人头:“爷爷、杨大爷、白秀娥、白大伯、肖真明、肖大牛、肖大虎、石蛋子…” 数过一遍,周昌也没觉得缺少了哪个人。 但他心里又隐隐觉得不对。 他把众人叫到一起,问道:“咱们一共有多少个人加上我爷爷。” “八个!” “九个!” “九个!” “八个!” 众人纷纷出声,但他们有的回答说有九个人,有的回答说有八个人,竟未有完全统一! 周昌的目光扫过当下一张张熟悉的脸孔。 这些熟悉面孔,如今也叫他觉得陌生。 他唤来了《大品心丹经》,然而《大品心丹经》也是无动于衷,没有任何反应。 运用此经次数愈多,周昌愈能总结出一定规律。 当某个情形,自己觉得诡异,而《大品心丹经》全无反应,或者给不出有效提示的时候,一般就只对应两种结果其一,自己身边真出现了诡异情形,而观测这般情形,超出了《大品心丹经》的能耐; 其二,全是自己在疑神疑鬼,其实一切正出现第一种情况的时候,往往说明那般诡异情形,也是令周昌无计可施,无从应对的。 而眼下这般情况,明显透着诡异,已经根本不可能没有异常。 此经还是反应全无。 那就说明眼下情形超出了《大品心丹经》的能耐范围,周昌在短时间里,同样也无计可施。 “咱们还是爬上去吧这个地方不对劲…”杨瑞看着甬道四壁上那些色彩斑驳的小船儿,低声说道。 甬道里空气霉臭,因为众人聚集在此,甚至隐隐有些闷热。 但众人相互对视着,却直觉得有股凉飕飕的风在颈后盘旋。 “爬上去不一定就安全了。”周昌拒绝了杨瑞这个提议,他看了眼手腕上的运动手表,屏幕里的三项抗体数字没有一丝变化。 他接着道:“真有脏东西的话,爬上去,脏东西也很可能会跟着爬上去。 诸位,我再问你们一遍,你们觉得,咱们一共有几个人一定要想清楚了再说。 把咱们各位的名字也都一一说出来。” 在周昌目光审视之下,众人的脸色变得严肃。 周昌目光首先看向杨瑞,杨瑞开始报人名他报出了在场八个人的名字,最终仍旧少了石蛋子一人。 可周昌分明就看到石蛋子就和众人一起蹲在他四周,哭丧个脸! 石蛋子难道是鬼变得或是杨大爷变成了鬼也或许,两种情况都未发生… 自己等人,是落入了某种诡异现象、诡异规律当中… 周昌心头沉甸甸的,他看向身边的白秀娥。 白秀娥报出了她自己以及在场七个人的名字,但独独缺少了周昌! “我就在你身边,秀娥,你莫非看不到我!”周昌摇晃了一下手腕上的念丝,眼神震惊地看着白秀娥,不知道白秀娥为什么会遗落自己的‘名字’! 秀娥看着周昌,眼神一下子变得羞愧,嗫嚅着嘴唇道:“我、我看你在我身边,一时就忽略了。 我重新来报…” 她这次报名,报上了周昌的名字,但却遗漏了杨瑞的名字! 周昌深吸一口气,令石蛋子报名… 石蛋子先前称队伍里有九个人,可他今下连同他自己,仍旧只报出了八个人的名字,遗漏了周三吉。 随后是肖真明、白父、肖大牛等人。 不论他们先前回答队伍里有几个人,今下,众人报上的名字,往往都会遗漏一个。 哪怕周昌或者其他同伴在随后提醒对方,对方记起了被遗漏者的名字,却会很快又再忽略去另一个人的名字! 这次‘对人头’下来,人们的脸色变得愈发沉重。 周昌出声说道:“传说之中,黑荒山中的陵墓里,镇压着一尊‘想魔’。 我们现在身上沾染的‘脏东西’,说不定和传说里的这个‘想魔’有关——它会令我们总是下意识地遗漏某一个同伴,忘记他的存在。 倘若忘记这个同伴的时间太长了,最终会发生甚么或许那个想魔借此在同伴身上‘复苏’,或许是我们触犯想魔的杀人规律,就此死亡。 你们可曾听过这个‘想魔’的名字可曾了解过与它有关的传说” 众人纷纷摇头。 肖大虎说道:“听说过黑荒山坟中埋葬着一尊想魔…但从未听说过,这个想魔的名字,以及与它有关的杀人规律。 毕竟…不传播想魔之名,乃是今下约定俗成的一种规矩。 即便有人了解到这个想魔,也会将之死死压在心底,刻意遗忘去。” “刻意遗忘…”肖大虎的话,让周昌微生触动。 陵墓中封镇的那尊想魔,莫非是一个‘遗忘鬼’ “我们总会忽略某个同伴的存在,乃是一件极其反常的事情。 这种遗忘,或许正应了那个想魔的杀人规律。 所以我们一定要尽力去记忆身边的人。” 周昌深吸了一口气,他拿出一张纸,将自己的名字写下去,把纸页递给了白秀娥,道:“大家都把各自的名字写在这张纸条上,而后每个人把纸条上的字抄写一遍… 自行拿在手中,不时拿出来记忆。” “我不识字…”这时候,石蛋子抬起头,茫然而恐惧地说话。 肖大虎、肖大牛两个老人也摇头:“我们认得字也不多。” “你们不识得字,又是如何阅读端公科门经文的”周昌心里忽地一团乱。 “都是父兄口口相传,嘴上教来的。”肖大牛说道。 “那便在纸上画下一些你们记得住的符号。 勿使符号重复了!”周昌只得如此叮嘱。 可将文字转化成符号,于这些不识字者而言,或许方便记忆。 可对于周昌这样的识字者来说,文字转化成符号,无疑是叫他多了一道记忆关槛一一他纵然不想偷懒,可脑子说不定会略过这些符号,将它们视作无效信息! 只是简简单单的一个转化,就多出了无穷的变数! 偏偏周昌亦无法阻止这个变数的发生! 他令众人或写了名字,或画了符号在纸条上,而后将那纸条一人抄送了一份,随后又以念丝缠绕在众人手腕上,这才从甬道里站起了身:“如今纵然爬出盗洞,脏东西沾在咱们身上,却不是仅凭咱们爬出盗洞就能抹干净的。 各位就拿着字条,记着咱们各自的名字。 咱们继续朝前走。 看看尽头的墓室里有什么。 说不定那座‘瘟丧神’的泥塑神像,会是咱们的出路。” 人们纷纷点头,跟着周昌动身,沿着甬道,往最深处的墓室走去。 甬道一端,那点烛火仍旧蹲在角落里,微微摇曳火光。 周昌将一缕念丝顺着盗洞口垂下的绳索,延伸到外面去,缠在盗洞四周的草木之上。 他领着众人沿甬道向前走,不时停下来,背诵一遍字条上的人名。 越往里去,甬道墙壁上那些彩绘小船儿的色泽便愈明亮。 抵至甬道尽头的墓室之时,那些彩绘的梭形船儿就完全显出了它本来的模样那是一只只纸船儿,被画在了甬道的墙壁上。 甬道尽头,有一间墓室。 火光一照,墓室中的情形就被照映了出来。 低矮得需要人弯腰才能走入的墓室中,正摆着一尊泥塑神像。 那尊泥塑神像坐在一尺来高的神坛上,身前立着一道牌位,上面‘瘟丧神之尊位’几个字,已经斑驳模糊,需要耗费一定眼力才能辨识出了。 其中,‘瘟丧神’的‘丧’字已经残缺了大半。 需要周昌联系上下,才能辨识出这个字。 这个‘丧’字上,有一片污渍似的阴影。 那片阴影乍一看像是一个人手印。 周昌的目光在神灵牌位上定了定,便抬眼看看泥塑神像。 他的目光一对上神像的面庞,竟一时觉得目眩! 那泥胎神像的面孔上,留有三撇漆黑长须,一直垂至腿部。 一张瘦削马脸上,却有两双眼睛。 两双眼睛上下平行,长在瘦长脸上,令人一眼看去,不免觉得眼目昏眩! “这便是瘟丧神了” “竟有四只眼睛…” “果然不是咱们熟知的那些与瘟疫有关的俗神,应当是阴矿所出。” “此地也已至墓室尽头,再没有路了。 这里怎么下阴矿里头去” 众人纷纷言语。 周昌环视四下,也看到主墓室两侧,还有两间耳室。 耳室之内,空空如也。 这座墓室除却这一尊瘟丧神塑像之外,果然再没有其他东西。 “从外面看,黑荒山山坟巨大,堪比前清那些亲王的陵墓了。 就像一座山一样。”周昌皱眉说道,“可咱们沿着甬道走进来,所见墓室却只有这么一点大这明显不符合陵墓的规制。 而且,此处多有传闻,称黑荒山坟中镇压着一尊想魔。 我们到了这里,或受了想魔影响,但想魔的杀人规律也并未完全显应,其形更未显露… 所以,我觉得此处可能不只有‘瘟丧神’的墓室。 四周可能还有一座墓室。 那座墓室,才可能是‘鬼坟’。 我们虽不曾走入鬼坟,但在瘟丧神的墓道之中,亦受了那个想魔的杀人规律影响,所以会不断遗忘身边某一个人的名字,但这种影响又不算太大可能是瘟丧神的某种力量,仍在遮护着咱们… 既至此地,咱们再对一遍人头。 如此或许能验证我的这些猜测。” “俗神对于生灵,亦只有剥削压榨,何曾会遮护凡人”肖真明有些不信。 周昌摇头道:“或许阴矿中的神灵不一样。 那毕竟可能是另一个世界里的神灵,或许还没有像俗神一般学坏。” 他既如此言语,众人便点头答应。 依着周昌所说,众人不看字条,静候片刻之后,又依次念出自己及同伴的名字。 这一次,无人遗忘身边同伴的名字! 哪怕是一直浑如泥塑木雕,毫无存在感的周三吉,都被众人准确唤出了名字,不曾落下! 人们神色惊讶! 情况真如周昌猜测的一般! 呆在‘瘟丧神泥塑像’周围,他们没有了先前的‘遗忘症’! 周昌的猜测得到验证,精神也为之振奋。 他在墓室四下寻摸着,并未从此间找到可能通向别处,乃或是通向‘阴矿’的入口。 最终,他的目光落在瘟丧神泥塑像的牌位上。 他盯着那个好似被一片手掌印遮住、变得残破不堪的‘丧’字,伸手取出一支毛笔,蘸了朱砂墨,试图去把神位上的‘丧’字勾出来,使之重新变得明艳鲜亮。 众人注目之下‘丧’字很顺利地被勾画出来。 伴随着这个字被勾画成功,人们也纷纷松了一口气。 好似如此是做了一件会对自己有利的大事情一样。 然而,几个呼吸过后那个被朱笔勾勒出来的‘丧’字,又再度被手印遮住,变得残破不堪了! 在众目睽睽之下,那道手印阴影倏而明显,它抹在‘丧’字之上,使得‘丧’字迅速剥脱艳丽色泽,变得斑驳残缺,最终只剩寥寥几道笔画,一如先前! “瘟丧神在压制此间可能存在的另一座鬼坟中的诡。 那只诡,同样也在反过来侵蚀瘟丧神遗留的力量。 说不定它留在这里,就是为了侵染瘟丧神的力量。” 周昌脸色凝重,他将神灵牌位上的字迹都勾红了,把‘丧’字重新勾画出来。 如此坚持不了几个呼吸,‘丧’字又变得暗淡。 “这尊泥胎塑像,及至可能遗留于此的瘟丧神的力量,就是咱们今下的护身符,神灵牌位上的这个‘丧’字,更预示着咱们的结局若坐视这个字被那片手掌阴影完全抹除,‘丧亡’就是咱们的下场! 此时却不能坐以待毙。”肖大牛拧着眉道。 肖大虎目光炯炯,立刻道:“所以不妨由命格强大的人,以血为墨,为神请笔!” “便是祭养俗神,有时也需以自身心头血来请笔上表。 以血为墨,为神请笔,光其尊名,倒也无不可。”杨瑞也甚为赞同肖家两个端公的话,他一面说着话,一面看向了周昌。 在场众人里,旁人是何命格,杨瑞并不清楚。 但他却知晓周昌的命格魁罡配杀,劫运并随。 杀不离印,印不离杀,杀印相生! 此般魁罡命格,传说之中,一根独香可以上抵万神,叫万神咸听。 至于今时,若是上一根独香,却可能引来俗神争食了。 但不论如何,魁罡之命,就已经最为强大的那一类命格! “那便还是以我之血,来为瘟丧神请笔罢。” 周昌笑着晃了晃腕上的运动手表:“我还是沾了它的光,用一点心头血,给它描一描画像,开一开脸儿,倒也是应当。” 神灵牌位即是神灵的脸面位格所在。 给神位字迹勾红,说成是为神灵开脸描像,倒也颇为生动形象。 “好。 那就阿昌来做。”杨瑞首先点头。 肖真明还想询问周昌是何样命格,但话到嘴边,立刻住了口今下肆意询问旁人生辰八字,是件很犯忌讳的事情,毕竟旁人也不知你拿了别人的命格与生辰,会用之来做甚么事情。 周昌那时人取名喜欢将子嗣命格中缺失五行,露在名字之中,以此来补全。 但今时人却绝不会这般做。 此举是将自身的忌讳暴露给外人,遇到心怀不轨的人,却正好是示敌以弱,会被人以此来压胜、咒诅己身。 肖真明幸好没说出话,不然就要坏了规矩。 “若是以我之血,勾画神牌,仍不能留字于神牌上。 那便换诸位来。 或许诸位命格比我更适合为这位‘瘟丧神’请笔开脸。”周昌看到肖真明欲言又止的神色,便笑着说道。 肖真明跟着笑道:“只看同道兄弟领着我们一路化险为夷,也知道你命格必定强旺。 由你为神请笔,必然能行的。” 周昌摇了摇头,转回头去,拿出墨水、毛笔等物。 他也知自身命格强大。 但这副命格,也有着不知多少同命人。 说不定这副命格就是‘阴生母’专门塑造的。 这副命格也是周昌的枷锁。 周昌将小刀在烛火上烧红了,待其冷却以后,割开自己的中指,中指连心,此指尖取出之血,可称‘心头血’。 他把‘心头血’滴入朱砂墨之中,将之摇晃均匀。 随后饱蘸朱墨,在神牌上勾画起来。 一笔一划,他都勾画得极其认真。 整个神牌上的字迹全部勾画完成以后,周昌已经额头见汗。 他抬眼打量那道神牌,心中不知为何,油然生出一种亲切感。 142、出墓(4K,1/1) 瘟丧神牌位端居于神台之上,牌位上的每一个字都红艳鲜亮。 周昌领着众人,依次为墓室中的‘瘟丧神泥塑身上香。 烛火幽幽照亮墓室,香火袅袅熏染神台上的牌位与泥胎。 神位之上,每一个以周昌心头血描画出的字迹都仿佛熠熠生辉着。 此前仿佛盖压在神位的‘丧’字之上,使得‘丧’字变得斑驳残破的污秽手印阴影,此时被朱红的笔锋压在其下。 众人盯着那道手印看了良久,其颜色虽仍在逐渐加深,但在一时之间,也休想重新覆盖住那个‘丧’字。 “成了…” 周昌喃喃低语。 在场众人,有的面露喜色,有的眼神安定,有的则讶然不解。 “似乎阴矿中的这些神灵,与我们面对的俗神确实有些不同…”肖真明迟疑着道,“我们守在此间,便不会遗忘各自的同伴。 今下我随便一想,就能想到咱们共有九个人。 每个人的名字,我都叫得出来… 是这位‘瘟丧神’真的遮护了咱们” “待会儿我们二三人离开墓室,走到甬道之中。 若那时我们仍会犯‘遗忘症’,便说明‘瘟丧神的遮护确实存在于这间墓室之内。 若是不然,则说明当下我们未犯‘遗忘症,只是一种偶然。 而且,人都有善恶好坏之分,人性都复杂至此,又何况是神灵纵然此下这个阴矿神灵好似对咱们抱有善意,未必其他阴矿神灵就一样是善类了。 凡事还是需亲身体验,实事求是,切勿凭着过往经验就先入为主。”周昌言语了一番,引得众人纷纷点头以示赞同。 他转而将朱笔与血墨交给杨瑞,道,“一旦神位上的笔画有淡去的迹象,便请大爷爷再寻命格较强的人,为神牌描眉开脸。” “嗯。” 杨瑞点了点头。 当下周昌心头血混合成的朱砂血墨尚可使用多次。 待到血墨用尽,若周昌不在这里,也完全可以再在剩余人中挑选命格强大的人。 譬如白秀娥的命格也相当不错。 “此间除却一条甬道以及这座墓室之外,便再无他物。 但我们也不能从此处往别处胡乱挖掘探查。 万一左右周围真还存在一座想魔的坟墓,我们贸然掘开墓室,往四下探查,便是在给自己惹祸。 凭着瘟丧神的遮护,我们尚能得一时安全,一旦打通两座墓室,使神鬼照面瘟丧神未必就还能护得住咱们了。”周昌肃然道,“所以,我预备独自出甬道,重回到那三个村子里探看我手上有这件与瘟丧神牵连的遗物,能抗御三瘟之气。 我觉得,咱们能否下涉阴矿之中,瘟丧神是个关键。 但另外瞎子村的那个瘟肉粽,白果村的崔哀,同样也是一个关键因素。” 周昌已将瘟肉粽、崔哀这两个‘异人’的情况,告诉了几个同伴。 肖大虎闻声皱眉:“你出离了墓室,也就没有瘟丧神的遮护了… 那件阴矿物什能够抵御三瘟气不假,可它却不能抵御另一个诡带来的‘遗忘症’。 到时候,处境一样危险。” “当我们九个人聚在一处之时,此种遗忘症会叫我们逐渐忘却身边的同伴。 或许当我们都将某个同伴遗忘了的时候,那个同伴的存在就会真的被抹除。 而当我出离墓室独处之时,或许就该担忧自己会否遗忘了自身的存在了这是最为危险的时候,不过,我可以借助念丝,叫秀娥不断提醒我,让我记住我自己。 此后,我潜入大村或是白果村,与那崔哀、瘟肉粽照面。 我或许就不必担忧了。 该担心的崔哀、瘟肉粽他们两个。”周昌显然早有成算。 今下留在此地,前路也是一筹莫展,既然周昌早有了计划,众人也不再过多劝说。 是以,周昌先领着肖真明等人,往甬道那头走了一圈。 确认走出墓室之后,瘟丧神的遮护便跟着消失,众人的猜测得到验证,周昌便离开了这座坟墓。 他依旧将念丝缠绕在白秀娥手上,到时还需秀娥与他时刻沟通,让他不会遗忘自己的存在。 今下那个可使人得‘遗忘症’的诡,其对人的影响尚不算太深,便是周昌曾经遇到的李夏梅,都比这个疑似想魔的诡更具压迫力。 即便如此,周昌也不敢轻视这个‘遗忘诡’半分。 它与‘瘟丧神’互相影响,被‘瘟丧神’的力量克制的情况之下,尚能将杀人规律外溢出去,影响到周昌一众人,一旦瘟丧神压制不住它,令它全面复苏,它却比李夏梅恐怖得多了! 周昌抓着绳索,从盗洞里爬了出来。 手腕上的念丝此时轻轻震颤着,白秀娥紧张而严肃的心念传递而来:“小哥…你、你可还记得自己的名字” “周昌。” 得到周昌的回应,白秀娥明显放松了些许:“你家住在何处” “青衣镇二条巷。” “家里有几口人,都是谁” 白秀娥向周昌询问的这些问题,都是周昌与她商量好,定下来的。 周昌——回答过后,白秀娥又道:“小哥,三十个呼吸之后,我再来问你。” “好。”周昌应道,“若有甚么不对的情况,我也会随时找你。” “嗯!”白秀娥顿了顿,又紧张地说了一句,“你不要忘了!” “怎么会忘…” 周昌面露笑意,他回应着白秀娥的话,看着自己手腕上那几缕丝线,忽然眼神一凝,口中的话也未有说完他盯着自己手上缠绕的丝线,觉得这几缕丝线分明很熟悉,但他这个时候乍然一想,却记不清这几缕丝线从何而来,有甚么具体效用了! “呼!” 四下有阵阴风吹刮而来! 周昌身在这阵阴风中,亦油然生出了一种莫名的寒意! 他记得‘遗忘诡’,记得它的杀人规律,记得自己绝不能忘记那些有用的信息。 可他却在爬出盗洞的这个瞬间,猛地一下子记不起自己手腕上缠绕的那几缕丝线的效用了! 哪怕白秀娥前脚才和他说了话! 周昌抬起头,目视四周。 高耸坟山四周,风雨如晦。 阴暗天光下,葱茏林木间仿佛藏着无数个诡影。 他忽生出一种感觉,那个看不见摸不着的‘遗忘诡’,今下正以一种充满恶意的目光盯住自己。 此种感觉须臾消散。 丝线里,白秀娥的声音接连传出:“小哥,你、你怎么了” “你莫要不说话…” “小哥…” 周昌刚想回一句‘没事’,但他念头一转,立刻刹住了,回道:“我有事。 秀娥,我记不清我手腕上这些丝线是有甚么用了…” “啊!”白秀娥吃了一惊,磕磕巴巴地道,“你才刚刚出去,就连你的念丝怎么用都记不得了你、你不然还是回来吧,我们再想办法! 或者我和你一起去! 念丝是从你念头里分出来的,只要你动动念头,‘想’它们从何而来,就能知道它们从何而来…” 周昌依着白秀娥所说尝试了一下。 果然立刻就了知了念丝的效用,一下子回忆起了与念丝相关的所有。 他向白秀娥回道:“遗忘诡非常危险。 在人独处的时候,它会尝试切断人可能与外界发生联系的工具,令人遗忘此类工具的存在。 当人从别处无法接触到有效信息的时候,也就是它开始令人逐渐忘却自身的时候。 你不用与我同行,你和我说说话吧,秀娥。 我们保持联络就好。 除此之外,我还有另一种方法可以用来提醒自己。” 周昌念头飞转,《大品心丹经》瞬时在他左眼之中铺陈了起来,一个个扭曲而残缺的文字跳动重组着,一列一列在周昌视野中‘滚动刷屏’,不断提醒着周昌诸项重要信息。 直至如今,‘遗忘诡’都未有影响到《大品心丹经》。 但此经同样也不知‘遗忘诡’究竟是个怎样的存在。 如此,周昌一面与白秀娥聊着天,一面沿着斜坡下了坟山,来到坟山后头背风处。 背风处生着三棵野酸枣树。 此前周昌花钱买来的那头病骡子,如今就被拴在了酸枣树下。 一路走来,这头看起来病恹恹的骡子,非但没有半途夭折,如今反而越发精神了起来。 周昌找到它的时候,它正仰着脖子去嚼枣树上垂下来的嫩叶。 看到周昌走近,病骡子还扯着嗓子嚎了几声,像是在与周昌打招呼。 又似是在埋怨他为何现在才来“走吧,跟我做个伴儿!” 周昌笑了笑,解下拴在树上的缰绳,将病骡子身上的车架子也一并卸了下来。 他抓着缰绳,骑在那头病骡子身上,吆喝着骡马往外头走。 白秀娥的声音也会不时响起,与周昌说些简单平淡的话,偶尔向周昌询问几个问题。 周昌骑着骡子,经过一棵披满无数绿线,树下有诸多‘春瘟鬼’徘徊走动的‘春瘟树’,越过那阵漆黑的雨水,穿出了盘旋黑毛风的山口。 病骡子受着周昌的遮护,也安全渡过了这三关。 周昌亦不知‘遗忘诡’的杀人规律是否会影响病骡子,至少以他一番观察下来,并未发现这头病骡子与先前有甚么明显不一样的地方。 黑荒山山拗口。 呼号黑风中,走出了牵着病骡子的周昌。 出了山拗口,前面就是藏匿着不知多少春瘟鬼的无花果村了。 在周昌视线里的这片村落,仍旧荒芜而破败。 村子静悄悄的,连风声都在此地止息。 那些倒塌房屋的窗洞门户间,偶有女子身影乍然而显,向着经过村落的周昌咧嘴笑个不停。 周昌腕子上,运动手表的屏幕里,代表春瘟的抗性随之增加。 在他踏足无花果村之后,运动手表显示‘春瘟抗性’就在缓慢而持续地向上增长着,而另外两项数据,则都暂时凝滞不动。 这便说明,春瘟一直试图传染到周昌身上,但都被周昌携带的抗体阻隔在外。 此般瘟疫最终又成了周昌自身抗体增长的资粮。 周昌盯着手表屏幕上跳动的数字,忽然,他注意到,代表‘悲瘟抗性’的数字,在这个瞬间,忽地跳动起来,往上增长了两个数值! 他眼皮一跳,随即反应了过来三个村子里,都各自只存在有三瘟气的一种。 如今他走在‘春瘟村’中,自身不只是春瘟抗性在增长,就连悲瘟抗性都增长了些丝,这只能说明,携带‘悲瘟气’的某个人,此时或许走进了‘春瘟村’里。 可能是‘崔哀’来了… 一念至此,周昌心头微有些紧张。 他眼角余光瞄到不远处那座院墙倒塌,但主体房屋还算完整的民居,便放开了骡子的缰绳,低声同病骡子说道:“你自己去村口等我,能不能活命,全看你的造化。 咱俩能不能再见面,也看机缘… 走吧!” 说着话,周昌在骡子屁股上拍了一巴掌,将对方赶得朝前奔跑。 他自己则转身走入了旁侧那座看起来尚算完整的民居之内两次行走于无花果村内,周昌与其他同伴都不曾尝试推门走入此间任何一座看起来已经荒败的村居当中。 此时周昌没有一分犹豫,一推门走入那间房屋里,房屋各处角落里结满的蛛网、倒塌的桌椅床铺、种种陈设陡然间变得鲜亮正常起来! 靠墙倒塌的桌子,其上积累得厚重灰尘被刹那扫净。 厚重的木桌上虽有些污渍划痕,但总算不是无人打整照看的模样。 临窗的竹床上,叠着几层干净整洁的粗布被褥。 一个戴着头巾的女人此时坐在床沿,眼神惊惶地看着周昌好似周昌是那贸然闯入的贼人! “你、你是何人” “你怎么闯到我家里来了!” “快走快走!” “再不走,我可要喊我家男人回来了!” “我告诉你,我家男人叫崔哀,是这十里八乡都有名的人物,叫他知道你私闯我家,一定打断你的腿!” 143、鬼坟中的想魔(8K,1/1) 坐在床沿的妇人对周昌怒目相视,仍在斥责他突闯私宅的行径。 而周昌看了床沿端坐的妇人一眼,便挪开目光,继续打量着这间房屋里的陈设。 他看到木桌上摆着一道牌位,将牌位上遮着的黑布拿去,便显出牌位上的字迹:亡夫…之灵位。 牌位上的人名只有混沌模糊的字迹。 那一笔一划在逐渐变得清晰。 妇人这时候似也生出了甚么感应一样,伸着脖子朝窗洞外看。 周昌心头所感,垂目看了一眼腕上的运动手表。 手表屏幕里显示,他自身‘悲瘟’、‘春瘟’的抗体此时增加得更快。 携带‘悲瘟’的崔哀,今下应在持续向周昌这边接近。 窗洞外的无花果村,仍是满目荒芜、残垣断壁的景象。 外面空无一人。 但妇人却好似从窗洞外看到了归来的丈夫一样,她面露喜色,转回头,又严厉地盯住周昌,斥责道:“我男人就要回来了! 你再不走,就必定要遭殃!” “崔哀在哪儿呢”周昌相信这个妇人所说的话,并不只是为了吓唬自己。 但他往窗外去瞅,确实没有看到崔哀的影踪。 然而,妇人好似没听到他的话一样。 此时训斥过周昌之后,这戴着头巾的妇人就垂下头,伸着脚儿趿拉起地上的一双布鞋。 她踩着布鞋,眉眼间满是明媚春光,喜滋滋地从周昌身旁走过,临近了屋门口。 妇人拉开门栓。 一阵雨声顿时涌入屋子里。 “哗…” 这时候,周昌也看到窗洞外一成不变的荒芜景象里,霎时间下起了一阵黑漆漆的雨水。 雨水中,面庞白得发光、穿得一身漆黑的崔哀默默站立着。 他眼神悲伤地看着屋门口朝他挥手的妇人:“夫人,你早已经死了… 你已经死了啊,夫人…” 随着崔哀开口出声,房屋里似乎翻腾着一股潮湿的水汽。 被打整得简朴而整洁的房屋中,涌出一股霉臭味。 桌椅开始腐朽倒塌,床榻变得破败不堪,生满蛀虫。 顶上的房梁、椽子都摇摇晃晃起来。 ———息间变得整洁简朴,好似常年有人居住搭理的房屋,又随着崔哀几句话,开始变回原来那副破旧腐朽的模样了! 连同桌上摆着的那道牌位上,‘崔哀’的名字正在逐渐模糊。 周昌自身已有极强的‘春瘟抗体’,是以他当下走入这寡妇村任一间屋室内,所遇见的‘春瘟鬼’,也必然不会将他视作可以感染春瘟的目标。 所以屋子里的春瘟鬼,会对周昌连连呵斥,而不是将周昌视作自己的丈夫。 而‘崔哀’却与周昌不同。 他一踏入这寡妇村里,就被此间的众多寡妇、众多‘春瘟鬼’全盯上了! 崔哀临近这间房屋,房屋中的鬼,也就将他当作了自己男人! “哗!” 任凭黑雨滂沱! 雨水中,仍有密密匝匝的红线从四面八方的破落房屋中延伸出来,缠绕在了崔哀身上。 每一根疫气红线的另一端,都牵引着一个春瘟鬼! 而被崔哀悲伤注视着,称其已经死亡的那个妇人那个守在房屋门口的春瘟鬼,此时它眉眼间的明媚春光已然不再,它头发披散,衣衫上布满污秽。 乱草般的头发遮住了它的面容。 令人只能听到它的悲泣之声,传入雨水之中:“我、我竟是死了…” 伴随着它的悲泣声,它的衣衫下,开始流淌出腐臭的尸水。 它在无尽的悲伤中,逐渐地消亡。 崔哀携裹的‘悲瘟气’,相比这一个春瘟鬼而言,实在难以抵挡。 所以当下是这个春瘟鬼抗御不住悲瘟气的侵蚀,在黑雨中逐渐消亡。 周昌看着这一幕,他转回目光,将倒塌的木桌上那道写有‘崔哀’名字的牌位,递给了逐渐融化,散发出浓郁腐臭气息的‘春瘟鬼’。 那道牌位上,‘崔哀’的名字亦在逐渐变得模糊。 崔哀试图挣开此间春瘟气的感染。 渐渐腐烂的妇人将那道牌位抱在怀里,仍在低声啜泣着:“我为你守寡二十年,连死了都在为你守节… 而今你终于回来了,崔哀… 我们生同眠,死同穴… 夫君,我们一起死了,也是地上一双连理枝…” ‘妇人’用手指在那道牌位上,一遍一遍地临摹着‘崔哀’的名字。 它的手指在这一遍一遍地临摹之中,皮肉磨损,露出了森森的骨茬。 而牌位上,原本由笔墨勾写的‘崔哀’二字,如今渐渐形成深深的刻痕。 天穹中倾落的雨水愈发滂沱。 四面八方间,又有不知多少妇人的悲泣之声传入黑雨中。 那一座座倒塌的房屋间,疫气红线牵引之处,皆有一个个妇人,抱着‘崔哀’的牌位,以露出森森白骨的指节,不断临摹着‘崔哀’的名字。 从它们身上延伸出来,缠绕在崔哀身上的红线,渐变惨绿之色! 满村的春瘟鬼,齐聚于这场黑雨之中! 它们终于在牌位上刻写出了‘崔哀’的名字,便嚎啕大哭着,以首级猛力去撞击手中的木牌位! 看似只是薄薄一层木板的牌位,今下竟好似浑铁一般! 任凭诡妇人如何用力撞击,牌位丝毫无损! 相反,一个个诡妇人的头颅反而皮肉摧裂,骨骼寸断! 那血肉骨骼破碎之声,一时不绝于耳! 所有诡妇人尽数在牌位上撞碎了自己的头颅,倒地绝命! 周昌站在那破落房屋的门口,看着雨水中缠满绿线的崔哀。 崔哀的神色更加悲伤,他嗫嚅着嘴唇,盯着屋门口的周昌,道:“我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一照面,就要如此害我” 说着话,崔哀眼中淌下两行长泪。 “我们果真没有冤仇吗”周昌却笑了起来。 他手腕运动手表上,‘悲瘟抗性’正在飞涨。 周昌笑着向崔哀问道:“你莫非忘了当初我去你们村子里拜访,也未得罪你,你还不是一照面就想害我” 《大品心丹经》的文字在周昌左眼里不停地颤动着。 它们尝试发掘出‘崔哀’身上的隐秘,探究这是一个怎样的异类存在。 “我们村子素日与世隔绝,并不愿有外人前来打搅。 你搅扰了我们,我也只是对你稍加探查,何谈谋害于你”崔哀更为悲伤,他弓着背脊,身上缠满的绿线变作沸腾的烟气。 滚滚烟气中,一个个诡妇人再度化生。 它们竞相拉拽着崔哀的手脚,攀附在崔哀周身各处,一副要将崔哀当场撕成碎片,各自分食的架势! 而崔哀摇晃着身形,任由它们撕扯着。 他身上晃动出一道道人影—— ‘崔全和’、‘崔在玉’、‘崔秋生’等悲瘟飨念化神,尽皆被一个个诡妇人拉扯走了。 诡妇人挽着一个个飨念化神,心满意足地离去。 崔哀身上缠绕的绿线,此刻消散一空! 天上倾落的雨线,逐渐变得稀少。 雨势须臾止歇。 寡妇村里升腾起了昏蒙蒙的雾。 崔哀站在雾气中,看着从破败房屋门口走出来的周昌。 他脸上的表情不再悲伤,勾着嘴角,显得有些玩味:“我已经抵消了此间的春瘟气,你如今该往何处去逃呢” “我有甚么必要逃跑”周昌摇了摇头,观察着崔哀。 有着《大品心丹经》与白秀娥的帮忙,周昌已经许久不曾遗忘过甚么东西。 ‘遗忘诡’好似已经悄悄离开。 但周昌却不会以为它真会就此离开,放弃侵染活人。 他怀疑‘遗忘诡’此时暂时放弃了侵染自身,而将目标转移到了别人身上。 当下场中,只有他与‘崔哀’两个。 若‘崔哀’还能算是活物的话,‘遗忘诡’此时或许已将‘目标’瞄准了对方。 周昌继续道:“你抵消春瘟气的侵染,自身也一定消耗巨大吧而我行走在此间,不论是三瘟气的哪一种,都再无法对我造成损伤。 既然如此,我又何须逃脱呢王哀。” “你是凭着某个‘域外神灵’的庇护,才能抵消三瘟气的侵染。 否则,以你自身的力量,如今哪怕是靠近我们这些‘瘟主’,身上也早已遍布瘟气,痛苦致死了。”崔哀从周昌的话语中没有察觉到任何不对劲的地方。 他依旧好整以暇地笑着:“只要瘟气足够凝聚,足够充盈,也一定能冲破你身上那层来自于‘域外神灵’的庇护! 届时,你又该怎么办你只有一次逃脱的机会便在先前。 可惜你无动于衷,已经将机会浪费了…” 崔哀言语之间,一滩黑水从他脚下漫溢向周昌。 那滩黑水须臾间扩张成了黑色的河流,散发着冰冷的绝望情绪,一瞬间朝周昌冲刷而来! 漆黑河水之中,伸出一条条惨白手臂,抓向周昌的脚踝! 周昌手腕上,运动手表中的‘悲瘟抗性’猛地跳动起来,疯狂增长! 但它在增长到一个匪夷所思的数值之后,又骤地开始向下跌落! 竟真如崔哀所说的那样,其只要瘟气足够凝聚充实,就能击破周昌自身的抗体,破开他对三瘟气的防御! 然而,周昌站在原地,任凭漆黑长河之中伸出的一条条手臂,抓扯己身! 他神色冷淡,根本不为当下‘悲瘟之河’感染自身的情形所动。 哪怕是悲瘟河水想要侵染他,也需要令他自身的‘悲瘟抗性’完全跌堕为零之时,他才可能被悲瘟气侵染损伤。 但是,今下周昌运动手表上显示出的‘悲瘟抗体’数值,仍在一个极高水平。 哪怕是悲瘟气狂烈冲击着他,想要将他体内的悲瘟抗体清零,也需要一段时间。 这段时间,足够周昌做一些可能扭转局面的事情了! 惨白手臂从漆黑河水之中伸出,攀附在周昌通身各处,好似在周昌体表结成了一层血肉之茧。 而周昌冷笑着看向对面的崔哀,倏地伸手指向远处的‘黑荒山’,开口道:“那片山间的鬼坟里,究竟埋藏着怎样一头‘想魔’,你一定比我更清楚吧你不清楚的是我并非一直盘桓在这个寡妇村里… 我成功从那片鬼坟中逃脱了出来! 顺便,把坟墓中的鬼也带了出来… 你该怎么办呢只有一次逃脱机会的其实是你就在你撞见我之前,若你识相,不来招惹我,沾在我身上的那头想魔,也不会盯上你… 可惜你无动于衷,已经将机会浪费了…” 周昌几乎是将崔哀对他说的话,又还给了崔哀。 而崔哀听到周昌的话,尽管面上表情仍能维持平静,甚至嘴角隐隐带着笑。 只是这笑容持续了太久,以至于看起来就僵硬了许多。 “不必拿话来诈唬我… 我比你更清楚鬼坟中那头想魔有多恐怖。 以你这样孱弱的能力,即便有‘域外神的庇护,也决计不可能穿过三瘟气横行的山谷,临近那座鬼坟。 哪怕是你真正逃进了鬼坟里,也绝无可能再从其中逃脱。 你根本不知道哪里面有甚么…”崔哀缓缓言语着,愈是言语,他便愈是笃定。 因为周昌几句话生出的疑虑,被他从心底扫空。 他去过鬼坟,他更知道彼处的恐怖。 所以他才要与胡阿四合作探索鬼坟。 而眼前之人不过是有些小聪明,得了‘域外神的庇护罢了他当时下探鬼坟之时,那‘域外神遗留的泥胎散发出的力量便已经摇摇欲坠,今时在鬼坟中那尊想魔的持续侵蚀之下,必定更加不堪! 这点子庇护,当时就被鬼坟中的想魔压制住了,如今于大事更是无用! 所以崔哀才自信凝聚‘悲瘟气’骤然一击,能打破周昌身上‘域外神的庇护’! 崔哀确实预判到了许多事情。 但周昌同样亦超出了他的预料。 周昌真正去过鬼坟,打通了来回。 ‘瘟丧神’的神位更得到了他的心头血加持,今下可以勉力维系。 “你还记得你叫甚么名字么”周昌手表上的‘悲瘟抗性值’如瀑布般坠落,他面上反而愈发愈发笑容盎然。他看着崔哀,忽然向其问了一个问题。 崔哀听言,神色有一刹那的、根本遮掩不了的忽恍。 刹那过后,他才笃定地注视周昌:“崔哀,我名崔哀!” 周昌嘴角的笑意愈发肆无忌惮:“真的是叫崔哀么你仔细想想,好好想想——一定能找到关于你名字的线索的… 往前回忆回忆。 问问你自己,你是姓崔,还是…” ‘遗忘诡’的杀人规律已在崔哀身上显现。 方才周昌询问其性命,其神色有刹那忽恍,便是明证。 但是,崔哀的心性也颇为不俗。 他在转瞬的遗忘后,又追回了散失记忆中自己的名姓但至于此时,他已不如先前那般坚定。 周昌知道对方没有说错名字,他是故意如此言语。 就是在‘诈唬’对方。 就是令对方再从过去记忆里,打捞出另一个似乎不起眼的‘名字’。 那个‘名字’,是周昌为崔哀设下的陷阱。 “我这般问你,你应该能够明白我确是去过了鬼坟之中,与那尊想魔有过接触。 我把它带过来找你了… 你们之间可还有甚么恩怨它可曾带来甚么让你难以忘怀的伤痛仇家见面,分外眼红,正该拔刀相向。 你可千万不要懦弱啊…”周昌眼看着崔哀神色变幻,他忽然连连出声,言语起来。 此时这每一句话,于崔哀而言,都好似魔音灌耳! 因着这几句话,崔哀总是忍不住去回忆某些禁忌的往事他一旦去触碰那扇禁忌回忆之门,自身的记忆跟着散失更多! 正如周昌所言,他与那尊想魔之间,是有深刻仇恨的! 但他根本不敢去触碰这份仇恨! 接触鬼坟之中的那尊想魔,是他变成如今这副模样的根因! 崔哀在不知不觉间,按着周昌的意思,拼命去回忆自己一遍遍搜索记忆,询问自己的真实名姓究竟是甚么毕竟,那尊想魔的杀人规律影响之下,自我的记忆甚至会对自我形成‘欺骗’! 那些记忆是被这尊想魔的杀人规律‘污染’的! 想要避免记忆被污染,避免这尊想魔循着记忆沾附而来,便只能将那部分记忆永相隔绝! 在这一遍遍地寻索之中,崔哀终有了收获! 他记起来了! 眼前之人,先前曾称过他的名字! 这个不经意的细节,被他捕捉到了! “王哀!”崔哀高声叫道,“我名为王哀,我不是崔哀,我名为王哀!” 此时的崔哀,无比笃定,自己就名叫王哀! 他自觉抓住了破局的钥匙! “世人常言,被毒蛇咬伤之后,三步内外,必有解药! 这句话真正用来应对毒蛇,或许荒谬,但用此来譬喻鬼神,却是金玉良言! 沾染鬼神禁忌之后,自身周围,乃至自身之上,必有应对禁忌的方法这是上苍慈悯,留给众生的一线生机。“崔哀面上又恢复那副自信的笑容了,“我还要多谢你,要不是你方才提及了我的名字… 我又怎能这么快将我的真名回忆起来接下来,只要我将你的存在,从我的记忆中抹去。 那尊想魔就要在你身上发作了…” 崔哀说着话,竟开始往后退走。 他脚下汹涌的黑河,也一瞬间不再纠缠周昌,缓缓往他脚下汇拢,渐渐消失不见。 周昌盯着缓步后退的崔哀,点了点头:“我今下也只记得‘王哀’这个名字了…” 他在心底一遍一遍提醒自己,王哀才是眼前人的真名。 而指向这个真名的所有记忆,却是一片虚无! 他开始强迫自己只记得‘王哀’,而忘记‘崔哀’这个名字! 于是,便在此时,一种虚幻的气味在此时于荒村中蒸腾起来,这阵气味根本无法形容,它像是一阵来自对面某个东西的、穿过自身鼻孔的呼吸,伴随着这阵呼吸,周昌嗅到一种淡淡的幽香。 而崔哀嗅到的,却是浓郁的尸臭! 这阵虚幻的‘呼吸’,名作‘诡吐气’。 超越‘鬼祟’层次的想魔,一旦显身,生者都会感应到它们的‘诡吐气’。 ‘诡吐气’的形式多种多样。 有直接以气味的形式出现,亦可能是笼罩在人身上的种种幻觉,更或者是呈现在现实中的一些持续不断地‘迹象’。 而今崔哀嗅着那一阵一阵像呼吸一样传递而来的熟悉尸臭,他浑身都颤栗了起来! 他再也无法抑制自身,去触碰心魂间那道禁忌的回忆之门! 禁忌回忆之门轰然打开! 崔哀眼中不断淌落悲伤的泪水! 而他脚下那片黑水,此刻停止了收敛。 黑水如镜,镜面变得凹凸不平。 一个约莫十四五岁的少年人,渐渐从那片黑镜中浮凸出了身形。 那个十四五岁的少年人,浑身皮肤尽是青白之色,崔哀嗅到的那股尸臭,正是来自于这个少年人。 少年人从黑水中站起了身,它仰头看着俯身悲哭不止的崔哀,漆黑的眼眶中,倒映出崔哀的面容,它呼唤着崔哀:“爹…” 它神色冷漠,没有一丝人性。 但从它口中发出的声音,却那样悲恸绝望,叫崔哀淌下长泪:“爹不要丢下我,救救我,爹别忘了我,别忘了我!” 伴随着这一声声的悲恸呼喊,崔哀脑海中与自身有关的各项记忆开始逐渐散失。 那青白皮肤的少年死尸伸出双手,轻轻掐住了崔哀的脖颈。 它那双手掌并未怎么用力,但崔哀脸上的生气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绝! 遗忘便是最大的背叛。 在三个村子里的所有人都不记得崔哀有个儿子,只当崔哀是借‘亡子’之痛来演化‘悲瘟气’的时候,只有崔哀始终记得自己有个儿子。 他将与儿子有关的所有记忆都封存在那扇禁忌之门里。 一旦触碰,便会引来鬼坟中的想魔! 他因此不记得儿子因何而亡,不记得儿子的姓名、生辰、年岁,只是唯独记住了自己曾有这么一个儿子。 所有人都被‘遗忘诡’的特性刷去与崔哀之子有关的记忆,只有崔哀借助悲瘟气的冲抵,保有了自己曾有一个儿子的点滴记忆。 而今,随着周昌招来遗忘诡,崔哀再无法在悲瘟气与遗忘诡的特性二者间保持平衡。 遗忘诡从他身上逐渐复苏! 杀死崔哀之后,这尊恐怖想魔亦极可能借此从鬼坟之中脱离,重回人间! 崔哀的脸色迅速变得灰败。 他看着眼前的少年人,满眼都是遗憾与后悔。 周昌这时候皱了皱眉。 “倘若眼前之人被杀死,‘遗忘诡’也将彻底复苏。 令一尊想魔复苏,不断释放杀人规律于事无益,反倒不如令这头想魔与崔哀相互牵制…而且,这头想魔彻底复苏之后,带来的变数就非我所能控制得了了…” 周昌动念之间,心中已有了决定。 他借助念丝向白秀娥问道:“秀娥,崔哀是谁” 他的心里已经遗忘了‘崔哀’的这个人,但听到那变作少年人尸体的想魔,不断呼唤崔哀的名字,本能地意识到这个名字一定极其重要。 同一时间,周昌亦向《大品心丹经》提出了同样的问题。 左眼之中,一个个扭曲残缺文字跳动起来,组成一行行字迹,从周昌视线中刷落。 白秀娥的提醒声音跟着响起二者交替,重复提醒着周昌。 那些在周昌自我暗示,以及‘遗忘诡’杀人规律影响之下,被周昌遗忘去的记忆,而今纷纷回还! 他重又记忆起了‘崔哀’! 随着他重新记起‘崔哀’这个人,及至自身与其之间的种种交集,‘遗忘诡’的杀人规律瞬时不攻自破! 从悲瘟黑河中浮出的‘遗忘诡’,缓缓收回了掐在崔哀脖颈上的手掌,它眼神冰冷地注视着眼前之人,身形融化在了那片漆黑河水中。 水面如镜。 少年人惨白的面容就呈现于水面之上,眼神阴森地注视水面上的崔哀与周昌。 崔哀灰败的脸色陡地变作潮红。 他瞪大眼睛,死死凝视着黑水下的‘遗忘诡片刻,又猛地抬起头来,与周昌对视。 “你救了我… 你想让我做什么” 崔哀神色复杂地看着周昌。 眼神里有着难以脱去的忌惮,亦有隐隐的感激。 对方同样在‘遗忘诡’的杀人规律影响之中,在此中,与他‘崔哀’相关的种种记忆,都会无可避免地被遗忘去。 而此人能在短时间内就恢复记忆,救了他一命,说明对方确实有特别的、应对那头想魔的手段。 这种手段是而今的崔哀都不曾拥有的。 此种手段说明了对方的能力,亦是崔哀今时忌惮他的主要原因。 “我救你,也是在救我自己。 这头想魔如果放出来,必定无人幸免。” 周昌目视着在黑水中若隐若现的‘遗忘诡,出声说道:“亡子亡子…其实是你崔哀遗忘了自己的孩儿,最终导致了他的死亡。 所谓亡子,其实亦是忘子。 而关于你曾真有一个孩子的事情,哪怕是大埝村里的瘟肉粽都不知道。 他或许曾经是知道的,但在这头想魔杀人规律影响之下,已然忘记了这件事情。 由此可见,这尊想魔绝不能小觑。 今下你活着,它也就休想借你之死,彻底从鬼坟之中脱困。 你活着可以与它相互牵制,所以你今下活着更符合我的利益。 但你既然想要报答我,我也不会拒绝… 那个瘟肉粽,它找你来,是为了什么” 此时身在周昌目光之下,崔哀有种被对方一览无余,一切种种无所遁形的感觉。 分明是他掌握着‘悲瘟气’,在力量上自始至终占据上风的都是他。 然而,他如今面对周昌,却更觉得有力无处使。 对方的筹谋环环相扣就像周昌先前说的那样,在他与周昌照面的时候,他就应该首先逃跑,而他选择了阻杀对方,也就选定了接下来的结局… 而当下周昌突然问出口的问题,同样更切中了关键。 崔哀深吸了几口气,他明白了自身对于周昌如此忌惮的根因在于何处。 “你所说的瘟肉粽,想来便是大子胡阿四了。”崔哀出声说道,“它找我来,是为了‘起幡咒’的咒胆。 有这道咒胆,它才能念出完整的起幡咒。 数百年来,世间一直有供奉一道名为‘发燥幡’的瘟幡庆坛,三瘟之气,便在传说之中源于发燥神幡。 胡阿四所在的胡家,与李家、任家等四家人,共同拜祭这座庆坛,直至庆坛上生出诡变,诡风从中刮出,席卷了四家人,逼迫得他们不远千里,从湘西苗疆之地远涉至这黑荒山脚下,在此处定居了下来。 此后百年间,四家人久受诡风迷眼之苦,一个个都是瞎子。 直至你们走入此间,胡阿四首先换得了一双好眼睛,他纠集了大大村里的四家人,从他们口中获得了能唤醒发燥神幡的起幡咒。 起幡咒,有咒头、咒眼、咒胆、咒尾、咒骨五段。 而四家人掌握着除了咒骨之外的四段。 任家人原本掌握着‘咒胆’,这‘咒胆’乃是一颗自他家血脉之中传承,始终会在他家人身上发作,令人痛不欲生的‘病胆’。 只有在这颗病咒胆的加持下,才能使得念出的起幡咒沟通神幡。 但任家人久受病胆折磨,我想用这颗胆救回儿子,就许了他家很多财宝,帮他家祖父切下了这颗病胆,所以最终胡阿四会来寻我。” “看来你们两方是达成合作了”周昌再次向崔哀问道,“饶是如此,你们两方加起来,也只有起幡咒的四段而已,那副‘咒骨’,不是还没有着落” “咒骨不须寻找,它就在鬼坟里。”崔哀摇头答道。 他至于此时,已然不想再与周昌打言语机锋,刻意隐瞒对方甚么了。 对方的智谋非他所能匹敌。 既然打不过,还不如早点投诚,和对方通力合作。 不过,他虽未在言语上设伏,但言辞之间,隐隐约约地还是想考校考校周昌。 144、灾幡起(6K,1/1) “咒骨在鬼坟里”周昌眯起眼睛,“你先前与瘟肉粽打得不可开交,后来又与对方合作,想必是他奈何不得你,不能从你这拿走咒胆,而你亦同样奈何不得对方。 无奈之下,双方只好合作。 合作既是无奈之举,便大多是离心离德了。 你和瘟肉粽不会真心合作,愿意向其交托咒胆,想来是有别的手段可以牵制对方。 这个咒骨,是你用来牵制他的关键发燥幡乃三瘟风之源头,若胡阿四掌握这道神幡,你身上的悲瘟气,岂不是也没有了着落你却愿意和其合作唤醒神幡,令其掌握神幡… 有没有可能黑荒山中,其实并没有所谓的''发燥神幡'' 或者世间本来也没有这样一道幡子念下起幡咒之后,最终唤醒的,其实是另一个恐怖存在” 周昌这一番话说完,崔哀脸上已经满是惊骇之色。 他并未在此事上提醒周昌甚么。 然而周昌通过些许蛛丝马迹、种种端倪,却已将事实推测了个七七八八! 这是什么怪胎脑子究竟是怎么长的崔哀心头悚然,更坚定了不可得罪眼前之人的心思。 也彻底弃绝了考校对方的念头。 他出声回道:“你确实很聪明,竟然能猜出‘黑荒山中并没有所谓发燥神幡’的事实… 不错,正如你所说,黑荒山中没有所谓发燥神幡。 世间也并没有发燥神幡这个东西。 ‘发燥神幡’,只是‘行瘟使李奇’诱骗胡、任、李等四家人的一个噱头罢了。 李奇乃是迈过‘锁七性’之层次的诡仙,自此境以后,肉身衰腐于真灵无碍,真灵反而可以借着尸身兵解,而转遁来世。 他的神魂,而今已经遁入那黑荒山下的阴矿之中了。 但他也不愿真正舍弃自己的肉身,所以将尸身兵解,血脉融入胡、任、李等四家庆坛师公祖先体内,借助四家师公代代延续血脉,将自身的血肉也一代代延续至今。 而阴矿之中,留存的那副‘咒骨’,其实是他的鬼骨。 那副鬼骨铺陈于阴矿入口之处,令其他人无法再踏足黑荒山鬼坟下的阴矿内。 待有人聚齐了‘李奇血肉’,在黑荒山坟前诵念起幡咒,试图唤醒发燥神幡之时,其一身汇拢的仙师肉,都将迅速兵解脱离,与鬼坟之中的鬼骨相合。 李奇肉身便将重新长成。 这副肉身,也会跟着踏足阴矿之内,去寻找它的神魂。” 周昌消化着崔哀提供的种种信息。 他如今虽然救了崔哀,却也并不代表自身就会因此而信任对方。 对于这个‘异人’,他依旧充满防备。 “黑荒山鬼坟之中,看来真有一处阴矿”周昌眼中微光熠熠,“如今,胡阿四看来是去往大埝村,收集四家师公血肉去了… 你欲借他作钥匙,打开那扇被李奇鬼骨封死的阴矿门户” “不是我…”崔哀摇了摇头,神色木然,“是我们。 咱们都需要借此才能打通前往阴矿的门户。 诡仙之道,成就‘锁七性’之层次后,体内会生出一副鬼骨。 这副鬼骨,与真正的想魔也别无二致了。 以你或者我的能力,除非是诱这副鬼骨主动从阴矿入口离开,否则却是不可能突破它的看守,步入阴矿之中。” 周昌点了点头: “如此看来…黑荒山鬼坟之中,不只有当下这个‘遗忘诡’。 还有李奇鬼骨,守在阴矿入口… 胡阿四等四家庆坛师公,在百余年前被一阵诡风吹到了这黑荒山脚下,因为眼睛被风吹瞎,不得已在黑荒山下定居起来,形成了如今的‘大...... 据此来看,那个‘行瘟使李奇’作为四家的祖先,他来到黑荒山,并且潜入阴矿中的时间,绝对比四家庆坛师公更久。 那么,黑荒山鬼坟中的那座阴矿,会不会早已经被这个在阴矿中盘踞了数百年的诡仙完全渗透,乃至将之掌握住” “不知道。”崔哀道,“不过,阴矿矿区的时间,与我们所在地域的时间并非同调。 在我们这边过去数十年,其中可能只过去了一天… 每个阴矿与当下现世的时间流速,都是不一样的。 所以我们如今赶去阴矿之中,彼处说不定只过去了半个月的时间。 只是半个月的时间,李奇想要掌握一座阴矿矿区,却不太可能。” “阴矿矿区与现世时间流速竟不一样…” 周昌心头思忖了片刻,又看向崔哀,道:“你在许多年以前,曾经踏足黑荒山鬼坟之中,这件事连大榆村的那些瞎子也俱不清楚一一这确实是一个难得的优势。 所以你能在此中筹谋运作,设计埋伏。 但你最终的目的,想来仍是希望再度踏足鬼坟之内,找回你的儿子” “是。”崔哀点了点头,他的眼神有些悲伤,“我留守在黑荒山脚下,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回到鬼坟之中,把我的儿子救出来!” 崔哀之子,九成九的概率已经死在了鬼坟之中。 生还的可能微乎其微。 但救回儿子这件事,已然成了崔哀如今存活下去的一个执念。 周昌无意向崔哀揭破其子极可能已经死亡的事情,他拧眉沉思着,一时未有出声。 倒是崔哀这时候主动向周昌说道:“你智谋深沉,但实力终究低微,而我虽不及你深有算计,但还是有几分实力…假若我们两个联手,联手下探阴矿之事,便大为可行。 前路毕竟诸多凶险,李奇肉身复苏之后,凶怖程度或不弱于鬼坟中本就填镇的这尊你称之为‘遗忘诡’的想魔。 咱们联起手来,或能化险为夷!” “三瘟气想必尽出于李奇。 届时李奇肉身复苏,你所驾驭的悲瘟气,不也一样被它收摄去“周昌没有回应崔哀的提议,只是忽然向他问了几句。 崔哀道:“我有秘法,可以留住悲瘟气,自信哪怕是李奇肉身复苏,也休想将悲瘟气收摄回去。” “便是借助‘亡子’这件惨事,将悲瘟气留在自身“周昌忽然问道。 崔哀闻声,冷冷地看了周昌一眼,没有说话。 周昌此时反而笑了起来。 假若崔哀此人没有明显的弱点,他必不可能与对方合作。 但情况显然并非如此。 “好,我们可以合作!”周昌这时痛快地点了点头,他甚至没有提出任何附加条件。 崔哀面色微动,也跟着点点头:“你我可需要请万天鬼神做个见证,当下互相立个咒誓来” “不需要。”周昌干脆摇头,“合作总需双方真诚相待,双方各自心里有鬼,不相信对方,才需要赌咒立誓。 我却是信你与我真心合作的。 莫非你不信我” 周昌玩味地目光看向崔哀。 他打心眼里一丝也不信崔哀会与自己真诚合作。 更不相信那所谓的赌咒誓言真能发挥甚么作用一毕竟,他自己先前就已经把赌咒发誓这一套玩得纯熟,还利用赌咒从‘漆皮诡周阳’嘴中骗出了不少情报,最终仍‘违背誓言’将之杀掉。 “你都如此说了,更不需我赌咒发誓。 既然你真诚待我——“崔哀脸色微有触动,他点了点头,“我亦必定会真诚待你!” 崔哀接着道:“我与胡阿四约定好,他去大埝村子里收集‘仙师血肉’,我在黑荒山口这里等候着他。 想来再过不久,他就会赶到这边来了。 我先给你作一番伪装,以免他看到你会起疑心。” 周昌应了一声。 随后,崔哀脚下那道黑河之中,立时升腾起了一股水流。 水流须臾聚成‘白果村’某个村民的身形,只是这个村民的面部却没有五官。 浑身流淌悲瘟河水的‘村民’迈着步子,走到周昌近前。 它的身形如蜡烛般融化,沸腾着,将周昌包裹在其中。 周昌腕上运动手表里,‘悲瘟抗体’又持续增长了一阵,最终复归平静。 而那道悲瘟河水包裹着周昌的身形,瞬息缩回了崔哀脚下黑河之中。 黑河之下。 周昌仰面躺着。 河面上的种种情形,在他眼中仍旧纤毫毕现。 他看着崔哀在原地停留了片刻,转而迈步朝那山石形成的拱门——黑荒山口走去。 其实此下周昌离去,躲在黑荒山坟之中,在彼处等候崔哀与胡阿四联袂到来,也未尝不可。 但周昌一旦离去,被遗忘诡盯着的崔哀,几乎立刻就会陷入危险境地。 他会加速遗忘与自身相关的一切,最终被‘遗忘诡’杀死。 如今周昌留在这里,只要周昌没有遗忘去‘崔哀’这个人,就是间接帮助崔哀保住了性命。 这一点,二者都心知肚明。 崔哀在那道山石拱门前等候了一阵儿。 天地间忽然刮起了一阵黑风。 这阵黑毛风起初还是细细碎碎的,一如先前不时而现的黑毛风一般。 置身于细碎黑毛风中,崔哀一丝反应也无。 此种程度的黑毛风,却损伤不了他分毫。 但是很快,仅在须臾之间,细碎的黑毛风骤地猛烈起来! 呜呜风声变成了鬼神的嘶嚎! 大风刮去远处荒村那些倒塌房屋的茅草顶,将蓬草扯碎,将天地涂黑! 无尽的漆黑毛发缭绕在风中,犹如鬼神张开的手臂,从崔哀身上不断掠过崔哀眼中顿时淌出漆黑的泪水,他体表也浮出一层黑水。 悲瘟黑水在崔哀体表沸腾起来,抵挡着天地间刮起的这阵狂风的侵略! 连同崔哀脚下,那片寂静的黑河河面上,也开始泛起层层涟漪! 崔哀眼神悲伤地看着河面,与河面下隐藏的周昌相视。 他没有言语,周昌却读懂了他的眼神。 这阵黑毛风,乃是收集了一身''仙师肉''的胡阿四掀起来的。 它在故意向崔哀发起挑衅。 “胡阿四,速速显身!” “你莫非不想去拿鬼坟中的发燥神幡了!” 崔哀当下处境其实有些艰难。 他被遗忘诡盯着,有时甚至会突然忘却驾驭悲瘟气的方法。 偏偏在这种时候,胡阿四掀起了这阵黑毛风来向他寻衅。他所能做的也不过是以自身所持‘咒胆’作为威胁,逼迫胡阿四收拢黑风。 ‘发燥神幡’乃是胡阿四渴求的神物,是它的命门。 是以崔哀的叫喊一响起,四下掀起的狂风顿时消息。 渐渐消止的黑风中,胡阿四拎着一根''竹竿‘缓步走近了山口。 粗黑却虚幻的毛发从胡阿四背后蔓延而出,游曳向天穹。 那一丛丛毛发的尽头,赫然接连着一颗颗血淋淋的人头。 诸多人头表情各异,或是惶恐、或是愤恨、或是悲恸地盯着下面行走着的胡阿四,周昌也从那些人头中认出了几张面孔那些人头,全是来自于大埝村的村民。 胡阿四走近崔哀身畔。 它的肚子里不时传出一阵咕噜咕噜的声响。 在它肚子咕咕叫的时候,背后毛发牵扯的某个人头,便无声无息地消失了踪影。 人头,被它彻底‘消化’了。 “不过是和你做个游戏而已,就把你吓成了这副模样“胡阿四冲崔哀冷冷一笑,他打量着崔哀,忽而又道,“可曾抓到那个外来人” “他从此处逃进了黑风山中。 黑风山中三瘟气肆虐,他必定是要没命了。“崔哀眼皮也不抬地回了胡阿四一句,转身迈步走过山口。 山石拱门后,瘟风盛行,呼号的风扑打在崔哀身上,他体表荡漾起一圈圈不息的黑水涟漪。 而胡阿四行走在此间,却是如鱼得水。 它满面惬意之色,身后飞腾起的那一颗颗人头不断减少。 每一颗人头的消失,都代表它又多得了一份‘仙师血肉’。 两者一前一后地行走着,彼此既未搭手援助对方,也未相互言语甚么。 二者都心怀鬼胎,此时越是临近黑荒山中的鬼坟,心思便越集中在那座鬼坟之上,越懒于应对自己身边的这位''合作者''了。 周昌隐在黑河之下。 他借助念丝与白秀娥传递着消息,令墓室那边的众人稍作准备。 其实也无甚好准备的,周昌也只是叫大家心理上有个预期罢了。 毕竟,众人身处于瘟丧神的墓室之中,尚能得到瘟丧神的庇护,而他们一旦脱离那座墓室,便需要面对种种突发情况。 彼处墓室,反而是最安全的地方。 一旦鬼坟生变,阴矿大开,众人所处的位置,更能够‘近水楼台先得月’。 黑荒山谷中肆虐的三瘟气,于崔哀、胡阿四而言,也是等闲。 他们越过三瘟横行之所,虽也耗费了一些时间,但比周昌一行人仍旧轻松了太多。 如此未过多久,两人经过山中那棵大枯树,剪除了身上缠绕的春瘟绿线,便汇聚在了那座隆起若高山,其上草木郁郁葱葱的山坟脚下。 “发燥神幡…” 胡阿四看着眼前高耸的山坟,眼神狂热。 他敞开自己的胸襟,显出胸口上那道缭绕着浓密毛发的‘火’字。 “我们一齐来念诵起幡咒!” 胡阿四咧嘴说着话。 它身后那一丛丛虚幻长毛震颤着,将顶端的一颗颗人头彻底撕碎! 淋漓血雨浇泼在胡阿四身上,胡阿四身上的每一块肌肉上都生出了丛丛黑毛盘绕成的嘴唇,它们吞吃着空中落下的雨水,也变得愈发膨胀。 在这须臾之间,胡阿四的身形就大了整整一圈! 胡阿四转过头来,张目与崔哀对视。 它的双眼之中,竟各自生出了一双眼仁。 本属于胡阿四的眼仁里,满蕴着狂热的情绪。 另一双属于‘李仙师的’眼仁,则是一片冰冷。 胡阿四背后铺陈的虚幻黑毛化作一条条手臂,在虚空中掐动印决,它转而面朝向距离山坟不远的、那棵披满绿线的大枯树,嘴唇翕动。 于是,大枯树四周,黑毛大风卷荡! 风中,隐约响起冰冷的诵咒之声:“腐木生瘴烟…” 崔哀低着头,亦跟着诵念‘起幡咒’:“腐木生瘴烟…” “哗!” 二者诵咒声中,那棵大枯树上披覆的春瘟绿线,被风洗刷得翻腾起来,在风中崩解作了滚滚惨绿烟气! 烟气朝天汇集,漆刷天幕! 不过转眼间,苍穹之中,绿云翻腾! 大片绿云朝胡阿四、崔哀头顶倾覆而来,也逐渐覆盖住了二者眼前的山坟! “腐木生瘴烟,黑风炼瘟丹…” “溷池涌浊泉,秽土结灾幡…” “三瘟疫气飨百鬼,五毒病灾开棺椁…” “发燥幡神立醒转,急急奉行急急奉行莫拖延!” 黑风怒号! 滚滚黑风卷起了黑荒山谷里的三瘟之气,尽将之倾洒于山坟之上! 黑雨浇淹山坟上的葱茏草木,致使草木衰枯,尽皆腐烂! 黑风盘旋山坟顶上,接连着天顶那片春瘟绿云! 在胡阿四、崔哀的诵咒声中,聚集于山坟之上的三瘟之气交相融合天穹中的春瘟绿云,此时播撒下洁净雨水,那雨水冲刷净了浇泼山坟的悲瘟黑雨,将山坟上的腐朽草木洗刷一空! 但山坟之上,土石仍是漆黑一片! 漆黑土石猛烈地晃动着,在胡阿四、崔哀的注视之下,高耸的山坟忽在某个瞬间崩裂了! 一道道幽深的裂缝从山坟顶上朝山脚下不断蔓延,如蛛网般覆盖了整座山坟! 一根缠绕着血管筋络的骨骼从山坟顶上的裂缝中骤然钻出! 这根和人手骨、臂骨一般无二的骨骼,耸立在山坟顶上,好似一棵数十丈的巨树! 白骨张开五指,插进了天穹中的那片绿云里! 三瘟之气盘旋在这道巨大的白骨手臂周围,被白骨上缠满的血管筋脉统统吸取了个干净! 此刻,这道插进绿云之中,使得春瘟绿云都沸腾消散的白骨手臂,正好似一道恐怖的旗幡! 胡阿四狂热地注视着山坟顶上的那道‘旗幡’,高声叫喊:“神幡!神幡! 我念出了完整的起幡咒,神幡合该归我所有! 幡来!幡来!” 在胡阿四的狂热叫喊声中,山坟顶上的‘神幡''蒸干了天穹中的绿云,使得天穹又复作昏黑一片,随后,它开始一丈一丈地缩回山坟裂缝之内。 白骨手臂吸取了山谷中盘旋的三瘟气之后,不知不觉间又壮大了许多。 是以它这次往回缩,却挤压得山坟上土石翻飞。 整座高耸的山坟,好似一朵花苞般,盛开了土石倾落四面八方,犹如一场骤然而至的泥石流! 哪怕是崔哀,都在这忽然盛开的山坟之下,连连退避! 唯独胡阿四,此刻逆着那铺压而来的滚滚土石逐流,飞纵于一块块巨石之间,朝着那不断往下缩的白骨手臂追近! 呼号风中都能听到它的叫喊:“神幡!神幡!” 某个刹那,它终于临近了那道白骨手臂。 那道白骨手臂也在同时忽忽调转过来,张开的五根指骨,正朝向''迎面而来''的瘟肉粽! “给我神幡!” 胡阿四仰头看着那道巨大的白骨手臂。 它心神激荡,只想着拥有这道恐怖旗幡,依靠神幡的力量,博取自己想要的一切! ‘神幡’满足了它… 那道白骨手臂的五指朝胡阿四倏忽笼罩而五指合拢如花苞,像是包粽子一样地把胡阿四包了进去。 它陡又竖立在坍塌的泥石之间。 “嘎啦,嘎啦” 它回缩进泥土以下。 那片泥石簇拥着的墓室间,竟响起了咀嚼食物的声音。 倒塌的山坟里,走出了七八个人。 领头的杨瑞抱着一道神灵牌位,站在远处一道裂缝前,警惕地看着一身漆黑的崔哀。 崔哀脚下,那片微微有些干涸的黑河里,周昌从中浮出。 他站在了崔哀的身前,向一众同伴挥了挥手,打了招呼。 当时也是他时刻与白秀娥保持着联络,提醒得及时,众人得以从瘟丧神陵墓中逃脱了出来,否则便要被淹没在这场骤然而生的泥石流下了。 等到这片坍塌山石中央,那阵阵咀嚼食物的响声彻底消寂了很久以后。 崔哀点了点头,众人缓步走向坍塌山石中央暴露出的另一片墓室四周。 他们站在山石上,垂目俯视着底下那片阴暗的墓室。 这片暴露于天光下的墓室,才是黑荒山中的‘鬼坟’。 此处,亦是阴矿矿区的''入口''。 145、殃榜(6K,1/1) 天光晦暗。 黑荒山谷里满地狼藉。 碎石黄泥肆意铺张,枯树野草混杂其间。 山坟被‘李奇鬼骨手臂’破开以后,那座镇封想魔的许多陵墓砖石也被泥石裹挟着,翻腾出了地表。 周昌在黄泥浊流间横陈的一块块山石上跳跃腾挪,逐渐接近了倒塌山坟中央、鬼骨手臂回缩以后,遗留下来的那口幽深洞穴。 他一路而来,也看到了被翻腾出体表的鬼坟墓道石上描绘的壁画: 那些碎裂的墓道石上,大都勾画着一只只雪白的梭形纸船。 梭形船儿,与周昌等人先前躲藏的‘瘟丧神陵墓‘甬道四壁上的笔画,根本如出一辙。 但‘瘟丧神陵墓’甬道四壁上的纸船规模,比当下‘鬼坟陵墓’石壁上勾画的这些纸船规模要小很多。 黑荒山坟内有两座陵墓。 一为瘟丧神墓。 一即鬼骨、遗忘诡所处的鬼坟。 两处坟墓间的壁画如出一辙,石壁上都画满了一道道或大或小的纸船。 如今, 这些承载纸船的石壁在泥土浊流中星散而开,又隐隐围绕着山坟中央的那口幽深洞穴。 一眼看去,便好似所有的''纸船''从四面八方汇集而来,逐渐驶入最中央的幽深洞穴之内。 ''纸船''究竟象征着甚么周昌联想起民间每逢佳节常有的''放河灯''习俗。 ''放河灯''是为了寄托对死去亲人的悼念,眼下墓道笔画上的这些‘纸船’会不会也是一样道理而且,‘放河灯’又有驱逐厄运,将厄运随河灯一起放逐而去的意义… 当下的这些纸船,或许指的是将瘟疫送走周昌愈想愈觉得当下陵墓石壁上勾画的这些纸船,大抵就是这般涵义。 只是,而今所有象征‘瘟疫’的纸船被泥石流裹挟着,从四面八方汇向最中央的幽深洞穴,如此反而更像是‘瘟疫’从此方漫灌进入彼方阴矿矿区了。 众人汇集在那口幽深洞穴周遭,或站或蹲。 肆虐于黑荒山内外的三瘟气,如今被李奇鬼骨一朝收摄而空。 笼罩山谷的瘟疫飨气消散而去,也就显出了苍穹中央的那一道弯弯月牙。 月牙在暗云间若隐若现。 微弱月光倾落洞穴之中,非但没有将洞穴之内的情形照映出来,反而映衬得那口洞穴越发深邃且诡异。 在地下封闭不知多少岁月酝酿出的腐朽气味,此时顺着隐约的风,不断往上漂泛。 崔哀盯着那口洞穴看了许久,在周昌将目光投向他的时候,才迟疑着道:“李奇鬼骨消化了瘟肉粽,它已经走远了我身上悲瘟气的源流就是李奇肉身,所以能对它的存在有所感应。 它此时已不在我的感知里。” 说着话,惨白脸的崔哀垂头看向自己脚下。 脚下那滩黑水中,亦没有了化作他儿子模样的‘遗忘诡’:“那头想魔,也不知为何不再盯着我了…” 周昌闻声,转脸看向杨瑞。 杨瑞怀中抱着‘瘟丧神’的神位。 神位上,那以血墨描出的字迹笔画仍旧艳红,没有褪色。 看着那道神位,周昌便明白了为何‘遗忘诡''会忽然从崔哀身上脱离。 瘟丧神的力量并未随着山坟倒塌而消失。 它仍在庇护一定范围内的生灵,使其免于被三瘟气、遗忘诡侵袭。 “瘟丧神的塑像是保不住了。”杨瑞见周昌目光投向自己,于是抱着怀中的牌位,向周昌说道,“我们没办法把那般高的塑像背出来。 只能抱着它的神位逃出盗洞。” “如今看来,它的神位亦有一份神异力量,可以为咱们提供庇护。”周昌垂目看着底下黑黢黢一片的洞窟,道,“我刚才忽然想到依''瘟丧神''的神名来看,它应当是一位与瘟疫、丧亡有关的神祇。 它能够抵御种种瘟疫,也是正常。 可鬼坟中那头想魔‘遗忘诡’的杀人规律,它仍能抵挡一二。 这是不是说明,遗忘诡的杀人规律,也被它认定是‘瘟疫’的一种” “有可能。” 杨瑞、肖真明、白秀娥等人纷纷点头。 崔哀曾经涉足鬼坟之内,其子便被他遗忘在了其中。 他对于遗忘诡更加了解,开口说道:“当第一个人因被众人遗忘而死亡的时候,人们罹患''遗忘症''的速度就开始大大加快了。 患有遗忘症的人哪怕是前往‘遗忘诡’未曾踏足的区域,也会将‘遗忘症’传染给那片区域里的其他生灵。 就此导致‘遗忘诡’瞬息跟上被遗忘者,将之杀死。 此种‘遗忘症’,因其具备传染的特性,看做是一种‘瘟疫’,倒也未尝不可。 而且想要切断‘遗忘症’的传播,亦唯有将被‘遗忘诡’侵染的相关记忆封存隔绝,就像我从前所做的那样。“ “这就更像是一种瘟疫了。”周昌应了一句,他手中念丝编成绳索,沿着洞窟口沿, 向下徐徐延伸。 哪怕念丝延伸进了洞穴之下,周昌感知里,彼处仍旧是一片昏沉。 周昌皱眉看着那口黑黢黢的洞窟,似是在沉吟着甚么。 这时候,不远处的崔哀主动开口:“我先下去给你探路罢。 毕竟我不曾感应到底下‘李奇肉身’的驻留,若是我感应出错,在底下出了岔子,也是我自己承担后果。” “我和你一起下去。”周昌这时说道。 留崔哀呆在洞窟之上,他担心对方会对杨大爷等人出手,行险恶之事。 但叫崔哀第一个下去,周昌也疑心对方可能在底下的鬼坟陵墓之中埋有甚么后手,如此以来,他们这些人一旦跟着下沉鬼坟之中,就正好被崔哀瓮中捉鳖了。 倒是周昌与崔哀一同下探鬼坟,是当下的最优解。 “你下去,谁来牵动这条绳索”崔哀盯着周昌手中延伸出去的念丝,疑问道。 周昌摇了摇头,念丝延伸出去,被白秀娥捉在了手中。 “走吧。”他说道。 如此,崔哀也不疑有他。 念丝又从周昌手中延伸了一段,缠在崔哀的手掌中。 崔哀拽着念丝,毫不迟疑地跳入洞窟之中。 “若没有异常情形,你们也尽快动身。 若有异常情形,秀娥,你就剪断了念丝,带大家逃命。” 周昌叮嘱了众人几句,也跟着跳下洞窟。 数个呼吸后,洞窟深处传来崔哀、周昌先后落地的声音。 那丛念丝震颤起来,传回了周昌的心意。 众人便顺着念丝,依次滑入洞窟之内。 一片浓郁得化不开的昏黑雾光中,众人再聚首于此。 似光似雾的这片昏黑里,只有一个方向隐隐透出钢灰色的光,其余各处皆是混沌深沉的土石瓦砾。 李奇鬼骨从这片鬼坟之中伸展而出,抓走了瘟肉粽。 那条巨大的鬼骨手臂,亦摧毁了鬼坟陵墓中的一切布置与摆设。 是谁布下了这座鬼坟,遗忘诡从何而来这种种疑问,因为鬼坟的破灭,都已在此间找寻不到线索。 “就是那片灰白的光…” 崔哀的声音在雾光中显得缥缈虚幻:“那片灰白的光,就是阴矿的所在!” 他说着话,第一个迈步朝那片钢灰色的光芒走去。 “你对这处阴矿了解多少” 周昌出声向崔哀询问,他的声音同样虚幻无比。 “我不知道…” 崔哀低沉地言语着,他目光左右蛰摸,走走停停,像是在这道通向阴矿矿区的甬道中寻找着甚么:“我的孩儿…我记得他应该是在这个位置。 好似是在那个位置… 我明明把他遗忘在了这里,这里怎么没有他的影子或许他是跟着逃到阴矿里头去了… 或许就在前面一段路上。” “有些阴矿矿区里,并不见有几个人影。 有些阴矿矿区,范围极广,内里可能有大量的、不知根脚的人。”肖真明这时向周昌说道,“进入那些不见人的阴矿区,一切倒还好说。 要是进到那些到处都是人的矿区,咱们会在落进阴矿矿区的一瞬间,在其中获得相应的身份。 这个身份,被称之为‘应身’。 若是在其中具备了‘应身’的话,须要注意的便是一定要做与‘应身’相符的举动,行为不能出格。 否则,一旦你的‘应身’表现得异常,让人觉得这个人不像从前一样的话就可能引来许多匪夷所思的咒诅!” 肖真明的话,令众人脸色都有些凝重。 除了肖家三端公,其余人根本不曾下涉到阴矿内,他们如何能在其中扮演好自己的应身“也不必过于担心。”肖大虎放松地笑着道,“黑荒山坟在当今世道而言,属于名不见经传的一座小坟墓,这种小坟墓下纵然连通了阴矿,阴矿乃是人烟稠密的大矿区的可能性也极小。 咱们的运气应当不至于这么差。 我们当时和那些大人物一起下探矿区,那片矿区出奇地大,但内里也不见有甚么人影。 不用担心,不用担心!” 周昌点点头。 众人复又沉默,他们跟着走在最前头、嘴里絮絮叨叨地崔哀,往那片散发出钢灰色光芒的甬道尽头,深一脚浅一脚地迈步走去。 昏黑雾光愈发浓郁。 人们终于抵至甬道尽头,看着竖立于眼前的事物,他们眼神惊叹: “门!” “孰能想到,甬道尽头,竟然耸立着两道钢门…” “这门没有把手与门环,难道是伸手就能推开么” “推不开…” 在众人的惊叹声中,周昌久久凝望着甬道尽头、众人所称的那两扇''钢门''。 呈现于周昌眼前的,确实是两道金属质地的门户。 散发出钢灰色光芒的,正是这两道门户。 ‘钢门’光滑如镜,那面‘镜子’,将众人的形容都隐隐约约地映照了出来。 众人围在门前,不论他们如何推动,甚至将手伸进狭窄的门缝中,奋力推拽,都难以将两扇钢门打开。 打开两扇门的办法,并不在这两扇没有钥匙孔、没有门栓、没有把手与门环的钢门之上。 而在钢门右侧。 那里有一个不起眼的白色按钮。 按钮上,镀着一个亮银色的向下箭头。 耸立在周昌等人眼前的,赫然是一部电梯! 周昌示意众人停下各种尝试的举动,他伸手按在了电梯按钮上。 按下按钮的一瞬间,白色按钮上就亮起了黄色的光。 白色按钮上方,有块黑色的屏幕跟着亮起,其上闪出一个红色的数字:“1。” “轰隆,轰隆!” 门后铁车顺绳索缓缓举升。 “轰隆,轰隆!” 铁车举升的声音响了很久,直至周昌都等得有些焦躁的时候,门后忽然响起''叮''地一声铃响。 在众人惊奇的目光下,那两扇金属制的电梯门,向两侧徐徐滑开。 “走吧。” 周昌当先迈入电梯内。 崔哀随后步入其中。 众人见状,纷纷跟上。 这部电梯四壁光滑如镜,根本没有任何一个按钮。 待到众人全数步入电梯之中,电梯徐徐闭拢了。 沉闷钝重的声音再次响起。 周昌不知这电梯究竟是在向上继续举升,还是向下滑坠。 他在这众人尽皆紧张沉默的电梯里,以眼角余光瞥见杨瑞怀中的那道神位上,以血墨描绘出的一个个字迹,此时正在迅速变得斑驳! 他还没有来得及出声提醒,手腕上就跟着猛地一凉! 先前一直被他戴在手腕上的‘瘟丧神遗物’那块运动手表上,正滴落一滩一滩鲜血! 艳红的鲜血涂抹过周昌手腕上的那根红绳,红绳隐隐约约地开始蠕动! 鲜血最终顺着周昌的手腕,淌落在他脚下,瞬息就在他脚下化作大片大片的黑血! 运动手表亮起来的屏幕里,代表三瘟抗体的三种图案,像流沙一般消散,各种数值也尽数崩灭化无整块表盘,亮起了一瞬间之后,便又彻底沉黯下去。 哪怕周昌连续按动表盘侧方的按钮,都不能将这块运动手表再度唤醒! 与此同时,那道''瘟丧神''神位之上,大片大片像人手掌印的阴影,徐徐复现而出。 手印阴影层层叠叠,像是一个调皮的孩童以沾满污渍的手掌,连续不断地按在瘟丧神神位之上,手印一层盖着一层,污渍越叠越厚,最终致使那道神位上的每一个字迹都变得斑驳不堪,模糊不清! “神位!” “神位上的字迹!” 周昌立刻咬破了自己的手指,同时出声提醒众人。 杨瑞闻声,霎时如梦方醒,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抱着的神位之上,每一个字迹都在持续模糊! 他眼神惊骇,猛然抬头看向周昌在他抬头的瞬间,他的眼神就变得茫然了起来! 他在这一瞬之间,就好似遗忘了甚么! 任凭周昌再如何提醒,他都只是重复低头看神位眼神震骇抬头看周昌,神色茫然的这一过程,甚至于在几个瞬息之后,他低头看着瘟丧神的神位,也只是微微皱眉,有些嫌弃地将之掷在了地上。 其余众人更将‘瘟丧神’遗忘得彻底! 他们脸色浑噩,好似失了魂魄,看着周昌奋力抢过神位,在神位之上一笔一划地连续勾勒着字迹,也俱无动于衷! 周昌一遍一遍竭尽心力,无比专注地勾勒着神位上的字迹。 他额头见汗。 他听到电梯轰隆轰隆,始终没有止歇的意思。 他的手指在神位粗糙的木纹上摩擦脱落了层层皮屑。 他的鲜血布满了那道神位! 却也留不住''瘟丧神''的名字一丝! 那些污秽手印覆盖神牌的速度比他勾画神名的速度更快,它们用以侵蚀瘟丧神的力量,比周昌这点滴心头血为瘟丧神提供的支撑更加强横! 最终,周昌好似甚么也没有留住。 神位上的每一个字迹都彻底被污秽手印淹没了。 但他恍惚之间,又看到那些污秽手印下,隐隐约约延伸出了一根暗红色、头发丝一样的细线,那根细线缠绕在他被擦破血肉、用以勾画神名的中指之上。 顺着那根细线,他好似听到了一声声婴儿的啼哭。 婴儿的啼哭声,又很快变作一阵牙牙学语这阵虚幻的声音,也很快沉寂下去。 周昌抱着模糊不堪的神位,回头去看众人。 好似每个人此时都在观察着他,审视着他。 他们的眼神里,满是警惕。 他们看着周昌的目光,好似在看陌生人。 他们看着自己身旁其他人的目光,也好似在看陌生人! 周昌心神凛然! 电梯里的大家,除了他还记得他们之外,他们在这转眼之间,已互相不记得对方了! 只有白秀娥秀娥站在角落里,一只只布满污渍的顽童手掌从她背后伸出来,倏忽间捂住了她的口鼻,拽住了她的手脚,让她固定在那里,根本动弹不得。 她身上漫溢出丛丛藕丝。 那些承载着九节尸藕全部力量,化作水线的藕丝也被一只只顽童手掌轻轻捉住,打了几个结,便就此纷纷沉寂下去。 哪怕是白家奶奶,连同秀娥的几个小姐妹一齐发力,也无法抗御那些好似‘顽童的手掌也是那些‘顽童手印’,淹没了瘟丧神神位上的字迹! 白秀娥惊骇地望着周昌。 她被捂住嘴,不能说话,于是连连摇头。 她在告诉周昌:“别来,别来!” “快躲,快躲!” 一双顽童手掌,又在须臾间盖住了白秀娥的眼睛。 白秀娥不再摇头,她垂着脑袋安静下去,像是也忘了周昌的存在。 “嗤” 周昌攥住了那道暗红的棺材钉,孽气沿着棺材钉内部沉寂的漆黑纹络灌注入其中,使得整根棺材钉都化作亮红色,好似要燃烧起来。 但是,攥着这根棺材钉的周昌,却满眼茫然。 他至今还没有‘遗忘’的迹象。 只是,哪怕自己手中攥着武器,这根武器又有何用它该扎向谁它刺穿了谁,才能破局无力空虚的感觉啃咬着周昌的心脏。 这时候,一只惨白的手掌搭在了周昌肩膀上。 顺着那只手掌,周昌扭头看去,就看到了崔哀那张同样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 崔哀拍着他的肩膀,另一只手指向了周昌头顶上方。 他眼神痴迷,低声呢喃:“你看,你看… 殃榜上殃榜上有我儿的位子。 三榜之上,我儿的名字留在其中了!” 听着崔哀这不知从何而起的言辞,周昌仰头看去,他赫然看到这部电梯不知在何时没有了顶板。 电梯顶上,乱流席卷,狂风肆虐,它顺着电梯不断向下滑坠! 而随着电梯持续向下滑落,顶上那些斑驳昏沉的景象,接连成了模糊不堪的色带! 在那片连绵不绝、模糊不堪的色带夹层里,骤有血污不断淌出。 那些血污,在周昌视野里组了一个个字迹! “灾殃榜!” “第一位:旱魃!” “第二位:雨中人!” “第三位:右眼!” 滚滚血污漆刷出混乱的意象。 每看过那所谓‘殃榜’上的一个名字,周昌好似都看到了一个恐怖的想魔。 他的目光从‘旱魃’之名尚掠过,便看到了一片遍布龟裂纹的枯黄地域之中,滚滚鲜血从那纵横交错的龟裂纹中涌出,将旱地化为血海。 血海里,一具红衣女子的尸首时浮时沉; ‘雨中人’三个字化作了一场瓢泼大雨。 大雨中,有人举着伞缓步从那些行色匆匆的人们身畔经过,他一遍一遍地询问行人们的名字。 一场雨后,雨中的行人浑身腐烂,七窍之中流淌尸汁; ‘右眼’则变作了天上的月亮。 满月似眼球般转动着,其上的红血丝若隐若现。 月下的人们疯狂额头,尽皆抠出自己的右眼,高举向天… 这就是殃榜! 殃榜之上,记载着一个个恐怖的想魔! 而崔哀声称,他的儿子,位列殃榜之上! 周昌顺着那一排排的名字,持续往下查看。 他的目光越过第九十九个恐怖想魔的名字,归回到电梯里。 电梯对面的钢门,照映着众人的身影。 在众人身后,站着一个满身污渍、肤色青白的少年孩童。 它不知何时出现在电梯里,在周昌目光看向它的倒影的时候,它也在冲着周昌咧嘴直笑。 它的头顶,有片血污缓缓凝成字迹。 “殃榜第一百位:无心鬼。” “轰隆!” 电梯缓缓停止。 146、出租车司机(5K,1/1) “嗡…” 沉闷声响中,两扇电梯门向左右徐徐滑开。 强烈的白光随着电梯门徐徐敞开的间隙,一刹那铺满了周昌的视野。 他眼中所见,位列‘殃榜’之上的众多想魔,俱在这强光之中似雪消融。 “哗…” 嘈杂且模糊的人声随白光一同漫入电梯中。 周昌下意识地转头环顾左右。 如今,在他的周围,竟空无一人! 白秀娥、杨大爷、肖真明、崔哀这些人分明跟着他一同乘电梯下降到了这处阴矿之中。 今下却突然消失不见。 电梯里,不曾留下一个属于他们的脚印。 四壁光洁如镜。 那被崔哀称作是自己儿子的‘无心鬼’,而今同样没有踪影。 “轰隆!轰隆!” 此时,电梯忽地剧烈摇晃起来。 顶上的灯光明灭不定。 心里有个声音提醒着周昌:“该走了…” 周昌跟着那个身形,摇摇晃晃地走出那部电梯。 踏出电梯的瞬间,他的五感变得混沌而扭曲。 他不知自己身处何地,不知自身该做些甚么,在这瞬间感知不到真实世界存在。 种种混沌感觉,在刹那之后就消散一空。 周昌长吸一口气,猛地‘回过神’来。 他喉咙里发出一声含混的咕哝声,才发现自己坐在一辆汽车的驾驶位,车内弥漫着二手烟与熏香混合而成的闷臭味。 车上音箱喇叭里,正在播放深夜鬼故事。 播音员冷冽而干脆的嗓音,为故事本身增添了几分阴森的色彩: “尸油降…在东南亚以及我国滇南等地区,传闻曾经盛行一种名为‘降头术’的邪术…” 这个故事才刚刚起了个头。 周昌也只听了一二句,魂儿才回过来,身后就响起了一个男人颤抖的呼唤声:“师、师傅…” 听到这个声音,周昌下意识地拨了一下方向盘正在高速行驶中的车辆,哪怕周昌此下只是轻微地拨转了一下方向盘,都令这辆车猛地偏移了一下方向,车身倏地晃动了几下。 好在周昌很快反应过来。 他握着方向盘,脚下油门微微放松,令汽车速度放缓,继续平稳地行驶。 随后才瞟了一眼后视镜,看到后车座上紧紧挨着坐的三人。 先前呼唤周昌的那个男人,就坐在驾驶座后头的车座上。 那人约莫二十出头的年纪,穿着一件黑底白袖的棒球衫,此时其哪怕脸色惶恐,也难以冲淡其眉眼间那种流里流气的感觉。 这人手里拿着一根自拍杆,自拍杆上架着一台手机。 他的两个同伴与他一般无二,手里都捏着自拍杆,杆子上架着各种各样的设备。 后座这两男一女,都是流里流气的。 从周昌的角度,也看不到三人手机屏幕里有些甚么。 然而,只是看三人这副架势,也知道他们应当是在做直播。 而周昌从那‘棒球衫’对自己的称呼里,也明白了自己当下的职业一个网约车司机。 肖家那些端公之前说过,有时进入到人烟稠密的阴矿矿区里,会自动得到一个‘应身’的身份。 外来人下矿之后,须自觉维持‘应身’的‘人设。 不要去做违反‘应身人设’的事情。 一旦违反,会给自己带来各种各样的诅咒与厄运。 譬如当下,周昌这样一个网约车司机,就不能够开着车无所事事地在各处游荡。 他需要接单,将客人送到目的地。 除非特殊情况,一般接到顾客以后,也不能半途扔下客人就走这会引来网约车平台的惩罚,导致网约车司机生计都出现困难。 “师傅,你也被吓到了吧”坐在两个男主播中间的女人,一脸浓妆艳抹,她面上隐隐笼罩着一种不安,出声向周昌问道。 “嗯…” 周昌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被吓到,但还是含混地应了一声。 女主播右侧的男人神色低沉,小声地道:“真邪乎啊… 咱们正在说王营村边上,那个废弃医院倒卖尸油的事情,这边师傅车上就播了个尸油降的鬼故事…” “兄弟们,我们可没请演员啊! 你们刚才也看到了,我们就是随便在‘搭搭’上叫了个车,跟人家师傅根本不认识。 这个事儿就是邪乎得很! 废弃医院里那些手印、婴儿的哭声,你们也都听到了。 只能说这个世界上有些事儿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啊… 最近各地都挺不太平的,到处都开始流传这种诡异传说…”那‘棒球衫’举起手机屏幕,对着屏幕里的‘兄弟们’叨叨了一番,又拍了拍周昌的肩膀,“你说是不是师傅你不是我们请的演员,我们也没演吧我们上车的时候,你是不是也看到了,有一串血脚印一直跟着我们” 一般而言,当一个人越是强调他说的都是实话,都是真心话,没请演员,不是表演等等的时候,他就越可能是在撒谎。 周昌如今确信世上是有鬼的。 但他也确实没有看到这三个主播所说的甚么血脚印。 而且,仨主播脸上那都快绷不住的惶恐神情,实在难以说服周昌。 他们表演痕迹过于重了。 看着几乎杵在自己脸上的手机屏幕左下角,不断飘出‘兄弟们’的留言: “演的,就是演的!” “我见过真的,跟他们说的可不一样!” “快看女主播,亮点自寻…” “刚才看你们从医院走廊跑出去那一段,差点吓死我了!” 这个直播间的人气不错。 观众们的留言不断从左下角滚过。 周昌绷着脸,对着屏幕没有言语。 这时候,那‘棒球衫’将一张钞票塞了过来。 他避开了手机的摄像头,所以屏幕里并未出现他把钱递给周昌的画面。 看在那张红彤彤的钞票的份上,周昌点了点头:“那个废弃医院是挺邪性的。” “是啊,我就说! 兄弟们,觉得今天的探险节目刺激精彩的,666飘起来! 感谢佩恩大哥的嘉年华,感谢老板!” ‘棒球衫’坐回后座上,又开始与直播间里的观众们互动起来。 周昌此时才终于有了空闲。 他驾驶着这辆老款的雷凌轿车,瞥一眼旁边手机支架上的导航提醒,踩了一脚油门,加快车速穿梭在当下这条黑黢黢的林间公路上。 道路两边,一排排白杨树飞快掠过。 更远之处,则是大片大片阡陌纵横的稻田。 田间的水稻已然变得青黄。 汽车越过一个高坡,绕着一片起伏的丘陵走过几处弯道,城市的路灯挑亮了夜空,远方的霓虹泛滥成海洋。 在周昌开车转到一处闹市街道的时候,支架上的手机里也响起了提示音:“目的地兴业中街即将到达,请您靠边停车,提醒乘客注意后方来车。” “目的地兴业中街已经到达,请您靠边停车…” 周昌在马路牙子边停车,后座上的三个乘客推开车门走了出去。 通过后视镜,周昌看到后座上还有他们的物品遗下。 他摇下车窗想叫回那三个网络主播,但就这一会儿的功夫,三人已经钻进了鱼龙混杂的闹市区里,倏忽间没了影踪。 周昌连他们的背影都没看到,只得侧着身子伸长了胳膊,把他们遗落的东西拿到前座来。 想着把东西收拾起来,等他们联络平台的时候,再把东西还给他们。 这不过是一二十分钟的世间,周昌已然隐隐代入了‘网约车司机’这个角色,他好似从前就做过这样的工作一样,一切都水到渠成。 然而,周昌从前真没做过这种工作。 他去取三个乘客落下来的那只小钱包的时候,钱包拉链敞开着,内里有一张纸翻了出来。 那个钱包里除了这一张纸,也没有其他证件、银行卡之类的东西,里头根本空空如也。 泛黄的方格纸上,有人以稚嫩的笔触写下了一些话: “传说闰年常常会发生不吉利的事情,今年是2000年,既是千禧之年,同样也是世纪闰年,在今年里,注定会有许多不同寻常的事情发生。 但是,我的朋友,请你不必担心。 当你收到这封信的时候,你就收到了我最大的祝福。 我一祝福你学业顺利,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二祝福你的家人身体健康,幸福美满; 三祝福你的所有愿望都能实现,暗恋的人也正好喜欢你。 你得到了我的祝福,请你把这份祝福也同样传递给另外三个人,并且随信附上三元三角钱,它们是驱除厄运的数字。 你把信传递给另外三个人的时候,请在信上写上你的名字,并在名字之后,加上3.3的数字,这样你的祝福也会随着这封信,传递到下一个人手中。 但是,你如果收了信,没有把信传递给三个人,还收了随信附着的钱,那么在2000年里,你将会受到大家所有人的诅咒! 我们诅咒你学业永不顺利,命运永远坎坷; 我们诅咒你父母早亡,你的亲人朋友身上将发生很多不吉利的事情; 我们诅咒你在每天晚自习放学后,都不会有朋友和你一起回家,你身后会永远跟着‘阿西’。 你一定知道‘阿西’。 他收到信以后,把所有的钱都用来买了玩具。 从那以后,他就很久没有来学校了。 有人说他的妈妈得了神经病,把他砍死了。 四二三教室晚上八点二十熄灯以后,阿西就在角落里蹲着哭。 请你遵守规则吧,我的朋友。 我不希望,阿西盯上你。” 周昌读完了这张方格纸上的所有字迹。 字迹是以圆珠笔写就,稚嫩且显得生疏。 纸张已经泛黄。 在不知多少岁月过去之后,那些圆珠笔迹都已经微微变淡。 信笺正文四周,那些未画空格的空白处,则有不同笔迹写就了一个个名字,每一个名字后面,都附着3.3的阿拉伯数字。 这封明显是由中小学生写就得‘诅咒信’,尽管字里行间都充斥着稚嫩与烂漫,但当周昌读到最后的时候,仍有一种心头微悚的感觉。 他甚至觉得,这封‘诅咒信’可能是那三个‘探险主播’故意留在他车上的。 三个主播究竟是何心思,是不是故意这么做,周昌不得而知。 但对待这封信,还是须慎重处置。 周昌刚刚从‘电梯’中下来,脑子里面千头万绪,各种事情浮在空中,未曾被他抓住,他暂时也分不出精力来应对这封信,便将之暂时收回那只钱包里,丢到了扶手箱中。 他瞄了眼手机屏幕上显示的时间:10:30。 对于跑夜车的网约车司机而言,这是个不早不晚的时间。 反正不是该收车下班的时候。 周昌在手机上翻找了一阵,打开‘搭搭’平台页面,正准备先‘暂停接单’的时候,忽然有一个单子进来,平台已然帮他自动接单。 手机上显示乘客距离他不到一公里。 这一单是129.32元,和刚才那三个主播带来的单子价格差不多,在小城市里已算是一个大单了。 周昌瞟了眼目的地,竟也和那三个主播的出发地一致。 “那三个主播又要折回去正好把钱包还给他们。”周昌脑海里下意识地闪过一个念头,他旋而驱车来到乘客标定的上车点。 马路边,一个年轻女性正与几个友人挥手道别:“我们单位里临时有点事,叫大伙扫兴了哈!” “下次咱们再聚,我约大伙儿!” “嗯嗯,下次再聚吧,你俩喝了酒,路上小心啊。” “都这么晚了,你们领导一个电话就得把你们叫过去上班,真不是人!” 友人帮着那个年轻女性拉开车门,打扮入时的女子一条长腿迈进了车后座,她跟着躬身挤进狭窄的小车内,拉上车门,与外面站着的朋友挥手作别。 女子生得漂亮,叫周昌也多看了几眼。 他随后驾驶汽车穿出闹市区,往目的地飞驰。 后座的女子打开了车窗,夏风灌进了车内,驱散着车里的烟臭味。 原本周昌以为是那三个主播去而复返,又要前往王营庄附近的那间废弃医院去搞探险,做流量,却未想到这次上车的只是一个年轻女人。 他好奇于对方这么晚了跑那个废弃医院附近做甚么,但见对方此时心不在焉,便也没有多嘴去询问。 窗外的风呼呼吹了一阵子,女子也渐渐回过了神儿。 她手包里的电话这时响起了铃声。 接起电话后,女子的态度就变得严肃而认真起来:“领导。 我正在往那间废弃医院那边赶。” “嗯,时珏、钱克仁两个同事也已经赶过去了啊,好,我知道。 我和他们在工作群里联系。” “嗯,主要就是确定那边是不是真发生了什么特别事件。 我明白的,明白。” “好,我看下手机。” 电话随后挂断。 女子蹙着眉,低头查看自己的手机。 她手指不时划动,像是在翻看方才和她通电话的‘领导’发来的一张张图片。 片刻后,女子不知是想起了什么,忽而抬起头来,看向驾驶位上的周昌。 她坐着的角度,斜对着周昌,正好能看清周昌的侧脸。 看了周昌的侧脸一会儿,她似乎是有些讶然:“师傅,你之前是不是去过王营庄那边的那个废弃医院接乘客” “那个叫‘春天医院’的地方”周昌平淡地反问了一句。 “是,就是叫春天医院。” 周昌笑了起来:“刚才去过,拉了三个主播。 嗨,那仨不是甚么正经人,靠捣乱吓人来赚流量博眼球的。 姑娘你去那个废弃医院干什么那地方今天晚上倒是热闹了。” “我不是去那儿,我是去旁边的王营庄办事情,有个贫困户家里养的羊半夜忽然生病了。 我和同事去看看。”女子笑容温和,几句话就绕开了周昌的探询,还隐约给自己编出了个身份,她接着向周昌问道,“那些主播做这个应该挺挣钱的吧现在这种新兴的职业挺热门的。 不过师傅你一眼就看出他们是在故意捣乱,扮鬼吓人了他们做这种工作,都用些什么手法来扮鬼装怪呀” 这个年轻女人很熟练,几句话就开始旁敲侧击起来,试图从周昌这里套话了。 她不与周昌说实话,对周昌防备心很重。 周昌也懒得理她,心不在焉地摇了摇头:“那不知道,我就是觉得他们肯定是在扮鬼吓人,这世上哪有鬼啊我跑了这几年车,鬼没有把握吓着,倒是经常被有些人给吓得不轻!” 女子摇了摇头,轻声道:“以前是这样,现在却不一定了。” 风声很大,显得她的声音很模糊。 一个正常人该听不到这句话。 周昌听到了也只装听不到:“美女你说啥” “没什么!”女子笑道,“我说有些事还是宁可信其有,师傅,你待会儿回去的时候开夜车小心点儿!” “嗯。 谢谢啊。” 周昌点了点头。 两人结束了交谈,女子在后座上划着手机,不时接几个电话,与电话那边的同事交谈几句。 她的言辞模模糊糊的,周昌从中也得不出甚么有效信息。 147、春天医院(5K,1/1) 汽车摇摇晃晃地驶过年久失修的柏油路,路边的野树藤蔓被风吹卷着,抖落片片树叶。 车子的远光灯,照应出前头的一片二层楼建筑。 建筑外墙上,青绿色的墙漆多已剥脱褪色,墙上爬满了藤蔓。 包围建筑的栅栏上锈迹斑斑,更有人为破坏出的豁口大洞。 两根砖砌的门柱上方,铁艺门额上挂着的烫金大字‘春天医院’,如今在风中摇摇晃晃,锈迹侵蚀着金漆,令那几个字也愈发凸显出一种岁月蹉跎的感觉。 最终,周昌驾驶着汽车,停在了路边。 他拉好手刹,提醒后座的年轻女子:“美女,地方到了。” “谢谢师傅。 钱已经过去了。” 面貌端丽,一双长腿颇为惹眼的女子向周昌摇了摇手机,发着光的手机屏幕映亮了她纤细的手指。 她拉开车门,从汽车里迈出来。 这时候,那座废弃医院的阴影角落里,忽闪起了两个红彤彤的火头。 两个年轻人抽着烟,从那片阴影角落中走了出来。 他们显然是认识周昌刚刚送到的这位乘客的。 见面就打了招呼:“宋佳。” “佳佳。” 被唤作‘宋佳’的女子也面露笑容,道:“你们来这里多久了我接到领导的电话就赶过来,希望没有耽搁你们的时间,让你们等得太久。 领导发的那些资料你们看了吗” “看过了,我们也才刚来不久。”那唤‘宋佳作佳佳的年轻男性凑到了女子跟前,连连点着头,“佳佳,里面我和仁哥已经探查过了,没有什么异常情形。 只有那三个主播留下来的一些道具。 他们应该就是利用这些道具进行恶作剧,扮鬼来博取流量的。 这片地方本身应该没有出现——” 年轻男性还在殷勤地在宋佳跟前言语着,宋佳忽地回头看了眼路边停留的汽车。 她的眼神不漏声色,但年轻男性还是瞬间明白了她的意思,立刻止住了口。 与之相比,旁边那位四五十岁的男人就显得沉稳许多。 他先到周昌的车子旁,给驾驶位上的周昌递了根烟:“师傅,抽根烟” 周昌并不抽烟。 但他的‘应身’抽烟。 车子里弥漫的烟臭味,扶手箱前头杂物盒里的打火机、烟盒,无不说明周昌今下应该得抽烟的。 于是,周昌没有迟疑地接下烟,自顾自拿出打火机,‘咔吧’一声点燃了,先将火苗凑到中年人跟前:“来,火。” “谢谢,谢谢。” 中年人半弓着身子,以手护着火苗,点燃了嘴里的香烟。 一支烟就拉近了两个本没有任何交集的人之间的距离。 “师傅,这一片地方不安全啊,据说附近有个杀了别人一家三口的通缉犯,还在逃,还没有抓住。这么晚了,你还是早点回去。”中年人弹了弹烟灰,笑着言语道,不知真假的话也是张口就来。 周昌也笑了起来,道:“你们坐车到这儿,待会儿回去怎么回去啊这地方想打到车怕是有些困难。 不如还是我给你们” 说到这里,他忽然停了下来,首先关闭了手机上还在接单的‘搭搭’平台,把自己的账号下线了,之后关掉了a柱上挂着的摄像头,这才放松地道:“我给你们送到城里去,还是按原来的价钱,可以不” 周昌从未跑过网约车,当下种种行为,其实是对从前坐过网约车,见过的那些网约车司机各种行为的模仿。 平台不允许网约车司机不通过平台接私单。 但单子走平台,平台的扣点却也很多。 是以很多网约车司机拉乘客返程的时候,会和其商量这一单不走平台,私下交易。 这些对话往往是在关掉平台留在车上的摄像头之后进行。 中年男人笑了笑,没说话,而是转脸看向了不远处的宋佳,向其问道:“今天出来的比较急,我俩都没有开车,待会儿看完这片废弃医院以后,咱们就坐这个师傅的车回去” 宋佳看了眼车里的周昌。 她沉吟片刻,点了点头,道:“好。” “那师傅你就在这外面稍等会儿,待会儿我们坐你的车回市区。”宋佳对周昌说道,她浑然不提她先前自称来王营庄帮助贫困户解决牲畜患病的事情。 周昌作为一个网约车司机,更不会多管闲事,多嘴去向对方询问,跟着点了点头:“行!” 宋佳不再看周昌,与年轻男人、中年男性结伴,穿过栅栏围墙上的破口,步入了那间黑漆漆的废弃医院内。 临走的时候,中年男性还嘱咐了周昌一句:“师傅,要是遇到什么你觉得不对劲的情况,或者我们在里面呆了很久没出来,你就不要等了,自己先开车走吧。” 那人还留了个电话给周昌。 周昌将那个电话仔细记下。 根据周昌先前与那个宋佳的交谈,加上三人隐隐透露出来的态度,周昌推测,这三人的工作应该并不寻常。 很大概率与探测灵异事件有关。 而宋佳与其上司交谈时,对上司的称呼、口吻等等,也叫周昌觉得,这应该不是个民间草台班子。 或许有一定的官面背景。 周昌将座椅靠背往后调低,半躺在了车里。 他仰头看着有些脏污的车顶,嘴里喷出的烟雾缭绕在视线之中。 抽完这支烟,周昌将烟头掐灭丢出车窗,转而在座椅上坐起身,打开遮光板,照了照镜子。 这具应身与周昌一般,看起来也是二十来岁的样子。 周昌观察‘他’的眉眼,觉得这个应身与自己的相貌竟有几分相似。 而当周昌照镜子照得久了,镜中应身的面容逐渐模糊下去,周昌也真容就显现了出来。 应身只是彼世人进入矿区以后,忽然链接的一个身份。 只是一层外壳。 内里的周昌该是甚么样,还是甚么样,没有任何变化的。 但这应身也不是完全没有因果,‘应身’又从何而来周昌思索着,他从衣服内袋里摸出一只钱包,钱包里除了有些纸钞、银行卡之外,果然还留有这个应身的身份证件。 证件上,周昌如今名叫‘何炬’。 记下自己如今的名字与身份证号,周昌从旁边的杂物盒里,拿出了另一部手机。 ‘何炬’应该是用这两部手机轮换着接单拉客,汽车中控台上也插着好几条充电线,可见他做网约车这一行还是比较勤恳的。 周昌不知手机密码,但知道怎么使用这种智能手机。 他把屏幕对着自己,屏幕没有解锁,便将指纹在屏幕下方按了按,这下手机亮屏解锁了。 此后周昌便依次点进去何炬的通讯录、社交平台、外卖平台、相册、浏览器等应用,他轮换浏览着两部手机上的内容,心里很快拼凑出了何炬的简易经历: 何炬,二十四岁,与周昌年纪相当。 文化程度应该在高中以上,大概率没有结婚,似乎有一个女友。 其如今住在‘白河市市南区阳庄城中村’里。 平日交游不多,微信朋友圈除了和女友、父母有联系之外,便只在几个网约车司机群里偶尔发言。 最近女友与其感情出现了些许问题,因为结婚彩礼的问题发生过几次大的争吵。 原本与其同居的女友,最近从其住处搬离。 但两人前几天还一起过了情人节,应该处于即将分手而未分手的阶段。 周昌简单了解了一下应身的个人经历,便将手机放回了原处。 他一条胳膊搭在车窗沿上,侧着身子去看那栋废弃的医院建筑。 黑漆漆的天空下,被许多藤蔓笼罩外墙,院子里各处都生长着茂盛草木的医院,看起来确实有种诡异阴森的感觉。 这间医院的建筑风格很古旧,整体也不算高大,应当是九零年代甚至更早时期的老式医院建筑。 医院各处甚至有些红砖房建筑。 再兼其完全处在一个四周无人,多有林木丘陵遮蔽的地带。 在此种荒无人烟的地方建医院,那此中收录的病员多半不可能是本地的居民。 医院本身应当也不是面向普通民众使用的。 周昌推测,这间医院可能是在建国以前落成,曾经或作为野战医院、后方疗养院之用。 他念头转动着,便想放出一缕飨气,令神魂受飨,以观察飨气流杂状态下,这座医院有没有甚么异常然而,周昌动念之间,自身却没有一丝飨气释出。 这让他愣了愣。 随后他又连续尝试数次,运用各种办法,试图放出一缕飨念,都不曾成功。 ——当下的世界里,似乎并没有‘飨气’的存在。 人身存在各种念头,那些念头再混乱负面,也仅仅只停留在‘念头’的层面。 它们不会影响现实,不能侵染万类,所以飨念也就没有了存在的根基! 此种情况,是只在当下世界这处矿区里出现还是在每一座阴矿里都完全一致周昌心头困惑的时候,宋佳等三人又从那处栅栏破洞里爬了出来。 三人与周昌打过招呼,便坐上了车。 周昌收拢了心思,发动车子,沿原路回返城区。 路上,三人表情放松,低声闲聊着。 原本那个年轻男性‘时珏’想与宋佳一同坐在车后座,周昌都看到其冲刚才给自己发烟的中年男人‘钱克仁’使颜色了。 钱克仁也笑着往车副驾驶位这边走。 但宋佳这时自顾自地拉开侧车门,坐在了副驾驶位子上。 所以时珏也只能和钱克仁坐在了后座。 时珏这时身体前倾,已经把话题引到了他最近发现了一家巨好吃的饭馆上,下一步应该就是要约俩同事去吃饭了,此时,周昌忽然开声说话:“你们在那间废弃医院发现啥了吗这地方出什么问题了” 周昌话音一落,后座的时珏就大皱眉头,喝声道:“不该你问的别问!” 他语气这般恶劣,多半是因为周昌半路截了他的话头。 而宋佳、钱克仁两个人听到时珏的话,都是欲言又止。 宋佳虽然不愿意接着先前的话题和时珏继续聊下去,但这个师傅直接向他们打探医院那边的事情,她也不好回答。 时珏一口回绝,虽然不近人情,但也正好处置了这种突然情况。 周昌闻声,瞥了后视镜一眼,笑道:“不要那么大火气嘛,你们没发现什么,说不定我能给你们提供一些线索啊…” “你能提供什么线索”时珏微有些不屑地撇了撇嘴。 “刚才那三个主播就是坐我的车去春天医院搞直播的。”周昌道,“他们在我车上落了点东西。 我看那东西不太对劲啊…” 他这几句话一说出口,时珏就变了脸色,想说些甚么,最终被旁边的同事钱克仁拍了拍肩膀,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是什么东西,师傅拿出来看看”钱克仁笑着道。 宋佳也将目光投向周昌,似乎是在重新审视这个不起眼的网约车司机。 “那是人家乘客落下的东西,就算我看着再不对劲,除非是违法的东西,我才好报警交给警察。 人家那东西也不违法,我得等着平台联系我,把东西送给人家乘客。 怎么好拿出来给你们看啊” 周昌连连摇头。 他这是‘拿乔’了。 宋佳、钱克仁对视一眼。 后者拿出了一本证件,道:“我们怀疑那三个主播,和最近逃亡的通缉犯可能存在牵连,师傅,你配合一下我们,把东西拿出来让我们看一下。” “真有通缉犯” 周昌把车在路边踩停了。 他看着钱克仁亮出来的公职人员侦查证件,脸上满是惊讶,以一口无聊的老司机惯好打听奇事的口吻,向三人问道:“最近没听过咱们这里发生什么大案子了啊谁杀了谁死了几个人啊” “不能说。”钱克仁收起证件,脸上还带着笑容,只是那笑容里已全是公事公办的味道了,“师傅,那三个人究竟落了什么东西在你车上请你配合我们一下。” “就是一个钱包…”周昌说着话,打开扶手箱。 将先前三个主播遗落的那只钱包,连同内里那封‘诅咒信’一起交给了钱克仁。 这封信留在他手里,他亦不知该如何解决。 还是交给这些‘公职人员’来处理比较好。 他相信这三人确实身负公职,只是他们的职责,大概率与他们亮出的侦查证件不符。 “我还以为是那间医院真地闹鬼了。 你们是国家的什么‘灵异研究会’、‘特异功能协会’、‘749局’之类里出来的高级人才嘞。”周昌满眼惋惜遗憾地道。 钱克仁听到他的话,不以为意地笑了笑。 倒是宋佳、时珏两人,表情莫明。 仨人的表情都叫周昌尽收眼底。 “或许而今真有这些所谓的协会、749局之类的单位了…”周昌心头喃喃。 他目光扫过时珏、宋佳,心里笑了笑。 年轻人脸上就是藏不住事儿。 钱克仁接过纸条以后,仔细看了看,又同两人打了个眼色:“回局里再说。” “师傅,我记下你的名字、平台id,到时候要是那三个主播找你讨回物品的话,你让他们联系我的电话,我之前给了你的。 他们要是以此为由投诉你,也不用担心,我们会向平台发函。“钱克仁处置了一应诸事,可谓滴水不漏。 周昌只得忙不迭地点头答应了。 他重新发动了车子,载着三人回了城区。 这次三人都没怎么说话。 周昌也从他们嘴里问不出甚么有效信息。 将三人送到目的地之后,周昌记下了他们的下车点。 当下时间已经临近午夜十二点,周昌又解了几个单子,一直忙活到凌晨一二点,才收了车,转回自己在‘阳庄城中村’的居处。 如今的城市里,到处都在搞开发,想着法儿地卖地皮卖钱,能够以低廉的租金容纳外来务工人员的城中村已经愈加稀少。 周昌开车驶回居处的时候,城中村各处街道上,除了路灯还亮着,偶尔有一二间24小时便利店开着门,其余的各种商铺、饭馆都已闭店落锁,到处都是静悄悄的。 这里真像个农村一样。 街道边的民居里,偶尔还会响起几声犬吠。 把车在自己租下的房子院落间停好了,周昌拿钥匙开了房门。 一开门,房间里一股闷燥的气息直扑面庞。 伴着那股闷燥的气息,还隐隐有股腐臭味弥漫在房间里。 周昌开了灯,打开风扇,吸了吸鼻子,在房屋里转了一圈,也未找到那股腐臭味的边缘。 腐臭味还很淡,应当是某个角落里死了只老鼠,还未被发现。 他把窗户敞开通风,随着晚风扑入房室,那股臭味就愈发地淡不可闻了。 何炬住着的房屋是一室一厅的格局,推门进来就是客厅,往里走则是一间卧室连着厕所与厨房。 原本何炬和女友在此处同居,这样大小的房屋倒也正好。 可如今女友搬离了此处,他自己一个人住这样的房子,就显得稍大了些。 “回头找个时间,换个小点儿的房子。” 周昌喃喃自语着,看着地上散落的那些还未收拾的女人衣服,他坐在一张电脑桌旁,找了纸笔,开始在纸上罗列一些事情。 这是他自踏入矿区以后,第一次得闲停歇下来,开始整理自己的思绪。 “首先要弄清楚的是,爷爷、秀娥、杨大爷他们的下落。 明明他们与我一同进了电梯,怎么出电梯的时候就不见了人影假若这是进入矿区的某种规则,肖家三位端公不至于把这么明显地规则遗漏了,不提醒我们… 他们应该也在这里被分配了‘应身’,该如何找寻他们的下落其次,便是挖矿的事情。 在这个矿区里,能挖到甚么样的矿 148、坏劫(5K,1/1) 周昌先在纸上写了几行字。 他盯着那几行字,皱着眉开始思索: “自己以应身的身份行走在‘矿区’之中,便需要做符合自己‘应身’身份的事情。 寻找杨大爷、白秀娥他们,只能在暗中进行。 他们从来不曾下过矿区,更没有在现代生活的经历,他们很容易做出和各自应身不符的举动,继而引来一些不可测的事情。 找寻他们要尽快。 此时可以借助宋佳、钱克仁这些公职人员的力量。 这些人的工作方向,可能侧重于‘检测灵异’之类的事务,而杨大爷他们持续做出与各自应身不符的行为,引来种种诅咒怪异,就可能会被宋佳这样职责的人盯上。 如今也不知道他们距离自己是远是近都是乘同一部电梯下来的,希望他们和自己之间距离不远… 另外——” 这时候,周昌似是忽然想到了甚么。 他在纸上写了一个数字9,继而在那个数字下依次写上自己、杨瑞、白秀娥、白父、石蛋子、周三吉、肖家三个端公一共九个人的名字。 “徘徊在鬼坟内外的那头、具备使人遗忘事物能力的想魔‘无心鬼’,也乘着电梯下到了矿区内。 它的杀人规律侵染了除我之外的其余八个人,连秀娥与白家奶奶、她的七个小姐妹、白玛…最终都被它的杀人规律影响了。 崔哀是否受其影响,暂时还不确定。 秀娥她们离开电梯之后,是否会继续受‘无心鬼’的杀人规律影响那种‘遗忘症’的传播速度很快,接下来可以留意与此相关的新闻、网上爆料等等内容,借助‘无心鬼’对人的影响,也好找寻秀娥她们的下落。 而且,下涉阴矿的无心鬼好似在一瞬间获得了某种增幅一样。 在它的杀人规律影响之下,除了白秀娥之外的七个人,在转瞬之间就遗忘了我以及身边人,哪怕是秀娥最终坚持了片刻时间后,也终于抵受不住这种‘遗忘症’的侵袭。 那么,缘何他们都会受‘无心鬼’如此重的影响,而我自己却能与无心鬼相安无事” 周昌目光看向自己手腕上的红绳。 ‘瘟丧神的遗物’那块运动手表在一息间滴落出一滩滩鲜血,那些鲜血就浸润了周昌手腕上的这根红绳。 在此之后,运动手表也在周昌无知无觉间消失不见了。 后来,周昌曾以心头血不断为‘瘟丧神’的神位描摹神名。 他记得,当时一缕细线从那遍布‘无心鬼’掌印的神位上迁延出来,缠绕在了自己的中指上。 顺着那根细线,周昌甚至听到了一个婴儿牙牙学语,啼哭着呼喊‘爸爸’的声音。 不论是瘟丧神遗物滴落的鲜血,浸润腕上红绳,还是后来缠自己中指上的那根细线…它们彼此之间,应该是存在密切关联的。 “很可能‘瘟丧神’的力量,在当时虽不足以完全庇护九个人,但它在最终仍旧保护住了我那根曾经缠在我中指上的细线,如今也消失不见。 腕上红绳更是一时沉寂。 该如何去寻‘瘟丧神’的影踪‘瘟丧神’与‘无心鬼’天然对立。 无心鬼一直试图侵夺‘瘟丧神’的力量——那些涂满瘟丧神位的顽童手印就来自于无心鬼。 若是找到‘瘟丧神’,也就很可能找到了‘无心鬼’的线索,也就可以顺藤摸瓜,找到秀娥他们的下落!”一念至此,周昌精神一振。 他所学‘端公法’之中,有一道‘剪刀寻煞科门’。 先前还用这道科门找寻过同命人的下落,如今或许可以用这科门,来寻找瘟丧神或者无心鬼的下落! 周昌心头有了定计。 他暂且压住当场运用剪刀寻煞科门的想法,转而思虑起另一个问题:“如何挖矿” 费尽千辛万苦,终于抵达一处阴矿矿区,不设法挖些‘矿物’,那就实在是枉费了这一番艰辛。 虽然肖真明等人称矿区里到处都是宝,但就算都是宝物,其价值高低亦终有区别。 挖矿,是接下来的第二件大事。 除此之外,崔哀的下落、李奇肉身及至李奇神魂的下落这些事情,尚不在周昌考虑范围之内。 它们不来招惹周昌,周昌也不会费心去寻找它们。 “阿大,如何在阴矿区里寻找有价值的矿物什么样的矿物,才是真正别具价值的矿物“周昌直接开口向《大品心丹经》问道。 他现下对此经的称呼,已经简化成‘阿大’两个字了。 周昌心念刹那闪过。 ‘阿大’的文字扭扭捏捏地从周昌左眼角滑出,慢慢在他的左眼视野里铺陈开: “阴矿矿区之中,任何事物只要带回现世,便皆有价值。 但其价值分上下高低,其中颇有价值之类,当属诸般现世未有之神灵传承,及至与鬼神相涉,可以直接运用的种种器具。 瘟丧神的遗物勉强属于与鬼神相涉的器具,但其所附域外神的力量太过孱弱,不能算是最具价值的那一类。 鬼神传承、神灵器具之下,则为诸般‘术法’、鬼药。 阴矿矿区之中,不知因何缘故,术法品类保存之完备,非现世可比。 此中之术,此中之人多不能修炼成功。 然而现世人一接触到此般术法,几乎瞬息之间即能了知其价值。 矿区之内,常有鬼神侵染之区域。 内中所藏各种药物,带入现世之中,俱有妙用… 鬼神传承、器具、药物、术法都可以算是阴矿中较有价值的矿物,因为其颇具价值,找寻起来,也委实不容易,须要找寻矿区之中的‘火种’。 以此火种续明,可以映照诸般宝物的线索。” “火种”周昌扬了扬眉毛,“什么火种” “火种来源未知,外显形态也不独以火焰的形式出现,但即便并非是以火焰的形态出现,亦具备火焰焚烧物体的特性。 生灵身上有三把火,三把火灭,则生灵殒命。 而传说阴矿诸多地域之中,亦有三道火种遗藏。 ‘坏劫起,火源现’。 阴矿之中的火种一旦扑灭,将会有‘坏劫榜上鬼神复苏,引导这片阴矿地域沦陷,生灵走入末法。 所以阴矿地区火种出现的区域,往往有许多鬼神集聚,试图扑灭火种。”《大品心丹经》如是解释道。 “坏劫榜…火种…” 又有几个新词汇进入了周昌的视野。 他想起崔哀令自己看到的‘殃榜’,彼时其还称其子‘无心鬼’位列三榜之中可见除却殃榜之外,还有另外两榜: “这所谓坏劫榜,与殃榜一般,同为三榜之一” “是。” “坏劫榜上鬼神,比殃榜之上的鬼神更加恐怖” “然也。” “那还剩下一榜,名作甚么” “不可说。” “是你不知道,还是知道但不能说” “不能说。” “这第三榜比坏劫榜更恐怖” “坏劫榜上,网罗世道群生之中,踏足杀劫末世而能长存的鬼神、人物、器具。 总有五百名次,乃称‘杀力第一大榜’。 殃榜之上,收录搜杀生灵、凶怖诡邪之类。 总有一百名次。 不可说之榜上,包罗天地之机,自坏劫之中脱颖而出,永驻不死,如金性永恒者,可以位列此榜之中。”“阿大’如是回应道。 周昌随后又向‘阿大’询问了坏劫榜上都有谁但‘阿大’称榜上名次,只有上榜之类才能互相知悉感知。 唯有火种熄灭,坏劫临世之时,身处坏劫之中的诸类,才能短暂看到坏劫榜上人物。 而那些看到坏劫榜上名次的活人,在坏劫过后,往往都已殒命了。 存活下来的,本身就是坏劫榜上的存在,更不可能将榜上名次透漏出来,给自己招来祸所以阿大亦不知坏劫榜上名次。 而今,只有周昌看到过殃榜上的那些鬼神。 “那如何寻找‘火种’” 火种熄灭能引来一个矿区地域的坏劫降临,持有火种续明,可以照见矿区之内的宝物痕迹线索,此物显然十分重要,或许还有其他阿大亦不知的效用。 “不知。” ‘阿大’的回应,叫周昌又是一阵沉默。 它随后又补充了几句:“无人知晓如何找寻火种,只能凭‘机缘巧合’,或者常常身涉鬼神聚集的绝域之中,这些地方,‘火种’存在的可能性极大。” 周昌点了点头。 果然还是不入虎穴,不得虎子。 想要火种,就得经常身履鬼蜮,就得拿命去拼了。 得到火种固然能借此搜寻一个矿区之中最为珍贵的那些传承、宝物,但是为此付出的代价也必然极大,相反,偶尔碰碰运气,凭着自己在现代生活的经验去‘挖矿’,或许收益较低,但胜在安全。 其实周昌也有这方面的‘家学渊源’。 从他爷爷借家乡的‘庆坛’为他测吉凶,请来阴生母份上的红绳这件事,就可见一斑了。 问过阿大这些要紧问题以后,周昌坐在桌前,发了一会儿愣。 他随后又打开手机,找到了‘何炬’手机上的火车购票平台。 周昌抿着嘴,在目的地那一栏里输入了‘阳平’两个字,点击查询。 从眼下周昌所处的‘白河市’,至于爷爷所在‘阳平’,竟有直达的列车! 屏幕上跳出来的内容,让周昌的心都跟着跳了起来! 自白河至阳平,有两千余公里。 今下的阴矿矿区里的时间,与周昌脱离这个世界,也仅仅过去了十几日! 有那么一瞬间,周昌甚至想转头离开出租房,发动门外的车子,直接往自己的家乡开去。 但他只是这样想了想,随后就压住了这样的冲动。 如今自己在那个世界,同样也不是无牵无挂了。 周三吉爷爷也在这处阴矿里,秀娥、杨大爷他们亦然。 不先找到他们的下落,确认他们的安全,周昌做不出抛下他们独自去寻找自己家乡爷爷的事情。 并且,自己如今是‘何炬’。 ‘何炬’无缘无故跑到两千多公里外的‘阳平,根本就是超出常理的行为。 这种行为,必然为自身引来一系列的不祥之事。 甚至会为家乡的爷爷带去灾祸。 同时,此处阴矿矿区的范围,是否能囊括到两千多公里外的地域,也未可知。 如自己一般的‘矿工’,贸然脱离矿区,或许也会引起某种异变。 周昌仍然记得,爷爷在阴间的时候,和自己说:“这里的天塌了,别回来…” 天塌了,究竟是甚么意思莫非是彻底陷入坏劫之中了每每想起爷爷留下的这几句话,周昌都觉得揪心。 周昌深吸了一口气,在电脑桌前平静了片刻。 夜渐渐深了。 窗外吹进来的晚风,竟显得有些凉。 先前弥漫在屋子里的那阵若有若无的腐臭,而今业已被吹袭一空。 周昌便起身去关了窗户。 窗外只有对角处街道上的那盏路灯还亮着,发着昏黄的光。 其余各处住户皆熄了灯火。 连对门二层楼上,那伙搓麻将的房东也各自散去。 拉下窗帘,周昌在客厅各处找了找,却没有找到一把剪刀‘剪刀寻煞科门’,必得用到剪刀,此物本身就带有一缕煞气。 除此之外,其余刀兵却不堪用。 既然在客厅没有找到剪刀,周昌又转去了厨房。 有时候主人家也可能用剪刀来处理一些食材、食品包装之类的东西,厨房也是一个可能放置剪刀的地方。 但是,周昌进了厨房之后发现此处锅碗瓢盆齐备,却唯独不见各类刀具的踪影。 剪刀更是找不到一把。 要是不经常做饭的人,家里或许也不常见刀具。 然而,这间厨房的燃气灶边角处还残留油污,橱柜里剩下了半桶菜籽油,地上堆着些表层叶片微微干枯、但内里并未霉烂的蔬菜…这种种迹象,无不说明主人家应该是经常开火做饭的。 ‘何炬’家里经常开火做饭,为什么会没有刀具剩下周昌皱紧眉头,他脑海里推测到一个可能,眼皮狠狠地跳了跳。 他在厨房里搜寻了一圈,便开始在屋里到处翻箱倒柜起来。 本就满地堆着女性衣物的房间,被周昌翻得更乱。 周昌将两间屋子翻了一遍,也没有找到自己‘猜测中会出现’的那些东西。 这时候,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关了窗户的缘故,屋子里又开始隐隐散发腐臭味了可周昌确信自己已经翻遍两间屋子各处角落,他没有找到任何腐烂的动物、‘动物肢体’! 那这股腐臭味究竟从何而来! 他拧着眉心,嗅着这股闻之欲呕的腐臭味,追寻着,慢慢地走到了卧室床头。 卧室床头靠背上方的那片墙上,遗留着拳头大的一团黑霉斑。 那隐隐约约的腐臭味,就来自于这块霉斑。 一块霉斑而已,怎么会产生萦绕满屋的腐臭味这不合常理,除非这块霉斑产生了某种诡变。 这块霉斑又从何而来周昌拿了一张纸,裁成刀刃的形状。 缕缕念丝从他掌心里游曳而出,包裹着那张纸。 他的心念加持着被缠绕成刀刃形状的那张纸,那黑漆漆的念丝刀刃,霎时变得‘锋利’。 尔后,他以这柄‘念刀’一片片刮去了墙上的那片霉斑。 没有任何异常发生。 霉斑被刮除以后,房间里顿时不再萦绕有腐臭之气。 那些被刮下来的霉斑墙皮,同样也没有再散发出腐臭气味。 周昌将刮下来的墙皮暂时收集起来,预备明天买一把剪刀,也寻一寻这些墙皮里有无煞气残留,根源何处他的念丝,同样可以借助实物编织成剪刀的模样,甚至能比剪刀更锋利。 但这样念化的剪刀,亦不能用来寻煞。 如周昌一般初入门的端公,对待各种科门仪轨,还是须器具齐备才好。 那些强人高手,甚至可以不借助各种仪轨来作法,但周昌还达不到那种层次。 一番折腾之后,时间已到了凌晨二三点。 天最黑的时候。 窗帘外偶尔会有路灯灯影晃动。 周昌熄了灯躺在床上,灯影偶尔摇晃出满屋缭乱的影子。 那些影子里,有灰烬扑簌簌抖落,逐渐填满周昌的‘足少阳经’。 在彼处现世连番躲过诸多诡类的侵袭之后,周昌脚下阴影中积攒的‘鬼神骨灰’已然极其可观。 他如今以这些劫灰填满了体内第一道阳脉足少阳经,将其中阳性完全磨灭。 磨灭第一道经脉中的阳性之后,劫灰仍有大量剩余。 但这些‘瘟气鬼神骨灰’,已无法运用到周昌的下一条阳脉之中。 体内六阳,须以六种不同的劫灰磨灭。 不过,剩下的这些‘瘟劫灰’也并非无用。 周昌身下,那片完全融于四下黑暗的阴影此刻蠕动着,剩余劫灰沉淀其中,都被周昌的影子缓缓消磨。 那道人影的色泽,有一瞬间如毒蛇一般斑斓,令人见之生畏,随后又回归正常。 周昌的影子,消化了巨量的‘瘟劫灰’。 将来周昌炼成诡仙道第一境‘绝九阴’后,他的影子将化为诡影,孕育诡类。 此时影子吞吃劫灰,相当于为在为母体夯实基础,提供营养了。 同时,周昌体内第一条阳脉阳性灭绝之后,阳脉沿途缭绕的赤红孽气,都变作了漆黑之色,这些漆黑孽火覆盖在周昌身上,能令周昌在想魔的杀人规律之中,坚持更久的时间。 周昌躺在床上,双目看着天花板,脑海里翻腾着各种念头,怎么都没有困意。 不知过去多久,他正迷迷糊糊有了稍些困意的时候,窗外忽然响起此起彼伏的狗叫声。 城中村里的人家,养狗的确实不少。 那些狗叫声从远处响起,一倏忽间引得整条街上的狗都叫了起来,由远及近。 周昌被这狗叫惊醒,下意识地侧身往窗户那边看黑漆漆的房间内,只有窗帘那边被外头的路灯照出昏黄的光色。 此时,那片黄光中,浮掠出一道巨大的人影。 那道人影披散着头发,正对着窗户它好像就在窗外,隔着窗户窗帘,正直勾勾地盯着床上躺着的周昌! 周昌心头猛地生出一股寒意! 他从床上一骨碌爬起身,念丝无声息缠满了整条手臂。 正要开门去一探究竟的时候周昌忽地晃了晃神。 等他回过神的时候,他发现自己躺在床上,根本没有动弹。 窗户上只有暗弱的光,不见什么巨大的披发人影! 先前那一瞬间所见的景象,似乎只是周昌的幻觉怎么可能有如此真实的幻觉! 那绝非幻觉! 纵然是一息间的幻相,也极可能代表了某种警兆! 周昌心头警醒,他从床上坐起身来,跟拉着鞋子到了门口。 也在这时候,真有道披着头发的女人影子,从窗户那边缓缓经过接着,周昌就听到门外响起了敲门声。 “笃,笃,笃…” 敲门声机械而僵硬。 听着这阵敲门声,原本早想拉开门探看究竟的周昌,却一时皱着眉迟疑了起来。 这门,究竟是开,还是不开 149、恋人与餐刀(3K,1/2) “笃,笃,笃…” 敲门声仍旧保持着某种规律。 周昌站在门后,还在犹豫时,门外的敲门声忽然戛然而止。 紧跟着,一个满腔抱怨的女声就在外面响起:“何炬,何炬! 你睡着了吗快给我开门! 开门!” “嘭嘭嘭嘭嘭!” 敲门声再次响起,已然变得极其激烈,反映着门外女人满腔的怨气。 周昌手掌搭在了门把手上,将把手拧动。 他听到门外的女声,确定了敲门人疑似何炬的女友,便一手缠绕着念丝,一手拉开了房门。 “咔哒…” 伴随着房门拉开,出租房里的灯光铺陈到门外。 周昌看到,门口真的站着个面容娇艳、身材匀称的女人。 看着那个女人娇艳的面容,周昌心头一阵忽恍:“李晓棠…” 这个女人就是应身何炬的女友李晓棠。 何炬曾经深爱着自己的这个女友,他的手机里,满满当当都是李晓棠的照片,从他们刚开始在一起,一直到如今,那些照片铺满了何炬从学校毕业开始,到进入社会至今的时间轴。 正是因为这许许多多的照片,周昌看着而今的‘李晓棠’,总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最开始两人还未确定恋爱关系时候的李晓棠,是一个瘦弱的女孩,弱不禁风,肤色苍白,好似林黛玉一样,随时都可能会病倒。 到现在何炬的手机里,还有他从前经常陪李晓棠出入各个医院打吊瓶、看病的那些照片。 那时的李晓棠满面斑点,眼睛细细的,眯起来就只剩两道缝隙,着实算不上美貌,更毫无身材可言。 但如今的李晓棠肤色红润白皙,鹅蛋脸上没有一片斑点,眼睛很大,眼珠乌黑发亮,身材凹凸有致。 明明是同一个人,但周昌看李晓棠如今的样貌,却找不到她从前的一丝痕迹。 ‘女友’就像是换了一个人一样,连眉眼都与从前没有一丝相似。 这种改变过于巨大,所以周昌看着她,会本能地觉得不真实不知真正的何炬,面对这样的李晓棠,又是甚么样的感觉与李晓棠相比,何炬从高中毕业以后直至现在,只是脸庞宽了一些,身材胖了一些而已。 李晓棠和他恋爱之后,生活日新月异,变得愈发光彩照人。 但何炬却开始了充满艰辛的旅程。 高考落榜,父亲醉驾坐牢,母亲一病不起… 何炬连职专都没有读,直接步入了社会。 进入社会之后,也是屡屡受挫,经常因为各种莫名其妙的事情失去工作,至于如今,终于成了个看起来像四十多岁的网约车司机。 周昌站在门口,打量着门外的李晓棠。 李晓棠穿着黑色露肩无袖的小背心,下身穿着件牛仔短裙,她与周昌对视着,娇艳面孔上的怨气忽然消散一空。 在周昌的目光里,她似乎非常享受,用甜甜地声音向周昌说道:“那天情人节过后,你怎么就没有联系我了也不给我打电话。” 她微微嘟着嘴,向‘何炬’撒娇。 化为‘何炬’的周昌,有些怨恨地看了李晓棠一眼。 随后转身朝屋里走:“我们这样纠缠着也没什么意思你家里人都叫我不要耽误你了,我怎么好意思还缠着你呢现在我就是个开网约车的,没前途。 你不一样,人又漂亮,又有学历,你们老板都器重你,经常半夜还给你发消息…” 周昌的语气里满是怨恨。 他浏览过何炬与李晓棠的所有聊天记录,确信如今的何炬已然因为与女友之间越来越拉大的差距,而对女友渐生恨意了。 在两人谈婚论嫁之前,他们光是在社交平台聊天对话里,就有过多次的争吵。 每次的争吵,根源皆是因为两人收入、身份差距越发拉大,何炬内心不安。 何炬其实已多次向李晓棠提出过分手,有独自走入新生活的决意。 但而今明明各方面都很优秀的李晓棠,却偏偏不愿放开。 “所以我在那个公司申请辞职了呀。”李晓棠笑吟吟地走进出租屋里,她对于出租屋里凌乱的现状毫不在意,把手里提着的保温餐包放在电脑桌上,转身去闭锁了房门。 “我家里人不懂得,我怎么会不懂呢你对我最好了… 我从前每次生病,都是你在旁边陪着我那个时候,我的那些家人在哪里我还记得,有一次做手术需要输血,但那时医院正好缺血,还是你把自己的血输给了我…何炬…”李晓棠的双手轻轻圈揽住了周昌的腰肢,她的面颊在周昌后背轻轻蹭着,柔声细语。 周昌僵住了身形,在原地沉默。 何炬对李晓棠生出的怨恨,皆因这份感情没有结果。 李晓棠从前似乎从未在结婚这件事上表过态。 但是,而今李晓棠的态度似乎渐渐松动了周昌内心迟疑,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 “我们结婚吧,何炬。 等我把公司那边剩余的事情处理完,我们就结婚。 然后你开着车,载着我,我们去渡蜜月! 好不好”李晓棠小声地言语着,声音虽小,却语气满是坚定。 听着她的话,‘何炬’身躯颤抖了起来。 周昌内心里骂骂咧咧一一应身何炬必定是愿意与李晓棠结婚的,对方只要答应与他结婚,他对李晓棠生出的那些恨意,也都将消失无可周昌却不愿意与这个女人结婚! 他很希望对方永远消失,千万不要再出现在自己跟前,打搅自己。 这段感情若能就此一刀两断,那他真是谢天谢地。 摆脱一个对自己应身知根知底的女人,自己即便偶尔会‘崩人设’,只要没人看到,应该不会出太大问题。 可现在这个女的非得黏上来一一周昌直觉得浑身都在往外冒鸡皮疙瘩! 他偏偏不能表现出一丝一毫的抗拒! 周昌颤抖着,转过身来。 他面无表情地凝视着李晓棠那张娇艳的面庞,喉结滚动,嘴唇微颤:“你、你想好了…不会反悔” “嗯!” 李晓棠重重地点头:“我想好了,我们结婚! 我不会后悔的!” “晓棠…” 周昌的手指插进李晓棠浓密的发丝间,他将李晓棠用力拥入怀中。 没有表情的双眼里,忽然淌出两行泪水。 这一刻,连周昌都佩服自己演得太好了! 此时将这个女的紧紧搂住,可以避免被对方看到自己的表情,同时不用和对方脸贴着脸接吻了。 一旦开始接吻,说不定就会露馅。 而且,这个女的究竟是个甚么东西周昌今下暂无法确定。 在李晓棠出现以前,窗户上投映出了巨大披发女子人影。 虽然那道人影倏忽不见,好似只是周昌的幻觉。 但幻觉有时也是一种警兆。 而且,李晓棠这么晚过来,周昌却没在门外看到她乘坐甚么车辆过来的,连汽车穿梭街道的声音都不曾听到,这也很不正常! 周昌发现出租屋里的各种刀具都没了影踪之时,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怀疑应身何炬已经把李晓棠杀掉,乃至是肢解了! 现下尽管李晓棠活生生地站在自己跟前,周昌亦不能将她归于‘活人’的行列里。 想魔亦能伪装成活人。 它们变作活人之时,其他人根本都察觉不出它们的异常。 “为什么呢” 面颊贴在周昌胸口的李晓棠困惑地出声问道:“我都答应和你结婚了,你听到这个消息,不该非常高兴吗” “可是为什么呢” “你的心跳很平稳,没有一丝激动的迹象。” “你究竟还是不是我认识的何炬” 李晓棠仰起那张如花般娇艳的面庞,眼神疑惑地看着周昌。 在那两束困惑的目光里,周昌仿佛读出了另一种审视的意味。 他心头发寒,几乎就要觉得自己在这个诡异的‘女友’面前穿帮! 这时候,李晓棠忽然又问:“你是不是不爱我了” “我感觉不到你爱我了…那天情人节过后,直到今天,你没有给我打一个电话,发一条消息…” 周昌听着李晓棠委屈地‘控诉’,内心里暗暗皱眉。 这个女人表现得很依赖应身的模样,对于应身何炬也是喜欢得不得了。 可从上次的情人节过后至今,她同样也没有主动向何炬打来一个电话,发来一条消息。 在此以前,一对情侣间大段大段的聊天记录,可以说明李晓棠在联系男友这件事上,并不像有些女人一样,总是固执地要求男方先开口邀请自己。 相反,在这一方面,李晓棠同样也很积极主动。 何炬对待她的情绪有高有低,爱恨交织,可她对待何炬,始终是爱意满满的。 既然如此,那天情人节之后,她为何很长时间没有主动联系何炬整件事都透漏出很怪异的感觉。 那天情人节,究竟发生了甚么周昌心念微生触动,他心念转动着,目光从李晓棠身上挪开,不再与她对视。 他保持着沉默。 此时面对恋人的痴缠,保持沉默,无疑是一种抗拒式的应对。 周昌不知何炬是否该对今下的李晓棠有此种反应,但他直觉自己这样做,或许能试探出甚么。 他转头不再看李晓棠。 李晓棠委屈了一会儿,又挣开他的怀抱,到电脑桌前,打开了上面放着的保温餐包。 餐包里,有一碟一碟的菜肴、几瓶酒。 还有整只的白切鸡。 除了这些食物之外,还有一把割肉用的小刀。 餐包里没有筷子、汤匙这些出租屋里都有的餐具,但独独有一柄用来分割白切鸡的锋利小刀… 周昌看着李晓棠拿起那把刀,忽然就明白了甚么。 150、坠楼的死者(6K,2/2) 李晓棠带来的餐包里,没有筷子、叉子这些餐具,因为出租屋里有这些东西。 但她却偏偏带来了一把用来分割白切鸡的刀子。 她知道这间出租屋里没有可用的刀具,对这里的情况知之甚详! 那她很有可能清楚,何炬的租房里没有刀具的原因! 何炬和她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房子里的刀具,为何会全都没有影踪是谁拿走了这些刀具,这些刀具最终又用来做了什么周昌看着正在分割白切鸡的李晓棠,心中念头翻滚。 在七日前的情人节那天,何炬与李晓棠还见过一次面,两人还在这间租房里共处了一天一夜,从那之后,直至今晚以前,一对情侣间再无联络。 一切的谜团,或许都埋藏在情人节那天。 弄清楚情人节那天到底发生了甚么,也就至关重要。 先前,周昌怀疑是自己的应身杀死了李晓棠,尔后为了消灭证据,将那些凶器全都藏了起来。 自己化作应身何炬,不知前事,也就不清楚那些凶器的去向。 如今他见李晓棠同样清楚这间出租房里没有刀具,心里对应身何炬的疑虑非但没有减退,反而变得愈发浓郁了。 若何炬是杀人者,李晓棠是被杀者,死后为诡的李晓棠,未必就不清楚那些分割她的刀具,已被何炬藏匿。 她在情人节那天死亡,今夜就是她的头七回魂夜。 在今夜,她来找何炬‘冤鬼索命’,也完全说得过去。 但是,以周昌而今的层次,完全看不出李晓棠是鬼的丝毫痕迹! 李晓棠从厨房拿来案板,娴熟地将那只白切鸡斩头切颈,分割成块。 随后她揭下另外两碟菜肴上的保鲜膜,转头笑靥如花地望着周昌:“来呀,吃点夜宵。” 先前怨怪‘何炬’不爱她的言辞,她此时好似已然将之抛诸脑后。 周昌起身拖了只凳子到电脑桌前坐下,李晓棠则笑着坐在他腿上,蜷进了他的怀里,用筷子夹起一块白切鸡就往周昌嘴里塞。 那块鸡肉还连着骨头,骨头上微带血丝。 桌子上,一共三样菜肴。 尖椒猪头肉、白切鸡、酱烧全鱼。 除了这三样菜肴,还有一碟切好的水果、一盘老式蛋糕点心。 周昌嘴里嚼着白切鸡,看着这些散发香气的菜肴,实则一点胃口也无。 猪头、全鸡、全鱼、水果、老式点心…这在周昌老家那边的习俗里,都是祭祀时候供给鬼神的供品在全国各地通行的习俗里,鸡、猪、鱼都常在供奉神灵的桌台上出现。 偏偏李晓棠拿来的是这几样食物。 这叫周昌怎么可能不生出联想他吃了几口白切鸡,便摇头拒绝了李晓棠再次送到他嘴边的鱼块:“我晚上吃过饭了,现在不怎么饿。 你多吃点儿,早点休息。 白天我还要跑车。” “你跟以前真的不一样了。”李晓棠放下餐具,她还蜷在周昌怀里,仰头看着周昌,那张娇艳的面孔上,此时却隐生寒意,“以前你不喜欢吃白切鸡,很喜欢吃鱼的。 现在完全变了…” “那是为什么”周昌被这女的来回试探地有些腻烦了,他垂下头,与怀中女人对视,直言询问。 与他对视的李晓棠忽然甜腻腻地笑了起来。 女子捧住他的面庞,就把嘴唇往他脸上凑:“不为什么,反正什么样子我都喜欢…” “妈的神经病!” 周昌心里暗骂着,同时面无表情地伸出一只手按在李晓棠脸上,拒绝了她的索吻。 他将李晓棠放在凳子上,自顾自地站起身:“我先睡觉了。 等你什么时候从公司辞职,我们领了证,再说其他的事情吧。” 现下周昌扮演地就是个因爱生怨,尽管与女友和好,但心里仍旧隐有芥蒂的男人。 他说过话,转身躺回了床上。 这个房子有一室一厅,较为宽敞的这间客厅里放了张双人床,里间则堆着许多杂物。 此时这仅有的一张床也叫周昌隐生烦恼。 待会儿她要上床睡觉,自己该怎么做李晓棠这时候还坐在电脑桌旁,她笑吟吟地看到躺回床上的周昌,似乎一点也没有因为周昌的举动而生气伤心。 她笑着看了周昌一会儿,便转回身去,背对着周昌,面朝着桌上摆着的那几碟食物。 周昌眯着眼睛装睡。 朦朦胧胧中,他看着李晓棠背对着自己的身影明明纹丝未动。 但周昌却听到了她咀嚼食物的声音。 不知多久过后,窗外的天渐渐亮了起来。 李晓棠站起身走到床边,静静凝视着床上好似睡着了的周昌一会儿,她随后俯下身,在周昌脸上轻轻一啄:“我先去公司处理事情啦,你再睡一会儿吧。” 尔后,她似是起身离开了这间出租房。 周昌听到房门被拉开又关闭的声音。 他依旧躺在床上,闭着眼睛,发出均匀的呼吸声。 那在他知觉里已经离开的李晓棠,此时仍旧静静地站在床头,垂着脑袋,一张脸上没有表情,麻木地看着熟睡中的周昌。 直至良久以后。 她才直起身,脸上麻木冷漠的表情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生动娇艳的面容。 她轻飘飘地走到房门后,拧开门把手,走出了门。 窗外天才蒙蒙亮,邻居家门口养的那些小公鸡都还没有打鸣。 躺在床上的周昌蓦地睁开眼睛! 他从床上坐起身来,入目所见的那张电脑桌上,几个餐碟里的食物都完完整整地摆放在其中,没有一丝一毫被再动过的痕迹。 可周昌先前躺在床上的时候,分明听到了李晓棠用餐的声音! 她吃了这些食物,但这些食物却没有一丝被动过的痕迹… 周昌起身下床,走到电脑桌旁。 桌子上的那几盘菜肴,散发出隐约的馊臭气味。 眼下虽已至夏天的尾声,但温度依旧很高。 这些食物不放在冰箱里,经过一晚上的时间,也很容易变质。 可从李晓棠带来这些食物到现在她离开,也才过去了三四个小时而已! 这么短的时间,食物就变质了周昌暗暗皱眉。 而在这一会儿功夫间,桌上那几盘原本只是隐隐散发着馊臭气味的食物,散发出的臭味忽然变得浓烈,食物表面开始弥生黑绿的霉斑一一在几个呼吸的时间里,就变作了浓稠的脓水! 整个房间里,瞬间弥漫起浓烈的腐臭味! 周昌脸色一变,立刻将那些食物连同餐盘都丢进了垃圾桶里,系好垃圾袋,先放在了房门外。 他将所有窗户都打开通风散味,尔后坐回椅子上。 时至现在,周昌终于彻底确定了一件事:李晓棠已经不是人。 当时他见对方坐在电脑桌前,背向自己,明明纹丝不动,嘴里却传出咀嚼食物的声音…那恐怕是因为,享用食物的是李晓棠的鬼魂。 所以自己早上起床查看,桌上的食物依旧完完整整,但却很快腐烂。 鬼神享用献给它们的供品,那些供品同样也完完整整。 只是内里已被鬼神食用掏空。 但是,李晓棠究竟是怎么死的,因何变成鬼这仍是一件需要多加调查的事情。 周昌内心里依旧偏向于是应身何炬杀掉了她。 想真正知道她的死因,就必须弄明白情人节那天究竟发生了甚么事情。 “情人节那天,何炬与女友是在出租房里渡过的。 要是两人之间发生了争吵,有激烈地争执的话,周围的邻居可能会知道一些。 城中村这些房子的隔音却不怎么样。 可以找机会和周围的邻居交谈,或能找到一些线索。” 周昌思忖了片刻,心里就有了成算。 他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 现在是清晨五点多钟,外头静悄悄的,还不见有人起床。 但周昌在这间出租房里呆得难受,他还是穿好鞋子,拿上钥匙,拉开了房门一一临出门的时候,周昌下意识地往床头上方那面白墙上看了一眼。 墙壁上留着被他刮除霉斑的痕迹。 散发出腐臭气味的霉斑,好似并未再次长出。 “咔哒…” 周昌锁紧房门,看了眼街对面应身的那辆破雷凌,他并没开车,步行出了这片小街,往自己印象里那间24小时便利店所在的区域走去。 才凌晨五点多钟,天色已然放亮。 只是光色还有些昏沉。 昏沉的街道上,也不独只有周昌一个人。 有些老者这个点儿已经起了床,披着件薄褂子,浇着自家门口的花花草草。 也有些老人在放置健身器材的区域里健着身,从他们身旁经过的时候,周昌才感觉到生机与人气的存在,心里也有了稍许不知从何而来的慰藉。 他沿街走到那家便利店的门口。 便利店果然开着。 周昌进了店子,买了些面包、火腿权作早餐,在这些食物里夹带了一把剪刀、一个洗脸盆。 终于买到一把剪刀,周昌出了便利店,他依着昨夜自己印象里开车走过的那些路,配合着手机上的导航,逐渐临近了一片到处围着建筑用土的工地里。 工地内只有些刚刚搭建起来的框架,还不见有工人的踪影。 周昌用水盆在工地上的水龙头里接了一盆水,随后转进一处不易被人发现的角落。 他将水盆放在地上,拿出了一个塑料袋。 塑料袋里,只有片片生着霉斑的墙灰。 这些霉斑生在墙壁上的时候,会散发出淡淡的腐臭气味,但在周昌将它们从墙壁上刮除以后,它们突又变得平平无奇它们本身就藏着一些与何炬出租屋有关的秘密。 这些‘秘密’,与何炬、李晓棠未必就没有关系。 今下周昌正好借着‘剪刀寻煞科门’,找一找这些霉斑里有无煞气残余,如有残余,煞气根源又在何处他用手里的剪刀剪开了那只塑料袋,将其中的霉斑墙灰涂抹在刀刃上。 随后拿起剪刀,口中学着杨大爷那样念念有词:“天皇皇,地皇皇,铁剪分金定阴阳,刀口开,乾坤筛,晦煞专走巽宫来… 巽风动,水镜开。 照映八方显鬼胎…” 将咒语祷念数遍,周昌心里忽就感知到了那根‘弦儿’。 端公行法是否能成功,全看端公自身能否抓住那道一闪而逝的灵感,那道灵感完全无法以言语描述,但一旦抓住它,自身即知尘埃落地,诸事可成。 譬如周昌从前试图请来横死枉死二将之时,也一直酝酿了很久,才找到那点儿稍纵即逝的‘灵感’。 而在今下,他并未废多大力气,只将咒语念了几遍,就拨弄到了那根灵感的弦儿。 此中感觉完全可以依靠日常维系,时刻训练,继而在关键时候让自己不掉链子。 周昌今下能很快抓住那根弦儿,也是因为他为此着实下了一番苦工。 他不再祷念咒语,将手里的剪刀在水盆中的清水里涮了几回。 剪刀上沾着霉斑的墙灰,都被涮进了那盆清水里。 那盆清水翻滚起来,浓郁的墨色从沸腾的水泡里翻腾而出,逐渐铺满水面。 清水作墨汁。 墨汁发着亮光,倏忽间,映出一片暗蓝的天空。 天空下,有个与周昌面貌稍微相似的男人,正俯视着镜子外周昌的应身——何炬! “何炬!” 周昌此时看那盆黑水,就完全是在照镜子了! 镜中映照出来的,根本就是当下他自己的应身。 他与镜中的‘自己’大眼瞪小眼,刹那间就明白过来:“那些散发出腐臭气味的墙皮霉斑,果然存留有煞气! 但这些灾晦煞气的根源,并非来自于他者。 正是来自于自己的这道应身,来自于‘何炬!” 何炬干了甚么,导致墙壁上弥生出那片腐臭霉斑那面墙壁后,就是隔壁邻居租户了,他应当也不可能把墙凿开,砌尸体进去! 或许他曾经把李晓棠的脑袋撞在那面墙上,导致了李晓棠死亡李晓棠的鲜血染污了墙壁,留下了‘煞气’ 但若是李晓棠留下的煞气,这煞气为何不去寻李晓棠,只锁定何炬一人周昌终于寻到了一些与何炬情侣两人有关的线索。 但这道线索,却牵出了更多的谜团! 他确信何炬在‘情人节’那天,一定做了什么事情。 ‘李晓棠’诡变之事中,何炬脱不开干系! 盯着黑水中的‘自己’看了一会儿,周昌将干净的剪刀又在黑水中涮了涮,黑水复作清水,只是水盆底部,隐隐墙灰沉渣泛起。 他倒掉了这盆水,又去重新接了一盆。 这一次,周昌并未在剪刀上涂抹甚么东西,他口中依旧念诵着先前的咒语,抓住那一道稍纵即逝的感觉以后,即将剪刀在清水中涮了涮。 清水再作墨汁! 墨汁里,渐渐有些画面显现! 此次,周昌是借剪刀寻找自己的‘煞气’流向何处! 他要以此来循出无心鬼或者瘟丧神的线索,通过无心鬼的线索,来寻找自己在旧现世的那些同伴! 墨汁里翻腾出的画面,显现得速度很慢。 比先前慢了十倍不止,好似是不断掉帧的视频。 那些不断卡帧的画面拼凑着,在良久之后,终于于黑镜中形成完整的画面。 周昌看到一座让他有些眼熟的五层楼。 楼面上贴着年代久远的白瓷砖,那些白瓷砖在岁月洗刷之下,已经发黑。 大楼的正面,还残留有一些铁艺烫金大字、标识被祛除后遗留下来的痕迹,通过那些痕迹,周昌隐隐辨识出原本贴在这栋白瓷砖楼上的字迹是‘青江大厦’。 五层楼,在如今若称‘大厦’,只会令人耻笑。 但在九零年代,这样的楼在不发达地区,也当的上‘大厦’的称呼了。 那栋楼的侧面,开着一排排暗蓝色的玻璃。 这种发蓝色或发绿色玻璃在以前的大饭店、酒店上很常见,随着国家工业技术逐渐成熟、发达,玻璃色泽愈发清透,也就很少见到此种色泽的玻璃了。 所以出现在镜中的‘青江大厦’是一栋老楼。 周昌识出了这栋楼,它就在这个城中村里。 昨夜他曾开车从‘青江大厦’旁路过。 注视着黑镜中的画面在自己眼中一帧一帧地跳过,不多时,周昌看到画面中,某两扇开着暗蓝色玻璃窗的窗洞里,站着一个人影。 他拧着眉毛,集聚目力去观察那个人影。 他看到那个模糊的人影慢慢走近了窗口,在窗口边伸着脑袋往下看,甚至半个身子就弹出了窗户。 周昌眼皮跳了跳。 心里忽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 他拿起剪刀搅散了水盆中映照出的画面,脚步不停,以极匪夷所思地速度掠过无人的工地,沿着空旷的街道一路穿行! 直至临近那些渐有人烟的地区,周昌的速度才恢复正常! 即便如此,他仍在拔足狂奔! 连连穿过两道街之后,周昌终于看到了丁字路口处耸立的那座‘青江大厦’! 他一眼就锁定了青江大厦侧方的某个窗户口那两扇窗户,此时却关得紧紧的。 先前那个将半个身子都探出窗户往外看的人影,周昌并未见到。 但他内心生出的、浓烈的不祥预感,却于此时骤地拔升到了顶峰, 像是机缘巧合一般,这个瞬间,周昌骤地回头看向青江大厦的另一侧窗户一道人影从那个窗口毫无征兆地跃出,以猝不及防地一声闷响,打破了这个早晨的寂静! 红色! 大片红色从那个落地的人影身下绽放开! 周昌看到,他跃出的那个窗户口处,站着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 那女人的身影在窗口闪了闪,就消失不见了。 周昌咬紧牙关,腮帮子抽动着。 他大步奔向那坠地的男人! 那个素不相识的男人,此时还有几口活气。 其大睁着双眼,瞪着大步临近的周昌,颤抖着伸出血淋淋的手臂,攥住了周昌的脚踝,将周昌的袜子都染作猩红。 “你记得我吗” 周昌蹲下身,反过来抓住那个素不相识者的手掌:“周昌!” “你认识周昌吗!” “周、周”那个素不相识的人,听到周昌说出自己的名字,他眼中爆发出了强烈的亮光,“肖、肖躲好!躲好!躲好!” 粉红的内脏碎末和着鲜血,从坠楼者口中喷出。 他的脑袋无力地垂下。 一些虚幻的影子如烟气般从他身上飘散了。 周昌眼神忽恍,在某个瞬间,看到地上的人变成了肖大牛。 死者:梅山法教,赫赫雷坛端公,肖大牛。 死因:被人推出高楼窗户,坠楼而死。 一种绝大的危机感,如寒风般笼罩了周昌通身! 明明身处夏日,他却有种赤身被深雪玄冰掩埋的寒意! 肖大牛,乃是赫赫雷坛出身的端公! 这样一位端公,忽然就这么轻飘飘地坠楼死了! 周昌好不容易找到了旧现世同伴的重要线索,这线索却在此处戛然而止,就此被斩断! 肖大牛临死之际,还在提醒周昌躲好。 他所说的‘躲好’,指的是掩藏好自己的真实身份,维持好自己的应身人设,不要暴露自身一——旦暴露,必有凶险! 这种凶险,甚至连肖大牛这样一位下过阴矿的端公,都忽地着了道,以此种惨烈的方式死去! 周昌在原地沉默了一阵儿。 他嘴唇嗫嚅着,在心里低沉而仇恨地说了一句:“我会给你报仇!” 他站起身,四周已经有人围拢了过来。 人们或唏嘘,或好奇,或看热闹似的观察着坠楼的死者。 有些目光也在周昌身上流连。 周昌环视过四周聚拢过来的人群,不知这些人里,又有几个人听到了自己与肖大牛先前的对话他仰头看向肖大牛坠出的那扇窗户。 “他是被人推出了窗户才坠楼死的!” 忽然,周昌指着那个敞开的窗户口,大声说道:“我看到了!” “有人把他推出了窗户,害死了他!” “有人把他推出了窗户,害死了他!” 人们听着周昌的叫喊,或唏嘘,或好奇,或看热闹似的站在原地。 直至良久之后,远处响起警笛声。 151、“灵异体质”(4K,1/1) “姓名” “何炬。” “年龄” “身份证号写在这。” 周昌坐在临窗的一把椅子上,窗外燥热的阳光照射在他的肩头,却没了热度。 房间里的空调呼呼地放着冷气。 平头穿制服的矮壮男人坐在几台液晶电脑屏幕后,双手并不熟练地操作着键盘,时常盯着键盘上的字母,半晌才打出一二个字。 随着他按下键,电脑旁边的打印机发出沙沙声,逐渐吐出一张写满了字迹的口供证词。 那人将这份口供推到了周昌面前,让他在右下角的空栏里写上姓名与证件号码,安了手印。 “你在这里稍等会儿,一会儿还有人来问你一些问题。 不用紧张,没什么大事。 你早上吃饭了没有”警务人员端详着手上纸张上的字迹,推开椅子站起了身,神色平和地向周昌问道。 “还没来得及吃。”周昌道。 “嗯。” 那人点点头,没有多说其他,转身走出了房间。 不多时,他又拿着一个饭盒、一杯小米粥走了进来,递给了周昌:“食堂里的包子稀饭,你先吃点儿垫垫肚子。” “谢谢。” 周昌道了声谢,拿吸管扎开了小米粥,就着粥把饭盒里的几个包子慢条斯理地吃光。 他又等候了一会儿,就听到一阵汽车发动机嗡嗡嗡的声音传进大院里。 伴随着那阵发动机的震颤声,一辆皮卡车驶入大院。 三个熟悉的身影拉开车门,从车上走了下来。 走在最前头的是一个长腿干练女子,正是周昌先前开车送过的宋佳。 宋佳身后,跟着青年男人时珏与周昌留有其电话的钱克仁。 三个人直奔向周昌所在的问询室。 看到这三个人,周昌内心有了成算。 通过刚才与那位警务人员的交谈,周昌隐隐猜测到,青江大厦里,除了今早跳楼的肖大牛之外,或许最近还曾发生过一些人命官司。 只是这些人命案子都不同寻常。 与诡异的东西有所牵连。 所以宋佳一行三人会专门赶来。 毕竟,在周昌的观察里,他觉得这三人极可能不是处理普通刑案的公务人员。 或许真与‘749局’、‘灵异研究会’、‘特异功能协会’一类的官面组织有关。 周昌思忖的时候,三人推门走进了房间。 他扭脸看着三人,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讶然:“咦怎么是你们” “我们也是负责这片区的公务人员,是我们不是很正常的事情”钱克仁笑着拍了拍周昌的肩膀,他看了眼周昌身前桌子上的餐盒与杯子,问候了一句,“看来已经吃过早饭了” “吃过了,吃过了。 这里的同志请我吃的早饭。”周昌眼里惊讶未褪,他看着在电脑桌后坐下,从公文包里拿出各种文件的三个人,再次问道,“我真是看见了有个人——好像是个女人,把那个男的从窗户口一把推了出来!” “刚才我和那个同志说这些,他只是做了一份笔录,没有说其他的。” “嗯。”宋佳点了点头,望着周昌,笑容温和,“这件事此后就由我们负责了。 那个同事他不了解情况,肯定不方便多说什么的。 何炬,你再仔细想想,好好和我们描述一下,你看到那个推人坠楼的人都有哪些体貌特征” “体貌特征” 周昌沉吟着。 时珏补充了一句:“就是你有没有看清他的长相,或者他有甚么让你印象深刻的地方” “我想想…”周昌沉吟着,作出一副努力回忆先前的样子,拧着眉心缓缓道,“我记得那个人好像是个女的,但是个子…个子还比较高,比一般男的都高… 之所以觉得他是个女人,是因为他的头发很长,披在身后。 还穿着一件白色连衣裙一样的衣服…” 这确实是他记忆里,那个推肖大牛坠楼的‘人’的体貌特征。 他并未向这三人隐瞒什么。 “你看看,这是不是就是你说的那个人” 宋佳从文件夹里抽出一张彩印的纸张,纸张上,赫然呈现出青江大厦楼面的景象。 此时,那栋楼的某个窗口被放大,窗户口处,正有一个模糊的、披散头发的白色人影忽忽掠过。 看到这个人影的一瞬间,‘何炬’就眼神悚然:“对对对! 就是这个人! 我就是看到了她! 你们已经抓到这个凶手了” 听到周昌的回答,三人不漏声色地交换了一下眼神。 最后,依旧由宋佳向周昌开口说道:“暂时还没有,这个…这个人很狡猾,它已经连续做了三起案子,每次都是在青江大厦推人坠楼…” “在固定地点杀人,就这还抓不到”周昌扮演的‘何炬’忍不住说话,眼神里有着浓浓的失望。 他其实心里清楚,之所以这些人抓不住那个推人坠楼的凶手的真正原因,怕是因为那个凶手,根本就不是‘人’! 肖大牛是被鬼给害死的! 毕竟他是一位端公,掌握些手段在身,哪怕被遗忘诡影响,也不至于丧失全部记忆,肯定还是有些自保能力。 可他却猝然而死,能在这么短时间里结果掉他的,也只有鬼神能够做到。 周昌此时忽然又联想到另外的事情当时在电梯里的时候,众人都已被‘无心鬼’的杀人规律影响,遗忘了‘周昌’这个人。 那为何肖大牛坠楼之后,反而还识出了周昌的名字是两种杀人规律对冲,反而叫他恢复了一些对周昌的记忆那这个‘青江大厦’里的杀人鬼,看来很可能不是‘无心鬼’ “咳咳…”钱克仁被‘何炬’两句莽撞言语,臊得老脸一红。 时珏则眼神不善地瞥了对面那看起来很有些刺头的网约车司机一眼。 宋佳叹了口气。 “凶手做前两起案子的时候,因为没有目击证人,再加上死者确实有抑郁症的经历,所以当时的判断是死者自杀,但我们在后来发现了一些死者并非自杀的证据。”宋佳向周昌解释着,葱白的手指点了点他面前的彩印图片,“你看到的这个,就是证据之一。 何炬,你真的挺勇敢的。 有人坠楼,你能毫不犹豫地冲上去,你当时是什么样的一种想法,驱使你这么做的” 宋佳一双丹凤眼注视着何炬。 仅仅是美女这样好奇又赞赏的态度,就足以令一些男人骨头都酥掉,一股脑地把一切全交代了。 然而周昌只是心里冷笑几声,面上则满是不好意思之色,连连摆手道:“我也没那么有胆量,就是当时看到那个女的在楼上推那个男的下楼,心里震惊,就往前多走了几步… 等我回过神的时候,我已经站在那个男的跟前了。” 宋佳抿着嘴笑:“那也是你眼睛厉害,别人都没有看到那个披散头发的凶手,你一眼就看到了。 你是不是经常能一眼看到一些别人发现不了的东西呀” 周昌听着宋佳的问话,心头忽生出某种预感:“这个女人对我真正的试探开始了!” 这个‘一眼看到别人发现不了的一些东西’指的是什么推肖大牛坠楼的那个白衣披发身影,如果是鬼的话,自己算是一眼就看到了它的存在。 此种能力,在今时似乎并不是一种常人会有的能力宋佳希望通过言语,真正试探出‘何炬’是否具备‘看到鬼’的能力设若‘看到鬼’算是一种天赋异禀的话,这三个绝不可能只是来自普通机关单位的人,说不定会把我的应身逐步吸纳到他们的工作单位里面去… 念头闪转间,周昌已将这一行三人的真实意图寻摸出了个大概。 “大家都是两颗眼珠子,我和别人也没啥不一样的。 别人看到什么,我也看到什么,就是有时候可能眼睛尖些,会在那些无人的胡同巷口啊、荒废的马路边啊,看到些一闪而过的人影… 我车上的乘客往往都没看到,可能是我开车太久了,产生的一种幻觉。”周昌摇头说着,一副浑然没有意识到宋佳是在拿话试探自己的模样。 但他言辞之间,已然放出了鱼钩。 正好钓起来了宋佳等三个自以为是钓鱼佬的蠢鱼儿。 在周昌的眼角余光里,时珏微微坐正了身形。 钱克仁也停止了敲击电脑键盘,记录着甚么的动作。 宋佳以手托腮,亮晶晶的眼睛望着周昌:“你说的这些东西神神秘秘的,还挺有意思的。 但是你自己具体看见过什么,你还有印象吗” 在宋佳的目光里,周昌微微昂着头,神色赧然又有些许自得。 他仿佛已经迷失了自我,此时彻底打开心房:“我想想… 嗯…就说我小时候吧,小时候,我经常能看见一些别人看不见的东西你们可能会觉得迷信吧,但我那个时候,经常在我家的煤堆棚里,看到捡煤矿石的花脸人影。 房梁椽子上,常常有些跳来跳去的小脚老太太。 每次我看到这些东西,和大人们说的时候,他们就会给我带到村南头大堤下边的那个师婆子家里去。 师婆子又是围着我念咒,又是往水碗里插筷子的,我每次都迷迷糊糊地就睡着了。 等我醒了一切还是照旧。 到现在长大了,我心里渐渐不信真有鬼神那种玩意,对那些东西就见得少了。 小时候见着的那些,可能只是小孩子大脑比较活跃,产生的一种幻想吧…” 宋佳聆听着周昌的言辞。 等到周昌把话说完,她轻轻点了点头,‘嗯’了一声,坐正了身形。 液晶电脑屏幕后,钱克仁又开始噼里啪啦地敲击键盘,不知在记录着甚么。 时珏耷拉下眼皮,亦不再将目光投向周昌。 他们对周昌的这次‘试探’,已经结束了。 仅从他们的表情,周昌也不知自己这是进入了他们的考察范围内,还是被摒除在了视野之外。 “你现在住在什么地方啊之后可能会向你询问一些问题,需要你的配合。”电脑后的钱克仁抬眼看了看周昌,如是问道。 周昌照实作答。 “好。”钱克仁将周昌的家庭住址记录了下来,又道,“那今天就先到这里吧,耽误你的时间,给你添麻烦了。” “没有没有,不耽误。” 周昌连连摇头,随后起身与三人作别。 钱克仁等三人目送着周昌离开这间问殉室,走出了大院。 三人相互交换了眼神,时珏当即拉开椅子,站起身去闭锁了问询室的房门,他回过来坐下,首先说道:“这个人小时候应该确实是有一种‘见鬼’的天赋的。 可惜随着年龄增长,这种禀赋应该逐渐被他消磨光了… 哎,来之前还以为这次能找到一个具有‘灵异体质’的好材料,看来注定是空欢喜一场了。” “不能凭借几句话的交涉,就否决了这个何炬具备‘灵异体质’的可能。”钱克仁摇了摇头,“不然,你没法解释他为什么能一眼看到青江大厦里徘徊不去的那个杀人鬼。 我觉得何炬是有一定调查价值的。 具备‘灵异体质’的人,身边很大概率会发生灵异事件。 我认为应该调派人手,在暗中对何炬多加留意。 目前咱们‘灵调局’很缺少人手,所以不应该放过任何一个人才,哪怕是可能成为人才的普通人,也应该将他们纳入咱们的视线范围内,多加观察,多加考量。 宋佳,你觉得怎么样” 被钱克仁点到名字的宋佳沉吟片刻,点了点头:“我同意对何炬多加留意。 上一次,就是他载着那三个主播,和我们去‘春天医院’走了一个来回。 这是一种巧合,但未必不是一种冥冥之中的暗示。 假若确认了何炬真正具备灵异体质的话,就可以启动对他的背景调查、考核、个人意愿摸查,继而将他吸纳进灵调局外围,先做一个‘办事员’。” “可以。”钱克仁点了点头,又看向时珏。 时珏将双手一摊,无所谓道:“也行,那谁去考察何炬这个人” “从灵调局另外调派人手吧。 他对咱们三个已经脸熟了,咱们出现在他眼前,很难不引起他的注意。”钱克仁作了决定,他的目光落在先前交给周昌查看的那张彩色图片上。 图片里,白衣披发身影从青江大厦某扇窗户口一掠而过。 “今天坠楼的死者,是怎么跑到青江大厦里面去的那整栋楼不是都已经被封锁了吗”钱克仁有些头疼地问道。 “从监控里看,死者是趁着天黑的时候,躲逃到青江大厦里面去的。 他有些常人没有的手段,可以避开调查员的封锁。”宋佳眯着眼睛,轻声说道,“死者生前一两天,忽然一反常态,他不记得自己的名字、家庭住址、家庭成员,做出了很多与从前身份大相径庭的事情。 这种反常,为他招来了‘阴生诡’的追附。 为了躲避阴生诡,他才最终躲藏进青江大厦,却在这栋楼里迎来了自己的死亡。” “阴生诡…”钱克仁喃喃低语,“最近怎么出现了这么多忽然被‘阴生诡’盯上追杀的人” “不清楚。 不过高层对此正在集中力量进行调查。 可能不久后会有结果。”宋佳说道。 152、黄泉夺命招(5K,1/1) 周昌转过街口,朝自己那辆破雷凌轿车走去。 车位对面就是他租住的房子。 他钻进车里,却没有立刻把火打燃。 周昌的思绪还停留在宋佳等三个人那边一也不知道,宋佳她们对自己试探出了个怎样的结果当下事情皆未明朗,周昌更不能操之过急,只能耐心等待。 原本他还想借着与宋佳等人的交谈,多了解一些与‘青江大厦’有关的情况,但这三个人也不愧是特殊部门里出来的人才,嘴巴很严实,该说的他们都会告知周昌,不该说的,三个人基本多一个字也不会透露。 哪怕周昌旁敲侧击,用心揣摩,取得的情报也少得可怜。 目前大概能确定的就是:青江大厦内,很可能正在闹鬼。 隐匿其中的杀人鬼,就是周昌看到的那个白衣披发高瘦身影。 而肖大牛在此世之中的身份背景、因何跑去了青江大厦等等问题,周昌没能从宋佳那边得到一丝相关的线索。 还是只能靠他自己来调查。 周昌思忖着,从衣袋里拿出了一个塑料袋。 袋子里装着一团染血的黄符纸。 纸上的鲜血已经干涸,色泽渐暗。 这团黄符纸,是肖大牛临死前塞给周昌的。 黄符纸上并没有任何字迹,只是沾染了肖大牛的鲜血。 但是,即便是这斑斑血迹,此时也足够周昌用之来展开调查了。 ‘剪刀寻煞科门’,在各支脉端公手中,算是一个实用性很强、普及性很高的科门。肖大牛大概是希望周昌以其血迹作为目标,追索‘煞根’之所在。 乃或是以此与其他同伴重新联系起来。 周昌将那团黄符纸仔细藏好,他看了眼小路对面自己的出租房。 ‘李晓棠’说不定何时就会再回来这个房子里,这个居处于自己而言,并不是一个安全的所在。 或许可以考虑再置办一个居所,作为自己的‘安全屋’。 一念及此,周昌脑海里念头涌动起来:“这处安全屋,不仅仅是自己如今的应身‘何炬’可以使用,假若日后自己再入阴矿,又被冥冥之中的存在,分配了另一道应身,且应身恰巧也在白河市及其附近停留之时,也可以使用这处安全屋。 安全屋,不仅用以防备他人的审查,作为自己临时更换身份的据点、巢穴。 也须要布置种种仪轨、手段,用以防范鬼神的追杀。 而且,自己可以在各个地域多置办几处类似的安全屋,以备不时之需。” 想法很美好,但周昌如今这具应身,手里并没有多少积蓄。 明明何炬工作很勤奋,一个月载客单量也颇多,单价也还不错,但其手里就是没多少存款很可能是把钱都花在李晓棠这种女人身上了。 因为没钱,所以置办一个居所作安全屋的考虑只能暂时作罢。 这时候,周昌隔壁邻居家的防盗门忽然打开来。 一个约莫五六十岁的老太太,推着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小孙女笑吟吟地出了屋子。 她拉着穿着汉服衣裙的小孙女走到马路边,一眼就看到了对面道边停着的周昌的车子。 老太太定睛看到‘何炬’就坐在车里,立刻带着五六岁的小女孩,笑眯眯地走近了周昌的车子,伸手轻轻敲了敲车玻璃。 周昌先前已然看到了自己的邻居,他之所以没有摇下车窗打招呼,还是因为摸不准自己与这家人之间的熟悉程度。 是以便装作低头玩手机的样子,自己不作主动,令老太太带着孙女先主动凑过来。 他将副驾驶的车窗玻璃摇下,看起来有些富态、嗓门很大的老人便弯着腰,笑着向周昌打招呼:“出门去上班呀,小何” “对。”周昌矜持地笑着,看了看老人和她身后眼神好奇的小女孩,又道,“你们这是要去哪儿正好一块出村,我载你们一程吧。” “好啊,好啊!” 老人等的就是周昌这句话。 她喜滋滋地拉开了车后座,带着小孙女上了车,在车上和小孙女笑着道:“乖乖,你跟何叔叔说,咱们要去哪儿呀” “何叔叔,我们要去方特游乐园!”小女孩也不怕生,她趴在中间扶手箱后头的位置,大声向周昌说道。 “今天她放周末,她妈妈还在工厂加班,就让我带她去游乐园玩。 哦呦,之前答应人家很久了的,一直都没去。 这次彻底是磨不过她了。”老太太笑着说道,“方特离咱们这里应该有点儿远吧小何,你正常算钱就好,待会儿阿姨拿给你…” “一脚油门的事儿,都是邻居,互相帮忙,不用给钱,不用给钱。”周昌摇头推拒着。 老太太点了点头,没有再就此推辞甚么。 驾驶座的周昌也沉默下去。 只有小女孩好奇地打量着车里的环境,乖巧地坐在座位上,偶尔小声地询问奶奶一些问题,并不如有些孩童一般上了车便到处摸索玩闹,惹人心烦。 但老太太大抵是耐不住性子,不愿忍受这沉默的行程。 她首先打开了话匣子:“小何啊,你前几天一一就是情人节那天应该挺忙的吧我看你车子早早就没有停在家门口了,一直到第二天凌晨四五点才回来哦呦,我睡眠不好,经常四五点就醒了,我那天正好看到你停车回了家嘞。” 老者的话,叫周昌心头一突。 依着李晓棠先前与他的对话,他在情人节那天,应该根本就没有出过门才是。 既然没有出过门,那自己的车子怎么会不停在家门口,又怎么会在四五点钟的时候,才驱车回到出租屋这边难道是自己把车借给了别人来开,老人家其实是看错了但她分明说的是,她看见自己停车回到了家… 周昌本能地觉得这其中肯定存在着甚么诡异的误会,他还未有言语,邻居老太太又跟着说道:“哦呦,我看你那天回来,脸色不是很好,很消沉嘞… 应该是和女朋友吵架了吧不过我看你女朋友,正巧在情人节那天过来找你。 还在你的房子里待到很晚才离开,你们两个几乎是一个前脚走,一个后脚回来啊。 那天应该还有别的朋友来找你玩吧,你怎么没在家呢你女朋友和你那个朋友,在出租屋里聊了很久的天嘞…” 别的朋友周昌闻声皱着眉,通过后视镜看了看老太太的神色。 老太太脸上的表情,完全就是典型的那些街头巷尾老人窥探别人家的隐私时,就会自然流露出的神色。 但她所说的话,大抵是真的。 今下将这番话对周昌说出来,一是为了满足自己打探别人家八卦的心理,二则也是为了旁敲侧击地给周昌提个醒。 周昌确实被她‘提点’到了。 他没有想到,情人节那天,自己竟然根本没有呆在家。 那与李晓棠当时同处一室的‘人’,究竟是何炬在白河市这边,根本没有什么所谓的朋友,倒是李晓棠人际关系比较复杂难道是李晓棠把她的朋友叫去了何炬的出租房周昌一时觉得何炬脑顶绿油油的。 一时又忽而反应过来:“李晓棠不可能清楚,如今的何炬与过去的何炬不是同一个人! 在她眼里,何炬始终如一! 那既然如此,她若是在情人节那天,带男人来男友的出租屋偷情…这种事情,她有甚么理由告知于‘何炬’她当时与我也就是她眼中的何炬说的,情人节那天,她分明是与何炬在出租屋里共度的! 假若她不是与何炬共度的情人节,她怎么会把这事拿出给跟‘何炬’说她还有什么脸,回来回应何炬结婚的要求除非…当时在出租屋与李晓棠共度情人节的,确实是何炬。 而外出去开了一天车的,同样是何炬有两个何炬!” “我那个朋友是什么时候离开的”周昌声音低沉地问。 他此时的语气,也附和一个感觉自己被戴了绿帽子的男人该有的语气。 “那我没有注意到嘞…”老太太沉吟了片刻,又迟疑着道,“好像没看到他从你家门里走出去啊…你不然还是让房东帮你查查这一片的监控你那个朋友,和你声音还挺像的。 我在隔壁模模糊糊听到他说话,还以为是你回来了。 但没看到你的车停在路边…” “也许是我没开车,半路回来和李晓棠共度了情人节…”周昌在心底轻声回复着。 邻居老太的话,让他更笃定了一些想法。 屋子里与李晓棠共度情人节的那个‘人’,自始至终都没有露面。 李晓棠和周昌交谈时,她称情人节那天,两人是共同度过的。 而邻居老太称,情人节那天周昌出去开了一天网约车,到第二天凌晨才收车回来。 两个人说的大概都没有假话。 那就只有两种可能,第一,情人节那天, 何炬为了实施报复女友李晓棠的计划,同时为自己制造不在场证明,他先佯装出门去开网约车,而后悄悄回到出租屋里,在李晓棠到来之后,将之杀死。 自身则又再度潜伏出去,在第二天凌晨开车回了家。 第二,当时其实有两个‘何炬’。 一个何炬去开车,一个何炬留在出租屋,和李晓棠共度情人节,而那天究竟发生了甚么,只有另一个何炬清楚。 明明第一种可能,似乎更贴合事实。 但周昌内心却更倾向于第二种可能。 他想起自己利用出租屋床头墙壁上的霉斑进行‘剪刀寻煞’之时,水盆里反而映照出何炬的面容… “那个…小何啊,可不要想不开嘞。 你好好开车啊,人生在世,活着让自己高兴就好,不要去想太多不开心的事情。” 老太太看着周昌神色变幻,她也有些害怕。 生怕周昌走神,一下把车开到别人车头上去。 “好,谢谢。” 周昌点了点头。 他面上露出些丝笑意,又与邻居老太太攀谈了一番。 邻居老太掌握到的情报只有这些,当时出租屋里究竟发生了甚么事,她也不知晓。 只说当时她听到李晓棠与周昌的那位‘朋友’说说笑笑了很久,之后还一起吃了饭,吃饭吃了很久,她只能听到两人吃饭时偶尔发出的一些声音。 就此,周昌开着车,与邻居老太偶尔闲聊着,在半个多小时后,将老太太和其孙女送到了方特游乐园。 临下车的时候,老太太留下了一张五十元的纸币作车费。 这一趟行程大抵要是按网约车来算的话,也就是六七十元,老太太留下了五十元纸币,正好是周昌扣除平台抽成之后的收入。 与这五十块钱相比,周昌更大的收获是通过与邻居老太交谈,了解到了何炬日常与左邻右舍的人际关系。 及至何炬与女友李晓棠之间发生过的一些事情。 “我记得你们在阳庄住了有三四年了吧你们刚来的时候,你那个女朋友人很瘦很瘦,脸色蜡黄蜡黄的,看上去气色不好。 那几年你吃了不少苦吧我经常看到你在家门口的煤球炉上,给你女友熬中药,还在旁边的建筑工地上打过工… 诶,有段时间,你经常在家门口烧香烧纸…周围邻居觉得晦气,有个孙大爷还和你吵了起来你还记得吗我记得你那次一连烧了一周的纸和香,你女朋友那一周都没露过面… 房东那个时候都想赶你们走了,还是我帮你去劝说的。 再往后来,又过了几个月,一直没看到你女朋友,你和我们说,她去外面的大公司里上班了她再一回来找你,跟从前就完全不一样了呀,简直跟从前好像是两个人! 所以我们这些老邻居,那时候闲聊都说你那时候烧纸,说不定是感动了祖先。 你家的祖先祛了你女友身上的病,她一下子好起来,气色也好了,人也变漂亮了…” 邻居老太的话,仍在周昌心念间回响着。 周昌打开搭搭平台,在游乐园附近接了几个单子,一直忙活到下午一点多才收车。 他随意在路边找了个卖炒河粉的摊子,点了份炒米粉,开始玩手机。 邻居刘老太的话,其实藏有大量的信息。 譬如何炬当时为何连在出租屋门口烧了一周的香纸那时候,李晓棠在何处,缘何一直没有露面此后李晓棠忽然大变模样,一下子就疾病全无这和何炬那次烧纸烧香究竟有没有联系何炬烧纸烧香,是在做怎样的一种仪轨愈是深入探询,周昌便愈能发觉自己这具应身与他女友之间,存在着许多谜团。 这些谜团里隐藏的东西,或许才是造成如今何炬与李晓棠这般模样的‘根因’。 这些谜团,周昌一时之间也无从探究出答案。 他只能先从浅表处入手,一点一点去探查。 目前最方便让他了知‘何炬’与‘李晓棠’的, 只有他手里的这部手机。 这部手机,何炬也用了多年没换。 应身的使用习惯、应身的许多秘密,在这部手机里也会留下一些痕迹。 周昌这次打开了何炬的网购平台。 他沿着何炬最早的网购记录不断翻找着,很快找到何炬购买中药药材的订单记录。 那些中药材的订单,此后持续了十几页。 周昌综合将这些订单综合一番,把同一时间下订的单子归在一起,粗略地整理出了三个中药药方。 他记下药方,继续向前翻找,便再没找到其他有价值的东西。 这时候,饭摊老板将一盘炒河粉端了过来,周昌一边吃饭,一边翻开了何炬的短视频平台。 首先投映入周昌眼帘的,是某化妆品牌投放在短视频上的情人节化妆礼盒广告。 一个冷冽干脆的声音传出手机:“齐家镇怪谈…相传,在北宋年间…” 周昌手指再划下: 这次是一位黑衣道士在唱诵道乐:“解厄韵志心朝礼,大圣北斗七元君能解三灾厄…” 韵律很好听。 周昌点了个红心,继续下划: 一个农村妇女坐在餐桌旁,竖着手指说道:“看了上一期大家的评论,大家很想了解‘仙儿家’会附在什么样的人身上,那我这期就简单跟大家说一下吧。 说得可能不是很全面,有些不对的地方,希望各位同道多多见谅…” 这个视频引起了周昌的注意,他看了视频一会儿,嘴角抽了抽,又把视频划下。 那个女的说几句话就露出了狐狸尾巴,根本就是借这种迷信来诱人进她的小群,而后好通过洗脑、恫吓从别人口袋里划拉钱。 “我,孟良市三乐县九龙坟镇寺庄村人,瘟癀派第六百六十九代弟子! 今天口封天下! 凡是见此视频者,就能得到我心传的‘黄泉夺命招’! 跟着我念咒语…” 周昌看着视频里,一片昏黑的背景中,有个穿着汗衫的老者摇着蒲扇,摇头晃脑又一脸严肃地说着话,他觉得这老者大抵也是个和前面那个自称被仙家附体的妇女一样的骗子。 然而,等那老者真正念开了咒语,周昌心头陡生触动: “九龙使者,夺命威灵,头似山岳,眼似风云,手如利剑,口似血盆,身长万丈,食鬼吞神,坐蜡坛下,手转生魂,万祸消尽,保命长城…” 咒语声中,周昌手腕之上缠绕的那根红绳里,忽然延伸出了一根暗红色、头发丝一般细的丝线! 周昌一眼看到那根丝线,就识出了它! 瘟丧神的遗物流淌出的鲜血,浸润了红绳之后,红绳里就延伸出了这根丝线! 彼时,丝线之后,还隐隐响起婴儿的啼哭与呼唤声! 但在此之后,不管周昌如何摆弄,都无法再令红绳发散出这根红色细丝! 直至如今,这根丝线从周昌手腕上游曳而下,如一条蛇般顺着周昌的胳膊,游上他的脖颈,倏地一下,钻进了他的眉心里! “嗡!” 周昌眉心陡有丛丛铁念丝游曳而出! 他立刻捂住眉心,强行将那丛丛铁念丝收了回去! 念丝在他眉心里交织成一个茧团! 茧团之内,正包裹着那根细嫩的红色丝线! 那根丝线与茧团,好似形成了一颗‘种子’,只待风雨过后,就能破土而出! 153、调查(4K,1/1) 周昌眉心之内。 漆黑念丝包裹着那缕来自‘瘟丧神遗物’的红色细线,形成一只漆黑的茧团。 这茧团形成的刹那,道道孽气就如水流般在周昌皮肤之上激荡起来,向着周昌眉心集聚,不断浸润着那枚漆黑的茧团一一茧团顶上,细微红丝轻轻摇曳,犹如破壳而出的嫩芽。 那缕嫩芽的芽尖,被滚滚孽气一息点燃,跃动起通红的火光! 刹那间,周昌眉心骨猛地往外鼓突了稍些! 周昌用手揉着眉心,以此来遮掩眉心的异状。 在他眉心里的那道环绕孽气的念丝茧团,此时好似是一尊香炉,而茧团顶上延伸出去的红丝嫩芽,恰如香炉里插着的一根独香。 ‘独香’香头火焰摇曳。 似乎正散发出无形的烟气,飘散向了未明之处。 与那未明之处的某种存在产生了关联。 周昌不知该如何描述那尊未明的鬼神,他听着手机里不断播放出老者诵念的‘黄泉夺命招,偶有一瞬,也将自性念头连同红丝嫩芽牵连的那尊未明鬼神,观想成了‘头似山岳,眼似风云,手如利剑,口似血盆’的模样! “咔!” 这个瞬间,周昌好似听到自己眉心骨裂开的声音! 但他用手揉摸,除了觉得眉心留有一道竖着的皱纹之外,并未摸到自己裂开的眉心骨。 他更不曾感觉到丝毫疼痛。 “这道黄泉夺命招,乃是从阎王爷嘴里抢夺人命的善咒! 你们得了我的口封,即刻发心念咒,就能点起你魂魄里的一根香,香气飘到哪位神灵的坛下,那位神灵就会护你性命,或传你手决咒印,或教你观想法门! 神灵教你的东西,就是护你性命的、你的‘黄泉夺命招’了! 个人机缘,你念咒之后,能看到什么,看你们的造化!” 面前的手机里,老者还在讲说着他所口封的这道‘黄泉夺命招’的具体效用,如何修法。 周昌听着老人所言,顿时明白过来一一自己观想出那尊未明鬼神的模样,应该就是‘黄泉夺命招带来的真正观想法门! 这个老人是什么来历他凭什么能‘口封天下’ 竟然直接通过一个短视频,就把这一修习就觉得极为不凡的‘黄泉夺命招’,传给自己了! 周昌立刻抬目去看手机。 手机里的短视频开始重复播放起来。 老者坐在昏暗的房间里言语着,周昌观察着其周遭昏黑的环境,忽而老者四周昏黑的环境好似化成了一面黑镜,周昌看到了镜中自己的眉心: 他的眉心,倏忽间好似真裂开了一道狭长的裂缝。 裂缝中,一缕血红的火苗飘飘悠悠。 火苗缭绕起赤色的光气,顺着周昌眉心往外飘荡,一直飘到了天上。 湛蓝天空中,云朵聚散,正如一双注视着周昌的双眼! 周昌赶紧给老者点了个关注,他扭头朝天上看。 天穹依旧澄碧如洗。 但哪里有所谓聚散成眼睛的云朵他再回过头来去看手机,手机里开始自动播放下一个视频,他划回去却再未找到那个老者念诵‘黄泉夺命招’的短视频。 同时屏幕上还闪过一行小字:“原视频已被删除…” 周昌又立刻去找自己的关注列表,把关注列表刷了数遍,都没有找到他刚刚才点了关注的那个老者。 一切好似就是场幻觉一般。 但眉心念丝聚成的茧团,瘟丧神丝线飘摇起的火光,都让周昌清楚,他所经历的种种,绝非幻觉。 “孟良市三乐县九龙坟镇寺庄村…”周昌喃喃低语。 好在他记下了那个老者自报的家门。 他在手机上查找了一下这个地址,发现竟然就在白河市的隔壁。 当下他所在的位置,距离‘寺庄村’也不过八九十公里。 “这个老人能口封‘黄泉夺命招’,很可能还掌握着更为不凡的法门,一定要找到机会去登门探访。” ‘何炬’在孟良市也没有甚么亲友,这是其很少会踏足的地域。 周昌如今就在扮演‘何炬’,他想要去隔壁市,须得有合适的理由。 贸然前去,超出‘何炬’的行为常理,就会给自己招来祸患。 不过,当下仅仅是这道‘黄泉夺命招’,已经让周昌收获颇丰了。 依视频里那位老人所说,这一招炼成以后,就会受到神明庇护性命,哪怕是被踏进鬼门关里的魂魄,它也能将之拽回人间,是以被命名为‘黄泉夺命招’。 心中转动着念头,周昌忍不住又刷了一会儿手机。 他随便刷了几个视频,就学到了一门真正的术法,多刷些视频,说不定能找到更多好东西。 然而,周昌又刷了一二十分钟的视频,这次却再无所获。 平台给何炬账号推送的短视频,多是些神神叨叨、涉及迷信的内容。 此种平台推送机制,往往反应出用户的个人喜好。 正是何炬喜欢这种内容,经常在这种短视频下停留,为之点赞,所以平台投其所好,不断为之推送此类内容何炬,内心里也是个迷信鬼神之说的人。 据邻居老太说,他曾经在出租房门口连续烧了七天的香火纸钱。 这或许涉及了何炬曾经听到或找到的一些迷信仪轨。 他举行此种仪轨,想要达成怎样的目的以及他网购来的那些中药,又有甚么作用这些中药很可能是买来给其女友李晓棠熬制的,难道是为了疗愈李晓棠身上的某种病疾。 烧纸钱香火的仪轨,也是为了给李晓棠治病周昌心想着,便把自己通过何炬网购药材记录汇总出的一份药方,一边输入进ai助手里,一边告知了《大品心丹经》,向二者查询此种药方有无具体效用。 《大品心丹经》给出的回复,比周昌手机上的ai助手是要快些:“无此药方。 各类药材君臣辅佐不协,阴阳失衡。 药方中的‘炉甘石’、‘铅丹’、‘朱砂’等物,不能服用,仅可外用来防腐。” “防腐…” 周昌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结果。 他对ai助手的回复或许会半信半疑,但‘阿大‘都是如此回应,那周昌便没有再多方调查的必要了。 ‘阿大’虽然在很多时候都不靠谱,但其毕竟也算博闻强识。 连它都不能看出这道药方的作用,今下那些中药铺里的各种药师,十之八九就更看不出甚么东西。 周昌只得暂时压下疑虑。 他吃光了盘子里的炒河粉,又开车接了几个单子,还在火车站和汽车客运站往返了几趟。 这叫周昌动了心思:“去往孟良市三乐县的合理理由,或许就在这些车站周遭。 自己完全可以‘拉大单’的理由,在车站附近等候去往三乐县那边的乘客…” 此后,一连数日,周昌一有机会就开车往车站附近跑。 但这一连数日,他都不曾拉到一个去往孟良市的乘客。 数日时间里,他闲下来就在出租房里到处翻找,想要找到与何炬、李晓棠有关的更多线索,整个出租房几乎被他翻了个底朝天,他也一无所获。 他还去找了房东几次,想查看情人节那天房东按在各出租房周围的监控。 不过很不凑巧,房东这几天带着老婆孩子回别墅房子那边住了。 这几天周昌亦未见过李晓棠的影子。 绿泡泡社交平台的语音留言,对方倒是每天半夜都会发来一堆。 内容无非都是叫‘何炬’乖乖等她。 她走完辞职流程以后,就会回来和周昌领证结婚。 周昌暗下里,运用‘剪刀寻煞科门’,去寻找肖大牛留下来的那团染血黄符纸牵连的煞根,水盆中只浮显出了‘青江大厦’的楼面,一切便就此戛然而止。 这几个方向都没有太大的进展。 不过,周昌仍有意外收获。 他发现有人开始跟踪调查自己了。 虽然那几个人伪装得很好,但以周昌的魂魄修养,还是很快察觉到了自己被追踪的迹象。 那几人或伪装作阳庄城中村里开水果摊的摊主,或装作和周昌同路的出租车司机,或装作搭乘周昌网约车的普通乘客,和周昌聊些有的没的。 被如此多的人跟踪调查,周昌觉得自己要么是个穷凶极恶的罪犯,已然落入官方的天罗地网之中,要么就是宋佳她们背后所属的组织单位,开始对自己的背景进行摸查了。 经过与那个伪装乘客的对话,周昌确认是后者。 换而言之,他已经进入官面灵异调查组织的视线之中。 此时,便须要他表现出更多值得被这些人调查深挖的价值。 如此他才能有被这个组织吸纳进去的可能。 “怎么吸引这些调查人员” 黄昏了,周昌站在出租房的窗户边,看着斜对面路边扮作水果摊主的调查人员,对方目光一转向他这边,他就不漏声色地将目光挪开。 厨房里卤着一锅牛肉。 燃气将卤水烧煮得咕嘟嘟冒着泡儿。 周昌的思绪也如卤水般翻腾着。 他其实本来就不是个正常人,随便显露出一点,就能引来这些调查人员的注意,让自己顺利进入那个官面灵异组织的视野。 但何炬在此以前,从未显露出甚么诡异能力。 至少据周昌目前所见,何炬身上可能有诡异,但这种诡异还未完全暴露。 如此一来,他展露出与何炬不相符的那些能力,固然能叫那个灵异组织看上自己,但也会导致自己的应身出现不符合常理的举动,继而引来祸患。 所以他目下是不好动用自身的那些能力他先前设想的,亦是通过进入那个灵异组织,借助某些奇遇事件、诡异事件,一样样‘洗白’自己从前的那些能力,将之真正摆上台面。 这样就不会有太多暴露自身,引来祸劫的风险。 可如今不能运用自身的能力,自己又该凭何引起那个灵异组织的兴趣今天开始,还在跟踪调查周昌的,只剩下这个水果摊主,和那个偶尔会出现的乘客了。 再这么下去,这个灵异组织的调查人员,迟早会失去对他的兴趣。 周昌正沉吟着,有个中年人背着一只手走到了他的房门口,敲了敲门: “何炬,是你要查前几天的监控吗跟我过来吧。” 来者正是前几天一直在自家别墅那边住着的房东。 周昌立刻去开了门,换上一副笑脸:“不麻烦你吧我就是和邻居王阿姨说了一嘴这个事儿,没想到她还告诉你了。” “嗯。” 那有些瘦削的中年人淡淡应了一声,不苟言笑地样子。 他转回身去,沿着侧方的露天楼梯往二层走。 周昌跟在其身后,来到房东在此处设下的监控室。 当下他所处的这一整栋共三层二十几个房间的楼面,都是这个房东的。 房东打开门锁,坐在那一台台闪烁着监控画面的电脑旁,回调着监控时间。 他不说话,周昌也不会没话找话。 于是房间里只有机箱风扇转动的嗡嗡声。 大抵是觉得当下气氛太沉默了,中年房东一边点着鼠标,一边终于开口言语:“和你女朋友怎么样了啊” 看来何炬和他女友在这附近应该挺出名。 很受大家的关注。 周昌转着念头,笑着道:“我们过几天就要领证结婚了。” “哦,恭喜。”房东嘴上恭喜着,面上也不见有甚么喜气,他转而道,“什么时候结婚办酒我给你们包个红包。” “领了证之后吧。 时间还没定。”周昌道。 “结了婚就该要小孩,到时候会搬到别的地方住吧你还有很多杂物堆在仓库里,到时候别忘了拿。”房东说着话,这时候也终于调到了情人节那天,周昌出租屋外的监控,他把位置让给周昌自己查看。 周昌坐在凳子上,鼠标点击着,内心同样在转动着念头。 房东的话引起了他的注意。 “我都快忘了仓库里还堆着我的东西了。 一会儿我去看看吧。”周昌说道。 “嗯,我待会儿把钥匙给你。 你用完之后还给我。”房东点头道。 154、“拽生秧”(6K,1/1) 周昌坐在显示屏前,将情人节那天出租房周围的监控录像翻来覆去地看。 从始至终,他只看到应身女友李晓棠穿过街道,往出租房这边走来,在此以前,何炬已经驱车离开。 他再未见到第三人出现在出租房的附近。 但邻居老太先前的言辞也很笃定。 老人就是听到了李晓棠在何炬出租房里,与其他男人谈笑的声音。 “若真的存在这第三个人,那它应该不是人…” 周昌默默思忖着。 他想到了那被自己从床头墙壁上刮除的霉斑墙皮。 何炬的出租房内,本身可能就在蕴生某种怪异。 这个怪异存在,曾以何炬的形容出现,与何炬女友李晓棠共度了情人节。 二者间又发生了甚么事情周昌不得而知。 “没事了。” 周昌起身向旁边的中年房东说道:“谢谢。” 房东点了点头,并不向周昌过多地询问甚么,只是把手里的一根钥匙递给了周昌:“仓库的钥匙,用完之后记得还我。 里头只放了你的杂物。” 这位房东木讷少言,从不问东问西的性情,也叫周昌甚为喜欢。 省去了周昌费唇舌解释的麻烦。 “好。”周昌连连答应着,接过钥匙,转身走下了楼梯。 他沿着过道走到楼房左侧角落,拿钥匙拧开了楼梯间的门。 那扇小门一被推开,灰尘的气息顿时扑面而来。 周昌躬身钻进楼梯间里。 狭窄的仓库杂物间里,堆放着一些很古旧的线装书籍,还有用来熬草药的药罐子、熬药的煤球炉、一些散碎煤球块、研药用的药臼子等物。 “这些东西,都是何炬曾经用来熬药的工具。” 周昌在那些瓶瓶罐罐里翻捡了一阵,并未从中找到有价值的东西。 他的目光落在那一堆旧书上。 书籍本身虽然古旧,但还算不上是古董,顶多有个五六十年的历史。 堆放在最上面的几摞书,分别是《笑林广记》《子不语》《阅微草堂笔记》一类的书册,往下还有甚么《民间收惊口诀》《出黑手印》之类的民俗杂项书籍。 周昌首先翻了翻那两本民俗杂项书籍。 他一目十行地翻过两本书,大致浏览一番,并没有甚么收获。 于是又去翻别的书。 最终,在那本《笑林广记》的扉页,他找到了何炬写下来的一些话:“生活太辛苦了,读点笑话,让自己高兴高兴,暂时忘却烦恼。” 这一段话下,还有何炬的署名。 《笑林广记》应该是被何炬经常翻动,整本书的书页边角都起卷褶皱了。 在这本书里,周昌找到了何炬夹在其中的几页草稿纸。 草稿纸上写满了字迹。 第一页草稿纸上,何炬散散碎碎地写了一段时间的日记: “23年7月21日。 天气,晴。 今天晓棠又在咳血了,我带着她去了市中心医院。 医生给她开了肺部ct,但我们交不起检查费,所以先回了家。 她的父母真可恨啊! 女儿病得这么严重,她们从来不来看一眼,一分钱也不愿意出! 我感觉好无力…” “23年7月24日。 天气,大雨。 我从表哥那里借了点钱,还是带着晓棠去医院把ct做了。 医生看了ct,告诉我晓棠应该是肿瘤,他又让我们补充做了很多检查,安排晓棠等床位住院。 我查过了,肿瘤就是癌症。” “23年7月30日。 今天医院打来电话,说是有床位空出来了,问我们去办住院手续。 我们没有钱,所以我和那个打电话的护士说,我们去别的医院治了。 其实是带着晓棠在家等死。” “23年7月31日。 我听附近的邻居说,中药治疗肿瘤很有效。 我带着晓棠去了那个人推荐的中医大夫哪里,晓棠吃了一道药后,说她好了很多。 今天晚上,她还给我煮了饭。 真好,生活有转机了。” “23年8月9日。 晓棠越来越瘦了,吃不进东西。 去附近的诊所输液补充营养,诊所大夫都找不到她的血管。 真的在变好吗我要看着她死吗” “23年8月16日。 为什么会不允许买卖器官啊我们走投无路了啊!!!” “23年9月3日。 晓棠在咳血。” “23年9月… 晓棠还在咳血。” “23年10月… 晓棠不咳血了,但她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 诊所大夫说,她可能就这几天了。” “23年10月31日。 今天,我找到了一个偏方,叫‘拽生秧’。 在死者刚死的那一刻,就用木炭覆盖他的身体,外面罩上不透风的棉被、床单。 而后每天给他灌服‘拽命方’,泡‘活身汤’。 九天之后,死者就能活过来。 只是,唯有在第九天活过来的才是死者本人,在第七天活过来的死者,很可能是别的东西。 晓棠,我不想你死。 我要留下你!” “23年11月2日。 夜间九点三十二分四十三秒。 晓棠死了。 但没关系。 我会救活你! 如果我救不活你,就把我的命给你! 晓棠,等我! 等我!” “23年11月9日。 夜间九点三十三分。 晓棠活了! 和书上说的不一样! 晓棠在第七天就活过来了! 活过来的就是晓棠,不是别的脏东西!” 周昌半蹲在楼梯间里,看着手中的几页草稿纸,瞳孔紧缩。 哪怕他不曾身临其境,但仅仅只是看到何炬曾经记录下来的这些文字,他都有一种绝望得喘不过气的感觉,在这无穷的绝望之后他更生出一种毛骨悚然的诡异感! 那所谓的‘拽生秧’,可以复活死者! 但须得是死后第九天活过来的,才是死者本人! 在第七日活过来的,则根本就是别的甚么怪异东西! 联系到邻居老太曾经提过,何炬曾经连续七天在出租屋门口烧纸烧香,熬煮中药,而那七天时间里,其女友李晓棠根本没有露过面! 想来就是在那段时间,何炬运用了这个‘拽生秧’的方法! 但是彼时活过来的,根本不再是李晓棠,而是某种脏东西! 所以从那天之后,李晓棠就像是换了个人一样,变得与从前迥然不同! 周昌心神震动! 他翻到草稿纸的最后一页。 这页草稿纸上,还用胶水粘着一块不到巴掌大的泛黄纸页。 就纸页的排版和质地来看,这应当是何炬从不知哪张旧报纸上裁剪下来的一个篇章。 被裁剪下来的这块报纸上的内容,赫然是拽生秧’之法: 拽生秧之法,能使刚断气的死者复生,但此法的原理乃是牺牲施法者的寿数、福气、阴德等等,强行为死者续接生机。 于施法者而言,此乃揠苗助长之法。 将施法者的寿数阴德,缓缓拔除,移嫁至死者身上,所以才得名‘拽生秧’。 施展此法以后,施法者的寿数、阴德等等不再扎根于其肉壳之内,而是漂浮在其肉壳周围,寿元阴德发有奇香,必定招来邪诡伺机吞噬。 但因施法者寿数并未真正绝尽,三魂对其仍有护持,是以邪祟仍不能强行抢夺其飘散在外的寿元阴德。 这个时候,邪祟往往会寄托在那被施以‘拽生秧’之法的死者身上。 待头七之时,邪祟使死者尸身诡化,死者忽又复活,常常令施法者大喜过望,放下所有防备。 殊不知,此时正是邪祟害人之时。 这时须以桃木所制镇尺,拍击死尸额头,逼出其体内邪祟,如此施法者则安全无虞。 否则必被邪祟食尽一身寿元福泽,当场就死! 唯有在第九日时,死尸身上死气被施法者身上生气转化,徘徊在外的死者之魂,忽而归附,则死者才算是彻底由死转活。 附‘拽生秧’之法,内外运用药方如下。 周昌看过了此法需用的药方,正与何炬早些年网购的那些药材都对应得上。 但他内心亦因此生出了新的疑问: “按照这块报纸上的内容来看,第七日复活的李晓棠乃是诡邪无疑。 它应该在第七日就抽干何炬一身寿元,使之死亡。 为什么何炬至今都能与这个邪祟相安无事还是说,何炬早就已经在第七日时死了何炬已经变成了和李晓棠一样的‘脏东西’,所以在情人节那天,他能在外做网约车的同时,还能和李晓棠共度晚餐换而言之,如今的我,其实是只鬼” 灯光从楼梯间顶上投映而下,在地上投射出‘何炬’的人影。 周昌看着自己微微晃动的影子,心窝处掠过一阵冷风,后背上跟着浮起一层白毛汗! 一种被窥视的感觉忽而从他心底生出! 他猛地抬头,目光先看向自己的出租房。 窥视他的目光,似乎就是从出租房的方向投来的! 但周昌看向彼处,彼处除了两扇黑洞洞的玻璃窗外,再无他物。 他的目光跟着前移,一下子看到了街对面那个水果摊。 水果摊的摊主隔着半条街,与他对视了刹那,又有些不自在地收回了目光窥视感,来自于这个官面灵异组织负责调查自己的人周昌心头生出些许困惑。 调查人员的目光没有丝毫恶意。 若是被其窥视,周昌不至于心头忽生警兆,后背直冒冷汗。 但他一眼看过去,除了与这个调查人员对视了一眼之外,也没有看到其他的人。 这忽然而生,有忽然消散的被窥视之感,打断了周昌的思绪。 周昌将那几页草稿纸叠好了,收在衣袋他返身锁上楼梯间仓库的门,上二楼把钥匙还给了房东。 之后就回了自己的出租房。 乍一进门,周昌就闻到了一股肉质腐烂变质的臭味。 屋子里的风扇呼呼地吹着,也驱不散此中卤肉香气与肉质腐臭交杂的气味。 周昌循着那股臭味的源头,径自走到厨房。 厨房燃气灶上,炖锅里的大块牛肉还在卤肉汤的浸泡中,被天然气烧得咕嘟嘟冒泡。 但这一整锅的牛腱子肉连同肉汤,却都已经腐坏变质! 这锅牛肉从下锅卤制到现在,还没有超过一个半小时! 燃气灶上的火都还在烧着,锅里的肉却先腐败了! 而且,就在周昌走进厨房的这段时间里,锅里的牛肉腐败还在加剧,原本还能看到块状肉质的腐臭卤汤里,牛肉块渐渐变成了脓水质,与腐肉汤混杂了起来。 那股臭味,直冲周昌的天灵盖! “见鬼了…” 周昌喃喃低语。 他想起李晓棠前几天为自己送来的夜宵。 那些食物放在电脑桌上,不见被人动过的痕迹,却在很短时间里也腐坏变质。 而且,彼时周昌还听到了大口咀嚼食物的声音。 他原本以为是李晓棠这个邪祟,将那份夜宵当做供品,吸食走了供品里的食物精气,如此才导致了食物快速腐化变质。 但如今李晓棠并不在此处,周昌的卤牛肉依旧很快变质了。 这说明他的出租屋里,还藏着另一个偷嘴吃的鬼。 “会是谁呢” 周昌不漏声色,他拿起锅盖,盖住了散发着臭气的卤锅。 关掉燃起,端起卤锅,周昌穿过房屋,瞥了眼自己床头的那面墙壁。 墙上也不见有先前的霉斑痕迹。 他关掉房里的灯。 房间内一刹那变得昏暗。 浓重的昏暗里,衣柜竖在床侧,电脑桌摆在床对面,各种杂物凌乱摆放在各处。 它们在这处房间里形成了各种各样的阴影角落。 每一处阴影角落里,都好像站着一个黑黢黢的‘人’! 但周昌的眼睛,还能分辨出那些阴影角落只是被黑暗遮蔽着,看起来像是有人或者某种东西站在彼处而已,他不至于被这些惊到,疑神疑鬼地自己吓自己。 然而,当周昌的目光梭巡过出租屋里的各项摆设,回转至床头时。 他又分明看到了在那张床的床沿处,确实有个人穿着和他一样的衣服,双手手肘支在膝盖上,手指交叠,以手背托着头颅。 那‘人’背对着周昌,面朝着那个衣柜。 于周昌看向它的同时,它也缓缓转过脸来,白惨惨的一张脸上,只余眼白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周昌! “哗!” 四下的黑暗好似沸腾的海! 腐臭的气味如同手臂,从四面八方漫灌入周昌的鼻翼! 周昌眉心跳动着,眉心骨里封锁着的一团火,欲将这片腐臭的黑海点燃! 这时候,他按了按自己的眉心,一手端着锅,一开灯。 灯光下,房间里一切如旧。 床沿处,也不见一个背对着周昌的男人。 周昌出了屋子,他似有意似无意地往水果摊的方向看了一眼,‘正好’与那个水果摊主对视。 察觉到对方目光的一刹那,周昌又‘慌张’地收回目光。 他把炖肉锅放在门口,和其他垃圾堆在一块。 继而转身走向自己的那辆破雷凌,发动车子,扬长而去。 他已经留下种种痕迹,就是为了叫这些跟踪人员发现自己身上的‘不同之处’。 希望他们不要叫自己枉费了这番苦心。 “这小子确实有点儿不一样。 好像发现我在观察他了” 水果摊上,胡子拉碴、披着件破旧蓝灰西装外套、内搭橙白双色条纹t恤、下着黑色西裤、踩拖鞋的中年男人,目视周昌开车驶出这条街道,口中喃喃自语着。 他搔了搔自己乱如鸡窝的头发,头皮屑就像雪花般纷纷坠落。 明明当下天气还很炎热,此人又将那件西装外套穿得很板正,几个西装扣都系得严严实实。 中年男人名叫‘郑太秀’,正如周昌猜测的一般,乃是被钱克仁派来盯梢跟踪的灵调局调查员之一。 这位调查员,此时慢吞吞地翻出了西装口袋里的老式直板按键手机,播了一个号码。 待电话接通以后,郑太秀对电话对面的人嘱咐了几句:“王魉啊,这个叫何炬的年轻人,你还是再跟进一下。我总觉得他还是有点不同寻常的。 辛苦你了,为调查局发掘人才,也是给你们分担压力嘛。” “好,局长。 那我待会儿换张脸,开车跟着他吧。”对面的王魉随意回道。 郑太秀点了点头:“叫搭搭平台配合一下,把何炬的每一单网约车行程都发给你。” “嗯。” “挂了。” 郑太秀挂断电话,忽有一阵夏风卷过街角,带来些微怡人的凉爽。 这个中年男人却紧了紧身上的西装外套,跺了跺脚,头皮屑簌簌而落,落地融化不见: “真冷啊,今晚怎么冷得这么古怪” 他双手抄进袖筒里,蜷缩着脖颈,鬼鬼祟祟地扫视周围一番,而后小跑到了街道斜对面周昌的出租房门前。 “刚才还又是刷锅,又是切姜切葱的,怎么这会儿连锅端着仍垃圾堆里了” 郑太秀蹲在周昌门口那堆垃圾旁,嘴里嘀嘀咕咕着。 方才周昌拎着一条牛腱子肉,还有些配菜回出租房的情景,他都历历在目。 他当时就猜到这个年轻人应该是要卤一锅上好的牛腱子肉。 谁知几个小时过去,卤牛肉没见到,却见到对方把锅扔到了门口的垃圾堆里当时对方还偷瞧了他两眼,鬼鬼祟祟的,模样透着些古怪。 郑太秀吸着鼻子,裹紧了那件根本就不保暖的旧式西装外套,他感觉越来越冷,鼻子里也隐约嗅到了一股臭味。 随着他伸手揭开那还发烫的炖锅锅盖,锅中的腐肉脓汤骤地喷薄出汹涌的臭味,直贯天灵! “哗!” 郑太秀的头皮间,骤有头皮屑如雪片扑簌簌坠落! 片片‘头屑’,落地融化,化作干燥水泥地面上的点点湿痕! 他头顶洒落的头皮屑,竟然就是真正的雪! “好冷啊——阿嚏!” 郑太秀忍不住打了个喷嚏,他哆哆嗦嗦地看着锅里的腐肉脓汤,不敢再吸鼻孔,只是喃喃低语:“魉象…这个年轻人,真的遭鬼了啊… 十有八九是怀有某种灵异体质的。” 郑太秀站起身来,隔着窗户观察周昌的出租屋。 出租屋里灯光未灭。 亮堂堂的屋子里,并不见有‘魍象’浮显,郑太秀随便扫了一眼,就收回了目光。 “明月万年无前身,照见古今独醒人,公子王孙何必问,和光也同尘…” 轿车里,飘扬着悠扬的乐声。 王魉一只手漫不经心地搭在方向盘上,操纵汽车穿行于城区车流之中。 他的车子如游鱼一般,在密集车流里灵活穿梭,几次变道,见缝插针之后,已经将原本与他同列的车子甩开一二里地了。 这时正值下班高峰期,道路拥堵也是常事。 城市街道上,各种车灯汇集成长河。 在这道车流之中,王魉汽车的前方,亦有一辆汽车在拥堵车道间灵活穿梭着,以极顺滑的‘身段儿’,驶出了这条拥堵的道路。 那辆汽车看起来毫不起眼,是一辆有些年头的破雷凌。 “车开得倒是不错。 以后进了局子,可以给那些人当司机!” 王魉咧嘴笑了笑,对那台始终将他远远甩在后头的雷凌车的司机,给出了如此评价。 他内心大抵是有些不服气的。 一阵阵虚幻昏黄的光影从他身上掠出,铺陈在这辆崭新的电车内。 电车的座椅迅速变得发黄破旧,整辆车的内部,在一瞬间被那些昏黄光影覆盖过后,就浸满了岁月的气息。 王魉小小地做了个弊,正要以此来反超前头那辆破雷凌这时候,架在中控台支架的手机里,忽然传出‘哒哒’两声:“已自动为您接单——乘客距您一公里,请您在顺昌街道中段明仁超市门口等候该乘客…” “日!” 王魉牙缝里挤出一个字,只得悻悻地将那些昏黄光影收回。 电车内部的环境又变得崭新。 他转过街口,看到那辆破雷凌亦在往前走,跟自己所要接送的乘客目的地是同个方向,心里就松了一口气。 王魉掰转方向盘,穿过一条巷道,便进入了‘顺昌街道’。 明明与此相隔不远的另一条街上,车流如织,密密匝匝,然而王魉只是转过一个巷子,进了顺昌街以后,此处却稀稀拉拉地不见几个行人。 路边的梧桐树飘坠黄叶,掩映着一间间蓝绿招牌的药店。 一间间药店簇拥的明仁小超市门前。 昏黄路灯下。 有个看不清脸儿的高瘦青年低着头站在那。 其看到王魉的车辆临近,扬手朝王魉挥了挥手。 王魉摇下车窗,向那不知是不是因为被路灯映照着,所以看不清脸儿的高瘦青年问道。 这人体型和那个何炬倒是挺像的。 王魉一边问,心里一边还在转动着些有的没的念头。 明明他先前已经快跟上何炬的车子,就为了演的像一点,接个单子,就令对方又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窜远了。 一想到这些,王魉心里不禁有些焦躁。 “是。” 他听到那个年轻人似乎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便将对方载上了车。 而后一脚电门,汽车无声息地穿过街道,路边黄色的梧桐树叶随风起卷,在昏黄街灯映照下,让人恍惚间有种深秋临近的感觉。 王魉摆在中控台支架上的两台手机屏幕浮出导航地图。 两副导航地图里,显示出一模一样的两条路径。 只是左边这台手机里的导航地图上,标识的是王魉当下的位置,当下行进的路径。 右边的手机里,标识着周昌当前的行进路径。 “竟然有这么巧的事儿” 王魉喃喃低语。 他当下载着的这个乘客,与把他远远落下的何炬当下搭载乘客的目的地完全一致! 汽车穿过一条条路灯明亮的街道,渐渐驶入郊区。 街道两边,渐渐现出大块大块的稻田。 此处亦不再有路灯映亮街道。 路越走越偏。 王魉却渐渐追上了前头那辆破雷凌。 他已经能看到前头何炬那辆车的车尾灯。 他心情微微放松,瞥了眼后视镜。 后视镜里的青年低着头,昏暗空间里,有些看不清他的脸儿。 “兄弟,你这么晚了,跑东四环外干什么那边可是什么玩儿的地方都没有!“王魉没忍住向那青年问道。 155、偷影子的鬼(5K,1/1) 汽车渐渐驶入郊区。 公路两旁,除却大片大片铺陈于丘陵地带的稻田之外,便只能偶尔见到一座座房屋民居。 白河市算不上大城市,出了三环基本上就接近各个乡村的地界了。 这个时节,年轻人都去大城市里打工,路边那些房屋门窗间,多是黑洞洞一片,见不到一点儿光。 连带着当下这条公路,也寂静得渗人。 除了远远跑在前头的那辆破雷凌,王魉在路上就再见不到一辆车子。 他有心排解当下的寂寞,便主动和后头的乘客开口搭话。 内心里也是觉得后头的瘦高青年人有点儿古怪,想拿话试探一下。 车后座的青年人垂头坐着,从王魉这个角度往后视镜看,始终看不清对方的脸儿,也是古怪得很。 他向那青年问话半晌之后,青年人才肩膀微微抽动着,不是很利索地给出回应:“我一一我去找人。” 这个声音,叫王魉觉得有些熟悉。 但他猛一想,也想不出是自己身边的哪个人和这个乘客的声音相似了。 “去那地儿找人? 你家也在那边?” 王魉的目光又看向前方,随口向后座乘客问道。 后座乘客摇摇头:“欠债的人。” “好家伙,你大晚上去找人讨债啊? 那可得小心点儿,和人商量好了,别一声不吭就去要钱,大黑天的,他要不愿意还你钱,你们别再起什么争执了。”王魉很容易就发挥出了网约车、出租车司机的特点嘴巴大,话匣子一打开就没个完,且爱看热闹,好多嘴管闲事。 瘦高青年大抵也是觉得王魉话多,并没有再回应王魉什么。 王魉讨了个没趣,撇撇嘴不再多说,继续开车往前走。 何炬的那辆雷凌车,始终开在他的前头。 这倒是省去了他很多功夫,他只用跟着何炬那辆车走就是了:“还真有些巧,俩车竟然走一样的路线…” 夏夜晚风吹进车窗内,绕在王魉的脖颈间,却叫王魉觉得微微有些凉。 他心下有些诧异,顺手点了两下车机屏幕,将车窗调高了些许。 车内的空气流通变慢,那股凉气却并未随着车窗升高而消散,反而一直萦绕在车内,并且,隐隐约约间,还有一股臭味在车内弥漫开来。 王魉吸了吸鼻子,疑心这股臭味是后座男乘客的脚臭。 大热天里,对方身上裹了件运动外套不说,脚上还套着双球鞋。 穿得这么厚,怎么可能没有脚臭? 对方又不是自己局长,因为患了诡病,再热的天都会觉得冷,不得不穿那么厚… 这种事,涉及乘客的个人卫生问题,王魉再大嘴巴也知道不能随便出声提醒。 是以只得屏着呼吸,稍稍加快了车速,同时把升上去的车窗又放下来,希望风吹走车子里的这股暗暗的臭味。 他定住了心思,只顾开车。 然而没过多久,那股臭味又变得更浓重了些。 同时,王魉时不时有一种感觉后座男青年正恶狠狠地盯着自己的后脑勺! 他心里打了个突,立刻抬眼去看后视镜。 后视镜里,男青年垂着头沉默不言,和王魉想象中其恶狠狠盯着自己的样子相差甚远。 “奇了怪了…” 王魉在心里暗暗转着念头,同时多留了一分心思。 眼下的情形,越来越有点儿不正常。 车子里的这股臭味变浓,更不像是脚臭,反倒像是尸体腐败散发出的味道。 “欠你债的那人叫什么啊? 我家住在东四环那边,说不定还认识欠你债的那个人。” 王魉开始没话找话。 “这几天天气挺热哈! 这么热的天儿,你还穿得这么密不透风的,你不觉得热啊?” 他连声向后座上的男青年抛出话题,但那人始终垂着头,身子随着车身摆动而微微摇晃,好似是睡着了一般,对王魉抛出的话头根本不接。 王魉皱了皱眉,跟着前头周昌的雷凌拐进一处山体隧道内。 隧道内,光线昏暗。 衬得车子里更是一片昏黑。 一片昏黑中,那种被人以阴厉目光盯着的感觉越发浓重! 但王魉几次抬眼看后视镜,都只能看到后座的青年人像是睡着了一半,垂着头,微微晃动身体。 “不能再这么开车了。 出了隧道得停下来,检查看看后座的这个人!” 王魉心中定念。 那种被阴冷目光盯住的感觉忽而变淡。 汽车驶出隧道,车外光线稍微变亮。 这时候,王魉不经意地瞥了一眼后视镜,正看到那个瘦高青年僵硬地侧坐在座位上,原本耷拉下去的脑袋,此时微微抬起,额头贴着车后侧玻璃,露出的那半边侧脸上,一只眼睛里只剩眼白,直勾勾地盯着王魉! 看到那半张脸的瞬间,王魉心头一惊! 他甚至怀疑自己可能出现了幻觉! 后座乘客显露出来的那张脸,与王魉追踪调查的目标‘何炬’根本一模一样! 只是这个‘人’的肤色更加苍白一些,泛着青色,犹如死人的皮肤! 王魉一晃神,刹那过后,他再去看后视镜里的瘦高青年,对方垂着头,好似根本没有侧过脸来盯着王魉看一般! 此情此景,任谁都会怀疑是不是自己过于紧张,以至于出现了幻觉? 王魉也放慢了车速,正自迟疑之时,忽然看到前头何炬那辆破雷凌打着双闪,缓缓停在了路边。 这一段道路的前方,又是一条幽深晦暗的隧道。 两辆车正处于两山夹道之间。 公路护栏外,就是高高山崖,崖下林木蔓生,一片昏黑。 “呼” 一阵山风忽然而至,刮得崖下野树哗哗乱响。 群树叶片翻沸如海。 强烈地被窥视感,始终萦绕在周昌心头。 他瞥了眼后视镜,坐在后车座上的一对小情侣双手绞缠着,腻歪在一起,旁若无人地亲亲抱抱着。 却不可能是这两人在窥视自己。 窥视自己的目光,阴冷而险恶。 周昌微微抬了抬眼,看着后面一直跟踪着自己的调查人员车辆跟着驶出了隧道,在后方光线忽亮的一瞬间,他模模糊糊地看到那个调查人员后座上的乘客忽然抬起了头! 那个乘客半张脸肤色青白、半张脸血肉模糊,像是被甚么野兽啃咬过一般! ‘他‘盯着这样一张脸,目光穿过车玻璃,直勾勾地射向周昌这边! 对方完好的那半张脸,一瞬间在周昌心底投映起陌生又熟悉的印象! 他心神迟疑了一个刹那,才忽然反应过来! 那个乘客完好的半张脸,可不就和‘自己’一模一样? 同何炬一模一样… 周昌立时找到了一直萦绕在心底那种诡异的、被窥视感的根源。 这种被窥视感,从他黄昏时还在出租屋的时候就出现了。 是出租屋里的‘脏东西’,跟着追了出来。 恰巧坐上了调查人员跟踪自己的那辆车。 “倒是正合我意了…” 周昌心底暗暗地笑了一下。 脚下缓缓踩着刹车,使汽车慢慢停在了道边。 在汽车后座你侬我侬的两个小情侣,眼见得车子停在这条两山夹道边上,四下黑茫茫一片不见人迹,害怕的表情顿时浮上面庞。 男青年紧紧搂着自己的小女友,看向前座肩膀同样抖若筛糠的周昌说道:“师、师傅,你怎么停在这儿了?” “我不敢动了,开不了车…” 周昌故作恐惧之态,他转头看着后座的两人,瞪大了眼睛,满面惶恐:“你们、你们赶快走吧,快走吧…” 被男青年搂在怀里的女生,看到周昌这副模样,反而不觉得怕了。 她将下巴一扬,不耐烦的神色就浮在了眉眼间。 “你不把我们送到地方,我就在平台投诉你! 投诉你不怕吗?到时候让平台封了你的号! 这附近一个人影子都没有,你想让我们走着回去?怎么可能!”女生昂着头抱着胸,对周昌连连斥责。 “鬼! 有鬼来追杀我了! 你们再不走,也会被杀的!” 周昌看似是转头看着后座的两人,实则是关注后头那辆跟踪自己的电车动向。 他看到那辆电车在距自己二三十米处一下刹停,亦知那辆车上的调查人员必定发觉了其车上乘客的异常,于是更作出一副惊惧至极、 疑神疑鬼的模样,嘴唇颤抖着,连连说道。 后座上的男青年被周昌这副模样吓住了,他小声与女友商量:“离咱们住的民宿也不远了,咱们不然走着…” “哎呀,走什么呀! 他说有鬼你也信?他分明是想糊弄咱们下车! 今天我就是不下车,不把我送到地方,看平台不把他罚到想哭都没有眼泪!”女子上嘴皮碰下嘴皮,一连串的话语从她嘴中连珠炮似的迸出,一副得理不饶人的模样。 男青年见女友这副样子,一时也有些无语。 他其实也不大信这个网约车司机的言辞。 但是对方这个样子,看起来明显是精神不稳定的迹象。 这种时候,干嘛招惹这种精神病? 惹急了他,他把人打伤打死,平台固然能赔偿金钱上的损失,难道还能再赔回来一条命? “走了!” 男青年压沉了声音,拽住女友的胳膊,一手推开车门,一手拖着女友离开了汽车内。 然而,在两人一番耽搁之下,后头那辆电车猛地刹停之后,一股股脓血顺着车门奔涌了出来,在车边渐渐堆积成一个模糊的人形。 那个人形出现的刹那,恰巧是这对小情侣下车的当口! 女生被拽下车,内心更是不忿,她狠狠地锤了男青年胸口几下,声音都带上了哭腔:“我做错什么了?!你干嘛这么用力地拽我?! 我就是不走!我就不走!” “他妈的!” 周昌满面恐惧,内心实则有些无奈地骂了一声。 他跟着推开车门,颤颤巍巍地走到车屁股后头,眼神‘惊惧’地看着后头那辆电车内涌出的脓血聚集成的模糊人形。 他的身形,正好挡住了那对还在拉扯的情侣! “嗤一一” 王魉一脚踩停车子,车轮在公路上摩擦出刺耳的声音,整个车室都猛地向前顿挫了一下! 而王魉的身形,却沉稳如钟。 他叹了口气,看着后视镜里那慢慢将一张脸转正的瘦高青年人。 这个青年人的半张脸,分明与何炬一般无二,而它另外半张脸,则是血肉模糊,大片区域暴露出森森白骨! 这是个‘脏东西’。 它根本不是人! “何炬…还真有某种灵异体质啊…” 王魉喃喃低语,昏黄的光影从他身上飘散,在车内徐徐晕染开。 整个车子的装饰开始变得破旧,遍布岁月的痕迹。 “所以是前头那个何炬,欠了你的债? 他欠了你什么?” “嘶嘶,嘶嘶————” 后座半身血肉模糊、半身与何炬一般模样的鬼肩膀颤抖着,嘴唇里发出一阵阵像是哭泣抽噎一样的声音,腐臭的气味弥漫在车室内,哪怕是王魉身上的昏黄光影,都无法使之变得陈旧消无。 鬼哭泣抽噎的声音还在车室内飘荡。 它的形影已经融化成腐臭的脓血,侵染了四下荡漾的昏黄光影,顺着汽车缝隙,泄漏到了电车之外! “该死!” 王魉看到这个时候,前头何炬那辆车里的乘客也下了车。 那俩情侣还在拉扯,他看得眼皮子直跳,忍不住咒骂了一声,跟着赶紧拉开车门一一“嘶嘶,嘶嘶” 鬼身上的脓血不断淌落。 它在车边摇摇晃晃,身上的腐臭气味弥散在这条两山夹道间。 哪怕有山风摇荡,也无法冲散这股直贯天灵的臭味! 周昌身后,那两个还在拉扯的小情侣也嗅到了这股让他们心神都颤栗的臭味,女子惊惧地回头,目光越过周昌的身形,从侧方看到了那从后面电车旁缓缓走过来的‘人’,究竟是何样面貌她浑身一麻,极致的恐惧冲击着她的理智,她猛地哆嗦了几下,跟着晕了过去。 她的男友亦是脸色煞白,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呼!” 朝周昌走过来,半边脸与何炬一模一样的鬼,忽化作一阵风,倏地在原地消散! 紧跟着,一种被怨毒的目光盯着后背的感觉,在周昌心底骤然浮现! 他猛地转回身,身后却空无一物! 而他身后那道被月光拉长的影子边缘,那个半身血肉模糊的鬼静悄悄地蹲在那里,它伸出手,拽住了地面上那道无形物质的影子,撕扯着往自己嘴里送! “别让它吃了你的影子!” 周昌身后,响起王魉的厉声提醒。 他慌慌张张地转过头来,看到从后头电车上下来,直奔向自己这边的王魉,眼神还有点儿‘惊讶’。 而他随后低下头来,看着那道蹲在自己脚下影子边,撕扯着影子,送进嘴里咀嚼的鬼,浑身猛地哆嗦起来,不管不顾地扭头逃跑! 他虽在远离那只鬼,可他的影子依旧被那只鬼定在了原地,并未跟着他逃逸! “咯吱,咯吱…” 鬼嚼食‘何炬’的影子,像是在吃某种橡皮糖。 “我跟他说这些干嘛?! 他现在还只是个啥都不会的普通人…” 王魉拍了拍脑袋,他临近了那只血肉模糊的鬼,额头见汗,一时亦深感棘手。 昏黄的光影从他身上飘溢出来,层层叠叠地浸染向那只偷吃影子的鬼,被这光影浸染的四下环境,都迅速泛黄老旧,像是一副老相片。 而那只鬼被框在‘相片’中央,却没有半点变得陈旧的迹象。 它背对着王魉,在自身被老旧光影定格在‘相片’中央的瞬间,停止了嚼食周昌的影子。 已经和周昌离得很远的人影,倏忽缩回那已经逃到幽深隧道口的周昌脚下! 偷吃影子的鬼,在此同时晃动着,从相片中脱离,立刻消失不见! “该死!该死!该死!” 王魉看了眼雷凌轿车边的那对情侣,又将目光投向前头幽深的隧道口! 他很清楚,那只鬼已经吃掉了何炬一部分影子,自己患上的‘诡病’,根本不能用来针对这只鬼,随着它放开何炬的影子,残缺人影缩回何炬脚下。 这只吃掉何炬部分影子的鬼,也会跟着再次回到何炬脚下! 何炬那边,必定十分凶险! 可王魉也不敢放任眼下这对青年男女不管! “你们不介意先变成相片吧?” 王魉猛地转脸,看向那呆呆愣愣地抱着昏过去的女友的男青年,满是汗水的圆脸上,露出个难看的笑容,如是向对方问道。 “啊…” 男青年张着口。 这一切发生的太快,他只知道本能地抱着女友。 其余一切,他根本看不明白,也反应不过来! “同意了!” 王魉一打响指:“咔嚓!” 他的双眼瞳孔,好似变成了闪光灯,一瞬间爆发出强烈的白光,铺满男青年的视野! 白光倏而散尽! 路边再不见那一对情侣,只剩一副相框。 相框里,泛黄老旧的相片中,男青年惊骇地张着嘴,坐倒在公路边,抱紧了怀中昏迷的女友! 王魉将那副相框收在怀里,跟着朝前头的幽暗隧道直奔而去。 幽暗隧道内。 丛丛铁念丝包裹住周常的双手。 他的右手掌,紧紧攥着那只鬼的脖颈,另一只手伸进了那只鬼大张的嘴里,穿过它的喉咙,在它的胃里掏着东西:“你把我的影子吃哪儿去了?!” 周昌的影子里,沉浸着浓郁的‘瘟劫灰’。 他靠着这些自己渡过劫关得来的瘟劫灰,得以感觉到自己影子的存在。 如今这只鬼吃掉了他阴影的一部分,令他的影子变得残缺,但他依旧能从这只鬼身上,感应到属于自己的‘瘟劫灰’的存在。 是以便想看能否从这只鬼的肚子里,把被它吃掉的影子掏出来。 156、灵异调查局(5K,1/1) “嘶嘶…嘶嘶…” 哭泣抽噎一样的气音萦绕在那只半身血肉模糊的鬼周围。 它的形影被丛丛念丝固定着,根本动弹不得,连嘴巴都被念丝用力撕扯张大到极致,任凭周昌将手臂伸进它的嘴里,在它肚子里不断掏取着。 那只怨毒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周昌。 在这样的目光下,周昌却无动于衷。 他在这只鬼肚子里掏取了半晌,始终一无所获。 明明他能从这只鬼身上感受到自身劫灰的存在,但真让他上手去找寻,却怎么也找寻不到那些劫灰究竟流向了何方,存在于这只鬼身上那个部分? “或许是被这只鬼吃掉部分影子之后,那部分影子,连同劫灰都被它吃掉了…” 周昌心头思忖着,禁锢恶鬼的念丝,纷纷收拢进他的眉心里。 不远处传来了阵阵脚步声。 王魉已经怀抱相框,匆匆赶来。 当他赶到的时候,便看到‘何炬’瑟瑟发抖地蜷缩在隧道口,隧道内的暗弱灯光,映照出何炬残缺了半边手臂连同一个肩膀的影子。 那拉长影子的尽头,血肉模糊的恶鬼静悄悄地蹲踞着,以一种极其怨毒的目光盯着何炬。 看到那只身上不断散发出浓郁腐臭的恶鬼,王魉猛地打了个激灵,他双眼中白光浮掠而过,将隧道口映亮了一个刹那白光下,王魉眼中所见的一切俱被定格成静态的画面! 唯有那只蹲在何炬影子旁的恶鬼,忽忽站起身,形影瞬息模糊,消失无踪! “小心!” 王魉马上转头提醒他眼中怕得脸色煞白的‘何炬’:“别再乱跑了,那只鬼会一直盯着你,你再跑远了,我找不到你,那它吃掉你所有的影子,你就完蛋了!” 他的目光重又落在何炬脚下那道影子上,暗松了一口气:“这个‘生灵’的进食速度不算快,这么久只吃掉了影子的一条胳膊…还有得救。 也是我来得及时,不然你今天怕是凶多吉少了。” 王魉面露庆幸之色。 周昌看着王魉的侧脸,也很赞同地点了点头。 这个官面组织的灵异调查人员,来得再晚一些,他与那只鬼之中,必然是有一个要凶多吉少的。 他正好需要靠近这个官面的灵异调查组织,这只所谓的‘生灵‘来得却也及时,算是起了关键作用。 如此,灵异调查组织想来会考虑吸纳自己这个应身加入了。 “这个鬼…这个鬼… 我很早就感觉到它的存在了…”周昌在王魉转脸看向自己的时候,面上露出强烈的恐惧之色,身躯抖若筛糠,他嘴唇都微微泛白了,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向王魉连连倾诉着,“我从前一直觉得,不管我走到哪儿,都有个人在暗暗地盯着我! 那个窥视我的人,不怀好意,常常叫我觉得后背发凉,头皮发麻… 但我不管怎么找,就是找不到那个人的存在! 直到前几天,我看到我出租屋附近,忽然多出了一个水果摊,那个摊主经常会偷窥我,我以为那个摊主就是一直暗中跟踪我的人…” 周昌说到这里,王魉忽然抬手摸了摸鼻子。 “那天我卤了牛肉,但牛肉还在锅里炖着,等我出去办点事,回来之后,肉在火上直接完全腐烂变质…” 周昌将本就是‘何炬’的一些经历,作了一番艺术加工后,告知了王魉。 最后,他双眼里满是无助地望着王魉,小心翼翼地问道:“它现在已经走了,它不会再来找我了吧?” 王魉叹了口气,看着周昌。 他欲言又止,欲止又言:“哎,你遇上了这种事情,普通人的生活,你就别想再过了。 我也不想瞒着你什么,还是和你实话实说吧。 这个盯上你的鬼,官方学名叫‘生灵’。 什么是生灵呢?就是一个大活人,他的这个…嗯,可以说就是他的这个灵魂强度、自身体质异乎寻常,于是他的某些负面念头不断积累着,最后这些念想聚集成了一个和他一模一样的鬼。 很多时候,这个鬼只会默默循着这个活人的生活轨迹周而复始而已。 它并不具备真正的思维能力。 灵异调查局有不少同事,都是发现了自己的‘生灵’,继而在局里的引导之下,懂得运用生灵、开发生灵的能力。 他们各自的生灵,都非常好用,比我们这些患有诡病的人的能力好用多了。 但是,生灵也有不好的一面。 就是当活人做出了伤害它的事情之后,它会迅速变成‘恶生灵’。 这种‘恶灵’依旧会循着对应活人的生活轨迹周而复始,不断模仿那个活人…这个时候,那个活人便会感觉到自己常常被人窥视,窥视自己的人不怀好意。 也就是你遇上的这种情况。 当这个恶灵模仿你模仿得惟妙惟肖之后,它会先寻找你最亲近的人试验一二…” 周昌听到这里,忽然心中一动: “这就和情人节那天何炬出租房里发生的事情对上了… 李晓棠在出租屋里,遇到了跃跃欲试的何炬生灵。 那个时候,连已成为诡异的李晓棠,都未曾发现何炬生灵的异常,把它当成了真正的何炬,对它做了甚么…” “随后,它会走进你的视野,开始吃掉你的影子。“王魉继续说道。 顺着他的话,周昌颤抖着问:“被它吃掉影子,会发生什么?” “被它吃掉影子,它就会取代你原本的影子,时刻蛰伏在你脚下、背后、周围了!“王魉眼睛一眯,神色变得严肃,“这时候的恶灵,会出其不意地对你进行各种袭击。 比如你正站在悬崖上往下看风景,它会突然从背后推你一把。 或是你在河里游泳,它拽住你的脚踝让你不能换气… 你不能做任何危险的举动,任何可能导致危险的举动,都可能导致你自己丧命! 等它把你杀死之后,它就会神不知鬼不觉地取代你在这个社会中的位置,成为真正的你,直至它盯上下一个人,找到下一个目标…“ “被生灵吃掉影子,生灵就会变成我的影子…”周昌喃喃低语着。 王魉看他的神情,皱了皱眉:“变成你的影子不是最主要的啊,被它时不时突然袭击,谋害你的命,才是最重要的!” 但在周昌看来,生灵会变成自己的影子很重要。 诡仙‘绝九阴’之境的修炼,乃是绝灭体内六阳,开通身外三阴,令活身仅保留一截微弱阳真以续接性命,但以九阴打通人诡界限,使自身能孕化出一只诡来,为自己所用。 如此,哪怕人身陨灭,诡仙仍能以诡身存留,只是不到锁七性之境,无法重塑肉身,可能在沦为诡类的漫长岁月里,变成真正的诡。 这是旧现世之人在鬼神逼压之下,于夹缝中领悟出来的生存之道。 是彻彻底底的逆天之举,但也是彼世最正大包容的人道。 而使自身阴影转为诡影,孕化厉诡…诡仙道对于阴影的类型和材质并没有特别的要求… 周昌还趁着这会儿功夫,向‘阿大’询问了几句。 阿大沉吟片刻后,肯定答复周昌:“此般生灵只要化为影子,即可为诡仙孕化诡类的诡影九阴劫灰交替碾磨之下,生米可成熟饭。” 这就好办了! 而且,在周昌看来,用这生灵作诡影,相当于为将来孕化的诡类,先提供一个强壮的母体! 这事对他来说,根本是两全其美,不存在任何弊端! “就是你的这个恶生灵,它为什么会是那个样子?”王魉磨砂着下巴,也沉吟了起来。 “什、什么样子?”周昌抬头看向王魉。 “它只有半边身子是完好的,另外半边身子血肉模糊。”王魉眯起眼睛看着地上的‘何炬’,他忽然觉得自己看不透这个看起来畏畏缩缩的网约车司机,“难道就是因为你对它造成了严重伤害,所以才导致它变成了恶生灵? 一般的生灵外形绒毛,和对应的活人一模一样。 你这个生灵的半边身子,却像是被甚么食肉动物给啃咬过一样…” 周昌摇着头,茫然自语:“我不知道…” 何炬生灵会变成这副模样,应该是拜李晓棠所赐。 李晓棠,在情人节那天,吃了这个生灵?! 那天何炬若不是去跑网约车,想来真正会被吃掉的,就是何炬自己?! “它专门来向你讨债,很可能是因为你在某些方面对它有很大亏欠…”王魉还在猜测。 他的猜测非常正确。 这个恶生灵替何炬挡了一次生死大灾,导致它变成血肉模糊的模样。 何炬确实被动地亏欠了它很多。 但‘何炬’自己不知道。 所以周昌捂着脑袋,连连摇头,有些痛苦地说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我最近好累啊… 从上学开始就谈的女朋友,我花掉积蓄给她治病的女朋友,最后背叛了我…在情人节那天,她和人在我的出租屋里约会… 现在还有鬼缠着我! 我究竟做错了什么?! 难道我就该死吗? 凭什么我就该死?!” 周昌逐渐低吼起来。 王魉眼看他情绪变得激动,立刻不再追问他,而是拍了拍他的肩膀,低声地安慰了他几句,递给了他一支烟。 两个人便坐在道边,抽着烟,相对沉默起来。 今下周昌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是意有所指。 他忽然提及何炬的女友,也是为了引起王魉的注意。 两人沉默地抽着烟,过了很久,隧道那头才有几辆汽车穿梭而出,在路边缓缓停住。 车上走下来几个穿着和警务人员制服差不多样式衣裳的人,他们将周昌、王魉簇拥在中间,王魉与他们简单交谈了几句,又转过头来,和周昌说道:“走吧,和我们去局子里看看。 那边很有可能就是你的新单位了。” “蹲、蹲局子?”周昌这时表现得像是猛地反应过来一般,他看了看何炬,又扫了扫周围那些穿制服的人,神情抗拒,“为什么我要蹲局子? 我又没犯罪,为什么要和你去局子里?! 我不去,我不去!” “嗨!不是蹲局子!”圆脸胖青年王魉赶忙摇头,他自觉一时半会儿也和周昌解释不清楚什么,索性道,“你想不想以后不再被那个鬼追踪缠着,被它吃掉你的影子? 不想就和我去局子里! 咱们去的也不是警局,而是灵调局,全称灵异调查局! 你明白了吧?来来来,走了!” 王魉一番解释之下,周昌才不再那么抗拒。 他跟着王魉上了车,看着那些穿着和警务人员制服差不多的人,低声地向王魉问道:“这些人,都是你的同事?都是灵调局的公务员?” “嗯。” “你叫什么名字?” “王魉,魑魅魍魉的魉,周吴郑王的王。” “哦,王魉同志…你刚才说,灵调局以后也是我的新单位了…我也有机会吃上公家饭?” “你肯定有机会。 只是这碗饭吃起来怕是没那么好吃,你得做好心理准备。” “公家饭哪有不好吃的…” 几辆汽车缓缓驶入一处铁艺栅栏门大院之中。 周昌隔着车窗观察大院内的环境。 四周的苏式单元楼已经有些年头,一棵棵大梧桐树围着这些单元楼,架着铁丝网的高墙下,堆满了金黄的梧桐树叶。 虽然此间泛灰色的单元楼、斑驳起皮的院墙,看起来沧桑而古朴,但在院里来去走动、谈笑嬉戏的人们,总算为这处没有标识具体单位名称的公家大院带来了鲜活的气息。 周昌在来时的路上,已然记下这处老式办公大院的地址。 它就在当初周昌送宋佳等人回城目的地的周围。 这处大院隐在市中心一片烂尾楼建筑间,位置非常巧妙,大隐隐于市,即便处在人群熙攘的白河市中心,也很少有人能发现市中心有这样一处所在。 “到了,这里就是白河市灵调局。” 王魉提醒了周昌一声,他带着周昌下车,在几个工作人员的簇拥下,直奔侧方的问询问询室里。 早早就有周昌的老熟人宋佳坐在那里。 她见到王魉领着‘何炬’步入此中,一丝不苟的面孔上,露出一抹笑意,先向王魉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王魉则嬉皮笑脸地向宋佳问道:“咦?时珏没跟你一块来啊?他不一直都跟你形影不离的吗?” “别说得那么暧昧。” 宋佳白了王魉一眼,这一眼竟有些妩媚,挠得人心里痒痒的。 她随后笑道:“时珏被派去看守青江大厦了。 因为这次来的是我的一个熟人,所以钱专员让我来做这次的问询摸底调查。” 宋佳言辞坦荡,对王魉的打趣正面回应,反倒叫王魉觉得没了意思。 他撇了撇嘴,摇头道:“那行吧,你问吧。 局长找我有点事儿,我先过去了。” “好。” 宋佳点点头。 王魉转身和周昌说了句:“别紧张,这也是你的老熟人了,待会儿问你什么你照实说就是了。” “好,好。”周昌拘谨地双手在背后绞缠着,低头说道。 “走了!”王魉拍了拍周昌的肩膀,抬步往外走,走到一半的时候,他忽又折回来,向宋佳问了句,“远江县那边,还是黑着的么?” 他这句话听起来有点莫名其妙。 ‘黑着’是甚么意思? 周昌心理暗暗猜测:“难道是指那边和白河市灵调局失去了联络?” 远江县,是白河市下辖的一个县区。 “嗯。”宋佳点了点头,她想要与王魉说些甚么,但因为在场有第三人在,终究还是没有多言,叹了口气,“其他的你去问局长吧。” 王魉看她这副神情,内心已有了猜测。 他脸色暗了暗,点了点头,离开了这间问询室。 宋佳仰起脸来,看着站着的‘何炬’,她也没有想到,这个看起来胆小老实的网约车司机,竟然真的具备某种灵异体质,进入了灵调局的人才引入范围之内。 “何炬,这么快又见面了。 请坐吧,我这次就是询问你几个问题,你不要有压力。”宋佳温和地说道。 她笑起来的时候,颇有一种亲和力。 周昌扮演的何炬轻轻点着头,神色渐渐变得平静。 他坐在宋佳对面,听到宋佳说道:“我们调取了你的档案,你身份干净,背景清白,没有犯罪记录,这算是已经通过灵调局外围考核的第一个门槛了。 何炬,你有意愿了解灵调局,加入我们吗?” “灵调局是不是公家的啊?”周昌这时问道。 “是。”宋佳面露笑意。 “那薪资待遇应该不差吧? 我被鬼盯上,灵调局能帮我解决吗?” “当然。 薪资待遇肯定也会让你满意。”宋佳看着何炬的眼睛,“你想知道这么多,看来是有意愿加入灵调局?” “有!”这次‘何炬’就不再犹豫了。 “灵调局,是针对灵异事件进行调查、解决的部门。 是我国解冻的十三个灵异备选部门之一。 因为我们主要解决灵异事件,所以就不可避免地会面对各种危险和突发情况。 死亡是每一个灵调局成员都必须面对的话题。“宋佳神色变得严肃,“可能你今天加入灵调局,过不了多久,就会因为上‘前线’而丧命牺牲。 灵调局外围第一阶‘办事员’的死亡率有50. 第二阶正式成员‘调查员’的死亡率达到了73.5. 第三阶‘调查专员’的死亡率更是有83. 你加入进来,哪怕只是做一个办事员,都有一半的可能死在前线,你有这个心理准备吗? 我其实很想和你说些软和的话,来模糊你对这个死亡率的判断,但你加入进来,我们就是战友了,我不希望你事到临头才想要逃跑,那是对战友不负责任的行为。” 周昌这时低下头,皱着眉,不知在沉思甚么。 宋佳也不催促,任由‘何炬’考虑:“其实就算你选择不加入灵调局,你面临的灵异事件,我们也会着力解决,这一点你不用担心,不要有思想包袱。 你好好考虑就行。” 宋佳作为问询者,曾经问询过许多灵异事件的亲历者。 此中绝大多数人,最终都放弃加入灵调局。 毕竟一旦面对灵异事件,惊恐、绝望、死亡这些东西,将成为一个调查员将来必须经常面对的主题。 在她看来,‘何炬’是个看似夸夸其谈,其实很胆小内向的人。 这样的人,九成九都会拒绝灵调局的邀请。 她内心里已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 此时,周昌扮演的‘何炬’也慢慢抬起头。 那张脸上,如宋佳所料的带着担忧与疑惧:“灵调局也不能盯住每一个民众吧? 我要不是灵调局成员,以后再遇到这种灵异事件,你们没有及时出现,我不还是个死? 我以前觉得这世上没鬼,所以不用为此担心。 可如今这世上就是有诡! 既然有诡,我希望自己有面对鬼,解决鬼的力量。 而不是躲在别人身后,畏畏缩缩的,不像个男人!” 周昌语气坚决。 他的话,既代表了他自身的考量为了让自己进入灵调局的视野,他着实费了一些心思,怎么可能临门而不入? 但同时,周昌觉得,假若是真正的何炬在这里,他也必定会有此番言论。 何炬是个看起来很内向软弱,实则坚忍得有些偏执的人! 157、金缕玉衣(4K,1/1) ‘何炬’的回应,让宋佳神色惊讶。 她原本以为,这个看起来怯懦的男人,最终会摇头拒绝加入灵调局。 这在宋佳的预料之中。 但她没有想到,对方神色间明明还有迟疑和惊惧,却在最后关头,坚定地表示了要加入灵调局的意向… “果然是看人不能只看表面… 这个何炬身上,说不定还有更多值得深挖的东西。” 宋佳心里转动着念头,看着何炬,面露笑意:“你的回应,确实有点儿让我出乎预料了,不过你的这种考量,也确实完全正确。 本市灵调局建立至今不超过一年半,市域范围内灵异事件开始出现至今,也不超过一年半。 所以我们的队伍还很年轻,对于各种灵异事件的应对都不充足。 大多数灵异事件,甚至不是由灵调局解决的。 而是这些事情自己忽然莫名其妙就沉寂了,灵调局在多数时候只是做些善后工作。 即便如此,也付出了巨大的伤亡率。 你所说的以后再遇到灵异事件,灵调局成员大概率不会及时出现在你的身边——这个结论是完全成立的,事实上,如今的灵调局,并不具备封锁各种灵异事件,使人民百姓免受灵异侵害的能力。 那这样看,你是确定愿意加入我们灵调局了?” 在宋佳的目光下,周昌点了点头,脸色渐归平淡:“我愿意加入灵调局。 为我自己能活命出一份力,也为周围人能活命出一份力。” “好。” 宋佳莞尔一笑,手持钢笔在那份录有‘何炬’各项信息的表格上,‘审核意见’那一栏填上:“其人自愿加入灵异调查局,加入本部具体原因为:想要保全自身的性命,不受灵异侵害,同时也希望能为周围人的安危出一份力。 本部准允其加入灵异调查局。 考察期:一个月。 考察期阶别与职位:一阶,办事员。” 宋佳随后在表格档案上用印,将之递给了周昌:“现在你已经算是灵异调查局的外围成员了,目前领第一阶办事员的薪酬待遇,一个月考察期过后,会酌情给你转正。 到时候,就是二阶的正式调查员。” “就这么简单,就让我进来了?”周昌愣了愣,看着档案表格上红彤彤的印戳,有些不敢相信。 先前灵调局又是派人追踪,又是专门守在他家门口盯梢的。 他还以为进来调查局要经过很多道程序和关槛,设置各种考验之类的。 没想到,事到临头才发现竟是这样简单。 “现在还只是一阶的办事员,不算灵调局正式成员。 算是进入灵调局的考察范围内了。 ——王魉已经确定你身上滋生出了一个‘恶生灵’,确认过这一点后,你就已经通过灵调局的‘观察期’,给个办事员的职阶是很正常的事情。”宋佳道,“也是因为现下灵调局太缺人了,事急从权咯。 你现在拿着这份档案表格,去往b2单元楼,把它交给守楼的人。 接下来会有专人对你进行各项能力测试,最终综合给出你的‘灵异体质’评价。 这个评价很重要,也是接下来考核期的一个重要指标。 希望你认真对待。” “好,谢谢。” 周昌向宋佳道了声谢,转身走出了这间问询室。 他的目光在这处苏式大院里扫过一圈,就看到了b2单元楼的所在。 此间的每一座单元楼上,都贴着醒目的标识。 众多楼宇虽然墙皮表面残破程度各有不同,但b2单元楼在其中亦显得尤其醒目这栋单元楼表面遍布火焰熏烧留下的漆黑痕迹,即使从外面看,这栋单元楼上也有许多木质窗户被火得碳化了。 这样一栋单元楼,不论从各个方面来看,都是一栋实打实的危房。 然而它今下仍被灵调局投入使用,且作为新人能力测试的场地… 周昌猜测,或许这栋b2单元楼本身就很有些特异,所以它才能用来测试灵调局新人的‘灵异体质’。 他径直走向b2单元楼。 沿途见到先前那对曾是自己乘客的小情侣,被两个工作人员搀扶着,从一个房间里走出来,同样送往了周昌去过的那间问询室。 “他们经历了灵异事件,或许也会被灵调局考虑吸纳…” 周昌的念头转动着,临近了b2单元楼的门口。 单元楼下,老式的绿漆铁栅栏大门上缠着一条条婴儿手臂般粗细的锁链,那黑沉沉的锁链,散发出冷森森的气息,即便周昌与它还相隔有一定距离,身上都禁不住浮起一层鸡皮疙瘩来。 体内的孽气跟着蠢蠢欲动。 铁栅栏门前,支着张木桌。 白发苍苍的老者坐在木桌后的椅子上,一本正经地刷着手机里的短视频。 “你好,我来检测能力。” 周昌扮演着何炬,小心又拘谨地将手里的档案表格递了过去。 那看起来就是个普通门卫大爷的老头,拿过表格瞄了几眼,点了点头:“好,你稍等会儿。” 他慢吞吞地起身,解下腰带扣上的一串钥匙,抓起身后铁栅栏门上的一道道一看就很老旧、在现代几乎绝迹的大铜锁,用同样老旧的钥匙,将之一一打开。 “哗啦,哗啦…” 漆黑锁链划过栅栏上的金属栏杆,发出冷幽幽的声响。 这声音传进漆黑无光的单元楼深处,甚至响起了回音。 开了锁以后,老者一手拽着锁链,一手将栅栏门推开一条缝隙。 “呼————” 一阵阴嗖嗖的风,跟着从缝隙中吹了出来。 老者似是守不住这阵寒风般,跟着哆嗦了几下,他上衣上缀着的胸牌,也被风吹得乱晃了片刻。 周昌看到那张胸牌上,写着老者的姓名与职阶、编号: 姓名:张春雷。 职阶:四阶楼主。 编号:012. 这个名叫张春雷的老者,在灵调局公务员编号很靠前,周昌看过宋佳的编号,已经排到四位数以后,而这位老者的编号却只是两位数。 这说明他很可能是灵调局成立初期的成员之一。 而且,老人的职阶也很高。 周昌已知灵调局一职阶为外围办事员,二职阶是正式调查员,三职阶是调查专员。 而这位老人的职阶达到了四阶,职位是‘楼主’。 楼主,指的是他是这栋b2单元楼的楼主? 周昌还在思忖着。 张春雷老人也没招呼他,自个儿先慢吞吞地挤进了那道仅能容一人侧身而过的栅栏门缝隙之中,而后朝外伸出来一条枯瘦的手臂,朝周昌晃了晃:“孩子,抓着我的手,慢慢挤进来。” “啊,好!” 周昌赶紧点头,凑近那两扇栅栏门,抓着张春雷的手,侧着身子,慢慢挤进了门内。 “咚!” 身后的铁栅栏门一下合拢! 在这铁门合拢以前,周昌分明感觉到漆黑单元楼内,原本寂静的空气倏地沸腾,好似有许多阴冷的气息同时席卷向那扇门———但它们还未来得及钻出栅栏门外,那两扇门又忽忽合拢了! 铁门合拢的声音,在空旷幽深的单元楼内,显得突兀而惊悚! 周昌站在原地,作出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 这时候,前头的张春雷松开了他的手,老人不知从哪里拎来一个马灯,马灯里的火焰跳跃着,倏而映亮这方幽暗的空间:“这栋楼,是民国时候修建的… 建好了以后,楼里就常有怪事不断。 不是有人在楼道里脖子上电线上吊,就是楼梯转角半夜里常有小孩嬉闹。 那时人觉得这栋楼不干净,风水不对,可能是把活人的阳宅修成了阴宅,就专门请了道士和尚来,连做了七天七夜的法事。 即便如此,法事过后,一切照旧,楼里还是怪事不断。 原本建造这栋楼的开发商,是想把它打造成豪华公寓,面向沪上名流、达官显贵人家出来上学的公子小姐,结果楼里常有这样怪事发生,开发商只能放弃原来计划,改做普通公寓,吸引一些街面上斗狠的混混、歌舞厅里的舞女、娼妓来住。 这些旧社会的人,生在污烂泥泞中,谈不上有甚么生活质量,虽然畏惧鬼神,但更怕没了生计活不下去。 所以也就勉强在这栋楼里住着。 直至有一天,这栋楼里发生了大火灾。 火灾发生在深夜,彼时的救援也不及时,导致这栋楼里除了下三层之外的所有住户,几乎全被烧死…楼宇主体也被烧得摇摇欲坠,没多久就彻底倒塌了。” 周昌注意到,老者讲说这栋楼宇的来历时,提到了‘沪上’。 这栋公寓单元楼,原本是开发商打造出来的豪华公寓,面向沪上名流、出门上学的公子小姐的… 难不成这栋单元楼原本就是在沪上建成的? 但今下周昌所处的位置是和沪上不知相隔多远的小城市‘白河市’! 沪上的公寓楼,怎么会移动到白河市来? “这栋楼原本是在沪上建成,后来发生火灾倒塌,如今又出现在了白河市…”周昌的眼神里满是悚然之色,“所以它已经是一座不能用正常逻辑来看待的鬼楼了?” “对,对。” 张春雷赞赏地点点头,转身看了周昌一眼。 他提着马灯,带周昌迈上那遍布焦黑痕迹的楼梯。 楼梯转角处,周昌隐约看到一个烧焦的人,咧着嘴对他大笑。 但他一走过去,那个烧焦人立刻消失不见了。 阴森、黑暗的气息,萦绕在这栋楼内。 “这栋原本已经倒塌的鬼楼,后来又突然在距沪上千里之外的白河市出现。 而我是在这栋鬼楼里出生的,天生与它有斩不断的联系,像是这样的灵异建筑、灵异地点,如今是越来越多了。”张春雷笑着道,“也正是因为它是一座鬼楼,所以才能用来测试你们的灵异体质。” “您是在这栋鬼楼里出生的?”周昌还想继续听老人讲故事。 但老人摆了摆手,带着周昌上了二楼。 黑洞洞的楼道里,遍布焦黑痕迹的墙壁地板间,好似有无数烧焦的人在此地或站或坐,或保持奔跑的姿势,或匍匐挣扎… 这些虚幻的人影,都随着张春雷将那盏马灯往黑暗里一杵,便都消散了个干净。 张春雷推开右手边第一个房间,房间里不同于外面的楼道,内里竟然光洁如新,只是其中装修风格、各样陈设,一看就不是现代风格,而是民国时期的那种风格。 老人指了指迎着门的那座大衣柜中央镶嵌的全身镜,对周昌说道:“你去照照镜子。” “这面镜子,能照出你的‘根性’。” “根性是什么?”周昌和老人一同走进房间,出声问道。 “人生而有魂魄,魂魄也不是忽然而成的。 也是一粒种子,落地生根,渐成了魂魄。”张春雷道,“所谓根性,就是魂魄最初的状态,根性强固之人,心中的正念就越强,越不容易被诡异迷惑。 也就越能在对抗灵异的事件中,发挥出作用。” “我明白了。” 周昌应了一声。 他作出一副紧张的神色,站在那面全身镜前。 镜中映照出何炬的形容。 一瞬间后,镜子中何炬的形容被忽然荡漾起来的涟漪绞成粉碎。 道道涟漪里,忽生出片片金纸一般的光芒,那些光芒交叠着,清气缭绕其间,隐约之间,竟好似拼叠成了一块破损的甲胄! 周昌不知这甲胄象征甚么,于是转头看向张春雷。 老人望着镜中呈现的景象,失神了片刻后,才向周昌说道:“这是‘金缕玉衣’。 镜中显‘金缕玉衣’之相,说明主人根性坚固,天生具备防护灵异侵袭的体质…你再照一照镜子。” “金缕玉衣,便是我的根性吗? 也就是我的灵异体质? 为什么还要再照一遍镜子?” 周昌徐徐侧过身,作出要再照一遍镜子的架势,同时向老人发问。 老人的回答若不能打消他的疑虑,他却是不会真地按着嘱咐,再去照一遍镜子的。 张春雷看着他的举动,也早猜出了他心中所想。 老人摇头笑了笑,道:“金缕玉衣,是加诸于你根性上的防护。 你天生带有‘金缕玉衣’,此只能说明你根性强固,能防护灵异侵袭,却并不是说你的根性、你的灵异体质就是‘金缕玉衣’。 我叫你再照一遍镜子,也是想看看这镜子能不能照出你的根性来。” “像我一般天生有‘金缕玉衣’护持根性的人多不多?”周昌又问。 “从未见过。”张春雷摇头,“只在书上看到过。 多是‘魁罡入命’的禀赋,方能生具金缕玉衣。” 周昌转过了身去,面朝镜子。 镜中波纹荡漾一番,仍旧只能映出那副残缺的金丝玉甲。 “甲胄太厚了,镜子都照不出来根性…” 张春雷拧着眉毛沉吟起来。 158、灵魂拼图:三尖两刃刀(1/1) “我看过一本古书,上面说,根性受金缕玉衣庇护的人,必须得同时具备祖宗阴德雄厚、宿世历练有成两个特征…难道人真有‘前世’? 可现在灵调局研究观察发现,很多人的魂魄离开已死的躯壳以后,也很快就跟着凋零灭亡…” 张春雷眉头上的皱纹都拧了起来。 眼下的情形,显然超出了他的预计。 他做楼主这么久,还是第一次遇到根性上覆护‘金缕玉衣’的人。 金缕玉衣,在古代乃是规格最高的一种殓服。 传闻身穿金缕玉衣下葬的人,肉身不复,精神长存。 如此可以在合适时机,寻求来生,活出第二世。 而根性上覆护的这般金纸光丝、玉色结块,恰恰与传说中的‘金缕玉衣’极为相似,并且这种‘金缕玉衣’,也真正是前世历练有成的人,才能生而具足。 比古代贵胄下葬之时穿着的‘金缕玉衣’,显然更加神异。 张春雷只在古书之上看到过与这‘金缕玉衣’有关的描述,他一直将‘金缕玉衣’当作传说来看,却没有想到,如今真个在现实里见到有人根性上覆护金缕玉衣! 这样的发现,会推翻灵调局一直以来的一些研究。 毕竟,灵调局从前一直认为,不论是甚么人,生前再如何显赫,死后不超过七日,魂魄就会随风湮灭。 魂魄既都湮灭,根性也就荡然无存。 如何还可能有转世? 而非是转世人,则不可能生具金缕玉衣。 现在周昌的出现,表明要么有些人确实是转世而来的,要么就说明张春雷看过的那本古书上的记载有错漏此二者之间,张春雷更倾向于前者,是灵调局的研究出现了问题。 周昌看着镜中的玉片金丝甲胄,眼光微动。 老者的话,让他生出了一些联想。 他应该算不上是转世之人。 凭借爷爷留下来的阴德,也不至于在他根性上形成如此神异的‘金缕玉衣’。 但与他同命的某些‘人’,或曾真正转世重来过,阴生母留下来的庇护,与那些同命转世者前生的历练积累结合,形成了这样的金缕玉他是沾了同命人的光。 以后灵调局若是再发现这样根性具足‘金缕玉衣,天潢贵胄’的人,周昌自己也得多多留意。 很可能那些人,是与周昌共享一种命格的同命人。 张春雷低下头来,拿着周昌的档案,在能力评价那一栏里,正要动笔写下评价意见的时候,周昌忽然向张春雷说道:“老先生,能不能不要把我根性上有‘金缕玉衣’的事情,写到档案里去?” “嗯?”此时老人鼻梁上架着一副黑框老花镜,听到周昌的话,他抬眼看着对方。 周昌解释道:“我不想太惹眼了,希望还是老老实实地先提升自己,积累面对灵异事件的经验,要是我有金缕玉衣的事情被写到档案里,肯定会引来各路领导的重点关注… 以后或许就不会让我上前线对抗灵异,那我就发挥不出作用了。” 张春雷听着周昌的解释,面上露出些微笑容:“能力越大,责任越大,跟随而来的权势也就越大。 你这么年轻,却愿意亲身历练,踏实做成绩,觉悟很高! 你想得也不错,要是把金缕玉衣的评价写上去,以后你肯定是被当块宝保护起来了,日后晋升路线也是一帆风顺。 但是,我不写你生具‘金缕玉衣’,那根性评定这一栏,我就没得写了啊… 你总不能叫我这么大年纪一小老头撒谎吧?” 周昌闻声一时犹疑。 张春雷也没急着动笔,慢吞吞地道:“按着灵调局的研究发现,活人遭受灵异侵袭,根性上会呈现各种变化。 这些变化上,能体现出一个人究竟是哪一种灵异体质。 有人偏向‘病身’,有人偏向‘念身’,有人偏向‘外道身’。 ‘病身类’的灵异体质,身上有不同程度的残疾,或是内脏受过灵异侵袭,在血尿常规化验上,呈现出某些指标的超常,且一定有过忽然生了一场莫名其妙的、差点就致死的大病的体验。 这种灵异体质,会被这面镜子照出自身上的某些部位。 那些部位,往往是其人受灵异侵袭之后,产生异化的部位。 ‘念身类’的灵异体质,自身的念头积累,会滋生出‘生灵’,我看你档案上的情况就是如此,这个就不多说了。 这种‘念身类’的灵异体质,会在镜子里照出自身的背影。 而‘外道身’… 我就是外道身类的灵异体质。” 老人说着话,踱步到了周昌身畔,正脸朝向那面全身镜。 镜中,水波荡漾。 瞬息之后,一座不断燃烧烈焰,传出凄厉哀嚎之声的单元楼,就被映照在了镜子里! 黑色的烟气、血色的火焰,铺满了那面镜子! 浓重的压迫感,从镜中扑面而来! “外道身,就是外界的真实或不真实的灵异之物,与某些人产生了联系。 某些人这一生,都得背负这种恐怖存在,与之不断对抗。 也在对抗中合作。 三种灵异体质,也可能会同时出现在一个人身上一一一般同时具备三种灵异体质的人,基本上活不了几天就死了。 我现在只能看到你的金缕玉衣,又看不到你的根性,那你说这一栏怎么写?”张春雷撂下钢笔,似一筹莫展般的向周昌说道。 但他同周昌这一番解释,看似只是随口一说,其实意有所指。 周昌早从中有所领悟。 他向老人说道:“我应该是念身类的灵异体质,您按着这个写可以不可以?” “只写一个念身类灵异体质,怕是太笼统啊…你总得在这灵异侵袭里有些异常表现猜对一我也好把它写到档案里,这种异常表现,往往以后会发展成你的特有灵异能力。”张春雷还是皱着眉头。 周昌闻声,跟着皱眉思忖了片刻。 片刻后,他忽然一拍脑袋,向张春雷说道:“我想到了!” “什么?” “您看————” 周昌说着话,一缕血淋淋的、像是血管一般、却又柔韧度惊人的丝线,从他眉心缓缓游曳而出。 他貌似勉强地控制着这缕丝线在半空中游动,向张春雷说道:“我想起来,只要我动一动念头,就能把念头聚集成这种血管一样的丝了… 但我还不知道,它有什么用。” 实际上,他不知道‘念丝’有什么用才怪! 在他连日修炼‘黄泉夺命招’之下,念丝已然又一次完成了一轮蜕变。 转化成了如今毛细血管般模样! “你小子,我看是鬼得很!” 张春雷看了看那自周昌眉心游曳出的血丝,他深深地看了周昌一眼,摇了摇头,在表格上写下几行字:“考虑‘念身类’灵异体质。 心念受灵异侵袭,可以具现为丝线形式。 潜力巨大,重点培养。” 写下这几行字后,张春雷带着周昌转而走进第二间房内。 第二间房里,有一张铺着‘扑克牌桌布’的长桌。 长桌上,摆着一副染血的扑克牌。 “坐在椅子上,对着对面那张高椅子,把扑克牌洗三遍,然后把牌摊开,从中随便抽一张。“张春雷向周昌说道,“这个房间,原来是公寓里面一群流氓混混私设的赌场。 漫淹公寓的那场大火,很有可能就是从这个赌场里燃烧起来的。 起火点里的这些赌棍、混混,因为靠近一层,反而首先全都逃跑了出去但在不久之后,他们都以各种各样的诡异方式死去,有关他们的事情,被登载到了当时的报纸上。 所以,这个房间也是一个‘灵异场合’。 这里是用来测试你的‘灵魂拼图’。” “什么是灵魂拼图?”周昌问道。 张春雷摇头道:“先去测吧。 别在这个房间停留太久,停留得太久,可能引起回到牌桌上的那些赌棍的注意,在你身上留下标记。 以后会趁你睡着的时候,在梦中和你赌博。” 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周昌不是个不听劝的人,当即走到牌桌前,依言在那把矮椅子上坐下,拿起了桌上那副染血的扑克牌。 经历过火灾、倒塌、岁月冲刷,这副扑克牌上的血迹依旧鲜红,拿在手中,甚至让周昌有种满手血迹黏黏糊糊的感觉,他洗着牌,双手也被扑克牌完全染红。 “唰唰唰…” 洗牌声中,周昌看到长桌对面那把高椅子上,好似生出了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 那双眼睛紧紧盯着周昌手中的纸牌,眼睛中的贪婪与偏执,将整个阴暗的房间都染成猩红! “可以了…” 周昌洗牌三次,心底顿时生出一种感觉。 他将完全被血染红的那副扑克牌,在长桌上摊开。 随后,周昌伸手按住某一张牌,正欲将之从那一堆牌里抽出,四下里,忽然生起一阵阴风! 他按住的那张牌,此刻好像黏在了牌桌上。 任凭他如何去拽,都无法将那张牌拿到自己手中! 长桌对面的高椅子上,那双遍布红血丝的眼睛,此时亦死死盯着被周昌按住的那张牌一一正是它,阻止周昌将这张牌抽走! “啪嗒…” 周昌一筹莫展之时,张春雷老人站在了长桌旁。 老人从身上的中山装口袋里,掏出了一把花花绿绿的筹码。 他将那些筹码一枚一枚地放在桌面上。 每一枚筹码落在桌子上,都会消失不见。 与此同时,周昌按在手指下的那张扑克牌便会跟着松动些许。 很快,张春雷在桌上放了至少二十枚筹码之后,周昌指头下的那张纸牌终于完全松动——他跟着用力一抽,就将那张纸牌抽了出来,捏在掌心里。 他翻开牌面。 牌面上,呈现出‘大鬼’的图案。 这艳丽图案出现的同时,周昌心中生出莫名的触动,他的魂魄好似与这薄薄的一张纸牌出现了隐秘的联系。 寄附在他心念间的‘阿大’跟着生出某种变化残缺扭曲的文字在周昌左眼视野里堆叠着,亦很快在他视野里铺陈成了他手心里攥着的那张王牌。 与此同时,殷红的鲜血从纸牌背面缓缓渗透过来,将牌面上的‘大鬼’徐徐覆盖。 那些血迹淹没了大鬼的图案之后,又倏忽消失,好似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 牌面上的大鬼被血迹冲刷干净,变成一片空白。 一柄造型奇特的兵刃,出现了这一片空白里。 重新形成扑克牌上的图案。 纸牌中的兵刃图案,乃是一种长杆兵器。 这杆长兵器左右各有双刀刃,中间突出剑尖形的锋刃,造型奇特。 尽管这种造型甚为奇特,但周昌还是一眼就识出了它。 ——这道长杆兵刃,名作‘三尖两刃刀’。 传说为二郎神杨戬所用的神兵利器。 这便是所谓的‘灵魂拼图’? 这道三尖两刃刀,有什么样的寓意和作用? 周昌看着手中的扑克牌,眼神疑惑。 而他身前桌面上那副纸牌像是被风卷着一样,开始自动洗牌,重新堆叠成一副整齐的染血扑克,摆在长桌的中央。 看过纸牌上的画面,周昌便想将之放到牌桌上。 这时候,张春雷在旁意味深长地道:“不用放回去了。 以后的牌桌上,再没有这张牌了。 你是这张牌的唯一持有者。” “我们出去说。” 张春雷拍了拍周昌的肩膀,背着手走出了这个光线阴暗的‘赌场’。 周昌跟在他身后走出去。 “让我看看。”老人关上门后,跟着朝周昌伸手讨要他手里那张牌,“从前也有人从那副牌里抽到过好牌,花了我好几个筹码。 我记得那个人抽到的纸牌是‘虎皮’。 虎皮,可以看做是一种容器,用来包容鬼神,驱鬼神为己用,又可以看做是一种武器,用之威慑鬼神,披上虎皮化为猛虎,吞噬鬼怪。 好多年了,那是我唯一看到过的一种具有进攻性的灵魂拼图。 但像你这样,灵魂拼图完全偏向进攻方向的,我如今也只见过你一个。” 张春雷接过周昌递过来的那张纸牌,定定地看了一会儿牌面上显示出的、锈迹斑斑沧桑古朴的长杆兵刃,眼神很是感慨:“三尖两刃刀…” 他盯着纸牌看了很久,才将之还给周昌:“你的灵魂核心拼图就是‘三尖两刃刀’了。 本来需要用筹码从‘拼图赌场’换出来的拼图,就没有一个是具备复制品的。 像你这样的拼图,更是绝无仅有的一张王牌。 这张纸牌你过后可以用火把它烧掉,看着它变成灰烬——此后,你会从自己的思维里,看到它的存在,当它出现变化的时候,你也能立刻有所感知。 记住不要让鬼知道你的灵魂拼图是什么。” 张春雷叮嘱过周昌。 周昌立刻记下,将这张纸牌小心收好。 他念头的《大品心丹经》中,也呈现出了纸牌上的三尖两刃刀。 ——不必烧掉这张纸牌,他的念头里已经有了它的存在。 但他还是觉得听从张春雷的话,把纸牌烧掉比较保险。 “灵魂拼图的具体情况,我必须写到档案里,这个没有办法隐瞒。 但你放心,你的这份档案也会成为密档,会被赵局长贴身保存,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你的灵魂拼图是什么除非你自己主动告知别人。”张春雷低着头,手里的老式钢笔在档案上刷刷刷书写下几行字,而后将之放进了档案袋里。 他拿着这份档案,没有将之递还给周昌。 周昌跟着张春雷往楼下走,向老人问道:“老先生,灵魂拼图究竟是什么?有什么作用?” “根性研究是在全国各种灵异组织都大力推行的一种试验研究。 有些时候也被称作‘根器研究’。 一个人的根性究竟如何,是先天就决定了的。 他的命格,他的父母祖辈,他出生的时机造就了他的根器,也为他带来对应的灵异特质,只等时机合适,被灵异侵袭之后,他的根性就会彻底蜕变出来。 各种组织,也有各种对应的方法,检测人的根器。 像我们白河市的‘照骨镜’,只是其中比较简单的一类,谈不上精密。 但‘灵魂拼图’的研究,只有我们白河市在做。 原因就是这个‘纸牌屋’,只有我才具有。”张春雷踱着步子往楼下走,他放慢了步速,特意向周昌讲解着,“其实灵魂拼图这个名字,也是我和几个局长、副局长一起拍脑袋定下来的。 只因为纸牌上呈现的图案,确实与人的灵魂相牵连,会令人心生本能的触动。 获得纸牌之后,纸牌上的拼图会始终存在于人的思维里,因为人的某些举动,而生出某些变化。 所以我们称它作‘灵魂拼图’。 根据我们最近的研究,白河灵调局实验室认为,人与万物及至天地宇宙,其实存在一个互相影响、互为整体的关系。 ‘宇宙’及人、万物共同组成了一副完整的拼图。 而我所说的这个‘宇宙’是人主观意识下的认知到的宇宙,与客观状态下存在的宇宙完全不是一回事。 曾经在这个‘宇宙体系’中,人占据了主导。 但在如今,鬼神在引导‘宇宙体系’的变化。 我们认为,人想要重新占据主导,就需要兼容、吞并鬼神的力量,以个人的灵魂拼图,去兼容同类型的拼图,形成链条,链条扩展成面,最终形成个人的‘宇宙体系’。 目前,灵调局发现的所有灵魂拼图,可以分作两种类型。 ‘容器型灵魂拼图’与‘进攻型灵魂拼图’。 你看到自己的灵魂拼图,应该很容易明白什么事进攻型灵魂拼图。 这种拼图非常非常稀少。 而‘容器型灵魂拼图’,譬如有人的灵魂拼图是一只‘水缸’,那他就应该多去接触与水有关的诡类,以此来拼凑自身的灵魂拼图; 有人的灵魂拼图是一间房子,那便应该多去那些凶宅里转转; 有人的灵魂拼图是一座坟,下墓或许能有收获; 有人的灵魂拼图甚至是一只眼睛,眼睛也被视为是容器型与进攻型兼容的灵魂拼图,研究认为,这种眼睛型灵魂拼图,可能对应心念衍生出的鬼神…” 说到这里,张春雷拍了拍脑袋,扭头盯了周昌一眼:“这些都还是实验理论,并没有真正被运用到现实中,你也不要贸然去尝试。 人有灵魂拼图,鬼也有拼图。 你去碰相对应的鬼,究竟是你去拼凑鬼的拼图,还是去给鬼送上门,让它们来拼凑你的拼图?这是说不定的事情,但绝大概率都是你自己去给鬼送菜! 目前我们还没有研究出怎么利用灵魂拼图的方法。 这个东西还在开发测试阶段,你自己千万不能去尝试! 记住了吗?” “记住了。”周昌立刻应声,“所以这个东西现在还处于理论研究,猜想验证的阶段,还没有形成具体的手段来运用灵魂拼图?” “对。” 张春雷笑了笑,走到单元楼门口,依旧将门拉开一道缝隙,先放周昌挤出去,他自己跟着侧身挤出来。 他腋下夹着档案袋,本想拴上栅栏门上的锁链,但周昌指了指前头——张春雷顺着周昌手指指向看去,正好看到一男一女拘谨不安地站在门前支着的那张办公桌后,手里各自拿着一份档案表格。 这两人周昌确实认识的。 俩人就是他开网约车时,丢在两个隧道间的乘客。 这对小情侣和周昌一同经历了灵异事件,也跟着进入灵异调查局的考察范围内了。 周昌先前看到他俩走进了问询室。 他本以为俩人会放弃加入灵调局,未想到他们竟然最终选择了加入,倒是叫他有些意外。 他目光在那个女生面上定了定。 这个女的… 希望不要和她共事。 “那您先忙吧,我接下来该去办什么手续?”周昌向张春雷老人问道。 张春雷指了指斜侧方的单元楼:“去那边办入职手续,分宿舍钥匙。” “好,我这就去。”周昌点了点头,却并未立即离开。 他搓了搓手,面上露出几分谄媚之色,看着老人说道:“老先生,我想看看您那本记录根器的古书,不知道能不能…” 张春雷闻声,歪着头看了看周昌,忽而咧嘴笑了笑:“得空到我住的宿舍来找我。我住4单元444号房间。” “好,好!”周昌精神一振,连连点头。 他就此与老人道别,也未与那对小情侣打招呼,迈开步子朝灵调局办公主楼走去。 那对情侣都转脸看着周昌走远,良久之后,才回过了头。 女生眼神怨恨,低着头不作声。 159、远江县(4K,1/1) 一台旧式大屁股彩色电视里,正播放着《倚天屠龙记》的电视剧。 这台电视机被摆放在同样有些年头的竹木电视柜里,电视柜四周的那些储物格内,或堆着些书籍、或放着些碟片,而占据储物格最多的,还是药品。 一盒一盒、一瓶一瓶、各种类型的止疼药摆满了那些储物格。 此时,先前在周昌家伪作水果摊主的中年男人郑太秀就站在一个储物格前,他手掌颤抖着,捂着自己的腹部,从格子里拿出一盒‘盐酸曲马多’,从中掰出两片,合着茶几玻璃杯里的水送进了喉咙里。 吃了止疼药之后,郑太秀坐在正对着电视柜的沙发上,身体微微颤抖着,脸色依旧煞白。 他一只手不断揉着腹部。 眼睛盯着电视里演的武侠片,良久之后,才压抑住面上的痛苦之色。 这时候,有个人从外面推开了他房间的门。 推门人是张春雷,他拿着一副档案袋,径自走向布艺沙发上坐着的郑太秀。 电视里,此时也正演到一个情节: 一黑衣和尚委顿在地,右眼睛里鲜血长流,左眼却大大睁开,瞪视着眼前女子:“大丈夫做人的道理,我便跟你说了,你也不会明白。” “大丈夫做人的道理,我便跟你说了,你也不会明白…”郑太秀抬手按了下茶几上的dvd影碟机遥控器,将电视中的画面暂停,他将画面里那黑衣和尚所说的话重复了一遍,忽然会心一笑。 五脏六腑间的疼痛,都好似跟着这句话消减了很多。 “这个电视剧,你都看了这么多遍,还不觉得够?” 张春雷将手里的档案袋搁到郑太秀面前,他另一只手里拿着一条不到小臂长的蓝布袋,将布袋一头扎紧的绳子解开,里头黄铜色的一支烟袋锅就冒出了头。 往锅子里塞好烟丝,张春雷的目光扫过跟前的茶几,俯身去拿了茶几上的打火机,咔吧一声打着火。 火苗舔舐着锅子里的那团烟丝,将之熏烧得发红发黑。 张春雷吧嗒吧嗒地吸着烟嘴,偶尔也往那锅子里吹一口气,使锅子里的烟丝微微蓬松,便于燃烧。 “今天又疼起来了?”张春雷拿打火机的时候,已然看到了茶几上那一盒拆开的止疼药, 是以出声问了一句。 “嗯。 吃了两片药,已经好多了。” 郑太秀搔着头皮,雪屑扑簌簌落在面前的档案袋上,他拆着档案袋,随口回了张春雷一句。 “医院检查结果究竟怎么样? 总是吃止疼药怎么能行?”张春雷又问。 穿着打扮都土里土气的中年男人闻声顿了顿,叹气道:“我肚子里这些心啊,肝儿啊,肺啊,肠子肚儿什么的,已经烂完了。 早几年前就已经是癌症多处转移了,患上诡病反而让我多活到了现在。 就这种情况,现在的医疗手段对我意义不大。” 郑太秀这时声音放低了些许:“现在活一天,我就赚一天。 就是身后事太麻烦了,不好搞啊…” 他说着话,打开了那个档案袋,从中抽出了‘何炬’的档案信息。 信息表格右上角,留有一张何炬的蓝底免冠照片。 “这是今天新加入灵调局的那个何炬?”郑太秀一眼就认出了照片上的何炬,他笑了笑,一边浏览着档案上的各项信息,一边向张春雷说道,“我看这个小伙子身上,确实有些秘密。 但也不至于劳动你来把他资料送我这边吧? 他的体质测试结果很特殊?” 说着话,郑太秀目光下移,一眼就看到了评价测试那一栏里,张春雷写下的几行评价意见。他逐字逐句地看过去,目光落在‘灵魂拼图系进攻型拼图三尖两刃刀‘的时候,瞳孔蓦地一缩“进攻型灵魂拼图,三尖两刃刀?”郑太秀一下将目光转向张春雷,“他这张纸牌牌面有多大? 你用了多少筹码,从纸牌屋换来的这张牌?” 张春雷笑了笑,伸出四根手指,但没有说话。 看到老人的手势,郑太秀眼睛里的光芒,顿时暗淡了一些:“只用了四个筹码? 那也不错了。 主要是进攻型的灵魂拼图,从前根本没有见过…” “不是四个筹码。”张春雷继续笑着摇头,“我用了比当初换回你那张拼图四倍以上的筹码,才帮这个小伙子,换回他的灵魂拼图! 拢共二十七枚筹码!” “二十七枚?!” 郑太秀的神色一下子变得激动,猛然间就要站起身。 但他抬了抬屁股,又似是想到了甚么,重新在沙发上坐好:“何炬的这份档案,你是第一时间送到我这里来的吧?” “你是局长,他们又不是局长。 这么重要的事情,我肯定得首先送到你这儿来。”张春雷吐了一口烟雾,满屋子都是旱烟的气味,他意有所指地说道。 “那就好,那就好。”郑太秀连连点头,神色惊喜不已,“我得再复制一份这个小伙子的档案,把能力评价那一栏修改一部分。 我们互相通个气,以后谁来问你,你就把假档案上的能力评价透漏给他们。 现在不宜让这个小伙子太引人注意。” “这倒挺好。”张春雷也笑了起来,老人的面庞在烟雾缭绕下显得朦胧不清,“何炬那小伙子自己也是这样要求的。 他希望能低调点。 你这么做,也合他自己的心意。” 听到老人如此言语,郑太秀反而愣了愣,随后摇头道:“年轻人能沉住气倒是难得。 这么好的种子,应该好好培养。 钱克仁他们的小组最近在跟进‘青江大厦’的灵异事件,何炬也和他们接触过,彼此比较熟悉,让他先进钱克仁的小组里锻炼一下吧。” 张春雷闻声拧紧了眉心:“钱克仁是杨远威的心腹,你把何炬送到他们小组里头去,不是把人从自己身边推走了?” “不管那些事。”郑太秀摇了摇头,“钱克仁已经参与主导调查了几起灵异事件,经验老到。 他的小组里,目前还没有出现伤亡。 ‘青江大厦’里的灵异事件烈度也比较低,目前只被定在f级。 何炬跟着他们,一能学习到宝贵的灵异调查应对经验,二来也不至于上来就涉足太危险的事情。 除了‘青江大厦’之外,其他的事件烈度都被逐步调高。 内里的情况已经超出了我们调查局的预期。 所以当下没有比钱克仁小组更合适新人的小组。 至于钱克仁是谁的心腹这种事情…不管他再是谁谁的心腹,都首先得是灵调局的调查员,我和008、009等等同事之间,只是意见相左。 对于未来的看法不同而已。 这些事情,和调查员们没有关系。 不要因为这种心思,影响他们做事情,给他们制造障碍。” “你不给他们制造障碍,怎么放得了他们给你制造障碍呦? 现在还只是小打小闹,别等有一天,自己的爱将、得力下属被他们坑死了,才想到后悔!”张春雷连连摇头,对于郑太秀的话显然不认同。 白河市灵调局成立至今,调查员编号自001开始,到今下已经延续到了千位数。 但001号至006号调查员,如今皆已死去。 007号调查员就是张春雷面前的郑太秀,这个土里土气的中年人,同样是如今灵调局的局长。 从郑太秀之后,至019号调查员里,也有大半如今只能待在医院的重症病房。 剩下硕果仅存的那几位,在灵调局里,不是担任副局,就是如张春雷这般担任‘楼主’,都是位高权重的角色。 郑太秀、张春雷眼下谈论到的诸多事情,显然与019号之前的这些调查员有关。 “我有准备。” 郑太秀低声说了一句。 他从身上那件暗蓝色西装外套内袋里,拿出了一道纸卷。 将纸卷摊开,棕黄色染着血迹的笔记本上,写着‘教案本’三个字。 中年人推了推鼻梁上沾着雪屑的眼镜,翻开教案本,内里的第一页是一个点名册,有些名字已被用红笔勾上了圈,有些名字的字迹则显得分外鲜艳。 郑太秀看着这些名字,眼神竟显得分外温柔。 他翻过花名册,将周昌的那份档案夹在其下。 ‘何炬’的档案隐在了这副‘教案本’里,郑太秀又将之重新塞进老西装的内袋中。 “我要出去了,局里要开个会,我得参加。 您老是自己在这呆会儿,还是和我一块出门?”郑太秀从沙发上站起身,向旁边拧着眉毛、脸色阴沉的张春雷老人问道。 “我在你家呆着干啥?” 张春雷瞪了郑太秀一眼,在桌上的烟灰缸里敲了敲烟袋锅,跟着站起身:“一天天开会开会,就讨论那点儿破事,再怎么讨论,意见不统一还能说出什么花儿来? 一群好讲批话的鳖孙! 你就不能发挥发挥你局长的权力,让他们闭嘴,都听你的?” “我没这个能力啊…”郑太秀无奈一笑。 看着他煞白的面庞上无奈又温和的表情,张春雷嘴唇动了动,心里的怒气忽然消散了许多。 “是我说错话了。 没有比你更做难的人了。”张春雷放软了语气,劝慰了郑太秀一句,便背着手往门外走。 郑太秀跟着他出了门。 门外的水泥楼梯扶手台上,摆着好些花卉。 应是久无人照看的缘故,很多花草要么抽枝疯长,盆子里杂草丛生,要么日渐凋零。 “这盆兰花我搬到我那儿去。 你现在也照顾不过来,莫要让它枯死了。”张春雷从扶手台上抱起一盆君子兰,向郑太秀说道。 郑太秀有些犹豫心疼。 但他随后似是想到了甚么,点了点头:“你明天找个车过来,多拉几盆花到你那去。 我以后很可能也没时间侍弄这些花花草草了。” “…嗯。 何炬那小伙子说到我那看书,到时候我让他带我过来搬花。” “那倒也正好,何炬是有车的。” 两人闲闲碎碎地交谈着,沿着水泥楼梯往下走。 经过楼下各处住户门口,那些住户看到郑太秀走下来,都会笑着与这个中年男人打招呼,称他作‘郑老师’。 在未被灵异侵袭,白河市尚未组成调查局之前,郑太秀是白河市辖下某偏远乡村的一个支教老师。 他做了几十年的教书匠。 妻子早已与他离婚,不再往来。 “远江县、灵泉镇、bs市、渠阳市…这些地方,都已经‘黑了’。 最近黑了的远江县是白河市的下辖县,白河市‘青白河’就与远江县相通,远江县在这条大河的上游… 就在一个小时以前,有很多尸体顺着河上游漂到了白河市里。 幸好当时这些尸体是经过较偏僻的河段,很少有人看到当时的情景。 灵调局已经封锁了那个河段,把尸体转移。” 走到楼下,郑太秀低声与张春雷说道:“但一味的隐瞒遮掩,已经越来越无法维系局面了。 黑掉的城市地区越来越多,越来越多的人因为不能去往外地探亲访友、旅游而发出各种疑问,这些疑问已经在逐渐发酵,本地的社交论坛、各种平台上都能看到人们的讨论。 本市也许很快要出一个‘告知书’,告知全市县镇公民真实情况。 这些烈度越来越高,越来越无法揣测的灵异事件,凭借白河市一个地市灵调局的力量,已经无法应对,我希望与周围的城市联合建立大区调查局,群策群力。 但008、009这些同事各有各的考虑,我们的意见始终不能统一。 如果事不能成,我打算带他们去调查‘远江县消失事件’…” “你准备在那里,让他们也黑掉?”张春雷眯起眼睛,眼里闪烁着危险的光芒。 郑太秀闻言,震惊而无语地看着他:“我是打算让他们真正了解,现在大家的处境、民众的处境是什么样子的,改变他们的想法… 我们不在的时候,调查局就靠张老你来支撑了。” “你做事就是太温和了!”张春雷斥了郑太秀一句,也只能不情不愿地答应他的请求,“放心,你们不在的时候,我也不会叫灵调局出甚么大乱子。” “给你钥匙。” 办公大楼前,宋佳将一个信封递给了周昌。 牛皮纸信封里,装着一串分配给周昌的宿舍钥匙。 宋佳身形修长,后背挺得笔直,亭亭玉立,她看着接过钥匙的周昌,笑吟吟地道:“现在咱们不仅是同事,还是同组的战友了。 我提醒你一下,因为你身上还沾着灵异事件,那个‘恶生灵’的隐患并没有祛除。 所以你最好还是尽快搬到灵调局宿舍这边来。 ‘恶生灵’短期内肯定会再出现,在灵调局里,战友协力,也好帮你把这个隐患根除。 这会儿我也下班了,你要回住处搬东西吗? 我和你一块去吧。” 美人温言劝告,固然让人心中十分受用。 但眼下宋佳看似是在劝告周昌尽快搬进灵调局宿舍,实则是在‘要求’他一定要这么做。 当下更是直接替周昌作了决定,要和周昌回住处搬东西到灵调局这边来。 她的作为,虽然也是对周昌的保护,但周昌还有些自己的‘隐私’需要处理,不乐意让这个女人一直跟着自己。 “明天搬不行吗?”周昌犹犹豫豫地道。 宋佳眨了眨眼:“你不怕那个恶生灵再找上门吗? 先前我们也谈过这些事情…一旦你再遭遇灵异事件,恰巧碰上调查员搭救的可能性,其实是微乎其微的。 为什么不愿意现在就搬过来? 而且,我看你不太乐意我跟着你呀… 我跟着你,出了状况也能及时援助你,最差也能帮你往灵调局打个电话。” 周昌闻声,清了清嗓子,扭捏了一会儿,慢慢道:“我女朋友今晚可能会来看我等明天我就搬进来,不会耽误什么事的。” 一对情侣许久未见,约在晚上独处,会发生甚么也是显而易见的事情。 但‘何炬’的那个鬼一样的女友,并没有和他约好今晚相见。 这番话,还是周昌的托辞。 毕竟他要见女友的话,带着个美女回出租房和女友相见这算怎么回事? 宋佳闻声,抿着嘴看着周昌,神色也有些不自然。 正当周昌以为自己计谋得逞了的时候,宋佳扬起脸目视前方,不看周昌,徐徐道:“没有关系,你们正常见面就好,我在外面等着你。 青江大厦就是我们目前主要调查跟进的主要地点。 你即便不愿意我跟着你,把同组战友送去调查地点,这个要求应该不过分吧?” 周昌张了张嘴。 最终只得道:“不过分。” 160、黑区(5K,1/1) “那就拜托你载我一程啦。” 宋佳翘起唇角,微微一笑。 周昌亦不再多言,他走下办公大楼前的台阶,往大院侧方规划处来的停车场走去。 先前他是乘坐公务车来的灵调局,那辆雷凌轿车被其他灵调局成员开到了此间,正好方便周昌开车回去。 停车场里。 周昌一眼就看到了自己的那辆车。 他带着宋佳径直走过去,不想有个人忽从半路上杀出来,截住了两人的去路。 “佳佳!” 那人样貌年轻,目光全在宋佳这个长腿美人身上,根本没有看周昌一眼。 周昌倒也识得这个拦路的人。 正是自己与宋佳的同组战友时珏。 这个人一直与宋佳走得很近,周昌第一次载他们回城的时候,听到时珏对宋佳的称呼,还以为俩人是一对情侣,不过后来一番接触之后发现,这个时珏还在追求宋佳。 俩人距离成为真正的情侣,还有一段路要走。 “你要回家吗? 坐我车吧,我送你回家!” 时珏面露笑意,向宋佳发出了邀请。 但宋佳却摇了摇头,看了看身边的周昌,笑着道:“今天咱们组里来了新成员,就是何炬他之前被恶生灵缠上了。 那个恶生灵还没有被消灭,随时可能再次出现在他身边。 所以我得跟着他,一旦出了什么情况,也好及时提供帮助。 你自己回去吧,我跟着何炬就好。” 时珏当下对宋佳的殷勤态度,再加上宋佳的这番言辞,叫周昌一下子就恍然大悟这个女人,怪不得一定要跟着自己。 她出于公心,希望提携同组新战友是真,但想拿周昌当挡箭牌,挡住时珏的追求也是真! 这种事情,不愿意接受的话,直接拒绝不就好了? 哪用得着这么麻烦! 周昌随后转念一想,又觉得宋佳可能必须得这样麻烦一点儿才行。 这俩人也是同组战友,直接拒绝了,大家还如何在一个组里共事? 尤其是面对那样危险的灵异事件? 再兼…人家时珏明面上说不定还没有正式表露出要和宋佳处对象的意思。 如此明确拒绝,岂不显得宋佳很自以为是,自作多情? 但是… “我凭啥就要当你的挡箭牌?” 周昌念头一转。 他旋而看了看宋佳,又看向转脸朝向自己的时珏,挠挠头道:“一天半天的应该也没什么事情吧…主要是今晚我女友会来找我,我想明天自己来灵调局报道。” 时珏闻声,立时给周昌递了个赞许的眼色。 似乎是在赞周昌‘很上道’。 他转而看向宋佳,面上笑容不减:“何炬和他女友今晚肯定有很重要的约会,佳佳你在旁边也不太妥当。 还是咱俩一块儿下班吧。 都是战友,佳佳,你不用跟我那么客气。” 周昌今下忽然临阵倒戈,超出了宋佳的预料。 她愣了愣,目光不着痕迹地掠过‘何炬’那张有些矜持的面庞,随后神色变得严肃,眼神一下子变得锐利,盯住了何炬:“出了事怎么办?” 这个女人严肃起来,顿时显露出一种锋芒毕露的气场。 而周昌听到她的话,挠了挠头,犹犹豫豫地道:“我们会做好安全措施…” “我不是说这个!” 眼前男人一句话差点让宋佳破功,她胸口起伏着,强行维持住面上的表情,语似连珠:“恶生灵一旦找上你,你自己有能力应对解决吗?! 打电话到灵调局,灵调局的增援能瞬间到来吗?” 她倏而转脸看向时珏,神色更为严峻:“何炬被分到和我们同一个组里,他是我们的战友。 你怎么能在明知道同志、战友可能陷入危险的时候,而置这份危险于不顾? 要回去你自己回去吧! 时珏,我希望我们以后互相能公事公办一点。 在前线,我们可以是生死相扶的战友,但在工作之外,我希望我们的关系可以‘清淡如水。 你觉得呢?” 时珏听着宋佳的话,神色一时愕然。 愕然过后,他又慢慢平静下来。 当着周昌这个第三人的面,被宋佳言语隐晦地拒绝,他的面子上多少有些挂不住,轻轻点了点头:“好… 宋佳,我觉得这样很好。” 时珏侧开身。 宋佳迈开长腿朝前走去。 走出几步,她看到‘何炬’还脸色歉然地与时珏说着些什么,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你还回不回去了?!” “抱歉,抱歉啊…” 周昌连连向神色阴沉的时珏言语几句,听到宋佳的催促,只得快步走过去。 他打开自己的雷凌轿车门,一屁股坐了进去。 宋佳跟着坐进了车后座。 “嗡!” 汽车发动起来。 周昌拉下手刹,挂挡,松离合,踩油门,车子引擎盖嗡嗡地震颤着,穿出了车位,径自驶出了灵调局单位大院。 “你看你这… 你们有什么事就好好地谈,都是一个单位的,抬头不见低头见… 这样搞,以后还怎么合作啊? 差点连我都卷进去了。 你俩怎么样,和我又没关系…” 车窗外的景色不断撞入宋佳的眼帘,凝视着窗外风景的女子听到‘司机’嘟嘟囔囔的抱怨声,她无奈地笑了笑:“要是能够好好地沟通,我怎么可能不做这样的尝试? 但是好好地沟通,会让有的人认为我是在鼓励他… 而且,我今天也没有说什么重话吧? 我语气也很委婉的啊,师傅。” 这个‘何炬’说起话来,总会让宋佳不自觉地将他带回到网约车司机的身份上去。 所以‘师傅’的称呼纯粹就是脱口而出。 而周昌亦不觉得有甚么不对劲的,他只是叹了口气,没再言语甚么。 但此时,后面的宋佳反而眯起了眼睛,向何炬‘兴师问罪’起来:“我们之前不是说得好好的,你搭我到青江大厦那边吗? 怎么你临时又在时珏那里变了套说辞? 打乱计划的人分明是你!” “我能不打乱计划吗? 我再不打乱计划,时珏就得恨上我,觉得我坏他好事了! 你不想和人家处,我以后还是想和人家好好处的!”“何炬’叫起冤来。 “说什么呀你。” 宋佳白了‘何炬’一眼。 看来这个‘何炬’平时就是这样油滑精明的个性,不过和这样的人沟通起来,宋佳倒觉得轻松许多,她说甚么,对方马上就能明白她究竟是什么意思。 而‘何炬’的话外之意,她同样明明白白,清清楚楚。 这样相处起来,倒是省却好多气力。 宋佳不自觉就靠着靠背,身子放松了许多:“明天在局里正式报道,你需要给自己想一个‘代号’,这个代号会联网上传到全国各地的灵异组织系统里。 以后你可以用这个代号参与外派行动。 你回去以后,可以好好想一想给自己取个什么样的代号。” “为啥要用代号参与外派行动? 用本名不行吗?”周昌疑问道。 “不行。” 宋佳摇摇头:“当下情况不太明朗,暴露本名是很危险的行为。” 她顿了顿,随后又道:“有些灵异组织是在‘ 黑区‘里组建的,他们和咱们这些普通灵调局调查员不一样,很不一样。 比较难以接触。” 周昌心头一动。 肖家三位端公曾经下过‘阴矿’,他们曾经前往的那座阴矿里,根本空无人烟。 那空无人烟的阴矿,莫非便是宋佳口中所说的‘黑区’? “什么是黑区?”周昌问道。 “这些东西,明天发给你的调查员知识手册上会写。 不过现在提前和你说一说也没关系。”宋佳回答道,“譬如说一个房间里的灯泡坏了,一下子黑掉了,那这个房间就是‘黑区’。 所谓的黑区,就是已经不存在于我们的感知探测里,但它曾经真实存在的地域。 白河市辖下的一个县‘远江县’,就变成了黑区。 曾经通往远江县的火车、道路、河流,如今已经永远无法到达那片地方。 谁也不知道黑区里在发生着什么事情。 但有一些人却偶尔会忽然出现在白区里,对他们进行调查过后,便会发现他们来自那些黑区之中。 这些人后来聚集在一块,因为实力强劲的缘故,也得以被吸纳入官方解冻的十三个灵异组织之中,乃至后来,他们在各个灵异组织中逐渐掌握了权柄。” “原来是这样…” 周昌点了点头。 那些从黑区里脱离的人中,或许有很多来自于旧现世。 宋佳则在这时继续道:“黑区出来的人,有很多会突然被一种名为‘阴生诡’的鬼盯上,‘阴生诡’个体的强弱各有区别。 但它们往往都与各自盯着的那些黑区脱离者有一模一样的长相,但若是黑区脱离者是男性,阴生诡往往以女性的性别出现,反之,阴生诡就会以男性的性别出现。 有些恐怖的阴生诡,甚至能够酿成b级以上的灵异事件。 有些羸弱的阴生诡,几个灵调局成员合力也能将其暂时消灭。 但也只是暂时消灭,这些阴生诡会不断‘再生’。 每一次再生以后,实力都会变得更强大许多…” “阴生诡…” 周昌喃喃低语。 他大概猜到那些黑区脱离者,之所以会被阴生诡盯上,应该是因为这些黑区脱离者,本是旧现世中人,在进入现世之后,违反了应身的人设,做出了许多不合常理的举动。 最终导致‘阴生诡’出现。 “阴生诡是灵调局命名的名字,用来与人们念想聚集形成的‘生灵‘作区分。 不过两者在有些时候也确实有些类似…” 听着宋佳的言语,周昌将车驶入‘阳庄城中村’。 远处苍穹云霞绚烂,橘红的光芒穿过车窗,似乎要将车窗内的情景镀成永恒。 车子将高楼大厦不断抛远,低矮的三四层城中村居民楼如伏下的山脉。 那些交织着裂痕与土坑的马路两边,支着串串香的摊子、卖鞋子、衣服的摊子鳞次栉比,居民们穿梭在这些摊位之间,这片低矮的山峦间,就浮漾起浓郁的生机。 周昌转动着方向盘,转过十字路口,青江大厦已在前头若隐若现。 这时候,周昌看到前方人群里,有个熟悉的身影随人群走动他瞳孔蓦地缩了缩。 那道熟悉身影似乎也生出了某种感应。 她慢慢站到路边,转过头来,巧笑倩兮, 朝汽车里的周昌连连摆手。 李晓棠,就站在路边! “我女朋友来了。” 周昌真没有想到,自己原本只是拿来搪塞宋佳的借口,而今真正应验了! 李晓棠正好在这个时候出现在了城中村里! “呀!哪里?” 宋佳脸色有些讶然,目光跟着看向车窗外。 她一眼就看到了那个站在路边朝车辆招手的明丽女子。 第一眼看到李晓棠的时候,宋佳还有些不敢相信这么漂亮的女孩子,难道会是何炬的女朋友? 直至何炬的车辆在那个女子跟前停下,那个女人拉开副驾驶的车门,侧身坐了进来,宋佳才确认事实就是如此。 她心底更加惊讶了起来。 何炬能有这么漂亮的女朋友,一定是有‘两把刷子’的… “车上还有人呀?” 李晓棠在副驾驶坐正,整个车厢里,都浮漾起一种馥郁的香气。 犹如花香,却气味更加深沉幽远。 她侧过头,看到后面坐着的宋佳,娇艳面孔上的笑意不减。 但是,宋佳被她瞥过一眼,皮肤上忽然浮起一层鸡皮疙瘩她竟然陡地生出一种危险感,好似被猫盯上的老鼠一样! 这种危险感转瞬而逝。 等宋佳回过神来,目中所见李晓棠的神色反而温婉柔和。 这样的神色,不应该让她忽然生出悚然之感。 她朱唇轻启,正要开口解释什么,就听‘何炬’说道:“嗯,这个乘客就住在阳庄这边。” 他没有道出自己入职新单位的事情。 宋佳不理解他为何这样说,但这也是对方的私事,她识趣地点了点头:“我就在青江大厦这边下车。” “是这样…” 李晓棠转回了头,甜腻腻地与周昌说着话:“好几天没见了,你有没有想我呀?” “咳咳… 乘客还在车上。” “我已经辞职啦。 选个日子,我们去领结婚证吧!” “好。” 前面的一对男女窃窃私语着。 宋佳在后座坐立难安。 她似乎在无知无觉间当了别人的‘电灯泡’。 但眼下车内尴尬的气氛,又不仅仅是因为她是个‘电灯泡’的这一事实,更来自于何炬与其女友互相之间的态度———— 何炬的女友就是那种一颗心全在自己男友身上、小鸟依人的态度。 但何炬的表现… 怎么感觉他和他女友好像不是很熟? 宋佳脑海里乱纷纷地转动着念头,直至周昌把车开到青江大厦附近的时候,她才终于解脱,忙开口道:“师傅,就在这里停下就行。” “就在这里吗?”周昌问了一句。 “嗯,就停在这吧。” 周昌依言将车停在路边。 宋佳打开车门,即将反手关门的时候,她听到何炬的女友转脸过来看了自己一眼。 只是被看了一眼而已,宋佳也没有在意。 “嘭!” 她反手关上了车门,站在路边,目送何炬的车辆远去。 何炬女友美艳俏丽的面容,尤在她眼前频频闪现。 她转而看了看青江大厦,走到路对面的大厦入口,与守着入口的调查员交谈了几句,便迈步走到附近的一家饭馆里,点了一份炒饭、一盅汤,慢慢吃着。 宋佳一边吃饭,一边刷着手机,但总觉得心神不宁。 她放下手机,再次回忆起下车之时,何炬女友朝自己投来的那一眼目光。 她的脑袋模仿着记忆里何炬女友的动作,徐徐转动着,脖颈扭动,看向某个方向一一她来回尝试了数次。 她的脖颈始终不能扭动到和何炬女友一样的角度。 坐在副驾驶位的何炬女友,朝她投来目光的时候,脖颈分明转动超过了一百度一一这不是正常人的脖颈能转动到的角度! “何炬的女友,不是人!” 宋佳霍地起身,放下饭钱以后,快步走出了门。 此时,天已杀黑,华灯初上。 “唰啦!” 出租屋里,周昌拉好了窗帘。 李晓棠锁好了门锁。 她把手包丢在电脑桌上,转脸看向同样转身注视着她的何炬。 女子神色娇羞,霞飞双颊:“你把窗帘拉上干嘛?” “那你把门反锁了干啥?”周昌注视着李晓棠,笑着问道。 “哼!” 李晓棠轻哼了一声,两条包裹在黑色丝袜里的长腿相互摩擦着,小脚俏皮地挑动着那只尖头高跟鞋:“我饿了。” 161、毛鬼神(1/1) “去外面吃?” 周昌看着李晓棠脚尖上挑着的那只高跟鞋,若有所思地问道。 李晓棠摇头不答应:“今天好累了,不想再出门。 家里有什么吃的呀? 在家里煮点吃的吧。” 家里能有什么吃的? 只剩我一个大活人可以给你当饭吃… 周昌腹诽着,表面上不动声色。 他回了句:“我看看。” 便转身走进了厨房,在橱柜里翻找了一番,转而朝前头客厅里,背向自己、坐在电脑椅上的李晓棠扬声说道:“还有几包泡面,几袋榨菜、火腿之类的。 你想吃什么?” “煮碗面,我们一起吃呀。” 李晓棠温柔地回应着。 她伸着腿去勾来了床边的拖鞋,双脚跟拉着周昌的拖鞋,轻快地走进了厨房里,从背后环抱住周常的腰身:“我最喜欢吃小何煮的面了! 以前我们没钱的时候,晚上看电影到半夜饿了,都是你煮面给我吃…” 美艳女子轻声细语着,把脑袋贴在周昌的后背。 乌黑长发遮盖住了她的头颅。 阵阵馥郁的香气萦绕在周昌的鼻翼间。 “很久没煮过了,不知道现在的手艺还能不能让你满意。” 周昌随意地回应着,在炖锅里加上水,放到燃气灶上烧开了,把两包方便面的面块投入水中,待面条煮得软了,他又往里面加了一些火腿、榨菜。 最后按顺序加入调料包。 李晓棠抱着他,看着他的动作,忽然道:“盐包只放三分之一就可以,你以前习惯这样放的呀。 你忘了吗?” “生疏了,生疏了。” 周昌如是说道,跟着把酱包挤进锅子里。 天气热了,酱包总难以完全从塑封袋里挤出。 他也只挤了大半出来,剩余的边边角角丢进了旁边的垃圾桶。 “你以前都是用开水把酱包涮一涮,把里面的酱油完全挤出来的…”李晓棠小声地说着话,不知道为什么,她的声音听起来竟显得有些悲伤。 而周昌只觉得她难缠。 他拿起最后的蔬菜包,正皱着眉不知该投入锅中多少的时候,李晓棠语气幽幽地道:“最开始应该先放蔬菜包。” “不过没事啦。 我们一起吃面呀…” 李晓棠轻声细语着。 周昌将炖锅端到了客厅里的小饭桌上。 李晓棠则拿着两只小碗和筷子轻轻走了过来。 两人相对而坐。 周昌较为沉默,埋头吃着泡面。 李晓棠则叽叽喳喳地分享着自己这几天上班的各种见闻,及至辞职时周围同事的反应等等:“加上辞职公司发的钱,我总共有八万元哦。 都在这张卡里,交给你!” 美艳女子咬断嘴里的那一根面条,转身从手包里拿出一只精致的粉色小钱包。 她从小钱包里抽出一张银行卡,把它放在桌子上,郑重其事地推到了周昌的眼前。 看着面前那张银行卡,周昌的心神忽然有些动摇。 这个李晓棠… 她真的会把何炬当菜吃? 她简直比自己遇到过的很多人都像人… 恶生灵血肉模糊的样子,真的是她造成的? 先前周昌开车驶入城中村,看到李晓棠的第一时间,他的内心便已萌生念头:要在今夜就将这个隐患解决掉,不然等到自己搬去灵调局之后,这个隐患不知又要拖延到甚么时候,才能被解决了。 自与恶生灵照面,和王魉交谈过后,周昌就猜测,恶生灵大概率是被李晓棠吃掉了大半,所以身躯会变得那般血肉模糊! 情人节那天,真正的何炬因为与李晓棠吵架,而在外面跑了一整天的车,直至凌晨四五点才回家。 而何炬的生灵在那天开始自己的首场‘表演‘,正好撞上了李晓棠这个诡女人。 李晓棠没有识出出租屋里的何炬,并非是真正的何炬。 她把这个恶生灵吃掉了一半! 导致恶生灵半身是何炬的形容,半身却变得血肉模糊! 这个猜测,完美对应了周昌从邻居老太、王魉、恶生灵处得到的诸多线索。 周昌一直以为,这个猜测已经九成九接近事实真相。 但在如今,看着眼前比真人还真的李晓棠,周昌一时迟疑,暂且静观其变。 “这张银行卡的密码是你的生日。 你不是一直都想买套房子嘛?这些钱,在白河市应该不够买房,但我们可以回你老家那边买呀…”李晓棠柔声言语。 “我…” 周昌嘴唇嗫嚅着,分明是一副始料不及被感动到的神色。 李晓棠抿嘴一笑,眉眼弯弯:“不用谢我哦,我们是这个世界上,最亲最亲的人。 你忘记了吗? 我本来已经死了,是你把我救活了。 现在该我报答你,把你救活啦…” 周昌闻声,心头一动。 这个李晓棠…她清楚何炬对她做了些什么,知道是何炬把她救活过来的。 但是她所说的,该由她把何炬救活,是什么意思? 何炬现在一直不都是活着的吗? 李晓棠一直痴痴地凝视着‘何炬’的面容,她的语气都变得缥缈:“看来你真的忘记了,连今天是什么日子,你都不记得了…” “我们决定在一起的时候,我体弱多病,总是往医院跑。 你看起来比我健康,其实有很严重的心脏病。 我们都是没有家人疼爱的人,在一起后,也可以像冬天里的两只流浪狗一样,互相挤在一起,报团取暖啦…” 何炬竟然有心脏病? 周昌念头转动着,这是他完全没有收集到的关键信息。 但他飞快翻动自己搜查过的那些与何炬有关的消息他忽然想到,在何炬的网购记录里,常常会出现‘速效救心丸’一类的中药! 难道李晓棠说得竟是真的? 周昌抬起头来,注视着对面的美人。 微有些昏沉的出租房灯光,映出李晓棠满眼的泪光。 那样真挚的悲伤,从她的面孔上流露了出来。 一只鬼,也能悲伤至此? 浓烈的血腥味从李晓棠身上漫溢而出,一条条血痕裂缝浮现在她的双腿皮肤上,沿着黑色丝袜包裹的长腿,一路往上蔓延。 ‘她’的双臂上,也很快绞缠上那样深刻的血痕裂缝。 ‘她’还在流着泪,轻声诉说着过往:“那个时候,我们没有钱,偏偏我的身体不争气,总是会生很多的病。 你试过了很多办法,都没有用。 所谓的家人对我们从来不闻不问,身边的朋友在暗地里嘲笑我们。 有的时候,我们甚至穷到连过年的时候都穿不上新衣裳… 每次路过那些服装店门口,你都问我要不要买一件衣裳,你和我说,你有几百元钱,买一件衣裳已经足够啦…我总是告诉你,这些店铺里的衣裳价格虚高,网上可以用更便宜的价格买到更好的… 你有很多愿望,想要吃一顿烧烤,想要喝不是九元九一斤的茶叶,想要买一张五百元的二手显卡,玩一个很有名的单机游戏… 那些愿望,都被你藏起来了…” “我们已经过得这么艰难了… 老天爷、老天爷还是没有放过我们…” 漆黑而腐臭的血液顺着李晓棠的嘴角往下淌落。 在她身后,有许多漆黑的毛发激烈地绞缠着,穿过她的皮肤,在她背后聚成一团。 那成团的毛发里,偶尔会浮闪出一张猫脸女人的面孔。 偶尔又会淌落淋漓的黑血。 李晓棠的身躯一阵阵抽搐着。 漆黑毛发贯穿了她的身躯,她被这众多丝线网络着,以一种极其扭曲怪异的姿态缓缓‘站‘起了身。 她好似是身后那团漆黑毛发操纵的傀儡一样。 从她口中传出的言语,都变得断断续续。 而周昌依旧安安静静地坐在塑料凳子上,静静聆听着李晓棠与她的爱人的故事。 他保有了一个聆听者该有的礼节与尊重: “后来,后来… 你的心脏病更严重了… 网上说,你的病即便积极治疗,也最多只能活过三年,除非是再更换一颗心脏… 而我也患上了癌症。 我想把我的心换给你…” “我们这样的流浪狗,能找到一个愿意和自己一起报团取暖的伴儿,实在太不容易… 小何哥哥,我又得有多幸运,才能遇到你。” “有一天晚上,你回来的很晚。 你很兴奋地给我看一张旧报纸,你说你在回来的路上,在河边遇到一个钓鱼的人。 那个人自称是‘鬼郎中’,他算出了你和我身上的疾病,给了你这张旧报纸。 这张报纸上,有一个可以让我们活命的办法。 那个叫做‘拽生秧’的方法,你也忘了吗?” 李晓棠慢慢走近周昌身畔,她双脚离地,头顶漂浮着混乱的黑色毛团。 周昌注视着这只鬼,左眼视野里,总会倒映出《大品心丹经》给出的提醒: “毛鬼神… 祸乱之鬼,使兄弟阋墙,同室操戈,母子分离,夫妇相背… 取其毛发,可作《傍鬼丹》中主要药材。” 李晓棠已经变成了‘毛鬼神’。 或许第七天复活回来的李晓棠,便已经是‘毛鬼神’了。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她保留了李晓棠的那份记忆以及人性。 “小何哥哥,我其实一点都不怕死。 我只是害怕不能再见到你。 在我死去的那天之后,我其实走了很长很长的路。 我走过了很多没有光的地方,才终于活回来,看到你。 你跟我说,一定不要在第七天醒来,要在第九天醒来。 第九天醒来的我,才是真正的我。 我醒来的那一天,正好是第九天…”李晓棠轻声细语着。 周昌垂着眼帘,心头却打了个突。 依何炬在日记里所说,李晓棠是在死后第七天的时候,‘提前’苏醒过来的。 但眼下李晓棠却称自身苏醒的时间,正好是第九天… “可是我醒过来之后,你却告诉我,我已经苏醒两天了。 你说,我是在第七天苏醒过来的… 那个时候,我就明白。 我已经不再是我。 有个东西,和我一起苏醒过来了。” “这之后的好几年,我尝试逃避你,离开可是我好想你啊,哥哥。 你的病也越来越严重了——我们当时约定好了的,我活过来之后,再为你‘拽生秧’,让你重获新生。 但我这副样子,我已经变成了鬼… 我怎么为你拽生秧? 我对拽生秧的事绝口不提,你也从来没有主动向我开口过。 直到有一天,你被送进了医院。 医生说你时日无多。 那个时候,那个住在我身体里的鬼告诉了我一个方法,可以为你延续生命。 我试了它给的方法,真的管用。 哥哥,你真的活过来了!” “从那之后,我越来越相信,住在我身体里的鬼,其实是我的另一面。 它告诉了我一个可以彻底治好你的办法。 这个办法叫‘食死化生术’。 它让我一点一点把你吃掉。 吃掉死去的你,就能在我体内,造化出活着的你了。” 李晓棠惨白的双手手指上,长出如匕首般尖利的指甲。 她轻轻伸出手臂,似乎想捧起眼前人的面孔,但指上生出的尖利指甲,让她最终停下了动作,她凝望着眼前的周昌,满眼都是憾悔:“情人节那天,你给我准备了鲜花,我带来了蛋糕。 我们呆在这个房间里,一整天都没有出门。 我亲吻你的面孔,从你的脸上咬下一块肉,吞进肚子里。 你惊惧又担心地看着我。 你不断挣扎。 我和你说,这是在救你,你不相信。 我怎么说,你都不肯相信。 直到我说—— 我说,吃掉你的肉,可以让我变得更好。 这是拽生秧的最后一环。 到了这个时候,你不挣扎了。 你对我点了点头——” “直到那个时候,我忽然明白怎么会有这种方法呢? 怎么可能会有这种方法? 是那只鬼在骗我这么做一一其实根本就没有‘ 食死化生’的方法!” 漆黑的污血顺着李晓棠的眼角不断淌下,她的整张面庞,都被这污血涂抹得一片狼藉,有些鲜血在她的皮肤上大片大片晕染开,从她身上散发出的馥郁幽香,变作了浓郁的腐臭。 她脑顶那个毛团里的猫脸女人,以长长的毛发结成绳索,死死勒住她的脖颈。 在此般恐怖力道之下,她的脖颈已近乎离断! 她喉咙里发出的声音,变作微弱的气音:“我错了,我错了我把属于你的都还给你… 你把我的哥哥还给我好不好?” 李晓棠颤抖着伸出生长利爪的双手,终于还是以那双手捧住了周昌的面孔。 周昌后背浮起一层冷汗,他本能地要动手,却在某一刻,骤地压制住了这种本能。 ——李晓棠的双目漆黑,整个头颅被毛鬼神的毛发扯下了脖颈! 她已经完全没有‘人样’! 但她那双漆黑的眼睛里,却翻滚着强烈的情绪! 在她双手捧起周昌面庞的刹那,那股强烈的情绪,轰然爆发! “哥哥… 你回来好不好? 我好后悔,我好后悔” 出租房内,已然是昏黑一片! 老旧的日光灯映照出满地缭乱的影子。 满地缭乱阴影中,属于周昌的那一道残缺影子,在此时忽然沸腾起来! 有些虚幻的血肉碎块从李晓棠身上不断剥离,不断融入周昌脚下的阴影中! 周昌感受着一种截然不同的鬼神骨灰,骤地涌入自身第二条阳脉之内! 162、人格解离(1/1) “哈————嘶————哈————嘶————” 出租房内,某种类似野猫示威一般的哈气声断续响着。 伴随着那种气音,房间里的温度变得忽冷忽热,天花板上的那只老旧日光灯以极快的频率忽闪忽闪着,使得整个房间都时明时暗。 房间里洒落满地的衣裳被风卷动,随处飘荡。 各种事物倒卷上天花板。 而令整个房间都产生如此诡变的根源,就是那团由漆黑毛发簇拥着的‘猫脸女人’。 漆黑发丝遮着那张圆瞳猫脸,阵阵示威似的哈气音,正从它布满獠牙的口中传出。 这种哈气音,正是这个‘毛鬼神’的鬼吐息。 此种鬼吐息影响了现实,令这间出租房内的一切都变得不稳定:气温时高时低,原本静止的事物开始疯狂卷动,原本转动的风扇,猝然停止了下来。 一切真实的,都逐步沉坠入虚幻的哪怕是以周昌的神魂修养,置身于毛鬼神的鬼吐息之中,都看到房间里的诸多事物都出现了重影! 在这无数重影里,唯有李晓棠的头颅和身躯被密密麻麻的毛发簇拥着,在周昌的视野里保持着清晰——李晓棠的头颅被漆黑毛发卷起,她拼命挣扎着,慢慢接近周昌的面孔。 她的身躯在更远颤抖着,痉挛着,无数虚幻的血肉碎块从她身上脱落,坠入周昌脚下时隐时现的阴影里。 周昌体内,第二条阳脉足太阳膀胱经,随着这无数虚幻血肉坠入脚下阴影,而被鬼神骨灰迅速铺满他修炼第一条阳脉足少阳胆经,花费了很多时间,才绝灭其中阳性。 而这第二条阳脉的成就,却只在短短几个呼吸之间! 李晓棠将吞食下去的何炬血肉,统统还了回来! “那天,那天…”李晓棠那颗血淋淋的头颅还在哭泣,她声音里的悲伤,却比双眼里流淌出的血液更让人心神颤栗,“我问你疼不疼? 你和我说,这些都会过去的… 一切都会过去的… 只要过去了,就好了…” “可是我可是我我过不去了! 哥哥,你回来好不好? 我求你回来! 我好后悔,我好后悔一一” 李晓棠的眼睛,被无尽的悔恨与悲伤铺满。 周昌凝视着那双眼睛。 他想,李晓棠应该识出了他不是真正的何炬。 或许从他与对方第一次见面开始,对方就明白,眼前的小何,已不是最初的小何。 所以会有当下这般情景明明‘何炬’当面,李晓棠却一个劲地哀求着眼前的这个何炬,把她的何炬还回来。 她把吞下去的何炬血肉统统还了回来。 连同她自身的积累,都赠送给了周昌,只为与自己的小何再见一面。 她大约是觉得,何炬遇到了和她差不多的情况,都是与某种脏东西共存于一个身体里一一但她其实并不知道,真正的何炬已经彻底死了! 眼前的何炬,只是作为周昌应身而存在的何炬! 周昌也忽然明白:那天在出租房里与李晓棠呆了一整天的人,就是真正的何炬,不可能是何炬的生灵。 生灵面对恶鬼的啃食,一定会做出反抗,一定会拼命逃脱! 但真正的何炬,面对李晓棠的要求,却能放弃挣扎,却愿意放弃一切一一他们是真正相爱着的一对情侣。 而何炬的生灵之所以会变成那副半身血肉模糊的样子,完全是因为,在此以前,何炬就已经是这副样子了恶生灵只是‘模仿’了他的这副模样。 李晓棠的头颅盘旋在周昌身周,断断续续地言语着,带他回忆着‘他们’的过往。 她与这个陌生人近在咫尺。 她与毛鬼神一体双生,毛鬼神影响着她,她也在影响着毛鬼神。 她完全可以运用毛鬼神的力量,对眼前这个扮作何炬的陌生人造成杀伤。 但她的一举一动都小心翼翼的。 整个出租屋已被毛鬼神的吐息影响,变得满地狼藉、破败不堪,甚至这间房子好似一下子衰老了几十年。 而周昌置身此间,却毫发无损。 李晓棠偶尔看向周昌,眼神会有刹那的冰冷:“我不能一错再错…” 她的神色又倏而悲伤:“你把他叫出来,你让他来见我小何…小何哥哥…” 她小心翼翼地游曳在周昌身畔,像是在守护一个易碎的梦境。 周昌叹了一口气,心生恻隐。 真正的何炬已经回不来了。 但‘何炬’如今,却又是真实存在的。 该怎么做? 他心里已经有了计较。 “你想再见到何炬吗?”周昌抬眼与李晓棠对视。 他眼神平淡,内中没有半分感情,如同一个玩弄人心的魔鬼。 李晓棠那颗被大量毛发裹挟着的头颅,倏忽停顿住,她缓缓与周昌相视,满眼渴求:“想…” “那我就让他和你见一面。” 周昌咧嘴笑了笑:“你要好好把握机会。” 李晓棠紧抿着嘴,保持着安静。 她小心翼翼地看着周昌。 连同身后那些随处铺展的漆黑毛发,此刻都紧紧蜷缩在她身后,生怕惊扰了什么一样。 而周昌垂下了眼帘。 真正的何炬已经死了。 他又能从哪里去找到真正的何炬? 唯有这样何炬遗留在两台智能手机上的各种记录… 何炬在这间出租房里留下的各种痕迹… 何炬曾经书写的日记… 何炬与其他人的聊天记录… 周昌曾经浏览过的、掌握到的,与何炬有关的海量线索,此刻如瀑布洪流般冲刷过他的念头! 他借助自身强大的神魂,一遍一遍地在心里推演着何炬真正的性格,一遍遍地在精神里,架构出‘何炬’的人格—— 某个刹那! 四下里,忽然变得一片昏暗! 周昌坐在一道长桌的主位,在那道长桌的两侧,一把把椅子依次排列。 某一把椅子上,忽然浮显出一道人影。 那道人影的长相与周昌有三四分相似,但他看起来更加苍老,满面风霜的模样,更似是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男人。 男人微微佝偻着背脊,转脸看向主位的周昌。 生活的困苦在他面庞上刻下深深的法令纹,他的眉心总是紧拧着,眼睛里藏着深刻的忧愁,以及隐约的、对整个世界的抗拒与厌恶。 他与周昌相视。 两者几乎同时开口:“何炬。” 伴随着两人的互相招呼声,周昌依旧坐在长桌主位,安静思索着甚么。 而‘何炬’则谨小慎微地拉开了椅子,迈步从长桌旁走过,穿过这片昏暗之地,走进一片光明里! ‘何炬’还站在那张小餐桌的侧方。 何炬就站在餐桌旁。 他背脊微微佝偻着,双手在身前交叉着,目光看向了对面的李晓棠。 他的眼睛里,那些倍受生活折磨而遗留下来的种种痕迹,如今都随着他看到对面的美人,而消除一空。 一种‘如获至宝’的惊喜与满足从他眼睛里漫溢了出来。 “晓棠。” 何炬满眼泪光,注视着眼前的美人。 对面的李晓棠不知何时已经消去了满面的血迹,似乎是不想在爱人面前展露出那副凶怖丑陋的模样,她从脖颈上离断的头颅,如今亦重新接回了脖颈上。 她完完整整的,被何炬的目光包围着,顿时痛哭失声:“小何,小何!” 何炬颤抖着伸出双手,捧住了李晓棠满脸泪水的面庞,他也红了眼眶:“晓棠,能看到你好好地活着,真好啊… 晓棠,你以后也要好好活。” 这一句话,直叫李晓棠的整颗心脏都好似被利刃击穿! 她愈发泣不成声! 也在这个时候,那扇早就被李晓棠锁好的房门,被一股巨力陡然撞开! 烟尘翻腾而起! 翻腾烟尘中,宋佳脸色凛然,大步迈入房间内! 她挂在肩侧的某种仪器,此时滴滴滴地响个不停! “何炬!”宋佳一步入这间出租房内,顿时就感觉到此中近乎沸腾的‘鬼吐息’! 长腿美人的右眼直接变成了一个血液旋涡! 通过那个不断转动的漩涡,她看到在这间出租房的一角,‘何炬’双手捧住了被缭乱毛发缠绕着的一颗血淋淋头颅,满面泪水地吻了过去! 宋佳的瞳孔也随着那些缭乱毛发,一齐震颤了起来! “我怎么会不记得? 那个时候我没有钱,你也总是和我说,你什么都不想要。 你和我说,一个月两三千也很好,已经够我们吃饱。 你和我说,外面的东西不干净,还是自己做的吃起来放心。 你和我说,有个三轮车,我们也能开着去全国各地旅行…” “我们并非天人永隔,我们总会再相见…” “晓棠,你要好好地活。” ‘何炬’与李晓棠交谈的声音,在周昌耳边翻滚着,又逐渐沉寂下去。 他将自己的意识抽离出来,凭借着自身对何炬的片面了解,依靠强大的神魂,真正在精神里塑造出了一个‘何炬’的人格。 凭着这个人格,让李晓棠与真正的何炬见了面。 在他的左眼视野里,无数《大品心丹经》文字簇拥着一张纸牌。 那张纸牌上,浮显出锈迹斑斑、古朴沧桑的‘三尖两刃刀’。 这是周昌的‘灵魂拼图’。 如今,这道灵魂拼图之中的‘三尖两刃刀’,像是被置于磨刀石之上,伴随着一次次来回的摩擦,三尖两刃刀已经遍布锈迹的表面,开始逐渐变得银亮如镜。 那参差不齐、如锯齿状的锋刃,今下变得整齐如一条线。 窄窄的一条线,却给人一种锋芒毕露的感觉! ‘三尖两刃刀’,顿时焕然一新! ‘灵魂拼图’如何修炼,如何运用,在如今的白河市,尚且是一件未知的事情。 白河市利用张春雷老人的‘纸牌屋’,开发出了‘灵魂拼图’这种东西,但这个东西究竟有甚么用,目前还存在于假想实验的阶段,甚至不曾形成一个可供实验的具体理论。 但在如今,周昌无意中的举动,似乎推开了实践运用‘灵魂拼图’的大门。 他回想当下。 自己唯一做出的一件事,就是演化出了‘何炬’的人格。 就是演化‘何炬’人格这件事,反而磨砺了‘灵魂拼图’中的三尖两刃刀,使之变得锋芒毕露! 这种确切的变化,已经走在了白河市所有对灵魂拼图实验的最前沿! 至于变得锋利的三尖两刃刀灵魂拼图,如今又有什么作用。 周昌暂时也不得而知。 他听到‘外面’李晓棠与何炬的交谈声渐渐沉寂。 四下里的一切都回归寂静。 于是也慢慢‘睁’开眼睛。 视线里的出租房见里,仍旧是一片狼藉。 只是没有了李晓棠的踪影。 周昌擦了擦脸上的泪水,被他紧攥在手心里的一缕漆黑毛发,搔得他面皮微微发痒。 他低头,摊开掌心,看到掌心里的那一缕‘毛鬼神之须’。 ‘傍鬼丹方’所需的四道主要药材,他手中除了‘怖性根’之外,便再无其他。 如今终于又多了‘毛鬼神之须’这一味主要药材。 四味主要药材,即是怖性根、生死舌、毛鬼神之须、阴矿牛之血。 其中‘阴矿牛之血’在当下的环境里最易得。 随便去到一个菜市场里,都能买到牛血。 这种牛血,就是炼制‘傍鬼丹’所需的阴矿牛之血。 如此以来,周昌当下也就仅仅缺少‘生死舌’这一味主材了。 周昌心念转动着,‘阿大’就给出了‘生死舌’的具体介绍: “生死舌:存于一些擅以扭曲活人认知的方式,阴谋杀人,扭转是非的鬼神口中。” 记下‘生死舌’的特征,周昌的目光随之扫过出租房门。 那扇曾被宋佳一脚踹开地房门,如今搭在了门框上。 门外警笛声不断。 透过黑漆漆的窗帘,能看到外面闪烁的红蓝二色警灯。 警笛声也在门外不断响起。 宋佳大约是暂时退离了这间出租房,留下何炬与女鬼‘缠绵悱恻’,而她自己则开始摇人过来,请求支援了。 周昌笑了笑,迈步走向门口。 他搬开搭在门框上的那扇门,迎面就见到宋佳绷着脸、严肃地站在门口正前方七步之外。 远处的黑暗里,不知有多少警车停在这片出租楼房的前方。 居住在此地的民众,都被警务人员陪伴着,上了警车,迅速离开。 “何炬!” 宋佳紧紧盯着周昌。 在她身旁,钱克仁与时珏也各自站着。 三人已经套上了一身制式装备,短枪架在腰带上,长枪横在胸前。 “你的年龄!” “身份证号!” “籍贯!” “泗水市侯留县…” “何炬,如果你面前走过来一个小孩,他踩了你的脚一下,你会做什么?” a.掐死他!” b.吃掉他!” c.把他赶走!” d.一脚踩死他!” “快选,何炬!” 宋佳一脸严肃地向周昌出了个选择题。 周昌眼睛一眨不眨地答道:“选c.” “好!” “下一个问题!” 宋佳、钱克仁等人一脸严肃地向周昌轮流询问了一些莫名其妙的问题。 那些问题在正常人看来,其实都只有唯一选项。 周昌一一作答过后,看到三人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放松了下来。 “真厉害!” “何炬,和女鬼打啵都能一点事也没有!”时珏眼神佩服地向周昌竖起了大拇指。 而宋佳则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不要胡说八道!” 163、鬼手(1/1) 宋佳甚为气愤地瞪了时珏一眼,旋而转过脸来,神色担忧地看向那个站在门口,脸上还有些微笑意的何炬。 在她看来,现下何炬脸上的笑容,其实甚为勉强。 当时她推门走进出租房内,便看到了与已变成鬼的女友吻在一起的何炬。 何炬脸上流露那样真挚而悲伤的神情,令宋佳深受震动。 如今,何炬与女友 “多谢你们的款待,我们今天很尽兴,”看起來一脸正气的青裁一副大哥的样子拱手说道。 杀气,乃是武士的杀意,于无尽长刀之下的杀气,大杀四方,杀戮无尽生灵。 “去见董事长,刚刚董事长打电话来,说让我带这位功臣去见叫他,”子硕并没有提是他和董事长说起她的。 不说别的,看电影电视里抢银行、抢金店的,要是有一拳打穿一堵墙的能力,还用锤子做什么?还有逃跑的时候,如果有一抬脚就跳到二楼、三楼的能力,谁能抓的住?谁又能追的上? 陈洺身上的伤口包扎好了,就这么短短的一会,或许是锁天的药起了奇效,那些可怕的伤口不再血流不止,反而原本可怕的色都退了下去,大有正在愈合的趋势。 “就那个脑满肠肥,獐头鼠脑的家伙,”千溯回忆了一下筱竹的主任,给出的结论。 千溯还是目不转睛的看着筱竹,回答:“恩,拍完了,”边说还边向筱竹移去。 拿着厚厚的一摞机票,苏伊水张婉和赵玲玲带着妆点尚品的几十人一起奔赴了机场。 “现在这种局面,逃和不逃都得死,那我倒不如省点力气。”大主教说话间,不远处传来一声惨叫声。一个逃跑的苦修士被解决了。 原本梁飞就饿得前胸贴后背,再加上闻到了美味的牛肉汤,他彻底被沦陷了。 “救他出去容易,关键是其他人在哪?另外这冥殿中到底是什么玩应作祟呀?咱要是找不到,下去了没准也得中招。”马程峰不想冒险,在这种邪乎地方只有一次机会,一旦没瞧清楚贸然出手后果不堪设想。 梁飞其实很反感这样的行为,当他看到牛素素有些为难时,这才露出笑容。 “这个是自然,我们圣龙国自然不会为难自己人!”高宠说道,然后一挥手,身后立刻走出几个士兵将李清照拉走。 在粤省广市的珠宝批发市场上,这种人造的夜明珠比比皆是,价格高的能达到几万块,价格低的几百块钱就能买到。 这块巨无霸毛料可是他花了上亿rmb才拍下来的,要是不解开毛料看看里面的翡翠原石,只怕他连觉都睡不安稳。 和原来的世界差不多,这个世界人们购买的年货大多也都是腊肉,瓜子,开心果,红枣,葡萄干,糖果什么的。 江凯也生的一副好皮囊,加上他博学多才,不管是前世还是现世,追求他的人可以从杭州排到苏州去。 而华夏的炎黄基因药剂,不但没副作用,还有升级这一大秘辛,可谓是令秦力差点兴奋过头。 “唉……”季海好久没有如此叹息了,盯着众人的神情,他沉默不语,当即身手握住了石锤的柄部。 而石门衔接处穿绕锁链的两处孔洞开凿的却很是粗糙,这应该是蛮人后期开凿出来的。 “你以为都像你这么幸运呢,我将他弄出来只有一个办法,就是灵魂攻击。灵魂攻击这种方法没有那么精准的指向性,对付鬼魂倒是没有什么顾虑,但是如果对付那些被鬼附身的正常人的话,则是有一定的风险。”孟骊说道。 164、何炬的灵异能力(6K,1/1) “哎……” 问询室里,三人听完了周昌的讲述,俱发出叹息,沉默良久。 宋佳躲在电脑屏幕后,一双眼睛红得像小兔子一样。 她看着坐在对面神色消沉的男人,内心愈发觉得歉疚。 这时候,张春雷老人缓缓开口道:“你的女友和一只鬼共同存在于一副身体之内……这种状态,在从前探寻出的各种灵异事件 大家都是一个圈子里面的,又都是好朋友,多少都听说了一点他们的事情。同时也觉得尼坤这样的确挺不是人的。 而南下宋朝,威逼汴梁,本质上是获取大量财货,更好的弥补财政不足。 “谁说没有恶意,老子就想杀了你!”燕寒衣鹞眼一竖,瞪视着狄舒夜,厉声喝道。 “没错,身为紫苑大人的护卫,我们的职责就是绝对不能离开紫苑大人左右。”一个并没有受伤的护卫开口道。 花去同样的钱,打造同样的陌刀队,不如在钱花在其他方面,这是宋朝的想。 这一招之间,犹如电光火石,直到此时那根被折扇挡住震落的银针放才落到地上,发出几不可闻的一声轻响。 温蒂随手将最后一桌的王炸抛了下去,再度获得了一局斗地主的胜利。 这些问题,此刻已没人去想,也没有时间再去想,因为决战已经开始。 一般人无论练刀练剑还是练别的兵刃,练的都是右手,但是也有极少数左撇子,从一开始就练的是左手兵刃。就像我们拿筷子也有用左手拿的一样。 在宋境作战,金军巡逻哨多次遭到义军袭击,义军往往是灭掉了巡逻哨,就撒腿就跑,让金军恨得牙痒痒,又无可奈何。fqxs吃亏的次数多了,金军很少在外围布置巡逻哨,只是紧紧守卫大营寨门,栅栏一带。 榴莲头顶吃痛,却又不敢声张,只能隐忍着,面对刘贵越来越近的脸颊,整颗心都提了起来。 冷月眸子瞬了一眼龙晴,却有些惊讶的发现,龙晴的脸色甚是古怪,至少在她们接触的这段时间内,她还没有看到过她脸上出现了这种表情。 沈冰莲又何尝不想去那竹海领略峨眉风光,净鸢师傅说要去就跟着去了。 感觉到叶天羽眼中的怜惜和温柔,林思思做出了一件让所有人都出人意料的事情,她竟然抱住了蹲下来的叶天羽的脖子。 “谢谢外公!”言初开心的亲了老爷子脸颊一大口,哄的老爷子笑的满脸红扑扑的。 就连七尺男儿的清风,眼眸都闪过嫉恨的光芒。如果润雨有事的话,他一定要让凌静血债血偿。 凌素说着话的同时,直接上前一把就抱住了奶娘和李婶,不由得她们再有任何迟疑,低声的呜咽,让两个老人也同时痛哭不已。 就连同样背叛帝国的娜洁希坦对于着赤瞳她们这一批训练出来的精英杀手也不是很了解,对于赤瞳的教官就更加的不了解了。 凌景抱着璃雾昕的手迟迟不愿放开,看着璃雾昕,眼底是蛊惑人心的温柔。 两人草草地吃了点东西就上街了,王氏知道孩子大了,也不多管,只是告诉赵福昕早点回来。 苍岚一把拉开了杏里,而夙炎放出魔灵力形成了一条火焰锁链死死的锁住了她的双手,炎帝已经架在了她细嫩的脖子上。 磁——磁!一个手掌直接劈了下来,八道魔灵力被直接穿破,紧接着三道身影出现在众人中间。 165、黄天黑地观想法(6K,1/1) 时珏乘车回到了灵调局。 他刚刚下车,就有两个在角落里抽烟的同事迎了过来。 “才下任务?” 有个同事掐掉了烟头,笑着与他打招呼。 另一个同事则悄悄走到了他的身侧。 黑洞洞的停车场内,哪怕有路灯映照,对面迎过来的同事面容也颇显得模糊。 时珏心里隐约觉得不对劲,但还是点 高庆发现火犀在这沙漠中总能给自己找到新鲜的浆果,是高庆从来没有见过的奇珍异果,既能果腹又能解渴,五天中高庆再次把天道之心拿出来让火犀吸收了散发出来的霞光,火犀高兴的倒在沙漠里直打滚卖萌! 楚汉的心情莫名其妙的好了起来,看着眼前排着长长队伍的应聘者,也不再觉得那么可恶了。 “星际精灵,国王陛下命我们协助你。我们当然会时时刻刻的注意你的动向了。”叮当说着,坐在沙发上,吃着餐盘里的苹果。 “赵林贤,你为什么这么做,董事长哪里亏待你了?”秦延在旁质问。 每一个城市,每一个村镇,每一个待在房间里的人都纷纷走了出来,仰头望向了天空。 天赐微微一笑,直接说道:“谢谢贵教的接代。”随后和藏教四护法并肩走了起来。 老鸨眯了眯眼,这想必是某个大户人家的千金,难怪一副不染纤尘的单纯样子。 黑袍先知突然说了一个词,这让孟起瞬间抬头将目光死死盯在了黑袍先知的脸上。 诡阵!正如其名,诡也!起布阵手法,以及阵法的各种攻击特性等等都无比诡异,根本就让人捉摸不透,别说破阵了,一般人根本就很难再真阵法中撑过半个时辰。 天赐心里有些乱了起来,唐嫣做的真的不错。天赐同时也抱住房了唐嫣,抚摸着他的背部。就在这时向老走了出来,看到两人的样子一楞,随即笑了起来。 “你被监禁了,没有我的命令,你敢出去我就杀了你!”临走前,红莲留下这句话。 随着恶灵的消失,金尸似乎也不愿去追逐他,继续把注意力转到杨浩他们身上,后者望着金光璀璨,刀枪不入的高大金尸,心中没由的一阵恼怒。 同时杨浩袖袍一挥,召唤出五把飞剑,在他和裂元的布出一个剑阵,这十个火焰珠子爆炸的威力非同凡响,而且他与道成空的距离这么近,注定要受到波及。 张三心里纠结了一下说道:“大嫂,是这么回事,我新制作了一种香料,名叫香水。你看就是这个。”说着张三把香水打出来放在桌子上,打开一瓶,让杨大嫂去闻。 沐秋跟着墨延玺走了之后,剩下的人开始议论纷纷,而林昭玉望着墨延玺离开的背影,心底有些绝望,呆呆地没有反应过来。 测试结果表明测试结果表明测试结果表明测试结果表明测试结果表明测试结果表明测试结果表明。 此刻,将压抑心头的淤血,全部喷薄而出之后,他重伤在身的躯体,终于不再像之前那么难受了。 沐秋先试了试,玉牌果然变成了钥匙形状,不过这把钥匙的形状又与沐以辰的那一把又有点不太一样。就看了看,倒是与旁边的那一座玉石雕的孔对应。 杨林作为旁观者亲眼目睹这一波三折,饶是心里素质不错也被吓得够呛,此刻见李艳阳成功让他们狗咬狗,错愕的同时一阵敬佩,对于李艳阳的演技,唯有赞叹。 166、吊死绳(6K,1/1) “桃木属阳刚之性,于树枝之上干枯的干桃,因其形如树上的干瘪人头,而称之为‘桃枭’。 此物饱受风霜日晒,性更燥烈,传说能镇邪祟。 但在雷雨天气,被风吹落在地上的桃枭,则阳性尽散,转为阴邪之物,是谓‘桃枭鬼’。” 只要在‘阿大’认识领域范围内的问题,它如今皆能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柳木听到这话差一点一头栽倒在太极殿上。心说我若是没错,你们摆出这么大阵仗干什么,这越是平静那么风暴来的时候就越是可怕。 今天虽然没发生什么很让两人开心的事情,但是他做的每一件事,都让她很是感动,宁远澜满足得此生已经别无所求。 “为什么?”听到他的回答,冷纤凝有些意外,坐起身,却不期然的望入他的眼底,神情一怔。 “头怎么有些晕,我想回家了。”摸着自己发疼的脑袋,李漠然摆了摆手,决定先自己回家:“你们玩吧,我先回家了。”说完就往酒吧门口走去。 拍卖师手呈掌状,做接住这玄石的动作。这玄石径直的飞到了拍卖师的手掌上面,然后突然一沉,落了下去。拍卖师不禁一惊,“好厉害的手法呀。”而那些峰主与岛主具为道法‘精’湛之人,自然也看了出来。 欧益鸿神情不耐烦,没有理会身边的保安,我行我素,东张西望。 “这两个该死的臭男人。”向田田想要劝宁远澜,却发现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劝她。 对他如果不能给与足够的理解和耐心,便很容易把他的情绪理解为犯傻和发狂上。 继续的下降了两秒,看着下方差不多的高度,洛澈稍稍的点了点头,随即在空中转过身来,在脚下展开了一个冲之阵。 洛泽看着已经冲到危险区域的吸血鬼,突然风骚一笑,猛然按下了手中的把手的开关。 “我们留下就够了,其他人退出去就行。”天尊三太子骄傲的说道。 这个名字普普通通,似乎并无什么出奇的,一抓一大把,但二王子身后几位一直皱眉深思的人,却陡然神色一变,如见鬼魅般。 而且拜在师尊门下后,又是其细心教导,丝毫不厌倦自己每天的询问,都是一一为其解惑。 任务结算大殿时刻都保持着人满为患的状态,此刻的桎梏更是被人团团围在中央,宛如绝对的主角一般,请教他是否有着什么特殊的诀窍。 虽然很多东西没有原料他们也做不出来,但光是制造方法泄露也够麻烦的了,更何况这可能加剧袁天秘密的泄露,这真的很要命。 但是在这样混乱的情况下,面对上千人的攻击,就算是安欣悦本身实力不错,又手持大杀器也不行。 姜灵空挥动手中的玫瑰法杖,神光暴动,漫山遍野,到处都是能量化的玫瑰花盛开,美丽无双,绚烂无比,但却带着一股毁灭般的力量。 但面对着狗急跳墙的鬼子,就是穿插,也是属于非常危险的事情,可打仗,哪有什么不危险的? 三人互相见礼,沈浚无意间瞥了一眼华天后面那位被慕容玉莟下了幻术,呆滞在一旁的公子。这位公子的模样已经引得一些人注意,只不过没人上前。 场中虽然交手激烈,但是华天知道,这样的情况恐怕维持不了太久。自己这边三人已经竭尽全力,而对方三霸却是游刃有余。若是慕容玉莟短时间内还没有醒来,华天三人危矣。 鬼面狐是来刺杀的,是为了杀他周安,所以,周安没必要与他打生打死,既然打不过,那就是能跑则跑。 秦政摇头,仿若瞬间苍老了几岁,他并不想看,可目光却还是不由自主地盯向聂婉箩手中的照片。 “别客气——和你猜得差不多,救你也是一个环节,捎带手而已。”李维一摆手,有玛丽的前车之鉴,这个玛利亚就不要再出什么幺蛾子了。 另一边,一位身着黑白道袍的男子身材高挑,面如冠玉,头戴紫金冠,背负一把黑白相间的圣剑,如渊海一样深不可测。 与此同时,一副漂亮的图上作业呈现在了众人面前,敌我态势一目了然,敌人的行进路线更是清晰可见。 显然青年也知道自己不可能会过关,无奈的耸了耸肩,主动的退出游戏,当一名旁观者。 燕绒淡定的走下飞梭,径直往老刘的院子走去。那两颗苹果树很显眼,一进村就能看到。 翱翔在天际,感受着阔别已久的飞翔,冯月婵真希望自己扭头看过去的时候,一身钢铁战衣的老爸也在身边,和自己比翼双飞,并对自己竖起大拇指。那样的话,就更爽了。 之前贺礼迷倒了贺嘉,把贺嘉关了起来。贺嘉在醒来之后发现了自己的处境,整整一天没有说话。 “这明明就是你自作自受。”稍微有些理亏的白石莉花并没有选择承认,而且选择瞪着她,假装理直气壮。 想到庄子衿,林辛言心里就不是滋味,到现在她也无法理解庄子衿的做法。 “给她!”宗景灏沉声打断了苏湛的话,幽深的眼眸酝酿了无尽的黑暗。 下一秒,这头身上冒着淡金色火焰,气息骇人到了极点的炎龙便发出了一声惨叫。 “丫头!你这是想让我死不瞑目。不过没关系,做鬼之后我会一直盯着你,看看你的愿望究竟是什么!不报这救命之恩,我做鬼也不放过你!”聂宇按着心口,拉着长调,仿佛下一秒就会咽气。 “人间处处有惊喜,当然好,你还没说到底发生什么事。”未无闻看到气氛缓和便想问个究竟。 “好吧,看在你和宋局的面子上,也看在她学习不错的份上,但是也仅此一次了,不然,成绩再好,行为不好,我们也不会再给机会。”校长也算好讲话,知道沈培川和宋局关系不错,他和宋局关系又不错。 韩遂应该是要气死了,回来之后直接踢翻了桌子,那刘和真的不是个东西。还有那刘和说话,怎么感觉那么气人呢?还给自己个好东西,莫不是刀斧加身送自己一个盒子?那刘和真的把自己当傻子么,总之韩遂要气死了。 167、探险主播(7K,1/1) “这个像对讲机一样的东西,就是灵异侦测器。” 宋佳把从库房领来的‘灵异侦测器’和一只墨镜递给了周昌,她见周昌翻来覆去地把玩两样东西,便从周昌手中拿过那只对讲机一样的设备,帮着周昌将它别在了制服肩膀的位置。 而后又令周昌带上墨镜。 她接着说道:“这只墨镜内藏有摄像头,会自动扫描你的虹 设计部跟以前不同,不再分开部门,大家直接在一个宽大的办公室工作,里面除了有特别隔开的办公室之外,外面都是混合集在一起,办公位置都是一目了三然。 对某些人而言,能得到凌、童两家的支持,将会成为人生路上一大磅礴助力。他如今虽算不上唐僧肉,却也能算五分之一个了。 胡尔菲在一旁看得连连后退,止不住的颤抖,面白如纸,双瞳无神,像受了惊的猫咪。 麒麟九眼眸一瞪,而后就是大笑,在这一瞬间,他已经明白了很多事情。 李梦颜手上灵力翻涌,对着洪林拍出了一掌,空气振动间,一个看似普通掌印陡然形成,向着洪林袭去。 四面八方传来的身影嘈杂而喧闹,各种各样的问题不停的被抛出了出来,让赵牧不得不提高了自己的声音很大声的向大家说话。 “不必多礼,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张明宇面色如常地淡淡问道,只是内心却早已经起了无边杀机。 可是现在,石天竟然能够悬浮于这金焰池的上空,这简直是让古道几人非常的震惊。 赵牧一节比赛在同一个球员手中五次偷球也彰显了自己强悍的偷球技术。 再说那个池儿吧,他的话声刚落,就有一只狗出现在它面前——没错,就是宝石。 “放你娘的屁,我家将军让苦的,谁敢再喊打烂谁的嘴。”听见这一声十三队与虎卫军士卒是齐齐色变,敢呼喝我家将军?朱宝当即就是大声骂道,随之一众士卒也是骂声一片,恰好也当放松一下心情。 可是萧老爷子态度却很坚决,久而久之萧家人也只能接受了萧亮这个非嫡系继承人。 “谁死谁活暂未可知,你就这么有把握?”晨曦冷笑一声,衣袖一挥,一柄细剑再度出现在手掌。 陈景吓得脸色有些发白,诚惶诚恐站了出来,旋即跪拜外地,不敢言语。 李逍遥之所以重视逆乱七式,倒不是因为他单纯的厉害,而是因为,这门神通暗合一丝天道之力。 更何况,枪尖上还灌注有黄玄灵身上的内力,若是被扫到,岂止是被烫伤这么简单? 叶逐生没有理会他,双目失神的望着那倒在火堆中的黑人汉子,甚至他都嗅到一股烤肉的香味儿。 李家年会对李家来说是一个促进友情的好机会,对其他人来说,同样是一个不可多得的机会。 掇刀无语的将电话挂掉了。五十万无所谓的样子,听这个意思,五十万还比不上一份蛋包饭? 面前并非是平坦之地,而是一道巨大的深坑,深坑边缘有狭窄的石阶,一路通往地下深处。 所以,这段时间在外面,罗宾根本是被当成王妃在对待,这让罗宾无比尴尬,却又无法解释些什么,毕竟她现在跟约翰还真有些说不清楚。 听着他们的讲述,辽东百姓这才知道,原来台湾军队是自己人的军队,其中有十几万都是辽东的子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