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锋不斩》 第1章 说书人 “只听得那魔头断然冷哼,翻手于腰际一抹,裂天神剑登时化作一道闪电,霎时便刺入莫盟主身前三寸之地……” 洛阳城听雨轩内,渐有说书人娓娓道来。 市井之间繁盛热闹之地甚多,而单就洛阳城内言之,有四处胜地却可算是当之无愧的执牛耳者。落星桥下野棋摊、听雨轩内说书场、白马寺旁包子铺、华阳峰上焚香堂。处之繁盛必有奇事,引奇事者必有奇人。方才所闻抑扬顿挫之声,便是听雨轩内说书场的头号说书人,也正是此地奇人——林知北林老爷子。 “天空之中乒乓作响,裂天与屠龙两柄神剑宛若两条苏醒的神龙交相撕咬纠缠,莫盟主见此情形,心知若再继续拖延必是自己先行力竭,于是定下心念,倏忽漏下一招,任凭魔头挥剑斩断左臂,仰天怒吼,似是将这天下积攒而来的滔天血仇尽灌入一剑,屠龙剑陡然清光大盛,隐隐剑鸣似龙吟,正正刺入魔头胸膛!” “好!”一众听客轰然抚掌喝彩,其中畅快之意颇有大仇得报之感。 “啪!”醒木拍下,众人回神,抬眼望向三尺方台后的林知北。老人挽起袖口,缓缓挺直佝偻之躯,开口道:“诸位看官,莫盟主一生自宗门被毁开始,一身功力势如破竹。尽管如此,他却从未被强大与仇恨蒙蔽双眼,行走天下,仗剑而行,为天下苍生身负重创,断其右臂,最终不治而亡。窃以为,人活一世,哪怕碌碌无为,也应心存善念。当今天下习武成风,宗门林立,豪强争霸,却是苦了我们黎民百姓。这就更是需要我们每个人都甘愿为他人着想。倘若人人如此,天下何愁不太平!何为武?止戈为武!” “说得好!”不知是哪个听客带头呼喝,整个听雨轩内再次人声鼎沸。林知北伸手拂去花白头发间渗出的汗水,望着场间慷慨激昂的众人,不觉间连皱纹都渐渐舒缓。 听雨轩内面积不大,大约百十平米。雅座设于前排与两侧,配有瓜果零食茶水。若嫌不合口味也可另付银两,自会有小厮前来满足要求。当中之地便是普通桌凳,四人一座,只有茶水供应。听雨轩内装潢淡雅,间或植有葱葱青竹。两排更漏下放有玉石金铁,无喧哗之时便可听到叮咚之声,听雨之名便由此而来。 入场听雨轩的价格并不算贵,哪怕平民百姓稍下决心也可前来一听。故听雨轩所赚之钱主要便是来源那些商贾老板,宗门贵人,行走豪侠,豪门家族。因其客源广泛,贵贱均有,所以日日客满,门庭若市。 在众人仍未平息心中激动之情时,在离林老爷子最远的一处靠窗雅座,一位华服中年男子正缓缓饮茶,面带淡淡笑意。其身后立着一位不比林知北年龄小的老者,双手插袖,双目微闭。两人气度举止与周围热烈氛围格格不入,却也无人察觉不妥。 中年男子将杯盖缓缓扣在青白瓷的茶杯之上,微微侧身,向老者笑道:“世人只知莫岭刚烈,杜宇残忍,却不知若无裂天、屠龙二剑,所谓传说,也烟消云散而乌有。” 老者闻言睁开双目,微微躬身,道:“门主所言极是。只是不知这林老爷子究竟是知道神剑之名还是知道神剑之事。若为后者,恐其身份颇堪琢磨。” 男子道:“后者。” “为何?门主可有确凿证据?” “自然是有。这位林老爷子身为洛阳四奇之一,你可还记得他奇在何处?” “传闻是三十年前林知北衣衫褴褛前来听雨轩,听雨轩将其收留后不到一月,前来听他说书的客人数量便远远超过了听雨轩的其他说书人。后有人前来寻衅,没想到林知北竟身手矫健的可怕,全身而退。由此再无波折,听雨轩的生意更加火爆,他的身份也成了市井之中一件津津乐道的谈资。” 男子微微一笑,“你可知那寻衅之人是谁?” 老者目光微凝,“不知。” “便是那位武痴,李彦则。” 男子望着大惊失色的老者,复端起茶杯,呷啜一口,淡淡道,“据我所知,青锋不斩就在这林老爷子身上!” 方台前,林知北见众人热闹渐渐平息,于是双手抱拳,客气道:“诸位,这三十六回的《诛魔传》老头子我今日便是说完了。老头子年事已高,这一回讲下来身子颇厌,便休息半月,也是散散心神,聚聚老友,以防功夫渐弱,砸了自家招牌啊,哈哈哈哈!” “老爷子!怎么这就休息了?我们可还没听过瘾呢!” “就是!双倍价钱行不行?明日继续呗!” “说什么呢!当然是老爷子的身体重要了!你不让老爷子休息休息,那不相当于杀鸡取卵么?!” “哈哈哈哈……” 林知北也不因些粗鄙之言恼怒,仍旧笑呵呵的抱拳,“诸位,今日就到这里了,明日起便由我们听雨轩其他说书大家来给大伙儿解闷儿,还望诸位赏脸。老规矩,到轩口结账,若有给我老头子的几分赏钱,放于桌上即可。诸位,请!” 一片吆喝与告辞声中,客人们也都渐渐散去。林知北拾起桌边毛巾,先是擦脸,再是擦手。放下毛巾,端起茶杯,含而漱之,如是三次。他终于望向那始终没有离去的东窗雅座处的二人,笑道: “远来是客,此次我请,二位可愿与我前去见见老友?” 男子无话,身后老者前踏一步,势由心起,衣衫无风自鼓,满场茶杯应势而颤,叮当作响,一股令人心颤的气场饿虎般直直扑向林知北。 而林知北恍若未觉,仍是笑吟吟的将中年男子看住。 男子沉默半晌,叹了口气,伸手拍了拍老者肩膀。老者微微一顿,气势回收,后撤一步,退回了男子身后。 男子起身,向林知北抱拳行礼,缓缓道: “在下四门三宗之长青门门主柳青林,愿陪林前辈一同前去访友。” 听得此言,林知北眯起双眼,缓缓道:“如此便请。” “请!” 第2章 赌棋者 洛阳城内此时正是春景动人之时,路边桃树此刻也开始灿烂缤纷。河岸杨柳随风摇曳,莺燕纷鸣,生机盎然。 城内百姓也都纷纷上街,或呼朋唤友三三两两,或手摇折扇独身翩翩。春风回暖,姑娘们也都卸下了层层裹缚,偶尔抬臂露出的凝霜皓腕,更是为洛阳城增添一抹亮丽色彩。 楚羽推开自家大门,门轴处因常年缺油而吱呀作响。楚家宅子倒是不错,厢堂四合,铜门朱匾,虽也谈不上多么奢华气派,但是相对与柴米盐庄稼地的平民百姓来讲,已是相当豪阔了。 “小羽,又去落星桥?”院内所传正是楚羽之母王凝之的声音。楚羽之父自楚羽出生后不久便出门闯荡,每年虽有银钱寄来,但从不见书信。素闻孤母养儿是非多,王凝之为避不必要之事,极少出门。 “娘,陆叔叔说今天要教我一步新棋,我得赶紧过去!” “学要好好学,不准给陆先生添麻烦,更不准赌!” “知道啦娘!” 楚羽今年十岁有二,也正是幼稚减退而仍旧天真烂漫的年岁。因王凝之平日素来要求颇严,所以举止谈吐也算有礼有度。不过毕竟年岁摆在那里,也少不了贪玩疯跑。而城西落星桥,正是他常去的场所之一。 脚下步履轻快,不到一柱香的功夫,楚羽已经穿过了南北大街,来到了新安街头。望着从西边陆陆续续走过来的行人,以及他们脸上透露着的困惑、不甘的神情,楚羽便知道陆先生的不败神话今天依旧没人能打破。 陆先生,大名陆诩,正是落星桥下野棋摊的奇人。赌棋,正是市井之人闲暇时常进行的活动,多以围棋常见,象棋亦有之。虽然下棋本身是雅事,但加上这么一个“赌”字,自然便成了赌博的一种。常言道小赌怡情,大赌伤身,放在赌棋身上同样应景。不过此事多为穷困潦倒之士度日之用,为豪门与大户所不齿。 不知几许年前,洛阳城内有一条无名小河穿城而过,因此而建许多石拱小桥,落星桥便是其中之一。小河渐渐干涸,但桥却渐渐成为洛阳景色。而且桥下无水有荫,倒成了人们闲谈避暑,休闲娱乐的好去处。 在陆诩来到洛阳城之前,落星桥下已是赌棋圣地,只不过根本上不了台面,常有人因输赢银钱问题大打出手,乃至闹出人命。城主府一度想出手整治,但因野棋摊规模小,机动性强,而且终归不曾影响正常百姓的生活,所以一度罢手。 某一日,一位衣不蔽体,浑身恶臭的披头散发之人,晃晃悠悠地自城西大门而入。所过之处人皆掩鼻而奔。此人散漫行走,渐渐行至落星桥旁,发现野棋摊后双目放光,疾走几步后凭借体味优势成功挤入最内围,望着棋局愣愣出神。局势渐紧,眼看东家就要被屠了大龙,此人霍然起身,语出惊人,直言东家应落子何处并痛骂东家朽木不可雕也。东家怒火中烧,但见对手面色微变,于是心中一动,想不妨听此人一言,死马且当活马医。没想到几番交手后情势陡然转变,步步环扣,声东击西,东家恍若神助,最终完美收官。顿时桥下所有人再看向此人时惊为天人,连忙奉座看茶。有人不信其邪,坐下手谈,被其收拾的片甲不留。 此人正是陆诩。从此后事迹渐传,不断有城中好手前来越战。陆诩性格张狂,来者不拒,一年下来竟无败绩,于是名声更甚。洛阳城主、华阳峰上太虚观主、白马寺方丈被并称为洛阳三大家,轮番而战,竟也惨败而归,洛阳城主更是换象棋而战,依然败于下风。 陆诩赢棋后骂方丈秃驴,方丈苦笑躬身而退;骂观主牛鼻,观主冷哼拂袖而走;骂城主四肢健壮头脑猪油,城主不言不语,起身揍了陆诩卧床三日。不过城主府也自此传出命令,今后胆敢在落星桥下闹事者,一律重罚。陆诩俨然成为落星桥之主,从此赌棋归赌棋,观棋归观棋,来者自掏钱囊,愿赌服输,自成洛阳四奇之一。 楚羽自记事起母亲便对他极严,早鸡鸣便起床,绕宅跑步。上午读书,下午练字,唯傍晚与晚上允许出门玩耍,但必须及早回家。像赌棋这种东西按理来讲根本不会允许楚羽去沾染哪怕一丝一毫。可是当楚羽小心翼翼的告诉母亲陆诩与他相识后邀他前去学棋时,王凝之竟只是犹豫了片刻便同意了,只是让他只能每日黄昏前去,因为那时人群渐渐离去,不会再有闲杂人等,楚羽的安全也有些保障。 楚羽聪慧,知道陆诩应不是仅仅只是棋力惊人,否则母亲绝不可能如此放心。但是母亲与陆诩不说,他也不愿多问。况且他年纪尚小,学棋本身就已经吸引了他绝大部分的注意力,也没有再多想别的事情的心思。 日西而落,残阳金红。楚羽望着不远处安静匍匐的落星桥,心下不禁被一份宁静与祥和所包裹,脚下也渐渐慢了下来。 …… “闲敲棋子落灯花,笑问客从何处来。”陆诩半躺在棋桌之旁,挠了挠半敞的胸口,看也不看前来之人,随口吟诗。 “狗屁不通!”林知北一边笑骂,一边拍打了两下地上的草席,一屁股坐在了陆诩的对面,伸手端起棋桌上的茶碗,将残茶泼出,另一只手提起茶壶,先涮了涮碗,然后倒满,一饮而尽。 一同前来的长青门门主柳青林与其老者侍从垂手默然而立,并不言语。前来此处的意图已向林知北言明,只看对方态度即可,多说已无益。 林知北并不抬头,“他们说想要青锋不斩。” “哦?” 陆诩眉毛一挑,沉默片刻,突然笑道:“青锋不斩没有,小朋友你们要不要哇?” 刚刚来到场间的楚羽看见这么多没见过的人尚还没反应过来,听到这么一句话,登时愣了下来。 “叔,你要卖了我?” 第3章 所谓江湖 “陆先生还是不要开玩笑的好,我与穆老此次前来借青锋不斩一用,实是有难言之隐。宗门有难,若不奋起一搏,恐愧对先辈。我等心诚,还望陆先生,林老爷子能相助一臂之力!”柳青林抱拳躬身,沉声道。 “哼!借剑?是你这堂堂长青门门主脑袋被驴踢了,还是你看不起我陆诩,觉得我脑袋被驴踢了?”陆诩一边落子棋盘,一边扭头嘲讽,脸上鄙夷之色甚浓。 此时陆诩的对面已换成了楚羽。之前楚羽刚到,惊慌失措之际喊出的那句充满童趣的话似乎一下子打破了场间颇为凝重的氛围。陆诩笑着将那位面相慈祥的老者从对面赶走,让他坐下继续跟他学棋。陆诩教棋从不张嘴,他直接把要教的东西融入到对弈之中,剩下的全看楚羽自己领悟。 可是此时感受着再次沉重下来的气氛,楚羽这么一个才十二岁的少年如何能心无旁骛的继续学棋下棋?他偷偷瞄了一眼毫不在乎自己身份就躬身请求的柳青林,再偷偷看了一眼满脸胡渣满脸嘲讽的陆诩,禁不住咽了一口唾沫。 他们刚才说什么?长青门?门主?神剑?青锋不斩?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江湖? 恐惧与不安不知何时悄悄褪去,涌上心头的是一抹难言的火热! 江湖! “啪!”陆诩一巴掌拍到了正出神的楚羽脑袋上,笑骂道:“想什么呢!赶紧给我落子!” 楚羽一哆嗦,手中本身捻着的一粒黑子随着一声清脆的声响,砸落在了棋盘之上。 柳青林面色微凝,林知北叹了一口气。 陆诩沉默片刻,伸手将棋盘之上的棋子拂乱,说:“算了,看你今天也没什么心思学棋了,也罢,今天不教了。”说完又冲柳青林二人吼道:“混蛋!扰了我陆某人教学生的兴致!知道我这一身棋艺如果失传了将是人世间多大的损失吗?” 穆姓老者终于面露恼色,前踏一步,就要发作。柳青林见状急忙伸手按在了他的肩上。即便如此,依然有一股凌人气势席卷而开,刹那间草席断裂,烟尘四起。 陆诩一掌拍上棋桌,腾然而起,目含怒意,冷声道:“怎地?这就要撒野?那我就当你这气量狭小的糟老头子砸我陆某人场子,也就不需要留什么脸面了!” 话音一落,柳青林瞳仁猛然一缩,高声道:“小心!” 陡然间,柳青林与穆姓老者眼前场景一花,竟已是身处无尽的浩瀚星空之中!而那陆诩,林知北,连同那个前来学棋的小孩子都一同失去了踪影。 “幻术!”柳青林沉声道。 “哈哈哈,不愧是长青门门主!不过只知道是幻术又有何用?就请接招吧!” “星落!” 陆诩的声音宛若在这片星空的每一处角落响起。随着最后两个字的落下,柳青林二人震惊的发现,周遭本按轨迹缓缓移动的星辰竟在此时陡然暴动! “轰!”终于有一颗星辰,带着光焰的尾迹,狠狠地向二人砸来。 不过终究是名门之主,柳青林望着呼啸而来越发靠近的硕大之物,逐渐压下心中的波动,深吸一口气,面庞之上一抹青光一闪而过,脚下踏出几步玄妙轨迹,发力,出掌,与那星辰正面相撼! 星辰轰然碎裂的同时,柳青林疾退数步方才稳住身形。穆姓老者急忙上前就欲扶住,柳青林伸手制止,摇头表示自己没事。 “门主!” “没事,尚在承受范围之内。不过这么下去也不是方法,穆老你先顶住,我来想破这幻境之法。想必这种程度的攻击对陆诩也是一种负担,不能连续使用。” “是!” …… “这些人也真是,交手就交手吧,吓住孩子了怎么办?”林知北摇摇头,伸手摸摸楚羽的脑袋,对楚羽笑道:“你就是楚羽吧?陆诩经常跟我提起你。” 楚羽点点头,然后小心翼翼的指向那边,问道:“老爷爷,他们是怎么了?” 林知北再次望了场间一眼,不由得苦笑出声。此时场间的情形确实颇为诡异,陆诩负手而立,双眼紧闭,眉头紧皱。一丈外柳青林与穆姓老者二人明明睁着双眼,却满脸严峻,东窜西跳,似是在躲避着什么,可周遭却只有空气。 楚羽有些想笑,但是穆姓老者偶尔挥出的一掌所带起的掌风又着实带给了他极大的危险感。 “看来今天陆诩那小子是没空教你下棋了,也罢,老头子我替他来教你一些别的东西吧。”林知北看着楚羽有些畏缩的样子,突然慈祥的笑道。 “您要教我什么?” 林知北捻须微微一笑,“我给你讲讲……江湖,如何?” 楚羽一怔,然后双眼陡然放光。 在这个世界上活着,哪个少年郎不是心怀一颗江湖梦? “众所周知,我们所生活的这个世界,由各大宗门与各城城主府统辖管理。有些宗门实力强大,一宗数城;有些城主实力强大,一城数宗。譬如咱们这洛阳城,城主萧正风一身武功已至大宗师境,便不受任何宗门掌控,可保一方土地平安。” “大宗师?”楚羽问。 “习武之人小到拳法武技,大到内功心法,都要有个依据。各宗门法门不同,对境界的定义也不甚相同。但总的来讲,无非是小成,大家,宗师,大宗师四境。洛阳城主若无顶尖实力,如何能靠一人之力守一城常人之平安?” “习武,原本是强身健体,延年益寿之用。但渐渐,却成了争强夺霸,牟利谋权的手段。几千年来,有仗义行侠,造福百姓者;也有沽名钓誉,只求人知者;更有为己私欲,兴风作浪者。”林知北牵着楚羽的小手,渐渐走到落星桥外,望着已然昏黑的天穹,长叹道:“这就是江湖,有爱有恨,有笑有泪,有可歌可泣,也有可悲可叹。人在江湖,最终将成为一个何种模样的人,其实,也都是由他自己的心决定。” 灯火渐起,人声又渐渐鼎沸,洛阳城百姓的夜生活开始了。林老爷子望着不远处的闪烁,竟不觉出神,口中喃喃道: “是啊,这就是江湖。” 第4章 我不同意 陆诩口中一口鲜血喷出,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剧烈的咳嗽了起来。 不远处,穆姓老者和柳青林同样浑身一颤,停止了动作。柳青林还好,只是脸色略略苍白,但老者却已是双腿打颤,豆大的汗珠从发梢滚落,砸到地上留下一个又一个痕迹。若非柳青林从旁搀扶,恐怕早已站立不住。 “好一个星罗棋布,我穆凡心行走江湖几十年,论幻术,你陆诩算第一!” “少跟我在这里倚老卖老,我这一口血只是心神震荡所致,吐出来倒无大碍。不过你们二位精神所受之创,恐怕不是十天半个月就能恢复的吧?”陆诩随手把嘴角鲜血抹到衣衫之上,话语之间依然极尽嘲讽。 “你!”穆凡心大怒,就欲再度上前,只是脚上无力,脑海里又是一阵天旋地转,一个踉跄差点连着柳青林一同摔在地上。眼见此景,陆诩虽不言语,眼中不屑之色却更为浓郁。 “陆先生,”柳青林强忍不适之感,将穆凡心倚靠在桥壁之上,再次双手抱拳,“我自幼出生于长青门,五岁开始习武。宗中长者待我如亲父,同辈者待我如手足。柳某人心中重情,只愿与宗门同生死,共存亡。如今身为宗门门主,更不敢有所懈怠,愧对先人。奈何玄罗宗咄咄逼人,虎视眈眈,接连杀我长青门三名长老,十数弟子。我两名爱徒,更惨死于玄罗宗少宗主罗阳之手。如此大仇,如此大辱,我若坐视不管,不敢称人!” 言及至此,柳青林的双肩已是微微颤抖,眼瞳也早已泛红。“偶然情形下,我听得四神剑传说,当下便有所希冀。后又秘闻洛阳城内有老者名林知北,竟可一人独退武痴李彦则。我素未听说过林知北其人身怀武功,故心怀疑虑。几番打探之下才知他竟与上一任神剑青锋不斩剑主有旧,便大胆猜测,青锋不斩便在林老爷子身上,才急行至此,引出这些事端。” 柳青林望着此时已经默然无语的陆诩,嘶哑着喉咙道:“陆先生!我柳青林一生坦荡无愧,也当得起一方豪杰之名!如今拔剑四顾而心下茫然,只求先生能借我神剑一用!” 陆诩此人虽狂傲疏懒,言辞刻薄,但听得如此恳切之肺腑之言,也不禁一同心生悲切。过往恩仇犹如流光一般一幕幕掠过眼前,怅然一叹。 “柳门主为人我陆某人也是素有耳闻,今日之事,也是我陆诩所做颇为欠妥。只是我这里仍有几个问题,还望柳门主解惑。” “请讲!” “其一,陆某不才,正经武功不足挂齿,旁门左道倒是尚还精通。譬如这‘星罗棋布’的幻术,我曾与金刚门门主交手,对其底细略知一二,若换做他来接我这招,绝不会如柳门主你这般轻松。同为四门三宗之门主,你的实力远远盖过其人,想必不假?” 柳青林微微怔住,摇头苦笑:“常说井底之蛙坐井观天,我恐去之不远矣。与林知北老爷子会过面后,我方知世间竟还有此奇人。而陆先生与金刚门门主交手之事,我竟也未曾听闻半分。不错,我长青门素以内功‘长青心经’闻名,此心经中正平和,注重根基。而修至最高境界‘万古长青’后,便可修习始祖所创另一门功法,更进一步。想达到‘万古长青’境已是登天之难,历代门主都鲜有修成者,故我长青门素来位列四门之一,不可比之三宗。” “如此说来,柳门主已至那‘万古长青’并更进一步喽?”陆诩道。 “还是不是陆先生的对手。”柳青林笑道。 “此言差矣。再谦虚可就不是陆某人所赞赏的性子了。”陆诩也是跟着笑了起来,“我已精疲力竭,无再战之力,而柳门主尚可活动自如,当是我输。只是如此我便有第二问,量门主如此实力,哪怕三宗也可不惧。如何区区玄罗宗,便逼得长青门至如此境地,可是有所隐情?” 听得此问,柳青林与穆凡心同时脸色大变。踌躇几许,柳青林终是开口:“也罢,不瞒陆先生,我得知神剑之秘便是由此。我大徒弟曾与那玄罗宗少宗主有些交情,某次饮酒,罗阳醉言其父已得称霸武林之法。我徒弟再三追问,罗阳即言神剑之传说,并称其父已得其一紫电裂天。我徒儿猛然惊觉百年前魔头杜宇便持有此剑,于是向我汇报,恐天下有难。我尚还未有对策,几日后便传来我两个徒弟尽皆身死的噩耗。我悲愤难耐,就欲与其开战,并将此事公诸于世。奈何在外长老已然被杀被囚。如今的玄罗宗宗主,恐怕已是这天下第一了。” “陆先生!只要借青锋不斩一用,不仅是报我之仇,更是解救天下苍生啊!” “陆先生!” 陆诩这一次沉默的时间比之前哪一次都长。柳青林仿佛感觉像是过完了一生,听到的答案如五雷轰顶。 “抱歉,这样,不行。” 在陆诩等人依旧还在桥下的时候,楚羽已经应林知北的要求,让他做客家中了。虽然楚羽明白不能随便带陌生人到家里去,可他实在没办法对这么一个和蔼的老爷爷升起丝毫的恶感。 尤其是此时,王凝之给他倒茶对坐后,他告知他就是听雨轩林知北后,楚羽更是对他崇敬之至。 然而不知为何,王凝之却面色清冷,除客气话之外,始终不愿多说一句。 在又一次喝光手中的茶后,林知北轻轻放下茶杯,面色渐渐凝重,“小羽今年已是十二岁的年纪了,总是读书也不是办法。这世间,终归还是学武有些出息。就让老头子我给小羽找个师父,放他去江湖上闯吧。我知道,你心疼他,舍不得他,可是你让他每天跑步,不曾落下身体锻炼,不是本就有此打算嘛。” 楚羽听得此言猛然抬头。 江湖!江湖! 然而没想到,平素虽然带子严厉但却从未有过愠色的王凝之,此刻却勃然大怒。 “楚羽是我的孩子!我不同意!” 第5章 喜欢与不喜欢 这是一个难以入眠的夜晚,不论对谁而言。 楚羽躺在床上,翻来又覆去。林知北在他眼前缓缓展开的那副恢弘壮丽的江湖画卷已经深深印在了他十二岁的心灵里。他望着月光从窗沿偷偷爬进屋来,银辉在地板上逐渐拉长,不由渐渐的出了神。 对于这一生将要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他本来其实是清楚的。母亲之所以让他自幼读书,是希望自己今后能在城主府中做一位文书,最不济,也能在城中私塾当个教书先生。如果读书不成,便将楚家大宅盘出去,也能换个酒楼店铺,赚些过路江湖人的钱。如实在没什么出息,收几亩田,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便是做一辈子庄稼汉也不至于食不果腹。娶妻生子,传宗接代,老了以后就像城中那些老人一样,白天城中遛弯,偶尔茶馆闲坐,回家后含饴弄孙,这一辈子也就这么过去了。 至于他的父亲以后是否会回来一起生活,他从来没有考虑过。在他十二年的岁月里,“父亲”这两个字的含义仅限于这间楚宅和每年寄回家中的银钱。等他能够养活自己和母亲后,那个男人连这点仅存的意义都没有了。 楚羽没什么不满意的,对于这样的生活,平淡安稳。那些刀光剑影,恩怨情仇的江湖生活,当成故事听一听就好了,为什么非要参与进去呢。 只是……他从来没想到过,那所谓的江湖,竟然离自己这么近。长青门,神剑,柳青林,陆诩叔叔。 如果……仅仅是如果,如果真的能走进江湖的世界里,我要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这个想法像是一个魔咒,紧紧地箍住了楚羽的心神。他没办法将注意力从这上面分散开来。 如果自己能步入江湖,恐怕也不会有什么惊天动地的成就。听说练武之人都是自幼练武,能扬名的最晚也是在十岁之前就开始打磨身体了,自己如今已经十二岁,除非自己是那传说中的多少年一遇的武学天才,否则无论如何也是晚了。 那……如果是呢? 月色晕染的夜色里,裹在被窝里的小楚羽双眼中渐渐有什么东西闪烁了起来。 如果自己成为了一名江湖人,如果自己的武学天赋极高,如果自己真的打出了一片天地。 那么要做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不要创立什么宗门,什么逐鹿争霸,他不喜欢。 也不要做什么城主,固然伟大,但是责任太重,他怕自己担不起,也不喜欢。 行侠仗义?劫富济贫?说来好听,但总觉得只是浮于表面的锦衣华服,不是真正的喜欢。 那么自己喜欢什么呢? 一人,一骑,茫茫大漠,烈马狂歌。 或许有另一种说法,叫自由。 “我不同意!” 王凝之的声音炸响在耳边,像是一记狠狠的耳光。 黑暗之中,有什么光芒渐渐敛去了。 …… 早上楚羽是顶着两个黑眼圈起床的。王凝之看在眼里,心中隐隐作痛,但是嘴上什么都没有说。 跑步,早饭,读书。楚羽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也知道母亲是为自己好,所以尽量表现出与往常一样的姿态。 只是,今天的书以及书上的字不知为何显得特别刺眼,楚羽无论如何也无法像以前一样把精神完全集中到书上去。他知道不远处的母亲虽然在做着手头的针线活,却时刻注意着这里。于是为了不让母亲担心,他干脆渐渐大声的读出了声来。 王凝之低低地叹了一口气,偷偷抹去了眼角的一滴眼泪。 这天王凝之没有让楚羽去学棋,也没有让楚羽出门玩耍。楚羽的渐渐地觉得心中有什么东西堵了起来。到了晚上,又是很久没能安然入睡。 一连几天都是如此。终于楚羽的孩子脾气闹了起来,一大早趁王凝之还没起床,从堂屋的桌子上拿了几个铜板,出门跑完步后没有回家,径直走上了还没有多少行人的大街。 他并不想去落星桥。一连几天什么都没说就没去学棋,肯定会被陆诩叔叔狠狠地嘲讽上一顿。况且,知晓了陆诩身怀武功的事情后,楚羽已有了对陆诩的敬畏感。 于是他选择向东走。洛阳东城与西城不同,西城多为娱乐休闲之地,而东城则多是坊间集市。西城有落星桥下野棋摊,而东城,坐落着香火颇盛的白马寺,以及传说中的白马寺旁包子铺。 跑完步后肚子自然是饿了,不回家,便要找些吃食来满足肚子问题。 白马寺不大,只有前殿后殿与佛舍,但是据说因为请愿颇灵,所以平日里香客倒是络绎不绝,甚至也不乏其他城里的香客不远千里赶来。寺旁的包子铺名为古佛包子铺,卖的包子却是有猪肉,有羊肉,有牛肉,独独没有素包。这般看来,明显是摊主要寻白马寺的开心。只是究竟是寻开心,还是找不自在,一开始的人们自然是心中自有论调的。 可是随着时间渐渐拖长,包子铺与白马寺竟相安无事,人们不由啧啧称奇。后来不知是谁先捅破了天机,大家才知道,原来这包子铺主人曾是白马寺主持的师弟,但是心性跳脱,不服佛法,被逐出师门。但师兄弟自幼生活在一起,感情深厚。铺子主人后来某天戏谑想法涌上心头,便在寺旁开了这么一家包子铺,想恶心恶心自家师兄。而主持素知师弟心性,一笑置之,于是这便相安下来。有这么一层故事,再加上包子铺的包子确实好吃,实乃洛阳一绝,于是此处便日渐繁盛,成了四胜地之一。 楚羽走到古佛包子铺前,因他今日起得早,此时还未有食客前来。他拿出两个铜板,冲里屋笑道:“胡子老板,两个羊肉包,一碗胡辣汤。” “好咧!” 粗豪的应声从里屋传来,一个身长八尺满面胡须的约莫四十几岁的大汉走了出来。 “小羽啊,今天怎么出来吃啦?还不给娘带早饭,是不是吵架啦?” 第6章 如果是命运 所谓的胡子老板本姓徐,只是那形如杂草状若蟒蛇的胡须实在是太过显眼,年幼时的楚羽才给他取了这么一个充满童趣的称呼。徐老板为人豪爽,粗狂,大方,让人不自觉心生亲近之意的同时,也让人心中对他曾是和尚的身份颇为怀疑。徐老板开这包子铺近二十年,早已将这洛阳城中的百姓牢记于心。对于这个父亲在外不知去向,与母亲相依为命,而又颇为懂事的小楚羽,徐老板一直都很喜欢,也算是看着他长大。 面前的包子皮薄馅足,楚羽拿一根筷子戳破那白的让人心喜的包子皮,顿时便有喷香的油汁“嗞”的一生流了出来。一口咬下,口泽生津。包子旁的那碗胡辣汤,同样是用料十足。面筋肉筋粉条花生,该有的一样不少。胡椒粉洒在红棕色的汤中,几滴香油在表面飘来荡去。单是看卖相,就已经让人垂涎三尺。 从城偏西的家里跑到城东,楚羽早就饿得发慌了。他正大快朵颐,没什么其他客人需要招待的徐老板走了过来,一屁股坐到了他身边。 “小羽,跟叔叔说说,好端端的怎么就跟你娘吵架了,还离家出走?” 楚羽嚼着包子含糊不清地说:“没……没吵架,就是我赌气跑出来了,在外边呆一会透透气就回去,唔……时间长了我娘会担心的。” 徐老板听了顿时觉得有趣,哈哈笑道:“大小伙子的,离家出走还这么怂,怕你娘担心你一开始就别跑出来啊,哈哈哈。” “可不敢!”楚羽连连摆手,“我知道我娘是担心我,怕我跟爹一样出去后就再也不回来了。而且习武就要与人争斗,我娘也是怕我有个三长两短,所以还不如平平淡淡的做个普通百姓,在洛阳城里过完这一辈子。” “你说什么?习武?怎么回事?” “哦,是这样,那天我去找陆诩叔叔学棋,碰到了听雨轩的林知北爷爷。”楚羽说着,没有注意到徐老板的脸色似乎有了些变化。“林知北爷爷挺喜欢我的,给我讲了很多江湖的事情,还跟我去家里做了客。” 楚羽虽小,但读书不少,下意识的隐瞒了那所谓的“长青门二人组”。“一开始我娘跟林爷爷聊得还挺好,后来林爷爷说想给我找个师父,让我学武,去江湖里闯荡,我娘就……” “你娘就不同意,甚至恼怒异常?” 见楚羽黯然的点点头,徐老板叹了口气,喃喃道:“也是,你娘那性子,能同意才是怪了……” “可是娘也不能不让我出门呀。不学武就不学嘛,我又不会自己偷跑去学。”楚羽一边用勺子刮着碗里的最后一点胡辣汤,一边低着头哀怨的嘟囔着。 看着楚羽垂头丧气的样子,徐老板突然笑了,揉了揉楚羽的脑袋,说:“谁说的?看你这逃家的小样儿,保不齐脑袋一热真就偷摸去学了。不过话说回来,你自己到底想不想学武?” 想不想?这个问题已经在楚羽脑袋里思考了好几个夜晚了。他不知道几个夜晚对于决定一生命运的答案来讲并不算多,但是对于他自己来讲,用几个夜晚来明白自己的心意,已经是足够了。 “当然想了。” 于是终究还是要回家。楚羽掂着徐老板送他的让他带回家给娘赔礼道歉用的包子,散漫着身子向城西家中走去。 此时鸡鸣早已遍布全城,有些摊贩已经开张,有些正在收拾。总的来讲人还是不多。洛阳城生活颇为安逸,除了农夫和客栈掌柜需要披星戴月以外,百姓起床并不需要太早。这么说来,果然还是城主大人功不可没。楚羽心里再次由衷敬佩起那位大宗师级的巍峨身影,没有注意到前方左手拐弯处的巷子里,闪进去一道黑影。 “能有这么舒适的生活也确实是我的福气,算了,也别想什么练武江湖了,回去给娘道个歉,好好读书吧,说不定以后还能跟城主大人共事呢。”楚羽一边想,一边走到的那改变他命运的巷子前。 “你是叫楚羽吧?”低沉而嘶哑的声音从身旁的巷子中传来。楚羽愣住,脚下一顿,不由点了点头。 “你娘叫王凝之?” 楚羽还是没有反应过来,又点了点 头。 “呵呵,看来没错了。” 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嘶哑声音再次响起,楚羽冷汗刷的一下湿了衣襟。他感受到了事情的不妙,想要撒腿就跑,谁知双腿犹如灌了铅一般,无论如何都迈不开脚步。 耳畔隐隐传来破风之声,一记手刀重重砍在了他的脖颈处。楚羽眼前一黑,顿时失去了知觉。 不远处,徐老板默默的看着一袭黑衣的袭击者伸手搭住已经晕厥过去的楚羽,没有让他倒地。默默地看着楚羽被拖进巷子里,又默默地看着一炷香后从巷子里走出来了一个老汉模样的行人,默默地看着他背着一个大麻袋渐渐向城外走去。徐老板叹了一口气,抬起头看了看灰蒙蒙的天空,喃喃道:“这都是命运啊。” 于是不再犹豫,疾步向不远处的楚宅走去。 “林老爷子,我知道您的意思。可是因为那所谓的传承,我的夫君已经丧命了,我不想我的儿子也因此走上一条前途叵测的道路!”王凝之的眼中有泛起的泪花,可是她强忍住不让眼泪落下。 林知北叹了一口气。他何尝想强人所难,甚至亲手造成一门悲剧?但是使命使然,他没办法不硬起心肠。 “凝之!这是小羽的命运!” “不!我不相信什么命运!如果真有命运,我又怎么会和我夫君在一起?”王凝之拼命摇头。 就在两人争吵渐激的时候,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两人同时沉默,王凝之抹了抹眼泪,低头走去前门应门。林老爷子揉了揉太阳穴处有些暴起的青筋,苦笑着心想这可比说书难多了。 然而,门口处王凝之的声音,却又让林知北刚刚有些平静的心情再次激荡了起来。 “什么?!小羽被绑架了?” 第7章 三月雨 楚羽早就醒了过来,在麻袋里一动都不敢动。 自幼的锻炼给了楚羽一个比一般少年要更加健康的身体,然而这也不是他能提前醒来的原因。楚羽意识到,这个正背着自己不知要前往何处的神秘男子,并不想置自己于死地,甚至都不想太过伤害自己。那一记手刀看似凶猛,实则控制的恰到好处,仅仅只是让他晕了过去,此刻醒来,连一丝痛感都没有了。 可他还是不敢动。因为害怕,太害怕了。绑架?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绑架? 楚羽不是没想过镇静下来,然后依据这绑匪移动时方向的转换来判定自己的位置——这是楚羽在书上看到过的方法。可是问题在于,楚羽根本就无法镇静。他心中此时充满了悔意,如果没有小家子气的从家里偷跑出来就好了。 突然一阵猛烈的震动,麻袋中的楚羽被重重颠了几颠。随着接下来的几下大幅度的摇晃,他意识到自己被放下来了。 麻袋马上就要打开了!楚羽心想,赶忙闭上眼睛试图继续装晕。 “别装了,我自己下了多大的力我自己心里清楚,不至于让你晕到此时。” 那低沉嘶哑的声音再次在耳畔响起,震得楚羽心神大乱。几经挣扎,楚羽还是选择了放弃,小心翼翼地睁开了眼睛。 麻袋已经开了口,身旁倚着石头坐着一个有些佝偻的老者。不过楚羽立刻就观察到了那双与年龄相比显得格外年轻的手,顿时有些疑惑。 “这幅模样是我的易容,我可不想今后被谁认出来寻仇,太麻烦了。”那人双眼望天,似乎没有继续做些什么的打算,反而跟楚羽闲聊了起来。 “你……你为什么要抓我?”楚羽小心翼翼地问道。 “为什么?”那人反倒愣住了。“当然是绑架啊,你看不出来?” “可是我家没什么钱啊,你绑架我……能有什么好处?”楚羽继续小心翼翼地问道。他从书上看的,遇到这种情况要尽量平和的与绑匪交谈,从而安全的拖延时间。 那人又是一愣,喃喃道:“对哦,你家没什么钱,那我为什么要绑架你呢?” 楚羽见状有些欣喜。这人虽然声音可怖,身手不凡,但似乎碰到其他方面的事情时,脑子好像……不太管用? 于是楚羽试探着问:“既然……没什么好处,不如……您把我放了怎么样?” “放屁!想什么好事呢!真当我傻啊!” 情绪激动之下,那人的声音还多出了一种令人牙酸的摩擦感,吓得楚羽立刻闭上了嘴。一时周围寂静无声,两人便沉默了下来。 楚羽并没有被绑起来,而他也根本没有起身搏斗与反抗的勇气与胆量。他知道那人是对自己的武功有信心,才没有给自己加任何束缚。 脑子里胡思乱想着,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有几滴湿湿的东西滴到脸上,楚羽抬头,才发现下雨了。不远处那人似乎靠在一块石头上睡着了,楚羽这才有胆子四处看上一看。 这里似乎是在在一座山的山腰某处,尽是些石头与黄土,零零松松有一些杂草。纵目望去,山外竟是一片平原,不见洛阳城的影子。 难道是我晕的时间太长了?还是这个人的脚力实在了得,早已远离了洛阳城?要知道洛阳城可是一座雄城,在周围都是平原的环境下三十里外都还算是比较显眼的! 一念及此,楚羽的心情又沉重了几分,觉得已是逃脱无望了。 …… “嫂子放心,我和柳门主一同前来,一定能把小羽救出来的。”在急速的飞掠中,陆诩扭头对身边的那位倩影说道。 如果让楚羽看到眼前这一幕,大概会惊叫出声。此时的他的母亲王凝之,一改平日里贤淑妇人的装扮,黑色劲装在极速行进间紧紧贴在凹凸有致的身躯上。长发被高高盘起扎在脑后,为的是不妨碍自己的行动。因紧绷而显得英气十足的面庞上明显的透露着焦急之意。 最令人匪夷所思的是,同去的三人里,她的身影竟然在最前面!也就是说,竟然比两位宗师的速度还要快上一些! 这竟完全像是另一个人! “如果不是小羽出事了,我这一辈子都真不想再见到你!”王凝之的声音压抑着明显压制不住的愤怒,眼睛却是看都没看陆诩一眼。 陆诩苦笑一声,知道自己这位嫂嫂是动了真怒,也是太担心小羽,才会爆发出这平日里根本看不到的真性情。只是再这样超负荷的赶路,等下真的追到贼人时,嫂嫂大概会直接脱力吧? 然而看着那张满是焦急的侧脸,陆诩竟说不出劝阻的话来。 一旁的柳青林虽然没有一直说话,但是震惊早已爬满了他的心头。一城之地竟藏龙卧虎,这几日里所见所闻所带来的冲击力,竟已不下得知玄罗宗秘辛时的震撼。 不愧是神剑之主的妻子。看着刚刚深吸一口气换气提力的王凝之与如鹌鹑一般不敢嚣张的陆诩,柳青林暗暗叹道。 三人从出城到现在,已经疾奔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眼前树木渐渐稀疏,一座山峰与广阔的平原已经映入眼中。那山看上去并不巍峨,但颇为清秀。峰顶云烟缭绕,间或似有白鹤盘旋,观之竟如同人间仙境一般。 “华阳峰……”望着这座山峰,王凝之一咬牙,就欲再加速度,没想到脚下一软,一个踉跄,竟险些摔倒在地。 于是三人这便停了下来。陆诩担忧地看着大口喘着粗气的王凝之,心知已经到了她的极限。方才那一段路,不是陆诩二人不及王凝之速度快,而是王凝之心系小羽安危,全然不管不顾以全速赶路而致。此刻一停,还能保持站立已是殊为不易。 “嫂子,下雨了,在这样下去你是会出内伤而致重病的!接下来的事情就交给我和柳宗主去办吧,你在这里等我们的消息,好不好?”陆诩道。 而王凝之缓慢而坚定地摇了摇头。用力地拍了拍大腿与小腿,跺了跺脚,只是说了一个“走”字,王凝之便再次向着那似近非近的华阳峰冲去。 陆诩哀叹一声,便再度与柳青林一起跟上。柳青林望着那袭坚定地黑衣,伸出手接下几滴天空滴落下来的雨滴,赞叹道: “好一个三月之雨!” 第8章 天上砸下来个小道士 楚羽很想动一动。他从麻袋被打开后就一直保持着这个双手抱膝坐在地上的姿势,除了在那个人睡着后他的脖子转了转眼睛看了看以外,就没有其他任何动作。可是他真的不敢动,生怕吵醒了那个声音穷凶极恶的人,万一暴起杀人,那可就真的什么都完了。 楚羽搞不清楚这人为什么要停留在这里如此之久。等同伙前来接头?还是真的只是想要休息?未知的总是可怕的,楚羽越发的对自己的结局心生绝望。 时间应该已经过了中午,雨水也不再如先前丰沛,甚至本来淋湿的衣物也已渐渐干了。正在楚羽腰酸背痛苦不堪言之时,那人终于睡醒了。摸了摸自己扁扁的肚子,再对着大气儿都不怎么敢喘的楚羽沉吟了片刻,翻手不知从身上何处取出了一捆麻绳。 “我要去找点吃的……把你绑上,免得你趁我不在偷偷跑掉。”那人说着,把楚羽捆成了粽子。 “乖乖等着!听见没有!”说完,也不等楚羽有所反应,他直接起身飞掠,眨眼便不见了踪影。 …… 华阳峰上最出名的是什么?自然是太虚观。太虚观最出名的是什么?自然是焚香堂。 那么焚香堂又因何出名?这便又引出一段故事:那时华阳峰尚还不属于洛阳城,太虚观主与洛阳城主互不相干,一峰一城遥遥相对。而某天平静由外部打破,四门三宗中的金刚门不知何时已从北部悄悄潜入中原,由其门主领头直上华阳峰寻衅。在此之前由于太虚观不慕争霸诸事,峰上方士潜心修道,颇在江湖中有所雅名。而金刚门虽为佛修,但杀生破戒之事却屡见不鲜。相形比较之下,竟有流言道华阳峰上太虚观乃真得道,不日便可取代金刚门之江湖地位。此言金刚门众自是嗤之以鼻,但混迹江湖,所争即是一个脸面。别人把此等言语甩到了脸上,哪有不回应的道理。况且身为四门三宗之一,江湖地位显赫,不仅要回应,还要漂亮的回应! 何为漂亮的回应?打上门去!用拳头告诉整个江湖,到底是谁,才配得上四门三宗的称号!这便是金刚门门主的答案。 不得不说,四门三宗毕竟是四门三宗,绝不浪得虚名。宗师实力的镇压下,太虚观节节败退,最后困守焚香堂。 金刚门门主手持一柄精钢禅杖,走到脸色灰败、嘴角淌血的太虚观主面前,咧嘴一笑:“阿弥陀佛。牛鼻子,可要认输了?” 同为江湖人,虽无争胜之心,但亦有桀骜之骨。太虚观观主一咬牙,强撑提气,就欲赴死。金刚门门主也是双眼微眯,渐渐握紧禅杖,就欲断送了这么一条性命。恰在此时,破风声起,只听轰隆一声,焚香堂顶一处陡然坍塌,一根水火棍从天而降,直直插在了二人中间。 “萧正风!洛阳城主!” 金刚门退去,危机即解。太虚观主感恩拜服,华阳峰便纳入了洛阳城管辖范畴。在那之后,焚香堂之上的破洞再也没有修缮过,向洛阳百姓与整个江湖述说着洛阳城主的英雄事迹。 这便是华阳峰上焚香堂。来往趋之若鹜的,便是那一个破洞。 楚羽不知道自己正身处华阳峰的半山腰处,他只知道自己再这么下去,还不等哪位暴徒来杀了自己,自己就要先被折磨疯了。手脚均被绑住,周身偏偏还没有能碰得到的支撑物。他不求有人能来把自己放了,只要能来帮他换个姿势,他就跪谢天地了。 生无可恋的楚羽第一百二十次仰头大喊:“有人吗?!救命啊!” 或许是看楚羽实在太过可怜,这一次,在他喊完他所认为毫无用处的呼救后,一道矫健的身影从天而降! 只听“呯”的一声,那道身影一头栽到了地上。 “兄弟你好!小道吴央,有礼了!” 楚羽目瞪口呆的看着这个一边揉着已经肿起来的脸,一边拍着道袍上的土,口中还不忘向自己做自我介绍的跟自己差不多大的小道士,一时有些失去了言语及思考的能力。 “这位兄弟,还未请教大名?” “我叫楚羽……那个……” “可是从洛阳城里来?” “是,那个……” “啊,小道我从来没有去过洛阳城里玩过,观主说我们这些小道应该潜心修道,不应被外物所惑,否则将会一事无成。” “这样啊,那个……” “对了,洛阳城里所谓的四大胜地里剩下的三胜地楚兄弟你去过没有?洛阳城里人我倒是见过不少,毕竟观里焚香堂每月还是开放三天的。可是就一个破洞就能成为所谓胜地,这含金量也太低了吧?” “我说……” “还未请问,楚兄弟此次前来……” “他妈的!”从小就没骂过脏话的楚羽此刻终于一声怒吼打断了这个名为吴央的小道士的滔滔不绝,奋力的吼道:“他妈的!有什么话!能不能先给我把绳子解开了再问!” 大概是楚羽通红的双眼以及悲愤到绝望的声音震慑住了吴央小道士,他赶紧闭上了嘴,手忙脚乱的把楚羽扶了起来,帮他解开了绳子。 手脚终于得到了解放,楚羽快活的就欲跳起来翻几个跟头。哪想到由于绑的时间太长,刚欲用力,小腿发麻与手臂抽筋同时袭来,顿时他又狠狠栽到了地上。 吴央在一旁就欲笑出声来,却慑于楚羽方才爆发的威严硬生生的憋了回去。 楚羽苦笑着在地上揉着自己的双腿,突然心中一动,冲吴央问道:“你刚才说,焚香堂?四胜地之一焚香堂?” 吴央自幼生活在观里,不谙世事,故而也颇有些愣愣之感,就算知道楚羽被绑着属于不正常现象竟然也没有多想,此时听到楚羽发问竟还有些摸不着头脑,答道:“是啊。” “快!带我去你们太虚观!”楚羽大喜。 “啊?” “啊什么啊,我被绑架了!你们太虚观可一定要救我啊!” “可是,”吴央吞了口唾沫,说:“观里可能也不太安全……有几个人在观里打起来了……就在我下来之前。” 第9章 故人故事 华阳峰上太清观素来是清静之地,哪怕有焚香堂扬名在外,也只是每月开放三日供游人参观。自从金刚门事件之后清虚观主的脾气便比以往暴躁了起来,容不得门下弟子在自己眼皮底下吵吵嚷嚷。像眼前此等金铁相击乒乓之音与呼喝之声交相呼应的情景,放在以往,他早就要暴跳如雷了。 但今日不同。自庭中之人动手开始,他便知道,他甚至不是其中任何一人的对手。 太虚观主本名刘昔阳,道号明虚真人,是一位约有四十岁的中年男子。大概是近年来极易动怒的缘故,他脸上的皱纹与头顶的白发都看上去远比他真实年龄要苍老得多。看着场间争斗的一男一女以及在一旁观战压阵两个男子,嘴角泛起一抹苦涩。他认得陆诩,那一场棋不仅仅只是单纯的手谈对弈,自他落子时起,他就已经陷入了陆诩的幻境之中,棋力之争早已变为了内力之争。他知道陆诩早已洞悉他的来意,故而用这种手段来给自己一个下马威。虽然事后萧城主替自己出了头,可……败了还是败了。 眼前陆诩身边的那位中年男子,气定神闲而立,吐息冗长,眼见便是内功深厚之人。而场间争斗的一男一女,虽不及陆诩二人,但一招一式间,明虚真人自己思忖竟无必胜把握。 翻身躲过那扮成老者模样的神秘人劈来一掌,王凝之举剑后仰一刺。神秘人脚步微移,胸膛与剑锋一错而过。不待王凝之再次提气蓄力,神秘人抬腿虚踢两下,陡然发力,身形猛而前冲,似一道离箭之矢狠狠以肩膀撞在了王凝之的后背上。王凝之一路赶来不曾休息,与此人力战许久,正当力竭之时,又被抓住了换气的空隙,身躯顿时一颤,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陆诩大惊:“嫂子!”当下便不再顾忌什么以大欺小以多欺少的江湖道义,足尖点地,登时如清风般掠出,眨眼之间便横在了两人之间。一手以柔力将王凝之推出,另一只手并作一掌,击向那神秘人的同时,陆诩猛然盯住那人双目。 见得陆诩掌来正要凝神接下,神秘人却突然被陆诩的双眼摄住了心神,只觉眼前天旋地转,便被陆诩一掌正正拍在胸膛,倒射而出,撞到了一根柱子上,颓然而倒。 见此一幕,柳青林微微一笑,心中对陆诩的实力又明确了一分。 “贼人!我儿子到底在何处?赶快交代!”王凝之气息渐顺,又激动地冲那人怒吼。而那人抚着被陆诩打伤之处,箕坐于地,冷哼一声,并不言语。 “鬼随步,凤肩击,想来,这位便是江湖上闻名已久的杀手,方寻方大家吧?”柳青林忽然带着笑意淡淡出声,一语直指神秘人的身份。 “方寻?”陆诩与王凝之当下心中有些了然。江湖之中恩怨纠缠最是常见,有些人因实力不济无法报仇,有些人因身份不便无法出手,种种原因都催生了杀手这个在江湖中最令人毛骨悚然的职业。试想一个隐藏在黑暗之中与你毫不相干的人随时都会出手取你性命,简直就是寝食难安。 方寻便是这些令人恐惧的一群人中,较为出类拔萃的一位。以武学大家的实力,成功刺杀过一位宗师! 只是此时不是暗杀,陆诩的手段也同样诡异,而且,陆诩是一名货真价实的宗师! 见身份被认出,人数与实力的悬殊又太大,方寻思忖片刻,便承认了自己的身份。 “不错,我便是方寻。此次将楚家儿子捉来,正是受人钱财替人消灾。不过……”方寻皱了皱眉头,道:“雇主给我的任务很奇怪,要我将楚家儿子带走,但不让我杀也不让我放出消息勒索你们。只是说,我能把楚羽带离你们身边多久就多久。” 听得此言,陆诩与王凝之对视一眼,疑惑渐渐涌上心头。 “会是谁呢?”王凝之喃喃。 “不知,不过定是故人便是了。”陆诩低声道。然后再次抬头对方寻冷声道:“方寻!如今你任务失败,还将雇主言语透露给我们,若传出去江湖中必已无你立足之地!干脆将雇主究竟是何人告知我们,再带我们将小羽寻来,我们便将此事揭过。如何?” “哼!”对此诛心言语方寻却是嗤之以鼻。他面带微讽道:“我行走江湖二十余年,这些规矩倒不劳阁下教我。我之所以敢与你们说这些,那是因为雇主早已交代给我,说一旦被人抓住,大方将此事说出便可。” 瞧得众人面色再次变幻,方寻心中再次冷笑一声,缓缓道:“雇主还让我转告诸位一句,故人可还记得故事?” 从山腰到山顶的路并不好走,而且吴央并没有带楚羽走常人所走之路,反将他领上了一条所谓“近道”。 近是近了,只是这一路上棱石遍布,杂草丛生,每次落脚都需小心谨慎,而且似乎越发陡峭,稍不留神便有可能滚落下去。楚羽一天只吃了早饭,又被一路颠簸心惊胆战,此时已是气喘吁吁。他有些不可思议的望着前方如猿猴般灵活矫健的身影,忍不住喊道:“吴央!你是不是练武之人啊!” 吴央闻言顿住脚步,向下看了看楚羽,笑道:“师父不曾教我武功,也不曾教我修道,只是要求我不论什么天气什么原因,要上山下山就只能走这条小路,不准走大路。久而久之我也便习惯了。只不过偶尔也会失误,先前见你第一面的那一摔,就是我没看准脚下的一块石头。” 楚羽心想你话还真不少。 腼腆一笑,吴央将手向上一指,开心笑道:“楚兄弟,再加把劲,我们马上就到了!” 楚羽闻言抬头细瞧,果然,几座道殿的顶子已经在不远处若隐若现,像是在述说着不知何时发生的古老旧事。 “走!”楚羽招呼一声,再次向上爬去。心中叹道不论如何,这下总该得救了吧? 第10章 试试吧 “大哥虽然身为青锋不斩之主,但江湖中素来没有他的事迹流传。他朋友多树敌少,能因旧怨而不顾江湖规矩对家人出手的,想来也就那几个。”陆诩道。 王凝之摇了摇头,道:“不,如果是那几人的话,知道小羽的存在必然不会饶他性命。而且,他们也绝不会雇佣杀手,对于他们来讲,亲手杀了我家的人才足以倾泻他们心中的愤怒,洗刷他们的耻辱。” 陆诩闻言沉吟片刻,而后赞同的点了点头。方寻此时已经被结结实实地就近绑在了他撞到柱子上,不过他倒是不慌,因为他知道眼前这些人实力虽强,但是讲规矩,只要找到楚羽,他们便会放了他。但是他也不会主动说出楚羽的下落,这是属于一个顶尖杀手的骄傲。 不过青锋不斩?那是什么东西?方寻心下有些疑惑。 这边三人离得近,而那边的柳青林却和明虚真人交谈了起来。 “久仰真人大名,今日一见不胜荣幸。”柳青林笑着拱手作揖。而明虚真人苦笑一声,拱起手来,道:“这位先生可真是太过客套了,江湖上恐怕没有我明虚的什么好话吧?惨败于金刚门门主之手,还要靠萧城主的拔刀相助才能苟活,即是有人看得起贫道,所谈之言也必是骂我懦弱无能。” “却不是这样。”柳青林正色,恳切的说道:“习武之人以武分高下,但亦知人有天赋高低之分。况且真人与金刚门门主本应同为方外之人,真人可以静心求道,而他却收不住争权夺利之心,江湖人自有眼光,哪一个不称赞你的为人?倘若真人果真不堪,那一向嫉恶如仇善恶分明的萧城主也不会前来相助了。” 这一番话,正正说在了明虚真人的心坎上。许多年来,那次惨败犹如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疤横亘在明虚真人的心中,他一直以为那时的自己犹如一个丧家之犬,唯有依靠更强大的萧正风才能苟延残喘。也正是如此,他这些年来再也无法保持以往平静如湖水的心境,变得暴躁而易怒,整个人似乎就如日薄西山一般颓然下去。柳青林的那些话,如果换做一个自己熟悉的人或者比自己弱很多的人来讲,恐怕不会让他心里有丝毫的波动。但明虚却清晰而准确的感受到,眼前此人并不弱于陆诩。甚至,那绵长醇厚的气息竟有那么一丝萧正风的感觉! 这样的强者能够向自己表示尊重,哪怕只是面子上的客套,也让明虚的心里如同被拉开了厚厚黑帘,照进了温和的阳光。 他再次审视了面前男子那真诚而温和的面庞,再揖一礼,问道:“敢问这位先生尊姓大名?” 柳青林微微一笑,道:“在下柳青林。” 明虚真人霍然抬头,声音中带有一丝掩盖不住的不可思议:“柳青林?莫非阁下便是四门三宗的长青门门主,柳青林?” “不才正是在下。”柳青林颔首。 得到了明确的答案,明虚真人震惊之余,疑惑也渐渐升起。长青门远在塞北,门主如何能撇下门中事务不管,前来中原之地? 而还不待他张口发问,道殿门口一声惊叫就将所有的目光吸引了过去。 “娘!” 楚羽怔怔的站在原地,看着嘴角尚有鲜血靠坐在墙边的王凝之,再看了站在一旁的陆诩,最后看了看被绑在柱子上的方寻,眼眶陡然间红了起来。 “小羽!”看到自己儿子完整的再次出现在自己的眼前,王凝之的情绪也激动了起来,一声小羽喊出,积蓄已久的疲累伴着情绪的激荡再次爆发,竟又是一口逆血喷出。 这血一喷,一直身在楚羽身旁的吴央立刻感觉到了楚羽身体在刹那间颤抖了一下,然后耳边便炸响了一声悲痛欲绝的怒吼! “啊!” 敢伤我娘!敢伤我娘!敢伤我娘! 此刻楚羽的眼里再没有其他,完全忘却了双腿中积累的酸痛。他犹如一头受了伤的幼狼,笔直而惨烈的向方寻冲了过去! 陆诩的眼睛亮了,柳青林的眼睛也亮了,王凝之张了张嘴想叫住楚羽,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脸上露出了复杂的神情。 在他们眼里,尚还年幼的楚羽却仿佛化为了一柄出鞘的利剑! 双腿交错越来越快,楚羽竟然爆发出了他从未达到过的速度。在离方寻还有五步的距离的时候,他再次发力,高高跃起! 被绑着的方寻眼瞳猛然紧缩! 拳,从空中推出,带着自上而下的压迫气势,如矢,如剑,在所有人震惊而难以置信的目光中,狠狠地砸在了方寻的侧脸上! 咔嚓! 清脆的骨裂声在道殿内响起,还呆在道殿门口的吴央张开的嘴里似乎可以塞下去一颗苹果。 剧痛,剧痛在楚羽的脑袋中炸开,楚羽也不再能继续撑下去了,两眼一黑,干脆的晕了过去。昏迷之前的最后一丝意识,是对自己没有学武的淡淡遗憾,不能帮母亲出气,还把自己的手指震骨折了…… 而他不知道的事,他的一拳,也将方寻送入了意识的黑暗。 …… “怎么样?这个你将来的徒弟?” “不错,真的很不错。这一趟洛阳之旅也不算是毫无收获。”柳青林回想着这几日的事情,想着与陆诩林知北明虚真人的对话,不由微微一笑。 “只是遗憾的是,还是借不到青锋不斩。” “可是你得到了青锋不斩的继承人。”陆诩道。 “够了!”王凝之突然打断了他们的对话,又看了看躺在床上依旧昏迷不醒的楚羽,心中疼痛无法言表。“楚羽是我的儿子!他到底学不学武不是你们决定的!” “嫂子!”陆诩道,“你难道还不明白吗,你不可能将小羽藏一辈子,保护一辈子!这次走了方寻,下次还不知道是谁!我们不来找麻烦,麻烦会自己来找我们!这是剑主的宿命!” 拍了拍王凝之的肩膀,陆诩难得的柔和道:“就让小羽拜柳门主为师,就此让他走他自己的路吧。” “嫂子,试试吧。” 第11章 照进现实里的梦 楚羽做了一个梦。 他行走在一片浓黑的空间里,只有自己的身体发着莹莹的微光。他有些不知所措,四下里看去,前后左右上下都是一样的不可知。可是他也不愿在原地呆立不动,傻傻的像是一只待宰的羔羊。他不想再让任何未知的事物伤害到自己和自己在乎的人。 比如他的母亲。 母亲? 那些浓稠的黑暗突然开始向楚羽的身体上疯狂的攀爬,犹如一条条发了狂的扭曲的细蛇,转眼之间就要遍布楚羽的全身。细蛇们盘曲跳跃,似是头部的位置隐隐聚集在了楚羽的右手处。蛇头从来都是蛇用来进行攻击的尖刀,而蛇向来不会对猎物有任何程度的怜悯。于是它们张口,狠狠咬下! 撕裂一般的痛感瞬间占据了楚羽的心神,仿佛自己的手骨在这一刻通通破碎,无数的骨渣带着鲜艳的血刺入肉中,他甚至产生了眼前骤然一白的幻觉。 痛感越来越剧烈,但是恍惚却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渐渐清醒的意识。痛感在清醒中被无限放大,但同时也唤醒了楚羽在陷入黑暗之前所经历的事情。 母亲!母亲被打伤了! 荧光渐盛,不断的逼退黑蛇,逐渐抢回自己的领地。而黑蛇似乎也被这一情景所惹恼,开始疯狂的反扑。 楚羽看了一眼自己身上所发生的事情,却根本不愿理会。他只想走到他母亲的身边,看看母亲的伤势到底严不严重,然后从此乖乖听话,再也不惹母亲生气。所以他不能在原地继续浪费时间,任由一些不可知之事朝着不可知的方向发展。他有些困难的站起身来,迈开了明显有些沉重的双腿。 既然不知道哪个方向是正确的,那么一直向前就是了。 荧光终于将黑蛇全部逼到了楚羽的右手处,却再也不能寸进。此刻已经不能再称之为黑蛇了,因为那黑色已经在他的手上紧紧地缠裹,与周围浓黑的环境融为了一体。而疼痛也在此时达到了一个顶峰。楚羽的喉咙里渐渐发出了低低的似野兽一般的嘶吼。 一步接着一步地向前走,疼痛也如浪潮一般一波接着一波拍打着他的身躯。这已经远远超过了这十二年来他所感受过的所有痛苦。他不知该如何发泄,如何缓解,如何逃脱,于是默默地忍受。打湿自己衣衫的应该是汗水,而他却根本无暇顾及。 他还只有十二岁,尚还有着对未来的憧憬,却体会到了无能为力所带来的深深失落。他不愿就这样迷失在痛苦与黑暗之中,他还没有进行一个完整而精彩的人生。所以他不会停下,不管走了多久,还要走多久,还能走多久。 有什么东西渐渐生长了出来,从指节到指尖,从双腿到双臂,从肉体到灵魂。他知道有什么发生改变了。这种感觉很复杂,像是决定了什么,又怅然若失。似是从过去继承而来,又像是与过去的一切彻底割裂。 然后一切都亮了起来。 还是那个熟悉的房间,柔和而明媚的阳光从窗户中透了出来,路过书桌时带出了桌上几只毛笔与笔架的长长影子,静静映在有些发黄的宣纸上。冷瓷茶杯里还有他走之前没喝完的浅浅残茶,屋脚的扫帚依旧安安静静,不曾挪动位置。 一切都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楚羽想要撑起身子下床看看,突如其来的剧痛却让他闷哼一声,重新倒了回去。他看了看自己缠满白色绷带的右手,立刻想起了唇角的血,绑起来的人,毫不保留的拳,还有浓稠的黑梦。 “没有惨叫哭喊出来,说明你小子的心性还是可以的。虽然也不是太好,但也不至于太废。”随着房门的打开,陆诩脚还未踏进房里,戏谑的声音就已经钻进了楚羽的耳朵。楚羽有些惊喜的看着这个嘴上从来不饶人的赌棋师父,张嘴叫到:“陆叔!” 陆诩看着这个已经回复了几分精神的小家伙,不由得也是咧嘴一笑。晃晃悠悠走到床前,大咧咧的把屁股往床边上一放,道:“以后记着,跟人打架,如果本来就没人家强,硬碰硬就只能说明你自己是个二百五。手折的滋味不好受吧?” 楚羽拿左手挠了挠头,悻悻没吭声。 “不过你小子这小拳头倒也可以啊,虽然是折了,但是竟然硬生生地把一个武学大家的脸骨拿来给自己做赔了,真是不简单。”陆诩望着楚羽猛然有些不可置信但又透着些许兴奋的脸,说:“那位叫方寻,你那一拳把他脸骨砸出裂纹了,大夫说的。” 再次看了看自己缠满绷带的右手,楚羽心中竟然多了一种莫名的满足。正控制不住的傻笑着,突然他的脸色发白,急切地问陆诩:“我娘呢?我娘怎么样?” “放心,你娘只是脱力疲累才被方寻钻了空子打出了些许内伤,要是论痊愈时间,她可比你要短多了。你还是担心担心自己的手吧。”陆诩笑道。 “能好么?会有后遗症吗?” “没事儿,大夫给你看过了,只要注意点养上一段时间就好了。是当今天下最好的大夫。” “那就好。”楚羽松了口气,没有把陆诩的最后一句话当回事,只是以为他又在混不吝的开玩笑。 然后屋内陷入了短暂的沉默。终于,楚羽咬了咬嘴唇,问了出来:“陆叔,你是不是跟我爹娘很早以前就认识?那个方寻……绑架我是不是因为和我爹有旧仇?” 陆诩怔住了。他重新认真的看了看这个平日里乖巧有礼不谙外事的小家伙,想起了那如同出鞘之剑的一拳,才发现原来他还有着不属于这个年龄的聪慧。 也是,不然怎么能学的会我教的棋? 不然怎么配做大哥的儿子? 陆诩一笑,也不再嘴皮子上耍滑了,说:“是跟你爹有关,不过是不是寻仇还要另行斟酌。” 楚羽沉默了。陆诩看到他的左手紧握成拳,又缓缓松开。 “陆叔,”楚羽说,“我想学武。我要学武。” 陆诩也沉默了片刻,说:“走吧,你娘在堂屋里等你。” 第12章 有一个传说 堂屋里放着两把太师椅,一把主位,一把侧位。王凝之坐在主位上,脸上没有太多表情,只是淡淡的喝着茶。而侧位上坐着的是柳青林,双手插到袖中,脸上带着一丝似笑非笑的表情,双目微闭。 楚羽走进来后看到这眼前一幕,怔了怔,却没有说什么。陆诩从楚羽背后走进来,大步的走到了王凝之身后,转身站定。 “小羽,你的手……还疼吗?”王凝之开口问道。 “不碍事了,娘,你不用担心我。你的伤怎么样了?” “我也没事了。”看着眼中写满了真真切切担忧的楚羽,王凝之本来严肃而凝重的表情还是流露出了一丝属于母亲的温柔。 “小羽,我知道你现在有很多问题想要知道,以前我不想让你接触到这些事情,是想让你过一种属于普通百姓安稳的生活。娘根本不想你什么名震江湖、流芳千古,娘只想让你安稳而满足的度过一生。如果不是这次那个方寻的出现,我们的日子还会和往常一样,不会有什么波澜,虽然无趣一些,但娘能保证你能好好活着。”王凝之说,“可是事情既然来了,以后不知还会不会继续发生,娘不想也不能再瞒你。所以,你现在想问什么,就问吧。” 经历了这些突如其来的事情,此时的楚羽显得有些沉默。他看着明显是很早以前就认识的母亲和陆诩,低头苦笑了两声。 “娘,我爹……还活着吗?” 王凝之端着茶杯的手顿住了。她微微低头,任几缕碎发落在额前,遮住了她不知是什么表情的脸。而她身后的陆诩听到楚羽这么一问,也渐渐低下了头,紧紧握住了双拳。 “你爹他……已经死了。” 王凝之的声音中有那么一丝深远,有那么一丝无力,似乎还有一丝压抑不住的……悲痛。楚羽看着故作平静的母亲,忍不住鼻头一酸。 “就在你四岁那年,你父亲在一场争斗中被仇人杀了。你陆诩叔叔和你爹是结拜兄弟,所以从那以后,我们家每年吃穿度用的银钱其实都是你陆诩叔叔送来的。” 陆诩闻言嘴角露出了一丝苦涩,连声音都有些发干:“如果当时我在场,就算不能救得大哥性命,至少,至少能共赴黄泉也是好的。” 楚羽的身体微不可见的摇晃了一下,脸色稍稍发白。又沉默了一会儿,他问:“这么说……我爹……那些仇人,很强?” 王凝之看住楚羽的眼睛,缓缓说:“是的。” “我爹也很强吗?” “你爹也很强。他们……更强一点。” 看着站在面前不再说话的楚羽,王凝之感觉到了从未有过的心疼。从华阳峰上下来以后,她就一直在反复的挣扎。她不想将悲伤与仇恨加在年龄还小的楚羽身上,更不想让楚羽像他父亲一样卷入江湖的纷争。她真的害怕有一天她会像八年前听到自己丈夫噩耗那样,听到自己儿子也落得一样的结局。 就让小羽过一生安稳的生活吧,报仇的事情,就等他长大了自己能靠自己好好生活了,我自己来就行。 王凝之是这么想的。但是方寻和方寻带来的那句“故人”,却着实刺激到了她本就敏感的神经。一场有些莫名其妙的绑架让她终于明白,楚羽终究是要了解到这些事情的,陆诩说的没错,这或许就是命运。 是小羽的,也是自己的。 王凝之终于不再纠结,决定把选择权交给楚羽,让他自己走出自己的道路。如果他选择江湖,她会为自己的儿子祝福并祈祷。如果他选择普通,她也会拼了命的将儿子护在身后,直到他能够自己独立的生活。 所以她现在什么也不说。她希望小羽能够自己说出来自己的想法。因为只有那样才是最真实的诉求,她作为母亲才会给予最大的支持。 “娘,”楚羽终于再次开口:“你能给我说说,青锋不斩,是个什么东西吗?” 这句话一出,整个屋子里的气氛似乎都变得悠远而深沉。连一直都游离在外的柳青林都缓缓坐直了身体,带着审视的目光看着楚羽。 王凝之眉头皱了皱,问:“你是怎么知道这东西存在的?” “之前我去找陆诩叔叔学棋,这位柳……柳叔叔,找陆诩叔叔借这这个东西。我总觉得……这东西应该跟我爹有关。” 王凝之扭头瞪了陆诩一眼,陆诩不自然的摸摸鼻子,眼观鼻鼻观心,一声不吭。 柳青林看着楚羽,却对楚羽的这敏锐与心细有了赞赏之感。他站起身来,缓缓道:“这就先让我来给你讲个传说吧。” “大约在很久很久以前,江湖上出现了一位超越大宗师实力的人。曾经所谓世间最强的大宗师在他的面前根本就不堪一击。没有人知道他是如何做到的。虽然实力冠绝江湖,但他做人做事却毫不跋扈,反而正气凛然,为江湖人所倾倒。那是武林的首次大一统,他也就成为了江湖上的第一位武林盟主。” “佛教中人赞他为活佛转世,道教中人称他为真武下凡。可他终究是凡人,就算实力再强延寿到一百五十岁,可终究还是会死。” “世人所不知的是,他在习武之前曾经是一名铸剑师。在他寿命最后的那几年,他将所有的武学体悟与他这一辈子的经历体验糅合起来,用生命铸就了四把剑。紫电裂天,凝霜断命,翻海屠龙,青锋不斩。剑有灵而意长存,出世即震颤而鸣,回荡激越,久久不散。临终前他把自己最亲近的四个人召来榻前,分管四剑,要他们把剑传承下去。每一把剑都有自己的剑意,能抱剑体悟剑意就已不亚于修习一门高深的功法秘籍,故若事情传开必然会引起江湖争抢,又将是一场腥风血雨。所以他令四人保密,非剑之传人不可得知此事。” “这便是青锋不斩的由来。”柳青林走到了楚羽身前,看着听的出身发怔的小家伙,不由得一笑,摸了摸他的脑袋。 “而你爹,就是青锋不斩的上一任主人。” 第13章 传人 楚羽对自己的父亲其实是没有概念的。 从他记事起,身边就没有父亲这么一个人存在,每天出现在自己眼中的人只有王凝之。慢慢的懂事后,娘告诉自己父亲在外面闯荡,他也没有很是在意。因为他觉得其实在这个家里,有自己和母亲两个人就已经足够了。父亲的意义似乎就是赋予他生命,然后每年寄来银钱维持自己和母亲的生活。他实在无法对一个从未谋面的人产生像对王凝之一样的亲近。 他并不恨自己的父亲。在这个世界里,城池之外就是江湖,男人们永远抵御不了对刀剑钱权的诱惑,如同飞蛾扑火一般扑楞楞的疾冲而去,所以平日里在一起玩耍的伙伴有不少的人都没有父亲或母亲。楚羽除了母亲外还有一座不错的大宅,况且所有人都一直以为,他的父亲真的是在外面有所成就,否则楚家母子二人的生活靠什么维持?正因如此,楚羽没有被过多的类似同情怜悯的目光所笼罩。他只是像一个普通的孩子一样生活了十二年。 楚苍。 他也无数次的喃喃念叨这个一听就有恍若布满了尘土与钢铁意味的名字,试图跟自己的名字冠以父子关系。可是每一次的结果都是一种淡淡的茫然。于是他不再想,不再刻意追求,让那个熟悉而陌生的名字渐渐淡出了自己的世界。 今天有人告诉他,其实他的父亲已经死了。 那个寥阔而强硬的名字,原来曾真的代表了一段尘土与钢铁的故事。神剑的剑主,江湖的传说。 可是……死了。 楚羽原以为自己根本不在乎,此刻有些不确定了。他原以为那个人是否活着不会再对他产生什么影响,可是现在他发现,原来自己心里一直有一根被埋着的紧绷的弦。 现在似乎断了。 “小羽,”王凝之打断了楚羽的思绪,“你父亲……我一直没有对你说过他的事情。现在我可以告诉你,你爹是一个伟大的人,一个不亚于,甚至比之洛阳城主萧正风更伟大的人。” “你爹在以前就说过,青锋不斩这四把神剑,能够改变一个人的一生。对于得到他的人来说,可能是好事,也可能是坏事。但对于这个世界而言,你爹从来都认为是弊大于利的。” “他这一生最大的愿望,也是一直在做的事情,就是收集齐四把剑,然后毁掉,在大多数世人还不知道世间竟存在这些神剑的时候。” “因为他不想让这个世界陷入永无止境的腥风血雨。” “可惜毕竟是上数千年下数千年的最强者铸成的神剑,你爹根本就无法将青锋不斩折断。他意识到,或许只有神剑互戗,才能了结这么一段未产生的浩劫。” “这就是他的原因。也是他的死因。” 王凝之看着眼中不断泛起波澜却拼命不让情绪出现在脸上的楚羽,顿了顿,终于说出了让楚羽面对岔路口的事情。 “你爹曾担心如果他无法完成自己的愿望,而青锋不斩在他死后可能会落入心术不正的人手中,就如同那位曾经的紫电裂天的剑主杜宇,给江湖带来灾难。所以,他决定,由自己的儿子来接过这把剑。” “也就是你,小羽。” 柳青林向后退了一步,心中叹了一口气。他此次前来洛阳,原本的意愿就是来借剑一用,能成为剑主自然最好。可是当他从陆诩口中得知前因后果之后,亦是对那位从未谋过面的楚苍产生了由衷的敬佩。那位已经逝去的剑主所做的决定很单纯,很简单,却蕴含着大决意。如果换成是柳青林自己,他自问没有这种断剑的勇气,最多是慎重挑选下一代传人,至于身后之事,他真的想不到也管不了。说说慷慨的话谁都会,然而真正能抵制住实力提升诱惑,并把这种行动贯彻一生的人,真的是世间罕有。 “父亲他……还真是了不起啊……” 这声音中带着苦笑,带着悲伤,带着愤怒,独独没有还有的尊敬。楚羽不知什么时候眼眶已经变得通红,突然变得有些歇斯底里。 “英雄?英雄又怎样?!英雄就有理由为了天下大义逼迫别人做违背自身意愿的事吗?不惜为此搭上自己妻儿的一生?连累其他原本可以过自己生活的人?!” 听得此言,柳青林眼中闪过了一丝失望;王凝之坐直了身子,眉头紧紧的蹙了起来;陆诩脸上更是直接浮现怒色,冲着楚羽吼道:“闭嘴!臭小子!你以为你爹舍得你和你娘吗?!我告诉你!你爹他这一生所做的事所承受的痛苦与委屈,远比你这些年来所有的难受要多的多的多!为了这个天下的太平,你爹愿意牺牲自己的生命,却留给了你和大嫂一份安宁。这份苦心,别告诉我你不懂!这么多年的书都读到狗身上去了?!” “臭小子!再敢对你父亲不敬,我亲手揍你!” “陆叔!”而楚羽根本没有退让的意思,“一个从来没有在我生命里出现过的父亲给我安排的人生,我不要!” “他根本没有看着我长大,根本不知道我长的什么样子,喜欢吃什么东西,背的最熟的文章是哪一篇!” “他不知道自己的儿子究竟是什么性格,喜欢听哪一段评书,跟街上哪个伙伴关系最好!” “他只知道天下太平世人喜乐,却连一个家的温暖都无法满足!” “他有什么资格支配其他人包括陆叔你在内的意愿的权利?!” “他给我的人生!我不要!” “你!”陆诩大怒,就要脚下发力冲过来将楚羽打上一顿,却被王凝之伸出的手臂拦了下来。 “我的儿子,轮的到你来揍吗?”王凝之冷冷地说。陆诩瞪大双眼,想要说些什么,最后还是叹了一口气,把话咽回了肚子里。 王凝之见陆诩安静了,又转头看向了楚羽。看着这个倔强的昂着头忍着泪的儿子,声音也不由得柔和了下来。 “小羽,你说的没错。你爹是英雄,也是个大混蛋。他没有资格插手你的人生。” “娘这些年来没让你习武,也是不想让你做什么下一任剑主。娘只想让你好好活着。楚苍那个只懂得所谓大义的人,没有资格让你为他的理想事业而付出一辈子。” “娘支持你的决定。我们就过一个普通人的生活。从明天开始,我们就像以前一样。娘只会为自己的儿子能选择自己的人生而感到骄傲。” 王凝之笑着站了起来,“此事就这么……” “娘!” 楚羽开口,打断了王凝之的话。 “我只是不愿让他安排我的生活。但是我愿意成为青锋不斩的继承者。” “我一直都很想去习武,只是怕母亲你担心。我一直都向往着能够去做某些事,这样才能对得起自己的一生。如果继承青锋不斩是一种责任,那么我愿意去担一担。但是这是我自己的意愿,而不是服从于我那个父亲的要求。” “我愿意成为青锋不斩第……我也不知道是多少代的传人。”楚羽挠了挠头,看着面色惊奇的三位长辈,说:“这是我自己选择的人生,跟任何人无关。” 第14章 师者 大约世间一切大都有迹可循。从树叶下落的轨迹,到命运的连线交织。有些事情你明知是错的,却偏偏会因为某种发乎内心的原因去向错误的方向走的头也不回。有些事情你明知是对的,却仿佛有一股不可知的力量用力地拉住你的双腿。你的心中充满悲愤,充满壮烈,充满着不欲与人言说的疲累,却还是要昂起不曾低下的头颅,骄傲的挥动手里早已发锈的铁剑,直到被打倒,被毁灭,被抹除。 然而世间也从未有过一个终极的定义来论证一个人的对错。无论是什么人,什么东西,都没有有资格。甚至就算当事者本人自己都怀疑过自己的做法,可其实当他在作出决定的一刹那,评判已经成立,命运已开始轮转。 我们需要做的只是听从自己的内心,走下去,一直走下去。 …… 楚羽大约不清楚以上这段是自己的父亲曾经说过的影响了一群人的话。但这并不影响他已经开始真正的以一个独立的,名为“楚羽”的人存活于这个世界上。当他真正开始不再顾忌,不再服从,不再愿意让自己的人生由除自己以外的人来安排的时候,属于他的故事,终于开始渐渐登上了这世间的舞台。 “你需要一个师父。”柳青林笑着说,“如果你像你的父亲一样,五岁就开始习武的话,以你如今十二岁的年龄,倘若有青锋不斩在手,亦可独自踏上你的征程。可惜不是。” 楚羽有些沉默。确实是这样的,自己如今已经十二岁了,除了每天跑步为自己打下了一个颇为不错的身体基础外,他从未接触过与习武有关的事。照这样说,他其实已经落在了绝大多数武者的身后。 更重要的是,青锋不斩不在。 是的,青锋不斩不在。这把剑在以往自然是由剑主随身携带使用,在传承时由剑主亲手交给下一任剑主。可是那个名为楚苍的男人已经英雄的死在了那场无耻的围杀之中,为了不让青锋不斩落入歹人手中,楚苍在战前就把那把剑藏在了一个只有他自己知道的地方。 或许他如果那场战斗里用了青锋不斩的话,就不会死了?楚羽这么想过,可立刻就自嘲的摇了摇头。把剑藏起来说明他根本没有脱身的把握,自己这么想,或许……还是不想他死吧? 只是如果自己不能够变强的话,就无法从母亲那里得知那个男人给自己留下的线索,就永远无法找到那把剑,所谓传人也就成了无稽之谈。 楚羽握了握自己已经快要完全恢复的右手,对柳青林说:“是的,我需要一位师父。” 此时两个人正在前往落星桥的路上,离那场堂屋谈话已经过去了十几天。楚羽也是之后才得知正是这个所谓的长青门门主用自己的精纯内力为自己疗伤,否则自己的手也不会好的这么迅速。一念及此,他侧过脸来偷偷看了一眼面噙笑意的柳青林,不禁对此人崇敬之意又添一分。 又是一个残阳如血。路上行人已渐渐稀少,两人的步伐也随着空气里的温和气息渐渐放缓。楚羽时不时的看上柳青林一眼,总是欲言又止;柳青林似乎并没有察觉,也只是目视前方。只不过嘴角那丝愈来愈浓厚的笑意似乎表现着他正在心里想着些什么开心的事情。 就这么走着,眼见再有一个转角就要到了落星桥,楚羽终于挠了挠头,开了口: “那个……柳……门主?”他斟酌许久,选用了这么一个称呼,“我想……我可以拜你为师吗?” 柳青林停下了脚步,终于也不再阻止脸上笑意的蔓延,伸出并不粗糙的大手摸了摸楚羽的脑袋。 柳青林曾有过两个徒弟。大徒弟武学天赋很好,是一位旧人之子,在家族被死敌灭门后拜入他的门下。二徒弟出身较为贫寒,但是练武刻苦,肯下功夫。两个徒弟都是从小就来到柳青林身边,一同被柳青林抚养成人。柳青林一声无妻无子,自然将两人视如己出。然而两次谋杀过后,十几年之事转眼就成为了旧事。柳青林之痛比之丧子有过之而无不及。 念及至此,柳青林看向楚羽的眼神更加温和。他默默想道,这或许就是老天为自己带来的补偿吧。 “你要拜我为师?你可知我长青门现在已经岌岌可危了?” “我知道,我听陆诩叔叔说了。是那个玄罗宗?”楚羽说。 “是的。我可以告诉你,一旦战事开启,我长青门十有八九不敌玄罗宗。你如果拜入我门下,就是掌门弟子,就是这一代弟子的大师兄,宗门之战你就必须与我长青门共存亡。你自问,能做到吗?”柳青林看着楚羽的眼睛,问道。 楚羽再次沉默了下来。柳青林知道他在心里考量,这种事情,别说楚羽这么一个只有十二岁的孩子了,就是一名性格坚毅的成年人都无法轻易做到。而楚羽此时的思考也让柳青柳心中颇感安慰,果然没有看错人,这孩子不是那等随口应承的虚伪或是鲁莽之辈。 “我想……我能。”楚羽说。“这么些天来,我知道柳门主你是好人。我想那么长青门必然是一个好宗门。一个好宗门的敌人,一定是坏的,是错的。我想过我这一生应该怎样度过,能够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守护自己在意的人和东西,就足够了。所以如果柳门主你愿意收我为徒,那么你的长青门也会是我愿意用生命去守护的东西。” 这一番话说的极为认真,更为幼稚,但是柳青林的眼睛却亮了起来。他看着这个仍旧天真的用“好”和“坏”,“对”和“错”来描述事物的孩子,心头不知怎么产生了一丝温暖。 “好!”他双手负于身后,脸上浮现出一丝极淡的傲意,“从现在开始,你便是我柳青林的第三位弟子。我柳某虽然不才,但想来将你教成一位宗师,还是绰绰有余的。” “小羽你也放心,我来做你师父,必不会辱没了青锋不斩的名声!” 第15章 铁条 磕头,奉茶。主座之上的柳青林从容而又面带喜色的受了楚羽一声清脆而恭敬的“师父”。陆诩和王凝之在一旁看着这一幕,也都露出了笑意。 “小羽,既然你叫我一声师父,那为师也有几样物品送与你,权当是见面礼吧。”柳青林笑道。接着,便从衣襟里拿出了一本古意盎然的书给楚羽递了过去。 “长青心经?”楚羽看着封面上手书的四个并不张扬的四个行楷大字,念出了声来。 “可别小看了这东西,”陆诩笑着在一旁插嘴。“长青门能位列江湖的四门三宗之一,数百年来不曾有衰败迹象,所倚仗有三。其一为剑,长青门的剑法修习在江湖上各个宗门里可排第二,仅次于四门三宗的剑宗;其二为枪,长青门立门之主就使得一杆铁枪,风头无两,鲜有抗衡者,这一身枪法也就随着长青门的建立而传了下来;其三,便是你手中这本外人都想抢破头的长青门立门之基,长青心经了。习武者均知外终有限,力所不逮,唯由外而内至体悟修心方可为宗师之道。一本绝世内功心法足以使整个江湖为之翻涌沸腾。而正是有一本能稳定修习的功法,才能让各宗门带来无数青年才俊,使之经久不衰。” 柳青林讶异的看了陆诩一眼,笑道:“没想到陆兄眼界见闻竟如此惊人,我尚还以为以陆兄的性子,又要把我这宗门秘籍大贬特贬一通而后骂我小气穷酸呢。” 陆诩道:“我大哥还在的时候,当年,我可是兄弟里负责情报打探的。不过话又说回来了,长青心经固然难得,但只要为你宗门弟子便均可修习,如何担得起小羽见面礼一事?你果然还是不够大气,说穷酸都不够程度,当时铁公鸡才恰当!” 几人闻言皆笑出声来。楚羽有些不好意思的看了看自己刚拜的师父,还有些担心他会难堪,不过随柳青林脸上颇为开怀的笑意荡漾开,楚羽便不再多想,低头看手中的长青心经,心底自然而起一抹期待。 敛了笑意,柳青林看了眼已经迫不及待翻开了第一页的楚羽,眼中掠过了几许柔和。再抬头,难得的向陆诩挑衅道:“若我还准备了其他更好的见面礼,你陆诩可愿承认自己是个小人?” “我呸,你给小羽送礼送的好,怎地我就成了小人?”陆诩笑骂,“想把我拖进水,门儿都没有!” “常言道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若拿出了更好之物,岂不证明你方才所言皆是对我的诽谤?不是小人是什么?”柳青林继续笑着激他。 陆诩瞪大了眼睛,张张嘴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被王凝之笑盈盈的拦下了。王凝之宠溺的看了一眼楚羽,又对柳青林笑道:“柳先生尽管拿,反正陆诩这家伙本来也就不是什么好东西。说他是小人也还抬举他了。” 又是一场开怀的笑声。楚羽看着三人不觉有些恍惚,此时的三人已然不再是他的母亲、师父、叔叔,而是那一个年代给江湖带来一个个传说的游侠豪客、宗门宗主。时光仿佛在这一刻化作飞鸿滞速而去,他们恍若再次年轻气盛,故事在剑与影中流转,一切如阳光般灿烂而耀眼。他们似乎远去了,离楚羽的世界越来越远,使得楚羽只能敬仰,敬仰,敬仰。 然而楚羽心中又充满了感动。他已经开始向往并期待着这样的生活。行剑应痛饮,纵马须狂歌。无需在意世间的种种羁绊,不过百年,何不随性而为,肆意而活? 怔怔着,他没有注意到穆凡心不知何时抱着一个狭长的盒子走了进来。 更没有注意到,在看到那个盒子的时候,王凝之和陆诩的脸色已经变了。 “这就是我的第二份见面礼。”柳青林笑着说。 “这里面是什么?”陆诩脸色变得极为凝重,开口问道。 “小羽是青锋不斩的下一任剑主,这里面,自然是剑。”柳青林道。 “什么剑?”这次发问的是王凝之,笑意已经完全敛去,脸上看不出喜怒。 “两把,一把名剑,一把铁剑。” “铁剑?”陆诩陡然吼道,“铁剑还是铁条?!” 柳青林迟疑了一下,还是说道:“铁条。” 又是王凝之拦下了就欲出手的陆诩。她盯着柳青林的眼睛,一字一句说道:“柳门主,我想你应该解释一下,我丈夫曾经用过的武器,怎么会在你手中?” 又是一个大反转,楚羽感觉自己脑子似乎不够用了。铁条?父亲用过的武器? 柳青林看到有如此激烈反应的陆诩与王凝之,也是愣住了。不过很快也就反应了过来,苦笑一声说道:“倒是我考虑太少了……本来还是想给你们一个惊喜来着……” “惊喜没有,惊吓不少。”陆诩冷冷道。 穆凡心呛道:“我门主从不做亏心之事,你们不要乱加猜测!” 王凝之看都不看他,只是看着柳青林。 “还是我来解释。你们都知道,我跟江湖上那位武痴李彦则是很熟的。我也正是从他身上得知的青锋不斩的事情。就在一年前,他给我送来了这把铁条,告诉我这是青锋不斩的上一任剑主用过的武器,而且还说,青锋不斩就在洛阳城里。我了解到他曾经与林老爷子照过面,便猜测青锋不斩在他身上。不过由此而来得到的结果倒也不错。”柳青林说道。 “林老爷子与我丈夫也是故交,只是李彦则又是如何知道?”王凝之问。 “这就不得而知了,不过这么几天的接触,你们应该信得过我的为人吧?”柳青林摊了摊手。 王凝之低了低头,说:“事情牵涉到我丈夫的死,我不得不激动,柳先生谅解。只是这李彦则,我以后若有机会定会问上一问。” 陆诩也拱了拱手,不再说什么。 柳青林微微一笑,并不介意,伸手从穆凡心手里接过长盒,将其盖子打开,道:“这便是第二道见面礼了。” 楚羽走上前去,只见盒子里摆着两个卖相截然不同的剑。一把剑身流畅温润,仿佛一股股秋水来回涤荡;而另一把,正如先前所说,委实不能称做是一把剑了,称为铁条恐怕更为合适。通体漆黑,隐隐还有铁锈凝固在表面。若不是用块木头随意雕刻了一个剑柄模样的把手将其固定住,根本就看不出来这能做一把武器。 然而,这是父亲曾经用过的。那个名为楚苍的男人,在成为所谓的青锋不斩剑主之前,便是和这根铁条游走于江湖的各个角落。 “做个选择吧小羽,”柳青林说。“这两把你要选择一把作为你在拿到青锋不斩前的武器。” 一把只是看上去就能看出那是一把好剑,而另一把看上去很不靠谱,但是……那可是父亲曾经的佩剑啊! 很难选。但是对于楚羽而言,做出决定只不过是一个呼吸的事情。 “好了,”楚羽说,“我选铁条。” 第16章 我穿城而过 “师父,我们为什么要修道?” “人活一世,总要有些信仰。否则一想到终究要去死,活着又怎么还有意义呢?” “那信仰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信仰不是个东西。你啊,可以把它理解成一种念想,一种能给你继续生活下去的动力,还基本上实现不了,只是督促着你提醒着你你要努力活着,好好活着的念想。” “师父,这不就是意淫吗?” “……臭小子,从哪里学来的这么些污秽不堪的词儿?!”老道士拍了小道士脑袋一下,小道士吐了吐舌头缩了缩脖子。 “不过这么说倒也没错,道教佛教,如来真武,说到底也不过就是众生的意淫罢了。”老道士搔了搔自己的裤裆,看了看面露嫌弃的小道士,嘿嘿一笑,继续说道:“你看这江湖,打着道门佛门的招牌开宗立派的人如过江之鲫,有名头的像脚下这华阳峰上的太虚观,你观主虽然实力不济,但放到江湖中也算是一号人物。你觉得他可是一心向道?不过借着我道家典籍求一个内功深厚。那金刚门就更不用说了,大名鼎鼎的四门三宗之一,却做出来踢场子这等臭不可闻的事情来。这也就是没有佛祖,倘若真的有,还不得被这些曾曾曾曾不知道曾多少的徒子徒孙气的起死回生啊。要你师父我说,这世间真正愿意好好修个心,求个心里安宁的人,那是屈指可数。我算一个,你能不能算现在还看不出来。山西边的洛阳城里,那白马寺的方丈倒是能算一个,他就是因为一心向佛,否则也不会在江湖上籍籍无名。除此之外还有几处隐着不出的老顽固,我也懒得再跟你一一列举。咱们这些东西,本就是玄之又玄,信则有不信则无,如今沦为江湖人的工具手段,也不得不说是可悲之极。” “师父你说了这么多,跟你自己有多大能耐似的。” “什么意思?!臭小子,师父平时不在你面前显露本事,那是怕吓着你!我一出手动辄呼风唤雨天崩地裂,方圆百里都会受到波及!就算吓不着你,影响到了洛阳城里的小朋友怎么办?把太虚观拆了怎么办?你个孝顺徒弟还能给我盖一座啊?” 小道士撇了撇嘴没吭声。 “行了,你也别杵在这烦我了,为师掐指一算,这两日在洛阳城里有你小子一场姻缘,你可速去,切莫错过而悔了一生。” “……师父,出家人不可嫁娶。” “哼!都是一些迂腐造作之辈所定下的陈俗规矩,你可知千年前我道门鼎盛时,修道男女互结道侣乃是人之常情?”老道士一脸不屑。 “师父当真?!”小道士一看老道士不像捉弄,竟有些激动了起来。话词唱本他可是没少看,再如何清心寡欲的小道士谈及风花雪月也会脸红心跳心旌摇曳。 “当真!” “那我去了!”小道士陡然跳起,满脸兴奋,就欲下山。 “且慢!此去成全你一段好事,你可要记得师傅恩情。” “师父之恩此生难忘。” “既如此,你就顺带帮师父送一封信,就洛阳城那个白马寺旁的古佛包子铺,给徐老板。”老道士说着从道袍中取出一封已经封好的信。 小道士隐隐察觉到了不对,问道:“诓我呢吧师父,姻缘是假送信是真吧?让我干个活至于骗我么!我给你跑的腿还少了是怎么着啊?你要是算卦算的准咋不去洛阳城里摆摊呢,搁这儿一天天的混吃混喝?” 老道士直接气的蹦了起来,“臭小子!为师好心解决你的终身大事你还在这里质疑我!告诉你啊爱信不信,我还算了,你命里桃花这辈子就这一次,错过了你就给我等着把终身献给侍奉真武大帝无量天尊的伟大事业中吧!” 吴央终究还是去了,带着一脸的怀疑以及一丝隐隐的期待。老道士站起身来,俯瞰着这中原大地的一方净土,眺望着远方被单薄云雾笼罩的洛阳雄城,脚下是陡起如青筋盘踞的手臂一般的山脊,延伸至渐渐平整的黄土地,像是一块并没怎么壮硕的胸肌。他就这么静静的注视着,直到那个腾跃的矫健身影彻底消失在了视线里。 他突然自言自语: “半影横斜半倚楼, 半轮春色半轮秋。 半载戎马半生事, 半分喜意半分忧。” 吟毕,老道士颇为满意的抖了抖裹在道袍之下的屁股,放了一个响亮的屁。 …… 或许真的是将师父所谓的姻缘放在了心上,吴央这一路走的很急,并没有欣赏所过之处野花盛开的美景。距那次道殿打斗事件已经过去了将近两月,四月末正是春景怒放之时。想到那次事情吴央便想到了那个名叫楚羽的跟自己差不多大小的人,耳畔仿佛又响起了那一声清脆的骨折声,不由得浑身打了个冷战。心想他说过自己是洛阳城人氏,此次过去如果方便的话就顺道看看他吧,想来两人……应该能算是朋友吧? 吴央嘿嘿一笑,脚下又快了几分。 无论怎么说,华阳峰到洛阳城还是有那么一段距离的,不然当日王凝之一行三人也不会将近半日才赶到地方。吴央虽有武学傍身,但终归年少力薄,跑不了多远便须停下休息一阵。 令吴央倍感懊恼的是,走的太急竟然没带干粮,眼见今天一天是到不了的了,这肚子问题可如何解决? 解决不了便只能忍着。头顶的太阳渐渐西移,他肚子也开始叫个不停,脚下也比之前的速度慢了至少一倍。终于当夜幕浓重繁星点缀之时,他再也忍不住从几丈外明亮的篝火那里传来的阵阵肉香,咽了咽口水,拍了拍道袍上的尘土,放下了一个道士的尊严,走上前去,堆起了人畜无害的笑容。 “几位先生,小道自华阳峰太虚观而来,应师命前往洛阳城送信。” “只是走得急竟忘带了干粮,您们看相逢即是有缘,可否……分小道一口热乎的,好让小道不负师命啊?哈哈哈?” …… 华阳峰在洛阳城东,吴央此时正排在长长的进入东城门的队伍之中。城门处分列两队士兵做哨卡,以检洛阳城通行文书。这是吴央第一次来洛阳,满身的风尘与疲累在此时却尽数被激动与新鲜感所替代。昨晚的那支商队并不进入洛阳,吴央在谢过他们的食物以后也就不再打扰。人群吵吵嚷嚷,热闹非凡,但吴央并不觉得闹心,反而脸上充斥着好奇。 城门口处偏角里有一对拉二胡卖艺的爷爷和孙女,爷爷眼上蒙着纱巾,似是盲者,孙女脸上也尽是灰尘污垢。但吴央观察到还是有不少人不断的上前往两人身前的破碗里放上一两个铜板的,他略略一算,发现这一天下来足以让两人维持生计,便不由得赞叹一番了这洛阳的民风。 “我穿城而过,岁月蹉跎,却又怎能与旁人把酒言说……”听着那小女孩唱着的曲儿,向往着接下来的所见所闻,吴央一脚前跨,昂首挺胸,走进了城门。 城内远不如城门处喧嚣拥堵。吴央走在街上,惊奇的表情就没从他的脸上下去过。糖人杂耍,小件摊铺,形色小吃,都是他十几年来只能从书中读到从香客口中听到的想象中的场景。他从小在观里长大,在后厨认识了师父,帮师父上山下山打了不少野味采了不少草药,可师父就是不让自己离开华阳峰太远。这次吴央看似态度被动消极,实则心中窃喜,不是因为什么狗屁的姻缘,只是因为这难得的自由。 可惜的是他不仅没带干粮,还没带钱。在山上观里是不需要花钱的,所以他对这个也没什么概念。至于指望师父提醒……还是指望自己比较靠谱一点。 于是满街的琳琅满目,吴央却只能望而却步。 既然这样那就先办正事,反正也还不饿。吴央放松了心态,开始真真切切的感受这这座雄城的祥和。看脚步,看呼吸,吴央发现这座城中练武的百姓并不多,甚至说极少。然而就这么一座不以武成风的城池,竟真的能够在这每日都是腥风血雨的江湖中安稳长存。吴央开始由衷的佩服起那位在整个江湖上都极具分量的,一人扛起一座城的洛阳城主,萧正风。 想着想着,一抬头,吴央却发现自己原来已经到了目的地。抬头那块传说中的“古佛包子铺”的匾被擦的光亮,吴央傻笑了两声,然后走了进去,看到了那个满脸胡子的老板。 “小道自华阳峰太虚观来,奉师命前来送信。”吴央说。然而还不待徐老板接过信去,门口一声清脆的招呼就响了起来。 “老板!四个大肉包!麻烦快一点!本女侠刚处理完要事,肚子很饿!” 吴央转头,然后愣住,耳畔似乎又回响起在城门口小姑娘口中听到的那首曲子。心想这次师父似乎没骗自己,自己穿城而过,难道就是为了遇见这么一个姑娘? 第17章 沁羽央 “双腿平行开立,两脚间距三脚之长。” “下蹲,脚尖平行向前,勿外撇。” “膝向外撑,股与地面平行。” 这是楚羽开始习武的第二十天,他的双腿却还是忍不住颤抖。马步,这是柳青林要求他每天必须进行的一个练习,时间是两个时辰。一个十二岁的少年,无论如何也根本做不到如此标准,如此一丝不苟的动作并坚持如此长的时间。但有了长青心经这个东西,便没有什么是不太可能的了。 所以,在马步的同时,楚羽还必须运行着长青心经,虽然一股股温热在两腿的肌肉处游走,有效地减轻了酸麻与痛楚,但一心二用还要保证两者的高质量同时进行,他只感觉脑袋里有无数的蜜蜂嗡嗡作响,眩晕感如浪潮一般一波接着一波冲击着他用意念筑起的围坝。 “初入武学,本不应以如此强度进行训练,但你底子不错,再加上长青心经从旁辅助,训练结束后还有我来为你舒缓经络,故不用担心会留有什么后遗症。”柳青林看着楚羽双腿颤抖着,汗水早已把衣襟完全打湿,脸上闪过一丝欣慰之色,声音却依然风轻云淡:“你比别人落下来的这几年,要在一年内补回来。所以,你需要做的,就是突破你的极限就对了。” 楚羽脸庞抽了抽,咬牙努力不让自己的腿再继续颤抖。 柳青林端起桌上的茶杯,轻抿一口,看着那个一天天逐渐坚毅起来的身影,不再能很好的掩饰心中的满意与欣赏。 …… “小姑娘,看样子不是洛阳人士啊,面生得很呢。”徐老板一边给那个姑娘递过去包子,一边笑道。 姑娘穿的根本就不是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该穿的衣服。没有鹅黄罗衫,没有粉红玄裙,没有飘白广袖,有的只是一身贴身的粗布麻衣与一双合脚的粗编草鞋。可以看得出那张布满灰尘的脸蛋上五官还算精致,然而几道脏兮兮的泥痕却让人不想继续欣赏。可是就是这样一个跟吴央差不多大的小姑娘,让吴央呆呆的凝固在了原地。 小姑娘接过徐老板递来的包子,伸出另一只比脸还要脏的手挑出一个大的,送到嘴里狠狠地咬了一口。她一边嚼,一边注意到了身边的小道士,皱着眉头含糊不清的说道:“小牛鼻子……看什么看?……没见过……豪放派的女侠啊?” 吴央听了,只觉这姑娘身上有一种特殊的气质,配合着这句带着包子味儿的质问,落在他眼里耳里,竟有无穷的可爱,他忍不住咧嘴笑了出来,心想难道这就是师父说的,我的这辈子唯一一次的姻缘? 然而他带有些欢喜与羞涩的笑落在小姑娘的眼里,却怎么看怎么都有一股嘲讽与猥琐。她眼中顿时浮现出一抹煞气,手中那缺了一口的包子,被手腕猛然一甩,直直的朝吴央的脸上砸了过去! 包子在吴央瞳孔中快速的放大,却没有留给吴央足够的反应时间。他惊愕地任由包子狠狠的在脸上炸开,油汁混着肉馅肆意的流淌,像是一个别样的烟花,嘲讽着吴央的幻想。 “不好意思,失手。”小姑娘面无表情地说,完全没有把周围的食客惊诧的目光放在眼里,自顾自地又从油纸袋子里拿出一个包子,又咬了一口,又含糊的开口:“老板,算账,一共多少钱?” 徐老板也是惊愕了好久,看了看这个来给自己送信的可怜小道士,苦笑一声,说:“十文,女侠。” “十文?相当于多少个盘子?”小姑娘又问。 “啊?”饶是以徐老板见多识广,也没能听出来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就是,”小姑娘皱了皱同样是黑黑的小鼻子,终于露出了一丝属于姑娘的羞涩,“我身上没钱,老板你就告诉我我帮你刷多少个盘子能抵了吧。” 这次,所有食客都没能忍住,笑声顿时充满了整个包子铺。 小姑娘鼓起了腮帮子,怒瞪四周,羞恼的掂了掂手中剩下的包子,想了想已经浪费了一个,而自己还饿着,于是忍下了继续用包子砸人的冲动。 徐老板努力忍住笑,问道:“这位女侠,怎么称呼?” “姓苏名沁,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有何见教?” “没什么,”徐老板听见这充满江湖气息的自我介绍又是一愣,不过还是配合着这位不知道从何处来的小女侠。“这样吧,苏女侠,这位吴央小兄弟是来给我送信的,他刚刚也没有恶意,都只是个误会。你呢,给这位小兄弟道个歉,包子呢,就当我请你,你看怎么样?” 苏沁眼睛眨巴眨巴,问:“老板此话当真?” “自然当真。” 然后在刚刚默默清理掉脸上包子残骸的吴央又一次惊愕的目光下,苏沁异常干脆的转向他,猛鞠一躬,利落的喊道:“吴道长!对不起!” 吴道长……吴道长……吴道长…… 姑娘你怎么能这么生猛呢…… “老徐,你这儿今天怎么这么热闹呢?” 徐老板看着缓缓踱进包子铺里这位老者,心里也是嘀咕一句,今天这是怎么了,该聚一起的不该聚一起的全都聚过来了。 “是林老爷子!” “林老爷子好啊!” “老爷子许久不见,身体可还好哇?” 林知北一边笑吟吟的跟周围相熟的不相熟的招呼着,一边走到了三人身前。他端详了端详狼狈异常的吴央,眼前一亮,道:“这位小道长,可是名为吴央?” 吴央愣了一愣,然后点点头,躬身施礼道:“小道正是吴央。林知北老爷子小道早有耳闻,心向往之,只是不知您是如何能认识我这么一个足不出华阳峰的小道士?” 林知北听到吴央的言语,眼中闪过一丝赞赏之意,嘴上说道:“我啊,是从楚羽那个小家伙嘴里听到的。” 吴央眼睛陡然亮了,嘿嘿一笑,挠了挠头,说:“没想到他还真的能记得我。” “不过你这脸上衣襟上是怎么弄得?徐老板,在你铺子里怎么还能发生这种事情呢?”林知北笑眯眯的问。 徐老板看了看有些不知所措的吴央和双手放在背后抬头到处乱看一脸不关我事的苏沁,笑着把刚刚发生的事复述了一遍。 “哦?”林知北听完后也是忍俊不禁。他看了看小道士,柔声说:“小羽平时也没有什么玩伴,如果你方便的话,去楚宅里坐坐怎么样?好歹也换身衣服洗个澡,怎么样?” 吴央此次本就是想来看看楚羽的,听林知北如此一说,自然是开心得很,不过他还是躬身行礼道:“如此便劳烦林老爷子带小道去了。”然后转身,把那封信递到徐老板手里,说:“徐老板,师父交给我的事,我也算是完成了。” 徐老板接过信,笑着点了点头。林知北也知道徐老板本是白马寺佛门中人,也就不奇怪他怎么会与华阳峰上的道人有什么联系。更何况每个人也都有自己的秘密,林知北也没有探究别人秘密的怪异癖好。他只是掏出钱来让徐老板再去打包几个包子,准备带到楚宅去。 转过身来,林知北又对苏沁笑道:“苏女侠,不知你可方便?也到楚宅上去吃杯茶如何?” 苏沁眼珠骨碌骨碌转了转,作沉思状。片刻后她装作不耐烦的开口:“也罢,本女侠今日也就把手头的事情放一放,陪你们走去转转。” …… 终于结束了今天的训练,楚羽裸着上身走到前院的水缸前,随手舀了一瓢水,从头到尾浇了下去。 长青心经傍身,而且天气渐渐变暖,他倒是不担心伤寒什么的这些小病。不过毕竟还是春天不是仲夏,他这么干还是结结实实的打了一个哆嗦。 “小羽!快拿毛巾擦擦然后把衣服穿上!”王凝之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楚羽咧嘴一笑,伸手接过了王凝之扔过来的毛巾。 “知道啦,娘。” 王凝之看着渐渐有肌肉线条涌现的自己儿子,心里也渐渐有些骄傲。她走过去揉了揉楚羽湿漉漉的头发,说:“今天你林爷爷要来,等下去收拾收拾。” “林爷爷要来?” 这段时间楚羽也是知道了林知北与自己家的关系。当年自己父亲还是少年时,林知北对他有救命之恩。而后他们也是一直在一起闯荡江湖,自然亲近。甚至这间楚宅,都有一大部分银钱是林知北出的。 “我这就去收拾。”楚羽说。然而还不待他转身进屋,楚宅大门便被一把推开。 “小羽,你看爷爷给你带来了谁?” 林知北笑吟吟的走了进来,楚羽自然看到了跟在林知北身后一起走进来的吴央。可是他还没来得及表现出自己的惊喜,便被一声尖叫给险些震破了耳膜。 “啊——流氓啊——!” 楚羽低头看了看自己裸着的上身,有些无奈,心想自己也不知道还能跟进来个姑娘啊。不过你这姑娘……又是哪里冒出来的? 第18章 他站在城头 很久都没有这么热闹了。不,准确的说应该是从来都没有这么热闹过。 两张桌子,三坛酒,七个人,楚羽感觉自己生活了十二年之久的楚宅在此刻似乎活了过来。笑声似乎透过了每一块砖瓦,冲刷了岁月在宅子上留下的积淀已久的灰尘。他望着那一桌上推杯换盏调侃笑骂的长辈们,尤其是话虽不多但脸上笑意盈盈的王凝之,心头不由闪过了丝丝暖意。 娘多少年都没这么开心的笑过了?当年江湖里也颇有名声的奇女子三月雨,又怎么会毫无遗憾的做一个静居家中持家教子的温婉母亲?失去了天空与云彩的雨水,又怎么会不慢慢干涸?楚羽知道,江湖里那些飞扬的烟尘,才是自己母亲真正的云与天空。 可是娘还是做到了。自己仿佛就是一座羑,生生将母亲幽禁了十二,哦不,十三年。今天是自己的生辰,也是母亲渐渐失去光彩的开始。自己吵嚷着要去做自己想做的事,过真正属于自己的人生,可自己的母亲却愿意为了自己放弃一切,只能在这样的时间里,与老友拿出早已风干的故事下酒。 一念及此,楚羽握住筷子的手都不由颤了一颤。然而还不待楚羽继续酝酿情绪,一双明晃晃的手便在他的眼前晃了三晃,把他从某种氛围里拉了出来。 “流氓,想什么呢,今天可是你生辰啊。” 楚羽和吴央对视一眼,皆是苦笑出声。说话的人就坐在他们对面,只不过与白天比起来,已经完全变了一个模样。脸与手自然不是像画本故事里的姑娘那样白皙娇嫩,但是洗了个澡换了身衣服的苏沁却真正开始变成了一个还算清灵秀丽的小姑娘。她换上了下午随王凝之一起去城东衣铺里买的翠绿罗衫,还有些沐浴过后残留湿润的长发挽成了一个髻顶在了头顶。若不是那令人发指的性格一点没变,楚羽和吴央这两个基本没怎么接触过同龄异性的小家伙若要跟她说话,恐怕还真的会脸红。 饶是如此,楚羽和吴央也依然不知道该怎么跟苏沁聊天,于是对话便常发生在两人之中。 “吴央,上次事情我还没有问你,你的师父是观里哪位道长啊?”楚羽夹了一块猪耳丝送入口中,边嚼边问。 “我师父啊,其实不是观里的人。”吴央笑了笑,然后压低了声音,有些不好意思的说:“他其实是个云游道士,我是个在观里长大的孤儿。他那天实在饿的受不了了,便跑来山上,想到观里去偷些吃的。结果被我发现了,他为了封我口就说要给我传授天下最精妙的道法与武功,便让我拜了师。说实在的,这些年,其实都是我在养着他。” 楚羽也听笑了,端起茶杯像模像样的跟吴央碰了一下。一旁的苏沁一边啃着鸡腿,一边翻了个白眼嘟囔道:“师父虽然不咋地,徒弟也是个白痴。两句话就把师父的底子给卖了,你师父知道了不得气死过去?” 楚羽和吴央闻言对视一眼,尴尬的笑了笑。吴央转头对苏沁解释道:“观里的人其实也都知道有师父这么一个人,只是道家之人本应互相扶持,观主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苏沁皱皱鼻子,哼了一声,倒也没再说话,只是专心的又瞄准了盘中的红烧狮子头。 旁边那一桌又爆发出了一阵猛烈的笑声,原来是林知北将白天包子铺里的事情又重复了一遍。陆诩此时已经喝的有了几分醉意,本就是江湖上没事儿找事儿的主儿,咧嘴一笑,提起一小坛酒,不顾王凝之等人在背后的笑骂劝阻,晃荡到了苏沁面前。 “苏女侠如此英勇,我陆某心生敬意,不知女侠是否善饮?我敬女侠一杯可好?” 苏沁虽小,但与羽央两人相比,称得上是有一颗玲珑心,固然知道眼前这位满嘴酒气浑身痞气眼含贱气说不定还有脚气的中年大叔并不是什么坏人,也没有什么恶意,只是性子使然醉意影响,觉得好玩才过来调笑两句。但是苏沁本人虽然人小鬼大,却也不是没羞没臊。被人一口一个女侠叫着早就双颊发红羞恼异常了。这种东西自己自称一下还可以,从别人嘴里说出来,那真是要多不自在就多不自在。于是苏女侠坚定了忍无可忍无需再忍的念头,空着的左手猛的在桌上一拍! 楚羽看到整个桌上的盘子都震了一震,不由得震撼于一位还算瘦弱的姑娘的力量。而吴央却是看到了独独飞起来的那一颗花生米,对苏沁有了更深刻的认识。 还没有结束。苏沁望着那颗在空中向上逐渐慢下来就欲坠落的花生米,眼睛一眯,轻哼一声,右手执箸在花生米停滞的一瞬间猛然击出!顿时花生米犹如一颗流星一般狠狠冲陆诩的脸上飞了过去! “咦?”陆诩瞪大眼睛,着实没有想到这么一个人小姑娘居然真的身怀武艺。但是江湖老油条却也仅仅只是惊异,根本不会慌张。只见他只是脚步微动上身稍向后倾,嘴巴一张,那个看似冲击力极大的花生米便落入其中,被他吧唧吧唧嚼了个粉身碎骨。 “唔……谢谢女侠……不过叔叔有手,想吃什么可以自己夹。” …… 这天确实是越来越热了。李博抹了一把自己头盔里已然流淌成河的汗水,望着头顶灿烂的繁星,却有些煞风景的嘟囔了两句。他又拧了拧已经勒进自己肉里的腰带,拍了拍有些酸麻的大腿,这才老老实实的抬头挺胸站好。不能怪城主府,只能怪自己太胖,根本就找不到合适的制式盔甲。 李博扭头向后看去,后面是整个洛阳的万家灯火。他并不是洛阳人氏,只是陪着那个男人闯荡征战了这么些年,抚着这混着鲜血与骨骼的城墙,并不想再去其他的地方。他怔怔的有些出神,在一片与天空星河交相辉映的灯火里慢慢骄傲。因为他是洛阳城的禁军首领,是那个男人的得力战将,是守卫整座洛阳城能够安睡美梦的最重要的一环。 他望了望右手紧握的陪伴了自己许多年的制式长枪,又想起了被他刺穿的一个个喉咙,割下的一颗颗人头。江湖,一个江湖人武力再强大,也抵不过军队铁蹄的几番冲杀。那个男人,那个自己心甘情愿追随的男人,明明武力冠绝江湖,却坚信个人的实力有限,坚持把古人曾用过但被放弃的所谓军队的观念贯彻了下去。 清醒,冷静,不狂妄自大。跟着这么一位城主,李博觉得自己应该能看到一个全新的江湖。一个江湖事江湖了,平民百姓安居乐业的江湖。 “你知道前些时候有什么人物来到咱们洛阳城了吗?” 李博正出神,一个低沉浑厚但充满威严的声音却在他的背后响起。李博顿时浑身一紧,旋即放松下来,转过身笑着向那个男人行礼。 “城主!” 身长八尺,猿臂虎目,面方正而威势自起,发收束而狂放不羁;唇若涂脂,眉若藏锋,一袭墨色长袍笼住身形,环玉腰带紧而不绷。倘若世间有十分风流,此人可独占七分。洛阳城百姓称之为英雄,陆诩称之为莽汉,江湖人称其侠肝义胆。东风隐隐而起,流云淡淡遮月,周遭的一切事物仿佛都因为这个人的出现而失去了所有颜色。 正是洛阳城主萧正风! 李博笑道:“如果城主说的是四门三宗的长青门门主柳青林,那我是知道的。他的长老穆凡心与我照过面了,几日前刚刚回去,想必柳门主也不会久留,毕竟名门之主,所思所虑之事须多,此次在我城中已逗留逾月,也该离去了。” 萧正风面色看不出来喜怒,只是又问:“可曾派人去探一探他的来意?” 李博一怔,皱眉道:“这倒没有,我是觉得柳门主素来江湖名声不错,况且实力不俗,便没有去招惹,只是让手下几个兄弟偶有查探,保证他不影响咱们百姓生活。” 萧正风沉吟片刻,说:“你做的对。” 李博脸上露出了笑容,“城主,不过这位柳门主这次,可是真瞧上楚家那孩子了。这段时间一直住在楚宅里,我料想啊,八成是收小楚羽为徒了。” 听闻此言,萧正风向来淡然的面庞竟也浮现了一丝笑意。“当年我欠楚苍一个人情,直到他死我也没能还他。这些年我让诸位兄弟们暗地里照拂着他们娘儿俩,也算是看着小楚羽长大。能被柳青林收入门下,我也是感到高兴啊。” 说着,他拍了拍李博的肩膀,示意他跟上自己,然后一边向上走一边继续说着:“不过长青门和玄罗宗的深仇大恨已经要遮掩不住,眼看着就要掀起江湖上的一场腥风血雨,对于楚羽来说,此刻拜师,是福是祸倒也难说了。” 城墙很高,但终究有爬到最高处的时候。他停下脚步,站在城头,看着幽静而寥阔的夜与深邃的北方,双眼微眯。 像是一面永不会倒下的旗。 第19章 人头配烧酒 洛阳城一带向来被称为中原或中土,开阔延伸的平原是无数百姓耕作生活的绝佳选择,故而商路通达,来往密集。城南不远便是自遥远的西北昆仑山脉奔腾而来的大河,翻涌呼啸犹如一条浊银的匹练,绕过洛阳继续向东南进发,以一往无前的气势流入传说中的大海。而就在距离入海口近千里的大河北岸,有一座不比洛阳规模小多少的城池,同样安然匍匐了千年。 此城远不如洛阳雄伟,城墙高度甚至不到洛阳的一半。然而每一个看到这座城的人,都不会因为这一点而心生不屑。因为这座古时名为金陵今世名为建业的千年古城,取胜之处从来不是磅礴之势。 在乎雕梁画栋,在乎亭台楼榭,在乎飞檐勾角,在乎秀丽清贵。就连城墙之上,都没有一丝熏痕刀伤,隔不多时便会重刷一次的朱红漆料分外扎眼。 如果说城像人一样有气质的话,洛阳就仿佛是一头雄狮,时刻高昂着头颅仰天长啸;建业仿佛是一只青鸾,清贵冷傲而又光彩照人。这片大地上城池与江湖宗门一样,数量不少,但是真正出名的千古名城,也就只有三座。 洛阳,建业,长安。 城的气质是靠人养出来的。洛阳历经战乱,饱经风霜,直到萧正风横空出世才有了现世和平,所以那股雄姿与傲气刻进了每一块砖每一块瓦里。而建业城之所以养出了锦帛玉璜的清贵之气,同样也是靠人。所不同的是,建业城真正的掌权者从来都没有变过,他们有一个共同的名字,叫做世家。 …… 在建业以北将近两百里的地方,还有一座小城。与其叫小城,倒不如叫小镇更为合适,一个成年男子大概一个时辰就能把小城走上一个遍。小城名为稻城,来源也简单,就是因为城内百姓每家每户基本都在城外有上那么一亩三分地,多种水稻,才有了这么一个简单朴素的名字。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这座城里的人们生活似乎永远淡然反复,犹如一个世外之地,飘然于整个尘世之外,只需过好自己的每一个小日子,便能满足而无憾的走完自己的一生。这样的生活,除了几年之前那个名为李沧澜的青年男子带来了一些波澜外,似乎就没有被扰动过。 而今日,一辆从两百里外冷傲的建业城里缓缓而来的华贵马车,似乎要将什么东西打破。 马车驶入没有城门的稻城,一路上吸引了几乎所有稻城人的目光。稻城人听说过相隔并不遥远的建业,但从没有人去过,所以他们也只能靠想象来满足自己对奢华生活的向往。然而想象力终究是有限的,名门的夫人们终究不会像那个着名的民间笑话一样多放葱花拿金锅烙饼。眼前的这辆马车,就活生生的给了稻城人上了一课。 且不说满脸冷漠的赶车老仆身上的金丝锦缎,也不说车厢身上令人眼花缭乱的浮雕漆绘,单就拉车的四匹神骏,就已经让稻城人狠狠咽了口口水。 稻城路上没有青砖,只是土地。两道车辙在地上拉出深深地刻痕,缓慢而坚定的向那个城中唯一一个像点样儿的府第走去。 是来找李先生的?众人小声私语。可是学堂还没有下课啊? …… 一所学堂,就是李沧澜六年前来到稻城后带给稻城的最大的影响。 “人之初,性本善……” 清脆而稚嫩的琅琅读书声在沧澜学堂里回荡,身还未老心已老的李沧澜每次听到这样的声音,总是禁不住任由笑意爬上脸庞。他年龄并不大,仅仅二十有一,但是鬓角与额前已经长出了星星点点的白发。本就不算高的身材,却连腰背也不挺拔,完全看不出一个年轻人应有的朝气与心劲儿。尤其是一身粗布麻衣往身上一披,下巴上零星胡须轻轻一捋,完全就是一个饱经风霜的小老头。 李沧澜苦笑几声,饱经风霜倒是一点没错。 房门的吱呀声打断了孩子们的读书声,李沧澜下意识的想,该去找城东老王头要点油来抹门轴了。 然后他抬头,看到了走进来的那名老仆,以及走在前面的仿佛整个人都带着闪光的公子。 他的表情渐渐的的变得复杂,干裂的嘴唇和喉结滚动了两下,想说什么却没能说出来,任凭那位走到哪里都能自动成为万人瞩目中心的公子张开双臂,向学堂里早已呆住的孩子们说:“今天先生要忙些事,现在大家放学啦!” “凌络轩,”李沧澜握紧了拳头,尽可能让自己的声音变得平静。“你来做什么?!” …… “家里的老家伙们会看不起你,放心的把你搁置在这里,但我不会。”凌络轩一边说,一边微笑着伸出三指准确的拈出九片肥厚的茶叶,轻轻丢入紫砂雕根壶,将备好的滚水注入其中。提壶轻摇,再将水倾出撒于茶宠之上,是为洗茶。 动作还如当年一般不可挑剔。 “我不过旁系一疯子,而今更是不再姓凌,何敢担起凌家未来家主的如此高看?” 李沧澜终究是找回了一些当年岁月的风采,接过凌络轩推来的茶杯,饮下一口经年不曾触碰的苦涩,再回神时眼中已全无慌乱,只剩几许疏狂伴着讽刺意味浓厚的反问,从薄薄的嘴唇中吐出。 “大兄你这样不好,太凶,怨气太重,不应该是当年那个潇洒出户的破门子应有的气质。”凌络轩拿手帕擦了擦并没有被沾湿的双手,低垂着眼眸淡淡道。 李沧澜眼中讥讽之意更浓,伸手自己给自己将茶杯斟满,然后说:“如果你今天来只是为了试图激怒我,那么你可以走了。” “什么意思?你是说你不会被我激怒喽?”凌络轩剑眉一挑,似乎对这个问题很感兴趣。 “不,从我看到你的那一刻起我就在愤怒。你每向我走近一步我的愤怒就会多一分,直到现在我的愤怒已经足以将整个稻城燃烧殆尽了。如果你的目的是激怒我,那么它已经达成,你也可以走了。”李沧澜说,眼中却尽是平静,一丝一毫他所说的愤怒都看不到。 凌络轩笑出了声来,似乎听到了世界上最好笑的笑话。他一直笑,笑了很久,直到李沧澜起身准备第二泡的开水,他才停了下来。 他看着李沧澜的眼睛,认真的说:“我要走了。” “去洛阳。” “做一个洛阳城主府里的小小文书。” 说完后,他又笑了起来,仿佛听到了一个并不弱于方才那个笑话的笑话。 而李沧澜没有笑。他沉默了一会,说:“看来老家伙们已经基本被你打扫干净了。” 凌络轩没有回答,但是却收住了笑,眼睛变得格外明亮:“十个月前,四门三宗的长青门门主柳青林带着宗门长老穆凡心前往洛阳城,三个月前,穆凡心启程返回长青门,然而直到此时还没有消息。想来,柳门主就算是再喜欢他的那位小徒弟,最近也该离开了。玄罗宗,驻守中原北部抵抗胡人百年,底蕴之深可不是闹着玩儿的,一旦掀起乱来,可不是长青门一个大宗师门主所能承受。” “西北羌人有山做屏有河为障,不需眼下考虑;南蛮与明宗相隔大漠遥遥对峙,亦可放心。剑宗唐门被蜀山隔开,金刚门形意门日渐式微。此等情形之下,若我凌家还要龟缩于小小建业城内安然经商,恐怕先祖都会被我们气的从祖坟里爬出来活剥了我们的皮。” 凌络轩的双眼越来越亮,甚至开始不顾仪容的挥动双手。 “这将是我凌家,乃至整个江湖千年未有之变革!” 感受到了凌络轩语气中的那抹疯狂之意,体会到了他隐隐透露出的真实意图与事实,李沧澜的整个脸都变得有些苍白。他喃喃道:“你……不,你们真是疯子。” “大兄!”凌络轩说,“我凌家之所以是千世之家,不是因为我们经商天下第一,而是因为我们懂得势,大势,天下大势。或者说,天下大势都可以被我们用来经商,天下的一切都可以被我们看做交易。” “这也正是我所憎恨的。” “所以,大兄,你不如我。” …… 饮茶是风雅之事,而江湖人向来与风雅挂不上钩,所以江湖人更爱饮酒,尤其是烈酒。一口下去就仿佛刀子割过喉咙,烫过腑肺,热血上涌,接着快意恩仇。 那边吵吵嚷嚷的是怎么回事?嗯?长青门的大长老都下山来了?看来柳青林是真的不在山上,还得派些人去打探打探他到底去洛阳做了何事。 什么?骂我忘恩负义?骂我冷血无情?哼,我与你们师兄也只是酒肉之交,只是他自己看的太重罢了。况且是他先背叛了我对他的信任,挡我道路,我为何不能杀? 问我前来何事?嗯,烧酒喝完了,也就告诉你们吧。 罗阳睁开双眼,随手将酒葫芦扔掉,从树枝上跳了下来,冲面前愤怒的人群咧嘴一笑,挥手扔出一个圆滚滚的东西,砸到地上溅起一阵尘土。 人头配烧酒,实乃人生快事。 第20章 背着铁条的少年 如同雕刻出来的腿部肌肉线条紧紧绷起,脚掌如同生了根的老树牢牢地抓住地面,小腿与大腿基本垂直,赤裸的上身与大腿基本垂直。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树叶,从缝隙中投下金黄的光芒,照射在他有些黝黑的身体上。汗水如同小溪一般在他的身体上缓缓流淌,顺着肌肉边缘渐渐滴落,在身下形成了一滩水渍。 可以看出他很累,然而他的身体却没有一丝颤抖。眉头紧锁,双拳紧握,一股股异常雄浑与精纯的内力在体内纵横交错的经络中像大河一般奔腾呼啸,随时补充着每一块枯竭酸胀的肌肉。他感受着体内的这种情形,咧了咧嘴,露出了一个因扭曲纠结而显得异常难看的笑容。 “嗖!” 他的瞳孔猛然紧缩,脸上的表情立刻严肃了起来。望着那从远处急速向自己掠近的泛着冷光的暗器,他深吸一口气,长青心经加速运转,沉势,轻身,发力,跃起! “噌!噌!噌!”那飞来的暗器无比精准的深深扎进了刚刚他站立的土地中,尚在空中腾跃的他看见这一幕,眯了眯眼,嘟囔了一句:“真是个疯子。” 不管心理活动如何,他的身体并没有停止动作。脚尖刚刚着地,整个人便再一次弹起,一跃而至身旁一树的之前,随手一抽,一根布满锈迹的铁条出现在了他的手中。他没有丝毫的停顿与犹豫,在空中无法借力的他却反手向身后就是一劈! “铛!” 金铁交击的激越之音瞬间响彻了这片树林。他的背后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同样年轻的身影,面容清秀,却带清淡表情。手中一柄仿佛泛着盈盈秋水的剑准确的击在了他格挡在背后的铁条上。不,这么说似乎不甚准确,该是他的背后仿佛长了眼睛,准确的用手中的铁条挡住了本该刺入他后心的一剑! 落地,抖腕,斜挥,淡淡凌冽的气息吹开了地面上几片尚还未腐朽的落叶。他抬头,视线从铁条上转移到了对面的那个少年,咧嘴一笑,道:“吴央!再来!” 已经不再穿道袍的吴央却还是穿着像道袍一样的宽松衣物,他望着只穿着一条贴身裤衩还在叫嚣的楚羽,压下心里那抹怪异的感觉,淡淡一笑,挥动秋水剑冲了上去。 于是铁条与秋水剑再次相击。两人似乎化作两道深深的影子,奔掠,侧身,直刺,格挡。浓重的气息在这片树林间变得渐渐粘稠。两人似乎对对方的一招一式都十分的了解,似乎就算闭着眼睛都能知道对方的下一剑会出现在哪里。激战渐酣,两人脸上都露出了会心的笑容,然后表情同时变狠,再一次加快了脚下的速度与手上的力度。 “真是属于雄性的野蛮和汗臭,一点美感也没有……”不远处的树下,一个藏在阴影里的身影低声喃喃,话语中充满了不屑。而后手掌一翻,几枚与刚开始时一模一样的暗器便出现在了手中。 “嗖嗖嗖!” 楚羽只感觉背后一阵发凉,侧身躲过吴央一剑后余光看到了再次闪起来的幽幽冷光,刹那间冷汗浸湿了裤衩,随后狠色在脸上一闪而过,劈手拿铁条震退秋水剑,在吴央大变的脸色下猛然前冲,一肩撞到吴央的胸膛上,两人一起失去平衡,向前扑倒。暗器堪堪擦过两人头顶,带起几绺碎发,狠狠插入了土壤里。 “咕噜。”两个人同时吞了一口口水,对视一眼,楚羽开口讪讪道:“第一次那几个镖不是你放的啊?” “废话,”吴央脸色也有些余悸未褪,“这么多年你什么时候见我用过暗器?” 两人再次苦笑,然后同时点点头。是了,那就是她了。 女疯子,苏沁。 …… “算你们两个躲得快。” 苏沁也已经不再是那个浑身带着野气的女孩儿了,少女也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虽然还不算倾国倾城之貌,但那轻灵的身段儿与明丽的脸蛋儿总是能让人发自内心的喜爱。然而性格这东西总不是能说改就改的,她还是带着一股混不吝的劲儿。由其那几发毫不顾及楚羽吴央死活的飞镖,更是让人忍不住重新掂量一下这姑娘的性子。 “赶紧走啦,王姨早就做好饭了,你们俩一点时间观念都没有吗?”苏沁睥睨着两个瘫软在地上的少年,双手叉腰教训道。 “你差点把我俩杀了知道吗?!”楚羽有些郁闷的吼了回去。 “技不如人,死了也白死。”苏沁翻了个白眼,哼了一声,然后负手向树林外走去。 楚羽拿胳膊肘怼了吴央一下,说:“你倒是吱一声啊。” 吴央苦笑一下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的泥土,说:“赶紧走吧,我也确实饿了。”说完几个腾跃,赶上了走在前面的苏沁。 “没出息!”楚羽冲着那两个渐渐变小的身影吼道,然后笑容渐渐在脸上晕开。他一边穿着王凝之给他亲手缝制的衣服,一边抬头,眯起眼望了望头顶的骄阳。 四年了,生活已经变了一个模样。 好在是变得更好。 …… 楚宅还是那个楚宅,除了门上的朱漆变得更古旧一些,额匾变得更不显眼一点,变化的也就只有宅子里的人了。 四年前宅子里来了几个传说中的人物,比如长青门门主柳青林,比如陆诩,比如华阳峰上的一个小道士,比如城外来的一个小姑娘。 长青门长老穆凡心在独自返回宗门的时候被玄罗宗少宗主罗阳伏击,落得一颗大好人头配烧酒。柳门主回,留下了刚收的徒弟独自在洛阳苦修。 小姑娘交代自己身世,是长安城苏家长女,家族被另外几家迫害,流落至此。于是王凝之便不多言,收留了苏沁。 小道士并不知道那封从某邋遢老道士手中送到大胡子老板手中的信中有关于自己的只言片语,只是当包子铺的徐老板告诉自己师父已经离去云游,并让自己不再回华阳峰时,他沉默了很久。从此由一个开朗健谈的少年变成了一个寡言内敛的剑客。 然后也留在了楚宅。 一些人来,一些人走,生活总要继续,日子总要一天天的过下去。陆诩一年前也和林老爷子一起离开了洛阳城,说是既然小羽已经踏上了这条道路,他们也就没有继续守护下去的责任了,可以趁着手脚还灵便,再去看一眼这个世界了。楚羽什么也没说,只是抿嘴沉默着给两个人磕了几个头,奉了几杯茶,然后目送,并不落泪。 “玄罗宗并没有即刻与我长青门开战,但彼此的争斗已经不再是以往那般拉开场子打上一场就结束的简单事情了。两边都已经做好了战时准备,都开始集结宗门的有生力量,底层弟子也出现了牺牲。” “两年前我将你的存在告知了宗门的长老会,有少数人持反对意见,但当为师告诉他们你的长青心经已经步入第五层的时候,便再没有异议出现。现在宗门并不需要你的出力,你最需要做的事情就是修行,拼命地提高自己。你上次来信说从五层到六层你用了一年多的时间,对自己产生了一些怀疑。为师可以负责任的告诉你,你足够优秀。宗门中很多老一辈的人终其一生也只能达到第八层,而你仅仅四年就已经达到了第六层,这已经远远超出了我对你的预期。” “不过你并没有将由长青心经修炼来的内力与你的武功配合起来。不,准确来说你还并不会什么武功,只是一些普通的拳脚罢了。真正的六层心经的强者本身实力应该与宗师只有一线之隔,而你,恐怕还是小成,连大家都算不上。这也致使你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只能停留在第六层,无法寸进。” “不要着急,循序渐进。为师走之前给你娘留下了我长青门的几门武功,你现在便可以开始修习了。切记,不要打乱自己的心境。你的方向没有错,只要你脚踏实地,终会有不小的收获。” “为师向来认为,好男儿的眼光绝不应该局限于一宗一城。你久居洛阳,当不知如今天下并不太平。北部草原有胡人虎视眈眈,西北昆仑一带有羌人厉兵秣马,西南南蛮与明宗相隔大漠遥遥对峙。我汉人占据中原沃土,决不可轻易拱手相让。玄罗宗与我战则战矣,若让北胡借此机会大肆入侵,我与其宗主都将是千古罪人。” “你自幼读书,想必见过先贤说过的这么一句话:‘中原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终将是你们的。’,你们才是这片土地的主人,切不可有半点懈怠。” “等你对自己有些信心,就向宗门来吧。常言道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习武亦是如此。不经历一场场的战斗你终究无法成为一代强者,更无法实现你父亲的夙愿。” “背着铁条的少年,向前吧。为师期待着你名震江湖的那天。” 楚羽收起信纸,静坐片刻,端起桌上酒杯,饮下这辈子的第一杯酒,顿时被呛得咳嗽了起来,脸涨得通红。 他望了一眼仿佛已经知道了他心中所想的母亲,然后转头冲两边的吴央与苏沁咧嘴一笑,道: “三天后,我们出发。” 摸了摸背后的铁条,他似乎感受到了某种来自遥远地方的神秘召唤。那是只属于年轻的特权。 第21章 当风轻借力,一举入高空 干燥衣物,几日干粮,水壶银钱,这就是三人所有的行李。 从楚宅到城门,王凝之只看了楚羽六次。一次扯了扯他有些褶皱的衣角,一次理了理他有些凌乱的额前发,一次检查了一遍他的行囊,一次帮他把背后的铁条扶正,一次帮他擦了一下流下脸颊的汗水,还有一次什么都没做,只是静静的看着他已经少了很多稚嫩之感的面庞。 有些沉默,有些压抑,有些伤感。一行四人就这么走着,谁都没有去多欣赏一眼今日颇为灿烂的阳光。 然而既是送行,就有分别的时候。王凝之不是那等哭哭啼啼哀伤婉转的世间普通女子,自然不会长亭复短亭,一程又一程的没完没了,哪怕离开的是自己的儿子。所以当四人刚刚踏出北城门的时候,王凝之就率先停下了脚步。 “但既然是自己的儿子,又如何能做到如当年送友一般的淡然洒脱?”她沉默了片刻,还是苦笑几许,扬起了那张风韵犹存的面庞。 “出去以后,酒要少喝。话本故事里的豪侠一饮一壶酒,十步杀一人的事迹勇则勇矣,然而终究只是故事。酒只会误事,甚至还会要了你的性命。” “一路行去少不了争斗,不怕死才能活得更久。但你要记住,不怕死不是找死,打不过就跑,命比什么都重要。” “你师父说得对,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行万里路不如阅人无数。江湖可不仅仅只是一个只靠武力说话的地方。有些人手无缚鸡之力,却能活活玩死一个宗师,这样的事情并不少。人心隔肚皮,万事留神。” “央儿,沁儿,我曾经也是一个江湖人,所以也习惯于直来直往。小羽毕竟是我亲儿子,所以我自然会偏向他些。但这四年来我也已经把你们当成了我自己的孩子,你们每一个人都是我的心头肉。而今日至此,我已经不能再帮你们做什么了,从今往后一切都要靠你们自己互相帮扶,互相照应。” 纵使平日里苏沁再如何心宽干练满不在乎,然而终究是个小姑娘,一番话听下来再也无法忍住,抱住王凝之扑在她怀里哭了起来。吴央双手背在身后,脚掌轻微在地上摩擦,别过头去眼睛看向别处,抿起嘴来一言不发。 楚羽看着轻轻拍着苏沁后背的王凝之,看到了她脸上这几年愈渐深刻的几许皱纹,以及头发里乌黑中掺杂进去的已可清晰辨别的银白,感觉喉咙里有些发干。陡然发现此时的情形竟然像极了自己幼时读过的故事里最看不得的桥段,心情更加复杂。 然而楚羽终究不再是以前的楚羽了,四年来的习武生活为他曾经敏感而天真的内心裹上了一层粗糙而坚强的外壳。这个十六岁多即将十七岁的少年已经渐渐的开始学会了一些什么,懂得了一些什么,或许是从那个骨折的手掌开始,或许是从那场堂屋里的对话开始,他终于明白一种名为责任的东西,笨拙的将他认为该保护人护在身后,渐渐地要从一个男孩儿长成一个男人。 于是他不想让现在这种悲伤地氛围蔓延开来,这不符合他现在的审美。 于是他挤出了一个今后会被很多人记在心里的灿烂的笑容,两行白牙在阳光下闪着光,显得异常傻气。 “放心吧娘。”他说。 “此去经年,我替你去看良辰美景,必不令其虚设。那些年你和爹走过的路,我替你们再去走上一遍。”他说。 “你身体渐渐不及当年,便在洛阳城里好好生活。且看你儿子如何在江湖里混出个人样儿来,把该做的事都做好,再回来陪你。”他说。 “走了。”他说,然后不顾苏沁的吱哇乱叫把她拽了过来,向吴央点点头,转过身去,不再回头。 不再回头。 王凝之看着逐渐远去的三个背影,许久不曾说话。不再压抑自己的情绪,捂住嘴,眼泪无声的流了下来。 “楚羽,你怎么了?” “啊?我怎么了?没事啊。” “这么大太阳也不可能是雨啊?” “风大迷眼了,迷眼了哈哈哈。” “想哭就哭吧,憋着多难受。” “谁哭了?!吴央你给我睁大眼睛看看谁哭了?!” “你。” “……走了走了。苏沁你笑什么笑!” 身影越来越小,地上的影子却越拉越长,仿佛是由衷的不舍,努力地想要靠近这个满是回忆的地方。 …… 城头,有文士放浪形骸,半倚半坐,席地饮酒。李博接到亲兵禀报,沉吟再三还是决定上来看一看。而当他发现此人不仅如此不讲礼数,还坐到了那处平日城主最喜欢的观景之地时,顿时粗眉倒竖,就欲发话。 然而还不待他说些什么,那人就已经遥遥向他举起了酒壶。 “李统领!如此艳阳高照之日,何不卸了一身不合身的甲胄,来坐下与小弟我对饮二三呢?城主不在,整个洛阳还有谁敢管,谁能管住你我二人呢?” 无人可管,无人能管。你我同级,就不要想着拿资历来压我,同是为城主做事,就不要总想着我是个外来客。 李博是个武人,但绝不是一个粗人。能随萧正风在江湖中杀进杀出这么多年,其资本必定不只是身上溢出的肥肉,自然也能听懂那飘飘忽忽的话外之音。然而他生平最讨厌此等不咸不淡而又话中带刺的酸腐气息,登时冷哼一声,讽道:“城主府向来只养有识之士有用之身,可不养一梦四年的米虫酒虫。凌络轩,你在建业可以呼风唤雨,来到我洛阳四年还不知道收敛一点,早晚会暴毙街头。” 凌络轩洒然一笑,说:“李统领哪里的话,四年前你不就替我把我的那辆马车拆了充公了嘛,我没有再打造一辆,已经很收敛了。” “当初真应该连你这个人一起拆了!”李博皱眉斥道,“赶紧把你这一堆狼藉收拾掉!城主最喜欢的位置你现在都敢占着,当真是反了你了。” “既是观景台,那就是给人坐的,城主不在,我坐一坐又何妨?况且就算城主在,想来也不会跟我这个不懂规矩的酸腐书生计较。”凌络轩说着,又抬手将酒壶送至唇边,缓缓饮上一口。“李统领,城主府里的人提到你时都很是敬仰佩服,不仅是你一身宗师武力,还有你在与人对垒之时的谋略。四年来我也不少观察你,觉得你应该也是读过不少书的。” 李博闻言,抬起头来,道:“城主曾劝过我,让我多读一些书。” “那不知李统领可曾听过这么一首词?”凌络轩并没有看李博,眼睛一直盯着城下某地。“未遇行藏谁肯信?如今方表名踪。无端良匠画形容。当风轻借力,一举入高空。才得吹嘘身渐稳,只疑远赴蟾宫。雨馀时候夕阳红。几人平地上,看我碧霄中!” “自然知道。上一位武林盟主莫岭之词,仅就以江湖人的身份,我也是听过的。” 凌络轩看着城下楚羽三人与王凝之分别,洒泪,一直到连他也不再能看见那三个年轻的身影,这才转过头来。 “这首词,是当年莫盟主初入宗门,多年来武艺却没有精进,那宗内小儿画其形貌与风筝之上,莫盟主非但不怒反而与周围人一同大笑时所做的。” 李博眉头皱起,说:“李某人没有兴趣听你讲故事,况且这故事江湖人耳熟能详,其坊间话本更是有不少人都可以倒背如流。你现在跟我说这个,究竟是什么意思?” 凌络轩并不正面答话,有些慨然地叹道:“想那一句几人平地上,看我碧霄中的豪言壮语,激发了多少代英雄豪杰的雄心壮志。然而谁能想到送他一举入高空的好风,竟然是惨绝人寰的宗门被灭呢?李统领,你说这是不是一种悲哀?” 联想到凌络轩刚才的视线所及,以及江湖上即将爆发的那件大事,李博已经大致明白了凌络轩的话中所指。他没有说话,只是脸色愈发阴沉。 “我不是习武之人,我只是一个商人或者一介书生,所以并不能太理解这种事情的发生。李统领,可否请教,江湖人若想功力一日千里突飞猛进,是否都需要类似于这种的好风来借力?” 没有一个江湖人喜欢这种宗门被灭的所谓好风,而凌络轩自然也不会问一个白痴问题。李博肥胖的脸上似乎要滴出水来,他死死的盯住凌络轩,缓缓道:“姓凌的,我警告你,不要打楚家人的主意。以你的家族势力所得到情报,应该知道楚苍其人与城主的渊源,也该知道他也是我的救命恩人。倘若你真的不想客死他乡的话,最好还是把你那些躁动不安的心思好好收一收!” 起风,城头旗展。李博瞳孔一缩,冷哼一声,一股凛冽而带有鲜明铁血意味的气势顿时席卷开来,还被握在凌络轩手中的酒壶片片碎裂,醇香的美酒污了精美的锦袍。 李博转身离去,留下面色微怔的凌络轩继续在城头发愣。不知过了多久,凌络轩抬起头来,露出了一丝意味难明的笑容。站起身来拍拍屁股,学着那个连自己都感觉异常强大的男人将手负到身后,极目北望。 “当风轻借力,送我入高空……呵呵,这新一代的莫岭,究竟会是谁呢……” 站岗的禁军们并不能听到凌络轩口中的话语,但还是看到了这四年来逐渐熟悉的那抹总让人心中升起恐惧之感的笑容。明明在骄阳照射之下,他们却感到了从骨子里渗出来的寒意,再一次对城主启用这么一个外乡人来做幕僚首座产生了深深地怀疑。 第22章 谁在那里 凌络轩饮尽壶中最后一口酒,已是夕阳迟暮。他并不曾习武,这几近一整天的久坐令他整个身子都变得有些发麻。他站起身来,拍了拍屁股上的尘土,跺了跺脚,想要令血液通畅的更快一点。四下里看了看,发现站岗的禁军士兵仍旧一动不动,甚至连姿势都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眼中闪过一丝莫名的意味,摇着头向城下走去,留给禁军士兵们一个更加难以捉摸的背影。 饮酒不能耽误吃晚饭,吃晚饭不能吃难以下咽的晚饭,这是凌络轩的原则。虽然他口中说着自己一身骄奢气息在这几年收敛了很多,可是他还是走进了洛阳城里最名贵的一家酒楼,在掌柜卑躬屈膝点头哈腰的引领下走进了最奢华的一间厢房。 没有要求三十八道洛阳名菜尽上,没有要求二十四位美娇伶人作陪,凌络轩真的觉得自己已经给足了李博面子,自己已经受尽了委屈。 拾箸凤点头,执碗龙吐珠。一颗晶莹剔透的鱼丸滑进了凌络轩的口中,他闭上眼睛,并没有急着咀嚼,开始细致的吮吸鱼丸所浸润的汤汁。 然后变故陡生。 南窗处哗啦一声碎裂开来,崩飞的木屑叮叮当当的深深射入地板之中。那破窗而来的人影恍若一道黑色的闪电,霎时便已经到了凌络轩的身侧,紧接着毫不犹豫的出手,在那枚悄无声息的飞镖射中凌络轩的前一刻,准确无误而又举重若轻的以两根手指将其接住,而后原地旋起一圈,手腕翻转用力,将那镖几乎以与飞来的轨迹分毫不差的方向甩了出去! 屋外传来一声饱含痛苦的闷哼,他就欲飞身追去,却听到身后传来的淡淡声音。 “不用追了。” 于是他收起前冲的姿势,转过身来,摘下头顶的兜帽,躬身道:“是,老爷。” 凌络轩一勺一勺地把鱼汤送入口中,片刻后满足的叹了一口气。拍了拍并不存在的将军肚,嗅了嗅空气中此时才弥漫开来的淡淡异香,向眼前这位平日里的老车夫笑着问道:“镖上有毒?” 黑袍老者点了点头。 “还想嫁祸唐门?罗阳不好好练他的武竟然开始琢磨起这些阴谋诡计来了。”凌络轩笑着说,然后渐渐敛起表情,淡淡说:“既然这样,我倒不介意让这天下的浑水再浑一些,明日我便修书一封。” 他顿了顿,声音更加漠然,说道:“在那之前,你先去把这家酒楼的那条狗给我牵来。” 黑袍老者没有丝毫犹豫,躬身应是,退了出去。 片刻后,在没有人知道的情况下,洛阳城最名贵的酒楼换了姓氏。 …… 有些事情如同一颗颗被深埋于地底的种子,蛰伏不知几许岁月而后冲破黑暗曝于光明之下荫庇一方或毁灭一方。而此时此刻却不会有谁能知道原来自己的命运并不完全由自己来决定,更不会知道素未相识人的随意落子便可将自己拖入局中。 楚羽一行人离开洛阳城逾月,终于弹尽粮绝,陷入了被饥饿支配的恐惧。 “我宁愿把我们身上所有的银钱拿出来,换两天的饱饭。”苏沁耷拉着小脸,拿着一根树杈子在地上划拉。 “刚出来那三天还在洛阳城华阳峰周边,来往行人商队也还不少,我那时就说花点钱买点人家的干粮吧,结果你心疼钱,说干粮够吃,实在不行凭咱们的身手打个兔子什么的还不是轻而易举……可问题在于你看现在这么一片林子里连一根兔子毛都没有!”楚羽摸着自己瘪瘪的肚子,恼火道。 “哎呀知道是我的错啦,你啰不啰嗦啊……”苏沁被说得脸一红一白,然后声音越来越小。 “还是看看周围有什么能果腹吧,我们总不能就这么饿着。”吴央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嘴唇,“还有水,我们的清水也不多了。” 楚羽点点头表示同意:“对,我可不想还什么都没干就暴死林中,太没有美感了,太对不起我娘陆叔师父还有死去的爹了。” 苏沁也不是娇生惯养出来的丫头,当然也有她那不服输的性子作祟,咬了咬牙站起身来,与楚羽两人一起继续向前赶路。 或许是因为三个人幼时的命都不怎么好,老天爷没有让他们受太多的苦。在他们全速赶路之下,四个时辰之后,他们走出了这片树林。一片一眼望去不可望尽的碧蓝湖泊自然和谐的进入了他们的眼中。他们怔住,看着远处不再是单调而无趣的平原,山峰连绵与天光一起倒映在几近明镜的湖水之中,苍劲之意犹如醍醐灌顶一般洗刷过他们的身躯,让他们暂时忘却了腹中的饥饿与口中的干渴。 这只是一处连名字都不曾有过的景处,却已经将三人震惊的说不出话来。苏沁虽然是从长安城流落而来,但是一路逃难穿梭于穷山恶水,与穷凶极恶之人打交道,不曾也无心情欣赏鬼斧神工;吴央为孤儿,记事起便生活在华阳峰,偶尔下山也都是毫无新意的林子麦田;至于楚羽就更不用说了,洛阳城就是所有活动范围的他是被震撼的最彻底的那一个。 片刻后,三人欢喜地叫出声来,向湖水冲了过去,惊起了一群正在休憩的水鸟。 …… 洗过澡换好了干净衣服的苏沁摆弄着还湿漉漉的头发,走到了篝火前,开始目不转睛的盯着正有一股焦糊味飘散出来的五条烤鱼。 “我怎么没听说过黄花鱼还能这么烤着吃?而且你这技术确定能吃?” “能不能吃你都得吃,不然就饿着。”楚羽头都没抬,用心的摆弄着用铁条穿着的五条鱼。 吴央也盯着鱼心无旁骛,但是嘴上却说着:“楚羽,要是让你死去的父亲知道,你拿着他曾经大杀四方的兵器来烤鱼,不知道会不会气得再活过来。” “不会,娘说过,这铁条曾经在我爹手里还做过烧火棍,捅过柴火呢。”楚羽痛快地笑了出来,把铁条送到两人眼前。外皮有些焦黑,但是在还烧的红热的铁条作用下嗞嗞冒油的鱼肉,已经成功的勾出了已经一天没有吃东西的三人的口水。还是苏沁最先忍耐不住,不顾是否烫手,直接捋下了最前面那条,一口咬了上去。 吴央拿走两条,剩下两条归楚羽。然而还不待两人下嘴,苏沁就已经把刚刚送入口中的那一口肉吐了出来,同时拼命呸呸呸的吐口水。顿时楚羽吴央再看向手中鱼肉的眼神变了,仿佛是在看着一手鹤顶红。 楚羽还有些尴尬,讪讪问道:“不好吃?” 苏沁仿佛看死人一样看了他一眼,问:“你怎么烤的?” “就……拿火烤的啊?” “直接烤的?” “不然呢?” 苏沁认真的说:“没放盐。” …… 没放盐的鱼也要吃,因为没有带盐,所以不管做什么都是一样的下场。不愿意饿着就忍着,忍住腥味,忍住清淡,捏着鼻子把还算肥细的黄花鱼嚼烂吞下。 看,生存面前,还有什么更重要吗? 不是在家里,鱼刺等餐后狼藉自然不用收拾。楚羽起身再去湖边将铁条洗净,便不再闲着,开始挥舞起了铁条。前刺,翻转,反手倒劈,渐渐有一股干烈之意在铁条上蔓延开来,直至楚羽身上。 “不得不说,长青门的数百年兴盛自是有其原因的。”吴央看着沉迷练剑的楚羽,对苏沁说。 “是啊,且先不说那最富盛名的长青心经,就是楚流氓练的这一套‘燃林’剑法,就足以令一个人立足于江湖。”苏沁说,“我还在长安时,家族中也有用剑的高手,可是所修习的却不见得有这一套剑法精妙。” 吴央听到‘楚流氓’三个字,不由微微一笑,想起了几年前苏沁楚羽第一次见面时的情景。而听到苏沁提到自己之前的家族,吴央侧过头来看了她一眼,没发现她脸上露出什么低落的情绪,这才略略的放下心来。 但是还不待他再开口说些什么,他脸色先变,猛的伸手将苏沁压低了身子,自己也趴了下去。 “嗖!” 铁条化作了一条黑影急掠过二人头顶,钉入了他们身后的一颗树上。两人骤然冷汗冒出,还不待开口质问楚羽怎么突如其来的失心疯,却先听到了楚羽冷冷的声音。 “还藏在那里做什么?出来!” 吴央心头一沉,缓缓起身回头,才发现铁条命中的那棵树下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武者装束的中年男子,此刻正因头顶的铁条而脸色苍白,双腿不受控制的发抖。 楚羽急掠两步,来到男子身前,抽出铁条横在了男子颈前,冷冷问道:“你是什么人?为什么暗中窥伺我们?” 男子感受到了颈间铁条上竟传出了热燥之意,他的身体缓缓凉了下来,开口道:“我……我是史,史家镖局的镖,镖师。我,我们营地就在北边不远处,我只,只是来查探周围情况的……少,少,少侠!我绝无恶意!” “镖局?”楚羽眯了眯眼,思忖片刻后说:“走吧,只是不要把我们在这里的消息告诉你们的人。” 男子连连点头,在楚羽把铁条稍稍移开后,屁滚尿流的向北边跑了过去,一会儿便没了踪影。 半晌,楚羽才缓缓转过身来,望着那两个像重新认识了自己的人,苦笑一声,说: “妈的,紧张死我了。” 第23章 史家镖局 “我说呢,你这个还没我接触江湖多的家伙,怎么就突然变得这么老油条。”吴央看着犹自一脸兴奋的楚羽,摇头笑道。 “怎么样?”楚羽晃了晃手里的铁条,嘿嘿一笑,“是不是颇有江湖高手风范?” 苏沁“呸”一口啐到地上,直指着楚羽鼻子骂了起来:“还高手风范?你脑袋是不是有洞啊?方才若不是本姑娘身手敏捷胆识过人,吴央就被你这破铁条贯脑而过了你知道吗?!” 吴央闻言怔了怔,心想不是我反应过来把你拉低救了你么,然而看了一眼苏沁双目中闪烁的怒火,他还是选择默默低下了头不言不语。 楚羽也是被骂懵了,喃喃道:“我知道你们肯定能躲过去啊……至少你躲不过去吴央也能带着你躲过去啊……你怎么不说你上一次还差点拿飞镖杀了我和吴央呢……” 苏沁何许人也?要强者不让须眉,好面子力压壮汉。听得楚羽话语顿时柳眉倒竖,随手从地上拾起一根方才捡来生火的树枝,手腕一翻,挑飞一块烧的火红的木炭,直直砸向楚羽的脸。 这种打闹四年来没少出现在三人之间,都早已经习以为常。楚羽微微偏头躲了过去,也收敛了表情,面带一丝忧虑道:“你们说,刚才那个人会不会听我们的话,老老实实的闭嘴,不给他们所谓史家镖局的人报告呢?” 吴央想了想,说:“如果是我,我一定说。” 苏沁也不再无理取闹,点点头说:“我也这么认为。不管你方才做了什么,此时是不能威胁到他了,所以不管是出于对本家镖局的考虑,还是想找场子,都会说的。” 楚羽挠了挠头发,有些苦恼地说:“那怎么办?我们跑?” “为何要跑?”苏沁反问。 “不跑怎么办?那可是镖局!都是些有名的大家坐镇才敢出一趟镖,再加上诸多镖师,打起来一定是我们挨揍啊。” 苏沁再次反问:“为什么要打?” 楚羽愣住,吴央也抬起头来,有些疑惑。 “你们这些糙老汉子啊,脑子里就只有拳头吗?”苏沁得意地笑了起来,“楚羽,王姨让你读的那么多书算是白读了。” 夜色里,在篝火吞吐的照耀下,苏沁的脸上浮现出了一种难明的意味。她这次没有继续打击嘲讽楚羽和吴央,而是仔细地解释道:“我们现在面临的最为主要的问题并不是与其他人之间产生恩怨与否,正相反,我们需要与人打些交道。看看地上我们吐出来的这些鱼刺,想想楚羽那惨淡的烧烤技术,如果我们离开了这湖,再次断粮断水,我们还能撑多久?撑得到长青门吗?” 楚羽吴央默然。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我们虽然年岁尚小,但是身手不弱,想来有些头脑势力应该都不会主动与我们交恶,况且楚羽你也并没有对方才那人做些什么,双方互相给一个台阶下,应该没有什么问题。说不定连我们的吃饭问题都解决了。” 夜无声而虫鸣,伴着木头树枝在火焰燃烧下炸裂开来的噼啪声。楚羽吴央互相对视一眼,皆看到了对方眼中那抹震惊与无奈。苏沁实际上只比楚羽吴央两人小半岁,但思考这些问题已经俨然如同江湖老油条。然而这份成熟却是由其年幼时家族覆灭多年流浪换来的,一念及此,楚羽和吴央竟都不知该如何劝解,只好低头继续不言。 …… 在楚羽吴央北面不足三里的地方,正有一个车队在此扎营。不过有密林遮挡,这才互相隐去了踪迹与声音。 车队一共五辆马车,十八匹马,三十位打着赤膊的汉子。他们分别围着三堆篝火,撕扯着看上去应该是羊腿的烤肉,间或拾过腰边酒囊灌上几口,偶尔低头交谈,但绝没有一丝一毫的哄乱与叫嚣。 史城摩挲着颈间挂着的一块玉牌,望着这些如埋伏的群狼一般的汉子,嘴角流露出了一丝满意的笑容。他已经从父亲手中接过镖局三年时间,三年,他没有如枫城其他势力所期望的那样,用鲁莽与轻率将英明的老父留下的家业败光。正相反,他竟似在一夜之间收起了所有以往于人前的面貌,让整个枫城的豪强都明白了虎父无犬子的道理。三年,史家镖局终于完成了枫城走镖一行的垄断,甚至已经开始在西北长安城内逐渐有了名号。 史城瞥了离自己最远的那辆马车上封装的漆黑箱子一眼,心中对着枫城那一众如狼似虎的势力头目冷笑几声,勾画着此去长安交了镖,便立刻开分号的事宜。 不过枫城长安两城之间,尚还存在着另外一座可望不可及的大山,如果有机会,应当通通门路,好让史家镖局真正崛起,在江湖任何一个地方都有足够的底气。 正当史城暗自思揣,其余镖师自顾休息之时,一连串凌乱异常的脚步声逐渐逼近。枯叶被踏碎的声音并不明显,此时却如同惊雷一般炸响在众人耳畔。史城右手下离他最近的那名汉子脸色骤沉,手指微动抓住了自己佩刀的刀柄。 史城挥手阻止了那汉子的动作,说:“无需如此,来者该是方才出去警戒的窦老三。” 众人紧绷的身体渐渐缓松下来,随着脚步的接近,目光游移,一个熟悉的身影跌跌撞撞的冲进了圈子里。 史城望着面色犹自紧张的窦老三,开口问道:“可有伤势?” “没……没有。” “人数?” “三个。” “境界如何?” “只有一人出手,想来应该已是武学大家。” 史城皱了皱眉,沉吟片刻,说道:“也罢,那三人既然未曾真正伤你,便是没有与我们为敌之心,此事就此揭过,早些休息,明早还要继续往长安方向赶路。” 众人点头应是,就欲收拾营地。然而窦老三微微犹豫,还是开口道:“镖头……” “嗯?” “在我看来,那三人……应该都还没有二十岁……” 抚摸玉佩的手指骤然用力,指尖都微微发白。史城定睛看住窦老三,再次开口问道:“你可当真?” “当真!” 史城缓缓站起身来,于是周围汉子也都随之起立。这些人都是史城多年来培养出来的心腹,看到史城如此模样,便知道了自家镖头想要做什么了。 “走,”史城笑着说,“我们一起去瞧瞧究竟是何处来的天骄。” …… “楚羽,”吴央望了一眼已经抱着双腿蜷缩着睡着的苏沁,轻声道:“柳门主在来信里说他估计你还未突破到武学大家的境界,但看你今天这一铁条,却已有大家气势。你跟我透个底,你是不是已经突破了?” 楚羽微微一怔,然后笑了起来:“师父其实猜的没什么不对,刚从家里出来的时候我确实还没有到大家境界。不过师父有一点错了,那就是我娘并没有等我收到信后才把那几本武功秘籍给我。她在我长青心经达到第三层的时候就将其交给我了。所以师父来信时我并不是空有一身内力。就在刚刚……” 楚羽陡然顿住,吴央眼神也凌厉了起来。苏沁也慢慢睁开了双眼,站起身来走到两个少年身后,与他们一起默然注视着从不远处走来的那一批人。 史城望向那三道年轻的身影,感受着三人身上散发出来的气质,心知窦老三所言果然不差。离三人还有十几米远,他便停下下了脚步。遥遥一拱手,史城朗声道:“不知三位少侠是何方人士?方才我手下窦老三多有冒犯,还望三位见谅!” 楚羽三人对视一眼,而后楚羽也向史城拱手行礼,开口道:“想来诸位便是史家镖局的一众镖师吧?我三人路经此地,不知贵局子已经在此安营扎寨,冒犯之处还请见谅。我们井水不犯河水,彼此相安,如何?” 史城眼中闪过一丝难言的情绪,略略一顿,又笑着回道:“俗话说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不怕三位少侠笑话,我是见三位着实年轻,却从手下那处得知三位身手不凡,便有了高攀之心。不知三位是否能给在下一个面子,我们进一步说话?” 楚羽看了苏沁和吴央一眼,见两人都点了点头,于是便道:“高攀二字实在担待不起,我们三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子才是惶恐。若这位镖师不嫌弃,便带着诸位兄弟来吧,我们坐下一叙。” “哈哈哈,小兄弟爽快!”史城大笑道,而言语间已经换了称呼。他一挥手,带着经过挑选过的十几号兄弟,大步走到楚羽三人面前,再次拱手,面容一肃,沉声道:“枫城,史家镖局,镖头史城!” 楚羽三人也一同抱拳,“洛阳城,无名小子,楚羽。” “吴央。” “苏沁。” 史城咧嘴一笑,向后一挥手,喝到: “拿酒肉来!我们今日与三位大醉一场!” 楚羽深吸一口气,心想终于迎来了自己第一次与江湖人打交道的机会了。回头再看看吴央苏沁,发现两人脸上也有一些紧张与兴奋,不由相互会心一笑。 “请!” 第24章 交锋 “还不知史镖头此去何往?”双方均坐,略略停顿,楚羽便开口问道。 史城伸手指了指西北方向,楚羽稍一思量,试着猜道:“长安?” 史城赞许地点点头,然后慨然叹道:“你能猜到长安,说明你心里多少有些大局意识,这实为难得,在你这个年龄尤甚。真是英雄出少年啊,想我二十岁以前的时候,还只是在局子里算账而已。” 楚羽三人对视一眼,也只是笑笑没有说话。 “同样我亦不知道三位是要往何处去?如此年龄家中便放心让你们出门闯荡江湖,想必家族定然名冠洛阳吧?”史城微微低了低眼眸,似是不在意的问道。然而从未放下过戒心的楚羽顿时心中一凛,面上竭力表现自然,笑道:“不瞒史镖头,名冠一方还真是让您说中了,您去洛阳城里打听打听,哪条街上的乞丐不认识我们三个爹娘死的早,天不怕地不怕的小魔王?哈哈哈哈哈哈。” 苏沁和吴央也配合的笑了笑,只是目光交流之间,总也掩盖不了一丝无奈与忧虑。 史城没有笑。篝火噼啪之间,他眼神深远的看着楚羽三人,嘴角抿出一个难明态度的线条,缓缓道:“看来,小兄弟并不想跟我做做朋友?” 楚羽的身体开始变得有些冷。他知道自己虽然读过很多书,但是没在江湖上混过,终究不如这些摸爬滚打多年的老油条。他也知道自己刚刚的话不论从语气表现上还是从内容上,都不能被深究,可是他也没想到面前这位史镖头竟然会直接点破,丝毫不给留面子。 难道他一开始就是准备来找麻烦的? 楚羽嗓子有些发干,有些不自然的笑道:“史镖头这是何意?” “小兄弟,枫城虽然不如洛阳长安建业三大城,但是城内各个势力斗争之激烈并不输于任何一城。”史城语气淡淡,但是却自有一股傲气与冷厉的气息辐散开来。 “我史家镖局能于枫城多年来屹立不倒,并逐渐跻身枫城巨头之列,可不是浪得虚名。且不说你的身手,单就论你的谈吐,也绝不是街头乞儿所能表达。楚羽小兄弟以如此粗糙的言语隐瞒自己的身世,可是小觑了我史城的头脑与阅历?” 伏天八月,篝火之旁,楚羽三人却确确实实的感到了来自深冬的冻杀万物之意。楚羽知道,这与境界高低无关,完全是由手中鲜血的浓稠与亡魂累积蕴养而来。眼前史城不论初心如何,此时怒意渐起,原本收敛的极好的杀伐之气便自然而然的流露出来,顿时将局面推入了剑拔弩张的氛围中。 窦老三坐在史城的身后,已经没有了一个时辰前被楚羽铁条横颈时的慌张与狼狈。他看到了此时楚羽不自然的表情与鬓角处渗出的汗水,心中不由暗叹一声。原来是初入江湖,观其表现气魄也不弱,然而这么早就与镖头这等人物对擂,恐怕不会是什么好事。 镖头不是那等扼杀英才的暴虐之人,但是同样身为天之骄子,他恐怕会想尽办法将这些所谓的英才尽数降服,收于麾下。窦老三实力平平,四十岁了只是武学小成,始终摸不到大家的门槛,也没有几招几式能够拿得出手。然而他之所以能在史城麾下出力多年,靠的是一颗并不俗气的头脑与随时可以丢弃的脸面。他并不是真的像楚羽三人看到的那样不堪,只是当他明白自己不是楚羽对手的时候,便干脆装的毫无反抗之力,以便最完整的保全自己。 他能看出,眼前这三人必然不是池中之物,假以时日必会成为江湖之中一方豪强,更不用说他们身后可能存在的强大背景。倘若真的被镖头降服,难说是好事还是坏事。 窦老三目光游移,陡然间瞳孔一缩,看到了楚羽身后的吴央不知何时竟已将手缓缓覆到了那把泛着秋水寒光的剑柄之上! 吴央的动作不大也不明显,可是一股淡淡的决绝之意却渐渐在场间弥散开来。楚羽感受到了这股来自友人的意志,眼中的犹豫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坚定燃起的熊熊之火。 本是勇往少年郎,况且斗之未必会输,底气犹在,何惧之焉? 史城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讶异之色自眸中一闪而过,略略思量,突然抢在楚羽开口说话之前发了声。 “呵呵,我开个玩笑,小兄弟不要这么紧张嘛。” 窦老三率先配合的笑了起来,然后跟来的另外一众镖师也跟着哈哈大笑。楚羽三人再次对视一眼,吴央缓缓把手从秋水剑上移了开来。 “这个玩笑倒是不太好笑。不过我们三个倒是让史镖头见笑了,初入江湖,不懂规矩,镖头可不要介意。”苏沁见楚羽面色不太好看,不知如何措辞,便坐直身子,向史城拱手一行礼,接过了话头。 这下史城心中再次一动,又开始重新估量眼前的三个少年少女。为首楚羽,武学突出,可确定已是大家之境,乃三人底气所在;右手吴央,勇字当头,沉默直接,乃三人剑锋所藏;左手苏沁,言谈老成,不卑不亢,乃三人行事所倚。如此成事,可见三人不是一年半载可形成之默契,不可强夺。 “苏姑娘可不要误会,只是糙汉子行走江湖惯了,言辞间有些直接刺人,万望不要放在心上啊,哈哈哈哈哈哈。”史城道。 苏沁也低头笑了笑,但却没有吭声,心中想到大概正因于江湖久混,言语才这般层层叠叠,环环相扣吧。 不过无论如何,气氛总是没有之前的凝重与压抑,众人又吃吃喝喝闲扯了几句不咸不淡的话,史城终于说到了正题。 “还是那句话,出门靠朋友,我此次前去长安走镖,事成以后,便要在长安开家分号,急需大量镖师。三位年龄虽小,但据窦老三,也就是楚羽小兄弟刚刚撵走的那位的话说,你们身手可是极为了得,不知可愿加入我史家镖局,我们一同名扬江湖,如何?” 史城话语恳切,眼神真挚,然而苏沁眼珠一转,也只是淡淡一笑,道:“史镖头说笑了,我们无名小卒何德何能,怎么高攀得起贵镖局?” “怎么能说是高攀?”史城道,“吴央小兄弟和苏姑娘我不清楚,但楚羽小兄弟如此年龄便入大家之境,武学天赋之高,前途之光明,又怎会是高攀我镖局?” 苏沁微微一笑,满怀深意的看了史城一眼,道:“镖头好眼力,我楚……大哥今年虚岁十七,入成武学大家不久。世人皆知四门三宗,剑宗当代首徒王渊,一身浩然剑气,十五岁剑法首度亮世,可斩大家,被誉为江湖幼龙,而今二十有一,已是半步宗师;玄罗宗少宗主罗阳,年少不曾于世间露脸,首次扬名便是四年前一刀斩落长青门宗师穆凡心头颅,现应二十四岁。” 史城似乎明白了苏沁想要表达的意思,眯了眯眼没有说话,也没有注意到楚羽握紧又松开的拳头。 “明宗驻守西南大漠,遥拒南蛮,多年不曾进入江湖视线。然而其宗主幼女张小棋却与南蛮王之子交手数次,不曾落于下风。那南蛮王子亦是武学大家,而张小棋比我大哥小一岁,被称为江湖第一女。” 苏沁笑道:“我大哥实在是比不上这些天骄,十七岁才只是武学大家,而且初入江湖毫无战绩,怎么能有资格做贵镖局的镖师呢?” 话音一落,吴央还好,只是勾了勾嘴角,而楚羽险些笑出声来。相反,史城的表情却是一点点僵硬,变得极其不自然。 什么意思?意思很简单,楚羽已然与江湖中的天之骄子相差不远,而你们史家镖局呢?可敢与四门三宗相提并论? 以我们楚羽的天赋哪怕放在四门三宗里都可以算得上拔尖,要我们去你镖局里当镖师? 史城开始觉得脸上有些挂不住。竟然被一个十六的小姑娘反将一军,传出去岂不是要让整个枫城笑掉大牙? 不过史城毕竟是个久经风霜的江湖人,自然不会因为这些言语就暴怒而起一刀杀人。然而这一番带刺的言语也给了史城当头一棒喝,让他对自己这些年的飞速发展有了一个清醒的认识。史城长长的呼出一口气,眼神逐渐清明。一个小小的枫城而已,怎么能值得我膨胀?待我史家镖局真正名震江湖的那一天,我自然有足够的底气! 离史城最近的窦老三感受到了史城的变化,不自禁的笑了,这才是值得我们追随的史镖头! 夜已深,连虫鸣也逐渐消减。史城拱手,说道:“苏姑娘一席话,点醒了我这个梦中人。你们三人必然不是池中之物,我史家镖局此时是没有资本收拢三位的。不过,我史城也不是甘于现状之人,我倒是相信,再过十年,我镖局必然有与三位相提并论的资格!” 楚羽坐直了身体,肃然起敬,举起了手中酒囊,道:“史镖头傲骨犹在,必于江湖留名!来,小子拿镖头之酒敬镖头!” 第25章 当同行之时 俱是出门在外头悬腰际之人,就算放浪形骸,也不会真的让自己一醉方休。几番畅快的觥筹交错后,史城一众便向楚羽三人告辞。临走之前,史城说道:“若你们是要往黑枫林方向去的话,我们倒是可以同行一路。” 黑枫林西北为长安城,正北方向,正是长青门。史城此话正合了三人初衷,楚羽便抱拳笑道:“那就叨扰史镖头一段时间了。我们初入江湖,还是希望镖头多提携。” “哪里的话!那就这样,你们好好休息,明早我们收了营地,便过来叫你们。嘿嘿,有你们在,我们这一段路程的安全又能放心许多,说不好是谁占谁便宜呢!哈哈哈!”史城笑道,而后抱拳告辞。 待周围安静了下来,三人围成了一个圈,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都苦笑了起来。 “我感觉自己宛若没有了脑子。”楚羽一脸懊恼,说道。 “谁不是呢?跟这么些人说话,就是累,还不如打架呢。”苏沁一屁股坐了下来,丝毫没有一个姑娘的自觉。 唯有吴央表情依旧最少,沉默了一会儿后,他还是皱起了眉头,“我们该不该信任他?” “这个问题没有问的必要。”苏沁捡起了一根长长的草根,放入口中嚼了起来。“除了咱们三个,现在我们谁都不能相信。哪怕聊得再投机,摸不清底细,也不能放下一丝一毫的戒心。你不会知道,他什么时候会把我们给卖了。” 楚羽和吴央点点头。 “你现在越来越像老江湖了,我说。”楚羽拍了拍苏沁的肩膀,“你得像个姑娘点儿,不然以后怎么嫁的出去呢?” “报了仇再说,”苏沁含糊不清的说,“不把梦里的那些血污洗干净,我始终没办法轻松起来。” 楚羽叹了口气,又拍了拍苏沁肩膀,说:“早点睡吧。” 苏沁用鼻子“嗯”了一声。吴央立在她身后,久久没有说话。 …… 于是接下来的几天里,楚羽三人便加入了史家镖局的车队中,一起向着西北方向进发。他们与史城等人的关系也开始越发的融洽,在和史城窦老三等江湖老油条的交谈中,他们三人,尤其是楚羽和吴央,对这个江湖的认识也开始越发的深刻。 沿途之景在一天天的赶路中一点点的变化,他们又进入了山中,开始在蜿蜒曲折而又艰险的山道上攀登。 “锵!” 铁条和斩马刀于空中交击,相触即分。楚羽和史城都迅速地后掠而出,微微一顿,脚掌发力,又在空中缠斗在了一起。 其他人围了一个圈,都屏息凝视着两人的切磋,不敢有丝毫打扰。史城和楚羽都已是武学大家,放在江湖中都可以说是实力不错之人,这种争斗对于基本都是武学小成甚至更低的史家镖局的汉子而言,极为难得。 然而苏沁在一旁却觉得无聊的要死。 “吴央,你们男人真的只知道打架啊?”她叹了口气,却难得的发现吴央没有回应他。这个臭道士平时虽然就像块石头没什么话,但是自己问点什么他还是会至少“嗯”一声的。 于是苏沁看了一眼吴央,愕然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吴央已经目光如剑。他并没有关注楚羽和史城的切磋,苏沁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发现他看的竟是一个史家镖局的一名车夫。 “怎么了?这个人有问题?”苏沁拿胳膊肘捅了捅吴央,问。 “这个人,实力不比楚羽差。” 苏沁闻言心中一凛。不比楚羽差意味着应该是武学大家,堂堂武学大家被用来拉车? 闻所未闻。 目光轻移,苏沁注意力集中在了那名车夫所赶的那辆驴车上。那平板车上表面上看上去是一垛垛草料,但苏沁此时心下明了,在厚厚的草料里包裹的,恐怕就是此次史家镖局所押运的货物。那另一辆马车上的黑箱子,应该只是障眼法。 到底是什么样的货物,能让一名武学大家伪装成一名车夫,亲自贴身看护? 苏沁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 “史镖头果然好身手!” 而楚羽并没有发现此时苏沁与吴央的细微变化,正与史城激战正酣。 “楚羽小兄弟也果然是少年英豪!这大家境界是实打实不掺水,真不知道你是如何做到的。”史城也是爽朗一笑,并没有吝啬自己的赞美。“不过,”他话锋一转,“你似乎并没有学过什么武功技法,而且铁条虽硬,终究不是一把趁手兵器。再交战下去,你必定会输。这样,等以后有机会,你来枫城找我,我给找一把好剑,再找几本剑谱,虽然不至于是稀世珍宝,但想来还是会对你有所帮助。” 楚羽闻言笑了,昂首朗声道:“先谢过史镖头,不过,此次胜负定论,恐怕言之尚早!” “好!” “楚羽小兄弟有志气!” “上!别怕了镖头!” 史城有些愕然地看了看周围听了楚羽之言立刻沸腾起来的自家汉子,而后失笑,摇了摇头,再看向满脸战意的楚羽,脸上也浮现出了点点傲色,随手挥了挥紧握的斩马刀,缓解了手上隐隐传来因战斗时间过长引起的酸意,道:“也罢,就让你小子输得心服口服!” 内力渐渐运转,史城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眼眸里渐渐凝聚起了某种光泽。刀身斜提,他陡然大喝一声,脚掌用力踏下,本就强壮的身体顿时犹如一颗巨石一般狠狠地砸向了楚羽! 楚羽眼神一凝,右脚后撤一步,以最稳定的姿势站定,也是闷喝一声,竟不后退,铁条一横,硬生生的与砍来的大刀悍在了一起! “呯!” 痛和麻几乎在一霎就传入了楚羽的手臂,腰身,腿脚!他用余光一撇,右脚着力处已是一个不深不浅的坑。 而史城并没有留给楚羽休息的时间,借着那股反震之力,他已高高跃起,借刀之重在空中一翻,犹如一颗天外之石,狠狠斩下! 楚羽见刀势竟如此逼人,于是就地一滚。大刀斩入土石之地,竟爆发出了如同炸雷一般的巨响!气浪炸开,楚羽闷哼一声,刚刚站起的身形再次后退三步! 石雷刀! 观战的窦老三眼神亮了起来。这刀法是史家人的家传刀法,也是史家的立家刀法,哪怕他是史城的忠诚心腹,也无法修习。这么多年来窦老三的武学一直不能寸进,极想观摩此刀法,希望能以此突破自身瓶颈。然而不论自己如何鞠躬尽瘁,镖头和老爷都没有提这件事的意思。由此可见这刀法威力必然不俗,否则也不至于被史家如此珍视。输在这刀法上,窦老三觉得楚羽不冤。 然而没有人看到,看似躲着史城一刀又一刀狼狈不堪的楚羽,脚步并没有想象的那么凌乱;更没有人看到,那根被楚羽紧紧握着的锈迹斑斑的铁条,正逐渐在一点点的泛红,仿佛一根灼热的烙铁。 史城再次劈刀,这次楚羽没有躲闪,眼中凌厉之意一闪而过,右手翻转,一道黑红之影像是一道划过黑夜的无声火苗,轻柔而狠厉的对上了那一往无前的刀锋! 炸雷声再响,两人同时踉跄疾退数步! 四周一片寂静。 史城退了!镖头被逼退了! 楚羽看了看手中炽热之意愈来愈盛的铁条,感受着体内依然奔腾汹涌去大河的内力,咧嘴一笑,在史城使出石雷刀后,第一次主动冲了上去! 一剑出,如矢。 两剑出,如木。 三剑出,如竹。 数剑出,成林。 然后星火起燎原。 是为燃林。 …… “看!”吴央低声道。 不用吴央提醒,苏沁一直在关注着那个所谓的车夫。在楚羽燃林剑法出时,那人抬起了头。那是一张布满皱纹的苍老面孔,随着楚羽一剑又一剑连剑成林,他眼中本有的浑浊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见的沧桑与深邃。 “现在不要看了。”吴央说。 苏沁一愣,转头看吴央,问:“为何?” “他之前为了隐藏自己,隐去了自己所有的气息与气势,同时也相当于封闭了自己对于外界的敏锐探知。现在他被这场战斗吸引,五识已经渐渐不自觉的打开。一位这种年龄的武学大家,要是有人一直盯着他看,他是会有所感应的。”吴央脸色有些凝重,然而说了这么多,他却发现苏沁竟然一脸惊讶的看着自己,眉头一皱,问:“怎么?” 苏沁说:“倒也没什么,只是你个闷葫芦这次一口气竟然说了这么多,不能不吃惊。” 吴央有些无奈,于是闭上嘴不再说话。 不再开玩笑,苏沁心中也开始了计较。想来有这么一个隐藏起来的高手在队伍里,倒也不算什么坏事,只是为了以防万一,避免惹上一身骚,还是尽早离开这史家镖局比较好。 如果这货物真的有极大的影响力,那恐怕接下来劫镖的人不会少。此处不远是一座小城名无双,到了无双城便找个理由离开,何必淌这滩浑水? 然而苏沁想不到,吴央想不到,刚刚把铁条轻轻搭在史城肩上、正接受史家镖局汉子们的欢呼的楚羽也不会知道,有些事情已经来不及了。 第26章 沉默的黑衣人以及从天而降的长枪 “无论如何,我还是觉得不能久留。”苏沁压低声音对楚羽和吴央说。 切磋之后略作休息,自然要继续前行。而苏沁一把抓住拍拍屁股就欲起身走在最前面的楚羽,把他拽到了后面。史城看到这一幕愣了愣,倒也没说什么,翻身上马趋至最前方开路。 “你说那个车夫是隐藏的大家高手?”楚羽的眉头紧紧皱了起来。 吴央点点头,道:“比你强。” 顿了一顿,又补充道:“比我们都强。” 楚羽有些恼火的挠了挠头。出门这么些天,就基本没怎么顺利过。好不容易这才有了一个暂时的栖身之所,却发现这滩浑水竟然如此之深。他读了那么多书,看过那么多江湖故事,以为天下万事皆在胸中,可但自己真的身处其中时,才感到了由衷的力不从心。 他本来都已经要逐渐的接受史城其人了,此时得知原来人家并没有把底子向自己真正透露的意思,心下不由得烦躁起来。 他很不喜欢这种感觉。 苏沁感受到了楚羽情绪的变化,微微一怔,便明白了楚羽还有些孩子气的想法,无奈的笑了笑,开解道:“好啦,烦什么烦?我们不也是没有把自己的秘密透露给他们吗?江湖行事,本就要留些后手,何必挂怀呢?” “可我们跟他们同行不只是蹭吃蹭喝,如有劫镖剪径我们可是会出手的啊!知道了队伍里的真实实力才能更好的御敌不是吗?”楚羽忿忿反驳道。 “你这么想就错了。”苏沁解释道,“江湖高手固然众多,但是也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多。宗师的实力放在江湖上足以开宗立派,而大宗师的地位,你观洛阳城主便知一二。楚羽,你武学天赋不差,又兼有长青心经这等世间顶尖功法辅助修习,不可谓不是天眷之子。然而你如今踏入大家境界,可感受到了自己离宗师境界有多远?” 楚羽听到“天眷之子”时感到浑身不自在,就欲反驳时却被苏沁一问砸的一震。思量片刻后无奈说道:“感觉……根本看不到宗师境界的边缘。”然后扭头问吴央:“石头你呢?” 吴央也是微微沉默,答道:“我也是。” “我虽还只是武学小成,但自小在长安中所见颇多,也知道成宗师之难。所以以宗师之尊是完全没有劫镖剪径的动机的。故而这队伍里有一名武学大家坐镇,就已是绰绰有余。须知剪径小贼多为生计所迫,难见有大家出现。”苏沁道。 “所以能引动大家出手劫镖的原因,无非就只有两点,一是旧怨偿报,二是货物实在是世间少有的珍宝。” “那他们此次准备如此周全,岂不是说……我们极有可能卷入一场江湖恩怨?或者因怀璧之罪而身陷险境?”楚羽脸色一变。 苏沁点点头,道:“看来你还不算太傻。” 楚羽默然。自幼读书的他,行事性格都颇有侠气,也并不反感向需要之人伸出援助之手。可这并不代表他愿意承担一些本不该有的恩怨纠缠。 “再行两日,便出了这座巫山,眼见就是无双城了。我们便在那里跟他们分开,到时再给他们些银两,也算两清。”苏沁说。 楚羽想了想,觉得可行,便点点头,笑道:“不过也多亏了人家史家镖局,否则我们连现在这座山叫什么都不知道,迷失在这里都有可能,更遑论去什么无双城了。” 苏沁和吴央深以为然,再次抬眼环顾这周身之境。此时众人正行走在两峰之间凹下的山谷中。抬眼望去,怪石嶙峋如巨兽之爪向上爬升,直直入云,高不可见。两壁之上间或有苍劲树干如同巨蛇一般盘曲匍匐。脚下尽是碎石裸岩,饶是有武功内力傍身,几日走下来也感到脚掌疲累,酸痛难解。远望而去则依旧山路蜿蜒,曲径通幽,兼有不知名野兽引吭而嗥,毫无人气而深远异常。若无史家镖局的镖师们依靠常年行走的经验绘制出的地图,至少楚羽三人对自己的性命安危毫无信心。 这倒是杀人越货的一处绝佳场所。楚羽脑海中蓦地闪过这么一个念头,他一哆嗦,强压下那抹不妙之感,继续随着车队向前进发。 …… 车队再次停下原地休息,史城又安排了几名汉子去前方探路放哨,这才翻身下马,解下腰间水囊灌上几口。 他瞥了一眼不再与周围镖师聊天询问反而聚到一起闷不做声的楚羽三人,心下冷笑一声。他自然知道此山一出便是无双城,也看出了三人的离去之意。不过互相利用而已,史城倒是颇为不以为意。只不过一路行来之顺利并没能让三人出力帮忙,这令他心中也有些不舒服。说到底身为史家镖局的少主,他这些年来已被自己的父亲打磨的骨子里都成为了一个生意人,对于利益往来,依然锱铢必较。 不过还是算了,看他们着实不俗,也算是结个善缘,对局子日后说不定就能带来意想不到的收获。毕竟这趟镖是要把那东西安全送到长安,这可……不容有失。 心中想着,目光便向那辆装满草料的驴车看去。赶车车夫似有所感,也抬头望来。两道目光在空中轻轻交汇便立刻分开,并未引起其他人的注意。 史城心下稍安,不再烦躁,开始真正的放松身体,以求尽快的恢复体力。 时至仲夏中午,太阳异常毒辣。纵使谷中山风阵阵,也不能解除众人的汗流浃背。正是一天最难熬的时候,所有人都垂下了平日里高悬的头颅,似乎连体内最后一滴水分都要被头顶高悬的骄阳夺走。史城见此情景,也是叹了一口气,暗暗骂了几句这魔鬼似的天气,决定将休息的时间再延长一段,以保证接下来镖师们的状态良好。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除了轮换站岗的几位汉子,其他人已经渐渐的睡了过去。实在是这一路路程太过难走,又需要时刻警惕,不能放松心神,便导致现在疲累异常。史城心想,大概若是此时有高手前来劫镖,恐怕便是一个凶多吉少。 一念及此,史城瞳孔骤然紧缩,心头警兆骤升! …… “事情不对。”吴央紧抿嘴唇,浑身紧绷了起来。 苏沁皱眉,问道:“怎么?” “第一,刚刚出去探路放哨的那几个人还没回来,”楚羽接过话头,也是脸色凝重。“太久了,不正常。” “第二,一天之中最热之时应该在下一个时辰,所以我们现在应该是觉得越来越热才对。但是……这会儿比方才凉快了。” 苏沁一凛,发现确实如此。 楚羽和吴央渐渐都把手移到了剑柄上,“这可能说明,周围来了一个已经具备了‘势’的高手,以境界讲,恐怕是准宗师了。” “准备战斗吧,否则我们自己就得搭在这里了。” …… “来者何人!观阁下气势如此之高,这般藏头露尾,不符合阁下身份吧?!”史城霍然提刀而立,怒声喝道。 此言一出,犹如一桶冷水直直从头顶灌下,一众浑浑噩噩的史家镖师们猛然惊醒,迅速从地上站起,纷纷拿起武器,警惕地的看着四周。 楚羽和吴央相背而立,将苏沁围在中间。 “沓……沓……沓……” 脚步声响起,众人的目光立刻被山路前方幽暗处吸引了过去。拐角处,四名身着黑衣面罩黑巾的男子,提刀缓缓出现,沉默着向众人一步步走来。泛着冷厉之光的刀锋上,浓稠的鲜血一滴滴的滴落在地上,映衬着四人的身影,宛若地狱里前来的修罗。 四名武学大家。 感受到了对面强大的气息,史城的脸色越发的阴沉。不过确认四人的实力后他却没有再继续看他们,而是抬起头来,继续向不知何处的地方发问:“阁下让自己的下属现身,莫非是觉得我史家镖局还不入你的眼?既然如此,你这般藏头藏尾,又与鼠辈何异?!” 无人回答,四下里一片寂静,只有史城颇为雄壮的声音在山谷间回荡。那四名黑衣男子闻言后竟也停下了脚步,不再向前。 时间一点点过去,史家镖局众人的呼吸越来越粗重,汗水一滴滴的向下砸落。气氛压抑的令人窒息。 就在史城终于忍耐不住,就欲再次开口质问辱骂之时,突然,一个细小的声音准确的落入了场间每一个的耳朵里。 像是虫子啃食树叶,又像是微风吹动山林,簌簌索索。 这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近,渐渐如同旌旗猎猎,如同受惊的野兽发出的尖啸!声音仿佛是从四面八方传来,众人四下望去,慌乱的手足无措。 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近! 楚羽瞳孔一缩,心中闪过一丝亮光,猛然抬头大喝一声:“史镖头!头顶!” 那不是什么尖啸!那是破空声! 史城抬头,看到了那个几乎要将大地都撕裂的黑影,运足了内力,大喝一声,脚下猛地错向一跺,身体如炮弹一般侧向飞射出去,这才扯断了那凛冽的气息牵引。黑影在下一刻就出现在了史城之前站立的地方,砸落地面,发出了一声惊天巨响! 宛若山崩!宛若天塌! 烟尘四起,巨大的冲击力荡开的波动将史家镖局的镖师们一个个掀翻在地。楚羽和吴央同时伸手,扶住了同样因毫无防备而脚下不稳的苏沁。 四名黑衣人在范围之外,动都没有动,竟也没有趁机出手,只是一味沉默的站着。 渐渐烟尘散去,一个深坑渐渐露出。在深坑之中,一杆天蓝色的长枪笔直的插在坚硬的碎石之中,在阳光下泛起了慑人的光。 第27章 八角之玉,相击之音 楚羽还从没见过如此嚣张的出场方式,甚至到现在为止正主还是没有现身,只有那杆冷厉而沉默的湛蓝长枪依旧插在地上,慑动着众人的心魄。 谁都没有注意到,苏沁看着那杆长枪,双眼渐渐眯了起来。 渐渐有风自不知名的角落刮起,史城就欲再度开口,目光却骤然一缩! 就在刚刚一瞥,他看到一直沉默的四个黑衣人,不知何时已经手腕用力,刀尖抬起! “御敌!” 黑衣人与史城怒喝一同而动,四道身影仿佛化作了四道黑色的闪电,还不待史家镖局这边众人扯开阵型,刀光已经几乎笼罩了所有人的头顶! 鲜血飙飞,惨叫迭起。就这么猝不及防的一个照面,史家镖局的汉子们已经死去三人,重伤五人! 武学大家以这种方式冲入一群武学小成甚至有些还没有战斗力的人群中,无疑像是虎狼冲入了羊群! 望着地上的鲜血与尸体,楚羽三人的脸色都变得有些惨白。这是楚羽第一次亲眼看到杀人时的场景与活生生的尸体,感到恶心与惶恐的同时,一股莫名的怒意也涌上了心头。 人命就如此廉价! “楚羽!替我挡下一人!拜托了!” 史城劈刀与一名黑衣人对上,两人各退数步后,史城转头向楚羽断然喝到。 楚羽没有丝毫犹豫,偏了偏头低声道:“护好苏沁。” 吴央点点头。楚羽压下心间的不适之感,咧嘴一笑,紧了紧手中的铁条,脚下一踏,飞身进入战圈,拦下了一名黑衣人。 “楚羽不该去战斗的。”苏沁眼中不知道含着些什么情绪,自语道。 手持秋水剑护在她身旁的吴央听到了这句话,脸色犹自惨白,仍淡淡一笑说:“楚羽什么性格你又不是不知道。他现在总觉得白吃白喝了史家镖局几天是欠人家的。” 苏沁垂了垂眼眸,没有说话。 …… 真正以对决生死的情形来面对同层次的对手,这对楚羽来说还是第一次。对面的黑衣人只有眼睛露在外面,看不出对楚羽到底是轻视还是重视,有的似乎只是一片淡漠。 楚羽感受到自己的血一点点的沸腾了起来,又一点点冷却。这表明着他的身体动作再次完全受他自己掌控,不会再因情绪波动而出现技术性的失误。 黑衣人仿佛就是再等待楚羽达到最巅峰的状态,在楚羽调整好的那一瞬间,他手腕猛然一翻,刀锋挟着无声而尖锐的气势自上而下劈向楚羽的头顶! 瞳孔之中的人影与刀影飞速放大,楚羽的双脚却好似生了根一般,丝毫没有退却躲闪的意思。一抹炽红掠过他手中的铁条,他低喝一声,反手挥出铁条格挡。 刀剑相击,反震之力震得楚羽虎口生疼,而黑衣人却似乎没有任何不适之感借力绕过一个小圆,挥手又是一个丝毫不讲情面的大横劈! 楚羽深吸一口气,立而沉身,脚下马步已然扎起,而后整个人就如同折断了一般,上半身猛然后仰,与地面几近平行,闪过了这一刀。 才一交手,楚羽就已经落入了完全的下风! 背部肌肉牵拉,再次弹回,心中有些憋屈的楚羽也不再保留,长青心经悄然运转,精纯而厚实的内力如江河一般在经脉中奔腾呼啸,然后经由某种特定的路线后尽数灌注入那根铁条之中,使之再度变成了一块烙铁。 一剑燃林! 这一直刺恰巧在黑衣人余力未尽新力不出之时,黑衣人闷哼一声,纵使竭力向后退身,胸前仍是被挑中一剑,划开了那黑衣一道口子。 黑衣人低头看了看那口子,又抬起了头,看向楚羽时眼中多了些难明的意味。 而楚羽的眼神就要简单多了,他再次咧嘴一笑,冲对面的黑衣人大声喊道:“继续!再来!” 刀与铁条再次相遇,又开始了沉默与炽烈的交战。 …… 四名黑衣人,史城拦住一个,楚羽拦住一个,剩下的两个人被剩下的史家镖局的汉子们分开围攻。八对一,这才算是渐渐稳住了局势,没有令场面呈现一边倒的绝望情形。然而就算如此,史家汉子们也只是强撑,随着伤口的逐渐增多,血液的逐渐流失,早晚会被黑衣人一个一个解决掉。反观被围攻的两个黑衣人,哪怕是面对比自己低一个境界的对手,也没有急躁冒进,依旧沉默,依旧冷漠,一点一点消耗着对手们的力量,极为耐心。 仔细观止,那两个黑衣人身上甚至连污渍都没有沾上一丝一毫! “你也想出手了?”苏沁看着吴央的侧脸,有些无奈的问道。 吴央闻言一愣,旋即默然点头。 “的确,再这么进行下去,用不了两柱香的时间,那两个黑衣人就会解决掉所有的史家人,转而围攻楚羽和史城。到时我们和那个装神弄鬼的车夫固然会出手,但对方也有一个到现在还没有现身的准宗师高手,如此实力对比,我们必输无疑,还不如趁现在先行出手,解决掉一两个黑衣人平衡实力。” 吴央皱眉,他确实是这么想的,但是苏沁既然这么说了,就说明一定有问题。 到现在为止,吴央和楚羽都已经习惯了依靠苏沁的头脑来分析问题了。 “哪怕史家镖局的人死完了,我也不会让你出手,”苏沁说,连她自己都觉得自己的声音变得有些发冷。“其实,当我认出来那杆冰魄神枪时,我宁愿让我们背上忘恩负义的名声,也不愿让我们任何一个人出手。” 吴央心头大震,这是碰上了多么有来头的对手?饶是以他平时喜怒不形于色的性子,此时的脸色也变得有些难看。他紧了紧手中的秋水剑,声音有些干涩的问道:“来者……是什么人?” 苏沁深吸一口气,定定望着丝毫不被周围战斗波及到的湛蓝长枪,一字一句道:“八角之玉,内有圆孔,是为琮;玉石相击,其音铿然,是为琤。昆仑之雪渐融为水,其水倒流固而为冰。寒冰似寒玉,琉璃刺人目;寒玉似寒冰,直待与天争。” “长安城城主刘天南之女,刘琮琤!” “刘琮琤……”吴央喃喃道。 “倒是好大的名号!长安城城主之女?就算今日来的是剑宗首徒、明宗少主,我也让她有来无回!” 吴央和苏沁霍然回头,这才发现,那个一直隐藏着自己实力的车夫,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来到了他们的身后! 两人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警意。他们诚然看出来了这个老者隐藏了实力,但没想到还是低估了他。 他此刻散发出的气势,竟也是一名准宗师! “我知道你们看出了我隐藏实力,我也同样看出,你们也隐藏了实力。”老者此时再不复佝偻与颓废,霸道而狂烈的气场从他体内渐渐向周围辐散,隐隐间散发出的光芒竟令人不敢直视! “吴央小子,纵然你与楚羽小子一样,也是武学大家初境,但是你可要比楚羽那小子强上不少。你才是你们三个人中最大的底牌。我说的可对?” 吴央脸色阴沉下来,依旧一言不发。苏沁皱了皱眉,道:“老先生,这个时候了,再来揭我们的底,很有意思吗?” “我是在告诉你们,你们的实力,我都清楚,一切都在我的掌控之中。我现在去会会那个所谓的刘琮琤,我希望你们,尤其是你,吴央,等下去解决掉一个黑衣人!” 吴央仰起头来,眯起双眼,道:“威胁?” “你可以这么理解。”老者冷笑几声,然后转过身来,抬头冲山壁上某处朗声喝到: “堂堂长安城城主之女就这么看着自己手下卖命而自己旁观?!刘琮琤!可敢下来与老夫一战?” 一言一出,老者周身立刻爆发出了一层气浪,再次卷起层层尘土。场中众人纷纷停手,连黑衣人都不再有动作。 楚羽看到老者,心头暗道终于出来了。然后顺着老者的目光向山壁上看去,他看到了一幕令人一辈子都难以忘却的画面。 山壁某处有一出山石突起。就在这突起之上,立着一位身着暗蓝与黑色交相映衬的罗衣女子。清冷,高贵,精致而白皙的面庞上仿佛刻着对整个世间的冷漠与倦怠。额前几丝没有拢到后面的碎发随风轻轻而摇,却丝毫不能扰乱她的疏离之意。下巴轻抬,如刀削过一般的嘴唇轻启,清冷而透亮的嗓音便响在了这山谷之间。 “我倒是没有想到,小小的枫城中一个小小的镖局,竟然还能藏住一个准宗师。” 黑色毛皮靴,前踏一步,轻轻一点,那身姿即刻掠出,竟如最初长枪一般坠落下来! 点地,屈膝,再次站直身子,她的眸子中透露的依旧是清冷。六丈的高度,就这样在她毫无烟火气的一跃中被悄然无视。 “姑娘果然好身手。”看着这一幕,老者也收回了一些轻视之心,就欲再度开口客套两句,却被眼前这位寒冰之玉生生堵了回去。 “我不愿与你多言,”素手抚上了那杆湛蓝长枪,微微用力将其从地面里拔出。手臂用力,竟然一只手就毫不费力地将长枪横提起来。 然后直指老者。 “交出那件东西,或者,死。” 第28章 祸乱之源 江湖中流传着大约是这么一句话,打人是恩怨,打脸是死仇。江湖中人看淡生死,仗义疏财,唯有脸面二字不能提放自如。年轻些的还好,丢脸时无非面色变换,说几句狠话互相呛声几句,脾气好些的甚至只是打个哈哈,也就过去了。但上了年纪的滚刀肉们,那可真是把这些看的比性命还重。今后别说再见,必是一方不死不休的结局。 碰巧这位史家镖局的老者就是这么一个性子,纵使刘琮琤再如何冰肌红颜,此时在老者聚满怒意的眼中,也已经成了人皮枯骨。什么长安城城主之女,此次如果走镖不成,恐怕连整个镖局都会赔进去,横竖都是死,还顾忌甚么! 老者深吸一口气,向史城打了个手势。史城意会,连忙将不曾片刻离手的斩马刀给老者扔了过去。老者头都不转,右手探出,便将其稳稳的握在了手里。 这一幕看的楚羽一愣。傲气如史城,便是实力不如老者,也不该如此恭敬作态,毕竟史城才是镖局的未来主人。可眼下看来,这老者的身份地位似乎还要在史城之上? 想归想,可场间的情形不会等人。老者握刀,气势再上一个台阶,已与刘琮琤针锋相对,不输分毫。 刘琮琤眼见他握刀,脸上与眼中的情绪却没有分毫波动,仍是淡漠开口:“史鑫,史家镖局创始人,史城之父,少时偷艺刀宗,败露后被网开一面,没有废去一身修为,反拜外门执事,从此效命刀宗。刀宗随未有资格位列四门三宗,但仍是称霸一方。后刀宗招惹同样用刀的武痴李彦则,立下赌战,武痴输则自废修为,武痴赢则刀宗遣散。奈何李彦则连败刀宗十大高手,这才让你有如今立足枫城的自由与机会。” 史鑫喝到:“提这些往事作甚!是为了显摆你长安城情报收集做的好,还是要动摇老夫心志?!” 听闻此言,刘琮琤淡漠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抹其他的神情。只见她嘴角微微挑起,嘴唇抿而不发,一股淡淡的讥讽之意便透了出来。 “提这些当然是为了提醒你,一身修为来之不易,能活多年实属幸运,赶快将东西给本少城主交出来,莫要枉送了性命!” 刘琮琤的声音本就清亮通透,此刻她又刻意运上了些许内力,更是将声音随风响彻了整个山谷。史家镖局的汉子们本来听到是自家老祖出现,顿觉生还有望,此时见这女子口出狂言羞辱老祖,怒火陡然中烧,立刻就有几个人按捺不住,就欲向前。 楚羽和史城同时瞳孔一缩,喊到:“住手!” 然而还是晚了,失去了众人注意力的黑衣人如鬼魅般现身与几人身后,狭长刀光无声掠过,地面上便又多了四颗滚动着的大好头颅。 史城睚眦欲裂。 史鑫面色更加阴沉,冷哼道:“好手段!” 料峭山风吹过,两大准宗师气势对峙,气氛几近凝固。 “父亲拿他们当下属当工具,我做不到,我拿他们当兄弟。” 史城突然摇了摇头,一边说着一边走到了四个黑衣人身前,从刚刚死去的史家汉子的尸体旁捡起一把刀。 “我父亲和你们少城主怎么解决我不管,你们四个杀我兄弟,今天你们必毙于我手!” 他深吸一口气,终于把家业振兴韬光养晦抛到了脑后。从未经历过这种单方面屠杀的史城此时心中只有憋屈与怒火,此时此刻,他只想快意恩仇。 引颈直向心上贼,仲夏一刀斩落梅。 脸上多出一条血痕的窦老三什么都没说,也提起刀来,默默站在了史城身后。然后一个又一个的史家汉子靠拢过来,脸上的绝望与愤怒渐渐隐去,沉默的站到了史城的身后。 竟像极了之前刚露面时的黑衣人! 楚羽偏头看向史城这一拨人,品咂着史城那句“我拿他们当兄弟”,越来越觉得五脏六腑都熨帖舒畅。他眼中似乎又浮现出了以往看过的书中人物,不禁咧嘴笑了起来。 这样才对,这样才是江湖! 他纵铁条起身,高声道:“史老哥!我也来助你!” “多谢!”史城同样报以高声回应。他眯了眯眼,狠厉道:“兄弟们,杀!” 顿时山谷内再次杀声震天,铁条和铁刀再次带领着众人与黑衣人缠斗在了一起。 史鑫眼见这一幕,虽没有出声阻止,眉头却扭在了一起。几经捉摸,他还是重重叹了一口气。 “痴儿!” “痴儿?”刘琮琤手中的冰魄神枪始终没有低垂下去,“我倒觉得,你这儿子比你可是强了太多!” 史鑫冷哼一声,“区区一女子,懂得甚么!” “哼!女子又如何?难道我说的便错了么!当年若不是你临阵脱逃,未必能让李彦则败刀宗败得那般轻松!一个偷艺者不念恩情只顾自己逍遥快活,我一女子都为你不齿!”刘琮琤脸上讥诮之意更浓,“你们这次镖,本就是我长安城城主府之物,被手下叛者盗取,几经辗转,想要神不知鬼不觉再次回到长安城内。你史鑫明知此物来历,还有如此行径,便是不将我城主府放在眼里,死一千次又何足昔!” “死来!”史鑫终于不再按捺心中羞恼之意,无穷怒火尽数化作手中斩出一刀。一时间隐隐风雷大作,那斩马刀像是携裹了这世间万千风雨雷电,带有万钧之势,气机牢牢锁定那袭暗蓝黑衣,裂天一般劈砸而下! 同样是石雷刀,在准宗师手中用出,竟有如此浩然声势! 而刘琮琤虽然一直在用言语贬低史鑫,但实则从未看低了这个老者。情报里写的清清楚楚,此人蛇蝎心肠,枭雄志向,为达目的不在乎手段,就算囿于天赋年龄实力无法更近一步,但如此一个准宗师毕竟货真价实。 刘琮琤知道,别看此时史鑫貌似怒极,但其出手必然冷静狠辣。脚尖轻点,身形一边后退,手中冰魄同时挥出,看似轻飘飘地移向斩马刀,在枪尖触及刀身的那一瞬猛然突刺,连点刀身一十二下! 史鑫顿觉刀身震颤,奋力一劈竟就这般被轻易卸力而去,如同一拳击出却击在一张网上,胸口直欲发闷。再高看刘琮琤几分后,挥刀前冲,又是石雷一刀。 手腕反转,枪花频现,一杆冰魄在刘琮琤手中充满了灵性,仿佛化作了一条银霜神龙,翻滚间已与史鑫手中之刀相击数百余次。她的眼神愈发冷漠,准宗师之“势”愈发冰寒,银龙翻涌越来越扑朔迅猛,竟渐渐将先手进攻的史鑫压制而下,反守为攻! 史鑫心中越来越凉,长安城城主之女的名头看来真的不是吹嘘,放眼天下,同龄人之中恐怕只有剑宗首徒、明宗女少主能压她一头。大概玄罗宗罗阳能稳胜她,但是罗阳年龄稍大,占了便宜。 一路打一路退,史鑫突然想到自己这些人里似乎还有一位比那楚羽还要强一些的少年! 两人联手,岂不妙哉? 如此想了,史鑫便不惮于如此去做。只是在他终于找出一个空挡一刀将刘琮琤逼退几分,凑着空隙四下看去之时,却险些将心肺都惊出嗓子眼! “那吴央苏沁小贼!你们要做什么!” …… 从一开始,吴央和苏沁便没有进入战圈,哪怕那史城带领众人起而攻之热血沸腾之时,两人都没有动。 不是吴央不愿,事实上当楚羽抄起铁条开干之时,吴央已经抚摸了无数次秋水剑光亮如秋水的剑身。 但他不能动,他要顾苏沁周全。 而后史刘二人交手,苏沁却拽了拽他的袖子。 他扭过头来,一脸疑惑。 “我就说,江湖武夫全都没有脑子,不论男女。” 苏沁撇了撇嘴,拉着吴央走到了那辆堆满了草垛的马车旁。 吴央心下了然。是了,一帮人为了这草垛里藏着的东西不惜搏命,却忘记了此时置身战局之外的两个人要想将那东西拿到手,竟是没有了任何阻碍。 “石头,你说,得是什么样的东西,才能让长安城城主之女这种天骄身份,不惜将自己置身于危险之中也要抢夺?”苏沁问。 吴央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也没有那么高的想象力。 “那就找到看看喽。”苏沁朝那一堆草垛理所当然的努了努嘴。 于是吴央动手,一点一点的将所有草垛移开,再一层一层地剖开,极为耐心,极为小心。 一个黄油纸包裹的约摸女子梳妆盒那么大的纸包,在黑暗之中不知道隐藏了多久的纸包,就这么暴露在了空气之中。 吴央伸手将之拿在手中。不沉,大概二斤重。 便在此时,史鑫那包含着极力掩饰也掩饰不住惊慌失措的断然一喝响在了山谷里。 所有人再一次停下了战斗,将目光投向了吴央和苏沁两人。 以及吴央手中的那个黄纸包。 所有的祸乱之源,难道就是这么一个其貌不扬的纸包? 苏沁咽了咽口水,小声道,“这反差也太大了一点吧……” 第29章 轰 吴央感受着周围所有人看过来的目光,两道剑眉紧紧的蹙在了一起。 他很不喜欢这样被人注视着。于是他轻哼一声,另一只倒提秋水剑的手毫不犹豫的抬起,就欲将黄纸包打开。 “住手!” 两道截然不同的喝止同时响起,史鑫与刘琮琤对视一眼又迅速转移视线。史鑫一张老脸如同干枯的树皮一般抖了抖,阴沉下来,对吴央说:“你若敢将这东西打开,今日我必杀你!” 苏沁闻言一愣,而后面色颇为玩味儿地耸了耸肩。果不其然,吴央眼神锐利,开口问道:“又是威胁?” 史鑫冷哼一声,但是目光触及吴央手中纸包,终究还是没有把狠话放出来。 “我从小到大活这么久,只有一个蹭吃蹭喝的臭老道士敢威胁我,你又算什么东西?” 吴央这话说的极其没头没脑。“蹭吃蹭喝的臭老道士”,贬义甚浓,可是其后一个“又”字,却似乎将那所谓的臭老道士抬高到了一个在他心中极高的高度。不懂的人只当吴央是在骂史鑫连个穷酸道士都不如,而楚羽和苏沁却知道,能让他将被他自己列为禁忌的师父从嘴里说出来,他是动了真怒。 楚羽看了刚刚还在并肩作战的、此刻面色也难看了起来的史城,低头苦笑一声,还是倒提铁条,缓缓走到了吴央和苏沁身边。 见他走过来,苏沁斜着眼看他,道:“打爽了?” 楚羽咧嘴一笑,压低声音道:“小时候毕竟看了那么些书,遇到这种情形难免克制不住自己的冲动。况且刚刚史老哥挺仗义,也就他爹嚣张了点。” 然而在场史鑫刘琮琤是何人?那可是准宗师!就算是史城那也是有个武学大家的水准。楚羽压低声音根本没起到任何作用,甚至落在众人耳朵里,还颇有些讥讽史鑫的意味。顿时史鑫再怒三分,面沉如水。 这趟镖能走成这样,是出乎了他的意料的。当初跟长安城里的那家人搭上线时,他不是没想过今后可能会与长安城主府交恶。可是富贵险中求,在江湖里混的,哪一个不是把脑袋别在腰上,吃饱了上顿不想下顿?谁敢说这江湖上的买卖有一桩是十拿九稳的?没有!当年他偷艺刀宗时不也是心惊肉跳?可还是有惊无险的熬过来了。外门执事做的并不心安理得,李彦则找上刀宗时他也就顺水推舟,逃了一战,给宗门这个骆驼压上了一根稻草。愧疚吗?并没有,说到底了还是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江湖如此之大又有哪一个人敢站出来说自己一辈子问心无愧? 所以走这一趟镖,这镖具体是什么,用来做什么,他根本不在乎。他知道这东西是那家人用来叛长安城城主府的,可是跟他有什么关系呢?那家人叛成了,正好,他身上又少了一桩恩怨,今后还在长安里打开了局面,总比局限于小小的枫城强。不成,也无所谓,他就是一个做生意的,拿人钱财替人办事,堂堂刘城主总不会连这点容人的气量都没有。 怎么想都不会赔本的买卖,怎么就成了现在的样子?他阴晦的扫了一眼刘琮琤,心想看来还是低估了那东西的作用与价值。 刘琮琤突然上前一步,打破了场间的压抑。玉琢冰雕的脸微微一侧,却还是没有太多表情的问向苏沁:“我们是不是见过?” 史鑫闻言顿时双拳紧握,心中警意骤生。怎么,这两人难不成还有故交?但看到那姑娘身边两个少年也是错愕的表情,他的双拳这才渐渐松开。 苏沁低头微微一笑,并不正面答话,而是说道:“于情于理,不论史老先生再如何老而不修,我们也都改帮着史家镖局才是,怎么说,你们做的也是劫镖这种腌臜勾当。但正是因为我素知刘琮琤为人虽冷傲如冰山,不屑于末流之人相交,难于来往,却根本不会因天材地宝落于他人之手而心生歹念横刀夺爱,这是玷污了她琮琤之名。故而我便想知道,究竟是什么样的原因,才能让两大准宗师汇聚此地,两相切磋?” 苏沁从吴央手中接过那个黄油纸包,略略一举,笑问道:“不知两位谁可为小女子解惑?” 此言一出,所有人的胃口一并被吊了起来。 史城也并不知道自己押运的到底是什么镖,父亲不说,他自然不敢问。只是一躺下来,一众局子里的精英兄弟死伤过半,心中郁气悲气难平。父亲什么性子他知道,只是刚刚而立之年的他尚还保留一份男子血性,无法眼睁睁看着兄弟死去。 此刻听到苏沁之问,他也缓缓抬起了头,望着那个小纸包,眼中情绪要多复杂有多复杂。 “恶毒之女!”史鑫心中狠狠道。但他并不担心,因为他知道刘琮琤也不会言明这到底是什么。太过敏感,无法公诸于世。 刘琮琤凝视苏沁半晌,说道:“这一个拳头大的纸包,里面是几百人的性命。以后说不定是几千人几万人的性命。你说,值不值得我来抢夺?” 一刹那一股寒气在这伏天的山谷中渐渐升起,所有人的呼吸都不由自主的放缓,那黄纸包在这一刻似乎一点一点渗成了红色,似乎连空气中都开始弥漫起了浓重的血腥味。苏沁并不怀疑刘琮琤话语的真伪,竟无法再强行保持之前的风轻云淡,一滴一滴的汗水从鬓角流下,小小的纸包一瞬间竟仿佛有了千斤重。 “你说的不错,我堂堂长安城城主之女,岂会做劫镖这种龌龊之事?若不是这东西是从我城主府一幕僚手中偶然得到,后又落入心怀不轨之人的手中,我又怎么会有这时间停下修炼来走这一趟?”刘琮琤扬起脸庞,竟有一股不输须眉的骄傲。 “我向来看人颇准,你这女子也并不同于世俗之人,知晓轻重。反而我现在更好奇你的身份,为何会让我有一种不知从何而来的熟悉之感?” 刘琮琤问道:“可否告诉我你的姓名?” 苏沁微微低头,几缕青丝从耳畔垂到额前,遮住了她不知是含有何种情绪的眼眸。 她说:“我姓苏。” 刘琮琤刹那失神,低声喃喃:“姓苏……姓苏……” 那年那城那府,那男孩女孩,那小径那花园,那遍地洒满的鲜血。刘琮琤一辈子都不会忘记那一幕,那是她人生中第一次见到所谓的杀人放火,第一次看到惨绝人寰的灭门惨剧,看见玩伴一个个睁大双眼倒在血泊之中,白嫩的脸庞与狰狞的伤口对比鲜明;那是她第一次渐起一只掉落在地上的匕首刺死了一名蒙面人,第一次看到父亲暴怒与悲伤的样子,第一次握紧自己的双拳,下意识的想要变强,想要去守护一些什么。 长大后她追凶,却发现凶手根本就没有隐瞒形迹的意图,她却对此无能为力。于是她愈渐冷漠如冰山,眼中唯有手中枪,手下唯有一个如影子一般的杀手队伍。 她不信,自己竟无法将如此罪恶滔天的凶手审判以谢天下。 直到眼前,眼前这个姑娘说她姓苏。 姓苏? 姓苏! 楚羽猛然转头,瞳孔一缩,大喊道:“小心!” “嗖!” 一根粗绳绑着一个铁匣,穿破空气正正击中苏沁手中黄纸包,“啪”的一声,严严实实的将小黄纸包封了进去! 众人蓦然惊醒,顺着绳子的方向望去,只见史鑫笑的狰狞。 “叙旧的尽管继续叙旧!这东西老夫就先收走了!” 说着手上用力一拽,那铁匣便向他飞速掠去! 刘琮琤轻咬银牙,终于不再清冷如常,大声道:“不可让他拿到这东西!全天下的安危就在这个小东西上!” 然后最先有所反应的竟是苏沁!她猛然冲楚羽吴央喝到:“上!”,同时第一次从袖中甩出六道飞镖!楚羽、吴央、刘琮琤的身影几乎同时急掠而出! 史鑫余光看到三人动作,却是毫不在乎的冷哼一声。他明显的看出来,在这些人赶来之前,纸包就能到手! 他们来不及了! “不!”刘琮琤见离史鑫越来越近的铁匣,眼中竟然出现了不可思议的慌乱,口中竟喊了出来! 听到这一声充满了不甘的叫声,楚羽咬了咬牙。 赶不及了? 不行! 长青心经前所未有的飞速运转,仿佛一片此起彼伏的林涛。然后一树燃,树树燃! 楚羽长啸一声,凭借本能的将铁条一挥! 一道火红的剑气如矢一般迸发而出,一往无前的向前冲去! 扫过铁匣! 有那么一瞬间,天地仿佛都寂静了,山谷中的万物都定格静止。刘琮琤脸上的失措不甘,吴央脸上的凝重,苏沁脸上的茫然,史鑫脸上的扭曲,楚羽脸上全力以赴后的狰狞。 以及那剑气与铁匣的交错。 楚羽的本意是斩断粗绳,可是估计错了铁匣回收的速度,差了一点,斩在了铁匣上。 就是这一点。 波纹渐渐在空气中荡漾开来,然后温度升高。 “轰!” 像是雷公一怒,天崩地裂! 声音在山谷中回荡,久久不绝。不远处又或者是极远处,几声狼嗥此起彼伏,与这天怒之音交相辉映。 揭开了一场大幕。 第30章 长嗥 就在那山谷中巨响轰然炸开之时,极北之地的一座雪峰之上,两道身影相对而立。青袍玉带与脏破道袍的反差极大,然而听其周围隐隐而作的风雷之音,两人实力竟是同样深不可测,旗鼓相当,不分伯仲。 风雪如刀,不动二人分毫。 萧正风眼沉如海,表情虽然不变,语气却极其慎重地一字一句道:“我不相信。” 老道士从鼻孔里嗤了一声,冷笑道:“不信?你若不是为了证实此事,前两日为何进了胡人的王帐之中?” 萧正风双手负于身后,并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他盯着老道士的双眼,道:“没想到连你这种闲云野鹤也会有种族之见。” “没那么多讲究。我是个方外之人,但首先是中原人。我没有家,但是也可以说中原每一寸土地都是我家。我没有家人,但我有个教了一半儿的徒弟,虽然他现在可能比较恨我,毕竟我给了他依靠又亲手收了回去。”老道士说着,眼神有些悠远。 “胡地贫瘠,条件恶劣,生存艰辛。为了活下去他们必须进攻土壤肥沃水草丰茂的中原大地,这无可厚非。但是同样,你我身为中原人,守护自己的土地不受外族铁蹄践踏,更是义不容辞!” 老道士面容严峻,已是厉声喝道:“萧正风!世人敬你近三十载,你莫要让后人耻笑,今人心寒!” 脚下雪峰极高,两人周身便有云海。老道士探手入云,轻轻一提,便有一柄云气拂尘出现在了手中。手臂斜提,直指萧正风! 老道士大声讽道:“可诛心否?!” 云气与风雪一同翻涌,滚滚来去,不见大日。 几千丈之下,几个山脚下放羊的胡牧,急忙将羊都聚到一起,匆匆赶回家中。 风雪交加,神仙打架,羊儿快快回家。 …… 洛阳城。 “李统领不必送了,你我要再相处多上一会儿,我还真怕你会忍不住一刀砍下我这颗项上人头。” 李博听后难得的没有面现怒色,只是那脸上的凝重之意,却是让周身的洛阳士兵们不敢有多余动作。 “城主说北边玄罗宗与胡人勾结进犯中原,土地与江湖均分。他前去查探此事,可到现在都还没有回来。你凌络轩虽是从建邺城来,可毕竟是挂上了我洛阳的招牌。此去各大宗门送贴,难保不会有仇家盯上你。倘若真的不敌,不要逞强,日后自会有城主前去解决。” 凌络轩依然面容清贵,听完李博这段话后仰天大笑起来,边笑边言:“李统领想不到竟然如此忧心我的安危,难道我这一副好皮囊竟然连李统领都能吸引?还是李统领本来就有龙阳之癖啊?哈哈哈哈哈哈!” 李博一张脸立刻黑如锅底,怒哼一声后转身离去。 凌络轩踏上车辕,高声道:“一年之后,江湖大会必如期举行!” 已走到城门处的李博陡然顿住,却并没有回头。点了点头,也不管凌络轩是否能够看见,便继续向前走,消失在了城门之中。 凌络轩微微一笑,对车夫说了一声“五老叔,走。”,便弯腰进了马车车厢。 车辙滚动,在青砖上印出两道浅浅的凹痕,通向未来,通向江湖。 …… 一片大漠。 两方人马。 南蛮与明宗。 南蛮王子脚踏巨象头颅,铠甲只护住要害之处,裸露出黝黑而精壮的皮肤。他的头发编成一根根的小辫梳于脑后,狂野而张狂。 阵前,他骄狂一笑,大声道:“张小琪!待我灭了明宗,进驻中原,你就是下一任蛮王之妻!” “去你妈的!臭不要脸!你这张破嘴就等着等下被我手中明心鞭抽个稀烂!” 张小琪在百丈外同样扯开嗓子怒吼回应,也被毒辣的太阳晒得黑黑的脸上却掩盖不住深深的忧虑神色。 南蛮十数年积蓄,今次决战,胜负难料。 张小琪看着脚下熟悉而陌生的沙,眼中有茫然之色一闪而过,旋即立刻被坚定之色所取代。 风沙磨砺出来的女子,要比一般男子更像一坛割嗓子的辣酒。 灭我明宗?去你妈的,门儿都没有! 死战而已! …… 天下大势风起云涌,变幻莫测。而山谷中,烟尘散后,唯有寂静长存。 史城醒来已是深夜。他警觉的看看四周,惊觉横躺坐卧竟都是尸体! 血腥味浓郁之中,他忽然皱了皱鼻子,闻到了另一股刺鼻的气味。他虽然从未闻到过这种气味,但是却立刻就意识到了,这是那纸包,哦不,还有那铁匣炸裂开来后弥散的气味! 他就欲起身,突然左手臂以及右小腿处传来一阵直贯脑髓的剧痛!他闷哼一声,低头看去,竟有两块铁片深深插在了两处,又怎会不痛? “你运气不错,碎片没有插入要害,静养一段时间之后便可恢复如初。不像我,这条腿算是废了。” 史城蓦然转身,这才发现自己父亲史鑫不知何时坐到了自己身后。 “爹!”他看到了深深嵌入父亲膝盖的整整三块铁片,悲呼出声。 史鑫脸色淡漠的挥了挥手,说:“事情发生的太仓促,我离那东西又近,纵然运起内力也无法护住全身。不过比起他们,我依然幸运。” 史城顺着史鑫眼神所及看去,这才倒吸一口凉气。一具具尸体,无一不是身中十数铁片铁渣,尤其那办事颇为得力的窦老三,单是头顶所中,便有整整五片! 自然是死的不能再死了。 他颤抖着身体一具一具尸体看过去,心脏一次又一次被揪紧。 然后他看到了双眼紧闭的吴央。 “我醒来时刘琮琤和那个叫楚羽的小子并不在这里,我想既然不可能死无全尸,那恐怕就是率先醒来走了。我很好奇以那个叫楚羽小子的性格怎么能扔下自己的同伴,更好奇刘琮琤走之前为什么没有先结果了我。” 史鑫有些困难的弯身从脚边捡起一把不知主人是场间哪个尸体的刀,丢给了史城。“你太容易心软,太感情用事,这样不好,活不长久。那个叫吴央的小子和他身边的苏沁,都还没死。他们才是造成这个局面的罪魁祸首,你补上两刀,送他们上路。” 史城抓着刀柄,沉默了很久很久。 终于还是点了点头。 他举刀。 吴央睁开双眼。 剑光一闪而过。 史城睁大双眼,一手握刀,一手捂住从那被捅出的窟窿中奔涌鲜血的咽喉。 轰然倒地。 吴央起身,不顾肋下两个铁片所带来的痛楚,将还在昏迷的苏沁背上了后背,头也不回的向山外走去。 “史鑫,现在我杀不了你,下次见面,我必杀你!” 史鑫愣愣的看着吴央消失在视线里,半晌后,如狼般仰天长嗥。 无限悲愤与茫然。 …… 史鑫说楚羽和刘琮琤先后醒来分别离开,还说楚羽抛下了同伴。 自然是猜错了。 楚羽睁开双眼,用了三息时间判断出自己此时身在一处山洞之中,而非之前山谷。 他起身,同样感觉浑身剧痛,可是却没在身上找到什么铁片,只有一个个恐怖的伤口。他抬头,看到了山洞角落里依旧在昏迷的刘琮琤。暗蓝黑衣已经完全变成了浓稠的暗红色,与苍白的脸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醒了就出来吧。” 洞口外一道雄浑但并不低沉的男声响起。楚羽沉默片刻,突然笑着摇了摇头,暗暗给自己定了定心,从洞口里走了出去。 而后几近窒息。 时近黎明,已有淡淡天光晕染黑色幕布,不再使周遭伸手不见五指。而也正是这天光,让楚羽看清了那周围似是悬浮于空中的一双双幽绿色光芒,并不是萤火虫或者宝石,而是一匹匹巨狼的眼睛!它们庞大的身躯松散而紧密的匍匐在洞口周围,一根根坚硬如钢铁的青苍毛发隐于尚未全明的阴暗中。呼吸间脊背一起一伏,狼爪紧扣地面,坟起的腿部肌肉表示它们随时可以一跃而起,如迅雷一般进攻撕咬。 粗略一数,竟有十数匹之多! 楚羽伤口还在向外渗血,血腥味在空气里渐渐弥散开来,进入了一匹匹巨狼的鼻孔里。它们幽绿色的瞳孔似乎在一刹那间再亮几分。巨狼们不再匍匐,站起身来,每一匹竟都有两人之高!它们居高临下的俯视楚羽,而后扬起脖颈,仰天长嗥! “嗷——呜——” “嗷——” 楚羽的身体完全冷了下来,如果不是身边那道声音再次响起,他恐怕会忍不住让双腿颤抖起来。 那身穿兽皮衣头发脏乱满脸胡渣的男子站起身来,笑道:“我跟它们周旋了将近三年,谁都奈何不了对方。今天它们顺着血腥味找过来,看见了我,便以为我要主动挑衅。又见你出来,便以为你是我叫来的帮手了。” 狼嗥的声音太大,再加上心神震荡,楚羽根本没有听清楚男子说的什么。他脸色苍白问道:“你说什么?” 于是男子加大声音回应道:“我说你不用害怕!我来搞定这些狼崽子!” 他缓步走到楚羽身前,看着依旧长嗥不止的巨狼们,微微一笑,猛然抬头,同样如狼一般仰天长嗥! 那声音竟盖过了所有狼嗥的音量总和! 第31章 林青 巨狼们渐渐散去,不甘的低吼在山林间回荡,久久不息。 楚羽有些艰难的转身,看着男子,满脸的不可思议。 男子嘿嘿一笑,挠了挠头,说:“这也就是那个领头的家伙不在,否则它们又怎么可能这般轻易退去。” 说完男子便好好将楚羽端详了几眼,啧啧道:“你身中十数铁片,虽然幸运的都不在要害处,可依然插得极深。我帮你把铁片拔了出来,虽然有助于伤口愈合,但是痛楚只会更甚。你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又没有宗师的实力,能强行忍住不吭一声,毅力着实惊人呐。” 楚羽愣了愣,而后纠正道:“是十七岁。” 男子一怔,然后放声大笑,再次引来尚还未走很远的巨狼们愤怒的嗥声。 他看着楚羽的双眼,真诚的说:“我叫林青。” 楚羽想了想,还是说道:“我叫楚羽。” 林青眉毛一挑,喃喃道:“楚羽?好名字倒是好名字……可就是怎么听怎么有些娘们儿气,不够威武霸气啊……” 楚羽愕然,就感觉到又好气又好笑:“呸!我娘给我起的名字,世间最好!什么娘们儿气?你的名字好到哪里去了?” 林青嘿嘿一笑,有些尴尬,又挠了挠头。没想到这一挠头,两个人就再找不到话题可聊,气氛更加尴尬。 过了一会儿,楚羽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问道:“铁片?什么铁片?” 林青毫不在意的说:“就是你那一铁条过去,那个铁盒里的黄纸包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直接是让那铁匣寸寸炸裂,一个个铁片如同飞镖一样,那威力,真是……” 楚羽紧紧盯着林青。 林青反应了过来,挠了挠头嘀咕道:“竟然被你小子套话了……” 楚羽垂下眼眸,说道:“这么说来,你是一直都在山谷里某处观战了?能够不被两个准宗师发现,想必林前辈你必定是宗师或者更高的高手了?” 林青被套出实话虽然有些不自在,但仍然很是自矜又很是骄傲的说:“这个这个……我也不是很厉害啦……当然比他们两个准宗师还是要强很多的哈哈哈……” 楚羽沉默了一会,而后脸色趋于平静,淡淡的说:“那么你一个这么厉害的前辈高手,把我和刘琮琤救回来,是想得到些什么呢?我实在不知道自己有什么价值,还望林前辈解惑。” 看着眼神已经完全变得幽深的楚羽,林青先是愕然,然后出于某种莫名情绪,怒火腾然而起,直烧的他指着楚羽的鼻子就骂道:“他妈的,老子好心把你给救了,你就以这种方式报答我?他妈的,还怀疑我别有用心,你他妈才十七岁怎么心里这么阴暗?!” 势随心起,庞然如巍巍高山的气场不需林青操纵便如玉柱倒塌般直压向楚羽。楚羽身上刚刚不怎么流血的伤口在这股压迫之下再次崩裂,衣衫再一次晕染深沉。 然而他却并没有因此痛呼一声,心中积郁已久的一股气在此刻陡然迸发出来。他怒目圆睁,偏头倔强的瞪着林青,两排牙齿几欲咬出血来,一字一句的道:“我欲洁身自好,奈何江湖不干净!” 林青心头一震,敛了气息。望着痛到浑身发抖也不再发出一点声音的楚羽,他叹了一口气,走上前去拍了拍楚羽的肩膀,然后便大步进入了山洞。 楚羽口中含血,抬头望了一眼已经泛白的天空,喃喃骂道:“去你妈的。” 勾心,龌龊,鲜血,尸体。 一个少年小小的江湖梦才出家门便已被江湖之水狠狠浇熄。 …… 刘琮琤不知何时已经醒了过来,哪怕身受重伤,看向走进来的那人的身影时目光依旧清冷如冰。 林青说:“楚羽小子身上有十八块铁片,我都已经给他取了出来,但你是女儿身,我不好办,就只能让它们继续在你身体里呆着。 刘琮琤说:“不劳费心,再过几个时辰请前辈出洞去,我自己把它们拔出来。” 林青看着刘琮琤的眼睛,刘琮琤也淡漠的与之对视。确认了她的睫毛连颤抖都没有颤抖一丝后,林青叹了口气道:“刘天南生了个好女儿。” 不待刘琮琤发问,林青已遥遥对着她挥出一掌! “嗖嗖嗖!” 一口鲜血从刘琮琤口中喷出,汗水与血水再次打湿衣襟。 刘琮琤努力压下又一口涌上嗓子的血,说道:“多谢前辈。” “若是承我的情,你就去帮我劝劝洞外又昏过去了的那个小子。他那一剑有些意思,不能让这么个好苗子因为对江湖的失望而夭折。”林青背对着刘琮琤,淡淡说道。 刘琮琤知道了林青要走,沉默片刻,还是压下了问他与自己父亲是否有过交情的念头,轻声道:“晚辈尽力而为。” 林青走了。洞外天光放明,照进洞来,映在不久前还在刘琮琤体内,而今已深深射入洞壁之上的染血铁片上,微微闪光。 …… “前辈是个好人,你不要对他有所怀疑。” 手拿一根木棍捅篝火的动作停顿了一下,然后继续捅了下去。 楚羽面无表情的说:“哦,知道了。” 林青走时留下了一些腌肉干粮,还有他们两个最需要的草药。此时已是三天过去,楚羽伤势较轻已经恢复了行动能力,而刘琮琤还需要楚羽背着。在楚羽有些纠结的提出防止那些巨狼猛兽寻到山洞所以需要转移,由他来背着她前行时,她竟是没有犹豫的就点了头。 不过这些时间的相处使楚羽明白,他并不是取得了刘琮琤的信任,只是刘琮琤淡漠到并不把这些事情放在心里。这让他对“融冰之水、八角之玉”有了更深刻的了解。 只不过他并不明白为什么刘琮琤为什么一直要跟他强调林青是好人?这跟她有什么关系? “我们之前还在敌对的位置,现在我伤势又重,对于你来讲就是个累赘,那你为何还主动要求背上我?须知此时你若一个人活着走出去的可能性更高。” 刘琮琤问。 楚羽并不抬头:“把你一个重伤之人丢在这种了无生气的地方,这种事就是杀了我我也是做不出来的。更何况,你还是个姑娘。” 刘琮琤皱眉:“姑娘?姑娘又怎样?我伤势痊愈后,只需一枪便可将你刺个对穿!” “可惜你现在还是重伤,就别继续较劲了。”楚羽把穿在一根木棍上的烘烤了许久的十几片不同的叶片捋下来,狠狠地摁在了一起,转手递给了刘琮琤:“你的药好了。” 刘琮琤迟疑了一下,还是接了过去。楚羽自觉的向后退了几步,然后转过身去,背对刘琮琤。 过了一会儿,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楚羽不自然的摸了摸鼻子,还是觉得很不好意思。 没办法,谁让刘琮琤最重的伤口在腹部? 强行把注意力转开,他抬头望天。山中满天的繁星,看起来要远比在洛阳城中更亮更近。 不知苏沁和吴央现在怎么样了? 别人不知道,但楚羽是清楚的,三人中实力最强的并不是自己,而是吴央。自己是几天前才进入武学大家的境界,但是吴央,却是在三个月前就成功突破了。 一场爆炸虽然破坏惊人,可自己都没有太过严重的伤势,想来吴央应该没问题的吧? 不过强如刘琮琤,不也伤成这样了吗? 楚羽开始担忧了起来。侧靠着一棵大树,喃喃道:“苏沁石头,你俩可千万不要有事啊……” …… 林青收回看向楚羽两人的视线,低声道:“既希望你能出息,又不希望你来淌这趟浑水。还真是纠结啊……” “吼……” 林青扬头,笑道:“怎么,我都要走了,你还要跟我再打一架吗?” 在他的对面,是整整十头身体泛着青苍光泽的巨狼,以及为首一头明明有着高贵漂亮雪白的毛发,却惨不忍睹的缺了好几块,露出了狰狞伤疤与粉红皮肉的狼王。 不仅是皮毛,狼王的体型也只是正常狼的大小,跟身后的巨狼们比起来,狼王简直就像一个婴儿站在了一群成年人的面前。 可是这些都完全影响不了狼王的气势。不同于巨狼们幽绿色的眸子,它的眸子里泛着淡淡的幽蓝。环顾四周时没有一头巨狼敢发出一丝一毫的声音,连呼吸声都几近微不可闻。昂首顾盼间,是不将世间一切放入眼里的淡漠。 听到林青的话,狼王微微偏头,打了个响鼻,就像是人的嗤笑之声,极尽嘲讽之意。 林青笑了笑,拿手一指下方,说:“不管怎么样,那两个孩子我罩了,你不准打他们主意。” 狼王依旧是那副嘲讽模样,这次还把舌头伸了出来舔了舔锋利的獠牙。但见它这副模样,林青反倒放心了。 “狼兄,不管怎么说,你我也算是相伴了这么些年,我这要走,还真是有些舍不得你。”林青说着,一步一步走上前去,跟狼王保持了一个极不安全的距离。 狼王见他走的这么近,身体也紧绷了起来,不断的低吼试图让林青后退一些。 林青蹲下,一把抱住了狼王。 狼王的身体顿时僵住,而后拼命的挣扎了起来。 然后渐渐安静。 “走了。” 狼王看着那几个闪掠间便已消失在视线中的坚实背影,眼神中竟也闪过了一丝极为人性化的不舍。 而后长嗥。 众狼长嗥。 别了,我的兄弟,有缘再见。 第32章 他和她 林青只当是山中碰到的一位还算好心的前辈高人,走便走了,他们还是需要想办法活下去。次日醒来,两人便继续寻着出山的道路。草药的效力发挥了些,刘琮琤便不再让楚羽背着或者搀扶,只将冰魄神枪当做拐杖,拄着一步一步向前走。楚羽也并没有坚持,只是看她腰际衣衫再次晕红,眼中掠过几丝担忧。 巫山名头在江湖上不小,不仅仅是其奇峰怪石、苍松云雾的非常之景致起作用,更是因为这山脉中的无数亡魂。山中猛兽众多,毒物爬虫数不胜数,更兼有地势复杂绵延甚长,走进来的人极少能安然无恙的走出去。当然,也正是因为地势在天,人迹罕至,故而其中天材地宝之多同样令人目眩神迷。但凡真的活着从山脉深处走出来的人,无一不是满载而归,而后在江湖中掀起一阵争抢的腥风血雨。 危险与机遇并存,致使无数将生死置之度外的江湖人纷纷前来,将自己化为这山中天材地宝的养料。 史家镖局之所以敢从巫山取道,一来是希望借巫山之势震慑剪径劫镖之人,二来便是因为,其实他们所走的道路也只是巫山外围,且有无数次的经验保证,基本不会出什么危险。 只是此时,楚羽和刘琮琤并不知道,他们已经偏离了方向,正在朝巫山内部行去。 …… 刘琮琤刚刚踏出的脚步猛然收回,重心回落双脚,手中冰魄神枪在一瞬间向上斜刺而出!然而也就在刺出的一刹那,刘琮琤的脸色陡然一白,身子微不可闻的摇晃了一下。 “嗞呲!” 从树枝上扑来的如碗口一般粗细的蛇一扭身便躲开了冰魄枪尖,竟是吐着信子就盘着枪杆飞速向刘琮琤袭来,眼见它张开血盆大口,就要咬中! 楚羽错开刘琮琤有些僵硬的身子,反手铁条就是一劈,正正将那狰狞的蛇头砍了下来。前一刻还在耀武扬威的蟒蛇分做两段掉落在地,较长的那一段犹自抽搐了几下才算彻底没了动静。 “蛇胆清热解毒明目,记得取出来。” “自然不用你提醒。”楚羽一边淡淡说着,一边蹲下身来拿铁条将蛇剖开。 “不过你还是少出手吧,伤口本来就没有好利索,再如此下去,我只怕你根本走不出这巫山。” 刘琮琤闻言只是不置可否,接过了被切开的一半蛇胆,终究还是皱了皱眉,然后放入了口中。 清水是不可能用在这种地方的,走了这么几天,他们也只是碰到了一处山溪而已,所以蛇胆只能干吃生吃。楚羽吃的那叫一个面目狰狞,可看到刘琮琤终于皱了皱眉但也仅仅只是皱了皱眉便吃了下去,他心里还是产生了挫败感与不服输的劲儿,嚼得那口中之物几近成了肉糜,这才一口咽了下去。 “我还是不明白,堂堂长安城城主之女,为什么非要亲自来劫史家镖局?刘天南城主手下应该有不少强者吧?” 片刻后两人再次前行,楚羽犹豫再三,还是问道。 刘琮琤眼前再次浮现了那年那天的满府血污,心下烦躁起来,冷冷地说:“你懂什么。” 一句话正正怼到楚羽心里难受之处,又想起苏沁吴央,一人实力比自己强,一人为人处世自己拍马不及;想起几日前三人中唯有自己傻乎乎的冲杀,最终与两人走散,不由得惨然一笑,道:“是啊,我懂什么?我就懂个屁啊!” 说完便走快两步,跨到前面开路。 刘琮琤怔了怔,缓过神来后知是自己言语有失,眸子中闪过一丝懊悔,却碍于自己高傲清冷的性子,竟是无论如何也无法将叫住楚羽的话喊出口来,脸上竟再闪过一丝恼意,冷哼一声,不顾伤口的疼痛,赌气似得提速跟了上去。 其实,刘琮琤也只有十八岁,只比楚羽大一岁而已。 …… 年轻人的情绪来的快走的也快,虽然楚羽依旧无法找回最初斗志高昂的自己,但也不会再纠结于刘琮琤的一句话上。毕竟她的性子就是这样,这几天下来楚羽也算颇为了解,何况她还身怀重伤? 于是楚羽停下脚步,转过身来,想跟她道上个歉。 然而他看到的,却是她的摇摇欲坠。 被染红的手扶在腹部,面庞上早已没了血色。连双眼都已经微闭起来,气若游丝,只凭不知道是怎样的一股意念在吊着。 他惊呼出声,飞身过去。 她倒在了他的怀里,终于彻底的晕了过去。 …… 吴央背着苏沁,在一块石头上站定。石头上写着两个苍劲的大字,“巫山”。 他眺望,看到了不远处的城头,于是很久不曾有表情的脸上露出了一抹笑容,偏了偏头,轻声说:“我们走出来了,再坚持一会儿,无双城就在眼前。到了无双城,里面肯定有医馆,就能治好你的伤了。” 被他背着的她轻轻“嗯”了一声,片刻后,开口道:“石头,你说流氓不会有事的,对不对?” 他沉默了一会儿,答道:“嗯,不会的,一定不会有事的。” 她又轻轻“嗯”了一声,便不再说话。 他再次迈开脚步,脚步依然坚实。而脸上再度看不出喜怒。 …… 她的眼皮扑闪了几下,而后睁开。 “对不起,我不该对你乱发脾气。”他看着她苍白的脸,悔恨之极。 感受着楚羽隔着衣衫送入自己体内的一股股精纯而温和的内力,刘琮琤竟然从未有过的笑了起来。 “看起来柳门主的眼光依然很好,这次又收了一个很不错的徒弟。” 她看到了楚羽脸上的惊异之色,于是解释道:“柳门主一年前其实就对天下江湖公布了自己在外收了一名徒弟的事情了,只是没有点出是谁。你的内力是正宗的长青心经修炼出来的,我又恰巧知道柳门主这小徒弟姓楚,自然不难猜。” 楚羽默然。 “长青心经第几层了?” “第六层了。” “初入武学大家境界?” “嗯。” 刘琮琤的脸上涌现出了怀念之色:“一楼高百丈,一步一登堂;九重楼踏尽,一笑一声苍。当年我初入大家境界,可仅仅只有十二岁。从大家到准宗师的这七层楼,我也只用了七年,比之常人的一笑一生苍,可是好了太多。” 楚羽觉得自己口中有些干涩,说道:“所以你是天骄之女嘛。” 刘琮琤躺在他怀里微微一笑,道:“其实我并不想做什么天骄。” “年幼时亲眼看到自己好友家惨遭灭门,明知凶手是谁却不能做任何事,只能看着他们在人间继续逍遥,你可知道这是何等的无力?从那时起,我便下定决心,一定要走到武道的巅峰,以绝对的实力平尽这世间不平之事,最不济也要保证自己身边在乎的人一生平安。我天赋或许是不错,可是我的付出又有几个人能看到?女子体质本就不如男子,可是比男子还苦还痛的修炼我都不曾落下。我手边这冰魄神枪,第一次碰它时我才八岁,从此便连睡觉都不曾离身。” 她说着,嘴角却流出了股股鲜血。她欲擦去,却根本没有将手抬起的力气。楚羽默然伸手,仔仔细细的给她擦拭干净,她又报以一个美倾世间的微笑。 “武学一途,小成可强筋骨,大家可敌虎狼,宗师可探云雨,大宗师一指断江。强筋骨指的是习武至小成可强身健体,延年益寿,而武学大家已经可以徒手与世间野兽徒手厮杀。宗师可探云雨便是指境界上的突破了,一个''势''字就是最好注解。然而从敌虎狼到探云雨,又岂是简单跨越两个境界?这便有了大家九重楼,一步一登堂之说。你虽初入大家之境,但剑气已足,更兼长青心经,已一脸踏在了三重楼的门槛上。往后之路越来越难走,你要摸索出自己的''云雨'',才能真正踏足宗师之境。” 楚羽摇了摇头,声音有些颤抖:“你别说了。” 刘琮琤看着楚羽的眼睛,说:“怎么能不说呢?这是我的一些经验,你可要认真听啊,别人想要,可还……要不到呢。” 她嘴角勾出一抹弧度,却又有些小心翼翼的说:“从我小时候那次事情以后,我就再也没什么说的上话的朋友了……你……你是个好人,……我们现在……算是朋友吧?” “算,算,你累了,先休息一会儿,别说话了。” “你……你不用……这样……,我自己的……情况……我清楚的。我……快要……快要死了……” 楚羽知道她说的是对的。失血过多,并且牵动了内腑,再加上根本没有有效的医治措施,她真的要死了。 这真是奇怪的事情,明明两人一开始还需剑枪相向,就算没了阵营矛盾,也彼此并不买账,更何况两人相识也根本没有几天,虽然她要死了,他心里也不应该……这么难受啊。 他吼道:“死什么死!你可是刘天南刘城主的女儿!不要给你爹丢脸!不要让你爹伤心!你死不了!死不了!死不了!” 有什么晶莹的东西砸到了她的脸上,她又一次笑了,只不过极为勉强。她喃喃道:“原来,除了爹,还是会有人为我流泪的啊……” 一切渐渐模糊。 一切渐渐黑暗。 第33章 狼与花 刘琮琤闭上了眼睛。 楚羽慌乱却束手无策,直到发现她还有一丝若隐若现的呼吸,这才稍稍冷静了一下。 一把扯开了刘琮琤腰间的衣物,那道狰狞而鲜血淋漓的伤口要远比雪白的肌肤更加刺目。伤口周围,还有几天前残余的草药渣,更加显得惨不忍睹。 楚羽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将手掌覆在了那腥红之上,长青心经运转间将内力再次化为滚滚热流,汹涌而又平缓地从伤口处输送进刘琮琤的体内,一边尽可能的止血,一边包裹住她已经受损的内腑温养了起来。 “不要死啊,你可不要死啊……”楚羽喃喃道。 炽烈的阳光投射进了无生气的山中,淡淡诉说着一些不为人所知的梦。 …… 巫山是埋骨之地,是修罗之地;巫山是福缘之地,是天眷之地。 然而这都只是对于山外江湖中的人所表现出来的特性,对于它来说,这里是家,是它出生的地方。在它的眼中,巫山的每一个地方都显得那么可爱。 它儿时被父母带在身边,在山间不停地游走。父亲的属下们总是那么忠心耿耿的拱卫在周围,警惕着四周可能发生的危险。可是有什么用呢?每次不都还是父亲第一个先发现那些敌人?它最喜欢做的事就是在空有体型的大块头们露出诚惶诚恐的神态时冲它们翻白眼吐舌头,然后给前去战斗的父亲呐喊助威。 直到那天,父亲被一个男子一刀砍翻,母亲悲嗥一声冲上去,却被那个人通了个通透。那是它第一次见到父母输掉战斗,还搭上了母亲的性命。 就在那男子再次举刀砍向没有反抗力气的父亲时,出现了另一个提着半截树枝的男子。 带刀男子三招败退,离开了巫山。提树枝的男子走上前来,先看了看父亲,拍了拍父亲的身体;又看了看母亲,摇了摇头。 父亲发狂了似的吼叫,撕咬着那男子的衣襟,而那男子只是低头沉默,不言不语。 它看着母亲一动不动的身躯,心中觉得空落落的。 突然父亲像是想起了什么,竟不顾腹部那一条巨大的伤口,向着山谷某处冲了出去。片刻后即回,口中叼着一朵白色的大花。 那男子耸然动容,惊道,竟是造化莲! 它不知道什么是造化莲,它只想知道这看上去像母亲一样圣洁的花能不能让母亲再次站起来。 父亲也在低吼,催促着那男子。 可男子还是摇了摇头。 父亲状若癫狂,就欲将整朵花直接塞入母亲口中。而就在这时,那男子却突然出手,一掌将本就是强弩之末的父亲击晕了过去。然后在大块头们反应过来之前将那所谓的造化莲塞进了父亲的口中。 还是要把能救的救了。那男子喃喃道。 父亲那狰狞的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起来,没多久就醒了过来。父亲看了那男子几眼,没有再做什么,低头舔了舔已经几近僵硬的母亲,将它驮到背上。然后带着大块头和自己走了。 它跟在父亲身后,最后扭头看了那男子一眼,看到了他脸上做不得假的忧伤。 从那以后那男子住在了山中,靠捕捉一些小型野兽,摘一些野果来果腹充饥。男子的烤肉技巧十分高超,它经常把父亲打来的猎物或者是它自己捉到的猎物拖到男子那里,让他给自己烤来吃,甚至因此开始对生肉反感,结果被父亲揍了不止一次。父亲说什么也不吃男子烤的肉,反而经常带着那一帮大块头去抢男子打来的猎物,还时不时的跟他打上一架,虽然根本打不过。 它渐渐地开始离开父亲,离开那些大块头们,独自在山间行动。不是因为别的什么,只是亲眼看到母亲死去父亲痛苦的它,觉得自己要开始担负起一些东西了。它知道父亲总会有老去的那一天,总会再也抬不起那颗高贵的雪白头颅,总会迈不开那四条强健的双腿。所以它想要成长,想要变强,想要保护它在乎的所有东西。 它想要、也必须尽快成为新一代的狼王! 它开始在山中密林间穿梭,重新找回了吃生肉的快感。只有在心情不好的时候,才会去男子那里混一混蹭一蹭。男子总是拍拍它的脑袋,说他也有一个儿子,要是也能像它一样争气就好了。它只是撇撇嘴,继续进攻难得的烤肉。 那男子几天前说他要走了,跟父亲和自己都告了别。它觉得有些有遗憾,以后恐怕就没有这么好吃的烤肉可以吃了。 此时的它刚刚将一头花豹逐出自己圈出来的小小领地,卧在草里舒服的休息。突然它鼻头一皱,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 它整个身体再次紧绷起来,快速却又悄无声息地向那气味的源头跑了过去。 …… 一颗又一颗的汗珠从楚羽的发梢滚落,他全身的衣物都早已湿透,脸色却因内力流失过多而变得苍白。一个时辰过去了,他的手依然抵在刘琮琤的腹部,刘琮琤依然没有醒过来的迹象。醒过来?不,楚羽知道,像自己这样以内力来治伤终究是竭泽而渔,就好像仅仅只是在悬崖边上拉住了她不让她坠落,却没有足够将她拉回来的力量。一旦自己的内力用尽,不但刘琮琤活不多久,连自己也有可能陷入死亡的深渊。不说别的,仅仅此时他就已经感受到了一股股眩晕感在一次次的冲击着自己的意识,妄图使自己陷入昏迷。感受着气海中所剩不及总量三分之一的长青内力,他却没有丝毫犹豫,继续向刘琮琤体内灌注着。 停手?开什么玩笑,眼看着刘琮琤死在自己眼前,无论如何他都做不到。 他看了看刘琮琤依旧苍白而无血色的面庞,咧出了一个难看的笑容。 “嘿,还真是挺漂亮……” 又想起刘琮琤之前说的自己的那些往事,楚羽不由得为怀中这个只比自己大上两三岁的女孩而心疼。背负着如此重的阴影与责任,一个女子,又怎能不用高傲与冷漠来掩饰自己的脆弱?又怎能不感到自灵魂深处袭来的疲累?自己还自认为已经足够难过足够努力,与她一比却又何足挂齿? 只是……她也只是一个姑娘啊…… “别死……你都已经为了心中的执念做到这种程度了,怎么能轻易地死去呢……” 他注意到了那头已经在一旁看了他们很久的雪白幼狼,只是他根本不能做些什么。一旦他的手掌离开刘琮琤的身体,恐怕两人就是阴阳两隔。 好在天不亡他们二人,那雪白幼狼可能是被染血的冰魄神枪所慑,终究还是飞快的离开了。 他虽然知道刘琮琤听不到,还是在她耳边轻声喃喃道:“你可是要坚持住啊,你看,连狼不主动攻击我们,可以说是运气极好了。运气这么好,你怎么会死呢,所以要坚持住啊……” 思绪一起便再难将息,楚羽又抑制不住的想起了吴央和苏沁。三人在一起四年了,他怎么会看不出吴央那小子喜欢苏沁?都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石头根本不知道自己对苏沁表现的有多温柔,偏偏苏沁那么聪慧的女子竟也看不出来。这次和他们走失,他们两个人可以在一起独处很久,那块石头会不会把自己的心事交代出来?只是两个人可千万不要像自己这样,一定要平安无事啊。 他再次看向刘琮琤的脸庞,苦笑道:“我可就惨喽,跟你一个素不相识的姑娘死在这茫茫巫山之中,一点都不壮烈,一点都不符合我的审美。虽然你确实比苏沁那丫头漂亮,可怎么还是感觉石头那家伙更值一点啊……” 最后一丝内力从他体内抽离而出,“轰”的一声,他感觉自己的气海丹田中像是有什么东西炸了开来,痛觉直入脑髓。这一刻,仿佛抽离出自己身体的不仅仅只有自己的内力,还有灵魂。 自己大概也要死了吧?那林青到底算不算好人?明明救了自己两人却不把伤给两人治好,到头来还是落得一个葬身此地的下场。可是又如何怨得了别人呢?人家又没有必须救你的义务,能帮忙把铁片从身上取出来就已经是仁至义尽了。 江湖啊江湖,才一脚踏入,就要永远踏出。只是娘,还有爹,恐怕我是完成不了你们的希望与嘱托了…… 江湖这东西,来世再来闯过吧…… 他闭上了眼。 …… 看着跌倒在地上的两个人,它口中叼着两朵与它自己的毛发一样雪白的大花,感到有些茫然。 它先前就已经看出了少年怀中的少女就像当初它的母亲一样,只是还没有死去,而那少年也已几近油尽灯枯,摇摇欲坠。 它知道父亲自从母亲死后便在山中搜寻到了四朵造化莲,以求以后再出现类似的情形能即时服食。它犹豫了很久,才决定回去拿两朵来救人。因为它看到了那少年的眼神,很温暖,很温柔,所以它相信这两人是像那个男子一样的好人。 只是,好像还是晚了? 它又想起了母亲死时父亲那透彻天边的悲嗥。抖了抖身子,走上前去,将那两朵大花一朵塞到少女口中,一朵塞到少年口中。 花入口即化。它在两人身旁找了个位置,俯卧下来。 你们可别死啊。它心想。 第34章 一步一登堂 楚羽仿佛再次回到了十二岁那年,他挥出人生第一拳后的情景。同样是无尽的黑暗,他又回到了这个失落的国度。 然而这次没有疯狂的黑蛇扑上来凶狠的撕咬,有的却是无尽的坠落。 是的,坠落。楚羽感觉自己像是从世间最高的山峰跌落,失重感狠狠砸在他的身上,四面八方都仿佛是有厚重的墙壁一点一点向他身上压迫而来。他想要呼喊,张开嘴却无论如何也发不出声音。虚弱与烦闷之感渐渐塞满了他的胸口,他茫然的面对着这一切,根本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些什么。 黑暗一点一点蚕食着他的意识,温和而不失霸道。他此时仿佛变成了另外一个人,站在自己身旁茫然立着,任凭一切发生。 他甚至开始意识不到那个即将永远陷入黑暗之中,再也不会醒来的人,就是他自己。 好累啊…… 这是哪里……为什么……身体用不上力……好想闭上眼睛睡过去啊……身体又为什么在抗拒…… 明明闭上眼睛的渴望这么强烈,可为什么就是在拼命地挣扎?闭上眼睛休息一会儿不好吗…… 楚羽当然不知道,一旦他真的在这片黑暗中闭上了眼睛,他将就此死去,再也无法继续享受这多彩的世界。这一切的原因,其实就是储存在他气海丹田内的长青内力枯竭。对于未曾习武的普通人而言,生命维持自然是靠的心脏、血液、空气等等,而那些习武修习了内功心法的高手,生命早已和那在经脉中奔腾呼啸、最终聚与丹田的内力紧紧相连,不可分割。有俗语说“人活一口气”,放在此处便极为适用,再重的伤势,只要尚还有一口气、一股内力吊着,便总还可以坚持,等待医治。可同样,根植于丹田气海的内力一旦枯竭,纵使你没有丁点的伤势,也会虚弱致死,极少有人能留住一命。 楚羽现在便是内力枯竭的光景,命悬一线,九死一生。他是真真正正的将所有的内力全都灌注进了刘琮琤的体内,没有一丝一毫的保留。 说来也奇,楚羽自小便看过很多的故事话本,对于江湖虽然抱有幻想,可也了解江湖险恶,知道这里是一个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的地方,可是却总也没办法转变自己的想法。仅仅是与史家镖局的互相防范,就已经让他心中难受的紧了。一场战斗,因为一个阴谋,一个纸包,就让那么多条人命丢失在了这茫茫巫山之中。他当然不会让这些断臂残肢成为他的心理阴影,可他也实在无法就这么释怀,这些天来总有郁气塞在他的胸口,这才有了林青当时对他的担忧。就算如此,他依然没有改变自己的坚持,还是毫无保留的将所有的内力都送入了刘琮琤的体内,只为了能让她多活几个时辰。 可能这就是所谓的性格吧,不同于苏沁的谨慎多思,不同于刘琮琤的淡漠冷傲,不同于吴央的沉默直接。他的性格就是爱憎分明,坚毅执着。或许表现的不算明显,但是决然存在。 这种事情是好是坏,谁能说得准呢?至少这次,如果没有那小狼带来的造化莲,恐怕他真的就会死了。 当然那只是如果。 或许就是命运吧。 …… 他感觉到自己的身体被托住了,被一股轻柔的气旋。那气旋从他的身下渐渐扩大,慢慢的向周围辐散开来,边缘部分骤然急促,像是化作了锋利的气刃。 而他身下的气旋依然柔和。 气刃冷酷而又疯狂的将周遭黑色的幕布一片片撕裂开来。光芒点滴不漏的从每一个缝隙中射入,渐渐囊括了整个世界。 暖暖的。 楚羽下意识的运起了长青心经,明明枯竭如久旱田地的丹田竟突然湿润了起来!他定睛看去,这才发现原来是周围的光芒在他运转功法时一点点钻入了他的丹田之中! 随着丹田的充盈,楚羽终于有了踏实的感觉,一直坠落的身体仿佛找到了落脚点,不再飘忽。前所未有的心安充斥在了楚羽心间,他不再疑惑,不再慌乱,稳下心来静静的运转功法,似是与这漫天的光明融为了一体。 “一楼高百丈,一步一登堂。九重楼踏尽,一笑一声苍……” 似有若无的飘渺声音淡淡回荡在楚羽的耳边,楚羽的脸上也挂上了一丝淡淡的微笑。他的气势开始渐渐积蓄,节节攀升,仿佛一头盘踞起来的苍龙。 不知过了多久,楚羽睁开双眼,光芒已经不再耀眼,由刺目的金黄转为了柔和的淡黄。而眼前的世界,也终于不再是空无一物的虚无,一座恢弘而磅礴的煌煌巨楼凭空出现在了这方天地。 楼高百丈,共九层。楼并无壁,由四角四柱贯穿砥砺而起,嶙峋而巍峨。柱上雕有祥云紫雾、奇花异草、高峰怪石等等图纹,不一而足。巍巍然不似人间之物,震慑心神。 自楼底起便有鎏金阶梯,一级级直上第九层。楚羽此时整个人却恍若神游,仿佛被此楼惑了心魄一般,迷迷不知何去何从。直到他的目光游移至那金光闪闪的阶梯上时,却仿佛立刻就知道了自己的使命,脚步向那边移了过去。 当他一脚踏上阶梯之时,整座楼周遭氤氲开来的雾气骤然暴动,以楚羽为中心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疯狂的灌注进楚羽的身体里。而经受了如此巨大的充击,楚羽的身体却纹丝不动,如同一棵生根的老松。 他的眼神逐渐清明,感受到了自身的变化,他有些诧异,但更多的是心头涌起的一丝明悟。 “一楼高百丈,应当说的就是此楼,也是说的武学大家到宗师的距离吧。” “一步一登堂,意思就是,每登上一层阶梯,就意味着实力的一分上涨,意味着离宗师之境又进了一步。” “九重楼踏尽,一笑一声苍,自然就是说的当真正踏足了这巍巍九层楼,就已经踏进了宗师境界之中了。一笑一声苍……一声苍,呵呵,不知有多少人用尽一生都无法真正达到那个境界之中……” 楚羽伸出手掌,任由最后一丝雾气钻进他的体内,五指握住又松开,感受着体内澎湃的力量,不禁喃喃道:“这就是我的内力与精神体悟的积淀啊……” 豪情顿生于心头,楚羽仰头大笑道:“就让我楚羽来试试水深水浅,看看能踏上几层楼!” 一步踏上,无穷的重压向楚羽袭来。而楚羽心神微微一动,体内呼啸奔腾的金色雾气立刻涌起,仅仅波动几下就将那令人窒息的压迫感轻松卸下。不过雾气也随之减小消逝了一部分。 “原来如此。”楚羽明了,心中便更加霍亮,大步的向上走去。 入一层楼中亭。 四下一望,摇头笑道:“无一能令我止步的风景。” 于是继续拾阶而上。 入二层中亭。 去往三层的入口处,楚羽停下了脚步。他伸手抚摸眼前那道看不见的屏障,喃喃道:“不应该啊?雾气还没有用完,怎么就过不去了呢?” 略一思量,他便恍然,失笑道:“原来是境界体悟还不够啊。没想到我楚羽竟然卡在了经历少感悟浅上,妈的,欺负人年轻啊。” 他嘴里这么说着,眼中却尽是平和。回到亭中,他负手而立,明明四下望去依旧白茫茫一片,他的眸子里却闪过了无数景象。 “这便是真正的大家二层楼啊……如此一来,我才敢说自己真正坐稳了这个境界。”楚羽低声慨然叹道,“江湖路漫漫,武道路漫漫,其行也一生,任重而道远。过去之事是我无力更改,无论长吁短叹亦或是愤而慨然,均无所益。只求从今往后,仗剑江湖,了父心愿,三尺青锋斩尽心中不平之事,两袖荡荡无愧天下诘问之人。” “这便是我的道路!” 大光明中似有惊雷炸起,轰轰然似大楼将倾。 楼渐隐去,万籁归于寂静。 …… 楚羽睁开了双眼,只觉神清气爽,竟无半点不适之感。 他这才想起,他是在给刘琮琤以内力续命之时无所后继晕了过去,只是为什么非但没死,还似乎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了? 然而这些都来不及深究,他忙看向怀中的那袭暗蓝黑衣。刘琮琤依然昏迷不醒,只是她的脸上也开始有了血色,不再是一看便知命不久矣。 楚羽大奇,连忙看向她的腰腹处。这一看不要紧,又是一惊。那道记忆里狰狞而惨烈的伤口竟已愈合,连伤疤都不曾留下!只不过仍些许有血迹残留,与雪白的腰肢互相映衬,愈发显得纤细动人。楚羽涨红了脸,连忙转过头去。 然而这一转头,他才发现了身旁自他醒来时便一直注视着他却没发出一点声音的那头雪白幼狼。那幼狼见楚羽转过头来,立起身子,嘴角一扯,极为人性化的咧出了一个笑容。 看着地上散落的两根枝梗,感受着口中此时才传来的淡淡异香,楚羽大致猜道了究竟发生了什么。他问那狼:“狼兄,可是你救了我们二人?” 那狼眯起眼睛,将头斜到一边,用鼻音“呜”了一声,仿佛在说,这些都是小事。 楚羽笑着抱拳:“谢过狼兄救命之恩。” …… 在某处极高的崖壁上,林青抱胸而立,面含笑意看着下方。 “狼兄啊,临走之前用你儿子骗走你两朵造化莲,还真是不好意思啊……不过你估计这辈子也不知道是我算计的吧哈哈哈……还是好险,幸好你儿子不像你,足够善良。这下,我也终于可以放心离开了。” “一步一登堂……哼哼,小子,你的路才刚刚开始呢……” 第35章 共武 虽然不知那幼狼给自己和刘琮琤吃了什么仙草神花,但确认了两人都再无性命之虞后,楚羽的精神这才完全放松了下来。轻轻将刘琮琤放到一旁让其平躺好后,他把丢在一旁的铁条捡回,又开始不可抑制的思念起了苏沁和吴央两人。 “呜……”小狼见楚羽坐在那里怔怔出神,瞥见了横在他膝上无意摩挲的铁条,眼睛一亮,口中呜咽了一声便凑了上去。 “哎?”楚羽讶然,看着小狼对自己的铁条左嗅嗅右舔舔,不由笑着问道:“怎么?狼兄对我这铁条感兴趣?” 小狼伸出一只爪子拨弄铁条,耳朵动了动。 “这是我爹曾经用过的兵器,勉强可以称作……剑吧?哈哈。不过狼兄你可不要小看它啊,我这铁条虽然其貌不扬,锈迹斑斑,但是它可不能与寻常铁条混为一谈。吴央手里那把我师父送他的秋水剑,那可是当世名剑,这铁条与其交战那么多次也不见有丝毫损伤!”楚羽侃侃而谈,颇为自得。只是转而再看铁条时,却苦了一张脸:“狼兄,可别上嘴咬哇。你口水滴上去倒是小事,万一把你嘴给割破了怎么办?” “不过这铁条卖相确实不好看,狼兄你说以后我要是扬名天下了,这会不会有点丢人啊?你看人家那谁,那个……哦对,剑宗首徒王渊,佩剑屠龙,啧啧,听这名字都觉得霸气;明宗少主张小琪,神鞭明心,听上去也很有味道;还有还有,就身边这位刘琮琤,一把冰魄神枪,同样也是相互印衬啊……” 满脸艳羡的他此时倒是忘了,以后他的兵器将会是那把传说中的四神剑之一—青锋不斩。 不过这倒是让他想起了此时静静躺在一旁、做了好几天拐杖的冰魄神枪。他思量片刻,嘿嘿一笑,轻手轻脚的走过去,将冰魄提在了手中。 “反正她晕过去之前也说了我们都是朋友啦……玩一玩总没关系的吧……” 冰魄刚一入手,楚羽的脸色就微微一变。从他手掌与枪身接触的地方,竟有丝丝缕缕的寒气钻入了他的体内,开始在经脉之中游走。寒意所致,抽痛感渐渐在体内涌起,楚羽忙运转长青心经,将那寒气消融。然而还不待他松口气,又是一丝寒气在体内浮现。 “这是个对自己多么狠的姑娘啊……” 直至此刻,楚羽才清晰的认识到了刘琮琤所谓的八岁起枪不离身的真切含义。这一丝一缕的寒气虽无法对身体造成多大损伤,可滴水石穿,当它们真正汇集起来的时候,恐怕就是经脉尽断的那一天。所以刘琮琤必然是从拿到此枪的那一刻起,就在不停歇的与这寒气做对抗,不停歇的运转她自己修习的功法,甚至连睡觉都不能放松。 不过到了她现如今准宗师的境界,这些寒气已经对她不再能构成威胁。同时十年来的潜移默化,这寒气已经深刻地改变了刘琮琤的气质与体质,如同寒冰之玉,冷傲而不可摧。这也算是上天对于执着者的一种补偿吧。 不再想这些有的没的,楚羽心头兴起,一边运转长青心经消耗寒气,一边抖腕横抽,武动起了这杆神枪。 扫、抻、抡、刺、挑、劈、砸。楚羽脑海里渐渐浮现了刘琮琤对上史鑫时用枪的身影,虽然只有短短几招几式,配合着他曾经在话本中看到的描写,他竟开始下意识的学了起来。 映在小狼那双幽蓝的眸子里,楚羽的动作渐渐由生涩可笑渐渐转为了熟稔圆润。楚羽本身便已有武学大家二层楼的水准,更兼有长青心经这世间一等一的心法,虽然从来没有碰过长枪这种兵器,一上手却也不会出现如初入武道者无所适从的尴尬。但他能如此快的便将冰魄挥舞的得心应手,却是与实力无关了。 楚羽隐隐感觉到,自己似乎找到了这柄长枪的“劲”。 常言道一寸长一寸强,长枪固然于诸多兵器中占据优势,可同样,想要精通此件兵器的难度比照其他也高上许多。最关键的,便在于能否找到一杆枪的“劲”之所在。所谓枪劲,便是长枪在手中运转时受力最适处,一旦掌握到了这股随时移动至枪身任意某处的劲后,长枪便如同武者手臂之延伸,运转如意,自在随心。 可这枪劲又何其难以找寻?寻常武者与一杆枪相处数载甚至十数载,无比熟悉之后才能勉强感知,就是强如刘琮琤也是历时足足三年方才听足了冰魄的枪劲,可楚羽呢?十个呼吸?二十个呼吸? “哈哈哈,痛快!没想到这长枪使着竟如此舒服!”楚羽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在长枪上的天赋,只是惊喜于冰魄的顺手。一旁的小狼看着舞枪的楚羽,眼神却越来越亮,狼爪在地上无意识的刨了起来,口中也开始低低的嘶吼。 “嗖!” 楚羽手持尾端,一枪抖出,枪身竟弯出了一个惊人的弧度!极速弹回之时,楚羽手腕微翻,并无使出多少力气,顺势一甩,枪尖下垂,于离地三尺处划过,一道约有三指之深的沟壑赫然浮现! “嗷——” 听得此嗥,楚羽扭头便看到了小狼跃跃欲试的神情,不由讶然道:“狼兄你是想与我过招?” 它口中低吼,点了点头。 楚羽大笑:“好!江湖中多有切磋武道、砥砺前行之事,常为人引为佳话。今日我便在这巫山之中,与狼兄共武!只不过狼兄,兵器无眼,可要小心了!” 话音一落,楚羽脚下便猛然一踏,手腕翻转间冰魄便直刺而出! 小狼眼中兴奋之意愈发浓厚,但整个身体却更加沉静。四条狼腿渐渐坟起肌肉,蓄势待发。 眼见枪尖不远,小狼一声长嗥,身体宛如炮弹一般前冲而出,一只狼爪斜拍而来,愣愣是将枪头拍的偏离了方向!眨眼之间狼头便已来到楚羽眼前,獠牙露出,张嘴便狠狠咬下! 反抓枪身,楚羽闷哼一声,枪杆猛然向上一推,狠狠砸在了小狼下颌之上,令得狼身后仰。而小狼吃痛之际,也将后腿踢出,落于楚羽胸口,又是一声闷响。 电光石火之间,两道身影交击而后倒飞,都稳稳落地。 楚羽揉了揉有些疼痛的胸口,咧嘴一笑,道:“再来!” 小狼眼神再凝,吼叫一声便再次冲出,直扑楚羽。一人一狼,再度纠缠。 …… “嗯……” 刘琮琤悠悠醒转,陌生而熟悉的山壁草木与天空映入眼帘,不由得有些发怔。 原来自己还没死吗? 她渐渐想起昏迷之前覆于自己腹上的温暖手掌以及最后滴在自己脸上的那颗眼泪,发觉那少年不在身边,心竟没来由的有些慌了,手臂按住身后地面,微一用力便坐了起来。 这一坐她又是一惊。素手缓缓抚上腹部,有些难以置信的喃喃道:“愈合了?……这是怎么回事……内伤也都复原如初……气满意足……到底发生了什么……” 四下望去,她看到了那根铁条,却没看到自己的冰魄神枪,更没有看到那个拼命为自己维持性命的少年。她感到有些茫然,怎么?难道是那少年拿了自己的枪把自己扔在这里,走了? 自己还是看错人了? 羞恼与愤怒一刹那占据了她的脑海。 虽然你确实对我的伤势无能为力,可是你不是告诉我我们算是朋友了么?你就这么走了?既然要走,为何之前还要给我希望与寄托?你知道朋友二字对我来说……有多珍贵么? 她并没有深思,如果真的是这样,那她的伤势又是如何好起来的?楚羽之前又为什么要费如此之巨大的功夫代价为她续命疗伤? 她所关心之事不觉间已经悄然转变。 突然她耳朵一动,听到了西边隐隐传来的“乒乒乓乓”的激斗之音。她立刻收起了复杂的心情,警戒与清冷再度涌上心头,略略思量,捡起地上的那根铁条,飞身向那边掠去。 …… 狼爪与长枪最后一次交击之后,楚羽和小狼都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小狼直接趴在了地上,楚羽手扶冰魄,大口喘息。 “这……这次不分胜负。……狼,狼兄,真没想到你竟然如此能打,我可是……实打实的二层楼武学大家啊……” 小狼冲他翻了个白眼,喉中呜咽一声,算作应答。 “哈哈。行了,我得回去看看了,可别让她在这会儿功夫再让其他猛兽给吃了,哈哈哈。” 楚羽缓过劲儿来,冲小狼挥了挥冰魄,然后转身。 看到了已在不远处呆立许久的刘琮琤。 楚羽提着长枪冲上前去,还未开口,心中的惊喜却被她的两行清泪给洗了个干净。 他心头大震,惊问道:“怎么了?怎么了?” 她盯着他,并不作声。 “我我我只是用了用你的冰魄啊,你不至于哭吧?!我们不是朋友吗,我我我……”他看着并未止住的泪水,语无伦次。 “你才会被猛兽给吃了呢。”她说,哭着勾起了嘴角。 她想说的其实是,原来你没走,你没走就好。 第36章 一日长大 无双城内,有一家名为回春的医馆。医馆不大,坐诊的胡大夫却是声名远扬,一身医术确实称的上是妙手回春。平日里来往江湖人士常来无双城落脚暂住,医馆自然少不了生意,胡大夫的生活可谓是有滋有味,悠游自在。 直到那个少年背着那个少女出现在了他的门口。 他开门后,那少年直截了当的说了三句话。 “我没钱。” “她快死了。” “你要救她。” 还不等胡大夫作出回答,少年终于坚持不住,一头栽倒在了地上,晕了过去。 想起那天,少年跌倒时仍是直直向前倒下,把自己垫在了少女下面,胡大夫还是忍不住唏嘘起来,果然还是年轻人的感情来的更为真挚一些。 屋内,吴央守在床前,正拿小刀削着一颗苹果。苏沁窝在床上,静静躺着,并不说话。 “胡大夫是个好人,以后有机会了我们再来报答他。”吴央笑着说,然后将削好的苹果递了过去。 苏沁接过来,咬了一口,一边嚼一边含糊道:“石头,你说流氓不会有事吧?” 吴央无奈的笑了,说:“这是你第几次问这个问题了?放心吧,他福大命大,被刘琮琤带走,说不定还能把人家给拐跑了呢。”顿了顿,他又说:“他如果出了巫山,应该会来这无双城吧,我们就在这里多呆些时日,等他前来,再一同出发。”再顿了顿,他声音低沉了起来,道:“十天……不,半个月之后,他若还不来,你先去长青门找柳门主,我再进山去寻他。” 苏沁勉强一笑。 那日吴央背起苏沁离开,遍地尸体独独少了楚羽与刘琮琤二人。他们这才大胆猜测楚羽并没有死,而是被刘琮琤出于一些不知名的原因带走了去。 “如果他们出了山,也有可能直接奔去长安城。”苏沁忽然说。 吴央沉默了一会儿,还是开口,轻声问道:“沁儿,你跟刘琮琤是什么关系?你说过你家是长安城的,被人迫害才四处流落,你……与那刘琮琤是不是很久之前就认识?” 屋内静了下来,两人对视,却都不置一词。良久之后,苏沁才轻笑开口:“石头不是呆子,还是很聪明的嘛。” 吴央耸了耸肩。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还能认得她,她却已经不认得我了。只是我没想到,她真的还记得……” …… 十二年前,长安城,苏府。 “听好了,这次玩江湖游戏,还是由我来扮演天下第一!”一个身着蓝色衣襟的小姑娘威风凛凛地站在一座假山之上,双手叉腰,冲着下面三四个同龄的小孩子颐指气使。 “哼,凭什么?这里可是我家!要当天下第一也应该是从我苏府里的人当!刘琮琤你快给我下来!”淡黄衣衫的小姑娘忿忿喊道。 “怎么?不服?那苏沁你来跟我比划比划呀,谁打赢了,谁就来当天下第一!你要是不行,其他谁来都可以!苏润?还是曹班?” “哼!一个姑娘家一天天就知道打打打!”小苏沁哼了一声,但显然是有些心虚,不再冲着刘琮琤吼叫,转头对身后两个小男孩问道:“听见没有?挑衅到我们家头上来了!你们两个,谁上?” 见他们一个抬头望天做茫然状,一个低头看地做沉思状,苏沁气得冷哼一声:“没出息!” 两个男孩一个看上去文文静静的,叫苏润,是苏家少爷,也是苏沁亲弟弟。而另一个小男孩一看就是鬼精鬼精的,两个眼珠骨碌骨碌的乱转,就从没有停下来过。这个男孩叫曹班,是苏沁的父亲捡来的孩子,自小在苏府中养大,略大一些后被苏沁的父亲收为徒弟,研习各类器械图纸。 言及至此便不能不提到苏沁苏润之父、苏家家主苏穆了。苏府百年前便在长安城内安家落户,城内百姓对于苏家人的来历众说纷纭,可就连苏府中人都说不清楚自己的来历。并不是故意隐瞒,而是真的不知道。苏府连同仆从下人近百余人口,据说只有家主才能知道这偌大家族,究竟是从何而来。 百余人口,苏家每代的直系血脉却只有不到十人。由此便可引出苏家的立足之本——铸造。长安城中,但凡是兵器店铺,每一块门楣匾额之后,都会印刻有一个虽然渺小,却坚定存在的一个“苏”字!苏家,正是长安城内所有铸造行业商铺的东家! 曾有百年前六人入城,以一间街角处不起眼的铁铺起家,百年沉默的打拼与壮大,到如今的几十名工匠学徒,苏家已经拥有了相当客观的财力。虽与江湖名宗名门、城主豪阀不可相比,但在长安一城之中,苏家却已有足够分量。苏家每任家主为人都十分宽厚随和,所有的学徒与工匠都可入住苏宅,既是家丁,又是家人,这才有了当下的局面。且苏家现任家主与长安城主刘天南相交莫逆,所造铁器、兵器等品质又极为上等,故而深得长安城百姓尊重。 有人猜测苏家是否与四门三宗之一的唐门有关联,毕竟唐门向来以暗器毒药着称于世,铸造也自然为江湖执牛耳者。可百年来不见任何唐门中人出现在长安城中,未曾听闻苏家与唐门有过来往交集,人们也就渐渐打消了这些猜测。 在苏沁刘琮琤几个孩子在苏宅中四处跑开玩起来的时候,苏穆正在书房中负手而立,凝望着挂满了一整面墙壁的图纸,怔怔出神。 “苏家这百年来,以铸造为业掩人耳目,就在钻研此物,终究不知是福是祸。但先祖遗志,不可违逆。好在初步原理我已了然于胸,曹班那孩子脑袋又聪慧,最多再有两代人,这东西就可以真正现于人世了。” 听到苏穆的喃喃自语,坐在一旁椅中的妇人几番犹豫,终究还是开口道:“老爷,真的要把这东西托付给曹班那孩子?虽然他是我们捡来的,可我也一直把他当亲生儿子看待。只不过这东西实在太过敏感,那孩子的性子是不是太跳脱了些?” 苏穆长叹一口气,转过身来,踱到妇人身后,将双手按在了她的肩膀上。“是啊,都说三岁看小、七岁看老,可人这一辈子要经历的事情太多了,又有多少人能始终如一、从不妥协?沁儿是个姑娘,我不想让她承担那么多的责任;润儿性子太过柔弱,还不如沁儿果敢。只有班儿,虽然性子是跳脱了些,可是鬼主意多,头脑灵活,而且不怕担事。这东西,也就只有他能接手了。” 妇人点了点头,将头靠在了苏穆怀中。半晌,她又说道:“也可能我们这些考虑都是多余的呀,只要老爷继续研究下去,要不了几年这东西就能做得出来。” 苏穆苦笑道:“夫人啊,你还是太天真了。且不说这东西本身就是禁忌,找个传人都需要慎重至极,单单是那危险的研究过程,已经给我留下了不小的后遗症了。研究越往后越危险,甚至错一步我都可能命丧黄泉。况且,张白衣那次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闯入我的密室之中,见到了我的笔记。我虽以言语含糊带过,可他也是精通此道,说不定便被他看出了倪端。张家把持长安各大赌场青楼,连城主都不敢对其下手。所以啊,前路未卜,准备工作还是要提前做好,说不定哪天我就……” “老爷你别说了。”苏夫人眼眶已经泛红,她低声喃喃道:“我真想一把化水散喂给你家那所谓先祖,发什么神经研究这种物件儿,偏偏你们一家人又都是死守规矩的迂腐东西……” 苏穆忍俊不禁,而后心中渐渐泛暖,紧紧将椅中人搂入怀中,轻轻抚摸着她的脸庞。“这些年来委屈你了,你本来是那么出众……不过你现在更美。” 苏夫人闭上眼睛,几滴泪滚落下来,脸上却渐渐有安乐神情浮现。两人依偎,屋内渐渐静了下来,不再有一丝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两人分开,对视一眼,点了点头。苏穆再次负手,渐渐抬头,面上趋于淡漠,威势自起。 他淡淡道:“张白衣,既然来了,何必遮遮掩掩,躲躲藏藏?” 轰然一声屋顶坍塌,一把长刀泛着冷光直直朝着苏穆头顶怒劈而下! …… 为什么这么吵,难道又是曹班那小子想出来的歪招骗我出去?哼,我才不上当呢。 嗯……怎么还有喊杀声? 要不还是出去看看?刚才的声音好像是他们家的老魏头? 嗯不就是捉迷藏吗,输了就输了,没什么大不了的,还是出去看看。 刘琮琤从某处犄角旮旯里爬了出来,然后呆立在原地,无法动弹。 残肢、鲜血、燃烧的主宅,浓郁的黑烟。 抱着苏润尸体的苏夫人的尸体就在她的眼前。不远处苏穆睁大双眼躺在地上,心口插着一把冷厉的长刀。 刘琮琤面色刷的一下变得惨白,身体开始轻微的颤抖。 一个蒙面黑衣人身受重伤,在地上翻滚嚎叫。 刘琮琤走上前去,怔怔地捡起地上的一柄短剑。 一剑刺下。 风声呜咽,一声惊呼在耳边响起。刘琮琤回头,看到了刚刚赶来一脸惊怒的父亲。 刘天南颤抖着将刘琮琤搂进怀中,看着不远处好友的尸身,他喃喃道:“我来晚了,我来晚了……” …… 老管家背着晕过去的小女孩,扭头最后看了一眼长安城的某处黑烟滚滚,转身进入了深山老林。 小男孩搂紧了怀中的几摞图纸,强忍住眼泪,想起师父最后对自己的交代,脸上浮现了一抹狠色,就此消失在了茫茫人海之中。 刘琮琤终于忍耐不住,在刘天南怀中嚎啕大哭,不断地说着:“爹,我要学武,我要学武……” 那一天,三个五六岁的孩子,一日长大。 第37章 练枪 原来苏沁那丫头的身世竟是这样的……”听完了刘琮琤的讲述,楚羽抱着铁条,感慨万千。 “我只知道那丫头家曾是长安的,家族遭受了灭族之灾才致使她流落洛阳,没想到这其中竟然还有这么一回事。” 刘琮琤也点了点头,伸手拨开额前散落的几缕碎发,双手抱膝,怔怔的看着眼前空地,失神道:“是啊,我一直以为那些儿时的玩伴们都已经死光了……没想到苏沁竟然真的还活着……那这么说的话,当年没有找到曹班的尸身,曹班也可能还活着啊……” 楚羽见她有些神伤,便出言安慰:“怎么了?他们还活着你应该高兴才是啊,这世间终究又多了不少同伴不是吗?” 刘琮琤将脸埋入双膝,只留下一双眼睛露在外面。“没什么,只是这些年一直将自己逼入绝望与愤怒中拼命练武,这突然得知原来事情并不是那么糟糕,不知怎么心里感觉空落落的……” 楚羽挠了挠头,不知该怎么开解,憋了半天也没能憋出一句像样的话来。倒是刘琮琤看他有些心急而又不知所措的样子,被逗得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一旁小狼也撇了撇嘴,冲楚羽翻了个白眼,仿佛在嘲笑着楚羽的愚笨。 楚羽大怒,举起铁条作势要砍。小狼理都不理,转过身放了个响亮的屁,震得楚羽欲哭无泪。 敛了笑意,刘琮琤起身拍了拍身上早已凝固了的污渍,皱了皱眉便不去在意。她说:“咱们现在伤都已经好了,不如动身准备寻路出山吧,我得赶快赶回长安,向父亲禀报此地发生的种种。” 楚羽也站起身来,转身冲小狼问道:“狼兄,你认不认识出这巫山的道路?” 小狼点点头。 刘琮琤啧啧称奇,道:“我自小便听闻巫山之中奇珍异兽众多,可是耳闻不如眼见,这一趟巫山之行才算真是长了见识。这世间通体雪白的狼不是没有,可是传闻只有极北之地的雪山附近才会有其踪迹,被人称之为雪狼。在这放眼望去尽是青苍的巫山之中,还能有如此显眼尊贵之色,委实可以称奇。” 楚羽笑道:“你别忘了咱们二人的伤是如何好的?狼兄不知从何处找来不知究竟是什么的药草,才真称得上是夺天地造化之功了。若非如此,你我二人恐怕此时已投了胎了吧!” 刘琮琤只是笑,望了望楚羽,心中想,如没有你在身旁,恐怕我会死的更快一些吧? 于是便由小狼引路,两人也动身出发,不再原处呆立。楚羽心系吴央和苏沁,脚下走着便有些急促,偶有猛兽虫蛇前来袭击,无一不是被小狼吼声吓瘫当场,或是被楚羽一铁条斩为两段。两人一狼中当属刘琮琤实力最强,可此时她却是如闲庭信步一般,双手提着冰魄神枪负于身后,不紧不慢的跟着楚羽和小狼,任由他们出手。顾盼间,目光有意无意的全都落在了楚羽身上,仿佛坚冰融化,温柔异常。 所来不知何处,渐萦于心头。 不易抹除,不可抹除,不愿抹除。 世间最为痴缠者,应是少女情丝。 …… 又是一座青山。 此山不高不险,不似华阳峰。华阳峰上有道观,此山之上树长青。 山溪潺潺,清澈之极,缓缓自密林间泻出,渐渐汇入山旁渭河之中。密林四季常青,随山势缓缓抬升,愈显葱茏。而山脚处密林两分,荫庇之处一道简陋但平和的门坊单单而立,却并不显得突兀,反而与周遭青葱融为一体,相得益彰。石制门坊上匾额处刻有两个古意盎然的大字,是为“长青”。只不过字刻出之年代已颇为久远,两字已经模糊,若不仔细分辨恐怕也难以辨认。然而凡是来到此地之人,哪怕闭着眼睛,也能知道这两字究竟是何字。 因为此山名长青,此门名长青。江流石不转,万古复长青。 石阶自门坊处向上延伸,渐渐通幽。门坊处虽无人把守,但江湖人都清楚,此地是四门三宗长青门之所在,并不对外开放,若无拜帖或有要事相求,皆不可踏入此地。长青门自成天地,并不喜被外人叨扰。 毕竟一门所在,不比道观佛寺,待客尚可,怎可任由旁人观光游览? 长青门于江湖中名声向来不错,江湖中人对其敬畏有加。若不是几年前玄罗宗少宗主罗阳在此处门坊人头配烧酒,而长青门竟然忍气吞声无所作为的话,恐怕呼声还会更高一些。 长青山顶某处,密林遮蔽间有一间小屋。小屋由砖石与茅草搭建而成,初看时稍显破陋,但仔细一瞧,似乎能品砸出些天地至理的滋味来。此时屋中茶香阵阵,不时有交谈之声传出,并不怕被谁偷听了去。 “门主,袁路那小子又去紫气堂了。”一位身着青袍、须发皆白的老者舒服的窝在竹椅中,手里捧着白瓷碗盛装的热茶,笑道。 柳青林的坐姿要更自矜一些,不过听到这个消息,他还是将手中的茶杯放下,轻叹一口气,道:“看来他还是放不下龙儿和坤儿的事啊。” “谈何容易!不说别人,门主你才是那个最无法释怀的人吧。” 柳青林沉默了片刻,终究还是露出了一个笑容,道:“是啊,谈何容易。可是我从来也就没有打算放下这段恩怨。龙儿坤儿我视若亲子,穆老又是我长青门两代的元老。既然错不在我,玄罗宗,我们必定是不可善了了。” 老者开怀道:“门主!幸甚你不是迂腐之人。我也对你挑选的那位名为楚羽的小子充满信心啊!” 提到楚羽,柳青林脸上的笑容变得十分柔和,他轻声说:“这孩子跟他两个师兄不一样,我不能一直在他身边教导他,这实在是我的责任。不过我有信心,小羽的道路注定会更加精彩。” 老者表情玩味,道:“只是他终归还是要来宗门的吧?单是袁路这一关可就不好过啊。他作为这一代的三师兄,一向在门内弟子中声望不低。你那两个徒弟当年也十分照顾他,他自然会对这个新冒出来的师弟或者说将来的师兄没什么好感,认为他是你找来代替他两个师兄的替代品,连带着你,都会在他心中被拉低地位。” 柳青林缓缓起身,负手而立,看着窗外青葱绿树,道:“不是坏事。你看为了龙儿坤儿,他现在不停地往紫气堂跑,想要取走那杆‘秋蝉’。虽然离成功还有很远的路要走,但是据我所知,长青心经他已经修至八层了吧?照这个进度,恐怕他将来的成就并不会输与我,且杀伐意将胜我两倍,足以成为我长青门之锋刃。到时他与小羽,一门两宗师,我长青门当兴啊!至于他们两个人的关系,我倒是从来没有担心过。师叔啊,你是没有见过小羽,那小子身上带着一股让人亲近的气质,而且性子极为正直,与袁路和谐相处,只是时间的问题。” 被柳青林称为师叔的老者饮下一口茶,咂了咂嘴,捋着白胡子笑道:“你还真是对那小子有信心啊,老头子我还真是有些想要尽快见到咱们这位未来的门主了!要真是像门主你说的那样,那我可要拼命地多活几年,好看看咱们长青门繁荣浩大、葱茏蔽日的那一天。” 柳青林展颜一笑,道:“这是自然的。” 只是此时他背对着老者,并没有让老者看见他眼中一闪而逝的无力。 “他们自然是没有问题的……只是我……还不知能否将时间拖到他们足够强大……” “玄罗宗啊……”他喃喃道。 …… 青葱遮蔽之下,有一处断崖,哗啦间有悬泉瀑布飞漱而下,与石相击如温玉四碎,溅入一旁草地上隐而不见。 长青山上多的是这种幽静清美之地,只不过外人没有这等眼福与机缘罢了。 一个裸着上身的精壮青年此时正躺在瀑布之旁的草地上,一根毛巾用瀑布下的潭水打湿,摊开覆在脸上,看不到他的长相。只不过他的胸膛正剧烈的起伏,明显是在大口的喘息。 若仔细观看,则能够发现他的腹部隐隐一道红色的线状印记。每次由呼吸带来的红印伸缩,都会引动他整个身体压抑不住的轻微颤抖,仿佛极为痛苦。 “又输了……” 低沉地声音从白毛巾下传来,但是听不出来沮丧与否。 “不过我一定会拿到的,秋蝉。两位师兄,你们且看着吧,我不会让一个毛头小子取代你们的位置的。” “罗阳,我一定会将你手刃……为大师兄报仇……” …… 楚羽惊愕的看着将冰魄递到自己眼前的刘琮琤,问道:“干嘛?” “练枪。”刘琮琤回答的简明扼要。 “可是我用剑啊。”楚羽挥了挥手里的铁条,哭笑不得。 刘琮琤盯着楚羽的眼睛,极为认真的说:“你应该知道你们长青门闻名江湖所依仗有三:心法、剑、枪。心法不提,你正走在正路之上,且造诣不低。只是用剑,哪怕你们再强,也强不过世代用剑的蜀山剑宗。而用枪你们长青门却稳稳压了江湖上唯一以‘枪’字命名的‘走枪山庄’一头,毕竟长青门开宗祖师就是以那杆不输我这冰魄的‘秋蝉’挑翻了整个江湖。”说到这里,她顿了顿,语气变得极为凝重,“恐怕你不知道,你们门内有个规矩,如果有人能从长青门紫气堂中取走那杆镇宗之宝秋蝉的话,他就可以直任门主之位。” 楚羽沉默片刻,道:“你的意思是,如果我作为门主现在唯一的弟子,而被别人取走了秋蝉,恐怕就丢人丢到姥姥家去了?” 刘琮琤并没有被楚羽这种跳脱的语气逗笑,显得极为严肃。“不开玩笑,若真成了这样,你还好,让你这些年来处处维护你的师父脸往哪里放?而且想要取走秋蝉,必须靠枪法胜过四位守枪人,你只练剑,是不行的。” “那就练,”楚羽笑了,“秋蝉是我的,必须是。就这么定了。” 他心中默默念了一句,还有,青锋不斩,也是我的。 而刘琮琤看着自信不知何处而来的少年,怔怔出神。 第38章 斩蟒 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连峰去天不盈尺,枯松倒挂倚绝壁。飞湍瀑流争喧豗,砯崖转石万壑雷。 剑宗峥嵘而崔嵬,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这便是剑宗开山祖师青莲剑仙李太白豪饮后于蜀山之巅巨石之上、凭一柄神剑‘青莲’与胸中意气挥洒而出的名篇。李太白素以诗、酒、剑闻名于天下,着诗无数,传唱千年;饮酒无度,率性而为;剑影无形,开宗立派。千百年来,青莲剑仙虽于人间痕迹渐渐消散,但他早已在时间的沉淀中变为了传说,经过千年的酝酿,愈发醇厚。 千年以来,在这天地至险的蜀山之上,诞生了无数仗剑豪歌意气纵横的侠客武者,每一位都留下了属于自己的传说,使得蜀山剑宗威名不堕,睥睨江湖。剑本就被誉为“百兵之君”,横竖可伤人,击刺可破甲,凶险异常,生而为杀。以剑为宗,凌厉之意稳稳压住整座江湖,虽未明言,可世间人皆知,江湖以四门三宗执牛耳,四门三宗当以剑宗最豪强! 一剑蜀山来,万载混沌开! 望着眼前巍然高耸的蜀山立剑峰,念叨着江湖上口口相传的赞颂,信使冯二喜的震撼之色溢于言表。 宗门林立、豪强纷争的世间,欲通书信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舟车劳顿、飘零无依倒还次要,如遇剪径强贼或江湖纷争,甚至连小命都无法保证。但无论是游子通信家乡,还是势力之间互通有无,都离不开书信——自然少不了信使。所以终究还是会有人来承担这份职责,维持正常的秩序。 冯二喜正是其中之一。信使并不是一人走天涯的观之豪壮实则悲苦的情形,而是分地域施责。每位信使以自己家乡为中心,负责一定地域的通信。若实在有信所跨甚广,便到边界处交由下一区域信使继续送去。信使并不成建制,也无人无势力有能力有魄力统一天下信事,故而或为生活所迫,或为自发起兴,都会得到江湖人的尊重。 江湖上常有“信使一人奔波而全家衣食无忧”的说法。 由于蜀山地险,林莽众多,常有大虫蟒蛇出没,但由于剑宗在此,离不得书信,故造成了辽阔蜀地竟只有冯二喜一位信使的尴尬局面。可也正因如此,冯二喜多与山上剑宗弟子来往,也习得了一些强身健体的把式,小小的有武学小成境界。虽然离混迹江湖还差得远,但是在远离疾病、延年益寿这方面,却是有不小功效。 冯二喜挺满足的,虽然每年在家的时间没有几天,老婆孩子也都颇为不满,可他真的觉得挺值。剑宗都是什么样的人?那可是能飞剑的神仙!就算是刚入宗门的新弟子,那也是有望成为新神仙的小神仙!偏偏这些神仙们可没有一个看不起咱们这种身份低微的俗人,一个个都亲切得很,一口一个二喜老哥叫着,心里别提多舒坦了! 走在悬在山壁上的“天梯”之上,冯二喜并不慌张。毕竟有些武学功底在身,再加上这看上去让人心惊肉跳几近悬空的栈道实际上已经被自己走了多年,每一块木板的松紧甚至都了然于胸,又何来心慌呢。 冯二喜突然眼前一亮,看到了前方拐角处那在这青苍天地之间的一抹幽兰之色,不由喜上心头。那草本就名为幽兰,不算名贵,却是这蜀地的特产。此草常用来做茶,虽无什么天命神效、造化之功,那入口的清芳回甘却多受世人追捧。只可惜此草只长在高峰崖壁之上,常人所不能及,故而价格高的离谱。他曾有幸在给剑宗一位长老送信时,被拉住尝了一口。他虽然说不出来有甚好处,但好喝还是喝得出来的。对于那些剑宗的神仙们来说,这东西自然随处可见而且手到擒来,可对于冯二喜这种凡夫俗子来讲,那可是稀罕的紧了。 那棵已长有一尺多长的一簇幽兰草,若是采摘回去,切碎分装,那可是能喝上个一二十回的! 欣喜渐渐充斥冯二喜的心头,他一步一步小心翼翼的向那拐角处走去。“天梯”着实狭窄,实在容不得人有更多的动作。常人单单是向栈道外探头一望,就能被那无尽深渊给吓得两腿发软,如果真的掉了下去,恐怕真的会摔成一滩血肉泥水。所以就算是如冯二喜一般经验丰富,在此处也绝不敢动作过大。 他终于走到了那一簇幽兰之前,清香扑鼻而来,他身形僵住,再也不敢动弹。 拐角另一侧,云气缭绕间,嶙峋陡峭的山壁之上,一条不知几丈长的银环颈黑蟒没有一丝声音的盘踞在此。 冯二喜在一息间将佛祖三清真武大帝拜了一个遍,然后悲哀的发现,自己可能真的没有活路了。 于是他的身体不可抑制的因恐惧而颤抖了起来。 巨蟒动了,黑的发亮的蟒皮缓缓在岩壁上摩擦起来,那如幽兰草一样幽蓝的竖瞳紧紧将冯二喜盯住,时而喷吐收缩的信子如鞭,竟抽得阵阵破风声。 蟒口猛然张开,獠牙于天光之下泛起森然寒意。冯二喜浑身发冷,双目紧闭等死。 “畜生!” 一道断喝凌空炸响,青白色身影俶然长掠,手中三尺青锋之上清光吞吐翻涌,怒然一挥,凛然剑芒在空中划出一道弯月弧度,狠狠劈在了巨蟒颈上银环! 不可一世的蟒头仍张开着,却应声而落,与再无力气的蟒身分离,一同坠入了山峰间的无尽深渊之中。 冯二喜睁开眼后看到这一幕,浑身一软,瘫坐在了栈道上,冷汗直流。 飘然掠下,年轻男子单手将冯二喜扶起身来,关切问道:“冯老哥可有受伤?那孽畜牙有剧毒,可马虎不得。” 冯二喜这才定下神来,仔细一看面前这位长相颇为平凡但两眉如剑正气凛然的年轻男子,不由大惊:“没想到竟是小王剑仙!多谢小王剑仙救命之恩!” 年轻男子收剑入背后剑鞘,笑道:“冯老哥太抬举了,叫我王渊就好。” 王渊看了看仍在角落里随风摇曳的幽兰,道:“幽兰此草,长满一寸便别有名称,称紫霖仙草,有洗筋伐髓之功效。但因其价值上升,也就有了这等异兽窥伺看护。冯老哥,这次倒真不知你是幸运还是不幸啊。” 冯二喜老脸一红,说:“我这粗人,认不得这等奇物,只当它是能泡茶喝的幽兰草,便想着采下来带回去给老婆孩子泡茶喝,也算长一长脸面,让他们对我少些怨言。没成想……” 王渊闻言微微一笑,再次拔剑,轻轻将那紫霖仙草割下,给冯二喜递了过去。 冯二喜涨红了脸,连连摆手道:“这可使不得,这可使不得……” “凡天地奇物,讲究一个缘法。冯老哥你遇见了,便是你的缘法。况且你为我剑宗送了这么多年的书信,又岂是一株草所能报答的?就且收着。” 王渊一边说,一边讲仙草塞入冯二喜手中。 冯二喜攥着仙草,口中却还喃喃道:“这怎么使得……这怎么使得……” 王渊微微一笑,又道:“最近山中孽畜横行,师父派我来清山,这才能将老哥你救下。老哥这次上山可是又有书信?不如就在这里将信交给我吧,再前行恐有危险,你就此下山。” 冯二喜如梦初醒,连忙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递到王渊手中,说:“小王剑仙,这是这次的信,是从中原洛阳那边过来的。那我就先下山去了。” 王渊接过信来,点头笑道:“老哥慢走小心。” 直到冯二喜的身影消失在了视野中,王渊的神情这才渐渐凝重了下来。望着手中的信封,他喃喃道:“洛阳来的?怕不是有什么大事?” 思量片刻,见信封上并无类似“剑宗宗主亲启”的字样,王渊伸出另一只手,并指一挥,封口处应声而开。他取出信封内的两页信纸,就读了起来。 只是越读,王渊那两道如剑的眉毛越是纠缠在了一起。 “江湖会首,武林大会……这位萧城主是想做些什么?……不对,文书凌络轩?这又是何人?哦,想起来了,是那位建业城豪子,几年前入了萧城主麾下。……嗯,这倒真是一件大事,得赶快回去禀报师父他老人家。” 只见这位已经名传江湖的剑宗首徒气势猛然一盛,隐隐竟有剑罡在其周身环绕! 剑势起,人如剑,王渊眨眼便消失在了原地。 …… 马车渐停,老车夫躬身对车厢内说:“公子,到地方了。” 车帘缓缓掀开,行路达半月之久的凌络轩探出身来,脸上竟无丝毫疲色。他下车,负手而望不远处明明是一幢幢佛舍却透露着一股杀气的建筑群,嘲讽道:“好一个佛家圣地!竟只见金刚怒目而无菩萨低眉!” 车夫站在他的身后,低声道:“不过一处腌臜之地。” 凌络轩大笑三声,袖袍一挥,道:“走,且会会这传说中的金刚门!” 第39章 剑与枪 一头大虫懒洋洋的卧在草皮上,偶尔舔舔自己锋利的爪子,似乎是刚刚饱腹,十分惬意。 一旁树草之间的阴影之中,一双凌厉而警觉的眼睛一闪而逝。 它仰头张开大口,打了个哈欠,耳朵动了动,眼睛眯了眯,然后直起身子来,后退猛然蹬地,直冲那挥动一根木棍高高跃起的人影扑了过去! 一声冷哼响起,那人就在空中手腕一抖,木棍仿佛活了一般,竟如一条灵蛇直弯出一个惊人弧度,狠狠砸向那大虫! 大虫一惊,却于空中无处借力,只得强扭身子,妄图承受最小的砸击。谁知那棍头竟已被削尖,它这番一躲却正好令那尖头划过它的肚皮,顿时一道触目惊心的血痕便浮现其上。 大虫吃痛,双目充血,睚眦欲裂。 人与虎先后落地,楚羽挥动着手中几日前才制作好的简易木枪,大笑道:“狼兄!就是这畜生欺负过你是吧?今日看我结果了它!” 一旁观战的小狼兴奋的回以长嗥,其旁站立的刘琮琤微微一笑,眉眼弯弯。 大虫看到了那曾经在自己爪下遍体鳞伤凄惨无比的小东西,不禁怒从心头起,大吼一声,也不再有任何顾忌,再次向楚羽猛扑过去。楚羽也敛了笑容,侧身躲过一扑,挥动木枪,与这大虫你来我往的缠斗在了一起。 只见木枪挥洒行云流水,挑刺崩砸扫抡,不曾有半点滞涩之感,若无大虫吼叫与喷洒的鲜血,观之必定有赏心悦目之感。 不到一炷香时间,大虫轰然倒塌。虎尸上血痕纵横交错,扎眼异常。 楚羽提着犹在滴血的木枪走回来,一抹青气涌上来来,片刻后便抚平了他原本还剧烈起伏的胸膛。 不待刘琮琤开口说话,他便抢先一抬手,把那木枪扔到了远处。“枪劲熟了,再练之无益,需要再换一把了。” 他扶了扶背后在方才的战斗中有些歪斜的铁条,走到刘琮琤身边,弯腰捡起一根提前做好的新木枪,挥动了两下,并没有注意到刘琮琤看他的眼神。 他简直就是为枪而生的。刘琮琤心中默念道。 这几日来,楚羽便一直在刘琮琤的要求下做着这样的训练,不许用内力,不许碰铁条,只准用枪来面对一头头猛兽,以此熟悉他对枪劲的掌握,保证不论哪一柄枪到手,都能如臂指挥。这么做,是因为刘琮琤有一式枪法要教与他,虽远远称不上是她的杀手锏,却也是她曾经的成名绝技之一。 世间武技招式,大都与内功心法配套,或与使用者相契合,才可发挥出相应的威力。而刘琮琤这一式枪法,却并无内功要求,这也是刘琮琤要传给他的原因之一。可以说,天下习武者不管内功心法属阴属阳、属金属火,只要肯练此招,便有功成之机。 然而,欲练此招,却还有一道天堑,拦在了修习之人的面前。 这便是刘琮琤这些天来让楚羽所做的。欲练此招,必掌控天下万枪之劲! 刘琮琤八岁练枪,是用枪者中百年难见的天才。她十岁时与其父收藏的古籍之中见到了这一枪,从此便日日研习,却也到十四岁才敢言枪劲纯熟,十六岁才真正能将这一招用出。 可观之楚羽,虽说他此时有武学大家的底子在身,可枪劲这种东西,实在是由天定命定,求之不得。从不曾碰过长枪,到如今距枪劲纯熟只剩一步之遥,楚羽竟只用了半月时间! 剑道有剑胚一说,指的是那些习剑一日千里的不世出的剑道天才。而此时在刘琮琤看来,楚羽就是一个枪道之枪胚! 练什么剑?练枪去! 刘琮琤回过神来,正欲兴奋地向楚羽说些什么,转头却看见了少年不知何时已经坐到了地上,木枪放在一边,怀中抱着那根锈迹斑斑的铁条,静静出神。 她看着阳光穿林打叶落在少年随意挽起的发上,一颗心渐渐沉静,缓缓收回了本已到嘴边的话。 少年不似强说愁,欲语还休。 …… “如此来看,我们再有个八九天的时间,就能走出去了。”楚羽跟小狼一同交流比划,然后擦了把汗,舒了一口气,直起身子来对刘琮琤笑道。 刘琮琤略一思索,皱眉道:“我们当时与史家镖局发生冲突的地点,距离出山并不远,就算我们有迷路的几天,也不会用这么久才能走出去。唯一的解释,便是那位林青前辈将昏迷中的我们向这巫山深处带了不少路程。 闻言,楚羽也渐渐皱起了眉头,道:“你说的不错。不过那林青明明救了我们,却并不救彻底,反而又将我们拉进了新的绝境之中,若不是遇到狼兄,你我可能就真的葬身在这巫山之中了。这番前后矛盾的所作所为,还真是让人捉摸不透。” 刘琮琤道:“先前他说过,与我父亲有旧。等我回到长安城问过父亲,便知此人是何居心了。” 楚羽点点头,突然有着些许憧憬之色浮上脸庞,然后略显不好意思的挠挠头,开口道:“那……那个,琮琤啊,我想问……你爹,你爹他……是一个怎么样的人啊?” 刘琮琤的身体变得有些僵硬,反问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楚羽脸涨得通红,道:“没……没什么,就是,就是想问问。” 刘琮琤抬起头来呆呆的望着有些手足无措的楚羽,心中却像是掀起了层层惊涛骇浪。他问我爹是什么样的人?他问这做什么?我爹是什么样的人和他有什么关系吗?难道说……难道说他,他是为了问好我爹的性格,好方便日后相见?难道说……难道说他,他也对我,是有些感情的吗? 一念起便再难落下。刘琮琤的脸直接羞红直到了耳根子上,她低下头来,声音低若细蚊嗡鸣:“我爹……我爹他人很好的……很好相处……也,也很尊重我的想法……” 然而激动地楚羽并没有听懂刘琮琤后一句话里的意思,也没有去追问,他犹自兴奋着说道:“好相处吗?嘿嘿嘿,不愧是大宗师啊,就是跟寻常人不一样!” 刘琮琤一头雾水,问:“不一样?什么不一样?怎么就不一样了?” “你知道的,我们洛阳城主是与你爹齐名的大宗师。我记得我小时候曾经有一次远远的见过萧城主独立城头,风起天澜而岿然不动。那份冷厉之下仍有温润的气度我恐怕这辈子都忘不了。”楚羽挠了挠头,继续笑道:“从那以后,大宗师对于我而言,都是神仙一般的存在,我想去接触了解却只能敬而远之。所以啊,你正是大宗师的女儿,我就想知道一下,大宗师平时到底是怎么样的。” 他看着脸上有些呆滞甚至是不可思议的刘琮琤,更加不好意思,道:“没办法啊,我爹死得早,我娘又不愿意我接触江湖的东西,没人给我讲这些嘛。” 在楚羽难以置信与疑惑不解的目光中,刘琮琤霍然起身,以从未有过的羞恼语气咬牙切齿道:“楚羽!你个混蛋!” 她提起冰魄头也不回的向前走去,路过那大虫尸体的时候一挥冰魄,一颗硕大的虎头刹那爆成了一团血雾。 楚羽目瞪口呆,然后遍体生寒。 他吞了口口水,偏头问道:“狼兄,你可知道她这是什么情况?” 小狼仿佛看白痴一般看了他一眼,并不理他,撒开四条腿儿就追了过去。楚羽无奈扶额,也只好提起木枪跟了上去。 他喃喃道:“女人真是莫名其妙……” 不管女人是不是莫名其妙,路还是要赶,枪还是要练的。在接下来的这么几天里,刘琮琤也渐渐平复下了自己的心情。说到底,不过是心头一颗青涩之梅,多情而被无情恼。只可惜楚羽在这方面实在是个呆子,而且心中多有挂念苏沁吴央二人,可怜刘琮琤一代冰玉之女,一城少主,初开的情丝竟是没个着落。 楚羽再次扔开木枪,深深呼出一口气,缓缓抽出背后铁条,眼神渐趋深邃。 对面刘琮琤手提冰魄,淡淡而立。 喉间一声闷喝,楚羽身形前掠而出,翻转手腕,淡淡青气涌上铁条,迅速转为炽烈之意。离刘琮琤尚还有八步之远,他便脚下一跺,高高跃起,手中铁条凛然一挥,一道赤红色的剑芒便直划向刘琮琤。 “一剑燃林。” 刘琮琤面色不变,右脚微微后移,手中冰魄随心意而动,不见如何用力便将那剑芒击碎,说不出的写意潇洒。 尚在半空的楚羽眼中掠过敬佩神色,转而便是沉重的压力。刘琮琤事先便说了,倘若他无法真正用实力将刘琮琤那一招逼出来的话,那就说明他的修炼还不到位,她也就不会真的将那招传给他。 于是长青心经再度运转,丹田气海中一颗嫩苗随风摇曳而起,转眼成树。青气飘飘摇摇尽皆灌入铁条之中,随之燃烧而成的赤红再度将其包裹。 楚羽递出一剑,再一剑。 刘琮琤一枪挡下,再一枪。 气场渐起,这片林间开始充斥起了剑痕与枪印,两人你来我往,出手间竟都不再有所保留,一时间竟开始险象环生。 “锵!” 铁条与冰魄再次交击之后,楚羽后退之际脸色一白,再接着一青。他略一沉吟,便咬牙道:“师父总共传我两招,除燃林外,这一招我还从未在人前显露过!你可看好了!” 语毕,他缓缓闭目,手臂渐渐高举,铁条上光芒再盛,竟渐由赤红转为灿白! “当空!” 人剑合一,宛如世间再现一颗太阳,直直向刘琮琤刺了过去! 第40章 小贼 轰然一声巨响,举剑一往无前刺向刘琮琤的楚羽毫无风度的倒飞了出去,重重砸到了地上。 然而他却顾不上身上的疼痛,一脸震惊的望着刘琮琤手中那杆蓝黑气丝渐渐褪去的长枪,犹如见了神迹一般。 “就教你这一次,学不学的会,就全看你本事了。”刘琮琤收枪,展颜一笑。 楚羽看了看手中还在犹自颤抖嗡鸣的铁条,喃喃道:“这算怎么回事儿?” …… 路说长很长,说短却也很短。在将近一个月的跋涉之后,楚羽的视野终于渐渐开阔了起来,林石渐稀,雾气渐敛,山界石也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他停下了脚步,刘琮琤也跟着停了下来。 他转过身,蹲下来揉了揉小狼的脑袋。小狼伸了伸脖子,把脑袋往楚羽手掌心中蹭了蹭,眯起眼睛,一副享受的样子。 “狼兄,我们这就出山了,再走一走,人也就会越来越多。我楚羽现在虽然不是什么武功盖世的大侠,但将来啊,必定会名震江湖!说不定我一不小心,还能成个大宗师呢!到时候,你可就是救过大宗师性命的狼啦!哈哈哈哈哈!” 楚羽望着小狼,终究还是叹了口气,道:“都说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你虽然是狼不是人,可却比世间有些人都还要像人。我楚羽活了这十七年,有一个兄弟,一个不像妹妹的妹妹,这段时间又多了狼兄和琮琤两个朋友,都交心,都过命,挺值。所以啊,现在要跟你分开,还真是挺舍不得。” 他站起身来,笑着摇了摇头,突然就有那么一股子豪气涌上了心头。他晃了晃手中铁条,大声笑道:“狼兄!咱们兄弟不妨来做个约定!今日一别不知再见是何年月,不过只要再见,我们就再比试比试!若是我输了,我就在这巫山中隐居,陪在你身边;若是你输了,你就不准再离开我身边,陪我一起浪迹天涯。这赌约,你可敢接下?!” 四爪着地有楚羽膝盖高的小狼昂起头颅,幽蓝的眸子中透露出高傲与兴奋,雪白的毛发一抖,它便是一声长嗥。 “嗷——” 楚羽咧嘴一笑,“一言为定!” 小狼缓缓转过身去,一步一步向山中走回去。它走着走着顿了顿,但终究还是没有回头,由走变跑,飞快的消失在了楚羽和刘琮琤的眼中。 楚羽怔怔出神。 半晌,刘琮琤轻声道:“走远了。” “嗯。”楚羽低了低头,随即又扬起了一张灿烂的笑脸,道:“走吧!既然走出巫山了,那么无双城不远,石头跟沁丫头估计就在城中,我们快去,也好让你们这儿时的朋友好好叙叙旧。” 话音刚落,还不待刘琮琤说什么,一道惊雷般的声音便在两人耳畔响起。 “还想去无双城?两位!先把身上的钱财,以及从这巫山中拿到的宝贝交出来!否则也就不用去无双城了,去阴曹地府观光吧!” 楚羽与刘琮琤霍然扭头,才发现那巫山界石上不知何时站上了一位粗豪汉子。那汉子粗髯虎目,双臂粗如大腿,两手各提一柄宣花大板斧,顾盼之间,凶气极重。 “你是何人?”楚羽高声问道。 “路过此地竟然不知道我张辉大名,你们是第一次来这里?还是初入江湖的雏儿?”名为张辉的大汉跳下石来,一手将斧扛于肩上,一手拿斧就势一指,喝道:“小的们,围起来!” 树后石旁,大约有十几号草寇手持各种兵刃应声而出,将楚羽两人围了起来。 其中竟有一个也只有十几岁的少年,手持钢刀,向张辉笑喊道:“老张!这姐姐长得还挺好看,要不留下来给我做媳妇儿吧!” 众山贼哄堂大笑。 楚羽偏了偏头,小声道:“你看他们实力如何?” 刘琮琤冷哼一声,道:“一群小贼。” 楚羽知道她大概是被那大约与自己同岁的少年的言语给惹怒了,有些忍俊不禁。看到刘琮琤怒目瞪来,他抖了抖脸皮,干咳两声,这才冲那张辉拱手道:“这位好汉,你看我们这一身衣物都破破烂烂,怎么会有宝贝在身?至于钱财,我们还要去无双城中找寻朋友,说不得要呆上一段时间,各种开销都需要用钱,就更不能给你们了。要不就把路让让?免得伤了和气。” 张辉和手下这窝匪,乃是这条由巫山前往无双城必经之路上最大的团伙。每有商家车队行经此地借道,都要交给他一份买路钱。若是不交?好,这十几号都有个小成境界的手下可不是吃素的。由其张辉自己,实力为团伙中最强,手中的斧子挥起来那可是连初入大家的人都勉强才能抵挡的!眼前这个看上去跟手下阳子差不多大的少年,是脑袋被门挤了还是被驴踢了?难道没弄清楚他压根就不是来商量,而是来抢的吗? 张辉狞笑道:“我知道两位能从巫山里活着走出来,不容易,说明两位还是有些本事的。但是也请看好了,我这一众兄弟也都不是草包!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拿钱,走人;不拿钱,不要怪咱们这刀剑无眼!” 持刀少年向前一步,喝道:“拿钱!” 一众匪徒同时前跨一步,一同喝道:“拿钱!” 楚羽啧啧称奇,道:“要我说,不当什么大侠,当个山贼土匪的也挺好。你瞧瞧人家这气势,啧啧,多威风啊!” 刘琮琤闻言笑出了声来。 “嘿,告诉你啊,你比沁丫头可温柔多了,要是她,早就嫌我话多一脚把我踹出去了。”楚羽转头冲刘琮琤一笑,接着背好铁条,提紧木枪,跨出一步,大笑道:“要钱没有,要命一条!有本事的,就来拿吧!” 一刹那,楚羽似有万丈豪情都在昂首间喷薄而出。 刘琮琤眼波流转,脸颊绯红。 于是游龙入沧海,一根木枪拽着一道身影游曳在了十几号人的缝隙之中。一枪横扫而去,砸中一人脑门,那人两眼一翻便晕了过去;借力再反向一砸,一人便双膝跪下,不可站立。 见到周身一个个兄弟倒下,那持刀少年寒意顿生,但涌上心头的更多的还是怒意。于是他悲愤一吼,挥刀便冲楚羽砍去。 楚羽早已瞥见了这一幕,手中木枪一挑挑开刀锋所向,随之一拧一刺,木枪便点在了持刀少年胸膛之上!少年双目一瞪,带着一副不可置信的神情缓缓倒下,而后闭上了双眼。 “阳子!”并未参与战局的张辉几欲疯狂,悲愤之火就要将他完全焚烧。然而当他看到楚羽那并无丝毫波澜的眼神之时,却犹如一桶冰凉之水从头浇下。他知道,这次是碰上硬茬子了,恐怕就是拼上性命,也不过是白死而已。 他目光游移,却看到了一旁同样没有参加战局的刘琮琤。 听得耳边弟兄们的声声惨呼,张辉只得将牙一咬,心一横。顾不得江湖风评与脸面了,为了兄弟生死,为了不远处那村寨里的妇孺,我张辉今日便卑鄙一次! 于是他提起板斧,羞耻而义无反顾的冲刘琮琤冲了过去。 楚羽瞳孔一缩,木枪杆挑开身旁冲上来的一人,高喊道:“不要!” 然而还是晚了,张辉还没冲到刘琮琤三步之内,就被一道湛蓝枪影击翻在地。他刚抬头,颈间便有一道慑人寒意袭来,令他不敢动弹分毫。 楚羽将最后一人掀翻在地,有些无奈的看着被冰魄横颈四肢着地的张辉,道:“让你住手你还不听,这姑娘可比我强多了。” 他看了看周围倒地的匪众,冲张辉笑道:“还要钱不。” 张辉趴在地上,双目失神,喃喃道:“你们杀了我吧,你们杀了我吧……” “杀你干什么?我又不是什么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你也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说到这里楚羽一愣,然后严肃问道:“做过吗?” “没有……我们其实也只是一些小贼,当年无双城大变,我们便只好落草为寇。路人行经此地我们也不会抢走他们身上所有钱财,只会分出一部分来养活我们这么些兄弟和家眷……” 他情绪突然激动了起来,“你们要杀便杀!但是江湖规矩,祸不及妻小家人!” 楚羽挠了挠头,无奈道:“我们就那么像杀人不眨眼的魔头吗?” “哼!阳子都已经被你杀了!你还有脸说!”这一会儿的张辉似乎放下了所有的顾忌,言语间也开始硬气了起来。 楚羽闻言一怔,一头雾水道:“谁?谁我也没杀啊,你瞎说什么呢。” 张辉趴在地上狰狞一笑,道:“我看的一清二楚,你的枪尖刺进了阳子的……” 他突然双目圆睁,不可置信道:“阳子?!” “你说他啊,我刚刚用的是枪尾,就像这样。”楚羽挥动木枪翻转半圈,再伸手点出,枪尾又重重落在了刚从地上爬起来的、被称为阳子的少年的胸膛上。 阳子一翻白眼,又倒了下去。 “不好意思,失手失手。”楚羽笑着示意刘琮琤放开张辉,道“我觉得我们应该可以聊一聊。” 第41章 苦衷 直到到了屋中落座,张辉的心中仍尽是惊惧。 这个村子落在巫山与无双城之间偏西的一处地方,离巫山和无双城都不过两个时辰的路程。从初进村听那些迎上来的妇孺一口一个“张大哥”“张叔叔”的喊着,到此时茶水都喝了两泡,楚羽都没有开口,低头沉默。 刘琮琤看着他,有些忧虑,低声问道:“你怎么了?” 楚羽没回答她,依旧低着头盯着茶杯中汩汩向上涌起的热气,开口向坐在对面的张辉问道:“怎么就非得要做剪径的?得有多难?做点别的不好吗?” 此时的楚羽和刘琮琤都已经找地方洗了个澡,换了一身村子里拿来的干燥衣物。楚羽不算是贫贱出身,刘琮琤家中更是尊崇,此时一经收拾,两人倒都看着容光焕发。 于是张辉冷哼一声,道:“我们这一村尽是些天弃之人,自然比不得公子姑娘自小锦衣玉食、身怀绝技。一村人近一百张嘴,在这乱世之中,在这等世道之下,不去抢,活不了!” 楚羽的眉头缓缓皱起,张口想要说些什么,却被身旁的刘琮琤抢先发了声。 “你这话说出来倒也不曾觉得羞耻!”刘琮琤一拍桌子,清冷的嗓音此时却是怒斥道:“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你们若是家中无田可种,便去开个铺子做个生意;若无本钱做生意,便去别家铺子里做个学徒,或者凭这几下子功夫去镖局里做个镖师;若是这些都不愿意干,你们好歹可以去城中大府里做个下人管事,怎能守在这巫山之口,占山为匪!” 刘琮琤清冷的眸子中此刻尽是怒意,“当今世道,以武为尊,豪杰并起,割据争雄,是确凿的乱世。如此乱世之中,江湖豪杰仗剑而行,快意恩仇,可普通老百姓却没有一个安生日子可以过。武夫一怒血溅三尺,而百姓却避之不及,肝胆欲裂。虽说江湖度日各凭本事,但天下有天赋能靠学武出头之人,比之其余,犹如沧海之一粟,安定生活才应该是这世上最应有的局面。你且看那各城城主,除了少数丧心病狂为饱私欲之人,皆是努力维持着一城百姓平安稳定的生活;江湖宗门如长青门,不争不显,但广收弟子,为平民百姓指了一条不同的道路;明宗贵为三宗之一,却立宗门于西南大漠之边,抵御南蛮于大漠之外,为中原镇守门户,几百年来不曾有过任何怨言。大宗大城如此,小城小宗乃至山野同样有无数心怀天下的仁人志士为着百姓奋斗不止!” “而就是你们这些人!不求上进只知满足自己,扰乱百姓正常的来往生活,你们才是这世上真正的毒瘤!将英雄们的努力置之不理!” 刘琮琤拍案而起,怒目圆睁。 这一番话语气由冷淡转为怒斥,由小至大,由个人至天下,由生存之法至天下义理,说的气吞山河而且毫无滞涩,犹如早就打好了腹稿一般。楚羽默默低头喝了一口茶,心道不愧为长安城城主之女,豪杰之资,恐怕如果不是打不过,张辉要么就愧疚异常翻然悔悟,要么就抽刀砍人万世死仇了。 可是张辉从始至终面庞一直紧绷,除了中途有几次抽动之外,便再没有什么过多的表情。面对着气势汹汹的刘琮琤,他没有立刻开口回应。他沉默了好久,才说:“你说得对。” “但我必须要做这个。必须。” 刘琮琤柳眉倒竖,就欲发作之时被楚羽拉住了袖子。楚羽放下茶杯,开口道:“张大哥,我先这么称呼你,你是不是有什么苦衷?” 刘琮琤气势一滞,回头看了楚羽一眼,终于是坐了下来。 张辉摇了摇头,并不说话。 楚羽轻叹一声,缓缓说道:“幼时遭变,女子提剑,这是苦衷。少年失师,飘零寡言,这是苦衷。丧夫送子,强作欢笑,这也是苦衷。走投无路,占山为匪,又何尝不是苦衷呢?苦于内者,难于言表,张大哥你不说,我们也就不听了。但是理解归理解,等下喝完这杯茶,出了这个门,我们必须也要逼你弃去匪身,此是为人底线与责任,也请张大哥理解。” 张辉道:“我若不然?” “我虽尚小,从未杀过人,但若真不然,我也不得不提前跨出这一步,到时休怪剑下无情。” 楚羽坐直身体,拱手作揖。 张辉问:“你今年多大?” 楚羽一愣,答道:“十七,还有三个月十八。” 张辉动容,再问:“名门之后?” “只是小户人家。” 张辉长叹一声,像是放下了什么沉重的包袱,道:“果然英雄多出自少年啊。也罢,为护我这一村人之性命,我也就告诉你一些事情吧。” 见楚羽正身肃容,刘琮琤也平息了心情。张辉终于一笑,缓缓诉来当年之事。 …… 无双城门口,头顶满天繁星,地上火把攒动,犹如白昼。 人群分两侧,靠城门一侧之人衣着齐整,队列整齐,当先一人横坐马上,豪声笑道:“无双五大族,今日换一姓!” 另一侧狼狈凌乱的人群中一年轻男子嘴角渗血,紧盯着马上那人,咬牙切齿道:“你们李家不要欺人太甚!” 李姓男子循声望去,看清人影后竟是笑了出来。他道:“我当时谁,原来是咱们无双城张家大少爷张辉啊!哦不对,现在应该是张家家主了吧?你爹他老人家还在你们府中横尸呢吧?哈哈哈哈哈哈!” 张辉不在言语,而睚眦欲裂,又有鲜血从口中涌了出来。 三位浑身浴血的老人从人群中走了出来,当先老者缓缓开口道:“李原,你们李家悄然无声发展这些年,如今就为了一个城主之位,丧尽天良,肆意屠戮我五大族族人,甚至屠尽了王家上下三百口人!我五大族素来名满无双,你们如此做,坐得稳这城主之位吗?就不怕被千夫所指?!” 李原年龄也不大,听得此言却也并未恼羞成怒,反而依旧嬉皮笑脸,道:“如何善后,如何服众,这些都是我李家的事情了,诸位何必操心呢?反正你们想看也是看不到了。当年我李家向你们这些老顽固们提过,如此乱世,平静而安稳的做些生意买卖、护一护城中秩序,是不会有什么大出息的。理应整个家族,从上到下,转而习武,从此我们五大族纵横江湖,攻城略地,岂不是人生巅峰了?可你们这些迂腐家伙只会假意慈悲,不求上进,如今被我多年积淀而来的李家一统而下,啧,活该!” 老者喃喃道:“果然还是一家自私自利的无耻小人!” “怎样评价那都是你的事情,与我李家无伤大雅。倒也不是我说你们,六七十的人,习武尚还未到大家五层楼,还真是够废物的!” 李原狞笑道:“今日便送你们这一群废物上路!你们就在地下好好看着,无双城的未来,必将举世瞩目!” 三位老者同时喝道:“快跑!” 慌乱中张辉被人追上,重击于后脑。视线混黑之前他只听得马嘶兵戗,杀声震天。 再醒来时,已在无双城西偏远处,他抬头便看见了仍骑在马上的李原。身边只有十几个这四大家族的年轻人,以及一批手无缚鸡之力的老人和妇女。 他心如死灰。 “家主心情好,不让我赶尽杀绝。他说让你们这四姓尽去黄土之下,实在是不够尽兴。所以留你们就在此处搭建个小村庄,苟活余年,亲眼见证我无双城的崛起!” 李原调转马头,走之前最后抛下一句:“此生若无大事,不得再踏入无双城一步!安心在此处定居,别整出什么幺蛾子!家主武学大家八层楼,杀你们都不需亲自动手!” …… “此处土地贫瘠,无法种上庄稼。想要活命,我们还得前去无双城买粮食。买粮食的钱从何而来?李家又不允许我们脱离他们的视线,不去抢,我们活不下去。” 张辉的声音听不出喜悲,他说:“我何尝不知剪径匪徒为人不齿,但我要让我们五大家族的人活下去,就必须去背这骂名。劫道时我也尽量避开贫贱之人家,可家底殷实者谁还没有一两个武功高强之人为护身符?我也不再说什么被逼无奈,抢了就是抢了。你们二位若是能为我们指出一条明路,我张某人可以身谢罪!” 话音落下,屋内便无人做声,静悄悄一片。半晌,楚羽才开口问了一个不太相关的问题:“那个叫阳子的家伙,就是你们定下的救命稻草?” “你竟然看得出来?”张辉讶然。 “还没我大,就已经达到了跟你差不多的武学水平,这阳子天赋不错。他这么纯熟的剪径套路,想来你带他出来剪径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这说明你在培养他,他是你们的希望。” 张辉沉默了。楚羽说的没错,阳子背负着他们一村人复仇的希望。这些年来的剪径,张辉最想要的不是银钱,而是能供阳子修习的秘籍。他只希望有一天,阳子能真的成为一名高手,手刃李家家主等人,为五大家族复仇。 楚羽摇了摇头道:“不行,太慢了。” 张辉一怔,道:“什么太慢了?” “等那阳子为你们报仇,太慢了。不如这样,算上我们俩,去无双城里要个说法,你就此不要再继续剪径,如何?” 楚羽笑了,道:“敢信我吗?” 第42章 烈酒 董烈阳没有去趴在门边窗口偷听那两个看上去只比自己稍稍大一点的人和张辉大哥的谈话。他只是随手扯了根狗尾巴草叼在嘴里,双手负在脑后,缓缓踱回了村口,然后一屁股坐了下来。 旁边几个大哥大婶路过跟他打招呼,他也只是双目无神的点点头。人们见他心情不好,也就都没有向前再打扰。 他喃喃道:“干什么玩意儿,就他妈的这点天赋实力还想给整个村子报仇?犯什么傻逼呢?” 那年他只有四五岁大,这个年龄的孩子记忆并不会太过清晰。可这十几年过去,他却从来没有忘记过那冲天的火焰与浓稠的鲜血。那晚他清澈的眸子里倒映着三位赴死的长老,被击倒在地的张辉,还有那个端坐于高头大马之上的李姓男子,从此便再也无法洗刷而去。 无双城五大族同气连枝,张辉更是从他出生就看着他长大,陪着他玩耍。虽然一个姓张一个姓董,却是比亲兄弟还亲。甚至有几次赵姓的几个孩子跟他大闹时互相动了真恼,若不是张辉及时出现,他可能就要在床上躺上一段时间了。 而那晚,一直站在他身前的张辉大哥倒下了。 出城,建村,再到后来的劫道,其实董烈阳没觉得有什么不妥。他只是觉得,能跟张辉这么一起为了整个村子奋斗,做什么都行。 那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的武学天赋被发现的?三年前还是两年前?董烈阳记不太清了。他只知道,从那一天起,村里人对自己、甚至对这个世间的眼光都变了。以前那些一同去劫道的汉子兄弟们,虽然也积极活跃,但眼中总是能看到那最深处的痛苦与麻木;而现在,他们似乎都点燃了一把熊熊燃烧的烈火,那是复仇,又或者叫希望。 这把烈火,正是由他这颗烈阳所点燃的。 他没有什么上等的功法秘籍,以前家族里有,可李家又怎么会让他们带出来呢。他也没有什么正儿八经的师承,只能靠张辉凭记忆将他自己的武艺口传身授。一天一天,一年两年,冬练三九夏练三伏,虽不说废寝忘食,但也真是闻鸡起武。由于他的训练强度太大,却没有一门好的心法辅助,致使他本该挺拔的身形有些矮壮,可村里却没有一个人因此嘲笑他。 累吗?苦吗?董烈阳觉得这些问题都是屁话,谁能说出不累不苦的,让他把良心挖出来瞧瞧!但是董烈阳觉得值,不说别的,就村里人眼中闪起的那种火焰,以及这火焰带给整个村子的生机与活力,就让他不能停下来! 他依稀记得他真正步入武学小成的那一天,张辉紧握的双拳。 董烈阳猛的站起身来,指着不知何时坐到自己身边的那个外来少年,沉声道:“来!我要再跟你打一架!” 楚羽愣了愣,感到有些好笑,随手一指站在一旁的刘琮琤,道:“你怎么不找这位姐姐切磋?这姐姐长得这么漂亮,交手时你说不定还能吃个豆腐什么的,多赚啊。” 刘琮琤默默地伸手去摸背后负着的冰魄,楚羽脸色一变,吐吐舌头举起双手表示知错投降。 董烈阳没有把这两人的动作当回事儿,认真地说:“这位姑娘比你实力强,而且对我印象不好,我去找她容易闹出人命来。” 楚羽忍俊不禁,刘琮琤面色古怪地问:“你怎么知道我对你印象不好?” 董烈阳又一屁股坐下来,低头闷声道:“因为之前我对姑娘出言不逊,而姑娘一看就是富贵人家出身,肯定对我这小流氓恨之入骨。” 刘琮琤说:“我虽然确实不是贫贱出身,也确实瞧不起你们这些剪径打劫的行为,但是也不至于如此清高狭隘,你多虑了。” 董烈阳身子一僵,摇了摇头,没有接话。 楚羽拍了拍董烈阳的肩膀,笑问道:“你觉得,你就这么像个无头苍蝇似得练下去,得多少年才能为你们五大家族复仇?” “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可能明天,可能一年后,也可能几年后、十几年后,更可能这辈子也无法报仇。”董烈阳想了一会儿,语气平静的回答道。 “可是我得这么干,必须得这么干。知道吗?老天是不长眼的,你不自己主动跳出来刺一刺他,他根本就懒得理你。我知道,就这世道,比我们这些人还惨的多了去了,我们这些经历可能在有些人那里根本就不值一提。真的,能活着就不错了。但是我还是要练,哪怕练的不对,哪怕练的再矮三分胖三分,我也要继续练。因为现在不是我一个人,我身上有全村人能继续活下去的希望。我必须坚信自己有一天能真正杀进无双城,亲手将李家人的人头一颗颗割下来祭奠我们五大族死去的先辈。” “快意恩仇,纵马长歌,是属于你们这些人的。如我一般,这一生,也就必须枕戈待旦,磨牙吮血,等待着那可能永远都不会来的时机,给敌人以万劫不复。” 楚羽动容,却也只能默然无语。 “你可能不知道,当我被发现是全村武学天赋最好的人时,我发过誓,那就是再也不能让张辉大哥独自一个人扛起整个五大族!我再也不允许张大哥倒在我的眼前!” 董烈阳突然转过头来,泪流满面,“可是今天,他还是被你们打倒了!我还是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什么都做不了!练武练了这么久,依旧什么用都没有!” 他撕心裂肺地哭喊道:“报什么仇?梦醒了!醒了!为什么?你们为什么要来打破我的梦!” 天空划过一道惊雷,雨滴点滴成线,转瞬倾盆。 不远处一直关注此处的张辉站在雨幕之中,看不清表情,只是身形似乎又佝偻了几分。 …… “你真的要插手这件事情?”屋内,刘琮琤问楚羽。 楚羽半躺在藤条编成的简陋椅子中,反问道:“我不信,难道你能忍住,袖手旁观?” 刘琮琤笑了,“我要是能呢?” 楚羽道:“啧啧啧,你看看你现在,啊,跟我刚见你时差别多大?那时候一身暗蓝衣衫一杆冰魄神枪,面色淡漠古井无波,仿佛天塌下来你都不会改换颜色,简直就是天上下凡来的神仙姐姐,而现在……” “现在怎么?” 楚羽浑身一凛,严肃道:“依然风采依旧!” 刘琮琤放下了冰魄。 “我是觉得,这忙该帮。一城之中,势力争锋这自然无可厚非,但是动辄屠戮全族,还将生者逼入如此境地,那就是惨无人道!这种人,这种势力,放之江湖人人得而诛之!”楚羽道。 刘琮琤看了楚羽一眼,平静道:“你说的错是不错,那李家行事有错,同样没错。可这江湖可不是简单的对与错。中原之大,千家万户,百城千宗,恩怨手段多的让你眼花缭乱,难道你还能提着一根铁条一杆木枪把整个江湖杀个对穿不成?” 楚羽似乎早就想过这个问题,并没有过多犹豫,便笑着答道:“江湖不分对错,但我分。就如同那董烈阳,哪怕终其一生都可能无法报仇,他也要这么练下去。我也一样,可能我真的不能将整个江湖改变什么,但是只要是我的眼睛看到了,我就一定要管一管。因为我遇到这种不平事便觉胸闷气短,不得快活。而不得快活的江湖,算什么江湖?有一事算一事,如果有必要,这江湖,我来回杀上一遍,又有何妨?” 刘琮琤咀嚼了这些话许久,然后笑道:“你到现在连人都没有杀过,就敢说要将江湖杀上一遍的大话,真是好不知羞。” 楚羽大窘。 刘琮琤正色道:“不过你说得对。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我希望你身边有个位置能是我。” 楚羽怔住,然后笑道:“荣幸之至。” …… 楚羽没有杀过人,但是有一个人杀过。 他手中的第一条人命背负于巫山密林之中,出于反抗,他刺出了那一剑。 而今日,那盈盈如秋水的剑锋之上,又多出了几条不瞑目的亡魂。 苏沁还是被他背在身后,她感受到了他呼吸的急促,担忧道:“怎么样?” 他侧过脸来,展颜一笑,道:“没事儿,放心,他们拦不住我。”顿了顿,他又道:“只是,这样就又等不到楚羽那小子了。” “我们不是在胡大夫那里留下书信了吗?如果他来了,应该能看到的吧?”她说着,只是声音越来越小。 “也只能如此了,”吴央叹了一口气,而后仰头看着那些此时都浑身紧绷无比戒备,却根本不敢上前来的武者,突然朗声道:“你们听好了!史城此人毙于我手,寻仇只管来找我吴央!若是被我知道了你们谁为难这家医馆的胡大夫,我吴央就是穷尽此生,也要将其刺于剑下!” 吴央修的是道家内典,内力同样雄浑,声音滚滚如雷,至少传遍了半个无双城。 苏沁小声道:“石头,我觉得你现在不像石头了。” “那像什么?” 苏沁想了想,道:“像一碗烈酒。” 吴央怔了怔,而后快意大笑。 少年当如烈酒,尽取风发意气并入喉,淋漓鲜血,快刀割肉。 真好。 第43章 性命何惜 “我又仔细地想了一遍,确实没有碰到过楚兄弟所说的两位少年少女。可能是他们路过之时我们正好留在村中吧。”张辉说。 楚羽情绪有些低落,勉强笑道:“谢了,张大哥。” 刘琮琤有些担忧的看了楚羽一眼,轻声道:“会没事的。” “但愿吧。” 楚羽长出了一口气,晃了晃脑袋,似是要将对吴央苏沁的担忧都先甩开,道:“看来这一趟无双城之行,是必走不可的了。”他转头看向屋中角落里的董烈阳,问:“怎么?想好没,要不要跟着去了?” 董烈阳咬牙道:“干嘛去?送死吗?” 楚羽啧啧两声,道:“哎呦,这会儿怎么怂了?昨天谁在我面前叫嚣,说哪怕用尽这一辈子,也要把仇给报了的?本以为你还能真是个英雄好汉,谁想到是个猪尿泡,砰!一戳就爆!” 董烈阳“腾”的一下站了起来,怒吼道:“姓楚的!你他妈有种再说一遍!” 楚羽并不抬眼,道:“好话不说第二遍。” 董烈阳双拳紧握,浑身颤抖,却终究只是闭上眼睛,深深地呼吸了几次,又重新坐了回去。他低下头来,轻轻说:“不用了,我是不会跟你们去的。我知道你们两个很强,或许并不惧怕李家。但是这是我们五大族与李家的恩怨,且不说麻不麻烦你们,至少,我要去亲手了断。” 楚羽道:“亲手了断?十年?还是二十年?或者一辈子?” 董烈阳眼珠再次通红,低吼道:“那又怎样!我都说过了,哪怕是一辈子,我也要亲手来!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君子?”楚羽讥讽道:“你也算君子?” 一直没说过话的张辉悄然叹了口气。 他知道董烈阳背负了很多,也曾担忧过仍旧是个孩子的他会不会有一天不堪重负,倒下后再也无法站起。可这些不安与担忧一直都被阳子一次次还算灿烂的笑容给抚平了下去。他每次看到阳子一天天练到疲倦异常,看到阳子本该挺拔可如今却矮胖的身体,也会由衷的愧疚心痛。可是他却又无能为力,因为他身后同样有着全村人的期盼目光。 楚羽从椅子中站了起来,一步步走到了董烈阳身前。董烈阳没有动,但是目光已经开始警觉。 “我不揍你。” “我不怕你。” 楚羽笑了笑,说:“别傻了,你等得起,你的叔叔阿姨族人们,可等不起。” 董烈阳怔住。 楚羽蹲下来,拍了拍董烈阳的肩膀,道:“我比你大不了几岁,也才进江湖没多久,说懂得多,那是在放屁。可是啊,我至少知道一点,那就是一个男人,活在这世上,不说开宗立派、功成名就,也不说利益往来、富甲一方。甚至连快意恩仇都不谈,最起码,你不能给别人找麻烦。我有一壶酒,我便一人痛饮;我有两壶酒,三壶酒,甚至更多,我便与兄弟朋友同饮;倘若我一口酒都没有,别人愿意主动提起分我一口,我便认了这个朋友,今后待我有酒之时必分与他。可我坚决不会去向别人讨酒,更不会对别人说什么,今日先与我饮,他日有酒必返还的混账话!董烈阳,你以为你忍辱负重,是为了你们整个五大家族的未来考虑,觉得这个村子里的每一个人都欠你的,你任性,你让大家等你变强。可是你想过没有,等你真正有实力能把仇报了的时候,当年经历过那个夜晚的族人们,还能有多少健在?还能有多少人欣慰的看着你剁下李家的一颗颗人头?没多少了!他们大部分人都会在你变强的过程中一个个老去死去,就算有你这么个念想,也不得瞑目!” 楚羽言及至此,已是声色俱厉:“董烈阳!不要拿你那半吊子武学天赋来说事儿!你们族人没有义务信你这一口酒的空口承诺!你董烈阳也没有资格许下这承诺!” 董烈阳如遭雷击,冷汗如浆。 “如果你的仇恨足够浓烈,那么你现在最应该做的,是想尽一切办法报仇,而不是可笑的什么可笑的亲手了断!” “你好好想想吧!” 楚羽说完,给了刘琮琤一个眼神,然后转身走出了房门。刘琮琤也跟着出门,随手把门带上的时候,她又看了一眼神魂落魄的董烈阳,不由啧啧称奇。 楚羽才多大?这一嘴直击人心而又洞察力极强的话是从哪里学来的? 哦对了,他说过,他小时候读过很多书。 看来读书是个好事情啊。 …… 屋内,董烈阳依然久久不能回神。 张辉走到他身前,坐了下来,伸手揉了揉他的脑袋,说:“这楚羽小兄弟是个好人呐,这世道上,能有这样的少年,属实不容易。” 董烈阳闷头“嗯”了一声,又不说话。张辉也没再出声,只是坐着陪着他。 半晌,董烈阳才说:“哥,你说,我是不是就他妈是一个自私自利的小人?” 张辉闻言微微一笑,道:“你这话要是问楚羽,他肯定会毫不犹豫的告诉你,你是。” 董烈阳没吭声,只是把头埋得更深了一些。 “只不过,楚羽小兄弟虽然实为少年才俊,武功也强,见识也广,言语也直,可他对于咱们而言,终究还是个外人。因为是外人,所以他不懂,咱们这一村族人,是根本不用分那么清的。你要是像他说的那样,为了咱们的大仇,动用一切能动用的力量,那咱们爷们儿们都只会说一声好!你要是想靠咱们自己的力量报仇,那也没说的,咱们族人们等得起!别说一辈子,就是两辈子三辈子,就是你没能报了仇,只要咱们村子还有人在,这希望就不会断绝。” 张辉脸上笑意淡淡,“阳子,没那么多讲究。活着,能活着就有希望。” 董烈阳抬头,怔怔的看着张辉,叫了声哥。 …… 是夜,这个小小的村中小小的摆了一个酒席。 楚羽和刘琮琤明日就要离开,张辉喊来了村中青壮来给他们送行。董烈阳也在,只是他仍旧没有决定要不要跟楚羽同行,所以并没有上前凑热闹,一个人躲在一处角落里剥着水煮花生,扔进嘴里猛嚼。 刘琮琤自己静坐一处,挟着茶壶自斟自饮,也没有谁前来打扰。 而前来找楚羽敬酒的人便多了,张辉带头,一个接着一个,轮番上阵,丝毫不给楚羽缓和的机会。别看楚羽白天教育董烈阳时将饮酒挂在嘴边,可他也终究还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根本没怎么饮过酒,只是看过的书中总写豪侠畅饮,他心向往之,这才每每说的自己好像一个千杯不醉的好汉。这下可好,这一帮子过惯了强盗生活的汉子们平日里哪里能够缺了酒?一个个本身便是海量,这回统一针对起楚羽来,又怎么能是他一个少年能招架得住的?推杯换盏不过一炷香的光景,楚羽便已经摇摇欲坠了。 “楚少侠青年才俊,我心敬佩之,来,你我二人喝一个!” “楚羽小兄弟那天一人挑翻我们一众的英姿我可是此生难忘啊!话不多说,都在酒里!” “咱们也算是不打不相识,明日一别,江湖不知是否能有缘再见,这顿酒,可是要喝痛快了!干!” 这些汉子们此时虽然落魄,但好歹曾经也是无双城五大族之人,话语间还带有着雅意。而这雅意与这些年来风刀霜剑磨砺出的粗豪混在一起,便成了楚羽此刻避无可避的酒辞。一边笑得比哭还难看得喝着酒,楚羽一边向刘琮琤投去了求助的眼神。却不料刘琮琤却看都不看他一眼,抬头赏月明星稀,似乎与这喧嚣分隔为两个世界。 只是那嘴角挂起的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怎么看都带有些嘲讽。 知道刘琮琤是靠不住了,楚羽便只能继续强行招架。余光一瞥,他便看见了躲在一旁的董烈阳。 说来也奇,楚羽不是那种多管闲事至胡搅蛮缠之人。像这种情况,更不会说去拼命地拿热脸去贴冷屁股。可是楚羽只要一看见这道矮胖身影落单独处冒充孤独,就忍不住去戳他一戳,管他一管。到底是看董烈阳太顺眼还是太不顺眼?楚羽自己也不清楚,也不愿意搞得太清楚。于是他再饮下一杯后,向周围人灿然咧嘴一笑,抱起一坛尚未开封的酒,用力飞身一跃,落到了刘琮琤所在的那个桌子上,“咣”一声,将坛子重重放下。 没有理会刘琮琤瞪来的目光,楚羽冲场间众人一抱拳,朗声道:“诸位!我楚羽无名小卒初入江湖,便能结识你们这等汉子,实为荣幸!你们家族之事,我听闻后亦深感戚然。我楚羽年岁不大,学艺不精,可道义二字却是谨记心头,从不敢忘。那李家对诸位有那等行经,可谓惨无人道,我若袖手旁观,胸中实有郁气难出!明日一别,我便与这位刘女侠一同前往无双城,就去好好会一会这李家,看看他们斤两是否真的够秤!只是有一句话我不得不说。那个还在嚼花生的怂包!” 董烈阳停下动作,看向楚羽,眼神复杂。 “今日是我言语过激,但我还是想告诉你,外面的江湖远远不止有仇恨,你们这一大家族的生活也不值得就这么一辈子浸泡在仇恨之中。不就是一个李家!你可敢与我同去,压上生死,赌上性命,就这一次,去定一个远比现在敞亮光明的将来?” 楚羽一掌削开酒坛泥封,大笑道:“我楚羽就将自己的性命与诸位绑在一起,就为了诸位,为了道义,拿人头去换一个世道清平!” 语毕,举坛饮酒。 酒尽砸坛。 他倒在了刘琮琤怀里,醉去前最后一句是:“真他妈的刺激。” 第44章 面条 楚羽醒来时,窗外天光已明。 他翻身下床,却只觉得脑袋中疼痛异常。想起昨夜的那疯狂的灌酒,楚羽苦笑一声,喃喃道:“还是娘说得对,酒这东西还是要少喝的好……” 起身活动了一下筋骨,他眼睛落在了门口处的一个包裹和自己的铁条木枪上,忽而怔住。他这才反应过来,今天便该动身前往无双城了。 有些惆怅,有些惘然,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激动。楚羽愣了约莫有半柱香的时间,这才俯身将铁条负于身后,将包裹背起来,将木枪提在手中。 他推开门,扑面而来的阳光刺得他下意识地眯起了眼睛。等他完全适应了这光亮之后,看到眼前的景象,他又不由得愣住了。 刘琮琤走上前来,看他呆呆的样子,觉得有些好笑,拍了他一下,道:“走啦。”见他还没动,她又笑着推了他一把。 楚羽回神,冲那矮胖身影啧啧道:“你小子还真的能下得了决心啊。” 董烈阳把自己的包裹又往背上提了两下,撇了撇嘴没说话。 楚羽笑了,把木枪换了个手,快走两步,一把将董烈阳拽进了怀里,开怀大笑道:“兄弟!是个爷们儿!” 董烈阳挣扎了两下发现挣脱不开,恼火道:“你他妈小点儿声,村里人都还没睡醒呢!赶紧走!等一会儿,说不定我就改主意不走了!” 楚羽嘿嘿一笑,忙把手缩了回来。可他随即迟疑了一下,然后严肃道:“这一去,我可不敢保证能活下来。跟你撂句实话,我真是凭着一股子邪劲儿跟你们拍胸脯的,论把握,我真没多少。你要是现在回头,把包裹放下,还来得及。有命活,比什么都重要。” 董烈阳反问道:“那你怎么这么不惜命?咱们不过萍水相逢,你就这么把命交代在我们这一帮弃人身上?” 楚羽一愣,然后咧嘴一笑,露出了他的大白牙,道:“咱们不一样,我呢,活着,主要图个痛快。我是谁啊,我可是以后要名震江湖的楚羽楚大侠!路见不平,理当相助!” 刘琮琤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这家伙,可是越来越狂了。 不过,这样挺好。 …… “我也是个年轻人,我这么活着,也挺憋屈。”董烈阳一边带着楚羽和刘琮琤往村口走,一边低头说。 “我要报仇,可是我也会不甘心。你说,我这一辈子,没个机缘的话,报仇?也不过就是把一条贱命搭进去,然后埋到黄土里再等着以后家族里会不会有人有出息,把李家人送下来。” “你说得对,我虽然没有刻意,但还是会仗着自己为村里的牺牲,任性妄为。真的是,族人们需要的是我去把仇报了,我有什么资格让他们一直等我等下去,说不定还等不到个结果?” “我吧,也算是有些自暴自弃。知道自己可能完成不了大家的期待,就一直用什么一辈子努力啊一辈子拼命啊来麻痹自己。说白了,就他妈是自我欺骗。” 他叹了口气,然后扬起头,看向楚羽,道:“现在我想明白了,反正都是一辈子,我照以前那么活着,戾气太重,跟死了,也没太大区别。索性,借你这个东风,拼一把命。当然了,我跟李家差距太大,如果没有你,我就算有这个心劲儿,也没有一丝胜算。说起来,一声谢谢虽然显得轻了,但是还是要跟你们讲出来。多谢了。” 然后董烈阳学着楚羽的样子咧开嘴,笑道:“如果这次,真的能活下来了,我就跟你走,也去浪迹江湖,过一过那纵马长歌的生活。” “而且,”董烈阳伸手一指楚羽,“总有一天我会把你打趴下!” 三人说着说着,就已经走到了村口。天光虽明但时辰尚早,村里人果真都还在休息。随着楚羽和董烈阳的交谈渐渐息止,张辉呼噜呼噜吃面条的声音就显得特别刺耳。 张辉坐在村口的树墩子上,一手拿碗往嘴里灌面汤,腾出来另一只手拍了拍身边空着的位置。 董烈阳走了过去,说:“哥。” “坐。” “不坐了,要走了,再坐说不定就不想走了。” “把面条吃了再走。”张辉拿筷子指了指放在地上的另一碗面,然后又冲楚羽和刘琮琤笑道:“见笑,我手艺不好,就不给两位吃了。” 楚羽和刘琮琤对视一眼,而后楚羽道:“没关系,张大哥你们聊。董胖子,我们去前面等你。” 直到楚羽和刘琮琤的身影几乎看不见了,董烈阳都没有主动找张辉说一句话。 于是还是张辉开口:“再不吃就坨了。” 董烈阳嗯了一声,端起碗来,迟疑了一下,然后同样呼噜呼噜的吃了起来,与张辉如出一辙。 董烈阳吃的比张辉快,碗里连汤都没有剩下。他放下碗筷,打了个饱嗝,站了起来。 他说,“哥,我走了。” “走吧。”张辉说。 董烈阳转过身去,矮胖的身体向前走去,再也没有回过头。 …… 无双城不如洛阳雄伟,不如建业雍容,不如长安厚重。但是作为乱世中同样盘踞一方的城池,无双城自然也是有着自己的气度。无双城内楼阁颇多,百姓多以开门经商为生,耕作少,酒楼店铺多。又因无双城位于长安与洛阳两座雄城之间,四周又多有江湖宗门,更是面朝巫山这种宝地险地,故而来往江湖人士极为众多。 城主府。 一位长相还颇为俊朗的锦衣公子自朱漆铜门里走出,迎着柔和但不热烈的阳光舒服的伸了个懒腰。 旁边一位管事模样的老者瞧见了,忙弓着腰小碎步快速走上前来,笑道:“六少爷,今日的公事忙完啦?” 锦衣公子瞥了老者一眼,而后笑骂道:“许老头,知道自己为什么在府里几年来都只能当个小执事,连议事厅的门槛都跨不进去么?” 许老头讪讪一笑,并不敢答话。 “就是因为你这张破嘴啊,还有那个不知道是灌了猪油还是其他什么玩意儿的脑子!”锦衣公子冷哼一声,道:“在府里憋的烦了,出去走走,解解馋。” “好嘞!”见六少爷没有真生气,许老头的胆子也大了起来。他眼珠一转,嘿嘿一笑,凑上前去低声道:“少爷,我前两天听说,城南那边新开张了家小面馆,面条卤子调的好,酱肘子也做的味道一绝。要不,咱去尝尝?” 锦衣公子嗤了一声,道:“要仅是这些,倒还不如去宜春楼,顺便还能听咱们无双城第一花魁唱唱曲儿呢。说吧老许,这新开的面馆,还有什么新奇之处?” 许老头嘿嘿一笑,伸出大拇指,道:“果然少爷是玲珑心窍哇!嘿嘿,不瞒少爷说,这家面馆,虽说在咱无双城算是初来乍到,但是每天却都是顾客盈门,挤掉了一旁不少老店的生意。您也知道,我……我侄子就是在城南开酒馆的,气不过,便让我去看过一次。就是那次,我才知晓,这哪里是面条好吃!应该是小娘好看呐!” 锦衣公子眉尖一挑:“哦?” “这面馆,是一对兄妹所开,那当哥哥的,嚣张得很,去他面馆吃面,没有跑堂小二招呼,得自己去后厨报菜。吃完结账,也得自己跑到柜前付账。但饶是如此,也盖不过他那妹妹天仙似的脸蛋啊,这客人,那是如饥似渴。” 许老头眼色一晦,靠近锦衣公子低声道:“公子,我见那小娘生的可人儿,便想替您请进府中,和您谈谈丹青书画、诗词歌赋。谁料那年轻小子太狂,言出不逊,竟然连您都不放在眼中!” 锦衣公子眼神闪烁了几下,然后伸出手指虚点了许老头三下,讥笑道:“老许,你这侄子还真是被你当亲儿子了啊!” 许老头浑身一颤,忙低下头来,噤若寒蝉。 “行啦,你是恶奴,我是恶主,这些事情,都不用绕这么多弯子。”他将双手负到身后,淡笑道:“备车吧。算你运气好,我爹跟我三哥出城办事,这无双城内还真没有谁能管束的住我!走,给你儿子……哦不对,侄子,侄子!报仇!顺便看看,这小娘到底是何姿色!” 许老头毫不犹豫的大跪扑地,高喊道:“谢六少爷大恩!”起身后连身上的尘土都顾不得擦,眼神里阴翳与兴奋并存,冲一旁的杂役喊道:“没长眼睛吗?备车!六少爷要出行了!” 锦衣公子看着天上飞过的一两只鸟,喃喃道:“六少爷……六少爷……” …… “到城里,咱们先打探消息,尽可能别惹上事端。毕竟这里是人家的地盘,实力悬殊,不可妄动。” 楚羽捣了董烈阳一肘子,道:“这话就是给你说的。不管见了什么事儿什么人,先忍着,别露头,行吧?” 董烈阳“嗯”了一声,脸色不好看,道:“下手这么重干嘛?!不知道疼啊。” “知道疼,不知道你有没有脑子!” 楚羽说完,转头看向刘琮琤,道:“对你只有一个要求。” 刘琮琤看了楚羽一眼,问道:“你又在想什么歪招?” “不是歪招,”楚羽指了指刘琮琤的脸,道:“你长得太漂亮了,得遮着点儿。咱们是去找事儿的,不能打草惊蛇。你这样,容易吸引太多目光。” 刘琮琤脸一红,冷哼了一声,也没再说话。至于心里是生气还是开心,反正楚羽是不会知道。 “那就这样?咱们进城?” 楚羽抬头看了看不远处的城门,一口吐掉嘴里的草根,喃喃道:“什么玩意儿……比我们洛阳城差远了。” 第45章 甲乙 董烈阳表情严峻,脑袋低垂,眼神飘忽,时而不时向周围摊贩酒楼行人瞥上几眼。冷不丁被楚羽一巴掌拍到了脑袋上,心脏漏跳一拍,直吓得一个激灵,而后回神低声怒骂道:“你他妈干什么!” 楚羽无奈道:“我说阳子,我知道你心中谨慎,可问题是你这贼眉鼠眼的模样,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啊。” 董烈阳一窘,有些迟疑的问:“真的?” 楚羽很认真的点点头。 董烈阳不死心,转头问头戴笠帽脸蒙纱巾的刘琮琤,道:“我这样很显眼吗?” 刘琮琤虽然蒙着面纱,但眼神中看傻子一样的意味依然明显。 董烈阳羞恼异常。 “好了,我们不能再这么盲目的四处瞎转了。这整座无双城如今都在李家的掌控之下,我们在这里停留的一个时辰,都不能毫无意义。”楚羽搂过董烈阳的脖子,表情严肃了下来。 见他这样,刘琮琤和董烈阳的心情也沉重了下来。三个人停下了脚步,站成了一个小圈。 “我现在,大概是武学大家八层楼的地步。”刘琮琤一开口,就把董烈阳吓了个半死。董烈阳天赋不差,脑袋也好使,能看出刘琮琤的实力比楚羽高,但是无论如何他都不敢想这么一个冰山似的姑娘竟然能有几近宗师的实力! 武学大家八层楼?那是什么境界?那可是当年无双城之变时李家家主的实力! 董烈阳突然欣喜若狂。如此说来,这次有这么一个高手撑场子,那报仇之事岂不是并非虚无缥缈? “别高兴的太早。”刘琮琤看了一眼董烈阳,清冷道:“这李家家主十年前就已经是八层楼的水准,我不相信这十年来他会原地踏步。说不得,他此时已经跻身宗师境界了。而且李家并非只有家主一人独步,他三个兄弟的实力也并不比他差的太多。再加上他们青壮一代的李原等人,皆是天赋异禀。如果再任他们继续发展下去,说不得江湖中又会多一个豪门雄城,到那时你们再想报仇,就真的只是一个笑话了。” 董烈阳沉默了下来,握紧了双拳。片刻,他又抬起头来,问道:“多说无益,那我们现在应该做些什么?” 这次刘琮琤没有接话,看向了楚羽。 楚羽沉吟片刻,道:“对方人多势众,而且实力远超我们三人,就是用脚去想,也知道不能强攻,对吧?” 刘琮琤和董烈阳点了点头。 “我们唯一的优势,就是他们在明,我们在暗。当年无双城之变的时候,阳子只有四五岁,而且习武之后他的模样更和当年相差甚远,李家又对自己过于自信,这些年来并没有怎么监视你们的生活,所以就算你现在站在他们面前,他们也认不得你,我说的可对?” 董烈阳默默地点了点头。 “所以我们不能着急,也不用着急。我们只需要在这里慢慢寻找,慢慢打听,真正触碰到他们李家的薄弱之处,才能有机可乘。”楚羽慢慢把拳头握紧,再松开,咧嘴一笑,道:“不能强攻,就智取。” 董烈阳和刘琮琤都深以为然的点点头。随之董烈阳问:“那我们现在应该做些什么?” 楚羽的笑容变得高深莫测了起来,伸手就向路边一指。 顺着楚羽的手指看去,董烈阳的表情变得错愕了起来。来回地看了几眼,他小心翼翼的问:“怎么着?这家面馆还有什么不寻常的不成?里面有高人?” 楚羽摸了摸鼻子,有些心虚的说:“呃这个有没有高人我不太清楚……倒是肯定有面……” 董烈阳没听明白,“啊?” “我的意思是……其实咱们如果不知道该先做什么的话,不如先去吃点东西?阳子你倒是吃早饭了,我可还饿着肚子呢……” …… 方甲斜坐在门槛处,手里提着一个粗陶制成的小酒壶,有一口没一口的喝着。他抬起头看看今天的太阳,眯了眯眼,小声骂道:“妈的晒太阳要是能不晒黑就好了……” 抬眼一看,两男一女三个人朝门面这里走来。方甲撇了撇嘴,极不情愿的挪了挪屁股,把门槛让了出来,放他们进了店里。 他抬头,看了看头顶那个还很新鲜的匾额,“甲乙面馆”四个字歪歪扭扭,根本登不得大雅之堂。想当时做匾的那家人憋红了脸劝自己换另一个人来写,他的嘴角就扯出了一个极其欠揍的弧度。 “老子自己的店,就他妈得用老子自己的字!嫌丑?爱来不来,爱吃不吃!” 他这么想着,心情就异常的开心,然后继续有一口没一口的灌酒。 一道声音从他耳边响起:“呦,这不方掌柜的吗,在这儿晒太阳呐?” 方甲手中酒壶一顿,随后连头都不抬,就将手一扬。许老头“哎呦”一声,躲闪不及,被酒水淋了一身。” “方甲!你嚣张的日子到头了!我们少爷今……” 已将眼中阴沉尽数掩藏好的锦衣公子一挥手将狼狈不堪的许老头拦下,换上了一脸和煦的笑容,道:“在下李冉。” “方甲,”方甲还是不抬眼,指了指头顶的匾额,道“甲乙的甲。” 李冉微微一笑,道:“那想来方掌柜的妹妹,名为方乙喽?” 方甲手掌猛然紧扣住手中酒壶,终于抬起头来,冷冷地盯着李冉。 “既然喝酒,就正儿八经的喝酒,又何必兑水呢?不说味道淡了,就这东西喝下去,也是要伤身体的呀,你说是吧,方掌柜?” 李冉身形突如幻影,即刻到了方甲身前,右手一探便紧紧扼住了方甲的脖子。他笑道:“你不过一个十几岁的小屁孩儿,武学天赋再好也不过武学小成的实力,还敢在我这里嚣张?” 方甲脸色憋得通红,硬生生地从喉咙中挤出几个字:“畜生……不准……伤害我妹妹……” 李冉哈哈一笑,手上用力,竟直直的将将方甲整个人甩了起来,扔进了店里! 店里众人顿时大惊,纷纷站起,只有少数几桌仍能镇定自若,继续用饭。 一个青衣少女内厨跑到口吐鲜血委顿不起的方甲面前,一边拿衣袖为他擦拭鲜血一边哽咽道:“哥……你不要吓我……哥……” 面馆里的场面开始有些混乱,不断有客人们低头匆匆逃离了出去。李冉悠悠踱进了门里,顿时引起了又一次的惊呼。 “李家六公子!” “李冉少爷!” “小方掌柜怎么惹上他了……” 不远处楚羽按住双目通红就欲起身的董烈阳,低声吼道:“忍忍!你现在不能暴露身份!” 董烈阳紧紧盯着楚羽的眼睛,半晌,他松开了紧握的双拳,低声道:“李家人,都该死!” 耳中似乎什么都没听到的李冉李公子,带着一脸狰狞笑容的恶奴许老头,一步一步的走到了方甲身前。李冉蹲下身来,仔细端详了端详那青衣姑娘,忽而笑道:“小方掌柜,没想到你长成这样,你妹妹倒真是倾城之貌啊。” 方甲拼了命的在青衣姑娘的搀扶下箕坐起来,啐出一口血痰,仍旧是嘲讽道:“怎么?你这癞蛤蟆还想吃天鹅肉?” 方甲声音不大,可还是清楚地传到了面馆的每一个角落,还未走掉的食客们再次倒吸了一口凉气,心道小方掌柜可当真是不要命了,说无双城李六少是癞蛤蟆?这恐怕是第一人了! 李冉却似乎并不生气,仍露着温和的笑容,转而问向青衣姑娘:“你就是小方掌柜的妹妹吧?他叫方甲,你们这面馆叫甲乙面馆,那姑娘你就是叫方乙喽?” 确实名为方乙的姑娘眼泪还犹在白净细腻的脸庞上挂着,却已经被李冉的举止给吓得紧紧地攥住了方甲的袖子。看得出来方乙很想躲到方甲身后去,可她知道自己兄长已是身受重伤,所以哪怕心中再害怕,也要呆在兄长身边。 刘琮琤素手缓缓抚上了背后的冰魄神枪。楚羽瞳孔一缩,担忧地看了刘琮琤一眼。刘琮琤垂下眼眸,又将手缓缓放了下去。 箕坐于地的方甲咳嗽一声,吐出了一口浓血,他有些痛苦的低下了头,耳边却传来了一声犹带哭腔的惊叫。 李冉一只手已经搭在了方乙的手腕上。 董烈阳低声吼道:“还要继续忍?这他妈就是你的快意江湖?不要管我他妈暴露不暴露了!我们不能就这么看着李家的混蛋胡作非为!” 楚羽并不说话,只是脑门处渐有青筋爆出。 方甲睚眦欲裂,怒吼道:“畜生!放开我妹妹!” 李冉反手一掌,又将方甲轰然拍在了地上。 他站起身来,终于收起了笑容,漠然盯着地上几近毫无生气的方甲,道:“在无双城与我李家人作对,是每一个这么干的人一生里最错误的决定。” 他又看了看哭成了泪人的方乙,摇头道:“有这么一个嚣张但愚蠢的哥哥,恐怕才是你最大的不幸。”而后偏了偏头对许老头说:“带走。” 紧接着身形僵在了原处。 一根木枪已点在了他的后颈处。 李冉感受到了那袭来的刺骨寒意,皱了皱眉头,道:“何人?” “你大爷。” 木枪另一头的楚羽如是说。 第46章 起战 “你大爷。” 此三字一出,本还有些窃窃私语的面馆内算是彻底寂静了下来。所有尚未逃离此处已然变为是非之地的客人们都不可思议的望向刚刚口出狂言的楚羽。 李冉的表情出现了一些细微的变化,说不出是错愕还是愤怒。半晌,他才用一种奇怪的语气问道:“你知道我大爷是谁吗?” “听不懂人话吗?他妈的,你大爷是我!”或许是因为愤怒上脑,楚羽并没有意识到周遭气氛的变化,仍旧很是凶恶的骂道:“你是不是脑子有病啊?当街打人掳人,就算你家是城主府,也不能行此畜生之事!” 李冉叹了一口气,道:“看来,你当真是不知道我大爷是谁啊……” 楚羽闻言便是一阵厌烦,握着木枪的手指微微一动,让整条手臂变得更加稳定。他说:“我告诉你,你别再找人家麻……” 然而话还没说完,楚羽就猛然瞳孔一缩! 李冉并没有转身,可他的手竟不知何时已经悄然探上了与他后脑平齐的木枪之上!他的手臂状若无骨,从后绕来,扭曲出了一个不可思议的形状! 楚羽连收枪都来不及,只能将左臂一横挡在胸前。再次化为幻影一般的李冉倏忽之间便转过身来,与楚羽四目相对,身体几近相贴! 李冉的表情第一次开始变得狰狞起来,他吼道:“你又算是个什么东西!” 轰然巨响在这家小面馆里爆裂开来,楚羽犹如被弹弓击中的鸟儿一般倒飞了出去,接连撞塌了几张桌子才堪堪停止,颓然倒地。 李冉缓缓收拳,养着咳出一口鲜血,正以枪柱地挣扎起身的楚羽,冷哼一声,道:“你应该庆幸,如果站在你面前的不是我,而是我大爷,你早就已经死了!” …… 方甲看到楚羽被击飞,抿了抿仍旧溢血的嘴唇,偏过头对仍旧紧紧攥着他衣襟的妹妹方乙说:“等下如果场面乱了,你就只管跑,不要管我。东屋酒坛下有我这几年存下来的一些钱,记得拿上。” 方乙眼泪再一次滚落原本白皙此时却已被鲜血涂抹的脸颊,她只是拼命摇头,说不出话来。 方甲有些痛苦的揉了揉被李冉击中的胸口,艰难骂道:“蠢丫头!别在这种时候犯浑!我在爹娘坟前发过誓,今生要护你周全!是我无能,连出手的机会都没有……不过你记住,我们能活下来不容易,别总抱有什么要死一起死的愚蠢想法!关键时刻,能活一个就别死两个!” 他疲惫的眯起眼睛望向李冉的背影,喃喃道:“这他妈都什么世道……” …… 楚羽抹掉嘴角残余的血迹,努力运转起长青心经,微微缓解了李冉一拳所带来的痛苦。饶是如此,他也感受到了自己的气机运转之间已经开始有了滞涩之感。抬起头来,楚羽眼中已满是凝重:“武学大家四层楼?” 李冉意外的挑了一下眉,道:“你不过二层楼的实力,感知倒还算敏锐?看来你所修习的心法不是大路边上捡来的货色呀。我给你个机会,你解释一下你到底是哪里冒出来的小鬼,倘若背景还算比较硬,我大发慈悲饶你一命又有何妨?” 此言一出,人们看向楚羽的眼神又发生了些许变化。无双城内谁都知道,李家六少从未将无双城内乃至无双城周边方圆百里的势力放在眼里。他本就强横的实力再加上李家霸道的家世,令他在无双城内几近呼风唤雨。如若不是还有李家老家主和家中长辈压制着他,还不知道他会变成什么样子。而现在张狂如李冉都在隐隐忌惮着楚羽身后可能存在的江湖背景,那这个手持木枪身负铁条的少年,究竟是什么来路? 俗话说听话要听音,这一个个都在江湖中浮沉过的人们,琢磨出了点李冉话里的意思,便从一开始的走不了,变成了现在的不想走了。 看热闹不嫌事儿大,到哪里都一样。 只是楚羽随之便让众人失望了。只见他咧嘴一笑,大声道:“洛阳城内一小子,姓楚名羽,就问你怕不怕!” 跺脚前冲,木枪一横,楚羽不在废话,直直再与李冉交上手来。枪影泛然抖开,仿佛就是在楚羽手中活了过来。灵蛇出洞,恶蛟走水,淡淡青气从楚羽的身上飘然而起,绕于枪杆之上。 不远处刘琮琤见此一幕眼前一亮,赞叹道:“没想到他与这种情形之下枪法竟能再进一步。” 李冉脚下生根,面色阴沉,一言不发的闪避着楚羽凌厉的攻势。他虽境界高于楚羽,但一寸长一寸强,眼前这毛头小子又明显是用枪好手,自己空手赤膊,难免会有些狼狈。正当李冉思索如何化解困境再占优势之时,楚羽手中木枪枪势再度一变,整条枪杆在李冉转身躲避过一挑以后猛然弯出一个惊人的弧度,进而反向一弹,枪尖挟着强烈的劲气坚定的撕开了躲闪不及的李冉的衣物,一道巨大的裂痕便展现了出来。 李冉低头再抬头,面上恼色浮现,咬牙切齿道:“不知好歹!” 楚羽并不理会,挥枪再上。李冉也是怒上心头,身上隐隐泛起血红之色,挥拳再次与楚羽战在了一起。 劲气纵横,整个面馆内已经是一塌糊涂。两人你来我往,终是在这面积不大的地方闪转腾挪,倒也是让人眼花缭乱。 李冉再次猛一侧头,木枪枪尖就在他眼前划过。他一眯双眼,血色内力迅速汇聚于他的右掌之上,盯住了枪杆上某处青气薄弱处,猛然就是一拍! 只听“咔嚓”一声,木屑飞溅,木枪断为两截! 楚羽仍保持着出枪的姿势,只是他看着手中只剩一半的枪杆,不由得也有些怔然。 李冉嘴角勾起了一抹嘲讽的弧度。 四下寂静。 董烈阳眉头仿佛要扭在一起,侧头低声问道:“这下可怎么办!” 而刘琮琤却只是微微一笑,道:“不用担心,好戏才刚刚开始。” “此时你没了兵器,优势尽失。凭你二层楼的水准,再不求饶,恐怕就真的要夭折在我手里喽。”李冉脸上尽是猫戏老鼠的戏谑笑容,他道:“楚羽是吧?你年龄不大却有此武学造诣,我李冉承认你是个天才。不如这样,从今以后你归顺我城主府,府中一应武学秘籍皆无偿供你修习,保证你前途似锦,与我李家一同扬名江湖,你看如何?” 楚羽仿佛看白痴一样看了李冉一眼,随手把手中半截枪杆丢掉,反问道:“你以为你赢定了吗?” 李冉道:“如若不然?你当下内力损耗怕是不小吧?所倚仗的兵器之便又荡然无存,除了任我宰割,你还能有什么其他结局吗?” 众目睽睽之下,楚羽缓缓抽出背上铁条,咧嘴一笑,道:“其实,我用剑比用枪好!” 感受到手中熟悉的粗糙感觉,一股豪气从楚羽的内心深处竟如箭矢一般激射了上来。他此时不再在意面前人是四层楼的武学大家,他想的只是如何才能将其斩于剑下! 必将以恶人之血,冲刷我铁条之锈! 铁条转青,再转赤红,楚羽眼眸盯住李冉,挥剑便斩了过去! 李冉不敢有所怠慢,从似是熊熊燃烧起来的铁条之上,他感受到了面前少年的蓬勃战意。于是内力在经脉中飞速转动,挟裹上凌厉如锋不比利刃差上多少的侧掌,与劈来的铁条重重击在了一起! 呯呯呯! 剑气纵横,面馆内的众人终于开始面露惊恐之色。起先两人交手只是木枪与拳脚,并不会波及无辜,而此时利器动,内力出,周围的人便也有了性命之虞,开始纷纷后退,推搡,拥挤,吵闹。 没有人注意到,角落里仍痛苦箕坐于地的年轻掌柜,身边的俊俏妹妹不知已何时不见了踪影。 方甲长舒了一口气,看着你来我往斗得激烈的场面,小声道:“我妹妹的命不能交到别人手里,但我的可以。叫楚羽对吧,兄弟,我这条命就看你能不能赢了啊……” …… 面馆外,已经被听闻了消息前来围观的人们围的水泄不通。从李家执掌这无双城的这些年来,还真没有人能够跟六少爷李冉叫板。一来不敢叫,二来叫不起。如今能有一个外来少年做不怕虎的初生牛犊,而且还能与李冉斗个相当,不由得让人想来一睹风采。 人们纷纷伸直了脖子向面馆中望去,谁都没有发现一个身着褴褛衣衫,备着小布包的身影,穿过街头,向城门处走去。 眼见再穿过一条小巷便是城门,这身影却停了下来。 挡住去路的,正是李冉身旁恶奴,许老头。 “行啦,也不用再遮遮掩掩的啦,打从你哥跟你窃窃私语的时候,我就知道你要跑。嘿嘿,不管六少爷打不打得赢那什么楚羽小子,只要你落在了我手里,还怕他们不就范?” 望着惊恐异常转头就跑的方乙,许老头微微一笑。 “恐怕你跑不了了……” 第47章 杀 一剑又一剑,剑剑燃林。 李冉此时的面色已经如同吃了苍蝇一般,异常难看。不是因为他应付不了这个境界比自己低两层的愣头青,而是他着实是已经看出了这楚羽的剑法出处! 他曾有幸有一次跟随祖父出门办事,途中正好碰见了一场江湖争执。其中一人手持三尺青锋力战三敌,剑锋之上与此时楚羽手中铁条如出一辙,赤红如烙铁。 当时年龄尚还不大的他问他的祖父:“爷爷,那是什么剑法?看上去如此锋芒毕露!我们何不将那人拿住,逼他将此剑法吐露出来,也好丰富我李家武学之藏?” 他没有想到,一向云淡风轻而从容的祖父听闻此言后竟面色大变,赏了他人生中的第一个耳光。 “混账!我看你爹是真的把你宠坏了!连这个江湖有多大也不知道了!” 从那以后,他知道了原来在整个江湖上,他在无双城内一向说一不二的李家,其实也不算什么。四门三宗,大城城主府,无一不是能藐视他们李家的存在。这些年来,他也在看着李家一点点的消化了当年吞并五大族的底蕴,看着李家一步步发展壮大。可越是这样,他就越是发觉了自己家族和真正一流势力的差距,他根本看不到自己家族能在短时间内成长起来的机会。看着祖父和长辈们一天天的来往奔波,他实在不清楚意义何在。于是他开始纨绔,开始放荡。生命这东西只有一次,他认为应该珍惜,应该去做一些有意义并且有意思的事情。 于是仗着李家年轻一辈武学天赋最高者的身份,无双城李六少的名声便传开了。当然,是恶名。 而此时,那熟悉的剑法再次出现在了眼前,于是那随之而来的一巴掌也再次浮现在了他的脑海之中。 他的面色渐渐狰狞,低声吼道:“长青门又如何?我今日便生撕了你这所谓的宗门贵子!” 手中由掌变爪,李冉纵声咆哮,面庞之上开始渐渐有黑气浮现。 楚羽凛然,发现李冉的攻势开始不管不顾,拼命而疯狂,哪怕是硬抗铁条一砍,也要将一爪印在楚羽身上。楚羽不知为何李冉采取了这种以命搏命的打法,但是他只能更加专注,更加不顾一切,否则那耳边呼呼响起的破风之声与身上被撕裂的衣襟告诉他,一个不慎,便是命丧当场。 楚羽深深吸了一口气,眼神渐渐亮了起来。 …… “我这个六弟,本来是整个家族的希望所在,没办法,他确实是我们整个家族武学天赋最强的一个人。” “可是呢,六弟的眼光太短浅,总想着在这一世就奠定我李家,哦不,是奠定他自己的千秋霸业。他境界越高,对江湖的了解越深。他对江湖的了解越深,他越觉得自己离想要达到的权势、地位越远。而当他发现这一切都不太可能实现的时候,他的精气神也就没了。” “这个傻六弟,我们李家的心法向来讲究行路稳健,险中求富。倘若太过于急于求成,可是会走火入魔的啊。六弟武学悟性这么高,可是在其他事情上,怎么就这么糊涂呢?” “祖父要的,我们李家要的,不是一时之鼎盛,不是一时之辉煌,而是真真正正的代代相传,千世之家!我们要的,是哪怕有一天这座江湖都没了,我们李家,仍旧在!” “这样的千秋霸业,我们这几代人,只能是奠基者,只能是开创者,而不是坐享其成者!” 一位不知何时起便带着一干士卒模样的武人静守面馆外的黑子男子,望着骤然一道剑光从屋内直透天际的面馆,轻笑道:“不能理解这个,就只能被淘汰了。” …… 李冉低头看了一眼胸膛处的巨大伤口,有些痛苦的皱了皱眉。 楚羽握着铁条的右手大幅度的颤抖着,汗水和血水不断从他身上滚落在地,如果不是左手扶住了一把椅子支撑身体的话,他可能连站都站不住了。 董烈阳悄声问身旁的刘琮琤:“都这样了,我们还不出手吗?” 刘琮琤仍旧是一脸淡漠之色,道:“都已经这样了,我们就更不能出手了。你不了解楚羽,但我了解。从他抽出他手中铁条的那一刻起,他就提起了一个属于剑客的尊严。血可以流,头可以断,唯手中剑与心中意不可丢。我们如果上前帮手,那是对他的不尊重。” “可是拼到这个份上,李冉的境界优势就太明显了。刚刚楚羽那一剑并没带给李冉决定性的伤害,可他自己却几近脱力。这么下去,楚羽恐怕……” “不会的。”刘琮琤打断了董烈阳的话,“最后赢的一定是他。而且李冉已经认出了楚羽的身份,他不敢下杀手。长青门是会报复的。” “什么?!楚羽是长青门弟子?” 刘琮琤点点头。 “那……”董烈阳低头看了看,道:“你还紧张什么?” 刘琮琤一怔,旋即愠色浮上脸庞。她冷冷地横了董烈阳一眼,没再说什么。 原来不知何时起,她一双素手已经紧紧握住了冰魄神枪。那少女情丝所系的少年已是满身鲜血,就算淡漠如刘琮琤,又如何能做到风轻云淡? 她并没有松手,只是在心中默默念道,你不准输。 …… “一剑燃林,一剑当空……看来你可不是普普通通的长青门弟子啊……”李冉一面咳血,一面缓缓走向楚羽。 楚羽想要起身,可是仅仅就握住铁条和保持站立两个姿势,就已经几乎耗光了他所有的体力。他已经做了所有他能做的,武学大家二层楼和四层楼,终归是差了不少的距离。 “嗤”的一声,呈爪状的手指深深的嵌入了楚羽的肩膀之中。楚羽痛苦的皱起了眉头,吃力的偏头看了看,眼神中有些疑惑。 “不明白我为什么不立刻杀了你?”李冉看懂了楚羽的眼神,本该居高临下的他却惨笑了起来:“因为你出身长青门,就算是我比你强,就算你现在任我鱼肉,我却也忌惮于你的宗门,不敢就这么把你杀了!我李家,终归是差你们宗门远矣!” 可“我李冉不服!我李冉,不想辛辛苦苦一辈子,到头来还是要看人脸色,低声下气,无法快意,还什么都带不走,只能为后人做嫁衣!我李冉也要风光武林,名震江湖!” 李冉此时已状若癫狂。自从他因心志不坚而放纵堕落,不再被家族视为崛起希望之后,便一直在心中压抑着一股郁气。无法放纵,无法快意,想要奋斗却早已被看得到的大山截去了一览众山小的希望。这使他的心境这些年来几近扭曲。而今日恰逢楚羽其身份正中李冉痛处,郁气倒灌,他已然不管不顾! “所有人都会认为我不敢杀你吧?”李冉抬起另一只手,“我今天就杀给整个天下看!什么四门三宗!只要是我李冉想杀的人!我必杀得!” 手掌再次成爪,高高抬起,对准了楚羽的心脏。 然后再也没能落下。 楚羽再次痛苦地咳嗽了起来,缓缓松开了一直紧握铁条的手。铁条深深地插入了李冉的胸膛之中,稳定的没有一丝颤抖。 “按理来讲,你不应该犯这种错误。就算我确实已经没有力气刺出这一剑,你也应该先等我松开铁条,再来靠近我。毕竟谁知道,当一个人面对死亡的时候,会不会爆发出再刺出一剑的力量呢?” 楚羽看着已经了无生气的李冉,艰难地说道:“至于你说的那些话,全都是在放屁。狗屁的快意,你那也能叫快意?那叫无耻下流,自私自利!” “你的格局太小,配不上江湖这种壮阔的词儿。” “所以,哪怕你是四层楼水准,也该着死在我楚羽这二层楼水准的手里。” “善恶分明,嫉恶如仇,这他妈才叫真正的江湖人。” 楚羽望了一眼周围寂静无声的人群,咧嘴一笑,道:“你们记住了,今天杀李冉的,叫楚羽!以后可是要名动江湖的大侠客!” 刘琮琤看着站在光中的少年,抿嘴轻笑,终于将手送开,未觉竟已满是汗水。 …… 身着相同制服的士卒一言不发的全部涌入面馆之中,毫不留情的将所有看客赶了出去,只留下了发现情形不对护在楚羽身边的刘琮琤和董烈阳,以及仍旧箕坐在角落里的方甲方掌柜。 当然还有倒在地上的李冉的尸体。 他们将楚羽三人团团围住,却也并没有进一步的动作,只是手持长刀,警惕着三人的一切动向。 像是在等什么人。 于是黑衣男子走了进来,微微一笑,向三人躬身抱拳。 “在下李枫,李冉的大哥,现任无双城城主府府卫统领。” 李冉的尸体还未凉透,而身为大哥还能这般轻笑出来,楚羽和董烈阳均感到一股寒意扑面而来。刘琮琤皱了皱眉,道:“有何见教?” 李枫闻言微微一怔,便再次笑出了声来。他道:“姑娘倒真是有趣,你们杀了我无双城六少爷,还要来问我有何贵干?今天如若不是姑娘在场,我定要将这位楚羽小兄弟斩杀当场,为我六弟报仇。只是我能感受到姑娘身上深不可测的冰寒内力,便珍惜小命,不再多事了。” 这么一来,反倒是刘琮琤有些意外,挑眉问道:“不再多事?我可不信堂堂无双城城主府,竟会对我们几个小辈容忍至此。想来我的实力虽然够看,但也不至于让你们能心甘情愿吃下这么一个大亏。” 李枫哈哈大笑,道:“姑娘是个明白人!我也不跟几位打哑谜!我们家主正巧出门办事,不在城中,恐怕现在城内还真的没有能拦得住姑娘的人。只是再有三天我家家主便得以回城,到时便再来找姑娘以及这位楚羽楚大侠算这笔账。” 刘琮琤道:“你也说了,现在城中没有人能挡得住我,三天,足够我们离开无双城很远了。” 李枫摇了摇头,道:“拦不拦得住是一回事,你们走不走,还得是另外一回事。且不说楚大侠伤势极重,需要就医,单就是我手里这个人,就能让你们乖乖留下。” 他挥了挥手,从门口,便有一道身影被一把推了进来。 方甲陡然慌了,大声喊道:“妹妹!” 第48章 等你 被推进来的不是别人,正是方甲的妹妹方乙。 方甲顿时失了所有方寸,竟然一瞬间强忍住了身上伤痛,蹭的一下站了起来。只是他踉跄向前走了没两步,便又轰的一声摔到了地上。 方甲睚眦欲裂,嘶哑喊到:“把我妹妹放了!放了!” 楚羽咳出一口血,艰难的扭过头看着李枫,道:“你们……李家人……都这么,卑鄙的吗……” 董烈阳紧握双拳,刘琮琤眼神由淡漠转为冰寒。 李枫笑了,竟把双手举了起来,道:“不是我干的,真不是我干的,你们应该知道许老头吧?就是我六弟身边的那个老仆。没想到平时里那么小意的一个人,这次心思竟然这么缜密,倒是我小瞧他了。” “少废话,放了方乙姑娘!”刘琮琤挥开冰魄,刹那寒意枪芒撕裂了地板,慑人异常。 李枫眼中闪过一丝莫名的意味,垂下眼眸,摇了摇头。随手打了一个手势,便有几人持刀拖住方乙,往门外走去。 方乙哭喊道:“哥!哥!” 方甲趴在地上,拳头紧握,指甲深深刺入了手掌之中,悲愤涌上心头,竟是长大了嘴却发不出一丝声音出来。 “你敢!”刘琮琤大怒,手腕一翻,枪尖堪堪于李枫喉咙前一寸处停住,凌厉劲气不收,丝丝鲜血便从李枫喉头渗了出来。 只是李枫神色如常,他看了场间几人一眼,道:“方乙姑娘在我手里,你们不敢杀我。而我李家现在也惹不起几位,尤其是论武力,我们打不过这位天仙似得姑娘,论以势压人,我们也着实忌惮这位楚羽楚大侠身后的长青门。可你们杀了我六弟,就算他不占理,我李家也不可能吃这个闷亏。咱们就打开天窗说亮话,江湖之上,打人是恩怨,打脸是死仇。你们今日在众目睽睽之下打了我李家这么一个响亮的巴掌,想轻描淡写的揭过去,那是白日做梦。” 他笑着看着刘琮琤仍旧蒙着纱巾的脸,道:“我看姑娘最好还是先把你这重器从我脖子前移开。虽说你的实力确实强横,但我李家也未必制不住你。” 刘琮琤闻言枪尖反倒再进一分,“你这是在威胁我?” 李枫微微皱眉,道:“只是为诸位讲清利害罢了。我看几位都是将要走江的蛟龙,可别在我无双城李家这个小阴沟里翻了船啊。” 刘琮琤被这软刀子刺地寒眸圆睁,就欲再进一步,一枪结果了这令人厌烦的李家长子。只是一只手轻轻握住了她的手臂,将冰魄按了下来。 楚羽再次咧嘴冲刘琮琤一笑。刘琮琤张了张口,想要说些什么,但看到楚羽一身的伤口与鲜血,还有那苍白的脸色,终究还是叹了口气,收枪腾出手来,扶住楚羽,不让他过多费力。 喉咙处没了枪尖顶着,李枫显得更加从容,他惊讶的看着被搀扶的楚羽,赞叹道:“长青心经不愧被称为最为绵长深远的心法,楚羽兄弟身受重伤却仍能站立,便是托了这心法的福吧。” 楚羽一笑,不置可否,问道:“倒有一事不明,想要请教李大少爷。” 李枫道:“但讲无妨。” “常言道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我就想请教,你们李家,真的是从上到下,从老到幼都这么污浊不堪,无耻下流吗?” 李枫的笑容渐渐敛去,盯着楚羽的眼睛轻声道:“这位姑娘就算了,以楚兄弟的实力,还是不要肆意寻衅为好。就算你背后有长青门撑腰,可出门在外,性命还是握在自己手里才比较安心。” 楚羽仰天哈哈大笑,肩头和肋下两处原本已经不在大量流血的伤口再次崩裂了开来。他道:“我楚羽年龄不大,懂得东西不多,但是却有自己的坚持!我若是依仗宗门,当时李冉让我自报背景之时,我为何不说?!李大少爷,莫要以为世人皆同你们一样,皆事功市侩,毫无原则!我楚羽今日就告诉你,我不论在此地出什么事,宗门都不会派人来此!我与你们李家的这些事,由我一人承担,与宗门无关!我知道你是何意,无非是觉得你们李家主事人不在城中,筹码不足。我也可以向你承诺,我们几人,就在无双城内等着你们家主回城便是!只是在我们一绝恩怨之前,若是方乙姑娘出了什么事,我倒不惜舍弃我的原则与骄傲,与你李家宣战!” 李枫默然片刻,道:“既然如此,便请几位在我无双城中静候一段时间,到时高低上下,我们再次分过!” 楚羽咧嘴一笑。 “滚!” …… 回春馆内许久没有声音传来的内堂,终于再次充满了人气儿。 董烈阳大声嚷嚷着:“我说胡大夫啊,你们这医馆这么冷清,是不是你的手艺不精啊?我可告诉你,不能治别瞎治,把人治出个好歹来,我跟你没完!” 刘琮琤面无表情的一枪杆砸到了董烈阳脑袋上,董烈阳疼的“哎呦”一声抱住脑袋,怒道:“你干什么!” “这里不是巫山!把你身上那股子山贼土匪劲儿给我收一收!”刘琮琤看也不看董烈阳,反而躬身问向正在给分别躺在两张床上的楚羽和方甲敷衍的老人:“胡大夫,他们两人的伤势怎么样?” 麻子着身却依然精神矍铄的老人直起身来,手中还握着白布与药钵,对刘琮琤笑道:“姑娘只管放心便是,方小掌柜的伤还好,只要去除体内淤血,气息调顺后便无大碍了。倒是这位楚羽小兄弟,一直昏迷不醒,伤势很重。他失血实在过多,恐怕不是一天两天就能调理好的。” 刘琮琤看着楚羽的脸,面上没有什么变化,可眼里却有一丝掩饰不住的担忧。 胡大夫看在眼里,脸上的皱纹便绽开了起来。老人笑道:“姑娘放心便是,老头子虽不敢说治过的病人比你吃过的饭多,但起码,这位楚羽小兄弟的伤我自问凭本事还是可以治上一治的。” “就怕你这老头吹牛!这无双城来往江湖人那么多,起衅受伤乃是常事。你这医馆乃是离城门口最近的医馆,可是你看,你这药架上都有多厚的灰尘了。”董烈阳撇了撇嘴,仍是表示不屑一顾。 胡大夫呵呵一笑,道:“但愿世间人无病,何妨架上药生尘。” 老人将最后一块涂抹了药膏的白布小心的裹在了楚羽肩上那处触目惊心的伤口上,叹了口气,道:“我在此开设医馆四十年,治来往之客,治城中之民,治我所能治一切之人。开馆四十年,我也算是见证了这无双城的沧桑变化了。” 他扭过头来,看着董烈阳道:“旁人或许记不得你了,但我认得。当年五大族的董家小少爷,董烈阳,是你吧?” 董烈阳如遭雷击,心头巨震。 老人摆了摆手,示意已经浑身紧绷起来的刘琮琤和董烈阳不要紧张。他道:“恐怕小家伙你已经忘了,当年你被族中几个其他孩子打的鼻青脸肿之时,还是我去给你上的药呢。” 董烈阳浑身僵硬,思索片刻后,突然眼中一亮。他不敢置信地伸出手来,指着老人惊叫道:“胡爷爷?胡爷爷!真的是你!” 老人终是露出了宽慰的笑容,点头道:“是我。倒真是难为你这孩子了,这么些年过去,还真的能记得我。” 董烈阳矮胖的身躯剧烈的颤抖着,他似是想说什么,但终究还是什么都没有讲。他上前两步,望着这个几息之前还在他眼中不可信任的老人,扑通一声,双膝跪了下去。 “胡爷爷,这些年,苦了您了!” 老人笑着,眼泪却流了出来。他在为楚羽方甲敷药时极为稳定的双手,此时却颤抖不止。伸手将董烈阳扶了起来,他道:“孩子,坐下来,给我讲讲,你们这些年来,是怎么生活的?” …… “石头,你说,楚羽那家伙现在会不会已经到了无双城了啊?” “不知道啊,应该到了吧。你不用担心,我们已经给胡大夫交代过了,如果无双城中出现了一个叫楚羽的人,就把我们的行踪告诉他。” “嗯。……你说,他会不会不去无双城啊?” “不会。我们还在一起时就打算路过无双城的。那个家伙如果要找我们,就只能去无双城里。” “石头,我实力这么低微,会不会拖累你啊。” “不会啊。” “哼,你放屁!我要是你,早就把这么一个大累赘扔下不管了,这样的话,早就能把后面那些人给甩掉了,也不用如此天天吃饭睡觉都不得舒坦。” “你不会的。” “哼,你个臭石头。” “……” “石头……” “嗯?” “……我有点想那个姓楚的王八蛋了。” “……嗯,会没事的。” 少年提剑起身,冲少女笑了一笑,道:“等我,我去把后面追上来的杂鱼清理一下。” 剑气纵横。 却难抒胸臆。 第49章 不知 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刘琮琤缓步走了进来。她看到楚羽正靠着床头怔怔出神,呆呆的样子让她不由得微微一笑。她不想打扰他,转过身去轻轻将木门掩上,却不料木门再次很不配合的发出了一声不情愿的呻吟。她身形顿住,再转头看去,发现楚羽的目光已经看了过来。 她笑了,轻声道:“本不想打扰你休息的。” 楚羽摇了摇头,道:“比起身体,我更担心接下来怎么处理眼前的事情。”他怅然一叹,“阳子要报仇,小方掌柜要救妹妹。而我则出手杀了他们六少爷。我们与这无双城李家的矛盾已是到了无法转圜的地步。可我们的实力与李家着实还有些差距。据传闻,李家家主十年前便是武学大家八层楼的地步,你也说过,如他这般枭雄人物,漫漫十年也不可能虚度而过。不过再怎么说,他年事已高,纵使天纵英才,想来最多也不过是初入宗师之境。否则以其行事风格,不可能还安安静静的窝在无双城中,安心当一位富家翁。所以,最大的可能,就是那位城主大人,是九层楼的水准。” 刘琮琤揶揄道:“呦,咱们楚羽楚大侠什么时候学会这么缜密的分析问题了?” 楚羽一怔,而后苦笑道:“实在没有办法,咱们区区四五个人,就要挑翻整个李家,若不谨慎一点,还向以前那样任性的话,恐怕就要将命葬送这里了。” 刘琮琤看出楚羽眉间焦虑着实无法抹除,微一动念便想通了楚羽虽横跨两层楼一铁条刺死了李冉,但李冉的实力实在是给了一向乐观的少年极为沉重的压力,将少年初入无双城时的信心打击的不轻。刘琮琤略略沉默,而后再付一笑,道:“你也莫要看轻了你自己,看轻了我们这几人的实力。” 楚羽知道刘琮琤在安慰自己,只是这一两句没什么内容的话也并不能减轻他心中的顾虑。他道:“琮琤,你之前对董烈阳讲你是武学大家八层楼,我知道,是怕吓着他。他没听说过江湖上的长安少城主乃是半步宗师,我却清楚得很。想来整个无双城里,单打独斗,除了李家家主,没人是你的对手。所以如果我们按计划暗中出手,想来小心一些,还是有些胜算的。只是都怪我,还是没忍住出了手,不仅将我们暴露在了李家的视线之下,还把我自己也弄成了这样。” “你如果真的忍得住,你也就不再是楚羽了。” 楚羽一怔,默然片刻,展颜笑道:“说的也是。” 刘琮琤莲步轻移,走到楚羽床边,弯腰坐下。她轻声道:“李家除了家主李程以外,他的三个兄弟中也有一人需要注意,便是李程的幼弟,也就是当时灭掉五大族的领头人,李原。他当年便是武学大家六层楼,如今未尝不能达到八层楼。除此之外,李家还有五层楼以上一人,大家以上五层楼以下五人,哦不对,李冉被你杀了,便只有四人了。余下武者,便不在我的考虑范围之内了。” 楚羽着实被震惊了一把,道:“你这些情报,都是哪里来的?” 刘琮琤微微一笑,并不说话。 楚羽恍然,苦笑道:“都忘了你可是长安城少城主的身份了。想来你们长安城应该会有这天下绝大部分势力的情报吧?” “所以我方才讲,你不要看轻了我们的实力。”刘琮琤脸上再次浮现了楚羽初见她时的些许冷傲与淡然,她道:“我是长安城少城主,你是长青门门主如今唯一的弟子。以我们的江湖地位,根本就没有必要将李家当成如此大敌。就算此时你我都未曾将真实身份泄露出去,但只要我们修书一封,不日便可有我长安黑甲千骑或你长青门二百青衫兵临城下!李家?弹指即灭!” 刘琮琤看着目瞪口呆的楚羽,微微一笑,道:“当然,这是在吹牛。而且就算如此,我知道你也决不会如此来做。” 楚羽长舒一口气,目光转到还弥散着药味的被子上,点了点头道:“我虽是师父弟子,可却还从未去过长青门。尚且还没有为宗门做些什么贡献,又怎么能去给师父惹麻烦?所以这件事情,从头至尾都是我自己的事情。若是事成,今后前去山门,自然不会丢了师父的脸;若是败了,无非身死,也不会堕了我长青门名声!” 刘琮琤早已知道楚羽心中所想,只是这些铿然有力的话亲口从楚羽口中说出时,她仍是感到震动异常。 素手紧握成拳,她垂下眸来,低声却坚决的说:“你放心,有我刘琮琤在,没有人能杀得了你!” 楚羽闻言一怔,心中也有一股暖流淌过。看着此时坐在床边的刘琮琤,他恍惚间却又似乎看到了苏沁和吴央的身影。缓过神来,他摇了摇脑袋,苦涩一笑,又抬头认真的对眼前这个兼具柔美与豪迈的女子说:“琮琤,我也希望,你不到万不得已,不要联系你们长安城的人。你父亲可是这世间数一数二的大宗师,用他的力量来对付一个全族连宗师都没有的李家,太跌份儿了,太跌份儿了。”说到最后,楚羽的语气还是跳脱了起来。 刘琮琤笑了,眼波如水。她何尝不知,在楚羽那看似随和朗然的笑容下,究竟隐藏着多大的骄傲。这份骄傲,容不得少年欠下哪怕一丝一毫的人情,容不得少年将手中铁条退回哪怕一分一寸。这份骄傲,或许在某些时候显得愚了,可是,刘琮琤偏偏就极欣赏这份极少见的愚。这份愚,愚的不俗,愚的清新脱俗,让人如沐骄阳,恨不得仰首嘶喊几声以泄疏狂。 而且,他虽羞于借助长安城之力,却不惮于麻烦自己。这说明什么? 她的脸忽而红了。 如寒冰之上盛开一朵绝世红莲。 楚羽不知刘琮琤为何面色突然变成如此颜色,只是他虽是榆木脑袋,却也知道美为如何。一时间,他也竟是看得有些呆了。 …… 在无双城内年轻人们苦恼而充满斗志之时,在一辆豪奢马车驶离一个又一个宗门之时,在世间两大城主相互抱拳见礼入座饮酒之时,在某处地牢之中一位浑身鲜血淋漓伤痕交错的身影再一次昏厥过去之时,在中原百姓仍或安稳或提心吊胆的过着自己的小日子、江湖人仍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之时。 南疆,大漠,烽烟,金戈。 中原不知,有南蛮北上来,弯刀猛象,旌旗猎猎。 中原不知,有宗门以日月为名,举宗死战,阻敌入侵。 中原不知,有雄城半旬拔地起,战火沐洗三日崩。 中原不知,有壮士阵前百战死,勇者林间任尸横。 隆隆战鼓,琅琅天雷,冷月浇酒,热血洒刃。 中原不知,中原不知,儿郎辞去不思归,但求南蛮象蹄不寸进! 中原不知,中原不知,老少提刀不回首,惟愿中原明春花满楼! 黄沙漫漫,云涛如怒。 云涛如怒。 铁衣裹枯骨。 …… “爹。”张小琪望着身边满面黄尘却威势犹存的雄伟男子,望着他脸上纵横而过的三道狰狞伤疤,这个由黄沙和鲜血磨砺而出的早已胜过无数须眉的奇女子,竟是哽咽了起来。 “三百弟子,无一生还。确认已被蛮子包围,罗洪征原太狠,宁肯用三条人命换我们一名弟子,也没有放出去一个人。如此一来,恐怕中原……是无法得知我们此处的消息了。” 男子目光微微波动了一下,干枯的嘴唇轻轻颤抖,一道低沉的声音便在这片空旷的堂内响起。 “小琪,怕不怕。” 张小琪猛然抬头,死死盯着自己的父亲,高声道:“不怕!” “很好,”男子目光变得深远了起来,笑道:“那有个任务,就交给你了。” …… 罗洪是他的姓,也是南蛮王族的姓氏。 征原,征服中原,是他的名。 罗洪征原,那个身着兽皮,扎起一个个小辫,脚踩白象,手持巨型弯刀的南蛮王子,那个口口声声要掳张小琪做老婆的南蛮王子,那个八岁便亲手活剐了一名王国祭司的南蛮王子,此时正稳坐与象首之上。 左手边一位黑袍老者,手持一杆奇形怪状的木杖,坐于一条巨蟒之上,闭目养神。 身后是南蛮万人大军。以浓黑之墨绘着象形的战旗猎猎作响。 身前不远处,明宗仅剩的千余弟子,也是一声不响,默默持刀。 踏过去,踏过去,踏过去就是打开了中原门户了!罗洪征原眼中闪过一抹狂热,举起弯刀,只喊了一个字。 “杀!” 他抬头,看见了那个如炽烈的太阳一般的身影从天而降。他和身边骑蟒老者对视一眼,而后骄狂一笑,赤裸脚掌猛然踏下,踏的白象惨呼一声,而自己的身体却飞射直上,挥起弯刀,与那个神话一般的男子撞到了一处! 轰然巨响! 第50章 当苦 打破楚羽二人之间微妙氛围的,是手持药罐推门而入的胡大夫。 胡大夫看着面露尴尬之色的两人,先是微微一怔,而后便失笑几声,摇了摇头,走上前来将药罐轻轻放在楚羽床头旁的桌上。他和蔼笑着,对刘琮琤轻轻一拱手,道:“文姑娘,楚羽小兄弟需要换药了,还请姑娘回避一下。” 刘琮琤压下心中异样的感觉,起身拱手行礼,“有劳胡大夫了。” 见刘琮琤关了门去,胡大夫便让楚羽掀起被子褪去了衣衫,露出了他精壮的身体与仍旧看上去颇为恐怖的伤疤。只是较之半旬之前楚羽刚被送来的时候,已经好上了太多,那肩膀之上与胸腹之间两处巨大的伤口,此时也开始生出粉红色新肉。只是单从视觉效果上来讲,着实还是令人胆战心惊。 胡大夫面色非但没有其他神情,反而还挂着淡淡的笑意。一边往楚羽的伤口上涂抹药膏,一边道:“恢复的着实不错,照这个速度,再有将近一个月,你便是可以完全恢复如常了。”言及至此,胡大夫慨然叹道:“长青门果然不愧为四门之一,长青心经果然名不虚传。常言道伤筋动骨一百天,可自从你醒来后,这三天日夜不停运转长青心经,愈合效果竟好的出奇。” 楚羽轻咳两声,面不改色:“小子不知胡大夫您说的长青门是什么意思。” 胡大夫微微一笑,“怎么,那李冉可是亲口道破了你楚羽是长青门弟子的身份,现如今整个无双城都知道了有个长青门弟子要为了一个面馆跟城主府叫板,你还想不认账不成?” “李冉说我是长青门弟子我便是了么?我可是没承认啊。“楚羽一翻白眼,终是露出了些许惫懒模样。 胡大夫这便奇了,问道:“怎么?你还真的不是长青门弟子?楚羽小兄弟,你当知晓,若你真是长青门弟子,只要亮明身份,便是有了跟李家坐上谈判桌的底子。他们这些日子来能容许你举城皆知的在我这里养伤,也是因为认定了你是长青门弟子的身份。倘若你真的不是,恕老头子之言,恐怕以你武学大家二层楼的实力,还没有跟李家掰腕子的资格。“ 楚羽见老者说的诚恳,知道老者是好意,心下便有些感动。他斟酌了斟酌,也是诚恳地说道:“我这一身武功确承自长青门,只是难言之隐,不敢妄称宗门子弟。“ 老者手中一顿,便继续涂抹药膏。这小儿不过十八九岁,又何来难言之隐?莫非是宗门弃徒?又或是偷艺长青门?他扭头看到楚羽面上渐有迷惘怅然之色浮现,也是轻轻一叹,知道少年亦有故事,便停了猜测与追问。 气氛这便沉默了下来,便只有胡大夫给楚羽上药的声音了。 半晌,楚羽突然想起了什么,急忙问道:“对了胡大夫,有件事情想要问您,您在无双城里一直开医馆,前段时间有没有一男一女两个像我这么大的年轻人来您这里治伤?或者没来过您这里,但来过无双城?您了解吗?” 在楚羽惊喜的目光之中,胡大夫缓缓停下手中的动作,缓缓笑道:“你伤未痊愈,本想晚些告诉你的。是的,他们来过,而闹出了不小的动静。” 于是在接下来的一个时辰中,胡大夫便一一将吴央与苏沁的行踪向楚羽娓娓道来。 胡大夫的回春堂是离无双城南城门最近的医馆,所以当重伤的吴央背着已经昏迷的苏沁踉跄进城时,他根本就不能选择。 胡大夫一生治病救人,一颗医者仁心,自然不会看着倒在自家门口的两个人不管,于是便将两人抬进屋内,悉心照料。 苏沁外伤不多,更多的是劳累体虚,所以简单休养后便清醒过来,只是腿上仍旧有伤,不好下地行走。吴央伤势虽重,可好在他境界颇高,内力精纯,故而反倒比苏沁更早痊愈。 本来胡大夫和两人都没觉得如何,可约莫过了十日左右,有人找上了门来。 正是史家镖局武人受史鑫之命自枫城赶来,要为史城复仇! 胡大夫被推搡倒地,一干人等冲入病室之内。 只是任何人都没有想到,少年早已背起少女,手持盈盈秋水,目光愤然如烈酒。 那一日,曾经与华阳峰上与一邋遢老道偷吃厨房东西的小道士,三剑入宗师境界。少年宣言滚滚如惊雷,无双城无人不知世间有此少年。 …… “吴央和苏沁那两个孩子啊,让我转告你,他们先走一步,会去枫城与那史家镖局做一个了结。如果你赶得上,那么就两个月后枫城见。如果你赶不上,那他们就去寻你师父,一同等你回去。” 楚羽听完胡大夫的讲述,怔然出神。他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史鑫竟会将矛头指向孑然无靠的两人。他更没有想到,吴央竟可以连跨两层楼,直到了唤云雨的宗师境界,已跻身入江湖一流高手之列。他最没有想到的是,那个平日里沉默寡言生硬的石头,竟然也可热血上涌而灌顶,做出这等快意之事! 楚羽感觉自己的鲜血燃烧了起来,无穷的灼烈正刺挠着他的血管。他想着与李冉苦苦相斗落得一身重伤的自己,想着因见识到了李家之事而变得踌躇的自己,想着竟不似初时豪情少年的自己,身上的伤此刻竟都不痛了! 他低头喃喃道:“丢不丢人?” “丢不丢人?” 他握紧双拳,低声吼道:“丢不丢人!” 在胡大夫惊愕的目光之下,楚羽的身体上开始泛起了点点清光,游移之间,连点成线,竟似一朵朵莲瓣。光芒上涌,渐渐汇聚与楚羽眉心之处,凝成浅浅一道白莲印。 而楚羽却恍若未知,跳下床来,伸手一招,道:“铁条来!” 躺在角落里的锈迹斑斑毫不起眼的铁条此时仿佛神物一般,嗖的一声入楚羽之手!楚羽将其紧紧握住,眼中似迷离而清醒,就在屋中舞起剑来! “年少贪墨词句中,痴恋羌笛琵琶声。 自意飞瀑千万里,何须沐洗观梧桐。 兽搏方知气力浅,触礁始觉舟欲倾。 却提身后三尺剑,仍指苍天骂狗熊!“ 他抬起头来,猛然喝道:“登楼!” …… “一应之事都定下,我便令人发文昭告天下了。” 说话之人身着素衣白裳,缓缓将手中沉泥茶盏放下,向对面之人笑道。 “有劳刘城主。” 刘天南摆摆手,道:“萧城主客气了,这等为天下人所做之事,我自当尽自己的一份力。” 锦衣萧正风低头笑了笑,拱手道:“能与刘城主同路并肩行于这世间,当是此生最幸之事。” 两人尽起身,一同踱步至这华山半山腰凉亭之边,望着亭外壁立千仞,老松横斜,云气翻涌。 “听闻建业凌家公子凌络轩入萧城主城主府已几年有余,怎么此次不见他一同前来?”白衣刘天南眼神在山外,似是无意的提起这么一句。 “络轩半年前便有事出了城,想来近来也将事情处理完了,再过两日,刘城主便可一睹这位名门之子的英姿了。” “哈哈哈哈,那我还真是期待至极啊,昔日有幸见过萧城主的禁军统领李博李统领,不得不说,实乃真正的英雄豪杰。今次再有凌络轩入府,萧城主,你这运气可实在是让我刘某人羡慕啊。” 这次萧正风并未在继续谦虚客套,他眯了眯眼看远处飞鸟,几拍栏杆,道:“昔日一切为我洛阳百姓,今朝只为天下所有生民。” “为天下生民……”刘天南豁然抬头,盯着萧正风的眼睛,“好!好一个为天下生民!萧城主,今晚可愿与我酣饮达旦?” 萧正风昂首大笑,“该当如此!我萧正风正有此意!” 刹那风起。 …… 方甲不是听不到隔壁房间里传来的动静,也不是他仍旧伤重不可下床。只是他此时心灰意懒,并不想做任何事。 妹妹终究还是被李家带走了。自己终究没能守住她。 他又想起了小时候,父母与他和妹妹似乎总是在逃难。他不知道父亲为什么有那么多的仇家,似乎总是躲不完。直到那一天,母亲终于在激战之中被人一剑穿了喉,父亲不在奔逃,扔掉手中的刀,掏出了一把他从未见过的泛着冷光的匕首。 他没见过那样的父亲,像是鬼魅一般穿梭在那些索命的人影之中,手臂一挥便带起一蓬一蓬的鲜血。 母亲的身体还没有凉透,父亲便重新回来了,浑身浴血,却没有一处伤口。方甲犹自带着泪痕拽着父亲的衣角,哭着让他救母亲。 父亲只是微微一笑,摸了摸他的头,口中便有止不住的鲜血流了出来。 他将还是婴孩的方乙递给方甲,又将那把匕首擦拭干净,扯下一块衣服包了起来,塞入了他的衣襟。 “你有一位小叔,如果今后有机会见到他,你就把这东西给他。遇不到,就不要将此物示人。” “照顾好你妹妹,爹,不能陪你们了。这些年尽是颠沛流离,是爹不好。爹……对不起你们。” “将我与你娘埋在一起吧,一座坟就够了。” 此时的方甲紧闭双眼,张大嘴巴,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而眼泪早已打湿了床被。 第51章 暗杀 “听着,我们必须要采取一些行动了。”楚羽一巴掌拍在了桌子上,看着围在一起面容严峻的众人,面容严峻的说道。 三天前楚羽的突然悟道,不知激发了他体内一股怎样的力量,令得他身体伤口基本完全复了原。此时他的眉心依然残留着那道淡淡的莲花印,令他看上去还算清秀的脸显得有些飘逸出尘。他看着身上的伤也已经完全愈合的方甲,道:“你放心,我们本就与李家有不可化解的仇恨,就算没有你的事情,我们也会和他们开战。所以小方掌柜你不用觉得欠我们的。” 方甲揉了揉自己的脸,没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 楚羽咧嘴一笑,不再看他,扭头再回看向众人,说道:“以李家的行事风格来看,他们绝不会考虑我们的伤势好没好。之所以他们还没来找我们麻烦,想来应该是家里重要人物还没有回来。这种时候,我们不能端坐在这里将自己身处危险之中。” 董烈阳点了点头,沉声道:“楚羽说的没错,我们本来就处于劣势,倘若再不掌握主动权,那就真的是在等死了。” “怎么做?”刘琮琤一如既往的淡漠,问道。 “我的想法其实很简单。”楚羽盯着众人的眼睛,道:“暗杀。” 两个字一出,似乎整个房间里的空气都冷了下来。一向代表黑暗的词语此刻从楚羽口中吐出,将楚羽的脸庞都渲染的冰冷了下来。 方甲皱了皱眉,道:“不行,我妹妹还在他们手里,这么做是在逼他们撕票吗?” 楚羽微微一笑,并不正面回答他的问题,而是问道:“你我从那天受伤到现在过去多久了?” 方甲想了想,答道:“半旬。” 楚羽点头,道:“不错,我们从那天出事到今天,也不过只有半旬时间而已。常言道:伤筋动骨一百天。哪怕我身有武艺,正常来讲完全恢复也需要两月之久。连我自己都没能想到,我能这么快就恢复伤势,更何况是他们了。” 刘琮琤和董烈阳闻言俱是一怔,略略思考之后都轻轻的点了点头。可方甲仍是坚决的摇头,道:“不行!近来与李家有恩怨的便只有我们几个!如果他们死了人,不管我们在他们眼里有没有可能是凶手,他们都会本着宁杀错不放过的行事原则,将我妹妹杀了的!不行!我不能让我的妹妹受到哪怕一丝一毫的危险!” “那你倒是别让你妹妹被李家抓走啊。你妹妹本来就已经处在最大的危险之中了,还谈什么保护你妹妹?可笑!” “你!” 方甲怒目转向哪怕说出如此锥心之言面色却仍旧淡漠如冰的刘琮琤,只是想要反驳什么却终不知该有何言语,最终颓然垂首,重重叹息。 楚羽瞪了刘琮琤一眼,刘琮琤翻了个白眼,将脸转到了一边。楚羽无奈的叹了一口气,伸手拍了拍方甲的肩膀,道:“小方掌柜,她性子就是这样,太直,你别往心里去。你看她嘴里毒的跟着男的似的,以后肯定没人娶,所以不要跟她一般见识嘛。” 刘琮琤霍然转头,森然道:“楚王八蛋!你再说一遍!” 楚羽一缩脖子,举起双手,表示投降。 董烈阳在一旁笑的捂着肚子蹲了下去。原本压抑沉凝的气氛一下子缓和了起来。 方甲察觉到了这种变化,看着楚羽,暗暗叹息一声,平缓了情绪道:“我知道,我知道我没有能力护住我妹妹,只是,我不知道你们有没有兄弟姐妹,能不能理解我的感受,我是真的不愿拿我妹妹的生命来开玩笑。我们的行动,但凡有一丁点儿对我妹妹的威胁,我都不会同意。”说到这里,他惨然一笑,道:“当然,我是我,你们如果要那么做,我也没资格阻止你们。” 楚羽望着方甲的脸,突然道:“我保证,你妹妹不会因为我们的行动而受到伤害的。” 方甲眉尖一挑,道:“怎么讲?” 楚羽也不卖关子,径直说道:“其一,我方才已经说了,在他们的认知之中,我的伤势好的没有那么快,不可能出手;其二,李家仇敌不少,想要报复他们的一定不只有我们几个;其三,他们猜测或者说是笃定了我是长青门弟子,有所顾忌,必不敢贸然对方乙姑娘如何,一定会先来查探我是否真的卧病在床。” “如果他们真的前来查探了,你当如何?” “卧床啊,否则还能如何?” “装病?我不信你可以在他们李家人的眼皮子底下装出什么病来。” “不装。我们既然去暗杀,就要挑一些高层次的货色,”楚羽咧嘴一笑,“既然要杀厉害人物,想来我是会受伤的。受了伤,自然就是真病,不是装病了。” 方甲死死盯着楚羽的眼睛,似是想要从中找出他撒谎的痕迹。片刻后,他低声道:“这么做,值?以你们的能力,逃出城去一走了之应该更容易的吧?” 楚羽同样看着方甲的眼睛,认真的答道:“我先前也说了,我们跟李家宣战,不仅仅是因为你小方掌柜,更重要的是我的这位阳子兄弟,他更需要手刃仇敌。你也不用问我这些事情跟我有什么关系,没关系,就是没关系!谁让我楚羽就这幅德行,见不得眼前有任何糟心污浊之事!如果有,我楚羽就要拿出我的铁条,拿出我的木枪,问上一问,管上一管!” 他再一次咧开嘴,笑道:“绝不容许胸中浊气郁郁不得出!若有人阻我,先问过我的铁条!” 方甲看着他,久久都没有说话。 …… 没有江湖之气横行的夜晚无双城,其实看上去没有那么压抑与恐怖。街上商铺摊贩也并没有收摊回家,反而挑着灯笼继续吆喝。来往行人有城中百姓,也有过路的江湖人士,所以如客栈青楼饭馆一类的楼阁,不到深夜,是不会吹熄他们的通明灯火的。 随着时间的推移,街上行人渐渐稀少,商贩们开始纷纷收摊回家,思念着那一幢幢平房之中的老婆孩子热炕头。只是从他们佝偻背和沉重的脚步中可以看出,他们应当会为每餐饭中是否多出一块肉而发愁。 酒楼之中依旧灯火通明。 李文今日白天刚刚与城外一处山头势力达成了某些合作共识,虽说是靠的威逼利诱的手段,但他心中仍是充满了成就感。他的名字虽然有一个文字,可他在李家中却并不是依靠见闻知识或头脑立足,相反,他在家族中是公认的有勇无谋之人。只是凭借武学大家六层楼的实力,从来没有人敢当着他的面说些什么。 是的,李文,正是如今李家除了李程和李原之外,实力最强者! 此时的李文,刚刚听完戏,腹中饥饿,胯下瘙痒,便来到了这家无双城中最大的青楼饮酒寻欢。桌上摆的是红烧肘子酱汁鲜鲍等珍馐,杯中盛的是二十年女儿红之美酒,怀中搂的是冰肌玉骨楼内花魁之美人,李文满足的叹了一口气,也学起了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附庸风雅的默默道,人生如此,夫复何求? 他很喜欢现在的李家,从上到下每一个人都在为了家族而努力,每一个人都在为了自己家族的崛起而不择手段。他从来坚信,在家主的带领下,李家必定会在整个江湖之上开枝散叶,扬名立万,建立不世之功!无双城,也必定会在今后百年千年里,因为他们李家,而像三大雄城一样超然于世! 至于最近传闻的那几个来找茬的小鬼?他连他们叫什么都没有记住,反正都将会是李家登上江湖巅峰的踏脚石,被碾碎之后成为李家的养料! 李冉死了?技不如人,死便死了吧,反正这几年来家主也不待见他,就当是为李家的前进而做出的牺牲。 李文打了个饱嗝,看着狼藉的精致盘子,有些满意。再看一眼怀中媚眼如丝的女子,小腹之处邪火骤升。随着女子魅惑的一声惊呼,他的一双粗糙的大手便钻入了层层衣衫之中,相触之间的滑腻与柔软,令他眼中兽性之光愈发明亮。他轻轻用力,便将女子横抱而起,两人一同摔入了床帏之中。 窸窸窣窣,灯光熄灭。 三道身影悄无声息的来到了黑暗的房门之外。 听着房门之内传来的动静,一道身影微不可见的晃了晃,用极低的声音臭骂道:“呸!这个老淫贼,家里纳了七房小妾都还嫌不够,就喜欢天天来这里!今天便宜他了,连死都要死在女人的肚皮上!” 另一道身影似是有些不满这道身影的冒失,抬手轻轻在他脑袋上敲了一下,用更低的声音道:“怎么?生怕他发现不了我们?生怕我们死不了?” 此言一出算是彻底安静了下来,三道身影连呼吸声都几近微不可闻。只是如此一来,屋内那或低沉或缠绵的喘息便更加明显了。好在黑暗之中,三人倒是谁也看不出来谁的脸红没有红。 屋内的声音似乎越来越大,某一刻,一道目光陡然如剑,一道声音轻柔却坚决的响在了三人之间。 “开战!” 第52章 风起 相比于屋内的声音而言,三道身影破门而入的声音甚至更小一点。饶是如此,李文仍是几乎在同一瞬间就从床榻之上跳将起来,大手一挥,衣衫便裹在了他的身上。 只是还不待他站稳,一道森然剑光便在他眼前亮起! 仓促之间,内力尚还流转不至全身,气机来不及提起,李文双目圆睁,只得顺手抄起床上之枕来延缓剑势,同时猛然侧身一转。但纵然如此,那利剑撕裂了枕头之后凛然吞吐的剑气依然是将他刚刚裹上的衣衫尽数划破,瞬间殷红的鲜血渗了出来。 床上的女子没有发出一丝声音便晕了过去。 然而进攻并没有丝毫的暂停滞留。李文刚刚盯紧了那刺出一剑的黑衣人,便觉头顶与背后同时传来令他毛骨悚然的寒意。他清晰的感受到两道气机锁定了自己,却随之立刻像是发现了什么,轻噫一声,身体向右刹那间横移三尺,然后一掌挟裹着沛然真气向他方才所处位置猛然挥出! 两道黑衣身影各自喷出一口鲜血,摔落地上。 “没想到你们两人连三层楼都没有,还想来杀我?真是……” 话音未落,再有剑光至!李文被逼的恼羞成怒,却又无可奈何,只得转过身来再度应战。奈何今日出门铁鞭不曾带在身上,肉体对利剑,总是顾虑颇多。好在对面这人身手虽然是三人中最好,但也依旧只是四层楼的水准。 终于弄清了三人的底子,李文总算是舒了一口气,当下心中有了计较。他冷哼一声,心中暗道,不至五层楼,怎有资格与我交手! 身形一错,他仿佛一瞬间如有神助,速度猛然暴增,眨眼便欺身而近,几乎与那黑衣人面目相贴!狰狞一笑,又是一掌狠狠按在了黑衣人的胸膛之上! 这一掌,远比刚刚令其他两个黑衣人吐血倒地的一掌要狠辣的多! 黑衣人倒飞而出,隐隐间已有骨裂之声响起。 直到此时,也不过只过去了半柱香的时间而已。 李文望着挣扎起身的三个黑衣人,道:“这房间里这么大动静都没有人前来查看,想来是你们下了药吧?” “都说李家李文有勇无谋,脑子被狗吃了。今日一看,传言有假啊。” 李文的目光阴冷了下来,他看着说出这句话的三人中最强的那个人,低沉道:“你这是在找死!” “是不是找死,总要死过再说!” 李文霍然回头,猛然挥手,将那另外两个黑衣人拼尽全力掷过来的两柄剑格挡开来,再回过头,却发现一道与之前截然不同的剑意直冲面门而来!这道剑意炽热而狂烈,哪怕仅仅是出自比他境界还低的人之手,他却骇然发现,他竟无法强行挣脱这气机的锁定! 避无可避! 古语有云生死之间有大勇,不论何人尽是如此。李文暴喝一声,内力在经脉之中呼啸而过,尽数灌注他的双掌之中,死死抵在了身前。 剑意至,几声爆响,李文蹭蹭蹭踉跄后退,双手已是血肉模糊。 他顾不上疼痛,霍然抬头,大声道:“燃林剑法!你是那个前些日子挑衅我李家的长青门弟子!” 剑已换做了铁条,楚羽拉下面罩,露出了有些苍白的脸。他咧嘴一笑,道:“正是本大侠!” “不,不,不可能!情报说你只有两层楼的武学水准,可,可,可这明明是五层楼的剑气啊!这是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想知道吗?” 楚羽提着铁条一步步走向李文。 “老子自己都不知道他妈的怎么告诉你啊!” 铁条再次斩下,李文忍着双手剧痛仓促躲闪,不断有一道道狰狞的血痕出现在他的身上,再不复初时的霸气威武。 某一时刻,楚羽眼神一凛,猛然飞身跃起,一脚踹开了李文的格挡,反身铁条一横,锋刃直抵在李文的喉头之上。 李文双腿一软,跪了下来。他眼神呆滞,喃喃道:“这就是四门三宗弟子的实力吗……怪不得……怪不得……” 他情绪突然激动了起来,完全不顾颈上尚还横着的铁条,猛地抬起头来,向楚羽道:“不要杀我,不要杀我!李家那边我去说,我们和平解决我们之间的恩怨好吗?” 不远处董烈阳和方甲也都扯下了黑色面巾,眼神复杂的看着这一幕。堂堂李家实力第三人,堂堂六层楼的武学大家,竟然完完全全失去了一个江湖人应有的尊严。 方甲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 楚羽谁都没看,只是摇了摇头。 鲜血飙飞而起,李文瞪大了双眼,淌着鲜血的双手捂着喷溅鲜血的喉咙,不可置信的摇晃着站起了身来。 然后轰然倒地。 “别发傻了,我绝不相信李家的人能真正与我们和解。我知道你救妹心切,可是总不能昏了头脑。”楚羽没有抬头,眼睛盯着自铁条上缓缓滴下来的鲜血,平静的说道。 董烈阳扭头看向方甲,方甲沉默了片刻,点了点头。 楚羽仰起头来,长出了一口气,又咧出了一个大大的笑容。鲜血从他口中溢了出来,他含含糊糊地道:“这个感觉有点爽啊……” 在方甲与董烈阳满是惊疑与惊慌的目光下,楚羽的身体也向后倒了去。 屋内一阵风吹起,刘琮琤的身形从窗口一掠而入,稳稳地将楚羽接在了怀里。 “每打一次架都要把自己弄成重伤,这江湖上除了你楚羽,恐怕也没有多少人了。” 卸下了浑身力气的楚羽舒服的在刘琮琤怀里躺着,连睁开眼睛的动作都做不出来了,却仍是笑道:“这不是有你这么一个大高手大美女在身边嘛,我担心什么……怎么样,你那边事情解决了吗?” 刘琮琤冷哼一声,道:“不用你操心,一点挑战性都没有。” “那就好……那就好……”楚羽的声音越来越小,终于是在刘琮琤的怀中晕了过去。 刘琮琤看着楚羽胸膛处微微塌陷下去的凹陷,不由再次叹息一声。随即她扭头看向仍箕坐于地的两人,清清淡淡的道:“还能走路吧?走了,快点回去。” 方甲点了点头。董烈阳却是一边起身一边摇头叹道:“同样是受了伤的,这待遇差距怎么就那么大呢……” 刘琮琤却已经抱着楚羽从窗口飞身而出,不见了踪影。 …… 李枫的面色从来没有这么阴沉过,身后跟着几名护卫,疾步向那最里间的房间里走去,看都不看跪伏在地上无法控制自己颤抖的青楼掌柜与小厮们。 “嘭”的一声房门被推开,李枫一脚踏了进来,然后看着地上横卧的那具尸体,身形顿住,一动不动。 一名女子被侍卫拖曳着头发进了屋里,侍卫随手一甩,将哭成了泪人的女子扔到了李枫脚下。而后侍卫单膝下跪,抱拳道:“统领!正是这女子昨日与长老过的夜,也是她向楼子掌柜报告长老的身亡!” 李枫太阳穴处隐隐有青筋跳动,他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静起来,却并不低头看那女子,直接问道:“怎么?为何我四表叔与你同处一室,他死了,而你还活着?” 女子闻言顿时仿佛天塌下来一般,绝望的哭喊道:“府军统领大人!大公子!贱婢真的是什么都不知道啊!昨夜,昨夜三长老正跟小女子……有三个黑衣人突然冲进了房里,当时三长老便似乎中了一剑……然后,然后贱婢就晕过去了呀!接下来发生的一切,贱婢就真的不知道了!不知道了呀!再醒来的时候,就看见三长老……统领大人!请饶贱婢一命吧!贱婢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一边说着,女子一边抱住了李枫的双腿,紧紧扯着李枫的衣襟。 李枫眼中满是厌恶之色,冷声道:“拖出去!下地牢!连同这家青楼的掌柜老鸨小厮,一个都不能放过!在结果查出来之前,不准他们离开我城主府地牢一步!” “是!”侍卫沉声领命,站起身来,依旧是一把抓住了女子头发,将其拽出门去。 “大人饶命!饶命啊统领大人!” 声音渐渐从这一层楼上消失了。李枫这才将紧握的拳头松开,缓缓蹲下身来,仔细检查着李文尸体上的伤口。 “胸膛这一处,应该便是那贱婢所说,刺客入门时刺伤表叔的一剑……不过这一剑远不止于影响表叔的战力……嗯?表叔的双手!是了,表叔看家功夫全在一双手上,手废了,自然落得战败身死的下场……致命伤是在喉咙处么……” 李枫沉默片刻,思量片刻,喃喃道:“用剑……与我李家有仇……能杀死表叔……承剑山庄?不可能啊,一点消息都没有……莫非……” 他脑海中闪过了那天那名手持铁条的长青门弟子,和给予了他极大压迫感的暗蓝色衣衫的女子。 “更不可能啊……怎么可能呢……” 来回踱了半柱香的步子,他突然站定身形,脸上煞气浮现,大声喝道:“府军听令!将三长老带回去,再抽调来十五人,与我一同前往南城门回春堂!” 大风起兮。 第53章 疯子 “笃笃笃笃……” 随着一连串急促的敲门声响起,董烈阳“腾”地一下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紧张的搓了搓手,道:“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他们来了!” 胡大夫见董烈阳如此作态,不由想起了董烈阳小时候的样子,本来同样有些沉重与紧张的心情突然变得有些轻松。他笑道:“你们昨晚回来的不晚,给了我足够的时间给楚羽小兄弟处理伪装一番。放心吧,不会有事的。” 董烈阳点了点头,却仍是深呼吸了三次,这才随胡大夫一同来到门口开门。 “吱呀……” 阳光像是终于看到了出路,拼命自越来越大的门缝中蜂拥进来,胡大夫和董烈阳不习惯这突如其来的强光,均是眯了眯眼睛。 李枫面上不知是什么表情,看着胡大夫苍老的脸,微微躬身,道:“许久不见,胡老先生近来可好?” “承蒙李统领关心,我这把老骨头好的很。就是这几日城里猪肉涨价有些快了,我胃口又出奇的好,怕是有些负担不起。” 李枫闻言微微一笑,依旧拱手道:“知晓了,我城主府定会注意此事,保证让胡老先生吃得上猪肉。” “哼,惺惺作态。”董烈阳最受不得这等不冷不热直令人浑身起鸡皮疙瘩的交谈,此时看着李枫那张不咸不淡的脸,就忍不住出声呛道。 李枫没有看他,但终究是敛了笑容。他盯着胡大夫的眼睛,缓缓道:“昨晚,我四表叔李文,被人杀了。” “哦?这倒是个大事。”胡大夫挑了一下眉毛,道:“我不是神仙,救不回死人。” “楚羽昨晚出去过没有?” “没有。” “我不信你。” “那又何必来问我?” 李枫低头沉默了一会儿,将手轻轻一挥,身子便踏进了屋中来。 身后跟进来了五名侍卫。 “干什么!楚羽自从那天起就重伤未愈,他需要休息!不准进去!”董烈阳横眉一竖,挡在了李文身前。 李枫轻轻瞥了董烈阳一眼,皱了皱眉,道:“你这胖子,我明明没有见过你,为什么感觉你这么熟悉?” 董烈阳心中一凛,但脸上仍是装出一副蛮横的样子,瞪大双眼,道:“怎么?你还在其他何处瞻仰过本英雄的尊容?” 李文摇了摇头,道:“本统领没有没有时间跟你这种乳臭未干的小屁孩子废话,闪开。” 董烈阳咬了咬牙,就欲再度出声怒骂,一旁的胡大夫却是开了口:“让他去。” 李枫回头,再度用不知带有何种情绪的眼神看了一眼胡大夫,终究没有说什么,带着五名侍卫从让开了道路的董烈阳身边走了过去。 董烈阳担忧地望了胡大夫一眼,胡大夫却给了他一个安心的眼神。 …… 房间门口,李枫等人被刘琮琤拦了下来。 “李家人与狗,不得入内。” 她双手环臂,倚在门框上,眉眼间依旧是那抹如千年寒冰化解不开的淡漠。 李枫身后侍卫闻言就欲抽刀动手。 刘琮琤挑眉。 “不要放肆。”李枫皱眉,偏头呵斥自己身后的手下。他虽不知晓面前这女人的身份,但却知道她武学境界深厚,乃是这一行几人之最。自己本身武学造诣不高,哪怕加上身后侍卫,恐怕也不是对手一合之敌,况且他今日来的目的也不是大动干戈,于是他抱拳道:“这位姑娘,上次匆忙,还未请教姑娘贵姓?” 刘琮琤垂了眼眸,竟是理也不理。 淡淡愠色浮现在李枫脸上,他那日冲突之后便去专门调查过几人的身份,只是没想到,以他们雄踞一城手眼通天的情报来源,都无法真正弄清楚这几个仿佛突然从无双城地皮里钻出来的年轻人的来历。李枫不傻,他知道这是有人故意在清理这一行人的痕迹,这更加坚定了他认为的楚羽来自长青门的身份,甚至这小子在那青山之上的地位,恐怕还不低? 李枫的怒火大半都是来自于此,这还是他生平为数不多的在拼后台背景上吃亏。怎么?你们这些山上不食人间烟火的江湖神仙,下山来不找点事做就浑身难受不成?我李家虽非你长青门的对手,但我敢倾全家、全族、全城之力狠狠地咬你,你长青门在其他敌对势力的虎视眈眈之下,真的敢与我放手一搏吗?! 这些天来,李枫已经默默在心中计算推演了无数次。城主不在,他就是整座无双城的主心骨。他们李家之所以能从当年五大族之下走到今天这一步,靠的就是这股狠到仿若疯魔的劲头! 只是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楚羽还根本不算长青门的正式成员,调用不动长青门的一切资源;那如寒玉一般的女子,才是这一行人里背景最强硬的。可就算是他们拥有这世间几乎最强硬的背景,他们也根本没有动用的打算。 好在李枫不知道。 既然有了最后破釜沉舟的准备,李枫自然有了一定的底气。当然,能不伤筋动骨,他自然还是希望能用较为和平一点的方式解决这场在他看来甚至算是闹剧的恩怨。为此,他根本没有对带回去的那位方乙姑娘有任何的伤害——他只是想在谈判的时候甚至对垒的时候掌握一些能给自己带来主动的筹码罢了。 只是他不能理解方甲掌柜对于自己的妹妹究竟有多看重,也想不到、查不出那个最不起眼的、似乎只会叫嚣的矮胖子,才是真正与自己李家有血海深仇的正主。 可惜李枫不知道。 …… “让他进来吧,我正好也有几个问题想请教请教这位李统领。” 李枫微微错愕,看着那女子冷哼一声,踌躇了一会儿,最终还是让开了门。 他呼出一口气,走了进去,看到了躺在床上面色苍白的那个少年。 他走到床边,挪了挪椅子,坐了下来,神色复杂。 少年眼神平和而纯净,毫不露怯的与之对视。 没有火花。 过了不知多久,李枫轻叹了一口气,道:“我应该比你大不了太多吧?” “我今年十八。” “那大的还真是不少啊,我都已经三十岁整了。” 李枫盯着楚羽的双眼,道:“不可善了?” 楚羽没有说话,但也没有挪开自己的视线,他缓缓的勾起了一个笑容。 李枫的心头越发的堵了,他有些恼火:“你有病吗?为了一个素不相识的面馆掌柜,跟我李家死磕?仗势欺人吗?我告诉你,我们所忌惮的是长青门,不是你楚羽!倘若真要拉开场子,你楚羽这条命是必定交代在这里的。就算你们宗门愿意为了你顶着敌对势力的压力来给你复仇,但你终究是死了。这世间的一切与你再无关系。这么想,你还觉得值吗?” 楚羽看着似乎有些气急败坏的李枫,依旧是微笑着不说话,只是那笑容之中的嘲讽之意愈发的明显。 李枫不再伪装,恢复了他冷静而成竹在胸的样子。他说道:“既然如此,我李家就陪你好好玩儿玩儿。江湖之上,还从未有人未战之前便敢言必胜。但我李枫今日替我李家把话放到这里,你长青门与我李家开战,我李家,必胜!” “我要说的话说完了,你不是有问题要问我吗?请便吧。” …… “你不是来确认你的四表叔是不是我杀的吗?怎么一个字都没提?”楚羽眼睛盯着盖在身上的被子,突然问了这么一句。 李枫摇了摇头,说:“不重要了,既然我已知晓你已非我李家可容忍之人,那这笔血债算不算在你头上就已经不重要了。” 楚羽听懂了李枫话里的意思,有些沉默。半晌,他又开口问道:“那个你的兄弟李冉,哦还有你四表叔李文,他们死了,你会难过吗?你们的那位家主会难过吗?” 这话问的有些诛心,只是楚羽向来都是一个直接的人,有什么东西如鲠在喉,他便一定要将之拔出来。 李枫没有恼怒,更没有局促,他甚至表现出了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平静。“江湖儿女,谁能保证自己明天的脑袋可以安稳的呆在自己的脖子上?可惜他们都不是为我李家的荣誉而战死,否则他们将是我李家的英雄。” “如果双手沾满本不该有的鲜血,晚上睡觉不会不踏实吗?” “什么叫本不该有的鲜血?所有的鲜血都不是平白无故而流的。江湖本就是血的江湖,你身处江湖,就是身处一片血海之中,还在担心睡觉安稳不安稳的问题,看来你们宗门在你下山之前实在是把你保护的太好了。” “你们李家教育小孩子都是这么教育的吗?” “这个问题诋毁意味太浓重了,我不想回答。” 楚羽沉默了一会,低沉道:“你们恐怕是一群疯子。” 李枫看着盖在楚羽身上又隐隐晕染出暗红色的被子,摇头道:“在我看来,你这种人才是疯子。”他顿了顿,补充道:“幼稚而不讲规矩的疯子。” …… 夜里,大火照亮了整座无双城,却没有一个人敢出来看热闹。近百人的城主府军手持火把与兵刃,一动不动。 李枫望着渐渐被火舌完全吞噬的青楼,面无表情。 “下一家。”片刻后,他说。 第54章 云动 李枫领着府军一共砸了三家赌场,烧了两家青楼,杀了将近百人。 城主府发布通缉令,高价悬赏刺杀城主府外领事李文的三人。 无双城全城戒严,进出人员严格排查,街上行人行走不允许携带兵刃。 城内百姓噤若寒蝉。 在政令施行的前三天,不许携带兵刃的规定着实引起了诸多来往江湖人的不满。然而当百名府军身着铁甲利矛将一位不愿将自己心爱的佩剑交由城门守卫暂时保管的接近武学大家境界的独行侠客团团围住之后,便再没有谁愿意在这种时候触李家的霉头。 于是日子便在这风雨欲来的氛围中一天天过去。 半月之后,有三拨人先后入城。 …… “请止步,我们需要检查你们的行李。”城门守卫一手持矛,另一只手挡住了来人的去路。 来人有二,一高一矮,全都笼罩在宽大臃肿的黑袍子里,看不见面目。高大身影背后背着一个几乎与他等高的木箱,箱子随着他身子的晃动不断传出金属相撞的声音,里面明显有不少硬质铁质的东西,难怪守卫起了疑。 高大黑衣人并没有说话,反倒是那偏矮小的黑衣人发了声。那声音听上去干裂而沙哑,令人极为不舒服。 “嘿嘿嘿,无双城李家何时变得这么硬气了?入个城都要搜身,就不怕被江湖人士群起而攻之吗?” 那守城侍卫也是机敏之人,看两人的样子便知晓那高大男子只能算是仆从侍卫之流,眼前这位矮小一点的才是正主。想起自家统领之前的吩咐,他躬身道:“两位壮士,我城主府近来受外敌挑衅,情况危急,不敢掉以轻心,还望谅解。” 一只洁白如玉的手从宽大的黑色袖口滑出,拇指缓缓摩挲着食指上的青玉戒指,那沙哑的声音开始变得有些玩味。 “我如果不呢?” 侍卫面色不变,道:“那便只好得罪了。” 话音一落,五十甲士从城内涌出,将两人团团围住。 “现在阁下可愿意配合了?” 高大男子猛然前踏一步,刚猛的劲气霎时扩散开来,令得五十侍卫与周围进出城门的人士均是面色一凛。 “武学大家?” 不少人暗暗咽了咽口水,开始寻找他路准备开溜。这要是打起来,免不得要波及他们这些无辜之人。 那领头的守卫也暗叫不好,只是职责在身,他硬是硬起了头皮,昂然道:“阁下当真要与我们鱼死网破?我李家可不是能让区区武学大家就任意揉捏的!” “呵呵……”矮小黑衣人上前一步,垫起脚尖,有些吃力的拍了拍那高大身影的肩膀,然后从袖中掏出一个信封,拿着向那守卫扬了一扬,笑道:“行吧,不跟你们闹着玩儿了,我是受你们城主之邀才来这无双城走上一遭,这是你们城主给我的亲笔信。” 领头守卫闻言面色一凛,就欲上前看信。不料一阵劲风即刻袭面而来,他大惊之下提起双臂抵挡,只听“嘭”地一声,他竟直直被击地倒飞了出去! 一阵金铁之音响起,五十把铁矛全都指向了两人! “阁下到底是何意?!”那守卫倒也是个硬汉,嘴角犹挂有鲜血,仍是站起来质问道。 而那黑衣人仍毫不动色,只是那本就沙哑干裂地声音愈发的冰寒: “你算是个什么东西?要看信,找些有分量的来!” …… 第二波入城之人有十几人之多,同第一波的两人一样,他们也是身着黑衣。所不同的是,这十几个人并没有走城门,而是在一个漆黑的夜晚,化身为十几头漆黑的狼,悄无声息地跃上了守城侍卫看守疏漏间隙的城墙之上,而后一眨眼的功夫,便消失在了无双城茫茫的黑夜之中。 第二天正午,正当许老头来到自己侄子的酒馆里,一边嚼着侄子端上来的盐水花生,一边笑呵呵地看着自己的侄子忙东忙西之时,四个身着锦袍的汉子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找了个靠窗地位置坐下,开口便先叫了三坛仙人酿。 端详着这四张陌生的面孔,许老头往嘴里送花生的动作渐渐缓滞了下来。仙人酿这酒,不是无双城的特产,但却是这一带地方的特产。这酒说贵不贵,说贱不贱,基本上稍微喜爱饮些酒的人家都会酿上一些。所以来酒楼里要这酒喝的,基本上都是外地过来尝鲜的江湖人士,故酒楼卖此酒的银钱也就提高了不少——本地人都回家喝自己酿的酒了,谁没事儿来这里花冤枉钱? 许老头的眼睛眯了起来。身为城主府的人,他可实在清楚无双城的近况,着实不怎么乐观。那个区区长青门的一个小子,竟让整个李家都紧张了起来! 说来要不是他当时怂恿自己的主子、李家六少爷李冉去甲乙面馆砸场子的话,可能李家与那长青门小子还结不上梁子。没想到他的这一怂恿,竟让六少爷活活丢了性命,令整个城主府都陷入了危机之中。 他也很纳闷儿,自己怎么还能好好活着,甚至都没有被从城主府中赶出来,只是被贬成了杂役而已。不过这样也好,身上没有那么多的负担,生活也变得简单了许多,每天早早的干完活后便可以来侄子的酒馆里帮帮忙,享受享受那小子的孝敬,他也十分满足。每次看到侄子忙前忙后的身影从自己眼前走过的时候,他便默默心想,这可都是为了你呀。 所以,当这四个在他看来十分扎眼的汉子开始觥筹交错大口吃肉之时,他原本已经淡下来的心思又渐渐活泛了起来。这几个外地来的人有没有可能是来趁乱捞好处的江湖油条?亦或者是长青门派来支援那个名叫楚羽的小子的帮手?如果他上报了城主府,真让他误打误撞成了事,自己在城主府中的地位会不会有所提升? 可再转念一想,城门口那些死着一张张脸的守卫,他又悄然放弃了这个想法。那些人的检查不可谓不严格,既然这些人能过了城门那一关,自己还是不要再去多事的好。 想到这里,许老头便又乐呵呵地将目光转回了自己的侄子身上,又开始往嘴里送起了花生,扑哧扑哧嚼着,痛快极了。 他并不知道,他的这几息之间转过的想法,虽然为岌岌可危的李家又添了一把火,却着实救了自己一条命。 …… 最后一批入城之人,足足有近百人。 这百人皆是身骑骏马,身着甲胄,遥遥向着无双城奔驰而来,尘土飞扬,异常壮阔。城头守城侍卫见了,早早的便向城主府里禀报去了。 在临近城门约有不足十丈处,当先三人终于勒马,随后百人几乎就在同时,纷纷立马而停。一时间百马同时扬起前蹄长嘶,好不壮观。 “爹,大伯,咱们直接策马进城难道不好么?为何非要让大哥出城相迎?按大哥的信中所说,现在咱们无双城可是危机的很,哪里还有时间讲这种排场?”为首三人中,一位明显看上去最为年轻,只有二十来岁的年轻人沉声说道。这年轻人面容清秀,身段修长,此时在一身轻甲的衬托下,愈发的显得丰神俊朗。 只是他的话音刚落,处于三人里另一边的中年男子便将眉头一皱,出声呵斥道:“你大伯两年来每次出城办事都会带上你,怎么就没见你有个长进!在这些事情上,你比你大哥可是差了十万八千里!” 年轻男子闻言不再说话,但仍是不服气的撇了撇嘴。 “呵呵……”中间的最为年长的男子总算是发了话。只见他单手执鞭,另一只手缓缓抚上了自己已经有些发白的长髯,道:“老四,你也不要总是对霸儿这么严格,你不像我们这三个哥哥,儿子女儿都不止一个,霸儿可是你的独子。将来的李家,总归还是要交给枫儿和霸儿来光大的。你总是这么斥责他,让他以后怎么掌权嘛。” 被称为老四的男子叹了口气,道:“知道了,大哥。霸儿,你大伯疼你,看重你,但你不可恃宠而骄。你要抓住一切能提升自己的机会,尽力的去辅佐你的大哥,明白吗?” “知道了,爹。” 最年长的那男子微微点头,眼睛看向了正缓缓打开的城门,口中轻轻道:“我固然知道我李家如今正在一道十分难跨的坎上,但是,我让枫儿出城迎接我们,也正是出于这方面的考虑。我要让所有与我李家作对的人以及那些想要趁虚而入的人知道,我李程回来了!我李家的底气回来了!从这一刻起,我李家不惧任何来犯者,不惧这江湖上任何一方势力!从这一刻起,那一路浴血杀来的李家,才露出他真正的獠牙!” …… 李枫穿上了属于他城主府禁军统领的甲胄,提起一杆钢枪,带着三百城主府进军,一路小跑,来到了城门口。 望着眼前的五十骑兵,以及最前方的三人,李枫突然觉得一直压在自己双肩上的大山消失了,那突如其来的轻松感让他浑身一软,险些踉跄倒下。 好在他的定力非常人所能及,终究是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和身体。他伸手将钢枪递给身边近侍,自己大步走上前去。 “嘭!” 李枫单膝跪地,双手抱拳,沉声道:“无双城城主府府卫统领李枫,恭迎城主大人、副城主大人、及城主亲卫统领大人回城!” 语毕,他抬起头来,轻声道:“父亲,四叔,三弟,一路颠簸,你们辛苦了。” 阳光之中,那十年前发动无双城之变、屠灭五大族、此后一路带领李家杀上江湖的枭雄李程,看着自己的儿子,同样轻声道:“枫儿,辛苦的是你呀。不过不用担心了,爹回来啦。” 第55章 偷偷告诉你 李程回府的消息在不到两个时辰的时间里便传遍了整个无双城。一时间,城内所有的江湖人都将目光聚焦在了城主府与回春堂这两处地方。前段时间闹得沸沸扬扬的“楚少侠”一行人与无双城城主府的冲突恩怨早已吸引了这一带地域的江湖,甚至有不少人是专程从附近的宗门或者城池里跑过来看这场热闹的。由于传言楚羽是长青门子弟,所以在众多人眼里,这一场冲突已经不再是简单的武林恩怨了,而是属于四门三宗与一个小型城池之间的博弈。这对于整个中原江湖来讲其实都是一件大事,说不得便是一场翻天覆地的洗牌。所以当消息向外扩散的时候,几乎一瞬间无双城就成了附近地域的焦点。 “李程,倒是好大的排场……” 在酒楼二层的窗口处,几道身影遥遥地望着已消失在街道尽头的李家人马,其中一道瘦削身影双手抱臂,轻轻嗤笑一声,微讽道。 稳坐桌前的中年男子微微皱眉,端起酒杯,将杯中仙人醸一饮而尽,道:“黑子,为师平日里是怎么教你的?那李程实力说不得便为宗师境界了,你方才那般不善的望着他,他恐怕是能感应到的。” 被称为黑子的年轻人伸手搔了搔耳朵,一脸不以为意,道:“师父,这无双城中如今鱼龙混杂,都是来看这一场热闹的。这李程在江湖上毁誉参半,便是有几个不善的目光望向他也是正常。师父,你也太小心了。” “做我们这行的,可不就得小心小心再小心么。”旁边站着的另一位男子出言笑道。他拍了拍黑子的肩膀,道:“你小子就是没个定性。你看你师父的鼻梁,就是当年不够小心而留下的印记。哈哈哈,大哥,你别这么看我嘛,我也是实话实说,为了让着黑小子长点记性嘛……好了大哥我闭嘴我闭嘴。” 最后一个一直没说话的矮个儿男子这会儿突然开口,“大哥,已经确认了,那李家的走狗没注意到我们。至少,不会将我们的行迹报给他们城主府。” “那便好。”为首的这名男子摸了摸自己那明显塌下去了一块儿的鼻梁,突然嘴角有了一丝笑意。 “这还真是造化弄人啊……” …… 走在黑暗的地道里,昏暗的灯光照在李程有些花白的长髯上,衬得他原本还有些慈祥的面庞显得极为冷漠。 他的身后跟着同样面无表情的李枫。 “枫儿,此次出去,我已联系好了几方势力,将与我无双城开展我之前跟你提过的几项事宜。只是谁都没想道竟出了这等事情,若我们能将这个坎跨过去,我们与那几家的关系说不得就能从合作关系变成从属关系了。而若是不能……” “墙倒众人推,从此万劫不复。” 李程转头看了一眼说出这种话后依然面无表情的李枫,欣慰的笑了出来。他伸手揽过李枫的肩头,使之与其并肩而行,道:“你能想得周全,为父便放心了。为父再问一句,你能确认那楚羽,一定是长青门的人吗?” 李枫回答的干脆利索:“不能。现在唯一能确认他与长青门之间联系的,便是他的燃林剑法。只是单凭一式剑招,无论是谁都不能说他确实是长青门的人。” 李程感慨道:“可是现在,就算他不是,也一定是了。” “正是。我刻意将他是长青门弟子的谣言散布出去,为的便是造势。楚羽他们人少,跟本无力反驳这江湖上的言论,所以只要江湖上说他是,那他就是。”李枫顿了一顿,道:“他若不是,那他的剑招来历便颇堪琢磨,长青门的立场便不好说,我们便可毫无顾忌,再次扬名江湖。若他是,我们便对上长青门,不过拼死一战,也无差别。况且如今长青门被玄罗宗步步紧逼,真的争斗起来,鹿死谁手还未可知。我李家向来险中求富贵,这个险,孩儿觉得冒得值!” “哈哈哈哈哈!好!好!好!”李程抚须仰头大笑,道:“不愧是我李程的儿子!说的一点都没错,想要在这豪强纷争的年代里出人头地,想要安稳和平的发展,那是痴人说梦!我李家能到今天这一步,也是冒了一次又一次的险才得以功成。枫儿,你这次的决定,实有枭雄之风,爹也终于可以放心将家里的事情交给你了。” 李程停下脚步,通道口处射进来的阳光洒在他仅仅是稍显苍老的脸上。他眯了眯眼,慨叹道:“你不要怪爹自私,这么些年来勾心斗角合纵连横,爹实在是累了。爹就等着你和你弟弟成长起来的这一天,能走到台前来,撑起咱们无双李家的门面,接过我手中的大旗。这样我就能偷个懒,潜心武艺,以期大道了。” 李枫望着父亲的侧脸,心中亦有感触,沉声道:“孩儿定不会让父亲失望。” “哈哈哈,我自然是放心你的。不说这些了……那从史家镖局那边介绍过来的那位先生,可入城了?” “父亲是说班先生?” “就是他。” “倒是入城了,就在父亲回来的几日之前。这位班先生性情颇为古怪,当日若不是我亲自去迎,恐怕还是在城门口会大闹一场。父亲,恕孩儿冒昧,这班先生是由您单线联系,他究竟是何人?需要我们如此慎重对待?” 李程闻言微微一怔,道:“此事还暂且不能告诉你。什么时候等我将家主城主之位传给你了,再与你细说。你只需晓得,这个人,不能得罪,只能供着。” 李枫心中一凛,道:“孩儿知道了。” 李程突然笑道:“这会儿的史家镖局,恐怕是被那个叫吴央的年轻人折腾的不轻啊。” 李枫也笑了,道:“那吴央无门无派,却是境界奇高,剑法极妙。上次我们帮忙围堵,竟给他硬生生逼入了宗师境界。” “江山代有人才出啊……我们与那史家镖局也只是利益关系,他与我们说的话也都不尽不实。倘若这次他们真在这年轻人手里翻了车,我们不妨去结交一下这吴央小子。反正现在班先生在我们这里,他史家镖局对我们已经没了价值。” 李枫道:“是。” “倘若不是敌人,那个叫楚羽的年轻人,我也是欣赏的。只是他挡在我李家前进的路前,我也只好留他不得。”一步走出昏暗的通道,李程转过身来看着通道上方的那两个深深刻入墙壁里的血红大字,叹了口气,道:“枫儿,下战书吧。” 在黑暗通道的最深处,娇弱女子手脚均被镣铐紧锁。她轻咬嘴唇,清晰地感受着体内那股药力的散开,缓缓闭上眼睛,眼角划过了一滴泪水。 …… 楚羽抱着铁条坐在房门的门槛上,不知是第几次的怔怔出神。 他也算是走上了江湖路,却并没有如当时一般开心与朗然。但此时他也明白,这才是正真的江湖,这才是他真正需要奋战的地方。 他抚摸着铁条,想起了自己的母亲王凝之。母亲现在会在做些什么呢?自己不在身边,她自己一个人生活,该有多么寂寞啊。陆诩叔叔和林爷爷跑去远游,也不知路途可曾遇到些什么奇人奇事?会不会有麻烦?哦对,以陆叔叔的性格来讲,恐怕不是有没有麻烦的问题,而是麻烦多少的问题吧?好在陆叔叔的实力摆在那里,就算有麻烦,想来也能轻松解决。 还有自己的师父。恐怕这一次风波之后,自己的消息便会被长青门那边重视起来,自己和师父的关系也将大白于天下。不知道以自己如今的实力,会不会给师父丢脸?能不能被那些未曾谋面的同门们所接受?据说宗门现在被玄罗宗步步紧逼,不知师父现在可还好么? 吴央和苏沁他们两个,按照胡大夫的话来算,应该是要去史家镖局的总部算账了吧?当日出事时那史家家主也不过半步宗师的实力,如今吴央步入宗师境界,想来没什么问题,又要出一回风头了。只可惜自己赶不上,只好人分两地遥相呼应了。 他喃喃道:“石头,知道你喜欢沁儿,那你可得护她周全啊,否则我替她把你给踹的远远的……” 他摸了摸眉心处那至今仍不知是何来历的淡淡的莲花印,又想起了巫山里的种种,想起那时的刘琮琤和那匹雪白的小狼,嘴角不禁流露出了一丝笑意。 “想什么呢?”刘琮琤不知何时已走到了他的身边,敛了衣裙,缓缓坐下。 楚羽笑道:“想你当时在巫山里的狼狈样子呢。” 刘琮琤垂下眼眸不再说话,只是脸上一抹红霞却飞到了耳根子里。 可惜楚羽并没有看到。他握住铁条的手柄,问道:“琮琤,江湖上有一个秘闻,不知道你听说过没有。” “什么?” “大约在很久很久以前,第一位武林盟主,去世之前铸造出了四把神剑。后世之人谁若能拿到其中一把,便可境界大增,鱼跃龙门。若是能集齐四把,便可称霸江湖。” “……你是说,紫电裂天、凝霜短命、翻海屠龙、青锋不斩这四把剑?这不是市井里说书人们所谣传的话本故事吗?” 楚羽摇了摇头,轻笑道:“不是故事,而是真的……偷偷告诉你哦,我就是青锋不斩的传人……而且,我要把四把剑都找到……然后毁了它们……” 第56章 公道 无双城再向北,有一条江,名为灵江,是是长安城外八百里渭川的一条支流。相传有仙人乘云途径此江时曾停留涤足,化开的灵气引得江中万条红鲤跃出水面,矫然化龙。而化龙不成的红鲤再次跌入江中之时,浑身色彩也已由红转金,留存一江灵气,故名为灵江。 灵江距无双城北不过十里,亦是属于无双城的管辖范畴。在灵江渡口之边,有一处李家极为重要的产业,名为灌江楼。此楼专为来往渡江行人所设,高十丈,共九层,呈八角中空之状。楼内如客栈建制,其中架构均用红木;客房分等,楼层愈高愈发豪华,传闻顶层三间房内桌椅床凳均用楠木所致,一入其门,便可嗅得阵阵奇香。李家当年几乎倾尽全家财力打造此楼,没少受到江湖中人的诟病,只是没出两年,那些心生不屑之人便目瞪口呆地发现李家已经连本带利地把银钱赚了回来。 这是李枫拿到李家部分权力以后所做地第一件事情,也是他李枫的扬名之事。此刻的他,站在这灌江楼八楼的栏杆处,听着楼下的人声鼎沸,看着由整座楼围起来中空处耸然而起的巨型演武台,心中竟冷笑了起来。 再过两天,他们李家,便要与楚羽一行人,在下面这座演武台上,当着整个江湖的面儿,解决他们之间的恩怨。 捉对厮杀,生死勿论,各安天命。 战书五日之前便已经送至那楚羽手中,约战的消息也已经尽可能的扩散了出去。此时的灌江楼中,等着看两日之后决战的人,已然占了大半。想来等到两日后真正的决战之日,便将会是真正的盛况了。 “长青门……”李枫低声喃喃道。对于他,对于李家而言,这场比斗的结果,已经不再是单纯的针对楚羽一行人了。李家的矛头直指位列四门三宗之一的长青门,这是数十年甚至一二百年来,第一次有势力如此正面的站到了江湖顶尖势力的面前,试图进行角力。于整个江湖而言,这无疑是一件搅动整个江湖局面的大事,无数同李家一样有着勃勃野心的势力之主紧紧盯着这里的局面,如隐入黑暗中的狼一般,借李家楚羽之事估算着自家崛起之希望。 不过那都不重要了,因为他李家不会输。李枫勾起了嘴角,露出了一抹难言的笑容。 “吱呀……” 李枫抬头,望向九楼正对面的那扇正缓缓打开的那扇木门。那面如锋刃般冷厉的负剑男子走出门来,正正地望向他。 李枫心头一震,连忙摆正身形,拱手躬身行礼。 那男子转身行入阶梯处,来至八层李枫身前,细细地端详着这李家年轻翘楚。李枫不作声响,目光平静地与之对视,只是那鬓角渐渐渗出的汗水,却是些微的反映了李枫此时并不平静的内心。 片刻之后,负剑男子道:“你的后背湿透了。” 李枫苦笑两声,拱手道:“在剑宗王首徒的剑气山林之中,我仅仅是湿了后背,应该不算丢人。” 来人正是剑宗首徒,王渊。 王渊面无波澜,道:“李家有错在先,李冉品行不端,强抢民女,平日里恣意妄为,死有余辜。” 李枫眉尖一挑,道:“李冉已死,公案已结。我李家如今行事,不为公道,只为私仇。” “不讲道理?” “纵有劣子,身死而不心伤者,几何?” 李枫盯着王渊背后那把被整个江湖所熟知的剑,道:“怎么?剑宗有兴趣插手这件事?” 王渊摇了摇头,侧过身去,望着人声鼎沸的楼下百态,道:“你们这些恩怨,自然不在我剑宗眼里。我只是比较欣赏那名叫楚羽的年轻人的做法罢了。” 李枫眉尖再次一挑,但还是没有说话。 “你放心,我不会做什么。我只是途经此地,顺便看看这个年轻人能做到什么地步……倘若他连你们这区区李家都无法战而胜之,他便更没有资格进入我的视线了。” 王渊眼神深邃,身负之剑嗡鸣大作。他眉目英然,挺拔如松。 …… 入夜,浅墨,有星有月。 多日无人进入的甲乙面馆里,桌椅梯柜均蒙上了一层不薄不厚的灰尘。门被推开,随着气流的纷动灰尘被卷入空中打起了一个小旋,在空气中逐渐散开坠落。 他一脚踏了进来。 手指抚过那些在那天被撞击的东倒西歪的桌椅,他的唇角渐渐泛起了一丝笑意,他转头望去,柜台处那个窟窿还状若昨日。 某人带着妹妹在这里生活了一段时间,就在一切都将会十分美好的时候,发生了变故。 他有些沉默,一言不发的静静站着,似乎是在感受着那对兄妹多年来流离失所的喜悲。 半晌,他睁开微闭的双眼,笑道:“我听见你的呼吸了。” 没有任何动静响应他。 他嘴角的笑意变得更加醇厚,道:“难道你要我揪你出来吗?那样你会很没面子的。以你的年龄来讲,应该是自尊心最强的时候吧。” 有风从屋外吹来,屋内仍是寂静无声。 他低头,扯了扯嘴角,未见有何动作,身影便仿佛变成了一缕黑烟,转瞬便将抱着木盒的少年从屋内无光线的死角里提了出来。 他瞥了瞥紧紧抱住木盒的少年,眉头一皱,问道:“这东西,你爹难道不是应该让你丢了么?怎么能让你随身带着?” 少年霍然抬头,眼中满是惊恐与警惕。少年张了张嘴,终究还是把想要问的话咽了回去,只剩一脸狠色。 “你又是哪个死了爹妈的仇家?报上名来!” 他闻言,脸上的笑容一僵,一巴掌拍在了少年脑袋上。少年吃痛,轻呼一声,却立刻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不明白他为何下手如此轻。 “我不是你爹的仇人,”他顿了顿,说:“不信?我知道你爹的所有事情。” “你爹起初是一名杀手,可是他并不称职,太容易动感情,容易意气用事,更像那些被热血支配头脑的江湖人。正因为如此,他遇见了你娘之后,才会那么不可救药的陷入疯狂的,所谓的爱河之中。” “有了老婆,就是有了家了,你爹他自然不会再想继续做那些头悬腰间刀尖舔血的营生了。他隐姓埋名,不再接任何生意,与你娘四处游玩,可谓逍遥自在,羡煞旁人。可惜好景不长,你爹终究还是偶尔露了些看家功夫,被仇家认了出来,从此日日夜夜遭人追杀,与你娘亡命天涯,路上生下了你和你妹妹。” “然后有一天,你爹娘死了。” 他叹了口气,伸手抹去了紧紧抿着双唇的少年眼泪。 “你爹既然没让你把这东西扔了,那他一定告诉过你,你有一个叔叔吧?”他伸手大力地将少年搂紧怀里,轻声道:“没事儿了没事儿了,有叔叔呢……” …… 两天时间转眼便过。这一日,灵江畔,灌江楼客满。 渡口停运,数百人滞留江边,却并无怨言。 李家子弟尽皆披甲,列阵围楼。 楼内每一层的围廊之上,人头攒动,喧然若市。 辰时,楼底西侧大门轰然洞开,数十黑袍簇拥着李程为首的四人,昂然踏步,跨上了那方巨大的演武台。 在陡然沸腾起来的轰然声响之中,除李枫之外的三人落座于黑袍家丁早已备好的红楠椅上。 黑袍家丁四散开来,整齐的围着演武场稳稳站定,一言不发。 整个灌江楼渐渐安静了下来。 李枫走到演武台中央,昂然抬首,环视一周。 “我无双城李家,守一城百姓之安宁多年,远交近援,名声好坏,诸位都是江湖中人,心中自有评判。现有长青门弟子楚羽一行人,杀我六弟李冉,于我无双城中寻衅滋事,将我李家尊严置之不顾。若我李家不管不顾,今后便再无脸面存于江湖!今日,当着诸位江湖人的面,我李家将与这楚羽一行人,在我脚下的演武台上,依照江湖规矩,捉对厮杀,生死各安天命!日后长青门若要来我无双城讨说法,今日诸位,均是见证!” 说完,李枫转身走到属于自己的那把交椅上,摆袖落座。 一旁那位长得与他三分相似的俊朗年轻人转头笑道:“哥,行啊,忽悠人的功夫越发厉害了。” 李枫笑了笑,没有说话。 坐在最中间的李程捋了捋胡须,接过身后黑衣家丁递来的茶碗,微微一笑,道:“且候着吧。” …… 正午时分。 楼底东侧传来轻轻的“吱呀”一声。 声音不大,却让整座楼完完全全的静了下来。 背着铁条的青衫少年,手提长枪的紫衣女子,赤手空拳的黄褂胖子,轻捏匕首的桀骜掌柜。 少年拔出铁条,手腕轻抖,直臂一挥,一道火红剑气冲天而起,引来阵阵惊呼。 九楼剑宗首徒剑眉一挑,眯起了双眼。 李程四人缓缓起身。 楚羽咧嘴一笑,跨出一步,高声道:“长青门弟子楚羽,替无双城小方掌柜,以及十几年前的无双城五大族,讨个公道!” 第57章 不退 “嘿这小子!说话还真够劲儿!” “不愧是长青门弟子!颇有风范!” “那五大族?不是传言被李家上位后请出无双城,隐退江湖了么?打这个旗号,跟他楚羽有什么关系?” “事情怕不是这么简单了……” 楚羽声音铿然有力,不由得便在整个灌江楼内引起了些许反响。只是对于五大族的相关消息,李家封锁的相当有力。当年的动乱实在太过血腥与直接,在江湖上,李家对此讳莫如深。 灭族,灭口,圈禁,无论哪一个都足以让李家成为千夫所指。在李家没有足够的实力改写江湖规矩和道德准则之前,他们又怎么敢让事实的真相公诸于众? “这小子从哪里得知那五大族之事?”李冉面沉如水,低声喃喃道。 一旁李枫凝视了对面地楚羽一会儿,道:“爹,叔叔,莫要乱了方寸。那楚羽是个聪明人,就算知道一些内幕,也不敢在此处当着这么多江湖人的面给吐露出来。毕竟,把我们逼急了,我们大可不顾什么道义,直接与他撕破脸皮,乱刀杀了!” 李程微微颌首。环视了一眼四周楼上喧嚣的江湖人士,缓缓抬起了双臂。 “咱们江湖人,不讲废话。楚羽,你们既然来了,咱们这比斗,也便正式开始!你们四人,我们四人,一对一,单对单!输了的,生死勿论;赢了的,可以继续过场!最后哪一方剩下的还能站着的人多,就算哪方胜!输家,接受胜者的一切条件,可敢?” 楚羽咧嘴一笑,抱拳朗声道:“想来这位便是无双城主李程李老爷子吧?您说的与战书上一般无二,我们自然接下!” 李程眯了眯眼,转头看了一眼最年轻的那名男子,微微抬了抬下颌。 “霸儿……” “是,家主!” 躬身,直腰,虎目圆睁。 前踏,提刀,轻蔑一笑。 “我乃李家三少李元霸!你们这些黄口小儿,哪个先来受死?!” “呸!” 董烈阳闻言便是怒火中烧,张嘴嗤笑一声,便前跨而出。“你……胖爷这就来会会你!” “胖爷”二字一出即引来全场爆笑,几乎要将整个灌江楼震塌。尤其此时就站在这位“胖爷”对面的李元霸,更是满脸戏谑,开口嘲笑道:“还挺有自知之明……今天就用本少爷的霸刀!给你放放油!” 顿时笑声更甚。 楚羽低了低头,道:“何必?都到这个时候了,你直接将身份言明,何必再忍这口恶气?” “还不到时候,”董烈阳一边将怒意瞪回给李元霸,一边声音低如细蚊:“这么多年了,不差这么一会儿。等我打赢了,再说出来,岂不是更解气?” 刘琮琤面无表情,道:“你打不过他。” 董烈阳目光一滞,看着对面的提刀男子以及那不断攀升的战意,知道刘琮琤所言非虚。微微沉默了一下,他道:“既然是出奇不意,便要把‘奇’留到对方最‘不意’的时候……楚羽,我真的不急……我会尽力消耗他,帮我们五大族长脸的事情,嘿嘿,还得靠你们这些大腿来!” 从天井投下的刺眼阳光中,胖子一步一步向前走去。 “李元霸!”他说,“老子今天就用这一对拳头,揍到你妈的**儿都不认识你!” 李元霸低下头来轻轻摇了摇,脚下惊雷炸响,骤然间若闪电袭到董烈阳身前,手中霸刀猛然劈下! 这一刀挟裹的莽莽怒意,似是要将世间一切的山岳都斩开! 这一刀劈下,整座灌江楼都陷入了寂静之中! 武学大家六层楼! 那胖子还能有命? …… 董烈阳被庞然劲气掀翻至一丈开外。 细密的汗珠浮现在了他的额头之上,顺着他还算挺拔的鼻梁滚落下来。一丝一毫,只差那么一丝一毫,他的整个人就会被一刀给劈为两半。那刀尖几乎是划着他的鼻尖劈落下来,若非他后撤仰头及时,恐怕仅仅劲气,就能让他头破血流。就算如此,此时他的鼻子也异常刺痛。 黑影笼罩而来,抬眼看去,正是掠至空中的李元霸。他将刀换至左手,反握刀柄,负到身后,居高临下地递出一道右拳。 李元霸轻蔑的神情在董烈阳的瞳孔中逐渐放大,董烈阳轻啐一声,站起身来,同样将右拳递出! “我操你妈!” …… “这个李元霸……竟然被掩藏的这么好……” 听出了刘琮琤毫无情绪波动的声音里掩藏的一丝恼怒情绪,楚羽不由得笑了一下,转瞬却又被忧虑代替。“连你们长安城的情报人员都没能捕捉到他,这个李元霸,恐怕是李家的一项秘密武器了。看来李家这是想给我们一个下马威啊,甚至想把我们给一穿四……胖子麻烦了……” “哼?一穿四?他们想的倒是挺好。你不如赶紧让董烈阳认输,我上去让他们开开眼界?” 刘琮琤是真的有些恼了。本来在她的情报里,李家五层楼以上高手无非李程、李原、李文三人而已,李文在暗杀下身亡,所需之敌也就只剩了李程李原两个老家伙。可现在,横空出世这一个不在长安城情报司档案里的李元霸,他们整个计划的难度,翻了一番! 最重要的是,这简直就是暗地里给长安城情报司了一个响亮的巴掌! 刘琮琤之前对于李家的情况了解甚多,原因无它,长安城情报司,正是刘琮琤在掌管! 这口恶气,如何能忍? “不能忍,也先忍忍。”楚羽看着又一次被李元霸一拳轰的口吐鲜血的董烈阳,面色反而开始变得淡然起来,“说好了不靠任何实力背景,凭咱们自己的本事来解决这个事情,所以你可得最后再继续发飙。” 刘琮琤看了楚羽一眼,没再说话。 她知道,身旁的这个一向疏朗的少年,看到自己的同伴被打的不成人样,已经真真切切的动怒了。 …… 眼前已经开始渐渐模糊了。按照江湖规矩,到这种地步,他已经可以认负。换句话说,他如果不想死的话,最好现在便认负。 他不想吗?他也不知道。从他小时候在无双城中跟同伴们争勇斗狠,到后来在城外村子里拼命习武,他都没有认输过。他自称胖子时那些站在楼里的人怎么了?是笑了?他们为什么笑呢?明明自己是为了村里仅剩的族人们,才变成这个样子的。这个体型,他曾经为之苦恼过,可当面前站着的是自己朝思暮想都试图手刃的仇人时,他只觉得这具身体是他的骄傲! 怎么能退! 他摇摇晃晃地再次站了起来,淡淡内力再次流转,向李元霸击出! “啪!” “你不是说,要把我打的连我妈的**都不认识我吗?”李元霸一手提刀,一手握着甚至已经无力挣扎的董烈阳的拳头,俯下身来,轻声说:“现在,究竟是谁妈妈的**儿认不出自己儿子?啊?” 董烈阳几乎费尽了全身力气,吐掉嘴边的鲜血,学着楚羽的样子咧嘴一笑,道:“我妈啊……早死了……” “停手!” 楚羽眼睛盯着就欲将左手反握之刀改为正握的李元霸,突然出声。 满场寂静,没有一个人表示反对。 “眼力不错嘛……”李元霸看了一眼已经几近昏迷的董烈阳,笑了笑,低声说:“看来你不用死了。” 他站起身来,单手提起手中的董烈阳。五指松开,一脚踢出。 董烈阳如同沙袋一般,准确的砸落在楚羽三人面前。 台上,一条长长的血迹。 楚羽蹲下身来,将董烈阳扶到自己怀里,没有说话。 李元霸再次举刀,直指楚羽,笑道:“下一个,谁来?楚羽!让我来亲手割下你的脑袋!” 楚羽眼神波动了一下。 “冤有头债有主,”一直没有说话的方甲紧了紧手中的匕首,走了出来。“李冉骚扰我妹妹在先,而今我妹妹又在你们手里。我才是你们的债主,我来跟你们要这一份债。” “嘁,”李元霸摇了摇头,“又是一个送死的。” 方甲走到最开始董烈阳的位置处,停下了脚步。他盯着李元霸的眼睛,道:“是不是送死的,总要试过才知道。” 他微微躬身,斜提手中匕首,“记着,如果我妹妹有半点闪失,我要你们李家全家人的命!” “命”字还在空气里震荡,方甲人已经消失在了原地! 楼内传来一声声轻微的惊呼,他竟然主动进攻! 远处刘琮琤看了看一言不发的楚羽,皱眉道:“这胖子……怕是要废了。” 楚羽抬起头来,眼中映着方甲与李元霸缠斗在一起的身影,轻声道:“那日在小方掌柜的面馆里,小方掌柜被武学大家四层楼的李冉一拳轰飞,只不过是武学小成的水平。而今天看来……他竟然已经有了武学大家二层楼的水准。这段时间,看来小方掌柜并没有老老实实地在床上养伤啊。” “我在跟你说你怀里那个胖子被那李元霸地最后一脚给废了,以后恐怕跟习武这件事情沾不了边儿了……” “这说明啊,小方掌柜地妹妹对他真的很重要。我们这个闲事儿,还真是管对了。” 刘琮琤看着脸上竟开始浮现微笑的楚羽,声音有些颤抖:“楚羽……你别这样……” “所以啊,”楚羽将沉沉昏迷的董烈阳放到地上,缓缓站起身来,冲刘琮琤咧嘴一笑,道:“等会小方掌柜稍有撑不住了,我们就认负。他们两个这口恶气,我们替他们出!” 第58章 封喉 “本少爷不陪你玩儿了!” 李元霸大笑一声,手中霸刀在空中划过一道极其刚硬的弧线,带着李家内功所带有的独特劲气,猛然向身侧某处劈了过去。 刚好移动到此处的方甲眼神一凝,气机牵引之下不得不将身形停滞下来,硬起头皮抬起匕首接下这一击。 “当!” 一声清脆的撞击声响起,楼上所有的观战人都屏住了呼吸。这是两人交手一来2第一次正面相击! 方甲毫无疑问的倒飞了出去,在地上滚出约三丈远,方才抹掉嘴角溢出的鲜血,缓缓站了起来。 “小方掌柜和胖子正好是两种不同的路数……”楚羽目不转睛的看着再次冲上去的方甲,缓缓道。 “没用的。他虽然比董胖子确实灵活不少,但也因此导致了他不适合正面对战。他这种一击不中即游走四周另觅杀机的身法……更适合做一名杀手。这种擂台,他太吃亏。”刘琮琤道。 楚羽点了点头:“你说的对……不知道为什么,看着小方掌柜的身法,我总觉得……有那么一丝熟悉呢……”话说到最后却已几近微不可闻。 “看着吧,”刘琮琤没有听到楚羽的自语,脸上终于浮现了些许凝重,道:“随时准备认负喊停……若那李元霸真正认真起来,那卖面条的撑不了几招。” …… 方甲从那一击后,便不再敢轻易的进攻了,脚下发力,闪转腾挪,尽可能的躲闪着李元霸手中的霸刀。绕是身法是他的强项,可逐渐认真起来的李元霸仍是稳稳地将他压制住,霸刀与精巧的匕首时不时的碰撞着,震得方甲虎口撕裂一般剧痛起来。 不行,不能再这样继续下去了! 方甲眼神逐渐凌厉了起来,再次与李元霸相击一记,强行咽下就欲冲出口中的一口鲜血,身形翩然后撤,与李元霸拉开了距离。 方甲站定,缓缓闭上了双眼。 “呦,这是装什么神弄什么鬼。”李元霸见方甲这个样子,倒也戏谑的停下了手中的霸刀,饶有兴趣看着方甲,竟是任凭方甲进行着这种莫名其妙的动作。 倒是楼内观战的人群逐渐的开始窃窃私语,对着不再有所动作的看上去就像是在闭目养神的方甲指指点点。 “干嘛呢这是,怎么不动了……” “打不过就认输嘛!在这里拖延时间有什么意思!” “比那个谁,对,胖爷!差远了!” “就是……妹妹还在人家手里呢,怎么这么沉得住气……” …… 最先发现方甲身上变化的,是一直站在楼内最高处默默观战的那名白衣负剑的挺拔男子。 这位剑宗首徒紧紧盯着严重几乎是一个小点的方甲,紧紧蹙起了那就要飞入鬓角的剑眉。 他身后负着的那把名为斩龙的天下神锋,渐渐地,在剑鞘里嗡鸣震颤了起来,就仿佛一条困于江中的蛟龙,就欲腾空入海。 却始终被一股力量稳稳地压制在剑鞘之中。 “凝……霜?” 渐渐的,不论是李元霸,楚羽刘琮琤,李程李原李枫,还是楼内众多看客,都发现了方甲身上的变化。 他周身的氛围开始变得越来越冷,身上本来由于剧烈动作而变得松垮的衣物紧紧地贴在了他的身上。他睁开双眼,双目中似乎结了一层厚厚的冰霜。落在一层层楼内江湖看客们的眼里,他似乎就在这短短的时间内变了一个人。 “强了……他变强了……”楚羽瞪大了双眼,有些不可置信的喃喃道。 刘琮琤感受着此时方甲身上的气息,眼中流露出了淡淡的讶然与担忧。她轻轻道:“这个卖面条的身份,怕是没有那么简单……这种猛然提升自己修为实力的法子,更像是一两百年前江湖上的魔头们惯用的做派……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他现在恐怕暂时有了武学大家四层楼甚至是五层楼的实力了……” 楚羽张了张嘴,刚想细细问来,却被眼前的一幕生生阻断! 李元霸似是还在微微愣神,方甲整个人却已经骤然前冲,仿佛一道闪电一般,转瞬便来到了李元霸身前! “哧!” 李元霸闷哼一声,侧身后撤,手中霸刀劈出! 方甲身形不可思议的硬硬的在空中折出一道弯来,恰巧躲过李元霸的这一刀! 寒意盎然。 李元霸瞥了一眼自己右臂处开裂的衣物和那道渗出了鲜血的口子,转过头来,终于收敛了轻蔑与调笑,只剩一片平静面庞。 “再来。” …… “这一招,必然不是小方掌柜本来便会的。” 刘琮琤看了楚羽一眼,“怎么?” 楚羽低了低头,道:“如果小方掌柜本来就会这种提升实力的方法,那么那天就不会被那李冉给教训的那么惨,就不会眼睁睁的看着他妹妹方乙被李枫给带走。” 刘琮琤摇了摇头,道:“世间武学,无论是正道招式,还是旁门左道,哪里会有速成的道理。从当日到现在不过不到半旬时间,就算真能速成,除了暗杀李文那晚,他便几乎一直在床上躺着,哪里会有时间去学……” 刘琮琤豁然看向楚羽,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三天前的晚上!” 顿了顿,刘琮琤还是摇了摇头,失笑道:“不可能的,怎么可能,世间怎么可能有这种招式?!” “我倒是觉得没什么,”楚羽笑道,“可能是琮琤你见识比我广的多,才会这样说。越无知越异想天开,这道理我懂。但是这世间哪有那么多道理可讲?就好像当时在巫山,你可曾想过我们真的能活着走出来?” 刘琮琤想了想,脸上又是一红。她恨恨地看了一眼楚羽,道:“你这么想证明这个卖面条的本来不会这一手,是为什么?” 楚羽怔了怔,有些局促的摸了摸鼻子,不自然的说:“自己人嘛,怎么能有那么多隐瞒呢,老子最在乎这个了……” 刘琮琤看着眼前的少年,觉得有些好笑,觉得有些温暖。 …… 再次分开时,李元霸前所未有的狼狈。他那看上去名贵的袍服已经被方甲手中的匕首划出了无数条口子,鲜血不断地从其中涌了出来,看上去就像是街上刚跟人打了一架的乞丐。 而方甲的样子就更为可怖了。他的前襟被整个的撕开,一道巨大的口子从他的右肩锁骨处蔓延而下,直至左肋,沉默的裸露在空气中。皮肉翻卷,就好像是从十八层地狱下爬出来恶鬼修罗。 李元霸从未遇见过这样的对手。就算方甲使用了某种不知名的秘法,可李元霸的势力依然稳稳将之压制,然而对方竟然借着本身最擅长的速度,竟几乎放弃了除要害外的所有防御,化身为荒野中的一匹孤狼,拼了命也要置敌方于死地! 不过没用的,旁门左道,依然赢不了我无双城李元霸! 便在此时,方甲身体微微一晃,气息开始迅速的萎靡下来! “糟了!”楚羽惊呼,“小方掌柜撑不住了!” 黑影袭来,并未有什么内伤的李元霸提刀再次高高跃起,如同扑食的饿虎! “去死吧!” 方甲抬头,看着越来越近的刀锋,轻声道:“这一式叫……封喉……” 李元霸猛然睁圆了双眼。 闪电再次出现在擂台之上。 两道身影交错而过。 方甲狠狠的砸落在地,不再有任何动静。李元霸背对着方甲,站了一会儿,缓缓半跪下来,一手柱刀。 李原李程李枫豁然起身,“霸儿!” “霸儿!” “三弟!” 阵阵惊呼从四周楼上传来。 李元霸抬头看了一眼自己的父亲、伯父和大哥,口中“嗬嗬”了两声,终于抑制不住喉间那道割断了自己气管的伤口喷涌鲜血。 刚出现在江湖人眼中人的强健身躯,轰然倒塌。 “啊——” 李原发出一声犹如在口中炸开的悲怆怒吼! 楚羽面色凝重,从背后抽出铁条,闪身消失在了原地。 下一刻,一双沉重如山的铁拳砸中铁条侧面,楚羽抱着已经人事不知的方甲倒飞了出去! 李原弯身,抱起了自己儿子的尸体,低头沉默不语。 半晌,他低沉的声音在整个灌江楼内响了起来。 “生死有命……死伤无论……好,楚羽小子,这一局,便算是你们胜了……接下来这场,我来打。不管是你楚羽,还是那个女娃娃……” 李原霍然抬头,双眼已是血红! “等我挨个把你们打成肉酱之后,再将那个杀我儿子的凶手挫骨扬灰!” 在李原身后,李枫低声道:“叔叔竟然还能压制的住怒意……竟然在这种时候还能考虑到我李家的江湖声誉……” 此时李程也已经是满脸的阴沉,他看着自己的弟弟,没有转头,道:“枫儿,你要记住,我李家之所以能崛起,就是有像你叔叔这样的人在。你固然已经能独当一面,但我们这老一辈人的身上,你还能学的东西,多着呢。” 李程顿了顿,问道:“让你给那个贱丫头饭里放的东西,你放了吧?” 李枫点点头。 “这就好……杀我们霸儿,他们必将要付出代价!” 第59章 不过三尺事 长青山上树长青,长青门内芳草盈。飞瀑不知春意暖,鸟雀擢泉理长缨。 密林小屋之间,交谈之声又渐渐传来。 “门主啊,你那徒弟这次闹出的动静可是不小哇!那无双城李家,虽然现在尚不在江湖一流势力之列,但观其近年行事,非但其家主有枭雄之姿,其左膀右臂、兄弟后辈,也多是能人骁将。这一脚屎踩得瓷实,就是不知啊,他区区少年能否踏过去喽。” 儒雅中年人放下手中茶杯,笑道:“金麟岂是池中物,一遇风云便化龙。” 老人一乐,说:“你还真是喜爱这个小家伙。” 轻轻抖了抖长袍,儒雅中年人将身体靠在身后的椅背之上,将头抬起,望着小屋屋顶,淡淡地说:“我们长青门虽然不插手江湖事很久了,但却也不是聋子瞎子,对于那些该知道的江湖事,我们也都清楚。那无双城曾经的五大族,说是被李家取代之后隐退江湖,可却在那之后几乎人间蒸发一般,再听不见任何相关的消息。具体为何,细想之下,你我心知肚明。此次小羽为一面馆掌柜兄妹二人惹上这李家,与其说是年少轻狂,我倒更觉得是命中注定。那孩子行事颇有古风,我也正是当年看上了这一点,才将他收做徒弟。也只有这样的性格,才能入得我长青门。” 老人点了点头,颇有感慨地说道:“那李家固然是有着成为一方势力的潜力,可他们就算有一天真正站到了一个高度,也不会明白,像我们这样绵延千百年的宗门,靠的从来不是争勇斗狠。底蕴与气度二字,不是谁都有资格说得出口的。” 儒雅中年人微微一笑:“我猜许是有谁见小羽的剑法眼熟吧,这就与我长青门不容置喙的绑在了一起……这李家的野心,还当真是不小啊……” “门主啊,不谈那李家了。倒是不久之后的江湖大会,你怎么看?” 柳青林闻言神色也是郑重了许多。重新坐直了身体,他思考了一会,道:“这江湖大会,是由萧、刘两位城主商议决定后发起的,分量不可谓不重。当今中原,论声望,论境界,这两位城主是当之无愧的执牛耳者,请帖大放天下,恐怕到时,将会是不输于当年莫岭盟主决战杜宇时的天下盛况。江湖大会四字,当之无愧。” 老人眉头一皱,道:“门主,你说,他们两人,是哪一个想当这武林之主?” 柳青林闻言一怔,旋即失笑道:“师叔,我觉得你倒是多虑了。无论是刘城主也好,还是小城主也好,两人都不仅仅是境界高超,其人品,也是江湖闻名。这江湖大会,固然是想让如今一团散沙群雄并起的江湖局面聚合起来,但我更愿相信,这是出于对于天下苍生安稳平定的一种努力,而非是两个贪权者瓜分天下的大宴!” “也是……这两位皆非一宗一派之主,而是守卫城池的英雄。在他们的眼中,当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寻常百姓为多。为天下苍生……为天下苍生……只是门主,你当真愿意带着我们长青门三千青衣屈于人下?” “屈于人下……若天下百姓可得万世太平安稳,我们长青门,当虽死无憾才行!” …… 枫城。 史家镖局。 一百镖师。 拄拐史鑫满脸阴沉,目光紧紧盯着眼前的一男一女两个人,偏了偏头,低声向身旁下属问道:“派去城主府的人呢?回来了吗?” “回来了……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白城主说,咱们史家镖局自己拉的屎……咱们自己擦……” 史鑫眼角微微抽动了两下,咬牙切齿道:“王八蛋!” “给我上,他们就两个人,干掉他们!” 少年脚步轻移,挡在少女身前,斜手提起那柄盈盈如秋水的长剑。少女向后退却几步,几丝冷光在手中若隐若现。 …… “砰!” 仅一击,气浪翻滚间的声势便已高过了之前刚刚停止的两场战斗。 楚羽眼神微沉,霎那炽红之色再次浮上铁条,蓄力前冲,一剑接着一剑如疾风扫过的竹林,连绵不绝的向李原递了过去。 而李原丝毫不见示弱。依然是一双肉拳,一拳一拳的将剑气砸碎,剑影砸散。 眨眼之间,两人过招数十。 李原,武学大家七层楼。 楚羽,武学大家四层楼。谁都没想到,那日狂舞一剑,竟不仅让他伤势尽数复原,还使他境界提升了整整两层!加上闻名江湖的长青心经在身,他已经能与李原相战而不落败! 不远处的李枫脸色变得十分难看:“怎么可能?不过十几日的时间,他竟生生登楼两层!” 李程到并没有表现出多么强烈的反应,只是微微眯起的双眼和微微握起的拳头已经将他的心中所想传递了出来。 此子,必杀之。 与两人的心境不同,此时站在九层楼上王渊才真正将眉头皱了起来。 从一开始,他就没想过,这站在擂台中的少年真的是长青门弟子。他一直认为是有人假借长青门名头,再由李家故意运作才能有这样的谣传。其实他想得到也没错,李家也并没有真正认为楚羽就是长青门弟子,只是楚羽并没有开口否认,而他们借势而起罢了。可谁能想到天下竟有这样巧合的事情! 当炽红剑气在擂台间纵横交错之时,王渊便清晰地感受到了这熟悉的剑招与内力的味道。 “错不了,是燃林剑法和长青心境没错,燃林剑法,啧,还得了真谛……” 王渊看着与李原战在一处的楚羽,心中自然而然浮现了几年前便听师父偶尔提及的一个消息。 长青门门主柳青林两名爱徒死后,终于又在洛阳城收了一名关门弟子。 先是能让斩龙共鸣的匕首,再是这长青门门主的亲传弟子……王渊的目光游移至那个还在旁观的紫衣女子,心中默念道:“你又是哪路人物?” “有意思,越来越有意思了……” …… 终究还是境界差了三层楼,李原的拳头终于还是落在了楚羽的肩头之上。 一霎那,一种似痛似辣的感觉便在肩头爆炸了开来。他身形猛地一挫,便被自己强行止住。闷哼一声,口中便有一丝鲜血溢了出来。 只是李原,不会给他任何休息的时间。 仅仅是身形一滞,不到半息间的破绽,便已被李原稳稳抓住。欺身而进,以及裹着浓厚拳罡的右拳做勾,直冲楚羽下巴而去! 仓促之间,楚羽只来得及收回左臂略作抵挡。 “嘭”地一声,楚羽顿觉头脑震荡,甚至连身形都开始有些不稳! 他心头暗叫不好。 只是晚了,转眼之间,又一记摆拳猛然袭来! 一声巨响,这一拳狠狠地砸在了楚羽的左脸颊之上!楚羽干脆地被击飞了出去。 刘琮琤面色紧绷,握枪之手紧了紧,就欲前行,却霍然抬头,望向了紧盯着自己的李程。思绪在霎那间纷纷万千,她还是停在了原地。 不能出手……此时出手,无疑等于破了规矩,那李程李枫同样会下场,到时自己被缠住,楚羽还是难逃一死…… 认负?不,再认负的话,且不说自己能不能在接下来的战斗中连胜三人,单是楚羽那家伙的精气神……董烈阳不能退,楚羽又如何能允许自己退?…… 怎么办…… …… “我这一套拳法,乃是由我自创而来。没什么特别之处,只有一点,就是一旦被我抓住了破绽,三十六拳,你就得全部承受,停不下来,直到你倒下。” 李原走到在地上挣扎着试图起身却始终无法成功的楚羽身前,道:“还以为长青门的弟子有多强,这才两拳,你就倒下了,这让我怎么能尽兴……” “怎么能尽兴!” 尚还未从震荡中清醒过来的楚羽眼珠猛然一瞪,张大嘴巴,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李原缓缓起身,将手肘从楚羽的胸膛上抬起。居高临下地看着那张年轻的脸,他喃喃道:“我说了我要把你们揍成肉酱……我说了要你们死……你们去给我儿子陪葬……” 目光微动,他瞥见了楚羽还握着铁条的右手。 “就这黑不隆冬的东西,还有脸拿来当兵器,哗众取宠……死也不松开手中剑?我去你妈的……” 他对着楚羽握着铁条的右手,狠狠地踢出一脚! 楚羽整个人又被踢得横飞出去了一丈远。 刘琮琤眼中开始有某种情绪聚集了起来。 “还不松开,还不松开……” 李原走上去,看都不看胸膛剧烈起伏得楚羽,抬起脚来,猛然踩下! 楚羽双目一黑,失去了知觉。 刘琮琤前跨了三步,长枪横斜,定定看住李原,完全不在乎远处同样起身前跨了三步的李程李枫父子二人。 李原皱了皱眉,“还不松手……算了算了,算你好运,就让你这么去死吧……” “住手!这一局我们认——啊——!” 有些时候,人的拳头,要比说话的速度还要快。 第60章 但求芳草盈 楚羽还记得,在他小时候,尚还在洛阳城的照阳中奔跑的时候,他的脑子里就充满了各种各样的问题。比如为什么有人可以锦衣玉食而有人却只能在街边乞讨,为什么有人出门时总是气宇轩昂而其他人要对他点头哈腰;为什么传闻中明明是修道之人的华阳峰清虚观主明虚真人脾气总是那么火爆,为什么当了那么多年和尚的胡子老板做起肉包子来竟然得心应手。 有一天他问胡子老板,你曾经当和尚当的好好的,为什么突然就不做了呢?是和你的师兄吵架了吗?还是因为你太想吃肉了? 姓徐的胡子老板笑了笑,说,你那么聪明,猜猜看啊? 唔……嘿嘿嘿,是因为想吃肉吧!我知道我知道,没肉吃实在是太难受了!胡子叔叔你肯定受不了! 谁夸你聪明来着,我看这不是笨的很嘛……城内城外乞讨卖艺为生的人多了去了,他们能有口素胡辣汤喝都会觉得幸福,就更别说吃肉了。怎么?你的意思是我连他们都不如? ……那你倒是说说,你为什么会还俗啊? 胡子老板停下了手中正在用力揉和的面团,侧过脸来,对楚羽笑着说,因为这世界上啊,总有那么一两件事情,让你明知是赴汤蹈火也要拼命去做;总有那么一两件东西,让你明知会粉身碎骨也不愿松开。这才是生命的意义啊。 ……我没听懂。 ……这样啊,那好吧,其实你猜对了,我就是太喜欢吃肉了。 …… 现在已经身在江湖中的楚羽,已经有些明白了当时胡子老板所说的话。所以哪怕是被打得头脑混沌,胸骨折断,手指碎裂,他也依然不愿松开手中的铁条。 董胖子做到了不退,那么他至少应该做到不放。 就算是失去意识,陷入无穷的黑暗之中,也要紧紧握住手中的铁条。 这才应当是活着的意义。 李原的最后一拳轰然砸到了楚羽的额头之上! 刘琮琤的声音中似乎又出现了十几年前满园鲜血与残肢的绝望。 烟尘弥漫开来,灌江楼内又一次出现了死一般的寂静。 而楚羽睁开了眼睛。 …… 对于李原这辈子来讲,死在他手上的人实在太多了。 在十年前的五大族之乱中,他是大屠杀的执行者;在无双城与相邻宗派的对峙中,他是冷酷的嗜战者;在他尚还管理着城中事务之时,他是黑暗的执法者。 所以他从来没有想过,当自己的儿子死亡的时候,他的痛苦竟然如此深切,深切到他觉得哪怕将全世界的人都屠戮干净,也不足以为自己的儿子陪葬。 那是他的骄傲,也是整个李家的骄傲。二十多岁的年纪就已经身怀武学大家六层楼的实力,这样一个天才,就足以让李家再次崛起! 可是他死了。李原开始明白了前些天他看到的自己的兄弟,也就是李冉的父亲眼中泪水的分量了。亏他当时还不以为然,甚至还在心中轻蔑的嘲讽。 所以他的拳头砸下去的时候,力道十足。足够让那名叫楚羽的贱种头骨崩裂,脑浆开花! 他的瞳孔缩了一缩。 没有崩裂,没有开花。 那个年轻人睁开了眼睛。 年轻人就那么用额头顶着他的拳头,看着他的眼睛,坐起身来,一只手撑住身后的地面,一只手握着一直没有放开的铁条。 年轻人站了起来,依然顶着他的拳头。那目光清澈如北胡之地的冰山融水,不见有丝毫的退缩。 他觉得拳头变得有些灼热,沉默了一会儿,放了下来。 于是年轻人额头处的那个原本淡若无物而此时泛起明亮色彩的小莲花印便出现在了他的视线之中。 “这是什么?” “我也不太清楚。” “你的胸骨和手指应该断了。” “是的。” “可它们现在好得很。” “和上个问题一样,我也不太清楚。可能是这个不知哪里来的莲花印帮忙的?” “那你还真是命大。” “呵呵,多谢。那我们继续?” “来。” …… 楚羽笑道:“我并不是从很早的年纪便开始习武的,起初的时候,我娘最想让我做的事情,其实是当一名城主府里的文书。所以我读过的书还不算少。” “我忘记了那本书的书名,依稀记得那是一本诗集。里面有一首诗给我的印象深刻,我至今都还记得。直到刚才,我才突然明白了这首诗其中的含义。” “来,我念给你们听。” “一望平沙烟鸟尽——” 他起手,身形轻轻后掠,手中铁条轻轻一抖。 “回首暮林暖霞轻——” 他点地,躬身,手中铁条再翩然一滑。 “觉来不过三尺事——” 回手一旋,剑气盎然! “但求坟前芳草盈!” 楚羽将铁条再次负于背后,一步一步走到了刘琮琤的身前。咧嘴一笑,道:“这诗,其实是我自己刚刚编出来的。” “咣当”一声,一直被刘琮琤紧握的冰魄掉到了地上。她一只手抱住了倒下的楚羽,另一只手捂住嘴,眼泪夺眶而出。 …… 李程挥了挥手,李家所有场内的黑衣家丁全部围了上来。 楼内一下子沸腾了。 “干什么?这是打算仗势欺人呢?” “一个家族、一整个城主府对付人家四个人?何况现在就只有一个女子有战斗力了?真是长见识了嘿。” “得了得了,急了,接连死了两个家族主力,这是要咬人了这是。” 刘琮琤一把将脸上的泪水擦干,将楚羽放到和董烈阳与方甲一起的地方,再次抬起头来的时候,已是满面冰霜。 “李家主,这是不准备讲道理了?” 李枫愤怒的出声道:“算上我六弟李冉,你们手里已经有了我李家三条人命!而我们又欠你们什么?!啊?!” “论人命的话,恐怕你们李家欠的更多!” 就在楼内沸沸扬扬剑拔弩张之际,楼门在这一天第三次被砰然推开,一道饱含愤怒与悲伤的声音响了起来。 老人和中年男子为首的二三十余人毫不客气地推开黑衣家丁的包围圈,冲到了擂台之上。 张辉看到了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董烈阳和楚羽,以及他并不认识的方甲,眼眶瞬间变红。什么话都没说,他转头用一种近乎乞求的眼神看向与他并肩的老人。 老人沉重地点了点头,叫上了几个比较伶俐一些的帮手,便投身于治疗之中。 张辉对刘琮琤抱拳躬身,沉声道:“多谢!五大族仅剩的每一个人,都欠楚羽小兄弟和你一条命。” 刘琮琤随意地摆了摆手,只是满面焦急地看着手忙脚乱的胡大夫。 张辉深吸了一口气,向注视着这里的满楼人抱拳道: “十年之前,无双城还不姓李的时候,五大族人口,一共约有千人。” “我名张辉,是现在五大族人的领头人。我带来的这二三十人,是我们五大族如今仅剩的男丁。” “有传言说,那次城主府的交替,是一场和平的让位,我们五大族只是隐退了江湖。” 楼内渐渐开始有了骚动。 “这些都是……放屁!” “我们仅剩的这些人,是那夜李家之人杀累了,杀倦了,才将我们流放城外荒野之地,得以生存下来的!” “李枫!你刚刚拿人命说事儿,那我且问你!我们五大族近千口性命,你们怎么还!” “地上躺着的那个胖子,他叫董烈阳,是我们五大族仅剩的年轻人里的骄傲。” “楚羽小兄弟,得知我们的事情之后,便义无反顾地来了无双城。” “今日我五大族人就都在这里了。你们若想不守规矩,仗势欺人,我们就在这里拼死一战!只是在座的江湖人,都是见证者!以后江湖提起,不怕没人骂你们李家猪狗不如!” “来啊!”张辉咆哮着,睚眦欲裂。 …… 白衣负剑男子从九层楼上飘然而下。 他面色淡然,剑眉飞入鬓角,轻声道:“不介意的话,我来做个公证。” 李程的面色更加难看一分,但还是弯下腰来抱拳拱手:“见过剑宗王首徒。” 剑宗王首徒?哪个剑宗?哪个王首徒? 有人惊呼出声:“蜀山!剑宗!王渊!” …… “这位姑娘,你与李程生死一战,定胜负,可敢?” “你认识我?” “不认识。但我觉得我应该认识。” “针对我?” “是。出于好奇。” “我杀了那老头子以后,要揍你一顿。” “请便。和你交过手后,我也很想和长青门不久后的首徒战上一场。” 刘琮琤眯了眯眼,提起冰魄,站起身来,冷冷道:“闪开。” 李程将锦袍脱掉递给李枫,接过跟随了自己的几十年的狼牙棒。没说话,只是拍了拍李枫的肩膀。 然后转过身去,平静的看着刘琮琤,口中的话却是对着王渊说道:“老夫倘若赢了,王首徒若是再阻拦我李家大开杀戒,我不介意李家的敌人出了长青门外再多一个剑宗。” “毕竟,”李程淡淡一笑,“债多不压身。” 王渊付之一笑。 刘琮琤懒得听他们再讲什么废话。 挥枪,冰雪飞舞! 第61章 帘卷西风 在灌江楼内正在爆发着一场又一场激烈的战斗时,无双城城主府外三里地城郊处,漆黑的地牢入口依然寂静恐怖。 “嗒……嗒……嗒……” 脚步声渐渐临近,一高一矮两个被黑袍完全笼罩着地身影在地牢门口停下了脚步。门口,精致而巨大地门锁像是一个巨兽露出獠牙,无声地嘲讽着面前被拦下的两人。 “嘁,”白皙的手掌从黑袍中伸了出来,轻轻的点在了门上。“就这点小玩意儿也能用来拦人?粗鄙、简陋、可怜……” 那手掌骤如幻影般在那锁具上移动拍击,只听几声清脆的响动,那锁应声而开。 “老七,走,进去瞧瞧。这李家人全都跑去灌江楼了,连守卫都没留一个,想来这里也不会有什么好东西。毕竟像老七你这样的躯体,那可是可遇不可求啊。”矮小黑袍人地声音撕裂一般沙哑,转头望向高大黑袍人,感慨道。 高大黑袍人并没有说话,只是迈开脚步率先走了进去。 矮小黑袍人微不可闻的叹息了一声,也跟了进去。 李家地牢内倒是没有从外面看上去那么阴森恐怖,长长的甬道之内两边都点着还算明亮的油灯。只是作为关押活人的牢房而言,这种活像陵墓结构与氛围的环境,无疑能将人活生生的逼疯。 “啧啧啧,你看这些人,一个个了无生气,看见我们这种陌生人都没什么反应,这李家人,看来还真不是什么善茬儿……”矮小黑袍人和高大黑袍人并肩而行,一边看着身边的一个一个牢房及其中的人,一边低声笑道。那轻松的腔调中,竟听不出丝毫的同情或者怜悯。 忽而他停下了脚步,高大黑衣人随之停下,站到了他的身后。 面前牢房内睡着一名女子。与其他牢房内的人不同,这女子衣着整洁,没有外伤,看起来并没有受过任何的严刑拷打。与其说是被拘禁在这里,倒不如说是在这里暂住。只不过这里的环境对于一个女子来讲确实极难忍受,从女子的睡梦中仍旧面色苍白、眼角残留的泪痕来看,她恐怕心灵上收到了极大的摧残。 “这应该就是那个什么甲乙面馆掌柜的妹妹了吧?真是可怜,长的好看在这年头也是一种罪……几位在我之前就潜进来的朋友,出来吧,在这种地方咱们还何必遮遮掩掩?” 沙哑的声音回荡着,一瞬间整个地牢都森然了起来。 然而几息过去了,依然没有其他声音回应他。倒是其他牢房里的人开始坐起身来,一双双混沌的眼睛向这边望了过来。 “何必……” 矮小黑袍人猛然甩手,只听道细微的“嗖嗖”声向黑暗中迸射而去。 “叮——” 几声清脆响起,开始渐渐有人影浮现。 一人从前方更深处的黑暗中走来,一人自两个黑袍人身旁阴暗的角落里钻出。一人从牢房房顶的死角里落下,一人推开一扇牢门,从其中跨出。 “你想来便是那位江湖上号称偷艺学尽唐门技艺的‘小唐门’班先生吧?久仰大名,今日得见,真是荣幸。只是不知班先生来这种地方,所图为何?” 矮小黑衣人似乎是没想到眼前四人竟能认出自己的身份,有些诧异。过了一会儿,那沙哑的声音才再度传来。 “呵呵,应当是我来问你们四位这个问题吧?我受李家之邀来当李家客卿,下来看看李家地牢,有何不可?倒是你们四位一眼望去便不是李家之人,不妨给我交代交代,让我这个客卿也尽些该尽的义务?” 四人里一位看上去些许年轻的瘦削男子闻言笑道:“我们进来,当然是为了出去。” 矮小黑袍人黑袍之下的眉尖一挑,没有说话。 “为了带这个姑娘出去。” 嘴角勾起一抹弧度,沙哑的声音便再次响了起来。 “果然,看来大名鼎鼎的‘冷霜’杀手,跟这方甲方乙渊源颇深啊……这本与我无关,不过想来以你们四位的惯常作风,我不出手……” “怕是要被灭口吧!” …… 楚羽醒来的时候,正躺在一间屋内装饰还颇为讲究的卧房中。 他从床上坐起来,怔了好久,才喃喃道:“该是赢了吧……” 他下床,穿好衣物鞋子,将铁条在身后负好,走到门口。 他突然警觉起来,弯下腰,撅起屁股,趴在门上听了起来。 “把那个搬……” “……这里这里……” “那边!来个人搭把手……” 他停了一会儿,仍是听不出什么来,便有些迟疑。 “这……应该是……赢了吧……?” …… 张辉正在热火朝天地指挥着庭院里的人们把一些家具之类的东西从一个屋子里搬到另一个屋子里,所有人脸上都洋溢着喜庆欢乐的笑容。 “吱呀”一声,某处的房门被推开,一道年轻的身影出现在了大家的面前。那年轻的脸庞上苍白之色还未尽数褪去,背后的铁条上的铁锈却已经在阳光之下熠熠闪光。 庭院里所有人都停下了动作,看着这个此时显得有些无所适从地少年。 少年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裤,又捏了捏自己的脸,挠了挠头,左右看了看,脸上尽是局促。 人们纷纷让开一条道路,露出了站在庭院正中心的张辉。 张辉笑着看着少年,然后拱手,躬身一拜。 少年眼中闪过一抹亮光。 “我们,真的赢啦?” …… “那天我们接到胡大夫的信之后,便做好了准备。李家整个部署开始向灌江楼倾斜的时候,我们就离开了村子,开始向这边移动。我们也知道,以我们的实力根本也就帮不上什么大忙,只是由我们来将当年五大族的事情说出来,我们便能站在正的一面,李家要完全翻脸就必须要考虑江湖人的影响。” “我倒还真没想到这一点……我当时只是想着在决战的时候至少让你们把这些年的委屈说出来,这样你们心里至少可以一吐郁气……” “你的性子就是这样嘛。” “那后来呢?我倒下昏迷以后?李家一拥而上,我们不可能赢的。琮琤她会被李程牵制住,我们会被李枫带人杀死。按理来讲这样发展我们怎么都不可能赢的。” “可我们赢了。” “……那就只有一种可能了,可依李家人的性格,怎么可能那么讲究江湖规矩和道义?” “剑宗首徒出面了。他当时也在灌江楼里。我们进入楼里之后,观战的江湖人群情激愤,让李家的动作慢了一些,王首徒便出面了。他主持大局,让刘姑娘和李程生死战而定胜负,从而解决这场恩怨。” “剑宗……王渊……” “是。” “那琮琤赢了?” “嗯。何止。她那把枪,将李程刺了个对穿。” 楚羽沉默了一会儿,揉了揉脸,讪讪道:“卧槽……她这么牛逼的吗……” “后来王渊从中调停,我们也没有想对李家赶尽杀绝,说实话,当年的那些罪魁祸首李程李原已经死了,我们的大仇就算得报了。倘若我们对李家还不依不挠,那我们与李家又有什么分别?所以就放了李枫,让他带着李家的老少妇孺离开无双城另觅活路,并发誓此生不再跨入无双城一步,由王渊来做见证人。” “那琮琤她人呢?说起来我醒来之后怎么没看见她?” 张辉的脸上露出了一丝为难的表情,说:“王渊要和她切磋……我们拦不住的……你知道像他们这种高手,就喜欢找强者切磋……刘姑娘的伤势远没有你重,早早的就恢复了。他们是昨日出城找僻静地方切磋去了,今天应该就能回来。对了,”说到这里,张辉露出了一种古怪的表情。 “那王首徒还说……等你伤完全好了,他还想跟你切磋切磋……” 楚羽没说话,只是又伸手揉了揉脸。 “李家走了以后,无双城自然无主,城中万口百姓还需要稳定的生活,于是王首徒便召集来了邻近的几家势力首领,于后日碰头,商量最后无双城的归属。你也知道,我们五大族仅剩的这些人,是撑不起一个无双城了。我们呢,以后也就在无双城里,守着这间大院儿,安安稳稳的过过日子吧。” “能为无双城众百姓考虑,这王渊王首徒应当是好人。” “这是自然。” “对了,那小方掌柜的妹妹呢?救出来了吗?” “救出来了,但不是我们的人救的,好像是四个小方掌柜以前的旧识?他们还受了伤。” 两人终于来到了一个房间的门口,停下了脚步,同时沉默不语。 楚羽低头,低声道:“对不起。” 张辉眼眶发红,强笑道:“怎么能怪你。你是我们的恩人,能做到这样,已经很好了,已经很好了……” 楚羽点了点头,深吸了一口气,推开了面前的房门。 他看着那个坐在轮椅上,冲他咧开嘴嘿嘿笑的家伙,揉了揉眼睛。走上前去,拍了拍那家伙的肩膀,道: “瘦了兄弟……真的……瘦了……” 第62章 无不散之宴 其实董烈阳并没有瘦。就算瘦,也并没有瘦多少。就算瘦了不少,那也是因为受伤太重昏迷太久而造成的营养流失,随着他身体的逐渐恢复,那些肉也会逐渐回来的。 所以楚羽想表达的,其实是另一种意思。 董烈阳的胖,是因为曾经强练功法而造成的后遗症,而他强练功法,则是为了族人。而今大仇得报,这些身上多出来的肉,相当于是董烈阳的付出,终于有了回报。 瘦了其实意思是,你辛苦了,可以好好休息了。 董烈阳明白楚羽的意思,于是嘴咧的更灿烂了些。 “今后打算做点什么?”楚羽一边拉过一个椅子来坐到董烈阳的旁边,一边问道。 “习武啊。” 楚羽僵了一下。 “你……” “我知道,我现在废了。经脉部分扭曲,内力全失。下半身暂时无法动弹,并且可能以后也再也不能动了。”董烈阳打断了楚羽的话,依然是笑着说。 楚羽看着眼前这个胖子的眼睛,知道了他真的已经接受了这件事情,便不再说话,继续听他说他的计划。 “我打算进巫山。” 楚羽猛然站了起来,“你可能会死……不,应该说你几乎活不了!” “也有可能不仅能活下来,还能再站起来。不仅能再次站起来,还能继续习武。” 楚羽摇头道:“你疯了。” “我没疯。” “你疯了。” “我没疯。” “我他妈说你疯了你就是疯了!” “我他妈没疯!楚羽!如果我这就算是疯了,那你拼死跟李家对磕算什么?!我这还是为了自己,你呢?!他妈的我们那时对你来讲还是素昧平生的陌生人!楚羽!你他妈才是疯子!楚疯子!” 两人如同两只相斗的公鸡一般,四只眼睛一个比一个瞪得圆。大概就这么瞪了约有半柱香的时间,楚羽先泄了气,颓丧道:“你他妈就是一头倔驴!” 董烈阳乐呵呵道:“怎么着?你打我呀?我真不还手。” 两人又沉默了半晌。楚羽随手拿过桌边的一个小把件儿,问:“怎么安排的?” “我和胡爷爷一起去。家里的事平了,胡爷爷年纪也大了,不想再开医馆了。他认识的草药多,我就当他的最后一个病人,一起进山。你知道,巫山里好东西实在太多了,既能满足胡爷爷对医道的探求,也能满足我的出去看看的愿望,说不定,我真的能再次站起来并继续习武。”董烈阳笑着说。 “可是真的更大的可能性是你们两个都葬身其中,尸骨无存。” “无所谓了,”董烈阳挥了挥手,“我和胡爷爷都无所谓了。真的,你说,我现在废了,如果留在家里,今后最多也就养个猫溜个狗逗个鸟,万一再养成一些什么狗屁倒灶儿的坏毛病,那才真是不敢想象。曾经我人生的全部就是为五大族复仇,如今你帮我把这个进程提前了,我终于可以为了我自己去活一活了。为自己活,哪怕是死,又有什么可害怕的呢?至于胡爷爷,他今年也将近八十岁了,也是因为他精通医术,所以他身体依然健朗。只是他经历的事情太多了,用和尚们的话怎么说?哦对,已经看破红尘了。他现在也只想一心钻研医术,用他的话说,这叫朝闻道,夕死可矣。” 楚羽低头,品咂着这句话的含义,说不出有什么滋味。 …… 在刘琮琤回来之前,楚羽见到了一个故人。 方甲邀请楚羽前去甲乙面馆做客。此时的甲乙面馆尚还未重新开张,所以用小方掌柜的话来讲,这也就相当于今天的甲乙面馆只为楚羽自己服务。这么大的说辞扣下来,楚羽自然是欣然前往。他从五大族的新宅子里走出来往城门口不远处的甲乙面馆走去时,一路上看到寻常的百姓们并没有因为城主易姓而有多少改变,只是嘴里多了一些茶余饭后的谈资。城中有人那天也去了灌江楼观战,有人在楚羽杀李冉那天便在场,认得楚羽面容的人理当不少,只是这个时间赶得巧,一路上还真没人认出楚羽,楚羽倒也乐得清静,晃晃悠悠地便走进了甲乙面馆。 迎接他的正是方甲方乙兄妹俩。兄妹两人一个伤势尚未痊愈,一个被拘禁太久,气色都不是很好。但见到楚羽,却也是发自内心的喜悦和感激。落座后谈笑几句,兴之所起,便把伤势不伤势地抛在了脑后,饮上了酒。 酒过三巡,并不善饮的小方掌柜神神秘秘的对楚羽说:“我给你介绍个人认识。” 楚羽心中了然,这便是要介绍那位带头将方乙从李家中带出来的人了。 只是他怎么也没想到,那人他居然认识。 “楚羽小兄弟,我们又见面了。” 看着那方甲的叔叔鼻梁上那塌陷下去的一小段儿以及那脸上似笑非笑的表情,楚羽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正是当年绑架过的他却被他一拳砸断了鼻梁的杀手,方寻! “当年的我其实是被人下了药。与其说是下了药,倒不如说是中了蛊。那段时间我浑浑噩噩,经常神志不清,想来是受了谁的控制,希望楚羽小兄弟不计前嫌。退一步讲,你看我这鼻梁,想来你也没什么嫌可以计了吧?哈哈哈哈。” 楚羽莞尔。当年的方寻确实看上去痴痴傻傻,与如今这爽朗风趣的样子判若两人。落座以后,楚羽便问了当年到底是谁花钱请方寻来绑架自己,却被告知当时的事情方寻事后已不完全记得,甚至除了楚羽以外的其他参与此事的人,他都已忘记了。想来也是那药或蛊的原因,楚羽也便不再追问,将疑惑压在了心底。 而后三人推杯换盏,便就着方乙时不时从厨房里端上来的现炒的菜海聊了起来。说到那剑宗王渊的潇洒义气,说到四门三宗的恩怨情仇,说到方寻今日并未前来的一名徒弟和两名结义兄弟,以及他们前去追杀的在江湖上闻名多年却不知如何出现在李家地牢里的小唐门班先生…… 只是他们都没注意到,每次方乙出来放下一盘菜,再转身回厨房时,笑容不知为何便转为了莫名的哀伤…… …… 刘琮琤是和王渊一起回来的。两人看上去都衣衫整洁,面色良好,不像打过一架的样子。 见到楚羽在门口迎着,刘琮琤皱了皱眉头,快步上前,嗔道:“怎么不去屋里歇着?” 楚羽笑道:“哪有那么娇气。”转头,看向那个负剑的白衣男子,肃容躬身抱拳,道:“楚羽多谢王首徒出手相助!” 王渊同样肃容拱手,道:“早听闻柳门主于洛阳城收徒,果然名不虚传。你我同为四门三宗弟子,今后自是可以以师兄弟相称。我年长些,便厚颜喊你一声师弟。” 楚羽笑了,让开房门,道:“王师兄里面请,咱们坐着说话。” …… 无双城最终的归属,还是由王渊主持,各方势力参加,最后落到了一家名为友鹤山庄的头上。这家庄主名晁天阙,江湖风评素来极好,本身也有武学大家五层楼的实力,手下好手众多,想来也是无双城主的最好人选。 又过了大概半旬,有两则轰动江湖的消息终于传到了无双城。 其一,枫城城主白聪向天下宣告,史家镖局被吴央苏沁两后生覆灭一事,乃江湖私人恩怨,并未伤及枫城中无辜百姓,故城主府不予插手。 一时间,吴央、苏沁这两个名字,成了江湖人口中津津乐道的对象。 其二,洛阳城主萧正风与长安城主刘天南共同发出请帖,邀请全天下江湖人于四月后前往华山,召开江湖大会,比武论剑,切磋交流,推举新一任的武林盟主!届时四门三宗、各城城主、以及有名望的一些江湖势力首脑均会到场! 这则消息一出,天下震动。无数江湖人当即收拾行李,提前动身向华山赶去。一时间整个江湖如沸腾之水,热闹非凡。 …… “我要走了,这种大事情发生,我必须得赶紧回到父亲身边去,帮他做些什么。”刘琮琤看着楚羽的眼睛,想从其中找出些不一样的情绪出来。 楚羽沉默了一会儿,咧嘴笑道:“那我便祝你一路顺风。” “你会去江湖大会的,对吧?” “既然师父会去,那我便去。想来我那两个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也不会错过这等盛事。” 刘琮琤突然上前,一把抱住了楚羽。 少年年龄虽小,个头儿已高。她便将脸颊放在了他的胸膛之上。 “那么说好了,我们江湖大会见。” “……嗯” “走了。” 刘琮琤松开楚羽,转过身去,没再回头。 只是那几乎要飞上耳根子的嫣红,如同燃尽半边天的晚霞,含蓄而热烈,热烈而醉人。 年少不知情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 而今初尝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 “天凉了,你记得穿厚点。” 第63章 赌一把 灵江的流域实在是不能算短,虽是渭川之流,但河道分流点高,其势滚滚,其气浩荡。灵江并未入海,只是在划过一道并不陡急的弧度之后便再次汇入渭川之中。类似无双城、枫城等城池,均应算作灵江下游地带,而向西北渐溯而去,在灵江上游部分,临近渭川与之分离的岔口不远处,有一城一林,犹如此地的盘山之虎和走江之蛟,震慑与约束着来往的江湖人士。 林名不老林,城名冷月城。 自然是江湖上响亮的两大势力。 不老林坐落在冷月城外六十里西山之上,与之对望,互成心腹,互为唇齿。两大势力之主相交多年,彼此相安,礼待如宾。手下之人偶有摩擦,也都是以最得人心的和平方式解决。 只是今次,似乎有些细小的火星,将要燃成熊熊大火。 …… “侯城主,我依然不是很明白,不过一小小的江湖草莽,如何令得您这等豪杰百般回护?不老林一共在冷月城里开了三处赌场,每次都能看到此人于其中出千。这恐怕不是在找乐子,分明是在打我们不老林的脸啊!侯城主,咱们两方势力相交多年,关系深厚,可不要因为这么一个小人物而伤了感情啊。” 说话之人身着一身浅色长衫,手中摇晃着一把折扇,扇上涂抹山色烟雨,墨香之意浓厚非常。这便是不老林的法堂管事,姓宋名游,三十出头,端的是仪表堂堂。而其面前坐着的那名满面威仪,素色袍子在身,此时却无奈之意溢于言表的男子,正是冷月城城主侯池。 侯池端起桌上素雅茶碗,饮了一口,瞥了一眼面色并不着急的宋游一眼,不由得苦笑一声。只看这架势侯池便明白,不老林根本不是想把那人怎样,只是想知道那人的真实身份罢了。 侯池心知肚明,自己冷月城与不老林虽然在江湖上名头不算小,可论真实实力,其实尴尬的很。自己这边,除自己是武学大家八层楼外,城中还有五层楼以上十人,大家以上五层楼以下五十人,禁军两千;不老林那边,林主阮听霜乃武学大家九层楼,林中六个堂口的管事为五层楼以上,大家以上五层楼以下三十人,其余弟子帮众都是武学小成之身。要说这样的实力在江湖中夹着尾巴做人,那是在开玩笑;但要说统率一方睥睨四野,那也还差得远。所以对来往江湖人,他们必须以礼待之。若遇到四处游历的豪阀贵胄或宗门弟子,他们说不得还真得垂首恭听。而这些来往的天之骄子们,收了他们的好处,自然也会给他们带来一些意想不到的收益。 江湖不好混,这一点侯池早就知道。 而这次,看到侯池一味的维护那赌场出千品行不端的家伙,不老林自然起了疑,以为这是不知从哪里来了此处的一块香饽饽,自然想要知道底细,分一杯羹。 可问题就在于……他们是真他娘的想岔了啊…… “咳咳……”侯池干咳了两声,道:“实不相瞒,这程五千乃是我失散多年的亲哥哥的后人……” 宋游正端起茶碗喝茶,一口茶水险些喷了出来。“侯城主……你这就有些……你亲哥哥的孩子不姓侯却姓程……这也有点儿太……牵强了些吧……” 侯池一脸尴尬,连连摆手道:“没骗你,这是真的。这话说来……就是家丑了,那孩子死活不愿跟我哥的姓儿……” 宋游仔细的端详了侯池的神态,似乎不像作假。但林主有交代,这件事情必须弄明白,所以宋游也不敢轻信。沉吟了一会儿,宋游突然眼睛一亮,双手轻轻一拍,道:“不如这样,侯城主,既然是你的亲戚,那也就是自己人。咱们两家多年交好,干脆,让孩子去我们那边耍两天。看那孩子行事风格,也是个……也是个跳脱的、爱凑热闹的性子。正好这两天林子里也来了一些客人,也是让孩子作为冷月城的代表结交一番,你看如何呀?” 侯池微微有些迟疑。 “怎么,侯城主?这还需要考虑?你们可是占了大便宜了啊。莫非……那程五千不是你的亲戚?” “唉……”侯池叹了口气,“也罢,就让孩子去看看吧。” 这下倒是宋游怔住了,莫非真的只是这侯池的亲戚?只是面上终究不能太过明显,他做了个揖,便告辞了。 他哪里知道,面上犹豫不决患得患失的侯池心里早就笑成了一团。哪里仅仅是占了大便宜?恐怕不老林是要赔翻了才对。 …… 程五千听到自己被安排去不老林玩儿的时候,第一反应是十分兴奋的。只是稍微思索了思索,便立刻缩了缩脖子,对侯池连连摆手道:“不去不去,打死我也不去。去了就真被打死了。” 侯池嘲讽道:“怎么?敢犯事儿不敢担责任啊?” 程五千依然缩着脖子,油盐不进:“我怂我怂,我认怂。” 几乎要被气笑了的侯池开始在屋里寻找趁手的家伙,边找边说:“老子今天就得替我哥哥嫂嫂教训教训你这个小玩意儿!” 程五千猛然起身,一转眼就窜到了窗户边儿上,扒着窗框就欲往下跳。 “你跳!你跳!你他妈的要是不跳,你以后喊我爷爷!” 程五千停止了动作,转过身来,瑟缩地看着侯池。 “你不是能耐么你?!怎么不跳了?”见程五千服软,想着这孩子还知道一些老幼尊卑,侯池这气儿便消了一些,只是嘴上还是不依不饶。 “不是,叔……你这儿他妈四丈高的楼……不敢跳啊……” …… 带着被揍出来的两个黑眼圈,程五千就这么踏上了前往不老林的路途。 由于冷月城与不老林相距不算远,势力范围甚至都有所交叉,故而在这些区域里基本不会有强人出没。所以侯池倒是放心的放程五千自己前往。 此时秋收时节已过,农人大都已经结束了前段时间繁忙的生活,加之此处土地并不是十分适合庄稼生长,所以农人们的任务量也并不算多。城外一座座村庄里的农人们终究还是贫穷,去不起城里的赌场,所以田埂间、土路旁到处都可见三三两两的赌局。风雅一点的有赌棋的、赌诗的,粗鄙一点的,摇色子、打木牌,甚至喝酒时的划拳压指之流,都能拿来一乐。 小赌怡情,在这个除了生存便无太多事可做的年代里,便显得无可厚非。 但程五千不是这样的。程五千绝对不是小赌怡情,程五千……赌瘾极大! 在看到这些小赌摊的第一时间,程五千的眼睛就亮了起来。 稍微思索了片刻,程五千便挑了一个人比较多的摊子,挤到了最前面。 这是一个色子摊,东家遥色子,局中人下注猜大小。输者掏钱,赢者分赃,而东家从中提成。都是穷苦人家,仅图一乐,所以赌注下得也都不大。 程五千看了一会儿,眼珠一转,突然高声喝道:“你这庄家技术不行,不行!” “噫,这是哪里冒出来的毛头小子?” “去去去,一边儿去,毛都没长齐呢来凑什么热闹?” 程五千满脸通红,只是依然扯着脖子,盯着摊子上的庄家,高声道:“你敢不敢来跟我赌一局?” 其实也只是个庄稼汉的庄家哈哈一笑,颇有兴趣的道:“你这娃,想咋着赌嘛。” “比大小,我身上也带了一副色子,咱俩同时摇,同时停。谁的点数大,谁就赢,怎么样?” “呦呵,随身带色子?你这娃看来从小就不怎么学好,怕不是能把你家里的长辈给气死喽!哈哈哈。行吧,小娃娃,多大赌注?” “别小娃娃小娃娃的叫我,我今年都十七了!就赌一两银!敢不敢!”说完一手从怀里掏出色子,一手“啪”的一声将一两碎银拍到了身前。 这一下,周围的人都沉默了,盯着那一两银子一言不发。 “呵……看样子还是个富家子弟呢……”庄家脸色有些阴晴不定。想了一会儿,一咬牙道:“赌咧!” “好!那我数……” “停一下!你那色子让我检查检查。” 程五千面露迟疑之色。 “那我不赌了!” “给给给!给你看!哎呀你这人,怎么这么婆妈……” 庄家接过色子,边检查便笑道:“一两银子咧,都够我家两个月的开销了,可不得慎重着来?” “少废话。怎么样?没毛病吧,快给我,咱俩开始。” “不能说是没毛病,准确来讲应该是我没检查出来什么毛病……”庄家狡黠一笑,道:“为了保证公平,防止我见识短浅可能会造成的疏忽,这色子……咱们换着用,你看如何。” 程五千憋了半天,骂了一句:“你这人他妈怎么这么难缠?” “赌不赌了?” “赌!来!一!二!三!走你!” “开!” 顿时一阵阵惊呼传来,庄家如遭雷劈,汗如雨下。 谁都没有注意到程五千眼里掠过的那一丝狡黠。 就在程五千满脸得意准备开口要钱时,一道声音从人群中传来。 “这位朋友,我来替这为庄家再与你赌一把,你可敢?” 第64章 浊酒 在这道声音响起的第一瞬间,程五千就浑身一颤。不安的情绪开始像以往那样在心中如浪涛般翻涌泛滥,冷汗像一个个小虫一般从毛孔里开始往外钻。倒不是害怕,而是一种预兆,一种久经战场后自然会浮上心头的预感。 不可能吧?我可是叫五千,这才一千,不可能的不可能的…… 努力压下心中的不安,抱着这样自我安慰的心理,程五千扭过了头。 程五千看到了一个看上去比自己大不了多少、背着一根黑不溜秋铁条的少年。 少年走上前来,先是对面色极差的庄家抱了个拳,咧嘴笑道:“这位叔叔,我是个江湖小子,游历江湖途经此地。看到这路边赌局,手便有些发痒,想来玩上两局。眼前这个跟您对赌的小……兄弟,手法是在精湛,容不得我不会会他。不如您看这样行么?若是我赢了钱,算您的。若是我输了,我连着您刚才那一两银子一起付了。” 话音一落,周遭围着的庄稼汉们一个个都叽叽喳喳的议论了起来。 “这今天是怎么了?怎么净碰上这些个有钱的主儿了?” “你瞅瞅现在这些娃,一个个都不到二十岁,竟然都有了赌瘾了!唉,世风日下,世风日下啊……” “这不就是大户人家里出来的娃嘛,你酸也没用……” “老刘啊,你就答应了吧!真要让你掏一两银子出来,回家你婆娘不得把你打死啊!哈哈哈哈……” 被称为老刘的庄家脸色一会儿青一会儿白,盯了面前的程五千一会儿,转头问那个也不知是从哪里冒出来的背着铁条的少年:“这娃,你说的可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 “好!换你!你来!” 这一刻,程五千的心一下子被提到了嗓子眼儿。 眼见那背着铁条的家伙咧着嘴施施然坐到了自己的对面,程五千眯了眯眼,咬了咬牙,恶向胆边生! 不能出现任何意外!拼了! “一!二!三!走!” “开!” 程五千揉了揉眼睛,怀疑自己看错了。 “不行!敢不敢再来一局!” …… 在温暖的农家小屋里,铁条被楚羽随意的放在靠门的农具处,转身舒服的往这自制的粗陋藤椅中一趟,扭头向里屋伙房里喊道:“婶儿!不用多费劲,随便儿整俩菜,我跟刘叔稍微喝点儿!” 立刻就有一个粗嗓门儿的中年妇女垫着勺儿从伙房里冲了出来扯开嗓子喊道:“那可不行!老刘这个瓜怂,老娘早就告诉过他不要赌不要赌,早晚阴沟里翻船!偏是不听!今天要不是你楚羽小兄弟,这一两银子,我们一家不知道还得多辛苦多久呢!敞开吃,知道你是富贵人家的子弟,咱们这也没什么好东西。放心吧,肯定吃不到一两银子!” 楚羽咧着嘴笑道:“婶儿,我可不是啥富家子弟,我就是一个江湖小混混罢了!” 老刘在一旁乐呵呵地笑着,啥也不说。 刚刚进来准备自己找地方坐下的程五千听到中年妇女的一通言语,顿时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总觉得自己在这里多待一会儿,就得被骂的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 楚羽一乐,道:“来坐吧,刘叔这一家都不是什么坏人,我也知道你不是故意的,就是赌瘾上来而已。不谈钱,你这个家伙的赌技还真是相当可以啊!” 程五千听出了楚羽话里的揶揄,但并不觉得刺耳。脾气里无赖劲儿一上来,也就扯了条板凳一屁股坐了下来,很是光棍的冲老刘一抱拳,道:“刘叔!对不住了,手痒的实在狠,没考虑到后果,一会儿婶儿菜端上来了,我罚酒!” “好说好说。”老刘本身也是个热情好客的人家,见话头说开了,什么不快也就都抛到了九霄云外。 菜很快做好,满满一桌,有凉有热。摆上来的酒是农人们自家酿的土烧酒,虽然不够醇厚香浓,但烧嗓焚肺,别是一般滋味。 气氛就在这浓浓的菜香中热闹了起来。 “我说小羽啊,我看你今年也不过二十吧?哪里的人氏啊?” “嘿嘿,刚过十八生辰。我洛阳那边儿的人。” “洛阳城!那可是个好地方!洛阳城主萧正风,那可是当世一等一的豪杰!小羽你这年轻有为,是想学萧城主的风流意气吧?” “嗨,瞧您说的,我就是个不愿意在家里待着,出去跑江湖的小混混而已。哎对了,程五千,你又是哪里人?看上去不比我大啊。” “我也就才十七……说是本地人也行,但我从小在辽东那边儿长大的,也就最近才回来。我爹娘都死了,这边儿有个家境还不错的亲戚,过来投奔。” 老刘哈哈大笑,道:“就你这赌瘾,你那亲戚家底儿还不得被你给掏空咧!” 这话一说程五千就不乐意了,仰头把手边酒碗里的酒给一口闷了,脸上立马飞出些许红晕,眼珠一瞪,叫道:“什么玩意儿!老子那赌技!想输?太他妈难了!还败他家?他不谢我给他挣私房钱都说不过去!” “哈哈哈,你这娃就别吹咧,今天不就输给人小羽了么!哈哈哈……” 程五千看了一眼跟老刘一起咧嘴大笑的楚羽,缩了缩脖子撇了撇嘴,不吭声了。 这时老刘媳妇儿一边那围裙擦着手,一边走到了桌前,挨着程五千坐下,语重心长的说道:“娃呀,别听那个瓜怂瞎说,家里出事儿,心里不好受,这是可以理解的……” 程五千一见那女人的好奇心马上就要起来,眼见说着就要没完,连忙打着哈哈道:‘没事儿婶儿,我不伤心,真的我不伤心。” “但是吧,赌这个事儿,终究不是啥好事。咱还年轻,就应该老老实实的找份营生,安安分分地找个媳妇儿,成个家,生个娃……” 这下连着楚羽一起都不知道该站该坐了,两个年轻人一起被教训的满脸通红。 “臭婆娘!谁让你上桌地?” “哎呀?喝两口尿你还不认识谁是谁咧是吧?不让我上桌?今天晚上不让你个瓜怂上床你信不信?” 两个年轻人那里承受得住这种荤话,原本就红的脸红的能滴出血来…… …… 是夜,老刘媳妇儿收拾完满屋狼藉之后,便回屋照顾酒量并不怎么好的老刘去了。强悍如她也并没有真个不让自己男人上床。 屋外月正圆,屋内两道此起彼伏的呼噜声响起来之后,程五千的身影出现在了小院儿里。 看着那个抱着铁条躺在石磨上醉眼看月亮的家伙,他忍不住好奇了起来。 “我说,你是怎么做到的?” “做到啥?” “……看出来我出老千。” “你那内力波动也就偏偏武学大家之下的家伙,想唬我,没门儿!” 程五千一脸震惊,“你有武学大家的水平?” “嘿嘿嘿,老子不告诉你……哎我说五千啊,你这酒量相当可以啊……” “在辽东那边儿练的……那不该啊,你就算能感受到我用了内力,可我这具体出千的方法你不了解,怎么就给我破了呢?” 楚羽缓缓扭头,咧嘴一笑:“我小时候看的书多……嗝……有话本上提到过你这种能隔空摄物的异人……我,我用内力覆盖手掌,将柔劲儿打进色子筒里,你境界又不高,自然操纵不了了……” 程五千心头狂震。 “我说五千……你看婶儿说得多对啊,别瞎跑瞎玩儿啦,戒赌吧,老老实实找个好人就嫁了吧……” “你才比我大多少?教训我?你怎么不……等会儿,你说什么?嫁?” “唉,装什么装,我早就看出来啦……你不就胸平一点儿,有先天上的男扮女装的优势么……还是逃不过我的火眼金睛哈哈哈哈……” 程五千恼了,叫道:“胸平怎么了?胸平怎么了!你知不知道胸大了挂在前面颤颤巍巍的会有多累人么!” “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你肯定也不知道……哈哈哈哈!” 程五千七窍生烟,就欲伸手打人。但想到刚才这家伙说自己有武学大家的实力,便悻悻的收了手。她看着眼前的少年,好奇道:“那你呢?你又是因为啥出来跑江湖?” “为了情怀!哈哈哈哈!为了什么……嘿嘿……我偏不告诉你……” 楚羽翻了个身,啪唧一下从石磨上摔了下来,昏睡了过去。 程五千翻了个白眼儿,有些想趁这个机会上去踹这个家伙两脚。半晌,还是忍住了。 “我怂我怂,我认怂……” 月光之下,少年趴在地上抱着铁条,开始做起了梦来。在那梦里,有不穿道袍的小道士,喜爱黄色罗衫的小姑娘;有满脸不服的死胖子,有满嘴脏话的小掌柜;有紫衣长枪的女子,有医术高超的老人。 有城门远望的娘亲,有未曾谋面的父亲…… “娘……” 少年脑袋在地上拱了拱,将铁条抱的更紧了些…… 月光如远望之人轻抚游子的双手,温柔而又缓和。 第65章 “你为何要前去不老林?” “这个……闯了些祸,我那亲戚要我去给人家告个歉……” 楚羽有些忍俊不禁,打趣道:“怎么?在人家开的赌场里出千被抓住了?”本是戏谑之言,没想到程五千却理所当然的点了点头,楚羽这便笑得更加灿烂了。 两人一个身怀武学大家深厚内力,一个本就酒量惊人,俱是一大清早便醒了过来。而农家之人本就早起晚睡,他二人睡态稍褪不久后老刘夫妇便也已经起了床。几番逗趣后两人便与这两位淳朴厚道的农人告了辞,并约定日后若有机会,定要再来做客。老刘夫妇两人虽然心有不舍,但人之中年也早看开了多些离别,更知眼前这两位绝不是滚黄土之人,这便笑着拿出家中缝制的布囊,包了两三斤干粮腊肉,交到了两人手里。 楚羽自灌江楼无双城一役之后,便顺江而来。偶乘舟于灵江之上看碧浪涛涛,水天一色近苍茫;偶租马于山野之间看秋风飒飒,疾风劲草藏生机。一路走一路看,一路品一路叹,但觉心胸开阔、耳清目明,不觉间许久不见长进的长青心经也开始有了松动。如此一来楚羽更觉书中所言“行万里路”之不虚,铁条几次出鞘,平了几次不平,除了几次不善,一身意气从未有过之快然。听闻程五千要去不老林中走一遭,当下便起了探幽寻访之意。而程五千虽得了侯池保证不老林不会寻她麻烦,但心中总有些许揣揣不安。这见楚羽身负不俗修为境界,还有意同往,当然大为乐意。二人这便一拍即合,一同上路。 “怎么?昨日我窥破你出千,你惊讶的不得了,想来你甚是骄傲于自己这般业艺。今日看来,你出千被抓反倒感觉像是家常便饭了?” 听得楚羽发出此问,程五千面上不但没有尴尬之色,反倒还犹如提到了自己最为自豪之事一般,脸上竟泛起了极大的光彩。 “嘿嘿嘿……你可知程五千并非我之本名,只是江湖朋友送我之诨号?” 楚羽顿时一脸惊诧:“哦?这有什么说道不成?”顿了顿,他咧嘴笑道:“也是,哪有爹娘给自己家闺女儿起这么难听的名字的。” 程五千柳眉倒竖,哼声道:“怎么?看不起女子么?女子怎么不能叫这样的名字了?这么多年,像你一般有此想法之人多了去了,你们觉得不妥,可我就偏要这么叫!得了这诨号之后,我便以此为名,以前叫什么,全然都忘了!” 楚羽自小身边便不缺巾帼不让须眉之例,如王凝之,如苏沁,再如刘琮琤,哪一个不是女中豪杰?只是当下年代仍是重男轻女,纵使江湖上不乏女侠,人们也只当是个例。故而楚羽只是见这程五千诨号取得有意思,这才便开了一口玩笑。没想到这程五千一番言语,竟也是与他素识的那几位女子异曲同工。他断然没有轻视之意,知道对方误会,这便当即停步抱拳,弯身一鞠,咧出他的招牌笑容,告歉道:“壮士饶命!绝无冒犯之意!” 程五千本身是一个大大咧咧的姑娘,行事多像汉子,其实也并未多在意。见这背着铁条的家伙说的有趣,便扑哧一笑,毫无芥蒂。 “那么再说回来。我这外号得来,那可有趣得很。你当知道,但凡大一些的赌场,背后均有后台背景。” 楚羽点点头,道:“此言不虚。赌场这种地方,最是江湖上易于结仇怨、起冲突的几大场所之一。倘若背后没有些强大的势力支撑,恐怕开不了多久,便会被砸的稀烂。” “正是,”程五千渐渐眉飞色舞了起来:“越是大型的赌场,其管制也便越发严格,寻常人若是敢在其中出千,别说赔资道歉,就是丢了性命的人,那也是多了去了。” 楚羽笑道:“我知道,你接着就要说,你不是那些寻常人了。” 程五千脸皮素来深厚,听到楚羽这般说,“嘿嘿”笑了两声,便面色如常的应承了下来:“那是自然。那些凡夫俗子怎么能跟我相比?他们不过把出千当成赢钱的工具,而我,哼哼,当出千是门艺术!” 楚羽瞠目结舌。 “我苦练出千本领,不知道被赌场打断了骨头多少根……但我不服,我非得要学会这门技艺不可。一年不行就两年,两年不行就三年……终于有一天,我当着我们辽东几大赌场头头的面儿,接连出千五局。他们明知我出千,却不知我如何出千,拜服与我,送了百两银。从此这‘程五千’的外号吗,便传开了。” “怕是人家不愿你再入赌场骗钱坏规矩,又终不好对你这个小孩子出重手,这才顺手把你给你打发了吧哈哈哈哈!” “切!”程五千翻了个白眼,继续道:“我这门隔空摄物的功夫,是后来机缘巧合才学会的。学会之后,更加没人晓得我是如何出千。离开辽东,我一路赌一路出千,五局之内,旁人甚至都意识不到我在出千。到得这杀千刀的冷月城里,没想到之前独身一人时没有什么乱子,这到了亲戚地盘上,反倒叫人给将军了!” “是你不知收敛吧?” “……其实也还好……我不过赢了百两而已……” 楚羽奇了:“不老林江湖上也还是叫得响名号的,百两银子,当不至于如此追究吧?” “呃……黄金……” “……你怕不是跟不老林有仇,专门砸场子去的吧?” 程五千缩了缩脖子,小声道:“这不是觉得城里有人撑腰,顺手练一练技术,省的生疏嘛……也就是一时玩儿开了没收住手而已……” 这一番谈话下来,楚羽只觉得这个不用怎么打扮就女扮男装得很成功的姑娘有趣非常。看她一提到去不老林告歉之事就一副恹恹的样子,便如同性好友一般拍了拍她的肩膀,道:“程五千你且放心,有我陪你同去,他们不老林若是真敢找你麻烦,哼,我就……” 程五千看起来怂怂的,其实是个全爱惹事儿的主儿,听楚羽这么说,眼睛一亮,忙问道:“你就怎地?” “我就替人家卸你一条腿赔罪!哈哈哈哈!” …… 春日自有春的风和日丽之柔美,而秋之风急天高,自然也有其独特之意味把玩儿。原是这冷月城不老林之地实已离了中原之地,算是西北之处了,距长安城也已不远,算是八百里渭川之属。此地域无论景色还是民风民俗,都透露这此地特有的一股子粗豪与苍茫,与深秋竟是异常相配。楚羽一路行来,有内功与体内运转周天,非但不觉深秋之凛冽风寒,还颇为享受其中干脆利落之意。但程五千虽在辽东之地久住,但此时衣衫单薄,却是喷嚏不断,看得楚羽觉得十分好笑。 “五千啊,冷?” “嗯嗯嗯嗯嗯嗯!”拼命点头。 “唉可惜你是个姑娘,我要是把外衫借给你穿,终是不太好……” “我操你他妈何时把我当成过女……” “你说啥?” “我是说你我不打不相识不是冤家不聚头不知是那一辈子修来的缘分能让我遇见你这么个好兄弟咱们本应该情同手足大哥你又何必总是把我当成个女的……” “……你怎么除了怂还有点儿贱呢……” “古话说得好,识时务者为俊杰……我的意思是大哥你这般侠义心肠总不会真的眼睁睁看着小弟染上风寒吧……” 就这般说着笑着闹着,也不着急赶脚程,一日之后,两人这便走到了不老林的地界里。 不老林之所以能如此命名,自然是因为其立门乎于一大片树林之中了。方一进林,楚羽便已开口惊叹:“且不说这不老林实力如何、江湖口碑如何、行事风格如何、武艺内功如何,单单是这一片林子,足以闻名江湖了。” 程五千本不识货,但见楚羽如此夸赞,也就好奇问道:“怎么说?” “你且看,东边从附近地形来看,乃是山南水北之阳地,植紫薇、龙游、鸡桑等木,以其枝干观其形;其西阴地,不说镇压,却单以‘木鬼’之槐以意御气,不堵反疏。一片林子之中非但景美,可观枝观叶观花观干,还暗合风水之理,实在是妙。” 楚羽这一番话其中道理,有部分是他自幼读书所得,有部分却是吴央将当道士时所学之术。此时眼前之林一入眼便觉甚好,便将自己的一些见识信口说了出来,也不见得全对,却已足够把程五千唬得一愣一愣的,这么一来,可怜的姑娘便又开始担忧自己接下来的处境了。 便在此时,林中忽而传来一声朗笑,随之一道中气十足的声音便送了过来: “没想到竟然真还有风雅之士光临我不老林!有失远迎!” 声道人志,程五千只觉眼前一晃,一位身着蓝衫的文士似的中年男子便出现在了眼前。她还未怎么反应过来,身旁楚羽却已躬身抱拳见礼,笑道:“小子四处游历江湖,到此地忆起不老林远扬威名,便想来拜访一番,只怕唐突。前辈身形迅捷玄妙,端的是一身好功夫!不知如何称呼?” 来人正是不老林法堂管事宋游,见面前后生持礼有度而不失直爽,心下便有不少好感,于是笑着抱拳还礼:“什么前辈不前辈的,痴长小兄弟你几岁而已。不才正是不老林法堂管事宋游,你便叫我一声宋老哥便好。” “原来是宋老哥,久仰久仰。” 宋游点头,这才转头看向程五千,也是抱拳客气道:“还未请教这位小兄弟是?” 程五千缩了缩脖子,没敢搭话。 楚羽强忍笑意,也不点破,道:“这位兄弟与我路上相识,同样仰慕不老林风姿,同来拜访。” 宋游也不以为意,当即做了个请的手势,笑道:“莫要在这里站着说话了,省的林主再责怪我老宋失了待客之道。来,两位小兄弟,与我一同入林,咱们边走边叙!” “请!” 第66章 焚琴煮鹤 行之愈深,其景愈加秀丽。楚羽边走边看边赞叹,就连对此一窍不通的程五千,也开始逐渐眼花缭乱。除树以外,就连地被之草、藤间之花都种的野趣横生、生机盎然。不老林法堂管事宋游是个博学之辈,正好楚羽儿时读书颇多,也能与之一问一答,一唱一和,两人边走边聊,兴之所至,竟都开怀大笑,俨然一对忘年之交。 “哈哈哈哈,这‘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的气魄,我辈剑士自然要学,而那蜀山那边之‘剑阁峥嵘而崔嵬’之险境,如不去探求一番,也当是一生遗憾。” “楚羽小兄弟你年龄虽小,但所言所想,竟与我有多般相近之处,真该跟你备齐酒菜,畅谈彻夜!瞧,就说着,咱不老林的总庄就算到了。二位,快请进!” 楚羽和程五千闻言先是停下脚步,向前方望去。果不其然,目力所至不到十里处,已经出现了大大小小亭台楼阁组成的建筑群。林中建园本是得天独厚,但这不老林的总庄竟不设围墙,这边大大增加了修园的难度,稍有不慎,非但外景无所借,其内里造景繁复,必将与周围林子风格迥异、刺目扎眼。这在武林门派建设中,若非极为嚣张跋扈、不惧外敌来攻者,等闲不敢以此招摇。这就愈发的考究造园者的功底了。眼下看去,诸多建筑虽林林总总不下数十幢,但鳞次栉比而宽泛有度,占地极广,毫不显得拥挤,甚至隐隐合了自然法度;越是散向外围,其模样越发随性自然,高度愈低。一者此法更加能让此庄与周围林子合而为一,二者能凸显中心主建筑之地位,条理分明,易于分辨。到眼前这两座哨屋,竟全由石头砌成,端的是充满着无限野趣。 楚羽一拍大腿,大叫一声:“果然是妙!” 他话音刚落,两个石屋中分别走出来一名灰衣男子。两人俱是对宋游抱拳躬身,沉声喝道:“家仆槐三(桃二)见过法堂宋执事!” 宋游笑着点点头,两人便直起了身子来。其中一人前跨一步,附在宋游耳边,低语了几句。 宋游脸色微变,却立即恢复如常。他不动声色的转过身来,依然是面带笑容,对楚羽两人抱拳躬身道:“两位,本该由我带去住处,洗尽倦气,再设宴款待。但林中事务颇多,眼下尚有一件较为棘手的事情亟待解决,在下需去为林主分忧。两位,便由这位桃二兄弟带你们前去安顿,明日我再来带领二位面见林主,如何?” 楚羽自然正色抱拳,道:“宋老哥自去忙事,区区小子无需挂怀。我二人本就叨扰贵林,岂能得寸进尺不知好歹。” 宋游宽慰一笑,嘱咐了那灰衣桃二几句,小心招待不可怠慢云云,便携了槐三去了。 桃二道:“两位请。” …… “这位大哥,方才那位宋老哥称呼你为桃二,称呼另一人为槐三,是不是你们不老林中人皆是以树名来命名啊?” “呵呵,这位小哥倒是机敏过人,我们林中确有不少人是以树名来称呼的,但并不是全部。” “哦?也对,那宋管事就不是以树为名的。” “宋管事天纵英才,自然不是我们这等下人所能相比。” “如此说来,便是地位高的人用真名,地位低的人以树相称喽?哎呦!” 楚羽收回敲了一下程五千脑袋的手臂,向桃二告歉道:“桃二老哥,我这个兄弟不会说话,可别往心里去。” 程五千自知失言,吐了吐舌头,也赶忙抱拳躬身告歉。 桃二并不在意的摇了摇手,笑道:“这点小事何须挂怀,我身为不老林中人,已经很知足了,地位高低,实无意义。而这位小兄弟所言也不确对。在我们不老林里,林主与各堂管事使用本名,客卿、林主弟子、管事弟子使用本名,其余的人,不论武艺境界高下,均以树名称之。故而两位应当明白,客卿用本名乃是我不老林的尊重,其余用本名,俱是为了方便与外人交流,并不是为了分出地位高下的。” 楚羽与程五千对视一眼,皆是肃然道:“受教了!不老林这份待人之道,实当领教!” 一路行来,但见古树假山,盈盈环绕;芳草跌水,叮叮咚咚;楼阁飞檐,势截天而勾角;林亭相间,卷风雅而静心。秋风掠来,飒飒觉爽。行不久时,三人便来到了一处古色古香的二层小楼门前。 “这便是两位的住处了。屋内毛巾热水换洗衣物一应俱全,一个时辰后便有其他人送来饭食。两位今日暂且将就一下,待林主与宋管事忙完了林中事务,明日必会设宴款待两位。” “多谢桃二老哥,辛苦了。” “莫说客气话了,我这便要回去岗哨那里。两位请自便。” …… “好舒服哇!”程五千梳洗完,换上了一身干爽衣物,躺在自己屋内的大床之上,舒舒服服地喊了一声。在床上滚了半晌,她停了下来,眼睛盯着顶上房梁,却是开始了琢磨。 此时不过午时而已,据他们来到此间也不过刚过了两个时辰。那宋游说林中有事,需得明日才能正式接待。可不老林这等与冷月城并肩的势力,林主和宋游一同出马,竟还无法在一日之内解决问题,这得是碰上了多扎手的点子? 想了一会儿,程五千只觉得头痛。不论这次不老林碰上的麻烦有多大,那都是不老林的事情了。至于她自己,还是考虑一下怎么把自己身份解释出来吧…… …… 连程五千和宋游都不知道,不老林林主赵雅兰和侯池究竟有什么关系。 自从二十年前一别,两人就再未曾相见。说是赌气也好,心丧若死也罢,无论如何,两人都像是约定好了一般,绝不在另一人现身的同时在同一场合里出现。哪怕不老林和冷月城相距如此之近,来往如此密切,却也是指派宋游等林中管事前去交涉会晤,赵雅芝自己却是不再踏入冷月城中一步。对于赵雅芝的这些小心思,侯池也是心知肚明。所以这些年来侯池也没有踏入过不老林一步。江湖里的外人看来,两家势力相互依仗,相交莫逆,实则只有其中重要人员才清楚,僵得很。 其实赵雅兰本不是一个十分好强的女人,若非二十年前那件事情,赵雅芝本应成为一位贤妻良母,而不是现在这不老林的林主。她之所以要让自己变得越来越强势,就只有一个理由,那就是恶心侯池那个王八蛋。 而每当出事的时候,她又总是会想,如果那个王八蛋能站在自己身后,事情就一定能变得简单。 就比如此刻。 “赵林主,既然你与那冷月城得关系没有那么好,那我刚刚提出的意见,你考虑的如何?” 面前一身深蓝色锦衣的公子哥儿手中把玩儿着一个做工极为精致的烟鼻儿,面色似笑非笑,放肆地打量着眼前这位年已四十却仍然风韵犹存地妇人。 赵雅兰强压下心中的不快,尽可能和善地说道:“我不老林一无钱财,二无强者,要地位没地位,要分量没分量,如何担的起玄罗宗如此青眼有加?能够保住林中基业,却已经是我们最大的志向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公子哥儿仰天大笑,半晌方歇。他目光稍显火热的盯着赵雅芝,道:“赵林主,你是个聪明人。我玄罗宗的的确确看不上你们不老林之流的烂东西。看上不老林的,是我齐六公子!我也懒得跟你再兜圈子,我看上的,也不是你这么个破林子,而是你赵林主本人!” 一直站在赵雅兰身后默默无言的宋游再也遏制不住满腔的怒意,前跨一步,就欲呵斥怒骂,却被赵雅兰挥手拦住。 “呦,赵林主你还别说,你这家仆还真是忠心。”自称齐六公子的年轻人满脸不以为意,目含挑衅地看着宋游。 赵雅兰深吸了一口气,强笑道:“我一个四十岁的老女人,如何能配得上齐六公子的英姿?想来公子是说笑了。” “半老徐娘,风韵犹存。这样的滋味儿,我可还真没尝过呢。”齐六公子一边将手中烟鼻儿收入口袋,一边起身。他眼神轻蔑,道:“配我?你可还真是想的多了!你当然是配不上我的,我齐六公子不过是让你自荐枕席罢了!” “嘭”的一声,赵雅兰径直握碎了一个茶杯。她盯着眼前的年轻人,一字一字地说道:“齐逢春!我敬畏的是玄罗宗,却不是你!你可莫要得寸进尺!” “可是现在在你面前的齐逢春,与整个玄罗宗无甚差别!哼,实话告诉你,这次宗门里出来的不止我一个。我玄罗宗宗主神功即将练成,接下来的动作,就是扫除障碍,一统江湖。你可想好了,你顺我的意,我让你不老林在接下来的浩劫中留得香火!否则,你若能存,我齐六爷把头拧下来给你当尿壶使!” 齐逢春睥睨着两个人,冷哼道:“如若不信,你们大可以试试!我再给你们两天时间,你们好好想想!所有的结果,你们自己负责!” 第67章 都是我的,不准抢 时至夜色已深,深蓝色袍的公子哥儿摔门而出,回身瞥了一眼这位于林中正中心的精致阁楼,却是面色阴鹫地啐了一口,方才骂骂咧咧地转身回了自己的住处。 楼内,宋游气得浑身发抖,低声骂道:“该死!前些日子只道他身在玄罗宗,没想到竟是如此龌龊下流之人!都是我引狼入室,林主,就请责罚,哪怕是要了我宋游这条贱命!只是林主万万不可受辱于此贼,听信了他的威胁!” 赵雅兰心烦意乱,随口道:“难道要任着我不老林的在接下来的浩劫中纷纷身死不成?” “林主岂可相信贼人胡言!他玄罗宗固然势大,然江湖中自有剑宗、长青门、长安、洛阳城主等好手在,岂能容他掀起大浪?不过信口开河仗势欺人罢了!那玄罗宗其实也是千百年传承下来的老势力了,出了百年前的魔头杜宇之后,他们行事便极为低调。想杜宇魔头出世之前,这玄罗宗却也是行侠仗义的弟子为多。也就最近与长青门……” 语道此处,宋游忽然哑口不言,簌簌冷汗如黄豆一般掉落,脸色变得极为苍白,显然是想到了什么事情。 赵雅兰望了一眼宋游,叹气道:“果然,你也是想到了。”语毕,这位林主缓缓昂首,声音清冷,傲然道:“是哪路朋友在窗外偷听,不敢进来一见么?” 宋游悚然一惊,内力流转,却是没半点察觉。 几息之后,一道笑声伴着朗然的嗓音在屋外响起:“林主盛情邀请,小子便却之不恭了!”随之大门推开,背着铁条的少年便大咧咧的走了进来。 宋游愕然道:“是你?”转念一想,这后生在窗外偷听了不知多久才被林主抓了出来,料想必然也不是什么好货,亏得白天还险些将之引为当世难得的知交好友,当下怒发冲冠,一边起身出手欲将眼前后生擒下,一边斥道:“楚羽,速速招来!你又是哪一方势力派来的探子!” 见宋游暴起发难,已经在巧合之下将事情缘由探听清楚的楚羽并未着恼,知是宋游心中误会羞惭,也不辩驳,只是微微叹息一声,霎那长青心经悄然运转,将内力运送至四肢百骸。 “小心了!” 宋游瞳孔微缩,只见少年探出手来,那手上青光莹莹,飘忽忽似不着力般向自己递出的手臂上拍来。两相接触,宋游大惊,只觉自己所发劲力竟犹如河流汇入大海一般,再不见其踪影。 正一愣神,楚羽双手已轻轻拍上了宋游的胸膛。一股极暖的劲力入体,将他击退三尺有余,却并未带去任何内伤。 只听少年悠悠笑道:“得罪!可容得小子辩驳几句?” 便在此时,一直冷眼旁观未曾出声的赵雅兰站了起来,盯着楚羽,道:“前些日子倒是听说过一桩江湖公案。灵江下游无双城李家十年前屠杀五大族夺城,却被一江湖小子撞破。李家人宣称这小子是长青门弟子,其本人并未反对,长青门也没声明。都以为无双城李家能不费吹灰之力地将这小子料理,谁都没想到不仅这小子杀力惊人,跟随他的一个用枪女子竟更为强悍,直接一枪挑翻了李家家主李程。从此江湖对这桩事情以及两人身份津津乐道,流露出来的,只有那个少年的名字。” 楚羽摸了摸脸,咧嘴一笑,“嘿!都传到这里来了么!” 宋游灵犀一至,脱口道:“楚羽!那少年名为楚羽!是了!想来就是你吧!” “却不知楚少侠来我不老林何事?以楚少侠之行事,又如何做得出偷听这样的不齿行径来?” 赵雅兰面色冷漠,站起身来,手中隐有劲气一吞一吐。这位不老林林主今日实在是怒气积聚到了极点,才不会管面前少年是正是邪,只待他稍有不敬或不诚不实,也别管他强弱、所属何派,便只一掌劈了! 楚羽苦笑,也不惊慌,摊了摊手,道:“这实在是个误会。” 原来楚羽白天来到林子里,着实被其中布局栽种给惊艳了一把,中午用过餐歇息过后,本想叫上程五千一同出来转上一转,赏上一赏,结果程五千一来走得实在是累了,二来她实在是没有想好该怎么面对不老林的人,于是便留在了住处,只由得楚羽一人出来。楚羽向一些下人杂役讨了一壶浊酒,便在这四周边饮边观景,不觉如何天就黑了。酒意涌了上来,他便趁着这股劲儿想找一高处赏月,一跃便来到了这座位于整个林间最中心的楼前,就欲再一跃跃上楼顶之上时,耳朵一动,突然听到了屋内传来“玄罗宗”三个字,俶而酒意全消,心下通明。事涉长青门的对头玄罗宗,楚羽便再顾不得什么江湖规矩,悄然偷听。 将这些事情简略一说,楚羽面露诚恳,拱手道:“我却还不能算是长青门弟子,但实与长青门渊源颇深。事涉长青门,便顾不得那么许多了,多有冒犯,还望林主宽恕则个!” “与你同来那个人又是谁?现在细想来那竟是一位女扮男装之人,怕不是灌江楼内一枪挑翻李家家主的那位好手吧?” 楚羽一愣,知道是宋游想岔了,莞尔一笑,道:“非也非也,说起来,这位极像男子的姑娘才是与你不老林有渊源的正主呢。” 赵雅芝与宋游对视一眼,均是有些不知所以。 “这姑娘叫程五千,据她说……她在你们赌场里出了千……”楚羽强忍笑意说道。 赵雅芝还是一脸不知所谓,而宋游却已恍然,便对赵雅芝解释道:“便是那个冷月城主极力回护的人,说是他亲戚……我当时心有疑虑,也还不知这玄罗宗的贼人究竟是个什么货色,便将其做借口邀了这侯池亲戚来林中做客。只是我并没见过其真面目,并没料到竟是个女子……” 赵雅芝听到“侯池亲戚”几字,心中便是一紧,望向楚羽,问道:“你又是如何和侯池那个蠢汉相识的?” 楚羽摇摇头,说:“我并不认识侯城主,只是路途之中恰巧抓到了这位五千兄……五千姑娘在路边赌摊上出千,这便相识了而已……原来她口中的亲戚便是冷月城城主啊,我也是这才得知。” 赵雅芝面色渐渐阴晴不定,半晌后,她一咬牙,突然对楚羽躬身抱拳道:“楚少侠,请带着这位程姑娘连夜离开林子,往冷月城去吧!” 此言一出,非但楚羽愣在当场,连宋游都极为吃惊,道:“林主!难道你真要……” “当然不是!我虽然平时里审时度势,但真的碰到这种事,我赵雅芝唯有死战!只是楚少侠是仁义之人,那个孩子也是无辜之人,何苦将他们牵连起来?”这几句话赵雅芝是面向宋游说的,接着转头看向楚羽道:“楚少侠,我知长青门与玄罗宗有怨,你既然真的与长青门有关系,便必不愿放过每一个玄罗宗之人。我亦知楚少侠既然能战李家李原而胜之,自然不比我不老林的任何一名一流高手差,自然不惧那区区四层楼的齐逢春。只是他仍有两位九层楼的护法随行,一旦走脱报信……楚少侠你的当务之急,应是赶快前往长青门,面见长青门主!” 说到这里,赵雅芝已是满脸凝重,沉声道:“那玄罗宗曾出了一个千年未见的魔头杜宇,原本名声不显,却好似一夜之间意满气足,杀尽天下高手。而今玄罗宗宗主闭关已久,再加上这几年玄罗宗日渐嚣张的做派……与那魔头杜宇之当时何其相似!说不得,便是又一场江湖浩劫啊!我们这些势力,凑不上份儿,但长青门可以!” 楚羽默然,心中却是暗道:“我却是知道那玄罗宗闭关与其依仗究竟是何物。还真是让这不老林林主给猜对了。”一面想,一面却又被赵雅芝这份思虑天下、不输须眉的气度深深折服,竟一时不知该如何言语。 赵雅芝见眼前少年不愿轻易离去,心下叹息一声,眼眶却是渐渐红了。走到楚羽身前,她竟有了眼泪滴落在地。 “楚少侠,实话给你讲,我年轻时与那冷月城主侯池有着一场孽缘……他亲戚在这时来了林中,实非我所愿。不老林和冷月城无论哪一个,都不是玄罗宗的一合之敌。我只愿……楚少侠你将这位侯池的亲戚安然送出去,不要让她卷进来……并在我和不老林覆灭后,不要让那个混蛋给我报仇便好……” 宋游在一旁听着,见林主泪下,心中也是悲戚异常,死志渐生。颤声道:“楚少侠……不老林之仇……说不得连着整个天下,便落在你和长青门身上了……” 少年背着铁条,站在原地一言不发。默了一会儿,他翻出身上仍残留着一口残酒的酒壶,径直往口中一灌。酒水一滴不落,一滴不洒,全落在了他的腹中。 “我娘其实曾经说过,并不让我常饮酒……” 赵雅芝和宋游以为自己听错了,道:“你说什么?” “我说,”楚羽一抹嘴,道:“一个武学大家四层楼,两个九层楼,都是我的!你们谁都不许跟我抢!” 第68章 树上有人 程五千有几日没有在床榻上睡过安稳觉了,所以这一晚上她睡得极为香甜,直到日上三竿方才悠悠醒来。听着楼外不老林中人来往做事的声音和林中枝头婉转清脆的鸟鸣之声,活这么大没过过几天这样安稳日子的程五千几乎都想要一直呆在这里,再不醒来了。 可是终究是要起床的。不仅要起床,还要去面对一些更为麻烦的事情。程五千不打算再继续拖下去了,她昨晚入睡之前就做了决定,今天就老实交代自己就是那个在赌场里出千的浑货。想来他们堂堂不老林应该不会跟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姑娘为难吧?刚想到这一节,程五千就不由自主的举起手来抚了抚自己的胸膛,眼含忧伤的叹了一口气。 起床着衣,简单洗漱,程五千便来到了楼下,却没有看到楚羽的身影。一边想着这个家伙今天怎么比自己还懒,一边“嘭嘭嘭”地敲起了房门。 “楚羽!起床啦!今儿个兄弟我去引颈受戮,你可要保我啊!” 没有回音。 “我靠你可不能见死不救啊,咱们得讲江湖义气是不是!” 没有回音。 “王八蛋你别躲着啊!” 手上力道加重,在程五千瞠目结舌的神情之下,朱漆木门竟就如此应声而开。看着空空如也的房间,程五千顿时哭丧起了一张脸。 “跑哪去了?真让我自己去挨打啊……” 突然程五千眼神一凝,看到了地板上那看上去并不是十分显眼的深色泥脚印。她眼珠一转,便抬脚进了屋来,走到那看上去即是属于楚羽的脚印之前,蹲下身来。 端详了一会儿,程五千便抬起头来,往那脚尖指向的地板上望去,果不其然,就在不远处,便又有一枚脚印在其眼前出现。她估算了一下这两枚脚印之间的距离,站起身来,自己试着走了一步,跨了一跨,这便皱起了眉头,心道:“以这两枚脚印之间的距离来看,这楚羽竟然还是用了轻功。这一步绝不是跨出去的,而是提气轻身跳将出去的。到底出了什么事儿,能让那个家伙那么着急?” 程五千一边想,一边依仗自己的猜测走到了窗前,窗框上一枚清晰的泥脚印赫然映入眼帘。再向窗外望去时,那脚印竟断断续续,一直蔓延了出去。 “他昨晚出去瞎转,想来是不知在何处踩上了泥,今早出去竟然忘记清理一下,说明他当真碰上要紧事了。我这便寻着他的脚印去看看,凑凑热闹。” 心下主意已定,这程五千玩兴大起,也不从正门出来,就顺势扶着窗框纵身一跃,跳将了出来。 虽然程五千猜测楚羽碰上了棘手的事情,但她心中清楚自己身上除了机缘巧合练成的为了配合出千时隔空控物的些许内力以外,并没什么武艺可言,如果有事情楚羽处理不了,那她自然也无计可施,甚至还会碍手碍脚,成了拖累。更何况自己和那楚羽也并没有特别熟,江湖过客相识几天罢了,何必为了这么一个家伙惹一身麻烦?审时度势这种事情,程五千最擅长了。这个时候她倒是没去想楚羽到底是为什么才会来这不老林中了,只觉得自己是自己,楚羽是楚羽,各自混各自的,自己只是前去瞧个热闹。 怀着这样的念头,程五千也就并没有十分刻意地赶路,反而学起了楚羽来时的样子,把两只手负于身后,微微抬头,扬起下巴,勾起一个似有若无的微笑,一步一颠的晃荡着向前走,欣赏着这不老林的美景。程五千本就样貌清秀,其身形极为瘦削,身高却是不低。此时身着宽大的男子衣袍,便更是雌雄莫辨,大大咧咧的身形摇晃间,还真给人一种年轻狂生的潇洒飘逸之感。 脚印时而东实踏,时而西轻点;时而于树干侧踹,时而隐匿不见。行至越远,其林越密,脚印便越难寻到,程五千便再不能悠哉游哉,只得聚精会神,认真观察了起来。 林花渐少,绿意葱然,而程五千却渐渐有了退却之心。怎么回事?追到这里还未见分晓,这究竟是出了什么事情?程五千自忖没有丝毫的自保之力,若遇危险说不得要把一条性命赔在这里,但不知为何,那眼前似断实连的脚印似乎有种莫名奇妙的魔力,引诱着程五千向前走去。 “再走三里,倘若还不见人影,由他去死!” 程五千心中已经有了恼意,便连走路都不耐烦了,撒开双腿跑了起来。只是她没有想到的是,才跑出去一里,便已出了不老林的地界,真真正正的进入了一片野林之中。 停下脚步,暗骂一句:“他娘的!老子不找了!回!”程五千就便要转身回去。便在此时,她耳朵微微一动,听到了前方传来的细微声音。 “今晚……如若不……动手……” 程五千心中一凛,这声音听起来还算年轻,却虚浮阴狠,当下不敢再乱动,缓缓低下身子,向那声音传来之处行去。 那声音越来越清晰,程五千的动作也就越来越缓慢。她听出对方乃是三人,不知在此处密谈什么事情,只是从那音调和一些断断续续的词语之中便能得知,恐怕是些什么杀人放火的恶劣勾当。 野林之中无人看管,那野草长得也是极为旺盛。程五千蹲下身后,若不仔细查看,便极难将之发现。程五千感觉距离差不多了,基本能听清三人所言之后,便停下了身形。 “我齐六公子想要的女人,至今为止,还没有哪一个不是自己投怀送抱的!这不老林林主应当知道好歹,否则屠她一林之事,我甚至都不需宗门出手,单是我父亲便能料理!” 这话说的极其跋扈,程五千暗暗心惊。没想到在侯池那里都能讨要说法的不老林竟然还能被人这般看轻,那这淫贼又是何方神圣? 原来程五千听到这齐六公子说话,已经将之归为了“淫贼”一列,倒也是妥帖得很。 只听又一个稍显苍老的声音说道:“小齐,有我和你二师叔在,你家族都不用出力,我们两人就足够屠尽这整个所谓的不老林!” “师弟,你声音小一点!谁知道这里有没有外人?” “哈哈哈,师兄,像这等穷乡僻壤,你我两个九层楼的武学大家,还会怕谁?小齐心中有气,我们自然得帮他把这口气出了,你说是不是?” 听到“九层楼的武学大家”这么几个字,程五千险些惊叫了出来。这边惊吓还未消除,那边疑惑便已经涌上了心头:“这两个互为师兄弟的老头分明实力如此高超,为何听上去却还要拍那年轻人的马屁?” 只听那年轻人再度笑着发声:“两位师叔实在是对我太好了,等我得空回家,一定向我父亲好好说说,劝他尽早将两枚金续接骨丹送与两位师叔!” “好说好说。” “小齐你说你怎么这么客气……” 程五千心下了然,这“齐六公子”虽然是这两个老家伙的同门后辈,但两个老家伙却因为什么“金续接骨丹”而有求于他,才这般助纣为虐。 “我总感觉这里还有人!”突然之间,那个“二师叔”沉声道。 程五千心中一紧。她并不擅长武艺,并不知晓江湖上“宗师可探云雨”究竟是什么,那是一种对于天地万物的理解与感知,玄之又玄,是实打实的境界上的飞跃。而眼前老者身怀九层楼之高的实力,虽不能“探云雨”,却也着实对这番境界有了些许理解,对于自然万物的变化有了一定的掌握。程五千虽小心翼翼、不敢动弹,但她对于这片环境而言终究还是外来者,无论是呼吸心跳还是其他动作,都会给整个环境的“气”带来影响,这便是那“二师叔”的警觉所在了。 霎时交谈声停,三人似乎都开始寻找周围不妥之处。程五千此时才是真真正正地连大气都不敢多喘一下了。却只听那“二师叔”的脚步离自己越来越近,不由得万念俱灰,心里开始不断的骂自己愚蠢,没事儿过来此处凑什么热闹,说是找楚羽,结果楚羽没找到,撞破了人家的好事,自己也要把命留在这里了。再一想到那“齐六公子”似乎是个不折不扣的淫贼,程五千就几欲崩溃。 “不用再躲了,我知道你在那里,就出来引颈受戮吧!” 程五千心中哀嚎一声,定了定神,摸了摸腰间那把随身携带的匕首,便欲起身。 就在这时,她头顶的树上突然传来一声朗笑,随之一道熟悉清亮的声音便响了起来。 “出来就出来!你们已经做了卑鄙无耻下流的小人,我也就不再偷偷摸摸了!” 一道身影轻盈的从树上跃了下来,少年伸手到身后,一把抽出负着的铁条,哈哈笑道:“你们商量的无耻行径全都被我听去啦!今儿老子继续行侠仗义,为民除害!” 第69章 我有一铁条 程五千看见楚羽的身影,几乎在一霎那间惊喜的要叫出声来。只是略一思量,便又复担忧:这楚羽也是武学大家的水平,而对方可是足足有两个活生生的武学大家顶楼的高手啊!就算你楚羽也有武学大家顶楼的实力,可双拳难敌四手,无论怎么算都赢不了啊! 她眼见楚羽从天而降,出言挑衅,便知道这家伙也是一早就潜伏在此处,出于不知何种原因而探听这三个人的密谋。只是为了防止被对方发现便屏气凝神,却也没有留意到程五千的进场。程五千眼珠转了转,这边就计上心来。 楚羽将铁条搭在自己的肩上,向那齐六公子咧嘴一笑,道:“人家真正贪好女色者,无不喜欢十七八岁的小姑娘,活着二十来岁的小娘子,怎么到你这里越混越差,连对四十多岁的老女人都如饥似渴,你怕不是饥不择食啊!” 齐逢春面色阴沉,伸手抖了抖自己的锦衣袖袍,阴恻恻地说道:“你这小子,一看便是个没碰过女人地雏儿,却跑来这里充大尾巴狼!小子,报上名来,爷爷心情若是好了,杀了你之后给你立个碑也未尝不可!” 楚羽眨巴眨巴眼睛,装出一副一脸惊奇的样子,说道:“你们身为玄罗宗的人,竟然不知道我是谁嘛?” 齐逢春三人对视一眼,心中俱是一凛。他们虽然在此间的谈话全被这少年给偷听了去,但回想起来,他们却并没有提到半个与“玄罗宗”相关的词语。这少年究竟是如何识得他们的身份的? 倒是那个“二师叔”率先跨出一步,拱手道:“还不知阁下是敌是友?烦请示下,以免大水冲了龙王庙!” “我都骂了你们行径无耻、品味低劣了,自然是敌非友。你若非要问我的名字么……告诉你也无妨,至于信不信,那可就是你们自己的事情了。”楚羽嘴边依然笑意盈盈。 “敢请教!” “在下姓韩,单名一个龙字!”楚羽定定地看住三人。果不其然,三人登时变色!“二师叔”面色一沉,低声道:“韩龙早就死了!被我少宗主毙于酒楼之中!你不是韩龙!你是长青门弟子!” 楚羽铁条斜指,一步一步向三人走去,,缓缓道:“你说的对……韩龙已经死了很多年了……我不叫韩龙,我叫郑坤……” “郑坤也……” “也死了,我知道。我还叫穆凡心。” “……不必再装神弄鬼了,说罢!你到底叫什么名字,你师父是长青门的哪一号人物?!” 楚羽停了下来,望着已经声色俱厉的那位“二师叔”,淡淡道:“你们,尚还没资格知道我师父是谁。我的名字,你们也没有必要记住。” “你们只需要知道,你们快死了!” “二师叔”瞳孔猛然一缩,一边一手抓起齐逢春向后一拽,一边向他的师弟高喊道:“一起出手,解决了这小子!” 楚羽面无他色,走出一步,递出一剑。 走出一步,递出一剑。 一剑燃林,剑剑燃林。 霎时间这片野林之间剑气纵横交错,一棵棵树上被割裂出一道道极深的疤痕,浓郁的灼热与焦糊气味弥漫了开来。 “二师叔”的境界本来是比他的师弟要高出那么一头,只是为了要保护只有区区武学大家四层楼境界的齐逢春,却弄得比自己的师弟狼狈多了。一身华贵的锦袍被跌宕开来的剑气割得七零八落,索性没有其他人在场,否则这脸可就丢大了。 不过如此一来,这位“二师叔”也摸清了眼前这小子的底细。他挥了挥手,示意齐逢春退得稍远一些,而后再次看向楚羽,沉声道:“燃林剑法!果然是长青门不假!你区区一少年,看上去也只有二十岁不到,却已经将燃林剑法运用到了这种地步,长青心经想来你也最少达到第七层了吧?” 楚羽淡淡一笑,道:“你这老家伙,对我们宗门的事情了解的还真详细。” “哈哈哈哈,不详细怎么能屠杀你们长青门流落在外的人呢?小子,你刚刚不是说你叫穆凡心吗?哈哈哈,告诉你!少宗主截杀穆凡心之时,我也出了一份力!他那条左腿,就是我扭下来的!” “二师叔”面目狰狞,阴鹫一笑,道:“报仇啊,小子,你来报仇啊!你不过也是武学大家七层楼的水准,今天,我在功劳堂那里的册子上,又要多添一笔了!哈哈哈哈哈!” “你说穆长老的腿是你给扭断的?就凭你?” “哼,那老儿固然有着宗师境界,但那又怎样?我罗阳少宗主主攻,我们五大高手齐聚,还奈何不了一个区区穆凡心?小子,我们两家如此死仇,你不会还指望我们讲什么江湖道义吧?”穆凡心嗤道。 楚羽点点头,默默道:“原来穆长老是这么死的。” 抬起头来,咧嘴一笑,道:“燃林剑法伤你们不得,那你们试试这一剑如何?” 两名玄罗宗的老者霍然抬头。 一道亮白色的剑光挟裹着不断吞吐的剑气,宛如撕裂天地一般,霎那便劈到了两人身前。 一剑当空! …… 在楚羽燃林剑法使出来的时候,程五千便抓住了这个机会,扭头便跑。 玄罗宗诶,那可是玄罗宗诶,怪不得敢那么嚣张…… 长青门?楚羽那家伙竟然是长青门的弟子?我这是走了什么大运?活了十七年都没见过活着的四门三宗的神人,怎么往这边儿一来,就一抓一大把了? 程五千一开始仍是弯身逃跑,离刚刚爆发战斗的地方过了一段距离之后,她便直起了身子,发足狂奔。 开玩笑,就算是长青门弟子又能怎样?两个武学大家九层楼的高手,你楚羽能活下来就出鬼了! 程五千咬了咬牙,发了狠的向不老林那边跑去。 …… “老宋,从今日开始,你便让林中弟子逐渐散于江湖之中,我与那玄罗宗贼子撕破脸之后,若是能胜,我便离开这里,前往几个月后的江湖大会,看看能否寻找到一线生机;若是输了……” 宋游“啪”的一声将纸扇合上,握在手中,沉声道:“大不了就是一死么!属下愿陪林主一同赴死!” 赵雅芝缓缓从座位上站了起来,笑道:“老宋,别人可以,你可不能陪我去死。你家中尚有妻小,你这做丈夫的、做爹的总不能不负责任呐。彤彤今年也有十五、六岁了吧?你不想让她习武,便要给她找个好人家。” 宋游张口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被赵雅芝挥手制止。 “包括你在内,有家室的,都必须提前撤离。自己一个人无牵无挂的,倘若想要陪我这个林主去死一次的,便留下!无需再有其他反驳了,就这么办!” 宋游含泪颤声道:“林主!你不可让老宋成为一个不忠不信之人啊!” 赵雅芝就欲再度开口劝慰,门外忽然传来一声禀报:“启禀林主,昨日来林中的一位朋友行色匆匆,说有要紧事与您相商。” 赵雅芝一愣,“莫非是楚羽?不行,我决计不能让他和那个侯池的亲戚掺和到这件事情中来。”于是清声道:“转告楚少侠,请他谅解我不老林的怠慢,让他在屋中静候。” 此话一出,些许的回音还没散去,屋外一道响亮的声音便颇为无礼的喊叫了起来:“还他妈静候!静候个屁!楚羽他妈要死了都!” 这一句话如同五雷轰顶,令屋内两人心神巨震。对视一眼,赵雅芝忙道:“快请进来!” 门“啪”地一声被推开,程五千气喘吁吁却又风风火火的跑了进来。 “废……废话我懒得说……你们也别仔细问……楚羽跟三个自称是玄罗宗的人干起架来了,其中有个年轻点说是看上了林主你的美色……我不是说楚羽为了你的美色出头……谁知道是不是呢……哎呀总之!那三人里有两个都是武学大家九层楼的水平!楚羽再打下去估计会死!你们快去救他!” 赵雅芝几乎一瞬便知道了事情的经过,心下长长的叹息了一声,忙问道:“楚少侠现在何处?我即刻就去!” “我……我跑不动了……你们谁,谁背我一下,我,我给你们指路……” 宋游前跨一步,道:“我来!” “不行!”程五千指了指赵雅芝,“烦……烦劳……林主背我……我他妈……是个女的……” …… 程五千内功不行,但赵雅芝和宋游自然不同,哪怕带上程五千这个累赘,也比程五千来的时候快多了。 程五千跑来时用了将近半个时辰,而他们一同去时只用了半柱香的时间。 人尚还未出现在在视野之中,那炽烈中夹杂着清朗气息的剑气已经在空中弥漫了起来。 程五千虽然趴在赵雅芝身上,但她却直接直起了身子,梗起了脖子,扯着嗓子向前方高声喊道:“他妈的楚羽!坚持住!我带人来救你啦!” 赵雅芝的脚步戛然而止,旁边宋游同样停下了脚步,喃喃道:“这怎么可能……” 程五千张大了嘴,瞠目结舌。 少年提着铁条缓缓走来,浑身是血。 他咧嘴一笑,道:“我说了这三个人是我的,那就是我的。你们来晚了!” 第70章 青春啊 约有将近十辆马车缓缓行驶在不老林和冷月城共同铺设的道路之上,车土漫扬,偶有马儿打个响鼻,整个气氛都显得有些沉默。 在居中处的一辆马车里,楚羽双手枕在脑后,眼睛盯着车顶,口中哼着不知道从哪里听来的小曲儿,倒显得十分悠哉。 这差不多是最大的一辆马车了,除了楚羽以外,还有两个人也在车厢里,其中一个身着宽松男子袍服、梳着男子发髻的,看着楚羽的样子,满脸嫌弃毫不掩饰,正是程五千本人。另一个却是一个正儿八经的身着红色衣裙的的小姑娘,个子不高,粉雕玉琢,着实是可爱的紧。这时小姑娘正端着一小盆清洗干净的水果,一边往嘴里送一边清脆的说:“楚羽哥哥,你再跟我说说江湖上的事情呗,我爹平时都不愿意给我讲的。” 楚羽嘴角一翘,道:“枣。” “哦,好!” 小姑娘忙不迭地坐直身体,从盆里拣了一个最红最圆地枣,递到了楚羽口中。 看着眼前这一幕,一旁程五千嫌弃地表情更甚,“啪”地一声合上了手中的一本棋谱,挥手便砸到了楚羽脑门儿上。 “瞧瞧你这熊样,活生生又一个淫贼!” 小姑娘慌忙摆手,道:“程姐姐,你别这样,是爹爹让我进来照顾楚羽哥哥的。楚羽哥哥现在身上有重伤,路都走不成,当然得有人照顾了。而且爹爹说了,要不是楚羽哥哥把那三个坏蛋杀了,我们不老林的人不知道会死多少呢!” 楚羽扭头冲程五千咧嘴一笑,道:“听听,你听听,瞅瞅人家这觉悟。” 程五千举起棋谱作势又要打下来,楚羽眼睛一瞪,道:“行啦别打啦!我不要面子的啊?程五千我可告诉你,我虽然现在动不了,但不知道什么时候内力养足了就生龙活虎了,到时候第一个揍得可就是你!” 程五千一缩脖子,撇了撇嘴,认了怂。 楚羽满意的将口中吃剩的枣核一吐,准确无误的从车窗口飞了出去。他再次转过头来,对小姑娘咧嘴一笑,道:“彤彤啊,你到底是想听江湖里的事呢,还是想听太行山寨的事情呢?” 被叫做彤彤的小姑娘一听到“太行山寨”四个字,脸蛋儿立刻变得和身上的衣服一样通红。她把水果盆子抱在怀里,两只手却已经不由自主的扭在了一起。 “当然是……想听江湖里的事情了呀……” “哦,想听江湖里的事啊,”楚羽装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然后舒了一口气道:“那就好那就好,那我就不提那太行山寨了,毕竟只是江湖里的一个小虾米,我知道的本来就不多,免得你再说你楚羽哥哥孤陋寡闻……” 彤彤立刻急了,也顾不得害羞,喊道:“不行!好哥哥,你就给我说说太行山寨吧!我错了我错了!其实我是想听太行山寨的事情!” 看见小姑娘露出这副样子,楚羽和程五千倒是都笑了。而笑完之后,楚羽心中却是叹了一声。 原来这叫名叫宋彤的小姑娘是宋游的唯一一个女儿,今年十六岁。而她念念不忘的那个“太行山寨”,是坐落在太行山里的一个江湖势力,说来与洛阳城倒是不远。与其说是宋彤对太行山寨念念不忘,倒不如说是她对其中的一个人念念不忘。 两三年之前,太行山寨遣人来不老林中拜访,除了领头的二长老以外,还有太行山寨的年轻翘楚,其中最为惹眼的,当属首徒章行之。太行山寨在江湖中排不上号,赵雅芝也便没有亲自接见,只是让宋游代为招待。机缘巧合之下,宋彤便与这章行之相识了。少年意气潇洒,少女娇羞可爱,两人便渐有懵懂之情愫悄然诞生。宋游将这些看在眼里,只道是自己女儿并没见过更多奇伟男子,等两人分离之后便可渐渐淡去,便并未阻止。只是没想到两年过去,那章行之的身影非但没在宋彤脑海里淡去,思念反而更为痴狂了起来。只是章行之虽然在他们太行山寨里抗的起鼎,却实在不入宋游的眼。可女儿起念之后如痴如醉的神情,令他又始终不愿强行开口断其念想,只能这般搁置着,叹一句孽缘。 这几天在马车上的接触,楚羽大概知道这小姑娘该是真的情根深种了。一边感叹着年轻人的朝气,一边想着自己身上的寻剑之事和师门之仇,叹息着自己可能就要这样打一辈子光棍了。他全然没意识到,自己其实也不过一少年而已。 只是偶尔,他也会想上那么一想,如果自己要找个媳妇儿的话,那得是一个什么样的姑娘? 首先得温柔一点吧?不能说百依百顺也得善解人意吧?我混江湖这么累,回家总不能再怄气了吧?所以还得愿意洗衣服、会做饭。能跟自己一起喝点小酒是最好,但是也不能多喝,女子要是有酒瘾那得成什么样子?然后要是愿意读书就更好了,等以后完成了父亲的心愿、解决了宗门的恩怨之后,就跟她隐居起来,喝酒读书弄弄墨,养养孩子,绝对是人间美事。 “想那么美呢?要是世间能有这样的女子我把头拧下来给你当球踢!你要是照这个标准找老婆,你这辈子估计就真的打光棍了!” 楚羽苦笑一声,他以前跟苏沁和吴央吹牛的时候,苏沁就是这么嘲讽他的。不过想想也是,世界上哪里会有这样的姑娘?就算有,也不该是他楚羽来抱得美人归了。 少年突然变得十分忧伤,可惜手头无酒。 …… 宋游策马来到了当头第一辆马车前,在马上弯腰低声问道:“林主?咱们真的就这么带着那程五千走了?不与侯城主知会一声?” 车厢窗帘并没有掀开,赵雅芝淡淡的声音从车厢内传了出来:“侯池那个王八蛋那种丑样子,他的侄女竟然长得这般清秀。那个王八蛋才不知道如何教导孩子呢,就让五千跟着我一段时间,料他也不敢说什么!五千那孩子不也不愿意憋在冷月城里不出来么?你情我愿,刚刚好!” 宋游忍俊不禁道:“林主说的极是!” “对了,听说你让彤彤那丫头去照顾楚少侠了?” 宋游点了点头,道:“楚少侠为咱们做到这一步,我心中实在过意不去,正好他们年纪相差不算大,我看那程姑娘也……不擅长照顾人,就让彤彤过去了。” 车里赵雅芝叹息一声,道:“这个人情,咱们可是欠的大了。他趁那三人在我不老林势力之外的时候发难,杀人时又全用的长青门的剑法,最后放走了一个奄奄一息的长老,那么这个长老只要能和他们玄罗宗的人碰上头,自然会把矛头指向长青门,我不老林自然就能置身事外。就算他们玄罗宗心中有疑,又或者要拿我不老林泄愤,也比首当其冲要好太多了。何况我已经趁那人转身逃跑时悄悄给那人后背的伤口上下了咱们咱们不老林从未用过的失心散,两日之内必定身亡,估计也见不着他们宗门的人了。” 宋游捋了捋自己的胡子,道:“天下大会召开在即,想来玄罗宗也不会将太多精力放在这些事情上。只是我最想不通的还是那楚羽,不过十八岁的年纪,就已是武学大家七层楼的境界;不过武学大家七层楼的境界,就能力克两大九层楼的高手外带一个四层楼!林主啊,就算你我联手,恐怕也不敢说必胜之吧?那可是玄罗宗的人,无论是功法心法,还是招式技艺,哪怕他楚羽是长青门的弟子,也占不着半点便宜才对。” “这恐怕就是他楚羽自己的秘密了。不论怎么说,这个声名都还在江湖上不怎么显的楚少侠,现在看来,当是完全不输那些青年翘楚。什么剑宗王渊,长安城刘琮琤,明宗张小琪,玄罗宗罗阳等等,恐怕皆可相提并论!老宋啊,你可要让彤彤那丫头好好照顾楚少侠,正是血气方刚的男儿,说不定便成了咱们不老林的上门女婿了呢!”话到最后,赵雅芝的声音里已经带上了些许揶揄之意。 宋游大感窘迫,老脸一红,干咳了两声,道:“那个……林主,人家楚少侠……乃是长青门弟子,咱家姑娘……恐怕高攀不起。况且彤彤那丫头也不一定就会喜欢楚少侠,我这做爹的,不想勉强孩子。” 赵雅芝道:“不想勉强孩子?那你倒是让彤彤去嫁了那个太行山寨的章行之啊?” 宋游被赵雅芝呛得脸上憋成了猪肝色,半晌才道:“倘若彤彤真放不下那个小子,那小子以后表现的也还不错的话……唉,嫁了也就嫁了吧!” “便该如此!不管究竟是谁更好一些谁更坏一些,彤彤喜欢才是最重要的!这次江湖大会想来那章行之也会去参加,我到时候好好替你和你夫人看一看那小子,若是不错,任彤彤随他去又如何?若是不行,便得好好劝劝彤彤了,以免越陷越深。我家彤彤要是不喜欢,就算那楚羽想娶,就算他是长青门的人,也别想碰到彤彤一根毫毛!” 居中车厢里楚羽蓦地打了一个喷嚏,他揉了揉鼻子,心里暗道莫非是苏沁那疯丫头又不知在何处骂自己了…… 第71章 城门有人搞事情 长安城不论在历史上的哪一个阶段,都是以其底蕴深厚与气格清俊绵长而着称于世。与建业城的雍容富贵和洛阳城的雄壮宏伟不同,长安,才是一座最有人味儿、象征着太平盛世的大城。 长安总体呈四方之形,其城墙与洛阳城一样,均是千年之前便已建成,久经风霜而不倒。虽经过历代城主不断的加固翻新,但其骨架却从未变过。城墙之上可跑马、可并行四车,城墙四角均设角楼,时时刻刻严阵以待。城墙之外的护城河实引渭河之水,再向外循,便可见八水绕长安之壮景。渭、泾、沣、涝、潏、滈、浐、灞八条河流,或奔腾豪迈,或婉约动人,皆以长安城为中心,向四周辐散开来。其中七水均是渭川之分流,各自于不同位置汇入渭川之中。其地势易守难攻,想来也是其屹立千年的原因之一。 长安城中阡陌纵横,楼房屋舍、酒肆茶馆、杂摊百货、珍宝阁轩当真是应有尽有。在这座城中,似乎就连市井之间都活的上进而又自得,百姓们在追求衣食无忧之时也追求着名声地位以及更充裕的精神生活。走在长安城的街道上,你会发现每一个人都会笑着跟你打招呼,并且自来熟一般的跟你闲聊自己一天的活计以及家里的琐事,或哀叹、或骂娘、或夸耀、或感慨,却总是抹灭不掉那言语中的骄傲。 这种骄傲来源于他们时时刻刻都怀抱在胸的进取之心和与之并不冲突的知足之意,来源于城中央城主府高扬的飞檐与城墙四方低垂的角楼,来源于那站立在这长安城顶端乃至整个世间顶端的那个男人。 …… 长安城南城门处,正有一群衣着各异的江湖人士抵达。当先一人长得豹头环眼,肩扛一柄乌光闪烁的开山刀,半敞胸膛,对着守城禁卫大笑道:“嘿!小子!爷爷们是来参加你们长安城办的那什么江湖大会的!赶快让开,爷爷们一路奔波,早就累得不行了!得快些找个客栈酒楼,叫上一两个身姿婉转的小娘,快活快活!哈哈哈哈哈!” 几名守城禁卫对视一眼,眼中均是有些怒意,但依然不敢得罪,离得最近的一人便抱拳开口道:“不知是哪处的英雄好汉?烦请告知,容在下进去通禀一声。” 那大汉双眼一瞪,眼珠子几乎要立时瞪出眼眶来。只听一声断喝,空中掠过一道残影,那开山刀便已经落到了那名开口发问的守城禁卫颈间!余下的守城禁卫纷纷大惊失色,均拿起了手中长矛对准了大汉。只是那被刀悬颈间的禁卫着实硬气,虽冷汗直流,却依然向大汉说道:“怎么?这位好汉究竟是来我长安城中参加江湖大会的,还是来寻衅滋事的?我这区区小命自然不足挂齿,但若是来弗我长安城颜面,你倒还需掂量掂量自己有没有那个斤两!” 大汉怒意更盛,高声道:“早知道长安城中人各个眼高于顶,不讲江湖英雄放于眼中,今日一看果然如此!你一小小守卫便目中无人,竟然连我泰兴鲁元吉都不识得!还敢口出狂言,当真以为我不敢杀你!当真以为我怕了你们长安城城主府?!” 那守卫只是一个劲儿的冷笑,道:“我长安城对天下豪杰英雄向来礼让三分,也不知你是从何处听来那些无谓之言!我若不识人,那也只是我自个儿眼拙!原本我还正纳闷儿,‘怎么来了一路我不认得的英雄,江湖之大藏龙卧虎,果不可小觑。’你鲁元吉一报家门我才了然,像你这种根本与英雄毫不沾边的草莽贼子,我自然是不会、也无需认得!” 此话一出,他身边的其他禁卫越发紧张,紧紧盯着那鲁元吉的动作。而那鲁元吉身后的一群人却一个个抚起掌来。 “小伙儿!硬气,爷爷我瞧得起你!” “哈哈哈,老鲁,怎么样?今儿竟然叫一个守城的小家伙儿给看扁喽!这要搁我,我可忍不了!哈哈哈哈!” “老鲁啊他是外强中干的货!你瞧他此时凶得很,要是见了人家刘城主,指不定得点头哈腰曲意逢迎成什么样儿呢!” 鲁元吉听着这些话语,深吸了一口气,脑门上青筋暴起,爆喝一声:“老子杀给你们看!”手中下力,便要剁下那禁卫的头颅! 那禁卫非但不闭眼,反而瞪向鲁元吉,似乎是想在临死之前将眼前之人的面相刻在心里,来世好来报仇。 一道惫懒十分的声音从众人头顶悠悠传来: “那姓鲁的,想要扬名天下,得靠真材实料。你这般大闹一通,名声固然是有了,但恐怕不是什么好名声。哦,忘了忘了,你反正也不在意名声是好是坏,自然就无所谓了。” 声音初至时,大汉便觉手臂无论如何再怎么用力,这刀竟然是再砍不下去半分深度。随着那声音完全落下,他只觉握刀的手臂一阵突如其来的酸痛,闷哼一声便后退了三步。再抬眼时,一道做穷酸书生打扮的身影便已经稳稳当当的站到了那呆立在原地的禁卫身前。 “后退。” 那禁卫尚还恍如梦中,没有反应过来,迷迷糊糊地说:“啊?” 那穷酸书生微微侧过头来,有些无奈的一笑,道:“我是让你退后一点啊,你看人家泰兴山来的人手众多,一会儿要是群起而攻之,我可没本事保你一点都不受伤。” 禁卫如五雷轰顶,再看了一眼这穷酸书生的侧脸,立刻抱拳躬身,沉声道:“是!”然后毫不废话的退到了后面同伴的身边。 原本听了这穷酸书生那句“群起而攻之”和“一点都不受伤”的讥讽与轻蔑后已经是面色阴沉的一干泰兴山之人,见那极为硬气的禁卫竟然对眼前此人竟然言听计从,心下也不免有些够不着底儿。原来这些人原本也都是些山中强盗,在崤山西边的泰兴山上合伙起了寨子,干的也全都是些剪径抢掠,杀人放火的勾当。听闻这长安城大办江湖大会,便来凑个热闹,妄图彰显一下自己的名声。只是没想到这才还没进城门,便碰了一个极硬的钉子。 都是能将察言观色融进自己骨子里的主儿,当下便瞧出了眼前这个穷酸书生不好惹。只是江湖讲究打人不打脸,那穷酸书生虽然只是言语上暗里稍稍挤兑了一下,但也不能毫无回应,于是一个尖嘴儿老头稍一沉吟便前跨一步,道:“不知这位是长安城里的哪位名角儿?划下道儿来让咱们见识见识,趁人不备又算什么本事?”这句话便将责任一股脑儿地全都推到了穷酸书生身上,却是毫不提及鲁元吉险些行凶杀人的事情。 可惜他终究不知道穷酸书生是个什么脾气。 只见穷酸书生微微一笑,身影却在刹那之间一闪而逝。泰兴山的一干人顿时大惊,只是还未抬起手来做些什么抵挡的架子,一声声痛呼便渐次响了起来。 尖嘴儿老者看着又掠回原地的穷酸书生,失声道:“洞天指江一白!” “眼光不错,”江一白呵呵笑道:“你们所有人的气海全都被我点了一指,内力呢,两个时辰内便不能用了。我长安城举办这次江湖大会,不是给你们用来投机取巧的。那鲁元吉,你走上前来,给我这小兄弟赔个礼道个歉,我也就不再跟你们追究,放你们赶快进城投宿。” 鲁元吉眼珠一瞪:“你倒还是尽快杀了我吧!” 江一白就要再开口说些什么,却听后面那险些丧命的禁卫朗声道:“二统领!我倒不用他这蟊贼给我告歉!早晚有一天我会自己找上门去与他请教!” 江一白听后微微一怔,旋即大笑三声,对面前的泰兴山众人道:“既然如此,我便放你们进去。记着,你们只可于进城半里后西街的一处‘恶来客栈’中投宿栖身。倘若让我在其他客栈中发现你们了,便立刻将你们逐出城去!” 有人怒道:“怎么?长安城还要给江湖人分个高低贵贱不成?” 江一白翻了个白眼儿,道:“你们这些渣滓,也敢妄称江湖人!知足吧,幸好南城门是我来看管,倘若是少城主在,就你们今天的所作所为,别说进城了,想活命都难!自己什么德行什么斤两,心里没谱么?!告诉你们,那‘恶来客栈’里,住的就是你们这些污眼的东西!我长安城对真正的江湖好汉,向来一视同仁!” 泰兴山的一帮子人灰溜溜地进了城去。 江一白一手叉腰,一手搭了个凉棚儿,往天上看去,但见白云苍狗。他长吁一声,哀叹道:“办什么江湖大会,一天一天的,累死个人呀……” 他突然转身,看向那禁卫,问道:“你,叫啥?” 那禁卫一愣,道:“吴……吴克敌。” 江一白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小子可以,我给你升官儿!” 第72章 那些人儿 人的命运有时是真的并不被自己握在手中。纵使你使尽千般力气,用尽千般思虑,该失去的东西还是会从你的指缝之中缓缓流逝,不给你一丝一毫挽留的机会。哪怕是掌握着世间最强大的力量、哪怕是站在世间的顶端、哪怕是连山川草木流云都可于一念之间如臂指挥,却同样会在来自内心深处里最痛苦的失去面前被抽去所有的力气,脆弱的像一个初生的婴儿,苍凉的像即将沉沦的太阳。 楚羽在马车上看到这句话时,只觉得心中隐隐有什么东西在悄然鼓动。他并不喜欢这种感觉,于是长吁了一口气,把书本合上,随手放到了一边。 他将头探出窗去,叫停了车队。他在一天之前伤势终于完全复原,程五千和宋彤也便不再和他待在一处了,毕竟男女有别,该讲的礼数还是要讲。 跳下车来,他正了正背后的铁条和包裹,向缓缓来到他面前的众人咧嘴一笑,躬身抱拳。 “诸位,楚羽小子能与诸位相识,实在是今生的幸事。小子在不老林附近范围因宗门私怨出手杀了那玄罗宗的人,给你们带来这么大的麻烦,实在是心中有愧。这段马车上的日子,又多亏了宋游前辈您女儿的悉心照料,更不知如何报答。” “既然这两天伤势已经痊愈,小子实在也是没脸继续在车上蹭吃蹭喝了。况且倘若我继续与你们待在一处,被人瞧见了,玄罗宗说不得便会瞧出什么端倪。所以小子这便……要与诸位告辞了!” 赵雅芝与宋游互相对视一眼,都不知该怎么开口。宋彤躲在宋游身后,咬了咬嘴唇,眼眶有些红。 程五千挠了挠头,下巴一抬,用鼻孔对着楚羽,道:“我就不跟你走了,你可不要到处找我,我再出千你可管不着了!” 楚羽笑道:“我看你这几天一直在看棋谱,以后要是有机会,我给你介绍一个下棋下得特别厉害的人,保证不会让你失望。” 顿了顿,楚羽偏了偏头,看着宋游身后得宋彤笑道:“彤彤啊,你记着,以后你再遇上了你的那个章大哥,他要是敢欺负你,你就想办法跟我说,我帮你把他揍得连他妈妈都不认识!” 这下宋彤不仅是眼眶,整张脸都红了起来。 宋游苦笑了一声,干咳两下,伸手从身旁手下接过了一杆乌黑发亮的木枪,给楚羽递了过去。他正色道:“楚少侠,你前段时间说手中缺一把木枪,这一把,是用我们不老林里那棵镇林之树的一根主枝制成。虽然与神兵利器不可相比,但却已经是可以媲美寻常金铁。这便送与你,希望能给你些微帮助。” 楚羽接过木枪,叹道:“没齿难忘。” “行啦,你们这些男人,怎么比我们女人还要婆婆妈妈。”赵雅芝开口道。她走上前来,看着楚羽,说:“楚少侠,你口口声声说是给我们带来了麻烦,可谁都知道,是我们不老林承了你楚羽天大的人情。今后,楚少侠,不论有什么要求,有我不老林能帮得上忙的,任凭驱策!” 楚羽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道:“林主言重了……” 收敛情绪,楚羽的眼睛在面前这些人脸上一一扫过,突然笑道:“从前我未入江湖,不知深浅,只觉天高海阔但任我遨游。后来碰见腌臜事了,才知道自己是有多么无知可笑。我欲洁身自好,江湖本身却并不干净。再加上身上本来就有些担子,一度有些心灰意冷。但我在巫山里,碰到了一个愿意为了朋友血仇改变自己整个人生的女子;无双城外,见到了一个愿为家族付出自己全部的胖子;无双城里一家面馆里,认识了一个宁死也不愿意低头、却为了自己的妹妹愿意放下自己底线的掌柜;山野之间,抓住了一个明明害怕一个人害怕到要死却要装作自己一个人也可以十分潇洒的赌徒;不老林里,结交了一群心中坚持操守不畏强暴要奋起反抗的志士。我这才觉得,这才是江湖应该有的样子,这才是我心中那个干干净净的、写满了侠义的江湖。我楚羽,必定不会后悔来这一趟江湖!” 他咧开嘴,扬起手中的乌黑木枪,大声道:“诸位!就此别过!咱们有缘江湖再会!” 语毕转身,楚羽脚步渐渐加快,最后飞奔起来,几个起落之间,消失在了众人的眼中。 宋彤抱着自己的父亲,声音有些颤抖,问道:“爹爹,咱们还能看见楚羽哥哥吗?” 宋游将女儿楼尽自己的怀里,感叹道:“咱们是去长安的江湖大会,他也是,要见面倒是不难,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为了防止玄罗宗对咱们不老林起疑,防止给咱们带来灭顶之灾,他势必会装作不认识我们,而且是相当长的一段时间。”赵雅芝道。 程五千往嘴里叼了一根随手从路边薅来的狗尾巴草,道:“我不管,反正他说的要给我介绍个下棋的高手,我现在觉得下棋似乎比色子好玩儿多了。嘿嘿嘿,到时候,婶婶啊,你可别怪侄女儿抛弃你们去找他玩儿啊!” 赵雅芝的脸立刻变得和之前宋彤的脸一样通红,嗔道:“你这孩子!瞎说什么!谁是你婶婶!” …… 遥遥望着那长安西城门,身着极像道袍的长衫的少年目光微微动了动,轻声道:“离开洛阳,眼见就要快一年了啊……” 身旁少女依旧穿着鹅黄色衣裙,眉眼弯弯,笑道:“怎么石头,是想王姨了,还是想你师父了?” 少年笑了笑,道:“都想。” 少女不再说话,拢了拢衣衫下摆,轻轻地坐了下来。 少年转身看着她地侧脸,轻声道:“近乡情更怯?” 少女不答话,只是看着那古老的城墙,怔怔出神。少年有些手足无措,不知道该出声安慰些什么。 少女喃喃道:“那个流氓应该也会来这里吧?” …… 马车缓缓行到了城门前。 早就等在这里地江一白双手抱胸,看着赶车的那个马夫,饶有兴趣地说道:“都说凌家铺张浪费乃是天下一绝,今天算是真正见识了。” 马车帘子掀开,华贵而俊美的年轻男子走下车来,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而后看着眼前这座城墙,啧啧赞道:“不错,不错!名列天下三大名城,名副其实!” 他看向江一白,微笑问道:“我没有武艺傍身,比较体弱,加上长途跋涉,实在是累得不行了,能不能坐车进城去?” 江一白同样笑道:“当然可以。不过凌先生身子骨如此孱弱,只有这一位老先生服侍,恐怕还不太够用吧?” “江二统领这话说的不对。我家城主虽然不在我身边,但我只要报上名号,又有哪个敢真正过来伤我?打得过我五老叔的,都是江湖上叫的上名号的主儿,我家城主要找他们,实在太简单了。” 江一白眉尖一挑,似笑非笑地道:“你家城主?敢请教,是建业城城主啊,还是洛阳城主啊?” 马车上的佝偻老者缓缓直起了身子,站到了年轻男子身后。年轻男子沉默了一会儿,忽而展颜一笑,道:“江二统领是糊涂了?建业城可是没有城主这一说法的啊……” 语毕他大袖一挥,向马车走去,大笑道:“走了五老叔,咱们赶紧进城去,可不敢误了城主的大事!改日等事情忙的差不多了,咱们再找这位江二统领好好饮茶聊天!” 马车几乎是贴着江一白的身体缓缓进了城去。江一白身体动都没有动,甚至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 待马车走的远了,一直在江一白身后的吴克敌终于忍不住,走上前来,开口问道:“二统领,刚刚那人是谁啊?让你亲自迎接,气焰还那么嚣张?” 江一白揉了揉脸,眨巴了两下眼睛,道:“几年前刚到洛阳的幕僚文书,凌络轩。” 吴克敌撇了撇嘴,道:“一个破文书……” “他还有一个身份,建业城凌家的继承人。这次江湖大会,其实应该算是这个人一手促成的。” 吴克敌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 江一白叹了口气,低声道:“萧城主乃是当世一代豪杰,怎么会用这样一个凌家的幕僚……跟这样的人在一起共事,总感觉是在与虎谋皮啊……” 他忍不住抬头看了看太阳,然后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含混道:“就这么地吧……天塌下来个子高的顶着……” …… 华山之上,松亭之间。 “萧城主,人开始越来越多了,咱们这种饮茶闲谈的日子也就到了头喽。” “咱们的闲谈,不也就是为了把这次的江湖盛会好好的办起来么?整个天下,都要在这个江湖大会之后好好的变上一变了。” “萧城主,你说,千年之后,你我皆化为黄土,那时的后人们会怎么评说我们这次的举动?” “刘城主,我们看不到千年之后,但是可以牢牢抓住眼下的几十年。” “有道理。听说凌家的那个年轻人今天便要进城了。” “是。我这边要去你的长安城中了,他想来应该有许多事情要交代,恐怕等不得。” “你我同去。请。” “请。” 第73章 吃肉哇 江湖大会的日子定在腊月初一,随着时间的临近,前往长安城的江湖中人也是越来越多。内功境界差一些的,此时已经身披棉制衣物用来御寒;也不乏一些江湖名门名城中人,为了凸显实力而身披名贵的动物皮毛;亦是有些人为了彰显自身内功雄厚,袒胸露乳,表面观之丝毫不惧风寒,实则不敢片刻停了体内内功的流转。长安城已属中土之西北之地,到得冬天自然是寒风凛冽、气罡如刀,江湖大会在如此条件之下召开,已经是提前将江湖做了一次筛选。 楚羽收了收自己的衣襟,不由得苦笑了一声。他此时身上穿的衣物,虽不是那沽名钓誉的袒胸露乳,却也不是那层层保暖的臃肿棉衣,只是一如他一路行来一般,一件青色单衫单裤罢了。不是他不想穿得厚些,委实是他一路行来均是荒野之地,连人影都见不着,更不要说找店家购置衣物,也只好时时刻刻运着长青心经以抵御寒冷。眼前跳动的篝火映着楚羽的愁眉苦脸,只是那被烤的金灿灿香喷喷直往下滴油的鹿腿却多少消解了一些心中的无奈。 “只要有肉吃,累些也就累些吧,权当是一路修行内功了,师父知道了说不得还会夸我勤奋呢……” 见火候差不多了,楚羽将香气怡人的鹿腿从铁条上扯了下来,放到鼻前闻了闻,食指大动,也不顾口中烫热,猛嚼一通便咽下了肚,什么寒冷、运功之烦恼立刻被抛到了九霄云外,当下眉开眼笑了起来。 突然凭空一道声音响起:“好剑!” 楚羽只觉眼前一花,手中一轻,倏忽之间一个身穿老旧动物皮毛的野人一般的魁梧男子便已经坐到了他的对面。被他顺走的鹿腿只几口便已经被啃去了将近一半,被胡子和头发遮住的脸上看不清五官和表情,只听他含混道:“用……这么一把好东西当炊具……你这小子……唔……暴殄天物……唔……肉烤的不错……你还有么……” 楚羽一惊,心中警觉,还不待开口询问,便听到了这人莫名其妙的一同言语。这几乎是状若野人的家伙这般东倒西歪的责备一出口,楚羽心中的警觉不知怎么就全然化为了恼怒,开口就骂道:“你这么能耐你别吃我鹿肉啊!这鹿肉就是用我这铁条烤出来的!你个王八蛋吃我东西还出言不逊!厚颜无耻!” 那人动作一顿,冷声道:“我吃你鹿肉便是王八蛋了么?” 楚羽心中再次一惊,却不愿认怂,仍是扯着脖子道:“就是了!你要干架吗?!” 那人伸手摩挲着手中鹿腿,不知是在思虑着什么,半晌不吭声。楚羽嘴角却不住地抽搐了起来,看着那人脏到无法再脏、裹着不知道一共有几层黑泥的手一点一点玷污着自己辛辛苦苦烤出来的鹿腿,几欲崩溃。 “你……好吧,这只腿就当我送你了,我走,行了吧?” “不行!” 那人一听楚羽要走,霍然抬头,露出了一双不知是该用古井无波还是该用空洞无物来形容的双眼,其中隐隐闪过几丝厉芒。楚羽心头一惊,也不有何其他动作,只是微微调整了脚下站位,随时准备应付眼前这神秘之人的发难。 “能不能麻烦你……再去帮我烤一只鹿腿来?无非便是你再骂我几句王八蛋罢了。” 楚羽呆若木鸡,不知所谓。 过了半晌,眼见那人把手指上的油腥都舔干净了,楚羽这才缓过神来,试探性地问道:“前辈……” “唔……嗯?” “前辈身手敏捷,如何需要我这小辈去代为擒鹿?” 那人手中一顿,脸上微见尴尬之色,却被浓密的毛发遮挡住,并未被楚羽瞧见。他随手扔掉了手中啃光的骨头,挠了挠头,道:“于我而言,莫说是擒鹿,哪怕是伏虎又有何难?只不过……只不过我并不会生火烤肉,又不能……吃生肉,这才来蹭你这毛头小子的些许肉吃!哼!要不是我不能停嘴,你以为你骂我王八蛋,我当真能放过你么!” 楚羽缩了缩头,讪讪道:“前辈你要吃肉,说一声也便是了,小子自然将肉分给前辈。你这般悄无声息地出手抢夺,跟强盗又有什么两样?” 野人粗眉一横,当即怒声道:“好小子!好胆!骂我王八蛋还不够,此时却又来骂我强盗!”抬起手来,就欲出招。 楚羽几声挑衅,本意就是在试探眼前此人。他身负父亲遗命,又是长青门门主的弟子,再加上在江湖中也混迹了将近一年,大事小事也都经历过一些,再不会对这等身具好身手却来历不明意图不明言语不明的不加防范了。见这野人抬手,长青内力早已蓄势待发,蠢蠢欲动。 哪知那野人抬起了手,却迟迟不肯落下,反而神色越来越尴尬,甚至连他满脸的毛发都已经遮掩不住。几经挣扎,他终归还是把手放了下来,再看向楚羽的眼神里竟已经带上了哀求的神色。只听他道:“这位小兄弟,算我求你,你再去给我烤些肉来罢!再不吃些东西,我……我怕是活不成了!” 话音一落,野人猛然起身,一把撕开了胸前的动物毛皮。楚羽定睛一看,却险些惊呼出声。这野人的右边胸膛处,竟然破开了一个拳头大的窟窿,向内望去,根根纠缠的经络血管之间,隐隐可见一颗震荡狂跳的心脏! 在窟窿的四周,参次不齐的长着些许粉红色的新肉,随着着野人身体的轻轻颤抖而轻轻颤抖。 楚羽强行定下心神,脸色仍是有些惨白,颤声问道:“你这……怎么并不流血?” 那野人定定地看着楚羽,强自忍下痛楚,一字一字说道:“三个时辰,若是断了熟肉,血流如注,立时暴毙。”他说完这句话,脸上涌现出极古怪地神色,似是无奈,又似是自嘲,道:“必须是熟肉……我真的……不会生火烤肉……” 楚羽定念,沉声道:“撑住,我就来。” …… 楚羽从没见过如此近乎神迹的情景,恐怕他这一辈子,这种事情也只能见这么一次。他张大了嘴巴,几乎要把铁条的把手吃进了嘴里去。 “这还是人吗……这还是人吗……” 楚羽口中似乎就只剩了这么一句,不住地喃喃。 野人正抱着第三只烤好的獐子狼吞虎咽。这四周野地里野味众多,楚羽不知道那野人对肉是否有具体要求,也就没甚挑拣,兔子獐子鹿各都打了一些,急急忙忙挨个烤了递给野人。野人的肚腹也不知是什么做的,吃下四只兔子和两只獐子后竟一点变化都无,连些微的鼓胀都看不出来。 他的“衣物”本来是被凝固的血污将之与伤口粘连在了一处,被他撕开后自然无法复原,他也不觉寒冷,索性就将胸膛和伤口一并暴露在空气之中。也正是如此,楚羽才能看得清楚,随着熟肉一口一口的被他咽下去,那伤口四周的新生粉肉就好似变成了一条条小虫,不断的蠕动、拉长!这一幕虽然看上去极为恶心,极令人心惊胆战,但楚羽心知肚明,这是伤口在以一种令人匪夷所思的速度愈合复原! 仅仅是吃熟肉,就能让这种致命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这……这还是人吗? “小子,别光看我,烤鹿啊,这獐子眼见就吃完了!” “啊?哦,好,好……” 已经不怎么能思考的楚羽将一只被劈开洗净的鹿用铁条一串,架到火上烤了起来…… 就这样,在接下来的两个时辰里,楚羽烤肉、野人吃肉,那伤口旁若无人的自行愈合,谁都不再说话,谁都也不再打扰谁。两个时辰过后,天已经黑透了,只剩篝火噼里啪啦的响着,四野里更是寂静无声。楚羽瞧了一眼那野人的伤口,估算了一下,发觉这最后一头鹿已然够用了,便放心的出了一口气,就欲再用铁条将之串起来。 “不用了,已经够了。” 楚羽眉毛一挑,伸手指了指那个窟窿,道:“还有指甲大小呢,怕是不行吧?” 那野人满脸的胡子耸了耸,算是笑了一下。只见他丢开手中的骨头,盘腿打坐,闭上双目,以一种独特的吐纳法门运起了内力。楚羽瞪大了眼睛,眼见那仅剩的口子竟以比吃肉时还快的速度,即刻补了上去! 又过了三息,野人这才睁开眼睛,开口道:“总算是完好了。小子,多谢了。你这也算是救我一命,按照我自己的规矩,我当满足你的三个要求,只要我能办到,你只管开口!” 而楚羽恍若没听见一般,满脸不可思议的走上前来,伸手便抚上了这野人的右胸。 “哇……神迹啊……竟然连伤疤都没有啊……” 一滴冷汗从野人额头上滑落,他眼角抽搐。 “小兄弟……我可没有……龙阳之好啊……你……忍一忍行吗……” 第74章 药不可医 江湖人动刀兵乃是常事,身上伤疤纵横交错在江湖人眼中也不过家常便饭。不过有些伤,初始时看似并不严重,但拖得久了,却有可能让人含恨九泉;有的伤势,哪怕及时救治,保住了一条性命,但却会留下难以消解的后遗症。所以在江湖上,医术高明的大夫不管走到哪里,都是会被极为尊重的人物,就好像无双城中,李家明明知道回春堂胡大夫曾经的五大族身份,却仍是待之以礼。而俗话说的好,“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就算医术再高明的医生,知晓伤者症结所在,知道何药可医,但倘若手中无药,依然是无力回天。所以医者难求,珍贵的药材,更是难求。 在整个世间,为人所共知的最为难得且最具神效的药材,一共有五种,分别为昆仑天雪草、洞庭断续蛙、巫山造化莲、幽谷血肉芝和冥池三尺鲤。这五种药材虽然存在的地点已经在名字中点明了出来,但是千百年来,却仍是只听其传说,不见其踪影,所以这五种药材的具体功效,也只能从以往流传下来的医书上窥探一二,到底有没有那么神奇,甚至说这些药材到底存不存在,也是并没有人真的知晓。但既然能在千年的时间长河里流传下来,从某种意义上,已经印证了它们的价值。仅仅这一点,已经足够使它们成为天下医师们、寻宝者们趋之若鹜的东西了。 “这么说来,前辈你是吃了那传说中的‘幽谷血肉芝’,这才能让这种致命伤以这种近乎神迹的速度愈合复原?” 野人点了点头,道:“老话说,‘是药三分毒’,越是功效显着的药物,越是如此。像这种活死人肉白骨的世间神药,其副作用也比你想象的要可怕。这幽谷血肉芝,我是一次机缘巧合之下得到,经好友辨认,才知道这东西的信息。它之所以名为‘血肉芝’,一来是因为它长得实在是像剥了皮之后的肉,缠绕的些许红丝几乎就和血一模一样;二来,它的功效,便是在极短的时间之内生肌止血,故而被这世间第一个发现它的人命名为‘血肉芝’。” 楚羽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那么‘幽谷’二字的意思,应该就是说这血肉芝只在一些幽谷之中方能找到,对不对?那么你刚刚不停地吃熟肉,便是这药材的副作用了对不对?” 野人点了点头,道:“说的没错,这个幽谷血肉芝乃是五种神药之中唯一一个不确定地点的神药。但凡世间幽谷,均有可能有此芝生长。但却不是只要是幽谷便有这东西生长。到底能不能见到这东西,终究还是要看缘分。” 他顿了顿,道:“不过我不停地吃熟肉,却不是这血芝的副作用,而恰恰是为了压制这东西的副作用。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算是这东西的副作用吧。” 楚羽摇了摇头,表示不懂。 “吃了这东西之后,如果什么都不做的话,伤口固然也会愈合,但是……会特别的痛。你别露出那种表情。小子,我问你,倘若我把你的骨头一寸寸地捏碎,那种痛感,你觉得怎么样……” 楚羽一滞,道:“那确实很痛……但是也不是不能忍受。” “要比这个痛一百倍。” “……” 野人长吁了一口气,颇有些感慨地说:“而且这种痛感,会随着内力的深厚而逐渐加深。除此之外,整个过程你还绝对不能晕过去,一旦晕了过去,你将会内功尽失,武功尽废。这些都是由我的那位朋友告知,他之所以能了解的这么详细,就是因为……他也曾服用过这幽谷血肉芝,并且……没能完整的经历整个痛苦,武功尽失。从那以后,他便发誓一定要弄清楚那所谓五大神药的药性究竟如何,究竟要怎么服食才能让这些神药真正名副其实而不是变成让人受尽折磨的毒药。” 楚羽肃然起敬,道:“这位先生高义。” “其他四种神药无从下手,他便从手上还剩下的几株幽谷血肉芝开始研究。历尽波折,他才弄清楚,这幽谷血肉芝服食之后首先止血吊命,但如果想要削弱那种痛苦并保留内力,就必须在三个时辰之内不停吃熟肉。必须是熟肉,一点夹生的都不可以,否则便不会被药性吸收,反而沉积在体内,顷刻间便能要了人的命。我行走江湖多年……要说做饭烤肉,也不是一点都不会,只是在这种重伤状态之下,要想分毫不差地将肉烤熟,我当真是没有半分把握,也不敢拿自己的命开这种玩笑。不过若是没有遇见你小子,我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野人苦笑一声,道:“想不到我纵横江湖这么些年,竟然会差一点因为不会做饭而栽了跟头……真是造化弄人啊。” 楚羽忽然道:“就算是一直吃着熟肉,那痛楚,恐怕也不好受吧?” 野人一愣,旋即便知道了自己在吃肉时身体的微微颤抖和钻出身体的冷汗已经被这少年瞧进了眼里。他又看了少年一眼,突然问道:“你姓楚?” 楚羽点了点头,道:“我叫楚羽。” 野人没再说什么,开始拿一根木棍搅动眼前的篝火。 楚羽沉默了一会儿,问道:“你是不是认识的人里,有姓楚的?” 野人一顿,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开口道:“我答应你满足你三个要求,结果你问了我三个问题。虽然这些问题含金量还都不低,但终归已经用完了。你后不后悔?” 楚羽摇了摇头,眼睛依然看着篝火,道:“说是我帮了你,没错,却也不对。你受了那么重的伤,我自然不会见死不救。但我也不知道你究竟是个好人还是四处作恶的恶贼,我会不会后悔,还是另一回事。你明明需要我帮你救命,却还是在我对你言语不客气时,起了杀意。我不喜欢你这种凉薄的性格,却也更不喜欢眼见着你去死。所以在我看来,我只是救了一条命,却不是救的你这个人。所以我也不在乎你的承诺究竟有多珍贵,我问你那三个问题,也只是确认一下,我到底救错人了没有。” 野人转过身来,第一次正视楚羽,问道:“那你的结论呢?救错了没有?” 楚羽把铁条从篝火里抽出来,插到了身边的土地里,转头和野人的目光对在了一起,道:“还行,不算错,也不算对。” 野人伸出手来摸了摸自己脸上的胡子,再回转过头去,望向天空,低声道:“跟那个王八蛋简直一模一样……” 楚羽把手臂枕在脑后,躺了下去,看着漫天的星空,问道:“在你看来,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野人知道楚羽问的是谁,面无表情地说:“就一个傻逼。” “好好说。” “好好说也是一个傻逼。” “你再这么说,我就是打不过你,也非要跟你打一架。” “……” “你说我跟他简直一模一样?他有我这么帅?” 野人叹了一口气,索性也躺了下来,学着楚羽的样子,将双臂负到了脑袋下边。 满天繁星之下,就连远处此起彼伏的野兽嚎叫也变得没有那么令人毛骨悚然了。 “我跟他相识,是因为一次打架。我嘛,看见比较能打的就手痒痒,像他那种整天满脸笑容的家伙让人看着就想揍,我这暴脾气,忍了他两天就再也忍不了了,那天晚上把他约出来,好好的打了一架。 “我输了两招,被他在脸上怼了两个黑眼圈出来。当时我就想啊,咱虽然不至于输不起,但是不能认怂是不是?我从那以后就一直跟着他,动不动就找他挑战,总想有朝一日能把那两拳给还回来。没想到越欠越多,最后连我自己都数不清到底被他揍了多少拳了。 “那个傻逼,每次揍完我之后,都乐呵呵告诉我我哪个地方内功运行有问题,哪个地方出拳时机不对,哪一招还能改进。他就是这样,他觉得我不管怎么改进,肯定还是打不过他,才会什么都给我说,还显得我承了他的情。 “输的次数多了,我也没脸再继续跟他这么下去了,我就跟他立了个誓,十年,我十年之内四处挑战,精进武艺,十年之后必定会把第一次那两拳还回来。结果你猜那个傻逼说啥?他说不让我走,要是我实在觉得那两拳的气消不了,他就站在那里让我打两拳不还手也就是了。可问题是我是因为那两拳才生气么!那个傻逼!傻逼!” 楚羽翻了个身,背对着野人。 野人继续说道:“后来……我武功精进了,名声也在江湖上传开了。我信心满满,觉得终于有机会能昂首挺胸地把这两拳还回来了。结果我听到了什么?他死了?开什么玩笑,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就等来这么个结果?” “林老头说,他之所以会死,是因为不愿意让那个东西有丝毫的机会落到敌人手里,所以就没用那个东西对敌。你说他这不是傻逼是什么?万一他用那个东西赢了呢?不就什么都不用担心了么?还没打就先想着自己会输,这不是傻逼是什么?” “我忍了又忍,林老头和陆诩我都没杀,本来还想再去看看你娘,最后想了想还是算了。我买了三百斤酒,在第一次跟他打架的地方喝了五天五夜,也骂了他五天五夜!” “老子骂了他五天五夜!傻逼!傻逼!” 野人盯着夜空,缓缓道:“傻逼啊……” 而楚羽早在一旁蜷缩成了一团,眼泪鼻涕哗啦啦地流了一脸。 第75章 来 第二天早上楚羽醒的要比野人要早一点。已经知道野人身份的楚羽,此时再看熟睡中的那张被狂放的毛发布满的脸庞时已经多了很多亲近之意。按照常理来讲,以野人的修为和警觉性,是不会在这种自己根本不熟悉的地方睡得如此昏沉的。楚羽明白,一来昨天那野人虽然表现的非常平静,但那种致命伤恐怕已经让他精疲力竭;二来便是,同样已经知道楚羽身份的野人,愿意把自己最脆弱的一面交付与他。 楚羽站了一会儿,摇头笑了笑,便转头去收拾东西,点燃起已经熄灭的篝火,架起了几个干瘪的饼子。 不一会儿野人也醒了过来,看了看一言不发的楚羽,自己走到不远处的小溪边抹了几把脸,然后走了回来。 楚羽把铁条杵到野人眼前,用嘴努了努铁条上串着的饼子,说:“大早上的吃肉不好。吃清淡一点吧。” 野人没说话,但还是把最靠前的那个饼子拿了下来,嘴一张,头一甩,便撕了一半进嘴里嚼了起来。一个小小的饼子,愣是给他吃出了一种肉食的感觉。他一边嚼,一边问道:“做饭这种娘了吧唧的事儿,你娘教你的?” 楚羽笑着摇了摇头,道:“不,我娘才不会教我这些东西呢。我这也是最近一年,从家里出来之后,才学会的。荒郊野外的,自己不动手,难道等着饿死不成?” 野人皱了皱眉,道:“干嘛非要往荒郊野外跑?我可告诉你,像你这个层次的家伙,一般都在宗门里或者是某个城里躲着享福呢。你要想进境快一点,就得去找这些一个一个的跟你境界相仿的缩头乌龟们,一个一个的揍过去!没事儿往树林子里钻干什么?你还真以为跟话本小说似的,高手们都藏在深山老林里啊?” 楚羽呵呵一笑,道:“主要是觉得,有时候,青山绿水要比江湖百态来的清心润肺多了。再者说,我修习的心法可不敢急功近利,不是说打得越多越有好处的?” 野人一愣,问道:“你修的心法不是‘苍云决’?” 楚羽摇了摇头,也是一脸疑惑,反问道:“‘苍云决’是什么?我为什么应该练那个?” 野人有些恼怒,道:“你当然应该修习苍云决了!你将来要继承青锋不斩,就必须会这门心法!你娘和陆诩、林老头都怎么想的?不让你修苍云决,你寻个屁的剑呐!一辈子用这个铁条得了!” 楚羽挠了挠头,道:“怎么说?这苍云决是青锋不斩的配套心法?我还真没听我娘他们说过。” “这苍云决,是你爹持有青锋不斩二十年间悟出的,最适合使用青锋不斩的心法。你娘竟然没让你练这个?那你现在……你现在的心法又是什么?” 楚羽看了一眼比自己心情还要激荡的野人,觉得有些好笑,道:“我娘让我拜了长青门门主为师,柳门主现在就是我的师父,我修的自然是长青门的长青心经了。” “柳青林么……那人倒是还行……长青心经……”听了楚羽的回答,野人一边挠着自己的胡子,一边低声喃喃道。 楚羽有些好奇,道:“怎么?” 野人蓦地跳将起来,把楚羽吓了一跳。 “长青心经!倒还有救!”野人一巴掌拍在了楚羽的肩膀上,道:“小子!我告诉你,这苍云决,你必须学会。按理来讲,一个人是不可能修习两种心法的,因为内力流经的经脉不同,所表现出来的特征也不甚相同。譬如剑宗,他们的心法都是剑经,剑宗弟子的内力里的那股凌厉之意便是最明显的标志;明宗最高心法日月典,总少不了那么一股子干冽的气质。但是若是两种截然不同的心法内力凑到了一个人的体内,轻者劲气冲突,武功尽废,重者爆体而亡都不是不可能的事。” 楚羽皱了皱眉,道:“那你还让我练苍云决?……莫非是我长青门的这长青心经有什么特别之处?” 野人听到“我长青门”这四个字从楚羽口中说出,有些不悦,心想:你可是他的儿子,青锋不斩的传人,怎么能这么早就给自己身上套上这等负累?但见楚羽问了,他就先把这股不舒服的情绪压到了心底,回答道:“你这小子倒还是挺聪明。我便告诉你,长青门之中,但凡是长老一辈的人,基本全都身怀两种心法!” 楚羽惊得心神震荡。 “不能不承认,长青门的老祖宗确实够厉害,这长青心经绵长深厚,乃是一等一的打实基础、巩固气机的心法。除此之外,因为其性之和,竟能容得下其他心境的同时运转。但是一来这种双心法对武者的要求实在太高,就算长青心经足够独特,但若是稍有差错,便也会引来散功的下场,所以就算是你长青门弟子,在被确认有这份资质之后,才会被告知这个消息;二来怀璧其罪,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长青门也是认为这种事情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所以到现在为止,出了长青门自己的一些高手们,没有人知道这个秘密。” 楚羽眉毛一挑,道:“那你怎么知道的?” 野人轻描淡写地道:“我跟长青门的高手基本都打架,交手时发现了这个问题,最后跟柳青林那家伙确认了一下。” 楚羽咂了咂嘴,道:“这世间有名的高手,还有你没干过架的吗?”他顿了顿,又问道:“就算我能再修一门心法,但是我爹已经死了,我娘又不在我身边,难道让我去找陆叔叔和林爷爷去?” 野人眼中露出了一种莫名的神色,道:“我会,我教你。” …… 距离江湖大会的开始,只剩下七天的时间了。 负剑宽松衣袍的少年和鹅黄衣裙姑娘走进了一家酒楼中,来到二楼,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了下来。 小二点头哈腰地来到两人桌边,笑道:“二位客官,来点儿什么?” “红烧狮子头,油炸黄花鱼,别挂面。” 小二一愣,那姑娘已经看了过来,清脆的声音问道:“怎么?不挂面地做不了么?” 小二心中一紧。这个时候长安城里当真是几乎汇聚了江湖中所有的三道九流,走在街上都有可能踩到一个武学大家的脚。虽说有城主撑腰,但小命毕竟还是自己的,说话做事自然都小心了起来。眼见眼前这位客人似乎有些不甚满意,小二慌忙解释到:“不,不,能做!就是往日里食客倒是很少有这么吃的,小的一时没反应过来罢了。还望二位见谅,见谅!” 那姑娘不再说话,将头转向了窗外。那宽袍负剑少年接过口道:“再随意炒一个素菜就行了。” 小二应到:“好嘞!那酒水呢客官?咱们楼里有上好的西凤、窑烧、还有……” 少年摇了摇头,小二会意,吆喝了声“您稍等”便转身下楼去安排了。 “这么些天,还是没有听到那个流氓的消息。石头你说他会不会不来参加这江湖大会啊?” 吴央笑了笑,道:“不会的,他一定会来。” 苏沁收回目光,却掩饰不住心中的烦躁,道:“那他怎么还不来?!就剩七天江湖大会就要开始了呀!” “也说不定他已经来了,只不过这些天来藏得比较隐秘,咱们没有发现罢了。不着急,等江湖大会正式开始了,咱们总是能打听到他的消息的。” 苏沁跺了跺脚,没说什么。过了一会儿,她又突然道:“石头,你现在的实力,能拿的上名次么?” 吴央一愣,失笑道:“你也太看得起我了些。这江湖之大卧虎藏龙,就是刘、萧两位城主都不敢说一定能拿到魁首,我又怎么能说得上话?” 苏沁拿鼻子哼了一声,放低了声音道:“你可已经是宗师境界了呀!就算高手再多,宗师也不能是一抓一大把的吧?不说前十,你前一百总是可以挤得进去的吧?” 吴央笑着摇了摇头。 苏沁突然怒了,一拍桌子,指着吴央的鼻子道:“我不管!总之不准给我和王姨丢脸!前一百!不能再低了!” 吴央先是一愣,看着对面气鼓鼓的姑娘,心情突然明亮了起来,慢慢把苏沁的手按下去,想了想,道:“好,那就前一百。” “哎呦!这位客官,我可倒也是真佩服您这气魄呐!” 小二一边把手中的盘子放在桌上,一边笑道。显然是听到了“前一百”这样的话的店小二并没有嘲笑少年的异想天开,反而笑着提醒道:“这位客官,这江湖大会,可是聚集了不少高手,您要是想进前一百,恐怕还真得费点功夫呢!且不说那年轻一辈的几位强手,就连许久不见的一些成名已久的老怪物,都冒出来了呢!这不,咱就说个近的,就半个时辰之前,那名震江湖的武痴李彦则,已经从南城门进城了!” 苏沁和吴央对视一眼,均是看出了对方眼中的惊讶。不过片刻苏沁便再次拍了桌子,笑道:“越是困难,越是能显出本事不是?” 小二也笑了,道:“那我也就先预祝两位此行能成功了!两位慢用,我这便去招呼其他客人了。” …… 半个时辰之前。南城门。 江一白死死看住一步步走来的那两人中邋遢似野人的汉子。 两人走到江一白面前,那个背着铁条的少年前跨一步,拱手抱拳道:“在下洛阳城人士,姓楚名羽,前来参加江湖大会。” 江一白点了点头,视线却一直没有从那个野人身上移开。沉默了一会儿,江一白率先拱手抱拳,沉声道:“宗师以上实力的好汉要进城,需留下名号备案!不知这位好汉是?” 野人抬头,缓缓看了看头顶的城墙,突然露出了一个自从楚羽与他相遇后见到过的最明显的笑容。 “武痴李彦则!前来参加江湖大会!” 第76章 大幕拉开 楚羽和李彦则选择了一家名为“仙客来”的客栈住了下来。这家客栈价钱合适但是位置较偏,如果想要与诸多前来长安的江湖朋友交友结识,显然不是一个好的选择。不过楚羽并不喜欢和那些鱼龙混杂的人打交道,李彦则仇家颇多,也不想太过麻烦,所以这家客栈倒是颇合两人的心意。 两个人住的是一间房。倒不是两人囊中羞涩,而是现在的长安城,哪怕是这种极为偏僻、寻常日子里生意冷清的客栈,此时也是客人爆满,一房难求。两人又都不是娇生惯养的少爷公子,李彦则又需要指点楚羽修习苍云决心法,这一间由掌柜好不容易给匀出来的普通厢房,两人也便欣然接受。 屋内并无繁饰,简单的两张床榻与一张三尺方台木桌,便已经占据了整个房间的一大部分。桌上茶壶茶碗素色印淡花,两床之间一个紫木细雕的衣架,床头枕边放有清心静气的香囊,床底下一口静静躺着的乌铜大箱,如果用手去搬便会发现箱子是紧紧焊在地板之上的,原是店家来给居住的客人暂时存放物品之用。虽然整个房间颇为狭小拥挤,但经由掌柜如此细心雕琢布置,倒也自有一股出尘淡雅之感,没负了客栈匾额上“仙客来”三个字的招牌。 李彦则双手抱胸,看着在床上盘腿打坐、一呼一吸之间皆有白气从鼻孔之中吞吐的楚羽,眼中颇有赞赏之色。不过短短几天,便能将苍云决练到“气绕于外,蕴养与内”的境界,明显是已经走上了正路。而长青心经修炼出来的内力也没有明显的抗拒和暴动,这也说明楚羽对长青心经的掌控力已经达到了一种极高的层次。如此一来,想要将苍云决提高起来并加以运用,也只是时间问题了。 几个周天运行完,楚羽缓缓睁开眼睛,犹自回味,砸了咂嘴感叹道:“这种感觉怎么……说霸道不是霸道,说苍凉又不是苍凉,真是有意思……” “不错,已经开始品味这心法的意味了,实在是难能可贵。”李彦则淡淡的夸了一句,丝毫不见诚意。 楚羽咧了咧嘴,看着李彦则满脸的毛发,突然道:“怎么不把头发束起来,把胡子刮一刮?” 李彦则随手拿过桌上茶壶,也不往杯中倒,直接壶嘴对准自己张开的嘴,仰头便灌。随手抹了一把脸,他道:“我打架太多,仇家太多,要是我自己一个人自然什么都不惧,但你小子实力太差,我要是跟人交起手来,你小子,我可顾不上。” 楚羽一扯脖子,眼睛一瞪,怒声道:“老子可是杀过武学大家九层楼的人!老子才十八!怎么还不入你的眼了?!” 李彦则撇了一眼楚羽,冷哼一声,道:“不是宗师,我还真看不上眼。江湖上跟人交手,向来只分生死,谁管你今年多大?你要是不服气,过来跟我打一架,我让你一条胳膊两条腿!” 楚羽悻悻地把头转到一边儿去,不再说话。 李彦则踱到窗边,一把将窗户推开,顿时有干冽的寒风卷进了屋里。李彦则问:“这江湖大会,到底是怎么个比试方法?” “擂台。咱们进城时看见的那个大的吓人的擂台,就是其中之一。像那么大的擂台,长安城里一共有十个,分布在各个位置,方便人们上去打擂。通过打擂和守擂的方式,决出江湖前五百人,然后再具体怎么弄,就不知道了。”楚羽说。 李彦则伸出一指,点了点楚羽,道:“前一百,进不了我亲手废了你。” 楚羽险些从床上摔了下来。 “你他妈疯了吧?” …… 日子总是在平淡和等待之中显得十分漫长。这几天之内,在李彦则的逼迫之下,楚羽几乎没有踏出房门一步,没日没夜的修习苍云决和长青心经。楚羽虽然不喜欢与江湖人利益往来,却对新鲜事物充满了好奇。长安城和洛阳城并称于世,他第一次来,早就想去见识见识这座古城到底有什么特殊之处,却被李彦则摁在屋里,憋出了一肚子气。但也正是李彦则的态度,让楚羽明白了世间有些人为什么可以站在世间武学的顶端。楚羽在这几天之中,一开始总归会觉得乏味而疲累,练上两三个时辰便要站起身来走一走,往窗户外面看一看,而李彦则与他一起入定,却几乎没有说过一句话,睁过一次眼,甚至都不怎么进食饮水,完全像是变了一个人。武痴终究名副其实,这份专注和定力终究感染了楚羽,时间越往后他起身的次数越少,最后竟终于和李彦则保持了同步。 就这样,七天时间,悄然而逝。 …… 腊月初十,卯时。 所有身在长安城中的江湖中人,没有一个在客栈房间里呆着。城中早就建好的十方擂台,此时全都被数不尽的人头围了起来。起先人声鼎沸,推推搡搡,骂骂咧咧。而随着时间的一点点推移,所有的人群都渐渐安静了下来,乃至鸦雀无声。 隐隐响起破风声。 平地惊雷起。 十声轰鸣几乎在同一时间响起。十个擂台上,从天而降砸落其上的十个身影,已经稳稳站定! “风池擂主,江一白!” “中脘擂主,雷光石!” “关元擂主,吕清扬!” “内关擂主,张白衣!” “合谷擂主,刘琮琤!” “委中擂主,李博!” “百汇擂主,风五绝!” “涌泉擂主,路广陵!” “膻中擂主,王天青!” “神阙擂主,陆诩!” 十名擂主,有人手里手持长枪,有人手中手持铜铁水火棍。像是心有灵犀一般,十人同时双手将手中的长枪或水火棍,猛然插入了擂台之中! “恭请刘天南、萧正风两位城主!” 十道注满内力的声音拔然而起,在空中交织缠绕,融为一体,响彻了整个长安城! 有蓝、黑两道身影,凭虚御空,衣袖在风中猎猎作响,像极了两面战旗!在整个江湖的注视之下,他们一步一步,缓缓踏上长安城城主府的最高处。 长安城城主,刘天南! 洛阳城城主,萧正风! 上一息还鸦雀无声的长安城,仿佛就在这一瞬间达到了临界点,猛然爆发出了似乎连苍穹都能掀翻的音浪! 站在最高处的二人相视一笑,宛若神人。 黑衣萧正风伸出右臂,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蓝衣刘天南微微躬身回礼,前跨一步。 “诸位!” 浑厚声音响起,立刻掩过满城嘈杂,却并不刺耳,仿佛有人轻轻在耳边低语一般。 长安城回神。 刘天南环视这座自己守护多年,此时成为江湖中心的长安城,突然之间有股莫名的情绪塞满了胸间。他低头,复抬头,道: “我忘记了,到底是从哪一本画本小说人物传记里看到过,那笔者说,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这句话对,也不对。” “我们生在这个无人看管、纵情纵欲的世间,我们自己就是江湖人。我们身怀武艺,豪情似海,开宗立派,威名远扬。我们鲜衣怒马,扬鞭天下,昆仑起手,东海收官。我相信,今天来到长安城中并要在接下来的十几日里大显身手的你们,大部分都是这样的江湖人。” “但是,武学一事,讲天赋,讲家境,讲吃苦。不是所有的人,都有机会、有能力成为一个习武的江湖人。更多的人,穷极一生,也只能在茶楼酒肆、笔墨纸砚之间,对我们早已习惯的生活过一过眼瘾。可他们,难道就没有好好活完一生的权利了吗?” “有些武人,仰仗自己拳脚过人,欺压良善,专横霸蛮,所过之处,民不聊生。有些人自视清高,以武为傲,寻常百姓稍不奴颜屈膝,便心生恶胆。这样的人,在江湖之中,并不在少数,这也是我刘天南,之所以自小便立志成为一城城主的原因!” “我刘天南以为,策马扬鞭是江湖,市井百态,也是江湖!生在这世界上的每一个人,都是平等而自由的生命,都是地地道道的江湖中人。既然都是江湖中人,便应该讲江湖道义!便该去惩强扶弱,去行侠仗义!寻常百姓手无寸力,倘若有实力的人不出手相护,那么谁还来出头?今日,我便当着全天下豪杰的面儿,向这天下所有的城主,道一声辛苦!向所有平日里多行义举的宗门,道一声佩服!” “我中原之地,地大物博,向来都不是十分太平。远的不说,就当今世上,明宗世代驻守南疆,抵御南蛮;北边玄罗宗昂然挺立,震慑北胡。中原的太平,是无数义士拿鲜血和生命换来的太平,容不得某些妄自尊大、心中无秤的人随意挥霍践踏!” “江湖大会,自古有之。诸位可知这大会究竟是为何而开?难道仅仅是为了满足所谓江湖中人的虚荣与争强好胜之心?不!当然不是!江湖大会的真正意义,当是选出一位不论是武艺,还是德行,都能服众的英雄豪杰,来统领、来约束整个江湖!侠不以武乱禁,倘若没有这么一位约束者,这百姓之安乐,中土之和平,又从何谈起?” “我与萧正风萧城主,相商数月,认为古法可行、古法可依,便大下江湖贴,邀请诸位前来长安,参加这场江湖大会。我和萧城主承蒙大家抬举,来做这场大会的主持之人。大家给我们两个脸面,今日长安城,当是汇聚了天下之全部英豪!那么将来江湖的主事之人,咱们公认的盟主,也就在你们之中!” “我长安城内,设有十个擂台,每个擂台设有一个擂主,都是我长安城和洛阳城里出类拔萃的人物。诸位可上台挑战擂主,胜者成为新擂主!自会有管事记下每一位上擂之人,记下每一场战绩。十日之后,江湖之前五百名高手,便能选出。至于如何角逐魁首,咱们到十日之后再行告知。” 刘天南张开双臂,向着长安城里数不清的人海,高声道: “那么我宣布!江湖大会,即刻开始!” 第77章 吕清扬 嘈杂的人群轰然向各个擂台涌去的时候,离关元擂台十分靠近的楚羽,此时却逆着人群,拼了命的想要往神阙擂台的方向跑。李彦则面无表情,一把揪住楚羽的衣领,淡淡道:“你干什么?” 楚羽眼睛一瞪,道:“你没听见吗?我陆叔叔这会儿在神阙擂台呢!我都好几年没见着他了!……他怎么来这儿当擂主了?林爷爷呢?……哎你放开我!” “啪”的一声,李彦则一巴掌拍到了楚羽的脑袋上。“不准去。你就在这关元擂台呆着就行。” 楚羽一面抱头惨呼,一面抗议道:“我不!我都好几年没见我叔了!我要去看看他!而且苏沁吴央那两个家伙要是也在城里的话,肯定也会去陆叔叔那边的!我他妈……求你了,放我过去吧……” 李彦则用看猪一样的眼神看着楚羽,楚羽被盯得心里发毛,终于渐渐闭上了嘴。 “我能从你的一根铁条和几句话之中知道你是楚苍的儿子,你以为别人能差多少?这江湖大会来人如此之多,不知道其中有多少你爹当年的老熟人。他们如果单单看见你,看见铁条,可能还不会有必然的结论,但倘若你再跑去和陆诩混迹在一起,这不就是昭告天下,你是当年楚苍的儿子么?有些老贼,连我都不敢言之必胜,你要是对上了,哼哼,也不用再去寻什么剑了。” 楚羽想了一会儿,仍不死心,道:“可是你看,铁条,姓楚,这都已经很是明白了,去不去陆叔那里,又有什么分别呢?我只要一上场,怕是立刻就会被有心人认出来吧?” 李彦则一边用身体撞开挤在身前的人群拽着楚羽往关元擂台走去,一边在众人骂骂咧咧的声音中对楚羽说:“问题就是,陆诩和楚苍关系太近,所以你爹的你那些老熟人一定会将大部分的注意力放在陆诩身上,况且他们也并不一定知道楚苍的儿子如今是否继承了衣钵,所以你被认出来的可能性,不是很大,前提是你别自己找死。再者说,就算你那铁条被认了出来,你被怀疑,但当他们发现你所使用的乃是长青门的心法和招式之时,也会考虑一下这是不是谁放出的障眼法。” 楚羽一边缩着脖子不敢回应周围人向他们二人投来的怒视,一边咂咂嘴说:“你不是武痴么?不应该是一心沉迷武道无法自拔么?怎么这么多心眼,简直就是一个老油子……” 李彦则停下脚步,手上一用力,便将楚羽拽到了身边。楚羽定睛一看,原来两人已经破开人群来到了擂台之前。 李彦则轻声道:“在江湖里混,哪怕你起初再纯良,被坑的次数多了,也就成了老油子。成不了老油子的那些人,都死了。” …… 吴央转头对苏沁笑道:“陆叔竟然也在?那我们就去神阙擂台怎么样?” 苏沁撇了撇嘴,道:“那个老不正经的,楚流氓的一身毛病就是从他身上学的……走!就去神阙擂台!看看陆诩被人打趴下之后是个什么样子!” 吴央看着钻入人群中朝神阙擂台方向挤去的鹅黄身影,低头失笑,脚步轻点,跟了上去。 …… 神阙擂台之上,哪怕身上的衣物不再邋遢,在经过开场的严肃之后,那男人又恢复了吊儿郎当的模样。 他一会儿把双臂负在身后,一会儿伸个懒腰;一会儿挖一挖耳朵,一会儿掏一掏鼻屎。擂台下面的人群看得目瞪口呆,十分怀疑这位“洛阳四奇”之一的奇人,是否真正有镇住这方擂台的实力。 陆诩抬头,看了看今日明媚的有些刺眼的太阳。再望向底下黑压压的人群,嘴角勾起了一抹轻微的弧度。 当年的那些杂碎,老子这几日之内,便要把你们全都引出来!让小羽看看清楚,你们这些人,都是些什么嘴脸! …… “擂台名称是以人身上的十大穴位命名的,想来你也明白。这十大穴,乃是天下武人修习内力都不可绕过的必经之地。这吕清扬,是长安城守军四大统领里的老四,实力不算强,也不算弱。而关元穴,乃足三阴、任脉之会,由此便可推断,这座擂台,将会是角逐前五百名最激烈的一处擂台。擂主实力不弱,便能筛下去凑热闹的小鱼小虾;实力不强,又方便擂主的不断更迭。所以你在这座擂台上打混,是最合适的了。” 楚羽点了点头,道:“那你呢?” 李彦则睫毛都没有颤一下,淡淡地道:“我?在这里看你九天,最后一天随便找个擂台,把擂主打下去,也就是了。” 楚羽撇了撇嘴,没再说话。这也就是周围声音太杂太吵,又没有人专心听两人在说什么,否则野人一般的李彦则不是会被人认为是哗众取宠,就是会被惊为天人。 不过长安城四大统领名声实在太大,望向擂台上时,楚羽的心情也变得沉静起来。擂台上那位名叫吕清扬的擂主,此时已经开始面对他的第一个对手了。 吕清扬的个子不高,样貌平平无奇,但有一个极为明显的特征,就是额前头发过眼。他只要稍稍低头,双眼就会被头发完全遮住,天知道他自己能不能看到对方。 第一个站到他对面的是一个赤裸着上身的中年大汉,那大汉上了擂台之后,遥遥对着吕清扬一拱手,道:“吕四统领!我自知不是你的对手,但是久慕你们长安城的四大统领,好不容易能有这么一次机会交手,今日便请教了!” 这一番话说的可谓不卑不亢,江湖意味浓重的很。这大汉心中颇为自得,暗暗道,我这都已经给足你面子了,你吕清扬就算是长安城四大统领之一,也该主动问问我姓甚名谁、何门何派了吧? 只见那吕清扬连忙拱手作揖,陪笑道:“这位大哥过奖了,我吕清扬也不过是浪得虚名罢了。要说厉害,那还得数我雷哥和江哥。不过这位大哥你也不要妄自菲薄,就算你连最差劲的我也打不过,但是你只要回去勤学苦练,说不定十载二十载之后,就能在我手里撑的回合多一点了。” 那大汉一口老血就欲吐了出来。 擂台下观战的群众一片哗然。楚羽忍俊不禁,偷偷凑过去对李彦则道:“欸欸欸,这吕清扬故意的吧?” 李彦则依旧面无表情,道:“别废话,好好看!” 楚羽吐了吐舌头,心里暗道一句没有情趣。 擂台之上,那大汉犹自不死心,对吕清扬道:“吕统领果然是人中豪杰!不过我也不是吃素的!江湖人,就应该知难而上,否则怎么进步,你说是不是,吕统领!” 吕清扬继续陪笑点头,道:“这位大哥说得极是!等我被人从擂台上撵下去了,我就跑到我江哥雷哥那边砸场子去!” 台下轰然大笑。都是混迹江湖的老油条,怎么听不出来两人对话时的那点小心思?那大汉分明就是被这蔫坏的吕清扬当猴耍了! 不过江湖上讲究打人不打脸,打脸是死仇。这下就算大汉再心虚,也被捏出了火气。当下便不再说话,脚下一跺,身体便如同离弦之箭一般冲了出去! 顿时台下响起了此起彼伏的轻噫之声——这个一直认怂被当傻子耍的大汉,竟有至少武学大家二层楼的实力! 有眼尖一些的人已经指着大汉的身影喊了起来:“原来是他!他是燕雀强人钱飞虎!” 霎时之间,钱飞虎已经冲至了本就相距不远的吕清扬面前。狞笑在一瞬间布满了整张脸庞,他高高跃起,挥拳便势如千钧地向吕清扬地脸上砸了下去! “虽然我的话可能难听了一些,但是你没听说过良药苦口、忠言逆耳吗?你真的……” 吕清扬抬起头来,露出了他那一双写满了轻蔑地眼睛。 “打不过我啊!” 钱飞虎仍在空中,瞳孔一缩。 微风起,吕清扬消失在了原地。 钱飞虎也不愧是江湖上还有些名声的人物。不待自己拳上地劲气尽数爆发,便生生挺住停住拳势,倒转身形,面向空中,架起双臂,摆出了一个防守的架势。 只是连身形还没站稳,吕清扬的声音已经在他耳边响了起来:“这位哥,你恐怕,真的不行……” 一只手掌如同摘叶穿花一般轻轻松松的绕过钱飞虎的双臂,如同一阵清风一般飘然而至。 轻轻地印在了钱飞虎的胸膛之上。 劲气炸开,恍若雷霆。 钱飞虎瞪大了双眼,犹自摆着抵挡的架势,终究没能忍住那口心肺之伤带来的鲜血。 轰然倒地。 关元擂台附近在这一刻安静了许多。 吕清扬一边走回擂台的正中央,一边拍打着双手,仿佛两手之上沾染了什么极不干净的东西似的。他停步,转身面向擂台下面黑压压的人群,笑眯眯地问道: “下一个是谁?哪一位来继续指教?步一步这位老哥的后尘?” “我吕清扬就站在这里,跟各位奉陪到底了!” 第78章 误入藕花深处 楚羽终究没有在这江湖大会开始的第一天就上台打擂。不仅他没有,真正的强手几乎都没有上场,十大擂主每一个都毫不费力、轻轻松松的解决了自己这第一天的对手,甚至没有一个擂主有一丝一毫的疲态。 不过就算没有强手在这一天出手,但依然有不少的好苗子在这一天出现。譬如在神阙擂台的第三场,一个名叫陆莫的黝黑精瘦的年轻人,竟然在陆诩手中撑过了一柱香的时间!陆诩向来以幻术名动四方,更身具宗师实力,就算手下留情,但一个不过初入武学大家的年轻人竟然能做到这一步,实在是出人意料。陆诩更是直接邀请这个同姓的年轻人在今日擂台之战结束后一同吃饭饮茶,被其他艳羡的江湖人引为一谈。 擂台之战只在卯时和申时之间进行,申时之后,擂主便不再擂台上守擂,但江湖人却依然可以使用擂台切磋比武,照旧会有记录者记下胜负,以便统计五百名之外的江湖中人的排名。然而就在申时来临前的最后半时辰的时间,合谷擂台之处却发生了整个江湖上第一桩死亡事件。 合谷擂主刘琮琤,一枪将江湖上一位名声初显的采花大盗在空中刺了个对穿! 那采花大盗实力不俗,武学大家五层楼的境界足以令他在一些较为弱小的宗门和城池之间来去自如。只是色胆包天,竟然对刘琮琤起了邪念,上台后出言不逊,举止下流。长安城少城主刘琮琤面无表情,静静等那人口中污秽吐了个干净之后,一招寒意十足的此天枪便结果了这人的性命。 虽说这人死不足惜,但围在合谷擂台周围的人群看得明白,这位女中豪杰刘少城主,今日心情十分不好。 于是接下来的半个时辰之中,竟再无人上台打擂。 …… 屋内,楚羽盘膝静坐,围绕其周身的白气愈发的粗壮,在窗外投射进来的月光之下,隐隐闪烁似白虹倒挂。这次李彦则没有和楚羽一同打坐,而是倚靠着西墙,静静抱臂观看。 “嗖!” 破空声袭来,李彦则眉头一挑,却并没任何动作。而楚羽的双目陡然睁开,白气瞬间被吸回他的体内。几乎就是同时,他在床上毫无预兆的轻轻一翻,躲过了那把直冲他脑袋上来的精巧匕首。 匕首狠狠地扎在了地板之上,兀自震颤不息。楚羽惊出了一身冷汗,抬头看向李彦则。 李彦则雷打不动的面无表情,说:“追出去看看吧,这人没有恶意。” “他妈的这还叫没有恶意?你脑子怕不是坏掉了吧?我如果躲不开的话现在就已经横尸此处了!” 李彦则自顾自地走到自己的床边躺了下来,闭上眼睛道:“你爱去不去,再不去就追不上了。” 楚羽看着竟是要睡觉地李彦则,张了张嘴还想再说些什么,陡然间脑海中响过一道惊雷,再不废话,翻身从窗口里跳了出去。 而躺在床上的李彦则满脸的胡子微微一耸,竟是罕见地笑了。 “现在的这些年轻人啊……” …… 楚羽从窗口出来之后便立刻翻身上了房顶。此时已经入夜,不少人都已经休息,再加上客栈中住的大都是江湖中人,谨慎的紧,楚羽不想惹人注目,便极力提气,落在房顶之时,几乎没发出一丝声音。 站定之后,楚羽四处张望,却并没有发现任何身影。他有些气苦,一边继续四处寻找,一边喃喃道:“那个疯女人……怎么这么久不见这毛病不但不改,还变本加厉呢了……” 是的,楚羽确信无疑,能将暗器发射的这么狠毒还对自己没有敌意的,除了苏沁,还能是谁? 苏沁在,石头肯定也在。 看着茫茫的长安城的夜,楚羽真想冲着夜空大喊一句:你们快他妈给我出来!老子想死你们啦! “嗖!”又是一道破空声响起,楚羽蓦然转身,又稳稳地接住一枚飞镖,抬头向那飞镖飞来的方向望去! 只见一道黑影闪掠,踏着屋顶砖瓦,向着长安城的中心奔掠而去。 “嘿嘿,好久不见竟然身法变得这么快,肯定不是跟吴央学的!等老子追上你看老子怎么收拾你!” 足下轻点,楚羽的身子便也向着那黑影前去的方向追了过去。 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的嘴角已经极为夸张地咧了开来,活像一个大傻逼。 就这样追着跑着,楚羽却渐渐惊奇地发现,自己和那黑影之间的距离竟然始终保持在三丈之上!虽说自己顾虑着脚下的动静,并没有发挥出全部的速度,但这苏沁的速度怎么能这么快? 楚羽不再敢悠哉游哉地追赶,沉下心来,压下心中的激动,全神贯注,生怕把人给追丢了。 随着向城中心的靠近,反而越来越灯火通明了起来。虽已入夜,但城中江湖人大都是喜爱热闹、热衷结交的人物,夜生活也才刚刚开始。酒楼、赌场、茶馆、戏班、青楼、甚至十大擂台,都依然是人声鼎沸。那被楚羽认定为是苏沁的黑衣人几乎绕开了所有热闹轰鸣的地方,专挑已经黑了灯的屋舍上走。 楚羽心想,难得这丫头和石头还能想到不招惹耳目,看来这些日子他们过的想来也并不顺心。一面想着,一面脚上忍不住加了几分力道,登时踩碎了几个瓦片。 登时下面立刻有巡逻禁卫抬头喝道:“什么人!” 楚羽心中暗暗叫苦,眼光向前一瞥,却发现那黑影也从屋顶上蹿了下来,转身闪进了一条阴暗的巷子里。当下楚羽也不再顾忌其他,毫无保留地在一面侧墙上一踏,倏忽之间也闪进了那巷子里去。 轻轻落地,楚羽向前望去,发现四下里竟并无声息。楚羽蓦地响起自己儿时在洛阳城中被方寻敲闷棍的经历,不禁心生警兆,暗骂自己大意。这黑影如果不是苏沁该怎么办?到底是什么人会把自己引诱到这种地方来?他两脚微微分开,浑身的肌肉都已经紧绷了起来。 他突然抬头,看见了一道黑影在巷子的另一头猛然窜出,几个闪身便进入了街对面的一家颇为绚丽的门店里。他就欲紧追上去,却突然有道声音在他的背后响起。 “嘿!说你呢!是不是你刚才在房顶上东窜西跳?!你是什么人!” 楚羽身体一僵,缓缓转过身来,看着已经追了上来的巡逻禁卫,电光石火之间,他急中生智,佯装惊慌失措的样子叫道:“哎呀!你们可算来啦!刚才我从对面馆子里跑出来想撒泡尿,结果就有个人突然从屋顶上跳了下来拿刀指着我要抢我钱!他刚走!往那边那个方向跑了!你们长安城可得给我做主啊!” 三个巡逻禁卫对视一眼,皆是点了点头。带头的那名禁卫撂下了一句“长安城内不准随地大小便”,便和两名同僚一起朝楚羽指的方向追了过去。 楚羽在心中默念了两声罪过,抬起头来,望向对面那家门面,二话不说,几个闪掠便来到了门口,定了定神,跨步走了进去。 一进大门,楚羽便闻到了一股莫名其妙的香味。他皱了皱眉,运起长青心经,确认了这香味并不会对自己的身体造成任何伤害后,才略略放下心来。来不及环顾四周,他随手拽住一位路过的小厮,问道:“这位兄弟,你刚刚又没有看到一个身穿黑衣的身影进了你们这家店?” 那小厮并不抬头,声音也听上去颇为尖细,他说道:“这位爷,咱们香脂阁每天晚上的客人没有以前也有八百,穿黑衣服的更是海了去了,您这么问啊,可真是难为住我喽。不过看样子您应该是第一次来我们楼子吧?呵呵,不好意思,进店消费,规矩。最起码的茶水费,十两银子。” 楚羽心中一惊,心想怎么这长安城的酒楼这么贵?不过好在出来的时候带了点钱,不至于此刻囊中羞涩。想来付过钱之后,这小厮回答自己问题的态度便能好一些吧? 果然,结果银子后的小厮顿时把腰弯的更深了一些,连声音中都带上了几分喜悦。 “哎呦这位爷不知道这次来是想找哪位姑娘啊?” 楚羽心中一凛,心想那个黑衣人如果真是苏沁,那还真是一个姑娘,这小厮莫非是在暗示我不成?于是眼珠一转,即刻笑着回答道:“我找刚才进来的那名身着黑衣的姑娘?” “身穿黑衣的姑娘……看来您说的是木姑娘了对不对?哎呀这位爷,看不出来您还是位行家呐!来来来,我带您上楼!” 楚羽听得迷迷糊糊,问道:“什么木姑娘?什么行家?你说什么呢?” “嘿,您看您,都是老手了,还害羞什么!这木姑娘虽然不是咱楼子里的头牌,但是其床底功夫可是受过精心调教的,非一般的庸脂俗粉能比!这位爷既然第一次来便能叫上木姑娘的名号,想来定是此间老手,嘿嘿嘿,都是男人,害什么羞嘛!” 终于听明白是怎么回事的楚羽犹如晴天霹雳,不由自主的倒退两步,颤声道: “这里是……青楼?!” 第79章 好久不见 莫名的香气不是黑店里的迷魂散,而是小娘身上的脂粉味;茶水费也不是真的用来买茶的,而是决定客人到底有没有资格继续待在楼子里叫姑娘的指标。好不容易从江湖雏鸟的身份中摆脱出来的楚羽在这一刻发现自己又变成了白痴。 小厮见楚羽失神不语,揶揄道:“这位爷,您不会……还是个雏儿吧?” 楚羽的脸霎时变得通红。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却没来由的一阵心虚,最后手足无措,连眼睛都不知道该往哪看。 小厮强忍笑意,把身子埋得更深了一点,道:“这位爷,咱们也不用害羞,像您一样的来咱们楼子里**的公子哥儿那可是海了去了,放心吧,绝对给您一个没有遗憾的第一次!” 楚羽试图再挣扎一下,道:“我……我不是什么公子哥儿……” “是不是不重要,您来咱楼子里,就是咱的爷!”小厮不由分说地抓住楚羽的衣袖便向楼梯处拽去,“来来来,先带爷去厢房里,咱到底选哪个姑娘,再说也不迟!” 两人闹出的动静委实不小,已经有不少在一楼厅里饮酒的客人和温言软语的姑娘们注意到了这里。看到小厮的动作和扭捏异常的楚羽,此间老客们都露出了那种“大家都懂”的笑容。更是有些豪客直接拍击桌子冲楚羽叫道:“小兄弟!你看着也不小了,还没尝过女人的滋味呐?这楼子里姑娘可都带劲的很呐,你还纠结个啥么!要是钱没带够,哥哥给你请了!哈哈哈哈!” 小厮转身向众位看热闹的客人们深深一揖,笑道:“诸位爷见笑!诸位爷见笑!大家吃好喝好玩儿好!小的我这就去给这位小爷安排妥当,保准他再出来后要么容光焕发,要么连腰都直不起来!大家说好不好啊?” “好!就这么干!哈哈哈哈!” “小子,这位小爷若是扶墙出来的,爷爷我重重有赏!” “哈哈哈哈……” 小厮转头看向楚羽,做了个“请”的手势,笑道:“这位小爷,请吧?咱的赏钱可就交到您手里了,您可得争气啊!”见楚羽还是懵懵懂懂迷迷糊糊,小厮索性绕到了楚羽身后,双手推着楚羽向楼上走去。 楚羽脑中突然闪过一道霹雳,脱口出声道:“不对!我是来……” 三根手指悄然按住了楚羽后腰处的三处命门要穴,低低的声音悄然传入楚羽耳中:“别出声!不准乱动!上楼!否则死!” 楚羽暗暗叫苦,知道自己终于还是着了道,从进到这家店里开始,恐怕就已经进入了别人的套中。 看热闹的酒客也好嫖客也好,都没有发现楚羽和小厮气质已经变得截然不同,仍旧在不断的起哄。 楚羽强行稳定下心神,知道此时被人制住,已经没有什么其他更好的办法来脱困,只能先顺着这不知真实身份是谁的小厮。于是他微微侧头轻声说了一句“好算计”,便抬脚向楼上走去。 此时的楚羽心境已经截然不同,走的每一步都十分稳健,脸色也变得沉静如水。楼下众人还以为是这个小家伙终于克服了自己的心理障碍,又喝了一通彩。 一步一步行去,逐渐脱离了大厅里的嘈杂,楚羽这才开始用余光打量起了周围的环境。不得不说,这家青楼虽然是风月之地,但店内装潢雕栏等却是十分雅致。厢房并排分在走廊两侧,与一楼完全隔开。厢房隔音效果极好,走在走廊上,楚羽除了自己和身后小厮的脚步声以外,几乎听不到其他任何的声音。不是因为厢房里没有客人,正相反,客人爆满。 两人的脚步声响在空荡而宽敞的走廊之上,愈发显得四下里的寂静,与刚刚一楼的热闹分别不过不到半柱香的时间,楚羽已觉恍若隔世。走廊颇宽,楚羽在心中预估了一下自己能够闪转腾挪的余地,悄然运转起了长青心经。 内力运转到了腰际之时,突然一阵刺痛袭来,楚羽闷哼一声,停了下来。 “你这个家伙年龄不大,倒还真不老实。我这拿穴手法,你若是能用内力冲开,我即刻自刎以谢师门!” 痛感激烈异常,持久不散。细微的汗珠在楚羽的脑袋上浮现,他的声音已经变得嘶哑了起来,道:“谁派你来的,江湖人说话,总要划下道儿来,你这么弄得我不明不白的,让我怎么服气?” 身后小厮低低一笑,道:“谁跟你讲劳什子江湖规矩,以前没觉得你这么没脑子啊……” 楚羽心中一凛,问道:“你以前认识我?你到底是谁?” 回答楚羽的是腰部传来的又一阵刺痛,这次楚羽毫无准备,没能忍住,痛呼出声。 那声音越发低哑:“别废话!继续向前走!前面岔口向右走!” 楚羽不再说话,忍住余痛,一步一步向前走去。随着两人恢复沉默,走廊里又只剩下了两人的脚步声。 就这样,右转之后,又经过了两个拐角,两人终于在一间厢房的门口停下了脚步。 感受着门的另一边从自己到来以后便开始逐渐攀升的战意和气势,以及依然按在自己后腰处的那三根手指,楚羽嘴角悄然泛起一抹苦涩。 “李彦则,你这家伙万年不失误一回,失误一回代价这么大的吗……” 小厮开口道:“开门,进去。” 楚羽深吸了一口气,伸出双臂,一把将门推了开来。 背后手掌一推,楚羽踉跄进屋,门“啪”的一声关上。 黑影提剑,高高跃起,寒光印射在楚羽的眼眸之中,咄咄逼人。 楚羽就地一滚,意料之外的躲过了这凌厉的一击。 那扮成小厮的家伙竟然没有出手制住自己? 什么意思? 不管什么意思,既然我能抽出铁条,你们就别想让我束手就擒! 楚羽眼神霎那凌厉,炽热开始充满了整个房间。 “燃林。”守在门口的小厮低声喃喃道。 黑衣蒙面人眼神中没有任何的情绪变化,提剑再上! 楚羽咧嘴,道:“也罢,我这躺江湖大会的第一战,便是放在这里又如何?!” 青转红的铁条与剑气莹然的青锋一相逢。 胜却人间无数。 转瞬之间,两人在并不算十分宽敞的厢房之中便交手了数十回合,兵刃相击之音乒乒乓乓,激烈异常。 短暂分开,楚羽余光扫了一眼门口处优哉游哉的小厮,心下思忖:“这一个黑衣蒙面人已是令我全神贯注拼力相搏,倘若再来个那个家伙,抽冷子给我来上一下,我楚羽便要交代在这里了! 思虑之间,黑衣蒙面人又连刺两剑,楚羽挡下一剑,第二剑却躲闪不及,衣袖被割破,鲜血渗了出来。 门口小厮见此情形,前踏一步。 楚羽注意到了这一幕,心道不好。 不能再拖下去了! 铁条再度隔开一剑,楚羽借力向后一跃,铁条之上炽红尽敛。 剑芒吐露。 觉来不过三尺事。 坟前芳草盈。 不知何处隐隐传来一声赞叹:“好剑!“ 轰鸣响起,气浪翻卷。 桌椅坍塌,茶壶花瓶尽皆崩碎成粉尘。 剑锋轻轻搭上了脖颈。 楚羽看着不断咳嗽、持剑之手却依然稳定的黑衣蒙面人,有些疲惫也有些无奈地说:“栽了栽了,怎么是个宗师来对付我……我特么招谁惹谁了……” 陡然间,屋内景象一变,像是一幅画被喷上了一口水后褪色一般,渐渐有什么东西浮现了出来。 楚羽一阵头晕,转瞬便清醒了过来,再看周围时,却已大不相同。 小厮还是那个小厮,黑衣蒙面人却已经不再是黑衣蒙面人,一张熟悉的脸和衣着,离自己足有五步之远,正在微微站定喘息,额间见汗。 桌椅花瓶茶杯完整如初,厢房之内整洁异常。 还凭空又多了两个人。 楚羽难以置信地道:“石头?!陆叔?!那那个小厮……” 小厮笑了笑,伸手揭下了脸上的那张得来不易的假面皮,露出了一张清丽的面容。 “靠……”楚羽看着几个笑盈盈的几个人,喃喃道:“他妈的你们竟然联起手来坑我……” 苏沁晃着八字步走到楚羽身边,一拍楚羽肩膀,道:“流氓!没事儿怎么往青楼……啊!” 一声惊呼中,楚羽已经合上了双眼,晕倒在了苏沁怀中。 苏沁惊慌道:“怎么回事儿?!怎么回事儿?!石头你下手重了?” 吴央也是一脸愕然,摇了摇头。 “没事儿没事儿,”陆诩带着自己刚收的名叫陆莫的徒弟晃荡过来,摸了摸鼻子,有些不自然道:“可能是我的幻境做的过了一些,他精神力消耗太大,再加上看见咱们心情波动太大,气血攻心,就晕了过去。休息休息就好了。” 苏沁怒道:“亏你还是个即将突破大宗师的家伙!下手没轻没重!高手个屁!” 陆诩摸了摸鼻子,觉得在刚收的徒弟面前被指着鼻子骂,好生没有面子。 苏沁转过头来,将楚羽的身体扶了起来,一点一点扛起来,一步一步向床边走去。吴央伸了伸手想帮忙,但是看见苏沁的担忧与喜悦交织的脸,最终什么都没做。 平躺,去外衫,盖被子。 苏沁看着楚羽的脸,一抹绯红涌了上来,喃喃道:“终于又见到你了……流氓……” 第80章 销魂 “醒了?” “醒了。” “头还晕嘛?我之前点你穴道的时候是不是下手有点重?你还痛不痛?” 楚羽摇了摇头,抬起头来,端详了认真的端详了一下苏沁的脸,道:“你一晚没休息?” 苏沁放下手里端着的碗,有些不知所措,眼睛一会儿看看这儿一会儿看看那儿,嘴里小声道:“我才没有呢。我是睡得时间长了才看上去这么憔悴呢……我睡得好着呢……” 楚羽笑着摇了摇头,一边起身,一边环顾四周,才发现自己已经身在“仙客来”的房间中了。他正想开口问什么,苏沁已经又端起了那个刚刚放下的碗,递给楚羽,道:“昨晚你晕倒之后我们就把你送了过来,现在李彦则带着石头去看擂台了,陆诩也去守擂了。这是我叫这家客栈的后厨给你炖的乌鸡汤,赶快趁热喝了。” “我还以为是你熬的呢,正想夸你好久不见变得贤惠了呢。” “哼,本姑娘本来就很贤惠。” “啧啧啧。谁家贤惠的姑娘没事儿就拿暗器往人脑袋上招呼啊?我说你这从小养成的坏毛病就不能改一改?哪天真失手把我或者石头杀了,看你往哪哭去。” “不想喝鸡汤我就去给倒了。” “……我不说话了。” 一通斗嘴,两人相视许久,终是一笑。楚羽接过碗来,一口一口地喝着鸡汤。苏沁在楚羽让出来的床边坐下,也不说话,笑盈盈地看着楚羽喝汤。 楚羽觉得有些好笑,道:“看我干嘛?” “不干嘛,”苏沁说,“还以为你会去跟刘琮琤在一起,没想到你竟然跟江湖上闻名已久地武痴混到了一起。” “我是跟刘琮琤待了不短的时间,后来江湖大会的事情传遍江湖,她就回去帮刘城主处理事情去了。她人不错,当时第一次见她地时候还以为她是坏人来着,想想真是傻……” 苏沁低头把玩着自己垂下来地青丝,睫毛微微颤抖,轻声问道:“喜欢上她了?” 楚羽没发现苏沁的异样,失笑道:“说到哪里去了你。人家可是长安城少城主,我又是什么人物?当然了也不是这个意思,我们倒是很好的朋友,我救过她的命,她也救过我的命。过命的交情。”顿了顿,楚羽看向苏沁,道:“对了,琮琤她跟我说了你们以前的事情。原来你们小时候就认识。你……” 苏沁劈手夺过楚羽手中已经喝完的碗,怒道:“叫什么琮琤!这么亲密!还说没有奸情!” 楚羽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愕然道:“这是怎么扯上关系的?我不是还喊你沁儿么?难道说你还能跟我有什么事儿吗?” 苏沁的脸蓦地通红,捏着碗的两只手越发的用力,指节都微微发白。她半天说不出话来,最后憋出了两个字: “流氓!” 楚羽张了张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无奈地闭上了嘴。 两人间就这么又陷入了尴尬的沉默。 不知过了多久,屋外的嘈杂的声音与叫喊一浪掀过一浪。楚羽干咳一声,不自然地开口道:“那个……咳……石头到宗师境界了?这小子这么猛的吗?” “你昨晚不是跟他交过手了吗?自己感觉得出来,何必问我?!” 于是又沉默了起来。 苏沁叹了一口气,睫毛颤抖得更为厉害了起来。她轻声道:“流氓……你说我是不是……挺招人讨厌的?” 楚羽一怔,挠了挠头,小心地看了看苏沁的表情,道:“没啊,你怎么这么问……” “肯定有!从小时候我们在一块玩儿、练武的时候,咱们俩就总是吵架。后来都有些实力了,我仗着我是姑娘,总是蛮不讲理地欺负你和石头。别的不说,就单是拿暗器射你们要害这件事情,就足够你烦透我了吧?” 楚羽有些慌,言语也有些混乱了起来:“没有啊,你拿暗器,也伤不着……” “噗嗒……” 眼泪就这么滴到了床上,苏沁双手仍是紧紧抓着手中的碗,并不去擦眼泪。 “那年我爹我娘还有我两个弟弟被人杀了地时候,管家背我出去,我只是害怕,眼泪大都是因为恐惧而流的。后来在流亡的途中,我看到人家都有爹娘家人,而我却再也见不到我的爹娘了,这才开始感到伤心和难过。后来我稍微练了家里传下来的武功,刚刚勉强算是有了一些自保之力,管家也死了。那个时候,我依然是恐惧大过悲伤。” 楚羽静静地听着。 “后来我到了洛阳城,见到了你和石头,见到了王姨陆诩和林爷爷,这才渐渐没有了恐惧。可是很长的时间里,我依然觉得你们并不属于我。王姨是你的,陆诩林爷爷是你的,你是属于江湖的,石头是属于他师父那个老道士的。那我呢?谁属于我?而我又属于谁?我这才渐渐的知道,原来属于我的东西和我属于的东西,在我兀自恐惧颤抖不已的时候,就已经失去了。” “我平日里表现的那么蛮不讲理,那么无理取闹,是因为我想给自己一种感觉,那就是你们是属于我的,你们是触手可及的。你知不知道我又多害怕,害怕某天,某天清晨醒来的时候,你们又像空气一样消失在我的面前……” “人们都说,伤痛这种东西,都是随着时间的流逝而逐渐减弱而逐渐减弱直至消失的。可我觉得不是。能够让时间抚平的伤痛都是因为伤得还不够深,如果足够深,时间只会让你更加清醒的认识到,失去了就是失去了,你始终无能为力。” 苏沁的声音并不颤抖,也没有明显的哭腔,而她的眼泪却实实在在的如同决堤的河水一般,在她的脸上纵横肆虐。楚羽在一旁默默地看着她。 有些心疼。 “在和你分开之后,出巫山之前,我一度以为自己要死了。我倒觉得那样可能倒好,那样就不用担心自己会不会再失去,因为已经一无所有。” “石头一直都很照顾我,我知道。他是对我很重要的人,我不能失去他。可流氓你知不知道,我更不能失去你……这次如果不是知道以你的性格一定会来长安城里和我们两个人汇合,我是真的不想再踏足这个地方。知道吗,我从小长大的那个宅子,也就是我们全家横死的那个地方,离你住的这个客栈只隔了五条街道……可是你不在我身边,我始终不能心安,我始终觉得自己不能心安理得的生活……哪怕石头他已经是宗师的实力,可我还是更想躲到你的背后……” “你不能讨厌我……流氓……你别讨厌我好不好……” 到此时,苏沁才是真正的泣不成声。 而楚羽早已呆成了一根木头。 …… 吴央今天上场了,但他上的不是神阙擂台。 他去了内关擂台。 内关擂台擂主名叫张白衣,他并没有见过。 但他知道这个人。 张白衣是一名看上去极为儒雅的中年男子,见吴央上了擂台,便面带和煦笑容地行礼问好。吴央一边回礼,一边心中暗想,如果苏沁在,肯定不会允许他来挑战这个家伙。幸好她不在。 她为什么不在呢? 吴央的心微微抽动了一下,而后被他压制了下来。 秋水剑一声嗡鸣,被他握在了手中。 出剑。 张白衣瞳孔紧缩。 台下惊呼。 剑气如雨。 …… 平手。 两人均是衣衫破烂,气息不匀。 吴央略定,行礼,下了擂台去。 虽然没打过,但想来将他搞得那么狼狈,也是为苏沁出了一口恶气。脚下脚步越来越轻松,吴央做了一个与他性格大不相同的决定。 他决定把一些事情说给苏沁听。告诉苏沁,其实他也可以像楚羽一样,可以依靠,而不是永远是块石头。 她说过,自己偶尔也像一坛烈酒? 楚羽,就算我们是兄弟,这次也不能让你。 进客栈,上楼。 走到门前,伸手就欲推门。 他停了下来。 他听到了里面苏沁的说话声,听到了她的啜泣,听到了最后楚羽的叹息,以及两人相拥后的一些低语。 他觉得精神有些恍惚,心想这什么“仙客来”的隔音效果真差,连昨晚那个青楼的一半都达不到。 他踉跄下楼,冲出门去,却根本不知道自己要去哪。 他随手拉住了路过的一位锦衣公子的衣襟,双目无神地问道:“附近哪家酒楼的酒比较烈?” 那锦衣公子用仿佛看傻子一样的眼神看着吴央,道:“这开着江湖大会呢,哪家酒楼还在白天开张?你想喝酒,得等到晚上才行。” 吴央心想,我可以等,但酒啊,可是不等我呢。 “就一家也没有?” 锦衣公子似乎是看到了吴央握在另一只手里的秋水剑,态度终于不再那么冷淡,想了一会儿,道:“倒也是有一家,你从这边向西街走,两条街以外,叫‘醉鬼’的那家便是。” 吴央道了一声多谢,便松了手。 借酒浇愁? 开玩笑,我吴石头只是想喝酒了。 仅此而已。 第81章 抽刀断水,举杯消愁 如果非要说伤心,其实也不至于。苏沁喜欢楚羽这种事情,除了楚羽自己心里没数,谁还看不出来?看出来了,至少自己早就看出来了。所以这个事情是早晚都要发生的,苏沁喜欢楚羽,这理所应当,毕竟楚羽那小子又大气又开朗,就连自己都把他当成三人中的主心骨,更何况三人一起长大,苏沁喜欢楚羽是再正常不过了。那楚羽会不会喜欢苏沁呢?当然也是会的。没有谁比自己更了解楚羽那小子了,只要别人对他好,他就会加倍的对别人好,苏沁那么好的女孩子,向他表明心迹之后,他凭什么不喜欢呢?所以这一切都是特别理所应当的,都是顺其自然的,自己兄弟和一个非常好的女子在一起,是好事,不必伤心。 吴央嘴角扯了扯,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自从那年那个王八蛋师父骗自己说自己的姻缘就在洛阳城里,又恰巧在洛阳城里碰见了苏沁之后,那个身穿粗布麻衣脚踩粗编草鞋的脏兮兮的小姑娘就已经住进了他的心里。他从没跟苏沁和楚羽说起过,哪怕长大之后苏沁身上的鹅黄衣裙再俏丽,在他心里,依然掩盖不了那双灵动的眼睛。王八蛋师父虽然平时不靠谱,可是预算凶吉、测算姻缘这种事情,不是一向挺准的吗?他给自己算到一辈子打光棍,果然就打了一辈子光棍。他给自己卜卦发现那一次出行乃是十死无生的局面,他果然就死在了那趟出行之中。为什么偏生到了他徒弟身上,就不灵了呢? 又是一口酒灌入口中,吴央吃吃一笑,道:“师父啊……你个王八蛋……坑了徒弟结果连屁股都不擦撒手就走,你倒是给我指明一下,我那姻缘到底是不是苏沁啊……” 酒馆小二见吴央桌上已有三个三斤重的空酒坛,不由得面露忧色地走上前去,轻轻推了推吴央,道:“客官,这都已经是二更天了,瞧您也是江湖人,明天不还得看擂台打擂台吗?您告诉我您住哪儿,我给您送回去。” 吴央醉态尽露,眉眼一瞪,拍桌子道:“怎么!你们这家醉鬼不是号称春夏秋冬子丑寅卯都不打烊么?怎么现在就开始撵我了?是我留的银子不够?还是你看不起我,觉得我醉得已经不行了?!” 小二连忙摆手道:“哎呦客官您可别这么说!您存咱们这里的银子,再喝上三坛也绰绰有余。看您也是习武之人,这些酒自然也是奈何您不得。只是客官啊,酒这东西,虽说喝着确实得劲儿,但借酒消愁,着实伤身体。不是有句诗这么说的么: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您瞧瞧,说的多对啊!” 吴央听着乐了,笑道:“呦,你这店小二还能随口吟两句诗呐?知道这两句是谁写的吗?” 小二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挠了挠头,道:“只是听说过,您要真细问,我可装不了文化人了。” 吴央再饮一口,道:“那总应该听说过剑宗吧?” “哎呦!剑宗!那何止是听说过,如雷贯耳啊!” “这两句诗就是剑宗的开山祖师青莲剑仙李太白的佳作。当年他也是心情苦闷而不得出,这才有这两句诗传世。” 小二明显是被“剑宗开山祖师”这几个字给镇住了,倒吸一口凉气,喃喃道:“娘咧,这得是什么样的实力才能创下剑宗这么一个大门派啊……宗师恐怕都不行吧?” 吴央笑意盈盈,并不说话。小二回过神来,见这位客官刚刚还是一副醉态,此时一交谈起来竟有条有理,语气淡然,便不再担心,就准备去忙别的事情。只是他刚刚转过身去,就又被吴央叫住了。 “小二啊,我刚刚听你说,我的钱还够再买三坛酒的,对吗?” 小二面露惊色,道:“客官您……还要喝?” 吴央笑着点了点头,道:“是还要喝,愁未消去,怎能不喝?不过你放心,不是我自己喝。你看,有人来陪我喝了。” 楚羽走到小二身边,看着吴央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拍了拍小二的肩膀,道:“只管上酒便是。” 小二连连称是,不敢再询问,转头回去取酒去了。 楚羽坐了下来,从吴央手里一把将那坛所剩不多的酒夺过来,抬手仰颈,一口喝了个精光。放下酒坛,他打了个酒嗝,道:“你喜欢苏沁,我看得出来。你现在是不是特别想杀了我?” 吴央摇了摇头,道:“亏咱俩还是一起长大的,这才不到一年不见,你就这么不了解我了?” 楚羽按着空酒坛不吭声,直到三坛新酒被小二送上来以后,他才闷闷地开口:“那你这样得多难受?” 吴央险些笑出声来。他之所以被苏沁楚羽喊做石头,就是因为他从师父死了以后,便很少在脸上表露自己的心情。可是今日,他几乎用尽了过往一年的表情份量。 他知道,楚羽这话不是假惺惺,是真的觉得他会难受,而他楚羽却无能为力。 他盯着楚羽的眼睛,道:“傻逼,我就问你一句话,你老实回答。” 楚羽也看着他的眼睛,极为认真地说道:“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否则我这会儿也不会过来陪你喝闷酒了。” 吴央一只手摁住太阳穴,一只手给自己的酒碗里倒满了酒,有些痛苦地皱眉道:“你怎么能不知道呢……你怎么就他妈能不知道呢……” 楚羽闷头又灌了一口酒,道:“我真不知道自己到底喜欢不喜欢沁儿……你说我,小时候知道了自己爹是什么人物,拜了师之后,心里想的就只有赶快好好练武,找齐四把剑然后毁掉,顺带踩一踩玄罗宗好给师父出口恶气,什么时候考虑过这种感情问题?沁儿她……唉,你是不是早就看出来她对我……咳咳……” 吴央反问:“你难道不是早就看出来我喜欢沁儿了吗?” 楚羽痛苦的把手插进了头发里。 “我知道你喜欢沁儿,我也总是觉得你们两个才会在一起。我以为沁儿她平时有事儿没事儿都非要跟我斗嘴吵架找我茬,是因为她把我当好朋友的表现,我也从来没有细想过。怎么就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呢?” “那你到底喜不喜欢沁儿?” “我不是跟你说了么,我真不知道。咱们分开以后,我倒是一直在想,你小子会不会跟沁儿说你喜欢她,然后你俩抓住机会就在一起了。每次想到你俩可能成了的时候,倒是有那么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可是那感觉并不强烈,我也不知道这算不算是喜欢。她今天说自己的事情哭的时候,你说我难过吗?难过。你说我心疼吗?心疼。可是我搞不清楚这到底是我喜欢她的表现,还是怜惜她的表现。不怕你笑话,我跟刘琮琤在巫山里打转的那段时间,听刘琮琤说她以前的事情的时候,也有这种感觉。这能叫喜欢吗?如果能,那我岂不是两个都喜欢?” 吴央一拳怼到了楚羽脸上,怒道:“沁儿还真他妈没有叫错你,你果然是个流氓!不仅流氓!人渣!” 楚羽被揍的龇牙咧嘴,但是并没还手,也没反驳,只是越发的忧伤:“石头你说我可咋办呀,我不会是见一个喜欢一个吧?我觉得我人品真没那么差呀?所以我觉得可能还是不喜欢。可是你喜欢沁儿沁儿喜欢我我又不喜欢沁儿,这他妈算是个什么破事儿啊……” 吴央一把揪住楚羽的领口,道:“别轻易把不喜欢这三个字说出口!你现在只是弄不明白罢了!沁儿她经不起你的伤害!我倒宁愿你是两个都喜欢!” 楚羽摇了摇头,说:“可我总不能骗沁儿吧?” “那你也得等确定了再说!” 吴央看着满脸痛苦与无奈的楚羽,突然泄了气,一把把他松开,又连喝了几碗酒之后,闷闷地说:“这种事情我反正也没什么经验,还得你自己处理。我希望你们俩能好好在一起,这样难受的最多也只有我一个人……” 楚羽看了看吴央,没说话,默默举起了坛子。 不多时,酒尽。 吴央道:“走吧,这种事情,反正不管怎么讨论,都还得你自己解决问题。我……不想看见沁儿再受伤了,你注意点。” 楚羽嗯了一声,站起身来,和吴央一同走出门去。 两人都没有用内力逼出身上醉意,任凭那股劲儿在自己脑袋里肆虐。 仙客来离这家酒馆不算远,两人走了一会儿,便只有两条街的距离了。 便在此时,楚羽停下了脚步,扭头看向吴央,道:“石头,你听着没?” 吴央点了点头。 “我怎么听着这声音有些耳熟呢……” 吴央闻言脸上露出了一丝讥讽地笑意,道:“楚流氓啊楚流氓,你还真是人渣到了极致啊……怎么听见个姑娘的哭声,你就觉得你认识?” 楚羽的脸蓦的一红,却并没接吴央的话茬,急切地道:“这声音我真耳熟,可能真认识,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走,跟我看看去!” 吴央刚想摇头制止,却发现楚羽已经循着声音跑了出去。他想了一会儿,终是叹了一口气,追了上去。 第82章 诺不值金 身穿红衣的小姑娘正哭得梨花带雨,忽然发现两个浑身酒气的男人向她冲了过来,不禁花容失色。只是定睛看清那个跑在前面的人的面孔之后,她先是一愣,然后朱唇一瘪,登时哭得更加撕心裂肺了起来。 楚羽手足无措,挠了挠头,道:“不是,彤彤,你这是怎么了?怎么一个人跑这儿来哭了?你爹呢?” 正是不老林宋游之女,宋彤。 宋彤整个人蜷缩在这巷子的角落里,一边用手抹着眼泪,一边忍不住哭腔地说:“楚羽哥哥……呜呜呜……章行之……章行之他……哇……” 楚羽脑袋嗡的一声,和吴央对视一眼,均看到了对方眼中的震惊,再打量了一眼宋彤身上看上去确实有些脏兮兮的衣服,楚羽有些难以置信的说道:“那个货……这么无耻的吗?!” 宋彤一愣,说:“你都知道了?我……我也没想到他竟然会这样……” 吴央忽然开口道:“小姑娘,你今年多大?” “十……十六……” 吴央转过头来,拍了拍楚羽的肩膀,道:“如此看来……你其实还好。” 楚羽此时借着酒劲儿,一团怒火已经冲上了心头,顾不得跟吴央扯皮,一把抽出铁条,怒道:“那个王八蛋什么时候走的?老子今天非把他剁了不可!碎尸万段!” 宋彤看着楚羽,知道这位哥哥是真的起了杀意,一面心中一暖,一面却是慌了起来,连忙止住眼泪道:“楚羽哥哥,你,你别杀他……” “彤彤!”楚羽霍然扭头,睚眦欲裂,道:“他做出这种事情,要么就娶了你!要么就死!不能就这么让他污了你的清白!我知道你喜欢他,心中不忍,但是这种人渣栽到我楚羽手里,必须死!” 宋彤愕然:“污了……清白?”她的脸蓦的一红,总算知道了楚羽二人是误解了她的意思,一跺脚羞恼道:“哎呀!楚羽哥哥你……你想哪去了!” 楚羽尚还没反应过来,仍是愤怒地挥舞着手中的铁条:“还能想哪去?!彤彤你不要再给那个家伙开脱了!我非把他……哎呦!” 吴央面无表情的收回拳头,道:“听人家姑娘好好说。” 宋彤迟疑了一下,道:“是这样……” …… 那天楚羽和不老林一行人分开之后,又过了三天,他们便到达了长安城,找好了客栈住了下来。 宋彤从进入长安城的那一刻起就开始坐立不安,一路上四处张望,与平日里的羞怯判若两人。因为宋彤知道,像江湖大会这种盛会,太行山寨这样的小帮派是一定不会错过的。如果太行山寨会来人,那么章行之一定会来。 他可是太行山寨的代表人物呢。 “呦呦呦,小妮子又思春了?” 宋彤腾地一下脸就红了起来,羞恼道:“五千姐姐!你说什么呢!” 程五千悠悠地在宋彤身边一躺,笑道:“瞧你这眼波流转顾盼生姿的娇俏模样,不是思春,还能是别的什么?” 宋彤越发害羞,嗷的一声扑到程五千身上,两个人打闹了起来。不多时,都气喘吁吁的仰头躺在床上,对视一眼,忍不住笑了起来。 笑声渐息,宋彤轻声道:“五千姐姐,你说我要是见着了他,我第一句应该跟他说什么?” “我想死你啦。” 宋彤没理程五千,渐渐的沉浸在了自己的幻想里,不再说话。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宋彤无数次想和程五千一同出门逛一逛长安城,皆是被宋游声色俱厉的拒绝了。知子莫若父,女也一样,宋游怎么会不知道自己闺女心里的那点小心思?无非是想趁着上街闲逛的由头看看能不能遇到那个名叫章行之的年轻人罢了。本来宋游就不是十分满意这个少年,见自己闺女竟然有逐渐倒贴的趋势,更是怒火中烧,要不是赵雅芝开口,恐怕宋彤就会被锁在客栈里了。不过就算宋彤和程五千一同开口向赵雅芝求情,也没有什么效果。这位极喜爱程五千和宋彤两人的不老林林主,倒不是要棒打鸳鸯,只是认为此时的长安城里江湖人太多,两个并没什么武艺在身的姑娘出门,实在太过危险。 总而言之,任凭相思在宋彤的心中肆虐,在江湖大会正式开始之前,宋彤并没能出客栈一步。 而在擂台赛的第一天,宋彤就看到了自己心心念念的章行之。 不老林一行人所在的擂台是百汇擂台,擂主名为风五绝,乃是和洛阳城禁军统领李博齐名的洛阳城禁军高手。宋游将宋彤带在身边来看擂台赛,只是怕她在没人看管之时到处乱跑。而这却正合了宋彤的意,虽然只能看一座擂台,但至少自己和章行之更近一些了不是? 在三个名声不显的挑战者被风五绝轻易击败之后,同样名声不显的章行之上台了。 宋彤几乎晕了过去。 宋游冷哼一声,脸色铁青。 程五千和赵雅芝对视一眼,皆看出了对方眼中的一丝笑意。 双方见礼,互报名号。 十个呼吸之后,章行之并不出意外的败下阵来。这个年轻人有些不好意思地向擂台下的看客们拱手做了个揖,而后大步走下了台去。 宋彤黯然神伤于整个过程章行之竟然都没发现自己就在台下看着他,反倒是宋游脸色稍霁,喃喃道:“底子倒是还可以,一招一式倒还像样,不是歪门邪派,胆气也还不错……就是跟楚羽少侠比差得远了……”他突然失笑摇头,觉得自己怎么突然变蠢了,世间向楚羽、王渊、罗阳、刘琮琤这一般的年轻人屈指可数,自己也未免太苛求了一些。 扭头看了一眼自己那正患得患失地女儿,苦笑一声,随即清了清嗓子,用颇为生硬的语气说道:“这太行山寨此行的目的恐怕已经达到了。这章行之接下来想来就没有那么大的压力也没什么其他的事情了,你要是想去见见故人,我就允许你去说上两句话。” 宋彤霍然抬头,一瞬间觉得自己仿佛耳朵出了问题。 宋游不愿再多说,转身拂袖走了。 接下来的时间里,宋彤便在赵雅芝的帮助下轻松地找到了太行山寨的住处,找到了章行之。见到宋彤后章行之自然是极为惊讶,可惊讶之后却没有宋彤想象中的应该有的热情和激动,反而隐藏了什么莫名的情绪在眼眸深处,交谈时的话语间也是不咸不淡,宋彤几次提到当年两人在一起的快乐时光,都被章行之几句话轻描淡写地带了过去。宋彤只觉得自己满腔的柔情全都扑在了空处,勉强说了几句礼数之言,便告辞了。 回去之后,宋彤怎么也想不通章行之的变化,他当年可是说过……一定会娶自己的啊。 思来想去整整一天,宋彤怎么也无法安心,于是决定偷偷跑出来再去找章行之好好谈一谈,好好的问一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于是入夜之后,等到程五千睡着了,她便偷偷地翻窗户溜了出来。 心上人的住处她自然是牢牢地记在了心里,毫不费力的就来到了那客栈,就欲爬上那颗墙外长得十分雄伟的槐树翻墙进入之时,却听见了一个熟悉的、温柔之极的声音。 “我好想你。” 一阵眩晕感充斥了宋彤的脑袋。是了,他果然是昨日白天有什么特殊的原因使他言语上不敢和我亲近。现在他知道我来了,他说,他说他想我! 宋彤张嘴就欲回应。 “我也想你,行之,一别半载,你还好么?” 一道同样温柔缠绵之极的女声悠悠响起。 宋彤怔住了。 “还好,山寨里的东西我基本上都已经学会了,昨天上擂台和风五绝前辈交了手,虽说还差得远,但我有信心,我一定会逐渐进步并且超过那些天之骄子的!倒是你,今天能再见到你,真是……我最开心的事情了。” 宋彤身体僵直,如遭雷击。 “可是我却听说……那个不老林的宋姑娘昨天来找过你。怎么,你还对她……” “不!请你一定不要多想!那个宋姑娘……也是我小时不懂事吧,太冲动,说了许多不切实际的话,我以为那些事情时间一长谁都不会当真的……” “可是那宋姑娘当真了。” “……是。可是娟儿姑娘,我只爱你一个人。他们不老林实力远比我们太行山寨强,我不敢太直接,如果把他们得罪的太厉害,我们太行山寨怕没什么好果子吃。所以我也只能不咸不淡的回应她,希望她能有些自知之明。” “不老林啊……行之,接受不老林的联姻,应该会对你们太行山寨好处才最大吧?你的那些长辈们难道不会……” “不!娟儿姑娘!相信我!没有谁可以逼我和不喜欢的人在一起!大不了就是一死!我这辈子,只愿意和你在一起!” “行之,我相信你……唔……” 两人吻在了一处。 月光下,一个身穿红衣的姑娘掩面而逃。 …… 楚羽和吴央静静听完了宋彤哭着断断续续地讲述,陷入了沉默。 “楚羽哥哥……我想,我想既然人家不喜欢我,我何必,何必再去找不自在……也不怪他,他凭什么就非要喜欢我,你说是吧……所以楚羽哥哥,你不要去杀他……” 楚羽摇了摇头,道:“不喜欢……既然根本不坚定,当初又何必立下承诺?承诺对于他而言,就这么一文不值吗?” 吴央看了一眼楚羽,没说话。 “彤彤,告诉我那家伙住在哪里。”楚羽眼中开始闪烁一种奇异的光芒。 “放心,我不杀他。但他必须得为自己说过的话,付出点什么代价。” 第83章 不愿,不能 章行之觉得自己活了这么多年,是非常成功的。 自己虽然不如那些天纵之才一般震古烁今、名扬江湖,可也已经是太行山寨年轻一辈里的第一人了。整个太行山寨里只有五个武学大家,自己就是其中之一。而且如果不是太行山寨资源太差,章行之自认为自己还可以做得更好。 但他并不觉得这是坏事。他从来都清楚的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在多次的势力交游之中,不少比太行山寨强上很多的门派城池都想要将他招揽过去,而他都婉言谢绝了。宁做鸡头不做凤尾,这是他的人生准则。因为他不知道自己当成为万千面孔中平凡普通的一个之后,还能不能像现在一样充满干劲儿。 被一个强大的门派拖拽着自己的人生向前走,和凭借自己的力量壮大一个门派势力,章行之毫不犹豫的选择后者。而现在,还不到二十岁的自己已是基本掌握了整个太行山寨,所谓年少有为,不过如此。 若非要说现在有什么棘手之事,可能就落在不老林那个喜爱穿红衣的小姑娘身上了。几年前山寨前去不老林的时候,确实是抱着联姻的想法去的。说是联姻,其实就算是入赘,对于山寨来说也是只赚不赔。那时的他才刚刚展露头角,见识极浅的山寨高层只看到了他所能产生的最直接的好处,却没意识到他真正的潜在价值,便试图通过他来跟不老林这种江湖一流势力搭上线。他也确实尽职尽力,成功的俘获了那个名叫宋彤的小姑娘的芳心。只是随着时间推移,他的光芒越来越盛,他的能力越来越强,便不愿甘心低声下气做一个赘婿了。 娟儿姑娘所在的门派不大,实力与太行山寨相仿。更重要的是,章行之有把握将这个同样沉迷于自己的姑娘完完全全的掌控在手中,从而完成两家势力的合并,产生一个全新的太行山寨! 掌权人,当然是他章行之。 唯一要考虑的,就是如何在不完全得罪不老林的情况下,将那个宋彤甩的干干净净。 他叹了一口气,有些遗憾。虽然才十六岁,可已经能够看出来,宋彤将来必是一个倾城的美人。若非他相比之下更不愿屈居人下,他又怎么愿意错过这么一个痴心对他的美貌女子? 不过成大事者必有所弃,他安慰自己道。女人,绝不能成为挡在自己路上的绊脚石。 又坚定了一下自己的信念,章行之满足的闭上了眼睛,准备好好睡上一觉,迎接怎么看都美好的不像话的明天。 然后一道冷冷的声音在他的耳边响了起来。 “从窗户那儿出来。” 冷汗在一瞬间湿了衣襟,章行之明明白白的清楚,这个不知为何让自己出去的人,远不是自己所能敌。 “赶紧出来,老子没空等你。要么出来,要么死。” 章行之浑身一震,连忙起身穿好衣服,伸手抓住窗框翻身一跃。 倒还算是颇为身手矫健。 只是还没待他安稳的落地,一道黑影就已经毫无征兆的袭来。 “嘭!” 章行之仰面而倒,猩红的鼻血在夜空之下划过一道凄美的弧线,在月光的清辉之中洒了一地。 章行之挣扎着起身,看着一步一步逼近的那人,咬牙道:“阁下哪位?江湖规矩,有仇有怨,划下道来,我们太行山寨接着便是了!” “跟太行山寨没半条黄花鱼的关系,”那人摇头道,“我没别的意思,就是单纯来找你麻烦的。” 章行之心思飞速转动,突然灵光一闪,面上表情带出了一丝嘲讽,道:“不老林?” 那人没回答章行之的问题,反问道:“宋彤和那个娟儿姑娘,你到底喜欢哪个?” 章行之心中一惊:不老林已经知道娟儿姑娘的存在了?只是心中这么想着,嘴上却依然冷笑着说道:“怎么,我的私事你们也要管?连刘城主萧城主两个人,都不会管的这么宽吧?” “嘭!” 章行之倒飞出去,再次爬起来的时候也顾不得擦拭嘴角的血,怒道:“就算你不老林实力强大,可也不能强娶强嫁!我和娟儿姑娘乃是真心相爱!宋彤强求不来!你今天如此行径,穿出去不怕别人笑话吗?!” “嘭!” 那人看着躺倒在地上不断抽搐的章行之,漠然道:“你曾经对宋彤做过的海誓山盟,都是放屁不成?你这么做,对宋彤公平吗!” 愤怒的情绪渐渐从心中消逝而去,冰冷的恐惧取而代之。章行之看着那个逐渐渗透出冰冷杀意的陌生男子,忍不住道:“你不是不老林的人……不老林没你这么一号人物……你到底是谁……” “挺聪明,”那人说,“但这不是你现在应该考虑的问题。你老实说,你为什么会喜欢那个娟儿姑娘去了?你为什么会移情别恋?!” 一瞬间无数理由从章行之脑海中飞掠而过。什么娟儿姑娘比宋彤长得漂亮啦,什么娟儿姑娘比宋彤更能懂自己啦,什么娟儿姑娘和自己在一起的时间长才发现适合自己的是娟儿姑娘啦。 但这些他都没说出口。 他选择了说实话。 “宋彤的出身太好了,”他闷着声音道,“我不想一辈子抬不起头。所以我不会和她在一起。” 那人显然没有预料到自己竟然得到了这么一个答案,怔了一会儿,道:“你觉得那么一个小姑娘,那么喜欢你,有可能让你抬不起头吗?” “她不会,难道他父亲母亲、不老林林主会允许我带着她过我想过的生活吗?” 章行之霍然抬头,双眼血红,咬牙切齿道:“我的人生,必须握在我自己的手里!如果不能过我想要的生活,我宁愿去死!” “那如果宋彤愿意和你一起离开不老林,如果自己的生活呢?” 那我又能得到什么好处呢?章行之在心中默默道。只是他还没有找死的念头,嘴上仍是冷硬道:“私奔?她父母会允许?别开玩笑了,没这种可能的。我何必呢?她何必呢?” 那人又沉默了一会儿。 章行之一口气也不敢放松,紧紧盯着这人的一举一动。 “你走吧,”那人开口。“宋彤以后不会再缠着你,不老林也不会来找你的麻烦。但是你若是今后敢在宋彤面前出现一次,你必死!” 章行之深吸了一口气,心却重重的放了下来,惨笑一声,道:“放心,我何必自找不自在。也请这位前辈给宋彤带个话,是我对她不住,但情之一事,非是不能,实是不愿。” 那人忽然道:“你知不知道,今天你本来必死,可是却有人为你求情,我这才饶你一条贱命。” 章行之默然,伸手一揖,道:“再帮我谢她,无以为报,只好永不相见。” 黑影再次掠过眼前,疼痛再一次布满了他的整个身躯。在黑暗完全覆盖他的视野的前一瞬间,那人的声音淡淡传入了他的耳中。 “你说情之一事,非是不能,实是不愿,那只是你自己的想法。而对于宋彤来说,恰恰相反,情之一事,非是不愿,实是不能。” …… 吴央带着宋彤从树上跳了下来。宋彤走上前去,看着趴在地上晕了过去的章行之,怔怔出神。 吴央拍了拍退到一旁的肩膀,道:“话说的挺漂亮,你自己呢?” 楚羽不自然地摸了摸鼻子,说:“什么事儿不是说别人容易自己干着难?”顿了顿,他严肃道:“我不会这么王八蛋就是了。我弄清楚自己的心意之前,绝对不承诺,绝对不瞎说。” 吴央也不看他,只是淡淡道:“无论如何,你不能伤到沁儿。否则,我就像你揍这个人一般,把你狠狠揍一顿。” 楚羽沉默了一会儿,道:“我不还手就是了。” …… 宋彤站直身体,忽然狠狠地踢了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章行之一脚。 然后她很认真地说:“我真的很喜欢你。” “但是从现在开始,我不喜欢了。” 宋彤转过身来,眼泪还在脸上流淌,却已经笑了起来:“楚羽哥哥,你以后做我亲哥哥好不好。” 楚羽一怔,而后笑道:“好啊。” “那么以后,谁要是再像这个家伙一样,欺负你妹妹,你怎么办?” 楚羽咧嘴一笑,道:“打呗。往死里打。” 宋彤用力地点了点头,笑道:“好,往死里打!” 楚羽瞳孔一缩,正欲动作,身边一阵清风飘起,吴央已经稳稳地接住了晕倒了的宋彤。他说:“虽然你认了她做妹妹,也不是出于什么流氓的想法,但保险起见,你弄清楚自己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之前,最好别再跟其他女的太过亲密。” 楚羽又尴尬的摸了摸鼻子。 “走吧,”吴央背起宋彤,抬头道:“你妹妹不是已经说过她在哪里住了么?咱们快把人送回去。你瞧,天都要亮了。” 远处蒙蒙雾气,晓色渐破,生机再次降临。 第84章 打就是了 日头高悬,第三天的擂台之战已经开始了。相比于前两日的小鱼小虾的小打小闹,从这一日开始,上擂台挑战之人的实力可谓是完完全全的提高了不止一个台阶。而且自此日始,各大门派、帮派、城池之人也开始逐渐进场,彰显与自己江湖地位相匹配的底气与资本。 只是哪怕是长安城的气氛再热烈再火爆,对于有些年轻人而言,这江湖大会已经变得清汤寡水、乏善可陈。想见的人已经见到,想完成的心愿却无法完成,个中滋味唯有自己才能知。孰对孰错、孰轻孰重,天晓得。 李彦则看着蔫不拉几的楚羽,皱了皱眉,道:“成何体统。” 楚羽眉毛都不抬一下,眼神中充满着忧伤:“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啊。情之一字,实难勘破,实难勘破啊……” 李彦则嗤之以鼻:“就你这个破样子还算英雄?你爹听了恐怕都要气得从坟里爬出来。我告诉你,你那位名叫吴央的兄弟可已经是一名名副其实的宗师了,昨日与成名已久的长安城张白衣一战,竟然打了个平手,顿时声名远扬。再看看你,大家八层楼……这样的境界,我都替你觉得丢人。还进什么前五百,趁早回你的洛阳城陪你娘亲过日子去吧!” 楚羽被憋得满脸通红。 李彦则朝台上努了努嘴,道:“今日是第三天,现在上台跟吕清扬相斗的是金刚门的三代弟子,就已经让吕清扬开始认真对待了。你身为长青门二代弟子,扪心自问一下,能做到哪一步?长青门和金刚门同样位列四门之一,多少年来长青门始终稳压金刚门一头。再瞧瞧你现在这个样子,倘若上场之后被人得知你是长青门弟子,你说你到底是给柳青林那老儿长脸,还是丢人!” “看看你背上的铁条!你有什么资格懈怠神伤!?” 楚羽悚然。默不作声地沉默了一会儿,抬起头来。 “知道了。我这就准备上场。” …… 风池擂台,白衣负剑男子飘然而上。 江一白微微一怔,旋即苦笑道:“怎么是你?” “怎么,你很惊讶么?”王渊微微一笑,道:“三年前我来中原长安告知家师之事,你我二人切磋,便得了个平手。如今我再站到你的面前,却不知胜负如何了。” “你身为剑宗首徒,自然要比我更加在修为上用心了。我当个统领,每天杂事多的心烦,想来该是不如你了。” 王渊摇了摇头,笑道:“你还是和当年一样,从来不说满话。不知道等我这斩龙一剑下去,你还敢不敢再这么随意?” “你倒也还和当年一样锋锐,不是当年就告诉过你,过刚则易折吗?”江一白站直了身体,微微一笑,拱手作辑,道:“在下长安城风池擂主江一白,请指教!” “蜀山剑宗王渊,请指教!” 这一瞬间,江湖大会三日里第一次高潮,就此袭来。 王渊缓缓抽出那柄名震江湖的斩龙剑,一边轻松写意的向江一白走去,一边轻抖手腕,仿佛泼墨书画一般,说不出的风流潇洒。 每挥出一剑,便有一道无形剑气划破空气,凛然向江一白激射而去。 江一白脸上依旧带着微笑,双手负在身后,动也不动。剑气每进入江一白身前半尺之地,便有一阵阵水波似的皱纹泛了起来。劲风吹动江一白两鬓的发丝,江一白却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他赞道:“好一式云巅起手!王渊,这剑宗的入门功夫落在你手里,也能如此惊心动魄,你还真不愧是剑宗三百年来第一人啊! 王渊道:“江一白,有这些拍马屁的力气,不如再拆我这一招来?” 剑势一变,悠然写意荡然无存,一股股肃杀之气由那修长的剑身之上释放而来,剑意振荡,整个擂台仿佛变成了一座修罗场。血腥气十足。 再联想一下这把剑的名字,或许叫做斩龙台更为合适。 江一白眼神越发的凝重,脸上的笑意却越发粲然。他喝道:“我就说嘛!这才应该是你王渊该有的样子!刚才扭扭捏捏地像个书生算是怎么回事?!” 一闪而逝! 刹那之间江一白身体已高高跃在空中,看着剑势越发厚重与凌厉的王渊,他哈哈大笑,右手中指与食指并在一起,莹莹光芒在其指尖凝聚,愈来愈亮。 “我这全力蓄势的洞天指,你且吃上一记罢!” 指芒如落雨,王渊瞳孔一缩,没有选择躲闪,而是挥开手中斩龙,直迎而上! 轰然作响! …… “师兄加油!” “师兄去把这擂主抢过来!” “师兄小心,不要受伤了。” 袁路点点头,脸上却没有什么表情变化。师兄弟们纷纷让开一条道路,袁路深吸了一口气,提起手中的长枪,向擂台上走了过去。 擂台之上的那个威严的胖子看着他一步步行来,反手握刀,抱拳行礼,道:“洛阳城委中擂主,李博!请指教!” 袁路深吸一口气,拱手抱拳道:“长青门弟子袁路,请指教!” 第二场夺人眼球的战斗,就此开始! 李博当仁不让,举起手中的巨大战刀,像一座移动的城堡一般,向袁路狠狠砸来! 一声巨响! 隔着战刀和铁枪,李博看着面容严峻的袁路,开口道:“长青门果然名不虚传!你年龄不大便能有此实力,着实不易。可惜柳门主的两位弟子都已经不幸罹难,否则十年之后,你们长青门,就大可改为‘长青宗’了!” 袁路手上用力,浓浓青气包裹住了手中长枪,眼神一凛,便与李博霎时分开。他依然面色不变,口中答道:“两位师兄待我如亲兄弟一般,他们的仇,我定会亲自了结!” 李博眼中掠过一丝赞赏,道:“好!男儿便当如此!”只是手中不歇,一柄战刀像是轻若无物一般挟裹着干冽的劲气向袁路不断砸落。而袁路却也并不示弱,青气越发的浓郁,枪法也越发凌厉。 乒乒乓乓的金铁交击之音之下,两人的身形在众人的眼中仿佛化成了两道幻影在这擂台之上飞速转移。不多时,只听李博豪迈的笑声如雷一般在擂台之上响起: “哈哈哈哈!痛快!袁路,你这性子,对我脾气!不过我一个江湖前辈,要是输在你这么一个后辈手上,可就太丢人啦!接下来我便不再留手,你可接好了!” 袁路抹去嘴角一丝血迹,眼中也是有着一抹快意隐没,他沉声道:“李统领何必藏私?!就让袁路来领教一下当今洛阳第一战将的实力!” 金风玉露,天雷地火。 …… 楚羽手持不老林送与自己的那杆乌黑木枪,正正地站在了吕清扬身前。 吕清扬刚刚与金刚门的三代弟子第一人交完手,没能干净利落地将对方撂倒,肩头还挨了一杵,正自恼火,看见楚羽便没什么好气,开口道:“你又是哪里来的小鱼小虾?” 台下观众从没见过楚羽的面孔,听到吕清扬的如此言语,都哄堂大笑起来。 楚羽忽然道:“吕清扬,我看你也不过二十五六,比我也大不了太多。不如我们打个赌如何?倘若我今天输给了你,我今后见你一次,给你磕头一次;倘如是你输给了我,也不用你磕头,你就见我一次,请我吃饭喝酒一次,如何?” 吕清扬脸色沉了下来,道:“哥们儿,江湖上讲究打人不打脸,你说这种话,可是明着跟我吕清扬叫板了啊?我可告诉你,第一天的时候,咱们少城主便杀了一个出言不逊的倒霉蛋,你今天要是自寻死路,可没人拦着你!” “你们少城主?”楚羽一愣,道:“刘琮琤吗?她杀人了?” “得了,敢直呼我们少城主的名字,你今天可是活不了了。”吕清扬摇了摇头,伸手从身边挂着各种武器的架子上取过了一对金轮。 台下顿时一阵惊呼。 吕清扬比较满意看客们的反应,抖了抖屁股,道:“刚刚老子对付金刚门的那家伙都没用兵器,你就是死了,也能知足了吧?” 楚羽扭头看向站在一边负责记录的人员,道:“我可以开始打他了吗?” 李彦则在台下轻轻一笑。 破风声响起,楚羽瞳孔一缩,扭头挥动木枪。只听一声脆响,金轮回旋再次飞到了吕清扬的手中。 “既然你那么着急,那我这便送你上路!” 金轮套在吕清扬的双手之上飞速旋转,而他的身影如同鬼魅,霎时来到了楚羽的面前。 楚羽挥开木枪,顿时剧烈的冲击感从手臂上传来,他闷哼一声,拼命止住后退的欲望,青气在脸上一闪而逝。 他咧嘴一笑,道:“来!” 吕清扬瞳孔一缩。 “当空!” 白芒在一瞬间充斥了所有人的眼眶。在众人看不到的时间里,木枪仿佛化身为一条黑色的游龙,重重击在了吕清扬的身上。 一口鲜血。 两声轻噫。 剑法变枪法。 楚羽前所未有的战意盎然。 “来!” 第85章 峥嵘如狼 在很久以后,有一位很出名的人说过一句话,被江湖中人广为流传。不论是真正身怀绝技的怀才不遇之士,还是根本就无甚长处的厚颜无耻之徒,都会将这一句话挂在嘴边聊以**。 “有才之人永远不会被埋没。因为他们需要的只是一个时机。一个在世人面前发光甚至耀眼的时机。而这样的时机绝不会不来,那些人也不会把握不住。” 当然,这个时候说这句话的人尚还籍籍无名,不在世人的视线之中。所以就算他说过再多的金玉良言妙文佳句,也不会被视为多么伟大。话语权,向来是人们所追求的地位、权利与底蕴的一个代表性指标。 楚羽从来不是一个功利之人,与沽名钓誉也绝不沾边儿。对于所谓的“出名”的机会,他向来没什么概念。他只是有必须要做的事情,有喜欢做的事情,有想要竭尽全力的事情,所以他的每一场战斗、每一次打坐、每一个内力运转的周天,都会想要做到最好。 从这个意义上来讲,有什么机会,他会抓不住呢? …… “小子,你知不知道,为什么一座城池,明明武道高手的数量远远不及一个相同江湖地位的宗门帮派的数量,但还依然能屹立一方,丝毫不露怯吗?” 两道金轮仿佛化成了两只翩然飞舞的蝴蝶,在吕清扬的手中旋转翻飞。吕清扬的眼神已经完全沉静了下来,不再有一丝一毫的浮躁。 “宗门帮派里的人,大都是修炼的祖宗们留下来的心法秘籍。根骨高低天赋优劣看爹娘生的好不好,进境快慢看秘籍领悟的深不深。大部分人一辈子也就在这一步一步循规蹈矩的安逸之中度了过去,实在是没意思的紧。” 吕清扬弯身蓄势,整个身体崩成了一张硬弓。于某一时刻弓弦既断,伴着周身盘旋的两只“蝴蝶”,再一次凶猛的向楚羽冲了过来。 楚羽咬牙提起手中乌木长枪横在身前,挡住了吕清扬一拳的千钧之势。两道金光闪过,楚羽闷哼一声,鲜血从他两条胳膊上飚射而出。手上劲力不足,吕清扬的拳头便再无阻碍,重重砸在了楚羽的胸膛之上。 “而我们这些在城中之人,没有师父,没有宗门,没有老祖宗留下来的秘籍。我们想要提升自己的实力,想要练武,想要出人头地,想要保卫这一城的安宁,除了自练自悟,自身不舍昼夜,废寝忘食之外,别无他法。” 吕清扬并没有给楚羽任何喘息的机会,继续欺身而上。长枪在距离拉不开的情况下显得极为尴尬,楚羽连连中招,渐有招架不住的趋势。 “正因为如此,所以城中那些真正靠自己一步一步走到台前来的强者,练的,都是最适合自己的心法;用的,都是最趁手的兵刃;降于敌身的,都是最得心应手的招式!” “我长安城吕老四的金轮斩魄,你且消受吧!” “嘭!” 楚羽眼神狠厉,硬抗一记吕清扬的拳头,终于抓住他一气用尽另一气还未提起的细微空隙,借力疾退,乌木长枪嗡鸣而颤,总算完完整整地被挥洒开来。两声脆响,将紧追而来的金轮击飞,楚羽嘴角犹自带血,仍是咧嘴一笑,大声道:“你个吕老四,当真是聒噪极了!打架就打架,哪里来的那么多屁话!” 台下几乎所有人都面面相觑,心道你这个籍籍无名的小子能撑到这个时候已是殊为不易,怎么还敢大放厥词? 吐出一口浊气,楚羽眼中毫无颓败之色,不待吕清扬再次突进,挥开木枪抢先进攻了上去! 李彦则在台下看着,眼中一道精光闪过,默默在心中喝了一声彩。 这一刻,楚羽向世人第一次展现出了自己对于枪之一道宛如通神的天赋。 有人惊叫道:“枪劲纯熟!浑圆如意!” 众人纷纷向那人望去,原来也是一名背负着长枪的用枪之人。有靠得近的心中疑惑,便开口问道:“这位朋友,什么叫枪劲纯熟、浑圆如意?” 这人强自压下心中的震惊,向发问的人解答道:“阁下虽不练枪,但也应当知道,当今江湖之中用枪佼佼者当属长青门与走枪山庄。而长青门虽然用枪之法稳压走枪山庄一头,但谁都不能否认,走枪山庄才是用枪者的老祖宗。当今天下枪法万千,其本源与基本皆出自走枪山庄的那位老祖宗。就算当年长青门开宗祖师手持那柄名震江湖的秋蝉,将当时走枪山庄的庄主打的落花流水,也不得不承认,世间枪法之基,当在走枪山庄。” 有人应和感叹道:“走枪山庄当年的魏老庄主,是何等的风采卓绝。一枪开山、一枪断江,让多少江湖中人心旌摇曳,心驰神往?老庄主一生未败,临老输在当年那位长青门主半招之下,真是太可惜了。” 又有人反驳道:“话不能如此说。老庄主虽然输在了长青门门主手中,但当时长青门刚刚立门,谁能想到这么一个并不算特别起眼的宗门竟然可以绵延千百年?从这个意义上来讲,老庄主虽败,但却并不代表老庄主弱。长青门固然千百年来一直压着走枪山庄一头,可走枪山庄却依然好好的存于世上,这不也很能说明问题吗?” 最初那人将争论打断,道:“成败功过但且不论,我这倒是给诸位来略说一下方才提起的‘枪劲纯熟,浑圆如意’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其实天下武学殊途同归,我这悄悄解释一下,诸位都是习武之人,便当能听懂。” “天下万般兵刃,想要用的好,用的熟,用的出神入化,都非一日之功。只是有的人学得快,有的人练的慢,不一而足。对于枪之一道,走枪山庄给天下武人指了一条明路,便是听枪劲。这枪劲,顾名思义,便是一条长枪之中尽力所在。它宛如枪之心,枪之魂,枪之真意所在。练枪当听劲,不能听出一条枪的劲力所在,便不能将枪如臂指挥,遑论对敌。听劲一途,到如今各门派有各门派的方法,但循其根本,还是走枪山庄的老祖宗。识劲入门,璞玉待琢,这是听劲的第一重境界;枪劲纯熟,圆润如意,这是听劲的第二重境界;化劲为意,百川到海,此乃听劲的最高境界。这少年看上去不到二十岁,竟然已经达到了习枪者十数年苦修方能达到的境界,若非是从娘胎里便开始练枪,便称得上是天赋异禀!要知道咱们这长安城少城主刘琮琤刘姑娘,便是使的一杆闻名天下的冰魄神枪,如此天纵之才,也不过是这第二重境界而已!” 这人在众人不可思议的目光之下,缓缓吐出一口气,道:“这少年叫什么?咱们还是记住为好。若我所料不差,将来十年的江湖之中,必有他的一席之地!” …… 对于吕清扬而言,对面这个小子变强,自然不是一件能令他开心的事情。 台下讨论的什么枪法天赋异禀、未来前途无量,这些东西在两人第一次交锋时,吕清扬便感受到了。所谓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作为这一场战斗绝对的‘内行’,此时让吕清扬感到头痛的绝不是那陡然变幻莫测灵动异常的长枪。早有心理准备的吕清扬绝不至于被这种程度的枪法搞的手忙脚乱。 问题出在其他地方。 这小子的内力变了。 说准确一点,应该是这小子内力的感觉变了。 原本这小子的内力,是一种生生不息、万物轮转的意境,虽说厚重绵长,但进取不足。对于吕清扬的咄咄逼人而言,实在是不好发挥。吕清扬的优势便来源于此作为长安四统领中唯一一位不到宗师境界的人,他的内功之特殊,一直是他名副其实的资本。 武学大家八层楼与九层楼,差距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因人而异。而眼前这个小子虽在江湖没什么名声,但几番交手吕清扬却发现,着实棘手。所以一向不介意自身形象的吕清扬开头便采用了雷霆手段,外加听上去极为震慑人心的言语,为的便是给对面的小子一个心理压力,影响他的发挥。 只是那小子虽然有所受伤,但战意非但没减,反而昂然向上,一发不可收拾。 而且现在这个情况是怎么回事儿? 原本温润的内力怎么突然变了? 掺入其中的那股如狼一般的苍凉之意,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截然不同的两种味道的内力混合、善用枪法、年龄不大。 吕清扬已经有了一个猜测。 他轻声喃喃道:“长青门新入门的弟子?” 楚羽没听到。就算听到了也不会理他。 他现在的感觉非常奇妙,两种内力竟然真的可以如此完美的交融在一起。 他握紧手中的乌木长枪,前所未有的渴望战斗,渴望奔跳,渴望仰天长啸。 就像巫山中的那些狼。 这感觉很好。 第86章 唱罢 苏沁没有离开客栈房间到擂台前去观看楚羽和吴央其中任何一人的打擂。 不去看楚羽的擂台,是因为她其实也知道,昨日的那一个拥抱只是人生里众多美好梦境中的一个,只要楚羽一天不微笑着主动牵自己的手,那这个梦境就一天不会成真,早晚会像皂角洗衣时泛起的泡沫那样,在某一时刻砰然碎裂,无影无踪。所以她宁愿在等待的这个过程中尽量减少自己出现在楚羽的视线之中,让楚羽能得到一个不加干扰的、真正忠于他自己的结论或者说选择。 她不需要任何怜悯与同情,哪怕内心已经满是荒草丛生。 至于吴央那边,她不想再继续给予伤害。 所以当窗外不远处擂台那里喊声震天的时候,她依然坐在自己床上,面容平静地擦拭着自己的飞镖。 楚羽上场了,她心想。 然后在接下来的时间里,看客们的声音逐渐降低,吕清扬带着内力的嚣张声音开始断断续续地传了过来。 苏沁擦拭飞镖的手停了三次,但她还是没有其他什么动作,只是目光变得更加游移了一些。 人群似乎又渐渐嘈杂了起来,只是没过多久又渐渐安静,于是两人交手间兵兵乓乓的声响落在苏沁耳朵里越来越清晰。 甚至带上了画面感。 她咬了咬嘴唇,握着手中飞镖的手有些微微发白,拇指习惯性的、无意识的在镖刃上摩挲着。 撞击的轰鸣声一次大过一次,气刃割裂空气的呼啸也开始掠过她的窗前。 一声前所未有的巨响,世界仿佛都安静了。 飞镖终于割破了苏沁的拇指。 清风拂过。 她的身影还是掠出了窗口。 带着一抹自嘲的苦笑。 …… 刘琮琤输了。 对手是玄罗宗的少宗主罗阳。 看着刘琮琤嘴角流下的鲜血,罗阳眉头紧皱,压抑着愤怒道:“刘少城主,你今日如此心不在焉,是看不起我罗阳,还是看不起我玄罗宗呢?” 远处的刘琮琤并没有回答他,只是低头沉默地立着。 而后展颜一笑。 罗阳愣住了,怒气仿佛冬日冰雪遇见夏日暖阳一般消融殆尽。 人群中传来一声声惊叹。 世间向来三样东西最为难见,一者是天材地宝,二者是神兵利器,三者便是刘琮琤的笑容。 悄无声息出关并在世人视线所不能及之处来到长安城的、在某高处观战的玄罗宗宗主看到了这一幕,心思飞转间便有无数念头闪过,开始考虑玄罗宗与长安城合二为一的可能性与带给江湖的影响。 只是在他看不见的某处,长安城主刘天南已经在笑着对长青门门主柳青林说:“你这老贼,应当赔我女儿。” 柳青林双手插在袖中,故作淡然之中带着一丝抹不去的骄傲之意,道:“打架我打不过你,我徒弟想来也打不过你女儿,但是泡妞这回事儿……你认栽吧……” 此时正缓缓走在街上的刘琮琤自然没想到自己已经被自己一向敬重的老爹和楚羽的师父给好好编排了一通。她现在心里满心想的,是终于可以不用囿于一方毫无意义的擂台,可以自由走动了。 可以去见他了。 她的脚步越来越快,最终奔跑了起来。 …… 乌木长枪掉落在了一边,好在除了表面有些印痕以外,并没有什么损伤。 两个金轮中的一个掉落在乌木长枪的旁边,另一个稳稳地插在擂台的边缘,在太阳光的照射下闪着亮光。 两个人静静地躺在擂台上。 “我说,”吕清扬看着天上飘过的白云,轻声道:“你个家伙到底是从哪冒出来的?没听说过江湖上有个叫……哎对了,你叫什么名字还没说呢?” 楚羽没转头,也看着天上飘动的白云,咧嘴一笑道:“我叫楚羽,楚天千里清秋的楚,羽化成仙的羽。” “楚羽……我看你一开始的内力运转,极有长青门长青心经的味道,可也没听说过长青门有个叫楚羽的人啊?倒是有小道消息说,长青门柳门主在外面偷偷收了个关门弟子,那是不是你?” “你猜。” “……去你妈的。” 吕清扬闭上眼睛,道:“今天算栽你手里了。” “话不能这么说,咱们俩属于平手。你能跟我楚羽战成个平手,说明你的实力还是挺强的。” 吕清扬有些恼火:“怎么比我还厚颜无耻?” “哈哈哈,”楚羽也闭上了眼睛,道:“累了,睡会儿。” “嗯,我也不行了。” 众目睽睽。 一先一后,两人就这么在擂台之上晕了过去。 …… 不分先后,两道破风声在擂台上响了起来。 两道丽影面对面站到了一起,一人黑衫紫衣,一人鹅黄罗裙。 不分先后。 有人认出了刘琮琤,人群开始渐渐骚动。 刘琮琤没有理会台下的声响,只是面色有些淡淡的复杂,看着同样面色复杂的苏沁,道:“这么多年,好久不见。” 苏沁摸了摸鼻子,有些不自然的说道:“你记性不好,巫山里那次见面,距离现在也就一年。” 刘琮琤有些沉默,而后开口道:“这些年……想来挺苦?” 苏沁把两只手负在身后,用脚尖拨弄着脚下被楚羽和吕清扬崩裂开的碎石子,轻声道:“本来很不好,后来好了。”顿了顿,她看了一眼地上的楚羽,扯了扯嘴角,道:“现在又不好了。” 刘琮琤心里从未有过的混乱,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 苏沁忽而道:“我前两天注意到了苏家老宅你还帮我们留着,谢谢了。我过两天就和楚流氓吴石头搬过去,到时候可能还需要你帮我叫些人来收拾收拾。” 刘琮琤一下子想到了什么,竟然前所未有的慌乱了起来,道:“我没想到这一点,我不该跟你一起出现在这里……” 苏沁摇了摇头,道:“我没有那个意思,这件事反正早晚都要面对,还要谢谢你帮我下了这个决心,更何况你也不是有意,你是……”她又瞥了一眼地上的楚羽,咧了咧嘴,笑道:“关心这个家伙嘛。” 提道楚羽,刘琮琤又沉默了。也不知过了多久,刘琮琤终于抬起头,道:“让他先去我那里,我那边药多、医生多,而且环境要比这边好,适合他养伤。” 苏沁摇了摇头,道:“我修为远不如你,都能看得出来流氓他的伤势并无大碍,哪里需要那么娇贵。你说你,咱们这么久没见,一见面你就又要开始跟我争抢。” 刘琮琤低了头下来,轻轻道:“以前小时候性子要强,自然什么都想抢一下。现在虽说依然要强,但是你要什么,我也决不会再跟你抢了……可唯独他,不行。我还是要跟你再抢这最后一次。” 苏沁眼睛还是没离开脚尖,道:“其实,我们两个都说了不算。轮不到我们争抢,是要看他选择。” 刘琮琤一怔,而后点了点头,自嘲笑道:“没想到我刘琮琤也有者卑微如尘土的一日。” 两人不再言语,终于抬起头,对视了起来。 楚羽要选择,得醒着才行。现在他处于昏迷状态,对于刘琮琤和苏沁来讲,还是要抢。 谁愿意让步呢? 自然是都不愿意。这种事情,和青梅竹马没关系,和武道高低也没有关系。 陷入死局。 然后有人破局。 “让一让让一让,长青门来接人啦!诸位借过!” 人群中分出了一条长长的通道,一个满头大汗的男子终于挤到了擂台前,满头大汗,大口喘息。 一袭青衫。 长枪与长剑交错背在身后。 是长青门弟子没错。 只见这位长青门弟子一边拿手掌做小扇在自己的瘦削的脸颊旁扇着风,一边向给自己让开道路的人群不好意思地告着歉,一步一步走到了擂台上。 他先是看了一眼苏沁,又看了一眼刘琮琤,又是颇为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两位不好意思,门主师叔有令,让我来接楚师弟回归宗门,怕是不能让两位姑娘继续争抢了。” 然后他转过身,向台下众人抱拳行礼,朗声道:“诸位,在下长青门二代弟子师超众,奉门主师叔之命接楚羽师弟归门!数年之前门主师叔前往洛阳城游历,收了楚羽师弟为关门弟子,一直没有告知天下。今日趁着两位城主大办江湖大会之际,我长青门也来凑个热闹,宣告天下,楚羽师弟正式归门!” 说完之后,他却也不再去管擂台之下众人的反应,转身将楚羽背在身上,冲两女歉然一笑,道:“在下带楚师弟先行一步,两位再会。” 苏沁和刘琮琤默默地看着这位师超众带着楚羽渐渐远去。 苏沁率先苦笑一声,转身走之前道了声告辞。 刘琮琤低头看了看还趴在地上的吕清扬,对周围地记录人员说了一声:“把他拖下去。”然后也转身走了。 风波过去。 擂主却没了。 人群开始蠢蠢欲动。 然后一声轰鸣,一个满是杂乱地毛发、一副野人模样地中年男子砸落在了擂台之上。 “我,李彦则,谁来讨教?!” 第87章 相闻不相见 四门三宗终归是没有和天下其他的宗门武人一般自行寻找客栈居住,在最靠近长安城城主府的那一大片房屋之中,此刻已经被他们全部占据。并没有任何其他的江湖人对此提出异议,因为这种代表了身份和地位的居住区的划分,是四门三宗历经千年血与火的洗礼而争斗出的不可动摇的稳固地位,是江湖规矩的优胜者的特权。弱肉强食丛林法则,最赤裸最野蛮,但也最公平。 位于西侧属于长青门的区域之内,一座极具长青门特色的竹屋之中,盘膝稳坐在床榻之上的楚羽缓缓敛了气息,鼻孔之中不断吞吐的两道白气极有灵性地在他周身盘旋了一会儿,恋恋不舍地钻了回去。 他睁开了眼睛,看到了眼前站在自己身前的青衫中年男子,咧嘴一笑,叫了一声:“师父!” 柳青林看着这个已经几乎完全褪去了稚气的少年——可能从今往后,称为青年或者年轻人更为合适——个子窜得极快,比自己离开洛阳城的时候又高了约摸一尺。黑了一些,但是不多,因为从他开始练武以来就经常晒太阳。但是没瘦,说明这一趟江湖混得还可以,没怎么受委屈。内力进境还行,已经临近长青心经第八层,并且应该是在李彦则那个家伙的指点下开始修炼苍云决,已经有了两相糅合的味道。武学大家八层楼,不高不低,正合适带回宗门好好锤炼。 柳青林有些满意,嘴角便自然而然的有一丝微笑流露了出来。 “怎么样,小羽?累不累?” 楚羽的嘴咧得更开了一些,灿烂的笑道:“不累!” 柳青林在楚羽床边缓缓坐下,笑着揉了揉楚羽的脑袋,道:“给师父说说你这一趟江湖之行,都碰到了些什么有趣的事情?” …… 袁路看着围在一起叽叽喳喳讨论个不停的师弟师妹,皱了皱眉,抬脚走了过去。 发觉了他的到来,一众师弟师妹们都小心地闭上了嘴,自觉的散开站成一排,露出了被围在最里面的师超众。 师超众面色平静,拱手行礼。 “见过袁师兄。” 袁路脚步停下,同样拱手行礼。 “超众师弟好。” 两人直起身来,彼此对视。 袁路心中暗叹一声。师超众是门主师叔二师兄的亲传弟子,也就是自己师父的二师弟的弟子,性格纯真,做事沉稳,被门主赞为每逢大事有静气,一向受门内师兄弟师兄妹的喜爱。当年大师兄二师兄活着的时候,自己和他们就喜欢一起与这位师弟玩耍闲谈修炼。那时的日子无忧无虑,仿佛连时光都没有尽头,直到两位师兄被玄罗宗罗阳所杀。 师兄们的遇难带给了袁路无尽的仇恨,他发了疯一般拼命苦修,只希望能代替师兄们接过秋蝉,带领长青门对玄罗宗展开最为血腥的复仇。慢慢的,师父和门主都发现了他的戾气一天比一天重,开始忧虑,开始打压。但他不在乎,他的信念不可动摇。 然后师超众有一天跑来他修炼的地方,一动不动站着的看他自残一般的修炼一整天后,哭着让他不要再这么这么折磨自己,他也会努力提高,为他分担这痛苦和仇恨。 而他只是摇了摇头,对师超众轻轻说,不,师弟,我们长青门向来都是以厚重与出尘的气质立于世间,这样的长青门,其复仇不足以平我心头之恨。倘若说玄罗宗是魔,那么要想诛魔,必先入魔。这件事情你们谁都做不到,我能。我来入这个魔,我来让玄罗宗百倍偿还我们长青门的痛楚。 那次分开后,师超众整整一个月没再找他。等再次见面之时,已是在紫气堂的承枪之战之中了。 师超众从头到尾只对他说了一句话。 “师兄,你要入魔,我偏不让你入。你执迷于此,我便与你争一争这门主接班人之位!” 从那以后,长青门的二代弟子中,出现了了两道山峰。 …… “虽然是出山观武,但你们也不能怠了心法,堕了长青门的威名。还不快各自回到屋中打坐,更待何时?” 长青门众弟子连忙称是,不一会儿便都消失在了袁路和师超众两人的四周。 师超众开口道:“师兄你这是何必?小师弟的存在对于门内的师弟师妹们来讲早就不是什么秘密了,你又何必将他们驱散?” 袁路没有回答这个不是问题的问题,只是开口问道:“你见过他了?他怎么样?” 师超众静静地看了袁路一会儿,道:“他很好。门主师叔的眼光一向很好。” “他比我更适合接任门主。” “自然也比师兄你更适合。” 三句话。 轻如呢喃。 势如雷霆。 袁路先后挑眉、蹙眉、眯眼。 “他与长安四统领吕清扬站成了平手。实力已经不比你我差多少了。他习武时间远不如你我,却已经达到了这种程度,不服不行。” “而且他与吕清扬的战斗中,一直用的是枪。” 袁路依旧沉默。 师超众突然叹了一口气,道:“师兄,仇恨大家都有,我不比你少。可你为何如此偏执?非要入魔不可?” 袁路看着师超众的眼睛,道:“有人说,仇恨和伤痛都会随着时间的流逝慢慢抚平,这句话是在放屁。凡是能够被抚平的伤痛,只是伤的不够深罢了。” 这次换成了师超众沉默不语。 袁路问道:“正式的入门仪式门主应该安排到了回山之后吧?” 师超众迟疑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 袁路转身向自己的房屋走去。 “我等不到那个时候。华山之上,我这个师兄会教给这个小师弟一些事情和道理。你不要阻拦。” “何况你也拦不住。” 师超众望着那个宽阔伟岸的背影,沉默不语。 …… 师超众提着食盒来到竹屋之前的时候,柳青林刚好从门口出来,楚羽在他身后相送。 三人见面,都是微微一愣。随即柳青林便笑着揽过两个年轻人的肩膀,道:“超众啊,你来的巧。小羽,这是我二师兄的弟子,你的师兄,师超众。就是他将你从擂台上带过来的。” 楚羽看向师超众,油然而生一股亲近之意,笑着抱拳行礼。 “见过超众师兄……不知师兄……是众人不及的超众,还是如洛阳城李博统领一般的超重?” 师超众一愣,然后明白了楚羽的意思,觉得有趣,于是笑着说:“这倒可真难住我了,我既没有超乎众人,也不如李统领一般魁梧。师弟喜欢哪个超众,我就是哪个超众好了。” 三人均是笑了起来。 “既然你师兄是带了食盒来的,那小羽你就先吃些东西。超众你呢,就给你这小师弟讲一讲二代弟子的师兄弟、姊妹们。我还有事需要去见一下江湖中的那些豪杰们,就不陪你们聊了。” 师超众躬身行礼,道:“恭送掌门师叔。” 楚羽咧嘴一笑,道:“师父慢走。” …… “师弟在洛阳城中长大,可与萧正风城主等人相熟么?” 师超众一边饮茶,一边看着狼吞虎咽的楚羽,笑着问道。 “师兄说笑了……唔……萧城主何等人物,我只是洛阳城里一个普通住户,跟我娘一起生活了十几年,最多只见过城主府里的文书。” 注意到了楚羽话里的问题,师超众好奇的问道:“你和你娘?那你爹呢?” “死了。”楚羽扒饭的速度丝毫不减。 师超众沉默了一会儿,歉然道:“对不起。” “没事儿,”楚羽咧了咧嘴,囫囵将嘴里的饭咽了下去,左手端碗,右手筷子指向天空,笑道:“我没见过我爹,要说伤心也没那么强烈。好在据说那个家伙也还算是个英雄,没丢我和我娘的脸,我才愿意认他、喊他一声爹。” “对了师兄,我伤差不多了,得回去拿一样东西,还得跟我的那些朋友们招呼一声。你把我弄到这里来,他们不知道的话,会担心的。” 师超众想到了什么,笑道:“你如果说的是那两位长得都很漂亮的姑娘的话,倒是不用担心了。我就是从她们眼皮底下把你接过来的。” 楚羽以为自己听错了:“两个?她们?” “是啊,你晕过去以后,她们两个不分先后从不同的地方赶到擂台。跟约好了的似的。” 楚羽如遭雷击。 师超众强忍笑意,继续说道:“那两个姑娘长得那么漂亮,可就是不知道是为什么,两人的脸色都不是很好看。是生病了?尤其是当我让她们两个让一让,把你背到后背上的时候,她们两个的脸色差到了极点。师弟啊,你这次回去正好提醒她们一声,江湖儿女免不了留下一些暗疾隐伤,得及早看大夫才行啊。哎?师弟你这是怎么了?” 楚羽咧出一个比哭还要难看的笑容,道:“超众师兄,我能不能麻烦你个事儿?” “师弟你说,只要师兄能帮到你,一定在所不辞!” “我有把铁条留在以前的住处了……师兄你可不可以帮我去拿回来?天地良心……我想多活一段时间……” 第88章 我见青山多冷峭 接下来的日子里,擂台赛仍在继续,只不过和楚羽再也没有什么关系。虽然他十分想去和更多的江湖人交手,但用师父柳青林的话说,他既然已经能与吕清扬战成平手,就已经获得了进入江湖前五百的资格,没有必要再去抛头露面。而且他虽然机缘巧合或者说误打误撞之下将长青心经的内力和苍云决的内力糅合了起来,但两道内力极不均衡,潜藏了极大的危险。终归是太早了,长青心经练不到第九层的境界就开始着手进行第二种心法的修炼,这也就是对长青心经一知半解的李彦则才会让楚羽冒险去做的事情。 所以楚羽的当务之急不是去以武会天下江湖,而是老老实实地待在这间竹屋里,在柳青林的指导之下精进长青心经与苍云决的内力,以达到更好的控制它们的目的。 时间如流水,江湖的筛选还在继续。第六日之时,十大擂台,比之第一日,擂主已经基本上换了一个遍。 风池擂台,原擂主江一白,现擂主玄罗宗宗主,罗恒。 中脘擂台,原擂主雷光石,现擂主金刚门门主,普贤大师。 关元擂台,原擂主吕清扬,现擂主武痴李彦则。 内关擂台,原擂主张白衣,现擂主剑宗宗主,周孤烟。 合谷擂台,原擂主刘琮琤,现擂主明宗弟子代表,洪正原。 委中擂台,原擂主李博,现擂主长青门门主,柳青林。 百汇擂台,原擂主风五绝,现擂主风华门门主,张丹青。 涌泉擂台,原擂主路广陵,现擂主锦官城城主,林玉昆。 膻中擂台,原擂主王天青,现擂主长安城城主,刘天南。 神阙擂台,原擂主陆诩,现擂主洛阳城城主,萧正风。 四门三宗之中,唐门向来不善于擂台之间的争斗,故而根本没有上场。明宗不知什么原因并没有来重要的人物,虽说仅仅一位弟子代表就已经拿到了一擂之主,已经足够惊世骇俗,可毕竟宗主和少宗主这一层次的人不来,总给人一些不太舒服的感觉。 虽说明宗镇守西南大漠,抵御南蛮,可也不能如此目空一切、傲气凌人吧?玄罗宗也是位于中原之北力抗北胡,可这次罗宗主和罗少宗主不也都来了么? 说回擂台。原本合谷擂主刘琮琤被玄罗宗少宗主罗阳击败后,罗阳势如破竹,又连败三人,风头一时无两。可惜当那位明宗弟子洪正原稳稳地站在擂台之上并与之大战数百回合之后,罗阳竟然真的输了三招。 百汇擂台,身为与李博齐名的洛阳城禁军高手风五绝,用的乃是一杆名唤“吞血”的丈八蛇矛。风五绝身影颇为瘦削,一头长发从来不系,张狂孤傲之意哪怕是相隔九尺之地也能清晰感知。战胜他的风华门门主张丹青,喜爱浅色锦袍,手持一杆与人登高的毛笔。据说张丹青并非其本名,只是因为他从小痴于丹青一道,这才抛弃了往昔的名字。张丹青的山水乃世间一绝,甚至被丹青界推崇至“五百年无人比肩,千年独占鳌头,一人扛起丹青大旗,震古烁今”的地位,一幅山水万金难求。他手下的风华门亦是四门三宗之中的“四门”之一,只是此门自建门以来便只收女弟子,这张丹青乃是千年来的头一例。非但入门,还登上了门主之位,这其中究竟有什么故事,便由得江湖中人去胡乱猜测了。 锦官城城主林玉昆,一百回合大胜路广陵,接替刘琮琤成为此时擂主之中唯一的一位女擂主。锦官城同样位于蜀地,在唐门和剑宗微微靠东的位置安然屹立。本身并不起眼,却没想到竟然在这场比试中脱颖而出。虽说路广陵是洛阳城一方擂主里实力最不起眼的一位,但依然足以震慑武林。此次守擂,虽败于一位不甚闻名的女子之手,但路广陵却并不着恼,心服口服,也是为人称道。 除这几人之外,剩余擂台的擂主归属,便显得理所当然乃至平平无奇了。当然,一向踪迹神秘的武痴李彦则的霸气上擂也为这擂台赛增色不少。 剩余几日,虽是有不少平日里游走世间嬉笑怒骂的隐士高人现身现场,让所有的江湖人重新认识了一下自己身处的江湖之深浅,但终究没能撼动十大擂主的地位。在所有的一宗一门一城之主之中,那位明宗的弟子代表洪正原显得越发的显眼。 十日擂台之战,终于眨眼而过。 …… 马车缓缓行至华山脚下,终于停了下来。 一个正处于青年和中年过渡时期的男子挡住了去路。 车夫极为罕见地愣了愣,然后从车上跳了下来,将马鞭随手一扔,躬身道:“见过大公子。” 李沧澜双手负于身后,轻轻横移一步躲开了这一礼,淡淡地说:“五老叔,我多少年前就已经破门而出,如今姓李,再不姓凌了,更不是你的什么大公子。” “大兄,五老叔忠心耿耿,尊卑有度,你这么说岂不是寒了五老叔的心么?” 锦衣公子掀开马车车帘,走了下来,冲李沧澜笑道。 李沧澜定定看住几年没见的锦衣公子,道:“凌洛轩,你好大的手笔。” 凌洛轩拍了拍车夫的肩膀,车夫躬身垂手,而后几个闪身便消失在了两人的视野之中。 “上一次我们见面时你就说过这句话了,没想到几年过去,你还是这么没新意。”凌洛轩走到李沧澜身前,一边说,一边把一片落到李沧澜肩膀上的枯叶伸手摘掉。 “深冬怎么还会有落叶?” “不是落叶,是枯叶。” “枯叶也是落叶,否则怎么会落在我的肩上。” “你学塾里的那些孩子们,怎么办的?” “我自然是教完了他们才离开的。” “大兄说笑了,你我都是商人,可首先是读书人。书中知识浩如烟海,你我自己都不敢言尽学,又如何敢说教完?” “用得着的,修的了心的,教会这些,能让他们在今后的生活里选择时问心无愧,也就是了。” 凌洛轩看着李沧澜微白的鬓角,道:“大兄,那么你有愧么?” 李沧澜目光中没有丝毫闪躲,道:“有。” “可你却不后悔。” “是的。你不也一样?” 深冬的华山要比往常更为肃杀,枯木列队,挂冰覆雪。两人身上都没什么内功武艺,走在没有成形的山道之上,极为艰难。只是这两个人都非常人,思想精神之坚韧,远不是世间之人所能想象。然而就算如此,两人爬了约摸三十丈的高度,便几乎已经耗光了全部的气力,无论如何也不能再向上了。 不过到这里也已经足够,一道松间小亭就在眼前向两个人招手致意。 于是他们走了进去,坐了下来。 “你举办江湖大会的目的,到底是什么?”李沧澜从怀中衣襟里掏出了一个水袋,喝了一口,山风料峭,他有些哆嗦的问凌洛轩。 “你不是能猜到吗?” “能猜到是一回事,听你口中的承认又是另一回事。好好过日子不好吗?为什么非要出来搅风搅雨?” 凌洛轩痛快一笑,道:“大兄!这才是真的人生!” “可是你的方法不对。” “有什么不对?以实力来定天下之主,有何不妥?” “当然有问题!”李沧澜瞥了一眼凌洛轩道:“打天下和治天下,完全是两码事!你别看今日天下太平,南蛮和北胡早就虎视眈眈,意于吞并中原。现中原天下人无一主,以城池、宗门为根为源,倘若突然有一共主出现,来管束他们的行事语言,就算是心中敬重之人,也会引起逆反之心。两道外族趁虚而入,两相加攻,我中原出路何在?” 凌洛轩微微一笑,道:“你是不放心洛阳城主萧正风,还是长安城主刘天南?” 李沧澜一时语塞。 “所以你的疑惑并不成立。我可以告诉你,最后当上天下共主的一定是萧正风萧城主,因为有我在。当年我跟你说,世间没什么事情不是在做生意,你不信。而今你看看,我不仅是在做生意,我还入了赌局,将整个凌家都压了进去!所以我这次一定要成功,一定要将凌家的名字狠狠地镌刻在历史之上,留待后人瞻仰!” “大兄你且看着吧,流年已逝,而我凌家将永远不倒!” …… 红榜揭开。 万人空巷。 十日擂台赛之后的长安城,各个显眼的、不显眼的地方,都悄无声息地贴上了一张张红纸。红纸之上,一个个名字似乎自己带着千钧之力,重重在江湖上砸出涟漪! 江湖前五百高手,登榜! …… “前五百高手的位次与最终魁首的定夺,将由一场登山而定。诸位将前去华山脚下,与清晨时分开始登山。首先到达山顶的人排位便靠前,速度慢的人排名靠后。登山之时可对其余众人动手,并无其他规则,只需大家尽情发挥。山巅之上的到达者们若有不服,便可尽情挑战,争夺魁首。这也会成为最终排名考虑的因素之一。诸位,整个江湖五百名高手,三日之后,华山脚下,咱们不见不散!” 第89章 明亮 铁条再次负到身后,提起那杆乌木长枪,楚羽深吸了一口气,走出门来。 门外,有含笑看着自己微微点头的师父柳青林,有两位渊渟岳峙的师叔师伯以及他们身后静静侍立一言不发的袁路和师超众。再往旁边,年龄并不大、正在叽叽喳喳窃窃私语的师兄师姐们笑着对他指指点点,但是笑容之中尽是温纯,没有一丁点儿的其他意味。 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渐渐在楚羽的心中弥漫了开来。这种感觉从未有过,像是花正好开在了春天,雨正好落在了夏天,夕阳正好落在了秋天,大雪正好覆盖了冬天。 恰逢其时,有所归属。 很久之后,楚羽才明白这种东西原来叫做归属感。 虽然此时的他还没有正式走完入门的仪式,虽然此时的他还没有与师兄师姐们完全相熟,虽然师伯师叔还没见过几面,虽然袁路师兄看自己极为不顺眼…… 但当长青门的统一制式青衫套在身上以后,楚羽自然而然的将自己当成了长青门一份子。 这份感觉妙不可言。 学着师兄师姐们的样子将手中的乌木长枪同样负到背后,楚羽笑着走到了柳青林身后站定。 此次华山之行,长青门有六人。楚羽、袁路、师超众,和他们三人的师父。 柳青林看了看天色,大袖一挥,笑道:“出发。” “恭送门主、师叔师伯、师兄师弟!” 并不前去的弟子们望着六人飘然远去的背影,齐声道。 …… 华山闻名,在于其险。不提其千丈之高,也不提其野兽之凶猛,单是其陡峭之程度,便足以令一般的习武之人望而却步。 没有武学大家的实力,上不得华山的二分之一;没有武学大家顶峰及以上的实力,不要妄图登顶。 将江湖大会的夺魁争名之战定在华山,足以令这件事情在江湖之上乃至历史之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这一日,华山脚下,人声鼎沸,就连寒意都被驱散了不少。 清晨十分,天光都还未亮。 一声长啸响起。 又一声长啸应和。 长啸渐次响起,渐渐压下了鼎沸的人声。 一共五百道。 五百登山人。 刘天南缓缓从人群中走出,站在所有人的前方,笑道:“在我们的面前,就是即将未我们的江湖选出一位盟主与排好五百位英雄次序的华山。这两日中,由洛阳城陆诩先生领头,数百位懂得幻术的义士在我们的眼前布下了幻术。当五百位英雄们踏入幻术之中之时,将会进入一片浓雾之中。出浓雾之时,你将会身处在华山山脚下的任意一个地方。这么做,自然是让我们同一个城池、同一个宗门帮派的人分开,以确保公平性。” 顿了顿,刘天南的声音变得严肃了起来。他道:“大家既然都是习武之人,自然对生死看的要比寻常人要开一些。但是我还是要跟大家提一点,虽然我们这次江湖大会是以武会友,切磋为主,但拳脚无眼,谁都不敢在交手之时手下留情。再加上这次比试放在华山如此险地,我实在不敢保证我们五百位登山之人能完整的走下来。所以,现在如果有不想登山的人,我们绝不强求。” 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低头不说话的人基本都是将要登山的五百人之一,四处张望脸上依旧带着兴奋之意的大多数是来看热闹的江湖人。 但是没有人说话。 望着江湖人们的脸,刘天南淡淡一笑,道:“那么我宣布,江湖大会之华山争鸣,现在开始!擂台之战前五百人!请登山!” 话音刚落,一道轻狂的声音便响在了天空之中。 “我伏虎门姜夔先行一步!” 人影在人群中迅速闪出,向山上飞速奔去! “墨城连意也不客气了!” 又一道身影从人群中冲出,紧随其后! “闲散人士韩明!先行一步!” “江湖争锋,岂可让他人争了先?!华阴人氏武祥安登山!” 霎时间,这些率先行动的或有名或无名的江湖人士仿佛一颗颗火星,将所有人的热血灌注的火折子全部点燃了起来!口哨、呐喊、喝彩,一时不停歇。 站在一隅的长青门六人中,柳青林微微一笑,扭头冲门内几人道:“咱们也走吧?” 楚羽嘿嘿一笑,看了看身边的师叔师伯一眼,道:“师父,咱们就这么进去?不喊点什么吗?你看那些不怎么叫得上名号的人还知道把自己名号借此机会推广推广呢,咱们不得抓住这个机会么?” 柳青林在内的三个师兄弟对视一眼,均是哈哈大笑了起来。师超众在师长面前一向长幼尊卑分明,只是抿了抿嘴角,并没笑出声来。 袁路眼中厌恶讥讽一闪而过,用谁都听不见的声音轻轻道:“白痴,土鳖。” 笑声渐敛,师超众的师父洪风波轻轻拍了拍楚羽的肩膀,和蔼道:“小家伙,你觉得咱们长青门的名声,还需要用这种方式来彰显一下吗?” 楚羽马上意识到了自己的愚蠢,不好意思咧了咧嘴,挠着头笑道:“师叔说的有道理哦……” 柳青林一巴掌拍在了楚羽脑袋上,笑道:“好啦!别再耍宝了!动身!” …… 淡淡波纹在楚羽的眼前泛起。楚羽下意识的眯了眯眼,再睁开眼时,面前已经是白茫茫的一片了。师父师叔师伯和师兄已经全然不见了踪影。 “噫卧槽,陆叔这活儿越发的邪乎了,这他要是起了邪念想给我找个婶儿的话,哪个姑娘能不着道儿啊?” 楚羽砸吧着嘴,一边向前走,一边想着一些有的没的。 他有些紧张。 前五百名之间的争锋,想想都刺激。 这些天来一直和门内师兄师姐们接触,倒是没再见过陆诩叔叔和李彦则。不过他们都是擂主,陆诩虽然最后还是被揍下来了,但想来也没功夫搭理自己。倒是吴石头正儿八经的来看过自己两次,说是替苏沁来看看自己死了没有…… “要是能碰见石头就好了,两个人一起走且不说别的,至少不那么无聊嘛……” 楚羽继续向前走着,远方大雾似乎没个尽头。 “倒是听说不老林赵林主也进入前五百了,但是宋管事差了一点,真可惜真可惜……” 楚羽把乌木长枪从背后拔了出来握在手中,虽然他一直在想一些其他的事情来分解自己的注意力,但心中却越来越有一种难以言明的不安感攒动。 他感觉有什么东西在看着他。 这么邪乎?陆诩叔叔干的事儿,说什么也不应该对自己造成威胁啊? 他的步子越来越慢。 而后停了下来。 他闭上了眼睛。 他听到了风声。 …… 江湖里最让人厌恶与恐惧的职业是什么? 是杀手。 世间并不是所有的杀手都像方寻一般。大多数杀手,血液中还是冰冷如万年寒冰。 我们并不知道这位杀手姓什么叫什么,我们知道的是他很擅长幻术。 相当擅长。以至于这白茫茫的大雾在他的眼中,形同虚设。 他能看到所有人的去向。 其中自然包括楚羽。 那是他的目标。 当他接到任务时,他十分不明白雇主为什么会对这么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家伙感兴趣。本来作为一名杀手,他是绝对不会在众人面前抛头露面以示真容的。如果不是雇主提出的条件太过诱人,他宁愿放弃这个任务,也不会来参加这个所谓的江湖大会。 而当几日之前,长青门门主关门弟子的消息一出,他就似乎明白了一些。 雇主恐怕是玄罗宗的人。 但如果是玄罗宗的人,又何必雇自己这种外人来动手呢? 想不明白,那便不想了。反正作为一名杀手,这些问题向来不应该在自己的考虑范围之内。 自己应该考虑的,是如何将那个已经在浓浓的白雾里停下脚步的年轻人,悄无声息的杀死。 然后悄无声息的遁走。 …… 寒意像一条冰冷的长蛇缓缓爬上了楚羽的脖颈,楚羽的身体在一瞬间颤抖了一下。 出枪! 乌木长枪在白雾之中撕开一道漆黑的裂缝,却立刻被白雾再次合拢。 冷汗缓缓从楚羽的额头上渗出。他从未觉得自己有哪一次比这一次更加接近死亡。 是的,死亡。 他曾经身上被无数铁片刺入,内力被消耗一空,胸膛被撕裂,胸骨被击碎,多少次真正要死了,他都没有这次这种强烈的感觉。 他感觉有人在看着他。 带着极强的杀意。 他的眼睛还是没有睁开。 …… 杀手动了。 悄无声息,连雾气都没有扰动几分。手中匕首上不知道被涂上了什么材料,没有一丝一毫的反光。 他悄然站到了那名年轻人的身后。 两人的呼吸同步,心跳同步。 甚至连心境中内力流淌的澎湃声都响在了一处。 匕首轻轻送了出去。 被两根手指夹住。 杀手难以置信的抬起头来,不敢相信自己竟然会失手。 然后他看到了一双眼睛。 一双明亮而真诚的眼睛。 第90章 遥远的轰鸣 第九十章 那双明亮的眼眸中几乎没有愤怒,有的只是些微的疑惑和如释重负。 既然杀手看到了这双眸子,那么这双眸子自然也看到了杀手。白雾之中,杀手再也无法遁形。 杀手感受到了一丝失手的屈辱,更多的当然还是出于惊惧,紧紧包裹住他半张脸的黑色面罩下,双唇张开,发出了一声尖啸。 楚羽的眉尖有些痛苦地蹙了起来,那声音几乎穿透了整个耳膜,直击心脏与灵魂。 杀手从楚羽面前飞速退去,融入了正在蔓延开来的血色之中。 是的血色。 眨眼之间,杀手又撑起了一个幻境。 杀局再起。 …… 如果陆诩正在此处或者说正路过此处的话,一定会对这个血色幻境嗤之以鼻。 因为漏洞实在太多。 在通常的情况下,幻术的施展是通过内力加之声音震动,通过某种媒介来引起对方精神共鸣的一种术法。例如陆诩的媒介是棋秤与黑白棋子。而由于他内力深厚,声音震动只需在谈笑间便可完成。杀手实力远不如陆诩,施展幻境还只能用尖啸这种方法来使声音震荡,不能得心应手。而且这仓促之间杀手根本来不及拿出自己的媒介,所以倘若把幻境比作房屋的话,杀手的这个幻境,简直就是在风雨摇曳之中摇摇欲坠的一间破草棚。 可是够了。 楚羽猛然侧过头来,依然没有完全躲开。一道口子在楚羽的脸上悄然绽放,鲜血缓缓渗了出来。 “你本事不错。” 杀手的声音不知在这血红的世界中哪一处响起,又或者是在这世界的每一处响起。楚羽握着乌木长枪的手时而紧,时而松。 他抬起头来,望向某处,道:“到底是谁要杀我?” 没有回音。 “是不是你也不知道?”楚羽继续冲着那个方向问道,依然没有回答。楚羽摇了摇头,乌木枪头斜指,一边向那个方向走去,一边小声嘀咕着:“我他妈招谁惹谁了,从小时候开始就有人要绑架我,到了现在还不消停,我那老爹就这么爱找事情?那也不能让他儿子背锅啊,至少不能全背是不是……” 一声闷哼,楚羽的瞳孔猛然一缩,前踏的脚并没有完全落在地上。裤腿上的布料全部被劲气撕得粉碎,一道血肉模糊的伤痕深可见骨。 楚羽低头看着伤口,清晰的感受着腿上传来的痛楚,沉默了一会儿。 “他妈的……” 他抬头,看着那个方向,咧嘴一笑,道:“我找到你了。” 抬脚,继续向前走。 挥枪,砰地一声,匕首一闪即逝。 “你别害怕呀,继续来呀,找准机会把我喉咙割了,你的任务就完成了。或者不割喉咙割手腕也行,反正杀人的方法那么多,你肯定比我在行。” 乌木长枪骤然回缩,极突兀的横在了楚羽的背后,匕首再次隐没。楚羽的脸上渐渐浮现出了很少出现的讥讽之意,呵呵笑道:“使劲儿啊,别在试探了,我就武学大家八层楼的水平,不高,能杀。” 一步,两步,十步。 一次,两次,十次。 楚羽停下了脚步,长枪平举,做出了一个要想前刺的架势。 杀手的声音终于再次响了起来。 “你到底是什么人?你是不是也会……幻术?” 没在这声音中听到惊慌的意思,楚羽有些失望。但他还是咧着嘴笑道:“没有,幻术我是一窍不通,但我还真认识一个幻术玩儿得好的人,那是我叔。” “是谁?” “就是你弄的这一层东西外面那一层白雾的制造者。” 杀手的声音消失了一会儿,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楚羽咧嘴:“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洛阳城人士楚羽是也!” 不知在何处的杀手想了一会儿,颇为诚恳地说:“没听说过。” 楚羽胸口一闷。 “但是不好意思,你找错了,我不在那里,所以请你去死。” 破风声在楚羽的脑后尖锐的响起。 一瞬间楚羽的冷汗湿透了衣襟。但他依然没有选择转头。 手臂微微一滞,而后毫不迟疑地将乌木长枪刺了下去。 一道怪异的声音响起,有什么东西被撕破了。 血光的世界崩碎了。 匕首悬停在楚羽后脑仅不到一寸处,楚羽紧紧看着面前的杀手。乌木长枪几乎一半都穿透了杀手的胸膛,杀手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胸膛,又抬头看了看楚羽,有些茫然。 “你……你……” “我什么我?” “你是个……疯子吧……?” 楚羽一愣,然后感慨道:“这个外号本来是苏沁那丫头最为合适,没想到有一天竟然也有人这么称呼我……这他妈就是书上说的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吧……” 杀手死了。 楚羽想了想,终究还是没有摘下那人的面罩。将乌木长枪拔出来,随手扯了块布擦了干净,提在手中,又踏入了白雾之中。 这一次,白雾里再也没有了异样的感觉。 …… 在险峻陡峭的华山山壁之上,除了料峭寒风与枯枝乱藤以外,还有一道显眼的人影。 之所以说是显眼,一来实是这位体型太大,原本能进入江湖前五百的人,无不是身强力壮,体型精干之人,可唯独这一位,竟是难见的肥胖。偏生他的性格还满是严肃威严,相互结合在一起,难免给人一种怪异之感,如何能不显眼? 二来,在阳光刚刚透亮的朝阳之下,他身上浓重的血污与萎靡的气息,实在是引人注目。 可惜此时这里没有人。 五百人,听上去很多,但是在经过那一片大雾之后,几乎所有人都已经分散在了这座冷峭的山峰之中,想要碰面,那得是前世修来的缘分。 这种说法是和尚那边儿的,他们信佛,信前世和来世,可李博不信。他是跟着洛阳城主萧正风一路摸爬滚打从死尸堆里走出来的,哪有什么高深莫测的内功心法和武功招式?都是杀人的方法罢了。 一个擅长杀人的人,就在走出白雾不到三炷香的时间内,重伤濒死。 李博想起那道全身裹在黑袍之中的身影,心中寒意渐渐弥漫了开来。他从来没有见过那样的兵器,猝不及防之下,被正面击中。轰鸣之中,无数铁片深深刺入了身体。他像一个野兽一般嘶吼,却迎来了那兵器的第二击。 “这是……暗器?” 黑袍人全身被遮掩起来,根本看不到脸,只能听到低沉嘶哑的声音从兜帽中传出。 “第一次实验,感觉威力倒还可以,但是稳定度太低了……你要非说这东西是暗器,那也勉强算吧。放心,我攻击你不是因为什么阴谋,只是单纯的想要试试我这个新做出来的东西,看中了你的皮糙肉厚而已。只是没想到这东西有点超出了掌控,你这条命不太好保住了。” 李博躺在地上,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剧烈的咳嗽了起来。他缓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开口道:“你是……唐门的人?” “切,”黑袍人啐了一声,道:“凭什么干这种事情就得是唐门的人?告诉你,我还真不是唐门的人。” “走了,你自求多福,希望再也见不到你,正面硬刚,我可干不过你。” 黑袍人飘然远去。 李博已经压不住口中不断涌出的鲜血,抬头望着深蓝的天空,喃喃道:“城主,我怕是不能跟你一起看到中原一统的盛景了……” …… 李博再次醒来时,日头已经高悬,只是还没到正午时分罢了。他扭了扭头,看到了坐在一旁的背着铁条和乌木长枪的楚羽。 李博觉得世间的事情真是奇妙,道:“你救的我?” “嗯。” “你认得我?” “……李统领,脑袋被震坏了?我可也是洛阳城的人啊。” 李博笑了起来,却牵动了体内的伤势,又咳了起来。他惊奇的发现,嵌入身上的铁片都已经被取了出来。 “怎么弄得?” 楚羽拍了拍屁股,站起身来,走到李博身前,有些凝重的说:“这种伤势,我也有过。” 李博沉默了起来。 过了一会儿,他道:“怎么我晕过去之前的内伤还没有现在重?” 楚羽顿时有些不自然,摸了摸鼻子道:“这个这个,我不是想把你体内的铁片取出来吗,但是有几枚扎的比较深……我用温和的方法实在给你取不出来,只好……” 李博挥了挥手示意他不必再说,笑道:“这么干是对的,离我心脏只有半指之远的那个铁片,如果让它一直留在那里,我恐怕……不说了,小羽,谢了。” 楚羽眼睛一瞪,道:“你认得我?” “呵呵,”李博瞧着这个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在自己眼皮子底下长大的家伙,道:“跟你爹娘,曾经有些交情。” 楚羽张了张嘴,没有说话。 “行了,我现在得赶快运功调息一下,否则连站都站不起来。” “等等,”楚羽慌忙说,“这个给你。” 李博一伸手,接住了一个小瓶子。 “里面是师父今天塞给我的宗门疗伤药。你用着。” 李博看了看瓶子,道:“你不是才入门吗?是不是还没用过这东西?” 楚羽龇牙咧嘴心疼道:“我就这一瓶。” 李博笑了,不再说话。闭上眼睛,服下丹药,进入了物我两忘的境界。 只是在飘飘忽忽的精神世界里,那在过去响过、在此时响过、也将会在将来响过的轰鸣声,渐渐变得遥远了起来…… 第91章 萧正风 身上的这身衣服,有多久没穿了? 大概是从北胡那边回来以后吧,有几年了。没有值得出手的人,自然就没有理由穿上这一身极适合出拳打架的衣物。水火棍在城主府正厅的侧墙上悬挂了这么长时间,想来也是寂寞如雪。高处不胜寒,在这世间,除了世间的本身以外,想来也实在没有什么能让他萦于怀中了。 当年。 当年。 当年这两个字实在太沉重,不是必要的时候他并不会想提起。因为他的当年,绝不仅仅是简单的数十个三百六十五此日出日落这么浅薄。他的当年,厚重得如同世间所有的山峰累加在一起,世间所有的河流汇聚在一起,世间所有死去生灵的鲜血累加在一起。从一个小小的燃烧的山村中爬出来的那个少年,一路披荆斩棘、浴血奋战,眼下终于站到了世间的最顶端。 第一次杀人是在什么时候?时间太久,记忆已经模糊了起来。只依稀记得,那是他从那个变成一片焦土的村子中第一次来到一座城池之中。那座城池具体叫什么他现在也已经记不得了,或者他也从来没有知道过。他好不容易在向路人讨到了两个白花花的馒头,一路奔行到了城池一隅的一座破庙之中,却被两个乞丐围堵了起来。 在饥荒侵袭整个世间的年代,乞丐实在是太多见了,他自己本身就是。且不说他只有一个人,就算对方也只有一个人,他也绝不可能再将馒头抢回来。因为他实在是太弱了,也太小了。 两个白面馒头在那个年代实在是太过珍贵,施舍出这两个馒头的人想来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只是白面馒头再珍贵,仅仅两个也满足不了饿了很久的两个乞丐。没眨眼的功夫两个馒头就已经消失在两个乞丐口中,然后他们很没新意的将主意打到了他的身上。 吃人而已,活命罢了。 他握紧了偷偷藏到身后的那一片被磨得极细的石片。 划破两个乞丐其中之一的大腿之后,他还是被揍倒在了地上。 就在两个乞丐将要拿起本属于他的石片,送他上路之时,一个在他的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出现了。 那人挥了挥手,身后一人毫不费力的闪身制服了两个乞丐。 那人将那个石片捡了起来,问道:“你为什么要随身带着这个东西?” “防身。” “你自己磨的?” “嗯。” “可是你看,它根本防不了你的身。” 他低头不语。 “现在我要教你第一件事情,那就是,最好的自卫,应当是进攻。”那人将石片塞到了他的手中,笑道:“当然了,学不学是你自己的事情。” 他沉默了一会儿,问道:“跟你学东西,可以吃饱饭吗?” “不要那么没追求,你应该这么问:‘跟你学东西,可以让全天下人都吃饱饭吗?’” 他霍然抬头,盯着那人的眼睛,道:“可以吗?” 那人笑了,道:“可以不可以,我说了不算。” 他攥紧石片,走向了那两个乞丐。 破庙之外,电闪雷鸣。 …… 萧正风面前出现了一个人。 “萧城主,江湖闻名已久,老头我更是神交已久。今日登山路上碰上,实在是一种缘分。不知城主可愿赐教?” 萧正风还礼,道:“恕在下见识浅薄,观您鹤发童颜,道袍洁不染尘,莫非是传闻中隐居终南山的莫妄道长?” 长得颇为矮小的老道呵呵一笑,道:“没想到萧城主还真能识得老头。只是老头虽着道袍,却已经还俗已久,道长二字实在承受不起。” 萧正风垂首,道:“我有幸识得世间一位真正的道长,可惜他过世了。从那以后,不论是真是假,但凡身着道袍之人,我萧正风,必礼让三分。” 莫妄脸色一变,道:“城主,咱们客气归客气。老头只是还俗而已,你要说我还俗之前是个假道士,可就是实实在在招呼了。” “哈哈哈哈哈,”萧正风仰天大笑,水火棍霎时于手中握紧。他看着满脸凝重与愤怒交织的老道,朗声道:“非我萧正风看不起天下道统,只是放眼天下,除那位老先生以外的任何一个人,都没资格自称一名道士!” …… 被师父带回府中以后,萧正风被安排在了跟大师兄住在一起。大师兄是一个大约有二十岁左右的青年,总是满脸的懒散,在床上一窝就是一整天,连饭都不吃。萧正风偶尔凑过去,发现师兄并不是在睡觉,而是在看书。有几天是《黄庭经》,有几天是《清静经》,还有时候是《南华经》,总之都是些道士们看的书。他从没见大师兄练过武,也从没见师父逼过大师兄练武。时间久了,他便有些好奇,忍不住偷偷问大师兄:“师兄啊,为什么你喜欢看这些东西啊?好看吗?” 大师兄笑着敲了敲他的脑门,道:“当然好看了,否则师兄看这东西干什么?这些书别说是在现在这世道,就算是在太平的日子里,也都被一个个臭牛鼻子禁在道观里,想看全可是难得很呢,除非你愿意出家。” 萧正风摇摇头,道:“真是,师父一身武艺那么好,大师兄你喜欢看牛鼻子们写的东西,二师兄喜欢看秃驴们看的东西,只有我和三师兄喜欢学师父教的东西。” 大师兄来了兴趣,道:“小师弟,你为什么这么喜欢学武?” 萧正风挠了挠头,道:“师父收我为徒的时候,说跟他学东西能让全天下人都吃饱饭。我饿过肚子,那感觉不好受。所以如果能让全天下的人都吃饱饭,我觉得这样很好。” 大师兄沉默了一会儿,说:“师父说的是学东西,又不是单单学武,你怎么就偏偏对学武这么执着?” “我生活的那个村子……是被山贼洗劫了。我遇见师父的时候,刚刚被两个乞丐抢了馒头。所以师父说的一句话,我一直记在心里:最好的自卫,应当是进攻。我想,想要吃饱饭,不能只是有馒头那么简单,还得守得住、吃进肚子里才行。”萧正风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所以我才使劲儿学武。大师兄,我是不是特别没出息啊?” 大师兄笑着摇了摇头。 “对了大师兄,我也喜欢看书的!你看,我前两天在书房里找到的一本书,我觉得比你和二师兄的那些什么道经佛经有意思多了!”萧正风一边说,一边从怀里向外面掏书。 大师兄仅仅是瞥见了那书的一角和露出来的封面上的第一个字,脸色就已经变了,而后将萧正风还没完全抽出来的手按了回去。 大师兄久久不语。 萧正风呆了一会儿,小心翼翼地问:“大师兄,怎么了?” “没事儿,小师弟,”大师兄渐渐笑了,道:“师父把他的理想和抱负全都压在你身上了,你可要好好加油啊。” …… “你们两个想好了?都要走?”师父一边将茶杯往嘴边送,一边问道。萧正风和三师兄站在师父身后,看着大师兄和二师兄跪在地上。 大师兄和二师兄对视一眼,皆是沉声道:“是,师父!” “那便去罢,反正这些年,我也是这么放任你们过来的。” “从今以后,你们便和我没有关系了。” …… 数十年后,极北之地的雪峰之上,老道士伸手从厚厚的云层中提出了一柄云气拂尘,直指青袍玉带。 “萧正风!世人敬你三十载,你莫要让后人耻笑,今人心寒!” 云气与风雪一同翻涌,席卷来去,不见大日。 老道士大声讽道:“可诛心否?!” …… 莫妄重重摔在了地上,喷出了不知是第几口的鲜血。道袍在地上几经摩擦,已是面目全非。 萧正风缓缓收回了手中的水火棍。 “怎么可能……”莫妄双目失神,尽是茫然。显然这一场战斗,他精神上受到的冲击要远大于他身体上的伤。 “没有什么不可能,”萧正风的眼睛已经越过了莫妄,去往了更高的地方。“信仰这种东西,怎么可能仅仅只来自于经书中的只言片语?书中道理说尽,可还是有那么多人的馒头被眼睁睁的抢走,不是吗?” 萧正风绕过了仍倒在地上的莫妄,继续向华山之上攀登。 那里有光,有他将要打败的刘天南,有武林盟主。 “我要让天下所有的人都吃上白面馒头,都能吃到自己的肚子里。” …… 在更高一点的地方,悄然立着一道不算挺拔的身影。 他看着黑衣人用那个不知名的兵器轰废了李博,看着不知为何很久才从白雾中走出的楚羽小腿上流着血,看着萧正风用水火棍点翻了莫妄,看着刘天南一路势如破竹,看着李彦则不断地将前来寻仇的人一个个丢开,看着吴央一柄秋水盈盈。 他叹了一口气,摸出腰间的一个葫芦,拧开盖子就往嘴里灌去。 葫芦里不是酒,而是华山泉水。 他媳妇儿说过,喝酒不是什么好事儿,所以他早早的就给戒了。 如果楚羽见到他,一定会惊奇的叫出声来。 这位巫山中与群狼一同长嗥的男人,舒服的抖了抖屁股。 放了个屁。 第92章 江湖的过往与未来 本不算瘦削的身影在李博的映衬之下,看上去竟然有了几分可怜。楚羽望着已经能够再次站起身来行动自如的李博,心中再一次对江湖高手的认知有了一个新的理解。 李博的脸色还有些苍白,看着楚羽的样子,微微一笑,道:“其实还是你给我的丹药起的作用比较大,只不过我大国的架实在太多,生死时刻,哪会有人等你完好无损才出手?小子,当年我欠过你爹一条命,如今又欠了你一条命,你们家这个坎儿,我还真是过不去了。” 楚羽一愣,然后嘿嘿一笑,道:“可能是您命旺,这才总有贵人相助。” 李博哈哈一笑,一巴掌朝楚羽脑瓜子上呼了过去,被楚羽笑着躲开。他再次看了一眼楚羽小腿的伤口,问道:“跟人干过架了?怎么弄的?碰上哪个走水蛟龙了?” “不知道,不认识,”楚羽摇了摇头,“在那片大雾里遇的袭。有人雇的杀手。要不是几天前我跟陆诩叔叔见了面,又感受过他的幻境的话,这次可能就真的交代了。” 两人一边说一边走。山峰之间,没有山道,李博此时状态不算太好,两人便没有急着赶路,挑了一些较为平缓的地方慢慢走着。云淡风轻,天高云阔,没有再次碰上争斗也还没有登得很高的两人有些喜欢现在的氛围。美景这种东西,实在是一种极宽广的精神享受。 李博感慨道:“你们这一代人,实在是上苍眷顾。剑宗王渊、明宗张小琪、长安刘琮琤、玄罗宗罗阳,这江湖人称‘江湖四新秀’的四位只是一个代表。唐门的天才从来不为外人所知,金刚门的这一代首席弟子也还从未现世。你瞧明宗这次来的那个洪正原,从未听到过名声却击败了罗阳。你们长青门的袁路与师超众,无不是不输于他们的天骄。还有锦官城城主林玉昆、风华门门主张丹青,也都不过二十来岁的年纪。长安四大统领之中,张白衣那个老货和我们一般辈分,江一白、雷光石三十多岁了,也不算,可吕清扬那个小子却着实比较出彩。跟他打了一个平手的你、你那个兄弟吴央吴石头、前两年来到咱们洛阳城里的王天青,还有不断涌出来的小门小城和山野老人调教出来的小家伙们……” 他长长的叹了一口气,道:“百花齐放啊……” 楚羽不知道应该接什么话,索性静静听着。 “相比于你们,我们这些四十岁往上的老骨头们,可就真是称得上是一个‘惨’字了。几十年前的那场大饥荒,不知道你听说没有?” 楚羽听到李博提到那场令天地色变的饥荒,悚然一惊,道:“听说过……先是整整三年的大旱,然后两年大涝,以洛阳城西三百里为中心,整个中原几乎就没什么人能吃饱饭。江湖一度崩坏,能操持道义的少之又少……人吃人,老天不让活……” 李博讶然,说:“《地狱纪事》的序言。小子,你竟然还真的看过这本书?” “我家里有这本书,小时候看过,没觉得这是真事儿,就算是,也有夸张。” 李博摇了摇头,拨开身前几丛带刺的蓟草,道:“一点也没夸张。从那个年代活下来的人没吃过人肉的少之又少,所以全天下对此讳莫如深。本身也不是什么光彩的历史,只让后世知道世间有过这么一场劫难,这便够了,至于到底有多惨,大家心照不宣,没必要拿出来让后人审判唾骂。” 楚羽问道:“那我家里那本书是怎么回事?能成书,就肯定会流传于世,怎么却几乎没人提到过?这也是我怀疑那本书的真实性的理由之一。只有它是瞎编的,人们才不会去讨论它。” “不是瞎编的,”李博说,“它真实的很。” 冷汗开始从楚羽的鬓角中渗了出来,他觉得自己似乎站到了一扇门的前面,那扇门后是一个他完全陌生但却真实的世界。 李博转过头来,严肃地看着楚羽,道:“接下来我要跟你说的这些事情,如果不是你认为可以诉之的人,便不要说。” 楚羽点了点头。 …… 大概老天是不想让人活。 少年抱膝坐在宅子前,看着面前的街道。街道上的流民零零散散的来来回回,一动不动的尸体没人处理,躺在路上竟比活着的人还要多。 那么自己家的粮食还能撑多久呢?少年心里没数。 “小苍,回去吧,别看了。你爹那边应该是没问题的。”师父走到少年身后,拍了拍少年的肩膀。 “师父,”少年说,“我们现在做的这些事,真的有用吗?” 师父微微一笑,道:“会的,一定会有用的。” 少年用力地点了点头。 两年后,少年接到噩耗,他的父母还是死了。本来足够他父亲和母亲两个人撑过整个饥荒年代的钱财和粮食,被他父亲捐给了整个城池。他父亲临死之前抓着城主的手臂颤声道:“宁愿死,也不可将同类分而食之!” 少年知道,父亲的这点愿望,恐怕是实现不了。 走出门去,少年将中午没吃下肚的一个馒头给了另一个奄奄一息的少年。他说:“吃了我的馒头,你要答应我,不要吃人,也不要被人吃。” 那个少年接过馒头,用力点了点头。 转过身来,他对站在自己身后的师父说:“如果我将来能活下来,我要把这一切都记录下来。” 然后一二十年过去了,当初的那个少年真的把那本书写了出来。 书名《地狱纪事》。 此书一共做了三千册。 在一个夜晚,在几乎所有的正道中人的注视下。 被一把火烧了干净。 已长成青年的男子眼中跳着火光,用手摸了摸怀中逃过一劫的仅剩的一本书和身后背着的铁条。 逃亡,然后战死。 …… “是的,那本书的作者,就是你爹,楚苍。” 楚羽挠了挠头,揪了揪衣服,清了清本来就没什么痰也并不痒的嗓子,眼睛有些飘忽:“我娘说……我爹是因为一些其他的原因才死的……” “你是说青锋不斩么?”李博道:“也对,两拨人是一起的。毕竟四神剑的传说不是所有人都知道,因为这个秘密而要杀人灭口的人总是需要一个正当理由的。” 楚羽沉默了。 “现在叫的上名号的那些江湖上响当当的家伙们,当年除了明宗、长青门、洛阳城、长安城以及少数几个势力以外,几乎所有人都参加了那场围剿。非是世道不对,而是你爹实实在在的戳到了全天下的痛处。一段所有人都想忘记的时光,你爹非要将之暴晒在阳光底下。孰对孰错,已经不好说了。” 楚羽低着头,小声道:“什么不好说了,就是世道错了。” 李博拍了拍他的肩膀,没再说话。 …… 吴央一路行来,秋水剑下已经败了三个人。相比于楚羽而言,不知道该说是幸运还是不幸。 他现在所在的高度,已经达到了华山一半的高度。此时虽然天空越发的湛蓝深远,可寒冷也已经开始缓缓侵袭。已经到达宗师境界的吴央如果不加快一些内力的运转的话,还是会有些经受不住。 环境越来越恶劣,越来越考验登山者的综合能力了。 一道身影出现在了吴央的视野里。 斩龙剑,素白袍。 王渊开口道:“我听说过你,那个将史家镖局灭了的吴石头。你是楚羽的兄弟,对吧?” 吴央点了点头,道:“我也用剑。” 这句话说的没头没尾,但是王渊听懂了,所以他十分罕见的笑了起来。 而且笑得十分开心。 “我已经很久没跟人好好的比过剑术了。”王渊说,然后缓缓抽出了背后斩龙。 斩龙剑在与剑鞘抽离的过程中,嗡鸣而颤。止不住的剑气像是在拼命逃出剑鞘的束缚,在这片天地之间像是火花一般迸射。 王渊看着对面脸色依然平静的吴央,高声道:“剑宗王渊行剑礼!起手式,月下独酌!” 剑光闪过,渐有一轮圆月缓缓升空。 剑气近。 吴央抬头,轻声道:“吴石头还礼。起手式,盈盈。” 这个名字很温柔。 盈盈,秋水盈盈。 几道波纹缓缓在空中浮现出来。 圆月如同一面被顽童拿石头击碎的镜子,片片掉落在地。 王渊长身而起,啸声冲天。手中斩龙如同活物,剑吟声声,相应而和,剑气阵阵,呈伞状向吴央激射。 吴央手腕轻抖,手中秋水剑画出一道圆弧。斩龙剑气每射到吴央身前三尺,便仿佛进入了一片深水之中,几番涟漪,消失不见。 吴央轻轻一抖,嘴角渗出了几丝鲜血。 然后他微微一顿,身体微微下潜,向前冲了出去。 还在空中的王渊瞳孔一缩。 反手斜提,吴央纵跃! 毫不讲理,秋水剑与斩龙剑第一次交击。 王渊咳血。 两人分开。 吴央和王渊不约而同地抬头,相视一笑。 “再来!” 第93章 寒风笑斜阳 如果说吴央和王渊一战必将会载入史册的话,那么楚羽接下来的战斗,掀起的波澜就要小很多了。 来人碰到楚羽和李博,也着实愣了一下,旋即面色复杂地说:“没想到我运气这么差,这么快就碰上了洛阳城李博统领和长青门门主弟子楚羽少侠。看来我的这趟华山之行大概就交代在这里了。” 楚羽拱手行礼,开口道:“不知阁下是?” 此人身穿藏青武服,手持一柄精钢扇骨糊棉麻的折扇,约摸三四十岁的年纪。听到楚羽的问题后微微一笑,答道:“在下泉城城主易水寒,小小角色,不值一提。” 李博突然开口道:“有所耳闻。半步宗师境界,萧萧落叶洒清湖。易城主,过谦了。” 易水寒笑而不语。 李博看向楚羽,道:“你俩动手试试?” 楚羽挠了挠头。 易水寒眼睛一亮,道:“李统领不动手?” 李博面无表情,道:“装什么傻,别告诉我你看不出来我重伤。就冲你这点,楚羽,给我狠狠地揍这个家伙。” 楚羽迟疑了一下,上前走了两步,拱了拱手。 易水寒的脸苦了起来,道:“别这样啊李博统领,我可是看了楚羽少侠和吕四统领的那一战的。能跟吕四统领打个平手,一只手岂不是就能撂翻我?楚羽少侠,下手可要……轻一些啊……” 楚羽没有忽视掉易水寒越发明亮的眼睛,没有立刻回话。沉默了大概两三息的时间,楚羽咧了咧嘴。 “请赐教!” “啪!” 精钢扇骨猛然合在一处,就在楚羽话音刚落下的一霎那,易水寒已经来到了楚羽身前三尺之地。扇子倒提,迅猛地向楚羽胸膛之上点去! 击在了空处。 飞退之中的楚羽面色沉凝,长臂一挥,乌木长枪恰到好处的横抡而出,枪尖完美的向易水寒的胸膛出划去。易水寒心中暗赞一声,并未躲闪,一声闷响抖开扇子,扇面从侧方压住枪杆,轻轻一带一转,枪尖的方向便已经回向了他处。楚羽就欲借力再砸,不料一股内力挟裹着暗劲儿从枪杆上飞速传来。鼻子里闷哼一声,长青心经混杂着苍云决同时运转,手腕一抖,便将之化解在了无形之中。 两人双脚落地,竟还都保持着最初时的距离。 易水寒舒了一口气,抬头看向楚羽,笑道:“本来觉得自己也没有低估你,现在看来我还是对自己太过自信了。井底之蛙,井底之蛙啊。” 楚羽将乌木长枪换至左手,倒替着中间的部位,不像是在拿枪,倒像是拿了一根长棍。他将右手伸到背后,缓缓抽出了那根有段时间没碰过的铁条。 李博眼睛一亮。 楚羽咧了咧嘴,笑道:“易城主,小心了。” 炽热岩浆的剑气刺向面容严峻的易水寒,寒冬中的华山此时似乎不再那么寒冷,楚羽笑意不减,快意渐生。 久违的燃林剑法再一次在楚羽手中呈现了出来。 作弊肘处关节像是活了过来,随着楚羽欺身而上,被抓住中部的长枪被楚羽用成了两节硬鞭,配合着右手铁条的空隙仿佛两条灵蟒一般追着易水寒翻腾撕咬。 面对着突然紧凑起来的攻势,易水寒却依然不紧不慢。手中扇子时而开时而合,像极了一只巨兽的血盆大口,不停地化解着面前咄咄逼人的剑气与枪影,并在十分难以把握的空当处给与愤怒的回击。 来来往往,眼花缭乱。 不远处观战的李博叹了一口气,轻声道:“宗师以下的战斗果然都是这样,只能叫打架……哪怕是我这种只练杀人技的粗汉,也觉得没什么美感……” 一声闷响,易水寒嘴角溢出鲜血,倒退几步,与楚羽拉开了距离。楚羽并没有穷追猛打,只是左手木枪右手铁条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易水寒调整气息。 “不愧……不愧是长青门门主的关门弟子……”易水寒缓缓站直了身体。他其实伤势并不重,完全有能力继续上去再跟楚羽拼斗,只是他心中明白,那么做意义不大,只会把自己一点一点拖垮。 所以他打算放手一搏。 “楚少侠……我自认不是你的对手,你这般年纪能有如此成就,在下心服口服。只是在下还有一招,研习多年,倘若不用出来,心里实在憋得难受。你若能接下这一招,在下立刻认输!” 楚羽只说了一个字。 “来。” 易水寒的眼睛亮了起来。 脸色白了起来。 不是小白脸的白,是苍白的白。 哪怕是离他有一定距离的楚羽都清晰地感受到了他体内的内力如堤坝泄洪一般疯狂地向他手中的扇子中注入。 嗤的一声,在楚羽铁条和木枪两相摧残的情形下都没出现划痕的扇面,悄然裂开了一个口子。 随即是第二个。 第三个。 无数个。 一声声的破裂声交织着响起,像是一段宛转哀怨的二胡。 破碎的扇面仿佛蝴蝶,在漫天的蝴蝶中,易水寒轻轻一抛,这柄十二档扇的十二根扇骨静静地悬停在了空中。 “一,二,三,四,……” 每数一声,易水寒就曲起指来,轻弹一根扇骨的尾部。被弹到的扇骨轻轻地在空中打起转来,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李博看着这一幕喃喃道:“这他妈才像那么一回事儿嘛……” 十二声数毕,易水寒突然双目一瞪,脸上涌起病态的潮红,一口鲜艳的血喷了出来,染红了几根已转的无法用肉眼追上的扇骨。 最后一片蝴蝶落下。 易水寒饱含感慨的看着眼前自己的这些心血,轻声道: “风萧萧兮——” “不复还。” 天地间仿佛响起了一声吟哦。 十二根扇骨化作十二道飞轮,卷起万里风。 楚羽看着那滔天之势,说不震惊那是骗人。 可是震惊不能当饭吃。 “师父指点我的招式,这次便用一用试试……” 左手紧了紧木枪。 右手紧了紧铁条。 七分苍云决,三分长青心经,两种内力在特定的经脉中蜿蜒交汇,最后注入左手。 三分苍云决,七分长青心经,注入右手。 铁条荡炎夏,木枪点清秋。 荡炎夏,点清秋,见寒冬。 楚羽淹没在了萧萧寒风之中。 …… 如果可以,他并不想见到他。 他也不想看到他。 但是他还是找上了他。 这没办法。 他开口道:“听说你最近叫林青?” 林青说:“怎么?不好听?” “头一个字取原字的上半部分,第二个字取其义。不错,其实我们当初都没发现,最喜欢看书的不是其他人,而是你。” 说着这些话,萧正风的脸上有些感慨。 林青挠了挠头,然后把手指头挪到鼻子之前轻轻嗅了嗅,皱了皱眉头,道:“噫,该洗头了。” 萧正风有些无奈,将水火棍扛在了肩头,问道:“师兄,你真要拦我?” “不,”林青摇了摇头,道:“我只是来跟你确认一些事情。” “什么事情?” “你现在,到底是在完成自己的志向,还是师父的遗志?” 萧正风眼睛没离开过林青的眼睛,坚定地说道:“是师父的遗志。” “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是真是假?” “那是你的事情了,师兄。” “别,别喊我师兄,哪年哪档子事儿了,不提。”林青有些苦恼地皱起了眉头,道:“那可就不好办了啊。” 萧正风微微一笑,将水火棍插在一边,双手负在身后,道:“谁来做那个领头羊,我不在乎。所以我要上去和刘天南打一架,让结果来说明一切。我不一定赢,他不一定输。” 顿了顿,萧正风极真诚地说:“而且我想跟他干一架很久了。” 林青悄然叹了一口气。 萧正风抽出水火棍,和林青擦肩而过。 山不来就我。 我去就山。 …… 剑道之争,起于术,兴于意,又回落为术。 满身鲜红剑痕的王渊看了看手中的斩龙剑,又看了看吴央手中的秋水剑,摇了摇头,道:“不对,你的剑不纯粹。剑只是你的手段,不是你的命。” 吴央沉默了一会儿,轻声道:“说手段,程度可能轻了些。” 王渊摇了摇头,眼睛转向头顶的天空,有什么东西在其中闪烁着。 “手段就是手段,哪怕是很重要的手段,无法离开的手段,可终究也是手段。剑这种东西,应当是一辈子的东西,应当是高于生命的东西。” 吴央看着王渊说:“这很崇高。” “所以你呢?你的生命到底是什么?” 这次吴央摇了摇头:“王兄,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像你一样,生命时刻握在自己的手中,想分给什么就分给什么。当年的我并没有选择,现在也没有。” 王渊沉默了。过了好一段时间,他才开口:“那么将来呢?当你能够将生命握在自己手中的时候。” “我可能首先会去做一个道士。”吴央想了一会儿,说道。 王渊一怔,然后喃喃道:“原来如此……可是为什么呢……” 他抬头,吴央已不在原地。 只留寒风笑斜阳。 不懂人间伤。 第94章 壮士一去兮 易水寒输了。 他看着地面上散落的扇骨,沉默不语。 胸前衣襟裂开一道巨大的口子,却不见红。 没有内伤。 反倒是楚羽,胸膛不断的起伏,大口大口的呼吸着混杂着如刀一般锋利冷意的空气。鲜血在属于长青门的青袍之上肆意流淌,看上去有些凄惨。 然而易水寒还是输了。 他缓缓闭上了眼睛。 大概过了有一炷香的时间,楚羽才渐渐平复了自己的呼吸。看了看左手中的乌木长枪,咧了咧嘴,自语道:“天赋还是不能当饭吃,剑法练的多了,果然还是剑法顺手。” 李博微微一笑。走上前来,看着仍闭目站在原地的易水寒,顿了顿,然后伸出手来,重重在他的后背拍了一下。 易水寒猛然睁开了双目,终于喷出了一口鲜血。 “多……多谢……”喷过鲜血的易水寒弯下腰来,剧烈地咳嗽着。 李博叹了一口气,道:“输了就输了,钻什么牛角尖儿?又不是年轻人了,后浪拍前浪,是好事。” 易水寒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李博眨了眨眼,冲楚羽招了招手。 楚羽愣了一下,然后有些扭捏地走了过来,把铁条重新负于身后,把乌木长枪插入身边的地下,挠了挠头,摸了摸鼻子。 “那个,易城主,不好意思啊……” 易水寒苦笑了一下,这是正儿八经的道歉还是耀武扬威来着? 他长舒了一口气,再一次站直了身体。脸上谦逊而温和的笑容又浮现了出来,一开始那个泉城城主之风度又回来了。 “楚羽少侠,是我输了,多谢你手下留情。” 他转过身来,又对李博重重一揖,轻声道:“多谢李统领。” 李博点了点头,坦然受了这一礼。 易水寒仰天大笑,藏青武服甩动起来,飘然向山下行去。 阳光之下,一个在清湖中嬉水畅游的少年依稀可见。 不足为外人道也。 …… 楚羽和李博继续向山上行去,到得此时,寒冷开始逐渐向身体里侵袭起来。楚羽本身就没有武学宗师境界的实力,对于寒冷的抵抗本来就不高,再加上与易水寒一战之后,无论是身体还是精神,都有不小的劳损。而李博虽是有名的宗师实力,但此时重伤之躯未愈,内力运转滞涩,自然也开始有些吃不消。 扭头看了一眼楚羽,李博忽然问道:“小子,现在继续往上走,留下的可都是一些狠角色了,瞧你这越来越差劲的状态,不怕把命留在这里?” 楚羽想都不想就回答道:“怕啊。” 这倒是出乎了李博的预料,他诧异道:“我还以为能听到一通慷慨激昂的年轻人的说辞呢,怎么,怂了?” 听到怂这个字,楚羽没来由想起来了那个装男人装得极有心得的小赌鬼,嘴角一咧,笑道:“统领大人,该怂要怂。死我是不怕的,但我也不想活活送死。往后能打就打,打不过大不了认输呗。” 李博眉毛一挑,道:“真的?” 楚羽想了一会儿,认真地说道:“假的。” “哈哈哈哈哈!”李博大笑起来,惊起了枯藤中几只认不出来的飞禽。“我就知道,楚苍那个家伙的种总该不属于他才行,况且你这一路行来,听你言语,跟人交手应该还从未输过。且不说这是好事还是坏事,单是你身上现在这一股如同洗炼过一般的锐气,就绝不允你停下脚步。” 楚羽抬头看了看已经依稀能浮现于遥远云层之间的华山之顶,轻声道:“刚刚与易城主打完之后,我不知道为什么,心里面总是感觉有什么东西要冲出来一般。很热,很躁动。似乎是……不论有谁在这个时候要站在我的面前挡住我的去路,我都会……一铁条斩了。” 楚羽眼里闪着光,声音中有些压抑不住的兴奋:“这感觉……有点爽。” 李博看了看此时浑身上下意气通透的楚羽,竟然觉得有些刺眼。 像是看到了一柄刚出炉的剑胚,还未经锤打,但已经初见峥嵘。 前方又有人影浮现。 这次又是谁? …… 易水寒已经重新回到了白雾之前。只要他再次踏入白雾之中,走过那一片幻境,便能回到山脚下,结束这一趟登山。 四周静悄悄的,四季常青的雪松和其他植物一动不动的站立在他的周身,不知是在护卫他的安全,还是威胁着他的生命。 易水寒笑了,转过身来,对着身后空无一人的开阔缓坡上开口道:“哪位英雄?不出来见个面吗?” 没人出现,但有人回应。 “你与那楚羽一战,为何留力?放水这种事,着实不光彩。” 易水寒听到这个声音后,似乎是恍惚了一会儿,才开口道:“我确实留了力,但那不是放水。论江湖辈分,我算他前辈;论实力境界,我长他一层楼不止;论年龄,我大了他将近二十岁。这样算下来,我要是真的尽全力出手,才是真令我感到羞耻的事情。” “武道从来不该论辈分年龄。” “可是江湖向来讲究规矩和道义。”易水寒轻声道,双眼逐渐眯了起来,“倒是这位英雄你,连李统领都没发现我留手,你竟然能看出来,真是让我大开眼界。” 那声音不再继续出现,寂静再一次席卷了这片白雾前的缓坡。 某一时刻,易水寒似是心有所感,霍然转身。 白雾之前,一道身影静静立在那里,像是从来就没有离开过。 “是你。” 易水寒有些苦恼的皱起了眉头,仿佛是遇到了一个怎么想都想不明白的难题。 “怎么会是你呢。” “不应该是你啊。” 那人微微一笑,道:“看来对于你们中原人而言,道义和江湖规矩这种东西,真的是很重要啊。” 仿佛是一记重锤狠狠击在了心间,易水寒再也无法保持名士之风,眼睛几乎要瞪出眼眶来。 “什么意思……你这是什么意思……明宗……明宗和南蛮勾搭上了?!” 自称为明宗弟子代表的洪正原笑着摇了摇头,道:“要是明宗那么容易就和我们勾搭上,你们中原这些富庶的土地,早就是我们的了。” “我们的脚步和铁蹄早晚要全部踏上这片土地,你们这些中原人所谓的规矩与道义,早晚会被我们践踏在脚下,到时看一看你们究竟是觉得命重要,还是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重要。” 他笑了笑,有些抱歉地道:“不过这些事情,易城主你可能就看不到了。” …… 萧正风登上了山顶。放眼望去,周围群山皆在眼下。云气翻涌,寒风呼啸,老松盘根,苍鹰旋绕。 他四下看了看,道:“地方还挺宽敞。” 早已在此处盘坐的刘天南微微一笑。 “什么时候开始?” “不着急,咱们俩个的这一战,如果没有观众,岂不是太可惜了。”萧正风与刘天南相对而坐,水火棍横于膝前。 “怎么不把冰魄神枪先拿来用着?” “既然给了琮琤,那这枪就是琮琤的,断然没有再要回来的道理。同是武人,兵刃与性命同在的道理又何必重复呢。况且你萧城主手中的水火棍,不也是极平凡的镔铁铸成的么?”刘天南面色平静,回答道。 “有理。” 两人不再言语,都静静闭上了眼睛,等待着看客们的到来。 几乎没有生迹的华山之顶,已经冷到了哈出一口气就能在空中结成冰粉掉落下来的地步,而两人自然只是身着单衣。能走到此处来的人必然是世间一等一的高手,也只有世间一等一的高手,才有资格做两人惊世一战的观众。 这是两人心照不宣的默契,也是两人不约而同傲骨。 云雾被风席卷地如同被野兽撕碎的破布,明明离得更近了一些的太阳却反而带不来更多的温暖。时间一点一点的过去,直到日头西斜,这才有了两人外的第一个人登顶。 依旧如同野人一般的李彦则看到两人这般姿态,微微一怔,片刻便明白了两人的意思。向来傲气不输世间任何一人的武痴沉默了片刻,最终还是放弃了酣畅淋漓的大战一场的决定,学着两人的样子悄然坐在了另一个方向,不再发出任何动静。 日头完全隐没,天光尚未消退之际,从两个方向几乎不分先后的各上来了一个人。长青门门主,玄罗宗宗主,冤家路窄,仇人相见。 只是隔着气场十足的前三人,两人只是对视了片刻,便也都盘膝坐下,养气调息。 天色逐渐暗沉下来,随着时间的推移不断的有着高手登顶,然后找到一个自己的角落盘膝等待。 风雨欲来。 …… 易水寒是在洪正原的一次疏忽之中逃进了白雾。只是刚一进白雾,他便再也压制不住体内的伤势,重重的摔倒了地上。 好在这幻境只要进来,便会失去所有正确的方向感与行进感,那洪正原再如何神通广大,一时半会儿也追不上自己。 站不起来,他便用爬,拼命地向前行进着。他必须要出去,告诉山下所有的江湖人那个如同晴天霹雳一般的令人消息,为此哪怕是搭上自己的命也是值得的。 只是此时真正的高手们应该都还在向着山顶聚集,否则如果能真正将那个“洪正原”留下来,也算极为不亏了。 血液从身体里流出的越来越多,身体中的力气逐渐消退。他的视线越来越模糊,越来越看不清前面有什么。 隐约间,一双脚进入了他的视野,然后一切被黑暗笼罩。 看着晕倒在自己身前的易水寒,“洪正原”什么都没说。 壮士一去兮。 第95章 世间不缺伤心人 在华山从山脚到山顶都在风起云涌的时候,长安城内一些不爱凑热闹和一些不能去凑热闹的百姓们却已经恢复了他们的正常生活。该摆摊的摆摊,该开店的开店,该种地的回去种地,总之目光都收回了自己的生活里。 不论最后江湖盟主是谁,日子总还是要过不是吗? 宁老板开了一家酒馆,名叫醉鬼。之所以起这个名字呢,是因为宁老板早年也是个行走江湖之人,后来得罪了得罪不起的人物,被人废了全身武功,常年饮酒度日,几乎每时每刻都醉得不成样子。行走江湖时攒下的本就不多的家底早早地就被他挥霍空了,几年下来欠了一屁股债。家里的婆娘实在无法再忍受宁老板的那个鬼样子,在一个雨天卷了衣服拿了家里仅剩的一些现银出了门,然后再也没回来。 江湖里惨人惨事多了去了,不差自己一个。宁老板当时这么安慰自己,结果家门砰的一下被推开,一个行走江湖之时认识的兄弟走了进来。 这位兄弟姓徐,留着满脸的大胡子,所以宁老板总是喜欢叫他徐胡子。徐胡子刚刚进门就皱起了眉头,掩着鼻子骂骂咧咧地说道:“老宁!你他妈的是淹死在酒坛子里了么!弟妹呢?也不管管你?” 宁老板歪歪斜斜地半躺在地上,惨然一笑,道:“跑了。” 徐胡子沉默了,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转身走出了门去。宁老板没阻止,他不是没找过当年的老兄弟们,可是每一个见了他都如同见了瘟神一般,唯恐避之不及。徐胡子其实跟自己交情也并没有特别深,见到这种情形之后转头就走,与自己撇清关系,也实在自己的预料之中。混了这么多年江湖,宁老板多少心里也清楚,人情冷暖,实在是没意思的紧。 徐胡子再次走了回来,是在半个时辰之后的事情。两只手中各提了三四斤卤猪肉和一坛一闻就知道是上品的酒,重重放在了屋里的桌子上。 徐胡子说:“酒这种东西,不就着点东西下肚,伤身;伤心事儿,自己一个人喝闷酒,更伤心。来,哥哥陪你,今天咱们好好醉上一场。” 也不拿筷子,也不洗洗手,两人就这么不干不净的一手端着酒碗,一手抓着肉,轮换着往嘴里送。宁老板本来就是醉着的状态,而徐胡子酒量也不大,酒下了不过半坛,两人的舌头就开始打起了结。 徐胡子说:“兄弟啊,混江湖这个事儿,实在不能往心里去。这世上永远是没良心的多,有良心的少。否则大家全都讲义气讲规矩了,还怎么凸显咱们这些人的仁义呢你说是不是?” 徐胡子说:“武功废了就废了,不过就是过一过老百姓的日子嘛。我跟你说,我早就不想在这种乌烟瘴气的江湖里混了。过两年,等哥哥把手头的事情处理的差不多了,就找个城池躲到角落里开个包子铺,一天天卖包子,而且只卖肉馅儿的。” 徐胡子说:“兄弟啊,女人这种东西,就是衣服,该换就换。她既然也不想让你穿了,那咱就不穿了,大不了光膀子嘛,谁怕谁啊,谁还非得有个媳妇儿不行啊,青楼那么多,怎么着不能把需求给打发了?” 徐胡子说:“兄弟啊,这些银子不算多也不算少,是老哥这些年攒下来的点本钱,你拿去还还债,应该还能剩下点。拿去做点小本买卖,好歹给自己挣个酒钱是不是?过两年要是生意不错,你也就当是给老哥我打个前站了,到时候我跟你一块开店,咱哥俩没事儿喝喝酒侃侃大山玩玩女人,不比江湖里打打杀杀强多了?” 被人断了全身经脉时,宁老板哼都没哼一声;往昔的兄弟们一个个关上自家大门时,宁老板眼睛眼睛眨都没眨;自家婆娘出走时,宁老板也不过是怔怔地望了门口一会儿罢了。 可是徐胡子几句话出来,他妈的这眼泪怎么就忍不住了呢? 徐胡子揽过宁老板的肩膀,拍了拍,没再说话。 几个月后,长安城了一家名叫醉鬼的酒馆悄然开了张。与其他酒馆不同,这家酒馆从早到晚都不打烊,想什么时候来喝酒都可以,没有任何限制。只不过酒馆没有厨房,做不了下酒菜,想要喝酒时嚼点东西,得自己从外面带。 时间长了,几年过去,宁老板也攒下了些银子,就雇了个孤儿做店小二,帮忙打下手。再过了几年,店小二手脸儿都熟了,宁老板索性也就不再每天都来店里,偶尔串串街坊邻居,游游山,玩玩水,日子惬意的很。 店小二不是很明白,有一次便向宁老板发了问:“掌柜的,咱们的酒虽然不差,但也不是什么绝顶佳酿,还没有个后厨,怎么就凭这个不打烊的规矩,就能一直有生意?” 当时宁老板停了摆弄手中的把件儿,抬头看了会儿天,又低头看了会儿地,这才缓缓地说了一句深深烙在店小二脑海中的话。 宁老板说:“在这个世上啊,不缺酒馆,不缺好酒,不缺下酒菜。最不缺的,是伤心人。” …… 那天晚上宁老板收到了一封信,是徐胡子寄来的。自从那年徐胡子跟他喝了顿酒、吃了顿肉、把银钱拍在他面前之后,这么多年过去了,宁老板再也没有听到过徐胡子的任何消息。甚至有时候宁老板会觉得那是一个梦,徐胡子只是一个他幻想出来的人物。只是那银钱是真实的,自家的酒馆是真实的,他也只能默默地偶尔备上两只酒碗,全都斟满,在心里为这位大哥祝福。 胡子大哥,在江湖上混,可别死了。 然后他收到了那封信。 信上说,江湖大会在长安城召开,他徐胡子也想过来凑凑热闹,只是路途遥远,等来到之时客栈可能都住满了,所以想让宁老板帮忙提前占个房间。 宁老板虽然不少挣钱,但毕竟已经不是江湖人,也没什么威望地位,怎么可能会有面子让客栈在这种日进斗金地日子里让他占着茅坑不拉屎?就算附上了金银,可要是让过往豪侠们知道了,还不是要闹将起来,客栈怎么得罪的起? 于是宁老板干脆卷了店里的铺盖,当晚就去找了个客栈长住了下来。 老子拉屎,总能让我占这个茅坑了吧? 从那天开始,宁老板就一天天盼着徐胡子能来城里。不为别的,就想好好的跟胡子大哥说声谢谢,把自己店里藏得最好的那坛西凤拿出来,两人好好喝一通,不醉不归。 然后劝徐胡子别混江湖了,来长安城里定居,这次他出钱给徐胡子盘下来一间包子铺,兄弟俩天天见面,多开心。 只是擂台赛都打完了,所有人都跑华山那边去了,徐胡子还是不见踪影。宁老板默默把房间退了,因为不是所有的江湖人都腰缠万贯,在擂台赛之后,已经有三成的来参加江湖大会的江湖人离了城去,房间不再稀缺,宁老板也就没有花这个冤枉钱的必要了。 回到自家酒馆里,宁老板时不时地拿出那封信来瞧上一瞧,来确定自己不是又做了个梦。不过他心里隐隐有种预感,恐怕这次还是见不着徐胡子了。 然后这晚,徐胡子推门而入。 啪地一声,宁老板手中的酒碗掉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店小二立刻紧张了起来,握紧了手中的扫帚。他听街坊邻居说过宁老板以前的事情,他以为是宁老板以前的仇家又找上了门来。咬了咬牙,他跳到了宁老板身前,举起了扫帚。 “呔!不准动……动我们家掌柜!” 宁老板哆嗦着嘴唇,脸都紫了,一巴掌拍在了店小二后脑勺上,骂道:“小兔崽子,给老子滚一边儿去!” 店小二扔了扫帚,捂着脑袋转过头来,一脸惊恐与疑惑。 看了一眼已经笑弯了腰的徐胡子,宁老板没来由的也笑了起来,有些无奈地对店小二说:“这是我恩人,不是什么仇家。得了,今天放你一晚上假,拿着你的工钱出去玩去吧。记住,赌可以,可不准输光喽。” 店小二立刻喜笑颜开,揣上几粒碎银子就跑了出去,到门口没忘给徐胡子行了礼做了揖鞠了躬。 徐胡子笑意醇厚,看着宁老板道:“怎么,还不上酒?” …… 月上柳梢头,两人也并没有关了酒馆的门上青楼。只是人逢喜事,本就已经带上了三分醉意,没多少酒下肚,宁老板就已经趴到了桌子上,人事不省。 徐胡子一边自斟自饮,一边嚼着自己带来的扁豆,喃喃道:“几年不见,酒量还是差得很。” 锦衣公子走进了酒馆的门,看见眼前这一幕,笑着抚起了掌:“没想到徐老板还有饮酒这等雅好,我还以为您真的只会做包子呢。” 徐胡子并不看他,自顾自地剥着豆荚,小口地抿着酒碗里的酒,轻声道:“我这兄弟存了好几年的好酒,我并不打算让你尝尝。” 锦衣公子笑着摇头,道:“饮酒误事,我还是更喜欢喝茶。”顿了顿,他的神情终于严肃了起来。 “徐老板,我跟您说的事情,您考虑的到底如何了?这不仅仅是我凌络轩自己的意思,萧城主的诚意,应当早就给您展示过了才对。” 徐胡子不答话,仍是吃豆饮酒。 只是在心里,他还是默默地骂了一句娘。 他妈的。狗日的江湖。 第96章 卑微 凌洛轩看着眼前这个眉宇间渐渐积累起了丝丝煞气的大胡子男人,非但没有任何的慌乱,嘴角还逐渐泛起了几丝笑意。他走上前来,随手拉过一条木板凳,一屁股坐了上去。 徐胡子放下了手中的酒碗,转头望向了这个年轻的公子。原本一切不是这样的,自从这个建业城的家伙来到洛阳之后,事情就开始向着不在他掌控的方向上进行了。他的眼睛如同深渊一般幽远,可凌洛轩却全然不惧,笑盈盈地迎着这如刀的目光。 终于徐胡子深深吸了一口气,问道:“我不过是个卖包子的。” “到现在了,说这些话还有意义吗?”凌洛轩摇了摇头,道:“你是真的不知道还是装傻,白马寺方丈大师和萧城主之间的关系?” “他们两个什么关系我管不着,我比较好奇的是,你一个建业城的大姓公子,怎么就能心甘情愿的做一个洛阳城里的幕僚?”徐胡子垂下了眼眸,语调开始变得轻柔起来,其含义却愈发诛心。 凌洛轩哈哈一笑,道:“跟你这样的人打交道,可比跟李博那些粗俗的家伙打交道舒服多了。” 他停下笑,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徐胡子,反问道:“你觉得,什么样的家族,才能称为世家?” “你们建业三大姓,不就是对这两个字最好的诠释么?拿这种问题来问我,什么意思?” 凌洛轩嘿嘿一笑,眼中浮现了些许的疯狂:“世家世家,世世代代都为大家。我们凌家,数百年以来是大姓不假,可是数百年之后呢?” 徐胡子感受到了凌洛轩话中的疯狂,再次端起了酒碗,不想让凌洛轩看出自己心中的惊涛骇浪。 他喃喃道:“你们这是要……把整个江湖给颠覆了啊……” …… 华山。 风雪疾。 夜间上山的人还是有不少。其中王渊、刘琮琤、罗阳、吴央、袁路这些年轻一辈的人便在乌云遮月的夜幕之下登了顶。 两大城主的对坐,所有人都没有任何想要去打扰的心思。两人的品行之正和境界之威,在场的所有人都在各种机缘之下领教过。江湖盟主从这两人之中选出一个,就算是傲气如玄罗宗宗主罗恒、武痴如李彦则,都没有任何异议。 不过这两尊庞然大物不去打扰,不代表其他人不能互相挑战。趁着最终的高潮之战还未展开,其他登顶之人便一对一对的划下道来,相互切磋。 在乒乒乓乓的交手之声在山顶响起之时,刘琮琤却悄无声息的来到了吴央面前。 这位被世人誉为千年寒玉的长安城少城主此刻面容间竟充满了担忧。 “吴……央,你好。” 吴央怔了一下,借着夜色看清了刘琮琤的脸,只消片刻便明白了刘琮琤的来意。他迟疑了一下,还是如实说道:“楚羽没跟我碰到。” 刘琮琤先是忧虑之意更加浓厚了些,而后立刻红了脸。只不过夜色浓重,旁人看不出来罢了。 吴央却清晰的感受到了刘琮琤的局促。 “你……他……” 吴央微微一笑,道:“他还不知道你喜欢他,而且他还不知道自己喜不喜欢你。” 刘琮琤的脸红的更厉害了。低着头,她问道:“你……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吴央学着楚羽的样子咧嘴一笑,道:“天下的乌鸦一般黑。” 刘琮琤抬起头来,深深地看了吴央一眼。 “你喜欢苏沁,是吗?” “……是。” “苏沁她……喜欢楚羽是吗?” “……是。” “你说楚羽他不知道他喜不喜欢我……”刘琮琤突然抬起了头来,红晕还没褪去的脸上突然浮现了几丝笑容,惊艳了漫天的飞雪。 “也就是说他并没和苏沁在一起呢,对不对?那么我……还有机会啊……” 吴央愣住了。苏沁的面容闪过心间,他咬了咬牙,开口道:“我们三个是一起长大的。他们两个算是青梅竹马,你争不过的。” 说完之后吴央立刻就后悔了。这大概是他这辈子说过的最伤人的话了。 刘琮琤并没有像他想象的那样恼羞成怒或黯然神伤,只是笑容微敛,神情认真地说:“可我这次偏要争。” “小的时候我性子要强,一起玩耍的时候总爱和她争东西。而她又打不过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我耀武扬威,所以她不喜欢我。” “后来她家里出事了,我特别内疚,特别后悔,心想当时为什么就不能让着她一点。那时候我发誓,如果我们还能再相见,我所能拥有的一切,只要她想要,我什么都给她,绝不跟她抢。” “后来我才知道,她并没有死,还好好的活在这个世界上。可是我却要食言了,这一次,我竟然还要和她抢。” “我是个坏女孩吧……我就是这么自私……我真的无法控制我自己,我,我,我不能将他拱手相让……” 刘琮琤还在淡淡的微笑着,只是两行清泪早已爬满了清丽的脸庞。 “好在这一次,我一切耀武扬威的资本都没有用了。她终于站在了优势的那一方。” 吴央木在当场,脚底发麻,舌根发苦。 世间痴人大都如此,情至深处,任你身怀通天彻地之能,也即刻卑微如尘土。 …… 当楚羽和李博来到山顶之时,已是第二日之清晨。楚羽连番战斗,李博身受重伤,所以两人并未连夜上山,而是找到了某处山洞先调养休憩了半宿。若不是后半夜李博实在忧心自家城主萧正风的大战,楚羽是非常乐意睡到天亮的。只是两人都没想到最后的那一场决战竟然还没开始,当是两人的脚刚刚踏上山顶贫瘠的土地上后,两名一直闭目养神的城主便均是睁开了眼睛,相视一笑。 “这该来的人,总算是来了。” “还算有些意思,否则你我二人这一晚上,可就算是白等了。” 随着这两句简单对话的响起,山顶上仅有的剩下的八十七人几乎是齐刷刷地转头望向了这一胖一瘦两个人。在这些目光的注视下,就算是饱经世事沧桑的李博也感觉颇为不自在。他挠了挠大腿,低声骂道:“他妈的,两位城主明明说的是你小子,现在好了,我给你把锅背了。” 楚羽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啊”了一声,道:“啊?怎么就说我了?” 李博没回应他,深吸了一口气,脸色渐渐变得凝重了起来,然后走上前去,在萧正风身边停了下来,俯身在他耳边说了些什么。 萧正风一边听,一边微微点头,并无其他什么表情。 而楚羽这边,已经被人围了起来。 “行啊小子,看不出来,你还能跟李博那个杀胚走到一块儿去,你本事儿不小啊!师伯我可是小看你了!” 楚羽对着说话的这位站在师超众身前、柳青林身边的师伯咧嘴笑了笑,挠了挠头没吭声。 柳青林温和的笑着拍了拍楚羽的脑袋,道:“怎么样,小羽,都跟哪些好手打过照面了?” 楚羽笑着挠了挠头,说了几个路上遇到的人名。 师超众听的眼睛越来越亮,袁路的眼神越来越深远。 尤其“易水寒”的名字一出,就连一直厚着脸皮在一边儿凑着的陆诩都轻噫了一声,而后双手抱胸,讶然道:“哦呦,小子,可以了啊你,老易都让你给收拾了。虽说他也并不算多强,但好歹是跟我们这些人称兄道弟的家伙。怎么几天不见,你小子又变强了?老柳,这小子让你调教的不错,我嫂子知道了指定高兴着呢!” 柳青林轻声说:“我哪里教了他什么东西啊,都是他自己一个人闯出来的罢了。” 吴央远远的站在一边,静静地看着。旁边刘琮琤疑惑的看了他一眼,轻声问道:“你怎么不过去?” “我不是长青门的弟子。”吴央平静地说。“有时候挺羡慕还是楚流氓的,至少他现在,多少有了归宿。” 刘琮琤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 吴央突然笑了,轻声道:“楚羽也看到了,赶快去你父亲那边问声好吧,他马上就要和萧城主交手了,这一战,可不轻松。”顿了顿,他有些无奈地说:“以我对楚羽的了解,在他弄清楚自己到底是怎么想的之前,他估计不会跟你正面讲话。” 刘琮琤低下了头,低声喃喃道:“这样啊……” 楚羽在那边一边跟师门长辈聊着天,一边用眼睛偷瞄着吴央那边。 然后他看到刘琮琤默默地走开以后,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转头对长辈们歉然笑道:“师父师伯陆叔叔,你们先聊着,我去那边有点事儿。” 吴央看着跑过来的楚羽,嘴唇抿了抿,十分坚定地吐出两个字:“流氓。” 楚羽浑身一抖,眉毛一斜,咋呼道:“他妈的,老子做什么了?!老子做什么了?!”见吴央翻了个白眼,楚羽又眉开眼笑,勾搭上了吴央的肩膀。 “兄弟,我那么小的手势你都能看见,可还是真有你的,不愧是老子从小一块儿混大的兄弟。” 吴央一把拍掉了楚羽的手,面无表情地说道:“我以后要是再帮你,我就拿秋水剑把自己捅个对儿穿。” 楚羽咧嘴一笑,而后忧伤望天。 “人生怎么如此的艰难。” 第97章 风采 萧正风站了起来。 刘天南也站了起来。 于是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天地间仿佛顷刻只剩了这两个人,风声雪声枯树摇摆声,声声具寂;家事他事天下事,事事皆忘。 他们眼中只剩下了对方。 楚羽悄声对吴央说:“石头,我有点儿紧张。” 吴央瞥了他一眼,道:“又不是你打架,你紧张什么?”略顿了顿,吴央低下了头,低声道:“其实我也挺紧张的。” 楚羽叹了一口气,道:“你说,咱们虽然练武练了那么几年,可真正出来到江湖上,也不过就一年而已,真真正正的毛头小子。可你看看现在,江湖大会啊,两大城主最终决战啊,都让咱们给碰上了。扭头看看身边,除了咱们俩,还有几个是初出茅庐的后生?这几天我一直在恍惚,仿佛咱们三个当时一起练武不是几年前的事情,我娘在城门口送咱们也不是一年前的事情,都似乎是……上辈子一样。” 吴央迟疑了一下,低声道:“恍若隔世。” 楚羽点了点头,将目光转向了那众人视线交汇处的两人,感慨道:“说实话,你和沁儿不在身边的那些时候,我独自一个人走过了不少的地方,见过了不少的人,经历了许多开心的与不开心的事情。我应该是内心还不够强大,才刚出家门,四把神剑的影子都还没见到,就已经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觉得累了。这个江湖美好的地方比我想象中的要更美好,肮脏的地方却也比我想象中的更肮脏。我觉得自己好像已经成了一个垂垂老矣的暮年人,书上总说人会慢慢成长,慢慢历练,可我觉得,成长这种事情,向来是在一夜之间就完成的。” 吴央缓缓转头,看见楚羽的眼睛里,好像闪烁着星。 …… 其实他们不知道的是,其实所有人都一样,不论是街边卖菜的老婆婆,还是青楼里花窗边抚琴的红牌姑娘;不论是野地里追蜻蜓抓蛤蟆的混小子,还是城池中纵马扬鞭飞扬跋扈的贵公子;不论是心疼的摸着自己木剑缺口的落魄游侠儿,还是金铁交击火花纵横都不眨眼的江湖豪客。 其实都一样。 刘天南呼出了一口气,再抬起头时,面容已经完全平静。 他轻轻点出一指。 如同静止的漫天风雪倒流,在一霎那积聚,顿了一息,而后随着气机的锁定,以并不迅速却充满霸道威势的姿态,向萧正风压了过去。 铺天盖地,遮天蔽日。 心旌摇曳。 萧正风与刘天南几乎如出一辙的面容平静。他只做了一个动作,便是将水火棍在胸前一横。 手臂还有些微微弯曲,仿佛并不怎么用力。 像是一杆天平,将人间所有的风雪在此处称量,将所谓的正邪在此处分辨,将一切鲜血与枯骨摆在明面上。 然后掀了桌子。 他挥动水火棍的动作有些吃力,如同流传世间的神话里开山的五丁,又像是锅炉前熬着中草药用药杵不断搅拌汤汁的的医者。 治你顽疾。 挥棒。 抽枪。 刘天南恍若一颗划过空中的流星,挟裹着已经带上了淡淡晶莹之蓝色的华山寒意,甩枪如游龙,一往无前地刺向了那一大团已经带上了萧正风制衡棍意的风雪! 笑意毫不遮掩地在萧正风的脸上肆意地张了开了。他的发带在上一次换招时就已经完全崩碎了开来。此时的黑发在激荡的空气中如大海中之一叶扁舟,萧正风张开了双臂。 拥抱这天地。 从舒缓写意,到疾如闪电。 众人还未适应这变化。 两人已至云层中。 …… “初闻华山有孤坟,白鹭啄饮谪仙人。忽有寒风刀割骨,不见来时脚下痕。其月皎皎云遮雾,其雪纷纷掩红尘。偶有灵猫悄窥伺,惊觉三更夜已深……取酒三分暖,七分冷峭夺心魄;平生六分才,四分消融补肝胆……云上渐有雷琅琅,雷琅琅,断心肠,不知仙人事何妨;发飞扬,汗凝霜,但见依稀有荧光……轻狂薄衫需进酒,天灵星辰大如斗;东峰一千八百丈,如遇东海老龙轻……其时寒意未驱尽,朝霞刺目沁心脾;火球一跃四野灿,知是日出天已明。一望四下小群山,不见来时老长安;洛阳建业在何处,剑气长临冠西蜀。中原丰硕气常在,南虎北狼风流债;我辈横枪立马上,何愁埋骨望四方……停罢心潮自难平,渭川东流秋水盈。秋水盈,秋水盈,百年身后事,浊酒不求清。” 云海之上,两人衣袂飘飘,如九天仙人。 “好诗,”萧正风说,“跟刘城主相比,我萧某不过一介粗人耳。” 刘天南哈哈一笑,大声道:“萧城主!我以这篇《夜登华山见闻所思》之中的风雪、刀剑、酒气、豪情、天象、地势六种诗风化为枪意,竟然还不能一举将你击溃,你这武夫,倒也实在是太过自谦了吧!” 萧正风微微一笑,横棍于前,轻声道:“知其雄,守其雌,为天下溪。为天下溪,常德不离,复归于婴儿。知其白,守其黑,为天下式。为天下式,常德不忒,复归于无极。知其荣,守其辱,为天下谷。为天下谷,常德乃足,复归于朴。” 刘天南微微沉默,道:“这是道士们的东西,没想到你还懂这个。” 萧正风前踏一步,轻轻一跺,道: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 云气渐渐涌动,不知几千里也的庞然大物缓缓浮了出来,两只黑色的眼珠仿佛是太行山西边矿藏上极难开采出来的黑色琉璃石,泛着幽光又仿佛吸收一切之光。一声鸣叫,仿佛直接透过了刘天南的耳膜,直击他的灵魂。 刘天南的嘴角渗出了一丝殷红。 “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 萧正风眼中依然平静,拿住水火棍一头,另一头遥遥对刘天南点去。 刘天南双目圆睁,再也无法忍住,鲜血喷出。 萧正风再次微微一笑,口中再次念诵道:“所行非常,谓兴衰法。夫生辄死,此灭为乐。非空非海中,非入山石间。无有地方所,脱之不受死。” 这些语句入耳,刘天南霎时头顶出现一顶金钟,轰然砸落! 云海一时如尘土,几次翻涌过后,露出了满身鲜血的刘天南。只是刘天南此时虽然狼狈不堪,气息萎靡,可其面色却并非痛苦,而是满满的疑惑。 “咳咳……输于道家与佛家先人手中,我自然心服口服。只是我刘某虽然从不通道经佛理,却也知道不可相冲,理不可相驳。道家佛家在世间不知争了多少年,萧城主,你是如何能将二者集于一身的呢?这决然……没有道理!” 萧正风低头,看着云上之风浮动自己身上的衣带,听着远处飞鸟绕过此处的纷鸣,过了好久,才开口道:“刘城主……叫你老刘吧。老刘,你有信仰吗?” 刘天南愣住了,然后开始低头思索。过了一会儿,他沉吟道:“北拒胡,西抗蛮,守土中原,这算吗?” 萧正风道:“自然是算的。那么你知道我的信仰是什么吗?” 刘天南看了萧正风一会儿,摇了摇头。 萧正风脸色越来白,眼神却越来越亮,他说:“我的信仰,是想让天下所有的人都能吃得上白面馒头。不会有人再为吃不上饭而忧心,不会再有人……去吃人。” “如果能达到这一点,任何、所有、一切的手段,我都会使用。” “我不信道,我不信佛,但我可以用他们的方法,听他们的理论,学他们的道理,只要能让天下人,真的吃得上饭。” “这就是我的信仰。” 刘天南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沉默了下来,这次的时间格外长,一直到日头高悬,金黄刺目。 他叹了一口气,道:“你比我高尚得多了。” …… 峰峦如聚,波涛如怒。 玄罗宗弟子在这片北地胡天的边缘上已生活修习了千年。 再靠北一点,胡人的帐子就已经可以零零星星的看在眼中了。 陈峰今年五十三岁,在这片北部草原前的最后一块丘陵上,他是唯一的一名长老。平日里他并不会走到这片最前方的岗哨上来,今天有些特殊,他踱着步不知不觉地就来到了这里。 年轻弟子看见了他,连忙递上了一壶美酒。在这样的地方,尤其是冬天,没有两口酒暖暖身子,实在是很难受的事情。 “陈长老,咱们在这鬼地方呆着,也听不见风声。怎么样,那长青门还在我们眼皮底下乱跳吗?还嫌命短吗?” 放在往日,陈峰并不会表现出来居高临下的姿态,碰见这样的问题,也一定会和这些后辈们好好聊聊。可是今天他心中有事,并不愿意理会,于是挥了挥手,那弟子便知趣地闭上了嘴。 陈峰就随意往地上一坐,一口一口地喝着酒。 过了一会儿,年轻弟子突然警觉道:“陈长老,大地在震动!” 陈峰没说话,那弟子迟疑了一下,终究还是安静了下来。 又过了一会儿,大地的震动已经肉眼可见——土地上的石子开始有规律的跳动了起来。 年轻弟子满头是汗,可陈峰还是喝着酒,不说话。 望不到边的马队——后来被称为军队的东西,停在了陈峰面前。 年轻弟子哆嗦着抽出了剑,被马上当先一人削去了头颅。 陈峰喝着酒,不说话。 马队疾驰而过。领头那人走之前咧嘴冲陈峰一笑。 整整半个时辰,马队才完全通过。 陈峰低下了头,心中有点疼。 今天是他妻子的忌日。 第98章 楼塌了 当两道世间最雄伟的身影腾空而起消失在众人的视野之中时,除了少数的几人以外,几乎所有身在山顶的江湖好手们心头都如同被一柄巨锤狠很砸中,许久难以平复。 冯虚御风,飘然踏空,这……这难道不是仙人才能做到的事情吗? 只是还不待他们从这一遭的震惊中缓过神来,刘天南朗朗的声音便如九天惊雷一般落入了他们的耳畔。《夜登华山见闻所思》随着强烈而又霸道的枪意在云层之中翻腾撕裂,像是一条飞舞盘旋的巨龙,直冲对面那个身影撕咬过去。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两大城主之间的交手仿佛没有起承转合,只有越来越令人难以想象的顶峰,萧正风随口吟诵道教道经与佛门心经而引来的天地异象,更是让在场的一些和尚与道士们冷汗涔涔,惊为天人。 只不过在那之后,云层之上便再无声息,众人也就无法得知最后的结果到底如何了。 吴央和楚羽两人心旌摇曳,均是抬头望天,忘了这场战斗已经再不能被看到,兀自沉浸在一种玄妙的感觉中无法自拔。 吴央到底已经是宗师境界,先一步醒转过来。想着天空之上的壮烈与精彩,吴央不禁喃喃道:“武学一途,小成可强筋骨,大家可敌虎狼,宗师可探云雨,大宗师一指断江……探云雨乃是与自然相谐,一指断江……呵,又何止是一指断江那么简单……” 突然身边有细如蚊语的声音响起,吴央转过头来,却看到了仍是一脸痴迷的楚羽。 “初闻华山有孤坟,白鹭啄饮谪仙人……轻狂薄衫需进酒,天灵星辰大如斗……” 吴央心中一凛,知道楚羽这是和刘城主的那篇意气十足的诗文起了共鸣之感,有了感悟。但已经身为宗师境界的吴央却比楚羽更加清楚,这一篇诗文之意与气,蕴藏着刘城主这样一位豪杰的大道之本,固然能起到指路之功,却根本不是楚羽现在的实力境界能够领悟的了的。这就好比让一个几年没有吃饱过饭的孩童突然见到了满满一屋子的山珍海味,饱足之感是有了,可能否控制住口腹之欲而不至于把自己活活撑死,这就完全要看个人造化了。 担忧之色溢于言表,没想到转瞬之间,楚羽便已经行走在了机缘与危险的刀刃上。 不只是楚羽,在场八十九人,竟有十多位都出现了相同的情况! 淡淡的青白二气在楚羽的身上氤氲而起,缓缓盘旋,交织交融。已经闭上了眼睛的楚羽脸上开始渐渐有痛苦的神色浮现了出来。 柳青林几乎是在第一时间便出现在了楚羽的身后。他神情前所未有的凝重,垂下的右手时而用力时而放松,似乎是并不知道该不该出手。 吴央连忙问道:“柳门主,楚羽他……” “不好说,”柳青林目光一直在楚羽的身上没离开,轻声道:“如果小羽把持不住自己,我也只能出手将这个过程强行打断。不过那样非但不能让他得到任何好处,心神震荡之下,,很可能还会让他受到一些不可预知的伤害。不到万不得已,我坚决不会动手。” 吴央点了点头。这时陆诩、李博、长青门柳青林的两位师兄和袁路、师超众两人也都来到了楚羽身边。除了袁路以外,其他人脸上的担忧之色都溢于言表。 “柳门主,如果真要出手,请您……一定要慎重。” 吴央转头,原来是刘琮琤不知何时已经站到了他们的身后,只是面上看不出来任何其他的神情。 柳青林沉吟了一会儿,将手轻轻虚搭在了楚羽的肩膀上,青绿色的荧光缓缓从他的掌心吐出,将楚羽的整个身体包裹了起来,像是一个巨大的茧。他轻声道:“他是我的徒弟,我一定不会让他受到什么其他的伤害。刘少城主,你的关心,我替小徒谢过了。” 刘琮琤垂下了眼眸,没有说话。 “啊——!” 一声惨叫突然划破天际,在这山顶上回声嘹亮,经久不绝,一瞬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了过去。 那是一名来自秦淮画屏山庄的女子,在即将迷失自己走火入魔的一瞬间,身旁同为女子的锦官城城主林玉昆霎那出手,两指点在了那女子的眉心和丹田两处大穴处。 鲜血缓缓溢出那名秦淮画屏山庄女子的嘴角,她似乎感受不到周围人的目光,神情恍惚,口中不住地道:“多谢……多谢……” 林玉昆摇了摇头,没说什么,只是看向山顶其他人的目光中充满了无奈与忧虑。 现在的山顶上,基本上划分为了几个圈子,熟悉的人围在一起,守着自己阵营中陷入了危局的可怜人。 陆诩突然低声道:“又有人要不行了。” “是谁?” “好像是不老林的宋游。” 赵雅芝脸上充满了焦急,看着痛苦之色逐渐在脸上浮现的宋游,心中道:“老宋啊,你可要坚持住不能出事啊,彤彤可还等着你好好地下山呢。” 只是这种事情终究不是心中祈祷一下就能起作用的事情,宋游的心魔此时已经几乎完全占据了他自己的心神! 突然之间,刚刚抬起手臂的赵雅芝被一股柔和但不可抗拒的力道震出了三尺远。稳下来的赵雅芝霍然抬头,看到了已经站到了宋游身后的那道身影。 “啪!” 一掌轻轻拍下,柔和的力道尽数灌入了宋游的天灵盖。宋游的身躯猛然一震,闷哼了一声睁开了双眼。 赵雅芝松了一口气,心中巨石落地,躬身道:“多谢刘城主出手相救。” 听到这句话,宋游连忙回头,就想抱拳道谢,却被刘天南一把扶住。和同样刚刚救下一人的萧正风遥遥对视一眼之后,他叹了一口气,道:“这也是我们两个造下的孽啊……考虑不周,考虑不周啊……” 正说着,他身形一闪,又来到一位即将失控的人身边,一掌击出。 这边萧正风却是来到了楚羽这里。与众人微微点头示意后,萧正风挥了挥手,楚羽身上的那层绿色荧光即刻消失不见。 看着楚羽还算平和的神色,萧正风沉吟了一会儿,道:“不要动他,这小伙子意志还颇为坚定,让他先保持这个状态,如果他能自己醒过来,得到的好处将是不可预估的。实在不行,有我出手,他也一定不会有事。” 听到萧正风说出这样的话,陆诩、柳青林等人也便长舒了一口气。只有吴央和刘琮琤两人还没有完全放松下来,他们两人对视了一眼,不知为何,都看出了两人眼中的一丝不安。 没有任何依据的、纯粹处于直觉的一种不安。 萧正风离开了,还有其他将近十个人需要他和刘天南出手解救。 随着一个又一个人从刀刃上跳舞的状态中解脱出来,山顶上的气氛越来越微妙了起来。既然两大城主回来了,那么一来这些人不会再有危险,二来,这应该说明两人已经分出了胜负,结束了战斗。 那么谁赢了? …… 在父亲罗恒欣慰的注视之下,罗阳口中冷哼一声,伸出一指点在了自己的膻中穴上,喷出了一口鲜血之后,眼神缓缓恢复了清明。 他是目前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依靠自己走出那片心境之中的人。 “虽然没能得到什么,但比起那些人来,阳儿,你已经做到最好了。”罗恒拍了拍罗阳的肩膀,轻轻道。 罗阳大口地喘息着,道:“好险……就差那么一点……”顿了顿,他问道:“其他人?” 罗恒面无表情,道:“只剩长青门一个小子了。” …… 几乎在同时,吴央和刘琮琤异口同声道:“不好!” 刘天南和萧正风几乎立刻就来到楚羽的身后,然后微一愣神,没考虑好到底由谁来出手。 而后就因为这半息都不到的迟疑。 楚羽的身体一霎那喷涌出了道道如手臂一般粗壮的青白两色气流,将他包裹了起来,然后—— 缓缓地浮在了空中。 “不好,这可不只是贪心了!这小子要借机登楼!” …… 楚羽又一次看到了自己正身处其中的这栋高楼。 楼外,一条苍龙正蜿蜒、盘旋、咆哮。 楚羽嘴角咧开了那个熟悉的笑容,脸上却渐渐浮现了一抹疯狂之色。 他一手按在通往顶楼的阶梯前的那道无形屏障之上,另一只手伸向了窗外,对准了那条苍龙。 “来。”他轻声道。 苍龙庞然之躯一滞,然后剧烈地挣扎了起来。 “来。”他道。 仿佛是被一道无形之手控制了起来,苍龙的身躯在空中僵硬了下来。 “来——”他高声道。 一声凄厉的哀鸣,苍龙被一寸一寸地向高楼拉去。 “来!”他近乎疯狂的吼道! 不再挣扎,龙吟也不再凄厉,随着离高楼越来越近,苍龙的身躯越来越小。 最终仿佛是一根针一般,钻入了楚羽地手掌之中! 一瞬间,这具肉身开始迸发出一道又一道地光芒,裂痕在楚羽的每一寸肌肤蔓延了开来。 可他不管不顾。 “登楼!” 天边金光如朝霞,灿烂夺目。 一声轰鸣。 第99章 乱局 楚羽看到了蓝天,他恍惚了一下,不知道这仍是他心中的世界还是他真的已经脱离了出来。他感觉这个世界似乎有些不一样了,但他并不知道具体到底是哪里不一样。是眼前的事物更加清晰了?是耳中地声音更加明了了?是对于华山之上的猎猎寒风不再难以忍受了?还是那似乎在整个世界中隐隐流动的透明气流和顿顿搏动,终于被他察觉到了? 他感觉到自己在下坠,可眼中的世界并没有产生任何的变化。事物并没有在他的眼中飞速后退,也并没有呼啸尖利的风声响在他的耳畔。可他清晰地感受到了有一种东西的运转,那似乎是来自遥远荒洪的神秘力量,神圣而不可抗拒。 为了清晰地感受这种力量,楚羽闭上了眼睛。只是闭上眼睛之后他的身体似乎是僵了僵,而后伸手向自己的后背上摸去。 他想把铁条握在手中,这样会比较心安一点。 于是铁条被他握在了手中。 世界再一次沉静了下来。 …… 罗恒和罗阳带着两个玄罗宗的长老缓步走来。 一道身影一闪,吴央拦住了去路。 罗恒眉尖一挑,没有说话,倒是身后长老之一开了口:“哪里来的野种!不过是灭了一个小小的史家镖局,就敢这般嚣张地站在我们身前?也不看看自己到底几斤几两!” 吴央面色冷淡,并不答话,只是身形不让,反手抽出了自己的秋水剑。 “怎么?!你小子竟然狂妄到了敢对我玄罗宗叫嚣的地步了?也好,今天我就来替你的师长……” 话还没说完,剑气已是冲天而起! 秋水剑几乎只剩半寸便能刺入那玄罗宗长老的喉咙之中。 冷汗瞬间浸透了这位侥幸被带上峰顶来的玄罗宗长老,他喉结滚动了一下,竟是说不出话来。 两指稳稳地夹住秋水剑的剑身,罗恒眼神微微波动了一下,开口道:“小子,怎么这么激动?都是一个宗师的人了,你师父没教过你要心境平和吗?” 吴央沉默了好久,低声道:“有些人招人讨厌的这个特质,还真可能是与生俱来。” 一直没说话的罗阳霍然抬头,杀机迸现。罗恒并不说话,只是看着吴央又挑了一下眉头。 吴央闷哼一声,鲜血溢出嘴角。 “罗宗主,对付后辈还需要你亲自出手,也真是不怕跌份儿了。” 罗恒沉默了一会儿,看着各自背着一柄剑走过来的两个人,眼神渐渐阴翳,道:“怎么?剑宗也要跟长青门穿一条裤子了?” 剑宗宗主周孤烟衣着朴素,长发披散,黑白相间。下巴与嘴唇上带着没有刮干净的些许胡渣,眼中深邃,看不出任何喜悲。王渊静静地跟在自己师父的身后,看了一眼吴央,没有说话。 周孤烟根本没有理会已经变了颜色的罗恒,微微一顿,便轻描淡写地伸手捏住秋水剑,轻轻一提,便将秋水剑脱离了罗恒地手指,然后静静放下,拍了拍吴央的肩膀,道:“小伙子,虽然我这徒弟剑术差得要命,脑袋笨得要死,但你能用剑和他打个平局,也算是颇为了不起了。怎么样?要不要来我剑宗修剑?” 罗恒低下了头,并不想让其他人看到自己脸上一闪而逝的潮红。 吴央笑了笑,没有回答周孤烟。周孤烟也没有再说什么,转身又看向了罗恒。 “罗宗主,你我同为三宗之一的宗主,……这副姿态,又是何必?”周孤烟摇了摇头,道:“你们和长青门之间的恩怨,我剑宗一点兴趣都没有。只是要稍稍提醒你,你们玄罗宗北边可还是有着一个胡人王帐呢。在北边守了几百年,好不容易把当年杜宇败坏的名声给挣回来了些,别又栽在你手里。” 罗阳再也忍耐不住,冷哼一声,开口道:“那还真是让周宗主多费心了。” 王渊抬起了头,注视着罗阳,一言不发。 剑拔弩张。 便在此时,刘琮琤的声音传了过来: “他动了!” …… 他动了。 他怎么动了? 就好像是刚刚睡醒的孩子伸了一个懒腰,饿了许久终于吃饱的流浪汉打了一个饱隔,失明的老人终于看到了太阳的光辉。 他就是在这样的一种状态之下睁开了眼睛。 这次是真的醒过来了。 围在他身边的人由衷地舒出了一口气,而后开始由衷的震撼。 在所有人都因为这不知该说是飞来横财还是无妄之灾弄得心神大动几欲走火入魔之际,这个不按常理出牌的少年真的抓住了这个机会,真的体悟到了属于自己的东西,并且借机提高了自己的境界。在一开始,没有人知道他会不会成功,也并没有想到他会做出这么疯狂的决定,所以从吴央刘琮琤到柳青林陆诩再到萧正风,都没有一开始就出手打断。柳青林等人是不敢贸然出手,萧正风却是心存让楚羽多感受多体悟一会儿的想法。可是当众人察觉到楚羽开始借机封楼时,却已经晚了。在登楼的过程中,任何人都不能出手打扰,就算是萧正风刘天南,也不能保证楚羽的绝对安全。那一刻,楚羽才是真正陷入了一道死局之中。 可他自己挺过来了。 吴央懒得再理会罗恒罗阳这些玄罗宗的家伙,收了秋水剑向周孤烟和王渊行了一礼,便挤开围在周围的众人,站到了楚羽的身前,伸手捏了捏楚羽的胳膊、肩膀,问道:“没事儿?” 楚羽一咧嘴,笑道:“好着呢。” 刘琮琤在一旁静静看了一会儿楚羽的脸,然后低下了头,静静地走到了自己父亲的身后。刘天南叹了一口气,转身揉了揉自己女儿的脑袋,道:“这小伙子不错,你又不是完全没有机会。” 刘琮琤低下了头,没有说话。 柳青林走上前来,面含赞赏地拍了拍楚羽的肩膀,而后看向玄罗宗的几人,沉吟了一会儿,开口道:“姓罗的,忍了你这么些日子,你还真非得自己找上门来是吧?” 罗恒是一个看上去个子不算高的苍矍老人,听到柳青林那与往常完全不同的话语后,竟然笑了起来。 “柳门主啊,你这么多年的养气功夫,怎么一到我这里,就立马破了功呢?” 他挥了挥手,示意罗阳等人站在原地,自己一步一步走到了柳青林的面前。他没有柳青林高,于是抬起头来,看着柳青林的眼睛,道:“你这次找的徒弟不错。就凭听到了刘城主的几句诗,就能踏破了那座高楼,直入宗师之境。就是不知道,这么好的苗子,最后会折在谁的手里呢?” 柳青林看着近在咫尺的罗恒,努力地控制着自己的心头之狠。 只是这边还没说什么,那边又有声音响了起来。 “罗少宗主,久仰大名,不知我袁路能否有幸,来请你过上两招?” …… “乱咯,乱咯。”凌络轩喝着杯中之酒,颇有几分醉意地说着。 此时天外艳阳高照,两人竟然是从半夜喝到了现在。宁老板早就被徐胡子不知背去了什么地方,屋中此时只剩下了他们二人。 “嗝。”徐胡子打了一个酒嗝,口齿不清地说道:“你小子太阴。这长安城如今的风云乱象,我一早就知道是你这根搅屎棍搅动的。” “唉,”凌络轩叹了口气,衣袖拖到了地板上,双目微闭,一指点住太阳穴,无奈道:“世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世人看不穿。徐老板,你是个聪明人,应当知道,这世道如果就这么下去,终究不是个事儿。弱水三千,有人只取一瓢饮。可我凌络轩不,我要饮,便要饮个痛快!” 他望向几乎已经半个身子都在桌子下面的徐胡子,顿了好久,才慢慢又开了口:“徐老板,我是这样的人,萧城主是这样的人,你又何尝不是呢?劝你都劝了一整个晚上了,还是什么作用都没起,不也正是说明了这一点么?” 徐胡子嘲讽道:“知道没用,你还劝。” “那是因为,不到关键时候,我实在是不想用这样的方法呀,太不符合我的审美了。”凌络轩摇了摇头,道:“可现在看来,不用还真不行了。” “徐老板,你妻子当年死去的真相,你想知道吗?” 徐胡子的身体在一霎那僵直,空气似乎都在一霎那变得浓稠了起来。 “跟我来这一套……我还以为你凌络轩跟别的家伙有什么不一样呢……”徐胡子低下头来,让头发披散着,遮住了自己的脸。 “有什么办法呢?可问题就在于此,除了这一套,别的套你都不吃啊。”凌络轩头一次显得烦躁了起来,“整个世间,只有三个人,能让我凌络轩都觉得无可奈何。一个是你,一个是萧城主,还有一个是我大兄。” “你大兄?就是当年凌家的那个破门子?叫什么来着?” “李沧澜,”凌络轩捋了捋头发,“我到现在都觉得,家里面把他放走,是最他妈错误的决定了。” “江湖险恶,江湖险恶啊……” 第100章 定音 最终看在两大城主的面子上,长青门和玄罗宗还是没有打起来。这一桩可以说是中原江湖四门三宗里最为巨大的恩怨没有爆发,所有人几乎都松了一口气。这件事情解决,刘天南和萧正风又都面带歉意的走到唯一一个因为两人的对战受到了负面波及的秦淮画屏山庄女子面前,都给了这个女子一个承诺。若是以后这名女子有任何的困难,只管找两个人,能力范围之内,一定解决。 到得此时,一切杂事才算落了幕。而后山顶上重新安静了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了刘、萧两人身上。 刘天南、萧正风两人相视一笑,皆有仙人之姿。 刘天南向大家一拱手,笑道:“诸位,从今日起,咱们的武林盟主,就是萧正风,萧城主了!” 山顶一片寂然。 而后沸腾。 “恭喜萧城主!” …… 当众人从华山之上下来的之后,消息像是被风吹起的树叶一般,几乎在半日之内就已经席卷了整个长安城,而后以更惊人的速度以长安城为中心,向着周围扩散开来。在正式的仪式开始宣布结果之前,便至少有小半个江湖已经知道了结果。 正式的仪式,也是真正意义上的“江湖大会”,定在了登山者们下山后的第二天,为的是给已经精疲力尽的登山者们一个好好休息的世间。上山的时候一共五百人整,下山的时候只剩了三百五十九人。混江湖的都是狠角色,尤其是当旗鼓相当的人碰到一起,很难做到手下留情,这才有了这么大的死伤。不少门派城池之间已经开始蠢蠢欲动,只等江湖大会一结束,就开始找事儿算账。 萧正风当上武林盟主之后,这也是他需要解决的第一个难题。 不论如何,这场引动了整个中原江湖将近半年的江湖大会,总算是告了一个段落。旧时代各城割据,各派林立的局面将不复存在,一个有武林盟主统御江湖的新时代帷幕正在缓缓拉开。只是对于千年以来已经习惯了只凭武力解决问题的江湖来讲,除了极少数的人察觉到了一股潜藏在深层水面下的暗流以外,几乎所有人都没有意识到这场变革的真正意义所在。 两天时间,眨眼而过。 …… 未时,长安城城主府前。 庞大的开阔场地之前再一次挤满了人。不同于上一次的吵嚷,这一次所有人都安安静静地看着前方,等着那一道声音的响起。 萧正风和刘天南走出来了。萧正风走在前面,身穿他最常穿的那一身墨色长袍与环玉腰带;刘天南紧随其后,身穿他最常穿的那一身海色长衫。 两人在人群前站定。 又是对视一眼,又是相视一笑。 刘天南望向黑压压的看不到边际的人群,心中一时间生起了不知多少感慨。他开口道: “诸位,想必不需要我宣布,你们应该也都已经知道,我们的江湖大会最后的胜者,也是咱们的武林盟主,就是现在站在我身边的洛阳城城主萧正风。我与萧城主神交多年,可因为都是身兼重任,相隔遥远,若是没有这一次江湖大会,我们也不知得到何年何月才能见上一面。这几个月以来,我们朝夕相处,谈古论今,好不畅快。也正是这几个月的相处,我刘天南已经真正被萧城主的人格所折服!可以负责任的告诉大家,由萧城主来接任这个武林盟主,整个江湖,都可以完全放心!” “那么接下来,欢呼吧,兄弟姐妹们!让我们用最大的热情,来迎接我们江湖数百年之后的第一人武林盟主——萧正风!” 像是被压抑了许久的困兽终于被放出了笼子,在稍稍停顿之后,响彻云霄的欢呼与呵叫一齐在这广场之上爆发式的响了起来! “萧正风——萧正风——萧正风——” “萧城主——萧城主——萧城主——” “盟主!盟主!盟主!” 据事后统计,在这一场音浪狂潮之中,至少有近百人失去了听力。在这样的气氛之下,站在人群最前方的那一批人就显得有些安静了起来。 楚羽扭头对吴央说:“你瞧,咱们萧城主的民众基础还是很不错的嘛!当年他做过的那些侠义之事,江湖可都还没忘呢!” 吴央揉了揉耳朵,有些头痛地说道:“你大点声,我听不见!” “我说!萧城主!贼帅!” “啥?!” “吴央傻逼……” “……” 不远处抱胸而立的金刚门门主普贤和尚与玄罗宗宗主罗恒站在一处,均是面无表情。 “刘、萧二人穿了一条裤子,天下还有我们的容身之处么?” …… 终于,萧正风前踏一步,伸出双手,向下压了一压。 欢呼声经久乃昔。 萧正风的脸上看不出喜悲,环视一周之后,开了口。 “在场的,大都是江湖人,也有前来观礼的百姓。可说到底,你们之中几乎所有的人,几乎都是抱着一副看热闹的心态来到这里,认为所谓的武林盟主,不过只是一场比试的产物,大会之后,各自回去,仍是以往的江湖。” “那么我可以告诉你们,凡是有这种想法的人,你们错了。” “接下来,我要以武林盟主的身份,给你们,给天下武人、给天下江湖,立下几个规矩。这几个规矩,你们可能爱听,也可能不爱听,但是不管你们心里是何想法,你们都必须遵守。” 场上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相当一部分人的目光开始变得飘忽隐晦了起来。 萧正风像是没有感受到气氛的悄然转变,继续用他坚定的声音说着: “第一,三月之内,每一个门派、每一个城池,都请选拔出十名二十五岁左右的弟子或手下,具体实力如何,由你们自己决定。这些从各处来的兄弟姐妹们,将组成我们江湖联盟的第一批凌驾于所有门派之上的武力,将来会出现在每一个不守规矩的门派或城池之下。我将这支力量,称之为执法队。由刘天南刘城主来担任队长。” “第二,请各门派在整个江湖大会结束之后,约束自家弟子,绝不允许出现依仗自己武力而去欺凌手无缚鸡之力的平民百姓这样的事情发生。一经发现,不论是谁,交由执法队处理。” “第三,从明天开始,各门派、各城将会各自负责一片区域之内的一切事务。我说的这些事务,不是你们各门派的私事,而是那一片区域之内所有普通百姓的死活。你们需要每隔两个月上交一份关于当地情形的详细报告,倘若你们保证不了那些百姓们的生活,执法队将介入。” “第四,中原之地向来有北胡南蛮虎视眈眈,明宗与玄罗宗各守一边,实是不易。从下旬起,但凡处于江湖一流行列的势力,皆须挑选一处前往,与两宗之一一同共御外敌。为期半旬,相互轮换。若有违抗者,交由执法队处理。” 望着已经逐渐骚动起来的江湖人,萧正风的脸上竟然露出了一丝笑容。 “你们可能会说,这他娘的算哪门子的武林盟主,才刚坐上位子,连屁股都还没捂热,就开始耀武扬威发号施令,你萧正风不过一个人武功好些罢了,在整个江湖面前,又算哪根葱?” “不错,江湖,是咱们天下人的江湖。天下,是咱们所有人的天下。宗门城池,是你们祖祖辈辈或者奋斗一生的结果。无论哪一个,我萧正风都无权插手。” 场面里又开始渐渐安静了下来。 “可是请你们睁开眼睛!” 一声炸响,仿佛惊雷一般将还在窃窃私语的人的表情凝固在了脸上。 萧正风的面色终于变得前所未有的凝重。 “千年之前,胡人与南蛮同时进犯,我中原大地,一时生灵涂炭。倘若没有青莲剑仙李太白站出来牵头,令整个江湖一统平安,并立挥剑,你我此时,恐怕只是蛮人与胡人的奴隶走狗;数百年前,杜宇出世,当时的武林盟主莫岭与之死战,几乎掀起了整个江湖的一场浩劫,过半好手死在那一场浩大的恩怨之中,北胡王帐趁机进犯,一路南下,几乎占领了洛阳城以北的所有地界!为了将之驱逐出去,莫岭盟主最终还是献出了自己的生命。” “回顾过往,我们要发现问题,其实不难。为何我们将南蛮与北胡视为大敌?一来是非我族类,二来实在是难以抗衡。为何难以抗衡?我中原土地十倍于两异族之和,我中原武人几乎五倍于两异族之好手,为何还是在每一次的战斗中都如此力不从心而致惨烈?” “便是不够团结!” “我只举一个简单的例子。江湖之大,烟波浩渺,几乎每一天都会有新的势力迅速崛起,旧的势力黯然崩塌。在这其中,我萧某人做过一个统计,发现超过半数的灭亡势力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便是内部混乱!山头林立,争权夺势,一遇外敌便各自为战,登时便被毫不费力的给收拾了!” “江湖说大也大,囊括了我们如此多的江湖武人在其中生生不息,塑造出一个又一个的传奇;江湖说小也小,和一个宗门、一个城池并无太大的分别。不妨告诉大家,数年前我曾偷偷潜入过北胡草原,我发现他们的子民人人皆可上马为战!他们白天游猎,夜晚摔跤,几乎每时每刻都在强健着自己的体魄。更让人心寒的是,我发现他们王帐在草原的某一处圈养了一望无际的马群!这是用来做什么的?还需要我说得更明白一些吗?” “请看看你们脚下的土地!这片土地,千百年来已经浸透了无数先人们的鲜血。由我们自己的,也有异族的。我们的威胁时刻不曾远离我们,而我们却几乎要忘却了这一切!” “看看那些平日里对你们尊敬有加的普通百姓!当战争来临之时,我们这些人尚还有为了我们自己的土地抛头颅洒热血的机会,而他们呢?他们只能缩在自己认为最安全的地方,然后闭上眼睛等待着大刀砍向自己的头颅!” “我萧正风,并不是在这里危言耸听。如果有机会,请你们亲自到明宗与玄罗宗的边境上,看一看异族人的刀向你头上砍下来的时候,会不会有上那么一丁点的犹豫,看一看两大宗门的弟子,是如何在你们不知道的地方,献出自己的生命!” “我萧正风,并不是贪图什么狗屁倒灶的武林盟主之位。我只是想告诉你们一件事,就在你们活着的这些年之中,就在你们忙着报恩还怨的时间里,早已有眼睛冷漠地注视着这一切,磨刀霍霍,蠢蠢欲动。” “我萧正风,此生惟有一个心愿,那便是守土中原,令异族秋毫无所犯!我今日定下的这些规矩,或出于道义、或出于情势,请诸位江湖人,务必遵守!在真正的执法队成型之前,长安、洛阳两城的禁军,将暂时执行这个职责。我相信,但凡良知在心的江湖人,都会对我萧正风有一个正确的评价!我萧正风讨厌说场面话,立规矩不好听,但是究竟有没有必要,还请诸位明鉴!” “我萧正风从今而后,若有不为江湖的私心,天地共诛之!” 鸦雀无声。 萧正风张开了双臂,像是要拥抱这整个江湖。 第101章 酒局 那辆华丽的、已经被很多人记住了的马车缓缓停在了长安城最大的酒楼前。五老叔停下车后还是像往常一样,恭敬地退到一边,候着那位锦衣公子从车中出来。 凌洛轩掀开车帘,却并没有急着下车,反而是闭上了眼睛,仔细的拿鼻子嗅了嗅。半晌,他缓缓张开双目,半仰着头,颇为感叹地说道:“今天这‘临江仙’可是下了血本了,知道从明天开始那些大侠们宗主们城主们都要开始离城而去,连梦回魂、盘龙香这些东西都拿出来了。可惜酒气和木香终究还是混在了一起,不得不让人痛惜一句暴殄天物啊。” 五老叔微微一笑,道:“公子的鼻子还是一如既往的好使啊。” 凌洛轩一边下车,一边整理着自己有些褶皱的大袖,皱眉道:“能有什么办法,在家里待了那么多年,这盘龙香的味道闻得我想吐。说什么静心凝神,眼见这世道再这么继续下去,恐怕连性命都要保不住了!” 五老叔知道自家公子是动了真怒,低了低头,没有接话。 负手站在门口,凌洛轩也并不着急进去。看着这临江仙酒楼门前来来往往络绎不绝的人群,他久久不说话。 “公子,”终究还是有些担心,五老叔犹豫了片刻,还是开了口:“等会儿跟家里边说话的时候,还是要注意一点。” “那帮老不死的……”凌洛轩有些痛苦地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俊美的脸做出了一个极扭曲的表情,道:“那天我不高兴了,就学我大兄……” 这位面对李博、江一白这个层次都没有变过半点颜色的五老叔,听到自家公子嘟囔出来那么一句话之后,竟然汗湿了衣襟。 因为他了解自家公子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凌洛轩大袖一挥,转瞬就恢复了那个潇洒不羁的笑容。一边大步向客栈中走去,一边在口中喃喃道:“在这世间,不会有任何人任何事,能阻下我凌洛轩的脚步!” …… “你们一群大男人喝酒,就算有刘琮琤在,可为什么非要拉我过来?我刚才为什么还鬼迷了心窍答应了你们?”苏沁一边跟在楚羽和吴央的身后,一边心情复杂地说着。 “这,这不是不知道这到底是个什么局,你,你俩跟在我身边我安心么……”楚羽回答时都没敢回头,说话也磕磕巴巴。 吴央眼观鼻,鼻观心,一声不吭。 事情是这样的,在江湖大会最终结束之后,本想转身随师父一起回住处的楚羽却被长安城四统领吕清扬给拦了下来,随后手中便多了一张请柬。 “小子,今晚我们有哥们儿几个在临江仙摆局,怎么样?赏个脸?如果能行,把你那个叫吴央的兄弟叫上呗,一起认识认识?” 对于这个跟自己战了个平手的长安城四统领,楚羽实在拿不准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家伙。总的来说,不是特别喜欢。 他想着拒绝。 哪知还没等他开口,那吕清扬一把就揽过了他的肩膀,贼兮兮地四处看了看,嘿嘿一笑,道:“兄弟,我们可是都听说了,咱们少城主对你可是和一般人不太一样。今晚这局你要是不来,少城主单独找上了你,我们可就管不着了。” 楚羽瞬间遍体生寒。 “都……都有谁去?就你们长安城的统领们还有我和吴央?” 吕清扬松开了手,甩了甩他飘逸的头发,有些满意地说道:“也不是……这局,是我们挑了几个这次江湖大会里冒出来的看的还算顺眼的家伙们,大家在一块喝点酒聊一聊,交个朋友。” 楚羽摸了摸鼻子,“那,那你们少城主去不去?” “谁知道呢,少城主说她还没想好。不过你要是不去,我就去怂恿我们少城主单独约你……” 楚羽痛苦地抱住了脑袋,哀嚎道:“你怎么可以这么无耻。” “切,”吕清扬翻了个白眼,道:“真是不知道,我们少城主那可是整个江湖多少男人可望而不可即的女神一样的人物?要是让江湖中知道了我们家少城主对你小子芳心暗许,你就等着走到哪都得被人拿刀追着跑吧!这么好的事情,偏偏你小子不领情,也不知道你这牛粪到底强在哪里了。不就是一个长青门门主的关门弟子么?不就是跟我打了个平手么?不就是上了趟华山成了个小宗师么?不就是救过少城主的命么?不就是……” 干咳了两声,楚羽的神情越来越尴尬。 说了半天终于把自己说口渴了,吕清扬咽了口口水,撂下一句“敢不来你试试。”而后扬长而去。 正巧柳青林被新任武林盟主萧正风通知有重要事情商议,于是楚羽就干脆找上了吴央,一同往仙客来客栈走去。 “你就说,这算是个什么事儿。”楚羽一边走一边跟吴央抱怨,“老子招谁惹谁了,怎么现在头不是头脸不是脸的。” 吴央懒得理他。 “石头啊,你说去赴约倒是不难,可问题是如果刘琮琤如果真的也去了,我可咋办呀。我还没想好怎么面对人家,这得多难受啊。” 吴央面无表情,道:“自己拉的屎,自己擦屁股。” 楚羽不顾路上其他人讶异的目光,一把抱住了吴央的胳膊,哀嚎道:“兄弟啊!你可不能不管我啊!这要是真碰上了那谁,要是再让苏沁那丫头知道了,我我我我……” “你松开……” “我我我我我不。” “你松开……” “你不给我想办法我就不。” “你他妈给我松开……” “你给我想个法子我就松开……哎卧槽石头你说脏话了!” 吴央停了下来,以手扶额,觉得人生真是甚是凄凉。 于是两个光棍大老爷们琢磨了一路,想出来了这么一个招儿。 让苏沁一起跟着去! 你看,这不就得了么。如果刘琮琤不在,权当带苏沁来白蹭一顿饭,一点儿不亏;如果刘琮琤在,苏沁在身边,一来不至于让她们两人轻举妄动,二来也不至于让苏沁知道了以后有误会。 楚羽觉得这个办法好极了,兴高采烈地去邀请了苏沁并诚实地说明了缘由。只不过他越说声音越小,因为他清晰地感受到了苏沁三次忍住了掏出暗器扎到楚羽脖子里的冲动。 从兴高采烈到心惊胆战,楚羽颤抖着说完了最后一个字,看着面无表情的苏沁不敢再说出任何一个字。 苏沁说:“这事儿是你自己想的?” 楚羽哆嗦着说:“不不不不不,我我我我我跟石头商量了的。” 在门外一直听着屋里动静的吴央一瞬间冷汗直往下滴,颤抖着握住了秋水剑的剑柄,十分认真的考虑了一下自己要不要横剑自刎,然后松开了手,觉得怎么也得看楚羽先死了以后自己再死。 苏沁低下了头,喃喃道:“你们这些脑子从来不拐弯的直男,真该死绝了才好。” “我去。我跟你去。” …… 三人保持着一种诡异的氛围,终于来到了这家名为临江仙的酒楼之前。 门口早就有酒楼的小二眼尖,凑了上来,道:“三位,不知咱们有没有提前定了雅座儿?要是没有,那可真是对不住,得劳烦您们在这边儿稍等上一会儿,店面实在是小,客上满了。” 楚羽三人抬头望去,只见这家酒楼共有四层,高三丈,外视之古色古香,内视之金碧辉煌,来来往往,人声鼎沸;行走跑堂,进退有度。哪里跟一个“小”字沾边儿?楚羽行走江湖也有一年,除了灵江边上那一座灌江口能胜之以外,这临江仙端的是平生所见最为豪华的处所了。 小二看了三人神情,心中便大致有了数,料定不过是前来凑一凑热闹的江湖人,而非贵客。即便如此,他还是恭敬地说道:“咱们店里的玲珑狮子头与渭川老红鱼乃是江湖一绝,想来三位也必然不会错过。请随小的来里面僻静处等候,不消一炷香便能上座。” 楚羽这才回神,整了整背后铁条,才笑着对小二道:“不比麻烦,是你们长安城四统领邀我们来的,想来应该订过雅座了的吧?” 这下小二心中一惊,不着痕迹地将身子躬得更低了些,才开口道:“原来是吕统领的贵客,多有冒犯了。” 楚羽笑着摆了摆手:“没事没事。” “那便请随我来。” …… 推门而入,里面热烈的声音犹如魔音灌耳,楚羽三人登时皱起了眉头。 “二哥!不准赖!输了可不就得喝酒么!” “嘿你个臭小子!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敢灌老子的酒?!信不信老子一指送你回你娘胎里去!” 楚羽失笑,咳嗽了两声。 声音顿时消失了个干净。 楚羽抱拳道:“小子楚羽,带着兄弟吴央和……妹妹苏沁前来赴约。” 苏沁皱了皱眉头,但还是没说什么。 身穿穷酸书生衣装的男子连忙站了起来,先是挥手让小二退下,而后笑着抱拳回礼道:“在下江一白,恭候几位多时了。” 第102章 夜风 环顾四周,两相介绍,楚羽这才发现,落座在这里的人还真是不少。除了长安城二统领江一白、四统领吕清扬以外,竟然还有自家师兄师超众、剑宗王渊、甚至陆诩叔叔刚收的名叫陆莫的弟子也赫然在列。 最让楚羽惊喜的,是一个他已经许久没见的熟人。 “小方掌柜!” 正是当初在无双城里一起经历了灌江楼之战的方甲! 看见楚羽,方甲脸上也是闪过了一抹明亮之色,身子也下意识地站了起来。可楚羽随即注意到了,在一霎那的惊喜之后,方甲整个人立刻陷入了一种极为黯然的状态之中。再认真仔细地看上一看,有些细节便更加让楚羽心中一沉。方甲身上的衣物似乎还是当初在无双城时的旧衣,而且上面隐隐有早已经干了的血渍浸透;他的面色发白,像是许久都没有好好休息一般,而且脸上并不干净,看上去应该只是为了赴这一个局才抽时间用水抹了一把;他的头发杂乱而纠结,很多处都缠成了一团。 最让楚羽感到不安的,是方甲身上那怎么遮掩都遮掩不住的死气沉沉。 楚羽再也顾不上眼前正对自己微笑的江一白,极无礼数地快步来到方甲面前,踢翻了几个拦在他脚前的食盒,里面精致的菜洒了一地。 他双手紧紧抓住方甲的肩膀,眼睛看着颓然地方甲,语气低沉而焦急地问道:“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所有人都被楚羽的动作给弄得愣住了。 方甲看着眼前这个熟悉的朋友,眼中先是被茫然布满,而后像是触动了某一种机关,这个曾在生死关头都不眨眼的一位执拗少年,嘴唇猛然抖动了起来。 他哭了。 失声痛哭。 已回过神的江一白叹了一口气,缓步走到楚羽身后,拍了拍楚羽的肩膀,待楚羽转过头后,他轻声说:“方甲小兄弟的妹妹,方乙姑娘……去世了。” 楚羽如五雷轰顶,呆立在原地,连话都说不出来。 “我是在前些日子里,某天夜里接到手下汇报,说有人在城里民宅上奔行,而且速度极快,禁军都追他不上。我当时喝了点酒,闲来无事,心中便起了兴趣,便亲自追了过去。哪知这人身法实在诡谲,我竟然也只能保证不跟丢,却无法将之拿下。后来还是他率先停下,表明自己并无恶意,只是在寻找一个人。这人便是小方兄弟了,后来一番交谈,我才知道了这也是楚羽兄弟你当初掀起的无双城风波里的后续。我觉得小方兄弟心中实在苦得很,便留他在我的住处。今天因为你也要来,所以我也让小方兄弟也出了席。” 楚羽恍惚之中点了点头,只觉得一切还不是真的。再扭头看向了稍微控制住了些自己情绪的方甲,他轻声问道:“咱们当初吃饭的时候,方乙妹妹不是还好好的……” 方甲猛然攥紧了拳头,眼眶中犹自噙着泪水,几乎用尽了全身力气才让自己不至于颤抖到说不成话。 “她自己知道……她不告诉我……她,她……她体内早就被李家那帮杂碎给种了毒……” 楚羽缓缓呼出了一口气,而后昂起头来,闭上了眼睛。 身后的苏沁和吴央俱是叹了一口气,相视一眼,都没说话。本来心中一肚子官司的苏沁此时也完全安静了下来,她静静在他身后看着他一下子变得有些寂寥的背影,默默地体会着他此时可能会有的心情。她知道他是一个重感情的人,也听他说过他在无双城的故事,知道两个守着面馆的兄妹在泥淖般的江湖中是多么净不染尘。她知道在他的心中,那些朋友已经深深地印在了他的骨血里,他不想失去其中的任何一个。 她了解他,所以没有人比她更能感受到那此时扬头沉默的男人酝酿起来的愤怒与悲伤。 她就这么站着,两行眼泪就已经无声地划过了她的脸庞。 然后在所有人发现之前,她已经伸手将之拂去了。 她抬起头来,轻声说:“所以李家活下来的那个人,叫李枫是吗?他必须死,不是吗?” 吴央、江一白、王渊听到这一句话,都挑了挑眉头。只有楚羽和方甲浑身一颤,恍若大梦初醒一般。方甲的眼中终于涌起了一抹神采,咬牙低声道:“这位姑娘说得对,是的,李枫必须死……” 苏沁轻轻走到楚羽身边,双手轻轻放在了他的双肩之上,柔声道:“找李枫报仇当然是必须的,可你看江统领他们都还看着你们两个呢。” 楚羽再次浑身一颤,眼中出离之色渐渐褪去,感激地看了苏沁一眼,轻声道:“谢谢……” 苏沁脸上浮现了一丝笑容,而后低下头来摇了摇。 深呼吸之后,楚羽先是拍了拍方甲的肩膀,而后向周围在座的人抱拳,躬身告歉道:“我失态了,真是对不住诸位,扰了大家的好兴致。只是我与小方掌柜相交莫逆,方乙妹妹遭遇……不幸,我实在是无法控制住我自己,实在抱歉。自罚三杯,聊表心意。” 说罢,一眼扫去,便拿起了桌上的一个精致的酒壶和一个古色古香的酒杯。 一杯倒毕,一饮而尽。 如是三次。 期间脸上早已没有吊儿郎当神色的吕清扬想要起身劝阻,却被江一白静静地伸手拦了下来。 江一白心中清楚,这酒说是赔罪,实是楚羽为方乙饮下的祭奠之三杯。 最后一杯时,江一白、师超重和王渊同时端起了自己的酒杯。吕清扬和陆莫也立刻会意,端起了酒杯。 吴央走上前去,找了一个空杯子,伸手把楚羽的酒往自己杯中倒了一半。 所有人一同一饮而尽。 楚羽饮过之后,又抿着嘴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再次抬头时,向众人咧开嘴笑着说:“来,吃饭!” …… 本就是江一白想要让一些看上去志趣相投的人们聚在一起互相认识的酒局,在将方甲的事情暂时压在心中之后,众人们也就开始了相互闲聊,觥筹交错。之前被楚羽打翻的食盒与饭菜早已令店里小二给收拾了去,并又上了一番看上去更加令人垂涎欲滴的食物。雅间里并不是一张圆桌围坐几个人的光景,而是根据每个人的要求各自面前摆上一个长桌,自己从食盒中取出自己想要品尝的菜色,摆到身前的长桌上。说雅致也极为雅致,却又不失江湖人的随性,可以说是又自在又有品味,不愧为长安第一大酒楼。 场间众人却没有人将注意力放在这个上面。 “哎,我听说陆莫你是因为下棋下得好,再加上本身有习得幻术的天赋,又是跟陆诩先生同姓,这才被他收做了徒弟,是不是?” 被吕清扬点了名,陆莫吓了一跳。在座的这些人属自己的实力最低,名声最小,从一开始他就有些拘束。不过好歹是被陆诩收为徒弟还被江一白看好的人,他挠了挠头,还是坦诚地笑道:“是啊,可能我也确实有些天赋吧。” 吕清扬眼睛一亮,道:“幻术这个东西,我知道他是怎么回事儿,可就是没能仔细地感受过。登华山时那白雾虽然厉害,可是我感觉不大。陆莫啊,你能不能稍微地,展示展示?” 陆莫有些不好意思道:“我也是刚跟着师父学了一丁点儿……也行,那我就从你身上开始,吕四统领,得罪莫怪。” “你来你来。”吕清扬更加兴奋了起来。 陆莫深吸了一口气,拿起身前的一根筷子,“叮”地一声一敲面前的白瓷碗,肃声道:“看好了!” 在所有人的目光下,一个酒壶竟缓缓地飘了起来,然后移动到了吕清扬的头顶上,开始缓缓倾斜。 “好小子!你这是要洒我一身酒出我的丑啊!” 吕清扬大喝一声,当即伸手向那酒壶抓了过去! 一抓竟空! 那酒壶仿佛是有了灵性一般,十分迅速地在空中绕了个弯,而后完全颠倒了过来。 众人忍不住惊呼。哪怕是并无太大兴致的方甲,也忍不住挑了挑眉毛。 哗啦一声,酒水淋满了吕清扬的脑袋。 吕清扬一愣,然后嘴里哇地一声叫了出来,直接从座位上跳了起来,伸手向头上摸了过去。 干的。 陆莫忍不住呵呵一笑,手中筷子又敲了一下白瓷碗。 众人感觉眼前一花,那酒壶仍旧在原处放着,根本没有动过。吕清扬也仍旧只是在自己的座位上坐着,头发丁点没湿。 “哎呦卧槽还真是奇了……”吕清扬拿起手边的酒杯,猛灌了一口,喃喃道:“我压压惊,压压惊……” 众人一同笑了出来。 气氛便在这样的环境中渐渐回暖。楚羽开始站起来和江一白一起灌吕清扬的酒,陆莫在一旁跟着起哄;方甲自己抱了一壶酒默默地找了一个脚落饮了起来,没人来打扰他;吴央和王渊时而不时地对饮一杯,轻轻地笑谈着一些自己见过的奇人奇事,没多久师超众也与他们一起聊了起来。每个人都找到了最舒服的位置,所以都沉浸在了其中,享受着这一份对于他们来讲难得的时光。 所以没有人发现苏沁不知何时已经悄然退出了房间。 …… 临江仙有一个很大的屋顶,平日里这屋顶上也是坐满了不拘小节豪爽风流的江湖豪客的,只是今天却不知为何只有两个女子静静地在这里坐着。 “把那些聒噪的家伙都撵下去之后,果然要舒服很多。” 苏沁微微一笑,道:“你就不怕败坏了你这长安城少城主的名声?” 刘琮琤面无表情,道:“他们也配?” 两个女子便不再说话,一个紫黑衣裙,一个鹅黄罗衫,用着几乎一模一样的动作,抬头望着夜空里的星星。 过了一会儿,苏沁伸手撩起了额边散下来的几缕发丝,轻声道:“其实应该是你让江一白去追方甲的吧?” 刘琮琤迟疑了一下,还是开口道:“是。当初在无双城的时候,我也是在的。” 苏沁的身体僵了一下,有些气恼道:“那又怎样?这很了不起么?” 刘琮琤转过头来,鼓起了几乎和当年第一次杀人时一样的勇气,注视着苏沁的眼睛,道:“对啊,你看,对他来讲人生中很重要的一些时刻,陪在他身边的人是我,而不是你。” 苏沁有些急了,连忙说:“可是我们才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你和他才认识多久?你知道他最欢吃的菜是什么菜吗?你知道他最喜欢穿什么颜色的衣服吗?你知道他每次练武之后都喜欢说的一句话是什么吗?你知道他拿铁条的右手手指根处有几个茧子吗?你知道他肩上担负着多大多重的东西吗?你知道……” 她说不下去了,几乎是哭着喊道:“你才不会知道呢!我知道!我才都知道!” 刘琮琤沉默了下来。 喊完之后的苏沁身体晃了一下,向后倒了过去。 刘琮琤一惊,就要伸手去扶苏沁,可手到一半却停在了半空。 她收回手,站了起来。 “唐门的人?如何能对一个刚入武学大家不久的姑娘下手?闻着气味,想来是十香入梦散?” 几道破风声响起,黑影重叠,已经站到了刘琮琤面前。为首那名老者抱起了苏沁,面无表情地说:“不愧是长安城少城主,眼光见识都非同一般。不过你既然认出了十香入梦散,就应该知道我们对这女娃并没有恶意。二十年前长安城苏家的来历,想来你应该多少了解一些。既然如此,就应该让开道路了吧?” 刘琮琤沉默了,知道眼前这位唐门中身份极重的人说的没错。可想起楼下的某个人可能会疯,她还是没有让开。 老人抬起了头,露出了一双冷漠的双眼。 “你也拦不住我们。” 凝重。粘稠。 这样的气氛不好,有人不喜欢。 所以那道声音响了起来。 “妮儿,让他们走都中。” 第103章 两代人之间的对话 刘琮琤觉得这声音有点耳熟,没忙着回头,先是下意识地在记忆中搜寻了一下这声音的主人,而后才缓缓转过身来,有些惊讶地说:“是你?” “是你?” 更出乎刘琮琮琤意料的是,一直冰冷强硬声音里毫无喜悲的那个唐门领头老人,几乎是与她同时问出了这句话。 而且声音中还夹杂着较为明显的不可置信。 什么情况? 林青笑呵呵地从刘琮琤身后走到她身边,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示意她放松下来,然后解释道:“这个妮儿呢,是大河流域以南那一块儿地界的地方方言,就是姑娘的意思,一般是长辈用来叫晚辈的一种比较亲近的叫法儿。咱们也算是有缘,我这么叫你,不算过分。” 刘琮琤张了张嘴,刚想说话,却被对面老人抢了先。只听那老人声音极其低沉急躁地说:“你不是早就已经死了吗?!” 林青皱了皱眉头,摸了摸鼻子,道:“谁死了谁死了?你们当时亲眼见着了?一天天净搁这儿瞎传谣言……我林青不过是在巫山里过了几年……好吧,十几年的隐居生活罢了,如今闷了跑出来了,瞅把你们一个个给吓得。” 唐门老人沉默了许久,终是缓缓低下了头,声音中带上了一丝苦涩:“巫山啊,怪不得,怪不得……林青……林青……呵呵……” “呵你个头,”林青像是赶苍蝇一样地摆了摆手,道:“你扛着的那个妮儿,我多少知道点她的身世,知道你们把她带回去是要干嘛,所以我不拦着你们。但是,唐小映,我可告诉你,你们唐门这嚣张气焰也实在是太他妈欠抽了,这我是知道你们什么德行,忍忍也就过去了,换个脾气不好的,能直接踢你蜀山山门上去!到时候恐怕你们邻居不仅不会帮你们说话,还乐得看你们笑话呢。” 深冬的夜风往往吹得人冷彻心扉,而唐门老人却只觉得一张老脸红的发烫。唐小映?能这么叫自己的人不是都应该入土了几十年了吗?这个相对自己而言算是后辈的家伙……他怎么敢?! 还对整个唐门出言不逊?! 真实姓名叫做唐映的老人只觉得胸中一直在燃烧的一团怒火就要冲入头颅之中! 然后他深吸了几口气,将怒火压了下来。 因为站在身前的这个男人,曾经与之对立的,是整个世间。 世间以为他死了,可是他活下来了,还活到了现在。 大火,鲜血,嘶吼,奔逃。 唐映极小幅度地颤抖了一下,回了神。 他轻轻咳了一下嗓子,身子似是佝偻了一些,道:“既然如此,那我们就要走了。师门有命在身,不敢耽搁。” 静止的黑衣如一群无声的夜间蝙蝠,再次如洪流一般动了起来,擦过刘琮琤和林青的身边,又一次涌入了黑暗之中,不过几息的时间便消失不见。 刘琮琤在原处安静地站着,林青也不着急,双手负在身后,静静地陪着她。 “再一次谢过前辈巫山里……” 林青挥手打断,咧开嘴来笑道:“你想问点啥就直接问,跟我就不要来这一套了。我对现在正在咱俩脚底下喝酒的那小子比较感兴趣,你喜欢那小子,我也就挺喜欢你。所以你不用绕弯子。” 刘琮琤点了点头,于是直截了当地问道:“你到底是谁?” “不告诉你。” “我想知道。” “巫山里玩儿狼的?哎不能这么说,这样太不尊重我狼兄了……你就当我是个一天天闲得浑身难受乱管闲事儿的大叔呗……” “你为什么那么关注楚羽?” “看他顺眼。” 刘琮琤愣了一会儿,然后低头,小声地说:“苏沁真的是会没事儿的对吧?” 林青不假思索:“好着呢。绝对啥事儿都没有。” 刘琮琤咬了咬嘴唇,低声道:“那你觉得,楚羽他……到底喜欢谁呢?” 这次林青突然像是来了兴致,张嘴说道:“楚羽那小子怎么想得我不是很清楚,但是就我来看吧,苏沁那丫头脾气没你好,但是豁得出去,能为楚羽那小子做很多你做不到的事情,不论大事小事。可惜他们如果在一起了,恐怕少不了吵架,以后到底谁听谁的,是个问题。你呢,性子外刚内柔,如果跟楚羽在一起了,应该会是楚羽说了算。可是你这个妮儿并不是那种没想法的人啊,所以肯定会有很多话要憋在心里,对你来讲太委屈了,难受。你武功境界以后能一直追着楚羽,这点儿比苏沁那丫头强,以后陪楚羽混江湖,能让他省不少心。唉,真是的你说,你们俩偏偏又都不是那种能容人的妮儿,否则楚羽俩都娶了,简直是此生足矣!” 林青越说越兴奋,偶一个转眸,却看到了刘琮琤已经羞得通红的脸,不由立刻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以及话语的不妥,然后捂上了嘴,露出了一个缝来,道:“哎呦嘴欠嘴欠,妮儿你别介意啊……” 刘琮琤虽然脸已经通红,但还是侧着头,紧紧地盯着林青。 蓦地,她嫣然一笑,昆仑山上便开了一朵盛世红莲。 而林青则是懊恼地说:“漂亮是漂亮,就是有点太聪明了吧……” 呼出一口气,林青的眼睛在夜空中前所未有的明亮,笑容前所未有的醇和。 “走吧,下去告诉楚羽那小子苏沁被人抓走了的噩耗。还有啊,你可不许告诉别人哈,谁都不行。” …… 临江仙的最靠里面的雅座。 内饰极尽世间之奢。 却是在两个时辰之内完成的重整翻修。 而且动手的是来到此处的客人的人。客人认为之前的内饰虽然也还不错,但终究配不上自己的身份,于是便令人动了手,接着送了两千两白银打发了闻声赶来的掌柜,这才启了这顿饭局。 凌络轩喝了一口茶,使劲儿咂了咂嘴,感慨道:“我刚到洛阳城那会儿,就因为这个铺张的优点,李博那家伙愣是整整一年没给我好脸色看过。要我说,今天就该把他拉过来,让他好好瞅瞅,优点这种东西,都是祖上传下来的,我改不了。” 坐在凌络轩对面的知天命的老人,细细看去至少与凌络轩有七分相似。他听着凌络轩的调侃,脸上还是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轻声道:“整个中原的盐铁布匹奢侈品的命根子都在我们凌家手里握着,不铺张浪费,我们还能干嘛?” 凌络轩一下子就乐了起来,伸出大拇指道:“爹!还是您道行高!” 现任凌家家主、建业城真正的幕后掌权人凌风月听着自己最得意的儿子的奉承,颇为受用,毫不掩饰自己脸上的笑容。 “总的来讲,今天谈的还算愉快,”凌风月顿了顿,看到凌络轩也满脸真诚地点了点头,这才继续说了下去:“既然如此,你要做事,家里边从明天开始便会给你提供你需要的一切钱财支持。当然,你的身份是洛阳城幕僚,家里的身份是建业城凌家,这仍是一笔正儿八经地生意,你可明白?” 凌络轩面上点了点头,心中翻了个白眼。 似是知道自己儿子的心中所想,凌风月端起茶杯饮了一口,轻声道:“你也别觉得委屈,家里边从来都是这个规矩,你又不是不知道。实在觉得吹亏的话,那我就再送你一个东西?” 凌络轩眼中猛然闪出一道精光。 “要!” 凌风月有些满足的眯了眯眼,感慨道:“孩子就是孩子,就是有跟家长讨要东西的权力。这人一老啊,就喜欢孩子对自己表现出来孺慕之情。” 然后他拍了拍手。 一个全身穿着黑袍的颇为狼狈的矮小身影被人从门外一把推了进来。 “来,认识一下,”凌风月伸出手来,指了指那黑袍人,笑道:“江湖上颇有名声的神秘人,刚刚在华山上差点把你们李博统领给弄死的狠角色,班先生。” 凌络轩挑了挑眉头。 …… “唰”地一声,门被拉了开来。 刚刚走到门口准备推门的刘琮琤面无表情地后退一步,躲开了这一记无妄之灾。 “苏沁,苏……” 像是被掐住了脖子的正在喊叫的鸭子,楚羽的声音戛然而止。 不过只是微微一愣,焦急之色便再次布满了楚羽的脸庞。他顾不得尴尬,连忙问道:“琮琤,你看到沁儿了吗?她刚刚还在这里,现在不见了……” 刘琮琤一言不发地盯着楚羽,直到盯得楚羽讷讷不敢说话,盯得楚羽伸出手来摸自己的鼻子,盯得楚羽心里发毛。 屋里的人挤到门口不远处看着,谁都不吭声。 刘琮琤闭上眼睛,道:“我见到苏沁了。她被唐门的人抓走了。” 楚羽觉得天旋地转了,觉得世界不真实了,觉得今天喝的可能有点多了。 他喃喃道:“唐门为什么抓她……她为什么自己跑出去了……你为什么不拦一下……” 他的身形冲过了刘琮琤的身边。 吴央的身形在即将越过刘琮琤的时候停了下来。 他看到了她的脸庞上肆意横流的两行眼泪。 …… 冲出了临江仙的楚羽在楼前失去了方向。他不知道要往哪个方向去追。 于是他在街上所有人的目光与惊呼中,几个起落,站上了临江仙的楼顶。 也是刚刚刘琮琤和苏沁待过的地方。 林青半躺在这里,冲他招了招手: “过来聊聊。” 第104章 能见到你,我很高兴 楚羽晃了晃脑袋,似乎是想要把刚刚喝进肚中此时作用于脑袋里的酒给全部摇出来。他抬眼看了一下那张还有些印象的脸,道:“我现在没功夫闲聊。你有没有看见有唐门的人带这一个姑娘跑了?” 林青饶有兴趣地看着楚羽,说:“看见了。而且我知道他们往哪走了。我还知道他们为什么要抓苏沁那个小妮子。你想知道吗?” 楚羽沉默了一会儿,一边有些烦躁地喃喃道:“你怎么什么都知道?”一边走到了林青身边,一屁股坐了下来。 寒风料峭,多少驱散了些酒意。 “你想聊什么?”楚羽把铁条从背后取下来,在瓦片上无意识地划拉着。 “苏沁不会有事儿的,唐门会把她护的很好,比跟着你去游历江湖要强得多了。”林青的回答驴头不对马嘴,但楚羽却清晰地明白了林青的意思。 他闷着头说:“我凭什么相信你?” 林青笑了,说:“老子当初在巫山里不就救了你一次么?可对你心怀恶意?” “谁知道你为什么救我?谁知道你有没有心怀恶意?谁知道你到底是谁?” 连珠式地发问打的林青一阵错愕,他恼道:“那你爱信不信。” 楚羽又沉默了一会儿,道:“我信。” 随之整个身子都放松了下来。他的眼神中开始渐渐有一丝丝的迷茫浮现,似乎是再次被淹没在了酒缸里。 看得林青直皱眉头:“你小子,你娘没跟你说过,酒这种东西要少喝么?” “我一向很听我娘的话,”楚羽说,“就两个事儿,我是怎么都没办法听我娘的。一个是练武走江湖,一个就是喝酒。” 林青把头转向楚羽,问道:“你……干嘛非要出来走江湖呢?你娘既然不想让你出来,那你何不听话乖乖在你家里做一个普通百姓呢?怎么,不甘心那样庸庸碌碌一辈子?” 楚羽也扭了头过来,咧嘴一笑,道:“你有酒么,有酒我就跟你说道说道。” 林青一巴掌拍在了楚羽的脑袋上,咧嘴笑骂道:“你个臭小子!” 然后从身后变戏法似的拿出了两坛酒,递给了楚羽一坛。 “上好的西凤,从刘天南家里抠出来的,便宜你小子了。” 楚羽拿鼻子嗅了嗅,举起坛子稍稍抿了一口,闭上眼睛满足地说:“是好东西。” 活脱脱一个老酒鬼的样子。 “这么跟你说吧,我有个爹——以前我不知道,现在知道了,他还是江湖上挺牛逼的一号人——死了。死的有点早,我四岁那年死的,死于……江湖仇杀吧。不过对于我来说倒是无所谓的,因为我从出生开始,他就一直在外边儿,没回过家。连我的名字,都是我娘给我取的。” 林青重新卧了下来,灌了一口酒,看着漫天的星星,轻声道:“恨他?” 楚羽摇了摇头。 “小的时候呢,是没有感觉。因为就算没有他,我和我娘也过得并不算苦,所以谈不上什么恨。十二岁那年终于他当年的仇家找上了门来,雇了杀手绑架了我,被陆诩叔叔、我娘、还有正巧有事来找陆诩叔叔的师父给救了。你知道吗,就在那天,我第一次动手打人,把那个杀手鼻梁给锤断了!” 楚羽有些兴奋,坛子里的酒洒出来了两滴,落在了他的手上,他连忙伸出舌头舔了去。 林青咧嘴笑道:“是不是很爽?” “相当爽!” 微微一顿,楚羽收了收兴奋的表情,继续说道:“也就是那几天,我知道了我爹的死因,知道了这江湖没我想的那么好,知道了我爹还有些崇高的事业还没有完成。所以我答应了我师父,跟他学武;违背了我娘,出来跑江湖。” 楚羽把铁条凑到林青眼前晃了晃,道:“瞅见没,这东西就是我爹当年的兵器!我拿着它,就是接过了我爹的担子!以后江湖里,肯定也有我的名字!” 林青只是笑着饮酒,道:“不过就是一根破铁条,怎么那么多戏。” 楚羽一瞪眼,怒道:“什么破铁条,这是传承!传承你懂吗?!我爹以前的兵器,现在由我来用!我爹以前没完成的事情,由我来替他完成!这就是传承!”吼完之后,楚羽用自己的醉眼轻蔑地看着林青,道:“大叔,你看着年龄也不小了,没孩子吧?” 林青晃着酒坛子,也并不恼怒,依然笑着说:“这你还真是猜错了,我还真有个儿子。而且跟你差不多大。不过我也很多年没见过他了,不知道他现在长成了个什么样子。” 楚羽愣了一下,然后突然十分颓废地闷下头来喝酒,看得林青一阵错愕,忙问道:“哎哎哎,你这是咋了?” “没事儿……就是看见了你想你儿子的样子,想着我爹要是还活着,肯定也会想着我,希望我有出息……” 楚羽的眼眶子红了,他使劲儿瞪着不让眼泪往下流,梗着脖子道:“但是我呢?找剑找剑,整个江湖屁动静都没有,连自己那把都没找到,唯一能确定的一把还是在敌人手里。老爹的事儿没弄好,自己的事儿又弄的乱七八糟,弄丢了沁儿又惹恼了琮琤,以为帮小方掌柜彻底解决了问题结果方乙妹妹又死了;董胖子两条腿废了又进了巫山,现在是死是活都还不知道……窝囊成这样,我爹要是知道了哪怕是活了过来肯定都不愿意见我……” 林青叹了一口气,将左手按在了楚羽的肩膀上,右手拿着酒坛,道:“累吗?” 楚羽摇了摇头,道:“累什么,我还什么都没干呢怎么就会累呢……” “你看啊,你抬头看,”林青说,“有一个传说不知道你听过没有,就是人死了以后,一辈子默默无闻的,会变成尘土,作为对整个大地养育了他一辈子的回报;而那些有卓越成就的,则会变成天上一颗颗璀璨的星辰,用他们自己光亮来点缀整个世间最黑暗的时刻。他们虽然肉身消逝,但灵魂却永远在夜空中看着这个世间,默默地守护着对他们而言最重要的人和事。” 楚羽喃喃道:“如果这是真的,我爹一定会在天上,正看着我呢吧……” 林青微笑道:“臭小子,你已经做得足够好了。如果不是你,刘琮琤会死在巫山之中,入雪莲一般美丽的女子将会沦为猛兽口中的食物;如果不是你,无双城五大族之冤屈可能会就此飘零在历史的长河中,董烈阳别说一双腿,命都不一定保得住;如果不是你,方甲小掌柜可能当天就会死在自己的面馆前;如果不是你,不老林说不得便会遭遇祸事,而旁边的冷月城也绝不会善罢甘休,一场争斗极有可能改变整个江湖局势;如果不是你,长青门门主柳青林没有徒弟在侧,长青门将来没落成为必然,与玄罗宗拼起命来,又要怎么样的血流成河。臭小子,虽然你自己意识不到,可你确确实实的已经在做着一些伟大的事情了。你这么坚守着自己内心的标尺与道义,你父亲如果知道了,又怎么会不开心呢?” 楚羽脑中嗡嗡作响,恍若大梦。一边无意识地向口中灌着酒,一边道:“可我离父亲的愿望还很远……” “你父亲的愿望是什么呢?你又如何知道这就是你父亲的愿望呢?”望着已经要醉到不省人事的楚羽,林青轻声道:“臭小子,这是你自己的江湖。” 这天晚上楚羽做了一个梦,他梦到了自己又重新回到了洛阳城。 他一路行过落星桥,跟野棋摊上的陆诩打了招呼;走过古佛包子铺,跟里面的徐老板赊账喝了一碗很久没喝过的胡辣汤;路过听雨轩,遥遥地在门外听林知北林老爷子又讲了一遍早已听了很多遍的诛魔传;回到家里,王凝之早已摆好了三幅碗筷,桌上肉菜丰盛,喷香扑鼻。 三幅? 于是他问道,苏沁和吴央今天哪个不回来吃饭?还是母亲已经吃过了? 王凝之摇了摇头,说都不是,今天是咱们一家三口吃饭。 而后刚刚被楚羽推开又关上的大门又一次被打开,一个疏朗瘦削的长衫男子走了进来。 王凝之叫了一声苍哥,脸上从未有过如此幸福的笑容。 那男子一步步行来,走到楚羽身前站定,什么话都没说。楚羽也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些什么,也只好低头沉默。 那男子一把将楚羽拥入了怀中。 他的臂膀如他的名字一般,苍劲而有力;他的身上同时混杂了书卷油墨的香气和醇厚老酒的干烈;他比楚羽稍稍高了不到半头,这样拥着楚羽楚羽可以将脑袋放到他的肩膀上,很舒服,很心安。 楚羽的鼻子有些酸。 那男子附道楚羽的耳边,轻声道: “儿子,爹回来了。” “儿子,能看到你,爹很高兴。” “儿子,你是我的骄傲。” 深夜的床上,楚羽身上卷着一层薄薄的被子,身体蜷缩成了一团,不住地颤抖。 哭成了泪人。 第105章 风落青丝 轰轰烈烈沸沸腾腾的江湖大会终于完全落幕,各门派各城主们也都不在长安城中继续逗留,纷纷返回了自己的地盘。表面上看上去,似乎一切都和江湖大会之前没什么区别,但事实上,已经有一股不可抗拒的洪流在推动着整个江湖向着一个陌生的方向走去了。 不知是出于刘天南的信服力还是出于萧正风的号召力,在萧正风正式当选江湖武林盟主的那天之后的两天里,离长安城较近的势力,已经按照萧正风的盟主令,将十名自家年轻后生送到了萧正风面前。有了带头的,自然后续便会渐渐到来,尤其当凌家宣布这支江湖执法队的一切开销将由建业城出资之后,所有的江湖势力便都心知肚明,这个执法队已是必成之势。 执法队既是新江湖规矩的守护者,也是盟主尊严的体现,更是一切新江湖进行下去的基础。当这件事被一锤定音了,剩下的事情,也就变得顺理成章了。 相对于这样翻天覆地的变化浪潮,楚羽、吴央、苏沁这些人,实在是其中小得不能再小的一部分。最多最多,也只是小小的浪花。 在一片茂密的树林之中。 楚羽站在高高的树干上,眺望着远方。身边吴央嚼着带在身上的干粮,眼神也颇为悠然。 “楚羽,”吴央说,“你这么干会不会太任性了一些?毕竟你是柳门主弟子的事情现在也算是公之于众了,你不赶紧回长青门参加你的归门仪式,反而跟我出来乱跑,真不怕长青门内众弟子看你不爽?” 楚羽挠了挠脑袋,道:“反正我师父都同意了,其他人还能说什么?” 吴央无奈道:“你这是恃宠而骄。你没有注意到你那位袁路师兄吗?我总感觉他想揍你。” 听到袁路这个名字,楚羽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道:“他不是因为这件事才想揍我,是从一开始第一面见我就想揍我。” “什么个情况?” “嗯,这么说吧,他跟我的两个已经死了的师兄关系特别好,而那两个师兄又是都死在罗阳手里,所以他想彻底搞死整个玄罗宗。但是不论从江湖道义来讲,还是从我们长青门本身的修心要求来讲,都讲究冤有头债有主,不可能制造如此杀孽。所以他就想着当上我们长青门的下一任门主,这样他想做什么就很方便了。”楚羽摸了摸鼻子,摊了摊手说:“倒也不是针对我,只不过就目前看来,我应该是他成为门主之路上最大的阻碍了。” “要脸不要,”吴央叹了一口气,说:“这位袁路师兄怕是已经有了心魔了吧。” 楚羽忽而低下了头,用一种吴央从未听过的声音说道:“石头,我没见过我那两个师兄,感情不深,所以才不至于做出有违天和的事情。可是如果换成了沁丫头,换成了你,我……恐怕和现在的袁路师兄,不会有什么差别。” 吴央心头一震,知道楚羽现在的心情实在很乱。他一手撑树,一手半握着馒头,沉默了一会儿,道:“好了,不要瞎想了,林青前辈不是说了么,苏沁家里本就是唐门的人,从她爷爷开始接受了门内的一项重要任务悄然离开唐门来到长安城内。苏沁这次被唐门的人带走,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算是认祖归宗,又何必担心呢。” “林青他……究竟是一个什么人,我还没有弄清楚。不过见不到沁丫头,我……始终不能放心。” 他抬起了头,道:“我以前一直弄不清楚,到底谁才是我……那天我才明白,我遇到事情的时候,最先想到的都是沁丫头;当沁丫头有事情的时候,我已经顾不上考虑……其他人的感受了。” “如果这次顺利,见到沁丫头之后……我要跟她讲清楚……我喜欢她。” “石头啊,对不起。” 吴央低头,看不见脸上的表情。 “道个屁的歉。以后好好对她。他妈的。” 他说。 …… 其实楚羽和吴央并不是只有两个人一同上路,一起同行的还有方甲和王渊两个人。这一趟西南之行,楚羽吴央是为了上唐门找苏沁,方甲是为了四处打听并找寻在外逃亡的李枫的消息,王渊则是并无急事,回剑宗又与几人顺路,便一同而来。 从树上跳下来之后,王渊醇和的声音便首先响在了两人耳边:“小方兄弟明明已经生火烤起了肉,吴央你竟然还是先吃了馒头。怎么,是嫌我们小方兄弟的手艺不行么?” 守在火堆旁边的方甲淡淡地笑了笑,什么都没说。 楚羽和吴央对视了一眼,都是咧嘴一笑,而后楚羽抢白道:“王兄啊,你虽然跟石头这个家伙投缘,但有些事情可能还是不太清楚。不妨,我来告诉你!石头这个家伙啊,别看长得瘦瘦巴巴的,但是饭量可还真是不小。他在我家头一年的时候,因为不好意思吃太多肉和菜,每次吃饭都先往嘴里塞上一个馒头。结果后来慢慢放开了,可这个习惯却怎么也改不过来了。” 慢慢走来面前的白衣负剑王渊饶有兴趣地看了一眼吴央手里仅剩的半块儿馒头,问道:“好吃吗?我们剑宗那边见不到这东西,主食都是吃米饭。” 吴央笑道:“也还行吧,刚入嘴里的时候没什么味儿,嚼的时间长了,就能尝到一股子淡淡的甜。可惜除了真正饿着的还没什么东西吃的人,没多少人会一直嚼馒头,差不多也就咽了。” 楚羽说:“跟人生似的。” 坐着烤肉的方甲往这边儿瞥了一眼,道:“真他妈酸。” 四人一起笑了起来。 不得不说,虽然方甲以前主要是做面条的,可烤起肉来,也不是楚羽和吴央这样的二把刀能比。简单的几只兔子,愣是让他烤的喷香扑鼻、吱吱流油。楚羽一边啃着兔腿儿一边嘟囔道:“得亏当时李彦则遇到的是我不是小方,否则被小方这肉这么一勾,我那苍云决还要不要学了……” 解决了肚子问题,四人随手揪下身边树上的几片树叶擦了擦嘴和手。行走在外,四个人又不是什么娇生惯养的公子哥儿,就没有那么的穷讲究。整理好了行囊,便又上了路。 一边走着,楚羽便向王渊发了问:“王兄,你们剑宗和唐门都是建在蜀山之上,也是算得上邻居了吧?照你看来,唐门里的人,都是什么样的呢?” 听到这个问题,知道楚羽要去干什么的王渊并不觉得意外。沉吟了一会儿,他说:“怎么说呢,唐门与我们剑宗虽然确确实实是邻居,但……我们两家之间的关系也确实不算太好。” 楚羽一愣,问道:“怎么说?” “这事儿一般人还真的不清楚……唐门是个什么样的宗门你们应该都知道吧?器械之宗,暗器之祖,用毒之龙头。他们并不注重内功的修炼,就算修炼,也是为了给他们的暗器与施毒做铺垫的。或许是世世代代都与这些冰冷的东西打交道吧,他们整个唐门的人都是冰冷如器物一般。听师父说过,我们剑宗在他们唐门开宗之时,曾登门拜访。但是唐门的第一任门主说话毫不客气,且不说我们剑宗本就是东道,单是我们作为江湖上有名的宗门,前来拜访,你们唐门总该有个像样的待客之道吧?可他们非但没有,言语间还颇为看不起我们剑宗。我们当时的宗主即刻拂袖而去,他们却不知好歹,竟让门下弟子将我们宗主围了起来,说我们行为无礼,是砸他们他们场子。” 楚羽没忍住笑了出来,问道:“然后你们宗主把他们都给揍了?” 王渊一脸正气凛然,道:“我们剑宗当然不会那么不厚道了,要是打了他们那么多人,以后怎么做邻居?” “所以?” “所以我们当时的宗主只揍了他们老大,也就是唐门第一位门主。” 就连方甲都“噗”地一声笑了出来。 王渊跟着一起笑了一会儿,然后敛了神情,正经道:“说这些呢,也是因为我们剑宗和他们唐门祖上的不和,才拿来调侃几句。但唐门的手段,却不得不受我们重视。他们是不擅长打架,但是他们擅长……杀人。” 楚羽的面色也渐渐沉凝,默然走了几步,抬头说:“我只是想见见沁丫头,他们凭什么拦我?” 王渊没说话,拍了拍楚羽的肩膀。 一旁吴央悠悠说:“如若不让见,则必然有鬼。” 楚羽和吴央对视一眼,轻轻一笑,几乎是异口同声地道:“不过打杀一场罢了。” 楚羽的嘴咧得越来越开,道:“最不济,也不过是一死而已。” 王渊张了张嘴,失笑摇头:“何至于此……疯子……疯子……” …… 老人推开门,看到了那道已经在窗边静坐了一天一夜的身影。 他叹了一口气,走上前去,轻声道:“你想好了吗? 姑娘轻轻点头,素手拿过桌边剪刀。 她闭上了眼睛,手指用力。 有风袭来,青丝零落。 第106章 初次见面,别来无恙 李沧澜将一根草放在口中嚼着,仔细地感受着牙齿咬断根茎时汁液喷入口腔的感觉。泥土的厚重与草木的清新夹杂着不可抹除的苦涩在他的口中晕染开来,不断地刺激着他的精神,使他变得更为清醒。他在思考问题的时候习惯无意识地用手指摩挲下巴,也可能是这个原因才使他虽然已经将近三十岁,却并没有多少胡子。 林玉昆喜欢这么静静地在一旁看着他思考问题。她觉得每当他思考问题的时候,眼中都有着整片星空。 李沧澜回过神来,看了一眼站在不远处正盈盈笑着的林玉昆,眼神柔和了下来,向她招了招手。 “怎么站那么远。” 林玉昆笑着摇了摇头,伸手拨开耳际垂落的几丝细发,靠着李沧澜坐了下来:“你知道我喜欢看你静静思考的样子。” 李沧澜抬起头来,看着被茂盛的树木延伸出来的枝干切割成一块一块的天空,叹了一口气,道:“我倒希望自己能省些心思,不用一天天想些有的没的。” 林玉昆看着他的侧脸,有些心疼。伸出手来将李沧澜叼着的那根草拔了出来,她轻轻地靠在了他的肩膀上。 “怎么看,萧城……盟主这么做,都应该是好事吧?” 李沧澜缓缓吐出一口气,道:“是啊,就是因为怎么看都是一件推动整个世间向好的方向变化的事情,所以才有问题。” 林玉昆有些疑惑,但依然是靠着李沧澜的肩膀,并没有动。 “其实在中原江湖中,只有一城城主,才能最切实的对整个世间有一个较为准确的认识。那些宗门帮派,说好听些是像山中神仙,不食人间烟火,说得难听一些,其实就是压迫普通百姓的强盗。他们帮派宗门的米面从何来?他们大宴时的酒肉从何而来?他们养尊处优、超然尊贵的地位,又是从何而来?普通百姓如果不习武,便永无出头之日,来钱迅速的生意全都被宗门帮派把持着,做到极致也不过就是在好一些的城池中开个店铺之类的,大部分人还是会面朝黄土背朝天,养活着自己和整个江湖。” 这次林玉昆坐直了身体,道:“正是如此。我身为一城之主,要考虑城池中百姓的温饱与安危,所以与百姓们接触较多,更能体会到作为百姓的无奈之处。所以萧盟主的一系列举动,不仅约束了江湖人在今后的行为与作风,更是将普通百姓的地位放在道德标竿上给提了出来。这样看来,萧盟主其志不在小,恐怕要完全解决现今的局面,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这样的好事,哪里又有问题呢?” 这次李沧澜沉默了很久,才缓缓开口道:“问题出在,这么崇高的一个目标,却有一个人参与了其中,甚至是作为最主要的推手,在幕后操纵着这一整局的棋。” “谁?” “凌络轩……”李沧澜盯住林玉昆的眼睛,林玉昆感觉自己仿佛看到了一座深渊。 “凌……凌络轩怎么了?” “你忘了吗?我告诉过你的,凌络轩是我的弟弟,同父异母的弟弟。虽然他十分想要离开家族的控制,凭借自己的力量做一番事业,但……他终究是从那个家族里出来的人。有些事情,有些气质,有些做事的方式,是无论如何都改变不了的。” “那……那是什么?” “生意人的嘴脸,”李沧澜白皙的脸上忽然泛起了一抹病态的潮红,“凌家……从千年前开始,就是一大家子的生意人。所有的事情,在他们的眼中,都会变成筹码的大小、银两的分量。他们承包了整个中原的盐铁与布匹生意,虽是建业城的掌权人,却根本不会切身为百姓门考虑。在他们的眼中,百姓只不过是他们可以拿钱换到的廉价劳动力,与农人眼中的拉车耕地的牲畜并无分别!他们高居财富的宝座之上,手中的酒杯里盛满了普通百姓的血……” 李沧澜低声道:“玉昆,你信不信,如果筹码足够诱人,而且他们还恰好有能力的话……他们甚至敢,把整个中原,都卖给异族……” 林玉昆低下了头,掩饰自己内心的震惊。片刻后,她强笑道:“可……可是你看,沧澜你本身不也是在凌家长大的吗,你就和他们不一样啊……你弟弟凌络轩他……也不一定的吧……” 李沧澜没说话,只是摇了摇头。 林玉昆感觉自己以往引以为傲的头脑真是不太够用了。她看着这个在几年前闯入自己生活中的男人,忍不住问道: “那我们现在,应该做些什么?” …… “前面有人。”王渊突然开口道。 楚羽三人停了下来。 王渊定了定,皱了下眉头,而后朗声道:“哪位英雄在前面?!为何藏头露尾?!不如出来一叙!” 远处风声扰树,却不见有任何踪影。 楚羽咧嘴一笑,抽出了铁条。 “怎么?”方甲皱眉,低声问道。 “没啥,”青红之色在铁条上浮现,楚羽随意一挥,便有剑芒破空而去! “就是虽然他藏得再好,但是心跳还是漏了一拍!”楚羽话语还在原地回荡,整个人却已经如同离弦之箭一般向前冲了出去! “他这是磕了春药了?”王渊错愕地笑道。 吴央摸了摸摸鼻子,平静道:“可能是他……到宗师之后一直没跟人动过手,有点激动?” 到现在,没有人把那个尚未露面的人当一回事。既然能被察觉到踪迹,那么就在可控范围之内。楚羽既然已经攻了上去,那么那人便断然不会再有逃离的余地! “嘭!” 王渊、吴央、方甲瞳孔一缩,秋水、斩龙以及一柄毫不起眼的匕首几乎同时被抽了出来。 楚羽口中溢着鲜血,倒飞了回来! “呵呵……” 望着从地上爬起来之后与三人一同面容严峻的楚羽,他终于从树后走了出来。 “诸位,”他向四人微微躬身,十分满意四个人震惊的表情。 “初次见面,别来无恙?” …… 林玉昆皱了皱眉头,突然道:“那边有人打起来了。” 李沧澜手中拔草的动作一顿,问道:“什么实力的?” 林玉昆迟疑了一下,有些不确定地说:“大……大概是有……四个宗师?” 李沧澜心中一惊,思绪却已经飞速地转动了起来。这个时间同时出现四个宗师?这个地点应该来往的都是回各自宗门的西南诸人才对。可是西南那边……如何能同时凑出这样豪华的阵容? 电光石火之间,李沧澜一咬牙,已经做了决定。 “走!玉昆,我们悄悄过去看看,尽量不惊动他们!” …… “怎么是你?你为什么会拦在我们的路上?”楚羽抹去嘴角的血,还是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对面故意卖了一个破绽给楚羽来扮猪吃老虎的,是一个熟悉而又陌生的男子。这男子皮肤黝黑粗砺,一看就是在西南的大漠中骄阳下常年暴晒出来的人。他头顶的发枯黄而散乱,像是大漠里疯狂生长的野草。他并没有跟楚羽四人中的任何一个打过照面,但却在江湖大会中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甚至于他的出现,让有些江湖人动摇了萧正风与刘天南领军江湖的念头。 他的名字是洪正原,来自明宗,自称只是一名普通的弟子代表。 现在楚羽他们不信了。 “你到底是谁?” 斩龙剑上剑芒吞吐,王渊眼神从未有过的犀利。 洪正原微微一笑,两道金轮在手中飞速旋转,道:“我叫洪正原,明宗那边过来的。” “明宗那边过来的……明宗那边过来的……” 王渊喃喃道,“不会吧……这怎么可能……” 楚羽疑惑地道:“怎么个意思?” 吴央低声道:“只是猜测吧……我也觉得不太可能……” 飞轮停止,被洪正原收到了身后。他满怀深意地看了扫视了一遍四个人,突然开怀大笑道:“你们不用紧张,我真的只是明宗的一个普通弟子罢了。只是我们明宗许久没有进入中原,只跟一个玄罗宗的少宗主交手,实在是不过瘾。本来想今天找你们几个人干上一架,看看中原年轻一辈的实力到底是个什么样儿,但是瞅这架势,应该是干不过了。也罢,我这也就回宗门去了。反正萧盟主也下了命令,你们早晚也都会去我们那边跟南蛮子们干上。嘿嘿,到时候,你们就知道你们中原过的日子,是有多安逸了!” 话音一落,洪正原猛一扭身,腿部发力,跃入了空中。 不待楚羽四人做出其他的动作,几个起落间,已经消失在了树林之中。 直到此时,冷汗才从楚羽的鬓角流了下来。 “拦的住吗?” “……不好说……” “恐怕是要费一些功夫……” “费一些功夫?” “……” 楚羽、吴央、王渊三人相互看了看,而后各自叹了一口气。 气氛变得沉默了起来。 第107章 初见江湖起沧澜 林玉昆忽然停下了脚步。 李沧澜一愣,问道:“怎么了?” “打斗停止了……这也太快了一点吧?有一个宗师的气息消失不见了。照这样看,刚刚竟然是三个宗师对一个?!” 李沧澜的眉头皱起又展开,沉吟了片刻,他道:“既然这样,那我们也不要再继续向前走了,互不打扰,各走各路。” 林玉昆刚想点头,却是一怔,有些无奈地笑道:“恐怕来不及了。” 几道破风声响起,四道身影已经将两人围了起来。不过显然这四人也并没料到竟然是李沧澜和林玉昆二人,脸上都多少显现出了几丝错愕。 正是刚与洪正原一触即分的楚羽四人。 林玉昆率先朗声道:“在下锦官城城主林玉昆,与王首徒、楚首徒、吴少侠在华山之顶有过一面之缘,不知三位可还记得?我身边这位是我锦官城首席幕僚李沧澜李先生,我们二人方才在不远处感知到前方有打斗发生,心生疑惑便欲前往查看,绝无恶意。” 除了方甲以外,楚羽吴央王渊三人倒还是确实对这位江湖上为数不多的女城主中最出类拔萃的一位有着不浅的印象。尤其是在华山顶时,林玉昆主动出手为一名毫不相干的秦淮画屏山庄女子解厄,更是赢得了不少在场江湖人的好感。听得林玉昆如此言语,楚羽三人相互对视之后,便收起了各自兵刃。 见三人如此动作,一直面无表情的方甲微微迟疑,右手中的匕首也轻轻一抖,消失不见。 林玉昆这才松了一口气,刚欲开口说些什么,一道爽朗的声音便从她的身后响起。 “听我们城主说,楚首徒少年英姿,侠肝义胆,不但在登山途中救了遭受小人暗算的洛阳城李博统领一命,更是在最后时刻依靠自己的力量打破困厄,入境宗师。真是令人心向往之啊!” 楚羽先是一愣,而后这才定睛望向那位名叫李沧澜的书生。这书生看上去年进三十,眉清目秀,眼光柔和,鼻梁挺直。身上书生衣袍有些陈旧,却干爽整洁,毫不邋遢。楚羽看之一眼便心生些许亲近之意,于是也露出笑容,拱手道:“李大哥实在过奖。我不过一名江湖小虾米,福源深厚才能被师父看中收为弟子。门内师兄师姐胜我者不计其数,故从方才林城主那里,我便有些不自在。李先生和林城主长我几岁,若不嫌弃,便称我小羽即可,首徒二字,却是万万不敢当了。师父若是知道了,恐怕回去要打我板子。” 李沧澜哈哈一笑,点了点头,没有多说话。望向吴央,他笑道:“这位想必便是一人剑挑枫城史家镖局的吴央少侠了罢?盈盈秋水剑,脉脉顾西东,久仰,久仰!” 察觉到了吴央脸上的困惑,李沧澜微微一笑,解释道:“我与枫城城主白聪乃是旧时,从未断过书信。” 吴央这才放下心来,拱手回礼。 与这两个年纪较小又颇为有名的人物照过了面,李沧澜这边转向了王渊。只是还未等他开口,一直脸色淡淡的王渊便抢先发了声。 “李先生……你从未习武?” 李沧澜先是一怔,而后坦然点了点头。 王渊何许人也?剑宗首徒,江湖新一代领军人物。与吴央相处,谈笑风生,是因为两人难得剑道互通、惺惺相惜;与楚羽并肩,把臂相交,是因为他敬楚羽天资超群,个性鲜明;与方甲同行,温言宽慰,是因为感念方甲经历之凄惨,心有恻隐。能让王渊如此对待者,有这几人,已是世间奇事,江湖中哪个不知剑宗王渊虽无一身冲天傲气,却有一架铮铮傲骨?从当先开始,李沧澜与楚羽对话之中,王渊便听出了一些不着痕迹地抬举与奉承,虽说江湖往来,面子不可少,但王渊向来不喜这般做派,心下便对李沧澜有了些许不喜。而此刻确认了眼前这个比自己要大上几岁的书生竟然完全不会武功以后,王渊已经在心中将之看做了一个只会阿谀拍马的小人,于是言语之间变得极为不客气了起来。 “李先生,虽说当今天下安宁,习武并非立身之唯一坦途,但身为男儿,仰仗女人之声势而恬不知耻的抛头露面,总归是不太好的吧?” 林玉昆脸色首先一变,张口就想为李沧澜辩驳,却被李沧澜挥手制止。他的脸上并无怒色,却有着淡淡的无奈。 这是吴央楚羽方甲也反应了过来,互相对视,面面相觑,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 气氛尴尬了起来。 忽而李沧澜展颜一笑,对王渊说道:“你不喜欢我,无妨。王首徒终究是世间一等风流的人物,不需对我有好感,我崇敬你即可。” 而后转身,不待王渊再说出些什么,向方甲拱手道:“恕在下见识短浅,不知这位小兄弟是?” 方甲一愣,没想到话题转移到了自己的身上。他沉默了一会儿,道:“姓方名甲,江湖野鬼,不值一提。” 不料李沧澜却面色一整,正声道:“无双城面馆掌柜,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又怎能称是孤魂野鬼?” 这下轮到了楚羽和方甲心中震惊。无双城灌江楼一战,虽说对于两人而言打的是惊心动魄,可对于整个江湖而言,却是并没有掀起多大的波澜。无非是势力更替而已,江湖上每天都在发生,不会让人留意过多。 除非是有心留意。 方甲勉强笑了一下,拱手道:“过誉了。” 终于四人都转过了一圈。李沧澜道:“四位怎么会在这里呢?这是要去向何处?” 楚羽扭头看了一眼一言不发的王渊,心中叹了一口气,道:“我们四人……想去西南转一转。” 李沧澜眼前一亮,道:“我们锦官城也正好在西南,我们顺路,不妨同行?” 楚羽张了张嘴,还没说话,身后王源的声音已经响了起来。 “既然是读书人,那李先生可知不知好歹四字如何书写吗?莫非李先生连一丁点自知之明都没有?非要我明说出来,我看不惯你吗?” 王渊面色如霜,背后斩龙出鞘半寸。 林玉昆再也无法继续容忍,不顾李沧澜打出来的手势,怒声道:“王渊!我敬你是剑宗首徒,可不代表我锦官城就怕了你!我告诉你,沧澜他不是不想习武,只是从小经脉就有问题,根本无法在体内留存内力!可他不仅没有因此自暴自弃,反而还将读书视为一生的目标,来到我锦官城后,第一年解决了至少一千人的温饱问题!自从沧澜来了之后,我锦官城中江湖与百姓两相和谐,几乎就再也没有江湖人压迫百姓的事情出现!锦官城的江湖与百姓第一敬我,第二个敬的就是他!” 林玉昆走上前来,几乎就要将手指按到王渊的鼻子上,她怒道:“王渊!你看看你自己!你除了空有一身境界,你还真正做过什么对天下百姓有利的事情?!剑宗再强,也不过是俗世里的一个尸位素餐的江湖宗派罢了!你倘若内心真的有着那么高尚的道德准则,为什么不去学学明宗的作风?!南蛮未灭,北胡未除,有种的,你倒是去一人一剑将南蛮王或者胡人单于的脑袋割下来啊!” “玉昆!”李沧澜大喝一声,终于将林玉昆的声音打断。他叹了一口气,转头再看向王渊,道:“你不要生气,她只是……冲动而已。” 王渊看了李沧澜一眼,没再说话。 于是整个林间都沉默了下来。 楚羽给吴央递了个眼神:说点啥?气氛也太僵了吧? 吴央一个白眼回了过去:我怎么知道这个时候应该说什么?面对外人的时候不一向都是你出面吗? 你不是跟王渊比较熟吗?这明明是他误会了人家李沧澜,莫名其妙地挤兑人家。不如去让他道个歉? 得了吧,以我对王渊的了解,他要生气,绝不会是简单的不爽李沧澜而已,我敢打赌,绝对还有其他原因。 ……别管有没有其他原因,咱们总不能就这么干站着吧……你瞅瞅你瞅瞅,斩龙剑都快完全出鞘了都……唔……真打起来了,你说我们帮谁…… 就在王渊与林、李两人剑拔弩张,楚、吴二人挤眉弄眼之际,一直不怎么惹人注目的方甲突然开口道: “之前那个叫洪正原的人,真的是明宗弟子吗?如果他真的是明宗弟子,为什么任何关于明宗现状的消息都不透露?为什么非要和我们交手?普通弟子代表,真的可以那么强吗?” 沉默与尴尬顿时土崩瓦解,李沧澜眼神在一瞬间变得极为严峻。他直视着王渊的眼睛,严肃道:“王渊,你心里的不舒服等一会儿再说!你先告诉我,刚才跟你们交手的,真的是那个名叫洪正原的明宗弟子?!” 王渊低下了头,不说话。 林玉昆面无表情,缓步走了上去。 一把揪住了王渊的耳朵。 “王渊……我找谁当你姐夫是我自己的事儿!你小子别他妈再给我发神经了行不行?!” 第108章 姐弟 “你可怎么说,谁知道锦官城城主竟然是剑宗首徒王渊的表姐?这事儿要是传出去,还不得惊死一批人啊?”楚羽一边走,一边仍是一脸的不可置信。 倘若是被江湖中人甚至是剑宗弟子看到了王渊此时的脸色,恐怕都会被惊掉下巴来。王渊虽说平日里待人温和有理有度,却仍然是如同天上之苍鹰,总会让与之相处之人清晰地感觉到那种仿佛不处于一个世界中的疏离感。可此时的王渊满脸通红,就好像是一个出了丑后倍感羞恼的小孩子一般,怎么不令人称奇? “这……有个表姐很奇怪吗?”王渊尽量不让自己的眼神颤抖,有些底气不足地说道。 “非也非也,”楚羽摇了摇脑袋,咧嘴一笑,道:“你想啊,你已经是冠绝一代的剑宗首徒了,身份显赫,声名远扬;你表姐呢,竟然也不差,作为江湖上为数不多的女城主,也是叱咤一方的人物。这样的两个人,竟然从来都没有任何亲近的消息传出来,临到头林城主找到合适的夫婿,结果你跳出来了?啧啧啧,这其中说没有故事都没人信啊!咱们江湖人,向来就不缺想象力啊!” 王渊一个趔趄,低声吼道:“开什么玩笑!我只是觉得李沧澜那个家伙手无缚鸡之力,保护不了我姐,给不了我姐安稳的生活而已!怎么,我还能对我姐有什么非分之想不成?!别他妈开玩笑了!” 楚羽朝他挤了挤眼,道:“呦呦呦,你瞧瞧,咱们大剑仙竟然骂脏话了都……” 王渊被噎得不轻,左右看了看,突然把吴央推到自己身前,道:“都不过是像你这般无聊人的龌龊心思罢了!你看看吴央兄弟,他从头到尾就没有说过话!这样的人才称得上是君子!才应该是我辈楷模!江湖上像你这样的不正之风,就应该及早铲除!” 这是吴央摸了摸鼻子,轻声道:“在千年的江湖里,娶自己亲戚为妻的江湖知名人士好像还真不少。” 楚羽捂嘴。 王源的脸直接黑了下来,怒哼一声,道:“我行得正坐得直,随你们怎么说去!” 见王渊似乎是真的生气了,楚羽和吴央互相咧嘴笑了笑,便要出言安慰一下王渊受伤的灵魂,方甲却突然出了声:“你们说,他们两个从刚才开始就一直走在前面低声商量着什么,莫非……那个明宗洪正原……” 此言一出,四个人全都静了下来,就连怒火攻心的王渊也渐渐沉凝了脸色,看向了走在前面约半丈远低声商量着事情的两人。 …… “我说小王渊,你家都没了,眼见连饭都吃不起,就要活不下去了!不如把小玉昆卖来我们家做我们家虎子的童养媳?到时候咱们两家变一家,有我们家虎子一口吃的,就有你和你姐一口吃的,怎么样?” 只有三岁大的王渊双眼通红,死死守着身后的五六岁大的小姑娘,向眼前的人吼道:“我不!我才不要把姐姐嫁到你们家里去受苦!我答应过爹爹和姑姑的,我要保护姐姐!就像我爹保护我姑姑一样!” “你爹?不过是个被剑宗废去一身武功逐出山门的废人罢了!你爹若是真能护住你姑姑,当年怎么会被剑宗仍到咱们城门口人事不知?嘿嘿,小王渊,你可是弄错了,你姐姐要是嫁给我们家虎子,那是来享福,可不是什么受罪!咱们锦官城夏侯家的什么水平什么地位,你一个三岁大的小孩子,恐怕理解不了吧?那就给你说简单一点,咱们家每天每顿饭米饭都能吃到饱!还舍得拿去喂狗呐!懂了吗?哈哈哈哈!” 王渊眼泪流过脸庞,大声道:“我不管你家一顿饭能吃多少米饭!我只知道,你们家夏侯虎是个傻子!我才不要让姐姐嫁给一个傻子!” 一直弯腰当找乐子一般的管事收敛了笑容,站直了身子,漠然道:“小子,你有种的再说一遍!” 王渊正想开口,身后的小姑娘却先于他动了起来! 姑娘迅捷地绕过小王渊地身子,双手在地上一撑,一个跟头翻过去,脚尖正好踹在了那管事的裤裆之上! 一声凄厉地惨叫,管事捂着裆缓缓蹲了下去。 小姑娘双手叉腰,挡在小王渊身前,鼻子一皱,道:“我娘和我舅舅虽然让小王渊保护我,但是至少现在应该是我来保护他!既然是我保护他,那我自己的事情我自己说了算!你们家那个傻子……”她一脸嫌弃地说:“我就是死了我也不会嫁的!” 而后她转身,用力拍了拍小王渊的肩膀,悲壮道:“弟弟!姐姐自己也不想让那个傻子当你姐夫!但是……他们家大人太多了,姐姐打不过他们……” 小王渊急道:“还有我还有我!” “加上你也打不过!……姐姐真的不想嫁给傻子,所以要是他们来逼姐姐,姐姐可能会去死……要是姐姐死了,你肯定也活不了了……弟弟,你愿意为了姐姐去死吗?!” 小王渊愣了,被突如其来的死亡给吓着了,他小嘴一撇,眼泪瞬间哗啦啦地就流了下来。 “姐姐……我不想死……但是,但是要是非要让姐姐嫁给一个傻子的话……我还是死吧!” 一把抓住小王渊的肩膀,林玉昆紧紧盯着他的眼睛,道:“很好……弟弟,我们不要死,我们要好好活着!” “跑!” 仍没缓过劲儿来的夏侯家管事看着一溜烟儿消失在自己视野中的两个小孩儿,眼神阴翳,咬牙道:“我要弄死你们……” 而后他眼中出现了一道蓝袍身影。 他瞳孔一缩,诧异道:“城……城主?” “一个时辰之后,林玉昆将成为我的义女,王渊将会被剑宗掌门收做亲传弟子。” 管事张了张嘴,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所以回去告诉你们夏侯家的那些畜生们,从今往后的行事都收敛一点,城主府忍了夏侯家不是一天两天了,要是还想混,就他妈的给老子时刻注意着,到底锦官城,是谁说了算!” 管事屁滚尿流的消失在了巷口。 被称作城主的男人从一开始就没看那管事一眼,视线一直停留在两个孩子消失的地方。他嘴角勾起了一抹笑容,轻声道:“老王啊,你有个好儿子,也有个好侄女啊……” 从那之后半年内,王渊和林玉昆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王渊被剑宗宗主收为徒弟颇受山门争议,所以他并没有立刻前往蜀山。林玉昆被锦官城城主收为义女,却是立竿见影,两人当天就搬进了城主府。身上的衣装变了,桌上的食物变了,城中欺负人和被欺负的角色变了,可两人的姐弟感情却没有变。林玉昆每天在大街小巷中嚷嚷着冲杀着,却总是被小三岁的王渊护在身后。城里人每次看见这一对儿姐弟,都会被逗得合不拢嘴。只是除了那个夹起尾巴做人的夏侯家以外,并没有人知道两人的真实身份。 半年后,有仙人御剑降临锦官城城主府,接走了姐弟中的弟弟。 从那以后二十年,姐弟两人再没见过面。二十年,城中人早已忘了当初街上奔跑嚣张了半年的姐弟,只知道锦官城新城主名为林玉昆,而江湖上那个出了名了剑宗有一位冠绝年轻一辈的首徒,名叫王渊。 白云苍狗。 …… 听着身后的窃窃私语消失了去,林玉昆下意识地回头望了一眼,却正好看见了看向自己地王渊。两人视线一触即分,林玉昆将头转了回来。 李沧澜突然笑了,道:“原来他还真是你一直提起的那个表弟啊……怎么?为何一直不相认呢?” 林玉昆低头道:“当年一场误会,我爹娘杀了剑宗一名弟子,却正好是舅舅的一位师弟。剑宗不知舅舅和我娘的关系,便派舅舅来杀我娘……舅舅自然下不了手,便护着我娘躲了三年。可最终还是被剑宗发现,在一场对战中,我爹娘身亡,舅舅无法对自己的师门中人下手,于是自觉经脉,自废了武功……剑宗见罪魁祸首已经伏诛,舅舅又如此行径,便不再继续追究。舅舅便领着我们来到锦官城,不过一年便郁郁而终……新任剑宗宗主是舅舅最亲近的师兄,实在感念舅舅往日的情分,再加上弟弟本身就有不小的剑道天赋,就悄悄地让弟弟回了山门……剑宗还是有一大部分人并不知道弟弟就是舅舅的儿子,倘若我们有什么联系的话,很容易被一些有心人猜出端倪,这实在会对弟弟不利……” 李沧澜点点头道:“我明白了。”而后顿了顿,他凑到林玉昆的耳边,几乎是呵着气地呢喃道:“你刚刚说你要自己给王渊找姐夫,不让他管……这个姐夫……指的是我嘛?” 一瞬间,林玉昆的脸变得像是如同刚刚王渊的一般,甚至犹有过之。 鲜艳欲滴。 第109章 这些年,我好想你 路途既然仍在在脚下延续,便没有任何理由停止前进。哪怕王渊心中有多么别扭,可就像林玉昆自己说的那样,她要喜欢谁、要与谁在一起,终究是她自己的事情。所以一行六个人仍是以不慢的速度向西南方向一同走去。 其实王渊也并不是真的完全看不起李沧澜其人,而是出于一种十分奇特的心理。这种心理其实并不少见,往往出现在父亲嫁女儿、兄长嫁妹妹等情形之中。王渊虽然既不是父亲也不是兄长,但作为儿时曾发誓要保护姐姐的弟弟,看见二十年未见的姐姐突然身边多了一个男人,其心情也是可以理解的。 当王渊彻底从心里接受了自家姐姐确实有了可以托付一辈子的人之后,便也渐渐地开始发现了李沧澜的一些优点。首先就是一表人才,李沧澜确实长了一张十分英俊的脸。可是像什么目若朗星、眉若远山这类的赞美放在他的身上似乎并不合适,他的英俊并不是具体到某一处的英俊,而是一种给人看着十分舒服与协调的英俊。每一处的线条似乎都恰到好处,每一个表情似乎都天衣无缝。王渊仔细地想了一想,在他见过的那么多人之中,除了洛阳城的一位幕僚能与之相比以外,似乎确实没有其他男子能有如此惊世容颜。 这第一关,就算是过了。 接着就是这李沧澜对林玉昆的态度。整整十天,王渊几乎无时无刻不在观察着李沧澜和林玉昆之间相处时的一点一滴。由于有他们四人的同行,不管是出于礼数还是女人家的矜持,林玉昆都不会再和李沧澜做出什么亲密的举动。但是李沧澜却仍然神态自若,不论是从烤兔子上撕下来的第一块肉,还是从溪边取来的第一口水,都十分自然毫不避讳地首先递给林玉昆。 这第二关,王渊也没挑出来什么毛病。 没有第三关了,王渊心中暗暗想道,如果这个男人,会武功就十分好了。但再转念一想,要是李沧澜连练武一事也能做得十分不错的话,那么姐姐可能与自己真的就不会再有什么交集了。 这样很好,至少保护姐姐这件事情,还是在自己身上的。 所以这十天之内,王渊不再向李沧澜口出恶语。只是接受不代表接纳,虽然不好的话不说了,可是好话也根本没有,甚至连不咸不淡地寒暄都被王渊干脆地省去,几乎一个字都没再说。 林玉昆和李沧澜闲聊时,提道王渊,总是有些无奈地道:“都二十多岁的人了,怎么还是跟个小孩子一样?” 十天时间,对于林玉昆、王渊来讲,可能有些煎熬,但对于楚羽、吴央、方甲三人而言,却是意义非凡。 在与李沧澜的闲聊之中,楚羽算是重新认识了一番萧正风成为武林盟主之后下达的那几个命令。之前作为一个以看热闹和凑热闹为主要目的去参加江湖大会的楚羽而言,他根本就想不到这一场江湖大会究竟对整个中原江湖产生多大的意义,根本想象不到萧正风简简单单的几个命令到底触动了多少势力的根本利益,又对推动整个江湖的变革起到了多大的作用。在李沧澜风轻云淡的只言片语之中,楚羽他们总算是窥得了冰山一角。仅仅是这冰山一角,就已经足够让楚羽心旌摇曳,热血沸腾。 他小心翼翼地问李沧澜:“李先生,你说的这些……真的都是萧城主心中所想的吗?统一江湖,彻底击垮南蛮北胡,给天下百姓一个真正安定富足的生活?” 李沧澜看着楚羽的认真而激动的眼睛,摇头失笑道:“这当然是我自己猜测的,萧城……盟主到底是怎么想的,肯定只有他自己知道啊。” 楚羽急得脸通红,想说些什么又不知道从何说起,难受的抓耳挠腮。 李沧澜见楚羽这个样子,不由笑了出来,然后认真道:“虽然是我的猜测,但应该八九不离十。萧盟主的话……与刘城主两人同心协力,由此伟愿,非常合理。” 楚羽长长呼出了一口气,眼中震撼遮掩不住,喃喃道:“这可是要开天辟地一般的大事啊……” 一直在一旁默默听着的吴央突然开口道:“李先生,恐怕要做到这件事,不太容易吧……” 李沧澜还未开口,方甲就已经轻声说道:“会有相当一部分人不会愿意这么干的,这事儿不是咱们想象的那么轻松……如果这种事很简单的话,千年来早就有仁人志士人这么干了,哪里还会有现在这种乱局。” 楚羽突然问道:“李先生……你说萧盟主他……能成功吗?” 李沧澜看着一下子认真看向自己的三双眼睛,甚至故意与自己拉开了一段距离的王渊也抬起了头,他知道这个问题自己不能敷衍着回答。 抬头看了看天空刚刚掠过的飞鸟,李沧澜的声音第一次严肃道失去了一直常在的温和。 “不论能否成功,至少萧盟主已经走在了千年里所有有过这种想法的人的前面。你们几个人,没有一个人的武功境界是我可以指手画脚的,但我还是想要作为一个稍年长你们一些的兄长告诉你们,当你们想去做一件事情的时候,永远不要执着于这件事情能否做成,不要沉溺于结果是否能美好的纠结之中。你需要做的事情只是向前看,然后做你应该做的,做到最好,做到极致,做到你自己都无法再挑出任何不满意的地方,然后离开就行了。” 李沧澜的眼中闪过几丝就连林玉昆都没见过的光芒。一瞬间,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破烂简陋名不副实而又名副其实的稻城之中,那里有来来往往闲适安详的居民,有书塾中琅琅读书的孩子,有头顶永远湛蓝的天空,有脚下一直坚实的土地。 那一段话,其实是他说给自己听的。 他将右手放于自己的胸口之上,扪心自问。 李沧澜,你准备好了吗? …… 六人脚程并不算慢,但长时间跋涉还是让李沧澜的身体有些吃不消。于是途中路过一座小城的时候,还是林玉昆出钱为六人买了六匹马。这虽然不是楚羽第一次骑马,但却是他第一次拥有一匹属于自己的马。翻身上马,将身板挺得笔直,楚羽满意地咧了咧嘴,觉得自己总算是有点像江湖里潇洒来去自如的大侠了,心情不由得明朗了起来。但是转念一想大侠身边总是要有红颜知己陪伴的啊,而苏沁到现在安危不明,况且就那个凶婆娘,还红颜知己?楚羽心情便又陷入了阴霾之中。 有了马之后行程便又加快了许多。转眼之间,又是五天过去,平原早就消失不见,起伏的山脉与高低出现在了众人的眼中。 这一天,王渊成为了第一个要离开的人。 “从这里上蜀山还有一段距离,但是我来之前师父还交给了我一些其他的事情,所以我需要绕一些路,就不能陪你们一同上蜀山了。你们要多保重,切记,在确认苏姑娘的安危之前,千万不要和唐门发生冲突,能低头时且先低头,不差争着一时之气。”坐在马上,王渊向楚羽、吴央、方甲抱拳道。 楚羽同样抱拳立马,道:“王大哥也要多保重。” 吴央在其后忽然开口:“不去跟林城主和李先生说点什么再走?这一别,你们可就不知道再见是什么时候了。” 王渊脸色一滞,低下头来不知道该用些什么理由来拒绝。 “下马。” 王渊一愣,却并不敢转过身去,低声挣扎道:“凭什么,你既然把马送了我,那这就是我的东西,你凭什么让我下来我就下来?” 而后只听一声惨叫,王渊被林玉昆跳起来揪住了耳朵硬生生从马上揪了下来。 楚羽三人互相对视了一眼,默默把眼睛捂上了。 王渊羞恼地冲林玉昆吼道:“我……你……” 林玉昆面无表情一把把高出自己一头的王渊拽进了自己的怀里。 王渊僵住了。 林玉昆轻声道:“要走就好好走,以后的路,踏实一点。江湖那么大,水那么深,天气那么多变,你这个给舅舅发过誓要护着我一辈子的家伙,可别死了。” 她一把将王渊推开,转身向自己的马走去。一边走,她一边抬起头大声说道:“王渊你个臭小子!你既然不喜欢李先生!那你以后就不要来锦官城看我!我成亲的时候也肯定不会邀请你!你就老老实实地做好你的剑宗首徒吧!听见了没有!” 翻身上马,一提缰绳,她这些日子中第一次拿出一城之主的气势,冲着身边的剩下的四个人吼道:“走!” 马蹄声响了起来,仍在原地的王渊如梦方醒,突然向着那逐渐远去的背影高声喊道: “姐!” “你也不准死!” “姓李的!照顾好我姐!她要是受了一点委屈!老子提剑把你脑袋砍下来!” “姐——” 剑宗数百年来最出色的弟子瘫软在地上,泪流满面。 “这些年,我好想你……” 第110章 唐门之前的草丛 蜀山之上之秀丽风光,非常人不能领略。一来峰险,虽不至于与华山相同,但依然是人间少有之奇险。青莲剑仙李太白《蜀道难》有云:“上有六龙回日之高标,下有冲波逆折之回川。黄鹤之飞尚不得过,猿猱欲度愁攀援。青泥何盘盘,百步九折萦岩峦。扪参历井仰胁息,以手抚膺坐长叹。”二来其上之飞禽走兽,是世间一等一的奇凶。在蜀山山涧之中、悬崖之畔、甚至峭立的峰壁之上,皆有一双双冰冷而嗜血的眼睛紧紧盯着来往的过路之人。 在蜀山之上开宗立派的只有剑宗和唐门两个,无一例外皆是四门三宗之一,处于江湖上的顶尖行列。不过就算宗门势力强大,煊赫显贵,但对于初入门的弟子而言,那些潜藏在蜀山之中的危险依然足够致命。所以剑宗最先应对这种情况想出了办法,那便是,若没有能独自在蜀山之中来去自如的实力,便不许离开宗门范围。这种方法简单粗暴,却在规避了宗门弟子送命危险的同时考验了宗门弟子心性与毅力。所以千百年来,但凡江湖上闯出来名头的剑宗弟子,无一不是性格淡然、品行坚毅之辈。对于剑宗弟子而言,他们人生中的第一个对手就是自己,其次便是那巍峨屹立的蜀山。 艰苦卓绝的环境中,唯有强者才能朗然笑苍生。 可是唐门不同。 虽然要比剑宗晚上几百年才开宗立派,但面对蜀山这个艰险的环境问题,唐门却是轻松了不知道多少倍。擅长用毒的唐门先辈们,并不需要多么高的武学修为便能轻松制服山中凶兽。名震江湖的含笑散也好,穷凶极恶的断肠涎也罢,对于神智未开的飞禽走兽而言,无疑是噩梦。至于陡峭的山壁,但对于平日里就随身携带飞天爪唐门弟子来讲,也只是付之一笑的事情罢了。 且唐门开山门之后,无论是钻研用毒还是同门切磋,总免不了将一些毒汁废液倾入山间。起初这一行为倒是令蜀山兽灾有所削减,可久而久之那些凡是扛过了毒液侵蚀的猛兽都发生了不同程度上的变异。有的凶性被进一步开发出来,有的失去理智,有的体内产生了不同类型的奇特变化,竟生命力变得极为顽强,甚至本身就带上了毒性。这样一来,唐门的人没什么感觉,可剑宗却被弄得苦不堪言,因此而丧命的弟子不在少数。原本就关系不好的两大宗门更加形同陌路,若非两边掌门人都各自管束门下弟子的话,恐怕这两个邻居早就兵戎相见,血流成河了。 论武道实力、宗门杀力,恐怕两个唐门也赶不上小半个剑宗,甚至连一般的四门水准都达不到。可一旦用上来去无影踪的暗器与毒,哪怕是剑宗,想要动一动唐门也必然会伤筋动骨。两方都明白其中关键,所以才能做到数百年横眉冷眼却依然相安无事。 据传闻,为了防止剑宗暴起发难,百年前唐门在蜀山之中捕获并驯服了一直只存在于传说之中、从未有人见过的上古凶兽,在无尽的深渊之中替唐门来镇守山门,也不知是真是假。 总而言之,向来如同江湖隐杀者一般的唐门,能止小儿夜啼,能令夜狼收声,绝不只是徒有虚名那么简单。 …… 蜀山之北侧,氤氲紫雾浓云。半山腰处,隐隐约约之间,依稀可见一道古朴山门。山门处似乎并无人看守,一切如同荒凉之地一般寂静无声。 某刻,突然在那古朴山门不远处的一丛杂草之间传来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而几乎就是在同一时刻,两道破空声猛然响起,寒光如同长了眼睛一般霎时刺入那声音所响起的地方。窸窸窣窣的声音顿时偃旗息鼓,一切再度恢复寂静无声。 这寂静持续的时间并不长,不多时,两道黑衣身影便仿佛鬼魅一般出现在了山门之前。两人俱是男子,面容普通,相互对视一眼之后不约而同地皱起了眉头,接着便向那方才声音响起之处走了过去。 伸手拨开草丛,两人便几乎同时松了一口气。一直肥硕的兔子一动不动地躺在草丛之中,身上两根银针散发着摄人的光芒,眼见是死的不能再死了。 略微沉默了一会儿,其中一名稍高一点的黑衣男子开口笑道:“看来这次是我赢了,我的夺魄针刺中的是这兔子的侧喉,而你不过刺中了背部。看来你的那瓶地龙汁,今天就要随我姓了。” 稍矮一些的男子哼了一声,低声道:“反正针上都有剧毒,刺中哪个部位又有什么不同呢?”不过这人也知道这样的说法并没有什么说服力,纠结了片刻,还是从衣襟中掏出了一个被木塞塞得紧紧地小瓷瓶,递给了那个高些的男子。 “你也别得意,不过是最初入门的‘有的放矢’学得比我扎实罢了,等我学会了咱们唐门的绝学‘暴雨梨花’,你就等着把你全身的家当都输给我吧。” 听着同伴愤愤然得声音,那较高男子先是一愣,而后失笑道:“还‘暴雨梨花’?我看等你把次一点的‘天女散花’学会,我就都已经当上掌门了!” “呸!比我还能吹!前两天见着小师妹没有?人家连那种决心都下了,你还想当掌门?做青天白日梦去吧!” “只许你吹,就不许我吹啊?行了行了走了,这边瘴毒实在是厉害的紧,解毒丸得省着些用,快回去继续站岗。” 而后两人几个腾跃,又如鬼魅一般消失在了山门之前。 寂静又一次笼罩了这片空荡而毫无生气的地方。 …… 不远处的另一片及人高的草丛中,两个人像是死尸一般匍匐在其中一动不动。在那两人消失后的半柱香后,其中一个背着铁条的身影率先动了动,而后抬起了头。 “走了。” “真走了?” “真走了。咱们两个宗师,要干些这种偷鸡摸狗的事情,这些看门的弟子想要发现那才是难上加难。”楚羽半坐起来,叹了一口气,道:“只是可怜了那只兔子,那么肥,不用来打牙祭真是浪费。” 吴央面无表情地说:“这边的东西你想要吃还是得慎重一点。这空气里连肉眼都能看见的紫色毒瘴,可实在是霸道得很。若非你我都已经是宗师境界,想要在这毒瘴中生存下来,还真的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顿了顿,他的表情变得更加严肃,道:“你也不要小看唐门弟子。方才那两人的身手行踪你我都看到了,不过只是看门的弟子而已,就已经有了这种水准,这唐门中人简直是……” “简直是天生的杀手。”楚羽接过了话头。 吴央点了点头。 “我倒是有点想知道,他们口中的那个小师妹……会不会是沁丫头?”楚羽忽然道。 吴央一愣,下意识说:“不会吧……” 楚羽摇了摇头,没说话。 吴央仔细想了想,忽然发现,那个唐门弟子口中所谓的“小师妹”还真有挺大的可能是苏沁。其一,苏沁是不久前才被带到蜀山之上,若入唐门,辈分必然不会太高,落一个“小师妹”的名头,极有可能;其二,当时掳去苏沁的领头人,据林青来讲,是唐门中辈份极高、地位极重的一名长老,这就从侧面反映了苏沁对于唐门的重要性,再加上苏沁本身的倔强性子,做一个所谓的‘决心’,混一个掌门继承人,绰绰有余。 楚羽突然自嘲道:“石头,你说,咱们俩在这儿做贼似的躲藏着,还一直吸着毒,满脑子想得都是怎么把沁丫头从魔掌之中解救出来,结果人家在里面吃香的喝辣的当上了掌门继承人吆五喝六一帮人端茶送水……多没劲呐……” 吴央气笑了,骂道:“你这都是些什么混帐念头……” 楚羽不自然地摸了摸鼻子,说:“我说的没有道理吗难道?万一人家真是不想再见我了,在宗门里好好呆着,做一番事业出来,照样可以名垂江湖,亘古烁今……” 被吴央紧紧盯着眼睛,楚羽终于是说不下去了。 “好吧好吧我承认,我就是又有点怂了行不行……我之前那么不顾沁丫头的感受,现在又要死皮赖脸的来找她……唉我怎么就这么不要脸呢……唉谁让老子喜欢她呢……” 看着垂头丧气在口中一直碎碎念的楚羽,吴央嘴角泛出了淡淡地微笑。此时的他心中早已不再纠结于对苏沁的感情,看着楚羽明白了自己的心意,开始积极地给与苏沁回应,吴央只觉得欣慰。虽然有些时候看着两人时不时的表现出来的一些细节,他还是会有些空虚与心酸,但宽慰早已大过了一切情绪的总和。 他微笑着问道:“接下来我们怎么做?” 楚羽深吸了一口气,拔出了身后铁条。 “还能怎么办?把刚才那两人再引出来,拿下,好好问一问!老子这次必须要见到沁丫头!人挡杀人,佛挡杀佛!” 第111章 还我媳妇儿 “怎么又来了一只兔子?”唐知礼皱眉道。 身边的唐守礼眼神闪了闪,低声道:“我也觉得事有蹊跷。这么浓重的毒瘴,倘若不服用解毒丹,就算是你我二人,也最多撑两个时辰就要开始全力祛毒。所以咱们唐门山门外,向来是除了毒草,绝无生机。可今日短短三炷香内,竟然接连出现两只活蹦乱跳的兔子,实在是让人想不通。” 唐知礼沉吟了片刻,盯着那只连草丛都不进去,堂而皇之地游荡在空旷土地上的兔子,轻哼了一声,道:“这次咱们俩先别动手,等一段时间,看看这兔子究竟能不能在咱们唐门家门口这么多年来凝聚不散的毒瘴中坚持下来。倘若真让它给撑住了,这说明它很可能是一直都在这里生活,体内产生了一些奇妙的变化,对这毒瘴产生了抗性。若是死了,那就说明这兔子是从别处来的,至于怎么来的,”他的眼中闪过一道厉芒,“就值得咱们兄弟俩好好研究研究了。” 唐守礼缓缓点了点头。 唐门有一个和别的宗门都不相同的规矩。对于别的宗门帮派来讲,确定看守山门的人选是非常有讲究的一件事情。山门首先是宗门帮派的门面,绝不允许外人轻易攻破,所以守门人一定不能是弱者;可是宗门之中真正的强者又往往身处高位,又有哪一个愿意去干守门这种自降身价还又苦又累的活儿呢?所以到最后哪怕实力不够,宗门帮派也往往只能派遣位于势力中中等偏下的弟子帮众来做守门人。 可唐门并不相同,唐门并没有固定的守门人。记不清是从哪一位门主开始,唐门便有这样一个规矩,整个门内从上到下,从一个记名弟子到门主,每个人都需按照顺序分别前往山门处守门,一次为期三天。若在当值期间出现山门被闯破的事情,视情节轻重前往戒律堂领罚。这样一来,实力较低的年轻人不敢懈怠,拼命提升自己的实力;而实力较高的门内长老之流,也以门主为首不断感受着这种门内具体确切的事务,避免懈怠骄纵之风气的形成。 而唐守礼和唐知礼两人,不巧正是两个月前唐门的新晋长老。两人年龄都不算大,只有三十岁出头,孤儿出身,被唐门门主收留,赐唐姓。作为唐门的中坚力量,他们二人依然要按照规矩前来守门,只是原以为能够轻松完成的任务,却在最后一天变得颇为有意思了起来。 不过两人虽然严肃对待,却并不担心。毕竟是两个武学大家八层楼的唐门高手,对付一些藏头露尾的鼠辈,总不至于马失前蹄。 于是他们不再说话,静静地盯着那只依然悠哉悠哉的兔子。 …… “这回怎么不出来了?你还别说,刚才那会儿没注意,还真没看出来那两个家伙是从哪里出来的。”楚羽本想从身边薅一根草叼在嘴里,但周围浓浓的紫雾很快使他打消了这个念头。还是谨慎一点,在这个地方,身边什么东西似乎都有可能有毒。 吴央没说话,只是紧紧盯着那只活蹦乱跳的兔子。 “别看了别看了,”楚羽有些不耐烦,就准备起身,道:“我看他们唐门就是警惕性不高,搞死了一只兔子就觉得万事大吉了。哼,他们也不想想,这么浓的毒瘴怎么会莫名其妙的有兔子这种东西出没吗?” 吴央一把抓住已经站起了一半的楚羽,低声道:“蹲下!看!” 楚羽瞳孔一缩,忙弯下身来,向那只兔子所在的地方看了去。 只见那只兔子又蹦跶了几步,忽然猛的抽动了几下,而后身子一歪,在倒在地上的前一息仿佛被什么东西猛然一抽,如同油锅上的虾一样在地上来回跳动了一阵子,终于悄无声息的死去了。 楚羽头皮一阵发麻,“这毒瘴,这么霸道?我怎么没觉得?” 吴央低声道:“我们好歹也是宗师水平,总不至于不如一只兔子。不过我觉得咱们等一下还是用内力好好检查一下体内,这毒瘴无声无息,若是轻视了……” 两人瞳孔同时猛然一缩,几乎在同一瞬间从草丛中暴掠而出! 两声闷响,再回头时,原地已经多出了两根细长铁杵。铁杵周围杂草正不断发出“嗞嗞”的声响,转眼之间一片焦黑,已是寸草不生。 楚羽咽下一口口水,再转头看向眼前两个如临大敌一般的唐门弟子之时,眼中尽是警惕。 吴央呼出一口气,反手倒提已经出鞘了的秋水剑,向两个唐门弟子鞠了一躬,尽量缓和声音,道:“两位莫要误会,我们并无敌意,只是从未与贵门接触过,这才……” “哼!” 还不待吴央说完,较高的那名唐门弟子已经冷哼出声。只听他道:“你们两个不过二十左右的少年,武艺倒却精深,以我们二人的实力,竟是看你们不透。但是不要因此便觉得有所凭恃,来挑衅我唐门!莫要说什么并无恶意,若是真想诚心拜访,何必偷偷摸摸?大大方方的投递名帖,若不是敌人,我们唐门礼数自会周到。你瞧瞧你们二人,还竟然连放两只兔子,当我们唐门里的人都是傻子么!”言语之间,恼怒之意已经颇为明显。 吴央有些尴尬的看了一眼看向别处的楚羽,有些无奈地说:“两位大哥莫要生气,我们……这不是从来没跟贵门接触过,不知道你们到底是个什么路数么……江湖上又向来说贵门之难以接触……” 唐门两人对视一眼,皆是大怒道:“你是说我们唐门疏离人世,蛮不讲理了?!” 吴央一阵头疼,正要开口说什么,背后却一阵剑气冲天。 他霍然转头,喝道:“楚疯子!不要冲动!” 铁条在手的楚羽摇了摇头,看向那两个唐门弟子,咧了咧嘴,道:“本来嘛,难道你们还以为你们唐门在江湖上的名声很好么?我也懒得跟你们废话了,反正弄那两只兔子也是为了把你们钓出来。你们老实告诉我,是不是有一个叫苏沁的姑娘被你们抓来了唐门?!” 冲天剑气之中,唐知礼总算是变了变颜色,只是心中念着唐门尊严,仍是咬了咬牙,大声喝道:“这便是你来问我唐门应有的态度?!” 轻扯一下身旁唐守礼的衣袖,两人刹那飞退,短镖自两人袖中如同漫天乱蝶一般飞泄而出,向楚吴二人飙射而去! 吴央没动,楚羽的身形从他身边幻影般一晃而过。交错的一瞬间,吴央轻声道:“下手轻点,没必要彻底撕破脸。” 楚羽几乎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脸上的笑容咧得更开了一些。 青红色一瞬间包裹铁条,在空气中划出一道又一道凌厉而狂放的痕迹,随着叮叮咣咣的声音响起,两个唐门弟子甩出的如同翩翩蝴蝶一般的短镖像是被剪断了翅膀,一个个都无力的栽到了地上,腐蚀着地上无辜的草。 而楚羽的身影却并未有丝毫的停止。他挥舞着铁条,像是一个甩着马鞭的骑士,整个身躯仿佛化作一团燃烧的烈焰,向着远处的敌人疯狂席卷而去! 他的眼神炽热而冰冷,状若癫狂,大声道:“苏沁呢?!苏沁在哪儿?!” “把我的苏沁,还回来!” 铁条斜挥而出,巨大而笔直的剑芒像是要将这片被紫雾笼罩的天地撕裂开来,直直地冲着两人奔袭而去! 一声巨大的轰鸣! 气浪卷开,像是在原地刮起了只有传说在遥远的东海上才会刮起的巨大风暴,一瞬间将紫雾全部撕开吞噬,露出了原本清秀的山峰。 声息渐敛,山壁下的深渊之中,似有巨兽之嘶吼若隐若现,眨眼却又无影无踪。 吴央看着那道将铁条扛在肩上的挺拔身形,心中一时竟然无话可说。 …… 一处山涧旁,素衣倩影盘膝静坐,任凭水花在身边砸落,四溅开来,如昆山玉碎。 发丝青亮如故,只是垂到耳际,便凭空斩断。 惊心动魄。 一道声音在其背后响起。 “山门口有闲杂人等在不停叫嚣,说是要见你。守礼知礼两个人已经被他们抓在了手里,不过应该没有什么生命危险。” 少女身子毫无动静,连眼睛都没有睁开,却有清丽声音响了起来:“是不是一个穿着宽容衣袍头顶扎髻,另一个手里抓一柄铁条?” 已经来到她身后的老者一愣,点头道:“正是,原来你还真的认识。尤其是那个手持铁条的家伙,对你出言不逊,我正要找你确认一下,如果不是什么熟人,我就去把他们给收拾了。” “出言不逊?”少女的声音中透露出了一抹并不明显的兴趣,她问道:“他说什么了?” 老者迟疑了一下,还是开口道:“他……他说我们唐门把他媳妇儿抢走了,不给个说法,怎么都说不过去。要是不把他……媳妇儿还回来,他就要杀进来了。” 少女的身躯轻轻一震。 在老者看不见的地方,少女轻咬嘴唇,却是不由自主的在嘴角勾起了一抹柔和的弧度。 “这个流氓……谁同意要做他媳妇儿了……” 第112章 你好吗 紫雾渐渐地再次回笼,阴霾再一次笼罩了这一片唐门山门之前的空旷。只是和半个时辰甚至一个时辰之前相比,少了几分寂静,多了几分喧闹。 楚羽大大咧咧地坐在被绑得结结实实的唐守礼、唐知礼两人身上,咧着嘴笑道:“我说,你们唐门弟子一天天的就跟这些毒物啊冰冷的暗器啊什么的打交道,真的不会疯么?” 他屁股下面早已经放弃挣扎的两人同时轻哼一声,并不作答。倒是一旁抱臂而立的吴央开了口,道:“据说,每年都会有新入门不久的唐门弟子采用各种匪夷所思的方式自杀。” 楚羽立马慌了,连忙道:“那可不行,就算你们真的没有亏待我们家沁丫头,也绝不能让沁丫头在你们这里修行!今天我必须把她接走!” 唐知礼虽被整个绑缚住躺倒在地上,仍是侧过脸来,不屑而骄傲的说道:“别做你的白日梦了,小子,虽然你年纪轻轻就已是宗师境界的高手,想来师承必然不错,不过我们下一任门主的尊贵身份,又岂是你这种名声不显的野路子之人所能高攀的起的?我们唐门虽然从不以武艺境界闻名于世,但若说要挑出几个宗师把你们两个就在这蜀山之中给我们的药草做肥料,那还是轻而易举的!” 楚羽一愣,然后把头转向吴央,伸出一根手指头指着自己,无辜的问道:“我算野路子吗?我算名声不显吗?我真的配不上沁丫头吗?” 吴央强忍笑意,佯装认真地答道:“嗯,虽说你师父是柳门主,学的也都是你们门内的正经武功,可你终究没回过宗门,算是野路子吧;至于名声么……你也就是混了个江湖大会前五百而已,不要总因此就认为自己已经是江湖名人了,太膨胀;最后要说配不配得上苏沁这回事儿,你觉得呢?不过一个长青门而已嘛,怎么能跟盛名已久的唐门相提并论呢?” 在吴央说了前两句之后,唐知礼就已经察觉到了事情不对。这两个横空出世的年轻人从被发现到将自己二人被擒住,一直都没有表明自己的来路。而唐知礼又是从入唐门以来便几乎没有踏足过中原江湖,根本不知江湖上前些时间发生的一些大事。所以听吴央说话,弦外之音倒是能够听得出来,但是却不能听懂。越是如此,唐知礼心中的怒火便越是疯狂,便下意识的忽略了“长青门”所代表的含义,怒声道:“小子!敢对我唐门出言不逊,你们死定了!” 话音刚落,他脑袋上便重重的又挨了一下。只听楚羽冷哼一声道:“按理来讲你比我年龄大,我理当尊重前辈。但是你看我现在这么不给你们面子,难道还不明白我到底是什么意思吗?哼,我告诉你们两位,我楚……狂人今天要是见不到沁丫头,拼了这条命,也要让你们唐门知道什么叫做坐井观天!” 铁条刷的一声插入了两颗脑袋中间松软的土地之中。唐知礼唐守礼大眼瞪小眼,终究是不敢再发出什么声音。 吴央小声道:“不是楚流氓么,或者楚疯子?什么时候变成楚狂人了?” 楚羽表情一滞,干咳了两声,低声道:“这不是图个好听么……” …… 唐门事务划分极细,不同堂口分管不同事务,各不相同。而在所有的堂口之上,有一个权利仅次于长老会与门主的机构,名为戒律堂。戒律堂,顾名思义,持门规之戒,行执行之律,主管宗门赏罚大权。而这一代执掌戒律堂的首席长老,正是那日被林青戏称为唐小映、真实姓名叫唐映、将苏沁带回唐门的老者。 唐映缓缓从身后那座被门内弟子们私下称为“监牢”的半球形屋中走了出来,抬头看了看头顶浓烈的阳光,他不禁眯了眯眼,用手挡在了额头处,脑中突如其来的一阵眩晕。 他并不慌张,似乎对这种情况已经习以为常。从衣襟中掏出一个小瓷瓶出来,“嘭”的一声拔掉其上的软木塞,将之移至鼻孔下面,闭上眼睛轻轻地吸了一下,而后迅速再将木塞塞了回去。 睁开眼睛,他看见了已经站在自己对面的挺拔中年男子和俏丽少女,微微一愣,而后弯身向中年男子行礼道:“见过门主。” 中年男子一头灰发,微微一笑,轻声道:“映长老,身体重要,那味药配不出来也就不配便是了。” 唐映摇了摇头,没有说话,反而将目光转向了中年男子身边一直一言不发的少女。他的目光闪了闪,道:“我方才便听到有弟子汇报,说宗门口有人闹事要见苏姑娘?想来应该是苏姑娘旧时的友人吧,就是不知道为何有些不懂尊卑而出言不逊。门主,我正要前往山门处处理一下这件事情,知礼守礼两个小子连这点事情都办不好,该当门规处置。若是门主没什么事情了,我这也就便去了。” 灰发中年男子轻声叹了一口气,轻轻向前跨了一步。 唐映瞳孔一缩,想要说些什么却已经来不及。一咬牙,脚下一阵幻影一般地步法腾挪,霎时间又回到了原地。 丝丝殷红透出了他的衣衫,几根银针兀自在他身上的几处大穴上震颤不止。他双目一瞪,呕出了一口浓郁的黑血。 “映长老,清心散对迷心丹只能是治标不治本,想要痊愈,还得舍得一身修为用银针封穴才行。我观你血色下沉,阴郁灌顶,若我再不出手,恐怕这两日之内你便要大犯一次病,到时,恐怕就不只是像现在这样仅仅随时三成内力的问题了。” 灰发中年男子负手而立,面色平静地说着这些眨眼间发生的惊心动魄的事情,丝毫不见情绪的波动。而他身旁的少女却是若有所悟,低头将中年男子的话默默地记在了心里。 这一切都落入了唐映的眼中,他染血后显得异常妖异的干枯嘴唇轻轻抖了抖,似乎是想要说些什么,却最终化成了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和一句沉重的“多谢门主救命之恩。” 中年男子点了点头,道:“映长老你稍微收拾一下,我们一同前往山门处去瞧瞧。” 顿了一顿,他笑道:“我唐不苦倒是十分好奇,十三年不出唐门蜀山,外面的年轻人到底都强成了个什么样子?” 他的目光又转向了身旁的姑娘,笑道:“还得给我们唐门未来的门主好好把把关,看看这个夫婿到底是不是合格呢?” 少女没说话,脸却蓦地红了。清风拂过,垂到耳际的短发轻轻扬了起来。 …… 楚羽看着山门处渐渐显现出来的三个人影,从唐守礼和唐知礼身上一跃而起,紧紧地盯着前方。 吴央微微站直了身体。 地上的两个唐门弟子被楚羽挡住了视线,看不见来人。 紫雾甚至都在这时渐渐散了开去,将三个人的身影勾勒的越发明显与清晰。 楚羽定睛看去,左边那人,一头灰色长发,肆意地披散在背后,看上去颇为器宇不凡;右边那人,一袭黑衣,身形颇为佝偻,一边行走一边还在不断的咳嗽。 而后他将目光移向了中间那名少女。 他的心脏漏跳了一拍。 不过半旬不见。 已判若两人。 楚羽的双手轻微地颤抖了起来,而后迅速被他控制住。他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缓缓举起了手中铁条。 “你们唐门这群……混蛋!” 唐映瞳孔一缩,望着那在奔袭而来的过程中剑意不断攀升的年轻人,微微迟疑,手腕一翻便有几细小铁杵出现在了手中。鼓起内力,唐映毫无保留地将那些铁杵狠狠地甩了出去! 脆响声在空气之中响起,铁条只挥动了一下,席卷而出的剑芒已经将所有的铁杵挡在了楚羽身形之外。铁条之后楚羽的脸越来越平静,气势却越来越强烈。 沁丫头的头发,到哪里去了? 是谁,究竟用了怎样的手段,才能让沁丫头将一向视为珍宝的头发给剪掉? 或者说,根本就是唐门的杂碎们用强?! 楚羽低声道:“不过三尺事……” 灰发中年男子挥手令身旁两人退后,面色渐渐凝重了起来。 “坟前芳草盈!” 白虹贯日。 气冲凌霄。 轰然巨响。 万籁俱寂。 灰发中年男子如释重负地呼出一口气,移开了身前的一根长翎。 看着已经脱力在身前不远处大口大口地喘息的楚羽,他拂去鬓角缓缓流下的一颗汗珠,微微一笑道:“自我介绍一下,我是唐门如今的门主,名为唐不苦。你的青梅竹马目前是我们唐门的少门主,我们并没有对她怎样。” 说完,他对少女招了招手,道:“苏沁,还不快过来解释解释,我看你再不说话,你这小男友恐怕真能给咱们唐门拆喽。” 楚羽再次缓缓站直了身体,看着低着头走到了面前的那个已经在他心中挥之不去的倩影。 那短发依然深深刺痛着他的心灵。 他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嘴唇,涩声问道: “你……还好嘛?” 第113章 一人心 “头发是我自己剪的。” “骂唐门?你算哪根葱?” “那是我师父,快给他老人家道歉!” 三句话连珠炮似的把楚羽打了个懵,尤其听完最后一句,楚羽下意识地就要躬身赔礼道歉,只是刚把腰弯下去一般,他突然醒悟了过来,径直在原地跳起,脸涨得通红。 “你你你你你你……你干嘛把头发剪了?!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你你你怎么能……这么草率呢?!” 苏沁看着面前手舞足蹈乱挥铁条的少年,突然间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就涌上了心头,仿佛掘井之水突然喷薄而出。她再也无法控制自己故作严肃的脸,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楚羽动作僵住,有些手足无措。 “把头发剪短是因为,在唐门修行之中,头发太长,实在是太过碍手碍脚。我本身就没有其他师兄师姐们那么好的基本功,若是再不下下狠心舍弃一些东西,怎么来做下一任唐门门主?”苏沁渐渐平静了下来,一双眼睛毫不躲避地直视着楚羽,轻轻地说道。 楚羽愣了一愣,说:“干嘛非要当他们这什么劳什子唐门门主?你跟我……跟我们好好回去闯荡江湖不行吗?” 苏沁摇了摇头。 “我父母甚至祖辈本就是唐门为数不多的外姓弟子,当年迁到长安城去,也是为了方便某项宗门任务地展开,只是没想到糟了小人毒手。这是唐门欠我们苏家的,也是我们苏家欠唐门的。上一任门主因为种种原因没去长安城向凶手讨要说法,现在我作为苏家的最后一个人,要亲自来。” 楚羽没说话。 “还有,”苏沁轻轻走上前来,垂耳的发丝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摇摆,俏皮的就像阳光下的的一只蹦跳的兔子。 “我如果再不努力地修行,又怎么追得上你的脚步呢?又怎么和你一起……并肩闯江湖呢?” 飘飘摇摇的紫雾之中,没穿鹅黄衣裙而是改穿素衣的苏沁竟然给了楚羽一种出尘的仙气。 楚羽觉得脑袋中有什么东西轰然炸开了,他张了张嘴,还是问道:“会……很苦吧?” 苏沁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她的脸上飞出一抹红霞,咬了咬嘴唇,还是坚决地说道:“可是我觉得,不能和你并肩而立,这个事情,更苦。” 这不是她第一次和楚羽表露心迹。 但楚羽是。 楚羽长长呼出一口气,低声道:“别练了,别当什么唐门掌门了。我们一起回洛阳城,我们成亲,守着我娘,好好过普通人的日子,好吗?” 眼泪在就要夺眶而出的一瞬间被苏沁生生止住。这个从小就一直颠沛流离阅尽人间险恶的姑娘突然感觉到自己的身后有了依靠。她觉得那些年他拼命活下来的努力,终于在这一刻被确定了,是值得的。 她伸出手来,抚上了楚羽的脸庞。 “不行啊流氓,这可不是我认识的那个家伙啊。你摸摸你手中的铁条,你看,你还有很多事情要去做呢。” 她的声音前所未有的柔和,像是直接响在了楚羽的心里。 “你是属于江湖的,我不能是你的全部。但你已经是我的全部了,所以就应当由我来跟着你的脚步。” 少年手中铁条滑落在地,他伸出臂膀来,一把将少女拉进了自己怀里。 这是少年第一次主动拥少女入怀。 他在少女耳边轻轻说:“傻丫头。” 一旁的吴央转过身去,仰头望天,露出了微笑。 不远处的唐门门主唐不苦低了低头,向身边唐映低声笑道:“看看,年轻真好。不过我还有机会,映长老你可是真的只能羡慕了啊?哈哈哈哈哈哈。” 唐映干枯的脸皮抖了一抖,没有说话。 楚羽苏沁两人抱了良久,才突然意识到身边还有别人,连忙分开。又是摸鼻子又是捋头发,都装作一幅若无其事的样子,只是脸上的红润做不得假。 唐不苦道:“怎么?激动的心情也总算是平复了些?如果要叙旧闲谈,还是进门来吧?” 楚羽点了点头,唐不苦笑着拍了拍唐映的肩膀,一起转身进了山门。 楚羽悄然抓住了苏沁的手,苏沁挣扎了两下,还是羞红着脸作罢。 楚羽咧嘴一笑,扭头冲身后吴央大声道:“走啦石头,进去喝茶去!” 吴央同样笑着点了点头,跟了上去。 山门处又恢复了寂静。 …… “哥,他们是不是忘了给咱俩松绑了?” “松个屁,你觉得门主那样事儿的人,能看不见咱们两个这怂样儿?虽说这两个年轻后生不是敌人,但咱俩就这也拦不住,活该被绑在这里!我猜啊,门主肯定把这当成对我们的惩罚了,故意不给我们松绑的,所以我刚才才一直没有出声。” “哥,这也不怨咱们呀,谁知道那两个小子不过二十岁大就已经成了宗师了呢?” “住口!人家能做到,我们为什么就做不到?这就是我们被绑在这里受惩罚的原因!” “……那咱们这要被绑到什么时候啊……” “……呃,这个,可能门主觉得差不多了,就会叫人过来给我们松绑的吧……” “会……吗?” “会……吧……” …… 唐映事务繁多,自行离去;唐不苦拉着吴央到处行走参观闲聊,把竹楼的会客厅留给了楚羽和苏沁二人。 经过了方才在唐门山门口激烈的情绪波动之后,两人此刻静了下来,反倒不知道应该说什么才好。 “你渴吗?给你倒茶喝?” “不了,我怕你下毒。” “不用怕,我刚入门,还没把握呢。” “这才更让人担心啊……” 两人互相看着对方,都笑了出来。 “怎么说,你真的要在这里好好修习啊?” 苏沁点了点头,顺手将头发勾到了耳朵后面。 “当然了。怎么?只允许江湖里有你出名,不能有我这种女大侠吗?” 楚羽笑着摇了摇头。 苏沁看着楚羽,迟疑了一下,问道:“你……你这么过来,刘琮琤她……她知道吗?” 楚羽的身子微微一僵,脸上的笑容也渐渐淡去。叹了一口气,道:“她自然是知道的……当初就是她来告诉我你被唐门的人带走的。我当时……根本就想不到要照顾她的感受,直接冲了出去……” 苏沁低下头,轻声道:“那她一定很难受。” 楚羽心中又是一乱,重重的叹了一口气,道:“我这个人,对这种问题,实在是白痴的要命。我以前总是弄不清楚,我到底是喜欢你,还是喜欢琮琤。你说我们俩,十多岁的时候就在一起生活,平日里拌嘴斗殴,从没少折腾,到底是青梅竹马,还是兄妹之情,我不知道。我和琮琤,相识于巫山,几番周折,生死之交,究竟是欣赏还是喜爱,我同样不知道。” 苏沁知道楚羽还有话说,并没有出声打断,而是默默地听着。 楚羽低头笑了笑,道:“石头说的对,我呀,就是个怂货,就是个……唉,你让我骂自己,我还特么真骂不出口。” “就是在那天晚上吧,我突然意识到,当我面对两难的情形之时,对于琮琤,我习惯于选择躲避,对于你,我却敢于厚颜无耻。这叫什么?恃宠而骄?可我也只是恃你的宠而已,在我的心中,你的善意和爱意我能够坦然接受,但琮琤姑娘的不能。后来几个时辰之后,琮琤进来告诉我你被唐门的人带走了,我第一反应竟然是质问她为什么没有出手阻拦。那一句话问出口,相比琮琤的心一定被我伤透了吧……” 苏沁垂了垂眼眸,轻声道:“这是你欠她的。” “是啊,这是我欠她的。没办法,当我知道你身处险境之时,那种即将要失去你的感觉才使我真正明白了,我无法失去你。在巫山中你我分离时,这种心情有过,但不强烈;在无双城灌江楼跟李家人干完架躺地上的时候,这种心情强烈了一些;在长安城里那次从房间中跌跌撞撞跑出来的时候,我觉得心里空空的;直到在临江仙的门外,我看着来往熙攘的人群,里面没有一个是你的时候,我感到了恐惧,感到了绝望。我不要失去你,我对自己说。我不能失去你。” 楚羽伸出手来,又一次把苏沁的手紧紧握住。他闭上眼睛,缓缓而坚定地说道: “这一路行来,见不到你,我始终无法心安。也是在这一路上,我才真正明白,喜欢一个人,不应当是如滔天巨浪,沸腾不止;不应当如山崩地裂,天地变色;不应当是凄凄惨惨,生离死别;更不应当是黯然回首,相忘于江湖。” 楚羽顿了顿,使劲点了点头,像是在肯定自己,给自己继续说下去的勇气。 “是的,不应当是那样。应当是我登高时,心中想的是你;我穿林时,心中想的是你;我想见你时,你即在身边。哪怕市井小巷之近,哪怕江湖之远。” “我说沁丫头呀,我喜欢你,你听见了吧?” 第114章 车轮滚滚向前 陈峰掀开帐帘,面无表情地走了进去。帐内四位颧骨突出、头发各式奇异的兽皮装束的大汉全都站了起来。 “陈长老。” 陈峰挥了挥手,声音中听不到任何情绪的波动:“都坐下吧,我又不是你们的百夫长,何必对我这么恭敬?” 四个大汉互相看了几眼,打头那个豪迈地笑道:“陈长老说笑了,您的实力,别说百夫长,就是千夫长也做得!” 陈峰冷哼一声,讽道:“你们前几天不是还说,哪怕是像萧城主、刘城主那样的大宗师,也经不过你们铁骑的几番冲杀么?我不过一名宗师境界的小虾米而已。” 大汉有些尴尬地摸了摸脑袋,歉然道:“原来陈长老还将这件事放在心里啊……也罢,我也就再代表兄弟们再给陈长老道个歉。陈长老!前段时间我们初次接触,毕竟互为异族,相互之间有些防范与警惕之意,想来也应该合乎情理,在此期间我的弟兄们对陈长老的出言不逊,我深深地表示愧疚。不过我们胡地草原人向来是以实力为尊,陈长老你将弟兄们一一轻松击败,兄弟们自然是心服口服,再也不敢对陈长老有所轻视了。” “哼,”陈峰虽然冷哼一声,但是表情却终是有所缓和。“你这拓跋大风中原话不错,也不知道是跟谁学的。” 拓跋大风一笑置之,而后扬起头来,颇为骄傲地说:“陈长老,我们虽然敬你,但有个事实还是要跟您陈述一下,那就是您虽然确实有着一身宗师实力,放之中原江湖中也是一流水平,但对付您这样人,就算我们不出动与您同层次的高手,也只需要两百普通的青壮,”他一边说着,一边伸出两根手指来,用力地晃了晃,认真道:“两百,真的,只须两百。打不死您,也能把您耗死。” 陈峰的脸色又变得阴沉了下来,只是他这次并没有再说什么。他飞速地结合这些天来看到的那些所谓的“青壮”在心中权衡着,最终得出了结论。 可能两百人都用不到。 他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摇了摇头,道:“不说这个了,我这次来是要告诉你们,我们宗主和少宗主已经回来了,你们的单于什么时候能到?” 拓跋大风的眼睛蓦然亮了,道:“罗宗主动作真快,我还以为还要再等上十天半个月的呢。请陈长老带我去见罗宗主。” 陈峰没有丝毫动作,重复了一遍:“你们的单于什么时候能到?”顿了顿,他轻轻地说:“我们中原人重礼数。你这身份,见不到我们宗主。快给我一个准话吧,你们单于到底什么时候能到?我还要回去禀报。” 拓跋大风叹了一口气,道:“随时都能到。” 陈峰瞳孔猛然一缩。 眼前的拓跋大风似乎在一瞬间就换了一个人一般。他明明没有站直身体,可在陈峰眼里,却好像是有一个完全不一样的灵魂将他的脊背支撑了起来。他的眼神似乎就在一霎那从一种忠厚诚朴的状态变成了深不可测的镜湖。 或者其实一直都没变。 一头舔舐着全身毛发的草原狼站在了拓跋大风的面前。 陈峰尽可能地压制住了内心的震惊,试探性地问道:“你就是……草原单于?” “拓跋大风”微微一笑,像是那狼露出了自己的獠牙。 “怎么?不信?呵呵,没关系,我能理解,你们中原人向来是推崇实力最强的人来做人群的首领,可我们不同。按照你们中原人的实力标准,我不过是一个武学大家层次的普通武者罢了。但正是我这么一个武艺并不如何出众的家伙,控制着让你们中原人提心吊胆了千百年的整个北方草原。” “拓跋大风”走过陈峰的身边,来到帐门前,伸手将帐帘掀了开来,阳光顿时如瀑布一般倾泻而入,多少驱散了几分帐中慑人的寒意。 “实力这个东西,从来就不止包括武艺一项。否则,人类繁衍到现在,应当还是当初茹毛饮血的情形才对。虽然现实……也好不到哪里去。我们这些你们口中的北胡,正是明白这一点,才敢化作一头嗜血的狼,安静匍匐在你们北方。” 陈峰微微咬了咬嘴唇,切齿道:“为什么要把这些事情告诉我?我可是中原人!而且……” “而且你的妻子正是死在我们北胡草原人的手中?”“拓跋大风”一只手仍然稳定地掀着帘子,一只手轻轻地摇了摇,眼神越发的深沉如海。 “和刚才一样,如果你对这件事仍旧耿耿于怀的话,我可以道歉。而且可以代表整个草原族群向你道歉。不过我也希望你明白,在广阔的草原之上,草原人砍下中原人的脑袋、中原人斩断草原人的身体,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如果你非要追究,倒不如先想想自己手中沾染了多少我们草原人的鲜血?” 望着沉默不语的陈峰,他轻轻道:“我们草原人和你们中原人不一样,我们并不会怪你们,因为那些草原勇士都是在为族群争取更肥沃的土地的过程中面含微笑的死去的,他们光荣。我觉得,你们中原人,实在应该学会这一点。” 他微笑道:“不要再继续僵着个脸了,陈长老,快带我去见你们宗主大人吧。在谈判帐里,我向来喜欢占据主动。不过你不用担心,毕竟……” “我们现在是盟友不是吗?” …… 青山之上,紫气堂前。 数百乃至上千名长青门弟子聚在此地。 紫气堂正门紧闭,门口共七名长髯老者均着长青门长老服,手中持镔铁长枪,笔直而立,精神矍铄。 只是此时皆是面容严峻,皱纹堆叠,像是老松之上即将剥落的干枯树皮 在他们面前站着的青壮男子,赤裸着上身,低垂着头颅,孤单而立,戾气之强却令围观的年轻弟子们连窃窃私语都不敢。 人群中突然响起了一阵杂乱而踉跄的脚步声。除了站在中央的青壮男子和七名长老并未有任何动作以外,其他人均向声音起处望了过去。 最前面的几个弟子被一只手用力地拨开,一张长青门弟子们无比熟悉的脸出现在了大家的视线之中。 只见平日里一向温文尔雅、温润如玉的师超众此时头发凌乱、衣衫脏污,嘴角犹自挂着一丝浓郁的鲜血,脸上掩饰不住的焦急与惊恐,大声地冲着那青壮男子道: “袁师兄!袁路!你不要再继续挑战紫气堂长老了!这已经是第四十八次了!再有一次不成功,你将会被秋蝉中的戾气彻底控制,成为一个江湖上人人唾弃的大魔头!门主师叔到时一定会出手废了你的!师兄!!” 袁路缓缓抬起了头,一双眼睛已满是血红。 他低声道:“不疯魔,不成活。” “就算门主师叔不会出手,悬星师伯还是依然会出手啊!师兄,我求你了,你不要再执迷不悟了好不好!” 在长青门全部弟子的面前,师超众此时根本不顾忌自己的师兄形象,向着袁路嘶吼道。 “师父么……师父出手的话,应该不会废了我……”他低声喃喃道:“大概是会杀了我这个不肖弟子吧……” 他冲着师超众轻轻一笑,道:“你刚才被我打伤之后,应该就已经去找门主师叔了吧?既然门主师叔没有出现在这里,就说明门主师叔是默许了我做这件事情。所以师弟,你也不用再劝了。” 他回头,转向门口那七名长老,抿了抿嘴唇,深深鞠了一躬。 七名长老为首一个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而后目光立时坚硬了起来,丝毫不带有情绪波动地说:“长青门现二代弟子袁路,你可想好了?” 袁路重重地点了点头,朗声道: “长青门现二代弟子袁路,已定心,第四十九次,亦是最后一次挑战秋蝉门主试炼!” “弟子感谢七位长老近年来对弟子的不厌其烦,请受弟子一拜!” 远处一棵青松之后,柳青林和华山登山当日站在袁路身前的一位不怒自威的中年男子在此处负手而立。 柳青林看着这一幕叹了一口气,拍了拍身边人的肩膀。 这位师超众口中的悬星师伯、袁路的师父,此时遥遥地看着自己一手带大的徒弟,双唇紧抿。 “门主,”他说,“小路这小子,能救吧还?” 柳青林沉默了很久,才缓缓道:“只有一线生机。” 悬星没说话,只是嘴唇抿得更紧了一些。 “臭小子……你可要争点气啊……” …… 苏沁留在唐门,开始了一段新的人生。 吴央打算去锦官城看一看西南地方的风景与风土人情,顺便再找李沧澜聊一些自己很在意却不易启齿的事情。于是楚羽和吴央两人辞别了其实对他们并不算欢迎的唐门,下上而去。 临走之前,苏沁说,最多三年,她就会以正式的唐门身份访问中原各宗门,包括长青门。在那一段时间,她是自由的。 楚羽说,那就在那时候,他们一起回洛阳城一趟。如果可以,当着王凝之的面,拜堂成亲。 没有多说其他的什么。 转身即是分别。 第115章 心猿挣锁 蜀山很大,再加上此时楚羽和吴央的心情已经全然不同于来时,故速度已是大大减缓。来时从山脚寻至唐门山门,两人约摸用了两日的时间。而此时从唐门离开已经将近五日,两人还没有走下山来。 从华山山脚至华山山顶,当初楚羽也不过只用了一天一夜而已。所以倒不是说蜀山比华山更高更险,而是因为蜀山之上毒物、凶兽实在太多,所行栈道千回百折而又狭窄,这才是两人不敢放开速度的真正原因。 “石头,你看这里,是不是咱们来时斩的那头吊睛大虫的那处丛林?不过奇了怪了,那么大一头吊睛大虫,这才几日过去,怎么看不见尸体了?” 吴央随着楚羽的声音抬起了头,四下环顾一周,笑道:“正是此处。你脑袋一向好使,怎么现在连这么简单的问题都想不明白了?这里野兽纵横,那只吊睛白虎虽然生前能称霸一方,但被我们俩砍了之后,也只能沦为其他猛兽口中的食物了。在这里,别说几天,恐怕就是一天之内,都会被吃的连骨头渣都不剩下。” 楚羽叹了一口气,感慨道:“咱们上来的时候,是从剑宗那一处上来的,跟这边,可真是天壤之别。那边山路难走归难走,可好歹山清水秀,野兽也并不全是磨牙吮血,杀人如麻。这边呢?别说山清水秀了,你看看那溪中的水,以你宗师的实力,敢饮上一口吗?路边窜出来的野兽,咱们就是杀了,你敢拿来打牙祭吗?” 吴央笑着摇了摇头。 “真不知道,让沁丫头在唐门里待着,到底是不是一个正确的选择……你说,要是以后这家伙浑身带毒,我还……” 吴央一脸吃了苍蝇表情,挥手道:“打住!虽然我现在放下了,但是也别在我面前表现你俩的亲密行吗?尤其你还要跟我讨论,简直了,你简直不是人好吗?!” 楚羽嘿嘿一笑,一把搂住了吴央的肩膀,知道说出来这样的话的吴石头,是真的对他和苏沁毫无芥蒂了。 两个人便这般走着,又过了半天,总算是来到了山脚下。走到山脚下,两人才发现,紫雾已经淡到了几近消散的程度,不由又是一阵啧啧称奇。 “嗖!” 破风声毫无预兆地响起,一道绿盈盈东西迅速射向两人。 楚羽连正眼都没有给一个,铁条都没有抽出来,随手一挥,一道似有若无的波动自其掌中扩散了出去。 “啪”地一声,那绿盈盈的东西当空崩裂开来,碎屑四处飞溅,原来是一小段翠竹。 “不错不错,半旬不见,你这宗师的‘意’,倒是纯熟了很多。” 楚羽和吴央循声抬头,只见身着邋遢袍服的中年汉子在面前一颗老树上十分狂放地蹲着,手中仍把玩儿着半截竹管,正笑盈盈地看着两人。 “林青!” 林青大笑一声:“正是在上!楚羽小子,再吃我一节翠竹!” 楚羽瞳孔一缩,破口大骂道:“林青你疯了吧?!老子跟你没仇没怨啊!” 可惜晚了,那剩下的半截翠竹已经从林青的手中悄无声息飞射而出。 与第一次的不同,这次射来的翠竹连一丝一毫的微风都没有带起来。毫无声势,却要危险得多。 吴央非常自觉地迅速撤到了一边儿,低声说:“楚狂人你加油。” “你……我……” 话来不及说,闷气来不及出,竹节转眼即至! 铁条霎那出鞘! “当空!” 白虹闪过,却并没有名副其实的势如破竹,反而与那竹节僵持了起来! 一颗一颗豆大的汗珠从楚羽的额头上滴落。他紧紧盯着悬浮在眼前、并一寸一寸向自己的眉心处逼近的竹尖,咬了咬牙。 “嘭!” 翠竹终于崩碎,楚羽喷出一口鲜血,倒退两步,却赫然发现自己喷出的鲜血竟然呈现一种妖异的淡紫色。 吴央率先反应了过来,面色一凛,当即盘膝打坐,按照自小在华阳峰上邋遢老道士教给自己的已经烂熟于心的呼吸吐纳的法门,闭目静神。 楚羽抬起头来,一脸愕然地问向自己走来的林青道:“怎么回事儿?” 林青一巴掌拍在了楚羽的脑袋上,骂道:“小子,出来混江湖,见了姑娘就鬼迷心窍,什么警惕心都放下来了!你们两个家伙吸了一肚子的紫色毒瘴,竟然自己都不会感知一下体内内里的运转吗?!这东西悄无声息,潜伏期极长。别看你们自己感觉什么事情都没有,但是时间一长,若是不把毒给逼出来,哼哼,有你们受的!” 楚羽瞠目结舌,愣了半晌,才道:“那唐门的那些人为什么不告诉我们俩?沁丫头为什么也不告诉我们?!” 林青摸了摸鼻子,道:“可能是忘了?” “……忘……了?” 楚羽瞪了瞪眼睛,最终也只能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你刚刚让我吐出的那一口血,是为了帮我将体内的毒逼出来吧?谢了。” 林青抖了抖肩膀,“我才懒得管你死活,要不是有人托我给你捎信儿,我早回巫山跟我一群老兄弟们玩儿去了。” 正在这时,打坐的吴央脸色也是泛起一抹潮红,淡淡紫气从鼻孔之中缓缓喷出,倒有些像是楚羽修习苍云决时的情形。 林青轻噫了一声。 吴央睁开了眼睛,舒了一口气,站起身来,向林青鞠躬行礼道:“多谢前辈提点。” 林青盯着吴央看了好一会儿,看得吴央心里都发毛了,他才缓缓将目光移开,摆了摆手道:“虚头巴脑的东西我也懒得跟你们两个家伙废话,楚羽,我来主要是因为你师父让我把你带回长青门去。” 楚羽一愣,“我师父?怎么回事儿,宗门出事儿了?” 林青笑了,有些幸灾乐祸地道:“可不是出事儿么。你那个师哥,知道吧,就是那个叫袁路的,他又去挑战秋蝉试炼了。” 楚羽眉头紧紧皱了起来,他喃喃道:“我听超众师兄说过,秋蝉试炼,对于每个长青门弟子而言只能挑战七七四十九次。四十九次如果都没能成功,那么将彻底失去成为宗门下一任门主的资格。袁师兄之前已经挑战了四十八次,都没有成功,如果没有彻底把握,他一定不会随意使用这最后一次机会。难道说……” 林青点了点头,道:“猜对了,他觉得自己已经有把握了,而后孤注一掷。” “有把握了?” “怎么?就只许你爬个山进入宗师境界,不允许人家突破登楼啊?”林青慢悠悠地说道,“人家袁路也进入宗师境界了,八成是你给逼的……” “这跟我又有半天黄花鱼的关系啊……”楚羽头疼地晃了晃脑袋,突然反应了过来,忙问道:“那师父不会就因为这事儿就让我回去吧?什么情况?袁路师兄到底挑战成功了没有?” 林青终于收敛了玩味的表情,严肃地看着楚羽,道:“他成功了。” 一瞬间楚羽心脏漏跳了一拍。 秋蝉试炼,是长青门对于二十七岁以下的弟子一项获取长青门至宝秋蝉的机会。同时,能通过试炼并拿到秋蝉的弟子,将会直接成为下一任门主的候选人。 对于长青门来讲,成为宗门门主,要比拿到秋蝉要简单的多了。从长青门开宗立派到如今,能继承秋蝉神枪的,只有三人!就算是以如今长青门门主柳青林的天纵之才,也没能在二十七岁之前办到这一点! 而袁路做到了。 这意味着什么? 楚羽并不是将长青门门主继承人这个身份看得很重,做不做长青门的下一任门主,对他而言其实并不重要。但他知道,他的师父对他倾注了多么大的期望。若是袁路师兄真的对门主之位不肯放手,他相让又何妨?可是通过这种方式丢掉了门主继承人的位置,这性质就完全不同了。 楚羽更不想让师父对自己失望。 可现在? “因为你是门主的唯一一名弟子,而且在你们长青门现二代弟子之中,是第一位踏入宗师境界的,所以按理来讲,应当由你来继承这门主之位。可袁路通过了秋蝉试炼,继承门主同样也符合规矩。按照你们的门规,袁路本当直接成为门主继承人,但你们长青门长老们一致认为,你还没有回过宗门,还没有机会进行秋蝉试炼,未必不能通过。所以最终由你师父和所有长老共同决定,让你回去与袁路切磋,胜者便为下一任的门主。这,也是我来找你的真正原因。” 林青双手抱胸,看着面色越来越复杂的楚羽,心中轻轻叹了一口气。 楚羽咬了咬嘴唇,还是问了出来:“长老们为什么这么向着我?我又不傻,按规矩,我绝不应该再有机会才是。” 林青摸了摸鼻子,说:“其实倒不是他们那些老家伙对你这个未曾谋面的门主弟子有多好的印象,只是……他们不想让袁路当门主罢了。” 楚羽心中一凛,问道:“为何?” “因为现在的袁路,根本不像一个正常的人……而是……一头野兽……” 第116章 天道有常 楚羽和吴央分开了。楚羽没有同意吴央一同前往长青门的的要求,而是让吴央依照自己之前的决定,去锦官城找李沧澜。楚羽虽然没有说出口,但是吴央心中明白,这是楚羽自己的事情,就算他们是兄弟,也只能由楚羽亲自去解决。他就算跟去了,也帮不上什么忙。 吴央向更西南一些的锦官城飘然而去。楚羽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密林之中,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而后转头对林青道: “我们也走吧。” …… “秋蝉这东西,其实是个凶器。” 一屁股坐在楚羽的身边,从衣襟里掏出了一个也酸果,林青一边说一边狠狠地啃了一口。 楚羽拿铁条戳着面前跳动的篝火,明显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 三两口嚼完了剩下的果肉,林青随手将果核朝楚羽脸上一丢。楚羽一惊,挥手将之拍到了一边儿去。 “你小子,现在就别瞎想,听我好好给你说道说道。”林青道。 “秋蝉这杆枪,是你们长青门的开宗祖师手中的杀人利器。不同于你们现在长青门彬彬有礼谦谦君子的形象,在最初的时候,若是没有你们那位开宗祖师杀人无数震慑群雄,在那个群雄并起的年代,长青门想要站稳脚跟,那真是痴人说梦。” “若只是削铁如泥吹毛立断的兵刃,绝无资格称之为神器。如果你将来有幸能跨过那个门槛,一睹天上之风光的时候,你就会发现,几乎世间所有的所为兵刃,都已经是身外之物。甚至不用到那个境界,就连你现在的宗师实力,不也可以做到飞花摘叶皆可伤人的地步吗?” 见楚羽点了点头,林青这才继续说道:“当时群雄并起的江湖虽然残酷血腥,但不得不说,那时的强者,要远比往后任何一个年代要多的多。仅大宗师实力的人物,便不下两手之数。当今四门三宗之中,除了唐门和风华门在当时还未出现之外,每一个宗门的老大都已经踏足了这个境界。可就算如此,他们依然没有放下手中陪伴了自己多年的兵刃,你可知为何?” 楚羽茫然摇头道:“因为念旧?” “错!到了那个境界,有宗门要守,有敌人要打,有盟友要联合,他们又怎么会因为这一些无足轻重的感情而牺牲自己的战力呢?所以他们仍然坚持拿着自己的兵刃去打架的原因,就是这些兵刃,配得上他们的实力。” “称之神兵也好神器也罢,关键就在于一个‘神’字上。这一个神,不是神仙的神,不是神奇的神,而是正儿八经的神韵的神!一件兵刃能被称为神兵,就是因为它拥有了属于自己的神韵,甚至可以说是,有了它自己的灵魂!” “我给你举一个很简单的例子。刘琮琤那姑娘……” 正听得出神的楚羽陡然一个激灵,警惕道:“你提琮琤干嘛?” 林青一巴掌扇在了楚羽的脑袋上,气笑道:“男子汉大丈夫拿得起放得下!对不起人家就对不起人家了,以后补偿就是了!别婆婆妈妈神神经经的,打乱我的思路。” 楚羽抱着脑袋撇了撇嘴。 “继续说……刘琮琤那姑娘用的那杆冰魄,你应该领教过吧?其中的那股冰寒之力,就是它的神韵灵魂之所在!此枪所用材料取自昆山万年寒铁,不知铸造师又向其中加入了一些什么样的东西,竟使此枪出世便寒意慑人,数百年都无人能将其驾驭,被封存于走枪山庄的枪库之中。后来被刘天南花费了相当大的代价以后换走,给了刘琮琤那个小妮子使用,没想到一拍即合。这是人选枪,又何尝不是枪选人呢?” 楚羽恍然道:“原来如此。怪不得我当初上手冰魄的时候,就感觉一股似乎直刺灵魂的寒意从我手中袭来,若非长青心经的内力足够温润,恐怕我连将之提起来都做不到。” 林青摇了摇头,笑道:“不是长青心经的原因。只是那冰魄能感觉到自己的主人对你并无敌意罢了。” 楚羽有些不信,道:“这么玄乎?” “这世界上玄乎的事情多了去了,你小子才走了多少路吃了多少饭?早着呢。行了,这铺垫给你做完了,接着就给你说一说这秋蝉。这柄枪和冰魄不同,虽然材质上依然是世间一等一的,可远达不到像冰魄那样的机缘巧合,一出世便拥有了自己的神。秋蝉的神,是在你们长青门的开宗祖师手里,用一蓬一蓬敌人滚烫的鲜血孕育而成的。就如同一个人倘若杀人多了,身上不自然的便会带上戾气,兵刃亦是如此。饮血无数的秋蝉终于蜕变,拥有了自己的神,战斗时化为漫天的凶灵杀意,别说敌人,就连持有者都会两股战战,精神崩溃。” “那祖师爷……” “他不一样,”林青连连摇头,“你那位祖师爷,本身就是一尊杀神。秋蝉身上的凶戾不足你祖师爷之十一,又怎么能影响到他呢?” 楚羽默然无语。谁能想到,当今世上最以道义气度闻名的宗门,其开宗祖师竟是一位杀神呢? “之所以给你们这些后辈们定下秋蝉试炼的规矩,一来是为了给你们警醒,让你们明白自己与先辈们到底相差有多远。二来……其实还是警醒,不过是警醒你们不要被力量和外物冲昏了头脑,保持一颗理智的心比什么都重要。” 林青叹了一口气,道:“可惜,袁路心猿已被挣来,秋蝉之戾气从他第一次进行秋蝉试炼开始便侵伐着他的神智。你难道不觉得,他的执念实在是太过深厚了么?这不仅仅是因为他与你那两个死去的师兄感情深厚,还在无形之中深受了秋蝉的诱导。这股戾气被他误认成了自己的毅力,接着这股邪劲儿硬生生地突破到了宗师的境界,却正中了秋蝉的下怀。” 楚羽握紧了手中的铁条,抿嘴不语。火花在他脸上跳动着,像是他此时并不平静的内心。 “袁路师兄……会没事的,对吧?” 林青毫不理会楚羽此刻沉重的心情,摇头实话实说道:“基本废了。他现在几乎已经完全变了一个人,双瞳血红不自知。在听到长老和你师父决定要等你回来与他一战后再决定下一任门主人选以后,他甚至把你们长青门的议事厅差点给拆了。只是他现在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这样下去,要么你们长青门的长辈们出手废了他,要么……就等着江湖上再出现一个掀起腥风血雨的大魔头吧。” 楚羽终于无法忍耐,大声骂道:“这种邪物为什么宗门里还要留着?!他妈的难道不应该早就把它给毁了么?!” 仿佛是早就料到了楚羽会这么说,林青将双手负在自己的脑袋后面,轻轻说道:“小子你记住了,凡事都有两面性,没有绝对的善恶,没有绝对的美丑,没有绝对的对错。就好像你的袁路师兄,倘若将来真的有一天需要你们谁亲手杀了他,试问你们谁能下得去手?袁路对吗?袁路错吗?” 楚羽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想了想后还是一脸不甘的作罢。 “千百年来,秋蝉只影响到了你袁路师兄一个人,其他的要么实力不济,面对秋蝉的戾气早早就选择了放弃;要么心性圆满,戾气无可乘之机。时也命也,你师兄命里该有此一劫。” 林青慨然道:“又有谁能想到,就这么一杆凶器,曾在千年里三次救你长青门于水火之中。大概天道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 楚羽一头雾水:“什么尧……桀……” 林青仿佛大梦初醒,失笑道:“没什么……你只当我说的是梦话……” 楚羽将信将疑,盯着林青看了好一会儿,才说道:“我突然想起来,我到现在依然不知道,你到底是一个什么身份。” 林青一怔,反问道:“很重要么?” 楚羽叹了一口气,道:“我啊,能感觉出来,你这个人对我一点恶意都没有,反而像是长辈对晚辈的感觉一样。就好像……好像是陆诩叔叔、李彦则一样。” 林青冷哼一声,道:“你感觉错了。” 楚羽咧嘴一笑,道:“你这么一说,我心里就有谱了。看来你真的认识我爹啊,我就说嘛。可是我咋从来没听陆诩叔叔他们提起过你呢?” 林青翻了个白眼儿,没说话。 楚羽兴奋了起来,自顾自的说着:“我就说嘛,你怎么从第一次巫山里见面就那么照顾我。不过你懂得东西,知道的东西可真多。哎,你能不能告诉我,我爹是不是也跟你似的啥都知道?不,不对,我爹肯定知道的比你还多!” 林青干脆把头扭到了另一边去,只给楚羽留了个后脑勺。 楚羽嘿嘿一笑,觉得自己说中了,也就不再触林青的霉头,自顾自地拨弄着篝火里的木炭。 看向另一边的背对着楚羽的林青,露出了楚羽从来没见过的一幅神情。 “天道有常……有你奶奶个腿儿……” 第117章 浓重 树林阴翳之间,王二喜急匆匆地向前奔逃,时而不时地向后看上一眼,生怕自己的步子稍慢了一点便会被后面那些如虎如狼一般的凶徒给追上,从而断送了性命。 他自己都想不明白,自己不过只是一个送信的,看上去很有油水么?怎么就招来了这蜀地最是以穷凶极恶而闻名的山匪? “嗖”地一声,一块足有两个拳头大的石头飞速破空而来,正正击打在了王二喜的脚踝之上。王二喜甚至心中还没来得及叫上一声不好,疼痛就已经传入了整个大脑。身体在一瞬间失去了平衡,他干脆利落地跌倒在了地上。 “嘿嘿,虽然哥们儿几个真要撒开腿追你,你一个年近半百的家伙指定轻轻松松地就要束手就擒,那多没意思。还是这样比较好,既能练练新学来的投石手法,还能不让你就这么跑掉,一举两得。” 声音响起之时,一瘦三壮总共四个男子已经走了过来。这么一个体型的组合,按照潜规则,瘦的那个必然是头头。 削瘦男子手中正不断抛着一块与方才击中冯二喜小腿的几乎一模一样的石头,笑道:“怎么样?还跑吗?” 冯二喜缓缓从地上站了起来,稍微活动了一下脚踝,却发现那男子下手竟是如此狠毒,踝骨碎裂后的疼痛几乎要让他晕了过去。他心中一阵悲凉,叹息一声,开口问道:“四位大爷,我不过是一个穷送信的,到底是哪里吸引住了四位爷,要对我这么一个可怜人下狠手?我家中尚有……” “尚有一个同样年过半百的老妻和一个未能自立的孩子。”削瘦男子不耐烦的掏了掏耳朵,挥手道:“这些话就不用再说了,你家里什么情况我们早就摸清了。咱们也都是刀尖儿上舔血过日子的人,求情这种事儿,不管用。” 若说冯二喜在被石头击中倒地的时候,他的心凉了一半儿,那么此时听到这伙强人还探听了他家的消息之后,这心算是彻底凉透了。 他颤抖着问道:“你们到底想要什么?” “幽兰,”瘦削男子倒也不废话,直接说出了自己的目的。 “你家那娃娃原本毫无习武资质,现在却被雀舌帮看重,再过两个月就要成为其正式弟子,我说的可对?那么这样的神奇的变化是怎么发生的呢?” 瘦削男子拍了拍手,微笑道:“只要肯下功夫,还是很容易就能调查出来,你得了幽兰这样的事情的。读书人有句话怎么说的来着?好像是什么匹夫有罪还是什么……总之,你把你得了幽兰的地点告诉我,我就给你一个痛快的死法,而且保证不动你家人,如何?” 王二喜问道:“当真?” “江湖儿女,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蜀山五十丈高处,阳面。” 瘦削男子一愣,实在是没能想到这个老家伙竟然这么爽快。不过他将这个地点在心中默念了一遍以后,脸色立刻阴沉了下来。 “老东西,玩儿我呢?” 王二喜苦笑一声,道:“我就知道你不相信,可这就是实话。” 瘦削男子烦躁地摇了摇头,对身边的壮汉道:“老二老三老四,卸他一条腿。” 三人走上前去,两人牢牢地按住王二喜,剩下的那个蹲下身来,抓住了王二喜刚刚被打碎踝骨的那条腿。 他狞笑道:“反正你这条腿也已经废了,这次就给你一个机会,先卸这一条!” 一声不似人能发出的惨叫响彻了天际,惊起了无数飞鸟。 瘦削男子看着仿佛灵魂已经不在身体中的王二喜,低声道:“老哥,咱们蜀地的人哪个不知道,幽草在蜀山上最多?可哪个不知道,那地方不仅幽草多,凶蟒异兽也多?已经有多少人用生命证明过,凡是实力不够而想要取幽草的人,都会受到那些巨蟒的攻击?就你这点三脚猫的功夫、不过武学小成的实力,连我的手掌心都逃不脱,还想上蜀山摘幽草?虽然你确实是给剑宗送信的,但这玩笑,也开的大了些吧?” 王二喜气若游丝,用几乎听不到的声音说道:“我那时……恰巧去给剑宗送信……偶遇到了一条黑皇环颈蟒守着一簇幽草……险些死了,碰到了……碰到了剑宗王首徒……” “你是想说剑宗王首徒救了你?杀了那蟒后又把幽草送给了你?” 见冯二喜点了点头,瘦削男子忍不住大笑了起来:“你这老哥,怎么青天做梦做的这么不靠谱呢……人家剑宗首徒没事儿闲的出来给你偶遇?” 他脸色陡然一沉,冷声道:“不过是一个幽草的地点而已,反正你都要死了,还想自己独吞吗?!甚至还编出剑宗首徒来威胁我,你就不想舒舒服服地闭眼吗?!” 冯二喜心如枯槁,喃喃道:“我说的都是真的……你们要折磨我也好,要杀我也好……求你们不要动我的家人啊……” “你不说,又怎么来怪我们心狠?” 瘦削男子失去了耐心,挥手道:“再卸一条胳膊。” 惨叫声再次响了起来。 “腿。” “……是,大哥。” “胳膊。” …… 大概是要死了,而且是这种被折磨致死的凄惨情形。爹当年说的对啊,江湖上,鲜有能好死者。哪怕自己不过是个送信的,沾染上一点,就立刻招来杀身之祸。 大概是命里没福吧,自己的孩子好不容易能够出息了,有希望改变整个家庭的命运,却在这时候……为什么要祸及家人呢?江湖上不是一直有规矩说祸不及家人么?这些人…… 思绪越来越乱,冯二喜的视线开始逐渐模糊。他知道自己要死了,终于不再担心与牵挂任何人任何事,任由心脏渐渐放松,渐渐下沉。隐约之间,他依稀听到了瘦削男子的一句“送他上路”,可预想里的最后一阵剧痛并未袭来。周遭似乎渐渐乱了起来,他什么都听不清也看不见了…… 就这样吧……就这样吧…… …… 一掀,一砍,一刺,一劈。 瘦削男子捂着肩膀之上不断喷涌鲜血的伤口,惊恐地看着像是鬼魅一样突然出现在自己身前的两人,大声道:“你们……你们是谁!突然袭击不算好汉!按照江湖规矩,你们快报上名来!” 他这时倒是忘了自己一行人是怎么对付王二喜的了。 眼前两人,实则动手的只有一人。动手的那人看上去年龄似乎并不大,只有二十岁出头的样子。他手中重伤四人的铁条斜指地面,鲜血正缓缓从上面滑落下来,一滴滴砸落。 那少年摇了摇头,道:“我不算好汉,那你们四个武学大家一层楼的人合起伙来……虐杀一个手无寸铁、年过半百的武学小成的老人,你们算什么?” 少年深吸了一口气,缓缓道:“我的名字,你们这些渣滓……不配知道。” 瘦削男子瞳孔一缩。 眼中的一切似乎都在这一刻变得缓慢了下来,少年手中的铁条仿佛化作了翩翩起舞的蝴蝶,身影掠过自己的三个壮汉兄弟,鲜血一蓬一蓬的如花朵一般飞起,艳丽异常。 瘦削男子意识的最后,是少年正对着自己面无表情的脸。 自始至终,少年都没在多说一句话。 瘦削男子的身躯重重砸落在了地上,喉咙出一个血淋淋的黑洞,刺目非常。 …… 林青走上前来,拍了拍低头沉默的楚羽,并没有出声。 过了很久,楚羽才转过身来,走到已经没了呼吸的王二喜身边,缓缓蹲下身来,低声道:“你知道不知道,我有一个习惯,就是碰到越难熬的事情,越困难的事情,越让我愤怒的事情,我越是想要咧开嘴笑着。因为我不想向那些东西低头屈服,不想让别人觉得我楚羽,是一个会轻易妥协和认输的人。可是每次碰到这样的事情,我都笑不出来。你看这个老人……也不算特别老,家里说不定还有个老妻,膝下说不定还有儿女。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被这些强人盯上,我也不想知道。我只知道,这些强人为了自己的私利视弱者的性命如草芥,不顺心意便随意抹杀,这难道是江湖应该有的样子?不论我做了多少事情,不论我杀了多少这样的渣滓,可江湖里还是每处每时每刻都在发生着这些事情。一想到这些,我就感到深深地……无力。” 一口气说出了这么多,楚羽长长的呼出了一口气。他转头看向林青,道:“我知道你很强,你有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教我?我想变强,变得更强一些。若是我不能改变这个江湖,至少……我想拥有能保护需要我保护的人的能力。” 林青看着楚羽,半晌才说:“你这小子,何必让自己活的这么累呢?少想一些东西,少追求一些东西,不好吗?” 楚羽沉默。 林青叹了一口气,道:“行了我知道了,我们……先把这几个人埋了吧。” 当寂静重临,鸟儿再次回归。 烈阳下并行两个背影。 第118章 回山 白芒闪过,铁条咣当一声掉落在了地上。楚羽全身脱力,缓缓跪倒,大口喘息。 林青晃荡着身子吊儿郎当地走上前来,颇为得意地说:“怎么样,我这训练方法,还行吧?” 楚羽干脆直接向后坐倒,抬起头来,看着在树冠枝叶交错互漏而出的有些漂亮的天际线,汗水像断线的珠子一般滚落而下。 他问道:“我们离长青门还有多远?” 林青翻着白眼儿想了一会儿,道:“照现在咱们两个的行进速度,大概应该差不多也就十天,就能走到青山脚下了。” 楚羽学着他翻了个白眼儿,道:“还大概应该差不多也就,你这个家伙能不能靠点谱?我爹当初那么稳健的江湖大侠,怎么会有你这种兄弟?” 林青继续冲着楚羽翻白眼,道:“谁告诉我跟你爹是兄弟了?不过都是你自己的猜测罢了,我说你猜对了吗?” 楚羽撇了撇嘴,没说话。 林青挠了挠脖子,四处看了看,皱了皱眉头道:“赶紧起来,要么赶路要么继续练。眼见今天能赶到前面的一条小河边上,我还想洗个澡呢,一身臭汗。” 楚羽愕然道:“这离开春还有一个月呢,就算这一片地方没有北边那么冷,可你要在河里洗澡,也太夸张了吧?” 林青瞥了楚羽一眼,不屑道:“都宗师实力了,还怕这么点儿天寒地冻?内力白练了?” 楚羽没说话,心道宗师实力怎么了,就是大宗师如刘城主萧盟主,也没见人家因为实力强就不吃饭呀?武艺再精,逆着自然节气行事,也终究不会有好结果。 只是这些话楚羽咽在肚子里没有说出来。因为他知道,眼前这个实力绝对不输于李彦则的男人,以性格而论,还真的能干出来与老天作对的事情。 那当年那个既能和李彦则并肩而行,又能与林青谈笑风生的名为楚苍的男人,到底又是一个什么样的家伙呢? 楚羽深吸了一口气,站起身捡起铁条,面色逐渐平静了下来。 “再来。” …… 北地,玄罗宗。 “久仰胡人王帐单于的威名,今日终于得见。不过中原人还尽皆不知单于姓名如何,还望单于不吝赐教。” 恢宏却空荡的议事厅上只落座了三个男人。罗阳一言不发地坐在罗恒的下手座处,面色沉静地给对面那个眼神如狼一般深邃的兽皮男子斟茶。 “姓名不过是代号而已,我父亲希望我能如太阳一般温暖整个族群的经年冬日,为我取名拓拔冬阳。我很喜欢这个名字,可是从十三年前我进入王帐开始,就没有人再直呼过这个名字。所有人都只会喊我单于。” 罗恒微微一笑,道:“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以后可以叫你拓拔冬阳或者冬阳兄弟。” 名为拓拔冬阳的男人端起茶杯,像是饮酒一般将其中的滚烫的茶水一饮而尽,再抬起头来时,已是眼神清澈诚恳。 “那自然是好的。” 拓拔冬阳手指轻轻转着茶杯,轻声道:“私下里,我们大可以以朋友兄弟相称,但是在桌前,你背负着一个宗门,我背负着一个族群,宗主单于,还是不能放开。” 罗恒眼神也沉凝了下来,但依旧诚恳地说道:“那我们就尽快将正事谈完,走下桌来,饮酒吃肉。” 罗阳放下手中茶壶,垂首正襟危坐,洗耳恭听。 拓拔冬阳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道:“按照约定,我这次来应该带五千人马。我与罗宗主你神交已久,彼此同样交过手,惺惺相惜,所以我这次来,实际上带了八千。八千草原男儿,个顶个的都是马上如履平地好汉,随时等待出征。” 见拓拔冬阳如此坦诚的交了底,罗恒也不藏着掖着,笑道:“我们中原人虽然多,但每个宗门的弟子却并不多。我们玄罗宗共有弟子两千,武学小成三百人,武学大成一千六百人,宗师和大宗师的具体数量么……这涉及宗门根本,恕我不能确切地如实相告。” 拓拔冬阳点了点头,表示理解。他道:“按照盟约,我出人马听从罗宗主你的号令,助你荡平中原江湖之敌,灭中原江湖不平之音,而后你宗门重建于中原腹地,北地归我草原人所有,可对?” 罗恒点头:“一字不差。单于可有什么地方认为需要修改的么?” 拓拔冬阳摇了摇头,道:“这个条件就是我们的底线,没有什么需要改的。但是我个人希望加上一点,就是那些将要随你征战中原并将要牺牲的草原勇士们,在他们的灵魂回归长生天的时候,你要给他们的家人相应的报偿。” 拓拔冬阳说:“我们草原人向来都认为男人都应该死在马背上,死在战场上,这样才会被长生天慈祥的接纳。但对于这些好男儿的家人们来讲,虽然荣誉感会冲淡他们的伤感,可家中的顶梁柱倒下了,生活必定会受到重大的影响。我希望你能让他们好过一些。” 罗恒看着拓拔冬阳的眼睛,毫不避让地说:“请你相信我,我以玄罗宗千年的名誉发誓,必然会给那些为了推动历史发展而牺牲的壮士们一个合理的安排!” 拓拔冬阳看着他,沉默了半晌,道:“我相信你。” 罗恒笑了,挥手道:“展图来!” 罗阳应声起身,从怀中取出一卷画轴,徐徐展开。 上面清晰而生动地画着整个中原,以及北胡南蛮。 拓拔冬阳感慨道:“虽然不是第一次见了……但看到这张图,我还是不禁要感慨一声天命。若是没有这个东西在手,我是断然不敢如此轻率的与你合作的。” 罗恒微微一笑,道:“事成以后,我便找人临摹一份一模一样的送与你,来当做我们两族友谊的见证。” 他伸手一指,朗声道:“中原江湖向来一团乱麻,想要抽丝剥茧,几乎是痴人说梦。治之的唯一方法,便是用快刀斩之。长安城刘天南,洛阳城萧正风,两人发动江湖大会,就是想要走抽丝剥茧的路子。可是他们触碰到了绝大部分江湖一流宗派势力的利益,必然不会有什么好下场。哼,我们中原人的嘴脸我实在是太了解了,我们从来不会因为共同的利益走到一起,只会一起对共同的敌人举起屠刀。” “所以我们此次的目的,就是先从玄罗宗周边的江湖势力开始清洗,愿意归顺的留,不愿意归顺的杀。第一个大目标定为长青门,其次就是长安城。收了这两个地方以后,我们便有足够的实力面对最后的萧正风。倘若这些事情真的能做成,那么中原,将会真正迎来一个崭新的未来,而不是像现在什么狗屁倒灶的盟主统御的样子,各怀鬼胎。” 拓拔冬阳没有回应罗恒的一些关于中原江湖的评论,而是紧紧盯着地图,出声道:“玄罗宗一带,地形起伏较大,不适合骑马出战。所以我建议,清理玄罗宗周边势力的时候先不要暴露我们这些草原来客。一来没有必要,二来节省有生力量,三来把重拳留在出其不意的地方,才能取得最好的效果。” 罗恒点了点头,认可了这个建议。 “其次,与长青门开战的时候,我提议将战斗地点尽量想法设法定在葫芦口后面的平原之上。你们玄罗宗堵住入口,我们设伏,只要能将他们驱赶到平原之上,就无非是我们几次冲杀的事情了。” 一直站着手握卷轴的罗阳突然轻微地抖动了一下。 罗恒注意到了这一点,沉吟了几声,开口道:“不知可否在那时让我这犬子也在单于的人马中担任一职?对于长青门,我这没出息的小家伙总是迈不过去这道坎儿。” 拓拔冬阳没有丝毫犹豫便点了点头,表示理解。随之他的目光来到了长安城,他缓缓道:“破长青门后不要休息,这应当是极为快速的闪电行动,之后立刻长驱直入,在消息传入长安城之前大军围城。若能剩下五千人马来做这个任务,则大事可成!” 罗恒沉默了下来,挥手让罗阳收图回座。 他三次举起茶杯,而后放下。最终还是没有抑制脸上蔓延开来的笑容,向拓拔冬阳遥遥相祝: “为了一个全新的中原和草原,以茶代酒,干杯。” …… 青山长青,有少年临山门。 少年青衫已在颠簸路途中污得不成样子,也不知有多久没有洗澡,身上散发着一股不可名状的味道。 只是手中铁条紧握,眼神依然明亮。 这是他第一次来到这个地方。眼前石坊沧桑古朴,匾额上“长青”两个大字遒劲有力。他本在多年以前就已经属于这个地方,却始终未曾前来见上一面。 今日他来了,带着师门的期许,背着一条人命。 甚至不止一条人命。 他向坊门口逐渐聚集起来的青衫年轻人们咧嘴一笑。 “长青门不肖弟子楚羽,今日回归山门!” 声音清亮,久久不散。 第119章 钟鸣 钟声嗡鸣,通往长青门位于青山之上最高处长青楼的山道两旁,已经规整地站好了身着贴身青衫的长青门弟子们。他们双腿微微站开,双脚宛如老树生根一般紧紧抓住地面,纹丝不动。不论男女,他们全都挽着相同的发髻,精神勃发。每一个人背后都交叉负着一件枪套,一把剑鞘。枪套中满盛着拆卸后的两截枪的厉芒,剑鞘中抑制着妄图冲霄而起的剑光。 山路蜿蜒,盘旋而上,一眼望去不见来路,不知去处。路旁人后一棵棵古木参天,默默凝视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这便是长青门,一个屹立在中原江湖之中,历经千年风霜刀剑洗礼后依然浩气长存,以江湖礼仪为枪套剑鞘约束自身强大实力的长青门。 楚羽身穿与山道两旁的长青门弟子相同的衣服,梳着与他们相同的发髻,静静地站在山门处,思绪万千。 在他面前,站着的是长青门门主、江湖上赫赫有名的柳青林。柳青林此时面容之上只有肃然,他看着眼前这个八年前由自己从洛阳城中机缘巧合之下收来的关门弟子,心中的情感远比脸上的表情要复杂的多。 作为长青门门主,今日,他要有一次迎接一位新鲜血液入门。 作为师父,今日,他终于将自己的徒弟领入了他们的家,认祖归宗。 他看着楚羽,轻声问道:“你准备好了吗?” 楚羽点了点头。 林青顿了一顿,而后微微抬起头来,提气亮声: “长青门第十九代门主柳青林,上告本门各代先辈:今有洛阳城人氏姓楚名羽,八年前由我于洛阳城中收为弟子,随我于洛阳城中修行本门基本功法近一年,我回归宗门以后独自苦修六载,方出门出门游历江湖。巫山中与强人初交手,无双城替冤屈怒出头,所行之事,颇有宗门先辈之遗风,所成之果,不堕我长青门之声名。江湖大会擂台彰名,华山之顶登楼破境,不过八年,已成为我长青门现二代弟子之中第一位入宗师境界的翘楚! 今日,楚羽游历江湖之路稍息,宗门有事不远,故青林斗胆为楚羽一人开入门之仪典,虽有违规矩,实乃情形所迫。此举由本门所有执事长老共同商议而定,万望先辈谅解!” 柳青林稍顿,转身拂袖负手,大声道:“如此,典仪起!” 这一声挟裹滚滚内力,直直向山道上涌去! “喝!” 山道两旁长青弟子应声同时运气内力,同声而起,气冲云霄! 楚羽心神激荡,一时脑中似有无数钟声同时轰鸣响起,又似一切皆空。 恍惚间听到柳青林对他轻声道:“跟上。” 他迈开脚步,随着柳青林向前走去。 “长青弟子,可以无武艺,不可无武德;可以剑锋染血,不可杀伐成性;可以枪荡八方,不可恃强凌弱; 入我门长青者,当谨守门规,尊师重道,修身养性。以性情超然为之根本,不以物喜,不以己悲。门规三十有二,当时刻谨记于心,奉行于身,不敢片刻忘却! 其一门内弟子当亲爱,不可同门相自戕; 其二门内师长当敬奉,不可言语相轻慢; 其三人与宗门同进退,不可背祖忘宗失根本; 其四切磋交手分轻重,不可逞凶丢分寸; 其五……” 楚羽并不清楚这山道两旁到底站了多少长青弟子,当他随着林青跨出第一步时,所有弟子就已经再次同声鼓足内力开口,背诵长青门门规总纲。那声音在这千年青山之上生生不息的来回震荡激越,迎来送往了不知多少代长青门弟子,见证了不知道多少个波澜壮阔的史诗! 眩晕感再一次充斥了楚羽的脑海,他低下头来,看着已经被青苔覆盖点缀起来的青石板阶,千年的厚重仿佛一座大山一样缓缓压在了他的双肩之上。在给予了他极大压力的同时,竟带给了他同等程度甚至要更加高蹈的骄傲感! 耳中如松涛如钟声如惊雷的群颂依然在回响,楚羽面色聊聊平静下来,让他头皮发麻的崇高感渐渐沉于心底,融于骨血。他不禁紧紧握了握自己的拳头,随着众人的群颂,慢上一拍的喃喃道: “其十一温良恭俭谦和让,骄奢淫逸必不容;其十二思绪飞时心需静,跋扈飞扬将致亡……” 柳青林忍住了回头看楚羽的冲动,继续向前走着。只是不知何时他的眼眶已经湿润,手掌已经微微颤抖了起来。 “师父……”他心中慨然道,“咱们长青门的未来,终于是让我带回来了……” 画本故事再长,也终究有个收场的时候;山路再长,也终究有个尽头。楚羽随柳青林停下脚步,眼前已然学过山花烂漫,越过绿荫青葱,越过云缭雾绕,来到了一座大殿之前。 两侧最后站立的弟子,正是师超众和袁路。 看到袁路,楚羽陡然被从刚才的状态之中抽离了出来,心中一紧。只是袁路此时面无表情的垂着眼眸,看不出任何的情绪变化。楚羽又微微转头看向师超众,师超众当即报以了一个真诚的微笑。只是那苍白的脸色落在楚羽眼中,实在是不能让他产生任何轻松的感觉。 他长长的呼出了一口气,抬头看向已经走到对面一群青衫中老年人中之首的柳青林。 “开始吧。” 楚羽点了点头,闭上眼睛,停了一直运转着的苍云决,单单依靠长青心经,从背后拔出铁条,向空中猛然挥出。 铁条刹那炽红又刹那复原,而剑芒已经飞入云霄,不见踪影。 柳青林身旁不远处的一位老者微微点头,朗声道:“长青心经八层,燃林剑法已得精髓。” 柳青林微微一笑,道:“继续。” 楚羽点了点头,放开了苍云决,两道内力霎时如脱缰野马一般在楚羽的经脉之中相撞,却又刹那水乳交融。一声低喝,一青一苍两色气流如游龙一般从楚羽的鼻孔之中喷了出来。 见到这一幕,所有的青衫长老们无不失色,纷纷道: “两道内力!这小子怎么……” “从来没进过宗门,却已经将我宗门的最大之优势给掌握住了,是门主给开了小灶吧?” “就算是开小灶,可这也太夸张了一些吧?不过二十岁的年纪,不仅跻身宗师境界,将长青心经练到了八层化境,竟然还能做到这样的一心二用?啧啧啧,门主这是捡了个造孽徒弟啊……” 听着身后长老们的议论,柳青林忍俊不禁。可当他余光看到了在楚羽身后不远处依旧静静站立面无表情的袁路时,笑意又顿时荡然无存。 他沉默了一会儿,抬头开口道:“奉师长茶。” 楚羽应声起身,来到旁边的早已摆好的桌旁,端起一个茶杯,走向了第一个柳青林身边的老者。 “弟子楚羽,见过师叔祖。” 这个曾在青山上茅草屋中和柳青林对坐饮茶的老者脸上乐开了花,就好像此时敬茶的是自己的亲孙子似的,一边接过茶喝了一口,一边笑道:“老早就听门主念叨你,八年了,你可算是来宗门喽。” 楚羽咧嘴一笑,道:“是弟子的不对,这边结束弟子便去领罚。” 众人大笑。 接着是师超众和袁路两个人的师父,也是柳青林的亲师兄弟,楚羽同样依次奉茶。师超众的师父名为江汉,同师超众一样,时刻都保持着醇和笑意,是典型的长青门人;而袁路的师父名为悬星,却是如同袁路本人一般,面色严肃,不苟言笑。 只是当楚羽将茶递到悬星手中之时,却依稀看到了悬星眼中的一抹请求之意。 楚羽心中一震,默默低头,心中了然。 而后继续奉茶,长老长辈共二十有三,楚羽一一行礼。师长们对楚羽倒也颇为满意,除了几个本身性子就淡的,几乎都与楚羽寒暄了几句。 接着进屋面见长青门历代先辈画像,上香磕头。 如是以后,一切仪程终于结束了。自此之后,楚羽便正式成为了长青门中的一员。 众人尚还未出屋,声音却渐渐轻了下来,直至消失。 气氛渐渐沉凝。 “门主?”悬星出声道。 柳青林沉默了一会儿,还是开口道:“就按照好的来,把事情一并解决了吧。” 而后他向门口走去。 “长青门众弟子听门主令,一个时辰之后,所有弟子尽皆至演武堂集结,不得轻慢!” 内力滚滚,将柳青林的声音传至了青山的每一个角落。 他转过身来,看着楚羽,有些歉然道:“小羽,辛苦你了。” 楚羽将拳头放在心口,轻轻敲了两下,没有说话。 …… 青山演武堂。 千名弟子的最前面,师超众静静而立,看着刚刚上台相对而立的两个人。 其中一个与他从小一同长大,此时半个身子却已在魔道之中。 另一个相处时间不长,甚至说是很短,可他却很喜欢。 同门不可互戗,这是门规上明说了的。 如何到了这一步? 他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一声钟鸣。 第120章 登台唱 柳青林缓缓走上了演武堂处的演武台。看了看周围脸上绝大多数都有些不知所谓的长青门弟子,他心中不由得一声长叹。 绝大多数弟子都还不知道,这场比试的真正原因。他们还以为这真的只是一次单纯的门主接班人比试,打完了胜者为新一任门主,而后一切如常。长青门的日子还是要过下去,江湖永远还都是那个江湖。 可是他们错了。 半个时辰或者一个时辰之后的比试结果,将直接影响着他们最终能否知道真相。 如果可以,柳青林真的希望这些长青门的未来们不会知道事情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他深吸了一口气,沉声道:“今日,现二代弟子楚羽入门仪式犹未停歇,便再次令大家来此集合,虽事出有因,但仍旧太过哗众取宠。楚羽,你当先向你的这些师兄师弟、师姐师妹们道歉!” 楚羽沉声道:“是!”而后转向台下师门众人,深深鞠躬。 全场无声。所有人面面相觑,不知道门主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柳青林继续道:“相信大家已经知道,今天,现在,将发生一件对长青门而言多么重要的大事。是的,今天,我们长青门的现二代弟子中,将会选出下一任门主继承人!” 说到此时,台下方才有了一阵骚动,不过即刻平息。 “袁路,现二代弟子大师兄,于二十余日之前通过秋蝉试炼,于情于理,当为下一任门主; 八年前拜我为师,今日正式进入山门的楚羽,于江湖大会之上成功破境入宗师,成为现二代弟子之中第一个有此成就者,并有现任门主唯一弟子之身份,于情于理,同样有资格。 经师长询问,两人皆愿意为师门献力,皆对下一任门主之位志在必得。我长青门能有此二位志气者,实乃宗门之幸事。故有此擂,二人以武定输赢,今日胜者,便为门主继承人,将担任下一任门主之职;今日负者,仍旧是我长青门之骄傲,是我门之中流砥柱,依然是在台下的你们学习的榜样!当然,最后结果出来之后,若是有人不服气,大可以在那以后走上台来,向那个人挑战!如果成功,经我和长老们考证之后,便可以取代他们二人,成为门主继承人!” 柳青林环视四周,问道:“我长青门的未来们,你们有什么异议吗?” 台下没有任何声响。 最前面的师超众低下了头,心中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又等了一会儿,确定了没有刺儿头出来捣乱,柳青林几乎微不可见的点了点头,然后宣布:“那么比试,正式开始!” 在飞身下台的前一瞬间,他向台上的两个人低声道:“你们两个,下手都给我放轻一些!” 楚羽点了点头,袁路却依然眼眸低垂,毫无反应。 柳青林衣袂飘飘,几个起落,不知去向了何处。 楚羽从身后抽出了铁条,深吸了一口气,向对面的袁路沉声道:“袁师兄,请了!” 袁路没有吭声,只是解下了背后枪套,取出两截红的发黑或者是黑的发红的枪杆,一截带枪头,一截不带,对准之后轻轻一转,便合二为一。 扑面一股杀伐气。 袁路陡然抬头,双目之中尽猩红! …… 锦官城中处处弥漫着悠闲恬淡的氛围。在这城中,无论是百姓还是过往江湖人,似乎都抛下了平日里的那一份奔波,单单是为了生活而生活。集市之上,虽然喧闹,却几乎没有争执之声,哪怕是砍价都温言细语。吴央来到此处已有三天了,已经随着李沧澜走遍了城中大街小巷,不得不为李沧澜与林玉昆之功绩而大为赞叹。 这天中午,李沧澜带着吴央走入了一家名为小凤坡的酒楼之中,要了铜锅,点上炭火,备好油碟,这就开始涮肉。 只吃了几口,吴央便蹙了蹙眉,有些疑惑。 李沧澜见状,一边从锅中捞出一片毛肚儿,一边给吴央和自己斟上一杯酒,笑道:“你现在心中大概想的是,这小凤坡的火锅传为天下一绝,可如今试之,虽说汤底蘸料油碗味道确实要较以前吃过火锅的味道好些,但也绝不至于到这种一家独大冠绝江湖的地步?” 吴央瞧了一眼刚好过来端上一盘肉的店小二,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无妨,”李沧澜举起杯,等吴央和自己轻轻一碰之后,一饮而尽。他脸上露出了满足的笑容,继续说道:“倘若你不这么认为,我才会觉得你这少年不够诚恳呢。 餐馆酒楼,同样是生意,当你看待这些东西的问题的时候,不要用一个食客或者说一个客人的角度去想,而是要把自己当成这些店铺的老板掌柜,这样就能想明白许多。有趣的是,店家们若是想要将生意做好,也必须站在客人的立场上想问题。做生意这个事情啊,实在是有意思的紧。 我现在可以告诉你,在小凤坡刚刚开张之后,不到十日,其周边十里便已经有了他们家的火锅是一绝的传言。你知道是怎么回事?” 吴央一愣,道:“怎么回事儿?难道不是因为这火锅本就好吃?” 李沧澜笑着摇了摇头,将那片涂满了蘸料的毛肚送入口中,嚼了几下咽入腹中,才开口道:“是那掌柜花钱雇了人,故意这么鼓吹的。 有了名声就相当于有了生意,有了生意只要不堕了实力,就会有更多的名声。如此循环下来,又怎么会不挣钱?而这一切需要付出的最开始那些本钱,到了最后,已是微不足道。” 吴央默然。 “其实这些手段,并非只在做生意上才能运用。小到一个宗门的开宗运转,大到整个江湖的统筹,都可以这么干。甚至……” “甚至连一些有坚定信仰的宗教,也会采用这种充满世俗的方法来博取信徒!” 李沧澜讶然抬头,仔细的端详了眼前身着宽松衣袍的少年,问道:“你是个……道士?” 吴央低头沉默了一会儿,道:“小时候,在华阳峰上长大的。后来我那个混账师父跑了,我也就没再回去过华阳峰。也算是还俗了吧。” 李沧澜来了兴致,将一盘羊肉倾倒入锅,问道:“华阳峰?那可是个道家千年圣地了。就是现任掌教不是特别有意思,所以才会成了萧盟主手中的力量。不过我倒是认识一位华阳峰上的邋遢道士,好像压根儿都没有入籍,却每天在伙房里蹭吃蹭喝。”李沧澜的脸上涌起了一抹感慨之色,“不过都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那时我也还是个小孩子,而你呢,还没出生呢。” 李沧澜没注意到吴央已经停下了所有动作,面色虽无太大变化,却已然僵硬了起来。 他说:“你说的那个道士,我可能认识。” 李沧澜一愣,随即释然道:“你既然在华阳峰上待了十几年,只要那老道士依然不下山,你自然是会碰见他的。他怎么样,还是不是像以前一样无赖?明明通读道典甚是通达,却就是不愿在山上好好修行?” 吴央放下了筷子,坐直了身体,道:“那个老头后来下山了。” 李沧澜再次一愣,这次却没有说话。 他已经察觉到了什么,静静等着吴央继续说下去。 “那个老头子骗我说洛阳城里有我的一段姻缘,让我去好好把握,顺便去给一个人送一封信。可还没等我再次回山,我就收到了消息,说他已经下山去了,并且从我认他做师父开始,他就没给我在华阳峰的籍册上登记过,所以我华阳峰也回不去了。 他说从今以后,既然不能做道士了,也别再说他是我师父了。两人缘分就此尽了,以后茫茫江湖,有缘再见。 有一段时间过后,我得知他死了。跟仇人动手,没打过。” 吴央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对李沧澜诚恳地说道:“李大哥,那个倒灶师父虽然不让我喊他师父了,但是他毕竟死了,我怎么叫他他也听不见了。我没能想到你也认识他,既然这样,我也好开口了一些。你知道,我不过一个出入江湖仅仅将近一年的愣头青,想要弄清楚当初是谁杀害的我师父根本无从下手。所以我想拜托你,如果可以,帮我留意着这件事情,我吴央,日后必然谨记李大哥的大恩!” 吴央起身,抱拳躬身。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从他将我从爹娘的尸体旁抱走的那一刻开始,他就已经是我在这世上,最后的依靠了。 我吴石头不报此仇,誓不为人!” …… 轰然巨响! 秋蝉正正扫中了楚羽的胸膛,楚羽借势后退卸力,终究还是吐出了一口鲜血。 是宗师实力没错,货真价实。 楚羽在心中默默道,看来只凭剑招身法内力这些东西,想要获胜是不可能的了。果然,宗师打架还是得有一些宗师的样子嘛! 他突然双目圆瞪,胸口处一阵烦闷,猛然咳嗽了几声,竟又有鲜血洒出。 人影闪动,袁路刹那来到身前,挺枪直刺! “门主没有教过你吗?打架的时候,不要分心!” 秋蝉枪头如秋蝉振翼,连续数百次砸在了铁条之上! 又一声闷哼,楚羽倒飞了出去! 袁路收势站直身体,眼中血红越发妖异。 第121章 对不起,我要杀了你 那股戾气几乎凝成了实质,在楚羽的胸口紧紧压着,让他喘不过气来。如小刀,如利刃,剖心剜骨。 这才使他落出破绽,被袁路趁虚而入。 抹掉鲜血,他的嘴角咧了起来,抬头看着站在原地等着自己的袁路,笑道:“再来!” 他动了,速度却并不快,像是一道缓缓吹来的清风,飘然向袁路挥动了铁条。 台下其他弟子境界低的看不出来,但已经踏在门槛上的师超众却是瞳孔一缩,心中惊叫道: 宗师! 领域场! 武学一途,小成可强筋骨,大家可敌虎狼,宗师可探云雨,大宗师一指断江。这几句江湖人耳熟能详的话语,只有第三句,也就是关于宗师境界的话,十分模糊。 探云雨,这种微妙的比喻形容的其实是一种状态,一种与天地自然建立联系的状态。由武学大家境界到宗师境界在武学一途中是极其重要的一个坎儿,是真正由“艺”入“道”的一个明显分界。进入宗师境界之后,可以明显的对周遭的自然环境有一个明显不同的领悟,通过对于这些领悟的运用,人甚至可以做出一些类似于神仙才能做到的事情。 最粗浅的,就是此刻楚羽所谓的领域,也就是“气场”! 常人生活中,都会说一个人有什么什么样的气质,这就是一个表现。一个人作为一个独立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个体,必然会与整个自然产生不同。而宗师便是找到了与自然的和谐点。 唯有共处,方能利用。 “当——空——” 白芒向袁路缓缓飞去,袁路一动不动,并没有丝毫躲避的动作。 其实并不是袁路不想多,而是因为楚羽终于动用了属于宗师的领域,气机锁定之下,袁路不管走到哪里,剑芒总会随之而去。 秋蝉横于身前,袁路硬抗了这一记剑芒! 鲜血从身体伤口处迸裂,袁路抬起头来,竟露出了和楚羽几乎一模一样的笑容! “我……也是宗师啊……” 正向这边走来的楚羽瞳孔一缩,寒意与血腥似乎在一瞬间向楚羽身上压了过来。他仿佛出现在了一座尸体横陈的修罗场上,鬼魂纷纷而来,在他耳边怒号。 楚羽晃了晃脑袋,霎时清醒了过来。他知道,袁路也开始释放了自己的领域。 而且这个领域,还是通过秋蝉扩大开来的血腥地狱! 楚羽咬了咬牙,提起铁条,大吼一声,再次向袁路冲了过去! …… “大师兄,为什么你的长青心经进境这么快?我的就这么慢呢?” “小路啊,这个内功心法呢,要讲究循序渐进,讲究平心静气。若是做不到这些,不仅进境不快,还有可能行岔了气,走火入魔呢。” “哎小路啊,我跟你讲,别听你大师兄在那里吓唬你。你看你二师兄我,也没见我性子有多沉稳啊,师父都说我一天天咋咋呼呼的,这不还是活的好好的?而且进境也不慢呀,只比大师兄差那么一丢丢而已。” “……二师兄,你是在说我笨么……” “……额……你怎么一幅被我揍了一顿的样子……好了好了不逗你了,小路啊,并不是长青心经练的好就一定代表实力强的,你看,你学习咱们宗门枪法的速度多快?我和你大师兄像你这个境界的时候根本就达不到这个程度。说不定啊,哪天你枪法大成,以枪入道,去参加那个什么秋蝉试炼成功了,我和你大师兄以后还要听你的命令呢。” “……我才不要当门主呢。门主大师兄来做,副门主二师兄来做,我做个长老,才不要操心呢。” “哈哈哈哈哈哈你小子真的是,咱们长青门什么时候有了副门主这个东西了哈哈哈哈哈哈……” “老二,小路这不是给你个面子么,你看你,就是不知道领情……” 记忆中的两人交互不断地出现在袁路的视线之中,音容笑貌不断重演,而后终于渐渐模糊,直至消失。 随之而来的是涌入眼瞳中的无限血红,铺天盖地的喊杀声冲击着袁路的耳膜,他痛苦地捂着耳朵蹲下了身子。 不知这样过了多久,两道身影渐渐出现在了袁路身前。 袁路换换抬头,看着此时毫无血色且面无表情的两人,心中没来由地一阵恐惧,喃喃道:“大师兄……二师兄……” 一道刀光闪过,两颗头颅冲天而起,鲜血像是不要钱一般冲天而起,喷溅了袁路一脸。 袁路愣住了,眼睁睁地看着两具无头尸体倒在了自己的面前。 “不……不……师兄……不……” 袁路四肢着地,颤抖着爬向了那两具尸体,将它们抱在了怀里。 “师兄……不…… 不要啊——!” 他的眼神空洞了起来,失去了最后一丝清明。 …… 第一枪,袁路抡在了楚羽的左肩之上,楚羽想要出铁条抵挡,却没料到袁路速度突然暴涨,一声清脆的响声之后,楚羽左肩肩骨尽碎。 第二枪,袁路枪尖划过了楚羽右腿腿弯,楚羽躲闪不及,被挑断了两根关节筋,站立不住,轰然单膝跪地。 第三枪,袁路举起秋蝉高高跳起,狠狠向楚羽砸了下去!楚羽勉强举起铁条,一声巨响过后,手腕出现了一些奇怪的变形,只是没有送来铁条,软软的垂了下去。 第四枪,袁路挺出秋蝉直刺。已浑身是伤的楚羽再无力抵挡,只能稍稍挪动身体,避开了心脏要害,任由秋蝉洞穿了左胸。 一片寂静。 台下师超众握紧了拳头,早已汗湿了衣襟。 “不是说只是比试切磋么……这……要出人命了啊……” “门主去哪里了?长老们怎么也不出来说上几句话……” “还要继续吗……难道非要楚羽师弟死了才能算是比试结束吗……” “我平日里一向敬重袁路师兄……今日他怎么……下得如此狠手……” “楚羽师兄和袁路师兄不是有死仇吧……” 窃窃私语的声音像瘟疫一般在围观的千人弟子之中渐渐传了开来,绝大部分都还尚未见过如此惨烈场面的长青门弟子们都不由得心头巨震。到得此刻,所有人都不再认为这只是一场简单的切磋了。 “都闭嘴!不许吵!” 师超众面色难看,对被他一声怒吼镇压下来的喧闹人群沉声道:“你们现在不需要知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不需要愤怒,不需要可怜,不需要同情!你们需要的做的,只是用心看,用力记住今天的场面,在以后漫长或者短暂的江湖生涯中,以此来告诫自己一些事情!” 师超众极力稳住自己已经想要颤抖起来的身体,缓缓道:“只要没有师长出面,这场比试便不会结束!你们现在,都要瞪大你们的眼睛,永远铭记场上的两个人! 因为到了明天,不知道他们其中哪一个人,你们有可能就再也见不到了。” 师超众看着台上已经奄奄一息的楚羽,背对着所有同门,终于无法控制自己的眼泪砸落在地。 这场比试进行的其实相当自私。长青门完全可以选择直接废掉袁路,结束这痛苦的一切。 可袁路为长青门做了太多,更是为了给门主的两个徒弟报仇才把自己弄成了现在这个样子,试问整个长青门有实力废掉袁路的人,有哪一个下得去手? 如果不废掉袁路,就必须先将袁路的情绪稳住,而后削弱袁路防范,让他远离秋蝉,从此静心休养,再不沾染世事。 而这几乎是不可能的。如果有人动手用强,其实反而会让袁路直接精神崩溃,彻底坠入深渊。 所以这时,楚羽便出现在了长老们的视野之中。 他们并不觉得楚羽能帮助袁路解开心结。 他们只是想让与袁路实力不相上下而且没什么感情的楚羽替宗门废掉袁路而已。 这个锅,只有楚羽能背得起。 柳青林明白这其中的一切,知道这对楚羽是不公平的,可是他作为长青门门主,袁路死去的两个师兄的师父,他无法眼睁睁看着袁路成魔。 楚羽也明白这一切,他理解袁路的痛苦,理解门内师长们的两难,甚至明白悬星眼中请求背后的痛不欲生。 所以他答应了下来。 然后在这里被秋蝉洞穿了左胸,只差一点,就是透心凉。 楚羽咧嘴笑了笑,看上去凄惨之极。 “袁路师兄,不好意思啊,我可能帮不了你了……你他妈的……有点强……” 眼神空洞的袁路面无表情的想要抽出秋蝉,却发现楚羽的左手已经紧紧握住了枪杆,使他并不能将之轻松抽出。 “急……急什么……师兄啊,我没办法废了你,没办法将你从血海之中救出来……不过我倒是有另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 “我这样,腿断了,肩骨碎了,右手关节也错位变了形,就算……这次活了下来,恐怕也是个废人了吧……” “所以我不怕再背上点什么骂名了。” “师兄,你在这场比试中,已经完全入魔了,现在就算是师父他们,也只能选择要么将你驱逐,让你兴风作浪一阵子以后,由江湖正道中人将你斩杀……要么亲手将你斩杀。” “前者不合江湖道义,后者会让他们痛不欲生。” “所以还是我来吧。” “我右手关节虽然变形了,但好在我这把铁条够锋利。” “师兄对不起。” “我得杀了你。” 第122章 雁南飞 铁条顺理割破袁路的衣服,划开他的肌肤,刺入他的血肉,停于他的心脏。 袁路的手离开了秋蝉。秋蝉挂在楚羽的身上摇摇晃晃,楚羽又吐出了一口鲜血。 “咳……袁路师兄……不好意思啊……” 清明渐渐在袁路的眼中聚集了起来,他先是低头看了看胸口的铁条,颤颤巍巍地后退了两步,活像一个走不稳路地百岁老人。紧接着他看向了在地上浑身是血,胸膛上仍插着秋蝉地楚羽,悔意渐渐涌上了脸庞。 “我是从……咳……什么时候开……开始……” 楚羽咧了咧嘴,轻声道:“师兄,不重要了,真的,不重要了。” 袁路嘴角溢出了一丝鲜血,苦笑了一声。他偏头看了看台下黑压压的同门,一张张熟悉的脸,以及离演武台最近的背对众人泪流满面的师超众,道:“楚羽师弟……你这伤虽重,可是八成死不了。只是你虽然死不了,恐怕往后活着,会更难吧?对不起了。” 楚羽有些无奈,摇头道:“师兄,这最后一口气,就让自己多活一会儿不好吗?非要……咳……非要让自己把话说利索吗?” 袁路笑了,牙上满是忍住了没喷出来的鲜红血液。 “你这小子,倒是跟二师兄有些像。” “我姓楚名羽,跟谁都不像。我就是……我自己。”楚羽再一次咧开了嘴,笑道:“师兄,你胸口插着我的铁条,我胸口插着秋蝉,这两样东西在胸口杵着都挺难受的,要不我数三个数,咱们,一起拔了吧?” 袁路怔怔地看着楚羽,低下头道:“你果然还是更不想面对,宁愿去死……师兄对不起你……” 楚羽笑着摇头,没有说话。 袁路深吸了一口气,向前走了两步,蹲了下来。他将楚羽已经变了形的右手放在自己胸口铁条的手柄上,轻轻说:“你拔你的铁条,”然后伸手向秋蝉伸了过去,“我来拔秋蝉。” 楚羽拼命侧了侧身子,嘴角又涌出了鲜血,摇头道:“你……你别再碰这枪了,我,我拔两个就行。” 袁路又定定看了楚羽几息,然后垂下眼眸,轻轻道:“好。” “一,” “二,” “三。” 青空下洒出两道惊心动魄的鲜血。 两人重重倒在了地上。 袁路静静看着眼中的云朵之后飞过的两排大雁,耳边又响起了大师兄和二师兄小时候给他唱过的那首歌谣。 雁南飞,雁南飞, 雁叫声声心欲碎。 雁南飞,雁南飞, 南山有谷堆。 雁南飞,雁南飞, 雁叫声声心欲碎。 雁南飞,雁南飞, 北海有墓碑。 莫把心揉碎。 莫把心揉碎。 …… 三道身影,几乎在同时,赶在师超重的前面,出现在了倒下的两人身前。 其中两人是一同前来,柳青林,悬星。 还有一人,是单独前来。 林青。 柳青林的意外全部写在了脸上,可却全然被焦急给掩盖了过去。他低沉而急躁地向林青问道:“怎么样?!能不能救?!” 林青脸色紧绷,双唇紧抿。瞥了一眼柳青林,反问道:“你不是他师父么?不是那个小家伙的师叔么?你自己怎么不去救呢?” “我是小羽师父,可你是……”柳青林正急躁地说着,却突然对上了林青的眼神,顿时语塞,低下头道:“我去看袁路那孩子,小羽就交给你了。” 林青这才将头转向了紧闭双眼一手铁条一手秋蝉的楚羽,面无表情地说道:“放心吧,就算真是阎王爷想要带他去阎王殿里喝茶,也首先要问过我这个做……同不同意。” 柳青林叹了一口气,转过身去,拍了拍已经将袁路抱进怀里一双老眼通红的悬星,伸出手来,覆在了袁路胸口那个不大不小的血洞上。 林青沉吟了三息,陡然出手,手指如残影,迅速点在了楚羽身上十余穴道处。而后飞速从怀中掏出四个瓷瓶。依次打开,各取出一粒药丸,塞入楚羽口中,而后用内力助其化开入腹。 楚羽额头眉心处,本已消失不见的那枚小莲花印在一次显现了出来,开始散发淡淡荧光。 林青这才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脸色稍缓和了些,眼神微移,转向了楚羽那变了形的右手。皱了皱眉头,他轻轻地咬了咬牙,低声骂道: “他妈的。” 几声闷脆相间的声音响起,一旁正给袁路运气吊命的柳青林目光被吸引了过去,发现楚羽的手骨已正。再看向林青,却发现这个从不见狼狈的中年男子竟已是满身汗水。 林青霍然扭头,瞪眼怒声喝道:“看什么看?” 柳青林苦笑着摇了摇头,将目光收了回来,专心温养袁路的破损的心脏,又是满脸的凝重。 林青看着昏迷中的楚羽的呼吸在莲花印光芒的作用下渐渐恢复了平静,终于彻底放下了心来。微微一瞥,看见演武台下都是满脸焦急蠢蠢欲动却又不敢涌上台来的长青门弟子,心中某根弦像是被轻轻谁轻轻拨动了一下,从来果决的他破天荒地踌躇了一下,再看了楚羽一眼,咬了咬牙,向柳青林那边走了过去。 “怎么?”柳青林有些意外。 林青用鼻子哼了一声,从怀中又掏出了一条已经变得干巴巴的、甚至还有些臭味的手指长短的死鱼。 “喏,”林青努了努嘴,道:“这东西,让这小家伙吃了。” 悬星眼眶犹自红着,仍是抬头警觉道:“这是什么?” “毒药。”林青翻了个白眼。 柳青林用空出来的那只手一把拉住了就欲起身动手的悬星,苦笑道:“你说你这个人,明明是做好事,为什么偏偏还要赌气呢?” 林青一瞪眼,道:“这小子是你柳青林的师侄,跟我可没有什么关系。他把楚羽小子整成了那个惨样儿,老子没继续送他一程就已经很给面子了!浪费老子这么好的东西,换了你,你能有好脾气?!” 柳青林摇了摇头,对悬星说:“师兄,快谢谢这位……林青大哥吧。他手里那东西,可是江湖上口口相传的五大神药之一,冥池三尺鲤。” 悬星一愣,摇头表示不信:“都说了是三尺鲤,可他手里这个却明明只有一指长短。门主师弟,我看他就是记恨袁路伤了他……” 林青面无表情地打断了悬星的话,伸手将那死鱼又要放回衣襟之中。 “他妈的爱吃不吃。” 柳青林连忙道歉,这才让林青不情不愿地将这鱼送到了袁路口中。 柳青林松了一口气,转头对悬星道:“师兄啊,你有所不知,这冥池三尺鲤在冥池之水中时,确是长短三尺。可这东西奇,但凡离开冥池之水,不仅必死,其身形还会在刹那之间萎缩,变成你刚才见的那副模样。所以师兄啊,确是你错怪林老哥了。” 悬星张了张,没说出什么话来。看了看袁路已经几乎不再流血的伤口,悬星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一掀前襟,就欲向林青跪下。 林青瞳孔一缩,脚尖一动,一股柔和劲力迸发而出,止住了悬星动作。 他淡淡说:“不必如此,我能理解。” 柳青林叹了一口气。 林青负手于身后,缓缓道:“这事情一出,楚羽倒是还好,只需静等伤势恢复便可,留下后遗症的可能性的不大。可这袁路呢,虽说致命伤就只有心口那铁条一处,可秋蝉先肆虐,后离身,直接将他的一身内力带了去。虽然姓名保住了,可他这么要强的性子,不知道醒来之后,能不能接受得了。” 悬星低头喃喃道:“活着就好……活着就好……” 林青拍了拍柳青林的肩膀,道:“行了,这袁路也不再需要你用内力来吊命了,你快去……” “啊——” 一声惨叫打断了林青的话。林青瞳孔一缩,猛然转头! 原本平平静静的楚羽此时脸上俱是痛苦之色,汗珠如豆子一般滚落。 林青不见如何动作,眨眼便来到了楚羽身边。 他大叫一声:“不好!” 原来,在楚羽手中,秋蝉正安静而诡异的散发着一丝丝猩红的荧光。 林青如遭雷击,喃喃道:“如何会如此……如何会如此啊……” …… 眼前是一条长长的甬道,除了出口处有淡淡白光以外,其余四周均是伸手不见五指的光景。 楚羽站在原地,四处张望,不知来路,不知归途。 在这里,时间都像是不会流动一般,笼罩这里的,只有诡异的寂静。 不知究竟过了多久,楚羽的身前出现了一个人。 那人出现的毫无声息,仿佛鬼魅一般,又好像是一直就站在楚羽的面前,在楚羽看不见的时候静静观察着楚羽,直到此时他认为时候到了,终于现了身。 那人开口道:“把你的身体交给我。” 楚羽觉得这声音耳熟得很,紧紧盯着那人在黑暗中的脸,想要辨认出究竟是谁,问道:“你究竟是何人?” 那人并不作答,自顾自地说着:“把你的身体给我。你知道,在刚才的战斗之中,你的腿筋已断,肩骨已碎,手掌已废,就算能活下来,也变成了一个废人而已,又有什么意义呢?你父亲的寻剑毁剑的遗命你完不成了,立誓要保护苏沁的承诺你完不成了,江湖登高望远四处游历的愿望也无法实现了,宗门将来与玄罗宗之间必有的那一战你也无法出力了,就算回了洛阳城中,也只能是一个拖累你母亲王凝之的不孝子罢了。既然如此,为何不把身体交给我呢?” 楚羽沉默了很久很久,才抬头道:“凭什么?” “凭我能让你继续在这个世界上继续光彩炫目的活下去。明白告诉你,如果你将身体交给我,虽然你的意识将会消失,但是你的这具仍名为‘楚羽’的身体仍将在这世界上活下去,并且实力会更上一层楼。你将仍是你父亲遗志的继承人,苏沁的好丈夫,柳青林的好徒弟,江湖上风流潇洒的大侠。何乐而不为呢?” 楚羽又沉默了一会儿,这次的时间较上一次的更长。而对面那人似乎也并不着急,静静地等着楚羽的决定。 楚羽抬头,道:“我不。” 楚羽感受到了那人剧烈地情绪波动,只听他道:“为什么?你别以为我不知,刚刚若是不主动拔出这秋蝉,而是等待你师父出现救你,你几乎不会有任何性命之忧,毕竟那一枪并没有触及你的心脏。可你拔出了秋蝉,血液喷涌,你死掉的可能顿时多了五成以上!不要说什么你心中有愧,要送你袁路师兄一程这样的话。这些话骗骗别人可以,骗我不行。” 楚羽还是沉默了一会儿,道:“你倒是说说看,我为什么要把秋蝉拔出来?” 那人似是在黑暗之中摊了摊手,道:“很简单,你想死。” “……” “你之所以想死,是因为你也根本不想面对你伤好后的一切。普通外伤可以恢复,就是断骨也能续上。可你的腿筋一断,腿必废;肩骨粉碎,不可重组;手掌变形,分筋错骨,如何提剑?你既必为废人,故不敢面对生命中那些重要的人将会对你产生的沉痛的目光,更不能接受自己成为人间一累赘。还有最后就是,你袁师兄,终究还是死在你自己的手里,你心中有愧,跨不过去这一道坎。怎么样?我说的可对?” 楚羽问道:“你到底是谁?” “我是谁?” 那人向前跨了一步。就是这一步,虽然仍是没有光亮出现,但楚羽还是终于看清了那人的脸。 楚羽胸口剧烈地起伏了起来。 那人长得,与自己一模一样。 或者说,那就是他自己。 猩红之气渐渐氤氲而起,缭绕在了楚羽的周身,从他身上的各个有空之处钻入了他的体内。楚羽闭上了眼睛,体内渐渐开始痛苦了起来。 越来越痛,越来越痛。 楚羽感到自己的神志正在逐渐离自己而去。 另一个“楚羽”附到楚羽耳边,轻声道: “休息会儿吧……” 第123章 我本楚狂人 七天时间悄然而过。 青山上,林青和柳青林在长青门山道之间缓缓走着。道路蜿蜒,两旁高大松杉柏在深冬最严寒的时刻里显得越发清矍挺拔。时不时有长青门弟子匆匆路过,见到两人后停下脚步行礼,林青总是微微点头,而柳青林却是温和地与人交谈数句后,才颔首作别。 “小羽现在情况那么严重,你还能在长青门里这么淡然的观景?” 身边再无他人,柳青林向林青问道。 林青摸了摸鼻子,眼睛看向身边山崖外的云海,似是漫不经心地说道:“这小子自己晕过去之前不松开秋蝉,那能怨谁?本来若是不管你们那位袁路小子的死活,我喂楚羽吃了那冥池三尺鲤,什么事儿都没了。谁让老子心善呢?这下行了,现在谁都插不了手,只能看那小子造化了。到底是借此机会得到秋蝉的认可,还是跟袁路小子一样,成为一具行尸走肉,老子我可管不着了。” 柳青林双手负于身后,啧啧道:“你看看,明明话语之中的怨气都能把我从这山路边上推下去了,却非要装出一副毫不关心的样子。看来江湖上传得还真是不错啊。” 林青眉尖一挑,颇为感兴趣地问道:“哎呦?江湖上还传过我呢?我不都被封杀了么?怎么传的?” 柳青林笑了笑,道:“当然是那些知情人之间传的了……他们说你……死傲娇……” 林青干咳了两声,又摸了摸鼻子,岔开了话题:“那你呢?你这个做师父的都不担心,反而过来问我?” 柳青林脸上露出了一抹莫名的笑容,道:“你比我强那么多,你都不慌,说明你对小羽的情况有把握,我又为什么要担心?” 听了这话,林青立刻毛了:“卧槽,老子跟楚羽是什么关系?他不过是老子在巫山里逗狼时看得比较上眼的一个后生而已!” 柳青林撇了撇嘴,那表情活脱脱就是在说,你编,你编,老子就在这儿静静看着你编。 林青泄了气,无奈道:“你这么干,不是让江湖人都知道老子又出来祸害人间了么?怎么,咱俩有仇?盼我早死啊?” 柳青林开怀一笑:“不会不会,知道你身份的,无非就我和悬星两人而已。就算是我俩,当初也是只在最后的那个夜晚远远见过你一面而已,其他人,不可能传出去的。” 林青皱着眉头,看着远方云层之间穿梭的苍鹰,叹了一口气,道:“我跟你说,我真不是怂,就是,怎么说呢,还不到我重新出来面对这个世间的时候。懂我什么意思吗?” 柳青林尽可能不让自己笑出声来,道:“明白明白,死傲娇嘛。” 林青翻了个白眼,没再说话,继续沿着山路向上走去。 两人又行了一段,林青低头开口道:“我是……真的对小羽的情况没有把握。” 柳青林闻言一怔,然后瞪大了眼睛,道:“别开玩笑?!你要是真……那你倒是,做点什么啊!” 林青摇了摇头,低声道:“什么都做不了。如果能做的话,那当初袁路那小子升起心魔的时候,你们怎么没做些什么?” 他顿了顿,见柳青林的脸色渐渐凝重了起来,叹了一口气,道:“你要说一点把握也没有,倒也不是。从巫山开始,我就一直暗中跟着楚羽这小子。一路行来,我发现这小子的意志力,确实不错。据说他娘从小让他早起跑步,一跑就是五六公里;让他读书,一坐就是几个时辰。那是他才多大啊,没有内力,跑那么长的路,怎么不得累得要死?读书那么费神的事情,一个本就贪玩喜动的孩子,怎么不得烦得要命?可这小子都坚持下来了,而且一坚持就是那么多年。” 柳青林低下头来,低声道:“是啊,当时我收他为徒时,他十二岁,按照学武人的正常年龄来讲,已经是有些晚了的。所以我在他身边的那一段时间,给他的要求,都是要比长青门的精英弟子还要高上几分,为的就是能让他将那些空白的时光尽可能的补上来。没想到小羽不仅没有喊累喊苦,反而会在这基础之上自己加量。他现在能走到今天这一步,不是没有原因的。” 林青笑了笑:“别夸了,这要是让他听见,不知道得乐成什么样子呢,那嘴,得咧的能塞下去拳头!” 顿了顿,他还是叹气道:“性格坚毅,而且前段时间还自己弄清楚了心中郁结,大胆上了蜀山唐门一趟,可谓正是心境通达之际,按理来讲,面对秋蝉这样的心魔侵伐,他当是没有什么问题的。可是,这毕竟是他自己的事情,我终究也无法彻底明白他的内心,所以无法保证他到底能不能安然度过此劫……” 柳青林沉默了,握了握拳头,喃喃道:“秋蝉……将秋蝉留在长青门之中,真的是一件好事吗?……” “想什么呢?秋蝉这东西,如剑一般,双刃而已。它曾救你们长青门于危难之中,这次又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只能提醒你们,应当时刻都有一颗警觉之心。就算你们长青门以侠义受礼为修身之本,可身处江湖之中,到处都是刀光剑影,不得不防。”林青深吸了一口气,道:“记住,天下,都是打出来的。戾气,不能一点都没有。要是连一点戾气都没有,算什么江湖中人?找个小城教书去吧。” 柳青林心中不知是什么滋味,点了点头。 “那现在,小羽?” “看他造化,”林青说,“能行,老子以他为荣。不行……不行老子就亲手……哎呀真不行了再说吧……” 柳青林哭笑不得,担忧却在心中渐渐积聚了起来。 小羽,你可要坚持住啊…… …… 黑暗之中,被猩红气息缠满身躯的楚羽早已不再痛苦地抽搐,而是陷入了深深地昏迷之中。 与他长相一模一样的那个“楚羽”,盘坐楚羽身前,身成莲花座,手持天尊印,不伦不类,再加上嘴角那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观之妖异非常。 “还挺顽固……”他轻声笑道,随即伸出一指,轻轻一弹,顿时楚羽身上一抹即将消散的猩红气瞬间仿佛如同刚添了柴火的篝火,再一次变得浓郁活泼,疯狂地缠上了楚羽的身躯。 “倒是想不到你这小子精神竟然比上一个小子强韧这么多……嘶,倒也不能说是强韧,只不过是没什么把柄罢了……不过也算是难得了,竟然天生能听得枪劲,是个难得的习枪奇才!不过呢,到底是破了这心瘴,就此令我秋蝉臣服,从今枪荡八荒江湖扬名,还是就此沉沦,永入万劫地狱不得超生,就不是我能掌控的喽……” 腥红气越来越浓稠,渐渐化形。起处如流淌之血河,涤荡污浊着楚羽的身体;后渐如丝线,将楚羽紧紧绑缚,无孔不入。 楚羽的脸色已是越来越苍白,气息越来越细若游丝。 命悬一线,危在旦夕。 某刻。 一瞬间,猩红之色猛然一黯! “楚羽”脸色一变,站起身来,冷哼一声。 他抬起手臂,对准了楚羽。 霎时猩红之光大盛,甚至还有淡淡地血腥味道渐渐弥漫了开来。 “有点意思……” 他微微点头,收了手臂。只是还没等他再度坐下,异变再起! 青白两色光芒在一片猩红之中如异军突起!光芒从紧闭双目的楚羽口中喷出,渐渐化作一团青白光茧,逐渐涨大,将猩红气排了开来! “楚羽”眼神闪烁,咬了咬牙,怒喝一声,接连三掌隔空拍了过去。 青白光茧的涨大速度微微一滞。 可也就仅仅只是微微一滞而已。 光茧中的楚羽睁开了双眼,站起了身。 光茧涨大的速度越来越快,越来越快,最后仿佛一个被扎破的尿泡一般,轰然炸开! 黑暗尽褪,眼中尽是青白。 楚羽咧着嘴,笑着走向“楚羽”。 “楚羽”低垂着眼眸,不知在想些什么。 楚羽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按照常理,你现在不应该问一问我,是怎么做到的吗?” “楚羽”抬起了头,道:“你还挺厚颜无耻。”顿了顿,他道:“说说吧,你怎么做到的?这心魔由进入此处之人的实力来决定,实力越强,心魔越难搞。你,还真是挺了不起的。” 楚羽嘿嘿笑了两声,道:“你这么说,我心里就有数了。你既是我,又不是我。你既是秋蝉,又不是秋蝉。相较于在紫气堂的九大长老手中抢走秋蝉神枪的本体,这,才应该算是真正的秋蝉试炼吧?” “楚羽”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楚羽咧了咧嘴,道:“我从小其实除了闯荡江湖,还有一个梦想来着。” “楚羽”眉间一挑,问道:“是什么?” “做个诗人!李太白那样的诗人!”楚羽豪迈地说道,“虽然小时候读得书不少,还是做不出像样的诗来,可写两句打油诗,还是没什么问题的。” “楚羽”又挑了挑眉。 “就在我挣脱心魔的这段时间里,我呀,想起了自己以前做过的一首打油诗,念给你听啊?” 看着楚羽咧着嘴露出的大白牙,“楚羽”轻笑着摇了摇头,而后眼神迷离,轻声念道: “年少贪墨词句中,痴恋羌笛琵琶声。 自意飞瀑千万里,何须沐洗观梧桐。 兽搏方知气力浅,触礁始觉舟欲倾。 却提身后三尺剑,仍指苍天骂狗熊!” 楚羽听着,渐渐安静了下来。沉默了一会儿,道:“我知道了,是我错了。” “楚羽”这才笑道:“是啊。我是秋蝉,我却不是秋蝉;我不是你,我确是你。” 烟消云散之际,“楚羽”最后的声音缭绕在楚羽耳边,经久不绝。 “我本中原楚狂人,且当风歌笑苍生!” …… 眼皮微微抖动,楚羽睁开了双眼。 他看了看自己,又看了看倚靠在门槛处站着打着瞌睡的林青,喃喃道:“老子不能是天上神仙转世吧,卧槽,这是第几次了?受这么重的伤,睡一觉做个梦就全好了?” 被他声音吵醒的林青也揉了揉眼睛,打了个哈欠,很是自然地问道:“醒了?” “……嗯,醒了。” “……” 林青瞪大了双眼,终于从惺忪状态中回过了神,惊叫道:“卧槽你还真醒了!” 楚羽给了他一个白眼,然后有些小心翼翼地问道:“那个啥……我身上这些伤……就是断了的腿呀,碎了的肩膀啊,变形了的右手啊什么的,是你和师父给我治好的啊,还是他自己长得啊……” 林青仿佛听到了世间最好笑的笑话,道:“当然是老子给你治好的了!你师父没那本事,你自己也没那本事!还自己长的……你以为你是神仙呢?” 楚羽心中默默道还真差点以为自己是神仙了。不过嘴上他却是极其惊讶地问道:“你有这活死人肉白骨的本事?” 林青一怔,干咳道:“这个,我自然是没有的……不过!我不能,这世间却有东西能!” “什么东西?” “造化莲!”林青一脸骄傲,道:“巫山造化莲,你可曾听说过?” 楚羽一惊,道:“就是那个位列世间五大神药之一的巫山造化莲?!” 林青摸了摸下巴,满意地点了点头,道:“就是那东西。你还记得,在巫山的时候,刘琮琤那丫头快死了,你给她输送内力,结果差点跟她一起共赴黄泉的事情吗?” 楚羽点了点头,道:“记得啊,那时我内力已空,是一头小狼喂我们吃了不知道巫山里什么草药……” 楚羽眼睛一瞪,惊叫道:“那时狼兄给我们吃的,就是巫山造化莲?!” 林青点了点头,道:“不假。造化莲,不仅仅是五大神药之一,还是五大神药之首!其功效,完全配得上它名字中的造化二字!你当时只是内力用尽而已,造化莲之功效完全发挥不出来,药力便潜伏在了你的体内,在你往后的重伤之中自动激发,救你性命。到前些日子,你体内剩下的最后一点药力,被我用其他药一起给激了出来,这才不至于让你成为一个废人。” “这便说得通了……”楚羽一边看着自己完好的身体,一边喃喃道。 突然他愣住了。 这才发现,自己的左手之中,仍然紧紧握着一杆黑中发红,红中发黑的枪。 枪名秋蝉。 第124章 你怎么做 悬星推开竹屋大门,看见那个静静坐在床上看着窗外一言不发的身影,不由叹了一口气。 “袁路。” “师父,您来了。” 将手中的食盒放下,悬星细细端详了一下袁路的脸。瘦了,确是瘦了,原本平滑而下的脸庞此时深深地凹陷了下去,仿佛整张脸上一点肉都没有,活像人皮包裹着骷髅;以前总是光洁的下巴,现在上面覆盖满了灰黑色的胡茬,看着就扎手;以前那一双总是在平静深邃之中透露着极强斗志与熊熊火焰的眼睛,现在像极了一潭毫无波动的湖。 好在,那昔日里若隐若现的妖异猩红,现在也一并消失了。 袁路看着自己两鬓斑白的师父,没来由的鼻头一酸,道:“师父……是……徒儿不孝。” 悬星摆了摆手,又叹了一口气,道:“袁路啊,你知道,咱们长青门的弟子之中,有多少人现在父母尚还健在的吗?” 袁路一怔,摇了摇头。 悬星在袁路的床边缓缓坐下,眼睛看向窗外,缓缓说道:“现在的二代弟子之中,只有八十七个人,是现在父母健在,出于想要让孩子有出息的念头才将孩子送上山的;有三十四人,是在上山之后,历练之时与江湖上其他势力或者单帮结了仇,连累家中亲人送了性命的。虽说咱们长青门在江湖上敢招惹的不多,可终究有一些将江湖道义抛之于脑后的无耻亡命徒,不跟你讲道理。” 袁路点点头,表示自己听懂了,然后问道:“师父,那剩下的八百多人……” “算上你和超众那小子在内,都是父母早亡,以孤儿之身上山学艺的。” 袁路心中有些震撼,道:“作为这一代弟子的大师兄……我……我竟然,不了解这些事情,是我,是我平日里疏忽了。” 悬星笑了,道:“我跟你说这些,不是让你自责的。这些情况,除了我和门主师弟之外,门内其他人,没有人会特别注意。” “那您和门主……” “那是因为我们俩当年上山的时候,父母也都还健在。 我们两个从小就是邻居,小时候一起光着屁股在大街上横趟,干什么都是一起。当年我们两户家里条件都还不错,大人都指着我俩继承家业。可我俩野惯了,偏不,偷了家里的盘缠就离家出走。两个加起来还没有三十岁的小屁孩一起在江湖上混了俩月,眼见被人骗光了钱没吃没喝衣不蔽体了,这才灰溜溜地回了家。哎,袁路啊,你别看现在柳青林这小子是咱长青门门主,但是我们俩往上查一辈儿,他爹对我爹,那是言听计从。回家之后,两家人齐聚我家,让我俩跪在地上,就开始一顿教训。我爹横,所以我就有些怂,门主师弟他爹呢,面,就导致从小就没什么管束的他,极倔。我都被抽得趴在地上打滚喊救命了,他还是紧抿着嘴一言不发。结果我爹累了,就问:‘以后还敢不敢跑出去啦?’我一个不字儿还没说出口,门主师弟就已经仰起了头,反问有何不敢?” 袁路轻笑了起来,道:“想不到门主师叔小时候竟然这么顽皮。” “谁说不是呢。他反驳完我爹之后,我爹当场就再次燃起了怒火,大声喝道:‘这家里是缺钱让你过不上好日子啊?还是故意难为你不让你吃好喝好啊?’结果你门主师叔干脆连跪都不跪了,直接站了起来,跟着我爹对吼道:‘那不是我们两个想要的生活!我们两个向往的是江湖,是那种快意恩仇行侠仗义的生活!你们现在那种平淡日子,是腐朽!是糜烂!是对生命的不尊重!’我一听他这么说,心中立刻就觉得,完了,完了,这下子算是彻底完了。就我爹那个暴脾气,还不得把我俩腿给打断啊? 结果呢,我爹听了这话,愣住了,手里本来扬起来了的鞭子,愣是让他给停了下来。旁边你门主师叔的父亲突然大笑出声,说:‘不愧是老子的儿子!’然后走过来抄起你门主师叔就扛到了肩上,转身出门。临走之前,他对我爹说,要把你师叔送到长青门去。结果,我俩就来到了长青门,开启了一段崭新的人生。” 袁路低头,又想起了自己的两位师兄,声音中有些哽咽:“真好……师父……你和门主师叔,现在都还活着……真好……” “好么?”悬星将手按在了袁路的肩膀上,轻声道:“可是后来,我们两人的父母,都因为我们两人,而被人杀了。” 袁路瞪大了眼睛。 “奇怪吗?有什么好奇怪的,江湖之上,寻仇杀人,实在是太常见了。我们两个就算是较同门师兄弟们稍微出众一些,可也不会因此而不被江湖上的仇人们寻仇啊?虽然按照江湖上的规矩,江湖里的事请江湖里解决,祸不及家人,可规矩是死的,恰巧也让我们兄弟二人赶上了那一个帮派的亡命徒,结果惨剧发生,我和你师叔的爹娘,横死家中。” 袁路握紧了拳头。 悬星笑道:“那么紧张干嘛?我都还没太大的情绪波动呢。” “师父,后来呢?” “后来啊,我俩就去找到了那一帮在江湖里四处窜逃的家伙,把他们都杀了。” “杀得好。” 悬星一怔,抬头看了看袁路的眼睛,确认了其中并没有出现那猩红之色之后,心中轻轻舒了一口气,道:“杀得不好。” “……怎么?” “因为他们之中有一个人做了父亲,他的孩子当时才只有七岁。我们两个当时立刻就陷入了两难的境地之中,这个目睹了我们杀他父亲的孩子,我们到底是杀,还是不杀。” 悬星面无表情地说着这些话,而后看向袁路,问道:“小路,换做是你,你杀吗?” 袁路沉默了。 过了很久,他才缓缓开口道:“我恐怕……会不杀……” 悬星微微一笑,问道:“为什么?” “因为……有仇的是他父亲,而不是他,他没有义务为自己的父亲的过错而付出代价承担责任。而且最重要的是……一个孩子,我下不去手。” “可是如果你不杀,说不得他今后便将会视你为毕生大敌,穷尽一生竭尽全力拼了命的找你复仇,甚至又会波及你其他重要的人,从而引发一些更加不好的后果。况且,他不过七岁,就算不杀他,将他扔入江湖之中,说不定会比杀了他要更惨一些。”悬星看着袁路的眼睛,进一步问道。 袁路眼中有了些许茫然,片刻后又转化为了坚定,他抬头迎着悬星的目光道:“那也不杀。他父亲杀了您和门主师叔的父母,您和门主师叔杀了他父亲,天经地义;您和门主师叔杀了他的父亲,他来找你们复仇,只要是冲着你们本人来的,就也是天经地义。一码归一码,只要分得清楚,就能问心无愧。只要问心无愧,便无罪于天下。您说的那个生不如死的问题,我觉得,没有什么能比活着更重要了。将他碰到江湖里,多少还是有些存活下来的可能。而我如果真的选择杀了他,那他就真的,彻底消失在这个世界上了。” 有微风从窗口吹进了屋中。悬星看着袁路,脸上有着说不出的复杂情绪。悲伤、欣慰、遗憾、欢欣。他颤抖着声音道:“小路啊……你倘若……一直都能有这样的心境……何至于此啊……何至于此啊!” 袁路愣住了,而后终于明白了悬星跟自己说这些的真正用意。他渐渐地呼出一口气,看着自己面前终于洒泪的师父,声音有些颤抖地说道:“师父……弟子现在……挺好的。失去这一身内力武功,弟子没觉得什么。楚羽师弟比我强很多,足以带领咱们长青门发扬光大,为两位师兄报仇,这一点,徒弟放心,现在也放得下。可就是不知道,在这段我神志尽失不可名状的日子里,我所犯下的罪孽,究竟应该如何解决?” 他低下头来,眼中噙泪,低声问道:“我……我还能是您的徒弟吗?” 悬星一把抓住袁路的手臂,老泪纵横: “能……当然能……你一直,永远,都是师父的好徒弟!” …… 楚羽站在林青和柳青林的面前,铁条背在背后,秋蝉握在手中。 柳青林点了点头。 楚羽一顿,微微颔首,随之手腕猛然一抖! 一声尖啸,仿佛那传说之中的二十三年蝉,于地下蛰伏二十三年,破土后于飞瀑间沐洗,于寒风中晾翅,振翅飞而破虚空,其鸣声穿云裂石,远胜金铁! 枪头走! 残影略过,枪之所到处无不皆卷起震震旋风。楚羽抖腕定胯,劈、砸、刺、挑、扫信手拈来,仿佛天生就使这秋蝉一般。 不远处林青微微一笑,道::“开宗师领域!” 楚羽心中一凛,气息微微一滞,随后便恢复如常。他几个枪花作为收势,回枪于胸前,而后微微阖目,旋即张开! 林青和柳青林都清晰的感觉到了,楚羽周身的气场改变了,如同当时在与袁路对打之时一样。 柳青林疑惑道:“怎么回事儿?这领域怎么多少也得有个变化才行啊?小羽辛辛苦苦通过了秋蝉的心魔考验,拿到了秋蝉,总不能一点裨益都没有吧?” 林青抱胸笑道:“亏你还是长青门的门主,自家神兵的作用都搞不清楚!也罢!你自己看看吧!” 蓦然之间,秋蝉之上再度跳起了一团团一簇簇肉眼可见的红色气息! 柳青林面色凝重了起来,他等的就是这一刻!就是这样的猩红之气,才让当时本不至于那么偏激的袁路失了理智,酿出了如今的悲剧! “别那么紧张,你看,这东西跟以前啊,不太一样了。” 林青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柳青林心中一惊,忙向楚羽那边仔细看去! 果不其然!那缭绕如云雾的气息虽然依旧红的醒目,可仔细看时,却能清楚的分辨出来,这种红色,已经不再是如同当初一般的浓稠血色。现在的红色,虽然依然包含着戾气,但这股戾气,却并不狂躁。甚至与其说是戾气,倒不如说是已经被楚羽完全掌控了的锐气! 是的,现在这些缭绕的红色气息,已经完全在楚羽的掌控之中了。 柳青林眼前一亮。 林青哈哈大笑,上前一步,勾了勾手指道:“小子!敢不敢,跟你……前辈我切磋切磋啊?” 楚羽咧嘴一笑,大声道:“荣幸之至!” 话音刚落,手中立刻劲力吞吐,秋蝉一瞬间仿佛有了生命,挥动着属于自己的透明双翼,向着林青冲杀了过去! 枪头仿佛洞穿了空间,眨眼便已经出现在了林青的喉咙前不足三寸之处!而林青只是微微一笑,赞叹道:“好快的速度!好锐利的气度!” 楚羽涨红了脸,手臂之上青筋尽出,秋蝉却并不能再前进半点路程! 林青笑道:“领域这东西,我玩的时间比你长多了!” “嘭!” 一声闷响,楚羽身体被飞速弹回。楚羽在后退途中猛然在地面平踹一脚,身形与空中一个后翻,便削减掉了所有的退势。脚下用力,秋蝉横挥,便再度欺身而上! 不停有闷响响起,眨眼之间,林青已经面无表情地用肉掌和衣襟挡下了楚羽近百次的枪击。 林青微微后退,学着楚羽咧嘴笑道:“一寸长,一寸强。没个趁手的家伙,还真不好游刃有余风流潇洒了!” 听到这话的楚羽也是咧嘴一笑,停下进攻,道:“你要用什么兵刃?快去拿,别说我占你便宜!” “呦,口气大成了这样,昨晚和今早,肯定没有漱口!”林青一挑眉毛,大声道:“用不着别处去取!楚羽小子,你看好了!” 只见林青并出一指,大喝一声: “来!” 一声清鸣! 楚羽张了张嘴,有些不信。 一直负在他身后的铁条,已经稳稳的被林青抓在了手里。 “小子,我来教教你,铁条,到底怎么当剑使!” 第125章 江湖依然 楚羽一边揉着自己红肿的脸,一边向自己的竹屋处走了过去。 “打人不打脸,这是江湖规矩!伸手就往人家脸上招呼,这也太卑鄙下流无耻了点吧……” 走到门口处,楚羽停了下来。微微侧过身子,看见了站在角落里一动不动的袁路。此时日方西颓,天色说黑未黑,袁路背对着将要逝去去的光亮站在一片黑暗之中,楚羽要废很大的力气才能看清他的淡然表情。 “袁师兄……” 袁路微微一笑,道:“我想跟你聊一聊。” 两人这便离开了楚羽的竹屋,一起在周围踱着步子。周围并不是只有楚羽一个人的屋子,长青门弟子足有千人,青山虽大,可也不能如此随意的占用地方建造屋舍。所以这一整片区域都是长青门二代弟子的屋舍。楚羽刚刚入门,尚无功绩,本该按照规矩与同门六人一间,但楚羽赢得了门主继承人的位置,便给他了和袁路、师超众相同的待遇,单独划出来了一间。 两人一边走,一边与周围来去的长青门弟子们打着招呼,面色之间,极其自然,不由得让观看了那日两人生死搏杀的师兄弟们心中诧异非常。 大家都知道,新来的小师弟差一点被大师兄给弄成废人,而大师兄更是差一点死于小师弟的剑……哦不,铁条之下。现在小师弟完好无损的恢复了过来,大师兄虽然保住了性命,但武功尽失。照理来讲应该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的局面,却愣是让众人感受到了淡淡的同门之谊。尚未被门主和长老们告之缘由的一众长青门弟子,看着这一幕,只觉心生寒意诡异非常,打声招呼后便连忙躲开,一边避之不及一边又好奇地偷偷看着这两位神人。 楚羽低头沉默了一会儿,还是先开了口:“师兄,抱歉。” 袁路没有说不用、言重之类的客气话,只是点了点头,表示接受了楚羽的道歉。 楚羽心中松了一口气。他最怕的,便是袁路对他有心结。 “羽师弟,看你背后背秋蝉,看来,你是通过了秋蝉试炼了吧?果然天纵之才,师叔的眼光,一如当年老辣。” 楚羽苦笑,摇了摇头,道:“大师兄莫要再取笑我了。师弟性子颇直,平生最怕亲近的人说些需要我动脑子的话。大师兄要是真原谅了我的话,咱们还是,有什么说什么?” 袁路一怔,旋即失笑道:“原来如此……师弟原来你还是一个性情中人……” 楚羽打着哈哈道:“江湖儿女,江湖儿女。” 袁路停下脚步,敛了笑意,将双手负于身后,静静的看着远处如将息之火一般的云层。此时天地间微弱的光亮正好打在了他的脸上,楚羽终于看清了袁路此时瘦得凹陷下去的脸,心中再次一颤,愧疚之意再次瞬间溢满整个心胸。这不是他们两个醒来之后的第一次相见,楚羽几日之前便去看望过还只能躺在床上的袁路,那一次袁路整个人的精神都不是很好,瘦弱便也不是那么刺目。而现在,楚羽甚至不敢再多看几眼袁路的脸,生怕自己会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说出一些不该说的话,让师兄心烦。 “几年之前,我在二代弟子之中,也还只能被称为三师兄。那时的大师兄和二师兄,可比我和超众师弟强太多了。你知道他们吧?” “自然是知道的。” 袁路叹了一口气,轻声说:“他们死后,年龄还不大的我,无论如何都无法释怀,本就有些莽撞有些急躁的性子,一下子就变得有些极端。被仇恨冲昏头脑的我,拼了命的修炼,压榨自己的每一份潜力。在进步神速的过程中,我又迷失了自我,过高的预估了自己的实力,闷头就去挑战秋蝉试炼。我心魔太重,轻而易举的就被秋蝉的戾气乘虚而入,控制了心神。潜移默化之下,表面上我变得越来越沉默,越来越少言,实则内心中的戾气越来越浓厚,精神越来越残暴。可悲的是,师父师叔他们都只是以为我不过是心中积郁,并没怎么放在心上,我自己也根本意识不到自己出了什么问题。知道你的消息传回宗门,像是压倒我的最后一根稻草一般,我不得不逼自己尽快将秋蝉拿到手,成为宗门下一任的门主继承人,这样才能实现我报仇雪恨的大计。羽师弟,那时的我并不是针对你个人,而是所有的人,只要站在了我的道路前方,我都会想要将他们一并铲除。” “包括我在内吗?” 袁路和楚羽闻声皆是一愣,扭头看向身后一步步走来的师超众。走到两人身边的师超众一只手揽住袁路的肩膀,一只手揽住楚羽的肩膀,道:“怎么师兄,当初想要抢你的门主之位的,实际上就只有师弟我一个人而已,那时你还真想连我一起杀了啊?” 袁路的脸上涌起了一抹无奈,道:“你这家伙……” “哎,别逃避嘛,快让师弟知道知道,你这做师兄的,到底是不是这么冷血无情?” 楚羽讶然。原本师超众给他的感觉,就好像此时袁路师兄的感觉一样,淡然、沉稳、持重有方,可没想到,此时的师超众师兄,竟然顽皮得犹如一个没长大孩子一样。 只是还没等楚羽想明白这其中缘由,袁路已经开了口:“你这家伙,养了那么多年的气,怎么一下子全都给丢了?真不怕楚羽师弟笑话你?” 师超众嘿嘿一笑,用力勾了勾楚羽的肩膀,得意道:“我跟楚羽的关系可比你跟楚羽的关系好多了,笑话我?楚羽师弟才不会这么干呢!再说了,你现在都恢复正常不再受那戾气控制了,我凭什么还要越俎代庖的操你这个大师兄才应该操的心呢?” 袁路低声叹了一口气,道:“不行啊……” 师超众眼睛一瞪,反问道:“为什么不行?” 袁路沉默了几息,抬起头来,对楚羽和师超众说道:“这就是我今天想对楚羽师弟和你想说的话。那些年我自作自受,为宗门添了太多麻烦,所以今日才有此一劫。现在我浑身武功尽失,且不说能不能再修炼回来,就算能,也不知道是何年月。所以这个大师兄……我是万万不能再……” “能。” 师超众面无表情地打断了袁路的话,他松开了两个人,看向袁路,说道:“师兄,我早料到你要给我们来这一手。觉得自己功力尽失,觉得自己不能习武,便要辞别山门,离开我们,去找一个江湖上不起眼的小角落里,安度余生?师兄,你觉得,这种事情我们会答应吗?” 袁路说道:“不是答不答应的问题。不能习武的我,对宗门来讲,已是毫无用处。我堂堂长青门位列四门三宗之一,江湖上赫赫有名,大师兄怎么能是一个废物?说出去,岂不是让江湖人笑掉了大牙?” 师超众走上前来,直视着袁路的眼睛,道:“师兄,我长青门,最看重的东西,难道是武艺的高低吗?倘若真是如此,那你让咱们长青门那连武学大家境界都还不到的几十名弟子情何以堪?而你,又何时见过他们因此而被同门嘲笑,活得不顺心了?” “我说的不是同门的眼光,是江湖上的……” “江湖上的眼光,与我们何干?!” 一直静静在一旁听着的楚羽听到这一句话,霍然抬头,看向师超众。 “你是我们的师兄,不是江湖上其他人的师兄,我们自己的师兄什么样子,凭什么要受他们的左右。师兄,你可知道,虽然那些年,你被戾气迷了心智,可并不知情的大家却深深地被你为了替两位死去的师兄报仇而拼命修炼的精神所折服。我们长青门现在二代弟子之中,有九成以上人数,修为都在武学大家之上,难道是凭空来的?都是被你的精神所感染,才在咱们宗门内部形成了努力修炼地风气。师兄,你难道想不到,那么冷淡、不与同门亲近、甚至还要求严苛地大师兄,难道就真的只是凭借一个辈份就能得到大家的尊重吗?当然不是!” 一边说着,师超众一边双手紧紧抓住了袁路的双肩,道:“师兄,我们长青门,不会丢下任何一个同门师兄弟。你想想你失去两位师兄时的痛苦吧!与我们而言,倘若再失去你,那种痛苦,要让我们如何承担?” 袁路低着头,低声道:“时间会消磨掉一切的……我无法允许自己在宗门里混吃等死。我不需要你们的同意,也不需要考虑你们的痛苦。我只需要让门主师叔同意我离开,就已经够了。” 楚羽出声说道:“不会的师兄,师父也不会希望你离开的。” “不希望归不希望。按照门规,我的离开符合规矩,门主阻拦不了。” “可是同样按照门规,倘若一件事情整个宗门弟子有三分之二以上的人都不同意,那么就算是门主的命令,也无法得到执行!” 师超众从怀中取出一卷卷轴,哗地一声展了开来。 袁路看了三息,便已经是热泪盈眶。转头背对两人,不再发出一丝声音。 楚羽走近一看,却是整整千人的集体联名。在卷轴的最上方,一行大字尤为瞩目。 “长青门现二代弟子千人,恳请袁路大师兄留下!” 楚羽鼻头一酸,心中涌起了一丝他从未有过的感觉。 师超众道:“全部弟子,现在只剩下一人没有签名了。小羽,要签吗?” 看着已经无法控制自己而抖动起肩膀的袁路,楚羽咧了咧嘴,吸了吸鼻子,笑道:“恳请师兄赐下笔墨!” 众鸟归山,夜幕吞下最后一抹光线。不远处的长青门弟子屋舍门口陆陆续续的都亮起了灯笼,纷繁错落像是落于人间的星光。 楚羽觉得真美。 …… 吴央系好行囊,将那封信小心的塞入衣襟之中,走出门去。 门外,李沧澜与林玉昆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他,脸上都有些担忧。 吴央微微一笑,走上前去,拱手道:“林城主,李大哥,我今夜便启程,必然打探到一二有用之消息,方才回来。” 李沧澜叹息一声,道:“此事实在太险,我本意是让锦官城中禁军……” “倘若真如李大哥猜想的那般,派一些武艺境界不够高的人前去,根本就是送死,无法将消息带回。”吴央看着李沧澜的眼睛,说道:“李大哥,我明白,我是目前看来前去那边的最好人选。只是从今往后,我觉得咱们两个之间,完全可以少一些客套话。” 李沧澜不再言语,拉了林玉昆一下,两人一同向吴央深深鞠了一躬。 “整个中原的安危,极有可能就寄于你一人身上了。此一去,一定保重!” 吴央点头。 “告辞!” …… 星光缀满夜幕,山地繁多之处便愈发的显眼。吴央勒马回头望去,只见城头依稀还有两人相互依偎着看向这边,不肯离去。 他低头微微一笑,再次扯动缰绳。马儿一声嘶鸣划过夜空,达达马蹄之声渐渐远去。 锦官城在中原之西南,西南再向西南,是茫茫大漠,是明宗所在,是南蛮所窥,是故土边疆。 骑绝尘,而歌声却渐渐响起,在这片星空之下缓缓缭绕,经久不绝。 “朝暮夕春,踏冬泥雪; 风尘垂泪,悲合欢离; 风餐露宿,思飞揽月; 酣醉于世,秋夏不容; 无奢千古,芳传后世; 何惧万骨,枯罢无冢; 不畏天阔,谄媚神仙; 一人之间,山水江湖; …… 一群大雁往南飞,一群大雁往北归; 一群大雁往南飞,一群大雁往北归; 一群大雁往南飞,一群大雁往北归; 一群大雁南北来回, 白首不惊,风骨不危……” 天上繁星,地上灯火,浮华之间淡淡琉璃,左右离人缓缓归意。 江湖不改,山高水阔,风景依然。 晚安。 第126章 血气冲天 洛阳城。 城主府内,主座檀木椅上,黑袍锦带着身的萧正风正饮着武陵城主派人千里快马送来的金骢玉茶叶,动作娴熟稳定,从容不迫。 在他身前正厅里,凌络轩手中正捧着几卷半开的文书,面带微笑,来回踱着步子,细细品读。萧正风的身后,李博那状如铁塔的身躯静静立着,不怒自威。他皱了皱眉头,盯了凌络轩大概有一柱香的时间,终于忍不住开口道:“我说你这兔爷,看了这么久,有什么事情,你倒是张嘴说话呀,在那么大一块儿的地方绕来绕去,都把老子给绕晕了!” “啪”的一声,凌络轩将手中文书合了起来,看也不看李博,便对着萧正风躬身笑道:“盟主,武陵总共十三家帮派以紫月山寨为首来信,说是金骢玉实在金贵,为了给盟主您留着,他们每个帮派专门派了自家手下各十名轮流看守茶田,不许外人随意采摘,并保证茶叶采摘及时,以保证盟主能确实体会到其甘冽美味。但,他们说,武陵那一片地界,没有大帮派,只有他们这些零零散散的小虾米,每个帮派的总人数可能还不到三十人。既然将十人都派去守茶田了,那如果再按照您的命令,选拔出十名青壮去参加执法队,这帮派,也就没有再继续开下去的必要了。所以,他们希望您,能看在那世间难得的金骢玉奇茶的面子上,给他们酌情减些名额。” 这边凌络轩话音刚落,萧正风还未开口,李博已经冷哼一声,出言道:“这些家伙端地是打的好主意!我中原沃土,那个地方还没点特产了?若是像他们一样,是个宗门帮派的给城主送点东西,城主就坏了规矩,那所谓的执法队,岂不就成为了一个笑话?!这帮孙子,真是把人小瞧到姥姥家去了!” 这话说得立刻就把萧正风和凌络轩逗笑了。凌络轩一边笑,一边不忘纠正李博道:“是盟主,不是城主!” 笑声停息,萧正风脸上笑意却未减。他看向凌络轩,问道:“络轩,依你之见,这事情应该怎么看啊?” 凌络轩手中仍抓着文书,却微微一笑,将双手负于身后,开口缓慢却清晰有力地说道:“盟主,属下认为,武林之盟,江湖之会,热闹在一时,落子布盘在数十年甚至百年之后,而根基,却在眼下!执法队,乃是我们整个事业前期最为关键的一步,若是连执法队都组建不起来,其他盟主令,也就随之成了笑话。说实话,组建执法队这个事情,听着好听,什么,为了江湖大团结,为了平民百姓们更幸福的生活,当然这都是真的,可却也实实在在的触及到了江湖之上所有势力的利益。在利益面前,除了像刘城主等少数真正有长远眼光与高尚道德的人之外,没有人会心甘情愿的牺牲自己的利益来满足盟主你的要求。说实在的,要不是盟主你天下第一的实力摆在那里,这些日子说不得早就有人来搞暗杀了!” 萧正风微微点头,轻轻摇晃着手中茶杯,道:“继续说。” 凌络轩昂起头来,向前一步,道:“以紫月山寨为首的这十三家帮派给您写信,其中我们能看到的谄媚只是表象,更深层次的,是对盟主您这命令的不屑一顾与嘲讽调笑!十三个帮派,各派十人,轮流看守茶田?倘若他们真这么干,还混什么江湖,回去散了帮派直接去种茶多好?所以这种充满不切实际的言语,就是对盟主您的一次挑衅!而且我敢保证,在他们的身后,一定有不少大一点势力的扶持与壮胆。一旦门主您松了口风,那这个口子就会被他们越扯越大,最后付诸笑谈!” 李博听得一愣一愣的,问道:“你想多了吧?虽说咱们的执法队还没有正式成型,可已经有了长安城刘城主的两百禁军和咱们洛阳城的三百禁军做底子,完全已经可以长驱中原各个角落执法。虽然这些禁军平均实力是差了些,可是面对那些杂碎,也不是没有战斗之力!况且刘城主担任执法队队长,天下第二的实力摆在那里,他们敢跳?” 凌络轩闻言微微一笑,难得的夸了李博一句:“李统领自从在华山上被人揍了之后,这头脑却是灵光了不少啊。你这问题,问得实在不错。”顿了顿,他伸出一根手指,肃了面容,道:“这便是此次事情难处理的地方了。他们固然知晓我们的实力与底牌,固然慑于盟主与刘城主两人的实力而不敢直接对垒,所以他们,选择赌。” “赌?” 萧正风摇晃茶杯的动作一顿,眼神一亮。 “是的,他们在赌。他们在赌我这个刚上任的盟主,不敢轻易动用执法队的权力,不敢什么功绩还没做出来就先立威,不敢当着全江湖的面杀鸡,因为观看的不是一群猴儿,而是一群豺狼虎豹。” 凌络轩抱拳躬身,沉声道:“盟主英明!正是如此!他们的心中,本无此胆量,只不过被身后的大势力一教唆,加以威逼利诱,便成为了用作试探的棋子!盟主,这种时候,我认为,一定不能向他们妥协!纵然是一群豺狼虎豹又如何?我们一样杀鸡给他们看!让他们知道,我们从一开始,就从没想过走走形式就将这件事情结束,我们是在很严肃地向整个江湖宣告,我们,有着坚定的决心,任何挡在我们面前道路上的石头,我们都会一一清扫!” 凌络轩难见的慷慨激昂,竟是一掀前襟,单膝跪地! “盟主,下令吧!让刘城主动身,率领执法队,往武陵那边走上一遭!” 李博看着凌络轩竟行此大礼,心中震惊,半晌,他弯了弯腰,低声说道:“城主啊……我虽然平时里跟这兔儿爷哪哪都不对付,但是这个问题上,我跟他想法一致。” 萧正风沉吟了片刻,出生道:“凌络轩,发盟主令!” 凌络轩心中一震,眼中闪过一道光彩,大声道:“请盟主下令!” “拟,执法队一事,乃江湖之必须,新格局之根本,故绝不可松懈。然宗门势力有大有小,帮派人数有高有低,本盟主自颁令一来,江湖来信数不胜数。故,现将各势力未执法队提供的人数做以下修改…… 改令之后,新行之征调人数已经考虑到了各势力之具体情形,因而,接下来的征调,绝不允许再出现任何怠慢之举,违者,执法队将展开成立之后的第一次执法行动,以儆效尤!” 凌络轩默默听完了萧正风的所有言语,眼中的光彩一点一点消失。 他没有说话,只是倔强地抬头看着萧正风的眼睛,用眼神质问着:“为什么?!” 萧正风叹了一口气,放下茶杯,起身将还在地上跪着的凌络轩扶了起来。他轻声道:“并不是我萧正风胆气魄力不足,愿意妥协。纵观我萧正风一生,又有哪次主动向对手们低过头?只是现在不同了,我们身上、肩上担负的,不仅仅只是我们自己的光荣与梦想,还有整个天下的重大变革。在这种关键时期,流血可以,牺牲可以,但一定要有足够的价值!络轩,你是生意人,这一点你应该比我更清楚。当我们这次出动了执法队之后,在整个江湖面面相觑蠢蠢欲动之际,倘若南蛮与北胡同时进犯,我们又该如何自处?在这样的关头,我们应当以整个中原江湖为重,温火慢炖,缓缓治疾,而不是为了立威就乱下猛药。” 凌络轩低下了头,低声道:“是我冒失了,看见了点成绩,有些急功近利了,盟主莫怪。” 萧正风笑着摇了摇头,道:“怎么会怪你呢。”他拍了拍凌络轩的肩膀,冲李博笑了笑,道:“你们两个,才是我最重要的伙伴!” 凌络轩告了声辞,和李博一同退出了这件议事厅。 萧正风回望桌上犹自散发着热气的那杯金骢玉,口中回味了片刻那令人恋恋不舍的干冽,突然笑了笑,摇了摇头。 …… 北地,雁门关,金马错刀门。 门主名为赵三冠,是一名身长五尺的精悍汉子。在人人惜发如命的环境下他将脑袋上的毛剃了个精光,露出了从额头到后脑一条完整的刀疤,凶戾得让人不敢直视。他手里的金马错刀门,虽然不知羞耻的冠以了一个“门”字,却跟正儿八经的论师门辈份传承的宗派牵扯不上任何关系,就是一个来往黑白生意全都沾染的马帮罢了。只不过他做的确实大,本身就有着武学大家八层楼的强悍实力,手下更是养了三百上马为贼下马为商的剽悍弟兄,左右一共十大护法,皆是武学大家五层楼左右的实力。若非条件不足再加上他不喜约束,这样的实力,拿出去占领一座小一些的城池,都绰绰有余。他们实力在,又不顾忌手段,自然很快就富了起来,赵三冠便给手里的所有马匹都装上了一套镀金的铁甲,给所有的兄弟们都配上了制式的战刀,当然,是大护法除外,因为他们实力强,用习惯了自己的兵刃,所以可以不按规矩。这金马错刀门的名字,便是由此而来。整个北部地区,除了最北的玄罗宗和稍靠西南一些的长青门之外,便属金马错刀门名声显赫。 赵三冠行走在面前这一大片碧蓝湖边,脚下是草场,背后是脸面庞大的山寨。不远处约有二十来号兄弟正在驯着几天前刚刚来到此处的一群野马,远远的就给自己打着招呼。赵三冠颇为豪气地向他们挥了挥手,表示看到了。 他一边走,一边想着,以后的日子,要怎么样才能再舒坦一些? 一声巨响,地动山摇,不远处的那群还未被完全训话地野马顿时惊慌了起来,发了狂的跳跃狂奔,活生生地踏死了驯马的那些弟兄。 恍惚之中,赵三冠还是没能意识到到底发生了什么,转过头来,他的心一下子凉了半截。 那座庞大的木头搭成的山寨,放眼望去已经被不知被多少人砍断了基部,轰然坍塌。 那座山寨里……可是有手无寸铁的三百兄弟的家眷啊! 意识渐渐地回归到自己的身体里面,赵三冠双唇发紫,双手随着四肢颤抖着,缓缓抽出了背后的战刀。 “别动。” 在赵三冠怒气喷涌而出的前一息,一道冰冷而暗含杀意的声音被轻轻送入了他的耳中,一瞬间浇熄了他心中熊熊燃烧的怒火。 他艰难地转身,看见了那个手持长剑的年轻男子。 “你,你是……” “玄罗宗,罗阳,带人来收地盘了。” 马群终于奔到了这里,从两人身边呼啸而过,却完全避开了两人。 罗阳道:“回头看吧,要不然没机会了。” 赵三冠又将头转了回去。 火光,刀剑,鲜血,残肢,以及凄厉的惨叫。 他心如死灰。 不知过了多久。 与洛阳衣着相同的三十名玄罗宗弟子浑身是血的压着二十多号人走了过来。到两人面前之时,领头一人上前一步,对罗阳道:“少宗主,这是金马错刀门武学大家三层楼以上的,全都压在这儿了。” 罗阳点了点头,对赵三冠说:“带着你们这二十来号兄弟,降,或者死。” 赵三冠木然转头看向自己仅剩下的二十多号兄弟,十大护法都在其中。所有人的脸上都充满了悲伤与愤怒到极致之后的默然。 赵三冠转过头来,深吸了一口气,对罗阳道:“我们不……” 唰的一声,头颅飞起,鲜血四溅。 “都杀了。” 刀剑砍入骨肉的闷响混着时而不时地闷哼惨叫在罗阳的背后响起。罗阳眯了眯眼,晃了晃自己手里的长剑,觉得还是不是很顺手,没有之前割下长青门那个天之骄子头颅的砍刀好用。 他抬头看了看天,只见一片天高云淡。 身后血气冲天。 第127章 因何饮酒 “师父,这招落木千山,我用起来挺顺手,但是总感觉还是有一点别扭,总觉得哪里还没有到位。” “你操练一下来我看看。” 楚羽点了点头,走向庭院之中,运气凝神,场气外扩,陡然一抬头,背后铁条锵然岀鞘,于空中来去三回,唰唰之声,宛如秋风之后的萧萧落木,却并无半点飘逸之感,反而挟万钧之势向楚羽身前推去! 剑意已出,既然只是展示求教,便没有必要求这剑招建功,楚羽双手微微并作剑指,轻轻一引,铁条霎那收势,转眼再度归鞘,全然一个听话的好孩子。 柳青林负手看着楚羽完成这些动作,微微一笑,道:“小羽啊,且先不说你这招落木千山如何,单是你这驭剑之术,还真是比上次纯熟的多了!这才一个月吧,小羽,干得真是不错!” 楚羽咧嘴一笑,挠了挠头,道:“嘿嘿,师父你可别夸我了,我现在好歹是宗师了,要是连驭剑都做不到,哪里还有脸敢称自己是用剑的啊?要知道,人家王渊王大哥,那可是在武学大家六层楼的时候就能做到这一点了。” 柳青林揶揄道:“你本来也用的不是剑嘛,你那东西,不是个铁条吗?” 楚羽一愣,而后也摸着脑袋笑了起来。 柳青林随手拿过身边一把佩剑,从鞘中拔出,轻轻说:“小羽啊,这招落木千山呢,落木之意,你掌握了,千山之力呢,你也掌握了。可是你呢,你却并没有将它们糅合在一起,只具其形,未得其神。说是一招,在你这里,却完全可以分作两招。所以,你离这一剑的精髓还有些距离。看好了!” 剑未离手,却有千万剑离手。 楚羽瞪大了眼睛。 只见万千剑意在眼前这座狭小的院落之中来回游荡,一如落木之翩然,又如千山之厚重。 “走!” 一声清喝,那些剑意又如同倒流之飞瀑一般向天空席卷而去,直至消失不见。楚羽抬头看着,张大了嘴巴,久久不能言语。 只听一声脆响,一直未曾脱离柳青林手中的剑已经是片片碎裂。显然,这种常见的精钢剑根本承受不了柳青林庞然剑意与精纯内力。 “看懂了吗?”柳青林将手中仅剩的剑柄放回身边的桌子上,笑吟吟地问道。 楚羽摸了摸鼻子,道:“看懂了。” 柳青林有些满意,知道自己这个弟子的性子,既然说了看懂了那就真的是看懂了,当下就找了一个石墩子,随手拿了过来放到屁股底下,抬头道:“很好。你还有什么问题,不妨都问出来,为师今日一并给你都解决了!” 楚羽一愣,随之立刻双眼发亮,大喜道:“有有有有有!师父我最近一个月把咱们长青门那些基础的剑招枪法全都看了并且学了一遍,还有长青心经的原本,我也读了好几遍,实在是有太多问题了!比如这找枪法层林尽染……” 日头渐渐向西移动,师徒两人的身影却没有丝毫的拉远。你一言我一语,问答着,探讨着,时不时地还出手演练一下,仿佛不知疲倦。对于楚羽而言,这一段时光是他从小到大以来从未拥有过的一段时光。 在长青门再次恢复祥和之后,林青便辞别了楚羽和柳青林他们,不知道又进入了江湖之中的哪一处角落,嬉笑怒骂着这整个人间。楚羽虽然不舍,却也明白江湖上没有不散的宴席这一个道理,想了想也就释然了。在那之后,楚羽便每天去演武堂那边看书习武,将自己认为还不够结实的底子给打起来。毕竟当年柳青林在洛阳城中呆的时间有限,而小楚羽的底子又薄,没有办法也不能将长青门之浩渺全都交给楚羽,于是只教了楚羽最基本的长青心经和最精髓的燃林、当空两剑法。在这一年的行走江湖之中,每当对敌之时,楚羽便深觉自己的境界够用,可招式却缺乏变化,容易吃亏,甚至还被逼得自己悟出了一招“不过三尺事,但求芳草盈”的剑招。尤其是碰上一些天资聪颖眼光毒辣的对手,境界相同,怕是会吃亏。在一个多月之前与袁路之间的那一战,若是楚羽还能多掌握几种变招的话,恐怕袁路现在就不至于武功尽失了。 所以在演武堂的这一个月,楚羽废寝忘食,几乎不怎么会自己的住处睡觉。看完书册就去演武台上演练,不太确定的地方也会在与同门的切磋之中逐渐摸索。渐渐的,他几乎看完了所有长青门弟子能够看到招式,虽然不能说全部掌握,但已经在境界上是宗师实力的他,一法通万法皆通,总是能把这些变化全部了然于胸。与此同时,长青门一众弟子也都渐渐习惯了这样一位门主继承人的存在,同时被楚羽的行为感染者、震动着。这样的刻苦,似乎并不输于这些年来的袁路。长青门从弟子到长老都在暗暗点头,照着这样的趋势发展下去,长青门的壮大,似乎就在眼中了。 他们的心中,都还记得,在数百年前,长青门,那可是这江湖中数得上前三的顶尖实力,而不是现在所谓四门三宗的四门之一。 不过话虽这么说,但现在所有人同样清楚,以后的江湖,将不会再是像以往那样群雄并起,江湖之盟已经形成,倘若发展的好,江湖将迎来一个全新的未来。 …… 当两人结束了指导与被指导后,竟已是三更时分。青山之上处处屋舍都已经熄了灯笼,只剩下了他们一处兀自亮着光辉。两人互相对视一眼,皆是苦笑几声。这里是柳青林的住处,周围近处并没有什么其他人居住,但两人的交谈,还是放轻了声音。 “师父,我想问问你哈,你怎么……没有娶妻生子呢?按照师父你的性情与条件,完全可以找到一个天下最好的女子做我师娘啊!” 与楚羽并肩坐在石阶上的柳青林闻言一愣,而后竟然就那么出神了。楚羽足足叫了三声师父,这才让柳青林回了神。 “啊?哦,哎呀,你是问这个啊。这个,其实吧……” 楚羽看着自己师父的这个样子,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却依然惊讶地问道:“师父啊!你是不是……你这明显是有心上人啊!” 柳青林一巴掌拍在了楚羽的脑袋上,气笑道:“臭小子,谁给你的胆子,现在都敢来调笑你师父啦!” 楚羽一缩脖子,吐了吐舌头。 柳青林心头渐渐有一女子面容浮现出来,有些时日没有波动的心再次泛起层层涟漪。他突然抬头,看向天上明月,脸上笑容渐渐漾了开来,轻声说道:“要是现在,身边能有一壶酒,师父我就把故事讲给你这臭小子听。这样的故事,要是不配上些酒,也实在太浪费了些。” 楚羽看着已经深深陷入回忆之中的柳青林,默默地掀开前襟,从腰际解下了一个酒葫芦,默默地给柳青林递了过去。 柳青林明显一愣,“嘿”了一声,接过酒葫芦说道:“没想到你小子出来混这一年江湖,还染上酗酒的毛病了?你娘难道没有提醒过你,在江湖上混,饮酒误事,酗酒丧命吗?”他一边说一边拔开塞子饮了一口,又“嘿”了一声,道:“还是上好的长安冽烧!行啊你小羽,嘴挺叼啊!” 楚羽连连摆手道:“不不不师父,这不是我从长安城带过来的,我平时也没有带酒在身边小酌的习惯,您可冤死我喽!这是林青那家伙临走之前偷摸塞给我的,说是男人行走江湖哪能不好酒?酒不在身边,打架之前豪气便先减了三分。这种……歪理!我当场就反驳了他!但是师父……你知道啊,我打不过他,他就强行把这东西系我腰上了,我也没办法啊是不是。” “哦?”柳青林又饮了一口,笑吟吟地看着楚羽,道:“我听说,在巫山和无双城之间地一个无名小村子里,你大醉了一回;在灌江楼打赢了李家回到无双城的时候,在甲乙面馆里,你又大醉了一回;在长安城的醉鬼酒馆里,你和吴央两个小子,不仅喝醉了,还给人太行山寨的一个小辈给打了一顿;长安城临江仙,那一晚,你喝得也不少……” 楚羽一时冷汗涔涔,颤抖道:“师父啊……咱们长青门,怎么,怎么还有情报组织呢啊……” “哪里来的什么情报组织,”柳青林嘿嘿一笑,道:“这是半个月之间我在你悬星师伯住处摆得宴上,你自己喝多了,当着诸位师叔师伯、还有你师父我的面儿,喝多了吹的。那一次啊,是我所知道的你到今天为止最后一次醉酒。” “卧槽……” “嗯?小子你说什么?是不是想让我给你娘修书一封,告诉她她亲爱的儿子这一年好的东西没学会,倒学会贪杯了?哎对了,我怎么记得,你娘最不希望你学会的事情之一,就是酗酒吧?” “别,师父,你别,”楚羽一脸凄然,摇手道:“这一葫芦酒我不喝了,你全喝了吧。你看你,尝了一口就知道我葫芦里是什么酒,恐怕也是个酒鬼,比我好不到哪里去,想骗酒就直说呗还非得威胁威胁我……” 柳青林勃然大怒,道:“臭小子,你说的啥?!” “没事儿没事儿师父,那个,咳,咱们不是说师娘的事情的么,咳,嗯,师娘,说师娘……” 柳青林坐直了的身体又缓缓放松了下来,他又饮了一口酒,低头苦笑道:“哪里是什么师娘,她又不喜欢我……” 楚羽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 “她呀,是我的一个师姐,但是年龄,没我大。长得呢,自然是好看的。当时我和你悬星师伯刚上山不久,在山上认识第一位同门,就是她。” 追忆的神色浮现在柳青林的脸上,他一边小口小口地喝着酒葫芦里的酒,一边说着:“她当时虽然是师姐,却全然一副小孩子心性。见我们刚入门什么都不懂,便教了我们好多东西,我自然也心生亲近之意,便此后常与她来往。再后来过去了几年,我和你悬星师伯招惹仇家,家里人惨遭报复,那段我极难度过的时光,她也一直陪在我身边,安慰我,开解我,才使我渐渐从阴影之中走了出来。 后来呀,我的境界突飞猛进,武道天赋越来越明显,我师父,也是上一任门主,你师爷,把我定为了下一任门主继承人,并让我去江湖之中历练三年。我向师父请求,让她陪我同去。师父素来知我心中所想,亦是知道我已对她有情,便命她与我同去,相互有个照应。那时候,在同门的眼中,我们简直就是一对儿金童玉女。 可是后来,在江湖上,我们碰到了一个人,他叫罗恒。” 楚羽霎时眯起了眼睛,问道:“现如今的玄罗宗宗主?!怎么?他做了些什么?!” 柳青林长叹一声。 “那时的罗恒……与现在的罗恒完全不同。那时的玄罗宗,虽是因数百年前的杜宇之罪而与北面驻守中原边疆以抗胡,可其数不胜数的英勇事迹早已可以掩盖过曾经的耻辱。那时的玄罗宗,也是正派宗门里掷地有声的宗门。那时的罗恒,意气风发,胸怀大志,我们三人一见面便相见恨晚,从此一路同行。 那时的我,自以为知己美人,皆在身侧,人生已经圆满,每天过的都开心的要命。终于有一天,我把我在心中酝酿了很久的话告诉了她,我说我要娶她,让罗恒做我们的证婚人。本以为是水到渠成的事情,可没想到……” “没想到什么?” 柳青林猛灌一口酒,剧烈地咳嗽了两声,道:“她说,她已经喜欢上了罗恒。她说,她对我,一直都是师姐对师弟的同门之谊,绝无半点男女私情。” 楚羽喃喃道:“怎么会呢……” “其实不难理解。论相貌,我和罗恒半斤八两。可虽然我认识她的时间更长,但在宗门里,我只不过是境界和习武天赋要比师兄弟们好上一些罢了,并没有其他的什么不同。而罗恒不同,他常年面对北胡,眼界、胸襟、志向,都比我开阔得多了。她喜欢上他,我认命,没什么怨言。” 楚羽沉默了一会儿道:“那……这位……师伯,她……现在是玄罗宗宗主夫人?” “不,”柳青林说,“她死了。” 第128章 恩怨明日了 “死……了?” 柳青林抬头,看着似乎伸出手就能摘下来的星星,叹了一口气。从开始讲述到现在,他已经不知道叹了多少口气了。摩挲着手中的酒葫芦,他低声道:“是的,她死了。知道她喜欢罗恒之后,我就独自一人回了宗门。那时虽然长青门和玄罗宗来往不多,可同为正道宗门,他们两个的结合,还是得到了整个江湖的祝福,更是被看作两大势力的一条纽带。他们成亲那天,我没敢去,我怕自己会在他们的喜宴上做出些什么来。” 楚羽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只好伸出手来,抓住了柳青林的胳膊。 柳青林看了楚羽一眼,温和的笑着摇了摇头,表示自己没事。 “他们成婚之后,我便与他们彻底断了来往,一心一意的提高自己,为宗门做着贡献,为继承门主之位而准备着。你师爷年轻的时候受伤太多,留下了一身的后遗症。那个时候,他已经经常卧床不起,说不好哪一天,就会西去。整个宗门大大小小的事情,其实都已经开始由我着手处理。我每天都忙得废寝忘食,实在是充实的很。渐渐的,我发现她出现在我脑海里的次数越来越少,甚至连她有了孩子这件事情我都是在那孩子满月之时才知道的。对此我感到很欣慰,我以为,我已经要忘了她了。 “可是并不是这样的。 “她的死讯传入我耳中时,我清晰地记得,那时的我,仿佛整个灵魂都不在这副躯壳中了。我感到天空正在轰隆隆的下坠,大地在一瞬间崩裂开来,将我拉入无尽的深渊之中。当时在场的人不少,我面上没有什么表示,只是脸色稍显苍白了一些,可心里……早已哭成了一个泪人。我草草的将手头的事情稍微处理了一下,便收拾了东西,系上了白丝带,前往玄罗宗凭吊。 “当我来到灵堂之上时,态度不咸不淡的罗恒让我深感不安。玄罗宗对外宣称的是,她染了重疾,不治而终,可我在罗恒的脸上看不到任何伤心的样子。在我们分别之前,我和罗恒虽然都喜欢着她,可我们二人也是难得的好友。这些年我避嫌不与他们来往,按理来讲,就算出于客套,他也不应该对我如此冷淡,甚至还……暗藏杀机。 “于是我当下便对她的死因起了疑。在离开玄罗宗之后,我便开始对其调查。在这期间,我收了龙儿、坤儿两个徒弟。龙儿下山历练之时与她的儿子,也就是罗阳相识,并成了很好的朋友。我虽然对罗阳起疑,但是对她的孩子,我却是……总有一种很复杂的心情。所以龙儿和罗阳的交情,我并没管。 “我哪里能想到突破口就在此处。几年过去了,我这边思路渐渐清晰,就只差最后一环的时候,龙儿有次和罗阳饮酒,罗阳竟然吐露出了四神剑的传说和他父亲手中已经拿到了紫电裂天的消息。罗恒即将掌握紫电裂天的全部力量,而罗阳也在罗恒的帮助下开始接触这柄在数百年前造就了一位几乎颠覆了整座江湖的魔头的剑。龙儿将这件事情兴高采烈地告诉了我,我却由这条消息再加上这些年的调查,得出了一个结论,一个让我遍体生寒并且悲痛欲绝的事情:她是死于罗恒之手。” 楚羽心中一惊,霍然起身:“他,他怎么……” 柳青林咽下喉中烈酒,低声道:“是他,在那一年从他师父手中接过紫电裂天,第一次参悟时,走火入魔,若不让紫电裂天饮够足够的鲜血,他便无法挣脱。当时他在密室之中,除了他自己,能提供鲜血的,只有在身边一直陪着他的她。 “于是他将紫电裂天刺入了她的胸膛。 “他活了下来,并将成为另一个杜宇。她死去了,为了一个要成为江湖毒瘤的人,流干了鲜血。” 楚羽长长地呼出一口气,问道:“这就有了后来罗阳杀大师兄,二师兄在玄罗宗伏击下身死,师父你来洛阳城借剑的事情?可是,明明是罗恒杀了……师伯,罗阳若是知道了真相,怎么会反过来杀师兄呢?” 柳青林冷笑一声,道:“傻孩子,这还不简单?罗恒是罗阳的父亲,只要他告诉他娘的死推脱到我们身上,罗阳是信我们还是信他爹?” 楚羽默然。 柳青林饮尽葫芦中最后一口酒,完全没有用内力抵抗的他已是醉意满满。这位平日里温润如君子的一门之主,此时却眉眼如剑,满脸伤恼。 “天地不仁……当真是天地不仁啊……” 庭院如池,倾泄万缕清光。 …… 转眼又是半个月过去了,楚羽渐渐在柳青林的指导之下将各个招式融会贯通,长青心经也终于悄然攀登至第九层,并成功与苍云决合二为一,相互包含,不分彼此。 某一个下午,当楚羽在演武台上又轻松将一名师兄击败之后,两人正要互相行礼下场,巨大的钟鸣之声却在青山之中突然响了起来。 在钟声响起的一瞬间,所有的长青门弟子都停下了手中的任何事情,向最大的那处青山大坪上涌了过去。 楚羽也不例外,和对面的师兄互相点了点头,便同时展开身法,向青山大坪掠去。 青山大坪,乃长青门弟子集体听从门主宣布宗门大事的集会之处。青山鸣钟,乃是不到宗门新弟子入门与生死存亡之时绝不动用之物。 当楚羽赶到之时,青山大坪上已经聚集了约有三百青衫弟子,而柳青林、悬星等宗门长老都早已聚齐,面容严峻的站在最前方,面向不断增多的青山弟子,静静无语。 长青弟子见楚羽到了,便自动为他让开一条道路。楚羽一边道谢一边向前走去,走到了长青弟子的最前方,看到了同样静静站立着的袁路和师超众。 “小羽,你来啦?” 楚羽点点头,悄声问道:“师兄,怎么回事儿?” 袁路和师超重两人俱是轻轻摇头,袁路看着前方的师长们,道:“不清楚,但一定是大事,不能再大的那种。” 于是楚羽也不再说话,与两人并肩而立,静静等着师长们开口的那一刻。 长青弟子在山间闪掠如一道道鸿影,青山大坪上的人越来越多。起初尚还有不少的窃窃私语,只是当他们看到柳青林等人脸上的凝重之时,都十分自觉的悄然安静了下来。 不到两柱香的时间,千名长青弟子,皆身着同样制式的青衫,背后枪套剑鞘交叉而负,于青山大坪之上集结完全! 柳青林看着眼前称得上是赏心悦目的青色人潮,淡淡笑了笑,上前走了一步。 “长青门众弟子听门主令!” 饱含内力的一声言语出口,一千青衫同时抱拳躬身,异口同声: “弟子在!” 柳青林抑住心头澎湃,抬起右手,扬起了一张泛黄的信纸。 “今有玄罗宗向我长青门下战书!要于我青山向东百里处的葫芦口处,清算两家来往总账,决一死战!” 闻言长青门弟子,每一个无不心头震惊,随之而来的是无穷的愤怒。 楚羽清楚的感觉到了身边两位师兄的心境的变化。 柳青林的目光从众弟子脸上扫过,沉声道:“自本门主两名爱徒开始,近十年间,我长青门死在玄罗宗手中的长老共一十七位,弟子过百!此等血仇,作为门主,我时刻铭记于心!今日玄罗宗非但毫无歉意,更是要与我们长青门决一死战!此时的我们,可以退吗?!” 长青弟子俱抬头望向柳青林。 “杀!” 声浪滚滚,遏制层云。 “我以长青门第十九代门主之名下令!明日卯时,众弟子于青山大坪聚集后,一同前往葫芦口,与玄罗宗清算这近十年的血仇!” 柳青林看了看站在最前方的楚羽、袁路、师超众三人,目光最后停在了袁路身上。 “袁路听令!” 似是早就料到了柳青林会点自己的名,袁路在所有人的目光注视之下面色平静,前跨一步,抱拳躬身,道:“弟子在!” “我命你带领三百弟子守住青山山门,以防外敌,可能做到?!” “弟子谨遵门主令!人在山门在!人死,山门也在!” “好!” 柳青林大喝一声,手中长剑岀鞘,直指苍穹。 “玄罗宗虽行事毫无正派之风,但其实力,不可小觑!明日之后,你们之中,将不知还能有多少人能回来。若是家中还有老父老母的,可以不参加此次决战。但凡参加此战的长青弟子,都将会成为长青门的英雄!” “孩子们!同门们!我们长青门的存亡时刻已经到来!千年的历史之中,我们不是没有遇见过这样的时刻,每一次,我们都能有惊无险的安然度过,就是因为整个宗门的抛头颅洒热血,先辈们一个个的前赴后继,不惧牺牲,才换来我们长青门的千年不倒!现在,这个考验轮到我们了!有些人认为我们长青门以礼义约束自身,是实力不济,是外强中干的场面事!明日,我们应当让他们再一次记起,我们长青门,也是从血与火中拼杀出来的!血性!我们从来不缺!” “长青门,必胜之!” “必胜之!” 一千青衫,一千青锋,尽皆岀鞘! 在最前方的楚羽握紧了手中的铁条。 …… 深夜,葫芦口。 身着铁质铠甲的罗阳骑着一匹骏马缓缓行至前隘口。他沉默了一会儿,举起了一只手,打了个响指。 整齐的起身声响起,数百火把在一瞬间点亮,照亮了整个湖路口。 一道身影闪掠至罗阳身前,单膝跪地,沉声道:“拜见少宗主!” 罗阳下马,伸手将此人扶起,道:“陈长老,你如何能对我行如此大礼。” 那人抬头,苍老而坚毅的面容在火把之下显现了出来,正是陈峰。 陈峰轻声道:少宗主,这边都已经准备好了,都是武学大家以上的实力,你们只要打起来,哪怕是柳青林本人,也绝无法感受到我们这些人的气息。” 罗阳笑着点了点头,扶了扶自己的头盔,道:“干得漂亮,陈长老。明日葬送长青门的最后一道口子,就在你这里了。瓮中捉鳖,你可是那瓮的盖子啊!” 陈峰笑了笑,低了低头,没有说话。 罗阳长舒了一口气,挥了挥手,顿时除了面前陈长老以外,其余埋伏的玄罗宗弟子们都熄了火把,掩去了身形。 “陈长老……我父亲呢?” 陈峰指了指上面,笑道:“宗主在上面呢。” …… 葫芦口是一处状若葫芦的有两侧丘陵围成一片最宽处也只有八丈的隘谷。在最高处的那座山头,有一人身着黑衣,正抱着一柄由黑漆油布紧紧包裹住的长剑,静静出神。 罗阳跃了上来,走到这人身前,轻轻唤了声父亲。 罗恒看着眼前这个身着甲胄的儿子,脸上露出了一丝微笑,道:“阳儿,你现在的样子,像极了一个即将出征的将军。” 罗阳一怔,道:“父亲,将军……是什么人吗?” 罗恒摇了摇头,笑道:“将军啊,是一种称呼。乃将万人之军之意。等这次大战结束,我就好好给你讲一下将军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存在。还有丞相、司马、尚书…… “当然,还有皇帝。” 罗阳越发不知道自己父亲在说些什么了,但他仍是点了点头。沉默了一会儿,他再开口时,声音中已经多了些冷意。 “爹,明日,我一定要将长青门的袁路、师超众,还有那个新入门的叫楚羽的小子,一同剁成肉酱!柳青林他害死我的母亲,我一定要让整个长青门都为我母亲陪葬!” 罗恒微微一笑,道:“那柳青林那老贼就由我来亲手解决掉,以慰你母亲的在天之灵。” 罗阳离开了,这葫芦口的最高处,又只剩了罗恒自己。 冬末的寒风依然刺骨,罗恒轻抚着怀中长剑,不知在想些什么。 渐渐,东方既白。 第129章 寒蝉凄切 身前是长青门黑压压的七百弟子,身后是空无一人的葫芦口。 罗恒墨色衣袂飘飘,居高临下地望着那一个个面带强烈仇恨与视死如归之意的背后剑枪交错的青衫弟子,脸上没有太多的情绪。 楚羽站在弟子阵列的最前方,柳青林与门内共十名长老一起站在整个弟子阵列的前方,静静负手而立。 楚羽的眼力还算不错,他遥遥望去便看清了罗恒黑衣之上尚未完全消退的浓重露水,明白了这位玄罗宗的一宗之主竟是在此处待了整整一夜,原来强者如他,竟也会心中纷乱至此。 前方的柳青林望着上面这位自己多年前的老友、如今的必杀之人,努力压下翻涌的思绪,顿了顿,朗声道:“罗恒,我们长青门的弟子长老们该来的已经都来了,你们玄罗宗呢?总不至于让你来唱独角戏吧?!” 罗恒看着那张淡然之下藏着仇恨与怒火,怒火之中又隐着其他一些莫名复杂的情绪的熟悉的脸,微微摇了摇头,道:“不对,你们人不够。长青门一千青衫,我这一眼望去,也不过就七百人而已。怎么?你还要给自己留后路不成?” 柳青林冷笑一声,道:“对付你们这些人,七百青衫都是抬举。若不是敬重玄罗宗那些历代在和胡人争斗之中牺牲的先辈们,我长青门来的人数,还要再减一半!” 罗恒抬了抬头,望了望天边的几缕云彩,心情突然变得明亮起来。他微微一笑,道:“不久之前在华山顶的时候,我就跟你说过,你好歹算是一宗之主,怎么一见到我就这么沉不住气了呢?江湖上那个温文尔雅侠义古风的柳青林,可不像是一个会口出脏话的人呐。” 一直在柳青林身边的悬星终于忍耐不住,皱眉高声道:“罗恒!休要猖狂!你们玄罗宗先对我长青门挑起事端,你儿子罗阳杀我师侄,你们非但不给我们一个交代,还在之后不断对我长青门长老弟子进行围杀!走到今天这一步,你们玄罗宗到底是何居心?!” “是何居心?”罗恒在口中重复了两遍,笑道:“没什么居心,就是单纯的看你们长青门不顺眼,行不行?” 他的语气很是轻柔,七百长青弟子却开始蠢蠢欲动了起来。 楚羽低了低头,悄然咧了咧嘴,低声道:“他妈的,怎么比我还狂呢……” 一旁万年难见脸色阴沉的师超众抿了抿自己嘴唇,说:“这个人……我如果实力够的话,现在就想把他从那个小土包上揪下来。” 不断有剑锋离鞘的声音在七百长青弟子中响起。 柳青林看着罗恒的眼睛,道:“咱们废话少说……你们玄罗宗的人呢?” 罗恒笑着摇了摇头:“怎么?等不及了?” 随之他打了一个响指。 在葫芦口的另一端,黑影憧憧,渐渐浮现。 柳青林眯了眯眼,道:“玄罗宗两千弟子,就来了三百?呵呵,亏你罗恒刚才还在问我,现在看来,你还真是不把我们长青门放在眼里啊……” 罗恒仰天大笑,三息后方歇。他迎着风大声道:“柳青林!你还不明白吗?今天说是咱们两大宗门的决战,实际上就是你我二人的战场!咱们俩人,今天只有一人能活下来!带多少人来,根本没有意义!” 他的身体笔直的向后倒了下去。 急坠而下的风挟裹着他的身躯,黑衣紧紧贴着他的身体。 宛如一颗黑色的梭。 轰然落地,烟尘四起。 尽散之后,他已经稳稳地站在了葫芦口的正中央。身形笔直,像是随时会冲天而起。 手中长剑外的黑漆油布已经片片碎裂,露出了那如紫色尖刺一般的真身。 人常说三尺青锋,此剑或者说此“刺”身长五尺。 暗色流光仿佛在剑身之上急速流动,一现即隐,仿佛云层之中的电蛇,向对手吐着危险的信子。 柳青林和楚羽师徒两人几乎同时在心中默默念道:“原来这就是传说中的紫电裂天。” 罗恒抬起头来,眼中仿佛也染上了一抹妖异的紫色。 “柳青林。” “来吧。” 罗恒的身影在原地消失。 柳青林亦然。 轰然巨响。 青紫两团气流裹着这世上的两大顶尖人物,不断想装,又迅速分离,然后向天空之中开始不断纠缠着攀升起来。 悬星清啸一声,长青门前来的十名长老随之以清啸而和! 唰唰声响起,眨眼之间,悬星已经带领着十名长老和对面同样冲过来的十五名玄罗宗长老分散开来,厮杀了起来! 楚羽的右手抚上了背后的铁条,略作沉吟,没有将铁条拔出鞘来,而是摘下了枪套。 几声轻响,暗红似黑色的秋蝉,已经出现在了他的手中。 他对师超众咧了咧嘴,笑道:“今天是来杀人的,用这个比较合适。” 师超众笑着点了点头。 两人同时转过头来,望向已经高喊着冲进了葫芦口的玄罗宗弟子们。 “长青门青山弟子!” “杀!” 一瞬间,在两柱香之前仍寂静的葫芦口,杀声震天! 高速的腾跃移动之中,楚羽的眼神反而越来越平静。风声在耳边呼啸而过,他连眼都不眨一下。 在他身边不远处,师超众已经抽出了自己的剑。 剑名长风。 楚羽向那边看了一眼,脚下不停,大笑道:“超众师兄!师弟我先走一步了!” 淡淡的由青白两色糅合而成的偏向于灰色的气流在楚羽的脚下渐渐浮现,苍云决第一次在楚羽的体内运转时盖过了长青心经! 楚羽的嘴角咧得越来越大,速度骤然飙升! 眼中的玄罗宗弟子急速放大,不过一息的时间,楚羽已经能看清跑在最前面的那名玄罗宗弟子脸上狰狞的表情了。 楚羽轻轻将秋蝉向前一送。 动与静、快与慢在一瞬间相互矛盾而又独立融合。 他轻轻道:“点清秋。” 对面的那名玄罗宗弟子猛然瞪大了眼睛,拼命将自己的长刀挡在自己的身前。 秋蝉枪尖与长刀相触,枪尖刹那猩红! 一声清脆,长刀折断。 枪尖透体而过,却不停留,继续向前行去。 第二个。 第三个。 第四个。 整个玄罗宗向前的洪流被阻上了一阻。 似有若无的蝉鸣响彻了整个状若葫芦的隘口。 楚羽猛得将秋蝉向后一抽,四具尸体软软的倒在了地上。 楚羽心中说不出来什么感觉,这是他第一次斩杀和自己从未相识、毫无私怨的人。看着鲜血从秋蝉的枪尖上缓缓滴落,他确实有着那么一刹那的恍惚,心中隐隐向自己问道:杀这些人,到底对不对? 下一刻,这些人道问题被面前只微微一滞便更为疯狂地向前冲杀的玄罗宗弟子们给淹没了去。 无私怨、不相识,为何要啥他们? 无私怨、不相识,他们为何要杀我? 秋蝉横扫而出,楚羽的面前再次出现了一片空地。身后师超众飘然而至,手中长风挥出,剑光闪过,空中飚出了几道鲜血。 楚羽听到了手中秋蝉传来的些许安慰与鼓动,心中渐渐安定了下来。 与师超众交换了一下眼神,楚羽低头咧嘴,再抬头时,眼中已经出现了以往的坚定之色。 七百长青弟子也滚滚而至。 两道洪流,终于在葫芦口的中心处相遇。 那便放开来杀吧。 虽临近初春。 寒蝉依旧凄切。 …… 空中青衫黑衣相对而立。 罗恒收回看向下方的目光,重新与柳青林对视,轻笑道:“这么多年过去了,你的眼光依然是这么老辣。秋蝉这么多年无主,没想到竟然在这个时候真正发挥了自己的作用。” 柳青林面色淡然,手中长剑斜指,道:“袁路那孩子就因为这杆长枪,几乎废了。也算是小羽比较幸运,这才能顺利驾驭这杆长枪。” 罗恒感慨道:“你这个徒弟,可是来头不小啊。姓楚,背着铁条,这样的形象,恐怕稍微对当年那些事情有些印象的,都能猜到这是谁的后人。呵,青林,你说我做的事情是冒天下之大不韪,那么你呢?当初全天下的江湖追杀楚苍一人,今后未必不会出现全天下江湖追杀楚羽一人的局面。到时候你怎么办呢?继续保着他么?” 柳青林面色不变:“不劳你操心。我只想让你亲口告诉我,当年她……到底是怎么死的?” 罗恒低了低头,沉默了一会儿,道:“我以为你能步入大宗师的行列中,就一定已经克服了这道心魔。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是这么耿耿于怀。” “你一定是在跟我开玩笑。” 罗恒长叹了一口气,轻声说:“你明明已经查到、猜到结果了,何必还要再逼问我?” 柳青林低声说道:“不,我一定要你亲口说,否则……我如何能让握剑的手更坚定一些?如何能够在长剑刺穿你身体的时候,保证不颤抖?” 罗恒笑了,慨然道:“你还是和当年一样,总是附有着浑身诗意。你真该去当个云游诗人,像李太白早年时那样,登山远望,下水捉虾,岂不是要比做一宗之主舒服多了?只可惜,她并不喜欢生性淡然的男人,否则她和你那么多年的同门情谊,最后又怎么会嫁给我?” 罗恒缓缓抬头,嘴边涌起了一抹苦涩,举起手中紫电裂天,轻轻道:“也就不会在后来,被这柄罪恶之剑刺入了心脏,香消玉殒。” 柳青林闭上了眼睛,重重地吸了一口气,周身风云骤变。 罗恒道:“来吧,就今日,要么你杀了我,要么我杀了你,了结这一段恩怨。” …… 长枪如残影一般,在玄罗宗黑衣弟子之中不断来去纵横,闷响声不断想起,不断有人痛苦的倒下,被后面跟近上来的一双双脚掌踏过。 血肉飞溅,宛如人间地狱。 长青门的十位长老,现在已经只剩下了四位,悬星的一条袖管在保护几名长青门弟子的过程中变得空空荡荡。长老们尽皆浑身是血,看上去极为凄惨。 玄罗宗的情况也并不乐观,长老更是只剩下了一人。这名长老名为郑旭,是难得的只差一步便能踏入大宗师门槛的强者。他在长青门剩下的四名长老手下斡旋了足足半个时辰,游刃有余,甚至连重伤都没有。他手中的那一杆硬鞭上染着悬星的鲜血,那一臂,就是在他的手中生生砸断的。 不远处的楚羽以秋蝉拄地,咬着牙缓缓地站了起来。 师超众躺在地上大口大口的喘息,长风剑掉落在不远处,显得十分孤单零落。 七百长青弟子,只剩二百三十六人,哪怕长青门最终会赢得这场争斗,也终究是元气大伤。 只不过事情向来不能这么算。对于长青门来讲,江湖和做生意,扯不上一点关系。 楚羽深呼吸了一口气,努力运转着体内仅剩不多的内力,缓缓向长老们那处暂时安静的战圈走去。 悬星瞳孔一缩,呵斥道:“小羽!退后!这不是你能插手的战斗!快回去!玄罗宗弟子还有将近一百人,你不能来这边!” 楚羽一边走,一边将秋蝉插入了身边的山壁上,反手抽出铁条,摇头道:“师伯,这个时候,不应该是长辈心疼后辈的戏份上演的点儿。放眼望去,师伯你说,除了我,咱们还有谁能帮的上手?” 悬星怒道:“小羽!听话!不用你帮手!” 楚羽咧了咧嘴,道:“师伯,这不是一条命两条命的关系,也不是面子问题,这是咱们长青门的存亡问题。” 他向上指了指,说:“师父还在拼命呢,我这做徒弟的,哪里敢偷懒?” 悬星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玄罗宗郑旭表情玩味,看着走到了悬星身边的楚羽,嘲笑道:“长青门当真是越混越不中用,怎么连长青门的小小弟子,都有资格跟我交手了?” 楚羽仰起脸来,咧嘴一笑。 “我才不是你口中什么小小弟子呢!我叫楚羽!下一任长青门门主继承人。” 铁条直指,楚羽大声道: “今日取你狗命!” 第130章 终究 依照江湖道义,许多人围攻一个人,那是非常令人不齿的事情。 同样依照江湖道义,境界高的人向境界低的人主动出手,也是非常令人不齿的。 只是这些江湖道义,若是有了仇怨作为前提,那么另当别论。自然会有另外一套江湖规矩来约束江湖里浮沉的儿女们。 郑旭颇为从容地应对着来自四面八方的攻击。时而随手一甩硬鞭,将身前身后袭来的枪影与剑光砸开,时而欺身一闪,将一些刁钻的拳脚攻击躲闪开来。 长青门的杂碎们其实也不过如此,他心想。那个名叫楚羽的小子,虽然能在这个年龄取得如此大的成就,已经是十分难得的事情了,倘若再给他十年,不,甚至是五年,现在的局面都会被完全扭转。但是可惜的是,那是不可能的事情。没有人会在这种生死修罗场中在乎他的年龄。强者生,弱者死,本来就是这个世间最基本的法则。 那根看上去黑不溜秋的铁条竟然可以在自己的硬鞭之下坚持这么长的时间,着实让郑旭颇为惊讶。他知道自家宗主之所以能进步神速,从宗师到大宗师,从大宗师再到如今深不可测的境界,就是因为得到了宗门内一直秘密传承的一柄神剑——紫电裂天。所以其实郑旭一直对这种东西颇为期待,也想要获得一件类似于四神剑那样的神兵,让自己也能尽快更进一步。可是世间人连知道四神剑秘密的人都寥寥无几,更别说真正的神兵消息了。知道这些秘密,是郑旭的幸运,也是他的不幸。 而现在眼前出现了一个机会——那柄铁条,那柄黑不溜秋的铁条,那柄被那个名叫楚羽的小子握在手里的铁条,就算不是神兵层次,也一定有些许微妙的地方。郑旭绝不允许自己错过这样的一个机会,他抬头看了看天空中仍在风云激荡的意象,终于决心在宗主杀掉柳青林老贼之前,将那柄铁条夺过来! 顺便顺手把此处的残局收拾一下。 他抬头看了看不远处的葫芦口入口处,心中暗笑道:“陈峰,你实力境界尚且不如我,却压在我头上一辈子。今日,我便将所有的功劳全部拿了,让你这老家伙白忙活一场!看看今后,到底是谁会在宗门里抬不起头来!” 心念一定,他终于不再保留,强大的气场以他为中心陡然爆发开来,长青门围攻的五人一时措手不及,尽皆踉跄倒退而出。 而郑旭却猛然跺脚,杀意在一瞬间浮现在他的整个脸庞之上,挥鞭向仍在狼狈倒退的楚羽砸了过去! “小辈!纳命来!” …… 电蛇攀附在如刺一般的五尺长剑之上,灵动之中透露着深深地诡异,仿佛是真正的活物一般,不断地扭动、跳跃。 柳青林伸手抹去嘴角一抹鲜血,扭头看了看自己右肩处已从青色变得焦黑的衣衫,微微沉默,脸上露出了一丝微笑,道:“原来这就是紫电裂天,原来这就是四神剑的威力。” 混沌之中,罗恒静静立于虚空,绑缚长发的束带早已崩开,电光之中被染上妖异紫色的长发随着狂风肆意地摇摆着。他脸上一片肃穆,看上去就真的如同九天之上飘下的掌管雷电的神仙。 他漠然地看着柳青林,淡淡地开口道:“四柄神剑之中,紫电裂天成剑之时引来苍穹之中的雷电淬炼剑身,故此剑本身便携带雷电的速度与毁灭之剑意,在大宗师的手中,便能调动天地之间的雷电之力,共同对敌。” 柳青林自嘲一笑,道:“你是觉得我今日必然会死在你的手里,所以愿意给我讲一些秘辛吗?” 罗恒的表情上没有一丝一毫的松动,却点了点头,道:“正是如此。” 柳青林低头沉默了一会儿,道:“既然如此,不如让我多知道一些。有关四神剑的事情。” 罗恒目光如电,仿佛能看穿柳青林内心深处最真实的想法。他们两人对视了两息的时间,柳青林的眼神平静,却毫不退让。 “紫电裂天你已经知道并且感受过了。翻海屠龙,是在成剑之时被铸剑人注入了一条龙魂。这条死去的龙据说是被一块天外陨石从天而降砸中头颅而死,而这块天外陨石正是翻海屠龙的原材料。至于具体有什么特点,我不曾见过,自然无从所知。但是,我能够确定的是,这柄翻海屠龙自从莫岭用它将我们老祖杜宇杀死之后,便一直都在剑宗的手里。到底有没有被传承下来,我便不得而知了。” 柳青林听着,突然想到了那个一直被称为年轻一辈第一人的剑宗首徒,他的那柄剑好像叫做斩龙?不知道和翻海屠龙之间有没有什么关系。 他继续问道:“那凝霜断命呢?” “凝霜断命还有一个别称,名叫杀手之剑。这柄剑携带寒霜之意,杀起人来无声无息,并且能在伤口处急速侵入寒霜,在毫无征兆之中悄然冻结身体内的一切生机。” 罗恒看着沉默不语的柳青林,说:“青锋不斩应该就不用我再向你介绍了吧?你既然能把楚苍的儿子收为徒弟,当年洛阳城那一趟应当是没白走吧?一直也都没有机会问你,见到青锋不斩的真容了吗?” 听到罗恒发问,柳青林先是一怔,而后极为快意地笑了起来,道:“原来你一直是在担心这个事情……何必这么紧张呢,就算我有青锋不斩在手,也未必会是你的对手,你的境界要更高一些。想来,已经可以和那两位一战了吧?罗恒,不得不说,你隐藏的够深的。” 这次轮到罗恒沉默了下来。他盯着手中的紫电裂天,轻声道:“我这一身境界,都是这柄神剑所赐。世间之事,有得必有失。你想要得到一些东西,有时候就必须舍弃一些东西。就算你不想做选择,老天也会帮你下决定。我从一个不过在江湖之中只能算是出类拔萃而根本谈不上顶尖的玄罗宗弟子走到今天这一步,付出了多少东西,你根本不能想象……” “包括她的生命?”柳青林打断了他,问道:“你真的觉得值得吗?” 罗恒不说话。 柳青林欣慰的笑了笑,道:“还好,至少你是爱过她的。” 罗恒的眼神波动了起来,终于不再像方才那样毫无人性。他复杂的看着柳青林,深吸了一口气,道:“……我付出了那么多,才能到得到这柄神剑的完全掌控,才能驾驭这种通天彻地的能力,所以我绝对不能失去它。青锋不斩号称是前三柄神剑的终结者,我无论如何要先于世间所有人找到楚苍当年遗留下来的这柄剑!” 柳青林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罗恒。 罗恒像是突然明白了什么,用带有些许嘲笑的口吻问道:“柳青林,你不会真的觉得,我会给你还能从这里活着下去的机会吧?别想好事情了,我知道你之所以向我打听四柄神剑的消息是想告诉底下那个拿着楚苍曾经用过的铁条的小子,让他找到青锋不斩活着随便其他的哪一柄剑,以便将来能对付我。可是柳青林,我之所以敢这么大方的告诉你这些信息,你觉得我会误算你我之间的实力差距吗?今天,不仅你要死在这里,那个楚羽小子,也会死在这里!” 柳青林听着罗恒的话,突然抬起了头来,学着自己那个徒弟的样子冲罗恒咧开嘴笑了笑,道:“我打算拼上一拼。” …… 洛阳城。 萧正风正在捧着一卷凌络轩刚刚刚递给自己的卷宗,一边看着一边听着凌络轩微笑着地分析,时而不时地点着头。 某一刻,这位可谓泰山崩于前都能面不改色的江湖盟主,突然皱起了眉头,挥手制止了凌络轩的言语。 “柳青林……和……罗恒……他们打起来了……” 凌络轩知道这是世间大宗师实力的人相互之间的一种微妙感应,所以毫不怀疑。放下自己手中的纸与笔,他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道:“终于还是来了。” 萧正风衣衫微微一动,凌络轩眼瞳随之猛然一缩,立刻上前一步,抓住了萧正风的衣襟。 “盟主!你不能去!你难道忘记了我们之前所做过的一切努力了吗?!” 萧正风顿了顿,道:“络轩,他们都是我们中原江湖的一部分,是不可多得的力量!现在他们自相残杀,我如何能袖手旁观?!” 凌络轩急道:“盟主,江湖中每时每刻都在江湖厮杀,你难道全部都要管上一管吗?!长青门和玄罗宗积怨已深,想要化解他们之间的恩怨,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这一战是早晚的事情,我们不是早就讨论过了吗?你若前去插手,且不说作为江湖盟主插手私斗的江湖影响,单单是这两大宗门,就谁都不会领您的情!” 萧正风沉默了很久。 还是摇了摇头。 “我必须去。柳门主与我有私交,我不愿看着他就这么死在罗恒的手上。这件事情就算从江湖道义来讲,也是玄罗宗最先挑起的事端,我去帮长青门,没有什么问题。” “江湖道义!江湖道义!”凌洛轩脸上渐渐有怒气浮现了出来,“盟主!你应当清楚我们要做的是一种怎么样的事业!你不能一直以一名江湖人自居了!你的胸怀里装载的,应当是整个天下!” 萧正风缓缓将凌洛轩的手从自己的衣襟上拿开,忽然歉然一笑,道:“对不起络轩,这次我可能是意气用事,但我必须这么做。因为就算不考虑柳青林与我的私交,我还是有非去不可的原因。” “什么?” “楚羽是长青门弟子……楚羽,就是当年楚苍的儿子。我绝对,不允许楚苍的儿子死在那里。” 凌洛轩颓然坐到了地上,看着萧正风的身影像是一阵风一般眨眼消失在了房间之中。 凌洛轩从没觉得心中这么堵得慌过,愣了一会儿,愤怒的抓过身边的一支笔,用力的砸了出去。 恰巧门开了,走进来的李博看到了这一幕,愕然道:“怎么个回事儿?凌洛轩,城主……啊不,盟主呢?” 凌洛轩愣愣地看着李博,突然间跳了起来,大声道:“疯了!都疯了!既然疯了!那就干脆更疯狂一点!” 李博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江湖执法队李博副队长听盟主令!” 李博见凌洛轩举起了萧正风留下的盟主印,神情立刻严肃了起来。 “李博在。” “命你即刻带领洛阳城内这段日子填充进来的和原有的一半人数的执法队队员,前往玄罗宗!将此宗门就地铲除!” …… 又是一鞭砸了过来,楚羽再无力气躲闪,只得举起铁条抵挡。 一声巨响,又是一口鲜血。 看着将长老们一个个都撂翻在地的郑旭,楚羽苦笑了一下,知道自己今天可能就要交代在这里了。 他并不知道这个名叫郑旭的玄罗宗长老为何突然就盯上了自己,甚至连被打倒在地的长青门四位长老都来不及杀,就偏偏要置自己于死地。 若是楚羽知道了郑旭此时内心的想法,恐怕会欲哭无泪。手中铁条跟随自己已有七八年之久,除了坚硬以外,楚羽根本没发现这铁条有什么神妙之处。 非要说的话,烧烤的时候用来串肉倒是方便得很。 无论如何,打是打不过了。 楚羽决定拼尽全力出上几招,然后从容赴死。 杀不了他,总能多在他身上多划拉几道血痕吧? 他摇摇晃晃地再次站了起来。 郑旭没有给他这个机会,气机如无孔不入的小蛇一般向楚羽缠去,令他几乎动弹不得。 随后硬鞭至。 楚羽闭上了眼睛。 轻轻地,有什么被刺穿的声音响了起来。 他睁开眼睛,看到了郑旭不可置信的表情和那透胸而出的剑尖儿。 “师父!” 柳青林的表情看上去有些疲惫,还是冲着楚羽一笑,道:“剑宗翻海屠龙,杀手凝霜断命,去找青锋……” 又是一声轻响,这次动静偏大,还伴有刺啦刺啦的声响。 楚羽瞪大了眼睛。 柳青林低了低头,看了看透胸而出的紫电裂天,嘴唇抖了抖,明显是还想再说些什么。 终究没有再能说出口。 第131章 故去 楚羽握着铁条的手有些颤抖。 他觉得自己看错了。 一定是自己看错了,一定……是的…… “咣当”一声,铁条掉落在了地上。楚羽一只沾满了血污的手捂住嘴,另一只手向柳青林颤抖着缓缓伸了过去。 柳青林有些费力地将眼睛从那截剑尖儿上移开,抬起头来,看着自己的徒弟,心想,前两个徒弟没能保护好,那么这一个,自己这个做师父的,总该负责任一些了吧? 他双唇发白,仍是向楚羽挤出一个温和的笑容,轻轻道:“记住我……跟你讲的……” 紫电裂天再进一步,剑尖儿再向前推进一分。 汩汩鲜血从柳青林的口中涌出,他有些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伸出一只手,向后抓去。 一声厉啸,楚羽身前再次无人。 已经无法思考地楚羽怔怔地跪了下来,眼眶中毫无知觉地涌出了两行泪水。 悬星赶到了楚羽的身边,用独臂一把将他拉起,喝道:“走!” 余下三名长老也纷纷扛起不能动弹地师超众等青衫弟子,并招呼着尚且还有余力的弟子将地上躺着的尚还活着的同门一并带走。 玄罗宗余下的近百弟子相顾茫然,手足无措,看着纷纷向葫芦口入口处长青门弟子,不知究竟该追还是应该逃跑。 自家的宗主似乎是已经解决了那名长青门的门主。可宗主没有留下,不知去了哪里。自己这边的长老们已经全军覆没,就算追击,也不过是送命罢了。 在他们还在纠结的时候,长青门的一众人已经里他们来时的葫芦口隘口不足半里。 悬星一边奔跑,一边拉扯着楚羽,一边向身后的长青门弟子们怒吼道:“快!马上就出葫芦口了!出去之后,所有弟子全部散开,不要集中行动!散开之后不要管任何人,只需要自己赶回青山!听清楚了没有?!” “那门主呢?门主到底……”有弟子发问。 “门主没事!门主的安危不用你们操心!” 悬星咆哮着,宛如一头发狂的狮子。仅剩的其他三名长老沉默地簇拥在悬星身边,一言不发。 师超众被一名长青门弟子背着,双目无神,一言不发。 于是不再有人说话。 楚羽停下了脚步。 悬星几近暴走,愤怒地转过头来,正想骂楚羽几句,不要让他在这种时候使性子,却被楚羽抢先开了口。 “不要再向前走了。” “前面有埋伏。” “我们中计了。” 悬星停了下来。三位长老停了下来。两百多名弟子停了下来。 还在同门背上的师超众眨了眨眼睛,有些艰难的从衣襟中取出了一枚浑圆的丹药,盯着看了一会儿,叹了一口气,还是吞服了下去。 楚羽揉了揉自己已经有些僵硬的脸,咧了咧嘴,右手铁条,左手秋蝉,稳稳站定。 不远处的隘口,渐渐有黑影浮现。 陈峰眯了眯眼睛,看着一片血腥宛若人间地狱的葫芦口,脸上没有什么情绪。 身后玄罗宗七百弟子聚集完毕,平均境界甚至比最先出现在葫芦口内与长青门交手的弟子还要高。 这七百弟子,是长年来一直跟随陈峰镇守玄罗宗北部草原的精锐,也是陈峰在玄罗宗之中话语权的全部依仗。 这七百弟子,自从站到陈峰身后便一言不发,黑压压的一片望去,竟有北部寒风之凛冽之感。 陈峰缓缓伸起了手。 悬星瞳孔一缩,猛然转头向背后的弟子们喝道:“从反方向突出去!杀了那几十个玄罗宗的杂种!从葫芦口的另一个方向冲出去!” 陈峰挥手。 烟尘再起。 …… 这是离葫芦口约有五里的一处地方,四周荒野无人,适合行凶、防火、以及告别。 鲜血一汩一汩地从柳青林的胸口那处伤口极小却有一大片焦黑的地方涌出来。 罗恒站着,看着已经趴倒在地上的柳青林,脸上思索的神情一闪而过。 “你是怎么做到的?不过三个呼吸的时间你便能将我从葫芦口带到这个地方来,这样爆发式的速度,我怎么从未听说过?” 柳青林缓缓抬头,笑了笑,血已经完全染红了牙齿。 “你说的,想要得到一些东西,就必须失去一些东西……我这样的速度,不过是用内力燃烧体内的鲜血从而爆发的一瞬间的效果罢了……你瞧,我被你刺中了心脏,血却没有喷溅出来,而是一滴滴的流……因为啊,在刚才那三息之中,我已经把我的血,基本上全都烧完啦……” 罗恒皱了皱眉头,歪了歪脑袋,微讽道:“正道人士,会用这种近似自残的手段吗?柳青林,到底谁才是邪魔外道?” 听到罗恒这么问,柳青林反而快意地笑了起来。他一边咳着,一边说道:“正邪之分……哈哈,罗恒,正邪之分,从来都不是看打架时的招式与手法,而是……而是看你到底在做着怎么样的事情。你……你现在心情不好……哈哈哈,因为我还是给小羽将一些信息传达到了……哈哈哈,你忘了,你们玄罗宗有祖传的紫电裂天,那我们长青门祖传了什么呢?……哈哈哈,我们……我们的老祖宗,那可是从一场场的杀戮之中走出来的啊……” 罗恒沉默了一会儿,道:“你大概还能再活十……” 他瞳孔一缩。 一道几乎是黑点的身影在百里之外若隐若现。 不到半息,那身影已经来到了两人身前。 柳青林眼中陡然爆发出了些许神采,伸手与那人同时伸来的手握在了一起。 “萧盟主……” “我在,柳门主请说。” “小羽……小羽不能死……” “好。” “长青门……长青门……” “我会尽力。” “那……那这座天下……” “尽力。” “……好。” 柳青林闭上了眼睛,舒服地哼了一声。随着他哼的这一声,他的身体迅速地变得苍白,并且开始变得干瘪起来。 萧正风看着生命的气息一点一点从柳青林的身体中一点一点的消失,许久没有说话。 罗恒也没有急着离去,静静地站在原地,心中不知有着怎么样地心情。 “你想做什么?” “我想做的事情,其实和你想做的事情一样。” “可是不应该是这样的。我要做的事情,是让这个世间变得更好,让这个世间少流一些血。而你呢?你只不过是为了满足你自己的一些私念罢了。” 萧正风缓缓地站了起来,看着手握紫电裂天的罗恒,撇了撇嘴,道:“真当你拿着四神剑之一,就能天下无敌了?” 罗恒面色不变,道:“我从来不会对自己的实力估计失误。我有信心对付你。” “谁给你的信心?就这么一把会放点儿电的破剑?” “你来试试不就知道了?说真的,作为一个江湖人,在华山之上我能忍住不和你或者刘天南交手,实在是太难受了。” “那便来吧。” “来。” 有风吹过,这一片旷野只剩下了一动不动的柳青林。天空一只离群的大雁飞过,发出了几声哀鸣。 …… “你们两个难道不是长青门弟子吗?!听不懂师伯我的命令吗?!” “我们当然是长青门弟子,而且还不是一般的弟子。我是门主继承人,如果上一任掌门死了……” “楚羽!那是你师父!” “师伯!我们身后是两百多条宗门的生命!” “……” “……我不知道师父到底有没有……总,总之,现在依照门规,我将履行门主的职责,保护我青衫弟子尽可能多的逃离此处!所以我必须留下阻敌!” “……那师超众你呢?!你师父还在山门等着你回去!你让我怎么给你师父交代!” “师伯,我已经吃了龙胆丸了,现在要是跑了,不仅什么作用都发挥不了,还会在半个时辰之中变成彻底的废人累赘。师伯啊,我师父那边你不用担心,要是活着回去,咱们一块儿活着回去,交代什么?要是回不去,咱们一块儿死在这里,交代什么?” 悬星哑口无言,突然笑了。 看着面前奔涌而来的浩荡人群,悬星突然觉得岁月与靑春再一次回到了自己的身体之中,他仿佛又回到了当初和柳青林一同下山闯荡江湖的时候,面对着围杀上来的人群,他们兄弟二人背靠着背,浴血奋战。 现在算上他自己,有足足六个人,是当年的三倍。 有何惧之? 他开怀笑道:“杀!” …… 陈峰并没有让所有人都一拥而上,而是将七百人分做了两批,第一批五百人,已经冲杀了进去;第二批两百人,还在自己身后待命。 “长老,葫芦口那头少宗主刚刚传来消息,让我们按照计划进行,加快速……” 陈峰挥了挥手,打断了手下的汇报。他望着再次飙起鲜血的葫芦口,神情有些恍惚。 自己是几岁的时候进入的宗门?六岁?还是七岁来着?记不太清了,反正是自己爹娘死了没两年,自己就被宗门里出来游历的师长们看中了习武天赋,带回了宗门。 可是终究是年龄不算小了,大概比正常的习武年龄要晚上一年吧,虽然自己追上了进度,可是也并没有在宗门之中特别出众。 可是陈峰不太在乎这些,他本就是一无所有之人,所以有一个地方能让他长久的呆在那里好好活着,他就已经很满足了。 那时的玄罗宗和现在的不一样。那时的玄罗宗弟子,个个都憋着一股狠劲儿,都想着赶紧提升自己的境界实力,然后尽快到北边的草原边境上去,多杀上几个胡人,好告诉整个中原江湖,瞧见没有?不是说一个杜宇就能毁了我们一个宗门!我们玄罗宗,个儿顶个儿的都是英雄好汉!我们早晚要以英雄的身份,再次回到中原江湖之中! 陈峰很喜欢那样的氛围,为自己,也为宗门,努力地修炼着,提升着。终于有一天,他被分配到了边疆之上,执行为期十年的镇守任务。这次他记得很清楚,那是他二十岁的年纪。 在第一年,他终于感受到了刀锋砍入肉体之中究竟是一种怎样的感觉,习惯了还温热着的鲜血喷溅到自己脸上时的那种抽离。他谈不上讨厌,更谈不上喜欢。偶尔他也会想一想这些死在自己手中的胡人或许也像当年自己的父母一样,遗留下了再没有人照顾的孩子,但每次只是稍微想上那么一想,他就会停下来饮上一口酒。他心知肚明,他不杀胡人,那么就是胡人来杀他。 第二年,他认识了她。在那批上马与胡人周旋的三名师妹之中,他独独一眼就被她所吸引,再也无法离开。不论是娴熟的宗门刀法,还是整个过程都眉头紧蹙而显现的英气,亦或是下马之后吐了足足半个时辰的狼狈,都使他深深的沉沦。当他将酒袋递给她的时候,脸色苍白的她给了他一个勉强地微笑,他觉得自己的心脏仿佛被击中一般。 第三年,她每次出营去清剿胡人,身边必然有他。 第四年,他将她所有的追求者全部挤开,向她表露了心迹。 第五年,他们成亲。 第六年,他们决定等十年期满之后,回到宗门大本营之后,再要个孩子。 第七年,年龄小一些的少宗主罗恒也来了这里,相识,相知,成为挚友。 第八年,胡人蠢蠢欲动,全宗门戒严备战。 第九年,开战。那是颇为昏天黑地的一年,他们几乎每一天都浑身是血。这边战斗的惨烈,中原江湖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支援消息传来。 她死在了那一年的草原上。 当时他抱着她泪流满面的时候,罗恒也在身边。他还记得当时还是少宗主的罗恒沉默了很久,说中原江湖无义至此。 那场战斗玄罗宗终究是坚持了下来,胡人年末撤了人马。 十年期满,他却没有回去,而是将整个人生都放在了北边这片草原之上。 直到几个月之前。 此时的陈峰看着在五百弟子面前浴血奋战的长青门六人,突然间泪流满面。 他说: “上,不等了,都上,杀了他们。” 第132章 天地一刻 六个人,终究阻挡不住七百人的脚步。 就算他们拼尽了力气,豁出性命不要,也无法将七百人的困于身前三尺。 玄罗宗弟子沉默向前,前赴后继,不断从他们六人身边涌入,终究将他们淹没在了人潮之中。 悬星一边与身边一圈敌人拼命厮杀,一边竭力高喊:“长青弟子!尽快突出重围!从葫芦口的另一端撤退!” 话音刚落,便又有三名几乎是武学大家巅峰的玄罗宗弟子欺身而上,与他纠缠在了一起,令他再不能分神。 在如黑色浪潮一般的玄罗宗弟子之中,六道青色身影仿佛六个东方大海的滔天巨浪之中摇摇欲坠的小舟,随时都有可能倾覆。 楚羽左手秋蝉,右手铁条,左突右进,沉默如一头暗夜丛林之中撕咬猎物的狼。 师超众吃下那颗长青门独有的龙胆丸之后,已是与平日之中截然不同,长风剑不再走自然飘逸、潇洒风流的路子,而是大开大阖,伴着师超众难得的爽朗而快意地笑声,竟压下了身边十数人地声势! 秋蝉横扫,楚羽难得空闲,瞥了一眼师超众那边,嘴角掀起了一抹艳羡的弧度,喃喃道:“这他妈的可比我这个所谓的楚狂人要狂气多了……老子也想尝尝那药丸子是个什么滋味儿……” 再转头看向后面,楚羽有些欣慰的发现,自家师兄弟们已经突破了那最开始那一批剩下的不过百人的玄罗宗弟子的防线,眼见就要冲出葫芦口的那一头了! 楚羽咧嘴笑了笑。 师父,这回死在这儿的话,你可别怨我没出息。 不能给你报仇,你可别怨我不孝顺。 徒弟尽力了。 …… 冲在最前面的青衫弟子名叫周郁青。他父亲本是一个读书人,给他取名的时候本想的是“郁郁青青”之意,希望自己的儿子能够光大门楣。可他却没想到这名字与其姓连在一起,竟有了“舟欲倾”的谐音。可能冥冥之间自有定数,周郁青被定名后不久便成了孤儿,家里最后一位老仆拼死将他从宅子的大火中救出来,送到了青山之上。不过似乎他名字中的不祥,在对自己家人显效一次之后便失去了力量,二十多年来,周郁青在长青门之中的生活可以说是顺风顺水,几乎没有受到过什么样的委屈和挫折。 已经是武学大家八层楼实力的他,虽然和江湖上的天之骄子们相提并论,可按照现在的情形下去,成为宗师未必没有可能,本门长老之职想来也是无可厚非。 他爱这个宗门。 所以在楚羽和师超众选择留在身后为他们挡下洪流之时,他心中就立刻明白,自己必须带领师兄弟们以最快的速度撕裂眼前几十名玄罗宗弟子的防线,离开葫芦口!只有这样,才能为留下的六人争取一线生机! 事实上他做到了。 处在郑旭死亡后的茫然与陈峰出现后应该有的亢奋之间的空白期的几十名玄罗宗弟子,根本没怎么抵抗便被周郁青带领的两百多名视死如归的长青门弟子一冲而散。再回神时,最前面的周郁青已经半只脚踏出了葫芦口! 在这一头的葫芦口外,再没有高高低低起伏的丘陵山脉,而是一望无际的广袤平原。 只要进入这片平原之中,四散开去,玄罗宗弟子再想将他们长青弟子一网打尽,就会是难上加难。多多少少,总能逃离一些。 周郁青几个呼吸的时间,便已经冲出了葫芦口几里的路程。回头望时,他呼出了一口气——两百多名长青门弟子,已经全部离开了葫芦口。 看着师兄弟们身后已经追了出来的玄罗宗弟子,周郁青几乎想要大笑几声。他突然觉得,他名字的真正涵义,应当是“庇荫长青”。 于是他一边继续奔跑一边高声喊道:“师兄弟们!我们散开……” 他察觉到了有什么不对,下意识地向旁边扭了一下头。 大地被整齐的马蹄声唤醒,剧烈地震动了起来。 一眼望不尽的铁流。 头梳各式奇异之发,手持弯刀,口中呼喝不止。 这些本该出现在本面草原之上的游牧民族,像是上天要断绝长青门的最后一捆稻草,突然出现。 当先两骑,一个身着兽皮,颧骨高而突出,不怒自威;一个却是明显的汉人面孔,脸上冰冷如霜,眼中嗜血如狼。 周郁青瞪大了眼睛,暴喝道:“罗阳!是你!” 长剑随马蹄而至,嗤的一声便洞穿了周郁青的胸膛。马蹄不停,臂力不减,周郁青便被带离了地面,被串在了空中。 已是进气赶不上出气的光景,血沫不断地从周郁青口中喷出,他却仍是不可置信地盯着眼前这个与自家不共戴天的玄罗宗少宗主,含糊地质问道: “你……你们玄……玄罗宗……如何……如……如何敢……勾结……” 罗阳连眼神都没有波动一下,随手一甩,便将周郁青从长剑上甩了下去。 天空在周郁青眼中缓缓旋转着失去色彩。 直至一片黑暗。 他砸落到了地上,一声闷响。 世界仿佛一片寂静。 无论是长青门弟子还是玄罗宗弟子,看到眼前一幕,都停下了脚步,或者是手中的动作。仿佛是有一口巨钟在耳边砸响。 可马蹄不停。 弯刀起落,一颗颗头颅像是没有重量一般在空中不断被抛起,喷溅而出的鲜血像是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淋湿了整个平原。 随着一个个青衫倒下,还活着的长青门弟子仿佛突然惊醒,纷纷开始反击。只是每当他们将一匹马上的胡人杀死之时,便会被其他的马蹄重重踢飞,而后不知何处而来的弯刀便可以轻易取了他们的性命。 不知是哪一个青衫弟子最先绝望地嘶喊了一声,崩溃的情绪终于占领了所有的幸存者。青衫们失去了所有抵抗的能力,这一片平原变成了一场单方面的屠杀。 异族人屠戮中原人的惨剧,在数百年之后,终于再次在这一片土地上上演。 拓跋冬阳驱马来到罗阳身边,微微笑了笑,道:”我的小友,现在是否有些后悔和我们这些北面胡人合作了?“ 罗阳微微低头,低声道:”您是我父亲的挚友,我怎敢……“ ”我们草原人不讲究这些繁文缛节。你刚刚那一剑,我十分喜欢,引你为友,有何不可?“ 罗阳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道:”按照约定,这些长青门的杂碎们应当是由我带领着你的勇士们杀死。可是现在他们全都抢在了我前面。“ 拓跋冬阳勒了勒手里的缰绳,抬了抬下巴,道:”是你慢了!小友!你何曾见过群狼争食之时,哪有什么谁先谁后?血腥味一旦在草原上弥漫开来,饥饿者绝不会讲你们中原人的规矩!“ 顿了顿,他又笑道:”当然,狼王是会约束自己手下的群狼的。只不过,狼性如果被约束的久了,就要饿肚子了。“ 罗阳抿了抿嘴,没说什么。 拓跋冬阳显然心情颇好,拍了拍罗阳的肩膀,道:”你快去吧。在葫芦口之中,那个柳青林仅剩的徒弟应该还在。去吧,杀了他们,这不是你心中一直以来的想法吗?“ 罗阳驱马而去。 拓跋冬阳停了马,松开缰绳,双臂张开,就在马上闭上眼睛做了一个拥抱世界的动作。 这边富饶的气息,自己已经很久没有闻到过了。 这种感觉很好。 …… 陈峰挥了挥手。 葫芦口内的所有玄罗宗弟子都停了手。 一骑绝尘来。 挺剑立马,罗阳高声道:”楚羽小儿!可敢与我一战?!“ 听着葫芦口外的声音,看着骑马披甲的罗阳,留在这里的六人已经大概知道出事了,都紧抿着嘴。 师超众本就已经到了极限的身体摇晃了一下,然后倒在了地上。 罗阳眯了眯眼睛,再次高声道:”楚羽!战否?!“ 楚羽皱了皱眉头,觉得太阳穴那里有些疼。 抬头看了看天上已经向西移去的太阳,这才发现,原来自己已经在这里整整厮杀了一天。 握着铁条的手有些抖?秋蝉似乎变得有些沉重? 楚羽咧了咧嘴,心道我什么时候能够允许自己输了? 看着向前走来的楚羽,罗阳的脸上终于不再是面无表情,渐渐浮现了一抹快意而狰狞的笑。 他一边下马,一边对远处的陈峰道:”陈长老,这六个人,全部交给我,我要亲手解决掉他们!你带着咱们玄罗宗弟子,去葫芦口那边将剩下的长青门杂碎给剁了!“ 陈峰颔首,挥了挥手,同时自己也向着那边飞奔了起来。 六人身边的洪流再起,只不过却绕过了他们六人。 一位长老忍不住出手阻拦,一声厉啸响起,长刀带起一蓬鲜血,那长老瞪大眼睛,缓缓倒地。 罗阳皱了皱眉。 楚羽脸上青筋一隐而没。 陈峰收刀对罗阳躬身道:”少宗主,对不住了,没有忍住。“ 罗阳挥了挥手。陈峰顿首,而后离开。 现在只剩下了五人。 楚羽铁条平举,道:”来吧。“ …… 长安城城主府。 张白衣、江一白、雷光石、吕清扬、刘琮琤皆在。 刘天南缓缓转身,目光从在座的每一个人的脸上扫过。 “今日早些时候我感应到,长青门门主柳青林和玄罗宗宗主罗恒交了手。既然他们交了手,那么我想应该可以做出判断,两大宗门应该也展开了交战。” 听着这个消息,除了刘琮琤以外,其他四人倒是并没有露出什么震惊的神色,反而是若有所思。 “这么说来,城外面那些家伙,是因为两大宗门大战,钻了空子才来到咱们这里的?” 刘天南低了低头,未置可否。他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自己的女儿,轻声道:“不久之前,我感应到柳青林地气息消失了……” 此言一出,满座俱寂。 在这个消息面前,似乎连城外那些家伙都已经不在考虑的范围之内了。 刘琮琤的双手紧紧攥了起来。 注意到了这个细节的刘天南在心中微微一叹,继续开口道:“萧盟主已经赶了过去,想来那边无论如何,最后都能有一个说法和结果出来。” 江一白忽然开口道:“虽然数百年来玄罗宗一直镇守草原,已经为了中原付出了许多心血。可是自从罗恒接掌玄罗宗之后,行事多有不正。城主,你说会不会……城外那些家伙,是和玄罗宗串通好的?” 吕清扬倒吸了一口凉气,有些震惊的看着江一白,道:“二哥,不能吧?他们胆子……”说着说着,吕清扬的声音却越来越小了起来。 刘天南揉了揉眉头,道:“无论如何,长安城,绝不能有任何闪失!” 五人一同起身,轰然应是! 一个一个人向外面走去,刘天南先是示意刘琮琤留下来,又在张白衣将要离开的时候叫住了他。 看着这个为了长安城的百姓着实付出了不少的白衣男子,刘天南缓缓开口道:“张白衣,我看在你好歹为我城百姓做了不少实事的份儿上,我不杀你。但是你要清楚,不论你背后站着的是谁,倘若你敢在这种节骨眼儿上找事,我一定不顾一切杀了你。” 刘琮琤在一旁冷哼一声,杀意十足。 张白衣沉默良久,躬身行礼,什么都没说,退了出去。 屋中便只剩了父女两人。 刘琮琤像是突然失去了所有的力量,紧紧地抓住刘天南的衣袖,声音中满是不安与焦虑。 “爹……楚羽,楚羽他……” 刘天南摇了摇头,道:“不好说。萧盟主会不会救,来不来得及救,都要看造化了啊……” …… 陈峰看着眼前的一片炼狱一般的场景,仿佛又回到了玄罗宗北面的草原之上。 他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握紧了手中的长刀。 他杀长青门弟子长老,因为中原不义。 可终究,杀她的人,还是那些胡人。 宗主,该报答的,该做的,我都做完了。 接下来,就是老本行了。 别怨我。 万里长风之中,陈峰一人,策马挥刀,向拓跋冬阳冲杀而去。 …… 罗阳看着倒地的楚羽,毫不犹豫,对准楚羽的喉咙,狠狠刺了下去! 一声脆响,长剑应声而断。 “杀他,得问过我!” 林青脸色冰冷地站在罗阳和楚羽中间,捡起了地上的铁条。 “老兄弟,”林青喃喃道,“又要并肩作战了。” 第133章 楚苍 楚羽怔怔地看着眼前这道背影,突然在心中生出了许多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儿的感觉。 一瞬间他似乎又有了力气和精神,猛然站了起来。 他红着眼眶,扯着脖子,大声道:“你他妈之前都去哪了?!” 林青身形微微动了动,却没有转过身来,仍是背对着楚羽。 楚羽踉跄了两下,仍是站定了身体,向前走了两步,使出浑身的力气向林青后背猛砸一拳! “这段时间你去哪里了?!你知不知道我们来了的兄弟都要死光了?!你知不知道老子干架干了整整一天马上就要活活累死了?!你知不知道葫芦口外面玄罗宗和北胡勾结,欲图对整个中原不轨?!你知不知道,你知不知道,你知不知道……” 楚羽双腿一软,又倒在了地上,仍是紧紧抓着林青的衣襟不放手。 他哭喊道:“你知不知道,你知不知道我师父……我师父……可能已经死了!” 听着背后的哭喊声,林青的表情好像变成了一座用刀雕刻而成的面具,冷漠而冰冷。只是他的声音却前所未有的温柔: “我知道……我知道……” 泪眼模糊之中,楚羽微微抬头,一道黑影闪过,他的颈部被不轻不重地一击,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林青看了一眼悬星那空荡荡的袖管,微微低了低头,轻声道:“帮我照看一下他。” 悬星点了点头,脸上的凝重却并未消散。 林青转过了身来,看着仍旧在原地一动没动的罗阳,冷哼了一声,道:“你爹现在正在天上跟人打着架呢,没工夫下来管你。我呢,今天必须要杀你,但是就这么杀你,实在有损老子的名声。这样,我让你跑一个时辰。这一个时辰之内,整个中原,甚至草原,都随便你去。甚至你要是能跑到西南大漠那边去,也算你的本事。一个时辰之后,我将在明日太阳出来之前在这世间的任何一个角落里找到你,然后把你杀掉。你若能不死,那我就作罢,留你一命,让楚羽小子来杀。” 冷汗从罗阳的脸颊甚至是身体里哗啦啦地向外流。从眼前这个从未见过、也从未听说过的男子出现在这里之后,他就发现自己的身体便不能再动弹丝毫。不是不想,实是不能。他能感受到这个名叫林青的男人体内散发出的气机宛如巫山之中苍茫的浓雾,紧凑、粘稠,却又干冽,紧紧将他的身体固定在这个动作之上。 身为一个男人、玄罗宗少宗主的尊严让罗阳在听了那男人的话之后想要拼命挣扎,然后举剑拼命,赌上这一辈子的名誉。 但是理智却告诉他,按照那男人说的去做,还能有一线生机。 下一刻,他感觉到自己身上的气机锁定在一刹那消失无影踪。 那男人静静地看着他,等待着他的离开。 或者是其他什么动作。 罗阳犹豫了一下,而后眼神渐渐坚定起来,向前踏了一步。 林青忽然开口道:“你已经失去了小半柱香的时间了。” 下一刻,罗阳的身影消失在了葫芦口之中。 林青静静立了一会儿,转过了身来,看着还未陷入昏迷的三位长青门长老,微微躬了躬身子。 悬星用几乎微不可闻的声音道:“你怎么能放他走呢……” 林青没有说话。他的身影再一次如来时一般突然消失。 再次出现时,他的怀中已经抱了一具一动不动的身体。 是柳青林。 悬星的情绪终于在这一瞬间崩溃。他仰天长啸,泪水如同决堤一般夺眶而出。 剩余两位长老低下头来,紧紧抿住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林青道:“我放罗阳那小子先逃一个时辰,是因为在这一个时辰之中,我要先去找他爹打一架。你们放心,这老少两个贼人,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你们先回长青门去吧,也不用再去葫芦口外去看了。玄罗宗陈峰和胡人起了内讧,现在互相厮杀,已经远离了这里。葫芦口里里外外的长青门的弟子……应该已经死完了。” 他的身形再次消失在了原地。 残阳里,初春依旧料峭的寒风呼啸。 …… 陈峰原以为身后的宗门弟子们,不会随着自己这个几乎是叛变了宗门的人胡闹。 可是在他一刀砍中那位拓跋冬阳的肩膀之时,他似乎感觉到了身后宗门弟子之中,似乎有什么东西被点燃了。 那位草原之主带着震惊与不可置信的眼神半倒在马上,呼唤着自己的族人们一同向平原的深处撤去。 陈峰试探性的举起了刀,向前一挥,高声道: “长青门是我玄罗宗仇敌,必杀之!然我们终究系中原人种,与草原胡人亦有百年血仇!如今覆灭胡人之机唾手可得,我们能错过吗?” “杀!” 挟裹有厚重内力的声音在每一个身在此处的玄罗宗弟子耳畔响起,震得他们心神激荡。 不知是哪个弟子率先回过神来,缓缓举起了自己手中的兵刃,还有些迟疑地喊道: “杀——?” 有些好笑,但没有人笑。 第二位弟子的声音中,底气明显要足了一些。 “杀——” 于是有了第三位,第四位,第五位。 “杀!” 陈峰看着洪流再起,嘴角的弧度越来越大,最后笑声几乎要让他站不稳了。 中原人嘛,到底,血性还是有一些的。 他飞身随着这些从今天开始彻底忠于自己——或者说忠于信仰的新生一般的玄罗宗弟子一起,向胡人的队伍追了过去。黑色的衣襟在空中飘扬而起,像是一面猎猎旌旗。 …… 正纠缠的两人像是同时感应到了什么,一瞬间分了开来。 就在他们分开的瞬间,一道身影从他们二人之中疾速穿过!那架势,似乎是两人若没有及时分开,就会被他撞成一堆碎末! 萧正风转动着手中的水火棍,皱了皱眉头,道:“你怎么来了?” 那人缓缓转过身来,手中铁条不显眼的扎眼。 这样一副形象,现在的江湖人可能几乎没人认得出来。可是放在二十年前或者三十年前,这个身影,恐怕但凡有些势力的江湖人,都会牢记在心。 当年,有些年轻人,将这样一位江湖人视为一生要追逐的对象,发誓要成为这样的人。 而有些人,却对他恨之入骨,恨不得生啖其肉,生饮其血。 嘴角已经溢出鲜血的罗恒瞪大了自己的眼睛,如同见了鬼一般伸出一根手指,颤抖着指向那道身影,道: “怎么可能是你!……你……你怎么可能还活着!我,我当年和我师父一同亲眼看着你死的!” “不可能!不可能是你!你已经死了!” “你已经死了!楚苍!你已经死了!” 楚字取其上,是为林。 苍色,即为青。 楚苍,是为林青。 林青,即为楚苍。 楚苍转了转脖子,象征性地挥了两下铁条,先是看向萧正风,道:“我说,这个王八蛋,交给我。你可以滚去做你该做的事情了。” 萧正风迟疑了一下,并不以楚苍话语中的不敬为忤,开口道:“都是大宗师,他的境界固然没有你稳固,可他手里已经有了紫电裂天,连我对付他都要有些棘手,你的青锋不斩现在又……” “打住。”楚苍有些烦躁的揉了揉耳朵,道:“什么时候咱们天下领袖萧正风学得这么看不起人了?老子不就是一二十年没在江湖里露过面儿而已,就这么被低估吗?!青锋不斩?你们当年,哪一个见我跟人打架的时候,用过青锋不斩了?你们这些老不死的家伙,知道青锋不斩长什么样子吗?!” 楚苍似乎是越说火气越大,当下竟是凌空一踏,百丈云气陡然化作一柄看不出模样的长剑!剑尖儿猛然一转,竟是向着萧正风刺了过去。 萧正风苦笑一声,随手一挥水火棍,将这霎那来至眼前的云气长剑化解开来。 楚苍远远地丢过去一个白眼儿,而后看向十几丈外已经渐渐从震惊与失神之中恢复过来的罗恒,一字一句地道:“只要我在这里,任何一柄剑,都是青锋不斩!敢欺负我儿子,罗恒,今天你死在这儿了!” 罗恒紧紧握住手里的紫电裂天,那源源不断地仿佛来自天地之中的力量终于给予了他不少信心。他笑了笑,道:“楚苍,我承认,你算是我这一辈人地前辈,是我们这一代人心中地神一样地存在。可是这个神曾经既然能被杀死过一次,这一次,同样会被杀死!” 紫电裂天平指,罗恒淡淡道:“不让萧盟主插手?楚苍,这可能会是你这辈子所做的最错误的一个决定!” 楚苍嗤了一声,道:“到底是前些年的时候,没被我好好揍过。” 转过头,他的表情立刻不耐烦了起来。 “我说,你他妈的到底走不走啊?你作为一个江湖盟主,就这么闲的吗?不知道人家胡人都已经打到长安城去了吗?!” 萧正风从楚苍来到这里之后,苦笑的表情就没从脸上消失过。他苦笑道:“我这就去长安城,那这里就交给你了。“ 下一刻,这一片大宗师之下根本不可能踏足的天空,只剩下了楚苍和罗恒两个人。 楚苍的神情再一次变成了那个如同刀刻一般的雕像。 ”你为什么要杀柳青林?“ ”心魔所致。“ ”杀了他,心魔应该更重才是。“ ”紫电裂天告诉我,我就应该这么干。“ ”是你用剑,还是剑用你?“ ”你凭什么教训我?“ ”傻了吧你,老子用青锋不斩的时间,不比你长多了!“ 铁条上面渐渐有荧光泛了起来。 紫电裂天之上电光突起。 风云变色。 数百年前,曾有翻海屠龙与紫电裂天在整个江湖的瞩目之下锵然交锋。 今日,在只有数人清楚的情况之下,紫电裂天再现江湖,对手却已经不是当年的翻海屠龙,而是换成了一柄名不见经传的铁条。 依然激越。 …… 残阳西落,月牙东升,星辰璀璨,曾照离人。 罗阳不算离人。 他在逃亡。 从葫芦口离开到现在,他一次都没有回头。不是不敢,也不是不能,而是来不及。 作为一名大宗师的儿子,他深知大宗师的实力之恐怖。他明白自己哪怕已经狂奔出了将近八百里,死亡的阴影却还一直伴随着他。 他要抓紧每一个呼吸来赶路。 父亲怎么样了?他不清楚。他并没有看到剑尖儿从柳青林胸口突出的那一个场景,但他听见了之前楚羽哭喊的那句他师父可能已经死了。 柳青林可能已经死了。 那么自己的父亲应该很快可以脱身。只要自己能够一直跑着,拖到自己父亲来到自己身边,他就不再害怕任何危险。 星河越来越清晰,越来越璀璨,而后越来越淡,越来越稀少,到最后只剩了一颗仍在发着光。 这颗星名叫启明星。 天空越来越亮。 眼见太阳即将出现。 他却没有松下任何一口气。他知道,不到最后一刻,他都不算安全。 事实证明确实如此。 那个男人终究还是出现在了他的身前。 楚苍随手一丢。 长五尺,尖端如刺的紫色长剑咣当一声掉在了地上。 罗阳沉默了。 “你不用准备拼命,因为在我面前,你的拼命没有任何意义。” 罗阳想了想,认可了楚苍的说法,歪了歪头,问道:“为什么?你到底是什么人。” 楚苍脸上没什么变化,道:“楚羽是我儿子,懂?我儿子活了将近二十年都不能跟人家拼爹,现在好不容易能拼了,绝对要拼过全世界的爹。” 罗阳看着地上的紫电裂天,眼角跳了跳,道:“你还不动手?” “不慌。”楚苍摆了摆手,道:“我得先给你说个事儿。” 罗阳看着楚苍,没说话。 “你妈,其实是被你爹杀的。就是用的地上那把名叫紫电裂天的剑。” 罗阳一脸茫然。 “信不信由你。”楚苍眯了眯眼,远眺了一下东方,道:“哎呀,出太阳了,得了,我杀不了你了。” 捡起紫电裂天,楚苍缓缓迎着初升的太阳向东方走去。 “为什么?” “因为我觉得,你还是由我儿子亲手来杀比较好。” 罗阳怔怔地看着那些火红,觉得这世界有些乱。 第134章 回家了 巫山。 常年不散的浓雾之中,被人走出的山道若隐若现,像是民间传说中的仙境里通向神仙府邸的幽径。 可熟悉巫山的人都知道,这样的山道,只可在外围游荡,绝不可深入其中。在山道的尽头等待的绝不是什么能给人带来鲤鱼跃龙门的神仙,更多的只会是饥肠辘辘的猛兽。武学一途,小成可强筋骨,大家可敌虎狼。没有武学大家的实力,想要深入巫山寻宝探秘,是公认的异想天开。 传说巫山里最可怕一种猛兽,是一群四处游蹿的巨狼。每一匹巨狼哪怕是四爪着地,也都足有一丈之高。曾有人在巫山外围见过一具这种巨狼的尸体,那尸体腹部有一道触目惊心的巨大裂口,内脏和鲜血在裂口附近已然干涸。而这匹巨狼虽然死去,但双目依然怒视着前方。血盆大口犹自大开着,一如生前之威武狰狞。 这群巨狼在巫山之中向来是来往商队与过路人的噩梦,能止小儿夜啼。据说狼王更是体型巨大,宛若一座小型的山丘,平日里匍匐在巫山之中一动不动,引诱来往行人爬上它的身躯,然后一口脱掉。 太阳渐渐移至头顶,浓雾也在日光的照射之下变得逐渐淡了起来。在一处按照常理来讲根本不会有人行来的狭窄山壁之间,两道身影渐渐浮现了出来。 一道身影佝偻蹒跚,行在路上之时总是难以做到矫健稳当,尤其手中还握有一根拐杖,定睛看去,竟是一个苍颜白发的古稀老者。这样一位上了年纪的、一看就没有任何武艺傍身的老者出现在这里,实在是匪夷所思。 另一道身影有些特别,并不是双足着地行走,却是坐在一架轮椅之上,用双手转着轮子推动自己向前。 竟然是个双腿已废的残疾人。 一名老人,一名残疾人,这样的组合往往在城池的街巷里常见一些。可是此刻出现在巫山之中,若是被其他人看到,一定不会怀疑他们在这个蚀骨销魂之地活不过三天。 而事实上,他们已经在这里生活了将近四个月之久了。 前面是一道颇为陡峭的石坡,上面还有不薄不厚的绿苔。轮椅上的年轻男子仔细地观察了观察,然后撇了撇嘴,耸了耸肩,对身边的拄杖老人无奈道:“得,这我可是上不去了,胡爷爷,你小心点,要是没什么发现咱们就赶紧绕道,得在天黑之前回到洞里去才行啊。” 这两人正是当初无双城中的董烈阳和胡大夫。他们竟然真的实现了自己的愿望——来巫山之中探秘寻幽。 胡大夫这几个月来变化不大,除了脸上的皱纹似乎又深了一些,肤色又重了一些以外,别的都一如昨日。倒是董烈阳,倘若楚羽再站到他的面前,恐怕要废上好一会儿功夫才能认出他来。 他着实瘦了。武功被之后,原本因不正确的修习方法导致内力堵塞的经脉都已经舒张了开来。随着经脉的舒张,气血也便随之舒畅。体内积瘀的秽物在最初的两个月间被不断的排出。虽说武功废了,双腿也不再能继续行走,可董烈阳却感觉到全身从未有过的轻松。对于他而言,在之前的岁月之中,一直都是以死为目标而活着,从来都不会去期待未来如何。而现在他的眼前有着一幅幅明丽而绚烂的画卷,相较之下,武功和双腿,实在是算不得什么损失。 一想到这里,董烈阳便又想到了当初在灌江楼里并肩作战的那些朋友们。面色永远冷清口中永远爱嘲讽别人的年轻掌柜、天下绝色却如冰山雪莲一般的冰冷女子,还有那个背着铁条总爱咧开嘴傻笑的如阳光一般和煦的少年。 朋友们,你们如今都如何了? …… 剑宗,登剑阁。 这一日是剑宗又一次开山门招弟子之日,现二代弟子将会在这些前来剑宗登剑阁参加剑选的孩子们中,选择自己的徒弟。这些孩子们统统不过五六岁的样子,每一张脸上都有着褪不去的稚嫩和懵懂。看着登剑阁中四处摆放或悬挂的一柄又一柄的长剑,有些寒意凛然,有些温润如玉,有些平平无奇,这些孩子们无一不是长大了嘴巴,难以相信眼前的场景。 王渊的唇角有些笑意,他还记得,他当年来到此处之时,与眼前的这些孩子并无二致。同样是满心震撼,同样是难以置信,同样是激动难抑。只不过一眨眼二十年都过去了,当年和自己产生共鸣的斩龙剑已经随着自己斩下了无数江湖恶蛟,自己马上也就要成为一个孩子的师父,不能再算是年轻一辈之人了。 千余道剑鸣突然在登剑阁之中响起,若落在常人耳中定然会让人觉得嗡鸣刺耳,可在登剑阁内的所有人却没有一个面露异色,反而都露出了一种颇为享受的神色。 包括那些孩子。 这便是剑宗从数百名被送上蜀山的孩子中挑选出的能与剑产生共鸣的仅仅二十六个。 大概就是如此严苛的甄选条件,才让剑宗成为如今四门三宗之首。 剑鸣罢,王渊微微侧过头去,看了一眼身后那位静坐闭目的发色黑白相间的中年男子。见他微微点了点头,王渊便转过了头来,微微沉默,看着眼前这二十六个眼中泛着光芒的孩子,微微一笑,道:“剑选开始,第一位,付灵萱。” 一声清脆的应是声响起,率先站出来竟是一个小姑娘。 小姑娘长着一张粉扑扑的小脸儿,肉嘟嘟的,看上去十分可爱。她站在登剑阁的正中央,四周都是微微颤动蠢蠢欲动的各式长剑。她的眼睛扑闪扑闪地眨着,明显是在好奇着接下来的过程。 王渊闭上了眼睛,淡淡的白光渐渐从他体内透了出来,隐隐凝成一柄长剑之形。光芒愈盛,其间若隐若现的剑鸣之声竟越来越明显,细细听之,隐有龙吟。 他再度睁开双目之时,已是满眼剑意。 遥遥一指,名叫付灵萱的小姑娘的身体竟也是缓缓透出了些许光亮。随着这些光亮的出现,付灵萱的身体竟然缓缓升空! 霎那阁中万剑再次齐鸣! 片刻之后,一柄泛着淡蓝色的长剑拔地而起,极为灵动的游走在半空中付灵萱的周身,鸣叫声极为人性化的高亢了起来,而其余也正在嗡鸣的剑也十分配合的降低了各自的声音,越发将这柄淡蓝色长剑衬托了出来。 小姑娘听出了这柄在自己周身游走的长剑之中的欢快之意,惊奇的“呀”了一声,就要伸手去抓。 “嗖”的一声,这柄淡蓝色长剑陡然向登剑阁之中的某处激射了过去,被一只素手稳稳地抓住。 那是一名同样温润如水的女子,身着属于剑宗的剑袍,向还在空中的付灵萱微微一笑。 看着这一幕的登剑阁中的所有剑宗众人都露出了笑容,王渊也不例外。他笑着轻轻收回自己的手指,付灵萱周身的光芒也随之渐渐敛去,缓缓落到了地上。小姑娘眨巴眨巴眼睛,转头看向了那名将淡蓝色长剑收走的女子,眼珠滴溜滴溜的转,看上去又可怜又可爱。 那女子忍不住笑出了声来,终于走上前,正色道:“吾乃剑宗现二代弟子林秋霁,付灵萱,你可愿随我一同学剑?” 到这时,小姑娘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喜色瞬间奔跑到了她那张还稚气十足的脸上,她竟是直接在原地跳了起来,然后蹦跶着到了林秋霁面前,想着昨日宗内师兄师姐们交代的礼数,跪倒在地,脆生生地道:“弟子付灵萱,拜见师父!” 王渊含笑看着两人行完足够的礼数,目送着她们离开了登剑阁,而后目光再次回落到了那剩下的二十五名孩子之中,轻声道:“下一个,温俭。” 一个男孩面带紧张和期待两色走了出来。 …… 半个时辰之后,二十六名孩子已经全部完成了剑选,确认了自己的师父,正式成为了剑宗现三代弟子,成为了剑宗新的希望。 此时的登剑阁中,只剩了王渊和黑白两色头发相间的中年男子。 见中年男子依旧闭着眼睛养着神,王渊笑着摇了摇头,走到阁内一处角落里,将那柄属于他的斩龙剑取了回来,重新系在了自己的背上。 “师父,看来我为人师,你有徒孙这件事,得等到下次了。这次的二十六个孩子,虽说资质都还不错,全都被阁内弟子收为了徒去,但是我这斩龙,却是没人能引起共鸣与认同。” 周孤烟缓缓睁开了眼睛,伸出一只手来,缓缓摩挲着自己的胡渣,眼睛中不知道透露着一种怎样的情绪,轻声道:“如果这么容易就能有人引起斩龙的共鸣,那咱们这剑宗宗主之位也太不值钱了不是?” 王渊笑了笑,点了点头。 周孤烟沉默了下来,定定地看着地面,没再说话。 王渊感受到了自己师父的情绪变化,意识到必然是有什么事情发生了,也缓缓收敛了笑意。 沉默持续了约摸有两柱香的时间,周孤烟终于再次缓缓抬起了头,声音有些沙哑地道: “柳青林死了。” 王渊一惊。 “罗恒也死了。” 王渊眼中出现了些许茫然,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北面的胡人已经打到了长安城下了。” 王渊眼神逐渐坚定了起来,沉声问道:“师父,弟子能做些什么?” “你能做的事情有很多,但是这次,你什么都不用做。” 王渊愣住了。 周孤烟终于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看着王渊,笑了笑,道:“你啊,虽然是大师兄,虽然是未来的宗门之主,但也不能把所有的出去历练的机会都抢走啊?也该让你的师弟师妹们,还有你实际上的师兄师姐们出出头啦!他们在蜀山上磨了这么多年的剑,江湖上却只知剑宗王渊,不知他们的名字,是不是不太公平呢?” 王渊知道师父是在开玩笑,但也确实有点醒与敲打的意思,于是点了点头。 周孤烟低了低头,将双手负于身后,,道:“除了你之外,等那些刚刚收了徒弟的小家伙们和那些更小的家伙们熟悉了,把基本课业交代下了,就让他们前往长安城那边,杀胡人去。” 王渊迟疑了一下,还是开口问道:“我呢?总不能什么都不做吧?” 周孤烟忽然笑了,笑得神秘莫测。 “你当然有事了。你给我闭关去。” 王渊瞪大了眼睛。 “你以为你已经完全掌握了斩龙剑的力量了吗?”周孤烟拍了拍王渊的肩膀,笑道:“小子,你不知道的事情多着呢,就比如你的这把斩龙剑,其实还有另外一个更响亮的名字。” “翻海屠龙。” …… 这是密林的边缘,再向前走,就是一片茫茫大漠。 炽热的太阳高悬在天空的正中央,炙烤着这一片金黄色的土地。毒蛇和土蝎将自己的身躯埋在黄沙之中,保证自己不被烤熟的同时在暗中窥伺着,等待着猎物的来临。 在大漠边缘这最后一片绿色之中,一双眼睛突然闪现了出来,平静而漠然地注视着不远处那一座巨大的宛如城堡一样的土制建筑。 这座“城堡”远远看去,十分安静,毫无任何有人类活动的痕迹。尤其是土制的墙体之上出现的一个又一个大小不同的深坑和裂痕,更是昭示着这里已经被废弃了很久。 那双眼睛看了很久很久,一直都没有眨一下。 …… 这里是青山。 长青门的山门。 在山下聚集了足足百名青衫弟子,竟有大部分是年轻女子。 一位弟子眼尖,高声喊道:“是悬星长老!悬星长老回来了!还……” 陡然间,这名弟子仿佛被掐住了脖子一般,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双唇发白,双手不住的颤抖。 山下所有的青衫弟子均向那处望了过去。 回来了,一共六人。 三名长老和师超众走着,悬星背上背着一个,师超众背上背着一个。 悬星的左臂袖管空空荡荡。 看着这一幕,不少女弟子都用手捂住了嘴,泪水唰唰地就流了下来。 在师超众背上的楚羽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睛,干裂开来又凝固住的嘴唇动了动,道:“我们……这是……到哪里……了……” 师超众停下了脚步,被鲜血黏在一起地头发垂下来遮住了他的脸,看不见是什么表情。 “羽师弟……我们回家了……” 第135章 一切有我 “不能在这样继续下去了!”吕清扬霍然起身,看着身前仍旧坐着不动的江一白,急道:“这些天杀的草原胡人已经围城好几天了,如果我们坚决不迎战,城中粮食根本无法支撑我们到援手到来!像你我这些人倒还好,如果实在不行逃命那是绰绰有余,可城中那么多手无寸铁的老百姓该怎么办?!以胡人的性子,恐怕不会有丝毫的仁慈怜悯之心!” 江一白重重放下手中的茶杯,脸上也满是愁容,道:“那你说怎么办?!” “打!开城门,打!”吕清扬猛得一挥胳膊,“咱们长安城里,除了执法队的三百人,少说也还得有被困于城中的四五百江湖人。虽说他们大部分连武学大家的门槛都达不到,可城外那些马上的胡子,也未必能有多高的水准!再加上咱们这些还算有些实力的人,杀掉他们其中的一些重要人物,不怕他们不退!” 江一白看着自己这位热血沸腾的兄弟,心中叹息了一声,尽可能让自己的声音放缓,道:“清扬啊,你能想到这些,城主和少城主他们又怎么会想不到?前些天他们刚刚围城之时,骑马行在最前方的那三个人,你可知道都是谁吗?” 吕清扬一愣,开口道:“这我倒不清楚。” 江一白的眼中明显透露着化不开的凝重,他缓缓道:“和咱们中原的浩大不同,草原人的数量远不及我们,生存环境相较于我们也是恶劣得多。可就是这样的环境,造就了他们渗透到骨子里的战斗本能。毫不夸张地说,只要不是先天羸弱,但凡成年了的胡人青壮,都至少有着武学小成的实力。甚至若不是他们的招式武艺等远不及我们精湛,单凭力气和速度等身体素质,完全追得上我们中原的武学大家!那天在最前方的三个胡人,正是现在胡人的整个族群之中最为强悍的三个!若我所料不错的话,应当就是能与我中原大宗师相媲美的境界!” 吕清扬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但是又咽了回去。 江一白站起身来,拍了拍吕清扬的肩膀,道:“说到这里,你应当也明白了。我中原江湖,本有萧盟主、咱们城主、李彦则、周孤烟、罗恒、柳青林六位大宗师,当然明宗那边已经多年未踏足中原江湖,具体什么情况咱们也不了解。就算……就算是柳门主……现在遇难了,也依然还有五名大宗师。再假如,罗恒罗宗主……和胡人勾结……那么依然是个四对四的局面,我们也还有胜算。可惜的是……“ ”可惜的是除了萧盟主和咱们城主一定能出手以外,李彦则和周孤烟却未必能前来相救。“吕清扬沉声道。 江一白点了点头,叹了口气。 ”周孤烟周宗主不好说,毕竟他们剑宗向来行侠仗义,嫉恶如仇,这种事情的发生,让城主修书一封,说不得周宗主乐得前来助拳。可李彦则就不好说了,这个武痴扬名江湖这么多年,却从未听说过他真正在乎过什么。恶人死在他手中的有不少,可好人也不是没有。胡人围城,这种事情对他来讲,未必值得挂怀。所以啊,咱们这场博弈,不到最后,真不好说到底结果会是如何。“ 吕清扬闷声道:”怪不得城主不让我们贸然行事……“ 江一白走到门前,一把拉开了房间大门,看着楼外行色匆匆的城池禁军和执法队成员,心中也渐渐蒙上了一丝阴霾。 …… 长刀在空中飞舞了几圈,终于将那一颗梦寐以求的头颅给斩了下来。 那张本来永远带着自信与孤傲的面孔,终究还是在最后死亡的一瞬间露出了常人该有的恐惧与惊慌。而刀锋割断这颗头颅的手感与其他胡人的手感并无不同。 身后的欢呼声愈发响亮,陈峰轻轻夹了夹马肚,上前几步,弯腰用手中长刀将那颗头颅挑到了空中,更是引发了又一阵欢呼的高潮。 事实上,此刻仍能跟随他的玄罗宗弟子,也不过只剩十几个人了而已。 陈峰隐隐感觉到哪里有什么不对,可是一时想不出来,便低着头一言不发。 就算是这位草原之主再自负,再孤傲,可是又怎么能如此好杀?他的身边,为何连一名宗师境界的护卫都没有? 陈峰眯了眯眼睛,缓缓将那颗人头移到了自己的眼前。 是那张熟悉而又陌生的面孔没错。 他又眯了眯眼。 随着他的动作,他身后活下来的十几名玄罗宗弟子,悄然安静了下来。 他一手拿刀挑人头,另一只手伸向了那张已经死去了的脸。 按了按,又摸了摸,他的脸上渐渐浮现出了一种怪异的神色。 ”嗤啦——“ 薄如蝉翼的一张面皮被他扯了下来。他身边的玄罗宗弟子都忍不住闭上了眼睛,哪怕手中都已经攒下了不少人命,却也不忍看一张将会血肉模糊的脸。 事实上并没有。 那张面皮被整张扯下来之后,那张脸并没有变得血肉模糊。 看着那张彻底变得陌生了的脸,陈峰心中一时生出了许多感慨。 果然,还是不会这么简单就结束了。 …… 刘天南独身一人站在城墙之上,静静地看着城外黑色如潮水一般的铁流。 整整五千人。 说一句不好听的话,刘天南除了江湖大会那次,还真的没有一次见过这么多的人。就算是江湖大会那次,也远没有这次五千人整整齐齐地排开来显得震撼。 原本五千人中的每一个人都是在自己做自己的事情,只是当刘天南的身影出现在城头上之时,所有人都放下了手中的所有事情,统统起身,肃杀静立。 看着眼前一幕,刘天南忽然明白了,这场战斗的关键,恐怕将完全不在他们这些大宗师的顶尖战力之上。 在五千人都站立起来之后,最前方仍旧撕咬着手中烤肉,饮着草原奶酒并粗犷地说笑着的三个大汉,格外引人注目。 刘天南知道他们的名字,分别是拓跋苍鹰、拓跋孤狼和拓跋素狐。他们并不是亲兄弟,却有着相同的姓氏。事实上,他们的名字,全都是由那位草原之主赐下的。 看着三人完全不把自己放在眼中的行径,刘天南微微蹙了蹙眉,手指轻轻扣在了城墙之上。 轻弹三下。 三颗来自长安城墙上的小石块一瞬仿佛穿越了时空一般,眨眼便分别来到了三人身前! ”嘭!“”嘭!“”嘭!“ 三声闷响过后,三枚小石块瞬间化作了石粉。 鹰、狼、狐三人敛了笑意,站了起来。 而刘天南也终于确定,这三个草原胡人的骄傲,哪一个都是能和自己站上一场的狠角色。 站在最中间的那个汉子最为张狂,上半身完全赤裸,头发全部剃光,倒有些像是金刚门里的和尚。只见这和尚冲刘天南遥遥一笑,伸出手来,做出了一个羞辱之极的动作。 刘天南眯了眯眼。 一阵清风拂过,一只手按在了了刘天南的手上。 ”老刘,别冲动。“ 刘天南沉默了一下,然后转过头来,看着风尘仆仆的萧正风,笑道:”盟主,你可算是来了。“ 萧正风看都没看城下的五千人一眼,拍了拍刘天南的肩膀,道:”走,进去说。“ 看着再次消失在视野中的两个人,三个草原胡人久久没有说话。 …… ”长安城里的粮食和水源还能撑几天?“萧正风问。 ”最多,也就是九天的样子吧。这还是这些年来为了防止发生天灾而做了准备的缘故,否则很有可能连你来都撑不到,我们就要拼命了。“ 刘天南这个在其他人面前一向沉静的一城之主,终于在萧正风的面前露出了极强烈的担忧与焦虑之情。他道:”这个问题一时半会儿也解决不掉,你告诉我,长青门和玄罗宗……“ ”没什么好奇怪的,两家本就有恩怨。而玄罗宗这次所图更大,一个长青门根本不能满足他们的胃口,他们的目标,是整个中原江湖。我们一直都看错了,玄罗宗自从数百年前杜宇取得紫电裂天之后,妄图掌握天下的根本性质就从来没有改变过。只不过在杜宇死后,继承遗志的人不再是一整个宗门,而是历任的宗主罢了。他们远离中原江湖,去北部边陲一待就是数百年,在我们眼中,是为了赎罪,更是一种高尚的选择。可实际上,是他们躲开我们视线的绝佳机会。同时为了让不明真相的弟子们更容易接受席卷中原的这一天,他们还专门封锁了所有和北面玄罗宗交战的消息,营造了一种我们中原江湖个个无情无义,任由他们独自对抗胡人的气氛。这种数百年的处心积虑,不可谓不阴毒……“ 刘天南听着萧正风的讲述,沉默了片刻,开口问道:”这么说来,这些出现在这里的胡人……“ 萧正风凝重地点了点头,道:”是玄罗宗放进来的。我在来的路上还专门去了玄罗宗的山门一趟,那里早就已经没有任何人了。玄罗宗的一部分人,跟随罗恒罗阳去了葫芦口,和长青门死磕。另一部分,与胡人的人马合为一处,进行对中原江湖的攻伐。人去山空,当真是倾尽一切呐。“ 刘天南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道:”好在,这位惊才绝艳的玄罗宗宗主,现在已经死了。“ 这次轮到萧正风沉默了。他张了张嘴想对刘天南说些什么,眼中都是歉意。 刘天南笑着摇了摇头,道:”这个事情,你瞒着我,才是理所当然的。谁都没想到他竟然还能活着。当年几乎整个江湖都在追杀他,现在他重出江湖,想来是会有相当一部分人要继续找他麻烦的。以你和他的那种关系,为他隐瞒一下自然是无可厚非。“ 萧正风迟疑了一下,道:”因为他不能被摆到明面上来,所以这次长安城胡人之危,他不能出手。“ 刘天南脸上没什么变化,点了点头,道:”我理解。“ 萧正风欲言又止。 ”因为这次杀罗恒,所以他对于大宗师而言,已经不再是秘密了。这就导致了,由于他和你的关系,剑宗周孤烟也不会前来相助……要知道,这两个人,可是一见面就要分生死的对头……“ 萧正风低声道:”老刘,抱歉……倘若我们的步伐能再快上一些,让江湖尽快变成我们想的那个样子,可能就不至于如此捉襟见肘了……“ 刘天南摆了摆手,笑道:”老萧,这样的话,你我二人,何须多言。只是想求你一件事……“ ”放心,李彦则那边我去说……只是,就算他肯来,他的实力恐怕……“ 刘天南笑了笑,”多一个人,我长安城的这些娃子们,总可以多活下来几个。“ 这句话很实在。实在到萧正风根本无法再说些什么,只能重重地点头。 刘天南看着萧正风,道:”我可以死,琮琤可以死,张白衣江一白雷光石吕清扬都可以死。我长安城中,但凡是身怀武艺的江湖人,都可以死。但是长安城中任何一个手无寸铁的百姓,在我们这些人死之前,都不能死。“ ”这是我刘天南的底线。是我作为这长安城城主最后的尊严与坚守。“ 萧正风低下头来,没有与刘天南对视。片刻后,他郑重地说:”老刘,我跟你保证,不会死,他们一定不会死。“ …… 萧正风再次消失在了这里。这位江湖盟主似乎变成了一个奔波地劳碌命,在整个江湖之中为了整个江湖而四处游走。 “爹。” 刘天南浑身一震,看向了自己的女儿。 “爹,我们这次,能活下来么……” 刘琮琤缓缓走到了刘天南的身前,神情上极少见的柔弱。她讲脑袋轻轻靠在自己父亲的肩头,轻轻地问道。 刘天南伸出手来,抚了抚刘琮琤的头发,同样轻声地说:“放心吧,一切都有爹呢……” 第136章 沧桑 林青缓缓行走在通往青山最高峰的山道之上,双手负于身后,一边走一边看着四周地景致。哪怕这座青山之上地人们在不久之前还浴血奋战,英灵还未曾走远,悲伤的气氛仍在每一处蔓延,可举目望去,云涛翻涌,树木成荫,飞鸟相与,满目依旧。林青随手拨开身前几棵深草,心中忽然想起了自己小时候读过的一首诗,是一位江湖云游散客写的: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是啊,春天就要来了,桃花就要开了。 在青山之上的最高处,立着一块约有半丈之高嶙峋硬朗的石头。看着倒有些像是云梦泽那边出产的湖石,只是所有人都知道,这块奇石本就是此山自然生长而出,而绝非什么所谓湖石。在这块被人称作“冠云石”的旁边,少年抱膝而坐,凝望着眼前云气缭绕的景象,眼中不知蕴藏着什么样的情绪。 “再过两天,你这个世上最年轻的长青门门主就要上任了,怎么还在这里一个人发呆?” 林青站在楚羽的旁边,大大地伸了个懒腰,然后一屁股坐了下来。 楚羽没有看他,抽了抽鼻子,低声说道:“对不起……那天我不应该对你那么凶,是我太……” 林青拍了拍他的肩膀,打断了他情绪的蔓延,笑道:“没关系,我一直都是把你当自己的后辈来看,你怎么对我,我都一笑便过去了。倒是你……”他迟疑了一下,还是说道:“还是走不出来么……” 楚羽深吸了一口气,将头埋得更低了一些,道:“以前啊,小的时候,我爹就一直不在身边。那时候我还不知道我爹已经死了,所以也并没有觉得十分悲伤。一年又一年,我甚至觉得,就算是我爹他永远不回来都没有关系,因为我已经习惯了没有他的生活,就算只有我和我娘两个人,我们也能很好的生活下去。后来,当我得知我爹真的已经死了的时候,我原以为我已经不会有什么感情波动了,可是……心脏还是重重地抽痛了好久。原来那个叫楚苍地家伙真的有那么精彩的一生,原来我的父亲,真的不会再回来我身边了。” 楚羽有些艰难地咧嘴笑了笑,没有注意到身边的林青身体变得十分僵硬了起来。 “那算是我第一次吧,感受到身边对我重要的人永远的离开是一种什么感觉,虽然我爹也从来没在我身边待过。” 林青看了看楚羽,扯了扯嘴角,有些苦涩地想道:“其实是待过的……” 楚羽向林青伸了伸手,林青一愣,然后反应了过来,迟疑道:“别了吧,今天上来地有点急,没带……” 楚羽一瞪眼,林青只得将身后腰间的葫芦解了下来,递了过去。 楚羽一把拔掉葫芦的塞子,向口中狠狠地灌了一口,笑了笑,道:“从那以后,我楚羽就暗暗立誓,谁都不能在我楚羽还有一口气的时候,把我身边对我来讲重要的人给夺走!” “结果啊,刚到巫山的时候,我就和沁丫头还有吴石头走散了,那脸打得是啪啪地响。不过还好,我知道他们都还活着,也认识了琮琤、董胖子、小方掌柜几个人。在灌江楼的时候,小方掌柜和董胖子两个人险些被人打死,我以为我可能要失去失去他们了,所以拼了命的跟李家那个王八蛋拼命。说实话,那个时候,支撑我一次又一次站起来的已经不是什么给胖子他家找回公道、给小方掌柜找妹妹了。我只觉得愤怒,愤怒他们竟然敢伤害我的朋友,我绝对要让他们付出代价!你看,我成天将行侠仗义挂在嘴边,可实际上,我也不过是一个只愿意顾及身边人安危的俗人罢了。” 楚羽摸着手中的葫芦,忽然笑了,道:“你那次在长安城临江仙的屋顶上,说你有儿子?拿这么说来你也应该有老婆吧?怎么,你随身带酒,你老婆就不管的吗?” 林青本来听着楚羽的话,也是心头沉沉的,忽而听到这么一问,一瞪眼睛,扯着脖子道:“她敢!我跟你说,我……”声音忽然戛然而止,他似乎想到了什么,刚挥舞到了半空中的胳膊定在了那里,然后缓缓放下。他抹了一把头上渗出的冷汗,心有余悸地说道:“这不是……她不在跟前么……我我我,我以后一定会慢慢戒掉的……” 楚羽咯咯地笑了起来,指着林青道:“怂!惧内!哈哈哈哈,你怕什么,我又见不着你媳妇儿,又不会到处去往外乱说。哈哈哈哈哈哈……” 林青撇了撇嘴,心道那可不一定。 等笑声停了,楚羽的眼睛里已经有了闪闪的泪花。至于是因为笑得太过激烈还是因为其他的一些什么原因,那就不得而知了。 他没再饮酒,只是抱着酒葫芦再次低下了头,轻轻说:“我师父他啊,一辈子就只收了三个弟子,全部都当儿子养。两个师兄都死的早,师父心里难受,我都知道。他啊,不愿意将负面情绪带给门内的师兄弟们长老们,就把什么事情都憋在心里不说,对人总是一副温和的样子。我以前以为,师父他真的已经到了那种喜怒不萦于怀的超脱境界来着,可是那晚跟师父聊了一晚上,才知道,这世间哪有人能做到这一点。喜怒哀乐,生离死别,倘若连这些情绪都没有了,那还能算是个人吗?” “师父他呀,其实也就是个普通人。他这一辈子过的太苦,实在太苦。我不是很明白,佛家不是讲究缘法吗?不是讲究因果报应吗?为何我师父如此度他人而陷自己入苦厄,却反而不能善终呢?道家不是讲究清静无为吗?我师父为何如此淡泊超然却还总是有无数糟心眼儿的腌臜事找上他呢?这是为什么啊,我师父做错了什么吗?如果我师父什么都没做错的话,凭什么要我师父死呢?凭什么呢……” 楚羽的表情并没有太大的变化,泪水却已经缓缓流了下来。 他的眼前仿佛又浮现出现了那具干瘪得让人不忍直视的身躯,在青山的一片哭声之中缓缓被埋入土地。 一双手极为大力地扯过了他的肩膀,将他搂进了怀里。 林青紧抿着嘴唇,在楚羽耳边轻声却有力地说道:“小子,你要记着,这个世间其实从来都没有绝对意义上的道义和公平,有的只是血淋淋的利益与交换。美丽的事物从来脆弱,大部分人都会选择放弃,却总会有一些人愿意为了这些转瞬即逝的美丽流尽自己的鲜血,牺牲自己的生命。对于这些人而言,在他们短暂却绚丽的一生之中,最珍贵的东西绝不是简单的活着,而是他们头顶最璀璨的星河以及心底最基本的底线。” “小子,在这个世界上,每天都会有人死去。一座城池之中,早上天蒙蒙亮就起床准备去摆摊的老人,会被鲜衣怒马准备出城驰骋的富家子弟撞死;一片乡野之地,刚刚结束了一天劳作的农夫会在家中被路过此地的马贼给一刀斩下了头颅;两大宗门之间,在嘶喊与怒吼之中,在火焰于鲜血之中,生命如同麦子一般被轻而易举地收割而去。这样的江湖,哪怕有再多的侠客义士去行侠仗义,也不过是以暴制暴,饮鸩止渴。在这样的世道中,你要去跟谁讲道理?小子,没有道理,只要你不够强,就不会有人听你的道理。就算你够强,还是不会有人听你的道理,就像你的师父那样。” “小子,但是你仍然要坚持。仍然要坚持你心中所想,坚持你所认为的一切正确的事物,坚持一切你所认为对的道理。因为你从来不是为别人而活,从来不是要去适应这个世界,而是作为这个世间一个独立的个体,坚守着属于自己的底线与操守,哪怕你会因此而失去生命。” “人都会死,或早或晚。只是有些人的死,像是在奔腾的大河之中投入一颗石子,微微溅起一点小小的水花就立刻淹没在了滚滚洪流之中。而有些人的死呢,却如同五岳山崩,天地变色,万鬼恸哭。一个人死了,却实际上唤醒了无数个如他一般的人。这样,才能真真正正地算是在这个世间活过,走过一遭。” “你看你身边的这一块冠云石,人们都觉得,哪怕它长得再像湖石,也绝不可能是湖石。因为青山这里,就算是跟水稍微沾点边儿,也不过是半山腰和山脚下的那些小溪罢了,绝不可能孕育出这样的石头来。可我要告诉你,这块石头,还真的就是一块湖石。你能想象吗,在几万年甚至几十万年前,这里并不是现在我们脚下的青山,而是一片并不比南边云梦泽那里小的大湖。在这么长的时间之中,山摇地动,变化万千,有一种我们永远无法理解的力量,将曾经的大湖变成了如今的现在的青山。沧海桑田,这个成语就是这么来的。我们的一生何其短暂,与这些变化相比,就好像是蚂蚁之于我们。不,或许我们连蚂蚁都称不上。在这个时间跨度之中,我们渺小的像是一颗尘埃,穷尽一生可能都无法看到这世界的一角。总有一天,我们会被遗忘在这一片璀璨的长河之中,荣耀也好,坚持也罢,都化作天地间的云烟。倘若能让后人们在历史的角落中拂开灰尘发现我们的名字,那就已经是极好的事情了。” “你师父已经成为了这样的人,你呢?还要在此继续怠惰,沉浸在悲伤之中无法出来么?须知,现在远比葫芦口所有人加起来都要多的胡人,已经将长安城围困了起来,大战一触即发。” 楚羽沉默了很久,忽然问道:“你既然可以杀掉罗恒,那你一定是可以与萧盟主、刘城主比肩的人物。我想问你……你愿意在以后的日子里……教我吗?我……还想变得更强。” 林青微微一笑,道:“我已经在教你了。” …… 月明星稀。 吱呀一声,师超众推开了袁路的房门,走了进去。 屋子里十分空旷,自从那件事情之后,袁路便把自己屋中所有的无用配饰全都清理了出去,只剩了一张床、一张桌子、一座衣柜而已。 “来啦?” 袁路如师超众所料,虽然已经是三更天,却并没有休息,衣冠整洁的坐在自己的桌前,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师超众点了点头,来到师兄身边,随手搬过一张椅子,也坐了下来。 “明日就是羽师弟他接任门主的日子了,我不知道为什么,总感觉心神不宁,像是要出什么事一样。” 袁路闻言笑了笑,道:“咱们两个又感觉到一块儿去了。我也总觉得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不如咱们两个一起出去走走,透透风?” 师超众点了点头,道:“也好。” …… “师父他断了一臂,实力大减。虽然不至于从宗师境界跌落下来,却终归是影响了战力。而且……门主师叔的死,对他的打击实在太大,他也已经没了心劲儿……” “嗯,我了解。除了悬星师伯以外,其他的长老们,包括我师父,其实在实力上来讲,已经和羽师弟相差无几。羽师弟聪明、年轻、合规矩,由他来接任门主,是最正确的事情。” “可是现在艰难的事实在太多。首先,咱们长青门现在只剩下了三百弟子,武学大家五层楼之上的……寥寥无几。这样的实力,如何能保住四门三宗的地位?其次,罪魁祸首玄罗宗宗主虽然已经被林前辈斩杀,可其余孽仍然在和胡人混于一处,并将长安城围困了起来。这场争斗,我们到底要不要参加?” 正走着说着,两人忽而停了脚步,看着眼前的竹屋,对视一眼,均是苦笑了一声。 不知不觉,两人已经来到了楚羽的住所。 第137章 千里之行 “进去?” “……这么晚了,羽师弟应该休息了吧。” “你觉得呢?咱们怎么会自己来到这个地方?” “……” “进去?” “好。” 袁路伸出手来,轻轻叩门三下。屋内半晌无人应答。 师超众的脸上逐渐露出了些许不安的神色。袁路面色不变,又敲了三下。 依旧没人应答。 于是袁路轻轻一推,本就没有上锁的房门吱呀一声轻轻敞了开来。 屋内并无灯火,月色之清辉淡淡从门窗处洒了进来,借着这些许的光亮。两人终于确认了屋内无人。 两人走了进来,来到了书桌前,发现了一张薄薄的信纸。 师超众点灯,袁路读信。 念毕,两人都陷入了深深的沉默之中。 不知过了多久,袁路率先苦笑一声打破了寂静的氛围。他伸出一根手指揉着已经紧紧蹙到一处去了的眉头,道:“我说今晚我一直心神不宁,总觉得有事要发生,原来应到这里了。” 师超众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道:“师兄,这下可……如何是好啊……” 袁路抿了抿嘴,没有立刻回答。 长青门继任门主的仪式并不繁琐,但是却足够庄重,是千百年来从老祖宗那里传下来的规矩,早在几天前就已经开始准备,想要取消,无疑会成为笑话,给本就已经是十分难过的长青门雪上加霜,甚至会离心离德。 可是如果不取消…… 袁路忽而笑了,对师超众说:“明日继任仪式照开不误。” 师超众不懂师兄到底是什么意思,问道:“可是羽师弟已经走了,就算咱们原原本本地按照书信上的说法公诸天下,可空口无凭,依然会有很多任认为羽师弟是对咱们宗门没有感情,临阵脱逃了……咱们知道羽师弟地为人,可是他人不知啊……” “谁说空口无凭?” 袁路笑着说:“羽师弟他最重要地东西之一,不是还留在宗门之中么?” 师超众一愣。 “铁条荡炎夏,木枪点清秋……自从羽师弟拿到秋蝉之后,那杆他曾经用过的木枪,不是一直存放在宗门之中,没再动过么?” “是这样……可这又能说明什么呢?一杆木枪而已,只要想对羽师弟进行怀疑,我们依然无法进行辩驳。” “何须辩驳。”袁路淡淡地说。 “超众,我且问你,倘若门主师叔尚还在人世,他若是某一天突然杀了一位与他素不相识的人,你说江湖上的第一反应会是什么?” 师超众本就聪慧,一点就通,随即沉默不语。 袁路拍了拍师超众的肩膀,道:“自从你们回山,这段时间我就一直在想,这一劫,咱们长青门到底是做错了什么吗?何至于招致如此下场?我想了又想,想了又想,虽然还是没想明白,但我终究还是了解了一件事情,那就是我们长青门,已经有太长的时间停滞不前了。倘若我们的实力真的足够强大,哪怕对上玄罗宗,我们又有何惧之?” 袁路看着眼前跳动的灯火,轻声说道:“这就是我刚刚跟你举的那个例子的精髓所在。如果是江湖上一个默默无闻的小辈,杀了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人,江湖中听到这件事情的第一反应理应是觉得这个人必是邪魔外道,滥杀无辜,江湖共唾弃之。可如果将这个人换成我们门主师叔呢?那江湖中的第一反应,将会变成,去怀疑那个被杀之人是不是一个隐藏的十恶不赦之徒。所有人都不会愿意首先将恶意转向我们门主师叔,一来是门主师叔的长久形象,二来则是因为,门主师叔够强。” “我们长青门虽然身处四门三宗之一,已是远超江湖上的一众势力。可我们在这位置上待了这么多年,却终究不见再次有所进步。门主师叔本是惊才绝艳之人,一心修行,未必不能达到萧盟主、刘城主那种程度。可是从他成为门主之后,一心都沉浸在了宗门建设之中,是的,这些年咱们长青门之中宗门风气越来越好,在江湖上的声誉也是越来越正,可是门主他呢?你可见他这些年来的实力,有什么变化吗?反观玄罗宗罗恒,他自从继承紫电裂天之后,便总是闭关修炼,寻常事务都交给了自己儿子和宗门长老。就算他们宗内糟粕越来越多,可到了关键时刻,你瞧,我们输得……有多么惨。” 师超众哑口无言。 “试想一下,倘若罗恒没死,玄罗宗真的将我青山踏平了去,江湖上现在会是何种场景?文人墨客对玄罗宗口诛笔伐?对他们表示强烈谴责?对我们表示深切哀悼?这些不痛不痒的东西,有用吗?除了萧盟主刘城主等极少数的人以外,能有多少人愿意真正站出来直面背后站着草原胡人的玄罗宗?” “说到底,拳头大,才是硬道理。” 袁路抖了抖手中的信纸,笑了笑,道:“羽师弟能够做出这个决定,虽然不知道是也看透了这些东西,还是单纯的一腔悲愤,我认为都是非常正确的。现在的长青门,仿佛是一个手脚折断的残疾人,最需要的,不是其他人的同情和怜悯,而应该是想尽一切办法,将断了的腿脚续接而上!羽师弟随林请前辈出门修行,正是在做这件事情!只要我们门内能再出一位门主师叔那样实力,甚至是超越门主师叔势力的人,我倒要看看那个时候,谁还会对我们长青门指手画脚?!” “至于这段时间的我们将会受到的质疑白眼嘲讽甚至是排挤……咱们门主师叔为咱们积攒了那么久的名望,也就应该在这种时候拿出来消耗消耗了……” 师超众看了看袁路,欲言又止。 袁路注意到了这一点,微微沉默,低声道:“是不是觉得,师兄身上的戾气又回来了?” 师超众没说话。 袁路叹了一口气,吹熄了油灯,顿时屋内失去了所有的光亮,两人都陷入了短暂的失明状态。 黑暗之中,袁路轻轻道:“我知道梦想与信念是美好的,可现实不是。咱们长青门,激情与梦想交给羽师弟和你来完成,而我这个废人,就来拥抱无尽的冷血与黑暗吧。” …… 楚羽身后秋蝉铁条交叉,头顶星空渐淡,脚下露水凝重。 他回头时,才发现青山已经快要消失在自己的视线之中了。 蹭的一声,一柄通体深紫如刺一般的五尺长剑深深地刺入了楚羽身前的土地之中。楚羽看着这柄剑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伸手将之拔了出来。 麻痹感一瞬间传遍了他的整个身体,而他却一声都没哼,体内苍云决与长青心经完美融合后的内力如滔天巨浪一般凶猛地注入了这柄长剑之中。 猛烈地反扑在一瞬间出现,紫色的电蛇扭曲腾跃,亮光让楚羽的眼睛刺痛起来。他闷哼一声,哇地吐出了一大口鲜血,再也无法将这长剑握紧,咣当一声重新掉落在地。 楚羽捂着心口,抿着嘴唇,不发一言,神情复杂地看着这柄长剑。 林青声音在他身后响起:“只要不向剑中注入你的内力,它的伤害就是可控的。我要你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从今天开始,把这柄紫电裂天背在身后,替换掉你的铁条。你的铁条从今天开始,每次不允许离开你的手超过三息,听清楚了吗?” 楚羽面无表情,道:“听清楚了。但是做不到。” “为什么?“ ”因为罗恒那狗贼就是用这东西刺穿了我师父的胸膛。倘若青锋不斩现在在我手里,我恨不得立刻就毁了这狗屁倒灶的紫电裂天!你还让我天天背着它?想什么呢?有病吧?“ 林青缓缓走到楚羽身前,一把捡起紫电裂天,塞进了准备好的剑鞘之中,又走回了楚羽身后,取下铁条,将紫电裂天细细的固定好。 他说:”咱们出来说好了的,你想变强,就得乖乖听老子的话,否则,就老老实实回去接任你的长青门门主,少在这里闲扯淡。“ 顿了顿,他将铁条塞进了楚羽的手中,道:”想吐就吐,又没别人,何必憋着?“ 楚羽皱了皱眉,又是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林青一边示意楚羽继续跟他向前走,一边道:”你以为,人家罗恒那么多年的闭关是干什么的?他吐出来的血,恐怕有几十个你身体里的血加起来那么多。得亏不是一次性吐得,否则这要死上多少次?“ 楚羽感受这不断侵袭向自己身体里的刺痛与麻痹之感,一言不发。 ”紫电裂天,是四神剑之中最为邪门的一柄,它和你那杆秋蝉一样,同样会引发心魔,这也是为什么几乎历代紫电裂天的剑主都是大魔头的原因。考验虽然致命,但是它也是四柄神剑之中唯一一柄能加速剑主修行的神剑。“ 林青在紫电裂天上轻轻一点,楚羽顿时感觉痛感一轻,眼前一花,才发现林青的指头上已经多出了一条极有灵性正不断挣扎的紫色电蛇。林青道:”就是这些东西,会侵入你的体内,不断地噬咬你的内力,折腾你的经脉,让你痛不欲生。可是只要你再仔细一些,就能发现,每一处你感到疼痛的地方,在疼痛过后,那一处的经脉就会变得更加强韧一些,内力就会变得更加精纯一些。这就是为什么原本罗恒的武学天赋并没有你师父高,却能超越你师父的原因了。想要获得力量,就必须付出相应的代价才行。“ 林青手指一甩,那条小电蛇又眨眼钻入了楚羽背后的紫电裂天之中,顿时疼痛再次加剧,楚羽没忍住,闷哼了一声。 林青看着楚羽的样子,笑了笑,道:”你刚才也尝试着将内力注入这柄剑之中了,什么后果,你也体会到了。我可以告诉你,驯服这柄紫电裂天,成为它的剑主的最有效、最简单、也是唯一的办法,就是向剑中注入你自己的内力。最开始的时候,它会反抗,就像你刚才感受到的那样,随着你遭受的反噬次数多了,它逐渐熟悉了你的内力,就会慢慢的减弱反噬强度,直到完全没有。那一天,就是你真正成为紫电裂天的剑主的那一天。当然,前提是那个时候你还得活着。” 楚羽嘴角还挂着血迹,冷声道:“我才不要成为这种鬼东西的剑主!等我拿到青锋不斩,我一定毁了它!” “没让你成为它的剑主,”林青无奈地挠了挠头,道:“你这么敏感干什么?我不是说了么,你只要不将内力注入其中,就什么事都没有。你只需要背着它,它就能完成改造你经脉和内力的任务,虽然比握在手里的效果要差上不少,但强度正合适,不会影响你的正常行动。” 楚羽用鼻子哼了一声,表示自己虽然很不乐意,但终究是接受了。 “这一路行去,我们要先路过长安城。长安城现在被胡人围困,城内粮草支撑不了太久,所以一定会在十天之内有一场大战。我们……不要出手,静静地看着这一场战斗发生就好,为的是让你脑海之中,对一些事情有一个清晰认识。放心,长安城虽然一定会死一些人,但是一定不会输。……哎,你别用那种眼神看着我好不好?……行吧行吧我答应你,必要时候参战,可以了吧?” “从长安城离开之后,我们去走遍中原大地,寻找剩下的三柄神剑,完成你父亲的……遗愿。在这个过程中,你必须成长到大宗师的境界。长青门等不了你太长时间,中原江湖等不了你太长时间,我……也等不了你太长时间。所以哪怕再艰难,你也必须做到。” “集齐四柄神剑之后,你要掌握青锋不斩的真正功效。别看我,这世上除了你父亲之外,应该已经没有活人见过青锋不斩了,到时候,一切都要靠你自己。等到那时候……到底要不要毁掉剩下的三柄剑,就是你自己的事情了……” “好啦,多的咱们也就不再说了,走吧,出发。你的变强之路,正式开始了。” 第138章 活着回去吃包子 宁老板今天的酒馆生意依然火爆,自从胡人围城之后,来酒馆喝酒的人越来越多,把宁老板和他的那个伙计忙的团团转,根本没有精力再去做一些其他什么事情。 宁老板明白这是怎么回事。胡人围城这么多日子,既然没有从第一天开始就跟他们打,就说明刘城主并没有必胜的打算,想来应该会用一些方法手段去其他地方请些援兵来。只是城中粮食越来越少,生活物资越来越贫乏,哪怕刘城主在人们心中的地位再高,此时人们也开始在心中犯了嘀咕:难道这次,那些北边草原上来的家伙们,真这么强?这一劫,要过不去了? 在这种情绪之下,每天来酒馆之中的人们,要么是心中郁郁,借酒舒缓,要么是想要寻上酒友,在醉酒闲谈之时排解心中不安,要么,就是已经觉得长安城根本守不住了,时日无多,干脆今朝有酒今朝醉。所以宁老板这段时间还非常头疼的事情就是,喝了酒不愿意给钱的人实在太多了。 好在虽然宁老板和伙计都没有武艺傍身,但是有个家伙却十分愿意帮他解这个围。 这天,当店里的客人好不容易便少了一点,宁老板有了些许空闲,便提了一坛酒,走到了角落里那个桌子旁边,将坛子重重放在了桌子上。 徐胡子看了宁老板一眼,笑道:“怎么?我现在吃住都是蹭你的,身上一分钱都没有了,怎么喝酒?” 宁老板笑道:“别埋汰我,你给我收了那么多账,不要工钱,请你喝顿酒总是可以的吧?” 一边说着,宁老板一边坐了下来。随手拿过桌上本就准备好的两个酒碗,熟练的斟满。 徐胡子静静地看着宁老板完成这些动作,突然笑道:“老宁,你这家伙跟其他人相比还真是不太一样。” 宁老板递过去一只碗,自己笑着饮了一口,道:“你的意思是现在长安城都这样了,我还能安心做生意?” 徐胡子摩挲着酒碗,道:“不是吗?你且出门看一看,现在还有多少店家还在开着?” “很正常嘛,酒楼饭馆什么的,没有新鲜的食材来源,当然没办法开下去喽。而且大一些的店家,店里有伙计什么的,责任实在太大,你看我,最多就养活一个你和那个干活儿的傻小子就行了,活得轻松,也就不在乎那么多了。” 徐胡子撇了撇嘴,道:“要是搁在二十年前,你看看你会不会是这个状态。” 宁老板一愣,然后笑骂道:“去你妈的,干嘛没事儿总揭人伤疤。” 两人酒碗轻轻相碰,互相饮了一口。宁老板看着身边的其他酒客,眼中逐渐放出了些许光亮,低声向徐胡子问道:“我说老徐,你说刘城主这次,到底能不能带长安城化险为夷呀?” 徐胡子笑了出来,道:“人家刘城主运筹帷幄,我哪里会知道。” 宁老板撇了撇嘴,道:“得了吧,别人也就算了,你还想跟我打哈哈?咱老宁现在虽然是个废人,但曾经好歹也是在江湖里蹚过深浅的老油子。前两天来酒馆里耍赖子的那个,分明是武学大家五层楼的标准,而你老徐两三招就给人治得服服帖帖的,这其中什么意义,还需要我来说吗?看你老徐言行举止,终归是有着一股气度在其中,你啊,我不刨根问底你的底细,你也满足一下我的好奇心,不行么?” 徐胡子笑了笑,说:“当初就不该拉你那么一把,跟聪明打交道,太累。” 两人对视,哈哈大笑,又同时端起酒碗,碰了一下。 饮完这口,徐胡子微微顿了顿,便压低声音道:“依我看啊,你们大可不必担心自己的安危。整个胡人那边,也一共就只有三个大宗师实力的强者。要是当成术数去算的话,刘城主可以怼一个,刚成为江湖盟主不久的萧盟主也能算一个。剩下一个,只要刘城主能劝动李彦则、周孤烟、柳青林中的任何一个前来助拳,想来问题就不大。呵呵,玄罗宗宗主罗恒我就不必说了,他若是没有问题的话,我还真不信就凭这些胡人,能打到长安城来。” 宁老板点了点头,道:“确实如此,只是一直没有消息,咱们也不知道到底是一个什么情况,也不能妄下断言。” 徐胡子笑了笑,继续道:“这个事情暂且不提,要是刘城主能叫来我刚才说的那些人中的两个,那这场架就不需要再打下去了。分出来的大宗师,对上剩下的那些所谓的草原勇士,可以说是单方面的屠杀。只是……” “只是究竟能不能叫来其他的帮手,那就是不确定的事情了,对吧?”宁老板叹了一口气,道。 徐胡子点了点头,“咱们能看到的、能分析出来的这些事情,想来那些大宗师们肯定也能想得到。只是,江湖大会结束不久,不少势力还对江湖联盟之事心存抵触之情。所以,他们之中应该有很多人,在保证长安城保全的情况下,是很乐意看到长安城这种江湖顶尖势力有生力量的消耗的。能不出手……我想他们一定会选择袖手旁观。” 宁老板叹息了一声,将碗中的酒一饮而尽,又重新斟满,情绪有些低落的说道:“都是中原人,少些算计少些勾心斗角,不好么?” 徐胡子没说话,只是笑了笑。 …… 深夜来临,油灯点起,酒馆之中的客人渐渐散去,终于只剩下了宁老板、徐胡子和那个小伙计三人。小伙计忙活着收拾酒坛酒碗,宁老板心情好,也拿过了一张抹布擦起了桌子。只有徐胡子自己还在桌前,吃着宁老板难得的煮出来的豆子,双目无神的发着呆。 这时酒馆里走进来了一个人。藏蓝色的袍服贴切的包裹着那人挺拔的身躯,一个兜帽将整张脸都遮盖了起来。他走到一张桌前,将手中的带鞘佩剑轻轻放在了酒桌上,微微抬头,露出了一个带有稀碎胡渣的下巴和一双极薄的嘴唇。似乎是观察了一下整个酒馆的氛围,这人顿了一顿,方才开口道:“敢问酒馆是要打烊了么?” 被这人的气势微微震慑住的宁老板愣了愣,这才如梦方醒,连忙笑着道:“不不不,本店从不……” “打烊了。” 宁老板和那人同时转头,看向了突然出声的徐胡子。 徐胡子缓缓站起身来,走到宁老板身边,拍了拍宁老板的肩膀,给了宁老板一个微笑。 宁老板沉默了下来,看了看那已经再次将带鞘佩剑握在手中的人,又看了看面前的徐胡子,踌躇不决。 徐胡子笑道:“你不会是怕我把你酒馆拆了之后不赔你吧?你这家伙,这酒馆当初还是老子出钱帮你开的呢!” 宁老板嘴唇抖了抖,终究还是扯上了那个在一旁瑟瑟发抖不敢说话的小伙计,走了出去。临出门之前,转头看了徐胡子最后一眼,顺手帮二人将门关上了。 于是酒馆里恢复了一片寂静,油灯火焰不安地跳动着,将两个人的身影映在墙上之时,也是飘飘忽忽、不得安宁。 徐胡子还是率先开了口,道:“怎么,这就找上门来了?我不记得我干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情啊?” 藏蓝色袍服男子紧紧握了握手中之剑,沉默了很久,这才开口道:“徐叔……你……能不能出手,帮帮长安城?” 徐胡子叹了一口气,重新坐回自己刚才最初的座位上,捻起一颗豆子,扔到了嘴里,一边嚼一边说:“你把你徐叔当成神人了不成?像这样的情况,那就是在用实实在在的实力说话。打得过,说不定趁此机会,还能一举将北边的隐患一举彻底消除;打不过,城破,人亡。刘天南也好,江一白也好,你小子也好,被无辜困在这里的我也好,都活不了。” 那男子似乎是咬了咬牙,声音过于用力而导致有些含混不清,他道:“徐叔,我知道你一定有办法的……” 徐胡子摇了摇头,继续嚼着豆子。 藏蓝色袍服的男子忽然站了起来,没有拔剑,却向徐胡子遥遥一指! 劲气仿佛箭矢一般疾疾向徐胡子脸上激射而去! 徐胡子只是向那边瞥了一眼,并没有什么其他动作。 而这一指气势汹汹的劲气,却在刚刚进入到徐胡子身前三尺的范围之内时,消失的无影无踪。 而藏蓝袍服的男子却丝毫不见气馁,一拍桌子,又是一道劲气袭来,声势较上一指更盛! 依旧在徐胡子身前三尺之地消失殆尽。 如是三回。 徐胡子终于挑了挑眉头,开口道:“臭小子,老子不是交待过你了吗?只要我没答应教你,你就不要乱学武功!你怎么就不听呢?” 身穿藏蓝袍服的男子停下了动作,低声道:“江大哥将他的洞天指都已经教给我了,这是恩情……徐叔,你给我讲过,有恩,不能不报。” 徐胡子抿了抿嘴,心中有些恼怒,脸上却依然没有什么表情,道:“你报恩就报恩,跟我有什么关系?” 只听“噌”的一声,那柄长剑已经岀鞘。 男子横剑于颈,大声道:“徐叔,你若真的不答应我出手帮忙,我就死在你的面前!” 徐胡子深深吸了一口气,抬起头来,闭上了眼睛。过了一会儿,他站起身来,走到了男子身前。看了看那柄丝毫没有颤抖的长剑,他皱了皱眉头,哼了一声。 长剑片片碎裂。 徐胡子一把将男子头上的兜帽扯了下去,怒道:“臭小子!你就知道给江一白报恩!就不知道给我报恩么?!我白养了你那么多年!进屋里来这么长时间,连个帽子都不摘,怎么?!现在有身份了,连我都不能看你的脸了是吧?!你以为自己长得还能有多好看吗?!” 露出一张清秀中透着坚毅的脸的男子缩了缩脖子,小声道:“徐叔是你让我每次来见你的时候都要隐藏好自己的身份的……” 徐胡子一滞,旋即更怒,大声道:“他妈的还是老子的错了?!” 两人对视良久。 徐胡子失笑,松开了男子。男子揉了揉肩膀,撇了撇嘴。 “徐叔……我知道,你身份不简单。你当时让我隐去身份来长安城时,我就知道,早晚有一天,你会让我去做一些我根本想都不敢想的事情。我也早就做好了这份心理准备……只是徐叔,我可能是真的没出息吧,这么些年过来,我跟这长安城……已经有了感情了。那些一起守城门的伙伴,那些早晨出城傍晚归的长安城百姓,还有刘城主、江大哥他们那些为了这座城付出了太多太多的英雄们,都已经深深地烙在我的心里了……徐叔,我实在是没有办法眼睁睁的看着他们……” “倘若有一天,”徐胡子面无表情地打断了男子的话,道:“倘若有一天,我要你去杀江一白,你会怎么做?” 男子显然是在很久之前就已经思考过这个问题了,连丝毫的犹豫都没有,就开口道:“我会自杀。” 徐胡子嘴角溜出了一抹微不可见的笑意,轻声道:“果然如此啊……” 他拍了拍男子的肩膀,道:“小子,你信不信你徐叔?” 男子点了点头。 “那我告诉你,我让你来长安城,确实是为了及时地获取和长安城有关的情报。但我绝不会利用你来做什么损害长安城的事情。这一点,你可以放心。” 徐胡子看着明显是松了一口气的男子,面色凝重,道:“但是,这次这件事情,你徐叔我,真的什么都做不了。玄罗宗背叛中原,这是始料未及的事情,现在围城之危已在眼前,除了硬碰硬的干架,什么都做不了。你徐叔我虽然也算有点儿实力,可也根本掺和不到大宗师的战斗之中去。我只能这么跟你说,长安城这次,不会出事。但是要具体付出多大的牺牲和代价,那要看天意了。” 男子默然无语。 徐胡子看着有些失魂落魄的男子,轻声道:“按照我的估计,三天之内,这场架就会干起来。……小子,要是这次活下来了,我回去给你包包子吃啊?” 第139章 谁来与我决一死战 这一日,天刚蒙蒙亮。 就在长安城外五里处扎营的胡人们还没完全醒来,站岗的青壮们警惕性已经降低到了最低。换岗的时刻还未到来,一切都是难得的宁静。 一个胡人汉子打着哈欠从营帐中缓缓走了出来,看着不远处已经站了很久岗、变得混混欲睡的同伴,他笑了笑,跟他们打了个招呼。 “早啊!” “早,今天怎么起这么早?离集合时间还有将近一个时辰呢,怎么不多睡会儿?” 将羊毛编成的毛巾沾过水缸中的清水,使劲儿抹了一把脸,汉子笑道:“今天不是就要开始骂城了么?我有点激动,睡不着了。这帮中原龟儿子们在这城里缩了这么长时间的脑袋,要我说,咱们早就该开始骂他们了!” 站岗的汉子们互相看了一眼,都笑了,困意倦意似乎也随之减轻了不少,他们道:“谁说不是呢?在咱们那边儿,要打就打,要死就死,干干脆脆磊磊落落,这才是真汉子,就是输了也会得到咱们的尊敬!瞧这些中原乌龟,这么怕死,等咱们草原勇士把城给破了,我们就是把他们全城人都杀个干净,心里也不会有一点愧疚!他们活该!” 爽朗的笑声一逐渐蔓延了开来,在这片笑声之中,胡人汉子们逐渐都掀开了自己的营帐,不断地走了出来,人群渐渐汇集,黑云之势再次形成了起来。渐渐炊烟升起,米粥与肉干的清香逐渐弥漫了开来。 半个时辰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终于所有人都已经完成了清晨起床后所有该解决的问题,自觉地牵过了属于他们每一个人的战马,站成了他们应该站成的队列,然后归于寂静,一言不发。沉静而肃穆的氛围似乎连战马都一起感染了,连一声响鼻都听不到。 三道身影驱马出现在了队列的最前方。一道身影壮硕庞然,肌肉遒劲,头发两侧被剃光,露出一道狰狞伤疤。这便是草原三雄之一,拓跋孤狼。 一道身影颀长挺拔,目光炯炯有神,头发散落,腰背刚硬,正是拓跋苍鹰。 剩下的拓跋素狐,在三人之中最不起眼,看上去毫无出奇之处。唯一有些显眼的,就是他头顶的头发竟然整理成了像大多数中原人一样的规整。在发型各异的草原胡人之中,算得上是标新立异了。 拓跋素狐扫过了一眼五千人的庞大队伍,有些满意的笑了笑,正要开口说些什么,余光却瞥见了队列之中的一道熟悉的身影。脸虽然不再是那张熟悉的脸,可他却清楚的明白,这就是那个人! 他的脸色当即变了。 身边的拓跋孤狼和拓跋苍鹰都发现了拓跋素狐的异样,四下感知而去却并没有发现任何异样,不禁诧异的问道:“怎么了?” 拓跋素狐的眼神不着痕迹地又向那个方向飘了过去,在得到了一个确定的手势之后,他低了低头,低声道:“没什么事,我刚刚稍稍走了神。” 脸上逐渐平静了下来,可拓跋素狐的心中却并没有真正平静下来。思绪疾速在脑海之中翻飞着,却始终找不到一个合理的解释与完美的解决方法。 想不出来那便不想了。 拓跋素狐再次抬起头来,又恢复了一个大宗师、草原三雄之一应该有的气度。 他微微提气,朗声道:“草原的子民们!我们……”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包括他在内的草原三雄同时豁然回头。 远处,似有若无的轰隆隆的声音逐渐传来。极目望去,那座在眼中看上去已经不是特别雄伟了的雄城,紧闭了将近十天的大门,竟是缓缓打开了! 细密如潮水一般的人踏着并不是很整齐的步伐从城门之中走了出来!在这些人之中,有些人身着黑色铠甲,有些人身穿同一颜色统一式样的黑色长衫,而更多的,却是各式各样的、五颜六色的杂乱衣服。 一共只有千人的队伍,形形色色,杂乱无章。 身着黑色铠甲的是长安城的守城禁军,是长安城最坚实的力量与底气;身着统一式样黑色长衫的,是刚刚成立的、从四处招来的江湖执法队成员;而其他人,是长安城中滞留的、自愿站出来为长安城、为整个中原一战的江湖人。 是的,在所有人的眼中,这支将要面对五倍于自己的敌人的队伍,人员杂乱,临时编凑,毫无统一的协调,与草原胡人的队伍可谓是天壤之别。但是,这一千人,却在此时有着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他们的眼神。 他们的眼神之中,透露着视死如归,透露着毫不畏怯,透露着一种胡人们从来没有在中原人的眼中看到过的一种情绪。 直到很久之后,在世人眼中毁誉参半的凌络轩才准确的为这种情绪下了一个准确的定义。 叫做归属感。 而此时的草原三雄互相对视一眼,皆是看出了对方眼中的诧异与震惊。 还是拓跋素狐率先回过了神来,笑道:“两位哥哥,看来今天咱们的兄弟们是不用再浪费嗓子和体力去骂城了。你们瞧,乌龟自己把头露出来,让我们下刀了!” 说话之间。拓跋素狐故意用上了内力,将自己的声音传遍了整个五千人的草原汉子的队伍。顿时,原本看到中原人出城情景而有些恍惚的胡人们立刻精神一振,皆是在脸上咧出了轻蔑地笑容。 的确,就算你们从上天那里获得了勇气,敢于出城迎战,那又如何? 五千人对一千人。 有马对无马。 训练有素对散兵游勇。 似乎根本不用战上一场,胜负就已然分晓。 草原胡人汉子们心中杀戮的火焰愈燃愈烈,恨不得前面最英勇的草原三雄立刻就下达命令,放他们这些在草原上驰骋惯了的汉子们上前一通冲杀! 便在此时,正向这边缓缓推进的中原千人队伍停了下来。 有一道身影从千人队伍之中飘然掠出。此人身着一身素色衣裳,手中两道金轮令人眼花缭乱的飞旋着。 只见他不到十个呼吸的时间,便已经从千人的队列之中来到了与胡人队伍不足三丈之处。 他微微摆头,将额前的碎发甩到了一边儿去,大笑三声,用倾满了内力的响亮嗓音大声道: “草原胡狗!吾乃长安城禁军四统领吕清扬是也!谁敢来与我决一死战?!” 在江湖大会时尚且还未进入宗师境界的吕清扬。 在那座擂台之上尚且跟还未有什么名气的楚羽打成平手的吕清扬。 那个大大咧咧的满嘴毫无遮拦的吕清扬。 “谁敢与我决一死战!” 这一日,两军阵前,一声气贯长虹的怒吼,长安城此时的禁军四统领、后来大魏王朝的忠烈大将军吕清扬,一脚踏碎九层高楼,直入宗师境界! 看着这一幕,吕清扬身后的千人,无一不是紧紧握住了自己的拳头。 热血沸腾。 这才应当是中原江湖的精气神所在! 而遥遥望着这一幕的拓跋三雄均是眯了眯眼。拓跋素狐眉头渐渐皱起,毫不示弱地暴喝道:“我们草原好男儿们,谁敢去取下这中原乌龟地头颅?!” “我来!” 一声同样充满了气势地怒喝响起,人影闪动,一个嘴唇上方满是胡子的瘦削男子眨眼就已经来到了拓跋三雄的马前,手持双弯短刀,单膝跪地。 “完颜!完颜!完颜!” 听着一声声的喝彩声在身后响起,拓跋素狐的脸上渐渐浮现出了笑意,他对面前这个被称作完颜的瘦削男子点了点头,道:”好!完颜赤峰!我就将这颗上好的人头,代替我们的单于送与你!草原的勇士!你务必不要让我们失望!“ ”明白!“ 完颜赤峰低了低头,沉声道。而后他起身,遥遥望了望那已经在等着自己的名为吕清扬的中原男子,向前走了过去。 大约走了有那么十几步之后,他的步伐渐渐加快,越来越快。 越来越快! 感受着熟悉的风声在耳边呼啸的声音,狰狞的笑容逐渐攀上了完颜赤峰的脸庞。他看着越来越近的吕清扬,大声道:”草原完颜氏赤峰!来取你这狂妄自大的中原乌龟的脑袋!“ 吕清扬眯了眯眼睛,身体微微下蹲,右臂渐渐向身后拉了开来,而后用力甩出! 金轮仿佛变成了一道金色的闪电,飞速向完颜赤峰的面门上疾驰过去! ”叮!“一声清脆的交击声响起,金轮被弹飞了开来,完颜赤峰一收手中的短弯刀,抬头怒视与自己只剩不到五尺距离的吕清扬,大声道:”中原乌龟!死来!“ 劲风袭面,吕清扬却连面色都没有变化丝毫,举起左手的金轮便向着完颜赤峰毫无美感地对砸了过去! 短刀与金轮再次相接,激烈的火花在两人之间浮现。一柄短刀牵制住吕清扬手中的金轮,完颜赤峰眼神阴沉,另一柄短刀霎那向吕清扬的喉咙上割了过去! 吕清扬面色凝重,一瞬间放弃了与完颜赤峰地角力,整个身体完美的做出了一个铁板桥,险而又险地躲过了这一击。而完颜赤峰毫不客气,手中短刀当即转变方向,刀尖朝下,对着吕清扬的面门就狠狠地刺了下去! 吕清扬就势一滚,躲过了这一击,并与完颜赤峰拉开了距离。趁着完颜赤峰身形还未定下,吕清扬眼神一狠,将左手中的金轮狠狠地掷了出去! 金轮在空气中划过一道淡淡的痕迹,不是很显眼的火花在金轮两侧渐渐浮现。 吕清扬在心中默念道,吃老子一记修罗火轮,且看你还能不能活! 看着不断向自己靠近的金轮,已经感受到了其中凶险的完颜赤峰咬了咬牙,手中两只弯刀竟然也飞速旋转了起来,看上去竟好似两只寒光闪闪的飞轮! “去!” 一声厉啸,两柄短弯刀飞速旋转激射而出,在空中划出两道惊心动魄的弧线,向那柄燃烧的火焰的金轮击了过去! 只听两道清脆的声音响起,两柄短弯刀片片碎裂。不过好在终究是将金轮阻上了一阻。 金轮几乎是贴着完颜赤峰的脸划了过去,喷出的火焰与劲气几乎撕掉了他的半张脸皮。鲜血瞬间将他的半个身子染红,而他仍然面无表情。 一眨眼,他已经来到了吕清扬的面前。 他一把抓住了吕清扬的脖子,狰狞地吼道:“中原乌龟!你且服不服气!” 鲜血缓缓从吕清扬口中流了出来,而吕清扬却露出了一个奇怪的表情。 完颜赤峰不明所以。 吕清扬手指轻轻一动。 一声闷响响起,完颜赤峰陡然瞪大了双眼,缓缓松开了掐着吕清扬脖子的手。 吕清扬痛苦地弯腰咳嗽了起来,身体一边剧烈的颤抖着,一边又像是毫无意识地挥了挥手。 又是一道轻响。 完颜赤峰的头颅滚落在地,鲜血激射向天空整整三尺之高。 吕清扬伸手接住了回到手中的金轮,看着已经倒地的那具无头尸体,走上前去,将另一个从背后刺了完颜赤峰一个透心凉的金轮拔了出来。 他撇了撇嘴,道:“都宗师了,还是只会用近身搏斗,蠢不蠢啊。要不说你们草原人,都是一群乡巴佬呢,中原江湖那么大,各种各样花里胡哨的招式海了去了,从这回开始,可学着点吧。” 他抬头,伸出一只手挡了挡已经升起来的太阳,看着对面不远处悄无声息的胡人队伍和最前面面色铁青的那三个传说中的草原三雄,他忽然想起来了些什么,学着那个友人咧了咧嘴,笑道:“还有啊,老子都说了,老子叫吕清扬!有名有姓!还有身份!中原乌龟中原乌龟……这么没有教养,活该你们死啊……” 中原人这边似乎终于回过了味儿来,喝彩声与叫好声终于一股脑的爆发了出来。 而站在最前方的身着铠甲、手提冰魄神枪的刘琮琤,望着对面胡人的动静,耳边响着自己人的喝彩,淡淡对身边的江一白等人道: “准备开战。” 第140章 他是长青门门主 “村子里面的人都听好了!都给老子滚出来!双手抱在脑袋上!不准反抗,否则屠光你们整个村子!听清楚了没有!” 三十余匹马在这个名为安和的小村庄内不断地大笑嚎叫着,手中各式兵刃放肆而嚣张的挥舞着,驱赶着村中的人们往村口处聚集。 在村中一处偏僻的小屋中,正低头从水缸里舀出一瓢水来往口中灌去的青年男子眉头一挑,向这间屋子的主人望了去。 老人和那个孩子已经蜷缩在了靠近窗边的位置,瑟瑟发抖。老人颤抖着声音道:“年轻人,你们两个快走吧。看你们的行止,应当也是江湖中人,可这风雷山寨的山贼实在凶残,你们双拳难敌四手,还是快从后门逃命去吧!” 坐在老人与孩子身边的中年男子抬起头来,看了水缸旁边的年轻人一眼,轻声道:“我们要是走了,你们怎么办。” “我们……唉,他们要什么,也就给什么就是了。想来大家都是中原人,应当不会太过为难。若不是胡人进犯长安城,他们这些原本与我们秋毫无犯的山贼,又怎么会如此咄咄逼人?”老人一边轻抚着怀中孩子的脑袋,一边对这两个半个时辰前路过此地歇脚的过路人焦急地道:“快走吧!再不走……” “嘭”地一声,小屋本就已经老朽的木门被整个撞了开来,砸落在地,溅起了好大一阵灰尘。 尖嘴猴腮的男子走进门来,眼睛一亮,道:“呦!屋子不大藏得人倒是不少!走吧?没听见我们大哥刚才的喊话吗?不想死的,就赶紧出来!” 他目光游移,扫了屋子里一圈。看见中年男子和青年男子时,他愣了一下。这两个人的装束也好,那青年男子背后交叉背的长剑和枪套也好,都不像是这么一个小小的山村中能有的。 正当他惊疑不定之时,老人已经抱着孩子站了起来,他颤颤巍巍地说道:“壮士,这两位是刚刚路过我们村子,来到家中歇脚的两个客人。咱们村里的事和他们两个无关,您高抬贵手,就放他们两人去吧。” 这个山贼眼珠转了转,突然一瞪眼,道:“不行!你们两个,今天算你们倒霉,撞上了咱们风雷山寨发财,活该你们在此处落脚!都别废话了,赶快出来!别他妈的耽误老子们的时间!” 他心里打得一手好算盘:这两个人别看衣着出尘,但竟然能让一个老头子帮他们求情,想来也是两个二把刀,不仅不足为惧,反而是送上门来的大肥羊,不要白不要。那个年轻人背后的那柄带鞘长剑,一看就不是什么凡品,要是能给大哥送去,想来又是一桩功劳。 心里已经变得火热的山贼脸上更加凶狠,将四个人推推搡搡地推了出去。见中年和青年男子都没有怎么反抗,他的心中越发笃定,手里便更加的不知分寸。 快到村口之时,他已经高高的挥了挥手,大声道:“大哥!瞧我这边带来了什么人!” 这是村口已经被整个村的村民挤满,听到这个声音,人群都向这边看了过来。渐渐一条道路分开,露出了驱马缓缓过来的那位大哥。 这位风雷山寨的寨主并不像自己的手下那样,眼窝子短浅。他看见年轻人背上一剑一枪交叉而负,便是瞳孔一缩。翻身下马,心思一边急转,一边抱拳恭敬道:“在下风雷山寨寨主言亭山,敢问两位……可是从青山而来?” 看着自家大哥如此作态,那尖嘴猴腮的山贼心中一凉,莫非自己真碰上硬点子了? 年轻人与中年人对视了一眼,什么都没说,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言亭山将脑袋垂得更低了一些,眼睛也不再直视两人,轻声问道:“有传闻说青山上的大神仙北面遭逢大难……” “你这外人,如何敢乱传谣言?!” “不敢不敢……”言亭山声音中竟然带出了几丝惶恐之意,姿态越来越谦卑。 只是在心中,他却实实在在的冷笑了起来。 长青门与玄罗宗一战,长青门门主身死,精英弟子折损大半,这已经不再是秘密。尤其是前两天新任门主继任仪式之上,那个名叫楚羽的年轻人竟然逃离了宗门,更是成了一桩笑话。若不是现在中原江湖的目光大部分都还聚集在被胡人包围的长安城那边,恐怕长青门已经被推到风口浪尖上去了。 现在这二人连猴子都收拾不了,还如此矢口否认,要么是长青门的逃兵,要么就是冒充的! 也罢,为了完好的拿到那年轻人身后的两样看上就品相极为不错的兵刃,陪他们作作戏吧! 中年人负手而立,看上去还真有一股不凡气度。他看了看被聚集到一处的村民,皱了皱眉,开口问道:“这些人,言寨主打算怎么处置?” 言亭山看了看那些满脸写满了恐惧的村民,邪气一笑,转过头来拱手道:“我知道青山上的大侠们最是嫉恶如仇,看不惯我这种下劣行径。可是两位,这个地方离长安城不足三百里,胡人进犯长安围城,眼见城就要破了,到时胡人杀过来,倒霉的还是我们这些江湖上的小虾米。人都是要活命的嘛,我们一路向南逃命,三十多号兄弟,总要有些盘缠干粮您说是吧?这样,看在二位的面子上,只要他们每户能给我们兄弟凑出来十两银子和一斤干粮,我就饶他们不死,两位看如何?” 年轻人低了低头,沉声道:“这个村子每一户一年都不一定能攒下来五两银子,你要十两?和要他们的命有区别吗?” 言亭山笑了笑,装模做样的沉吟了一会儿,开口道:“总是听闻青衫弟子行侠仗义,不愿见到江湖上的腌臜事发生。要不这样,两位若是能替他们把这份钱粮出了,我也放过他们,您们看如何?” 青年人不着痕迹的皱了皱眉,道:“出山门时没带那么多钱来,不能有其他方法么?” 言亭山强忍住笑意,故作为难的说道:“那这可如何是好?我们兄弟总要吃饭呀……要不这样,少侠我看你背后那一剑一枪,应该拿出来任意一件,都能抵上这个价格了。您给我其中一个,我放了这些村民,您看如何?” 青年人豁然抬头,紧紧盯着言亭山的眼睛。一瞬间,言亭山竟然心生了退缩之意。 将这些杂乱的念头甩出脑中,言亭山的手悄然抚上了自己腰间的长刀之上。他已经打定了主意,不论是这年轻人答应与否,他都会抽刀砍下他的脑袋。玩儿到这个时候可以了,弟兄们还要继续赶路呢。 青年人静静地看着言亭山,突然开口道:“其实我还有一种选择。” 言亭山没有反应过来,有些茫然道:“什么?” 寒光闪过,言亭山忽然发现眼中的世界开始天翻地覆,一切都颠倒了过来。 直到他看到了自己仍然站在原地的躯干,这才明白了过来,原来自己是被斩下了头颅。 年轻人手中一根铁条仍在滴着鲜血。 在意识消失的最后一刻,言亭山突然想起,那个传闻里逃离青山的长青门继任门主,似乎就是用的一根黑不溜秋的铁条作武器。 绰号是叫什么来着?楚疯子?还是楚狂人? …… 楚羽面无表情地将铁条在言亭山的无头尸体上擦了擦,然后一脚踹了出去,砸到了一个已经是面无人色的山贼喽啰身上。 林青在一旁砸吧着嘴,啧啧道:“好好的一个年轻人,江湖里初升的太阳、未来的希望,怎么戾气就这么重呢?” 楚羽道:“中原江湖里就是有太多这样的人,所以在千百年的外族侵略中,始终处于被动防守的劣势。若是中原武人都能有血性一些,长安城之围,早就解了。都到了这种时候了,跑路不说,竟然还要对中原同胞下手,他不死谁死?” 林青无奈的笑了笑,道:“算你说的有道理。” 林青转过身来,看向那些已经被震撼地在原地不敢有丝毫动作的风雷山寨的山贼们,笑道:“还不滚?留在这里等着被砍头嘛?” 几声嘶鸣,有马的骑马,没有马的,手脚并用,不到十个呼吸便已经消失在了视线之中,比来时的动作要迅速多了。 林青再次转过身来,对着兀自惊魂未定的村民们笑道:“乡亲们,没事了。” 这一抹笑容,可是要真诚了太多了。 前不久还在劝两人尽早逃离的老人看着两人,眼中已经多了很多惊奇与感激的情绪,一边就要跪下,一边问道:“两位恩人,敢问两位恩人尊姓大名?” 楚羽连忙将老人扶了起来,就欲开口道:“不不不,我们……” “他是长青门新任门主,姓楚名羽的便是。至于我么……长青门的一个客卿长老。” 楚羽霍然回首看着林青,林青笑着耸了耸肩,没再多说什么。 老人深深地鞠了一躬。 …… “你为什么要把我的名字留给他们?” “做好事不留名,跟没做有什么区别?你小子傻啊?” “我说你这个人怎么这么功利呢?我楚羽帮他们又不是为了图他们的报答,干嘛非要留下自己的姓名?” 林青撇了撇嘴,道:“也不知道你是真傻还是假傻。我留你名字的时候特意说了你是现任长青门门主,你没有注意到?你当然不在乎他们是否会报答你了,可长青门在乎啊。” 楚羽沉默了。他知道林青说的是对的。与玄罗宗一战之后的长青门已经是元气大伤,再加上他这个继任门主扔下一堆烂摊子自己跑路,想来名声已经是跌入了百年来的底谷。这时候任何对长青门有利的事情,他作为长青门门主,都有义务去做。 可是就算是明白这一点,他楚羽还是觉得心里十分别扭。他总觉得这么干,实在是太过功利,不符合他心中的审美和价值观。 “连宗门都快要在这个江湖上消失了,你那点坚持还那么重要么?为了宗门,你倘若还是非要贯彻你那一套,那就不叫坚持了,那叫自私。” 楚羽默然,知道自己无可辩驳。 林青拍了拍楚羽的后背,楚羽脸色一白,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林青无奈道:“别总是憋着,这种逆血,还是喷出来比较好。紫电裂天的雷电之力太强,你出手之时忽略了抵抗,受了内伤,实在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 楚羽左手撑着膝盖,右手反握铁条,用手背擦了擦嘴角的鲜血,低声道:“我不是犟,也不是不能服输。就是针对这一个东西,我打死都不能认怂。这是老子的底线!” 林青挥了挥手,道:“随你随你。咱们还有两百里就到了长安城了,如果速度快的话,明天晚上之前,应该能赶到。按照我的估计,赶上观摩至少一场大战,应该是没问题的。” 楚羽没说话,抬起了头,看了看天空,想起了长安城那个如昆山之寒玉一般的女子。 一别至今,她现在,还好吗? 思绪突然一转,他又想起了现在应该还在蜀山之上发奋修行的短发黄衫姑娘。 沁丫头啊,你知道吗,我师父死了。 沁丫头啊,你知道吗,我现在虽然是长青门门主的身份,可是江湖上的名声却臭了,你不会嫌弃我吧? 沁丫头啊,吴石头跑去找李沧澜先生询问他师父的事情,到现在还没有一点音信,你说他不会有事吧? 沁丫头啊,你自己在唐门里,没有人照应,没有人说话,会不会很闷啊?一天天摆弄暗器什么的,总要小心一些,不要把手给割破了。你们唐门还经常给暗器喂毒,要是不小心把自己给毒着了怎么办? 沁丫头啊,我刚刚只是突然想了琮琤姑娘一下,可不是喜欢她啊,真的,就是只是担心她的安危而已。你能理解的对吧? 沁丫头啊,你说我怎么这么没出息啊,我又想你啦。 第141章 三招 夜幕降临,江一白缓缓走在长安城的城头之上。已是初春时节,大风尚且还未刮起,料峭寒意尚且还未消减,却已经是接连好几日的晴朗天气。他将双手覆在城头的砖石之上,抬起头来,凝视着头顶璀璨的星河。北斗七星的痕迹十分明显,在夜幕里静静悬挂着。勺子的那头遥遥指北,像是示意着这座被围困的千年古城的命运。 他突然皱了皱眉,抿起了嘴唇,硬生生地将一口就欲喷出的鲜血咽了回去。回想起夕阳中那从远方似乎转瞬之间就来到面前的猎矛,他到现在都还心有余悸。 那道猎矛由拓跋苍鹰准确而冷漠地发出,哪怕他将洞天指发挥到了极致,甚至已经摸到了一些他从未触及过的门槛,也同样无法阻拦。若非一直在战场的某一处一直紧盯着战局的刘天南出手将之阻上了一阻,恐怕他现在的胸膛上,已经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窟窿。 他重重地呼出了一口气,有些疲惫地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今日一战,在吕清扬两道金轮将胡人那出了名的青壮斩杀之后,见情势不对地草原三雄就下了命令,五千胡人骑着战马潮水一般向他们涌了过来。说句实在的,江一白直到敌众我寡地道理,明白一千人对战五千人地队伍,赢面当真是小的可怜。可是如果再仔细一算,也无非就是一个中原人斩杀五个草原人罢了。所以江一白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己方竟然可以溃败地如此之快! 当五千骑战马奔腾呼啸而来之时,武学大家六层楼以下的中原江湖人几乎都要丧失了行动能力。五千战马飞奔起来,已经不是简单的一加一这么回事儿了。倘若下马捉对厮杀,甚至是真的平均分下来,五人围困一人,中原江湖倒还是真的能有获胜的可能,可五千铁骑洪流一般奔涌过来之时,寻常五人,根本发挥不出自己的实力,便会被乱刀斩成肉酱,或是倒下被群马踏成肉泥! 如蝗虫过境,如洪水灭顶。 一场战斗下来,千人的队伍只剩了不足四百人。在这剩下的三百多人中,长安城禁军竟然占据了大多数,那些临时加入其中的平均境界还颇高的江湖人士,活下来的还不到两成。 这一场战斗,带给江一白心中的震动,实在是太大了。这位后来被大魏王朝追封为神勇大将军的长安城二统领,第一次明白了,原来武学境界并不能解决所有的问题。在这个世界上,有一些东西是比武学境界,要更加有力的。 “想什么呢?” 江一白闻声回头,看着向自己缓缓走来的刘天南,低了低头,问了声好。 刘天南拍了拍江一白的肩膀,与他并肩而立,面色苍茫的看着深沉的夜色,缓缓道:“一千对五千,哪怕不能胜之,也不应当如此一泻千里。一白,你向来聪慧,可能想得通这其中的关窍?” 江一白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说道:“我觉得……萧盟主应该是对的。” 刘天南笑了,点了点头,道:“你说的不错,果然还是你更能明白我们这些人的想法啊……一白,倘若我将三千毫无武学功底的普通青壮交到你的手上,给你五年时间,再对上这五千草原胡人,你可有战而胜之的信心?” 江一白只思索了片刻,便坚定的点了点头,道:“能!” 刘天南再次拍了拍江一白的肩膀,道:“好!一白,你完全不必自责,今日一战,按照术数的法则,每人应当击杀五个胡人,才能算是完成了任务。而你江一白,击杀胡人数量足足五十七人!能在草原三雄的眼皮子底下做到这种地步,已经是相当不易了。你看,咱们中原人虽然只剩了三百余人,可胡人不也只剩了不足三千人了吗?论杀力,我们并不比他们草原人差!而且今天从这场战斗之中活下来的人,都是已经渐渐适应了这种多人数阵中厮杀的好汉了。明日倘若再战,想来不仅伤亡会比今日小很多,而且杀敌数量,也会随之上涨。这一点,我还是有着相当大的决心的。今日一战,我们输,不在气势,不在血性,更不在个人实力,而是输在了经验上。只要我们熬过了这一劫,最终活下来的那些人,将成为我们中原江湖改头换面的坚实基础与决定力量!” 江一白苦笑了一下,道:“城主,您还真是乐观,还能想着以后的事情……一千对五千,五倍的实力差距硬生生地被我们打成了三千对四百的七倍差距。我们活下来的是精英,他们胡人又何尝不是?这三百多人,明天一战之后,恐怕……” 没有等他说完,刘天南就已经打断了他的话。 “所以明天,在你们出城之前,我会先和那草原三雄战上一场!” 江一白心头猛然一震,霍然抬头,道:“城主!萧盟主不是去请剑宗周宗主和李彦则出手了吗?你不等他们一起吗?” 刘天南笑了笑,摇了摇头,道:“全城的百姓,今天已经有不少人饿了一天肚子了。最终决战,绝对不能再拖下去了,否则先乱起来的,就是我们长安城内部。明日我与他们三个一旦起战,大宗师之间的特殊感应,会让萧盟主、周宗主、李先生在第一时间知道的。这么一来,也能为萧盟主说服他们出手增加一些筹码,最不济,也能让萧盟主前来救援。我想那样的话,只要我坚持的时间长一些,总还是有些希望的。” 江一白低声问道:“他们三个人,对于城主来说……真的算是很强么?” 刘天南怔了一怔,沉吟了片刻,说道:“其实单论武道,草原胡子不如我们中原人远矣。大宗师以下,任何一个境界,相同层次的两人捉对厮杀,胜出的八成是咱们中原子弟。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因为咱们的招式之精妙,远非他们草原上的野人能比。而到了大宗师的境界以后,招式这类的东西,已然成了外物,与自然之间的联系,反倒成了关键所在。他们草原人虽然没有那么多繁琐的招式,可一旦进入大宗师的境界以后,由于他们从小就与草原生生息息,对于自然的理解,确实要比我们中原人占据优势。只不过我们中原人在与自然的亲近上虽然不如他们,可是我们却有着远比他们丰富的思想与精神境界。所以在大宗师境界,孰强孰弱,全靠个人。” “倘若分开来打,对上他们三人中的任何一个,我都有信心战而胜之。可一旦他们三人联手,就像那五千人的队伍一样,绝不仅仅是一加一那么简单。所以明天究竟会是如何,还是要打过才能知晓。” 江一白迟疑了一下,轻声问道:“倘若打不过……” “倘若打不过,那便死。” 刘天南的声音仿佛就像是吃饭喝水一样稀松平常。他伸出手来,似乎是想要抓住天上那颗最亮的星星一般,充满了稚气。 “我若敌不过他们,必是死路一条。到时候,我要你们这些在城外战斗的三百余人,无惧死亡。你们将是长安城外最后一道防线,你们必须死战,也只能死战!” “最后一刻,无非是长安城破,尸横遍野。明日开战之后,西门城门打开,能走的、想走的百姓,就让他们自行离开。不愿走的,就让他们等城破之后,自己选择生命结束的方式。” “明日之后,这里可能将会变成一片孤魂野鬼肆虐之地。但是没有关系,我相信,每一个在夜里声嘶力竭的游魂,都是在为了这一座城池,为了这一个中原江湖而放声纵歌!” 刘天南的脸上有淡淡清辉笼着淡淡笑意,就好像是一个将要完成自己一生心愿的老人,最后的一抹宽慰。 江一白在心中默默收拢了情绪,静静地立在刘天南的身后,一言不发。 过了半晌,刘天南才开口道:“今日琮琤她生生受了一记拓拔孤狼的拳罡,实在伤的不轻。我当时在帮你解那一矛之围,没能顾得上她。我虽然不后悔,也并不觉得自己做的有问题,但我终究还是一个父亲,还是会心疼。” 江一白点了点头,道:“城主,我明白。” “如果可以的话……一白,明日之战,我想让你帮我照看一下琮琤……倘若我真的出了什么意外,不奢求别的,尽可能的,让她晚死一会儿……” 江一白鼻头一酸,当下单膝跪地,沉声道:“请城主放心!但凡我江一白尚且还有一口气在,就一定不会让少城主有所损伤!” 刘天南点了点头,将双手负到了背后,眼神渐渐迷离了起来。 这终究是他守护了一生的城池啊…… …… 旭日东升,阳光渐渐倾泻在了林间斑驳的小道上。两道身影飞速地前行着,速度之快让普通人用肉眼几乎捕捉不到他们丝毫清晰的剪影。 “还有多远才能到?” “三十里。” 前方身影骤然提速,风声在耳边的呼啸越发的刺耳。 又过了一会儿,那声音再问: “现在还有多远?” “不足二十里。” 疾足狂奔之中,时间流逝仿佛不被发现一般,不多时那人便问了第三遍。 “此时呢?!” “冲出林子,便可看到长安城的城墙了!” 片刻后,疾驰的两人先后从树林之中冲出! 然后驻足。 年轻人震撼地望着眼前地这一幕。这一幕牢牢地刻在了他的脑海里,一辈子都没能再抹去。 …… 今日,长安城城主刘天南,身着一身海色长衫,手提一杆墨色长枪,孤身一人站到了城池之外。城头之上,三百多个皆是浑身带伤的战士们沉默地望着这一幕,一言不发。 刘天南微微一笑,深吸了一口气,抬起了一只脚。 脚掌落下之时,却并未踩到地面之上。阵阵肉眼可见的波纹在他的脚掌之下缓缓泛了开来。仿佛是一道无形的阶梯出现在了刘天南的面前,等待着将他送上登天之路。 刘天南掀起前襟,一步一步拾阶而上。 无论是长安城墙上的中原人,还是不远处马上的草原胡人,都静静地看着刘天南拔地而起的不断登高。这一刻,似乎两族之间的生死仇怨都已经被暂时的遗忘,有的只是弱者对于强者的由衷崇拜与尊敬。 这一刻,刘天南的身上,仿佛有着一层神圣的光。 十个呼吸后,刘天南停下了自己的脚步。他就在高于长安城城墙两倍的空中,静静地负手而立。 向下望去,背后就是这一生的坚守。 他淡淡地笑了笑,将目光移响了草原人最前方的那三个满脸凝重的壮士。 “在下长安城城主、江湖之盟执法队队长刘天南,请犯我中原疆土者,速速受死!” “拓拔素狐,拓拔孤狼,拓拔苍鹰,你们草原三雄,可敢接我三招?” 死死地盯着悬浮于空中的刘天南,拓拔孤狼率先冷声喝道:“有何不敢?!” “好!” 刘天南大笑三声,手中墨色长枪缓缓斜指,道:“这是第一招!” 一道圆润的弧度缓缓在天空中浮现,并不锋利甚至还带有一丝柔和的枪芒向草原人那边斩了过去。 拓拔三人均是面色凝重,异口同声道:“一同出手!” 宛如泰山压顶,隆隆巨响过后,三人面上潮红一闪而逝,而他们身后吐血坠马声不绝于耳。 “第二招来了!” 三人抬头看去,与上一道枪芒截然不同,这一道枪芒之中包含着一种愤怒与仇恨,凛冽而肃杀。面色凝重的三人为了不使背后的兄弟再遭折损,均是从马上一跃而起,于空中接招! 巨响声落,三人俱是咳出一口鲜血,却已经与刘天南处在了同一高度之上! “这样的攻势,你自己也会有损伤吧?”拓拔素狐的眼中跳动着冷肃的光,低声道:“还有一招,你倒是来啊!” 风云渐聚。 第142章 当如何 刘天南低垂着眼眸,没有说话。墨色长枪的枪尖缓缓下垂,看上去就好像是一名拳师缓缓收了自己的拳架一般。 拓跋素狐一挑眉,和拓跋孤狼与拓跋苍鹰互相对视一眼,同样没有说话,静静等着刘天南的下文。 刘天南笑了笑,道:“既然你们都已经上来了,那咱们直接开打好了,这第三招,我会……挑一个合适的时机用出来的。” 这话说的时候,刘天南并没有用内力加持,所以只有天空中的四人听得见。拓跋孤狼冷哼一声,道:“刘天南,我草原人向来敬重英雄好汉。中原人的英雄好汉不多,你刘天南算一个!可你现在得了我们的敬重,却来戏耍我们,这可就有些……用你们中原人的话来讲,厚颜无耻了啊!” 刘天南微微一笑,并不答话。 拓跋孤狼见刘天南这个样子,心中怒火更盛,就与再度出声,却被拓跋素狐打断了。拓跋素狐满脸凝重地盯着刘天南手中的墨色长枪,出声问道:“刘城主,恐怕你这第三招,非是不愿出,而是不能出吧?” 刘天南闻言一怔,而后仰天大笑,道:“真没想到,蛮荒之地,竟然也能有人有如此眼力!” 拓跋素狐垂眸笑了笑,道:“刘城主过誉了。您的前两招杀力之大,我们已经领教过了。想来被您当作制胜之用的最后一招,只会更强。不过你们中原有句话说得好,叫‘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您手中那杆长枪,虽然也确实是好东西,但是前两招的威势就已经达到了它的极限,想来如果您强行使用这第三招,这杆利器恐怕当场会在空中片片碎裂吧?” 听着自家兄弟的淡淡言语,拓跋孤狼和拓跋苍鹰对视一眼,心中皆是一惊。本来已好战尚武着称的两个草原人,竟同时在心中庆幸了起来。 刘天南缓缓呼出了一口气,轻轻挽动着手中长枪,在空中划出一个又一个漂亮的枪花。他轻轻说:“是的,这杆‘亭轩’的材质虽然在天下所有的兵器之中,能够算得上是珍贵,可要承受住我的第三招,将之完美的发挥出来,确实还差不少火候。你的眼光着实毒辣,可有一点,你还是说错了。” “哦?” 拓跋素狐挑了挑眉,学着中原人的礼仪,抱拳拱手问道:“请指教?” “你说我非是不愿,而是不能。可事实上,我非是不能,实为不愿。” 刘天南面含笑意,一手持枪,一手轻轻抚过这杆名为‘亭轩’的长枪,脸上的温柔神情,哪怕是刘琮琤,也很少能看到。 “此枪乃吾妻用一副她亲手花费整整三年时间绣成的锦绣长安图换取而来。吾妻死后,此枪被我封存于床榻之下,再不曾用。今日一战实为关键,我便将之取了出来。就算如此,我也不想让这柄枪有任何损坏。所以这第三招,我实在是不愿出手毁枪罢了。” 脸上的追忆之色渐渐涌起,刘天南随手一挥,枪意逐渐地在四人所在的这片小空间之中蔓延了开来。 “也好,就不用那最后一招,我刘天南也照样能能把你们这些草原胡子给收拾了!” 刘天南在草原三雄满是警惕与防范的目光之中前踏一步,朗声道:“初闻华山有孤坟,白鹭啄饮谪仙人。忽有寒风刀割骨,不见来时脚下痕!” 拓跋苍鹰脸色猛然一变,高声道:“小心!” 寒意如同喷涌而来的万顷冰雪,罡风在一瞬间爆裂开来,席卷了这一方天地! …… 刘琮琤抬头看着天上已经升起的万千意象,脸上仍旧那股淡淡的神色,双拳却已经紧紧地了握在一处。 那杆亭轩,她是见过的。每年地七月十三,父亲都会将它从自己房间床榻之下的暗格之中取出,拿着它,带着自己,提着两壶酒,来到华山之上偏僻的某处。 那里有一座孤坟,是她母亲的。据说这是她母亲临终之前亲口要求她父亲的,务必要葬在华山之上,与那清俊冷峭融为一体。 每一次来到坟前,父亲都会坐在那块无字碑之前,一边拿一块干净的西南那边的丝绸擦拭着手中的亭轩,一边不断地将两壶酒之中的一壶不断地倒在墓碑的周围。小时候刘琮琤总是很不解,就问父亲,这样的祭奠方式不都是一些酒鬼才会这么做的吗,难道母亲生前很爱饮酒?为什么自己一次都没有见过呢? 父亲擦完亭轩之后,就会自己拎起另外一壶,一边小口小口地饮着,一边笑着对刘琮琤说:“是啊,你娘亲,是正儿八经的大家闺秀,从来不饮酒。但是呢,别看你娘亲平日里贤惠温柔,可心里呀,却是对男人的江湖好奇的很呐。她偷偷跟我讲过,她一直都特别向往江湖中人大口饮酒、大口吃肉、与人称兄道弟的那股豪迈。但是她从小在你姥爷那边学到的就是三从四德,实在是不敢像一个真正的江湖人那么做,哪怕我一直在怂恿和鼓励她。我跟你娘是青梅竹马,早年的时候,我们两人还未成婚那会儿,一起结伴出去游历江湖,凡是和人打交道的时候,她总是躲在我后面。那时我正缺一把趁手的兵器,机缘巧合之下,我们见到了这柄长枪。可惜当时这柄枪的主人虽然不习武,却也识货,要价颇高。我们两人既是出城游历,怎么会带那么多现银在身上?于是便遗憾错过了。哪知回城之后,她在没有告诉我的情况下,拿出了她绣了整整三年的一副锦绣长安图,把这杆亭轩换了过来。倒不是缺钱,而是她自己觉得,这柄枪有气质,用银两来换实在太俗。“ 父亲说到这里的时候,脸上便出现了平日里基本见不着的温柔神色,道:”我一辈子都忘不了那天,身子小小的她抱着一杆比她还要高的长枪跑到我面前,脸上的红晕还没退去,便兴奋地对我讲:‘天南,这柄枪我给你换来了。以后你用着这把枪闯荡江湖,也算有我的一份了。’那时我呆住了,我觉得她身上散发着一种我根本描述不出来的光辉,吸引着我,吞噬着我,淹没着我,偏偏我还享受着这种感觉。跟她在一起玩耍了那么多年,我头一次觉得她……竟然可以那么好看。“ 父亲抱着酒坛子,脸上的笑容变得有些傻里傻气的,他说:”你娘亲啊,看着我当时那个样子,以为我失心疯了,连忙问我怎么了,我张了张嘴,脑子里一片空白,原本想说的什么,一句都想不起来了。过了好半天,我才憋出来了一句话。“ 小琮琤好奇地问:”爹,你说了什么呀?“ 刘天南嘿嘿一笑,道:”我说,你嫁给我好不好。“ …… 娘亲是病死的。本就身子弱,再加上总是担心父亲的安危,在一次染了寒风之后,不知怎么就发展成了肺痨。那时父亲发了疯一样地找大夫,找灵药。刚接任长安城城主的他甚至调动了相当一部分的守城禁军去到那些传说之地去找寻那传说中的五大神药。可惜病来如山倒,体弱的母亲终究还是没能熬得过去,在七月十三那天去了。整整两天,父亲放下了一切城中事务,守着娘的尸体整整两天。还是大夫来劝说娘亲必须要下葬了,否则将会有将肺痨传染开来的可能性,父亲这才离开了床前,抱着娘亲去了一趟华山,将娘亲葬在了那里。葬完了娘亲的爹,似乎很快就从伤痛之中恢复了过来,开始一心投入到练武和管理长安城两件事情上,并且做的相当出色。不到一年,人们便觉得父亲已经彻底的从阴影之中走出来了。而自己却在无人之时,经常见到父亲独自登楼,饮酒望月。 刘琮琤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不着痕迹地瞪了瞪眼睛,让已经涌到眼眶边上的泪水不至于真的流出来。她握着手中父亲送给自己的冰魄长枪,感受着体内伤势的情形,眼神越发的冷漠与坚硬了起来。 父亲是长安城城主,除了死战,别无选择。 而自己是父亲的女儿,除了死战,同样别无选择。 头顶的交战正酣,而刘琮琤却已经做好了准备。 倘若父亲赢了,那么自己将伴着冲锋的号角之声,第一个跃下城头,用手中的冰魄,收割胡人头颅; 倘若父亲败了……那么自己就将取代父亲的位置,站到那三人身前,将长安城扛在身后! 无他,唯死而已。 只是心中,可能仍是有着那么一丝小小的遗憾吧。 直到死亡来临,她都没有办法再去那个爽朗如暖阳一般的少年了。 这样也好,阴阳相隔,一别两宽。 少年,请和你的女孩一起,好好的。 …… 天空之上,劲气纵横。 一团暴乱的风浪之中,两道身影正在进行着近距离的厮杀。墨色长枪和一对肉拳不断交换着劲力,残影如同幕布之上的皮影戏,眼花缭乱,无法区分。 不远处,拓跋苍鹰双眼中似是蒙上了一层淡淡的金光,专注地看着气团之中的交战,目不转睛。渐渐在他的手中,莹白色的光芒逐渐凝成了一根根猎矛,看准时机,手腕轻抖,便会有其中一根如同穿梭了空间一般向其中激射出去。 拓跋素狐稍微计算了一下,到现在为止,刘天南一共身中六支猎矛,被拓跋孤狼重重地砸在身上足足一十二拳。 差不多了,大哥应该也撑不住了。 拓跋素狐在心中默念道,然后脸色突然涌起一抹苍白,原本举着的双手放了下来。 气团渐渐消散,一道浑身是血的狼狈身影率先从中逃离了出来。 拓跋素狐瞳孔猛然一缩,铺展开来的双手紧紧一握! 眼看就要消失殆尽的气团再次聚拢,压缩! 一声巨大的轰鸣! 拓跋素狐喷出了一口鲜血,身形摇摇欲坠,被拓跋苍鹰及时赶到扶住,才不至于被那股反冲之力从天空震落。 拓跋孤狼也摇摇晃晃地来到了两兄弟身边,身上纵横交错地枪痕不下数百,更是有十余处几近要害。 虽然如此狼狈,但三人的眼睛却越发的明亮。 草原三雄,已经很多年没有联手对付过一个敌人了。这次阔别已久的配合,所幸没有生疏。 而他们将杀掉一位名震天下的中原大宗师,来作为他们此次联手的纪念之礼。 气雾渐渐消散,几乎微不可闻地咳嗽声响了起来。 ”还没死?“ 就算以三人大宗师境界的心境,竟也感到了一丝不可思议。 刘天南的身影渐渐浮现,衣衫尽碎。 状态最好的拓跋苍鹰默默地抬起手来,一根根的猎矛再一次浮现了出来。 刘天南有些疲惫地抬了抬头,看着视线中有些模糊的场景,苦笑了一声,轻声道:”操他妈的……“ 不舍地抚了抚自己手中的亭轩长枪,刘天南缓缓地闭上了双眼,身体内渐渐浮出了淡淡的微光。 拓拔素狐不顾从自己口中渗出的鲜血,大声吼道:“二哥!快!他要用那最后一招了!” 共十五跟猎矛,挟裹着浩大声势,冲向了刘天南。 微光敛去,刘天南哇的一声吐出了一大口鲜血,面如金纸。 “这枪既然是弟妹留下的,你就要好好留着。还不到拼命地时候,他们不值得。” 刘天南努力睁开双眼,看着身前这个模糊的身影,努力笑了一下,道:“那你不早来……” 一股柔和的劲力包裹住刘天南的身躯,将他缓缓带去了长安城城头。早就等候着的刘琮琤紧绷着自己的脸,泪水哗啦啦地留着,却硬是紧抿着嘴唇,一声不吭地将刘天南抱进了自己的怀里。 萧正风缓缓收回了自己的目光,手掌微微用力,十余根悬停在半空中的猎矛尽皆碎裂。 草原三雄沉默了片刻,知道到了关键时刻,都各从衣襟中摸出了一颗不知是丹药还是什么的事物,丢入了口中。 气势陡然攀升。 拓拔素狐冷漠地盯着萧正风,道:“你一个人,结果也一样。” 萧正风摇了摇头。 一道仿佛要劈开天地的刀芒闪过。 野人一样的男子缓缓提刀踏空而来,眼中狂热一闪而过,问道: “谁说他是一个人来的了?” 第143章 生与死 楚羽遥遥望着那一道嚣张狂放到了极致的泼天刀光许久都不曾在天空之中消散而去,怔怔出神了良久。 那是李彦则,是父亲命中的挚友与宿敌,是苍山里的冷风,是大漠中的骄阳,是人群中的野兽,是黑暗中的肩膀。 楚羽和这位他应该称作叔叔的人相处的时间并不长久,从野外的烤肉开始,到江湖大会结束为止,也一共不到两个月的时间。可就在这两个月之中,楚羽却已经清楚地知道这位长辈的脾气羽与秉性。那是一个孤独到骨子里的人,除了当年的父亲以外,似乎从来不会有人能真正走到他的内心中去窥探一二。他像是这世间人中的一个异类,怀抱着永远锋利的刀,走在旷野无人的角落里,仍然是万众瞩目。 说来也奇,从遇见他以后,楚羽从没觉得这位在世人眼中孤傲冷漠的武痴有多么难以相处。细细想来,楚羽竟一次也没有喊过他叔叔,而他也从来没有在意过这件事情。连楚羽自己都不清楚,在楚羽的内心深处,其实是把这个名为李彦则的男人当作朋友来相处的,他们之间的辈份差异与老一辈之间的交情,也只是让他们天然的有一种亲近之意罢了,真正让两人和谐相处的原因,还是两人骨子里一些并不明显的相似。 还是古人说得好,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楚羽突然想起了什么,猛得扭头看向了林青。果不其然,林青此刻也正抬头怔怔地看着那抹天际里的刀光,严重透露的神色十分复杂。 既然两人都和自己父亲的关系那么好,那么总该有些相交才是。 林青缓缓收回目光,低下头来,似是笑了一下,轻声喃喃道:“这个王八蛋还真被萧正风给劝来了……” 楚羽一拍林青肩膀,林青反常地吓了一跳,心不在焉的实在太过明显。楚羽好奇问道:“你们两个很熟?我怎么从没听李彦则提起过你?” 林青先是翻了个白眼,以示对楚羽吓着自己的不满,随后撅了撅嘴,表达了对楚羽这个白痴问题的不屑,开口答道:“废话,跟你爹熟的那些人,你娘,陆诩,林知北老爷子,再加上这个李彦则,你听过哪一个提起过我?” 楚羽“噫”了一声,惊讶爬满了整张脸,开口道:“对啊!为什么就没人提起过你呢?你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是不是做过的缺德事情实在太多,我爹他们都实在耻于与你为伍,所以才下意识地把你给忘了?” “呸!” 林青狠狠地啐了一口,道:“放屁!你小子怎么跟长辈说话呢?!” 楚羽把嘴一咧,道:“那你呢?你也不撒泡尿看看,自己有点长辈的样子吗?” 林青一时语塞,干咳了两声,故作深沉道:“你还小,不懂,这世界上啊,有一种人,是专门为了黑暗而生的。他们或为了朋友、家人、师门,或为了梦想、事业、原则,终日在人们的视线之外游走,忍辱负重、忍气吞声,就像那传说中的二十三年蝉一般,蛰伏许久,只为了最后一刻的清亮声明……” 楚羽直接打断了林青的话,道:“一边儿去吧,咱们也算是生死之交了,你什么屁样儿我还不清楚吗?除了武功境界高一点,你哪里有一丝一毫高手应该有的风范?还二十三年蝉,我呸……” 林青憋了很久才将一拳向楚羽脑袋上砸下去的愿望憋了回去。他忍了又忍,幽幽道:“你个小王八蛋,是老子救了你好几次命的好吧,你为老子干过点啥?还好意思说是生死之交……这份厚颜无耻是哪个王八蛋教你的?陆诩吗?” 楚羽嘿嘿一笑,没有再继续怼下去,将目光转向了天空里的那处战场。 林青随着他的目光望去,道:“你不要觉得,这两个人来了,就可以扭转长安城的劣势了。看这处战场,昨日他们应该已经交战过一次了。现在刘天南已经失去了战斗能力,长安城中的有生力量,我估计应该还不足五百人。而对方一眼望去,就有三千人的阵仗,这样悬殊的差距,可是真的不好办啊。” 楚羽愣了愣,在心中稍稍一算,道:“也还好吧,无非就是一个人杀上六七个胡人罢了。咱们中原江湖的武学境界,不是向来要高于草原胡人吗?” 林青叹了一口气,道:“就是和你一样想法的人实在太多,所以千百年来,中原人从来没有彻底的在对抗北胡南蛮的战争中真正占过上风。你要记住一句话,人有力穷时。” 楚羽道:“不是还有一句话,叫‘人之数众,其力胜天吗?” 林青笑了笑,道:“说的不错,那你现在倒是看看,是谁的人数更多一些呢?” …… 水火棍和那把精钢刀在空中不断挥舞,成功地将草原三雄分割了开来。拓跋素狐和拓跋苍鹰紧紧盯着眼前这个被称为、也是事实上中原江湖的最强者,说心中不紧张,那是骗人的。可是更多的,在心中,他们仍然是兴奋大于恐惧。草原人的血液之中本就流淌着好战与征服的因子,也正是这种因子,才让这个在草原上逐水逐草而生的民族不但没在千百年的历史中渐渐消亡,反而越发壮大,不断向中原发起一次又一次的冲锋。 不远处拓跋孤狼已经和李彦则站在了一处,漫天的拳罡与刀芒横飞,充满了狂放与危险。 棋逢对手。 萧正风却不急于动手,而是开口问道:“你们刚刚塞嘴里面的那种丹药,是返还丹吧?真是可笑,吃着我们中原人的丹药来对付我们中原人,你们还真是不害臊,还敢称自己为好战的民族?” 与拓跋孤狼不同,两人的性子都沉稳谨慎。互相对视了一眼,拓跋素狐缓缓道:“萧城主……不对,应当是萧盟主。我们素知你的强大,以往的时候也对你的实力崇敬有加。只是草原人的民族必须被改变,我们今天,必须要突破这座长安城的城墙。就算你与这位……不知名的勇士前来相助,也终究是无济于事。你作为这个世间的巅峰强者,想来应当明白,我们草原人从来不会在你们所说的武学境界上占到丝毫的便宜,我们真正的优势,你们真正的劣势,你应当心知肚明。” 萧正风盯着拓跋素狐的眼睛,缓缓道:“今日速速退去,我可以不杀你们二人。” 拓跋素狐闻言先是一怔,而后失笑道:“萧盟主,我以为您是个枭雄,可没想到,你还是个可悲的理想主义者。且不说您有没有在我们二人联手的情况下杀了我们的实力,就算能,您觉得,背着整个族群希望和单于嘱托的我们,会因为死亡而停下我们的脚步吗?” 萧正风说:“没得谈?” 拓跋素狐与拓跋苍鹰相视一笑,摇了摇头。 拓跋素狐鼓满了内力,朗声道:“草原儿郎们听着!拿起你们的战刀,驱策你们胯下的战马,向面前那座城墙发起你们最猛烈的进攻吧!为了仍在草原上煮着羊奶烤着羊肉等我们回去的兄弟姐妹!为了我们草原人明天的未来!献出你们的鲜血和生命吧!” 刹那之间,长安城前这一片昨日已经洒满了鲜血与尸体的战场,一片安静。 不知是胡人中的哪一个最冲动的家伙率先喊了一声:“杀!” 而后马蹄震动,大地颤抖,杀声震天! 长安城墙之上,刘琮琤深深吸了一口气,伏在怀中自己父亲的耳边,轻声道:“爹,我去了。” 几近昏迷的刘天南努力地睁开眼睛,看了自己的女儿好一会儿,颤抖着伸出手,捏了捏那张绝美的脸,几乎是微不可见的点了点头。 刘琮琤抿了抿嘴,将刘天南靠在了墙上,站起身来,握紧了手中的冰魄长枪。 她的身后,站着江一白、吕清扬、雷光石、张白衣,还有几个实力已经达到了武学大家七八层楼的江湖人。 城内城门前,仅剩的三百余人已经自发地聚集了起来。他们沉默的握着自己手中的兵刃,冲天的血气晕染着他们已经与昨日完全不一样的气质。城中百姓们不知何时也已经来到了这边城门,无声而密集地看着这些为了自己地生命而将要献出生命的陌生人们。 同样不知道是哪位最先抑制不住心中澎湃地血液,高声喊了一句:“中原必胜!长安城必胜!” 于是在长安城内地城门之前,毫不弱于城外喊杀声地助威之声,响彻了云霄。 “长安城必胜!” “中原必胜!” 三百余人地眼中,渐渐升起了一种光。 刘琮琤高举冰魄,长大了嘴怒吼道: “开城门!!” “中原英雄们!随我出城迎敌!” 铠甲取代紫黑衣裙的身影,下一刻已经从城头飞掠了出来,重重地向草原人的洪流之中砸了过去! 冰魄神枪猛然挥动,千里寒意骤降,劲气迸发,数十人吐血震落下马! 遥遥看着刘琮琤还未落地就已经踩着一杆举起的长矛再度高高跃起的身影,江一白一声怒吼: “兄弟们!上啊!” 十余道身影,高高从城头上跃下,砸入阵中! 城门落下,三百余名注定无名又必将名垂青史的英雄们,涌入了七倍与自己的铁流之中! 大日沉沉! …… 楚羽沉默的看着眼前发生的这一幕,握着铁条的手紧了又松。背后的紫电裂天仿佛是感受到了这个人的情绪波动,认为自己终于有机可乘,甚至自主的跳出了电蛇,开始侵伐楚羽的身体。 而楚羽虽然脸色苍白,但仍然恍若未闻。 一只大手狠狠地拍在了紫电裂天的剑鞘之上,终于让这把剑消停了下来。 看着楚羽的神情,林青在心中叹了一口气。附到楚羽耳边,他轻轻道:“现在你还认为,这场仗,是很容易打的了么?” 楚羽几乎是无声的喃喃道:“怎么会如此……明明这三千胡人的整体武学境界连武学大家都不到,而长安城这边的人几乎都在武学大家三层楼以上,怎么会……不过半柱香的时间,就已经死了几十个人了……” 林青淡淡道:“这还已经算是不错的了。我虽然没有看见,但是我能猜到,昨日首次交锋的时刻,长安城这边应当更惨。虽说这半柱香的时间里,胡人也已经死了数百人,可是照这个趋势下去,输是一定的了。” 楚羽豁然回头,急切道:“只要萧盟主和李彦则能将那两个三个胡人杀了,这不就有就了么?” 林青摇了摇头,道:“哪有你想得那么简单。都是大宗师境界,分出胜负容易,可是想要分出生死,岂是短时间内就能做到的?你说的是没错,等到中原的两位大宗师取得了胜利,一切都好解决了,可问题是眼前出城战斗的这些中原人,真的能够撑到那个时候吗?恐怕萧正风和李彦则将对手首级割下来的时候,长安城已经被剩下的胡人给占领了吧?到时只需以人质相挟,萧正风和李彦则又能怎么办?” …… 雷光石是长安城四大统领之中最不起眼的一个,虽然江湖大会上他也是最初的十大擂主之一,也表现得相当出色,可是和其他人比起来,实力没有江一白、张白衣出众,性格没有吕清扬显眼,倒是成了最容易被忽视的那个。 只是这一次大战之后,想来不会再有人将他看轻了。 他不擅身法,坠入马群人群之中以后,索性站在原地不动。他的兵刃早在昨日的时候就已经断掉了,现在的他,手中拿着的是从刚刚击杀的那个实力还算不错的胡人手中抢过来的一柄弯刀。 他用着感觉不错,还挺顺手。 在他的周围,已经堆满了一圈的尸体。一眼望去,大致有三十余具之多。 他还能杀,还能战。虽然体内的内力所剩不多,手臂已经酸麻的要命,但他知道自己还能继续。 他从未觉得自己如此辉煌过。 一只羽箭袭来,刺中了他的小腿。他身体陡然一倾,随即立刻站住。 只是眨眼的功夫,他的胸膛与后背之上已经多了两道深深地血痕。 看着警惕的围着自己的胡人们,雷光石笑了笑,不住地挥动着自己手中的弯刀。 一个胡人身影远远奔来,挥手就向雷光石斩了过来。 雷光石想要抬手抵挡,却觉得身体一软,提不起劲。 原来箭中有毒。 刀光闪过。 长安城第一位统领,身亡。 第144章 你来了 有人在暗处放冷箭。 应该还不止一个人。 虽说胡人的武学境界远不如中原人,可在这千人的数量之下,还是有不少达到了武学大家七八层楼之上高度的强者在。 雷光石死了。 …… 刘琮琤眼神越来越冷,手中的冰魄挥动越来越快。她大范围的杀伤终于被眼前的整整三个宗师级别的草原湖人给抑制了下来。混乱的战场上,这是唯一一处只为这四个人单独空出来的战场。 只剩百余人了。 而对方呢? 千人。 刘琮琤深吸了一口气,感受了一下天空之中毫无结束迹象的战斗,明白了今日之战,怕是难有善果了。 于是她渐渐压下了心中纷乱急躁的念头,缓缓收了枪势,定定立住,看向将自己围困在此处而不能去继续杀敌的三个胡人。 不远处江一白、吕清扬、张白衣也都已经被相应实力的胡人缠了起来,现在真正在战场上为减少敌方人数而做出贡献的,竟然是那剩下的禁军和临时凑起来的江湖人们。 刘琮琤明白,倘若自己不能尽快将这三人解决掉的话,随着时间的的流逝,自己这边仅剩的一百多人,早晚会被生生耗死在这里。 于是冰魄神枪之上,渐渐泛起了淡淡荧光。 “嗖!” 又是一枝羽箭向刘琮琤激射而来! 与普通羽箭不同,这枝羽箭之上挟裹着浓厚的劲气,仿佛连金石都可轻易割开。羽箭在空气之中划出一道淡淡的痕迹,转瞬之间便来到了刘琮琤身后的半尺之地! 而后凝固在了半空之中,片片碎裂。 刘琮琤眼瞳之中微微闪过一道淡蓝色的光芒,只听杂乱的人声之中悄然出现了一声闷哼,随后人体砸落在地的声音响起,混在周遭满是怒吼与喊杀声的环境之中,显得十分不动声色。 可是三名手持弯刀围困刘琮琤的草原人却同时脸色一变,再望向对面这个中原女子之时,脸上已经满是凝重。 刘琮琤的声音依然清淡:“不愧是已游猎为生的草原民族,这样的射术,可以说是当世一流了。只不过他的武学境界追不上他的射术,身体也实在太过脆弱,死在我手上,也不算他冤。” 顿了顿,她又补充道:“你们也不冤。” 冰魄动,霎那风起! …… 吕清扬其实在第一天第一个出阵与那个名叫完颜赤峰的胡人交过手之后,就已经身怀内伤,再加上昨日一整日的冲杀过后,用城中医馆大夫的话来说,今天能站起来,就已经是个奇迹了。而他不仅站了起来,还握紧了自己的金轮,从城头上一跃而下之后,手中又斩杀了十数胡人。 直到此刻对面沉着的胡人青壮将他的脚步阻下来之后,他才有时间去感受一下满身的入骨伤痕与肺腑之间的震动所带来的疼痛。 他看了看并没给自己拉开战场的、仍旧围在周围的胡人士卒,不由得苦笑了几声,扬了扬手中的金轮,对那个沉着的敌人道:“我说,你这家伙本来就够强的了,怎么还要让你的小弟来跟你一起群殴啊?你这样是很没有武德的你知不知道?” 那沉着男子摇了摇头,道:“你是中原难得的勇士,我敬重你。但是我们现在不是在比武,而是我要杀了你。既然是要杀你,就不讲究你们中原那么多的繁文缛节了。” 吕清扬嘿嘿一笑,道:“你这家伙还真有些意思,叫什么?我都不舍得杀你了。” 那男子又摇了摇头,道:“你没有必要知道我的名字,因为今天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既然总有一个人要死,那知道姓名又有什么……” 金光闪过,头颅滚落在地。 吕清扬撇了撇嘴,道:“真是的,那个叫完颜赤峰的家伙究竟是怎么死的,你没看见吗?怎么就不知道吸取一些教训呢?虽然你夸我是什么中原勇士我很开心,但……我才是长安城四个统领之中最不讲道理、最无赖的那个了……” 吕清扬身子一软,跌坐在了地上。 那汉子怎会如此好杀?这一击已经用尽了吕清扬所有精气神,他的丹田中此时就犹如干旱三年之后龟裂的大地一般,死气沉沉。 周身围了一圈的胡人士卒们互相对视了一眼,手臂蓄力,纷纷举起了手中的长矛,向那个中原人刺了过去! 吕清扬艰难的挪动了一下身子,仍是被两根矛洞穿了肩膀,一根矛刺穿了胸膛,一根矛刺穿了腹部。 他抬起头来,看着天空中的骄阳,口中不断向外溢出着鲜血。 要死了吧? …… 江一白还算是比较潇洒,只是从来不用任何兵刃的他在用洞天指力洞穿了二十多个胡人的胸膛之后,终于还是发现,这样的内力挥霍实在不划算,于是伸手抄过了一具尸体边的难得的长刀,身形如鸿雁一般在兵甲之中穿梭来去,带起一蓬又一蓬的鲜血。他路过之处,胡人士卒宛如被割下的麦子一般,纷纷倒地。 一身穷酸书生的邋遢衣裳早已被铁质盔甲取代而去。这两日他的身份不是江湖上的洞天指江一白,而是长安城禁军二统领。 他终于停了下来,目光缓缓扫过围着自己却不敢上前的胡人士卒,开始不着痕迹地换起了气。 到了他和刘琮琤这个境界的宗师,只要气机可以绵绵不绝,丹田之中的内力便可源源不绝,绝非寻常宗师可比。 只是战到此时,就算是强如江一白,也已经将口中藏下的那一口气憋到了极致,只能寻找机会再次换气。 这口气刚刚换到一半。 江一白瞳孔一缩,手中长刀毫不犹豫地脱手而出,洞穿了整整三个胡人士卒的身躯之后,被一只手稳稳地抓住。 江一白闷哼一声,鲜血自嘴角溢出。 一名手持长剑的中原人打扮的家伙,随手丢掉了那柄长刀,缓缓向江一白走了过来。 “在我的眼皮子底下换气,江一白,你可真是找死了。” 江一白望着那人,咬了咬牙,道:“韩城子,没想到竟然是你。你们玄罗宗果然勾结北胡,从上到下没有一个是好东西!” 韩城子摇了摇头,手中长剑微微颤抖,发出几声清亮的剑鸣。他缓缓道:“不是我们玄罗宗背信弃义,到底是谁先对不起谁的,你们这些在中原里一天天只知道享福的人们,心里没数么?” 江一白咬了咬牙,怒声道:“可你们终究是中原人!” “你们何时真正把我们当成过过中原人?”韩城子的脸上渐渐流露出了些许讥讽之意,道:“别说这些哄骗天下地大话了。我在草原上将脑袋别在裤腰之上砍杀身边这些胡人的时候,你们在哪里呢?” “可是你们的下场你也已经看到了!现在你们宗主都已经身亡,你们为什么还要助纣为虐?倘若你们现在和我们一同对抗胡人,我们依然可以成为中原江湖里的伙伴!” 韩城子撇了撇嘴,没说话,提着剑向江一白走了过来。 我为什么要和你成为伙伴?你大概是不知道单于亲口许诺给我了些什么东西吧?现在你们城主都已经躺在了城墙之上,你们这些人都要死在这里,我原本一辈子都得不到的东西即将唾手可得,我为什么要停下来,放弃明亮的前方? 江一白不知道此刻韩城子心中的想法,他知道的是,两人本就是旗鼓相当的对手,而此时自己已经身具内伤,不知能否敌得过? 旋即江一白笑着摇了摇头。 敌不过又能如何? 敌不过也要敌。 恢复了些许的内力顺着特定的经脉以特定的方式汇聚到了十指之上,江一白眼神渐渐沉凝,蓄势待发。 剑光与指芒交相辉映,又是一处轰鸣而起的大战! …… 张白衣握着长刀的手有些颤抖,那是因为用力过猛,在上一击得反震之力下所产生的结果。 他望着对面那个几乎如同一座小山一般得壮汉,心中却没泛起什么波澜。 被震开的胡人士卒再次渐渐回笼,呼喝着涌上前来,继续向着张白衣发起进攻。 张白衣屏气凝神,挥刀沉默的砍了上去。 他的一身白衣早已经染成了猩红之色,有敌人的,也有他自己的。 鲜血与残肢在他的眼前飞溅,他早已经熟视无睹。看着眼前的这些前赴后继砍向自己的胡人,他不禁有些恍惚,仿佛又回到了年少时的那个山谷之中,自己一个人面对对方一整个山寨强盗的场景。那是他用的就是手中的这把刀,那时他就已经体验过了这种毫不讲究招式只如砍菜切瓜一般的杀人方式,以及命悬一线的紧张与刺激。只不过那次在自己用尽了力气将要被敌人了结之时,有一名名叫刘天南的年轻人出手相救,而这次,怕是不会再有人来做自己的贵人了。 他何尝不想与刘天南成为真正的兄弟,奈何他来到刘天南的身边,本就是以一名棋子的身份来的。 家族之中要求他掌握当时百人入城的苏家的秘密,所以他从一开始就做出了与苏家家主苏穆不对路的姿态,可没想到,到最后动手的那一天,还是将自己的棋子身份暴露了。虽说他守口如瓶,并没有将自己的身后家族讲出来,可他也因此失去了刘天南的全部信任。纵使后来这么多年他拼命的继续为长安城的百姓做着一件又一件的贡献,也依然于事无补。 本来么,一个棋子,还奢望真正的兄弟感情,这就已经是世上最好笑的事情了。 他不怪刘天南,他也不怪背后的家族。他只怪自己生的实在不好,这一辈子,先欠恩,又欠命,活的实在窝囊。 好在有生之年,终于还有机会跟胡人的小崽子们耍上一耍,长刀砍去,好不痛快。 眼前又一个胡人倒下,视野之中出现了一个巨大的拳头。 张白衣猝不及防,又或是没了躲闪的力气,被这一拳狠狠地砸中,倒飞了出去。 那如小山一般的胡人汉子揉了揉自己的拳头,咧了咧嘴, 张白衣缓缓从地上爬了起来,心道还好自己知道这一辈子注定不得好死,这才没有娶妻生子,也算是给自己断了后路,像这种需要拼命的时候,就没那么的顾虑。 人生在世,不过一条贱命。 老天爷要玩儿我,我把命还你便是了。 提起刀来,张白衣发起了又一次冲锋。 …… 刘琮琤与三人鏖战,并未占了上风。哪怕手中冰魄寒意冰封万里,对方也依然如同脚底的狗屎一般,甩不掉又踩不下去。 刘琮琤渐渐动了真火。 一个胡人忽然道:“你看那边。” 刘琮琤心中一阵不安,豁然转头。 正好看见了吕清扬被四根长矛刺穿身体的场景。 “不!” 刘琮琤嘶喊道,身上铁甲突然碎裂,血口崩开。 三个胡人满脸冷静地收回自己手中的兵刃,撤出了一段距离。 刘琮琤静静地环顾四周,看着身体在四根长矛下不断颤抖的吕清扬、看着在玄罗宗余孽剑下苦苦支撑的江一白,看着不断被打退又不断站起的张白衣,看着那些不断被胡人淹没的中原人们。 这一刻,她感受到了力量渐渐在身体之中的逝去,她虽身处人群,却仿佛置身于无人的旷野之中。 她变成了一个茫然失措的姑娘。 三个胡人相互对视了一眼,点了点头,再次冲了上去。 …… 林青眉头猛然皱起。 “楚羽!回来!” 紫电裂天咣当一声掉落在地,而那身影已经消失不见。 …… 再次举起的长矛没能再次刺下,一道炽烈的剑气眨眼将周围的胡人拦腰斩断! 吕清扬被人一把抱起,消失在了原地。 …… 韩城子眼中的光芒不断强盛。他曾有一次惜败在了江一白手中,这次,他要亲手了解了这个落魄书生。 而后有一道剑光,在他的剑光亮起之前,率先而至。 吕清扬的身体被轻轻放下,有道声音在江一白耳边响起:“江二哥,吕四哥交给你了。” 江一白缓缓扶过吕清扬。 对面的韩城子已经没了呼吸。 …… 铁条横在了她的身前。 他们终于又见面了。 她怔怔地看着那道熟悉的背影,眼泪不知如何就再也控制不住,缓缓流了下来。 “你怎么……你怎么才来……我……我撑不住了……” 第145章 终于等到你 在这世上总有一些人,会让你一直在心中如同云海翻涌天崩地裂一般纠结,到底要不要去见。 自从上次分别过后,你似乎总是在脑海里浮现起有关他或她的一切,音容笑貌也好、行为举止也罢,那个人的一颦一簇,一举一动似乎都能将你的心脏从胸腔之中狠狠地扯出来又重重地按回去,给予你死亡般地恐惧和重生般的美好。所以你想要去见这个人,哪怕刀斧临身,哪怕世界毁灭,也依旧一刻都不能等待。 可是你又害怕见他。你不知道当你真正见到这个人之后你能说些什么。你们的世界或许早已不再产生交集,他的身边甚至已经有了一个感情很深的异性伴侣,你再也没有理由去靠近。寒暄么?客套么?问一问对方早饭吃了什么?提一提今天的天气还算不错?打听打听这些年来对方过的可还算顺利? 太尴尬了。 大部分的我们就算在平日里厚颜无耻无论跟谁都有胆量满嘴荤段子而毫无羞色,却在那些特定的人面前稍一开口就满心掂量,一两句话过后就会面红耳赤口不择言。 这是很没办法的事情。 好在这次相遇是在这样一个千钧一发万劫不复的场景之中,不需要多说什么废话。 可以好好的多看他几眼。 刘琮琤怔怔地看着他的背影,一瞬间仿佛回到了无双城外的灌江楼,回到了山雾迷蒙的巫山之中,那个不分青红皂白就和自己的手下砍做一处的铁条少年,如今臂膀宽阔,仍在眼前。 楚羽暂时击退了三人,微微偏过头来,咧了咧嘴,道:“没事儿吧?” 刘琮琤摇了摇头,手中冰魄却已经拿不稳了。 “再坚持一会儿,”楚羽说,“再坚持一会儿,就像那次在巫山中那样。不到最后一刻,可别轻易觉得自己会死!” …… 萧正风深吸了一口气。 霎那万里层云尽皆汇聚而来,压缩成一根极为凝实的白色丝线,轻飘飘的环绕在了他的水火棍之上。 他望着已经是气喘吁吁的拓跋苍鹰与拓跋素狐两人,棍齐眉指,淡淡道:“最后一次机会,下令从这里撤回去,否则后果自负。” 拓跋苍鹰与拓跋素狐对望了一眼,都看出了对方眼中的深深惧意。哪怕他们吃下了返还丹,也依然不是眼前这个人的对手。这个人实在太强,三个兄弟在不能联手的情况下对付他,简直就像是一个青蛙妄图推动一辆马车! 那边大哥拓跋孤狼和名为李彦则的那个中原人也正战的不可开交,奇怪的是,明明是拓跋孤狼占了上风,一次又一次将拳头结结实实地砸在那个如野人一般的家伙的身躯之上,可是那人的眼睛却越来越亮,丝毫不见颓色! 照这样下去…… 拓跋素狐的眼睛不由自主地向下看了去,却即刻大惊失色。三千人的队伍到了此刻竟然连一千人都不到了!大眼数过去,竟然只有约莫六百人的数量! 拓跋素狐的心即刻乱了,他的眼睛飞速地在那群仍在进攻与反击的人群之中找寻着,希望能找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他松了一口气——他找到了,在一处十分不引人注目的地方。只要这个人还活着,其他不论是谁,死多少,剩多少,都看天意吧。 而后他看见了那人抬头看了他一眼,做出了一个很简单的手势。 他明白了,却也沉默了。 大概是三息的时间,他收回了目光,再次看向了萧正风,什么话也没再多说,将一双手缓缓抬至身前,无形的湍流在他的手中来回涡旋,显得奇幻异常。 拓跋苍鹰注意到了拓跋素狐的动作,眼神一凝,知道了这其中所包含的含义,低头沉默了一会儿,双手轻轻一握,空气中两杆如同实物一般的长矛缓缓凝成,他的气势陡然一盛。 萧正风一挑眉毛,笑道:“呦怎么?这是要跟我拼命了?想开了?” 拓跋素狐眼神终于不再飘忽,变得几乎是从未有过的坚定了起来。他看着萧正风的眼睛,道:“萧盟主,看一看下面,你们中原人可以为了城中的平凡百姓一步不退,甚至是牺牲自己的生命,那么我们草原人为什么就不能呢?你应当知道,我们这些作为先驱者来到这里的草原人身上,到底肩负着多少老少、女人的期望。你们不能退,我们又何尝不是?” 这个草原三雄之中的灵魂人物,此刻目光炯炯,就像是夜空中的最亮的那颗星星。 “千百年来的游牧生活,我们已经受够了。你们天生就在中原这片富庶的土地之上生活,而我们却只能在天寒地冻的草原上苟且偷生。我们并不会抱怨上苍的不公,因为我们终将通过自己的双手双脚来获得我们所需要的一切!哪怕是付出巨大的牺牲。我们与你们不同,我们的一整个族群,都可以为了这同一个梦想而付出一切!” 一直没有说话的拓跋苍鹰也将自己的身体挺得更直了一些,精气神在这一刻攀登到了顶峰。他死死地盯住萧正风,手中的矛忽长忽短,似乎随时会刺将出去。 萧正风望着两人沉默了一会儿,摇了摇头,低声喃喃道:“看来情况有些问题,你们草原单于当时并没有在葫芦口操作玄罗宗和长青门大战的事情……如此来说,他应该就在下面那些你们普通的士卒之中吧?呵呵,还真是让我给撞着了。” 拓跋素狐脸色再度一变。 “无所谓了,你们也不需要担心自己保护不了你们单于安全什么的……因为你们肯定会死在他前面,也算是尽忠了吧……” 萧正风跨出一步,水火棍上的那道“白练”飘摇了起来。 一棍砸下! …… 在混战的人群之中,若是在局外仔细观察的话,其实可以发现一件十分有意思的事情。 胡人之中,被大致分为了几个板块。围着吕清扬与江一白的,算是一处;围着张白衣的,算是一处;围着楚羽和刘琮琤的,又是一处;围着剩下的江湖人、长安城禁军、和新成立的江湖执法队的,又是一处。 还有一处,大概有上三十多个人,紧张地手持兵刃围成一个不起眼的小圈,时刻提防着随时可能会从四处飞射而来的各种攻击。 在他们的中间,那位颧骨有些高涨、下颌有些宽的胡人男子眼神深邃,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在他的眼中,那个右手持铁条左手持长枪的青年男子终于和那位长安城少城主刘琮琤一同,将围困他们三人之中最为难缠的草原勇士呼延江河,一人一枪捅了个透心凉。 他面无表情地转动目光,发现无论是其他的哪一处战圈,似乎都不能尽快地将那些中原人给解决掉。 这时他心有所感,抬头看了看天空,发现拓跋素狐那孩子正向自己看来,于是他轻轻地2做了一个手势。他不怕拓跋素狐不明白自己的意思,那么多年了,素狐一直都是那个最聪慧的孩子。 还真是有些舍不得。 “走。”他说。 在他周身的三十多个草原勇士前无声息地缓缓收回了兵刃,分散开来却依然带着簇拥之势,带着这个男人在所有人都未曾发现的情形之下,渐渐撤离了战场。 …… 马蹄声响了起来,在树干上躺着休憩地林青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心道终于等到你,还好我没放弃。 一个简单的鹞子翻身,他落到了那三十多位策马前来的胡人面前。 站定身体,他颇为随意地拍了拍手,笑道:“诸位这是要往哪里去呀?” 草原之主拓跋冬阳勒马挥手,三十余骑像是只有一个人,迅速停了下来。 林青赞赏道:“单是这份纪律,我们中原人想要训练出来,就得废上一番功夫。了不起,着实了不起!” 拓跋冬阳并没有下马,但言语之间,却已经是颇为客气:“阁下谬赞。” 林青摇了摇头,道:“我说单于大人,您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呢,您这是要去哪里呀?” 笑容渐渐在拓跋冬阳的脸上浮现了出来,他看着面前这个并不脸熟的男人,轻轻道:“我要回到胡羌城去,那里已经被我们草原人占领,也是里我们草原最近的一处城池,方便我再调集我们草原的全部五万青壮,重新席卷中原!” 这一番话声音虽轻,但却是掷地有声! 林青“啧啧啧”了几声,道:“这么一来,我好像更不能放你走了呀……把你的性命留在这里,似乎才是最正确的选择。” “唰唰唰!” 三十多名胡人青壮在听到了林青的言语之后,整齐地举起了自己的兵刃,面含决然之意,对准了林青。 拓跋冬阳左右看了看,将手按在了离自己最近的一根长矛之上,微微用力,笑道:“你们不必这样,以这位先生的实力,他若是想要杀我的话,你们就是全都挂在我身上把我包围起来,也阻挡不了先生的一击。放下吧,把兵刃都放下,让我来跟这位先生好好聊聊。” 枪、矛、剑、刀缓缓垂了下来。 林青却流露出了一副奇怪的样子,问道:“谈?谈什么?我来这里本来也不是跟你谈的呀,我其实……就是来杀你的。” 各式兵刃再度举了起来。 拓跋冬阳的笑容第一次变得有些勉强了起来。他道:“这位先生,我明白您也是中原江湖之中够得上身份的人物。我这里有个足以让您不杀我的信息,只要您能让我回去,我就告诉您。” 林青笑了笑,道:“你爱说不说。” 拓跋冬阳猛然瞪大了双眼,急切道:“有关你们整个中原江湖的命运!有关萧盟主!” 林青挑了挑眉头。 …… 楚羽、刘琮琤、江一白、吕清扬、张白衣,终于汇集到了一处。 事实上,中原人这边,也只剩他们几个人了。 除了楚羽之外,所有人的内力已经近乎耗尽,再也没有了出手进攻之力。 几个人围成了一圈,将伤势最重的、已经人事不知的吕清扬围在了最中间,面对着将己方围住的五百胡人。 江一白咳嗽了两声,笑道:“楚羽兄弟,你怎么来了,你们那边不是还……” 说到这里,江一白突然之间想到,楚羽的师父、长青门的上一任门主柳青林,已经是去世了,于是闭上了嘴。 而楚羽咧嘴却是一笑,道:“我们那边早就打完了。我啊,嫌自己实力太差,不仅不能给师父报仇,还有可能给师父丢人,所以我就跑出来,打算历练一下自己,正好听说胡人围困长安城,便前来助一臂之力。” 刘琮琤轻声道:“你没事吧?” 楚羽怔了怔,嘴咧得更开了些,道:“没事儿!就是看现在这个情况,咱们可能都有事儿了!” 江一白哈哈一笑,道:“也罢,咱们这些人能一起以这种方式死在一处,也算是一件幸事了!”顿了顿,江一白道:“张白衣!你当年背信弃义,对苏家做的那些事情,终究是不可原谅!但今日你我一同站在这里同为长安城而死,单凭这一点,我江一白敬佩你!” 张白衣一愣,苦笑了两声。 楚羽忽然道:“张白衣?” 刘琮琤知道楚羽心中想的是什么,刚欲开口,却听见楚羽喃喃道:“原来这就是张白衣……可惜了,沁丫头没机会亲手杀他了……” 五百胡人,蠢蠢欲动。 终于,实力最强的那一个、也是站在最前面的那一个,大喊了一声:“杀!” 本以为会掀起最终的冲锋,收割掉这几个负隅顽抗的中原人。 却被从天空中掉落的三具尸体狠狠打破了愿望。 萧正风和李彦则缓缓落了下来,一前一后,站在了楚羽他们的身前。 “草原三雄已死!你们还欲顽抗吗?!” 楚羽的身体陡然松懈了下来,看着身前那道身影,咧开嘴来,欢快的大声道:“萧盟主!李彦则!我们终于等到你们啦!” 第146章 我亦飘零久 这一天在后来大魏王朝的史书之中,被称为觉醒之日。是中原人血性的觉醒,是中原统一之心的觉醒,也是中原江湖侠与义的底线坚持。在五千人围困长安城的千钧一发之际,城中江湖人没有坐以待毙,而是愤然起身,以堂堂六尺身躯,硬撼兵刃之坚决!一千名由守城禁军、江湖执法队、江湖人构成的血肉城墙,成功地将五倍于自己的草原人拒于城门之外,透露出了下一历史阶段江湖之盟军队的雏形。最为壮烈的是,在千人的队伍之中,最终活下来的只有寥寥五人,余者尽皆化为了血肉之泥,滋养着长安城城门前这一片广阔的土地。曾经站于中原江湖前列的长安城四大统领之一雷光石,也在这一场战斗之中英勇就义。 活下来的五人,包括了后来大魏王朝的忠烈大将军吕清扬、神勇大将军江一白、龙牙骁骑统领张白衣、以及被誉为“大魏第一女武神”的镇军大将军刘琮琤。 就算是那位并不是一开始就在战场之上的人物,也是在江湖之上赫赫有名,直到他身死之后的数十年间,也仍旧被人口口相传着他的故事。 江湖人称,楚狂人。 …… 当然,那些都是后话了。 此刻发生的,是在后世的史书之中任何一个角落里都找不到丝毫痕迹的事情。后人们始终不明白为何楚狂人后半生的行径会如此癫狂而不合逻辑,那是因为,许许多多的事情都被深深地掩埋在了历史的尘埃之中,永远都不会被掀开。 马蹄声在林青的身后缓缓远去,直至消失。 他双目无神地盯着眼前的土地,看着那些仍在空中纷乱舞蹈的尘土,像是浑身的力量都被抽空了一般。 这一次他做了信守承诺的君子。 …… 刘天南终究是大宗师的实力,是整个中原江湖乃至整个天下都有数的高手,在敷上药膏饮下药汤之后,略作调息,便已经恢复了些许精神。虽然仍是只能在床榻之上躺着,可终究是再无大碍了。 “清扬呢?清扬可还好?”刘天南看向床边因伤势而变得脸色更加苍白的女儿,轻声问道。 刘琮琤没有看自己父亲的眼睛,低头摆弄着药钵里过不多时便要给父亲再次涂抹的药膏,轻声道:“吕四统领他性命已无大碍,只是……大战之中伤及丹田,武学境界可能以后……” 刘天南点了点头,示意自己明白了。 而后他看向了那名垂手立在房间门口处的、铁条与枪套交叉背在身后的青年男子,唇角流露出了一丝笑意,抬了抬下巴,略提了提声音,道:“长安城城主刘天南,替长安城全城百姓,谢过长青门楚门主的仗义出手!” 此言一出,不论是正在调制药膏的刘琮琤,还是正怔怔出神的楚羽,都是微微一愣。 楚羽一阵恍惚。 是啊,自己已经是长青门门主了。师兄和长老们在不久之前的门主继任仪式上,已经向天下江湖宣布了自己是新任长青门门主的事情。虽然自己是历史上第一个连继任仪式都没现身的门主,虽然自己是第一个在宗门危难时刻还要离开的门主,可师兄们和长老们仍旧不顾江湖上的非议,将自己推举到了这个位置之上……自己在信上意思,分明是让他们另立门主啊! 楚羽缓缓抬头,缓和了一下自己内心里的情绪,躬身抱拳道:“刘城主……言重了,这是……在下应该做的。” 刘天南的眼神中掠过一丝赞赏,又掠过一份遗憾。他明白,就在这短短的时间之中,眼前这个刚刚脱离了少年、能够被成为青年的后辈,终于将自己的责任扛了起来。 刘天南转头看向自己的女儿,笑道:“琮琤,你先出去,让我和长青门门主谈谈,如何?” 刘琮琤迟疑了一下,还是在自己父亲醇和的笑容之中点了点头,将手中的药钵随手放在了桌子上,走了出去。 在门口路过楚羽之时,她似乎是想要说些什么,嘴唇动了动,但终究还是和楚羽互相点头示意,便走了出去,将门带上了。 屋内便只剩了刘天南和楚羽两个人。 “来,坐到我身边来。”刘天南笑着冲楚羽招了招手,道:“我和你师父一直关系都还不错,年轻的时候在江湖上都互相帮衬过,你就当我是你的一个长辈就好,不需要那么拘谨。当然了,你若是觉得这样一来有损你现在长青门门主的身份,我也可以跟你平辈论交。” 楚羽一边走到床前坐下,一边苦笑道:“刘城主,您这可是要挤兑死我了。” 他很自然地端起之前刘琮琤放下的药钵,继续捣弄着其中的药钵。 刘天南安静地看了一会儿,突然叹了一口气,道:“可惜了。虽然我也一直都特别喜欢苏沁那个小丫头,听到琮琤说她还活着的时候,我也是欣喜若狂。只是要把你这女婿拱手送给苏穆那个老王八蛋,还是有点不甘心啊。” 楚羽一口气没能换过来,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刘天南哈哈大笑,道:“不用紧张,儿孙自有儿孙福,你和琮琤苏沁之间地那点事儿,你们自己解决,我才懒得管你们。不过,”他话锋一转,突然威胁道:“你差不多也就行了,别再弄得我们家琮琤那么伤心了,否则以后就算你是小辈我也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楚羽喃喃道:“这我也把控不了啊,总不能琮琤她伤心我就把沁丫头负了吧……” 刘天南一瞪眼,就想从床上坐起来,结果伤势牵动,疼的他龇牙咧嘴的又躺了回去。他叹了一口气道:“行吧行吧,算你小子魅力大,算我家琮琤倒霉,行了吧!” 楚羽缩了缩脑袋,没敢接话茬。 刘天南忽然道:“你师父死了,我很难过。” 楚羽眼神一动,没有说什么。 “当年啊,我们俩认识的时候,他就没有我的实力强。他和罗恒之间的那些破事儿,我也早就知道。只是这些年过去了,他没变,罗恒却是变了。不能不让人感慨唏嘘啊。”说到这里,刘天南将手伸出来,摸了摸楚羽的脑袋,轻声道:“我知道你们师徒之间,虽说这些年并没有一直在一块儿,但是彼此感情深厚。我知道你现在离开长青门,是想更快的提升自己的实力,为你师父报仇。现在罗恒已经死了……” 楚羽摇了摇头,道:“罗恒死了,可是胡人单于没死,罗阳也没死,玄罗宗的人,都还没死绝。我不仅是为了师父报仇,我还要为了长青门死去的那些长老和师兄弟们报仇。” 刘天南看着他,久久没有说话。 楚羽低声道:“刘城主,你既然知道了罗恒已死,想来应该也知道了在我身边的那位前辈……林前辈说他不方便当着全天下人的面儿出手打架,所以我替他给您道个歉,他若是能出手,想来这次围城之困,应当能少死很多人。” 刘天南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看向楚羽,问道:“林青?” 楚羽一怔,试探地道:“您……不知道……?” “林青……林青……” 低声重复了几遍之后,刘天南忽然笑了起来,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他转头看向楚羽,笑道:“我知道了,我接受你替他的这个道歉。他的苦衷,我是明白的。他这么做,是对的,是对的……” 楚羽懵懵懂懂,不知所以,他只是觉得既然大宗师之间一出手就能有感应,那么林青的存在应当已经被当世的大宗师们给察觉了才对。既然如此,他觉得有必要帮林青解释一下为什么自己出现在了战场上而林青没有的原因。只是看现在刘天南的反应,似乎这中间还有什么自己不了解的事情? 不过那都不是很重要的事情了。楚羽看着从未在人前有过如此虚弱一面的长安城城主,笑着举了举手中的药钵,道:“刘城主,药膏好了,就让在下来给你换药吧?” …… 从房间里退出来之后,楚羽并不意外地看到了一直守在门口地刘琮琤。恍惚之间,他忽然想到,自己当初从巫山出来刚刚进入无双城之时,与那李家李冉交手之后,身负重伤,在胡大夫地回春堂之中修养之时,眼前的姑娘便也是经常如此,在屋中照顾自己,等自己休息之时便在门口站着,一言不发。一个在江湖之中素以冰山寒玉着称之称的女子,这一生之中,恐怕也就只为过两个男人露出这般温顺贴心的姿态了。 楚羽在心中叹息一声,抬起头来,却正好和刘琮琤的目光对上。 “我(你)……” 两人同时开口,又同时闭口,气氛又陷入了尴尬的沉默之中。 还是楚羽干咳了两声,率先打破了沉默。他道:“刘城主他……我已经给他换好了药,他休息了。” 刘琮琤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道:“好……” “那……我先走了?” “……好。” “后会有期……” “……嗯。” 擦肩而过。 女子眼泪缓缓流淌了下来。 …… 出了城主府的内门,还没离开城主府大门的时候,楚羽又被人叫住了。 是萧正风。 楚羽连忙拱手行礼,道:“萧盟主好。” 萧正风笑着摆了摆手,悬在他锦玉腰带间的翠玉吊坠随之轻轻摇晃了起来。 “你现在是长青门门主了,按理来讲,你我已是同辈,不可再行此礼节。” 楚羽笑道:“小子无非是被师长和同门师兄弟抬举罢了。从小在洛阳城长大,见惯了萧城主的挺拔背影,怎敢与您同辈相称?” 萧正风负手而立,看了楚羽良久,忽而开口道:“楚苍会以你而感到骄傲的。” 楚羽抿了抿嘴,没说什么。在华山之上的时候,李博已经告诉过楚羽,萧正风和他的父亲楚苍关系匪浅,所以他也并不惊讶能从萧正风的口中听到父亲的名字。 “你这是……准备去游历天下,锤炼自己?” “是。师门之仇,不得不报。” “是林青那个家伙带着你?” “是。” “也好,林青教你,再合适不过了。” “是。还想问萧盟主……”楚羽的眼神突然凌厉了起来,道:“萧盟主,有没有再朝草原那边打回去的打算?” 萧正风深深地看了楚羽一眼,缓缓道:“两年之后,等中原力量集结的差不多了,征服草原。” “好!”楚羽眼睛炯炯有神:“萧盟主,我现在以长青门门主的身份向您保证,到时出征草原,我长青门必然全力以赴,以雪前耻!” 萧正风沉默了很久,一掌拍在了楚羽的肩头。 “好!楚门主!我们一言为定!两年之后,我们共伐草原!” 他突然笑了,轻声道:“这一去,便是江湖飘零,举目无亲了。除了林青,再无师友亲近之人了。可准备好了?” 楚羽点了点头,道:“早已准备好了。想要变强,不付出些代价,怎么能行呢?” 萧正风大笑。 “去吧!年轻的长青门门主!尽管放心,这两年,有我看护着,没有人敢找长青门麻烦。你大可将心放到肚子里,去好好看一看那些江山壮阔、晴川秀美、落日凄凉、暗夜浓稠吧!这江湖,这天下,远比你所见到的要精彩太多了!” 萧正风的瞳孔里映着那个坚毅的身影,满是星光与风霜。 楚羽抱拳,辞别,转身出了城主府的大门,向着长安城门的方向大踏步地走了过去,再不回头。 萧正风再次负手而立,不知道想起了一些什么,眼神变得有些迷离了起来。 火光、惨叫、鲜血、残肢。 手持兵刃的少年仿佛从地狱中走来的修罗,要饮尽这世间一切滚烫的鲜红。 质问、尖啸、惊呼、失声痛哭。 然后一切渐渐消散,重新化为了漫天浩瀚的星河。 他的眼眶不知何时变得有些湿润,喃喃道:“我亦飘零久……” “十年来,深恩尽负,死生师友……” 第147章 烟花三月 寒风料峭的时节终究会过去,当暖风再一次吹过大江两岸的时候,生机似乎在一夜之间蔓延了开来。从第一朵迎春花的开放伊始,所有的绿意似乎都像商量好了一般,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将灰色的世界变得多彩了起来。刮过人们脸庞的风不再凌厉与彻骨,开始像温柔的母亲一般抚摸着这路途中的每一个人。渐渐地人们耳中的鸟鸣不再是每晚深夜时分地夜枭,莺语婉转,燕鸣啾啾,一切都从厚厚的冻土之中活了过来。 是的,春天到了。 在中原北方寻常人们身上的棉衣还未褪去之时,在被中原江湖称作江南的地方,姑娘们已经换上了薄纱一般的衣裙,将大片大片的雪白肌肤裸露在了空气之中,或羞赧或大方的走过街上,任由一个个高冠博带的男子驻足回望,垂涎三尺。这里的河流充足,雨水充沛,人们种水稻、吃米饭,与靠北方的中原人习惯迥异。以大江为界划分的南北中原,此时对比着看上去竟宛如两个世界一般。 北方中原有长安城和洛阳城,而江南城池,则是以建业城为代表。或许是受建业城中的历代各个家族的影响,江南的江湖远不如北方那么彪悍刚烈。这里的江湖透露着一种沉静,一种柔美,一种婉约。这里的人们相比于舞刀弄枪、争勇斗狠,似乎更喜欢坐而论道,品茗读书。浓浓的文气贯穿于整个江南地界,就算是河边淘米的老妇也能随口唱上几句千古名篇。这里的人们似乎更注重平淡日子里的粗茶淡饭、柴米油盐,对于所谓的“江湖争霸”之事,似乎并没有什么提得起兴趣。 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就算再怎么拼命地去组建扩张自己的势力,也永远追不上那座城中金杯玉履地豪阀们。江南人都清楚,整个江南的生活之所以平静,那是因为那座城中的贵人们喜欢这样。 这就是江南。 …… 飞扬城。 公孙悦走进这家他常来的酒楼中,还未开口便已经有眼尖的小二瞧住了他,忙小跑上前,谄媚地笑着,躬着身子道:“哎呦!这不是咱们公孙公子么!您可是有些日子没来了,看来最近府里生意挺忙啊?”一边招呼着,小二一边朝楼上大声喊着:“快!楼上靠窗雅座看茶!公孙公子大驾光临啦!” 公孙悦一边笑着点头,一边用他一向温柔的眼睛扫视了周围一圈。目光所及之处,脸熟的男子会起身拱手行礼,而女子们则是尽皆羞红了脸,低下头去,拿衣袖轻轻掩唇。公孙悦有些满意这样的反应,笑了笑,伸手提起自己衣摆处的流苏,随小二一同上了二楼。 二楼一至,便立刻能感觉到与一楼的不同。首先是声音,在二楼用饭饮酒的客人们,说话都是轻声细语的,远没有一楼那么嘈杂;其次是衣着,比起一楼那些甚至还有粗布衣裳着身的客人来讲,这二楼客人的服饰不仅更繁杂美观,材质还更加柔滑顺手,一看就是大多出自江宁城钱家的绸缎庄;最后是举止,见到公孙悦上楼来,在此间的人们虽然也都面带着笑容跟他打招呼,却已经不再起身,女子也不会羞到遮面。 公孙悦并不在意,他知道能在二楼落座的人们都是整个飞扬城甚至是江南地界都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自然没有必要对他这个公孙家的大公子太过恭维。但同时,也不会有任何一家敢怠慢了他。 想到了这里,公孙悦的脸上不禁流露出了一丝淡淡的骄傲。这是属于飞扬城公孙家的荣光,他有资格将这分荣光时刻挂在脸上。 “程……大哥!哇你快尝尝这个!这边的湖鱼怎么能这么嫩?我还从没吃过这么蒸出来的鱼呢!” “我也没吃过……哎你别说,这道闷虾做得比辽东那边还要地道,我已经很久没有吃过了,还真是怀念啊……” “这个酒!甜的?” “真的假的……吔?还真是!” 公孙悦瞧着那边座上一男一女两个同他差不多大甚至比他还要小上三四岁的人,觉得颇为有趣。不止是他,其实整个二楼的人们的注意力多多少少都会放在这两人身上一些,因为他们实在是太过吵闹,和这里清雅恬淡的氛围格格不入,浓浓的乡巴佬气息在他们身上散发了出来,扩散到了整个二楼的厅堂。 好在少年瘦削清秀,少女红衣讨喜,倒也没有人皱着眉头出来呵斥。 公孙悦嘴角流露出了一丝笑意,招了招手将小二唤到耳边,轻声问道:“这两位是什么路数?怎么回事儿?” 小二苦笑道:“这个我倒还是真不清楚,不过听口音,应该是从北边儿过来的。他们二人来咱们家吃饭,上来就掏出了一颗大金锭!虽然不是熟人,但咱们开门做生意的,哪有将人拒之门外的道理?况且这手笔,也应该是大户人家里出来的后生,我就领着他们上了二楼了。哪知道他们北方人这么没有见识,一通大呼小叫!虽然没哪位老爷小姐说什么,可我这心里呦,已经悔死了!” 公孙悦听小二说得有趣,忍俊不禁,从怀中掏出一片银叶子,随手给递了过去,道:“行啦,这自然也怨不得你。就像你说的,生意人开门,哪有把客人拒之门外的道理。你呀,快去忙吧,酒楼生意这么好,你总在我这里逃懒,肖掌柜知道了下次又要向我抱怨了!” 小二接过银叶子,眉开眼笑,道:“就知道公孙公子最通情达理!得咧,咱这就给公子准备酒饭去!一切照旧?” 公孙悦含笑点了点头,转身走向了那个属于自己的窗边雅座。 坐下来之后,他想着家族里的那些生意,那些纠葛,指节轻轻叩动着桌面,双眼渐渐地出了神。 …… “听说了没有?北边胡人打了过去,把长安城围了好几日。” “这种大事自然是知晓了。胡人之所以能打进来,是因为一直和他们对垒的玄罗宗倒戈了。玄罗宗宗主勾结胡人,一边把胡人放了进来,一边借助胡人的力量跟长青门开了战。长青门门主柳青林和罗恒一战,被杀了。” “是啊。不过好在后来萧盟主及时赶到,手刃了罗恒那老贼,否则最后长青门,恐怕逃不脱一个被灭门的境遇。” “呵呵,就算没被灭门,又能如何?只剩三百余人的年轻弟子,这四门三宗之一的地位,说什么也是保不住了。” “不是有新任门主上任吗?叫楚羽的那个后生。据说他在江湖大会上表现的极为出色,在华山之顶观萧盟主与刘城主一战而入宗师之境,武学天赋不可谓不高。有他在,想来长青门只要熬过一段时间的困难期,就可以重振雄风了。” “宗兄,你有所不知。这外号楚狂人的新任长青门门主啊,武学天赋是不错,但是其人到底如何,就不好下定论了。前些日子长青门的门主继任仪式,他根本都没有出现!你说他跑去哪里了呢?谁知道。他为什么在长青门这种最危难的时候跑出去呢?这也就值得揣摩揣摩了。长青门那边的说法是这位新任门主为了给柳老门主报仇,效仿武痴李彦则,孤身一人进入江湖磨练自己去了。呵呵,他的杀师仇人罗恒已死,连玄罗宗都已经覆灭,他又去报哪门子的仇?” “如此说来,这楚狂人竟然是个败絮其中的软……” “啪”的一声,两人声音不大不小的交谈被立时打断。整个二楼霎那陷入了一片寂静之中。 公孙悦飘游的神思被那一声脆响给拉了回来,他皱了皱眉,望向了声音来源处,这才发现那北方来的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了起来。男子还好,神情颇为平静,而红衣姑娘却已经是满脸的怒容。 …… 程五千和宋彤,是不久前刚刚下的江南。因为楚羽在不老林时帮不老林杀过几个玄罗宗的杂碎,所以当他们得知了长青门的困境之后,就准备倾尽整个不老林的力量去相助元气大伤的长青门。可是正好赶上胡人围困长安城,一路行去殊为危险,赵雅芝和宋游商量着便让程五千带着宋彤先来江南地界躲避一阵子。江南地界向来安稳,而程五千年纪虽然不大但混江湖的经验却是不少,尤其女扮男装的功夫,实在是以假乱真,所以倒应当不需要担心安全问题。 两人一下江南,便听说了长安战事稍平,不再需要为不老林担心之后,两人都在心里松了一口气。刚好来到飞扬城,程五千突然手痒,掏出两人身上的所有银钱,拉着小宋彤便进了一家赌场。不得不说,程五千的出千功夫不仅是放在辽东一流,放在整个江湖上那也是拿得出手的。这次她好运地没有碰上像当初楚羽那样的高手,没有被人看穿出千手法。她也清楚这是在别人的地头上,不能太过分,只玩儿了三把大的便收了手,怀揣着整整三颗大金锭趾高气昂地出了赌场。一直在她身边的小宋彤几乎都看呆了,她从来没想到钱这种东西竟然还能来得那么快! 于是心情更为舒畅的两人便挑了一家飞扬城中看上去既不奢华又不跌份儿的酒楼,准备好好吃上一顿。谁知物极必反,她们的好心情终于还是被打断了。 扯了扯宋彤的衣袖,示意她不要乱动,程五千露出了一个笑容,整了整还算比较合身的男子衣袍,清了清嗓子,像刚刚那一桌讨论的两人走了过去。 “两位兄台,在下程五千。” 先是恭敬地行了礼,程五千看着有些惊讶但却毫无胆怯,甚至还有些不屑的两个中年男子,嘴角一挑,道:“听两位对那长青门的新任门主颇有微词,可是有这么一回事儿?” “怎么?你们认识?”之前被称为“宗兄”的锦衣中年男子看着成五千道:“就算你们认识,我对谁有看法,想来这位小兄弟也管不着吧?” 他对面坐着的那位则是已经重新抄起了筷子,边在盘中夹着菜,边说道:“都说北方人粗野蛮横,不通礼数。耳闻不如眼见,这算是真的见识了。” 程五千眼中精光闪过,并不生气,平静道:“这位老哥如此言语,倒是有失公允了。小子我本身性格顽劣,乃是个例中的个例。您单看我就批判我们整个北方人,那可真是以偏概全了。您看我,我就绝对不会因为您一个人就断言整个江南的人都是心胸狭窄、满嘴屁话的倒灶儿主儿。” 那人“啪”地一下将筷子重重地拍在了桌子上,霍然起身,怒视着程五千,道:“你再说一遍?!” 程五千仍是那个漫不经心地惫懒样子,学着某个人咧了咧嘴,道:“您别怒,听我先给您讲些事情。将近一年前,灵江边上的那座灌江楼,发生了一件惊动了天下的事情,您可知道?” 那人冷哼了一声,知道程五千是什么意思,却没有出声辩驳。因为那位长青门新任门主楚狂人,这件事情确实做的漂亮。 “楚羽不过是路见不平,却愿意为了江湖正道把自己的命都赔进去。这样的人,会是一个在危难关头抛下自己宗门的人嘛?如果您觉得这件事情不足以说明问题,我便再说一个。冷血城边的不老林,您应当也知道?玄罗宗曾有三位实力为武学大家九层楼的高手逼迫林主赵雅芝委身于一个玄罗宗的高阶弟子。又是楚羽,以武学大家八层楼的实力力战玄罗宗三大高手,手刃敌人。他与玄罗宗虽说本就是仇人,可他当时处于劣势,本该避其锋芒,却挺身而出。还有……” 程五千一边说着,一边向着四处环顾。凡她目光所及之处,所有人都感觉身上一颤。 她的声音里有掩饰不住的嘲弄,道:“敢问诸公,如果这样一位英雄都能被你们以最坏的恶意去推断,那么你们这些只会在烟花三月里扭动的蛆虫,又算是什么?“ 第148章 江湖有缘 程五千和宋彤环顾着周围屋内的配饰,不禁相顾无言、面面相觑。在他们认识的人之中,不老林林主赵雅芝已经算是对于生活比较考究的了,不老林的各间屋内也都摆放着瓷瓶插花等饰物,在北方的江湖人之中,已是不可多见。而这间堂屋单是刚刚走进来,便有一股醒脑的清香扑入鼻来,立时便将两人尚还带有些许警惕与怀疑的内心给瓦解了。定睛看去,目中尽是纹螭吻衔珠檀木椅、刻山水高崖奇楠桌、印飞天舞女琉璃屏、雕花鸟虫鱼太湖石。小紫香炉,三足两耳,青烟袅袅;碗碟茶具,青瓷墨画,气雾飘飘。下人举止有度,绝不多言;宾客频频见礼,识趣起身。纵然是没读过多少书的程五千,也在自然而然地浮现出了“家大业大、极尽豪奢”这样八个字。 和原在厅内谈天的宾客们一一行了礼,告了歉,等到厅内终于只剩他们三人了,公孙悦这才转过身来,看着方才还在酒馆中意气风发的两人此刻安静如鹌鹑一般的样子,笑了笑,道:“两位不必拘谨,就当这里是你们自己的家。请坐,快请坐。” 程五千又和宋彤相互对视了一眼,这才缓缓坐了下来。一边坐,程五千一边腹诽,哼,我倒是想把这儿当我自己家,你难道还真能愿意不成? 事情其实是这样的,方才在酒楼之中,程五千冷嘲热讽了那两个对楚羽出言不逊的人之后,他们怒不可遏,就欲与程五千对骂起来。这时宋彤一脸愤慨地走上前来,“啪”的一声,一掌拍断了一截桌角。 宋彤何许人也?不老林第二人宋游宋管事的女儿。虽说是女儿身,但其习武天赋,却并不弱于男子。宋游只有这一个女儿,并无儿子,虽然希望宋彤能平平安安的度过一生,远离打打杀杀的日子,但江湖险恶,既然有条件,总要学上一两式防身。所以宋彤从小便被宋游教着按照宋游自己的功法练了内力,习了武艺,只是宋彤并不喜欢这些,不用心,也就一直不显其效。而习武终究是一件苦差事,宋游心疼女儿,便对宋彤的懈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随着江湖大会时,被那个名为章行之的年轻男子伤了心之后,宋彤便像变了一个人一样,天天吵吵着要学武。知道女儿是心中有苦闷,需要找地方发泄,也便敷衍着应付着教了。只是赵雅芝知道知道之后,却对这件事相当上心了起来,开始亲自教宋彤武艺。直到下江南的临行前,这些年来断断续续修炼的内力再加上赵雅芝的指点,让宋彤好歹突破了武学小成的境界,踏入了武学大家一层楼的门槛。虽说离江湖一流水准仍差的很远,可对付一些一般人,已经是绰绰有余了。 就比如眼前这二人,虽说衣冠楚楚,可一见到一个水灵灵的红衣小姑娘一掌劈断了一块桌角,当场脸就变了猪肝色。明显是手底下没货,既不想再继续招惹却又怕丢了面子。就在这四个人两两对立僵持不下的时候,一道缓和的声音响了起来。 “两位弟弟妹妹远来是客,宗先生、彭先生,可否看在在下的面子上,不要与这两位计较了?” 这便是公孙悦了。接下来,被称为宗先生和彭先生的二人在程五千和宋彤目瞪口呆的神情下迅速变脸,再次恢复了气度非凡的世家举止,和公孙悦客套了几句之后便下楼离去了。 再然后,程五千和宋彤便被请入了公孙家中作客。 公孙悦望着仍是有些局促的二人,突然笑了,道:“在下有一事不明,还请两位解惑。” 程五千愣了愣,而后点了点头,清了清嗓子道:“公孙公子请问。” “我上二楼时,初见二位,觉得有些面生,便找来店小二打听了一下,才知道两位是从北面过来的。小二说,两位一出手便是一锭金锭,手笔之大,实在罕见。我想问的便是,既然两位有如此身家,想来家境应当不比我差,为何进门看到陋室之后会如此惊讶呢?” 看着公孙悦脸上确实是诚诚恳恳的样子,程五千心中顿感窘迫。只是还未等她想好既不跌份又能放低身段的理由来应对,宋彤就已经抢先开了口,颇为骄傲地说:“这是我程……大哥从赌场里……” “从赌场里拿出来的!” 程五千连忙开口打断了宋彤的话,看着瞪大了眼睛一脸疑惑的公孙悦,她道:“我们家……说来不太好意思,是开赌场的。这是我临出门前老爹从赌场里给我们俩抽调来的资金,怕我们在外面吃了亏,被人瞧不起。北方江湖嘛,向来比较粗旷,家里虽然有两个钱,但是没有公子你们家这样的品味呀!头一次见,自然新奇了,还望公孙公子莫要取笑我们。” 错愕疑惑的神情渐渐从公孙悦的脸上消失了去。他笑道:“怎么会,北方江湖不拘泥于这些小道,心怀天下,才应该是我们这些江南人应该学习的地方。程公子在酒楼里的那一番话,虽说不是很好听,但是实实在在,确实像是一记重拳砸到了我的心坎上。我们这些江南人善武艺者甚少,大多数人都乐于做些生意,过过小日子。只是当胡人南侵,围困长安城之时,我才明白,若不是有北方的兄弟姐妹们为我们挡下了刀光剑影,我们又怎么会能过上这种安逸闲适的生活?” 程五千哪里想得到自己不过是随口一说,就能引起眼前这公子这么长的一番感慨。她连忙称是,尽量不让公孙悦看出自己的紧张。 看得出来公孙悦还是比较开心,端起桌上的茶杯,向程五千和宋彤遥遥一敬,道:“来,我们饮茶。” 程五千和宋彤都端起了茶杯,附和着饮了一口。借着饮茶的功夫,程五千擦去了额头上渗出的细密汗水。 …… “程公子可知,方才在酒楼之中与两位发生口角的,究竟是什么身份么?”缓缓放下茶杯,公孙悦脸上的笑容犹在,看着程五千说道。 程五千一愣,摇头道:“并不清楚。” “江南地区,城池林立,要比北方多上不少。其中,最有名的,当属建业、秦淮、芙蓉、飞扬、烟波五座大城。在咱们江南地界,城池中并没有城主府这一样东西,一应事宜,均是由家族长老会决定。这些事情,想来程公子应该是知晓的吧?” 程五千点了点头。 “家族长老会,是由这一座城池之中的最有实力的一到五个家族组成,用来商议整个城池之中的大小事宜。在江南最大的五城之中呢,建业城自然是凌家一家独大的光景,长老会中虽然也还有着其他姓氏,但那只是做给江南人看的一层遮羞布罢了;秦淮城,同样如此,由屈姓一族一家独大。其余的三城,便均衡了许多,芙蓉城有许、燕、郁三家,烟波城有季、慕容两家。而我们飞扬城,则是有百里、冯、和公孙三家。这公孙呢,呵呵,便是在下家中了。” 程五千心中一惊,原来这公孙悦身后的公孙家有着这样的势力,倒是没能想到。 公孙悦自顾自地说着:“两位刚刚招惹的两个人,一个名为宗凯,是咱们飞扬城百里家的一名客卿,掌握着百里家不少重要的生意,分量不可谓不轻;而另一位更甚,名为屈行歌,乃是秦淮城屈家的十三掌柜,当今屈家家主的嫡系三子。屈行歌此次来飞扬城是为了和百里家谈一笔大生意,宗凯是他们的中间人,两人以往有些交情在。想来他们是在百里家谈完了正事儿,出来叙旧来了。” 程五千心中突然透亮了起来。这个名为公孙悦的世家子弟为何一定要给自己强调那两个人的身份之尊贵呢?在心中哼哼了几声,程五千已经不再紧张拘束,属于这个混迹赌场江湖十几年的小混混的精明爬了回来。她在心中笑了笑,脸上却做出了一副惶恐的神情,道:“哎呀,没想到竟然惹上了这样的大人物!公孙公子你怎么不早说!你要是当场就将那两位的身份挑破,我们也就乖乖认怂就是了,怎么还会惹怒他们!哎呀哎呀,公孙公子啊!虽说我们素不相识,可你……你怎么能将我们往火坑里推呢!” 看着程五千那张充满悔恨与抱怨的脸,公孙悦觉得心中有些堵得慌。怎么?这事情发展似乎有些不对啊?作为北方江湖人,这种时候难道不应该是他来感谢自己将他们从虎口中救了出来然后想方设法地还人情嘛? 强压下心中的不适,公孙悦仍旧挤出了一丝笑意,道:“程公子放心,那两人虽然身份尊贵,但还是要给在下几分薄面的。在下是飞扬城公孙家第一顺位继承人,既然在下出面调停了,想来他们二人不会再找两位的麻烦了。” 程五千眨巴了眨巴眼睛,像是松了一大口气一样,开怀笑道:“公孙公子!你怎么吓唬我呢!既然你都能把事情解决了,那我们自然也就不必再担心了,你把这事儿单独拎出来说,弄得我跟我妹妹都吓得不轻!哈哈哈哈哈,既然解决了,那我们也就不用提心吊胆了,谢了哈!” 公孙悦心中一凛,听出了程五千口中语气加重了的“单独拎出来”这几个字,知道对方原来竟是已经看穿了自己一些小心思,这才发现对方竟然也不是省油的灯。心思飞转之间,歉意已经涌上了脸庞。 他道:“原来是这样,倒是在下唐突了。” 程五千摆了摆手,在她身上本就宽大的衣袍随之摆动了起来。她笑道:“不必不必,咱们既然相逢了,在我们北方,那就称得上是一声兄弟!来,咱们以茶代酒,满饮此杯,一释前嫌!” 说罢程五千率先端起茶杯一饮而尽,而穿插着给了满脸惊疑的宋彤一个隐蔽的眼神,叫她不要多说话。 公孙悦勉强着饮下了茶,终于决定不再兜圈子。他的手指摩挲着茶杯的沿壁,盯着程五千的眼睛,轻声道:“既然程公子说咱们称得上一声兄弟,那我便开口了。我从开始就比较好奇……两位在酒楼之中如此维护那位长青门门主楚狂人,是和他有什么交情么?” …… 锦瑟是一位杀手。 而且是男杀手。 很多人不明白为什么他要给自己取一个这么娘炮的代号,无端给自己了一些不好的名声。 其实理由很简单,因为他喜欢。 但凡敢嘲笑他的代号的人全都死了,江南一带,锦瑟简直成了恐怖的代名词,是能止小儿夜啼的恐吓。 他最擅长的不是暗杀,而是追杀。他常常面带享受的悠哉游哉地追着自己的猎物满世界跑,从南跑到北,再从北跑到黑,直到猎物自己的精神崩溃了,他才满足的将之杀掉。 他要价一向很贵,因为他只要出手,必定有所收获。 所以他平日里不工作时生活的倒还是挺惬意的,养了一个青楼的花魁,最近正合计着给她赎身。 不过这些事情都要放在当务之急的后面。此刻的他,正在河道边上飞快地奔跑着。 并不是在追赶猎物。 而是他在被追赶。 锦瑟的一生之中从未有过如此狼狈的时候。他回过头来,看着那一直遥遥缀在自己身后的青年男子,忍不住破口大骂道:“他妈的你到底是谁啊!老子招你惹你了?!” 那人并不说话,手中像是黑炭一般的长条状物体轻轻一挥,竟是一道剑气破空而来! 锦瑟眼中闪过一抹凶狠,硬生生地在奔跑之中停下了身形,转过身来,竟是避也不避那道凌厉的剑气,反而冲了上去! 一声巨响,水花与尘土同时崩裂开来,追击锦瑟的青年人的目光受阻。 青年人微微皱了皱眉头,停下了脚步。 待视线再度清晰,青年人发现那名为锦瑟的杀手已经不见了踪影。 “哎呀,弄丢了……” 他挠了挠头,懊恼地喃喃道。 不远处,一座城池在阳光之下静静地匍匐着。 第149章 肉之香 青年人和中年人一同在入城的队伍中排着队,虽然队伍很长,可是进城的速度却很快,不像北方的城池,入城门前总是有卫士禁军之类的细细搜身,总是会耗费相当长的时间。青年人有些好奇,拿手搭了个凉棚,向城门口远眺了过去。一旁中年人看着青年人的样子,嘴角浮现了一丝淡淡的笑意。 “怎么?看见什么了?” 青年人脸上有着掩饰不住的惊奇,回头看向中年人,用不算小的声音道:“这城池门口竟然没有禁军甲士?!”排在他们身前身后的人都禁不住扭头看向了这个青年人,目光在青年人的身上打量了起来,用了不短的时间之后才回过了头去。青年人隐约听到了队伍里隐隐传来的几句“北边新来的”“乡巴佬”“蛮子”之类的话,脸上有些挂不住的同时心里也有些恼火,却没有发作,压低了声音问中年人道:“怎么了吗?第一次来江南的城池很奇怪吗?门口分明就是没有禁军甲士嘛!我有说错什么吗?” 中年人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道:“没错是没错,而且我告诉你,不仅是城门口没有卫士禁军这种东西,就是整个城池乃至整个江南,都没有这类的东西。” 青年人猛然瞪大了眼睛,愣了一会儿之后,突然恍然道:“哦,我明白了,是因为江南这里每个城池连城主和城主府都没有,自然没人来组织城内禁卫了。” 中年人点了点头,道:“差不多。江南这边的城池之中一切事务,都是由一个或几个家族共同组成的家族长老会决定的。一来江南这边习武之气相当不浓,而城中家族长老会的各家养的客卿都是高手,只要不是什么穷凶极恶的人,一般不会出什么问题;二来大家族大多都是生意人,喜欢权衡利弊,考虑问题总不会向我们北边的城主那样,优先考虑整个城池,而是会先考虑自己家族的利益。组建了禁军,哪家来管?谁说了算?出了事儿谁家的先扛?说不清的。” 青年人咂了咂嘴,道:“真复杂。”顿了顿,他又忽而问道:“那他们凭什么嘲笑我?” “因为……在他们这些喜欢靠嘴靠脑子来解决问题的人眼中,靠手脚兵刃解决问题的,都是野蛮人。当然啦也不是所有的人都这么觉得,但是不能不承认,南北之间的差异与矛盾,是真的存在并且相当深的。” 青年人愣了愣,撇了撇嘴,道:“干嘛呀,大家都是中原人,好好的不行吗……” 正说着话,两人已经排到了城门口。 城门两侧摆着两张小桌,每张小桌之前坐着一个文士打扮的人,手执笔,在桌上的纸上记录着信息。而文士身后又各有一名老人坐在藤椅之中,皆是闭目养神,神情都极为相似。 这边的文士看了两人一眼,问道:“哪里的人?姓名劳烦通报一下,今日有窜匪名锦瑟在咱们飞扬城一带肆虐,所以进城差的要严一些,多担待。” 这文士态度不错,青年人刚刚被挤兑的郁闷就随之一扫而空。咧了咧嘴,刚要说话,中年人却先开了口:“我叫林青,这是我儿子林兰,从洛阳城来,准备转上一转,在咱们江南做点小生意。” 文士沉默了一会儿,看了看青年人背后的一柄铁条一柄带鞘长剑,又看了看中年人背后的枪套,以及与这些兵刃相比显得毫不起眼的包裹行囊,开口道:“做生意……如何只带兵刃不带货物?两位,要不还是从实报来,也让在下好办一些?” 中年人面色不变,笑道:“这位小哥儿,这你就有所不知了。咱们北方的汉子们出了门儿,不论是干什么,都要在身上带点儿防身的家伙。没办法,山贼多,剪径的总是防不胜防。咱们从洛阳城一路行下来,路途遥远,要是带着货物,只我们父子两个人,恐怕是守不住。所以我们打算来到之后就地购买,实在不行,我们也算有两把刷子,开个武馆甚至是街头卖个艺,日子总还是能过得去的。” 文士的面色渐渐缓和了下来,点了点头,大笔一挥,在纸上刷刷写了些什么,一边写一边道:“咱们城中倒没什么规矩,就是有一点,不准私自械斗。如果有什么仇怨是需要动手来解决的话,可以去城西南的家族长老会管辖下的调节府,拿到决斗的批准文书之后才能在城北的决斗台上打架。否则家族长老会总会派些客卿来惩罚的。不要不当回事儿,咱们江南大家族的客卿们,放在北方当个一宗之主都绰绰有余。” 青年人撇了撇嘴没说话,中年人笑着弯腰点头称是,接过了文书递过来的一张薄纸,上书“通行令”三个大字。随之又是连连称谢,然后和青年人一起快步进了城。 文士继续办理着进城手续。而两边的老人却都忽而睁开了双眼,紧紧盯着渐渐消失在城门处的那两道身影。片刻之后,两人又不约而同地对视,目光一触即分,皆是不着痕迹地冷哼了一声。 …… 看着街上的来来往往,楚羽大大地伸了一个懒腰,咧嘴笑道:“总算是不用再露宿荒野了,今晚一定要舒舒服服地睡个软一点儿的床!” 瞧着楚羽的样子,林青嘴角流露出了一丝笑意,嘴上却是嘲讽道:“得了吧你,你可得记着你是出来修行的,把自己弄得那么舒服,那还有什么用?” 楚羽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豁然转头,面色不善地看着林青,咬牙道:“刚才占我便宜?!凭什么我要装作你儿子?!我爹那可是江湖里的大英雄,你比得上么你?!” 林青摸了摸摸鼻子,并不气恼,道:“你这个没脑子的,刚才差一点就把你自己地真实姓名给报出来了。虽说你现在也不是什么名震江湖的高手,但好歹也是长青门临危脱逃的门主哇!万一他们不小心正好知道你,暴露了身份,实在是太过麻烦,你还怎么修炼?” 楚羽被噎得没脾气,瞪大了眼,想了半天,才道:“那这跟你说我是你儿子有关系吗?!侄子不行吗?” “父子显得亲切。” “……” “哎呀干嘛呀不就是个假身份嘛都已经这样了你还想干嘛?” “……那你不能给我取一个好听点儿的名字么,林兰……你是林青……你他妈的怎么不叫我林红林绿林紫呢……” “名字乃身外之物……一个代号而已……” 两人就这么一边走一边呛着嘴,声音不小,路人们纷纷侧目。而两人恍若不觉,我行我素。 楚羽突然停下了脚步,站在原地,面色难看。 林青也停了下来,看着楚羽,默默无言。 “感受到了么?” “感受到了,没想到你也一样。” “废话,在这种事情上,不是实力境界能解决的问题。” 两人对视良久。 而后肚子同时叫了起来。 “嘿嘿嘿嘿,吃饭去吧咱?” “嘿嘿嘿嘿嘿,走走走。” …… 酒足饭饱,林青满足地摸着自己的鼓了起来的肚子,从桌子上的签筒中捻出一根牙签,叼在嘴里,嚎叫道:“小二!结账!” “得咧!” 正在一旁擦桌子的小二将毛巾一甩,搭在了肩上,脸上堆起笑容,小跑了过来。大略在桌上一扫,小二愣住了。 “怎么?” 小二回过神来,连忙笑道:“没事儿没事儿,客官,一共是……额,三两银子。” “嗯,价格还算公道。” 林青叼着牙签儿,朝楚羽努了努嘴。 楚羽翻了个白眼儿,从怀中掏出三两碎银子,抛给了小二,颇为豪气地说:“不用找了!” 小二:“……” 目送着两人一晃一晃地走出自家店门,小二摇着头走到账房那里,一边把银子递过去,一边啧啧称奇道:“我说兄弟,都说北方人蛮,咱今儿可算是见识了。平常客人结账,我扫一眼他们的残羹剩菜,就能知道他们吃了什么,要付多少。可今天,差点儿栽了!” 账房先生来了兴趣,问道:“怎么回事儿?” “那两个家伙,别说剩菜了,就连菜汤都没给我剩下!要不是盛菜的盘子器具不一样,我还真得去翻他们的菜单了!” 账房先生笑得捶起了桌子。 …… “接下来找住的地方?”楚羽问。 林青环顾了一下四周,忽然道:“那个锦瑟,你当时对他造成的伤害,到底能有多少?” 楚羽想了想,道:“他虽然狼狈,但是实际上油滑得很,我好几道致命的剑招,都是被他躲了过去。非要说致命的话,也就是相遇的时候在他腹部开的那一道口子了。不过伤口偏长,深浅没把握好,大概只有极小的位置才触及了内脏,大概只要精心养伤,再配上良药的话,十天左右就可恢复如初了。 ”十天……“林青在心中稍微计算了一下,有些忧虑地道:”这可是有点儿棘手了,再不把他的人头送到随便哪一城的家族长老会中去,咱们的银两要,不够花了呀……要是再被别人抢了先,那可真就是得不偿失了呀……“ 楚羽无奈道:”一只脚踏入宗师境界的杀手,能这么轻易被别人捡了漏?再者咱们也没必要顿顿像刚才那样有酒有肉,省着点花,在路边摊子上吃喝,总是能撑一个月的。“ ”不行!“林青斩钉截铁地说,”生活质量这个事情绝对不能放松!老子好不容易从野外来到了城池里,还想让老子将就着?门儿都没有!“ ”是谁不久前才说的,我们是出来历练的,要吃苦……“ ”历练的人是你!不是老子!“林青顿了顿,终究还是无法承受楚羽杀人的目光,放低了声音道:”那个啥,住的可以稍差一点儿,但是吃的问题上我决不让步!必须有酒!必须有肉!我要吃肉!“ …… 肉的香气随着呼吸缓缓钻入了锦瑟的鼻子里,他的眼皮儿抖了抖,而后缓缓睁开。 入眼是一片红色的纱帐。 他轻轻叹了一口气,想要起身,腹部却是一阵剧痛,低头望去,丝丝殷红从洁白的绷带之中渗了出来。 ”快躺下,你的伤有些重,得静养。“ 熟悉的温柔声音入耳,白皙若凝脂的皮肤渐渐映入眼帘。望着满脸关切的美人,锦瑟叹了一口气,道:”我不该来找你的,会给你带来大麻烦。要不是我实在没有力气继续奔逃,鬼使神差的……“ ”不要说了。“女子一指封住了他的唇,轻笑道:”你来找我,说明你心中有我,我很欢喜。“ 锦瑟不再言语,静静地看着女子起身用白瓷碗盛下了鸡汤,端着碗坐到了他的身边,银勺舀起,她缓缓放在嘴边吹了起来。 两人就这样不作别声,一个喂,一个饮,渐渐盛鸡汤的盆见了底。 女子拿出丝帕,轻轻给锦瑟擦拭着唇角。锦瑟看着那张不可方物的脸,忽地握住了女子没来得及收回去的手。女子的脸蓦地红了,想要挣扎,却又怕牵动了锦瑟的伤势,于是只好无奈地安静了下来。 ”弦儿,“锦瑟轻声说,”就快了,我就快凑够银钱,为你赎身了。“ 被称为弦儿的女子浑身一震,眼中流露出甜蜜的同时,苦笑也浮上了她的脸。她伸出另一只手,轻轻在锦瑟脸上抚摸着,心疼地说:”你说你这是何苦,我一个风尘女子……“ 锦瑟轻柔而坚决地摇了摇头,于是弦儿便不再说下去。 ”还没告诉我呢,今天这伤是怎么弄得?又接任务了?“ ”不,“锦瑟自嘲道:”可能是作孽太多,遭了报应吧。在野外路上遇见了两个人,一见我其中一个便抽剑斩我,我也不太清楚是为什么。“ 女子掩嘴一笑,道:”以后可不许再接什么任务了,等你将我赎出去以后,你找份正经营生,咱们好好过日子,行吗?“ ”行,“锦瑟笑道,”我答应过你的。“ 两人相视一笑,情愫自然而然地流淌了起来。 第150章 当时已惘然 三天时间就这么缓缓地在楚羽和林青地糜烂生活中溜了过去。楚羽睁开眼睛,望着窗外的明媚阳光直射到自己的床铺之上。空气里淡淡的扬尘和碎屑在光辉之下缓缓移动漂浮着,像是一个个神话中的精灵,恬静而喧闹。楚羽就这么静静看着,脸上不自觉地流露出了几丝笑意来。很久没能这么放松过了,他心里清楚,林青并不是为了自己享受才这么做的,他实际上是想让最近楚羽紧绷起来地一个心松缓下来,想让江南的温暖而和煦的阳光与轻柔而澄澈的河水来洗涤蒙在楚羽心头的那抹阴霾。 楚羽缓缓掀开被子,穿好外衣,随手在铜盆中摸了把脸,用客栈房间里备好的牙盐蘸在指头上刷了牙,漱了口,一身清爽了,也不急着出门,走到了窗前,静静向外面看了去。 林青说是住的地方可以不那么挑,但依然是找了一家靠河的客栈。从楚羽的位置看出去,蜿蜒曲折的羽裳河在灿灿的阳光之下恍若一条泛着七彩之色的丝带,环绕在盈盈一握的女子腰间,似乎被风轻轻一吹就要飘走一般。楚羽静静地看着河边静静悬停着的画舫缓缓在层层浪波中一起一伏,时而不时地走下一些衣着华贵的男子,早有仆人在外面接着,而后低着头匆匆离去。楚羽知道那是在画舫中销魂了一夜的金主,女子并不会出来相送,她们仿佛只生活在背光一侧的画舫之中,纵然檀香袅袅,灯火旖旎,仍旧是见不得阳光,白皙中失了血色。一时间,楚羽再看向羽裳河时竟然觉得那折射出的七彩,尽是胭脂粉黛,没来由的心中生出些怜悯。 房门被推了开来,披头散发的林青将头一探,看见窗边静静立着的楚羽,先是一愣,而后笑道:“本来还怕你赖床,没想到你起的这么早。得了,等我回房收拾收拾,咱们也该上街打听打听了。” 楚羽点了点头,林青便将脑袋又缩了回去,顺手把门也带上了。 因为一剑一枪交叉负于身后的特征太过明显,为了不暴露身份,林青便替楚羽背了秋蝉。这下楚羽倒也不需要一直手里提着铁条了,背上空了出来,便又负于了身后。楚羽一边将紫电裂天和铁条往背上背着,一边思绪胡乱的纷飞。 没听师父提起过,不知他是否来过江南,看过这如画一般的景色? 不过父亲应该是来过,据说长辈们说,父亲可是游历过整个中原的男人呢…… …… “今日感觉怎么样?”弦儿放下手中碗勺,看向仍躺在床上的锦瑟。 锦瑟笑了笑,道:“你亲手喂得饭,那可是比江湖里疯传的五大神药还要有奇效呢。” 弦儿脸微微一红,白了他一眼,嗔道:“从哪里学来的这些混账话!” 锦瑟见状,笑得更开心了些,只是仍抑制着声音。 说来也奇,弦儿虽然只是个清倌儿,卖艺不卖身,到现在仍是个洁净身子,可怎么也少不了和客人的陪酒吟诵作乐,总不至于被调笑两句就娇羞如小女儿状。可放在锦瑟这里就是不行,哪怕锦瑟只是盯着她的眼睛久了,她也会满面通红,恨不得将整个身子都塞到地缝里去。 她总也是忘不了两人初识的那一次。那时她还不是舫里的台柱子,只是被当成普通清倌儿来调教着。结果一个从秦淮来这里闲游的公子哥儿,那晚正巧看上了刚唱罢一曲就欲退下的她,出重金要她侍寝。她不从,惊得眼泪像是断线珠子一般扑簌扑簌地落下来。舫里的妈妈还是比较疼她,正挤出谄媚笑容,想要上前好言相劝,却被那公子哥儿的随身侍从一巴掌抽在了脸上,几个踉跄,栽倒在了地上,便人事不知了。那公子抓着她的纤细的手腕儿,冷冷地看了她一眼,又看了周围的人一眼,道:“若是有谁要拦我,我今天就扔他到外面羽裳河里去喂鱼。” 下一刻,这位飞扬跋扈气焰嚣张的公子颈间陡然飙射出了一道鲜血。他松开了弦儿的手,颤抖着后退几步,口中发着几声毫无意义的“嗬嗬”声后,死了个透彻。 护卫没有一个人敢上前。 锦瑟一边伸出舌头舔着手中匕首上仍不断滴落的滚烫鲜血,一边笑的很邪魅。没人看得清,他是如何进入这间厅中,又是如何出手的。他笑的很邪魅,道:“哎呀,不小心接了个单子怎么还凑巧锄强扶弱了?我可不是什么好心肠的大侠啊哈哈哈哈哈。” 他走上前去,轻松地割下了那公子的头颅,笑着向周围人解释道:“人头我得带走,不然没法交差,雇主不给酬金,我不是白忙活了么?” 那时的锦瑟在人们的眼中,仿佛是从地狱中爬出来的浑身是血的恶魔。而在弦儿眼中,他却像是一座清风明月下的俊朗青峰。 他笑着问:“姑娘,你叫弦儿?” 她怔怔地点头。 “巧了,我叫锦瑟。”他的唇角笑意盈然,轻声道:“曾经江南有个落魄世人写过一首诗,不知道你听过没有?锦瑟无端五十弦,一线一柱思华年。姑娘,我们有缘,日后再见喽。” 他飘然远去,留下被吓得浑身瘫软的众人和魂魄仿佛已经不在躯壳中的弦儿。 …… 锦瑟笑着看着弦儿,轻轻道:“再给我唱一遍锦瑟?” 弦儿怔怔地看着这个男人,用鼻音轻轻地“嗯”了一声。 片刻的安静之后,清亮又悠然的嗓音在这片闺房之中淡淡响了起来。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线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 锦瑟眯着眼睛,直到弦儿的声音完全散去了,他才咂着嘴将眼睛睁开,笑道:“说来有个有趣的是,那便是这位千年之前的落魄诗人写的这一联颔联,多少文人骚客琢磨的头发掉光了,也琢磨不出来,到底是个什么意思。庄生晓梦迷蝴蝶,这句还好,说的是道教祖师之一庄周的故事,可这望帝就完全没了头绪。莫非是这位李姓诗人杜撰的不成?” 唱完一曲的弦儿低下头来,轻声道:“我倒是不在乎这其中故事到底是如何……” “哦?”锦瑟好奇地问道:“那弦儿好奇的是什么?” 弦儿定定地看住了锦瑟,面色忽而凄婉,道:“你那日说我们因这一首诗而有缘……可是你瞧这诗的最后一联……只是当时已惘然……已惘然……锦瑟,我怕,我怕我们是有缘无份……” 锦瑟沉默了。 半晌后他忽然抓住了泫然欲泣的弦儿的手,轻柔但坚定地道:“我是因为遇见了你,才开始相信命、相信缘分这种东西。倘若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来戏耍我们的话,那我不信也罢。我不信了,它们便不能拿我如何。弦儿,你要信着,这一生,我终是要娶你的。” 弦儿再也忍耐不住,伏在锦瑟的胸膛上抽泣了起来。 伤口还未愈合,锦瑟觉得有些痛。 可是刀剑临于体的痛楚,哪里又赶得上心中剧痛之万一呢? 大概在他第一次受伤坠入这个姑娘的闺房之中时,两个人的命运便已经紧紧纠缠在一起了吧。 锦瑟伸出手来,抱紧了怀中的人儿。 …… 夜幕渐渐来临,飞扬城不多时便被灯火所覆盖了起来。街上行人非但没有变少,反而愈发的多了起来。偶尔有女子的惊呼声响起,大概又是哪个流氓混混挤在人群之中偷偷揩了油吧。 林青和楚羽仿佛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冲向了那处拐角的荒废石阶。两人皆是重重地一屁股坐了上去,而后舒服的长长出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了满足的笑容。接着两人对视一眼,皆是嘿嘿一笑,各自举起了手中刚从烧烤摊子上买来的两手猪皮。 一边吃,楚羽一边哀叹道:“他妈的为什么就仅仅是在街上走着,我就感觉这么累呢?跟小时候师父在洛阳城里训练我练武时的强度似的!” 林青含混着将口中喷香的猪皮嚼碎咽下,道:“咱们这也是没办法,想要找到那个只剩半条命的杀手,就得走街串巷的打听,说不得就能打听到什么蛛丝马迹。” 楚羽问道:“你怎么就能确定锦瑟就一定会在这座飞扬城中?” 林青答道:“猜的。” 楚羽:“……” “别用那种眼神看着我,你要相信一名大宗师的直觉。”林青抹了抹嘴,随手扔掉了精光的签字,打了个饱嗝,开始紧紧盯着楚羽手中剩了将近一半的猪皮。 楚羽警觉起来,想都没想,猛得张大了嘴,一口撸掉了剩下的所有猪皮。一边猛嚼,一边恶狠狠地瞪着林青,含混道:“你不要想着……打我吃的的主意……” 林青悻悻地坐了回去,翻了个白眼儿。 等楚羽嚼完了,饱嗝儿也打出来了,林青忽然道:“想不想去逛逛窑子?” 楚羽连头都没扭过来,道:“太粗俗了太粗俗了,人家这里叫画舫!最不济你也叫个青楼吧?窑子窑子窑子,咱北方人被人家江南人看不起,都是像你这种家伙给败坏的。” “少废话,去不去吧?” “不去,”楚羽翻了个白眼儿,道:“要是让沁丫头知道了我敢去逛窑子,非得弄死我不可。” 林青大怒,道:“你这小王八蛋咋这没出息呢?!堂堂长青门门主咋还能惧内呢?!” 楚羽悠然道:“什么惧内,这叫相敬如宾。再者说长青门门主咋了?沁丫头还拜了唐门门主为师呢,以后也是唐门门主,身份不比我差,我凭什么不能惧内?” “你看你看,你自己都说了,惧内!惧内!” “惧内怎么着了?!我乐意!”楚羽猛得瞪眼,然后突然泄气,沮丧道:“哎呀沁丫头还没嫁给我呐……我好久没见着沁丫头啦……” 林青干脆捂住了耳朵,有些幽怨的望向了头顶的星空,道:“老子也有老婆的啊,你虐不着我虐不着我……” …… “小姐,公孙公子又来听曲子了,正在厅里候着呢。” 屋内两个人神情动作同时一滞。半晌过后,直到那丫鬟有催促了一遍,弦儿才开口道:“知道了,我这稍准备一下便去,你先去让公孙公子稍候片刻。” 门外丫鬟缓缓退了出去。 床上的锦瑟皱了皱眉,道:“这人怎么天天来,烦不烦啊?” 弦儿地神情有些无奈,道:“是有些纠缠……不过人家是飞扬城家族长老会成员之一的公孙家嫡长子,惹不起的。既然他只是要听曲,我便去应付着便是,总要靠这贱命维持着生活不是?你放心,我的心是你的,谁都偷不走。” 锦瑟撇了撇嘴,不过终是面色稍缓。忽而他道:“弦儿,等出去了,我一定要让你过上好日子。” 弦儿笑着点了点头,推门走了出去。 …… 歌声袅袅,公孙悦眯着眼睛享受着,双手随着拍子在膝上轻轻敲打着。而坐在他身边的那位面容清秀的削瘦公子却是好奇的东张西望。 一曲终了,公孙悦睁开了眼睛,面带笑意看着这个自己新认识的朋友,道:“怎么?程老弟第一次来这种地方?” 女扮男装的程五千面色自然,道:“我家虽然是开赌场的,但是我老爹从不让我逛窑子,说是有损元阳。” 公孙悦哑然失笑,指着从幕帘中走出来的淸倌儿,道:“不一样的,弦儿姑娘可是淸倌儿,卖艺不卖身,程老弟可别冲撞了人家清白。” 程五千奇道:“还有这么一回事?!”她转头看向盈盈笑着的弦儿,道:“弦儿姑娘抱歉了,在下见识粗鄙,别往心里去。” 弦儿轻轻掩唇,笑道:“程公子哪里话,我本也是个轻贱的命,怎受得起程公子的道歉。” “现在不是了。” 公孙悦在弦儿错愕的眼神中缓缓笑着站起了身,从袖中抽出了一张薄纸,轻声道:“你的卖身契,我帮你赎了。” 第151章 遇见 弦儿的神情有些恍惚,她望着公孙悦手中那张薄纸,微微张开了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脑海中不断闪过锦瑟的脸和他说过的那些话。 “等我再接几单,我就能帮你赎身了。” “快了快了,弦儿你放心,我一定会赎你出去。” “我终是会娶你的。” 她用近乎祈求的声音问道:“公孙……公孙公子这是……” 公孙悦以为弦儿是被巨大的喜悦冲昏了,于是有些满意她的反应,声音也随之更加温柔了起来,他说:“弦儿姑娘,明日我就派人帮你搬进公孙府中,你就是我的侍妾了。放心,大妇,不会欺负你的。” “轰”的一声,弦儿觉得自己脑中仿佛有什么东西炸开了,她伸手掩住了嘴,踉跄着后退了几步。 公孙悦仿佛察觉到了什么,脸上的笑容渐渐淡了下来。 气氛渐渐凝滞了起来。 程五千仔细地看着弦儿脸上的每一个表情,忽然道:“公孙公子,我看你这个好消息对于弦儿姑娘来说,有些太大啦,她一时半会儿还回不过神来呢。咱们先回去,让弦儿姑娘好好享受一下这其中的喜悦吧,反正明天就要接回府里了,你也不至于说片刻都离不开弦儿姑娘吧?” 公孙悦点了点头,面色微缓。又看了一会儿弦儿姑娘,这才不动声色地说:“弦儿你今晚回去就收拾收拾,我就先和程兄弟回去了。” 看着两人的身影完全消失在了视野之中,弦儿再也无法控制得住自己的身体,眼前一黑,软倒在了地上。 一直侍在一旁的两名婢女惊得连忙上前扶住弦儿,却只听已经几近晕厥的弦儿口中不住地喃喃道:“有缘无分……有缘无分……” …… 从画舫中走出来,公孙悦一直没有说话。程五千倒也颇为识趣,看出了这位公子哥儿心情不佳,倒也没有出声去打扰。 岸边马棚里牵了马,公孙悦却并不骑,牵着缰绳便缓缓在街上走着。程五千默默跟在他身后,倒是颇为随意的四处张望。她才刚来飞扬城没几天,被公孙悦当成朋友留在公孙府中,倒还真没好好在街上逛逛。 “程兄弟,你喜欢过姑娘吗?”公孙悦忽然问道。 程五千默默在心中说老子连男的都还没喜欢过你竟然问我喜不喜欢女的,怎么那么羞耻呢。不过面上她还是清了清嗓子,道:“没有,从小在赌场中长大,那种地方怎么会有姑娘?就算有,也都是像汉子一般的吧,这怎么让人喜欢得起来?” 说到了这里,程五千突然顿住了,心中默默流下了两行泪来。 我说老子在男人堆里混了这么多年怎么都没人给告个白…… “那你看来也不会理解喜欢的人喜欢别人的感受了。”公孙悦微微一笑,道。 程五千诧异地看了他一眼,道:“你这是……当真喜欢上弦儿姑娘了?” 公孙悦微微低头,苦笑道:“不喜欢,我干嘛给她赎身呢?她是那几条船上的清倌儿之首,你别看那一张卖身契薄如蝉翼,可确是能值千金呢。就算我们家有钱,我这么花,回去也免不了被父亲吼上几句。” 程五千不着痕迹地撇撇嘴,道:“你怎么知道人家弦儿姑娘就有心上人啦?” “她看到我拿出她的卖身契时,眼中的神情,除了震惊过度导致的茫然以外,还有一股……”公孙悦叹了一口气,道:“还有一股绝望。我是做生意的,向来看人极准。” 程五千差点笑出声来。你眼神好?你眼神好这么多天了还看不出来我是个女的?! 不过这次,程五千也不得不说,公孙悦看得挺准。同样是女子,纵然她再不像,对于女子的心思,终究还是要更明白一些的。 公孙悦停住了脚步,看着身边不断往来的人群,眼中还真的流露出了几分忧伤来。他说:“当年和我的夫人成亲之前,我从没见过她。她是百里家的掌上明珠,我是公孙家的嫡长子,这样的婚事,本就是联姻性质,我们两个人个人有什么意见,根本不会被家里面考虑。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又有多少人能跟自己真正喜欢的人成亲呢?” 程五千有些不想听公孙悦说这些事情,因为她不是特别喜欢这种公子哥儿身上流露出来的贵气,所以不想深交。只是寄人篱下,仰人鼻息,她还是随口回应道:“可是嫂子前两天我见了,长得又漂亮,又明理懂事,而且我看……你们相处的不错啊?” 公孙悦苦笑道:“你也说了,她明理董事,又怎么会让别人看出来我们貌合神离呢?不过相敬如宾罢了。” “相敬如宾不是褒义词儿么?” “这大概是最讽刺的事情了,你觉得夫妻之间倘若真的过成了互相敬重如同对待宾客一般的样子,能舒服么?” “这倒也是。” “父亲嘱托过我,我的正妻是百里家的宝贝,所以我若要纳妾,必须要考虑好影响。”公孙悦说,“大概父亲和岳父大人如果知道了我要纳一个画舫里的姑娘做妾,恐怕会被我气死吧?” 程五千沉默了一会儿,问道:“你为什么想得是你长辈们的想法,而不是嫂子的想法呢?明明是你要纳妾,受影响最大的应该是嫂子才对吧?” 公孙悦一怔,道:“她啊……她……” 程五千哼了一声,道:“男人都是大猪蹄子!”她跳了起来,将缰绳甩到了公孙悦手中,蹦蹦跳跳地跑到了一个烧烤摊子跟前,摸出几个铜板,大声道:“师傅来烤两个大猪蹄子!再来两手猪皮!” 公孙悦怔怔地看着程五千的背影,恍惚觉得这位刚认识不久的兄弟,不知从哪来了一股女子的味道。他晃了晃脑袋,给了自己一巴掌,觉得自己最近大概是色迷心窍病入膏肓了。 “喂!”程五千走了回来,一手提的纸袋里裹着两个猪蹄,两一只手抓着一把猪皮,问道:“身上还有钱没?” 公孙悦抬手就去掏钱:“程兄弟要用钱么?需要多少尽管说,我拿……” “不是我用是你用!”程五千朝不远处的那座灯火通明的小楼努了努嘴,道:“走,去赌两把!男人嘛!有什么不开心的,去赌场里混上一两个时辰,保管你好了!” …… 虽然地域分南北、生活习性分南北、口音分南北、饭食分南北,可赌场里的气氛,真的不分南北。 你且望去,一个个大大小小方方圆圆的赌桌边上,全都是赤膊上阵的汉子;江南虽然比北边暖和的快,可是这才三月时节,若是在外面一定不会有人敢这么做。实在是因为赌场内的氛围实在热烈,每一个人怒瞪着双眼,紧紧盯着赌桌之上的各式赌具,口中的叫喊甚至比碰见仇人时的怒吼还要激烈上几分。汗臭味儿充斥在每一个角落,空气在这里仿佛都变得粘稠了起来。 楚羽见过人赌博,可确实是从来没进过赌场。他听说过有人在赌场中春风得意,从街边乞讨的穷光蛋摇身一变成了一座城中最富有的那个人;也有人在赌场之中黯然销魂,富可敌城的家产没几日就挥霍殆尽。这里可能是天堂,却也可能是地狱,可能是有些人孤注一掷的最后希望,也是有些人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对于这种地方,楚羽一向敬而远之,一来是因为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能把控住自己,不让自己在其中迷失,二来还因为,他的口袋里真的并没有几个钱。 而今天,若非是林青说“男人怎么能一次赌场都没进去过”然后硬拉着楚羽往里面走,而楚羽又根本从林青的手中挣脱不了的话,他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进入到这赌场之中的。 他看了身边紧紧盯着赌桌上局势的林青,不由得微微叹了一口气。百无聊赖地目光在整个赌场之中闪过,他忽然眼睛一亮,扯了扯林青的衣袍,小声道:“你赌过棋嘛?” 林青头也没回地说道:“那种东西也能叫赌?两个人对坐半天都不一定能赢到几个铜板,门外干苦工地挣钱速度都比这快,一点儿刺激感都没有!也就陆诩那种无聊的家伙才会热衷于这样的活动。哦,我想起来了,也不一定,要是赌注够大,可能说不定应该也挺有意思,只可惜陆诩那个穷光蛋从来没有敞亮过,明明棋艺那么好却从来没赌过一两银子以上的局。” 楚羽嘿嘿一笑,又捅了捅林青,道:“给我十两银锭?” 林青这下把头扭过来了,看着楚羽,问道:“你要赌棋去?” “你大概不知道吧?我可是跟着陆诩叔叔学了好几年的棋呢。虽说肯定还赶不上陆诩叔叔,但是对付这里面的家伙们,我还是有些信心的。再者说,你自己在这儿玩儿的挺开心,我却无聊的要死,你不刚赢了三十两么?让我去玩儿会儿呗?” 林青眼睛突然亮了起来,抚掌大笑道:“对啊!你既然跟陆诩学过棋,想来棋力应当不弱!我给你二十两!小子!接下来我这边的赌资就靠你了!” 楚羽接过了银子,咧嘴笑了笑了,见林青又全情投入到了赌桌上的骰子上,他转过身,挤出人群,向着棋桌那边走了过去。 …… 中盘长考。 汗水从鬓角处缓缓渗了出来,公孙悦眉头紧皱,看着中宫处的凶狠厮杀,心中暗暗发苦。他从小师从江南最出名的棋道圣手,不说得了老师的全部精髓,至少也有了六七分神意,在老师的引荐之下也与不少名家手谈过,也得到了他们的肯定。本来以为这种市井间的腌臜地方就算能出妙手,却也应当难逢敌手,可没想到刚坐下第一句,便遇到了这样一个家伙。 这人的棋路很怪,开盘便是几步飞檐走壁、羚羊挂角,弄得自己心头微赌。公孙悦承认,这个路数他没见过,所以看不穿对方的意图。不过虽然看不穿,但公孙悦自然是明白,那人是在布一个大局,所以并没有采用积极进取的打法,而是稳住收势,紧紧盯着场上的每一步变化。行至中盘,公孙悦仍是看不出这一局的所落之点究竟在何处。只是随着那人信手将一子落入中宫之时,杀机却陡然迸现! 仿佛万千武人皆身披铁甲手持长形兵器,围困势单力薄的一城。 就好像是……就好像是前些时间胡人围困长安城一般。 只可惜长安城尚有萧盟主、李武痴相援助,而此刻中宫之上,却是他孤单四望,孤立无援。 他知道,其实这局他已经输了。只是困兽犹斗,作为一名在棋秤上还未输给过同龄人的公子哥儿,他不太愿意接受这个现实罢了。 将指尖棋子扣在棋盘上,又捻出来一枚在指肚间摩挲着,他抬头看了看眼前这个看上去比自己还要小上一些的青年,心中叹了一口气。 他看出了青年眼中的炯炯有神和跃跃欲试。 待青年人又落下一子,公孙悦沉默了一会儿,将棋子投入了棋盒之中。 “我输了。”他平静地道,“从中盘杀局开始,你的每一步棋都是光明大方,以理服人,没有任何的心机聪明,我很佩服。而你的先手布局也是走的宏大中正之路,只是我看不破罢了。在下输得心服口服。” 随手将自己一开始就摆在手边的银锭拿了起来,给青年人推了过去。 “陆叔叔说过,行险着固然可以起到出其不意攻其不备的效果,但是终究邪不压正,只要原则是对的,那便不会输。”青年面对的公孙悦的夸奖,倒也坦然受之,笑呵呵的接过银锭,迅速的塞入了怀中。 “还不知道这位兄台怎么称呼?不知我可否有幸知道兄台名讳?” 青年男子站起身来,不着痕迹地向赌桌那边看了一眼,苦笑道:“在下……林……兰……” 第152章 酒肉朋友 “原来是林兰公子,在下公孙悦。”公孙悦拱手躬身。 化名林兰实则为楚羽的青年人挠了挠脑袋,羞涩一笑,道:“公孙公子不要误会,我不是什么公子,只是一个行走江湖的粗人罢了。” 公孙悦一怔,明白了些什么,试探着问道:“林兰……兄弟可是北边过来的朋友?” 楚羽点了点头,心头却是一阵抖动,腹诽道不至于一听到自己是北方人就没有好脸色了吧? 和他想得不同,公孙悦笑了,道:“看来我和北方有缘,这才几天时间便遇到了不少北边的奇人。林兄弟,我喊你公子,和你出身无关。咱们江南这边,公子是敬称,就好像你称为我公孙兄弟或者公孙兄一样。” 楚羽明白了,但还是由衷地说道:“公孙公子是真公子,可不仅仅是敬称。” 公孙悦开怀地笑了。他真诚地看着楚羽的眼睛,道:“林兄的棋艺实在高明,在我手谈过的人之中,堪称是第一人,就连我的老师也未必能和你相比。林兄是潜心钻研棋道么?” 楚羽老脸一红,摆了摆手,道:“没有没有,我不过是小时候在野棋摊上跟着摊主下过几年罢了。要说是潜心钻研棋道,那就真是贻笑大方了。” 公孙悦感慨道:“想来那位野棋摊的摊主,也没想到自己能教出一个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棋道大师吧。” 楚羽想起了陆诩的懒散样子,不由得更加不好意思了起来,摆了摆手道:“公孙公子说笑了,我跟那位摊主比起来还是差的远了。也得亏我是我对下棋这件事不是那么上心,否则跟那位摊主下棋,恐怕是会失去所有希望的。” 公孙悦沉默了片刻,这才叹了一口气,道:“当真是高手在民间啊。” 他笑了笑,做了一个请的手势,示意楚羽与他并肩行走。两人一边在赌场之中缓步溜达,一边闲谈。 “林兄自己来的么?” “不,我是与家父一同来的。说来惭愧,这还是我第一次来赌场这种地方,还真是不太适应。” “父亲和儿子一同来赌场,呵呵,倒还真是少见。不过林兄你是对的,赌场,终究不是什么好地方。不论你在这里挣钱还是输钱,都是消磨意志的举动。” “原来公孙公子也不是一个好赌之徒,我还以为公子是这里的常客呢。” “当然不是了。只不过我们家里是做生意的,从某些意义上来讲,做生意和赌博倒有不少的共同之处,我父亲为了锻炼我的能力,以前倒也没少令我来这些地方,而且只许输,不许赢。” “只许输,不许赢?” “是啊,这其中奥妙,倒也是只有体会过的人才能了解了,实在无法用语言来描述。若是林兄有兴趣,不妨试试只输不赢的感觉。” “还是算了,公孙公子你家大业大,输得起,我不过一江湖过客,一穷二白,哪里来的本钱去输。” “哈哈哈哈,林兄倒也是个实诚人。不过这赌场虽然不是什么好地方,可是若是想要舒缓心境,放松精神,发泄情绪,倒也不失为一个好去处。实不相瞒,今天我就是心情不佳,才被一位刚认识的友人给拽进了这间赌场之中。说来也巧,这位认识没几日的朋友也是从北方下来的,家中做赌场生意。不知为何,最近好像南下的北方人颇多。” 楚羽神色一黯,道:“怕是受了不久之前两场动乱的影响吧,长青门和玄罗宗,胡人和长安城。” “逃难么?” “也许吧。” “长青门新晋的那位门主,是叫楚狂人吧?林兄对他了解么?” 楚羽心中一惊,以为自己那里暴露出了什么破绽,已经被这位公子哥儿给识破了身份。可他不着痕迹地看了看公孙悦的神色,并无什么异常,俨然随口提起的样子,他这才略略放心,不动声色地回答道:“是叫楚狂人,不过是诨号罢了。公孙公子怎么会对这位感兴趣?不过是一个临危脱逃的懦夫罢了。” 公孙悦倒也没有什么奇怪的神色,只是笑道:“哦?是么?看来就算是北方人本身也对这位年轻门主看法不一啊。实不相瞒,我的那位新认识的北方朋友,却认为这位楚狂人应当是世间一等一的侠义之士。” 楚羽眉毛一挑,问道:“怎么讲?现在长青门正直元气大伤之际,楚羽没担负起门主坚守宗门运筹帷幄的责任,反而为了一己私仇,说什么为了提升自己,就这么把宗门抛在了脑后,依我看,他当真是对不起他师父的栽培,对不起他宗门师兄弟对他的情谊!他难道不知道有多少江湖势力都紧紧盯着四门三宗的位置,就等着有宗门落马,他们好落井下石么?要是长青门千百年来的积淀付之东流的话,这楚狂人要负全责!” 公孙悦听出了楚羽声音里的咬牙切齿,不由讶然道:“林兄是和这位楚狂人有仇么?怎地如此愤恨?” 楚羽气息一滞,半晌才说道:“不是,我和楚狂人有仇,而是我为长青门感到不值、为柳青林老门主感到不值罢了。” 公孙悦微微一笑,道:“我那位朋友倒是有些他自己独到的见解,不知林兄可愿听听?” “愿闻其详。” “长青门与玄罗宗一战,长青门共派出弟子共七百名,最终活下来的只有楚狂人和师超众两位。有人说楚狂人苟且偷生,惧战而避,所以才能活了下来。可事实上却是楚羽重伤,师超众将之背回了长青门山门。葫芦口与青山尚有一段距离,并不是荒无人烟的郊野,所以这是有人亲眼看到的实情。而既然楚羽地伤势比师超众还要重,至少说明了楚羽在那一战之中所出的力不比师超众少。而师超众成名已久,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整个江湖都有所耳闻,你能说师超众也是避战不出么?从这样的角度来考虑的话,这位楚羽楚狂人,至少不是一个贪生怕死之辈。” 公孙悦侃侃而谈。 “也许正是这一战,让从楚狂人吓破了胆呢?须知他本就不是在长青门中长大,而是被柳门主在洛阳城收的徒弟罢了。他才在长青门中呆了多长时间?和那些师门兄弟姐妹们又能有多少感情?既然他师父死了,他弃宗门而去,不也是很说的过去的事情么?” “有理,不过林兄可曾听说过灌江楼之战?” 公孙悦发现身边这位林兰兄弟整个身体似乎一僵,转过头看去,却在他脸上看不出什么神情变化,于是自己便继续说道:“想来林兄对长青门和楚狂人有所了解,这灌江楼之战应当是听说过的。这是楚狂人的扬名之战,缘由却是为了几个素不相识地人打抱不平。这一战,若非是长安城少城主刘琮琤和剑宗首徒……不,不能再叫首徒了,前段时间剑宗已经招收了现第三代弟子,现在应该称王渊为少宗主了。若非是这两位年轻一辈的翘楚都在场且与楚狂人站在一边儿地话,恐怕就没有后来的这些事情了。为了素不相识的人,或者准确的说,为了自己心中的坚持,可以搭上自己性命,林兄,你觉得这样的人会是一个轻易便被杀破了胆的人么?” “或……或许是呢?” “就算是,”公孙悦笑道:“长青门门主柳青林虽然死了,可还活着的长老们和师超众、袁路这些弟子,可不是瞎子傻子。若楚狂人真的是一滩扶不上墙的烂泥,他们会拿祖师的荣耀来开玩笑或者说做赌注么?他们最终还是推举了楚狂人为新一代的门主,我认为啊,这已经很能说明问题了。” “或……或许吧。”楚羽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问道:“公孙公子为什么会对楚狂人这么感兴趣呢?” 公孙悦闻言也沉默了,甚至连脚步都停了下来。楚羽也随之停下了脚步,侧脸看着公孙悦,等待着他的答案。 “我……有一个非常崇拜的人。”公孙悦道。楚羽挑了挑眉,没料到竟然听到了这么一句不找边际的话。他没有打断公孙悦,继续等着他的下文。 “那人想来林兄也应当听说过,他叫凌络轩,是建业城凌家如今的大公子。” 楚羽一愣,而后点了点头。他没想到公孙悦竟然说的是这个人,这个人他自然是知道的,在他还在洛阳城的时候,这位现如今已经是萧正风萧盟主身边重要的左膀右臂之一的文士,就已经大张旗鼓地入了城。其实洛阳城内的百姓都不是很喜欢这位文士,因为他的马车总是会将城里的道路弄得伤痕累累。 “凌家大公子,何等尊贵的身份!不止是我,几乎江南所有的年轻人都以凌公子为一生要追逐的目标。只不过在凌公子入城洛阳之后,这股热情便渐渐散去了。原因很简单,因为我们江南不尚武,认为动手是最下等的手段,远没有动脑子来的好使。而凌公子放着偌大的家业不去打理,非要跑去洛阳城吃苦,跟北方那些野蛮的家伙……抱歉林兄,我不是这个意思。” 楚羽摆了摆手,表示自己并不在意。 “所以他们认为凌公子算是废了,不再值得他们去崇拜追逐了。”公孙悦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压低了声音道:“可我不这样认为!我认同凌公子的做法!我认为,手中若是掌握不住足够强大的力量,是无法在这乱世之中保住自己的那一份家业的,更别说进取了!” “林兄,你且看,江南之地之所以尚文不尚武,是因为四面皆无外敌之患。可眼见胡人就包围了长安城,谁知道以后的日子会是怎样的?江湖大会召开,萧正风从城主变盟主,是想彻底改变江湖格局,那我们这些江南的家族们又将何去何从?不是我公孙悦有什么想法,而是我作为公孙家的家主继承人——对,就是这飞扬城中的三大家之一公孙家——我必须要为家族的未来考虑。倘若此时飞扬城被围困,无论是来自外敌还是中原江湖中的自己人,我们三大家族组成的家族长老会,要拿什么迎敌?” 公孙悦越说越激动,他道:“凌家公子早就已经洞悉了这些东西!我们家族没有像样的武学秘籍,他便投身于萧正风的城主府中,借萧城主的势与力,将来总能保住自己的家族!我和他的想法一样,可我既然将他视作目标,我便一定要超越他!我要和北方江湖势力订盟,不是主臣之盟,而是友人之盟!而现在长青门处于低落之时,楚狂人声名受损,我若能在这时施以援手,无疑雪中送炭,想来长青门必然会接受我的友谊!如此一来,有我们的帮助,想来长青门恢复元气的速度将快上许多,我们公孙家,也可以同长青门一起,在江湖上、在这乱世之中,不必忧心自身存亡!” 公孙悦豁然看向楚羽,沉声道:“林兄弟!我是个生意人,贪欲是要比一般人强盛上许多的,这一点我不需要对你隐瞒。我身为公孙家嫡长子,绝不会满足于这一城之地!可想要做出一番事业,我身边的帮手实在太少。林兄弟你棋下得好,谈吐气质也不一般,我知道你的身份必然不会只是乡野散客。可我不在乎你身后的背景,我只在乎你这个人,就好像你说的我关心那位素未谋面的楚狂人一般。我不奢望你能来府中做我的客卿,但我想和林兄弟成为朋友!真心的朋友!不知林兄弟,可看得上我?!” 感受着几乎要喷到自己脸上来的公孙悦的急促呼吸,楚羽沉默了好一会儿,笑道:“在北方,交朋友可不是这么干的。” 公孙悦也笑了,可言语之中却尽是渴求:“林兄弟,我当如何做?” 楚羽看着这位南方的公子哥儿,又沉默了一会儿,才缓缓说道:“在北方,交朋友没那么复杂。仅仅是在酒馆中喝酒时,邻桌人说话投了机,便可坐到一处。共醉之后,便是朋友了,从此我便可以为你挡刀,为你豁出性命去。公孙公子,你或许做生意是比较擅长,但是不知你是否擅长饮酒呢?是否擅长拼命呢?” 楚羽笑了,拍了拍公孙悦的肩膀,道:“在下要去看看父亲了,否则他若是将我们家的全部家产都输了,我可就没地方哭去喽~” 第153章 想做的事 林青其实也很久没来赌场里鬼混过了,毕竟他自从当年的一些事情之后就一直在巫山中从未出去,出来后又一直在忙一些其他的事情,所以当他真正上手之后,就有点一发不可收拾了。 此时的他双目赤红,紧紧盯着坐在对面的那个满脸都是轻松笑意的瘦削“男子”,心里将之已经骂了个狗血淋头? 哪里来的女娃子非得要扮成男装来这种地方趟浑水?!偏生赌艺还相当不错,刚刚赢的几十两银子不过三把下来,就已经输得只剩几块碎银子了。 目光微微转动,林青将目光转到了赌桌上即将掀开的盖子上,心里打定了主意,这一把要是再输,他就把这人其实是个女的事情给捅出来!虽说女的来赌场也不是不行,但至少能打乱一下这人的方寸,一遍再下一把能让她有所失误。 “小,小,小,小……” 不能再输了!再输下去就要输到本钱上去了!我堂堂楚……林青什么时候受过这等委屈! 盖子掀开了,两个骰子早已稳稳地立在那里。林青瞪大了眼睛向赌桌中望去,然后猛地站了起来——出乎意料的,这把他赢了! 对面女扮男装的瘦削“男子”微微一笑,将十几两银子的赌注推给了林青,然后站起身来,收起自己赢的剩下的几十两银子,就欲离开。 林青突然之间灵光一闪,仿佛是明白了其中关窍,一拍桌子猛地站了起来! “站住!你出……” 他还没说完,肩膀上就被人拍了一下。转过头来,看见了咧着嘴嘿嘿笑着的楚羽,还有跟着楚羽一同过来的一位衣着不俗的公子哥儿。 楚羽笑着说:“一大把年纪的人了,怎么还跟着一个孩子似的,总是较真?”语毕,楚羽不再理会依旧愤愤不平的林青,抬头看着那个在他来到之后已经是浑身不自在的瘦削“男子”,将眉一挑,道:“我说这位小哥儿,要不然,咱们俩来赌一把?” 那人讪讪笑着,并不开口。倒是跟着楚羽一同过来的公孙悦惊叫了起来:“程兄弟!” 程五千苦笑着点了点头,用近乎哀求的眼神看向楚羽,道:“我说,这事儿,咱们要不出去私下解决,您看如何?” …… “你这个家伙,我怎么只要撞见你,你就一定是在赌博呢?上次坑人家村中的老乡,这次倒好,坑到我头上来了!” 出了赌场,林青嚷着说要吃夜宵,生性好客的公孙悦便请他又进了一家食肆,把时间留给了楚羽和程五千这两个老友,让他们叙旧。此时两人并肩走在大街上,看着已经开始渐渐少起来的人群,心情倒都还颇为愉悦。 程五千翻了个白眼儿,道:“可能你命里克我。” 楚羽一巴掌拍在了程五千脑袋上,笑骂道:“你就没个正形。说说,你怎么跑江南这边来玩儿了?不在冷月城陪你叔也不在不老林陪你婶儿,就知道图自己爽快?” “你这话要是叫我婶听见了,就算你现在是那劳什子长青门门主了,她也得追着你打。”程五千笑着说,“这俩长辈就是别扭!都多少年过去了,明明互相心中有情,一个没娶,一个没嫁,还偏偏一见面就掐。”顿了顿,她将双手拢在袖袍之中,斜了楚羽一眼,道:“喂,你要是说我是跑出来玩儿的,那可就真是没良心了。当时听说了你们长青门遭逢大难,赵林主便决定要将整个不老林都带上去给你们撑场子,因为宋伯伯不放心彤彤,便让我带着彤彤下江南来避一避,等事情结束了我俩再回去。你离开的长青门的时候赵婶儿他们还没到,所以你不知道。” 楚羽怔住了,心中一暖,道:“这又是何必呢,都是我的责任。” 程五千一拍楚羽肩膀,颇为豪气地说:“都是江湖儿女,说这些干什么!” 楚羽哭笑不得。顿了顿,他道:“这么说来,彤彤也是跟你在一起的喽?你们怎就跑到这个公孙悦家里去了?须知他现在虽然还不知道你是女儿身,可你和彤彤终究是手无寸铁的女子。行走江湖,怎么连这点儿戒备心都没有?” “你还教训起我来了!”程五千张牙舞爪,道:“彤彤是谁啊?那可是你妹妹!你当时认了人家做妹妹,这么长时间过去了,你尽过什么做哥哥的义务嘛?连人影都见不着!我现在做的事儿,其实都是替你干的!知道不?!” 楚羽知道是自己理亏,苦笑着点头,道:“知道知道,辛苦你了辛苦你了,行了吧?” 程五千得了势,这才满意地说:“那天啊,我俩刚刚进城,赌了几把大的,赢了不少……” 楚羽豁然转头,杀气盈然:“你把彤彤也带进去了?!” 程五千一缩脖子,刚才的嚣张气焰立刻毫无踪影,她小声道:“既然都出来混江湖了,这不是早晚的事情么……” 楚羽面无表情,说:“这笔帐我给你记下了,你继续说。” …… 林青呼呼啦啦地吃完了一碗鲜虾面,有些满意的靠在了椅子背上,舒服地打了一个饱嗝。 一旁的公孙悦笑道:“林叔,可吃好了?再点些其他的什么?” “不必啦,你这孩子,出手到还算是阔绰。就这小小一碗面,都赶上我和我那混账儿子晚上一整顿的开销啦。”拿公孙悦递过来的帕子随意擦了擦嘴,林青笑道:“看你这么会来事儿,今天叔就帮你解决一个麻烦,你看怎么样?” 公孙悦心中不动声色,面上笑道:“哪里的话,我和林兰兄弟一见如故,不过请叔叔吃一顿饭而已,叔叔何须放在心上。” 林青哈哈一笑,站起身来,边向外面走去边道:“我这个人呐,就是不喜欢欠人人情,哪怕再小,也还是尽快还了比较安心。” 公孙悦付了钱,连忙起身追了上去。 走了出来,不知为何,这条街上已经变得空无一人。公孙悦并没注意到这一点,和林青并肩行走,几次想要开口,却都迟疑着将话又吞回了腹中。 就这么行了一两百步,林青突然停下了脚步,笑道:“我说小悦悦啊……” “……” “哦是有些难听哈,我那废物小子也嫌我给他起的名字太难听。孩子啊,我问问你,你觉得人这一辈子,到底是该怎么活呢?” 公孙悦沉吟了片刻,开口道:“依在下的愚见,大概便是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吧。” “想做的事情……”林青低低的笑了几声,喃喃道:“到底都还是一些年轻人啊……不过这样也好,这样也好啊……” 他缓缓抬起头来,看着前方空无一人的黑暗,也不回头,轻声对身边的公孙悦道:“我刚说了,我不喜欢欠别人人情,一碗面,也算。所以啊,你现在退到一边儿去,让我赶紧把这碗面给还了。” 公孙悦还在怔着,不明白林青是什么意思的时候,一道一身黑袍的人影,已经缓缓出现在了这条街的那头。 黑袍人走起来并不算快,仔细看上去,似乎还有些困难。但是他持刀斜指的右手,却是异常稳定,没有一丝颤抖。 在离林青和公孙悦还有一丈远的地方,他停下了脚步。 感受到了弥漫开来的杀气,公孙悦的后背上开始逐渐渗出了冷汗。他不再多说什么,后退了几步。 林青有些好奇地看着面前这个黑袍人,道:“伤这么重,还出来散步啊?” 黑袍人微微抬头,如勾弯月的清辉缓缓洒了下来,正好映在他的脸上。那是一张苍白的脸,少有血色。嘴唇极薄,此时随着他的心情一起紧紧抿住,绷出一道好看的线条。 他看着林青道:“我打不过你。你比你儿子还要强,我连你儿子都打不过。” 林青笑道:“本来你也不是那种正面硬刚的选手,你是个杀手啊!怎么能这么大大方方的站在我面前呢?要不我转过身去,你赶紧藏起来,我保证不看。” 黑袍人恍若未闻,道:“我是来杀前辈身后那个公子哥儿的,跟前辈无关。若是前辈真的需要我这颗人头,等我杀了他之后,你拿去便是。” 公孙悦浑身一紧,整个心都提了起来。他可是真的正儿八经的手无缚鸡之力。 这时林青的声音传来,让他的心稍微安定了一些。 “这不行啊,这孩子刚刚请我吃了一顿鲜虾面,还挺贵的,我得把这份人情还了,所以我不能让你杀他。” 黑衣人沉默了一会儿,道:“要不然,我也请前辈吃一顿?” 林青一怔,旋即哈哈大笑了起来:“没想到你也是个妙人!只是不行啊,你再请我一顿,就相当于我又欠了你一个人情。两边人情都得还,我不得难受的要死?不干,不干!” “前辈能否先给我解个惑?”黑袍人道。 “是想问我跟我那小子为什么一见你就跟眼红的兔子一样,非要杀你?”林青笑道。 “是,我并不记得自己招惹过二位吧?” “那么你自己呢?你杀过的人也不少,有多人是惹了你的呢?” 黑袍人沉默了一会儿,道:“收人钱财,替人消灾。” 林青笑了,从衣襟里掏了半天,掏出了一张黄纸,轻轻一弹,那黄纸便在空中穿过了两人之间一丈的距离,落在了黑袍人的手中。 “你自己看吧,这东西现在应该是贴得到处都是了。” 黑袍人看完之后,沉默了一会儿,低声道:“他妈的……” 那赫然是一张悬赏单,来自秦淮城,他的画像在上面栩栩如生,一千两银子的赏金着实扎眼。 黑袍人随手将黄纸扔在了地上,抬起了头,笑道:“既然是这样,那我锦瑟自然就没什么话说了!出来混,总是要还的。前辈,你出手吧,让我跟你痛快一战,然后死在你手里,你拿着我的人头去秦淮城领赏金!” “林前辈要杀你,你便问了一个问题……你要杀我,我能不能也问你一个问题?” 锦瑟转头,看向仍是十分紧张的公子哥儿,脸色立刻就冷了下来。他冷笑了一声,开口道:“想知道我为什么要杀你?那我便告诉你!弦儿是我未过门的妻子!你要收她做妾,我必杀你!” 林青双手抱胸,笑了:“啧啧啧,有意思了。” 听着锦瑟的话,公孙悦脸色一白,身体晃了晃,早些时候当他把卖身契拿出来时弦儿的神情又浮现在了眼前,他终于明白了其中缘由。 可他犹不死心,抖着声音说:“可……卖身契还在舫里,她怎么会是你的未婚妻?” 这句话一出,锦瑟仿佛是被抽空了力气一般,冲天的战意渐渐低沉了下来。 他苦笑了一声,喃喃道:“是啊……我连帮她赎身都做不到,又怎么能说她是我未婚妻呢……” 而后他猛得抬头,大声道:“可是我不管!我爱她,她也爱我,那么这个世上,便不能有任何东西拦在我们身前!” 刀光一瞬间斩破重重夜幕,泼天杀气涤荡开了寂静。 公孙悦只觉得一股凉风掠过头顶,他踉跄着后退了两步,跌坐在了地上。 钢刀砍在了枪杆之上,锦瑟瞳孔一缩。 林青笑着缓缓移开已经抽出来得秋蝉,道:“哥们儿,不厚道啊,说好的咱们两个先对砍呢?怎么冲这孩子去了?” 锦瑟面无表情,道:“前辈,辈份儿串了!” 脚下一旋,他仿佛腰上无骨一般,已经绕过了林青,劈刀向公孙悦再度砍下! 林青呵呵一笑,轻轻调转枪头,轻轻倒推枪尾。 枪尾点在了锦瑟腹部某处。 一口浓稠的鲜血吐到了公孙悦脸上,“咣当”一声,钢刀无力的坠落在地,接着重物坠地的闷响响起。 锦瑟看着近在咫尺的公孙悦,又感受了一下腹部剧痛,面如死灰。 他转过头来,看着林青,道:“人头归你……我只有一个请求,能不能……” 公孙悦忽然道:“我已经帮弦儿赎身了,她不用来我府中了,她自由了。” 锦瑟缓缓看向公孙悦,忽然一笑,轻声道:“多谢……” 街道的那头,一个女子向这边跌跌撞撞地奔跑着,将绣鞋都跑掉了,满脸都是泪痕。 “锦瑟……你不要死……你要娶我……” 第154章 无关风月 楚羽抓着程五千眨眼间出现在了锦瑟最开始出现的地方,又是一眨眼的工夫,楚羽已经来到了林青身边。他看了看地上已经闭上了双眼的锦瑟,还有正面色惨白怔怔出神的公孙悦,脸上透露出了疑惑的神色。 林青耸了耸肩,道:“又是些男女之间的一些情情爱爱,哎我说你们这些年轻人啊,怎么都跑不离这一套?” 不远处,程五千已经把摔倒在地的弦儿姑娘扶了起来,弦儿姑娘的脚扭伤了,正在程五千的搀扶下一步一步地向这边走来。 公孙悦仍坐在地上,突然问道:“林兄,你可曾真心爱过一个女孩儿?” 楚羽一愣,没想到自己竟然会迎来了这么一个问题,脑海中闪过一道鹅黄罗衫的倩影,嘴角也不禁流露出了一丝笑意,道:“当然了。” “那究竟是一种什么感觉呢?”公孙悦喃喃道:“为什么我答应了这位杀手先生不纳弦儿姑娘为妾之后,心里并不痛苦,反而只是有些淡淡的空虚呢……” “那是因为你并不爱弦儿姑娘,你只是喜欢你喜欢她的那种感觉罢了。” 程五千终于搀扶着弦儿姑娘来到了他们身前,有些无奈地看着公孙悦说道。而弦儿姑娘却已经满脸泪水地扑到了锦瑟身上。 “锦瑟……锦瑟你不要死啊……” 哭喊声在这条无人的寂静街道上不断蔓延扩散着,一时间所有人都被这股渐渐氤氲上来的背上氛围感染了,没有人再说一句话。 除了林青。 林青摸了摸鼻子,悄摸地问楚羽道:“你觉不觉得……这姑娘要是再哭一会儿,能把头上簪子拔下来跟我拼命?” 楚羽神色也有些不自然了起来,毕竟这位杀手的旧伤是他干的,他同样也是悄悄地回答道:“我觉得差不多……除了簪子,你看她耳垂上那一对儿坠子也挺尖的。” 林青挠了挠头,道:“这下麻爪了,女人打老子老子从来不还手的啊。” 楚羽咽了口口水,问道:“你真给人杀了?” “唉。”林青没说话,只是摇了摇头,楚羽心中一沉。 然后他在所有人都没预料的情况下,猛得抄起秋蝉,又是倒提枪杆,枪影霎那虚晃,再一次准确无误地猛得点在了弦儿姑娘怀中的锦瑟的腹部那处伤口上! “卧……槽?” 这是看呆了的楚羽和程五千异口同声地感慨。林青大概是想拿赏金想疯了?! 弦儿姑娘呆呆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幕,根本来不及反应的她心中渐渐被绝望笼罩了起来。 在她撕心裂肺的喊声即将冲出喉咙的前一瞬间,她怀中的人动了。 “哇!”锦瑟眼睛都还没来得及睁开,就先吐出了一口鲜血,而后整个身子像是一只被丢进油锅里的活虾,蜷缩成了一团。 腹部处的剧痛将他从昏迷的黑暗之中拉了回来,他睁开了眼睛。 首先对上的是那双再熟悉不过的清澈眼眸,此时那眼眸中却是包含了泪水,眼眶一周都是通红通红的。透过泪水流露出的情绪很复杂,有迷惘、有狂喜、还有尚未褪去的绝望。 和以前每一次自己受伤之后醒来时的场景差不多。 他忍住剧痛,嘶哑着声音道:“弦儿,你来啦?刚刚那个姓公孙的家伙答应我了,他不要纳你为妾了,你自由了,我可以娶你了……” 弦儿抓住了锦瑟的手,用力地点了点头。 然后天旋地转,眼前一黑。 “别担心,”林青对着骤然变色的锦瑟说道:“情绪波动太严重,晕过去了而已。刚才我给你那一下,她以为我可能是在补刀或者鞭尸。” “我也这么以为!”楚羽猛得瞪了林青一眼。 林青耸了耸肩,道:“怪我喽?我要是不给他把穴道封上,一会他就真得失血过多而死了。” 得知弦儿姑娘无事,锦瑟便将心放回了肚子里。这心神一放松不要紧,铺天盖地的痛感立刻席卷了他的整具身体。汗珠一颗一颗的从他的头顶滚落下来,他深吸了好几口气,才让自己不至于痛呼出声。 站不起身,他只好继续躺在地上,苦笑了几声,转头看向楚羽和林青,出声问道:“两位,为何不杀了我?你们来这里的目的难道不就是要杀我吗?” 并不知道事情始末只知道林青是为了赏金而让自己去杀锦瑟的楚羽不知该怎么接话,将目光转向了林青。 林青忽而一笑。 “我其实调查过你。锦瑟,大名汪庭,江南烟波城人,幼时家贫,父母饿死,被一北方杀手收做徒弟,带去北方生活。后你师在执行任务时被多人围杀,而你逃得性命,苦修六载之后为师父报仇雪恨,从此化名锦瑟潜入江南,开始了真正的一名杀手生涯。因你执行任务时手段太过残忍,所以名声一向不好,被传为滥杀无辜、十恶不赦之徒。可我却知道,你每次和雇主谈生意的时候,都不会在第一次见面时就轻易答应,而是会私下去探查一番。若要杀之人是十恶不赦之徒,你便会痛快接单,绝不讨价还价;若要杀之人有恶行在身,却并非不能缓解,你便提高价格,尽可能使雇主知难而退,实在不退,便视情节轻重再来决定出手与否;若要杀之人实乃良善之辈,你非但不会接单,还会将雇主悄无声息地杀掉,我说的可对?” 锦瑟,或者说汪庭,张了张嘴,没说出什么来。 “只是最近几年,对于第二种人,你接单的次数明显上涨了不少,我起初还以为你心性有所转变,开始被铜臭腐蚀了呢,结果今天看到这个叫弦儿地姑娘,我才明白是怎么回事儿。” 林青微微一笑,环视了周围这些人一眼,道:“你们倒也都不用那种眼神看着我。我没什么特殊身份,也没多大的能耐。只是当年喝过这小子他师父地两壶酒罢了。欠了恩,便要还,这是我活了这么多年地人生准则。” 顿了顿,他看向地上犹自茫然的锦瑟,轻声道:“你师父叫晁天歌,我给他起了个外号叫‘胡乱唱’,怎么样,是不是还挺恰当的?他在收你为徒之后就跟我见过一次面,那次喝了不少酒。他一喝多就喜欢逼逼叨逼逼叨,实在是烦得很,一点儿都不爷们儿。那次他扯着我的衣服,对我说,‘林青啊,我比你虚长好几岁还是十几岁来着,我记不清了,反正你得喊我一声老哥。老哥今天跟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你记住了,也当老哥求你个事儿,欠你个人情。我收的那个徒弟啊,实在是可怜,我挺疼他。但是干我这行的,脑袋挂在裤腰带上,说不定哪天就死了。所以啊,要是我死的时候,这小子还没长大,你就帮我看着点儿,别让他长歪了。咱们虽然是玩儿的是人命的勾当,但是心里也得存着点儿良心,积着点儿阴德,否则那就是满手鲜血,永世不得超生了。他若是能一直记着我跟他讲过的那些道理,你就不用管他,让他自己混去,实在是生死危机了,你要是来得及,就搭上一把手,若是来不及,那也是他的命;他若是记不得我给他说过的话了,真昧了良心,你就别等别人出手,亲自了断了他吧。你老哥我一世英名,不能毁在他手里。’” 林青说到这里,觉得有些口渴,于是便向楚羽招了招手。楚羽犹豫了一下,但还是将腰间的酒葫芦解了下来,给林青抛了过去。林青掀开盖子,顿时一股醇香逸散了出来。他扬头痛饮一口,大笑道:“痛快!” 他干脆一屁股坐了下来,望着头顶皎洁的弯月,道:“我当时听他这么说,立马就不乐意了。怎么着?老子跟你交情有那么深么?想把你徒弟一辈子都跟老子帮一块儿?这赔钱买卖想让老子答应,门儿都没有!结果那王八蛋够狠,见我脸上不乐意,直接起身去把酒钱给结了,然后撒腿就跑。他是干哪一行的?论轻功我哪里比得上他呀?结果从那以后再也没见过面,这人情也就一直没还上。他妈的,知道老子这辈子最怕欠人人情,实在够狠!” “后来嘛,你师父那家伙死了,我实在没有办法,也就捏着鼻子认了,有事儿没事儿的留意着你的一些消息,甚至你苦修那六年,我还跟踪过你不短的时间。再后来知道了你替那王八蛋报了仇,有了那接单时的三段儿,我也就不再管了。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这回重回江南,一看到处都是悬赏你的告示,好家伙,都已经人人喊打了,这还了得?我便叫我儿子出手杀你,免得污了那老王八蛋的名声,等我下去的时候见了他没法儿交差。” 楚羽被他称作儿子,顿时浑身不自在,撇了撇嘴,也没说什么。 “后来的事情,便是现在这样了。”林青又扬头灌了一口酒,朝晕倒过去被程五千接在怀里的弦儿姑娘,笑道:“还行,小子,眼光还不错。” …… 翌日,公孙府。 已是日上三竿,公孙悦才缓缓睁开开了自己的双眼。从床榻之上坐了起来,他眯着眼睛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觉得脑袋有些胀痛。 “相公昨晚回来的太晚,有些头痛也是正常,我调了一碗雪梨汤,能清神润肺,相公快趁热喝了吧。” 公孙悦一怔,转过头来,看见了正坐在自己身边端着一碗热汤的温婉女子。他昨晚回来的晚,怕惊扰了她休息,便自行来到这间偏房中就寝。没想到早上一醒,她便已守在了身边。接过瓷碗,拿起调羹,他轻轻尝了一口。甜香的热汤滚进他的喉咙里,梨肉在他的齿间变成碎块,一股从舌到胃的妥帖浮了上来,公孙悦几乎忍不住便要叫了出来。 “夫人这手艺真是绝了!”他笑道。 女子正是公孙悦前两年娶进门的正妻,百里月心。她看着公孙悦狼吞虎咽得吃着雪梨汤,逐渐精神起来的样子,脸上的一抹担忧却始终未褪去。她几次微启朱唇,想要说些什么,却都咽了回去。 眼见公孙悦将要把汤喝完起身了,百里月心终于还是叫了出来。 “相公?” “嗯?” “我……我本是妇道人家,相公做些什么,我本不该插嘴过问,只是……” 公孙悦安静了下来,看着自己的这位夫人,问道:“只是什么?” 百里月心咬了咬牙,低声道:“自从我嫁入相公家,已经有两年了。我知道,我们的婚事,是咱们公孙和百里两家联手对抗冯家的结果,我们两人之间,并没有什么感情。只是与相公同床共枕了两年,相公心中所想,我多少也是知道一些。相公心怀大志,不拘于这飞扬一城之地,我打心眼儿里佩服。我既然嫁到了公孙家,便已经是公孙家的媳妇儿,也想着帮相公一臂之力,可却总不知自己该做些什么。每天看着相公忙家里事务家外生意,看着风轻云淡,心里却并不轻松吧?我就……我就想着,相公什么时候能有一天,心里不再对我有指婚的芥蒂,把我真正当成你的媳妇儿,有什么话,什么牢骚,都可以发给我。就算我帮不上什么忙,至少还能给相公骂一骂不是?” 说到这里,百里月心的声音已经有些颤抖了起来。她继续说道:“昨晚相公回来的晚,我也没睡着,一问下人才知道,相公昨晚带了除了程兄弟以外四个人回府,其中一个,还满身是血。相公……我知道你心中志向,可……可你也要爱惜自己啊!若是缠入这些江湖中的打打杀杀,万一,万一……” 公孙悦怔怔地看着眼前的女子,心中忽然有什么东西打开了。他就这么看着她,看得她终于怯生生地咬住嘴唇不再说话,只是泪珠仍旧在眼眶里来回地打转。 他忽而一把将她拥入了怀里,在她耳边轻声道:“夫人,我今天发现你啊,特别美。” 第155章 满饮一杯江湖 “哥?!” 正在院落中晨练的楚羽闻声身形一滞,然后笑着转过了身来,果然看到了那一袭红衣的小姑娘。 宋彤三步并做两步,飞奔到了楚羽身前,堪堪停住,连忙抬起头来,紧紧地盯着楚羽的脸。 楚羽笑着伸出手来,揉了揉小姑娘的脑袋,道:“别看啦,是真的,不是做梦。” 于是水灵灵的眸子里立刻涌出了极大的惊喜,宋彤拍着手大叫了一声,直接从原地蹦了起来。 “哎呀彤彤你叫什么呀,我昨天晚上回来的晚,本来还说今天不到午饭时间不起床呢!”院子内另一扇门被推了开来,程五千打着哈欠懒洋洋地走了出来。 “程……大哥!”宋彤还是硬生生地将“姐姐”两个字给咽了回去,她有些兴奋地指着楚羽道:“你快看是谁来啦!” “知道知道,”程五千依旧是懒洋洋地,一边打哈欠一边说:“老子昨晚回来这么晚,就是因为碰上了你林大哥,结果现在又因为他睡不了懒觉,唉大概老子跟他命里相克吧。” “林大哥?”宋彤眨巴着双眼,转头看向楚羽的眼神中满是疑惑。楚羽冲宋彤咧嘴一笑,附在她耳边轻轻说:“现在楚羽暂时改名叫林兰啦,懂了吗?就好像你现在不叫程五千姐姐而叫她大哥一样。” 宋彤恍然,而后眉开眼笑,扯着楚羽的胳膊摇晃道:“知道啦,林大哥!” …… 公孙府建造落成的时间并不长,只有十余年。公孙氏的现任家主,也就是公孙悦的父亲公孙云涛,原是飞扬城中一个名不见经传的顽劣少年,也不知是从何时何处开了窍,二十岁那年联合建业城凌家的一位大人物做了一笔轰动全城的瓷器买卖,这就算是发了家。从那以后,公孙云涛借着这一炮而响的名声,彻底算是打开了生意路子,财源越来越广,再加上他本就不俗的经商头脑,又是不过十载的时间,这飞扬城中便又多了一个说得上话的大家族。只可惜公孙云涛早年没出息,并未娶亲,发家之后又一心放在了事业上,所以直到临近三十岁的时候才算是成了亲,有了公孙悦这么一个孩子。公孙悦不仅是嫡长子,还是公孙家唯一的后代,但公孙云涛对他这个唯一的儿子并不宠溺,向来要求严格。因为公孙云涛深知,自己虽然带领家族走上了飞扬城的顶端,可就底蕴来讲,依然远远不足。所以他希望自己的儿子能殚精竭虑为家族的发展继续添砖加瓦,而不是就真的做一个单纯的暴发户的二代,还没等自己合眼就已经将全部家产挥霍一空。 索性这孩子并没有让自己失望,从八岁开始第一次接触账本就显示出了不俗的筹算天赋,十六岁刚成年时便为家族谈成了几笔小小的生意,等到如今二十岁的年纪时,除了几处要害,家中绝大部分的生意已经交到了他的手中,且被管理的井井有条,眼见家族中兴有望。这也是为何公孙云涛并不再继续生子的原因,若是公孙悦不够争气,那么便需要其他的后代来继承这份家业,既然公孙悦的能力已经足够将公孙家给撑起来,那么自然就没有必要再生出一些分家产的事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现在的公孙家,还没有能支撑他们折腾起来的底气。 说回这座公孙府本身。既然是飞扬城三大家族之一,那么府邸自然不会了落了下乘。整个府邸以园林的方式呈现,主要分为前后两园。前园主要是以曲折通幽的廊道连接起来的住房居所,亭台楼阁,样样俱全;而后园则是由假山、流水、池湖、林地共同组成,野趣十足。江南园林一向享誉整个江湖,和北方多为规整式的建筑不同,其自然而富有变化的设计多令富贵人家所喜爱。 此时,林青正躺在公孙云涛家后园的小湖之上的一梭恰巧一人长的小舟之中,拿了一顶笠帽盖在脸上。树林荫翳,刚抽了枝条的林木绿的喜人。他将一臂枕在脑袋下面,一臂轻轻横放,指肚轻触垂入水中的一柄钓竿,随着湖面一荡一漾,看上去悠然自得,闲适的要命。 不多时,渐渐有脚步声响起,一位粗布短衣的同样带着笠帽的五十岁左右的老者提着一篮鱼食踏着小径来到了湖边。看到了如此场景,他先是一愣,而后笑着摇了摇头,便将手伸入篮中,抓出一把鱼食,轻轻向小湖中抛洒而去。水面轻轻泛起涟漪,渐渐鱼儿上涌,锦鲤翻腾。 林青察觉到了这动静,掀笠翻身,坐了起来,冲着老人叫道:“喂!怎么回事?原来公孙家的下人都这么不懂礼数的嘛?你这么干,让我还怎么钓鱼?!” 老人也不气恼,报以微微一笑,随机躬身道:“想来这位先生应当是悦公子请来府中的贵客吧?恕老朽冒昧,只是这片小湖乃是家主最爱,其中每一条锦鲤都是当年他亲手投入湖中的,一向不许垂钓。想来是悦公子或者是下人们还没来得及告知先生,还望先生体谅。” 林青闻言一笑,朗声道:“有湖有鱼不给钓,我不曾见过这样的道理。既然公孙家主爱鱼,为何还要将这些向往江河的小家伙们困于一汪小湖之中?放生了岂不是更合适?我林青今日兴起,便就是要钓上一条鱼来,倒要看看这位公孙家家主能把我怎么样?” 在老人愕然的眼神之中,林青略一沉吟,微微抬脚,在小舟上一跺! 处于湖水之上的小舟没有任何破损,甚至连震动都没有几分。可小舟周围的水面却如同被什么东西击中了一般,轰然掀起了一帘约有一丈高的水屏! 刹那之间本就被老者抛洒的鱼食吸引上水面处的鱼儿们被高高抛入了空中,一尾尾泛着金色红色各式颜色的锦鲤在空中折腾着自己身体,阳光透过水花打在它们的鳞片之上,烁烁闪光。 林青又轻轻一跺脚,鱼竿猛得弹起,落入了他的手中。微微考虑了下,他手腕轻抖,鱼线尾端的那个泛着森寒冷意的钩子随之落下,掉落在了湖中。林青仰天大笑三声,没了钩子的鱼竿一挥,鱼线仿佛活过来一般,犹如灵蛇出洞,迅速而灵活的穿梭在众鱼之间。 “就那一条了!” 再次轻轻一扯鱼竿,鱼线像是得了指示,瞄准了空中那条最大的锦鲤,疯狂地缠了上去。 看着眼前这一幕,老人眼中充满了赞叹,喃喃道:“神乎其技……” 提着被鱼线紧紧缠绕着的仍旧活蹦乱跳的锦鲤,林青第三次踏脚舟中。 只是这一次除了一声轻响外,再无其他壮丽异象。 随着眼前一晃,林青已经来到了老人面前。 他咧嘴一笑,挑着鱼竿将鱼递到老人眼前,道:“老人家,送你今晚煲汤,敢要不?” 直到此时,漫天的水帘和飞起的湖鱼才轰然落入水中。 老人低了低头,想了一会儿,笑道:“我就算了,先生您作为贵客,吃了这条鱼,想来家主不会说什么。但是老朽要是把这条鱼吃了,怕是就在这府中呆不下了。” 林青哈哈大笑,也不嫌那鱼黏手,抓起来便开始解线。一边解,他一边说:“老人家你只管放心,这件事儿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咱们把这鱼一炖,鲜鱼汤一喝,美美的睡上一觉,简直是人间美事啊!” 老人无奈道:“先生,怎么就非要拉上我呢?再者说鲤鱼这种东西不论是清炖还是烧烤都不会太好吃,刺多不说,肉还容易老。若真是想吃,还是做成西南那边的水煮鱼比较好。只是要这么做就必须得进厨房,势必瞒不住啊。” 林青一怔,心想是这么个道理,眼珠一转,便嘿嘿笑着问道:“老人家,听您刚才说的,想来是个懂吃的行家。您给我透个底儿,这水煮鱼,不用厨房里的厨子,您自己来,做得了嘛?” 老人看着林青那张脸,心中叹了口气,道:“先生啊,你可就别为难老朽啦。” 林青将鱼硬塞进老人手里,然后从衣襟中掏出了一块儿碎银,也塞到了老人怀中。他依旧是嘿嘿笑着,道:“就麻烦老人家了,我就在这里等您,哪也不去。” 老人看了那块儿碎银好一会儿,才抬起头来,似笑非笑地问林青道:“先生真想吃?” 林青用力点头。 “也罢,老朽也就算是看在这一粒碎银的面子上,为先生冒个险,跑一趟。” 安置好碎银,老人一手提鱼,另一只手拿起带来的篮子,向湖中将鱼食倾尽,这才一边笑着往回走,一边嘱咐道:“可别再糟蹋湖里的鱼了!糟蹋的多了,家主是能看出来的!到时候先生没事儿,我这把老骨头可就要倒了大霉喽。” 老人的身影随着他的声音渐渐远去,林青远远望着,嘴角却有着笑意浮现了出来。他轻轻一跃又跃回了舟中,一边不顾舟中湿润一边再次躺了下来。嘴里叼了顺手摘下的一根狗尾草,边嚼边喃喃道:“小气什么嘛,不就是几条鱼么……” …… “公子,老爷他说今日中午身子有些倦乏,便不来见这些贵客了,让公子替他告个歉。”下人来到公孙悦面前,低声道。 公孙悦点了点头,向厅内看了一眼,问道:“只是身子倦么?让厨房里做些清淡的粥菜给父亲送到房里去。” 闻言下人苦笑了一声,应道:“老爷自己已经吩咐过厨房了,他自己提了一条鲤鱼,让厨子做一道水煮鱼,再上其他几道小菜,他要自己带到小湖那边去吃。” 公孙悦一愣,喃喃道:“父亲怎么难得有这种闲情逸致了?”随即回过神来,再次向下人嘱咐道:“那便由着父亲去便是。这边的席面你们也要准备好了,凉热按规矩上,酒开一坛双蒸,叫人随时在厨房里候着。” “明白。” 公孙悦点了点头,道:“嗯,那你便去吧。” “是。” 公孙悦整了整衣领,长出了一口气,抬起头来,转身进了厅中。 他笑着向楚羽等人作揖道:“实在不好意思,家父身体抱恙,没办法跟大家见面了。这顿饭啊,只能是咱们这些年轻人吃了。” 楚羽连忙起身,道:“何必管我们这些粗野之人,公孙老先生可没什么大碍吧?” 公孙悦一边笑着摇头走向自己的位置,一边道:“没事,只是年龄大了,年轻的时候又操劳太多,现在总是会精神恹恹的,多休息就好了。” 他坐了下来,身边的百里月心倒是面露忧色的轻轻附了上来,小声问道:“父亲真的没事么?要不要我过去伺候着?” 公孙悦笑着拍了拍百里月心的手,示意她心安。 “啧啧啧,看看看看,这有老婆的就是不一样,连吃个饭都要秀一秀恩爱,可怜我孑然一身十几载,到现在也没捡到过一个体己人呦~” 程五千阴阳怪气吊儿郎当的声音响了起来,百里月心脸庞骤然一红,连忙将手从公孙悦的手中抽了出来。 楚羽瞪了一眼程五千,笑骂道:“怎么你到哪都能撒个野?”而后转头看向百里月心,笑着告歉道:“嫂子不好意思啊,我这兄弟说话向来都是这个样子,大概上辈子是个哑巴,被活活憋死的。你可不要往心上去啊!” 公孙悦笑着看了自己的夫人一眼,拱手道:“林兄,程兄弟与我相识倒还在你我之前了,他什么性子,我夫妻两人倒是已经见识过啦!只是见识归见识,想要适应,却还需要一段时间呐!哈哈哈哈哈哈!” 气氛便一下子活跃了起来。 一道道凉菜开始从门外传了进来,公孙悦笑着招手,下人便将已经开好的酒坛端了上来,给桌上的人们一个个斟满酒杯。 “来,”公孙悦举杯,“为江湖相逢,同饮此杯!” 第156章 悠悠 老人提着食盒再次回到小湖之时,日头正烈。好在仍是初春时节,另有枝叶遮盖,故并不显得炎热。林青还是一如他上一次来时看到的那样,在湖中小舟上静静躺着,笠帽遮盖在脸上,像是睡着了似的。 老人干咳了两声,正在犹豫着要不要将林青叫醒,却看到了那舟中的人影轻微的动了动,接着就掀了笠帽,猛得从小舟里坐了起来。 “闻着了闻着了闻着了!哈哈哈哈不只有鱼还有酒!还有点其他的什么?哈哈哈哈老人家真是难为你了!” 林青转眼间便来到了老人身边,一边兴奋地盯着老人手中的食盒,一边不由自主地搓着双手。 老人微微一笑,掀开了雕刻着精致云纹的食盒的盖子。顿时水煮鱼的辣香以及豆腐的甜香再加上酒水的醇香霎那间扑入了林青的鼻孔之中。 “既然是解馋,老朽便想单单是一条鱼怎么能够?于是烧了一小盆豆腐饭,小炒了个青菜,开了一小坛自家酿的双蒸酒。想来这些东西,应该能让先生满意了吧?”老人笑着说。 林青伸出大拇指,道:“何止是满意!老先生,你现在让我干什么都行!” 两人相视一笑,然后便随便找了一处干净的地方就地坐下,开始将食盒中的东西一件一件地搬了出来。 老人一边递给林青碗筷,一边随口问道:“先生是北方来的?” “是啊,”林青接过碗筷,迫不及待地将筷子伸入那一盆红汤之中,捞出了一块洁白的肉片,也不顾烫,直接送入了嘴里。“唔……啊……好吃唔……” 老人笑着看着林青地样子,摇了摇头,也不和他争抢鱼肉,自己盛了一碗豆腐饭,夹了一根油麦菜到碗里,细细的嚼了起来。 双蒸被装在两个墨色地锥状酒瓶之中,随着林青取过一个,向口中倾倒之时,那股醇香更浓,渐渐逸散了开来。老人的酒虫似乎被勾了起来,看着另外那一瓶酒犹豫不决。林青注意到了这一点,笑着将手中器具放下,伸手拿过那一瓶酒和本就备好的酒盅,给老人满上了一杯,递了过去。 “怎么了老人家?是身体有恙,不能饮酒?且饮这一杯吧,在下稍微也懂些医术,略饮是不碍事的。对老人家来讲,每日少饮反而可以缓解疲劳有助睡眠呢。” 老人接过酒杯去,拿在手中,却仍是没有饮下。他苦笑着说:“先生,我看你也有四十多岁的年龄了,我也还不到六十。虽然我不曾习武,没你那么好的身体,可年轻时我也不差,还不至于在这个年龄就疾病缠身。我不饮酒,是因为一些往事。” 林青笑道:“饭菜美味,终究不如故事来得下酒。老人家不介意的话,跟在下聊聊?也好让我这粗鄙之人不辜负了嘴里的饭菜酒水。” 老人摩挲着酒杯,听着林青呼噜呼噜吃着豆腐饭和水煮鱼的声音,不由一笑。抬头看着天上湛蓝的天空,他轻声道:“想当年啊,老朽还是个一二十岁的小年轻的时候,也是无酒不欢。哪一顿饭要是没有个酒水入喉,那是恨不得拿双手挠自己脖子的。那会儿家里很穷,我爹我娘都没什么活计,我早早的就到飞扬城里的酒楼之中给人当跑堂的去了。能在飞扬城里开的下去酒楼的,那得是大户人家,给的工钱也不算少。我的每月的工钱基本上全都交给我娘了,只留下十几个铜板自己买酒喝。” 林青听着,又饮了一口瓶中双蒸,笑道:“爱酒之人,都是性情中人。今日老人家你要是不拿你不饮酒的理由把我说服了,我是一定要跟你碰上几杯的。” 老人摇了摇头,往嘴里扒了一口豆腐饭,嚼完咽下之后,继续说道:“我那个时候花不着什么钱,酒楼里的伙计全都包吃住,有时候有客人吃不下退掉的菜,厨房还会分给我们让我们一起去吃。我当时有个朋友,十分要好。他是干杂活的,专门收拾桌凳、刷洗碗筷。所以他经常会碰见有些客人的饭吃不完,酒喝不完。他还不至于对那些剩菜感兴趣,可酒就不一样了。我们两个从后厨那边讨要了一个废弃的酒坛子,专门盛装客人饮剩下的酒。不管是双蒸也好,女儿红也好,甚至是最便宜的苞谷子烧酒,我们是一股脑全都倒进去,混在一起,不分贵贱。呵呵,先生会不会觉得有些磕糁?没办法,穷人也得有穷人的活法儿嘛。当时我就想啊,这世上的人其实也就跟这酒一样,活到最后合上了眼,管你是生前大富大贵还是穷困潦倒,管你是江湖豪雄还是无名小卒,也不过都是一抔黄土,混在脚下的土地里,谁也不认识谁。所以日子虽然苦,我和我那朋友倒也是过的乐乐呵呵的,就想着要么这一辈子就这么过去了,也挺好。” 林青不知何时停下了碗筷,只是仍提着酒瓶晃悠。他沉默了一会儿,轻声道:“不容易。老先生啊,现在的这些人们,能有你当时那样透彻的人,已经不多了。” 老人笑了,只是叹了口气,像是终于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捻起一根筷子,伸入酒杯之中蘸了蘸,然后伸出舌头来,轻轻舔了舔,脸上立刻露出了极大的满足来。 “好景不长,老天爷才不会让人老老实实平平静静地活一辈子呢,他总是变着法子折磨你、逼你,要么让你拼了命的去做些什么事儿,要么就让你死。”老人渐渐敛去了脸上的表情,轻声道:“我在那家酒楼里干了四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四年之后的那天,我爹死了。是猝死在家中的,那天晚上正跟我娘说着话呢,结果说着说着就没了声音。我娘一开始还以为他是睡着了,停了一会儿连呼噜声都没听见,这才慌了。推了几下没推动,才知道已经不行了。” 林青没说话,只是默默地饮了一杯酒。 “家里没存什么钱,葬我爹时也就是草草的找了个城外风水还算差不多的地方,简单埋了,立了牌位。可没想到才过了没多久,便有一家江湖门派的老大死了,他儿子看上了葬我爹的那块地方,竟然让人给把我爹的坟给掘了。我娘知道后,惊怒攻心,一口气没上来,也随我爹去了。我知道消息的时候正在酒楼里干着活呢,扔下客人跑进后厨拿了一把菜刀就要去那帮人拼命。我那朋友拉住了我,说让我别犯傻,那门派虽然在江湖上没什么名气,但我就这么跑过去,除了再多添一具尸体之外,没有任何用处。我得感谢我那朋友,要不是他,我现在也不能跟先生你在这里这么悠然的吃吃喝喝谈天说地了。” “后来呢?” “后来啊,我换了个绝不会被那些大户人家们看上的地界,重新葬了我爹我娘。我在二老坟前发誓,说十年之内要是不能帮他们报这个仇,我就在他们坟前自尽。当时我朋友也正好在身边,我对他说,我要是真的报不了仇,死在这里的时候,还要麻烦他帮我收尸。我记得那天下着雨,我们两个都没有打伞,淋了个透彻,也浇醒了我们两个。我们总算是明白了,在这个世上活着,要么被人欺负到死,要么就自己争气。总算是没把我逼到绝路上去,大约半年之后,我就迎来了一个机会。建业城凌家的一位管家,在凌家干的那么多年里,贪下了一大批瓷器。他在飞扬城里有一处私宅,专门用来存放这些瓷器。那时我一心想着出人头地,知道自己习武已经来不及了,便总想着做成一门大生意,好让自己有发家的本钱,于是辞了酒楼里的活计,整日在街上游荡。结果机缘巧合之下,让我撞破了那间宅子。跪着跟那凌家管家求了又求,这算是将这笔生意揽在了手里。我做跑堂的那段日子里,正好认识一位在秦淮做瓷器生意的商人,那人颇为喜欢我,这也是我的信心所在。从那间宅子出来之后,我觉得整个天地都豁亮了,于是叫上了我那朋友,让他陪我一同前去谈生意。我们两个年轻人,穿着破旧的衣服,揣上几块干粮和攒了不短时间的银子——相当于是全部家当,单凭着一腔热血就上了路。中间的艰辛不值得提,幸运的是,我们把这生意谈成了。” 老人将酒杯送到了唇边,颤了几颤,还是一饮而尽。辛辣的痛感刺激的老人整张脸都皱缩了起来,他一边咂着嘴,一边提起筷子,伸到红汤中捞起了一片肉,送入口中慢慢咀嚼。 林青在心中叹了一口气,又饮了一口酒,扒了两口豆腐饭。 “回来交差那天,看着到手里的沉甸甸的整块整块的银子,我几乎要晕过去了。那位凌家管家让我们第二天上路去将瓷器运到秦淮去,回来之后还有更多的银子。那一晚,我拉着朋友找了个平时里最喜欢却吃不起的小食肆,喝了个痛快。我烂醉如泥,第二天早上没能起来,于是我朋友便自己一人上了路。我怎么也没想到,那一别,竟然成了我们最后一次见面。” 林青轻轻道:“你朋友被那凌家的管家灭口了。” 老人抚摸着酒杯,轻轻点头。 “朋友的人头和整整一箱的银子一同摆在了我的面前。那管家的声音很冷,我到现在都还记得。他叫我那好银子,隐姓埋名地过我剩下的人生,这些日子经历过的事情不要跟任何人提起,否则我那位朋友就是我的榜样。我颤抖着问是否我朋友泄露了消息时,那管家却笑了,说没有,只是怕我不相信他们会杀人罢了。” “江湖这个东西啊,我到现在其实都没能搞懂。不是话本中都说是快意恩仇纵歌烈酒么?怎么到了我这里,全都不一样了呢?我当时什么都没说,浑浑噩噩地拿了银子出了那间宅子的门。我藏好了银子,又跑去喝酒。朋友的人头不住的在我脑海中浮现,不停地对我说,他是替我死的,倘若那天晚上我没有喝醉,现在能坐在这里饮酒的人是谁就不一定了。我打翻了酒坛,惊恐的跑了出去。那天我就发誓,以后再也不饮酒了,而且我要为我的朋友报仇。” “我拿银子将自己好好地收拾了收拾,偷偷跑去了建业城。在建业城中我藏了整整三个月,终于在路上拦到了凌家家主凌风月。当时那个管家就在凌风月身边,看见我之后,完完全全的失了颜色。我平静的跟凌风月揭发了那管家的所有事情,而凌风月只是听完后,笑着问了我一句,我是不是为了拿到更多的银子才来这里揭发他的。” “我告诉他说,不是,我只是再也不想被人欺负了。于是凌风月告诉我,说他其实并不在意那些瓷器,凌家并不缺这么点儿钱,但凌家在乎尊严,在乎忠诚,所以他非常开心我能来揭发那个管家。他问我希望得到什么报酬,我说只要不把那位管家给过我的银子收回去就行了。” “再后来,我开始做生意,越来越好,越来越大。连五年都不到,我就雇了另外一个帮派,将当年掘我父亲坟气死我老娘的帮派公子擒了过来,我将他亲手杀了。只杀了那一个,多的没杀。” 老人第一口下肚之后,饮的便极快,到得现在,酒瓶之中已经空空如也。他涨红着脸,眼中已经有了醉意。看了林青一眼,将林青手中的酒瓶一把夺了过来,扬头一饮而尽,笑骂道:“我真是失心疯了,你这混蛋钓我最喜欢的鲤鱼,我还在这里跟你吃饭喝酒谈天说地!” 林青苦笑道:“行啦行啦,算我欠你一个人情,行了吧?你们这些做生意的啊,就不能少一点算计吗?” 这个身上粗布短衣实际上是这片宅子真正主人的公孙云涛向后一躺,双目微阖,轻声喃喃道:“我算是个好人吗?算是吗?应该算是吧……” 有风拂过,未惊起半只飞鸟。 第157章 一本小书 屋内,弦儿坐在床边一勺一勺地喂着锦瑟已经被她吹得温度正合适地淡粥。大夫已经来看过了,说是腹部那处伤口伤到了肠子,不能吃刺激性太强的食物,最好是吃一些流食。于是这几天来锦瑟荤腥不沾、油盐不进,皆是靠清粥来度过这难熬的日子。只是明明是锦瑟吃的差一点,可他的脸色却是一天天的红润起来,反观弦儿的脸色却是一天比一天苍白。 锦瑟有些心疼,又吃了一勺之后抓住了弦儿的手,轻声说:“你好歹也多吃一些,我上次听林兄弟说,给你准备的饭菜你几乎都不怎么吃,这又是何苦来哉?” 弦儿轻轻一笑,道:“我没事的,总不会自己把自己的身子给搞垮。一来我本身饭量就不大,且清苦惯了,这公孙家的山珍海味我吃不顺嘴,总觉得欠人家的;二来你伤得那么重,我心里放不下来,自然吃不下饭。所以呀,你要是心疼我,就赶紧好起来,咱们两个人出去好好安顿下来,哪怕每天粗茶淡饭,我说不定也能吃成一个白白胖胖的妇人。到时候啊,你可不许不要我。” 锦瑟笑着点头,然后一边继续吃着弦儿送入自己口中的清粥,一边道:“弦儿啊,这次咱们可是欠了好多人情。公孙公子的赎身之恩,程公子对公孙公子的规劝之恩,林兄弟的不杀之恩,都不是简简单单就能还的。看来啊,以后的日子里,少不了和他们打交道了。” 弦儿笑道:“你可真有意思,这公孙公子的赎身之恩,那自然是要算的。可最终不让我来公孙府做妾的决定,是公孙公子自己的意思,就算程公子确实劝过他,可这也太牵强了一些吧?至于林兄弟,怎么,他不杀你就是恩情,你们素未平生,难道他本来就应该杀你么?” 锦瑟这次却没有笑。他认真地看着弦儿的眼睛,道:“弦儿,对于我来说,在这世上,除了和你在一起之外,再无其他事情对我而言是重要的了。所以但凡是阻拦在我们之中的障碍,我都会当成生命中最严峻地问题去解决;但凡能帮助到我们的,哪怕一丝一毫,我也会视之为天大的恩情。所以程公子那里,这恩是实实在在的欠了的。” 弦儿心中一阵感动,她轻声道:“那林兄弟呢?” 锦瑟眼神中涌出了一些莫名的神色,道:“林兄弟起初要杀我,并没有错。我这个人啊,虽然给自己定下了什么三段规矩,可我终究还是一个杀手,终究还是杀了许多本可以不死的、且与我毫无关系的人。我手中实在是沾满了太多鲜血,像我这样的人,死了以后,大概会像和尚们说的那样,下地狱吧?所以当我知道林兄弟是揭了我的悬赏令而要杀我的时候,我并无任何怨言。哪怕他实际上是被他父亲给耍了一把,我也并不觉得委屈。就我这样的人,如果再继续干下去,恐怕早晚有一天会横死江湖、暴尸荒野吧。” “不许胡说!”弦儿担忧地看着他,轻声但坚决地将他打断。 锦瑟笑了,道:“放心,现在不会了。我伤好之后就再也不接任何生意,咱们两个隐姓埋名,随便找个不出名的城池,安度余生,你说好不好?” “自然是好的,只是你总说要养活我养活我,你要怎么养活我呢?除了杀人之外,你还会干什么呢?”弦儿一脸玩味。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锦瑟一脸得意,“我小时候跟师父走南闯北,可不仅仅只是会个武艺而已。经商咱不能说是精通,但是认好门路稍稍发点小财,还是可以的。实在不行咱们就弄点简单的,开馆子呗。我手头本来攒下的给你赎身的钱,现在倒也不用花了,当成本金,怎么也能开个规模不错的酒楼吧?到时候找几个北方的厨子,来南方做北方菜,一定能吸引来不少生意,足够咱们俩乐乐呵呵过上一辈子了。” 弦儿一指头戳在了锦瑟眉头上,道:“想得还挺全的!但是做生意最忌讳眼高手低,别看你现在说得好,等真正弄起来之后,能怎么样还不一定呢。” “对你男人有点信心好不好?”锦瑟笑着说,“弦儿啊,你说,咱们俩以后,要几个孩子比较合适呢?我看就一男一女,少了太孤单,多了太麻烦。你觉得呢?” 弦儿羞红了脸,恼道:“谁要和你生孩子了?!你这个大流氓!” 锦瑟一瞪眼,道:“怎么?不跟我生,难道还要跟别人生吗?” “你……你讨厌!” 两人闹了一阵,锦瑟将弦儿抱在了怀中,笑道:“要我说啊,男孩就叫汪汉阳,女孩就叫汪晴川,取‘晴川历历汉阳树’这一句诗,你看怎么样?” 弦儿无奈一笑,道:“你怎么尽喜欢一些悲诗悲词儿呢?”说到这里,她的情绪忽而低落了下来,轻声道:“我倒是忘了,你还有一个汪庭的大名……可我呢,我的大名又叫什么呢……” 锦瑟安静了下来,静静地看着怀中女子,这才想起弦儿自小便是卖给了画舫,自记事起便只有“弦儿”这么一个像是自己的代号一样的叫法,并没有人给她取一个像样的名字。他沉吟了一会儿,又将自己的拥抱紧了紧,轻声道:“没有关系啊弦儿,名字这种东西,只是给你的一个标记表明你的身份罢了。父母给你姓名,是因为他们给了你生命,你的生命里便要有属于他们的标记。可当年你的父母既然狠心将你卖给了画舫,那么从此以后你的生命也再与他们无关。所以叫什么名字,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生命里对你重要的人。弦儿,你告诉我,现在你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是谁?” 他的目光炯炯,紧紧地盯着她的面颊,她感觉到自己的脸又烫了起来。可是她并没有躲避,而是勇敢的回应着那炽烈的眼神,轻声道:“是你……锦瑟,是你!” 两个嘴唇紧紧地贴在了一起,在柔软与湿润之中渐渐缠绵。情愫在这间房里弥漫开来,与这窗外明媚的春光渐渐相合。 …… 铁条在手,紫电在后,楚羽的双脚稳稳地踏在庭院之中,不停的挥动铁条,剑意引而不发。程五千无聊的磕着瓜子看着一本棋谱,宋彤却是双目放光,认真的看着楚羽的一招一式。 炽烈气息缓缓消退,楚羽重收铁条,转过头来看着宋彤笑道:“这燃林剑法的精髓,大概就是这样了。彤彤你虽然不是我长青门弟子,但是是我妹妹,而且不老林现在又和长青门如同一家,这剑法教给你防身,谁都说不出来什么。” 宋彤用力点头,反倒是一旁的程五千撇了撇嘴,微讽道:“呦呦呦,还真是拿出了一门之主的风范来了。到也不知道是谁现在在江湖上名声臭的要命来着?” 楚羽也不气恼,微微一笑,反而向着宋彤道:“丫头,瞧见没有,你程五千大哥嫉妒你,这是觉得自己什么都不会,心理上自卑了。没事儿没事儿,咱们不用理她。” 宋彤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程五千瞪了瞪眼,却也无可奈何,于是翻了个白眼儿,继续看棋谱去了。 “哎哎哎,别看那劳什子棋谱了,”楚羽一屁股坐到了程五千对面,笑道:“我跟陆诩叔叔学棋,他就从来没让我看过谱。陆诩你知道吧?就是洛阳城野棋摊的那个奇人。他呀,每次教我,都是跟我直接手谈,别管我到底是个什么水平,他都尽力而为,完事后复盘,我能在其中学到几分精髓,那都是我自己的事情了。你这样看谱没用,倒不如来和我手谈两局,切身感受一下什么叫高手。” “我才不,”程五千撇了撇嘴,道:“下棋这种东西又没办法出千,一点意思都没有。我这也是实在没有事情做,才从外面的书局里淘了几本书来看。哎我说,你那个便宜老爹最近干什么呢?咱们就一直在人家家里这么赖着,总不好吧?什么时候走呢?” “谁知道呢,前两天好像是他在人家后园瞎转悠的时候碰上了公孙悦的父亲,两人聊得投机,这几天一直呆在一块,我也没见过他了。具体什么时候走,还是说不准。哎对了,你说的书局,什么时候带我去看看?从家里出来到现在都要两年了,我都没怎么好好看过书了。” 程五千“啪”地一声将棋谱合上,站起身来,道:“想看书那还不简单?走!现在就去,带你去那局子里转一圈,顺便我也透透气!” …… 出了公孙府的大门,楚羽感受着扑面而来的嘈杂,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在心里自嘲道自己果然没有富贵的命,在屋子里面呆不住,见了人气儿才像是重新活过来了一般。再转头看向程五千和宋彤时,他不由得笑了起来。原来这两个丫头不比自己好到哪里去,都在拼了命的深呼吸、伸懒腰,一扫在屋中时恹恹的神情。三人相视一笑,便走上了街。 那书局离公孙府并不算远,只穿过了两条街巷便到了。三人站在局子门口,却没有着急进去,楚羽抬头一看,一个龙飞凤舞地写着“明净书局”四个大字的匾额挂在头顶,古木散香,显得极为典雅而大气。 一脚踏入其中,楚羽便感受到了浓浓的墨香扑鼻而来。这味道他并不陌生,在他整个童年之中,占比重最大的就是看书写字了。不再与程五千和宋彤一同行动,他的脚步不由自主地就随着架子上那一行行被棉线缝绑起来的书脊而移动。《刺客列传》、《山海志》、《剑仙诗录》等一个个熟悉的名字在他的眼中闪过,他仿佛一瞬间又回到了童年,夜色降临之后他坐在自己的书桌之前,煤油灯静静燃着,母亲王凝之在他身后看着他读书。他的鼻子开始有些发酸,思绪渐渐飞回了十几年之前的洛阳城,那家匾额上写着“楚府”的不大不小的宅子里。 不知道娘现在怎么样了?自己、石头、沁丫头,甚至连林知北和陆诩都不在身边,她该有多孤独啊?前些时间如果听到了师父的死讯,她又该多担心自己呀! 楚羽暗暗决定,这趟江南之行结束之后,无论如何,他要回家一趟,看看母亲有没有因为自己不在身边而将就着生活。 将这些思绪渐渐压了下来,楚羽的注意力便再次集中在了多的令人眼花缭乱的书籍之中。一眼扫过去,楚羽竟惊讶的发现这些书自己竟然大多数都看过。想起自己家中那个同样体型巨大的书架,楚羽不仅对自己那个父亲又生出了几分敬意。他忽然想到,在华山之上时,李博统领说过,自己的父亲还写过一本《地狱纪事》,记录了几十年前的一次席卷了整个中原的饥荒,揭露了许多被如今江湖上的各个大人物们讳莫如深的真相,被当作禁书焚了个干净,而自己父亲也因此而引来了杀身之祸。想起自己儿时在那本书中看到的种种血腥暴行与惨状,楚羽打了个寒战,眼睛却开始不由自主地在架子上寻找起了那本书的影子。 目光再次掠过一排排的书脊,一个个名字再次从他眼睛里闪过,只是这次他要认真的多。他并不抱太大希望能找到那本书,可是仍是下意识地去寻找,原因无他,只是因为这是自己父亲在世上留下的为数不多的东西了。 他的目光忽然停住了。一本书的书脊上的牢牢地抓住了他的目光。并不是《地狱纪事》,而是《尧舜纪年》。 尧舜?这是什么东西?为什么自己觉得这么熟悉呢? 一道电光在脑海之中闪过,他回想起了林青的声音。 “天道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 他将那本书抽了出来,捧在了手中。 于是一切都不一样了。 第158章 太平 楚羽翻开了那本书。 一页看过,又掀过一页。 他的呼吸渐渐轻微,甚至趋近于无。他的眼神中逐渐涌现出了惊异与震撼,渐渐被沉迷而掩盖。 一切的声音都似乎在渐渐远去,只剩下了翻书的哗哗声在这间书局中响起,像是镌刻着这世界的光阴。 …… “鸿蒙初始,茫茫混沌。有神人名曰盘古,开天辟地,身化万物。后有神人名女娲,抟土造人,万物始有灵长。日月更替,万象更新,动乱初始。共工祝融水火相侵,混战,哀鸿遍野,生灵涂炭。后共工战败,怒撞天地支柱不周山,刹那银河倒灌,四极废,九州裂,天不兼覆,地不周载。火爁焱而不灭,水浩洋而不息。猛兽食颛民,鸷鸟攫老弱。于是女娲炼五色石以补苍天,断鳌足以立四极,杀黑龙以济冀州,积芦灰以止隐水。苍天补,四极正,隐水涸,冀州平,狡虫死,颛民生。于是百姓叩恩,再战共工。后神农继而替之,终得以偿。” “天下既平,部落乃兴。有子姓公孙,名轩辕,生而神灵,弱而能言,幼而循齐,长而敦敏,成而聪明。神农氏世衰,诸侯相侵伐,暴虐百姓,而神农氏弗能征。于是轩辕乃习用干戈,以征不享,诸侯咸来宾从。而蚩尤最为暴,莫能伐。轩辕乃修德振兵,治五气,艺五种,抚万民,度四方,教熊、罴、貔、貅、豸区、虎,以与炎帝战于阪权泉之野,三战,然后得其志。 蚩尤不用帝命。于是黄帝乃征师诸侯,与蚩尤战于涿鹿之野,遂禽杀蚩尤。而诸侯咸尊轩辕为天子,代神农氏,是为黄帝。天下有不顺者,黄帝从而征之。平者去之。披山通道,未尝宁居。至于海,登丸山,乃岱宗。西至于空桐,登鸡头。南至于江,登熊、湘。北逐荤粥,合符釜山,而邑于涿鹿之阿。迁徙往来无常处,以师兵为营卫。官名皆以云命,为云师。置左右大监,监于万国。万国和,而鬼神山川封禅与为多焉。获宝鼎,迎日推策。举风后、力牧、常先、大鸿以治民。顺天地之纪,幽明之占,死生之说,存亡之难。时播百谷草木,淳化鸟兽虫蛾,旁罗日月星辰水波土石金玉,劳勤心力耳目,节用水火材物。有土德之瑞,故号黄帝。” “国体既建,禅让奉行。尧、舜先后理万民,治平世。然天下积弱已久,百姓食不果腹,面常土色,狭隘之地争斗仍究不止。舜于位时,洪水侵伐,淹没神州,乃拜禹为水官。禹疏九河,瀹济漯,而注诸海;决汝汉,排淮泗,而注之江;然后中国可得而食也。当是时也,禹八年于外,三过其门而不入。舜感沛其功德精神,乃禅位于禹。” “禹即位,知人善用,励精图治,理天下武人,止干戈,困兵武,建城池,立九州,而定天下,四海来朝。设国号为夏,改禅让为世袭,中原称孤。其子夏启承父遗志,励精图治,开万世未有之盛世,后世皆称明君。夏国……” “行至末代,夏桀暴虐,荒淫无道,汤起而与之战。夏国覆灭,商朝建立。汤亦为明君,治世盛平。共传十七世三十一王。帝辛时期,入世,交相乱舞。帝辛心魔入侵,狐妖作乱,重蹈夏桀之覆辙,天下将倾。神官姜子牙持封神榜,扶西岐黄帝后人姬氏,相战牧野,覆灭殷商。敛去,不复现人世。姬氏周朝既立……” “西周已殁,诸侯分而割据,春秋战国,百家争鸣。百载纷争,嬴氏强秦而起。及至嬴政,奋六世之余烈,振长策而御宇内,吞二周而亡诸侯,履至尊而制六合,执敲扑而鞭笞天下,威振四海。南取百越之地,以为桂林、象郡;百越之君,俯首系颈,委命下吏。乃使蒙恬北筑长城而守藩篱,却匈奴七百余里。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马,士不敢弯弓而报怨。于是废先王之道,焚百家之言,以愚黔首;隳名城,杀豪杰,收天下之兵,聚之咸阳,销锋镝,铸以为金人十二,以弱天下之民。然后践华为城,因河为池,据亿丈之城,临不测之渊,以为固。良将劲弩守要害之处,信臣精卒陈利兵而谁何。天下已定,嬴政之心,自以为关中之固,金城千里,自称始皇,子孙帝王万世之业也。” “废分封,设郡县,车同轨,道同距,文字一。始皇帝功业不可没,然则暴政频加,恩不过威,百姓道路以目而不敢言。始皇既殁,余威震于殊俗……” “楚汉相争,霸王自刎于乌江,乃有汉朝。高祖刘邦……” “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自桓灵以来,诸侯并起,难有中兴之主,乃至东汉末年,天下三分。孙曹刘各据……” “司马炎篡曹魏,伐东吴,一统三分之局面,立朝为晋。太康年间,天下繁荣,往来商客,熙熙攘攘……” “东晋末年十六国,诸阀混战,自刘裕代东晋称刘宋始,至隋文帝杨坚灭陈为终,称南北朝……” “隋历三十八年,李渊建立李唐,中原兴盛达至顶峰。素有诗歌文章相传,享天朝上国美名。然纵观中原数千年,无不是由盛至衰,猝不及防。自李唐来,国风开放,百姓自由,江湖之远于庙堂之高琴瑟相和,相看两不厌。青莲剑仙李太白,以诗酒剑闻名于江湖而传于庙堂。帝乐其意气,招入宫中……” …… 楚羽看到此处,本就已经是冷汗涔涔的他蓦然一惊。青莲剑仙李太白,那可是剑宗宗主!怎么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些事情?什么王朝、国家、夏商周秦汉隋唐,为何从来都没有听人提起过? 楚羽感到心里面一种巨大的恐惧紧紧攫住了他的心,他深吸了一口气,继续看了下去。 …… “李太白身在江湖,却心向庙堂。知一人手中剑锐利如何,终敌不得功业于世,庙堂挥洒。于是入朝时意气风发,有歌曰:‘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然则人各有长,剑仙之心性,终究与宫中格格不入,郁郁而不得志。常有小人在侧,冷嘲热讽,进献谗言。帝听之,愈加厌弃,极尽折辱。青莲剑仙乃江湖之蛟龙,一朝入庙堂之樊笼,终心神失守,堕入魔道,顿开金锁,于某日以无敌之姿尽斩宫中三千人,弑皇帝,废国体,隳庙堂。有南蛮北胡趁乱进犯中原之地,青莲剑仙召集江湖各宗派与无君无父更无掌权人的唐朝军队,力抗外敌,大获全胜。于是江湖大会召开,自此世间再无王朝更替,惟余江湖宗门与城池茕茕孑立,形影相吊。青莲剑仙为首任江湖盟主,命天下尽焚史书典籍,命天下人张口尽不可提及史事,不可流传,否则必杀之。各江湖势力头顶再无苍天,只觉行事再无禁忌,于是皆拍手称快。所幸青莲剑仙终究不是穷凶极恶之辈,建立江湖道义,深入人心。百余年间,诸事虽乱,但仍可控,于是世间便就此行之,不过三百年,再无人识得旧时中原模样,只当自鸿蒙初始,世间便一直如此。到得如今,更是无一人再对青莲剑仙之前的往事有所怀疑,是为大谬。” “余祖上有幸历经唐时盛世,曾任史官。不忍中原辉煌历史淹没在历史长河之中,便世代口述,秘而不宣,得以保全。余乡野粗鄙之人,除一支笔外,再无长物。只是千年来,无有国体之中原,竟再无一次如青莲剑仙时一般力克外族,反倒是外族之人野心愈盛,吾中原局势岌岌可危!北胡之人强围长安,虽被击退,然其势头殊为不利,长安城之严重损失,江湖上下有目共睹。今江湖盟主萧正风侠义心肠,雄才大略,建执法队,立江湖规矩,正是国之将建之再次演绎。立国一事,于百姓有益,于中原有益,于天下有益!何不推萧盟主为新朝之皇帝,各宗派、城池武人尽拜将军,中原江湖再生庙堂,天下中原人同心戮力,消灭外侮,开万世之太平?!余以为时机已到,新时代之帷幕已缓缓拉开,故将中原旧事呈上,望有振聋发聩之效,则魏某幸甚!天下幸甚!” …… “客人,局子要打样了。” 楚羽一惊,手中小书“啪”地一声掉落在了地上。 三十余岁左右的长衫书生微笑着低下身子来捡起这本书,拍了拍上面的尘土,将之合上收在了手中,并未急着递还给楚羽,而是笑着说:“已是入夜了,客人,书局点小,点不起油灯供大家看书了,要打烊了。这书我看客人您在这里看了整整一下午,可要买么?” 楚羽四下环顾,才发现确实夜色已然袭来。依稀记得面前这位正是来时坐在门边前柜处的那个人,定了定心神,便开口道:“实在抱歉……这本书……我要了。多少钱?” “十个铜板便够了。” 一边接过楚羽递过来的十个铜板,一边将小书递了过去,这名书局掌柜笑道:“这本书名叫《尧舜纪年》,可实际上尧舜之事只占了整个篇幅的十一,实在是名不副实。” 楚羽闻言霍然抬头,忙问道:“怎么?掌柜的也读了这本书?” 那掌柜笑着摇了摇头,道:“我当然是读了的。这间屋子里的每一本书,我都是读过了的。你们江湖之人将侠义,而我们读书之人讲风骨。一本书,倘若不是什么好东西,我是不会允许它躺在我的局子里败坏风气的。上次有个屠户不知怎么心血来潮,竟然到局子里来问我有没有春宫图?我当时就告诉他,没有,以后也不会有。一本,我都不会进!” “读书之人讲风骨……”楚羽默念着这句话,只觉得有种莫名的意味在其中,只是他说不上来。沉默了一会儿,楚羽忽然开口问道:“敢问先生,既然你已经看过了这本书,想来对其中的内容也必然有了一定的自己的了解。那你觉得……” “故事编的不错。”书局掌柜头也没抬,一边整理着身边书架,一边笑着道:“这位先生,我从见你拿起这一本书开始,这一下午便都在观察你的神情。你沉醉其中,时而惊叹,时而眉头紧皱,时而倒抽冷气……这一切都已经说明,你已经被这本书深深吸引进去了。对于书的着者而言,他已经成功了。然而这终究还是一种博取读者眼球的技巧罢了。” “怎么说?” “对于青莲剑仙之前的那些江湖,现在确实不清不楚不明不白,仿佛江湖就是从青莲剑仙那里开始的似的。可是,难道就单单因为不清楚,所以我们就要相信这本书的着者讲的故事吗?如果你给我一段时间,信不信,我能写出一个同样波澜广阔但和这本书上完全不一样的故事来的?我说我也是历史见证者后人,我也解决一些你的问题,那么你信我么?” 掌柜站直了身体,终于正面对着楚羽了。他理了理自己有些乱了的头发,笑道:“客人,看这种故事书,最怕当真。其中真真假假,想要证实,实在太难。你们江湖武人不行,我这种文弱书生也不行。在有人真正拿出证据来证明这一切都是真的之前,就权当话本故事看吧。不得不说,其中用词之精炼、语句之华美、情节之曲折,实在是当世罕有啊。可惜着者并未留名,只留了一个‘魏’姓,究竟是何大才,我们就不得而知了。” 他转过身去,一边走回柜台,一边道:“行啦,客人啊,我真的要打烊啦,快回家去吧。” “你说读书人讲风骨,”楚羽忽而问道,“可这本书中内容既辨不得真假,你又怎么能拿出来卖呢?须知书中有些言论,足可令江湖之中的有心人当作兵刃,捅向我们自己!” 掌柜的脚步顿住了。他沉默了一会儿,转过半个身子来,看着楚羽,轻声道:“因为……虽然不知其中真假,但……我同意着者的书中观点。对那个王朝体制……我心向往之。”顿了顿,他道:“你身为江湖中人,可能不知……” 他抬头看着楚羽的双眼。 “平民百姓们期待一个真正的太平盛世,已经很久了。” 第159章 以小见,管中窥 林青看着摆在桌前的小书,楚羽看着林青。林青的表情没什么变化,只是一直沉默着,一言不发。 “所以你想表达什么?” 过了很久,林青才抬起头来,看着楚羽问道。 楚羽一瞪眼睛,觉得林青有些不可理喻,道:“这书里的东西,到底是不是真的?!” 林青摊了摊手,道:“这我怎么知道?我又不是活了快一千年的老妖怪。那书局掌柜的不都已经告诉你了吗?这可能只是写书的那人的一种哗众取宠的手法。我觉得人家掌柜的说的挺对的,这年头,就是书生也要生活啊,用得想办法把书卖的更好一些吧?” “可是这本书叫《尧舜纪年》!姓林的,你可别想着坑我,我记得清清楚楚,在我们从唐门回长青门的路上,你一字不差地说出过‘天道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的话。如果这本书中讲的故事都是真的,那么你说的这句我之前根本听不懂的话就变得非常合理。你难道要告诉我这是巧合?还是说那位姓魏的作者编故事的能力实在是达到了大宗师的水平?” 林青不动声色地道:“我觉得你说的有道理。这天下奇人异事实在是数不胜数,有些巧合,那也是情有可原嘛。” 楚羽终于再也按捺不住,爆发了开来:“姓林的!你到底还有多少事情瞒着我?!你跟锦瑟他师父那些事,你从来没跟我提过!把我当枪使,险些让我错杀了好人!你这些天跟公孙家的家主天天待在一起,不知道在商量着什么事情,一问你你就给我打哈哈,说什么风花雪月吃喝拉撒!我问你四剑中除了背上这把紫电裂天以外其他三剑的所踪,你告诉我你不知道,却让我悠哉悠哉的在江南到处走着,说什么这事情要看缘分,缘分到了就有了;我问你我爹他以前的事情,你也总是避而不谈。姓林的,你当初出现时就很是莫名其妙,现在的一切行为又相当匪夷所思!若非萧盟主和刘城主都告诉我你是好人,我真要怀疑你到底是不是心怀不轨了!” 楚羽咬着牙,紧紧攥住手中的铁条,看着对面那个逐渐严肃了神情看着自己的中年男子,大声质问道:“在你林青心里,我楚羽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地位?!故人的后人?还是达成你的某些目的的工具?抑或只是你无聊时想看猴一样看我表演的玩物罢了?!” “我已经不是一个小孩子了!我马上都要二十一岁了!这个年纪都已经可以当爹了,你凭什么还瞒着我那么多事?!” 林青端起桌上的茶杯,饮了一口,淡淡道:“很好,你还知道要拿你的年纪说事儿,而不是搬出你长青门门主的身份来压我。” 楚羽盯着林青看了好久,突然像是泄了气一般,身子变得瘫软了下来。他有些疲累地说道:“我压你?我又如何压得住你呢?当日在长安城外,城几乎都要破了,萧盟主、刘城主、李彦则三个大宗师都出了手,你偏偏躲在一旁说什么不能暴露身份不能出手。他们都压不住你,我一个宗师实力的长青门门主,又算得了什么呢?” 说完,楚羽缓缓转过身来,一步一步地走到门口处,打开房门,对着刺眼的天光看了一会儿,叹了一口气,走了出去。 有风渐拂过屋内,掀起桌上那小书的一角。林青就那么默默地坐在椅子里,脸上线条坚硬如石刻,眼神深邃,什么话也不说。 …… 见楚羽走了出来,早就等在一旁的程五千和宋彤立刻停下了手中投掷的小沙包。只是两人都看出了楚羽神色之间的低落,不知发生了什么的两人相视一眼,都不知该怎么开口。 还是楚羽先挤出了一抹笑容,道:“昨天下午是我不好,看书看得太入迷了,连你们两个走都没有发现。也幸好这江南地界一向太平,否则你们要是出了什么事,我责任可就大了。” 程五千看着楚羽,心中叹了一口气,道:“不过两条街巷的距离,又能出什么事呢?林前辈到底跟你都说了些什么,怎么把你搞得如此失魂落魄?昨天你带回来的那本叫《尧舜纪事》的小书,里面到底都写了些什么东西?一本书而已,怎么搞的剑拔弩张,好像如临大敌一样。” 楚羽心中一动,问道:“你方才说剑拔弩张,那什么是弩?” 程五千一愣,道:“弩……好像是有点像弓箭的那种东西?比弓箭要小,然后……” “你见过吗?” “……没有。” “这就是了。”楚羽点了点头,正想再说些什么,宋彤却抢先开了口。 “我知道,弩是唐门打造出来的一种武器,通常手持,机括力量极强,普通人拿在手里都可以射杀武学小成甚至是武学大家的利器!在早些时候,有不少杀手专门向唐门购买这种东西,不过价格极高,平常人用不起的。” 楚羽沉默了下来。这倒是与他想证明的一些事情背道而驰了。既然世上确实存在这种东西,那么从而衍生出来一些成语就解释得通了。一时间,楚羽对那本小书的深信不疑,悄然产生了一丝裂缝。 他摇了摇头,不再说些什么。 见他的心情并无好转,程五千想了想,忽然笑道:“听说锦瑟的身体好得差不多了,这么些日子了,咱们也没有过去看过他们几次,怎么样?一同去探望探望?”说完便给宋彤使了个眼色。宋彤会意,连忙拍手道:“好啊好啊,我上次见那个弦儿姐姐,真的好漂亮好温柔啊!哥,咱们一起去吧?” 楚羽知道两人心思,心中一暖,于是暂时将烦恼抛在了脑后,笑道:“好啊。” …… 公孙悦走到门前定了定神,叩出两个指节,清晰地敲击了三下。 “吱呀”一声,房门打开,露出了弦儿那张清丽的脸。这两日锦瑟身体好转,渐有痊愈的趋势,弦儿的心情也随之明朗了起来,粥饭也渐渐吃得下去了,气色便也调养了过来。本就是画舫之中的倾城之貌,此时落在公孙悦眼中,使他恍惚间有些失神。 “公孙公子。”弦儿有些窘迫,便叫了一声。公孙悦这才发现自己的失态,于是干咳了两声,道:“哦,咳,嗯,我听大夫说锦瑟兄弟伤好很多了,不日便可痊愈,于是过来看看。这是我让厨房里专门为你们两个煮的一锅燕窝,给你们提来养养身子。”说着晃了晃手中的那一个精致的小食坛。 弦儿忙道:“还怎么敢劳烦公孙公子如此操心。燕窝名贵,我们两人不过市井之间寻常百姓,哪里有福气受得起?” “熬都熬了,你总不能再让我提回去吧?”公孙悦苦笑道。于是弦儿也不好再说什么,忙道了谢,从公孙悦手中接过了小坛,将他请了进来。 公孙悦一进屋中,便看到了正半躺半坐在床上的锦瑟,或者叫汪庭,于是笑着走了过去,坐到床边的椅子上,拍了拍锦瑟的肩膀,道:“气色确实好了许多,感觉怎么样呢?” 锦瑟也是微微一笑,道:“托公孙公子的福,我感觉好多了,伤势已无大碍,想来再养几天便可恢复如初。这段时间实在是麻烦府上了,本就是我当时……先对公子出手在先,如今落得这般下场,却还要仰仗公子,实在是羞愧难当。” 公孙悦挥了挥手,道:“莫要说这些客气话了。是我先鬼迷了心窍,说什么要将弦儿姑娘……哎不提也罢。所以当时先生向我出手,我并不责怪先生。若非是我的原因,先生也不至于一直到现在都卧床不起。我这个人啊,活了这么二十几年,一直以商人中的正人君子自居,并且颇以为豪,没想到这次差点坏了你们好事。俗语说宁拆十座庙不破一桩婚,我啊,还差点成了千古罪人呢!” 两人一同哈哈大笑,本有些尴尬的氛围立刻烟消云散。 笑完之后,便是一阵闲聊。本就是商人的公孙悦自然在聊天上不会太差,城中趣事、家长里短、江湖轶闻,都是信手拈来。期间他还不着痕迹地谢了锦瑟和弦儿,说是经历了这件事之后他反而和自己夫人百里月心的感情更进了一步。此言一出,弦儿姑娘对他尚还抱有的一丝芥蒂也在悄然之间烟消云散,气氛便越发的融洽。 “对了,”公孙悦问,“你伤好之后有什么打算?有弦儿姑娘跟着你,总不能再过那种打打杀杀的生活了吧?” 锦瑟笑着点了点头,温柔地看了一眼正在为自己盛燕窝的弦儿,轻声道:“自然是不能再继续过那样的生活了。我思来想去,自己终究是除了一身武艺毫无长处,想要让弦儿跟我过上还算不错的生活,也就只能做点小生意了,开开酒馆食肆之类的,等手里渐渐有些积蓄了,再另图他求。” “这样啊……”公孙悦沉吟片刻,忽而一笑,道:“锦瑟兄弟,我自然知道你做杀手这几年,手头有些积蓄,足够你在一座差不多的江南小城里,买一片地,起一座楼,开一单生意。只是不是在下泼你冷水,现在的江南,最不好做的,应该就是酒楼生意了。锦瑟兄弟你如果没有准备就贸然开酒楼的话,怕是要把本钱都赔进去。” 锦瑟一挑眉毛,知道公孙悦是商场中的高手,他说的话应当有理有据,于是便好奇地问道:“怎么讲?” “远的不说,就说咱们飞扬城,锦瑟兄弟,你对飞扬城应当算是比较熟悉,那你说说,这飞扬城中的酒楼,都是哪几家的?” 锦瑟略略思考,便答道:“公孙、百里各一家,冯家有一家,城南季家也有一家。” 公孙悦一笑,道:“可发现什么问题了么?就算季家不是家族长老会的成员,但也是名副其实的飞扬城第四家。酒楼这个东西,可不仅仅只是一处供给人们吃饭喝酒、聚会聊天、谈天说地的地方,在咱们江南地界,它更是一种家族势力的象征,是一种荣誉与地位的代名词。它是情报的来源地,是盟约的缔结地,是一处最具烟火气也最不具烟火气的地方。若不是依附于某个家族,就算是小饭馆,你恐怕也是开不下去的。而我想来,锦瑟兄弟你是一个有风骨的人,想来宁愿清贫也不会去寄人篱下。而那种街边小摊贩的利润,实在太低。所以我倒是不建议,你去做这方面的生意。” 锦瑟沉默了一会儿,笑道:“还望公孙公子指路。” 公孙悦看着锦瑟的眼睛,道:“锦瑟兄弟是个聪明人。我说了这么多,想来你也猜到了,我实是有事相求。家父一直对信件来往这件事,琢磨良久。如今天下信件,尽由信使来往,各城各地域都有自己的范围,两相交流,实在是不够便捷。所以家父便想统一中原信差,修驿路,重管理,将碎块式的信使整合成一个整体,各处设分局,统一运行方式,提高信件往来效率。说白了,你可以参照一下镖局的运行方式,只不过我们送的是信罢了,而且更有制度,更加规范。现在一些准备工作已经做好了,各方协调完毕,江南地区的驿路就要开通。但是家中缺一位熟悉往来道路的好手来任总管,我思来想去,锦瑟兄弟你的轻功一流,这些年一直在江南的各城之间往来,而且我们知根知底,对你放心,所以我恳请锦瑟兄弟来助我们一臂之力,接了这个总管的位置!” 锦瑟看着公孙悦,半晌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他长叹一口气,道:“汪某一向以为商人唯利是图,可公子您却是给我好好地上了一课。修驿路,整信差,这是对整个天下都有利的事情,是江湖之福啊!莫说锦瑟欠您恩情,就是你我从未相识,就江湖人的道义规矩来讲,我也义不容辞!” “公子,这个事情,我且当仁不让了!” 第160章 花重 春日的锦官城有着中原西南独有的味道。街边摊贩大多不会主动叫卖,而是悠闲的坐在属于自己的的摊主位置上,面带微笑地静静等着客人主动上前挑选询问。来往人们大都脚步缓慢,并不刻意地享受着这春日的美好。街上两边已经摆上了春日里盛开的各色鲜花,这是锦官城的习俗,每逢春日便在自家门前摆花,以求一年生活平安红火。有云游诗人曾来此处游玩,写下过“晓看红湿处,花重锦官城”的千古名句,便是由此习俗而来。 李沧澜负手走在街上,不住地与街道两边的人们打着招呼。锦官城的百姓大多认识这位从外地来到城中的总务大人,因为他不像曾经城主府的那些幕僚整天坐在屋子里。这位和城主之间似乎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的总务大人最喜欢上街闲逛,询问青菜肉米多少钱一斤、询问最近各家有没有什么难处,偶尔还会帮忙修一修房屋什么的。百姓们总觉得他身为一个城主府里的重要人物,不应该这么随意,应当再严肃一点、再疏离一些,这样才符合他们心中的地位高的人的形象;不过他们又对李沧澜这样的行为习惯发自内心的喜欢,就好像是一个老朋友、老邻居,和颜悦色,相亲相爱。 李沧澜在一家书局门口停下了脚步,抬起头来,匾额上“明净书局”四个大字写得极有气势。这是前不久刚刚在锦官城开张的一家书局,还是李沧澜亲自来主持的相关事宜。他在那开张典礼上对所有前来围观的江湖人士也好城中百姓也好,说读书应当是这个世上最好的事情,每个人都应当识一识字,读一读书。就习武来讲,可能会对人的天赋有要求、对人的条件有限制,不是每个人都能去习武成才。可读书识字不一样,只要肯下功夫,就一定能将这件事情完成。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千钟粟,书中自有黄金屋。 有了他这么一说,这家“明净书局”的生意便开展的极为顺利,引来了城中不少老书局的红眼儿。但他们也不得不服气,明净书局的书籍是全最多的,没有人能比得上。据说在这江湖上不止有一家书局叫明净书局,锦官城的这家,也只是一个分号。背后的东家从来不显示自己的身份,江南那边不少家族势力都想查证这是谁家的产业,最终都无功而返。 李沧澜眯了眯眼睛,抬脚走了进去。 一进书局里,便有一股淡淡的香气直往李沧澜鼻孔中钻。这香气中既有书纸文字的墨香,还混着另外的一种香料的香气。这种香气对于李沧澜而言熟悉而又陌生,他在原地沉默地呆立了一会儿,便抬脚向离门口不远处的柜台走去。 柜台里坐着一个正提笔在纸上记录着什么的年轻人,见李沧澜走了过来,连忙停笔站了起来,笑着拱手行礼,道:“总务大人,您来啦?” 李沧澜笑着摆了摆手,道:“近日又可有什么新书么?” “您可是来着了,就昨天下午,刚刚运来了一批货,都是新鲜出炉的。”年轻人笑道,然后从桌子上伸出两根手指头捻出了一张纸,给李沧澜递了过去。 李沧澜接过纸来大略一扫,便笑道:“你帮我都拿来吧,这段时间城中无大事,我倒是有些空闲时间。” 年轻人笑着点了点头,只是在原地踌躇着,并不着急走动。 李沧澜见他这个样子,心中一动,问道:“怎么?有事?” 年轻人敛去了脸上的笑容,四下看了看,向李沧澜凑近了一些,压低了声音道:“总务大人,我这里……其实还有一本书。只不过总局那边说了,这本书……内容有些意思,要择人而售,不可大肆流传。” 李沧澜一怔,倒也配合地压低了声音,道:“什么书?可否拿来一观?” 年轻人微微一笑,将手伸向柜台下面,掏出了一本小书,递了过去。 李沧澜接了过来,看了封面一眼。 而后双目圆睁,震惊之色溢于言表。 “尧舜……尧舜纪年……尧舜……” 完全不再顾及那名年轻人,他连忙掀开书,一页又一页地翻了过去。 冷汗开始渐渐在他的额头上浮现了出来。 “这……”李沧澜将书大略地翻过了一遍,而后缓缓合上。长出了一口气之后,他闭上了双眼。 再睁开之时,眼神中已经满是锐利。 他将书在手中轻轻拍打着,斟酌了好大一会儿,才对有些不知所措地年轻人开口道:“这本书,你看过了嘛?” 年轻人看不出李沧澜的态度,只得点头道:“看了的。” “那么你是幸运的,”李沧澜叹了一口气,道:“你们总局的背后是谁,我一清二楚。我了解他们,就好像我了解锦官城里的每一户人家,所以我知道他们的行事风格。让我不解的是,这本书怎么就能通过他们的手排印出来?既然都已经排印了出来,又为何不允许大批量买卖?” 年轻人一愣,道:“这……在下也是不知……” “你自然不知,”李沧澜眼中闪烁着光,看着年轻人再度问道:“你实话告诉我,在这间局子里,这书还有具体多少本?总局让你们都卖给什么样的人?” 年轻人从未见过这样的李沧澜,不敢违逆,说道:“总务大人,说实话,局子里这本书只有十本,总局那边说这书只能卖给江湖人,还必须得是那种江湖宗派里最没有地位的那种才行。我是看了这书实在是有意思,知道您平时看书百无禁忌,这才想借花献佛。在下愚钝,却也能看出这书中内容虽出言惊奇,却依然是着者博人眼球的法子,当不得真,只是有些言论偏向性太强,给寻常百姓看了会引起不必要的事端,故总局才让择人售之。以总务大人之见……莫非这书……还有什么关窍不成?” 李沧澜抿了抿嘴,并未回答年轻人的问题,而是又再次问道:“这书,咱们锦官城,自己能不能排印?” 年轻人一愣,连忙急切道:“不可不可!总务大人,虽说在下现在身处锦官城,理当听从城主府的安排,可总局那边的命令我也不能抛之脑后啊!大人您既然知道总局是谁的产业,那么就应该知道我这种小人物倘若是违抗总局的命令,将会受到怎样的……” “你不会受到任何处罚。”李沧澜忽然道。 年轻人张了张嘴,再没说出话来。望着李沧澜那锐利的眼神,他有些不敢与之对视。 “家里面了解我,我也了解家里面。他们知道我之所求,所以若是让我看到这本书,我一定会千方百计将之推广出去的。家里面只是不想将自己搅入这摊浑水之中,只想做幕后的推手,便来算计我,想让我成为明面上这场浪潮的明面上的牵头人,这样就算出了事,也找不到他们头上去。千百年来,家里就一直是这种恶心的做派,腐朽而又保守。” 李沧澜轻轻笑了起来,道:“不过老家伙们总是算无遗策就对了。这个黑锅,我是背定了。”顿了顿,他看了看已是满身是汗的年轻人,说道:“不必害怕,你是被家里指派来监视我的,不是你自己能决定的事情,我不会找你的麻烦。既然事情都已经说破了,那么你也不要再跟我假意推辞了,从明天起,你就安排着排印这本书吧。三个月之内,数量应该控制在至少三万册,能做到嘛?” 年轻人咽了咽口水,点了点头。 “很好,”李沧澜颔首,“把之前书单上的那些书都给我包一下吧,我都要。不过这次我不付钱,因为被那些老家伙们算计,我心情很不爽。” 提着纸袋走出书局,李沧澜抬头看了看头顶有些刺眼的骄阳,伸手挡了挡。 要变天了。 …… 楚羽在院子中挥着贴条,渐渐有汗水从他赤裸的上身上流淌了下来。 一个人影闪过,楚羽嘴角微微一咧,轻轻一跺脚,地上一颗小土块便弹入了空中。轻轻一挥,那土块便朝着某个方向激射了出去。 “啪”的一声轻响,锦瑟停了下来,看了看身上白袍上的那一块儿刺眼的污渍,无奈地笑了笑,道:“你还真是敏锐,我这轻功不敢说是天下杀手第一,却也是数得上号的。你这么年轻,就有如此功力,真是让我愧疚到骨子里去了。” 楚羽笑着摇了摇头,说:“锦瑟大哥,你可别抬我,我这人不经夸,一夸就容易飘。” 锦瑟静静看着楚羽缓缓穿上了衣衫,突然道:“据说长青门最近开始招收弟子了,倒是江湖上的一件大事。” 楚羽的动作一滞,随之不自然地笑道:“这是好事啊!长青门和玄罗宗一战之后,元气大伤,吸收一些新鲜血液进来,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可是他们门主不在啊。”锦瑟看着楚羽的眼睛,缓缓向他走近,道:“说实话,长青门的现再得实力,着实有些可怜。师超众的天赋不错,可年龄不大,实力还不够有震慑力;曾经的袁路倒是有实力,但不知出了什么事情全身内力尽失。唯有那位新任门主楚狂人,才算得上的拿得出手,现在却是不知所踪。” 楚羽沉默着,脸上没有太多的表情。 “现在的江湖,有许多宗派都在盯着长青门,蠢蠢欲动,想要彻底将之覆灭,取而代之,成为新的四门三宗之一。若非不老林、无双城、甚至还有长安城和萧盟主都对长青门有明显的帮助与偏向,现在的长青门恐怕是岌岌可危。师超众和袁路,以及那些长老们,终究不是门主,有些事情做不得主。”锦瑟拍了拍楚羽的肩膀,附在他耳边轻声道:“所以楚门主,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去主持大局呢?” 楚羽抿了抿嘴,脸颊处绷出了坚硬的线条,握着铁条的手更紧了一些。 “你别紧张,我又打不过你。而且我锦瑟是个什么样的人,你这些天来应当了解。只有我认出了你,我也不会去跟别人乱说,你大可放心。” 楚羽豁然转头,看着锦瑟的眼睛好一会儿,身体才渐渐放松了下来,低声问道:“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不难,”锦瑟说,“我是个江湖人,留意过你的消息,知道你的顺手兵刃是一柄黑不溜秋的铁条,这是其一;其二,你这个年龄这个实力,还喜欢在江湖上到处乱跑,怎么会一点名声都没有?必然是用了假名;其三……” “不成立,”楚羽闷闷地说:“现在不少人觉得我用铁条挺独具一格的,模仿我的人还真不少;我用了假名就一定是楚羽?这江湖上卧虎藏龙的人多着呢,你怎么就敢肯定?” 锦瑟微微一笑,道:“所以,其三,就是我实际上在江湖大会的时候去看过几眼,见到过你跟吕清扬打擂台,所以我认得你。” 楚羽默默捂住了自己的脸。 “那么你今天来跟我挑破这件事情,是想干什么?” “有几个问题想要请教一下楚门主。” “你说。” “第一,楚门主不在宗门内,到底是出于一种什么样的心态呢?” 楚羽低下头来,想了一会儿,轻声道:“我连师父的仇都没报,怎么有资格去带领整个宗门?我一日找不到罗阳,罗阳一日不死,我就一日不回宗门。” “当真?” “嗯。” “那第二个问题是,楚门主是不是近几日就要离开飞扬城了?” “是。不能再耽搁了,我的时间还比较紧迫。” “好。”锦瑟说:“今日我过来,其实是要楚门主跟我谈一件合作。” “合作?”楚羽一挑眉。 “是的,合作,”锦瑟一笑,“你代表长青门,我代表……哦,楚门主你应该还不知道,我被公孙公子雇佣了,所以我代表的是……公孙家,以及我个人。” 第161章 伤者 收拾好行李,将并不沉重的包裹扛在了肩上。楚羽叹了一口气,拾起用布条缠好的紫电裂天和铁条,负在了身后。 推开门来,林青已经在门口等着他了。这个中年男子一脸没有睡醒的模样,双臂抱胸,满脸胡渣,邋里邋遢。他眯缝着双眼冲楚羽笑道:“走吧走吧,接下来的路程就是考验你的时候了。” 楚羽点了点头。在前两天之前楚羽就已经和林青达成了和解。楚羽承认自己那天冲动了,毕竟林青救自己的性命也不是一次两次的事情了,自己不该怀疑林青的身份。而林青也坦诚地告诉楚羽,自己确实藏有很多秘密,只是出于很多原因,现在不能告诉楚羽。两人重新达成了一致,从公孙家那里要了几坛陈酿的双蒸,大醉一场,那点隔阂便算是一笔勾销。 两人并肩行着,楚羽瞥了一眼林青背后的秋蝉,迟疑了一下,道:“那个,锦瑟,他认出了我……” 林青点了点头,道:“江南这边还算有点名气的江湖人,咱们也就接触了锦瑟这么一个。咱们自己伪装做的不好,不能怨别人。你看你现在不就吃一堑长一智了么?拿布条包裹好铁条和紫电裂天,我继续背着秋蝉,这样就好很多了。” 楚羽点了点头,继续道:“他那次来找我,还和我谈了谈了一些其他事情。” “是和通驿路有关吧?”林青依然是一脸的提不起精神,道:“他想让你代表长青门来配合他进行北方一路的修建和通行,对吧?” 楚羽有些无奈地耸了耸肩,道:“你怎么什么都知道?有什么东西是我知道你不知道的嘛?” “有啊,”林青很认真地点了点头,道:“比如你最后又没有答应锦瑟,我就不知道了。” 楚羽沉默了一会儿,道:“我答应了。” 林青微微一笑,道:“我就知道你会答应。” “没办法不答应。”楚羽咧了咧嘴,道:“长青门想要再度崛起,钱是必须要有的。好的剑和枪、制作名贵创药的药材、弟子们的衣食住行,无一不是开销之处。而靠我们自己的能力去挣钱,来钱慢不说,还会被江湖上其他的不友好势力落井下石。跟锦瑟合作,不仅是挣钱,更能扬我长青门威名,何乐而不为呢?” “现在倒确实像一个门主思考问题的方式了。”林青笑道,“不过,你是不是弄错了什么?这个驿路的事情是公孙家在干,锦瑟不过是个打工的,怎么就是跟锦瑟合作呢?” 楚羽摇了摇头,道:“我没弄错,就是和锦瑟合作。认出我身份的只有锦瑟一人,他谁都没有说。所以他是作为一个驿路总管的身份单独来找我谈的,我们的这番谈话他不会告诉任何人,所以公孙家到头来也不知道我究竟是谁,还以为我是你的便宜儿子林兰,会省去很多麻烦。” “你如何保证他不会告诉公孙家?” “江湖道义,君子之约。” 林青闻言笑了,刚想开口说些什么,却被楚羽打断了。 “要是这个世道连江湖道义都不能相信了,那我也就无所谓了麻烦不麻烦了。” 楚羽咧了咧嘴,道:“老子现在剩的东西不多了,想要拿走些什么,先问过我手中铁条!” 林青看着这个逐渐长成一个成熟的男人的侧脸,心中忽然涌出了许多感慨。他拍了拍楚羽的肩膀,没说什么。 走过长廊,两人来到了主厅之中。公孙悦、锦瑟、百里月心、弦儿姑娘都已经在厅中等着了。只不过他们并没有站在最前面,因为在他们身前还站着一位粗布短衣的老人。 正是那日与林青在湖边饮酒吃鱼的那位。 也是公孙家现任、及首任家主,公孙云涛。 林青嘴角一扯,拱了拱手。公孙云涛笑着回礼,看向了楚羽,道:“这就是林兰公子?果然是虎父无犬子啊!” 楚羽心中一阵难受,但终究还是没有说什么,硬着头皮上前抱拳躬身行礼,道:“小辈……林兰,见过公孙老爷子。” 公孙云涛摆手,示意楚羽不必多礼,笑着说:“这段时间一直和你父亲没日没夜地讨论商议驿路的事情,竟然没见你们这些年轻人一面。见面时竟然就已是送别。不得不说,人生世事无常啊,说不定这次分别,小林呐,就是在我的丧事上喽!” “爹!”公孙悦一直站在公孙云涛身后,听公孙云涛这么说,不由得皱了皱眉,苦笑道:“爹您说什么呢!” 公孙云涛呵呵一笑,表示无妨。 “程五千和宋彤都还没来吗?” 楚羽环视了一圈,问道。 公孙悦笑着说:“宋彤怎么说也是女孩子,收拾东西要慢一些。程兄弟……我就不知道是怎么现在还没有收拾好了。” 话音刚落,在厅门那边就有两道身影跑了进来。程五千依旧身着宽松衣袍,而宋彤则依然是红色衣裙,两人都是有些气喘吁吁,头发都有些凌乱。 “哥……抱歉抱歉,来,来晚了!” 楚羽看着两人身上的包裹,有些目瞪口呆。 “你们……咱们是去游历江湖,不是搬家……更不是找地方定居!”楚羽苦笑道:“一人四个包裹……我和你们林叔一人只有一个!背着这么重的东西,需要跑路的时候怎么办?!” 楚羽转头看向程五千,满脸的不可思议:“彤彤也就算了,你怎么也这样?!你不是老江湖了么,这点道理你不懂?!” 程五千撇了撇嘴,翻了个白眼儿。 怎么着?老子好歹也是个女人!带点换洗的衣裳和擦脸的脂粉怎么了!带点坠子簪子首饰怎么了!带点路上解馋的小吃食怎么了!老子总不能装一辈子男人吧?!老子将来也是要……嫁人的! 当然,这些内容程五千是用眼神传达给楚羽的。楚羽想着程五千嫁人的那天,脸上涂满脂粉、身着大红嫁衣……他打了个冷颤,觉得人生好像有些幻灭。 干咳了两声,他大概知道既然事已至此,这包裹怕是从这两个祖宗身上撤不下来了,以手掩面,楚羽哀叹一声,转身面向众人,拱手苦笑道:“让诸位见笑了。” 行礼见罢,寒暄几句,终是离别之时。趁天色尚还早,适宜上路,相送相偕,这便来到了公孙府的大门口。早有下人将四匹马前来,楚羽定睛一看,无一不是良驹。口中不言,心中却是记下了公孙家的这些恩情,楚羽默默将目光从公孙云涛、公孙悦、锦瑟这些人的脸上一一扫过,接过缰绳,没有多说什么。 公孙悦从怀中掏出了一张薄纸,递给了林青,笑道:“这是我们公孙家的家族长老会文书,出城之时只要出示这个,就不会受到盘问阻拦。而且林前辈你们在进入江南的每一座城池之前,向城门文士看了这个,也大都会给几分薄面,行个方便,能省去好多麻烦。” 林青笑着接过薄纸,大略扫了一眼便将之塞入了怀中,点头道:“是好东西,实在!我林某人就却之不恭了!” 公孙云涛一手负于身后,一手遥遥一指城门,笑道:“我们飞扬城街道,最中间一丈之地乃是走马道!诸位,但请奔驰!” 楚羽从未见过林青如此形状。这个惫懒而又邋遢的中年男子似乎在一瞬间仿佛变了一个人一般,一把从腰际摘下酒葫芦,仰起头来畅饮一大口,翻身上马,一气呵成。 他大笑道:“江湖有缘再相逢!” “驾!” 马蹄飞扬,笑声回荡,说不尽的写意风流。 …… 黑影在密林之中飞速地穿梭,像是一道迅捷地青色闪电。他在飞奔之中时而不时地扭头回望,时刻注意着自己身后有没有人追来。 大概就这么极度小心地行进了将近整整三个时辰,他才身影一晃窜上了一棵大概有千年岁数的青葱大树,躲在枝繁叶茂之中,大口地喘息了起来。 缓缓将秋水剑挪到自己的脸庞之前,吴央看着光滑如镜面一般的剑身,这才发现自己的双唇竟然毫无血色,并且在不住地颤抖。 苦笑一声,他缓缓闭上双眼,深吸了一口气,开始调息自己丹田之中紊乱的内力。 一切归于寂静。 太阳西斜,渐渐坠入地平线之中。月明星稀,虫鸣之声渐渐响起,又是一个充满生机与活力的夜晚。 吴央豁然睁开双眼,慑人的剑芒隐隐在眼中一闪而逝。他耳朵动了动,认真地听了一会儿,从树上跃了下来。 悄无声息。 在密林之中来来回回的穿梭着,不多时,眼前便有光亮闪烁了起来。吴央轻轻在心中叹了一口气,原来自己前些时候心境竟然已经乱到了这种地步,连周围有一户人家的都没有发觉。 沉吟了片刻,吴央将秋水收回了背后剑鞘,整理了一下自己身上有些凌乱的衣衫,走向了那间茅草小屋。 在粗陋的门前立住,吴央伸出手来,轻叩三下。 “是何人?” 声音听起来竟是一个姑娘。吴央酝酿了一会儿,尽可能用轻柔的语气说道:“在下姓吴名央,中原洛阳城人氏。本是路过此地,想要讨要一口水喝,不知可否行个方便?” 屋内陷入了一片沉默。吴央倒也不着急,就静静地立在门口等候。 不多时,木制房门“吱呀”一声打开了一条缝隙,一个清秀的女子脸庞从缝隙之中露了出来,脸上的警惕之色很是浓厚。 吴央见到这张脸却是一愣。他觉得这张面孔有些熟悉,可是却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那女子被吴央看得逐渐红起了脸,低下头来干咳了一声。 吴央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礼,连忙收回目光,低头轻声道:“抱歉,不知可否进屋饮一口水喝?实在是渴得要命了。” 女子正在迟疑,屋内却又传来了一道苍老的声音。 “遥儿,让这位公子进来吧。” 于是随着几声“吱呀”“吱呀”的声响,吴央进入到了这间木屋之中。 木屋中甚是简陋,除了一张床、一个水缸、一把椅子、一个灶台和一些必备的日常用品之外,再也没有其他物品。就算如此,小屋中依然显得极为拥挤。老人所在椅子里,双腿之上盖着一张破牛皮毯子。床上躺着一个被被子裹住的黝黑少女,双目紧闭,不只是昏迷还是沉睡。 为吴央开门的姑娘撩起自己拖到地上的粗布衣裳,踮起脚来,走到屋中老人的脚边,抱着双膝坐了下来。她将半张脸都埋入双膝之间,只将一双扑簌扑簌的大眼睛留在外面,好奇而警惕地看着这个陌生的男子。 吴央有些手足无措,不知应该行礼还是做些什么。 老人睁开有些浑浊的双眼,看着这位不速之客,开口道:“这位公子,水缸就在那边,锅里倒也还剩下了一些獐子肉,要是不嫌弃,您就自己取些,坐在这里歇歇脚吧。老头子我双腿染了风寒,不便行走,孙女又怕生,实在是失礼了。” 吴央沉默了一会儿,还是开口道:“怎敢劳烦老人家,水我自己取了便是。只是獐子肉就谢过老人家好意了,在下腹中不饿,尚能坚持。” 老人的脸上渐渐露出了一丝笑意,道:“公子,莫非是觉得这里简陋,怕吃了獐子肉,我们就没下顿了?公子倒是多虑了,这片林子里大型的野兽少见,但是獐子、兔子这一类的小东西还是不少的。老头子我年轻时也学过几手机关,做些套子还是没问题的。每天让孙女去下上一些,肉食总是不缺。所以公子只要不嫌腌臜,大可放心的吃。” 吴央点了点头,明白了老人是个清明豁达的隐者,于是不再废话,伸手先抄起瓢来在水缸中舀出,饮了一口,这才来到灶台边,掀开锅盖,取出了其中的尚还温热的獐子肉,走回老人对面,一屁股坐了下来,狠狠地咬了一口。 一边含混地吞咽着,吴央一边似是漫不经心地指了指床上的那个裹在被子中的少女,道: “敢问老人家,这位……伤者,是怎么回事儿呢?” 第162章 走一遭人间 老人听了吴央的问话,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示意自己的孙女走过去将那少女身上的被子掀开。小姑娘迟疑了一下,还是照做了。 吴央瞳孔一缩。 被子之下的那具躯体,凹凸有致,皮肤紧绷,只有重要的部位被少的可怜的衣料包裹着。黝黑的皮肤在油灯之下表现出了一种野性之美,若是放在平时,几乎能让这世上所有的男人都为之血脉偾张。可吴央的注意力却全然不在这个方面,他的目光被那躯体之上一道道深可见骨的伤痕给紧紧攫住,无法移开。吴央忍不住走近几分,轻易地分辨出了这些伤痕都是刀伤,而且被灌注了不俗的内力,一直在不断侵伐着这姑娘的身体。 吴央心中不禁泛起了一抹寒意。这姑娘究竟是得罪了什么样的人,才会被如此凄惨的对待?倘若不是这股直到现在还在肆虐的内力使这姑娘的身体自动对抗的话,她要么伤口早就痊愈了,要么早就死了。他忽然联想到了这段时间自己的所见所闻,心中忽然一寒。 老人轻声道:“我和我孙女本是在北边各个城头卖唱的破落人家,后遭强人欺压,流落到这深山老林之中,已经两年有余了。大概就在将近半年之前,那天遥儿在外面下套子的时候,在河水边发现了这个姑娘,当时把她吓得不轻。醒过神来之后遥儿把她带了回来。我哪里懂什么医术?也就只能按照早年见过的一些江湖人士处理伤口的手段,让遥儿帮忙给她处理了一下。整整半年了呀!她一直昏迷不醒。要不是尚有呼吸,我都要以为她已经……” 吴央沉默了一会儿,转头对老人说:“我……能为这姑娘把把脉吗?我略懂一些……医术。” 老人眼前一亮,连忙拱手道:“那可就麻烦公子了。” 吴央点了点头,一边将手指搭上了那姑娘的手腕儿,一边看向那老人的孙女,温和道:“遥儿姑娘,劳烦你帮我打一盆水来,然后找一条稍微干净一些的布料,等下要为这位姑娘包扎止血。” 遥儿愣了愣,然后怯怯地说道:“家中好像没有干净的布料……” 吴央也是一愣,环视一周,有些苦恼地自言自语:“这个如何是好,伤口绝对不能用一些脏布条来包扎,否则只会让她死得更快……” 遥儿蓦地脸上一红,低头低声道:“公子你先治着,我能弄到干净地布料来,你稍等。” 说完之后,她便低着头跑出了屋去。吴央愕然,看了老人一眼,才发现老人也是一脸疑惑。 于是不再多想,既然遥儿说了她能找到,那么相信她便是。 沉心凝神,双目微闭,吴央的内力渐渐从丹田之中抽调而出,从经络之中缓缓进入了这具身体。初一进入,那残留在伤口之处的内力仿佛暴动一般剧烈地冲了出来,向吴央的这股内力侵伐而来,异常暴虐。吴央心中一凛,连忙行起自小在道藏中习到的圆润之意,悄然避其锋芒,转而将其包裹起来,缓缓与之消磨起来。 丝丝缕缕,点点滴滴,吴央不敢有丝毫地分神。小心翼翼地消磨着那姑娘身体中的暴虐刀意。好在时间已久,那刀意本就是无根之水,不过半个时辰,已经渐渐有了被消磨殆尽的迹象。吴央也暗暗心惊,这姑娘竟然在昏迷之中仍能靠自身的内力与之抗衡如此久的时间,必然也是一位最少宗师境地高手! 在这种地方,这个年龄地女宗师,似乎只有可能那一个人。 事实与自己的猜测越来越近,吴央的心缓缓沉了下去,如同坠入了无底深渊。 最后一丝刀意消逝无踪,吴央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才发现自己已经满身是汗。回过头来,才发现老人在椅子上已经坐直了身体,满脸担忧的看着自己。而遥儿姑娘已经等在了一旁,手中端着一木盆水,盆上搭着一片颇为洁白地布料。 吴央伸手取过了那块布,认真地审视了一下,点了点头,向遥儿笑道:“可以,这个程度就可以了,辛苦遥儿姑娘。” 遥儿咬了咬嘴唇,摇了摇头,低下头来,没让吴央看出自己脸上已经烧得通红。 吴央接着说道:“还需要一柄拿水洗过的小刀,以及那盏油灯。麻烦遥儿姑娘了。” 遥儿照做。 接过刀来,吴央将之在油灯上烤了一会儿,深吸了一口气,向老人和遥儿解释道:“因为时间长了,这位姑娘不少伤口都已经有些腐烂了。接下来我需要拿刀将她伤口处的腐肉割下来,场面可能会有些血腥,老人家和遥儿姑娘……要是受不了,就别看了。” 老人点了点头,将头转向了另一边。而遥儿的脸色微微发白,却并没有将视线离开。吴央有些诧异,却也没有说什么。因为接下来的一系列事情,才是最为关键的。 他起刀,手很稳定,没有一丝一毫的颤抖。 油灯里的火焰一点一点跳动着,将屋中几人的身影映在墙上,像是锦官城有名的蜀绣上的剪影。从遥儿的角度上看去,吴央的侧脸沉稳而坚硬,不住地有汗水顺着他的鬓角滚落下来。他顾不得擦,只能任由其砸落在地上。她因为眼前有些血腥的场面而微微发白的脸庞渐渐又恢复了原状,眼睛随着吴央的双手而动,开始好奇这个男人为什么不不会害怕呢? 时间一点一点地过去,吴央的双眼却依然深远稳定,他终于将那姑娘裸露在空气中的所有伤痕上的腐肉刮掉了,将刀在盆中涮了涮,又拿到火上烤了烤。 “接下来,”他转过头来,凝视着遥儿的眼睛,道:“看得出来,她的伤口还有些在我不方便去看去碰的部位。所以遥儿姑娘,接下来的事情,可能要交给你了。” 遥儿一惊,双手捂住嘴,惊叫道:“我?” 吴央点了点头,道:“对,是你。其实不难的,就是剃掉一些腐肉而已。我注意到你刚才看得很认真,应该也已经适应了这种场面。所以……” 吴央有些无奈地说:“这要是个男人,就不用这么麻烦了。” 遥儿看着这个像石头一样的男人终于露出了一些其他的表情,感觉像是整个人都鲜活了一般。她掩嘴一笑,眼前要做的事似乎也就不那么血腥了。 于是刀换到了遥儿手中,吴央站起身来,舒了一口气,走到了老人身边,缓缓坐了下来。 獐子肉又换到了手中,吴央咬了一口,低声问道:“老人家,你们可在洛阳城外卖过唱?” 老人点了点头,眼中闪过一丝缅怀的神色,道:“洛阳城啊,我们爷孙俩在那里待得时间最久。我还记得,在我去过的那么多城池之中,洛阳城的人呐,心善的首屈一指。你得承认,千年雄城,自然是有其底气的。我们爷俩儿在洛阳城东城门待了整整三年,没受到过一次冷眼儿,没听见过一次重话。来往过路人,多多少少都会施舍些银子,所以那段日子我们过得不错,甚至城里的听雨轩都要将我们招过去干活。要不是我年轻的时候立下过宏愿,我可能就真的在洛阳城里安定下来了。” “不知老人家立下过什么宏愿?在下愿闻其详。” 老人微微一笑,轻声道:“年轻人啊,我身上没有武艺,但是有一双阅过世间千人的眼睛和一身行过千万里路的阅历。我看得出来,你不是一个普通人。按理来讲,我一个行将就木之人,带着一个柔弱的孙女儿,实在不应该再给自己找什么麻烦,这姑娘我们不应该捡回来,也不应该让你进门。可我也明白,江湖之上,谁都有难过的时候,谁都有那么几个坎儿,不好跨。所以这姑娘才被我们捡了回来,所以你才能进来饮水吃肉,所以这姑娘现在才有的救。你是个好孩子,我看得出来,所以我也不惮于给你讲一些我这老家伙的陈年往事。” 吴央沉默了一会儿,从腰间解下那个自己从锦官城出来之后便一直没舍得打开的葫芦,打开盖子,给老人递了过去。 “老人家,能饮否?” 老人笑着接过葫芦,仅向口中倾了一小口,便将葫芦递了回去。他满是皱纹的脸上渐渐浮现出了几丝追忆的神色,缓缓道:“上一次饮酒,是什么时候,我已经记不得了。但是我记得我第一次饮酒,那还是在我刚入门的时候。” “我入得这个门呢,不是什么武学宗门,不是什么四门三宗,而是一个曲艺师承。你当知道,这世上终究还是没有习武天赋的人占大多数,这些人总还是要活下去。不是所有人都愿意干苦活种田地,所以各行各业,总是不缺人的。我拜的师门,是整个中原都有名的曲艺社。当然你现在可能已经听不到了,因为在三十年前,它被灭门了。” “我刚入门时,才四五岁,师父对我极为严格,打骂是家常便饭。唱词儿错了一个,打;二胡弦没走对,打;早上起晚了没吊嗓子就吃饭,打。那段日子是真苦,可我知道师父是对我好,所以心里从来没怨过。入门第一天师父就让我饮酒,说饮得下这口辣,才能吃得下这份苦。一学十五年,总算没让师父丢脸,我上了台,开始小有名气。” “我渐渐娶了妻,生了子,师父也逐渐老了。我逐渐掌了社,才知道师父以往承受的责任之重。我们社在业内有个对头,两边水平谈不上谁高谁低,只是名气上,我们确实要高上一些。我接掌了社没多久,那边竟然花重金收买了当时江湖上一条恶名昭着的过江龙,拆了我们社的台子,杀了我们社的人。我携着家人和师父仓皇出逃,侥幸保下了一命。可师父不行,师父躺在病床上瞪着眼睛揪着我的襟子,大声质问我,为什么不和曲社同生共死?大丈夫不论是何从业,怎可如此苟活!我无言以对,眼睁睁地看着师父气咽了气。我心中羞惭,于是从那天起,我便立誓,带一架二胡走遍中原天下,再度将我们社的荣光重新恢复起来!” “那时年轻啊,总觉得只要自己用心尽力,什么事儿不能完成?于是带了妻儿便上了路。一路行来,方知江湖险恶。社没能组起来,钱没能挣到手,妻子病死途中。几年下来,终于在一家帮派之中落了脚。那帮派首领喜欢听曲儿,便收留了我们父子。我心灰意懒,也不愿再继续流浪,便安安生生地在那帮派之中待着。” “一年又一年,儿子也长大了,却喜欢习武,拜了那帮派首领做师父,娶了那人的女儿,生下了我这孙女。没多久,在一场冲突之中,我那儿子随他师父一同赴了死,儿媳也是个烈性子,自我了解,随他们一同去了。我带着褓襁中的遥儿被那帮派中的弟兄护送了出去,再一次流离失所于天地间。” “经历了这些事情,我也已经是一个老头子了,身边的人一个个离我而去,只剩了这么一个小孙女。我突然想起了师父临死之前说过的话,大丈夫顶天立地,岂能事事退缩,贪恋生而苟活。好歹算是琢磨了明白了些这其中的意味,我也就重新拿起二胡,带着遥儿四处卖唱。我有底子,识货的人听的出来,不少像听雨轩这样的地方想收我过去,我都拒绝了。我要赎罪,要带着我师父、我儿子、我亲家、我儿媳那份儿一起仰着头活下去,我要用双脚走完这中原大地。只是可怜我这孙女,我既想把她托付给好人家,又舍不得。翻来覆去,还是自己把她带大了。” 老人脸上笑意温和,轻声说:“遥儿长大了,我想让她嫁人,别再被我这固执的老家伙拖累着,她偏不愿。没办法,也就只好等我死了之后,她才能过上真正属于自己的生活吧。不过看我这身体,应该也不远了。” 老人的声音渐渐趋向于无,于是屋中也便陷入了一片寂静。 在吴央和老人看不见的角度,遥儿握刀的手依然稳定,表情依然自如。 只是眼眶之中随汗水一同滚落的泪水,却是怎么也止不住。 第163章 依然在 遥儿缓缓放下了手中的刀,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也来不及擦汗,就转头对吴央说道:“公子,我……已经做好了。” 吴央背对着遥儿坐着,点了点头,却并不把身子转过来,将手中的酒葫芦递了过去。 “接下来的事情,还得麻烦遥儿姑娘。这葫芦里剩下的酒,请你倒进一盆清水里,然后用那酒水给这姑娘冲洗一下伤口。再然后就用你刚刚找到的那块干净布料,撕开后给她简单包扎上。” 遥儿点了点头,接过酒葫芦,起身照做。吴央想了想,从衣襟中取出了一个半巴掌大的小瓷瓶,拔下塞子,倾斜瓶身,三个浑圆喜人的指甲大小的药丸子从里面滚了出来。看着这三枚药丸子,吴央的脸上浮现出了一丝笑意。这是他从锦官城中出来的时候,李沧澜李大哥塞到他怀里专治内伤的药。李大哥说这药丸子是江南某个大家族专门给重要人物保命用的,重金难买,一颗难求。他知道这一路行来必定凶险,所以几次受伤都没舍得吃,一直留到了现在。 是用的时候了。 吴央将其中两颗再次装回瓷瓶中,掂了掂手中剩下的那一颗,叫住了打了一盆新的清水正要回去的遥儿,将之递了过去,道:“擦洗之前,先帮她把这颗药丸服下去吧。” 而后吴央起身,轻轻把那张破旧的脏毯子往已经熟睡的老人身上提了提,转身走出了门去。 门外月明星稀,明日大概又是一个晴天。 …… “金刚门?我们为什么要去那里?”楚羽骑在马上,有些疑惑地问道。 林青嘴里叼了一根狗尾巴草,脸上懒洋洋地,用几乎是躺在马背上地姿势冲楚羽伸出了一根手指,道:“见一个人。” “见谁?金刚门门主普贤?”楚羽摸了摸鼻子,道:“金刚门素来在江湖上名声不好,有‘酒肉和尚腌臜庙’的雅号,咱们这次去,真不是踢馆?” 林青还没说话,另一匹马上的宋彤却已经雀跃了起来,拍着手道:“好啊好啊!我也就在上次江湖大会的时候见过几个金刚门的和尚,还真没有近距离的看过他们呢!都说金刚门里的和尚平日里不仅不颂佛法,而且顿顿酒肉,还常掳去良家女子……哥!这次去金刚门,你可得好好教训教训他们!” 程五千却在一旁撇了撇嘴,道:“你这丫头,也就只会道听途说罢了。也不动脑筋仔细想想,倘若金刚门真是这样一个比山贼强盗还敢为所欲为的宗门,又何必非得要披上和尚这层皮呢?而且他们又没有一个能拿得出手的像萧盟主刘城主那样的高手,要是真的无所顾忌,早就被正道人士给灭了,哪里还能留到这个时候,还成了四门三宗之一?” 宋彤一愣,然后缩了缩脖子,吐了吐舌头,不再说什么。 楚羽一笑,又看向了林青,道:“这金刚门到底有什么讲究什么来路,你且说罢,别卖关子了。” 林青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一口吐出了嘴里嚼了半天的狗尾巴草,坐直了身体,笑道:“这金刚门啊,要说来路,那可是有点久远了。你们应当知道,在咱们中原江湖之中,一共有两个教派,一个是咱们中原本土的道教,尊老庄为始祖;一个是从西边不知哪个异族传进中原的教派,就是佛教了。相关的宗教故事,你们应该多多少少都听说过,我也就不在这里给你们讲了。要实在一点都不知道,等到了像样儿点的城里,自己逛书局去。” “咱们现在江湖上,正儿八经的教派,是不算在江湖势力里的。比如洛阳城的白马寺、华阳峰太虚观,都是困守一处,潜心各自教义的主儿。唯独金刚门,一整门的光头和尚,也日日吟诵佛门教义,却不戒杀伐,非常热衷于江湖争雄。这样的情形,从金刚门首次出现在这世上的时候,就已经开始了。” “说到这里,就不能不提一下金刚门的渊源了。呵呵,说来你们可能不信,世人眼中一向高洁出尘的白马寺,和污秽不堪的金刚门,在千年之前,竟然是同宗。” 楚羽、宋彤、程五千都瞪大了眼睛。 林青显然很满意三人的反应,继续笑道:“怎么?不信?我来告诉你们,在千年之前,整个中原道教祖地有两处,一为龙虎山,一为武当山;而佛教圣地却只有公认的一处,那就是嵩山少林寺!嵩山少林在当时不仅是佛法宏大,出了很多有名望的高僧,而且由其达摩祖师传下来的一本名叫《易筋经》的奇书,更是被称为天下武学之祖。也是因此,少林寺中的僧人基本分为了两派,一者重经艺、穷义理,一心向佛,心无旁骛,被称为‘讲经僧’;一者煅己身,求舍利,以武入佛,被称为‘武僧’。两者理念偏差,道不同,如何为谋?于是在一次席卷了整个中原江湖的动荡之中,少林寺自然而然地分裂开来,一者来到不远处的洛阳城中,建白马寺,从此大隐隐于市,出尘不似凡间人;另一者则迁到江南一带,将少林武艺发扬光大,驰骋中原江湖,便是现在的金刚门了。与佛门相比,道教就稍微惨了一些,两大祖庭在动荡之中皆是不复存在,只有零散的道士出逃,于山野间结茅修行,渐渐过了数百年才将道教脉络保存了下来。” 楚羽听到“大动荡”一词,便心中一动,向林青看去,而林青却依旧面色自然地给丝毫不知哪里有问题的程五千和宋彤说着。楚羽想了想,还是把涌到嘴边的问题给咽了下去。 “要说金刚门行事毫无佛门弟子该有的样子,那也不对,因为他们每一个人都能将佛门弟子应该背下的经文背得滚瓜烂熟。他们在江湖上的名声之所以这么臭,更多的原因还是给竞争对手诋毁的。不过他们也确实不忌荤腥酒肉,不戒杀生,所以要想给他来一个准确的评价,还真的是比较难。” 林青说得渴了,从马身侧挂着的袋子上取下了酒囊,给自己灌了一口,突然看向楚羽,笑道:“都说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可恨之人必有难言之隐,这句话,你信不信?” 楚羽一愣,没想到林青竟然还真问到了自己头上来。他倒是从没思考过这个问题,坐在马上陷入了沉思。 林青见状一笑,心道老子一辈子都想不明白的问题,你要是简简单单就能想明白了,那你来做我老子好了。 …… 天刚蒙蒙亮,吴央便猛得睁开了双眼,警惕地四处张望了一遍,才缓缓放松了紧绷的身体。想了想昨日发生的事情,确认了那些人已经放弃了对自己的追踪,吴央这才敢让忧虑的情绪盖过警惕之中的清明。 情况比他想象的还要差,也比李沧澜想象的还要差。 他想着自己看到的那座朴实而恢弘的、如同城堡一般的土制建筑,以及绝不该出现在其中却实实在在地在其中出入的蛮人,嘴角涌出了一抹苦涩。 明宗,被南蛮人灭宗了。 一个在中原西南边疆傲立了千年的宗门,一个被整个中原视为脊梁与支柱的宗门,就在几乎是悄无声息之中,被宿敌从上到下杀了个透彻。 如此一来,其实有些事情便能解释得通了。比如为何近段时间所有发往明宗的信件全都如石沉大海毫无回音,比如江湖大会上代表明宗的那个普通弟子洪征原为何那么不友好,甚至对自己一行人还起了杀意。 那根本就不是明宗弟子! 吴央依稀记得,南蛮那边有个风头极盛的王子,好像是叫罗洪征原? 罗洪征原、洪征原。 吴央感觉自己的身体一寸一寸地凉了下来。 “公子?” 吴央猛然站起身来,背上秋水剑岀鞘三分。 看着眼前捂着嘴明显是被自己的动作给吓着了的姑娘,吴央的身体渐渐放松了下来,秋水剑回鞘,他歉然道:“遥儿姑娘不好意思了,我……可能在野外待得时间有些长了……你别介意。” 然而遥儿却渐渐放下了捂着嘴的手,指着吴央背后的秋水剑,瞪大眼睛小声问道:“公子你的剑……刚刚是自己动的嘛?!好神奇!” 吴央一怔,这才发现遥儿瞪大的双眼中虽然惊吓有之,可更多的竟然是好奇。 他渐渐笑了,连声音都放轻了些,道:“雕虫小技而已,不足挂齿。” 遥儿明显很兴奋,还想再问什么,却在一瞥间看到了吴央身上的几处露珠,连忙道:“公子你快进来,爷爷喊你一起吃早饭呢。” 吴央笑着点了点头,随遥儿走了进去。 屋中和昨晚没什么两样,还是那样脏乱。重伤的神秘姑娘已经重新被被子裹了起来,看上去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但吴央却已经从呼吸声中听出了这姑娘已经算是完全脱离了生命危险,剩下的事情就是自己恢复了。 老人依然是窝在椅子之中,对着吴央微微一笑,道:“昨晚说着说着就睡过去了,这人哪,年龄大了就是不中用,公子见谅。” 吴央低了低头,笑着示意无事,接过了遥儿递过来的一个盛满肉汤的木碗和一块干巴巴的饼子。 “条件不行,公子别嫌弃,权当充饥。” 吴央一边摇头一边将饼子塞到嘴里大口嚼了起来,用行动表示自己对这早饭的满意。 老人见状也笑了起来,颤巍巍地端起了碗喝起了汤。 一碗汤很快见了底,吴央放下碗,随手用袖子擦了擦嘴,看向老人,问道:“老人家,您昨日说到您和遥儿姑娘是遭强人欺压逃落到这片密林之中的,那老人家,您可知这里具体是何处么?” 老人闻言一怔,迟疑了一下,缓缓道:“我依稀记得,当时我们俩是在离锦官城不远的落凤城外卖唱,却遭强人劫财,被驱赶出去。我怕那伙人瞧上我们家遥儿,便再也没敢停留,一直赶路,走了得有个五天五夜。不过我腿脚不便,遥儿又是女儿身,想来也没走多远。这里大概就是……蜀山附近?” 吴央叹了口气,摇了摇头。果然,这一老一少两人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到底身处何种险境。 他斟酌了一下,开口道:“老人家,可能……您实际上比您想象的要能走一些。而且方向……有些偏。” 老人一愣,道:“那……我可就拿不准了。公子,你知道这里是何地?” 吴央点了点头,看着老人的眼睛道:“这里再向西走上二百里,就是大漠了。” “咣当”一声,老人手中的木碗掉到了地上。他浑浊的眼睛开始流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双手也开始颤抖了起来。 “你是说……再向西走二百里,就是……蛮子的地界了?” 这下对大漠和“二百里地”没有概念的遥儿也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儿,身体也颤抖了起来,眼中开始透露出恐惧的神色。 北胡、南蛮,中原两大心腹大患,一者如狼,一者似虎,皆可止小儿夜啼。 老人深吸了一口气,道:“无……无妨,幸好还有明宗镇守边疆……怪不得,怪不得这边渺无人烟……” 吴央觉得自己口中有些干涩,但他还是开口道:“老人家……明宗……没了。” 气氛仿佛凝固了一般。 “……没了?” “嗯,”吴央点了点头,“中原向明宗发的信函皆是毫无回应,我这次出现在这里,便是来替锦官城城主查探这边情况的……就在前几日,我看到……明宗的总坛处,已经都是蛮子了……” 老人深吸了一口气,想要从手边拿些什么东西,却发现没什么可拿。 “那……我们怎么办?” 吴央深吸了一口气,道:“水来土掩……明宗虽然没了,中原江湖还在!” “谁说明宗没了!” 一道冷厉却沙哑的声音突然在这间小屋里响了起来。 “只要我还活着一天,明宗就还在一天!” 第164章 原是两家 吴央一惊。 他在给少女治伤之时便已经发现,她体内的内力极其顽强,能和伤口中残留的刀气对抗这么长的时间,必然不简单。可他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昨晚都还在深度昏迷中的少女,仅仅只是将伤口中的刀气褪去、简单处理了一下伤口,怎么就能醒来的这么快? 在光线投射不到的床上,少女浑身裹在被子里,依旧是一动没动。只是那露在外面有些黝黑的面庞上,一双眼睛在昏暗之中闪着光。 遥儿现在那里愣住了,不敢上前。吴央低头沉默了一会儿,走了过去。 少女并不看他,依然用沙哑的声音说:“你们不应该救我,合该让我自生自灭。” 吴央看着少女面无表情的脸,听出了她声音中的冷漠与悲愤,想了想,道:“是你刚刚说的,你还活着,明宗就依然在。如果任由你死了,明宗不就真的不复存在了么?” “哼。”鼻子一皱,一声极不客气的冷哼就这么发了出来。少女缓缓将头微微转了一些,目光与吴央相接。那一瞬间,吴央觉得自己看到了满天飞扬的黄沙和狂猎的风暴,以及高悬于天空永远炽烈的骄阳。 明宗名不虚传,他心想,而后默默避开了那目光。 “你们中原人根本不懂属于我们明宗的骄傲,”嘲讽的意味在少女脸上愈来愈浓,“我们明宗,从来没有苟活的弟子,只有战死的英雄。” 吴央抓住了少女句子里的字眼,皱起了眉头,问道:“‘你们中原人’?” “对,就是,你们中原人。”少女缓缓将目光收回,再次闭上眼睛,道:“我们明宗在这大漠边上呆了多久了?三百年?五百年?还是一千年?没有人记得了。我们早已经不是你们中原人的一份子了。我们明宗人,就叫明宗人。” 吴央不知道应该说什么,他似乎能理解这少女对中原带有的怨恨,但又好像完全不能理解。他对她的身份产生了极大的好奇,于是开口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在明宗里师承是哪位前辈?” “那你又是中原的哪位人物?你有什么资格来质问我?”少女仍不睁眼,却是一挑眉毛,顿时平添几分英气与压力。 吴央顿了顿,开口道:“在下吴央,中原洛阳城人氏,师从曾居于华阳峰上的一位云游老道士,与长青门门主继承人、唐门门主继承人是好友,不知我可有资格询问姑娘的姓名与师承?” 此言一出,屋内老人率先大惊,没想到自己招待的竟是这样一位贵客。而遥儿姑娘虽然对长青门和唐门的具体含义理解的不是那么清晰,可是在四处唱曲儿的那些年里好歹也听说过四门三宗的名头,当下也是张大了嘴,说不出话来。 可少女却是闭着眼睛咧嘴一笑,大声道:“长青门?!唐门?!算个屁!” 屋内顿时一片寂静,于是“算个屁”三个字在屋内回荡了好久才渐渐停息。 吴央眼神复杂地看着少女黝黑的脸庞,轻声问道:“可是明宗少宗主,张小琪?” 眼皮颤了又颤,她终究还是没有把眼睛睁开。 “算你比较聪明,”她说,语气里不再那么冷硬。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可惜我的回答不能如你期许的那样美好。” “蛮子正式开始入侵的时间,应当是十一个月前。没有试探,没有周旋,直接大军压上,行止如风,侵略如火。哦对了,他们管那些聚集在一起的蛮子队伍叫军队,我也是用了一个月才习惯这个说法。” “象骑、弓手、战阵,这些东西都没有什么新奇的,只是人数比以往的进攻翻了几番罢了,我们明宗自有应对之法。可他们的却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个巫师,手段奇诡,难以招架。再加上其南蛮王子罗洪征原不但对那些蛮子指挥操控的出神入化,自身还已经达到了宗师境界,甚至一只脚已经跨入了大宗师的门槛里。最后决战的时候,在我爹重伤的情况下,他和那名巫师两个人硬是给我爹拖了整整两个时辰。” “最后的结果就是,明宗覆灭,除了我以外无一名弟子生还。我是被我爹派出来给中原送信的,那个时候,除了我以外,没有更合适的既能杀出重围又不会影响宗门太多战力的人了。” “我爹,自然也是死了。车轮战,死在了以逸待劳的蛮王手里。” 张小琪翻了个身子,背对着吴央。吴央想要提醒她,她的伤势有些位置很特殊,最好平躺。可他张了张嘴,还是没说出来。 他猜到了她转过身去的真正原因。 “我们给中原一共送了数十封信……数十封信……从南蛮入侵的第三天开始,直到现在我亲口带来的最后一封……至少能保证最初的十封信是送出去了的……可是你们为什么没有人来……为什么没有人来……为什么呢……我们明宗难道欠你们什么吗……” 没有愤怒,没有哽咽,没有歇斯底里,没有声嘶力竭。 没有质问,没有疑惑,没有痛恨。 像是只是在陈述一件事实。 而背对着吴央的少女,泪水早已无声地冲出了眼眶。 中原不知,有南蛮北上来,弯刀猛象,旌旗猎猎。 中原不知,有宗门以日月为名,举宗死战,阻敌入侵。 中原不知,有雄城半旬拔地起,战火沐洗三日崩。 中原不知,有壮士阵前百战死,勇者林间任尸横。 隆隆战鼓,琅琅天雷,冷月浇酒,热血洒刃。 中原不知,中原不知,儿郎辞去不思归,但求南蛮象蹄不寸进! 中原不知,中原不知,老少提刀不回首,惟愿中原明春花满楼! 黄沙漫漫,云涛如怒。 云涛如怒。 铁衣裹枯骨。 …… 老人被遥儿推出了小屋,有些感慨的望着这座小房子。这座小屋是当时他和遥儿亲手一块一块的木板搭建起来的。那时他的腿虽然也不好,但还不至于到现在这样完全残废。现在要离开了,老人还真有些伤感,也不知道分别之后他和小木屋谁会在这个世界上存在的时间更久一些。 不远处吴央的秋水剑已经从负于背后变为了悬于腰间,背上变成了被厚厚的被子裹起来的张小琪。现在已是春天,天气正在慢慢变暖,对于浑身是伤的张小琪来讲,少衣透气才是正确的,可因为吴央要背着她赶路,为了防止不必要的肢体接触,也只好如此了。 “如果伤口实在在颠簸中疼得厉害,你还是要告诉我,我会动作轻一些。”吴央犹豫了犹豫,还是开口说道。 “明宗弟子从不会怕疼。” “不是怕你疼,”吴央有些无奈,道:“你的伤口必须小心处理,虽说里面的刀气都已经消除了,但愈合期间却是最容易化脓的时候。你一旦疼得厉害了,就说明伤口必然有变,我就得停下来检查处理,要不然,你这条侥幸捡回来的命,还不一定握在你自己手里呢。” “我的命不用你管。”张小琪冷冷地说。 于是吴央不再说话,静静地等着老人和自己的生活告别。 又过了一会儿,老人终于在遥儿的推动下缓缓行了过来。脸上流露出了一丝歉意,老人笑道:“人老了有时就比较容易怀旧,让你们久等了。” 吴央摇摇头表示无妨。 “从昨日到现在,老头子还没给公子和姑娘介绍自己,实在是失礼。老头子姓徐,单名一个元字。小孙女名为徐遥,来,遥儿,给两位见礼。” 徐遥送开轮椅的把手,缓缓走过来,向吴央微微欠身。 “徐老不必如此,我们之前相处的方式不就挺好的么?我们只是江湖人罢了,徒有虚名而已,反不如老爷子值得尊敬。故老爷子万不可再对小子客气了,只当我是您的一个后辈即可。” 趴在他背上的张小琪冷哼一声,低声道:“虚伪。” 吴央无言以对。 徐元呵呵一笑,道:“看到你们这些年轻人,我就觉得心情大好。一个是中原青年俊彦,一个是抗击南蛮的英雄,都是咱们中原江湖未来的希望与支柱啊!虽然老头子只是一介伶人,但对于江湖,仍是心怀期待,心向往之啊。” 吴央一笑,正要说些什么,却被身后的声音抢了白。 “徐元老先生,虽说您和您的孙女儿救了我的命,对我有大恩。可您若是再将我们明宗和中原放在一处,我张小琪大不了咬舌自尽,把命再还给您也就是了!” 张小琪面色平静,声音中的情绪却是谁都听得出来。 “我们明宗也不是什么抗击南蛮的英雄,谈不上。我们只不过是和蛮子们打打杀杀了这么多年过去了,血仇滔天罢了。权当这次战斗是江湖私怨,扯不上什么保卫中原。我们没那么高尚,没那么宽的心,更没有那个能力。” 这下徐元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气氛一下子就陷入了极尴尬的境地之中。 吴央干咳了两声,道:“既然我们东西都已经收拾好了,那便出发吧。旅途遥远,要到锦官城中,还需要不短的一段日子。” 徐元点了点头,拍了拍身边的徐遥,示意孙女推自己上路。 这一段路注定不会好走,不像吴央来时,只有自己一人,还有一匹快马。徐元和徐遥行动不便且不说,单是张小琪这一位重伤员,就足够折腾。偏生这位张小琪还根本不在意自己的身体,一副活着也行死了也不亏的样子,端的是让吴央颇为无奈。好在徐遥听话懂事,能吃苦,一直尽心地伺候着她,否则要是只有吴央自己,指不定会出什么乱子。 一路行着,吴央也一边给徐元和徐遥讲解着现在江湖上的局势。不过他离开锦官城时,长青门玄罗宗大战还未展开,长安城之围尚还没有发生,江湖上的一切似乎都还是那么平静,所以落在徐元和徐遥的耳中,倒是只有江湖大会上的精彩、各处宗门的奇闻异事、以及少年意气挥斥方遒。徐遥听得津津有味,吴央却笑着说自己讲得还不够生动,若是让他那位好朋友长青门的门主继承人来讲,一定会更加跌宕起伏。 没过几日便碰上了山贼。只是不知是该说这一波山贼眼光不好还是该说他们倒霉,虽然这一行四个人老弱病残几乎全都占了,可终究吴央的宗师实力如山一般不可撼动,于是山贼没一个不剩,最后全都耷拉着脑袋垂手站在了吴央面前。 几番问话,吴央的眉头却是深深的皱了起来。他没有想到自己离开的这段时间之中,中原江湖竟然已经发生了如此大的、甚至称得上是翻天覆地的变化。他伸手废去了领头人的内力,挥手将他们遣散,带着三人继续前行。很长时间内他都没有说话,抚摸着秋水剑的剑身,想着送给自己这把剑的那名亲近和蔼的青衫中年人,他不知道应该作何感想。 那现在,想来楚羽那家伙,应该挺辛苦吧? …… 但凡寺庙道观,都喜欢依山傍水,择山林而建,以亲近自然,便于体悟大道。而有一家却是出了名的特立独行,偏偏选在了江南地区难得的平原之上。平原本来无名,却因为其上望去满眼的重重庙宇,被命名为舍利平原。并非出于什么尊敬的好意,“舍利”乃是高僧死后烧不成灰的骨头,故这其中的意味乃是江湖人对这家“佛门胜地”的调侃罢了。 正是金刚门。 楚羽停马,伸手搭了个凉棚,遥遥一望,便看到了那一座座发亮的寺庙和殿宇,在阳光之下闪着熠熠的光。 “倒是好雄浑的气派。” 楚羽咧嘴一笑,手中马鞭遥遥一指,转头对林青道:“接下来怎么讲?到地方了,咱们就这么骑着马冲过去?会不会太嚣张了一些?” “听你这语气,分明就是想这么干啊。”林青笑道,而后微微眯眼,声音似乎是从喉咙中挤出来一般,道:“就这么进去!既然是要见老熟人,就要用一些特别的方式。” “我到要看看,是谁会来阻拦我们。” 第165章 秃驴 广净是一个刚刚入门不久的小和尚,他自幼便父母双亡,是被门里一位干杂活的僧人抚养长大的。他今年不过八岁,前些日子刚刚举行了入门仪式,拜了老僧为师,成了门里的一个新的干杂活的小和尚。 广净小和尚和门里的其他师兄弟不同,胆子特别小。在他还在光屁股的时候,师兄们就想要带着他爬树摘果子、掏洞逮兔子。他不敢,怕高,怕从树上摔下来;怕活物,怕兔子蹬他。因为这些事情,他没少受师兄们的嘲笑。等到他大一些了,果子倒是敢爬树摘了,只是兔子还是不敢抓。别人问起时,他总是双手合十颂一声阿弥陀佛,小声道: “戒律里不许杀生,兔子自然是不能抓的。就算不杀,逮住了它也会惊扰到它。兔子不比人,被吓着了不一定会出什么事情,也还是作孽。咱们修佛之人做些什么,佛祖可都在莲花座上看着呢。” 对于这种说法师兄们嗤之以鼻,都说小和尚不像咱们门里的和尚,反而更像洛阳城白马寺里的那一群软柿子。他们说酒肉穿肠过,佛自心中留,都是江湖中人,迂腐的规矩能改一改自然要改一改。况且佛祖心怀天下,每天有那么多的事情要忙,哪里会有心思管你这个小家伙。 小和尚的事情传到高一辈分的和尚那里,却没有人觉得奇怪,因为既然是那个杂役老僧养出来的小家伙,自然会比较像老僧一些。 整个门内的人都知道,老僧还真是是从洛阳城白马寺里过来的。 老僧的法号是什么,已经没有人记得了。门里的人只记得大约在二十五年前,老僧身着朴素袈裟,拄着禅杖来到了这里,和当时刚任门主不久、在华阳峰上洛阳城主手中铩羽而归的门主普贤闭门论禅辩难。虽说门内向来不喜诵经驳理等事,然则终究是佛门弟子,应下这场外来之客的邀战却是应有之义。 最终的结果,到底是谁输谁赢,门内弟子无一人知晓,不过从那以后,老僧便留在了门里,拿起了抹布拖把等工具,一言不发的做起了杂役僧人。从那天起,门内弟子们再也没见过老僧来时带来的袈裟和禅杖,也再没有听过老僧说过一句话。 门主说,老僧在修闭口禅,让众弟子不需在意,只当门内多了一名普通的杂役僧即可。 所以老僧带出来的小和尚像白马寺的人,门内的和尚们一点都不惊奇。 所以当小和尚看到四匹每一匹都有两个自己高的骏马向自己冲过来的时候,直接是吓得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吁!” 当先从马上跃下来的青年男子快步走过来,满脸歉意地将小和尚扶了起来,轻声道:“小师父?没事儿吧?” 广净小和尚摇了摇头,面色依然是煞白。 于是青年男子转头向着刚从马上懒洋洋地翻下来的中年男子吼道:“你瞧瞧你瞧瞧,非得要骑着马进来,威没立成,差点把人家小师父给撞……给撞到!” 中年男子一手揽着马缰,撇了撇嘴,道:“怎么就全都怨我了?你自己不也是想要尝试尝试这种‘马踏江湖’的感觉么?” 青年男子翻了个白眼儿,没再吭声。 广净心扑通扑通地跳得厉害,心道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江湖人嘛?虽然没有像门内师兄们那么凶神恶煞,但是从他们身上自然而然散发出来的那种气势,实在是让人喘不过气来啊。 另外两匹马上的人呢?如果也是像这样的家伙,那自己今天可能真的就要哆嗦地走不动路了。 仿佛是为了呼应广净心中的想法,两声轻响,两道远比先前轻盈的身影落在了地上。一道是一个身着宽松袍服的清秀男子,有些瘦削;而另一道则是一个身着红衣的姑娘,小皮靴落地的同时还伴随着一串银铃般的笑声,清脆的声音清晰地落在了广净的耳中。 “大哥!你和林叔都不是什么好人!小和尚,你几岁了呀” 广净小脸一红,不自然地伸手摸了摸自己光溜溜的脑袋,小声道:“小……小僧法号广净,今年,今年八岁……” “哎呀,那我比你大整整一半呢!”少女的眼睛眯成了两道弯月,广净觉得自己的心脏跳得更加厉害了。 “这几位呢,分别是林青前辈、林兰大哥和程五千大哥,久慕金刚门大名,今日前来拜会。不知可否麻烦小师父给我们通报一声呢?我们就在此侯着。” 广净用力地点了点头,脸憋得通红,撂下一句:“小和尚这就去,女施主请稍候片刻!”便转身向门内跑去。 期间还跌了个跟头,爬起来却是连头都不敢回,继续向前跑去,不一会儿便消失在了四人的视线之中。 楚羽叹了一口气,感慨道:“现在的小孩子都这么早熟的吗?我八岁的时候,最不愿意和小女孩儿玩儿了。” “所以你就只能找苏沁那样儿的丫头做媳妇儿。”林青面色平静地说。 楚羽眉头一横,道:“沁丫头怎么了?!沁丫头哪里不好了?” “也不是不好……这不是你之前还可以选长安城那丫头么,我觉得刘天南那个女儿面冷心热,应该更适合娶。” “琮琤她……自然是很好的……”楚羽一阵烦躁,道:“哎呀他妈的!是老子找媳妇儿还是你找媳妇儿?!管那么多干嘛!” 林青眼观鼻鼻观心:“你找你找,我不找我不找。” 楚羽又翻了个白眼,转过头来对宋彤痛心疾首道:“一早就告诉你,少跟你程大姐在一块儿玩儿,你会被她带坏的!你非不听!你看看你现在,对这么一个小和尚你都要用美人计!这以后可还得了?!” 程五千顿时炸了毛,眼珠子一瞪,大声道:“哎我说姓楚的你不是楚疯子你是楚疯狗吧?怎么乱咬人呢?你要说彤彤学会了赌博,那没辙,老子认,是老子带坏的。你要说美人计这回事儿,半颗铜板也扯不到老子身上啊!你自己往老子身上瞅一瞅,哪点像女人了?!连他妈胸都是平的!美人计?美人计个屁!” 宋彤有些莫名其妙地看了看哑了火儿的楚羽,道:“哥,你想什么呢,我就是真的觉得那个小和尚长得白白净净的,很可爱而已啊。” 林青拍了拍宋彤的脑袋道:“没有没有,你哥其实是夸你漂亮呢,啊,没别的意思,嗯,夸你漂亮呢……” …… 广净跌跌撞撞地向靠内的大殿奔了过去。小和尚有时也会在腹诽,为什么门内不像其他的佛门胜地一般,建造一间大点的寺庙,把大雄宝殿、藏经阁、僧人屋舍等全都包括进去,而是非要像江湖势力一般占一块地盘而后建个山门,其他建筑散乱分布。他觉得这样非但没有任何意义,还平添了一份俗气,少了一份佛气。 不过每当他的脑海中闪过这种念头的时候,他都会赶紧告诉自己,门主这么做自然有其深意,自己不过是一个干杂活的小和尚,有什么资格对门主产生质疑? 从山门碑界处到领事和尚的住处有不短的距离,好在广净平日里东西忙活从不闲着,这一路跑下来也没有很累。只是他心不在焉,竟没有看到路上突然闪出来的人影。 撞了个满怀。 小和尚一边被这股大力撞得哎呦哎呦着后退,最后一屁股坐到了地上,一边不住地在口中道着歉。 抬起头来,广净愣住了。原来他装上的正是他要找的法号广元的领事和尚。这位广元和尚是整个金刚门内一切事务的总领之人,地位仅次于门主普贤大师,平日里最为方正威严。金刚门之所以能狂放而不乱,这位大和尚执掌门规的约束起到了举足轻重的作用。 此时的广元静静地站在原处,双手笼在僧袖之中,一言不发,眉头却已经皱了起来。 广净连忙起身,深深行了一礼,清声道:“广净见过广元师兄。方才门内狂奔,失了姿态,师弟甘愿领罚,只是有件事情需要向师兄禀告。” 在听到“广元师兄”这四个字的时候,广元和尚的脸上一抹奇异的神情转瞬即逝,而后立刻恢复了不苟言笑的威严面孔,看着广净紧张的小脸,沉声道:“佛门清净地,如何能够大声喧哗乃至肆意狂奔?僧人讲究静心参禅,了无挂怀,就算你有急事要禀报,也应当从容不迫!不过,念在你平日里对门内贡献颇多,又是初犯,这罚,倒是可以免了。不过,若是还有下次,必定严惩不贷!你可知晓了?” 广净汗流浃背,腰弯得更深了一些,低声应是。 广元的神情微微缓和,便问道:“可以说了,何事?” “回广元师兄的话,”广净道:“山门处策马来了一行四人,说是前来拜会,所以我前来通报。” “策马?”广元和尚脸色一冷,问道:“策马直至山门?没有停?如此嚣张?” 广净张了张嘴,想说确实是策马直至山门,但看他们的态度,倒不至于还说是……嚣张吧? 好在广元并没有在意广净迟疑的样子,继续问道:“是不是江湖上的名宿?他们可通报了自己的姓名?” 广净道:“通报了的,最年长的那位施主看上去有四十多岁,叫林青;他的儿子叫林兰;还有一个更年轻一些的,叫程五千;最后的是位女施主,叫……” 广净蓦然发现自己竟然不知道那位红衣姑娘的姓名,想起那张素净动人的面庞,他竟一时间失了神。 “竟然还带女人……佛门清净地……佛门清净地!” 广元显然是动了怒,对广净冷声道:“好了这件事我知道了,就由我来处理。你且退下吧,门内还有许多其他的事情等着你去做。” 广净低头应是,转身准备离开。 广元忽然道:“我怎么记得,今日门口当值的,应该是你师父?” 广净一愣,又转过身来,道:“回师兄的话,师父他近日病了,无法下床,一应事宜由我代替。” “原来是病了……”又有一抹异样的神色在广元的脸上一闪而过。他挥了挥手,语气稍微放缓了一些,道:“既然如此,你当好好侍奉你的师父。近日你便不要再做杂事了,把你师父的身体照顾好。” “是。谢过广元师兄。” “去吧。” 看着广净小和尚的身影渐渐消失在了视线之中,广元的神情又渐渐冷肃了起来。静静地立了一会儿,他忽然道:“都听见了吧?” 话音一落,霎时间破风声响起,几道灰色僧袍陡然出现在了广元的周身,皆是单膝跪地,面容之冷峻与广元如出一辙。 “走,”广元一挥袖袍,冷冷道:“随我去山门处看一看,到底是哪里来的江湖朋友,竟然敢来我们金刚门撒野!须知菩萨低眉只会出现在白马寺之中,我们这里,只有金刚怒目!” 一共六道精壮的身影沉默跟在广元的身后,僧袍鼓动,仿佛是六面灰色飘扬的旗帜。 …… “怎么还不来?”楚羽将口中已经要嚼烂的草根吐了出去,抬头看了看渐渐正中的日头,哀叹道:“那小和尚是不是不靠谱啊?他不会是脑子里全都是我们家彤彤,结果把通报这个事儿了给忘了吧?” “你当谁都像你一样?”程五千一面啃着自己手里准备好的面饼,一面不忘嘲讽楚羽。 “还不知道等下出来迎接咱们的是谁呢。”林青半躺在一块颇为巨大的石头上,悠然道:“本来想直接闯山门,引出来些不善之辈,一路打到大雄宝殿去,谁能想到碰上了这么一个小和尚,真是造化弄人。” 宋彤有些疑惑,道:“我们不就是要见金刚门门主嘛?按照正常的江湖规矩难道不可以嘛?为什么非要闯人家山门呢?” “丫头啊,你还不能算是江湖人,有些事情你还不知道,”林青笑着说:“普贤那个老秃驴架子打的很,不是和他同一个层次的人,他根本不屑于出面。你哥虽说是长青门门主了,可是隐藏身份出来,谁能知道呢?所以啊,把他们门内的高手全都打趴下,才是引他出来的最直接的方式。” “最关键的其实是,我们有私仇。” 林青看着那一共七个光头行止门口,依然不起身,手中酒葫芦痛快递向口中。 酒香四溢。 第166章 多几个戒疤 广净回到了住处,稍微思量了一下便拿起了一直摆在桌子上的食盒,将一条洗干净的毛巾搭在肩膀上,便向另一间屋舍中跑去了。 那是一间很不起眼的小木屋,混杂在其他的屋舍之中,绝不是中心,却也谈不上偏僻。广净住的离这间木屋并不远,很快便来到了门前。他停下脚步,轻轻用指节扣门两下,顿了顿,又扣了三下,便静静等着里面的回声。 回应来的很快,和广净扣门的节奏正好相反,先是三声轻响,顿了顿,又是两声轻响。广净听到后轻轻松了一口气,脸上原本有些担忧的神情渐渐缓和了下来,于是推开木门,走了进去。 “师父,今天给您带的是您最喜欢的小米南瓜粥和小煎饼,趁还没凉,您赶快起来吃点吧。” 屋内的陈列极为简陋,除了一张床、一面桌、一块蒲团以外,竟然再无他物。 老和尚静静地躺在床上,干枯的身体裹在薄薄的一层被子里,如同老树枝一般的手臂裸露在外面,向来是刚刚敲击床板的时候从被窝里拿出来的。床板上干干净净,别说褥子,就连草席都不曾有。看着额头上渐渐渗出了汗水的广净,老和尚浑浊的眼睛里渐渐流露出几分慈祥的笑意,却没有依照广净的意思掀开被子起身准备用饭,而是缓慢而不容置疑地摇了摇头。 广净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无奈,道:“师父,先把饭吃了不行吗?”见老和尚的脸上虽然醇和,但毫无商量的余地,于是他只好乖乖盘膝坐到了蒲团上,面对着老和尚,微微闭上双目,轻声颂道:“如是我闻,一时,佛在舍卫国祗树给孤独园,与大比丘众千二百五十人俱。尔时,世尊食时,着衣持钵,入舍卫大城乞食。于其城中,次第乞已,还至本处。饭食讫,收衣钵,洗足已,敷座而坐……” 这是从五年前广净三岁时,刚学会说话就开始了的事情。吃饭之前必须颂一遍《金刚般如波罗蜜经》,否则不许动筷。老和尚对广净一向和蔼宽容,只在少数的几件事上毫无缓和余地,这便是其中一件。广净已经背了这么多年,自然不存在记不住的问题,只是老人现在身体有恙,若是饭食凉了对病情绝无好处。可既然老和尚不同意改变一下诵经的时间,广净也只好尽可能的加快自己口中的速度,来让老和尚尽可能地吃的早一些。 “‘须菩提!若有人以满无量阿僧祗世界七宝持用布施,若有善男子、善女人发菩提心者,持于此经,乃至四句偈等,受持读诵,为人演说,其福胜彼。云何为人演说,不取于相,如如不动。何以故?’‘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佛说是经已,长老须菩提及诸比丘、比丘尼、优婆塞、优婆夷,一切世间、天、人、阿修罗,闻佛所说,皆大欢喜,信受奉行。” 诵经毕,可还不待广净睁开双眼,额头上便被重重敲了一个爆栗。小和尚捂着脑袋“哎呦”痛呼一声,有些幽怨的看向了不知何时已经从床上坐起来的老和尚。 老和尚满脸肃然,伸出食指,指了指自己的心口。 广净默然,知道师父听出了自己诵经时的有口无心,不知道该辩驳什么,于是只好低下头来,一言不发。 老和尚微微摇头,食指再次轻叩身下床板。 广净看了一眼自己带来的食盒,心中叹了一口气,知道今天师父恐怕是吃不上热乎的饭食了。于是不再想着他事,平心静气,剔除杂念,心口合一,再次缓缓颂道:“如是我闻,一时,佛在舍卫国……” 清亮而干净的诵经声想在这间简陋而粗糙的屋舍之中,小和尚的神情愈发虔诚,老和尚面色祥和,与小和尚一般双目微闭,随着小和尚的诵经声不住地轻轻点头,甚至连呼吸都开始极有韵律的一起一伏。这样的一幕若是出现在白马寺之中,恐怕没有人会觉得有什么问题,反而会夸赞佛法后继有人。但是若是让江湖上知道这样一幕竟是出现在金刚门内,不知道会惊掉多少人的大牙。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佛说是经已,长老须菩提及诸比丘、比丘尼、优婆塞、优婆夷,一切世间、天、人、阿修罗,闻佛所说,皆大欢喜,信受奉行。” 广净缓缓睁开了双眼,只感觉浑身上下一通神清气爽,不由在心中又是对佛祖的一通礼赞。抬眼看到老和尚欣慰的笑容,他也不禁露出了发自内心的微笑。站起身将老和尚扶下床来坐到蒲团上,他便去桌旁打开食盒,从里面端出已经盛好了小米粥的白瓷碗,递给老僧筷子后,又撕了几块小煎饼给老和尚泡到了碗里,这才把碗递了过去。老僧唇上颔下皆有须,喝粥咀嚼时一抖一抖的,小和尚看着有趣,目不转睛。 显然老和尚也是饿了,不到半柱香的时间就将广净带来的饭食吃了个干净。倒不是老和尚饭量大,而是广净这样侍奉了老和尚多年,已经十分清楚老和尚的饭量究竟有多少,所以每次打饭时都不多不少,一点也不浪费。 广净接过空碗和筷子,放回食盒,准备一会儿带回去洗刷。他一边摘下脖子里的毛巾给老和尚擦拭着沾到长长的胡子上的粥渍,一边轻声道:“刚刚山门那里来了四个人,说是前来拜会,让我去通报。我给广元师兄说了之后,广元师兄问起了师父的情况,便让我这几日不用再做杂事了,专心照顾师父。” 老和尚微微一愣,旋即点了点头,然后看向小和尚,眼神中露出了些许询问的神色。 广净也露出了惊讶的神情,道:“师父不是一向对门里的这些事不上心么?怎么会对这四位来客感兴趣?不过我倒没有听说过他们的名号,最年长的那位施主说他叫林青,他儿子名叫林兰,还有一个很是清秀瘦弱的施主,名叫程五千。最后一位是个女施主,她……没告诉我她叫什么名字,只说比我大八岁,身穿一袭红衣,很是漂亮……” 一声轻响,小和尚的脑袋上又吃了一记。不过这次却并不疼痛,广净看了一眼面露无奈之色的老和尚,吐了吐舌头,做了个鬼脸儿。 “师父,就算是咱们金刚门的这些被江湖上称为酒肉和尚的师兄师叔们,也都说,山门外的女人是老虎,遇见了千万要躲开。可我见那个红衣姑娘,却并不凶悍啊?反而她跟我说话的时候,我倒觉得其他几个人的气势都被她冲散了几分。她的声音真好听啊,轻轻地,飘飘地,好像直接响在了我的心里似得。从头到脚,哪里有一丝一毫像老虎了?” 老和尚轻轻摇了摇头,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又指了指自己的心口。 一向明白老和尚心意的广净这次没能懂老和尚的意思。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缘法这种事情,妙不可言。 目送着小和尚再次走出门去的背影,想着自己刚刚听到的那个名字,老和尚的眼中闪过一抹极深的担忧。 他终究是找到这里来了。 …… 铁条和紫电裂天全都负在身后的剑鞘里,楚羽并没有拿它们对敌。在战斗刚一开始的时候,林青便把秋蝉向他甩了过来,自己则是如虚幻一般闪身至一名灰色僧袍的和尚身前,劈手夺下了一杆木棍。这不是普通的木棍,而是千年之前白马寺和金刚门尚还规整一体为少林寺的时候,那时的武僧用的兵刃。少林被称为天下武学之祖,这棍子之下在当时不知败过多少武林名宿,被江湖尊称为“少林棍”。有一种更为隐秘的说法,只有江湖上的极少人才知道,林青就是其中之一。 那就是洛阳城主、如今的江湖盟主萧正风手中的水火棍法,便是脱胎于这千年之前名震江湖的少林棍! 好在境界的差异终究无法用技巧来弥补,俗话说一力降十会,宗师实力的广元和尚就算已经将少林棍法练至化境,也终究不是大宗师实力的林青的对手。 不过林青并不着急分出胜负,反而装出一副势均力敌的样子,与广元和尚打的你来我往,很是焦灼。 余下的六个灰衣武僧,竟然也是有着逼近宗师的实力,六个人围攻楚羽一个,在楚羽刻意不放开使用长青门正宗枪法的情况下,竟是被逼得险象环生。 秋蝉在空中犹如活过来了一般,弹挑刺崩,直叫在一旁观战的程五千和宋彤看得眼花缭乱。这是楚羽自巫山中第一次触摸枪这件兵刃之后,第一次如此极致地在技巧之上回转腾挪。以往用枪之时,多是取其意,浑圆如意,抱元守一,却从未在微末细致处计较过。而此时他终于遇到了对手,棍与枪本是一家,而少林棍法又是将技巧演变至细致入微乃至出神入化的境界,五根棍子列阵击来,外加一位僧人的拳脚,由不得想要隐藏武学渊源的楚羽不暗暗叫苦。 孰知楚羽这边难受,那六位灰衣僧人却是更为震惊差异。眼前这位被困其中的年轻人也就不过二十岁左右的样子,却竟已达到了宗师境界!这六位武僧乃是金刚门一批最为精锐与神秘的弟子中的成员,以往所对之敌绝无一个是弱手,六人对付一个宗师并战而胜之的先例,不是没有。可就是因为他们的经验丰富,所以他们一眼就看了出来,这年轻人所用招式竟然极其混乱,看不出丝毫章法,辨不出师门渊源! 每一招每一式,都是临时根据行至身边的攻击来见招拆招,没有一丝套路可言! 很明显,这是在藏拙。 在六名操着纯熟的少林棍法的武僧面前藏拙?还不落下风?甚至枪势还愈发的通达圆润,渐成气象? 这是什么人? 六位灰衣武僧越发的沉默,手中的少林棍却越发的凌厉了起来,竟然还出了杀招! 楚羽微微偏头,躲过了一记点向他脑袋的棍头,面色一沉,心中也恼怒了起来。你们这叫佛门圣地?!不过发生了些许口角便要大动干戈,甚至现在还要下杀手!这是佛门应有的慈悲么?亏你们还有脸! 长枪一挥,枪头绕出一个圆来,将六位灰衣僧人逼出一丈之外! 楚羽眼神一凌,秋蝉血色领域张开! “寒蝉点清秋!” 刹那之间,六位僧人的耳中轰然炸响起了嘹亮可穿云裂石的蝉鸣之声,枫叶一般的红色充斥了他们的双眼。 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一直沉默的灰衣僧人之首、也是被林青夺去少林棍的那位开口沉声道:“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话音一落,余下五位灰衣僧人尽皆横棍于前,另一只手竖掌胸前,闭目自观! 然而还是有些晚了。 酌清泉而觉爽,处涸辙以犹欢,于飞瀑之间去污,于林间晾翅,清鸣响遏行云。 是为秋蝉。 点胸者,吐血倒飞而出;点膝者,骨骼清脆而裂;点棍者,长棍应声而断。 最后那位手中无棍的灰衣僧人抱着手掌被刺穿的准备,拈花状递出。掌心巨震,万虫噬咬的酥麻感转瞬便爬满了整条手臂。手臂软塌塌的垂了下来,算是暂时废了。 这一片战斗区域一片寂静,六位灰衣僧人面面相觑。他们这才发现,原来这个年轻人在给他们每人递出一枪的时候,竟是将长枪调转了个头,否则现在,他们就已经不是重伤那么简单了,恐怕会多出许多足以致命的血窟窿。 楚羽收枪,冷冷地瞥了他们一样,用不大却正好能让他们都听到的声音道:“这就是佛门的道理么?” 旁边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程五千学着楚羽平日的样子咧嘴一笑,拍着手道:“也就比屠夫多几个戒疤罢了!” 第167章 是你 楚羽望向了林青和广元的战局,很清晰地便看了出来林青就是在逗着广元和尚玩儿。并不是说楚羽的武学修为境界高于广元和尚很多,而是因为一来当局者迷,哪怕林青是逗着广元和尚玩儿也给他带来了着实不小的压力,他根本无法分心去考虑其他的事情;再者楚羽对林青实在是十分了解,从林青脸上微微勾起的唇角就能看出,林青根本就没有认真对待。 楚羽松了一口气,就欲将秋蝉收回枪套之中,然而就在这一刹那,他瞳孔一缩,已然抓住秋蝉枪杆中部的手腕轻轻一转,炽烈之意一瞬间涌上了整杆秋蝉,他不假思索地向后递出,就只听一声爆响,半根少林棍在空中崩裂成漫天飞舞的粉尘,散开之前猛烈地燃烧了起来,像是扑火之后垂死挣扎的飞蛾。 本就倒在地上的一位灰衣武僧口中再度喷出一口鲜血,就此昏死过去。 楚羽面色冰冷,嘴唇微启,就欲嘲讽。 然而就在此时,微微一瞥看到了此处场景的广元和尚却是猛然瞪大了双眼,硬抗林青一棍后拉开丈许距离,还不待身体完全站定,便惊怒出声: “燃林剑法?!你们是长青门的人?!” …… 大雄宝殿内,一位身着艳红袈裟的和尚正站在三丈高的巨大金身佛像之前点香,一根一根不断插入众多香炉之中。点燃的香根根挺拔地立在厚厚的香灰里,烟雾袅袅盘旋,氤氲不散,若是再能配上佛音唱诵,这倒还真是一副佛门胜地该有的样子。 江湖上都传金刚门乃是血染腌臜之地,倒还真是诋毁与谣传了。 某一刻,和尚的手微微一抖,顿时手中香头的些许香灰散落了下来。他的眉头微微一皱,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轻声喃喃道:“原来是这个疯子……林青,林青,林字取上,青字取意,倒还真是颇为妥帖……” 他回神,手中不停,继续点香。只是过不多时,便有黄衣僧人疾步行入,在他身后躬身行礼,言语间有些慌乱地说道:“门主……有人闯山门,广元师兄带了六位灰衣罗汉前往阻拦,但……败了!” 和尚转过身来,面容在昏黄的光线之下渐渐清晰。这个在江湖上只有凶名和劣迹流传的金刚门门主竟全然没有满脸横肉和凶神恶煞,略有些苍老的面容其实极为普通。和当初在江湖大会上相比,他面上的皱纹又深刻了几分。 “我已知晓,”他的声音颇为低沉厚重,“远来是客,不需担心。可传广毅前往山门处,引四位贵客至菩提斋谈话。”顿了顿,他又加上了一句:“若是广元心有不服,便让广毅说是我的意思。” 黄衣僧人应是,心中却是大感疑惑,不明白为何今日门主怎么如此好说话。又想到自己还未禀报来者有四人,门主便已知晓,实在是境界高深,不可揣测,于是压下心中的疑惑,退了出去,执行门主的命令。 …… “我金刚门和长青门素来两不相干,却是因何前来寻衅?!” 广元渐渐理顺了胸口繁杂淤堵的内力,冷声对林青四人质问道。 原来为躲过先前那灰衣僧人的一击,楚羽竟然不自觉的将早已融入骨血的燃林剑法化为枪法用了出来。这燃林剑法实在是长青门弟子人人皆会的基础剑势,名声实在响亮,身为金刚门的领事和尚,广元自然一眼便认了出来。 只是他面上冰冷,心中却是震惊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长青门何时冒出了一个竟然能把燃林剑法用到如此境界的年轻弟子?!不是说在前些时候的那一战之中,长青门已经把家底都给打光了么! 还有这个名为林青的中年人!不论是境界还是武技,竟然都稳稳地压了自己一头!长青门各个长老的姓名他心中尽皆有数,怎么没听说过有叫林青的?! 广元到现在都还没有意识到,林青岂止是压了他一头这么简单。 楚羽听到了广元的问话,皱了皱眉头,说:“与长青门又有什么关系?我使燃林剑法,便代表得了长青门了?今日之事,分明是你金刚门咄咄逼人在先。我们策马行至此处,本就下了马等待引见,谁料你们六个秃驴来势汹汹,相谈不过数句,却都是刀光剑影!都是江湖中人,如何咽得下这口气?我们反唇相讥,你们便要动手,现在却说我们是主动寻衅?!道理何在?!” 广元觉得哪里不对,张口想要辩驳,却又不知要从何辩起,于是就在这一愣神的功夫,楚羽又冷冷地道:“怎么?还想与我争辩?佛家不是有嗔戒一说么?素闻你们金刚门声明狼藉,可也不至于破罐子破摔吧?” 广元七窍生烟。 已经掠至程五千和宋彤身边的林青轻声感叹道:“原来这小子还有这么牙尖嘴利的一面啊,读过书的就是不一样,黑的都能给说成白的。我这会儿自己都觉得自己受了金刚门的委屈了。” 程五千闻言捂着嘴笑了起来,而宋彤却是眨着双眼,有些担忧道:“林叔,我哥这是怎么了?平日里他不是这个样子的,怎么一面对这金刚门的和尚,他有些……” “有些蛮不讲理?甚至有些……不要脸?”林青问道。 宋彤涨红了脸,眼中忧色却是更浓,小声道:“也没听说过他跟金刚门有什么恩怨啊……” 程五千也看向了林青。 林青沉默了一会儿,轻声道:“是没有……这是他这辈子第一次和金刚门打交道,他自己自然不会和金刚门有什么恩怨。” “那是因为你?”程五千问,“你说过你和金刚门里的某些人有私怨,楚疯子是因为你才对金刚门这种态度的?” 林青目光微微一闪,程五千和宋彤都没有察觉。 “……是因为他爹……他的父亲当年穷途末路,围杀之众里,便有如今金刚门门主普贤和尚的身影。” 林青低声道:“我和他父亲……很熟。所以我和金刚门的私怨,也是这么回事儿,要说他是因为我而对金刚门如此,也说得过去。” 程五千和宋彤都沉默了下来,再看向楚羽的背影时,两人都忽然觉得那道挺拔的身影有些孤单。 程五千看着风拂起楚羽的鬓角,露出了他平日里总是流露着感染力极强的笑容而此时冷峻异常的侧脸,鼻头一酸。她想起了自己爹娘死去时的样子,随手拔下了一根野草,一边捋着一边皱了皱鼻子,拿胳膊肘捅了捅林青,问道:“那个,林叔啊,我现在这个年龄,学武是不是有点晚了?” 林青一愣,然后露出了一抹笑容,道:“是。但是要是有名师带着,也不求站在江湖顶端上的话,就还有救。” 程五千眼中放出了些光,问道:“你能教?” “不能,”林青摇了摇头,看着明显又低落了下去的程五千,他道:“我所修的武道并不适合你,所谓因材施教,我依然不能收你为徒。但是我倒是认识一个人,非常适合教你,可以介绍你认识。” …… “四位施主请息怒,此事是我金刚门待客不周,还请不要往心里去。” 正在楚羽和广元和尚僵持不下的时候,一道温和的声音响了起来,引得众人将目光看了过去。 一位黄衣僧人孤身前来。 楚羽注意到了僧人黄衣上绣下的一朵并不起眼的金莲,眉头一挑。 广元却是直接皱起了眉头,出声对来人道:“广毅师弟!你不知晓此间事宜!他们四人……” “我已知晓。”被称为广毅的僧人双手一直呈合十状,微笑道:“这是师父的意思。” 广元深吸了一口气,硬生生地将眉头舒展了开来,向后退了几步,不再说一句话。 楚羽见状眉头再挑。 广毅和尚转向楚羽,依然是面带微笑,道:“四位施主,若是我们金刚门有什么接待不周之处,小僧这便向四位致歉了。不知四位可否看在佛祖菩萨的面上,给鄙门一些退路?” 楚羽未开口,林青走了上来,笑着拍了拍楚羽的肩膀,看向广毅和尚的双目,道:“僧袍之上绣金莲,是金刚门历任门主继承人方可享受的待遇。想来这位大师,便是普贤门主的得意门生了?” 微微一笑,广毅道:“见笑了,小僧实在是给师父他老人家丢脸了。” “不过三十岁的年纪便已经有了武学宗师的实力,若不是你师父仍然健在,你来接任门主都绰绰有余了,谈何丢脸一说,简直是给普贤长脸了才对。” 林青此言一出,广毅的脸色便是一僵,他身边的广元和尚更是面呈绛色,气得发抖。这言语乍一听是在抬举广毅,可其中实在暗含了极大不敬。广毅深吸了一口气,终究还是再次露出了有些无奈的笑容,道:“施主说笑了。师父让小僧将四位引至菩提斋见面谈话,还请四位移步,随我前往。” “我们的马呢?”楚羽出声道:“虽说不是绝世好马,却也称得上是千里良驹,更是友人所赠,不敢轻慢。” “门内僧人自会帮四位照顾好,请四位放心。” “如此便好。” “请。” “请。” …… 菩提斋之所以名为菩提斋,是因为斋外种着一棵不小的菩提树。传闻首任金刚门门主做的唯一一件还算颇有禅意的事情,便是在菩提树下悟道破境入大宗师。 那时江湖,大宗师确实要比现如今的江湖多不少。 从这个角度看,现在的江湖应当是确不如从前。 普贤负手在菩提树前逗留了一会儿,想起了很多事情。 有坐而论道,也有刀光剑影;有访山游水,也有血泪浓稠;有宝光中的声声森严佛号,也有黑夜里的阵阵惊刹风雷。 所有的记忆最后汇聚成了那一个明月高悬的夜晚,数百火把照的那片树林如同白昼,火焰中一张张书页渐渐卷曲焚毁,腾跃至空中消失殆尽。 像是那个人沉默而倔强的脸。 那夜过后,所有人都以为他死了。所有人都以为那个本就不应该存在于世上的师门应该终于彻底消失了,江湖终于又回到了正轨之上。 可现在他回来了。 从地狱中中归来,应当是带着滔天的火。 只是不知他要焚毁什么。 普贤踏入了斋中。 斋中的陈设难得的简单,只有一块蒲团、一张床、一方桌。 普贤缓缓走到蒲团跟前,低下身子,盘腿坐了上去。 上一次在这里打坐,应该是四五年前的事情了吧?果然有些时候忙起来了,就再也感受不到时间的流逝了。衰老和糜烂也往往就在这些时候悄然而至,消磨身心,一步一步将人带入死亡的深渊之中。 普贤没有诵经,他觉得无经可颂。倒不是他脑海中的经文太少,相反,若说整个金刚门中谁对佛经最为博闻强识,非他莫属。 他只是觉得,哪怕颂遍世间所有的经文,也依然无法过好欲修正果的一生。 他想起了那场与外来老僧的辩难,其实不能叫辩难,因为他们只是对坐闲谈,叙些前事,讨论些未来。 他不明白为什么老僧会找上自己,不明白为什么洛阳城凌络轩也会找上自己。他知道凌络轩的身后是萧正风,他更不明白萧正风为什么会把眼光落在自己身上。 他以为自己隐藏的足够好,比历任金刚门门主都要好。 所以他想不明白。 佛门弟子,想不明白的事情要么去问佛祖,要么就不想了。 他觉得自己是无颜面对佛祖的,于是便不想了。 他看向了来者。 走在最前方的那名男子。 如他所想,带着来自地狱的火焰。 他没有站起身来,反而继续坐在蒲团上,微微垂眸,轻声道:“你来啦?” “是的,我来了。” “我倒是没有提前想到,真的会是你。” “这说明我这些年来还比较成功。” “是这么回事儿。这年轻人?” “我说是我儿子,你信吗?” 普贤笑了起来,有些开心。 第168章 你想死吗 “笑什么?”林青道,“不信就不信呗,还非得笑话笑话我?” 普贤脸上渐渐涌现出了感慨之色,轻声道:“没有笑话你,只是想着,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是和以前那个死倔的年轻人一模一样,而我却已经接近腐朽。” 他目光微移,已是看向了楚羽。楚羽避也不避,迎了上去。 竟是普贤先将目光移开。他注意到了楚羽背上的两柄被布条厚厚包裹的剑条,笑意愈发浓厚。 “这位施主……应当是姓楚名羽,长青门的新任门主吧?” 楚羽眼神微微一动,道:“今日我不是以长青门门主的身份前来,只是一名当年死去的人的儿子。” 普贤微怔,又看了林青一眼,明白了些什么,失笑道:“好吧……就算你是以一个后辈的身份前来,可是你长青门门主的身份是事实,你我按照江湖规矩来讲,终究还是平起平坐的。” 楚羽眉头一挑,冷声道:“所以呢?” “所以,我便不留手了。” 普贤伸出一根手指,向前轻轻一点。 空中渐渐爆开了一团像是太阳一般的金黄,迅速地扩散了开来,充斥了楚羽四人的眼眶。 短暂性失明的楚羽前跨一步,将程五千和宋彤护在了身后,沉声道:“小心!不要慌!” 同样眼前什么都看不见的程五千和宋彤皆是面色紧张的点了点头。 林青此时站在楚羽三人的最前面,全然没有了平日里的不羁和浪荡,负手而立,衣襟翻飞,眼中是一片平静之色。 他与楚羽三人不同,他已经是大宗师的境界,已经是站在这个世间顶端的寥寥数人之一。 他没有被金光刺得双目暂时失明,他眼中的一切,都和平常一样的清晰。 但是视野里的一切,已经和方才完全不同了。 名为菩提斋的小屋子完全消失了,四面及头顶的墙壁不知被抛去了哪里。金光在四处不断的炸开,已是一片金色的无垠旷野。 林青缓缓抬起头来,看向了远处。 那里坐着一尊大佛。 所有的金光仿佛都是从那一尊大佛之中散发出来的。那佛无可言高,无可言广,仿佛是头顶着天下靠着地,既于世间的开端,又在世间的结尾。 林青的嘴角流露出了淡淡的笑意,喃喃道:“原来如此。” 恢宏的声音仿佛从天地何处传来,响彻在林青的耳边。 “得见世尊,即当行礼!” 淡淡的笑意渐渐在林青的脸上蔓延开来,唇角弧度渐成嘲讽,他道:“我不信佛,为何要与你行礼?” “相由心生!” 金色的巨大佛像缓缓睁开了双眼,像是天空之上洞开的两个大口子,无数电光、岩浆、烈风从中呼啸。 “你既见得到我,便习得我法。习得我法,便是我徒。既是我徒,何不尊我!” 随言语之中怒意的加重,佛像双目之中的一切异象渐成混沌,又渐渐渲染为烫金,合抱之粗的光柱陡然向林青四人激射而来! 恰在此时,楚羽眼中的迷茫之色渐渐退了去,他看清了眼前的景象。 来不及震惊,他面色凝重的望着那向自己四人射来的光柱,将手伸向背后,铁条锵然出鞘! 他冲了上去! 烈火一点一点覆盖满了整个铁条,却始终和铁条中间隔着一层淡白色的薄膜。楚羽的眼神坚毅,高高跃起! 古人有诗云,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这是在形容野草。 而楚羽手中又何止是一片野草? 那是一整片森林。 “燃林!” 没有阻止楚羽的林青眼中显露出了一抹欣慰的笑容,喃喃道:“燃林剑法达到这个程度,总算是对得起死去的柳青林了。” 熊熊烈火从铁条之上脱离而去,化作一根燃烧的火焰枯木,直直向那道光柱冲射而去! 两者相遇,便是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 在金光之下的那杆火焰枯木,逐渐的消解而去,却是不曾弯折一分,像极了一柄傲然立于世间的长剑! 火焰枯木终于消失殆尽,而那光柱却只是微微黯淡了少许,便继续向着四人疾射而来。 楚羽面色不变,再度举起铁条。 在光柱即将临身的前一息,楚羽挥动铁条! 一直包裹在铁条之上的白光化作一道白芒,在一瞬间仿佛盖过了满天的金色! 光柱炸裂开来,如同七月流火。 楚羽从空中跌落,口中喷出一股浓郁的鲜血。他咧了咧嘴,铁条杵地,重新站了起来。 望向那尊大佛,他骂道:“你算个逑!” 大佛周围似有无形之气缓缓流转,面色不变,手中却缓缓变化,渐成一道拈花手印。 淡淡的清新气息在楚羽四人之间浮现,而楚羽却是面色骤然一变! 一朵洁白的小花凭空浮现,缓缓落在了楚羽的肩头。 楚羽身体一震,再度喷出一口鲜血。 他抬起头来,看到了无数朵缓缓成形的白花,握着铁条的手紧了紧。 就在此时,林青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可以了,换我来。” …… “恩怨不是属于你自己的,我也有份,所以不要觉得楚苍是你父亲,你就要抗下他所有留下来的事情。他惹得乱子多了去了,你就算想抗,也根本抗不过来。” 林青从楚羽手中拿过铁条,向空中轻轻一挥,刹那之间尚未完全成形的花朵们同时绽放,而后枯萎,渐渐消失在了空中。 楚羽看着林青,抿了抿嘴,没有说话。 林青再度看向不远处的那尊大佛,笑道:“你爹可是青锋不斩的剑主,虽然大部分时间都在用这柄铁条,可属于青锋不斩的独有剑法,才是你爹真正的杀手锏。” “属于青锋不斩的……独有剑法?” 楚羽喃喃道。 “臭小子,看好了。不屈剑意,我只演示这一次!” 林青悬提铁条,仰天大笑一声,身体纵然长掠,向那尊大佛疾冲而去! “剑平指,颅高昂,再扛山岳向苍黄!” 铿然如金铁的吟诵之声在这片金色的世界之中响起,楚羽望向那道视线之中愈来愈小却在感知之中越来越高大的身影,心旌摇曳。 大佛的脸上似有若无的出现了一丝愁苦的意味,金光一闪,手中便出现了一杆巨大的杵。杵上有铃,大佛轻轻摇晃,清脆的铃声便响了起来。 楚羽脸色煞白,头痛欲裂,却仍是紧紧盯着那仿佛不受丝毫影响的仗剑身影。 林青挥动铁条,左一下,右一下,两相交叉。 音波尽碎。 “鹏飞凤举青云去——” 大佛的神情变化更加明显,挥动大杵,向林青砸了过去! 林青连那大杵上的一个铜环的大小都没有。 看上去仿佛真的是一座高山将倾! 于是林青再度挥剑。 两声哕鸣响彻天际。 金翅大鹏、九彩神凤,两种只存在于传说之中的神鸟从铁条之中飞出,迎风盘旋而上。尖利的喙疯狂地啄在那杆巨大的杵上,怦然作响,声音之密集如同鼓点。 一丝裂缝悄然出现在了那杆巨杵之上。 狂风骤起! 大佛站了起来! 而林青却仍是大笑一声,吟诵除了最后一句! “斩尽神佛意疏狂!” 一瞬间天地寂静。 他掠至大佛眼前。 剑齐眉平举。 劈斩,直刺。 一道血痕出现在了大佛光洁的头颅之上,分毫不差地划过他的眉心、双目正中、鼻尖、下颌、胸膛。 林青的身影与大佛相比连蝼蚁都不如,便是从大佛身上渗出的一颗血滴都要比林青大上数倍。 可就是面对着这种差距,林青只是一铁条斩之。 大佛刚刚站起身来,便从中被劈为两半。 大佛后退两步,便僵住不动。 随后爆为了满天光点。 金色随之黯淡。 …… 普贤的气息极快地萎靡了下去,他有些萎顿地跌坐在蒲团之中,神情愁苦地咳着血。 菩提斋内的床塌了,桌子碎了,菩提斋外的菩提树掉了一地的树叶。 楚羽环视一周,道:“原来是一道阵法。” 他看了一眼正茫然不知发生了何事的宋彤和略有所思的程五千,想不太明白为什么普贤会放他们一马。 林青没有急着将铁条交还给楚羽,走到普贤身前,轻声问道:“你想死吗?” 不知为何,这句本该充满了杀意的话在林青的口中却听不出任何的杀意来。只是程五千和宋彤却都听得心中泛出了冷意。 普贤用自己艳红的僧袍仔细地缓缓擦去了口中的鲜血,直到除了僧袍上的某些地方颜色变得暗沉了一些以外再看不出其他异样的时候,他抬起了头,冲着林青笑了笑,道:“是啊,其实我早就想死了,只是有着必须要做的事情,才继续苟延残喘。” “我原以为这个阵法可以对大宗师造成威胁,可是你能将之破开,对他而言就更容易了些。想到自己这么多年所做的事情都是白费,顿时最后一点想活的意愿也没有了。” 普贤指了指自己的脖子,道:“来,给我一剑,让我赶快去见佛祖。” 林青沉默了一会儿,问道:“你真的想好了?” 普贤点了点头,盘膝坐好,双手合十,闭上了眼睛。 林青举起了铁条。 …… “不要!” 一声近乎失措的惊呼声响了起来,除了林青和普贤,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了过去。 一个满脸泪水的光头小和尚飞奔了过来一把推开林青,双臂张开,将普贤的身子护在了自己身后。 他哭着说:“求求你们,求求你们不要杀我们门主!我们门主才不是像江湖上说的那样坏呢!这些年来要不是门主不顾自己的修行进境给我们金刚门附近的老弱传功,这方圆百里不知道又要多出来多少白事!要不是门主私下嘱咐过要门内师兄弟们好好照顾我师父,我师父怕是……总之你们不能杀门主!佛祖在上,他真是好人!” “这些话,是你师父教你说的?” 普贤的声音从广净的身后响起,广净一愣,下意识地说道:“回门主,不是师父教的,是广净自己想的。” 普贤笑了起来,道:“没想到到头来竟然是你这小家伙最有良心,能被那个老家伙看上,果然不一样。” 广净小和尚一愣,没能明白普贤是什么意思。还不待他细想,普贤便道:“广净,看人不可只看一面,这一你要切记了。你这些年来只看到我行善,却没看到早些年我行恶的时候。金刚门狼藉的名声在我手中达到顶峰,不是没有原因的。比如这位楚羽楚门主的父亲之死,也是有我其中的一份的。” 广净一愣,看了面色冷若冰霜的楚羽一眼,没了方寸,失了计较,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只是那张开的双臂,仍是没有放下。 普贤叹了一口气,伸出手来讲广净的两只手臂按了下去,轻声道:“是门主我作孽太多,愧对佛祖,一心求死。” 他将恍惚的广净推了开来,对林青道:“动手吧,否则再过一会儿,仍有意外。” 林青点了点头。 铁条挥动。 “如是我闻,一时,佛在舍卫国祗树给孤独园,与大比丘众千二百五十人俱。尔时,世尊食时,着衣持钵,入舍卫大城乞食。于其城中,次第乞已,还至本处。饭食讫,收衣钵,洗足已,敷座而坐……” 耳中传来熟悉的经文,仍在恍惚之中的广净不禁跟着一同念了起来。只是念了没有几句,他霍然惊醒,脱口而出道:“师父!” 骨瘦如柴的老僧在众人的视线之下缓缓走来,双手合十于胸前。 多年不曾发声的喉咙微微抖动,声音也在不停地颤抖。可他依然是那么念着,仿佛朝圣一般的虔诚。 铁条仿佛凝固在了空中,再也无法寸进。 普贤脸上的皱纹更加深刻了几分,轻轻叹了一口气。 广净瞪大了眼睛看到来到身前的师父,下意识地问道:“师父,你竟然可以说话了!” 话音刚落,他便意识到了师父说过诵经时须心无旁骛,自己这么问明显是扰了师父,于是连忙捂住了嘴。 出乎他意料的,老僧暂停了诵经,伸出手来慈祥地摸了摸广净的脑袋。 而后转头,对林青道:“我也想死,你也成全我?” 第169章 有变 接连两个和尚对林青说自己想死求成全,也不知道林青心中此时作何感想。 林青脸上的线条崩得极硬,缓缓收了铁条,递给一旁的楚羽,在几人面面相觑的神情下面向刚来的这位老和尚、广净小和尚的师父,道:“有本事你倒是继续憋着不出来啊。” “这不是没本事么。”老和尚微微一笑,从他身上飘然而出的淡淡气息与他的衣着全然不符。他又揉了揉广净的脑袋,轻声道:“这位林青施主是师父的一位故人,你先带着门主去休息一下吧。” 广净仍震惊于师父的改变,尚未想明白一些事情的他听到师父这么说,有些急切地道:“可是师父,你的伤寒还没好呢!” 老和尚的笑意更加醇和,轻声道:“无妨,你且去吧。” 看小和尚一步三回头地扶着普贤离开,老和尚再次将目光落在了林青身上,仔细端详了起来。 看了一会儿,他才开口道:“你是如何知晓我在这里的?连一直在寺旁的徐胡子都不知道其实寺里面已经空了很久了。” 从来都是将狂放、恣意、风轻云淡挂在脸上的林青在老和尚出现之后表情就再也没有放松下来过。此时他听见老和尚的问话,冷哼了一声,道:“靠脑子。那徐胡子跟你在一块待了那么多年,甚至可以说是你亲手教出来的师弟,用脚想也能想出来他是你的人。” 老和尚道:“整个江湖都知道当初是徐胡子和我不和才搬出寺外开了包子铺的。” “整个江湖都信,那是因为他们不了解你。”林青道,“而且不是整个江湖都相信这件事情,我就不信,想来那个人也不会信。” 老僧沉吟了一会儿,道:“你说的有理。” 而后他干枯的脸上渐渐浮现了一丝笑意,轻声说:“想当年,咱们师兄弟四个,只有小师弟你最不爱动脑子。没想到现在,我竟是不如你了。” 林青听着已经很多很多年都没有再听到过的“小师弟”这三个字,很久很久都没有说话。 而此时一直在一旁听着两人说话的楚羽三人却是早已在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 徐胡子,卖包子,寺院旁。 这三条消息让楚羽毫不费力地就想到了那个在洛阳城时每天早上都会和蔼地笑着与自己打招呼的古佛包子铺的大胡子掌柜。那么如果他们说的徐胡子真的是大胡子叔叔,那么这个老和尚的身份,便呼之欲出了。 白马寺主持,普惠大师。 可为什么普惠大师会称林青为小师弟?难不成林青以往是和尚出身? 想到林青光头的样子,一时间楚羽竟然出现了想笑的冲动。 “我没当过和尚,”林青没好气的声音从楚羽身前传来,“是另外一个师门,以后有时间再讲给你听。” 身份已经明了的普惠大师微微一笑,道:“原来这就是你的儿子?” 林青微一皱眉,轻声道:“是楚苍的儿子,名叫楚羽。” “这样啊……”普惠闻言深深地看了楚羽一眼,轻声道:“我听说叫林兰,还以为是林青的儿子……” “化名而已。” 寒暄还在进行着,已经从寻常事聊到了刚才菩提斋中的一战。楚羽三人一直不说话地静静听着,这才蓦然意识到,原来林青一直说的要来金刚门见的那位故人竟然不是金刚门门主普贤,而是眼前的这位不知为何会出现在这里的白马寺主持普惠大师。 林青终于说到了正题。 “二师兄,你应当知道,大师兄已经在几年前北边死了。” 他紧紧盯着普惠的眼睛,出声道。 普惠敛了笑容,双手合十,垂下眼眸,轻声颂道:“阿弥陀佛。” “那个人的想法已经变了,师父的最后一次眼光,终究还是偏了。”林青道,一边说着一边从怀中掏出了一本小书。 楚羽瞳孔一缩。 是那本书。 林青给普惠递了过去。 普惠伸手接过,只是看了一眼封皮上的书名,这个传闻中没有丝毫武艺与内力傍身的老僧眼中,便有无数星辰于瞬间寂灭,又于瞬间重生。 然后他翻开了这本小书。 渐有清风起。 书页哗哗作响,他翻书极快。不多时便到了最后一页。 然后他长吁了一口气,道:“阿弥陀佛。” “你我详谈?” “好。” 林青转过身来,对楚羽三人道:“有些事情还不到要告诉你们的时候。你们先去找普智和尚,现在的他应该有许多烂摊子需要收拾,你们去帮他。” 楚羽看着林青的眼睛,平静地问道:“两个问题,第一,我为什么要帮一个杀了我父亲的仇人之一;第二,你打算什么时候告诉我所有那些你说还不到时候的事情。” 林青感到有些棘手。这个世间能让他觉得不好处理的事情实在不多,楚羽算是一个。 一旁的普惠却是笑道:“楚门主,有些事情不是你想象的那么简单。虽说当时几大势力围杀你父亲的时候普智确实在场,但是那却并非他的本意,而且他也并没有推波助澜,反而为你父亲创造了许多逃生的机会。” “就算你是白马寺的主持,可我凭什么相信你?”楚羽昂首问道。 “阿弥陀佛。”普惠轻声道:“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楚羽微微皱眉,林青眼中却是闪过一道光。 “信与不信皆在楚门主一念之间,全凭楚门主决断。佛门讲究因果报应,贫僧只是不想楚门主徒增冤债罢了。” 说完这一句,普惠也便不再多言,躬身行了一礼之后,转身向前走了几步,盘膝坐在了方才普智坐的那块蒲团之上,静静闭目。 林青看向了楚羽,道:“我答应你,在这次游历结束,你回长青门的时候,我会把所有的我知道的事情都说给你听。” 程五千和宋彤望向了楚羽。 楚羽沉默了一会儿,转身向外走去,道:“信你一次。” 程五千和宋彤跟了上去。 林青望着渐渐远去的三个背影,终于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骗自己儿子的心理负担太重,”林青苦笑道:“要是让他知道我这么玩儿他,他拿铁条非活劈了我不可。” …… 大雄宝殿此时挤满了和尚,一个个光头哪怕是在昏黄摇曳的油灯光亮下也反射出了耀眼的闪动。 普智蜷缩在最前方的蒲团之上,不是打坐而是箕坐,有些疲累地听着众僧人的争吵。 其中广元和尚的声音最大,也最为愤怒,只见他伸出手来指着面前的黄衣僧人喝道:“广毅!你应当明白,前面坐着的不仅仅只是我们金刚门的门主,更是你的师父!是那个在饥荒年间的寒冬夜里将你从就要将你卖掉的父母手中接过来并将你抚养长大的师父!” 广毅双手合十,微低着头,眼睛看着自己身上普通的黄衣僧袍上绣着的那朵金莲,默不作声。 “我们金刚门在江湖上是素来没有什么好名声,我们也不求什么好名声!只是我们终究仍是佛门弟子,岂能完全丧尽天良且还心安理得?!” 广元的眼中尽是沉痛之色,他几近吼叫一般道:“你是门主弟子!无论怎样下一任门主都是你的!你究竟是出于什么心思,为何非要行此……弑师之举!” 广毅终于缓缓抬起了头,平静如深潭一般的目光与广元对视,广元没来由的打了一个哆嗦,心中的怒火竟然在一瞬间悄然消退了不少。 “广元师兄老成持重,一心为我金刚门着想。能有广元师兄这样的人在,实在是宗门之幸,是佛门之幸。” 广毅终于开了口。 他一开口,整个大雄宝殿之内便再无其他声音。 “……只是师兄说我弑师,却实在是言重了。” 广毅的目光轻轻地滑过广元的身体,穿过众僧人的重重阻碍,落在了普智的身上。 “江湖上别的人不清楚,而我们自己却是明白,千年以前,我们金刚门和白马寺乃是同一家,皆是嵩山之上的少林寺。之所以分为如今的白马寺和长青门,也是因为理念不同罢了。白马寺继承了菩萨低眉,而我们金刚门继承了金刚怒目。两者既然无法融合,自然便分了家。” “然则哪怕是金刚怒目,也应当时刻谨记自己是佛门弟子。可从金刚门的第一任门主开始算起,从无一人用心约束门内弟子。纵然时刻强调五蕴皆空,可终究还是给自己的罪行开脱罢了。恕广毅之言,本门地发展从一开始便偏了方向,如今大雄宝殿之内,几乎人人戴罪。” 他顿了顿,道:“我亦是如此。” 他没有看周围僧人面色变幻的脸色,迈开脚步,径直向前走去。他一边走一边说:“当代金刚门门主普智,乃是数百年来最恶。争强好胜,争勇斗狠,以往数十年间带领门内弟子于江湖四处寻衅,直到华阳峰上被萧正风折了风头这才算是有所收敛,可金刚门的名声却是跌至了谷底。以往百年金刚门的名声虽然不好,但至少还能用‘金刚怒目’稍加遮掩,而如今几乎没人会记得我们的佛门弟子身份。” 他站到了普智的身前,看着普智认真地道:“这是亵渎佛祖,这是心中无佛,这是大不敬,这是大罪。” 普智身旁一直未曾远离的广净看着这位平日里门内最为和缓面善的师兄此时锋芒毕露完全不同的样子,身体不由自主地哆嗦了起来。 普智抬眼看了看自己这个平日里最为放心的徒弟,忽而一笑,轻声问道:“大罪、大不敬,该当如何?” “堕入阿鼻地狱,永世不可超生。佛门弟子,皆可行刑。” 广毅微微低头,声音中却是说不出的坚定。 普智笑了起来。 “那年你是多大来着?五岁?还是七岁?我记不太清了,毕竟当时门内收了不少孩子,我当时也没能想到你会成为我的弟子,所以也没有刻意去记。” 普智的眼中尽是感慨,他说:“那时候整个中原都在闹饥荒,不少地方都是人吃人的光景。只不过终究是知廉耻的万物灵长,总不能自己吃自己的孩子,所以易子而食成了当时人们比较喜欢的一种做法。刚刚你广元师兄说得并不够准确,我从你父母手中接过你的时候他们并不是要将你卖掉,而是要将你和邻居交换吃掉。你邻居家的小孩儿我记得我当初也收入门内了,是哪一个开着?我想一下,对了,是广空。” 僧众里一位和广毅差不多大的僧人悚然动容,而后低下头去。 “要说善事,这应该算是一件不小的善事吧,那几年饥荒,我们金刚门总共救下了数百婴孩,其中数十人如今就站在你们之中,余下的人,嘿嘿,咱们金刚门实在养不起那么多孩子,等饥荒过去之后便让他们各回各家了。” 普智看着广毅的眼睛,道:“我知道我自己不是什么好人,说这件事情也不是为了给自己开脱,我罪孽深重,今日本就不该活下来。只是,有些事情我却必须要弄清楚。” 广毅心中一沉,他拜在普智的门下这么多年,从来没有见过师父露出这样的神态。他不知道方才在菩提斋那边发生了什么事情,他只知道此时的师父是他这辈子所见过的境界最为低迷的时刻。 所以他发难了。 只是他没想到,师父境界最低之际,眼中的湖泊却是最为幽深。 他心中生出了极大的不安。 普智看着他的眼睛,问道:“上次洛阳城的凌络轩来,都跟你说了些什么?” 广毅瞳孔一缩。 “你是我教出来的,所以我了解你,一个金刚门门主的位置绝不至于让你如此失了方寸。所以,他到底许给了你什么?” 普智看着面色渐渐变得不自然的广毅,笑着问道。 广毅阴晴不定的面容变幻了好久,最终趋于平静。 他对着自己的师父,抬起了手臂。 第170章 做什么? 广毅想明白了。 不管普智说出多么不可见人的事实,不管这间大雄宝殿之中有多少僧人会相信普智所说的话,不管最终他会不会变成像普智一样肮脏的存在。 他此刻只需要出手就好了。 只需要普智永远的闭上眼睛,那么这里的主人就只能是他。 只有活着的人才有书写历史的资格,这是一个很显而易见的道理。 广毅的眼睛亮了起来,他伸出的手指最前端也随之亮了起来。 那光芒并不刺眼,与他身上僧袍的颜色几乎一模一样,平庸而柔和。 但广毅绝不是一个平庸的人,能被普智收为亲传弟子,足可说明他的不凡。不凡的人身上的僧袍看似平凡,但亦有不凡之处。 为了证明他是门主继承人的身份,他的僧袍上绣着一朵金莲。 此时他手指前温和的黄色光芒之中,渐渐有金色的光线互相纠缠,叠出了一朵金色的莲花。 感受着这朵近在眼前的莲花中释放的淡淡意味,普智的心中忽然生出了许多感慨。 不远处的广元眼瞳猛然紧缩,一边向前冲的同时一边发出了近乎凄厉的吼叫! “灰衣罗汉!救门主!” 随着他声音的响起,离广毅和普智最近的几名僧人之中突然有人影闪动,几件黄色僧袍寸寸碎裂,露出了里面的灰色来! 他们就好像是几团灰色的风暴一般,挟浩大的声势向广毅席卷而去。 广毅的脸色没有半分改变,在灰色影子即将临身的刹那,指尖的金莲迎风而涨,骤然放大! 灰衣僧人们尽皆口吐鲜血,斜斜地倒飞而出,重重地砸落在大殿的地面之上,发出了沉闷的响声。 广元的口中溢出了一丝鲜血,但他没有被拒之于金莲之外。 他突入了进去! “咄!” 爆破的气流在他口中形成了一个崩裂的音节,他左手结文殊大智印,遥遥向广毅拍去,右手成观音大悲印,却是按向了普智。 “阿弥陀佛!”广毅看着那化为青钢宝剑向自己汹涌拍来的手印,赞道:“我道广元师兄只是对拳经棍谱钻研颇深,不意师兄佛法竟也是如此精湛,倒是师弟一叶障目、井底之蛙了。” 广元没有回应他,实在是力不从心。这几乎是他最为压箱底的手段,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两印同出自己是否能坚持得住,不在生死一线之间,他绝不会如此拼命! 他算不上是一名名副其实的佛门弟子,尽管他是金刚门的领事僧。他曾是一名流窜与山野间的悍匪,却险些丧命与虎口,被普智所救。他至今都还记得自己犹在脱离虎口的惊险之中两股战战浑身瘫软之时,普智已经站在了那遭受重击之后奄奄一息的恶虎身前,面容平静却饱含大慈大悲,轻声道:“天下生灵皆当一视同仁,哪怕是为救人命,却也不当伤你性命。”说完当即拿过本在广元手中的匕首,割下了自己大腿上的一块肉,向那恶虎丢了过去。 广元心中的震撼不可言喻,恍恍然如醍醐灌顶,便从此追随普智回了金刚门。可惜他不识字,佛经读不懂,只在普智的教授下完成了几本最基础的经文的解读。在那之后,他便再也没有接触过新的佛经,只是手持戒律,做起了金刚门的领事僧。 因为那时的普智已经不一样了,再没有人为他讲解经文中的义与礼了。 然而在他的心中,那道割肉饲虎的身影从来没有倒下,只是走到了人们看不见的地方。 数十年过去了,他此时的出手与坚持仍然带有相当大的江湖义气,而手中气象却已然超脱。 大慈大悲观音,大智大慧文殊,仿佛在这一刻降临在了广元身上,宝相庄严。 被大悲印包裹住的普智看着那道身影,眼中尽是欣慰之意,轻声道:“善哉。” 法印临身。 广毅眼中金光爆闪,口中同时发声! “哞!” 白金两色瞬间炸开,席卷了整个大雄宝殿。 一直在普智身边的广净只觉双目刺痛,眼泪哗啦啦地往下流。眩目的光亮之中,广净觉得自己要瞎了,心中顿时惊恐异常。 便在他手足无措之时,他听到了身边普智的一声叹息,以及接下来的话语。 “当心生恐惧之时,便诵佛经。宝光护持之下,当退一切妖魔。” 于是广净闭上双眼,在心中默念如是我闻。 …… 白光渐退,金光再一次占据了殿中的主要调子。 僧人们的眼睛渐渐不再疼痛,视野里终于再一次出现了影像。 广毅的身形几乎没动,甚至连姿势都没有什么变化,仍保持着一指点出的样子。 不同的是,在他的脚下,有一朵圣洁的莲花片片绽放,将他的身体层层包裹其中。远远观去,他竟真的像是一个自西天极乐世界来到此处普渡一切苦厄的菩萨。 在他身体的不远处,僧袍不知是被汗水还是血水沾染成了深色的广元颓然坐在地上,气息萎靡,和广毅形成了极为鲜明的对比。 广毅微微一笑,脚下莲花分出一瓣,缓缓向广元飘了过去,将广元包裹在内。 一瞬间广元感觉到自己体内极重的伤势不再继续恶化,甚至还有所好转。 不过他再也无法走出这一瓣莲花的范围。接下来发生的一切他都无法参与,只能眼睁睁地看着。 普智看着再次看向自己的广毅,笑了笑,道:“还行,不错不错,算是没有给你师父我丢人。对佛法理解到了这个程度,着实出乎了我的意料。” 广毅平静地说:“师父平日里将心思都放在了与江湖其他势力的斗智斗勇之中,对于佛法自然是有些疏忽了,那么远不如佛法重要的弟子,自然也不会被放在师父的心上。弟子的进境,师父不了解,也是理所应当。” 普智道:“听你话里的意思,是对我这个师父颇有怨言啊。” “佛门弟子戒嗔戒怨,弟子不敢。”广毅微微低头,低声道:“只是弟子心中清楚,若是按照师父所想,最后继承金刚门的那个人,恐怕不是弟子,而是您身边的那位小和尚。” 此言一出,满殿哗然。 普智终于皱了皱眉头,瞥了一眼自己身边仍在闭目诵经,根本不知道周围发生了什么的小和尚,道:“何出此言?” 广毅没有抬头,道:“别的师兄弟们或许不知道,但我自己是清楚的,那名这些年来一直在我们门内做杂役僧人的前辈,正是洛阳城白马寺的主持,普惠法师。” 满殿俱寂,只剩下一心沉浸在经文中的广净小和尚仍在用不大的声音唱诵着。 普智的皱纹在这一日之内深了不知道多少,他看着广毅,又问道:“然后呢?” “世人皆知普惠大师身无内力武艺,但佛法高深。他来门中与师父辩难,师父必然是胜不了的。但既然最后普惠法师自困于本门,想来是师父用了强。” 广毅双手缓缓再次合十,抬头看向了普智的眼睛,说:“师父你方才问我,上次洛阳城凌络轩来本门,许给了我些什么。我实话告诉师父,凌先生并没有许诺给我任何东西,他只是给我挑明了一些事情。” “……什么事情?” “那是白马寺主持并无弟子,凌先生说,若是连白马寺主持都已经被我们掌控,那么佛道南北合流,重现千年前少林之辉煌,指日可待。只是本门名声实在太坏,若是选领头人,必然不会是本门中人。” “那你又如何肯定,广净是我选中的人?须知这么多年来,我几乎从未与这小家伙说过话,没有表现出对他的任何善意。” “没有表示,便是最大的问题。”广毅面容平静,道:“在师兄弟们的眼中,并不知道那老僧就是普惠法师,所以对法师和广净,只是嘲笑戏弄有之,却并没有根本上的敌意。师父你既然也不想让门内弟子知道普惠法师的真实身份,那么就必须将广净师弟当成真正的门内弟子;而师父你是自己知道普惠法师身份的,所以在无人之时必然也会流露出一些态度。不论是亲近也好还是厌恶也罢,都是合理的。” “没有态度,便是不合理。” “尤其是师父为广净师弟不久前进行的入门仪式,正式将‘净’字赐给他的时候,我便真正明白了师父的意思。” “净,是干净,是洁净,是一尘不染,是与世无争。他是普惠法师的亲传弟子,又是我们金刚门名下的弟子,是当之无愧的佛门集大成者。所以我知道,这是金刚门和白马寺的共同妥协。” “可我不认同。” 普智看到了广毅的眼中在闪着光。 “我从来没有认为过,本门需要向白马寺妥协。” 广毅现在的样子仿佛变了一个人一般,脚踏白莲,昂首烁目,全然没有了往日的谦逊与醇和。他浑身都在放着逼人的光。 “菩萨低眉,是修心;金刚怒目,是修身。人生无处不修心,但若非自幼吃苦,身是决计修不成的。我们金刚门之重便是修身,这便将天然的优势抓在了手中,修心一事,只要我们愿意,拾起佛经,严加约束,连强人出身的广元师兄都可将佛法参悟到这个程度,其他人为什么不能?既然可以,我们为什么要向白马寺妥协?我们金刚门,为什么不能成为一个全新的少林寺?” “所以我要来改变金刚门,由内而外,让它真正具备一个佛门胜地所需要的气象。” “所以我首先要做的事情,就是除旧恶。” “历任门主,都是旧恶。” “师父,您任门主的行径,近乎自污,最是罪大恶极。” “当除。” 白色的莲花从广毅的脚下升起,将广毅的身体缓缓托了起来。 他竟然以宗师的实力就可以做到唯有大宗师境界方能做到的冯虚御风! 这是连普智都根本做不到的事情! 大殿之中,原本心中满是愤慨与惊怒的僧人中,有不少人的眼中开始闪烁了起来。 “以吾之名,替佛祖降下罪与罚。” 他看着蒲团上的普智和不知何时睁开了双眼、此时满脸惊疑的广净,脸上没有丝毫的怜悯之意,仿佛是一座金铸的佛像。 “去。” 他轻轻道,莲花受到了指引,向两人飘了过去。 殿内没有人出手,有的是不能,有的是不敢,有的是不想。 不论是哪一种情况,广毅都很满意。 广元被困于一瓣莲花之中,所有的行为都被限制,连言语都无法发声,只能瞪大了双眼,绝望地望向那缓缓落下的整朵莲花。 广净仰着头,他感受到了这朵美丽而圣洁的莲花中所要带给自己的寂灭意味。只是或许是因为刚刚一直投入其中的诵经真的起了作用,一向胆小的他竟然没有什么恐惧的感觉。相反,他看着这朵越来越近的莲花,竟然有些痴迷。 普智的神情最为平静,他没有任何动作,只是静静地看着自己那位徒弟的眼睛。 没有人猜得出来他心中想得到底是什么。 是后悔教出了这样一个徒弟? 是对于往日做法的悔恨? 是人生无常的感慨? 都不是。 他的想法其实很简单。 还在菩提斋里的那两个混蛋怎么还不过来?还真要眼睁睁地看着老子去死啊?! …… 程五千看着终于将铁条从背后抽出来的楚羽,有些鄙夷地道:“里面的人打生打死,你这会儿才出手,早干嘛去了?” 楚羽道:“在话本小说里,力挽狂澜的英雄侠士,都是在最关键的时候才出来扭转战局,你懂不懂?” 程五千脸上鄙夷之色越发浓郁。 楚羽一瞪眼,道:“怎么着?老子这辈子还当不了坏人了是咋滴?!” 程五千立刻缩了缩脖子,认了怂。 “老子心里就是不舒服,一会儿说秃驴跟我爹的死有关,一会儿又说无关,怎么着?玩儿老子啊?” 楚羽将眼神投入到殿内,面无表情地说:“有些事情,老子谁都不信了,老子自己去证实。” 第171章 不屈 于是一道剑气毫不讲理地破空而来,掠过众僧人的头顶,带起一阵阵的凉风。 广毅感受到了这股剑气中所包含的意味,眼神微凛,却不敢转身,只是轻挥袖袍,身上金光更盛。 而剑气却并不是冲他而来,寒芒在最尖锐处吞吐,直指那朵莲花。 太快,实在太快。 故广毅无法再有过多动作。 一声轻响,轻微刺入。 恰如金风玉露,一朝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并不凛冽的冲击仍旧让普智的口中渗出了一丝鲜血,他已经不在乎究竟会不会暴露自己的真实想法,紧紧地将广净护在了身后。 莲花花瓣片片凋落,随着爆裂的剑光一同渐渐在大殿之中散落开来。 与莲花神魂相通的广毅嘴角随之渗出鲜血,眼中恼意终于不再掩饰。他霍然转身,死死盯住大殿门口,怒声道:“来者何人?!” 那是一道修长的身影,却并不回答他,只是手中铁条横斜,沉默地向前行进着。 广毅看清了他的面容,正是不久前于山门处一人挑翻了五名灰衣罗汉的年轻人。只是他却并不慌张,冷笑一声,手结无量须弥印,狠狠向他拍去! 不过是几个灰衣罗汉罢了!哪怕是本门灰衣罗汉尽皆出手,自己尚能周旋!何惧你一个毛头小子愣头青?! 心头虽如此想着,广毅下手却仍旧是留了三分力。不是为这不识时务的年轻人,而是为了与他一同前来的那个中年男子。广毅心中再清楚不过,普智之所以落得现在内力几近全失的境况而能让自己抓住时机有机可乘,都是拜那中年男子所赐。既然如此,为何这个年轻人会来此处阻挠自己?既然这个年轻人来了,那么那个中年男子会不会也快来到了? 终究还是心中有所忌惮。 不过虽然他刻意留力,但那一印的声势却丝毫不减,在殿内众僧的惊骇目光中重重地拍向了那道年轻的身影! “你们这些秃驴……就只知道装神弄鬼。” 他脚步不停,缓缓抬起了头来,黢黑发亮的铁条随着他手腕的用力跳跃出了一个漂亮的弧度,直直刺向那拍来的手印! 在僧人们的眼中,那犹如极乐世界透过时光长河而来的庄严手印与那根其貌不扬的铁条比起来,简直是天壤之别。不少和广元一样对普智忠心的僧人们都面露悲戚之色。原以为能扭转局面的年轻人,没想到竟然还是来当炮灰。 只有广毅的瞳孔一缩。 他看到了铁条上一闪即逝的火花。 一声轻响,铁条的尖儿准确地刺入了那手印最中心处偏左一点的地方。 一声厉啸从广毅微薄的双唇之中喷薄而出,随之渐有鲜血缓缓溢了出来。他身形微微摇晃,再也无法保持脚踩莲花悬浮空中的宝相庄严,缓缓落了下来。 “什么这手印那手印,说白了还不就是对于内力的一种独特运用?你们佛门拿这套装神弄鬼的玄乎方法糊弄世人也就罢了,咱们同是大宗师,就别弄这些恶心人的勾当!” 楚羽的脸上满是嘲讽的神色,只是有些苍白的脸色以及微微紊乱的气息都表明着,他破那一道法印破的其实也并不轻松。 广毅缓缓抹去唇角鲜血,看着这个长青门来的年轻人,心中不免再次微沉。他实在是没想到这样一名能在这个年纪就能达到宗师境界的年轻人竟然在武学真谛的理解上也能有如此高的造诣。破掉那法印并不难,哪怕是周遭这些黄衣僧人,若是能同心协力全力出手的话,也能将之破掉。可要是想像这个年轻人一样,一剑刺来直奔要害,非但破掉了这法印还顺藤摸瓜伤及了他的精气神,这就是说明,这法印已经被他看穿了。 其内力流转、意气走向,无不在他的视线之中! 广毅稍息,沉声道:“我道是长青门又出了哪位不世出的青年才俊,想不到是长青门门主楚狂人亲临敝门,倒真是失敬了!” “话说得这么熟练,想来是早就在心里演练过无数次了吧?只不过你到底现在仍旧只是金刚门的门主继承人罢了,论江湖地位,这该是你跟我说话的语气?!” 楚羽缓步走到广毅身前,几乎就要贴面时才停下脚步。看着皱眉后退的广毅,他咧嘴一笑,哂道:“虽然我看普智秃驴一点也不顺眼,但是我更讨厌分明是欺师灭祖却还把自己说得大义凛然的清高货!你叫广毅是吧?我告诉你,今天只要有老子在,在老子把一些事情弄清楚之前,你想要当金刚门门主,须问过老子手中铁条!” …… 菩提斋。 普惠看着自己面前面容渐趋平和的中年男子,眼中仿佛又看到了许多年之前四个在院中直立默书的年轻人。一位中年人静静坐在轮椅之中,面含醇和的微笑看着四人,仿佛是在看着初升的太阳。 林青干咳两声,将普惠的思绪拉回了眼前。他歉然一笑,干枯的面皮随之颤抖,轻声道:“老了,太容易跑神。” 林青没说话。 “你方才说大师兄死了,你认为真的和他有关?” “当日我虽不在近前,可大宗师之间自有冥冥感应。我那时刚踏入大宗师的境界不久,虽然不甚清晰,但也能确定,在那茫茫的雪山之间,只有他们两个大宗师在。” “这能说明什么?” “说明大师兄应当是他……杀的。” “……” “师兄,你还记得当时师父给我们说过的那些话么?” “师父教诲,自然是铭记于心,如何敢忘?师父将义理之事交予大师兄与我,将天下之事交予你,将武学之极交予那人,凡所念念,不敢有失。” 林青看着普惠平静的脸庞,道:“然……他今日所行之事,可曾遵照师父遗言?” 普惠沉默了半晌,低声道:“是有所不妥。只是所有人都以为你二十年前便已经死了,而你的身上的责任又是咱们四人中最重,也只有他能够接替你继续完成师父的愿望。从现在看来,他确实是这么做的。“ ”师兄你是想说,其实是我心胸太过狭隘,容不得他窃取我的果实?“林青抬起头来,面色有些复杂。 ”阿弥陀佛。“普惠颂了一声佛号,摇头道:”小师弟你莫要误会了,我绝无此意。我只是觉得,如果一切顺利,按照现在这样进行下去倒也未尝不可。我知道你一直挂怀大师兄的死,可这其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你我尚且无从得知。毕竟师父当年说过,“普惠脸色凝重了下来,缓缓道: ”天下为先。“ ”可是天下的开端,应当在最广大的人群之中!“林青伸出一指,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愤慨的神色。他仿佛变成了一个被人夺走了心爱之物的孩子一样,有些急促地说道:”二十年前,我是如何做的,师兄你应当是一清二楚。如今那人和我当时的做法看似相同,实则完全迥异!他不过是借用了大义的名头,却是为了实现贵族的专制!自上而下与自下而上,完全是两个不同的结果!师父当……“ 老僧伸出一指放到自己干枯的嘴唇上,轻声道:”师弟,小声些,这些话若是被旁人听了去,还不知道要掀起多大的风波来。“ 林青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眼中的焦灼渐渐褪去,又渐渐恢复了清明。他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于是低下头去,低声道:”师兄,你明白我的意思。“ 普惠道:”或许是你有些操之过急了呢?现在的江湖,现在的中原,可能还不适合那种变革,毕竟你上次的失败和他现在的顺利,足以说明一些问题了。“ 林青默然。而后仍是坚定地道:”然则这天下,终究还是百姓的天下,而不是一姓之天下。“ 普惠默然。 不远处突然传来一声巨响,而林青面色不变。 ”……没问题?你不担心?“ ”要是连这点小事都解决不了,他还能有什么出息?“林青微微一笑。 普惠也笑了,摇了摇头道:”可不能算是什么小事,广毅那孩子是凌络轩挑中的人,无论是心性还是天赋,都是一等一的。三十来岁就能到如此境界,离大宗师只有一步之遥,不得不说普智地眼光还是不错的。“ 林青用鼻子哼了一声,道:”小羽才二十。“ 普惠一愣,失笑道:”倒是忘了,论资质还是这孩子更强一些。“ ”看着吧,“林青说,”以后这天下,是他们这些年轻人的舞台了。“ …… 楚羽又一次被掀翻了开来,身体在空中向后狠狠砸去。只不过这一次他似乎要游刃有余许多,在空中便重新控制住了自己的身体,反手将铁条朝下,狠狠向地面刺入,硬生生地止住了自己的身体。 再没能讨到什么好。境界差距终究是摆在那里,一旦广毅回过心神来,楚羽便再无机可乘。 占据了上风的广毅再度变成了一个面含微笑的转世活佛,他看着身上渐渐有鲜血溢出来的楚羽,笑道:“施主,不如退去吧。” 楚羽默然。 没办法了吗? 真的打不过了吗? 楚羽的目光再一次越过广毅,落在后面仍斜坐在蒲团上的普智和尚身上。 虽是知道此时乃是剑拔弩张的气氛,可一看到楚羽望了过来,普智还是笑了出来,大声道:“小子!说你是后辈你还不信,就算你现在继承了长青门门主的位子,也依然还是个毛头小子!怎么着?打不过了?打不过就认输吧!多一个长青门门主陪我这金刚门门主下地狱去,等见着地藏王菩萨也不至于跌份了!” 被他护在身后的广净小和尚探出脑袋来,有些担忧地说道:“门主,佛门弟子不可妄言生死。” “老秃驴!”楚羽大声喝道:“你们金刚门的破事儿,老子才懒得管!老子刚才过来,其实就想问你一个事儿!你给老子老实回答了,老子再决定要不要为了你打生打死!” 广毅各看了两人一眼,没有阻止。 普智脸上的笑意愈发灿烂,他盯着楚羽手里的铁条,高声道:“小子!我知道你要问什么!我告诉你!要不是我,你现在恐怕连那根铁条都拿不到手里!” 楚羽眼神中的某些意味开始浓厚了起来,铁条一指,他再问道:“老子凭什么信你?!” “你爱信不信!”普智一边将手深入袈裟之中,一边嗤了一声,道:“不过这个东西在我这里放了这么些年,也该还你了!” 普智一扬手,一道深青色的物件便向楚羽丢了过去。 这物件儿在空中划过一道还算平缓的弧度,而后稳稳地被广毅截了住。 楚羽脸色沉了下来。 “不过是一枚深青色品质极佳的玉扳指罢了……” 广毅皱了皱眉头,再次抬眼时,却感觉眼前的这个年轻人,似乎有些地方不一样了。 楚羽道:“东西给老子拿回来。” 广毅摇了摇头,道:“好不容易能不太费力地摆平你,我为什么还要横生枝节?佛祖有言寻因溯果,我且在此处断了这因果,事情就会简单许多。” 楚羽点了点头,道:“你说的对,事情确实变得简单许多了。” 然后他举起了铁条。 楚羽有一种极其强烈的感觉,他虽然没有见过那枚深青色地玉扳指,可那枚扳指却一定和自己或者和自己那死去的父亲有着极深的联系。所以他必须拿到这枚扳指,赔上什么都可以。 无非是拼命罢了,这恐怕是楚羽最擅长的事情了,比用剑和用枪还要擅长。 只是打不过应该怎么办? 一声鸣叫响在了他的脑海,他仿佛又看见了那一道渺小的身影提着铁条斩向了那尊须弥大佛。 他的眼睛亮了起来。 “鹏飞凤举……青云去?” 他有些不确定地喃喃道,然后感受着突然颤抖起来的铁条中传来的回馈,他咧开嘴笑了起来。 “斩尽神佛意疏狂!” 第172章 幸运 李沧澜站在锦官城的城头,月白色的长袍在淡淡的风地拂动之下轻轻地拢在身后,不长不短的胡须在下巴上也缓缓飘动着。他的眼睛一直看着远方,很久才眨动一下。 脚步声在他的身后响起,林玉昆缓缓来到了他的身边,将手中的一碗汤水递了过去。 李沧澜笑了笑,道:“怎敢劳烦城主大人为我这么一个小人物送水?” 林玉昆白了他一眼,道:“那是,整个天下能让锦官城城主心甘情愿地专门爬这么高地城墙来送水的,也就独你一份了。还不赶快乖乖地把它干干净净地喝了?!” 李沧澜大笑一声,接过碗来,一仰脖子将碗中汤水一饮而尽。他放下碗来,惊讶道:“不是白水?我想想,这个味道该是……蜂蜜锦葵?” 林玉昆低下头来笑了笑,轻声道:“嘴还挺叼,一尝就尝出来了……” 李沧澜看着眼前地玉人,眼底拂过一丝温柔,轻声问道:“你亲手调的啊?” “嗯,”林玉昆伸手将几缕发丝向自己的耳后拢了拢,道:“三天前你刚跑完步就收到了吴央少侠的来信,连汗湿的衣服都来不及换。现在正是春夏交替之时,你没有武学修为傍身,还如此不小心,你不患伤寒谁患伤寒?这两天正好新一批蜂蜜送到府上了,我想着蜂蜜锦葵能祛寒,便来给你送上一碗。好喝吗?你要是喜欢,我便再给你调去。” 李沧澜笑着点了点头,伸出手来,握住了林玉昆的手腕,道:“自然是好喝的。但是你现在便不要去了,陪陪我看看远处的风景可好?” 林玉昆脸上微微一红,鼻子却是一皱,哼道:“看风景?你这家伙倒是会哄人。你分明是望眼欲穿的再等人呢吧?” “怎么?男人的醋你也吃?”李沧澜忍俊不禁。 林玉昆脸更红了一些,不轻不重的锤了李沧澜一下。李沧澜咧了咧嘴,做痛不欲生状,道:“谋杀亲夫啦!” 两人便在城头上玩闹了起来。守城卫士早就在林玉昆上来的时候便离了去,毕竟有林玉昆在这里,要比十几个卫士更安全。 李沧澜将林玉昆抱进了怀中,下巴轻轻垫在她的脑袋上,轻声道:“玉昆,我就快要三十岁了,而你只比我小两岁。按照这世间的惯例来看,都已经不能再算是年轻人了。放在普通人家里,咱们俩这个年龄,孩子都应该不小了吧?” 林玉昆安静的靠着李沧澜的胸膛,轻笑道:“那要看你说的这个普通人家,是江湖儿女的普通人家还是寻常百姓的普通人家了。江湖儿女普遍成亲要晚一些,一般都在二十五岁左右吧;普通人家就早了,男子二十岁成亲都嫌晚。” “那你会不会后悔?我已经耽误了你三年了,都还没娶你过门。” 林玉昆伸出手来将李沧澜抱得更紧了一些,摇了摇头,道:“我如果要后悔,早就后悔了,别说三年,一年都不会给你浪费。沧澜,你别想那么多,你我不是普通的人家,做的事情也不是普通事。我是一城之主,你更是心怀整个中原,又岂能将私人的儿女情长置于大事之前。沧澜,这么多年了,你也应当了解我,我岂是那等不明事理的女子?” 李沧澜苦笑一声,道:“话是如此没错,只是我总觉得……” “亏欠我?”林玉昆抬起头来,看着李沧澜的眼睛。 “你若真是觉得亏欠我呢,我们就尽快将我们该做的事情能做的事情完成,尽早将我们期望的那些画面变成现实。” 李沧澜看着怀中的人,重重地点了点头。 心情激荡之下,他不免又咳嗽了起来。林玉昆忙从他怀中起身,面含忧色地拍了拍他的背。 “无妨,”李沧澜摆了摆手,道:“有林城主请来城中最好的名医,用着城中最好的药材,我若还是好不了,这身体也太不争气了一点吧?放心。” “伤寒这病说大不大,只要安心静养,哪怕是不服药也能自动痊愈。可若是不放在心上,依旧是我行我素,倒也有不少人因之失了性命。”林玉昆担忧地看了李沧澜一眼,道:“你这身体,还真不是我看不起你,还真是不行。” 李沧澜无奈一笑,道:“没办法,小时候锦衣玉食把身体养得娇贵了,离开建业之后便开始不停生病,自从认识你之后你教我一些把式每天练着,这还算是好多了呢。” 顿了顿,李沧澜地脸上便又有严肃地神色浮了上来。他站直了身体,长叹了一口气,道:“你说的没错,伤寒这病不大,却依然每年都会要了不少百姓的性命。甚至寻常百姓宁愿断臂断股也不愿意染上伤寒,这是为何?便是因寻常百姓的日子实在是苦,耽误不得一时一刻。就拿耕种之人来说,那一天不得在田里埋头苦干?断臂断股之痛尚可忍受,如同疾风骤雨,过了也便过了,可伤寒却像是阴雨连绵,初见时并不严重,可却最是涝灾源头。终归是他们不敢停下手中活计,一年三百六十五日,没有几日是敢停下来好好休息地。他们远比所谓的江湖人背负的东西多,却依然过不上好的生活。所以我们所做的事情,是必须的,是不可拖沓的。” “所以今日你站在城头,便是要亲自接吴央少侠回来?” 李沧澜点了点头:“算了算日子,吴央兄弟今日便应该能到来。明宗灭亡,留下孤女张小琪,这是足以震惊整个江湖的大事。这件事如果公之于众了,有些事情恐怕就能顺理成章。所以这应当是被历史铭记的一刻,我必须亲自见证这一幕,否则心中难安。” 林玉昆微微一笑,道:“那么我便陪你一起。仔细想想,我们竟然可以参与到如此宏大与波澜壮阔的时代里,未尝不是我们自己的幸运。” …… 吴央停下脚步,遥遥地望了望,转身向身后三人笑道:“行过这个小山头,就能看到锦官城的城墙了。” 此处乃是山林地势,多歧路陡坡,难见平地。徐遥小心地将徐元的轮椅停放妥当,这才放心地舒了一口气,拿衣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有些雀跃地说道:“吴央大哥,那我们是不是就快要见到传说中的那位女城主啦?” 这些日子同行,除了张小琪依旧是满身冷意生人勿近的模样以外,吴央和徐元、徐遥两人都已经是十分熟识了。此时看着徐遥的样子,吴央也不禁被她感染,随之一笑,道:“是啊,不仅能见到林城主,就连未来林城主的丈夫,你也是可以见到呢。” 坐在轮椅上的徐元也笑了起来,道:“说起来这林城主倒还真是一名奇女子,幼时被当时的老城主收作干女儿,竟然真的得了老城主一身武艺的真传。接任锦官城城主之后行事竟毫无脂粉气,杀伐果断,硬生生地整改了从老城主时就令人无可奈何的不正之风。我带着遥儿早年路过锦官城时,听说城中来了一位文士,辅佐着林城主将整个锦官城治理的可以说是焕然一新,两人也因长久共事而互生情愫,想来这位男子就是吴少侠口中的那位林城主未来的丈夫了吧?” 吴央笑道:“正是。此人名为李沧澜,其才学见识实在是吴央平生所见第一人。且李大哥生性随和,为人正直善良,心怀百姓,与林城主实为良配。只是他们因为需要操心的事情实在太多,所以一直没有成婚。” 徐遥在一旁听着,少女的心思却已经泛滥了起来,一时好生向往。只是她身边的一声冷哼却将她的美好遐想给打断了去,只见张小琪面含不以为然的神色,冷声道:“还是离开男人就不行,依然算不得女中豪杰。日后若是有机会,这什么锦官城城主,还有什么长安城少城主,我都要一个一个打过去,看看她们到底是不是名副其实!” 吴央看着已经能够自己行走、不用他背着的张小琪,这才蓦然想起,在中原江湖人们津津乐道的新一代才俊之中,明宗少宗主张小琪和长安城少城主刘琮琤一向是被相提并论的两位,一来她们的身份地位相近,二来她们都是难得一见的习武奇才,年纪不大便已经进入了宗师境界,江湖顶峰,三来,她们都是女子。 只是想着自己曾经见过的那位痴心于自己最好的兄弟的女子,吴央不免低头摇了摇,笑道:“从某些方面来讲,刘琮琤确实是不如你的。” 一直习惯了呛吴央话语的张小琪听到这句话,张了张嘴,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于是便再次冷哼一声转过身去,道:“谁稀罕你的恭维!” 吴央无奈地摊了摊手,徐遥掩嘴偷偷一笑,吐了吐舌头,便走到张小琪身边,笑嘻嘻地说:“小琪姐姐,吴大哥是真心夸你呐!” 大概是同为女子的缘故,张小琪只对徐遥有些好脸色。她转过身来,语重心长地对徐遥说:“徐遥妹妹,我跟你讲,别看这个世道上地人都看不起女子,可是实际上女子能做的事情要比那些男人多了去了!你可要记住姐姐给你说过的话,在江湖上混,不要靠他们男人!咱们自己也能活出个样儿来!而且比他们活得还好!” 这话活像是长辈给后辈传递经验,可是张小琪实际上却比徐遥大不了多少。看着一脸老气横秋地张小琪,就连徐元都没忍住微微笑了起来。 稍稍歇过了,一行四人便再度上路,向着锦官城行去。 徐元与徐遥从未见过城主这种身份的人物,向着即将见到的林玉昆,不免紧张;张小琪虽性格要强倔强,但此时身负明宗血仇,即将与中原势力正式接触,心中亦是忐忑;而吴央临近熟悉的城池,昔日的一些场景与故人故事便落入了脑海。四人各自想着各自的事情,这接下来的路程竟是异常安静,没有一人说话。 行过山水,穿过林间,锦官城终于映在了眼中。 吴央看着城头处霍然起身而后下城的那两道身影,唇角露出了一丝真诚的笑容。 …… 这一个月后来在大魏王朝的史书上被称为曙光元月。在这一个月,新时代的第一条连接江南飞扬城与长安城的驿路正式开通,在历经十天以远超于过往信件来往的极高效率的通畅之后,另外共十条预备好的驿路也全面开通。 这一个月,江湖盟主萧正风布告整个中原江湖,江湖执法队将再度扩大规模。不是为了加强权威,而是为了对于中原北面草原胡人的正式讨伐。冬末初春时的长青门与长安城之乱充分的说明,中原不一心,便只会受辱。长安城一役,虽然结果是将胡人驱逐回了草原,但长安城乃至整个江湖的伤亡,却是一记响亮的耳光。所以当这道命令传达下来的时候,其执行的竟远比第一次要顺畅得多。江湖执法队也从此更名,采用北胡口中“军队”一词,正式命名为“肃边军”,依旧是由长安城城主刘天南领首领一职。 这一个月,剑宗宣布关闭山门,全宗闭关,直至伐胡之时再重开山门以助盟主一臂之力。作为三宗之中现如今唯一一家在中原江湖中享有极高声誉的宗门,此举引发的议论,将前些时间长青门新任门主离宗门而去的事情给轻松压了过去。 这一个月,唐门宣布下一任门主继承人人选,竟又是一名女子。由此,新一代中原江湖女子翘楚除了刘琮琤、张小琪以外,又多了一个苏沁。 这一个月,长青门门主现身金刚门,破金刚门宗门困厄,除金刚门恶徒,解金刚门于危难之际。向来相看两厌的两大宗门由此交好。 这一个月,有明宗孤女入锦官城,锦官城城主出城相迎。 有些人总说时势造英雄,而英雄同样造就时势。 所有的波澜壮阔,都由一朵朵细小的浪花翻涌而成。 生在洪流之中的人们,既是自身的幸运,也造就了时代的幸运。 第173章 看清 楚羽抚摸着这枚玉扳指,正怔怔出神。一旁的林青策马路过,瞥了一眼,有些不屑地说道:“不就是个破扳指。”说完伸手就要将之从楚羽手中夺过来。 楚羽连忙缩手,向林青一瞪眼,道:“你干啥!这可是青锋不斩传人的象征!你可不能给我弄坏了!” 林青一翻白眼儿,道:“你手里有青锋不斩么你就青锋不斩的传人?” 楚羽一滞,气焰立刻萎靡了不少,道:“老子早晚会拿到的嘛……” “别那么小心翼翼的,那东西再怎么说,也是流传了千年的物件儿,若是这么容易就被毁了的话,也不至于说毁到你手里。”林青笑着摇了摇头,道:“这扳指其实说到底,若只是一个身份的象征的话,真的就没什么用。因为剑在哪里,剑主就在哪里。没有剑,徒有一个象征身份的扳指,没有人会真的把你当成剑主。” 楚羽沉默片刻,点了点头表示赞同。 “可是这么多年来,每一个四大神剑的剑主,几乎人人都有这么一个扳指。剑主可能有缺席,但扳指不会。你可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楚羽摇了摇头。 “你把扳指戴上。”林青说。 楚羽一愣,但还是依言照做。只是他刚刚将手指套进扳指内,就立刻面色一变。 “感受到了?”林青微微一笑。 楚羽缓缓将手指褪了出来,将扳指拿的近了一些,看向了刚刚引起自己手指不适的扳指内环。 里面清清楚楚地刻着三道毫无规律可言的深痕。 楚羽一时间有些愣住了,问道:“这是……” “别告诉我,你都是宗师境界的人了,还看不出来这是什么。” 楚羽再次将目光看向手中的扳指——准确地说是手中扳指内的那三道划痕。 “这是……剑痕?” 林青皱眉,道:“再看!” 楚羽心中一凛,定了定神,反而闭上了双眼,伸出食指抚了上去。 “这还差不多……”林青收回目光,看了看一直在他们两个马后窃窃私语的两个姑娘,大声笑道:“你们两个,一直在那边儿说什么呢?” 程五千一缩脑袋,宋彤脸上一红。两人同时连忙摆手道:“没什么没什么!” 林青哈哈大笑,道:“不就是那个唇红齿白的广净小和尚么!怎么?彤彤你要是喜欢,我现在调转马头回去把他给你带过来呀!” “林叔!”宋彤的脸红的更厉害了,“瞎说什么呢!” 她下意识地一跺脚,却没意识到自己现在还是在马上,这一脚下去,马儿顿时受了惊,撒蹄带着宋彤的惊叫奔了起来。 林青看向湛蓝的天空,心想这样的生活还真是不错,自己或许应该早点从巫山之中出来。 …… “嗤。” 楚羽沉默地看着自己手掌上出现的又一道血痕,久久无语。 篝火跳跃之间,林青提着一股酒,晃荡着走到了楚羽身边,一屁股坐了下来,一把揽过楚羽的肩膀,朝他脸上狠狠地喷了一口酒气,道:“怎么着?从下午开始就没说话,心情这么复杂吗?” 楚羽皱着眉伸出手来,将酒气扇了去,道:“怎么喝这么多?” “喝酒当然是因为开心,不开心喝的酒,叫闷酒,老子从来不喝闷酒。” 林青瞥了一眼楚羽,道:“不至于吧,给你这么大的震动?” 楚羽低声道:“我总算是知道,你怎么会青锋不斩的剑法了。” “说的不准确,”林青伸出一根手指,摇了摇,道:“是剑意,不是剑法。” 楚羽顿了顿,认可了这个说法。 “恐怕任谁都想不到,四柄神剑每一柄的剑意传承,就刻在这扳指之内。这三道划痕……是剑痕,这三道剑痕,实际上便是青锋不斩真正的剑意传承。只有将这三道剑意完全掌握了,才能说是真正掌握了青锋不斩。” 林青眯了眯眼,叹了一口气,道:“你说的不错。若是没有人做指导的话,就算同时获得了青锋不斩和这枚扳指,除非是真的有缘人或者说武学天才,想要真正从其中获得些什么,也是难如登天。” “当年我爹指导你习得的不屈剑意?”楚羽问。 林青点了点头,道:“是。你爹他是一个……很不一样的人。他几乎教给了所有和他亲近的人第一道剑意,只是有的人心气高不愿意学,有的人没缘分学不会,到头来也只有我自己明白了这不屈剑意。” 他再次叹了一口气,饮了一口酒,道:“你爹他自己也就只看明白了三道剑意中的两道,倘若……倘若他当年看明白了三道剑意的话……或许……” 楚羽闷声道:“你酒给我留一口。” “不给,以后你也不准喝闷酒。”林青拒绝的倒是比较干脆。 楚羽没说话。 “你呢,先好好参悟这三道剑意。第一道不屈剑意,在金刚门的时候,我已经给你演示过了,你也领悟的不错,但还是不够深,所以别想着一口吃个胖子,一步一步来。剩下的两道剑意呢,却只能是靠你自己的领悟了。青锋不斩不着急找,它是四柄剑中的执法者,是剩余三柄剑的克星,所以你爹一定会把它藏的非常严实,说不定你找一辈子,都不一定能找得到。” 林青看着不停在手中摩挲着扳指的楚羽,揉了揉他的脑袋,轻声说:“你小子啊,也不要有那么大的压力。过好你自己的生活,把你自己的事情解决好了,再去想更远的事情。你还年轻,路还远着呢,不要一直暮气沉沉的。” 楚羽点了点头,“嗯”了一声,将扳指戴在了手上。他顿了顿,道:“按照你的安排,接下来我们是要去建业城?” 林青点了点头,道:“你应当知道,你爹当时想做的事情,远远不止毁掉四柄神剑这么简单。” 楚羽低声道:“我爹是想……让这个世间变得不一样一些。” “现在你也应该能感受到,你爹未竟的事业……有人正在替他完成。” “你是说……萧盟主?” “嗯。”林青低了低头,道:“只是你爹当年的下场,对于萧盟主来说,却是前车之鉴。所以他的方法,和当初你爹方法,产生了一些分歧。” 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道:“我无法预估这件事情在萧盟主手里,最终会变成一个什么样子。但我知道一件事,那就是哪怕萧盟主初心不改,他身边的那位凌络轩,也会让这个过程变得复杂曲折。因为他代表的不仅仅是他自己,也不是萧盟主的发源地洛阳城,还有他的老家,建业凌家。” 说到这里,林青的神情已经变得十分严肃了起来。 “凌家……是一个什么样的世家,你知道吗?商人,世代商人。商人的本质是什么?” 楚羽眯了眯眼,“唯利是图?” 林青换换点了点头。 “从古至今,江湖势力几度更迭,无数英雄沉沉浮浮。可一个世代直系亲属都不习武的商人家族,竟然能在这样的时间长河中存留下来,你觉得,他们会有多可怕?” 楚羽眯了眯眼,道:“别的我不知道,我反正对那个凌络轩没什么好感。原以为他是萧盟主的左膀右臂,可金刚门一行之后,我才知道这家伙肚子里没有什么好货。你说,能在金刚门里三言两语就挑拨人心的家伙,能是什么样的人?” 林青闻言却是笑了。他看着楚羽,说:“小子,你的爱憎还是太分明了一些。有些时候,事情不能只看一面,当你心中被浓重的情绪充满的时候,你的目光将会变得片面和短浅。要记着,不是所有的事情都想你眼中看到的那样。你听说过极北之地的冰山么?你看到的永远只是浮在水面上的那一部分,而水面之下,仍潜伏有绝大部分的冰块不在你的视线之中。所以你要记住,要学会控制自己的情绪,控制自己的爱憎,控制自己所能控制的一切欲望,这样才能看得清楚,才能让你自己的决定与做法,不会让以后的自己后悔。” 楚羽眉眼一横,道:“这是在教育我?” 林青一怔,摸了摸鼻子,有些不自然地说道:“算……是吧?” 楚羽笑了,笑得很开心。 “怂什么怂,这可不是我认识的那个林青啊。” 楚羽看了看林青,眼中是从未有过的清澈。 “你是我父亲在这个世上为数不多的朋友,自然是我的长辈。长辈教训晚辈,天经地义。你心虚什么?” 楚羽拿过林青手中的酒壶,笑道:“你说不让我喝闷酒,我记下了。我现在是高兴,因为这世上总算有除了我娘之外的人来教我一些道理了。” 他仰起头来,畅饮一口,如同鲸吸。 “楚羽谢过长辈教导!楚羽虽没有见过长辈说的极北之地的冰山,但是楚羽却能明白长辈话中的意思。从今往后,楚羽尽力而为,不让长辈失望!” 他晃了晃酒壶,咧了咧嘴,道:“这助兴酒,我饮了!” 篝火摇晃之间,林青静静看着疏狂放荡的楚羽,一句话都没说。 是啊,他是楚羽的长辈,教导楚羽是理所应当。可他为什么会心虚呢? 因为心中有愧。 心中有愧啊。 …… 在遥远的巫山之中,杂乱脏混的山林之中,静静地躺着两具一动不动的躯体。一老一少,老人满头银发,身形佝偻;年轻的身上有些明显地肉褶,应当是曾经肥胖而后来瘦下的结果。两人的身边还有些散落的铁架与木屑,隐隐拼成了一座轮椅的形状。 他们不知在此处躺了多久了,蜘蛛已经开始在他们身上结了网。飞虫蚊蝇不断地在他们周身绕来绕去,也不知他们是生是死。 某一刻,雾气缭绕的山谷之中隐隐传来了一声长啸。这一声长啸听得隐约,并不清晰,甚至似有若无,根本无法辨别出究竟是何种兽类发出的咆哮。 然而即便如此,在这啸声传来的一瞬间,无数走兽便开始颤抖了起来,纷纷夺路而逃。就算是蚊蝇飞虫也嗡鸣着四散开来,蜘蛛也抛弃了自己结下的网,逃往了不知名的洞穴。 没多时,啸声再一次响起。这一次的啸声明显比上一次清晰了不少,想来是啸声的主人离此处近了一些。 接下来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之中,啸声一再响起,越发清晰。两具身体旁再无一切生灵,除了不能挪动的枯草植物。 一道白色的影子跃上了一块在两具身体不远处的巨石之上。那洁白的毛发仿佛是冬日里的皑皑白雪一般,纯净的令人心颤。它仰起头来,仰天长啸,仿佛是想将此处的雾气都一并吼开,拨云见日。 是一匹成年男子半人高的白狼。 随着它的吼啸,它的身后渐渐出现了十几道巨大的阴影。灰色如小山一般的巨狼伸出自己猩红的舌头,舔舐着自己尖利的牙齿,仿佛是从地狱之中走出来的恶兽。只是这些恶兽却分外小心的匍匐在那头白狼的身前,表示臣服。 而白狼却分明昂着头颅,表示出了极大的优越感,以及对身后这些大家伙们的嫌弃。 它微微转动脑袋,眼瞳一缩。 看见了杂草丛中的两个人。 它一跃而下,来到了两人身边。而它身后的那些巨狼,却皆是在眼中陡然爆射出了贪婪的光芒。 没有办法啊,眼前的这位小主子愣是不允许自己兄弟们开荤,连逮只兔子都要看小主子心情,更别说是以往兄弟们吃的活人了!兄弟们的肚子,早就饿瘪了! 眼见这两个人不知死活,就算一时不死,瞧这身受重伤的模样,也是在这巫山之中活不长久,如何不能让兄弟们开开荤?虽说肉不多,好歹解馋啊! 便在众巨狼口中已渐渐有恶涎低落,喉咙中嘶鸣作响之时,白狼猛然扭头! 浑身如落雪白毛怦然炸起! 它的眼光森然,仿佛在说,这两个人,你们如果敢动,便别怪我心狠手辣。 巨狼们重新匍匐了下去。 第174章 老友 董烈阳睁开眼睛的时候,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满天的星空,是残破枯败的老枝,是寂静无声的夜。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空气中极重的雾气,感受到旺盛的生命力开始在身体中燃烧,他才将一颗悬着的心放回了肚子里。 而后他忽然想起了什么,猛得坐起身来,往身旁一望,便看到了紧闭双眼的胡大夫。 他连忙用双手撑起身子,快步来到胡大夫的身边,用力摇了起来。 “胡爷爷……胡爷爷你别吓我啊胡爷爷……” 只是胡大夫的身体虽然随着他的摇晃而摇晃,可那干枯的双目依然紧闭,没有丝毫将要醒来的意思。 董烈阳有些慌了,开始拼命回想胡大夫教过自己的那些急救知识,连忙将胡大夫的身体平放了下来,一手叠在另一只手上,放在胡大夫的胸口处,按压了起来。 随着时间的推移,董烈阳的脸色越来越苍白。他手中的频率和力道一面加快,一面在口中喃喃道:“胡爷爷……你可不能有事啊……胡爷爷……你赶紧醒过来啊胡爷爷……” 终于,又过了将近两柱香的时间,在董烈阳惊喜的目光之中,一直毫无动静地胡大夫猛然咳嗽了出来,随后双眼悠悠睁开,道:“咳咳……使那么大的劲儿干嘛……老夫,老夫就是没摔死也差点被你给压断了胸骨死喽!咳咳咳……” 董烈阳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挠了挠头,脸上露出了如释重负地傻笑。 胡大夫略作喘息,忽而抬起双眼,从上到下地看了一遍董烈阳。董烈阳以为胡大夫是在看自己有没有缺胳膊少腿,于是傻傻地一笑,张开双臂转了个圈儿,道:“我好着呢,零件都在!嘿嘿嘿。” 胡大夫一巴掌就拍了过去,笑骂道:“干什么玩意儿!臭小子!” 董烈阳挠了挠头,傻笑着,有些不知所谓。 “我是觉着……我怎么看着你,哪里有些不对劲儿,怎么看怎么别扭……”胡大夫捋了捋自己的胡须,脸上露出了些苦思冥想的神情。 董烈阳自己又把自己看了一圈,道:“没啥问题呀?” “我也没看出来呢,你别慌,让我再看一看……” 董烈阳一阵毛骨悚然,道:“胡爷爷你不会是开了阴阳眼你能看见不干净的东西吧?怎怎怎么着我是不是被啥东西上身了……” “别打岔!” 胡大夫笑骂了一句,微微转头之时,余光瞥见了地面上的那些碎片残骸,双眼就仿佛是见了鬼一般陡然瞪大了起来,浑身开始抑制不住地颤抖,伸出一根手指来一边指着董烈阳一边不住地后退。 “你……你……你……!” 董烈阳这下是真的慌了,看着胡大夫,欲哭无泪:“胡爷爷您倒是说句话啊……是不是,是不是我被什么鬼东西给缠上了呀……妈呀我就说巫山这地方阴气太重死人太多……怎么办呀谁他妈的来救救我呀……” 胡大夫突然长长地吸了一口气,猛得上前一步,龙精虎猛的不像是一个古稀之年的老人! 他将董烈阳紧紧地抱在了怀里。 董烈阳懵了。 “孩子……孩子……”胡大夫的苍老的声音中带上了些许哭腔,他轻声道:“孩子你站起来了……你站起来了呀!你的腿!能用了!” 董烈阳愣住了。 胡大夫缓缓松开了他,后退了几步,用一种充满了欣慰与鼓励的目光看着董烈阳。 董烈阳缓缓将视线下移,移到了自己的双腿之上。 能动了? 好像确实……能动了? 于是他的身体也开始缓缓颤抖了起来。 “他妈的……这他妈的……”他一会儿抬头看看胡大夫,一会儿又低头看向自己的双腿;一会儿脸上狰狞地想哭,一会儿又扭曲地想笑。他想要跨出一步来为自己更多的证实一下这是现实而不是一场幻梦,却始终无法踏出那一步,仿佛一步下去就是万丈深渊。 “胡爷爷……你他妈的说的对啊!原来那株悬崖边上的真的是续骨草!原来续骨草,真的要和鹿茸一同混着服用!” 董烈阳的声音还是止不住地颤抖。 “你他妈的现在管这些没用的干什么!你他妈的倒是走两步啊!”胡大夫一边抹着眼角浮现的几颗泪珠,一边暴跳如雷。若是让楚羽看到胡大夫现在的样子,一定会惊讶到怀疑人生,那么儒雅的一位老者竟然还有如此狂暴的一面?! 董烈阳深吸了一口气,缓缓用力,将一只脚抬离了地面。 胡大夫的眼睛也随着董烈阳的抬脚而向上移动,甚至摒住了呼吸。 董烈阳再深吸一口气,准备将脚步落下。 就在这时,一股大力猛然袭向了董烈阳的后背。正“金鸡独立”的董烈阳根本无法维持好自己的重心,大惊失色之下大叫着向前扑出,在脸即将碰到地面的时候双手下意识地往地上一撑,在地上一个前滚翻后踉跄了几步,避免了受伤。他面色骇然地转过身,伸手将胡大夫护在了自己的身后,大声道:“胡爷爷小心!” 白色的狼从那块巨大的石头上跳了下来,饶有兴趣地盯着董烈阳和胡大夫两人。冷汗缓缓从董烈阳的毛孔中渗了出来,刚刚冒出来不久的狂喜一瞬间被压回了内心深处,冷意渐渐的浮上了心头。 此时的他是双腿能再次活动了不假,可是他依旧没能恢复过往的内力,丹田内依旧是空空如也。面对着这一看就不是凡物的白狼,他依旧没有战而胜之的把握。 胡大夫的声音忽然响了起来:“阳子……别,别再后退了……” 董烈阳心中一寒,脚下一顿,缓缓转头,而后看见了一张血盆大口。 胡大夫的后背正贴在那巨狼的前蹄之上,他同样是冷汗直流。 “咕噜……”董烈阳咽了口唾沫,这才仔仔细细地向四周看了去。这一看不要紧,他的整个人都如坠冰窖,连血液似乎都停止了流动,整个身体再无一丝热度。 原来在无声无息之间,这一片区域早已经被这十几头巨狼给包围了起来…… 不,不对! 董烈阳看着自己身前那头白狼脸上极为人性化地一抹戏谑之意,突然明白了过来,这些巫山中的霸主并不是刚刚才围上来的……而是在他们老少两人尚在昏迷中时便来到了此处! 它们……竟是将两人当成了取乐的工具在看戏! 董烈阳深吸了一口气,直到今天这一关过去的可能性不大了。命运往往就是如此地捉弄人,在给了你希望的时候又狠狠地再给你一巴掌,将你从美梦之中叫醒,告诉你现实依旧冰冷。 董烈阳地身体放松了下来,脸上忽而一笑,朝白狼拱了拱手,道:“擅闯贵地,无意冒犯。只是我先前双腿残疾无法行走,恰巧上边的山崖上有我所需要地一味药草,我们爷俩儿便冒险采药,结果失足坠崖。没想到逃得性命却又将您等惹了出来,还望您们看在我们好不容易死里逃生的份儿上,放我们一马。” 这番话董烈阳也没指望这白狼能够听懂,所以他是手势动作一同上。手舞足蹈之下,他觉得这个脸上表情极通人性的家伙,应当能将自己的意思明白个七七八八。 没有办法,打是肯定打不过的,只好死马当做活马医了。 白狼微微点了点头,踱步来到了董烈阳和胡大夫的身边。胡大夫只觉他一直靠着的那只狼蹄微微一颤,便向后退了去。 白狼绕着两人的身体打起了转,一边打转,一边将鼻子往两人身上嗅着。董烈阳和胡大夫哪怕已经在巫山之中带了不少时日,可哪里见过这等阵仗,皆是浑身僵硬,动弹不得。 蓦地,白狼脸上忽然闪现出了一抹明显地惊喜之意,它后退两步,向董烈阳一声嚎叫,便伸出一只爪子来,将周围的枯枝烂叶迅速地清扫干净,然后划拉了起来。 董烈阳微微松了一口气,和胡大夫对视了一眼,向前走去。 白狼很快完成了自己的动作,停下爪子,有些满意地伸了伸舌头,转头示意董烈阳观看。 董烈阳凑到近前,只见在土石混合的坚硬地面上,刻着一根长长地条状物。 “这是……这难道是……一柄剑?”董烈阳有些不确定地说道。 没想到这句话一出,白狼的眼睛却是陡然亮了起来。它兴奋地再次嚎叫一声,再度挥爪,又在地上刻画了起来。 恐惧在董烈阳的心中悄然退去,他渐渐开始被这白狼的灵智所吸引,忍不住再度上前两步,想要看看白狼这次想要表达些什么东西。 董烈阳没有等太久,白狼便完成了它的作品。它退后了两步,伸了伸爪子示意董烈阳仔细看看。 “这是……一杆枪?” 白狼的脑袋像是捣蒜杵一样,飞快地上点着,看得董烈阳忍俊不禁。于是白狼再次埋头“创作”,董烈阳便在一旁安静地等着。 “这次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 白狼的眼睛越发明亮,这次连舌头都吐了出来,活像一只白色的大狗。只不过这次它没有再继续拿爪子划向地面,而是歪了歪脑袋,一直盯着董烈阳。 董烈阳沉吟片刻,道:“你是想说……是想问我,认不认识一男一女,一个用枪,一个用剑?” 白狼几乎都要扑到董烈阳身上抱着董烈阳舔了。 只是董烈阳却是苦笑了一声,道:“这剑和枪世上的人用的多了,一男一女的搭配也相当常见,这可要我怎么……” 董烈阳突然顿住,眼中渐渐有光彩浮现了出来。 他依稀记得,那个背着铁条的、总爱咧开嘴爽朗的笑的男子,和那个背着一杆长枪总是一身冰寒之意的女子,曾经在闲聊的时候说起过,两人曾经被困于巫山之中,险些就要死了,是一匹小狼不知从何处叼来了何种草药,这才救了两人性命。那小狼极通人性,最罕见的是,竟然还有一身雪白的皮毛。 “狼……狼兄……”董烈阳咽了口唾沫,试探着问道:“那两个人,是不是一个叫楚羽,一个叫刘琮琤啊?” 白狼微微低头,沉默了下来。 而后再次抬头,望着天空中挂着的那一轮月亮,高亢嗥叫! 声音之中尽是欣喜。 是老友也。 第175章 盛会 建业城,是江南各大城池之中当之无愧的领头雄城,位列中原三大雄城之一,处于云梦大泽以东三百里处,秀丽清隽地亭亭玉立了足有上千年。而建业城凌家,则是江南地区甚至是中原江湖当之无愧的第一家族。在全天下其他城池中的各大家族为了争夺一城之主或一席之地而明争暗斗的异常惨烈之时,只有建业城仿佛一个置身事外的人冷眼旁观野狗争食。建业城从来没有考虑过权利变更而带来的动荡,因为从建业城建城开始,除了凌家以外,就再也没有另外一个家族敢对建业城的事务插手。 凌家,一个与建业城同寿的家族,不知其源头,不知其过往,仿佛从中原江湖存在的那一刻起这个家族便已经傲然站在了所有的势力之前。 当你走进建业城的大门时,首先感受到的应该是其道路的规整。北方城池与南方城池不同,北方城池道路多是正南正北正东正西,而南方城池道路却是纵横交错、蜿蜒曲折,基本无规律可循。建业城作为一座正儿八经的南方城池,其城内规划布局却是森严方正,中轴对称,规整异常。沿着最中间的那条主路行进,两旁是商户居民、酒楼摊贩。地上尽铺平整方砖,由城门处往前依次等距刻有十二生肖像,自成一景。俯瞰城池,其重心即主要道路交汇处,一座座极其华贵的殿宇房屋组成了整个城池中最主要的建筑群。 这便是凌家的“宅子”。 在最中间的那一座大殿之中,前厅摆满了方方正正的檀木桌子,放眼望去,当有数十。桌子上均用红色绸缎覆盖,瓜果茶点,样样俱全。最前方有几处玉砌的台阶,垒出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平台,同样摆了一张方桌。不过这张方桌却大不相同,且不说其上的雕纹繁复胜过铭文,也不说其形状特异胜过根雕,单是其材质,便能令绝大多数自认为富有的门庭望而却步。 此木取自黄山峰顶,乃是一棵千年不死的红木,坚硬似铁而又有奇香,故有雅号“龙血木”。龙血木并不难见,不少百姓还以种植此树贩卖给富贵人家为生。只是此树有一个特点,那便是其年龄越大,木质越好,香味越浓。百年以上的树种,已经是可遇而不可求之物,更不要说这棵千年奇木了。 凌家派人伐下这棵树的时候,引来了不少非议。不少人都觉得一棵长到上千年的龙血木实在难得,应当将其好生保护起来,以感上苍有好生之德,凌家此举太过恃财凌物,竟毫无恻隐之心,气焰实在嚣张。只是这些话大家也都是只敢在背后稍微议论议论,并无一人敢说在凌家人的脸上。凌家这种事情做的从来不少,照惯例来讲并不会理会这些流言蜚语,可这次却由凌家家主站了出来,就此事布告了天下江湖。 “非是我凌家非要这一棵龙血木不可,而是实在是家有祖训,不可不从。实不相瞒,这棵龙血木乃是千年之前,由我们凌家先祖亲手种下的一颗种子而长成。先祖有言,凌家弟子谋利,不当只谋眼前利,当谋万世之财。此树自种下的那一日起便有我凌家人日夜看守,这才能使它免受砍伐,存活至今。否则以龙血木之价值,绝不会使它能有千年之寿命。老祖宗此举,是想让我凌家子弟明白,我们凌家之所以能够像这棵龙血木一样存活如此长的时间,同样是受到了来自祖先千年不断地庇荫,提醒我们时刻为后代着想,谋万世之功。因为这一棵树而惊动了整个江湖,是我们凌家的错,在此,也便向中原江湖致歉了。只是既然这树是我们私家之物,如何处置,也就不劳大家为我们费心劳力了。” 此言一出,江湖上就连背后的议论都销声匿迹了。绝大部分人都想不到,一个不崇尚习武的家族能在这个尚武的中原江湖中有多富有,而凌家让他们大开了眼界,让他们明白,是贫穷限制了他们的想象力。 大殿之中金碧辉煌,流光溢彩,入夜之后也堪如白昼。此时各个方桌上都已经坐满了人,无一不是衣着华贵,锦帽貂裘——虽是将要入夏的天气,但也总有些暴发户急于在江南众多贵人的眼中彰显自己看似雄厚实则可笑的财力。 这是凌家一年一度的江南家族联谊。由凌家牵头,每一年江南各城各势力的领头人都会从江南地界的各处赶来,相聚在建业城凌府之中,推杯换盏,把酒言欢,就着平日里见都不可多见的瓜果茶点,愉快地畅谈着一年来各自的生意,在一两句玩笑之间就决定了下一年自家生意的走向。商贾巨头们由衷的感沛凌家为江南各势力提供了一个如此便捷与亲和的平台,让原本需要来去奔波的洽谈变得简单,所以他们自然恭顺地低下了头颅,将凌家放在了各势力的首位。当然,以凌家的实力来讲,这本来也是无可厚非的事实。 公孙云涛和公孙悦此时微微低着头颅,静静地坐在属于自己的座位上,身边是正在与他们两人喋喋不休的不知名的江南商家。他们时而不时的点一下头,举一下茶碗儿,露出些许笑意,让对方觉得自己确实在认真的听着他们的介绍,事实上他们一句也没往脑子里去。 非是看不上人家,而是实在是心中装着一些其他的事情,难以聚精会神,索性做足样子一字不取,这样也避免对方失了面子。 等到对方终于表达完了合作的意图之后,公孙云涛脸上露出歉意的神情,滴水不漏地婉言谢绝,这父子俩才得了片刻的安宁。 公孙云涛长长的出了一口气,看着一眼愁眉不展的公孙悦,乐了,问道:“呦呦呦,咱们公孙大少爷这是怎么了这是,老爷子还没愁呢,你发什么愁?” 公孙悦先是一愣,然后苦笑道:“爹,你还有心情开玩笑,真不知道是该说你心大还是本事大……我可是注意到了,凌家那位从咱们两个进来以后,一共看了咱们六眼!这可不是什么好事儿啊爹!” 公孙云涛一怔,旋即有些恼火地冷哼了一声,手中茶碗重重放下,一边揪着自己白花花的胡子一边道:“怎么!当着江南众多势力的面,他还敢拂我一个老人家的面子不成?就算是他凌家,也无法指摘咱们的生意!小子,我可告诉你,生意人,最不可有的就是心虚!” 语毕之后,老人家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至少……不能让别人看出来!” 公孙悦无奈地说道:“爹,凌风月好像……只比你小两岁。你们同辈人,谈不上什么尊老爱幼。” 公孙云涛一阵语塞,默默地从精致地碟子中取出一块儿软襦的糕点,丢如口中狠狠地嚼了起来。 俨然一副慷慨赴死的样子。 …… 老木有主,自然是坐在了身前。 大红、大紫、大金三种最被富贵人家嫌弃的三种颜色混合在了一起,像是泼墨一般涂抹在了极为舒适的绸缎之上,没有任何的花纹渲染,没有任何的图样粉饰。这样一件衣服若是穿在寻常人的身上,一定会被嘲笑为是一件掉进了染缸的抹布;若是一位暴发户穿在身上,一定会被背后嘲讽为审美障碍。 但这件衣服是穿在这位老爷的身上,那么感觉这件衣服刺目丑陋的人,便会自觉的将问题归咎到自己身上。 可能是自己的审美有问题。 凌风月的年龄不算小了,只是在他的脸上极难看出岁月的痕迹。一头长发依旧乌黑明亮,除了眼角处有些许细纹以外,皮肤依旧白皙紧致。若是从远处遥遥看去,竟还会给人一种青年人的朝气。 此时的凌风月虽不算是正襟危坐,却没有失了姿态。他面含微笑地看着殿内开怀畅饮觥筹交错的众位宾客,看着这由自己一手促成的壮观局面,却没有任何人能知道他心中想的是什么。 他微微低头,瞥了一眼在自己身边侍奉的下人,轻声道:“时间是不是差不多了?” 那下人微微躬身,低声道:“老爷把握的准,正是时候了。” 凌风月微微点头,挥了挥手,那下人便低头退开了。 凌风月缓缓站了起来,轻轻拍了拍手。 场内渐渐安静了下来。那掌声的音量并不大,却让整个厅堂中的人们都听到了。并不是凌风月与传说中的不同修习了某种极强的内力,只是因为,场间的所有人看似都全身心地投入到了洽谈与对话之中,实则每一个人都注视着凌风月的动作。 凌风月有些满意众人的反应。他的目光从大殿里的每一个人的脸上扫过,每扫过一个人,那面庞的主人都会谦卑地低下头去。 公孙悦低声喃喃道:“活像一个人间帝王。” 公孙云涛没有抬头,却是问道:“什么?” “帝王。就是这段时间非常流行的那本《尧舜纪事》中讲的故事里,在人世间权利最高的那个人。” 公孙云涛恍然,却仍是皱着眉头呵斥道:“别瞎说,被人听了去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两人窃窃私语的样子没有逃过凌风月的目光。殿中每一个人的神情都被他收入眼底,他渐渐吸了一口气,开口道:“在座的各位,都是咱们江南道上最为杰出的商家。当然了,不入流的那些破落户,也不会在鄙人的邀请之列,不会与尊贵的诸位共处一室,污了诸位的双眼,跌了诸位的身份。” 凌风月的声音并不大,但是因为殿内从他张口之后便再无一人说话,由此他的声音再加上回音便传遍了整个大殿。尊贵的人们听着凌风月还算幽默的话语,都十分配合地笑了起来。 “当然了,整个中原江湖,除了咱们江南地界,其他地方再也找不出来一个像样的生意人了,所以我也可以断言,在座的诸位,所代表的,就是整个中原江湖的商道命脉!” 殿中一片寂静。这恭维实在是有些吓人了,从凌风月的口中说出来,所有人都开始揣测其中的深意。 “各位且不用怀疑,更不用自谦。”凌风月的脸上笑容越发地醇和,他道:“远的咱们不说,哪怕就只是罗列一下近一年来诸位的成就,倘若是今天从这个殿内传了出去,就能震慑,整个中原江湖!任他们北方人想破脑袋,也无法想象出,当财富积累起来,究竟会产生什么效应!” “钱家!”他霍然转头,看向了人群中的一个肥胖中年人。那中年人陡然被点名,整个身上的肥肉都是一颤。 凌风月微微一笑,示意那胖子不用紧张,而后朗声道:“具统计,他们家的绸缎生意,到上个月为止,已经覆盖了整个中原江湖!就算是在北胡进攻长安城的那一段时间,也丝毫没有影响到他们家生意的扩张!从这个月开始,中原江湖所有贵人的衣物,原材料皆是出自他们家之手!” 钱家的那位肥胖家主仿佛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怔在原地,出神良久。他实在是不敢想象,如此尊贵的凌风月竟然会把视线投注在他、他钱家的身上。 对于钱家家主的反应,凌风月仿佛是早就了然于胸一般,并没有做过多言论。接下来,他又足足点了将近十家在这一年之中或隐秘或大张旗鼓地有一些大动作的家族的名,言辞之中极尽夸赞之意,同样是将那几位家主弄得不知所措,却在心中骄傲地高高扬起了头颅。 凌风月再次将目光扫过众人,笑意不减,继续道:“然则我们既然生在这个江湖,生在这个世间,只会做生意,却是万万不够的。而我们江南家族无数,其中却有一家竟已早早地洞悉了这一点,所做之事竟是不只是图商人之利,而是为了推动整个江湖的变革!这样的行为,才是我们这些平时只混迹于孔方之间的人的楷模!” 听得此言,公孙悦与公孙云涛心中陡然一凛。公孙云涛缓缓抬头,忍不住心头一颤。 凌风月正在看着自己。 第176章 说法 不只是凌风月。 所有人的目光都随着凌风月的目光一起来到了公孙云涛和公孙悦的身上。 公孙悦深深地低下头来,脸庞涨红,低声却急切地问自己的父亲道:“爹!怎么办?!” 公孙云涛的目光变幻,就在几个瞬息之间,终于变得深沉了起来。他没有像自己的儿子一样低下头去,反而高高扬起了头颅,用同样低沉的声音回答公孙悦道:“菜都上桌了还能怎么办?凉拌!” 仿佛是感受到了公孙云涛心中想法的转变,凌风月的眉头微不可见地一皱,旋即舒展开来,继续高声笑道: “我说的这位,便是在中原江湖最需要的时候献出了自己的力量,首创中原江湖驿路的飞扬城公孙家!” 殿中一片寂静, 汗水开始渐渐从公孙云涛的鬓角流淌了下来。 大殿之中,没有一个人觉得凌风月真的是在夸奖公孙家。因为所有人心中都清楚,公孙家的这一大手笔,为公孙家带来的远远不止是看得见利益以及江湖上的名声这么简单。修建并掌管驿路一事,已经令得公孙家这么一个刚刚在如深海一般的江南商场上微微崭露头角的新秀,拥有了迅速崛起并家祚绵长的底气。 这已经使几乎在座的所有家族,都不可能在将来的很长一段时间之内,能有资本与能力和公孙家争锋。 所有人都明白,凌家坐不住了。 他们不会允许江南地界出现任何一个能够威胁到他们地位的家族存在。 一时间,各大家族、势力的首脑们看向公孙云涛和公孙悦的眼神中,除了嫉妒、敬佩、不解等复杂的情绪之外,还加上了同情和些许的幸灾乐祸。 凌风月面带微笑的脸上根本看不出真实的喜怒,他依然是望着公孙云涛父子两人,轻声道:“公孙家主、公孙少爷,何不站起来让大家瞻仰一下两位的尊容?在座的诸位还有不少并未见过你们两人的呢。” 于是目光齐聚,万众瞩目。 公孙云涛的面庞像是一块被雕刻而成的坚硬的岩石,没有丝毫表情浮现。 他身边的公孙悦低着头颅,感受着父亲心中挣扎而纠结的内心,脸上的神情不停地变换着。 大殿之内、人群之中,渐渐响起了窃窃私语的声音。 公孙悦忽而站了起来! 凌风月的眼睛微不可见地眯了一眯。 公孙云涛的心头巨震,以为是公孙悦没有见过这种场面而禁受不住压力失了方寸,侧首低声喝道:“悦儿!莫要自乱了阵脚,快坐下!” 公孙悦深吸了一口气,眼睛缓缓闭上又缓缓睁开,忽而对自己的父亲一笑,轻声道:“父亲放心,交由儿子来处理。” 而后他笑容不减,缓缓抬起头来,与大殿中每一个看向他的人视线交汇,点头致意。有些人错愕之后同样报以微笑,有些人选择了避开他的目光。 最后他与凌风月的视线交织在了一起。片刻之间,说不好是人间喜剧,还是风驰电掣。 随后他躬身行礼,直起腰板之后将双手交叠放在身前,举止有度,挑不出一点儿毛病。 他朗声道:“在下公孙悦,公孙家长子。父亲身体不适,便由小儿代劳与诸位见礼,还望诸位莫要怪罪。” 顿了顿,他这才将身子完全转向凌风月,丝毫不减底气,道:“承蒙凌老先生抬举,公孙家只是为这江湖尽一些绵薄之力罢了。自江湖大会以来,萧盟主几道江湖令,几乎令整个中原江湖势力都凝结在了一起,不论是出于自愿还是迫于形势。我们江南家族不以武功境界论英雄,参与甚少,虽说是保存了相当大的自由和自主,但说到底,我们仍旧只是这中原大陆的一部分,终归还是中原人。不久之前的胡人与玄罗宗勾结进犯中原的事情大家也都见到了,若是没有已经组建出一定规模的中原执法队,恐怕现在长安城已经是胡人的地盘了。于是我便于父亲大人商量,反正是做生意挣钱嘛,如果真能为这个江湖、这个天下做些什么,何乐而不为呢?呵呵,再说的市侩势利一些,名利双收又能长久生益之事,若是不抓住机会,恐怕不配自称为一名江南生意人吧?所以凌老先生实在是谬赞,愧不敢当,我们公孙家,仍然是要好好像咱们在座的诸位多多学习、多多请教才是。” 一番话下来,言语之间不卑不亢,进退有度,登时令得殿内不少人对这公孙家的公子刮目相看。一时间有抚掌的、有喝彩的,公孙悦皆是一一拱手行礼,姿态做的非常到位。 只是仍有相当多的人,目光闪烁,悄然看向了凌风月的脸色。 凌风月看着站在不远处的这名最近才入得自己视线之内的年轻人,赞道:“公孙公子,芝兰玉树,买无暇美玉也。” 殿内又渐渐安静了下来。 很多人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怎么?难道凌家当真不惧公孙家后来者居上?驿路只是一个开始,能够和北边的江湖人搭上线,就说明公孙家已经有了无数的可能,无数江南各家族势力都不曾有过的可能! 大多数人都认为甚至说都隐隐期待着凌家对公孙家打压发难,一来凌家作为江南势力的领头人,有义务让所有人都感受到足够的安全感,二来,凌家已经太久没有出手展现过自己的实力了,大家对于凌家的里子……渐渐产生了怀疑。 正好公孙家撞到了利刃之上,怎么?凌家不接招? 莫非真是…… “哼!” 这一声明显带有极强的怒意和挑衅意味的冷哼将所有人的心猿意马拉了回来。人们期待的火药味终于出现在了大殿之中,却不是由凌家所发出。 秦淮城屈家家主屈忘秋是一个已经是满头白发的古稀老人,只是这一声冷哼却是让周围的人们都认识到了原来老爷子身子骨还硬朗。有心之人这才发现,原来从凌风月点了公孙家的名开始,屈老爷子的脸色就开始变得不是特别好看。到得此时的一声冷哼,算是正儿八经的发了难。只是屈老爷子在秦淮一家独大,且是余庆长久之家,和飞扬城‘暴发户’公孙家八竿子都打不着,怎么会如此针对?屈老爷子比公孙云涛还要大上十几个年头,在公孙家发家以后,也没听说两家有什么过节呀? 于是不论是当真担心自家今后相关利益的,还是纯是看热闹的,此时都闭上了嘴巴,支棱着耳朵等着事态进一步的发展。 “听说你们公孙家之所以能把这个驿路的事情做成,是因为搭上了长青门的线?” 因为是江南世家中的为数不多的仅次于凌家的前辈,所以屈忘秋的言语之中没有丝毫的客气,就好像是自家长辈在质问自己的后生一般,单刀直入。他冷冷地盯着已经转向自己遥遥行礼的公孙悦,等待着对方的答复。 公孙悦微微一皱眉,心中泛起一抹不安,但仍是点头道:“正是。我家一位新招的管事与长青门新任门主有些交情,而且诸位也知道,长青门刚刚经历了大变,也正是……” “好了!”屈忘秋竟是直接挥了挥手,打断了公孙悦的言语。这类行径,哪怕屈忘秋是江南老人身份,也依然是颇为无礼的了。这一下打了个公孙悦的措手不及,他心中不安的感觉越来越盛。 屈老爷子双手一拍椅子扶手,清脆的响声回荡在大殿之中,揪住了在场所有人的心。他先是缓缓像凌风月一拱手,告歉道:“凌老弟,你这江南盛会,一年一度,照理说应当是大家开怀畅饮,共襄盛举的美事,老头子我今天如此咄咄逼人,是拂了老弟你的面子。只是我心中伤疤实在太疼,今日若是没个说法,恐怕我实在没办法安坐于此与诸位同乐,还望凌老弟体谅!” 凌风月脸上的表情丝毫未变,他轻声道:“屈老哥,到底是何事竟让你如此挂怀?公孙公子尚还只是一个孩子,我们做长辈的,怎可与后辈为难?是公孙公子有什么得罪你的地方了么?” 凌风月这话说的诚恳,且大有回护公孙悦甚至是公孙家之意。只是听到凌风月的言语之后,公孙悦和公孙云涛却毫无喜色,甚至皱起了眉头。 屈忘秋的身体竟然开始渐渐颤抖了起来。 他高声道:“据我所知!公孙家这位新来的极有本事的管事,姓汪名庭。诸位,兴许你们对这个名字不是特别熟悉,那么这位先生还有一个别名,恐怕大家就会如雷贯耳了!” 他冷冷地瞥了一眼已经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儿而脸色变得有些苍白的公孙悦,大声道:“他叫锦瑟!” “就是那个被我秦淮城悬赏了多年仍未有结果的杀手锦瑟!” “就是那个,行事极有风格,将所接之单分为三个层次的穷凶极恶之徒!” “就是那个,在飞扬城中将我的小儿子头颅割下之后投入羽裳河之中的王八蛋!” “我事后得知,根本没有人要买我小儿子的命!那锦瑟只是路过而已,一时兴起才对我小儿子出手!如此行径,不可不称之为丧尽天良!” 屈忘秋伸出一指,遥遥指向公孙悦,一字一字地道:“你们公孙家任用包庇此等暴徒,是专门针对我屈家么?还是针对我屈忘秋一个人呢?!要知道,你们飞扬城墙之上的悬赏令,还是你们公孙家的人亲眼看着贴上去的!” “今天,若是我听不到一个合理的解释,哼,公孙家,我势必与你们没完!” 汗水渐渐从手掌之中渗了出来,公孙悦死死的攥紧拳头,以免自己的脸上出现什么其他不自然地变化,甚至指甲都已经掐到了血肉之中。 该死,竟然忘记了……锦瑟的悬赏令虽然已经发布了许多年了,但是这个老头子心中始终……没有忘记! 公孙悦知道这件事情,那次是屈忘秋的小儿子屈平原来到飞扬城中谈生意,在青楼里看中了一位淸倌儿,想要平恃身份和财富强买强卖,却被正好途径此地的锦瑟撞见,给割下了头颅。从此锦瑟虽被悬赏,却也是成就一段姻缘的开端。 是的,那淸倌儿就是弦儿姑娘。 公孙悦看着屈忘秋的眼神渐渐趋向于寒冷。他知道,虽然明明是屈平原有错在先,可是这种所谓的错,在江南富家人的眼中,却是稀松平常之事。或许不登大雅之堂,可也决不至于上纲上线,甚至他公孙悦自己,都险些做出了强买强卖的事情! 可他终究是没做。而且现在的他,看着周围因为这个消息而正在窃窃私语对自己指指点点的殿中所谓的“江南之中流砥柱”们,渐渐觉得这些嘴脸看上去竟然是如此地可憎。 他渐渐地低下了头去,说了一句什么。 由于声音太低而殿中此刻又太过嘈杂,除了他身边的父亲之外没有人听清楚他说得是什么。 凌风月皱了皱眉,开口道:“公孙公子,你说什么?我们都没有听清。屈老哥说的是否属实,那汪庭是否便是杀害屈小公子的凶手?如果是的话,公孙公子可不要想着包庇,听我这个长辈一句劝,留一个杀手在府中,可不是什么好事情啊。” 公孙云涛看着自己的儿子,有些担忧。 公孙悦再一次握了握拳头。 他道:“且不说锦瑟的本名到底是不是叫汪庭。单说这世间,叫同一个名字的人,有很多,总不能所有叫汪庭的人,都是杀害屈公子的凶手吧?况且我们亦是不知道我们家那位汪庭先生的身世背景,若是屈老爷子当真怀疑,何不亲自去问这位汪庭先生呢?哦,他现在正在北面忙驿路的事情,要回来可能还得几个月。若是屈老爷子等不及的话,干脆亲自跑一趟?” 大殿之内一片寂静。 屈忘秋的眼神彻底冷了下来。 凌风月挑了挑眉毛,无声地笑了笑。 而公孙悦低着头,心中却并不快意。 他方才趁乱说得,其实只有几个字而已。 杀得好。 活该。 第177章 新旧 剑宗作为中原江湖除去明宗之外——当然就算是算上明宗也未可知——最强大的宗门,封山门这种事情,乃是数百年来都未曾发生过的。凌络轩看着眼前峻险巍峨却不能进的挺立山峰,双手负于身后,静静而立,沉默不语。 他的面容依旧俊秀,眼神之中依然有星辰闪耀,身上的锦袍依旧是华美之极,就连其上所散发出的淡淡香料的香气都和以往无数个日子之中如出一辙,并没有什么变化。 要说唯一有什么不同之处,那就应当是他的面庞之上竟然出现了一些细碎的胡子,平生给这张素净俊秀的脸上添了几份沧桑与憔悴,阳刚之中透着娇弱,若是让一些春心荡漾的大胆女子看了去,说不定便会娇呼一声就地晕倒。 天下怎么会生得如此俊俏的男子? 凌络轩叹了口气,转身走向那辆自己已经用了很多年的马车。五老叔一直静静在马车之旁双手拢袖,垂首候着,见凌络轩走了回来,便低声道一句公子当心,佝偻着身子伸出手来,掀开了马车的车帘。 凌络轩抬脚上车,坐进车厢中之后,又叹了一口气。 五老叔一边抬起车辕掉转车头,一边轻声问道:“公子因何事忧心?” 车厢内的凌络轩缓缓闭上双眼,伸出一指点在了自己的太阳穴上,轻轻揉了起来。片刻后,他道:“剑宗闭山门,这种事情,在千年江湖之中少见,但却并不是没有。上一次剑宗有此行径应当是在五百八十年前,那是其门主为破大宗师而图道家的白日飞升而下达的荒谬命令;再上一次,则是七百年前其宗主信物、也是天下第一名剑斩龙剑失踪,导致剑宗宗门内乱,这才迫于形势不得不关闭山门,其后哪怕是内乱解决他们也沉默低调了很长时间,直到斩龙剑再次被寻回。” 凌络轩睁开双眼,眼神深邃,轻声道:“五老叔,你说,这次剑宗封山门,又是出于什么原因呢?” 五老叔沉默的驾着车,没有回答。做了公子这么多年的车夫,五老叔知道,此时公子虽然发了问,但也并不需要自己回答。 凌络轩也不再说话,在车厢的之中静静思考着只有他自己知道的事情。蜀山之地路多颠簸,再加上此行所去之地有些特殊,竟并无用马,只是单纯的靠着五老叔的臂力向前行进着。可五老叔的手臂之上却又并无肌肉青筋暴起,似乎就像是平日里出门买了菜提着回家的老人,闲庭信步,轻松随意。 淡淡的雾气渐渐在车厢之内生了出来。凌络轩的嘴角渐渐勾了起来,轻声道:“香啊……” 五老叔在前方应声道:“公子料事如神,老奴佩服。” 凌络轩摇了摇头,道:“五老叔,跟您说了多少回了,拍马屁这个事儿是要有的,但是要拍的风轻云淡一些。您这么多年,怎么还是这么生硬?再者说,我一直将您当叔看,您可千万别再自称老奴了,这又不是在家里,不是我的规矩,您可折煞我了。” 五老叔没有扭头,只是依旧轻声道:“我受恩于老爷,老爷当年让我成为公子的人,我便真成了您的人。最早一年,着实是把侍奉公子当成了任务来执行,没少挨了公子的骂。后来渐渐明白了公子心中大志,越发被公子行事折服,便将这一颗忠心交付给了公子。公子啊,老奴与家里的贵人们比不得,跟公子、老爷这些人相比,更是天差地别。” 凌络轩看着车内渐渐浓郁起来的雾气,乐了:“怎么五老叔?这马屁怎么还拍上瘾了?” 五老叔在凌络轩看不见的地方笑了笑,继续道:“真不是拍马屁,公子,老奴进府之前,也就是个江湖人,这些年来在府中磨了磨一身的匪气,总算是像了点人样儿,可有些骨子里的东西,不好改。您要真是那种像是剩下几位公子那样的纨绔,今后哪怕是生意做的再大,老奴也就只是老奴,绝不会跟您讲这些心里话。但您不同,尤其是这几年您从家里出来之后,变化实在太大。老奴打心眼儿里瞧不起那些只知道做生意脑袋里只有钱钱钱的江南家族,也只有像公子您这样的心怀大志、心怀整个中原之人,才值得老奴将这一条贱命交到您的手里。老奴说句不好听的话,若是公子几年前没有主动要求从家里出来,老奴恐怕有时候还真想一脚踹到公子的屁股上!这两年公子在外的磨练,实在是将公子打磨成了另外一个模样。或许在别人眼中,公子是锦衣玉食骄纵豪奢,可在老奴眼中,公子实在是已经改变了太多。别的不说,就这辆马车,别人以为是公子在向天下展示自己的财力,可老奴清楚,若是没有这辆车,单凭老奴自己,还真的未必能护得公子周全!如此重要的东西,公子竟然整整三年都没有翻修,也没有说要换新的,就已经让老奴感慨莫名了。” 凌络轩有些不自然的摸了摸鼻子,道:“五老叔,我以前在家的时候……真的有那么操蛋嘛?” 五老叔开怀大笑。 到底还是个孩子。 公子,前些年老奴还想过,要是我侍奉的是那位破门而出的大公子,现在该是一个什么光景? 现在已经不想了。 公子,跟着你,老奴已经知足了。 五老叔看着有些开始发紫的雾气,笑着朗声道:“公子,今日怕是一场恶战,人家来者不善,老奴只好接招了!” 凌络轩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瓷瓶,一边从中倒出了一颗圆滚滚的约摸指甲大小的药丸子,一边忍不住脸上浮现了毫不作伪的担忧之色,道:“五老叔,小心点儿,死这儿可真不值。” 五老叔接过小瓷瓶,笑着说道:“公子放心,按照江湖规矩,知会来意以后,咱们还得相互聊上一聊,不一定打的起来。就算打得起来,我狐假虎威,想来他们也要顾虑三分!” 凌络轩将手中的药丸子往口中一丢,将车帘放下。 五老叔呼出一口气,轻轻一拍车厢。刹那之间,车厢两侧的钢板像是突然分裂一般向前弹射挥折,如同一个人突然张开了双臂,将整个车厢包裹在了其中。车厢在此时变成了一个坚固的钢铁之桶,确保了里面凌络轩的安全。 五老叔缓缓转过身来,看着眼前出现的十几个蒙面黑衣人,咧开嘴笑了笑,道:“诸位,偷鸡摸狗不算好汉,遮遮掩掩绝非豪杰。你们既然用了唐门的毒,为何还要偷来剑宗的剑?蜀山此地一共就只有这两个宗门,你们如此欲盖弥彰,到底是想嫁祸给谁?” 黑衣蒙面人并无先后,尽皆持剑,无一人出声。 五老叔前踏一步,周身紫色浓雾化作气浪顿时掀出三丈尘土。只见他衣袖鼓荡,仿佛有莽莽浩气贯于他的衣襟之中,怒目而视,恍若天神。 “今日我家公子定要安然离去,我看有谁敢拦!” …… “门主,山下有争斗。” 唐不苦微微皱了皱眉头,轻声问道:“具体描述一下。” 灰衣唐门弟子点了点头,道:“是一群黑衣人围攻两个人,一个人是个锦衣公子,一个人是个车夫。不过那锦衣公子似乎没什么功夫在身,人一来就躲进车里去了。那老车夫却是个狠角色,一身气息绵长,弟子武学修为低微不好对那人的境界进行判断,不过想来应该是宗师境界了。” 唐不苦目光一凝,沉吟片刻,又问道:“那锦衣公子的车……是什么样的?” “弟子正想说,咱们唐门本就以机括毒药闻名,可依弟子的目光来看,那车端的是造的精妙!就算是咱们唐门来,也无非就是那个水平。车厢不大,却都是由精铁打造而成,且其中机簧精密,弹性优良,灵活巧妙,是寻常匠人难以达到的水准。“那灰衣弟子脸上有着明显的兴奋之色,道:”门主,我可是看了,那车夫按下机关之后,那车可是变成了一个铁桶一般,竟然承受住了武学大家九层楼高手的攻击!“ 唐不苦微微一笑。他知道自己门内这些弟子都是什么性子,一提到用毒和机巧,都是像疯魔了一般,犹如是吸了罂粟,不上手决不罢休。他沉吟了片刻,接着道:”按照你的描述,这位年轻公子,应当就是萧盟主身边的那位凌络轩凌公子了。那位武功高绝的车夫,应当就是那位传说中的他的贴身侍卫五老叔。胆敢在此处行刺这两位,不怕萧盟主和凌家怪罪么?那些黑衣人可有什么特征?能看出身……嗯?“ 唐不苦注意到灰衣弟子的脸色有些变化,眉头渐渐皱了起来。 灰衣弟子紧张地说道:”原来竟然是凌公子……门主,那些黑衣人手里拿的是剑宗的制式剑,可他们用的却是……咱们唐门的毒瘴啊……这恐怕……恐怕是要嫁祸给咱们唐门和剑宗啊!“ 唐不苦的眼睛渐渐眯了起来。 他说道:”哪种毒瘴?“ “迷……迷魂雾……” 唐不苦豁然起身,目光冷了下来,道:“传唐言喻!” …… 五老叔已经很久没有如此畅快地出过手了。此时的他仿佛化身为了一尊上古魔神,身形矫健如猿猱,双臂每次屈伸,必然狠狠砸中一个黑衣人的胸口,同时带起一口浓艳的鲜血,却被面罩闷在内里不得出,只能渐渐地晕染开来。这一切在渐渐重新汇拢的紫色雾气之下,愈发显得妖艳与血腥。 这名老人为何会如此强! 黑衣人们趁出手空挡交换了目光,皆是看出了各自眼中的凝重之色。上头给的情报中提到了此人的低调与非同小可,可绝不至于至如此巨大之杀力! 此时的五老叔仿佛像是换了一个人,以往不苟言笑甚至是有些木讷的脸上此时布满了狰狞的笑容。他狂笑着,呼喝着,双腿交替,不停奔跑腾挪跳跃。鲜血渐渐从喉咙之中涌了上来,渐渐将他的牙齿晕染成猩红之色。他渐渐停下了手中动作,严重的疲惫之色一闪而逝,却仍是嚣张而狂野地盯着一时不敢上前来的那些黑衣蒙面人。 瓷瓶在他手中被轻而易举地捏碎,锋利的断口刺入他干枯的手掌之中,令他渐渐混沌起来的头脑出现了几丝清明。他随手将碎瓷片抖落在地,一股脑将手里的七八颗小药丸全部吃了下去。 “你们用的是形意门的战阵之法……”五老叔的气息渐渐稳定了下来,脸上的张狂扭曲的神色也渐渐平复。他的眼神如鹰一般锐利地扫过,所有人都不敢与这头猛兽一样的老人对视。 “形意门曾经是老牌的四门三宗之首,后来没落,竟然被满是脂粉气的风华门所取代,这一点,老头子我想了很多年都没能想明白。” 五老叔嘴角一扯,用只有自己才能听到的苦涩声音道:“原本以为还是为公子擦屁股,谁知道竟然是冲我来的,不意竟连累了公子……” 他的目光看向了那辆已经成为了精钢铁桶,表面上却多出了一个惊人凹陷的特质马车,定了定神,感受了一下再次畅通无阻的经脉已经如同熔炉一般火热的内腑,估算了一下自己生命余下的时间,再次握紧了拳头。 黑衣蒙面人们皆是感受到了老人的死志与熊熊燃烧起来的战意,纷纷弃剑。 那本来也不是他们顺手的兵刃。 他们摆起了当今江湖之上已经没有多少人能够认得出来的古朴拳架。 老人咧了咧嘴。 新账旧账,早晚有要算清的时候。 他踏出一步。 便在此时。 “老头儿,知道你不是什么好人,但是随随便便死在别人家门口,就算我们不怕事儿,但来来往往的,也总嫌麻烦。” 老人抬起头来,在紫色的雾气中看到了立于干枯的树枝上一道鹅黄色的身影。 一个与方才他捏碎的差别不大的瓷瓶朝他飞了过来,他伸手稳稳接住。 “丧失二十年修为,总比死了要好。人得服老,不能一大把年纪了还总是豁了命上。” 她从枝头上腾跃而下,身姿轻盈。 一头短发在紫雾中微微摇摆。 显得有些俏皮。 第178章 知来者 老人沉默不语,在手中缓缓转动着小小瓷瓶,并不往口中送。他沉吟了片刻,还是先收了一身浓烈的战意,缓缓向黄衫姑娘行了一礼,道:“老头子见过苏少门主。” 江湖最近发生的事情很多,单是这蜀山之上,便有足足两件。一是剑宗封山门,再者,便是唐门门主终于宣布了唐门下一任门主继承人。 来人正是唐门门主继承人,苏沁。 苏沁扬起了脸来,向老人笑了笑,道:“其实两位来到此地,也并未提前知会我们唐门,想来应该是在处理一些你们的私事,我们本不该插手。但是既然这些不知道从哪里来的人用了我们唐门的迷魂散,想要挑拨我们唐门和萧盟主之间的关系,那我们也就不应当再继续客气了。今次出手有些晚了,还望老先生不要见怪。” 她身后的黑衣人蒙面人们在她说话的时候一动不动,而当她说完了最后一个字之后,他们一个接一个地向地上倒了去。身躯与坚实的地面相撞而发出的沉闷声响令老人沉默了少许时间,感受到他们尚且存留的稳定呼吸之后不由得由衷地夸赞道:“唐门之毒果然霸道,唐门之暗器果然玄妙。” 苏沁微微一笑,微微抬起手来,轻轻打了个响指,便有细微地破风声响起,肉眼几乎不可看见的细小黑针从倒下的黑衣蒙面人体内飞出,盘旋在苏沁的指畔飞速旋转,没过多久便将其上残留的血珠给甩了个干净。 “倘若您不介意,我便称您为五老叔前辈了。您的身份实在是这江湖上不为人知的秘密之一,还望您见谅。” 老人笑着摇了摇头,道:“苏少门主且随意便是。” 顿了顿,老人又说道:“若是苏少门主想要谈事情,就不要和我这个糟老头子浪费时间啦。我这就去将少爷从车里接出来,您看如何?” 苏沁低头,轻声道:“如此有劳五老叔前辈了。” 老人走到“铁桶”之前,轻声道:“少爷?您可都听见了。” “铁桶”里立刻传来回应,声音在密闭空间中撞来撞去,显得有些模糊,但五老叔还是听清了,忍不住笑了笑。 随后他的手掌抚上车厢侧壁的一处些微的凹陷,轻轻用力一按。 能抗住武学大家九层楼高手的攻击并基本保持不变形的钢铁之桶,在这一刻就仿佛是一个有了灵活关节的人,在几声并不算小的机括声与碰撞声中,再次折叠为一个华美的车厢。 苏沁的眼瞳缩了缩,望着车帘被缓缓掀开,望着那名面容俊美的不像是人间人一般的男子走了下车。 凌络轩看着苏沁,笑了起来,道:“一直想知道长青门楚门主如此少年英雄,他的良配应当是何种天下美人,今日一见,果然般配!” 苏沁再次低头,拱手道:“江湖也久传萧盟主身边第一谋士凌公子容貌,今日一见,竟是比女子还要光彩夺目,小女子自愧不如。” 凌络轩仰起头来哈哈大笑,只是笑不至一半,便弯腰咳嗽了起来。 五老叔上前一步,面容上有些担忧。刚想发问,却被凌络轩伸出的一只手来制止住,便将话语与忧虑咽回了腹中。 “武学大家九层楼,终究已经算是世间一流战力,单凭借死物,仍是无法完全抵御。被劲气透过车厢而受了些内伤,让苏少门主见笑了。”凌络轩直起身来笑道。 苏沁轻轻摇头,伸手挽了挽耳际头发,道:“凌公子身上并无武力傍身,却依然敢以身涉险,虽然不知凌公子此行究竟所为何事,但就这份身体力行的作为,却足以让人肃然起敬。小女子佩服。” “能让苏少门主佩服,那看来我凌络轩也还不算徒有虚名?哈哈哈哈……”凌络轩笑道:“既如此,因缘巧合,我便厚颜向苏少门主讨要一杯清茶解渴,不知少门主可愿让我去山门中坐坐?” 苏沁轻轻点头,道:“这是自然。” 顿了顿,她的眉间渐渐严肃,高声道:“唐门弟子!” “在!” 凌络轩有些好奇地向苏沁身后的浓浓紫雾中瞧了去,只见五名紫衣身影疾闪疾掠,几个纵跳便来到了苏沁的身后,稳稳立住。 苏沁并没有回头,只是看了一眼地上的那些黑衣人,清冷道:“这些闹事的家伙已经被我封了丹田要穴,你们将他们押往崖间,交由师伯仔细审讯,给凌公子一个交代。” “是!”紫衣弟子们尽皆低头应是,人影一闪,便向那些静静躺在地上的黑衣蒙面人行了去。来的这些唐门弟子到都是男性,运气内力扛几个人,倒还没什么问题。 凌络轩啧啧称奇,道:“中原江湖之中,论命令之通达,执行之果决,当属贵门。” 苏沁摇头笑道:“公子谬赞。” “管中窥豹,一叶知秋,少门主何须如此自谦。” 凌络轩袖袍一甩,将双手负于身后,笑道:“如此,便有劳苏少门主带路了。” 苏沁微微一笑,也转过身去,脚尖轻轻一点,身形便向前飘忽行去,只留下声音留在原地。 “请随我来。” …… 董烈阳已经在这一处狭小的洞窟之中爬行了近一个时辰,仍未看见丝毫光亮。若非是前面那狼尾上的毛发时而不时地轻轻触碰他的手臂,他真的早就支撑不住,精神崩溃在此处了。 所以这种地方,他是绝不会让胡大夫下来的。 手臂上再次传来颇为柔软的触感,让他被洞窟之中其余坚硬石头磨损的痛感得到了少许安慰。他倒是有些好奇,不都说狼这种东西乃是铜头铁尾豆腐腰么,怎么这白狼的尾巴却是如此柔软? 不过这白狼究竟要带自己去做什么?从最初见面之后它便将自己和胡爷爷领到了外面的一片山谷之中,随后便示意自己跟着它下到洞穴之中。这洞穴刚好能让白狼的身体通过,自己却只能将身体几乎完全贴在地面上才能继续前行。不过他倒是并不担心自己会在这洞穴之中被卡住,因为那白狼实在太通人性,既然已经没了敌意,便一定不会害了自己。 有几颗水珠从顶部的岩壁上滴落,砸到董烈阳的手臂上。董烈阳在黑暗中咧了咧嘴,幸好自己瘦了下来,否则就这么狭窄的通道,自己还真是束手无策。总不能让胡爷爷他老人家进来吧?他稍微顿了顿,便继续向前爬去。 除了窣窣索索的声音与时而不时地滴水声以外,整条洞窟再也听不见其他声音。 又是将近半个时辰过去了。 董烈阳开始变得气喘吁吁,他虽然确实没有以前那么胖了,可是丹田之中终究还是没能存留住一丝一毫的内力。现在的他也只能算是一个身体比较健康的普通年轻人,这么久的时间过去了,他的体力早就已经达到了极限。 “我需要……休息一下……”他看着前面那团若隐若现的白色影子,艰难道。 然后他愣住了。 白色影子? 他为什么能看到白色影子?这里难道不是应当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到么? 白狼转过身来,看着他,轻轻叫了一声。 他反应了过来,有些不确定地问道:“你要带我去的地方……快到了?” 白狼点了点头。 从完全的黑暗到目能视物,要么是这幽深的洞穴不再封闭,让外面的光透了进来;要么就是出现了什么光源。 董烈阳从地上爬了起来,缓缓站直了身体,嘴巴微张着,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白狼静静地蹲坐在他的身边,没有出声打扰。 长明灯不知道燃烧了多少年,烛火依旧在空气之中微微摇曳,一盏一盏在一层一层的石阶上井然有序地排列着,点亮了整片石殿。石殿两旁静静站立着两排身着盔甲与真人同高的石像,尽皆手持带鞘宝剑,以剑柱地,面容威严,栩栩如生。 石殿尽头是一方覆满了尘土的方长座椅,石殿中央是一口静默无声的棺椁。 董烈阳吞了一口唾沫,声音有些颤抖地道:“这是……神仙的墓葬么?” …… 北地之草原,夏日虽也不至炎热,但至少尚还未被大雪倾覆。草场长得茂盛,猛兽与牲畜迎来了这一年当中最舒适的时刻。草原人逐水草而居,一个个纷纷照看起了自己的牧场。对于他们来讲,年初时单于从中原地返回并不是灰头土脸,哪怕草原三雄一个都没能回来。因为单于至少迈出了所有草原人内心中最渴望迈出的那一步,那一步一直在草原人的心中酝酿了几百年。 草原上景色极美,可终究不能满足他们这些在马背上驰骋惯了的草原人的血液。那南边富饶而肥沃的中原土地,才应当是他们最好的归宿。 这是一片极为偏僻之处,荒凉而坚硬的土地之上寸草不生,突起的丘陵与沟壑交相差互,怎么看都不会是人能生存的地方。 可是偏偏,眼见有两个人一边交谈,一边向这处走了过来。 一个中年人,一个年轻人。中年人长了一张特征明显的草原人面孔,而年轻人却是做不得伪的中原人。 中年人抬眼看了看与前方离自己最近的那处丘陵的距离,在心中稍稍估算了估算,伸出手来示意年轻人随他停下脚步。年轻人的脸上虽然并未表现出丝毫的不自然,可我进的双拳却还是暴露了他心中的紧张。 “到了?”他问道,声音有些冷硬,像是这朔北的风。 中年人点了点头,随后拍了拍掌。 年轻人瞪大了眼睛。 地面上并不起眼的一处突然凸起了一块儿,随后方形的地面被掀开,从里面跃出了一个裸露着上半身的精壮汉子。 汉子一言不发,径直来到中年人身边,轰的一声单膝跪地。 中年人笑了笑,轻声道:“让我们的客人看一看我们草原人最锋利的齿。” 汉子点了点头,站起身来,伸出右手的拇指和食指,轻轻一勾,放入口中。 短促而尖利的哨声响了起来。 年轻人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 大地震动了起来。 第一匹狼从洞窟之中探出了脑袋。它幽绿的眼睛四下看了看,而后足有半人高、一人长的身躯从洞窟中钻了出来。 它喉咙里不停地咕噜咕噜地响着沉闷的声音,躁动不安地身躯来回的踱着步子。 接着是第二匹,第三匹,第十匹,第一百匹…… 荒原上一瞬间布满了灰黑色的身躯,它们簇拥着,低声咆哮着,仿佛为这片大地穿上了一层灰黑色的皮衣。 年轻人有些震撼地看着这一眼望不到边的狼群,张了张嘴,过了很久才感叹道:“真是……壮观。” “一共五千匹,原本分数十六个狼群,经过训练、繁衍、淘汰,已经全是可供我草原英雄驰骋的坐骑。有他们在,一般的中原人甚至是中原江湖人,根本不足为惧!” 中年人转过身来,看着年轻人,眼神仿佛夜空一样高远深邃。 “数百年来的隐忍与经营,我们决不允许中原人有任何反抗的余地。但我草原的三位最英雄的人物死了,我们没有顶尖战力,还是会输掉这场战争。所以,还请李先生务必要向罗洪蛮主传达到我们草原人的诚意,请高手来为我们助拳。” 他上前一步,握住了年轻人的手,沉声道:“大事若成,中原土地,我们草原人,只占三分!” 被称为李先生的年轻人重重点了点头,同样沉声道:“必不负重望!” 两人相视良久,而后哈哈大笑。 中年人挥了挥手,一直站立在他身后的汉子顿首,而后再次吹响了口哨。 不到十个呼吸之间,狼群再次消失于丘陵沟壑,仿佛从未出现过。 中年人面含笑意,轻声道:“李先生,相相信用不了多久,那座无双城将会再次回到你的手中,甚至还会有更多的中原人将会在你的庇护之下留得性命。你将会名垂青史。” “应当是遗臭万年才对。” 年轻人笑了笑,将双手负在了身后。 两人一同看向了远处的万里层云。 第179章 鬼 年轻人在接下来的几日之中,在草原人的帐中饮尽了中原从未尝过的割喉熨肺的奶酒,听尽了草原人豪迈而嘹亮的歌声,也尝试着和草原人们一同在篝火边上看着月亮起舞,用锋利地骨刀将大块儿的羊肉从架子上割下来,那羊肉被炙烤地流出金黄的油,滴在篝火之中发出滋啦滋啦的声响。草原人对待中原人向来如同残暴的野兽,可对待族人却愿意将性命相托。这一点上草原人和中原人没有任何两样。年轻人之所以能得到兄弟一般地对待,是因为中年人特意交代了,让所有人将他待如族人。 中年人的话,在这里没有人会违反。不是惧怕,而是发自内心的敬畏。 因为他是这片草原的主人,或者是神。 年轻人在一个清晨背好自己的行囊,走出帐篷,从中年男人的手中接过缰绳,翻身上马。 两人相互点了点头,年轻人轻轻用双腿夹了夹马肚,与中年人错身而过。 两人没再说一句话。 错身之后中年人自始至终再也没有转过身来。他将双手负在身后,久久地静立着。 一道鬼魅般的身影在他的身后浮现,也不顾中年是否能看见便微微垂首行礼。 “单于,那个人我们能……” “能。” 中年人轻轻一笑,道:“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这个人可以轻易地将自己的族人们背叛,无数人的生命将因为他的行为消逝在这片天地之间,而他却似乎没有任何心理上的负担,对么?” 身影点了点头,道:“如果我们草原人有这样的走狗,是要被断掉四肢扔到荒野里喂狼的。” 中年人笑着摇了摇头,问了一句:“你说,什么样的人才会如此地不当人子呢?” 身影似乎是愣了一下,摇了摇头。 “是一无所有的人呐。” …… 年轻人离开了草原人却并没有急着离开草原。他将马鞭盘了几折握在手中,放到额头处遮挡有些刺眼的阳光。北地没有令人汗流浃背的夏天,但是太阳却比中原任何一处都要来得毒辣。还不到半个月的时间,年轻人的皮肤就已经比以往黑了一个度。 他缓缓停下了马。接下来他将再次穿过整个中原腹地,前往那西南广袤的荒漠之中。一想到那金黄的世界里太阳依然会甚至是要比这里的更加滚烫,他的心情便不免有些烦躁。 当然这并不是他停下来的原因。他停下来是因为,他必须在正式进入中原地界之前规划好自己的路线。因为着实有些人的行迹他需要避开,那几个将他视为眼中钉肉中刺的人如今都混的不错,他没办法不当一回事儿。 他的脑袋和性命如今也值一些钱,那些人轰轰烈烈可歌可泣的时候,他也并没有闲着。好不容易可以更好的在这个世界上活下去了,自然是要惜命一些。 还有一个原因。 “你的伤怎么样了?” 他随手拍了拍地面,盘腿坐了下来。 冷冷的声音从地底传了上来:“还不行,丹田仍有暗伤。若是你能给我弄来点品质不错的丹药甚至是药材,我就能很快的恢复了。照着现在的进度,要想复原,我还需要半年。” “我能把你从地狱门口捞回来就算不错了,你还想着我给你弄点药?做什么白日梦呢?”年轻人笑骂道,“没那么多时间给你了,我最多在这里等你十天。十天,能恢复成什么样就恢复成什么样吧,实在不行路过一些城池的时候逗留几天,给你买点药就是了。” “十天的话就没有必要了,十天对我来讲几乎没什么作用,不如现在就出发。” 年轻人扶额,无奈道:“你这家伙脑袋里面装的是浆糊么还是说被人家打傻了?相对于我来讲你更应该是需要隐藏身份的那个人吧?在我做的事情败露之前要我命的只是数的过来的那几个人而已,可是你却是整个中原江湖人人得而诛之的混账。” “无所谓了。” 年轻人沉默了下来。他身边的那一地块儿悄无声息地向下凹陷然后移开,露出了黑黝黝地洞口。光线争先恐后地钻了进去,照亮了这不算很大的容身之地,还有那张冷峭而苍白的脸。 年轻人沉默了一会儿,道:“草原单于前几天刚给我看了他在洞穴里养的狼,不得不说,还真像啊……” 那人没笑,轻声道:“你我两个人,还是用鬼来形容比较合适吧?两个四处游荡灵魂无处可栖的孤魂野鬼。” 他从洞穴里钻了出来,瘦削挺拔的身姿如一杆钢枪挺立在阳光之下。他深吸了一口气,脸上微微见汗,仿佛真的是一个见不得阳光的鬼。 年轻人微微皱眉,看了看他悬于腰间的长刀,问道:“你难道不是应该用剑么?” “我父亲用剑我便应该用剑?天下没这个道理。况且我父亲用剑那也是近二十年的事情,在我八岁之前,他一直用刀。” 他转过身来,曾在葫芦口中不可一世的脸终于完完全全地暴露在了阳光之下。他看着和自己有着共同仇敌的救命恩人,轻声道:“让你失望了,紫电裂天并没在我手上,现在应该是在楚羽的手里。我也并没有拿到紫电裂天的传承,我父亲给我留下的一样东西是一枚玉扳指,就是我手上这枚。” 年轻人沉默了一会儿,道:“四神剑的传说原来是真的……那么紫电裂天在楚羽的手上,我们复仇的胜算便又小了。” 罗阳一边伸展身体,一边摇头道:“不,楚羽是不会尝试着动用紫电裂天的力量的。” “怎么?” “因为他将会是青锋不斩的剑主。”望着脸色骤变的年轻人,罗阳终于笑了笑,道:“四神剑的每一份传承都是不应该出现在这世间的存在,从没听说过有谁能同时将两柄剑都据为己有。传说中青锋不斩是其它三柄剑的克星,楚羽不会傻到扔下青锋不斩不要转而接受紫电裂天的传承。” 年轻人的面色不停变换,终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无奈地笑道:“这么说来,我当初的孤注一掷,还真是赌对了。若是不挟裹天下大势,想要杀掉楚羽,这辈子都是不可能的事了。” 罗阳看着逐渐陷入沉思的年轻人,一皱眉头,突然出声问道:“你不想知道我是如何知道楚羽是青锋不斩的传承人吗?” 年轻人被打断了思考却也不恼,微微一笑说道:“那是你自己的秘密,你不愿说,我问了也是白问。” 罗阳深吸了一口气。 “你是我的救命恩人,”他说,“当我跌跌撞撞翻过大山来到这片草原边缘,即将因为失血和内力枯竭而死去的时候,你把我从黑夜的边缘拉了回来。有时候我会想,也许是上天将我们这些被楚羽毁了一生的人聚在了一起,我们注定要团结在一起复仇。无双城改名换姓,你不再是那个无双李家骄傲的继承人;玄罗宗一朝覆灭,我也不再是那个飞扬跋扈的少宗主。我们的相遇只是两个一无所有的复仇者的相遇,你救了我,我便将我的命卖给你。你的头脑远比我的好用,从今往后,我便是你手下最勇猛的战士,虽然到现在为止我们也只有两个人。我将与你分享我的所有秘密,只要能助你将楚羽送到我的刀下。倘若有一天我先倒在了前进的道路上,你必须要接过我的刀,来完成我们最终的心愿。” 昔日无双城李家骄子望着昔日玄罗宗少宗主平静而坚定的眼神,悚然动容。他感受到了那薄薄的双唇之间喷薄而出的巨大心愿,像是拔地而起的荆棘丛林,在心上刺出了无数空洞。 他没办法拒绝。当然,他也不会拒绝。 李枫笑了,他伸出手来与罗阳的手紧紧地握在了一处。 “从今天起,我们就是同伴了,”他看着罗阳逼人的目光,丝毫没有躲避的意思。“我们两人将是这世间最紧密的两部分,从今日开始,永不背叛,永不离弃。” 陡然刮起的风将一朵乌云吹到了太阳的身前,仿佛是连老天都在闪避两人此时身上散发出的无形的光。沉默在两人之间久久的酝酿,直到太阳再次小心翼翼地从云层之后探出头来时,两人才同时放声大笑。 罗阳道:“我要跟你说的第一件事,是楚羽的父亲。那个男人本可以杀了我,却最终让我离开。因为他说楚羽是他的儿子,我应该由他的儿子来亲手杀掉。在玄罗宗的情报之中,楚羽的父亲应该叫楚苍,在十几年前就应该已经死了。而楚苍是上一任青锋不斩的剑主,所以楚羽将继承青锋不斩。” 李枫沉默了片刻,苦笑道:“我从未听说过这些江湖秘闻,果然大势力和小势力之间还是有着不可逾越的差异啊。” 罗阳没有回应李枫的感叹,继续道:“第二件事,你不在的这几天,我发现了一些有趣的东西。” 李枫一愣,道:“什么东西?” 罗阳道:“随我下来。” 他纵身一跃,又重新跳回了洞穴之中。李枫借着光看到了罗阳在洞穴下面静静地等着他,略微犹豫了片刻,他也纵身跃了下去。 环顾四周,李枫疑惑地问道:“怎么了?这跟我走之前没什么区别啊?” 这块儿由李枫亲手为罗阳养伤挖出的地下“屋子”,大约是个方圆三丈的小地方。除了李枫走之前给罗阳留下的一大块羊皮之外,什么也没有。 罗阳走到那块儿羊皮旁边,挥手掀开。 一个黝黑的洞口显现在了两人的眼前。寒气如同袅袅云烟缓缓从洞中向上漂浮起来。李枫张了张嘴,终究是没说出话来。 “这里的土质松软,你走之后我发现了这一点,没费多大力气就把那层浮土挖去了。”罗阳低声道:“谁也不知道下面会是什么,有可能是先人留下的宝藏传承,也有可能是万劫不复的陷阱绝境。话本小说里常有的奇遇出现在我们面前了,我们要不要下去?” 李枫问道:“你怎么没自己先下去瞧瞧?你不应该是会惧怕冒险的人。” “我重伤未愈,自己不敢下去。”罗阳伸了伸手,在那袅袅上浮的寒气中捞了一把,凝重道:“这寒气凝而不散,说明下面是极寒之地。这寒气若是我巅峰之时应当是丝毫不惧的,可是现在,没有你照应,我可能会死在里面。” 李枫这才意识到那看似如同仙境一般的寒气原来并不是像表面上那么温柔,他道:“可是我现在也只有武学大家五层楼的水平,我陪你下去,和我们其中任何一人自己下去,有什么不同吗?” “有,”罗阳说道:“在于意识。严寒孤寂之中,一个人哪怕仅仅只是待了半个时辰,也会觉得自己仿佛是待了一天之久。那种环境会影响他对自己体力和能力的判断,从而造成悲剧。而多一个人则不一样,两人之间的交谈可以使两人时刻保持清醒。” 罗阳看着李枫,缓缓道:“下不下去,你来做主。” 李枫没有让罗阳等太久,凝重道:“一有危险,立刻返回。我们两个虽然是鬼,但是这两条鬼的命,可是要比一般人值钱太多了。” “若是下面通往黄泉,不也正好么?鬼就应该呆在黄泉之中,永远不见天日。” “但也有可能是往生的奈何桥,或许我们过了桥,就能前往下一世。” “那杵到你嘴边的孟婆汤,你咽得下去么?”罗阳笑着摇头,“咱们两个既然已经成了鬼,就该在黑暗之中舔舐獠牙。倘若心中仍有做回人的念头,那么就会连做鬼的资格都失去了。这一点,你应该比我要清楚。” 李枫也笑了:“你想多了,我就是有点紧张,随口说说而已。” 罗阳纵身一跃,跳进了那一片漆黑之中。 李枫将一直绑在腰间的匕首抽了出来,深吸了一口气,也跳了下去。 洞内再次一片沉寂,像是一间废弃的墓穴。 第180章 少年的不少年 古朴而典雅的房间内摆满了名贵的古董。收藏这种事情永远都只是衣食无忧者才会进行的游戏,平民百姓永远不能理解这种不把钱财用在吃穿用度之上的行为。这间屋子里的所有古董的价值加起来恐怕能让一个普通的建业城中的三口之家安然生活整整三年,然而如此豪奢的摆设却只是被主人用来待客,这便是普通人根本无法触及的生活了。 本来么,这个世上能和建业城凌家在财富上扳手腕儿的势力,根本没有。 房间中除了古董文玩儿以外,自然就是用上好的木材打造的各式家具了。大到桌椅床凳,小到茶杯烟鼻,琳琅满目,应有尽有。被请来这间屋子中居住的人,会自然而然地生出一种只要还有下人能将水饭及时地送上,便是在此一辈子足不出户,也不是不可以的事情。事实上真的有长得极为美艳的婢女在极为妥当的时候轻轻叩门,柔和地将水饭放到黄檀木雕花的桌子上,再轻柔地退下去。等到她们估计着屋内人差不多已经将水饭都用完了,便再次轻柔地进来,将一切都收拾好再出去,丝毫没有烟火气息的脸蛋儿让她们看上去就像是神话故事里的田螺姑娘。 凌家人是真的没想让屋内的人出去。飞扬城公孙家的一对父子已经被“请”到这间屋子内生活了将近一个月了,凌风月连一次都没有来过。 公孙悦看着此时正躺坐在床榻之上认真读着手中一本古籍的父亲,苦笑了两声,道:“果然还是我太年轻莽撞了,把父亲也连累了起来,真是该死。” 公孙云涛的白发有些散乱,他的目光并未离开手中的书籍,笑得像是要咳嗽了起来,道:“别傻了,不论你跟那些混蛋说不说那些强硬的话,我们都会被凌家那个老不死的想办法找理由给留下来的。”老人家换了个更舒服点儿得姿势,将后背和屁股对准自己儿子,翻了一页书,道:“现在应该担心的不是咱们两个,咱们两个在这里花着他们凌家的钱占着他们凌家的地方,除了不能出门以外都还挺舒服的。我担心的反而是家里面,他们为了抓住汪庭一定会派人对咱们公孙府严加看守,我担心你娘和你媳妇儿会受不了。你想问他们为什么一定要抓住汪庭?当然是因为抓住汪庭就相当于抓住了咱们两个的尾巴,就可以杀咱们公孙家这只鸡给猴看了呀。不然你以为他现在养着咱们爷俩儿干啥?” 公孙悦心中一凛,有些担忧地说道:“那可怎么办?咱们就这么等着被他们一刀看在脖子上?我们总得做些什么吧?” “从很多年之前,凌风月刚刚成为凌家家主,我千里迢迢赶赴建业城揭发他们凌家那个管事得行径的时候开始,我一直都明白,凌家绝不仅仅是人们眼中看上去的那么简单。” 公孙云涛把书“啪”得一声合上。原来他也并不是像看上去那么平静自如,书中的字他一个都没有看进去。他翻身从床上下来,走到桌前坐下,伸手提过精致的壶来给自己斟上了一满杯,轻轻啜了几口后,道:“都说江南世家不近武艺一心经商,可是你看有多少出名的世家不囤几个打手、养几个江湖名宿?以凌家之财力,自然要有与之相配的保障手段,才能让他们姓凌的本家人安安稳稳地挣钱。这点道理,你应该是懂得的。别的不说,单就在房屋外面看守的那些人,虽说比不上汪庭,但是差之不远,而且胜在人多。要说他们派去堵截汪庭的人里没有几个好手,我是不信的。如今人方为刀俎,我为鱼肉,你当如何?” 公孙悦的拳头紧紧握住再放开,反复几次后轻声道:“孩儿没有办法。” 公孙云涛呵呵地笑了起来,道:“臭小子,这修通驿路的事情,可是由你牵头做主的,你老父我也只是在你背后稍作指点,提供钱财支持罢了。怎么,现在出事儿了,一筹莫展了,没辙了,就想要撂挑子了?” 公孙悦无奈地笑了笑,道:“爹,你就别调侃你儿子了。当时我筹划这件事情的时候,已经考虑到了凌家有可能对我们不满的情况,但是我是真没想到,他们竟会如此……须知,他们家凌络轩现在可是江湖盟主的左膀右臂!他们才是在谋江湖之财!万世之财!他们有什么资格……” “你会跟咱们飞扬城里的乞丐讲道理么?”公孙云涛笑着打断了自己儿子的话。 公孙悦一时语塞。 “你不会……你爹我也不会,凌家的人,更不会。在凌风月的眼中,我们就是如同街边乞丐一样的家伙,他或许不会介意将自己碗中饭食分给街边的乞丐一些,但也绝对不会容忍乞丐自己来碗中抢食。如果敢抢,那就该打,没有什么道理可讲。” 公孙悦苦笑着摇了摇头,道:“听爹这么说,倒还是我们吃相难看了?” “生意人,永远不要被吃相所牵绊了脚步。”公孙云涛悠悠地说:“况且我们也并不是乞丐,乞丐抢食只是为了填饱自己的肚子,而我们却是造福了整个中原。从这一点上来讲,我们的吃相并不难看。” 公孙悦叹了一口气。 “那天你的表现很不错,这些天我虽然一直没有夸你,但是我心里还是很高兴的。”公孙云涛缓缓道:“年轻人,就是应该有些以下犯上的勇气,要是连这点心气儿都没有,恐怕连前辈的高度都达不到,还谈何超越,谈何进步?” 公孙悦被突然而来的夸奖砸得有些不知所措,讪笑着挠了挠头。 “年轻就是好啊,年轻就是资本,”老人的脸上露出了一丝追忆之色,轻声道:“年轻可以肆无忌惮地用行动去实现自己脑袋中的一个又一个看似不可能的想法,渴望未知,不怕错误,不怕失败,因为有老一辈的跟在你们屁股后面收拾残局,有这些老家伙们为你们查缺补漏。就算你一无所有,也还有时间和岁月来为败局付账……” 公孙悦默默地听着自己的父亲发着感慨,总觉得这话语之中有些重要的东西他没有听出来。 “别瞎猜了,”公孙云涛笑道:“你爹我就担心出现如今的情况,所以开局便走了一步先手,稍微做了些准备。如果我们运气好的话,这一难关便能安然度过。至于说运气不好嘛……”公孙云涛快慰地笑了笑,道:“反正咱们公孙家也确实暴发户,折了就折了,没什么可惜的。” 公孙悦顾不得对自己父亲的不正经苦笑了,连忙问道:“爹您快告诉我,您的先手到底是什么?!” 公孙云涛,摇了摇头,将手中茶碗儿放下,道:“凌风月不与乞丐讲道理,我们也不与乞丐讲道理。但是这世上,还是有那么几个人,是愿意给乞丐们把道理讲上一讲的。对于这样的人,就算是凌风月,也不能不讲道理!” 公孙悦吞了口口水,不由自主地放低了声音,道:“爹呀,你还认识这样的人物呢?” “只是不知道,他能不能赶得上了……” …… 在楚羽、程五千、宋彤目瞪口呆的表情之下,一只如苍鹰一般体型与身姿的大鸟如同利箭一般从天空中直直向下坠落,在离林青的手臂只有不到三丈远的时候,繁密的羽翅陡然展开,即刻将速度降低了下来,像是一只从天空中坠落的纸鸢。林青毫不犹豫地伸出一臂,供这只大鸟降落。就算是已经张开了翅膀减速,可落于林青手臂上时仍旧生出了一声闷响。他的衣袖上出现了一道清晰而巨大的爪痕,露出了里面纹丝不动的手臂。 楚羽、程五千、宋彤三人霍然起身,都被这神俊的家伙给吸引了过来。是猛禽不错了,长喙倒勾,爪上的铁甲泛着冷光。楚羽啧啧了两声,看向林青,道:“可以啊你,你竟然还会养这东西呢?” 林青失笑道:“不是我养的。” 楚羽一脸不信,道:“不是你养的还能是野生的啊?野生的脑子有毛病吗自己往你身上扑?就你这家伙,如果真的是野生的你不早就把它弄死了吵吵着炖汤喝了?看你那伸胳膊的利索劲儿,一看就是演练过,不然怎么配合地这么默契?” 一旁的程五千和宋彤觉得楚羽说得极有道理,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 林青被楚羽噎得够呛,翻了个白眼儿也就懒得再和楚羽分辩,伸出另一只手来摸向了这猛禽的腿。 “你看你看你看,还说不是你养的!哪只野生的长得这么威猛的家伙能容许随便一个人往自己的腿上摸去?也太随便了吧!”程五千在一旁伸出一只手指着林青大呼小叫地起哄。这就是一个爱折腾地主儿,你想让她闲下来,那可真是难上加难了。 林青没有理会,取出了绑在那猛禽腿上的信筒之中的一页信纸,略微浏览,面色即刻凝重了起来。 楚羽扯了扯程五千的袖子,示意她别再瞎说话了。他走到林青跟前,问道:“怎么了?” 林青将信纸递了过去,道:“自己看。” 楚羽有些狐疑地看了林青一眼,接过信纸来。然而他只是扫了一眼,便立刻变了颜色。 “凌家这是……想干什么?” 林青道:“告诉你了这只隼不是我养的,是飞扬城公孙家养的。在他们家的那几天,我和他们家主谈的投机,共同认定了很多事情。建造驿路这件事情你们这些年轻人只是一时兴起便充满干劲儿,而我们这些还算有些江湖阅历人却明白,有些事情不是想象中那么简单。公孙老家主当时便想到了,这件事情一出,便有可能会遭到凌家的打压,便令这只信隼与我相认。他知道一旦凌家想要对他们家出手,他们家大概是没有什么反抗之力的,而他又认定了我有跟凌家叫板的实力……” 楚羽打断了林青的话,用一种难以置信地语气问道:“你那几天都跟人家公孙老家主吹了点什么牛?怎么就让人家觉得你能跟凌家叫板了?” 林青一愣,反应过来后恼羞成怒道:“什么叫吹牛?老子一个大宗师难道还对付不了一个自家人不练武的破家族了?这哪里是吹牛了!” 楚羽缩了缩脖子没吭声,拱了拱手示意林青继续说。林青白了楚羽一眼,继续道:“你也看到了,现在的情况就是,凌家确实以‘锦瑟’汪庭为由头,在他们凌家举办的江南大宴之上向公孙家父子俩发了难。现在公孙父子两人都已经被控制在了凌家之中,飞扬城的公孙府现在也被重重限制,需要我们去帮忙解救。” 楚羽问道:“若果真如此,那这隼又是谁放出来的?这信儿又是谁给咱们送出来的?” “你不会以为这么大的隼是在飞扬城中公孙府里养着的吧?”林青道:“就算平日时候深藏在府中无人能见,可这隼终究是用来送信儿的,在城中一飞,便举城皆知了!” “那是养在城外?” 林青点了点头,“这只隼是老爷子秘密养在城外某处的,养隼之人是他的心腹。因为此人不在飞扬城中,所以没有被凌家所控制。而公孙老爷子在去参加那场凌家的大宴之前便嘱咐了此人,若有异常则立刻送此信给我。” 林青看着楚羽,又看了看程五千和宋彤,笑道:“如何?敢不敢去建业城里大闹一把?” 程五千讪讪道:“咱们怎么走到哪闹到哪啊……就算我喜欢热闹,你们也不用这么迁就我呀?” 林青一笑置之。 三人一同将目光转向了楚羽。 阳光之下,已经不能再算是少年的楚羽像以往一样咧了咧嘴,轻轻地从口中吐出了四个字: “干他娘的。” 一时间,信隼高飞,鸣叫之声响遏行云。 第181章 死地 汪庭也好,锦瑟也好,他其实都并不如何在乎。就好像从前的时候她极喜爱两人结缘的那首千古诗句,他便以锦瑟示人。后来她知道了他的本名,便坚持不称他的化名,他也便以汪庭存活在这个世上。对他而言,如今只有她才是活下去的意义所在,倘若没有她,那么一切都无从谈起。 幸好,幸好当初出于不麻烦公孙家的想法,没有将她留在飞扬城中,这才能让他如今放手一搏! 她还在家中等我呢,我怎么可以死在这里?! 锦瑟,或者说汪庭,抬起头来,深吸了一口气,忍住身上剧痛,靠着背后的那一块巨石,缓缓站了起来。 在他轻薄的墨色长衫之下,已是伤口纵横交错的光景。微微一动,淌出的鲜血便让衣衫的颜色浸透的更深了一些。浸透了的衣衫沉重地贴在他的身躯之上,与伤口的不断摩擦令他时不时地皱起眉头,口中不断地倒抽着冷气。 有声音飘飘渺渺地从他四面八方若有若无地响起,是个颇为苍老地男声,却透露出了一丝极不和谐地尖细。 “不如束手就擒吧……这样你我也都方便……” 依靠着巨石的汪庭扯了扯嘴角,心道倘若这老妖精不是在顾虑忌惮着什么,早就闪身到他面前将他擒住了,哪里还会好言相劝?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身前,白色的雾气从极深的渊里不断升起,于他的脚边与眼前翻涌腾跃,像是传说中仙人脚下的云。他的脚微微动了动,便有碎石向下坠落而去,再也没有任何声息。 那有些尖利的苍老男声再次传来,道:“傻孩子,可不要想不开,那下面是云梦大泽的入河口,你混迹江湖的时间也不短了,应当知道云梦大泽这个名字对于进入其中的人来说意味着什么。你跟我走,只消照实说上几句话,我保证你不仅没有性命之忧,还能在江南安稳而舒适地度过你剩下的人生。何必如此糟践自己的性命,你说呢?” 汪庭沉默了片刻,低声道:“算起来,这应当是一笔稳赚不赔的生意,你们凌家还真是财大气粗啊。” “舍得花钱,才能有气魄赚钱。小兄弟你能正面硬接我那么多记鬼爪还没死,实在是后生可畏。以你的天赋与实力,只要我向家主举荐,想来让你做一个像我一样的凌家供奉是毫无难度的事情。而且你尚还年轻,等到了我这个年龄的时候,恐怕能成为凌家最为依仗的人也未可知!这可不是凌家要赚你的钱,这是双赢!” 汪庭轻轻地笑了起来。他说道:“有个人曾经说,我不适合做生意。我当时还不服,认为我只是没有经验,倘若能给我足够的机会,我未必不能在经商上完成一番事业。” 那声音没再响起。 “而现在我明白了,他是对的。我这个人啊,果然还是只能待在江湖之中。眼见凌家摆了一份这么稳赚不赔的生意在我面前,我却不愿意去做。” 他大笑了起来,朗声道:“有件事情还望老先生您转告凌风月凌家主。在这个世界上,终究还是有些一些东西,是不能够用生意的眼光来衡量的。人啊,还是要保留一丝最后的底线,才能算是真的来这世间走过一遭!” 他纵身一跃,衣衫上甩开的血滴在圣洁缥缈的云雾里点缀出了一道道惊心动魄的鲜艳。他的身体极快地消失在了一片白茫之中,像是之前坠落的石头一般,再无一丝声息传来。 一个满头银丝的老人面无表情地出现在了方才汪庭站过的地方。他面无表情地向下看去,眼角微不可见地抽搐了起来。 云梦泽,分为沼泽和大湖两个区域,一向被认为是江湖人的死地,如同北方的巫山,深埋了无数白骨。而对于老人而言,云梦泽远不只是在传说之中狰狞噬人,而是曾经真真切切地向老人露出了凶狠的獠牙。 老人曾险些在云梦大泽中丢了性命。 他抽动的眼角其实是因为他在飞速地思考,自己到底要不要追下去。 家主给自己下了死命令,必须活捉这个化名为锦瑟实名为汪庭的杀手。自己千里追击,实际上是带有一丝猫捉耗子的戏耍心理,不过一个初入宗师实力的杀手罢了,难道自己还能失手不成?自己这么多年来一直没有机会活动活动筋骨,好不容易在枯燥的生活中找到了一丝乐趣,怎么能轻易放过? 玩儿的有些太过了。老人有些羞愤地想到,竟然不知不觉间就已经到了大泽之地。若不是为了这个猎物,放在平日,老人宁愿去死也不愿再次来到这一处给他留下极重的心理阴影的地方。更出乎他意料的是,这个猎物竟然如此不爱惜自己的生命,还真的从这里跳了下去! 他曾经不是一个杀手吗?!一个杀手怎么能不爱惜自己的生命,怎么能不怕死呢!对于杀手来讲,难道不应该是越不怕死越容易死吗?! 老人这一辈子,尤其是到了现在,最不能理解的就是那些不珍惜自己生命的人。他觉得这个世界上不会再有什么事情是比活着更为重要的了,如果有,那也只能是好好活着。 所以他决定不再以身涉险。云梦大泽之中有什么他再清楚不过了,他不认为这个猎物有活下来的可能。 而且与这个猎物相比,甚至与这个猎物身后的那个小小的家族相比,自己的生命才更有价值一些。 相信家主他也是这么认为的。 于是老人的面色逐渐放松了下来,最终带着满意地笑容离开了这里。 云雾翻涌,一切归于寂静,仿佛从未有人来过。 …… 寒气如同蛆虫一般无孔不入地钻进李枫和罗阳的身体之中。但是出乎意料的,虽然一开始的寒气是逐渐冰冷的,但随着他们的深入,仿佛是在越过了某一个“界限”之后,温度便不再继续下降。不过虽然这温度保持在了一定的水平之上,但是依然是让两人的四肢逐渐的僵硬了起来,血液也开始流通不畅。两人心知肚明,虽然一时无事,但是倘若在这环境里待的时间长了,恐怕谁都无法安然返回。 而眼前的洞穴却依然幽深,走到此刻,依然是没有丝毫异样出现。 李枫哆哆嗦嗦地呼出一口寒气,道:“莫非这洞穴是天然形成的?或者是某种野兽打出来的洞不成?怎么都这么久了,还是一点不同寻常的东西出现?不说宝藏或者先人洞窟之类的东西,除了寒气之外甚至连其他的危险都没有,实在是让人心生绝望啊。” 罗阳摇了摇头,虽然也是嘴唇被冻得发紫,但却比李枫看上去要好很多。他沉声道:“李枫,你脑子好用不假,但是在野外生存和细处观察上,却是不如我。当然这不怪你,你非打打杀杀的那种类型,未曾为实力亲身涉险,经验不足也实属正常。你仔细看我们的头顶。” 李枫闻言抬起头来,向罗阳伸手所指的那一处看去。他不由得瞪大了双眼,一时间竟然忘了寒冷,奇道:“这是什么?” 原来他看到的,是深浅不一高低不一的五道凹痕,从他们来处一直向深处漫延而去,构成了他们头顶的山壁。由于此处寒气过盛,土壤与岩石中稍含有的一些水分也便凝结成了冰,一块一块的冰碴冰块覆盖在这洞穴各处,为头顶的凹陷做了极好的掩饰,若非是极为仔细地观察,绝不会注意到这一点。 罗阳微微一笑,伸出手来,指尖朝上,掌心面对李枫,道:“你看,若是把这洞穴横切了,这凹陷的轮廓与这一个人手指上的轮廓,是不是挺像的?” “是挺像的……” 李枫喃喃道,而后陡然变色,真真正正切切实实地倒吸了一口寒气,不顾口腔内被冻得生疼,他惊叫道:“难道……难道这洞穴,是一个人一掌轰出来的不成?!” 罗阳不再言语。他说了,李枫是个聪明人,而且比他自己要聪明的多了。他虽然喊出来的是一个问句,但是不需要任何人回答,他会自己消化这其中令人震惊的答案。 李枫咽了口唾沫,拍了拍罗阳,问道:“兄弟……能一掌拍出这么……深的洞穴,得是什么样的修为?宗师?大宗师?” 罗阳苦笑着摇了摇头,道:“不知道,总归是比我父亲生前还要强就是了。” 李枫深吸了一口气,肺部刺痛令他痛苦地皱起了眉头。他想了想,道:“如此看来,这洞穴深处恐怕不是什么先人遗府了,而应该是一处……战场?” 罗阳点了点头,道:“极有可能。这一掌,便极有可能是他们交战之时所形成的痕迹。所以下面,必然会有一些他们打斗的痕迹,残留的剑意或者武学精髓。甚至会有一具失败者的尸体也说不定。我仅仅是看这些凹陷,便已经有所触动,若是能近距离观摩他们打斗的中心场所留下的一些事物,说不定我便能再进一步!” 李枫虽然习武资质远不如这些江湖上的天之骄子们,但依然算是一个身怀武艺之人。他听完罗阳的话之后,立刻再度仔细看向那些凹陷,果然感受到了一丝极不寻常的感觉,仿佛是一股脉络在向着某处引导。他知道这脉络在自己眼中有些不知所谓,但是在罗阳的眼中却是异常清晰。于是他当下点了点头,郑重道:“那我们就继续向前走!能提升你的实力,就是提升我们两人的实力,就是再为我们复仇的道路上再添筹码!为此我们不应当畏首畏尾!” 罗阳看着李枫,沉默了片刻,道:“你的身体只能再撑两个时辰了。我们从开始到这里总共花了两个时辰,保险起见,我们应当返回了。” 李枫摇了摇头,道:“我还能坚持。而且从上边下来和从这边上去是不一样的,从上边下来是我们的环境条件是越来越恶劣,体能消耗是越来越大。而我们上去时寒气会越来越少,已经在严寒中待了很久的我们可以在这个过程中节省体力甚至是恢复体力。所以我还可以陪你向前再走一些。” 罗阳知道他无法拒绝李枫。他又沉默了一会儿,道:“那么我们再向前走半个时辰。半个时辰之后,如果我们依然是一无所获,我们便立刻返回。” “好。”李枫答得很干脆。 没有人提出让一人返回一人继续深入,哪怕这个方案或许确实可行。 因为两人此时同生共死。 …… 半个时辰很快就过去了。 而横在两人面前的却是一条断头路。 是的,没有路可走了,面前是一面光滑耸立的土墙,顶上的凹陷也到此处戛然而止,这如同被一刀斩断的决然之感让罗阳胸口一阵发闷。他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摇了摇头道:“走,我们回去吧。” 李枫没有刻意去关照罗阳脸上若有若无地一丝失落神色,点了点头,两人便一同转身。 便在此时,几声轻响在两人的脚下响了起来。 罗阳脸色骤变,大声喝道:“不好!” 然而须臾之间,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 裂缝刹那浮现而后立刻扩大,脚下的土岩即刻崩碎,一个巨大的全新洞口出现在了两人的脚下。 两人自然而然地跌落了进去。 这是一片冰晶筑成的世界。原来他们在上方所感受到的逼人的寒气,只是从这片空间之中逸散出去的微不足道的一部分而已。 只一瞬间,李枫和罗阳便已是浑身僵硬,失去了意识。 在罗阳的眼前完全陷入黑暗的前一刻,他似乎听到了一声若有若无地叹息…… …… “屋顶上有动静!” 公孙悦突然停下了手中正向茶碗中倾倒的茶,低声急促地说道。 公孙云涛面色微沉,合上了手中的书本。他也确实听到了屋顶上的几片砖瓦被踩动的声音。 父子两人对视一眼,皆是看到了对方眼中的紧张与无措。 不多时,敲门声响了起来。 第182章 出剑之由 公孙悦与公孙云涛两人对视一眼,没有立刻前去开门。公孙悦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环顾四周,最终还是选择了桌上那把亮闪闪的削水果水果的刀,将之紧紧握在了手中。回身一看,他却几乎笑出了声。原来自己的父亲面容严峻的将静静立在门后的扫把抱进了怀里,看上去异常滑稽。公孙悦的笑容渐渐褪去,心中不免生出几丝凄凉之感,凌家在屋中几乎没有留下什么可以当做武器用的趁手家伙,这把手中看上去唯一可以对人产生性命之危的水果刀,也还是今早他刚刚向进来送水饭的丫鬟讨要来的。凌家就希望他们父子二人完全变成毫无反抗之力的小白兔,想要宰杀之时便不需费太大的力气。 现在看来,是宰杀的时间到了,公孙悦心中想。这个时间是午休时间,从他们被困在这间屋子里开始到现在半个多月,从没有任何下人会在这个时候来敲门。再加上刚刚房顶上传来的那声轻响,公孙悦实在不能产生什么好一点的联想。 父子两人再次对视了一眼,而后都缓缓点头。公孙悦将那水果刀倒持着藏入袖中,准备前去开门,如果有什么不测就用这寒冷的刀锋割断心怀歹意者的咽喉——当然这是他想当然得想法,他并没有考虑到自己的身手到底能不能完成这种高难度的动作。相比之下他的老父亲倒是找到了比较适合自己的定位,老人家手持扫把悄悄走到了门边,门开之后他便处在了将要进门之人的盲区之中,手中扫把的把儿便可以轻松击中那人的后脑勺使之昏迷甚至死亡。从可操作性和成功率上来讲,无疑还是老人家的这种被俗称为“敲闷棍”的行为方式更高一些,公孙悦一边出着冷汗一边在心中赞叹一句果然姜还是老的辣。 门悄无声息地开了,正对着门的公孙悦双腿一软,险些就跪了下去。门口青衣小厮静静地站在一名凶神恶煞的壮汉身后,壮汉眉毛横飞入鬓角,一双牛眼如铜铃,仅仅只是站着不动便有一股危险的气息从他身上弥散了开来。 死亡的意味疯狂地钻入了公孙悦的脑海之中,轻而易举地击溃了他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心理防线。果然是凌家按捺不住了吧?这样的壮汉恐怕一掌就可以将他们父子的任何一人拍个吐血身亡! 一声尖啸要见就要从公孙悦的喉咙之中呼啸而出,却不知从何处飞来一块不知名的暗器击打在了公孙悦的胸膛之上。公孙悦胸口一阵剧痛,只觉得自己的胸骨都塌陷了下去,尖叫便被他生生咽了回去。他痛苦地弯下腰来捂住自己的胸膛,在壮汉面前露出了不可饶恕的破绽! 壮汉前踏一步! 公孙悦猛然抬头!脸上方才的痛苦之色尽数消失,唯有冷漠之意在瞳孔之中跳跃。他猛然跳起,右手中倒提的水果刀首先划破了他自己的袖口,而后决然而冷酷地向壮汉的咽喉处割了过去! 鲜血飙射而出,喷溅了公孙悦一脸。 公孙悦愣住了,躲在门后的公孙云涛也愣住了。他们都绝然没能想到竟然可以这么轻易就得手。要知道公孙悦并无任何武艺境界傍身,而那壮汉单是一眼看过去,就明显有着至少武学大家前两层楼的实力! 就这么轻易地被公孙悦割了喉? 壮汉的身体轻轻一晃,就要向前倒去。然而其衣物一紧,身体才倒了一半便停在了半空,然后缓缓被拉了回去! “不请我进去坐坐?” 一直低垂着头颅的青衣小厮忽然开口道。 冷汗再一次如浆般洗刷了公孙悦的身体。他这才注意到原来壮汉的身后已经插上了一把泛着幽光的匕首,那个伤口处的血液早已不再继续向下流,在匕首手柄周围凝固出了一圈黑色的血块。怪不得大汉一直都没有任何其他的动作,甚至匕首临喉面色都没有任何变化,原来他其实已经是……一具尸体了! 而显然,那一直默不作声的青衣小厮正是凶手!能悄无声息地做到这一点的,必然实力深不可测! 青衣小厮缓缓抬起头来,露出了一张冷若冰霜的年轻的脸。他一步跨了进来,轻轻将壮汉的尸体放在地上,看也不看向门后,说道:“老先生,把您的扫把放下吧。要是凌家真有人想杀你们,别说水果刀和扫把了,就是把传说中的四神剑送到你们手里,你们也逃不了丧命的下场。” 躲在门后的公孙云涛讪讪地放下了手中的扫把。他看了看被喷了一身血渍的公孙悦,想了想,便张口想问青衣小厮的身份与来历。 却又被青衣小厮抢了白。 “我是个杀手。”青衣小厮的脸色平和,毫不认为自己将这见不得光的身份说出来是一件多么不合适的事情。 “我是……林兰的朋友。我正在调查一些事情,最近几日恰巧在建业城中。今早碰到了林兰,他托我来帮他讲你们从这里救出去。” 这名冷峻的年轻人语速极快,根本没有给公孙父子任何打断、询问的机会,继续道:“林兰和林青正在为我们争取时间,运气好的话我们能有一个时辰,运气不好的话,一炷香之后凌家养的那些打手护卫们就会将这里包围。所以没有时间废话,你们现在就跟我走。” 公孙悦觉得自己就像是在做梦一般,愣在了原地,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公孙云涛老爷子大步走到自己的儿子身前,跳起来一巴掌拍在了他的脑袋上,呵斥道:“听不懂人话么你?!走!” 然后老爷子转过脸来,对年轻人笑道:“这位小兄弟辛苦你了。年轻人没见过世面,有些慌了。” 冷峻年轻人摇了摇头,轻声道:“我比你儿子要年轻多了,这跟年龄没有关系。有些时候,人总是被逼着去做一些本不属于自己应该去承担的事情,然后做着做着发现自己原来已经长大了。” 没等公孙父子对他这番莫名其妙地话有所回应,他便转过了身去,走向了门外。 …… “能在这里碰见方甲兄弟,还真是幸运啊,省去了我们不少事情。” “嗯,你这个方甲兄弟我注意过,确实是一个可造之材,不过也确实是一个可怜之人。他来建业城中,还是为了追查李枫的下落?” “是啊,李枫那个王八蛋,哪怕是当初被饶了性命,仍然是对方乙姑娘下了狠手。这种丧尽天良的杂碎,如果我要是碰上了,也不会饶他性命。” “嗯……瞧见没有,来人了。走在最前面那个长得漂亮的不像男人的老妖怪,就是凌家家主凌风月。” “呦你还别说,长得还是真好看。你比他小多少?十几岁?还是二十几岁?他可比你还显年轻来着。” “得了吧你,你这是离得远,看不见他脸上抹的好几层的油还是粉。就那种妖精似得老家伙,不会有多少姑娘喜欢的。像我这种天生丽质的,才会比较受各个年龄段儿的姑娘欢迎。” “这可是你说的。我可是记得你告诉过我你是有家室的人,等我以后有机会见了你老婆,一定把这几句话原封不动地转告给她。” “……我刚刚说话了吗?没有没有。” 建业城整座城最中间的那条道路之上,林青和楚羽两个人颇为随意的站立着,一边谈笑一边对迎面走来的一排浩浩荡荡的人群指指点点。三个时辰之前他们刚刚翻越了中原三大雄城中最为“秀气”的城墙,进入到了建业城中。入城半个时辰之后于一间茶馆之中偶遇方甲。三人于一个时辰之前分开,方甲前往囚禁公孙父子的府邸,而林青与楚羽便来到了这里。 半个时辰之前,一道凌厉且张扬的剑气自楚羽手中的铁条之上冲天而起,纵横整个建业城一周之后,笔直地刺向那座天下最恢宏而精致的大殿。 被大殿中一道同样是冲天而起的箭矢击中,于半空之中轰然炸响,双双消散。 本来熙攘繁华的街道一瞬混乱,行人与百姓纷纷尖叫着向自己家中或者其他客栈店铺里逃窜而去,躲避着这两个不知道是从哪里突然冒出来的外乡人。 林青笑着问楚羽:“怎么样?这应该还是你第一次被恐惧吧?” 楚羽点了点头,看着那些从门缝里或者窗口里露出来的充满惊恐与厌憎的眼神,低头沉默了一会儿,道:“这滋味儿,不是特别舒服。” “那是因为在他们的心中,谁对他们好,谁就是好人。其实对于大多数人而言,爱憎永远都出于自私之心,所以正邪从来没有一个明确的界限,而是要看绝大部分人的利益。符合绝大多数人利益的就是正义的,背离的就是邪恶的。” 楚羽咧开嘴笑了笑,将铁条的木柄按到了胸口,道:“但是这世间,还是应该有着高于所有人情事故的道理与底线,不是么?” 林青看着这个已不能再算是少年的少年,笑着点了点头。 楚羽的嘴咧的更开了一些,晃了晃手中的铁条:“那这就是我出剑的理由。” 林青道:“出什么剑,你这就是一把破铁条。” “我再告诉你一遍,这是我爹当年用过的家伙,在我找到青锋不斩以前,这铁条将在我手中恢复它以往最灿烂的光彩!别拿铁条不当剑!” “我发现你小子今天话实在是不少,你是不是紧张啊。” “呸,我可是见过大世面的人,怎么会紧张?你今天的话也不少啊,难不成你也是紧张了?” “哎,我不像你这么虚伪,我承认,我就是紧张。我多少年之前跟那凌风月老家伙打过交道,着实是一个比较难缠的家伙。” 看着已经停下了脚步的以凌风月为首的一行人,林青感慨道:“你瞅瞅,连安全距离都替我们考虑好了,一点受到挑衅之后应有的愤怒都没有,这份养气功夫,老子是自愧不如的。” 楚羽抬起头来,望着对面的那仍旧站的笔直如同一面旗帜的凌风月,仿佛看到了十数年甚至是数十年之前的江湖。 那应该是一个多么风流而厚重的江湖啊。 …… 凌风月看着站在自己身前不远不近的两个人,恍惚间仿佛又看到了当年自己觥筹交错叱咤风云的年代。他被自己这突如其来的怀旧搞得愣了一下,然后意识到原来自己已经算是老了。 终究是年轻人的世界了。 他缓缓笑了出来,拱手道:“凌某见过楚门主,见过林先生。两位贵客来咱们建业城,怎么不提前说一声,凌家也好拿出相应的规格来招待二位。以这样的方式来通知凌某,霸气倒是霸气了,只不过影响了咱们普通百姓的生活,终究是不美。两位说是也不是?” 楚羽笑了笑,昂然出声道:“却是不知倘若凌家主当真若是知道了我们两个小鱼小虾来建业城做客,究竟是拿出美酒,还是拿出刀斧来呢?” 凌风月道:“楚门主说笑了。古时猎户就有言,朋友来了有美酒,敌人来了有弯刀。两位既然是贵客,自然只会看到美酒。两位实在是多虑了。” 楚羽道:“凌家主说的这古话,好像是草原胡人那边的俗语吧?” “哦?是吗?老朽只是听说过,觉得有趣,便拿来用了。没想到楚门主还对草原胡人的文化有所研究?” “研究谈不上,只是家师之死终究与胡人脱不了干系,不敢轻忘。” “实在抱歉,是老朽冒犯了。” 凌风月微微躬身,向楚羽告歉,姿态放的极低。 楚羽摇了摇头,没有再多说什么。 凌风月道:“我们在大街上就这么喊着话,多少有失我们的身份。不如我们同去府中,一边喝茶一边详谈,两位看如何?” 楚羽和林青对视一眼,点了点头。 “如此便叨扰了。便请凌家主带路。” 第183章 何处不战场 小巷无人,方甲迅速将目光在四周巡视一圈,确认了没有耳目之后,这才从容地自一面砖墙之后转了出来。他的身后紧跟着公孙父子两人,皆是小心翼翼轻手轻脚,好似做贼。 “不必如此,这里确实没有什么人,大概是楚……林兰刚刚搞出来的动静太大,将人都吸引了过去看热闹吧。”方甲淡淡道。 从房门里出来以后,公孙父子两人这才惊恐地发现,称得上精美的府邸庭院内横七竖八排着紧闭双目的人。有穿精致衣裳的丫鬟,也有同方甲身上一致的小厮样式的青衣,还有管事、护卫等等总共十余人。若非方甲淡淡地说了一句这些人只是晕过去了,恐怕公孙父子俩就要受不了这等刺激,当场瘫软在地走不动路了。绕是如此,他们依然是重新对于这个冷峻年轻人实力的认知,同时也对出逃的成功注入了不少信心。 “其实……林兰就是楚羽吧?那个新任的饱受争议的长青门门主。” 公孙悦紧紧跟在方甲的身后,突然开口问道。 听到这个问题的方甲身子明显一滞,却没有停下脚步,仍是一边向前走一边问道:“果然还是我说漏嘴了么?想不到你竟然这么敏锐。” 公孙悦苦笑着摇了摇头,道:“也不是您说漏了嘴,只不过我们也不是聋子,刚刚路过那条街的时候,凌风月叫的是楚门主。” 方甲点了点头,道:“既然如此,那便是了。” 公孙悦有些意外地道:“这就承认了?难道不需要隐瞒一下么?” “楚羽让我不要主动暴露他的身份,但是你既然是自己猜出来的,我也懒得再替他打什么掩护了,怪累的。”方甲顿了顿,接着道:“而且林兰这个名字……也太难听了点吧?” 不知真的是因为方才楚羽在那边闹出的动静太大,还是其他什么别的原因,这一路上一行三人竟然连一个人都没有遇到。公孙悦原本紧张的心情终于渐渐放松了下来,他转头想要跟自己的父亲说两句话,却发现父亲的脸色依然严峻而紧绷,这使他心中一凛。 “有什么问题么?”他压低了声音问道。 公孙云涛点了点头,同样低着声音道:“没有人……就算是楚门主方才一道剑气惊艳了整座建业城,但是也不至于所有人都被吸引了去。而且楚门主如此张扬,城中百姓不明是由,应当是唯恐避之不及才对,可这里连一丝人气、人声俱无,没有事情才是真的出鬼了。” 话虽然这么说着,可是路还是依然向前走。明显要发生些什么事情的场景却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着实让三人心中渐渐没了底起来。公孙悦没来由地打了个寒颤,他忽然觉得仿佛在这些街上的某处总有着一双眼睛在盯着他们看,他们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那双冷漠而无情的眼睛。这场逃亡开始像是一场宿命的安排,最终仍然是通向死亡。 方甲停下了脚步,泛着银光的匕首开始飞速在指尖旋转了起来,像是一只翩翩的蝴蝶,却充满了冷厉的意味。他微微偏头,对身后的父子两人说道:“过了前面这个巷子,再向右穿过三条街,就能到城墙边缘。从城墙处想办法翻出城去,就有人在城外接应你们。只不过现在这条巷子既然已经走不通了,我也只能把最后的目的地告诉你们,由你们自己去找到那处地方了。” 公孙悦看着眼前这个比自己还要年轻的背影,喉咙处突然有些哽咽,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公孙云涛微微上前一步,拱手低声道:“小兄弟,今日之事,公孙家没齿难忘。倘若……倘若今日我父子二人当真能渡过难关,苟活于世,来日必将倾尽所有报之!” “别谢我,我们素未相识,我只是受楚羽所托而已。你们如果非要谢或者报答的话,等你们再次和楚羽见了面再去报答吧。” 方甲顿了顿,轻声道:“当然,也可能谁都度不过去这个坎儿,那也就交代了。” “你们快跑吧,我尽量为你们争取出城的时间。” …… 小巷对面站着满头银发的老人。满头银发的老人将双手负于身后,静静地看着那走入这条死路后停下的三只猎物。猎物们好像是说了些什么话,然后靠后面的那两只便转身向其他街巷里跑了去。 老人并没有追上去。虽然家主交代了那两只猎物必须重新活捉回笼子里,但是这种没有难度的事情,远远不能满足他捕猎的兴趣。 而站在最前方的那个可以。 在云梦大泽前已经受了一肚子气的老人绝不允许这一次还不能够酣畅淋漓。他要用最快的速度解决掉眼前这只原本并不在猎场里的猎物,而后将另外两只猎物抓回,交由家主处置。 而眼前这只猎物不过是…… 老人瞳孔一缩。 猎物已经悄无声息的消失在了他的视野之中,只剩一道若有若无的气息始终锁定在他的身上。 老人有些错愕,觉得事情有些荒谬。怎么?难道猎人与猎物的身份,还能互换不成? 只不过是一个连宗师实力都还没达到的杀手罢了! 老人的身形骤然而起,五指刹那呈爪形,长而尖利的指甲在阳光之下泛着银绿色的冷光。就是这一对鬼爪,将已经进入宗师境界的杀手锦瑟逼得跳下了绝境中的高崖。花白的头发在空中纷乱飞舞,像极了一条条噬人的狂蛇。 老人挥手,强烈的劲气从指甲上喷涌而出,奇诡而又迅速地向一处屋檐下暴射而去。瓦片应声碎裂,青色身影翻飞之中银色光芒一闪而逝,方甲的嘴角溢出一丝殷红,“噔噔噔”倒退几步方才站定,手中匕首不再如同蝴蝶,被他静静地倒提,随着他的手腕儿不停地颤抖。 匕首之上,五道深深的划痕清晰可见。 方甲轻轻地吐出了一口气,一直冷峻的脸上竟然在此时露出了笑容。他看着不远处轻轻落地的老人,轻佻道:“老先生,身体还行啊?怎么称呼?” 老人眉间一挑,道:“老朽名姓向来不响,不足为外人道也。不过你这年轻人到还真是后生可畏,这一身本事,怕是有些师承吧?不知可否报上名来?” 方甲手腕终于不再颤抖,匕首再一次化为了他指尖的蝴蝶,他笑道:“您若真觉得我有师承,那向来定然是看出些什么喽?您不妨多猜几个,我有的是时间陪您玩儿。” 老人低下头来摇了摇,道:“莫要将老朽当成愚笨之人。年轻人,我愿意跟你在这里闲聊,是因为我愿意等你将状态调整到最巅峰的地步。对于猎人来讲,猎物太强大,固然会有相应的凶险,但若是猎物太过弱小,那也便没有了捕猎的乐趣。所以,你现在有没有调整到最佳的状态了呢?可不要等下还没等我这个老家伙活动开筋骨,你便被我开膛破肚了。” 方甲咧了咧嘴,道:“那老先生可要接好了,我去年才刚发了誓,以后谁要是再不把我正眼儿当个人物看,我非要让那人付出点什么不成。” “年纪轻轻,倒是不知道从哪里学会了大言不惭。”老人失笑摇头,伸出手来对着方甲勾了勾,大声道:“来来来,让我瞧瞧你能把我身上的哪一部分给留下来?” “一试便知!” 银灰色的光影再次闪动,老人的指甲再次划破长空,在这一处已经被清场了的小巷中,实力悬殊的战斗再一次打响。 …… 茶是上等的好茶,茶杯是上等的好茶杯,茶壶也是上等的好茶壶,那么享用这些东西的人,似乎理应是这个世上上等的人才对。 凌风月啜饮一口,便将茶杯放回了桌上。他再次含笑望向楚羽和林青两人,道:“我猜此次两位匆匆忙忙地赶来咱们建业城,是为了飞扬城公孙家父子,我说的可对?” 楚羽坐在客位,点了点头,沉声道:“正是如此。凌家主是个明白人,也是个聪明人,咱们也没有必要绕弯子。如今整个江湖上下的人都知道,飞扬城公孙家试通江湖驿路,除了为自己挣钱之外,更是为整个江湖做了一件大好事,方便了各个江湖势力之间的来往通信。自江湖大会以来,萧盟主便一直在试图使整个中原江湖更加团结,更加具有凝聚力,以便抵御北胡南蛮的外族入侵。若非如此,当初我长青门和长安城所受之创,恐怕就不是现在看到的这般了。而公孙家此举,乃是推动江湖团结、共御外敌的千秋之举,凌家是为何出手阻挠,甚至软禁公孙家父子?于情于理,恐怕都说不过去吧?” 凌风月笑着举起三根手指,笑道:“既然楚门主是个直爽人,那我也不必给你兜圈子。第一,我并没有软禁凌家父子,只是请两人暂时在府中做客,有些事情有待考证罢了。当年公孙云涛老哥发家之前尚且与我有一面之缘,我又何必与他为难?第二,我从来没有否定过公孙父子对咱们整个中原江湖所做的贡献,在不久之前我们凌家的大宴之上,我还公开肯定了他们家的功绩,帮他们扬名。中原大同乃是咱们众望所归,我哪里会有胆量与之违抗呢?第三,不论怎么说,我们凌家和公孙家的事情,终究是我们江南家族间的势力交流,呵呵,说一句楚门主可能不太爱听的话,您一个外人,又凭什么对我们江南人之间的事情指手画脚呢?未免有些自作多情了吧?” 凌风月忽然变作一脸恍然的样子,“宽容”地笑道:“哦——对了,我想起来了,公孙家在北方的第一条驿路,就是跟长青门合作的吧?原来楚门主也是受益方,这么说来,咱们江湖之上大名鼎鼎的长青门,实质上也是同我们一样的生意人嘛,也是会为了利益受损而找上门来呀。” 楚羽眼中一凛,心中怒意昂然而起,声音骤然冷了:“凌家主这话是什么意思?我们长青门自古以来就从来都是中原江湖正派代表,锄强扶弱,坚守道义。我们绝不会为了自身的利益而去做出不合道义的事情!我楚羽虽然年轻,但是我既然已经继承了我们长青门的门主之位,便必然不会做出让师门蒙羞的事情!凌家主,请您记着,不是所有的人都会像您一样,将这世间的一切都用利益来权衡!” “噌”的一声,一直站在凌风月身后的一名黑衣人的长刀猛然出鞘,一双饱含怒意的目光直直地瞪向楚羽。而楚羽盎然不惧,冷冷地回视了过去。 凌风月含笑伸出手来,按在黑衣人的手上,慢慢将出鞘长刀又推了回去,微微偏过身子对黑衣人笑道:“哎,别这么敏感,楚门主又没有说错,我确实是一个将世间万物都当做利益往来的人呐。不过我倒是从来不会因为这一点而感到羞愧,正相反,这反而是我对自己最满意的一点。” 楚羽出声冷哼道:“是么?那恐怕我们还真是道不同了。” 道不同,便自然不相为谋。话谈到这种程度,也便自然陷入了僵局。没有人会愿意主动开口,谁先开口谁便是输了心气。于是楚羽向后一靠,大刀金马地坐着,而凌风月则面含微笑,一口一口一碗一碗的喝着茶。 至于林青,从进殿坐下之后便一直眼观鼻鼻观心,一言不发。 一个身着不起眼衣袍的下人快步走进了殿内,得到了凌风月的眼神示意之后,来到了凌风月的身前,附在老人的耳边轻轻说了几句话。 老人一边听,眼瞳之中露出了些许异样的神采。 挥手遣了这人,凌风月终于坐直了身体,遥遥对着楚羽一端酒碗,笑道:“倒是想不到楚门主还能在我建业城中有此手段,这一招暗度陈仓,我实在佩服,当浮一大白!不过手边无酒,我便谨以茶代。这一碗,我干了!” 一饮而尽。 楚羽心中一紧。他知道,凌风月这算是动了真怒,接下来的交手,才能决定胜负的走向。 他渐渐握紧了拳头。 第184章 心痛 老人看着那年轻人一次又一次的消失在了自己的视线之中,不由得再一次诧异了起来。能在自己手中坚持这么久,宗师以下实力的人,从来没有出现过。老人不得不承认这只猎物已经真正调动起了他全身上下每一处肌肉的兴趣,他甚至在后背处还受到了一处刀伤。 不过也就仅此而已了。 老人看了看自己的指甲,想起了很多很多年以前,那时自己还和这个与自己对战的年轻人一样年轻,而他却没有这个年轻人优秀,反而一次一次被同辈武人打翻在地,半张脸埋在土地里,半张脸被踩在脚下。那些高大的师兄们嘲笑自己既然瘦弱的身体还不如女子,就不要继续腆着脸赖在师门之中习武了,尽早下山去某座城池中找一个妓院去当个小龟公才是正经行当。 他默默地承受着来自各处的嘲讽,从来没有和任何人讲过。就连他的师父都会常常看着他久久无言,然后长叹一口气之后默默离开。他其实是个聪明人,他知道若非师门有不可违反的门内中人一生只可收一位徒弟的规矩,恐怕他的师父早就为自己找好了师弟或者师妹。不过他很感激自己的师父,因为哪怕师父对自己失望透顶,那么多年自始至终也从来没有因为他先天的问题而打骂过自己,反而总是勉励他继续努力,说只要足够努力,后天的勤奋一定能弥补先天的不足。 可是事实上并没有,他永远都是宗门那一代弟子中最勤奋的那一个,也永远都是落在最后被欺负的那个。 有些时候人间的事情就是这样。站在高处的人们对你说只要你足够渴望就可以和他们并肩看这世间的风景,你听信了他们的言语于是拼命寻求突破与改变,却从没想过人永远学不会在水中呼吸的道理。 命这种东西,有时候是需要相信的。 “叮当”一声脆响,匕首被老人伸在面前的手指再次挡住,终于经受不住这种层次的碰撞,崩裂为几块儿碎片疾射而出。老人微微偏头,躲过了有可能划破他皮肤的其中几块儿,在方甲的身形再次消失之前用另一只手一把扼住了他的咽喉。 老人有些略带遗憾的地说道:“有些可惜的是,你到底还算是一个极为难得的习武天才,是万中无一的杀手料子,仍旧要在今日丧命在我的手中。对此我感到十分的……愉悦。” 方甲的脸憋得通红,双腿不住地在空中乱踢乱蹬着,两只手拼命抓着老人扼在自己咽喉的手上,试图将之掰开。只是老人看似单薄的身体里竟有如此巨大的力量,方甲根本无法挣脱。 阴冷的气息陡然侵入了方甲的体内,方甲的身体渐渐僵了下来。老人竟然在方才战斗的时候都没有释放属于自己宗师实力的领域,而在此时却将之张了开来! 如小虫噬骨一般的痛感与无力感渐渐涌上了方甲的心头。方甲明白这种感觉其实并不会真的对自己造成肉体上的实质伤害,可是却会渐渐消磨掉自己的意志,将自己变成一块儿任老人宰割的烂肉。真的要死了么?这样的念头在方甲的心中一闪而过。 然后被立刻压了下去。 自己当然不能死,那杀害自己妹妹的罪魁祸首还没被自己亲手割下头颅,如何能死?! 他抱着老人手臂的两条胳膊猛然用力,整个人的身体在空中荡了起来!老人双目微微一眯,没想到这年轻人的意志还能如此之强。那向自己踢来的双腿竟然还能带起破风声,着实让老人有些意外。 老人微错身子,轻松便闪过了方甲的这一踢,同时手上再次用力。他明白这是这个年轻人的最后挣扎,于是决定尊重年轻人的选择,让他尽量没有痛苦地死去。 只是他没有看到年轻人眼中闪过的那一丝厉芒。 从方甲的鞋底飞出了两道灰色的影子,分从两个角度疾射向老人的喉咙! 速度太快,且太过出人意料,老人避无可避。 只得松手将方甲放开,再将这两个小铁片击飞。 方甲跃出很远,半蹲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息着。 老人静静地看着方甲,问道:“有什么意义吗?我能抓住你一次,就能抓住你两次。你早晚都是要死的,为什么不省些力气,放弃挣扎呢?” 方甲冲老人摆了摆手,示意自己现在还不能说话。老人倒也不着急,就站在那里等着方甲慢慢恢复过来。 “我觉得……你可能是脑子抽了。”方甲呼出了一口气,竟然又咧嘴笑了。 “你这个人就凭这种脑子,能活到今天,也是一件颇为不容易的事情了。” 方甲缓缓站了起来,看着站在自己对面还是面色淡然的老人,轻声道:“我们实力悬殊这一点毋庸置疑,我也从来没说过我能打过你。你好像忽略了一个很重要的事情,那就是我留下来跟你纠缠这么久的真实原因。” 老人脸上的皱纹忽而舒展了开来。 方甲自顾自地说着:“我只是要保证那两个人被送出城去了而已,只要他们两个人出了城,我的任务就算完成了,我才没有必要跟你在这里拼命。老前辈,您不妨算算,咱们从开始交手到现在,过了几息几柱香?够不够那两位逃出城去呢?” 老人轻声道:“不差杀你这一息。” 方甲微微一笑:“万一我还有保命手段没用上呢?老先生,您可以赌一赌,看看我能不能再把您拖在这里半个时辰。” 老人沉默了下来,两手指甲一张一合,显然是在权衡着得失利弊。 方甲没有再说什么,静静地等着老人的选择。 其实时间已经够了,按照楚羽先前提出的计划,如果城外接应公孙父子的人没出现什么差错的话,现在就算老人出城追赶,也连他们的背影都将看不到。 倒不是说他们能跑的有多快,而是城外茫茫人海,就算是萧盟主、刘城主这等世间第一流的人物,也无法将已经混入人群的他们毫无难度的找出来! 楚羽,你交给我的事情我已经帮你办好了,你要是有点良心的话,不如现在就帮我向什么佛祖啊无量天尊啊真武大帝啊什么的求一求拜一拜,别让我死在这老家伙的手里啊! 在老人看不到的方甲后背,汗水早就已经混着血水浸透了他整个后背的衣衫。 老人忽而道:“年轻人,你的性命我不要了,留下你的名字。” 方甲挑眉,嘲讽道:“老先生,你觉得一个杀手,会仅仅只是为了活命便把自己的真实姓名就这么简单地透露出去吗?您也未免太天真了些吧?” 老人指甲张开,稳稳地对准了方甲,声音中终于带出了些怒意:“小子你要知道,放你活命已经让我心中十分愤怒了。你不要得寸进尺!” 方甲呼吸一顿,咬了咬牙,仍旧是摇头道:“真实姓名没有,有本事你就自己去查出来。代号倒是有一个我不久前才想出来的,还没来得及在江湖上打得响亮,你要不要听?” 老人深呼吸了一口气,道:“小子,你我的梁子今日便结下了。你且将你的代号报上来,我今后便用你所谓的代号来寻你。若你还有些骨气,便不要给我胡编乱造。” 方甲一笑:“封喉。” 老人的身影一闪即逝。 方甲身体一软,半跪在了地上,胸口处一片暗红至黑的颜色骤然晕开,他的脸色变得煞白。 以武学大家九层楼的实力对抗一名货真价实的宗师,哪里会有这么简单。老人的指甲在先前便已经刺入了他的胸口,在他的心脏之上划开了一个小小的口子。若非他立时便用内力包裹住了那处,没有显露出什么异样,恐怕老人早就能摸清了他的底子,将他毙于那锋利的指甲之下了。 被指甲刺死,想想就觉得恶心,也不知道那老家伙不剪指甲有没有剃指甲泥的习惯。 方甲一边胡乱想着,一边感受着心脏那处越来越痛的伤口,呼吸开始断断续续了起来。 他已经精疲力竭,无法再继续用内力包裹心脏了。 心脏被刺破还能不死的情况只会出现在话本小说之中,现实中若是有这种情况,那叫见鬼了。 其实方甲现在还是比较希望自己能活在一本话本小说中的,因为他还不想死。不是怕死,而是不甘心。妹妹的仇还没报呢,李家那个杂碎还在这世间不知哪一个角落里逍遥自在,自己就这么死了,倘若在下面碰见了妹妹,该怎么交代? 不过话说回来,如果自己真的是活在一本话本小说里的话,那自己去请这位作者吃个饭喝个酒,不知道能不能让自己的妹妹活过来呢?顺便再把那个李家杂碎搞死,也省了自己的事情。 自己是真的不怎么喜欢混江湖啊,跟想象中的不一样。哪有什么快意恩仇策马纵酒,不过是弱肉强食尔虞我诈。 方甲躺倒在地上胡乱想着,视线越来越模糊。 要死了吧?要死了吧? 自己终究不是什么话本小说的男主角。 意识彻底陷入黑暗的最后一刻,他听到了脚步声。有什么人把一件什么东西塞到了他的手里,霎时一股冰寒如霜的气息顺着他的经脉涌入了他的体内。 他什么都不知道了。 …… “我以为楚门主是一个不会玩儿手段的人,没想到楚门主其实还是不能成为江湖之中最干净的中流砥柱。那么既然大家都是同一类人,又何必再那大义压人呢?我们完全可以摊开了谈,比如楚门主觉得什么条件比较合适。” 凌风月含笑望着楚羽说道。 楚羽心中一凛,沉声道:“凌家主是什么意思?在下听不明白。” 凌风月一边笑着摇头,一边将茶杯送到嘴边,啜了一口,道:“非要我说明白么楚门主?做坏事就应该脸皮厚一点才对,像你这样的,有些事是很难成功的。” “你来到建业城中不惜惊扰百姓也要用一道惊天剑气来宣告你的来临,看上去气势汹汹兴师问罪,一副我不放李家人你就不会善罢甘休的作态,事实上从一开始我就明白,你是在虚张声势拖延时间。” 凌风月笑着抚摸着那张就在手下的龙血方桌,道:“楚门主,我了解过你过去做过的所有出名的事情,我知道你是一个聪明人。你绝不会将救出公孙父子的期望只寄托于跟我的谈判上,就好像你当时在无双城的时候没有坐以待毙,而失去选择了暗杀那个李家的高手李文,为你们最后的胜利增加了筹码。虽说现在想来,有刘琮琤和王渊两个天之骄子在,就算你们想输都难。只不过那个胖子和那个面馆小掌柜,恐怕就不好活了吧?” 楚羽霍然抬头,死死地盯住凌风月的眼睛。刺杀李文这件事情除了当时参与了的人以外,就连李家直到自己覆灭也没有确定自己一行人就是凶手,只能有所猜测。而这么长时间过去了,楚羽几乎连李文这个名字都已经快要忘记了,此时却被凌风月轻易地从口中吐露了出来! 老人家迎着楚羽的目光,泰然自若,“是不是对建业凌家的情报能力有了一些更深刻的认识?楚门主,不瞒你说,我所知道的还不仅仅只有这一点。比如你背后背负着的那柄铁条其实在二三十年以前曾闻名于第一流的江湖;比如你的父亲姓楚名苍,是被几乎整个江湖最顶端的几人围攻致死;再比如四神剑传说……” “够了。” 清淡的声音响了起来。一直没有说话的林青终于出了声。 心脏如同擂鼓一般的楚羽略定,不知为何,只要林青一开始说话,楚羽便总是会感到毫无理由的心安。 林青拍了拍楚羽的肩膀,笑骂道:“傻小子,谈判不是这么谈的,老底儿都叫人家翻出来了,还怎么玩儿?只有吃亏的份儿!凌老家主对你期望还是高了一些,你呀,哪里能做生意,还是老老实实地混江湖吧!” 然后林青转过头来,对凌风月笑道:“凌老家主,您说是吧?” 凌风月整理了一下衣襟,将背挺得笔直。 是为正襟危坐。 对于凌风月来讲,接下来,才是正戏。 第185章 请回府饮茶 林青没有再看凌风月,而是转过头来对楚羽说:“臭小子,既然凌老先生把你的底子都摸得一清二楚,恐怕你那点小心思小伎俩也瞒不过人家。再者说这建业城可是人家凌老先生的地头儿,俗话说强龙还不压地头蛇,你这么干,确实欠妥当了啊,今后注意。” 楚羽用鼻子嗯了一声,没说话。 林青看着楚羽,疑惑地问道:“那你还坐在这里干什么?” 此言一出,楚羽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而凌风月却猜出了林青的意思,一直毫无破绽的脸上竟然流露出了一丝苦笑。 楚羽问道:“我不在这里坐着我去哪?” 林青一拍大腿道:“傻啊你,刚刚不是就告诉你了嘛,你那点儿小伎俩人家凌老先生都知道!那你那点儿自以为是的安排,人家还会没个准备吗?你再在这里坐着,不光公孙家那两个可怜父子救不出去,就连五千和彤彤都得搭进去!” 楚羽霍然起身。 林青大咧咧地大手一挥,道:“你且去抢人!谈判的事情,还得让我这种老道的人来!” 剑气临空,楚羽破门而出殿,瞬间无踪影。 殿内的下人侍卫在凌风月的示意下并无其他动作。凌风月苦笑着说:“你口口声声地说着谈判,可现在这样和掀了桌子有什么区别?” 林青笑道:“有什么关系,你真正在意的既不是公孙家父子俩,也不是楚羽那小子。只要我还坐在这里,不就有的谈么?” 这话有些无赖了,透露着浓浓的自恋意味。可凌风月却点了点头,竟然认同了林青的说法。他伸出手来,示意一直站在他身后的黑衣蒙面人附耳过来,轻声道:“来者是客,去,跟上楚门主,别让人家在我们的地头上受了什么伤害。” 黑衣蒙面人微微点头,一闪身也掠了出去。 感受到了林青似有若无的目光,凌风月微微一笑,道:“既然都是谈判,那总要筹码相当才有意思。怎么?都是老相识了,你不会认为我这是坏了规矩吧?” 林青没有说话。 “其实,你让楚门主出去,也不仅仅只是想要把你们的筹码夺回来吧?”凌风月看着林青,笑道:“你是不想让他知道你的真实身份,对也不对?楚苍,你可真是一个憋屈的父亲啊。” 林青摸了摸鼻子,闷声道:“说的哪门子鸟话,老子听不懂。” 凌风月摇了摇头,渐渐敛去了笑意。他的身体微微前倾,从未有过地严肃说道:“你叫楚苍也好,叫林青也好,那都是你自己的事情。只是我既然已经给了你面子,那么接下来咱们要谈的事情,你总也要拿出你的诚意来!你要知道,十余年前我能将你逼入绝境险些丧命,现在的我,依然可以!” 殿内渐有风起,凌风月浑然不再似那个精致的富家老人。他的腰身挺得笔直,脖颈紧贴后领,身形紧绷,仿佛一个绝代的武士。 刀将出鞘。 …… 在方甲和老人争斗、楚羽林青和凌风月斡旋之时,整个事情的主人公,公孙父子两人却是满脸紧张地向城墙某处跑去。方甲和楚羽为他们正取到了极为宝贵的时间,他们没有理由也丝毫不敢浪费。 性命攸关。 穿过了几条巷子,父子两人的心总算是渐渐安稳了下来。虽说精神仍旧处于高度紧绷的状态,可终究理智了许多,好歹是恢复了思些考的能力。父子两人一边继续往方甲指出的那处城墙赶路,一边说起了话。 “倒是没有想到,林兄弟的真实身份竟然就是长青门的那位新任门主楚羽。怪不得我和程兄弟宋姑娘初识的时候,便是他们为楚门主仗义执言之时。原来不仅仅尊敬仰慕,他们本就是一路人呐。” 公孙云涛一边喘着气,一边回应自己的儿子道:“我倒是更对那林青感兴趣。老头子我总觉得跟他意趣相投,能做朋友,也确实以诚相待,可既然林兰是假名,那么林青也必定是假名了。你爹我自己单方面的跟人家惺惺相惜了那么些个日子,到头来连人家的真实姓名都不知道。你说这算什么事儿呢?我这憋了一肚子的火儿,等我再见到那家伙的时候,一定要罚他酒喝!非把他灌得人事不知,方能解我心头之恨!” 公孙悦笑道:“父亲您且灌大的,楚门主就交给我了,保证让他们从此不敢小看咱们江南人的酒量。” 父子两人哈哈大笑。只是两人心知肚明,楚羽林青此次亲身犯险来救,实是凶多吉少。 不过公孙父子二人却都不是那种将恩情放在嘴上的人。对于楚羽林青,他们早就记在了心里。 是不是真名又有何关系?你既然能奋不顾身的前来救我,我便能为你倾了这一身家产。你若能活,我们日后把酒言欢。你若没能重见天日,我也便今生与这仇家磕到底,至死方休。 不过半柱香的时间,父子两人便看到了那高耸的城墙。 两人来到城墙之下,抬头望着这已有千年寿命的块块石砖,不禁从心中油然而生一股悲凉之感。 如此沧桑而高大的城墙……你他娘的让我们这两个没有丝毫武艺傍身的商人如何翻得过去! 父子两人对视一眼,欲哭无泪。 “怎么办?爹,这城墙高耸,墙面光滑,丝毫没有攀爬上去的可能!凌家还他娘的给城墙刷了漆……我他娘的总算是明白为何他们每年都要干这种看上去纯浪费银子而毫无用处的工程了!这城墙对于武功境界不高的人来说,就是天然的牢笼!”公孙悦愤然跳脚。 公孙云涛同样脸色难看,他对儿子说道:“凌家也没有你想象的那么事无巨细,他们给城墙刷漆可能也没有抱着这种念头,应该就是纯粹的为了他们的所谓品味……也就是炫富。咱们父子俩遇此难处应该还是运气不好或者说是不曾练武的苦果……” 公孙悦几乎气晕了过去,呻吟道:“爹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情贫嘴……” 公孙云涛恼羞成怒,骂道:“臭小子!哪有跟爹这么说话的!还反了你了不成?!” 公孙悦举手投降,一脸苦相道:“爹我错了行嘛?咱们还是想想怎么翻过这城墙行么?” 公孙云涛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低声道:“照现在的情况来看,这城墙近乎垂直,墙上几乎没有着力点,四周没有梯子之类的工具,甚至连足够高的房子都没有……看来想要凭借咱们爷儿俩本身的实力翻过城墙去,是没有什么可能了。” 公孙悦:“……” “但是!”公孙云涛眼神中陡然暴射出了两道精光,他弯身从地上捡起了几块石头,沉声道:“我们自己过不去,却可以寻求别人的帮助!” 公孙悦眼瞳一缩,来了精神,忙问道:“怎么说?” “先前那个小兄弟告诉我们了,如果我们翻出了城墙,在城墙的那边就有人会接应我们,没错吧?” 公孙悦点了点头。 “那么我现在,就从这里开始向城外扔石头!如果能引起接应我们的人的注意,那么我们就能得救了!”公孙云涛的表情严肃,“只是这个方法并没有十分的把握,若是接应我们的人并不在城墙下而是在城墙外的某处等着,那我们扔石头便可能没用;若是他们在城墙下但是不够聪明,意识不到扔出的石头跟他们要接应的人有关,我们也不能得救。诸如此类还有很多不确定因素,但这是你爹我目前能想出的唯一方法。” 公孙悦一把从自己的父亲手中拿过一块石头,道:“爹,唯一的方法就是最好的方法!咱们也没有时间可以浪费了,试试吧!” 公孙云涛一愣,道:“唯一的方法便是最高的方法……小子,你现在的思想境界可以啊!” 公孙悦道:“都是父亲教得好!” 他深吸了一口气,感受着力量在肌肉之间的渐渐汇聚。他除了小时候时常玩儿蹴鞠以外,从来没有向今天这样调动过全身的力气。这种感觉很奇妙,他似乎明白了为什么这世间有那么多的人哪怕将脑袋悬于腰间也不愿遵守千金之子不坐垂堂的道理而去习武,因为这种运用力量的感觉……太爽快了! 他甚至产生了一种,他这一块石头丢出去,能够将这城墙打穿出一个窟窿来的错觉! 扯步!仰身!蓄力! 投掷! 石块眨眼脱手飞去,像是一道流星一般穿透看不见的空气,一往无前的决然向城墙那头飞去! 一声脆响! 石块砸在了城墙一半的位置,无力的崩碎成几块,跌落了下来…… 气氛有些寂静,公孙悦还保持着将石块儿投掷出去的动作,嘴角却微微颤抖了起来。他隐隐意识到了问题所在,但是仍然不想陷入失望甚至绝望的深渊,于是对同样表情僵硬在脸上的公孙云涛说道:“刚刚手滑了,发力不太对,让我再试一次……” 再次扯步!仰身!蓄力!投掷! 果不其然!这次仅仅是刚刚出手,父子两人便都看出了这石头的飞行弧度已经远远高于了上一次!希望之火熊熊地在父子两人的眼中燃烧了起来! 然后他们亲眼看着这块儿石头坠毁在了城墙的三分之二处。 公孙云涛怒不可遏,一巴掌拍在了自己儿子的脑袋上:“你他娘的平日里吃的那些饭都吃到狗身上去了么!石头给我!我来!” 公孙云涛劈手夺过儿子手中的一块儿石头,并没有特别的架势,以远比自己儿子干脆利落的动作将石块儿扔了出去! “啪!” “爹……你这还没我第一次仍得高呢……” “……” 公孙父子两人面面相觑,最终尽皆颓然。 “莫非是天要亡我父子二人不成?!” 公孙云涛仰天悲叹一声,满是褶皱的眼眶周围竟然渐渐湿润了。 然后他眨了眨眼,然后又揉了揉眼。接着他晃了晃已经是垂头丧气的儿子,声音中满是不可思议:“小子,小子,小子!你快看看!到底是我眼花了出现幻觉了,还是老天爷开眼了?!” 公孙悦只当是自己父亲有些失心疯了,随意地向那个方向瞥了一眼。 然后他霍然起身。 眨了眨眼,又揉了揉眼。 他颤声道:“爹,怕是老天真的开眼了!” 只见城头之上,一根长绳甩了进来,而后渐渐下垂。 垂到了地上! 有救了! 公孙云涛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他抓着自己儿子肩膀,道:“是不是……是不是咱们刚刚的石头砸到城墙上的声音,让城墙外面接应的朋友听到了?然后他们明白了我们的意思……” 公孙悦点头如小鸡啄米般兴奋道:“一定是这样!一定是这样!爹!有救了!有救了!” 父子两人几乎是狂奔到了绳子之前,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是将两个人都缠在了绳子上。而后公孙悦使劲扯了扯绳子,绳子那边明显是有人用力,将两人向上拉了去! 公孙云涛在向上的过程中不断地在心中默念,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约摸五十个呼吸,终于两人被拉上了城头。上了城头的父子两人迫不及待地向城外看去,心中欢喜更盛! 是程兄弟和宋姑娘!自己人! 他们正在拼命向自己摇手! 公孙悦深吸了一口气,道:“爹,咱欠楚门主的。” 公孙云涛点了点头。 两人将腰间的绳子解开,结结实实地绑在了城头上的凸起处,然后一同顺着绳子滑了下来。 落地之后,公孙悦先拍了拍手,对程五千笑道:“程兄弟,大恩不言谢。今后有事情只管找我公孙悦!” 程五千叹了口气,无奈道:“我和彤彤不是向你们拼命摆手,让你们不要下来么?” 公孙悦和公孙云涛愣住了。 一个柱着一根木棍紧闭双目的的锦袍中年人从城墙阴影中走了出来,微微一笑,躬身道: “在下凌家供奉,江湖人称时瞎子。奉家主之命,请四位回府饮茶。” 第186章 杀意从何而来 公孙父子身体僵硬,分毫不敢有所动弹。虽说这个自称“时瞎子”的人确实是个瞎子,但是他们却能清楚得感受到,从他们站到这里开始,若有若无的气机便一直锁定在他们身上。公孙悦偷偷地从上到下打量了这个“时瞎子”,发现他手中的那根木棍被削得极尖。毫无疑问,若是他们被发现有一点想逃或者想反抗的迹象的话,身体上便会被捅出一个或者几个血窟窿出来。 程五千有些咬牙切齿地白了公孙父子俩一眼,父子俩都羞愧地低下了头。事情已经很明确了,分明是凌家的人提前洞悉了楚羽的计划,派出了这个名为时瞎子的人先出城来,控制住了程五千和宋彤两个人。随后听见石块儿砸城墙的声音之后,便将计就计,赚他们父子二人翻出城来,一同捉拿。可怜他们父子俩还以为是老天开眼赐给了一条生路,却没想到竟是人家的请君入瓮。 时瞎子转过身来,“看”向了宋彤。不能不说世间奇人异事不胜枚举,这时瞎子虽然目不能视物,却不知凭借什么方式准确地找出了宋彤的方向。只听他笑道:“方才交手,伤到了小姑娘你,还请多多原谅。如果瞎子我没有弄错的话,小姑娘你的武艺应当是来自不老林,不知不老林林主赵雅芝是你什么人?可否告知?” 宋彤下意识地拿衣袖遮住了手腕处的那一道血痕,有些害怕地往程五千背后钻了钻。然后她意识到程五千也并不会什么武艺,于是又硬着头皮挡在了几人身前。 宋彤颤声道:“赵姨……赵姨只是我们不老林林主而已,我的父亲是不老林大管事。” 时瞎子恍然道:“原来如此,你不是雅芝的儿子。” 听得这瞎子竟然以“雅芝”如此亲密的称呼来叫赵姨,宋彤和程五千心中皆是一突,对视一眼,心道难不成此人还是赵姨的故交?若真是能攀上些许亲戚,说不定还能有救! 程五千小心翼翼地说道:“赵姨并未有子嗣,连婚嫁都不曾有。只是她与冷月城城主侯池两情相悦却针锋相对,不曾有一人先主动表了心意。” 时瞎子一怔,喃喃道:“原来雅芝已经有了心上人了么……” 程五千暗道不好这人竟然是我叔的情敌!要真是这样别说是放我们走了,恐怕要被这瞎子给扎成血人了! 眼珠一转,程五千计上心来。 “这位……前辈?” “客气,我不过一瞎子,如何敢称前辈?” “称呼无关紧要,不过小子我听前辈方才的话语之中,颇有缅怀故人之意。想来前辈与赵林主乃是旧识?” 不等时瞎子说话,程五千便自顾自的侃侃而谈了起来:“倘若真是旧识啊,那我便求前辈一件事情。说实在的,那冷月城城主侯池我见过,也说过几句话。诶,前辈你别不信,你别看我习武不成,可是我脑袋好使,主意多。那侯池乃是一城之主,所用之人必不能全是武夫。实不相瞒,那次交谈,也是那侯池主动找到我来,想让我离开不老林,去他冷月城做事。” 说到这里,仗着时瞎子看不见,程五千连忙冲宋彤使了个眼色。不愧是一起走南闯北的好搭档,宋彤立刻会意,假装震惊与愤怒,高声道:“好啊!那侯池竟然如此大胆!敢到我们不老林来挖墙脚!亏我们林主还对他有那么深的感情!原来竟是这等狼子野心之徒!程五千!说!你有没有和那侯池达成什么不可告人的协议!” 程五千立刻用更大的声音喊冤道:“师妹啊!你说的这是什么话!若是我真的答应了他的什么条件,我现在还能和你一同站在这里吗?我应该在冷月城里做事啊!” 宋彤道:“哼!那可不一定。万一你是那侯池安插在林中的卧底,觊觎我不老林更多好处怎么办?!” 程五千悄然向宋彤伸出大拇指,嘴上却仍是喊冤:“天地良心啊!师妹,你可不能疑我!你我从小一起长大,别人可以不知我程五千的为人,难道你还不了解吗?我绝不是那等背信弃义的小人!” 一旁将一切都收入眼底的公孙父子目瞪口呆,面面相觑。 原来就算瞎子武功高强,也是可以这么欺负的? 时瞎子显然也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场师门好戏给打了个措手不及,那张双目紧闭的脸上尽是茫然之色。 程五千像模像样的长叹了一口气,将双手负于身后,来回踱起了步子,显然已经是入了戏。只听他道:“我固然没有答应那侯池的无理要求,但是与他交谈一番,我却是清楚地认清了这个冷月城城主的真面目。原来此人竟是一个不甘安居一隅的野心之徒,他之所以会对咱们林主暗送秋波,其实是看上了咱们不老林的江湖地位。冷月城和不老林在江湖之中都属于那种帮众极少但精英极多的势力,能力压一大部分的臭鱼烂虾,却终究不能挤入江湖顶端。所以这侯池便打起了用征服咱们林主的手段来吞并不老林的主意,如此一来他便能有再进一步了的底气。” 宋彤咬牙切齿,竟也是入了戏:“龌龊!其心可诛!” 程五千小心翼翼地看向那时瞎子,竟然真的在那张脸上看到了怅然若失的神色。 这么干好像有些对不起侯叔……但是又不是第一次了!坑过侯叔那么多次他早就该习惯了吧!不管了不管了! “林主她实在是……所托非人呐!” 程五千一声喟叹,也不顾时瞎子看不见的事情,拱手便向他拜了下去。 程五千几乎声泪俱下地道:“前辈,你身为凌家供奉,为主办事,无可厚非。我便不奢望你能看在与我们林主是旧识的份儿上将我们放了,但有一事,还请前辈成全!” 时瞎子面色渐渐严肃了起来,只听他轻声道:“请讲。” “请您亲自转告我们林主,她一生幸福,我们不老林多年基业,绝不可所托非人!” 一时寂静。 宋彤眼角抽搐地看向了成五千,而程五千却得意地回了她一个大功告成的眼神。 两人再次转头看向时瞎子,心脏的跳动却是越来越快。时瞎子脸上的表情很是复杂,一时想笑,一时又付无奈,一时有满是云淡风轻。这情形落在了程五千的眼睛里,又让他更加肯定这瞎子绝对是赵姨曾经的痴情追求者了。 “这么说来……赵林主这些年来过的并不好。” 程五千忙在一旁点头,点了半天又意识到那人根本看不见,于是说:“可不是,不是有句话这么说得么,‘世间文字八万个,唯有情字最杀人。’” “世间文字八万个,唯有情字最杀人……”时瞎子咀嚼着这么一句话,脸上露出了淡淡的笑意,问道:“这话有点意思,你从哪里看到的?” 程五千一愣,道:“呃……是在一本话本小说上,好像是叫什么……《雪中悍刀行》?” “原来市井之间亦有微言大义……”时瞎子缓缓站直了了身体,笑道:“就凭这一句话,我不杀你。行了,让公孙家的那两位别跑了,回来吧。别觉得我是个瞎子,就能在我的眼皮子底下耍什么花样。要不然我还得一个一个把他们都抓回来,怪麻烦的。” 程五千如坠冰窖。 她颤着声音问道:“怎么……你不是……” “你想多了。”时瞎子腾出一只手来摸了摸自己的眼睛,有些怀念地说道:“我是雅芝的旧识不错,只不过……我的这一对招子,就是让她给弄瞎的。” 程五千口中一阵苦涩。 原来所谓的旧识,不是什么旧爱,而是不共戴天的仇人。 没有缠绵悱恻,只有鲜血淋漓。 恐怕是在劫难逃了。 …… 楚羽又是一脚踏碎了几块瓦片,稳稳地落在了这处屋顶之上。此处与几个时辰之前楚羽和方甲、程五千、宋彤商议的城墙处不足三条街巷的长短,他却不再继续向前。 一阵清风拂过,黑色身影出现在了他身旁不远处的另一个屋顶之上。见楚羽没有什么动作,那黑衣人也静立在远处,没有动弹。 “轻功不错。”楚羽轻声道,目光却是看向脚下这条街巷中的斑斑血迹,不待黑衣人说什么,楚羽便再度张口,问道:“你们派来拦截小方掌柜的,是什么人?” 黑衣蒙面人沉默了一会儿,颇为清亮的声音响了起来:“是幽冥鬼爪。十数年前形意门覆灭的罪魁祸首之一,魔道江湖名宿。当年他突然离奇失踪,其实是来到了凌府之中效力。” 楚羽皱起了眉头。 江湖庞杂,有正自然有邪。正道之人醉心武艺,传承师门,行侠仗义;邪道之人贪婪自私,出手狠辣,滥杀无辜,因其大多手段极端,全然没有一丝正常人的怜悯善心,故而又被称为魔道。在很久之前的中原江湖之中,正道与魔道之争往往是内斗的根源。最着名的正邪之争当属那场有手持屠龙剑的莫岭盟主与背负裂天剑的魔头杜宇之间的惊世之战,杜宇失败之后,中原江湖魔道便再也不成气候,魔头的名号也便只是剩下的一些独来独往的心性怪异之徒聊以盛名之用。 魔道的故态复萌是在二三十年之前,有几个手段狠辣的凶徒横空出世,无一不是手中沾满了整整一个宗门甚至一个城池鲜血的煞气之辈,可止小儿夜啼。只不过这些魔头没能在江湖上折腾多久便一个个离奇失踪,再无声息。人们都猜测应当是那位山野之中的武林高手实在看不下去他们的残忍行径,这才出手将他们全都打入万劫不复,以振正道声威。由此衍生出的话本故事多不胜数,于民间流传,成为一桩桩佳话。 而这幽冥鬼爪,便是当年那众位魔头之中颇具代表性的一个,其指甲锋利坚硬,可生撕青壮。 楚羽深吸了一口气,又问道:“那么在城外,你们也应当是安排人了,对么?” “城外的等候的是‘刺剑盲生’,这位前辈喜爱诗文好句,是个颇通情理的人。所以楚门主请放心,他是不会伤害门主的朋友的。” 楚羽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轻声道:“这又是幽冥鬼爪又是刺剑盲生的,看来当年这些魔头的神秘失踪,你们凌家还真是出力不少啊……那么你呢?你又是当年赫赫有名的魔头中的哪一个?抽骨邪僧?罂粟花神?哎呦你们魔道中人的名号当真拗口,而且也太难听了吧?我自己念着都浑身起鸡皮疙瘩……” 黑衣蒙面人似是轻轻一笑,道:“名号这东西哪有自己起的,都是江湖中的人根据前辈们的出手招式和行事风格胡乱起的,叫的多了也便当了真。另外,我可不是什么魔头,我只不过是一个在凌家做事的小侍卫罢了,楚门主将我认成那些前辈名宿的话,可就真是折杀我了。” 楚羽摇了摇头,道:“我懒得管那么多。明确一点告诉我,你们会怎么处置我的朋友?” “只要楚门主不再管这里的事情,我们立刻放了无关的人。” 黑衣蒙面人指了指城门,道:“建业城的门,只会为伙伴而开。” 楚羽沉默了一会儿,平直举起了铁条。 “可惜我注定不能是你们凌家的伙伴。” 黑衣蒙面人露在空气中的眼神陡然一凛。 楚羽霎时已经来到了黑衣蒙面人的身边,两人距离之近,脸颊几乎相贴。 “林青说,谈判要讲究筹码对等。你们手里我方的人质太多,这样不好。” “所以我邀请你来当我这边的人质,你看怎样?” 一声厉啸从黑衣蒙面人的口中喷薄而出。黑衣蒙面人横肘于前,几乎同时巨力传来,黑衣蒙面人立时被猛然击退而出,脚下在屋顶上拉出了两条深痕。 黑衣蒙面人稳住身子霍然抬头,看着静静立在那处的年轻人。 尽是杀意。 第187章 来自愤怒 楚羽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他其实是一个表情很丰富的人,他总是喜欢在脸上挂着笑容,眼睛甚至可以眯成一条缝。他总是不喜欢把烦恼的事情时刻挂在心头表现在脸上,于是哪怕是碰上了极为强大的对手他也只会将嘴角咧得更开一些,然后一步步迈过一个个难以迈过的坎儿。 所以当他脸上没什么表情的时候,那说明他真的很愤怒。 他上一次像这样面无表情,还是在柳青林死在他面前的时候。 他真的很愤怒。 从他离开洛阳城直到现在,他便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不是实力处于劣势而产生的挫败感,而是被人看穿一切步步紧逼而自己却不知道该从何下手的屈辱感。在无双城的时候,他们虽然也处于绝对的劣势,虽然对方手中也有方乙姑娘作为人质,可他仍然能在黑夜之中入青楼、杀李文,仍旧可以在灌江楼中与李家捉对厮杀,胜负生死。而今他明明已经变得更强了,站在了中原江湖武学的第一队列,却面对这样的情景无计可施,被凌家或者说凌风月牵着鼻子走,除了暴力反抗以外再无反抗之力。 他觉得异常憋屈。 由其是,没有道理的凌家还能给自己清清楚楚的讲道理,并且把自己讲的哑口无言不知如何反驳。 看来自己还是不适合讲道理。 至少嘴皮子不适合。 但是铁条估计差不多。 楚羽看了看如临大敌的黑衣蒙面人,一言不发,挥动铁条! 炽烈气息当空而至! 一剑燃林,斩! 黑衣蒙面人双臂再度交叉于胸前,封住剑气去路,却又一次被那沛然剑气逼得再退!黑衣蒙面人的身形蓦然一歪,他一回头,原来身后已是这座屋顶的边缘。 脚掌轻踏,一个梯云纵便将就要坠落在地的黑衣蒙面人的身体再度稳了下来。只是还不待他稍缓口气,身体也还尚未下落之时,楚羽的身影与铁条便再度映入了他的眼中! 一剑当空,白虹贯日! 再斩! 黑衣蒙面人轰然坠地,烟尘隐隐之际,可见深坑。 楚羽斜提铁条,稳稳落地,看着渐渐爬起来的黑衣人,微一眯眼,有些怪异地说道:“想不到能让凌家主派来阻拦我的贴身侍卫,竟然是个如花似玉的姑娘,还真是大煞风景。” 原来猝不及防之下硬抗了楚羽三剑之后,黑衣人的面罩已然是在空中碎裂飘零,露出了一张白皙而素雅的女子面庞。唇角下一颗不大不小的痣,非但没有使整张脸的素丽被打破,反而使其更显协调。细细打量来,竟是一位倾城的美人。只不过剑气之下面罩难存,衣衫又何尝不是?几道口子中若隐若现的雪白皮肤,另楚羽不得不垂了眼眸,低了剑尖儿。 黑衣女子见状微微错愕,旋即一笑。她倒也不急着伸手去遮那露在空气里的躯体,反而是一把抹去了嘴角渗出的鲜血,笑道:“楚门主,不打招呼就突然出手,可不能算是君子所为。况且我的实力本就不如你,你还要用雷霆手段,怕是有泄愤之嫌哦。” 楚羽没有抬头,反手收铁条与背后,道:“我不与女人争斗。” 黑衣女人一愣,脸上渐渐有恼怒之意浮现,她冷声道:“怎么?堂堂楚门主,难道还会看不起女人吗?传闻楚门主和长安城少城主刘琮琤关系甚好,想来这所谓的看不起,也是区别对待的吧?说直白点,楚门主是看不起小女子我喽?” 此时楚羽本就憋了一肚子火,因为黑衣人是个女子而无处发泄。再加上他心系城墙之外程五千等人的安危,哪里有心思和这女人做口舌之争?当下便不理会,就欲继续往城外闪掠。 “叮!” 一声脆响,铁条再次出鞘。楚羽的脸色十分不好看,出声问向那已经拔出兵刃的黑衣女子:“你当真要我对你出重手,把你重伤以后才肯罢休?” 黑衣女子摇了摇头,道:“我从不认为这世上有什么正邪、对错之分。无非都是各为其主、各自承受着自己的得失罢了。我既然为凌家做事,便自然要尽忠。哪怕是你重伤我,我依然不会罢休。直到我死。” 楚羽沉默了一会儿,道:忠义这种词儿从一个女子口中说出来,还真是莫名的令人敬佩啊。” 楚羽抬手,铁条在夕阳之下闪动着猩红之色。 “成全你。” 宗师领域,“苍云”,开! 楚羽和林青在外游荡的这么长时间里,自然不是游山玩水嬉戏打闹这么悠游自在,也不是逢场子便挑事儿乱砸这么飞扬跋扈,更不是朝天睡大觉骑马打瞌睡这么无所事事。林青和楚羽一直都没忘,两人出行的最原始目的,是让楚羽变得更强。 宗师和大宗师之间,是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林青其实也并没有奢望楚羽能在短短一年之中便达到这整个江湖都只有寥寥数人才能达到的武道止境。既然境界上的突破可能性不大,那么林青就将对楚羽主要的锻炼放在了其杀力之上。 其中背负紫电裂天,任由其包含的紫电剑意洗拓经脉,强髓伐骨,算是一个。 那枚扳指上的剑痕,也就是青锋不斩剑法剑意的传承,算是一个。 对秋蝉神枪其中血炼领域的不断契合,也算是一个。 还有什么? 还有在楚羽身上一直以来都不怎么起眼但是却是楚羽整个身体、武道、内力根基的两样东西。 长青心经和苍云诀。 长青心经独特的能再容纳一样功法的特点,使得楚羽体内的内力可以呈现出两种完全不同特质而又不互相冲突,甚至可以相互融合。而楚羽的父亲楚苍,已经林青修炼的这门苍云诀又是主侵伐冷肃,两者相加,就好像是一杆长枪或者是一柄长剑,由长青心经做枪杆或者说是剑柄,由苍云诀做枪头或者说是剑身。 而这苍云领域,便是两者相融之后,以苍云诀作为主导而形成的一柄“长剑”。这是一种宗师领域,置身其中者会感觉自身仿佛处于这世间最高的山峰之上,空气稀薄而呼吸压抑,周遭苍云仿佛化作柄柄利剑,皆刺入胸口。 不知不觉间,楚羽又变得更强了。 黑衣女子闷哼一声,嘴角再度一处殷红的鲜血。然而她的眼中却仍是没有丝毫惧意,两柄峨嵋刺一正一反被她握在手中,凛然刺向楚羽。 楚羽丝毫不退,面色淡然,再度挥出铁条。 一瞬间黑衣女子只觉得眼前仿佛出现了一座孤坟,坟上有一座无字碑,周围尽是些盈盈随风而起的荒草,无声的对着她招摇。 她突然觉得鼻头酸的厉害,仿佛下一刻眼泪就要夺眶而出。 便在此时那些荒草突然坚硬如铁,根根拔地而起,带着决然而又孤傲的姿态向她刺来。她忽然看明白了,这哪里是荒草,分明是一道又一道的剑意! 只是此时的她已经无力反抗,只能任由那道道锋利的剑意刺入她的身体之中,带出一蓬蓬的血花。 孤坟散去,野草零落。 眼前只有楚羽一人而已。 她颓然倒在了地上,喃喃道:“原来这就是宗师……” 楚羽眼中一动,问道:“凌风月是个聪明人,你们的情报也应该不会出问题。那么你分明没到宗师的实力,为什么凌风月还会让你前来阻拦我?就算是为了将我拖在这里,也不应该是你。” 黑衣女子笑了,素手撑地,一边咳血一边笑道:“你原来也只是一个不过二十岁的小娃娃,若不是有一层长青门门主的江湖辈份在,论年龄,你甚至叫我一声姨不亏。楚门主,你可要知道,江南地界,本就不尚武艺,而这些家族又向来看不起满身臭汗的武人,所以能辜上几个家丁,养几个江湖高手当供奉,也就是顶了天了。凌家人不练武的江湖传闻,是真的。所以说,凌家能有上一代江湖中的两大魔头坐镇,已经是可以高枕无忧了,又何必再多花钱请些不必要的人来呢?” 楚羽打断道:“你不是凌家花钱请来的?” 黑衣女子低下头来,用几绺散发遮挡住自己的面容,低声道:“我是自己主动投靠凌家的,没让他们家花一分钱。” 楚羽张了张嘴还想问什么,却被黑衣女子扬起的灿烂笑脸给打断了。那笑容之明媚,让楚羽怔了怔。 黑衣女子道:“说到底,整个凌家需要保护的人也就只有家主一人而已。大公子早年破门而出,早已与家中断了来往;现如今的大公子在萧盟主身边做事,更不需要家中操心;家主他倒确实有不少子嗣,可凌家的继承人只能有一个,络轩公子既然以上台面,其余的公子们便不在家主心上了。所以说到底,只要两位供奉能护得住家主一人,整个凌家便可高枕无忧,又何须招揽那么多武者来糟践家中的名贵物件儿呢?” 楚羽沉默稍许,道:“也就是说,非是凌风月不想派更合适的人来阻拦我,而实是手下无人可用。” 黑衣女子笑着摇头道:“楚门主果然还是太天真。您还真当那两位供奉是摆设啊?幽冥鬼爪,货真价实的宗师实力,虽说不如楚门主天赋超绝,如此年纪轻轻就踏入了这个境界,可鬼爪前辈终究是浸淫在这个境界之中多年,楚门主是否能敌得过,我便不敢妄下言论。而刺剑盲生实力又在幽冥鬼爪之上,两位前辈同出,就算没有我,楚门主你也绝不可能将人从他们手中抢夺过来!” 楚羽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再说话时声音中已经有了隐怒。他冷硬道:“那凌风月让你来到底是想干什么?专供我泄愤?让你送死?” 黑衣女子闻言脸上竟然陡然掀起一抹红润,有些羞涩地说道:“是我自己要求的。” 楚羽如遭当头一盆冷水腚下一盆火炭,立时慌了,连连摆手道:“使不得使不得,实不相瞒,我已经心有所属,你的心意我着实不能接受,要是让我那姑娘知道了这件事,她恐怕能生撕了我……” 黑衣女子一脸错愕,然后恍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脸上红晕更盛,啐了一口,嗔道:“呸!想不到楚门主堂堂正正的君子,却也能想到那处去!老娘今年三十有二,打你十岁都拦不住!方才便说了,你就是叫姨都不算亏!怎么还能想歪?我之所以主动前来,是因为我自习武开始,便深居凌府之中。凌府声威江湖有目共睹,仇家之中弱者望风而逃,哪里敢来送死?强者都有两位供奉出手收拾,又哪里轮的上我?所以我闭门造车,极少能有与江湖高手交手的机会。我一直向家主请求,若是有能让我出手的机会,一定要留给我,哪怕会死都没关系。家主一直不允我,一年一年就这么过去了,直到今日你们出现。” 黑衣女子眼中渐渐显露出了一抹狂热之色,道:“果然,宗师实力就是名不虚传。今日一战,获益良多,这还要谢过楚门主了!想来由此一战,我踏入宗师境界的日子便不远了。” 原来是个武痴,倒是应该让李彦则见上一见。 楚羽忽然道:“你不该跟我讲这么多话。这些都属于凌家机密,而我是凌家的敌人,你又是个绝对忠于凌家的侍卫,你不该这么随随便便地就把这些东西告诉我。” 黑衣女子盈盈一笑,道:“说的没错,可我还是告诉你了。” 楚羽默然,铁条再度提到了某个极为微妙的高度上。 “所以你的真正任务,还是拖延时间?还是要将我拖在这个地方?” “是的。家主提前就嘱咐过我,一个楚羽或许不能将人从家族手中夺过来,可是还有一个林青。两位供奉与林青对上,胜负难料。家主向来不喜欢自己谋划的事情出现什么变数,所以如果能首先拖住你,自然是最好。至于那些机密,对林青来讲不是,那么对你来讲自然也就不是,我也就无须在意了。” “原来如此,所以我在你这里浪费了到底多长时间?” “将近两柱香吧。说实话,楚门主你虽然还是个娃娃,但是这份警觉我还是相当赞赏。我原以为可以将你拖在这里知道城墙外的事情都结束了呢。” 楚羽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无奈道:“可能长得好看的姑娘大多数会自视甚高?不过话说回来,我认识的那几个姑娘,怎么就没有这毛病呢? 身影长掠,楚羽已经消失在了黑衣女子的眼眶之中。 黑衣女子缓缓将头仰在了地上,整个身体终于放松了下来。冷汗如浆般洗刷着她的身体,她知道自己在死亡的边缘上走了一遭。 那个年轻人是真的愤怒了。 第188章 黑袍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城墙之外,在楚羽尚还在与黑衣女子激战之时,公孙家两父子已经灰溜溜的回到了时瞎子的身边,与程五千和宋彤站到了一处,什么话都不敢说。 时瞎子,或者叫刺剑盲生,此时正笑盈盈的“看着”刚刚闪掠到自己身前的一名老人。感受着老人身体周围鼓荡的气息,他问道:“怎么?失手了?” 头发花白的老人冷哼一声,道:“先不说这个,为什么我得到家住的命令是拦住被人救走的公孙家的人,将他们重新带回凌府,再次关押起来,而你这个瞎子却出现在了这个地方?你也得到了家主的命令不成?为什么我不知道?” 时瞎子仿佛是感受不到扑面而来的压迫感甚至是杀意,依然是笑盈盈地道:“鬼爪前辈,这点小事儿都想不明白了?不就是家主信不过你,认为你自己单独一人处理不了这件事情,所以才让我前来收尾助拳的嘛。消消气儿消消气儿,你看正好人齐了,就由你来提押他们回府,我对家主也只说这些都是你的功劳,我就在旁边看了个热闹,你看如何呀?” 老人闻言更是怒气上涌,左手张开,锋利的指甲一闪而过,生生抓断了身旁的大叔!只听他怒道:“为什么家主会不信任我!老朽数次出手,哪次误了家主的事情?!” 眼见情势就要失控,时瞎子却是终于稍稍敛了笑容,轻声道:“鬼爪前辈莫非是年龄大了,这点记性都没有了么?不如让我提醒提醒你,不久前的云梦大泽,前辈倒是得手了没有?” 老人气息一滞,低声吼道:“那次情形不同!那小子径直跳入了云梦泽中,必然是个身死的下场!难不成还要我随他一同跳下去,非把他的尸体捡回来给家主不可吗?” 时瞎子冷冷道:“你如何能给他跳入云梦泽中的机会?” 老人语塞。 “那人只是一个初入宗师境界不久的杀手而已,你便能失利,那此次情报中说将公孙父子二人救出的年轻杀手,更是连宗师境界都不到。你呢,你又做了什么?” 老人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一阵青,分辩道:“若不是担心跑了公孙家那两个人,此时那个年轻人已经被我在心脏那处戳出了几个窟窿!” “若不是家主早有先见之明,派我前来,这会儿他们四人早就已经跑得无影无踪,你还能追得上找得着么?!” 时瞎子的声音冷肃了起来,呵斥道:“我敬你混迹江湖的时间比我早,年龄比我大,这才唤你一声前辈!可观你两次失手,可有一点当年江湖魔道名宿的样子么!我们魔道的脸面,都让你这个所谓的前辈给丢尽了!” 老人终于是敛了声息,不再反驳,垂手而立。 时瞎子重重地将自己手中的木棍向地上一顿,那看上去弱不禁风一折就断的细长木棍悄无声息地便没入了土地里。这份手劲儿看得场间唯二懂得武艺地老人与宋彤心中直颤,他们都看出了这一顿时瞎子根本没动用分毫的内力,仅仅是凭借力道的控制便做到了这令人匪夷所思的一点来。 时瞎子道:“那我们便不要耽搁了,家主说了,那个江湖上前段时间传的疯狂的楚姓新秀将会比较难缠,为了少些事端,咱们这就便回!” 老人点了点头,“嗯”了一声,便要转身。 “偷袭!” 时瞎子猛然怒喝,手中细长木棍陡然点出,只听一声脆响,一根银针便已经被时瞎子击飞了出去。银针在夕阳的光亮之下却并不反光,显然是有人在上面抹了剧毒。 老人的身体骤然紧绷,双手张开,指甲仿佛是从指尖弹射出来的一般,在夕阳之下宛若涂了浓稠的血。 时瞎子的心中却是稍稍定了下来。虽然这一针来得突然,并且不在家主的谋划之中,但方才只一接触,他便确定了这发针之人不过武学大家六七层楼的水准,轻松便可将之收拾。再加上时瞎子那超绝的听力,已经听出了那人的藏身之地,便再无威胁可言。 唯一令时瞎子有些不安的,是那发针的手法。 时瞎子面向某个方向,那处是一片颇为茂盛的树丛。只听时瞎子朗声道:“不知是唐门哪位豪杰来到此地,可否出来一见?” 只有清风拂过,再无其他声息。 时瞎子微微一笑,继续道:“这位唐门的朋友,何必躲躲藏藏?我这一对招子瞎了多年,这一双耳朵倒是越来越好用。我已知道你藏身在那处,何必再继续遮掩?难不成非要在下撕破脸皮,将您请出来不成?!” 最后一句话,虽然笑意仍在,但已是杀气腾腾! 只听得一声极为低沉嘶哑,宛如声带摩擦的苍老声音传了出来:“不愧是当年的刺剑盲生,多年不曾现形与江湖,手段倒还是一如既往的犀利!” 一道全身上下都裹在黑袍之中的身影,缓缓从树丛之中走了出来。 那嘶哑的声音再度响起:“倒是不知,刺剑盲生是如何看出我是唐门中人的?我怎么自己都不知道,我还和他们有着什么联系?” “说笑了,”时瞎子笑意不减,道:“您一出手便是唐门独到的发针手法,名唤‘归雁’,如何还与我遮掩?” “归雁……原来是叫这个名字……”那黑袍人低声道。只不过这句话说的含混,就算是听力超绝如时瞎子,也不能听得清楚。 黑袍人微微抬头,露出了一段颇为光洁的下巴。他微微转头,仿佛是将所有人都审视了一圈。这种感觉让鬼爪老人感觉十分不好,身形微动,就想出手。 却被时瞎子按住了。 时瞎子虽然不能视物,但是宗师境界可探云雨的微妙却已是让他也感受到了黑袍人的目光。他自然也不喜欢被人这么仿佛审视一般看着,可他却不由自主地在心中生出了一抹警意来。 多年身处险境的经验与直觉告诉他,这个看上去境界低微的不速之客,绝不简单! 所以他阻止了鬼爪老人的莽撞。 “我今日来,是要带他们四个人走。”黑袍人道,伸出手指来遥遥对着程五千、宋彤、公孙悦与公孙云涛各点了一下。他说:“非是我想要与你们两位魔道巨擎干架,只不过受人所托,欠人人情,不得不还罢了。” “得是什么样的人情,能让你连命都不要,也得飞蛾扑火似的前来?” 既然对方已经挑明了来意,那么是敌非友,时瞎子也就没有必要在言语上那么客气了。他看着黑袍人,含笑道:“我观阁下不过武学大家的实力,便是连宗师境界都没有进入,便不知是从何而来的勇气,敢从我们手中抢人了。” “欠人人情自然便是要还,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至于说是什么人情么,呵呵……”黑袍人忽然笑了起来,声音难听的只想让人捂住耳朵。 “便是和你们两位魔道名宿欠凌家的人情相差不多吧!” 时瞎子和鬼爪老人两人同时变色! 而黑袍人却仍是用那嘶哑的声音继续说着:“是不是想问我都知道点儿什么?嘿嘿,我倒也想知道你是怎么摸清我不到宗师境界实力的呢?哦对了,是刚才那枚飞针吧?你肯定是从那根针的劲道之上管中窥豹而一叶知秋了,啧啧啧,真不愧是刺剑盲生,这实力还当真是让人望而生畏啊……” 时瞎子已经将细长木棍提了起来,沉声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说的是……”黑袍人将双手负在了身后,缓缓站直了身体。 “那根针,根本就不是用来攻击你的。我只不过是,想让你们站到你们此时所站位置上而已!” 时瞎子眼瞳一缩,大叫道:“不好!” 裂缝一瞬间在他们的脚下显现,只听一声巨响,碎石崩塌,就在他们脚下的地底之中,一道衣着和黑袍人如出一辙的高大黑袍人猛然破土而出! 所有人东倒西歪之际,这个高大黑袍人用明显以至宗师实力的拳头,一拳砸在了时瞎子的胸口,一拳砸在了鬼爪老人的头上! 然后仍在空中,他便收回那极长的全然不似人类的手臂,两只手臂揽过程五千四人,向黑袍人猛得跑了过去! 程五千四人重重地砸落在了黑袍人的脚边。 高大黑袍人做完这一切,便即刻动身想要来到黑袍人这边来,然而他的动作却僵在了半空之中。 一节细长的木棍洞穿了高大黑袍人的左胸,而他的头上竟然有五根发黄的指甲透了出来。 而后木棍与指甲消失不见,高大黑袍人软软地倒了下去,一声闷响,砸起了一片尘土。 时瞎子嘴角挂着鲜血,鬼爪老人额头上一片瘀伤。 然而终究是杀了这高大黑袍人。 时瞎子双目依然紧闭,却是咬牙切齿地道:“今日你若不能交代在这里,我一世英名便算是毁了!” “拿命来!” 第189章 何人入局 黑袍人看着向自己狂奔而来的时瞎子心中却是毫无波动。 何止是心中毫无波动,他甚至连位置都没有移动一下。 同伴刚刚惨死,而自己又明显不是面前这两人的对手,眼见便是必死之局,他如何能做到如此泰然自若? 只见他缓缓抬起手来,露出了他那只与他的声音绝不相符的白皙的手掌。 与手掌之中握着的一个通体黑色像是一根长管一样的东西。 黑黝黝的管口对准了向自己冲来的时瞎子。 时瞎子心中警意骤然升起!他目不能视物,却感觉到眉心处隐隐有一处生疼,像是被什么东西给锁定了一般。 他不禁想起了多年前自己面对那个令人心生绝望的男人的时候,那男人的气机落在自己身上便如同现在自己所感受到的一般。 一声尖啸从他双唇之中喷薄而出,他脚步急忙刹住,在地上摩擦出了一道道痕迹,生生止住了自己向前而去的身形,并将手中的细长木棍挥舞地密不透风,像是一个疾风构筑起来的屏障! 黑袍人在黑袍之下的脸笑了一下,轻声道:“再见。” 一声巨响响彻在了这片林间。火光一闪而逝,无数烫红了的钢珠仿佛是呗唐门最顶尖的高手发射出来一般,尖啸着划破空气,在轨迹上划出一道一道的深痕,极速射向了时瞎子的身体! 第一颗钢珠,折断了时瞎子的木棍。时瞎子失去了挡在自己身前的屏障,立时便用双臂交叉挡在了身前,将脑袋护入了其中。 第二颗钢珠,轻而易举的撕开了时瞎子挡在身前双臂之中左臂的皮肤,肉皮烧焦的气味伴随着时瞎子的惨叫声一同摇曳在了空气中。那钢珠深深地嵌入到了时瞎子的左臂之中,并成功地撞断了他的小臂骨。 第三颗钢珠,洞穿了他的大腿,时瞎子一个趔趄,摔倒在了地上,也因此躲过了第四颗钢珠。第四颗也是最后一颗钢珠贴着他的头皮飞过,削掉了他的头发与头皮。 鲜血直流,惨叫声浑然不似人能发出的声音。 剧痛侵蚀着时瞎子的神经,他从未感受过死亡与自己竟然是如此的接近。他不断的在地上打着滚,已经无法再有其他动作。 而黑袍人稍稍将那黑管的洞口低垂下来,再一次对准了地上的时瞎子。 又一声巨响。 惨叫声消失了。 黑袍人抬头,将视线投向了一直没有动弹的鬼爪老人。鬼爪老人虽然无法透过黑袍看到黑袍人的脸,可单单是这视线便已经使他浑身冰冷。看着地上浑身都是血窟窿,此时已经一动不动的时瞎子,老人在心中几乎是哀嚎道: 这是人能做到的事情吗?! 眼看着那黑管缓缓移动,管口就将要对准自己,老人浑身一个激灵,刹那之间腾空而起,几个起落便消失的无影无踪。 他逃跑了。他已经被那黑管儿给吓破了胆,一颗好不容易练就的武道之心就此崩碎。 今后也再难有所寸进。 望着老人消失的方向沉默了一会儿,黑袍人低下头来,又看了时瞎子一会儿,然后一脚重重的踢了上去。 接着他转过身来,嘶哑地声音又重新响了起来。 “其实我不是来救你们的,而是来杀你们的。你们四个,谁先受死?” 随着他的话语响起,他手中的黑管又开始缓缓移动,分别从程五千、宋彤、公孙悦、公孙云涛的身上掠过。如此循环了两圈之后,黑袍人那难听至极的笑声又从黑袍之下传了出来。 “我当然是吓你们的!嘿嘿嘿,一个个胆子都这么小,怪不得会被人抓起来。” 看着骤然从绝望之中逃脱出来的四人,黑袍人缓缓将黑管重新收回了黑袍之中。在四人的注视之下,他缓缓走到了已经倒下了的高大黑袍人的身边,沉默了一会儿,将那高大黑袍人扛在了肩上。 “我要走了,你们等下就会被人接走。不用担心了。” 还是公孙云涛见识过场面,努力克服着对那黑管的恐惧,缓缓站起身来,颤声道:“您……不是受人所托,说要带我们走么?” “那是我骗这个瞎子的,”黑袍人挪了几步,来到了深坑前。这深坑便是方才高大黑袍人冲出的地方,向下望去,竟然是深不见底。 “我的主家给我的实际任务其实是,保证你们不落入凌家之手。现在我的任务完成了,也该走了。” 他扭过头来,向四人森然一笑,道:“再见。” 语音语调几乎与方才拿黑管对准时瞎子时如出一辙。 而后就在四人的身躯因为这句话重新变得冰冷的时候,黑袍人却没有再次掏出黑管,而是就那么背着他的同伴、显然是已经死去的高大黑袍人,跳入了深坑之中。 不多时,下方又是一声巨响,显然是那黑袍人又使用了一次黑管。 四人呆坐原地,一动不动,像是做了一场梦还没醒来。 直到十个呼吸之后,楚羽的身形出现在了不远处的城头上,然后几个起落之间便来到了四人身前。 看着这一片狼藉、惨不忍睹的时瞎子的尸体、失魂落魄地四人,楚羽心中的震惊无法言说,忙问道:“出了什么事了?凌家人有没有把你们怎么样?” 宋彤第一个转头望向楚羽,眼中的茫然之色渐渐褪去,随即便是如同看到了新生一般,飞身便扑到了楚羽的身上。 “哥……你怎么才来啊!我们……差点死了!” …… 楚羽在临近城头的时候便听到了第一声巨响。他当时便立刻停下了脚步。他知道这声巨响必定和程五千四人脱不了干系,可是一种冥冥之中的感觉让他头脑一阵眩晕,他几乎就要控制不住自己从房顶上跌落下去。 随后第二声巨响响起,他脑中又是一阵天旋地转。他竭力起身,明白自己多慢一分程五千四人便多一分生命危险,于是便拼命向城头掠去。只是他双腿却一直发软,哪怕提气轻身跃了三次,都没能成功跃上。 这时比前两次的声音小了很多的响声再度响了起来。已经有了心理准备的楚羽登时一咬舌尖,刺痛传遍全身的同时也将眩晕和无力驱逐出了楚羽的身体。他一跃而上,便看到了远处瘫坐在地上的程五千四人。这才急忙来到了他们的身边。 听了公孙云涛还算写实的对整个事情的描述以后,楚羽不禁也是浑身发冷。再看向地上一动不动的时瞎子时,心中同时也升起了淡淡的恐惧之感。按照那黑衣女子的说法,这刺剑盲僧实力应当高于自己,却是在两声巨响之后便成了这幅凄惨模样,那么如果换做是自己呢? 想来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那么那黑管究竟是什么东西? 没来由地,一件已经几乎不怎么会被楚羽想起的事情跳入了楚羽的脑海之中。 那是楚羽和刘琮琤第一次相见,也是楚羽和刘琮琤两人险些丧命的一次。 史家镖局运送的黑匣。 爆裂的火光。 嵌入身体中的碎铁片。 楚羽又感到了天旋地转的眩晕感。 甩了甩脑袋,楚羽不再继续细想这件事情,对四人说道:“虽然事情不如我们最初计划的那样,但好在你们四人都没有什么事情。当务之急,是将你们赶快送出建业城的地界。快,你们随我走,有我看护你们,想来应该不会再出什么事情了。” 公孙云涛道:“林青呢?林青没有跟你在一起么?” 楚羽咧嘴一笑,道:“这个家伙不用我们担心,我不相信,凌家还能对他产生什么威胁。” …… 一间昏暗的小屋之中,摆放着一张破旧的床。破旧的床上,躺着一个浑身上下都是伤痕的人。这个人深深地昏迷着,年轻儿冷峻的脸上时而不时地流露出让人心疼的痛苦之色。 更为奇异的是,他浑身上下都结着一层淡淡的冰霜。 倘若仔细观察,便可发现,这些冰霜的来源并不是因为周围环境的温度,而是来源于他手中紧握地那柄匕首。 不对,与其说是紧握,倒不如说是那匕首上似乎是产生了某种吸力,紧紧地将这年轻人的手吸在了手柄之上! 这时里屋的门帘掀开,一个中年人走了进来,静静地将年轻人的身体审视了一圈。中年人长得倒是没什么特点,但是他鼻梁处的那一块儿塌陷却是极易引人注目。 只听他喃喃道:“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只能保证你不死而已,却不能治好你心脏处的伤……唉,我的大侄子啊,你可怎么就这么不珍惜自己的性命呢?” 这中年人便是当年小时候被楚羽一拳砸断了鼻梁的宗师杀手,方寻。而那躺在破旧的床上的年轻人,自然便是方甲了。楚羽在那条街巷之中只看到了打斗的痕迹和血迹,却没有看到方甲的身体或者说是尸体,便以为方甲与那鬼爪老人纠缠了一会儿之后便脱身了,却没想到是被方寻带到了建业城中的一处废弃民宅里。 这可就真的是艺高人胆大了。 方寻皱着眉头想了好久,仿佛是下定了决心一般,叹了口气,轻声道:“也罢,只好前去云梦大泽之中碰碰运气了……” …… 大殿之中,凌风月和林青已经变成了相对而坐。两人既没有谈古论今针砭时事论天下英雄,也没有剑拔弩张你来我往吵闹的凶狠。 事实上,两人仅仅只是静静地喝着凌家最好的茶,一言不发的对坐而已。 因为棋局不在此处,而是在大殿之外,在整个建业城中,在整个江南名城里,在整个北方江湖上。 甚至是整个天下。 某刻,小厮模样地人再次进殿,急匆匆地附在凌风月的耳边说了几句话。凌风月面色不变,一字不差地听完之后挥手将小厮遣了下去。 凌风月沉默了片刻,忽然出声道:“黑袍人是你安排的?” 林青想也不想,便回答道:“不是。” 这回答相当可疑。两人静坐于大殿之中,理应不知城墙之外的那处发生的事情,而凌风月张口便问黑袍人,林青却不问黑袍人是谁,便给出了自己的回答。 然而凌风月却相信了。他点了点头,道:“那就是又有人入局了。有意思,能入咱们两人局中来做第三方的人,该是何方神圣?” “得了吧,”林青笑道:“别在这里跟我装傻。那黑袍人明摆着就是江湖上那个神秘莫测的班先生,而我恰好知道班先生是被你凌风月派人掳去的。你现在又来问我是不是我安排的黑袍人,你是真当我脑子没你好使啊?” 凌风月摇了摇头,轻声道:“班先生是曾被我请来了府中不假,可是后来我便将他介绍给了我那不成气候的儿子凌络轩了。我之所以不认为那黑袍人便是班先生,就是因为班先生现在是在为我的儿子做事情。且不说我的儿子现在在萧盟主那边每天都忙得焦头烂额怎么会知道他父亲这边的安排,你觉得天底下会有哪个儿子会专门来坏自己老子的好事的么?” 林青揶揄道:“那可不一定哦,你们凌家人一个个都是疯子,拿刀捅自己老子的事情又不是没在你们家历史上发生过。” 凌风月无奈一笑,并没有讲这句话放在心上。 而后脸色严肃了起来。 “这一把暂时看来,是你胜了。我不单丢了公孙家的父子,没了发难的人质,而且家里的两个供奉,也全都折在了这个局里。你赢得很漂亮。” 林青点了点头,道:“那么接下来,就是凌家对长青门门主楚羽及神秘人林青联合飞扬城公孙家无端杀了自家两名供奉的报复了。啧啧啧,好一场大追杀,想想都觉得刺激。不过你家两名明面上的供奉都没了,你打算派谁?” 凌风月微微一笑,道:“你也说了这是明面上的供奉。我们凌家的实力永远不会全然展现在江湖的眼里的,你且等着便是。” 林青霍然起身,哈哈大笑:“那我便拭目以待!” 笑声犹在,人已远方。 第190章 正正好 当李枫睁开眼睛的时候,罗阳正坐在他的身边。李枫只感觉浑身上下无处不酸痛,仿佛五脏六腑都移了位一般。他努力让自己翻身坐起,环顾了四周一圈,问道:“这是哪?” 罗阳也是刚刚清醒过来的样子,眼中也是一片迷茫。他依稀记得在昏迷之前,他们两人由于脚下洞窟的崩塌而坠入了一片冰晶世界之中。先前洞穴之中的寒气竟然只是这冰晶世界中逸散出去的一丝丝而已,两人坠入这冰晶世界之后毫无反抗之力的晕了过去。 而现在,四周尽是潮湿的土壤与墙壁,哪里有什么冰晶的影子。 不过倒也还是有些寒意在这片空间中游荡,这说明那冰晶世界可能离此处并不远。 罗阳使劲摇了摇脑袋,他总觉得自己遗漏了些什么。为什么两人明明跌入了冰晶世界而现在却身处另外的地方?为什么两人明明对那寒气连一炷香的抵抗都做不到,可现在竟然安稳的活了下来? 这个地方莫不是还有人在?! 霎那仿佛是一道闪电在罗阳的脑海之中闪过,晕过去之前的那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此时竟如巨钟一般响在了罗阳的心中。 他急忙转身,想要将这件事情告诉李枫,却看到了李枫脸上露出来的不可置信的神色。他顺着李枫的眼神向头顶看去,瞳孔也是一缩! 他们的头顶之上,有着一个巨大的窟窿! 窟窿的上面,依稀是一个甬道。罗阳看到了那甬道顶上的凹痕。 这说明什么? 这说明他们其实从昏迷过去到现在,其实并没有挪动地方,还是在坠落下的那个地方。 可是冰晶呢?满眼的冰晶都去哪里了? “融化了。”李枫脸色有些苍白的道:“这里的土壤与墙壁如此潮湿……还有空气中残存的寒气……是的,错不了,在我们昏迷的这段时间之中,这里的冰晶全部融化了……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咱们两个人,才好运地没死吧……” 李枫吞了口口水,喃喃道:“只不过要融化寒气那么重、体量那么大的冰晶,如果是起火的话,咱们两个恐怕也活不下来吧……” 罗阳深吸了一口气,道:“有可能……是人为。” 李枫豁然转头,脸上的白意又重了一分,他不可置信的问道:“人……为?开玩笑的吧,这是人力所能及的事情吗?” 罗阳道:”在我昏迷过去之前,我隐约听到了有人发出的一声叹息……“ 李枫心中像是轰然一声炸开,连动作都僵硬了几分,”你是说……这种地方……有人?“ 罗阳唰的一声从破烂的羊皮靴中抽出了寒光闪闪的匕首,轻声道:”还有一个问题。我们现在应该是身处地下,按道理来讲,是不可能看得见周围事物的。而我们现在却如同身处白昼,和在地面上的时候没什么两样。这说明什么?“ ”有……光源?“ ”应该是,“罗阳伸手一指,道:”就在那个方向。“ 此时的罗阳已经完完全全地冷静了下来,整具身体重新处于了警戒而紧绷的状态。恐惧感渐渐从他的身体之中消退而去,那个年纪轻轻便在中原江湖之中闯出了赫赫凶名玄罗宗少宗主又回来了。 哦对了,现在玄罗宗已经不复存在,玄罗宗少宗主也便无从谈起了。 世间只有复仇者名罗阳。 被罗阳沉静的神情感染,李枫也渐渐冷静了下来。看着罗阳眼中流露出的某些情绪,作为性格极为相似同伴,李枫几乎立刻便知道了罗阳心中所想。 ”你是想……继续深入?“ 罗阳点了点头,轻声道:”都走到这里了,转头回去未免可惜。头上的洞口不高,你我都可轻松跃上去,且现在也没了那刺骨的寒意,可谓没有了任何的后顾之忧。“ 冷静下来之后的李枫大脑飞速地旋转着,他的语气声音也变得平淡了起来。 ”不能这么说。既然此地很可能还有别人,我们便有与对方起争执的可能。如果这冰晶的融化是出于那人之手,我们应当敌不过。“ ”我没想那么多,我只是觉得,如果真的有人,那么在我们昏迷的时候他没有杀我们,真正碰面了也未必。“ ”有道理。“ 李枫拍了拍身上的泥土与物资,伸手指向了方才罗阳指过的地方,道:”光源在那个地方对吧?我们走。“ 罗阳笑了笑,走在了李枫的前面。 他很喜欢这个朋友,因为两个人都是那种亡命之徒。 为了同一个复仇目标而愿意冒一切可冒之险的亡命之徒,谁都不会拖另一个人的后腿。 这样很好。 …… 震惊整个江湖的传闻如同如期而至的瓢泼秋雨一般席卷了整个江湖。整个江湖看上去隐隐团结成一个整体的势头被这么一个消息轻易地撕碎了伪装的脸皮,暗地中的潮水开始渐渐掀起了波澜,所有人的目光都放在了一南一北两大势力之中。 江南飞扬城公孙家任用杀害秦淮城屈家小公子的凶手做管事,并因此人而与长青门合作建立了驿路。凌家作为江南家族势力中无可厚非的领头者,出面想要调和屈家和公孙家之间的矛盾,而长青门门主楚羽却因担心调解之后会耽误驿路的修建从而影响到长青门的利益,所以出手将公孙家主与少家主劫走,并在这个过程中杀了凌家的两名供奉!只是凌家多年积淀终究是常人所想象不到的雄厚,一名从未在江湖上显露过名声的大宗师,就此横空出世! 已将楚羽一行人逼至云梦大泽的边缘! 一时间,中原江湖再次沸沸扬扬。 锦官城中的一家有名的火锅店里,一座座铜锅立在一张张精致的桌子上,清汤或红汤在铜锅之中咕噜咕噜的鼓动着,被切的极细的鲜羊肉在其中上下翻滚,渐渐散发出浓郁的香味。 已是过了炎热的夏天,虽然城中依然闷得令人烦躁,可扑面而来的风中终究是有了些凉意。吃火锅的好时节终于到来,锦官城中的人们再也不能抑制自己内心对涮肉的渴望。 当然,哪怕是在炎炎夏日,他们也没有抑制得住,他们也会汗流浃背的围在铜锅之前,从红汤白汤之中涮取着各色的食材。 ”听说了么?建业凌家和长青门那档子事儿?“ ”当然听说了!这么大的事情呢!听说啊,凌家家主一边派那个横空出世的大宗师追杀楚羽楚门主,一边亲自北上,想要堵在长青门的山门处,讨要一个说法儿来着呢!“ ”你呀,这消息都要过时了!人家长青门那边都放出话来啦,江湖中的传闻都是凌家的一面之词,不可全信。长青门与公孙家一同建造驿路,是从中挣了些钱,可是你也得想想,人家长青门才遭大变不久,元气大伤,不想办法发展发展,恐怕下场要凄惨的很呢!况且话又说回来,建造驿路这种事,乃是造福整个江湖的大好事!要是因为一些一两个人的私人恩怨而给停了,那可真是可惜的紧啊!“ ”哎,老哥,听你这话,可是有些偏向那长青门了啊?长青门是素来都以正道代表的形象而面向世人,可现在不一样了呀!这楚羽不过是一个毛头小子,是在灵江畔灌江楼,还有江湖大会上显露了不俗的本事,可是你看他连自己的继任门主的仪式都不参加,分明还是个不识大体的年轻人!要我说,他还真有可能不顾江湖中的影响包庇杀人凶手。啧啧啧,杀人偿命,血债血偿,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长青门这次不占理,我看啊,应该是要吃亏。“ ”咱们啊,也不过是这么闲谈,这江湖里的水深着呢,要说事情的真相到底是个啥子样子,还得是他们当事人才能明白的喽。虽说杀人偿命,可那屈家的小儿子倘若是个飞扬跋扈无恶不作的贵公子,那这一丝,倒还是那杀人者为民除害了呢。“ ”说的也是,唉,老哥,咱不谈这些,吃肉,吃肉!“ 此时的火锅店中,基本上全都充斥着这样的谈话。如此有料的江湖事件,伴随着从铜锅上袅袅升起的水雾,使得每一片肉都似乎更鲜美了些。大家边吃边聊,热烈的氛围正巧符合这火锅的气质。 只有一桌客人除外。 这桌客人只有两人,皆是男子。一位年龄稍大,一位颇为年轻。两人对坐,中间隔着铜锅,鲜羊肉在红汤之中滚了又滚,浮了又沉,可两人身前的碗筷却都动都没动。 就这么听了一会儿,年龄稍长一些的男子终于脸上露出了一丝无奈地笑意,道:”听到了?没有什么一边倒的言论。其他地方我不清楚,至少咱们锦官城的武夫与百姓,还都是比较理智的。“ 他对面的年轻人穿着宽松的大袍,眉头微微一挑,开口道:”只是我觉得不应该……凌家按理来讲应该有控制整个江湖舆论的能力,可现在却并没有什么有力的证据与言论来支持他们,我觉得这很不对劲儿。“ ”当然很不对劲儿,“男子笑道:”很明显,凌家既然并没有在舆论上发力,这意味着他们并没怎么想在这件事情上跟整个天下讲道理。他们只是需要一个由头,所以这才有了那个横空出世的大宗师。他们想要的,只是楚羽一行人的命而已。“ 年轻人微微沉默,问道:”楚羽和凌家先前并无恩怨,凌家为何要如此坚决地取楚羽的性命?“ ”简单,不过是立威而已。“ 似乎是终于忍受不了那肉香直往鼻孔里钻,男子总算是拿起筷子,从铜锅之中夹出了几片已经有些煮过头了的肉片,在调料碗中轻轻一荡,便送入了口中大嚼了起来。 将肉咽下,男子满足地叹了一口气,看着对面眉头蹙起来了的年轻人,轻声道:”现在天下的局势已经十分明显了。从萧盟主当上江湖盟主的时候开始,整个中原江湖便渐渐的要变成一个整体。一个整体便需要有一个领头人,就好像一个宗门总是需要宗主门主。别看现在萧盟主是江湖中的话事人,可最后当整个江湖完完全全变成一个整体之后,就是谁实力最强,谁来坐龙椅了。“ 年轻人道:”坐龙椅?“ ”《尧舜纪事》,看过没?今后大抵就要变成书中说的那样,王朝,国家,皇帝。你没有发现么,由于这本书的出现,现在江湖中的人都已经开始渐渐适应了这些从来没有听说过的新鲜的词儿。“ 年轻人点了点头,道:”你继续说。“ ”凌家自然是看透了这一点,便自然不会让自己传承了前面的家族最后成为别人手中的刀剑。所以他们要话语权,要展现自己全方位的优势。这个被他们不知深藏了多久的大宗师,便是他们向萧盟主、刘城主亮手腕儿的第一步。倘若这大宗师真的能将楚羽一行人杀了,这就能说明,凌家有了和萧盟主他们叫板的资格。等到那一天的真正来临,所有人便不得不坐到谈判桌上。“ 年轻人摇了摇头,道:”听不懂。“ 男子哭笑不得,道:”合着我这半天的嘴皮子功夫是白费了。得了,那今天这顿火锅,你掏钱吧。“ 年轻人也笑了,点了点头道:”好。“ 两人终于开始正儿八经地吃起了火锅。 半个时辰之后,酒足饭饱。年轻人叫来了小二,将银钱一付,同男子一起走了出去。 两人并肩在街上走着。 走着走着,男子停下了脚步。叹了一口气,道:”那么你是要去了?“ 年轻人点了点头,道:”楚羽有难,他需要我。“ ”生死难测。我知道他身边有个叫林青的大宗师,可明显,凌家派出的大宗师,就是为了针对那林青。“ ”无所谓了,“年轻人笑着说:”一起长了这么大,说实话,我还真没和楚羽那家伙并肩作战过一回呢。这一次,正正好。“ ”沧澜大哥,尽管放心。我们兄弟联手,其力断金!“ 第191章 城中有新客 对于中原人来讲,其实“天下”这一个词儿的含义十分简单。北面草原,乃是胡人居住之地;西南大漠,正是蛮人欲破之门;大江大河自昆仑山上由万年冰山融成,横穿整片中原大地,将中原分为南北两方。北方多山,养出的人大都粗狂豪放;南方多水,养出的人细腻婉约。南方靠近大江之处的东边部位,被称为江南一带。江南一带多商乎家族,以城池划分地盘势力,不屑拳脚,少见宗门。江南中部再靠南一些,便是传闻中的云梦大泽,西沼东湖,常年大雾笼罩,云烟如梦,故称云梦。东湖名洞庭湖,临近岳阳城。岳阳城本是一处无名小城,甚至连一个拿得出手的大家族都没有,却因古时多位吟游诗人的诗赋而出了名,其中最有名的那句“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使岳阳城成为了江南一带贵人欣赏云梦奇景的胜地。云梦大泽因其中水、泽、沼、兽之险恶而使江湖中人多不敢进入其中,却更加吸引着愿意在平淡生活中找些刺激的人的猎奇心。而岳阳城作为离云梦大泽最近的一处人类聚集地,无疑变成了最好的选择。 而抓住了这一商机的岳阳范家,经过多年的浴血奋战苦心经营,也一跃成为了岳阳楼乃至整个江南地区举足轻重的家族,传承至今。 此时的云梦泽,准确的说是洞庭湖,还不到最壮阔的盈水之期,故而城中游客不多,街上往来,还多是一些当地居民。 作为岳阳城一家独大的家族,范式没有选择像建业城凌家一样,依照江南地区不成文的规矩虚情假意的建立起一个家族长老会来,而是效法北方城池,毅然建立起了城主府。这一举动在那个时候掀起了轩然大波,所有江南家族都对范家满怀敌意,认为此家族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而事实上在日后的一切生意来往之中,范家除了不太买建业凌家的帐以外,其他家族的面子倒还给的充分。 只不过在江南地区,不买建业凌家的帐,和不买所有家族的帐没什么区别。因为不会有哪个家族愿意为了一个洞庭范家而得罪建业凌家。 是的,洞庭范家。这是范家因为靠近云梦大泽之中的洞庭湖而得到的雅号,也是江南人时刻提醒范家,他们的崛起只是与湖相邻而已,而非是因为做生意有什么独到之处。 百余年,范家就像是江南地区之中一个魂魄游离在整个版图之外的孤魂野鬼,而所有人却偏偏绕不开这座城池。 更有一点出乎所有人预料的事情,便是哪怕范家不给凌家面子,凌家也没有出手用雷霆手段将之降服,而是似乎默许了范家偏安洞庭一隅,走不出去,也仍旧可以蓬勃发展。 而今日,岳阳城城主府,迎来了两名奇怪的客人。 …… “很久没见到范城主了,没想到范城主的身体仍旧是这么硬朗。”身穿锦衣袍服的年轻公子哥儿挑着眉翘着脚,吊儿郎当的笑着说道。他的身后站着一名灰衣汉子,长得木讷呆滞,却不知从何处油然生出一股凶煞之气,使得两旁的侍卫皆都长刀半分岀鞘,随时准备砍人。 坐在锦衣公子哥儿对面的是一位正由中年步入老年的颇具儒雅之气的一位男子。这人长须及胸,方正国字脸,不苟言笑,不怒自威。他端起桌上茶杯往口中轻轻一送,道:“跟凌老头在一起待了那么长时间,愣是连他的半分气蕴都没学到,也不知道你这‘千面人’的称号,是怎么得来的。” 此人正是岳阳城城主,范青天! 被范青天称作‘千面人’的锦衣公子哥儿闻言笑了笑,道:“范城主,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你的眼光倒是下降了不少啊!我哪里是在模仿那个男不男女不女的糟老头子?那么一个老妖精也值得我去模仿?我分明模仿的是他儿子凌络轩好不好!他儿子可比他有意思多了!” 范青天一扯嘴角,嘲讽道:“你也好意思说别人男不男女不女?你自己模仿过多少女人,你自己心里没数吗?而且不模仿凌风月,真的是他没什么意思么?怕是你没这份本事吧!” ‘千面人’脸色一沉,低声道:“老范,打架?” 范青天脸色淡然,道:“不打,打不过你。” ‘千面人’的脸色就如同翻书一般,骤然放晴,一个灿烂的笑脸便展露了出来。 “我就知道老范你够意思!有得谈就好!我也不想有事儿没事儿的就打打杀杀的,没意思不说,还没美感,更伤感情!” 范青天仍是一脸淡然,道:“谁说和你有的谈了?” ‘千面人’僵在当场。 范青天从座椅之中站起身来,走到了这座台子之前。原来这竟是岳阳城城头最大最广阔的一处观景台,向南方望去,入眼便是湖水接天水天一线的壮阔景象。洞庭之水浩浩汤汤,横无际涯,白雾荡荡,袅袅而升。远飞的水鸟时隐时现,仿若穿行之精灵。离岸较近的地方有数得清的渔船正在看似平静的湖面上撒网捕鱼,渔歌声若有若无,飘飘渺渺。 这尚且还不是涨潮盈水的时候,恬淡喜乐的光景总是容易让人忘记这片湖中只要再稍向内去,便沉有累累白骨。 “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 范青天脸上再次露出一抹嘲讽,看也不看来到了自己身后的千面人,道:“得了吧,你这家伙是个什么尿性,我还能不知道?还在这里吟诗,说,是不是前两天才刚刚背的?” 千面人脸上露出了一丝讪笑,道:“不是,是刚刚看到那个亭子上刻的,便随口吟来了。你不是最好这些风雅的东西么?我投你所好,说不定你就能愿意好好跟我坐下来谈谈了。” 范青天将双手负在了身后,微微低头,轻声道:“我家先祖曾留下一句家训给我们范家后人,‘何时而乐耶?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这句话其他人听不懂,你不应当听不懂。我们范家千年传承,就算是沦落到只剩一人的惨淡光景之时,也不曾敢将老祖宗的教导从心头望去。也正是因为这句族训,我们范家才必然要跟凌家势不两立。三十年前,那次我差一点就能杀了你,可是终究没有得手。如今我已经没有将你杀死的能力,可我却至少还能站定凌家对立一面的立场。所以你若是真的想完成凌风月交给你的任务,不如现在赶快去城内自己搜人。你和你带来的那个灰衣汉子一起出手,我让整个岳阳城的禁军出动都是送死。” 千面人脸上露出了一股子凄惨绝望的神情,哀声道:“难不成我在你的眼中就是这样的人么?我知道你肯定不会跟我谈的,我只是想来见见老朋友,叙叙旧、聊聊天、开开玩笑而已。” 范青天笑了:“从你见到我到现在,你一共动了四十七次杀意。我们可还真是关系相当好的老朋友啊!” 千面人脸上的表情一点一点的消失,最终变得面无表情。 面无表情往往是一个形容词,往往与“冷若冰霜”、“冷漠”是一个意思。 而千面人的这个面无表情,却是真正的“面无表情”。 他仿佛是带着一张精致的面具,栩栩如生,却死气沉沉。 观之令人不寒而栗。 不见他嘴唇有什么动静,声音却传了出来:“我之前说你眼光变差,看来是我错了。” 范青天笑了笑,终于转过身来,看着终于变成真正“千面人”的千面人,没有说话。 两人就这么相对而立,任由渐渐掀起的风吹动头发。 天空渐渐暗沉了下来,云层渐渐在此处拢聚,压抑的让人心头发慌。 湖水仿佛是被风惹起了脾性,渐渐开始涌起浪来。浪头一层高过一层,渐渐成为惊涛。原本在湖上泛舟捕鱼的渔民早早看见天象变化便已经返了岸,并没有受之影响。 浪头一下又一下拍打在了岳阳城的城墙之上,碎裂成为白色的泡沫重新掉回湖中,那震耳欲聋的响声却久久地在城头回荡,不曾有散去的意思。但凡此时站在城墙之上的人,都产生了城墙将要支撑不住的感觉。 巨大的黑影渐渐在湖水中浮现。 “呦,这就沉不住气了?” 千面人仍是不见嘴唇动作,不知怎么发出的声音,对范青天说道。 范青天摇了摇头,道:“无关乎沉得住气沉不住气,我是范家现在唯一的顶梁柱,所以我决不能死。” “哦对了,你一直没有子嗣,前几年才刚刚诞下了贵子,现在还不懂事呢吧?” “你不用拿这个来威胁我。我们范家人如果吃这一套的话,早就消失在这历史长河中了。为什么凌风月始终没有对我出手?因为他没有一举将我们范家拿下的把握。他心中清楚得很,只要我们范家能有一人活下去,范家就早晚能再次出现在江湖之中。” “切,真不知道你哪里来的骄傲自豪感,无非是靠那条畜生给你们撑腰罢了。” “我能有什么办法?我打不过你身后那个灰衣人,又不能死。其实,江南这边不一直叫我们范家是洞庭范家么?反正我们发家靠地利,自保有靠山,早就不要脸了,破罐子破摔这种事情我还是很熟练的。” “你这怕不是叫做破罐子破摔,而是叫做死皮赖脸吧?” “也可以说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冷面人的眼睛死死盯住一脸坦然的范青天,嘴唇终于是动了,开口道:“我懒得费事。既然你不愿意交人,那我便亲自去你这城中搜查一番便是。你既然也说了,所有的禁军都不是我们的一合之敌就别来打扰我们的行动。” 范青天脸色不变:“别打扰到我城中百姓,否则我一样跟你拼命。” 一声冷哼尚在空中,冷面人和那灰衣汉子已经消失在了这处城墙之上最大的观景台处。 范青天转过身来,重新看着漫天阴云和黑色的湖水,轻声地叹了一口气,喃喃道:“为了我城中的百姓……也是为了我范家能继续在这世间在心中膈应凌家,我便只能帮你们到这里了。” …… 整个岳阳城一眼看过去,除了靠近城头一点有十几家高耸的酒楼之外,没有一处是极为显眼高调的建筑。造型各式的砖瓦房都粉刷着鲜亮的墨色漆,跟奢华美观沾不上边儿,也绝不是破屋烂墙。这里生活的百姓都活着属于自己的安稳日子,吃穿不愁,也无甚野心。 在岳阳城中最靠中间的一处极不起眼的屋子里,住着两个男子。一个中年模样,一个颇为年轻。两人是不久前才搬到这里来的,没几天便已经和周围的邻里熟络了起来。那年轻人知礼开朗,中年人不拘小节,深得邻里们的喜爱。 屋门吱呀一声推开,中年人手里端着一个水盆,随手将脏水泼了出去。他一边泼一边冲着屋里喊道:“饭到底做好没有啊?这都什么时候了,老子肚子都要饿扁了!” 几乎是片刻不到,屋里就传来了更大的声音:“你有本事你来做饭啊?老子平时也只在野外烤过肉,蒸米饭炒菜这种事情可是从来没学过啊!这才摸了锅碗瓢盆几天,你就还真把我当成酒楼里的看家厨师啦?!我说吃个辣椒炒蛋吧简单一点做的还能快一点,可你非要吃什么红烧狮子头!老子能摸索着做给你吃已经很不错了!你现在竟然还得寸进尺嫌我慢?信不信我撂挑子不干了!” 中年人一缩脖子,没了声息。旁边正好在门口的街坊们听着这两人的对话,也都不禁哈哈笑了起来。这两个新来的街坊几乎每天都要斗嘴,起初人们还以为两人是父子关系,但哪有父子之间说话这么豪放的?人们便不再猜测,只讲两人的斗嘴当成饭后笑料,也使生活变得有意思了些。 中年人抽了抽鼻子,闻着邻里家中传出来的饭香,不经意地抬头看了看阴沉起来的天空,一屁股坐在门槛上,垂头丧气地哀叹。 这日子真是没法儿过了。 第192章 野舟 中年人望过天空之后,在门槛上歇了一会儿,便起身回了屋中。已经是傍晚时分,屋外的天空又是阴天,屋内还没有点灯,显得有些漆黑。 有火光伴着锅碗瓢盆的声音在靠窗户的地方跳跃着,映出了这间屋子的大致模样。屋子不大,分为里屋和外屋。里屋中摆着一张破旧的床和一张破草席,除此之外再无他物;而外屋则是被灶台、方桌、凳椅给挤得满满当当,几乎连落脚的地方都找不到。 像是走钢丝一样穿行在这不大空间中的中年人,有些气急败坏地说道:“你说那天怎么就想不开挑了这么个房子?还不如花点银子整个像样点儿的住处。” 正在灶台前炒菜而被烟熏火燎的心烦意乱的年轻人张嘴就骂道:“还有脸说!还不是你这一路早早的就吃吃喝喝玩玩乐乐把银子全给花完了,否则咱们也不至于捡这么个破烂房子啊!虽然不要钱,但是他娘的老子堂堂长青门门主,怎么就成了你的伙夫了?!” 中年人一缩脖子,讪讪道:“尊老爱幼这不是咱们中原人自古以来的传统美德么……” 中年人自然就是林青,忙着炒菜做饭的年轻人自然就是楚羽。两人逃亡到这岳阳城中已经有些日子了,落户在这间废弃的房子中这么久,也没有城主府的人过来询问登记,也着实让楚羽心中疑惑了一段时间。不过既然能停下来消停一段时间,那自然还是好的。 “嘭嘭嘭”的几声闷响,楚羽走过来将盛着所谓的“红烧狮子头”的盘子以及顺手炒得一盘辣椒炒蛋,还有一盆米饭外加两只空碗重重地放在了桌子上,恶狠狠地盯了一眼林青之后,一屁股坐到自己的椅子上,将筷子重重地在桌子上一敲,道:“吃!” 林青小心翼翼地看了楚羽一眼,有看了一眼第一个盘子中的如同黑炭一般的事物,吞了口口水,没敢表露出什么抗议的念头,伸出筷子缓缓地从那盘黑炭之中挖出一块儿,慢慢的送到了眼前。 他感受到了对面那两道随时准备抽出铁条砍人地目光,不再犹豫,将黑炭送入口中细细地嚼了起来。 “味道怎么样?”楚羽横眉,一边给两人盛上了米饭,一边问道。 “唔……唔!”林青仍在嚼着,却是瞪大了眼睛,没拿筷子地那只手伸出了大拇指,口中哼哼着表示自己觉得这红烧狮子头真是美味极了。 楚羽一筷子敲在了林青执筷伸向辣椒炒蛋的手腕上,面无表情地道:“既然好吃,那么那一盘子就都是你的了。那一盘子归你,这一盘子归我,咱们井水不犯河水。” 林青的眼神立刻幽怨了起来,拼命将口中嚼得很碎的黑炭咽了下去,哀嚎道:“好歹我们也算是同过生共过死,刚住进这间房子的第一天还同床共枕,你就这么对我?” 楚羽大怒道:“你他妈还有脸说!老子那一晚上被你踢下床四回!这才跟街坊借了草席打了地铺!这么几天天天睡地板,你一回床都没让我睡过!” “不让睡床什么的这话说得怎么像个小媳妇儿似的……” 感受到了楚羽不善的目光,林青连忙举起左手示意自己投降,却趁机伸出右手一筷子夹起一大块辣椒炒蛋,送入到了自己的口中。 随即他便脸色一变,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咳咳咳!楚羽你个杀千刀的!咳咳咳!你是把岳阳城里卖辣椒的全都打死了吧你?!咳咳咳!这么辣!要死人的!” 楚羽翻了个白眼,道:“本来也就不是吵给你吃的。”一边说着,一边夹了一块炒蛋塞进嘴里,神态自若地嚼了起来。 林青一连往嘴里扒了整整将近一碗米饭,这才勉强将那股辣意压下去了些。他瞪着一双牛眼看着楚羽道:“你,你不是,嘶——不是在洛阳城长大的吗?洛阳城有吃辣的习惯吗?我怎么不知道。” 楚羽夹菜的动作一滞,眼神中一股极少见的温暖之色闪过。他轻轻说:“你应该知道,沁儿、吴石头算是和我一起长大的。洛阳城确实没有吃辣的习惯,但是长安城的有些人却有。所以沁儿特别能吃辣,我娘也就总是在桌上的菜里弄上一份儿特别辣的式样。” “凭什么,”林青哼哼道:“又不是你娘的亲女儿,干嘛要对她这么好?还单门开小灶?” 楚羽瞪眼作势欲打,林青赶忙把自己的嘴捂了起来,表示自己不会再废话了。 楚羽继续道:“有一次啊,我那天练武加了量,到了饭点儿实在是饿得难受,早早地就在饭桌上等着了。结果我娘就是为了给沁儿炒上一盘辣椒炒蛋,开饭时间比平常晚了一炷香。吃饭的时候我实在气不过,就对沁儿说,她这么爱吃辣,怕是以后找不到婆家。结果你猜她怎么说?她白了我和吴石头一眼,说作为男人,竟然吃辣连一个女人都比不过,还算是男人吗?!” 林青啧啧道:“这丫头原来从小就这么虎啊,怪不得你载她手里了。” 这次楚羽没反驳他,笑道:“不能忍啊,被一个小姑娘说不算男人,那真是奇耻大辱了。我和吴石头从那以后便拼命锻炼吃辣能力,才成了现在这样。” 林青叹了一口气,看着楚羽露出了微笑的脸,轻声道:“完了完了,以后就算是成了家怕是也被套的死死的了。” 楚羽渐渐从那些暖暖的回忆之中退了出来,一边开始老老实实地往嘴里塞着米饭,一边道:“其实我知道,今天你非得让我做这从来没有做过的劳什子狮子头,是因为我们在这里呆不住了吧?” 林青一愣,然后低了低头,道:“原来你看出来了……是啊,跟屁虫又找上门来了,不跑路不行了,打不过啊。” “所以啊,我就顺便把这辣椒炒蛋做了。下一次能有炒菜的机会,还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呢,我……也算是趁此机会回忆一下以前的事情吧。” 楚羽低着头,轻声道:“我想她了呀……” 林青叹了一口气。 …… 鲁伯在这条巷子之中已经住了整整十年了。老妻仍在,儿女成家。他现在每天过的就是一种搬着马扎到处溜达,遇见同龄的或者熟悉的邻里便坐下来谈天说地。这样的悠闲生活一直是他年轻时候所厌弃的,只是他年轻的时候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等到自己老了竟然会享受这种日渐腐烂的生活。 昨天傍晚突然风起云涌,几乎岳阳城中每家每户都做好防雨的准备,然而等天色完全黑了下来之后,竟然渐渐月明星稀,晴了人们一个措手不及。鲁伯今日起了个大早,便坐到了自家门前,等着熟识的老朋友们一个个出来,对这个玄乎的天气做一些天马行空的解读。 说的通俗一点,就是吹牛逼。 日头渐渐东升,鲁伯也没有躲到阴凉处的意思。已是正儿八经的秋日时节,阳光明儿不烈,晒在身上暖洋洋的,让人忍不住的犯困。他抬起有些沉重的双眼,打了个哈欠,心想兴许自己今天不该起这么早,完全可以多睡一会儿再出门的。 他的目光不经意间扫过那间比较残破的屋子,满脸的皱纹绽了开来。那两个外乡来的男子这几天总是能带给这条街巷很多平日里没有的热闹与乐趣,老人现在虽然已经不习惯新鲜的事物了,却还是轻易地便被两个人身上的活力所感染,开始期待并憧憬着每一天。 正想着,屋内小米粥的香气便渐渐穿了出来。鲁伯知道,再停上不到半柱香的时间,老婆子便会从屋内出来喊自己吃饭。每天都是一样的过程,鲁伯甚至觉得自己闭着眼睛都能活过这一天天。 所以还是那两个外乡人更有意思啊。 不远处巷口有两个陌生的人影闪了出来,鲁伯没有在意,站起身来,掂起自己的小马扎就要往屋里走。今天就别让老婆子叫了吧,自己早点回去,也不用她总是在自己耳朵边上叨叨叨叨叨叨,耳朵都要被她叨叨聋了。 然后鲁伯被叫住了。 “这位老伯,咱们附近,最近这几天,有没有什么外乡人来过呀?” 鲁伯缓缓转过身来,看了看巷口,又看看眼前这两个人,半晌没有说话。 这么远的距离一个转身的功夫便将之穿越而过,大白天的难不成是撞鬼了不成? 当然不是,江湖武人这一说,鲁伯心中还是清楚的。 “没有,”鲁伯开口道:“我们这些地方,除非家里人丁绝了,否则世世代代都不会搬家的。所以这里是不会有外乡人住的地方的。这段时间我见过的外乡人,也只有你们两个而已。” 问话的那个人是个看上去颇为年轻的锦衣公子哥,长得颇为英俊。他背后站着一位灰衣汉子,面相木讷,却没来由的有些凶狠。 没想到那两个家伙流落到岳阳城中来,是因为得罪了江湖中得罪不起的人啊…… 鲁伯心中有了自己的判断,眯了眯眼,点了点头,笑道:“两位不知是从哪里风风火火的赶来这里找人?要不要先来老朽家中喝口茶呢?哦,其实清粥也是有的。” “不了不了,”年轻公子哥连忙摆手,笑道:“老伯既然要用早饭了,我们也就不过多打扰了。只是还想向老伯讨教一句,那间破一点的屋子中,有人住吗?” 鲁伯心中咯噔一声,脸上却是竭力保持着平静,道:“哦,那家啊,人都起得早,没有留下后代,早就没有人住了。” “没人住么?”年轻公子哥脸上的笑容更灿烂了一些,道:“那可真好,我正说身上的盘缠不够了,去住酒家太不划算,既然正巧这间房子空着,那我们兄弟两个便就在那间屋子里将就一晚好了。” 鲁伯心中一惊,脱口而出:“不行!” “哦?”锦衣公子哥脸上似笑非笑,“怎么,有什么不妥么?” “没,没什么大事,”鲁伯连忙摆手道:“那间屋子啊……又破又旧,满是灰尘,狭**仄。两位一看就是大户人家里出来的,怎么可以让那个小破屋子损了你们的身份呢?不如,来我们家住吧?我们家只收酒楼里不到一半的银两!您看怎么样?” 锦衣公子哥闻言仰天哈哈大笑了起来。笑完以后,他从怀中掏出一块巨大的银锭,拍到了鲁伯手中。 鲁伯忙道:“这可太多了,我找不开啊!” 锦衣公子哥挥了挥手,笑道:“不用找了,老伯,全都是你的!” 而后他俯下身来,贴近鲁伯的耳朵,轻声道:“老伯啊,你说那两个人想来也跟你没什么交集,他们在这边住下的时间也不长,您为什么非要给他们打掩护呢?” 鲁伯浑身冰冷。 锦衣公子哥带着灰衣汉子大步走向了那间房门紧闭的破旧的房子,在离房门还有几步远的地方,他们停下了脚步。 沉默了一会儿,锦衣公子哥有些无奈的说:“竟然还是给他们跑了。” 一股沛然的劲气猛然向前推出,房门应声而裂,露出了外面拥挤的空间。 桌子上还留着残羹剩饭,两个盘子两个碗,盘子里剩的是黑炭,碗里剩的是米饭。 空空荡荡,并无一人。 不远处盯着这里的鲁伯悄然松了一口气。 原来两人昨晚就已经逃走了。 不知为何,鲁伯的心中还有一些怅然若失。 原来他们真的已经走了。 …… 洞庭湖上,烟波浩渺,水波荡荡。 一叶小舟在湖水之上缓缓随着浪的势头极为潇洒的飘荡着。无人撑杆无人划桨,船头随时在改变着方向。 舟中年人笑着拍手吟道:“野渡无人舟自横。” 年轻人同样笑着拍手回应道:“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巨大的黑影安安静静地蜷缩在湖水之下,随着这只小舟,一同向着洞庭湖的深处飘了过去。 第193章 湖中 漂流的生活持续的时间一旦长了,很容易让人产生枯燥无聊的感受。尤其是每一天看到的都是茫茫一片白雾,没有丝毫新意的时候,绝望的感觉会自然而然地侵入大脑之中,认为一切都将在这单调重复之中渐渐枯萎死去。这样的情绪一旦滋生,也便是彻底对自己宣判了死亡,几乎没有再次看到岸边的希望了。 好在楚羽和林青都不是什么常人,哪怕在洞庭湖上的茫茫大雾之中飘荡了整整三天,也丝毫没有精神崩溃的迹象。 “洞庭湖只是云梦泽的一部分,还有一部分是一片沼泽。”林青颇为惬意地躺在小舟的一头,一边拿着刚刚吃鱼滤出来的一根鱼刺剔着牙,一边笑道:“而这洞庭湖有一个很奇妙的地方,便在于身处洞庭湖上的人绝对不可凭借自己的方向感来划桨泛舟,只可以让自己随着湖水荡漾的方向随波逐流。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嘛?” 楚羽几乎与林青姿势相同,只不过是在小舟的另一头。他抬头仰望完全被白雾笼罩了的天空,回答道:“是因为这白雾吧?这洞庭湖上涌起来的白雾实在是太过浓厚,别说普通人了,就算是你我现在身处其中也很难辨别方向。倘若一意孤行,恐怕是会迷失在这茫茫大雾之中,直到自己的干粮消耗殆尽,也便葬身在了这里。而随波逐流,反而能够逐渐深入云梦大泽,早晚能到达沼泽的那一部分。” 林青伸出一根手指头,轻轻晃了晃,道:“你只说对了一半。是的,在这里行舟最大的问题便是不能辨别方向。别说辨别方向了,倘若是大一点的船,站在船头,恐怕连船尾都看不清。”他将手深入白雾之中轻轻搅动,竟然肉眼可见一个漩涡。 “可是迷失方向以后再到死亡,就不是因为缺水断粮这么简单了。” 楚羽沉默了一会儿,点了点头,轻声道:“的确,我尝了这洞庭湖水,只要稍作处理便能饮用;而且既然咱们两个能在湖中钓上鱼来,那么想来其他人也能。这样说来,致死原因还真不在这里了。” 林青微笑着点头,用手扣了扣船壁,道:“真正让那些一个个舟子渔民和探险家们变成累累白骨沉没在洞庭湖底的,是孤寂,是枯燥,是日渐崩溃的精神,还有隐藏在这湖中一些你根本见都没见过的庞然大物。” 话音刚落,原本平静荡漾着的湖水突然搅动了起来!湖水像是一碗被盛起来的清水一般,此时仿若碗动水摇,一道又一道的碧波翻涌,掀起几人高的浪花之后便有轰然砸下!气流渐渐在湖面上形成,白雾被疯狂的扭转撕裂,一时间竟然是淡了许多。 小舟在这般波澜壮阔的万顷湖水中惊心动魄地摇晃穿梭,随时都有倾覆的危险。若是有人从上空向下投入目光,并且可以穿透白雾的话,便可以看出小舟正在处于一道巨型漩涡的正前方,那巨型漩涡中间露出了黑漆漆的口子,湖水在周围游走旋转并向下倾泻,仿佛是深渊的入口。倘若小舟再继续向前随波逐流,就算不翻船,也将会在半柱香之内被那无尽的深渊吞噬得一干二净! 楚羽和林青两人早就已经站了起来。两人以一种玄妙的相对位置用双腿不停地给小舟施加着力量,并且小幅度却频繁的踏着步子,使小舟始终在惊涛骇浪之中处于平衡状态,不至于翻倒倾覆。算是处于现在船头的楚羽目光沉静地看着前方即将而来的大危险,却没有改变什么颜色,任由罡风吹着自己的头发,开口问道:“怎么办?弃船?” 船尾的林青笑着摇了摇头,大声道:“不弃不弃!好不容易弄着了一个合适的交通工具,要是真弃了,咱们回来的时候可怎么办?放心吧,这种事情不用咱们出手,有专门管这个的家伙!” 于是楚羽也不在说话,静静地等待着变化的发生。 他的手心里实际上却是捏了一把汗。这是他第一次这么长时间的在水上行动,第一次在水上遇险,怎么可能不紧张呢?只不过有时候越是紧张便越是容易出事情,他必须保证自己的身体与头脑都是清醒的,这样才能应对各种突发的情况。 当然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那就是他不想当着林青的面露出惊慌失措的样子。他敢说,那样林青能笑话他一辈子。 不知是过去了一刻钟还是一炷香还是几个呼吸的时间,林青口中“真正需要负责并处理这种危险情况”的主角,终于现身了。 至少八人合抱之粗的深青色身躯陡然间将水面破开,细密而坚硬的鳞片像是盔甲一般将它的整个身躯覆盖,如同鬼火一般的双瞳飘忽着在翻涌的白雾之中浮现,两根足有三丈长的触须在水滴的映衬之下仿佛两根女子的飘带,却有着令人想象不到的韧性与强度。 蛟龙,这种本应该只出现在传说中的生灵就这样原原本本的出现在了楚羽和林青眼中。虽说仍有一大部分的身躯潜在水中,但是楚羽已经完完全全的能够感受到了这种来自于上古蛮荒的古老而森严的气息,并深深为之折服。 怪不得洞庭湖常年被白雾笼罩,毕竟“云从龙,风从虎”,哪怕不是真正的传说之中的神龙,却也使整个天地都为之异像开路。 小舟撞在了这深青色蛟龙的身躯之上,蛟龙轻轻一卷,便将小舟固定在了此处。楚羽心中一紧,秋蝉与铁条齐出,左枪右剑,不敢有丝毫的保留。 两盏“鬼火”缓缓向小舟上靠近,那颗遒劲而狰狞的头颅也渐渐显出了其庄严的形。楚羽一颗心跳的越来越快,握着枪和剑的双手越发的紧了。 “小子,不用紧张。” 林青低低的声音悄然飘入楚羽的耳中,却几乎令他跳了起来。他重重地呼出一口气,扭头一看,林青却是负手而立,甚至面含笑意。 这个中年男子与那两盏“鬼火”正正对视了良久,脸上的笑意却是逐渐扩大,趋于醇和。只听他轻声道:“好久不见。” …… 汪庭醒来之时,以为自己正身处地狱,随时准备进入传说中的轮回井里再次投胎转世。 这不怪他,任谁入眼皆是一片暗沉、乌鸦绕着枯败树枝来回啼叫、自己的身体头颅仿佛被固定住一般不可活动,恐怕都会认为自己已经死了。 可实际上并没有。 汪庭感受到了自己丹田之中仍旧流淌蕴存着的内力,心念微微一动,内力便流淌到了全身,滋润着自己干涸的经脉与身躯。他这才感受的那限制着自己头颅与身躯的力量似乎并不强硬,于是猛然用力,他便从地上飞了起来,接着落地站住。 然后开始下陷! 汪庭的头皮一阵发麻。原来自己从那处悬崖上跳下之后,真的坠入了洞庭湖水之中。巨大的冲击力使他胸骨腿骨臂骨皆有折损,让他在入水的一瞬间便疼的昏迷了过去,却没能要了他的命。他就这样随着洞庭湖水飘荡了不知多久,竟然到了云梦泽的沼泽之地! 他刚刚便是随着湖水陷在了泥沼之中,却因为身体静止不动而没有继续下陷。而现在他猛然落地,剧烈的冲击使得脚下的泥沼全都“活化”了起来,正在一点一点地将他吞噬! 汪庭的身体正在一点一点的被湿润的沼泽向下拖拽,而他却停止了反抗。因为他清楚,他的挣扎只会加剧他的沉没,不远处隐隐从泥里翻出来的白骨就是前辈们给他的警示与威胁! 他深吸了一口气,竭力使自己的头脑清醒了下来。他环顾四周,发现大概只有在三里之外,泥土才渐渐变得坚硬起来,可以让人落脚。感受了一下已经到了大腿处的泥土对自己的吸附力,汪庭深知自己是不可能一跃到那处安全的地方去的。他叹了口气,心中渐渐有些绝望。 乌鸦的叫声在头顶盘旋,这是大大的不祥之兆。汪庭抬起头来,看着这绕树三匝的不详之物,心中却陡然闪过一抹灵光。 “砰”的一声!泥土四溅开来,一个深坑在汪庭的脚下浮现了出来。他脸色骤然一白,却并没有停下动作,随手抓过一块颇为坚硬的土石猛然向上抛起,狠狠地击中了那只乌鸦!乌鸦惨叫一声便直直地坠了下来,被汪庭抓在手中而后垫在脚下,随即猛然用力! 乌鸦尸体霎时便被沼泽吞噬,但是汪庭却跃了出去! 他的双脚稳稳地站在了坚实的泥土之上,脚踏实地的感觉让他忍不住在脸上浮现出了灿烂的笑容。 他转过身来,就欲去寻找出去的路。 然后身体僵硬在当场,几乎不能动弹。 一张血盆大口在他面前嚣张地张开着,粉红的舌头舔着锋利的獠牙,腥臭的口气如同罡风一般喷在他的身上,口涎滴滴答答,令人作呕。 汪庭心想,此次恐怕在劫难逃了。 …… 楚羽看着眼前这一幕,久久无法从震惊之中回过神来。中年男子伸出手来抚摸着那颗庄严狰狞而此时却异常温顺的头颅,就像是一名长辈对一个晚辈的宠溺。 “需要我帮你么?”林青轻声问道。 蛟龙摇了摇头,有些颇为不舍地离开了林青的手掌,缓缓立起了身子。两盏“鬼火”重新变得古奥森严,看向了不远处那如同黑洞一般的漩涡。 冲天的水柱喷涌而起,末日一般的景象出现在了这壮阔的湖水之上。丝毫不逊于蛟龙的黑影渐渐在水柱之中浮现了出来,一双比那两盏“鬼火”还要明亮上数分的眼睛霍然睁了开来! 又是一条蛟龙! “这条深青色的,我给它起名为‘河清’,是我年轻时机缘巧合,在这浩渺的洞庭湖之中遇见了奄奄一息的它,救了它一命。而这条想要将我们两人吞入腹中的刚出来的漆黑如墨的蛟龙,我叫它‘贪墨’,是当年险些杀死‘河清’的罪魁祸首。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两个小家伙长得这么大了,竟然还是死对头。” 由于‘河清’的盘踞守护,使得小舟在惊涛骇浪之中仍旧处于平稳的状态。只是林青此时脸上醇和的笑意仍旧是给了楚羽一种极大的荒谬之感,他吞了吞口水,有些结结巴巴的问道:“那……它们俩……这是要掐架?” 林青含笑点了点头。 仿佛是为了回应两人的对话,一声庞然震彻天地的嘶吼炸响在了两人的耳畔。这是楚羽第一次听到传说中所谓的“龙吟”,一时间竟是有些心神失守。 巨大的黑色身躯摇摆了起来,湖水在其上浸润之后滚落。血盆大口猛然张开,尖利的牙齿泛着冰寒的光芒,‘贪墨’毫不拖泥带水,疯狂地向‘河清’撕咬了过来! 楚羽只感觉小舟一震,接着眼前一花,便发现自己、林青和小舟已经被‘河清’推到几丈之外。白雾虽然已经淡了不少,可如此远的距离,楚羽也只能依稀从白雾中交错纵横的黑影、船下依然在翻滚的巨狼以及震耳欲聋的嘶鸣之中来判断这两条足可以藐视人类的生灵之间的战斗。浓稠的鲜血渐渐从战场的中心飘荡了过来,吸引了无数肉食性鱼类渐渐在附近聚集了起来,却没有一条敢上前渴饮。 “‘河清’……会赢吗?”楚羽发觉自己的声音有些颤抖。 林青眼睛紧紧盯着那处,轻声道:“按照实力来讲,‘河清’一直都是不如‘贪墨’的。但是究竟谁胜谁负,可还不好说。你不也曾经跨了境界斩杀过不少敌人么?说到底,还是看内心的愿望够不够强大。” 楚羽沉默了一会儿,问道:“那‘河清’想要胜利的愿望,来自哪里?” 林青微微一笑,道:“是……我呀。我在这里,它怎么会允许自己输呢?” 第194章 请远行 锦衣公子和灰衣汉子仅仅只有两个人,却包了一条足可承载几十人的大船。从摆渡人到天象师,从厨师到侍女,还有十几个远不如两人实力强的侍卫。 锦衣公子笑着躺在大船甲板中心处放置的一张垫了天鹅绒软垫的躺椅之上,异常舒爽地看着似乎就在不远处的水天一线,手中抓着一把长得十分喜人地酸枣儿,正一颗一颗地往嘴里送。灰衣汉子的表情依旧木讷,静静地站在躺椅之后,一言不发。 上船之前还死气沉沉的一干人等此时一个个的却都喜笑颜开。锦衣公子笑着将一直在身边等候命令的侍女一把揽入怀中,食指弯曲,轻轻在姑娘的鼻尖儿上一抹,问道:“美人儿,给我说说,怎么一开始被我挑中的时候你们脸色难看的都像死了爹一样,而现在却像是我又给你们加了天大的佣金似的?” 这姑娘本不是风尘女子,只是家中实在贫寒,上船之前被许诺了她想都不敢想的酬劳,这才咬牙做了这桩买卖。此事被锦衣公子一手抄在怀里行轻薄之举,脸上早就已经红的透彻,小心翼翼地挣扎了几下,发现实在挣脱不开之后,才万念俱灰地怯生生开口道:“公,公子不知,这洞庭湖本就是凶险之地,不知多少人有去无回,葬身在了这万顷碧波之下。而在湖上打鱼的渔民们长年累月的积攒了些保命的经验,没有人敢轻易违反。第一条就是……啊!” 锦衣公子嬉皮笑脸地说道:“想不到你这个小美人儿还读过些书,用的词句还都颇为生动文雅。没关系,你不用睬我,只管继续介绍。” 立在他身后的灰衣汉子眼观鼻鼻观心,只当没看见锦衣公子已经深入姑娘衣物中开始肆虐的手。 姑娘的身躯在锦衣公子的怀中微微颤抖着,贝齿轻咬红唇,几乎就要哭出了声来。可她终究还是不敢违背锦衣公子的意思,用几乎是呻吟出来的声音道:“第……第一条就是,若是湖上起了浓雾,或……或是刮风下雨,无论如何不可深入湖中十丈……” 锦衣公子手中动作不停,眼睛却是渐渐眯了起来。怪不得自己开出这些人几乎一辈子都花不完的报酬之后,他们仍是犹犹豫豫不敢立刻决断。哪怕是最后上船,也都是一脸慷慨赴死的模样。因为在半个时辰之前,这湖上便是白茫茫的一片浓雾! “而,而相反……若是大晴天,则可不断深入,只要天色不变,便几乎不会遇到什么危险。不,不少渔民甚至还在晴日到达过沼泽边缘……” “哦?”锦衣公子颇感兴趣地问道:“云梦大泽是死地也是宝地,既然能穿过洞庭湖到达沼泽地,他们可带了什么宝物或者机缘回来?” 听到锦衣公子如此问话,本来一脸酡红的姑娘脸色骤然一白,她恐惧地说道:“不……没有人敢在沼泽地里停留或者寻找什么宝藏机缘……据回来的人说,那里都是腐烂的尸体和散乱的白骨……就像是人间地狱……” 锦衣公子沉默了。半晌,他微微一笑,将手抽了出来,让姑娘离开了自己的怀抱,挥了挥手,道:“知道了,我这里也没什么事儿是真的需要你伺候的,你去下面底仓里歇着吧。真有什么事,我会叫你的。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眼角犹自挂着泪珠儿的姑娘仿佛仍在梦中,喃喃道:“我叫……燕小寒……” “小寒……是个好名字。”锦衣公子最后冲姑娘笑了笑,转身向船头走去,留下姑娘怔在原地,不知所措。 灰衣汉子大步跟上。 “主人,你说你实际上都是五十多岁的人了,怎么就还非得要装嫩调戏人家年方二八的小姑娘呢?你又不是真的色鬼,干嘛非得穿着这一张皮来祸害人?” 锦衣公子听到灰衣汉子的声音,险些一个趔趄栽倒在甲板上。他猛得扭过头来,吹着本没有的胡子瞪着不算大的双眼,怒道:“嘿!行啊你!现在都学得敢质疑你主人我的做法了?” 壮汉脸上仍是木讷神色,挠头道:“主人,多做点好事儿,下辈子说不定还能做人呢。” 锦衣公子翻了个白眼儿,道:“我这辈子能当人,说明上辈子要么是当畜生太惨,要么就是当了好人。既然我上辈子已经把好事做了,那我这辈子凭什么还要做好事?” “主人你说的有道理,只不过……” “嗯?” “凌络轩公子虽然确实铺张浪费,但他绝不会对女人下手的。” “……” 锦衣公子有些无奈地看了壮汉一眼,叹了一口气,良久之后才道:“我能学得天下千万人之面,是因为我能读透天下千万人之心。可唯独凌家这一对儿父子,我读不透看不透想不透猜不透,反而觉得自己在他们面前才是真的赤身裸体,一览无余。” 他望着阳光下波光闪闪的洞庭湖水,长叹一口气道:“这千面人的称号,越来越名不副实了。不过好在,本来也没有多少人知道……” …… 当阴云散去,白雾尽敛,阳光透射下来的那一瞬间,楚羽突然觉得心口一块巨石缓缓放了下来。看着虽然满身都是血淋淋的伤口却仍旧有着极为高昂的精神气儿的“河清”向自己的小舟缓缓游来,楚羽突然觉得眼眶里有些湿润。 一声高亢而带着极大喜悦的叫声从“河清”张开的大嘴中发出,聚集起来的湖中生灵纷纷再次深潜入湖,动作之快似乎像是在逃命一般。不一会儿,除了几只肥大的螃蟹和白鲢仍旧仿佛呆滞了一般停在原处以外,其他的都已不见了踪影。“河清”微微低头,原本仿佛中了邪一般的螃蟹和白鲢浑身一个激灵,皆是猛得弹动身躯,跃入了楚羽和林青所在的小舟之中。 楚羽看得目瞪口呆。 林青任由楚羽弯身伸手去抓那些活蹦乱跳的鱼蟹,嘴角微微勾起笑容,看着正在看着自己的“河清”道:“谢啦。顺便恭喜你哦,终于是雪了当年的耻辱,把‘贪墨’给打败啦。” “河清”仿佛是颇为骄傲地扭了扭身子,却正好露出了在它身后正逐渐隐没在湖水中的漆黑身躯。林青一愣,而后笑道:“怎么?到最后还心软啦?饶了它一命?” “河清”点了点头。 “也好。毕竟这世间蛟龙一属,恐怕也就只剩你们两条了。若是你当真结果了它,想来日后漫长岁月,你也是会寂寞的吧?” 林青笑着说道,然后看了一眼正在将肥美的鱼蟹往买船时原主人附赠的鱼篮里装的楚羽,用极小的声音对“河清”说:“这个小子啊,你以后如果有机会,多帮着点他。他以后呀,怕也是个会寂寞的孩子呀……” 根本没有听到林青在跟“河清”嘀咕着什么的楚羽一手抓起一只肥大的螃蟹,兴奋地冲林青叫道:“喂!这可是洞庭湖地螃蟹!现在这个季候,正是螃蟹最肥美的时候!这要是搁在城池的酒楼里,怕是要几十两银子一斤吧!” 林青转过身来,笑道:“那还得是在靠水的地方!别的不说,就洛阳城,想吃上一斤洞庭湖的大闸蟹,没有百两银子也是想都别想!” 楚羽喜笑颜开:“赚了赚了!动手!今天就好好打打牙祭!” 别看小舟个头小,却是五脏俱全。从生火的铜盆木材到一口不大不小的铁锅,就连香辛料和盐巴这种调味品也是一应俱全。不一会,袅袅的炊烟伴着鱼肉与蟹肉的香气便在洞庭湖之上飘荡了开来。林青从怀中掏出了一只酒囊,拔掉塞子,喷香灼烈的气味便直往楚羽鼻孔里钻,一时间竟是盖过了鱼蟹之鲜香。楚羽暗暗咽了口唾沫,嘿嘿笑着走到林青身边一屁股坐下,腆着脸向林青伸手要酒喝。 深青色的蛟龙在澄澈的湖水之中半隐半现,护着一艘小舟在阳光之下向着湖水更深处行去。小舟之上时而传来大笑之声时而又传来叫骂之声,在这片寥廓的天地之间悠悠回荡。 直到多年之后楚羽再次回想起,也总是笑着承认,这是他一生之中难得的惬意时光。 …… 楚羽站在小舟的边缘,举起手来在额头处搭了个凉棚,极目远眺,不一会儿,他便隐隐看到了远处的陆地,或者说是沼泽。 “河清”此时已经带着小舟停了下来。前面的湖水不够深了,倘若它再继续向前去,便有搁浅在大泽之中的可能。楚羽从船头走到林青身边,和林青并肩而立,抬头看向了这天地间最神奇而壮阔的生灵。 分别的时候到了。 “河清”缓缓低下头来,缓缓合上双眸。两盏“鬼火”熄灭之后,这庞然大物看上去多了几分温顺,少了许多狰狞。林青走上前去,微微张开双臂,抱住了这颗巨大的头颅。他的双手在它的额骨上轻轻抚着,轻声道:“从今往后,要少和‘贪墨’打架,你们两个动辄惊天动地,却不知道会给岳阳城中的渔民带来多大的麻烦。我知道我知道,人都是‘贪墨’那家伙吃的,你想要阻止它……现在你不是打赢它了么,想来它也会收敛一些吧。” 林青脸上带着轻轻地微笑,闭着眼睛轻轻地说道:“我知道你不舍得我,我也不舍得你呀。可是你终究是要长大,终究是要遨游驰骋在这一片洞庭湖乃至更遥远的大海中去。我不能永远陪在你身边,只能尽可能地在我还能跟你在一起的时候,将你身边一切可能会让你摔大跟头的障碍清扫干净,提醒并鼓励你永远都不要丧失对这个世间最后的信心,坚定而乐观的走下去。” “走吧,终有一天我们会再见面,哪怕是在时间的尽头。” 一声长嘶。 湖水渐渐翻滚,深青色的庞大身影终究缓缓隐没在了湖水之中。 楚羽沉默了好久,揉了揉有些发酸的鼻子,问道:“我说,怎么搞得好像‘河清’是你儿子似的?” “对于我来说,它可能只是我救过性命的一条蛟龙而已。而对于它来说,我和它的爹娘,其实分别不大。”林青微微低头,轻声道:“你知道,我有个儿子。” “嗯,你说过。” “那些话,其实也是我想对我儿子说的。”林青的表情被垂下的发丝遮挡住了,看不出变化,“当年我离家太早,儿子太小,很多想跟他说的话都没来得及说。那些年,我一直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再看他一眼,把亏欠他的全都补上。直到最近几年,我才渐渐不再困扰。我不知道他会不会怪我这个父亲,但是我知道,我是爱他的。” 楚羽揉了揉脸,轻声道:“你儿子如果知道了,一定不会怪你的。” “那你呢,你怪你的父亲吗?” 楚羽一怔,想了想,然后咧了咧嘴,笑道:“要是我爹能托人给我说一段儿像你给你儿子刚才说的那些话,我就不怪他。” “真的?” “真的!” 林青转过身来,极为严肃而庄重的看着楚羽,道:“实话告诉你,刚才我说的那些话其实都是你爹要对你说的,我只不过是借用了一下。” “去你妈的。”楚羽笑骂道,而后转身再次走回船头,迎着太阳伸出一只手臂,高喊道:“不管前面有什么,只管来吧!我不怕!” 像是珍珠一样的东西滚落而下,砸落在了船舷之上。 他没有用手去擦。 …… 洞庭湖上的天就好像是船上人们的脸,说变就变。 锦衣公子负手看着阴沉下来的天空和渐渐浓重起来的白雾,什么话都没说。 船上的人们东奔西跑,做好了迎接暴风雨和巨浪的准备,脸上的表情重新变得沉痛和哀伤。 忽然有人一声惊叫,跌坐在了甲板之上。锦衣公子和身后的灰衣汉子对视一眼,快步走了过去。 “怎么回事?” 那人说不出话来,颤颤巍巍地伸出自己的手指。 锦衣公子向他指的方向看去,缓缓挺直了身体。 灰衣汉子地肌肉紧绷了起来。 只见浓浓的白雾中,悠悠升起了两颗有些昏沉的小太阳。 第195章 泥沼暗流 踏上沼泽地之前,楚羽和林青全都在脚上扎上了早就准备好的乱草蓬,以增大脚掌和沼泽地之间的接触面,同时提气轻身,这才在此时如履平地。 说来也奇,船上观天,乃是晴空万里,艳阳高照;而当他们踏上了这片沼泽之地时,头顶的天空却在顷刻之间暗沉了下来。暗红色的乌云悬浮着,仿佛是凭空出现一般飘荡在了他们的头顶之上,压抑而又血腥。楚羽扭头看向不远处的洞庭湖面,却依然是在阳光之下的波光粼粼。泥水之间,就好像是有着一道看不见的界线将两处世界分割开来,奇异非常。楚羽向林青询问此等异像,没想到就连林青这等见多识广之辈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从恬静怡然到了无生机,似乎仅仅只是需要跨过了一条线那么简单。 湖水之中就有足足两条蛟龙,若不是其中一条和林青是旧识,他们现在处境如何还不一定呢。这沼泽之中连气氛都远比湖中昏沉,会有什么潜伏其中,还真不好说。 “你既然和‘河清’有那么一段缘分,说明你来过这里。那这里有什么,你应该知道吧?”楚羽一边走,一边打量着四处枯萎干裂的死木,一边问道。 闻言林青一怔,而后苦笑道:“当年我来的时候,实力还不如你,能在湖中救‘河清’一命已经是我能力的极限了,我根本就连沼泽地的影子都没看见。” 楚羽扶额:“也就是说,你也根本是第一次来到这个鬼地方啊……” 忽然不远处扑棱棱从树上飞下来了几只漆黑的乌鸦,一边叫一边绕着两个人飞了几圈以后又重新落回了枯树枝上。可能是由于天色的影响,乌鸦的眼瞳里尽是血红之色,让人看着不寒而栗。 楚羽打了个哆嗦,反手抽出铁条和秋蝉,给自己壮胆。 “说回正题,我们得明确一下咱们这次来这片沼泽地之中的目的。” 林青的眼睛始终观察着周围的一切细微变化。他轻声道:“首先第一件事,凌家那边应该还不知道我们已经和公孙父子、程五千、彤彤他们分了两路。从一路的迹象来看,咱们应该是成功的将追兵引到了咱们这条线上。只是我们仍要给他们拖延争取到足够的时间,那几个人的战斗力太差,想要平安到达长青门恐怕不会简单。” 楚羽点头,而后问道:“传言说这次凌家派出来追逐我们的,竟有一个大宗师。这件事,你知道多少?” “一丁点儿都不知道。”谈及这个话题,林青的脸色也变得不太好看。“从来没有听说过凌家竟然还养着大宗师级别的高手。而且大宗师级别的高手,竟然还能被一个家族给限制住,实在是匪夷所思。‘宗师可探云雨,大宗师一指断江’,一个大宗师所能做到的事情远比人们想象的要多的多,又怎么会甘心被一个家族驱策?哪怕这个家族是凌家。” “不是说大宗师之间都有一种莫名的联系么?就好像是夜空中的星星,相互之间可以轻易地看到彼此的光亮?”楚羽问道:“你有没有看到那人身上发的光呀?” 林青哭笑不得:“什么东西就发光,我们大宗师难道是蜡烛吗?那种东西叫气场感应,只有在一个大宗师展现境界的时候才会出现。我从来都没有感应到过除了世人皆知的那几位大宗师以外的气场,所以要么凌家是在耸人听闻,要么就是这个大宗师,在我成为大宗师之前就已经成为了大宗师,然后从未出过手。” 楚羽扯了扯嘴角,道:“这种事情,恐怕是只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吧。” “应该假不了了。否则知道我真实身份和真实境界的凌风月派人来干嘛?送死么?” 楚羽有些嫌弃地瞥了林青一眼,道:“你说你就不能忍一忍不装这个逼么?” “啧啧啧,最近你嘴里越来越不干净了,有必要洗一洗。” “嘁,滚。” 林青没当回事儿,脸上又恢复了凝重之色,道:“反正估计应该会和来者交手,到时候打一架什么就都清楚了。而我们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就是要确认,那个真名叫汪庭代号叫锦瑟的家伙,是不是真的还活着。” 楚羽沉默了下来,想起了那个极有原则并且痴情的杀手。他认识并接触过的杀手不多,幸运的是不论是当年的方寻还是现在的方甲亦或是锦瑟,他们全都是好人。 楚羽又忽而想到了华山阵前幻境里的那个杀手。那次刀尖上跳舞的经历每每回想起来都会让他背后冷汗涔涔。他到现在都不知道到底是谁要买自己的性命,包括当年用不知名的方法控制了方寻来绑架自己的幕后人。 用力摇了摇脑袋,楚羽仿佛是想将这些想法从自己的脑海中驱逐出去。现在不是烦恼这些事情的时候,他有更重要的事情做。 “快了。”林青忽然道。 楚羽循着林青的目光望了过去,看到了不远处干燥的地面。原来沼泽地并不全都是沼泽,终究还是有些地方可以让人下脚。 楚羽眼瞳猛然一缩,几乎是和林青同时暴喝而出:“小心!” 泥浆四射,两具被黏土包裹的巨大身躯从楚羽林青的脚下破泥而出!血盆大口张开,锋利的巨齿向一瞬间站不太稳的两人咬合了过来! 楚羽顾不得林青,也不需顾他。倘若他能自保,那么林青也必然没有问题。楚羽的左手手腕一抖,与周遭环境十分相配的暗红色枪杆陡然激射而出,戳向了那庞然大物已然暴露在楚羽眼中的喉咙! 那怪物竟强行在空中扭转了身子!健壮有力的前肢猛得拍向了楚羽的枪杆,将秋蝉拍向了另外一边。而楚羽面色不变,借着左手手中传来的巨力在空中飞旋身子,铁条挥动,白光闪过! 一剑当空! 怪物的身子被削成了两截,“啪嗒”两声掉落在了泥沼之中,还不待楚羽将它的真实模样看个清楚,便迅速地向下沉了去。 他呼出了一口气。这一架打得突如其来,但是并不怎么费力。他咧着嘴看向了林青,却发现同样解决了怪物的林青面色却没有丝毫的轻松,当下心中一紧。 “怎么?”楚羽悄声问道。 “你看清了这是什么东西了么?”林青反问道。 楚羽摇了摇头。 “是鳄鱼。” 楚羽一愣。还不待他反应过来,只听“咕噜咕噜”的声音不断响起,无数双血红的眼睛从沼泽之中缓缓露了出来。 楚羽倒抽了一口冷气,只觉得浑身上下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一两头鳄鱼好对付,七八十来头也无非是多费些力气罢了。可眼前这些一眼望去……怕是有上百头了! “秋蝉,铁条,你得借我一个,”林青满脸凝重,低声对楚羽说道:“这些畜生皮糙肉厚,如果徒手我恐怕还真得交代在这里。呸!一代大宗师没死在惊天动地的决战中反而是死在了这些又脏又臭的畜生嘴里,怕是要笑死个人了。” 楚羽一边点头一边将秋蝉递了过去。 林青摸着枪杆,感慨道:“其实,我还是用你那根铁条用的比较顺手。紫电裂天你必要的时候可以卸下来,毕竟那玩意儿一直在不停地洗刷你的经脉,对你的战斗力也是一种削减。” “或者你用紫电裂天?这样也省了我的事儿。”楚羽盯着鳄鱼们的动向,轻声道。 “你还是不要小看这四神剑的效能为好,”林青道:“我虽然使用紫电裂天确实不会被其中的邪意影响,然而我要压制它,反而会使我的战力折损,还不如空手来的实在。小子你要记住,有些时候不是东西越好对你就越好,合适的才是最重要的。” “知道了知道了,啰啰嗦嗦婆婆妈妈的干什么!” 林青微微一笑,手中秋蝉挽了一个枪花,端的是异常漂亮。只听他轻声道:“秋蝉也好,一寸强一寸长,长枪更适合在这种时候……以少敌多!” 他的眼神骤然变了,大喝道:“杀!” …… 凌家的车队并没有像他们宣言的那样直奔长青门而去,堵住长青门的山门讨要说法。他们在众目睽睽之下,取道华山山阴,直奔长安城而去。 不到一个月,凌风月便已经坐在长安城的城主府内喝上了刘天南亲手泡的茶。 “刘城主重伤出愈,我便过来打扰,实在是不应该。不过事出有因,不与刘城主、萧盟主当面谈清,怕是不能解我心头之惑,不能服江南家族之心呐。如此一来,中原一心对抗外敌的事情,怕是就不能顺遂两位的心愿了。” 凌风月静静地坐在左下首的位置,眼眸低垂,声音轻柔地说道。他的桌上除了精致可口的山珍海味以外,还有一炉崭新的香。 那香名龙涎,是世代凌家人的最爱。也是凌风月自己带来的物件儿,并不是长安城城主府所提供。 主座之上自然是坐着长安城城主刘天南。此时的刘天南脸色依然有些苍白,苍白之中还透着些许蜡黄。上次的伤兴许是好了,只是元气却是一时半会儿恢复不了。 他的右下首顺次坐着刘琮琤、江一白、吕清扬和张白衣三人。还不待刘天南张口回应,刘琮琤却已经冷哼一声说了话:“不明白凌家主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您千里迢迢来到这里,可是兴师问罪来了?可明明得罪您的是江南公孙家和长青门吧?您来长安城又有什么意思呢?” 凌风月微抬眼皮,看了一眼刘琮琤,笑道:“久闻刘琮琤刘少城主不论是样貌还是武艺,都冠绝江湖女流。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不妨摆明了跟少城主讲,长青门与洛阳城、长安城的关系亲厚,这是全江湖都心知肚明的事情。我若不能和刘城主、萧盟主将道理讲清楚,长青门去了也是白去。长青门门主楚羽和杀人凶手合作成事,这无论如何都不可不讲清楚道理。” 刘琮琤面色冰寒,眼神直逼凌风月,冷声道:“旁人不知我却知。那屈家小儿子乃是轻浮放荡之徒,平日里不知害死了多少良家女子,可谓死有余辜。锦瑟究竟是杀了人应当偿命,还是为民除了害需要褒奖,这个事情还须商榷!” 凌风月轻飘飘的与刘琮琤对视,轻声道:“少城主执掌长安城的情报部门,着实令人佩服。不过现在看来,我们凌家的情报工作做的也还可以。有情报说刘少城主倾心于长青门楚门主,我起初还不信,今日看少城主如此咄咄逼人的回护态势,看来情报是真的了。啧啧啧,奈何你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楚门主已经心系唐门继承人苏沁姑娘,据说两人两情相悦,少城主还是放手吧。” 只听“啪”地一声,已是满脸通红的刘琮琤拍案而起,双目之中似有羞愤之火喷出。知晓少女心事的人本就不多,平常除了刘天南以外也不会有人不长眼的在她面前提起。凌风月却就如此坦然而大咧地将之揭露了出来,不由得让刘琮琤不恼羞成怒。 刘琮琤指着凌风月,竭力压制住自己内心杀机,冷声道:“凌先生,我们赏讨正事,你为何顾左右而言他!” 凌风月坦然道:“少城主心中有所偏向,如何还能保证正事谈的公正有度?不如不谈。老夫名中带有风月二字,若是少城主不嫌弃,我们聊一些风月之事,老夫也是极为乐意的。” “你!” 刘琮琤还想再说什么,却被一道淡淡地、中气不足的声音打断了。 “琮琤,好了。” 她冷哼一声,重新坐了回去。 刘天南笑着看向凌风月,道:“小女不懂事,让先生见笑了。不过我与楚门主相识,确实是少年豪杰,我们家琮琤芳心暗许,倒也不是什么不可言之事。自古美人爱英雄,我且腆着脸先夸自己家姑娘是美人,再由衷地赞一句,楚门主实乃江湖英雄,也便毫无心理压力了。凌家主觉得我说的可是么?” 凌风月缓缓挺直了身体,眯起了双眼。 第196章 大势所趋 话不投机半句多,既然两边人聊不到一块儿去,含沙射影地你来我往了几句之后,也便散了宴席。这远远算不上是谈判,因为尚在洛阳城的正主仍在赶来的路上。倒不是说刘天南就真的没有资格和凌风月谈上一谈,只是既然江湖联盟已成,江湖盟主尚在,刘天南向来识大体,自然要知礼守礼。 凌风月从席上撤出去之后,几位统领也都各自向刘天南告退,各自去自己的位置上处理事务。等众人都走后,有下人前来收拾殿内残宴,没过多久,就只剩了刘天南和刘琮琤父女两人。 刘天南脸上带着微笑,一边饮茶,一边看着自家姑娘的脸。刘琮琤知道父亲在看着自己,有些不自然的捋了捋头发,轻声道:“爹,刚才席间是女儿鲁莽……” 还不待刘琮琤说完,刘天南便重重地将手中茶杯在桌子上一顿,长叹一口气,颇为悲伤的说道:“唉!当真是女大不中留啊!” 一句话,便让这块八角之寒玉脸色红了个透彻。瞪了刘天南一眼,刘琮琤冷哼了一声,道:“你瞧瞧!哪里的父亲会像你这样,调笑自己的女儿!” 刘天南笑呵呵地摆了摆手,从自己的座位上站了起来,来到刘琮琤身边,伸出一只手来。刘琮琤一愣,还是将手放在了刘天南宽厚的手掌之中,任由父亲将自己拉了起来。 刘天南看着自己的女儿,忽而笑道:“别怕,丫头。就算楚羽那小子不能娶你为妻,也还有爹爹疼你。” 刘琮琤心中一暖,看着自己父亲尚还有些虚弱的脸色,还有那已经十分深刻的皱纹,鼻头便是一酸。她微微低头,垂下了眼眸,低声道:“爹……你不要太累了,你可以完全可以将训练甲士的任务交给我来做。你才是咱们长安城的顶梁柱,咱们刘家的顶梁柱,你养好身体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刘天南伸出另一只手来,揉了揉自己女儿的脑袋,又是长叹了一口气,道:“非是爹爹不想休息,而是新军不成,实在是不能休息。自上次胡人困城到如今,时间不长,但是却足够令我和萧盟主从中揣摩出一些道理。对于这个江湖而言,倘若不能最终团结成一个整体,那结局必然是要走向灭亡。胡人只需三千青壮,甚至不须有多高的武学境界,便能够将我一座千年名城险些困成死城,这正是他们将力量整合起来的道理。江湖上有句老话,叫‘乱拳打死老拳师’,说得就是这个道理。哪怕是像我和萧城主这样的大宗师,面对成千上万的骑马甲士,恐怕最终也是会落得一个气竭力尽而倒地身亡的下场。胡人有多少?蛮人又有多少?中原又有多少大宗师能拿出来消耗?倘若不能发挥普通民众的优势,当我们这些头脸性质的人物被他们生生磨死之后,中原将门户大开,中原百姓也便只能成为他们外族弯刀下的草芥,沦为被收割的命运罢了。” 刘天南牵着女儿的手,缓缓踱到了门边。门外天光明亮,处在高出的城主府从他们这个角度看去,半个长安城都一览无余。刘天南的眼瞳之中映着那些一个个为了生活而奔忙的长安城百姓,声音之中透露着坚定与不容置疑。 “所以新军必须建立,江湖执法队不能只是一个对付自家人的机构。一个只会将拳头挥向门外之人的公用军队是解决一切问题的根源,这也是发挥我们中原人人数优势最有效率的一种方案。一个壮年的普通百姓或许不可能在短时间就练成武学大家宗师大宗师,但是在一两年之内都达到武学小成的巅峰,完成‘强筋骨’的效果,拿得动刀,使得成枪,挽得了弓,骑得了马,还是没有什么问题的。最为关键的是,他们将会遵守最严明的纪律,听从最直接的命令,由此所形成的杀力,将会是不可估量。 “然而中原百姓大都习惯了平稳安逸的生活,尽管心中对江湖总是充满了向往与希望,但是若是让他们真正进入军队之中吃苦训练,那便是另一回事了。你性子对外冷淡,不会对他们将一些勉励的话语;清扬性情张扬,怕是会做出什么不妥之事;张白衣倒是沉稳有度,但他曾经做过什么事情你我都知道,他不愿供出他背后的主子,我们也不能用他。所以最后,能帮着我训练那些新军甲士的,也就只有一白了。” 看着面色平静但心中绝对不服气的女儿,刘天南笑道:“好了好了,虽然这第一批人受训还不到一年,但是进展倒还颇为迅速,有些出乎我的预料。爹答应你,等这些人真正成为了可以上战场的甲士之后,一定会交给你一部分,将来让你带领他们,杀入草原,或者杀入大漠!” 刘琮琤霍然抬头,眼中射出一道亮光,问道:“爹爹所言当真?” 刘天南微微一笑,淡淡的气势升起,道:“如今我手中有新军甲士十万,就给你三万人马,你看如何?能带得了吗?” “能!” 刘天南畅快大笑:“好!我刘天南的女儿,虽是巾帼,但一样不输须眉!” 而后他敛了笑意,轻声道:“这一切,倒是越来越像那本小书之中所写的那样了……” 刘琮琤一挑眉毛,问道:“《尧舜纪事》?” 刘天南点了点头:“且不说书中内容是真是假,但是仅就那些国体国制而言……实在是精妙非常。倘若那真的是由作者凭空编撰而来,那这个人也实在是……太大才了一点。依我之见,不论是否曾经有过,现在的中原江湖大可按照这书中制度试上一试,真正建立起一个属于中原人的……王朝和国家。只有这样,上下一心,举国通力,才可北击胡人,南抗蛮族!” “倘若真这么做了,那么江南的家族和江湖中的宗门,将如何自处?依那书中之见,王朝取士乃是人人皆可,平民百姓也可以鱼跃龙门。如此一来,积攒千年百年威势地位的宗门家族,怕是会被伤及根本利益吧?”刘琮琤思索了一会儿,问道。 刘天南点了点头,脸上渐渐有凝重之色浮现了出来:“”正是如此。琮琤,你以为这次凌风月来当真只是就公孙家和长青门的事来讨要公道吗?当然不是。凌风月那老狐狸恐怕比我们每个人看的都更清楚,王朝建立的趋势势不可挡,他此次来,便是代表了所有江南家族前来与萧盟主和北方江湖上桌谈判,以此来为他们这些家族取得在将来的变动之中最大的利益。他对付楚羽不惜下血本抄家底,连从来没有任何人知道的新的大宗师都搬了出来,难道真是为了那所谓的公道吗?他其实是在向我们整个中原江湖亮了手腕儿,告诉我们,他有和我们谈条件的资本与力量。” “而……而我们为了顺利的完成中原统一,实现抗敌于外安定于内的事业,就不得不正视凌家的威胁,认真的考虑他们的条件?”刘琮琤表情越发冰寒:“他们这叫趁火打劫!” 刘天南笑了:“准确来讲,这是漫天要价,坐地还钱。” “不要脸。” “是,但是相当管用。你爹我是想不出来什么好招和他们讨价还价了,具体怎么谈,就要看萧盟主的了。” 刘琮琤忽而想到了一件事情,道:“萧盟主身边那位幕僚,我记得好像正是凌家长子,凌络轩吧?” “不能算是长子,应该叫做第一顺位继承人。”刘天南道:“所有人都喜欢将那位当年破门而出如今没什么音讯了的凌家真正的长子遗忘掉,但我却不认为那个年轻人会就此沉默。而且就算是凌络轩,看他自从来到萧盟主身边之后的这几年的行为,倒是一个和他老爹不太对路的家伙啊。嘿嘿嘿,最有出息的两个儿子反而都和自己不是一条心,你说凌风月混成这样,也算是够失败的了。” 刘琮琤没说话,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等着看吧,”刘天南道:“萧盟主这两天应该就能赶过来,然后未来中原的事情,就能有个决断了。” …… 马蹄隆隆,嘶鸣声声,烟尘阵阵。萧正风勒了马头,遥遥地望向那雄伟宏壮的长安城,久久不语。 又见长安,心中却是不一样的滋味。 在萧正风的身旁,坐在马上的是一个巨塔般的胖子。一身敦实的肉哪怕由精钢打制的铠甲掩护,也依然是扎眼非常。李博拽着缰绳,不断地抚摸着胯下正不断喘着粗气的骏马,有些心疼地龇牙咧嘴。 他转头对处于萧正风另一边的凌络轩瞪眼道:“瞧瞧瞧瞧,你爹干的好事!要不是你爹没事儿找事儿,我老李哪里需要骑马跑过这么远的路,受这种颠簸?” 凌络轩一脸淡然,双手拢在袖中,道:“我都还没说话,你李统领这就开始嫌受罪了?怎么跟我在一起待的时间久了,你也变娇气了不成?” 李博瞪眼:“你!” “你什么你,”凌络轩索性闭上了眼睛,道:“李博,我可提醒你,往后不论是北征胡人还是西南抗击蛮人,马战怕是最常用的战斗方式了。你若是连骑马赶这点路都受不了,就更不要说以后领兵战斗在第一线了!” 李博被噎得够呛,道:“我说姓凌的,你今天怎么感觉像是吃错药了一样?我招你惹你了你就这么横?” “好了,”萧正风笑着出了声,“是我的问题。明知道这是要和络轩父亲谈判却还非让络轩跟来,实在也是有些强人所难了。” 凌络轩极为少见地哼了一声,道:“盟主,你既然知道,却还是这么干,可就真是有些不厚道了。我当年放着家里优越的条件不享受,为了实现自己的理想,跑来洛阳城跟你们一起受罪,几乎就跟家里完全决裂了。现在我爹那个老顽固跑来惹事,盟主您不让我留在洛阳城里避嫌,反而让我过来跟我爹吵架,可不是不厚道这么简单了!” 萧正风哈哈大笑,道:“问题在于,络轩你不跟来,我没有在谈判桌上赢了你父亲的信心啊!” “你就是吃准了我一定会跟我爹对着干吧?”凌络轩一脸吃了苍蝇的表情。 “没办法,谁让络轩你就是那种为了自己的理想和信念,是谁都不可能改变和阻拦的人呐!”萧正风笑着身手用力拍了拍凌络轩的肩。 “是这么回事儿啊……那我就不跟你一般见识了。”李博在那边抖了抖身上的肉,“大度”地说道。 “别得意,”凌络轩看了李博一眼,道:“这么长时间了,咱们的李博统领竟然只练出了五万新军,而据长安城送来的信说,刘城主手中已经握有了十万新军。落后这么多,李统领,你可真丢人呐。” 李博怒道:“能这么算么?且不说刘城主的江湖地位比我高,单就是能帮上忙的人手而言,他们就已经是远超于我们了。毕竟刘城主是一个只输咱们盟主一招半式的男人,倘若不如我,那才是有问题了呢。” “行啦,我看你们二人也不要再吵了。”萧正风笑着出言再次将两人的争吵隔断。他看向凌络轩,问道:“派往各宗门、城主府的信函都有回信了吗?” 凌络轩自然明白这是说到了正事,脸上也严肃了些,道:“除了剑宗和明宗以外,都有回信。各位主事人都在向长安城赶来,” 萧正风的眉头渐渐皱了起来,道:“剑宗封了山门难道连信都不收了么?他们到底是想干什么。” “不管他们想干什么,都不能阻止江湖统一的大势。”凌络轩微微一笑,道:“盟主,差不多也是时候了,和江南那些家族谈妥了利益分配之后,我们的愿望,就要变成现实了!” 第197章 不祥 “呼……呼……” 楚羽半跪在一棵枯树还算颇为粗壮的枝干上,一手紧紧地握着铁条,一手扶着膝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灰黄色的沼泽地在此时已经变成了血红色,粘稠的污泥混着血浆粘在一截又一截的鳄鱼残肢上,甚至已经无法下陷。汗水将楚羽的头发沾染成了一绺一绺的样子,而在他的左手臂上,一道极长的血痕极为扎眼。 林青就站在楚羽所在的这棵树下,秋蝉在他的手中也已经变得如同从血水中捞出来一般。他自然不向楚羽那么狼狈,只是那双目之中的杀意,却是毫无保留地倾斜了出来。 除去可能尚还潜伏在沼泽之中、从始至终都没有露过脸的鳄鱼之外,剩余仍跃跃欲试满目通红的应该还有将近十余只。这已然已经对两人不再能构成什么威胁,可楚羽和林青非但没有松一口气,还仍旧是紧绷着身体,哪怕是休息,也都是随时可以暴起攻击的姿态! 鳄鱼在污泥里缓缓游走爬行,渐渐形成了包围的趋势。明明那两个凶神恶煞的男人已经杀了它们近百数量的同类,可剩余的这十余只鳄鱼却不露丝毫怯像,仍旧是高高在上的捕猎者姿态。 这一切,都源自于那不知何时出现在不远处的一道又血色长袍包裹的身影。足有三人高的巨大黑犬像是普通家犬一样蜷缩在血袍人的身后,恶涎伴随着猩红的舌头挂在外面,滴滴答答地散着热气;血袍人的身躯在这黑犬身边显得单薄而瘦弱,却透露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与权威。 不论是鳄鱼还是黑犬,都只不过是这血袍人的仆从与侍卫罢了。 林青悄然给了树上的楚羽一个手势,示意楚羽不要轻易出手。他略略一思索,反手将秋蝉在空中转出了一道漂亮的花,然后插入了脚边的黏土之中。他拱手,微微躬身,道:“全天下都以为血袍兽王已经像那些与他同时期的同道中人一样,消失在了这茫茫天地之间,却不想让在下在此处不期而遇。多有得罪,还望前辈莫要怪罪。” 血袍人微微抬头,露出了血袍兜帽下一张血色的面具。 “莫要怪罪?嘿嘿嘿,你这人眼力不错,认得出我的身份。我离开江湖如此多年,没想到竟然还真有人仍记得我的命号。这本是应该高兴的事情,但是你既然认出了我的身份,就应该明白这些鳄鱼对于我而言意味着什么。我的脾气从来不好,你自己说吧,是赔钱,还是赔命?” 在树上的楚羽听明白了。原来此人便是数十年江湖上享誉一时的魔道高手之一,外号“血袍兽王”。能叫这样一个外号没有其他原因,就是因为这位血袍兽王据说可控天下万兽。从狮虎狼狐,到鹰隼鹤雀,再到蝉蛙虫鱼,无有其不可控者。而他身上的那一件袍子,本是白色,据说是淋满了他仇人的鲜血之后,才晕染成了现在这一副模样,故有“血袍兽王”之称号。只是这人与那一批魔道中人几乎是同一时间消失在了江湖之上,所以江湖上也只当是他遭了天谴,被老天爷收了去。 哪里想到,今天会在这里碰上他! 这血袍兽王本身境界倒不是太过匪夷所思,宗师境界,远远谈不上无敌。只是他一出手,便是数百猛兽如同一个军团一般,这才令他浴血生存了下来。看了看周围的那些鳄鱼尸体以及血袍兽王身边的那头巨犬,还有不知埋伏在暗中的什么未知的东西,楚羽只感觉头皮一阵发麻。 树下的林青却是渐渐将眉头皱了起来。他细细咀嚼着那血袍兽王的嘶哑声音,突然道:“不对,你不是兽王!” 楚羽心中一动,当下便捕捉到了那“血袍兽王”身体的微微一僵。嘶哑声音再次响起,已经带上了几分怒意:“先说我是兽王的是你,此时说我不是兽王的也是你!你如此随意揣测我的身份,你又算老几!” 仿佛是感受到了主人身上渐渐扩散开来的怒意,黑色巨犬不再一副懒散的样子,缓缓睁开了眼睛,背部渐渐躬了起来,舌头收回血盆大口之中,眼睛中凶光毕露,竟俨然一副猎豹的模样! 十余头鳄鱼几乎是瞬间将包围圈缩小了一个范畴,咄咄逼人。 楚羽身上渗出了冷汗,精神紧了又紧。可林青却是在此时笑了起来。他似乎全然意识不到自己身处的险境,伸出手来摇了摇,道:“不想,学得实在是太不像了。要是让血袍兽王看到你现在模仿他的样子,恐怕能笑出声来。” 原来这血袍人真的不是血袍兽王,听见林青如此说话,心中竟是有些虚了起来,原本威势十足的声音此时竟是有些弱了:“你怎么说?” 林青干脆又将身旁刚刚为表诚意而插在地上的秋蝉神枪拔了出来,一边把玩,一边笑道:“以兽王当初纵横中原江湖的时间算,我还是个十几岁的少年,说我那时候便于兽王有交集,恐怕你也不会信。我确实不是兽王的什么熟人,但却有幸见到过兽王杀人的场景。” 那血袍人微微沉默,道:“我所过之处绝不留活口,你在胡说些什么?” “不错,这一点上功课做的还算是比较充足。”林青继续笑道:“兽王的确一般不会在自己杀人的时候允许其他目击者在场,所以我刚刚用了‘有幸’两个字。我是偷看的。” 不待血袍人继续说话,林青便侃侃而谈了下去:“血袍兽王本身的境界实力并不强,若不是有驱策各路猛兽的本事,他也没办法在江湖上那么出名。所以兽王其实是一个非常惜命的人,他最习惯的杀人方式是在猛兽杀人,倘若人没死,他可操控的猛兽也没死光的话,他是绝对不会让自己的真身出来招摇的。再者,他出名之时便已经有四十余岁,若是真能活到现在也应该有了古稀之龄。古稀之人说话的声音可不仅仅是沙哑这么简单,那种逐渐消失的精气神儿,你可是一点都没能学出来。最后,” 林青眨了眨眼,小声道:“女人扮男人,本来就很困难啊。” 楚羽闻言险些从树上摔了下来。 女……人?! 眼前这个杀气十足的血袍人竟然是个女人?! 还不待楚羽有所反应,那血袍人身上的气势陡然一涨,身边黑犬和鳄鱼同时张开嘴巴,仰天大吼了起来。 震耳欲聋! 与此同时,无数幽绿色的眼睛在周围的枯草灌木之中陡然张了开来! 那血袍人伸出手来,一把摘掉了脸上白色的面具,露出了一张素净的脸。 真是个女子! 只是这女子此时脸上尽是冰冷杀意,清声斥道:“既然看破了我的身份,那就别想着离开这片大泽了!给我留下吧!” 说完,女子便要挥手令所有可控的野兽扑上! “且慢!”林青先于女子一步挥手。他看着女子身上的血袍,缓缓道:“你虽不是血袍兽王,可不论是操控猛兽的本事,还是身上那件血袍,都和兽王本人如出一辙。我观你不过二十来岁的年纪,叫你一声小姑娘。小姑娘,我实话告诉你,我乃是大宗师的实力,真要全力出手,你所能操控的那些个猛兽还真就未必能给我造成什么威胁。就算能,等它们将我们二人杀死的时候,恐怕也剩不了几只了。你为了操控它们所费的努力,也恐怕就算都白费了!” 林青紧紧盯着女子的神态变化,轻声道:“不如这样,我们都停下手来好好谈一谈,如果能和平地解决我们之间的问题,那岂不是省了很多的事情?” 女子冷哼一声,道:“有什么好谈的,来到这里的人,有几个不是为了血灵芝!那是我修炼功法所必备之物,你们想都不要想!更何况你们已经看清了我的真面目,若是不死,以后我还怎么安宁地在这里生活!” “修炼功法所必须?” 林青忽然笑了起来,看着对面女子的眼睛,道:“若我告诉你我有办法找到其他方法来替换血灵芝,你可愿意和我们谈了?” 女子眼中爆射出了精光。 “不可能!” “没什么不可能的,”林青道:“我以前还一直挺好奇血袍兽王是如何对那些吃人的猛兽进行操控的,既然你提到血灵芝,那我便明白了。” 秋蝉被林青握在手中,枪尖儿霍然指向血袍女子。他高声道:“我确实知道如何替换血灵芝!但你若想知道,须得好好回答我几个问题!” 血袍女子冷笑道:“是谁的命握在谁的手里?你现在有什么资格跟我谈条件?” 林青平静道:“你大可试试,看看一个大宗师拼着被几个畜生咬上几口的代价,能不能将你给杀了!” 血袍女子脸上阴晴难辨,反复纠结了很久之后,终于伸出手来,轻轻挥了挥。 那无数幽绿色的眼睛转瞬消失,十余头鳄鱼再次渐渐沉入了沼泽,巨大的黑犬重新将舌头吐了出来,整个身躯再次匍匐了下来,看上去颇为乖巧的又窝在了血袍女子的身边。 “你最好没有骗我,否则就算你是大宗师又如何?我一样杀得!” 林青微微一笑,不以为意,也不带有什么缓冲,张口问道:“血袍兽王,可是你的师父?” “……是。” “你师父现在是否已经死了?” “是。” “是否是你动手杀的?” “是。” 在树上听着两人一问一答的楚羽心中一凉,再看向那女子之时,已是另一番景象。这女子本来颇有几分容颜,但此时在楚羽的眼中,简直就与恶魔无异。 林青紧紧看着女子的双眼,问道:“最近一两个月,有没有一个,同你一般年龄大小的男子,来到过这里?” 女子似乎没想到林青会问这么一个问题,而楚羽却已经将心提了起来。他知道林青说的这个人是谁,就是他们不顾一切闯入这云梦大泽之中所为的一个重要原因! 锦瑟!或者叫汪庭! 女子缓缓点了点头。 只是还不待楚羽放松一口气,女子便又说道:“只不过他快要死了。” 林青的语气中有着不容置疑:“带我们去看他。” …… 风雨渐渐平息,白雾渐渐敛去。 大船之上,已经满是尸体。 看着带着不甘的怒吼再次将通体漆黑的身躯再次沉入湖水之中的庞然大物,锦衣公子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一直站在他身后的灰衣汉子道:“怪不得深入洞庭湖之中的人少有能存活下来的。有这种凶恶的生灵在,哪怕是对于宗师实力的江湖人来讲也简直是九死一生。” 灰衣汉子的手上满是鲜血。有他自己的,也有那黑色蛟龙的。三片指甲各缺了一半,也从那蛟龙身上抠下了一把坚硬的鳞片。 “不能再玩笑了。” 锦衣公子忽然道。 他伸手脱去了身上一直穿着的锦衣,随手一挥便丢进了湖水之中,露出了里面漆黑如墨的紧身袍。他的脸仿佛是忽然失了真一般失去了所有的表情,变成了一件像是木偶一样的东西。 很少有人知道,谁都不像的千面人,才是真正的千面人。 千面人缓缓从甲板上走过,一一将那些尸体看了过去。天象师、厨师、侍卫……他的身体忽然顿住了,眼前是一个趴到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女子。女子的身体被一根尖利而粗壮的木棍整个洞穿,自然是死的不能再死了。千面人抬头看了看,确认了这木棍是刚才与蛟龙激战之时受了波及断掉的桅杆的一部分。他站了一会儿,轻声道:“我一直都是一个不祥之人,凡是跟在我身边的人,一般都没有什么好下场。” “我不会为你报仇,所以也并不奢望你能安息。” “燕小寒,祝你做个好梦。” 千面人大步回到船头,一把抓住了灰衣汉子的胳膊,一眨眼两人消失在了甲板上。 而此时恰逢红日初升。 第198章 车马 暗沉的天空与昏黄的云似乎在此处没有尽头。血袍女子与她的黑犬在前方走着,楚羽、林青保持着一定的安全距离远远地在后面缀着,一直没有放松警惕。 “你说你一个大宗师……本该是虐天虐地虐空气的存在,怎么自从我认识你之后,我就压根没见过你耍过几回威风呢?”楚羽一边用目光四处审视着周围环境,一边用压低了的声音问道。 林青表情一僵,有些不自然地摸了摸鼻子,道:“我一个大宗师……得要排面的吧!像那些连你都能对付得了的小鱼小虾,我为什么要出手?” 楚羽撇了撇嘴,没接林青的话茬儿。 林青看了看那血袍女子的背影,脸色有些凝重,对楚羽道:“臭小子,以前的事情咱们不提,单就说这个女的,还真不是那么好对付的。” 楚羽眉头一挑,道:“怎么说?就算她真的全部继承了血袍兽王的能耐,叫了一大波畜生来找事儿,我替你开路,你去干掉这个女的,不也是很手到擒来的事情吗?当时杀玄罗宗宗主的时候你还那么干脆利落,这女的比罗峰境界还低呢,你怎么就做不到了?” 林青瞥了楚羽一眼,道:“不行的不是我,而是你。” 楚羽昂然道:“我怎么不行?!你凭什么说我不行?!” 林青叹了一口气,眼神中有着淡淡的忌惮,他说道:“我且问你,倘若你内力境界降低到武学小成的层次,你想搞死一只马蜂,难吗?” 楚羽没明白林青什么意思,眨了眨眼,道:“不难啊,一脚就踩死了。要不然两根手指头也就捏死了。” “那假如你捅了马蜂窝呢?” “……” “差不多就是这个道理,”林青说,“就算是宗师、大宗师,也不过都是肉身凡胎。腿被打断了一样不能走路,眼睛瞎了一样不能视物,喉咙割破了心脏损毁了脑袋被人打爆了一样活不了。当她真的控制兽群铺天盖地的将我们包围起来的时候,我或许能活下来,你呢?” 楚羽想象了一下那个场景,无数猛兽张开血盆大口向自己扑过来妄图一口撕下自己身上某块肉吞入腹中,不禁沉默了。 林青悄然伸出手来,指了指四周那些毫无生机的低矮的灌木丛和树林,将声音压得更低了一些,道:“刚刚在这些里面闪出的幽绿的光,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应当是沼泽野狐。这种东西敏捷奸诈,单是数十只便足以咬死上百青壮汉子,而我们刚刚看到的,怕是有上百只不止。它们的牙齿锋利而嗜血,最喜欢咬开猎物的喉管之后看着猎物断气。除了这种狐狸,我相信她一定还有着其他各种手段等着我们,所以我绝不同意和她硬碰硬。能用谈判的方式将汪庭从她手中交换回来,是最理想的情况。” 楚羽点了点头,忽然道:“她这是带我们深入这片沼泽!” 林青一怔,旋即明白了楚羽的意思,轻声道:“莫要慌,你仔细想想,你作为一个宅子的主人,你会把侍卫由强到弱安排在离你由近及远的位置里,但是在你的房间,你会允许有威胁到你生命存在的东西吗?” 楚羽明白了林青的意思,于是渐渐地将心又放回了肚子里。感受着四周越来越阴森诡异的氛围,楚羽咽了口唾沫,悄声问林青道:“我说,那血灵芝,究竟是干嘛用的?我还从来没听说过哪家的武功练起来需要靠药物来辅助的。” 林青闻言微微一笑,道:“你不知道的事情还多着呢。且不说眼前这位,单就是你那小相好的,想要将她唐门功法修炼到极致,也必然离不开各种珍惜的药物,甚至是毒物。天下武功驳杂繁多,无奇不有,别说是借助药物,有些道家的炼丹养生功夫,还需要吞朱砂嚼金铁呢,你敢信?这女人师承血袍兽王,我虽然没有真正和兽王接触过,但是年轻时对他驭兽之法十分感兴趣,研究过一段时间,却什么结论都没能得出来。只是刚才这女人却将血灵芝三个字说了出来,立刻便让我明白了这个中奥妙了。嘿嘿嘿,小子,悄声告诉你,倘若让我手里拿到了血灵芝,我现在也能驭兽你信不信?” “不信。” “嘿!”林青翻了个白眼儿,道:“也罢,不与你一般见识。” 楚羽口中说着不信,三分是真不信,七分却是出于习惯性的和林青斗嘴。此时看着林青一脸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样子,便来了兴致,问道:“照如此说来,你当真是是有帮助这人替换那什么血灵芝的方法咯?” 林青脸上一僵,有些心虚地看了走在前方仍旧没有回头的女子,小声道:“其实我不知道……” 楚羽几乎咬到了自己的舌头,用看疯子一般的眼神看着面前的中年男子,道:“你……疯了吧!没有十足的打过她的把握,也没有真的拿的出手的筹码,就这么光棍的就敢和她做交易……你这是空手套白狼啊!” “呦你最近的语言功底有所进步可喜可贺……” “是说这些的时候吗?!” 林青无奈道:“那我能怎么办嘛,汪庭在她手里,后面还有追兵,我不抓紧时间解决问题就要全盘皆输了呀!” 楚羽一时语塞。是啊,他们没有什么时间来想一些更好的对策,只能将自己的性命拼上,来完成他们应该完成的事情。 “那……等下谈判谈崩了的时候,这架,是肯定得打了呗?” 林青脸色凝重地点了点头,道:“到时候,所有被控制出来帮她干架的畜生们,就交给你来牵制了!就按照之前你说的,我去直取那女人的首级!” “我我我我我我兴许不行……” “怎么不行!你刚刚还说你可以!”林青一把揽过楚羽的肩膀,用力的拍了两下,笑道:“男人不能轻易说不行!” 楚羽满脸黑线心想妈的这突然来的热血沸腾是怎么回事…… “你们两个在那边一直嘀嘀咕咕,是在商量怎么对付我呢么?” 楚羽一个激灵站直了身体,抬头一看,才发现那女子原来已经停下了脚步。三间不大不小木屋出现在了女子身前,黑犬已经转身在最中间的那一房子门前蹲坐了下来,安静地等待着主人的命令。 林青一脸正经道:“这姑娘你误会了。我们是言而有信的人,我信了你的话,你也就可以相信我们的话。只是我们既然暂时放下了干戈,你看你是不是应该给我们一个称呼,也好方便我们等下的交谈。” 血袍女子一愣,罕见地踌躇了一会儿,道:“两位可称呼我为……小兽王。” 楚羽有些无奈地看了林青一眼。得,真实姓名还是没能套出来。 “两位不要在那处站着了,你们要找的人就在屋里躺着,进来吧,小黑不会攻击你们的。” 楚羽又看了一眼蹲坐在门口的那只巨大黑犬,心想小黑真是一个别致而准确的名字。 看着自称为小兽王的血袍女子转身走入了门内,楚羽和林青对视了一眼,也上前几步,走了进去。 门在身后啪地一声关上了。楚羽一眼就看见了整个不大的屋子正中间躺着的那个男子。那张双目紧闭的熟悉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而在他破碎的衣物已经无法遮蔽的身体上,纵横交错着约有十几道新鲜的血口,看上去狰狞非常。 “小黑出门捕猎时碰上了这个人,若不是我出声呵止,你们现在见到的恐怕就是一具尸体。” 小兽王双手抱胸,冷冷地说。她的目光扫视过楚羽,最终停留在林青的脸上,道:“现在,你或许应该跟我讲一讲,你说的有办法替换掉血灵芝的事情了。” …… 宴席再摆。与上次不同的是,这次的主座,是空着的。 参与此宴会的两方人相对而坐,分成两派。一方是萧正风、刘天南等人,另一方自然便是由凌风月所代表江南家族。 没有人率先开口,这场必将载入史册的宴会竟是在一开始便陷入了极为尴尬的沉默之中。 也不知道是谁咳嗽了一声,两方人员如梦方醒,不约而同地看向了萧正风和凌风月两个人。 萧正风沉默了一会儿,转过头来,对身边的一直低头的凌络轩道:“络轩……见到自己的父亲,难道不想打个招呼么?” 凌络轩如遭重击,僵硬地转过头,匪夷所思地看了萧正风一眼,在得到了一个“鼓励”的眼神之后仿佛认命一般闭上了双眼,仰起头来轻轻叹息一声以后,睁开双眼时,脸上已经满是严肃与郑重。 他看向对面的凌风月,道:“凌老先生……我们对此次要说的事情都心知肚明,不应该再相互绕圈子,浪费我们的时间。不如凌老先生,您把您的条件提出来吧?” 凌风月缓缓抬头,用梳子梳得一丝不苟的头发精致的在他的背后散落垂下。他的脸上渐渐浮现出了一种奇怪的笑意,看着凌络轩,轻声道:“鸟儿大了翅膀硬了,会自己到处飞是好事,可总不至于连一声父亲大人都不会叫了吧?” 凌络轩太阳穴上渐渐有几根青筋炸了出来,砰砰砰的跳动着。他看着对面面色淡然的凌风月,终于是微微低了低头,道:“父亲大人……我现在终究是萧盟主的手下幕僚,忠孝不两全,还望父亲莫要逼我。” “逼你?我逼你?”凌风月闻言哈哈大笑了起来,“络轩啊!不愧是我最喜欢的也是最满意的儿子!好!这份无赖的样子,颇有你父亲我当年的风范!哈哈哈哈哈!” 笑声戛然而止,凌风月眼神如剑,再也不看凌络轩一眼,而是转向萧正风,拱手朗声道:“萧盟主,凌家与江南并不是贪得无厌趁乱取利之人。我们所图不多,建国之后,其一,盐铁生意不能从凌家手中流出去;其二,武官由江湖宗门之人充当自然是无可厚非,但治国辅国柱国之人选,当由我江南有识之士担任;其三,江南各家族生意,所朝廷能不插手一分,便不插手一分,若非要插手,也当给足优待,使其后继有人。” 凌风月微微一笑,手指陡然指向凌络轩,道:“其四,不论将来哪一个坐龙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之位,当选我儿凌络轩!” 凌络轩猛然睁大双眼,冷汗如浆湿了整个后背衣裳,拍案大叫一声道:“不可!父……凌老先生!你但提你的条件,为何将我牵扯其中?!你以为这等反间之计可以动摇我们江湖联盟的根基吗?!我……” 凌络轩的话语被打断。萧正风缓缓将自己的手缩了回去,看着凌风月笑道:“看来凌老先生对那本江湖上流传的小书是有着深刻的研究啊。除了这四个条件,凌老先生,你可还有其他要求?” 凌风月敛了笑意,轻声道:“林青、楚羽,必须死。” 一片寂静。 刘琮琤坐在自己的父亲身旁,指甲渐渐嵌入了掌心里。 萧正风缓缓坐直了身体。看着凌风月,他一字一句的说道:“盐铁乃是江湖百姓之命脉,本就一直有凌家掌控,若是换了其他家族或者说是官员,怕是要出乱子。这第一点,我们答应。” “江湖武人做武官未必行,江南生意人做文官也未必合适。既然那小书中有合适的选官制度,我们为何不遵呢?这第二点,还需凌老先生三思。” “第三点乃是人之常情,只不过既然要让百姓过的更好一点,说不得便会让诸位家族送些油水出来,不过放心,诸位家族数十年乃至数百年的心血所在,也不会有人敢动的。” “第四点络轩的去处……这个还需要我们私下商量。若是大家都能认可络轩的才能,也就没人能和络轩竞争了。” 萧正风看着凌风月,轻声道:“您考虑考虑。” “但林青和楚羽决不能死。” 第199章 凉薄 小兽王微微沉默了片刻,显然是在思索林青话语中的可行性。再抬头时,她的眼神中显露出了一抹警惕而深沉的意味,看着林青道:“你说的……确实可行。” 林青微微一笑,并不说话。 “只是我仍旧有个问题要问你……”小兽王紧紧盯着林青的双眼,问道:“你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会对我门内功法了解的如此详细?” 林青伸出一根手指来,轻轻摇了摇,笑道:“姑娘,按照约定,你现在应该将地上这位昏迷的兄弟给我了,而不是继续问什么问题。” 小兽王眼中闪过一丝阴霾,咬了咬下唇,仿佛是做出了什么决定一般。然而还不待她开口,林青便扬手一挥,几颗细碎的土石在小兽王的身体四周碎裂开来!土灰扬起,小兽王的身体却一动没动,只是其脸色变得更加阴沉了一些。 林青缓缓将双手负在了身后,看着小兽王,敛了笑意,轻声道:“在这片颇为封闭的屋子里,你的那些强有力的仆从总是需要一定的时间才能赶来救驾。此处,是你的空白区。但是我并不想趁次机会干掉你,因为我们之间还有机会进行一些比较友善的谈话。当然,现在这个决定不由我来做,而是由你。小兽王,你是打算和我们坐下来好好谈一谈呢,还是拼上一拼,看看究竟是你的仆从们来得快,还是我这个大宗师动手快?” 小兽王沉默了,想了一会儿,问道:“除了威胁以外,你身上还有什么筹码可以和我谈?” 林青道:“自然有。我告诉你的那个替代品,我手中就有。” 小兽王猛然瞪大了眼睛:“你……你如何……也对,毕竟你穿过了洞庭湖……” 只见小兽王猛一跺脚,地上昏迷不起的汪庭竟然被震得应声弹起。那身躯尚未落下之时,小兽王接连踢出三脚,皆是重重点在了汪庭的胸膛处。收到重击原如尸体一般的汪庭即刻被踢飞到了楚羽林青两人的脚边。 面对着这种近乎是杀人的做法,楚羽和林青却都保持了沉默。久病成医,两人自然看出了这三脚并不是为了要汪庭的命。果不其然,摔在两人脚边的汪庭猛然呕出一口鲜血,竟是微微地睁开了双眼。 “三炷香,”小兽王淡然道:“三炷香之内要是无法将他身上的致命伤治愈,他便仍是逃不了一死。” “明白,”林青深吸了一口气,道:“多谢小兽王了。” 小兽王摇了摇头,道:“公平交易而已。况且你才应该是江湖前辈,不需在我面前将姿态摆的如此低。” 林青道:“你师父是血袍兽王,论辈分,我们同辈。既然目前仍是有求于你的情况,姿态低一点又能如何呢?” “还真是现实啊,”小兽王低低一笑,道:“五株血灵芝,换一条冥池三尺鲤!” 林青摸了摸鼻子,道:“便宜了。十株。” “六株。你急我不急,这小子有没有救,看你现在到底要花多久跟我谈生意了。” “八株。实不相瞒,此人能活最好,就算活不了,只要不让他落入我们的对头手里,我们也没什么损失。所以我有的是时间跟你好好谈谈条件。年轻人,不要总是想着占前辈们的便宜。” 楚羽看着两人面色平静地讨价还价,再看看游离在昏迷与清醒之间的汪庭,手中的铁条握了又松。 他妈的你们是魔鬼吗?生命在你们眼中这么不重要吗?赶紧救人不好吗? 他没喊出来,因为他知道这两个家伙是一定不会理自己的。 “呦,现在改称自己是前辈了?”小兽王撇了撇嘴,道:“你们的对头?是不是一直在追杀你们?” 林青一愣,旋即释然道:“他们追来了?” 小兽王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了一丝怒意与无奈,道:“刚刚刚踏上沼泽地不到一炷香,我的那些鳄鱼已经被他们清理掉了。你们的这对头……还真是有些强啊。” “说实话我们倒还没和他们交过手照过面。”林青打了个响指,道:“所以姑娘,八个血灵芝换一个三尺鲤,顺带我去跟你一起把那些入侵你领地杀你仆从的混蛋解决掉,你看怎么样?” “你是真的不要脸啊。最先侵入我的领地并且杀我仆从的应该是你们两个才对吧?我最应该优先解决掉的应该是你们两人才对啊。借我的刀杀你们的仇人还能说的这么冠冕堂皇,我应当承认你是前辈。” 小兽王一步一步走向了屋子的门口,“唰”的一声,手中出现了一条盘起来的九节鞭。 “不过成交。” 林青笑着接过小兽王甩过来的一个与这个地方格格不入的干净丝绸袋子,打开一看,里面整整齐齐的码着八个无比殷红的灵芝。袋子一开,一股清新而干燥的味道传了出来。 “虽然比不上幽谷血肉芝,但是胜在药性温和,而且数量足够。”林青一把将袋子塞到了楚羽手中,抄起秋蝉,咧嘴笑道:“别不舍的用。捣碎了一个之后让他生吃一半,剩下一半涂在伤口上。动作要快,但是也不能急。最后能不能活下来,就要看他的造化了。” 楚羽脸色却尽是凝重:“说是有一个大宗师,也不知是真是假……总之小心,我帮锦瑟处理完伤口之后便立刻过去帮你。” 一声惊天咆哮在门外响了起来。两人扭头向门外看去,小兽王已经骑坐在了那头无比凶煞的黑犬之上。林青转过头来,笑着在楚羽肩膀之上打了一拳,道:“说不定对面尽是绣花枕头,不等你完事儿,我就回来了呢。” “走了!” 暗沉猩红的天空之下,尽是干枯扭错的树丛之前,两人如同鬼魅一般,消失在了木屋之前。 木屋之内,楚羽看了一眼袋子里的血灵芝,又看了一眼躺在地上的汪庭,叹了一口气,道:“兄弟,咱们两个可都争口气哈。” 一声脆响,血红色的粘稠汁液滴落在了汪庭的伤口之上。 …… 风乍起。 千面人负手而立,灰衣壮汉仍旧像是一堵墙一般站在他的身后,仿佛哪怕是世界末日来临,他也依然不会动弹半分。 在他们的身前,是已经化为了血潭的沼泽地。无数鳄鱼的残肢四处散落着,当然不止是他们两人的功劳,还有不少是先前楚羽和林青干掉的。 腥风扑面而至!巨大的黑影几乎是凭空出现一般掠至了两人身前,血盆大口张开,毫不犹豫地向着千面人的脑袋咬了下去! 千钧一发,千面人仍然是一脸毫无生机的面相,身体仍然是一动不动。 他身后的灰衣大汉动了! 宛如瞬间移动般的速度,大汉竟是有着与他体型毫不相衬的敏捷身手!如同小山一般的肌肉在他的手臂上鼓起,他的双臂猛然探出,一上一下竟然分别抓住了那张血盆大口的上下颚! 由极动到极静,转换就在一瞬之间。 黑犬的双爪在空中毫无意义的扑腾着,它的瞳孔之中闪烁着慑人的光芒,上下颚拼了命的想要合上。恶涎由于嘴巴的张开而不住地流下来,和千面人的脸几乎只有一指之隔。然而千面人还是一动不动,任由一人一犬隔着自己进行着生与死的角力。 “喝!” 灰衣大汉的喉咙之中爆发出了一声低喝,身体之中仿佛再次注入了力量!他的双臂猛然一推,黑犬一声哀嚎,倒滚了出去。 一只素手放在了黑犬的身体上,生生止住了黑犬的后退。 “两位如此霸道的闯入我的领地之中,不准备说些什么吗?” 看着血袍女子满脸的素净之中暗含的隐怒,千面人终究是缓缓抬了抬头,轻声道:“想不到是故人之后。还请问,姑娘是周兴的女儿,还是周兴的徒弟呢?” 小兽王先是一怔,而后颇带嘲讽地笑道:“这可奇了,先生既然能叫出我师父的名字,想来应该是旧识,却一不知我师父曾在此隐居,二不知我师父一生未娶,更谈不上什么后代了。莫非……是仇人不成?” 千面人盯着小兽王的脸,上下扫视了几眼,道:“确实不像他。既然如此,那有些话就好说了。我确实是你师父的仇人,曾经见面眼红,不死不休。” “你倒还真敢说出来。”小兽王有些诧异地说道。 “我知道你师父是一个睚眦必报的家伙,所以如果你是他的后代,那么必然会继承了他的全部仇恨。可如果是徒弟,那么则会继承他的生性凉薄。”千面人缓缓说道,“所以在巨大的好处面前,你是一定会将你师父的死抛在脑后的。” “你还挺了解我。”小兽王笑了笑,抚摸着到现在嘴巴也没能合上的黑犬,道:“那你倒是说一说,你能提出什么样的条件,可以让我将我那倒霉师父和你之间的恩怨放到一边?” 千面人扯了扯嘴角,轻声道:“成为建业凌家的供奉,你今日损失的一切凌家都可以双倍赔偿。凌家绝不会束缚你的行动,整个江湖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只要在凌家家主需要的时候偶尔出现即可。是的,你将有远比现在自由的行为方式,有用不尽的钱财和资源来提供给你修行你们师门的功法,来做一切你想做的事情。” 笑意缓缓在小兽王的脸上敛了去。她认真而慎重地看着千面人,问道:“听起来尽是我得了好处。那么我需要付出什么呢?” “仅仅只是将先于我们来到你这里的那些人都交出来罢了。”千面人道:“不论是活的还是死的,不论是与你起了争执的还是和你达成了协议的。你需要做的就是把他们带到我的面前来,或者将我带过去。这对于血袍兽王周兴的徒弟来讲,应该不是什么难事。” “是的,一点都不难,我很是动心。”小兽王渐渐笑了,“你跟我做的这笔交易,可比上一个家伙半威胁半耍无赖要来的舒服的多了。” “那么成交?” “不。” 千面人微微侧头,似乎是做出了一个疑惑的表情,但是从他毫无表情的脸上又看不出丝毫这方面的意思。他问道:“为什么?你应该不是那种被所谓忠义而困住行为的人才对。” “那种东西自然是不放在我的心里。”小兽王笑着说道:“但是我比较看重承诺。” “承诺?” “是的,承诺。”小兽王道:“你可能想不到的是,老家伙其实是死在了我的手里。我和他同时修炼本门功法,都需要血灵芝来调养身体。而那一年血灵芝产量不好,只能够我们其中一人使用。而得不到的那个人将会……死。我不想死,他也不想,这世界上没人会想去死。于是很公平的一场死斗便展开了,老家伙最后被我一刀刺入了心脏。我不得不承认你很了解老家伙和我的行事准则,而出于这样的行事准则他并不怪我杀了他,只是他要求我,倘若有一天他的仇人寻到了岛上,我得帮他杀一个,否则他将命令所有的他能控制的猛兽毁掉此地一切能生长血灵芝的环境。” 千面人微微沉默了一会儿,道:“所以这就是你所谓的看重承诺?这分明是遭受了威胁吧。不过还真是那老家伙的风格。” 小兽王灿烂一笑,道:“实际上在这片沼泽地中真正属于我的猛兽并不多,那些鳄鱼是,我身边的黑犬是,还有一些狐狸也是。除此之外,哪怕老家伙死了,那些猛兽也都是属于老家伙的,不过我能暂时借来用罢了。所以你们今天伤害的是真正属于我的财产,我相当生气,不打算接受你们的慷慨。” “看来生意没能谈成。” “看来是的。” “唉,那便只有用暴力来说话了。” 灰衣壮汉如同箭矢一般再次从千面人的背后射出,拳头带起的罡风吹散了小兽王的头发,鼓动了那血红色的长袍。 “轰!” 第200章 至 灰衣汉子的身形生生在空中停住,甚至不顾仍旧站在原地的小兽王,霍然转身,就看到了几乎是令他心惊胆颤的一幕。 不知是从何处现身的林青高高跃起,右手倒持秋蝉神枪,枪尖泛着森然血腥的冷光。林青的面容平静,可是浑身上下却散发着连楚羽都未曾见过的杀意。 而即将被秋蝉一枪洞穿脑袋的千面人看上去就好像完全没有意识到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事情一般,脸上仍旧毫无表情,身体上也没有做出任何反应,似乎下一秒钟,这么一个不同寻常的人物就讲下去见阎王。 还没有考虑好要不要趁灰衣大汉背对着自己时出手伤人的小兽王突然心中一惊。在她的眼中,灰衣大汉仿佛在刹那间整个身体上腾起了一层无形的火焰,连一个眨眼的功夫都不到,灰衣大汉便消失在了原地,根本没有给小兽王出手的机会! 下一个瞬间,灰衣壮汉便再次来到了千面人的身前!他口中连连暴喝,太阳穴处青筋暴起,手臂猛然推出! 千面人就像是一张纸片一样,遭受到灰衣大汉的沛然大力之后轻飘飘地飞了出去。 电光石火间灰衣大汉再次闪转腾挪,拳头仿佛击破了空气一般与秋蝉的枪尖儿碰撞到了一起! 一声巨响! 林青借力轻轻地后跃出去,落到了一截枯树桩上。秋蝉被他提在手中看上去轻若无物,只听林青笑道:“这位壮士舍身救主,还望告知姓名?” 灰衣壮汉的拳头仍未松开,他低头看了看尽是鲜血流淌的手臂,什么话都没说。 千面人再次轻飘飘的来到他的身边,伸出一只手搭在了灰衣壮汉肩膀上,悄然在他耳边说道:“你做到了。” 壮汉如梦方醒,浑身都开始颤抖了起来。这么一个面对蛟龙时都面不改色的汉子,此时双唇却哆嗦根本并不拢,他看着面无表情的千面人,双手抓住了他的肩膀,口中不停地喃喃道:“我做到了……我做到了……” 喜极而泣。 林青皱着眉头又跃到了小兽王的身边,轻声道:“待会儿有麻烦了。” “怎么说?” “刚才这家伙的速度,你应该看到了。这世上没有哪一种身法可以向他那样,快速的仿佛是穿越了空间一般。” 秋蝉在林青的手中转出了一个又一个枪花,他脸上凝重之意渐渐加深:“他能做到这一点只能说明一个问题,那就是,这灰衣大汉是一个大宗师。” 小兽王霍然抬头,旋即了然,轻声道:“也对,毕竟你也是一个货真价实的大宗师,能够作为你的敌人的,也只能是大宗师了。” “大宗师一指断江……个中伟力,便在于沟通天地化为内用。”林青道:“看他那个激动的样子,说明他也是第一次达到这种速度。从这一点上我判断,他应该是初入大宗师境界不久,甚至还不稳固。”顿了顿,林青又补充道:“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我到现在还没有与他产生大宗师之间那种冥冥感应的迹象。所以,这场战斗,有的打!” 小兽王耸了耸肩,道:“就是说我只要能把那个一脸死人相的家伙解决掉,这次战斗就没什么悬念了吧?” “可以这么说,”林青道:“你要是实在不行,只要坚持到等我把那个家伙干掉的时候,也是没问题的。” “别看不起人,”小兽王微微颔首,眼神中渐渐有着狂热的战意升腾了起来:“不妨打个赌,我若是能在你干掉那个壮如牛的家伙之前先把那个假脸男干掉,你就输给我一条冥池三尺鲤。要是我没能做到,我便再送你五只血灵芝,你看怎么样?” 林青一愣,然后失笑道:“刚刚做买卖的时候还是一条鲤换八只血灵芝呢,怎么现在打赌,这个价格又变动了这么多?这不对等的事情,我才不干。” “费什么话,我本就不擅长捉对厮杀,这赌局规则就不对等,你还想着筹码对等?别废话,最后一次机会,赌不赌?” “赌了!”林青笑道:“叫你这么一弄,我骨子里年轻是不安分的因子都跳出来了!来吧!你那五只血灵芝,就准备装进我的口袋里吧!” 脚蹬地,枪挥开,林青的声音仍旧在小兽王耳边的空气中响着,他的整个人却已经飞了出去。 “老前辈果然就是稳不住手脚经不住挑……”小兽王在微怔之后低头笑了笑,而后手中的九节鞭松开,她缓缓闭上了眼。 一直在她身边用极轻的声音呻吟呼痛的黑犬感受到了主人的变化,闭上了嘴的同时,又缓缓站了起来,背脊再次躬了起来。 小兽王再次睁开眼睛之时,眼瞳之中已满是血红之色。 …… 看着向壮汉冲来的林青,千面人低低一笑,道:“把我们当成了猎物,已经分配好了么?呵呵,也罢,马上就让你们知道后悔是什么滋味。” 他在飘向小兽王的前一刻又拍了拍灰衣壮汉的肩膀,道:“好好玩儿,不要有心理压力,赢定了。” 灰衣壮汉点了点头,看向了离自己越来越近的林青,感受着右臂之上已经愈合却仍旧隐隐作痛的伤口,他昂然道:“你刚刚不是问我叫什么名字么?我现在可以告诉你,你要好好记在心里!” “我名莫心言!” 名为莫心言的灰衣壮汉消失在了原地,那穿梭空间一般的鬼魅身法再次出现了! 只不过林青没有丝毫慌乱,仍在空中飞行的他微微闭上双目,暗夜降临,几颗稀疏的星星在其中闪着光芒。 两颗在长安,一颗在蜀山,还有几颗散乱分布,他来不及去看。 因为一道初生的、尚还不算明亮的星星正在带着剧烈的光焰向他冲了过来! 秋蝉由向前改为向后,林青顺势扭转手腕,轻轻一抖,枪尖点出! 一声像是金铁交击的脆响声乍起,林青微微一笑,明白自己已经捕捉到了那莫心言的身形。 莫心言飞退,看了看自己手臂上那一处白色的小点,咧嘴一笑,口中一声暴喝,再度冲了上来。 秋蝉完完全全地在林青手中活了过来。高亢而剧烈的蝉鸣之声在这一片血红之中响起,寒光像是蝉翼一般急速在四处穿梭着,不断在莫心言身上割出一道又一道的血痕。而莫心言仿佛感受不到疼痛一般,除了躲过要害部位以外,余下的攻击竟然全部用肉体承受了下来。 “你速度再快,当我闭上眼睛,你也依然像是夜里的明灯一样显眼。”林青一边挥动着秋蝉一边脚下如风,淡然道:“再这么下去,你的伤势叠加,而我以逸待劳,你只有输得份儿。” 莫心言递出一拳,咧嘴一笑,道:“我知道我杀不了你,我也没想杀了你。你已经在大宗师境界之中待了那么多年,而我却是刚刚才进入这个境界,许多只有大宗师才能用出来的神妙招势我做不到,你却可以。所以我的目的只是将你拖在这里而已。” 林青心中一凛。 莫心言笑道:“顺便磨一磨我还热乎的境界。” “你说你……刚刚才进入大宗师境界?” 林青深吸了一口气,一边继续出枪,一边问道:“刚刚……是指你突然加速的……刚刚吗?” 莫心言没有回答,只是出拳,只是笑。 心中的不安在这一刻达到了顶点,蝉鸣之声骤然疯狂,蝉翼突然间仿佛铺天盖地一般向着莫心言扑杀了过去。莫心言一时承受不住如此狂烈的进攻,闷哼一声,向后飞退了三丈,避其锋芒。 林青霍然转头,看着已经就要接触在一处的小兽王和千面人,高声喊道:“小心!” 小兽王尚未反应过来。 千面人的嘴角却是流露出了一抹笑意。 夜空之中,一颗似乎从未亮起过的星星猛然爆发出了刺眼的光芒,完全盖过了莫心言的黯淡! 大宗师! 千面人,也是一名大宗师! 想起莫心言的话,看着一掌印在了小兽王肩头之上的千面人,林青明白了。 传闻中,来追杀他和楚羽的凌家供奉中,有一名大宗师。 这消息没有问题,是真的。 而在刚刚千面人在林青的偷袭之下处于或者装作处于死亡边缘的时候,莫心言于高度紧张之中同样进入了大宗师的境界! 如此一来,两个全都是大宗师,战斗的天平已经倾斜。 而千面人不知如何隐藏大宗师“气场”的能力使得林青产生了“对方只有只有一个大宗师,是莫心言”的错误判断。 于是不可弥补。 接触的一瞬间,小兽王的肩膀仿佛是如同被洪水冲垮的堤坝一般轰然塌陷了下去,痛呼尚未从口中发出,千面人的另一只手已经按到了她的腹部。 小兽王的身体仿佛变成了一个破旧的沙袋,砰然倒飞出去了以后在地上磕碰几下以后,一动也不动了。 “操!” 林青的脸色从未有过的阴沉。他知道自己被算计了,可是他却毫无办法。这简直是一场神仙居,连他自己甚至都是布局人之一。 他就要冲上去带走已经是不知死活的小兽王,然而莫心言却大笑着冲了上来,将他缠住。由血红转苍白色的枪芒一瞬间便将莫心言的胸口撕裂了开来,森然白骨和隐约可见的内脏显露了出来。然而莫心言就算是脸色骤然苍白,也依然没有退去,显然是拼着自己重伤甚至是丧命的代价,也要让千面人首先将后患解决掉! 林青看懂了莫心言眼中的狂热,心仿佛沉到了谷底。 千面人飘然来到了小兽王的身前。 他看着挡在小兽王身前的巨大黑犬,以及正在四周枯木丛中瑟瑟发抖的一双双幽绿色的眼睛,脸上照常没有丝毫表现,声音中却露出了笑意:“狗果然钟勇,然而还是狐聪明。” 一掌落下。 黑犬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软塌塌地倒在了地上。 幽绿色的光芒渐渐敛去了。自始至终,它们终究没有胆量露出脸来。 千面人感受到了畜生们妥协的姿态与气息,满意的点了点头。他自然是不怕那些畜生的,但是就好像拍蚊子一般,能省些力气就还是省些力气比较好。 毕竟那边还有个大家伙等着呢。 感受着莫心言越来越萎靡的气息,心中刚刚升起的些许快感迅速地消退了下去。他明白自己还是低估了林青的实力,莫心言就快要撑不住了。 自然不行。那家伙困在大宗师境界多年,今日好不容易因为自己创造出来的契机进入了其中,怎么能这么轻易地就被人夺了去! 怎么能! 我就来! 手掌拍下,千面人甚至都不再多看一眼,双脚就要离开地面,前往林青和莫心言的战场。 然而他停住了。 看了看地上的掌印,以及不远处正抱着小兽王正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的年轻人,他好像用了将近三个呼吸的时间才反应了过来。 自己打空了。 “你……便是长青门的现任门主,楚羽?”千面人轻声问道。 刚刚从木屋那边狂奔过来、从千面人手中救下小兽王的楚羽理都不理千面人的问题,将小兽王轻轻放下,无奈道:“姐姐,你说你,我就还没见识到你真正的本事,你怎么就躺了呢?” 千面人眯了眯眼,道:“楚门主,你和地上那位同为宗师境界,她不是我一合之敌,你以为你便是了么?何不束手就擒,随我去建业城走一趟呢?” 楚羽手握铁条,将背后的紫电裂天解了下来,扔到了一边。他缓缓站起身来,看着千面人笑道:“这世间三大雄城我都去过了,洛阳城雄壮朴素,长安城厚重文秀,唯独建业城,满城的脂粉娘们儿气,去多了我怕肾不好。” 千面人正要再说什么,却一眯眼睛,挥手挡住来到了脸庞一侧的秋蝉。林青一击未果,便收枪来到了楚羽身边。 “来得好!”林青一把抹去嘴角的鲜血,一巴掌重重的拍在了楚羽的肩膀上。 千面人看了一眼缓缓来到了自己身边的莫心言,莫心言解释道:“他硬抗了我三拳,要脱身,我拦不住他。” 千面人点了点头,缓缓道:“不要紧,还有的玩儿呢。” 第201章 已是秋寒时 楚羽低声道:“两个大宗师,可真是太刺激了。” 林青面色僵硬,挤出一丝声音道:“能不能把我也算进去?你这样搞得我很没有面子。” 楚羽撇了撇嘴,道:“我在算敌方战力,算你干什么?怎么分?不论哪个我都打不过啊!待会儿你说我怎么死才比较体面一点?” 林青抚额:“擦!你能不能有点自信!在这么需要自信的情况下连我都不嘴欠了你却又开始了!” “你看你看你看,你一张嘴就能让人听出来你是个落伍的老家伙了。现在大家都说操、靠、他妈的!已经没人说‘擦’这么含蓄的脏话了!”楚羽咧了咧嘴,道:“那么那个壮汉交给我?他看起来比较有挑战性!” “我可去你的吧你要是真的想要挑战性那我把那个死人脸让给你。” “不不不,我觉得那个一看就有些娘炮的家伙你应该比较喜欢,还是就这么愉快的决定了吧,朋友,男人就该干男人!” 两人交谈的语速很快,但是声音并没有刻意压低,所以不远处的千面人和莫心言听得一清二楚。 被侮辱了的千面人心中不知是何感受,但至少脸上依然毫无表情。他微微扭头,轻声对着莫心言道:“他们似乎又要安排我们呢。” 莫心言面色不变,道:“那个林青我是打不过的,跟他交手不过一炷香的时间,有些内伤恐怕我得修养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才能恢复过来了。但是那个楚羽么……” “别小看他。”千面人道:“柳青林的徒弟,楚苍的儿子,不可能是泛泛之辈。这两个人就算是我们没有接触过,但是那远扬的声明也足够我们警惕了。你现在的状态有些糟,如果阴沟里翻船了,恐怕就没有翻身的机会了。” “明白,你尽管去跟那个林青交手便是。哪怕我真的不敌这位年轻的楚门主,我也会将他死死地拖在这里。”莫心言平静地说道。 “很好,那便开始吧。” …… 意见相左便需要进一步讨论。双方充分的交换了彼此的意见,吵得不可开交。吕清扬有很多次想要抄起桌子上的筷子向对面那群分明手无缚鸡之力的穿着五颜六色的衣袍的尖酸刻薄的商人们投掷过去,都被江一白用眼神制止了下来。但是眼神这个东西只会对吕清扬有效,面对面无表情地抄起还盛有一半食物的盘子的刘琮琤,他只能手忙脚乱地将她的手按下来,然后轻声细语地好言安抚。 一场谈判下来,江一白反而成了最精疲力尽的那个人。 人们似乎总喜欢在吃饭的时间谈事情,所以当盘子、小鼎、碗中的饭菜吃完或者有些凉了的时候,就算还没有谈出什么结果,大家也都下意识地将语速降了下来,然后渐渐趋于静默。 “那么就先到这里,”萧正风伸出一根手指揉了揉太阳穴,轻声道:“我们晚上再继续谈,我们还有的是时间。” 众人沉默了一会儿之后开始零零散散地应是,然后各自放下手中的东西,整理好衣襟之后站起了身来,开始渐次向门外走去。这处宴客殿的门并不大,然而却仍是阻止不了江湖武人们和江南商人们的泾渭分明。 大殿就位于城主府正殿的西侧,同样是在这一处长安城最高的地方。下往住宿处有一道极长的台阶,约摸三千级。若是身怀武艺自然是毫不在话下,可江南商人大多大腹便便,身体连普通青壮都不如。在几个时辰前他们上来的时候,江一白就被吕清扬拉着在这台阶最上方的栏杆上待着,试图看这些客人们出些汗流浃背、气喘吁吁的洋相。可让他们没想到的是,江南商人们面对这么高的台阶也只是微微踌躇了一会儿,便几位果断的掏出钱袋子雇了数十个城中挑夫将他们抬了上来。在江一白和吕清扬心中惊怒交加的时候,高调一些的家族族长们已经给他们投来了轻蔑的目光。 而现在江一白和吕清扬又站在了栏杆前,准备一雪前耻。方圆三里的人已经被他们清了个干净,富商们想要下去便只能靠自己行走了。 吕清扬看着眼中一块块肥肉在下台阶的时候荡漾了起来,满足地叹了一口气,心满意足道:“心旷神怡。” 一旁的江一白眼中尽是疲倦,同样叹了一口气,道:“这不是待客之道。” “老子没有抽刀砍他们,就已经很给他们面子了。”吕清扬一把揽过江一白的肩膀,笑道:“不是我说,哥啊,他们这些江南人脑袋里是怎么想的?我们团结起来按那小书上的说法建个国,是为了天下的百姓啊!是为了抵御南蛮北胡啊!他们难道连我这种粗人都分得清的轻重缓急都分不清么?” 江一白摇了摇头,也懒得将吕清扬的手从肩头上拿下去了。他轻声道:“他们比你聪明多了,怎么会搞不清这点儿事儿。正是因为他们的目光更长远,所以才会为了以后的事情现在坐在这里跟我们争着在我们眼中很是无理取闹的利益。” 江一白顿了顿,看了一眼吕清扬,道:“你也要三十了,成家也就是这两年的事情了。试想,等你成了家,有了孩子,如果可以的话,你会不会想他们过得更好一些?” 吕清扬挠着头嘿嘿笑道:“哥你说啥呢,我成亲还早呢,这这这这……” “能不能有个正形?”江一白笑骂道。 吕清扬渐渐敛了笑意,罕见地严肃考虑了一下,抠了抠手指头,道:“如果能过的好,我当然是希望他们能过得好一些咯。但是若是要将我们的幸福和安逸建立在大多数人的痛苦之上,我恐怕做不到。” 拍了拍这位老兄弟的肩膀,江一白沉默了很久,才说道:“倘若没有对比,又哪里会有幸福与痛苦。” 吕清扬愣了愣,挠了挠头道:“哥我听不是很懂。” “没关系,”江一白笑道:“我们是一样的。” 吕清扬没弄清江一白这句话中的意思到底是什么,但见兄长笑了,自己也便笑了,道:“话说刚刚席间伊始,凌络轩兄弟怒怼自己老爹的样子,还真是大快人心啊。据说凌络轩还不是凌风月那老家伙的长子,真正的长子叫凌天澜,只不过是庶出,早年便破门而出,与凌家断了往来。你说这凌风月倒也挺糟心的,一个儿子出走,一个儿子又叛逆,剩下的儿子全是垃圾,这样的爹当着肯定刺激!哈哈哈哈哈哈!” 江一白拿胳膊肘捅了捅吕清扬,努了努嘴,示意这江南家族的领袖们还没有走远,让吕清扬小声一些。不过他的眼中也却是有些笑意流淌了出来,他轻声道:“凌络轩公子……确实出乎了我的意料。” …… 就在长安城两大统领讨论着凌家父子的时候,凌家两父子已经缓缓踱步到了方才行宴的大殿之后。此处可一览长安城北部风光,父子两人并肩而立,都将双手放在了栏杆上,眼中仿佛涌着迷雾,任凭瑟瑟秋风席卷着他们的头发和衣袍。 相聚便是要交流,沉默显然不是一种特别好的方式。凌络轩的手握成拳,然后松开。如是三次之后,他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轻声道:“父亲,现在这种局面下,我们实在不应该私下见面。” 凌风月显然是预料到了自己儿子的这第一句话,他几乎没有任何思考,便开口道:“你怕什么,我确定附近没有人偷听。况且你不是也已经给你尊敬的盟主大人提前知会过了么?” 凌络轩唯有苦笑,道:“父亲还有什么是你不知道的么?” “当然有,我又不是神。”凌风月轻声道:“譬如你这个儿子脑袋里想的东西,我就实在是弄不懂。” 凌络轩沉默了。 “我问你,”凌风月没有看凌络轩,“建业城外,那黑袍人就是那什么班先生吧?” 凌络轩想了想,道:“是。” “那么就说明是你派去的,对吗?” “对。” “我需要确认一遍,是你派去的,而不是萧正风派去的,对吗?” “对。” 凌风月笑了笑,道:“那么事情就简单多了。为什么?” “父亲,还不是时候。”凌络轩轻声说:“一直以来我们在很多问题上都意见一致,唯独在萧盟主和刘城主的问题上争执不休。父亲,我在萧盟主身边已经有几年了,除了李博以外我是萧盟主最信任的人。有些事情,我可能比你更清楚。” “比如?” “比如盟主和林青……或者说楚苍的真正关系。” “如果你是说他们的师兄弟关系的话,那对我来讲没什么新鲜的。” “自然。可你知道他们那神秘的师门都还有些什么人吗?你知道教出来这些震古烁今的人物的师父,又是什么人吗?” 凌风月不再说话了,他终于缓缓将头转了过来,正视着自己的儿子,郑重道:“我有一些猜测。” 凌络轩凝重道:“倘若我猜对了您猜的,那么您应该猜对了。” 长久的沉默。 凌风月看着自己的儿子,缓缓展颜,轻声道:“孩子,你终究是长大了。” “父亲,我终究是凌家人,和大兄不一样。” 凌络轩看着自己父亲的眼睛,轻声道:“还不是时候,父亲。我们还需要再退一步,你要相信,有我在……” …… 刘天南和萧正风的对话一向简洁而又直接。 “凌络轩凌公子,是自己人么?”刘天南将茶杯递到了萧正风的手中。 “是。”萧正风回答的十分笃定,仰头将茶杯中的茶水一饮而尽。拿过茶壶给自己又倒上了一杯之后,他笑道:“此时这两父子应该正在安安静静地讨论着凌家光明而美好的未来,同时算计着我这个江湖盟主。可是凌风月老先生不会想到,这场会面其实我主动授意络轩他去做的。” 刘天南沉默了一会儿,道:“老萧……说真的我不是很懂,为什么凌络轩如此一个飞扬跋扈的富家子弟会选择背叛自己的家族来跟我们或者说跟你做这些事情?世人可能不知,而我明白,从江湖大会开始,每一件江湖大事都少不了这位天才年轻人的影子,而每一件事都从某种意义上促进了整个江湖的进程。” “有一件很矛盾的事,”萧正风道:“内心和想法复杂的人,往往动机都会很纯粹。” “很纯粹?” “是的。”萧正风看着刘天南的眼睛,道:“还记得我们在华山峰顶的云层之上讨论过的那个问题吗?” 刘天南沉默了一会儿,问道:“你是说……信仰?” 萧正风点了点头:“你总得允许富家子弟之中出现一两个高尚的人。就好像你总也阻止不了江湖之中出现渣滓。” 刘天南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一边轻轻啜着,一边道:“这种理由是不是太……太不够真实了一点?” “我以为老刘你应该比我更喜欢与坚信这种表达方式才对。”萧正风笑道:“放心吧,相信我的眼光。或者相信我有能压住他们凌家的实力。” …… “站起来,不要总是趴在地上。嫌累嫌疼?那就不要在我的门下继续下去了。” “血灵芝是我们目前能拿到的最高的辅助药材,但是级别还不够,后遗症实在太强。而且你无法控制更强大一些的生灵,比如前湖中那两条蛟龙。” “把它的嘴巴掰开……让它咬!不准将手缩回来!想成为我的继承人,就要有相应的信念和决心!” 这些声音不断地在小兽王的脑海中响起,让她不断地想要逃离,可她的身体却根本无法动弹。 无数黑暗仿佛一整片无尽的深渊,冰冷的拥抱着她。她似乎被层层茧缚,又似乎赤身裸体。 她知道自己快要死了。 一道轻柔地声音在她的耳边响起:“这世界欠你的,你应当去讨要回来。” 第202章 煞气 她骤然惊觉。 有什么东西紧紧攫住了她的心。黑暗之中,她脸上的痛苦与纠结之色缓缓褪去,渐渐变成了漠然与隐隐可见的狠厉。无尽黑暗之中,两行血泪从她的眼角滑落。 而后晕染开来,铺满了整个世界。 …… 楚羽大概还从来没有如此酣畅淋漓的全力使用过自己的剑法。从他这辈子学会的第一式燃林开始,到当空、芳草盈,再到师父柳青林在那有限的日子里教给他的长青门一些独门的剑法,他翻来覆去,交错使用,苍白与淡青两种颜色的内力不断地在铁条上来往浮现,苍茫不屈意与混沌嗜血意轮番扩张。这是楚羽从来没有达到过的巅峰,那些脚下混杂了鲜血的泥沼与周围的枯树还有头顶暗红的天空虽然仍在楚羽的视野里,但却再也不能进入楚羽的心神中。他隐隐间仿佛进入了一种神奇的状态,所有的执念与心力全部都笼罩在了铁条所指的那一人身上,仿佛和尚们常说的四大皆空。 刹那之间,楚羽口中一声暴喝,少见地双手持剑,在空中划过完整的一个大圆,内力像是暴涨的洪水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疯狂地涌向了手中的铁条。转瞬之间,一轮隐隐间宛如冷光之月的气象渐渐升起。 莫心言心中一凛,旋即紧抿嘴唇。他现在知道了自己的主人千面人说的其实是对的,柳青林的徒弟、楚苍的儿子,是不应该被任何人所低估的。他低头看向自己身上又多出来的无数或深或浅的伤口,以及其中饱含的无穷的令人赞叹的剑意,由衷的对这个年轻人产生了一种佩服的感觉。 要知道他还仅仅只有二十岁左右啊! 不过这并不代表着楚羽就真的能与莫心言抗衡,且不说在与楚羽的战斗开始之前,他就已经是被林青伤到了一定程度,单就是刚刚击中楚羽腹部的那一拳,就远比他身上所有的剑伤加在一起都要严重的多。 他的眼神炽热,看着那一轮在空中明明是白日却皎皎泛光的孤月,笑道:“朗朗晴空,何以见月?!” 其声如雷,滚滚而去,仿佛要震塌了刚筑的高楼! 然而明月之前的楚羽却面色凝重而不改,朗声昂然答道: “天不生明礼之万民,天下万古如长夜!” 其声不若莫心言之响,然则却如潺潺溪水,浸润心扉,稳固万古月。 楚羽缓缓吟道:“明月松间照——” 不远处同样激战正酣的林青与千面人不约而同地缓缓停了手,都被这一句恬淡之诗吸引了过去。 看着越发明亮而不似人间物的那一轮明月,千面人缓缓斟酌了一会儿,轻声赞道:“不愧是楚苍之子柳青林之徒,这般剑道天赋,比之剑宗王渊,可谓有过之而无不及!想来那两位声鸣天下的英雄豪杰,若是泉下有知,也是会含笑九泉的吧。” 林青与千面人之间约有五丈距离,他瞥了一眼千面人,啐了一口道:“他妈的咒谁呢?” 只见楚羽身子轻盈在空中一旋,那一轮明月竟如同一张盘子一般缓缓平放了过来,渐渐旋转了起来,速度越来越快,仿佛一只被抽打不停的陀螺。宛如碎银一般的苍白碎屑如同天女散花一般不断从“盘子”之中飞散出来,远远看去,竟像是真的天降异色,人间奇景。 楚羽并没有其他言语,手腕轻抖,铁条尖儿遥遥指向莫心言。已如同飞镖一般锋利的银盘骤然在空中划出一道苍白色的轨道,奋力向莫心言斩了过去! 莫心言看着逼近自己的、就欲将自己拦腰斩断的锋利凶器,以及躲无可躲的气机锁定,脸上在一瞬间露出了一抹无奈地笑容,转而立刻如云烟般消散。口中猛吸一口气之后,他本就壮实如同山岳一般的身躯再度膨胀! 已如盆子大小的手掌猛然张开,没有紧握成拳,像是一个蒲扇一般猛得拍向了那张银色圆盘!一刹那相触,直令人牙酸的摩擦之声在场间响起,尖锐而刺耳。不远处的林青和千面人又是不约而同地皱起了眉头。 “破!”暴喝声换成从莫心言的口中响起,只听摩擦声音的调子骤然抬高,接着便是一连串如同瓷器碎裂的声音响了起来,在莫心言手掌几乎分毫无损的情况之下,银色圆盘之上显露出了一条条触目惊心的裂缝,在某一临界点到达之际,轰然碎裂! 楚羽脸色骤然一白,张口便欲换上一口新鲜真气来抵抗反噬。然而此时莫心言却似乎再也不愿意给楚羽任何发挥的机会,穿梭空间一般的身法再次出现,楚羽发觉之时,莫心言已经来到了楚羽的头顶! “崩——山——” 楚羽一咬牙,几乎是从牙缝中吼道:“清泉石上流!” 从来都是大多以炽热示人的铁条带起了一抹潮湿的意味,与那真如砂锅一般的拳头相触在了一起! 嘭然间,一声巨响,白茫茫如同水雾一般的气流爆裂了开来,方圆四周如坠云雾,两人身影全都隐在了其中。然而林青心中却是一沉,别人可能看不出来,但是他却知道,这如同水雾一般的东西尽是楚羽方才一击所凝化的真气,出现这种情况,是因为楚羽的真气被莫心言给击散了! 真气被击散,接下来便是生命危险! 果不其然,只听白雾之中几声闷响,破麻袋一般的楚羽被随手丢了出来。他的脖子仿佛毫不着力一般向后仰着,口中不断向外喷着血沫。 远空与血沼之间,楚羽眼神中有些涣散,含混不清地道:“还差一点……就差那么一点了……” 不远处的林青胸口开始剧烈地起伏了起来。他看了一眼眼前的千面人,又看了一眼从白雾一步步走了出来而不再看楚羽一眼、将警惕的眼神完全放在自己身上的莫心言,林青轻声道:“告诉我,你们都是些什么人?” “凌家供奉。一主一仆。我是主,莫心言是仆。”千面人没有丝毫犹豫,同样轻声细语地回答道。 林青眉毛一挑,轻轻将手中秋蝉插在了一边,飘然而至已经失去了意识的楚羽身边,用力掰开他的手指,从他手中将铁条拿了出来,重重的呼出了一口气,笑道:“你说的这句话,跟放屁没有任何区别。” 他的脸色骤然一变,狰狞如同野兽一样的表情第一次在他的脸上浮现。他低吼道:“老子最后问你们一遍!你们是什么人!” 千面人看着林青的样子,沉默了片刻,待到莫心言走到了自己的身边之后,轻声道:“五十年前江湖魔道之首‘千机百变’,说的便正是在下。” 林青眯起了眼,轻声道:“这么说来,这位名叫莫心言的老哥,想来便是当年魔道当诛榜第三的,雷重拳老哥了?” 莫心言现在站在千面人身后,仿佛又变成了一堵沉默寡言的肉墙。只是听到林青那不知到底是何情绪的话语,太阳穴间暴起跳跃的青筋暴露了他心中真正的情绪。 林青长叹一口气,忽而笑道:“这辈子下棋,我只输给两个人过!一个是我那个爱玩儿幻境的铁哥们儿好兄弟,另一个,则是你们两位魔道余孽如今效忠的对象——凌风月了。” 不待千面人和莫心言接上话茬,他苦笑道:“论数算,我果然还是不能跟做生意的比啊。” 千面人的心中一沉。如果是莫心言的话可能还感受不到林青那此时如同潮汐一般拍打在岸边的凌冽杀意,而千面人能。他微微握紧了双手,两根如同两个手掌叠加起来一样长的黑针出现在了他的手中。 然而晚了! 林青的身影不知是在哪个瞬间已经消失在了原地!淡淡地声音在千面人的耳边响了起来:“你最擅长的模仿和揣摩别人的行为特点,从而完完全全地从内到外剖析一个人之后,能够理解他所理解的所有武学真谛,这也是你能踏足大宗师的底气所在。然而千机百变,倘若我够快,你是不是还能像刚才那样,解读并且分析我呢?” 原本锈迹斑斑其貌不扬的铁条此时被林青高高地举起,不知为何,看上去就像是一柄锋利无匹的宝剑! 纯粹的白光闪过! 千钧一发之际,莫心言一把将自己的主人推了出去!只听一声像是野兽一般痛苦地嚎叫之后,莫心言向后倒飞击退而去! 他的双手已然消失不见!两截手臂从手腕往下变得空无一物,浓稠的血仿佛像是坏了阀门的水泵一般喷涌而出! 莫心言落地之后,仿佛是不敢相信一般,看着自己的双手,嘴唇不停地哆嗦着。 仍然在后退。 忽然他的脚触碰到了什么东西,心不在焉的他瞬间意识到了碰到了自己脚腕的是什么人。 是那个所谓“小兽王”的身体,仍像是尸体一样躺在那里一动不动。 而不远处,林青已经和千面人再次战成了一团。 深呼吸以后,莫心言已经渐渐接受了自己要失去双手来度过下半生的悲惨遭遇了。他的内力在身体之中的奋力地游走着,来到了他的断腕处,逼迫相关穴道,不停地挤压正在拼命向外喷血的伤口。血流的渐渐少了,莫心言缓缓松了一口气。又看了一眼躺在自己身后和身边不远处的两个尸体一样的东西,心中忍不住喟叹了一声:“倘若自己不是那么全神贯注的话,此时恐怕自己也将会像那两个家伙一样,躺在地上,真正成为了一具尸体。” 应该还会凉的很快。 他知道剩下的战斗自己已经无从插手了,只能坐在为自己的主人加油祈祷。他不断的想东想西,试图找着有意思的事情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但是手腕和心中的剧痛却随时都将他拉回了没有了两只手的伤心境地之中。 以至于他根本没有意识到,在他的身后,一道身影就如同鬼魅一般坐了起来。 “嗤”的一声,就仿佛是小刀切开纸张的声音响了起来。莫心言的眼睛陡然瞪大,口中渐渐涌出了鲜血。他带着不可置信的眼光艰难而痛苦地低了低头,看见了那一截有些眼熟的九节钢鞭。 “你是怎么……做到……”他缓缓扭头,却只看到了披头散发之间两只血红的眼瞳。于是他不再发问,缓缓又将头转了回去。 江湖上有一句话说的真对。倒也不能算是江湖中人说的,而是听那些在街头溜达不务正业的混账小子们的功夫:“功夫再高,也怕菜刀。” 原来真的是这样的。 他缓缓闭上了眼睛。 一个刚刚在不久前成为了大宗师而欣喜若狂的壮汉,终于离开了这个世界。 那双腥红的眼睛的主人缓缓站了起来,看了一眼不远处趴在地上一动不动的楚羽,什么动作和声音都没有发出来,甚至是有些呆滞地看向了激战之中没有顾及到这边的千面人和林青。 然后她仰起头来,扰乱的发被恰好吹来的一阵大风给掀了开来。 两行触目惊心的血泪。 凄厉而愤怒而绝望的声音从她的喉咙之中飞射了出来。 林青和千面人都是一怔,就欲转身看个究竟之时—— 破风声响了起来,两人几乎是一样的动作,皆是伸出了手臂出来准备抵挡—— 九节鞭当的一声恒在了两人身前,并没有任何攻击性。 两人俱是一愣。 “所有人……都要死。” 千面人霍然转头,迎面便是掴来的一只素手。他正要躲,却发现他的气息已经被锁定,逃无可逃。 于是硬碰硬,气浪滔天! 林青没有在此时上头,他看出了仿佛是从地狱鬼门关那里走了一遭又回来的小兽王,心知不妙,于是向后躲了开去。 果不其然,随时这一击的落空,小兽王身上的煞气在一瞬间达到了顶峰!只听她高声喊道: “这个世界欠我的东西,我要一点一点一点一点,全都拿回来!” “你们欠我的,我都将记在心中!” 第203章 走狗 在这个世间,有些人出生后便会如同众星拱月,集万千宠爱于一身,从不会为吃穿用度、所思所想而发愁;有些人虽然无法总是能够满足自己的心愿,却因为身边的温暖而知足常乐;也有些人虽然金玉其外,但仍旧不知满足,尖酸刻薄,飞扬跋扈;还有些人仿佛来自严寒肃冬,哪怕周身春花烂漫,也依然永远无法感受到人间温暖。 齐雯便是那最后一种人,她不记得自己如何生、如何长、如何与那个魔鬼一般的师父相逢、如何渐渐知觉禽兽远胜于人之体温。她只是在一日一日的鞭打与练功之中度过了她的童年与少年时节,与这暗红的天空与腥湿的泥沼相伴,渐渐出落成了一个少女,甚至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妇人。 师父是会给她讲一些外面的世界的。然而她从不对刀光剑影、鲜血飚飞的江湖传奇感兴趣,也不对郎情妾意、缠绵悱恻的儿女私情抱有任何幻想,她只是想知道真正的楼阁殿堂长成什么样子、想知道那师父经常提到的包子卤肉酱香饼究竟是什么味道、想知道外面的人们穿着到底都有什么讲究。在她极幼时所产生的偶尔闪过的画面十分模糊,远远不能满足她的所有幻想。 其实师父对她也并不是那么的不好,她清楚的明白,被囚于此地的师父想要从这里逃离的愿望比她要强烈多了。只是那湖中凶狠暴戾的两条恶蛟最恨师父控兽之行径,而蛟龙之属已是师父的能力之外,所以这边成了他们师徒二人离开此地的最大阻碍。 她二十一岁那年师父其实带着她尝试过一次,结实漂亮的木船得建,各种晾干后的肉类备齐,出发的凶狠而完备。只是还未等到两人的船划至湖心,云天雷动,暴雨倾盆,宛如神明的两条蛟龙刹那放弃不知绵延了多少年的隔阂,前所未有的联袂出现,将惊涛骇浪之中的小舟团团环绕,嘶鸣吼叫之声响彻天地,隆隆如雷,恍若神罚。已经有了师父六七分功力的她根本无法控制住自己身体的颤抖,在小舟的一边蜷缩成一团,随时准备接受远比平日所受的痛苦更盛百倍的终结。然而那预料之中的死亡却并未临身,她从自己微微张开的指缝中看到了师父那佝偻而瘦削的背影,九节鞭在他手中舞得像是漫天跳跃的蝴蝶,不停地在两条蛟龙身上崩开一片又一片的鳞甲,拉出一道又一道的血痕。蛟龙们愤怒而疼痛的嘶吼仿佛是要撕破她的耳膜,而实际上她恍若未闻。她只是呆呆的盯着自己的师父,看着师父因狰狞而变得异常丑恶的脸,她仿佛从未认识过这个因不甘和悲伤而显得分外狂傲的老人。 最终他们仍是被逼回了这片沼泽。从那以后师父的脾气越发古怪,次数几乎是与日俱增的打骂让她几乎认为在师父的心目中自己尚且还不如他养的那些畜生。她再也没有见到过像那天在湖中一样的师父,仇恨逐渐在心中积累,她越来越沉默,没日没夜的将师父教给自己的本事完完全全地变成自己的东西,也终于真正驯服了属于自己的小黑和那些鳄鱼。事实上并不是她的能力只能允许她控制这些野兽,而是因为师父不允许。 她一直默默忍受着,默默忍受着,自身的实力渐渐也来到了宗师境界。纵然师父处处打压,她也终于和师父之间再无鸿沟一般的差距。 于是有了那场野兽暴动。 是的,那是她悄然营造出来的一场看似毫无人为痕迹的暴乱,师父的身影在无数利爪、獠牙之间翻飞交错,衣袂渐渐被撕裂成一条一条的碎布,九节鞭也不再飘逸潇洒。都是师父精心饲养调教出来的畜生,不到万不得已,他是不会痛下杀手的。 所以他渐渐有了伤,伤势随着渐渐平静下来的兽潮而渐渐加重。 而后她的身影出现在了三只高高跃起的狼狐之后。 师父的眼睛睁得很大,却不知是因为伤势过重还是因为其他什么原因,他的身体并没有躲闪。 一声仿佛是戳破气袋的声音响起,鲜血喷溅了她一脸。 她的手连带着整个身体又一次控制不住地颤抖了起来。 她缓缓抬头,脸上有着抑制不住的大仇得报的快感。然而她却愣住了,面前老人的脸上并没有任何的不可置信、愤怒、惊恐,有的只是如同吃饭饮水的平静。 他轻轻抬起手来,帮她顺了顺头发。这是已经足足二十多年都没有过的动作,她愣愣地呆在原地,不知为何鼻头一酸。 他轻轻道:“你要记住这种感觉,这种被伤害之后报复成功的快感。你总有一天会离开这片人不人鬼不鬼的地方,当你到达人群中时,你得记着,任何亏欠你的人,你都要他付出千百倍的代价。” “我的那些畜生你都可随意使用,但是你需要答应我一件事情。如果有一天你遇到了我曾经的仇家,至少要帮我杀掉其中一个。我们修炼的功法独特,那些认我为主的畜生们无法短时间内认你为主,想要磨灭我的痕迹、把这些财产真正变成你自己的,还要看你的本事。” “以你的天资和性情,那两条蛟龙终究拦不住你。你是女子,我这驱兽的本事传到你这里也就可以了。你不需要找什么传人,等有一天你也死了,这门功夫也就算是走到了尽头。人啊,还是要和人打交道,总和畜生打交道,也难免会变成畜生。” “说实话,我倒是一直都期盼着你哪一天能够真正结束我这个魔头的生命,今天终于等到了,我很欣慰。” “好了,我累了,困了,就先睡了。” 她在原地跪了很久,直到那些畜生们开始渐渐围到她的身边舔舐她和师父的身体。她缓缓抬头,看了看天空,轻声道:“师父你放心……我一定会让那些伤害我的人,得到他们应有的下场。” “这个世界欠我的,我都将一点一点全部拿回来。” 从那天之后,世间再无血袍兽王,而多了一位血袍小兽王。 …… 千面人看了一眼已经了无生息的莫心言,心中绝无脸上如此平静。事实上他的心中早已经掀起了惊涛骇浪,他不明白,一个明明已经被自己拍碎了胸骨的人如何能够再度从死亡中站起,甚至还突破到了大宗师的境界,将另一位大宗师一击毙命。 他无法接受这个结果,于是沉声开口发问:“告诉我,你是如何做到的!” 小兽王缓缓转过头来,血泪尚还挂在脸上,看上去触目惊心。她的脸上微微露出了嘲讽的笑意,而后越来越大。 “我为什么不能活下来?我为什么就一定会死?” 千面人微微一怔,道:“你的伤是几乎无法挽回的,除非你有那传说中的五大神药……” “我为什么不能有传说中的五大神药?”小兽王放声大笑,伸手一指林青,道:“不巧!我的这位客人在你我开战之前便与我做了笔生意,我得到的,恰是五大神药之一的冥池三尺鲤!我被你击中之后,昏迷之前的最后一刻,将那三尺鲤塞入了口中!” 不远处的林青霍然抬头,面容严峻地对着小兽王低喝道:“你怎能如此服用!正确的服用冥池三尺鲤的方式应该是先用水……” “换做是你,你还能顾及那么多吗?” 小兽王淡淡地打断了林青的话语。她看着千面人,手中九节鞭仿佛是化身成了一条舞动的灵蛇盘旋在她的身边。她轻声道:“你既然长了一张死人脸,我便让你与你的脸变得更配一些,你觉得如何?” 千面人缓缓道:“小兽王,你终究只是一个晚辈。就算你进入了大宗师境界,将莫心言杀了,可依然不会是我的对手。那林青既然能给你一条冥池三尺鲤,说明他身上好东西确实不少。这样如何,你我联手,我不计较你杀了莫心言的事情,我们将这个名叫林青的家伙干掉,人头归我,他身上的所有东西都归你,你看如何?” 不远处的林青听到了这话之后并没有什么表情变化,只是握着铁条的右手握得更紧了些。 小兽王微微一笑,道:“哦?倒是个不错的主意呢……” 千面人猛然向后一仰,使出一个铁板桥来,躲过了一道迅疾如电的影子。他霍然转头,看到了灰黑的身影在树丛之中一闪而过。是方才小兽王遇险之时非但没有出来帮忙反而临阵逃窜了的野狐! 千面人转过头来,沉默了片刻,轻声道:“倘若你真的如此不厚道,那我们便用实力来说话吧。真是,我本来不想对女人如此凶狠暴戾的……” “您还是歇歇吧……”小兽王笑道:“倘若您真有这种想法,那么我也不至于是现在这个样子了。你既然没对我有什么善意,我自然要在你身上讨些什么来。” “来吧。” …… 深秋之时已到,桐叶城却还并不是那么寒冷。这是离大漠边缘最近的一座城池,比锦官城还要靠西南一些。大漠的热气似乎透过了不足百里的空间,时刻影响着城中的温度气候。人们虽然已经在衣襟外衫之中加厚了内衬,可到了中午烈日当头的时候,还是会挽起袖子扯开领子,不至于让汗水浸透衣服。 这里被江湖人戏称为“边城”,是一个你一眼就能看穿的小城。没有人会愿意定居在离蛮人只有不足百里的城池之中,除非是因为贫穷或者其他的什么状况。哪怕知道有明宗在前面挡着一天,蛮人就有一天不会打进来,可谁愿意受这些精神折磨呢? 哦对了,他们应当还不知道明宗已经覆灭了的消息,否则此时城中的居民将会更加少。 两个骑着骏马的男人出现在了城池之中。一般的城池之中都会禁止在街道之上走马,可这座城是例外。人们会用崇敬的眼光看着每一个骑在马上招摇过市的人,因为这代表着有钱或者是有能力,这种有钱和有能力的人往往会在变故来临之时存活的几率更大,至少跑的会更快一些。 稍微年长一些的那个男子有些不自然地压了压头上的斗笠。他并不希望自己二人太过瞩目,那样会使他们的生命存在危险。他微微侧过头去,看了一眼在身旁马上双目微闭的友人,不由得苦笑了一下。这种情况已经持续了三天了,若不是怕打断他的这种状态从而使他失去某些很重要的机会的话,他早就让他跟自己一起下马步行进城了。 不过没办法,他们所有的长途跋涉物资都已经用完了,若不进入城中补充,恐怕无法走完接下来的路程。 来到一家并不怎么起眼的杂货铺门口,男子一勒缰绳,马儿缓缓停住。他又身手拉过另一匹马的缰绳,令那马也缓缓停了下来。他的动作很轻,马儿似乎也能理解他的意思,并没有发出什么动静将马上的人吵醒。 他松了一口气,而后轻盈地翻身下马,走到了杂货铺的门槛处,停了下来。 他沉默了很久很久,然后一步跨了进去。 铺子内的东西摆放的十分散乱,一点都没有做生意应该有的样子。铺子深处柜台里的掌柜的躺在里面,一本书覆盖在他的脸上,遮挡住了他的面容。 听到了脚步声,掌柜的声音从书本下发了出来:“哪路的客人手头缺货来本店赏光啊?想要什么您自己挑,我来告诉您价钱。” 站在门口不远处的男人深深吸了一口气,轻声道:“我自东西南北来,只缺一块心肝肉。不知掌柜这店开的黑不黑,能否将东西卖给我?” 寂静在男子的声音落下之后渐渐笼罩了整个铺子,甚至连掌柜的颇为沉重的喘息声都显得极为刺耳。 也不知过了多久,掌柜的声音冷冷地响了起来:“我最讨厌的就是接待你们这些走狗!” 第204章 来龙 男子笑了笑,道:“你不也正在做与我相同的事情吗?同为走狗,难道不应该惺惺相惜?反而怒目相向恶语相加?” 掌柜的从躺椅上站了起来,将那本书捧在手里。原来是一个已经有些上了年纪的中年男子,长得颇为剑眉星目,不像是一个常年守着杂货摊、为了生计弯腰低头的男人。他缓缓走到这位客人身前,认真地看着客人的眼睛,道:“李枫你听好了,老子要是能有一点办法,哪怕是去死也绝对不会在这里干这种事情,尤其是还要接待你这种王八蛋。” 男子正是李枫。他并没有因为掌柜的话语而有任何气恼的情绪,走到放置苹果的货架之前,毫不客气地拿起一个苹果,咬了一口,边嚼边道:“废话少说。你难道认为我对你客气是因为心中有愧疚吗?别傻了。你要是想好好完成少蛮王交给你的任务从而保全你妻儿地性命,就该对我态度好一些。你应当知道,现在的少蛮王,没有谁都可以,不能没有我。” 掌柜的沉默了。李枫看到了那双握紧又放开的拳头,又补充了一句:“想动手的话就更要三思而后行了。如今的你可是被少蛮王亲手废掉了内力,能不能打得过我,还是两说的事情。”他伸出手来拍了拍掌柜的肩膀,轻轻附在耳边道:“算了吧,该干什么干什么,活着不好么?” 掌柜的闭上了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再次睁开眼睛时,他已经完全恢复了平静。转头看向继续啃着苹果的李枫,他问道:“说吧,需要我准备些什么?” 李枫伸出三根手指,收敛了所有的表情道:“三天。我需要在这座城中待上三天。给我找一处绝对不会有人来打扰的地方。” 掌柜的沉吟了片刻,道:“可以,这个没有什么问题。” “三天之后,我要深入大漠。物资你需要帮我备齐,淡水、干肉、换洗衣衫。” “可以。” “还有,”李枫的脸色变得凝重了起来,“提前帮我送封信进去。我带了个人来,是玄罗宗的少宗主罗阳。从今往后,他也将与我一同为蛮王效力,我们将为蛮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掌柜的又沉默了。他看了看李枫,没能忍住又骂了一句:“都是败类!” 而后自嘲道:“我自己也是!” 李枫笑着摇了摇头,又一次拍了拍掌柜的肩膀,道:“未必不是好事情。历史都是向前走的,人应该往前看。” …… 汪庭醒了过来。他看着眼中的木制房顶,将手放在自己胸口处,感受着那有力的鼓动,想了很久都没能想明白是怎么回事。 他缓缓站了起来,环视了一下这处木屋。看到几缕不知名的野兽留下的毛发之时,他瞳孔一缩,明白了这里便是那个可怕的血袍人所居住的地方。只是他仍旧困惑着,那人当时分明是眼睁睁地看着那条巨大的黑犬几乎将自己咬死,却没有分毫要停手留他一命的意思,那么自己现在怎么还能活着? 不过好在自己还活着。活着就有希望,活着就有再见到弦儿地可能。想到这一节,他便深吸了一口气,心思真的沉了下来,开始思考自己的处境与脱身之法。 他尝试着运转了一下内力,不由得一声轻噫。原来他身体内部在千里逃亡的路途中所受的内伤此时竟然已经全都复原了!他甚至觉得自己从来都没有过如此的巅峰状态,四肢中流淌的力量像是河流一般澎湃汹涌。他仔细的思考了一下,明白了自己应该是被人喂了药了。 原来那血袍人不是什么丧心病狂的凶徒? 有宗师实力作为底气,他便不再继续纠结,微微一笑便推开了门,大步跨了出去。他想着等他见到了那血袍人一定要给人家好好道个谢,这个人情就算是欠下了。 然后刚刚踏出门去,他便愣在了原地。 无数数不清的野兽尸体像是在陈列一般四处散落着,流淌出的鲜血此时已经凝固,将本就暗沉的土地板结成硬块,映衬着暗红色的天空,一片血腥压抑的气息扑面而来,几乎就令汪庭窒息。 他吞了口口水,一脚踏了出去。血水瞬间就从被挤压的土壤中渗了出来,他立刻就将脚缩了回来。 在他昏迷的这段时间之中……到底都发生了什么! 终于他还是皱着眉头踏出了脚去。一步一步循着野兽尸体与血迹向沼泽的另一边走了去。走得越远,那些尸体就越发的狰狞丑陋与拥挤,血腥味就越发的浓厚。走着走着,他渐渐皱起了眉头,最后缓缓停下了脚步。 他感受到了空气之中残留的剑意。这锋利而无畏的感觉让他感到有些熟悉。他仔细地在脑海中思考着这剑意的主人,最后眉头缓缓舒展了开来,眼睛却瞪了起来。 这感觉是……楚羽?!他怎么会来这里! 汪庭霍然抬头,看向了前方的树林。那剑意在那树林之中最为浓郁,想来剑意的主人,应该就在其中。 他的面色凝重了起来。脚下一动,轻轻溅起了一些泥水,身影消失在了原地。 有风穿梭而来。 汪庭呆呆地看着眼前的景象,不敢想象这里的战斗到底是什么样子的。从外面看去,这片树林似乎是完整的,没有受到任何损坏,但是真当他自己来到了林间之时,才发现内部的树木已经几乎是全部被拦腰斩断,一个巨大的球形空间形成,仿佛不似人能完成。 而在这片空间的地面上,凌乱的躺着几具身体。汪庭一眼就认出了楚羽和林青两人,浑身哆嗦了一下之后立刻上前去,在发现两人都尚有呼吸之后先是重重地松了一口气,而后浓浓的担忧之色在他的脸上浮现了出来。楚羽的脖子向后仰的不太正常,脊柱似乎是变了形。这样的挫伤完全能够要了人的命,而楚羽气若游丝确实不得不说是生命力顽强。不远处的林青情况要好很多,整个身体上没有看到什么致命的伤口,虽然血迹斑斑,但丝毫不用担心他的安危。只是汪庭心中清楚,林青可是货真价实的大宗师,是站在这世间顶端的男人,连他都会在激战之后陷入了昏迷之中,那对手到底是谁? 他霍然起身,看向了其他两具尸体。一个是一名灰衣壮汉,胸口处一个窟窿触目惊心,明显是致死的原因。另一个看上去要更加惨烈,浑身骨头仿佛是被捏了个粉碎,脸上的面皮被人生生地撕了下来,血肉模糊。 汪庭打了个冷颤。他知道这绝不是楚羽或者林青下的手,如此惨无人道的行径恐怕是会遭到天怒人怨。他忽而惊觉自己并没有看到那个血袍人的,瞬间头皮发麻,像是炸开了一般浑身不自在。 这片沼泽地之中……到底有一段什么样的故事啊…… “额……嘶——” 汪庭浑身一震,转过头来,看见了缓缓醒转了的林青。他大喜地跑了过去,将林青扶了起来。 林青有些诧异地上下打量几眼汪庭,诧异道:“小子,你怎么没死?!” 汪庭愣住了,然后挠了挠头道:“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没死……” 林青“噫”了一声,道:“不应该啊,她离开以后第一件事便应该是去小屋那里把你杀了才对……唔,明白了,原来她也是油尽灯枯……” 汪庭听得一头雾水。只是还不待他发问,林青已经跳了,满脸焦急地四处张望,喊到:“楚羽呢?!那小子不会真死了吧?!” 汪庭脸上一脸忧色,指了指不远处的楚羽。 林青几个箭步便冲了过去,半跪半坐着将楚羽扶了起来,手指在他的脊椎骨上摸了几下,又把了把楚羽的脉,脸色越来越差,越来越不可言明。 汪庭缓缓走到了林青身后,不想打扰到他,却看见林青的身体忽而颤抖了起来,然后一口鲜血喷到了楚羽的身上。 此时的林青,是汪庭见过的第一次有些颓然。 “冒险正骨,有极大风险……没有合适的药,五大神药一个人一生之中每种最多服用一株……怎么办……怎么办……” 此时汪庭出声道:“前辈若是想给楚门主正骨,还应当尽快行动。再晚一些,怕是他便要撑不住了,与您失手的结果没什么两样。” 林青悚然一惊。他知道汪庭是对的,这种时刻,容不得他有任何犹豫。他向汪庭投去了感激的目光,而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双手分别把住了楚羽的肩膀和脖子。 …… 林青脱下了身上已经湿透了的衣袍,随手丢在了一旁。汪庭看着林青身上纵横交错的、几乎找不到一块好皮肤的身体,微微沉默,问道:“林前辈……到底发生了什么。” 林青的动作微微一僵,那连他都觉得有些恐怖的画面再一次浮现在了眼前。他沉默了好一会儿,终于将事情从公孙家出事到眼前的情形,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汪庭。 前面冗长的故事且不再提。单说小兽王与千面人交上手之后,小兽王仿佛是化身了一头绝世凶兽一般,挟万钧之势,不断地向千面人发起进攻。千面人也不是善与之辈,翻手挥袍之间,竟然让林青看出了至少十门不同宗门的典型武功。原来千面人不只是模仿了他人的面容,还能洞悉并学会他人的武功招式技巧! 不论如何,林青已经是将小兽王列为了战友的行列,至少此时拥有着共同的敌人,他便不能看着小兽王一个刚刚进入大宗师境界的女子来面对不知深浅的千面人。于是他拿着铁条便飞身而上,不屈剑意霎那纵横,携手小兽王一起即刻便将千面人压入了下风!正当他准备一鼓作气将千面人拿下的时候,一股巨力猛然撞进了他的怀里,他下意识地抵挡,竟被巨力震出了七八丈的距离。 然后他看到了小兽王眼中的猩红与漠视一切的冷酷。这个仍未擦去血泪的女子抬起头来,对着天空一声长长地愤怒吼叫。 然后整个沼泽地暴动了。 首先是原本退缩了的狐狸群。一个个仿佛拥有着豹子一般速度、狮虎一般力量、狼一样奸诈的暗红身影分别向千面人和林青扑咬而去。其次是江湖中几位少见的血貂群,看上去温顺可爱的家伙们亮出了足以咬断金铁的牙齿,同样分做两波向两人包围进攻而去。林青一遍应付着,一边看着仍在继续狂奔而来的各种各样的猛兽,他终于明白了一件事:原来小兽王此时已经无所谓敌人究竟是谁了。换句话说,她已经失去了神智,陷入了杀戮快感的心魔中去。 狂烈而暴戾的气息如同浪潮一般再度席卷而来,小兽王的气息猛然拔高! 然后林青看到了这辈子他都绝不会再忘记的一幅画面。 仿佛穿越空间的能力转移到了小兽王的身上,小兽王形如鬼魅一般来到了千面人的身前,九节鞭瞬间将他缠了个结实。以千面人的实力挣开这铁索并不困难,然而小兽王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那只染血的素手一把抓上了千面人的脸。只听小兽王凄厉大笑道:“你这张脸为何模仿别人时可以千姿百变,却不表现丝毫自己应该有的样子?该不会是假的吧?!就让我把它揭下来!” “嗤啦”一声,一张带血的人皮已经是脱落了下来,那张几乎可以模仿任何人的脸血肉模糊。那具被九节鞭绑缚住的身体彻底软了下来,随着九节鞭的松开而在地上摊了开来。 千面人死了。 小兽王缓缓看向了林青,轻声道:“该你了。” 而林青却是反问道:“不讲原则了?” “哪有原则可讲。”小兽王摇了摇头,道:“我要你身上剩下了的所有的冥池三尺鲤。” 林青微微沉默后,轻声道:“那我们就打一架。” 于是风气运用,嘶吼震耳,兽血沸腾。 第205章 去脉 “最后是我比她先要力竭,”林青面容平静道:“我的失误是,没有想到冥池三尺鲤竟然如此契合她师门的功法,不仅能让她近乎丧命的伤势在极短的时间之内恢复完全,而且还能给与她心灵契机,让她一举突破了宗师到大宗师之间的门槛。她错误的服用冥池三尺鲤的方式使她内心的阴暗面被放大,但是同时却也让她最大限度地吸收了其中的药力,使她在这一战之中所发出的战力竟压过了我和千面人。” 汪庭此时仍旧是一脸震撼的表情,他吞了口口水,轻声道:“真是……难以置信……” “不过假于外物终究不是长久之道。最后我挡在她面前时已是强弩之末,仍尚还有与她同归于尽的气力与底气,而她看似余力尚足,但是其实不过硬撑而已,否则她一定不会放过引来这一切的你这个罪魁祸首。”林青道:“可惜当时我实在是没什么精力去探她的底细了,不然我一定要让她将性命留下来!” 汪庭只觉背后尽是冷汗,原来自己在生死线上走了可不是一星半点。只是当他看到林青脸上掩饰不住的疲惫与忧虑,以及夹杂的一丝悔意与愤怒之时,他便再不想自己的安危,轻声问道:“前辈……楚门主他……” “唉……”林青叹道:“我这次是真没有把握了……这孩子受得伤足够让普通人死上好几回了,能不能活下来,就只能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当真一点办法都没有?”汪庭问,“前辈不是有……冥池三尺鲤么?难道不能给楚门主服用么?只要前辈按照正确的方式给楚门主服用,想来楚门主必不会像那小兽王一般失去自己的理智。” 林青苦笑着摇了摇头,看了一眼头顶暗红色的天空,轻声道:“你以为我想不到这些么?只是传闻中的五大神药都有相当大的副作用与抗性,在之前的时候,楚羽他已经服用过一次冥池三尺鲤了,在更早的时候,甚至还服用过一株巫山造化莲!再给他用药,怕是会直接要了他的命。而我手中除了这东西再无其他伤药,与小兽王交换来的血灵芝也并不对楚羽现在的伤症……只能说是造化弄人吧,他已然得了太多天眷,现在老天似乎是要开始打压他了……” 汪庭抿了抿嘴唇,没有说话。 “只希望他服用过的名贵药材之中尚还有药力残存,剩下的便只能看他自己的身体素质了。我们走吧,赶紧带着他离开这里,不知道能不能赶得上看医生……”林青站起身来,小心翼翼地走到楚羽身边将楚羽背了起来。他微微偏头,看了脑袋歪在自己肩膀上的楚羽一眼,用只有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道:“儿子撑住啊……爹陪着你呢……” …… 罗阳缓缓睁开了眼睛,发现周身已是夜色浓重,灯火在远处摇曳,星光在头顶闪烁,不由得微微一怔。环顾了周身小院,他意识到自己竟然还骑在马上。 “你还真是可以的,在马上足足冥想了七日七夜。明天我们就要离开这座小城前往大漠,你要是还不醒来,我到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罗阳回头,看见了倚在屋门口处的李枫。他笑了笑,从门口处来到了罗阳身边,道:“还不下马?” 罗阳自嘲一笑,翻身下马,双脚轻盈落地。他转过身来,再次看向李枫时,李枫感到一股清新而自然的意味扑面而来。 “确实有些不一样了。”李枫认真地说道。 罗阳沉默了一会儿,轻声道:“那位老前辈……当真是深不可测。我又欠下了一份债。” 李枫摇头道:“不是欠债,而是天道又变。江湖大会之后谁都知道那吴央吴石头与楚羽楚狂人乃是一起长大情同手足,我们截胡了老前辈给吴央留下的机缘,只能说是老天开眼,让我们离成功复仇一步又一步的靠近。” 罗阳叹了一口气,道:“跟着你时间越长,我也就随你变得越发的卑鄙无耻。老前辈倘若知道了我们非但没把这内功心法口诀传给吴央,反而自己修习,并且以后说不得还要用这个口诀去对付吴央楚羽,你说他会不会气得活过来把咱们两个带走?” 没等李枫回答,罗阳就自己摇了摇头,轻叹道:“恐怕是不会的,老前辈只会认为这是冥冥之中的定数,任其发展吧……” 李枫怔了好久,才低头开口道:“还真是有些变化了……不得不说,这道家典籍仿佛还真能修身养性?若是你罗阳从一开始就修习的是这本经文,恐怕玄罗宗也不会落得如今的下场吧。” 罗阳闻言微微一笑,道:“李枫,你真的不用拿言语来试探我。你放心,我为什么跟你来这里我心中是不会忘记的,我也从来没觉得自己这么做的是错的。在这个世间,欠债还钱、血债血偿,天经地义。我走到现在,身后已经再无回头路可走,我们永远都会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苟且偷生,生死相依。” 他拍了拍李枫的肩膀,一边向屋内走去一边轻声笑道:“不早了,赶快休息吧,明日我们就又要开始赶路了。” 李枫缓缓转过身来,看着消失在门口的罗阳,在原地静立了很久,才同样回到了屋中休息。 第二日,城内的第一声鸡鸣刚刚响起,这间位于城内边缘地段带一个院儿的静谧小屋子便开了门。随着细碎的马蹄声响起,两个各自背着看上去便不是很轻的包裹的男子身影便从院中骑马出来了。他们两人坐在马上,神色之间颇为轻松,可却并没有任何一句交谈,仿佛像是两个清晨出门散步的贵公子,不愿打扰了清晨的静谧。然而他们所骑乘的马却并没有像他们一般保持安静,且不说清脆的马蹄声在这静谧之中多么不和谐,单是那两匹马偶尔打出的响鼻,便已经足够刺耳。 然而两人好像又并不在意这些事情。清晨的城中几乎没什么人在,两人穿过几条街巷之后,来到了城门口。这小城对来往人员的核查并不严,想来城主府也并不在意过往人员的身份与城中百姓的安危。门口把守的侍卫打着哈欠揉着眼,明显是刚刚从温暖的被窝里爬起来。现在的天气越来越凉,所谓春困秋乏,人们都更喜欢缩在床上打盹。 李枫拿出了杂货铺掌柜的为两人准备好的身份文书,在马上递给了侍卫。侍卫对于这两位看上去便气度不凡的男子不敢怠慢,大略扫过一眼文书没发现什么纰漏之后就恭敬地交还。李枫笑着道了声谢的同时抛给了这侍卫一粒碎银子,侍卫受宠若惊地一边将碎银子往口袋里揣一边在口中谦恭地说这怎么合适。李枫和罗阳都没有再理睬,挥起马鞭加速离开了这座小城。 再往西走,已经没有了任何中原人的影子。除了山野便是溪流,一路上只有鸟兽会给两人带来一些难得的声响。两人已是十分的了解彼此,一个眼神也便能知道对方心中所想,所以这一路上也没有什么多余的话可说,没有什么多余的事可聊。好在两人也都是耐得住寂寞之人,不用多说什么话也都能安于自己的事情。 两人并没有刻意的赶路,但仍是不到两日,便已经到了大漠边缘。 李枫勒马,看着已在视野之中的黄沙,轻声笑道:“如何?第一次见到莽莽大漠,有何感想?” 罗阳抿了抿嘴唇,毫不掩饰眼神中的震撼,轻声道:“狂野之地,炽烈之地,埋骨之地。” “一点不差。”李枫同样感慨道:“这虽是我第二次来这里,但是依然会被这壮阔的景象所震撼。检查一下我们的包裹吧,看看清水和干粮的量还够不够。倘若我们处理不得当的话,这可就真成了我们的埋骨之地了。” 罗阳点了点头,一边解下自己的包裹翻动着,一边问道:“我实在是不能想象,既然隔着如此壮阔的一片大漠,那么蛮人是如何将之跨越并将明宗灭掉的?要知道就算他们越过了大漠,可也算是断了补给,而明宗又明显不是一日两日便能攻克的轻松任务,他们……是怎么做到的?” 李枫轻叹了一口气,道:“没什么不可能的。我们中原人一直生活在看似安逸的环境之中,根本不会考虑这种事情。而蛮人却无时无刻不在想着进攻中原,有心与无心,差距便能显现出来了。数百年的时间,足够蛮人做很多事情了,比如在沙漠之中开辟出一条绿色通道与一小片绿洲出来。” 罗阳沉默了一会儿,轻声道:“天呐……” “不说那么多了。”李枫道:“走吧,我们去近距离地感受一下这大漠之中的风沙吧,只要我们能到达绿洲之中,我们就算是完成了任务了。” “嗯,”罗阳重新将包裹背到了背上,“走吧。” …… 今日长安城之中又迎来了一位远道而来的新的客人。 此人自城门下马之后便大袖飘飘,昂首行走在长安城的朱雀大道之上。陪着他的吴克敌曾经是在城门楼守城的一个小侍卫,如今因为江湖大会时没有堕了长安城的风骨而受到了江一白江统领的青眼有加,成为了江一白的亲卫。由他来引领的客人,必然是江湖上有头有脸的人物。 “风烟漫卷千秋月,旌旗招展忠烈魂。早就听闻长安城之气魄相貌,乃是三大城池之首,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风度卓然的素衣大袖男子眼望着长安城的建筑房屋与风土人情,满是赞叹地说道。 吴克敌微微低头,笑道:“城乃砖石,俱是死物。真正有魂的,乃是这城中曾经活过的、现在活着的、将来要活的所有人。是他们的精气神养就了这座城的气质,城如人,人如城。” 大袖男子讶然地看了一眼吴克敌,道:“想不到小兄弟你竟然有如此见识,看来我身处蜀地,到真是坐井观天了。” “先生谬赞,我也不过是市井一小民。当今世道习武难读书易,不少不在江湖中的饱学之辈都在盯着城中这场谈判呢。”吴克敌道:“读书人的时代就要来了,平民也将有机会鱼跃龙门,先生也切不可小看了天下万民。” “至少你已经让我刮目相看了。”大袖男子感叹道:“天下之事,无论大小、繁简、难易,皆有迹可循,无非来龙与去脉,弄得清楚,便能做的正确。” 他将大袖一甩,伸出一指,指向最高处的城主府,道:“如今长安城之中,江湖数百年之过往,乃是来龙;往后数百年甚至千年走向,乃是去脉。别看那只是一座小小的城主府,却在此刻包揽了整个天下的精魄气运。过往风流人物,今后传奇楷模,尽皆汇集于此。能赶上这等波澜壮阔的大时代,是我等的幸运,也将会是我等的不幸。” 吴克敌转过身来,看着这位远道而来的客人,突然作揖行礼,低声问道:“不知李先生将要站在哪位的身后,祝其登上九五之尊?” 被称为李先生的大袖男子笑了笑,道:“我的选择并不是我自己的选择,我将在天下百姓的立场上为天下百姓选择明主来辅佐。我们需要始终谨记,天下,是百姓的天下,而不是某一人之天下!” 吴克敌怔怔道:“先生乃真人也。” 李先生哈哈大笑,摆手道:“勿要谬赞了!我不过也是这沧海一粟,与你、与这街边小摊贩主并无区别。同样,哪怕是萧盟主,刘城主,也是常人耳。” 他快步向前几步一脚踏在了那登上城主府的台阶之上。看着湛蓝的天空与空中淡淡的白云,他大笑道:“浊世风浪!且让我李沧澜来淌上几个来回,看看我大袖能湿几分?!” 身后吴克敌眼神恍惚,心旌摇曳。 第206章 勿忘添衣 秋日渐渐严寒,北风呼啸呜咽。已经干枯的树叶再不舍得,也无从抗拒季节的拉扯,从枝头一片片的飘落,渐渐堆叠。岳阳城中随着时间的流逝渐渐变得越发安静,几乎没有外客前来的生活远比人们想象中的安逸与轻松。深秋至冬乃是洞庭湖上雾气最少的时候,也可能是上天对岳阳城中百姓的可怜,这个时间竟是渔产最丰厚的时候,人们往往只需要在这个时节忙碌上两个月,就能舒服的在自己家中度过整个寒冬。就算是家中没有青壮,没办法趁此时节于家中屯粮,城主府也会在固定的时候发放粮食,类似于大米腌肉鱼干,总是不会饿着任何一户居民。 今日恰巧就是放粮的日子,鲁伯为了省去排队的功夫特意起了个大早。推开门来,顺流而至的寒风让他不由得打了个哆嗦。他一边向斜对面那家房门破旧的房子走去,一边在口中骂着这一年比一年要冷的天气,不知道自己还能熬过几个年头? 在那破旧的门口站定,鲁伯伸出手来刚欲敲门,那门便被人从里面拉开了。毫无防备的鲁伯被吓了一跳,看着也被他吓了一跳还没出门来的中年男子怒骂道:“林青!你个该死的东西!嫌你鲁老哥活得时间太长了是不是!开个门啥动静都没有,就是鬼都能被你给吓死了!” 同样缓过了神的林青将眉一挑,道:“哎呀我说鲁老哥,咱们照您的意思今天这么冷的天起个大早就为了陪你省个功夫,结果推开门您就冲我臭骂,这算什么意思啊?倚老卖老欺负人啊?” 鲁伯“呸!”地一声冲地上啐了一口,指着林青鼻子骂道:“老子让你跟去领粮,是亏了你了还是害了你了?!你这个没良心的家伙不说对老子感恩戴德也就罢了,还敢这么跟老子讲话?!你家小兰有你这样的爹,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 话说到这里,林青也就闭了嘴,低着头不再说话。见这汉子露出了这样的神情,鲁伯的气儿也就骤然消了大半儿。他心中有些后悔把话说的这么难听这么重了,毕竟当时林兰那孩子被林青带回来时的样子他是见过的,太惨了。但是固执了一辈子的鲁伯也绝没有说给林青这个小老弟道歉的意思,甩下一声冷哼之后,语调平和了许多,但仍是有些生硬地说道:“还愣着干啥?拿上袋子啥的跟我走啊!再不走一会儿就真要排队了!” 林青如梦方醒,连忙“哎”了一声之后从脚边提起早就准备好的几个干净袋子,反身将门关好,确认了几遍寒风不会将房门吹开之后,快步追了上去。 放粮的地点离他们居住的巷子隔着三条大街,走过去大约得要两炷香的时间。若是一路不说话,也就显得太过沉闷尴尬。鲁伯思来想去,看了看身边没有一点想要主动开口的中年汉子,叹了口气,心道自己毕竟年长一些,心胸还是要比年轻人开阔,于是微微侧身,开口问道:“林青啊,你们招惹的那两个仇家,是江南豪阀?还是北方江湖里的过江龙啊?” 林青被冷不丁地这么一问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啊”了一声之后挠了挠头,想了想,道:“倒也是不太清楚他们的底细,就是行走江湖的时候在路上起了争执,便被一路追杀到这里了。” 鲁伯冷哼一声,道:“臭小子,是怕鲁老哥不讲道义,听了你仇家背景之后再不敢与你有什么交集?!你也太小瞧你鲁老哥了一些!” 林青讪讪笑道:“没有没有,是真不知道。” “连人家底细都不知道就被人追杀到这个地步?让林兰那孩子……”鲁伯顿了顿,将后半句咽了回去,道:“你这慌扯得也忒不像话了一些。鲁老哥当年也是走过江湖的人,有了恩怨动手打架之前先自报家门这个规矩我还是知道的!”他忽然叹了一口气,轻声道:“你不说我也看得出来。那两个人中间,长得比较壮的那个应当至少有着武学大家的水准!恐怕不会低于二层楼之高!而那个公子哥儿我却看不出深浅,不知道是不是个绣花枕头大草包。但是既然能让那个壮汉给他当扈从,想来要么就是世家公子,要么就是一些江湖宗门里的身份特殊之人了。” 林青又挠了挠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索性闭了嘴等鲁伯下文。 “你们父子俩到底是怎么招惹了人家,这一点我先姑且不问了。但是林青啊,老哥告诉你,一个男人,总得担起一个男人应该担起的责任。别的不说,你自己的妻儿,总得保护好吧?”鲁伯拍了拍林青肩膀,道:“小兰被人打成那样,你把他背回来的时候,说实话,老哥是瞧不起你的,特别想骂你几句废物。有当爹的在跟前孩子还能伤成这样,那这当爹的是干什么吃的?尤其是你身上几乎而没有一点伤,这就让人看着火冒三丈!但是转念一想,那两个追杀来的家伙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你又不是那种贪生怕死之辈,那么必然是发生了一些让人心有余而力不足的无奈之事,这才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林青摇了摇头,低声道:“不,确实是我能力不够,没能保护好小……兰。是我的问题。” 鲁伯又叹了口气,道:“你也别太自责了,事情既然已经发展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就得顺着这个日子过下去。老哥跟你说这么多呢,是想告诉你,江湖不好混,倘若没个过人的、拿得出手的境界,那就是在拿命开玩笑。尤其是有了家室有了后代,那更不是等闲之谈。你啊,要不然就听老哥一言,也是为了你家小兰,就不要再到处乱跑瞎混了。干脆就在这岳阳城中安定下来,找个能过活的营生,终究好过刀尖舔血,头悬裤腰,你说是不是?” 林青没有回答鲁伯的问题,却开口回问了鲁伯一个问题:“鲁老哥,那您觉着,得有个什么样的境界,才能让自己重要的人不受伤害?” 鲁伯一愣,然后想了一会儿,有些不确定地说道:“宗师境界应该行了吧?……不行不行,得大宗师。大宗师境界应该就差不多了,站在这个时间的最顶端,谁还会来主动找你麻烦?” 林青摇了摇头,道:“那件快过去了一年的事情鲁老哥你没听说过吗?倘若大宗师就够看了的话,那长青门上一任门主柳青林是怎么死的?玄罗宗又是怎么覆灭的?北胡围困长安城之时可是折损了足足三名大宗师呢!” “那……”鲁伯不知作何言语。 “不是咱们应该想的事情。”林青忽而笑道,“咱们还是关心接下来领到的粮食能吃多久就好。咱们到了。” 鲁伯这才抬头,看到了那座分发粮食的高台。几个身穿漆黑铁甲的士卒站在那里负责着整个放粮的过程,由于他们两人来得早,此时竟是还没有一人前来。 于是两人连忙快步向前,将自己的袋子递了上去,同时各自从怀中掏出一张黄纸,那是他们自己的户籍文书。 领头的士卒先接过鲁伯的文书看了一眼,然后笑着递还了过去,道:“老伯,身子骨可还硬朗啊?” 鲁伯笑道:“托城主大人的福,还能再白吃白喝咱们城主府的余粮几年!” 此言引得周围人尽是大笑了起来,领头士卒一边笑着示意鲁伯到一旁去领粮,一边道:“老伯您尽管吃!吃穷了城主府算您的本事!” 一片哄笑声中,鲁伯便到一旁去领自己的粮。林青笑着走上前来,递上了自己的袋子和文书。 领头士卒接过黄纸,只是扫了一眼,脸上的笑意便在顷刻之间烟消云散。他放下黄纸,严肃地看着林青,沉声问道:“临时文书?” 林青微微一怔,然后拱手弯腰道:“正是。在下乃是不久前才刚刚在咱们岳阳城住下,还没有办理户籍手续。敢问临时的文书是不能领粮么?” 领头士卒缓缓摇了摇头,道:“那倒不是。先生可是姓林?” 林青点了点头。 领头士卒眼神再变一分,道:“城主想要见您一面,还请这位林先生移步。” 眼见势头不对,鲁伯凑了上来,问道:“什么情况?” 林青转过身来,将袋子递到了鲁伯手里,笑道:“也没啥事儿,就是咱岳阳城范城主要找我谈谈。” 鲁伯脸上浮现了一抹担忧之色,轻声道:“那你就去,咱们城主是个好人,总不至于为难你。只是倘若是城主问起了你的那仇家的来历背景,你切不可像刚刚对我那样有所隐瞒了。说不得城主出手,便能帮你了结这段恩怨呢。但是你若是不说实话,城主收不收留你在城中都还是两说呢!” 林青笑道:“老哥我知道,我分得清轻重,这粮食还得拜托你先帮我拿回去了。” 领头士卒见林青将手中袋子交给了鲁伯,便侧身一让,单臂张开,沉声道:“请!” …… 楚羽躺在床上,双眼看着头顶木制的天花板,不知道在想些什么。鲁伯送来的粮食袋子就放在离他床边不远的地方,里面的腌肉还散发着阵阵香气,不住的往他鼻孔里钻。鲁伯说林青被城主叫去说话了,不晓得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倘若中午饭点还不见人影的话,他就让鲁婶过来做饭。楚羽便开始期待林青和那位范城主的谈话能持续的时间长一些,因为林青做饭实在是太难吃了。 厚厚的被子盖在他的身上,从屋子的缝隙上吹进来的风根本无法侵袭他的身体。但是他的脸总是露在被子外面的,所以他的鼻尖有些红。这被子也是鲁伯送来的,家中一些其他的生活用品也都是街坊邻居给们凑了凑。他和林青虽然之前没在这里生活多长时间,但是至少街坊们都很喜欢他们俩。 楚羽想要动一动,接过腰腹刚刚用力,整个脊柱便仿佛是要断开一般,剧痛在一瞬间就冲入了他的脑海之中。他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冷气,脸上浮现了一抹无奈的笑意,放弃了动一动的念头。 他明白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事情,确实有些凄惨。被打得变了形的脊柱虽然被林青强行正了回来,但其中有几根缠绕的经脉却是错了位,变成了一团乱麻。倘若无法将这些经脉理顺,他这一辈子都将在床上躺着无法起来。 而这还不是最严重的。最严重的事情是,由于这几根经脉的错位,他的内力像是漏气一般从他身体之中飞快地向外面流去。他竟然再也无法在自己的身体之中保存内力,任何他通过运转功法而得到的内力都会毫不保留的从经脉之中逸散开来,丹田之中渐渐变得空空如也。 他彻底成了一个废人。 楚羽并不是不能接受这件事情,其实他心里很清楚,在一个大宗师手中,哪怕是刚刚突破境界的大宗师,哪怕这位大宗师已然是伤痕累累,能活下来也实属他的幸运。他心中或许有些空落落的,但是决不后悔。倘若让他眼睁睁地看着汪庭和公孙家走向毁灭,他会觉得还不如死了算了。 只是不后悔是一回事,他需要面对的事情,就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了。楚羽赶紧闭上眼睛默念一定要是鲁婶一定要是鲁婶,结果那贱兮兮的笑声还是响了起来。 “小兰?饿了没有?等急了没有?老爹来给你做午饭吃呀?” 楚羽睁开眼睛,怒骂道:“滚!” 林青笑道:“我决定给你做红烧狮子头!天冷了,你得好好补补身子!” 楚羽登时变了颜色,道:“你敢?!” 门外寒风依旧凛冽,门内灶火升起,明灭依稀,便是人间气。 便觉周身渐冷,切记勿忘添衣。 第207章 人间美事,最好下酒 秋去冬来,日子一天比一寒冷,哪怕是一向春长冬短的江南一带,也渐渐地落了所有的枝叶。城池街道之上,行走百姓越来越少。山野之间,更多是一片死寂。这个冬天终究没有辜负历代文人冠以的肃杀之名,不知有多少体弱多病之辈没能扛过这片冰寒。 岳阳城不存在或者说很少有这种情况出现。范青天范城主雷打不动的放粮行动让整个城中几乎所有的老弱病残都有了起码的生存依靠,城主府今年甚至还专门派出一支匠人队伍走遍整个岳阳城,为所有需要的房屋进行了修缮,基本保证了这些居所“避寒”的功效充足的发挥了出来。城中居民无一不在感叹着城主的尽心尽力,那些有能力自己屯粮的人家也经常会去城主府中送上自己家做的一些菜肴、酿的一些浊酒。对于这些城中百姓递来的善意,城主府倒是接受的很自然,并没有将百姓们客气的拒之门外,这倒也让城主平易近人的名头又盛了几分。 城主府设在最靠近洞庭湖的观景台之旁,位于整座城池的制高点处。还真不是范青天的历代前任,也就是范家的历任家主贪图美景而做此选址,实在是因为初建城时为了最大限度的容纳居民,便将城中最适合盖屋建房的区域留给了百姓。城主府可以说是被“逼”到这里的,虽然同时有了观景之便利,但同时也是洞庭大水泛滥时首当其冲之地。 城主府看上去颇为雄伟,主建筑采用歇山顶制式,看上去大气的同时不失江南本身独有的精巧气质,远远看去,古意盎然。只是倘若人们真正走进这间主殿,便能明白为什么但凡来参观过岳阳城的江南各大家族贵人们都评价出“外强中干”亦或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言语。 因为其中内饰着实简陋。 方桌、木椅、盛放卷宗的木台。除此之外,再无他物,就连墙壁也只是最简单的白漆,与屋中红柱交相辉映。 作为城主府,当真是简陋之极。 范青天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将手中的笔轻轻挂在了笔架之上,拿起桌上写好的一封信又反复读了读,检查了几遍,确认没有了错别字和不通顺、不合理的语句之后,这才将之对折之后塞进了一旁早就准备好的信封之中。 他拿着信封站起身来,一直守在他身后的侍卫躬身接过了信封。范青天笑着拍了拍这侍卫的肩膀,说了声辛苦,便负手看着这位年轻人快步离开了殿中。 现在的驿路已通,驿站几乎已经遍布了整个中原。建业城凌家对公孙家的打压似乎不了了之,随着公孙家两父子回到飞扬城之后,整个驿路的建立便进入了飞速发展的阶段。对此,仍在长安城与江湖盟主谈判得悄无声息的凌家家主并无任何态度,人们也就明白,竟然是公孙家和他们身后的由那位楚狂人代表的长青门在这场博弈之中占了上风。 只是估计没有多少人会想到,这赢得了巨大胜利的长青门门主,几乎付出了最惨重的代价,至今仍在这岳阳城中休养生息。 想到这里,范青天微微叹了一口气,伸手捋了捋自己最为看中的胡须。他想,为什么在这个世间,总是由那些英雄来承担最难以承受的痛苦,为什么总是由那些最冷漠无耻的嘴脸来享受最大的利益?那长青门的年轻人是如此,那林青是如此,自己又何尝不是?他环顾四周,看了看一眼便能尽收眼底的屋子,心想倘若再不能在江南打开生意的局面,仅靠自家往里倒贴,恐怕明年就不能再继续保证城中百姓们的基本生活了,说不定便会有些老人熬不过明年的冬日,在孤寒之中死去。这是他范青天最不愿意看到的场景,这也是他的眉头总是紧皱,甚至已经挤出了一道抹不去的竖痕的原因。 屋中唯一能让范青天感到慰藉的,就是在盛放卷宗的木桌上放着的一卷卷纸轴。作为一城之主,他本没有必要将事事记录备案,只要能够解决问题便好。但他还是将一切大小事宜都记录成文字,不是为了让谁记住他范青天,或者记住他范家,而是为了能给这座湖边孤城一个描绘与交代。 在范青天的内心深处有一个宏愿,那便是不论今后天下变成什么样子,岳阳城都能如现在一般,百姓安居乐业,城内宁静祥和,宛如世外桃源。 他看着已经很厚了的卷宗,满意地叹了一口气,心想等下要不然不急着回府,先提上两壶酒去那个小巷子里坐坐? …… 岳阳城中落了第一场雪。 午饭已经吃过,终日躺在床上的楚羽并没有任何睡午觉的意愿。他看了看身旁也是百无聊赖的林青,开口道:“不如把门打开吧,一天天在屋里憋着,怪闷的,好不容易下场雪,吹吹新鲜的寒风,也不会这么恹恹的了。” 林青闻言笑着起身,一边向门口走去一边道:“你这话说的,就好像是身体有病的不是你而是我似的。这样可不好,以后你和苏沁那丫头成了亲,你这种性格还不得被人家欺负到死啊?” 楚羽躺在床上,微微闭上了眼睛,嘴角流露出了一丝笑意,轻声道:“你这么一说,我还是挺想她了……但是我现在这个样子,还是别耽误人家了。我呀,就老老实实地呆在这里,要是有朝一日能再次站起来,就去处理该处理的事情。要是不能再站起来,就在这岳阳城中慢慢混吃等死,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吱呀”一声,门被林青拉了开来。刺骨的寒风争先恐后的涌进了屋子,将门口林青的脸也吹的有些冷漠。他轻声道:“耽误?我看不是。若是那丫头真喜欢你,就不会觉得剩下半辈子用来照顾你是多耽误她的一件事情。若是她真的觉得你会耽误她,那也只能说你眼睛瞎,看错了人。” 楚羽抽了抽鼻子,笑道:“你瞎说什么呢,难道我还真能让人家唐门将来的门主来照顾我这个废人啊?” 林青缓缓走了回来,将楚羽身上的被子往上拉了拉,轻声道:“你也就在这里嘴硬吧,要是人家小姑娘真嫌弃你了,你怕是要难受到死喽。” 楚羽没说话,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道:“也别给我加被子了,帮我穿一下衣服,推我出去看看。” 林青神情微异,道:“不怕疼?” “好说歹说我也是江湖上的一号人物呀,怕疼?开玩笑!” 林青没接话茬,直勾勾地盯着楚羽的眼睛。的确,江湖中人身上带伤是再常有不过的事情了,而怕疼更是无稽之谈。但是楚羽的这个“疼痛”绝不是普通的流血骨折等伤痛,那是脊柱错位而复正骨之后地钻心疼痛!他第一次试着将楚羽从床上扶上轮椅的时候,楚羽疼晕过去了三次,脸色煞白,冷汗浸透了整个衣衫。 楚羽顶了一会儿林青的眼神,败下阵来,笑道:“是很疼啦,但是我感觉我已经比上次要好一些了。更何况江南落雪,实在是不常见到,尤其是这第一场雪,我怎么能错过呢?” 林青沉默了片刻,道:“好。” 他先走去把门关上,复又走回床边,深吸了一口气之后,将楚羽的被子掀了开来,拿过在一旁准备好的衣物,开始给楚羽穿衣。在他的手将楚羽脖子微微抬起的那一刻,楚羽的瞳孔骤然一缩,脸色猛然间变得煞白。然而他一声没吭,任由林青将棉衣绕过自己的身子,给自己穿上。 上衣之后是裤子,裤子之后是外衫。整个过程足足用了将近半个时辰,而楚羽也终于在被林青抬抱到候在一旁的轮椅上时,喉间发出了阵阵低吼。 他满头大汗,像是虚脱一般坐在轮椅之中。看着要将整床棉被盖在自己身上的林青,楚羽无奈一笑,有些有气无力地说道:“我说,就不用这么过分了吧?我现在热的要死。” “热是暂时的,”林青面无表情地道,然而他微微颤抖的手还是暴露了他并不平静的内心。“你的热汗一会就会在门外变冷,然后带走你身体的热量。就你现在这小身板儿,足以要了你的命了。” 厚厚的被子裹了上来,楚羽也只能接受。门被再次推开,两人迎着风雪走了出去。 小巷子此时已经覆盖上了一层白白的细雪,天上也还在飘着像是盐粒一样的雪粒。两人在雪中沉默了一会儿,除了他们两个,街上没有人任何出来。 林青偏头看了看楚羽的表情,轻笑道:“看到了?怎么样?有什么感想?听说你小时候还读过不少书,要不要作诗一首?” 楚羽笑着轻轻摇了摇头,道:“这江南的雪也终究还是带上了江南这一带的柔和。美则美矣,却不如我北方那洋洋洒洒的鹅毛大雪来得畅快。” 林青笑道:“性情不同,偏爱也就有所不同,如何能够强求呢?” 楚羽笑着点了点头。又沉默了一会儿,他缓缓道:“上次公孙家的人来咱们这里,我就让他们将我现在的情况告知长青门。宗门不可一日无主,袁师兄和超重师兄,不论是哪一个,都远比我适合当本门门主。” “可是你们长青门从古至今、从门主到门下弟子,都是一根筋的傻子,你越是这样,他们就越不会接过门主之位。”林青撇了撇嘴,道:“再者说,你现在这个样子,又不代表你将来一直都会是这个样子。谁敢保证你不会某一天突然像画本小说里讲的那样,突然顿悟,然后打通经脉,再次一跃成为整个江湖的传奇?” “我从很久之前就已经不再憧憬着当什么江湖传奇了,只想保护好那些需要我保护的人。”楚羽轻声道:“另外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我虽然现在存不住内力了,但是我似乎冥冥中对周围事物的感知,好像强了那么一点点。” 林青点了点头,道:“你是说过,我也说不好这种感觉究竟是怎么回事。按照你的描述,这分明应该是宗师境界向大宗师境界跨入的一个标志,但是你现在明明内力全失废人一个,兴许是错觉也说不定。” “就好像一个人如果在某些方面有缺陷,那么这个人在其他方面的感知就会更强一些?”楚羽自嘲道。他忽然抬头,轻声说:“是不是有人来了?” 讶异地神色在林青脸上显露了出来,他道:“难不成你还真的破境了不成?可你又实实在在的废了。是的,是有人来了。你猜是谁?” 楚羽没有说话,但是他的手指却微微颤抖了起来。他的眼中露出了极其复杂的神色,有惊喜,有自卑,有躲闪,还有难以言喻的期待。 三根银针破空而至,分别扎入了楚羽身上的三处穴位。楚羽的脸上再白一分,而后渐渐涌出了血色。 林青站在轮椅之后看着从巷子尽头缓缓向他们走来的一袭黄杉,学着楚羽平时的样子咧了咧嘴,笑道:“人呐就是贱。人家没来的时候总想见着人家,人家一来,却又恨不得人家不来。啧啧啧,得了,我还是识趣一点,把这里让给你们年轻人好了。” 说完之后,他转身进屋,毫不拖泥带水,根本没管那插在楚羽身上的三根银针。 黄衫与轮椅之间,看似隔得很远,但却在一点一点的缩进。终于女子来到了轮椅面前,缓缓蹲下身来,轻轻触碰着楚羽身上的三根银针。随着她的动作,楚羽浑身的气血开始活络了起来。 楚羽低垂着眼眸,问道:“是……公孙父子告诉你的?” “嗯。你那些事儿传得太开了,我就直接跑去飞扬城询问了……这林青也真是的,难道他就一点止痛的方法都不知道么?” “你不该来。” “你什么时候能做我的主了?” 苏沁忽然抬头,恶狠狠地道:“怎么?这就想把我甩了,好去找你那生死伴侣刘琮琤?” 楚羽无奈笑道:“不……唔……” 她吻上了他的唇。 房顶之上,一个宽袍男子看了一眼拥在一起的两人,洒然一笑,解下酒葫芦来往口中灌了一口。 真辣,真痛快。 他身边的女子看着他的样子,冷笑道:“吃醋了?” “你懂个屁。”万年不说一会脏话的吴石头猛然爆了一句粗口,大笑道:“人间美事,最好下酒。” 第208章 万事 小屋一下子多了这么多住户,自然是盛不下的。林青专门为此跑了一趟城主府,和范青天范城主见了一面,用他的话说是“求”来了一间更大一些的空房子,也是在这个巷子里。毕竟林青和楚羽两人和这巷子里的众人都已经熟识了,而且如果离得太远,搬家也实在不方便。 这间新的房子照之前的相比好了不少,除了堂屋以外还有四间厢房,楚羽身边需要有人照顾,所以林青、苏沁、吴央都会轮流在他房间里陪着。剩下的那个姑娘正是明宗存活下来的明宗少宗主张小琪,原本她是随吴央一同来到了锦官城中,见到了李沧澜和林玉昆之后,李沧澜要带她前往长安城中参加那另一种意义上的“江湖大会”,但是张小琪拒绝了这个提议,表示自己根本不想见中原那些所谓的“头目”。无所事事之余,她听了吴央提起楚羽的一些事情,便对这个年轻的长青门门主起了兴趣,于是随着吴央一同来了这座城池之中。看到楚羽现在的这个模样,她也基本上就没怎么说过话,更不要说帮忙照顾了。反而是家中多了一张无所事事的嘴,令得林青和吴央不得不出去找些体力活干来维持整个小屋的生活。 时间流逝,转眼之间,新年便要到了。小巷之中家家户户都开始张灯结彩,有钱没钱也要买上或者自己纸糊几个喜庆的大红灯笼,高高地挂在自家的门前。这个巷子之中大多是以打渔为生的中老年汉子与其妻儿,少有读书认字之人,于是这春联一事,便要登门小屋了。小屋在楚羽的极力坚持下,挂了一个“信手”的匾额,于是在小巷子人们的口中,也不再称之“林家”,而是改口“信手小轩”,听上去文雅,似乎也显得自己身份见识高上了几个标准。 唐门善用毒自然也善医,在苏沁每日不断的针灸之法之下,楚羽的身体正见好转,虽然还是不能依靠自己做出起身、走动等大一些的动作,但是至少被人翻动身体的时候,不会那么痛了。苏沁说,照这个进度下去,新年春暖花开之际,楚羽说不定便能自己下床了。所以楚羽也经常坐上他的轮椅,被林青或者苏沁或者吴央推着到处走走,手中常捧着林青从范城主那边“求”来的书籍,也帮着邻里们写写春联。要说写字,小屋这些人之中还真是就属楚羽的字体最好看一些,毕竟小时候或是被娘亲逼着或是发乎本心的自己经常抄写书和句子,也跟着林知北老爷子学过一段日子,字还是练得不错的。其次一个出乎意料的不是在华阳峰上当过小道士、抄过经书的吴央,而竟然是林青这个看上去老不正经的家伙。当林青第一次挥毫泼墨将一副对联完成后,不得不说着实有些惊艳之感,让几乎写不出什么具有观赏性价值的字的苏沁有些自惭形秽,不过随着张小琪路过瞥了一眼对联,说了一句“花拳绣腿,没什么大用”之后,苏沁便昂起了头,也学着张小琪的样子对三个男人的字持有不屑一顾的态度。 不过私底下,在某次帮楚羽擦完身子之后,她扭捏着向楚羽请教了写字的一些窍门儿,没事儿的时候也便自己跑去练习了。 除夕夜,包饺子。林青负责和面,苏沁负责调馅儿,吴央负责动手包饺子。没过一会儿,本来对这件事情没什么热情的张小琪也被这有些火热的氛围给吸引了过来,硬撑着一张冷硬的脸说不想吃经过你们这些中原人的手包出来的饺子,还是自己包一些来吃着放心。吴央没有驳了这位天之骄女的面子,笑着挪了挪屁股,给她腾了个地方。楚羽一直挂着笑容在旁边的轮椅中窝着看着,手中捧着的书一个时辰还翻不了一页。屋外夜色渐渐涌了上来,随着张小琪面红耳赤地包完最后一个远比吴央包的难看的饺子,林青便抄起整整三个摆满了饺子的大盖帘上,向厨房灶台走了过去。大铁锅中将要开水的时候,吴央和苏沁推着楚羽出了门,将一件有些残破的旧瓷碗递到了楚羽手中,随着厨房内林青的一声招呼,楚羽松开手来,任由旧瓷碗摔落在地,在清脆的声响之中变成了碎片。 一直在一旁看着的张小琪皱了皱眉头,双手抱胸倚靠门边儿,问道:“这是做什么?” 楚羽各看了苏沁和吴央两人一眼,咧嘴一笑,道:“这是我们洛阳城那边的习俗,过年要摔旧东西,一有辞旧迎新的含义,一则有‘岁岁平安’的祝愿。以往我们小时候,我们三个总是为谁摔碗而争个不休,甚至苏沁还因为这种事情哭过好几回。” 在楚羽身后的苏沁脸一红,伸出手指来敲了楚羽一个大板栗。楚羽一边抱着脑袋笑着讨饶,一边道:“后来我娘便让我们一年一个人轮换着砸,我们才罢了休。” 张小琪那鼻音哼了一声,道:“真是无聊。”便转身回了里屋。 吴央微微一笑,将一只手按在了楚羽的肩膀上,轻声问道:“想王姨了?” 楚羽点了点头,将苏沁抚上自己脸的手轻轻握住,道:“是啊,怎么不想呢。在这个世界上,我最深爱的就是你们三个了。现在你们两个都在眼前,我又有将近两年没见过娘了,怎么能不想呢?” 吴央笑道:“你这话说的有问题,什么叫我也是你深爱的人?我可没有龙阳之好啊!” 苏沁“噫”了一声,奇道:“吴石头你都经历了点什么?怎么现在连你都会开这种玩笑了?” 吴央耸了耸肩,道:“你知道,人总是要进步的嘛。” 三人一同笑了起来。 大家都很默契地没有提起要将王凝之接来或是怎样,因为他们都很清楚,楚羽现在的样子让王凝之看到了只会让她伤心。 林青的声音又从屋内传了出来:“饺子出锅啦!吃饺子喽!” 三人相视一笑,然后又由苏沁推着轮椅,一同走了进去。 巷子之中家家户户传来声声欢笑,新年的气氛便在这夜空之中缓缓氤氲,越发浓稠。 辞旧迎新,岁岁平安。 …… 年后便是春日。 一切都是新的了。长安城中的江湖大会不知是具体在什么时候悄无声息地结束的,年后的城主府中,已经只剩下了长安城地原班人马。 甚至还少了几个。 刘天南扶手立在一副巨大的描绘着整个中原及周边的山水地形的图纸面前,轻声问道:“一白和清扬行至何处了?” 刘琮琤站在刘天南的身后,沉声道:“江一白昨日已经赶至清源城中,今日应该便已经进入了橘子山中;吕清扬昨日便到了龙泉山庄,今日应该已经完成了他的任务,带领征收到的匠人往回赶。一切都应该在计划之中,但是具体细节还要等明天的书信。” 刘天南点了点头,感叹道:“千山万水,几日之间便能将信送到,放在以前,这可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不得不说,这驿路的建立,算得上是千秋万代的基业了。” 刘琮琤微微低了低头,轻声道:“可是促成这项伟业的牵头人现在却是生死不知。” 刘天南沉默了一会儿,叹了口气,道:“那日我感受到云梦泽深处爆发出了整整四颗璀璨星辰,霎那点亮整个大宗师的夜空。可其中两颗转瞬即逝,另外两颗也在一番碰撞之后黯淡的摇摇欲坠。那应当便是林青和追杀他们的凌家所谓的一个‘大宗师’,至于另外两个大宗师是谁,我猜不出来,但我觉得其中一个应该不会是楚羽破境,我知道他是什么水平,他不可能这么快。” “所以他依然生死不明?”刘琮琤猛然握紧双拳,豁然抬头之后,眼眶之中有着泪水在打转:“凌家这一帮人太过卑鄙!我真该一枪将那凌风月戳个对穿!” 刘天南苦笑道:“痴儿……这些话在我这里说说也就罢了,可不要再出去乱说了。如今北方江湖好不容易和江南世家达成了共识,所有人都在为江湖一统准备着,切不可因为你的一些话坏了整个中原江湖的未来。” 刘琮琤倔强的将头扭到了一边去,抿着嘴唇不说话。 刘天南再次叹了一口气,走上前去,将双手按在自己女儿肩上,轻声道:“听说苏沁和吴央都已经到了岳阳城中,并且停留了不短的时间……” 刘琮琤睁大了眼睛看向自己的父亲。 “你说呢?倘若那个小子死了,这一个唐门门主继承人和一个天才剑客,怎么会这么长时间没有动静,不急着为自己未来的丈夫或者友人复仇呢?” 听到“未来的丈夫”几个字,刘琮琤的脸色微微一白,但是很快便被其他的神色压了下去。她若有所思地道:“那么他一定在岳阳城中了……他为什么这么久了都不离开?难道是受了很重的伤……” “别瞎想了,至少他还活着。”刘天南拍了拍自己女儿,道:“放心吧,那样一个孩子,是不会在这个江湖之中籍籍无名的。” …… 所有江湖中举足轻重的人都在为整个江湖的一统做着自己的事情。 橘子林中,一座小亭隐于其中,周围溪流环绕,泉水叮咚。亭中坐着一位鹤氅老人,正与一位身着穷酸书生衣袍的三十左右的男子笑谈着。 “江二统领,不是老夫夸你,你当真是我见过的江湖武夫之中最有气度与见识之人了!老夫游历中原边境数十载,其风土人情刻画心中,只是无从诉说,便只能憋在心中,实在是有郁气难出。实不相瞒,老夫寄情山水之间,听起来风雅得很,实则是对中原已经心灰意冷,武夫当道,文人不得出头,这实在是有失偏颇。二统领既然如此看得起老夫,老夫便去长安城之中为长安城主效犬马之劳,又有何不可?” 坐在老人对面的江一白微微一笑,抱拳道:“宗老先生言重了。您的见识与抱负,世间罕有能及者。中原想要长治久安,少不了您这样的能人。老先生所言我不能再赞同了,唯有一点我且冒昧更正。那便是宗老先生此去虽是长安城,但却是为天下百姓谋太平!连同我们刘城主在内,皆是天下孺子牛!” …… 被拓宽了的山道之上,有着一队肩扛铁器炉具的壮汉。领头的是一个绿衫汉子,看上去有着吊儿郎当的样子。他转头看了一眼累得气喘吁吁的众人,咧嘴笑道:“你们这帮龙泉山庄的家伙们,就是头脑一根筋!说了路途遥远,你们这些家伙式儿用板车拉着会比较方便,可你们偏是不听呢!” 队伍中有个汉子高声道:“那怎么行!从我们龙泉山庄到长安城,一路不少颠簸山路,这些都是我们吃饭的东西,比命根子还金贵!要是放在板车上,弄坏了我们找谁哭去?!” 绿衫汉子哈哈大笑,道:“少庄主,我就喜欢你这话糙理不糙的德行!不过要我说啊,男人嘛,还是命根子更重要一些!你说你要是生不出来儿子,这一身本事没处传,可不也就废了么?” 那方才回话的年轻汉子抬起了头,骄傲道:“以前担心这个,现在不担心了!我们既然已经跟你吕清扬往长安城去了,就已经定下了决心!今后再无龙泉山庄,只有咱们将来王朝的铁匠铺了!” “外行话!什么叫铁匠铺?那叫军器监!” …… 蜀山之上,唐门山门。 清风吹来,浓雾被吹的消散了不少。唐不苦叹了一口气,转过身来,看了一眼刚刚出现的萧正风,苦笑道:“我就知道你得让我唐门淌这趟浑水。” 萧正风微微一笑,没说话。 “唐门弟子,将做战场斥候。并且由我来亲手培养出一批暗杀队伍,你总该满意了吧?” 这位唐门门主深吸了一口气,道:“也好,也该让胡人和蛮子还有咱们中原江湖,重新拾起对咱们唐门的恐惧了!” 第209章 黑暗之中 凌洛轩缓缓走到这一处洛阳城外华阳峰侧极为偏僻的地方,平日之中几乎没有人会来到这里,更不要说周围还有数十双隐匿在树林草丛中的眼睛了。任何人只要敢对那一栋方形的、如同一根粗矮柱子的建筑显露出任何兴趣,会引来什么样的后果,那是不可想象的。 凌洛轩来到门前,微微一笑,伸出手来,露出了他握在手中的一块铜质的令牌。 眼前一晃,一道黑衣身影便已经半跪在了他的身前,垂首沉声道:“见过凌公子!” 凌洛轩点了点头,轻声道:“开门。” “是!” 黑衣男子站起身来,手握在了门把手上,而后用力一拉。 门后一个黑漆漆的洞口显露在了凌洛轩的面前。 这竟然是一个通往地下的入口!怪不得从地面上看这一座粗矮的建筑就像柱子一般,根本无法用作住所或是储存之用,原来是别有洞天。 “半个时辰之后我会出来。在这其间,不要让任何人靠近。”凌洛轩笑着看着黑衣人的眼睛,轻声道,声音中却是毋庸置疑的坚定与命令。 在黑衣人应是之后,凌洛轩稍稍站直了身体,笑着走向了黑暗。 门在他的背后轻轻关闭,在从外面射入洞中的光线完全消失的同时,漆黑通道骤然一亮,两侧墙壁上由机关术控制的灯火全部点燃,光焰随着涌动的气流微微摇曳,将凌洛轩的影子拉得很长。凌洛轩静立在原地很长时间之后才使自己的眼睛适应了这通道之中的亮度与环境,这才迈开了步子。 脚下是看上去永无尽头的台阶。但是凌洛轩却并没有丝毫的担心,这不是他第一次下来这个地方了,除了第一次来时通过挑眉这个不自然的表情暴露了一些内心的某些情绪之外,他便再也没有对这里的任何东西产生过惊讶或者类似的什么情绪。 一步一步走去,靴子踏在石砌的台阶之上,回荡起了不大不小的声音。看着两边墙上雕刻出的连绵不绝的花纹,就算是自幼看多了各种精致物件儿与纹饰,他也忍不住在心中赞叹了起来。 这是那人的杰作,他喜欢将出自他手的这些大小物件儿称作艺术品。 凌洛轩停了下来。 面前已经再无台阶可以供他下脚,面前是一片巨大的地下广场,在不同方向的边界处有着长得一模一样的门,显然是通向其他不同的方向。广场穹顶尽是一颗颗巨大的夜明珠,将这片区域照得亮如白昼。凌洛轩负起手来,端详着这些熟悉的珠子,心想果然唯有使明珠蒙尘才是不使明珠蒙尘的唯一方法啊。 身材巨大的黑袍人出现在了凌洛轩的面前,微微躬身。 凌洛轩轻声笑道:“你这家伙,难道这是不死的么?” 说完之后他便自己回过了神来,一边摇头一边道:“忘记了你是不会回应我的。”顿了顿,他道:“带我去找你的主人。” 巨大黑袍人转过身去,向着某一个门的方向毫不犹豫地走了过去。凌洛轩也没有犹豫,抬脚跟了上去。 走到门前,巨大黑袍人停了下来。他伸出自己完全被黑色皮手套包裹着的手来,轻轻扣了三下门,然后向后退了半步。 凌络轩面色不变,似乎并不介意多等一会儿门后的人来为自己开门。 事实上并没有让他等没有多久,门就悄无声息地打开了。一个除了身形以外和巨大黑袍人几乎一模一样的“小黑袍人”站在门前,微微抬头,看了站在后面的凌络轩一眼。 凌络轩伸出手来打了个招呼,轻笑道:“好久不见。” “还不到三个月。” 声音颇为清秀,竟是一个不大的少年。黑袍人转身进了门去,没有刻意招待凌络轩。凌络轩似乎也已经习惯了这种相处方式,绕过巨大黑袍人,一步跨了进去,顺手将门带上了。 门后是一个颇为杂乱的房间,画着各种奇怪图形的黄色图纸被挂在或贴在两面宽敞的墙上。房间的中央堆满了铁器和不知名的工具,每一样都是凌络轩不能掌握的甚至是看都看不懂东西。 而在房间最里面的位置,放置着一张巨大的桌子。此时黑袍人便站在桌子之前,双手之中握着两种不同的粉末,正在瓷瓶里操作着什么。 “连我也要防着么?我又不是不知道你是谁。”凌络轩走到了黑袍人的身后,一边说着,一边伸出手来想要拍一拍黑袍人的肩膀。 “别动我。” 黑袍人的语气冷硬异常,他道:“其一,我现在手中的两样东西,如果稍有不慎,便是当场将你我二人弄死在这里的下场。其二,我最讨厌的便是别人对我有肢体接触。” 凌络轩无奈地举起了双手,道:“知道了知道了,你弄你的,我不碰你便是了。” 一红一灰,两种粉末在黑袍人几乎没有一丝一毫颤抖的手中混合在了一起,变成了暗黄色的似尘土一样的东西。 黑袍人轻轻地将承托这这些粉末的纸缓缓放在了桌子上,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转过身来,对凌络轩道:“什么事?现在可以说了。” 凌络轩笑道:“你还是把这黑袍脱下来吧,春天已经到了,外面桃花都开了,你还御什么寒?” 黑袍人没说话,沉默了一会儿,解开了袍子上的衣扣,摘下了覆盖在头上的兜帽。 他将黑袍脱了下来,放到了一边。 是一个看上去还不到二十岁的少年。个子不高,不过五尺有余,而身材瘦削。面容清秀,有些苍白。长长的黑发盘成发髻顶在头上,几绺散落的碎发在额前微微遮掩了他有些阴鹫的眼神。 凌络轩上下端详了一会儿,笑道:“这才是我们班先生该有的风采嘛。” 原来这便是那位传说中的班先生,那位以机巧闻名于江湖、不服唐门而出言不逊的班先生。 竟只是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少年! 班先生看着凌络轩,脸上并没有丝毫亲近的意味,反而是冰寒依旧。他轻声道:“怎么?上次给你的黑管儿不好用?还是把里面的料子用完了?我不是告诉过你了么,如果没事不要来打扰我。” “你那黑管儿,我哪里有机会用得着呢?想杀我的人大都过不了五老叔那一关,能杀我的人却又因为各种原因掣肘,终究不敢下手,所以像你那样几管儿就撂倒一个宗师巅峰境界高手的感觉,恐怕我是没什么机会能体验一下了。” 班先生沉默了一会儿,道:“我知道那是你父亲的人,我也只是想实验一下黑管儿的真实威力而已。毕竟当时刚刚做出来,总得知道这东西的上限在哪里。” 凌络轩笑意不减:“你别紧张,我没有怪你的意思,我父亲的人和我一点关系也没有。不过是一个宗师废物罢了,跟你的黑管儿比,差得远了。” 班先生深吸了一口气,道:“这东西你知道是不可能批量生产的。仅仅是你我两支黑管儿,便已经消耗了洛阳城城主府将近两年的积蓄。” “呦,咱们班先生不一直都是杀人如麻视人命如草芥的主儿么?什么时候也开始关心起咱们洛阳城中的资费问题了?” 凌络轩笑意玩味,道:“怎么?班先生是也想向那忧国忧民的文士上转型了?” 班先生面无表情地说:“任何人的死活和我都没关系,你随便搞,我无所谓。” “真的?”凌络轩双手抱胸,问道:“那为唐门门主继承人的生死也无所谓?” 班先生霍然抬头,双手猛然握紧,眼中阴翳从未有过的浓郁。 “苏沁……苏沁……苏沁……她怎么了!” 凌络轩没说话,气氛就这么渐渐冷了下来,两人对视着,无形的火花在空中不停地闪烁。 还是凌络轩率先触动了那根线,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道:“别紧张嘛,我就是开个玩笑而已,不至于不至于。” 班先生并没有因此而放松了身体,他依然紧紧地盯着凌络轩,道:“你跟我讲实话,你到底干了些什么?!你要清楚,在这片地下,我是可以轻松要了你的命的!” 凌络轩仿佛没有听到班先生语言中凌冽的杀意一般,做出了一副伤心欲绝的样子,泫然欲泣道:“班先生,你怎么能这么想我呢?我可是这个世界上离你最近的那个人呀!还比不上一个心思根本不在你身上的女子么?” “凌络轩!收起你的嘴脸!” 班先生睚眦欲裂。 “哈哈哈哈哈哈!” 凌络轩的笑声仿佛是要将整个屋顶掀翻,幸好这里是地下,上面压着几丈的厚土。 他狷狂地笑完之后,缓缓走道班先生的身前,一般掐住了班先生的脖子。 “班先生,我的父亲将你‘赐’给了我,他以为这是父亲对儿子的示好与恩赐,却并不知道你很早之前就已经是我掌控的人了。你将你师父留给你的东西研究的很透彻,帮了我很大的忙,甚至还帮我造出了黑管儿,我很感谢你。但是这并不意味着你可以在我面前放肆,明白么?” 笑意还在脸上残存着,而疯狂与冰冷却已经占据了凌络轩的整个眼睛。 “我掌握着你的什么,我希望你时刻不要忘记。” 班先生的脸开始变得病态得红了起来,显然是被凌络轩掐的喘不过气了。然而他却连一丝挣扎的意味都没有流露出来,任由肺里的空气逐渐减少,使自己一步步走向死亡。 蓦地凌络轩松了手,班先生立刻弯下了腰来,开始一边咳嗽,一边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双眼瞪得像是要从眼眶之中跳出来一般。 凌络轩冷漠地声音响了起来:“我没有对苏沁做什么,我也没有必要对她做什么。我只要你还愿意一直听我的话,为我做你能做的事情就可以了。你的秘密我会替你保守,前提是你不要让我失望。” 班先生顾不上点头,他的肺感觉像是要烧了起来一样。 “我知道黑管儿不能大批量生产,我也没有这个奢望。但是我要你对它做出改进,扩大它的规模,增加它的覆盖面积,让它的打击范围变得更广。” 班先生抬起头来,仍是有些不流畅地说道:“可是……可是如此一来,必……必然会降低它的杀伤……” “无所谓,”凌络轩打断了他的话语,轻声道:“我本来也不是用它来对付宗师级别的高手的。我要把它建在城头,你明白么?” 班先生沉默了片刻,道:“明白了。” 凌络轩笑了:“很好,我就知道你班先生是不会让我失望的。你控制住了自己没有将袖中的黑管儿拿出来对着我的脑袋发射,这很好,我越来越喜欢你了。” 班先生没有说话。 “最多给你一年的时间,不能再多了。我要上去了,你不用送。” 门开,门关上。 班先生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突然间仿佛像是失去了全身的力气,缓缓向下坠落,瘫坐到了地上,冷汗浸湿了衣服。 他微微偏头,看了看手中早已握紧却始终没有拿出来的黑管儿,神情微惘。这黑管儿是在宗师巅峰境界的武人身上建过功的,可是他面对一个身上毫无内功境界的凌络轩,却迟疑并放弃了。因为在凌络轩的身上,他感受到了一种极其奇怪的气质,那气质让他对自己的一切都产生了怀疑,让他觉得哪怕他就是将黑管儿怼到凌络轩的脑门儿上,也没有办法将凌络轩真的置于死地。 所以他浑身冰冷。 就这样在地上坐了不知多久,直到脑海中闪过了一男一女两个小孩子的身影,才使他打了个冷颤,缓缓回了神。 他还不能死,他还有些必须做的事情还没有做。 所以他必须继续忍受凌络轩对自己无休止的压迫,做他让自己做的事情。 他刚刚说什么来着? 对了,要把黑管儿改进成能守城的东西。 他缓缓站了起来,用了全力。 不让自己的手继续颤抖。 第210章 元年 对于中原天下而言,这一年是一个将会永远被史册记载的一年。在传说中的、《尧舜纪年》中记载的不知是真是假的大唐王朝覆灭后的第一千二百八十五年,江湖豪阀割据的第一千一百零三年,在整个中原历史上最为灿烂的三大王朝在这一年间先后建立。中原北部蛮荒草原以北,率先建立起了第一个君主制的大梁王朝。其以原胡人单于拓跋冬阳为开国皇帝,设丞相耶律凤阳统领百官辅佐政事,征南大将军拓跋荒统领武将,磨刀霍霍,意图中原。其政事、官职等多与《尧舜纪年》之中中原历代王朝国体相似,不难看出是效法其中。大梁三万麾下柔然铁骑在接下来的三年之间威震中原,是大魏王朝最大的心病。 大魏王朝,乃是大梁王朝建国三月之后,中原江湖应声而起,众江湖势力、门派、城主,以及江南各个家族领头人一致推举江湖盟主、洛阳城主萧正风为中原共主,履大魏王朝开国皇帝之位。大魏王朝设左右丞相各一位,左丞相为建业城凌家家主之子、洛阳城首席幕僚凌洛轩,右丞相为锦官城领事李沧澜;大魏王朝以中原百姓人数之中,不到三月便建立起数十万之众的军队,以定国大将军兼兵部尚书刘天南为全军统帅,抗击大梁。然则虽占人数之众,却因其大多为庄稼汉子,多无战斗经验,更遑论上马为卒,在临敌第一战荡氓山之战中便被大梁杀得丢盔弃甲,先锋部队两万人马几乎全军覆没,若非定国大将军之先见之明,早在大魏建国之前便训练出了一批近十万的精士悍卒,更兼其麾下统领江一白指挥得当、其女刘琮琤以一当千,恐大魏王朝朝建夕亡。饶是如此,荡氓山一战仍是以大魏王朝惨败终结,出征二十万大军仅剩不足十万,除分出两万镇守天险渡陵关以据大梁之外,余下皆溃退都城长安。 在两军对峙、交战正酣之时,西南大漠之中一座庞然大物悄然建立。据后世史家记载,大夏王朝乃是一时鼎立三大王朝之中实力最为强大、底蕴最为雄厚的一个。等它真正以灭世之姿出现在这座天下中时,两大王朝早已在征战之中积弱,尤其是与其相接壤的大魏王朝,在最初的几场战役之中几乎毫无还手之力,城陷十余座,地赔千百里。然而在其建立之时,却远在两大王朝耳目之外,悄无声息,仿若鬼魂。 宏大的、残酷的、壮烈的、血腥的。一卷画轴在中原江湖上缓缓展开,无数英雄在这一段波澜壮阔的历史之中生生死死,沉沉浮浮,在人间留下了自己永远的名字。史官在这一个时代恢复,正史之上,字句泣血。然而,总是有一些史书之上永远也不会提到的一些故事,却仍是在这世间发生着,被某些人记住,以某种不知名的方式传承了下去。 …… 春服已除,衣衫渐单,夏日的风逐渐灼人。小巷之中的“信手小轩”也不再关上自家的门,在这种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的城池之中,通风避病才是第一位的。 自新年之后,小轩之中便不断迎来从远地赶到此处的客人。总是坐在轮椅之上迎接他们的楚羽心中清楚,这世间总是没有不透风的墙,苏沁、吴央能找到这里,那么其他人便也能。整个江湖都知道自己重伤成为废人、休养在岳阳城中的那一天怕是不远了,那么这里也将会不再清净。为了不给一直以来给予他们极大方便的岳阳城城主范青天添麻烦,楚羽和林青在将先后暗中来到这里的飞扬城公孙父子、大难不死的方甲送走之后,动起了离开的念头。方甲来时已是初夏时分,除了给楚羽、吴央极大的惊喜之外,还为众人、以及岳阳城带来了胡人建国的消息。 “我是在来时的路上听到这个消息的,便加快速度赶在消息到来之前感到了这里。再过两天,胡人建国的消息便将传遍整个中原江湖,天下必将大乱。你们趁乱藏身,必需要赶在浪潮到来之前。虽说现在凌家已经不再执着于你们的性命,可是江湖落井下石之人甚多,人心难测,越是如此你们便越是危险。虽说你们有大宗师、宗师坐镇,可一旦被推到风口浪尖之上,谁知道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呢?” 方甲走了,他要继续去寻找当年那无双城李家余孽李枫寻仇。而楚羽与林青思量之后,最终决定了离开。 吴央苏沁张小琪三人自然是没有什么异议,只是在一行人准备收拾东西的时候,城主府却来了人,将他们拦下了。 “城主已经前往长安城面见江湖盟主萧正风。胡人建立大梁王朝,中原要想与之抗衡,也必须将建国的事情提上日程。而建国之初,各城变州郡,各处百姓人口均需统计,所以各位不能离开。” 等此人走后,楚羽坐在轮椅之中沉默了片刻,问道:“你们觉得,这会是范城主的意思么?” “显然不是,”林青笑道:“范青天那人我了解,他如果在,非但不会因为这种事情拦下我们,还会让我们尽快潜入山林之中。这借口找得太烂,显然是想要告诉我们,我们最好别瞎折腾,否则后果自负。” 吴央皱了皱眉头,问道:“是谁?” “凌家呗,还能有谁。”苏沁耸了耸肩,道:“只是我一直都想不明白的一件事便是,流氓你和那凌家素未相识,他们怎么就非得盯上了你呢?” 楚羽沉默了,没有说话。而在他身后一直抱胸的林青叹了口气,犹豫了一下,开口道:“他们不是冲这小子来的……当然也是冲这小子来的……但是主要是冲我来的。这小子他爹……当年的……死,是凌家作为推手造成的。而我则跟他们有旧仇。” 楚羽长长的呼出一口气,微微偏了偏头,看向林青,轻声道:“其实这么长时间了,你们一直都没有告诉过我,我爹当年,到底是为什么被整个江湖针对?最开始的时候,我娘和陆诩叔说我爹是因为想要毁掉四神剑、结束江湖的腥风血雨而触及了许多人的利益,这才死了。可随着我真正步入江湖,这才发现原来事情远没有我想的那么简单。这个世间这个江湖根本就没有多少人知道四神剑的真实存在,引发什么腥风血雨就是无稽之谈。后来在华山之上,我遇见了被人重伤的李博统领,他告诉我那本《地狱纪事》不仅不是虚构的,而且是由我父亲为了记录那几年现在几乎已经没有什么人提起的饥荒而亲手编撰。再后来林青你出现,先是带我去大闹金刚门,证实了他们并不是害死我父亲的凶手而是掩护些什么事情;后来又至江南,一步一步面对凌家这个幕后黑手。我当然知道林青你是在谋划着一些什么,我也知道我应该相信你。可是……现在我这个样子,几乎已经不能再做些什么事情了,你是不是可以将真相,告诉我们了?” 林青沉默了片刻,脸上露出了罕见的复杂神色,问道:“你真想知道?” 楚羽缓慢而坚定的点了点头。 林青又看向了苏沁、吴央、张小琪三人,问道:“你们也都想知道?” 吴央点了点头:“我想知道。我总觉得……这可能会和我的师父有些关系。这对我来讲很重要。” 苏沁看了楚羽一眼,发现楚羽也在看着自己。她轻轻一笑,道:“我是很好奇啦,但是林青叔叔你若过不方便给我们说,我们出去便是。” 张小琪一声没吭,转身走了出去,表示自己根本没有兴趣,或者是懒得听。 林青没有阻拦张小琪出去,也没有让苏沁吴央出去。沉默了一会儿,他轻声道:“既然你们想知道,那我便告诉你们。” …… 洛阳城。 王凝之挎着篮子走在街巷之上,不时停下来与街边的小贩讨价还价,俨然一个普通的家庭妇女。岁月几乎没有在她的身上留下什么痕迹,除了眼角的几丝皱纹以外,她看上去和二三十岁的少妇没有什么区别。 买完了这一天用得着的东西,她缓缓向家中走去。其实从楚羽、吴央和苏沁三人离开洛阳城之后,她便不怎么喜欢在家里那个大宅子之中待着了。她感觉空荡荡的宅子里似乎像是一个坟墓,正在逐渐将她拉入深渊。她不想这样,于是便尽可能的出门闲逛,将时间消磨在宅子以外的地方。家中满是那些人儿生活存在过的痕迹,除非入睡,否则她并不想被这些脆弱的情绪包裹。 她是曾经江湖中的三月雨,可以温和连绵,但绝不应该矫揉造作。 绕过一个巷口,她停下了脚步。面前左手边是那家洛阳四奇之一的古佛包子铺。王凝之记得,楚羽最喜欢的早饭便是这家包子铺中的大肉葱馅儿的包子配上一碗红红的、热气腾腾的胡辣汤。他小时候每天清晨出去跑步,回来的时候总是会带回来几个包子给自己吃。自己不习惯大清早就喝胡辣汤,那其中的辣意会让自己感觉不太舒服,但是那包子还是确实对自己的胃口。 想着想着,她才发觉现在似乎不是回忆感伤的好时间。记忆与伤感从来不能阻拦她的脚步,她之所以停下,是因为她的面前出现了一个人。 一个阻拦她去路的人。 她微微一笑,道:“徐老板,好久不见,你这包子铺又开张了啊。” 有着茂盛的胡子的徐老板同样微微一笑,回答道:“前段时间有些私事,出门处理了一下。这包子铺终究是我吃饭养家的家伙,总是要回来继续开下去的。况且我身为洛阳四奇之一,倘若真是不干了,那可不就太对不起慕名而来的四处游客了?” 王凝之缓缓调整了一下站立的姿势,笑道:“林老爷子早就不在洛阳城说书了,野棋摊那边那个邋遢汉子也不知跑去了何处。洛阳四奇现在名副其实的只有你这包子铺和华阳峰上焚香堂了,当真是让人扼腕叹息。” 徐老板闻言哈哈大笑,道:“王夫人这话乍一听来,那可真是心怀天下之言,所谓巾帼不让须眉,不过如此。但是倘若大家都像我一样,知道了那陆诩林知北的离去都与您的儿子有关,还会不会认为您是一个这样的人呢?” 王凝之一笑置之:“他们二人想去何处乃是他们的自由。我们只不过是有幸相识,他们不过是对我儿青眼相加罢了。事实证明他们两人眼光确实不差,毕竟见证了长青门门主的长大。倒是你,徐老板,你还真以为,这些年来我不与你生是非,就真的不知道,当初用迷魂香之类的手段控制杀手方寻绑架我儿子的幕后人物,就是你吗?” 徐胡子脸上的笑意渐渐敛去,他看着王凝之的眼睛,轻声问道:“你知道是我?” “你也太小看宗师境界的三月雨了吧?当年我随我丈夫在江湖之中创造传说的时候,你胡子还没留起来呢?”王凝之笑道:“不过是形意门余孽罢了,遮遮掩掩这么多年,累不累?” 徐胡子的拳头渐渐握紧,他的身体开始逐渐地颤抖了起来。 “你既然知道,为什么不在早些时候进白马寺杀了我?” 王凝之脸上笑意不减,“你以为我没有想过吗?还不是因为我家男人说,白马寺乃是佛门清净地,不可妄造杀孽。他相信方丈有能力将你这个冥顽不化的凶徒点化,这才劝住了我。现在看来,是他错了。他哪里都好,唯有一点,就是总是觉得什么事情自己都是对的。现在我能证明有很多事情他都错了,可是他却死了。” 王凝之开始抬脚向徐胡子走去。 “你今天把我的心情弄糟了,准备好被我揍一顿了吗?” 第211章 大魏 长安城,一座座宫殿、府邸拔地而起。仿佛就在一夜之间,书中描绘出来的王朝盛景便真正出现在了这个世间。 六月十八,这是一个被载入大魏王朝史册的日子。不知经历了多长时间准备的大魏王朝,在北面胡人建立大梁王朝之后的半个月,终于迎来了它的第一次大朝会。 卯时,朝阳的光辉已经渐渐升高,笼罩了长安城的几乎每一个角落。上百房门几乎在同一时刻打开,上百名这人间最有话语权的人们身着江南织造厂、原江南钱家的制式官服,其上绣着各式各样的官补子;腰间配着叮咚作响的环式玉佩,随着他们的脚步一前一后地摇摆着;武将们没有身着铠甲,但是表明身份的佩刀却是在他们手中紧紧握着,与书中所载前代礼制不同,大魏王朝首任皇帝萧正风允许武将佩刀登上金銮殿,哪怕这些武将中不乏宗师甚至是大宗师的存在。因为皇帝,本身便是天下最强的武夫。 一双双黑金软靴踏上了白玉砌成的九十九级台阶上,大袖飘摇之间,人人脸上俱是紧实而肃穆之色。而在这样的情绪之外,空气中又浓浓的飘荡着一股酝酿已久的兴奋。每个人的眼神深处均潜藏着甚至连自己都不曾发觉的狂热,如同饥寒已久的汉子看见了满桌的热食。 由不得他们不显得病态,他们正在创造历史。 金銮正殿,采用重檐庑殿顶的建筑制式,朱红丹漆,金瓦琉璃。蟠龙腾跃,盘旋于柱上;鸾凤凌空,飞舞于格窗。大殿开阔,足可令上百人阵列其前,尽出高台,空悬龙椅震慑四方。 文武百官分别以凌洛轩、刘天南为首,两相站定,队列俨然,大殿渐渐静肃。 凌络轩微微一顿,屏气沉神片刻,上前一步,手正头顶乌帽之后,甩袖转身,手捧出一卷棉帛,眼中陡然射出精光,面容从未有过之整肃。 他的目光扫过殿中一张张的面孔,缓缓打开手中文书。静默三息之后,朗声念道: “诸位且听,众生且听:自李太白剑斩蛮胡,订立中原江湖以来,已有千余载。白云苍狗,一尽悠悠。中原地大物博,人杰地灵,千载之中英雄豪杰辈出,立传传奇数不胜数,可谓雄州雾列,俊才星驰。前有江湖莫岭,斩魔头,服群雄,订江湖之盟,以平百姓;今有萧郎刘氏,登华山,震天地,推天下之事,以遗万古。才流不断,如天上星河,永不见绝,实乃我中原之幸事。 “然,蛮夷之地,阴狠之物,前嫌未释而蠢蠢欲动。现有胡人勾结中原三宗之玄罗,诱使一世之雄沦为背信弃义之徒,终丧命与中原义士手下;后领军三千围困长安,其心所向,不言而喻。两旬之前,北地以草原为界,割地建国,一同胡人百万之中,称大梁,兴兵事,磨刀霍霍,再欲进犯。而西南大漠虽由明宗镇守,一时平静,然虎狼之心,亦不可揣。当今之计,唯有我中原大地每一个有识之士,皆携起手来,抗胡人与草原之外,拒蛮人与大漠之边,方才有万世生机,得千百年之安宁。黎民不受流离之苦,百姓不承无妄之痛。千万里江山,海晏河清,当是最盛之景象! “江湖盟主萧正风,心怀苍生,不拘小节,邀八方之友汇集长安,共商建国之事,已是久矣。其中如切如磋,如琢如磨,不足道也。好在八方皆是红尘洞明之义士,终能得成共识。议定:中原以原北方江湖与江南家族为基础,统力建国,定国号,大魏!推举江湖盟主萧正风为大魏王朝开国皇帝,统御万事,至高无上!本王朝依书中旧制,立左右丞相,设定国大将军;中枢下辖三省六部,各司其职,以令天下政事畅通,不误万民。地方城市改制州郡,相邻城池理当合并,具体事宜已交由吏部负责,期间细节,当稍后通知。江湖门派不当自立门户,交由吏部、兵部统一调配,能者为将,次等为卒,军队之始,便在于此。他日抵抗外敌之事,便全赖诸位壮士。命,建业凌络轩为左相,锦官李沧澜为右相,统领文官,辅佐圣上;命,长安刘天南为定国大将军,统领武将,以张国威;命,建业凌风月为门下省侍中,封驳审议;命,洛阳陆诩为中书省中书令,定旨出命;命,建阳宗伏为尚书省尚书令,贯彻执行;命……” 一长串的名字从凌络轩口中吐出,久久盘旋在这片大殿之中,不曾散去。没念得一人姓名,便有殿中一人微微低头,于原地躬身领命。有些是苍颜白发,垂垂老矣,有些是风华正茂,意气风发;有些是名震江湖的老面孔,有些是从未见过的新人士。不论出身自哪里,不论做过什么事情,从这一刻起,他们的名字便永远的镌刻在了历史之上,后世之人将会给他们一个统一的称呼:大魏开国功臣。 要真正将整个中原集权管理,所需人员便不是一个两个十几二十个之数。等到凌络轩将锦帛之上所有的名字全部念完,已经是一个时辰之后的事情了。以凌络轩之锦衣玉食,竟也顾不得喝上一口水,合上手中文书交由殿中下人手中之后,他再次正衣冠,肃容清嗓,高声道:“百官既定,依礼,圣上登基!请——江湖盟主——进殿!” 他的声音方落。 殿外城中,鼓角声起! 百官尽皆转身,相互而立,由殿门处自成一条通道。 那平日里喜穿锦袍玉带的身影出现在了殿门口。今日,他身着明黄袍服,五爪金龙腾跃其上,口含明珠。他抬脚,一步踏过门槛。 凌络轩的声音适时响起:“请——吾皇——登——基——” 随其音落,百官俯跪! “万岁——万岁——” 其声也浩大,其势也凝沉。萧正风走在这条通向龙椅的道路上,神色凝重,思绪却有些恍惚。 依稀之间,他似乎又看到了当年那一位师长身边围着四位弟子时的场景。门口的那棵老槐树似乎还在风中摇曳着,但是故人却都已经在风中渐渐模糊了。 呼声中,他终于来到了自己那澄黄明亮的龙椅之前,指尖从扶手上划过。很难形容这种感觉,他觉得心中有些什么东西被打开了。 他缓缓坐了下去,心想,师父,我终究是做到了。 “礼——成——” 百官起身,看向他的眼神之中,除了一些例外之外,几乎无不带有着极高的敬畏。他一张脸一张脸的看了过去,将那些目光的主人们看的满脸通红。 而后他笑了,开口道:“从今天起,我改称朕。朕不是很习惯这种自称,但既然立了规矩,循了旧制,那就应该严格执行。就好像你们其中其实很多人都不习惯对其他某一个人恭敬至此,但仍要学着适应。” 大殿之中渐趋无声。 “你们其中有不少人是朕的熟人,也有不少人,朕从未见过,但是听过你们的大名。还有一部分人,朕闻所未闻,但是有相熟之人极力举荐,为你们作保,朕也相信,你们将会是大魏王朝的栋梁之材,不会让天下百姓失望,更不会让朕失望。” “朕不是一个喜欢逞口舌之利的人,你们多少都该有些听闻。就说朕曾经最出名的一件事,在华阳峰上退金刚门,整个事情下来,朕几乎未发一言。可今天为何朕要如此多话?真正的英雄不应该将自己的原则贯彻到底,誓死不改么?” “朕其实是想告诉你们,朕也是一个普通人罢了。不论是从洛阳城开始,还是到如今的长安城,朕都一直在扛着一些东西前行。你们有些人可能会觉得,朕现在是天下之主,坐拥万民之爱戴,所抱怨之事却无异于无病呻吟,实在是可笑至极。可朕要说的是,你们不明白,将整座天下的生死扛在肩上,是一种怎样的压力。好不夸张的讲,从天下江湖要推举朕为这所谓皇帝的那一天起,朕便没有睡过一次好觉。” “但是,朕有自信。有,将中原万民自生灵涂炭之中解救出来的自信,有,将北胡杀在草原之外的自信,有,把南蛮困于沙漠之中的自信,有,对的起你们这一声吾皇万岁万万岁的自信。” “或许有人将要问朕了,你这自信从何而来。朕将这样回答:朕的自信首先来源于沾染了无数抗击外敌先烈鲜血的中原土地。从古至今,外敌从来没有哪一次放弃过对我中原沃土的侵略,然而每一次不论他们进度多么纵深,我们都能将他们再度驱逐,这是依靠的什么?是我们中原人的一口气!一口能够让我们放下成见共御外敌的一口骨气!这便是朕信心的第一来源!千年中原不死,中原人便不死!” “朕的自信第二来源,便是每一个在中原土地上生存的百姓。无数年来,他们不能依靠习武来提高自己的身份地位,却做着能养活江湖人士的活计。他们在灾难之中颠沛,在祸患之中流离,却始终愿意相信我们这些所谓的江湖顶端的人们,能够带领他们走向光明。朕每每想到他们,心中便会涌起不可退去的愧疚与动力,使朕时刻都不能放松。正是有他们的存在,才给了朕信心。一个民族不能没有希望信念之火,只要希望信念犹存,苦难便必将会终结。” “朕的第三处自信,便是来源于你们,你们!此时站在大殿之中的你们!你们是我中原江湖、山野、城池之中的英雄、名士、豪杰,是我们中原的脊梁所在!偌大天下,朕就算是神人转世,也不可能事事躬亲,事事完善。而正是有你们在,才能保证从今日始,整个天下将进入一种有条不紊的运转情形之下,百姓安居乐业之日,便是诸位功竟身成之时!正是有你们在,朕才敢于大刀阔斧,一路向前,无后顾之忧的解决所有迎面而来的问题!你们,是朕最实在的信心与后盾!也是整个天下最实在的信心与后盾!” 所有人的眼睛都亮了起来。萧正风的声音并不大,但是其内力贯彻,中气十足,将每一个字都准确地送入了每一个人的耳中。他看着那一张张渐渐激动与狂热起来的面庞,突然微微一笑,双手重重一拍椅上龙首,站起了身来! “诸位!”他眼神炯炯,道:“有些人觉得,咱们中原立国,是因为北胡建立大梁王朝,眼见走投无路,被逼无奈之下,各方势力为了妥协才有样学样,一同建立起了咱们的大魏王朝。可事实呢?朕可以清楚的告诉大家!从一二十年前开始,朕便已经开始想着一统中原天下这件事了!不是为了贪图这龙椅的冰冷,而是为了能将整个江湖都拧成一股绳,彻底将外患解决!从江湖大会开始,朕和咱们的定国大将军刘天南就一直就此事相商,兼有凌丞相的尽心献策,才能有如今的光景!真要说有样学样,那也是他们胡梁学咱们中原!不过是占了先机率先立国而已,论疆土、人口,他们如何能及?!” 萧正风再次拍案,眼睛看向了武将一列,缓缓道:“今日是咱们大魏王朝的第一次大朝会,不应该只说一些场面话、大空文来收拢人心,朕一向不喜如此做法。从骨子里来讲,朕还是一个地地道道的江湖武人,浑身都流着不安分的血!故,今日,朕便要下达第一道指令!” 殿中所有人浑身一凛。 “定国大将军刘天南听旨!” 刘天南猛然抬头,前跨一步,高声道:“臣在!” “朕知新军已成,但军性难见。朕便命你领新军二十万,整顿一旬之后,开赴草原,与其初试锋芒!昔日他拓拔东阳猖狂入我中原疆域,困你长安。如今朕给你机会,可敢复仇?!” 刘天南大声喝道:“臣,领命!” 第212章 狮虎 看着缓缓开启的城门,许狮虎的心情有些忐忑。他低下头来瞄了瞄身上不久前才发到自己手中的、崭新得发亮的漆黑铠甲,这才让心中的不安减弱了些许。他曾经是太行山一个山头上的小帮派里的三当家,一身武学大家二层楼的功夫倒是能在帮派里昂首阔步,只是被这什么新“大魏王朝”收编之后,他便连个“百夫长”都混不上了,只能在行伍之中当一个普通步足。不是他不想像身旁那些手中牵着缰绳的骑卒一般威风,委实是从来没有骑过马的他,在骑卒选拔的时候,连马背都没坐热就被那匹通体漆黑的战马掀了下来,不仅滚得一身土,还羞得一脸臊。 他当然也不想只是在这茫茫大军之中就这么等着把人头当成战功送给某位北胡或者南蛮的高手,他也想像此时站在正前方那名为“点将台”的高台之上的那些人一样,受万人瞩目的同时,自己不到最后也完全不必冲锋陷阵——当然那些人也并不惧怕冲锋陷阵,二十余位大小将领,俱是江湖之中扬名已久的前辈高手——直面铺天盖地的厮杀。他握了握手中的那柄狭长制式战刀,让自己的思绪缓缓平静了下来。虽然他最擅长的是陪伴了自己将近半辈子的板斧,但这统一发放的名为“冷月”的制式长刀甚至可以将他的板斧斩断。有这样的利器在手,他倒也有信心与比自己高上一两个境界的人战上一战,当然前提是对方手中的家伙没自己的这么锋利与坚硬。 在他这么胡思乱想的时候,主帅,也是昔日的长安城城主刘天南,已经完成了对整整二十万大军的誓师训话。对于这位江湖传奇,也是天下武道第二的英雄,许狮虎是由衷地佩服。刘天南比他大不了十岁,可就是再给许狮虎五十年,他自信也绝对到不了刘天南的境界。所以当诸位将领走下高台各自分配自己的队伍时,许狮虎内心是极为愧疚的,因为刘天南说了什么他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 便在此时,他身旁和他差不多高,却比他要精瘦许多的一条汉子悄然伸出胳膊肘捅了捅他,问道:“嘿!哥们儿!想什么呢?从一开始你便魂不守舍的,别是怕死,不敢去北边打胡子吧?” 许狮虎一个激灵,心里有些发虚的同时怒目看向身边那人,低声喝道:“放屁!出来混江湖的,哪一个会怕死?!只是,只是我家里有妻有子,心中有些……有些放心不下罢了……” 说到最后,他倒是声音渐低了下去,听不出丝毫底气了。 然而出乎意料的,他身边的汉子没有出言嘲笑他,反而是叹了一口气,小声道:“唉,谁说不是呢。以前的时候在江湖里混,你来我往,也不过就是那么几十号几百号人,各自有各自的恩怨,各自有各自的圈子,蛟龙在江海里打架,王八就在浅滩里瞪眼,虽说都是朝不保夕、脑袋别裤腰上的活计,但好歹讲一份规矩,井水不犯河水,各过各的,心里也是有个掂量。现在倒好,就连像刘城主,哦不对,得叫刘将军了。就连像刘将军那样的人物,都得将这铁壳子罩在身上,那咱们出去,还真没多少能活下来的希望。”那汉子一边说着一边拍着自己身上的铁甲,晒得黝黑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无奈,道:“我家里也有老婆孩子,这一去不知能不能回,他们娘俩儿还不知道该怎么办呢。” 许狮虎缓缓抬头,看了看身边这个和自己有着相同想法和苦恼的同袍,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想了一会儿,他伸手扣了扣铁甲缝隙中露出来的衣料,问道:“不是说江湖中人,若是不想参军,不论大小,均可以在帮派宗门解散之后,到相关衙门处领一笔赏银,过平淡日子么?你咋不这么干?” 那汉子一愣,盯着自己的脚看了一会儿,抬头问道:“那你咋不这么干?” 许狮虎挠了挠头,想了想,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丢不起那人。” 汉子眼前一亮,颇为兴奋地说:“我也是!” 谁知他动作和声音太大,一时间队列之中不少人都向他们两人微微偏头看了过来。恰巧这时他们这支百人的百夫长带着刚刚分配到管辖这部分队伍的将领走了过来,撞上了这一幕。那将领身姿飒爽,手持一杆冰蓝长枪,浑身烂银铠甲覆盖,背后扯出一道鲜红披风。因为有些距离,许狮虎和他身边的汉子看不见那将领的面容,只是单从身姿来看,便有冲天的锐气。许狮虎心中一凉,知道大祸临头。军队之中有规矩,上级将领训话视察之时,不仅不可交头接耳,甚至还不能站得随意,否则便要受罚。类似的规矩很多,起初也有许多江湖人不服,只是执法的是那想来以张狂蛮横着称的原长安城统领吕清扬掌管,不服便打到你服。有一次他直接将一名身怀武学大家五层楼实力的刺儿头,当着全军的面儿,用带刺儿的硬鞭打了个皮开肉绽鲜血淋漓。这才算是让全军上下对那些磨人的规矩都闭了嘴,只管一心去执行命令便是了。 只不过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本就野惯了的江湖中人多少会犯些纪律,不像吕清扬性子那么烈的军官儿们也就训斥了事了。可是眼下是出征点兵的节骨眼儿,自己违了军纪,还能有好果子吃? 就在许狮虎和他身边那汉子汗流浃背万念俱灰的时候,那将领已经用长枪分开了其他士卒,向两人走了过来。 许狮虎感受到了那扑面而来的逼人气势,干脆闭上了眼睛,老老实实等死。 脚步声停下,问话声响起:“你们刚才聊什么呢?” 女声?! 许狮虎讶然睁眼,看见了那头盔之下一张清丽而淡漠的脸。他心头巨震,不是因为这张脸太过美丽,而是因为他见过这张脸,知道这位将领的身份! 刘琮琤!昔日的长安城少城主,刘天南之女!江湖女子第一流! “我在问你,你们两个刚才在聊些什么?!” 明显加重了的语气让许狮虎恍惚的心神再次绷紧,他看了一眼身旁双腿已经开始颤抖、根本说不出话来的汉子,咬了咬牙,扯着嗓子喊道:“回将军的话,我们两个刚才在说上战场的事情!” “哦?”刘琮琤的眼神之中仿佛藏着一把利剑,直欲刺入到许狮虎的眼睛里去。“具体都说了些什么?讲给我听听!” 许狮虎将心一横,干脆破罐子破摔,继续扯着嗓子喊道:“回将军的话,他问我为什么刚才在刘将军,啊不是将军你,是你爹,问我为什么在你爹讲话的时候开小差,是不是要上战场了怕死?我说没有,我不是怕死,是怕我死了之后我的妻子和儿子没人照顾!然后他说他也是,他家里也有妻子孩子……” 刘琮琤眯了眯眼,没有将“你爹”这类言语放在心上。她开口继续问道:“既然你们这么担心家里的妻儿,为什么还要来从军?” 许狮虎迟疑了一会儿,挠了挠头,涨红了脸,大声道:“因为丢不起这人!” 这回不等刘琮琤再发问,许狮虎就自己解释了起来:“咱们都是粗人,从小练武,字都没识几个就开始提刀杀人混江湖了,所以那本传遍了江湖的小书上说的什么国家兴亡匹夫责、无国无脊梁之类的道理,我是都听不明白,至少听不全明白。我只知道一件事儿,那就是咱们建这个什么大魏王朝,推举咱们的江湖盟主萧盟主来当皇帝,管国家,是为了抗蛮杀胡!我这个人,活了三十多年快四十年,也只在太行山里跟死对头瞪眼挥刀过,什么蛮子胡子,见都没见过!但是我心里清楚,咱们脚下这片土地,千百年来,都是咱们中原人生养的地方,他们胡蛮眼馋,想来抢占咱们的土地,还要杀人放火,那就是不行!天底下、江湖里,就没有这样的道理!所以哪怕是老子尽心尽力了一辈子的帮派解散了,老子要跟曾经拿刀相互架在脖子上的人并肩作战了,那也没什么话说!大道理那一套我说不通,只能用咱们糙话讲,家里兄弟闹别扭了,恩怨都要在门外人砸门的时候放一放。要是连家产都叫外人抢没了,兄弟还争个屁?!” 许狮虎的脸越来越红,刷的一声,竟然抽出来了自己腰间鞘中的战刀,看着周围已经全部将目光投过来了的士卒们,一边挥刀一边高声说话,仿佛又回到了太行山自己的那个小帮派里,自己又成了威风神气的二当家。 “兄弟们,你们说我怕死吗?我当然不怕!头悬腰间这么多年,此时不过是将对手换成了胡子,阵势大了一点罢了,我凭什么就怕了?但是我也却是怕死,为什么?因为我身后就是我妻我儿,我要是死了,就没有人能为他们遮风挡雨了!你们都一样!大部分来这里的人,哪一个家中上无老,下无小?!一个倒下了,就有几个老弱妇孺没了依仗,那倘若我们都因为怕死不上阵去了呢?那整个中原就完了!胡人和蛮子就杀进来了!我们身后的土地就会被草原的马蹄、沙漠里的象鼻子给糟蹋的一塌糊涂!到时候没有人给我们现在手里的好刀,身上的铁甲,我们只会倒下的更快!我们的家乡将会比我们能想象的还惨!所以我现在不能怕死,你们也不能!我们得守住脚下这片土地,得守住咱们大魏王朝,得守住咱们中原江湖的最后一股精气神儿!我们帮派,虽然小,但是解散之后,全帮上下将近五十号弟兄,没有一个领了银子回家过安生日子的!我身为他们的三当家,怎么能苟且偷生?!老子丢不起这个人!” 一番话说完,许狮虎已经是气喘吁吁。他的眼睛瞪得像是个铜铃一般,呼出的白汽不断在冷风之中翻腾着。他这才发现原来四下不知何时已经变得悄无声息,无数双眼睛盯着自己,里面的情绪不知是崇敬还是讥讽。 冷风再次一吹,他突然打了一个激灵,这才想起自己是在接受将军的问话,这么慷慨激昂以至于有些猖狂,和找死有什么区别? 他一缩脖子,讪讪地看向了仍旧是面无表情的刘琮琤。 刘琮琤看着他,问道:“说完了?” “说……说完了。” “没什么想说的了?” “没,没了。” “知道自己违了几条军纪么?” “在,在上级将领训话时开小差闲聊……” “还有呢?” “还,还有?” 刘琮琤的声音突然严厉了起来,道:“长官让你阐述你自己的错误,你却当成什么?慷慨陈词的誓师么?也不想想自己是什么身份,这事情轮得到你来做么?!还敢抽出冷月战刀?怎么?是看不惯我这个将军,想要造反不成?!” 许狮虎脑袋里“嗡”的一声一片空白,双腿一软就跪了下来,声音中尽是惶恐:“没……没有啊!我只是,我只是……” “只是情绪激动,意兴所至?”刘琮琤冷哼一声,看都不再看许狮虎一眼,厉声道:“知道你没这个胆子!否则你的脑袋现在已经不在你的脖子上了!” 她环顾一周,看了看周围噤若寒蝉的士卒,手中冰魄长枪在地上重重一顿,道:“从今天开始,你们这百人便成一营,是我刘琮琤手下三十个营中的一个!我们明日便要开拔前往草原,与胡人相战,你们既然是受我调遣,则必然是全军的先锋!我便告诉你们实话,一战之后,你们这一百人,能活下来超过三十人,便是老天保佑了!所以,要是心志不坚,怕死的孬种,便趁早给本将军滚出这支队伍!” 她伸出手来,将跪在地上的许狮虎提了起来,继续高声道:“我刘琮琤,赏罚分明,此人犯了军纪,念是在我手下初犯,加之非乎本心,便饶了他死罪,杖责三十!” 许狮虎心中一凉。三十杖责听上去不多,可那粗大的木杖打在肉身上,怎么着也得正儿八经地躺上个几天。眼看就要打仗,这自己身上带伤,到了战场上和送死又有什么区别? 只是不待他抗议,一直跟在刘琮琤身边的百夫长已经走到了他的身边,一脚踢在了他的腿弯处,让他再次跪了下去,趴在了地上。 刘琮琤将冰魄神枪倒提在手中,轻声道:“我亲自打。” 许狮虎有些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枪杆在空中挥出一声声地呼啸,一下下沉闷的落在了许狮虎地身上。三十下很快打完,刘琮琤重新以枪拄地,冷声道:“起来吧。” 许狮虎三两下站起身来,睁大眼睛疑惑地看向刘琮琤。 刘琮琤低垂着眼眸,轻声道:“马上打仗了,我还要留些力气用来多杀几个胡人,懒得在你身上费功夫。” 接着她又抬头,高声道:“既是赏罚分明,罚完了,咱们来说说赏的事情。方才这个人的话虽然确实糙了些,但我希望你们都能听进心里去!咱们大魏王朝刚刚建国,我知道,你们很多人都还没有从中原江湖的人之中转入到‘国家’这么一个词儿上来,我也没有奢望你们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便把遵守了一辈子的江湖规矩给忘了,从而一心遵守咱们大魏的军纪和法令。但是我希望你们能意识到一点,那就是在几日或者说十几日之后,当你们的双脚踩在那片草原上,身前是手持弯刀的蛮子之时,记得身后是你们的家乡!身后,是咱们中原、咱们大魏王朝数万万手无寸铁的百姓!你们是咱们大魏王朝的第一道屏障,你们肩负着中原大魏最光荣也是最惨烈的使命!” 刘琮琤霍然回头,望向许狮虎,问道:“你叫什么?!” 许狮虎下意识地挺起胸膛,高声道:“回将军!我叫许狮虎!” “好!” 刘琮琤伸出手来,接过一面空白的大黄旗,取来百夫长递上的已经饱饮了墨汁的毛笔,几下挥洒,“狮虎”两个大字已经在战旗上淋漓纵横! “自今日起,你们这百人,便是我刘琮琤手下第一亲兵营!名为狮虎营!愿你们今后,杀敌如林中狮虎,震啸山林,胡蛮听之,尽皆丧胆!” 她随手将笔向后一扔,将冰魄神枪向空中一举,或者说是一刺! 她高喊道:“狮虎!” 百人尽皆抽出腰畔战刀,随之高喊:“狮虎!” 其中以许狮虎喊声最为响亮,这个汉子,望着那被冰魄神枪挑起,在空中猎猎作响的战旗,眼中隐有泪花。 大魏狮虎,震啸山林! 自今日起,狮虎两字,便与忠烈二字等同。历代将领直至士卒,唯有沙场战死者,无有投降偷生人! 第213章 出征 刘琮琤一边走一边将自己的头盔摘了下来,轻轻摆头,柔顺的黑发在阳光下闪出了亮眼的光泽。当她终于将紧绷的面容松懈下来,将心中一口一直提着的气呼出去,这时候的她才有了一些属于女子的柔和。她缓步走进前方巨大的营帐之中,嘈杂的呼喝声在她掀开门帘的一刹那戛然而止。看着那些手中端着大碗、身着各式将领服饰的汉子们瞪大眼睛盯着自己,就算是淡漠如刘琮琤也感到了浑身不自在。她愣了一会儿,然后对众人说道:“怎么了?大家该吃吃啊。” 有了她先开这一口,众将领这才轰然应是,然后各自散开找上彼此相熟的人凑上一桌,凶猛的吃起了饭。这是将领们的伙房,吃食要比寻常士卒好上一些,但是也差不了太多,主要是为了将各队伍的领头人聚集在一起,方便交流感情和通晓军务。 气氛渐渐重新热烈了起来,只是终究是与刘琮琤进来之前大不相同了。刘琮琤到打饭的地方盛了自己的那份米饭、一荤一素两个菜之后,转过身来,却是发现周围已经没有了单独的桌凳,一时间愣住了,不知道自己该去哪个桌上用饭。 一双手伸了出来,冲她摇了摇。她看过去,却是嘴里叼了一大块儿红烧肉的吕清扬。她松了口气,好歹算是没了这份尴尬,端着自己的碗走了过去,坐在了吕清扬的身边。 “什么情况?为什么我一进来他们就这么不自然了?” 刘琮琤一边拿起筷子,一边偏了偏头低声问吕清扬。 “唔……泥涨德呔吼砍叻贝……” 刘琮琤皱了皱眉头,拿筷子敲了一下吕清扬的碗边儿,道:“把你嘴里的肉咽下去再说话。” 吕清扬耸了耸肩,从桌子上拿起自己水碗,咕咚咕咚往嘴里灌了几口,喉头一滚,而后满足地长出了一口气,将碗筷放下,对刘琮琤笑道:“我刚才是说,还不是因为你长得太好看了。” 刘琮琤愣了一下,这才想起来,自己倒是确实曾经被被江湖中人赞美过美貌。只是自己的武道境界远远要比容貌更加惊艳,所以她倒是确实不怎么能听见有人亲口说她长得漂亮。 “这兵营里边儿,都是大老爷们儿,戾气重,血气浓。你今天正好又把头发散下来了,要不是你在江湖上威名颇盛,说不得刚才就有人上来跟你调笑了。” 吕清扬笑着将一条胳膊搭在刘琮琤肩膀上,说:“你信不信都好,反正你现在是这些糙汉子们的女神了,既能在容貌上俘获他们,又能在武道上碾压他们,实在是不容易。” 刘琮琤随手将吕清扬的胳膊拍了下去,一边开始往嘴里扒饭,一边面无表情地含混道:“有什么用,有些人该不喜欢我的还是不喜欢我。” 吕清扬看着一直往嘴里扒饭的刘琮琤,一时间说不出话来了。他要比刘琮琤打上个七八岁,虽然武道和官职一直都没有刘琮琤高,但是确实是一直把刘琮琤当成妹妹来看待。他想了一会儿,突然出声道:“对了,地方官员今天是最后一天在长安了,明日他们就要离开都城,回自己的郡县里去。” 刘琮琤不明白为什么吕清扬突然提起这个事情,随口“嗯”了一声便静等下文。 吕清扬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刘琮琤,轻声道:“听说洞庭湖那边的岳阳城一城便单独改成了一郡,称岳阳郡,还加了数百里的良田封地。啧啧啧,这下那个长得一看就是个不好说话的老头儿范青天,一下子在江南就把腰板挺起来了。” 刘琮琤的动作戛然而止。她愣了好久,才开始继续扒饭,然后说:“范大人是真正的地方父母官,你还是放尊敬一点。再者人家比你也就大上个十岁左右,干嘛叫人家老头儿?” 落碗撂筷儿,刘琮琤利落起身,干脆地将头发挽成髻盘了起来,从桌上抄起自己的头盔,用左手托住夹在腰畔,右手拿起冰魄,转身就要走。 “哎哎哎,你还有两块儿肉没吃呐!”吕清扬忙喊道。 “不吃了,吃饱了,你替我吃了吧。”刘琮琤大步走去,已经来到了营帐帘前。 “范老……范大人现在临时住在醉仙楼里,二楼左起第七间,不谢!” 吕清扬看着刘琮琤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之中,嘿嘿一笑,一边拿筷子夹起刘琮琤盘中剩下的肉,一边轻声道:“楚兄弟呦,也不知道你是哪辈子修来的福气呦……” …… 自点将点兵之后,三日时间眨眼便过。在各地县令郡守悄然返回自己官地的第二日,大魏王朝都城长安城门于清晨轰然洞开! 百姓夹道,于城中两侧满怀激动地看着森严整齐的马队从兵马司衙门行出,一点一点、一步一步向城门处行去。为首一人,正是一身玄铁重铠、胯下嘶风白马、面容肃然的大元帅,刘天南将军。而在他身后并行排列着刘琮琤、吕清扬、张白衣、风五绝、路广陵、王天青、张丹青等人。人群之中,参加过江湖大会的江湖人,当下便认了出来,这些人竟都是当初江湖大会上擂台赛的擂主!风五绝,乃是原洛阳禁军中名声不逊于李博的武道高手,宗师初境的修为,自然当得起一名将领之职。而路广陵和王天青虽然在江湖大会之中没有什么出彩的表现,但一身武学大家九层楼的实力倒是货真价实。最令百姓们兴奋地,当属张丹青。此人乃是四门三宗之风华门的门主,容貌颇有女相,常受江湖中人诟病,但他终究也是进入了江湖大会前十的人物,倒是没有人会质疑他的实力。如此一想,他倒是成了这一批将领之中,除了刘天南之外,实力最强的那个人了。 将领之后,便是长安亲卫。这八百黑铁重骑皆是人马覆铠,每人手中重枪当有近百斤重,且腰畔皆悬唐门弓弩,背后负有重剑一柄。人人实力皆在武学大家五层楼左右,加之装备,铁流奔涌之时,将会是一股不可抵御的洪流! 这是刘天南将军早在大魏建立之前就着手准备组建的一支队伍,此时展露在长安百姓眼中,其带来的震撼,难以用言语来形容。这股铁流簇拥着将领们向城门处走去,从天上望下,犹如一块坚如磐石的盾牌,或是锋利的箭簇。 城门渐渐映入眼中,队伍的速度渐渐慢了下来。当刘天南的白马行至城门门洞之下时,整支队伍停了下来。 明黄色的车驾上走下了一道明黄色的身影。靠近城门处的百姓们这才如梦初醒,昏昏然的脑中如一道惊雷闪过。 原来皇帝陛下早就在城外等候了。 在刘天南的带领下,所有人翻身下马,就要跪下拜见圣上。 大魏皇帝萧正风只是微微抬手,便阻止了他们的动作。 “今日,诸位乃是为了我大魏而去出征杀胡!为中原天下谋太平!这种壮举,足可让你们不跪任何人!” 中气十足的声音几乎传遍了整个长安城。稍有些武学境界的人心中尽是凛然,而后被敬佩填满。如此雄厚的内力加持,又再一次证实了大魏皇帝乃是当今天下武道第一人的事实! 萧正风缓缓收回目光,看向了面前的全军主帅。这位昔年的老兄弟、此时大魏的第一武将,正同样用坚定而热烈的目光看着自己。萧正风上前一步,紧紧将刘天南的手抓进了自己的手中。 “老刘……”他低声道,“这是大魏王朝的第一次兴兵伐胡,军队也都是刚刚组建完成。对上胡人,说实话,朕心里不是很踏实。” 刘天南缓缓低头,也用仅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道:“皇上,您也应当清楚,灭胡一事,非是一日之功。此番出征,胜败与否,都难有决定性的作用。但是,战火永远都是洗礼士卒军队最好的方式,至少在此战过后,这二十万大军,将真正成为我大魏的顶梁柱!” 萧正风缓缓点头,道:“为了鼓舞士气,朕必须言必胜。但你与朕相知多年,朕嘱咐你,勿要为胜而胜,全军上下二十万人马,当以磨砺为主,尽量保留战力。” 刘天南道:“臣定当尽力。只是沙场无确切之事,损失是必然的。” “朕知道,你且放手去做,不要让朕的嘱咐与你掣肘。”萧正风忽然叹了了口气,轻声道:“替朕这个江湖人多杀几个蛮子。” 刘天南先是一怔,而后微微一笑,道:“明白。” 两人相谈完毕,皆是后退几步。 于是赐虎符、饮血酒,一应礼节毕。 皇帝登上城头,主帅复归队伍。 刘天南扬起手中长枪,内力挟裹着嗓音,高声喊道:“全军出征!” 其身后吕清扬用力一扬,一面书写着“大魏”赤红两字的黑色战旗被他高高扬了起来,在飒飒风中猎猎作响! 这只将近九百人的队伍几乎是同时开嗓吼道: “杀!” “驾!” 刘天南一马当先,身后铁流随之奔涌开来!烟尘四起,黑色的长龙仿佛如同顿开了金锁,自长安城中走江而出! 已经站在城头之上的皇帝双手扶在城墙上,眯起双眼,远眺而去。 长安城外不远处,驻扎着整整二十万士卒的兵营,在看到那面战旗之后,轰然沸腾!早已整装待发的将士们分做骑卒、步卒与斥候三部分,怒喝着出营而去,终于与刘天南的将领亲卫队汇聚在了一处。 仿佛是一条奔涌呼啸的江河,和一条蜿蜒曲折的溪流,在此处相汇。 两者相融的一刹那,将领们仿佛是天空之中的流火一般四散开来,各自寻找到了自己的队伍士卒,然后成为该处组成的头领。一时间刘天南的身后再无一名将领,唯有八百玄铁重骑沉默而厚重地紧随着他。 步卒终究不快,哪怕骑卒放慢了速度,也终于是慢慢地落到了最后面去。队伍的形状渐渐被拉长,形成了流线型的样子。 但仍是直指北方。 …… 许狮虎端着碗大步走向自己的营帐边上,一屁股坐下去闷头就开始往嘴里塞干粮。旁边算上他一共是八个汉子,脸上都是掩饰不住的疲惫。怨不得谁,行军将近二十天,随着队伍一起赶路不能根据自己的情况进行调息,就算是武学大家也开始变得精神恹恹。 许狮虎旁边的汉子拿胳膊肘子抵了一下他,低声道:“哎,老哥儿,你是咱们狮虎营里,也算是数一数二的高手了。怎么说?咱们刘琮琤将军,那天打你的伤,好利索了没有?” 身旁几个人闻言顿时都哈哈大笑了起来,许狮虎也是憨厚一笑,道:“刘将军那天基本上就没使劲儿打我。刘将军是个讲道理的人,咱们在刘将军手底下,不能丢了刘将军的人。” 众人都点头称是。 “你们说,刘将军这么年轻,这么有实力,有这么漂亮,将来能便宜谁呢?得是什么样的人物,才能将这样的女子娶到手啊?”一个刚把饭吃完,抱着粥碗没动弹的年轻一点儿的汉子忽然说道。 坐在许狮虎身边的、刚刚开腔说话的那个汉子闻言突然“嘿”了一声,道:“恐怕你们不知道,咱们将军呐,怕是早就心有所属喽!” “怎么说?” 八个人有七个都是眼前一亮,忙向一起凑了凑,都支棱起了耳朵仔细听着。 “我是无双城来的。前些年在我们无双城发生了一件大事儿,不知道你们有没有听说过,那有名的灌江楼约战?如今的长青门门主楚羽,便是当时的主事人之一。而那时,咱们刘将军就已经在楚门主身后言听计从了!当时……” 许狮虎听了几句,便笑着起身去刷碗了。他毕竟年龄要稍大一些,对于这些江湖八卦的兴趣要少一些。只是听着这些颇为浪漫的传闻,让他想起了远在家中的妻子和儿子。他轻轻长叹一声,心中默默向老天祈求着他们母子能平安,自己也能平安归来照顾他们。 原来无意之间,自己已是出征之人,就好像是开了弓的箭,没有丝毫回头的道理了。 第214章 火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草原的风光向来是寥廓苍茫,鹰隼与秃鹫时刻在天空中盘旋,锐利的眼神时刻瞄准着地面上可能成为它们猎物的一切东西;厚厚的云层像是暗灰色的罩子覆在整个天空之上,使其变得更像那首名篇中所说的“穹庐”。 文人诗人向来是中原的特产,写出这种诗句的人自然不会是草原上的原住民。这世间有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便是,当人们长期居住在一个地方的时候,往往会忽略掉这个地方本身的美丽,反而是从其他地方来到此处的游客们会被从未见过景色给惊艳到浑身颤栗,而原住民们则会认为外地人们大惊小怪或者过于矫揉造作。 其实世间之事大都如此,人类的悲观并不相通。 中原大魏王朝建立的消息自然已经传到了草原上,就好像草原上的大梁王朝建立时消息没过几日也传到了中原是一个道理。可是其实对于草原上的牧民而言,不论是大梁还是大魏,似乎对他们的生活还是没有造成什么重大的影响。草原的王从单于变成了皇帝,似乎只是名称改变了一下,仍旧是那个名为拓跋冬阳男人掌管着草原人的一切。牧民们的生活也并没有因此而受到什么影响与改变,羊群依旧每天都要吃草,他们依旧每天要挥动着自己的马鞭。 汉子的胸膛在已经颇为寒冷的空气之中裸露着、起伏着,不断向空气中散发着热气。这是草原上的牧民们一向恼火的事情,在刚刚离开温暖的火盆之时,倘若不穿的厚实一些,便会极易染上伤寒。而当他们活动开了之后,内心里就仿佛是有一团火在烧着,就欲冲破层层棉花与布料。像汉子这样敢将胸膛露出来的是极少数的,稍不注意,他们胸膛看上去粗糙而坚实的皮肤便会冻伤溃烂,以至于要了他们的性命。每年因为这些原因死去的原因不计其数,这也是草原人的人口一直无法提高的症结所在。 也是他们千百年来从未放弃过向中原进军的最原始的动力。 同样是活在这世间的灵长,凭什么你们中原人就能得天独厚? 跟赤**膛的汉子一同放羊的还有七人,皆是脸庞黝黑。此处已经极为接近草原的边缘、中原的地界,敢在这里放牧他们,实在算是异类了。在中原大魏王朝建立的消息传到草原上之后,他们大梁皇帝便颁过指令,让所有大梁的子民远离草原的边界,因为两个王朝之间,势必会有连绵的战火,皇帝陛下不想看到自己的子民们,在某天闲适地放牧时,猝不及防地成为了中原士兵刀下的亡魂。可是眼见草原上的大草场,在王朝建立之后,逐渐地被那些站在皇帐里的新晋贵族们逐个占领,没有凭恃与地位的牧民们只能在有限的几处草场上养着自己一天比一天瘦下来的牛羊。连同赤**膛的汉子在内的一共八人,想来应该是实在不能忍受自家将要饿起肚子来的趋势,也不再管顾中原人是否会打进来,来到这片“禁地”上放羊来了。 一个汉子骑着胯下那匹四肢有些短小的马来到了赤**膛的汉子的身边。他摸了摸自己用剃刀剃得只剩一层黑黑的发渣的脑袋,开口向赤**膛的汉子问道:“大哥,你说,这劳什子王朝建立了之后,我们反而没有以前的日子过得舒服了,这算是什么事情!以往的时候,皇帝还不是皇帝,是单于的时候,他如果在草原上碰见了我们,总是会和我们一起喝酒吃肉,跟我们这些人一起围着篝火唱歌跳舞。那时我们尊敬他,就如同尊敬我们的兄长、父亲。而现在呢?他几乎从来没有出过他的那顶皇帐!” 赤**膛的汉子开口道:“皇帝陛下的宫殿正在建造,建成之后将会比皇帐宽敞、威严百倍不止。到时候,皇帝陛下将会坐在他那由黄金铸成的椅子上,接见每一个来拜见他的子民。” “他还将原本属于我们所有人的草场重新赐给我们么?” “我的兄弟,倘若你对我们大梁有血汗功劳,陛下自然不会让你的羊群和你本人饿着肚子。” “他还会和我们一起围着篝火唱歌跳舞么?” “恐怕是不会了,我的兄弟。” 那秃头汉子沉默了很久,才开口道:“那么我们这大梁王朝的建立,意义究竟在哪里呢?” 赤**膛的汉子缓缓将头颅抬了起来,将手中盘起的马鞭抵在额头处遮挡刺眼的阳光。他缓慢而恳切地说道:“我的兄弟,那自然是意义非凡的。我听到过参加了两年前那次咱们草原对长安城战斗的朋友,他们说中原的土地是黄的发红的,小麦在田垄间一排排地整齐列着,饱满得仿佛像是姑娘的**;中原的房子都是木头搭建而成的,坚固的同时漂亮的让我们无法想象。而中原人之中,能以一当十、甚至以一当百的汉子有不少,可是当他们凑在一起的时候却反而孱弱得不堪一击。这样的中原,难道们不应该去努力争取吗?我们草原人为什么就不能过上这样的生活?所以我们的皇帝陛下建立大梁,就是为了将我们草原汉子的力量集合起来,这样才能在人口上远不如中原的情况下,反过来夺取他们的土地。” “可是我们现在自己的兄弟都已经开始对自己产生了不满,怎么会能够团结一心?” 赤**膛的汉子摇了摇头,道:“你只看到了矛盾的出现,却没有看到矛盾下涌出来的好处。我们这些牧民,争不过那些站在皇帐之中与皇帝亲近的贵族,可是我们会等着饿死吗?自然也是不会的。在我们没有能力在现有的草原上生存下来的时候,我们唯一的出路,就是在我们内部的矛盾爆发出来之前,尽可能多的从中原人的手中夺取地盘。在草场匮乏和生存欲望的压力下,我们对中原的进攻,将会令你想象不到的势如破竹。” 秃头汉子显然是被赤**膛的汉子的言语给震撼得不轻,他瞪大眼睛想了好一会儿,才摇着头笑道:“大哥,你说的话我听不太懂,但是我知道你脑子一向是比我好使的。只要是好事就行,不就是中原人么?到时候陛下要是正是向中原人开战了,我非要让中原人瞧瞧咱们草原人的弯刀,是有多么锋利!” 赤**膛的汉子笑了笑,没有再多说什么。那秃头汉子有了些尿意,嘿嘿一笑给赤**膛的汉子打了声招呼,便策马离开了。 赤**膛的汉子真实名字叫做耶律雄材,跟他一同前来放牧的七个汉子没有一个人知道他其实就是他们口中声声骂着的“贵族”之一。不知道他是出于一种什么原因扮成最普通的牧民来到这草原的边境上,只是他似乎很享受这个过程,并没有因为生存条件的艰苦而露出那些所谓的“贵族”的嘴脸。 事实上,他为口鼻之中能呼吸到最干冽而腥膻的空气而感到无比的爽快。 他忽然眯起了双眼,以为是自己看错了。远处那十几个黑点来回颠簸,渐渐放大,似乎是在飞快地向自己这边逼近! 不,不是错觉!是马!是中原人的马! 是中原人骑着马冲杀过来了! 耶律雄材的眼陡然瞪得极大,由于干枯而裂出了几道深深血痕的嘴唇猛然张开,爆发出了几声强烈的音节! 他别的做不了什么,至少要保证这几个出来放羊的牧民的安全!他不是那种狂妄自大的人,丝毫没想过自己八人能够将对方打败擒下,哪怕他们最为趁手的弯刀就悬挂在各自的腰间。因为他清楚的看到了那十几名中原士兵,身上皆是覆着泛着冷光的铁甲,手中的狭长战刀更是有些锋利无匹地锐气! 不是对手! 八个草原人无法顾及在受到了惊吓之后已经开始四处逃散的羊群,皆是策马向不同的方向奔逃而去! 为首的中原士卒策马追在最前面,眼见敌人分散开来,他却丝毫不慌张,手中战刀一挥,在他后身位处的其余士卒沉默地以两骑为一组,同样分散了开来,向着不同的方向追了过去。他们一共有十五人,最后领头士卒一人单骑,向着耶律雄材的方向紧追不舍! 草原的马一向要比中原的马要更加健壮,品种更加优良。虽然这几个牧民所骑也不是什么草原马中的上品,但是由于中原士卒身上的重甲给予了胯下战马更多的压力,一时间,他们之间的距离竟然越来越大。 耶律雄材刚刚在心中送了一口气,就欲再度策马加速,争取在半柱香的时间之内彻底将这些突然冒出来的中原士卒甩开的时候,他的肩膀突然传来一阵剧痛!随之到来的一股巨大的冲击力将他从马上带了下来。在空中翻滚的时候,他看见了一道道黑影在空气中飞掠而过,分别刺中了他的那些兄弟们的肩膀或者腿脚,使他们纷纷从马上坠了下来。 弩! 耶律雄材的心中突然闪过这么一个字,他的心便凉了半截。他听说过这种出产于中原江湖中一个名为唐门势力的机括兵器,没想到竟然已经给中原人的军队装备上了! 阴影将他笼罩了起来,他微微抬头,看见了一个被盔甲覆盖住了整个身躯的中原人。 那人并没有客气,一把将他从地上提了起来,目光之中满是淡漠,开口问道:“你们是普通的牧民?” 耶律雄材低了低头,没有出声。他并不想回答任何问题,他希望这中原士卒能够痛快的给他一刀,这样倒也还能比较符合草原人的气节。 另外七个人没过多久也被捆绑着带到了耶律雄材的身边,其中那个秃头汉子由于挣扎得太过猛烈,被打晕了过去。 领头的中原士卒再次看了耶律雄材一眼,问道:“我想知道的不多,只有一个问题,你们胡人,在草原边境附近,驻扎了多少人马来看家护院儿?” 耶律雄材还是紧抿着嘴唇,不说一句话。 那士卒突然笑了,他将手中那架精巧而沉重的弩重新悬回腰间,道:“岂不是感觉挺屈辱?觉得我们这样悄无声息的偷袭,很是下作?要是一对一对捉对厮杀,我们未必能把你们捉住?” 耶律雄材用眼神表示了自己就是这个意思! “呸!” 那士卒的脸上笑意几乎是在一瞬间就化成了浓浓的嘲讽:“现在嫌我们不仗义了?那当初你们悄无声息的勾结玄罗宗围困我们长安城的时候呢?怎么不嫌自己下作卑鄙?” 耶律雄材把头别到了一边去。 “行了,你也不要给我摆出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了,你们且放心,我不会杀你们。”那士卒语气又突然缓和了下来,他看着耶律雄材在内的八个草原人,笑道:“我知道我就算问什么,你们也不会说的,所以干脆我也索性不问了。我不杀你们,一来呢,是想让你们知道,我们中原人和你们这些嗜血的畜生不一样,我们从来不干那些赶尽杀绝的勾当;二来呢,我想让你们滚回你们的大梁王朝的皇帝陛下面前报信儿,告诉他,中原人,大魏兵马一共二十万,已经到了你们草原边境上,就等着你们摆开阵势,来跟你们算计算计上次围困长安的仇怨!三来,也就是最后一点,我得让你明白,咱们中原人,大魏王朝的汉子,也不稀得跟你们玩什么阴谋诡计,我们要堂堂正正地把你们干趴下!” 那士卒一咧嘴,大喝道:“马留下,人滚!” 望着狼狈不堪地渐渐消失在自己视野中的身影,领头士卒满意地笑了笑,接过了身边另一个士卒地上来的火把。 他看了看眼前的这片草场,心中默念道:“罪有应得。” 一扬手。 熊熊烈火。 第215章 胜败 震彻天际的喊杀声在耳边响起,将许狮虎的脑海清理成一片空白。他麻木而恍惚地挥出刀去,内力随着并不算是完美、甚至可以说是已经有些紊乱的呼吸在经脉之中涌动奔流,最终汇聚到手臂之上,给予了那冷月战刀更快的速度与更大地力量。 冰冷的刀锋轻而易举地撕开对面大梁士兵厚厚的棉衣与内置的不知名兽皮,划开那黝黑而粗粝的皮肤,任凭滚烫炽热的鲜血将其环绕包裹,而后继续向下破开,直到将那人斩做两段。 这是许狮虎刀下的第四个胡人,然而他却丝毫没有的欣喜或者说是热血沸腾的感觉,反而浑身上下一片冰冷。他的周围此时都是正在拿着手中兵刃互相劈砍厮杀的两军将士,脚下的草皮早已经被鲜血所浸染,然后被凌乱而用力踏下的脚步带起,混着泥土翻成暗红色的污泥。今日的天空是草原上难得的阴云密布,一场血雨正好为死去的人们奏响了高亢的哀歌。 与许狮虎住在同一营帐之中的那几个汉子,或者说叫同袍,此时还活着的,只剩下连同许狮虎在内的两人了。许狮虎有些发蒙,他曾经也是混江湖的一条好汉,帮派火并之时也并不是没见过死人。可他没见过也没想到的是,人竟然是可以这么轻易的就失去自己的生命。在两军相遇的一霎那,仿佛连天地都暗上了几分。如同两条在走江时相遇的蛟龙,天雷勾动地火,毫无犹豫地冲阵厮杀。许狮虎发现在这种情况之下,自己生平所学武技似乎根本就没有发挥的余地,不会有人等你摆好架势顺利的走完那一口真气,在你蓄势之时四方乱刀就已经将你的头颅从脖颈上分了开来。他所能依靠的只有手中的兵刃的锋利以及内力的绵长。当他挥出第一刀砍死第一个胡人士卒的同时,大魏这边的军队也有不可计数的汉子在胡人的弯刀下轰然倒地。人命在这种时候渺小的还不如汹涌江河中的一叶浮萍,随时都有可能将人间的最后一瞥留下。 许狮虎的手开始有些颤抖了起来。眩晕感渐渐在他的脑海中形成,他无法忽视身边一具具尸体上一幅幅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瞪大眼睛无神空洞的看着苍茫的天空。他知道自己虽然还活着,但是其实已经败了。他远远不如那些似乎早就习惯了这样场景的胡人,他们杀得兴起,杀得眼红,而自己甚至已经开始握不住手中的刀了。 在他的侧身后,一个胡人将弯刀从一名大魏士卒的身体中拔了出来,刚欲继续向前冲,因警戒而四下一顾的目光发现了这个有些呆滞的中原人。胡人的眼神渐渐锐利了起来,猛然向那人前冲几步,而后高高跃起,再一次举起了手中的弯刀! “小心!” 一声厉喝让许狮虎骤然惊醒,猛然握紧战刀转身的同时冷汗瞬间从额头上冒了出来——自己到底在想什么!这可是每时每刻都在死人的战场! 黑影猛地扑到了他的身上,猝不及防的许狮虎被巨力推到在地,黑影紧紧压在自己的身上。他慌乱之中就与举刀向身上的这人胡乱砍去,却被猛然喷溅到了脸上的温热给生生止住了。 他伸手往脸上一抹,是血。 他愣愣地看向这人地脸,心脏仿佛被人一只手猛地揪紧。 是他们营帐中出他之外仅剩的那个人。他的眼睛瞪得极大,唇角还留着刚刚从口中喷出的鲜血痕迹。背后的弯刀已经将本就被砍得破烂的铁甲彻底破开,仅剩了一个刀柄留在身体外面。 那胡人狞笑着大步走上来,吼着许狮虎听不懂的草原土语,然后握住刀柄,猛地将弯刀拔出。尸体被拔刀时的力量带得滚落到了一边儿,露出了下面地许狮虎。 弯刀又一次举起,重重朝着许狮虎劈下! 许狮虎的喉咙之中猛然爆发出了一声宛如猛兽的怒吼! 弯刀劈在了空出。 千钧一发之际滚到一边的许狮虎像是一只被扔到油锅上的活虾,骤然从地上弹起身子,在空中如车轮一般翻滚了起来! 寒光像是夜空之中的冷月,泼天一抹清辉。 头颅滚落在地。 许狮虎仅用了三息便平复了剧烈起伏的胸膛,再也没有回头看上一眼,双手紧紧握住仍在淌血的战刀,沉默的奔向了下一个敌人。 他今年将近四十岁了,然而他觉得直到今日他似乎才真正成长成为了一个男人。 …… 这是一场双方都有准备的偶遇。说双方都有准备,是因为从大魏的军队踏上草原的那一刻起,就随时准备着和大梁的交战。而大梁王朝在得到消息之后,也一直在积极地布防。而说是偶遇则是因为两支军队都没能在战斗之前得到对方的行踪,就好像是两个随时准备要杀死对方的仇人在散步时相遇了,措手不及在所难免,但立刻抽刀子就砍却也是人之常情。 一座隆起的小山包上,刘琮琤手持冰魄长枪,身着银甲肃穆而立,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她带领手下三十营中的十营急速奔行至此处是来自刘天南将军的命令。她的任务是在此处建立营地,与整个大魏军队形成呼应,同时作为前方岗哨,随时观察可能出现的大梁士卒。然而这千人刚刚到此,连营帐都还没扎,便迎来了这一场战斗。来时为了不引起太大动静,这十个营皆是步卒,没有一匹战马,战力并不是她手中所掌握的最强的那一部分。不过好在这些胡人之中似乎也没有骑卒,这便给了刘琮琤胜利的希望。 一千对八百,没有理由不胜利! 然而战事却渐渐出乎了她的预料,大魏两百人的优势在不到半个时辰的时间内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作为第一次上战场的中原大魏士卒,血性和锐气消退的出奇的快。随着死亡的人数逐渐地上升,大魏士卒似乎越来越没有了斗志。反观草原大梁,胡人的悍勇再一次体现了出来,他们身边的人倒下的越快,他们的喊杀声就越是响亮。刘琮琤其实不太明白为什么草原人竟然可以如此习惯于这种混乱而血腥的杀戮,难道真的是天生的?真的是骨子里带来的不成? 不管怎么说,大魏与大梁的第一仗,不能输! 刘琮琤眯起了眼睛,看向了那隔着战场对面山坡上的被约有三十草原士卒护住的敌方将领,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气息于五脏六腑之间如一条雪龙呼啸而过,冰魄神枪隐隐亮起了冰蓝色的光芒。 她屈膝,蓄力,蹬腿,发力! 她跃入了高空! 她越过了整个战场的上空! 在这一刻,双方几乎所有的交战士卒都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无一不是张大了嘴,抬眼看向了那如同天神一般的身姿划过他们的头顶。 那大梁将领几乎是勃然变色,身边的三十人尽皆举起了手中长矛,将其护在了后面。 刘琮琤眼神专注,脸上面无表情的表情丝毫未变。 双手牢牢把住冰魄枪杆,向后一拉,而后向前一甩! 三十杆长矛,尽皆从中折断! 刘琮琤一脚跺在一个士卒的胸膛之上,那士卒当场吐血身亡。 她再度挥枪。 周身一片空地之外,尽是鲜血残肢。 她斜提冰魄,毫不在意被鲜血污染了的烂银铠甲。血红的披风在她的身后扬起,她一步一步走到了那大梁将领的身前。 她抬了抬头,睥睨着开口:“告诉我你们的布防计划。” 那将领虽然浑身冰冷,犹是硬提着一口气,轻蔑地笑道:“你当我是那种没骨……” 冷光闪过,人头落地。 下方的战场中,一道沉痛但冷静的声音在刘琮琤转过身来的那一刻猛然响起:“撤!四纵六!单推!拖!” 刘琮琤眯起了眼睛,握着冰魄的手微微一紧,而后身形微微一动。但她最终还是没有什么动作。 随着这道在大魏士卒听来毫无头脑的命令的响起,大梁士卒猛然变化,不再散乱进攻,而是渐渐破开重围聚在了一处,接着以六百对七百的人数轻而易举地凿开了大魏的包围,然后毫不犹豫地再变作几支人数不甚均匀地队伍,向着不同的方向奔逃了去。 大魏士卒起先愣了一会儿,而后如梦方醒,开始追逐。只是这追逐也只是象征性的,早已疲惫希望结束战斗的大魏士卒只追了不到三十丈便渐渐停下了脚步。 唯有一道身影,犹自闷头向前追了足足近五十丈,这才发现周围已经没有了同袍,这才缓缓停了下来,脸上的茫然与愤怒一闪而逝。 站在山坡上的刘琮琤将这一切都尽收眼底。 她没有说话。 …… 临时住宿的帐篷搭了起来,各处营帐也都已经开始生火做饭。许狮虎独自一人靠着帐子坐在地上,嘴里叼了一根野草,默不作声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本来是要悄然驻扎在这里,作为大军的眼睛的,没想到刚来就已经被敌军给发现了。但是军队之中军令最大,我已经将这里的情况上报给了刘将军,在他的下一步指示到达之前,我们不能离开。” 许狮虎微微一愣,扭头一看,这才发现是刘琮琤将军,他连忙起身想要行礼,被刘琮琤挥了挥手阻止了。 而后许狮虎迟疑了一下,问道:“那将军,倘若在命令到来之前,得到了消息的胡人派了更多的军队来围剿我们,该怎么办?” 刘琮琤沉默了一会儿,道:“战,死战,最后战死。” 许狮虎沉默了,他蠕动了几下嘴唇,将野草全拽进了嘴里嚼了起来。 满口苦涩。 “我有个问题想要问你。” “……将军请问。” “为什么,当时所有人几乎发乎本心地停下了,你却像是着了魔似得不停地追?” 许狮虎一愣,然后低下头来,笑了笑,轻声道:“是啊,将军你说我怎么就那么傻,这么不惜命非得向前追呢?” 刘琮琤平静地看着许狮虎,没有说话。 “我的营帐里算上我有八个兄弟,论年龄也好论武功境界也好,我都算是他们老大哥。然而这一场仗下来,只有我自己活了下来。将军你还记不记得,当初在长安点兵那次,你把我和我身边那兄弟拎出来那次?你可能已经不记得我那兄弟了,但是今天他救了我一命,替我挡了一刀,然后死了。” 许狮虎的声音很平静:“这几个兄弟里,最小的才二十多岁,也就比你打上一两岁。这么算来,其实他们爹娘可能也就比我大不了十岁。我也是一个当爹的,我实在是不能想象,当他们战死的消息传回中原的时候,他们爹娘,得是多么痛苦。” 刘琮琤微微低了低头。 “不该是这样的,打仗不该是这样的。人命不该这么不值钱……将军,他们是怕了,是胆寒了。没人见过这么死人的,像是割麦子一样,被砍下来的头颅都能堆成一座小山了。”许狮虎叹了一口气,抿了抿嘴,继续说:“壮声威的话谁都会说,谁的血也都会热,但是也没有人不会不怕死。头一次见这么死人,是个正常人,都得手脚冰凉。还能完整的成队伍跟您一起把营帐扎起来,没有抱头痛哭,就已经很不错啦!” 刘琮琤问:“那你为什么不怕?” 许狮虎笑了:“谁说我不怕?我也怕。但是我更怕,我回去的时候,看见那几个弟兄的爹娘哭的肝肠寸断。不怕将军笑话,当时我是杀红眼了,只想为那几个兄弟报仇……唉不说这个了不说这个了,太丧气了,怎么说今天这一场仗也算是一场胜仗,咱们……” “是败仗。”刘琮琤打断了他。 许狮虎又愣住了。 “一千打八百,胡人最后剩六百,咱们剩七百。咱们用三百人换了他们两百人,难道不是输了?他们最后是撤走了,但是这些人命,你总是要算进去的。”刘琮琤眼中不知道藏着怎么样的情绪:“而且倘若当时是我被他们的将领杀了的话,你们能像今天他们一样,以最小的损失撤走么?” 许狮虎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发现无可辩驳。 “你们狮虎营的百夫长战死了。”刘琮琤忽然看向许狮虎,道:“这剩下的七百人,全部合并成狮虎营吧,你做统领。” 第216章 剑气长 许狮虎愣住了。 “我……我做统领?” “怎么?不想干?没关系,让别人当也是一样的。”刘琮琤先是皱了皱眉,然后面无表情地说道。 “不,不,我只是,我只是觉得……” “没有什么好犹豫的。”刘琮琤淡淡道:“你不要认为,自己的实力不是这剩下七百人中最强的,就没有当统领的资格。你已经经历过了沙场的磨砺,应当已经意识到了一件事情,那就是在万军厮杀的时候,个人实力是起不到关键性的、决定性的作用的。” 许狮虎一下子就想起了自己在战场上拿刀砍人的场景,原本在江湖中得心应手又兼具气度与威力的招式他一个也没有机会使用出来,反而是最基本的劈砍与闪躲才是最能保命的手法。 他迟疑了一下,道:“只是……比如今日,若不是将军你的压倒性实力,直接将敌方将领直接杀死了的话,恐怕我们就真的要败的一塌糊涂了。而且实力不够……也不能服众。” “军中威望向来不是靠个人的武力。而且如果以后的敌方将领身边有一百人呢?两百人呢?甚至是一千卫队呢?又或者是他本身就是不输于我的大宗师呢?”刘琮琤站起身来,看着周围一顶顶的营帐,缓缓道:“以前我也不懂,今天我才真正明白,打仗,和打架,是完全不同的两件事。打仗,靠的是每一个在军中的将士,和将领的调配。” 许狮虎沉默了一会儿,抬起头来沉声道:“将军,我明白了!” …… 中军大帐就在草原与中原北部山脉的交界处。写满“大魏”两字的战旗像是一棵棵挺立的树木,几乎布满了所有的营帐。火光在夜里莹莹闪闪,与天空之上的星星交相辉映。倘若没有呼喝声与金铁之间的铿锵声,那么这真是一个美妙的夜晚。 刘天南正带着吕清扬在营帐周围日出转着,他还不知道自己派出去作为整个大军眼睛的女儿已经和草原人结结实实的干了一仗。眼下他没有穿属于自己的元帅铠甲,反而让吕清扬与自己一同换上了普通士卒的铁铠,也未带任何兵刃,就这么在各营帐之中颇为悠闲的散着步。普通士卒看到了他们两个,有些是吕清扬手下之人,认出了吕清扬,自当噤若寒蝉;有些两个人都认不出,便只当是军中刺头儿,竟然敢在这种时候四处闲逛。只不过事不关己,他们也不会闲的没事儿去打小报告罢了。 走着走着,刘天南低低一笑,问道:“怎么说?听士兵们的言语,你白天的时候和咱们张丹青张将军,起了冲突?想要和人家约架,却被人家甩了个白眼儿以军纪为由给拒之门外了?有这回事儿么?” 吕清扬气息一滞,低下头来,一边用自己的靴子踢着草皮,一边有些不服气地说:“将军,不是我主动找事儿,你看那姓张的,浑身娘里娘气的,没有一点儿男人的样子!咱们这可是军队啊!他手里可是有着和琮琤一样,整整一千数量的士兵!若是都被他带成了他那个气质,咱们还怎么打仗?!” 刘天南呵呵一笑,反问道:“怎么?你见过人家带兵的样子嘛?” 吕清扬一瞪眼,道:“他人就那样阴阳怪气的!带兵能带成什么样子!” 刘天南笑而不语。 吕清扬看刘天南这个样子,有些心虚,试探着问道:“咋的将军?他……他带兵难道比他平时,要爷们儿?” 刘天南还是笑着不说话。这下可憋坏了吕清扬,吕清扬天不怕地不怕,一来怕自己知道的东西比别人少,说起话来显得自己像个傻子,二来怕自己被比自己强的人看不起,容易丢了面子。他使劲儿挠了挠头,有些气急败坏地说道:“不是我说,将军,我真不信他这么一个家伙能做出来什么敞亮事儿!他那个什么风华门,除了他以外全都是娘们儿,偏偏还让他当上了门主!这里面江湖人议论了可不是一天两天了,要说没有些勾当,我可不信!我本来就极为反对让这家伙跟我们一同来草原,可是将军你偏不听!” 刘天南瞥了吕清扬一眼,笑道:“这么不服?这样好不好,本将军批准你向张将军的挑战,专门给你们俩摆一个擂台,叫上咱们二十万大军一同过来观战,最后输的人要当众给赢的人赔礼道歉,你看怎么样?” 吕清扬嘴唇动了几动还是没说出什么来,他幽怨地看了一眼刘天南,闷头道:“算了,大战当前,大局为重,我不跟他为难。” 刘天南哈哈大笑:“你这小子!分明就是打不过人家!充什么大头!人家好歹也是当年江湖大会前十的人物,四门三宗的门主之一,不跟你一般见识是怕你丢人,你还好意思在这里跟我叫嚣?” 吕清扬终于没再吱声。 刘天南将双手负在身后,长长叹了一口气,轻声道:“清扬啊,你们几个从一开始,就一直跟着我,虽说是老江湖了,但是因为我带你们站得太高,反而让你们摸不清楚江湖的深浅。光石在长安城外,已经死了,我一直都不能释怀,一白这次我没让他来,是因为他的脑子最好用,人也最清醒,我想让他多在朝堂上待一待,好好看一看这新生的大魏王朝,还有其中的各式鱼龙,到底是一个怎样的情形。天下终有太平的时候,武将终有封刀的那一刻。当那一天来临是,我们要怎么在朝堂之上立足,才能不让我们付出的鲜血和牺牲被某些江南来的文人掩盖在史书的角落里,这些考虑,一白要比我强。而你和琮琤,是两柄最锋利的刀,没有刀鞘能容纳你们的锐气,却最合适、也只能用来斩向异族的头。除了你们之外,我虽然与当年江湖上大多数势力交好,受不少人的尊敬,可真心愿意服我的,不多。若论江湖辈分,其实张将军与我当平起平坐,论实力,我也恐怕只能赢在十招之内。你们都不知道,他其实是一个踩在大宗师门槛上已经近五年的人。一旦契机来临,他的破镜将会如同江水决堤,让你看到足以震慑你的风景。江湖中类似张将军这样的情况实在不少,虽说现在尽归大魏朝堂掌握,但你仍不可掉以轻心。” 吕清扬心中已是极为震惊,只是他却不是服输的性子,仍是犟道:“境界高带兵就一定行么?他那个娘娘……” “那只是个人习惯与休养罢了。”刘天南摆了摆手,打断了吕清扬:“知道风华门最出名的什么吗?” 吕清扬一愣,道:“女……女弟子漂亮?” 天下第二的刘天南刘大将军闻言险些平地跌了一跤,他看向吕清扬,无奈道:“是阵法!你说你都成亲这么多年了,怎么还是没个正形?” 吕清扬摸着脑袋嘿嘿一笑。 “武人结阵,真气相同,吐纳相协,若是在交战之中,便可攻受有度,以寡敌众,从容有度。同样的道理,放在军队之中,也是一样。当一支队伍有了阵型,气脉相通,符合阴阳相调之理,在沙场之上便能起到意想不到的奇效。” 吕清扬道:“这不是……牛鼻子道士的那一套东西么?” 刘天南一笑,看了吕清扬一眼:“你以为呢?风华门的第一任门主,其实是个道姑。” 吕清扬哑巴了砸吧嘴,笑道:“还真他娘的刺激。” “那一千人,不是用来让张将军训教成自己的亲兵的,事实上张将军除了他们风华门的女弟子之外,并不认为有其他人能成为他的嫡系部队。所以这一千人实际上是用来给张将军做沙场上战阵实验用的。同时,在实行战阵时,总会冒出一些头脑聪明的人,把这门功夫学到手,从而再去教会更多的人。如此一来,我们的军队,便可越来越强。” 刘天南笑道:“所以,不管你再如何看不惯张将军,可人家终究是将原本只属于人家宗门的东西拿了出来,就是为了整个中原,为了新的大魏。” 吕清扬重新低下头去,闷闷道:“知道了。” 刘天南笑着拍了拍吕清扬的肩膀,看向天空,叹道:“时来天地皆同力啊。” 吕清扬突然出声问道:“明宗和剑宗呢?还没有消息么?” 笑容一点一点从刘天南的脸上消退了下去,吕清扬清楚的感觉到似乎是有什么东西在刘天南体内渐渐苏醒了过来。这一刻刘天南不再是一个和蔼慈祥的长辈,而是便会了天下第二武人、大魏的定国大将军。 威势渐起。 他沉声道:“明宗像是人间蒸发了一般,信件不通,人员不见,显然是除了什么问题。而剑宗自封闭山门以来到现在都还没有再次开启,完全避过了整个大魏建朝的过程。更让我想不通的是,皇上也好,凌丞相也罢,还有那些江南的文官们,都似乎有意无意的将这两大最具分量的宗门给遗忘在了角落。李沧澜丞相倒是试图向皇上提起这件事,却并没有得到正面回答。我知道,肯定有什么大事正在发生,而皇上他们瞒着我们。” “那……那我们该怎么办?”动脑子一向不是吕清扬的强项。 “听皇上的就是了。”刘天南说。而后他微微一笑,用很小的声音道:“老萧他从没让人失望过。我相信以后也不会。” …… 蜀山,蛇蚁遁,毒瘴藏。 唐门已经整个搬到了长安城中,成为了大魏王朝一个秘密的衙司,空在蜀山之中留下了一个山门石坊。没了唐门弟子天天往深涧中倾倒那些带有各种妖冶颜色的毒药,整个蜀山这一面的环境都好了许多。虽说仍旧是生灵稀少,但终究是有了复苏的迹象。 而山的另一边,是传说之中难于上青天的蜀道,是悬崖峭壁上半悬于空的木板,是剑气长于江湖的宗门。 剑阁峥嵘而崔嵬,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这是剑宗老祖宗青莲剑仙的手笔,挥洒之间,既有蜀山之险,又写尽蜀山之雄奇。而极少有人知道的是,剑阁不仅仅是一处蜀地的地名,还是蜀山之上,剑宗腹地的一处阁楼。 当真有一座阁楼,名为剑阁! 此阁长年紧闭门扉,几乎没有一个当代剑宗弟子见过这阁楼的开启。而门规上也清清楚楚地写着,除了历任剑宗宗主与宗主继承人之外,任何人不能进入此阁。 剑宗弟子们其实一开始的时候不太清楚为什么自己家要对外宣称封锁山门,然而实际上他们这些剑宗弟子却并没有接到什么特殊的任务或者是命令。而当他们有一段时间没有看到大师兄王渊和宗主周孤烟以后,他们才逐渐明白,原来是宗主和大师兄要闭关。 这是一件没有什么需要质疑的事情,宗主和大师兄的闭关绝不能被打扰,他们是整个剑宗的支柱,没了他们剑宗也就失去了精气神。于是受到两位最强者激励的剑宗弟子这段时间修剑也便更加勤勉,希望自己有朝一日也能在剑道上看见他们的背影。 这一日。 惠风和畅,天朗气清。 剑阁之外,零零散散地走着几个路过此地的弟子。 一刹那。 如一条成年人手臂粗细的纯白剑气毫不费力地突破了剑阁那最高处如同一段儿剑尖儿的顶,带着无匹的锋锐,从剑阁内部直直地刺向天际! 所有的剑宗弟子在一刹那全都心生感应,尽皆跑出自己的屋舍,向那剑气投去憧憬的目光。而正巧在剑阁四周,亲身近距离感受到其中沛然剑意的剑宗弟子,则是面露骇然之色,身子一软,便坐到了地上。 剑气渐渐消散。 在最后一缕白色剑气消失之际,剑宗某处,又一道沛然剑意拔地而起! 灰袍身影在空中一掠而过,成了空中一个并不扎眼的小黑点,而后渐渐消失。 剑阁大门轰然洞开。 一袭白衣走了出来。 一身剑气如游龙盘踞。 第217章 不辱命 据后世史料记载,中原大魏王朝建立之后的第一次兴兵,当属女武神刘琮琤与大梁的那一次偶然相遇。从未经过战火磨砺与洗礼的大魏士卒在这一战之中,虽说没有什么不妥当的表现,但是与大魏王朝后期的战争相比,无疑是显得僵硬与木讷了许多。只是哪怕士卒的表现并不尽如人意,但是其将领刘琮琤却是在最为关键的时候力挽狂澜,如探囊取物一般摘下了敌军将领的首级。余下的大梁士卒群龙无首,仓皇而逃,最终让大魏取得了这一场遭遇战的胜利。而跟随刘琮琤打赢这场战役的七百名大魏士卒,也最终成为了刘琮琤将军手中后来最为锋利的一柄利刃,起先为营,后规模扩建为军,战旗黑底白字,名为狮虎! 当然,从刘将军的亲兵营到令异族听之肃然起敬甚至闻风丧胆的大魏王牌军队,其中经历过的各种战争,人员换血,也是一件足以另天下所有军队动容的事情。“铁打的硬盘流水的兵”,这句俗语便是从狮虎营中流传出来的。但不论士卒如何变换,狮虎营中的那股铁血精神,却是一直不曾改变。 而大魏王朝的第二场战役,或者说是,第一场敌对双方的参战人数,都超过了五万的战役,与刘琮琤指挥的第一场战役,相隔了不到两天。几乎是在刘琮琤将军的战斗消息刚刚递到中军大帐刘天南主帅手中的那一刻,大梁胡人的喊杀声便已经逼至了门口。措手不及的大魏军队仍还算是应对有度,没有在慌乱之中将所有的士卒全部投入战场,而是采用了后来被专门研究沙场战法的大家们命名为“轮战”的法子,以两万人为一梯队,分别轮番应对在黑暗之中去天雷一般轰炸而来的大梁铁骑。这可以说是在当时的情况之下,最为合理的一种做法,主帅刘天南的智慧与果决在这一刹那的运筹之中,可以说是展现的淋漓尽致。尽管最终结果是损失惨重、溃败而退,但在后世史学家的分析之中,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 因为毫无沙场经验的大魏新军,面对的是无论放在哪个时代,都能叱咤沙场的柔然铁骑! 两万柔然,两万群狼,大梁似乎在一开始就没有掩藏自己最强实力的念头,直接拿出了整个大梁王朝的最终底牌。不得不说,这一手走得虽然极为不讲道理,但是却效果卓绝。凡是参与了那场战斗并且最终活下来了的大魏老卒,无一不是哪怕事后过去了整整数年,一旦提起,依然是心有余悸。 …… 漫天的火光与喊杀声之中,刘天南的面容紧紧地绷着,看不出丝毫的悲喜或者其他情绪。他仔细在那些随风传入耳朵的声音之中辨别着战场之上细微而关键性的喊杀声,来判断什么时候让下一个两万人替补上去比较合适。 他看上去似乎很有把握,但是其实内心早已如同眼前的战场一样兵荒马乱。他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向来缺乏矿产的草原大梁,是如何能做到,在这足足两万草原凶性冠绝的狼身上打造出了将狼身与骑卒的身躯全然覆盖上了的铁甲!狼的凶性和骑卒精湛绝伦的骑术两相配合,加之平坦开阔到不能更甚的草原地势,他们几乎像是扑向东海海岸的浪潮一般势不可当! 倘若有人能近距离观察如同一根定海神针的刘天南,定然会发现他此时额头处暴起的青筋,还有那尚未汇聚在一起流下的细密汗水。 “报!” 前线斥候从马上跳下来之后几乎是手脚并用的急忙赶到刘天南身前,颤声道:“元帅!以吕将军为首聚集起来的两万骑卒,此时已经在战场上坚持了整整半个时辰了!到目前为止,两万骑卒已经减员将近一半了!” 刘天南瞪大了眼睛,大声喝道:“对面呢?!胡人的狼骑军呢?!死了多少?” 那前线斥候几乎是整个人都已经俯跪在了地上,颤声道:“回,回元帅的话……他们……他们……” “他、们、怎、样?!”刘天南几乎是一字一字地问道。 那前线斥候几乎是哭着喊了出来:“他们……他们到现在为止,在经过我们轮换了三支队伍的情况下,只……只损失了不足五千骑啊!” 刘天南闭上眼睛,只感觉头脑一阵晕眩。然而他并没有将这样的情绪表露出来,他几乎是在一息之后便立刻睁开了眼睛,低下头来,在纷乱之中思考了起来。 “后方前三次上阵参战的将士们,此时休整的如何了?” “回将军的话,气息倒是都平了,只是他们经历过方才得厮杀之后,士气……” “我懂。”刘天南即刻打断了斥候的话,继续问道:“我方可用军马,除了吕清扬带着的,现在正在战场上厮杀着的那两万之外,还能有多少可用?” 斥候一愣,然后迟疑道:“这个……” “不要给我估计的数字!我要至少精确到十位的数字!现在,你立刻叫上你的同僚,在两炷香的时间内去后方统计清楚!同时将消息带给吕清扬,让他这一轮,无论如何给我撑够一个时辰!哪怕把手里这两万人打光了!把他小子的命拼上了!也不许溃逃!不许当孬种!” 刘天南将手中普通的军中制式铁枪指向斥候的喉咙,高声道:“听清楚没有?!做不到的话,你的脑袋就用来与前线阵亡将士一同陪葬!” 斥候一个激灵从地上弹了起来,“领命”二字还在空中飘荡,人已经奔了出去! 刘天南咬了咬牙齿,紧了紧手中铁枪。 拓拔冬阳?想要一雪前耻,那我刘天南吃下你的下马威?! 门都没有! 且让你看看,我中原大魏武人的决意! …… 沙场之间的较量,与江湖之上的交手完全迥异,而沙场之内,骑卒与步卒之间的争斗,却也是完全不同的两种画面。步卒相战,是金铁相击,是速力持久;而骑卒相战,往往在一会面的霎那,便会决出生死。骑卒所倚仗之物,乃是胯下坐骑奔驰起来以后得冲击力,以及骑卒手中兵刃的准头与受冲。故而骑卒手中兵刃多为长且锋利如枪矛之类的事物,以求一击必中,一中必死。当千万匹战马一同狂奔起来的时候,任何妄图在马背上闪转腾挪躲过攻击从而活命的想法,都是幼稚而可笑的。 吕清扬带领手下的人马第三次与那胡人的狼骑兵相互穿凿过后,回首一望,仍旧跟在他身后的士卒已经不足起先的一半了。这意味着,足足有一万中原的汉子将生命留在了前方那几乎堆成了小山的尸体堆里。 吕清扬眯了眯眼,感受着胯下战马在又一次与凶猛的草原狼群中穿梭而过之后微微颤栗的身躯,伸出舌头来舔了舔染血的嘴唇。 一名身着与他相同的将军战甲的人策马来到他的身旁,沉声道:“刚接到元帅军令,让我们就是全军覆没,也要将这些狼骑兵拖在这里,拖够整整一个时辰!” 吕清扬听完之后脸上没有什么太多的表情,只是缓缓点了点头。他看着对面同样在一次冲锋之后调转方向准备着下一次进攻的草原狼骑,突然笑道:“路广陵,听说你祖上乃是琴曲大家,你爹也是洛阳城乃至整个中原数一数二的琴师,怎么到了你这里,就想不通去学武了呢?” 原来这将领竟是当初洛阳城禁军高手路广陵。他听到吕清扬这么问,不禁微微错愕,然后稍加思索后,回答道:“因为实在是不喜欢呗。可能是弹琴这个天赋,在我父亲这里就已经消耗地差不多了,所以就没有再传给我。本来我三岁之后五岁之前,是一直练琴的,但是我爹在我五岁那年说我实在是不开窍,不可能达到他的高度,便对我放弃了,任由我去做我自己想做的事情。于是我就找了个当时江湖上还算颇为有名的高手,教我练武。再后来,我弹琴不行,但是习武算是有些天赋,实力境界越来越高,便去闯荡江湖了。再后来,我就遇见了萧……皇帝陛下,还有李博将军,再往后便一直跟着他们了。” 吕清扬嘿嘿一笑:“还真是没有一点儿新意,依然是那个富学武的路数。行啦,懒得跟你讲那么多了,咱们现在是同生共死的战友,你说说,怎么才能完成元帅交给我们的任务?” 路广陵深吸了一口气,看着对面蠢蠢欲动的草原狼骑,缓缓道:“那边的将领是个狠人,带出来的士卒气势也都够足。反观咱们这边,看上去还剩一万人,实则有战力也有战意的人,都不足五千。这样的情况下,再像方才那样凿阵冲撞,不出三个回合,我们必然全军覆没,或如丧家之犬被敌方掩杀!” “所以依你之见,是要与他们摆出迂回防御的阵型?然后尽可能地拖够时间?照你这么做,最后我们还能剩下多少人?”吕清扬脸上带着笑意问道。 路广陵迟疑了一下,但很快脸色就坚定了起来。他道:“最后……倘若能活下来两千人……便已经是万幸了。但是!我相信元帅让我们不惜一切代价将敌方拖够一个时辰,其后续必然有有效的应对之法!这些牺牲,元帅必然可以接受!” 吕清扬翻了个白眼儿,喃喃道:“说的好像一直跟着元帅混的是你而不是我似的……” 路广陵闻言一皱眉头,道:“那你是什么意见?” 吕清扬蓦地咧嘴一笑,内力上涌,大声喝道:“传我令!摆三顶利锥阵!全军皆提手中长枪中间靠后三寸处!准备凿阵!” 在一片铠甲与金铁相碰作响的声音中,路广陵眼睛瞪得极大,怒喝道:“吕清扬!你疯了!” “还行还行,反正我一直都是这个作风,你又不是不知道。两万人生生被对面不到两万人的兵力打成两三千人,这种丢人的事情我做不出来。”吕清扬猛得向地上啐了一口痰,大笑道:“路广陵!你可曾听说过,长安城之前谁敢与我决一死战的豪言壮语么?!” 路广陵猛得伸出手来,还是没来得及抓住吕清扬的衣襟。 从天空之上望去,两军庞然对峙之中,一道小的几乎要被忽略的身影从某一阵中猛然突出!如同一根利箭,直直刺向对方阵中! 大梁狼骑的中间靠后位置,一个将领模样的人,透过面甲露出的眼睛中轻蔑之色尽显。 他轻轻挥手,狼骑尽皆举起长矛,直指那前来找死的愚蠢之人! 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吕清扬猛然从马背上站了起来,脚下重重一踏,整个人从马上飞跃了起来! 他看着下方尽皆面露异色的狼骑,心中尽是快意。 他妈的!上次战后,老子拼着折损了二十年寿命的代价,这才换取来了重返武道宗师的境界!虽然从此再无寸进可能,但是对付你们这些胡人,却是足够了! 当日之仇,今日血债血偿! 身形下落之际,他放声大笑: “吾乃大魏将军吕清扬!谁敢与我决一死战?!” 轰然坠地! 路广陵双目充血,举起长枪,怒吼道:“杀!” 风沙蔽月,血气冲天! 第二日拂晓,当尘土尽皆散去,刘天南策马来到此处战场之时,除了尸体之外,只看到了已经精疲力竭、手持兵刃在地上或躺或坐的不到两百大魏士卒。 而在最终的地方,由覆盖铁甲的巨狼、战马、胡人尸体与中原人尸体一同堆积而成的、足有两人高的尸体小山上,两道浑身浴血的身影背靠背而坐。 等到刘天南来到他们身前之时,其中一个人睁开眼睛,与血红之中露出了白的令人发颤的牙齿。 他冲刘天南笑道:“将军!不知留下他们一万两千人狼,算不算是完成了任务?” 刘天南没说话,只是紧紧握住了他的手。 第218章 开锋 百官身着官服,手持竹笏,皆是面容严峻、步履匆匆地向殿中行去。天空之中的明媚阳光不能将他们心中的阴霾驱散分毫,有甚者几乎连手脚都在轻微颤抖,嘴唇之上毫无血色,双眼无神,就像是得了一场大病。 朝野上下皆是如此,只是因为一个原因——大魏整整二十万大军竟然在草原大梁区区两万骑兵的手中吃了败仗!不仅将二十万大军打得只剩了十三万,被生生从草原上逼退到了雁门崖——昔日玄罗宗驻地之处,更是将作为全军先锋、尚未来得及撤出的刘琮琤将军及其手下士卒丢在了重重包围里!出师不利,眼见就要兵败溃退,北线告急。 百官行礼完毕,队列俨然。而端坐于龙椅之上的大魏皇帝萧正风则是用目光挨个扫过了站在朝堂之上的众人,沉默了整整十息之后,这才缓缓开口:“诸位爱卿,想必都已经听到了北面传来的消息了吧?都说说,怎么会出现这样的情况?咱们大魏,又该怎么应对?” 百官一时间没有人立刻开口说话,大部分人都微微低下头去,相互看着相熟的同僚,用眼神交流着彼此的念头。刘天南等人不在,此时站在武将队列最前端的乃是李博和江一白两个人。李博听着身后传来的一些窃窃私语,皱了皱眉头,不着痕迹地拿胳膊肘顶了顶江一白。不料江一白竟然低垂着眼眸,竟是一句话也不准备说的样子。 李博心中有些怒气翻涌了起来。怎么?主帅是你江一白跟了一辈子的主子,现在他吃了败仗,你江一白竟然都不知道站出来为自家将军说一句公道话吗?哼,江湖传言江一白乃是智勇双全、最讲义气的江湖人,我看都是狗屎! 李博冷哼一声,前跨一步,高声道:“陛下,臣觉得,这件事情症结所在,是新军沙场经验不足,而胡人狼骑又实在太过出人意料,这才令我大魏军队有此惨败!” 龙椅之上,萧正风的脸色稍缓,正要说话,却被另一道有些苍老的声音打断:“李将军如此说话,却是‘天欲败我,非战之罪’的意思?二十万对上两万,这输的也实在是太离谱些了吧?莫非我们大魏的士卒,全是站在那里等着被人家将头颅砍下来的不成?还是说咱们新军训练了这么久,实际上是一点效果都没有?” 众人即刻纷纷将目光投了过去,看向了那位在大殿之中文官队列里,站位并不是太靠前的老者。老者满面红光,大腹便便,一双垂耳及肩,一看便是富贵出身。 李博皱了皱眉头,开口道:“原来是咱们的户部尚书燕大人。那么依照燕大人的意思,该怎么说了?” 被称为燕大人的户部尚书微微一笑,道:“兵者伐谋,士卒抵命相拼而现败绩,只能说是为将者的过失了。” “哦?”李博眉间一挑,冷笑道:“却不知燕大人是觉得哪一位将军在这场战役中做了错事?” 燕大人仿若对李博身上渐渐弥散而出的慑人气势没有任何感觉,笑着摇了摇头,轻声道:“自然是说话最管用的那个了。” 李博登时睁大了双眼,怒斥道:“竖子!安敢忘记长安城前刘元帅力战三大草原大宗师的情形!刘元帅一代豪杰,岂是你这种人能够妄加评论的!” “哼!”一直面带笑意的燕大人闻言冷哼一声,敛了他那一副和善的样子,怒声道:“功不抵过,就事论事!李将军你不要对本尚书出言不逊,反倒让皇上和百官看清了你这个大将军!” 他转身对萧正风一拱手,吐字清晰地道:“陛下,臣自知刘元帅向来劳苦功高,我大魏开国离不开刘元帅地巨大贡献,我也对刘元帅一身超凡脱俗的武艺十分敬佩,心向往之!但!江湖切磋争斗,与领兵沙场争雄,乃是两件截然不同之事!刘元帅固然有以一当千甚至是万人敌的实力,可未必就能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之外!面对强敌,刘元帅的应对是否妥当,是否将损失降到了最低,这些都颇堪琢磨!” 这一番话语可谓是掷地有声,李博隐隐觉得哪里有问题,只是一时间找不出来。他本就不是能言善辩之人,顿时不知道该接些什么话,憋得满脸涨红。 一时间,不少人开始附和燕大人的话语,开始渐渐有了比较直接的对于刘天南的指责声响起。 “好了。”萧正风开了口,立时叫停了这一场渐渐要演变成脸红脖子粗的争吵局面的朝堂之争。他一双看不出喜怒的眸子在百官身上一个个掠过去,最后看向了站在文臣队列中最前方的两人。 “凌、李两位丞相,你们觉得如何?” 一直昂首挺胸的凌络轩和颔首低眉的李沧澜不由得相视一眼,然后各自面无表情地转开目光。凌络轩率先行礼道:“回陛下,臣以为,刘元帅固然可能有临场焦急而考虑欠妥之处,但其最重要的一点,仍然是草原胡人的狡诈与饮恨。臣曾经见过草原上的狼群,其侵略如风,所过之处生灵尽丧。拓跋冬阳既然能将这么凶猛的草原狼都收为己用,我们输这一场,其实不算亏。而且臣听说,在面对两万狼骑出其不意的冲锋之时,刘元帅几乎是在不到三息之间便下了分兵两万轮而击之的策略。臣不通兵事,但事后推演,却也想不出比这更合适的方法来了。所以臣以为,这场败仗应当是我大魏一次教训与经验,是对将来不败之师的一次洗礼。但若是非要追谁的责任,却是太过苛求了一些。” 此言一出,朝堂皆静。文官一脉官员面面相觑,尤其是江南一派之人,决没想到凌丞相竟然是给出了这么一个答复,竟然对刘天南其人是如此偏袒! 而脸色早已涨得通红的燕大人没有注意道皇帝眼中流露出的一丝赞许的意味,瞪大了眼睛道:“可那是整整七万条人命!七万大魏士卒的忠魂!就这么在败仗之中白白死去?而没有人为他们负责么?!就算是我们答应,那些牺牲的士卒家人们答应么?!天下百姓答应么?!” 凌络轩缓缓转过身来,看向燕大人,敛了笑意,面色肃穆道:“燕大人,亏你还是咱们大魏千挑万选出来的第一任户部尚书,小账算不清楚也就罢了,竟然连这种大笔的人命钱也不会算了么?” 他竟直接离开了百官的队列,缓缓踱着步子来到了燕大人的身前,先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而后又环视四周,沉声道:“七万忠烈,自然不是白白死去的!总共就只有两万人的草原狼骑兵,如今只剩下了一万两千!而且他们为剩下的十三万大魏士卒,赢得了喘息的机会!倘若真的要算这笔账,也应该把这笔账算到草原人的头上!” 燕大人还想再说些什么,但是看到凌络轩的坚定眼神之后,嘴唇动了动,还是将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凌络轩嘴角微微一挑,然后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向皇帝行了一礼,便将双手负在了身后,不再说话。 皇帝萧正风微微点头,看向了一言不发的李沧澜,问道:“李相,你为何不置一词?” 李沧澜微微抬头,行过礼之后,他轻声道:“臣不通兵事,不敢妄加言论。臣只知道一件事,那就是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举个简单的例子,中原天下国土浩大,为何要设立那么多郡县衙门?自然是因为陛下无法事事躬亲。燕大人是户部尚书,自然在对国库钱财的管理上,远超我等;咱们尚书省尚书令宗大人,兼领山水堪舆一应事务,自然也是因为宗大人早年以双脚丈量中原大地,论及此事,必是无人能及。刘元帅既然能成为我大魏定国大将军,那是诸位在内一起商议出来的结果,既然如此,便应当相信刘元帅。臣以为,不论换了谁,在那样的情况下,都不可能比刘元帅做的更好了。” 李沧澜抖了抖袖子,深吸了一口气,面容上终于也是严肃了起来,抬起头来,沉声道:“臣以为,当下大军退守雁门崖,仍有十三万兵力,且刘元帅没有撤回中原,那么这场战争就远没有到要结束的时候。既然战争还没有结束,我们需要考虑的事情,就不应该是按律追责或是论功行赏!当务之急,是如何解决刘元帅之困境,如何能在接下来的战役之中让草原梁国狠狠地出血、肉痛!功与过,自有兵部和礼部负责,我们在朝堂之上为这些已经无法挽回的事情讨论,实在是不应该!” “说得好!李相甚得朕心!”萧正风哈哈大笑了起来,他一拍龙椅上的扶手便站了起来,明黄色的袖袍一挥,看向百官,缓缓道:“打仗,必然是要死人的。第一次打仗,倘若能买到教训,那么死多少人,都是值得的!你们或许会觉得朕这话冷血了些,无情了些,但是这就是事实!草原人长期在马背上游牧,部落之间常有冲突。无论是其悍勇程度、还是行伍作战,都不是我们中原人说赶上便能赶上的!你们可能不知道,在刘元帅出征之前,朕亲口告诉过他!这场仗,朕不求,也不奢望真的就大获全胜,让拓拔冬阳俯首系颈而至中原。朕要的,是让这二十万人马,真正蜕变成一支不败之师!真正在战火的洗礼下,成长为我大魏的中流砥柱!” “看不透这些,便来妄论对错,你们这些大魏的铮铮脊梁,到底是在想些什么?停停两位丞相所说的,那才是真正的社稷之言!那才是真正的以大魏为出发点来想问题的思路!你们当中有些人,始终不明白,为什么我大魏一国之丞相不找老成持重之人,反而让这两个年轻人担此重任?现在你们应该懂了罢!大魏永远都不是朕一个人的大魏!不是朝堂之上这百十个人的大魏!而是整个中原百姓的大魏!” 萧正风道:“传朕旨意!发天下布告,向各郡县,向中原百姓,再次征兵!连同兵营之中尚还有的十万士卒,一同加紧训练!江一白!李博!” 李博和江一白霍然抬头,俱是前跨一步,沉声道:“臣在!” “新军之训练一直都是由你二人一同负责,朕命你们要在一月之内,训练出至少十万可上沙场之士卒,能做到么?!” 李博眼神炽热,立时应道:“趁领命!” 而江一白却没有出声。 萧正风一皱眉头,问道:“江将军,有难处?” 李博在心中冷笑一声,心中尽是不屑。 江一白缓缓抬头,目光直视萧正风,缓缓道:“陛下……臣多年以前,便随刘元帅与江湖之中厮杀。方才诸位大人议论刘元帅之功过,臣不是不想说上两句,而是不敢。天下为大,碰见此事,臣理当避嫌。然而刘元帅与臣有知遇之恩,此时刘元帅深陷险境,臣实在无法安心在都城训练新兵!” 江一白一扫前襟,直直地跪了下去。他看着萧正风,高声道:“臣!恳求陛下!准许臣带领三千新兵,前去支援刘元帅!必不负众望,辅佐刘元帅将胜利之号角传回长安城!” …… 茫茫草原。 刘琮琤身后士卒已经不足五百人。 所有人都已经脱下了厚重的战甲,用扎满了枯黄细草的兽皮衣代替。若非如此,在两天前他们几乎正面遇上了那整整有两千人的草原军队时,根本不会任何有悄然迂回绕过的可能性。 许狮虎看了看头顶盘旋的秃鹫和苍蓝色的天空,伸出手来摸了摸自己胸口处的衣襟。 那里有一面被从旗杆上摘下来叠好的战旗。 他狠狠地往地上啐了一口,骂道:“他妈的!” 这个原本憨厚忠勇的汉子,终于在最危难并且最落魄的时刻,露出了些许像利刃一样的锋芒。 不仅是他,这五百人,人人皆此。 利刃开锋。 第219章 现身 在这个世间,总会有一些时候,你在角落之中蜷缩着,眼泪无声地划过脸庞砸落在地,而与此同时,有些人却在光芒之下,手中捧着酒杯,享受着他们人生中最耀眼的时光。人类的悲欢离合从不相通,老天爷听在耳中,只会觉得吵闹。 让我们把时间向前推一些,大魏王朝的军队仍在长安城门口誓师的时候,大梁王朝的狼骑仍在黑暗之中潜伏着舔舐利爪的时候,西南丛林之外的金黄大漠还没有丝毫动静的时候。 蜀山上剑气未破楼阁,巷子外恩怨未起兵戈。洞庭湖的雾气还未蔓延过整个临湖之城,不老林中的飞鸟还未完全禁绝。 一行四人,在月色朦胧之间,已经悄然再次滑进了江湖之中。 …… 苏沁一直推着楚羽的轮椅,吴央有很多次想要从苏沁手中接过把手,都被苏沁拒绝了。吴央知道仅仅是推着轮椅而已,对已经是宗师实力的苏沁而言,不算什么难事,可他还是下意识地想要揽过所有的累活重活儿,仿佛不这么做,他就会浑身难受。楚羽看在眼里,却不会挂怀。要说这个世间最懂吴央的那个人,一定非楚羽莫属。楚羽知道,吴央既然说他已经看开了三人之间的微妙关系,那便真的是放下了。现在的行为做法,无他,只是因为多年的习惯无法一时改过来而已。 倒是旁边的张小琪冷笑着说:“怪不得徐遥那丫头不论怎么在你眼前晃悠,你都不愿意理会人家。” 楚羽和苏沁相视一笑,然后一同看向吴央。 楚羽挑了挑眉,冲吴央笑道:“呦,石头,什么徐遥?是哪家的姑娘?怎么这么长时间了,都没听你提起过?” 吴央面色一僵,有些不自然的摸了摸衣角。还不待他开口说话,苏沁已经轻轻拍打了楚羽一下,道:“要说你这家伙,对别人说的话,就是不上心。石头他不是说了么,他在找到小琪姑娘的时候,遇见了一位孤寡老人和他的孙女儿么?” “那他也没说人家叫什么呀?”楚羽嘿嘿一笑,坐在轮椅上转头看向了张小琪,开口问道:“张少宗主?透露一下?我这兄弟怎么着,是欺负人家良家少女了?” 其实这么长时间以来,张小琪一直和这么几个人生活在一起,心中的伤痛早就渐渐地抚平了。她本身也只是一个只比楚羽大两个月的姑娘,自然也不可能长期的生活在悲痛之中。眼前的几个人,似乎像是那冬天里的一抹暖阳,夏日里的一碗凉水,明明都不是普通人,也承受着普通人承受不来的伤痛,却仍旧可以每天乐乐呵呵地像是普通人一样,在巷弄之中欢笑嬉闹,仿佛人间从来不曾有过烦恼似得。张小琪从出生开始,就从来没有感受过这样的生活,这样的人生,她虽然嘴上不说,脸上仍是一副所有人都欠了她一条命的生人勿近脸,可在心中,她已经接纳了这几个同龄人,就像是一条在巨浪中被掀断了锚的船,又重新靠了岸。 她听着楚羽带着坏笑的问话,嘴角微微掀起了一抹几乎微不可见的笑意,朝吴央努了努嘴,轻蔑道:“一个男人,连一个普通姑娘的暗示都不敢做出回应,我看这辈子也就不会有什么出息了。” 楚羽哈哈大笑了起来,伸出手指指了指吴央,道:“石头!都被人指着鼻子看不起了,这可就说不过去了呀!怎么,还不打算说道说道这事儿?” 吴央先是怒目看向了张小琪,在得到对方毫不示弱的目光之后,终于败下阵来,长叹了一口气,轻声道:“遥儿姑娘只是年龄尚小,还没见过什么天下俊彦,才会……觉得我这个人还可以。现在她和徐老爷子一起安置在了锦官城,一定能见到更多比我好、比我有意思的人的,那时她就不会一心放在我身上了。” 楚羽摇了摇头,看着吴央笑道:“石头啊,你这话说的,实在没什么意思。别人不了解你,我还不了解你么?你无非是觉得,遥儿姑娘不是江湖人,身上没有武艺傍身,没办法时刻陪在你身边,而你则又必须找出你师父的踪迹,将来的路生死未知,所以无法能保证给那位遥儿姑娘幸福,才会装这么个傻子,似乎完全没理解遥儿姑娘的意思,对吧?” 楚羽身后的苏沁想了想,发现这个思路还真是符合吴央的性格。 吴央沉默了一会儿,脸上微微露出了些笑容,往楚羽肩上轻轻锤了一下,道:“在你这里,我就不能有一点自己的秘密。” 楚羽咧嘴一笑,道:“没办法,我是你肚子里的蛔虫嘛。” 两人对视一眼,俱是哈哈大笑。 脚下的枯叶在他们的踩踏之下发出了细碎的声响。这是一片枫树林,在这个时节,尚还未完全红的透彻。脚下堆积的树叶是多年来的囤积,没来得及变成泥土。看周围的环境便知道,几乎没有人来过这片枫叶林。其实连楚羽他们自己都不清楚自己现在到了一个什么地方,他们只是离开了岳阳城,然后按照楚羽的意愿,信马由缰,去看一下这个天下他们还没有看到过的景色。 林青没有跟他们同行。在那天林青将一些往事的真相告诉了楚羽三人之后,他便离开了小屋,再一次消失在了茫茫江湖之中。 楚羽有时候觉得自己仿佛做了一场梦。在他的生命中,有些人来了,又很快就走了。从他离开洛阳城的那一天开始,他不断地遇见一些人,或和他们对坐饮酒,或拔刀相向;他这一路上,见过了刀光剑影,也见过了红袖招摇;见过了高朋新客,也见过了生离死别。那些一个个鲜活的脸庞来了又去,最终到现在为止,身边还是最初的那两个人。留得几年岁月酿一壶饮酒,楚羽仍旧喜欢咧开嘴笑,但笑容之中,却是多了些不一样的味道。 他猛然一拍轮椅两边的扶手,双腿骤然发力,喉咙之中一声低吼,在苏沁三人的惊愕目光与惊呼声中猛然离开了轮椅,站了起来! ——只是连一息都不到,他的脸色便骤然煞白,身体开始剧烈地摇晃了起来。苏沁一把将楚羽抱住,然后缓缓将他再次放入了轮椅之中。 苏沁眼眶之中噙满了泪水,他她缓缓在楚羽身前蹲下,双手紧紧握住楚羽的手,轻声道:“臭流氓,我们慢慢来,一定能在站起来的,不着急,不着急啊……” 楚羽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抿了抿嘴,反握住苏沁的手,轻声道:“心性修炼还是不够啊,我果然还是不能完全将这个事情看开……” 吴央将手按在了楚羽肩上,静静立在楚羽身后。不善言辞的他在这种情形下,也只能沉默。 张小琪更不会讲些什么了,于是气氛便慢慢沉重了起来。 苏沁看着楚羽的眼睛,轻声道:“就算不能再站起来,又能怎么样?你还有我。” 楚羽看着苏沁清澈的眼睛,感受到了她想要表达出来的情绪,心底里流淌过浓浓的暖意。 他笑着点了点头,道:“放心吧,我没事。” 他轻轻拍了拍苏沁的手背,示意她站起来。微微抬头,楚羽看向了吴央,笑道:“我虽然现在体内留不住一丝一毫的内力,但我也趁这个机会好好的读了不少的书。有一篇文章,我觉得写得极为不错,其中一句是‘世间奇伟、瑰怪、非常之观,常在于险远’。这话说得相当应景,如此一片美丽的枫树林,只需要再过些时日,便是层林尽染的光景,所以果然是位于险远之地。” 苏沁和张小琪尚还没有理解到楚羽言语中突然转向的深意,而吴央却已经是面色渐渐肃然了起来。只听楚羽再次朗声向林中道:“不只是哪位豪杰,竟然在此处专门侯着我们几个小毛孩子?可否现身一见?” 一片寂静,无人应答。 苏沁脸上渐渐有讥讽之意浮现,手指轻轻捻动了几下。渐渐有微风拂过,突然一声破风声响起,只见一道毫光从苏沁手中飞了出去,直直地射向了枫林深处! 簌簌索索,人影闪动。 楚羽向着有些狼狈地现身的那人笑道:“我说这位兄台不知是何方神圣?非得让我们动手请您出来,您才肯现身呢?架子也太大了些吧?” 那是一个身着青袍的修长身影,只是方才为了躲过那一根角度刁钻的飞针,这才不得不从在树枝上倒挂的状态上飞身而下。他闻言掸了掸自己身上沾染了的些许尘土,直起身来,抬起了头。 楚羽四人皆是心中一凛。 原来这青袍人并没有露出真实面容,而是由一块铁面覆在了脸上。那铁面之上烙着狰狞的魔头野兽,青面獠牙,看上去狰狞异常。 只听一道明显是刻意被压低了的声音从铁面下传来:“都说楚门主一身功力尽失,现在连走路都成问题,如今一看,果然如此。只不过楚门主的感知不知为何还是如此的敏锐?你们四人之中,竟是你楚门主这个废人最先发现了我的踪迹,不知楚门主可否为我解惑?” 楚羽微微一笑,反问道:“你是来杀我的么?” 青袍铁面人显然是没想到楚羽会有如此一问,明显地怔了一下,而后道:“说来惭愧,我正是来取楚门主的性命的。” 楚羽咧嘴一笑,虽然身体还仍在轮椅之中,可是整个人的神态却已经像是飞扬了起来。他拍着双手大笑道:“傻了吧你?!你想要杀我,那我凭什么告诉你我是怎么发现你的啊?!告诉你之后让你杀的更轻松一些吗?” 轮椅载着楚羽飞速向后退去,而吴央则已经拔出了背后的秋水剑,向青袍铁面人斩了过去! 这一剑气势如虹,带着吴央本身独有的宗师剑意,直指青袍铁面人的眉心! 青袍铁面人丝毫不敢怠慢,伸出手来淡淡毫光慢慢包裹上了他的双手,使之看上去就如同一块讨人喜爱的莹玉。他双掌看似缓慢实则极为迅速地向前伸出,准确而稳定的将那道剑气拍了个粉碎! 只是还不待他悄悄松了一口气,眼前便觉一暗。再抬头时,吴央已经开始下落! 再次挥剑! 一道深痕从铁面上缓缓浮现,一缕血迹缓缓从青袍铁面人从铁面中露出的嘴角出流了出来。青袍铁面人一声厉喝,尖锐的声音几乎令所有人都皱起了眉头。吴央眼瞳一缩,发现青袍铁面人不知何时已经将他的一只手神出鬼没的腾出了空开,缓慢而坚定地印在了吴央的腹部! 同样咳出了一口血,吴央飞速后退,和青袍铁面人迅速拉开了距离。 一切尽在电光石火之间。青袍铁面人看着死死盯住自己的吴央,然后又看了看他身后面露凝重之色的楚羽、闫堃和张小琪。他突然声音变得轻快了起来,问道:“这位想来就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吴石头吴央少侠了啊?我有一问,还望吴央少侠能为我解惑。” 吴央扯了扯嘴角,感受着腹部里传来剧痛,轻笑道:“你这个人问题还真多?想要问什么?” 青袍铁面人歪了歪头似乎是笑了一笑,轻声道:“吴央少侠,为何上来尚未探清我的虚实便摆出了这份玉石俱焚、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姿态?是想给我一个下马威,还是真的觉得我就该是个草包?” 吴央看着这个不速之客,皱了皱眉头,道:“你这问题好没道理,打架不全力以赴,是打算送人头吗?” 青袍铁面人心中已经有了定论,摇了摇头,不再和吴央说话,而是将目光再次看向了楚羽。 “楚门主,不意你当真成了一个废人!只是现在长青门群龙无首,又没有同意被大魏编入宫廷之制的提议,现在的情形,可谓是岌岌可危。你若还真是条汉子,便还是去现个身,为自己的宗门谋个出路罢!这样,也算没有将你师父的心血付之一炬了!” 第220章 扪我心 楚羽抬起头来,看着青袍铁面人,想了好久,这才开口道:“是当年形意门的传人?” 青袍铁面人闻言沉默了很久,这才以一种无比感慨的口吻缓缓道:“你竟然用了‘传人’二字而不是‘余孽’二字,着实让我心里激动不少啊……” 顿了顿,他看了看自己的双手,仿佛是恍然大悟一般点了点头,道:“原来如此,楚门主原来是看透了我的家学。别的不说,这份眼力,倒配得上您的身份。” 楚羽一笑:“我是什么身份?你刚刚不也说了?废人而已。” 见两人聊了起来,一直在楚羽身后的苏沁悄然松了一口气。吴央皱着眉头将秋水剑再次收回鞘中,重新走回了楚羽身边。就连一直双手抱胸冷眼旁观的张小琪,双手食指也不再用力。空气之中那根一直紧绷的弦就这么松开了。 青袍铁面人仍然保持着和楚羽之间的距离,没有贸然向前跨上几步。都是宗师境界的人,虽然没了剑拔弩张的气氛,但他能清楚地感受到足足有三道气息仍旧牢牢地将他锁定着。吴央和苏沁他并不意外,这两人一人已经用手中秋水剑在江湖上有了属于自己的名声,另一人则是风头正盛的唐门少门主。虽说现在唐门已经完全划归给了大魏王朝,不存在宗门传承这个说法了,但是时间不长,噱头仍在,已经足够江湖人将苏沁这个名字记住了。 可这个看上去和苏沁差不多大、一脸不爽的姑娘,又是何方神圣?在自己来之前,为什么没有听到丝毫的风声? 他努力压下心中的那份不安,深吸了一口气,刚想开口说些什么,却听到楚羽轻声道:“说来我也已经有好久都没有见过卖包子的徐胡子叔叔了。他最近还好么?” 青袍铁面人心中仿佛有一道惊雷猛然炸开,他猛然抬头,死死地盯住了楚羽那张还泛着些许微笑的脸,喉咙中仿佛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般,说不出话来。 “你……” “我为什么知道这么多?” 楚羽看着有些失态的青袍铁面人,他轻声道:“我想,从我出生之后,我的父亲去世那时开始,在这个世间,一定就有人将我当成了准备戏弄一辈子的傻子。不论是处于什么理由,保护我也好,利用我也罢,总之我几乎没听到过关于我父亲的一句实话。我的父亲在我心中的形象一直都很模糊,后来也就在不断地变化,从来没有一个清晰而准确的定位,让我只需瞧上那么一眼,便能清楚的知道,哦,这就是我爹,我爹是这个样子。” 青袍铁面人打断了楚羽:“有人告诉了你一切!是谁?!是不是那个叫林青的男人?!” 楚羽洒然一笑,道:“除了他,还能有谁!” 在楚羽他们看不到的铁面之下,青袍铁面人的额头上已经是青筋暴起。他几乎是嘶吼着说道:“他怎么能这样做!他这是亲手撕毁了他和我们立下的誓约!他将会受到我们无休止的追杀!” 楚羽用一种看待白痴的眼光看着青袍铁面人,他的手指轻轻叩着轮椅的扶手,淡然道:“别这么说。你能等到林青他离开我们之后,提前埋伏在这片林中等着杀我,不也是在撕毁誓约么?怎么,只许你们把林青当成白痴和挡箭牌,就不允许林青转手把你们卖了?江湖里,哪有非黑即白的事情。” 青袍铁面人还未有什么感觉,在楚羽身边站着的吴央却是心中一动,忍不住看了一眼楚羽。那张线条分明而轮廓锋利的淡然侧脸映入眼中,让吴央不由得在心中默默叹了一口气。 经历过在床上不得动弹的一段时光之后,原本身上就没多少肉的楚羽更加瘦削了,如果将手按在他的肩膀之上,就能够清晰地感受到他的骨头。 从离开家乡到现在,已经有三年地时间了。人总是在岁月之中被流沙一般地时间雕琢成不同的模样,就连倔强坚定如楚羽,也终于不再是那个固执地少年了。阳光与灿烂的大笑在少年的脸上依旧没有减少,但是那份沉淀下来后的淡然,与终于开始接受一些在以往的他的底线之外的情形,却不是在他三年以前甚至两年之前能有的。 当纷繁的真相与埋藏在岁月中的恩恩怨怨像是浪头一般朝楚羽席卷而来的时候,有些棱角终究是会渐渐收敛到看不见的地方。但吴央相信,那些坚持和底线,楚羽并不会将它们丢掉,而是像是一口积郁的火山,在适当的时机,会喷发出难以想象的光焰。 有时候吴央也会觉得难以想象,楚羽是怎么能够做到自己一个人抗下那么多事情与责任的?相比之下,自己实在是太幸运了,甚至只需要将那个倒霉师父的事情搞清楚,并解决了,自己便可无牵无挂,自由而孑然的度过这一生。 世间的幸福大都雷同,而不幸者各有各的不幸。 回过神来,吴央猛然发觉,那青袍铁面人的动作已经有了细微的变化。 左脚掌明显微微用力,左腿稍微前曲。右腿看似还在地上支撑着,实际上已经着力不多了。 一切都在细微处,若非吴央与人争斗无数,并兼以宗师实力的洞察,否则绝无法看出丝毫端倪! 这人要逃! 瞬息之间,吴央的宽大衣袍在青袍铁面人身形后撤的下一秒便鼓动了起来。纯正的道家真气一丝丝环绕在他的周身,虽然他身着的不是道袍,但是其正风骨容貌,绝然像是一位得道真人。 只是瞬息之间他的衣袍便敛了下来,因为苏沁出手竟然比他还快! 这次出手的目的不是偷袭,也不是为了出其不意,只是为了阻止这个青袍铁面人逃跑而已。 所以苏沁没有用细小的银针,而是甩出了难得一见的梅花镖! 身形刚刚拔高到一半儿的青袍铁面人口中惨然痛呼,如断线的纸鸢一般跌倒了地上。 一共四支梅花镖,分别正正地插在了他的膝盖之上。 他不再犹豫,向空中高声叫道:“你们还在等什么?!我马上就要死了!” 楚羽四人并没有露出惊异警觉的神色。都不是傻子,这么一个只有宗师实力的人就敢独身前来刺杀楚羽,要么是暗处有同伙,要么就是脑袋坏掉了。 繁密的树林之中,渐渐走出来了十余名和青袍铁面人一样,身着青袍、脸上覆着铁面的人。他们之间的排列隐隐间似乎遵循着某种天地之理,淡淡的不寻常气息在他们之间升腾。走在最前面的那个人伸手将中标的那人扶了起来,然后一言不发,定定地看着楚羽四人。 中标的青袍铁面人似乎是他们的头领,被从地上扶起来之后,再加上身边人手齐全,底气见足,总算是恢复了几分气度。他先是深深地看了苏沁一眼,没有说话,而后转向楚羽,沉声道:“你既然能通过我的身手看出我的出身,想来你对我们形意门的武功,应当非常熟悉,不知你能否认出我们形意门最拿手的路子?” “阵法而已,原本与风华门同出一宗,只不过是你们形意门老祖宗偷师了风华门的老祖宗,然后拿出来另立门户了而已。”楚羽轻笑道:“看你们现在的站位,应当是七十二阵中的‘龙蛇舞’。石头,我现在没有境界看不出来,你倒是帮我看看,这些人都是个什么实力境界?” 吴央的目光在青袍铁面人们之间一扫,轻声道:“除了那个打头的以外,还有三个宗师,其余应当都是武学大家九层楼的水准。不过有四五个人的气息有些不稳,应该是一只脚踏进了宗师门槛,随时准备破境。” 楚羽咋舌道:“真是好大的阵仗!倒是没想到,我楚某人现在人都废了,还能引来这么多人来杀我,我倒还真低估了自己的价值呢!” 一旁张小琪冷笑道:“江湖上给你取那么一个楚狂人的外号,倒还真不是委屈你。瞧瞧你这口气,眼见没有多少活路了,还敢说这些烂话?” 楚羽撇了撇嘴,耸了耸肩,道:“那能有什么办法?反正我现在手无缚鸡之力,要想活命,还要仰仗三位的奋力杀敌咯!” 苏沁伸手帮楚羽拢了拢额前散落下来的几缕碎发,轻声笑道:“所以说啊,我觉得还是楚流氓这个绰号,要更恰当一些。” 已经无法稳当站立青袍铁面人首领扶住了身边的一棵枫树,看着甚至死到临头还不将自己等人放在眼里的四个人,眼神渐趋阴狠,手掌重重一挥,怒喝道:“杀!” 吴央一掌击在楚羽轮椅的前杆上,巧劲儿使得分毫不差,既让保证了轮椅没有丝毫损毁,又让楚羽安稳而飞速的随着轮椅退到了相对来讲安全的地方。 在楚羽的轮椅被推出去的一刹那,楚羽轻轻淡淡的声音落在了吴央三人的耳中:“龙蛇舞阵法,以点蓄势,以线蓄力,以整体代个体。与之相对,最轻松便捷的方法便是找到其中存在的三处阵眼,只要将三处阵眼尽皆打破,整个阵法便成了笑谈。否则阵中之人内力相通,身法滑腻,就有你们好受的了。记住,阵眼所在,应当是以意识操纵整个阵法的三人,不一定是境界最强,却一定是对阵法最为熟悉!” 三道身影直直地砸向了那蜿蜒曲折、盘曲似龙蛇的十余人之中! 吴央率先发难!手中秋水脸上剑气从未有过的凌厉锋锐,迎着离他最近的一个青袍铁面人就刺了过去!此人不是那三个宗师之一,如若不在阵中,吴央这一剑,应当能够将他刺个通透! 然而此人却连半点恐惧迟疑的神色皆无,竟是毫不闪躲,悍然将胸膛迎着吴央的秋水长剑便撞了上去!与此同时,他的手掌之上流转起了莹莹流光,毫不犹豫地向吴央的脑袋上招呼了过去! 秋水剑刺了上去,然而同时吴央便立刻皱起了眉头。形意门他不是没有听说过,曾经以一身的横练功夫闻名江湖,与风华门争夺四门三宗的江湖地位已经几乎是将近三百年的恩怨了。只是无论其肉身再如何练,也终究只是血肉之躯,无法做到真正的所谓刀枪不入,金刚不坏,尤其是在秋水剑本就是神兵利器,还有吴央宗师剑意的灌注加持的情况下,正面迎上,世间恐无有安然无恙之物。 事实上秋水剑也确实刺入了那人的胸膛。吴央清楚的感受到秋水剑尖儿刺破了那人的护体罡气,划开了那处皮肤,进入了血肉之中。然而仅仅一寸,一寸! 一寸之后,吴央感受到了铺天盖地的阻力仿佛溪水汇流入大海一般来到了眼前这人的身体之中,阻挡住了秋水剑的前进! 而那人的手掌呼啸而至! 吴央只来得及微微偏头,便觉耳旁一阵火辣辣地刺痛,而后肩头猛然一沉,骨头欲碎! 嘴角渗出鲜血的吴央转头便向苏沁和张小琪大喊道:“慎重!着实有些古怪,如若没有一击必杀的把握,不要被他们的拳脚碰到!” 苏沁闻言,立刻脚尖一点,在空中腾跃起来。唐门冠绝天下的轻功在这一刻便凸显了出来,苏沁整个人仿佛变成了一片轻飘飘的柳絮,在空中穿梭着,时不时地在树干甚至是某个青袍铁面人的肩头借力,而手中各式暗器却像是暴雨一般像敌人们倾泻而出,撞击在他们身上,发出叮叮咣咣的声音的同时,在他们身上留下了许多白点,却没有真正伤害到他们。 一旁的张小琪将这一切都尽收眼底。缓缓握紧了拳头。 这是她从大漠边缘离开之后,第一次出手。 她扪心自问,觉得自己不能接受为了减少受伤而多躲闪而少进攻的憋屈打法。那不适合她张小琪,也不适合所有的明宗弟子。明宗弟子向来以攻为守,唯一一次被敌方出其不意的进攻而进行被动防守之后,宗门便覆灭了。 明宗弟子,永远都不能放弃进攻的本能,否则就是放弃了自己的生命! 她的眼神凌厉了起来,仿佛有一头猛虎,在其中渐渐苏醒。 第221章 枯 又一日上朝之后,萧正风着明黄龙袍,待百官从大殿之中退罢,自己便将双手负与身后,遣散近侍,缓缓行出了宫殿,将身一转,行向了殿后御花园。 一路行来,但见奇花群簇,争相怒放,饶是秋凉时节,却也毫不见颓;异石堆叠,石缝中流水潺潺,清秀可亲;曲径通幽,树隐楼阁而楼阁清俊;云影偷光,雁掠池山而池山幽荡。极目所致,秦岭苍青而接天;垂眸所收,青石透亮而伏地。凡俗之物,风雅之形,静默相立,形姿绰约。就算是萧正风这等世间第一流的人物,也总是喜欢在此园中流连而忘返,凡有忧心者,必至此处消遣。 假山旁,小径上,四周并无旁人,而萧正风却渐渐停了脚步,静立片刻之后,他突然微微一笑,竟然自言自语了起来。 “古今往事,尽多愚昧。不少自以为是聪明人、自以为是天下柱石的所谓天才,风流淘尽,挥斥方遒,直到最后一刻才明白原来自己始终都在山中。目力所及,也只是大山本身想让你看到的那一部分,就算有幸登顶,也不能将所有的景色尽收眼底,疏漏难免,于是性命则不保。” 他慨然道:“所以不论是在哪个时候,出身、天赋,其实永远都不能算是最决定性的因素。最关键的,应当是你知道的事情比不比别人多。” “这就是你萧正风撕毁剑冢誓约的理由?” 一道颇为苍老但闻其声便知其必然精神矍铄的声音在这片园子里轰然响起。然而怪异的是,明明园外有不少宫廷侍卫与宫女时刻等候吩咐,却在如此大的动静响起来之后,整个园子依然是一片寂静。 萧正风笑道:“你这一手画地为牢,倒是越发纯熟了。” 风乍起,吹皱一池秋水。 苍矍老人一向混浊无神的双目中此时神满意足,若是熟悉他的人,便会觉得他仿佛是回到了数十年前,又变成了那个手持一柄染血利剑行走在山野间、天底下杀力第一的少年。 他将萧正风看住,开口道:“终究还是年纪大了,若是年轻那会儿,我才懒得费这力气,把那些碍眼的家伙们都杀了才算清净。” 萧正风依旧笑着,轻声道:“所以剑宗的老前辈们才硬生生地几乎将你拖到了四十岁,才让你接掌了整个剑宗。现在看来,这个决定还真是英明啊,否则,剑宗千百年经营起来地好名声,可就又要让你打回原形了。” 老人反唇相讥道:“萧正风,真正要将剑宗打回原形的,应该是你才对吧?我这个剑宗的逆徒,最多把一个名门正派变成魔教,而你呢?却是要让整个剑宗再次变成天下的罪人!” 庞然剑气于杀机之中纵横,这位一出关便直奔长安城皇宫而来的现任剑宗宗主周孤烟伸出一指,指着天空突然大笑道:“我从来知道!老家伙们的眼光都已经昏聩到了极点!他们的一生,眼睛全都放在了那剑冢里一把把毫无生气的剑上,却从来看不到人心鬼蜮,纠纠葛葛!千年以来,他们早就已经忘了,剑宗之剑,从一开始便是入世之剑,是杀人剑!倘若连人心尚勘不破,那又何谈剑心通明!又何谈一剑斩却百万红尘!” 萧正风默然。他看着原本是黑白灰三色相间发色的周孤烟,如今披散的尽是白发银丝,终是有些不解地问道:“你周孤烟,难道不应该是最看得开的那个人么?怎么到头来,却变成了你来兴师问罪?甚至不惜放弃以往所修五十年剑道,转而走枯剑的路子,就只是为了要取走朕的项上人头?须知,哪怕就算是你真的能杀了朕,朝堂之事、大争局面也已尽起,你剑宗那些陈芝麻烂谷子也早晚会被挖出来,然后仍然是个惨淡下场。你周孤烟不是青莲酒剑仙,破不开大宗师与天地之间的那一层屏障,所以千年之前的浩荡,不可能重演。” 周孤烟紧紧看着萧正风的眼睛,声音却放轻了下来:“有人以我为暴徒,有人以我为豪杰;有人以我为穷寇,有人以我为疯癫。其实说到底,我周孤烟,也不过是一抹孤烟罢了。” “我自幼记事起便没爹娘,从小便是在挨打和打别人的日子中活下来的。饥荒那几年的时候我人早已被师父领到了剑宗,但是吃不饱饭的日子,我从小就了解的很深刻。所以当饥荒那几年我眼见剑宗对天下饥民无所作为的时候,便心意难平。心意难平剑意便也难平,宗门里我便待不住了,便向师父请求下山游历,砥砺剑道。” “我知道,不是剑宗没有救世之心,而是天下之大,灾民之盛,力所不逮罢了。不止剑宗,江湖山门几乎全部如此,人人各自饱腹尚且难以周全,更不要说是下山救世、为生民立命了。但我就是心中不平,怎么?平日里只不过是救过一些弱小被欺凌者,便受世间人敬仰,而到这种危难时刻便英雄气短了?这算什么江湖?” “我无解决饥荒之能力,唯有一剑,可斩尽天下心中有愧之人!于是我破山岭,过闹市,踏宗门,放山村,所到之处,但有恶行者,尽斩于剑下。其时斩龙剑饱饮鲜血,锋利无双,我这赫赫威名与赫赫凶名,便是在这个时候立在了江湖之中。” “江湖水悠悠,自然浑浊而非清澈,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我从来都是懂得,只不过懒得理会罢了。可我不理会,师门师长却不会不理会。我在江湖引发的公愤终于使剑宗也承受不住压力,师父便亲自下山来将我捉了回去。我继承剑宗宗主的日子便一拖再拖。在这段时间里,我在山门静修,以蜀山水压我心头业火。山门之中多有师兄弟师兄妹不在乎我在江湖里的凶迹,十分与我亲近,常向我讨教剑道真意。我的性子也渐渐淡然,师父也开始允许我在西南蜀地小范围的活动,以免长久居于山中,致使走火入魔。我也因此收了王渊那小子为徒,看上去越来越像一位宗门之主应有的样子。于是一直强撑着的师父便将宗主之位传给了我,将那些狗屁倒灶儿的所谓宗门誓死守护的使命一股脑倒给我之后,便溘然长逝了。” “而我则比谁都清楚,我心中的那一团业火,又开始蠢蠢欲动了。” “从这个角度上说,我周孤烟应该和你萧正风是一路人,我应当协助你将那所谓的誓约与规矩打破,然后誓死守卫你的大魏与你大魏的百姓。” 萧正风笑着摇了摇头,终于打断了周孤烟,道:“可惜你是周孤烟,不仅仅是那个江湖上剑下无数人命的暴徒,还是剑宗的脊梁。” “别拍马屁,”周孤烟摇了摇头,有些嫌弃地说道:“什么剑宗的脊梁,剑宗的一缕孤烟罢了。” 顿了顿,他道:“也只会是剑宗的一缕孤烟。” “这个名字是我师父为我取的,我命与剑都是我师父给的,我师父与你立下的剑冢誓约,你要撕毁,我是不答应的。” 萧正风平静地说道:“可是朕已经撕毁了。大魏已经建立起来了,江湖将会不复存在,朝堂与地方构建出来的整个国家,将会是所有老百姓安居乐业、平安喜乐的地方。朕,也不会允许任何人,将之破坏。” 周孤烟道:“所以我来杀你。” 萧正风道:“可是你连斩龙剑都没带来。” “那不是我的剑了。王渊远比我要适合斩龙剑,现在他真正解开了斩龙真意,悟透了那枚扳指,我便不能再用了。” “所以你其实不是来杀我的,而是泄愤,然后赴死。” 周孤烟笑了。 “萧正风,你这个人,什么都好,有一点,就是太自信,觉得什么事情都能在你的掌握之中。相信我,你会为此付出代价的。” 剑意四起。 周孤烟前踏一步,微微抬起自己的右手小臂,并指为剑,在空中轻轻一划。 一道痕迹在空气之中轻轻浮现,渐渐推向萧正风。 萧正风脸色渐渐凝重,轻声道:“原来这便是剑宗剑冢枯剑术,果然玄妙。” 一直负于身后的双手终于分开,而后拿到了身前。明黄色的袖袍抖了抖,而后轻轻一挥。 似有若无的屏障顷刻间便在萧正风的身前立了起来,那道痕迹与这屏障轻轻相撞,激起了淡淡的波纹。 一切看上去都是那样地温柔,那样地不动声色。 萧正风垂下手来,明黄色的双袖悄然化为粉末,飘散在了空气之中。 而周孤烟头上一缕白发轻轻坠落,还未落于地面便已经被萦绕在周孤烟周身的剑气给绞得粉碎。 凶险只在方寸之间。 周孤烟洒然一笑,道:“和尚们说过,人之头顶,便为三千烦恼丝。我尚有两千九百九十九可落,你这一身龙袍,却还经得起几次碎裂?” 萧正风微笑道:“周宗主只管再次出剑,我接着便是。” “好!” 周孤烟将整支右臂抬起,依然是并指为剑的路数,却有一道足有碗口粗细的灰色剑气萦绕于他的整个右臂周身,随着他指向萧正风,剑气如同一条世间真龙一般向萧正风扑杀而去! 与先前如同两位读书人的趋步见礼大不相同,此次就真如同江湖武人见面,出手即风雷迅猛,凌然锋利! 剑宗自古剑气长! 而萧正风却摇了摇头,一边不退返进,手中紧握为拳,轰然砸向那庞然剑气,一边高声笑道:“周宗主!这剑气上怎么都尽是死意?!莫非你修了这所谓枯剑,便是连性命都在随着心气一同逐渐流失了么?!如此江湖豪杰,当真是可惜啊!” 一拳。 剑气仿佛像是砸上了悬崖岩壁的浪头一般轰然碎裂! 萧正风身形未停,霎那间便来到了周孤烟的身前。周孤烟只来得及伸出剑指,便被迫与萧正风的拳头撼在了一起! 拳与指并未直接接触,剑气与拳罡在空气之中交相碰撞,相互侵蚀。半空之中,高高跃起而后仿佛定格的萧正风眼神凌厉,而仍站在原地的周孤烟却是眼神晦暗不明,头上白发以极为惊人的速度向下脱落着。 他在减损本就所剩不多的寿元! 萧正风的鼻孔之中也渐渐渗出血来,可他却放声肆意笑道:“这世间想要杀我萧正风者,何其多也!” “嗤”地一声轻响。 拳罡突破剑气。 就像是一个被人扎破了的鼓胀水袋,剑气如水四溅开来,而后被周围拳罡挤压着开始倒流! 周孤烟有些干枯的面皮痛苦地颤抖了起来。原本属于自己的剑气现在竟然开始沿着自己的手臂向下切割而来。一块块的肉被割离手臂而后瞬息之间被粉碎成粉红色的碎末,鲜血还未流淌而出便已成了血雾弥散在空中,周孤烟抬起头来,像是一头受伤将死的老兽,凄厉地嚎叫了起来。 脚下重重一跺,仿佛衣帛碎裂的声音响了起来。周孤烟只退三丈,总算是不再和萧正风纠缠在了一起,拉开了距离。 周孤烟佝偻着身子大口大口地喘息着,血与汗一同向地上坠去。他微微偏头,看向了自己的右臂,却是瞳孔猛然一缩。 从肩膀处到手指指尖,已经看不到一丝一毫的皮肉,只剩下了血污染着森森白骨。 萧正风抹去了拳头上的血渍,一边漠然前行给,一边道:“到了现在,周宗主你还是不肯认输么?你藏于丹田一生的剑气已经随着这断臂几乎逸散了个干净,现在回去,还能留得一条性命。” 周孤烟终于奋力让自己的气息渐渐平稳了下来,他看着萧正风,笑道:“这种话,倒也能从你萧正风嘴里说出来!只不过,我丹田中的剑气倒确实是没了,但谁告诉你我断臂了?” 他抬起右臂白骨,再次指向萧正风。 血肉皆无,周孤烟已然无法用这条白骨手臂做出什么动作来,这白骨便仍旧只能保持着它血肉消散前的样子。 所以那两根指骨,仍是并指为剑的样子。 感受到不对的萧正风面色骤变。 周孤烟惨笑道:“以骨为剑,这才是真正的枯剑!” 剑气死气与杀意。 交相纵横! 周孤烟低垂下了眼眸。 白发皆尽。 宛如枯寂老僧。 第222章 残躯 皇帝的御花园中陡然爆闪出惊天刺目的光芒来,随之一声饱含痛苦的低吼回荡在了整座皇宫的上空。身着官服刚刚走到园子门口的陆诩霍然停步,抬头望去。而一直候在园子之外的近侍宫女等下人却是如梦初醒一般地大惊失色,撩起碍事的衣摆便要向花园里冲去。 陆诩回过神来,看着乱糟糟的众人,沉声道:“不要慌乱,都静下来!” 近侍与下人们这才像是刚刚煮开的一锅开水又被添了一瓢,渐渐停了下来,皆是有些茫然无措的看向了这位自为官以来便一次朝会也没有参加过的中书令大人,等着大人牵头施令。事实上,所有人的心中已皆是冰凉,因为那声痛苦地低吼明显是皇上的声音。 陆诩冷冷地看了这些人一眼,出声斥道:“身为天子近侍与身边侍奉之人,遇事怎可如此慌张?!普天之下,能伤到皇上的人或许有,但能威胁到皇上千秋的人,恐怕还没有生出来!” 众人如同醍醐灌顶,这才想起皇上虽已久不出手,但仍是这天下武道第一人,就连刘天南刘大将军都败在了皇上的手下,这世间还有谁能伤得皇上性命呢? “不过竟然能让刺客悄无声息地闯入御花园之中,并且到现在你们才有所知觉,你们也还真是能干啊!” 陆中书的话又将众人拉回了冰冷的现实之中,所有人几乎立刻俯跪了下来,知错求饶声此起彼伏。 陆诩面上依旧冷漠紧绷,心中却觉得没意思得紧。他挥了挥大袖,一边转身向园子里走去,一边道:“皇上乃是仁德君主,想来不会为难你们。但你们应当以此为戒,不要再有下次了!” 身后一片应是之声。 陆诩负手身后,感受了一下面前一道正缓缓消散的无形剑气屏障,顿了顿,眉头缓缓皱起,抬脚走了进去。 …… 萧正风半坐在碎石铺就的小路上,靠着路边的一块巨石,神情有些憔悴。 陆诩缓缓走了过来,先是蹲下身仔细看了看萧正风胸口那个恐怖的伤口,又皱着眉头看了看不远处的那个枯坐身影,开口问道:“哪里来的和尚?总不会是金刚门的家伙吧?不像不像,金刚门里怎么会有修剑的家伙?” 萧正风有些吃力地伸出一只手来,揉了揉自己有些疲惫的眉头,将脑袋后仰,抵在了身后石头上,轻声笑道:“陆诩,你想要用这种方式为周孤烟开脱?朕还没死呢,也未免太不将朕放在眼里了一些吧?” 陆诩随手抖了抖身上衣袍,翻了个白眼儿,道:“还真当我怕你啊?你当初在洛阳城下棋下不赢我就把我打了一顿出气,我告诉你,我可一直怀恨在心呢。” 萧正风苦笑道:“算是朕怕了你陆诩行不行?能不能打个商量?” 陆诩撇了撇嘴,道:“放心,外人在的时候肯定给你面子。” 萧正风有些满意,缓缓闭上了眼睛,轻声道:“那这个刺客究竟是谁,就是你陆诩说了算了。” 陆诩一边向那个枯坐身躯走去,一边道:“臣谨遵帝命便是。今日之事,便是山野之中某不知名武人练武时走火入魔,误入大宗师境界的同时失心疯了,闯入御花园行刺我大魏皇帝,吾皇仓促之下受伤颇重,但该刺客也终究因不敌而命丧此处,您看如何?” 萧正风有些无奈地再次睁开眼睛,道:“这么草率?漏洞也太多了些吧?” 陆诩停在了枯槁身躯的旁边。最后几缕白发落下时,剑气已经所剩无尽,所以残躯周身散落着一圈白发。老人的静静地闭着双眼,脸上除了干枯的一层面皮之外,血肉似乎都被凭空抽干了,半点不剩。那两道雪白的剑眉依然凌厉,与老人整个安详的面容看上去并不相符。宽大的灰色麻衣像是破布一样覆在老人身上,显得老人愈发的瘦骨嶙峋。那一整条只剩白骨的手臂垂在地上,透着一股仿佛从灵魂里渗出来的悲凉。陆诩看着这副已经了无生机的身躯,回想着老人生前的种种事迹与飞扬神采,沉默了很久才开口道:“他来到这里,不该知道的人,就算我们不加任何掩饰,他们也不会知道;而该知道的人,不论我们遮掩得多么细致,他们也不会被蒙蔽。” 顿了顿,他道:“我得到消息,王渊与周孤烟是一同出关的。我没想到周孤烟会直接来皇宫刺杀你,更没有想到,他会让王渊赶去草原前线。我想……倘若剑宗没有那千年来历任宗主都必须完成的使命,周宗主他一定会成为你手中最锋利的那把剑。” 萧正风沉默了很久,才道:“厚葬他吧。朕会善待剑宗,以后有机会,找个由头,朕会追封他。” 陆诩点了点头。 说话之间,萧正风那胸膛之上的伤口早已止血。陆诩仔细地看了看,啧啧称奇道:“真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那一手剑意已经是登峰造极的水准了,明明还在你的身体之中四处肆虐,可你却能强行将它们压制住,实在是难以想象。” 萧正风微微一笑,道:“能看出这一点来,你陆诩也是当真了得。朕记得你早些时候收了个徒弟,怎么从来都没让朕见上一见?” 陆诩又是一个白眼儿翻了过去,道:“我徒弟凭什么非要让你见?” 萧正风笑而不语。 陆诩脸色忽而一沉,声音之中已是隐隐有了怒意,他道:“萧正风!你是我大哥的师兄,我才愿意敬你,愿意为你做事,帮助你完善整个大魏的国体制度。但是你应该知道我陆诩是个什么性子,别想着让我就这么给你白白干上一辈子还得把徒弟给搭进去!我陆诩从来就没有那么大的格局,天下人的生死能管就管,要是管不了,我也不会傻乎乎地将自己最亲近、最重要的人放在天下人之后去!” 萧正风摆了摆手道:“这一点你不需要强调,朕了解你。你来帮朕做这个中书省中书令,掌管定旨出令一应事宜,本就是一场公平的江湖交易。你尽管放心,朕答应你的事情,都一定会做到的。” 陆诩冷声道:“我不信!你答应了我要帮小羽遮掩行踪,可现在几乎所有人都知道了这位长青门的年轻门主废在了岳阳郡,已经是朝不保夕的惨淡光景。你这位大魏的领袖,倒是给我这个臣属解释解释,究竟是怎么回事啊?” 萧正风的脸色也晦暗了下来,他道:“这件事,确实是……朕做的不够周到。对于小羽,朕当然是不希望他出任何事情,只是……虽然现在王朝统一,朕看上去是万民之皇,中原之主,可你陆诩应该知道,我这个皇帝,那是一个商议妥协出来的结果啊!你且看朝堂之上那些与你一样身着官服的所谓肱骨之臣,有多少不是听朕的旨意,而是看凌风月脸色行事的?若非有络轩他在我们这边对凌党产生了掣肘之效,这天下到底是谁的,还真是两说呢!” 陆诩知道萧正风说的是实情,这位人间帝王也是过得并不容易,于是脸色和语气也便缓和了下来:“那怎么办?总不能任由那些天下心怀不轨之徒前去追杀小羽吧?还有,那个传说中一直陪在小羽身边的叫林青的男人,到底是谁?我怎么从来没有听说过江湖里还有这么一号大宗师能跟小羽有渊源?” 萧正风沉默了一会儿,道:“是楚师弟以前的知交好友。” 陆诩眉头一挑,诧异道:“我大哥以前的朋友?还有我不认识的?” 萧正风摇了摇头,道:“你不知道的事情多了。” “那你告诉我?” “想得美。”萧正风伸出手来,将一块由极品墨玉材质制成的令牌向陆诩抛了过去,深吸了一口气道:“从现在开始,一直隐藏在暗处的密使司便交由你掌管了,你便是密使司的司首,除了你的命令以外,他们谁都不会听。你不是要保证小羽的安全么?你不是要查清当年形意门的余孽还剩哪些么?你不是还要帮小羽寻找青锋不斩的下落么?用这些人就可以了。” 陆诩一把抓住这块令牌,摊在手中一看,墨色通透,玉块儿勾出了一柄小剑的样式。他挑了挑眉,道:“有这么个好东西,怎么今天才拿出来?” 萧正风笑道:“这不是现在受了重伤,虚弱的不行,怕你陆诩趁虚而入,谋害朕的性命么?当然是要拿出好东西来将你稳住了。”顿了顿,他敛了笑容,道:“不开玩笑了。这本是朕养来,等草原战事有所进展之后,想要派遣过去当谍子安插在拓跋冬阳身边的,但是现在大魏内部且不平静,朕就不想着把手再往北方伸了。这些人养着极其耗费国库里的银子,能瞒过燕回风那个账房先生,可是真不容易。如今把他们交给你去干活,反倒能省下朕的一片心思。” 陆诩收好玉牌,点了点头,道:“行了,也差不多了。我该去叫人来把周宗主带出去了。我建议你也最好装装样子,叫叫御医,否则一直太强让人觉得你没有弱点的话,会让一些人心寒的。” 萧正风点了点头,道:“朕知道。” 看着陆诩向园子外走去的身影,萧正风忽然提了提声音,道:“陆诩!不上朝可以,什么时候有时间了,咱们再下几次棋啊?” 陆诩没有转身,只是挥了挥手,道:“算了吧,就你那臭棋水平,我懒得浪费时间。” 萧正风嘴角笑意醇和。 朕那次其实是让着你下的,陆诩,你恐怕这辈子都不会知道吧? …… 中原军队自气势汹汹地来,再到被大梁柔然铁骑驱赶地狼狈逃窜,已经足足有一旬的时间。北地严寒,此时苍色的天空之中已经开始飘起了细碎的雪。耶律雄材身着在大梁只有贵族才能穿着的雪狐裘袍,稳稳地坐在战马上,一边看着自己手下的三百将士如同猫戏老鼠一般戏耍着那只有区区五六十人的中原流寇,一边想着自己回到皇帐之后能饮到的滚烫奶酒,能吃到的鲜嫩喷香的羔羊肉,唇角便露出了满足的笑意。 一旬之前,他被中原人追杀的如同丧家之犬,险些丢了性命;而一旬之后,一切便颠倒了过来。 这一支似乎是被中原大部队给遗忘在了草原之中的中原士卒,最初有七百人,后来在不停地被围剿地过程中,便只剩下了四百人左右,而且被大梁王朝的骑卒们冲的七零八落,已经难成气候。为什么他们大梁不惜耗费大量人力物力,非要将这剩余的四百人全部打杀干净呢? 因为据可靠消息,这四百人之中,竟然有那中原第一女子,刘琮琤! 耶律雄材摸了摸自己下巴上的胡渣,眯了眯眼睛。眼前这五六十个中原人中,明显没有女子。他并不失望,反而有些高兴。皇帐里总是有些狂妄之徒,甚至想要将那中原第一女子活捉后,收到自己帐下玩弄。他觉得这些人恐怕都是被猪油蒙蔽了心窍。他自己清楚的很,一名宗师实力的高手,若是想要自己孤身一人离开草原,在皇帐里没有真的派出高手时,那实在是容易得很。而自己这三百号人倘若真的遇见了那刘琮琤,别说活捉了,自己能不能活下来还是两说。 还不如这眼前活生生的数十个人头换成的战功实在。 不过这五六十个中原人,别看人少,但着实不弱。尤其是其中那个赤裸着上身的领头人,硬是挨了十几刀还没有倒下,不由得让耶律雄材也有些心折。可惜两方是敌人,便只能你死我活。 他举起了手来,示意那三百名骑士可以好好动手了,没有必要再继续玩下去了,这也是对这几十个中原战士的尊重。 然后他的胳膊从中截断,啪嗒掉落了下来。 第223章 解困厄 中原江湖一直有一个存在的问题让所有人都难以回答,那就是究竟能不能跨越武道境界来战胜敌人。 有关这个问题,其实中原江湖无数年来之中的武人们已经回答了大部分。对于宗师境界以下的武人来讲,不论是通过人数也好、兵刃之锋利也好、内功之绵长雄厚也好,都有可能跨越境界来杀人。江湖中一句脍炙人口的俗语叫“乱拳打死老师父”,说得就是这回事儿。 然而,宗师境界之上,却又是一番完全不同的世界了。 “武学一途,小成可强体魄,大家可搏虎狼;宗师可探云雨,大宗师一指断江。” 这番老生常谈,揭露了宗师境界沟通天地自然的一丝气象。也正是因为这份气象,武道宗师们便不能再以寻常武人的眼光来看待。对于宗师来说,一口气机流转经脉,与天地之间截取伟力,已经不再是外物可以将差距弥补的光景了。放眼整个江湖史,便从来没有哪个宗师会败在宗师境界以下的人手中。所以中原人们早已经在脑海之中形成了一个定论,那便是宗师唯有宗师可杀,其余人无论想尽一切办法,也都是徒劳罢了。 然而,这个定论,似乎要在眼前的一场战事之中被推翻了。 刘琮琤拄着冰魄神枪单膝跪地,大口大口地喘息着。身上的烂银铠甲早就已经被凝固的血液染得污浊不堪,而身后红色披风也早就已经被撕成了一条一条的破布。在她的周围,堆积着足足有五十具身着中原士卒装束的尸体。这是追随在她身边所有的下属了,如今已经没有一人活着。在大魏主力军被三万狼骑打得凄惨、退出草原的消息传到她手下整合之后还剩七百人的狮虎营时,许狮虎便提出了分兵而撤的想法。七百人这个数量看上去和几千几万人相比,确实很少,但是放在草原上铺开来,仍然是一大片极为醒目的存在,非常容易被草原人发现行踪,从而围起歼之。所以许狮虎提议以一百五十人为一组,各自散开后想方设法撤出草原,这样不仅目标小,容易伪装,而且不至于被草原人包了饺子一锅端掉。唯一的也是致命的弱点,便是分兵之后每一队的战斗力便降低到了一定程度,真要是正面碰上了草原人的大队人马,怕是难有一战之力。 刘琮琤最终认可了这个方法,同时表示自己只会带50人。因为她本身的宗师实力,足够她在万军之中取下敌军首领之首级,所以她带五十人还是一百人还是一百五十人,其实都没太大分别。 然而她和许狮虎都没考虑到的一个问题是,草原人,或者说是那位草原之主拓拔冬阳,对于把刘琮琤留在草原上这件事情,看得究竟有多重。 一旬之内,在其余几支对伍不断地被追杀、对阵的情况之下,刘琮琤所带领的五十人队甚至连人影都没有见到。 跟着刘琮琤的所有士卒都以为这是天大的好事,认为是佛祖或者是天尊显了灵,终于睁开眼看到了自己在以往做过的善事,在这个生死关头保佑了自己一把,让自己能够安然离开这片如同梦魇一般的草原,回到自己的家乡去。 直到今日,整整四千草原人马将他们团团围住,连同刘琮琤在内的他们才蓦地反应了过来,原来并不是他们运气好,而是对方在这一旬之中通过其他的小队确定了他们这支对伍的准确位置,然后故意等他们来到这个为他们准备好的葬身之地,才一拥而上,准备动手。 战斗开始得快,结束得也快。五十名视死如归的、也算是已经在战场上磨砺了出来的中原士卒们并没有在一千骑兵的冲杀之下坚持太长的时间,便被屠戮了个干净。骑兵和步卒之间本就不是公平的战斗,若非刘琮琤拼着伤及内腑也要一口气机不坠,从而在一千骑兵的几番冲阵中拼了命的挥动冰魄的话,恐怕那一片骑卒的减员量甚至可以忽略不计。 只剩了孤身一人的刘琮琤终于将那口在体内乱窜的气机捋顺了过来,而后渐渐直起了身体,再次站了起来。 倘若她刚刚没有选择与那五十名士卒站在一起抵抗洪流,没有硬提那一口气而只是为了多杀几人的话,她此刻绝对要从容很多,之少还是可以保证将正中靠前位置的那个马上将军挑于马下,而后飘然脱身的。 但是她没有那么做。 而现在不行了。 她感受着体内某个关键脏器的破损,突然想起了某个人的模样,然后咧开嘴笑了笑。 她知道今日就算自己能将那敌军首领的脑袋取下来,能让自己全身而退,可那五十名追随自己的中原大魏士卒,却是无论如何都不能活下来了。她知道自己的生死对于两国来讲意味着什么,但是她就是不愿意做出那个看似最正确的选择。 因为她心中难受。如果她真的就这么走了,她可能会一辈子都活在痛苦与阴影之中。 就像是当年她看到苏府惨状之后的改变一样。 无所谓了,其实自己这条命,早在几年前的巫山之中就该被老天收走了,只不过是碰到了那个少年,才让自己有多看了几年这世间的风景,感受到了江湖到王朝的翻天覆地,体会到了爱与不爱的痛彻心扉。 其实已经了无遗憾了。 刘琮琤眼神炽热,看着那实际上还剩下九百左右的草原骑兵,心中突然豪情万丈。 世人都说宗师强者唯有宗师强者才可杀,但今日可见,显然不是。可我刘琮琤今日便要试上一试,看一看宗师强者放到战场之上,究竟极限何在?! 能当破甲几何?! 她眼神凌冽,口中一声暴喝,再次主动悍然出枪! 她向着草原骑兵们发起了冲锋! 而草原骑兵这边。 一个马蹄动了。 两个马蹄动了。 上百马蹄动了。 烟尘起! 轰然冲锋! 一人! 一千人马! 霎那相遇! …… 耶律雄材并没有慌乱,听从持剑人的命令,从战马上翻了下来,同时伸出手来,招呼下面的大梁士卒们暂时停手。 他这才转过身来,看到了那持剑人的脸和身后的惨状。 原本拱卫在他周身的骑卒们都已经悄无声息地变成了一具具尸体,却都还在原地僵直不动,并未倒下,所以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耶律雄材仔细看去,这才发现属下们的脖子上全都有着一根或几根泛着毫光的银针扎在里面。他深呼吸了一口气,看向了那个推着一个轮子的黄衫姑娘,开口道:“原来这便是唐门手法,今日算是开了眼界,佩服佩服。” 黄衫女子和坐在轮椅中的年轻男子对视了一眼,而后皱眉道:“你这个胡人难道认识我?” 耶律雄材没有说话,看向了搭在自己脖颈处利剑的主人,发现竟也是一位极为年轻的男子。他沉默了一会儿,还是将目光转向了坐在轮椅中的那个人,轻声道:“你们虽然现在掌握了我的生死,但是若想凭此便救下那数十名中原人的性命,恐怕还是太天真了些。” “哦?”坐在轮子中的年轻男子笑容醇和,同样轻声道:“怎么?难道你的性命便连这几十个大魏士卒所换来的军功都比不上么?我不信。” 耶律雄材的眉毛微不可见地抖动了一下,而后微微抬了抬下巴,有些骄傲地说道:“我们草原人,只会以战死为荣。我如果死了,我手下的这三百人便会一通砍杀,将你们想救下的几十人的头颅全部砍下来,然后撤退。至于最后能活下来多少,就看你们的能耐和他们自己的命了。” 轮椅中的年轻人仍是笑着说:“确实挺狠的,也值得敬佩。” 顿了顿,他道:“可惜,我是不信的。” 耶律雄材先是心中一惊,而后怒意上涌,也不顾脖子上被划出的一道清晰血痕,再次向那三百铁骑一挥手。 这是进攻的命令,耶律雄材这是让那三百铁骑不要再顾忌自己的性命,开始屠杀那仍旧被围困的几十个中原士卒! 这命令其中的铁血意味实在太浓,就算是远比中原人更能适应沙场之中黑暗的草原人,在听到这个命令之后,也迟疑了一下。 然后最前方的那个仿佛是领军人的草原士卒,一把拔出了腰间弯刀,准备下达进攻命令。 几道白光闪过。 还未来得及的将命令下达出去的头领在一瞬间被砍做了整整四段! 鲜血迸射的同时,残躯一块儿一块儿地从马背上跌落了下来。 甚至没有看清楚是怎么一回事儿的同僚们傻在了当场,寒意猛然从心底里爬了出来。 手持不知是从哪个胡人手中夺过来的弯刀,灰衣姑娘的身影在风驰电掣地行凶过后悄无声息地站在了包围圈之中,护在了那几十个人的身前。 耶律雄材看了好一会儿,脸上紧绷的骄傲与愤怒终于露出了一丝裂缝,而后逐渐蔓延了开来。他仿佛是认命了一般地看了轮椅中的男子一眼,道:“用你们中原人的话来讲,宗师,对吧?你们,竟然有足足三个宗师实力的人。我只有三百人,不够你们杀的。我不能让我的儿郎们白白送死。所以你现在可以跟我说你的条件了。” “到这种时候,你还是不愿意卸下你的伪装么?”轮椅中的年轻人笑道:“我的耶律大人,草原皇帐之中的后起之秀?” 耶律雄材直到这一刻才算是真正的勃然变色,他死死盯着轮椅中的年轻男子,几乎是吼着问道:“你怎么知道?!” 年轻男子耸了耸肩,努了努嘴,道:“这你可管不着。” “你是中原人,既然已经知道了我的真实身份,便应该不会放过我的这一条命。就像你刚才说的,我的命,远比那些在下面等着杀与被杀的人值钱。”耶律雄材道:“所以我不如和你拼了。” 年轻人又笑了,而且这次是摇着头笑道:“都说草原人性格好爽直率,可我怎么没从你身上感受一丁点儿这样的气质?你竟然还在试探我的底线,试探我到底敢不敢要了你的命。” 他的眼神明亮而深邃:“算了,我的性子还是不适合兜圈子。这么跟你说吧,你把包围圈撤了,把你手下这三百人的战马留下,你就可以带着人走了。” 耶律雄材沉默了一会儿,问道:“我如何相信你?你如何能保证在我们把包围圈撤去之后,把战马给你们之后,你们不会再对我们进行屠杀?” 年轻人想都没想便直接说道:“我保证不了,你爱信不信。” 耶律雄材闭上了眼睛,深吸了一口气,点了点头。 轮椅中的年轻人对持剑的年轻人笑着点了点头,那柄剑便从耶律雄材的脖子处移了开来。 “下马,撤退。” 许狮虎呆呆地看着之前还凶神恶煞宛如索命阎罗的草原人翻身下马,然后簇拥着极快速地远去,消失在了视野之中。他很久才回过神来,看着已经来到了自己身前的轮椅以及连同那之前挡在自己身前的灰衣女子在内的四个人,连忙拱手道:“在下大魏王朝征北军刘琮琤将军麾下狮虎营营长许狮虎!不知几位救命恩人尊姓大名?” 轮椅中的明显是领头的那个年轻男子闻言先是一愣,然后小心翼翼地看了身后的黄衫女子一眼。那黄衫女子皱了皱眉头冷哼了一声,却也没说什么。见状年轻男子仿佛像是重重地舒了一口气,看着许狮虎咧嘴笑道: “你好,我叫楚羽,是你们刘将军的一位故人。” …… 在刘琮琤无力地摔落在地上的时候,她手中的冰魄神枪已然破甲六百七十三。 她看着即将临身将她拖去死亡的各式弯刀,有些遗憾地闭上了眼睛。 终究不是千人敌。 那草原将领眼睛因心痛而显得通红,看着即将死在自己手中的刘琮琤,心中生出些许快意。 便在此时。 一道剑气破空而至。 一剑破甲三百! 白衣晃荡,而丰神朗润之男子手提人间最凶器,悍然挡在了刘琮琤身前。 自灌江楼无双城一别,除却并没有任何交谈的江湖大会不算,这还是两人第一次相见。 王渊扭过头来,笑道:“没事吧?” 第224章 草原一二事 刘琮琤先是错愕,然后皱起了眉头,问道:“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语气之中,并没有被人解救之后的感激与如释重负,反而透露着一股子浓浓的警惕与敌意。手持斩龙剑的白衣王渊是个聪明人,一下便明白了这位与自己在江湖上齐名的天之骄女,敌意究竟是从何而来。 他苦笑道:“我就知道,在王朝建立的时候,剑宗非但没有助一臂之力,反而封闭山门,如同刻意反抗统一一般的姿态,是一定会惹来许多非议与不喜的。” 刘琮琤嘴角哪怕是依然染着鲜血,脸色如同一张金纸,但神情却还是泛着冷意。她冷声道:“难道不需要解释解释么?” 王渊沉默了一会儿,朝对面抬了抬下吧,轻声笑道:“解释是会给你解释的,但我不会跟天下人解释。而且现在看来,梁王朝的精兵猛将们,并不愿意给我们闲聊的时间。” 刘琮琤稍做思考,便忍着身体之中巨大的痛苦,盘膝坐好,将冰魄神枪横于膝前,缓缓闭上眼睛。她道:“你刚出关,想来已经得了剑宗真传,实力境界应该已经在我之上了。我尚且可以干掉他们千人,你气机饱满充足,而且就剩下这么一点儿,你不要丢人。” 王渊笑道:“三千人马,还能叫一点儿?你刘琮琤到底是太高看我了,还是说口气实在太大?跟你讲实话,他们要是撒开蹄子四散着跑,恐怕我还真没办法将他们尽斩于剑下。” 刘琮琤不再说话,闭上眼睛安安静静地运功疗伤。 原本满心的惊怒整合了队伍的那位梁国将军,正欲带领剩下实际上不到三千铁骑再发动一次冲锋,可骤然间脸色大变,回头冲着身后士卒们大声喝道:“撤退!撤退!” 就好像是一口火山酝酿了千年,沛然剑气猛然从他的身体之中井喷而出! 白衣飘然而起,在这辽阔草原的天地之间便有一道朗然笑声响了起来: “我王渊闭关养剑,如今出关,但仅剑气外泄便可斩却胡人三百数!且看我手中剑气,究竟多长!草原上有多少胡人,够我磨剑!” …… 草原夜晚的星空与太行山中大不相同。在山里的时候,那些星星像是缀满夜幕的一颗颗亮闪闪的石头,轮廓俨然,看上去与人极近,仿佛触手可及。而草原上的星空仿佛是穹庐上的点点痕迹,离得很远,数不真切,却连点成线,如倒挂银河,璀璨炫目。许狮虎躺倒在草地上,口中嚼着一根味道苦涩的草根,看着天空中的闪烁,眼中不知透露着什么心绪。 轮椅被缓缓推了过来,许狮虎赶紧起身想要问好,却被轮椅中的年轻人笑着挥手止住。年轻人轻轻对身后的黄衫姑娘笑了笑,姑娘迟疑了一下,仍然是俯身嘱咐了一句小心点,便踏着小步子向远处走去了。 许狮虎望着这个年轻人,有些不知道该怎么搭话。楚羽,这个名字在江湖上不可谓不响亮,洛阳城的年轻武道天才,天之骄女刘琮琤心系之人,长青门有史以来最年轻的门主,这些称号仿佛一道道光环笼罩在眼前的年轻人身上,虽说这年轻人的狂气以及在自家师父死后、门主之位交接之时并未在场的举动使他在江湖上的名声毁誉参半,可在许狮虎看来,这个比自己还小但江湖辈分却比自己还要高的年轻人,显然不是自己平时能够接触到的人物。他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年轻人瘦削而苍白地脸,忍不住问道:“楚门主,你这……” 还没等他说完,楚羽就笑着摆了摆手,道:“您别喊我楚门主,说实话,从师兄弟们将我推举为我们长青门门主之后,我就没为宗门做过什么,这个门主当得可以说是太不称职了。我还是喊您前辈,您还是把我当成一个晚辈就好。” 许狮虎窘迫道:“这怎么可以……” “这有什么不可以?前辈你要是真一口一个楚门主地叫我,咱们两个都不自在。”楚羽笑着拍了拍自己的轮椅扶手,道:“至于我现在这个样子么,是在云梦大泽那边弄得。造化弄人吧,现在已经是个连内力都存不住的废人了。” 许狮虎喃喃道:“怎么会这样……” 楚羽没在这个话题上逗留,脸上仍是挂着风轻云淡的笑容,轻声道:“许前辈,我们来得晚了,没有看到那沙场冲杀的场面。您现在也是老兵了,能不能给我说说,这战场争斗,究竟是个什么样子的?” 许狮虎一怔,脑海里立刻浮现出了这些天经历过的一场场战斗,本来还有的一丝拘谨渐渐敛了下去。他低头再抬头,脸上渐渐浮现了一丝沧桑的意味。 “楚门……楚羽,我这个人是个粗人,没什么文化,所以说来这些事情,也没办法给你讲的绘声绘色的,你想听,我就给你讲讲,你就凑合凑合。” 楚羽也没有再说客气话,笑着点了点头,坐直了身体,拿手指摸了摸耳朵,示意自己洗耳恭听。 许狮虎清了清嗓子,开始给楚羽讲起了那黑压压的骑兵,那铺天盖地如同蝗虫过境一般的士卒冲阵;讲那身边战友只一合便被胡人的弯刀砍做了两半,鲜血喷溅到自己的脸上时自己身体的僵硬与颤抖;讲那刘琮琤单人拔地而起一枪挑翻敌方将领,自己被大军遗留在这草原之后艰难地在夹缝之中求生存…… 一个中年老卒,一个年轻废人,在草原的夜空之下,一个安静地讲,一个安静地听,时间便慢慢地流淌了过去。 终于把想说的话都说了出来,许狮虎只觉得自己胸中的一口浊气吐了出来。这些天一路躲藏迎敌,作为狮虎营的首领,他不敢也不能表现出一点点的颓丧,因为几乎跟着他的所有人,都将精气神系在了他一个人的身上。可是这也是他第一次上战场,他和其他的士卒本质上并没有太多的区别。他独立承受这么多的压力和重任,已经有些不堪重负甚至麻木了。而身边的这个年轻人似乎身上有一种能够平息人身上燥意的特殊气质,让他不由自主的便将心中最真实的想法吐露了出来。 他现在已经十分的放松,也渐渐不再将楚羽当成那个高高在上的长青门门主。他看了一眼楚羽腰间系着的酒葫芦,嘿嘿一笑,一边搓手一边道:“你看,我都说了这么长时间了,现在又是深夜了,天寒地冻的,要不你把你那酒葫芦,借我灌上两口?” 楚羽微微一怔,然后把酒葫芦摘了下来,往怀里一塞,脑袋摇的像是拨浪鼓一样,道:“不行不行,从我受伤之后,沁儿那丫头便不让我喝酒,我软磨硬泡才算讨到这么一葫芦。沁儿说了,这一葫芦,我得喝到明年开春儿,要是提前喝完了,那也不会给我添,就让我自己憋着!” 许狮虎讪讪地收回目光,道:“唉,真是越活越不如从前了,想当年老子当帮派三当家的时候,那还不是酒肉想来就来?你啊,我也跟你说,别那么早急着成家,否则干点儿什么事儿都没个自由!我当初也是,找了个婆娘之后就被每天限制着,干什么事儿都不怎么爽利!” 楚羽乐了:“呦,这可是老成之见!老哥儿,您成家多久了?” “有个二十年了。”许狮虎叹了一口气,眼中渐渐涌现了些温情出来,道:“我那婆姨,虽说管的宽了一些,但是总体来讲,对我嘛,还是很不错的。三年前还给我生了个大胖小子,要不是过来参了军,我现在应该在家里逗弄我儿子呢。” 楚羽沉默了一会儿,伸出手来戳了戳许狮虎,笑道:“看老哥儿你突然这么低沉,我实在于心不忍。喏,看看这是啥?” 许狮虎转头一看,楚羽像是变戏法似的在手中又拿出了一个酒葫芦,笑着抛给了他。许狮虎连忙伸手接住,拔开塞子,一股香甜的酒味扑鼻而来。 许狮虎惊喜道:“这是太行山那边的桂花酿!你怎么弄到的?” 楚羽笑着说:“我不是从岳阳城……哦如今应该叫岳阳郡了,从岳阳郡来,一路北上,路过洛阳城的时候,去看了一眼,顺便买了这桂花酿。洛阳城和太行山离得不远,如今又是咱们大魏皇帝的龙兴之地,自然有的卖。” 楚羽突然压低了声音,将脑袋凑了过去,贼笑道:“老哥儿,要不打个商量?这桂花酿,沁儿那丫头手里还存着不少。咱们俩一起去找她要,就说是我请你喝的,然后等我把手里葫芦的酒喝完了,你帮我灌满,剩下的都归你,如何?” 许狮虎啧啧道:“兄弟,怕老婆这个事儿,可以有,但是也别太过啊,丢人!” 楚羽撇了撇嘴,把脖子一缩,道:“废这话干啥,你就说,干不干?” 许狮虎一边笑着摇头,一边小心地饮了一口手中的桂花酿,胃里一阵火辣暖意的同时舌根又留下香甜回味。他不由得舒服地哆嗦了一下,然后满足地说道:“古人有句话说得好,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我呀,喝两口解解馋就行了,就不跟你去搞幺蛾子了。再者说,你这身体,少喝酒一点毛病都没有!” 楚羽啐了一口,拔开自己的葫芦,灌了一口,道:“老子伤势跟喝酒没他妈一条黄花鱼的关系!” 许狮虎嘿嘿一笑,小口小口的饮着。到最后还剩小半葫芦的时候,他在手中摇晃着,脸上偷着浓浓的不舍的神色,然后一把拿过楚羽手中的葫芦,将酒倒了进去。 楚羽眉开眼笑,拿胳膊肘顶了许狮虎一下,兴奋道:“老哥儿!我就知道!咱们中原的江湖人最讲义气!” 许狮虎笑着摇头,将一只满的和一只空的葫芦给楚羽递了过去,然后静静地看了楚羽一会儿,突然开口问道:“好不了了?真的站不起来了?” 楚羽脸上笑意不减,坦然且淡然地说道:“也不能说一点儿机会也没有吧,比在路边捡到一百两银锭的可能性还低上那么三四成。” 许狮虎看着年轻人的脸,又是在心中叹了一口气,道:“那你知不知道现在你们长青门的情况?” 楚羽点了点头,道:“我自然是知道的。大魏王朝建立,天下江湖势力尽归朝廷,或充军,或付有司,或原地解散。唯有三大宗门不在此列。明宗已无消息久矣,剑宗在王朝建立之前便封了山门。只有长青门,以门主不在,其余人等无法擅自决定宗门存亡大事为由,回绝了朝廷的邀请。所以现在,本是江湖千年最为正派、最恪守江湖道义规矩的长青门,却开始成了最受非议的江湖势力。” 许狮虎问道:“那你打算怎么办?” 一直微笑的楚羽脸上笑意渐渐敛了去,复杂的神色渐渐爬满了他的脸。他轻声道:“先就这么走着,走一步看一步。这个天下,没有我们看上去的那么简单。” 许狮虎听不懂楚羽的言语,有些疑惑,但也非常知趣地没有再问。两人沉默了一会儿,许狮虎突然道:“那既然你们长青门一时半会儿不解散,那能不能,让我那儿子拜入你们山门做弟子?” 楚羽奇道:“人家都嫌晦气,巴不得跟我们撇清关系,你怎么还要把自己儿子往上贴?” 许狮虎挠了挠头,道:“四门三宗之一啊!咱之前可是想都不敢想。什么晦气不晦气的,我许狮虎只相信自己的感觉,我觉得你这个门主,是个好人,那么长青门,自然也就不会差。” 楚羽眼中又闪过一抹复杂的神色,道:“不差,怎么还会被孤立呢?” 许狮虎认真道:“可能错的是这个世道,也说不定呢?” 楚羽沉默了一会儿,猛得一拍轮椅扶手,吓了许狮虎一跳。 “老哥儿,你要是不嫌弃我废了,以后你儿子喊我师父,你看行不行?” 第225章 朝堂四五人 酒也喝过了,话也聊得差不多了,许狮虎便推着楚羽往回走。营帐是没有搭起来的,因为早在之前战斗和逃亡的时候,狮虎营的这些兄弟们便已经将所有用不到的或是太过沉重的辎重给丢到不知何处去了。退一步说,就算他们仍有帐子和相关零件在,以他们现在的状态,也不敢真的将大帐支起来。 楚羽算是乘兴而来,尽兴而归,听到了他想听到的内容,所以回到休息的地方时,脸上仍是挂满了笑意。推着推着,许狮虎便停了脚步,笑着在楚羽耳边到了告辞,便大踏步离去了。 楚羽看着那个不远处在月光与星光下,将双手搭在身后微笑着的黄衫姑娘,脸上也不自觉地露出了些许微笑。 苏沁一步一步地缓缓走来,走到了楚羽身前。她突然俯下身来,两只眼睛睁得极大,然后小巧地鼻尖儿微微一皱,脸上透出了些可爱地凶狠,朝楚羽道:“喝酒了?” 楚羽原本布满笑容的脸上僵了一下,小心翼翼地说道:“你说过的,只要我开春之前,就饮这一葫芦,就没有问题。” 苏沁笑眯眯地说:“我是说过呀,那么小楚羽,你的酒葫芦里,还剩多少呀?” 楚羽讪讪道:“还够的,还够的。” 苏沁的眼睛眯得更紧了一些,她又道:“我觉得吧,也不能要求你太严格了。石头也跟我说了,你们男人呀,要是想喝酒喝不到的时候,可难受了,简直要比受重伤还更加难以忍受。所以呀,你也不用怕,要是葫芦里没酒了,就给我说一声,我给你多一次添酒的机会,怎么样?” 楚羽哪里肯上当,将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一样,说:“不用不用,沁儿,真的,我知道你是为我好,我身上内伤未愈,不能多喝酒。一葫芦就行。” 苏沁脸上的笑意减了少许,问道:“真的?一葫芦就行?” “真的!一葫芦就行!” 两人对视良久。 苏沁终于敛去了所有笑意,豁然直起身子,双手一叉腰,喝道:“楚流氓!别跟本姑娘废话!酒葫芦交出来!让我检查!” 楚羽一缩脖子,哀叹一声,满脸心痛与悔恨地将酒葫芦交了出去。 苏沁接过酒葫芦,轻轻一晃,随即立刻抬头,冷笑道:“我的楚大门主,怎么回事儿?我记得到草原之前,你这酒葫芦里,就已经不是满的了。怎么今天喝完之后,这酒水还不增反减呢?嗯?” 楚羽小声道:“可能咱俩最近脑子都不太好使,我之前就没喝你记成我喝了,我今天也没喝结果我记成我喝了,这样一来,你看,酒葫芦不就是满的了吗……” “楚羽!” 楚羽马上闭了嘴。 苏沁就这么看着楚羽,突然之间,一股巨大的酸涩用上了鼻头,她垂下眸子来,又上前几小步,然后缓缓将身子蹲了下来,半跪在草地上,双手环住了楚羽的双腿,脸颊贴在了楚羽的膝盖上,轻声道: “流氓,你以前不是这么爱喝酒的,因为王姨出门前嘱咐过你,不要让你成为一个醉酒误事的家伙。我知道,流氓你面上不说,还每天看上去风轻云淡的,实际上心里苍凉的很。我知道你肩上扛了太多东西,而你现在这个样子,有什么都做不了……” 泪珠从苏沁眼眶中滚落而下,砸落在了草地上,在月光下竟如同露水一般晶莹。她的声音有些颤抖:“可是流氓,答应我好不好,不要放弃站起来的希望,不要放弃你重新拿起铁条站起来的希望,好吗?答应我,你快答应我,不要再靠酒来糟践自己了,好不好?你还有我,你还有我啊……” 字字句句,都像是直接响在楚羽的心中似的。楚羽看着膝边的姑娘,一时间怔怔无言。 苏沁一个字都没有说错,他如何能像表面上看上去那么风轻云淡? 天下伤心处,若是当真触及了肺腑,往往如同凄冷秋雨淋湿大地,总是寂静无声。 少年独登楼,为赋新词强说愁。若当真识尽愁滋味,便自然相对无言,欲说还休。 却道天凉好个秋。 世间最摧心肝者,不过有心无力四个字罢了。 苏沁感觉到了一双熟悉的手掌轻轻抚上了自己的脸,拭去了自己脸庞上的泪水。她抬起头来,看到了楚羽那张带着和煦笑容的脸。 因知晓这和煦笑容之后潜藏着多少伤痛,苏沁非但没有止住眼泪,反而嘴角一扯,哭得更伤心了。 楚羽无奈道:“乖啦,不哭啦……” 苏沁一边哭一边摇头。 楚羽板起脸来,沉着嗓子道:“苏少门主!” 苏沁怔怔抬头,脸上犹自带着泪珠,不知道楚羽要做什么。 楚羽看着苏沁的眼睛,用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道:“把我从轮椅上扶下来,然后帮我躺下来。” 见楚羽的脸色不似开玩笑,苏沁虽然有些疑惑,但还是依言照做。她照顾楚羽也有些时间了,所以这种事情,倒也是十分熟练。 楚羽躺好以后,对苏沁说:“你也躺下来。” 苏沁依言照做。 楚羽侧过脸来,看着疑惑地看着自己,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的苏沁,微微一笑,伸出手来,忍着腰椎处传来的剧痛,将苏沁揽到了怀里。 他贴住苏沁的耳垂儿,轻声道:“轮椅实在是太不方便了,我想抱抱你都只能这样才舒服一些。” 苏沁脸颊蓦然红了起来,随即眼眶也红了。 “不许哭,”楚羽将苏沁抱得更紧了些,轻轻吻了一下苏沁的额头,小声而坚定地说:“等我们这一趟转回洛阳城,找到我娘之后,我们就成婚。” …… “传——长青门——袁路、师超众觐见——” 殿门外,两个青衫如洗的男子分别将长剑与长枪自身上卸下,递给早已等候在身边的下人手中,而后相视一笑,踏入了大殿之中。 皇家气象,乃是两人生平第一次所见。然而在文武百官,世间权贵的注视之下,两人皆无丝毫惧意,昂首阔步,气势盎然! 不知是谁在队列之中低低赞叹了一声:“沧桑正道,万古长青,好气魄!” 停步,拱手,躬身行礼,两人同声道:“草民袁路(师超众),见过陛下!” 萧正风看着这二人,久久不语。约莫过了整整十息之后,萧正风突然伸出双手,抚起了掌来。 “好!好!好!” 接连三个好字出口,萧正风这位大魏开国皇帝竟然已经是满脸泪水,他看着两个年轻人,开口慨然道:“若是青林还在世,看到这一幕,想来定会笑到痛饮三大白吧?” 他伸出一指,指向已经重新挺直起身子的两个年轻人,对百官道:“看看!诸位且看看!这才是我们大魏的柱石!这才是咱们江湖的骄傲!” 一片应是声响了起来。武将之中,站在最前面的李博带头又鼓起了掌,脸上激赏之色,丝毫不加掩饰。 热闹过后,大殿之中渐渐寂静了下来。 袁路微微一笑,抬起头来,拱手道:“还不知道,陛下今日召我们二人前来,所为何事?” 凌洛轩微微皱眉,而其旁的李沧澜却是面露些许忧色,不过转瞬即逝,又恢复了眼观鼻鼻观心的样子。 萧正风脸色肃然,看着袁路二人,真诚道:“大魏建国,集中原天下之力,便是为了彻底解决外患,让中原百姓,真正过上平安的生活,不需为了性命而奔波。虽然朕是大魏皇帝,但这一点,朕还是要讲清楚,将之摆在首位的。” 师超众仍是一脸淡然样子,开口道:“陛下与诸位大人心怀天下,乃是中原之幸。” 萧正风苦笑着摆了摆手,道:“只是出师不利,二十万大军,如今困于雁门崖,进也进不得,退也退不得。谈及天下太平,也只能是一个笑话了。” 袁路和师超众相识一眼,没有说话。 萧正风轻轻叹息一声,问道:“如今长青门,还有多少弟子?” 袁路道:“自葫芦口一战后,长青门弟子不足四百,而这两年休养生息,又借建造驿路一事积攒了些宗门立门之本,已有七百弟子。只是不少弟子都是新进,论实力境界,自然是不如以前的。” “平均下来,能有什么境界?” 袁路笑了笑,不着痕迹扫视了周围一眼,轻声道:“武学大家四层楼。比起以往,大概是差了两层楼吧。” 满朝寂静。 文官大都不通武道,多不能理解这一句话其中的分量。而武将们则是不由低下了头,心中默默道不愧是四门三宗,这般气魄,恐怕整个江湖,罕有能及者。 一直在文官队列之中默默无语如同静心养气的凌风月,在听到袁路的话语之后,脸上微微露出了一丝饱含深意的笑意。 萧正风微微垂下眼眸,声音中富含着极其复杂的感情,终于开口问道:“不知,长青门可愿,在中原大魏危难之际,挺身而出,并入朝堂各处,为国出力?!” 嘈杂之声缓缓从袁路的耳朵里消散而去,他有些恍惚,仿佛又看到了当初自己第一次登入长青门山门时的样子,看到了自己第一次穿上青衫,拿起木剑木枪的样子,看到了自己和大师兄二师兄一起嬉闹的样子,看见自己如同疯魔一般在山涧之中练枪的自己。 师超众缓缓踏前一步,不着痕迹的和师兄肩并肩。 袁路回神。 学着某人咧嘴一笑。 他道:“为国出力,为万民牺牲,草民愿意,草民的师弟也愿意,长青门上上下下每一个弟子,都愿意!” 还不待朝堂众人眼睛瞪大,他便接着道:“但是解散宗门,并入朝廷这件事,涉及到宗门千年的声誉与门面,涉及到十数位宗门之主的一生心血,涉及到无数弟子的光荣与归属,加之如今我长青门楚羽楚门主不在,此事,恐不敢妄下决断。” 萧正风缓缓闭上了眼睛。 凌风月终于张开了一直虚闭着的双眼。 凌络轩眉头皱得更紧。 李博脸上疑惑之色渐浓。 李沧澜脸上再闪忧色。 又是一片寂静。 寂静之中,压力如同潮水一般向袁路和师超众压去,而二人的腰杆却丝毫未弯。 萧正风打破僵局,道:“两位所言,也是人之常……” “陛下且慢!” 凌络轩缓缓走出队列,先向萧正风行礼,而后转向袁路二人,出声问道:“国事危矣,庶民尚且愿意丢下爬犁提起刀戟,投身军伍,为国而战,你长青门一向以正道领袖自居,为何不愿出力?!” 言辞之间,颇为逼人。 袁路一笑,道:“出力何须投身军伍?我们本就是江湖武人,只要陛下允许,我们便立刻配妥枪剑,北上杀胡,南下抗蛮!” 凌络轩斥道:“什么话!经过训练后的士卒们尚且在万军之战中吃了败仗,你们区区乌合,与送死何异?!须知铁骑奔涌之间,饶是宗师,也难保性命!” 袁路淡然道:“为国捐躯,不正是诸位想看到我们长青门去做的事情么?” 凌络轩猛然伸出手来,指着袁路的鼻子,大怒道:“袁路!休要不知好歹!大魏要的不是无谓的牺牲!大魏想要的,是举国上下的同心协力!你们长青门的弟子都是一等一的好手,若是放于行伍之中,所带动出的效果,远远高于你们自身的战力!袁路!朝廷需要你们,你们当以大局为重!” 袁路只是摇头:“宗门存亡,当由门主决定。” 还未等凌络轩讲话,文官中便有人冷声道:“哼!门主决定!你们楚门主自继任门主以来,便未在宗门之中出现过!此等毫不顾及大局之人,能当上你们门主,也还真是不容易!” 袁路霍然抬头。 “大局?”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在场百官,问道: “谈大局前,我想先问问正道!” “长青门当年与中原叛徒玄罗宗约战,葫芦口外尸横遍野之时,诸位在哪里?” “我门主辗转数百里,赶上长安城外胡人围城之战,出力退险时,诸位在哪里?” “我长青门为天下驿路建设出人出力,不分昼夜奔波铺路设站之时,诸位又在哪里?” 袁路摇头道:“天下没有这样的道理。就算有,那也不是长青门的道理!” 他拱手向萧正风:“陛下,告辞!” 两人就此转身,向大殿门口走去。 竟无一人敢再出声呵斥。 就在两人即将跨出大殿之时。 苍老而矍然的声音响起, “皇宫禁军,拿下。” 第226章 小人之心 氛围即刻剑拔弩张。 袁路与师超众停下脚步,各自看了一眼手持兵刃相叉,将他们阻拦在殿门口的甲士,而后微微沉默,接着缓缓转身。 脚步轻挪,师超众已经不着痕迹地站到了袁路身后。淡淡地剑气在师超众的周身酝酿了起来,他挺直了身体,虽然一言不发,但是眼神却从未有过的明亮。 注意到了这一幕的李博猛然想起,袁路其实已经是个毫无内力与武艺傍身的普通人了。 再一想到那不知从何处传来的极有可能是真相的小道消息,和柳青林私交一向不错的李博再也不能忍受,猛然扭头,对出声的凌风月怒目而视,冷声道:“凌侍中!不知大人你何时有了喝令皇家禁卫的职责与本事?” 此言一出,朝堂一静,凌风月与李博即刻便成为了整座大殿之中的焦点。 李博,乃是皇帝陛下手下心腹第一猛将!倘若说他的战力可能不如刘天南刘大将军,可如果论陛下的亲近,李博毫无疑问是当朝第一人!他是皇帝陛下自洛阳江湖发家开始便一直追随的第一忠臣,与凌络轩一起,被称为皇帝陛下的左膀右臂! 而李将军又一向出了名的不讲道理脾气爆。 这样的一个人突然发难,几乎没有人可以视而不见,谁都需要掂量掂量这个分量! 可万事无绝对,凌风月恰巧是一个最不需要看李博脸色的人。 因为在大魏王朝成立之前,凌风月虽手无缚鸡之力,却可与当今的皇帝陛下平起平坐! 而朝堂之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凌络轩,又是他凌风月的儿子!虽说自凌络轩至洛阳城后,便似乎总是在与这个老父亲唱反调,可终究一家之亲,面对外人时,没人会相信凌络轩不会照顾自己父亲的感受。 而凌风月又是江南党的领袖,朝堂之上,唯一有分量且有资格与皇党叫板的人,便是他了。 这两尊大人物相撞在一起,眼见一场自开国以来最大的争吵,便要展开。 趁百官寂静,凌风月又未开口之际,袁路微微侧身,轻笑着对师超众摇了摇头。 师超众沉默了片刻,终于将一身剑气敛了下去。 一直悄悄注意着师超众动作的武将们终于悄然松了一口气,将注意力集中在了那站在最靠前位置的两位大人物身上。 而一直强撑着挡袁路与师超众于殿门前的两个甲士随着剑气一松,几乎就要软倒在地上。 他们刚刚承受了来自长青门第二高手甚至现在是第一高手的最直接的压力。 凌风月微微转身,看了一眼李博,竟是理都不理,直接对坐于龙椅之上面色颇为难看的萧正风拱手道:“陛下,臣冒昧调令皇家禁卫,乃僭越之举,臣请求陛下治罪。” 萧正风脸上难看之色稍缓,开口道:“凌爱卿也是为……也是出于对朝堂的负责嘛,情有可原,不至治罪。” 然而凌风月却并不直起身子,仍旧保持行礼的姿态,高声朗然道:“不可。陛下,今日中原既有大魏,一切便入正轨,当按大魏律法同罪。不要说是臣犯了错,哪怕是陛下犯了错,也应当予以相应处罚,陛下,这点,您说可是?” 萧正风看着凌风月,沉默了许久,吐出一个字:“是!” 凌风月闻言终于直起了身子,微微一笑,道:“臣越职行事,按律,当官降三级。既然陛下也首肯了,那臣这便退去队列后面站着。只是这一品大员的官服,臣一时半会儿还没法儿换,就请陛下见谅了,明日朝会时,便一定不会碍了陛下的眼。” 言语罢,凌风月袖袍一挥,便当真转身,就要向队列后面行去。 霎时间,以江南党居多的文官队伍顿时炸做了一团,劝侍中、求陛下的声音此起彼伏,一时朝堂竟宛如菜场一般热闹。 萧正风的脸崩得极紧,却始终一言不发。 便在这时,最该站出来说话的凌络轩,一直在队列最前面沉默着,没有站出来,而众人最想不到的一位,却拱手出列,轻声道: “陛下三思,凌侍中实乃朝堂柱石,侍中之位,除了凌大人以外,恐无人胜任。只是调用两位皇家禁卫而已,也不是什么大事,还望陛下不与凌大人计较。” 众人回望而去。 凌络轩眼睛迷了起来。 李博一副见了鬼的神情。 凌风月停下脚步,脸上罕见的出现了怔然的神色。 说话者,是一直在朝堂上不是很起眼,却身居高位的右丞相,李沧澜。 面对各式各样的目光,李沧澜却无动于衷,只是站在那里拱着手,等待着萧正风的言语指令。 萧正风脸上的神情松动了些许,却仍未开口。 又有一人自队列之中站了出来,却是被从山野之间寻出来做了尚书令的宗伏宗老先生。 宗伏苍颜白发,看上去竟有百岁高龄的样子,实际上却是和凌风月相差不多。他缓缓来到李沧澜身边,与年轻右相一同拱手道:“陛下,右相所言极是,臣附议。不过是小事罢了,若在此事上纠缠,却不是本末倒置了?” 于是渐渐又有官员开始从队列之中走出,对萧正风行礼求情。官职低一点的,甚至都已经跪下了。 萧正风看着眼前场景,喃喃道:“荒唐,简直荒唐……” 他长叹了一口气,看着凌风月已经停下脚步的背影,道:“凌大人……百官都为你求情了,还要执意站到队列后面去么?” 凌风月缓缓转身,垂着眼眸,大袖一挥,跪了下去。 “臣谢过陛下开恩!只不过臣逃过越权之罪,却逃不过扰乱朝堂之罪。眼见整个朝堂、诸位同僚为臣一个糟老头子做如此状,臣心甚为惶恐。故臣向陛下请求罚俸三年,愿陛下成全。” 萧正风有些无力地挥了挥,袖袍,声音中含着难以言喻的复杂情感:“朕……准了。诸位爱卿,请起来吧。朝堂乃威严之地,这个样子,不成体统。” 于是由凌风月牵头,一众百官高声道:“谢陛下宽厚仁德,天下之幸!” 再次整顿站好队列之后,萧正风也收拾好了心绪,再次看向了凌风月,道:“凌大人,朕知你素来稳重,今日有此形状,必然是有话要说。” 凌风月笑道:“陛下明鉴。” 萧正风道:“那么此时不说,更待何时?” 凌风月深吸了一口气,道:“陛下,长青门这两位年轻栋梁,不能走。” 半天一直都没说话的李博闻言又是一挑眉毛,刚欲说话,却被萧正风一个眼神制止了。 制止了李博之后,萧正风又看向了凌风月,道:“为何?” 凌风月气定神闲,全然不似刚刚掀起了一场朝堂乱象之人,侃侃道:“陛下,方才臣便已讲明,如今既是国家已成,那么一切都应该讲规矩,按礼法,绝不可再如同之前的江湖一般,各为其是,各有说法。国家有难,作为一国之君,陛下有义务广招士卒以解草原之困。而天下百姓也好,江湖宗门也好,俱应一视同仁,有义务响应征召。不听宣调者,乃是违抗皇命!按律当斩!” 还不待萧正风说些什么,凌风月便高声道:“陛下!倘若陛下仍旧为旧日的江湖情谊而使个别宗门特立独行,不顾大局独善其身,那么那些愿意为我大魏付出生命加入军队的士卒们,又当作何感想?” 凌风月前跨一步,一手指向殿外,道:“倘若如此,皇家威严何在?!臣身为大魏侍中,仍旧愿意履行律法,便是在以身作则!在我大魏,绝没有人可以因功自傲!绝没有人可以恃宠而骄!” 再次转过身来,凌风月的目光直逼袁路,道:“袁路,你口口声声讲你们门主楚羽不在,便无法做出关乎宗门存亡的决定。可是谁说你们长青门中人并入大魏军队或朝堂之中后,你们便是灭门了?” 袁路并不躲避凌风月的目光,反问道:“山门不在,弟子飘零,与灭门何异?” 凌风月道:“那本侍中便要问你,你们长青门一向奉行正道,那么是正道重要,还是你宗门存亡重要?” 袁路道:“本门存亡早已与江湖正气混为一体,不可分而论之!” “好大的口气!”凌风月苍老却英俊的脸上尽是讥讽:“中原都要被胡人打进来了,你们还敢妄谈正道?!” 袁路默然。 凌风月最后一句问道:“那么在你们长青门弟子心中,是不是那位楚羽门主的命令,要比咱们陛下的命令还要重要?不听宣调,违抗皇命,你们长青门将皇家尊严置于何地?!” 原本已经瞪得极大的眼睛渐渐变回了正常大小,李博终于在一旁搜刮肠肚无话可说。 一片寂静。 萧正风伸出手指来点了一滴桌上残茶揉了揉眉心,有些疲惫地说道:“先请两位长青门的俊彦在皇宫里住下吧。朕有些累了,退朝。” 朝堂之中,不知是谁似有若无地轻轻叹息了一声。 …… 李沧澜回到了自己的府中,褪下了自己一身颇为沉重的官服,交给下人之后,换上了一身颇为舒适的长袍,之后便回到书房中处理着一些四处上奏上来的折子。 衙门司府自然是有的,只是身为丞相,他有在府中审章理事的自由,不需要和一些四五品的官员们拥挤着相互闻着身上的臭汗。 就这么大约过了两个时辰,眼见到了用午饭的时间了,李沧澜刚要从书桌旁起身,便听见自家府门口传来一声轰然巨响。 随后下人管家的声音刚响起来便戛然而止,然后脚步声响起,听着正是向这书房之中走来。 大约知道是何人何事的李沧澜脸上流露出了一丝苦笑,然后对身边早已露出紧张担忧神色的下人说了几句话离开了书房后,他便重新坐了下来,开始收拾桌子上的书籍纸张,以及文房四宝。 随后李博揪着一个满脸羞恼的老人走进了屋内。 李博随手一甩,宗伏便“哎呦”一声踉跄着向前倒了去。李沧澜赶忙扔了手中的几页书纸,将老人扶住,而后对李博怒道:“李将军!你这是做什么!若是对本相有意见,便冲本相一人来便好,欺负宗大人算是怎么回事儿?!” 没有身穿盔甲而是身穿便服的李博冷哼一声,双手一抱胸,身上肥肉一阵震颤,道:“我李博原本以为,你们两位大人既不是如我一般为皇上的老部属,也不是那江南地界里令人作呕的奸商,那么应当是治世之良材,天下之脊梁!没想到你们二人,竟也不过是如同凌风月凌老贼一般货色的小人罢了!” 缓过劲儿来的宗伏听到李博这句话之后,伸手抚上白花花的胡须,气得浑身颤抖,说不出话来。 李沧澜轻拍了拍宗伏老人家的后背,示意宗伏稍安勿躁。随后他看向李博,沉声道:“我问你,要求长青门并入大魏军队之中,为国出力,有问题么?” 李博哼了一声,极不情愿地说:“没有!” 李沧澜道:“国家不是江湖!凌侍中大人有句话说的一点儿不错,若是人人都想要讲些道义情义而不听皇上的命令旨意,那这个天下,这个国家,又和过往江湖有何不同?我们又如何团结并操控所有中原人的力量,从而达成我们波澜壮阔的愿望?” 李博将脸扭到了一边儿去,不吭声。 李沧澜叹了一口气,道:“我自然知道,凌风月和有些江南家族的首领,从来不是以大局为重,他们自己的利益,才是天经地义的东西。可是李博你要知道,如今的朝堂,江南党有足足半壁江山,倘若他们真的都随着凌风月一起撂了挑子,那这朝堂,还是朝堂吗?” 李沧澜紧紧看着李博的脸,沉声道:“在你们江湖武人看来,我们今日带头为凌风月求情,乃是小人之心彰显。但是我要告诉你们的是,在我们自己看来,百姓与整个大魏,才是思考问题应该有的角度和立场!” 第227章 故事之外的故事 凌络轩双手拢在袖中,等候在御书房门口,两眼盯着自己的脚尖儿,神游万里,想着今日朝堂之上发生的那一幕幕画面。他并不需要考虑萧正风叫他来的真正想法,因为这个世间最了解萧正风的人,恐怕就是他了,他需要考虑的是一会儿应该用一种什么样的方式来和这位看上去被逼的毫无皇家尊严、心中一团闷气的皇帝陛下。 他突然想到,如果是李博那个家伙的话,恐怕他自己是看不到自己的脚尖儿的吧? 真不知道,那么一身肥肉的家伙,是怎么将自己的一身武道修为搞到那么高的?习武之人,难道一身的腱子肉不是最基本的吗? 想到这些东西,凌络轩的心情瞬间好了起来。于是他抬起头来,将手从袖袍之中抽了出来,开始叩击眼前紧闭的房门。 “陛下,开门呐!你叫臣来,又不见臣,让臣在门外喝了快半个时辰的西北风了,干什么呀?臣干架又干不过皇上,大不了您揍我一顿呗!陛下!开门呐!” 这个世间最风流的一个人物之一,此时却如同一个地痞无赖,砰砰砰叩门的同时,嘴里满满地都是市井间撒泼无赖的话语。 就这么叩了约有两盏茶的时间,屋里面终于有一道有气无力的声音响了起来:“朕后悔了,朕突然不想见你了,你别敲了门是黄檀木做的挺贵的……” 凌络轩几乎被气笑了,大喊道:“开门!” 吱呀一声,门打开了。 凌络轩一步跨了进去,看见病怏怏似的躺倒在椅子上的萧正风,愣了一下,有些不敢置信道:“皇上?真的假的?真给气着了?” 摊在座椅上的萧正风眯着眼睛看着走进来的凌络轩,用重重地鼻音哼了一声,伸手一指,道:“你!还有你爹!你们两个人!能活生生地把朕气死!” 说完这句话,他腾地一下从座位上跳了起来,一边向凌络轩大步走去一边道:“你爹!处处跟朕作对!长青门那两个年轻人,又没说是就真的打定决心不参军了,怎么就是违抗朕的命令了?朕下令了吗?!真正不顾皇家尊严的人,是你爹还是人家袁路和师超众?!分明就是你爹想要公报私仇,针对小羽才做出了这些举动!小羽现在已经几乎是个……废人了!你爹他还要纠缠不清,难道真要跟小羽两败俱伤,他才甘愿吗?!” 他走到了凌络轩面前,瞪大眼睛,继续斥道:“还有你!你这个家伙!刚刚在门口,啊?干嘛呀?朕不让你进来,你就在外面待着不就行了?!还敢砸门!还敢在御书房门口大声喧哗!到底你是皇帝,还是朕是皇帝!” 萧正风的脸几乎就要贴上凌络轩的脸,两人大眼瞪小眼,气氛有些凝重。 凌络轩脸上突然露出了一抹笑意,轻声道:“陛下,可不敢这么说呀,你就是这么说了,臣也是不敢承认的呀。臣如果承认了,那可是要杀头的大罪,到时候不用陛下,臣的那位父亲就会亲手将臣的脑袋给砍下来。” 萧正风叹了一口气,几乎喷到了凌络轩的脸上。他离开了一些,有些无奈道:“要朕拿你怎么办。” 重新坐回了椅子之中,萧正风挥了挥手,道:“自己找地方坐!” 结果一抬头,却发现凌络轩早就自己先坐下了。 萧正风懒得再继续计较,开口问道:“两个年轻人都安顿好了?他们的情绪上有没有什么问题?” 见皇上说起了正事,凌络轩也收敛了脸上玩味地笑意,轻声道:“臣不放心,是臣亲自将他们领到了馆驿之中,就是怕他们心中气闷暴起夺路,犯下大错。须知师超众如今可是长青门第一高手,哪怕放在江湖之中,那也是叫得上名号,排得靠前的高手了。兴许是臣还有些分量,两个人倒也都还颇听劝导,没有什么过激的行为。当然,语言上不客气的地方还是颇为的不客气。” 萧正风点了点头,拿起手边一直小风锥狼毫,一边在摆好的纸张上涂涂写写,一边道:“不难想。近日在朝堂之上,你是第一个对他们发难的人,想要他们对你态度好,那是痴人说梦。” “没有办法,既然事情肯定会演变成这个样子,倘若从一开始便将语言的导向交给江南党的那些人,情况只能比现在更差。”凌络轩道,脸上露出凝重之色:“只是臣没想到臣的父亲竟然能够这么狠,为了针对楚羽,竟然能够做到这一步。”他有些头疼道:“楚苍就真的这么恐怖么?青锋不斩就真的有传闻之中那么神奇?四神剑的传说,背后的故事,到底是什么样的?” 萧正风沉默了。他缓缓放下手中的笔,站起身来,默默地走到了一个立起来的架子前。 御书房的内部其实并不大,一张桌子,几把椅子,和一个书架摆放完毕之后,其实已经满满当当了。所以这个立起来的架子,看上去和整个御书房极不协调,就如同是硬塞进去的一般。 而事实上也确实如此。 架子上,摆放着一根浑铜水火棍。 萧正风将手放到铜棍上,轻轻抚摸,如同翻阅起了过往的峥嵘岁月。 他轻轻道:“你知道,朕和楚苍,其实是师兄弟。” 凌络轩猜不到萧正风真正想要说什么,于是只能点头应和。 “你离家比较早,这些年来一直在我身边,想来,就算你和你父亲见过面,说过话,聊过天,他应该也没有跟你说过一些重要的情报。因为你这个儿子,总是要和他对着干。”萧正风看着凌洛轩笑道:“比如说,我和楚苍的授业师父究竟是谁,我们师门是否还有其他人这些事,你就一定蒙在鼓里。” 凌络轩面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依然是一脸平静的样子,可事实上,他放在膝上的双手已经不自觉地抓紧了自己的衣襟。 萧正风离开架子,负手在有些狭小的屋子中来回踱着,缓缓问道:“那本小书中,最后一个王朝的国号,是什么?” 凌络轩心中一凛,答道:“唐。” 萧正风缓缓转过身来,看着凌络轩的眼睛,轻声道:“那故事不是编的,是真正的史书。那些王朝真的存在过,朕的师父,便是唐朝皇族的子孙。” 凌络轩如遭雷击。 “很惊讶是不是?作为唐朝权势最盛的凌氏家族,在王朝覆灭之后换了个身份悄然传承下来,没想到兜兜转转这么多年,最终还是又回到了原点。”萧正风笑着走上前去拍了拍凌络轩的肩膀,道:“虽然这正是你凌络轩想要的结果,但是要消化这些东西,还是应该要费些功夫的。” “朕的师父这辈子一共收了四个徒弟,大师兄酷爱道家玄学,走的是清净无为,飘然世间的路子。他一生也没在江湖或者民间有过什么名头,朕也就不告诉你他的道号和真名了,反正你也不认识。二师兄呢,仿佛是与大师兄命里犯冲,据师父说他们从小时候开始便经常大闹,有着多年的恩怨和‘血仇’。大师兄偏爱道家典籍,二师兄便偏爱佛门经卷,几十年之后,二师兄倒是从名声上胜过了大师兄,做了白马寺的主持,是中原有名望的得道高僧。” 凌络轩喃喃道:“是普惠大师……” 萧正风笑着点了点头,继续道:“朕呢,则是师门的第三徒,学的是一身武艺,不过却不是师父教的。师父从来不会强求朕和师兄弟们去学一些特定的什么,他老人家有一间和咱们上朝的金銮殿一样大小的书屋,任凭弟子们进去翻阅。师兄弟们的兴趣爱好和往后的人生轨迹,大都在这个时候定型,朕自然也不例外。朕最喜欢看的,便是其中各式各样的武功秘籍与趣闻野史。于是朕每天在庭院中练拳练剑练刀练棍,累了便回屋中看史书,把一个个王朝兴亡更迭当成故事看,日子颇为快活。” 凌络轩缓缓点头,轻声道:“以史为镜,可以知兴衰……那么楚苍便是陛下的小师弟了?他……又是选择了什么?” 萧正风眼中渐渐有些许迷惑之色浮现了出来:“师弟他……他其实是在我之前,就已经被师父收入门内的。但是因为门内排行异于整个江湖,只看年龄不看先后,所以朕虽然是在其后入门,却是他的师兄。他的父亲是洛阳城当时的大户人家,饥荒那几年,他们明明可以凭自家的钱粮度过难关,却因不愿看到街巷之间百姓易子而食的惨状,所以开仓放粮,散尽家财,只为解救百姓的燃眉之急。同时不少仁人纷纷效仿,确实缓解了洛阳城甚至方圆百里在内的灾情。只可惜,这样的好局势只维持了没多长时间,他父母便随着饥民们一同饿死了。” 凌洛轩有些不可置信地问道:“陛下,你的师父,想来应该能……” 萧正风摇头反问道:“你们凌家当时也能,可为什么不呢?不仅如此,连同你们凌家在内的不少势力,做了点什么好事,有一本名叫《地狱纪事》的书中虽然写的隐晦,却都清清楚楚呢。” 凌络轩默然,片刻后,他的声音有些生硬地道:“这也是臣……愿意跟在陛下身边,而非一辈子困于建业城中的原因之一。” 萧正风笑了笑,没在这个问题上继续纠缠,道:“在那之前,师弟最喜欢做的事情,是在街上疯跑着玩儿,最是闲不下来。可是自从他的爹娘死了之后,在师父花了整整三年带我们看完了饥荒过后的大半个中原之后,他就像是变了一个人。朕习武时,他便来和我切磋交手;大师兄打坐时,他也有样学样;二师兄念经时,他就在一旁帮忙敲木鱼。等到我们都休息的时候,他便跑进书楼里看书。他不像朕和两位师兄,读书各有侧重,各有喜好。师弟读书,乃是从书架上的第一本书开始,一本一本地向下读去。不到三年,他竟然几乎将整座楼中的书,都给读完了。” “师父身体不好,在朕十八岁那年,躺在床上之后,便在也没能起来。临终前,他将朕师兄弟四人叫到床前,嘱咐后事。师父说,他一生没有娶妻,我们四人,便如同他的亲生儿子。他并不想让我们去恢复什么唐朝的荣光,他只是想让我们好好在今后的人生里,在世间走一走,看一看,多想一想,世间到底应该是什么样。” “师父说,他这一生,也没能为我们攒下什么家底,值钱一些的,唯有楼中的书籍、一根铜棍、一柄长剑。书籍自不用说,都是世间看不见的孤本珍藏;那根铜棍,则是当年大唐王朝的开国皇帝下令铸就,用来在皇族子弟犯错之时进行责打的重器,责打的对象,甚至包含了皇帝本身;而那根长剑,便是四神剑之一,传闻能克制其余三柄神剑的青锋不斩了,与之配套的,还有一枚扳指。我们师兄弟四人一向相亲相爱,哪怕是平日里最喜欢吵架甚至打架的两位师兄,也都不愿对师父留下的东西争抢,都想留给其他师兄弟。最后,大师兄只拿走了楼中书籍的其中三本,二师兄分毫不取,说自己即将剃度入沙门,应当斩断红尘,干干净净,倘若拿了东西,心中便会留下执念,所以他不拿。剩下两样物件儿我……朕,和师弟一人一件,就好处理的很了。” 凌络轩恍然道:“原来陛下的水火棍,是这么来的。只是陛下是怎么选中了水火棍而没有选青锋不斩的呢?以陛下习武的喜好,不应该是选青锋不斩才是正途的么?水火棍虽是寓意重大,却终究算不上杀力惊人的神兵利器。” 萧正风闻言,脸上露出了一抹极为复杂的神色。 “现在想来,一切都应该是命中注定。”萧正风缓缓道:“事实上,当时朕选的是青锋不斩,而楚师弟选的是浑铜水火棍。” “但是师父没有同意。” 第228章 旧纸堆里的老人 凌络轩瞪大了眼睛。 “为什么?” 萧正风脸上的复杂神色久久没有褪去,他负手看着架子上的铜棍,轻声道:“师父看到朕手里拿着青锋不斩,怔了很久。看到楚师弟手里拿着铜棍,沉默的时间更久。然后他仅仅抓住了朕和楚师弟的衣袖,似乎用尽了所有的力气,对我们说,他希望我们能交换手中的东西。” 凌络轩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 “师兄弟们和师父在一起生活了那么久,很少或者甚至可以说是几乎没有和师父产生过什么大的分歧。尤其是朕和楚师弟,年龄还小,没有什么自己的想法,就更不会给师父找麻烦了。如此一来,师父很少会拒绝我们的要求,我们也就很少会觉得师父对我们的要求有什么不妥。”萧正风的眼中悲伤之色渐渐占据了大部分:“所以那是朕第一次,应该也是楚师弟第一次,在心中对师父的要求有了委屈和怀疑。 凌络轩叹了一口气,道:“可是陛下,你们还是交换了。” 萧正风道:“不交换,也就不会是现在的样子了。” 凌络轩似乎看到两个少年,在师兄们的陪护下,在如父一般的师长病榻前,纵使心中有千般不舍,也将手中的东西做了交换。而床上的老人在看到这一幕之后,虽然仍是有着浓浓的担忧,但是还是微笑着溘然长逝。 御书房里似乎掀起了一阵轻轻的微风,将那些故事中的老人们一个一个带到了两人的眼前。萧正风长久地沉默着,凌络轩也并不出声打扰。就这么不知过了多久,萧正风终于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低声道:“对于师父的安排,朕其实后知后觉。这根杀力不大却寓意极重的铜棍,才是师父一生致中最重要的身份甚至是血脉的传承。所以很多时候,尤其是现在大魏王朝建立之后,朕一直觉得亏欠楚师弟,是朕,夺走了原本应该属于他的荣耀与地位。” “龙气所钟,皇家气运,绝不是两个少年的个人所愿能够决定的。既然陛下的师父替你们做出了选择与取舍,这说明如今的情况,才是天命所归。”凌络轩缓缓道,眼中已经有了精光在闪烁。脑海中在霎那之中便经历了无数思索的他显然是得出了什么结论,坚定地道:“陛下的师父是对的。倘若握住铜棍的人真的是楚苍先生,那么现在的天下,恐怕将是一片打乱。” “为什么这么说?楚师弟心中所怀远比朕丰富,胸中所系皆是百姓之安危。面上看去,江湖三十年间,似乎朕享誉四海而师弟默默无闻,可真正明白事理的、参加过那一次次被埋藏在水面之下的大事件的人就会知道,楚师弟才是真正做实事的那个人。”萧正风缓缓道:“数十年前由正道堕落成邪道的形意门余孽,在水面之下为非作歹,妄图报复整个江湖,重现形意门的扭曲光辉,年方二十的楚师弟提着手中的一柄青锋不斩,携侣伴友不过三四人,便杀进了形意门总坛,逼得当时的形意门首领立下誓约,制止了他们的兴风作浪;他不爱行走江湖爱穿行市井山野,总是在贩夫走卒之间慷慨解囊,救民水火;他硬破金刚门山门,连败数十位位灰衣武僧,只是为了给受了和尚欺负的一个孤儿出一口恶气……他朋友不多,却大都志同道合,无一不是兼怀天下之心和济世之才。他一生之中最炫目的一件事,便在是写了《地狱纪事》,挖出了不少江湖大势力在饥荒之中的所作所为之后,被整个江湖群起而攻之,最终一人一剑战整个江湖……慷慨赴死。而那时朕呢?朕刚刚当上洛阳城主没有多久,刚刚在江湖之中有了一些身份地位,却因为担心连累洛阳百姓受到报复,连为师弟说一句话、出一次头都没做……” 萧正风惨然一笑,道:“知道为什么,陆诩不愿上朝议事、武痴李彦则宁愿继续隐身山野而不愿投军、林知北自楚羽离开洛阳城之后便不知所踪,更不要说为朝廷献力的原因了么?便是因为,他们对朕,这个原本与楚师弟最亲厚的师兄,心中有怨啊。” 凌络轩沉默了片刻,站起身来,在萧正风颇为疑惑的目光之中,走到了书桌之旁,亲手捻起一根香,借在金兽小香炉之中即将燃尽的那一点星火,将手中新香点燃,而后插进了香炉之中。 他转过身来,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襟,揖手一礼,沉声道:“万幸大魏有陛下为皇!” 深深弯腰,而后直起身子。 只见这位英俊宰相伸出一指指向窗外,道:“陛下觉得对师弟心中有愧,那么倘若陛下不是陛下,而是楚先生,洛阳城内的百姓,现在是否仍旧能够安居乐业,悠然自得?”问完此语,他自己便摇头道:“自然不能。姑且不说别家实力,就臣之凌家,便绝不会放过这场报复。老父在某些事情上的睚眦必报与锱铢必较,陛下你是领教了的。” 萧正风没有说话。 “倘若拿了铜棍的是楚先生,楚先生的做法,必然不是如同陛下一般,想尽办法自上而下的联合整个江湖之中有分量、有话语权的势力,直接而全面的改变整个江湖的格局,将整个江湖先一统起来,再慢慢潜移默化,让百姓们接受并且乐意接受现实;依照楚先生的性格,一定会自下而上的发动变革,其首要做法,便是先革除江湖之中已经存在了无数年、开始腐朽的大人物们,比如我们建业凌家。当他认为江湖整个从内到外干净了,百姓真正可以为自己做主了,才会考虑王朝或者国家的建立,才会来建立一种全新的体制。” 萧正风脸上的悲意渐渐敛去,点头道:“你说的对,师弟他就是这样的性格,他也确实是这么做的。《地狱纪年》的编写,不就是他为了唤醒被压迫、被蒙在鼓里的百姓而踏出的第一步么?朕倘若当时帮了他,说不定,便能成事……朕没有师弟的魄力,朕果然,还是不如师弟。” 然而凌络轩摇了摇头,道:“错!陛下你错了!楚先生这条路,看上去雄伟壮阔,实则不堪一击!倘若真的按照这个思路进行下去,我中原大魏,如今只会变成一座破茅屋,风雨飘摇!” 萧正风眉头一挑:“哦?” “因为楚先生没有考虑到最重要的一点是,能像他或者是陛下您一样思考眼下江湖,究竟合不合理的,只会是少数人。而在楚先生变革主体的普通百姓之中,绝大部分人,都没有做好相应的思想准备!他们想的,只会是成为江湖或者说是中原天下的新的贵族!而不是如楚先生想的那样,人人自由而平等!”凌络轩眼中尽是锋芒,道:“因为如今天下的资源、土地、钱粮,就只有那么一些!有人享福,就必然有人会受苦!楚先生想的是什么?是不患寡而患不均。可这天下百姓呢?是不患不均而患寡啊!” 凌络轩在屋中踱了几步,大声道:“教化不行,则民心不定!生产不盛,则分配难公!老贵不满,则政令苦行!如此尚不完备便要匆匆行事,到头来……” 凌络轩看着萧正风的眼睛,一字一字地说道:“中原内部,战火四起!四海八荒,生灵涂炭!北胡南蛮,拍手称快!” 萧正风不是如李博一般的粗俗武人。只是稍加推演,一身冷汗便将要浸透身上的龙袍。 萧正风深吸了一口气,轻声道:“如此说来……” “如此说来,天下可无有楚先生,但不可无有陛下!”凌络轩毫不犹豫地打断了萧正风,接口道:“陛下自认的所谓魄力不足,在臣看来,恰是张弛有度。民间俗语有云,贪多嚼不烂,中原天下,绝不可一口吃成个胖子。陛下自然对那些老朽权贵深恶痛绝,但为了天下,只能加以忍让,以求徐徐图之。这一点,才是一个开万世太平之人,所应当具备的气质!楚先生之勇,于江湖草莽之间,可为人称道,流芳百世;然而放眼天下,又怎可只凭一腔热血与天马行空,便以天下为盘,生灵为棋呢?” 萧正风久久不语。 一丝笑意自凌络轩嘴角缓缓流露了出来,他将语调放轻放缓,道:“我的皇上啊,您就不要再继续烦恼啦!今日之事,权当是日后的铺垫,切记缓缓图之,莫要江湖意气用事啊!” 萧正风吐出一口气来,看向了这个胸藏锦绣的年轻人,笑道:“好你个凌络轩,你今日将如此壮阔的画面摆到朕的面前,铺垫了这么多,合着是为你那老贼父亲求情来了啊?” 凌络轩的脸上终究是流露出了一丝无奈与苦意,长施一礼,涩声道:“臣再如何顽劣叛逆……终究也是人子。臣知道,臣之父亲心怀叛逆几乎是路人皆知,只希望陛下……能看在臣为大魏过往与将来所做的贡献上,在最后的时刻,给老父留一条性命。” 萧正风看着这个已经配了自己这么多年的年轻人,轻叹一口气,伸手将之扶起。 “都言可怜天下父母心,又有谁来可怜孝子心呢?” …… 刘天南再一次身着战甲,登上了这座临时搭起来的土城墙。 早在其上观望远方的张丹青并未扭头,眼睛仍是看着远方连成一条绿线的若隐若现的草原,轻声道:“主帅,刘琮琤将军还未回来。” 刘天南“嗯”了一声,声音之中听不出来其他的情绪。他缓缓走上前来,和张丹青并肩而立。 眼中苍茫,心中苍凉。两人皆是沉默了一会儿,刘天南便率先开口道:“张门主……” 张丹青摆了摆手,轻声道:“既然已入大魏军队,便当以官职相称,风华门已然成了故纸堆里的东西,不复存在了,故而门主二字,无从谈起。” 那张俊俏的颇有些阴柔脸转了过来,看似轻描淡写,实则饱含深意地说:“就如同我只会称呼你为主帅,此战过后只会称呼你为将军,而再也不会叫你一声长安城城主,是一个道理。” 刘天南听懂了张丹青言语之中的意思,摇了摇头,道:“陛下不是你想的那种人。” 张丹青不置可否。 “听闻张将军你仍为娶妻?你门中皆是女弟子,又从来不乏美貌,却为何不成个家呢?” 张丹青低下头来,轻声道:“我只当主帅是太过担忧思念刘琮琤将军,所以开了个不太好笑的玩笑。” ……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现牛羊。 苍茫美景做沙场。 白衣变血衣。 磨损胸中不平意。 王渊嘴角咳血,轻声道:“看来你我真要死在这里了。我终究离大宗师境界还差半只脚,能带着你一起在数万人马的围剿下奔逃半旬,已经是能做到的极限了。” 刘琮琤肩扛冰魄长枪,脸色漠然道:“本来也没指望能活下来。” 王渊笑了笑,轻轻挑了挑斩龙剑尖儿,指了指对面的那十个未穿铁衣的草原人,道:“他们终于学聪明了,知道那军队来围杀我们两人,实在是得不偿失,于是就叫了这么几个家伙来跟咱们单干。好么,这才有了点儿江湖的意味!” 刘琮琤道:“上万人的军队并没有撤退,而是伏在周围防止我们逃窜。呵呵,瓮中捉鳖,倒是有些形象了。” 王渊苦笑道:“怎么就开始自嘲起来了呢?我堂堂剑宗宗主,可不想当王八。” “由不得你。”刘琮琤道,而后缓缓举起了手中长枪。 蓄势待发。 …… 一处几乎是由冰晶结成的山洞之中。 一位身披破烂道袍的枯槁老人,听着头顶之上的隆隆马蹄之声,缓缓睁开了眼睛。 “铁马冰河。”他自语道。 在他的周身。 散乱着一大片书写着蝇头小字的老旧纸张。 他坐在其中,像是坐在故去的时光。 第229章 相见 剑气起。 十位草原宗师皆是一声暴喝,并不闪避,迎着那道雪白剑气逐个飞掠而去! 当先一位,手中握着的是草原人最擅用且是最不起眼的弯刀,只见这位络腮胡子的中年壮汉如同一尊上古,高高跃起,竟是比那道沛然剑气还高,而后重重劈下! 轰然巨响之后,剑气黯淡数分,却仍是带着锋利无匹的气势,继续向前斩去! 而那位大汉口中呕出大口鲜血,自空中如断线风筝一般栽入地面,再无声息。 第二位赤**膛的精瘦汉子在第一位大汉摔落之后,便跃入空中,手中两把锋利的短刀在他的指尖好像变成了两条飞舞的银蛇,毫无缝隙的迎上了剑气! 而后如第一人一般摔落。 随后是第三人,第四人。 下方王渊脸色苍白地扭头对刘琮琤笑道:“就这样了,剩下的交给你了。虽然有些丢人,但是我还是得跟你说,你能不能,等我再醒来的时候,让我看到的别是阎王爷呀?” 然后这位半旬几乎都没有休息过、一口剑气在胸中吐露直到此时方才吐尽的年轻人间剑仙,干脆利落地闭上了眼睛,向后倒了去。 刘琮琤看着已经斩落整整六位宗师,终于快要消磨殆尽的那道剑气,口中喃喃道:“够了。足够了。” 第七位草原宗师竟然是一身中原读书人的装束,他手持一柄铁骨折扇,一身横练真气游走于周身,死命抵住那道仅剩小指粗细的剑气,满脸通红,于空中一退近十里。 他缓缓顿住,嘴角溢出鲜血的同时,重重地松了一口气。瞥了一眼下方目瞪口呆的战马以及其上的士卒们,他心中冷哼一声,有些羞恼。 但是不论如何,这道剑意终于是在自己手中得到了终结。现在他要再次提起一口武人真气,于瞬息间再次返回那处战场,亲手取下那两个中原人的首级! 任你们是中原顶尖的风流人物,也终究要变成我在大梁的晋身之路! 这位衣冠楚楚的中原装束草原人,抬起脚来,就欲动身。 然后一道如同流星一般的身影挟裹着撕天裂地的气势冲撞而来。 一枪洞穿了他的胸膛! 他费力地低下头来,看着透胸而出的枪尖儿,有些不可置信。 而后那枪猛一扭转,凌厉而猛烈的劲气将这位草原宗师的身体给搅了个粉碎! 铺天盖地的血肉纷纷落下,只听下方一阵嘈乱,马嘶人声不绝。 “畜生学什么人样儿?不伦不类!” 刘琮琤自空中缓缓转身,看着那疯狂赶来的剩下三位大宗师,深吸了一口气。 惨白的脸色瞬间恢复红润,精气神在一瞬间饱满。 感受着体内名副其实的油尽灯枯,刘琮琤在心中默默道,爹,你曾于长安城前力战草原三位大宗师,惊天地泣鬼神。女儿今日便要将咱们刘家这股意气传下去,好让天下人知道,哪怕是女子,也一样可以成为不朽的传说! 如一道银虹,向着包围圈外的反方向冲杀而去! 我刘琮琤,今日只求一死。 …… 有人高声笑道:“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 而后仿佛吃痛,那声音“哎呦”一声,大声道:“呀呀呀呀呀!苏沁!你什么时候变泼妇了!松开!松开我耳朵!” 刘琮琤如坠云雾,努力睁开双眼。 “醒了?你和王大哥两人力战草原十大宗师,竟然将他们一锅端了!这等壮举,要是传回中原去,琮琤你和王大哥可是要成为神话流传下去了!” 那张熟悉的脸模模糊糊地出现在视野之中,刘琮琤呢喃道:“梦里?还是幻觉?” 那张脸晃了晃,露出了些无奈的神色,道:“是真的。你与最后那三位宗师相战整整两个时辰,将最后一人捅死了的同时你自己也已经用尽了体内内力,直接在天上就晕了过去。若非石头他眼急手快,你摔都要摔死了。你现在虽然醒了,但也只不过是一份执念吊着,体内仍是一副中原大旱的光景。所以你不要多说,不要多想,闭上眼睛再次晕过去好好休息,才是正途。” 刘琮琤意识开始渐渐放松,整个人像是被放入了一盆温水之中,逐渐就要失去意识。 在重新被黑暗吞没之前,刘琮琤极为认真地问了一句:“楚羽,我再确认一遍,这不是梦?我再次醒来的时候,能看到你?” 那声音似乎是愣了愣,而后同样认真地回答道:“不是梦。只要你醒来的别太晚,我们都没死,我跟你保证,你一定可以看见我。” 刘琮琤安然睡去。 …… 楚羽松了口气,而后苦笑一声,自己转着轮椅的轮子从这处洞窟里出了去。刚刚苏沁醋意大发,实在不愿意听楚羽和刘琮琤之间的对话,揪了楚羽的耳朵之后便跑了出去。楚羽刚来到洞门口,便看到白衣变血衣的剑仙倚靠在结满冰晶的洞门口。血迹已然在衣衫上结了冰,看上去竟然并不污浊,还有一丝妖异的美。 楚羽笑着打招呼道:“王大哥,好久不见了。” 王渊偏过头来看着坐在轮椅上的那个往日少年,眼中尽是复杂神色,轻声道:“怎么成了这个样子?” 楚羽耸了耸肩,轻声笑道:“人在江湖飘么。”顿了顿,楚羽看着王渊,问道:“王大哥,你倒是没什么重伤,只是剑气透支太过,损耗的是心神,所以其实更需要好好休息,怎么就过来这边了呢。” 王渊脸色一僵,而后有些不自然地摸了摸鼻子,道:“有些不放心,就过来看看……”而后他即刻便感受到了自己的不自然,有些羞恼地瞪了楚羽一眼,道:“哎你小子自己都成这样,怎么还跟我在这里装大夫?” 楚羽摸着脑袋尴尬一笑,道:“不是我,是吴央说的。我现在身上丁点儿内力都没有,可吴央现在怎么说也是个宗师,看透你和琮琤的身体情况,还是没什么问题的。” 王渊一下子就想起了那个宽松衣袍的寡言少年,脸上羞恼之色稍缓,问道:“他人呢?我醒来之后怎么没看见他?” 楚羽说:“他讲这个洞窟不像是天然的,倒像是人力开掘出来的,所以他有些不放心我们的安危,去四处看一看了。” 王渊眉头一皱,道:“你们救下我们之后,是怎么摸索到这么一个地方的?” 楚羽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道:“石头他把你们两个带回来之后,后面自然会有草原骑卒追杀,所以一开始我们便在某个隐秘处挖了个坑洞,他带你们回来之后便进了洞,然后我们便从里面将洞一堵,便准备在洞内躲上一段时间。只是你和琮琤虽然虽然昏迷了过去,但是你一身剑意,她一身枪意,竟然都是无从收敛,只能慢慢消散。而脚下土地似乎是被你们两个的凌厉给渗透了进去,猛地塌陷,便将手足无措的我们送到了这个地方。”楚羽环顾四周,啧啧道:“奇的是这里虽然四处冰晶,但却丝毫不冷,反而压制了你们两人气血的翻涌,能让你们更快的恢复内伤。不得不说,天无绝人之路。” 王渊默然无语。 楚羽也不知道该继续说些什么,也是低头沉默了起来。 两人就这么静处了好久,楚羽终于再次抬头,脸上尽是掩饰不住的尴尬之色:“那个王大哥……对不住啊……” 王渊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眼中神色变换闪烁,最终还是重重地叹了一口气,道:“你道什么歉?她喜欢谁,那是她自己的事情,怎么着也怪不到你身上……” 楚羽讪讪笑着。 王渊陡然骂道:“他娘的!为什么不是我先认识她?而是你小子?!偏偏你还不会喜欢她!不会给她幸福!” 楚羽缩了缩脖子,没敢接话头。 王渊伸出手来,将手掌覆在了自己的脸上,叹道:“造化弄人啊!” 楚羽瞳孔猛然紧缩,紧紧盯着王渊的手掌。 或者说是某根手指。 王渊感受到了异样,将手掌放了下来,看着从未在自己面前露出过如此不妥神情的楚羽,皱眉道:“怎么?” 楚羽深吸了一口气,轻声道:“你手上的扳指……我看着有些眼熟。” 王渊瞳孔一缩。 楚羽没等王渊说话,伸出了自己的右手。 拇指之上,一环深青色的玉扳指,在满是冰晶的洞穴之中闪闪发光。 王渊心头巨震!本就尚未平息、犹带内伤的身体顿时一阵抽痛,一声闷哼之下,他口中竟是渗出了殷红的血迹。 “你……你是!” 楚羽眼神之中已将茫然、无赖、淡然之色尽数敛去,王渊盯着楚羽的眼睛,竟然只觉有一道利剑从中飞射而出,将自己的眼睛刺得生疼。 楚羽沉声道:“正是!青锋不斩传人楚羽!” 王渊闭上了眼睛,深吸了一口气。脑海之中,师父临走之前给自己说道最后一句话仍在回荡。 “去找青锋不斩的主人。他会告诉你,剑宗和剑,应该何去何从。” 王渊睁开眼睛,从身后将那把一直被世人称作“斩龙”的重器提在手中,抱拳躬身沉声道:“翻海屠龙传人,王渊!” …… 张小琪跟在吴央的身后,依然是双手抱胸的不爽模样。在这弯弯曲曲的冰晶洞窟之中行走了如此之久,仍是不见有个尽头,少女也莫名地烦躁了起来。她看着前方似乎从来就不会变通的背影,终于开口道:“你到底是怎么回事?不是说是查探此处究竟有没有危险吗?怎么现在的姿态,倒像是你在找些什么似的?” 吴央听完之后心中一动,没有回答,也没有办法回答。 因为张小琪的感觉是对的。 不论是对谁,吴央从来都不会说谎。他宁愿沉默寡言,也不愿意口是心非。他就像是一块在太阳下暴晒过的石头,有时执拗的让人心烦。 今日是他第一次,对苏沁和楚羽说了谎。 打从他们刚刚跌入这个冰晶洞窟开始,他的心似乎就一直不能静下来。冥冥之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就在洞穴的深处呼唤着他,让他前去,看一看某些过往的真相。 这种感觉说不上来是好是坏,只与他自己有关。他不想让楚羽和苏沁担心,所以只好违心的说了谎。 楚羽现在冒不得大险,苏沁要在他的身边照顾他。那么自己就应该担负起一些自己的责任,至少别让他们两人为自己担心。 不知为何,他现在有些心浮气躁。不回答张小琪的问题是因为他怕自己开了口之后,情绪会失控,说出些不好听的话来。 他本来也没想让张小琪跟来,只是张小琪不愿和除他们三人之外的其他人打交道,自己跟了过来。 见吴央没有回答自己的问题,张小琪眼中闪过一丝恼愤,只是察觉到了这个如石头一般的男子心情似乎大不如以往,于是强行忍下即将脱口而出的辛辣嘲讽,仅仅在鼻中哼了一声,却是也没有再说话。 两人沉默无言又行了将近一炷香的时间。 前方一个岔道出现,淡淡寒意自其中荡漾了开来。 吴央停下了脚步,默然想象着即将出现在自己视野之中开阔境地,一言不发。 心中不满早已被周遭环境冷却了下来的张小琪悄然运转起了内力,以备不测。 吴央摆了摆手,道:“没关系,不会有什么危险的。” 张小琪眼中茫然,没听出吴央声音中的复杂情绪。 吴央长叹了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身上的宽松衣袍,终究一步迈了出去。 张小琪随之跟上。 “我一直以为你死了。” 眼前一片宛如由一整块儿平整的冰晶砌出来的洞穴。 在写满了文字的旧纸堆中,浑身上下被十余根铁索穿胸、穿肩、穿腹、穿股而过的枯槁老人闻言缓缓抬头,脸上露出了一丝很久都没有露出过的笑容。 他看着泪流满面的身穿宽松衣袍的男子,仿佛又看到了那个在华阳峰上来回奔跑的孩子。 “小吴央,你来啦?” 第230章 当饮酒 吴央站在原地,浑身颤抖。他看着干枯得根本不像活人的老人,心脏像是被狠狠地揪了起来,痛的他几乎想要弯下身子蜷缩成一团,以此来缓解那如浪潮般一股一股涌上来的酸涩。 他试图让自己看上去平静一些,只是刚刚张开嘴,泪水便悄无声息地从眼眶里滑落了下来,砸在脚下的冰晶上,蕴起几缕白雾。 张小琪在他身后默默地看着眼前这一幕,没有出声打扰。她自从认识吴央开始,就似乎从来没有见过他这个样子。这块石头无论是喜怒哀乐,似乎都不怎么会在脸上表露出来。他的脸上似乎总是挂着那一抹挥之不去的淡然,看得久了也就成了木讷。哪怕是当初得知明宗灭门、楚羽残废、大魏建国这些事情,他也从来没有露出过如此激动的神色,在张小琪的感知中,他现在周身涌动的气息就好像是惊涛骇浪之中的一叶小舟,大起大落,颠颠簸簸。 吴央深吸了一口气,伸出手来一把将脸上的潮湿抹去,轻声道:“你先出去,我有话跟……这个老人讲。” 张小琪欲言又止。 吴央摇了摇头,道:“不会有什么事情。这个老人我认识,我们应该只是……聊些私事罢了。” 张小琪走出去了。 吴央看着一直没有说话、静静等着自己的老人,强行忍住再次流泪的那股冲动,缓缓走上前去。 吴央在老人身前坐下,竭尽全力不去看老人身上的铁链,尽可能平静地开口问道:“你怎么……落得现在这副模样了?” 老人似乎连抬眼皮都有些费力,他仔仔细细地看了看吴央,轻声笑道:“我不是给你留了一封信么?已经告诉了你,我要去死了呀,现在不仅没死,还能再见你一面,这不是已经很好了吗?” 吴央有些执拗地将头颅别到了一边去,道:“你难道以为我很想见你不成?怎么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是这么自我感觉良好?” “这说明我从来就没变啊……”老人感叹道:“倒是你,远没有小时候那么可爱了,怎么总是摆出一副生人勿近地样子?这样不好,看着不喜庆。要是我当年遇见你的时候你就是这么一张臭脸,我指定不会收你为徒。” 吴央猛地咬紧了嘴唇,可还是没能忍住,出声呜咽了起来。 老人叹了口气,两条极长地眉毛耷拉了下来,看上去有些滑稽,也有些心酸。他伸出干枯的手掌,想要像很多年之前那样,轻轻抚摸眼前这个孩子地头顶,可是却被哗啦啦地铁链给扯住了。 吴央猛地起身,秋水剑出鞘,就要砍断锁链。 老人摇了摇头,轻声道:“小央子呀,别忙砍,让我再多跟你说两句话,说两句话之后再砍……” 吴央在原地怔住,然后喉咙中一声悲痛欲绝的吼叫,便迸发了出来。 如同看到父母死在自己眼前的绝望小兽。 原来铁链贯穿老人的身体,本已是致命伤,可是老人硬生生凭借高绝的境界和绝境之中的一线生机活了下来。只是铁链已经被凝固的血污将之与老人的身体连成了一体,倘若剧烈晃动的话,老人的身体就将会被再次撕裂。而已经多年没有进食,只能靠着头顶冰晶融化从而解渴的老人,显然经不起任何折腾了。 吴央失魂落魄,跌跌撞撞地重新坐下,口中喃喃道:“是谁,到底是谁干的……” 老人笑着摇头道:“不重要了,不重要了……老一辈人的恩恩怨怨,你们不要掺和进来……” 老人笑道:“跟我说说吧,现在外面,是个什么光景?” …… 巫山。 中年人的装束打扮很奇特,一身显然是有段时间没有洗过的袍子胡乱地套在身上,头发脏到了要打结的地步。他的后背上负着一把缠满了布条的长形物体,一看便应该是一柄剑。苍蝇一直绕在他的周围嗡嗡乱叫,而他却从来不出手去驱赶。此时他半蹲在一根粗壮的树枝上,,嘴里叼着一根不知名的野草,凝望深山或是远方。 和他气质完全不符合的一处,便是他的眼睛。他的眼睛明媚而透亮,就像是山间最清冽的泉水,又像是世间最澄澈的语言。他的眼中仿佛有着山川大海、飞鸟虫鱼。当人们望向他的眼睛时,会自然而然地忘掉他身上的污秽与腌臜,不由自主地心生亲近之意。 若隐若现的熟悉狼嗥在耳边响起,他的嘴角浮现出了一抹笑意,拍了拍屁股,就要站起身来。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变故陡然发生! 一拳头,一个逐渐在他的瞳孔之中放大的拳头,悄无声息,而又满怀杀意地从天而降! 他根本没有丝毫能够考虑的时间,脚下巧劲儿发力,如人大腿之粗的树枝咔嚓一声从中折断,他的双腿在下落的过程中迅速蹬直,同时眼神一变,深吸一口气的同时反手就是一拳迎了上去! 硬碰硬! 对撞之后,加速落地的他脚掌一般都陷入了泥土之中。他猛一扭身,身子斜侧着飞了出去,躲过了那势如奔雷的第二拳。 站稳身子,他看着那个熟悉的身影,愣了一会儿之后,伸出手来指着那人便破口大骂道:“你他娘的疯了吧你?!净往要害上招呼?!下死手?!你有这么恨我吗?!” 那人没有说话,只是冷哼了一声,竟然是将手伸到了背后,抽出了一把亮噌噌的钢刀! 中年人像是被雷劈了一样,颤声道:“操……你真的如此绝情吗……” 他干脆张开了双臂,闭上了双眼向后一躺,正好躺在了身后的一棵树上。 “既然你都这么绝情了,那你尽管来砍我吧,我不还手就是了。” 脚步踏碎枯叶的声音渐渐逼近,中年人紧闭的眼皮开始逐渐地颤抖了起来。 声音停了下来。 “你……还是和以前一样不要脸皮。” 中年人颤抖的嘴唇立刻停了下来,他猛然睁开了双眼。 一道寒光带着凌厉的劲气直扑而来。 他瞪大了双眼,冷汗从鬓角缓缓滴落。微微转头,他看了一眼嵌在树干之上的钢刀,整个身子看上去几乎都要瘫软到地上了。 而那人已经转过了身,向着树林深处走去了。 中年人脸上的惧意和茫然渐渐消散而去,却而代之的是一抹颇为温暖的弧度。他用力将刀从树上拔了下来,快跑几步追上了那人。 “小则小则,你刚刚刀气那么猛烈,是不是真的想杀我啊?” “是又怎么样?反正我又真杀不死你。你那一身武道境界,如今世间能胜你的应该不多了吧?” “你说这话可就伤感情了!我刚才真的一口内力都没有提起来,你要是真想杀我,我刚才就已经死了。嘿嘿,老子就是在赌!就是在赌你小子舍不得杀老子!” “……你脑子有病吧?” “你第一天知道啊?” 江湖上大名鼎鼎的武痴李彦则停下脚步,转过头来,眼神极为复杂地看着身边这位邋遢地中年男子,轻声道:“你他妈竟然真的还没死。” 林青,或者说是楚苍,笑意醇和,轻声道:“老子的老婆孩子都还没安稳下来呢,老子怎么能死。” 这两个昔年亦敌亦友的异姓兄弟,对视良久之后,各自伸出了一只手来,重重地握在了一起。 李彦则眼中闪动着光,沉声道:“随我来!” 看着友人的身影猛然跃起,林青久违地微微一笑,仿佛又找回到了当年的感觉,于是纵起身来,随着李彦则一同在已经掉光了树叶的林间穿梭。 某处大树枝干上,两人一前一后停下脚步。李彦则朝下方空旷之处抬了抬下巴,话语之中竟然带上了些许骄傲的意味。 “看!” 楚苍望去,瞳孔骤然一缩,整张脸上的表情也随之凝重了下来。 只见这一片开阔的场地之中,竟然有足足三百条赤裸着上身的汉子,正排着整齐的队列,紧闭双眼,盘膝而坐。他们的呼吸吐纳隐隐之间竟连成一片,如同浪潮一般此起彼伏,连绵不绝。 楚苍轻轻呼出一口气,转头看向李彦则,笑道:“你这个武痴人,现在外面是什么光景,你难道不知道?未经大魏皇帝授权你便养起了私兵,干嘛?想造反啊?” 李彦则自楚苍一开口便紧皱起了眉头,用他那极其深邃的眼神看着楚苍。直到楚苍开始不自然地摸起了鼻子,他才低下头来道:“我以为你不会认同这个什么狗屁倒灶儿的大魏。你以为呢,这就是给你留着造反用的。像这样的兵卒在其他地方,我还有将近三千。你以为我这么些年都在干什么?真是闲着没事儿喝西北风,到处上人家家里去踢馆么?”他的声音中渐有雷霆汇聚,“呸!老子以为你死了的时候,建这些班底,是为了报复整个江湖!后来这什么大魏建立了,我又知道知道你没死,这就是用来给你当新皇帝的家业!而你呢?你现在过来告诉我什么?你不想报仇了?你不想实现你的理想了?你这辈子追求的东西呢?你坚持相信的那些原则呢?!” 楚苍一直没说话,静静地听着, 李彦则看着眼前这个已经有将近二十年都没有再见过的男人,突然感觉有些累,有什么东西仿佛一瞬间自身体之中被抽走了。这个曾经令整个江湖武人都闻风丧胆的男人有些疲惫地摆了摆手,闭上了嘴。 楚苍还是没有抬头,低声道:“这些年,我走过了不少地方,在这巫山之中静思过,在闹市之中醉倒过,在河流之中沉睡过。我看过了不少人间喜悲,懂了不少市井百态。你猜我发现了什么?” 李彦则并没有回应他。他也没有在意,自问自答道:“我发现我以前的想法太过异想天开。这个江湖,确实已经腐朽不堪,有些地位尊崇的权贵们,手脚确实难看的让人作呕。自李太白千年以前将大唐王朝搅烂之后,这样的病态已经深入到了江湖的骨血之中,倘若不治,便是自取灭亡。” “我以往的想法,是一剂猛药。老话讲,顽症还需猛药医,不假。可是前提得是那有了顽疾地身体,得经得起折腾才行。而中原江湖呢,则是一副摇摇欲坠的光景,倘若真要这么干,只会被千百年来一直在南北两处虎视眈眈的胡人和蛮子给将身体彻底损毁。真到了那时,兄弟,你说我楚苍,到底是英雄,还是罪人?” 李彦则挑了挑眉毛,还是没说话。 楚苍干脆一屁股在树干上坐了下来,硬是将李彦则拉着跟他一同坐下之后,他才继续道:“师兄……他的方式是对的,步步为营,钝刀割肉,徐徐图之。兵不血刃地将整个中原的势力先团结到一起,把外边两个仇家先揍了再说,然后再慢慢解决咱们内部的问题。看着现在中原这一步一步走下去地样子,我有时候就真佩服师父当年的眼光。师兄他就适合拿那根铜棍,我呢,也就只适合提剑砍砍人罢了……要是真给颠倒过来,这中原天下,不一定乱成什么样儿呢……” 李彦则猛然转过头来,终于忍耐不住,怒气充满了整个脸庞:“你能不能不要再自己欺骗自己了?!那家伙他真的是想一步一步地完成你的梦想、给中原百姓谋一个出路么?不是!你自己心里比谁都清楚!现在和以后的大魏,和当年的大唐,以及大唐以前的王朝,有什么区别?!千年以前出现了一个李太白,以后难道就不会出现第二个么?循环往复,最后遭罪的,还是手无寸铁的百姓!” 楚苍听着李彦则的愤怒的声音,眼神渐渐恍惚。他轻声道:“终究还是会有些不同的……只是最终的解在哪里,我找遍了天下,可还是找不到啊……” 顿了顿,他又轻声道:“小则小则,你知道不知道,我儿子现在已经站不起来了?” 李彦则愣住了,一腔怒火仿佛被一场倾盆大雨浇熄了个透彻。 楚苍晃荡着双腿,昂头看着这片熟悉而陌生的天空,感慨道:“这种时候,就应该喝上一点小酒啊……” 第231章 看尽 王渊脸色骤然一变,沉声道:“有人下来了!” 楚羽的脸色也严肃了下来,轻声道:“没想到蛮子的动作还挺快。琮琤应该还没醒,王大哥,你就来负责背着她吧?” “我?”王渊一愣,然后脸上微微一红,稍微迟疑了一下之后点头道:“好。” 苏沁冲了过来,脸上焦急道:“小琪姐和石头还没回来。” 楚羽给了苏沁一个安慰的眼神,道:“不用担心。既然你和王大哥感知到了有人正在下来,那想必他们两个人也是能知道的。我们是从上面摔下来的,也并没有找到其他的出口。想要来抓我们,必然也是从我们跌进来的那个洞口进入。你们看着洞窟内通道狭窄,人多的优势根本无法在这种地方体现出来。我们又有这么多宗师,会杀到他们主将……怀疑人生的。” 苏沁看着楚羽的笑脸,苦笑道:“可是我们总不能一辈子就在这里待着,我们总是要上去的。胡人又不是傻子,怎么会让自己手下的士卒一个个过来送命?” 楚羽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笑道:“那我就管不着了。大不了,就是一个千军万马,围困咱们几个人的壮观场面了。”他有些歉意地看向苏沁,轻声道:“反正让你们丢下我自己逃命的事情,你们是不会干的吧?那只好拖累着你们与我一同死在这里了。” 王渊沉默了一会儿,转身走回了洞穴之中,将仍旧在昏迷之中的刘琮琤背到肩上之后走了出来,对楚羽一笑,道:“那么就这样。想来青锋不斩和翻海屠龙的主人死在同一处,也应当是这世间难有的传说了吧?” 苏沁睁大了双眼:“你们……” 楚羽摇了摇头,微微抬头,眼睛看向了远处幽深地暗道,轻声道:“不是说话的时候。等我们出去,再好好聊。” …… 吴央忽然站起了身来,而后又复坐下。只是脸上的那一抹燥意和晦暗却是怎么掩饰都掩饰不来。 老人见状笑了笑,轻声问道:“小央子,怎么啦?” 吴央只是摇头,却没有说话。 老人叹了一口气,道:“你不说我也知道。你们应当是被草原胡人追杀,误打误撞来到了这里吧?现在胡人找来了?” 吴央沉默了好久,这才抬起头来,看着老人,眼眶通红:“师父……我哪里也不去,我就在这里陪你。胡人要是找来了,我至少还有手中秋水剑,还斩得动他们的脖子!” 一直在拐角处静静而立的张小琪听到吴央这句话之后,身子微微一动,却最终还是留在了原地,什么也没做,什么也没说。 老人笑意醇厚,轻声道:“别傻了,我只是一个糟老头子,几年前就应该在这个地方闭了眼。能活到现在,其实啊就是没见着你,心里始终放心不下罢了。现在老天有眼,让你我师徒二人在此处见了最后一面,我已经了无遗憾了……” 吴央泪眼模糊,只是摇头。 老人顿声喝道:“吴央!抬起头来!” 懵懵懂懂混混沌沌之间,吴央看向不知何时已经正襟危坐起来的老人。 老人朗声道:“天长地久。天地所以能长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长生。是以圣人后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非以其无私耶?故能成其私。” 吴央顿顿醺醺然。 老人伸出手来,笑着将吴央的手指搭在了自己的心口。 那处原本尚还有一丝微弱的跳动,不知在何时,已经悄然停止。 老人身子微微前倾,将本就不剩多少重量的身体轻轻伏在了自己徒弟的身上,闭上了双眼。 用最后一丝道家真气自绝了心脉的老人在心湖之中的最后言语,是一首不知名的打油诗。 半影横斜半倚楼, 半轮春色半轮秋。 半载戎马半生事, 半分喜意半分忧。 …… 大魏元年秋末,在十年之后的江湖上最为出名的云游道士愚石道长,此时还仍是用的“吴央”这个俗家名字。 已经飘起零星雪花的草原上,整整万人围出来的广阔地面上。 一声巨响。 一个深坑。 背着早已没有气机存留的老人,吴央仿佛是天上下凡的仙人,宽松大袍在空中猎猎作响,与老人身上垂下的铁链铿锵呼应。 一声长啸。 …… 身边的白狼蓦然嚎叫了起来。董烈阳陡然惊觉,放下手中书籍,扭头看去,却是一个面含微笑的男子走了进来。 “千年暗室,一灯即明。你在这墓室之中苦读近两载,可读出千锺粟、颜如玉、黄金屋了么?” 男子还不待董烈阳回答,便笑着看向那条已经不能算“小”的白狼,挥了挥手,道:“好久不见,你爹他还没死吧?” 白狼闻言先是一愣,然后那充满灵性的眼中渐渐由茫然转为熟悉,惊喜的意味缓缓充斥了一双狼瞳。只听它轻嗥一声,便扑上了那人的身子,嬉闹了起来。 早已经不是那个容易冲动的矮胖子的董烈阳沉默的看着这一幕,怔了许久之后,咧了咧嘴,轻声道:“原来这个世间真实的样子,和我之前想的完全不一样。” 男子并未抬头,一边继续逗弄白狼,一边轻声说道:“到南边去吧,北面的胡人已经有人在管了,而且根本成不了什么气候。可是南面空虚,早晚要被蛮子们乘虚而入。” 董烈阳微微一怔,而后自嘲道:“我?我能做什么?我单枪匹马,现在武功境界也只有武学大家五层楼,真碰上了蛮子攻城掠地,我当蛮子的战功去吗?” 男子一笑,指了指散落在董烈阳周围的书简,道:“这些书都白读了?” 董烈阳摇头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那再给你三千人听你号令,如何?” 董烈阳眯了眯眼睛,道:“你究竟是什么人?我虽然在巫山里两年没有出去了,但是好歹也是知道,外面已经是大魏王朝的天下。能够一口气调动三千人,不是朝廷派来的身怀皇命的官员,就是能养私兵的权贵。可是三千人?遍观历史,从没听说过什么官阶可养如此数量的私兵!你这一身行头打扮,更不可能是朝廷派来传话的官员了,不是我以貌取人,而是不相信一个大王朝,请人办事的时候,会不讲一点排场。” 男子将怀中白狼轻轻一丢,站直身体,拍了拍身上尘土,终于认认真真地看向了董烈阳。董烈阳被他看的浑身上下都有些不自在,终于忍不住冷哼一声,重新坐回了地上,拿起了刚刚放在一旁的书简,借着灯光又读了起来。 “不管你相不相信……”男子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无奈的意味,道:“我是楚羽他爹。” 董烈阳如同一座雕塑一般僵在了当场。 “想不到老子一把年纪了,还要靠自己儿子的名声来办事,真是羞辱啊……”男子摇头晃脑地哀叹道。 董烈阳深吸一口气,问道:“怎么证明?” 男子道:“我没有办法证明。但是你两年前,刚刚离开轮椅,而现在,楚羽就坐在轮椅上,比你当年的境遇更惨。” 董烈阳霍然起身,沉声问道:“他现在在哪里?是他需要我去西南抗蛮吗?” 男子摇了摇头,道:“不是,纯是我自己的意愿。因为现在整个江湖,只有你,得了这墓穴主人地精髓。而如今想要抗蛮,没有这些老祖宗们传下来的智慧,和螳臂当车无异。” 男人陡然向前踏出一步,作揖行礼,躬身沉声道:“楚苍,替中原西南百姓,替整个中原安危,请你动身出山!” …… 长安城皇宫之中,萧正风猛然回首转身,眼睛死死地盯住北面方向。 他藏在双袖之中地拳头微微颤抖,就算是他努力克制,也无法做到完全平静。 侧脸之上渐渐有青筋爆起。 一旁侍奉地宫女看到了萧正风的异状,惊得花容失色,生怕是自己哪里没有做好引来了皇上这突如其来地愤怒。 察觉到了自己的失态,萧正风缓缓吐出了一口气,尽可能地将自己的心情平复了下来。一向性情温和而大气的他破天荒地没有出言安慰宫女,只是走到窗前,负手而立。 数十年筹划,绝不可功亏一篑! 楚羽、吴央,你们好不容易活下来了,可不要再一意孤行,继续往火坑里跳了! 他的拳头松开而又握紧,拼了命地将心中那抹即刻赶赴草原上的冲动抚平。 终于他恢复了常态。 转身看向那一丝声音都不敢发出来的宫女,萧正风蓦然一笑,轻声道:“别怕,去,替朕将两位丞相一同宣来,朕要和他们又要事相商。” …… 一位长衫老者背着行囊,行走在蜀地的青山绿水间。 来到这座城池跟前时,老人拿手搭了个凉棚,仔细端详了一会儿,赞叹道:“百姓安乐,一城方才有气。有气,乃活。” 老人入城,在并不喧嚣的街巷里随意晃悠着,眼中的赞许之色越来来越浓,老人的心情也越发欢畅,到了最后,他竟然还摇头晃脑地哼起了家乡的一首歌谣。 到了接近黄昏的时候,老人这才在街边找了一家小小的酒肆,要了一碟盐水花生,半斤浊酒,半斤牛肉,自斟自饮了起来。 老人的酒量似乎并不是太好,半斤酒还没饮到一般,便已经是眼神迷离面色通红的好笑光景了。只见老人将两根筷子都握到了一只手里,腾出了另一只手来,捻起一片牛肉丢入口中,一边嚼着,一边便开始拿筷子敲起了盘子的边沿。 叮叮咚咚,清清脆脆。 渐渐的,不大的酒肆里,所有酒客的目光都被这个有趣的老人给吸引了过来。店小二一开始还嫌晦气,想要出言制止老人的行为,但是眼见热闹已经被烘了起来,他也只好作罢。 兴许是酒壮人胆,老人竟然是就着这拍子高声唱了起来。 “少小离家,行山走水,全忘了爹生娘养; 长衫仗剑,嬉笑怒骂,也引过羞赧小娘; 涂炭否,兴衰否,不过举头三尺,懒得去想; 一转眼,悲欢离合看尽,醒木一拍惊堂!” 老人晃晃悠悠站起身来,手中筷子啪嗒坠地,却全然没有影响到他的癫狂神色。 他手持酒壶,一步三摇的来到一位明显是女扮男装的客人桌前,一口将酒饮尽,轻声道:“龙腾岂知竟入笼!悲哉,悲哉!” 客人脸色淡然,同样轻声回应道:“老先生何以教我?” “莫怕,老夫此次前来,便是要助你一臂之力。”老人坐下,整个人已经无法坐直身体,瘫倒在桌子上,双眼微阖,犹自喃喃道:“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星梦压星河……” …… 陈峰将整个身子都压在马上,眯着双眼,听着不远处传来的阵阵杀喊声。半晌过后,他狠狠地朝地面上吐了一口口水,扭头对身后整整三百整齐的人马高声笑骂道:“瞅见没有?终究不是中原的江湖人!江湖人打架,一对一叫公平,好几个打一个叫以多欺少,十几个打一个叫不要脸!是会被人戳着脊梁骨骂得祖坟上冒青烟的!现在呢?胡子们一万人,竟然逮着咱们五六个中原人就是一顿揍啊!兄弟们,这能忍?” 回应他的是如同浪潮一般的声音: “不能!” 陈峰眼中一抹如野兽一般的兴奋闪了过去,他大笑三声,策马扬鞭! “那还等什么?兄弟们,杀!” 三百人如同奔雷,冲向了一万人组成的包围圈。 如同撼树之蚍蜉,挡车之螳臂。 却义无反顾。 陈峰在心中默默道: 楚羽,两年前,为了真正能将罗恒罗阳手中的玄罗宗推翻个彻底,我带人杀了你们长青门不少的弟子。这是江湖血仇,你我二人,理应见面红眼,你死我活。 但我心中有愧。 如今我虽心愿未了,但将这条命豁出去的胆气,却依然在! 楚羽!我欠你长青门的命!今日还给你! 我死之前,不会有任何一骑,靠近你的轮椅一丈之内! 这才是咱们中原江湖的规矩! 第232章 困笼 大魏元年末,六位中原武道宗师被一万草原铁骑围困至死地,宗师吴央危难之际借机于草原腹地悟得道家真谛,一步踏入大宗师境界。然而草原人隐藏的实力终于在此时揭露了开来,在吴央晋升大宗师境界后,竟有足足两位大宗师从大梁皇庭赶来,对吴央进行镇压! 遥想几年前长安城前陨落的三位草原大宗师,让人不得不感慨,原来一向被认为因为人口贫瘠而顶尖战力一直不如中原的草原人,终于在中原人的面前好好扬眉吐气了一回。 万幸,一支足足有三百人、实力境界皆为武学大家八层楼的中原人组成的宵部队突然自某处杀出,将中原几位已经身负重伤几乎无法再战的宗师团团围了起来,奋力向外杀去。足足在万人军队潮水般地围攻之下支撑了整整半个时辰的时间,最后一个人才倒在了胡人的弯刀之下。 而此时,万人军队已经损失了近四千人! 就算如此,已经负伤累累几乎没有再战之力的那几位中原宗师们,怎么看也都应该是必死的结局了。可是随着一位身着白袍红甲的中原将领带领着五千人的骑卒向这边冲来之时,两位草原大宗师愤恨而遗憾地瞪了大宗师吴央一眼,而后下令,没有和中原这五千人做过多的纠缠,便带领军队向更北边撤去了。 那白袍红甲的将领手持一根大戟,翻身下马,将在血战之中苏醒过来的刘琮琤扶了上去。 而后他转身看向那一张张熟悉的面孔,感慨道:“兄弟们……对不住,是我江一白来晚了。” …… 随着江一白将刘琮琤有惊无险的从草原接回雁门崖,整个北方战事便暂时告一段落了。别看草原人似乎是将“入侵”草原的中原打退了回去,赢得了战场上的胜利,可这其中付出的代价其实并不能让大梁王朝乘胜追击,一举打进中原,攻城略地。 大梁人口贫瘠是事实,此次胜利的取得,已经是倾巢而出的结果,尤其是那简直是死神的镰刀的柔然铁骑,减员虽然只有三分之一,却已经是一次不可估量的损失,因为大梁王朝投放在其上的财力和人力,是整个草原上的整整一半! 于是两方各自派出使者,相约在草原与中原的边界上,进行休战会谈。 大魏王朝这边派出的是一直以沉稳睿智着称的江一白江将军,而大梁王朝这边派出的则是年轻一代权贵的代表,耶律楚材。这位在中原人手中两次留得性命的幸运儿,表现出了不俗的魄力,要求中原向草原提供能够百万人度过这个寒冬的钱粮衣备,并割让雁回崖以北的所有土地作为赔偿。 而江一白闻言只是轻轻摇头,道:“你们草原人不要只看到你这场战斗的胜利,你们应当看到的,是中原后备再次累积起来的近百万的军队,和你们草原内部即将出现冻死饿死之难的惨状。” 他盯着耶律雄材的眼睛,轻声道:“耶律大人,既然我们都不愿意再继续将这场战争持续下去,那我们就应该拿出自己的诚意来,将我们真正的底线摆在桌子上。毕竟,你们急需回去解决即将到来的寒冬而导致的草原人的生存问题,我们呢,也需要尽可能快的将与你们战斗的损失补充回来。” 他的眼神明亮,道:“我们虽然在这一场战争之中落了下风,但是我们大魏、我们中原人耗得起。经历过战火洗礼的我们必将浴火重生,下一次见面,我们便有可能是在你们的皇帐之外谈事情了。” 耶律楚材脸色微沉,喝道:“端的是如此嚣张!一个战败之国,竟然还能如此理直气壮,真是佩服佩服!” 江一白微微一笑,道:“割地与钱粮,你们最多只能选一样。其实我若是不作为大魏的臣子而是单独作为一个旁观者的话,倒是要劝你们将这些你们眼中看来应得的战利品全都拒回去。毕竟大魏王朝以后的怒火,你们大梁,至少现在的大梁,还真的不一定能承受得住!” 耶律雄材眼神阴翳,反问道:“我大梁若是偏要将土地和钱粮全都攥在手里呢?!” “那边战!”江一白回答得斩钉截铁、干脆利落。“我大魏或许短时间内无法打入你们草原之中,可是如果你们想要打进我们中原来,那么你们尽可以试试!到时候,你们便会知道,无论我们中原死多少人,流多少血,也不会让你们草原人野蛮的双脚,污染我们最圣洁、最亲切的土地!” 会谈持续了整整四个时辰,以会谈地点为界限,两方军马皆是分别压在两侧,以防对方用一些阴险手段做一些小人之事。 最终平安无事。 达成共识之后,两方各自为营,各自返回。 大梁王朝三年内不招惹大魏王朝,不犯大魏王朝边境丝毫。 而大魏王朝则是从自家的国库之中,掏出了一笔巨额金银,以帮助草原人度过这严寒难耐的冬天。 边境和谐,所有人提着的一口气,便放松了下来。 …… 长安京城之中,皇宫大殿之上,又一日早朝。 一向寡言的右丞相李沧澜,今日却在眼见就要散去的朝会上从队列之中站了出来,对皇帝萧正风行礼之后,表明自己有事要奏。 萧正风的眼角不着痕迹地眯了一下,出声问道:“李大人,是何事啊?” 李沧澜缓缓吐出一口气,却仍然是躬身垂首,他轻声道: “陛下,既然北面稍稍安稳,难么我们是不是该考虑考虑南边的事情了?” 面对着寂静无声的整座大殿,李沧澜高声道:“在我们大魏王朝仍未成立之前,明宗作为我们西南门户,有多长时间没有跟我们联系过,通过书信了?我们总是想,或许是明宗不愿理睬我们,不愿来与我们凑热闹,可为什么没有人想,如果是因为明宗在某次与蛮人的交锋之中,出了事情呢?!” 萧正风皱了皱眉头,开口道:“朕多次派人前往西南地区,与明宗通信,可是每次都被他们的弟子拦在了离大漠尚还有一段距离的那座小城。既然明宗选择和我们大魏保持距离,那朕,为何还要将自己的热脸去贴他们的冷屁股?李大人,你倒是有一句话说对了,现在北方战事稍稍平息,朕说不得便要亲自带人去一趟西南,亲口问一问明宗张宗主,他到底是一个什么意思了!” 李沧澜霍然抬头,紧紧盯着萧正风,嘴唇紧抿,一言不发。 萧正风也就这么用自己平静地眼神看着李沧澜,君臣对视,寂静无声。 李沧澜终究是率先移开了目光。他再次行礼,轻声道:“既然如此,臣便不再多说什么了。倘若陛下真的需要人再去探探明宗的虚实,臣以为,陛下无需亲身前往。虽说这世上已经没有多少人能够威胁到陛下的安危,可是陛下现在终究是万金之躯,是真命天子。古人云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况于君王乎?臣愿意代替陛下往西南跑一趟,毕竟臣本身也是在西南锦官城做过多年的幕僚总管,对于西南地区的民风民俗都了如指掌,也方便对症下药。” 一直没有说话的凌络轩微微扭头,看了眼自己的这位曾经的大兄,如今的同僚,而后再次把头转了回去,在没有人看得见的地方,微微扯了扯嘴角。 而一直在稍后一排的老神在在的凌风月,却是露出了一抹极其微妙的笑容。 这些东西萧正风是能够注意到的,只是他并未深究什么,脸上略显严肃的神色渐渐散去,对李沧澜轻笑道:“李相如此关系西南局势,怕是另有隐情吧?听说李相与如今咱们大魏唯一一位女郡守,关系可是非同一般。怎么,李相?这次你请求下西南,究竟是去办事儿呢,还是去私会情人啊?” 李沧澜和锦官郡女郡守林玉昆的故事,并不是什么秘而不宣的事情。这位年龄不大却凭借对于曾经的锦官城、如今的锦官郡极为出色的治理,以及在那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谈判中语出惊人而当上整个大魏王朝的右丞相的男子,一向是百官私下里喜欢议论的对象。这位大人自从大魏建立之后,在朝堂之上,仿佛一下子失去了所有的智慧与精气神,很少在朝堂之上发表自己的意见,多是安安分分地完成皇帝交代下来的事情,尽善尽美罢了。所以他以往经历过的大多数事情,都已经被挖了个底朝天,其中自然就包括了他和林玉昆的一些韵事。如今听到皇上亲口开来右相大人的玩笑,整个朝堂都跟着哈哈大笑了起来,一瞬间仿佛坠入了欢乐的海洋。 李沧澜眉心处的一抹阴翳与伤感被他很好的藏了起来,他也随着朝堂众人微微一笑,轻声道:“不瞒陛下,臣曾经答应过玉昆,等天下太平些了,等臣的一身乱世之能无处可用,一身治世之才挥洒的淋漓尽致之时,臣就会娶她。如今北方暂平,三年之内,中原大魏乃是一片安详的样子,在陛下的带领下,相信臣一定能为天下百姓做些什么。所以,臣有些等不了了,恳请陛下为臣下一道旨意,让臣风风光光地前去西南,大大方方地向玉昆提亲!” 萧正风闻言哈哈大笑,脸上最后一丝凝重也消失而去。他一边拍着龙椅一边笑着说:“李相!男儿求亲就应该是风风光光的,大大方方的!你是咱们大魏柱石,你能有喜事,朕也跟着你高兴!依朕来看,也不要什么旨意让你去亲自送了提亲,你就在这朝廷之中等着,朕明日!啊不是不是不是,是今日!便派人去西南将咱们得林玉昆林郡守大人请过来,在咱们的大魏都城,风风光光的嫁给咱们的右相大人!” 李沧澜依然是笑,笑容却已经淡了许多,他道:“陛下的好意,臣心领了。只是臣既然以往已经答应了亲自过去提亲迎娶,便应当言而有信。一个大男人,倘若连女子都要辜负的话,那他还能做成什么什么事情呢?对吧?皇上?” 萧正风的笑容也终于缓缓消散,半晌没有说话。 场面上的那些话语现在已经不能再拿来用了。萧正风看着这位被自己邀请来长安城做右相的男子,脸上闪过一抹愧疚的神色,轻声道:“唉……李相啊,不是朕不愿意成人之美……” 李沧澜站直身体,等待着接下来的那一句“但是”。 “但是说实话,朕不能放你去西南。”萧正风道:“如今北方稍平,中原正是求发展,要良材的时候。千年前前朝的科举举士制度,朕正在试图钻研实现,可是实在是少不了右相和左相的出谋划策与监督指正。要不然,这西南就不要去了,朕将林玉昆叫来!跟你成婚!你看怎么样?” 李沧澜低下头来,沉默了。 萧正风也没有再继续说话。 百官看出了气氛的不对劲,也都停下了小声的议论,用那一双双贼眼看着眼前事情的发展。 一片寂静,仿佛连一根针掉落在地上的声音都能听见。 凌络轩咳嗽了两声,刚要踏出一步,出声打圆场,结果便在此时,李沧澜重新抬起了头,脸上露出了真诚的笑脸。 “谢陛下恩典,吾皇万岁万万岁!” …… 西南,锦官郡。 郡守府内,女子郡守双手负在身后,静静地看着眼前挂着的一副巨大的地形堪舆图。 在她的身后,静静地站着一位长衫老人。 正是那日在酒肆中喝多了发癫的那位老者。 “林先生……”林玉昆缓缓转过身来,问道:“依照先生的意思,沧澜他前去长安城,却不是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去了。而是像一个自投罗网的……” 老人摇了摇头,叹道:“昔年龙腾,今年这便一头入笼了啊……不好,不好!” 第233章 问心可安否 老先生姓林名知北,是一个说书先生。自打那年从洛阳城离开以后,这将近十年的时间里,江湖上再无老先生的传闻,仿佛他就这么从人间消失了似的。直到他再次出现在林玉昆的面前,林玉昆这才想起来,好像当年江湖上是有这么一号人物,还是什么洛阳城四奇之一,不仅说书功夫了得,而且据说一身武道境界也并不低,能在与“武痴”李彦则的交手之中,从容不迫,最后全身而退。 而林玉昆听到了林老先生的感叹之后,心中一沉,忍不住问道:“林老先生,此话何曾说起?沧澜他虽然确实和那如今几乎把控整个大魏文官的凌家有不轻的恩怨瓜葛,可是皇帝陛下总该护着他吧?沧澜很多年前就跟我提过,若论天下英雄豪杰,萧……皇上必然能够摘得榜首!而且沧澜的此次北上,还是皇上亲笔书信一封邀请的呢,倘若当真斡旋困难,至少全身而退,沧澜还是可以保证的吧?” 林知北微微偏头,一只手负于身后,一只手捋着自己的山羊胡,深深地看了林玉昆一眼,然后不知想到了什么,眼神一黯,轻叹一声,道:“如李沧澜一般聪慧的人物,在北上之前尚且看不透那人,那这天下,岂不是……” 林玉昆心头猛地一震,不由自主地伸手掩住自己的嘴巴,道:“老先生你是说……你是说……” 林知北抿了抿嘴,点头道:“若非是那位不想让他离开,又有谁能拦得住呢?” 霎时间,林玉昆的整个天空仿佛都暗了下来,她毫无意识地向后倒退两步,喃喃道:“怎么可能……怎么会这样……” 林知北见状,心中既感怀于两人的感情至深,又有些无奈愤恨。观林裕坤一时半会儿尚且不能自己回神,老人只得伸出负在身后的那只手来,猛地一拍面前那副挂在墙上的山水堪舆图,沉声道:“李沧澜能不能回来是两说之事,于你而言,必须要保证的是,在南蛮子打过来的时候,锦官城,不能破!” 顿了顿,林知北忽然自嘲道:“对了,现在是叫锦官郡了。” 林玉昆深呼吸,尽可能地收敛起心中的那浓重的担忧。她固然担心李沧澜,可与此同时,她更是以往整个锦官城的一城之主,如今锦官郡的父母官! 她想起了那个被吴央从更西南的地方带回来的、永远面色冷漠,不愿意与任何人说话打交道的黑瘦姑娘。那是明宗的少宗主,是整个明宗唯一在,南蛮人的弯刀下幸存下来的人。整个西南,在大魏王朝建立之前,除了那座被称为“边城”的桐叶城之外,便是她所在的这座锦官城首当其冲;而大魏王朝建立之后,桐叶城也就变成了锦官郡下的一县,也就是说,现在整个中原大魏,当南蛮的铁蹄踏进来的时候,只有她辖下的百姓,将会首当其冲! 她收回心神重新恢复了一位城主、郡守应有的风度,一手指向堪舆图上的某处,沉声道:“自从得到明宗覆灭的消息之后,我便听沧澜的安排,在蜀地之中,以选拔徒弟、传授武艺的名义,在笔架山的附近集结了将近两千人,打熬身体,训练战阵,以备不时之需。当时以为终我一生,也看不到这两千人同时上阵与敌人战斗的场景,如今看来,两千人竟然还是少了。听说北边刘天南将军带兵前往草原杀胡,动辄便是以万人为单位来作战。南蛮若是强攻,想来我们是守不住的。” 林知北看着图纸,点了点头:“军队是肯定要扩建的,但是宜精不宜多。蜀地地形复杂,南蛮若欲打开中原门户,除了翻越笔架山之外便只能是从桐叶城叩关而进。故而桐叶城这座县城虽小,却需要重兵把守。老夫提议,你现如今手下有的三千士卒,三日之内便要调去桐叶城两千!且进驻之后,应立刻修缮城墙,将之加固加高,如此一来,便可营造出如千年以前李太白所言的那句‘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纵使南蛮大军杀到,人数上也无法占优。” 林玉昆眼前一亮,道:“老先生所言极是!” “除此之外,你也应当在辖境之中,想办法让百姓们自己想起,西南尚还有南蛮在虎视眈眈,让他们自己想一想,倘若某一天,南蛮的大象真的出现在了他们的视线之中甚至是街道之上,他们应该怎么办?”林知北叹道:“昔年,明宗以一宗之力,力抗南蛮一族,而你与李沧澜又治城有方,故而锦官城中百姓竟渐渐意识不到自己其实是活在一个随时可能倾覆的巢穴之下。如今明宗覆灭,而我们又不敢将这个消息公诸于众,便只能想办法唤醒他们的危机意识了。如此一来,当南蛮破城之时……”老人说到这里,苦笑了两声,道:“倘若真的有那么一天,至少他们也有个心理准备,该逃命逃命,总能多活下来一些。” 林玉昆默然。半晌之后,她轻声问道:“老先生,果然是并不看好当前局势,认为这西南地界,应当是保不住了。” 林知北没有转头看林玉昆,轻声道:“老夫年轻的时候认识一个道士,他帮我算过一卦,说我命犯西南诸星,将来应当是要栽在这边,故而老夫这一辈子都没有踏足过西南地区半步。老夫今年已近八十,该看的、该做的,也都差不多了。想来天命若当真有理,便应该是落在此处了。” 林玉昆闻言一笑,道:“既然如此,老先生又何必到这边来呢?” 林知北半晌没有吭声,林玉昆倒也不催,就默默地看着老人低沉着脸,看不出在想些什么。 他突然道:“佛教和尚们的那一套东西,你看没看过?” 林裕坤一愣,摇头道:“翻开过一本经文,可读来艰深,没读几行便丢下了。” “不打紧,”老人说:“和尚们的那一套呢,自然是以佛祖为尊;佛祖之下呢,属能称得上是‘某佛’的家伙地位最尊崇。其次是‘菩萨’,再其次是‘罗汉’……有位地藏王菩萨,明明身怀成佛之能,却自愿维持菩萨的地位,你可知为何?” 林玉昆茫然摇头。 老人慨然道:“佛语菩萨皆去普度活人了,可那些等待往生的魂灵由谁来度呢?故而地藏王菩萨便投身阴曹地府之中,发下宏愿,‘地狱不空,誓不成佛!’” 林玉昆默默无语。 老人忽然一笑,有些懊恼道:“所以啊,有时候读书读多了,就是不好,想得多,就容易跟自己过不去,明知是死路,还非得往上走。当初就该拦着点儿凝之,别让小羽看那么多书!万一等以后跟老头子我一样钻牛角尖儿,那可找谁哭去!” 他有些歉然地笑道:“老夫此次与你面前露面,也不是没有要看一看这位传闻之中口碑犹胜于刘琮琤的女中豪杰,是否名副其实的意思。说实话,倘若姑娘你并没有誓死护住西南百姓的决意,老夫并不介意会想办法用些手段,将你从现在的位置上赶下来,而后取而代之。随你去跟情郎浪迹天涯,西南安危,便由老夫一肩挑之便是。可当老夫发现姑娘的死志并不弱于老夫之时,却又于心不忍,更想让你远离这处是非之地了。林姑娘,你这么年轻,还未和心爱之人成亲,便要担负这么重的责任,可曾怨过?可曾委屈过?” 刘琮琤嫣然一笑,并没有回答老人的话。 是有的吧?毕竟自己也终究是个女人家,连心爱之人都无法在一起,肯定是委屈的。 可是这委屈,只有一点点。真的只是一点点,就好像头顶上的三千烦恼丝其中的一根一样,根本微不足道。 如果自己不是这样的人,想来他也是不会喜欢自己的吧? 她记起了那一年,他刚来锦官城没多久,两人尚还因为城中一些事务而意见不合,彼此看对方不顺眼。那一次有两个江湖人在酒肆里因言语不和而大打出手,结果伤及无辜,死了一位店小二。林玉昆亲自出手惩戒了两人之后,他的表情不咸不淡,言语却不依不挠,说这死去的店小二妻子亡故的早,如今家中还有一个儿子尚且只有三岁,倘若就这么算了,老天爷也不答应。 那两个江湖人在西南地区颇有名气,便是林玉昆也不敢轻谈治罪。听了他的言语,其中一人立时大怒,一柄钢刀便直接架到了他的脖子上。那人狞笑着说,怎么,死了一个店小二难道还要赔命不成?结果他依然面色淡然,点了点头,说是。 他说:“倘若今天死的是你,你觉得你儿子会不会愿意就这么算了?” 他又对她说:“倘若今天放过他们,明天放过另外一批人,你自己去想,需要多长时间,锦官城可以改名为孤儿城?” 于是她出剑了。 谁让她当年也是个只有弟弟的孤儿? 后来在安置那孩子时,他提议在城中多建几座学塾,这样既能让城中孩子们读书认字,又能让孤儿们有所安身。这次她没有跟他产生争执,直接吩咐下人去办了。 只是城主府的银两不够了,她只好摘下了义父临终前送给自己的一块玉佩拿去典当。她虽然是一城之主,可这块儿玉佩却是她身上能拿出的最值钱的物件儿了。 她的恋恋不舍被他看在眼里。他是认得这一块儿玉佩的,她曾经跟他提起过。 他一言未发。 三月之后,他拿着赎回来的玉佩亲手交到了她手里,轻声道:“这次拿好了,以后就不要再当了。钱没了可以挣,有些东西没了,就不好说再找回来了。” 她惊喜的同时也有些意外,因为她知道,他也是身无长物的。她问了起来,而他却只是笑着摇头。 后来的她才知道,原来她那天前脚刚拿着银两从当铺里出来,他后脚便走进当铺里,嘱咐掌柜的不要将那玉佩卖出去,他将会出三倍的价钱,期限是三个月。 三个月,他帮助自己曾经待过的、最不愿意面对的那个家族,做成了几笔生意,拿到了赏金。 后来,后来他们就在一起了。 …… “边城”桐叶城的小杂货铺里,前段时间来了一个伙计。是个个头不算太高,身材看着还算匀称的年轻人。年轻人手脚麻利,话又不多,很对杂货店掌柜的胃口。杂货店掌柜的脾气有些古怪暴躁,经常会破口大骂,而年轻人却总是笑呵呵的点头,从来不顶嘴,不反驳。 其实掌柜的如此怪异是有原因的。他除了眼下是这个杂货店掌柜的身份之外,还干着一些其他的勾当。那些事情奇奇怪怪,有时候是要接待一些人,有时候是要送一些信,有时候是要杀一些人。只是他并不是自己主动去找这些来干的,而是有人抓住了他的软肋,从而逼迫他去做那些有违本心的事情。 人嘛,总是会有一些软肋在身的,比如一些在意的人和事。而当这些人和事被人拿来当作把柄要挟的时候,便是走上了一条不归路。 掌柜的如今便是走在一条不归路上,难以回头。他自知已无可救药,故而性情怪异乖张,以此来舒缓心中郁结。 今日,他又收到了一封信,需要送到某个很重要的人手中。 而他今日看着信封,着实厌烦。翻来覆去的将信封看了好几遍,他鬼使神差地喊了一声:“阳子,过来!” 那年轻人立时放下手中的杂活,小跑过来,笑道:“掌柜的,有事儿?” “帮我送封信。”他说,然后将信奉递了过去。 只是在年轻人接过信封的那一刻,掌柜的便后悔了。看着这个颇为老实的年轻人,他知道,他不应该将人家拉进这滩浑水之中。 “送哪啊掌柜的?”年轻人笑容灿烂。 他沉默片刻,伸手道:“算了,这信比较重要,还是我亲自去送吧。” 年轻人没有将信还给他。 他愕然抬头,看见了年轻人不知何时收敛了笑意,露出了他从未看过的一副神情。 年轻人低头把玩儿着信封,低声道:“掌柜的,人呐,丧尽天良的事情,还是少做一点比较好。” 第234章 边城之中 姓简名沉的杂货店掌柜的手脚冰凉地看着这位,已经完全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年轻人缓缓走到他身边,一只手抖着手中的信封,另一只手轻轻搭在了自己的肩膀上。 年轻人的脸上看不出喜怒,轻声道:“这封信,应该是要送到一个名叫齐雯的女人手里。这个名字放在江湖上,恐怕都没有几个人听说过。但是这位女子却还有个外号,名叫小兽王。” 简沉眼中茫然之色越来越浓重,口中喃喃道:“你在说些什么?……我听不懂……” 年轻人摇了摇头,继续道:“去处弄明白了,那么咱们就应该再琢磨一下这信的来路了。” 简沉一个激灵,猛然看向年轻人,眼中竟然是透出了极为浓重的祈求之色,拼命摇头。 而年轻人眼神冰冷:“小兽王是当年中原魔道巨擎血袍兽王的传人。当年血袍兽王在中原江湖上凶名赫赫,一生孓然,故中原绝不会有人现在想要和这位小兽王搭上关系。而且这小兽王过往一直生活在云梦大泽之中,从未踏足过中原江湖,只是最近才在西南地区有了些风声。所以,综上所述,这封写给小兽王的信,想来应该是来自大漠吧?” “咄!” 一声仿佛来自深渊深处的绝望吼叫从简沉的口中发出!许久都未动用过的内力仍是如臂指挥,顺畅地随着他的心意自丹田之中仿佛一轮炽热的大日一般拔地而起,沿着经脉以那条特定的路线绕着身体行过一周,而后汇聚到了那只指节上全是老茧的拳头上! 拳头震荡着空气,所过之处,竟是带起了阵阵的波纹! 气势后发,那一拳眼见都要击打在年轻人的脸上了,简沉浑身的衣物才被那一身罡气鼓荡了起来! 武学大家六层楼! 年轻人的眼眶猛然睁大,显然也是对于简沉的突然暴起而感到意外。拳头上带起的罡风将他额前的头发吹了开来,凛冽的劲气刺得他一张脸生疼。然而他却未眨一眼,反而瞪得更大! 一气崩山! 年轻人的口中暴喝了一声,几乎就在方寸之间立时架起了一个古意十足的拳架,右拳看似缓慢,实则快如闪电一般,与简沉的拳头对撞在了一起! 闷响声在这间并不算宽敞的杂货店里回荡了起来,年轻人上身晃出了一个极大的弧度,却像是一个不倒翁一般重新站直,嘴角渗出了一丝鲜血。 自始至终,年轻人的双脚都如同老树盘根一般,紧紧抓在地上,未曾移动分毫。 而主动出手的简沉却仿佛是被一块巨石砸中,整个人的身体倒飞了出去,砸在了一排货架之中。货架应声而倒,各式各样的杂货纷纷砸落下来,将简沉埋在了其中。 出过一拳的年轻人浑身的戾气难以掩下,他大踏步地走向那一堆废墟之中,一脚踢开几处碍事的零碎物件儿,弯腰伸手,一把掐住了已经满脸是血、气息微弱的简沉的脖子,,微微用力,竟是将他直接提了起来。 年轻人的脸色有些狰狞地道:“你做出这种丧尽天良的事情,竟然还敢对我出手?!我的简大掌柜的,你的良心是被狗吃了么?!” 简沉原本已经如金纸一般的脸色又被憋得通红,脸上与额头上的伤口仍在汩汩出血,混在一起,简直不似人形。 年轻人咧出森然的牙齿,道:“死有余辜!” 就在他即将加重手中力道,一把将这个已经毫无反抗能力的中原叛徒就这么活活掐死的时候,一道急切的声音响在了铺子里。 “董烈阳!不可!” 年轻人的动作一滞,然后便觉眼前一花,手腕微微一痛,那简沉的脖子便不在自己的手中了。 中年男子出现在了他的身侧,面色凝重地伸出两根手指并为剑,迅疾地点在了年轻人身上几处大穴。 顿时,年轻人“哇”地一声呕出一口逆血,随即晃荡几下,竟是全然不似方才出手时脚下生根地样子。中年人伸手一拉,帮年轻人稳住身形,接着皱眉沉声道:“崩山拳是战场之上地斥候或者杀手,在潜入敌军中帐之时,为取敌军首级从而鼓荡全身鲜血一气呵成,是同归于尽的打法!你怎么敢?!” 年轻人就是在巫山之中枯坐两年,而后被楚苍找到请出山的董烈阳。 中年人,自然就是楚苍了。 董烈阳抬起小臂随手用袖子擦了擦嘴角的鲜血,低声道:“要不然我打不过他,他是武学大家六层楼的高度,而我不过五层楼而已。” 楚苍深深地看了董烈阳一眼,半晌才轻轻叹了一口气,道:“你这小子,对自己倒是真狠……” 他一边将瘫软在地上大口喘息的简沉扶了起来,一边轻声道:“这崩山拳,要是放在江湖上,那是绝对要跑不了一个‘魔道阴损之招’的定位的。你方才鼓荡经脉鲜血之后,有没有察觉到自己其实已经被戾气悄然控制了心神?倘若我再不出手打断你,等你亲手将这位简掌柜杀了之后,你就真的要落得一个变成杀戮怪物的下场了!我知道你在那座古墓之中看了不少书,学了不少东西,可不是什么东西都是随便可以拿来用的。今后,你要一定要慎重地对待你的那些所学!” 董烈阳没点头也没摇头,只是仍旧低头道:“我并不知道你就在暗处看着。我只知道刚才若不是我这么做了,那么现在可能我已经死了。” 楚苍看着这个颇为执拗与倔强的、仍可以算是“少年”的男子,心头一软,伸出手来拍了拍他的肩膀,轻声道:“以后……还是要惜命一些。” 也不待董烈阳有所回应,他便伸手将简沉扶回了座椅之中。看着这位无论是精气神还是体魄都已经低靡到了极点的男子,林青微微一笑,开口道:“我相信一个举宗赴死的明宗内宗弟子,如果没有极大的苦衷的话,是不会做出这种事情的。你不妨给我说一说,你可是有什么难处?” 本已经心如死灰只待等死的简沉,听到这一句话之后,眼眶骤然通红了起来。几个呼吸之后,抽泣呜咽的声音便在这件杂货铺之中响了起来。 “我……我也不想做这种事啊……做这种事,我死去的爹娘不会原谅我,我死去的宗门兄弟不会原谅我,整个中原的人都不会原谅我……” 简沉,一个年轻时曾经是明宗里最出色的弟子之一,在与南蛮战败活捉之后尝试了整整三次自尽行为也不愿投降的汉子,大声哭喊道:“可是他们掳走了我的妻儿啊!我那原本好好地生活在这桐叶城中,安稳地守着这一间杂货铺的妻儿啊!如果让我来背负这个世界上最恶毒的罪名可以还他们母子平安的话,我愿意!我愿意啊!” 楚苍悄然叹了一口气。他瞥了一眼默默走到一个货架旁边倚靠在上面的董烈阳,却没有发现他有任何情绪波动。 楚苍一皱眉,却没有再说些什么。他重新看向失声痛哭的简沉,想了想,开口道:“现在回头,戴罪立功,还来得及。” 简沉怔住,抬起头来,看着楚苍,问道:“你们……是大魏朝廷的人吗?” 楚苍看着这张满是血污的脸,心中又是一叹,可还是笑道:“是啊,我们是朝廷派来的。皇上已经得知了这边的消息,但是为了不让大魏的百姓惊慌,所以并没有将这个消息公诸于众,所以派我们两个钦差来处理这边的紧急情况。” 顿了顿,他接着说:“你简沉的事情,皇上一清二楚。皇上也知道你一定是有难处、有苦衷,一定是被蛮子拿住了把柄,否则曾经的好汉,不会做出这种人神共愤的事情来。” 已经渐渐将心绪平复下来的简沉羞愧难当,低下了头。 “所以皇上特意恩准你戴罪立功,表面上继续为蛮子做事,实则重新改换阵营,重新为咱们大魏王朝做事。这样一来,你的妻儿暂时也不会有什么危险,等以后,我们自然会想办法将他们救出来。” 简沉如坐惊涛骇浪之中的小舟,终于重见天日。 他问道:“那我应该怎么……” 楚苍微微一笑,拿过那信封,刺啦一下将之撕开,把里面的信拿了出来。通读一遍之后,他道:“重新拿一张纸,拿一个信封,将这封信誊抄一遍,只是要改动几个地方。” …… 简沉匆匆地出门而去。 楚苍坐在椅中,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对董烈阳笑道:“他们南蛮人没想到也是粗中有细,信封之上和信纸之上那几处颇为隐秘的记号,若不是你出言提醒,我还真不一定能发现。” 董烈阳轻轻摇头,一脸的风轻云淡,道:“简沉只是一个中间人罢了,最终将信送到收信人手中的,一定是蛮子提前洒进来的谍子。我不相信他们会因为挟持了简沉的妻儿就完全信任他,所以信封和信纸上,一定会有标记。” 楚苍拿手中毛笔的尾部挠了挠头,笑道:“读书多了就是好啊,原本的一个冲动少年,现在竟然也动得一头好脑子了,不错不错。” 董烈阳咧了咧嘴,没说什么。 楚苍忽然道:“阳子啊,你是不是觉得,这个简沉,不应该活下来啊?” 董烈阳微微一怔,然后目光移开,看向某处,垂首低声道:“叔,你怎么这么问?” 楚苍一手揽过董烈阳的肩膀,笑道:“有句话叫狗改不了吃屎,你应该听过吧?哎,别瞪我,我没骂你。我呢,其实从小羽离开洛阳城,从巫山中出去之后,便一直在暗中观察他,一来是看看这个儿子会不会给我这个当爹的丢人,二来,也是怕他初入江湖,吃亏太大。所以他在你们当时那个村里,还有无双城、灌江楼的时候,我都看在了眼里。刘琮琤那个小姑娘对咱小羽情根深种;叫方甲的那个小掌柜,是个面冷心热的货色;而你呢,却是个认死理的倔种,就是楚羽,都拿你没办法。所以啊,不论你看过多少书,性格变化有多大,这骨子里那执拗,却是不论如何都不会改得。” 楚苍慨然道:“所以啊,既然你一开始就认为这简沉是做错的,那么不管他多么惨,有多少苦衷,你都不会原谅他的。这一点啊,其实你和楚羽,是一个德行。怪不得,你们能成为过命的兄弟朋友。” 董烈阳看着从窗户中漏进来的阳光,手指轻轻抠着地上的砖缝,轻声道:“我在的五大族啊,在我小的时候,就被那李家几乎赶尽杀绝。在那一晚的杀戮之中,无双城五大族的府邸,简直就是人间地狱。但是我们五大族,不论死多少人,会不会就此绝后,我们都没有考虑。人活一口气,我们就是没有一个人下跪求饶投降。我记得很清楚,张大哥他就是亲眼看着他的老父亲,被那李冉一刀斩下了头颅。” 董烈阳的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悲伤的情绪,可是悲伤却如同潮水扑面而来。 “一人之生死,与一族之生死,孰轻孰重?妻儿之生死,与中原之存亡,又孰轻孰重?”董烈阳缓缓抬头,看着楚苍,道:“叔,这种选择,对于一个有良心的人,一个将江湖道义放在心里的人来说,实在是太简单了。” 他抬头,仿佛看见了那奔波起来的简沉的背影,轻轻嘲讽道:“连盖玺印的圣旨都没看到,就敢相信我们的话?看来真不能算是亡命之徒,应该算是穷途末路之徒才对,随便给一根救命稻草,就想拼命抓住,连到底撑不撑得住他的体重都不考虑了。” 楚苍沉默了一会儿,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别管那人了,我们得到了更重要的消息,不是么?” “是啊,”言及于此,董烈阳的脸上竟然露出了极为快意与真诚的笑容:“找了这么久,终于找到他们了。想来楚羽和方甲知道了那两人的下落,也一定会兴奋地跳起来吧?” 第235章 南蛮入侵 在离桐叶城不远的地方,是黄金色大漠与中原的分界。树林在桐叶城外三十里的地方便开始渐渐稀疏,往后的地段与视野逐渐开阔,山势渐低而至完全平整的地步,地上的土壤开始渐渐由潮湿与肥沃向贫瘠的沙质过渡而去。从某种意义上说,中原人是怨不得南蛮与北胡的侵略的,都同样是万物灵长,凭什么你们中原人就可以凭借老天赏饭吃,而我们这些所谓的外族,就只能在极为恶劣的环境之中咬牙求生存?当中原人在坚固而华美的房屋之中饮酒作乐、高谈阔论之时,冰天雪地和万里黄沙之中,总是有着人在随时死去。 没有人会认同这种不公,所有人乃至这世间的所有生灵,都应该有追求更好生活的权力! 在那座原本属于中原四门三宗中,几乎算是最强大一宗的明宗的巨大土城之中,此时四处游走的,却尽是皮肤黝黑、发辫油亮的蛮人。他们大都赤裸着上身,偶尔出现几个类似于小头目一样的人,则会用一种名为“沙狐”的动物皮毛制成的皮甲覆盖全身。他们的腰间尽悬弯刀,却和草原胡人那边的弯刀有着明显的区别。和蛮人的弯刀相比,胡人的弯刀或许称为“弧刀”更为合适,若将胡人的弯刀形容为弯月,那么蛮人的弯刀就应当是一整轮大日。 其弧度之圆润,几近一个正圆,或许称其为“环”似乎要更恰当。 层层叠叠,戒备森严,倘若有人恰巧在此处旁观的话,细心一些便可发现,只要在土城十丈之外,便几乎听不见任何的声音。飞鸟与生灵几乎在此处禁绝,土城周围,散落着不少被强劲的弓箭给射下来的鸟兽尸体。 竟无人去捡拾,任由其在强烈的阳光暴射下缓缓腐烂。 如同人间地狱。 土城之内,大殿之中。 说是大殿,若是和大魏长安皇城里的皇宫比起来,那相差的还是很远。除了占了一个宽敞以外,那些土质的高台、桌子与座凳,几乎就和宫殿二字,根本搭不上边。 可是坐于高台之上的的那几个笑着谈话的男子,却似乎并不介意着周围粗劣的环境,仍是笑着吃着木盘子之中喷香的肉,饮着骨杯之中浑浊的酒。 两个蛮人,两个中原人。 明显是地位最为尊崇,可也是最年轻的那个蛮族人,笑着放下手中的一段炙烤的通红蛇肉,举起手中的骨杯。他望着那两个静静停下手中筷子,等着自己说话的中原人,笑道:“好消息,我们的信已经交到了那位小兽王的手里,她的回信正在回咱们这里的路上。据可靠消息来讲,小兽王已经开始收拾自己的行李,如此看来,她应该是答应我们的邀请了。” 两个中原人对视一眼,皆是举起了手中的骨杯,敬向这位年轻的蛮族人:“恭喜少蛮主!” 看着两人将杯中之酒毫不犹豫地一饮而尽,这位曾经化名洪征原潜入中原江湖参加江湖大会、真实姓名为罗洪征原的蛮族少族长眼中闪过了一抹难以言明的神色。待两人将骨杯放下,罗洪征原颇堪琢磨地道:“两位好气魄。我倒是想不明白,这骨杯,可是正儿八经的用明宗弟子地头骨磨制而成地啊,两位身为中原人,用起来,心里面真的没什么问题么?” 坐在罗洪征原身边地那个一直没有说话的那位蛮族战士眯了眯眼,仔细地看着对面两个中原人最细微的神情。 气氛有些凝固了起来。 两个中原人一个是三十岁左右的样子,另一个小一些,但差的应该也不差。 稍年长一些的中原人苦笑一声,将双手按在自己的膝盖上,轻声道:“李某还以为,为少蛮主您和远在大漠那头的蛮主出了这么多的主意,帮咱们蛮族做了这么多的事情,已经可以让少蛮主您完全信任了呢。” 另一个中原人眉眼低垂,并不开口说话。 罗洪征原闻言开怀大笑,重新用筷子挑起那一段剩下的蛇肉,整个丢进嘴里之后,一边大嚼,一边道:“李枫、罗阳,你们知不知道,整个蛮族,敢和我罗洪征原这么说话的人,除了父亲以外,一个也没有。你们知道是为什么?” 李枫笑道:“自然是因为少蛮主你雄才大略,手下蛮族兄弟们自然信服。其功愈显,其人愈神,面对神明,人们是不会敢多说些什么的。” 罗洪征原眼睛一眯,轻声问道:“那你们为何可以例外?” 罗阳耷拉着的眉毛微不可闻地挑了一下。 李枫面色不变,依然是淡然笑着,轻声道:“自然是因为我们两人不是蛮族之人,而少蛮主如今又用得着我们咯。所幸我们现在做的还不错,难为少蛮主压着性子和我们两个鬼魂一般的人打交道了。” 这话说的和之前相比,更为大胆,甚至可以说是更为僭越。在那个蓄势待发的蛮族战士眼中,这已经是和找死没什么两样了。可是罗洪征原却是微微一怔之后,笑得方才还开心。 “我就是喜欢你李枫这个真小人的样子。”罗洪征原干脆直接端起了一旁的酒坛,向喉咙之中猛灌了一口,转头对罗阳开怀道:“罗少宗主,把那一身的杀气收一收吧。本少主要是真想要你们两个人的命,别说现在桌上有我和布罗旗两个人,就算是我自己一个人,再让你们一条胳膊,也能将你们变成这桌上的骨杯!” 罗阳这次的眉毛很明显地挑了一下,抬起头来,用那双不知是空洞还是深邃地眼睛和罗洪征原对视了将近三个呼吸地时间,这才蓦然一笑,浑身地气势像是回洞的毒蛇一般收缩了回去。 罗洪征原笑着摇了摇头。 这位将会成为蛮族历史上最雄才大略的少蛮主以及蛮主,眼睛看着某一面土墙上的某处,一边拿自己那粗糙的手拍着土桌,一边慨然叹道:“我天生神力,五岁时便可举起百斤重物。习武以来,一路披荆斩棘,从未遇到过瓶颈。当我跻身你们中原人所谓的宗师之境时,你们中原人里那些所谓的与我同龄的天才,也才不过武学大家六七层楼的样子。” “我一直是父王的骄傲,是整个蛮族的骄傲,所以我是一个很骄傲的人。十六岁的时候,我便向父亲请命,带领我蛮族三千勇士,跨越了茫茫大漠,来到这边,和明宗对峙了起来。在这里,我生平第一次感受到了势如破竹的气势被生生堵住的憋屈感觉。我得承认,明宗张宗主,是当之无愧的豪杰。他那女儿张小琪,虽然不是我的对手,但那泼辣的性子,也是让本蛮主欣赏的很。我认可他们,所以我一定要亲手斩下张宗主的头颅,一定要让张小琪,成为我罗洪征原的女人!” “我基本上做到了!”罗洪征原眼神炽热,充斥着难以掩饰或者说是毫不掩饰的骄傲,“我向父王求来了我们蛮族的大祭司,在他的帮助下,将我们蛮族抗拒在沙漠那头整整千年的明宗,总算是终结在了我的手中。张辉的头颅,被我罗洪征原亲手斩下!唯一比较可惜的是,张小琪死在了乱军之中没留下全尸,这才没能做成我的女人。” 他霍然起身,双手负到身后,大步走到高台的边缘,大笑道:“我自从十岁那年,自己将名字从罗洪查拙改为罗洪征原之后,这一辈子,便注定要在征服中原沃土的路途中度过!我将带领整个蛮族,脱离那恶劣的生存环境,开创一个前所未有的蛮族盛世!” 他转头,看着李枫和罗阳,笑道:“两位请看着吧!看着中原大地,是如何被我们蛮族的象蹄踏平!然后在我们蛮族人的手中,再次变得繁荣与富饶!” …… 大魏二年春,一道石破惊天的消息,被春风带入了整个中原大魏。倒春寒还未来得及侵袭,所有中原人的身体就已经变得冰冷了。 明宗破。 远在大漠那边的蛮族人建立丝毫不逊色于大魏和北面大梁的王朝,大夏王朝。 而一万象蹄,已经叩响了大魏边城桐叶城的城门。 在消息传到皇城长安的时候,朝堂百官已经对桐叶城的存亡,不抱有任何希望了。桐叶县城本身虽然划归为锦官郡管理,可是那城墙低矮,百姓稀少,几乎无任何士卒囤于其中,所以几乎是板上钉钉地要被蛮人毫不费力地攻破。 出人意料的是,三千名不知是从何处冒出来的精锐士卒,皆是身穿大魏王朝的制式铠甲,提前加固加高了桐叶城的城墙。桐叶城本就算得上是一处关口,加高加固城墙之后,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形势立刻便体现了出来。一万大夏士卒的人数优势完全无法在攻城战中体现出来,竟是让桐叶城撑了下来。 皇帝萧正风闻讯大喜,立刻打听具体情况。几经探报,原来是一名名叫董烈阳的无双城人氏,在大魏和大梁草原激战的时候,便开始担忧西南的局势,于是聚集起了三千义士奔赴西南,立了大功。 一开始百官之中还有人在质疑这董烈阳养兵三千的动力是否纯正,可当皇帝一道封董烈阳为骠骑大将军的旨意向西南奔去之时,朝廷之上便没了任何声音。 只是这位备受皇帝赞许和期盼的骠骑大将军,也终究是力所不逮,在与大夏军队斗智斗勇周旋了半旬之后,只得带领剩下的不足两千人的士卒,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悄然撤离桐叶城,投奔了锦官郡城。好在半旬之内,桐叶城的城中百姓都已经撤离了个干净,这才没有让破城而入的南蛮子给制造出什么人间惨剧。 于是第二道旨意再从皇城长安发往西南,命锦官郡郡守林玉昆为镇南大将军,总领西南一应军政大事,赐兵权,允许于西南地区自行招兵买马,上限二十万,以御夏国蛮族。因为受到北方梁国牵制,中原本身并未派遣任何官员将领奔赴西南,以防胡人撕毁誓约,落井下石。刘天南大将军至今仍镇守于雁回崖,以慑北方。 一时间,中原局势,岌岌可危。 …… 锦官郡城之中,一身戎装早已将袍服替换了下来的林玉昆死死盯着墙上的堪舆图,极不情愿地伸出拿着炭笔的手来,在上面某处又画了一个叉。 转过身,看向一老一少两个男子,她惨然一笑,道:“扇形合围之势已成,如今的锦官县城,已经是名副其实的孤城了。” 年轻男子身着重铠,闻言之后,依然是面无表情,轻声道:“可用甲士只剩下了不到四万人,倘若困守孤城,应该还能撑两个月左右。不妨再向朝廷手书一封,请求支援。毕竟倘若锦官郡城一破,中原便等同于西南门户打开,到时候南蛮子便可以长驱直入,战火,便真的要烧到中原内部了。想来那些在朝堂上侃侃而谈的百官们,应该不都是尸位素餐之辈。” 依旧身穿长衫的老人揪着胡须摇了摇头,道:“无用。朝廷在这个时候,是绝对不会派遣一兵一卒到我们这里来的。且不说北面胡人虎视眈眈,单就说那……算了,腌臜糟心事儿,不说也罢。” 老人忽然愤怒地跳脚了起来:“允许我们征兵?二十万?全他妈的是放狗屁!整个西南地域的百姓不过五十六万余口,能上阵的青壮,也不过就二十万而已!况且之前朝廷便已经前前后后征了近十万人上去,还给我们二十万的上限?呸!假心假意,不要脸皮!” 年轻的将军摇了摇手,有些疲惫地道:“林老爷子,现在说这些没有意义。我们需要考虑的事情只有一点,倘若城破了,我们应当如何处之?” 闻言,一直看着两人的林玉昆突然笑了。她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目光望向长安城的方向,轻声道:“还能如何?人在城外,唯死而已。” 第236章 悲歌 算不上豪奢但也算不上简陋的府邸门口,站着身披铁甲手持金戈的四位大魏士卒。如刀一般的寒风向他们的脸上割去,将他们本就粗糙的脸庞吹得通红。而他们的表情却仿佛像是岩石刻就,没有分毫变化。 朱红色大门悄无声息地打开。男子一身贴身长袍,背上是收拾好的并不臃肿的行李。 他看着分别列在两旁的士卒,微微怔了怔,而后失笑道:“昨天还没有呢,今天就派来了?这么明白我的脾气秉性,是左相大人的意思,还是皇上的意思?” 这话像是在自言自语,也像是在问两旁的士卒。最靠近男子身边的一名士卒迟疑了一下,而后咬着牙挺直胸膛,沉声道:“右相大人,皇上有旨,若非上朝,右相大人不可踏出府邸半步。” 被称作右相大人的男子眯了眯眼睛,在心中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可是面上却没有表现出分毫的退让,反而肃容喝道:“皇上有旨?可有皇上手书么?” 那士卒明显是四个人中带头的,听到右相大人发问之后,立刻抱拳躬身道:“回李大人,手书是没有的,可是皇上赐下了卑职这块令牌,说是得见这块令牌,如见皇上本人!” 男子微微抬起目光,向这士卒的手中看去。一块上雕五爪金龙的金黄令牌在阳光下散发着刺目的光芒。 心中的最后一丝侥幸也丧失了个干净,男子站在原地,沉默了好长时间。 四名士卒悄然相互对视一眼,皆是紧张地手心冒汗。倒不是拿不下这位位高权重的右相大人,相反,这位大人是出了名的手无缚鸡之力,毫无内力与武艺傍身。据说他刚从西南那边来长安履职的时候,因为水土不服,还整整闹了三日的肚子。 男子忽然道:“我若非要出府,甚至非要出这皇城的话,会怎么样?” 冷汗顿时从领头士卒的额头上冒了出来,他几乎是费尽了全身的力气,才让自己不至于牙齿上下打颤。 “皇,皇上说……若是右相大人执意如此,便,便是违抗皇命……杀,杀无赦……” 男子笑了。 “左相和右相,都是大魏丞相,分管事务不同而官阶相同,地位差别,其实只在一权而已。”男子认真的对那士卒道:“便是皇城之内金吾卫。左相手握可调用金吾卫的兵符,单凭这一点,我这个所谓的右相在处理事务的效率上便难以望其项背。” 男子的话听起来与眼下的事情毫无关联,可是不知为何,四名士卒的冷汗却始终没有停止流淌的意思,反而愈演愈烈。 “你的虎口处有一个并不起眼却也不可忽视的茧子,是最近这两年来,练习那由军器监提供的新型弓弩,被那钢丝弦磨出来的。这种新型弓弩造价昂贵,是由昔日的唐门门主、如今的‘暗影军’统领唐不苦将军提供的图纸,整个大魏,除了守卫皇城的金吾卫有资格装配上以外,其余军队部署皆是只能远远望着流口水。所以啊,就算你们脱下了金吾卫的制式金铠,我也能一眼将你们认出来。” 男子笑道:“凌络轩这小子胆子越来越大了,竟然敢假传圣旨,还妄图威胁朝廷右相的性命。啧啧啧,以后要是有机会,我这个以往的大兄,怕是要好好教训一下他了。” 他大袖一挥,昂起头来,收敛起了所有表情,只余下了一看便知绝不可更改的坚定,沉声道:“西南有难!南蛮不日便要攻破锦官郡,中原的西南门户便要就此洞开!我大魏如今北有胡人蠢蠢欲动,刘天南将军已经捉襟见肘,不可轻动。倘若本相再不前往西南平蛮,大魏危矣!中原危矣!” 他一手负于身后,一手指着四个仍拦在他身前的士卒,怒喝道:“此等代价,别说是你们四个小小的金吾卫,就是皇上本人,也决计担待不起!还不给本相速速让开!再阻拦的话,本相这便治你们的假传皇命之罪!” 中气十足的声音响在四人耳中如同天雷滚滚,四人无一不是变得脸色煞白。只是当先那士卒能作为领头的果然还是有些魄力,仍是咬牙道:“右相大人!莫要再让卑职们为难了!真的是皇上下的命令!右相若不信,可以进宫当面和皇上对峙!” 男子看着这个扛着莫大压力的金吾卫,脸上的怒容渐渐消退了去,而后变成了一抹似有若无的怜悯。 “倘若本相当真进了宫,那么你们这四个还算是好汉子的性命,怕才是真的不保了吧……” 男子忽然笑了,道:“你再将皇上的口谕讲一遍。” 那士卒一愣,却还是硬着头皮重复道:“若非上朝,右相大人不可踏出府邸半步。若是右相大人执意如此,便是违抗皇命。杀无赦!” 这一遍说得反而没那么断断续续了。 男子指了指自己身上的长袍,然后笑着摇了摇头,道:“既然如此,你们便不应该拦我。” “我已将官服和相印都留在了府邸之中,从我踏出这府邸的大门起,我便不再是大魏的右相大人。我辞官,已经是草民一介,那皇命约束是右相,约束不了草民。” 看着目瞪口呆的四个金吾卫,李沧澜不知是叹还是笑道:“久在樊笼里,终可握死生啊。” 长袍飘然远去。 李沧澜看着西南的天际,在心中轻声道:“坚持住,我就来。” …… 明月高悬。 城头无眠。 刀悬斧立, 马鼻生烟。 终于将长衫换成铁衣的林知北手持精铁长枪,身后跟随着八名贴身士卒,巡视着这一片城头。城头之上,每隔一丈,便有一名披精执锐的将士瞪大着双眼,挺立着胸膛,像是恶鬼一般紧紧盯着城外每一丝每一毫的风吹草动。林知北每过一人,便伸出手来重重地拍一拍那将士的肩膀,以示鼓励。烽火与狼烟将城头照得如同白昼,让人根本没有丝毫的睡意。 南蛮兵临城下,已经是第十天了。 城中百姓在锦官郡守、镇南大将军林玉昆以及骠骑大将军董烈阳的分离掩护之下,在第三天就已经基本撤了个干净,整个城中,如今除了士兵战马之外,便只剩了粮草辎重。 空城也。 城之空者,是为死战。 林知北心中清楚,林玉昆心中清楚,此时镇守在这里的每一位将士都清楚,城中粮草已尽,决战之日,就在天明之时。 十天以来,攻破了桐叶城,已经得到缓冲地带的蛮族人得到了来自沙漠那头大夏王朝的倾力支持,整整三十万人马渡过漫天黄沙来到了中原这片绿洲之上。依仗人数众多,他们彻夜不停地轮番攻城,完全不给锦官郡城之中的镇守士卒喘息的机会。林知北心中清楚,对方不仅人数众多,而且以逸待劳,如今城头上站岗的那些大魏将士,别看眼睛睁得极大,可只要让他们从岗哨上撤下来,恐怕顷刻之间便能昏死过去,甚至再也醒不过来。 他们实在是太累了。 可是没有办法。 林知北向城外瞥了一眼,蛮子的营帐静悄悄的,一点火光都没有,想来应该是休息了。在这几日的交战之中,林知北确定了蛮子们的阵营里应该是有着一位极为聪明的军师在运筹帷幄,两人于无声处已经斗智斗勇了无数回合,竟然是那人占据了上风。那人每次进攻与撤退的时机都把握的恰到好处,甚至每一轮的进攻人数都正好搭在了自己这边的极限上,既不至于让自己这边立时全线崩溃,又让那根无形的弦一直绷得极紧。这是一种钝刀子割肉的方法,林知北和林玉昆皆是心知肚明,可是毫无办法,只能硬着头皮接着,尽可能地让己方的伤亡与消耗降到最低。 眼下安静的夜晚告诉林知北,蛮子们今晚是一定不会搞一些什么出其不意地进攻了,因为那个神秘的军师显然已经摸透了锦官郡城之中的虚实,准备明日一战定胜负。这是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可是锦官城这边却仍旧不敢松懈,生怕覆灭的结局会提前。 是的,几乎所有人都知道,明日之战,看不到胜利的希望。 二十三万打七万,哪怕有城,也没有一丝生机。 大魏的这些“镇南军”,已经从坚持不退,变成了无路可退。 于是唯有死战。 林知北走进了灯火通明的城墙角楼之中,将手中的长枪放到一边,一屁股坐到了正在蹙眉看图的林玉昆的身前,苦笑道:“我都一把老骨头了,竟然还不能好好睡一觉,真是难受得很。” 林玉昆放下手中图纸,揉了揉眉心,笑道:“都一样都一样。反正没多少时辰可活了,要不老爷子您睡会儿?” 林知北摆了摆手,摇了摇头,看着这个说年轻已经不能算特别年轻的姑娘,怔了好久,才开口问道:“丫头,真的不后悔?” 林玉昆笑着摇头。 酸涩和苦闷,以及一种难以言表的愤怒在林知北的胸口来回激荡,使老人忍不住咳嗽了起来。老人垂首,沉默了一会儿,幽幽道:“世道是什么世道?老天又是什么老天?” 老人霍然起身,反身走回门口,一把将长枪拿进手里,背对着林玉昆,沉声道:“明日老夫将会率先带兵佯装突出,会尽量给你争取突围的薄弱点和机会,你一定要把握住!我这种暮气沉沉的老家伙,死了也就死了,你们这些人是中原的希望,要努力活着。” 林玉昆一直没有说话,直到老人走出了这角楼的房间,她才微微一笑,将方才佯装观看的地图拿开,露出了下面的那一页宣纸。 是她黄昏时开始提笔,一直到不久前才完成的一首诗。 她又反复读了几遍,虽然仍旧不是很满意,但也已经是自己的最高水平了。 读书少就是不好,连写诗都这么费劲。要是他在的话,恐怕用不了一炷香的时间,一篇洋洋洒洒的骈文都已经做出来了吧? …… 《送百战老卒入沙场》 云开日西落,群山尽青葱。 身居巴蜀地,犹念长安公。 苦酒催烈马,冷炙伴残羹。 翌日城池下,万骑引刀弓! 强者自奋起,飞身入蛮帐。 弱者亦须勇,惊雷锁长虹! 浮生多憾事,长吁短叹无所益。 方寸但无悔,何惧天崩地裂石纷飞! 百战伤痕身犹在,老卒应道是寻常。 倏忽明日沙场过,再笑阎罗手足忙! 勇哉我镇南甲士,生擒猛虎! 壮哉我甲士镇南,力战苍龙! …… 大魏二年春末,锦官郡陷落,西南门户自此洞开,南蛮象蹄长驱直入。 据民间流传,决战之日,本为洛阳城听雨轩内说书先生的林知北老爷子率先领三千骑卒自西门杀出,欲冲开一条血路,却被一名以铁甲覆面的南蛮将领率象骑兵阻住了去路。两相交战,兵对兵,将对将,昏天黑地,鲜血淋漓。林知北虽是宗师实力,却终究年老体衰,终被铁面将领一刀斩于马下。 弥留之际,林老先生挪动身躯,向南箕坐,口中大骂十数声“南蛮狗贼”后,气绝身亡。 南蛮大军攻上城头,便在城墙之上与镇南将士展开了争夺战。镇南大将军林玉昆手持制式长枪,挑翻数十人之后,被从天而降的大夏王朝太子、蛮族少蛮主罗洪征原震断了双臂。已无再战之力的林玉昆仰天大笑之后,站于城头,投身而下,坠地身亡。 锦官郡,陷落。 …… 夜晚,三千名甲士没有一丝声息地看着那远处闪动的火光,每一个人的眼中都闪动着泪光。 站在最前方的那个有些低矮的身影动了动,低声道:“从现在开始,南蛮子若是想要再向中原之中深入一步,便要从我们的尸体上踏过去!” …… 春日的最后一缕春风,带来的是血的消息。 身着长袍背着行囊的男子,站在逃难的百姓的人流之中,怔怔无言。 眼眶之中的某些湿润,早已哭干了。 第237章 耀 江南飞扬城。 公孙悦站在自家的府邸门口,有些畏寒地将双手分别插入到自己的袖子里面。江南地冬天也会冷,只是今年似乎更让人难以接受。他依靠着自家颇为气派地门框边,眼睛盯着平日里安静祥和的街道上来回的兵荒马乱,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大魏王朝建立之后,虽说他们公孙家与那凌家、屈家的恩怨,似乎在时间的流逝之中已经被所有人遗忘到了脑后。可是其实只要是有些头脑的人稍微想一想,便能明白其中的一些关窍。整个江南,但凡是一个能叫得上名号的家族,当家人都已经赴了皇城长安,做了京官,或者是留在所在城池之中,做了当地的郡守。道家有一种说法,叫做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说的是有一位修道之人得道成仙,将他平日里所养的鸡狗一同带上了天庭,从此这鸡犬也便高人一等。一样的道理,不管过往之中江南各世家与凌家的关系是好是坏,在大魏王朝建立之后,都必须承这一份香火情,成为那朝堂之上势力最为庞大的“凌党”。 而飞扬城公孙家,是唯一一家明明实力与江湖地位皆是足够,却依然没有得到任何官职的的家族。 这是一场不须言明的交易。原本就是在那场角力中占尽优势的凌家退让一步,不再继续追究与公孙家之间的恩怨,而公孙家付出的代价,便是世世代代,都不能踏入大魏官场,只能蜷缩在这一座飞扬城之中,老老实实地做一个商家。 其实公孙悦觉得这倒是一种解脱。因为就算他或者他的老父亲走进了长安城的宫殿之中,所要面对的,依然是那些令人作呕的嘴脸。 哭声渐渐传入了他的耳中,公孙悦缓缓转头,看见了街角边摔倒在地上的,一个看上去只有四五岁大的小姑娘。小姑娘两腿坐在屁股下面,看着路边来往的行色匆匆的行人,用身上破破烂烂的衣服擦着眼睛,哭得撕心裂肺。 公孙悦于心不忍,于是走上前去。他来到小姑娘身前,蹲下身来,一边伸手擦去小姑娘的眼泪,一边轻声问道:“小姑娘呀,你是从西南那边过来的吗?” 不知是被眼前这个衣着华贵的男子给吓着了,还是觉得这人的面目确实可亲,小姑娘竟然真的停了哭声。她有些愣愣地看着公孙悦,有些怯生生得说道:“嗯……我家在锦官郡城里,但是被蛮子围起来了。那,那天好像是董将军带着士兵为我们这些城里的人冲开了一条路,我就和爸爸妈妈还有好多好多城里的人一起逃出来了。” 一直都在关注着天下之事得公孙悦自然听得懂小姑娘的话语,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城中灾民涌入,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自从西南门户被蛮子打开之后,不只是锦官郡的百姓,一些靠近西南地区的县城郡城之内,也渐渐开始有了害怕城破人亡而背井离乡的逃难百姓。有钱人自然包了车马,拖家带口的尽可能往北面靠近长安城的地区奔赴,而大多数离家之后便是贫民的百姓只能往江南地带投靠。一时间,江南各郡城人满为患,郡守们和县令们不得不控制人数,将一些难民拒之城外,尽可能维持城内人的正常生活。 可这仍然不是长久之计,南蛮说打过来便会立刻打过来,江南地区本就不推崇江湖武功,如今哪怕是各郡守得了皇上授予的征兵之权,却也真真切切的无兵可征。眼下各江南郡守集体上书请愿,希望朝廷能够从皇城及征北的后备军里抽调出一部分来支援江南,否则,等南蛮消化掉了西南诸城,挥兵东进之时,打扮的中原土地,便要换了主人! 看着仍是眼泪汪汪的小姑娘,公孙悦心中一痛,轻声问道:“小姑娘,你爹娘呢?不是说你们是一同从锦官郡城里逃出来的吗?他们两人呢?是不是走散了?” 哪里想到一言即此,刚刚还算是平静了下来的小姑娘小嘴一瘪,竟又是嚎啕大哭了起来。 “我娘,我娘早在路上的时候,便饿死了!她,她把爹留给她的吃的全,全都留给了我,她本来身体就不好……” 公孙悦赶忙将小姑娘抱进怀里,一边轻轻拍着她的背,一边道:“不哭哦不哭哦……那爹呢?爹应该跟你在一起才对呀?” “我爹……我爹刚才说让我在这里等着,他,他说去给我买些吃的……” 公孙悦轻声道:“我带你去找你爹好不好?” 小女孩泪珠还在脸上挂着,有些迟疑:“可是我爹让我就在这里呆着,哪里也不要去。他说如果我乱跑的话,一会儿他回来找我时会找不到我的……” “你爹去了多久了呀?” “不知道……太阳刚出来那会儿去的……” 公孙悦放下了小女孩儿,两只手按住她的肩膀,用极为温和的眼神看着小姑娘有些委屈的脸,轻声道:“没关系,你看到后面那个大门了吗?那是叔叔的家。现在在门口站着的那个,是叔叔的妻子,你呀,就跑过去,跟她说是叔叔让你来的,她就会带你去屋里面吃好吃的,喝好喝的。你好好在叔叔家睡一觉,休息一会儿,叔叔去帮你找你爹,好不好?叔叔会让家里的人守在这里,就算你爹回来了,也能及时告诉他你在哪里,你看这样行不行呀?” 小女孩向后一看,果然看到了不远处的门口站着一位长相和穿着都极为动人的妇人。小姑娘明显是有些心动,却还是迟疑道:“可是,可是爹娘都说过外面坏人可多了,就喜欢拐骗我这种小孩儿……” 公孙悦笑意醇和,问道:“那你看叔叔像是坏人吗?” 小女孩挣扎了很久,这才挥了挥小拳头,脸上露出了一抹颇为灿烂的笑容,道:“不是!” 她蹦蹦跳跳地跑到那妇人身前,竟然还颇为礼貌地学着大人平时的样子做了个揖。那线条明艳动人地妇人也显然是很喜欢这个小姑娘,俯下身来轻声细语地和她说了几句,然后伸出手来在小姑娘的脑袋上揉了揉,接着小姑娘便走进宅子里面去了。 妇人没有跟进去。她望着仍站在原地、同样看着自己的公孙悦,嘴角露出了一抹极轻柔的苦涩,缓缓走了过去。 没等她说话,公孙悦便已经开了口:“你猜得不错,今早在西街那边因为当街抢包子而被活活打死的那个难民,应该就是这小姑娘的爹了。时间正好对得上,而且我记得那男的宁愿被活活打死也不愿意松开手里抢来的包子,咽下最后一口气之前,口中仍念叨着求求他们手下留情,自己女儿还饿着呢……” 妇人已是泣不成声,靠在公孙悦的肩膀上,喃喃道:“这世道怎么成了这个样子……” 公孙悦叹了一口气,轻轻拍着自己妻子的肩膀与后背。 “爹他……还是没醒过来么?” “没有,还在发热,厨房里做什么都喂不下去。请来的郎中说爹是积劳成疾,加上年事已高,一场风寒下来,确实……” 公孙悦又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他轻声道:“我一直没跟你要孩子,是因为身处乱世,每个人都是朝不保夕的光景,我不想让我们的孩子生下来,便看到的是战火纷飞与哀鸿遍野。可百善孝为先,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我们又不能不没有孩子。原本我想得是,朝廷里,虽然有不少阴狠狡诈擅长捅别人后背刀子的王八蛋,可是他们若是真的一致对外,中原是不会落得现在这么一个光景的。我们只需该做什么做什么,等待几年或者十几年之后,哪怕胡人和蛮子都还未被剿灭干净,可至少中原内部的安全还是能够保证的,江南依旧能够歌舞升平。然而我错了,不知道是长安城的那一部分出了问题,面对南蛮入侵,中原竟然完全是一副被打懵了的样子,有效的决策竟然没有办法在第一时间之中提出来,这才酿成了西南地区的惨剧!若非有骠骑大将军的及时出现、镇南大将军的舍生取义,我们现在已经成了蛮子们的刀下亡魂都说不定!” 低头看了一眼怀中也正看着自己的妻子,公孙悦微微敛了敛脸上的悲愤,轻声道:“我说得太多了。” 名为百里月心的妇人垂下眼眸,将脑袋往自己相公的怀里又靠了靠,轻声道:“没关系,我喜欢听你说这些。这说明我相公是一个忧国忧民、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和那些尸位素餐的朝廷官员完全不同。” 公孙悦心中一暖,轻轻在百里月心额头上一吻,轻声继续说道:“所以我想,要不我们就把这个小姑娘收为养女吧。这样一来,我们既有了后,又能让小姑娘给父亲冲冲喜,兴许就能把这一劫给度过去……” 百里月心一边轻轻点头,一边道:“我是没有什么意见的,只是若是以后天下再太平了,我们还要孩子吗?” “如果可以,自然是要的。” “那会不会对这孩子不太公平?” “夫人会把她和咱们的亲生孩子区别对待吗?” “自然是不会的。” “那不就结了,”公孙悦缓缓松开百里月心,轻声道:“我们都不是那样的人,那么只要我们问心无愧,事便可行。” 百里月心微笑着点了点头,看着自己夫君的眼神,不再继续在这个事情上说什么,开口问道:“相公这是准备去县城衙门?” 公孙悦一愣,而后笑道:“我果然什么事情都瞒不过夫人。” 他抬起头来,用坚定的声音缓缓道:“不能再这么下去了。不论朝廷会不会派遣大魏士卒前来江南抗蛮,我们都不能坐以待毙。我观江南地形分布,飞扬县城所在的秦淮郡,其实并不首当其冲。最为危险的,应当是烟波一郡七城。如今西南难民往江南这边涌入,一路奔波,大多是进入烟波郡之后便停了下来。烟波郡因此不堪重负,慕容家的那个本是绝顶聪明的家主、如今烟波郡的郡守竟然被逼的开始限制出入郡城的人数,致使怨声载道,民不聊生。而周围几郡竟然还抱有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心态,竟然乐得看热闹!这简直……” 公孙悦憋了半天,才憋出四个字:“愚蠢透顶!” 百里月心伸出手来轻轻掩住红唇,轻轻一笑,然后紧接着脸上便满是忧色了。 “所幸咱们飞扬县城的县令是我那岳父大人,夫人你的父亲大人。如此一来,虽说秦淮郡守是那讨人厌的屈忘秋老匹夫,可是我终归还是有机会闪转腾挪一下的。” 公孙悦抚了抚自己妻子的脸,笑道:“岳父大人应该已经念叨很久了吧?他上次来咱们家的时候,就喝多了以后,指着鼻子骂我怂,说不过是一个屈家就让我龟缩在府中不敢出门为百姓谋福祉,当初把夫人你嫁给我真是瞎了……咳咳,瞎了眼。” 百里月心一脸通红,嗔怪地看了公孙悦一眼,道:“说什么呢!” 公孙悦哈哈大笑,大声道:“岳父大人的教诲,我公孙悦一直铭记在心!如今终于想了个明白,要出山了!” …… 在江南向西近万里的西南。 漆黑的夜,血腥的风,猎猎作响的旗帜,还有明明灭灭的火把。 火光照亮了董烈阳的冷峻的脸。 他没有像林知北、林玉昆两人一样,随着锦官郡城的陷落而一同赴死。这件事情倘若传到长安城的朝堂之上,恐怕某些大腹便便的位高权重者,就要提出质疑了。 好在他似乎又被整个世间给遗忘了,连同他带领的这些士卒。 在他的面前,是南蛮人破开中原西南门户之后,整个大军囤放粮草辎重的地方。 他轻轻一笑,笑容之中蕴含着铁血。 “给老子烧!” 第238章 那些年的恩怨 罗洪征原带着十数名亲兵脸色阴沉地大步向这边走来。火焰早已经被扑灭,可是滚滚浓烟却仍然在空中盘旋。晨曦的第一道光已经从东边升起,照耀着方圆近十里的一片狼藉,任谁都不会有好心情。 李枫身着中原人的长衫,站在来回奔忙的蛮族士兵之中,脸上倒是除了深思之外,没有其他什么异样的表情。他的身后依然站着看上去有些无精打采、心不在焉的罗阳,同样是中原人的服饰,显得格外扎眼。 罗阳眼皮微颤,扑面而来的杀气已经完全笼罩了两个人的身体。他有些蠢蠢欲动,但是想了想后,还是克制住了自己。 罗洪征原瞥了一眼罗阳,鼻中冷冷地哼了一声,而后看向李枫,冷声道:“李先生,请问这是怎么回事?” 被这声音打断,李枫这才从深思之中渐渐清醒了过来,眼中的浑浊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如往日的深邃与清明。他仔细看了看罗洪征原的神情与阵仗,缓缓笑道:“此处离锦官郡城尚还有几十里路,少蛮主想来是得到消息之后,连夜赶来的?” “我没有在跟你开玩笑,”罗洪征原几乎要把自己的呼吸重重地喷到李枫的脸上,他将手一指,指向那不远处满地的灰烬之中,沉声道:“李先生!十几日之前,是你告诉我的,用兵之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所以本殿这才将粮草辎重运送到了此处驻扎,并令你李先生率一千人马负责看管!只等过上个一两日,我大夏士卒休整完毕,便可一鼓作气继续东进!可如今呢?一把火,一把火!一把火下来,什么都没有了!别说继续征伐,就连战士士兵们的温饱,都成了问题!” 他的眼中闪着恍若来自地狱一般的幽火,盯着李枫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李先生,你若是不能好好解释一下这里的问题,恐怕你我之间的合作,也就只能到这里了。” 中原人与蛮人的合作,终结之后,便是流血漂橹的局面。 李枫笑了。 “我当少蛮主要问什么尖酸刻薄难以招架的问题呢,原来是这么没有水准的。哈哈哈哈哈,少蛮主,这里是什么问题,你难道看不出来吗?明显是锦官城的漏网之鱼对我们展开报复了嘛!这还有什么需要解释的吗?哈哈哈哈哈哈……” 罗洪征原身后雄壮的南蛮汉子们像是看白痴一样看着这个笑得前仰后合的“李先生”,脸上皆是有着怒容浮现。离罗洪征原最近的那条汉子,甚至已经默默地抽出了手中的弯轮刀。 李枫笑够了,终于缓缓直起了身子。他渐渐收敛了所有玩味儿的表情,毫不躲闪地看上了罗洪征原的眼睛,轻声道:“少蛮主,我觉得您首先要明白一件事情,那就是既然中原能有一个像我李枫这样的擅长玩儿脑子的人,那么自然会有第二个第三个第十个第一百个。中原人的数量,在三族之中,是草原人和蛮族人都不可企及的,所以倘若少蛮主真的心怀大志,意图踏平整个中原,那么就不要被现在获得的胜利与势如破竹的错误气势给蒙蔽了双眼。路还长着呢,今后的战役,才是雄关漫道真如铁。” 罗洪征原闭上了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夹杂着漫天纷飞的草灰的空气,道: “你继续说。” 李枫一笑,微微低头,竟是转过身来开始在周围踱起了步子。也不管态度是否倨傲,他自顾自地将双手负在了身后,轻声道:“其实我一直在想,为什么锦官郡城会陷落的这么快,这么容易。或者说,为什么身为大魏西南门户的锦官郡城,会以这样的一种方式落入我们的手中?” “镇南大将军林玉昆,是世间为数不多的奇女子之一。这样的一位女子,应该不会不知道,哪怕不敌大夏王朝的象蹄,可是弃锦官而退守江南,甚至是在西南与江南之间过渡的潇湘山水之间与我们且战且退,才应该是最正确与最合适的选择。而她就这么从锦官城的城头坠落而死,那便只有一种动机。” 李枫没有等罗洪征原开口询问,便已经自己答道:“因为她不想让大魏的百姓在我们的手下哀鸿遍野。” 罗洪征原皱了皱眉头,开口道:“可是有什么意义呢?倘若她选择撤退,固然会多死一些毫无反抗之力的流民,可是至少能保证她这么一个能率领将士与我们周旋对抗的人物能活下。你们中原人有句俗话说得好,两相其害取其轻。这道理她会不懂?不过是妇人之仁罢了。” 随后他轻蔑一笑,道:“况且现在她就这么在这里死了,西南乃至江南都再没有任何一人,能够对我们造成威胁。那些前些日子没有死的人,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一个不少,仍旧都要死!” “说得好!”李枫突然鼓起了掌来。看着皱起了眉头的罗洪征原,他笑道:“少蛮主,这大魏王朝镇南大将军林玉昆的自尽殉城,怎么看都是一种愚蠢之极的行为。可是在前些时候我们攻防交战的时候,那一道道从锦官郡城之中传出的、足足将我们的大军阻挠了近两个月的命令,显示出这位女将军是愚蠢的人了吗?” “没有!”李枫道:“所以她之所以敢为了大魏西南甚至江南流离失所的百姓而死,那么她就必须保证她死后,我们不能再像之前那样势如破竹!” 李枫豁然伸手一指,指着那滚滚浓烟,沉声道:“这,便是他们的第一步!锦官郡城的将领们显然没有死干净,有人在我们的眼皮子底下忍辱负重地偷偷溜出了城去,像是偷生者一般没有参加那最后一场守城之战,为得便是像今天这样,给我们制造麻烦,将我们前进的脚步拖在这里,一定时间之内,不得寸进!” 李枫深吸了一口气,“不得不说,这位留下来的将领,恐怕是他们千挑万选出来的人选,是有大毅力与大智慧的。他们成功了,倘若不能将这些漏网之鱼在这茫茫西南地域之中揪出来的话,我们真的无法安心东进。” 罗洪征原眼神闪烁,却没有说什么。 “第二,有一桩趣事,想来少蛮主大人平日里日理万机,没有在意。”李枫缓缓道:“这位名为林玉昆的镇南大将军,其实还是大魏王朝右丞相李沧澜的情人。” 罗洪征原眉头一挑,道:“哦?这能说明什么?” “众所周知,我们出其不意的进攻之所以能够取得如此好的成效,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中原人自己内部存在问题,大魏朝堂之上,由皇帝所代表的旧江湖势力和由建业凌家所代表的旧家族势力纷争不断,暗流涌动。从这一点上来说,咱们大夏的蛮主与北边大梁的单于,实在是比中原大魏的萧皇帝要幸运多了,至少举国上下,没有第二个声音,办事便直接而方便了许多。”李枫缓缓道:“可是这林玉昆一死,意义便不同了。王朝右相大人的情人未婚妻,就因为朝堂纷争的意见不和,而身亡于西南!这种消息,足以给整个大魏以最震撼的警钟!李沧澜的愤怒将会转化成为两党糅合的推动力,到时候整个中原不论是表面上还是暗地里,都将合成一股力量,倘若真的出现了这样的形势,我们接下来的征服中原之路,将会坎坷无比。” 罗洪征原直至此刻,眼中的怀疑与冷淡这才消散了个干净。他看着李枫,很久都没有说话,然后蓦然之间大笑了起来,同时伸手用力拍着李枫的肩膀。 “哈哈哈哈哈哈!李先生!你能看透这么深的东西,我不如你!但我同时感到庆幸,你我现在身处同一阵营!” 罗洪征原眼神炙热,沉声道:“我罗洪征原不怕放缓前进的脚步,整个大夏也不怕!我只需要保证我们的每一步,都走得坚实,走得正确,走得虎虎生风,走得斩钉截铁!” “既然已经找出了症结所在,那么我们接下来要做的,便是在最快的时间之内,找出那一波流窜的漏网之鱼,解决干净!” 李枫问道:“那这些损毁的粮草辎重……” “无需在意,”已经带领身后的随从们转过了身的罗洪征原摆了摆手,“锦官郡足足有七座城池,那么多空房子里的存粮,流民是无法全部带走的。我也将立刻向父皇那边汇报情况,请求再运输些粮草来。最不济,前些时候攻城大战时的那些死去的战马和我们的战象,都是可以吃的。倘若到了那时候李先生你还没有将这些人揪出来解决掉……” 罗洪征原灿烂一笑,略过了这个话题,说了临走之前的最后一句话:“李先生,以后不要叫我少蛮主了,既然我们大夏王朝建立的消息已经公开,那么你就应该称呼我为太子殿下了。” “是,恭送太子殿下。” 直到马蹄声远去了很久,李枫这才缓缓抬起了头,脸上露出了一抹莫名的笑意。 一直没有说话的罗阳走上前来与他并肩,沉默了一会儿,道:“自从来到这里之后,我时常感觉自己很没用。我觉得似乎有你一个人就能完成我们的目标,有我没我,没什么两样。甚至我最擅长的杀人,现在也全无用武之地。” 李枫有些讶异,转过头来看着罗阳,问道:“怎么?被这位太子殿下压抑得实在难受?” 罗阳没承认也没否认:“他太强了。” 李枫看着这位友人,半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道:“是啊,他太强了,所以我们在他眼中,也其实只是工具而已。能帮到他,他便愿意理睬你,适当满足你的要求。帮不到他,他绝对不愿意让你在他的视野里碍眼。” 他自嘲道:“像我这样卖弄阴谋诡计的人,太子殿下打心眼儿里是瞧不起的。倘若不是因为这里不是他的主场,他也不想有太多的消耗的话,恐怕在我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便会被他砍下头颅。” 他拍了拍罗阳的肩膀:“所以你不要妄自菲薄,没有你给我撑腰的话,我要是想在他这里活下来,姿态得低得连狗都不如。” 罗阳偏了偏头,轻声道:“这么想来,其实这么活着也没有什么意思,不是么?” “付出都是会有结果的。”李枫叹道:“我们现在所受的屈辱与痛苦,都是为了我们最后共同的目标。虽然据说那人现在已经残废了,但是和我们的预想相比,还是差得太多。” 罗阳又沉默了一会儿,点头道:“你说得对。顺便告诉你,前几天亲手将林知北斩于马下的感觉,是挺爽的。一想到那个人会因为这件事情心痛到撕心裂肺,我就感觉更爽了。” 李枫笑了:“是的,就是这样的感觉。” 顿了顿,他接着道:“而且下一个加重那人痛苦的机会,就在眼前。” 罗阳挑起了眉。 “骠骑大将军,董烈阳。”李枫的脸上浮现了一抹感慨之色,道:“说白了这个家伙才应该算是当年的罪魁祸首,不过以往的他太弱了,根本进去不了我的视野。” 他微微偏头,瞥了一眼眼前的灰烬,轻声笑道:“现在看来,当年的小胖子变化还真不小,啧啧,有点意思,这回算是有的玩儿了……” …… 董烈阳盘膝坐在这个专门为他自己开出来的洞窟里,脸上并没有什么波动,仿佛那成功将南蛮子的脚步阻拦在这西南地区的人不是他似的。 不过也确实没有什么可高兴的,林玉昆死了,林知北死了,而罗洪征原还活着,李枫也还活着。 他缓缓完成了吐息,偏头看向走进洞窟的一高一矮的两人,开口道:“你们总算是来了,我等你们很久了。” 走在前面的那个瘦小的冷峻男子,闻言脸上露出了一抹嘲讽的神情,道:“胖子,你瞧你现在这样,真惨。本小方掌柜的不在你身边,你果然不成事儿。” 第239章 凛冬 俗话说得好,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或许是连老天都看不下去中原人的得天独厚了,在中原大魏的西南陷落于南蛮手中之后不到半年的时间里,草原王朝大梁国便撕毁了和大魏定下的休战盟约,再次集结完毕的狼骑兵兵临雁回崖之下,虎视眈眈,气势汹汹,日夜邀战。这一次,狼骑兵的数量竟然足足有五万之多,除此之外,步卒二十万,重骑兵三万,轻骑兵八万,一齐出现在了雁回崖上的大魏将领与士卒的眼中。 草原人的人口本就不多,如此阵仗,竟然已经是将所有能拿得动兵器的草原青壮,都叫到了这里! 竟然是一种一决生死,背水一战的局面! 而雁回崖这边,经过大魏朝廷的几道旨意颁布下来,已经有了五十万士卒之众。可是身为征北主帅的刘天南心中清楚,大魏士卒的战力,和梁国战力,绝不可同日而语。这是在上一次的战场上用淋漓的鲜血换来的结论。且不说那五万狼骑,单是其步卒的悍勇,如今一些已经可以算作是老卒的战士,便早已深深领教。 所以主帅刘天南将军并没有被雁回崖外难听至极的辱骂声给扰乱了心志,坚守不出。以雁回崖之险和整整五十万士卒之数,足可以将梁国士兵拒于雁回崖之外,不让其踏入中原土地半步。 鹅毛大雪之中,这一年便又过去了。 …… 高崖之上,有一处颇为平坦的空地。这处地方坐落着着整个大魏征北军最高级别的那一批将领的营帐。最中间的那座营帐里,此时正有激烈的讨论声从中传来,此起彼伏。 楚羽缓缓收回了目光,向深不可见底的崖中望去。寒风吹过,雪花扑簌簌地往楚羽的衣领里钻。他有些畏寒地缩了缩脖子,抽了抽鼻子,然后打了个喷嚏。身体的晃动让他的脸色更加苍白,轮椅也随之晃动了起来。 一只稳定的手伸出来握住了轮椅后面的把手,楚羽一愣,向后一看,原来是吴央。 “这么冷的天儿,也不说回营帐里老老实实地待着,怎么净到处瞎溜达?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苏沁还不得伤心死。” 楚羽闻言,叹了一口气,满脸都是复杂的意味,轻声道:“你还说呢,从咱们刚来到这雁回关,再次见到了那张白衣,沁儿她就直接红了眼。现如今她已经有了报仇的实力,怎么能不想要亲手将仇人手刃?可是现在这个时候……唉,偏偏此处将领们一个都不能死……” 吴央默然,他又想起了那天在营帐之中地场景。黄衫女子罕见的换了一身素白衣服,抓起那把贴身的匕首便冲入了营帐之中,直刺张白衣。众人连忙出手拦住,而苏沁却是死死咬住嘴唇,一言不发,拼了命地想要挣脱众人,眼睛死死盯在张白衣地身上,一刻都不曾离开。 终于从怔然之中明白了事情是怎么一回事的刘天南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挥手示意众人松手,自己来到苏沁的身边,柔声道:“按辈分来讲,你应该是我侄女儿。这个仇,我本应在这些年之中,就给你报了,可是以往的长安城百姓,少不了张白衣的家族产业与影响,我不敢置长安中的秩序于不顾;而此时内忧外患,胡人于边陲虎视眈眈,我不愿让大魏减去一名还算能带兵打仗的将领。其实说到底,我有的也只是对你全家人的愧疚,你那种刻入骨子里痛苦,我终究无法感同身受。现在你来了,这件事情反而更好解决了。他就站在那里,我会保证他不会有丝毫的反抗,你若是真的要报仇,出手杀了他便是。这是你们之间的恩怨,我们按照江湖规矩来,谁不会说什么。” 说完这些话之后,刘天南便轻轻拍了拍苏沁的肩膀,而后示意整个营帐中的所有人都退了出去。 营帐之中只剩了苏沁和毫不反抗地被刘天南点了关键窍穴张白衣。 苏沁站在原地,垂着眼眸,一言不发。 张白衣看着这个一身素槁的姑娘,十几年前的那一幕幕场景即刻浮现在了脑海之中。回想着当年自己的轻狂与荒唐,他原本还有些不甘与慌乱的心渐渐平静了下来。 人嘛,总是要为自己做过的事情付出代价的。 他开口道:“苏沁,你只管……” “闭嘴!” 苏沁豁然抬头,已经无法再动用内力的张白衣只觉得眼前一花,下一刻,一张狰狞的脸与血红的眼瞳便充斥了他的视野! 寒光闪过! 半个时辰之后,仿佛虚脱了一般的苏沁从营帐之中走了出来,在众人的目光之中缓缓走向了自己的营帐。楚羽和吴央跟在她的身后,其他人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又沉默了许久之后,还是刘天南率先走入了那座营帐里。浑身上下满是几乎深可见骨却没有一道真正致命伤的张白衣无力地倒在地上。他看着站在阳光中的同袍们,虚弱地笑了笑,道:“别误会,她没有原谅我。如果我没有死在面对胡人或者蛮子的战场上的话,那时候她才会来亲自动手杀我。” 从那以后,苏沁身上的素槁便再也没有换下来过,也再也没有出过她自己的帐子。楚羽一直陪在她的身边,今天却也被她赶了出来。 “她说她想自己先静一静。”楚羽脸上露出的是看得出来的心疼。 吴央沉默了一会儿,问道:“加入你现在还有武艺在身,你会去替苏沁杀了张白衣吗?” 楚羽显然是已经想过了这个问题,回答的没有多少犹豫:“如果是刚出洛阳城的那个楚羽,不会。如果是现在的楚狂人,会。” “不顾损耗对抗外族的有生力量?你现在应当知道,大规模的战争里,若不锱铢必较,便是自取灭亡。” “有些事情我以前不懂,可是我现在懂了。我江湖也走了一遍,该去的地方也都已经去了。落得现在的下场,我其实并不后悔什么。我活了二十二年了,终于明白,有些事情,对了就是对了,错了就是错了。你不能那一些对的事情事情去抵消一些错的事情,就好像你树林之中砍伐了一颗树,任你以后再多种多少棵,这棵树终究是不复存在了。人们或许会因为以后长出的茂密丛林而忘记了这个人以往的罪行,甚至还会对他赞美,对他称颂。可至少大地会记得,曾经有一片强壮的而富有活力的树根,被人夺走了所有的生命力,为那万木之春做了肥料。” 楚羽脸上始终带着淡淡地笑意:“而这本是不公平的。至少我不答应。” 吴央看着友人或者说是兄弟的侧脸,忽然道:“我决定去西南。” 楚羽轻轻一笑,道:“你总算是决定了。我一直在等你跟我告别。你要是不去西南,就不是我认识的那个吴石头了。” 是的,自从右相辞官、西南陷落的消息传来北边之后,楚羽就知道,吴央一定不会在继续留在北方了。吴央就是这样的一块儿石头,他并不会介意别人对他有多不好,他只会记住别人对他的好。如果有人胆敢伤害到他在乎的人,他是会豁出自己的性命的。 而当年那锦官城中的不算长却也不算短的时间的相处,已经足已暖透一个石头了。 “你这一去,会待到什么时候?”犹豫了一下,楚羽还是开口问道。 “待到那个什么罗洪征原死了吧。”吴央的语气淡淡的,就好像是在讨论吃饭喝水一样稀松平常的事情。 楚羽有些无奈道:“那我求你惜点命,别总是一根筋。要知道现在就连我都不怎么钻牛角尖儿了,你可不能再犯傻了。” 吴央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 “不跟沁儿打个招呼了?” “不打了。你知道我这一去可能没有什么好结局,就不再给她添堵了。” “嗯,好好保重。到了西南那边,如果我猜的不错的话,董胖子应该还活着,小方也应该会过去。你帮我告诉他俩,报仇不急在一时,既然这狡兔已经暴露了它们的三窟,那么我们就没必要跟他们无谓的掰命。” “知道了。保重。” 宽大衣袍在空中猎猎作响,身影在山崖之间闪落了两次,便消失不见。 楚羽看着吴央离去的方向,眼中有些不怎么掩饰的羡慕,更多的则是由衷的欣慰。 “大宗师啊……” 楚羽挪了挪轮椅的轮子,让身子转了过来,看着那个一身白衣的负剑男子,笑道:“咋样儿?我兄弟!大宗师!你羡慕不?” 王渊走过来,笑着摇了摇头,轻声道:“我走在我自己的剑道上,我就已经很满足与开心了。吴石头融道法与剑道为一体,美则美矣,可以终究不会是我的道。” 楚羽撇了撇嘴,道:“王大哥你真没有眼力见儿,我这么问你肯定是因为我羡慕啊,我现在这个德行连内力都没有,你还在我面前显摆你们的优越感。” 王渊挠了挠头,歉然道:“抱歉啊。” 楚羽做了个鬼脸儿。 而后他轻轻朝苏沁的营帐那边看了一眼,将眼中的担忧掩饰得很好,轻声对王渊说道:“我跟你说的那些事情,你都相信么?” 王渊也敛去了脸上所有的笑容,看着楚羽的眼睛,轻声道:“我相信。因为我身为翻海屠龙的剑主,有些事情,我也是知道的,正好和你告诉我的能对上。” 楚羽缓缓合上了眼睛,轻声道:“大约在很久很久以前,江湖上出现了一位超越大宗师实力的人。曾经所谓世间最强的大宗师在他的面前根本就不堪一击。没有人知道他是如何做到的。虽然实力冠绝江湖,但他做人做事却毫不跋扈,反而正气凛然,为江湖人所倾倒。那是武林的首次大一统,他也就成为了江湖上的第一位武林盟主。” “佛教中人赞他为活佛转世,道教中人称他为真武下凡。可他终究是凡人,就算实力再强延寿到一百五十岁,可终究还是会死。” “世人所不知的是,他在习武之前曾经是一名铸剑师。在他寿命最后的那几年,他将所有的武学体悟与他这一辈子的经历体悟糅合起来,用生命铸就了四把剑。紫电裂天,凝霜断命,翻海屠龙,青锋不斩。剑有灵而意长存,出世即震颤而鸣,回荡激越,久久不散。临终前他把自己最亲近的四个人召来榻前,分管四剑,要他们把剑传承下去。” 楚羽睁开眼睛,有些慨然道:“这是我第一次听到有关四神剑的传说,讲述的人是我师父。他也已经死了几年了,可他说过的话我都还记得一字不差。” 王渊看着突然有些悲伤起来的楚羽,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 “当然,现在我们已经可以知道了,铸造出这四柄神剑的人,其实便是你们剑宗的首任宗主李太白。而李太白,其实也并不是如同江湖人想象的那样的出尘仙人。他只是一个拥有了强大武力的破坏者,破坏了一个腐朽的唐王朝,也毁掉了本已经颇为成熟的社会制度。”楚羽轻声道:“而这四柄剑,也只是他用来倔强的维护自己那一丝尊严的器物罢了。” 器物合人而用。 而人是世上唯一一种有思想的生灵,因此人总是善变的。 楚羽对王渊笑道:“走吧,我们去见刘将军。有些事情,也该说清楚了。” …… 凛冬的风将年轻人的身影带到了山野间,带到了尘世里,带到了人们的视线之中。 一路行来,他挽上了道髻,在路过道观的时候用几本难见的道家典籍换了一件较为合身的道袍穿在了身上。他还从那位观主的手中换来了一柄拂尘,毫不陌生地拂于臂间。 从此世间多了一位道号顽石的云游道士。 顽石道人来到江陵郡城,路过一间酒肆,停下了脚步。 他看到了那个长衫几乎已经成了破布的落魄人。 那人烂醉于桌上,口中不住喃喃: “百无一用是书生啊……” 第240章 走吧,我们报仇去 显然这个烂醉如泥的家伙口中的碎碎念不是那么招人待见,邻桌正在饮酒吃肉的几个结伴而行的汉子,本就被背井离乡仓皇而逃的路途给折磨的心中纷纷,此时如何能忍受得了这位如蚊蝇绕耳一般的声响。 当下最为魁梧的那一个便站了起来,一掌拍在那醉鬼的桌子上,震得酒壶与酒碗皆是一跳,竟也是个不俗的练家子。醉鬼被这动静震得抬起了头,眼中尽是茫然,含混不清地问道:“何事?何事?蛮子已经打到这里来了么?” 险些被气笑了的汉子一把揪住那人散乱着的头发,猛地一扯,把那人的脸扬了起来,恶狠狠地说道:“咱们大魏要是再多几个你这样的软蛋娘货,别说蛮子打到这里了,就是打到了长安城去,老子也一点都不稀奇!” 而那醉鬼着实醉得不轻,不知是觉不出来头顶的疼还是怎得,闻言竟然嘿嘿笑了起来,伸出手来在桌子上胡乱摸索了几下,竟是让他再次找到了酒杯的所在。摇摇晃晃将被子送到嘴边,就已经将酒液洒了个干净,而他却似乎浑然不觉,仍是乐颠颠地做出一副一饮而尽地豪迈样子。 汉子的拳头眼看就要砸了下来,却被一柄拂尘按住,不论汉子如何用力,竟都动弹不得。 与汉字同桌的剩下几位即刻拍案而起,兵刃出鞘,怒目而向那个一眼看过去便有出尘意味的年轻道士。脾气最冲的一个眼看就要出言不逊,却被已经知道深浅的汉子给一眼制止了。 道士脸上看不出喜怒,就好像一块路边的石头。他开口问道:“不知几位壮士接下来是要往何处去?倘若是去西南抗蛮的话,等下倒是可以和贫道同行。大家既然都是江湖儿女,一同赴死,岂不快哉?” 此言听来既有慷慨激昂之意气,又有同仇敌忾之情怀。然而听得此言的汉子与其结伴,却皆是蓦地脸上青红交加,冷汗涔涔,默默无语。原来这几人本就是自西南城破之后,拖家带口赶来江南地界逃难的难民,虽然平日里也确有一身本事与内力,不见得是贪生怕死之辈,却的确顾念家人,恐覆巢之下,难有完卵。中原男子但凡不是软骨头孬种,身体之中的血液,多多少少都是热的,本就心中有愧的他们被这位道长这么不咸不淡地一刺,立刻灰头土脸,偃旗息鼓。 当然,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因为打不过。 毫不客气地挥袖将那一拨人赶了出去,年轻道士便在酒鬼的身边坐了下来。招呼小二过来一问,这才得知原来这位竟然已在酒肆之中死皮赖脸地足足待了三天。索性他在第一天来时便将身上的银子都压在了账房哪里,还能够让他在这里再饮上几天,于是店家也就没有再管,便由着他去了。 沉吟了一会儿,年轻道士便对小二道:“这样,既然他已经在这里垫了不少银子,那你且也为我上一壶酒,半斤牛肉来,算在他的头上。我与他是旧相识了,倘若他清醒着,应当也不会介意请我的客。当然了,你如果不放心,我自己付钱便是。”说罢从袖袍之中掏出了一块儿碎银,轻轻丢在了桌上。 小二嘿嘿一笑,将银子拾起来,重新递给了年轻道士,道:“道长哪里的话,倘若不是认识的人,方才道长又怎么会和那几个强人对峙,为这位……先生出头?钱您收好,酒和肉我这就给您备上!道长啊,天儿冷,酒要温过的不?” 年轻道人笑道:“不需温,无妨的。” 小二的身影渐渐远了,年轻道士也便缓缓敛了笑意。他端坐良久,才轻轻叹了一口气,道:“李大哥,莫要悲伤了。随我去西南吧,我们一起为玉昆姐报仇。” 而仍在桌子上的趴着的身子仿佛一堆烂肉,一动不动。 道士并不恼,又认真地想了想以后,道:“李大哥,你这个人,我是知道的。玉昆姐死在锦官城里,你伤心归伤心,难过归难过,哪怕你就是想要陪着她一块儿死了去,我也都不会有丝毫怀疑。但是我同样知道,你是绝对不会允许那罗洪征原继续在这世上活着的。” 这时小二手中提着一壶酒小碎步快速走了过来,对年轻道士咧嘴一笑,道:“道长,酒咱们自然是不缺的,就是这牛肉,这段时间里确实不好弄。” 道士笑着摆了摆手,道:“无妨,没有就算了,只喝酒也是可以的,无非入口烈一点,更烧灼人心一些罢了。” 桌上那只手悄然动了一下。 小二挠了挠头,有些羞赧地笑道:“道长您别说些云里雾里的,咱没读过啥书,字儿也不识几个,听不大懂。”顿了顿,他接着说道:“牛肉不是没有,就是得现杀,然后到上桌可能得等上个一个时辰了,就是怕道长您赶时间。” 年轻道士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一边给自己斟满了一碗喷香的酒水,一边问道:“若不是你提起来,我倒还差点忘了。如今南蛮入侵,来往难民虽多,可殷实人家逃难的应该也不少。你们这个地方不尴不尬,正好处在一个中间儿位置,行到这里大部分人的干粮应该都差不多吃干净了。难民们大都从这里开始饿肚子,而富贵人家则是在这里购买粮食。所以你们这酒铺也不大,是怎么供应的起的呢?” 小二闻言便苦笑了起来:“道长啊,实不相瞒,确实如您所说,咱们这个酒铺是个小地方,没有多少存货。难民们如同蝗虫过境这么来,咱们这铺子早就已经是开的捉襟见肘了。钱倒是没少赚,可都进了掌柜的腰包里。掌柜的呢?自从难民一来,他也就跟着蠢蠢欲动,挣来的钱没有一个铜板用来进货,全被他塞进了包裹里。就在前几天,他也拖家带口的离开了这江陵郡城,往东边跑了。临走之前给了我们伙计一笔散伙费,说是这铺子他也不要了,剩下的东西我们能分的就分一分,直到卖完店里最后的东西,挣的钱也都是我们几个人的了。我们这一合计,命该保是得保,但是钱该赚也还是得赚。蛮子一天两天的也从西边过不来,我们干脆就趁这几天干净把这店的时候底儿给卖空,然后再跑也不迟。” 年轻道士恍然,然后接着问道:“可是酒肉不分家,你们肉卖的那么快,怎么酒却给我一种还游刃有余,能撑上很长一段时间的感觉呢?” 小二笑道:“听道长这么一说,就能知道,要么是道长没有过过苦日子,要么就是道长是正儿八经的饮家。” 年轻道士饶有兴趣地问道:“哦?怎么说?” “酒这种东西啊,其实说实在的,不是什么生活里必须的东西。有可解馋,没有也不会影响什么。” 小二兴致一上来,干脆一屁股坐在了年轻道士对面的那一张条凳上,眉飞色舞地讲道:“寻常人通常啥时候会喝酒呢?一则是忙完了一天的活计,晚上回到家中,饮上一杯以解困乏;一则是好事临门,意得志满,饮上几杯以享心中之欢;再有便是心中或愤懑悲伤,酒入愁肠,妄图借酒消愁之故。除此之外但凡欲饮者,必是善饮喜饮之人。” 年轻道士低头看了一眼杯中物,想了想,缓缓点头道:“是这个道理。不过这才是你方才说的第二点了,那第一点呢?为何说是不曾过苦日子呢?” 小二呵呵笑着,眼睛却瞟向了年轻道士身前的酒碗。这小二本也是个大胆的,加上眼前客人似乎脾气不错而且身家富裕,他也马上就要离开这里,所以便更为肆无忌惮了一些。 年轻道士会意,却并不打算让酒,反而轻轻将五指展开,整个手掌覆在了酒碗之上微笑不语。 吃了瘪的小二讪讪一笑,挠了挠头,道:“其实也是很简单的道理,过苦日子的人,连温饱都满足不了,有些闲钱也便去填饱肚子了,哪里会用来喝酒!” 年轻道人沉默不语,将手从酒碗上挪开,示意小二可以饮了。 得了便宜的小二端起酒碗来一饮而尽,马上便又兴奋雀跃了起来,跳着笑道:“道长您稍坐,我去帮您看着点儿牛肉!” 看着又一次消失在后门处的小二,年轻道士收回目光,看着终于从桌上直起了身子的那个醉鬼,笑道:“李大哥,不装醉了?” 醉鬼的眼中哪里还有任何一丝混沌,尽是清明。他看着小二身影消失地地方,眼中掩饰不住的都是愤怒与悲恸:“这种地方竟然也还有朝廷的谍子!朝廷竟然把力气都用在这种地方,也不愿意派兵来支援西南!” 年轻道士明显一愣,有些茫然道:“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醉鬼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沉默了一会儿,一把把空碗又拽到了自己的面前,给自己斟酒的同时低声道:“他说他没读过多少书,不认识多少字,可是却能出口成章,跟你侃侃而谈。此中意味,实在是不言而喻。” 年轻道士没说话只是在醉鬼饮尽碗中酒后,再次帮他斟满。 醉鬼将胳膊放在桌子上,食指、中指和大拇指三指毫无意识地来回搓着。不再装醉的他眼中的神色变化竟依然丰富,时而满含热泪,时而杀气凛然。若非旁边的年轻道士能明白他的心中所想,恐怕就真的要将他当成一个疯子了。 他最终扬起头来,轻轻闭上了眼睛。 “我在京城这段时间,托皇帝陛下的福,读了不少以往市面上都见不到的书。以往大唐朝或者是大汉朝的经义文章也好,还是市井之间的话本小说也罢,我都看得津津有味。说实在的,我这个人,一向对你们江湖中的那一套道义嗤之以鼻,因为你们的道义之中没有弱者的边界。可是在我读那从未见过的万卷书时,我看到了这么一句话。” “那是一名大侠说的,在他如我们现如今一般,困守中原城池之时,他对他的一个后辈这样说,‘侠之大者,为国为民。’我当时便被这句读来文采并不如何动人却足够振聋发聩的话语给打动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似乎抓住了什么,同时我又失掉了什么。” “你且看呀,从大魏元年以来,直到今日,已经有着不少的人开始在为这片生我们养我们的土地在挥洒着热血。从雷光石到路广陵,从林知北到林玉昆,还有那些并不出名却确确实实将自己的生命与信仰就在了战场上的士卒们,他们都是那位笔者笔下的侠之大者。” “在那个话本小说的最后,那位江湖大侠终究还是和他的夫人一同死在了那座城池里,那座城也终究没有守住。可是世人记住了他们的名字,往后哪怕过去一百年,两百年亦或是三百年,江湖上也依然有他们的正气激励着一代又一代的侠客。” 醉鬼不醉,只是一拳狠狠地砸在了桌上。 “可以了,我觉得可以了。我已经可以收拾好自己的心情,来面对接下来的疾风骤雨了。谢谢你吴央,是你今天的到来,加速结束了我的懦弱,我的逃避,我的无用的悲伤。我们走吧,到西南去。我要亲自将那些蛮子从哪里,赶回哪里去。我要让他们知道侵略的代价,让他们知道中原人也有自己的怒火。我要重新踏上那座她跳下去的城头,感受她在这世间的最后一丝气息。到西南去,到西南去!吴央,我们一刻都不等了,我们这就去!” 年轻道人微微一笑,轻声道:“放心,我陪着你。” …… “道长!牛肉好……” 小二端着盛满了牛肉的盘子从后厨那边冲了出来,然后愣在了原地。 他的神情渐渐舒缓了起来,看上去有些佝偻的后背也悄然挺直了起来。 他缓缓走到那张已经空了的桌子旁,将盘子缓缓放下,然后自己也缓缓坐了下来。 伸出手来捻了一片牛肉放入口中嚼着,他缓缓闭上了眼。 满意地笑了。 第241章 爹娘 灵江流域离江稍远的一处村庄里,生活着一群与世无争的村民。此处属于秦川之地,距离大魏皇城长安不算远,却也并不近,既能享受天子脚下的安宁,又不至于被皇城之中的变幻所波及。村中百姓各家各户多少都有一亩三分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苦是苦了一些,但是胜在平安喜乐,万事胜意。 靠近村头的那户人家姓刘,两口子都差不多有四十来岁,本来有个儿子,但是早年跑出去混江湖,名头没混出来,倒是把命给搭进去了。两口子得到消息之后着实伤心了很长时间,只不过死者已逝,两口子既然还活着,这日子便也总得过下去。按理说这年龄还不算大,再要一个孩子也完全来得及,可是不知道是没了心劲儿还是怎么回事儿,两口子始终没再有动静。 从江湖年代到大魏建国,其实现在除了临近的冷月县城偶尔会过来收一收村里的赋税以外,整个村子的生活其实没有什么变化。北面和西南无论是打得多么波澜壮阔,到了他们这里也就变成了茶余饭后长吁短叹的谈资,和天黑之后一切寂静下来时各种田间的虫鸣没什么两样。 冬天农活总是少很多的,尤其是他们早早地就把过冬粮备得足足的,就更不用起早贪黑地顾及生计了。 老刘将厚厚的棉袄披在身上,缓缓走到门外,看了一眼天色,转头冲有袅袅炊烟升起的伙房里扯开嗓子喊道:“臭婆子!眼瞧要下雪了,一会儿给人家那边儿屋子里加点火炭去!” 说完之后他便倚在门口,半眯着眼,等着伙房里传来的回应。 没让他等太久,伙房里即刻传来一声快要震破耳朵的骂声:“你个天天把手揣裤裆里啥也不知道干的死家伙!就不能帮我干点活儿吗?!你说你一个大老爷们儿,地里没活儿你就不知道自己活着能干点儿啥啦?!累死我你才算是心满意足了是不是?!” “说的什么狗屁话!” 老刘一边骂骂咧咧地向柴房里转身去找炭,一边竟然在脸上流露出了颇为满意地神情。 有时候人就是这么奇怪,嘴上骂得比谁都难听,但是心里却是比谁都心疼。 老刘在柴房里取完炭之后回身一转,还没出门便看到了那个刚刚从偏屋里走出来,倚靠着门边儿朝自己笑呵呵的中年人。中年人和老刘身上的衣着无甚差别,皮肤也不是像那些城中贵人一般细腻,反而粗糙得很。中年人的个子不算低,却不爱把后背挺直,总是弓着个身子耷拉着脑袋,反而从外表上更像个庄稼汉。可是你如果正面注视他那一双似乎总是笑眯眯的眼睛的话,就能发现他的一些不同。 那仿佛是来自于灵魂深处的一抹沧桑与苍凉。 老刘自然不会考虑这么多,眼见这中年人捂着嘴偷乐,自然是刚刚自己和婆娘的声音太大,让这个家伙给听了去。老刘老脸一红,有些羞恼地冲着中年人喝骂道:“好你个楚苍!敢偷听你刘哥跟婆娘说话!还有没有一点儿当客人的自觉了?!” 被唤作楚苍也确实就是楚苍的中年人将脖子一缩,却仍是嬉皮笑脸道:“看刘老哥你和嫂子这么恩爱,老弟我当真是羡慕至极啊!” 老刘是个性子粗中有细的庄稼汉,眼尖瞧见了楚苍无赖似的脸上隐隐包含的那一抹苦意,眼中一亮,一边把黑乎乎的炭都装到一个麻袋里提到一只手上,一边小步跑到楚苍身边,伸出另一只手将他拽到一边来,坏笑道:“咋地?昨天晚上,弟妹又没让你上炕睡?” 楚苍面色不变,只是摸了摸鼻子,眼神飘忽着说道:“咋可能么,上了,当然上炕了。” 老刘一巴掌就拍在了楚苍的脑袋上,清脆的声音在不算小的院落里伴着楚苍那一声“哎呦”的痛呼响了起来。老刘有些好笑地看着抱着脑袋一脸夸张的痛苦表情的楚苍,道:“你这个瓜怂,一点儿都不会说谎,一讲谎话,你就喜欢摸鼻子,跟你儿子小羽一模一样!” 楚苍闻言一瞪眼,惊奇道:“真这么明显?怪不得昨晚她也能看出来……” 老刘往伙房里瞅了一眼,听着里面叮叮咣咣的声音,估摸着自家婆姨一时半会儿出不来,于是嘿嘿一笑,示意楚苍将耳朵伸过来,轻声道:“楚老弟啊,老哥可告诉你,这女人,她不管是多大年纪,都喜欢男人哄。你都不用去县城里,就在咱们村里的大路上走走瞧瞧,多少长得水灵灵娇滴滴的大姑娘,都跟了那些长得一看就是爹娘没生好的糙家伙?为啥?还不是靠那一张嘴,会说,会哄!” 楚苍一脸恍然大悟的表情,道:“原来刘老哥你就是这么……哎呦!” 老刘悻悻的收回手,道:“老子需要吗?老子这模样,需要靠花言巧语吗!” 楚苍摸着脑袋低着头,丧气道:“不需要不需要,老哥你长得贼俊了。” 老刘伸出手来,往那一麻袋炭上敲了敲,道:“楚苍老弟,有些事情呢,得看开一些。小羽那孩子,我虽然只跟他吃过一顿饭,但是我是真的喜欢他。要不是因为这个,我还真不愿意把你们这一身恩怨的两口子往家里揽。从我第一次在外边那个赌摊儿上看到小羽那孩子啊,我就觉得,他特别像我那个不争气的小子。我说这话你别不爱听,老哥知道你们家身份肯定矜贵,跟老哥是天壤之别,老哥高攀不上。但是老哥也是真把你当成兄弟,才会跟你说这样的话。” 楚苍明显愣住了,然后嚷嚷道:“老哥你这么说话就没意思了哈,你非得让我把小羽叫回来认你当个干爹不成?!” 老刘白了他一眼,道:“就凭你这句恶心的客套话,今天晚上说啥得自罚三杯。” 楚苍嘿嘿一笑,没再说话。他确实叫不来楚羽,不仅叫不来,在楚羽的世界里,他应该还叫林青才对。 老刘继续说道:“我那儿子,当初也是有些习武天赋,被一个二流江湖帮派的帮主给瞅上了,非要收他做弟子,带他闯江湖。他妈说什么都不愿意,生怕他有个三长两短,我呢觉得男子汉大丈夫,总憋在这个村里也不是个事儿,就让他去了。唉你说这老娘们儿吧,有些时候说的话,还是得听一听的,你看我现在,后悔的很。” 楚苍默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伸出手来揽过了老刘的肩膀。 “你也别安慰我,你比我好不到哪里去。照你说的,小羽现在已经下不了地了,只能在轮椅上过活了。哎我就不明白了,小羽都这样了你为什么还能允许他在外面晃荡呢?你这个当爹的怎么就能忍心让他继续在外面待着呢?” 老刘有些恼火地看了楚苍一眼,道:“兄弟!听哥一句劝,啥功名啥财富那都是虚的!人活着,那比啥都重要!” 楚苍的脸上再无一丝嬉闹神色,复杂与感慨在他的交织闪烁。他搓了搓手指,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轻声道:“哥呀,有时候儿大不由爹呀……” …… 一天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没什么事情可干的老刘和楚苍整整下了一天的棋。倒不是人们平日里玩儿的围棋,而是一种由楚苍自己琢磨出来的新棋。棋分不同种,有战车、战马、丞相、主帅、士卒等,俨然是根据当下的战争所发明出来的玩意儿。而楚苍本人却说这种棋古来便有,他楚苍只是略作改进罢了。老刘骂他又不老实,怎么可能以往才有,王朝战争这种东西分明是这两年才出现在世间的新兴事物。 晚上的时间,两人上桌饮酒。酒是老刘家自己酿的高粱酒,看上去浑浊不堪,还能看到里面或漂浮或沉淀的高粱渣。可是楚苍就好这一口,丝毫不觉得这酒入口的辛涩,反而喜欢那种灼胃的熨帖。只是有人管束着他,他哪怕再贪杯,也实在不敢多喝,毕竟大冬天炕上实在要比冰凉的地板睡着舒服太多了。 老刘一如既往的酒量不行,几杯酒下肚便开始醺醺然拍桌子说胡话,被他那媳妇儿骂骂咧咧连拖带拽地拉回了屋子里。临走之前老刘拍着楚苍的肩膀说:“楚老弟!那你这酒量,行!跟你儿子小羽,一个德性!全村人,都没有一个能在喝酒上把你老哥我喝趴下的!老哥我这辈子在酒桌上就栽过两次!一次是你儿子!一次是你!” 等两口子回屋之后,楚苍又在院子里坐了一会儿,一直把手头小酒壶里的酒喝完,这才缓缓向那个一直紧闭着的房门里走了去。 老刘家不是什么富裕人家,屋里的人也是个善解人意的,早早地便将油灯吹熄了。楚苍进屋后微微皱眉,站在原地待了一会儿,以让自己的视线适应黑暗。 他缓缓向炕边走去,小心翼翼地将手按在了炕上。见炕上的人儿没什么反应,他心中一阵狂喜,整个动作都轻快了起来,就欲纵身一跃上炕去。 结果一道清冷的声音及时响了起来:“滚下去。” 楚苍灰溜溜的下了炕,重新躺回了这几天来自己一直躺着的地板上,几乎是用一种哭腔道:“凝之啊,你不能这么对我啊,遥想多年以前,你我恩恩爱爱逍遥江湖神仙眷侣,羡煞多少旁人啊!你那么温柔那么仙儿的一个人,现在怎么和刘嫂……” “你说什么?” 楚苍一个激灵,连忙改口道:“我的意思是,你现在虽然没有以前对我那么温柔了——啊当然这不是你的问题是我自己犯错自找活该的——也比那刘嫂强多了!” 炕上传来一声冷哼,之后便没了动静。 楚苍躺在地上,心中悄然松了一口气,只是身下土砌的地板实在是又冷又硬,他翻来覆去几个来回之后,终于还是小心翼翼地开了口:“凝之啊,你看着大冷天的,我这么一直在地上躺着,万一染了风寒或者是关节染了风湿,可怎么办呀?我自己倒没什么事情,可是你重伤未愈,我若倒下了,谁来照顾你呢?” “风寒?风湿?呵呵,你且染一个我看看。赶明儿我就到江湖里四处宣扬去,一个堂堂大宗师,天底下拔尖儿的人物,竟然还能得这种小病儿?” 楚苍有些无奈道:“凝之啊,现在江湖已经没啦,已经不是咱们叱咤风云的时候啦!现在外面是大魏王朝,你这么出去造谣,严重了可是会被抓去砍头的呀。” 炕上忽然没了声音。楚苍倒也不着急,听着那道均匀的呼吸声,他有一种久违的心安。 那声音再次响起时,多了一丝疲倦。她道:“算了,我也懒得和你计较了,上来吧。” 楚苍翻身上炕,动作轻柔。他轻轻地将这个许久未曾触摸过的人儿紧紧地抱入了怀中,嗅着那头发上久违的味道,他缓缓闭上了眼睛,轻声道:“凝之,这些年,我很想你们。” 怀中的人轻轻动了一下,而后翻过身来,双臂也环过了楚苍的臂膀,微微颤抖,抽泣了起来。 黑暗之中的楚苍面容恬静,一下一下轻轻拍着怀中人的背,给她最坚实的安慰和依靠。 “你的伤……还疼吗?” “嗯……好多了,内力运转已经无碍,只是皮外伤还没好就是了。” “徐胡子!那个杀千刀的!老子下次见了他,让他死一百次都不够!” “这种废话就不要再多说了,你要是能再见到他,也算他命大了。” “哦对对,我媳妇儿是谁?那可是大名鼎鼎的三月雨!打架能吃亏么?那不能啊!” “……” “媳……媳妇儿?” “你知道我为什么原谅你了么?” “……嗯?” “因为今天我听到你和刘大哥的聊天了。” 黑暗中,王凝之看着楚苍的脸,轻声道:“真的,我想小羽了。” 第242章 醒时莫贪欢 扰了老刘一家清梦的不速之客,是十几个一身黑衣的男子。他们皆是以黑色面巾覆面,并未走门,而是直接从院外腾跃而进。若非老刘媳妇儿睡觉浅,加之十几人落地的声音又着实不能算是悄无声息,于是老刘和他媳妇儿便连忙从热乎乎的被窝里钻了出来,来到了院子当中。 已经是接近破晓时分,若是搁在其它时节,村中定然已经有起得早的人家在阡陌间来往,这些人就算是有一身不俗的轻功,也会被发现。可此时正值寒冬,又没有多少农活儿可忙,谁不愿意舒舒服服地在被窝里睡大觉?于是这些人,便在没有惊动其他任何人的情况之下,来到了这院墙之内。 院墙内外,已然分隔了开来。 在老刘两口子出来之前就已经站在院子里与黑衣人们相对而立的中年男子缓缓转过头来,冲老刘夫妇二人展颜一笑,轻声道:“老哥儿,没事儿,是江湖上的几位朋友,没有恶意的,你们两口子趁着被窝还没凉,赶紧回去再睡会儿!我来喧宾夺主,招待招待他们。” 老刘媳妇儿张了张嘴,却被老刘猛地在身后一扯。只听老刘一边打了个哈欠一边向中年男子笑骂道:“吓我一跳!差点儿以为是家里造了贼!那你们先聊着,我们两口子先回屋收拾收拾,这些弟兄们一看就不是咱们这种乡下人,实在不好意思哈,慌里慌张的,让你们看下笑话啦!” 为首黑衣人竟是微微侧身向老刘两口子行了一礼,颇为清亮的声音从黑色面罩下传了出来:“打扰两位主家,是我们失礼了。” 等两人重新回到屋子里面将门关上,老刘原本还有些笑意的脸立刻凝重得仿佛要滴出水来。老刘媳妇儿一脸焦急地抓着自己男人得胳膊,问道:“这可咋办?这些黑家伙怎么看也都不像是善人啊!” 老刘叹了一口气,道:“亏你还能看出来!刚才那会儿你想说啥?你是不是想问楚老弟她媳妇儿?就差一点你就问出嘴了!苏弟妹现在本来就身怀重伤,这帮黑衣人要是原本不知道她也在这儿,你嘴皮子一秃噜,不知道要添多少麻烦!” “我……我哪里知道……”老刘媳妇儿一脸委屈,粗糙的手有些愧疚地搓着自己的粗布衣裳,低下了头。 “连你都看出来那些黑衣人不是什么好人,那恐怕真的是来者不善,怎么办,怎么办……”老刘神色紧张地在屋内踱起了步子。 …… 楚苍静静地看着眼前这十几个黑衣人,脸上始终挂着淡淡地笑意。他的手臂随意地搭在旁边的石磨之上,整个身体松松垮垮的,看上去似乎是丝毫没有设防。 而站在他对面的十几个黑衣人却是正好相反,所有人都是身体紧绷。自然下垂的手尽可能的向自己腰畔的刀柄靠近,随时准备抽刀砍人。他们心虚,心虚得厉害,不是因为他们自身实力太弱,而是因为那个男人的实力太强。 从出发到现在,除了领头的陆司首之外,没有人知道他们到底是来执行一个怎样的任务。而当男人出现在他们面前之后,所有人的心中自然而然地产生了绝望的念头。那副巍峨的大宗师气象显然是男人故意泄露出一些给他们的,而他们联起手来拼了性命也肯定打不过。 刚刚向老刘两口子告谦的那个领头黑衣男子动了。他抬起手来,没有握刀,而是摘下了自己脸上的黑色面罩。 是一张肤色颇为深沉的年轻人的脸。 下一刻,黑衣人们看着向那中年男子单膝跪地的陆司首,皆是如同五雷轰顶,心中惊涛骇浪,难以平息。 中年男子笑着将那年轻人扶了起来,问道:“你就是陆诩那小子收的徒弟?不错不错,要知道那个兔崽子虽然本事不大,但是眼光向来极高,你能被他收为弟子,说明根骨清奇,前途无量啊!叫什么名字?” 年轻人展颜一笑,道:“楚伯伯,我叫陆莫!” 陆莫转过身来,冲着身后的下属们笑道:“把你们一个个视死如归的心情收起来吧!今天不是来打架杀人的,更不是让你们来送死的。” 黑衣人们面面相觑。 楚苍一挑眉毛,双手抱胸,笑问道:“这就是如今朝廷里最阴影的那部分,密使司?” 陆莫点了点头,轻声道:“原本这些黑夜之中的杀手,是直接听命于皇帝陛下的,只是从那次在御花园里发生的刺杀过后,整个密使司便交由了师父管辖。” 楚苍脸上笑意渐渐敛去,低下头来沉默了一会儿,轻声道:“周孤烟还是去了。还是死了。” 陆莫点了点头。一挥手,一阵轻微的声响过后,黑衣人们便消失在了院子里。 陆莫说:“虽说这些人以后都是楚伯伯您的人,但是现在还是不要让他们听见太多的事情了。” 楚苍又一挑眉:“我的人?” “是啊,楚伯伯,师父他想尽办法将密使司握在手里,让我当上密使司的司首,还不就是为了给伯伯您铺路,让您今后有人可用?师父说了,您以前混江湖的时候,吃亏就吃亏在人手太少,不够……” 楚苍伸出手来拍了拍陆莫的肩膀,脸上的笑容沧桑了起来,也显得更加真诚。他感慨道:“陆诩他恐怕不仅仅是将你当成他的弟子了,更多的,应该是将你当成他的儿子了呀……” 陆莫愣住了。 楚苍抬头望向渐渐露出了光亮的天空,脸上浮现了一抹追忆的神色。 “所以啊小子,我兄弟把你当儿子,你啊,也就不能只将他当成师父了,懂?我这兄弟,年轻的时候受过情伤,所以一辈子都没能有一个贴心的人,就别更说子孙后代了。而现在他有了你……” 陆莫挠了挠头,道:“伯伯,我其实也是个孤儿,没爹没娘的……” 楚苍笑了,揉了揉陆莫的脑袋。 “这次过来,是陆诩让你给我来打个招呼,还是有其他什么重要的事情?” “既是来打招呼,也确实是有一些事情要说。” 一提起正事儿,陆莫也收起了那副傻小子的模样,身为密使司司首的气质顿时在身上弥漫了起来。 “第一,在南蛮攻下锦官郡城之后,并没有继续向东推进,因为有一支神秘的队伍用偷袭兵营、烧毁粮草辎重等方式阻挡住了他们的脚步。蜀地多山林,南蛮地形不熟,故而虽然兵强马壮人多势众,却总是抓不住那支神秘的部队。朝廷有司调查此事,已经初步确认是那位在锦官城战役之中失踪的董烈阳骠骑大将军所为。” 楚苍的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拍打在身旁的石磨上,有些漫不经心地说道:“哦?这岂不是好事?朝廷栋梁之材没死,仍在战场第一线,为江南地区的百姓争取到了宝贵的生机,可歌可泣啊。” 陆莫有些无奈道:“话虽如此说,只是……” “只是虽然董烈阳在拼了命地遏制南蛮的脚步,朝廷却仍旧没有下达发兵前往救援的命令。”楚苍笑道:“是哪几个忠心耿耿的肱骨大臣死谏,劝皇上暂时不要计较一时得失,须等有十足把握之后再出兵的?” “楚伯伯说对了,还真是这个理由……只不过,这次这么劝皇上的,只有两个人。” 陆莫沉声道:“分别是左相凌络轩大人,和他的父亲,凌侍中凌风月。” 楚苍一愣,品咂了半晌之后,缓缓叹道:“他妈的,连自己家都不要了……是真的狠啊……” 陆莫摇头道:“是啊,正是因为江南也是凌络轩与凌风月的老家,所以由他们提出阻拦陛下发兵的理由,江南籍的那些大臣们,便无一人敢提出异议。于是这件大事就变成了凌左相和凌侍中与皇帝陛下之间的争论。武官那边,除了如李博将军之外,少有人能插上嘴。” “让我猜猜看,李博那家伙定然是吵吵着要打要打,不论输赢,至少不能寒了江南百姓与仍在奋战的将士们的心,对不对?而剩下的将领之中,虽然没人说话,但是实际上还是有不少人是打心眼儿里认同凌家那两个人的说法的,对不对?” 楚苍笑着冲目瞪口呆的陆莫摆了摆手,道:“这没什么难想的,大魏王朝刚刚成立,刚刚完成由江湖到朝廷的转变,兵马都是新的,除了北边刘将军那些,都没有上过战场见过鲜血。草原之败已经算是极重的教训,倘若现在出兵西南,如果不能倾尽国力,定然是要再吃败仗的。凌家那爷俩儿其实没说错,现在不是出兵的好时机。” 陆莫瞪大了眼睛,道:“可是如果不出兵,董将军孤立无援,就好像是无根之水,是没办法在那边撑很久的!一旦董将军……到时整个江南,将会生灵涂炭!” “损失江南的土地来得到中原北部兵力的安宁与沉淀,从而抓住恰当的时机完成反击,这种做法,和现在满腔热血的去和南蛮硬碰硬,损失掉我们所有的有生力量,然后被南蛮子一鼓作气打到长安去。这两种,你觉得哪种比较好?” 楚苍脸色复归于淡漠,轻声道:“这已经不再是江湖了,而是国家和国家之间的存亡战争。道义和热血不管用,能让中原打赢的,只有冷静与斡旋,当然,还有锥心的取舍。” 陆莫不说话了。 “我们的皇上最后还是会……接受这两位为整个大局考虑的大臣的意见的。在做好万全准备之前,兵,不会发,钱粮,不会拨。等你回去,你一定要告诉陆诩,他在那些人的眼皮子底下,什么都别做,也什么都做不了。好了,你说这是第一件事,现在可以说第二件了。” 楚苍淡淡地说道。 陆莫深吸了一口气,尽可能地平复自己的心情,道:“第二件事在北边,草原皇帐那边有不小的动静儿,似乎是看出了大魏如今的风雨飘摇,撕毁了盟约,摆出了和刘将军决战的架势。” 顿了顿,陆莫不着痕迹地瞧了瞧楚苍的脸色,补充道:“楚羽他……现在和刘将军一同在北边儿。” 这次楚苍沉默的时间明显要比上一次长很久。 “这小子,不是告诉他不要让他再去趟浑水了么……” 猛然之间,楚苍一巴掌拍在了石磨之上,恼火地道:“让那小王八蛋滚回来!” 石磨轰然碎裂。 陆莫识趣地闭上了嘴,静静地站在一旁。 楚苍看着碎成一堆地石磨,愣了好久,才有些颓然地说道:“他才不会听我的……他凭什么听我的……他妈的他该听我的呀……” 他重重地呼出了一口气,道:“我知道了,还有吗?” 陆莫道:“和这两件事相比,其他的事情就没有那么重要了。师父让我来问你一句,在西南还没有陷落的时候,在那边办事的密使司接到过有关一个江湖人的情报,提供这个情报的人,是不是伯伯你?” 楚苍点了点头,说:“陆诩这脑瓜子还是挺好使的嘛,怪不得下棋下得那么厉害。是我干的。” 随后陆莫又向楚苍说了一些朝廷之中的事情,最后从怀中掏出了一张纸和一块儿玉佩。 “这是密使司副司使得象征。伯伯,你拿着它,以后只要往纸上写的这几处联络点去,就可以调用密使司的人。” 楚苍看了了那块儿玉佩很久,终究是接了过来,轻声道:“我欠你们师徒二人一个人情。” 陆莫笑道:“伯伯,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楚苍重新笑了出来,点了点头。 陆莫重新将面罩覆在了脸上,转过身,微微下蹲蓄力,准备离开。 “哎!等会儿!” 陆莫忙止住身形,重新看向楚苍,问道:“还有什么事吗伯伯?” “也没啥事儿,”楚苍有些不好意思地摇了摇头,然后指了指地上那一堆碎了的石磨,道:“帮伯伯背个锅,行不行?” …… 峰峦如聚,风雪如怒。 楚羽坐在轮椅上,任由大雪将自己染得白了一层。他沉默了好久,这才一只手掀开了那帐子,另一只手摇着轮子,驶进了营帐之中。 帐内东西摆放的又整齐又简约,楚羽看着正在那个简陋的木床上呆呆坐着的姑娘,微微低了低头,嘴角扯了扯,然后推着轮椅向那边过去了。 “怎么样了?还伤心着呢?” 苏沁缓缓从床上坐了起来,看了楚羽一会儿,然后伸出手来,拍掉了楚羽身上的积雪。 “其实……伤心到没怎么了,只是……心里空落落的。” 楚羽也伸出手来,抓住了苏沁有些冰凉的手,放在了自己的胸口。 苏沁仍是有些苍白的脸上露出了一抹笑意。 “这段时间,我虽然一直都在营帐里,但是我也听到了风声,胡人忍不住了,决战之日就要来了,是么?” 楚羽点了点头,轻声道:“中原风雨飘摇,他们怎么会不眼馋?毕竟和天下比起来,道义盟约算个屁。” “那么我应该回洛阳了,对吧?” 苏沁看着楚羽的眼睛,轻声道:“按照咱们之前商量的,你来将事情的原本始末告诉刘将军,说服刘将军之后,我们一同去洛阳城接王姨。但是现在既然刘城主还未能做下决定,那么你是不会离开这里的,对吗?” 楚羽低了低头,将苏沁的手握的更紧了一些,低声道:“是的。” “可是又必须要让王姨知道,现在的天下已经翻覆了,她必须离开洛阳城,必须离开那些铺天盖地的眼线,否则便会有生命危险。所以我必须得去,对吗?” 苏沁轻声道:“流氓,你别低头,你看着我的眼睛。” 楚羽呼出了一口气,重新抬起了头,和苏沁对视。 “你留在这里,可能会死的。”她轻声说。 楚羽不知道该回答些什么。他又想把头低下去,可是仍强迫自己看着苏沁的眼睛。他是喜欢这双眼睛的,总是能够读懂他心里想的什么,总是能给他最温柔的抚慰,可是现在,他却有一次害得这双眼睛里充满了泪水。 她有些委屈地说:“你答应了要娶我的!你答应了我们一起回洛阳,找到王姨后就成亲的!” 楚羽双唇颤抖,想要说些什么,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她将双手从他的手中抽了出来。 站起了身。 吻上了他的唇。 她低声呢喃道:“不要死,不要死,我和王姨会等你回来。等你回来之后,我们就成亲……” …… 江一白缓缓走到了刘天南的身后,陪着刘天南一同立在风雪之中,立在断崖之畔。 “浮生多憾事,长吁短叹无所益;方寸但无悔,何惧天崩地裂石纷飞……这样的诗句,竟然真的是从一位女子笔下流泻而出……林玉昆将军,巾帼不让须眉,令天下无数男儿蒙羞!” 江一白闻言也是长叹了一口气,同样念起了那首已经在天下传开了的镇南大将军林玉昆将军的绝笔:“勇哉我镇南甲士,生擒猛虎;壮哉我甲士镇南,力战苍龙!” 他又上前一步,和刘天南肩并肩,看着眼前极壮丽的天下奇景,悄然叹道:“想来再过不久,擒猛虎,斩苍龙的,就换成我们镇北军了吧?” 刘天南开怀大笑,用力拍了拍自己这位老下属、老朋友的肩膀,道:“近四十万虎狼之师叫嚣于断崖之前,仍能面不改色且有此豪言者,唯我江大将军!” 江一白闻言笑着摇了摇头,道:“元帅,你这么说的话,可就不对了。咱们镇北军这五十万兵马,士卒们可能不好说,但是将领们,可是不缺豪气。别的不说,咱们那个被加封为勇烈将军的吕老四,可是会第一个不服气的!” 刘天南笑道:“这话倒是对。而且路广陵路将军,自从那次和吕老四一起吃了败仗之后,也被他带的狂了不少。胡人叫阵这段时间,就这两个家伙最按捺不住,总想杀出去,好一雪前耻。” 提到了那次败仗,两人便也都收敛了笑意。江一白微微侧过头,想了很久,还是开口道:“元帅……楚羽兄弟和王渊兄弟上次跟你说的事情,你……” 刘天南伸出一只手,制止住了江一白接下来的话。 他眼中仿佛有着和天地间一样的风雪,缓缓道:“其实周孤烟那个家伙死的时候,虽然波动不大,但我还是触摸到了那虚无缥缈的痕迹。想来这天地之间,有能耐将大宗师出售的动静遮蔽到如此小的,也就只有那个人了。” 江一白豁然抬头,瞪大了眼睛看着刘天南,道:“这么说来,元帅你其实是相信楚羽说的话的!” 刘天南沉默了很久很久,久到几乎连风雪都变得缓和了些,他才用有些苦涩的声音说道:“小羽这个孩子,由不得我不相信。” 江一白的眼睛瞪得更大了一些:“那我们为什么还像傻子一样留在这里?!我们应该……” “应该干什么?” 刘天南没有转头,只是伸出手来指了指身后,道:“这片地界原本是属于玄罗宗的,后来玄罗宗背叛中原覆灭之后,这一片区域便没什么人了。可是这仍然是我们中原的土地!一寸也不能让给胡人!” 他的眼神坚定地像是大地之中的磐石,明亮的仿佛黑夜之中的明星:“现在中原最不能有的是什么?就是内乱!南北的虎狼们尽皆露出了他们的獠牙,我们绝不能将自己变成一块不设防的肥肉,亲自跑到他们的嘴边去!现在的天下,江湖已经不复存在了,我们心中装着的,不应该再只是那些恩仇,还应该有百姓苍生!不论那个人是出于什么什么样的念头初衷,不论他用了什么样的手段,可至少现在看来,那个天下太平的目的,虽然艰难,却是在一步一步地实现。所以我仍旧要站在这里,带着我们的五十万士卒,一步不退!” 江一白沉默了一会儿,呼出了一口气,沉声道:“明白了!” 刘天南冷不丁一拳砸在了江一白肩膀上。 “老子说的这么慷慨激昂……但是心里还是憋屈啊!他妈的!” 这个从来就没怎么说过脏话的中年男人,咬牙切齿地说道:“所以我们绝对不能只是被动防守!我们要进攻!我们要将当下地局面打破!我们要从雁回崖之下,一直打到梁国皇帐里去!唯有如此!唯有如此!唯有我们的北面再没有了忧患,我们才能回去审判那个混蛋!” 顿了顿,他将声音降了下来,轻声道:“或者,给那些更有资格审判他们人们,留下机会……” 江一白明白刘天南的意思。 胡人哪里会那么好打?仅仅是守住雁回崖,就已经是一件很难做到的事情了。如果没有奇迹发生,一味的贸然进攻,只会有一个下场。 全军覆没。 “所以我们现在,必须相信,我们可以创造奇迹。”刘天南终于看向了江一白的眼睛,道:“接下来,就让我们准备开始一起拼命吧。” 江一白突然笑了:“舒服多了,就是还有最后一个问题,城主你是怎么把琮琤那个犟丫头骗得回中原的?” 听到江一白重新喊自己“城主”,刘天南微微一笑,轻声道:“没怎么骗,就说江南那边一盘散沙,没有一个能有沙场经验的将领,就算抵抗,也只不过是在给蛮子送人头送地盘。然后她反正也正好看不得楚羽和苏沁两人在一起的样子,就让我劝走了。” 江一白低头叹了一口气,喃喃道:“城主你说的轻巧……” 一片大雪茫茫。 …… 锦官城。 罗洪征原站在城门口,身后是几个大夏将领,还有李枫和罗阳。 一个身着血袍的女子,孤身一人,缓缓从远处走了过来。 罗洪征原一扭头,冲着李枫一笑,道:“糟心了这么多日子,总算是有一件能让人舒心的事情了。就冲这个,损失了一千士卒、一大半的粮草辎重以及那两百头象,就还算值!” 李枫微微一笑,做了个请的手势。 罗洪征原哈哈大笑着转过身,大步向那血袍女子迎了过去。 “血袍小兽王!如雷贯耳!今日一见,名不虚传!” 隐在兜帽里的脸庞缓缓抬起,阳光之中显得有些苍白。 “大夏王朝的太子,怎么连客套话都说的那么蹩脚?” 罗洪征原笑着摆手道:“听说中原人都喜欢这么干,我这不是想给咱们血袍小兽王留下个好印象么?哈哈哈,结果还是学了个不伦不类!” 小兽王摇了摇头,偏头看了看罗洪征原身后的锦官城墙,开口问道:“最近有什么任务么?我的那些宠物们很久没有吃饱过了。” 罗洪征原先是一愣,而后笑得更开心了一些,道:“没想到小兽王竟然是个这么爽快的人!好!你且放心,你的那些宠物,在我这里,一定不会饿肚子!” 小兽王点了点头,直接越过了罗洪征原,向城门内走去。 她的血袍在身后翻飞,像是地狱里的红莲。 第243章 雁回 又是一年除夕夜,大魏皇宫里难得的没有了觐见大臣们或慷慨激昂或温吞柔和的声音。皇帝陛下给除了仍需管辖京城治安以及一些关键衙门以外所有的朝廷官员放了假,让他们能稍稍松一下脑袋里紧绷的那一根弦,回家去享受一下难得的天伦之乐。 身处长安城内城的皇城里却没有一点过年的样子,不说没有任何喜庆的大红灯笼高高挂起,就连丝毫欢声笑语都不曾传出,一如平日的严肃与庄严。 萧正风仍是一身明黄色的贴身龙袍,双手负与身后,在整个皇城之中缓缓地行走着。除了一个身着官服的俊美左相以外,身后并无什么宫女护卫相跟随。两人也不说话交流,就这么一直走着,每每碰到仍在宫中巡守的金吾卫或者宫女下人,两人便会停下来与这些诚惶诚恐的人慰问寒暄几句,然后在他们受宠若惊的目光之中静静离开。 就这样转了几乎大半个皇城,萧正风终于在一处稍偏僻的宫墙拐角处停了下来,转头看向满脸苦意的左相大人,一挑眉毛,道:“现在应该总算知道,习武还是有些好处的吧?” 听到皇帝陛下这么说,整个大魏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左相大人凌络轩竟是毫不顾形象的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有些赌气地恼火道:“能坐马车,我干嘛还非得要用双腿走路?凭什么我非要给自己找不自在?” 萧正风面无表情地说道:“那你有本事去叫马车啊?没关系,朕堂堂一个大宗师,就算你坐马车,还是跟得上你的。” 凌络轩一个激灵从地上弹了起来,碎步跑到萧正风身后,伸出手来轻轻拍着萧正风的后背,谄媚笑道:“哎呀陛下!我怎么敢呢!消消气儿消消气儿,你瞧这大过年的……” 萧正风冷哼一声,猛得一甩袖子,转身继续向前走去。 凌络轩只得苦着脸又跟了上去。 “皇上……” 萧正风重重地叹了一口气,终究是放慢了脚步,不再故意为难凌络轩。他一边走,一边四处张望着,轻声道:“我其实知道的,你和你爹才是对的,现在出兵西南,一定会败,在那之后,北边胡人将会拼尽全力将刘将军那五十万人马消耗在那里,以便配合南蛮势如破竹的深入。到时候,我大魏将再也没有可以一鼓作气的、将蛮胡留下的实力,只能在绝望与痛苦之中眼睁睁地看着大魏土地落入他人之手。” 萧正风悄然握紧了双拳,咬牙道:“可想朕前半生徜徉江湖,何时干过这种见死不救、畏难逃避的事情!” “你凌络轩不必劝我,我心中清楚的很。是的,这已经不再是江湖了,这是国家与国家之间的战争,是一场以百姓生命作为筹码的豪赌。任何的廉耻、道义都没有资格和生命相提并论。可是朕……朕就是……朕就是良心难安啊!” 萧正风挥手指向西南,声音中竟都出现了些颤抖:“董烈阳,骠骑大将军,朕让人调查过他,他其实也不过只是一个二十岁的孩子,就已经开始将自己的生命作为筹码,压在了西南,挡在了蛮人前进的象蹄之下。而朕,为了整个大魏王朝的延续与完整,要眼睁睁地看着这样一个少年英雄一次又一次的如同飞蛾扑火,如同寒夜里的那一盏微弱的灯光逐渐熄灭。不仅是他,还有接下来首当其冲的江南人,朕曾经最讨厌的就是江南那边的商人,唯利是图,轻视江湖道义,不讲原则与底线。可是他们终究是朕大魏的子民,而朕则要亲眼看着他们,一个一个被南蛮追逐得像是丧家之犬,然后被砍下头颅。” 他转过头来,看着凌络轩,悲愤地说道:“你知道这种感受么!你能理解这种痛苦么!他们当朕是救世的英雄,朕却要亲手将他们推到敌人锋利的弯刀之下!朕算什么狗屁皇帝!” 凌络轩看着这个自己已经追随了十年的男人。十年来,他自然已经成为了这个男人最信任也是最依仗的左膀右臂,可即便如此,他也是第一次在这个男人的眼中,看到了软弱、痛苦甚至是委屈的情绪。他无意识地也握紧了自己的双拳,脸上原本嬉皮笑脸的神色早就已经消失殆尽,只剩下紧抿的嘴唇和欲皱未皱的眉头。 他开口道:“然而你只能这么做。” “是的!我只能这么做!我别无选择!这一点不用你再来提醒我!” 凌络轩缓缓走上前去,迟疑了片刻,仍是将自己的一只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他轻声道:“皇上,这样的事情,以后可能还会有很多。没关系,我会陪着你一起慢慢学会的。” …… 前线自然是没有过年这个说法的,不论是北疆还是西南。 董烈阳身上穿的依然是锦官城还在时的制式铠甲,虽然现在已经是千疮百孔、破烂不堪,可总是聊胜于无。他一边咬着手中的干粮,一边从山脚下走到山顶上,不断地和自己的士兵们打着招呼,说着鼓励的话。 到了山顶的他,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看着不远处那座算得上是灯火通明的城池,怔怔出神,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这个地方挑的不错,足够隐蔽,却又在他们眼皮子底下。这样既方便我们出手偷袭,有方便我们撤退潜逃。行啊你董胖子,几年没见,还懂战术了!” 董烈阳看着那个走来自己身边一屁股坐下的年轻人,翻了个白眼儿,道:“方甲,你到底是夸我呢还是骂我呢。” “当然是夸你了,怎么了,好赖话都听不懂了?” 方甲没有盔甲可穿,身上是一袭黑色的夜行衣,匕首插在他的靴子上,一副标准的杀手打扮。在上次偷袭蛮子们象骑驻地的时候,若非他和他叔叔方寻率先将那几个岗哨封喉,恐怕现在山上的士兵,就只能剩下一半了。 “还有多少人?”方甲轻声问道。 “只剩三百多点儿了。”董烈阳从身旁不知何处扯来了一根树枝,一边在地上划拉着,一边轻声道:“相较于我们的这几次行动取得的效果来讲,这点儿牺牲,已经是非常值得了。” “都是活生生的人命啊……” “是啊,都是活生生的人命,可是若是想要在战场上少死一些人命,就得先学会不把人命当成人命。” 董烈阳叹了口气,把树枝扔了出去,问道:“按照计划和估计,方叔叔现在应该已经到了江南了。那么我们接下来再干一票之后,就撤走去江南。到时候如果方叔叔说服了某为江南县令或是郡守,我们就可以再据城作战;如果不行,那我们也只能像现在这样,四处打游击了。” 方甲闷头道:“朝廷那边是肯定不会派兵的了,对吧?” “是的,不派兵才是对的,要是派了兵,我董烈阳反而要骂咱们皇上一句愚蠢!”董烈阳学着某人咧了咧嘴,道:“但是他们不派人,老子心里总有一口恶气,出不来!” 方甲从腰畔解下一水囊,伸手递给了董烈阳。董烈阳接过来之后一把拔了塞子,鼻子一动,奇道:“这不是水,是酒?” “最后一袋了,省着点儿喝,给我留一口。”方甲笑道:“奇了怪了,你说这玩意儿,辣辣的苦苦的,根本就谈不上什么好喝两个字,可是偏偏就总是让人忍不住去灌上两口,你说这是什么毛病?” “我他妈哪知道,喝酒这事儿,你不能问我,得问那个狂人去!他对此道,颇有研究。” 董烈阳一边往嘴里灌酒,一边仰头看着天上的星星,轻声道:“跟灌江楼那回,何其像也。只是我董胖子终于能出一份力了,身边却少了人。” “一样,兄弟,一样的。”方甲一把搂过董烈阳的肩膀,同样轻声道:“没少,都在呢。” 董烈阳沉默了一会儿,点了点头,又将酒囊递回了方甲。两人便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一边聊一边饮。 而在山下,一道血袍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两个守卫之前。 她无视直指自己的枪尖儿,反而抬头向上望去,朱唇微启,喃喃道:“冤冤相报。” …… 耶律雄材已然成长为了整个大梁王朝年轻一代最有威望的一个将领,所以在这次围困雁回崖、与刘天南决战的大军之中,他是整个军队的副主帅。 起初刚刚包围雁回崖的那两天里,他还有兴趣策马与阵前,带领着手下的草原儿郎们叫阵,说一些慷慨激昂或者污秽不堪的话。而中原大魏镇北军的坚守不出,则是让他失去了所有的兴趣,只愿在有火炭温暖的营帐里待着,等什么时候那些怂包们终于获得了出崖对垒的勇气,他再一举将那脆弱的希望击垮! 吃着滚烫的手抓羊肉,耶律雄材冲着门口的一名守卫招了招手。等这草原战士来到他面前站好之后,耶律雄材一边用自己的匕首挑起了一块儿羊肉递了过去,一边问道:“我记得今天是他们中原人的一个什么日子来着?” 那守卫倒也大方,接过羊肉之后先谢了恩,然后一边嚼一边道:“回耶律元帅的话,是叫除夕,意思是他们的一年过完了,从明天开始就是新的一年了。” “嗯,”耶律雄材眼中闪烁着光芒,他又挑起一块儿给这守卫递了过去,道:“倒还真是一个值得纪念的日子。如果我所料不差,刘天南应该会在今天过后,就要着手准备与我们的决战了。他们既然无路可退,西南那边夏国又步步紧逼,那么决战就是必然的事情。而他们中原人又有些我们难以理解的讲究,所以明天,有很大的可能性,他们会下崖开战!” 那守卫紧张了起来,道:“既然如此,我赶快去把这个消息去告诉拓拔主帅!” “哎哎哎!”耶律雄材叫住了这个转身就要跑出去的守卫,笑着说道:“干嘛呀干嘛呀,急什么。这只是我的一个猜测,怎么能就这么冒失地当成重大情报呢?要是我们这边儿紧张的做好了准备,他们中原人又不出来,那岂不是闹了笑话?到时候我背上了动摇军心的罪名,你小子给我收尸啊?” 那守卫“啊”了一声,显然有些不知所措。 “这样,这件事情先不要告诉拓拔主帅,你多跑几趟,让咱们的将领们心中有数,别松懈就是了。就中原人那点儿战斗力,就算是让他们偷袭,也对我们造不成什么伤害!”耶律雄材笑道:“去吧去吧,事情做好了,回来本帅给你尝尝上好的奶酒!咱们呐,也凑凑热闹,过一过这中原人所谓的除夕!” 看着守卫跑出了营帐,手持割肉匕首的耶律雄材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浓。脑海中浮现出了那个仍只能算是青年的身影,他忍不住心中一阵快意。 “拓拔卫……不过是投了个好胎罢了,还想继承皇上的皇帐?哼,等这场决战的军功到手,今后的草原姓什么,可就不一定了……” …… 然而黑夜之中,有铁流如俯冲之猎鹰一般,从雁回崖上沉默而轰隆的冲了下来。金戈铁马在月光里泛起了血色,一场杀戮与壮烈,将要在这一年的除夕之夜轰然展开! 刘天南站在能够一眼看到胡人营帐处的高崖之上,面色铁青,任凭狂风卷着他背后的战袍。战甲着身,头盔扣于顶,手中紧紧握着军中的制式长枪,这位大魏镇北军的主帅,也已经做好了随时踏上战场的准备! 轮椅缓缓来到了他的身后,有些畏寒的年轻人轻声道:“刘将军,这就是你的决定?” 刘天南眼神一动,沉声道:“是的,这就是我的决定!” 年轻人笑了,又问道:“杀进草原去?” “杀进草原去!” “好!将军,我也将在此处,一步不退!与镇北将士,同生共死!” 风气雁回崖! 第244章 尽起烽烟 当新年的第一缕阳光照在这片北部大地上时,没有盎然生机,只有冲天血气和遍地伏尸。铁质铠甲与兽皮护甲交相叠放,长枪和弯刀错抵横插,战马与战狼安静匍匐,尚未凝稠起来的血泊之中,被撕扯成一缕缕的布条已经分辨不出是哪一家的战旗。 轮椅缓缓从这一片战场上滑过,年轻人一边沉默地四处张望,一边不断将自己的双拳握紧又松开。 在他身边的将军开口道:“这应该算是你第一次真正感受到战争的残酷吧?” 年轻人点了点头,轻声道:“是啊,上一次在草原内的时候,我并没有直观而完整的参与到这所谓的战争中来,也没有亲眼看到这种……血流成河的场面。我还一直以为,哪怕是在这种大规模的战争中,武道境界也占据了极大的比重,顶尖高手的质量也依然可以决定一场战争的走向……可是我错了。” 年轻人自嘲道:“我的眼界还是太窄了。我拿几千人的战斗套用在数十万人的对阵之上,何其蠢也。” 他侧过头来,看着身边的将军,迟疑了一下,还是开口问道:“刘叔叔,斗胆问一句,您要是身处这样的战场,能……活下来吗?” 将军自然是刘天南了,他看着这个坐在轮椅之中的年轻人,这个自己女儿的心之所向,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道:“不能。就算是大宗师境界,也依然是世间武夫的范畴。战斗之时,虽然沟通天地,能有诸多玄妙,可体内一口真气,却终究不能时刻提着。而境界越高,一口气之绵延便会越久,可同样破绽也会更大一些,故换气之时机便尤为关键。像这种战场,你觉得铺天盖地如蝗虫一般杀红了眼的将士们会给你这个机会吗?所以我若无退避之心,自然也是会死的。” 顿了顿,刘天南却稍有淡淡傲意流泻出来了些许,他道:“可一来我若要走,哪怕是一百万人,也同样拦不住我;二来就算我最终会死,可放开手脚,仍能让相当一部分人与我陪葬!这个分量,是值得我的敌人们好好的纠结一番的。” 轮椅中的年轻人看着刘天南,脸上终究是有了一抹担忧之色,他轻声说道:“叔,如果……真的出现了这种情况,别犯傻好吗?真的,不值。” 刘天南没说话,伸出手来拍了拍年轻人的肩膀。 不远处不断有甲士来回跑动着,不断地从尸体堆里翻找出属于战友的身体,然后收敛好尚还能用的军器,一并带走。阳光灿烂与血肉模糊同处于眼中,这样的反差再一次刺激到了年轻人的心灵。 “这可……都是人命啊……” “小羽,别想那么多了。至少从昨晚到现在的战况看来,我们的奇袭起了很大的作用。这段时间老卒们对新兵的教导与训练效果显着,昨晚的小胜,充分的说明了这一点。打到梁国的皇帐去,不只是一句空谈了。” 刘天南从地上捡起了一根沾满了血迹的长枪,遥遥一直向更北的方向,与其从未有过的坚定:“整个中原,都要看着我们最后的胜利!” 楚羽明白这句话背后深沉的含义,同样紧握拳头,沉声道:“是的,我们必须胜利!” …… 大魏二年初,定国大将军、镇北军主帅刘天南,在未得京城任何军令的情况之下,发动奇袭,兵出雁回崖,仅一战,便将已经进犯到大魏国土之内的梁国军队逼退三百余里,而后维持僵持之势,相互交战,血洒草原。 这消息像风一般以最快的速度传遍了整个中原,原本笼罩在南蛮入侵的愁云惨淡之中的中原百姓似乎又一次找到了主心骨,顿时举国振奋,原本进度有些迟滞的招兵一事再一次得以推进,中原大魏,似乎渐渐看到了属于自己的希望。 可是这希望并没有持续多长时间,便被再一次兵出西南的夏国军队给击得粉碎。 一直被那支神秘军队阻拦下来的夏国大军于新年的第二个月如闪电一般奔袭三千里,直直扑向了可以说是江南地带西边门户的江陵郡城。虽然并未直接开战,但是那就好像是铺天盖地的阴云一般的骑兵在城墙之外驻扎之后,大魏百姓尤其是江南百姓心头的阴云,也便浮现了出来。 这一次,那支神秘的军队没有出现。 据说是原本身为中原江湖一大魔头的弟子投靠了夏国,然后夏国靠着这个人的力量消灭了那神秘的军队。 大量的江南百姓并不认为江南的郡守大人们有能力挡住南蛮的象蹄,于是纷纷收拾行囊背井离乡,开始向北方迁徙。远比上一次西南百姓逃亡更为浩大的移民就此拉开了帷幕,北方各城人口数量激增,粮食、物资等负担加重,开始渐渐脱离了官府的控制。朝廷一边焦头烂额的解决着百姓们的生存问题,一边终于对南方局势做出了回应。 镇军大将军李博,在数次以项上人头向皇上觐见之后,终于领到了三千兵力的军权,离开京城,前往江陵郡支援抗蛮。也是天下人都心知肚明的一件事,三千人对上由夏国太子率领的二十万人之众的军队,无异于螳臂当车。 是的,二十万。作为大夏王朝先遣队的罗洪征原,在经过西南锦官城一役之后,手中犹有二十万的虎狼之师可用。 于是李博将军手持皇帝陛下的亲手书写的谕令,一路赶路一路招兵,等到他赶到江陵时,竟也有了七万人的规模,再加上从江南各郡借调而来的私军,以及江陵本地的驻守,也撑起了十五万人的架子。 只是大魏在北面胡人那里曾经得到过的经验与教训让哪怕是普通百姓的心中都清楚,这十五万临时拼凑出来的乌合之众,倘若真的对上了那南蛮之人,恐怕依然是羊入虎口。 不过至少,江陵郡城稍稍有了挺直腰板的资格,为无辜百姓的撤离,提供了宝贵的时间。 …… 李博身披战甲,端坐于江陵郡城郡守府的主座之上,而正儿八经的江陵郡守则是坐在了下首处,看着李博,等着李博得下一步指示。 而府前方的空处,站着一位面孔熟悉的青年人。 李博看着青年人,缓缓开口道:“你说江南各州郡县城,仍旧有着私兵尚未贡献出来,这一点我李博不是傻子,自然猜得到。他们没有一个人认为我们能将江陵郡城守住,所以在他们看来,与其将士卒们送到这边来送死,倒不如为自己留下作为一些保命的筹码。公孙悦,我说的可对?” 青年正是公孙悦,他风尘仆仆地从秦淮郡赶到这里来见这位李博将军,是任何人都没想到的事情。 公孙悦听到李博的话之后点了点头,而后拱手道:“李将军所言正是。可江陵之于江南,就如同锦官城之于中原,都是门户所在!锦官城失守之后,江南将失;若是江陵失守,那么江南也就不复存在了!那些人虽然身为郡守县令,却只关心自己一人一家之安危,丝毫没有考虑过百姓之生死,百姓之颠沛流离!” 李博闻言一笑,道:“公孙公子,你来这里,总不会是来跟我发这些牢骚地吧?” 公孙悦一怔,而后失笑摇头道:“自然不是。我来这里,是想问李将军一件事情,仅这十五万人马,李将军有把握将蛮子们拒之江陵城外吗?” 李博干脆地说道:“没有。肯定挡不住。但是我能保证一点,那就是当蛮子们地象蹄踏进来的时候,我李博肯定已经战死了!” “豪气!但是没有意义!”公孙悦也干脆地说道:“那么三十万,够不够?!” 这下轮到李博愣住了,他看着那个面色坚毅的青年,犹有些不敢相信地问道:“你能再弄到十五万?” 公孙悦只是追问道:“能不能?李将军,三十万,能不能将二十万南蛮抗拒在江陵城之外!” 李博深吸了一口气,缓缓站了起来,眼神之中逐渐坚定,沉声道:“能!” “好!” 公孙悦看着李博的眼睛,再行一礼,高声道:“十日之内,必将十五万人送到李将军手中!整个江南的安危,便系于将军身上了!” 李博张了张嘴,正要开口说话,却只听郡守府外面传来一声惊呼。 “来者何人?!” 两道身影跌跌撞撞地闯进了府门中来。 尽皆带血。 为首一人伸出一指,一边咳嗽,一边看向公孙悦,咧嘴一笑,道:“哥们儿,你要是真能再弄出十五万人来,老子替西南那边死去所有战士,谢谢你!咳咳咳……” 另一个人连忙扶住此人摇摇欲坠的身形,有些无奈地说道:“伤重的都快要死了,还说得这么慷慨激昂干什么?” 那人摇了摇头,仍是快意地笑着,将目光转向李博,再一拱手,高声道:“骠骑大将军董烈阳,苟且活下来了!见过镇军大将军!” …… 冲天的喊杀声在这片草原之上回荡着,金铁交击的声响犹是遮掩不住。许狮虎一刀斩下眼前那个胡人士卒的头颅,眼神之中没有什么太大的波动,沉默地冲向了下一个敌人。 他已经是一个身经百战的沙场老卒了,类似于恐惧这种的虚弱情绪已经不会再出现在他的身上了。他已经完全适应了战场上的节奏,体内内力的使用也随着他的需要进行着吞吐,略高一些的武道境界终究还是开始显示了其微小的作用,在节省着许狮虎体力,让他活的时间更长一些的同时,给他带来了更多的战功。 狮虎营已经成为了镇北军的王牌之师,他已经是一个手中掌管着三千步卒的将领了。 这个以他的名字命名的队伍,第一任营长却不是他。那个在刚成军之时百人之中的最强者早在与胡人的第一场战斗中就已经壮烈牺牲,所以许狮虎从严格意义上来讲,应该是第二任营长。 可就算是身负三千人的性命,可他仍然在凿阵之时身先士卒,似乎并不在乎自己的生命。与他同阶层额将领们说过他好多次,告诉他为将者真正的作用是纵观全局,自身不立于危墙之下,才能使整个队伍的损失降到最低。而他每次却都是呵呵笑着说是,等到与胡人开干的时候,又冲在了最前面。 不是他贪恋什么战功,他只是单纯的不习惯看着自己的袍泽们冲杀而自己只是动动嘴皮子下下命令便罢了。 这很江湖,很义气,但其实不是很负责任。 所以今天,狮虎营一头扎进了胡人们处心积虑设下的包围圈。 许狮虎眼神毫无波动地躲过了迎面一刀,接着挥手将那胡人斩做两段,而后猛然跃起,来到了一个中原士卒身边,一边帮他挡掉了几处致命的攻击,一边沉声道:“小王,通知各百夫长,这圈套咱们虽然是闯进来了,但眼看着这胡人地战斗力没有高,人数也不过只有五千左右,而且一头狼骑都没看着!让大家按照之前张将军教过的阵势稳住排开,咱们反身战上一把,把这波胡子给吃了!” “是!” 被称为小王的甲士点头应是,然后与许狮虎一同猛然发力,将周身清出了一个暂时的空场。 “营长你自己小心!” 小王几个起落,消失在了战场之中。 许狮虎舔了舔嘴唇,脸上浮现出了一个看上去颇为憨厚的笑容。 都说我许狮虎傻,我从来都不这么认为。当然了,谁会认为自己啥呢? 等今天再将这五千人吃下,北面这场浩大战争的局势就将再一次翻覆!我们大魏的军队,便再度拥有了马踏梁国皇帐的资本! 到时候,等自己荣归故里,自己儿子和婆姨,想来会以自己为傲吧?到时候,嘿嘿,看看谁还敢说我许狮虎傻? …… “报耶律元帅,那狮虎营已经从慌乱之中定了下来,攻守有条不紊,隐隐有结起阵来的势头,咱们应该怎么办?” “哦?看来真不愧是入我眼中的王牌军队啊……让那一千狼骑不用憋着了,上吧。” 耶律雄材紧了紧身上的大氅,脸上笑意不减,心中则是暗暗道: 本帅亲自算计你,你难不成还想活吗? 狮虎? 也是畜生罢了。 第245章 静美 作为江南地界最西边的一座郡城,在其他城池都开始关闭城门限制人数之后,江陵郡城的难民与百姓已经铺满了各条大街。江陵郡城自然是没有能力可以养活这么多的人,于是在南蛮围城之后,郡守大人便已经着手开始在难民之中征兵。但凡加入抗蛮护城军的青壮,其父母、妻儿皆可受到官府的安置;可若是不愿意加入军队,那么官府便不会再管这些人的死活,等他们花光了身上逃难时带着的积蓄,要么乞讨,要么等死,一切自负。 这命令下达之初,城内几乎掀起了一场暴动。没有人愿意将自己的性命放在战场上去直面南蛮,所以一时间几乎所有难民都在大骂江陵郡守丧尽天良,是个毫无悲悯之心的狗官。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日子越来越难熬,已经开始饿肚子的难民们终于渐渐意识到了,或许参军抗蛮真的是现在唯一、也是最好的一条道路了。用最小的损失来换取更大数量的生命,郡守大人其实一点儿也不冷血。 于是等到李博将军来到这里的时候,江陵郡城才能聚集起整整十五万大军的规模。 就算如此,城内各街巷,依然是一副惨淡光景。无家可归的难民们在官府为他们搭建起来的棚子下面或坐或躺,皆是衣衫褴褛蓬头垢面,两只眼睛之中毫无神采可言。他们当中不乏以前尚且算是小有财富的人家,而现在和他们平时根本看不起的人们坐在一起,更无高下之分。 男孩儿将这一切都收入眼中,然后正想将门缝开得更大一些,看的东西更多一些,结果耳朵上一疼,当下立刻将门关上并且落锁,一边后撤着转身,一边在口中惨呼着痛。 一只手揪着自家儿子耳朵的妇人瞪大了眼睛,连忙伸手将儿子的嘴捂住,四下看了一眼,没发现什么动静之后,这才松了手,压低了声音恼道:“叫唤什么!要是激起了门外那些难民的凶性,把咱娘俩这一栋宅子给抢占了去咋办!” 男孩儿有些委屈地揉着耳朵,也学着自己娘的样子,压低了声音,道:“娘,我疼嘛!” 到底是自己的心头肉,见儿子嘴巴一撇就要哭出来,妇人立刻心软了下来,连忙抱起儿子哄道:“轩儿乖轩儿乖,是娘不好,娘弄疼你啦,娘跟你道歉好不好……但是啊轩儿,你以后还是不要再把门打开啦,外面坏人太多啦,万一有娘对付不了的人闯进来,咱们娘俩儿可就要遭殃啦……” 已经有六岁大的孩子一下子抱住自己娘的脖子,颇有些坚定地说道:“没关系娘!轩儿已经长大啦!要是娘对付不了,那就让轩儿来保护娘!” 妇人心中一暖,伸手捏了捏自己儿子的脸蛋儿。 叫做轩儿的男孩儿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小脸儿一下子突然垮了下来,他从娘亲的怀里挣脱出来,重新站到地上,有些沮丧地说道:“可是我不会武功啊娘,我爹走之前说要教我练武,可是娘你不让我练……” 一提到“孩儿他爹”,妇人原本还有些笑容的脸立刻冷了下来。只听她冷哼一声,道:“那个杀千刀的,嚷嚷着什么保家卫国,说什么男儿一腔热血要抛洒在沙场上……我呸!他这么厉害,怎么就安置不好咱们娘俩儿?!那会儿蛮子还没打进来,他要去打胡子,说是怕打不过反而被胡人打进中原来,就让咱们先从太行山那边儿搬到江南,离草原越远越好。可现在呢?蛮子打进来了!江陵反而成了前线了!” 轩儿仰着头看着自己娘亲,伸手扯住她的衣裙,小声道:“娘你别生气,等爹回来了,我帮你教训他!” 妇人低头看着自己儿子那张犹有些稚嫩的脸庞,怒火便消解了大半儿。她轻叹了一口气,蹲下身来,揉着儿子的小脑袋,问道:“我们不提你爹了。今天娘给你包饺子吃好不好?” 轩儿就要欢呼着跳起来。 而后一声恍若九天沉雷的巨大响声,从西边传了过来。 妇人只觉耳畔一阵嗡鸣,接着地面颤抖,眼前一阵天旋地转之后,她整个人便跌坐在了地上。回神的一霎那,她扭头看到了也跌倒在地上的儿子,于是连忙爬过去,一把将儿子搂在了怀中。 她整个人跪坐于地,听着门外人群如浪潮一般惊恐的叫声,忍不住颤抖着喃喃道:“这是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情……” 像是在回答她的问题一般,一道雄浑的声音盖过了整座城池的吵闹之声,响彻在了这片天空之中: “吾乃大夏王朝太子罗洪征原,江陵城守将李博,可敢出城与我一战!” 声若惊雷,满城皆静! 城内,一道毫不逊色的声音回应道: “有何不敢?!南蛮小儿,且接你李博爷爷的大刀!” 这一日,被后世史学家记载为最惨烈、最荡气回肠的江陵一役,正式拉开了序幕。 …… 楚羽的轮椅被推着进入了帐子里,看到了那张床上躺着的那个已是奄奄一息的男子,脸色顿时一白。 江一白低下头来,附在楚羽的耳边轻声道:“他说必须要见你一面。” 楚羽努力让自己的心情不至于那么激荡,而后对江一白道了一声谢,自己推着轮椅来到了床边。 在这张床边站着的还有刘天南、王渊、张丹青、吕清扬等人,他们看着楚羽来到,皆是什么话都没说。 楚羽没有看他们,他的目光只是一直在床上那人的身上。就算是他极力控制,可是嘴唇还是忍不住地颤抖着。 床上那人仿佛是有所感应,睁开了眼睛。看到了这个年轻人的脸,男人满是血污的脸上浮现出了一抹极诚挚的笑容,张了张嘴,嘶哑着说道: “你来啦?” 楚羽摸了摸鼻子,挤出了一个极难看的笑脸,道:“老哥儿,怎么弄成了这副样子?丢不丢人?” 那人似乎是有些不好意思,笑道:“没办法,脑子不太好使,中了人家的圈套了。草原狼骑不愧为草原狼骑,就多出来一千,我就几乎束手无措了。” 楚羽拍了拍男人的肩膀,轻声道:“老哥你别这么说,你已经很厉害了,你才三千人诶,就把那帮六千人的胡子们打得只剩了两千,其中那一千狼骑一个都没剩!知道吗,就是因为你这一战,咱们离那草原人的皇帐又进了一步!” 男人咧嘴笑了:“这么说来,我还是挺有用的哈?嘿嘿,其实我也没什么妙招儿,打了这么多场仗,就只会一件事情而已……咳咳……就,就是拼命!咳咳……哈哈哈……楚门主啊,我把这招告诉你了,以后就需要你帮我发扬光大了哈?咳咳咳……” 站在一旁的吕清扬猛地抹了一把脸,一声不吭地转过身去,走出了帐子。 楚羽对此恍若未闻,手依然搭在床上男人的肩膀上,轻声道:“老哥,说什么傻话呢,狮虎营是拿你的名字命名的,往后还有五千、六千、一万战士等着你去带领他们冲锋陷阵呢!好好养伤,赶快再次站起来呀!” 男子嘿嘿笑了两声,然后叹了一口气,道:“楚门主啊,你呀,就别再安慰我啦,我自己心里面清楚得很,我呀,已经快要死啦。不过我不怕死,真的,从来就不怕。早些年我还在混江湖的时候,为了帮派的荣耀,为了能更好的活下去,那时候我就不怕死,总是带着帮派里的兄弟冲在最前面。现在打仗,他们都说我脑袋缺根弦儿,总是跟自己过不去,明明当着将领的官职却还是要上前线。其实我并不是傻,我只是不习惯躲在别人身后,让别人去面对那些刀光剑影罢了。所以我不怕死的,真的,我不怕死,更何况,咳咳,更何况是保家卫国……” 男子的脸上突然流露出了一抹前所未有的光彩,他嘿嘿笑道:“保家卫国!我当时就是这么跟我媳妇儿和儿子说的!” 楚羽没有说话。 “楚门主,你还记得,那天晚上,也还是在草原上,咱们说过的话吧?” 楚羽看着脸上带着希冀的男人,再一次强行挤出了一个笑容,轻声道:“那天咱们哥俩儿聊得可实在不少,你要说我每一句都记得,那肯定不可能。” 看着男子有些急了的神情,楚羽强忍住就要从眼眶里滴落的泪水,笑道:“当然了,要收你儿子做弟子的事情,我还是记得的。” 松了一口气的男子缓缓闭上了眼睛,轻声道:“那就好,那就好啊……” 楚羽其实很想握住男子双手。 可是被人从尸体堆中刨出来的男子不要说是双手了,就连双腿都已经不见了踪影。四肢的断裂处,明显不是被利器砍断的样子,而是被某种猛兽的利齿撕咬扯断的痕迹。 作为狮虎营的首领,他在击杀了整整十余草原狼骑之后,被猛然扑上的已经没有了骑手控制的草原狼疯狂撕扯,而他仍是不停地挥动着手中的战刀,口中向着整个狮虎营不停地下达着进攻的命令。 狮虎营,从诞生在这个世间开始,便只会进攻,不懂撤退。 第二任狮虎营营长,许狮虎,战死! …… 走在官道驿路上的楚苍夫妇二人,突然停下了脚步。 楚苍伸手扶着自己已经弯下腰来的妻子王凝之,脸上尽是担忧之色。 “怎么了?内伤又复发了吗?不应该啊……” 王凝之虚弱地抬起有些苍白的脸,道:“不,不是内伤,我感觉……我体内好像有什么东西……” 话还没有说完,一口黑血混合着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就被王凝之从口中吐了出来。 望着地上那一滩黑血之中仍旧不断蠕动着的东西,楚苍此刻仿佛置身在了极西极北之地的昆山之上,呼啸而来的冰冷狂风紧紧地攫住了他的心脏。这一生之中都从未出现过的眩晕感一瞬间涌上了他的脑袋。 他恐惧了,楚苍,这一个一生之中从不知恐惧为何物的人,真真切切地害怕了起来。 他颤抖着声音,几乎是从喉咙里挤出了些微的声音:“这是……蛊?” 王凝之的七窍之中已经开始缓缓向外渗出了黑色的血。她已经站不住了,整个人的重量都压在了楚苍的身上。 “是,是蛊……你,你不要看,我,我太丑了,这个样子……” 泪水几乎是从楚苍的眼眶之中喷涌而出,他紧紧将王凝之搂在怀中,双腿却无论如何也使不上力气,跌坐在地上,喃喃道:“你早知道自己中了蛊!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不告诉我……” 王凝之脸上露出了一丝微笑,气若游丝道:“傻子……告诉了你又有什么用呢,中蛊这种事情,是根本治不好的。它们是活物,没什么药能将它们杀死在我的体内而又不伤到我的……” 楚苍抱着她,只是拼命摇头,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我与你……这么多年都没见了,这些日子,我一直用内力压制着这些蛊虫蚕食我内脏的速度,就,就是……就是想和你开开心心的多相处一会儿……” 楚苍肝胆俱碎,涕泗横流,几乎是哭喊着说道:“是我害了你,是我害了你呀!你不应该嫁给我这么一个满身是非的人啊!” “我,我不许你这么说……”王凝之已经无法将双眼睁开了,可她仍是用尽全力伸出自己的胳膊,抚上了楚苍的脸。 “我不后悔,从来都不,真的……我,我王凝之,喜,喜欢你楚苍,那是连……老,老天爷,都改变不了的事情……我,我唯一的遗憾,就是,就是……” 王凝之脸上流满了黑色的血。 可仍是能看出那一抹遗憾与委屈。 “就是走之前,见不到小羽一面啊……” 那只手悄然滑落。 男子颤抖的身体猛然停住。 天地之间,一道痛苦的怒吼。 第246章 穿着鹅黄衫的姑娘 素衣姑娘离开那断崖之后,一路向南,从荒无人烟走到了村落点点,又从村落点点走到了热闹的城池之中。途中略作停顿,她总算是将那一身素衣重新换回了鹅黄色罗衫。随着身上衣着的改变,她整个人的气质也逐渐从素净冰冷变回了恬淡柔和,脸上逐渐浮现出来的淡淡的笑意总是让看到姑娘的男子们怦然心动,却不敢上前询问。 就这么一路走着,姑娘看似并不赶路,实则脚下从未减慢过自己的速度。等她来到皇城长安的时候,整个人已经可以称得上是风尘仆仆。 没有听到那座洛阳郡城里有什么事情发生,姑娘着实松了一口气。可稍微转念想到北面已经展开的轰轰烈烈的战事,她便再一次将眉头蹙在了一起。 那个家伙虽然已经答应了她要照顾好自己,好好活下来,可是自己如何能真的放心呢?他毕竟现在还只能在轮椅上坐着,几乎手无缚鸡之力啊。 愁啊愁,几乎要愁白了姑娘的头。 哎有句诗是怎么说的来着?举杯消愁愁更愁?那为什么他们男人还那么喜欢喝酒呢?自己也是饮过酒的人,只是觉得那东西辣辣的苦苦的,根本不好喝的好吗? 以前就只有流氓一个人喜欢没事儿就往自己嘴里灌上两口,现在他受了自己管束不怎么喝了,那个石头又在自己腰间悬挂起了葫芦,真是搞不懂,那种喝多了还会伤身体的东西,对他们这些臭男人们有什么吸引力? 她心念一动,突然想起,无论是石头还是流氓都提到过长安城里有一家酒馆,名为醉鬼,里面的名叫仙人醉的招牌酒酿得称得上是一绝。身随念动,她这便在这如今的大魏皇城之中找了起来。 走过了一条又一条街巷,废了自己约摸半个时辰的时间,她终于在一条巷子的额尽头找到了那家门面有些简陋的小酒馆。抬脚刚刚跨入门槛,浓郁的酒香就已经开始争先恐后的开始往她的鼻子里钻。她不由得腹诽道,这酒好不好喝尚待商榷,但是这个香味儿,是真的好闻。 酒铺店面不大,里面仍是土石摆的地板,方桌和条凳很没有新意地规规矩矩地摆放着。靠近里面的位置是掌柜的柜台,此时里面没有站人,倒是有个擦桌子的小二看见她走进来之后,便将毛巾搭在了自己的肩膀上,笑着小跑了过来。 “呦,姑娘是来找人吗?您瞧,咱们店里这会儿还没开始上客呐。” 她瞥了小二一眼,皱了皱眉头,有些不满地说道:“怎么?女子就不能来你们店里喝酒啦?我怎么没有听说过,当今天下的酒馆里还有这种规矩?” 小二一愣,立刻便回过了神来,连忙开口道歉:“哎呀,原来是行走江湖的女侠!冒犯了冒犯了,女侠您大人有大量,别跟小的我一般见识。来您坐您坐,您看您想喝点儿什么?” 她这才点了点头,随便找了一处靠近角落里的位置,一边往那边走一边道:“喝什么?来酒馆里还能是喝什么?当然是喝酒了!” 这话说得很是底气十足,她自己也很满意自己这一身的江湖气概。只是当她真正坐下之后看到小二那一副欲言又止似笑非笑的神情,她才意识到自己可能还是忽略了些什么。 小二纠结了半天终于还是开了口,小心翼翼地笑道:“女侠,咱们当然是喝酒了,只是咱家铺子里,有陈酿十年的女儿红,也有路边随处可见的烧刀子,有清口甘冽的竹叶青,也有后劲绵绵的仙人醉,姑娘……啊不女侠,您看您是想喝哪一种呢?” 这下轮到她懵了,手指尖儿不由自主地搓了两下,下意识地喃喃道:“原来喝个酒还有这么多说法儿……” 小二没听清她说什么:“女侠?” “啊?哦哦,这样,我听朋友说你家的仙人醉是招牌,那我就尝尝这所谓的仙人酿!”她回过神来,大手一挥,颇有些豪气地说道。 小二闻言笑了:“原来女侠您的朋友还是咱酒馆的老客啊,嘿嘿不是咱吹牛,咱的仙人醉,一般人其实会喝不太惯,只有真正能尝出酒之真味的饮者,或是常饮之后尝出了此酒的真味的人,才会由此上瘾,一发不可收拾。只是……” 说到这里,小二脸上露出了难色。 她有些奇怪,问道:“怎么?此时此酒卖完了么?我没有这个口福?” “倒也不是,”小二有些难为情地揉了揉脑袋,道:“只是这个酒一来不适合初饮者的口感,价格上也偏高一些,二来呢,二来……” 她有些急了,开口道:“你一个男人,怎么比我一个女的还要婆婆妈妈?” 小二涨红了脸,开口道:“只是女侠你容貌生得如此出众,万一饮此酒饮多了,身边又没个人照应,怕是出了店门之后会碰上心术不正的人啊!” 她脸色一僵,然后默默地低下了头,用颇有些无奈地语气说道:“那就算了吧,我换一种酒尝尝……” 小二松了一口气,忙道:“女侠,说起来咱们小馆儿里还有一种正适合你喝的酒,梅子酒,不算烈,没什么后劲儿,而且喝着不仅不涩,还酸酸甜甜的,您要不试试这个?” 她有些奇道:“这个时节,是梅子成熟的时候么?” 小二笑了:“今年的梅子还要再有一两个月才能下来,可是酒这个东西,从来不是喝鲜酿出来的呀。” 她恍然,点了点头,道:“那便先来一壶尝尝。” “好咧!” 小二笑着应了一声,便往后厨里面跑了去。此时小馆里面就只有这么一位客人,他招待起来也就可以更加迅速且细致。 不多时,一个精巧的青瓷酒壶和一个小酒碗便摆上了她的桌子。 她斟出一碗,酒汤剔透,色泽偏黄,在碗中微微荡漾着,宛如琥珀。梅子的清香和酒的醇厚交融在一起,她尝了一口,脸庞微微一红。 确实好喝。 就这么饮了整整一碗,满足了舌头上的感觉之后,她开始觉得腹中有些单薄,于是再次叫过来店小二,准备再点上两个下酒菜。谁知小二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告诉她店里并不提供下酒菜。 她觉得有些荒谬,再次询问确认道:“你说什么?没有?” 小二叹了口气,似乎是觉得这个长得很好看的女侠还算挺好说话,于是干脆拉过了一个条凳,坐到了女侠对面,开始解释道:“您是不是觉得奇怪?说实话,我这个小二也奇怪!谁喝个酒,还不是想消一消心中的愁,找上一两个不认识的人瞎扯一通发泄发泄呢?干喝酒每个下酒菜,您说除了那些真正的酒鬼,谁能受得了?” 她一愣,脑海里浮现了流氓和石头两个人的身影。 原来他们两个就已经能算是酒鬼了呀? “可这就是咱掌柜的定的规矩,谁都改不了。掌柜的说了,他开的是酒馆,不是餐馆。卖的是酒,不是菜!在咱们掌柜的眼里,那些喝酒还要点菜的家伙,都不是真正的饮者,他也懒得去招呼那样的顾客。”小二说道这里笑了起来:“不怕女侠你笑话,咱们家那仙人醉,说实话,你要是让我喝,我还真喝不出来有什么好,刚才我跟您讲的那些,那都是我掌柜的说的,我记下来的就是了。其实咱们倒也不是什么下酒菜都没有,醋泡花生,您看您需要么?只不过可能价格比酒还贵点儿就是了。” 她想了想,觉得自己一时半会儿还到不了酒鬼的那个层次,荷包里也并不缺钱,于是便点了点头。 小二一边起身去给她盛花生,一边继续说道:“咱们这酒馆啊,摊上了个不负责任的掌柜的,于是就苦了我这个小伙计。以前的时候倒也还好,掌柜的规矩再多,好歹还在店里待着,后来啊,他有个朋友来找过他之后,他便开始三天两头的往外面跑,结果弄得不少人都以为我才是这间酒馆的掌柜的呢。” 她有些好笑地说:“那不会,掌柜的不该打扮得像你这么寒酸。” “哎呀女侠,您这话就有些伤人了哈。” 嘴上说着伤人,可明显没往心里去。将花生放到她地桌子上,小二笑道:“您别看现在馆子里除您之外再无别人,那是因为咱这铺子正是上人地时间,是在子时之后!别的郡城咱不知道,就长安,子时之后还开门营业的,就只有我们一家!所以啊,咱们这生意都是晚上才开始做。您呢,我也劝您,也别在咱们这里待太久,现在是晚饭点儿,没人来,等在过上两个时辰,咱们这小馆里就开始鱼龙混杂喽。” 她笑道:“知道了。” 从这之后,两人便不再说话,小二忙活着将酒往方便处一坛一坛的搬着,她便自斟自饮,嚼着醋泡花生,想着自己的事情。 半个时辰之后,一个身穿长衫的年轻男子走了进来。 小二眼睛一亮,大笑一声道:“吴哥!你怎么来了!” 被称为吴哥的年轻男子笑道:“我为什么就不能来了?” 小二显然是和这个吴哥关系不错,一边哈哈笑着一边将一坛女儿红搬到了这吴哥落座的桌子上,笑道:“吴哥,今天喝这一坛!算我请你的!” 吴哥笑道:“呦?还请我?不怕被掌柜的扣工钱啊?再者说,这么大一坛?十斤酒?喝不到一半儿我怕是就得撂在这儿了吧?” 小二嘿嘿笑道:“反正酒我请了,剩下的我可就管不着了。” 这吴哥显然是熟客,三两下便拍开了酒坛上的泥封,而后给自己满满的斟上了一大碗,一仰头,将之一口饮尽。 他饮罢赞道:“果然好酒!” 微微转头,这吴哥看向了她,微微一笑,开口道:“姑娘一身风雪味道,是从北面过来的吗?” 她闻言转过头去,看着年轻男子,有些懒洋洋地说道:“眼力不错,内力气魄也不错,想来也是一个小宗师吧?” 吴哥笑道:“看来姑娘不仅是北面前线所来,更是高手啊!来,我敬姑娘一碗!” 她一怔,然后下意识地学着那人举起了酒碗,一饮而尽。饮罢之后,她心想道,原来这就是男人地江湖啊?感觉还不错。 酒是最后一碗酒,喝完了自然便要走了。 她付过钱之后,转身便向酒馆外走去。 再踏出酒馆前地一霎那,身后那吴哥突然悠悠地吟了一句诗。 “古今多少不平意,磨损腹中万年虫。” 她心中微动,身形顿了顿,却终究是没有回头,走入了外面的黄昏之中。 黄昏之后,便是一片深沉的黑夜。 初春时节,天仍然黑得很早。 年轻人转过头来,看着已经是面目狰狞咬牙切齿的酒馆小二,微微一笑,倒了一杯酒之后向小二推了过去:“你现在应该照照镜子,真丑。” 小二端起酒碗,一饮而尽之后,脸色依然阴沉。他看着年轻男子,怒声道:“吴克敌!你要弄清楚你自己的身份!你是他的弟子!而我,是在执行他的命令!” 吴克敌笑着摇了摇头,又将酒碗拉回了自己的身前,给自己又斟了一碗,轻声道:“你那么大反应干嘛?反正她也已经将那碗酒喝下去了,知不知道真相,还重要吗?唐门门主亲自配制的方子,你还担心会出现什么意外吗?” 小二眼睛瞪得更大了一些,怒道:“可她是唐门门主的弟子!鬼知道唐门门主有没有将这个方子传给过她!” 吴克敌沉默了。 小二冷哼一声,撂下一句:“要是出了什么意外,你就等着跟你师父好好解释解释吧!”便回到了自己屋中。 吴克敌喃喃道:“是啊,他是她的师父,而现在,却要……” 他惨然一笑,伸手将酒碗送到自己嘴边,一饮而尽之后将酒碗摔了个粉碎。 “这他妈的都是什么世道!” …… 鹅黄衣裙行走在山水之间。 姑娘的眼中闪着依稀的光。 第247章 淡淡 董烈阳沉默地提着手中的长枪向前冲锋,胯下的战马发出刺耳的嘶鸣。他的手臂用力向前推出,三个蛮人士兵便像是串糖葫芦一般被他一枪挑起。鲜红的血液喷溅到艳红的长缨上,使得颜色愈发的暗沉。他的表情没有分毫的变化,随手一抖,便将三具了无生气的尸体抖落在了地上,继续策马冲锋,没有回头再看一眼。 这是蛮子第三次对江陵郡城发起的的攻城之战,与上几次并没有什么不同,整个战场的士兵几乎是分成了两个同心圆,形成的圆环里便是密密麻麻的士卒拼杀,董烈阳就处于其中。而中间的那个稍小一些的圆里,却仅仅只有四个人正在酣战。 大魏镇军大将军李博与江湖杀手方甲。 大夏太子罗洪征原与中原魔头传人小兽王。 劲气庞然,声势浩大,凶险异常。 这样的战斗格局,从那一日罗洪征原自城外直呼李博将军的名字开始,就已经形成了。连同这一次在内的三场战争下来,四位震古烁今的高手已经用自己的实力和让人头晕目眩的战斗,让天下所有人明白,武道,仍是一条金碧辉煌的大道。 但是战场上却永远不会这么写意潇洒。 董烈阳仍旧势不可挡地冲杀着,可他的心头实际上却是一片阴翳。由不得他不如此,因为他清楚的知道,罗洪征原的真实实力境界未知,犹可与李博争得不相上下,但是那小兽王,可是货真价实地大宗师!为何这么几次战斗却并不一鼓作气,反而是与并不擅长正面厮杀的方甲打了个平分秋色——当然了不能说是平分秋色,前两次战斗下来,方甲已经浑身是伤,而小兽王却几乎毫发无损。 就算如此,也还是说不通! 董烈阳手中缰绳一紧,战马鼻中喷着白气缓缓停了下来。四个约摸武学大家七层楼的蛮子已经对他形成了合围之势,周围激战的士兵也都识趣地为他们让出了一块儿颇为宽敞的战斗空间。 董烈阳缓缓吐出了一口气,心中不安的感觉越来越浓,却不是对面前的四人所发出。他知道对方的阵营之中是谁在出谋划策,也知道仍旧有一个如同狼一般地狠角色还未出场,所以眼前地局面他越是看不懂,心中就越是无法平静。俗语说事不过三,这已经是第三场战斗了,如有发难,应该便在今日! 冰冷的刀锋悄无声息地向他劈了过来,董烈阳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轻轻后仰,那弯刀便贴着他的鼻尖儿划了下去,落在了董烈阳战马地脖子上。战马的脖子当即断做两截,甚至连惨叫都没发出声。董烈阳轻身而起,手中长枪宛如活物一般向后一扯,以枪尾点中了身后将要偷袭的另一人,随后枪尖之上罡气顿起,猛然向前刺出!杀了战马的那蛮人大惊失色,来不及有其他动作,只得将弯刀横在了胸前,交击之后,吐血而退。 将上而未上的另外两人同样是大惊失色,其中一人直接惊叫了出来:“李先生不是说此人如今撑死了也最多只有六层楼的高度么?!现在是什么情况!?” “李先生?”董烈阳低声喃喃道,随后嘴角勾起了一抹笑意,道:“看来那李枫在你们那边儿混的还算不错。怎么?他告诉你们我几年之前废过一次,如今就算再将武学重新捡了起来,也不会有六层楼以上的高度,对吧?” 顿了顿,他咧了咧嘴,笑道:“他其实没说错。” 已经从惊惧之中回过了神的几个蛮子几乎是异口同声地怒喝道:“你放屁!” 挥刀再杀! 董烈阳挥枪再应战,只是脸上笑意确实越来越浓厚了起来。 李枫那滴水不漏地算计,将他说成武学大家六层楼,仍旧是高估了他,他的真实境界,只有武学大家五层楼。 若是不用拼命地打法儿,他甚至连那边城之中姓简地杂货铺掌柜都打不过。 然而他还是手持普通的军器,将这四个蛮子格杀在了这里,震慑住了相当一部分的蛮人士兵,久久都不敢攻上前来。 董烈阳微微平息了一下剧烈起伏的胸膛,伸手一把抹掉了脸上的鲜血,猛然之间,仰头大笑! 笑声之中,尽是快意盎然! 最开始的时候,有个男人告诉他要惜命,不要轻易去死,所以他忍着良心上的不安与愧疚,十分屈辱的带兵连夜悄然离开了那座城,眼睁睁地看着那两个英雄仿佛天上的流星一般陨落在了西南。 而他这次不会再退了。 感受着体内奔涌如雷电一般的刺痛,他竟然又快意地笑了。 玩儿命呗,老子最擅长这个了,从一开始在灌江楼直到如今,一直都是如此。 而在离战场并不算太远的一处战车里,一个已经从青年变成中年的男人听着那快意地笑声,轻轻闭上了双眼,叹道:“往且不论,来且不谈,仅就当今天下而言,论沙场勇猛搏命者,无人可出董烈阳之右!” 而在此人的身旁,另一男子缓缓睁开了双眼,轻声道:“他身上有我爹的东西,并不知是得了和人的指点,强行向体内倒灌雷电之意,所以才能以如此低的境界发挥出如此高的战力。” “哦?既然如此,我们便将那东西重新拿回来好了,物归原主,谁都挑不出毛病。” …… 与西南焦灼且紧张的战局相比,北方战场却出人意料的打出了势如破竹的气势。从除夕夜的突然出击开始,镇北军除了在小规模的战役之中吃过败仗之外,大局势上竟然是一片大好。五十万的镇北军在不断减员,可是大梁国的军队减员更甚,尤其是原本令人闻风丧胆的狼骑军,在得不到及时补充兵源狼源的情况之下,自某次与镇北军的尖刀之师交锋之后,便再也没有出现在战场上过。 开始的五十万对四十万,大魏镇北军犹自视死如归,无任何必胜的把握。 而打到此时,二十八万对三十二万,镇北军中已经可以时常听到将士们哼唱的胜利凯歌了。 这支大魏王朝最先头的部队、最早投入战场、死人最多、败仗打得最灰头土脸的军队,已经悄然完成了蜕变。 像是一直娇嫩的手终于磨出了老茧,光鲜亮丽不再,握住兵刃时却更加稳定有力。 向北再推进一百里,便是草原梁国皇帐所在! 希望与曙光,已经在镇北军各将士们的眼中闪烁了起来。 …… 小小的山坡上,浑身上下都笼罩在黑袍之中的黑袍人静静地躺着。阳光之下他露出了一节满是胡渣的下巴,看上去却并不显得苍老和邋遢,反而有一种年轻人的稚嫩感。 俊美的锦衣男子双手负于身后,缓缓地走了上来。 黑袍人仍是无动于衷。 “看你这么悠闲的样子,想来交给你的事情,看来是完成的差不多了?” 黑袍人换了个更舒服一些的姿势,而后不同于往常沧桑的声音,一道异常年轻与清亮的嗓音响了起来:“第一批东西已经让人往北边送过去了,第二批正在赶制,匠人们已经熟悉了流程和步骤,只要按照既定效率去做,一个月之内完成,不会出什么问题。” “按我说的做了吧?” “嗯,各项部件都是分开的,没有任何工匠可以接触到整个流程,所以除了我们这些知情人之外,就连工匠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制作些什么东西。” 锦衣男子满意地点了点头。 黑袍人的身子又动了动,但是却没有声音传来。 锦衣男子笑了:“你事情办的不错,本相心情很好。所以今天,你想问什么就大可以问些什么,我都会回答你。” 黑袍人坐起了身子,沉默了一会儿,用一种极复杂的语气说道:“只怕我如果真敢问了什么敏感问题,你当真回答了我,过不了几个时辰,我就会莫名其妙地死了吧?” 锦衣男子哈哈大笑,良久方歇。 他走上前去,走到黑袍人的极近处,伸出手来,捏住了那黑色的兜帽。 他明显感觉到了那黑袍之下的身体紧绷了起来,不由得又是一笑,而后手中轻轻一掀。 一张略显苍白的脸露了出来。 锦衣男子笑道:“曹班,你说你长得也不丑,跟我在一块儿的时候,就不要再遮着自己的脸了。”顿了顿,他接着道:“你只管问,我不杀你。” 被称作曹班的年轻人沉默了很久,手中的拳头紧了又放,最终说道:“我只有一个问题,跟我自己无关。” “只管问。” “北方局势明显已定,刘天南如今势如破竹,拿下北胡是必然的事情。而江南局势才真是岌岌可危,为何这第一批‘神罚’做出来之后不说率先支援江南战线,反而先运送去了北方呢?” 锦衣男子脸上的笑意缓缓敛了去。他看着额上已经微微渗出汗水来的名叫曹班的年轻人,轻声道:“能把神罚做出来,你这头脑果然一流。若是你可以将四分才智从那些制造之上挪用到运筹帷幄之中,恐怕我在这世间就又将多出一个对手。” “当然,那样的话,神罚自然也就不会出现了。” 锦衣男子伸出手来拍了拍曹班的肩膀,轻声道:“谁说北方的局势已定?” 曹班怔住了。 “你知不知道,倘若刘天南真的一路直直捣入了北方皇帐之中,他的枪尖儿,下一步将会指向谁?”锦衣男子似笑非笑:“他为什么分明在处于劣势的情况之下,在没有得到朝廷命令的情况之下,便悍然出兵雁回崖?又为什么一路北去,有几场分明极有可能输掉、且事关重大的战役,他没有选择最保险的战法,反而是在最快的时间内选择冒险突破呢?” 曹班张了张嘴,心头一片茫然。 锦衣男子眯了眯眼,道:“因为他必须赢,而且必须在最快的时间内赢,他没有选择,否则中原局势,他将再也插不上手。” “我们大魏,不可能有两个皇帝。” “所以北方战事,不能是大局已定,必须要有些变数。” “送过去的那第一批神罚,就是变数。” 锦衣男子重新露出笑容,看着已经是呆若木鸡、浑身冰凉的曹班,轻声道:“没想到吧?你亲手造出来的神罚,不是去审判侵略者的,而是去审判英雄的。” 曹班的双唇不可抑制地颤抖了起来:“凌……凌络轩……你……你丧心病狂……” 这位大魏王朝的左相大人微微一笑,重新将双手负到身后,再也不管曹班的五雷轰顶,哼着小曲儿,向山坡之下走去。 “你不能这么干!我姐,我姐还在北边!” “放心吧,之前一直没告诉你,你姐她已经离开北边有些时日了。” 凌络轩的身影消失在了曹班的视野之中。 曹班双腿一软,跌坐在地,双眼无神。 他叫曹班,本是世间一孤儿,幼时被苏家收养,认苏家老爷为干爹。 有一姐一弟,平日嬉闹,与血亲无异。 那年遭变,苏府上下死了个干净,他以为只有他逃了出来。深山老林之中、街角暗巷之里,他抱着义父的毕生心血凝聚的图纸,研究了个透彻。仇恨在他心中生根交错,他没想当个好人。 那样最重要的原材料被他配置出来之后,他选择了找到一个名气不算太大的镖局合作,想要凭此作为根基开始发展。没想到事情几经波折,不但没有成就他,反而还将他的秘密暴露给了那天下第一商,凌家。从此之后,他失去了自由。 再之后,他知道了原来自己的姐姐还活着,于是看待这世间的眼睛,终于多了一些色彩。 世间无数条性命,他也只在意姐姐的生死了。 只是…… 亲手将神罚扔到本该是英雄的人的头上,自己那沉寂了多年的所谓“良知”,为何隐隐作痛了呢? …… 洛阳城。 她轻轻跨入了那间已经空了很久的宅子。 呼吸着那有些熟悉的空气,眼前似乎又有往日的画面浮现。 有些哀伤。 第248章 我有一问 年轻道士来到这昔日的边城之中,看着已经空无一人的城池和如同废墟一般的街巷,脸上渐渐流露出了一丝淡淡的伤感。 他也曾来过这里,那时他道袍尚未着身,一人一马一葫芦酒,虽然身处险境,随时有丧命之虞,可他却始终无畏无惧,仅有的烦恼在如今看来也是单纯得令人怀念。 那时的这边城,仍有喝骂不绝于耳。 那时的天下,尚且太平长安。 那时的江湖,依然满腔热血。 那时的那些人们,仍旧鲜活在眼前。 他感觉到自己应该是有些累了,于是找了一家仍剩下一半门面还没有塌陷的铺门口坐了下来。从江陵到桐叶,他只用了两天时间,有些透支,但还不至于筋疲力尽。这个状态很不错,仍在他自己的掌控之中,所以他解下了自己腰间的葫芦,拔开塞子,仰头往口中灌了一口。 “你是吴央?” 一道声音从他背后传了出来。 他头也没回,轻声笑道:“道不言名,僧不言寿。贫道道号顽石,现在身子有些乏,就不与这位掌柜的稽首了。” 简沉脸上带着极重的戒备,从破败的铺子里走到了顽石道人的身边,迟疑了片刻之后,坐了下来。 “道长……是来做什么的?” “您留在这里有事做什么的?” “您想听真话?” “莫非贫道想听真话,您就会说真话?” 简沉缓缓舒了一口气,望着已经被推倒的西城门,轻声道:“我是一个中原的叛徒,明宗的叛徒,我的妻儿在蛮子手中,所以我为蛮子做事。蛮子们答应我只要我为他们做成一件大事,我就可以重新和我的妻儿团聚。我帮他们把那件大事做成了,他们却把我的妻儿杀了,然后废了我的武功。” 他自嘲道:“现在,我还要留在这里,等待大漠那头支援的后续蛮子军队。他们来了以后,我要及时地告诉他们中原当下的局势,告诉他们那位大夏王朝的太子殿下在这边建立了怎样的丰功伟业,告诉他们从这里怎样取道才会用最快的速度支援到前线。还要帮他们分析,屠戮哪些太子殿下漏掉的城池可以帮助他们解决在这边的粮草、辎重和苦力问题。做完这些之后,我就可以将脖子洗干净,等着蛮人们履行他们的承诺,送我去和我的妻儿团聚了。” 空气之中似乎还漂浮着鲜血与尘土,顽石道人揉了揉鼻子,摇头道:“您要不然还是换一个故事讲吧,这个年头,鲜有合家欢乐,多的是生离死别。” 简沉缓缓转过头来,深深看了顽石道人一眼,轻轻叹了一口气,真的开始讲起了另外一个故事,只是这次,言语之间要简略了很多。 “我在替蛮人们完成那件大事的时候,做了手脚。他们没有发现,可还是杀了我的妻儿。” “我留在这里,确是蛮人的命令,但我不打算真的当一个走狗。明宗还有些秘法是不需要内力便能实现的,等蛮人的支援军队来了,我会和他们的最高统帅同归于尽。” 年轻道士扭过头来,看着简沉那张坚定的侧脸,轻轻叹了一口气,道:“有你这样的人在这里,那贫道还来干嘛?既然你已经有了打算抱了死志,那贫道可不能陪你一起死在这里了,还有许多更重要的事情等着贫道去做。” 简沉也转过头来,看着年轻道士,沉声道:“年龄上我长于你,可是武道上你是我的前辈。所以前辈,你就去更需要你的地方去吧!” 年轻道士仰起头来看着天空,有些无奈地说道:“那贫道这一趟就算是白跑了?” 他站起身来,一把抓住了简沉,笑道:“来,贫道总得给你留下点儿什么。” …… 金刚门。 干枯的老僧站在那诸多的庙宇之前,望着那些用各种各样的不同的情绪望着自己的僧人们,竖掌于前,微笑不语。 普贤站在僧众的最前方,身前还有一个正在扑簌扑簌掉眼泪的小和尚。其实小和尚如今也有十几岁了,已经不能再算是一个少不谙事的孩童,可是却仍旧喜欢掉眼泪。 老僧叹了一口气,还是上前一步,将小和尚拥入怀中,用干枯的双手擦去小和尚脸上的眼泪,轻声道:“广净啊,以后就跟着你普贤师叔好好在门内修行,记住佛经上有什么不懂的难处,自己悟,别问他。” 小和尚的脸尚还埋在老和尚的怀中,听到这句话之后一边点头一边破涕为笑,道:“师父你怎么也会说玩笑话了。” 老和尚揉着小和尚的脑袋,抬起头来,看着一脸无奈地普贤,笑道:“不是贫僧诋毁你,你普贤对咱们佛家经文的理解,不适合我这徒弟。” 普贤点了点头,示意自己明白,而后敛了脸上的其他神色,凝重地说道:“普惠师兄,你当真要到长安去?这一去,可和当年的自囚于洛阳城白马寺,差别大了。” 老和尚的动作顿了顿,脸上颇有些感怀之色浮现了出来。他轻声道:“天下事,兴亡事,到最后竟然变成了一家的私事。这样的事情,就是佛祖都解决不了吧?” “所以我得去。” 小和尚挣扎着从老和尚的怀中挣脱了出来,抬起头来,看着老和尚,用力地握紧了自己的小拳头,一边举到空中挥舞着,一边说:“师父!广净一定会好好努力的!你也一定要照顾好自己!” 老僧转身,身影一步一步,消失在了众人的视野之中。 普贤牵起了小和尚的手,转过身来,看着身后这些僧众。 作为江湖门派和佛门之地复杂混合,他们并没有被大魏的军队收编。所以从战争开始到现在,战场上没有出现一个僧人。 而此刻,普贤看着自己的这些门内弟子们,师兄师弟们,往日里与自己一同背负了骂名的僧人们,深吸了一口气,沉声道:“到江陵去!到前线去!” …… 陆诩坐在自己的府中书房里,没有身着官服,但是正襟危坐。与多年前那个在洛阳城内落星桥下野棋摊上横躺坐卧衣衫不整的邋遢汉子判若两人。 他深吸了一口气,强忍住头脑中的眩晕感,再次拿起手中那封密信读了起来。 然后他的双手再一次颤抖,他的眼眶再一次模糊,书信无力地从他手中滑落。他额角的太阳穴那里有根筋在跳动,他闭上眼睛,伸出一根指头将之按住。 片刻之后,他站起了身来。恍惚之中,他似乎又看到了当年那些年轻人的影子。 他本是一家豪阀的子弟,却为了心中难凉的热血和最珍贵的兄弟之情,被视作叛逆,姓名从族谱之上划了去,从此浪迹天涯。可他却从未因此而后悔过,因为那段在江湖上风雨飘摇的时光,是他一生之中最快乐的日子。 而现在,有人亲手摧毁了这份曾经属于他的最快乐的回忆。 人都不在了,快乐也就变成了伤感与痛苦。 他手指轻轻扣了扣面前的书桌。 片刻之后,就好像一阵清风吹开了窗,陆莫的身形仿佛一只灵活的猫一般翻进了这间书房。 “师父。” 陆诩摆了摆手,示意陆莫无需多礼。他看着自己这位投入了太多心血的徒弟,心中一叹,而后轻声道:“传我的命令下去,‘屠狗’一事,开始启动了。” 陆莫浑身一震,猛得抬起头来,有些不可思议地问道:“师父?这……怎么提前了这么多?我们根本连一些保险的准备还没有做好……” “陆莫,你要记着,世间从来就没有任何一件事情能够让你做好充足的准备才发生的,很多时候就是这样,你的铁剑尚未打磨锋利,可野兽已经蜂拥而至;你的钱财还不够充裕,可开销却与日俱增;你心中热血依然沸腾,可现实早就已经准备好了一盆凉水悬挂在了你的头顶,随时准备让你复归平静。” 陆诩的脸色漠然,身子挺得笔直:“变幻莫测才是这个世间的本质,别忘了我教过你的,如何才能将幻境做的更逼真?就是抓住变化,抓住每一丝每一毫的变化,在变化之中给人以不变的感觉,这才是幻术的最高境界。” 陆莫张了张嘴,迟疑了很久,还是开口说道:“师父,您说的这些我都明白,只是……” 陆诩看着陆莫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楚苍的夫人,楚羽的娘……故去了!” 陆莫瞪大了眼睛,沉默了好久,终于理解了这句话中包含的意味。 “师父,我明白了。” …… 她叹息之后,便再次抬起了头,对着空无一人的宅院,轻声道:“是不是没想到,在长安城时,我根本就没有踏入那间曾经的府邸?反而是到了这洛阳城中,我却是来到了这间宅子?” 没有人回答她。 于是她一边向屋中走着,一边自顾自地说着:“很简单呀,长安城的那间府邸,我只在那里生活了六七年,最后的记忆是一场血腥的刺杀。而这间宅子,我生活了四五年,有的全是欢声笑语的美好回忆。我一个姑娘家,又不是那等喜欢自虐的变态,肯定是不太想回到那种伤心之地了。” 推开堂屋的大门,看着屋内和几年前相比几乎没什么变化但蒙上了不浅灰尘的陈设,她皱了皱自己好看的鼻子,轻声道:“其实我连这里也不应该来的,流氓他心里一定想回这里极了,我若是把这里弄得一团糟了,他是会生气的吧?王姨也会生气的吧?” “师父,你真的还不出来吗?” 某处光线阴暗的角落里,像是一副画上起了褶皱,而后掀起淡淡地涟漪,一道身影就那么仿佛凭空走了出来。 事实上他一直站在那里。 他身穿一身合身的官服,精神面貌与在蜀山上时似乎没什么不同。他自己抱着自己的胳膊,笑着看着这位自己的徒弟,原本不出意外的话,这个女子将会成为下一任的唐门之主,成为黑暗世界之中的女王。 可是一切都变了,现在连唐门都被他亲手送了出去,还有什么事情是不能拿来商量的呢? 这位昔日的唐门门主唐不苦笑道:“沁丫头,这么久不见,你境界又有所提高啊。看来虽然师父不在身边,你依然可以依靠自己继续前进了。” 苏沁微微低了低头,轻声道:“师父谬赞了,不是有句老话么,叫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我总不能一辈子都得指望您来带我研习唐门之术吧?须知您终究有死亡的那一天。” 唐不苦笑着摇头道:“沁丫头啊,你这个态度不是很对。怎么可以这么跟师父说话呢?师父教会了你那么多东西,到头来,你只是盼望着我去死么?” “好了够了。” 苏沁用手指揉着自己已经蹙起来了的眉头,道:“我果然还是没办法变成一个温柔贤惠,平心静气的好姑娘,所以楚流氓将来要是娶了我,恐怕是要相当后悔。” 她抬起头来,直视着唐不苦的眼睛,一字一句道:“师父,你说,当年害死我爹娘的罪魁祸首,到底是谁呀?真的只是那个张白衣吗?” 唐不苦沉默了。 “我父亲并不姓唐,只是唐门的外门弟子罢了,只不过我们家祖辈都在唐门,一心钻研某种利器,到了我父亲这里,出现了突破性的进展。而当时的门主,也就是师父你的师父,我的师祖,决定破例让我父亲来内门担任下一任门主,好将那个大杀器成功制造出来,光耀整个唐门。而本就是门主继承人的师父你自然不会甘心,所以你蛊惑了张白衣,借刀杀人的同时,试图将我们苏家祖辈研究的东西也占为己有。” 苏沁的眼神之中闪烁着不知名的光,她讽道:“所以当我知道真相之后,我便一直想不明白,师父你收我为徒,到底是因为心中的愧疚多一些呢?还是因为没有拿到自己想要的图纸多一些呢?” “师父,能为徒儿解惑吗?” 第249章 在这里 大魏都城的街道熙熙攘攘,哪怕天下早已经是战火纷乱,这里依旧是一片安定祥和。虽然走在街上的长安百姓们心中也会对当下的局势偶尔怀抱有不安,但一想到皇城深处那座未央宫里端坐的威严男人,那颗心便会渐渐地恢复了平静。 那个男人将他们从刀光剑影、纷乱腥雨的所谓江湖之中解救了出来,将他们带入了一个他们从来都没有经历过的生活之中。在这样的生活里,他们不需要每天都对那些腰跨刀剑身负枪矛的强人们卑躬屈膝点头哈腰,不需要每天担心无妄之灾飞来横祸性命不保。他们可以真真正正的为自己做一些事情,真真正正的可以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之内养活自己,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在这个世间,他们这些普普通通的普通人,终于开始觉得,自己是这个世界的主人,而非那些所谓江湖人的附庸。 所以那个男人是英雄,他改变了他们的命运,甚至可以说是改变了这个世界的命运。有些人说这种王朝国家的制度是早在千年以前就被剑宗创始人剑仙李太白推翻过的腐朽高楼,那个男人这么做是在重蹈那些深埋黄土早已被历史湮没的君主们的覆辙。百姓们不知道这种言论到底是真是假,没有证据摆在他们的眼前,他们也没有什么本事去查。而事实上,他们其实也并不在乎事情的真假,因为对于他们而言,现在的生活,就是太平盛世,就是最好的生活。 所以他们心甘情愿叫他一声皇帝,愿意听从他的一切政令,愿意为他低下头颅,弯下背脊,屈下双膝,献出生命。 这其实是很正常的事情,你将我甚至是我的后代一并拯救,我便将你视作心中的神灵,赴汤蹈火,绝无憾言。 于情于理,说得过去,还很江湖。 “所以,等到不知道多少年之后,在那时流传的话本小说之中,我才会是那个被万人唾骂嫌弃的大坏蛋喽?”他嘴里叼着根野草,身后背着一把缠满了布条的长剑,腰间悬着一个脏兮兮的酒葫芦,半躺半倚,在这鎏金琉璃瓦铺就的大殿之顶上俯瞰着整个人间。 言语之中有些无奈。 还有那么一些淡淡的悲伤。 站在他身后负手而立的黄袍男子淡然一笑,道:“好像是这样的。” 顿了顿,这位黄袍男子瞥了一眼那人背着的缠满布条的长剑,脸上复杂的神色一闪而过,轻声道:“倒是很久都没有看到你负剑了,师弟。” 师弟二字一出口,仿佛就有一股淡淡的风渐渐地拂了起来,头发也好,衣摆也好,心绪也好,都裹在其中了。 楚苍、萧正风。 楚苍摸了摸腰间脏兮兮的酒葫芦,想了想,终究是没有解下来。反倒是萧正风见到这一幕,笑了笑,伸出了手。 楚苍闷头道:“不给。” “为什么?” “有脸问?” “为什么没脸?”萧正风收回了手,再次将双手在身后负好,眼光从楚苍身上移开,看向了远处繁华的长安城。 “你现在躺在这里,应该看得见那些过着满足生活的百姓们;你一路行来,应该也看得到他们脸上的笑容。这一切都是我带给他们的,那么我究竟有什么好愧疚的?” 萧正风轻轻叹了一口气,道:“最初,这一切都应该是你心里面最想要的东西才对,怎么如今,你实现不了的梦想我帮你实现了,你反而要开始责难我了?” 他眼神渐渐变得深邃,声音里带上了些莫名的意味。 “你嫉妒我?” 楚苍慢慢闭上了眼睛,轻轻晃着自己翘起的二郎腿,不说话。 两人便一起看这人间山河,久久无言。 而宫殿之下,已经聚集起来的金铠甲士默然而立,悄然无声。 …… 老僧没能走到长安城,有道士鹤发朱颜,拦住了去路。 华阳峰下,却是一望无际的广袤平原。 老僧双手合十,看着面前这位脸色复杂的道人,微微一笑,启开因持续赶路而有些干枯的嘴唇,轻声道:“贫僧见过明虚真人。” 太虚观主,明虚真人没有说话,只是紧紧盯着老僧身上那几乎肉眼可见的流转金光。片刻后,他轻轻叹道:“普惠大师已非人间人,又为何还要沾染因果红尘?” 老僧笑着摇头:“贫僧从人间来,从未离人间去。” 他前踏一步,而后竟是就这般盘腿坐了下来,看着眼前的太虚观主,依然不改脸上的醇和与慈祥,轻声道:“以往贫僧自囚于洛阳白马寺之时,真人亦是自囚于华阳峰上。只是多年之后,贫僧已勘破大关,而真人却仍未能破心中樊笼。否则今日稍后,佛祖与道尊双双降世,必将成为后世一桩美谈。” 明虚真人怔然,似是随着老僧的说法神游物外,看到了那壮阔天地、威严出尘的一幕,脸上浮现了毫不掩饰的神往之色。 只是片刻之后他便低头苦笑道:“如此来说,倒是贫道不争气,耽误了这一桩为天下百姓提精气神的大事。” 已将念珠持在手中的老僧笑道:“非也,倘若真人当真破了樊笼,今日僧道,便不会狭路相逢,异象也变不会成为美谈了。” 看着整个枯瘦的身形都包裹在那件破旧袈裟之中的老僧,恍惚间,真人脑中似有天雷闪过。 已而夕阳在山,人影散乱。 金云聚散,声声佛号庄严。 有道家法剑飘摇而上,遇金光则片片碎裂,随风而化。 只剩那光秃秃的桃木剑柄摇摇欲坠之时。 不知何处一声鹤唳。 飞羽渐聚,新剑既成。 来去虚空,做逍遥游。 …… 长安某处街巷深处一个颇为华贵的府邸之中。 两个年轻人,皆是于身后剑枪交叉而负,一袭青衫。 推开门后,其中一人微微闭上了眼睛,狠狠地吸了一口气,张开双臂,仿佛是要拥抱那许久未见的阳光。 而他身后那人则是用淡然的眼神扫过了楼下的每一个已经将刀剑抽出的金甲侍卫。 “呼……反正我本来也差点儿把宗门给毁了,反正现在咱们宗门名声也在百姓之中臭得差不多了,那我破罐子破摔一回,你说师弟还有师叔不能怪我吧?” “师兄,我发现你自从一身武功废了之后,话就特别多。” “呦呵,”年轻人笑了起来,“你小子长本事了?总算是给我顶嘴一回?” 楼下金甲侍卫们不准备再继续忍受这种奇怪的氛围,既然他们已经踏出了这间屋子,那么就说明自己和同袍们可以奉旨行事了! 一个金甲侍卫踏出了第一步。 而后泼天剑气与枪影霎那间撕碎了这间府邸之中的空气与声响。 一个,两个,十个,三十个…… 屋脊之上,庭院之中,青衫绰绰。 剑和枪仍在鞘中的两个年轻人缓步下楼,来到了那个坐倒在地上浑身发抖的金甲侍卫身前。 那侍卫看着这两个年轻人,却好像是看见了天底下最大的恶魔。 “袁路……师超众……你们,你们长青门……这是造反!这是造反!你们……你们不能……” 走在前面的年轻人撇了撇嘴,伸手从背后抽出了长枪。 就那么平平淡淡地、没有任何招式可言地戳了下去。 他呼出了一口气,咧了咧嘴,笑道:“总算清静了。” 他身后的年轻人有些无奈地说:“真难看。” “你管我?你是师兄还是我是师兄?起开起开,都往后稍稍。” 他大踏步走到府门前,一脚将门踹了开来。 门外巷子尽头,是一支全副武装的轻骑军,人数看不清楚,不过想来不会低于千数。 算是大动作了。 他的嘴角咧得越来越大,然后蔓延到了整张脸上。 “我长青门,青衫弟子可在?!” “在!” 他前跨一步,再道: “铁剑荡炎夏!” “长枪点清秋!” “青山不倒——” “青衫万古!” “哈哈哈哈哈——” 他伸手一指,扯着嗓子,瞪着眼睛,太阳穴附近青筋暴起。 “杀!” …… 脱了一身官服的陆诩走在御花园中,起先还能遇到些宫女侍卫,走着走着,身边便再无一人了。 雾气渐渐弥漫了开来。 陆诩停下了脚步,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他垂首又抬头,看着眼前的大雾,脸上的神色有些落寞。 “必须要这样?” 没有等到回答,他便自己点了点头,道:“看来必须是这样。凌络轩那个小子的命令,你一定是会听的。是他曾救过你的命,救过你们全家的命,所以从一开始你便是在为他卖命,一直都是。” 自嘲的神色渐渐浮上了他的脸,摸了摸下巴上已经颇具规模的胡子,他轻声道:“当年我在人群之中一眼看到你,是因为看出了你有学幻术的潜质,是块璞玉,这才上前问了你的姓名和出身。现在想来,你本身也不是姓陆的吧?就是为了让我的心境产生一丝缝隙,再施些极不易被察觉的引导性的小幻术,也就让我将你当成了亲生儿子一般的人。” 陆诩摇头:“可怕,太可怕了。” 他自语道:“哥啊,我信你就对了。” 手指轻轻捻动。 空气之中,霎那之间十九道纵横。 他眉头一挑,仿佛滴水入池,又仿佛滴墨入画,整个人的面庞都似乎鲜活了起来。 如果有个年轻人看到眼前一幕,一定会说,落星桥下的陆叔叔回来了。 他嘴角一扯,轻轻一笑,道:“孽徒!看老子怎么清理门户!” …… 大殿之顶。 已经站了许久的萧正风就好像是脚站麻了一般,轻轻跺了跺。 而后他颇有些感慨地说道:“你竟然没有让李彦则跟着过来。” “你难道到现在还不懂吗?我已经和多年前的那个我不一样了。我针对的从来都不是这个大魏王朝,不是这个天下。从头到尾,我针对的就只有你这个人而已。” 楚苍拍了拍身上的灰尘,终究是解下了腰间的酒葫芦,饮了一口之后,似乎是被呛到了,咳嗽了两声。 一边咳着,一边将脸转向萧正风,咧嘴一笑,道:“你当我傻吗?我还不知道你?你最想要的东西,就是我背后这把剑吧?” 萧正风看着楚苍的眼睛,轻声道:“小羽那孩子要是知道自己被你几句话坑得满天下找剑,实际上这剑明明就在你手里,会不会不认你这个爹?” 顿了顿,他轻笑摇头:“哦,我都忘了,你应该还没告诉他,你其实就是他爹吧?” 他敛了笑意,看着楚苍的眼睛,沉声道:“王凝之死非朕动手,亦非朕之命令。你将青锋不斩交予朕,你要杀任何人,朕都不会插手。而后你是输是赢,是生是死,朕皆不再过问,今后之事,今后再说。” 楚苍摇晃着酒葫芦,面无表情地说:“你给老子自称啥?” 气氛即刻剑拔弩张。 萧正风抿了抿嘴唇,声音之中透出了一丝极不易察觉的无奈与恼怒。 “你既然没叫李彦则跟过来,那你就一定赢不了朕。朕退一步,任你发泄心中怒火,你不懂是为何吗?朕是看在师父的面上,是看在你与朕做师兄弟那么多年的情形之下,想让你活下去!” 楚苍复饮一口,淡淡道:“有些仇,老子死了,小子是可以继续报的。我呢,真的不想再跟你重复一遍,我就只是冲你一个人来的。” 他也站了起来。 “师父当年将水火棍给你,将青锋不斩给我,这是你心结之始,亦是我心结之始。其后多年,我持剑翻覆江湖,终究受挫,隐退之后,算是将心结解了去。可你却被那份皇家气运烧的心中滚烫,于是开始动作,终究成魔。” “你入局之始,是暗中与凌家结盟。打着师父的旗号,收了这天下可以说是最大的助力。凌家面上的老少矛盾,不过都是演戏罢了。” “接着便是北上入胡,用你自己的武力与凌家的韬略,不费多大力便与其达成了协议,为靠后的玄阴宗长青门大战埋下了线头。只可惜被大师兄勘破,于是你们雪原大战一场。” “江湖大会的造势,对明宗形势的封锁与隐瞒,都是你一手操纵。你从来不怕天下大乱,你要的就是天下大乱。因为只有天下大乱了,你才能打烂这摊臭鸡蛋,然后重建。你口口声声说你是为了万民,可其实也根本不在乎会死多少老百姓,因为他们对你来讲是必要的牺牲。” “牺牲对你来讲太稀松平常了,你不想这世界上再出现一个李太白,所以刘天南、我、二师兄、周孤烟、甚至是李博,都是必须牺牲的。所以凌络轩捣鼓出来的那东西,最先送去了北边,所以你迟迟不给江南派兵支援,所以我来到了这里。 “不管怎么说,你还至少算是切实给了老百姓一个未来,所以我让李彦则去江南了,看看他能不能尽快结束那边的混乱,顺便救下李博。毕竟,今天过去,我死或你死,就已经意味着一切都结束了。 “来吧,”楚苍饮尽葫芦中最后一滴酒液,随手将酒葫芦向风中一丢,张开双臂,迎着萧正风肆意地大笑了起来。 “青锋不斩就在这里,看你拿不拿的走了!” 第250章 出剑 “你不许跟着去!” 刘天南脸色坚毅,回答得斩钉截铁。 轮椅中的年轻人脸色苍白,这一刻却涌上了些许红润。他紧抿着嘴唇,看着就坐在自己对面的刘天南,沉默了好久,才开口道:“元帅……我跟随大军这么久,除了袖手旁观之外什么事情都不能做。你们今夜就要进行最后一次的长途奔袭,然后与胡人展开最后的大决战了。这样的情形之下,您却要我留在这里?就这么眼巴巴地干等着?” 刘天南轻轻叹了一口气,手指在桌子上点了又点。蜡烛上的火苗随之一闪一闪,将两个人的影子拉在帐子上,同样摇摇晃晃。 “小羽,”刘天南终究还是开了口。“你过去没有任何意义。” 轮椅中的年轻人猛地抬头,看着刘天南似乎有些躲闪的目光,他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却什么声音都没能发出来。他的眼神一点一点的黯淡了下来,像是在寒风里残曳的烛火。 “我知道……我知道我没什么用……但是死了好多人……我看到好多人死了,还有许大哥……我想亲眼看着你们冲进胡人的皇帐之中,我想……”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 刘天南低下了头,用一种很低很低的声音说:“我还记得我第一次见你时,你在我眼里其实和琮琤一样,还算是个孩子。你其实就算是到如今也才只有二十多岁,却已经和那时判若两人。” 他伸出手来,越过桌子,拍了拍年轻人的肩膀,道:“你背负了太多你这个年纪本不该背负的东西,当然这是你父亲留下的累赘,你本可以选择不将之扛起来的。” 年轻人同样低下了头,轻声说:“那又怎么可能呢……” 刘天南抬起头来,微微一笑:“是啊,那又怎么可能呢?你知不知道,你能在轮椅上还这么不假思索的说出这句话,是我最喜欢你的地方。” 他直起了身子,看着楚羽的眼睛,道:“你跟着……林青,四处游历历练,寻找青锋不斩的同时也在寻找着这天下的真相。小小年纪,能将一腔江湖热血和道义担当同时抗于肩上的,普天之下寥寥无几。后来你生了变故,只能坐在轮椅之中,却也仍旧没有颓废沦丧,反而一途劳苦,将你们知道的真相送到了我这里。小羽,你真的很了不起,你到现在仍然坐在我的对面,仍然面对着胡人军队,仍然处在命悬一线的边缘上,就已经证明了你自己了。你留在这里,不会有任何人觉得有任何问题,前两日你的献策让我们又打赢了一仗,全军上下无不认可你楚羽楚狂人。所以听我一言,没有必要再随我们去冒险,你接下来的使命,就是在这里等着,倘若两日之后有消息传来,那必定是胜利的捷报,你便可以缓缓前去与我们汇合,一同马踏胡人皇帐;倘若两日之后没有消息传来,你也不要有任何犹豫,立刻从这里撤离,回中原去!你还有更重要的使命要完成,绝不可以将性命留在这种地方!” 刘天南神情肃然,看着面上仍旧有些挣扎的年轻人,终究是在心中咬了咬牙,开口道:“小羽!你若去前线,在那种战场上,想要保你性命,并在关键时刻能护你撤离,我便至少要分出近千人的兵力!而在那样的战场上,千人,足可以影响到最后的胜负!” 年轻人因情绪激荡而晕红的脸色骤然煞白,仿佛一股精气神从他体内抽走了一般。他有些颓然道:“我……不怕死。但是我明白,我……不能当你们的累赘……” 刘天南只是叹气,却没有再说任何的话语安慰。 因为事实如此。 年轻人抬头复低头,低头复抬头。林青在告诉自己萧皇帝的真面目之后便离开了自己一行人,不知去做什么了;本该像自己一样坐在轮椅之中的那个董胖子不知经历了什么,反而恢复了行动力,现在竟就在江南抗蛮;吴石头听闻西南城破之后,也赶去了江南;苏沁去洛阳城找王凝之,为的是告诉娘事情的一切然后安置好后路。 都在为了这个天下,或者是为了我们的一切做着什么,而自己呢? 轮椅中的年轻人只觉得今天就连面前蜡烛上偶尔爆裂的烛花都有些刺耳。 他深吸了一口气,终于和刘天南的目光对接到了一起。他轻声道:“元帅,我明白。我不会跟你们去了,我就在这里,等着你们的好消息。” 刘天南放在桌下的拳头紧了紧。他知道面前的年轻人心中在此刻是多么的低落与绝望……可是终究还是什么最重要? 是活着。 刘天南蓦然笑了:“虽说战场上瞬息万变,在一场战争结束之前,哪怕实力再悬殊,结果也不敢说一定。可我刘天南今日便与你豪气一回,只要我刘天南没有横死战场,这场仗,我们赢定了。” 刘天南一拳砸在桌上,笑道:“到时,我们一同回长安城,向那人讨一个说法!” 年轻人怔怔地看着这个头上白发已经不算少了的英雄,点了点头。 …… 江陵。 城前。 四个人。 数十万军队。 寂静无声。 李博身上的战甲已经是破破烂烂,战甲之下露出的血肉之上伤痕累累,有些较重的地方甚至隐隐可见森然白骨。 他的兵器早已经换了不知多少回,此刻手中紧握的,不过是从下属那里拿来的一把军中的制式长刀。仔细看去,不仅裂痕布满了刀身,刀口也已经卷了刃。 不过还好,同样的战刀他身后还背着三把,想来足可以撑到胜负决出的时候。 谁都没有想到,今天竟然会是一场决战。 李博以刀驻地,再次提起一口丹田之气,缓缓站了起来。他看着身边那个同样浑身是血、正在喘着粗气的冷峻年轻人,笑道:“小子,就是想不到,你竟然能撑到这个时候,还让你在战斗中突破了境界,半只脚都踏入了大宗师境界的门槛了。我说,你手里那匕首,是好东西吧?” 披头散发浑身浴血的方甲道:“自然是好东西了。” 李博哈哈大笑:“那就更不能输了,死也要拉着他们两个垫背,否则像这种好东西要是落到他们手里,咱们呀,就更打不过喽。” 方甲啐出一口血痰,嘶哑着嗓音道:“他妈的这罗洪征原竟然是一个大宗师,对面两个大宗师,咱们俩一个大宗师都没有,这可怎么打?” “怎么打?拿刀砍,拿拳头怼,拿脚踹,拿牙咬!”李博大笑道:“怎么着不是个打?身后就是咱们中原的百姓,多少无辜的人命,能葬送在他们这些狗屁蛮子手里?!我死之前,门儿都没有!” 方甲翻了个白眼儿,道:“骚话谁不会说?问题是咱俩都快死了,你看他俩身上有一处致命伤么?” 李博伸手抹了一把脸,眯着眼睛远远向对面那两个人影看了去。 他此时其实已经看不清了。 不远处站立着的一身金甲的罗洪征原偏过头,对一脸淡然的小兽王笑道:“我说,眼看这两个人就不行了,下一回合,咱们就别玩儿了,出手重点儿,就结束了,啊?” 小兽王微微低头,不置可否。 罗洪征原脸上笑意渐淡。他不是很满意小兽王的留手,不过当然这这事情都需要等到攻下这江陵郡城再说。 罗洪征原一步跨出。 身体犹如一根利矢直扑李博! 李博咬牙,双手拔刀! 第一刀劈出,砍入罗洪征原的周身罡气寸许,即片片碎裂。 第二刀劈出,甚至连罡气尚未能接触到,便已经脱手而出。 强弩之末,山穷水尽。 奔向此处的方甲被小兽王拦住。 厮杀将士皆不由自主地停下了手中的交战,张大了嘴看着眼前这一幕。 不远处的江陵城头上,一个书生模样的中年男子不知何时出现在其上。他满是胡渣的脸上尽是憔悴,可他的眼中却是闪烁着肃穆的光。 罗洪征原手成爪状猛然探出,狂笑道:“死吧!” 李博背后还剩一把刀。 可是他却并没有伸手去拿。 罗洪征原的手掌轻而易举地撕破了他看似臃肿实则伟岸的身躯。 他的眼睛猛然瞪大,却又在一瞬间透露出了让罗洪征原永生难忘的嚣张笑意。 罗洪征原心中的不安感一瞬间便笼罩了自己的整个身躯,伴随着口中的厉啸,他手臂用力向回拉,试图将自己的手从李博的身躯之中抽回来而后暴退。 他没能成功,甚至练手都没能从李博的身体之中抽回来。 用尽全身最后的力气抱住罗洪征原的手臂,李博张开嘴时,已满是腥红。 “嘿嘿……小子,知道中原江湖里,都是什么样的人了么?都是我这个样儿的!就是死,也要让你掉块儿肉!” 这位中原将军偏过头,朝着江陵的城头大喝道:“此时还不出手,更待何时!” 城头上站立着的书生猛然瞪大眼睛,暴喝一声: “出剑!” 罗洪征原看到了一道仿佛自九天之上喷涌而来的白虹,争先恐后地夺眶而入! 剑气森然! 一声惨叫。 罗洪征原踉跄后退,左肩处血液不断溅射而出。他跌倒在地,有些不可思议的看着那仿佛凭空出现在李博身前的年轻道士,甚至忘了以大宗师的境界真气帮助自己止血。 年轻道士淡漠地瞥了罗洪征原一眼,然后转过身去,看向那个还是满脸微笑,却已经要睁不开眼睛的将军。 李博咳嗽了两声,笑道:“吴……吴央,帮……帮我把这胳膊从我身体里面拔出来,我,我没什么力气了……” 年轻道士沉默了一会儿,依言照做。那只切口处光滑如镜的手臂被随意地丢在一边,满是血迹。 “不好意思,他最后爆发出来的力量太强,毕竟也是一个大宗师,贫道没能一剑斩了他,算是辜负将军你了。” “没,没什么辜负的……这已经,已经挺好了……”李博竭力让自己的眼睛睁开一条缝,一边咳血一边道:“就是,接下来的事情,可能我就,我就帮不上……什么忙了……” 年轻道士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问道:“值得么?你本不需要这么做的。” “肯定值得啊,老,老子,咳,什么时候……做过赔本的买卖?” 颤颤巍巍的血手抓住了年轻道士的衣摆,李博费力地抽出了背后最后一把长刀,插到了身后的地面之中,而后缓缓移动刀柄,抵住了自己的后腰。 “我说……皇上他……确实有些事情做得,咳,不太厚道……但是,我李博,作为大魏王朝的镇军大将军,替老百姓说一句……咳咳……你们要道义,没有问题……你们要说法,也,也是合情合理……但是,这是咱们江湖人的恩怨,你们若,若是,若是敢将咱们辛辛苦苦打造的大魏给毁了,把咱们百姓现在安定的生活给毁了……就算,咳,就算咱们关系好,就算老子死了……也不会……不会……放……过……” 声音低至渐无。 大魏王朝镇军大将军李博死于大夏王朝太子罗洪征原之手,死而不倒。 临终之前,他心头闪过的最后一句话是: “大哥……但愿我的死,能减轻一些你犯下的错。” 年轻道士缓缓转过身来,看着凭借深厚内力止血,已经重新站起的罗洪征原,沉默不语。 身影闪过,方甲已经来到了道士身边。他看了一眼那已经一动不动的庞然身躯,眼中的悲怆闪过,低下头来,低声道:“那小兽王太强太狠,我只能拼命了。” “倒是用不着,你歇一会儿吧,没必要的牺牲,咱们不要再做了。” 年轻道士看着正在重新聚在一起的罗洪征原和小兽王,忽然一笑。 “还有人吧?就这点儿战斗力,你们连明宗都拿不下,更别说打到这里来了。据说是个大祭司是不是?跳大神的?还愣着干嘛?请出来吧?” 他的笑容越来越灿烂。 “贫道一并接了。” 第251章 神罚 萧正风坐在自己的战马身上,脸上的表情辨别不出是肃穆还是其他的什么。他的双手紧紧握着缰绳和马鞭,喊杀声毫不客气的向他的耳中钻了进来。他的眼中是布满了鲜血和残肢的战场,刀剑枪戟在空气之中毫无意外的碰撞,迸溅出刺目的火花。无数人倒下,无数人继续向前冲去,兵刃砍向下一个敌人,然后倒下或者直到倒下。 仿佛一个又一个无尽的轮回。 刘天南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是的,他是这座天下武力的巅峰,他是大宗师,是世间少有的传奇。他理所应当的成为了新王朝建立之后的第一位、也是地位最高的将军、统帅,他众望所归的带着无数中原好儿郎来到这北边的草原,试图将胡人抗于中原之外,甚至一劳永逸,从根本上解决外敌入侵的问题。他吃了第一场败仗,轰动了整个中原,几乎所有人都认为是天要亡我中原,连刘天南都挡不住的胡人,还有谁能挡住?难道要让我们的皇帝陛下御驾亲征吗? 而现在,他一步一步地打到了胡人皇帐的家门口,却只是给中原人带来了些许小小的振奋,除此之外,再无任何惊喜。因为在人们的潜意识里,他刘天南,打胜仗,才应该是常态。不过是要让这所谓的大梁国灭国罢了,其他做不到,对于你刘天南来说,没有什么值得夸赞和骄傲的。 没有人记得,刘天南在长安城出兵的那一刻,也不过是一个从没有上过战场的新兵罢了。 刘天南轻轻叹了一口气。放在以往,他是不会从这种角度来考虑问题的,哪怕有一丝一毫的苗头,他都会将之强行压下。古时贤人曾经说过,严于律己,宽于待人,对于刘天南而言,做人便是应当如此。尤其自己已经受到了百姓的认可和尊敬,那么自己的所作所为便要对得起这份尊敬。 可是最近几年来,他的信念开始慢慢动摇了。 最初的动摇,起始于张白衣。从一开始的满腔怒火必杀此人,再到后来的芥蒂渐消并肩作战,使他愧对于自己曾经的好友,那位唐门的天才。以至于后来得知友人女儿尚存于世的时候,本该做出补偿的他竟然不敢主动现身去见上一面,这件事,他要在心里惦念一辈子。 之后,便是那场江湖大会。先是在华山之顶与几乎引为至交的萧正风一场切磋,闻得萧正风的大世之言后,心中生出对天下尚出力不足的愧疚之感,后在与江南世家等天下权贵的谈判周旋之中,渐渐意识到了,对于天下最普通的百姓而言,命运,永远是不能掌控在自己手中的。只不过是让萧正风这种可以放心托付的人的手中,百姓们的生活,应当要比眼下更好,所以他才愿意站在萧正风的这一边,出自己的一份力,建立了这一整座大魏王朝。 可是在他的心中,仍是不满意这样的局面的。 再后来,他带着整个中原的希望出征草原,可是北地寒冷的风与茂盛的草却使他原本像年轻人一样满腔的激情渐渐地冷却。从战士的身躯之中喷溅而出的血液尚还未撒到土地上便已经变得无比冰冷,刀锋切开肉体的声音从未如此清晰的响在他的耳中。从未畏惧过死亡的他开始变得身体僵硬,眼看着身边的袍泽一个个倒在血泊之中、在凶恶的巨狼嘴里被撕成碎片,他握枪的双手开始微微颤抖。他像一个新兵那样,怒火与恐惧在心中交织,他明白了,原来战争和那些平日里的江湖切磋真的不同,原来战争是这么的残酷,原来背负着数十万生命与鲜血的责任,是这样的沉重。也恰是这份沉重,让他不能像那些普通的士兵一样,由着自己的身体发软,由着手中的兵刃轻而易举地掉落在地,由着敌人在眨眼之间将自己的头颅斩下,甚至来不及再看这个世间最后一眼。 不能,他不能这样做,死亡在战场上是最容易的事情,难的是活下去,带着数十万人一同活下去。 他做到了。 只是从偶尔传过来的京城的消息里面,总会有那么一些让他浑身上下都感觉疲倦的东西。那种东西开始让他心中产生了一些问题,那便是自己在这里所拼上的一切,究竟值不值得。 再后来,那个曾经总是喜欢咧开嘴笑的年轻人坐着轮椅来了。随他一同来的,还有这座天下的真相。于是他沉默了,他痛苦了,他闭上了自己的双眼,他没有立刻给年轻人自己的答案,而是来到帐外崖前,希望这世间能够给自己一个答案。 原来周孤烟是那样死的。 原来当年的楚苍是那样消失的。 原来玄罗宗的叛变中原是一场精心设计好的圈套,居中不论是哪一方都不过只是棋子。 原来这一切,和自己想象的都有所不同。 他凭什么只听那年轻人的一面之词就轻信了了呢? 因为怀疑的种子早在很久之前便在他的心中生根发芽了。 对于百姓而言,现在的世道,看上去似乎很好。 可是对于那些本不该逝去的逝者而言,现在的中原江湖,现在的中原大魏,不过是一座用骨与血搭建成的精美牢笼。 人,应当首先是人,而后才能是一些其他的什么,比如皇帝。 所以他的意志再次坚定,准备用手里的这杆铁枪,先将这劳什子大梁王朝的皇帐刺个对儿穿,再回到中原,将遮盖在中原江湖上的那些乌烟瘴气,绞个稀烂。 这世间,还是喜欢朗朗晴日的人要多一点! 他深吸了一口气,转头向旁边正赶过来的一名斥候高声问道:“战况如何?左右两翼都是否已经到位?” 那斥候赶至刘天南的身前,翻身下马,低下头颅,高声道:“回元帅的话,左右两翼都已经到位,两位大将军现正等元帅下令!只是……” “只是什么?” 斥候道:“只是对方两名主帅,竟然在这个时候选择了分兵,拓跋一系军队竟然有撤退的迹象?” “撤退?”刘天南先是一怔,而后失笑摇头,轻声道:“他们身后便是皇帐了,难道还指望最后在皇帐之前再坚守最后一波不成?只要不是傻子,谁都不会抱有这样的侥幸心理……拓跋啊拓跋,没想到骁勇一世的姓氏,竟要开始选择卑躬屈膝了么?” “元帅,倒是耶律雄材带领的那一支,已经摆出了鱼死网破、玉石俱焚的姿态了。” 刘天南哈哈大笑:“什么玉石俱焚!不过是毫无退路,死中求生的做法罢了!传我令,按照事先安排的计划,由左翼江一白将军的部队率先杀出,冲乱敌方军阵,再由右翼张丹青将军的部队兜住他们的后路,绝不允许放掉一兵一卒,最后再由我们中军压上,一举歼灭胡人的有生力量!而后踏破皇帐,生擒拓跋冬阳!” “是!” …… 耶律雄材坐于马上,微低着头,呼出的白气一股一股地砸到他赤裸在外的胸膛之上。手中斜提的弯刀上满是血污,那是他的刀锋切开中原士兵身体的痕迹。 他是大梁国这只军队的副主帅,仍是坚持亲身上阵杀敌。 此时他的脸上满是不可置信与愤怒。他不敢相信自从那所谓的除夕夜一败之后,他们竟然被那该死的中原人打得毫无还手之力,再无任何翻盘的可能。 “进攻了!进攻了!中原人又进攻了!” 耶律雄材猛然抬头,问向斥候:“先头是谁?!” “吕清扬!是江一白的部队!” 耶律雄材重重地吐出了一口气,眼睛闭上而复睁开。 他不是主帅拓跋卫,他没有一个作为皇帝的父亲来给自己撑腰。他没有退路,没有选择,他只能带着属于草原人的荣耀与精神一直战斗下去,要么打赢,要么战死。 于是他的声音复归平静,沉声道:“传我令,两千轻骑做锋头,三千狼骑紧随,而后中军压上,杀!” …… 江一白其实在江湖上混的时候,是不那兵刃的。他闻名江湖的是他的手指上的功力,一身之技,全不在外物之上。 只是穿了盔甲上了马,一切便不甚相同了。不用兵刃,就算是他的指力再强,也无法在乱军之中造成最大的杀伤,几乎没什么用武之地。于是他便拿起了长枪,既是一寸长一寸强的道理,也是在致敬他最敬佩的刘天南。 只是刘天南在战场之上几乎从不亲自出手,起初的时候也有不少人对此产生过非议,说刘天南自矜大宗师的境界身份,不屑于跟武道境界低于他的人交手厮杀,为此刘天南从未公开表示过什么。后来江一白实在是心中不舒服,于是便亲自跑去向刘天南询问此事,而刘天南只是微微一笑,说自己确实是因为大宗师境界而不出手,但并不是因为自矜。他只是觉得,自己一名大宗师去亲自下场去和一些士兵厮杀,实在是欺负人。那些草原士兵其实说白了也和中原士兵一样,都是被卷入战争的无辜生命,他希望该是什么境界之间相抗,便是什么境界之间相抗,这样才是生死各安天命,才是真正的公平。而他,除非是有相同境界或者围杀之局出现时,才会出手,否则,他便永远只会扮演指挥的元帅角色。 江一白便问,虽然都是生命,可亲疏敌我,仍旧无法磨灭。元帅若是出手,便可令我方少死无数士兵,这笔帐,又该如何算? 刘天南说,这不是做生意,生命这种活生生的东西,是不能拿来等价衡量的。你说的没错,亲疏有别,我自然应该对我们自己的士兵更好一些,可是假如你换个角度想一下呢,假如你是他们阵营中的一员,你是希望我亲自下场呢,还是给你们营造一个能发挥出真本事的战斗?你可能会说,敌我之间,战争之中,哪里会有真正的公平?我觉得,他们之中的大多数人,在这场战争开始之前,手上根本没有沾染过中原人的血。每当我想到这些,我便认为我若是亲自下场,便是在作孽。 江一白明白了刘天南的所思所想。这位年过半百的英雄,其实是在寻求一个勉强的心安。 有些问题,不可深想,哪怕是轻轻一碰,便已经被吸入了漩涡之中。 他理解刘天南的想法与坚持,但是自己现在还不可以那么做。 无论如何,这场战斗,终究是要结束了。 他握紧长枪,策起战马。 阵中冲杀。 …… 已经绕到战场最后方的张丹青缓缓将自己的长剑收入腰畔的剑鞘之中,看着只有二十几骑簇拥着过来的金甲将领,些许讽意浮上嘴角,开口道:“就带这么点儿人?真不怕我们大魏皇上突然改变主意撕毁约定,然后由本将军将你带回中原做质子,以此谋求更大的好处?” 那金甲将领已经来到了身前,是个年轻人。听到张丹青如此发问之后,哈哈大笑道:“何必呢?不论是此时的刘天南也好,还是真正在长安城里匍匐着的萧皇帝也好,灭我梁国,不过举手之事罢了,干嘛非要脱了裤子放屁,多此一举呢?” 张丹青看着此人的眼睛,沉默了一会儿,而后轻声道:“你们父子二人,无论是魄力还是大略,实在不能令人放心。” 金甲将领摇头道:“草原之耻,不值一提。” 顿了顿,金甲将领终于和张丹青对视在了一起,道:“我们还是跳过这些毫无意义的试探吧,张将军?你们一早准备好的所谓大杀器呢?拿出来看看?” 张丹青沉默了一会儿,点了点头。 然后朝身后挥了挥手。 …… 耶律雄材早已经失去了他的战马,像一个普通步卒一样,凭借最原始的力量挥动着自己的双手中的弯刀,将身边的中原士兵一个一个的砍杀。 忽然一个声音在他的背后响了起来——那是一种奇怪的声音,拉得很长,音调很高,还有些许听上去还有些凄凉的婉转。若说有什么样的声响和这东西比较像的话,可能是一个憋了很久最后没能憋住的屁声。 很奇怪,在这样壮烈的战场上,他竟然想到了这么令人发笑的一个比喻,而且真的笑了出来。 然后那颗漆黑的大球便狠狠地砸了下来。 一声仿佛是天雷般的巨响。 整个大地都在震颤。 像是神罚。 第252章 一句抱歉 吕清扬是早已经不将性命当回事儿了的。 当年最早开始混江湖的时候,一棒子年轻汉子,本事没有多大,气焰倒是相当嚣张。街巷里山野间,但凡碰到了不顺眼的,那抄起刀子就是一个干。而在这些人里,吕清扬往往又是冲在最前面的那个家伙,滚烫的鲜血溅到脸上,愣是不眨一下眼。在那一二年里,吕清扬干过不少糊涂事儿,索性本身品质不坏,没酿成什么无法弥补的大错,后来遇见了刘天南和江一白,这才收了收心,压了压性子。可你若是说大魏王朝成立之前的中原江湖里,长安城一派最敢玩命性子最冲的,那还是要数吕清扬。 所以当年江湖大会的擂台上,哪怕对面是一个尚还名不见经传的毛头小子,他也会拿出十二分的力气去对敌;所以当年面对围困长安的跋扈胡人时,他第一个站出来死斗;所以当年在被草原狼骑围困的时候,他哪怕拼着减损寿命,也要杀一个痛痛快快。 用刘天南的话说,这叫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用江一白的话说,这叫狗改不了吃屎。 他坐在战马上,咧了咧嘴,没来由的想起了那个坐在轮椅之中的年轻人。刘天南这回没让他跟来,按照那小子的心性,估计他心中得难受的不轻。楚狂人啊,竟然有一天非但帮不上什么忙,还成了不得不暂时被留下的累赘,眼睁睁地看着身边一个一个生命的消逝,这要是换了吕清扬自己,非疯了不可。 一道凄厉的声响。 一阵天崩地裂般的震动。 一团冲天而起的火光。 以及四溅开来的鲜血残肢。 跨下战马强健的双腿已经完全瘫软,将耳中嗡嗡作响的吕清扬摔倒了地上。吕清扬手中握着兵刃,有些踉跄地站好,瞪得滚圆的双眼有些茫然和恼怒地四处张望,眼前的士兵们从那处深坑周围四处逃窜,从他们的表情上能看出他们应该在一边跑一边哭喊,可是什么声音都无法传入吕清扬的耳中。 他听不见了。 吕清扬不知是没有意识到这件事情,还是不愿意相信这件事情,眼中的愤怒之色渐渐盖过了所有的茫然。他举起手中的刀来,劈砍向周围逃窜的草原士兵。渐渐他的手臂失去了力气,刀咣当一声掉到了地上。 他一把抓住一个同样在哭喊的大魏士兵,大声问他究竟出了什么事情,胡人死到临头了又在耍什么花招。可是任凭那士卒怎么声嘶力竭的朝他大喊,他都听不见一点儿声音。 突然之间,那士卒猛地挣扎了起来,吕清扬没有任何防备,手中一松,那士卒竟是连滚带爬、手足并用地拼命向后面跑去。 吕清扬怔然,而后仿佛是灵光一闪,抬头向天上望去。 他看到了那颗黑黢黢的、正向自己砸过来的圆球。 他蹲下身子,拾起了那柄刚刚掉在地上的战刀,再次抬头看向那颗越来越大黑球。 这就是胡人最后的负隅顽抗?什么破玩意儿! 看老子一刀斩了你! 他口中吼出了整个战场上最壮烈、最愤怒、最昂扬的声音。 只是他自己听不到。 刀尖儿与黑球相触,宛如金风玉露。 …… 江一白看着黑球如雨般,一颗接着一颗砸向这片战场,而后火光、巨响、惨叫、鲜血混合在了这片土地上,草原一瞬间化作焦土,人间顷刻沉入地狱。 他浑身上下的血液,一点一点地冷却了下来。 一片空白。 恍惚之中,他隐隐听到有人喊着:“张丹青!是张丹青!张丹青将军投敌了!” 然后如同武人最常用地千斤坠,他一下子沉了下来,不再失神若死人。 他沉默地握紧长枪,没有召集任何随身士卒,单枪匹马,向着战场地后方发起了沉默地冲锋。 黑球不断落下,有时砸落的位置离他很远,有时离他很近。只是他的马够快,他够果决,哪怕是迸裂开来的铁片擦着他的脸溅射而出,带起一蓬一蓬的鲜血,他的速度也没有降下来一丝一毫。 沿途之中,胡人、中原人擦过他的身边,他一枪未出,连多余的目光都没有投注过去,只是紧紧地盯着前方,加速,加速,再加速。 马蹄踏过尸体、踏过血河、踏过焦土。 终于又踏上了草地。 勒马横枪。 看着示意身边侍卫不要上前来的张丹青,江一白竭力忍住一枪刺出的冲动,忍了又忍,终是开口问道:“你告诉我,这到底是为什么!” “为什么?” 张丹青摇了摇头,轻声说:“我从一开始就是皇上的人,这么说,你明白了么?” 江一白深深吸了一口气,缓缓闭上双眼,又问:“江湖上,江湖大会之前,从未有过你和姓萧的见过面的消息。江湖大会之后,也从未听说过你们有来往。” “所以你们难道不奇怪么?为什么我明明和他没有来往,大魏王朝建立要收编江湖势力,我作为一门之主,却是毫不犹豫地就答应了?” 张丹青看着江一白,忽而一笑,道:“还有,历来只收女弟子的风华门,怎么就突然多了我这么一个男子,还当上了门主?你们这些人,难道就都从来不好奇么?” 铁枪猛然向前一刺,丝丝鲜血从喉咙处渗了出来。 江一白道:“把那怪物毁掉!我可以暂时不杀你!” 讥讽之意渐渐浮上了张丹青的嘴角,微微低垂眼眸,看了一眼喉间的枪尖儿与鲜血,他轻声道:“江一白,你真的以为,你这样用枪尖儿抵着我的喉咙,就可以掌控我的生死了吗?” 江一白双瞳猛地放大。 张丹青握着缰绳的手中,不知何时出现了一根黑色的、像管子一样奇怪的东西。那黑管的洞口直直的正对着江一白。 冰冷而森然的感觉一瞬间爬满了江一白的全身,他口中怒吼一声,手臂便要即刻发力,将张丹青的喉咙捅一个对穿。 然而—— “江湖路远,后会有期。” 一声远不如黑球落地时的巨响。 依然震耳。 …… 在第一颗黑球落下之后,刘天南就已经意识到了事情有变。 “撤退”二字混合着体内汹涌的真气便要从口中喷薄而出,可就在一霎那,两名贴身的亲卫突然之间从眼前的队列之中冲了出来,向刘天南飞扑而来! 一口蓄力就这样被生生打断,刘天南眼中满是震惊与怒意,汹涌而澎湃的气势即刻鼓荡开来,将两个皆有武学大家九层楼的士卒从半空之中掀翻在地。 刘天南抽枪,毫不犹豫地将其中一人刺死,转而看向另外一人,大声怒问道:“是谁!谁指使的你们!谁是我军中的叛徒!” 那人一边咳血一边低头道:“咳……咳……是……” 刘天南的双目猛然瞪圆,口中厉喝一声铁枪向前递出,身体却猛然扭转! 在铁枪临身之前,那士卒从盔甲之中抽出了一杆漆黑地铁管,而后对准刘天南。 五声响。 刘天南安然落地,而那士卒已经被铁枪刺破了胸膛。 一切事情的发生只在电光石火之间,周围其他的一些将领甚至都还来不及抽出腰畔的战刀。 刘天南环顾四周,紧抿着嘴唇,沉声道:“有没有谁知道,这个人,平日里是哪一位将军的亲信?又或者,和哪一位将军有来往?!” 有一将迟疑了片刻,走出队列,抱拳行礼道:“元帅,应该是张丹青张将军……” “张丹青……”刘天南缓缓闭上了眼睛。 “张丹青……张丹青……张丹青……萧正风!” 他猛然睁开双眼,口中鲜血猛然喷出,一瞬间气息萎靡到了极致。 众将尽皆大惊失色,立刻围了上来。 五声响。 刘天南只躲去了两声,而后以雄浑内力和厚重盔甲挡去了一声。 只是剩下两声,一声留在肚肠之中,一声已入心脏。 听着前方震耳欲聋的、如同天罚一般的巨响,还有流窜起来的士卒,以及不断被抛向空中的鲜血、残肢与火光,抱着刘天南的那个将领哭喊道:“元帅!撤退吧!下令撤退吧!” “不……不可!” 刘天南一把抓住了那将领的手臂,不知又从何出平生出一股力量,竟是猛然站了起来! 他环顾着身边这些将领,一手扶着身边的人,一首捂住自己的胸口,沉声道:“你们,都是我最信任的人,也都知道,我们为什么要如此急切、如此……疯狂的打这场战争。就……就眼下看来,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我们终究还是没有算到一些事情,输,恐怕,在所难免。只是我们不能撤退,不能,哪怕是死到一个人都不剩,也不能撤退!你们知道,为什么吗?” 他说到此处,胸口猛地起伏了几下,一颗黑漆漆的小圆球从胸口之中滚了出来。随着这东西离开身体,刘天南的脸色好上了几分,腰背也挺直了些许。他使劲吸了几口气,继续说道:“因为我们身后还有希望。在我们上次扎营的那里,离这里二十里远的地方,还有个不知此处情形的年轻人。是他将那血淋淋的真相带给我们这些弃徒的,是他让我们看清楚了这世间的真面目。对于远在长安城里的那个男人来讲,我们这边所有士卒的生死,应该也抵不上那个年轻人的命。一旦我们撤退,与那个年轻人汇合,我们没有人能保证他的安全!” 刘天南道:“所以,我们要留在这里,留在这里拦住那些人,那些狗,给那年轻人的撤离争取时间,哪怕,哪怕流尽我们的最后一滴血。” 周围有些沉默。 一个声音忽然响了起来:“可是……可是元帅,他现在是个坐轮椅废人!” 刘天南一怔,然后笑了。 “是的,他现在是个废人。可是我相信他,因为他随是废人,可还是这一代青锋不斩的传人。” 他的笑容越来越大。 “青锋不斩,四神剑,听说过没有?” …… 皇宫之顶。 人影闪动。 在那人即将倒下的时候,被一个有力的手臂扶住。 楚苍有些无奈地向后扭头看了那人一眼,有些无奈地说道:“不是让你去江陵吗,你怎么又过来了?” 那人轻声道:“江陵那边地事情已经结束了,我不放心你,打完了就立刻过来了。” 楚苍微微沉默,而后开口问道:“江陵那边什么情况?” “不晓得应该怎么说,李博死了,罗洪征原断了一臂,吴央那小子自己先是和现身的那个大祭司打了个昏天黑地,后来我遵从那李沧澜的意思,偷袭出手,重伤了那大祭司。然后蛮子的大军压上,掩护着撤退。我和吴央想要追击,结果蛮子军中有个人竟然又展露出了大宗师的实力,那味道竟然仿佛是与吴央师出同门。” “我知道,应该是罗阳,就是前些年玄罗宗那小子。他后来运气好,遇见了我大师兄,将我大师兄修道的法子骗去学了,这才能有这一番际遇。” “嗯,就是他。有他阻拦,再加上大军混乱,我们一时半会儿不得手,便停了。只是……” 楚苍蹙眉问道:“只是什么?” 那人沉默良久,缓缓开口道:“那罗阳趁我们不备,不顾廉耻,以大宗师的身份落入战场,斩了董烈阳。” “斩了……董烈阳?” “嗯。” 楚苍瞪大眼睛,一巴掌拍在了那人脑袋上,骂道:“那你来这里干什么!拼了命也得和吴央一起把那姓罗的小畜生杀了啊!” 那人低了低头,道:“那大祭司走之前不知道用的什么邪法,凭空搬了三块大石头扔向江陵郡城之中,我们两人一瞬间只能各解决一块,仍是有一块砸进了城里,死了不少百姓。等我们再回过头时,已经来不及了。” 顿了顿,他又道:“再加上,你这边动静实在太大,我实在没有办法放心。” 楚苍缓缓闭上眼睛,叹了一口气,低声道:“你又不是我媳妇儿,这么在意我干什么。” 那人看着楚苍,迟疑了一下,还是轻声道:“我以为你媳妇儿……走了,我说不定能行。” 楚苍闻言一愣,然后沉默片刻,轻声道:“跟你是男是女没关系,我是凝之的,就只是凝之的。” 顿了顿,他一个字一个字补充道:“我爱她。” 直到这一瞬间,这个男人终于面目扭曲,任由血水和泪水一同留了下来。 凝之,对不起,我不能帮你报仇了。 小羽,对不起,我这个爹,亏欠了你一辈子。 兄弟们,对不起,把你们牵连进来,是我害了你们。 师父,对不起,我没能肃清咱们师门里的败类。 对不起。 对不起。 “李彦则,倘若我没有看错,你背后的那柄剑,应该就是四神剑之一,当年玄罗宗的那把,紫电裂天吧?” 明黄衣袍有些破碎、头发也有些凌乱的萧正风仍是负手而立,看向李彦则的眼中仍是深邃的不可见底。 在他身边,站着一位浑然不似老者的老者。 李彦则,没有回答萧正风的问题,而是转头看向老者,冷哼了一声,讥讽道:“原来你这个老妖精竟然藏得这么深。” 老者不为所动,轻声道:“本来我就是来对付你的,现在你正好来了,也省得我再去找你。” 李彦则又笑了两声,这才看向萧正风,道:“都是大宗师了,都是天下第一高手了,都是一个王朝的皇上了,打架还要二打一?你就这么怕楚苍?不错,我背着的这把就是紫电裂天。而且那枚扳指也在我这里,有本事,你就来拿呀?” 萧正风低下头来轻轻摇了摇,说:“你们两个兄弟还真像,连说话都是一个德行。” “那么成全你。” …… 楚羽坐在轮椅之中,轮椅摆在帐子门前,帐子门帘儿朝北开。 他面对着的,是看不见也想象不出的、隆隆作响的战场。 他的背后,是看不见也想象不出的、纷乱不安的中原大地。 而他什么都做不了。 最近这些日子,他心中总是有些莫名地恐慌,说不上来为什么,总感觉自己一闭上眼睛,就仿佛置身于一片暴乱的星空,刺眼的星星不断地在自己的身边暴动有的蓦然灿烂,有的骤然坍塌。而他自己则像是一根摇曳的微弱烛火,在这片星空之中不断颤栗,随时会灰飞烟灭。 说最近可能有些不太准确。因为他自从在大泽之中的那场大战之后,随着身体的残疾,这个星空的梦境便经常出现在他的睡梦之中。只是以往梦中的这片星空都非常的平静而美丽,最近却充满了毁灭与暴戾。 楚羽不喜欢这种感觉。 不喜欢这种生命无法由自己掌控的感觉。 就像现在,那处战场发出了惊天动地的声响,分明是有什么事情和预料之中出现了偏差,可是自己仍是只能坐在轮椅里,什么事情都做不了。 他摩挲着放在膝前的、许久未曾动过的铁条和枪套,愣了好久之后,转过头来,向一旁的士卒们说道:“大哥,是不是不管我怎么求你们,你们都不会把我带过去?” 士卒们都纷纷看向那个说话最管用的老兵,老兵愣了愣,脸上有些为难的开口道:“楚门主,不是我们不想带您去,实在是军令如山,必须服从。元帅说了让我们在这边儿看着您,保护您的安全,那我们就必须做到,就算是把命搭进去也必须做到。所以呀,楚门主您自己也别有这么个想法了。” 楚羽挠了挠头,有些懊恼地说:“可是你们的兄弟们袍泽们都在前线和胡人厮杀啊,想想看,他们在那边流血杀敌,你们在这边儿守着我这么个废人,心里边儿不憋屈吗?” 老兵嘿嘿一笑,道:“楚门主,您就别开玩笑了,您虽然现在身体不太好,但是您以前的战绩可都是辉煌着呢,跟您这样的人在一块儿带着,还能保护您的安全,说出去可都觉得脸上有光啊!” 楚羽苦笑道:“我能有什么战绩?” 老兵闻言两眼一亮,来了兴致,一拍巴掌,开口道:“哎呦,您是记性不好还是怎么着?得咧,那让咱来帮楚门主回忆回忆。起先一战,是在巫山,路上遇见那什么史家镖局和刘琮琤,有些误会先不提,单说和刘琮琤刘将军隔着那么多境界就敢悍然出剑,这胆量就足够让人敬服。咱们刘将军,也就是在此战之后和门主您相识,才有了后边儿发生的事儿,我说的可对?” 楚羽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这些事儿你们是怎么知道的?” “刘将军当初回长安城之后给城……给元帅说的!只不过当时江一白将军和吕清扬将军也在场,这事儿也就慢慢传开了。”老兵笑道:“在那之后,便是无双城灌江楼之战了。铁条荡炎夏,木枪点清秋,时来巫山梦,势至灌江楼。这是那两年江湖上的吟游诗人趁您的风头正盛,写出来的句子,您没听过?” 楚羽有些瞠目结舌:“还真没。” “再后来,您出手帮助不老林,解了玄罗宗对不老林的围困之局,一人独战两大长老,这个事情,在后来玄罗宗覆灭之后,不老林也是向江湖公开致谢了的。” “啊……”楚羽张了张嘴,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什么。 “再后来,江湖大会,您擂台上和吕将军战成平手,浓雾之中解决仇家刺杀,山腰救李博将军性命,山巅观两位大宗师之战而破境宗师。就这些,已经将您的名字传遍了整个江湖了。再之后,您归宗门,战袁路先生,使秋蝉认主,明明不是在宗门之中长大,却在宗门危难之时愿意挺身而出,于葫芦口大战玄罗宗,无不令人动容。” 说到这里,老兵的脸上浮现出了一丝尴尬,便是说话也有些开始有些结巴:“后来嘛……后来的事情就有些不好听了,说您什么继任门主的仪式之上都没有出席,后面更是扔下战后长青门的一大堆烂摊子不管,做起了甩手掌柜。您那楚狂人的外号,也就是这个时候开始在江湖叫起来的。叫着是挺霸气,就是没什么好的意思在里面就是了。” 老兵瞧了瞧楚羽仍是带着些笑意的脸色,有些犹豫,但还是开口问道:“其实我还就真想问问您,您当时,到底是怎么想的?” 楚羽垂了垂眸子,轻声道:“咱们今天,先不聊这个。” 老兵摸了摸脑袋,讪讪一笑,道:“行,那咱不说这个。再后来,您长安城前解胡人之困,让江湖上对您的感观再变,当然,也有说你是故意想要更改自己的名声的。再之后,您马踏江湖上名声本就不好的金刚门,于是江湖里也就对您没了什么正面负面的评价,楚狂人三个字,就已经够了。” 老兵看着楚羽,一拍大腿,大声道:“所以说啊,跟您这样的人在一块儿,还要保护您的安全,对于我们这些曾经在江湖底层混的家伙们来说,这辈子,都值了!” 楚羽看了看老兵,又看了看其他的那些双目之中同样有光的士兵们,轻声问道:“你们也都是这样想的?” 士兵们都点头。 楚羽叹了一口气,道:“可是那战场上毕竟还是有你们的那些袍泽啊!” 到此时,那之前一直在说话的老兵已经明白了,这位年轻的江湖骄子,不是要听自己拍马屁,不是要借着马屁回忆当年自己的英勇事迹,更不是为了从这些人身上取得什么优越感。这个江湖辈分在他们之前、年龄却在他们之后的年轻人,是在探究一个问题。老兵不明白这个问题具体是什么,但是他感觉到了,自己的回答问题的态度,一定会很重要。 于是看着脸上有些落寞的年轻人,老兵迟疑了一下,终于又缓缓开口道:“其实……怎么讲呢,您应当知道,人,都是怕死的。若是能好好活着,谁不想好好活着?如果能不将脑袋拴在裤腰上,谁不想天天老婆孩子热炕头?所以其实,我们能被安排在这里照看您而不用去前线,说实话,说真的,我们心里虽然不好意思承认,但是……是很庆幸的。” 楚羽怔住了。 不待楚羽继续提问,老兵继续道:“但是也像您刚才说的,我们的袍泽都在那里呢。都在那刀剑之中摸爬滚打,求一条生路呢。人,不是畜生,不是石头,总是该有感情的。我们一起出生入死这么久,让我们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走上这条路,我们是很难受的。所以虽然可能可以不用死,但接这个活儿,我们很难受。” “我觉得吧,命呢,很珍贵,很重要,要是不信那什么神啊鬼啊佛啊仙啊的,那么一辈子就这一次,得珍惜,得省着花。但是,有些东西,一定有些东西,是比命更重要的。我们都是大老粗,您要非让我们说出来是什么东西,我们够呛。但是我可以给您举几个例子,比如现在我们袍泽正在战场上拼命,我们为了死去的袍泽把自己的命拼上,我认为,值。胡人要进犯咱们中原,咱们舍了命要把他们打回去,我以为,值!所以那句文邹邹的话怎么说的来着?舍生而取义者也!对喽!就是这么回事儿。” 楚羽听着这些话,看着眼前的这些老兵,眼眶突然之间有些湿润,他伸手揉了揉鼻子,沉默良久,笑道:“后边说的挺好,前边儿讲故事的时候讲得不行,干巴巴的。我认识个老说书先生,人家那话本讲得,才叫一绝!” 老兵咧嘴一笑,道:“那也得等楚门主你先被写进话本里了再说啊!” 众人一起哈哈大笑。 而后猛然之间,仿若凭空浮现,一道人影出现在了场间。 老兵连同那些士兵一同行礼。 “元帅!” 看着眼前静静坐着的楚羽,刘天南顾不上起伏的胸口和其间汩汩流出的鲜血,一手将楚羽从轮椅之中拎了起来,一手拍上了楚羽的脊椎。 落手处,正是楚羽静脉阻塞的那一处地方! “我没什么时间,你别问。我现在要强行打通你这处经脉,这么做的话,除非大宗师境界可以保险的硬抗下来,否则要么鬼门关上走一遭,之后经脉贯通,要么坚持不住,经脉炸裂而亡。所以我之前一直没有冒这个险,而现在不行了,不这么做,你就永远是个废人,最后仍逃不了一死。” “在我将内力打入你的经脉之后,我会把你给扔出去。对,就是像我瞬间来到此地一样的原理,把你扔得远远的。倘若你能活下来,就要努力活下去,有太多人的仇需要你去报。倘若你没活下来,也不亏,无非是个最坏的结果,我们早就准备好了,你也是,对吧?” “要活下去,你必须要活下去。我要告诉你,你在这世间并非那么孤独,你的父亲还活着。真的,相信我。所以你还有美好,还可以去追逐。” “如果可以活下来,帮我照顾琮琤,不要让她做傻事。” 刘天南面容狰狞,丹田之中属于大宗师的精纯内力即刻自手掌之中疯狂地灌注进了楚羽的身体里。楚羽起先是来不及说上一句话,而此刻内力入体,则是一瞬间便痛得说不出来话了。 看着痛苦之中仍是在奋力挣扎的年轻人,刘天南心中轻轻一叹,而后蓄力。 “小羽,保重。” 一声怒吼毫不保留的从喉咙之中喷薄而出。 像是古时壁画上投掷长毛的祖先们。 他将楚羽投掷了出去。 那身影在空中即刻消逝。 刘天南晃了晃,就要倒下的时候被士兵们扶住。 他再次提起一口气,脸色苍白,仍是笑着看向这些士卒,开口问道: “诸位,可愿随我一同赴死?” 士卒们先是一怔,即刻同声喝道:“愿随元帅一同赴死!” 刘天南哈哈大笑,看向空中。 原来这世间,还是有美好存在。 只是那些人啊,对不起。 第253章 倦鸟 边城桐叶,早已是毫无人气与生机。就连飞禽走兽,似乎都不愿意光顾这处满是血腥与怨气的地方。被火烧过的焦黑的树木在偶尔袭来的风中摇曳着,一条条街巷看过去,竟是没有一处完好的房屋。 简沉握着手里的那封迷密信,有些怔然。这封信来自罗洪征原的夏朝大军,三日前由飞鹰传到他的手中。信纸不大,故而其上的内容也十分简便,只有一行。 “事逢变故,大军速至锦官城。” 简沉看到信上内容时,有些恍惚。他来回地在自己这间已经变成了废墟的小杂货铺里来回踱起了步子,过了很长的时间还是有些不敢相信。 他缓缓在一把塌了一半儿的椅子上坐了下来,脑海中一片空白。他的手在一旁的桌子上胡乱地摸索着,终于将一个酒葫芦摸进了手里。他双手有些止不住颤抖地将信纸放到一旁,然后打开了葫芦上的酒塞。 直到喝过了两三口,他才突然察觉到这葫芦酒竟然已经变了味,连忙将口中还未来得及咽下的那一口吐了出来,然后呸呸呸地向地上吐起了口水,其间又被自己的口水给呛了一下,剧烈的咳嗽了起来。 甚至咳出了眼泪。 依稀间,他似乎又看到了当初那一个中年男子和一个矮胖的年轻人,又看到了废墟之中缓缓走来的那个年轻道士。 终还是有些人,是在实实在在的为了这个中原而努力做些事情的。 他渐渐直起了自己的身子,摸了摸自己的胸膛。 跳动的心脏周围,满是锋利的剑意。 夏朝皇帝御驾亲征,大概三日内便可越过黄沙,带着庞然的援军来到这座城中,而后向中原进发,与罗洪征原汇合,继而席卷天下。 那么自己的使命,也就将要完成了。 …… 这天清晨,一声响亮的象鸣划破了沉睡中的桐叶城。在不到片刻的寂静之后,像是受到了牵引一般,接二连三乃至连成一串的象鸣之声响彻了整个边城。 而后大地颤抖,如神降世。身着铁质盔甲的一队百人士兵率先越过那道已经是名存实亡的城墙与城门,冲入了每一家店铺、院落,或者说是废墟之中,用手中的长戈与弯刀挥舞出的狂妄弧度,试图毁灭可能仅存的生命。 简沉就坐在自己的杂货铺门口,手中提着酒葫芦,静静地看着那百人队的蛮人士兵将他包围了起来。兴许是他的姿态有些过于自然,竟是没有一个人上前来开口问话或者动手杀人。 他笑了笑,轻声说:“你们别紧张,我就是那个被你们策反的明宗败类,中原叛徒。一直给你们送情报的那个人,就是我了。” 见神情依然没什么变化的士兵依然围着他,简沉愣了愣,旋即失笑摇头,道:“忘记了,你们的地位太低,应该是接触不到关于我的情报……那么,带我去见你们的蛮王……” “或者说,夏国的皇帝陛下。” 于是他便被蛮族的士兵们簇拥着来到了那仍等候在城外的千军万马之前。穿着鲜明的蛮族甲胄的士兵们整齐地为简沉分开了一条道路,而他们的眼神皆像是一头头噬人的丛林猛虎,紧紧地盯着简沉的一举一动。 那“道路”的尽头,是用象牙打磨出的一座巨大的车架,其前一头狰狞而威猛的巨象不断卷起自己那长长的鼻子,擦拭自己锋利的獠牙。 高大的身影站在马车上,望着渐渐走近的简沉。这正是那在中原凶名赫赫的罗洪征原的父亲,整个蛮主的主人,大夏王朝的皇帝。 就是这个人,隐忍了一辈子,带领蛮族养精蓄锐,覆灭了本该是中原江湖最强的江湖宗门,而后派出自己的儿子以吞并宇内的气势席卷了中原。没有多少中原人真正知道他的名字,他的光辉似乎被自己的儿子完完全全的掩盖了下去,但是夏国的子民们却丝毫不会怀疑这一位雄才大略的君主。 他才是真正的王。 直到很多年以后,大魏的史官们在又一次整理这一段历史的时候,才意识到了这位雄主的重要性。而当他们试图对这位被历史掩盖过去的人物进行一些描述时,才意外而窘迫的发现,整个中原竟然仅仅只有三个人亲眼面见过这位枭雄,故而只得对其外貌进行了文学性的杜撰。 而这三个同样早已淹没在历史长河中的中原人,其中两个是罪无可恕、注定要遗臭万年的叛徒。而另一个,却是当之无愧的、值得被中原永远记住的英雄。 简沉看着那人,那人背阳而站,所以简沉觉得有些刺眼。 有些刺眼,心中便自然有些不舒服。 心中不舒服,原本准备好的一些铺垫说辞,也就没了什么说出来的兴致。 于是他只对那人说了一句话。 “不好意思,我是来杀你的。” 第一蓬鲜血是从简沉的胸口炸开的,蓬勃而凛冽的剑气宛如破开了樊笼的鸟儿一般,争先恐后地从其中喷射而出。霎那间浑身是血的简沉脸上惨白的没有一丝血色,却努力站直了身体,有些疲倦但仍是面带笑意地看着那一道道剑气连一点弯路都不愿走,先是直直地穿透那巨象的身躯,而后刺向那道身影。 他不知道这位从未在中原人前显露过的皇帝武道境界究竟有多高,他也不在乎。因为这些剑气出自一位大宗师的手笔,而其中更是有他的心头热血。 足够了。 随着那身影跌下车架,随着那巨象撕心裂肺的震天吼声戛然而止,随着漫天剑气又在周遭肆虐一阵之后终于缓缓消失,他这才有些颤抖着转过身来,看着遍地的尸体以及正试图再次发起一波冲锋的蛮族士兵,他很是快意地抖着肩膀、摇摇晃晃地笑了起来。 “这是大宗师的剑气!还有我明宗炼体的护心罡气!咳咳……其,其他换……换了谁,都做不到这种手法!” 他颤颤巍巍地举起胳膊,一边笑一边缓慢地转动自己残破的身体,把周围的蛮族士兵指了一个遍。 “跟……跟你,你们说这些,不……是……老子,老子话多……老子,老子……是想告诉你们……别,别以为……我们明宗……在你们,你们手里覆灭了……但是要杀,要杀你们一个皇帝……” 他陡然瞪圆了双眼,大声喝道: “老子一个普通的明宗弟子,就够了!” 他的身躯轰然倒下。 就算是明宗的护心罡气,也自然不可能任凭大宗师的剑气肆虐爆发。简沉的心脏与胸口处,此时已经是一片血肉模糊。 他轻轻将一只手放在了那本该是心脏处的洞口,仿佛又回到了举行宗门入宗仪式的那天。 他轻声呢喃着:“我是中原人……我是……明宗人……” …… 人来人往,春去秋来,洛阳城似乎一如既往的在喧闹之中保持着在这世间仅仅属于这座古城独一无二的安宁。人们在日子重新走上无忧无虑之后,很快便找到了属于他们每个人的新的方式。 听雨轩,这座曾是洛阳四奇之一——现如今已经几乎没人再提起这个颇有些古老的称呼了——的起坐喧哗之地,又重操起了中断了有些年头的行当——说书。只是当年那一拨听惯了某个长衫老者拍醒木的老茶客,却已经不再常来。偶尔听上那么一次,明明新来的那位说书先生腔调也算抑扬顿挫,可落在耳中却总是有些不够滋味儿。不过如今世道变了,整个天下和以往大不相同,南来北往西去东回,人总是不断流动着,回头客留不住,新听客却也少不了,再加上听雨轩本就名声在外,洛阳又是少数没有被战火波及到的地界之一,这生意兴隆,也是意料之内,情理之中的事情了。 “啪”的一声,听雨轩内,那位新来的说书先生一拍醒木,环视四周,纵是座无虚席,却也丝毫不见怯场,嘴角反倒是微微流露出一丝单独拿的笑意,开口道: “却说那夏国皇帝死在咱们明宗弟子简沉大侠的手中之后,那本就失了锐势的罗洪征原,却也无心逐鹿中原了,得到消息后的当天,便收了围在江陵郡城之外的大军,意欲撤退。哪知路途之中变数陡生,那随军的大祭司,竟是在此刻与那小兽王联起手来,以雷霆之势将这罗洪征原当场击杀!这大祭司是何许人也?那可是当年在我们整个中原毫无察觉之中与尚还不是大宗师境界的罗洪征原,共同覆灭明宗的人物!这样一个举足轻重的角色,联合另外一个同为大宗师的小兽王,要杀一个重伤的罗洪征原,那可是轻而易举!可怜罗洪征原一生纵横大漠和咱们中原西南,临了却是这样一个结局,也不知是该叹惜哉,还是该贺苍天有眼……” 以此开头,这位看上去年龄并不大的说书先生,便绘声绘色地将那场并无中原人亲眼看到的叛乱娓娓道来,而后在中场歇过一段时间之后,他又将北方刘天南元帅率部携带中原秘密研制出的神兵‘神罚’,一举攻破梁国皇帐,自己却与刘琮琤、江一白等名将在乱战之中英勇牺牲的故事讲了一遍。这是这两年来人们口中最津津乐道的事情,就算是水平再不到位的说书先生来讲这一段儿,也不会有人喝倒彩、瞎起哄。 被追封为开国神烈大将军的刘天南,那是大魏的英雄!谁都不会拿英雄来开玩笑! “也正是咱们有了‘神罚’,草原梁国才会真正愿意对咱们大魏俯首称臣,他们皇上更是将自己的皇位继承人送来了咱们大魏京城做十年的质子;正是有了这样的国之重器,曾经的夏国大祭司、如今的夏国皇帝才与我们签订了百年内以大漠为界,互不干涉的契约。而一手促成此事的,正是咱们的丞相大人,哪怕是在当年的那场刺杀叛乱之中,老侍中凌大人殉国,他也没有因悲痛而将王朝大事耽误半分!有此丞相,大魏幸甚,天下幸甚!” 以此结语的年轻说书先生情绪明显有些失去了控制,双颊涨得通红,在一片喝彩之中拱手谢礼,退去了幕后。 说书先生姓何名致远,今年也只有不到三十岁的年纪。他按照听雨轩里的规矩,等到客人尽皆散去之后,他才再从幕后之中转出,到门口账房处领了自己今日的银钱,便跨出了门去。 天色尚早,他便不急着往住处回。洛阳城作为天子的发迹之地,地价可不是一般的贵,他一个刚来次城不到半年的说书先生,无论如何是买不起宅子的,只能靠着薪酬先住在城中便宜一些的客栈里,待日后再徐徐图之。 漫无目的的四处逛着,不知不觉,他的脚步一转,走入了一条从没走过的巷子中。这条巷子颇为宽敞,两边的宅子倒也是颇为豪奢。他一边在心中艳羡着,一边越发的挺直自己的腰背,显出一副清高的样子,只恨自己手中没有将轩里的折扇带出来,否则定然更加风流。 只是走着走着,他却停下了步子。 眼前这座南开门的宅子,明显已经很久没有人住了。宅子的大门半开着,门框之上原本的朱漆也已经层层剥落,檐角蛛网密布,随着微风在空中起起伏伏,再加上宅门口睡着一大一小两个乞人,更是增添了不少破败凄凉的味道,与整条巷子格格不入。 何致远静立片刻,心中一番思量与权衡之后,抖了抖衣襟,走上前去,伸出手来推了推地上那个看上去年龄稍大一点的乞丐,轻声道:“这位大哥,敢问这件宅子可有人住?可有归属?” 本来做着大梦的乞丐被摇醒之后自然是没有什么好脾气,斜斜地瞥了一眼何致远之后,又向宅子半掩着的门里看了一眼,脸上有些不耐烦地道:“有。” 何致远有些奇怪,也不与这乞丐计较言语间的态度,再问道:“可这般模样,却不像是有人住的气象?还不知这件宅子的主家,是咱洛阳城中哪户富贵?” 那乞丐眼见自己是睡不成了,身边的小乞丐也缓缓睁开了眼,心中烦躁便一下子涌了上来,干脆从地上起来,坐正了身体,两腿极其无礼地岔开,双臂往双腿上一按,扬起鼻子大刀阔斧地说:“老子我!有何贵干?!” 第254章 请君留宿 何致远自然不会相信这么一间虽然破败但曾经明显繁荣过的宅子会是属于一个街边的乞丐,但是同样的,他读过的书与心中的准则也不会允许自己同一个乞丐胡搅蛮缠。有些尴尬地告辞之后,他便重新站直了身体,向着巷子外面走了去。 没有从乞丐这里得到相应的消息,并不代表着那浓浓的渴望就从何致远的心里消失了。相反,弄清楚这件宅子是否有人居住、并在得到否定答案之后以低价买下来的这个念头在他的心中愈演愈烈。他实在是太想在洛阳城中拥有一间宅子了。作为一个远比大部分人都有远见的人来讲——尽管是他自己这么认为——放弃提前在未来的都城中拥有地产是一件愚蠢透顶的事情。 正是,都城。何致远一直坚信,尽管长安城在大魏建国以来,作为都城,以世人完全想不到的速度将其他郡城抛在了身后,可终有一天,那位雄才大略、心怀天下的皇帝陛下一定会将大魏的中心,重新迁回这座在以往毫不逊于长安城的古城之中。 而且这一天,恐怕已经不远了。 何致远一面脚步不停,一面四处看着街巷之中的景象。书中所谓市井百态,他已经逐渐的见怪不怪。此时不停在他脑海中浮现出来的,是近两年来朝廷下达的一系列政令。首先便是不停更改的选官制度,没有人会怀疑这件事是国家的命脉所在,所以在这个问题上,朝廷里的百官们纷纷表现出了极高的热情。那些往常站在文官队列前方的官员渐渐不再是发声的主体,越来越多的新面孔在皇帝和丞相的注视下从结结巴巴慢慢变成侃侃而谈,为朝廷如何挑选栋梁之材而一抒己见。故而两年来选官制度一变再变,虽然到现在都还没有一个定论,但却坚定地朝着良性的一面稳步前进。 其次便是对于两年前那一段战乱年代的收尾。这是何致远作为一个说书先生最熟悉的,因为放眼百年说书人常讲的那些故事,都不会有比近十年来发生的事情更惊心动魄、精彩绝伦。 北方战事之中,‘神罚’之后便再无任何悬念,可以刘天南将军为首的一批忠烈将士却是真正让百姓们感受到了何为“寸土寸血,一步不退”的悲怆与壮烈。皇帝已经给了这些忠魂无数的追封来表达自己的乃至整个天下的敬意与缅怀,可何致远认为还不够。他清楚的知道皇帝陛下曾经与那位刘天南将军一样,都是所谓江湖之中的一方豪杰,而江湖人重义,皇帝陛下这位虽已身为天下之主但行事仍有侠义的人,必然不会觉得几个追封的谥号与荣耀就能配得上那些老朋友们的付出与牺牲。在何致远看来,或许,那座曾经属于过刘将军的长安皇城,将会是一个在皇帝陛下心目中最好的礼物。 南方则是要惨烈得多,与北方的“前线虽然惨烈,然但处大魏境内,仍是一片炊烟”的情势截然相反,夏国最开始的入侵便呈现出势如破竹的情形。蛮人残暴的一面在他们的所过之处体现的淋漓尽致,一座城池被占领之后,少有能侥幸活下来的中原人。事实上若非桐叶城里的刺杀变故,夏国未必会兵败如山倒。夏国皇帝不死,大祭司未必敢对那位皇子发难,等夏国大军一至,中原命数,便不可预估了。便是现在,夏国撤军回大漠那头,也未必就是失去了与大魏掰手腕的实力,想来更多的,是那位新上位的夏国皇帝、曾经的大祭司需要巩固自己的政权而采取的权宜之计。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从西南到江南,曾经的中原最美丽富饶的地段在经历了两年的休养生息之后,仍是没有恢复到曾经的鼎盛景象。那些流离失所的难民们并不是特别愿意回到自己的家乡,因为他们不想在自己剩下的生命里再次经历这些年经历过的事情。朝廷为此也采取了很多措施,西南地区终究不能被放弃,经历过战争后仍旧庞然的中原人口不能都集中在那几个郡城之中。 不过总得来说,在皇帝陛下和丞相大人的努力之下,整个中原、整个大魏都在按照一个向前发展的道路上稳稳地行进着。土地、赋税、劳务……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行进而去。 欣欣向荣。 想着这些,很快,何致远便来到了自己想来的地方。他望着那块由皇帝陛下亲手书写的牌匾,更加坚定了自己要在洛阳城里有一处宅子的想法。 然而不到半个时辰,他便有些气馁地从这洛阳郡府之中走了出来——他刚刚得到了官府的明确答案,那间宅子确实是有主人的。而当他想进一步得知那宅子的主人究竟是谁时,却遭到了拒绝。 “丢下那么大一栋宅子空着不住……” 何致远口中嘟囔着,有些无奈又有些气恼地抬头看了一眼已经暗下来的天空。已经算是深秋时节了,他有些畏寒地裹了裹自己身上的衣物,这时他的肚子里发出了一声响亮的声音。他窘迫地扭头看了看四周,发现并没有行人注意他之后,便有些放松的开始考虑他接下来应该去吃点儿什么。 对于洛阳城人来讲,似乎没有什么特别的口味是他们独有的。西南那边的人们爱吃辣,江南那边的人们爱吃甜,而长安地界或者再向北一些的地方偏爱口味较重一些的吃食。可洛阳城这边却不是这样,辣也能吃,甜也喜欢,哪怕是重口一些的东西也不至于说齁得下不去口,似乎没有特色就是他们最大的特色。 然而有一种吃法的搭配,却是洛阳郡城人的独有。面筋、肉丁、粉条、花生搅拌在或是红棕色或是灰白色的黏稠浓汤中,几滴香油浮于表面,胡椒的辛辣香气悠悠荡荡的逸散开来。一口能咬出肉汁儿的大包子下去,再灌上一口这烫熨肺腑的浓汤,简直是人间享受。 胡辣汤配大肉包,这是从何致远第一次尝到之后便再也难以割舍的吃法。当小铺子的小二将一碗诱人的胡辣汤与一屉热气腾腾的大肉包子摆到何致远面前时,他完全不顾肚肠被烫穿的危险,当即先灌了一大口。过了不过半柱香的时间,包子屉和汤碗里便已是空空荡荡。他发出了一声极为满足的叹息,又在座位上呆坐了片刻,这才叫来小二付了帐。 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了,何致远踱着轻快的步子向自己留宿的客栈走去。只是刚刚走到那间名为青山客栈的门口,他就失去了脸上所有轻快的表情。他一眼便认出了门口堆放着的那一大堆乍看上去像是垃圾一样的东西——那些都是他的东西。 在愤怒完全席卷何致远的整个身体之前,他想了起来,自己本应该在今日巳时之前续上继续住下去的银钱。他预留在掌柜的那里的银子刚好只够他住到昨日。只是这几日以来他脑海中的念头实在是太多,竟然让他将这种关键的事情给忘记了。 只是这也不能成为他们就这样将他的东西直接从房里打包扔出来的理由——怒气再一次涌上了他的心头——他并是没钱,他付得起在这间客栈中继续住下去的银钱!他只是忘了!难道掌柜的就不能派人直接去听雨轩告知他一声么?掌柜的和他明明是相熟的。 他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看着那个已经从门内朝他快步走来的中年男人。那男人大腹便便,身上的锦袍既不寒酸也不显贵。还没等何致远开口说话,这位客栈掌柜的便已经将脸上笑容里的苦涩清清楚楚的表露了出来。 “致远……听我的,别冲动,快带上你的东西再找一处住处罢……是京城那边来的一位显贵的亲戚……我当时说没有客房了,可是你知道那个姓刘的房客,一向跟你不大对付,便说你的大房间今日到期,这他倒是记得清楚……致远你是知道的,咱们惹不起这样的权贵,我惹不起,你也惹不起……” 何致远呆呆地听着掌柜的话语,感觉到愤怒开始在他的身体里一点一点被抽离开来,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深深的无力与恐慌……京城里的权贵……是的,他怎么能去招惹这样的人呢,赶快拿上自己的行李去再找一家客栈吧,惹不起难道还躲不起么……他蓦然惊醒,在心中讶然而恼怒的质问自己怎么会产生这种懦弱而可耻的想法,然而他却悲哀的发现自己确实并没有勇气跨出脚步推开客栈掌柜,去和那位将他行李扔出房间的权贵面对面的讲道理,这更加深了他的无力…… 最后他将他的那些东西背在肩上、提在手里,有些失魂落魄的向掌柜的道了一声谢,然后转身离开客栈大门。 再一次行走在洛阳城的街巷里,何致远却仿佛丢了魂儿一般,双目无神。他压根儿没有再去找一家客栈的打算,他觉得自己已经失去了身体之中某些很重要的东西,像是精气神一样的东西。他并不打算再找客栈休息了,此时行走在黑夜中的他不想再和任何一个人有任何交流,他宁愿找个僻静的角落吹上一夜的冷风,以缓和自己那颗仍旧躁动不安的心。 他的双腿仿佛有着属于自己的思想,不停地带着他向前走着,而他仍旧神游物外,懵懵懂懂,根本不知道自己走到了哪里。 “喂,”一道听上去仿佛是觉得饶有趣味的声音响了起来:“你要是再这么向前走一步,脑袋就要撞树。” 何致远一惊,魂魄总算是回到了身体里,眼中也终于有了清晰的事物。那棵粗壮的白杨此时离他的鼻尖儿只有不到半个拳头的距离,他一声怪叫,连忙向后跳了一步,结果一块墨锭从他手中的包裹里滑落了出来,掉在地上摔了个四分五裂。他又心疼地倒抽一口冷气,连忙蹲下身子来,将墨锭的碎块收拢了起来。 还好是墨锭,碎了也还能用,若滑出来的是包裹里的那方老砚……他不敢继续想了。 “呦,什么东西这么宝贵?摔碎了也还非要拾起来?” 那声音又响了起来。 何致远这才又转过头来,发现自己竟然又是回到了白天来过的那条巷子中。说话的正是那个成年乞丐,只见那乞丐半躺半坐在那宅院的门口,脸上正带着戏谑的笑容看着他。 何致远心头没来由的腾起一团怒火,他那握着墨锭残骸的手微微颤抖着,鼻翼鼓动之间一声冷哼,开口道:“烟波郡城松枝斋的老墨,听说过吗?把你卖了都买不了这么一块儿!” “这么值钱?” 那乞丐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双目放光,竟是一个腾跃来到了何致远身边,挠了挠那一头不知多少年都没有洗过的头发,问道:“就这么一块墨,就能值千两黄金?” 千两黄金?何致远有些疑惑地皱起了眉头,着松枝斋的老墨贵是贵,但是却还不至于这么离谱,也就百两银子一块儿……他突然之间明白了乞丐话里更深一层的意思,明白自己又上了这乞丐的恶当,顿时脸色又变得极差,胡乱将墨锭碎块儿塞回包裹,就欲离开。 “瞧你这搬家似的模样,是没地方住了?怪不得你白天的时候过来打我家宅子的主意……你现在这副模样用你们读书人的话来说叫什么?丧家之犬?” 何致远猛地转过了头来。 借着月光,他看清了那乞丐的脸。脏兮兮的面庞上蓬乱着野草一般的胡子,可能是因为饥饿而导致那张面皮紧紧贴着其下的骨头;深陷下去的眼眶周围满是缺乏休息的暗沉,可是那双眼睛却炯炯有神,似乎有着什么东西在其中蓬勃的燃烧着。 他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没有从这乞丐脸上读到任何嘲弄的神色,仿佛刚刚乞丐只是在陈述一个世人皆知的事实,而不是在讥讽他的狼狈。 “我白天说过,那间宅子是我的,你不信,”乞丐突然再次开口,“那我这个主人邀请你这个无处可去的可怜人来宅子里过夜,你要拒绝么?” 第255章 后会无期 鬼使神差答应了那乞丐算不上邀请的邀请,何致远便有些愣愣地随着这乞丐进入了这间破败的宅子。进院之后,眼前是一间没有开门的堂屋,两侧是同样没有丝毫人气儿的厢房,很标准的洛阳城住宅。只是已是夜幕降临,既无灯火之光亮,也无主客之言语,偶有凉风呜咽而过,便为此间平添了几分诡谲与阴沉之感。 何致远在院子中呆立了片刻,而后晃了几下脑袋,努力将心中隐隐泛起的恐惧压了下去,抬起脚来,便要朝着靠左一间厢房走去。没想到他只是将将跨出了一步,那乞丐懒洋洋的声音便响了起来: “你上哪儿去?” 何致远一愣,转身看着那竟然在院子之中躺了下来的乞丐,问道:“怎么?左边这间不能睡?那我去右边这间好了。” 自从进门之后,那乞丐便丝毫没有给他带路去往那一间房的意思,此刻乞丐躺在地上,将手臂枕在后脑勺下,竟是舒舒服服地闭上了眼。 “哪件你都不能去,堂屋也不行。把你铺盖从你那堆行李里面拿出来,在这院子里挑一个地方吧。” 何致远闻言几乎气笑了:“合着你让我来留宿,就睡院子里啊?这跟我在外面找个墙角凑活一夜有什么区别吗?” “有啊,”乞丐仍是闭着眼,但借着月光,何致远看到了那张脏兮兮的脸上此刻竟是浮现出了一丝淡淡的笑意。 “这里有门啊。哪怕是睡在院子里,不遮风,不挡雨,可只要门关上了,外面的刀光剑影便进不来,人间的任何神兵利器都伤不得你分毫。这叫什么?这叫家呀。”躺在地上的乞丐又敲起了二郎腿,笑道:“当然了,是我家,不是你家。” 何致远隐隐间觉得这些话不应该是从一个乞丐口中说出来,只是他此刻的愤怒与委屈犹胜理智,当下便冷哼一声,道:“家?算了吧,你不过是想拿我寻开心罢了。这件宅子根本就不是你的,你不过是街边一个乞丐,你我相比,你才是一个无家可归的可怜人。” 乞丐把眼睛睁开了,那一双在黑夜之中竟然显得分外明亮的眼睛把何致远看住,轻声笑道:“不是我的宅子,我怎么能把你带进来?还有,谁告诉你我是乞丐来着?” 何致远一愣,但仍是很快就冷笑道:“怎么?你不是乞丐?那难不成是要饭的?呵呵,若这宅子真是你的,你为何不敢让我进屋去睡?有这么一间宅子的主人难不成连这点起码的礼数都不懂?哦,怪不得这宅子如今破落成了这副模样,你也落得如此落魄,想来症结便在于此吧?” 那乞丐半晌没有说话,很久之后才叹了一口气,道:“你这人是个读书人吧?唉,读书人这一张嘴骂人,实在是难以招架。算了,看在你心中郁结颇重的情况下,我不与你计较……” 这回没等何致远再次出声,那乞丐便伸出手来,朝着那几间屋子一指,说:“这宅子真的是我的,我没骗你,你爱信不信。至于说不让你进屋住么,原因很简单,因为包括堂屋在内,每一间屋子里都已经有住客了。同样的,信不信由你。当然了,你若非要睡床不睡院子,也行,就左边那间里的住客不介意跟你挤一挤。” 怒气一股一股地往脑门上冲,何致远又看了一圈毫无光亮并且毫无声音的几个房屋,干脆什么话都没说,提起自己的行李便向左边那间屋子里走去。他并不是一个娇生惯养的人,睡院子睡大街他都无所谓,但是他不能容忍一个乞丐这么认真的把他当猴儿耍。 他料定了屋中并没有什么所谓的住客,于是便也没有考虑礼数上的问题,一把便将门推了开来。 他一脚跨过了门槛,提着自己的行李进入了房间,然后僵在当场。 素白的帷帐,袅袅的青烟,生锈的香炉,无字的牌位。 冷汗如浆从何致远的每一个毛孔之中钻了出来,他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身体一寸一寸的凉了下来,怒火顷刻间消失了个干净。他的双腿仿佛绑上了那些练武之人常用的沙袋,无论如何也不能移动。惊恐逐渐在他的双眼之中放大,他似乎感觉到周遭的一切都在变得粘稠,有一道来自幽冥的愤怒吼声在他的耳边若隐若现…… “啪”的一声,一只手拍上了他的肩头,他惊叫一声,整个人被向后扯飞了出去,跌落在了地上。 而那扇被他先前推开的门,“啪”的一声,自己重新关上了。 何致远浑身颤抖了起来,看着又走到自己身前的这个乞丐,颤声问道:“你……你到底……是人是鬼?!” “再说一遍,我不是乞丐。我倒宁愿我是个乞丐,可惜我不是。我姓毛,你用不着跟我客气,叫我一声毛哥就得了。” 这个自称毛哥的男人笑着伸出手来,将惊魂未定的何致远从地上拉了起来,笑道:“你这一个说书的怎么这么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是个差不多的习武之人,都能凭劲气将一些小物件儿击飞;稍微学上那么几年运气与擒龙手,像我刚才那样隔空把这门再合上,也不难。怎么,你那些故事,都是听来的,没一个是自己亲眼所见吧?” 正说着,毛哥又伸出手来,微微摆了个架势,一掌击出,劲风凛冽,那刚关上的房门便吱呀一声又被隔空推开了。 毛哥上前走了两步,斜探身子,将脑袋伸进房间去,对着那无字牌位笑道:“吵着你了,别介意哈。”随后抽出身来,手掌向后一带,那门似乎和他的手之间有一条看不见的线,随着他手掌的动作轻轻地关上了。 何致远总算压下了心中的惊惧,捋顺了气息,眼神颇为复杂地看着毛哥,沉默了很久,才开口问道:“里面……为什么没有字?” 毛哥一愣,然后挠着头笑道:“我还以为你要先问一下我到底是什么人……牌位上没刻字,自然是因为不想让误入其中的人知道,我祭奠的究竟是谁。你如果去其他屋子里看看,都和这间屋子里一样。堂屋比较宽敞,住的人也多一些。” 何致远看着毛哥笑盈盈的脸,又问道:“这真是你的宅子?可是为什么官府对宅子的主人是谁保护的这么严密?你又为什么这么轻易的就告诉了我?” “我自己的宅子,我自己当然乐意告诉谁就告诉谁了。至于官府嘛……嘿嘿,他们不告诉你才不是因为他们要为我保密,是因为啊,他们也不知道这件宅子的主人到底是谁。” 毛哥挥手止住了何致远欲再度发出的疑问,笑道:“江湖上混忌讳交浅言深,看你年龄也就二十上下,愣头青一个,作为前辈我得给你提点提点,免得你将来吃亏。” 何致远终不再问,只是嘟囔了一句:“我又不混江湖。” 毛哥微微一笑,并不言语。 两人再次走回庭院中间,毛哥仍是大大咧咧地躺下,何致远倒也不再拘谨,一掀前襟便落了座,两人沉默地看了会儿天空,还是何致远先叹了一口气,轻声开口道:“你若是不愿与我说些故事来听,又何必告诉我你是这宅子的主人,还邀请我进来呢?” “所以说你们读书人,脑袋瓜子就是好使。虽然我以前年轻的时候也读过不少书吧,但后来打打杀杀太多,也就跟读书人没半条黄花鱼的关系了。”毛哥依旧是脑袋枕着双臂,笑着说道。 何致远觉得有趣,问道:“黄花鱼?这是什么说法?洛阳郡本土的俚语吗?” 毛哥一愣,失笑道:“脑袋瓜子再好使也别瞎琢磨呀,这就是我年轻时跟几个老朋友开玩笑时说惯了的话,没什么别的意思。” 何致远哼了一声,道:“总是‘我年轻时’长‘我年轻时’短的,我看你要是把脸上那蓬草一样的胡子打理打理,洗洗头发挽个发髻,恐怕比我也大不了十岁。” “这话说的不对,”毛哥伸出一条胳膊来摆了摆,说道:“按江湖上的规矩,达者为先,哪怕是一个年过半百的武学小成,见着了一个十五六岁的武学大家,也得规规矩矩地喊声前辈。我行走江湖怎么也都十年了,见识过的人和事要是写成书,恐怕比你活到现在读过的所有书加起来都要多。我……” 何致远再次出声提醒道:“我不是你们混江湖的,用不着守你们的规矩。再者说了,如今天下律法完备,秩序井然,哪里还来什么江湖?” 毛哥闻言沉默了一会儿,而后低声笑道: “哪里又不是江湖呢?” 这个与乞丐并无二致的落魄汉子猛地一拍地板,坐起身来,伸出一指,指向天边,朗声道:“我曾见过华山险峰,英雄豪杰踏雪而上,一刀一剑显露武人风采;我曾见过葫芦隘口,忠奸正邪一拥而起,一招一式费尽人间思量;我曾见蜀山两侧,剑气毒雾交缠并绕,蛇蟒虫狼啸声长;我曾见青山之巅,青衫长枪挑弄灯火,离愁别绪似个长;我曾见灵江之畔起高楼,顷刻之间便坍塌;秦淮河间有画舫,冷刃彷徨呷冷茶;我曾见万里原野黄衣僧,菩萨怒目罗刹低眉;我曾见江南烟雨小街巷,墨客文人写意风流。我在江湖中见过这世间最奇伟瑰丽之景,历过这世间最曲折离奇之事,饮过这世间最烧肠烫喉之酒,如今你说江湖没了?呵呵……倘若谁要这江湖在世间消散……我……第一个不答应。” 他以绝不符合形貌的睥睨之姿看向何致远,道:“你也不必猜了,我知道你的由来。我见过洞庭湖里的两条蛟龙,闻得出你身上的大潮味道。你是受了范城主临终前的嘱咐,来洛阳城中寻一范城主的旧人。只是他并没有告诉你要你寻到那人之后要说些什么,要做些什么,留给你一头雾水,却也因言照办。因为曾经范家的风骨如今坏了,范城主的长子与嫡孙皆不喜你,老城主看出了你在岳阳呆不住,你的傲气与傲骨也让你不愿再继续依靠范家苟活,所以便让你来了。我说的可对?” 何致远已经几乎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看着毛哥,颤声道:“你……你便是范老先生让我找的那人?” 毛哥微微沉默,没有回答何致远的问题,反而问道:“老城主当真是……病逝的?” 这个问题问的有些莫名其妙,但是何致远听懂了,点了点头。 毛哥低下了头,突然之间就没了方才意气风发的气势,颓了下来,整个人仿佛蜷缩成了一个团儿。只听他轻声道:“你走了,他走了,如今老城主也走了,都走了……说是要守这江湖一辈子,可江湖自己没了,要我如何守啊……如何守啊……” 何致远不知该如何言语。他不能完全明白眼前汉子口中的一切,但是他却觉得自己似乎读懂了汉子扑面而来的……悲伤。 两人就这样,再一次沉默了下来。 又不知过了多久,毛哥低低的声音再次响了起来:“已是戌时了,你既在听雨轩有活儿干,这会儿便该休息了。凑活睡吧,当然你要是不害怕,去左边房里睡床也是行的。你明日之后找不找客栈都是你自己的事情,但是这间宅子你随时可以进来住,我不收你银子。我不住这里,早些时候跟我一起躺在门口的那个小子是我徒弟,我跟他住一起。你也不要想着找到我,我若不想见你,你找不到我。” 毛哥站起身来,最后说了一句:“有些事情需要你自己去琢磨,我不会直接告诉你。最后,别把我是这间宅子的主人这事儿说出去。最最后,右边那间屋子……你不要进去。好了,再见吧。” 说罢之后,没等何致远反应过来,毛哥已经走出门去了。 一阵微风轻轻将门带上,何致远抬头望了望这秋时夜空,觉得自己像是在做梦。 …… 此后的日子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除了何致远手中多出的一枚铜质钥匙之外,那个叫毛哥的男人似乎再没有在他的生活中留下其他任何的痕迹。可是他确确实实地知道,他的生活已经发生了改变。 他没有真的就在那间宅子之中住下,相反,那次之后他再也没有回去过。他另找了一家客栈住下,偶尔将那枚钥匙握在手中把玩。他重新往复在客栈与听雨轩之间,却在书桌上多添了另外一沓厚厚的宣纸。每晚回到房中之后,除了要将第二日要讲地内容做好提领之外,他开始撰写一些其他的东西。 他渐渐开始喜欢在城中漫步,一边观看着市井中的各样面孔一边在脑海中思索问题。他渐渐开始喜欢在闲暇之余搬起自己新买的那条小板凳,坐在小巷子里与城中的老人们谈天说地东聊西扯。他会默默地走进茶肆酒馆,一边饮着杯中之物,一边听着周边的客人乱糟糟的讨论着或者抱怨着日子里的不如意,也会经常走进书铺,与那些认得他的熟人们打着招呼,然后拿起一本本铺子里新进地新书,细细品读。 洛阳城中渐渐习惯了这样一个说书先生,说书先生也渐渐习惯了洛阳城。渐渐地不再有人缅怀过去地那位精神矍铄的老爷子,年轻的说书先生也有了大量的回头客。 两年时间,就这么悄然过去了。 一直饱受天下文人议论的选官制度总算是定了下来,被称为“科举”的一年一度的文章考试成了天下文人心中鱼跃龙门的一条坦途。 与之相比,一年前那被传得沸沸扬扬的朝廷密使司司首陆莫陆大人惨遭刺杀身亡的事情很快便被人们抛之脑后。人们总是这样,对于新鲜事物的喜爱永远都在,人不能总是活在过去里,否则早晚会随着记忆一同腐朽。 这天晚上,何致远在最后一张宣纸上落下最后一笔之后,脸上露出了一抹淡淡的笑容。 他站起身来,缓缓走到窗边,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脸上倦容毫不遮掩。 “是时候了……” …… 洛阳城其实有很多新建的宅子,也有很多废弃的宅子;有很多新来的人,也有很多故去的人;有很多新鲜的故事,也有很多故事被人们遗忘在了阴暗的角落之中。 曾经的洛阳四奇,如今一个也没有剩下。听雨轩内说书场倒还有着往日的繁荣,只是物是人非,人们都明白;华阳峰上的太虚观主与不知名和尚一战之后,整个华阳峰向下削了整整三丈,那知名的焚香堂就自然荡然无存;野棋摊早在将近十年之前便已经无影无踪,曾经的摊主后来成了大魏王朝的第一位中书令,在那场叛乱之中为国牺牲了。 而古佛包子铺是怎么悄无声息地关门破败,却是没有多少人注意的到。 而这间铺子,竟然也没有再被人收购转手或者被官府拆除,到现在仍然在黑夜之中散发着残破枯槁的味道。 只是今夜似乎有些不同,那半敞着的包子铺门内,一片漆黑之中,竟然传出了些许窸窸窣窣的声音。 压抑着的痛苦呻吟从唇齿之间溜了出来,若有一点光亮,便可看到此人额头之上滚滚落下的汗水。淡淡的血腥味儿从此人身上逸散了开来,他清楚的感觉到自己身上本来已经要愈合的伤口又开裂了。 一年之前的那场刺杀他在场,身上最重的内伤便是那时留下的。陆莫在那场刺杀之中丢了性命,他虽然侥幸活了下来,但是却遭到了整整半年的追杀。说来可笑,这行刺之人竟然比官府的追捕之人还要嚣张,不仅不在得手之后忙着逃命,反而得寸进尺,将刺杀改为追杀,坚持了足足半年,撵着他几乎跑遍了大半个中原。好在狡兔三窟,总归是让他逃得了性命,可是这样一来,原本许多应该及时处理的伤口没能得到医治,留到现在他才能开始逐渐地考虑这些问题。后遗症一定是难免的了,不过对于他而言,能活着就已经很好了。 难道不是吗?他最大的仇人、那个亲手覆灭了他一整个宗门的男人,已经死了有几年了。他这一辈子最大的愿望已经完成了,那么能多活下来一天,就是赚了一天,至于说以后的落下的病根啊,还是有可能落得残废啊,都不值得一提。 他并不恼怨那几个高高在上坐在宫殿之中的大人物,尽管他们才是那一桩桩罪行的主谋。他无所谓那些余孽将一笔笔本不该他承担的账都记在他的头上,他本也就是一个疯子,一个失去了宗门心中只有怨毒的疯子。 他伸出手来,想要用手去触碰一下腿上那道最恐怖的伤口。然而就在一刹那,他的身体骤然紧绷,随之僵住。两三息之后,他却像是一个刚刚溺水而得救的人一样全身放松并瘫软了下来。 他再也不怕自己的动静大而引起别人的注意,开始大口大口地喘息着。 “你……你竟然还没死……竟……竟然真的找到我了……” 他对着仿佛包含一切而又仿佛尽是虚无的黑暗说道。 没有故弄玄虚,黑暗中潜藏着的那个人几乎是立刻便回应了他:“看来你的头脑也还确实好使,能躲过王渊和刘琮琤的追杀,看来确实不是巧合。” 他闻言笑了,低下头来,轻声道:“毕竟一切的开始,都要从我那里算起。能承担这么重要的任务,还潜藏了那么多年,我自然是有些本事的。” 黑暗中的那人道:“既然你这么有本事,怎么不反抗试试看?” 他不知道那人能不能看到他耸了耸肩,但他确实这么做了。 “既然你能活下来,并且还能重新站起来,就说明,即便是我一点伤也没有,也不会是你的对手,所以我何必呢?” “这意思是你认命了?” “这么说太难听了,应该叫做卧薪尝胆地完成了自己的事业之后放下了一切执念而静待死亡来临。” “那你跑什么?还要把胡子都割了?直接让王渊一剑封了你的喉或者让刘琮琤一枪把你刺个对儿穿不是更痛快么?切,把下作与阴暗说的那么高尚,你还真是世间少见。” “胡子不是为了躲避那两个人才剃的,我已经很久不留胡子了。当然了,你我没见面的时间更久……你说得对,我是一个虚伪的人,不过我今天可以真诚一次。” 他深吸了一口气,对着黑暗中的那人说道:“我想活下来,求求你别杀我。” 黑暗中的那人似乎被他的要求震惊到了,半晌都没有再开口说话。而他也知趣地没有再多说什么,静静地等待着下一段对话或者说问答。 黑暗中的那人开口了:“当年绑架案,其实你是幕后主使?” 他点了点头,开口道:“是我。我对路过洛阳城的方寻下了药,药是唐不苦给的。不得不说,我和唐不苦的私交好到你们谁都想不到。” 黑暗中的那人没有理会他的后半句,只是继续问道:“只是为了让我习武?” “是为了让你按时习武。”他纠正道:“你不能按时习武,便不能及时入局;你不能及时入局,楚苍、柳青林便不能及时入局;如此一来,罗恒便不能及时带领玄冥宗……” “进入你们的圈套,”那黑暗中的人接过了话头,说道:“是了,那人早就和拓拔冬阳做了交易,还将撞破了他的密谋的师兄亲手囚禁在了草原之下、冰窟之中。他早已经将整个中原作为筹码放到了赌桌之上,而不顾中原人的生死。一旦赌输了,他犹可活命,可中原却要换了主人。而我……看来正是这场赌局开始的信号。” “是的,”他感到身上的那些伤口又疼了起来,“是的,可是他赌赢了。你得承认,活下来的人活得要比之前活得好多了,那年他和刘天南在长安城向整个江湖说的那些话,你当时也是打心眼儿里认同的吧?” 黑暗中的那人显然思考过很多次这个问题,回答的很快:“可是刘天南死了,江一白死了,吕清扬死了,林玉昆死了,林知北死了,董烈阳死了……很多不该死的人都死了。你又在欺骗谁呢?他到底是一个为天下苍生的福祉愿意牺牲一切的英雄,还是一个为了实现独裁理想而借天下大势排除异己与隐患,甚至还要为此找到一个天衣无缝的遮羞布的可憎之人,天下人看不清楚,我却是明明白白的。” 顿了顿,黑暗中的那人补了一句:“至少现在明白。” 他沉默了一会儿,说道:“你说得对,否则他也不会用我这样的人。” “你这样的人……绑架我那时你已经是他的人了么?” “我是他的人?不不不,你完全弄错了……我从来都不是他的人,从过去,到现在,此时此刻,我一直都不是他的人。我只是一个满心想要复仇的人,一个为了宗门复仇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的,完完全全属于我自己的人。我针对的从头到尾只有你父亲,当然,我最后也顺手毒杀了你母亲,若非我以为你死了,我可能还会继续针对你。”他说到这里,忽然自嘲地笑了笑,道:“我本来还想活下来呢,这些话说完之后,看来是没有什么机会了。” “你本来也不该抱有这种奢望。”黑暗中的那人说,“而且我发现你自欺欺人其实挺不错的,按照你这个思路,你一点儿错都没有,复仇的正正当当,就连我都挑不出来什么错儿。” 他听懂了那人话里的意思,于是沉默不语。 “或者我提醒提醒你……当年形意门从上到下堕入魔道,我爹杀了你们那个罪大恶极的门主之后让你们就地解散,结果你们非但没有,反而飞蛾扑火,倒也算悲壮。可是这个过程……恐怕没你什么事儿吧?你作为当年的形意门门主继承人,因为贪生怕死,怕被我爹杀鸡儆猴,于是提早就偷偷摸摸离开了你的师父还有师兄师弟师姐师妹,最后看着他们一个个死去……你对我爹的恨,恐怕不只有宗门覆灭之恨,还有你内心深处最大的耻辱与内疚。” 他的身子颤抖了起来。他努力控制自己,不想让那段回忆追上自己,但是他最终发现做不到。 “是啊……你说得对……那时我才只有二十岁,我还没有尝过人生中所有的美好,我不想就那样死去……我永远也忘不了那一个夜晚,我从宗门里跑出来……那天晚上刮着大风,我走到哪里都觉得我师父就在我身后,随时会愤怒地把我抓回去,用门内最酷烈的刑罚来惩治我这种与背叛无异的行径……我不敢回头,不敢大声呼喊,恐惧像是风中的蒲公英一样飞进我的嘴里,在我的喉咙中生根发芽……” 他抬起头来,明白若是现在周遭有光,那么他的脸色一定惨白的要命。 “多谢你……临死之前还要让我回忆一下我这辈子最想忘记的东西。” 黑暗中那人静默了一会儿,轻声道:“客气了。” “那么我能不能问一问……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造反吗?” 他问。 “不……其实在这一点上我和你是有些相似之处的,我们只针对个人,不针对这么一个整体。” 他似乎看到了黑暗中那人耸了耸肩。 “现在的一切都挺好的,有些人总算或有意或无意的做了些好事情。所以我只需要杀他就行了,倒是减轻了我不少的负担。” 他笑了:“原来是这样……好了,我没有问题了,我准备好了。” “那么后会无期,我不祝你一路走好。” “后会无期。” …… 两年来何致远第二次踏入这间宅子。 一切似乎和两年前的那个夜晚没什么变化,各个屋子的门依然紧闭着,朱漆剥落的更多了些,房梁与屋面显得更加老旧。 还是全然一副没有人居住过的痕迹。 他缓缓踱步到了左侧房间那里,伸出手来,轻轻推开了房门。门内的素白帏帐却想两年前一样素净,显然是有人不停地更换。他走到那块无字的牌位之前,轻轻弯下腰来行了一礼。 “那次真是打扰了,实在对不住。” 他从房门里退了出来,重新将房门关好,动作轻柔。 接着他来到了堂屋的门口。这次他迟疑了一会儿,但是还是伸出了手来,推开了门。 门内是意料之内的素白帏帐与无字牌位,不同的是牌位的数量。在这间堂屋之中,整整排放着将近十余个无字牌位,它们一个个整整齐齐地列在那里,就仿佛一个个沉睡的人,静默无言。 何致远一个个望过去,通过它们摆放的位置猜测着这一个个牌位所代表的一个个人。他心中感慨着,也在猜测着,那个人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究竟是怀着怎么样的一种心情来面对这一块块厚重的牌位。 换做是他,绝对做不到。 他一一行礼,而后退出门来。 最后他站在了右边房门之前,静立了一会儿之后,伸出手来敲了敲门,便重新退到了庭院之中,静静等候。 不一会儿,随着“吱呀”一声轻响,门开了。 毛哥从中缓步走了出来,来到了何致远的面前。 他瞧了瞧何致远的一身打扮,又瞧了瞧何致远脚边的一堆包裹,笑道:“呦,这是打算要走。” 何致远也是笑着点了点头,先是喊了声毛哥,而后轻声道:“差不多了,去长安考个试,反正还是要回来的。” “怎么,没信心考个功名?” 何致远笑着摇头:“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 “果然,我还是不喜欢和你们这些读书人聊天。” 毛哥一边说着,一边从怀里摸出两个小巧的葫芦,拿出一个递给何致远。 “里面是酒,好酒,我一次也就只舍得喝这么一小葫芦。给你送行,你就知足吧。” 何致远接过小葫芦来,拔开盖子,只是在鼻前一闻,就几乎已经醉了一半儿。他注意到了今日毛哥虽然看上去依然破破烂烂像个乞丐,但是他其实已经换上了一身干净衣衫,只是这衣衫确实破损严重,加上掉色不轻,看上去和街边的乞丐没什么区别。 他轻声道:“我觉得我可能大概知道你是谁了。” “呦,”毛哥轻轻抿了一小口葫芦中的酒,笑道:“你这是在诓我,套我底儿呢。” 何致远看着眼前这个男人,依然是轻声道:“我这两年来,看了很多书,问了很多人,知道了不少或真实或虚假的传闻。再加上就像你说的,我自己脑袋也不笨,总能推出来些东西。但我不知道的还是太多,所以传闻中的你的一些行为我还是没有办法理解,这一点不能怨我,反正我知道你也不会乐意跟我说。” 毛哥轻轻摇晃着手里的小葫芦,脸上笑容依然在,只是没有说话。 何致远深吸了一口气,道:“下次见面,我若非穷途末路,那便一定是兵戎相向了。” “如此说来,那还是不见的好。” 毛哥举起自己的葫芦,轻轻碰了一下何致远手中的葫芦。 “干了吧,就敬……萍水相逢。” “好,就敬萍水相逢。” 两人皆是一仰脖子。 “那么后会无期?” “后会无期。” 何致远将脚边的行囊提起,重新背到了自己的肩上,大踏步的向门外走去。 毛哥就这么看着,把玩着手中的葫芦,一直到那身影消失在视线之中很久,才缓缓收回了目光。 他轻轻叹了一口气,随即抬起头来,眯起眼睛,陡然大声吼道:“臭小子!给老子滚下来!” 随着一阵噼里啪啦的声响,一个身影伴随着几片已经不牢靠的旧瓦从宅子的顶上落了下来。那身影虽小,但却十分矫健,落地之后一个漂亮的前滚翻,就已经稳稳地站立在了毛哥的面前。 原来是一个还算精神的小伙子,看上去有十岁左右的样子,个子不高,身板倒很挺拔,一看就是已经练了两年武。此时这小子眼神飘忽地看着毛哥,脸上却露出了讨好般的傻笑。 “嘿嘿师父真是好耳力,徒弟我刚从外面回……” “别跟我装傻充楞,”毛哥翻了个白眼儿,一把揪住了这小子的耳朵,狞笑着问道:“说,你到底偷听到了多少?!” 那小子一边“哎呦”“哎呦”地喊着痛,一边龇牙咧嘴地说:“听了一半儿……哎呦师父轻点儿轻点儿……一多半一多半……哎呦我从头到尾听完了!听完了!师父你别揪了!” 毛哥撒了手,一边挖着鼻孔一边哼了一声,道:“臭小子,老子告诉你,偷听不要紧,别跟老子撒谎不说实话!” 结果那小子捂着耳朵撒了腿就往右边那间屋子里跑去,边跑还边喊:“师父你今天偷偷喝酒!我要告诉师娘去!” 还没跑到门口,一阵天旋地转,这小子已经被追上的毛哥倒提了起来。 “行啊你许小轩,你师父我的一身本事你没学到手,倒是先学会跟你师娘告状了?” 已经认命的许小轩似乎是破罐子破摔了,虽然仍是被倒提着,但还是大声喊道:“跟你学个屁的本事!你连酒楼里的小二都不敢揍,还教我屁的本事!” 毛哥猛得瞪大了眼睛,“哎呦”一声之后,道:“什么叫不敢揍?什么叫不敢揍?!知不知道什么叫与人为善、以和为贵?!人家把咱们往外赶,那是因为那次咱们确实穿的有些臭了,确实影响人家酒楼的生意嘛!我跟你说要是那天我穿今天身上这衣服去,他们绝对不会不让我进!” 许小轩瞥了一眼毛哥身上的布条,撇了撇嘴:“也没好到哪里去。” 毛哥没理他,继续说道:“还有,什么叫我教你个屁的本事?要不是我一天天让你站桩扎马步,打拳拉架子,你以为就你这岁数,就你这小身板,能把洛阳城的房顶当街巷走吗?你这上房的本事,要是没有我教你,你自己行吗?行吗?” 许小轩似乎是比较认同这个说法,嘟了嘟嘴想要反驳两句,最终却是没有说话。 看着偃旗息鼓的许小轩,毛哥心中一阵爽利,把他放了下来之后,大手揉了揉那颗小脑袋,说道:“所以说,老老实实地跟着师父学本事,师父自然会好好教你,不要总是惹师父生气,否则师父哪一天被你气死了,谁回来教你本事呢。对不对……” 许小轩张嘴打断了毛哥,道:“师父,虽然你今天这身衣服和平时的也没什么区别,但是我知道,这是你最好的最干净的衣裳了。怎么,刚刚那人跟师父你很熟吗?你要给他送行,所以得穿得好一点?” 毛哥一愣,道:“其实还真不熟……” “我就说嘛,师父你连你真名都没告诉他,叫什么毛哥,难听死了……那师父你干嘛穿成这样?” 毛哥一巴掌摁在了许小轩的脑袋上,笑骂道:“你这股机灵劲儿我怎么就想不明白呢?……你说对了,师父今天换这件衣裳,倒还真不是为了给那人送行。师父是要给咱们两个送行。” “咱们两个?”许小轩眨了眨眼,突然一下子跳了起来,又被毛哥给按了下去。 “你小子不是一直吵着要去闯荡江湖么?去,收拾东西,咱们今天就出发。” 第256章 他们去哪里啦 西南之地,自然见不到朔北之风。那怕是北方极寒的冬日,放在西南也不过是多披上了一两件裘衣。雪是见不到的,但空气中的湿气却是拼了老命地往人的骨子里钻,是一种北方之人感受不到的难熬。 如今的西南已经不再像头几年那样,无论朝廷在这边的郡县施行多么轻的赋税,依旧是没有多少人愿意在这片土地之上生根。哪怕是曾经在这里生活过的百姓,也并不愿意重新迁回这往日的家乡。这自然也怨不得百姓,这个天下大乱的那些年,西南虽然不是战争的起源,但却确确实实是死人最多的地界。活下来的人中自然也有不少的文人墨客,毫不客气地用“伏尸百万”、“流血漂橹”、“哀鸿遍野”等字眼来形容那时的惨状。那泛着冷光的弯刀、震彻云霄的象鸣、从天而降的巨石,无一不给西南百姓乃至江南百姓留下了心头上难以抹去的阴影。 好在朝廷终究没有就这样放弃西南疆域内大片的土地,先是陆陆续续地派当年大战之中立下显赫功勋的虎威大将军张丹青领二十万精兵镇守西南边界,以防夏国背信弃义,再次撕毁条约越过大漠;再就是干脆不再继续向下一调再调,直接免除了西南地界上五郡二十三县整整五年的赋税。西南地区并非穷山恶水,正相反,多的是山清水秀土地肥沃之处,故而在种种好处的堆叠之下,人口开始缓缓回流。而西南地区的封疆大吏、五郡总督郁腾蛟则更是在西南一展才智,几项针对商、农、工的举措齐头并施,新官上任不到一年,便已经使整个西南显露出了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此人乃江南芙蓉城郁家出身,大魏建朝之时年龄尚小,并未入朝为官,而前些年的一封讽议天下事的文章借其父之手传入了丞相凌络轩手中,丞相大人阅过之后连赞三声,当夜便带此文章入宫面圣,次日便有任命落在了这年轻人的身上,传为一桩美谈。如今在郁腾蛟的带领之下,在朝廷的有意扶持之下,西南,终于渐渐恢复了以往的繁盛景象。 郁腾蛟此人身长八尺,骨架开敞,脸廓方正,眉目含威,单看面相,绝不像是年岁尚未至而立之年的年轻人。虽生得威武,但他自小却并没有任何习武的意愿,好读书,爱琢磨家族事务,等王朝建立,他总是没日没夜的在自己的书房之中拿纸和笔在书桌上圈圈点点,口中念念有词。除了他父亲之外,少有人能明白他的心中志向,而等他人明白之时,他已经声名在外,一飞冲天。 锦官城总督府内,郁腾蛟正坐于主位,与前来此处的五郡郡守谈论着近一旬之内的政务。这是郁腾蛟的上任之后的第一把火,能在诸位郡守尚还觉得此子“嘴上无毛,办事不牢”之时下达命令并一直延续了下来,看似顺风顺水,实则暗流涌动,着实费了郁腾蛟一番功夫。不过既然结果是好的,郁腾蛟自然也不会抓着别人的小辫子一辈子不放,为官之道,他这个年轻人却已经是比许多长安城内自诩为老油条的人还要老练许多。 这一谈便已至深夜,郁腾蛟起身相送,几位郡守一一作揖告别,都去各处住歇息。郁腾蛟站在府门口,双手负于身后,遣散了周围侍卫与下属,亲眼看着那一个个大腹便便的身影消失在了夜幕之中。他静默地立着,夜色勾勒出他脸上的轮廓,显得更加棱角分明。 “不错,不错,诸事顺利,一切都有条不紊,真是辛苦郁大人了。” 一道声音突兀地在郁腾蛟的身后响起,而郁腾蛟却并没有出乎意料的神色,反而是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似乎一直就在等待这个声音。 他转过身来,屋内的灯火照亮了他的脸,同时也照亮了此时正坐在他平时坐的主座上的人。那是一个四十余岁的中年男子,发鬓之间已有星星点点的半白。这男子身着一袭淡雅的素色袍子,正毫不客气地翻看着铺在桌子上的一份份写满了重要事务的纸张。 郁腾蛟一边缓缓走近男子,一边摆着手,轻声说道:“李先生说笑了,真正辛苦的应该是您才对,我不过是先生您的一个牵线木偶,一个负责将您的政策命令下达给各郡各县的中间人罢了。” “哦?”李先生缓缓放下手中纸张,抬起头来,看着郁腾蛟的眼睛,笑道:“听着华丽的意思,郁大人心中颇有怨怼之意啊。这可不行,整个西南五郡二十三县可靠不住方才那几个酒囊饭袋,都长着嘴指望着咱们二人呢。若是你我之间起了嫌隙,那可是西南之祸,自然也就是国家之祸了啊!” 郁腾蛟眼神晦暗,深吸了一口气,出声道:“真不知李先生何来的勇气,倘若我真的书信一封,送往长安凌大人处,您还能在这里谈笑自如,挥斥方遒么?” “不管你信不信,我是真的能。”李先生笑着站起身来,走到了郁腾蛟的身边,伸出手来,拍了拍郁腾蛟的肩膀,轻声道:“自从当年我送到你手里那篇文章开始,你我不就一直是这般互惠互利的局面么?我帮你享受名誉、官职,帮你实现治世之理想,你帮我打理西南政务,不让那几个老蝗虫把西南仅剩的精气神给啃得精光,这样天衣无缝的合作,你还奢求什么呢?” “可是你终有一天会离开西南。”郁腾蛟说。 “除非死,否则我不会离开西南。” 郁腾蛟沉默了。他知道李先生并不是在像那些混江湖的人一样说些大话空话,他说不会离开,就一定不会离开。只是他心中仍旧有什么在不安地跳动,于是他又开口说道:“当你离开之后,或者说死了之后,我便没有了将这西南打理得井井有条的实力。到那时,我依然不会有好下场。” “原来你是底气不足,”李先生脸上的笑容里出现了些许嘲讽的意味,“别忘了那篇文章虽然是出自我手,但是里面很多东西本就是你自己也能写的出来的。而且你我合作了这么长时间,倘若你还不能独自处理这些事务,那也只能说明我看错了人。” 郁腾蛟豁然抬头:“那你为何还要我继续做你的牵线木偶?你明知我已经可以自己打理一切!倘若你真是想要培养我、锻炼我,现在就应该让我自己去做!出的一切错误,让我自己去解决!” 这几句话说得声音有些大,情绪有些激动,郁腾蛟胸口开始剧烈地起伏了起来,只是他却发现李先生非但没有被他的质问弄得沉默下来,反而开始用一种看白痴的眼光看他。 “到现在了你难道还不懂吗?”李先生缓缓说,“我没想培养你,你我非亲非故,我只是单纯的把你当成……你说的牵线木偶而已。我想要的其实很简单,那就是在她的土地上,我不允许任何人前来糟践。” 郁腾蛟沉默了。过了很久,他挥了挥手,有些疲惫地说:“明白了。李先生,夜深了,您也快回去休息吧。” 李先生的嘴角勾起了一抹弧度,道:“不用送。” 屋中又只剩了郁腾蛟一人。 郁腾蛟看着那些摇曳的烛火,突然丧失了所有的力气,跌坐在了地上。 他觉得一切都仿若虚无。 …… “李大哥。” “姐夫。” 屋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李先生缓步走了进来,他一边回身关门,一边对坐在书桌前的道士和躺在床上脸色苍白的男子点了点头。 他走到床边坐了下来,看着床上男子额头上有些细密的汗水,问道:“怎么样?伤势可好些了?” 那男子笑了笑,道:“放心吧姐夫,好多了,最多再有个十来天,我就又能……” “又能继续持剑行刺了?”李先生无奈地打断了自己的小舅子,说:“暗杀行刺这种事,是方甲应该干的。你和刘琮琤姑娘都是堂正光明的武功路数,不被追杀才真是奇了怪了。” 说到这里,一直没有说话的道士开了口:“说到方甲,李大哥,方甲近日还真的来到了西南境内。他与我打了声招呼,却并没明说他要来干什么,很快就跟我分开了。” 李先生点了点头,道:“不难想,他是来找那两个人的。从头到尾,只有那两个人隐藏的最深,其他人都戳在明处,虽然难以下手,但至少我们看得见他们。唯独那两个人,自从江陵城外惊鸿一瞥,杀了烈阳兄弟之后,便再也没有见过了。” 道士皱起了眉头,轻声道:“那年虽说转瞬即逝,可我也能看到那罗阳已入大宗师境界。方甲若是执意行事,恐怕会有危险。” “你赶不过去?” “我只怕来不及。” 李先生思索良久,重重地叹了一口气,道:“那我明天再去一趟总督府,派些人去寻他……唉,是生是死那是他的造化,只是我们这边……不能再有人……” 道士打断了他的话:“一旦我感知到了有大宗师出手,便会立刻赶过去。” 李先生点了点头。 道士迟疑了片刻,还是开口问道:“还是没有他的消息么?” 李先生沉默了。 于是整个房间里的气氛也就跟着沉默了。 躺在床上的那个男子轻声道:“琮琤姑娘那么喜欢他,他可不能就这么死了啊……” …… “师父,咱们为什么要往西南那边去呀?蛮子们不就在那边儿么?要是他们再打过来,那该怎么办?” “隔着那么一片大漠呢,怎么会说过来就过来。” “当年他们怎么就说过来就过来了?” “……你那时候才多大,怎么还记得?” “师父,我现在也没多大。” “十多岁了,不小了。你师父我十多岁的时候,就已经能把成年汉子的鼻梁给砸断了。” “师父,你吹牛。” “臭小子,爱信不信。” 这里是江陵郡城外不远的一处山林,因为曾经是蛮人大军屯兵之处,故而罕有人至。身上衣衫褴褛的汉子带着同样衣衫褴褛的小小少年穿行其中,互相不断说着没什么意思的白话。 汉子又缓缓走了两步之后,停了下来。只见他一边锤着自己的腰,一边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嘴里嘟囔道:“这鬼地方的山路真他妈不好走……” 与他几乎形成了极为鲜明的对比,那少年郎却仍旧活蹦乱跳,虽说额头之上也有不少汗水,小小胸膛也在剧烈的起伏,可他似乎有着用不完的精力,上蹿下跳,一会儿蹦上一块儿巨石眺望远方,一会儿又钻到不深不浅的草窝子里看看有没有兔子洞,玩的那叫一个畅快。 兴许是被少年的上蹿下跳给绕花了眼,中年男人抓了抓自己半张脸上杂草似的胡子,不耐烦道:“中了中了,你给老子消停消停。这边夏天太他妈热了,鬼知道这边儿生活的人都是怎么熬过来的。我听着那边好像有水声,估计着应该是有河。走,咱们过去清爽清爽。” 说完之后,中年汉子扭头就走,少年连忙喊着师父等等我,脚下用力,跟了上去。 行不远处,竟然果真有一条不深不浅的小河出现在了视野之中。中年汉子欢呼一声,竟是比少年还要欢欣地冲了过去。少年当然也是欢呼了一声,连忙追着师父跳进了河水之中。 三下五除二脱去了身上的衣衫,感受着清凉的河水抚过自己被炽烈的太阳晒得又黑又干的皮肤,两人都是舒服地叫出了声来。少年个子不高,河水最深处刚好没过他的头顶,于是他便在水中扎起了猛子,一个又一个,浮浮沉沉,逗得中年汉子哈哈大笑。 就这么在水里面舒舒服服地待了将近两个时辰,两人终于上了岸。本来下水时湿漉漉的衣服此时在岸上又被太阳烤了个干,眼见四下无人,师徒两人干脆就不打算穿上衣服,赤身裸体地找了一棵茂盛的苦楝树,坐在了树荫下。 又坐了半个时辰,中年男子懒洋洋地抬头看了看日头,已经不太毒了。于是他一脚踹在了少年的屁股上,说:“行了,休息得也差不多了,赶紧麻溜的扎马步去。扎完马步就打拳,总共两个时辰,少一刻都不行。” 少年一声哀叹,但眼见中年男子抬脚又要踹,连忙捂着自己的屁股蛋子跳了起来,在旁边找了一块儿空地扎马步去了。 看着逐渐沉静下来的少年,中年男子忍不住咧了咧嘴,但是怕被少年看见,于是立刻又恢复了懒散的神情。略微思量了一下,他站起身来,从地上捡起热的烫手的衣裳,龇牙咧嘴地往身上一套,转身就要往林子里面走。 “师父你上哪?” “拉屎去。你练你的。” “别骗我啊师父,你今天啥都没吃呢,拉哪门子屎?” “宿便,懂不懂?” “不懂。” “那就扎你的马步。” “哦。” 看着师父的背影消失在了林子里,少年没来由的心头一慌。这一慌不要紧,本来坚实的架子立刻就要晃了起来。少年连忙按照师父说过的气沉丹田,稳住自己的双腿,让自己又回到了不摇不晃的稳定之中。只是他管的住自己的身体,却管不住自己的思绪。本来扎马步也就不是什么需要动脑子的事情,他便任由自己的思绪飞了起来。 他和师父从那洛阳城中走出来,到现在已经将近一年了。从洛阳到江陵,具体有多远,他说不清楚,但是走的倒还有趣。毕竟他见到的景色都是自己没有见过的新鲜事物,不论是抓兔子还是撵野狗,他都不会觉得腻。师父是个穷光蛋,住不起各个城里的客栈,吃不起那些各式各样的酒菜。但少年觉得也没什么不好,师父和自己一同挖陷阱做吊钩弄来的野味也能吃的满嘴流油,每天晚上躺在大树下看着满天的星星也是少年最喜欢干的事情之一。他觉得天上的星星是真的多,而且一个个比自己顽劣多了,总是跳来跳去,不肯让自己安静地把它们数完。 比较难熬的可能就是雨雪天了。他还记得几个月前自己的那一场大病,便是雨后染了风寒。自己当时冻得浑身发抖,师父抱着自己,说这是习武之人必得的一场病,若是能熬过去,那么往日里积攒在体内的一些暗疾,还有体内先天积攒下来的一些“脏东西”,便会全部被“挤出来”,从今晚后,小病小恙便会远离自己。后来他熬过来了,真的没有再生过病。 那自己又是什么时候遇上师父的呢?自己其实记不太清了,大概是五、六年前的事情?他随着难民一路流浪到了不知是哪个城里,被同样是卷在难民堆里的师父捡到了。他依稀记得,刚与师父相遇时,师父虽然比现在年轻,但是似乎眼神要远比现在浑浊得多。他把自己从野狗的嘴里救下来之后,问自己从哪里来,叫什么名字,有没有家人。于是当时还是个孩子的他立刻哇哇哭着说自己叫许小轩,从江陵城来,娘亲被天上掉下来的巨石砸死了,而那个去当了兵的爹早就已经杳无音信。师父当时沉默了很久很久,久到他甚至觉得师父不会再跟他说话了,然后师父问他愿不愿意做他的弟子。 他当时仍然懵懂,问师父拜师要学什么。师父当时愣了愣,然后扯了扯嘴角,说: “拳打南山猛虎,脚踢北海蛟龙。” 他扑哧一声就笑了出来。 然后师父也笑了。 后来师父就带他去了洛阳城,在那里度过了几年悠哉的时光。师父没有教他什么拳打猛虎脚踢蛟龙的功夫,只是让他每天早上都绕着洛阳城跑一圈。洛阳城多大?他起初自然是跑不下来的。后来师父就告诉他跑步的时候要注意呼吸的节奏,几息吸,几息呼,如何和脚底下配合。带着他跑了两天之后,他就觉得轻松了很多。往后日复一日,他逐渐觉得自己在跑步的时候身体里会出现一股气流,沿着自己使劲儿的地方一圈又一圈的打转儿。他就问师父这是不是传说中的内力,师父就说少年人体内火气旺,别总是想好事情,每天再加两圈。 师父说虽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但他许小轩好歹也是有爹的人,他总得带着他去见见他爹。而他自己却对这件事情没什么热情,他娘活着的时候都已经说了很多遍了,他爹不是什么好东西,否则干嘛扔下他们娘俩从此再也见不着踪影?而在他对师父表达完这样的想法之后,师父啥也没说,又给他加了一圈儿。 那是真累啊,洛阳城多大?那一圈一圈跑下来,每天也不用干别的事情了。真累啊,双腿仿佛都不属于自己了一般,只知道自己机械地往前跑,一步,一步,又一步…… “双腿平行开立,两脚间距三脚之长。” “下蹲,脚尖平行向前,勿外撇。” “膝向外撑,股与地面平行。” 他蓦然惊醒,这才发现自己的马步架子已经散乱得不成样子。大惊之下,他连忙凝神静气,却发现自己根本提不起来力气,一股酸疼猛得从身上的肌肉之中往脑袋里冲。 中年男子脸上依然是那副懒散的样子,一言不发地走上前来,伸出手来轻轻在少年的腿弯一拍,顿时少年就好像是被抽走了一块支撑的木架,哗啦一声倒塌了下来。 跌坐在地的少年脸色苍白,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师……师父……” 中年男子摆了摆手,示意少年先别说话,然后轻声道:“今天就先不用练拳了,歇会儿,然后再去水里洗洗汗,再把衣服穿上。” 少年一低头往自己身上一看,这才想起来自己现在还光着屁股,不由得嘿嘿一笑。过不多时,他的气息顺了,便依着师父的话,重新到河里去了。 等到他重新穿好衣服,再回到师父身边的时候,师父已经点上了一团篝火,篝火上架了两只正吱吱往外冒油的兔子。此时太阳还未完全落山,师父一边在火边转着两只兔子,一边扭曲着自己的脸在嘴里骂着娘。他的破烂衣衫又已经被汗水给湿透了。 “臭小子,”师父开口道:“知道为什么今天不让你练拳了么?” 小轩摸了摸鼻子,有些不自然地说:“可能是因为我马步扎得太好……” 还没说完,脑袋上就挨了一下。 “你今天扎马步跑神了,时间太久。若是还让你继续练拳,那你很可能会弄伤自己。”中年男子收回敲小轩脑袋的手,轻声说道:“扎马步是为了让你练你的底盘,磨你的意志。练拳除了有比较实用的技巧之外,也能提高你的反应能力还有你身体的灵活度,以及你的力量。现在我看都差不多了,你可以选一选兵器了。从明天开始,你就拿着兵器操练。老子说过,要教你拳打南山猛虎,脚踹北海蛟龙,但是咱们能用兵器解决的事情,干嘛非要用肉身呢?你说是不是。” 少年深以为然,点头道:“就是,别说打龙打虎了,就是一拳压在土地上,那也怪疼的。” 中年男子有些满意地点了点头,说:“打算用剑还是用枪?挑一个?” “为什么必须是剑和枪不能是别的什么吗?剑和枪多俗。” “……那你想用啥?” “那些说书的不都说有什么十八般兵器吗?师父你给我说说都有啥呗。” “这……这都是说书先生自己瞎编的东西,我怎么记得清……大概除了剑和枪之外,还有刀?斧?棍?鞭?” “想一想,好像确实用剑和枪更潇洒一点。” “要不然你以为呢?那么多人用?真以为这两样兵器好练啊?” “那要不然我还是选剑吧。” “怎么是剑不是枪?” “总觉得枪太长了,应该不好耍。” “听没听说过一寸长,一寸强?” “听说过,但是我觉得吧,要是耍不好,再长也没什么用。” “有点道理。” 中年男子把一只烤好的兔子递给少年,自己把另一只兔子送到自己嘴边,一边啃一边说道: “既然……唔,有点烫……既然你选了剑,那我就……唔……给你讲个关于剑的故事。” “嗯,师父你说。” “大约在很久很久以前,江湖上出现了一位超越大宗师实力的人。曾经所谓世间最强的大宗师在他的面前根本就不堪一击。没有人知道他是如何做到的。虽然实力冠绝江湖,但他做人做事却毫不跋扈,反而正气凛然,为江湖人所倾倒。那是武林的首次大一统,他也就成为了江湖上的第一位武林盟主。” “佛教中人赞他为活佛转世,道教中人称他为真武下凡。可他终究是凡人,就算实力再强延寿到一百五十岁,可终究还是会死。” “世人所不知的是,他在习武之前曾经是一名铸剑师。在他寿命最后的那几年,他将所有的武学体悟与他这一辈子的经历体验糅合起来,用生命铸就了四把剑。紫电裂天,凝霜断命,翻海屠龙,青锋不斩。剑有灵而意长存,出世即震颤而鸣,回荡激越,久久不散。临终前他把自己最亲近的四个人召来榻前,分管四剑,要他们把剑传承下去。每一把剑都有自己的剑意,能抱剑体悟剑意就已不亚于修习一门高深的功法秘籍,故若事情传开必然会引起江湖争抢,又将是一场腥风血雨。所以他令四人保密,非剑之传人不可得知此事。” “后来四柄神剑一代代传了下来,却终究四散了开来,流落在了江湖之中,互相不知所踪。其中那柄青锋不斩,却由一个少年,在几十年前从他的临终前的师父手中接过。但他当时并不是特别想要这把剑,他最喜欢的东西应该是他师父留给他师兄的那根水火棍。巧的是,他师兄也并不喜欢属于自己的东西,反而想要他手里的这把青锋不斩。” 少年听到这里,叫了起来:“那还不简单?两人交换一下不就可以了吗?” “问题就在这里。他们的师父并不允许他们互相交换,而他们又都是对自己的师父最为尊敬,于是便就这么各自留下了师父的遗物。后来,他们两个人,一个在江湖上掀起滔天巨浪以后消失的无影无踪,一个步步为营,厚积薄发,最终一统了整个江湖。” “可惜的是,两人或许是因为当年师父遗物的分配问题,导致各有心结,后来又发生了一些事情,最终二人反目成仇。那水火棍的师兄在长安城的皇宫之顶杀了拿青锋不斩的师弟,最终将青锋不斩收入了手中,了却了自己的一桩心愿。” “这位师兄,就是咱们大魏如今的皇帝陛下。” 少年瞪大了双眼,忙问道:“真的假的,师父,这些事儿你是怎么知道的?” 中年男子猛地咬了一口手里的兔子,也瞪大了眼睛,说道:“四神剑的传说,那是你师父我的师父,也就是你的师爷告诉我的,真的假的无从考证。关于后来咱们皇帝陛下的那些事儿……我也是听说来的。” 少年咂了咂嘴,说:“要是我也能弄着一柄神剑就好了……” “神剑没有……木剑要不要?” 少年几乎把手里的烤兔子给扔了:“哪儿呢哪儿呢?” 中年男子将啃完的骨头扔到了一边儿去,随手把油往身上抹了抹,然后把手伸进了一堆草丛中,摸索了半天,总算是掏出了一把木剑,丢给了少年。 少年兴奋地一把抓住,把玩了两下之后,说:“有点儿沉。” “废话,我专门挑的重的木头。正儿八经的铁剑肯定比木剑沉,你要是习惯了一般木头的重量,等以后拿了真剑,就会力不从心了。” 少年连连点头。 又过了一会儿。 “师父。” “嗯?” “说实话你这剑弄得有点儿……” “什么?” “丑。” “……爱用不用,不用丢到火里当柴添了。” “不不不,挺好的挺好的。” “小兔崽子,要求还挺多。” 又过了一会儿。 “师父……” “嗯?” “要不你再重新给我弄一把?这把丑的实在是……烧了我也不会太可惜。” “……滚。” …… 寒来暑往,春去秋来,在太平盛世之中,时间总是过得比想象之中要快很多。无数人来了又去,匆匆之间,仿佛在这世间都没留下什么痕迹。 宋彤偶尔会恍惚,觉得那些年间发生的事情,究竟是不是一场大梦。在那场梦里,她和那个总爱咧着嘴笑的年轻男子、那个总是一脸惫懒的中年男子还有那个总是喜欢女扮男装的姐姐策马江湖,几乎跑遍了整个江南。可是仿佛就在顷刻之间,一切便天翻地覆,女子男相的姐姐辗转各处,流落西南,那两个男子更是仿佛人间消失一般,再也没有了消息。有人告诉她那两个人已经死了,可是她不信,她总觉得那个曾经愿意为她出气、痛揍伤她心之人的少年,总会在某一个瞬间再跳出来,跳到她的眼前,再咧开那张大嘴,冲她傻笑。 那是她的异兄,是她宋彤要认一辈子的大哥。 她坐在马车中,行在官道上。一路往西南来,不怎么赶路,却也没怎么休息,冷月郡城到此地,不算近,就算是坐马车,也花了她半旬的时间。此行一共六人,三车货物,为的是给终于在西南安定下来的姐姐送上本钱。虽说现如今天下太平,可仍有剪径蟊贼作乱乡野,让不少地方官府头疼不已。然而这一队人人数不多,油水不少,身为主人的宋彤却丝毫不见担忧的神色。 原因无他,别看这位面容倾城神色清冷的姑娘似乎手无缚鸡之力之力,但实则竟有武学大家九层楼的实力。一路行来,她已经亲手收拾了不知多少图财或者图色的登徒子,如今的江湖之中,已经少见走江之龙了。 她不是很清楚,程姐姐为什么会选择西南作为自己的落脚之处。她明明生在辽东,成长在北方乃至江南,如何会最终挑选一个毫不习惯的西南之地来作为自己的安身之处呢?她想不明白,打算见到姐姐之后,亲口问一问。 官道之上,有不少车队行着,也跑着不少马匹。这幅来来往往、熙熙攘攘的情形,是十余年前绝对看不到的景象。宋彤又想起了这官道的前身,不由得又有些黯然。 大约又行了两日,宋彤总算看到了那座郡城的轮廓。西南五郡,锦官、西凉、蜀山、雾江、陇西,眼前这座,便是程姐姐停留下来的、位于西南最东边的雾江郡。 俗语说望山跑死马,其实望城也是如此。虽说看到了雾江郡城的轮廓,可是待到马车走到城门之前,又整整花了四个时辰。 在城门城守处递交通关文牒,等待守城士卒检查货物之时,宋彤的心却早已经飞到了城池之中。她已经很多年没再见过那位姐姐了,那段她们一起闯荡江湖的经历,是宋彤这辈子最开心的时光。眼看就要再见到这位昔日里最亲近的姐姐,她怎么能不心急如焚? 总算是通过了守城士卒不知是故意刁难还是履行公事的检查,宋彤总算是得以进城。她想着在北地收到的信上描述的位置,便欲带着下人们前往。只是她的这三辆马车放在官道之上尚且看不出什么,可走在这雾江城的街道上时,却显得拥挤了。宋彤亦是不愿因为自己而给行人们造成麻烦,当下也就先找了一家驿馆安置了下来。只是她坐在自己的房间之中,一想到自己已经和姐姐共处一城之中,便有些坐不住了。 思量片刻,她终究还是站起了身来,给下属嘱咐了几句看管好钱财货物之类的话,便独身走上了雾江城的大街。 走过了几条街,转过了几个弯,宋彤总算是来到了这处信上描述的地方。只是抬起头来,她却忍不住掩着嘴笑了起来。原来在信上,程姐姐分明白纸黑字地写了自己打算做商号钱庄的生意,可是眼前的牌匾上,却是清清楚楚地写着“五千赌坊”四个大字。 这叫什么?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要是用楚大哥和林叔叔的话怎么说? 那就是狗改不了吃屎了。 宋彤想着就笑了起来。 抬脚走进赌坊里,喧嚣的叫喊与汗臭味立刻就扑面而来。宋彤皱了皱眉,笑容里立刻就带上了苦涩。她是怎么也理解不了,程姐姐好歹是个姑娘家,怎么就对这种地方怀有如此深重的执念呢? 她倒是不愁找不到程姐姐,依照她的性子,往最热闹的地方去找,一定没错儿。 在整个场子里最热闹的地方,是两个人的骰子对赌。当宋彤走上前去的时候,那个身着锦袍的公子哥已经是满脸嚣张的笑容,冲着对面赤膊的大汉喊道:“买定离手!咱们这就开了!” “开!” 两个盖子掀开,赤膊汉子满脸死灰地离开了桌子。他已经输光了所有的家当,没有赌资再继续下去了。 而围在周围的看客们却已经高声喊了起来: “掌柜的!掌柜的!掌柜的!” 锦衣公子哥一脸骄傲,举起双手享受着周围人的喝彩。 宋彤看着这一幕,又忍不住低下头来笑了笑。接着她脚步轻移,从拥挤人群之中的空隙里游鱼般地进入了最内围的桌边,随后将手中早就准备好的一块儿银锭拍在桌上,对着那锦衣公子哥儿笑道:“我来一把,你看怎么样?” 锦衣公子哥仿佛被人砍了脖子一般,声音戛然而止,嘴巴却还张着。他眨巴着眼睛,盯着宋彤看了好一会儿,然后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 “诸位对不住,今儿打烊啦!” 第257章 好久不见 西南之地,该秀美的地方如同人间仙境,但是该奇险的地方,却也同样称得上是冠绝中原。 蜀山,这一处毫无争议的中原最险之地,原本盘踞着的两大宗门,此时俱已已经只剩了萧瑟而破败的门楼与建筑。没有了冲天的剑气与浓稠的毒瘴,虫蛇猛兽很快便将此地完全占领,再也没有任何人能经常性的出入此地。试图进去其中的人们都再也没能出来,成为了猛兽口中的美餐。 蜀山,真正成为了无人绝境,终与大泽在中原齐名。 所以,当方甲的身影出现在那洞口之前,看着那两人熟悉的身影之时,他还是不由得感叹了一句。 “这还真是祸害遗千年呀。” 李枫缓缓站起身来,看着眼前这个昔日的面馆小掌柜,笑道:“不容易不容易,能追到这里来,我是该夸你锲而不舍呢,还是该叹你脑袋一根筋呢?” “那是你的事情。” 方甲将目光缓缓看向了李枫身后,此时依然双目未睁、盘膝而坐的那道身影。 “你们两个人这些年一直穿同一条裤子,想来我不把你杀了,你也是不会让我杀李枫的吧?” 罗阳缓缓睁开了双眼,看着方甲,轻声道:“恐怕你谁都杀不了,还要把命丢在这里。” 恢宏而又清净的气息缓缓从罗阳的身体之中升腾了起来。他看住方甲,依然是轻声说:“我大概有三炷香的时间用来杀你,若是过了这个时限,有些人就会在茫茫人海之中注意到我的气机,那么我们两个人的位置就会暴露,就会引来很多麻烦。所以相信我,你不会死得很痛苦的。” “呦,我好害怕呀。”方甲面无表情地说着,那陪了他很多年的匕首在他的手中飞舞了起来。 罗阳看着那柄匕首,突然之间有些伤感。 “天下之人何其多也,又有谁能想到堂堂四神剑之一,凝霜断命,竟然是一柄暗杀用的匕首?” 方甲的瞳孔一缩,没有言语。 罗阳脸上浮现了些许感叹之色,他轻声道:“曾几何时,我也是四神剑之一的继承人。可惜我尚还没有触碰过那柄紫电裂天,它就已经换了主人。还好那枚扳指在我这里,虽然没有剑,但我还是可以参透紫电裂天的剑道神妙。” 方甲冷笑道:“已经过去二十息了,你不是缺时间么?怎么还这么婆婆妈妈的?” 罗阳笑了:“那你急什么?莫不是一心求死?” 他双手微微弯曲,轻轻一抖袖袍,浑身的气息陡然一变,仿佛从一只翩翩飞舞的仙鹤变成了一条隐于黑暗之中的毒蛇。 他并指为剑,看了一眼身旁的李枫,轻声道:“你先下山,随便往哪里走都可以。我今日动用大宗师实力,虽说只是一瞬之事,但难保有心之人不会发现端倪。所以你还是早走为妙,以免有意外发生。” 李枫伸了个懒腰,叹了一口气,有些无奈地说道:“又要抱头鼠窜……一辈子都不得安生,这搁谁谁顶得住啊……” 罗阳微微一笑,轻声道:“我解决了问题,就会尽快来找你。” 李枫走到山洞角落里,拿起早早就准备好的包裹,往肩上一杯,再没有多说什么,扭头就往山下走去。 方甲看着李枫一步步走下去,直到消失在自己的视野之中。他三次握紧手中的凝霜断命,却终究没有出手。 最后,他呼出一口气来,看向罗阳,微讽道:“两炷香。” 罗阳微微一笑:“那我们应该还能再聊一炷香。” “这么有自信?太有信心有时候又被称为自负,而自负的人往往都没有什么好下场。” “我听李枫说,你还在开面馆的时候,往往被店内的顾客评价为自负的嚣张。” “过誉过誉。” “彼此彼此。” 空气中的那根弦断了。 一眨眼的功夫都不到,两人便已经消失在了原地。 风中隐约传来了金铁交击的声响,天地之间雷电交际,霜雪大作。 …… 屋中正捧着一本厚厚的书籍细细品读的道士猛然站起了身来。 李先生皱起了眉头。 “有动静了?” “一刹那,”道士说,“而且特别微弱,所以我得过去看看。” “你快去。” 道士点了点头。转瞬之间,屋内已经没有了道士的身影。 约莫过了半柱香的时间,道士的身影出现在了蜀山之上的那个山洞之前。 同时出现的,还有另外一道身影。 两人同时怔住。 道士的双手不可抑制地微微颤抖了起来。 对面那人低下了头来,沉声说:“先看看小方,再说其他的事情。” 道士一个激灵,回过神来,与那人一起走向了地上躺着的那个身影。 正是方甲。 那人缓缓将方甲扶着坐了起来,伸手擦去了方甲嘴角一抹鲜红的血迹。 方甲似乎是感觉到了这轻微的触感,眼皮轻轻一颤,醒了过来。 他先是仔细地瞧了瞧那人的脸,又转头看了看道士,而后突然之间颇为快意地笑了起来。 “哈……哈哈,咳,哈哈哈……” 那人轻声说:“都要死了,你还笑个屁。快点说,谁干的,兄弟好给你报仇。” “这,这个行……给我报仇,可不能……把那家伙杀了,就算完了……得砍成三段,喂,喂给三头,不同的狼才行……” “行,听你的。” 方甲努力地又大口喘息了几声,然后继续说道:“还,还能是谁,罗阳那个小子呗……老子总算找着了他跟李枫,结果,嘿嘿……他妈的……没打过……” 方甲努力睁大了眼睛,又看了一眼吴央,笑道:“你,你这家伙……他一在,你就又,又变成了石头……连个屁都不放……也好,你们都还活着,那,那就有希望……他妈,他妈的……老子真的没……打过……他……凝……凝霜断命,也被他……被他拿走了,扳指我没来……没来得及……哎怎,怎么这么困……” 声音低至渐无。 他伸出手来,将方甲的双眼轻轻合上了。 站起身来,看着一直沉默地道士,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轻声道:“好久不见?” 道士点了点头,没说什么话。 “找个地方把小方埋了?总不能埋在这里,这鬼地方到处都是刨尸体吃的畜生,一点都不安生。” 道士还是点头,不说话。 那人张了张嘴,还想说些什么,只是什么也没说出来。 几个腾挪,他们两人便来到了另一处山清水秀之地,之后一人挖坑,另一人找了块质地形状还都算颇为合适的石头,并指为剑,在上面刻起了字。 然后他们一同轻轻地将方甲的身躯放入了这一个简单的墓穴之中,一人一捧土,渐渐地将方甲掩埋了进去。道士拿过石头,将之竖在了坟头。 然后他又开始盯着那人,一言不发。 那人迟疑了一下,开口说道:“其实应该把小方跟他妹妹还有他叔叔埋在一起,可惜我不知道方乙他们二人埋在哪里。” 道士点了点头,没说话。 那人眼睛看向了自己的脚尖儿,说:“你们该忙什么就忙什么,李枫跟罗阳本来也就该让我亲手去杀,所以你们就不用管了。” 道士点点头,没说话。 那人转过身去,低声说:“那我走了。” 他的身形只微微动了一下,道士的声音便响了起来。 “别把沁儿的死全都归咎到你自己的身上,否则沁儿就白死了。你一个大老爷们儿,活了这么些年,经历的事情也不算少,总不能还让我去提醒你什么时候该干什么。” 他的肩膀剧烈地颤抖了起来。 道士上前一步,双手按住他的肩膀,使劲儿把他转了过来。 他的嘴角使劲儿地扯着,眼眶通红,用与刚刚几乎判若两人的嘶哑声音问道:“有酒吗?” 道士点了点头,解下了自己腰间一直悬挂着的葫芦。 他接过葫芦,咕嘟咕嘟地拼命向着肚子里灌。 没有一滴洒在外面。 空葫芦一声闷响,砸到了地上。 他剧烈起伏地胸膛渐渐地平息了下来,低着头,轻声说:“你们都不该掺和进来,不要为了我做傻事。这本来就是我爹跟那个人之间的事情,后来我爹娘死了,就变成了我和那个人之间的事情。你们别插手。” 道士嘴角微微翘起,微讽道:“你以为大家把性命都赌进去,是为了你?可别这么想当然了,你没那么重要。李大哥的理由是林城主的死,刘琮琤的理由是刘城主江大哥吕大哥他们的死,王渊的理由是周宗主的死以及刘琮琤的理由,小方掌柜的理由是他妹妹他叔叔还有阳子兄弟的死。你别把自己想成万世的救主,这一点就算是无量天尊也做不到,更何况现在天下太平,海晏河清。” 道士顿了顿,也低下了头,轻声道:“唯独我……我与你的理由一模一样。你爹,王姨,沁儿,陆叔叔,刘城主,江大哥,吕大哥……一个都不少,一个都不能少。” 那人抬起头来,怔怔无言。 然后又偏过头去,看了看那块墓碑。 他说道:“你说的没错,我应该做点儿什么了。” 道士说:“我和李大哥会在这边配合你,尽全力配合你。” “那么我们下次见时,定在华山之巅,怎么样?” “你还挺会挑地方。时间呢?” “我还需要十年。你觉不觉得久?” “不,一点都不久,刚好李大哥也还需要再看一看,再看一看这天下,再看一看那人。” “那么我先走了,你快回去李大哥身边。他与我们不同,他的身边不可以缺人。” “我知道,另外,”道士扯了扯嘴角,笑道:“杀了罗阳之后,在按照小方说的方法处置之前,帮我再补上一剑。他从我师父那里骗走了清净口诀,这笔帐你帮我清算了。” “行,放心。” “那么保重?” “保重。” …… 街边,程五千正和宋彤一边走着逛着,一边聊着过去几年的那些事情。她们着实是有几年没见了,自从分别之后,程五千似乎就和那个人一样,消失在了茫茫人海之中。宋彤对这个女子男相的姐姐有着深厚的感情,手臂便一直在程五千的手臂上挽着。程五千依旧身着男装,她来雾江郡有几年了,如今赌坊开张,也算得上是郡城中的一号人物,只是没有人知道,这位看上去仿佛是一名文弱书生的赌坊掌柜,竟是一名女子。故而不少路上碰见的熟人,打招呼时,看着宋彤,脸上总会对程五千露出一抹颇为暧昧的笑容。 “姐姐,你年纪也差不多了,就没想过找个靠谱的俊彦,成个家么?” 程五千一听,浑身一个哆嗦,本来兴高采烈的脸立刻苦了下来:“妹妹呀,我不愿意回去,有八成的原因,就是我那老叔一定得催我成亲,叫我去相夫教子。可是你瞧我这德性,真要是嫁了谁,那人可不就是倒了八辈子血霉。反正我也从来没把自己当成过女子,就这么一个人自在的过一辈子,也挺好。” 说到这里,程五千突然一脸坏笑,附到宋彤耳边,悄声道:“那个小和尚……如今怎么样了?” 宋彤脸上涌起一抹淡淡地粉红,她轻轻推了程五千一把,嗔怪地白了她一眼,轻声道:“姐姐你说什么呢!” 程五千哈哈大笑:“从那小和尚第一次看见你,我就注意到了那眼神儿不对。金刚门的和尚啊,骨子里怎么都是这么一副德行。这么多年过去了,他打算什么还俗啊?哈哈哈哈哈……” 两人一边说着笑着闹着,一边拐进了一条小巷。宋彤正要笑着开口,却突然脸色一变,猛地向后扯了一把程五千。 与此同时,她脚下猛然发力,身影即刻向前冲去,袖中软鞭顺着洁白的手臂如灵蛇一般向前击出,在空中接连炸响。突然出现的身影与其身前暗红色的剑痕瞬间迟滞,接着向后弹开,退到了两丈之外。 宋彤定睛一看,偷袭者竟是一名看上去只有十余岁的少年。少年身形颀长,相貌却颇为平凡,身上的衣衫脏乱而破旧,哪怕是称作衣衫褴褛也不为过,只是那一双灵动的眸子却使那整个面容鲜活了起来,让人心中升不起半点恶意。尤其此时,少年看着手中除了剑柄之外已经全然化为了灰烬的木剑,正满脸苦涩,实在让人难以相信他刚刚竟对一名姑娘出手偷袭。 但宋彤自不会因为这些而在心中产生半点儿懈怠,她微微调整站姿,做好再次挥鞭的准备,便出声斥道:“哪里来的毛头小子!小小年纪,出剑如此不留手,端的是心狠手辣!说,谁派你来的,是何居心?!” 那少年愣了愣,脸色渐渐变红,羞恼的神色浮现在了脸庞之上。他猛地蹦了起来,一边伸出手指指着程五千,一边大声道:“说我心狠手辣?你咋不说你身后那个小白脸儿相好的心狠手辣?我师父说了,这个人凭借自己高超的出老千的手法,流窜中原,吸了不少百姓的血!这种人,就是江湖的毒瘤!如今他竟然还敢在此处明目张胆地开赌场,让我们师徒二人撞上,那是该他倒霉!” 宋彤一脸愕然,情不自禁地转过头去望向程五千。她当然不会相信程五千会干这种事情,是,程五千爱赌,也爱出老千,但是有些原则,她相信这位姐姐是不会打破的。 可当她转过头看到程五千脸上的恍惚的神色之后,心中不由得一沉。 难不成程姐姐…… “你师父是谁?” 程五千问道。 少年“哼”了一声,把脸往旁边一别,道:“你管我师父是谁……” “你师父,是不是叫楚羽!” 宋彤脑中仿佛有什么东西猛然炸裂开来,双眼在蓦然之间瞪得极大。脑海之中,少年刚刚使出那一道暗红色剑痕此时仿佛变成了划破黑夜之中的一道闪电,经久不散。宋彤只感觉自己的双腿有些发软,于是她抢在自己站立不住之前来到了少年身前。 她一把抓住满脸羞愤化为惊恐的少年,一边用力摇晃一边问道:“是不是?你师父是不是楚羽!” 兴许是看到了宋彤眼睛里几乎快要溢出来的泪水,兴许是听出了宋彤声音之中那根本掩饰不住的颤抖,总之,明显有些武学底子的少年并没有再出手反抗。 他憋了很久才憋出了一句:“不是……我师父叫毛二,他刚刚跟我说他要去上茅房,不信你们等一会儿,看他回来了怎么说。” …… 他的身影再次出现的地方,其实离蜀山并不远。 仍是一片人迹罕至的山谷,他看着仿佛就站在原地等着自己的两人,摇头道:“这算什么?关系好到要死一起死?还是一个要死了另一个也不能舒服的活着?” 李枫笑了:“你们这一拨人,一个比一个嚣张,都是跟你学的吧?” “不,来的如果是石头,他才不会跟你们在这里废话。” 李枫点点头,表示同意。 “是我让罗阳他办完事情之后回来找我的。说来还真是不敢相信,你真的活下来了。” 那人摆了摆手,道:“我知道你们两个,一个武学境界高,一个脑子好使,就算不相信我能活下来,也必然有两手打算。所以能不能告诉我,罗阳杀了方甲之后,又去干了什么,能让他这么有自信再回来找你?在我手下,他真不一定能保全你。” 李枫又笑了:“你看你看,说你嚣张,你还不承认。别总是打打杀杀的,咱们和气生财,皆大欢喜嘛。” 那人沉默了一会儿,说道:“罗阳去长安城了。” 李枫含笑点头:“去送了把凝霜断命和一枚扳指,另外告诉了他你还活着这个消息。” 那人脸上浮现了些许无奈的神色:“怎么?所以我只要一跟罗阳动手,他就能感知到我的方位?就能跑过来杀我?所以我就一定不敢跟你们动手?” 李枫再次点头:“是这个思路。不管怎么说,你现在才是他的心腹大患,而且你的帮手远没有他手下的人多,你得承认这一点。这么多年过去了,你是把命保住了,可是你和他之间的距离,也越来越大了。如今四神剑之中,他只剩一把翻海屠龙没到手了。你觉得,那个王渊,会是他的对手吗?等到四神剑齐备之后,想来总会有些神奇的事情发生,到时候,整个天下,应当就会握于一人之手了。” 那人摸了摸鼻子,轻声道:“倒确实是挺大一盘棋,想来当年他在那石桥之下输给陆叔叔,十成十的是装的了。能下得这一手棋,陆叔叔铁铁的赢不了他。” 李枫伸手行礼,笑道:“那么我们谈谈?” 那人打了个哈欠:“谈什么?” 于是一霎那,一直在李枫身后的罗阳眼瞳紧缩,如移行换位一般骤然来到李枫身前,伸出手指猛然一划! 血液带着焦糊的味道飞溅了开来,有几滴甚至落在了罗阳的脸上。 而罗阳的心中一片冰冷。 那人已经来到了他的身后,同样的并指为剑,插入了李枫的心脏。他胸前褴褛的衣服已经裂开了一道巨大的口子,露出来的粗糙胸膛上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痕正在流血,而他却似乎伤不在己身。 他看着口中不断向外溢着鲜血、眼神中充满着不解,却根本说不出话来的李枫,轻声道:“既然我根本就没有胜面,那我自然就已经不在乎生死了。这一点,你算错了。” 他将手指从李枫的胸膛之中抽了出来,然后剑气未褪,他又拦腰斩去。 “阳子、小方、小方妹妹、小方叔叔、草原上死去的将士、西南死去的将士……” 罗阳就这么看着他一“剑”又一“剑”的斩在那已经分为好几截的血肉之上,手指并了三次,却终究是没有出手。 他忽然想起,似乎就在不久之前,那个曾经的面馆掌柜,就是这么和自己对峙着,亲眼看着李枫下山。 他自嘲地笑笑,天道轮回,报应不爽,只是这次怎么来得这么快了? 那人总算是放过了李枫的“残躯”,转过身来,胸膛上的伤痕依然在向外疯狂地流血,此时已经将那人整个染红。罗阳静静地看了一会儿他的眼睛,而后开口轻声道:“看来你心里真的很憋屈。” “当然憋屈,”那人面无表情,“不会有谁比我再憋屈了。” 两声轻响,炽红色剑芒与蓝紫色剑芒分别在两人的指尖涌现。罗阳先是皱了皱眉,而后又舒展了开来。 那人没用青锋不斩的剑意,用的是燃林剑法。用这种标志性得剑法,自然是要代表某些事情,或者某些人。 紫电裂天本就是他们玄罗宗之物,他用紫电之剑意,也是说得过去的。 所以他皱眉,又舒眉。 而那人似乎看透了他脑海中的想法,嘴角咧出了一道满是嘲讽意味的笑意。随着这嘴角一咧,昔日里某个熟悉的面孔,似乎再次变得生动了起来。 两人几乎在同时动了起来。 剑意一次次划破空气,在空中交击缠绕,如同神话传说里灵气所化的蛇蟒,交相撕咬,往来拼杀。 大宗师境界之间的战斗,不可有丝毫保留,差之毫厘,谬之千里,但凡有一丝疏忽,便是只有败亡一途。 故而在那片星海之中,两颗星星正如骄阳,耀眼夺目。 片刻,两人身形暂分。 “年少贪墨词句中,痴恋羌笛琵琶声。 自意飞瀑千万里,何须沐洗观梧桐。 兽搏方知气力浅,触礁始觉舟欲倾。 却提身后三尺剑,仍指苍天骂狗熊。“ 那人轻轻吟道。 …… “小羽,没想到你还真会写诗呀?” “嗨,打油诗,打油诗,瞎写着玩儿的。” “你这几句确实都是大白话,是够油的。” “……我自己谦虚谦虚,师父你就不能夸夸我?” “有什么好夸的,什么样的水平就接受什么样的评价嘛。我不指出你的缺点,你以后还怎么进步?你说是不是?” “师父你开心就好……” “不过你这颔联……我倒还真没怎么看懂。意思大概是那个意思,可是你写的时候到底是怎么想的?” “哦,这两句啊。是这样,这个飞瀑呢,是指我的才华,这个沐洗呢,就是指沐浴啊焚香啊更衣啊这一类的,就是很庄重的仪式感。这个梧桐呢,就是一些好的东西喽。师父你懂了吗?” “啊?” “师父你非要我挑明啊?好好好,就是说,老子觉得自己的才华已经很牛逼了,没必要把你们所谓的先辈们的东西当成宝贝一样撅着屁股供起来,老子自己也行,说不定比你们的还要好!就是这么个意思!” “……” “怎么了?师父你是不是被我这雄浑的气魄给吓得说不出话来了?哈哈哈哈哈。” “小子,我总算是知道为什么江湖上开始逐渐地有人喊你楚狂人了……你能活到现在真不容易……” …… 一声清脆的声音在这片山谷中响起。 应该是剑断的声音。 可是两人没有人用剑,他们用的是自己的手指。 所以这其实不是断剑的声音,而是断指的声音。 两人相背而立,静默无言。 片刻之后,其中一人,断做三截,摔在地上,再无声息。 而另一人缓缓将双眼闭上,泪水无声地淌了下来,落在了胸膛之上那道狰狞的伤口上。 “师父,让您久等了……” …… “你师父上茅房,时间也太久了一些吧?” “我哪里知道,我又不是我师父。” “你小子不会是拿我们开涮吧?你压根就不认识楚羽,随口瞎扯呢吧?” “我什么时候说我认识什么楚羽了?!我刚刚都说了,我师父叫毛二!不叫什么楚羽!” “毛不就是羽?二不就是两个‘习’,也就是羽?能教你燃林剑法,还学着他爹拆着自己名字玩儿,除了他还有谁?” “那你还怀疑我个屁啊!” “万一你是顺着我们说的话编出来的怎么办?” “我去大哥你脑子不是有洞吧,你当我是说书的么这么能编?再说了从我嘴里说出来的话可以编,难道我用的剑法也能编么?我说大哥你一个大老爷们儿虽然长得文弱了点儿但是也不能真像娘……真像姑娘一样不讲道理吧?” 少年瞥了一眼就在坐在身边的宋彤,终究是把“娘们儿”给咽了回去。 只是没想到,那红衣姐姐闻言竟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而一直跟他说话的那位“黑心赌头”,却是面露尴尬地沉默了下来。 少年叹了口气,也将心思移了开来,开始打量周围房间里的样子。他跟着师父出来这么长时间,少有进城的时候,更别说住客栈了。尤其是姑娘住的闺房,他更是没瞧过。正当他咂着嘴眼睛四处乱瞟的时候,那个叫程五千的家伙当头又给了他一巴掌。 “看什么看?你小子知不知道,假如你师父真是我们要找的那个人的话,眼前这个姐姐,你就要改口喊姑姑了!” 少年撇了撇嘴,咕哝道:“姐姐长得这么年轻漂亮,你让我喊姑姑?怪不得你到现在都还是光棍一个,真是活该……” 程五千气得又要挽袖子揍人,宋彤又被逗得用手轻掩嘴角笑了起来。 便在此时,门外传来轻轻的一道声响。 屋内顿时安静了下来。 门内门外,寂静无声。 不知过了多久,程五千试探着开口,轻声道:“老楚?” 没有回声。 少年左右看了看,伸手挠了挠头,出声道:“师父?” 还是没有动静。 又沉默了很久。 宋彤缓缓抬头,眼眶通红,死死盯住紧闭的房门,颤声道:“哥?” 门外一声轻叹,几乎微不可闻。 客栈是上好的客栈,客房是上好的客房,所以当门轴转动时,不会有什么声响。 他推开门来,看着屋中那两张久违了的面容,再一次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真的是……好久不见了。” 第258章 远来 急促的脚步声渐渐在御书房的门外响起,愈来愈近。过不多时,轻柔但急促的叩门声便响了起来。 身着明黄色袍服的男子缓缓放下手中的笔,伸出手指轻轻地在眉间揉动着,直到逐渐将那两道紧锁的眉毛揉开之后,这才轻轻开口道:“进来。” 门开了,他望着正向自己行礼的这位朝廷重臣,嘴角泛起一抹轻轻的微笑,一边示意那人随便坐,一边轻声道:“络轩啊,你这长髯一留起来,便更是风流三分啊。本来还有些赢弱的气质,现在已经半点找不到啦。怎么样,还不趁着身子管用的时候,多纳几房妾,给你们老凌家多添几个男丁啊?” 能越过侍卫直接来到御书房敲门的,除了丞相凌络轩,自然是再无他人了。 凌络轩听得皇帝陛下如此调侃,先是一怔,而后一面伸手捋须,一面笑道:“陛下就莫要在臣的这些家事上费心啦,如今倒是陛下您,选妃之事可是要提上日程了。” 皇帝轻轻一叹,身子向后一仰,卧在椅子背里,双手拢于袖中,道:“朕已年过半百,是个糟老头子了,如何再能耽误那些如花似玉的姑娘们?选妃一事,再行考虑吧……” 凌络轩笑着摇头道:“且不说陛下您身为大宗师,哪怕再过十年也应当是龙虎精神,意气勃发,就说在咱们大魏境内,中原百姓的眼中,您是什么地位,就不需老臣再拍马屁了吧?姑娘们哪一个不想着能成为陛下宫中之人,日日领略英雄气概?” 他渐渐直起身子,脸上神色也严肃了一些,轻声道:“况且如今大魏已立,王朝已兴,此乃万世基业,陛下不可不考量储君之事啊。” 皇帝手指敲着椅子上的扶手,许久未言。 烛火在这间并不算大也并不算豪奢的屋中摇曳着,将两人的影子逐渐拉长。 不知过了多久,皇帝这才开口道:“唉……那此事便交由你去办吧……” 凌络轩点了点头,随即道:“臣领命……不过……陛下当真执意迁都洛阳么?” “是,国力日渐强盛,大魏之根基稳而不深,正是迁都的好时候。洛阳城的子民们已经等朕太久了。” 迟疑了片刻,凌络轩还是起身行礼道:“陛下……臣固然明白陛下对洛阳的旧念,只是迁都一事,劳民伤财,且关乎国之气数,还望陛下三思啊……” “牢中尚有刑徒,何须劳民?国库正值充盈之时,何来伤财?络轩,你不必再劝了,朕的一切都是从洛阳城开始,无论如何,也都必须在洛阳城结束。这是朕,登基为帝之后,保留的最后一丝江湖义气。“ 他缓缓从桌上端起茶杯,轻轻一啜,冷笑一声,道:“北边和西南,你无需担心。他们若是敢趁机毁约,朕打得跑他们一次,就能打得跑他们第二次!” 凌络轩怔怔地看着在烛火中有些模糊不清的那袭明黄袍服,恍惚之间,似乎又看到了当年那个最喜欢负手立在洛阳城的江湖盟主,举手投足之间,尽是江湖中的写意风流。 到而今,虎隐其爪,狼藏其牙,然凌厉丝毫不减。 洛阳城主还是大魏皇帝? 仍是同一个人啊。 凌络轩微不可闻地轻叹一声,道:“臣领旨。” 皇帝微微颔首,不再继续谈论此事,轻声笑道:“咱们二人见面,只谈正事,未免也太无聊了些。说说吧,你家那个小家伙儿,最近可有新的诗词啊?” 凌络轩苦笑着讨饶道:“陛下,可就不要再开臣的玩笑了。那顽劣东西不过是背了几本诗集,东拼西凑出了一篇狗屁不通的玩意儿罢了,都是那一帮子不可担大任的所谓朝堂重臣胡乱造势,这才让那顽劣东西飘飘然起来了。臣已经命他在家中好好读书反思,半年不许跨出府门一步。” 皇帝哈哈大笑,指着凌络轩道:“还不是因为你这位大魏的丞相,太过炙手可热了?你说你,多少人拿脑袋去撞你们家门槛,你偏偏闭门谢客,就好像那隐于深闺的黄花大姑娘,他们能不心痒吗?” 这是很轻松的调侃了,而凌络轩却正色了起来,严肃道:“陛下,如今天下太平,朝堂之上,能人能臣越来越多,这是好事,可陛下应当也能察觉到,党争之势,也渐渐浮出水面了。那个礼部的何致远,入朝不过一年,便已经在身边团结了一批品轶不低的官员,已经引得不少老臣的不满了。这种情形之下,臣是万万不能再做推波助澜的表率了,否则国之根基,必将毁于一旦!” 皇上看着凌络轩,眼神之中越发的柔和,轻声道:“络轩,你是朕如今唯一可推心置腹之人了,朝堂上的许多事情,纵使你是百官之首,若是少了办事之人,做起事来也会力不从心。你且放胆去做,朕,不会疑你半点。” 凌络轩仍是摇头。 两人就此沉默不语。 凌络轩在等着皇帝陛下先提起那个话题。 良久。 皇帝缓缓闭上双眼,轻声说:“那孩子还活着。” 凌络轩苦笑道:“现在的话,应该已经不能算是孩子了。” “在朕眼里,他还是个孩子,”皇帝缓缓说,“孩子就是孩子,永远都是孩子。是孩子,就不要妄图挑战长辈的权威。” 凌络轩叹了一口气,轻声问道:“那我们怎么做?” 皇帝站起了身,踱到窗边,看着窗外的夜色,轻声道:“没什么需要考虑的,我们身后,是整个大魏,是一整个国。” “逼他出来。” …… “师父……” “嗯?” “我们就这么走了?你看刚才,宋姨都哭了。” “哎呦,臭小子,你不是一直喊你宋姨姐姐么?这会儿怎么改口了?” “这不是宋姨不在跟前么,我寻思一直在辈份上占师父你的便宜也不好……” 中年男子一巴掌拍在了少年的脑袋上,笑骂道:“你这臭小子!” 沉默了一会儿,中年男子开口道:“师父呢,以前身上的恩怨太多,现在如果还跟这些故人们一起生活的话,会给她们带来很大麻烦的。而且师父还有很多事情要做,不可能一直和他们在一起的。” 少年“哦”了一声,说:“那我们接下来去哪里?” 中年男子笑了笑,说:“你想不想看看传说中的大漠是什么样的?” 少年“啊”了一声,脸上满是迷茫。 中年男子笑着说:“接下来呢,师父会在这西南,办一件事情,然后我们就去大漠里转上一圈,让你看看什么叫做黄沙漫天,万物荒芜。再之后,师父带你转遍整个中原,让你见识见识真正的江湖是什么样的。” “师父,这要多久?” “十年吧。” “十年啊!这么久!十年之后我就二十多了!师父你就……师父你多大……” “……你个没良心的……” “师父你还说我?你担心连累宋姨她们不跟她们在一起,那你怎么就不怕连累我这么个徒弟呢?” “……咳咳,年轻人嘛,不经历一些磨难,怎么能够成长为一个合格的江湖人嘛!” 中年男人狠狠地揉了一把少年的脑袋,伸出手来,向西南一指,大声道:“走!下一个目标,西南大漠!” …… 蜿蜒百里的城墙以西,就是满眼的黄沙。 大魏西南诸郡,几年来所征收的赋税,几乎有近一半,都是用来建造这堵将漫天黄沙挡在大魏国境之外的城墙。砖墙之中,不仅是劳工们一颗颗低落的汗水,还有大魏在那场残酷的战争之中牺牲的无数英勇先烈的血肉之躯。大魏皇帝用这种鲜血淋漓的方式告诫整个大魏王朝中的百姓,今日之和平与安稳来之不易。被铸进城墙之中的先烈永远会被认同为大魏的英雄,其家人非但不会感到冒犯,反而会因此而骄傲自豪。 这里,是西南城墙,是大魏的国境线,是一片理当属于黄沙、鲜血、狂风、怒吼的世界。 故而那一袭蓝衫就显得分外格格不入。 他缓缓抬头,眉眼高挑,注视着头顶猎猎作响的战旗,不知在想些什么。 若非他已经斑白的鬓角微微暴露了他的年龄,恐怕当有万千少女为之疯狂。 西南边境,也不应该出现如此清秀的面容。 一名身着盔甲的将领模样的人物来到这一袭蓝衫身边,微微躬身,轻声道:“元帅,风大,回城中去吧。” 蓝衫身形微微一动,那张精致的脸上露出了一抹笑容,道:“老赵,我们来这西南,多少年了?” 那将领微微一愣,回答道:“五年了,元帅。” “五年了啊……”他轻声呢喃道:“人这一辈子,又能有多少个五年呢……” 将领不知该如何回应,便沉默地在这一袭蓝衫身后立着。 这位被称为元帅的男人缓缓转过身来,看着这个一如若干年前一样,挺拔的身躯依然如同长枪的将领,脸上浮现出一抹追忆之色,轻声问道:“老赵,当年……跟着我一同踏入草原梁国皇帐中的兄弟们,如今是不是就只剩你了?” 将领闻言眼中闪过一抹黯然,同样是轻声回答道:“是,元帅。” 蓝衫男子久久不语,任由战旗在头顶发出粗砺的怒吼。 蓝衫男子面向东方,他的眼神中似乎包涵了天下间最深沉的迷雾。这迷雾在他的眼睛里氤氲了足足十年之久——也许更长,只是那时老赵应该还不认识这位足以令他仰望一生的男人。 只是今日不同于以往,那雾气并没有随着雾气而变得越来越浓,反而随着时间的流逝一点一点的消散了开来。那双眸子仿佛是被天下最清冽的泉水洗过了一般,渐渐地变得清晰与透彻。老赵有些茫然,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看到了元帅的那双眸子,他以为那是错觉。 元帅说:“今日大漠平静,便让所有守卫去城中休息一日吧。本帅给他们放一个假。” 老赵一愣,道:“可是……” 元帅挥了挥手,轻笑道:“有本帅在。只要不是夏国举国攻来,还有什么能从本帅眼皮子底下越过城墙么?听令便是。” 老赵张了张嘴,旋即释然,而后点头应是。 随着老赵大踏步的离去,这片天地之间再一次安静了下来。其实并不能说是安静,风沙依旧在呼啸狂舞,仿佛在耳边控诉着世间一切的罪行。只是对于元帅而言,天地已然只剩他孤身一人。 从不饮酒的他,在这一刹那,突然十分想感受那种烧喉咙的感觉。 以往的江湖之中,仿佛只要不饮酒,便算不上写意风流,任你武功再高,也似乎总是缺了点什么,真不知道是谁带起来的奇怪风气。 他闭上双眼。 直到脚步声在身后想起。 他转过身来,望着那个一步步走来的身影,笑了笑,说道:“怎么是你?” “怎么不是我?”来人说道。 “前些时候他出了一次手,相当于向整个天下的大宗师们宣布他没死。我以为他如此高调,那么最先来取我性命的,应该是他才对。” “不,你错了,或许对于别人来讲,应该是他。但是对于你来讲,必须是我。” “你说的没错,必须是你,也只能是你。” 他渐渐笑了,道:“只是刘琮琤,你应该再多忍耐一下,一年,或者两年,等你成为了一名真正的大宗师,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借助外物硬生生地提高了自己的内力境界,那时你再来杀我,恐怕会更有把握一些。” “我等不到那时候了,”来人说,“我再不来杀你,他就会来。而你必然会死在他手里,但是我需要你死在我手里,所以我不能等了。” “哦?”他觉得好笑了起来,“如此说来,倘若你今天死了,他还是有相当大的一部分责任呢,这样的话,他心里的疙瘩,会不会更大呢?嗯?” “这么多年不见,你话倒是比以前多了太多了。” 她轻轻拨了拨额前的发丝,没有再多说话。 冰魄枪动。 第259章 唱和 越向西,四周的景色就越发的荒凉,官道上行进的车队也就越来越少。哪怕西南五郡已经在那位郁大人的手中越发的蒸蒸日上,可靠近边陲之地的地方,却依然像是一片禁地,拒绝着人们的脚步。 老先生掀开马车窗帘,端详了许久窗外的景色,而后示意车夫停车。 整个车队也随之停了下来。 一位身着劲装的中年男子面色漠然,策马来到马车旁,看着已经走下马车的老先生,开口道:“为什么让车队停下?你难道不清楚,此地常有蟊贼剪径,且其中不乏好手么?” 老先生明显也和这位汉子不对付,没好气地说道:“我这雇主都还没急,你这镖师急什么?” 中年男子一挑眉毛,冷声道:“这是你自己的命令,东西若是被劫了,镖局不赔。” 老先生不耐烦地摆了摆手。 中年男子驱马来到车队最前方,举起手中长枪向天空一指,脸上的神色明显要比方才单独面对老先生时缓和许多。 他高声道:“弟兄们,下马,休整。” 如此一来,那些虽然停下但依然跨坐在马背上的汉子们才纷纷翻身下马,将马牵离官道,来到旁边稀疏的林地上围坐了起来。 离开了马车的老先生越发显得步履蹒跚。他笑着和那些汉子们一个一个地打招呼,也得到了友好而热烈的回应。看着这一幕,领头的中年男子眉头微蹙,却也没说什么。 日头一点一点地向西坠去,看着仍坐在自家兄弟们中间谈性颇高的老先生,中年男人在心中叹了一口气,知道今日这是不会再继续赶路了,于是他便走了过去,吩咐了几个兄弟后,也坐在了圈子之中。 此时的老先生刚刚讲完了一个荤段子,惹得众人哈哈大笑。见中年男人也坐了进来之后,老先生微微敛了笑意,手指轻叩地面,半晌,将系在腰畔的葫芦解了下来,向中年男人抛了过去,笑道:“我说,知道你姓吴的看我不顺眼,这酒,你敢不敢喝?” 眼见这酒葫芦就要砸到中年男人的面门上,却不见中年男人有何动作,只听“嘭”地一声闷响,那葫芦却几乎是以与来时完全相同的轨迹倒飞了回去! 老先生伸出手来,将再次回来的葫芦稳稳抓住,脸上神情尽敛,变得看不出丝毫喜怒。只听他轻声道:“姓吴的,如此拂老夫面子,怕是不太好吧?” 中年男人缓缓抬起头来,眼中渐渐泛起了冷光。 “我什么时候……给过你面子?” 篝火已经燃起,而只剩木柴燃烧地噼啪之声。 或许是过了片刻,或许是过了很久,老者率先抖了抖面皮,声音有些嘶哑地问道:“先解决问题,再来讲陈年旧怨?” 中年男人眉头微皱,有些迟疑,但还是点了点头。 霎那之间! 早早被中年男人握在手中的一把石子化作了一道道夺命的毫光,向周遭已经昏暗下来的树丛中迸射了去! 而老先生的口中迸发出了一声几可裂金碎石的厉啸,张开双臂仿佛一只大鸟,划进了树林之中! 到此时,那些方才尚还在面面相觑不知所措的汉子们才猛然反应了过来,纷纷抽出了自己的兵器。一部分护在了马车周围,一部分毫不犹豫地追着中年男子和老先生去往了林中。 “蟊贼剪径!护住镖车!” …… 中年男子手腕一抖,一指点在了那黑衣人的喉间,黑衣人便悄无声息地倒了下去。 “这是第七个……” 他皱了皱眉头,稍稍估算了一下己方的与这些黑衣人的境界战力,蓦然发现,这竟是一股至少有着二十人左右的团伙。虽说到现在仍未出现一个真正能威胁到自己的人,可面对眼前的黑暗丛林,他心下已不再一往无前。 他停下了脚步。 老先生缓缓在密林的阴影之中行出。 “想要算计算计你,还真不容易……” 中年男子眼神微微一凝,而后缓缓地呼出一口气,望着那原本该与老人性命搏杀的黑衣人们此刻如同最忠诚的护卫一般站在老人身后,他渐渐站直了身形。 “你还是忍不住了。看来这些人,都是你的人。” 老人笑了笑,轻声道:“那你还想我怎么样?一天天什么都不干,等着你来杀我?” 中年男子沉默了一会儿,竟是点了点头,道:“你说得对。不过如果我死了,你能不能放过我那些兄弟?他们总跟你无冤无仇,你又不是滥杀之人。” 老人冷笑道:“我是什么人,什么时候轮到你来评说了?” 中年男子笑了:“不一直都是我来评说的么?” 老人眼角抖了抖,喝道: “动手!” 黑衣人们如同散开的蝴蝶,划过一道道优美的弧度,向中年男子逼近。 绽开的血在黑夜之中一闪而没,复闪又没,此起彼伏。 中年男子单膝跪地,脸色苍白。 他武学天赋并不好,很多年之前不论是师父还是江大哥就已经帮他确认了这一点。他学了指法,学了枪法,学了很多很多在一般的江湖人看起来可以算是绝世的武功之后,依然没有成为一名高手。 所以师父也就没在他身上寄放太多希望。 也幸好是这样,否则他现在也没办法堂堂正正地在这个世界活得像个人。 方才进林子的时候走的急,没带上长枪。不过也还好,这指法是江大哥的成名技,自己用这招战到人生的最后一刻,也算是报答了江大哥的知遇之恩吧。 他已经站不起来了。 老人负手缓缓走到了中年男子身边,看着男子皱了皱眉,道:“我其实到现在都弄不明白,那可是你的师父!说句不好听的,我一个外人尚且愿意为了当年恩情将整条命都给他,你身为他的徒弟,到最后竟然袖手旁观甚至临阵倒戈?你吴克敌的良心去哪里了?!” 说到最后,老人已是满面愤恨,声色俱厉! 已不再是年轻人的吴克敌既然站不起来,便干脆箕坐在了地上,想了一会儿,也不抬头,轻声说:“江大哥之于我,就如同师父之于你。不,还不一样。江大哥还让我看到了,这世间的事物,其实不能只论亲疏,还是要分个是非对错的。” “养育之恩也能是让其他所谓的对错掩盖的?!你……” “所以我一早其实就打算好了,等我杀了你之后,就下去给师父赔罪。” 吴克敌打断了老人的话,颇为轻松地笑了笑,露出了他那涂满了鲜血的牙。 有些森然。 老人心头涌上了些许寒意。 于是不再多说,一掌,对着吴克敌的天灵盖拍下。 一道炽烈剑气奔袭而来。 老人一声怪叫疾退而去。 吴克敌重新睁开了原本已经闭上了的眼睛,满是茫然、震惊、与不可思议的神色。 手持木剑的少年从一棵树上跳了下来,剑尖儿横指,笑着叫道:“此树是我栽,此山……哎呦!” 只见少年突然一个趔趄,伸出一只手揉了揉脑袋,嘴里面咕哝了几句,这才抬头,又开口道:“你们人多欺负人少,算不得什么英雄好汉!我辈行走江湖,讲的就是一个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今夜你们叫我撞见了,算你们倒霉!要么赶紧滚,要么就按照江湖规矩,咱们划下道来,一个一个上,看最后谁还站着!” 这话说得倒是颇为硬气,可是看年龄这少年尚还不到二十,落在黑衣人们的眼中便有些滑稽可笑了。虽说方才那一道剑气气势不小,可老人只是受惊后退,并未有什么损伤,就算这小子当真是个天才,这般年龄就达到了武学大成之境,面对十余人的围杀,同样是唯有抱头鼠窜的结局。 只是老人满脸凝重,心思急转之下,终究没有将那个问题问出口,反而对着黑衣人们喝道:“撤!” 黑衣人们持着兵刃面面相觑,竟是没有第一时间听从老人的命令。 见状,老人冷哼一声,竟是没再多废话,率先向着树林深处退去了。 黑衣人们心头这才掠过丝丝冷意,有些难以相信地看了那少年一眼,而后便纷纷追随老人的脚步了。 林间渐渐趋于安静。 少年咧嘴一笑,将木剑抗在肩头,一边转过身来,一边喃喃自语道:“师父说的果然没错,江湖之上狭路相逢,气势上首先不能输,有时候气势赢了,都不用怎么出手……” 吴克敌看着少年,怔怔出神。 少年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拿木剑剑柄搔了搔头,说道:“这位大叔你看什么呢看的一个劲儿……你好歹先给我说声谢谢嘛……” 吴克敌蓦然惊醒,出声问道:“你刚才那是什么剑法?!燃林剑法是也不是?!你是长青门弟子?是也不是?!” 少年“啊”了一声之后,一脸听天书的表情。 吴克敌正要再问,却被身后一道淡淡地声音打断了。 “这小子连自己爹是谁都不知道,你问的这些,又怎么可能知道呢。” 少年嘿嘿一笑,蹦跳着行了过去,喊了一声“师父”。 吴克敌缓缓转过头来,看到了那个身着一堆烂布条、如同一个乞丐一般的中年男子。 那男子淡淡地笑着,一边揉着已经来到自己身边的少年的头,一边道:“怎么,不打算请我喝两口酒暖暖身子么?” …… 车队里少了两个兄弟和一个老先生雇主,多了一个大大咧咧的少年和一个不怎么说话的中年男子。 给那在与黑衣人的战斗中丢了性命的两个兄弟下了葬之后,这些镖师们的心情无论如何也是好不起来了,纷纷搭好自己的帐篷,跟吴克敌告罪一声,便先行休息去了。 篝火依然在两个人的眼眸中跳跃着,木柴燃烧的噼啪声伴着少年均匀的呼吸声轻轻飘在这夜空之下,显得静谧极了。 吴克敌看着眼前这个有一口没一口饮着酒的中年男子,总觉得不像是真的。所有人都以为他已经死了,没人相信他竟然真的在神罚之下、在那样庞然的一个局中,活了下来。 “别那样看着我,”中年男子瞥了一眼正枕着自己膝头睡着了的少年,轻声说:“是刘城主。他将内力强行贯通我的经脉,然后动用大宗师神通,把我丢离了战场。若非如此,可能他也不会死的那么憋屈了。” 吴克敌低下头来,没有说话。 “别光说我,也说说你。”中年男子轻笑道:“你说你好好的,怎么就想不开在那酒馆里来那么一茬儿呢?宁老板说的是啊,那毕竟是把你养大的师父。” “谁问我这个问题我都不觉得有什么,可你问的话,就很让人匪夷所思了。”吴克敌轻声道:“我以为,如果说世间还能有一个人明白我为什么这么干,并且如果换做是他,他也会这么干的话,那这个人一定非你莫属。” 那人的笑声大了些,道:“我是个疯子,难不成你也是?” 吴克敌抬起头来笑道:“你外号不是狂人么?什么时候变成疯子了?” 两人笑着碰了碰手中的酒囊,皆是一饮而尽。 吴克敌抬头看着头顶的星空,沉默了很久,轻声道:“苏姑娘的事情,我很抱歉。” 中年男子也抬头看着夜空,轻声回道:“怎么着也轮不着你道歉。而且要不是你提醒了沁儿,恐怕我还赶不上见她最后一面。” 吴克敌摇了摇头,说:“毕竟受了吩咐在苏姑娘酒中下毒的,是我师父的人。最后围杀苏姑娘的,也有我师父。” 中年男子很久都没有说话。 吴克敌苦笑道:“还真是奇怪,我师父跟你不共戴天,我们现在还能坐在这里喝酒,今夜你还救了我一命。若说你突然暴起杀了我,恐怕才是最合常理的事情吧?” 中年男子长长地呼出一口气,面无表情地挥了挥手,道:“这件事情不要再提了,要是再提,恐怕我还真的会控制不住自己把你摁在地上揍一顿。” 吴克敌迟疑了一下,问道:“你为什么……刚才不杀了那姓宁的?” “我不都说了别再提这档子破事儿了么?”中年男子开始有些恼火,只是瞥见吴克敌满脸的平静,终究还是叹了一口气,扔掉手中的空酒囊,揉了揉自己的脸,轻声道:“你说你之所以会背叛你的师父,那是因为你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那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叛师这件事,究竟是对,还是错呢?” 吴克敌沉默了一会儿,低声道:“自然……是对的。” “那你为什么还想着等你把该杀的人都杀了之后,再自我了断呢?”中年男子缓缓说道:“什么时候做对的事情,还需要付出这么大的代价呢?” 吴克敌无言。 “同样的,我也弄不明白,那个姓宁的那样做,到底是对是错。在我失踪的这些年间,我了解过,他除去给沁儿的酒中下毒药之外,其他时候,还真的能算得上是一个好人、可怜人。那么这样一个人,为了报答知遇之恩,去做一些这样的事情,到底算不算对,算不算错?” 中年男子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我想不明白,所以我下不去手。” 吴克敌看着中年男子,突然问道:“假如那姓宁的当初用的药再毒一些,直接将苏姑娘毒死在酒馆里,你还会不会像现在这样,考虑什么是对,什么是错?” 杀气蓦然席卷而又蓦然回收。 中年男子咧了咧嘴,道:“不会。所以当初直接动手的两个人,一个被沁儿当场斩了,另一个死在了洛阳城的那家包子铺里。” 中年男子紧紧地盯着吴克敌的双眼,“你师父,我杀的。” 吴克敌感觉自己仿佛是被一条山中饿了许久的狼注视着,随时都会扑上来撕咬他的喉咙! 只是对于吴克敌而言,倘若能葬身于此狼口中,那将会是一种根本的解脱。 所以他的目光很坦然。 狼的目光渐渐消退了。 中年男子垂下眼眸,轻声道:“你看,人世间的所有事情,都这么经不起推敲。” 两人又沉默了下来。 躺在中年男子膝头的少年伸手抹了一把口水,翻了个身,继续做着不知道是什么样的美梦。 吴克敌看着少年的脸,说道:“总不会是你儿子。” “你什么脑子,之前没听见他喊我师父吗?怎么会是我儿子。” “你可是楚狂人,什么事情做不出来?只是我知道你和苏姑娘尚还没有成亲,所以你肯定还没有儿子。” “我是没有儿子,也没有女儿,但我们真的成亲了。”中年男子缓缓道:“这是她走之前我们做的最后一件事。拜完了堂,她就……” 吴克敌又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些什么了。 “你也不用乱猜,”中年男子咧了咧嘴,“这小子身份没什么特别的,就是一位故人之子,我曾经在那位友人生前答应过他,要收他儿子为徒。只是可惜,他没能看到这一幕。” 吴克敌看到了中年男子眼中罕见的柔和神色,喃喃道:“你这是把这个孩子当儿子养了啊……” “要是让沁儿知道我是这么养儿子的,恐怕能气得活过来。”中年男子笑道:“好了,闲扯也扯得差不多了,最后再说一个正事儿,也就该睡觉了。” 吴克敌说:“我知道你要说的正事儿是什么。放心吧,交给我。” 中年男子笑道:“跟聪明人说话,就是轻松。” “睡觉。” …… 王渊入宫时,从未在世人面前露过面的黑甲铁流像是一条蜿蜒的河,将他团团围住。 而王渊仅仅掐了一个剑诀,他背后的那柄长剑便立时嗡鸣了起来。陡然之间,剑气如龙,携裹无限光明,向周遭席卷开来。 一刹那,皇宫亮如白昼。 长剑落于手中,王渊面如生铁,看着那个分开铁流,像自己缓缓走来的、身着丞相华服的知天命之人。 凌络轩双手拢于袖中,看着一如当年的一袭白衣,笑道:“原来所谓的翻海屠龙剑,是这么一回事。欲想斩龙,必先化龙,啧啧啧,还真是颇有几分人间至理。” 王渊道:“我来了,剑也来了。那么人呢?刘琮琤人呢?” 凌络轩仍是笑着,摆了摆手道:“不着急。你看,按照你我的约定,咱们的皇帝陛下此时正在洛阳城中微服私访,而我带来的这些人又不会逼出你大宗师境界的战力,所以你很安全。那么你呢?你有没有按照我们定下的规律办事?” 王渊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道:“如你所愿,我没有告诉任何人。” 他抬起了头来,看着这位大魏王朝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大人,轻声道:“有时候我真的想不明白,你凌络轩的脑袋中,到底想的都是什么。背着萧正风和我做交易,你还真是无立场无原则。” 凌络轩依然笑着,不说话。 剑气渐渐围绕着王渊盘旋而起,缓缓吞吐着锋芒。王渊的眼神逐渐凌厉起来,他沉声道:“我再问一遍!人呢?!琮琤人呢?!见不到人,你休想拿到翻海屠龙!” 看着气势逐渐攀升起来的王渊,凌络轩脸上的笑容却变得古怪了起来。 “刘琮琤啊……嘿嘿嘿……其实,我们并没有抓住她。” 轰的一声,剑气如雪崩一般迸射开来,首当其冲的凌络轩身上衣裳即刻裂出几条大缝,殷红的鲜血当即渗了出来。 凌络轩皱着眉头,有些痛苦地咳了几声,而后感觉肩头一沉。 翻海屠龙已经搭了上来。 “别冲动啊你……”凌络轩苦笑道:“你想啊,我们没抓到刘琮琤,这说明什么?这说明她还是安全的啊对不对?哎呦你看你,我这一把老骨头了,怎么经得起你这么折腾……” 王渊冷声道:“老狗!倘若琮琤不在你们手里,那你将我赚来此地,到底所求为何?!须知此时,我若要杀你,不费吹灰之力!” “怎么说呢?你们江湖人啊,和我们这些文人,很是不同……最不一样的地方呢,就是……” 凌络轩呵呵一笑,右手自大袖之中伸出,露出了那支漆黑的铁管。 “你们不爱动脑子啊!” 巨响。 烟尘。 鲜血。 以及倒飞而出的人影。 王渊皱了皱眉,看着自己已然碎裂的左肩,又将目光转向了匍匐在不远处的地上,正不断呕血,挣扎着试图再次站起来的凌络轩。 翻海屠龙再次缓缓抬起,王渊轻声道:“原来是为了要我的命。为了不让楚狂人和吴道士察觉,他竟然舍得让你以身犯险。呵呵,琮琤的父亲便可以说是死在这种手段之下,你以为我们还会再上一次当么?” 凌络轩双眼通红,一言不发,气息萎靡到了极点。 他的一生之中,从未有过如此狼狈的时刻。 鲜血渐渐模糊了他的双眼,他抬头看着凌络轩,口中发出了毫无意义的低吼声。 王渊举起了翻海屠龙,轻声道:“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也罢,我就送你一程吧。” 凌络轩闭上了眼睛。 满场寂静。 剑尖儿缓缓地下落。 便在此时,一声带着哭腔的尖叫响了起来! “不!你不要杀我爹!” 一个不到十岁的孩子哭着穿过了人群,跑到了王渊身边,一把将其抱住。 王渊一瞬间有些失神。 凌络轩……有儿子了? 就在这一瞬间的失神之中。 那孩子猛然抬头,脸上浮现了决不该是这个年龄的孩子应该露出的狠厉。 他的手中,出现了一个黑管儿。 和之前凌络轩手中的一模一样。 孩子跳了起来。 管口印上了王渊的心脏。 又是一声巨响。 …… 凌络轩缓缓在台阶上坐下,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 劫后余生,这种感觉他几乎从未感受到过,他发现自己并不喜欢。 当然,其实他并没有看上去伤的那么重,至少还可以自主的行动,可以清楚的说话。 他看着现在站在自己面前的孩子,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玩笑之色。 “复盘。”他说,声音中有着不容置疑的意味。 那孩子点了点头,嗓音之中还很是清脆:“先手开盘,自然是西南张丹青和刘琮琤的一场大战。两个大宗师境界的人如同夜幕中的两颗猛然闪动的星星,给了那些能看到他们的人足够的想象空间。落子中盘,便是父亲您向那王渊发出的邀约。让皇上真的置身事外,是给王渊看到了一个颇为可靠的理由;让皇上真的去洛阳城微服私访,这是给了王渊足够的诚意,让他认为自己这一趟来是能保证安全的。而让王渊把其他人排除在外,则是让我们的安全有了保障。” 凌络轩挥了挥手打断了孩子的话,问道:“如何能保证王渊会真的不告诉别人?他们阵营之中,参与此事之人,不论再多出哪一个,我们都不能像今夜这般游刃有余。” 孩子点了点头,道:“确实是这样,不过我们什么都不做,就单凭这件事情的性质,王渊就不会告诉任何人。” 凌络轩眯了眯眼睛,道:“哦?” 孩子笑了笑,眉宇之间,竟然颇有几分凌络轩的神色。 “王渊喜欢刘琮琤,”孩子笑道:“他是那种就算舍了性命,也要保刘琮琤周全的人。我们给的条件是用翻海屠龙来换,他是舍得的,但是其他人未必舍得,甚至刘琮琤自己都未必舍得。尤其刘琮琤本身还是钟情于那一个人,王渊自己可能都意识不到,他从某种意义上来讲,是排斥将那个人和刘琮琤放在一起的情况的。再加上我们提出的一切看上去对他来讲都没有威胁,所以他自然而然的便来了。” 凌络轩摸着自己下巴上的胡子,微微点了点头,轻声道:“继续。” “接着就是屠龙收官了,以父亲您亲身犯险作为明面上那把最亮眼的刀,封住王渊的视线,让他以为他真的是这场棋局的把控者。而我看似是一记无理手,实则是父亲您早先就埋好的伏笔。任凭王渊想破头皮也无法想到,最后的杀招,竟然是由我一个不到十岁的孩子来完成的,而我还是您的儿子。” 凌络轩问道:“王渊身为大宗师,自幼习武,如父亲我一般,就算是趁其不备动用那东西,他也依然只是受了些伤而已,远远谈不上致命。反击的意识早就已经刻在了他的骨子里,你一个未曾习武的小娃娃,就算发动的攻击再突然,也不会有父亲我动作快。那么,你是如何得手的?” 孩子沉默了片刻,说:“因为他是个好人。” 凌络轩闻言,缓缓闭上了双眼,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点了点头。 孩子看着自己的父亲,抿了抿嘴唇,突然出声道:“爹,我有些害怕。” 凌络轩睁开双眼,看着孩子已经变得通红的眼眶和紧攥的拳头,心头猛然一酸,就欲将孩子搂入怀中。可伸出的手臂,终究还是缓缓停在了空气里,最终缓缓落在了孩子的头顶,轻轻揉了揉。 “最后一件事情,”凌络轩的声音有些颤抖,“我们今夜到手的翻海屠龙,到底要不要交给我们的皇帝陛下!” 孩子猛然瞪大了双眼,眼泪来不及汇聚起来便已经全部散去。他像是第一次认识自己父亲,张大了嘴:“爹……” 凌络轩的眼神坚定而又柔软。他看着自己的儿子,轻声道:“儿子,这个决定权,为父交到你手上。你说给,为父便书信一封,将今夜之事完完本本的告知此时正在洛阳微服私访的皇帝,然后等他火急火燎地赶回来后,亲手将剑交到他手上;你若说不给,那今夜便是王渊趁皇上不在,先把这翻海屠龙藏于同党之处,再进宫对我行刺,最后正是因为没将那神兵利器带在身边,死在为父的黑管之下。” 凌络轩看着已经逐渐恢复了思考能力的儿子,道:“儿子,两条路,选一条。整个凌家的命运,此刻就在你的手中。为父不是在考验你,因为为父也看不清楚,究竟哪条路才是正确的。但为父知道,这个家,最后还是要交到你的手里,那么今夜,就由你来做这第一项决定!” 孩子的额头上开始不断的渗出汗水,他的身体在颤抖着,心思却在飞速的转动着。 一刻钟。 孩子却感觉像是过完了一辈子。 他抬起头来,看着自己的父亲,说:“给!” 凌络轩闭上眼睛,笑意开始在他的脸上扩散开来。 他将孩子搂入了怀中。 “好!给!” …… 中年男子和少年并肩站在一起,看着那镖局的车队缓缓远去。官道上的尘土渐渐将车队的影子完全掩埋,两人这才收回了自己的目光。 少年悄悄看了一眼中年男子,轻声道:“师父,昨天晚上你们说话声音太大了,我听着了不少……” 中年男子微微一怔,然后气笑道:“行啊你臭小子,装睡装得挺像啊!” 少年嘿嘿笑着挠脑袋。 中年男子叹了一口气,道:“所以,你有什么想问的,麻溜儿问。趁着你师父我现在心情还不错,满足你所有的好奇心。” 少年眼睛一亮,道:“真的?” “不问就算了。” “哎哎哎!师父师父!别别别!问!我问呢!” 少年一下急了,赶忙道:“师父你说你认识我爹!是真的吗?!” 中年男子笑了,说:“我就知道你小子会问我这个。是,没错儿,我认识你爹,他活着的时候我们交情不错,我曾经答应过你爹,要收你为弟子,所以其实当年咱们两个在洛阳城,不能算是偶遇。” 少年“哦”了一声,沉默了一会儿,道:“也就是说,我爹是真的已经死了呗?” 中年男子迟疑了一下,想要说些什么,但终究还是闭上了嘴,仅仅只是点了点头。 少年扯了一个相当难看的笑容,说:“没啥,师父,真没啥,我本来也就没觉得自己有生之年还能见到他。当年他抛下我和我娘,说是去参军,结果后来音信全无,只有每个月往回寄的银钱才提醒着我我还有着这么一个爹。有时候我会觉得,其实有没有这个爹,我们娘俩也能照样很好的生活,要是哪一天他回来了,我可能反而会不自在。” 中年男子没有插话,静静地听着。 “后来啊,在江陵,我娘死了,为了护着我,被那块儿从天而降的石头砸死了。师父我就很奇怪啊,书上不是都说,只有坏人才会遭天谴么?我娘那么好一个人,怎么会碰上这样的事儿呢?我就想,是不是我那爹在外面干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结果老天爷要降下惩罚的时候找错了人,弄到我娘头上来了。你说这找谁说理去?” 少年揉了揉眼睛,继续说道:“我那会儿还小,没爹没娘,成了孤儿,也就自然守不住家里那宅子,就跟着难民潮一块儿往北跑。那会儿啊,真的是吃了上顿没下顿,饿的我不行,总觉得自己会看不到第二天的太阳。没当这种时候,我就特别希望我爹能突然出现在人群里,一边喊着我名儿一边把我拽出来,甚至不用让我吃饱,就是能陪着我一起挨饿,我都觉得特幸福。结果他没出现,我就有点恨他。” “再后来嘛,就是在洛阳城,见着师父你了,我也就过上好日子了。这一不挨饿,我就不怎么恨我爹了,我就想着怎么能找着他。然后我就跟着师父你好好学武,游历江湖,就想着能给我爹撞见。结果,嘿嘿,他还真死了。” 少年咬着牙,支棱着脖子,愣是没让一滴眼泪掉下来,问中年人道:“师父!你就告诉我!我爹怎么死的!他死之前,到底是个好人,还是个混蛋!” 中年男子怔怔地看着少年,仿佛看到了另一个少年。那少年站在一间宅子的厅堂里,也是这般模样,询问着周围的人。 他伸出手来,将自己满是老茧、宽厚温暖的手掌覆在了少年的脑袋上。 “你爹是个英雄,”他轻声但坚定地说道:“他是当年打北边胡人的军队里,最骁勇善战的那一支的首领。是他的牺牲,让整个征北大军打赢了关键的一仗,没有他,北方不平,大魏不安。他是抛下了你们母子,但是他却救了整个大魏。” 少年咧了咧嘴,“师父,没骗我?” 中年人点了点头。 “那就行!”少年仰起头来,挥了挥手中的木剑,高声道:“老子英雄儿好汉!我爹这么牛逼,我这个当儿子的,一定不能给他丢人!” 中年男子默默地看着几颗晶莹的泪珠滚落而下,摔落地面,四溅而开。 …… “师父,我昨晚还听了不少,还有些其他的事情弄不明白。” “什么不明白?” “就是有关那个吴克敌大叔啊,怎么说他是背叛了他师父?” “他确实背叛了他师父,导致了他师父原本可以做好的一些事情没有完全成功,又进一步导致了若干年后他师父的死。” “那这么说来,他是个混蛋啊!师父你昨晚怎么能让我救这种混蛋呢!而且我昨晚听他说,他还认为这是对的!” “傻小子,整个事情你一点都不了解,怎么敢妄下定论?” “那师父你想,有一天我要是背叛了你,你得有多伤心?” “假如你以后在江湖上有了很好的知心朋友,而你这朋友的长辈恰好又与我有不共戴天之仇,我让你去杀你朋友,你会愿意吗?” “额……师父……” “假如这个朋友还救过你的命,你又该如何选择?” “……” “所以,这世间万物对与错,总是不能那么轻易的下定论的。你要多看,多想,少说,多做。哪怕到最后仍然是跑不了一个不算好的结局,但至少你只要做到问心无愧,那便能在百年以后安然地合眼。人这一辈子,求来求去,求的应当是一个心安。” “知道啦,师父。” …… 山水之间,一高一矮,影子渐渐拉长了起来。 第223章 已惘然 张丹青坐在椅中,静静地看着远处的黄沙随风起落,将地上的绿意渐渐掩埋。有时候他会觉得,好像时间除了衰老之外,什么都没有带给他,他仍旧是那个刚刚睁开眼睛看到这个世间的男孩,除了好奇与茫然之外,再无他物。如果说非要再添上一些什么的话,可能就是对一切未知的恐惧了。 赵姓将军在他身旁劝了很久,他依然是不愿走下城头回到温暖的房屋之中避风。自从他来到这处西南边陲之后,这修建好的城墙仿佛就如同长在了他的身上,他几乎只要绝非紧紧事在身,便一定会站在城头上俯瞰天下苍生。边境的士卒们总是赞叹元帅的尽职尽责、尽忠职守,可只有这位一直陪在元帅身边的赵将军才知道,元帅那看似云淡风轻的面容之下,究竟隐藏着怎样的狂浪怒涛。 某一时刻,元帅缓缓侧过了脸,轻声笑道:“来了。” 赵将军先是一怔,而后心头掠过一抹寒意。 他豁然回头。 只见一个一袭青衫的中年男子带着一个同样一身青衫的少年,正在城墙之上缓缓行着,一步步朝他们走来。 如今天下喜爱身着青衫者甚众,可赵将军还是一眼就认出了那两人身上并不特别的款式。 转瞬之间,他的手掌已经抚上了腰间悬配的战刀刀柄。 而另有一只手缓缓按住了他的手肘,轻柔但坚定。 他身躯微微一颤,转过头来。看着面噙淡淡笑意的元帅,沙场上杀敌无数的这位铁血将军眼中竟露出了浓重的哀求与悲伤。 然而元帅却只是淡笑着,轻轻摇头。 于是他抚在刀柄上的手又轻轻松开了。 走上前来的中年男子对赵将军笑道:“我这徒弟从没来过这西南边境,能不能劳烦这位将军带他去到处转转?” 而后不等赵将军回答,中年男子已经看向了坐在椅中的张丹青,笑容依然挂在脸上:“好久不见,别来无恙?” 张丹青也淡淡地笑着,一边示意赵将军带着那少年离开城墙,一边说:“好久不见,一切都好,烦劳挂念。” 城墙上便只剩了两人,一人坐于椅中,一人负手而立。 天地恍若一片沉寂之海。 张丹青笑道:“世事造化,向来弄人。我们上次见面时,坐在椅中的人是你,站着的人是我。而现在,却正好反了过来。” 青衫中年男子摇了摇头,轻声道:“椅子和轮椅还是有一定的区别的,这一点你一定要搞清楚。” 张丹青点点头,认可了中年男子的这个说法。 顿了顿,他再次打量了中年男子几眼,轻声叹道:“你这一身衣服,倒是久违了很多年了。” “那还真是遗憾。”中年男子说。 张丹青苦笑道:“我们还要这样装腔作势多久?” 中年男子脸色平静地就好像是一望无际的平原:“我还以为你会喜欢这样的方式,像个戏子一样在幕前挥动水袖,把手里握着的匕首隐藏得很好。” 张丹青听懂了。他听懂了在这甚至连一丝语调起伏都没有的平静口吻下那蛰伏着的如同万钧雷霆般的怒火与嘲讽。 于是他深吸了一口气,敛去了脸上的所有笑容,复归于和中年男子一样的平静。 中年男子似乎很满意这种变化,直截了当地问道:“刘琮琤在哪里?” 张丹青摇了摇头,道:“楚狂人未免也太高看我了。” 中年男子神色未有丝毫变化:“对于你,我怎样高估都不为过。” 张丹青道:“那自然是你的事情。” 眉头轻皱,中年男子道:“你付出了这般代价,都没有把她留住?她这几年都干了点什么?吃了灵丹妙药了?” 眉头渐渐舒展开来,嘴角的一条裂缝咧得越来越大。 中年男子以绝不符合他一路行来的气质,伸出一根手指遥遥指着张丹青,快意大笑道:“你个孙子活该!” 渐渐风起。 张丹青脸色不变,轻声问道:“怎么说?今天是不是我必须死?” “你觉得呢?”中年男子朗声笑道。 张丹青摇了摇头,说:“你那小徒弟刚刚被赵将军带走,你就一点都不担心?” “你既然知道那是我徒弟,怎么就一点都不担心你那赵将军?”中年男子笑道:“这位赵将军这么多年都没死,一直跟着你,想来是因为这是当年那一拨随你叛乱的人中最后一个没有被灭口的了吧?呵呵,没想到你这种毒蛇一样的人物,还会有心软的时候。” 张丹青双目陡然瞪圆,冷声道:“我仍敬称你一声楚门主!希望楚门主拎得清楚,时至今日,到底是谁在叛乱!” 中年男子沉默了一会儿,轻声道:“是啊,希望我们都能拎得清这件事情。” 而后并指为剑。 划开层层过往与现实的壁障。 …… “将军,您从大战之后,就一直守在这里了吗?” “是,大战之后,皇上命元帅来此地督造边境城墙,我便随将军一同来了。” “那将军,您这些年见过蛮子嘛?” “没有,自从他们被打回大漠那头之后,就再也没有出现过。大漠很大,不是那么容易跨越的。没有几十年的准备,他们不会轻启战衅。况且那一战让他们元气大伤,那野心勃勃的父子俩皆命丧中原,蛮子单只是休养生息便不知要多久,遑论再次进犯了。等到他们真的有底蕴跨越这大漠,我们大魏早就强大到不知哪里去了。” “这么说来,这城墙也似乎没什么用?” 赵将军一愣,看着刚刚到自己下巴高的少年,眼中掠过些许复杂的神色,轻声道:“很多时候,很多东西,之所以要出现在这世间,不一定是要发挥其本身的功用的。” “那这城墙是?” “大概更多的,是告诉城外以及城内的人,我中原边境,坚不可摧吧。对于蛮人,这是耻辱的伤疤,对于我大魏百姓,这就是胜利的旗帜了。” 少年脸上露出了些恍然的神色,道:“这是不是就是师父说过的,叫什么来着……政治?对,政治之类的东西?” “大抵如此。” 少年挠了挠头,问:“可是我听说,建这长城,累死了很多人?” 赵将军的眉头当即一挑,冷声道:“皇上选派来此建造长城之人,皆是战场上的逃兵、俘虏,以及叛乱之民!对于这些国之蛀虫来讲,没有立刻处决他们,反而让他们来此地赎罪,就已经是天大的恩典了!” 赵将军突然停止了言语,因为他突然想起,这少年身上穿着的青衫代表的含义。 果不其然,少年沉默不久,便轻声地说道:“那些叛乱之民,其中应该有不少穿着和我一样衣服的人吧?” 赵将军停下了脚步,转过身来,正视着同样随他一同停下脚步的少年,问道:“你师父莫非将所有的事情都跟你说过?” 少年摇了摇头,道:“只说过一些,不过也足够了。我跟师父学剑的时候总是掌握得很快,师父说这是因为我想象力比较丰富。” 少年扳着指头数道:“长青门、剑宗、立朝前的长安城将士……不知道还有没有我不清楚的?不过也无所谓了。” 气浪自城头刮起,赵将军眼神骤然凌厉起来,手臂迅疾一甩,抽刀而出! 相比之下,少年拔出木剑的动作又慢又没有力量的美感。 赵将军冷笑道:“什么让我带你四处看看,不过是要将我支走罢了!” 少年咧嘴一笑:“怎么?将军难道自己也觉得会被我这么一个小屁孩儿给拦住?” 还不待赵将军说话,少年便已经满脸认真地自己回答了自己:“是的,会被我拦住。” 木剑轻轻挥动,炽烈的剑气划破空气。 赵将军怒极反笑,看着那离自己越来越近的剑气,胸口平生一股豪气,举刀笑道:“许久不见燃林剑法!便让我来领教领教,你这少年是否担得起长青门的千年名号!” …… 张丹青早已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自那青衫中年人并指为剑后挥出第一道剑气开始,他便无法再让自己继续风轻云淡的坐于椅中。处心积虑营造出来的一个极为关键的假象,便就这样被青衫中年人轻松破掉了。 张丹青轻轻抹去嘴角渗出的血迹,脚下轻轻发力,倏忽之间,便再次来到了青衫中年人的身侧,手掌一翻,一面铁骨扇即刻在手中浮现,猛然朝着青衫中年人的脑袋上砸了过去! 青衫中年人后仰,看似轻松实则凶险万分地避过这一击,而后再次挥动手臂,指尖又迸射出了一道炽烈剑气,在张丹青手中铁骨扇的扇面上留下一道狰狞的痕迹。 两人距离再次拉开。 青衫中年人笑道:“早听闻风华门之人,兵刃皆关风花雪月,今日一见,果不其然。” 张丹青冷声道:“世间已无风华门,同样,世间也早已无长青门了!” 青衫中年人摇头道:“瞎说,分明都有人好好活着呢,怎么能算是没了呢?” 他缓缓松开并起的双指,笑道:“接下来,我不用剑法,你接接试试?” 张丹青微怔,随后神情越发凝重。 青衫中年人在江湖之中成名的便是剑法,既然自己是非杀不可,那他如何会舍了剑法不用呢? 必然是因为他接下来的进攻只会比他成名的剑法更加难以抵御! 青衫中年人前踏一步。 有罡风即刻升腾。 他大笑道:“张丹青,我长青门的枪法比之剑法丝毫不逊,你可曾见识过?!” 他手中并无长枪。 就如同先前时,他手中并无长剑。 身化长枪! 仅在转瞬之间,他已至张丹青身前! 他出拳,便是出枪! 张丹青瞳孔紧缩,口中一声厉啸,疾退三步,抬手合扇击出! 巨响之中,厚重的城墙上,一道道蛛网般的裂痕悄然浮现。 劲风吹过,碎石奔走。 张丹青咳血而退,看着与飞旋气流正中巍然站立的青衫中年人,几经挣扎,终有一抹狠色逐渐在其面庞之上蔓延了开来。 丢掉了手中已经破破烂烂的铁骨扇,张丹青一边再次向青衫中年人缓步走去,一边悄然接住自袖管里滑出的匕首。 一道在世间已有近百年未出现过的虹,霎那闪现在城头之上。 风华绝代。 正当年是风华门的镇门身法,孤虹步。 张丹青将此身法作为这孤绝一击的底色,是因为他对此身法有绝对的自信。不仅是因为这是风华门的镇门身法,更是因为此身法已经百年未在江湖上出现过,故必定无人可破! 底色之后,是令人目眩神迷主色。 匕首不是一件光明正大的兵刃,却在张丹青的手中绽放出了堂堂正正地意味。若非是那一抹毫不掩饰的恶毒与狰狞在他的眼中闪烁不褪,这定是会博得整个江湖满堂彩的一幕。 青衫中年人没有躲,因为躲不开。 但青衫中年人也没有退,因为退不得。 有些时候,有些事情,有些底线,一旦退了,便是万劫不复。 于是他前踏一步,一手握拳,一手并指。 同时缓缓闭上双眼。 剑意与枪意毫无滞涩地融为一体,就像当年那两股截然不同的真气出乎意料的相辅相成。 匕首挑破了青衫,一指一拳接连越过张丹青双眼中的不可置信和他急欲回收的手臂,次第落在了张丹青的胸膛。 两人的相遇如流星相撞,而分离也竟快得如同迸溅的火花。 一抹乌光悄然划过空中,青衫中年人微一皱眉,嘴角渗出血丝。 张丹青箕坐于地,颓然咳出鲜红的血,再无起身的力气。只是他抬头看向远处的青衫中年人,脸上却只有疯狂而放肆的笑容。 青衫中年人叹了一口气,伸出手来,缓缓将刺入肩头的那根乌黑的针拔了出来。 “哈哈哈哈!楚狂人!想不到吧!我的杀招竟是这一根浸润了唐门绝毒的针!这毒就算立时杀不了你,也会缓缓吞噬你的生命!” 张丹青往地上啐了一口,脸上骤然涌起熠熠的神采,抬起手来,指着青衫中年人说道:“你以为今日你只是在与我一个人厮杀吗?你错了!你妄图挣扎的,是整个天下大势!我的身后,站着多少想让你去死的人,你不清楚!所以今日,将会是你楚狂人死亡的开始!” 青衫中年人皱着的眉头缓缓舒展了开了,望着回光返照的张丹青,咧嘴一笑,道:“唐门的毒?你怕是忘了我媳妇儿是谁哦。” 而后他缓缓从怀中摸出一个精巧的瓷瓶,眼中悄然掠过一抹极眷恋的缅怀之色。缓缓倾倒,一颗拇指大小的浑圆药丸滴溜溜地来到了他的手掌之上。 他吞下,气息渐渐平稳了下来。 再次抬头时,他仍是那副咧着嘴的模样,轻声道:“你以为,我的身后就没有人站着吗?” 眉眼依稀少年。 心怀早已沧桑。 第224章 再遇见 当青山中年人走到青衫少年身边的时候,少年的状态并不是很好。剧烈起伏的胸膛说明着少年气息的紊乱,青衫上的斑斑血迹说明着少年身上不轻的外伤。只是尽管如此,少年手中的木剑倒是仍未折断,中年人满意地点了点头,脸上的神情颇为欣慰。 少年哪里会有精力仔细观察自己的师父神情如何,只是将木剑往地上一杵,一手扶剑一手捂腰,唉声叹气道:“师父你怎么这么晚才过来,我打不过这位将军啊!话说你平时到底有没有认认真真地教我剑法和内功啊,为什么徒弟我随你闯荡江湖,一次打架都没赢过?你别是诓我的吧?” 中年人伸出手来,毫不留情地朝少年脑袋上就是一个大大的板栗,笑骂道:“臭小子,你跟我闯荡江湖这么长时间,这是你第一次打架!跟我装什么可怜卖什么惨呢?” 少年撇了撇嘴,没有再继续说话。 中年人这才把目光转向了那个自从他出现后,就不再有丝毫动作的将军。 见中年男子望了过来,赵将军努力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颤抖地不那么厉害。 “元帅他……” 中年人面色平静,说:“我还活着,你还要问什么呢?” 赵将军眼神黯淡了下来,又缓缓变得坚定,再次抬起了手中本已经垂下的刀。 死志渐生。 中年人看在眼里,却没有任何出手的打算,只是说了一句:“你的元帅希望你能活着。” 赵将军极惊愕地瞪大了双眼,顾不得掩盖自己声音中的颤抖,问道:“元帅……元帅他是这么说的?” “不,他没有,”中年人缓缓说道,“他那样的人,死之前会为其他人说话吗?” “那,那你如何……” “他若不是想你活着,你早在早些年的时候就已经死了,不会等到今日由我来杀。” 中年人平静地说完这一句话,便不再看赵将军一眼,转过身来拍了拍一直等在身旁的少年的肩膀。 “走了。” “哦。” 少年应了一声,便就跟着师父转身离开。 只是临走前,少年又扭过头来,对着赵将军挥了挥木剑,咧嘴笑道:“将军!现在打不过你,下次见面可就未必了!等下次见面的时候,我们定要分个高下!” 赵将军望着那两道逐渐被风沙掩埋住的青衫身影,怔怔无言良久。 …… 一大一小两道青衫飞掠出城墙,直向大漠奔去。 “师父,咱们的水真的带够了吗?我怎么觉得还是带少了呀?就这么点儿大的水囊,咱们就只带十个,够喝吗?我怎么觉得我自己两三天就能喝完呀?” 青衫中年人看了一年少年,淡笑道:“带的水是有限的,而没有水,我们便会渴死在沙漠里,这种时候,你说我们应该怎么办呢?” 少年摸了摸摸脑袋,哀叹了一声,说:“师父,这种时候,你给我打什么哑谜呀?” 青衫中年人笑了笑不再说话,抬头看向了前方仿佛没有尽头的沙漠。 刘琮琤刺杀张丹青一事,绝对属实。而刺杀失败的事情,也绝对属实。前者的证明是那一日在那片只属于这个世界上极少数人的夜空里突然闪耀起来的两颗星,后者的证明则是张丹青本人。 若是刺杀成功了,他又怎么能见到张丹青呢? 这实在是世上最简单的道理了。 可是,刺杀失败了,那刘琮琤去哪里了呢? 青衫中年人并不相信刘琮琤死了,一来,在当前的局中,那一方占据稳稳的优势,倘若刘琮琤死了,这将会是又一例反贼与朝廷作对的必然下场,定会被那些人大肆在世间宣扬。如今这大魏江山究竟是怎么来的?这种手法,青衫中年人再熟悉不过了。 再者,是青衫中年人不信。 一个人不相信一件事情的原因是他不信。 矛盾否? 一点都不。 他就是不信,单纯的不信,不信那个总是身着紫黑衣衫满面寒霜的女子,那个不输世间一切男儿的巾帼英雄,会就这么沉默地死去。 当年巫山之中的少年少女,实力低微尚能死中求活,如今皆已站在了这世间的巅峰,又怎么会轻易死去? 唯一心求死耳。 青衫中年人微微叹了一口气,脚下稍动,便跟上了已越过他半个身子的少年,继续向前走去。 …… 沙漠看似在烈阳的炙烤之下一片死寂,实则仍旧充满生机。只是这种生机终究有所不同,不是中原大陆上万物欣欣向荣的生机,而是物竞天择,艰难求活的生机。 一只身上布满无数交错纵横伤疤的蜥蜴正如同死物一般静静匍匐在黄沙之上,而它的不远处,一直沙鼠丝毫未能察觉到危机正在自己身边慢慢发酵,仍在啃食着那颗已经枯死的仙人掌暴露在黄沙之外的根茎。 蜥蜴那双看似了无生气的眼睛实则死死盯住了那只沙鼠的一举一动。 向前一步。 再向前一步。 沙鼠蓦然回头。 只是那一声尖叫尚未响起,一切便已经结束了。 片刻之后,蜥蜴满足的伸出猩红的舌头舔了一下自己坚硬的盔甲,四条腿上的肌肉猛地发力,不眨眼便消失在了这茫茫的大漠之中。 而就在蜥蜴刚刚离开的那出沙下,竟有一个难以想象的洞穴。 洞壁皆是以沙构成,并无任何潮湿的痕迹,也并未有任何植物的根茎于此,竟不致塌陷,且牢固异常。 硕大的夜明珠嵌在沙中,依然发散着柔和的光。 洞中有两个女人。 一个身着血红色大袍,眉目淡漠,端坐在一把极粗糙的椅中,另一个却是面无血色,裹在一种不知名的兽皮做成的被子之中,躺在做工比那椅子更为粗糙的床上,双目紧闭。 两位女子不论气质、状况皆大不相同,却有一个任何人都会承认的共同点。 人间绝色。 几声痛苦的咳嗽响起,躺着的女子缓缓睁开了双眼,醒了过来。 瞥了一眼坐在自己身边不远处的血红色大袍,她皱了皱眉头,再次咳了两声,问道:“多久了?” “有段时间了。你能活着不容易,所以以后最好还是不要去轻易寻死了。” 是一道沙哑的声音,与那绝色的容貌相比,可谓天壤之别。而那话中的内容,与那毫不关心的语气,同样是相差了千万里。 只是躺在兽皮中的女子闻言后沉默了一会儿,竟是笑了出来。 “就是因为我本不该活,所以才应该趁着活着的时候,想办法用我喜欢的方法去死一死。” 身着血红色大袍的女子转了过来,认真的看了一会儿那裹在兽皮之中女子脸上的淡淡笑意,良久,才轻轻叹息了一声。 “约摸十几天前,你还昏迷着,发生了一件大事。” 裹在兽皮之中的女子微微一怔,问道:“什么大事?” 那身着血红色大袍的女子脸上的神色有些复杂,斟酌了许久,还是说道:“张丹青死了。” 沙洞内安静了下来,一种类似于“沙沙”的轻微摩擦声这才被渐渐放大。 裹在兽皮中的女子脸上有些不自然,眼神飘忽着说:“不愧是小兽王,先是操控食蚁兽,再令食蚁兽操控万千蚂蚁,用蚂蚁来固住这沙壁上的每一粒沙,从而几乎不费吹灰之力的便造就了这般牢固的沙洞,当真是……” “他还活着。” 小兽王死死盯住她的眼睛,又重复了一遍:“他还活着。” 那女子缓缓闭上了眼睛,轻声喃喃道:“我知道他还活着,他怎么会死呢?我自是知道的……” 小兽王沉默了一会儿,轻声道:“我对中原……从来是没有什么感情的。当年若非他父亲和那位不约而同的与我达成交易,恐怕如今的天下,应当是另外一番局面。虽然那所谓少蛮主的性命,是葬送在我的手里,可终究我手里也沾了太多中原人的鲜血,留在大漠这边,在蛮人畏惧的眼神中度过剩下的一生,才是我应该要做的。” 顿了顿,她继续说道:“你不一样,既然他还活着,你便不应该再继续寻死。如今天下已是这般,你和他当……” 小兽王不再能继续说下去了,因为她看到了她眼中再次结出的万年寒冰。 “若非你救了我的命,我是应当拼死也要拿起我的冰魄枪与你一战的,”她说道。 “当年林……楚叔叔,还有那个如今端坐在皇位之中的老贼,都找了你帮忙。一个希望你不要为外族出力,而是为中原而战,另一个希望你打入男蛮做卧底,不需太过卖命,还能与那蛮族大祭司一同分享战果……你为了自己的利益,选择了后者,可你知道你的这般做法,令多少原本可以不死的人死了吗?知道中原因为你的不作为,死了多少原本可以立下赫赫战功的将士吗?” 小兽王沉默了一会儿,说:“我不考虑这些事情,我不想再重复一遍,我对中原,着实没有感情,你大可不必将我当成一个什么所谓的中原人,所以我也没有义务尽你们所谓的赤胆忠心。” 她眉目之间有了些厌倦之色,挥了挥手,道:“若非见你也算是世间一等一的奇女子,我何必与你多费这些口舌,又何必辛辛苦苦冒着这么大的风险救你性命。” 裹在兽皮中的女子沉默了片刻,眼中寒冰未散,却终究将头扭向一边,有些生硬地说了一句:“多谢。” 小兽王也不再言语,沙洞中又陷入了一片寂静。 洞中不知日夜轮转,小兽王开始还计算着时日,只是到了后面,却也开始懒得管这些事情。裹在兽皮里的姑娘气色一天好过一天,静脉中滞涩许久的内力也终于开始流转了起来。每每运功,洞内总是会渐渐冰寒起来。 直到某一日,她终于站起身来,离开了那破破烂烂的兽皮,换上了自己那一身远比兽皮更为破烂的紫黑色衣裙。 握着这些时日来一直摆在自己脚边的长枪,她深吸了一口气,看向小兽王,平静地说:“就此别过。” 小兽王皱眉,道:“毫不理智。此处是大漠深处,你虽然已经可以运转内力,但仅仅是刚刚能站身来便要离开,与求死何异?我辛辛苦苦救活你,可不是就让你这么在大漠中再次悄无声息地死去的。” 女子淡然笑道:“我虽然要干的一直都是在中原百姓眼里足以被称为大逆不道的事情,可终究还算是中原人。而你虽然是中原人,但如今是蛮人夏王朝的命官,我自然不可欠你太多。” 小兽王的眉头皱的更深了一些,道:“你已经欠我一条命了,难道还怕再多欠一些吗?” 女子淡笑道:“一条命好还,再多就真的还不了了。” 小兽王唯有沉默。 “但还烦劳小兽王操控那些蚂蚁,将此洞开个口子。我如今还未有什么力气,硬闯出去,总会让我们两人都显得狼狈。所以不如小兽王你主动一些?” 小兽王叹了一口气。她突然发现自己这些时日中叹过的气可能要比自己一辈子叹过的气都多。 “当真要去寻死?” “当真要去。” “那好吧,我放你去便是。” 随着几声几乎听不到的沙粒摩擦的声响,沙洞上方开出了一个半丈左右的孔径。 女子深吸一口气,运转浑身经脉之中积攒不多的内力,在心中默默说了一声多谢,提着已经陪伴了自己许多年的长枪,飞身跃了出去。 竟是一个夜晚。 她抬头向天上看去,已是许久未见的开阔与朗彻。众星在夜幕里各自闪烁,竟将整个夜空都映照的不那么深沉了起来。 她贪婪着吸着仍旧残留着白天暴晒后余热的空气,微微张开双臂,仿佛是在拥抱这世间为数不多的美好。 过了一会儿,她渐渐从这个状态里退了出来,开始调整自己的心态,用以面对接下来的大漠跋涉。 然后她低下了头,视线从夜空里转到了自己的身前。 于是她看到了那一大一小的两道青衫。 第225章 临湖 身着礼部官员衣装的大臣们纷纷从大殿内急匆匆地走了出来。怨不得他们不分尊卑的抢在那些一品大员们身前,实在是刚刚颁布的旨意太过重大,从无先例,而又偏偏落在了礼部官员们的身上,令他们不得不如此做派。 看着同僚们急切而又隐隐透着一抹兴奋的样子,落在最后的礼部官员何致远心中不由得叹了一口气,就欲加快些脚步赶上他们。 只是一只有些老态的手轻轻搭在了他的肩上。 何致远整个身子一僵,缓缓转身,看见那张有些苍老但依然矍铄的脸,心中一紧,面上却赶紧做出了恭谨的神色,拱手行礼道:“丞相大人。” 凌络轩看着眼前这个举止得体的年轻人,眼中闪过些许不知名的神色,开口道:“何大人何必多礼,同为陛下尽忠,为朝廷尽心,为百姓尽力,便是同僚。纵有品级高下,也不过是因为我这老家伙比你在这里多干了些年岁罢了,哪里要讲这么多虚礼。” 一番话,令周围尚未散去的官员们假装交谈的声音渐渐安静了下来。 两个人,一位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一位是尚且入朝没有几年的礼部官员,两人的地位可谓天壤之别,可能在这大殿之中听朝奏事之人,哪一个不是心思玲珑?谁都看得出来,凭借这位何大人并不多加掩饰的能力和想法,待凌大人百年之后,未来朝堂之上,必会有这位何大人的一席之地! 只是何大人真的能够活到那个时候么?那些建朝元老们,真的会允许一个毫无背景的“外乡人”来扰乱自己已经在朝廷之中布建好的盘根错节的关系网么? 答案必然是否定的。故而朝廷党争,已是浮出了水面的、只是大家相互都心照不宣的不争事实。 与预想之中的摧枯拉朽不同,何大人并没有很快被击溃,正相反,他的身边已经聚集起了相当一批与他出身类似、能力又都不俗的官员们,竟渐渐可以和那些元老们打起擂台。老派官员不停在政事上给所谓“何党”人士下绊子,而何党人士撑得过去,便是一件漂亮的政绩,加官进爵;撑不过去,便只有黯然离场。两方你来我往,有进有退,精彩异常。 只是表面上看上去是这样,实际大家心里都清楚,这场争斗,若是想要有个结果,其实非常简单。只需要一个人从他的位置上站起来,走到某一边,亮明自己的态度,这件事便结束了。 而今天,那个人离开了自己的位置,走到了何致远的身边,还把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 这是什么意思? 这是什么态度? 这能代表什么? 没人知道。 也没人敢下定论。 “从你入朝为官至今,这应该还是你我二人第一次交谈?哈哈哈哈,你是咱们大魏未来的中流砥柱,我这么干倒是显得我太不注重人才了。这样吧,听说何大人如今尚还未成家,也自然没那么多事儿,不如等下来府上吃顿饭,你我算两代人,也商讨商讨早朝上宣布的那件大事,如何?” …… 凌府很大,真的很大。 凌府很豪华,真的很豪华。 所以走了没几步,何致远便停下了脚步,不是很愿意继续往前走了。 凌络轩也随之停下了脚步,轻轻侧过身来,将双手负在身后,微微笑着,看着这个颇为沉默的年轻人。 “凌大人……”几番思索,凌络轩终于还是开了口。 “怎么?” “听闻……凌府在搬迁入长安之前,于建业城之中的府邸,是比如今的皇宫还要雄伟奢华的,不知此事可是真的?” 凌络轩闻言一怔,旋即大笑了起来。 何致远并不失色,仍是平静地问道:“丞相大人因何发笑?” 凌络轩笑着摆了摆手,再看向何致远时,眼中赏识的神情,便更加清晰了几分。他一边挥手示意何致远继续随自己向前走,一边道:“你不要慌张,我这个人呢,可能是年纪大了,这个思绪呢,总是会飘的远一点。我刚刚发笑,其实原因有二。一来,我本以为你要问的,是我这凌府如此奢华,到底是搜刮了多少民脂民膏。如今看来,我做如此想,是小瞧了你;二来呢,哈哈哈,本朝建朝之前,整个建业城,都可以算是凌府!比皇宫还要雄伟奢华?哈哈哈哈,如今这皇宫形制,你可知是仿哪处所建?哈哈哈哈!” 何致远垂首笑着摇头道:“从这个层面来讲,是丞相大人高看下官了,原来下官的格局并未有丞相大人想象的那般大。” 两人说笑着,便来到了一处凉亭。亭外是一片大湖,飘着疏密得当的白色荷花。天高湖阔,自是令人心旷神怡。 早有等候在一旁的仆人走上前来,引两人入亭就座。桌上佳肴美酒俱已备齐,凌络轩笑道:“咱们今天这顿饭,容老夫自作主张,就在此处进行吧。我凌家虽然人员众多,可说句不好听的,能上得了台面的,如今也不过老夫一人罢了,故就不让何大人一一见过了。只你我二人,享些美食,赏些美景,饮些佳酿,何大人你看可好?” 何致远苦笑着率先端起桌上酒杯,道:“丞相大人若再继续捧杀下官,下官可当真就要羞惭之极、掩面而逃了。丞相大人莫要怪罪下官喧宾夺主,此一杯,下官不敢不先干为敬!” 凌络轩开怀大笑,举杯与何致远同饮。 一杯饮尽,便提箸享肴。两人边饮边吃,聊着些朝廷之中的轶闻趣事,总是一副其乐融融的样子。 酒过三巡,凌络轩挥了挥手,屏退了一直在一旁侍候的下人。 何致远渐渐敛了笑意,不动声色地放下酒杯和筷子,静静等着凌络轩的开口。 凌络轩的目光越过亭下地木檐,飞到遥远的碧空之中,又缓缓下落,随着湖水上地莲花一起一落。 “依何大人看,迁都与选妃二事……怎么样?” 怎么样? 你可以问一件东西的质量怎么样,可以在一件事情完成之后问这事情做的怎么样……而这两件事情都只是早朝时刚刚提出的、尚还未去做的,你问怎么样? 实在是令常人难以回答。 只是凌络轩也从不会找常人来家里吃饭,也不会问常人这种问题。 何致远明白凌络轩的意思。 他只是不知道该不该将自己心里的想法说出来。 凌络轩并不着急,只是看着湖水随着微风的点点波动。 何致远沉默了很久,才轻轻开口道: “陛下……不该对自己如此没有信心。” 凌络轩微微一笑,将目光重新转回桌子上,捡起筷子夹了一口虾仁,笑道:“所幸菜还没有凉。” 何致远唯有苦笑无言。 凌络轩举起酒杯与何致远碰了一下,一饮而尽,笑问道:“何大人觉得这酒如何?” 何致远微垂眼眸,道:“极醇,极香,极烈。” “这虽不是府上最名贵的酒,但却是我凌某人最爱饮的一种。年轻的时候,不论什么东西,我都总喜欢最好的。直到后来年龄慢慢大了,才渐渐明白,原来并不是最好的才是最好的。”凌络轩淡淡笑着,随手将手中的酒杯掷入湖中,一把抄起酒壶,道:“何大人若是喜欢,我便让下人备上几坛,送到府上去。” “那就多谢丞相大人了。” 凌络轩终于将目光对上了何致远的目光,望着何致远,道:“你刚刚说,陛下不该对自己如此没有信心……这只是一个答案,可是我问了你两个问题。” 何致远深吸了一口气,道:“两个问题,皆是这一个答案。” 凌络轩笑了。 “你说的不错,不论是迁都,还是选妃,都是陛下对自己的不自信。”凌络轩再向口中送入一口,已经有了些许的醉意。 “迁都洛阳,是因为他始终不认为这长安城,是他的地盘。他始终认为,这座城池依旧有着当年某人的身影,让他始终在皇宫里无法安稳的坐着;而选妃一事,虽然是我主动提出来的,但是我也是揣摩了很久,毕竟这种事情,若是让陛下自己提出来,岂不是有损陛下的英明么?”凌络轩轻轻叹了一口气,道:“这是陛下对自己的生命……没有信心啊……” 何致远的脸色渐渐变得苍白了起来,豆大的汗珠开始沿着发丝向下流淌。 “丞……丞相大人……您……你喝多了……” “怎么?这就开始害怕了?” 凌络轩嗤笑一声,道:“这点胆识,对得起你知道的那些内幕么?” 何致远一直握在手中的酒杯“咣当”一声掉在了地上。 凌络轩并不在意何致远的失态,自顾自说道:“自从你踏入皇宫大殿的那一天开始,我便知道,你这个年轻人,与这朝廷之中的那些人,完完全全的不一样。朝廷里,有人求的是财,想要以手中职权,为自己或者家族挣得看得见摸得着的利益;有人求的是权,他们喜欢被人需要的感觉,喜欢高高在上,被众星拱月的感觉;也有些人,心思纯粹,一心为朝廷,一心为百姓,自己并无所求,只愿将一腔热血都献给我们大魏的天下。而你,何致远何大人,你与他们都不一样。” “你要的是一个真相,你要的,是一个道义。” “你眼睛里的东西,与他们都不一样。” “你根本不是一个读书人。或者说,你曾经是一个读书人,而现在,你不是了。” “你是一个江湖人。” 何致远沉默。 凌络轩干脆离开了自己的椅子,躺到了亭子的地上,一点大魏王朝丞相的仪态也不顾了:“让我猜一猜,你在来长安城之前,是不是在市井之间,遇到过什么奇人轶事?我想一想,你的档案里写着,你来长安之前,曾经在洛阳城中求学过几年……洛阳城啊,那可是好地方,咱们皇帝陛下的龙兴之地,未来的帝都……你是碰到了一个道士?一个剑客?一个女子?还是……一个乞丐?” 何致远豁然抬头,终于出声打断了凌络轩的言语。他冷声道:“原来丞相今日叫下官前来,并非是诚心吃饭议事,而是要拿下官的头颅,来下酒啊!” 凌络轩哈哈大笑,挥臂伸手,以箸指向何致远,大声道:“倘若我凌某人今日要杀你,你何致远又要怎么做!” 何致远深吸一口气,缓缓站起身来,双手握拳,眼神坚定。 “我虽手无缚鸡之力,但我毕竟比你年轻,比你身强力壮些!在你埋伏在暗处的护卫动手杀死我之前,我哪怕只能撕下你的一片衣角,也绝不会束手就擒!” 言语之间,何致远整个人已经跃了起来,挥拳向凌络轩砸了过去! 凌络轩嘴角微微一翘。 一股强大的气浪骤然波动了开来。 何致远跌了出去,撞到了亭子的柱子上,缓缓滑落,箕坐于地。 他痛苦地咳嗽了起来,吐出了一口鲜血。 凌络轩缓缓走到何致远身边,蹲下身来,伸手拍了拍何致远的脸,轻声道:“要杀你,我还根本用不上什么护卫。” 何致远的眼中皆是不可置信的神色:“你……你怎么能……你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会武功呢……” “你不知道的事情,还多着呢……” 凌络轩缓缓站起身来,转过身去,背对着仍旧坐在地上的何致远,轻声道:“回去之后,不要停止你的党争,陛下那个人,真真假假,心思最重,你越是争,他反倒越不会怀疑你;倘若今后当真遇到了什么挫折,再无东山再起的可能,那便去翰林院修史去便是,反正你要的只是个真相。” 何致远呆住了。 “我说了,你不知道的事情还有很多。”凌络轩双手负于身后,醉态全无,意气风发也无,老态尽显。 “我亦飘零久……” …… 御书房中,明皇袍服的身影,在昏暗的灯光之下,越发模糊。 第226章 心相 “听说了么?迁都啊!选妃啊!这可是咱大魏天大的事情啊!” “吵吵啥?说白了不就是皇上他老人家搬个家、娶个媳妇儿么?至于这么大惊小怪?” “李二牛你懂个屁!就算是搬家娶媳妇儿,搁谁家不也是自个儿家里天大的事情了?更何况那可是咱们的皇上!干点啥事儿,不都得牵连着咱们整个大魏啊?别的不说,就说迁都这个事儿,那可是要迁到咱们洛阳城来!咱们洛阳城,以后可就成了帝都了!哼!以往这些年,每次那些个长安城的行商来咱们洛阳城做生意的时候,那浑身上下,总是他娘的带着一股子瞧不起人的意味,实在让人难受的很!今后再看,哼哼,就指不定谁瞧不起谁了!” “行嘛……” “要我说啊,还是咱们皇上,念旧、不忘本!这洛阳城,可是咱皇上的发迹之地,讲究点儿怎么说?那就是龙兴之地!当年咱大魏还没建朝,皇上在咱们洛阳城当城主,那叫一个路不闭户夜不拾遗……” “得了吧你,还是读过几天书的人呢,拽词儿都拽不好。咱这种只会种田的大老粗都知道,那叫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再者说了,皇上当城主那会儿,你小子还穿开裆裤在大街上来回跑呢,这会儿搁这儿吹什么牛呢。” “嘿!李二牛!你不就比老子大上个十来岁么?现在混的也没见有多比我强啊?那这多活的十来年,是活到什么身上去啦?” “臭小子,老子跟你聊不到一块儿去。” 李二牛一边笑骂着,一边挑起自己的菜筐子,向街巷那头走了过去。 李二牛今年有五十来岁了,不算小了,却也不能算是特别老。曾经在洛阳城内有间小小的宅子,后来王朝建立,不少有钱的权贵都纷纷从中原各地赶来洛阳城购买地产,李二牛也就趁此机会将自己的宅子卖了赚了一笔,转头在城外购置了几亩田,开始了庄稼汉的生活。当时很多邻里都觉得,拿着卖宅子的这笔钱,当成本钱做个生意,怎么不比再出城去种地强?你李二牛好歹当年也是行伍出身,怎么就越活越回去了呢? 走着走着,李二牛就来到了一所寺庙门前。又用肩头感受了感受自己菜筐子中菜的分量,他有些满意的点了点头,走了进去。 寺院内静悄悄的,除了枯枝上停落的几只灰喜鹊,似乎再没有了其他的生灵。 李二牛放下菜筐子,轻轻叹了一口气。 “施主?” 李二牛一个激灵,连忙转过头来,看见了一个身形颀长,气度非凡,却有些面生的年轻和尚。和尚身着已经洗的有些发旧的白色僧衣,面带和煦的笑意,轻轻将双手合十,宣了一声佛号。 “想来这位施主,便是这些年来一直向寺中送菜的李施主吧?这些年来寺里的师兄弟们能够餐餐饱腹,还要多谢李施主的善举。” 李二牛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连忙将双手在衣上擦了擦,有些笨拙地双手合十,道:“没,没啥的,我那么大一块儿地,种的粮食和菜我自己一个人根本吃不完,除了卖点儿钱,也不知道该怎么用。能,能给咱寺里的大小师父们提供点儿帮助,我,我,我还是很乐意的。” “阿弥陀佛。” 年轻和尚笑着点了点头,指了指两人脚下的台阶,轻声道:“李施主若是不忙着回去的话,不妨坐下来,与贫僧聊聊?还望李施主恕贫僧待客不周,只是寺里如今已经搬空了,确实没什么能落脚的地方。” 看着李二牛困惑的神情,年轻和尚笑着摇了摇头,出言解释道:“朝廷不是已有法令颁布了么?洛阳城即将成为整个大魏的皇城、都城,这于我寺所秉持的修行理发不符,我们便要搬走了。” 李二牛恍然,随着年轻和尚一同坐下。 “刚才俺来之前,小狗娃还在跟俺贫嘴,说什么迁都选妃是全王朝的大事儿,俺都没往心里去。现在一看,还真不是那么简单,小师父你瞅瞅,连咱这种佛门清净地都要受影响,俺们这些平民庄稼汉,不知道会变成啥个情况。” 坐下之后,李二牛似乎便不再那么拘谨,胆子变得打了起来,开始聊些话茬。 年轻和尚微微一笑,轻声道:“那李施主又是怎么看这两件事情的呢?” 李二牛有些憨厚地摸了摸头,又摆了摆手,笑道:“俺一个种地的大老粗,哪能有什么看法?没看法,没看法。” 年轻和尚笑着鼓励说:“李施主哪里需要顾及这么多,不过是一个和尚与一个庄稼汉的闲聊,不妨的,不妨的。” “唉,那……也行,”李二牛有些不好意思的叹了一口气,说:“一般讲,咱这些老百姓,自己的生活尚且还过不明白呢,哪里还会有闲工夫去管皇上是啥意思?不过你要说想,那也就是闲着没事儿,自己一个人一壶酒一碟腌菜的时候,想过那么一点。” 李二牛脸上浮上了点点愁苦的神情,忧虑道:“小师父啊,你说这要是迁都洛阳,按照那劳什子皇城的规模,这洛阳城,还不得扩建呐?这要是一扩建,城外那么些个土地,可怎么办呐?要是这些土地都充了公,我们这些庄稼汉,该怎么去讨生存啊?” 年轻和尚笑了笑,道:“李施主倒是不用担心这个问题,朝廷早就有旨颁下,凡是在迁都过程中百姓蒙受的损失,一概有朝廷十三成赔偿。不仅如此,迁都之后,整个大魏免除一年赋税,而长安和洛阳两城,则是免除三年的赋税。” 李二牛惊讶道:“竟还有这种好事?” 年轻和尚含笑点头。 “那要是这样的话,那迁都这个事情,咱们也就不说啥了。至于说选妃这个事儿……” 李二牛挠了挠头,道:“娶媳妇儿生孩子吗,这个咱懂。大老爷们儿的,一把年纪了,尤其还是咱们大魏的皇上,还没个媳妇儿,那不像话。只是,嘿嘿嘿,想咱皇上,年岁应该比我还要大些吧?这个岁数了,不知道还能不能……哎!对了,咱皇上还是武学大宗师呢!这点事情,肯定不在话下!嘿嘿嘿……” 李二牛说得兴起,笑了半天才看到身边年轻和尚脸上的苦笑,幡然醒悟,“哎呦”一声给了自己一个嘴巴子,连忙道:“小师父小师父,莫要怪罪,我这粗人一个,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污了咱们佛门清净。” 年轻和尚揉了揉脸,苦笑道:“没什么关系,李施主,既是闲聊,大可不必顾虑那么多,只管说便是。” 李二牛哪里还敢继续这么个话题,结结巴巴地换了一个角度,说:“俺,俺觉得吧,选妃这,这个事情,咱们皇上,主要还是想要个孩子。咱老百姓俗话说得好啊,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就算是皇上,他也不能当一个不孝之人啊小师父你说对吧?不管是就是只为了要个孩子,还是说为了咱们大魏这么大的一个家业能够好好的给传下去,皇上他必须得有一个儿子。” 年轻和尚看着李二牛,神色不知何时开始变得认真了起来,他轻声问道:“可为什么必须是他儿子来继承这个天下呢?” “子承父业,天经地义啊。” “可这份家业终究与咱们的寻常家业不同,这份家业是整个天下,是整个大魏,是我们每一个人生存的前提。倘若……” 年轻和尚似乎是在斟酌接下来的用词,停了片刻,才继续说道:“倘若皇上生下的孩子并不如皇上这般雄才大略,并不适合去经世济民,并不能……将我们大魏治理的井井有条,该怎么办?” 李二牛似乎是被年轻和尚的这些问题给吓到了,张了张嘴,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这天下,难道真的应该像咱们普通人的所谓家业一样,一代一代传下去吗?难道不应该是……有徳者……有能者居之吗?” 李二牛看着身边的这个年轻的小师父,惊得长大了嘴,说不出话来,甚至都忘记了阻止从那张本该吐露佛言的口中说出的大逆不道的话语。 气氛陷入了一阵尴尬袭来而又恐怖的沉默。 过了好一会儿,年轻和尚挠了挠头,冲李二牛笑道:“李施主,方才的话,你就当贫僧失心疯了,别往心里去。” 李二牛应了一声,没敢多说什么。 年轻和尚问道:“李施主,听说你年轻时候,是参过军的?建朝的那好些个仗里,都有你的身影?” “啊,”李二牛有些不自在的摸了摸鼻子,说:“大头兵一个,是跟着咱们军队打过几年仗。那会儿么,还是乱世,咱们但凡是个青壮,基本都去沙场上摸爬滚打过,没什么好炫耀的。杀敌奋勇的,早都提拔了起来,当了伍长、偏将,甚至当将军的也有。大多数的,还是俺这种,没什么显着的战功,不打仗了,也就从军队里面退下来了。然后拿着那些年拿命换来的俸禄,回到家乡,过些安稳日子。” 年轻和尚笑道:“不知道当年李施主的从属,是哪一支呀?贫僧对当年这些事情,倒是还有一定的了解,也颇感兴趣。” 李二牛盯着年轻和尚的光头看了半天,终于憋不住了,问道:“我说小师父?您当真是佛门清净人嘛?” 年轻和尚先是一愣,而后失笑,最后余留下来淡淡的笑容,轻声道:“不知人间真疾苦,如何造得佛门度。” 李二牛没有听懂,却被年轻和尚恬静的神情渐渐感染,也渐渐放松了下来,道:“我是那支随李博将军一同自洛阳出发驰援西南的军队中的一个步卒。” 年轻和尚恍然道:“原来是那一支。” 李二牛盯着自己的菜篮子,眼神渐渐恍惚起来,仿佛又回到了当年沙场之上,与那些凶狠异常的蛮子挥刀对斩的时候。 “入伍的时候,其实心里面想的,倒真的不是什么保卫中原,抵御外敌这样高尚的念头。那时候俺李二牛有个相中的姑娘,家境比俺好的多。俺想娶她,但是她家里面自然是不同意的。那时可是乱世啊,谁不想让自己的姑娘加一个好人家,不用一天天的担惊受怕?俺除了守着一栋小宅子,连温饱问题都不好解决,也没那个脸死活求着人家嫁。” “俺当时就想,得去参军。俺身强力壮,到了沙场上,捞几个军功不难,到时候衣锦还乡,还愁娶不上媳妇吗?” “可是俺想错了。沙场,什么是沙场?那可不是靠你力气大、身体好,就能游刃有余的地方。” “俺身边的战友,一个一个倒下。营帐里,伤患和尸体堆得一天比一天多。俺挥刀挥刀再挥刀,早就已经对脑袋别到裤腰带上的危险,麻木的不能再麻木了。一天又一天,看不见胜利的希望,看不见有结束的那一天。每天要做的事情,就是等着上战场,挥刀,然后回来,或者死。” “直到那一天。” “李博将军死了。” “那个所谓的蛮人少主也死了。” “我们挥刀冲杀,蛮子再没有如发狂的野兽一般反击,而是向斗败的公鸡一样溃逃。” “我们赢了,我们胜利了,却一点胜利的喜悦都没有,仿佛我们才是那个最大的输家。” “退伍后俺回到家乡,却发现俺喜欢的那个姑娘一家,已经在难民流下家破人亡,早已不知了去向。” “俺还能怎么样呢?俺又能怎么样呢?” “就这么一天天过下去吧,也挺好,至少能让俺这个脑子,好好休息休息。他们总笑话俺,说俺把宅子买了竟然又跑去当了农夫,是越活越回去了。但俺从来不这么认为。” 李二牛揉了揉眼睛,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活着,真的,轻松点活着,比什么都强。真的。” 年轻和尚默默无言,双手合十。 一声佛号。 第227章 白日飞升 郁腾蛟看着总督府中摆的整整齐齐的文书、桌案、油灯、笔墨,心中生出了难以言明的复杂情绪。 这是他到西南来的第五个年头。五年来,他端坐于这间总督府之中,处理着五个郡纸张如雪花一般飞来的事务。五年来,他的面容较之以往并无太多变化,只是眼神之中,却已经将初到此地的锋芒深深的隐藏了起来。 五年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一眨眼,朝廷划给西南地界的免税期便到了头,一眨眼,郁腾蛟便已经进入了而立之年。 人的一生能有多少个五年? 郁腾蛟怔怔站在原地,有些出神。 “咳咳……” 不大,却刺耳的咳嗽声响在了府厅之内。郁腾蛟先是心中一紧,旋即轻轻叹了一口气,转过了身来。 过了这么多年了,自己果然还是无法习惯这位的神出鬼没。 “咳咳……别总是想那些……咳咳,有的没的。专心干好你现在该干的,才是正经事。” 面上苍老之色已经相当明显的李沧澜十分自然地坐在原本应该属于郁腾蛟这位总督大人的座椅上,一手撑在桌案上,一手拿着一块手帕,压抑着自己的咳嗽。 郁腾蛟静了静心神,作揖行礼,轻声道:“李先生,西南这边季相与中原不同,常有反复,还望先生多注意身体。” 还在压抑咳嗽的李沧澜微微眯了眯眼睛,动作顿了顿。 是李沧澜在西南生活的久,还是郁腾蛟在西南待的时间长? 郁腾蛟是那种思绪不严谨的人么? 李沧澜放下手帕,抬起头来,看着这个已经不能再算是年轻人的年轻人,笑着问道:“总督大人……这是,咳咳,话里有话呢,还是今日实在有什么重要的大事,惹得你心神不宁呢?” 郁腾蛟眼神微微一暗,抿了抿嘴,没有说话。 李沧澜低头笑了笑,站起了身来,将双手负于身后,缓缓向郁腾蛟踱了过去。 “起初的时候,不论是你的奏折,你的文章,还是你在酒局时卖弄文采用的诗词,皆是出自我这个见不得光的贼人之手,就更遑论这一整个的西南政事了。” 李沧澜淡淡说着,并不在意郁腾蛟已经开始变得有些晦暗的眼神。 “起初那两年,你的的确确是我的牵线木偶。从这府中,从你口中,发出去的每一道政令,实际上都是我的手笔。你这位大魏王朝的青年俊彦,中流砥柱,实际上做的事情只有一件,那就是抛头露面、逢场作戏罢了。说白了,你就是一个底子不错的戏子,虽能光鲜亮丽、名动天下,但是没有我的本子,你其实就什么也不是。” 李沧澜实在压抑不住自己的咳嗽,使劲儿咳了两声,这才继续绕着已在身前的郁腾蛟踱步,继续说道:“你对此有不满吗?有,肯定有,必然会有。哪怕是一介草包,被人这么对待,也会生出怨怼之心,更何况你本身其实也算是一个可藐视天下才俊的天才呢?但你更明白,与其脱离我的绳索,自己去尝试着闯出一片天地,倒还真不如就这么留在我的身边,一边借力轻松打开局面,奠定基础,一边从我身上学习你可能在其他地方一辈子也学不到的东西。我说过,你是个天才,所以你十分正确的把握住了这个机会,选择了忍辱负重,选择了忍气吞声。” 郁腾蛟眼神虽然没有随着李沧澜的步伐移动,可双拳却已经紧紧地握在了一起,只是隐于袖中,没有显露在外。 “我想你也应该发现了,从第三年……咳咳……也就是前年开始,我开始有意识地让你自己去做一些决定,去处理一些事情,只是你需要问过我的意见,经过我的同意,才能真正去实行。我记得很清楚,你的第一个决策是有关五郡二十三县户籍制度变动与改革,那项政令颁布的很好,内容很实在,也很高效,是我所没有想到的。当时我看完你起草的方案,沉默了很久,点头之后,你眼睛里闪出的那些光芒……” 李沧澜笑了笑,道:“就像是个孩子一样。” 郁腾蛟怔然。 “从那以后,直到今天为止,我给你的空间越来越大,留给你自由发挥的事务,越来越多。上次我来这间屋子里的时间,是什么时候?两个月前?还是两个半月之前?” 李沧澜的神情看上去有些开怀:“你能想象吗?几乎可以说是我已经将整个西南地区,完完全全交给你了。” “不敢想象,真的不敢想象……咳咳咳咳……我……咳咳……我曾经,发下重誓,绝不允许任何人染指这片,她曾经治理过、奋战过、生活过的土地。可今天呢?我非但不再事事躬亲,竟然还能允许你有些事情自行其是且对我隐瞒不报……这是怎么了,这是怎么了……” 李沧澜剧烈地咳嗽了起来,他将一只手搭在郁腾蛟的肩膀上,整个人的身体痛苦的弯下,像是要把内脏一并咳出来。 郁腾蛟眼中的神色越来越复杂,几经犹豫,还是伸出手来,轻轻拍打起了李沧澜的背。 李沧澜渐渐平息了下来。 他有些艰难的直起腰来,看着郁腾蛟的眼睛,问道:“你能明白么?” 郁腾蛟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回答道:“明白。” 李沧澜开怀地笑了起来。 “你明白什么呀?你什么都不明白。倘若你真的明白的话,你袖中就不会藏着那把淬了毒的匕首了。” 郁腾蛟霍然抬头,惊愕地张开了嘴,双腿不受控制地向后退去,与李沧澜拉开了距离。 “你……” “放心,我不像那个京城里的家族,明明身具绝世武功却偏偏要靠才华装作自己手无缚鸡之力。我不是什么隐藏的武学大宗师,能发现你袖中的匕首,全是靠观察、思考和推理,以及一些……咳咳……合理的猜测。” 李沧澜的脸上依然挂着淡淡的笑容,他一步一步向郁腾蛟接近,郁腾蛟已经无法掩饰自己脸上的惊慌失措,李沧澜进一步,他便退一步,便不要提将袖中的匕首抽出来了。 “我并不意外,也并不失望。” 李沧澜终于停下了脚步,笑着说道:“这并不是第一次藏着匕首见我。在我们刚来西南的头两年,你几乎每两次见我,便要带一次匕首,杀我之心,从来未曾消失过。不能怨你,我知道,不能怨你。倘若她泉下有知,知道了我是如何这样对待一个年轻的后辈,想来她也不会原谅我。” 他轻声道:“就连我自己都不会原谅我自己。我之行为,早就已经背离了我的本心,按照佛家的话,我死后当下十八层阿鼻地狱。” “但我还是这么做了,你知道为什么嘛?” 郁腾蛟跌坐在地,袖中匕首“咣当”一声砸飞了出去,掉落在了地上。 他的冷汗早已浸透了身上的衣襟,眼神茫然,摇了摇头。 李沧澜咳嗽着笑了几声,道:“这个问题,留给你自己去想。” 而后他走到那掉落出来的匕首前,有些吃力地弯下腰来,将之握在了手中。 “我今天来……咳咳……其实不是来听你给我汇报政务的。” 李沧澜缓缓说:“我是来告诉你一件事情。” “什么……事情?”看着如今已经转到李沧澜手中的匕首,郁腾蛟的心中已经绝望,无意识的问道。 “最近认识我的人,包括我住的地方的那些邻里,和你一样,都让我多注意身体。西南地界上季相反复,最容易得伤寒。” “我确实是病了,但是不是伤寒。” 他笑道:“我得了肺痨,治不好的。” 郁腾蛟完全怔住了。 “是不是觉得像梦一样?一直控制着你让你无法得到自由的幕后黑手突然之间得了不治之症,而自己在他的重压之下已经练就了一身过硬的本领,只待他一死,你便可以真正化而为龙,在这世间任意驰骋,你的身上再也没有什么枷锁,你自由了,得以呼吸这世间最清爽的空气。” 李沧澜拿起匕首来,轻轻在自己的手指上划开一道口子,顿时,殷红的鲜血顷刻间便渗了出来。 “你放心,我不是那种疯子,不是那种丧心病狂、自己要死了也要拉着身边的人一起下地狱的那种疯子。我若是不想让你有未来,那我根本就没有必要培养你这么多年。” 李沧澜笑着说:“我曾经确实亲口说过,你不过是我李沧澜和稳坐大魏朝堂之上的一些人博弈之中的一颗棋子,是我在西南的牵线木偶。可也不知道是我一开始就没能狠下这个心,还是在这几年里我慢慢变得心软了,就算你我二人都不愿承认,我们也已经有了师徒之实。” “一个师父,在人生的最后时刻,怎么会给自己的徒弟使绊子呢?应当是把自己的全部家当、所有绝活,都传承给自己徒弟才对。毕竟人都要死了,不需要再担心什么教会徒弟饿死师傅的事情。” “可惜我没什么家当,也没什么绝活,能学到的,这五年来你学的也都差不多了。所以我决定,送你一份小小的礼物,就当是了结了你我二人这些年的恩恩怨怨。” 李沧澜笑着举起流血不止的手指,道:“我是朝廷通缉了多年的要犯,是皇帝陛下和丞相大人的眼中钉,肉中刺。你拿着我的人头,领到的赏赐与功劳,恐怕会是你难以想象的。反正你都已经写好了调离西南的请示函,趁着迁都,一鼓作气,便可入朝廷中枢。” “至于说顽石道长那边,你不用担心。他知道我已经时日无多,无药可治,我也已经把这个打算告诉了他。虽然他因为劝不动我改变不了我的想法,气到已经离开了西南,但你放心,他绝对不会去找你的麻烦。你是无辜的,本不应该参与到我们这些老年代里还未腐朽的斗争之中。你的未来应该是光明而精彩的。” 他有些疲惫地放下手臂,说:“累了,歇会儿。” …… 这天,一道欲将天地都撕裂开来的剑气纵横于西南腹地,盘桓许久,不愿散去。 锦官郡城,一家火锅铺子里,迎来了一位踉踉跄跄地道士。 道士进铺子之后,也不过多言语,点了一个鸳鸯锅,要了两斤鲜切羊肉,一盘粉,和一盘青菜。 当然少不了西南最有名的佳酿。 道士于市井之中吃火锅饮烈酒,还是相当少见的,所以不少食客们一边吃着自己锅中的食物,一边注意着道士的言行。毕竟太平盛世之中,能来吃火锅的都是不愁保暖之人,反正闲着也是闲着,难得有些新鲜事。 清汤锅率先滚开,而道士不为所动。等到红油晕散、辣香四溢之后,他才拾起手边的筷子,夹起一片羊肉,放入锅中荡了几荡,随机提出,在酱料碗里一浮一沉,也不顾烫或不烫,便直接送入了口中。 第二片,第三片。 煮菜。 倒酒。 第一杯,一饮而尽。 第三片肉。 倒酒。 第二杯,一饮而尽。 食客们渐渐变为了看客。 道士渐渐下筷如飞,饮酒不停。一壶酒竟在不到火锅四滚之前,便已经空空如也。 道士喝道:“再上酒来!” 小二和掌柜俱不敢怠慢,忙为这位不知来路的道士将酒续上。 道士复为自己斟满一杯,沉吟片刻,又喝道:“再拿一个酒盅来!” 红汤里翻滚着快要煮烂的青菜和已经煮老的羊肉。 道士将新上的酒杯斟满,默默地放到了自己对面。 与之碰杯。 他喃喃道:“李大哥,让你习些武,你非不听,否则区区病症,又如何能让你如此妥协?况且你脚力不行,就这么下去了,想要追上嫂子,得等到猴年马月?” 他摇了摇头,放下筷子,将杯中酒倾入火锅之中。 “李大哥,一路走好。” 一声清啸,一抹秋水。 后常有传言,有剑仙于此火锅铺中,饮酒吃肉,白日飞升。 第228章 龙翔于野 历时四年之久,这天下三大王朝之间最强大的大魏王朝,终于完成了其浩浩荡荡的迁都工程。自此,洛阳雄城,再一次成为了整个天下的中心。 史书如此记载,初,帝亲临洛阳北邙山,细察洛阳之水文地形。越四旬,征调乱世罪人及狱中囚犯,再放榜天下,共拢起大魏青壮数十万人。挖壕沟,引洛水,从龙门向东连接长平、汲郡,抵达临清关,渡黄河,延伸至浚仪、襄城,最后到达上洛,用以设关卡而加强洛阳四野周边之防卫。 洛阳雄城,一扩千丈。原城旧址,十中有六以为皇城,朱红墙,黄铜门,箭楼高耸,角楼飞檐,皇家气象,巍巍然也;皇城之外,建里坊,营阡陌,官员府邸、百姓私宅,泾渭分明,井然有序。 因“京城”二字已称长安旧都,因循旧例,恐百姓无所适从。又因帝开国建朝一事千秋万古,可比肩神明,故而洛阳即名“神都”。“京城”二字不再沿用,世人称长安,便以“故都”相称。 神都之外,专辟一处行宫花园,供皇上及大臣游玩散心。宫中请当世顶尖园匠建造此园,其中掇山理水,乱中有序;奇花异草,争奇斗艳,郁郁葱葱;怪石异兽,比比皆是。 有传言,洞庭湖中本有一条只在传闻之中出现过的蛟龙,不知朝廷用了何种手段,也将其捉来了该园之中,养在那专门为之挖出的那“养蛟池”之中。虽以“池”名,但其广博,可与世间小湖相比。全园水系,也皆是由此养蛟池而来。 此园也因此而得名,名之“潜龙园”。 当然,究竟是真是假,寻常百姓,乃至寻常朝廷官员,都无法得知。 能进此园者,无不是皇帝陛下的善用、亲信之人。 当然,三月之后,应当还要加上一些全天下最美丽、最出众的…… 女人。 迁都之事结束了,选妃还会远吗? …… “络轩啊,迁都一事,究竟死了多少我大魏青壮?” 皇帝走在潜龙园的幽静小径上,双手负于身后,一边闲看着两侧的风景,一边轻声问道。 凌络轩跟在皇帝身后,并未有太多毕恭毕敬的神色。两人从打天下时起便在一同处,相处数十年,就算尊卑有别,地位有分,可仍是常常形影不离。 只是听得皇帝有此一问,凌络轩眼神几不可见的颤抖了一下,随即回道:“皇上,死的都是些刑徒罪民,应咱们皇榜征召的汉子们大都行督官之事,又怎么会有性命之虞呢?” 皇帝沉默了很久都没有说话,而凌络轩自然也不会再多说些什么,两人便就这么继续一同往前走。 “唉……” 皇帝轻轻叹了一口气,有些黯然道:“你呀你,总是会试图将这些事情瞒着我。可是你瞒得住么?朕又不是那些满腔热血的年轻人了,有些事情,有些关窍,岂会想不明白?” 凌络轩张了张嘴,还是没说出来什么。 “刑徒罪民,早在当年修长城的时候,便几乎已经将他们全都派了过去。他们的尸骨,应当大部分都砌在了那大漠边上的砖墙之中。所剩下的,最多不过四五千。而重建神都所用青壮多达数十万,按成数去死,怎么死的大部分是刑徒罪民呢?嗯?络轩啊,你怎么上了年纪,连账都算不好了呢?” 凌络轩停下脚步,心中悄然叹了一口气,随即下跪叩首。 “臣欺君,罪该万死。” 皇帝转过身来,眼神中无奈之色甚明,叹道:“赶紧起来,咱们两个,你还玩这么虚的。难不成朕还能真的把你抽筋扒皮、株连九族?“ 凌络轩缓缓起身。 “此次迁都,共聚起青壮男子三十八万六千七百余人,其中刑徒罪民两千余人,其余……其余……” 皇帝眉头缓缓皱起。 “其余,全是朕大魏的大好男儿?” 凌络轩深吸了一口气,不敢抬头去看皇帝的眼睛,低声道:“请皇上……原谅臣的自作主张……臣……臣……” “怎么?” “臣调了军队去。” “军队?”皇帝的眼睛瞪得极大:“你调动了军队?迁都造城之事……你调动了军队?!” “你好大的胆子!” 凌络轩再次跪倒在地。只是这次他没有认罪求饶,而是沉声道:“皇上!你又不是不清楚,如今天下太平无战事,咱们军队的人数,远远超出了咱们大魏本身应有的需求!没有展示磨砺,军队中的士卒每一天都在腐朽!这样的军队,非但不会成为我们大魏最强硬的利剑,反而会成为吃空我们国库的蛀虫啊!陛下,我们不能养着这样这些人!军队裁员,这才是最正确的做法!皇上!” 皇帝仿佛是对凌络轩的话有些不可置信,无意识地踉跄后退了两步,伸出手来,颤抖地指着凌络轩,道:“裁员……便裁员!可你如何能用这种手段来裁?!朕只需一道谕旨,便可令他们安然归乡,再次从事他们擅长的事情!就算军功不够,做不成武官;本事低微,成不了人物,可至少他们能安然在这世上活着呀!” “陛下!”凌络轩豁然抬头,死死盯住皇帝的眼睛,沉声道:“真的是臣没有与陛下提过么?臣有多少次向陛下提出过军队裁员的议案,可陛下哪一次不是搪塞过去了?臣明白,是陛下心疼这些将士们为咱们大魏立下的汗马功劳,宁愿用国库里的钱养着这些闲人,也不愿意让大魏失去这一个个曾经在战场上大放异彩的番号!” 凌络轩已经满是皱纹的脸上纵横出了几行泪痕:“臣也不想啊!那些将领,都也是曾经与臣并肩过的老友和战友啊!可是现在是应该考虑这些的时候么?不是啊陛下!我们现在是把控着整个大魏王朝的运转,是要让咱们大魏的每一个百姓都吃饱肚子的呀!我们的国库用来养这些闲人了,那一旦我大魏疆土哪里有了天灾人祸,我们有该拿什么去赈灾,拿什么去救民呐?!” 皇帝看着凌络轩的脸,竟是一时说不出什么话来。 “恰逢咱们大魏迁都这等大事,而且邢徒罪民又已经所剩无几,总不能真的去征咱们大魏的平民百姓吧?倘若那么做了,陛下,史书上,您便会留下一个横征暴敛的头衔!摘都摘不掉!索性,便由臣来做这个恶人,将军队里最无用、且有些不忠于陛下言论与势头的,丢进了迁都队伍里面去了!臣没有骗陛下,从民间征来的青壮,真的只是做一些督察监工的事情,所以民间青壮的牺牲,真的不多。” 皇帝颤抖着深吸了一口气,问道:“军队里派去的人……到底牺牲了多少!朕要一个准确的数字!一个……具体到每个人的数字!” 出乎意料的,凌络轩毫不犹豫、没有任何思考地脱口而出:“六万八千五百二十一人。” 皇帝怔住了。 “臣……让户部和工部的官员一起整理出来了一份名单,哪怕陛下是想知道每一个牺牲的人叫什么,臣也可以在两炷香之内做到……臣已经起草好了对这些牺牲将士们家里面的抚恤之法,只待陛下首肯,便可颁下圣旨。” 凌络轩已经敛了神色,平静道:“陛下,事已至此,还是好好与臣讨论一下抚恤之事吧。至少这些补偿,能让陛下心里好受些。” 皇帝良久无言。 最终他闭上双眼,轻声道:“络轩,辛苦你了。” …… 随着皇帝的情绪逐渐复原,两人便又继续行走在了园子之中。只不过两人之间话语减少,闲谈不多,更多的时间便是沉默地在园中行走赏景。 行至某处,豁然开朗。 凌络轩极目望去,随山势而掇山理水后形成的这一方湖水,极干净澄澈的倒映着青山与苍穹。湖水极静,无风之下,恍若一面巨大的镜子,清晰而又透亮,不似人间应有。 有此湖在,整个园子的心胸便为之一阔,其堂堂正正的开朗意味,便多了几分皇家意味。 便是养蛟池。 皇帝此时已经恢复了一个皇帝应该有的模样。他信步走上一处可俯瞰整个养蛟池的高崖,望着平静的养蛟池,眼神如池水一般深邃。 他的身后站着同样眼神深邃的凌络轩。 风猎猎。 凌络轩忽然开口道:“皇上龙体为重。还是莫要在此处停留过久。” 皇帝摆了摆手,轻声笑道:“朕虽年事不小,可这幅身躯,仍有青壮之勇。虽在宫中,已多年不曾活动筋骨,可就这小小畜生,还还奈何朕不得!” 话音一落。 仿佛是雷神惊怒,天地骤变。 狂风如怒涛一般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无数奇珍异木于此时此地怦然折断。天空之中乌云卷积,声声闷雷伴着扭曲的电蛇在其中穿梭。 只是在这等天地异象之下,养蛟池的水面,竟依然没有丝毫波澜! 宛若两个世界。 皇帝嗤笑一声。 “不怕死的畜生,在这里跟我装神弄鬼!” 他缓缓向身前伸出自己的手臂,遥遥向空中一招。 与此同时,大地仿佛颤抖了起来,一声声闷雷一般的声响在皇帝与凌络轩的脚下炸开,仿佛与天上乌云中的雷电相呼应! 不远处的养蛟池中,一直平静的水面,终于荡出了一圈涟漪。 一圈涟漪。 两圈涟漪。 三圈涟漪。 层层涟漪。 其后。 千层浪起! 仿佛是一颗巨石被传说里的巨灵神从南天门处砸下,水浪滔天掀起,在空中炸开。雷电密布的乌云里尚未落雨,这山间便已经被湖水冲刷了一遍! 水雾随狂风弥散开来,此处一片朦胧。 一道巨大的黑影在其间隐隐约约。 凌络轩深吸了一口气,沉声道:“皇上,这潜龙园,本就离神都不远,这畜生引发如此天地异象,恐怕会让附近的百姓感到恐慌啊。需不需要臣去调遣……” 皇帝仍保持着单手举起的姿势,缓缓闭上了双眼,摇了摇头。 “不需要。这所谓天地异象,很快就会结束了。络轩,你也哪里都不需要躲避,就站在朕的身后,看朕,是如何降伏了这头畜生!” 怦然作响! 水雾第二次炸开! 那庞然大物终于显出了踪影! 至少八人合抱之粗的深青色身躯陡然间将水雾破开,细密而坚硬的鳞片像是盔甲一般将它的整个身躯覆盖,如同鬼火一般的双瞳飘忽着在翻涌的水雾之中浮现,两根足有三丈长的触须在水滴的映衬之下仿佛两根女子的飘带,却有着令人想象不到的韧性与强度。 蛟龙,这种本应该只出现在传说中的生灵就这样原原本本的出现在了皇帝和凌络轩眼中。虽说仍有一大部分的身躯潜在水中,但是凌络轩已经完完全全的能够感受到了这种来自于上古蛮荒的古老而森严的气息,并深深为之折服。 怪不得那洞庭湖常年被白雾笼罩,毕竟“云从龙,风从虎”,哪怕不是真正的传说之中的神龙,却也使整个天地都为之异像开路。 把这么一条庞然大物从洞庭湖运送到此处来,又死了多少人呢? 凌络轩不会去问。 “鬼火”陡然间大盛! 一声响彻云霄的龙吟! 挟裹着万钧雷霆,蛟龙的庞然身躯竟是矫健地跃入了空中,而后张开血盆大口,朝着凌络轩与皇帝俯冲了过来! 那血盆大口之中,是足以轻松嚼断这世间一切所谓神兵利器的巨齿! 而皇帝仍是不退一步,不闪避一丝一毫! 皇帝都不退,臣子如何能退? 凌络轩会武功的事,皇帝并不知道。 可凌络轩为什么不让皇帝知道呢? 这些事情总是不堪琢磨的。 皇帝在保持原有姿势的基础上,高高跃起! 伸出一只手来,紧握成拳,猛地砸向了那蛟龙的额头! 一人。 一蛟龙。 于空中相遇。 巨响盖过惊雷。 凌络轩眼中神色晦明变化。 第二声巨响。 烟尘散去。 皇帝拳头依旧抵在蛟龙额头。 只是半个身躯没入了方才站立的土地之中。 他缓缓盯住蛟龙双目,低声道: “该我了。” 第229章 祥瑞 半截身子已入黄土。 这种话无论怎么听,都不是什么好话。 只是事实如此,无论怎么描述都不会比这更贴切了。 皇帝的拳头顶住蛟龙的额头,任凭这蛟龙如何翻滚挣扎,都无法再寸进一丝一毫。 而皇帝的腰部以下,已经全部没入了黄土之中,看上去也是动弹不得。 凌络轩脸色大悲,就欲冲上前来舍生忘死的救驾,痛呼道:“皇上!” “不需过来!” 皇帝出声道。他并没有回过头去,而是盯着眼前这条眼神依旧凶狠的畜生,轻笑道:“朕可还没认真开始玩呢。” 右手依然保持着向外伸着的姿势。 遥远的天空之中,传来了一声轻微的声响。 凌络轩瞳孔一缩。 那蛟龙也感到了极度的不安,扭动身躯,就欲将自己的身躯撤回去。 可是它额头猛地一阵剧痛! 变拳为爪抓住蛟龙额头阻止它离开的皇帝依旧是淡淡笑着,轻声道:“现在想着走了?晚了呀。” 一根混铜水火长棍自天边飞来! 皇帝的右手稳稳地将其握住! 凌络轩的眼神即刻从悲怆变为了惊骇。 蛟龙发出了一声惊怒交加的嘶鸣! 皇帝的身躯从土中拔出。 整个身形逐渐升高。 发力的左手将蛟龙巨大而狰狞的头颅狠狠地摁到了地上,而后离开。 不待蛟龙有所反应,顺着惯性扭转力量,右手已经带着那根早已名满天下、如今甚至是王权象征的水火棍,轰然砸下! …… 这一天,洛阳城百姓于城中远远望见潜龙园方向,乌云雷电凝而不散,风动八方。大地隐隐间颤抖不停,仿佛蛰伏许久的地龙即将翻身。 而隆隆的闷雷声中,似有龙吟间或响起。 渺渺云层之上,又隐约有金色棍影,横扫天下。 百姓皆以为神明骑龙降世,但见异象者无不当即附身叩首,以求风调雨顺、业兴家和。 一日之后,朝廷之中便有钦天监对此异象做了阐述。 皇帝立不世之功业,乃千古未见。天神触动,亲身御龙下凡,以此异象为皇帝加冕,乃大吉、大喜之兆。 借此吉兆,满朝文武皆向皇帝贺礼,并劝谏皇帝借此良时,选妃立后。 势在必行。 …… “小姐,快来试试这套衣裳!是咱们神都最好的那家铺子里做的。料子呢也是江南那边加急运来的,这一套衣裳下来呀,若非是卖咱们老爷面子,讨好咱们老爷,否则论真金白银的话,可是抵得上老爷半年的俸禄呢!” 这里是神都内泰安巷里的一处宅院中,靠里的二层屋子。一看房中布置,便知是官家小姐的闺房。一位丫鬟模样的姑娘正在床上拾掇整理着一套崭新的、极华美的女子衣裙,并催促着正坐在梳妆台前对着铜镜发呆的年轻姑娘来试衣服。可铜镜前的姑娘仿佛并没有听到丫鬟的催促,只是定定地对着铜镜发呆,眼神中有着不难察觉的黯然神色。 神都内城泰安巷,寓意国泰民安。只听名字,便可知道此巷中的宅子,绝非一般富贵人家便可住下。事实便是如此,此巷又被称作是神都第二大“贵巷”,住户皆是大魏朝堂之上品级起码是正二品的大员。 有坊间笑言,进入此巷之中,哪怕碰到一个下人模样的过路客,也最好保持一定恭谨的态度。说不定哪个无心之举,便会成为你飞黄腾达或者永世不得翻身的契机。 而事实的确如此。曾有落魄书生醉酒失意,误打误撞进了此巷,借着醉意放浪形骸,吟诗高歌,被户部尚书家的大管事听了去,以之为有真才实学,请进府中为尚书引荐,从此成为了户部尚书府中清客,就此一路顺遂,入朝为官。 又有投机取巧者听闻此事,欲效仿之,便提酒入巷作迁客骚人之状,好一个目中无人,王侯将相宁有种。结果冲撞到了本就脾气不算好、便装出门的某位将军,直接以“行刺朝廷命官”的罪名下了狱。 从此之后,便不再有那些追名逐利又无甚真本领的闲人来巷中打扰了。 那脾气不是很好的将军姓胡,名胡中天,参与过当年对南蛮的反击战争,立下军功,封云飞大将军,正二品武将官身。 而此时正在梳妆台前发呆的姑娘,便是云飞大将军最宠爱的独女,胡菲儿。 “小姐!老爷今晚回家吃饭,要看效果呢!倘若不合身了或是上身之后不配小姐的气质了,还得赶快再重新赶制一身呢!” 丫鬟来到姑娘身边,有些着急道:“小姐呀,就别坐在那里愣神儿啦!不知道的看见了,还以为小姐魔怔了呢!快来快来!” 胡菲儿终于换了一个姿势,只是视线仍未离开铜镜,低声道:“小翠儿……我不想去进宫当什么皇妃……” 名唤小翠儿的丫鬟愣住了,问道:“为什么呀?小姐,那可是咱们皇上啊。” “皇上怎么了?”胡菲儿蹙了蹙眉头,有些凄苦地说:“皇上如今多大岁数了,小翠儿你心里可清楚?他比我爹还要大上将近十岁!什么概念呢?那是个老头子了呀!我才不到二十的年纪,要去嫁给一个老……” “小姐!”就快要被胡菲儿一番话吓晕过去的小翠儿终于回过了神,连忙阻止了自家小姐继续往下说那大不敬的话。她有些惊悸未消地四处望了望,仿佛屋里会有谁在偷听她们主仆二人谈话一般。 “小姐……圣上的这些坏……可不敢再说了!”小翠儿看着眼中哀怨总消退不去的自家小姐,也不由得有些心疼,于是搬了把绣墩,坐到了小姐身边。牵过胡菲儿的手,小翠儿轻声道:“小姐,你心中的不乐意,小翠儿心里是知道的。只是小姐不妨多想一想,朝廷里一宣布要选妃,这天下间报名的女子有多少,前段时间老爷不是已经说了吗?几乎满足条件的全天下的女子都报名了!小姐的顾虑,为什么他们没有呢?难不成说她们都是那种只知道荣华富贵,而不考虑自身幸福的姑娘吗?远的不说,就说隔壁孙大人家的小姐,那可是自己求着孙大人给她把名报上的。孙小姐姿色虽说比不上小姐,但是也算得上是国色天香了,况且孙大人家的条件地位,怕是在咱们胡府之上的,也不会比咱们更求什么荣华富贵了吧?” 胡菲儿撅了撅嘴,轻声道:“那我哪里知道她们脑子都是犯了什么浑,非要去嫁给一个糟……嫁给一个比自己大那么多的男人。” 小翠儿笑着摇了摇头,伸出一根手指头轻轻一点胡菲儿光洁的额头,笑道:“别傻了呀小姐,那是因为咱们大魏的皇帝陛下,不仅仅是地位、荣华的象征,更是因为他本身就是一位顶天立地的大英雄啊!” “顶天立地的大英雄……” “哎呀小姐!叫你平时少看一些什么郎才女貌花前月下的话本,你偏不听!若是你常跟老爷说说话,聊一聊,再稍微多听一听咱们大魏建朝的历史,你就不至于对咱们皇帝陛下这么反感啦!” “啊……” “那时候,小姐你还没出生,当然小翠儿也还没出生呐……那时,咱们大魏王朝还没建立,整个天下啊,都是由各城城主和江湖宗派把持着运转的。当时的平民百姓,倘若不去习武,不去给各城的城主府里做事,单凭种田和做买卖,是很难有一个好生活的。再加上当时西南有蛮人磨刀霍霍,北面有胡人虎视眈眈,整个中原看似江湖一派景气,实则各自为政,一盘散沙,随时都会被外族入主中原。而当时的皇上,还是洛阳城——也就是咱们现在神都的城主,首先发现并开始解决这个问题。为了整个中原百姓的生存与生活,为了抵御外族入侵、让中原人真正可以挺直腰杆做人,他奔波天下,与各个势力谈判周旋,促成了那次着名的江湖大会,而后埋下伏笔,为对外作战准备了无数暗棋。继而等一切有所安排后,他联合江南豪阀、北方武人,与长安城中议事,终于建立起了大魏王朝。只是建朝虽已建朝,但接踵而来的不是打理政事谋求发展,而是一场持续了多年的对外作战。同样建立了大夏、大梁的蛮人和胡人几乎同时发难,眼见我中原大魏便要覆灭于战火之中。而皇上谋定后动,厚积薄发,想尽一切办法在两大敌国、两大战场之中调兵遣将,最终打赢了最终的战争,重创了两大外族并签订了条约协议。而也就是在这个过程中,皇上失去了他一生的挚友,就是咱们的定国大将军刘天南。整个大魏,本就是他们二人一同建立起来的,可是刘将军并没有享受到胜利的战果,却在北方战场中壮烈牺牲了。而皇上也真正成了孤家寡人,再无一人可同他一起把酒言欢,论天下英雄……” 说到这里,小翠儿已经是热泪盈眶,她一把抓住自家小姐的肩膀,激动地说道:“小姐啊!这才是真正的英雄啊!试问天下间哪一个男人,能比得上咱们皇帝陛下?!都说自古名将配名马,英雄配美人,现在小姐你有机会嫁给这天下间最英雄的男人,你怎么还在这里忧愁呢?” 小翠儿忽而一脸神秘,附到胡菲儿的耳边,轻声道:“况且就算皇上年龄大一些,可他是武学大宗师啊!身体还是极为硬朗的,在房事上非但不会不行,可能还……” “哎呀!小翠儿!说什么呢你!” 胡菲儿羞得满脸通红,伸过手来就要去拧小翠儿的脸。 “臭丫头!看小姐我不撕烂你的嘴!” 小翠儿咯咯笑着闪躲,两个姑娘便在这闺房里打闹了起来。 不一会儿,两人都累了,便都瘫倒在了床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时不时地发出一阵阵银铃般的笑声。 还是小翠儿挣扎着率先起身,拿过那套衣服,对胡菲儿笑着说:“好啦,小姐不闹啦,咱们来快把衣服试了吧?” 胡菲儿坐起身来,看着那件着实华贵与美丽的衣裳,渐渐敛了笑意,怔怔说道:“小翠儿,我知道你说的都对,可是……就算他是一个英雄,于我又有什么关系呢?我想要的婚姻,应当是两人都在乎对方,都爱着对方,想做什么时都可以在一起做,我知道他什么时候开心,他知我什么时候难过……倘若可以这样的话,他是不是英雄,又有什么关系呢?” 小翠儿看着自家小姐的脸,又轻轻叹了一口气,放下衣裳,坐到小姐身旁,轻声道:“小姐,你说的这些,我都懂。试问,又有哪个姑娘,不向往这样的爱情与婚姻呢?可是现实不是这样的。你出生在胡府,是胡府最受宠的小姐,而胡府又是朝廷之上多少人想要踏破门槛攀上关系的地方?又有多少府邸的门槛,是咱们胡府攀不上够不着的?向来儿女婚姻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就算小姐你今次不去入宫为妃,来日老爷为你指婚时,就一定能是你喜欢的了?我看不见得。倘若到时的公子是个……极不中意的,那小姐岂非要比现在还要痛苦?” 小翠儿顿了顿,将声音更加放缓一些,道:“老爷是武将,脾气一向不好,得罪了朝中不少人。如今年事渐渐高了,倘若一旦退下来,朝中再无人的胡府,该如何自处呢?说得不好听一点……小姐,如今的你,可不能能仅仅为了自己思考啊!你还是咱们整个胡府未来的希望啊!与日后不可捉摸的婚约相比,同样是没有自由,入宫,真的是最好的选择了!况且其实入选的女子那么多……小姐也未必……真能选的上。” 胡菲儿低下头来,沉默良久。 再抬头时,便已少了几分柔弱,多了几分难言的坚定。 “我明白了,小翠儿,帮我更衣吧。” 第230章 君臣,脂粉 “听说西南那边又出事了?” “嗯。事情说大不大,说小不小。郁腾蛟前几年不是递了李沧澜的人头来朝廷么?几日之前臣收到了他父亲的一封文书,说是郁腾蛟在西南这几年功绩不小,看看能不能调回神都任职。” 皇帝品了一口手中御用瓷碗中冒着热气的鹿茸人参汤,咂了咂嘴,似乎不是很满意它的味道或是温度,沉吟了片刻,又将之放回了桌上。 他轻轻向后靠去,靠到了身后的椅子背上,缓缓闭上了双眼,轻声道:“郁腾蛟这个年轻人,小的时候,尚还未入朝为官,便已在当时的长安城中有了极大名声。这些年将他放在西南,也是想要看一看,这孩子到底是一个只会写一手精美文章的绣花枕头,还是一个既有文采又有手腕的国之栋梁。如今看来,这孩子没有令我失望。” 依旧是两个人,依旧是御书房,虽然从长安城换到了神都洛阳,可一切好像都没有什么变化,就连御书房中的格局,似乎都与长安城中的那间御书房一模一样。 只是墙上却多挂起了四把剑。 紫电裂天。 凝霜断命。 翻海屠龙。 青锋不斩。 而在这四把剑的最上方,两只纯金打造的龙爪从墙上伸出,托着一根混铜水火棍。 仿佛是在镇压着下面那四把绝世名剑。 紫电裂天,原玄冥宗所有,后落入林青……也就是自己的师弟,楚苍手中,最后在那场大战之中,随青锋不斩一起归了自己。 凝霜断命,乃是那两只无处可逃的可怜虫,为了找自己寻求庇护而供上来的东西。只是他们太想当然了一点,所以死了也是白死, 最后这柄翻海屠龙,才是最让人惊喜的。 竟是此刻坐在对面这位……老友,设下计策,拿到手后,呈给自己的。 一念及此,皇帝的脸色愈发的柔和了起来,轻声说:“络轩啊,这些年来,辛苦你了。” 凌络轩怔然,而后笑道:“陛下提这些做什么,既然臣当年选择离开了建业城,来神都追寻陛下,那么无论做什么、经历什么,都是心甘情愿。” 皇帝仿佛是被凌络轩这一句话勾起了久远的回忆,陷入了沉默之中。片刻之后,轻叹一口气,轻声道:“络轩啊……当年那场朕的同门之争之中,你父亲战死,替朕挡下了一次致命一击。朕明白你父亲的用意,是想用自己的性命,来换取朕对你的绝对信任。你父亲是老一派顽固分子的代表人物,而你作为他最满意的、最骄傲的儿子,却是他在朝堂之上最大的政敌。其实,你父亲心中是很难受的。” 皇帝缓缓坐了起来,重新将那碗御膳房专门为皇上熬出来的补汤拿到手里,喝了两口,道:“你父亲其实不必那么做,他怎么就不清楚,朕根本就对你,没有丝毫芥蒂呢?倘若你父亲还在,你们父子二人同心协力,朕这江山,应当会坐的再更加安稳一些。” 凌络轩微微低下了头,没有说什么。 “之前郁腾蛟送来的李沧澜的人头,朕知道,那是你的大兄。” 皇帝的目光转到了凌络轩身上,轻声叹道:“你大兄最先叛出你们凌家,你又与你父亲相分离。可你最终竟然没有和你大兄走到一起,实在是造化弄人啊。你们凌家出尽天才,倘若能同心协力,恐怕,这天下……” 凌络轩陡然抬头,颔下的胡须微微颤抖。 他沉声道:“臣虽然与大兄、父亲皆不合,最后也并没有令父亲与大兄有个善终那个,可对于臣来说,这个结果并不难接受。还是那句话,从臣来到洛阳城的那一天起,就已经做好了这一切发生的准备。从某种意义上来讲,现在的情况,已经超出了臣的预料,臣已经不敢再奢求什么了。道不同,不相为谋,就算是血浓于水的血亲,碰到这种事情,也不会有什么好办法。陛下只管放心,虽然是郁腾蛟将我大兄的头颅送了过来,可臣并不记恨这位天之骄子。这是未来的国之栋梁,陛下只管放心将他召回神都来,臣定然不会因为大兄而对他做些什么。这一点,相信陛下能够相信臣。” 皇帝笑着摇头:“朕怎么会不相信络轩你呢?就算络轩你心中真的对郁腾蛟有怨气,朕也知道,只要是对咱们大魏有益的事情,你络轩便不会有任何不妥的举动。知道吗络轩,你比那些朝堂上的草包们强的很大一点,就是在这个上面。你比他们都要清醒,比他们都更有大局意识,明白过去、当下、未来,到底什么才是最重要的。” 凌络轩笑着摆手:“臣可担不起陛下这么夸奖,本来臣就不是习武之人,年龄又大了,这么夸,臣一折寿,不知道哪天就驾鹤西去了,到时候那几个年轻的国之栋梁还没有真正成长起来,谁来替陛下您分忧呢?” 皇帝爽朗大笑。 笑过之后,轻声道:“朕只是,不想让一直跟着朕打天下、坐天下的老兄弟,受太多委屈啊。” 凌络轩眼中渐渐浮现热泪,双唇颤抖,说不出话来。 “好了,你瞧你,一把年纪了,怎么还这么容易伤感了呢?想当年你年轻时,那一副藐视天下英才的狂生模样,可真是让朕心折啊!哈哈哈哈!” “唉,陛下又拿老臣寻开心了。那时年少轻狂,做出来的混账事情还真是不少,现在想来,还真是羞惭异常。” “何必羞惭,你哪里做错了?当时那天下,能真正称英雄的,又能有几个人呢?” 凌络轩笑着摆了摆手,道:“不谈这些了陛下,咱们来谈点喜庆的事情。” 凌络轩的目光看向了皇帝手中的补汤,笑道:“瞧御膳房这机灵劲儿,已经开始给陛下补身子了?怎么样陛下,喝着感觉有效果么?” 皇帝闻言先是一愣,而后瞧了瞧手里的汤,当即苦笑了起来:“好啊你个凌络轩,这会儿开始反击,调笑起朕来啦?” “哪里敢。”凌络轩笑着摇头,道:“只不过臣年少时所学颇杂,对这种事情的养生上,倒也是有些研究。御膳房给陛下的这些配方,可以说是十分合适了。臣知道,陛下本身身为大宗师,这个年纪虽然听上去是大了一些,但是陛下的身体,却是一些青壮都赶之不及的。只是毕竟事关咱们大魏王朝的接班人,所以补上一补,还是很有必要的。” 皇帝叹了一口气,道:“唉,所以朕才会如此听话的一口一口喝着这补汤,没有把什么怨言和火气撒到御膳房的身上嘛。” 凌络轩笑道:“这种配方的汤……呵呵呵,不怕陛下笑话,臣也是喝过的,再加上御膳房的手艺,想来味道也不会差呀?怎么看陛下表情,喝这东西就仿佛是在喝毒药一样呢?” “味道差是不差……只不过……唉,如今不仅是这汤,就连朕的正餐之中,也都是这么一个差不多的相似的味道……络轩你说,就这么个补药味儿,就算他再好喝再好吃,这么天天尝顿顿尝,谁能受得了啊?你能吗?啊?你能嘛?” 凌络轩抚着胡子笑道:“那是受不了呀,臣肯定是也是受不了的。只不过为了将来的陛下,现在的陛下也只好受点委屈喽。” 皇帝苦笑着摇头。 凌络轩迟疑了一下,还是开口道:“陛下……此次选妃,不少朝廷官员都将自己的女儿报上了名来。” “嗯?”皇上眯了眯眼睛,轻声道:“怎么个意思?都这么想当朕的老丈人?” 凌络轩道:“陛下您肯定也能明白,这些人,无不抱有着试图通过自己的女儿,来使自己在朝廷上的地位更加稳固的想法。” “嗯。” “只是老臣认为……当然老臣本不该这么认为,也不应该在此事情上多想……老臣只是觉得,选妃一事的意义,本不在妃子身上,而是在下一任大魏皇帝身上,所以陛下……” “朕明白你想说什么了……”皇帝开口打断了凌络轩,轻声道:“你是想劝朕,不要到时候真的被美色所吸引,从而乱了心智,真的出现任人唯亲的偏颇之举。” 凌络轩犹豫了片刻,还是点头道:“是。” 皇帝缓缓站了起来,在这间并不算是很大的御书房中踱起了步子。 最终停到了那面墙之前。 他轻声道:“朕从少年时期开始,便手持这根水火棍,一路披荆斩棘,闯荡江湖,终于创造出了当今整个天下的伟业。在此期间,朕受到过的诱惑,其实当真不少,只是朕一直都明白一个道理,想要成大事,便不能让太多的私人情感影响自己。朕这一生,从未有过什么儿女情长,也从不期待这种事情会发生在自己身上。朕之所以一开始不愿答应你们提给我的选妃之事,便是不想考虑这些琐琐碎碎的烦心事,但后来朕答应了,便是因为朕忽然明白,只要朕心纯粹,心无杂念,这一切又有何惧之?” “朕再清醒不过了,论年龄,朕可能做那些即将进宫的姑娘们的爷爷,都绰绰有余。所以朕绝对不会多想什么,络轩,你大可以放心。” 凌络轩从座位上站起身来,缓缓跪倒在地:“臣,替这天下百姓,叩谢陛下!能有陛下这样的明主、英主、雄主,百姓幸甚,天下幸甚!陛下……您才是受委屈了!” 皇帝转过身来,平静地看着对自己行大礼的凌络轩,没有阻止,平静地受了。 因为他确实值得。 “选妃大会的日子和流程都已经定好了么?” “已经定好了,就在七日之后。流程折子就是陛下你之前瞧过的那一套。” “好,那就这么办。” “只是陛下……” “嗯?” “难道真的要把地点定在潜龙园中吗?若是那畜生还不老实,到那天再出来捣乱,该如何是好?” “这个担心有些多余了。那头畜生断不敢再生事端,尽管放心大胆的将大会在园中举行即可。” “明白……还有……” “嗯?” “还有就是,陛下,你那天真的不出面么?这可是你的选妃大会……” “就如同你刚才说的,选妃一事,意义不在于妃子,而是在于今后的皇子。所以朕没有必要去为自己专门选一个喜欢的,那样反而不好,会消磨朕的意志。所以就按照之前奏折上拟定的那些官员的名单,由他们来为朕选出合适妃子。” “可是这样的话……” “朕明白,你是担心这些官员会贪污受贿,影响最后选出来的妃子的质量。所以朕命你为此次选妃大会的首席官,最后的决定权,放到你手上。想来如此一来,朕就可以完全放心了。” “如此……也好。臣领旨。” …… 红色的衣裙像是一朵绽开的牡丹,娇艳欲滴,绽放在了胡将军的眼前。 胡将军看着自己的女儿,忽然之间有些恍惚。仿佛就在昨日,女儿还只是一个呀呀学语、摇摇晃晃地找自己要抱抱的小丫头,而仿佛一夜之间,女儿便已经如此亭亭玉立,甚至都要进宫,成为别人的妻子了。 哦,不对,还不一定,还要看自己的女儿是否能够被选上。 一想到这个,胡将军即刻清醒了过来。 扭头一看,自己的夫人看着女儿的样子,已经是泣不成声了。 胡将军心中叹息了一声。 而后他抬头,轻声道:“不错不错,很好。丫头,你做好准备了吗?候选妃子们要提前三日进入潜龙园中做准备,并熟悉整个选妃大会的流程。” 胡菲儿的眼中,是从未有过的平静和坚定,她看着自己的父亲,轻声说道:“爹,我已经准备好了。请爹娘放心。” “好,那便收拾收拾,准备准备,明日便准备随负责此事的官员们,一同进入潜龙园吧。” “是。” …… 这一日,大魏万千佳丽,入住潜龙园。 第231章 女子 潜龙园听上去是虽然很是深沉霸气,可毕竟最后跟的是个“园”字,故而在想象之中,并不会有多大。 养蛟池虽然以“池”字冠名,可却能藏下天地之间最接近龙的生物,又能小到哪里去呢? 仅养蛟池一池之地,便有神都内皇城的一半大小。 而整个潜龙园,可足足有五个养蛟池之大! 是以园中自然山水有之、奇石异草有之、飞禽走兽有之,行宫别院,亦有之。 入园中的候选妃子们所住之处,便是园中最大的建筑群养心苑之中的潇湘、听骊两馆。 准备了如此久的选妃大会,天下间报名的女子当以万计,可几经筛选之后,能入馆居住以待后事者,竟只剩了不足百人。 不知最后能真正成为那千古未有的奇男子枕边人的,又能有几个呢? 更不知,最后能在朝堂之上,与皇帝陛下同塌而坐的一国之母,又会是谁呢? …… 胡菲儿褪去了那件极华美的衣裳,换上了平常的家中衣饰,坐在窗口,怔怔地望着窗外的景色出神。 真美啊。 她在家中时,从未见过这样的景色。虽然自己家中的房间是在二层之上,打开窗户向外看时,虽不能俯瞰到整座神都,可视角终归是高上那么一些,能让自己看到些市井之间的热闹。而那些市井之间的热闹,初看时尚可称作是热闹,可看得久了、看得多了,也便成了吵闹。 胡菲儿在家时并不爱出门,这点倒是让胡将军颇为满意,他也不希望自己的女儿每天都出门去抛头露面,毕竟长得美丽,总是现于人前,终究会惹出事端来。可他也不希望自己的姑娘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整天憋在家里死气沉沉,失去了灵气,于是他也总是会每隔一段时间就抽出空闲来,带着全家出门去,有时是并不出神都,只是上街逛荡着,一家人说说笑笑的买些需要用到的、或者是喜欢的物品,有时是会叫上车夫拉出自家的那架马车,一同出城去踏青。不论哪一种,都是胡菲儿最喜欢的事情,她喜欢和平时并不能总是见到的父亲闲聊时的温馨,喜欢像小时候一样蜷缩在自己母亲的怀里撒娇,无忧无虑。而她现在看着窗外这一辈子都没看到过的美丽景色,心中竟开始有些难受,泪水竟渐渐地盈满了眼眶。 因为父母不在身边。 “昨晚睡觉时,你有没有听到过什么奇怪的叫声?” 胡菲儿被吓了一跳,转过身来,看到了一个女子。 当然是女子,自从候选妃子们昨日进驻潇湘馆和听骊馆之后,这两馆里便不再有任何男人。出入之中,无论是居住者,还是侍奉者,都是女人。 而这个突然在胡菲儿背后说话的女子,并不是什么仆人、女婢。 而是与胡菲儿同样的皇妃候选人。 这个女子十分清瘦,面色有些病态的苍白,只是由那一身淡蓝色的衣裙映衬着,反而会显得出尘的清丽。 脂粉正好,唇红正好,颇具英气的眉宇间藏着一双暗含疏离的眼睛,仿佛藏着万年寒冰。 胡菲儿看得有些痴了,甚至忘记了擦掉脸上的泪痕。 那女子见胡菲儿转过了身来,自然也看到了胡菲儿脸上的泪痕,皱了皱眉头,道:“你不应该来。” 不是疑问不是怀疑不是委婉。 而是清清楚楚的一个否定。 你不该来。 反而激起了胡菲儿的争胜心。 她冷哼一声,站起身来,想了想自己看过的那些话本故事里,那些大户人家的跋扈姑娘都是什么做派,然后强行克服心中的慌张,冷声道:“我该不该来岂是你能指手画脚评头论足的?你又是哪路来的?进本姑娘房门之前,难道就不知道要敲门吗?!” 越说,胡菲儿心中的底气越足,仿佛此时自己就已经化身为了那高高在上的江湖女侠,痛骂闯入自己闺房的蟊贼。 谁料那淡蓝衣裙的女子完全没有被她的气势所震慑住,甚至连那淡漠地眼神都没有丝毫变化,走到胡菲儿的身前,大大方方地坐了下来,一边看窗外的风景,一边说:“你连江湖都没走过,在这里装什么江湖女侠。赶紧把眼泪擦一擦。” 胡菲儿语塞,刚刚在心底积攒起来的一些气势荡然无存,她又被打回了那个柔弱的小姑娘。 慌乱的擦了眼泪,她怯生生地坐回了自己的椅子上,看着这个突然出现在自己屋子里的女人,小声问道:“你……你是谁啊……为什么要到我屋子里来?” “因为这个窗子。” 那淡蓝色衣衫的女子并不看她,依然只是盯着窗外。 因为这个窗子? 什么意思? 因为这里风景好看吗? 哦是这里风景是挺好看的。 就因为这点事请就毫无顾忌地闯到我的房间里来吗? 把这里当自己家吗? 怎么这么自然呀? 她那里来的底气? 这人到底是谁呀? 越想胡菲儿越没底气。 于是她便闭上了嘴,低下头来,不再说话。 她不说话了,那女子反倒是主动开了口:“你刚才为什么哭?是因为你不是自己想来的,而是别人强迫你来的吗? 胡菲儿闻言怔了一下,下意识地说道:“没有啊没人强迫我……是我爹娘提出来这个事情然后我答应的。“ 那女人听到之后皱了皱眉,问道:“既然如此,你又哭什么哭?!“ 这句话的语气和内容都有些凶了,胡菲儿立刻被吓得脸色有些发白,有些哆嗦着说道:“我……我……我只是有些想他们……“ 听闻此言,那女人眉头稍缓了缓,语气也随之缓了缓,只是还略有些生硬,道:“你是怎么想的,看你今年岁数,也还不到二十岁吧,怎么会同意嫁给一个老头子呢?” 情绪有些紧张之下,胡菲儿并没有听出来那女子用的“老头子”这个称呼是对皇帝的多么大的不敬。她只是按照惯常的思维继续下意识地回答道:“因为家里需要我……反正我的婚姻一定是不会自由的,那我为何不选择更好的呢……” 胡菲儿忽然反应了过来,反问道:“你为何这样问我呢?那你又是为何来参加选妃呢?” 那女子听闻此言,总算是没有再给胡菲儿施加什么压力,而是看着窗外的景色,眼中渐渐多出了一些别的情绪。 胡菲儿感觉到似乎有某种坚冰正在渐渐融化。 “小姑娘……你要知道,这个世界上,很多事情,不是你想做,就一定能做,不是你不想做,就一定可以不做。而总有一些事情,无论你要付出多大的代价,都要把那件事情给做成的。” 她轻叹一声,指了指窗外的风景,问道:“回到我最初问你的那个问题,昨晚睡觉的时候,你有没有听到些什么奇怪的叫声?” 胡菲儿愣住了,想了想,道:“没有啊昨晚我睡的好好的……” “心真大。” 女子瞥了胡菲儿一眼,站起了身来。 “我要出去了,在园子里转一转,顺便查一查,我昨晚听到的那个声音,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胡菲儿心中想,你当你是谁啊还去做调查?刑部官员吗? 结果下一句话差点令胡菲儿背过气去。 “你要跟我一起吗?” “啊……”胡菲儿窘迫地低下了头,说:“再有两天就是选妃大会了……你难道不准备准备的吗……” “不想去就算了,”那女子摇了摇头,道:“对于我来讲,我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就是在为后天那劳什子选妃大会而做准备!” 胡菲儿愣住了。 这算哪门子准备? 只是没等她开口询问,那女子已经用行动让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她先是跃上窗台。 而后对胡菲儿露出了一个令胡菲儿这辈子都不会忘记的笑容。 “不要告诉别人我来过哦。” 而后纵身一跃。 胡菲儿的脑袋一阵眩晕。这里可是听骊馆的第三层,离地面足足有近五丈高,就这么……跳下去了? 她连忙站起身来,向窗外楼下看去。 没有摔成惨不忍睹的肉泥。 也没有那女子的身影。 她跌坐回座椅之中,冷汗一下子从额头上冒了出来。 怎么回事儿?我是见鬼了不成? …… 那日因一人一蛟的大战而变得千疮百孔的养蛟池,已经恢复了最初时郁郁葱葱的模样。 被狂风刮断或是被战斗波及而砸断的树木全部被连根拔除,移栽上了新的、更为挺拔的树种。地面上被巨大的蛟躯犁出的一道道深沉的沟壑,此时也尽数填平,看不出一点点痕迹。 养蛟池的水面重新变得异常平静,无论是否有风吹过,都不会在水面上掀起一丝一毫的涟漪。 水面不会。 树木会。 一道清风拂过。 小径两旁的树木仿佛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掌拨了开来。 先前出现在那胡菲儿屋中的淡蓝色衣衫的女子,缓缓走上了小径。她眼中的淡漠再一次充斥了整个眼瞳,双手负于身后,仿佛审视后花园一般,四处打量着这座应该可以算是天下第一名园的地方。 而后她缓缓走到了湖边。 风乍起。 吹皱一池春水。 此时不是春天,一“池”之水也并未被吹皱。 但风确实乍起了。 湖面上的光线突然暗淡了下来,整个湖水逐渐变得暗沉。 天没有变阴。 那就是池水之中,有东西渐渐从池底向上浮了上来。 女子的嘴角露出了一抹淡淡地笑意,伸出手来,轻轻将一样物件丢入了湖水之中。 湖水骤然平静。 女子喃喃道:“也怪那老家伙太过贪心,竟然妄图收服你,没有将你活活打死。这么一来,就该他后悔了。” 悄无声息地,一颗巨大的头颅从湖水之中冒了出来。头颅之上,纵横交错着巨大而狰狞的伤疤,几乎令人不忍直视。 而它的口中,衔着一块儿布条。 正是刚刚女子扔下湖中之物。 女子的眼中的万年坚冰再一次融化,她有些伤感地伸出手来,轻轻抚上了那颗巨大的头颅。 “真是辛苦你了。你看有时候,天地间其他的生命灵物,要比人类这个东西重感情多了。这许多年过去了,没想到,你还真的记得他。” 一声低沉的低鸣。 “我是……我是他的好朋友。他不像你,能有那么久的寿命名,现在的他,已经是个中年人了。” “嗯?你说其他的气味儿?嗯……应该是他徒弟的气息吧。是,他收了个徒弟。” “他现在还不能来,因为他的最后一道剑意还没有领悟透彻,而且手中没有那把青锋不斩剑。那男人手里集齐了四把剑,就算剑意没有完全领悟,他也不是对手。” “你说我啊,他肯定是不想让我来的呀,是我自己的想法,就这个布条,还是我从他身上扯下来的呢。” “命啊,有时候重要,有时候不重要。你就说我吧,你看,我爹死了,那些曾经长安城中的兄弟们都死了,前几年王渊也死了。不少是为了让我活下来才死的啊,而我到现在还活着。你说,能有机会拉着那个王八蛋一起死一死,这事儿我能不抓住机会么?” “你说他啊,伤心……那我也管不着呀,人家当年没选我,就是一辈子都不会选我,沁儿走了也没用。要是他会这么干,那我反而会看不起他。” “这个层次的打斗,就不是人多能解决的事情。所以你也别想着到那天帮我,否则就是送死。我找你呢,就是想着,万一……万一我失败了,但想来我也能重创了他。你就仔细看着,如果有机会补刀,你就再出手。” “听话,不然你真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他不得恨死我啊。我就算不能当他老婆,总也不能让他讨厌啊是不是。” “行,那咱俩就这么说定了哈,等我死了,你有十足的把握,才准出手。否则,就算是装怂,你也得在这潭水里面老老实实憋着!我不行,还有他呢,到时候你再给他担当帮手嘛,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而且说不定,我这一试,就真的成功了呢?” “嘿嘿嘿我跟你说,他虽然也不年轻了,但是真的好像又帅了……” …… 天地无言。 唯有喃喃语声。 第232章 始 时间飞逝,快的吓人。 一转眼,备受天下期待的选妃大会于今日正式开始。说来有些奇怪的是,明明是一件万众瞩目的事情,选拔却只有几位朝廷官员来做评委。也就是说,除了这几位朝廷官员外,再没有其它人能够看到整场选拔的进行。 不过其实只要仔细想一想,便能明白其中的关窍。在那些选妃中,不知道有谁,便会成为将来大魏王朝与皇帝陛下同坐与朝堂之上的一国之母,让一国之母在整个天下的眼前抛头露面?就算皇帝允许、国母敢,又有几个百姓敢看? 所以其实当选此次评委的官员们,是心中有苦难言的。他们必将会成为那个提前看到将来皇后地丑态或是卑微姿态的人,一定会面临着将来遭受打压甚至是杀头的风险。所以他们对每一位候选妃子都并不会颐指气使,言语之间甚至客气的有些分不清主次。不过倒也还好,因为这些入选了的候选妃子们,大多是朝中权贵们的女儿,就算是放到平日里,他们的态度虽不至于说恭敬,但也绝不会怠慢,故而此时再稍微将自己放得低一些,也没什么不可接受的。 听骊馆与潇湘馆两馆之间的空地上,不知何时已经搭建起了一个巨大的台子。鲜红的丝绸铺在上面,下垂于地。台子上的一侧,摆放了足足六架桌椅,桌上除了一些瓜果、茶水之外,还有红色的纸与笔,用作打分评比之用。 那么这就是六位评委之坐席了。 尚有一刻不到巳时。 已有五位身着朝廷官服的大臣们就坐于席,正在喝着茶水闲聊着。 “程大人,今日精神颇佳,想来昨晚没有往酒楼里去潇洒啊?” “刘大人就莫要开程大人的玩笑喽。咱们朝堂之上,谁不知道程大人最喜欢饮酒,有事儿没事儿就往酒楼里钻?可是谁又不知道程大人同时又最明白事情的轻重缓急?今日这么重要的事情,他昨晚又怎么会跑去酒楼之中饮酒呢?” “说的可不就是么,你瞧瞧,还是咱们娄大人明白我的一腔忠心啊,引为知己,引为知己啊哈哈哈哈!” “诸位大人,说来这活儿可真不是什么轻轻松松就能完成的啊。为皇上选妃,皇上还不来盯着,不表态,那咱们怎么能知道皇上他喜欢什么类型的啊?万一咱们挑的不合皇上心意了,今后皇上在朝堂之上给咱们往回找补的时候,该怎么办呐?” “噫,不是有旨说,只需挑出最优秀、最拔尖的姑娘就行了嘛?皇上不是说不许我们考虑得那么多吗?” “呵呵,刘大人还真是心思纯粹,谨听圣上旨意啊。” “还不止这些呢。今日一事,这些选妃们,哪一个背后不是有些家庭背景的?她们代表的,可不仅仅是她们自己。今日之后,咱们必然会得罪一些咱们平日里根本惹不起的大人们,这日子,以后可还怎么过了。” “话也不能这么讲,李大人,您没发现?咱们坐到这里的每一个人,都不是如今朝堂之上斗得火热的那所谓的两党之人。没有偏袒,没有指向,所以咱们选出来的妃子,才是最纯粹的。至于说得罪?呵呵,将来的皇后都是咱们选出来的,不得有些香火情在么?只要咱们今日举止得当,言语得当,想来咱们将来得到的,只会比失去的更多。” “那以后那些家伙们要怎么称呼我们?难不成叫后党?” “哈哈哈哈!” “慎言!陛下心思你们也应该多少能明白一点。皇后也好,妃子也罢,都不是能够左右陛下心思的人,更不可能参与到朝堂之中来。所以,咱们要做的,绝不是什么讨好未来皇后,而是为皇帝陛下负责!诸位应当明白,这大魏是谁的大魏,这天下是谁的天下,这朝堂,呵呵,到底是哪位说了才算!” 一片沉默。 过了一会儿之后,有位大臣揉了揉脸,打破了沉默:“眼见就巳时了,主官大人怎么还没来?” 话音刚落,一道有些苍老的声音从他们身后传了出来。 “凌某有些晚了,看来大家都很是想凌某啊,竟然都不说话,这么安静的等待,可是令凌某受宠若惊啊。” 坐于椅中的五位大臣纷纷起身,向那位正走上台子、向他们走来的老人躬身行礼。 “凌大人。” “凌大人好。” “给丞相大人问安。” “丞相大人好。” “丞相大人。” “丞相大人好。” 凌络轩面含微笑,眼睛从那六张脸上一个一个扫了过去,一一回应之后,他便点了点头,大方而毫不拖泥带水的坐入了属于自己的椅中。 等凌络轩落座之后,其余众人才敢陆续落座。 凌络轩饮了一口桌上的热茶,轻轻呼出一口气,这才开口笑道:“想来诸位这几日在家中,已经收礼收的时盆满钵满了吧?毕竟咱们没有隐瞒评委的名单,此时在两馆之中准备等下出场的姑娘们,恐怕他们的父辈,早就把诸位的门槛踏平了吧?” 五位大人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接话。 凌络轩哈哈大笑,挥了挥手,道:“诸位放心,这礼,你们尽管收,收到手软也没什么问题。倘若连收礼的胆子都没有,又哪里来的胆子为皇上办事呢?” 五位官员还是不知凌络轩是否话中有话或者暗含讽刺,于是仍是没有人接起这个话头。 凌络轩也不在意,只是自顾自地说着:“只是诸位也应该看到了,今日之六人,无党争、无派系,无任何其他因素的掺杂,所以足够纯粹。那么今日这个事情,也必须足够纯粹。礼,可以收。但是事情,还是要按规矩办。你们不用担心得罪谁,因为今次之后,你们便会成为朝廷之中最新的一系党派,” 凌络轩微微一笑,道:“便是皇党。” 五位官员眼中皆是一亮。 “好了,废话就说到这了。” 凌络轩抬头看看了日头,道:“已是巳时了。哪位大人嘴里有空,给本相再介绍介绍这整个大会的流程?” 片刻之后。 鼓锣声起。 美人下楼。 开始了。 …… 整个大会的流程其实很简单。 选妃们都有自己的牌号,轮流按号上台,然后官员根据选妃们的表现打分,并注以批语,形成议案。等所有的选妃都上过一遍之后,六位官员便会集中讨论,最终选出名单。 每个选妃上台之后,首先要自报家门,将自己的出身介绍一遍。其次是要在台子之上端庄的走上三圈,以辨仪态。最后,是要表演自己的才艺,没有时间限制也没有项目限制,只要是自己会的,便可以表演出来。 三项流程,便是代表了三个指标。 当然,这些能够站在台上来面对这六位官员的姑娘,都是已经过了御医的身体检查,都是身体健康、在生育后代的问题上不会有什么问题的姑娘。 最后,将会有十二名选妃被列入名单之上,进入宫中,成为皇帝的枕边之人。而其余的姑娘们,便只能黯然回家。那十二位入选的妃子,也会在红纸之上有一个名次排位。而皇后的人选,自然是那个排在最前面的姑娘了。 …… 胡菲儿双手紧握,实在是放松不下来。 到了这里,她才发现,原来世间美丽的女子竟然如此之多,世间有才又有惊世容貌的女子,竟是如此之多! 有人善丝竹,有人善古琴;有人善歌舞,有人善茶艺;有人铺开一张宣纸,笔走龙蛇;有人放下一张锦绣,穿针引线。 其中最引人注目者,应当属于那位就住在自己邻居家的孙姑娘。胡菲儿绝没有想到,家里不是武将出身的孙姑娘,竟然不爱红装爱武装,十八般兵器竟可有六种是信手拈来。其中一个剑舞,就连那位喜怒不形于色、见多了人间风风雨雨的凌丞相,都抚掌称赞云:“此舞既极尽女子体态之美,又有凛然杀伐之感,不似人间应有之舞,仿佛天上谪仙子。老孙有个好女儿啊!” 越是看,胡菲儿心中越没底。她的头越来越低,自己只会一些简单的歌舞啊,如何能与这些文武皆备的全才们相争?胡菲儿觉得其实到现在,自己已经可以回去了。没什么悬念,自己肯定是选不上的,与其等下在众目睽睽之下丢人,还不如自己自觉一点,现在就赶快走开多好。 只是她似乎连临阵脱逃的勇气都没有。 不知怎么地,她脑海中忽然想起了一道淡蓝色衣衫的身影。那日那道身影从窗口纵身一跃,便消失在了胡菲儿的世界里。胡菲儿努力说服自己那是自己的幻觉,可那桌上的脚印始终在提醒着胡菲儿,这一切都是真实发生的,没有什么可逃避的。 所以今日来到这片场地之中,胡菲儿最先做的一件事情,就是用自己的目光寻找那道在她脑海深处留下了极深印象的身影。 可是她没有找到。 为什么会找不到呢? 她来到这里,不就是也是为了选妃吗。倘若不是,那她又来这里做什么呢? …… 淡蓝色衣衫的女子,其实此时离那个台子并不算远。 她躺在听骊馆的房顶上,双臂枕在脑袋下面,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原本还算比较宽松的淡蓝色衣裙此时被她绑得紧紧的,勾勒出了她惊人的线条。 而在她的身边,一根冰蓝色的长枪同样静静的躺着。 她听着下面的莺莺燕燕和靡靡之音,一时间竟然有些恍惚。 她已经不是和下面那些小姑娘们一个年纪了。就算她看上去比那些姑娘们其中的一些还要年轻。 可实际上真的不是。 她经历过战场,经历过生死,经历过离别,也经历过重逢。 她身上带有的那些意味,又岂是下面那些小姑娘能比得上的? 她轻轻叹了口气。 计划有些不对,有些事情没有算到。 皇帝竟然没有来。 一个专门为皇帝选妃的大会,皇帝自己竟然都没有前来。 这么一来,自己便只能杀一个凌络轩? 能杀了凌络轩也好,毕竟王渊那个傻子就是被凌络轩给算计了,才会死在长安城。自己今日用自己的一条命给他报了仇,也算不欠恩,不失义了。 只是不知道,这看似平静的潜龙园之中,潜藏着多少高手在。毕竟当年那王八蛋所谓的一统天下之后,麾下的江湖高手是真的不少,再加上这么多年过去了,就算是重新培养一批,也并不算困难。 可她先前在园中转过一圈,并没感受到什么有威胁性的气息呀? 如果真的是这样,他们对这里的安防这么不上心的话,那么说不得就是有些人,命里该死了。 想到这里,女子的嘴角终于有了一丝淡淡的笑容。 这么大的喜事儿,怎么能没点儿血色来冲一冲呢? …… 最近养蛟池附近为什么总是这么热闹?不是说蛟龙是这世间最神秘与强大的生灵吗?那为何这么不给这条世间似乎是唯一的蛟龙一点面子? 身着明黄色便衣袍服的男子行走在水边,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轻声说道:“没想到那丫头真的自己就这么愣愣地闯过来了呀,真不愧是朕那挚友的女儿,连性格都这么像。可惜,她实力已经晋入了大宗师境界,朕无法对她形成绝对的压制,否则,由她来当大魏的一国之母,想来应该是最好的选择。” “只是做不到的话,那就只好……让他们父女团聚了。幸好这个事情对我来说,还不算很困难。” “正好,也借机试一试,络轩那个老小子,到底有没有继承他老爹的一身本事。” “至于你这个畜生……朕提醒你,不论那个丫头对你说过什么,今日,你最好什么都不要做。否则的话,朕会亲手将你,抽筋剥皮。到时候你再来跟朕求饶的话,可就是一点用都没有了。” 男人轻笑着说:“如此一来,他就一点赢面也没有了。” “这一盘大棋,终归是朕赢了。” 第233章 一位又一位的选妃走上台去,带着自己独有的笑容或是气质表现完自己独有的或者是出众的才艺,再带着自己独有的笑容下台。 脸上是笑,可心里到底笑了没有,那就不是旁人所能知道的事情了。 胡菲儿觉得自己很难可以笑出来。 但是她没有办法,到现在这个地步,她唯一能做的事情的就是就是强迫自己把头抬起来,看上去比较自信的走上台,然后将自己该表现的都表现出来,然后她就可以回家了。 她没想过自己可以。她不觉得自己可以。 她脑袋里现在是乱糟糟的一片。 就在这时候,那位百官之首、皇帝陛下最亲近的丞相大人,坐在属于他的座椅上,看着手中的名单,轻声道:“下一位,胡菲儿。” 胡菲儿猛地抬起头,脸色有些发白。 自己现在看上去一定十分糟糕吧?否则身边这些姑娘们为什么都要用这种不解和同情的眼神看着我? 为什么从这里到台上的距离这么近?走过去连让自己呼吸平静下来的时间都争取不到。 那是孙府的姑娘?她为什么看我的眼神之中一点感情都没有,仿佛我不存在一样? 胡菲儿与那此前之中最为出众的孙姑娘即将擦肩而过。 孙姑娘在交错的那一瞬间,迟疑了一下,低声道:“无需紧张,没什么大不了的。” 胡菲儿浑身一震,向孙姑娘投去了感激的目光。只是仿佛给她说了这么一句话,就已经是自己极限的孙姑娘再也没有任何表示,仍是清冷地静立在原地。 胡菲儿不再犹豫,不再害怕,大踏步地向台上走了去。 孙姑娘说得对,没什么大不了的。无非就是选不上而已,没什么丢人的。但若是因为自己的紧张和胡思乱想而导致自己发挥不好,然后失去了所有的机会,那才是会令人感叹的事情。 她在舞台上站定。 看着面前虽不算正襟危坐却也比较拘谨的六位评委,胡菲儿深吸了一口气,道:“小女子胡菲儿见过六位大人。菲儿乃是神都人士,父亲是朝中二品武将云飞大将军胡中天。小女子今年刚年满十八。” “呦,原来是老胡的女儿。” 令胡菲儿没想到的是,主官们并没有让她即刻开始,反倒是最具话语权的那位丞相大人开了口,还与这大会无关? 凌络轩先是放下手中纸笔,端起了一旁一直有人续上的热茶,一边啜着,一边说:“胡将军啊,是凌某如今在朝中为数不多的,看得上眼的武将。瞧瞧那些新选上来的后辈武将,就算是那个……那个武状元!在凌某看来,也不过是一个空有一身武功,却一点沙场的铁血意味都没有!有时候凌某看着朝堂上那些趾高气昂的年轻武将们啊,就会在想,倘若就在他们享受这来得容易的将军之位时,两个外族之朝突然打破了盟约,再次入侵中原,他们能不能向他们的前辈们那样,再将外族人从这片中原土地上赶出去?” 这话说得十分大胆,不过结合凌络轩那朝野上下百官之中无可匹敌的地位,这话却是在合适不过了。然而坐在他身边的那几位官员终究不是凌络轩,就算为人清高,不掺和任何党争,只是依然不敢随意评论朝中命官,更何况还是最惹不起的武将。 当下,他们也只能是打着哈哈就这么妄图将这个话题尽快掩饰过去,却不知道越是这样,反而越显尴尬。 凌络轩懒得理会那几位官员的反应,只是继续笑着看着胡菲儿,道:“但是胡将军不同啊。胡将军是当年那场旷日持久的战争之中存活下来并立了战功的人。虽然胡将军的武功,或许不是那出色,但是他身上的那股经历过鲜血、沙场、死亡、与幸存磨砺出来的意味,却是甩了那些年轻的、目中无人的所谓将军们不知道几条街。为国为将者,应当还是要看胡将军。” 胡菲儿不是很能听懂凌络轩这一番话中具体的一些意味,究竟代表着什么。但是她看着凌丞相身边的那几位官员的从尴尬到肃穆的神情,以及一些她能听懂的只言片语,她知道凌丞相是在表达对自己父亲的欣赏以及对自己的看好。于是她心中的紧张感再一次被消除了几分,对着凌丞相欠身行礼道:“小女子替家父多谢凌丞相夸奖。” “不必,你父亲自然是当得起这个夸奖的。”凌络轩笑道:“那咱们言归正传,小丫头,今天你打算给我们这些老头子们,准备表演点什么呢?” 胡菲儿道:“回丞相的话,小女子今天准备的是歌舞,鹧鸪天。” “哦?”凌络轩来了兴趣:“是哪一首词啊?” 胡菲儿道:“正是家父填的那首,清漪怀古。” “哈哈哈哈。”凌络轩抚须开怀大笑:“我就知道,定然是这首词!武将之中还能有些情趣的,也就只有胡将军了!来来来,且表演来,让八成是没听过这首词的几位大人,好好感受一下咱们大魏武将的文人情怀!哈哈哈哈哈!” 胡菲儿一笑,道:“那小女子便请了。” 早有乐官将乐奏起。 胡菲儿腰身扭转,大袖低垂,眼中已是怔然朦胧了起来。 “青天朗彻云半关,柳叶浮水鱼畅欢,飞檐画角隐苍翠,灰雁白鹭落画船。” “一宴罢,一萍帆,一目望尽天涯间。常言胸中多块垒,遗恨削做万仞山。” …… 一宴罢,一萍帆。 一目望尽天涯间。 常言胸中多块垒。 遗恨削做万仞山。 除了凌络轩以外,所有人都在默默地咀嚼着这几句词中的意味深长。既然这几句词出自胡将军之手,那么必然是要表达一些胡将军心中的真情实感的。 胸中多块垒? 块垒何来? 遗恨削做万仞山? 又是因何遗恨? 这几位大人们决然不懂,但依然是被这几句词中地旷古寂寥的意味,给震惊的无以复加。 以为虽然他们身为文官,但若是硬逼他们来填这样一首词,绝不会有这样庞然的气魄。 唯有一人,可懂胡将军的心中块垒所在、遗恨所终。 凌丞相一边听着胡菲儿的歌声,一边看着胡菲儿的舞蹈,一边想着那位大将军填此首词时拿提笔斟酌复叹息的样子,有些遗憾今日手中杯里盛的是茶而不是酒。 他的思绪渐渐从这上面走开,开始想一些别的事情。 今日还真是有趣。 文官中相对较为怕死胆小善钻营的孙大人,竟然生了一位不爱红装爱武装的姑娘;而武官中最具沙场风范的胡大人竟然生下了这么一位文气重且春风杨柳的柔弱女子。 真是有趣。 那么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是否能更有趣一些呢? 凌络轩微微闭上了眼眸。 选妃大会,对于一些人来说,绝对是一件诱惑力足够大的事情。 而同样也是一个最为明显的陷阱。 摆明了四个字,请君入瓮。 就看你来不来。 不过凌络轩觉得那个人应该是不会来的,因为毕竟这么多年了,那人又跟那人学了那么多东西,对于一些事情的把握,还是能做到心中有数的。 只是他忍得住,她忍得住吗? 倘若她忍不住,他还能坐得住吗? 这其实对于皇帝陛下来说,这是一个稳赚不赔的局面。 无论最后死的是谁,他都是赚的。 不过能够愿意接受在自己的喜事上见血,并且是主动如此做的,也足以说明皇帝陛下内心的强大了。 凌络轩心想,只是皇上你还是有些不厚道啊,这种几乎是你稳赢的事情,竟然还不愿直接出手?还要我来当诱饵,诱出那此时正在自己看不到的地方看着自己的刺客嘛? 是皇帝对自己太有自信,认为他自己一定能从刺客手上将自己救下来呢? 还是说。 他其实是希望自己这位随他一起打下整个天下的元老重臣,死在这一场风波之中呢? 没什么不敢想的。 凌络轩对这种事情其实已经想了很多次了。 他没什么好顾忌的,也没什么好介怀的,只是有些事情需要他一直遮遮掩掩,这么多年,确实有些累。 他听着即将就要结束的那歌声,心中有点不耐烦的想,怎么还不来? …… 一曲终了,胡菲儿的身上微微见汗。 她一边压抑着自己有些严重的喘息来维持一个仍然端庄仍然优美的形象,一边在心中雀跃异常。 她做到了,而且发挥的相当好。 就算没什么出彩的地方,就算选题没有特别新颖,就算这种才艺在座的选妃们应该谁都可以来两下,但她终究是做到了她能做的最好的,如此自然也就问心无愧了。 她觉得自己忽然像是解放了自己的内心,一瞬间觉得十分舒畅。 并不是为了有可能成为什么皇后,有可能成为皇宫中真正的妃子。 而仅仅是为他自己。 …… 按照流程,接下来便是胡菲儿退场,然后下一位姑娘上台。 只剩六个人了,胡菲儿算是排的比较靠后。 她向六位评委们躬身行礼,六位评委们报以掌声,而后开始提起墨笔在朱纸上写写画画。 她觉得已经没什么了,于是准备下台。 然后起了变故。 先是微风起。 而后风雪至。 淡蓝色衣衫的女子从高处直直跃下,坠落到了胡菲儿的身边。 她淡淡笑着对胡菲儿说:“跳得很不错,不像我,总是学不会这些东西。怪不得那人不愿意接受我,要是我会了这么一手,估计苏沁她也不怎么好跟我争吧?” 胡菲儿已经被吓的脸色惨白了。 不是因为她认定是鬼的女人有重新出现在了她的眼前,而是因为女子手中提着的那杆冰蓝色长枪。 凌冽的杀伐气息,就算是对武学一窍不通的胡菲儿,也当即明白了女子真正的来意。 胡菲儿突然想起了那句“这个窗户视野好。” 什么视野好? 看风景的视野好? 是行刺的视野好啊。 “有刺客!” 一声高亢的声音从台下传来,只见孙姑娘已经拔出了刚刚剑舞所用的双剑在手,面容坚毅的向台子这边冲了过来! 而选妃们却是已经惊叫着慌不择路了。 看着一步即跳上了台子并离自己越来越近的孙姑娘,淡蓝色衣衫的女子脸上露出了一抹极欣赏的笑意,眼神中闪过几许追忆的神色,而后轻轻挥动枪杆。 孙姑娘眼中满是惊骇。 举剑挡枪。 双剑脱手而出。 孙姑娘嘴角渗出了鲜血,身形委顿倒地,晕了过去。 淡蓝色衣衫的女子转过身来,看着已经全部从座位上站起来,但没有一个转身逃走的官员,眼神从他们的脸上一一扫过。 然后她就看了出来。 不是他们不想逃走。 而是官身最大的那个没走,所以他们就都不能走。 她微微一笑,望向那张熟悉的脸,说:“好久不见。” 凌络轩两双手负在身后,感慨道:“太不公平了,就算我比你年龄大,可是咱们两个的外貌看上去相差也太大了吧?我俨然是一个老头子了,而你却和这些十八九二十来岁的小姑娘们看起来没什么差别。” 她笑了笑说:“我不吃这套。” “我没别的意思,就是评论评论。” 凌络轩有些无奈的说道:“还有就是,这个颜色有点淡了,还是你以前穿的紫黑色的衣衫或是蓝紫色的衣衫更为适合你。” “何必拖时间呢?” 女子说:“准备好去死了吗?没准备好,我也不等了。” 冰魄长枪陡然而动。 确实没有等凌络轩。 仿佛划破了空气。 下一秒就出现在了凌络轩的身前。众所周知,凌丞相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但是并不会丝毫武功。 其余官员们已经惊呼了起来。 而凌络轩已经闭上了眼,仿佛是在等待死亡的降临。 没有人注意到他背在身后已经握紧的拳头。 一声巨响。 烟尘四起。 然后慢慢散去。 明黄色袍服出现在了场间。 他手握冰魄枪尖儿,对她笑道:“抱歉,今天你谁都杀不了。” 第234章 混铜水火棍与冰魄神枪第一次相撞,便勾动了天雷地火。 凌络轩深吸一口气,对剩下五位已经是两股战战几欲先走的官员们沉声道:“诸位大人,皇帝陛下已经与那刺客战到一处了,皇上还没有脱离险境,你们便想先逃命吗?” 几位大人们苦笑几声,心中的一丝侥幸心理也就此破灭了。 那位姓娄的大人苦笑着开口道:“凌大人,我们自然是不会走的……只是皇上和那刺客都已经到天上去战斗了,我们这些人站着在这里看,有些束手无策的无力呀。” “这就是你们自己没眼色了,”此时凌络轩的语气之中也不再有任何的客气,他双眼冰冷地看着天空之中的战斗,沉声说道:“看看你们周围,那些来参加大会的姑娘们手无寸铁,你们现在要做的,就是帮助她们从这个园子里撤出去!让她们都活着!” 娄大人叹了一口气,道:“遵命。” “办完这件事情,你们也就随着她们一同出去就好了,不需再回到此处来。”凌络轩的脸色稍微缓和了一些,道:“皇上他会理解你们的,皇上也不想你们这些朝廷大臣们将命交代在这里。大魏还有许多事情要你们操心呢。” 娄大人和其他大人们相互看了一眼,再看向眼前这位丞相大人,不安地问道:“那丞相你呢?” “我?”‘凌络轩嘴角勾起了一抹弧度,道:“我留下?” 他向想要开口劝诫自己的大人们摆了摆手,示意他们不需要多说:“你们这些人啊,都是咱们建朝之后才吸收进朝廷里的人才,根本不知道,凌某和皇上一起,到底经历过了多少生存和死亡。” 他笑着看着天空的战斗,轻声道:“像这种连一点意外都没有的局,也就你们这种没见过什么世面的人才会大惊小怪吧……” “你们放心走吧。” …… 还需要说女子是谁吗? 还能有别人吗? 刘琮琤双目之中是浓厚的化不开的冰雪,手中冰魄神枪化作一条穿梭在冰雪之中的游龙,不断地向皇帝扑咬着,抽击着。 而皇帝脚踩虚空,仿佛闲庭信步一般,随手挥出混铜水火棍,便将凑上来的游龙击退。他越来越靠近那张冰雪覆盖的脸庞,看着那张熟悉的面容,他感慨道:“真是好久不见,这如果还是当初的话,你应当喊我一声叔叔吧?” 刘琮琤一枪过去,冷声道:“我爹到底是怎么死的,你心里没数么?” “为国捐躯。是个英雄。” “呵呵。对付那帮根本不成气候的胡人,我父亲需要牺牲么?” “哦?那你倒是说说,你父亲是怎么死的?” “呵呵。” 刘琮琤抽枪回身,深吸一口气,骤然之间眼中厉芒大盛! 冰魄神枪的枪尖儿骤然之间亮起冰蓝色的光芒! 皇帝仍是不紧不慢,水火棍在手中转出花儿来,笑道:“就看看你到底学到了你父亲的几分本事!” …… 中年人吃了两口手中的肉干,忽然之间皱了皱眉。 少年嘴里嚼着东西,含含糊糊地问道:“怎么了师父?这肉干不能吃了?” “不是,”中年人叹了一口气,说道:“我总是有些心神不宁。” “嗯,我看出来了,”前面还是一边吃一边说道:“自从那回碰见琮琤姨之后,师父你就一直是这个样子。你这样不行啊师父,早知如此,当初怎么不留下琮琤姨跟咱们一道走呢?” 中年男子的身子一僵,然后伸手就是给了少年脑袋上一耳光。 少年吃痛,双手抱头,委屈道:“师父你打我干嘛呀?!” 中年人面不改色,说:“怎么着?师父打徒弟一下,还非得跟徒弟请示一下呢?” “那倒不是……” 中年人突然声音变小了些,轻声道:“我……我是亏欠你琮琤姨一些的。” 少年虽然看着师父的神情有些落寞,知道师父心情应该不是太好,但他还是忍不住好奇问道:“怎么说?师父你还跟琮琤姨有一段儿呐?” 又是狠狠揍了一巴掌。 中年人瞪了一眼少年,说:“这你都敢问?什么时候胆子这么大了?” 少年讪笑道:“这不都是师父你教得好么……” “少贫嘴。” “师父……” “嗯?” “我记得师娘是叫苏沁是吧?” “嗯。” “那……师娘跟琮琤姨她俩认识吗?” “噫你这小子!” “不问了不问了师父我不问了……” “……” “那个师父呀……” “我他妈就知道你憋不住……” “嘿嘿嘿嘿。” “行吧……那我就给你说说?” 少年蹭的一下从地上坐起来,三两下就把嘴里的东西给嚼干净咽了下去,摆出了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我跟你师娘呢,是从小一起长大的,还有你石头叔叔,都是一起的。虽然你还没见过你石头叔,但是不用担心,早晚有一天会让你见到的。” “当时你师父我的娘亲还活着,亲手将自己的儿子还有算是养子和养女一同送出了家门,看着他们踏入了江湖。而他们出行不久,便在一处凶险之地走散了。” “巫山,你小子应该听说过。就是在巫山里,你师父我,还有你师娘和石头叔叔,碰上了一次颇为险恶的局面,也就是在那个时候,我们碰到了你琮琤姨。” “我与你师娘和石头走散了,却和你琮琤姨落到了一处。可惜当时我们二人都是身负重伤,尤其是她,更是濒临死亡,奄奄一息。机缘巧合之下,我救了你琮琤姨一命,然后我们就从陌路人变成了好朋友。” “再后来,我便和你琮琤姨一起在江湖上闯荡了一些时日,又一同经历了一些生死,也一同结识了不少朋友。可是我终究是要找到你师娘和石头的,而她也是当时最着名的一位江湖大人物的女儿,我们终究是要分开的。结果后来就是,我回去重新和你师娘还有石头叔叔在一起,她回了她附近这里。” 少年砸了咂嘴,道:“师父呀,那就是琮琤姨对你有意思呗。” 中年男子这回没有再揍这个少年,而是苦笑道:“琮琤她什么都好,就是可能眼光不是特别好,竟然能相中我这么个男的。” “行了吧师父,你这叫啥?你这叫得了便宜还卖乖呐!” 少年眼珠一转,壮起胆来,轻声问道:“那……师父呀,现在师娘已经故去了这么多年了,我看琮琤姨还……我觉得你也并不是一点也不……怎么说,你们为什么不干脆……” “臭小子,”中年男子轻轻说道:“你才多大一点儿,根本不懂爱情。” “那师父你倒是跟我讲讲,什么是真正的爱情呀?” 中年人默默看了少年一眼,竟是出乎意料的没有拒绝这个请求。 他默默地从腰间将酒葫芦拆解下来,打开盖子,轻轻地往嘴里倒上了一些,然后怔怔出神,喃喃道: “真正的爱情呀……就是……可能你平常不会去特别在意他,甚至有时会忘了这个人的存在。可是一旦提起或者是想起,你就会把她摆在最重要的位置上。不管天涯海角,不管是生是死,都不会再有任何一个能将她取代。” “谁都不行。” 少年静静地看着自己的师父,他从没见过自己的师父是这样的神情。 中年男子又默默独自饮了几口酒,而后看着远处的天空,怔怔出神,开始轻声哼起了一首调子。 这首调子少年并不陌生,他听中年男子以前哼过,比较悠扬,比较动听。 …… “雁南飞,雁南飞,雁叫声声心欲碎; 雁南飞,雁南飞,南山有谷堆; 雁南飞,雁南飞,雁叫声声心欲碎; 雁南飞,雁南飞,北海有墓碑。” …… 少年听得有些想要饮酒,奈何师父不让,他也只好打开水囊,饮着一些过过瘾。 中年男子突然站起了身来,对自己徒弟说:“你就站在此地,不要走动。” 少年一脸茫然,问道:“怎么回事儿?师父你要去干啥?” 中年男子说:“我心中始终不安,虽然我到现在都还没有感知到有大宗师境界的战斗,但……我还是要去看看。” 少年也站起了身来,一脸凝重,说:“师父!我跟你去!” 中年人无奈笑道:“你跟我干什么去?你怎么去?” “你带我去啊!” “带不了。” “啊……师父你真弱。” “……” “那我老老实实在这儿待着等你?师父你这次要大概去多久啊?” “我也不清楚我能去多久。你只需要等着就行了。” “不准丢下我哦。” “不会。” “我的意思是……师父你要好好活着。” “嗯,会的。走了。” …… “初闻华山有孤坟,白鹭啄饮谪仙人。忽有寒风刀割骨,不见来时脚下痕。其月皎皎云遮雾,其雪纷纷掩红尘。偶有灵猫悄窥伺,惊觉三更夜已深……取酒三分暖,七分冷峭夺心魄;平生六分才,四分消融补肝胆……云上渐有雷琅琅,雷琅琅,断心肠,不知仙人事何妨;发飞扬,汗凝霜,但见依稀有荧光……轻狂薄衫需进酒,天灵星辰大如斗;东峰一千八百丈,如遇东海老龙轻……其时寒意未驱尽,朝霞刺目沁心脾;火球一跃四野灿,知是日出天已明。一望四下小群山,不见来时老长安;洛阳建业在何处,剑气长临冠西蜀。中原丰硕气常在,南虎北狼风流债;我辈横枪立马上,何愁埋骨望四方……停罢心潮自难平,渭川东流秋水盈。秋水盈,秋水盈,百年身后事,浊酒不求清。” 皇帝看着刘琮琤,缓缓念道。 刘琮琤眼神依旧冰冷,只是双唇之间已有血色渗出。 “你不配念家父所做之诗。” “只是感怀罢了,”皇帝摇了摇头,轻声道:“只是没想到,你一介女儿身,当真能将刘天南这一生最得意的招式学到手里。” 他随手挥了挥水火棍,继续道:“”将风雪、刀剑、酒气、豪情、天象、地势六种诗风化为枪意,便是朕当年第一次见,也是颇为叹服。如今看到他的女儿还能将这一招再现于世,我倒是颇为欣慰。” “装什么大尾巴狼,”刘聪称嗤笑一声,道:“破都给我破掉了,你还在这里得了便宜卖乖。” 皇帝并不在意刘琮琤言语之中的不尊敬,他只是摇了摇头,说:“不可如此说。你已经在你父亲的基础上,又对此招有所改进。若非是你本来来时就已经是身有重伤未痊愈,朕此时就算要破解,又怎么会能如此轻松简单?” 两人此时已经来到了地面上。 刘琮琤双手持枪,柱于地上,口中鲜血时有渗出。似乎已经很难再站起来了。 怪不得皇帝此时并不着急出手。 刘琮琤此时已经是一个必死的局面了。 皇帝看着刘琮琤,眼中闪过一丝怜悯,道:“朕知道,你不希望朕的师侄此时出现在这里,你宁愿自己就这么刺杀失败默默死去……所以你整场战斗都没有使用大宗师以上的境界,因为你知道,朕也不会那么做,因为朕也要保证安全稳妥地吃掉你这颗棋子。” “现在,他没来,可你是不是会有一丝后悔呢?” 刘琮琤冷笑:“你这种人永远都不会明白,我们这些人是怎么想的。” “不,我明白,我只是不以为然。” 皇帝说:“那么,侄女儿,你准备好去死了吗?” 刘琮琤闭上了眼睛。 皇帝举起了水火棍。 而就在这个瞬间。 两道极为磅礴的剑意从天空之中划过,来到了这座园中,落在了场间。 挡住了即将落下的水火棍。 皇帝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困惑,仿佛是不太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儿。 而就在下一个瞬间。 闭着双眼的刘琮琤猛地将双目睁开,口中迸发出一声极愤怒而快然的声响。 冰魄在手。 穿透两个友人中间的缝隙。 刺向了那个明黄色的袍服! 第235章 交易 一枪。 决绝的一枪。 充满意外的一枪。 舍生忘死的一枪、卑鄙偷袭的一枪、杀伐浓烈的一枪。 真正给那个几乎是无敌于世间的男人一个重创。 一声厉啸从那道明黄色袍服之中传了出来。其中饱含了愤怒、痛苦、还有不可置信。 霎那之间,他便离开了原地。一闪身,他已经出现在了五丈之外。腰腹处,一道清晰而狰狞的伤口从代表尊贵的明黄袍服之中翻了出来,竟看上去有一种异常的美。 若不是他在那一关键时刻猛然扭转了腰身,恐怕这一道伤口,此时应该会变成一个巨大的窟窿。 他没有说什么,阴沉的脸色渐渐又重新复归平静,缓缓站直身体,看着多面的两女一男。 中年人和道士相互看了一眼,什么也没说,只是互相点了点头。道士转过头来盯着皇帝,中年人则是俯下身来,让刘琮琤靠在了自己的怀里。 双眼已经快要睁不开的刘琮琤笑了,有些吃力地说:“还是差一点,要不然今天,你们俩就绝对可以杀了他。” 中年人摇了摇头,说:“不是这么简单的事情。他能躲开,那就是他有能力躲开,不存在好运与否这一说法。” 刘琮琤努力睁大眼睛看着中年人,有些委屈地说:“我都已经这样了,你还不能对我温柔一点儿吗?是不是怕要是沁儿看见了,会吃醋生气啊?” 中年人沉默了一会儿,说:“沁儿已经死了很多年了。” “可是你还是这样想的。”刘琮琤看着中年人的眼睛。 中年人再次沉默了一会儿,说:“对不起。” “从那次沙漠里见了面,你就在一直跟我道歉,我不是很喜欢。” 刘琮琤缓缓闭上了眼睛,轻声道:“我现在好累,好想睡觉,我会死吗?” “不会,”中年人轻声说:“你只是伤得有些重,再加上刚才那一击用尽了你体内的所有内力,所以你快要撑不住了。没关系,睡一觉就好了。” “真的吗?你不要骗我。” “嗯,真的。” “好,那我睡一会儿。” 中年人抱着刘琮琤沉默了好久,然后将已经闭上了眼睛的刘琮琤背上,站了起来。 道士沉默了一会儿,问道:“能活是能活,但是情况或许不是那么好吧?” 中年人点了点头,低声道:“嗯。经脉都震开了,最好的情况是变成一个普通人,与武学这件事情,是没有什么关系了。” “那,”道士犹豫了一下,问道:“最坏的情况呢?” 中年人回答道:“跟我当年一样。” 道士叹了口气,不再继续问这个话题。他朝对面那个明黄色袍服的男人努了努嘴,说:“怎么搞?” “能不搞就不搞。” “嗯?我剑都拔出来了你跟我说这个?” “你剑是拔出来了,但是我却还没剑。而他有四把,还多一根棍子。” “他被刘琮琤伤到了,而且我们有两个人。” “我得背着琮琤。” “有道理,那好吧。” 于是道士抬头,望向对面的皇帝,喊道:“诶,还打吗?” 皇帝没有理会这个道士,而是看着那个中年人,笑道:“怎么,这么久不见,连话都不愿跟我说了吗?” 道士耸了耸肩,说:“得,不理我,一看我就不是当主角的命。还是你来吧。” 中年人缓缓抬头,和那人对上了眼。 顿时,一种不可言明得复杂情绪就这样涌上了心头。 那年,他还是一个背着铁条的少年,一门心思地想要找到那柄名叫青锋不斩的神剑,想要完成自己父亲生前的遗志,却不知自己的父亲其实一直没死,而且一直都在暗中注视着自己。而那人当时也不是什么千古皇帝,而是一个被江湖人视为心中标尺的洛阳城主,当代大侠。 当时的洛阳城不叫神都,西南也还没有修起长城;陆诩叔叔还在下着这一辈子都不会烦腻的棋,林爷爷还在听雨轩中向着那些不在江湖却向往江湖的人们讲着江湖的故事;江一白会在午后的日头里爬上长安城的城头晒太阳,吕清扬会在傍晚的清风中提上一壶烈酒到酒楼里寻三两好友边喝边吹牛。某个化名林青实则叫楚苍的男人兴许还在江湖上浪荡着、走着、看着,但他如果突然有了一丝思念,洛阳城中的楚宅门口一定会有一个妇人系着围裙等他回来。 假如一切都还是这样,他也许会和沁儿和石头一起,拿着行囊,走遍这世间的千山万水,看看中原的大好河山。他们会在清晨时来到名山的山脚,日落时坐在山顶饮酒高歌;他们会在一处小村庄里停留个三年五载,每天向周围的农户们请教农活农时,石头会和自己切磋剑术,而沁儿则会提前备好一桌的酒菜,在余晖中笑着喊他们二人回家吃饭。 这是中年人心中最为理想的生活,也是中年人最不可能完成的生活。 仿佛就像一场梦,一切都变得和以往大不相同。 所以中年人开口时,其声音中的情绪,实在是太过复杂。 “这些年我过得不好,我也希望你过得不好,可是这些事情往往都不尽如人意。” 他缓缓摇了摇头,说:“四柄剑你都应该已经收齐了吧?” 皇帝含笑点头,说:“真是不好意思,师伯抢夺了你的梦想。” “别叫我师侄,他只是我父亲,又不是我师父,咱俩的辈份不应该这么论。” “那应该?” “叫仇人。” “哈哈哈哈哈哈哈!”皇帝快意的笑了,说:“为了这仇人二字,朕就应当和你痛饮一大白!” “已经不是江湖人了,何必还要这种江湖人的做派呢?”中年人轻声道:“剑是集齐了,但是扳指你恐怕还是差一个。” 皇帝闻言缓缓敛了笑意,看着中年人,认真说道:“没有扳指,我也练得成。” “哦?是吗?也对,这天底下应该还没有你做不成的事情,那我就姑且先相信你?”中年人缓缓道:“但是至少你现在还是不会的,对吧?否则我们就不应该是站在此处聊天,而是早已分出了胜负,甚至是生死。” 皇帝轻轻叹了一口气,说:“你和你爹一样,头脑倒是十分好使。” “不不不,倘若我们脑袋真的好使的话,也不至于走到今天这一境地。我爹不会死,你也坐不上这皇位,甚至不会有什么大魏、大梁、乃至大夏。” 皇帝冷笑一声,道:“孩子,你既然年轻的时候那么喜欢以正义人士自居,那么朕且来问你,如今这天下,百姓的日子,过得到底是比以前好了,还是比以前差了?” 出乎意料的,中年人没有丝毫的迟疑、犹豫和愤怒,只是淡淡地说:“比以前好了,多谢你。” “那如此说来,你与我作对,便是和整个天下百姓的安居乐业相作对。呵呵,一个正义之士,真的会做出这种事情吗?算了吧,省省吧,楚羽,你和那些普通的江湖人没什么两样,你只不过也是在为了自己的一些恩怨情仇而做着你自己认为是对的事情,实际上所谓正义,所谓为天下万民,都只不过是你为了安慰自己、为了给自己的行为冠以正义的托词和理由。现在的百姓,当真需要你么?不需要!甚至他们早已经忘了曾经在江湖上还有你这么一号人的存在!你经历过什么事儿,你遭受过怎么样的苦难,他们全然不在乎!甚至是朕!一国之君!带领他们走出水深火热之中的英雄!他们也根本不会在乎朕究竟为了他们付出了什么样的代价!” 皇帝脸上的嘲讽越来越浓厚:“对于那些为了他们抛头颅洒热血的将士、英雄们,他们也只会是在茶余饭后偶尔说来,在口头上表示一下自己尊敬。还有更多的吗?没有了,他们不在乎,因为他们的生活都已经富足起来了、安乐起来了,都忙着过自己的生活呢!人就是这样,没有必要在故作清高了,楚羽!” 中年人,或者说是那个曾经背着铁条走在万水千山之间的少年,楚羽,看着皇帝脸上的些许癫狂之色,眼神和神情依然平静,说道:“这些问题你以为我从来都没有想过吗?我知道啊,那又怎样?” “我承认我楚羽并不是什么高尚的圣人,不是什么一心为天下苍生的君子。我只是一个爱憎分明的普通江湖人。那么你呢?” 楚羽看着皇帝,脸上掠过一丝不知道是怜悯还是其他什么意味的神情,轻声道:“那么你呢皇帝陛下?你是否敢于承认,自己其实也是和普通人一样,也不是什么人外人,人外神呢?” 皇帝陛下沉默了。 沉默了很久很久。 然后说:“今日必然是打不起来的,朕可以放你们走。” “放我们走?我们真要走,你拦得住么?”道士,也就自然是吴央那个,冷哼了一声。 “你们如果不答应朕的条件,大可以试试。”皇帝笑了笑,说道。 楚羽沉默了一会儿,问道:“什么条件?” “你说得对,朕到现在,都没有悟出青锋不斩的剑意,到底应该是怎么样的。想来你也不会乖乖将扳指交给朕,而现在的局面,朕也确实不好出手抢夺。但是没关系,朕对自己有信心,五年,再过五年,朕相信自己,就算没有这个扳指,朕也可以将青锋不斩的剑意悟出来。” 皇帝看着楚羽不置可否的面容,继续道:“所以,朕要你答应朕一个赌约。” 一个赌约。 什么赌约? 两人分明是要分生死的大敌,有什么好赌的? 楚羽微微皱了皱眉头,问道:“什么赌约?” 皇帝微微一笑,道:“很简单,五年之后,皇宫之中,你我二人再次见面。倘若朕没有习得青锋不斩剑意,那么朕愿意当场,将自己的人头割下来给你。” 天地之间一片寂静。 倒在不远处地上的凌络轩看着皇上那张坚毅的侧脸,张了张嘴,却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 吴石头转脸看向楚羽,眼中有些担忧。 楚羽缓缓道:“那如果你会了呢?” “如果朕会了,”皇帝的脸上突然露出了一个极其自信的笑容,道:“如果朕会了,那你就要将青锋不斩的扳指给朕,然后与朕单独战上一场,分胜负,定生死,了结这一切的恩怨。如何?答不答应?” 楚羽问道:“仅就此而已?再无其他。” “当然,在这五年之中,你们无论再做些什么,朕都不会过问。只要你们不主动违反我大魏的律法,就不会有人去骚扰你们,暗杀你们,或者是做一些其他什么卑鄙的事情。而你们,这五年之中,也不许给朕的朝廷制造什么麻烦。朕与你们,五年之间,井水不犯河水,除此之外,再无他物!怎么样,敢不敢答应?” “听上去,仿佛是我们占了很大便宜啊。”楚羽缓缓说:“可其实你才是最没损失的那个人吧?用一句口头契约,来换取五年的平静日子,不用时刻担心我们这些叛逆之人什么时候会突然冒出来给你一下,然后五年之后和我单挑,也会省去很多麻烦。说白了你对自己极其自信就是了。” 皇帝笑笑,说:“万一真要是没悟出青锋不斩的剑意,你们可就捡了大便宜了,白送给你们的人头,看你们收不收了。” “收,当然要收,有一点我和你还真是有些像,那就是自信。” 楚羽虽然还背着刘琮琤,却是在这一时刻直起了身子。 一霎那,吴央仿佛再一次看到了当年那个挥舞着铁条向天地之间叫嚣怒骂的楚狂人、楚疯子。 凌络轩遥遥看着这一幕,心中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抬头看看天空那个,知道等自己这次回去府中,应该和自己那个天之骄子交代一些什么了。 皇帝静静地看着楚羽,等待着他把那两个字说出来。 楚羽也静静地看着皇帝,缓缓地将那两个字吐出。 “成交。” 第236章 密林之中,少年正在百无聊赖地拿着自己的木剑砍杀着空中绕他飞行的蚊虫。 他从白天开始等待,此时已经变成了夜晚。燃起的篝火在他脸上映出的光不断跳跃变幻,只是看多了也会觉得有些腻。 他走来走去,实在无聊,干脆直接躺到了地上开始打滚,一边打滚一边在口中嘟囔着:“师父啊你又不让我乱跑又不让我跟你去玩儿,你再不回来我身上可就要长蛆了呀……” 下一个瞬间,两个中年男子就已经在他毫无知觉仍在地上打滚的的时候出现在了这里。 身着道士袍服的那个转头看向还背着一个女人的那个,声音有些怪异地问道:“这就是你新收的徒弟?” 背着女人的那个面不改色,说:“也不能算是新收的了,都收了好多年了。” 两人没有刻意压抑对话的声音,少年立刻就从地上腾的一下跳了起来,兴奋地看着背着女人的中年人,道:“师父!你回来啦!这位道长……琮琤姨!琮琤姨怎么了!琮琤姨是不是死了!琮琤姨!呜呜呜呜!” 中年男子一脸平静,说:“你琮琤姨没死。但是你再这么哭下去,她一会儿被你吵得醒过来,不知道会不会被你气死。” 哭声即刻停止。 少年小心翼翼地问道:“琮琤姨真的没事儿啊师父?” “重伤,得找个地方暂时居住下来,野外肯定是不行的。”中年男子说,然后朝那个道士那边努了努嘴,说:“这位是顽石道长。” 少年还没有什么反应,道士便愣了一下,然后不自在地挠了挠头,说:“不用这么叫不用这么叫,叫我吴叔叔或者石头叔叔就行!” “啊你就是石头叔叔!”少年眼中有些兴奋了起来。 道士一听来了兴趣:“呦?这个疯子平时跟你还提起过我?” “是呀是呀,师父经常提起石头叔叔的。” “哈哈哈,他都怎么说的我呀?” “师父说你就是那个死皮赖脸跟师父他抢师娘的那个王八蛋!” “……” 道士转过头,有些不可置信得对那中年男子说:“你平时就是这样教育徒弟的?” 中年男子说:“又不是你徒弟,你管我怎么教育呢?” 道士说:“你在诋毁我。” 中年男子说:“我哪里诋毁你了?难道我说的不是实话嘛?” 道士:“……” “好了,当下最重要的事情应该是赶快找到一个合适的地方定下来,不然琮琤的情况只会越来越差。”中年男子说:“而且,我们也应该好好想一想,剩下的这五年,到底应该怎么度过。” …… 凌络轩回到府中时,衣衫和头发俱是有些凌乱,这实在与他平日里的一贯作风不符。 门房见到自己家老爷成了这个样子,自然也不敢多说,赶紧开了门将老爷迎进去,然后将门关上,小跑着去通知了官家。 凌府的管家可不是一般人能够担任的,若是将这位管家放到朝堂上去,想来不会比朝堂上三品以下的官员能力差。只是就算是管家得知此事,却也有些发愣。这是怎么说?从来没遇到过这种情况呀?老爷不是去选妃了么,怎么弄了个如此衣衫不整精神萎靡?难不成是…… 管家当即给了自己一耳光,想什么呢…… 斟酌再三,管家还是跑了过去,隔着房门出声问道:“老爷,今儿……这是怎么了?有什么其他的吩咐吗?” 结果凌络轩的声音很快传来:“无妨,老钱你去歇着吧,我就是有些累了……对了,去看看承意睡了没有,要是没有,就叫他来我这边一趟……哦对了,让他来的时候帮我端一杯安神汤来。若是他睡了……那就劳烦老钱你再帮我跑一趟了。” “老爷你这是哪里话,这不是咱应该做的分内事么……那好,咱就不打扰老爷休息了,我这便去瞧瞧少爷睡了没有……” 听着脚步声渐渐远去,凌络轩这才渐渐不再压抑自己,紧握的双拳渐渐放开,任由那暴起的血管中血液呼啸着流淌,与纠缠的青筋搅在一起,看上去仿佛是从地狱而来的恶魔的手。 而凌络轩则是已经不再能直直的在榻边坐着了,他的双目圆瞪,冷汗如浆,歪倒在床榻上,正在经历着常人根本无法想象的痛苦。 也不知过了多久,门外一个稍显稚嫩的声音响了起来。 “爹?” 这一道声音响起,凌络轩的身体陡然一滞,然后他深吸了一口气,虽然模样还是那般狰狞,但是却已经可以稍稍控制一下自己的身体,缓缓从床上坐了起来。 他说:“承意?” “嗯是我,爹。” “安神汤带了么?” “带了,爹。” “好,快进来。” 门被“吱呀”一声推开,一个少年身着睡衣、手中端着一个盛满了红褐色汤药的大瓷碗,缓缓走了进来。 他看着凌络轩的模样,没有任何惊吓的神情,反而脸上写满了担忧。看着凌络轩接过碗、有些急迫地将那“醒神汤”喝下,他轻声说:“爹……要不别练了……” 凌络轩正在喝汤,口中说不出话来,只是皱起了眉头,幅度颇大的摇了摇头。 凌络轩的儿子凌承意叹了一口气,他知道自己的父亲并不是在回答自己的问题,而是在批评自己,不应该说出这么愚蠢的提议。 于是他便不再说话,只是轻轻拍着凌络轩的背,帮着自己父亲将那碗汤顺畅的喝下去。 一碗汤饮下去之后,凌络轩又重重的喘了几口气,而后身上的血管和青筋都如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再次隐没于皮肤之下。 他再次变成了那个面容清矍的凌丞相,只不过此时的他头发和衣衫都已经被汗水所打湿,胸膛也在剧烈地起伏着,看上去颇为狼狈。 看了一眼自己儿子,他有些抱歉地说:“承意……这么晚了还把你叫过来,打扰你休息了,不要怪父亲。” 凌承意摇了摇头,说:“父亲才是真的辛苦了。” 长长的叹了一口气,终于将气息调顺的凌络轩缓缓说道:“知道今天发生了什么嘛?” 凌承意迟疑了一下,说:“刺客逃走了?” 他说的不是选妃大会,不是有刺客,而是……刺客逃走了。 这说明了什么? 凌络轩的眼神越发欣慰,说道:“是这个结果。但是其中过程,你能不能根据这个结果做个复盘?” 凌承意沉默了。 凌络轩并不着急,他知道凌承意是在思考。而他自己也趁这段时间,拿了一块由热水烫过的热毛巾,将自己的脸好好的热敷了一番。 而当他将热毛巾放下时,凌承意已经抬起了头。 “我想来,大致应该是这个样子。” “父亲说过,皇上他明确表示自己不会来参加这次的选妃大会,这是出于一种很微妙的心理。他需要一个局,将潜藏在黑暗中的刺客引诱出来,又不想将自己陷入危险的境地,所以便将父亲用作了这个陷阱中的诱饵,同时对父亲您做出试探。两个方面,第二个方面看似只是我们自己的猜测,是站在我们这个角度上才能提出的假想,看上去第一个方面所占的比重明显比第二种要大,只是这种事情,往往都经不起推敲。” “皇帝的武力是一个什么境界?可以说是天下难觅敌手。这样一个局,倘若皇上真是想要将黑暗中的鬼魂们捉出来的话,用他自己作为诱饵恐怕会更合适一些。依照皇上的性格和作风,他也绝对是会用自己做诱饵的,因为他在有准备的情况下,这世上没有人可以偷袭他。” “可是他却偏偏这么做了。” “这就说明,他一定是有另外的意图的,而且这个意图,才是他最主要的意图!” “那就是,试探出父亲你,到底有没有继承祖父的武学衣钵!到底会不会对他,构成威胁!” “接下来的事情就十分好猜了。没看到皇上在场的刺客理所当然地将矛头转向了父亲你,而父亲你自然洞悉了皇上的用意,哪怕身临极险之境也并没使用这一身的功力,于是接下来皇上出手,和刺客战斗了起来。但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是刺客太强吗?还是来的人数太多?皇上似乎并没能占据太大的优势,所以父亲你的内力一直是流转而不发,随时暴起而不起,所以才会出现刚刚那样的情况,这也是咱们家这祖传功法的坏处了。” 凌络轩默默地听完自己儿子的分析,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儿啊,你比父亲强太多了。” “父亲怎能如此说呢?孩儿还不都是父亲教出来的。” 凌络轩伸出手来,将凌承意引到自己身旁坐下,而后开口道:“你所分析的基本上不差,只是其中还有些东西,有些问题。不过这些问题不是你的问题,只是有些事情,你还不是很了解,才会出现这种差错。不是你的问题。” 凌承意说:“还请父亲告知,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凌络轩说:“前面的事情你分析的不差,只不过刺客方面,有些偏差。来的是刘琮琤,还且身负重伤。她本就是抱着和皇上同归于尽的想法来的,结果没看到皇帝,于是对我出手。然后接下来皇上出手,与刘琮琤战至一处。刘琮琤定然是不敌,眼见便要死了,这时……” “来了救兵?” “是的,来了救兵。” “是……那个楚羽?” “还有吴央。” “啊……” “而且皇上在她们两个人来了之后,还被垂死的刘琮琤刺了一枪。虽不至于说是重伤,但是却也伤得不轻。” “这……所以父亲才会一直将内力运转于整个身上?所以才会出现现在这样的情况?” “是。” “那么结果就是楚羽和吴央将刘琮琤救走了?” “再想想。” “唔……他们应该是……达成了什么协议?” 凌络轩满意地捋了捋胡子,道:“是的。他们达成了一个协议。” “那……协议的内容是?” 凌络轩渐渐敛了轻松的神情,他看着自己的儿子,缓缓说道:“楚羽他们和皇上,五年之内,互相之间井水不犯河水。五年之后,若是皇上在没有扳指的情况之下领悟到了青锋不斩的剑意,那么两人便在皇城之中来一场决斗;倘若皇帝没能做到这一点,那么……皇上说,他会将自己的人头拱手送给楚羽。” 凌承意沉默了一会儿,说:“这赌的……很有意思啊……” 凌络轩盯着自己的儿子,问道:“你能从这个赌局之中,得到什么消息或者说推论么?” 凌承意看着自己父亲,有些迟疑地说道:“父亲……应该不会吧……” “说出来。” “好……这个赌局……只需要从双方的押注上去分析就好了……就算是赢了,皇上也从楚羽的身上得不到什么好处,因为他们二人之间的那一场战斗,本就是无法避免的事情……所以皇上真正在意的,应该就是那所谓井水不犯河水的五年……” “很明显,这五年之中,皇帝要做一些事情,或者说是对付一些非楚羽阵营中的人,不希望被楚羽打扰到……而能够让皇上如此打起精神来、还需要整整五年来对付的敌人……” 凌承意脸上晦暗不定:“只能是我们凌家了。” 房间之中陷入了一种极端的沉默之中。 凌络轩最后拍了拍凌承意的肩膀。 “父亲……为什么?” “可能是因为他早就看出了我身负内力,可能是因为他只是终于厌倦了时刻需要防着我的感觉,可能是因为他和楚羽最后的决战之前需要将其他一切危险因素先解决掉……原因不重要,重要的是结论。” 凌络轩看着自己的儿子,认真说道:“结论就是他要对我们下手了。” “所以儿子,你我都需要比以往更加努力。为了凌家,为了那千年的荣耀……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第237章 将时间稍稍往前拨动一些。 还是在潜龙园中,那个已经破烂不堪的台子上。 穿道袍的和没穿道袍的两个中年人都已经离开了。凌络轩和皇上打过招呼之后也已经回去准备选妃大会优胜者的名单了,放眼望去,整个园子之中,似乎就只剩了皇上一个人。 其实并不是这样。 走下高台的皇上看到蜷缩在台子角落一侧的那个姑娘,有些愣住了。 姑娘不知是被之前的战斗波及到了,还是自己不小心撞伤了,从散乱垂下而遮住的额角里,缓缓渗出了鲜血。而此时姑娘不知是昏倒了还是睡着了,倚靠着台子,双目紧闭。 幸好还有呼吸。 皇帝心中清楚,这应该是今日过来参加选妃大会的其中一个,只是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原因,刚才竟然没有跟随那些人撤出去。 也不知道这个丫头今天表现怎么样,若是还不错的话……岂非这就是将来要和自己同床共枕的其中一人? 皇帝的心情开始变得有些怪异起来,竟……开始在原地踱起了步子。 他知道姑娘目前的情况没有什么问题,所以并不着急叫醒她。 只是不叫醒她,难道就让她在这里一直这样睡着吗? 于是皇帝犹豫再三,还是来到了这姑娘身边,轻轻蹲下身子,推了推,轻声道:“姑娘……姑娘?醒醒?” 没有什么反应。 皇帝叹了一口气,将手掌放到了姑娘的后背,心念一动,丹田之中的内力便化作一股热流,缓缓注入进了姑娘的身体之中。 不多时,姑娘轻轻哼了一声,双眸便缓缓睁开,醒了过来。 …… 大乱起时,胡菲儿刚刚走下台去,那个曾经出现在过她房间中的女人便持枪而至,冲杀向了大魏皇帝之下的最高位者,凌络轩凌丞相。 然后劲气喷薄之间,她根本就来不及看到什么,便被震晕了过去,摔倒在了台子的一角。 之后发生了什么,她完全都不知道了。 也没有其他什么人发觉她竟然一个人在这边。 昏迷的黑暗之中,她仿佛一个在地狱之中缓缓游荡的幽灵,不知何时才是尽头。更不知过了多久,她才感觉到一股热流从自己的后背涌入自己的身体之中,然后一道光亮将自己眼前黑暗撕裂开来,渐渐扩大,而后使她看到了一切。 “姑娘……姑娘?醒醒……” 她动了动,痛楚便即刻间险些将她再次拉入黑暗。她蹙着眉头,痛呼了出来。 “看来是身上哪处还有别的伤……” 那声音又响了起来,是一个男人。等等,怎么会有一个男人在我身边?他为什么把手放到了我身上?!他想做什么?! 滑到腿上了!我是碰见什么流氓了吗? 往脚上去?!这是什么变态嗜好?! 正当胡菲儿想要奋力睁大双眼看清楚自己现在的现状,并阻止那人继续对自己做一些绝不可容忍的事情时,脚踝上一阵剧痛即刻再次侵入他的精神之中! 又是一声痛呼。 “看来你的反应不是特别大,不像是骨折那种极严重的伤势,应该就是扭伤到了,问题不大。你稍稍忍耐一下,我这就给你正过来。” 原来不是在耍流氓,是在给我治疗伤势啊…… 这个念头刚刚在胡菲儿的头脑之中划过,下一息,她就感觉脚踝处又是一阵剧痛传来。 “啊!” 这一次她完完全全地清醒了过来,非但完全看清了眼前的景象,甚至还坐直了身体,一挥手就将那人还按在自己脚上的手给拍飞了去,痛苦地说道:“大……大叔……算我求……求你……可不可以不要再……不要再继续折磨我的脚了……放……放过它好不好……” 被称作大叔的身穿明黄色袍服的男子愣住了,神色开始变得有些古怪,试探性地问道:“你……你喊我什么?” “大叔啊……还是说大叔你担任着什么重要官职?小女子冒犯了?”胡菲儿被伤痛心情实在是有些不好,平日里没有的一些大小姐脾气此时竟然也冒了出来。 怎么着?喊你个大叔你还不愿意了?本姑娘家父好歹也算是朝廷的正二品武将,哪怕你是个什么御前带刀侍卫什么潜龙园管理员,本姑娘就得怕你了? 哪有这个道理?! 那人好像是被胡菲儿的气焰给压制住了,沉默了一会儿这才说道:“唔……在下……并没有什么冒犯的意思,只不过姑娘你的脚踝扭伤了,在下想要帮你正过来,只是朕……我刚刚把手放上去,还没开始发力,你就阻止了我……那么姑娘,我现在可以帮你正过来嘛?” “别!大叔!不,大哥!”胡菲儿惊呼道:“别别别别!我……我不太能受得了……就这样行吗?就这样我不碰它它自己会不会就好了……” 那看上去比中年人似乎要老一些的男人想了想,道:“也还行,也有其他方法。但是我得带你去其他地方,不能在这里干坐着。” 男子有些迟疑,道:“你介不介意……我背着你?” 听到这个问题,胡菲儿心中先是一紧。她看过不少话本小说,知道在话本小说里,不少喜欢调戏女主角的流氓都十分擅长用这种方式趁女主角没有拒绝的理由然后占女主角的便宜揩女主角的油。只是……她看了看那张颇为真诚的大叔脸,然后又想了想自己的处境…… 好像确实是不能拒绝哈? 于是她便来到了他的背上。 出乎意料的,这位大叔似乎很是能照顾到她那极为疼痛的脚踝,无论是背上她的那个过程,还是背着她向前走的过程,她都没有再疼痛一次。 两人向密林之中走去。 “大叔……你好像很熟悉这里呀?” “嗯,来过很多次。” “诶?真的吗?那你很厉害啊,我爹说不是谁都有资格来这个园子里的。” “你爹是?” “嘿嘿嘿,没啥没啥。” “不想说吗?没有关系。” “也没有啦……我爹是胡中天。” “原来是你是胡将军的千金,失敬失敬。” “哎呀大叔你不要这样……诶我怎么根本没听出来你语言中那里有敬了?” “咳咳咳。” “哼!” “咳那个……你怎么一见到我就叫我大叔呢?你又不知道我的真实年龄。” “你就长了一张大叔脸啊!哎大叔这个你就不要否认了嘛,难道你还想让别人以为你今年才二十啷当岁嘛?不要这么在意年龄啦,没啥没啥的。” “额你是这么想的啊……” “对啊,至少你比咱们的丞相大人要年轻多了嘛!哈哈哈哈哈!哎呀!大叔你不要把我这话说出去哦,我可不想让别人说我说丞相大人的坏话。” “好……但是你真的觉得我比络……我比凌丞相看上去要年轻一些吗?” “是呀,这难道不是显而易见的吗?” “那我如果告诉你,我其实要比凌丞相还要大一些呢?” 在他背上的胡菲儿沉默了一会儿,说:“这个玩笑一点也不好笑。” 他轻叹一口气,知道这个聪明的姑娘已经明白什么了。于是停下脚步,轻轻将胡菲儿从背上放了下来。 胡菲儿还是没有感觉到一丝一毫的痛。 只是她看着他的脸,已经有了丝极其杂的神色。 而他也不再做什么伪装,双手负于身后,静静地看着她,等着她开口。 “小……小女子胡菲儿……见过皇帝陛下。小女子……身体不便,无法行礼,还望陛下恕罪。” 皇帝沉默了一会儿,说:“怎么看出来的?” 胡菲儿微微垂下眼眸:“其实很明显不是吗?能在这御花园中随意行走、身穿明黄色衣袍、比凌丞相年龄大却看上去比凌丞相年轻……小女子只是刚醒来被疼痛占据了头脑,此时疼痛不在,稍微多想一想,便知道了。” 她不敢抬头看他,眼中已经是布满了泪水:“皇上……小女子对皇上不敬,还望皇上只治小女子一个人的罪,不要迁怒于我父亲和我的家人……” “不敬?” 皇上摇了摇头,说:“你可知在你晕过去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事情?” 胡菲儿一愣,脑海中即刻浮现了那身着淡蓝色衣衫的女子手持长枪奔向凌丞相的画面,那是她晕过去之前看到过的最具冲击力的了。 “有人……刺杀丞相大人。” “刺杀丞相大人?呵呵……” 皇帝轻笑着摇了摇头,看着胡菲儿,道:“不是要刺杀络轩。刺客真正想要杀的,不是络轩,而是朕。” 胡菲儿张口结舌。 竟然有人想要刺杀皇帝陛下? 还真的付诸行动的了? 那个英姿飒爽,一身利落而清爽的、身着淡蓝色衣衫的女子……是失心疯么? “只是当她发现朕竟然不在的时候,这才把目标转向了络轩。”皇帝淡淡地说着,“然后她打不过朕,便又来了两个同伴。” “三打一,这不公平!” 胡菲儿脱口而出,旋即又下意识地捂住了嘴,有些忐忑地看向了皇帝。 而皇帝只是淡淡地笑着摇了摇头,示意并不要紧。 “那皇上……您赢了?” “可以这么算吧。只是朕也付出了一些代价。” 皇上抬起一条胳膊,侧过了身子。 胡菲儿这才看到了那道狰狞而恐怖的伤口,顿时捂住了嘴。 “这……皇上……你怎么还不叫御医呢!你还背着我走……这怎么能行呢!” 皇上看着眼前这个有些惊慌失措、口不择言地姑娘,眼中闪过了一丝淡淡地、莫名的情绪,轻声笑道:“已经不要紧了,没有关系的。” 胡菲儿咬着嘴唇,低下了头:“皇上你受这么重的伤,一定很痛吧……而我只是扭了个脚,却娇贵的……” “朕只是习惯了……这种事情,当然是能不习惯就不习惯了……”皇帝笑着说:“只是你现在还觉得,自己的行为和他们一比,还能算是是冒犯朕么?” 胡菲儿怔住了。 难道说,皇上给自己看伤口、描述刚刚发生的事情,只是为了……消除自己的不安么? “只是朕有些好奇……”皇上的脸上渐渐浮现出了一种无奈的神色:“是所有人都像你一样么?觉得朕是一个喜怒无常、喜欢因为一丁点儿小事就要龙颜大怒、动辄砍头的暴君?朕在位这些年,一共也没因为忤逆而处死过多少人吧?到底是谁给了你们这种先入为主的观念呢?” 胡菲儿羞惭地低下了头……她难道要告诉皇上,是因为话本小说中位高权重者都是这么一副生性多疑、喜怒无常、刚愎自用的形象么? 她手指头绞到了一起,扭捏着说:“也不是吧……可能大家本身都对于位高权重的人……比较尊敬?” “你是想说惧怕和仇视吧?”皇帝笑着说。 胡菲儿想捂脸。 皇帝缓缓转过身去,看着眼前的平滑如镜的养蛟池,心想,没想到你竟然真的憋得住,那人都来了你竟然还不出现与他们一同杀朕,莫非真的是被朕打怕了打服了? 呵呵,总还是不信呢。 他轻声道:“知道这一片水域,叫什么嘛?” 胡菲儿循声望去,摇了摇头,然后迟疑了一下,说:“我只是听闻潜龙园中有一个很出名的湖,名为养蛟池,说是水中养着这世间唯一的一条蛟龙……” 他笑了。 “是的,这就是那个闻名天下的养蛟池。” 他重新转过身来,看着胡菲儿,笑问道:“想不想知道,这湖水之中,到底是不是像传闻中说的那样,真的养着一条蛟龙?” 胡菲儿看着笑容醇和的皇帝,情不自禁地点了点头。 “那你需要……先回答朕的一个问题。若是你的回答让朕满意了,朕就告诉你这个传闻的真假,若是你的回答没有令朕满意的话……” “杀头么?”她紧张的问。 “当然不是,”皇帝无奈地说:“那就只好说,这个秘密和你无缘喽。” “啊!那你问!” 皇上看着她的眼睛,认真问道: “你愿意做朕的皇后么?” 第238章 这是一座几乎是与世隔绝的小镇,十年来几乎没有外人进入,也没有小镇居民出去。大家在镇子上过着自给自足的生活,一切显得安详而和睦。 此时从镇子外走进镇中的那个少年,是一年前刚刚来到镇子中的,他和两个中年男子以及一个不太容易分辨年龄的女子同行,是镇子十年来的唯一一波客人。而经过这一年的时间与镇子上的人之间的磨合,这一行人也已经渐渐融入了镇子中的生活。 扛着木剑的少年走到镇子口的井边,摇起轱辘,没几下就打上来了一桶满满的水。水打上来之后,少年倒是没有急着提起水桶回家,而是先将木剑插到一边,有些迫不及待地伸手从水桶之中捧出了一捧冰凉的水,干脆利落地泼在了脸上。 “啊……爽!” 路过的镇子上的居民看到这一幕皆是会心一笑,有些比较疏朗随和的已经跟少年搭起了话:“呦,许小轩,今天又跟你师父出去练了?怎么样,被揍得还行?” 少年拔出木剑,瞪着眼睛叉着腰,朝那人挥了挥。而开玩笑之人也没有丝毫在意,大笑着走开了。 顿了顿,小轩叹了一口气,再次将并不重的木剑往肩上一扛,另一只手提起水桶,摇摇晃晃地往那间离镇子入口并不远的宅子走去。 一边走着,他嘴里一边哼唱着:“我有一把剑,啊~可以斩妖魔,啊~遇见不平事,啊~我就斩过去,啊~一剑劈死你,啊~两剑劈死你,啊……” 就这么晃晃悠悠地,离门口还有十来步路的时候,他皱了皱鼻子,停了歌声,眉开眼笑道:“琮琤姨!你是不是今天又做腌笋炖肉啦?哈哈哈哈我爱死你啦!” …… 一张桌子边上围了四个人,三男一女,三大一小,有一个竟然还身着道袍。 女子来来回回给桌子上添菜盛饭,却并不忙乱,反而有一种娴静的气质在;少年埋头扒饭,不断将桌上那份竹笋炖肉拼命往自己碗里扒拉。 一旁坐着的中年男子无奈的说道:“你这小子慢点行不行……唉真是,一点都不懂得尊师重道……” 另一旁的道士笑道:“那还不都是你教出来的。” “不……话不能这么说……”少年在下筷如飞嘴里塞满了事物的情况下还是挤出了一点空隙,咕哝着说道:“你看……整个屋子里就我最小,你们又那么疼我……就算我主动敬让给你们吃,你们最后肯定也还是满怀欣慰地让给我吃……那咱们何必呢是不是,还得多说多少话,累不累呢……” 中年男子放下筷子捂住脸:“你这一段话多说了多少字儿心里没谱吗……” 少年装聋作哑没有理会,反而抬起头来冲刚刚回座的女子说道:“琮琤姨!你这手艺……真是绝了!记得刚来镇子上,你刚刚伤好那会儿,刚开始做的那饭……” “能用肉把嘴塞满就塞满,别哪壶不开提哪壶。” 女子说道。 少年缩了缩脖子没再说话,继续往嘴里塞肉。谁会跟吃的过不去啊是不是? 道士提着筷子,也在不断地夹着桌上的菜往嘴里塞着,突然吃着吃着就叹了口气,说:“就还差那么一点?” 女子眯了眯眼,道:“哦?还差哪一点儿?” 一瞬间道士汗毛倒竖,赶忙摆手道:“不不不我不是说这菜还差一点,我是说这菜吃着那是相当好吃,就是还差点……不是我不是说你菜做的不行!我的意思是还缺点……别打别打别打!” 中年男子一边举双手后撤远离战场,一边小声道:“琮琤琮琤息怒息怒……他应该是说这桌上这么好的菜应该有酒衬着才是啊!” “对对对我就是这个意思!听着了吗?你做的饭那是绝对没有任何问题的!人间美味!洛阳城长安城这城那城所有城里的酒楼里的最好的厨子都不如你呀!” 女子缓缓松开了手,重新坐了回去。 桌上有了片刻难得的宁静。 吃着吃着,中年男子突然看向少年,问道:“今天表现还算可以,怎么回事,长青心经又突破了?” 少年挠了挠头,说:“哪能那么快……是苍云诀。” “哦这样啊。”中年男子若有所思,道:“那就明白了。” 道士闻言也来了兴趣,问道:“小轩啊,清静经练了没有啊?” 少年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说:“练了,但是好像不太得心应手,这都一年了,还是没什么太大的进展。” “哦?第几重了?” “才第六重……石头叔你给我说一共不是有十二层呢么?越往后越难练,唉,我可能真的不太适合这道家心法吧?” “哦哦,第六重了啊,也还行也还行,不用太过难过,这种事情都是看缘分的……”道士脸上一边面不改色地劝慰着,一边给自己夹了块儿肉压压惊。 这时女子也加入了讨论之中:“小轩,连臭石头教你的牛鼻子口诀你都练了,那琮琤姨几日之前让你师父教你的崩字枪诀你练了没有啊?感觉怎么样啊?” “啊?还有这回事儿?师父他没给我说呀?” 女子默默将目光转向了中年男子。 中年男子身形一僵,赶忙解释道:“几年前我就问过小轩了,问他是喜欢学剑还是喜欢学枪,当时他就说学剑嘛……再者说了贪多嚼不……” “嗯?” “我的意思是教,肯定教,下午就教!臭小子听着没?下午跟我去学崩字诀去!这可是你琮琤姨当年名震江湖的成名绝学之一!你小子算是赚到了!” 女子满意地点了点头,斟酌片刻,又说道:“把我冰魄拿上。” 一下子饭桌上安静了下来,只剩了少年呼噜呼噜喝汤的声音。 中年男子和道士面面相觑,然后中年男子看了还在喝汤少年一眼,一巴掌拍在了少年脑袋上。 少年痛呼抬头,眼中都是困惑。 “这是咋了?” “就是,这怎么了?赶快吃饭,吃晚上稍微睡个午觉休息一下就去训练。” 女子刻意忽略了两个男人不知所措的神色,轻描淡写地添上了这么一句。 …… 镇子外面的树林之中。 少年和中年男子相对而立,皆是双手负于身后,微闭着双眼,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 渐渐有微风拂过,掀起了两人的衣襟、额前的头发,还有周遭的树叶与青草。 半晌之后,两人身体皆是一抖。 两声脆响几乎是同时响起。 臭味很快弥漫了开来。 一中年一少年两人同时露出了舒畅的笑容。 “这屁放出来肚子里就是舒服了可多……要我说这肉啊,好吃是好吃,但是真不能多吃,要不然你看看,得亏附近没什么人,不然咱俩得多尴尬。” “得了吧师父,你不就是想让我少吃点肉给你留一点么……干什么呀弄得这么多弯弯绕绕……” 中年人摸了摸鼻子,说:“木剑拿出来。” “这就要打击报复了?哼我是不会向黑恶势力低头的!” “……” “好了师父我不闹了咱们开始吧。” “算了不用拿木剑了。” “嗯?师父你这是要放弃我了吗?别呀师父?我给你跪一个好不好呀?” 咣当一根棍状物砸到了少年的脑门上。 少年一边揉着脑门一边举起了手中的长枪,说:“喔喔喔喔喔喔喔!” “干什么呢打鸣了嘛?” “不对这是母鸡下蛋,公鸡打鸣应该是……” “好好好你不用专门学给我听……” 长枪入手,通体冰蓝,枪芒闪烁,摄人心魄。 “好枪!”少年情不自禁地说道。 “废话!” 中年男子双手抱臂,将脑袋靠在一棵大树的树干上,望着被树杈子遮盖住的天空,轻声道:“长青门子弟,往往都会选择,到底是修剑还是修枪,而掌门则一般都是两样皆修,这样才能算是有资格结果掌门之位。但是也不知道是哪个眉清目秀根骨清奇天之骄子带起的风气,后来长青弟子干脆就不再做选择了,皆是剑枪皆修,如此一来,长青门弟子那一袭青衫、身后一剑一枪交错的经典形象便深入江湖人的脑海里了。” “师父……你直接说是你自己带起的这股风气不好吗……非得绕这么大圈子隐晦地夸自己……万一我听不出来你岂不是很尴尬……” “这不是重点。重点是,曾经有一杆丝毫不输于你手里冰魄神枪的神枪,是长青门的传承之物,也是长青门掌门的象征。想要成为长青门的掌门,就必须要得到这杆枪的认可。” “枪的认可?” “是的,枪的认可!” “我不懂。” “没关系,反正现在枪已经不知道流到这世间的哪一个角落了。” “……那师父你花这么长时间给我说这个事情干嘛呀……我还以为下一秒就要从身后将那把枪拿出来然后像刚才丢冰魄那样把那枪丢给我,接着留下一句‘接住吧少年!紧握这神枪!长青门未来复兴的任务就交给你了!’” “……我只是突然想到了这个事儿罢了(其实是在填坑)。” “那……那柄枪叫什么?” “秋蝉。” “好名字。” “废话。” 中年人站直了身子,随手拿过一根提前准备好的木枪,说:“好了,既然你琮琤姨让我好好教一教你她的成名绝技崩字诀,那我也就不能消极怠工,瞧好了。” 一瞬间,两个人都似乎完全变了一个人一样。 刚刚还在贫嘴着插科打诨的少年此时已经完全收敛了那副玩笑神色,端端正正的站在原地,双眼紧紧盯着自己师父的每一个动作。 而中年人—— 提气轻身! 他双目之中似有雷电闪灭,右手轻提木枪枪尾。 前跨一步! 手中木枪没来由的震颤了起来! 蓄势。 前送。 他高高跃起! 木枪如同怒龙一般向前刺出! 劲气崩散之间,树林草地霎那被清理出了一片扇形空荡的区域。 中年男子缓缓落地,随手将木枪丢向了少年。 少年伸手去接,可就在他的双手碰到木枪的一刹那,整个木枪在同一时刻开始崩解,瞬间化为了粉末,随风飘扬在了天地之间。 少年低头思考沉默良久,脸上露出了一抹复杂的神色,道:“原来如此……” 正默默等他回神的中年男子反倒闻言一怔,说:“怎么?我还没告诉你相应的内力运转口诀,你就明白了?” “不,我只是明白了,原来这招不配合特定的内力运转,铁铁的是学不会的……” “……” “师父师父!快教我内力运转的口诀!” 望着突然从深沉跳转到活泼的少年,中年男子再一次产生了一种深深地无力感。 …… 轩子啊。 怎么啦师父? 有个事儿……师父得跟你说一下。 嗯师父你说。 可能……师父只能再教你四年了。四年之后,师父就要去做一件事情,如果能成,那回来之后还能继续教你。如果不成,以后……可能就得你小子自己练了。 啊……师父你要去干啥呀……不能带上我吗?四年之后……就算我还比不上师父你们,但是我觉得我那时候肯定已经很能打了! 呵呵……别说你了,到时候就是你石头叔叔都帮不了我。这人呐,有些时候,有些事情,也只能靠自己去解决,旁人终归是帮不了你什么的。 会死是么? 是。 让我去吧。 不行。你琮琤姨现在已经没有武功傍身了,你必须得活着,好好照顾她。 我觉得琮琤姨也一定会支持我让我跟你去。 ……这样吧,倘若你能在这四年之中,自己创出来一种足以让我刮目相看的剑招,我就带你去,如何? 真的?!一言为定! 呵呵……喏,这个给你。 师父……我一男的,带什么指环? 这不是指环。这是……一件陪了你师父很多年的物件儿,比较有纪念意义,就送给你了。 师父……你这就要开始给我留遗物了么…… 王八犊子! …… 夕阳下,中年人和少年人的影子,越拉越长。 第239章 神都洛阳。 一家颇为有名的酒楼之中。 顶层雅座。 两个将来必定会成为大魏王朝最有话语权的年轻人,正相对而坐。他们的面前,摆着的是江南有名的清蒸鱼,洞庭湖有名的大闸蟹,辽东有名的红焖虾,还有酒楼中拿手的宝塔肉、青瓜腰干、八宝饭,以及最少不了的竹叶青和女儿红。 女儿红摆在郁腾蛟面前,竹叶青摆在何致远面前。 名酒名菜配名人。 只可惜这次的饭局除了他们二人之外极少有人知晓,故而饭局本身是不会出名了。 否则以历史和后世的眼光来看,这一顿饭,必将载入史册。 …… “郁大人在西南的这几年,朝中可是没少听到您的消息啊。说来有趣,每日的早朝之上,除了郁大人从西南传来的好消息之外,就再也没有其他什么能让皇上笑上一笑的事情了。都说武将能平天下,可是治天下、天下太平,还是少不了郁大人这种运筹帷幄的有识之士啊。” 何致远一边笑着说着,一边举起酒杯,道:“何某尚还未入朝为官之时,郁大人的才名便已经是如雷贯耳。直到今日,何某才能有幸一见,如何不得饮上一杯啊?” “呵呵,何大人这是捧杀郁某啊!郁某不过是身处西南边陲,为咱们大魏朝做些缝缝补补的边脚事,如何能比得上何大人在朝廷中枢之中坐镇,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啊?该是郁某敬何大人一杯才对啊!” 何致远眼中闪过一抹淡淡地异色,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笑着与郁腾蛟饮了此杯。 酒杯放下之后,郁腾蛟便看上去有些迫不及待拿起了筷子,开始向桌上的食物发起了进攻。他一边吃,一边不好意思地向何致远笑道:“让何大人看笑话了,许久没有吃到咱们中原美食,心里可是想念的紧啊。” 何致远也提起筷子开始吃饭,却是笑着摇头道:“郁大人这是在开我的玩笑,您都回来多久了,怎么还能这么想呢。” “着何大人就有所不知了,”郁腾蛟往嘴里塞了一口颇大的肘子,含混道:“在西南吃了那么久的海椒……哦就是辣椒……还有那些奇奇怪怪的东西,可不是一顿两顿咱们中原的饭就能满足的……唔这肘子真香……恐怕今后,哪位办事想要贿赂我,都用不着什么真金白银,请我多吃两顿好的,我就得妥协了哈哈哈哈哈……” 何致远闻言也笑了,饮了一口竹叶青,道:“那郁大人就尽管敞开了吃,今天这一桌子菜您看够不够?不够,咱们继续点!” “哈哈哈哈!还是何大人比较敞亮!” 整个饭局的前半部分都在这种轻松而又愉悦的氛围中进行着,两位朝廷的中流砥柱,一边享受着美食美酒,一边拿朝中最近发生的一些趣闻下酒,说说笑笑,很是和谐。 不过大家也都清楚,酒桌之上,真正重要的事情,那都是酒到位、饭到位之后,才开始慢慢谈起的…… …… 两人再一次碰杯之后,何致远缓缓拿过帕子擦了一下嘴,看着脸上已经颇有几分醉意的郁腾蛟,轻声问道:“郁大人呐,这个,听说,您是自己向朝廷里上书一封,想从西南调回来的?” “嗝……”郁腾蛟打了个酒嗝,一拍桌子,瞪了一会儿眼,又突然像是泄了气一般,这才哀叹道:“何老哥啊……你是不知道……西南那边的日子是有多苦啊……我去的时候那还算是开荒,蛮人刚撤下去不久,那可真是像蝗虫过境啊!西南地区那么一大片的土地,全是饿殍千里,哀鸿遍野!别说吃好了,能吃饱,都很难得!辛辛苦苦在那边挣扎了那么多年,何老哥,你说又不习惯那边的水土风土,能不总想着调回来嘛?这不就是不好意思开口,只能趁着还赶着有些政绩的的时候,求爷爷告奶奶,哭着喊着让皇上看在咱老郁家的一点面子上,赶快把咱给调回来嘛!” “哦?”何致远不动声色地拣了一个虾在手里,一边去壳一边说:“朝廷里还有趣闻,说是郁大人算是斩了一颗一直叛逃在外地国之重罪的头颅,这才换回来了回朝廷中枢的机会?” “嗨!何老哥瞧你说的,咱皇帝陛下怎么会那么不近情理,还得‘一命换一命’啊?本来看在兄弟我好歹收拾了收拾西南这个烂摊子的份上,皇上就已经有了将我调回来的想法了……那颗人头……不过是让这个过程变得更快了一些罢了。” 何致远笑道:“是何某说的不恰当,何某自罚一杯,自罚一杯。” “哎~哪能让何老哥你自己喝呢,来来来,我陪你!” 两人又碰了一杯,又是一饮而尽。 “那这么说来……”何致远的脸上终于也有了些醉意,轻声说:“人头……是确有其事了?” 郁腾蛟渐渐敛了笑意,沉默了起来,看着何致远。 何致远也不说话,轻轻垂着眸子,手指轻轻摩挲着手中酒杯的花边儿。 整顿饭以来,气氛第一次变得有些沉闷,有些诡异。 只不过两人心知肚明,这种情况是必然会发生的。 郁腾蛟终于开口,却不是在回答何致远的问题:“听说何大人,以前是从洞庭湖那边儿的?怎么样,今天吃着这大闸蟹,还算正宗么?” 何致远微微一笑,道:“蟹确是洞庭湖的蟹,不过长途跋涉运到神都,身上那股大潮味儿,终归是少了很多。况且现在其实也并不是食蟹的好季节,所以……嗯,厨子手艺还算不错。” 郁腾蛟点了点头:“嗯,这样啊……还听闻,何大人当年,是先从洞庭湖那边过来了神都——当然那会儿还是洛阳,然后在这里住了好些年,这才去了长安赶考?“ “当时人穷志短,就算是想要谋求一官半职,那也是心中不甚有底的。不在一处好好静下心来学上几年,又怎么敢去考试呢?像郁大人这样直接被朝廷重用的、未经过科举的,想来不太会明白我们这些考生的心境。” “不不不,我明白的,我虽然没经过科举,但后来的人生,又何尝不是一场又一场、一次又一次地考试呢。” “哦?” “我随便说说,何老哥不要往心里去……那……想来前些年的迁都,倒是让何老哥如鱼得水了吧?毕竟再次又回到自己熟悉的地方,是不是,又能见到一些……熟悉的人和事了呢?” 何致远看着郁腾蛟的眼睛,笑了,说:“郁大人的酒量其实相当可以么,怎么就这么容易脸红呢?” “脸红只是表象,到底醉没醉,那得去往脑袋里面去看,你说对吧,何老哥?” “言之有理。” “人头是一位名叫李沧澜的人的。何大人可曾听说过?” 这一句话来得突然,毫无预兆地就砸向了何致远。 可是何致远仿佛像是没听到一般,脸上没有半点神情的波动。 “哦?这不是咱们叛逃多年的前任右丞相大人么?嗯?左丞相还是右丞相来着?记不太清了……”放下手中酒杯,何致远笑道:“那还真是大功一件,真是恭喜郁大人了。” 郁腾蛟没有笑,而是继续说道:“除了这个身份,何大人清不清楚,这位李先生……还有另外一个身份?” “哦?” 何致远说:“愿闻其详。” 郁腾蛟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道:“他还是……咱们凌丞相凌大人的……亲哥哥。” …… 王朝有了皇后嫔妃,皇城里自然就有了后宫。只不过嫔妃的数量并不多,所以其实后宫建筑的体量也并不大。 而且皇上独宠皇后一人,这不是什么秘密。 安宁宫是皇后的寝宫。 也是皇上除了御书房、潜龙园和早朝之外,最常去的地方。 如今皇后更是将皇子诞下,皇上甚至连潜龙园都不怎么去了,早朝之后,除了在御书房之中处理一些要紧的事情之外,便直奔安宁宫中去。 虽然国事政事都并未被耽搁一丝一毫,可看皇帝这个样子,一些人心中也都产生了一些忧虑。 当然,更多的,还是一种欣慰的感觉。 皇帝陛下终于还是有了人味儿了。 此时,安宁宫内的床上,刚刚午睡过还没从床上起身的皇后披散着头发,坐在床上,身边是一个熟睡的婴儿。阳光从窗户之中照下来,轻柔而温暖地打在她和婴儿身上。她的睫毛在和煦的光芒之中微微颤着,看上去极为惹人怜爱。 皇后这个称呼,听上去永远都代表着威仪、庄严这样的含义,可事实上,大魏王朝的这位国母,也才刚刚二十岁。虽然已为人母,但是终究仍是青春靓丽的姑娘,就算她想要极力做出所谓皇后该有的样子,也不可能将她的本性褪去。 何况,皇帝陛下并不想让她委屈。皇上最爱她的地方,就是她的可爱与娇憨。 庄严与威仪这种事情,有皇上一个人就够了。 而此刻皇上就正坐在床边,喝着侍女刚刚递上来的一杯清茶。 “今日来得有些晚了……江南那边闹了水灾,要赶紧将治水方案和治水人选确定下来,否则任这个势头发展下去,地里面的庄稼倒还好说,出了人命可就麻烦了。” 皇帝皱着眉头,说:“朕就知道,不论什么事情,这些所谓的国之栋梁们,就都要争上一争。一个治水的主官罢了,都当成是晋身之阶,都妄图让自己所谓的‘党派’中人借此机会一展身手,捞取好处……百姓们还都在水深火热之中呢!治水方案拿不出来,朕看拿什么他们治水!” 皇后微微笑着,伸出手来轻抚皇帝的后背,轻声说:“别生气呀,生气又解决不了问题……你再大点声的话,可是要把衍儿吵醒了。” 皇帝一听到“衍儿”这两个字,原本紧皱的眉头即刻舒展了开来。他转过身来,趴在床上,看着里面还在熟睡的小家伙儿,忍不住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抚上了那几乎是吹弹可破的小脸蛋。而睡梦中的孩子似乎是感觉到了脸上的手指,吧唧了两下嘴之后,竟伸出手来将那手指紧紧的抱住了。 皇帝脸上的笑容从未有过的温柔。 皇后看在眼里,也露出了笑。 “衍儿……是朕的第一个儿子……也会是整个大魏的第二任皇帝。朕,要为衍儿,打理好这片江山!” 忽然,皇帝的神情一动,似是想到了什么,而后说道:“等再过几年,衍儿可以开始识字了,就让凌家那个传闻里的天才,入宫来做太子伴读。至于太子太师么……朕还要再看看,再想想……” …… 酒楼之中。 不知应该说是两人喝的都不算多,还是应该说,两人说话时间太久,醉意都已经消退了下去。此时,就连一喝酒脸就红的郁腾蛟的脸上,都没了一点红晕。 何致远缓缓吐出了一口气,说:“真没想到……你我二人竟能说到这个程度……要知道,就身份而言,你我可是绝对不应该同处一室的。” “呵呵……所谓的党争么?的确,按这个来说,我郁家是绝对的、你们眼中的旧势力,而我回朝,无疑是给你们所谓何党一个沉重的打击。” “郁大人还是挺高看自己的嘛。” “人不能总是妄自菲薄,否则还能做成什么事情?” “说得有理,可惜没有酒了。” “不急在此一时……往后朝堂之上,还会缺能下酒的事情么?那些事情发生起来,可是要比这一桌子酒菜,都要有味道多了。” “有理的话都让你说了,我还能说些什么?” “哈哈哈哈,看得出来,其实何大人本来就不是一个喜欢多说话的人,又何必总是勉强自己呢?” “好眼力。” “未来是我们的。” “必然是我们的。所以,其实,没什么好犹豫的。” “嗯。” 渔舟唱晚,残阳如血。 第240章 功高不可盖主。 卧侧之塌岂容他人酣睡。 君君臣臣。 无数类似于这样的句子都是重新修订出来的过往的史书之中提炼出来的。具体千年之前的王朝之中,到底是否有这样的原则,还是如今的史官在皇帝的授意之下悄然润色之后的,已经不重要了。既然这样的观念已经公开写在了史书之中,那么皇帝陛下的意思便已经很清楚了,没有谁会愚蠢到去触摸这样的底线。 有一个人除外。 丞相凌络轩。 凌丞相是大魏朝廷之中一个极为特殊的存在,他似乎是保持着一个臣子对待皇帝应该有的态度,可实际上百官心中都清楚,凌丞相在内心之中对皇上绝没有那么恭谨,而且凌丞相对此也没有刻意地多加掩饰。这似乎很好理解,毕竟在皇帝还未是皇帝的时候,凌丞相便已经随皇帝办下了无数大事。甚至可以说,若是没有凌丞相,皇帝也不可能是皇帝,大魏便不可能是大魏,神都仍称为洛阳,可能此时住在街巷中的也不是中原人了。 由此看来,凌丞相与皇帝亲密无间、言谈无忌,似乎是有情可原、有理可循。但朝廷之中还是有一些众生眼中的聪明人,总是在忙完一天的公事之后,扳着手指头数着丞相大人什么时候会阴沟里翻船,最后还是要逃不出皇帝陛下的手掌心。 关于皇帝陛下和丞相大人之间具体是否已有恩怨,他们并不清楚。可是有一点他们心中却是十分清楚的,那就是人心对于权力的欲望永远是无休止的。强权者企图永远将权力紧紧握在手中,为此会不惜摧毁弱权者手中的权柄;而弱权者总是希望自己手中的权柄能再大一些、更大一些,并尝试对强权者的手段进行反抗。 这是人之常情,永远无可避免。 想来皇帝陛下和丞相大人也无法例外。 除非他们真的非人。 不过两人就算是闹崩了,想来也不会有很大的动静。毕竟如今已是太平盛世了,不仅百官在看,百姓也在看,原本的佳话变成血色的悲剧,这种事情,大家不会爱看。所以最多也就是丞相大人辞官归乡,用凌家的底蕴与财富过一个安逸的晚年,从此之后,凌家之人或许仍能够登上朝廷的政治舞台,可惜绝不会再有竞逐最高位的资格与底气了。当然,这种事情罗埃天下人的眼中,自然是凌家后人自己不争气,没有继承丞相大人衣钵的缘故,跟皇上是没有半点关系的。 如此一来,空出的丞相之位,接下来该由谁坐上去呢。 聪明人盘算着。 自己能有多大的胜算。 原来思来想去、算来算去,还是为了自己。 天下之事,原是没有什么新鲜的。 …… 皇帝和丞相联手治国,同心协力、励精图治,已经有了二三十年了,从没见出过什么矛盾。一聪明人的推算,就算是发生那些他们猜测中的事情,怎么着也要到皇子长大,被正式立为太子,而后新老政权即将交替之时。皇帝是个看得住大局的人,丞相是步步无错行事稳重的人,这样两个人,本不会有什么意外。 可是人生如戏。 意外总会来的很是突然。 至少在众人的眼中,很是突然。 …… 皇帝陛下皱起了眉头,有些不敢相信自己刚刚听到的那句话。 朝堂之上一片寂静,所有人在听到那句话之后皆是先惊讶地望向凌络轩,而后迅速地将脑袋低下,不敢抬头面对即将发生的一切。 这世上有什么事是比皇帝和丞相掐架更恐怖的吗? 丞相到底是怎么了?中邪了还是失心疯了? 所有人一边冷汗直流一边在心中腹诽。 站得离丞相大人不算远的两个年轻官员情不自禁地看了对方一眼,交换了一下眼神,随即便又将头颅垂下。 “丞相,你可能将方才的话再重复一遍?朕……没有听得太清。” 皇帝陛下的声音响了起来。 凌络轩没有抬头。 因为他一直没有低头。 他没有回避皇帝的眼睛,没有在乎周身所谓同僚们的诡异寂静,仍是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回陛下。臣,不同意此时便将衍皇子,立为太子!” 中气十足、铿锵有力。 大逆不道? 皇帝缓缓闭上了眼睛。 他的指节在龙椅把手的龙头处轻轻敲击着,一下一下,仿佛敲在这大殿之中的每一个人的心头上。 沉默,如同阴影一般笼罩着这一片威仪的地方。无数人甚至两股战战,几欲先走。 凌络轩并不主动解释。 因为他知道皇帝会问。 “为何?” “因为衍皇子为皇上您的第一个儿子,此时尚还算是一个婴儿,无法看出其是否有能力接手整个大魏。臣建议皇上,未妨多生几个皇子,等过些年岁,皇子们俱有气象之后,再定太子!” “哦?”皇上睁开双眼,眼中已看不出任何感情色彩,轻声道:“丞相的意思是,朕这第一位皇子,有可能是个庸才喽?” 只听“噗通”一声,靠后些站着的官员之中,已经有一个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但是没有一双目光去循着声音往那个方向看。 所有人依然是低着头,出着冷汗,等着事情的进一步发展。 “臣无意冒犯。但,大魏王朝经不起这样的赌博,大魏百姓,经不起这样的考验。” 凌络轩沉声道:“若是皇子成长起来,连皇上您都开始不满意了,那又怎么办?到时候再废除皇子的太子身份么?恐怕到时候引发的后果,远比现在等几年再立,要棘手的多吧?” 皇帝深深吸了一口气,道:“嫡长子继承,自古有之!” “但古训仍有,高位者,德才兼备者居之!” 凌络轩眼神炯炯,竟是没有退让半步! “丞相大人……何意?是在说,朕,坐的这个龙椅,只要是有德才皆逾过朕的人,就可以随时将朕赶下去,替换掉朕坐上来吗?!” 皇帝的声音逐渐升高,到最后,怒意已经是不可掩饰,甚至在那阴沉的声音之中,还夹杂了雄浑的内力! 满朝文武、天下百姓,有时候都会忘记一件事情,那就是他们的皇帝陛下,不仅仅只是一个能治理国家的皇帝,还是一个武功冠绝整个中原、乃至整个天下的大宗师! 皇帝的这个位置是怎么来的? 是当年江湖盟主的位置,演变过来的。 江湖盟主的位置又是怎么来的? 江湖大会比出来的。 江湖大会比的是什么? 武功! 天下第一高手! 仅凭这个,皇帝就已经有了皇位永固的资格! 如果朕想的话,朕现在当朝就能抹杀你! 这便是皇帝内力之中,所传达出的另一层,被什么都不敢说的文武百官所理解的含义。 可这是皇帝真正想表达的东西吗? 不是的。皇帝真正想表达的东西,只有凌络轩自己一个人听懂了。 皇帝想说的是: “你想跟我打一架吗?” …… 凌络轩并不想打架,事实上,在世人的眼中,凌络轩根本就不会打架。 但其实他是会的。 在凌府的后花园之中,年轻官员何致远体验到过这件事情,而且他应当是百官之中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知道丞相大人其实并非手无缚鸡之力。 但他不是整个世间唯一一个知道的。 事实上,整个世间,除去凌络轩自己,有三个人知道,凌络轩会武功。 何致远自然算是一个。 第二个是凌承意,凌络轩唯一的一个儿子。整个凌家,也只有凌承意自己知道自己父亲的所有秘密。 最后一个,凌络轩自己很久都不能确定,那人是不是真的知道。 他瞒了整个天下,瞒了整个世人,其实就是为了瞒住这一个人。 而从那人刚刚对自己表露出的那抹含义之中,凌络轩就已经明白了,自己果然还是没有瞒住。 本身今天凌络轩从群臣之中、或者说是群臣之首站出来,说出那些惊世骇俗的、大逆不道的话语,就是为了做一个试探。 现在试探出结果了,说明了一件事。 就算自己不做这个试探,恐怕离现在的局面,也不会太远。 或许是会来得晚一些,但是至少现在,他把握住了些许的主动权。 既然主动权已经握在了手中,那么断然没有再交出去的道理。 所以凌络轩并不会选择妥协。 但他也不会在众目睽睽之下说出什么反叛的话语来。 于是他依然逼视皇帝的眼睛,说道:“皇上文武春秋,这是谁都不能否决的事情。这个世上,再也不能找到一个比得上皇上的人了。” 有些大臣们听到这句话,不由得松了一口气。觉得丞相大人终究是在这场争斗之中服了软,那么接下来,皇帝便应该就这这个台阶走下来,先结束本次的朝会。至于你们两位还有什么恩怨,完全可以在朝会之后去御书房里说呀!你们不是最喜欢跑到御书房里面,两个人随便商量一会儿便决定天下所有的大事么? 而有些大臣,听完这句话之后,却是遍体生寒。 皇上问的问题是什么? “只要是有德才皆逾过朕的人,就可以随时将朕赶下去,替换掉朕坐上来吗?!” 丞相大人的回答是什么? “皇上文武春秋,这是谁都不能否决的事情。这个世上,再也不能找到一个比得上皇上的人了。” 什么意思? 意思是,如果真的能找到这样一个人,那么皇上你,确实是可以被替换下来的。 当世找不到,没有关系。 等陛下百年之后呢? 太子登上皇位之后呢? 当世还会找不到一个更有德才的人吗? 听说凌家公子,已经有了龙凤之姿? 这…… 那些听懂了这层含义的大臣们心头已经涌上了强烈的不安。 今日怕不是要血溅朝堂? …… 不论大臣们是如何理解这场风起云涌的君臣冲突,他们都有一个共识。 那就是丞相大人的下场,一定不会怎么好。 只不过,这种事情,旁人怎么想,终究很少能影响到事情的走向。最终事情会向何处发展,还是要看两位当事人的意见。 最近的一句话是丞相大人的回应。 那么下一句,应该是由皇帝陛下来回答。 丞相大人的每一句话都出乎了所有人的预料。 而接下来,皇帝陛下的言语,让文武百官彻底坠入了云雾之中。 “嗯……既然丞相大人如此认为,或许朕确实应当再好好考虑一下这件事情……丞相大人为我大魏王朝的千秋万代、为我朝百姓的安居乐业切身考虑,实在是文武百官的楷模啊。诸位大人,要多学习啊……” 学习?学习什么? 学习晚节不保、自己作死、大逆不道么? “那么今日朝会,若是没有什么事情的话,便就退朝吧。” 万岁声呼后,凌丞相第一个转身走出大殿,昂首挺胸。 留下百官在其身后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 有一少年,钟鸣鼎食,享尽人间富贵。 却舍了这样的生活,转身投入乱世之中,组织或着一场又一场有硝烟或没有硝烟的战争。 他几乎从没有亲手杀过一个人,但是双手却沾满了血污。 他亲手将自己家族所代表的旧时代推入熊熊烈火之中烧了个一干二净,而后转身建立起一个为天下百姓遮风避雨的庞大王朝。 这一生,他从未真正当过所谓的首领、领风者。 但他从来都是。 谁都不可否认。 曾经有人问过,他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当时他没有回答。 事实上,他这一生之中无数人都问过他这个问题,可是他一次都没有回答过。 梦想与理想这个东西,从来都不是挂在嘴边去用来说的。真正需要的,是眼神坚定,俯身苦干,用尽一切手段,不惜一切代价。 等到实现的那天,他就更不必再向谁解释什么了。 这就是他。 一个非家族嫡长子的人。 一个谋士。 一个丞相。 一个触手可及、仿佛魔鬼又仿佛神明,却真真实实的触手可及的人。 凌络轩。 第241章 丞相没有被皇帝叫道御书房里去说话谈心。 皇帝也并没有对丞相做出任何程度的、或轻或重的针对。 只是所有人都感受到了一点,那就是皇上在朝堂之上和丞相大人说话的态度,悄然之间改变了。 变得客气了。 这种变化并不是非常明显。 但是有心之人确实感受到了,并且已经为即将发生或正在发生的一些朝堂变化做起了准备。 而那些无心之人,却还以为那天只是丞相大人失心疯或者说是鼓足了勇气阻止了皇帝陛下的为数不多的一个颇为愚蠢的行为。而皇帝陛下一开始似乎很生气,但不知是出于对丞相大人极端的宠信还是突然意识到了自己旨意的不妥,最后听了丞相大人的话。 因为确实,丞相大人言之有理,皇子还未长大成人便立为太子,是对王朝、对百姓的不负责任。 只是究竟如何,又过了三个月,那些颇为迟钝的官员这才渐渐回过了一些味儿来。 那是丞相大人和皇帝陛下之间的第二次摆到了朝堂之上的一次冲突。 派去江南治水的官员从江南传来消息,灾情已经基本上得到了控制,接下来便是疏导百姓,重建水利的问题了。 陛下龙颜大悦,当朝便要给那治水的主官赏赐,并许诺说等此人一回朝廷便立刻加官进爵,得以重用。 而丞相站了出来,以为不妥。 其一,治水情况只是那位主官呈上神都的一面之辞,灾情真正如何,应当再派监察官员前往江南之后,再行细说。 其二,该官员就算确实治好了水,也不应当如此急切赏赐,因为丞相近日接到官员检举,言此官于治水期间搜刮民脂民膏、中饱私囊,需进一步查证。 丞相说完之后,朝堂之上依然是鸦雀无声。不单单是因为皇帝与丞相之间那股暗流涌动,还因为这位治水官员和那位检举官员,涉及到了如今朝廷之上最凶险的“党争”。 皇上最后还是没有龙颜大怒。 收回赏赐的旨意过后,皇帝陛下钦定了另一位官员来作为此事件的监察官员,不仅前往江南监察治水,还要调查那位治水主官,是否真有恶行。 这件事情就这么结束了。 而那些嗅觉灵敏的大臣们,终究还是抓到了一丝暗流汹涌的蛛丝马迹。 皇帝没有让丞相负责此次监察事项。 …… 一年。 又一年。 转眼之间,离某个约定,或者说是赌局。 已经过去三年了。 …… 小树林之中。 中年人、道士和女人皆是双手抱臂,看着被他们三个人围在一起的那个少年,神情严峻。 而少年脸上满满都是得意的神情。 手中握着的是一根被他刚刚折断的木剑。 一片颇为尴尬的沉默。 中年人有些苦恼地伸出一根指头,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心想这可怎么办?五年时间还没到呢这臭小子就真的自己创出了一式剑招?这可咋办总不能让他真的跟自己去啊? 于是中年人深吸了一口气,说:“小子你干得不错……” 少年脸上的得意神色一瞬间收了回去,保住剩下的半截儿木剑,用警觉的神色看着中年人,问道:“师父?你不会是反悔吧?” 一句话生生给中年人噎得不知道应该说什么了。 “咳咳……是这样啊……” 道士看不下去了,上前走了两步,说:“这个……小轩啊……你看,你这剑招确实是弄出来了……但是……” 少年不理会道士,就是死死地盯着中年人,说:“师父说了,只要我研究出来了,他就带我去。” 中年人低着头,不说话。 一旁的女子看在眼里,在心中轻轻叹了一口气,然后抬头,面色冷漠,走上前去一把将无话可说的道士推开,蹲下身来,对少年说:“许小轩,你知不知道你师父到底要去干嘛?” “我知道,师父要去报仇。” “那你知不知道你师父会面临多大的危险?” “我知道,很有可能会死……但正因为是这样!我才要……” “正因为这样,你才要和你师父一起去?”女子冷笑道:“因为你在这个世上已经没有其他人了,你只有你这位师父,没了师父你不知道应该怎么活下去,所以你哪怕知道自己是去死,也一定要跟着师父去,对不对?!” 少年低头沉默不语。 女子摇头道:“你师父怎么教出来你这么一个自私的家伙。” “我没有……” “你有!”女子粗暴的打断少年,说:“你知不知道,假使你师父不带你去,有六成胜算的话,带上你,会减到几成?” 少年咬了咬嘴唇,眼神坚定地说:“不!我跟师父去是我自己的决定!假如我真的身陷险境,要死了,师父完全不用救我!我没关系的!我绝不会因为这个拖师父后腿!” “呵呵……没关系的……” 女子缓缓闭上眼睛,语气之中极尽嘲讽意味:“让你师父在你面前死一个我看看?看看你会不会忍得住出手不救?怎么?你觉得就你离不开你师父啊?你觉得你师父离得开你?” 她突然加大了声音,一拳揍到了少年的脸上,大声吼道:“还以为自己一腔孤勇可英雄了是不是!你说你只剩你师父了……你知不知道你师父也只剩你了啊?!” 少年默默擦掉了嘴角渗出的血,再没有出言反驳。 “什么狗屁的不用管你的死活……你以为这三年的安宁生活怎么来的?!是天上掉下来的吗?要不是为了你,为了能有安稳日子好好教教你,就算你师父死了你也可以在这世上凭借自己的本事好好活着,你师父才不会答应那什么劳什子的赌约!杀妻之仇、杀父杀母之仇、灭门之仇、杀师杀友之仇……你师父恨不得在那天就和那王八蛋了解了恩怨!一个是为了我!一个是为了你!他答应了那个赌约!” 女子情绪越来越激动:“如今我废了……帮不上任何忙……你以为我不想跟你一样,到时候和这两个臭男人一起杀上去吗?但是三年来,你见我在这件事情上发表什么想法了吗?没有!那是因为老娘知道,如果老娘去了,那是在加速这两个混蛋的死亡!除了帮倒忙,我什么都做不了!许小轩我告诉你,你别以为从小失去双亲是一件多么痛苦的事情,在场的几个人,经历过的痛苦是你经历过的百倍!而我们都还拼尽全力咬牙切齿的活着!” 她揪起少年的衣领,任由眼泪从自己的眼眶之中流向脸颊两侧,紧紧盯着少年的眼睛,说:“臭小子,你永远给老娘记住,死,永远是这个世上最简单的事情!” 她一把将少年甩到地上,转身向树林外走去。 少年坐在地上低头沉默了一会儿,也爬了起来。 他低着头走到中年人身边,低声说:“师父,对不起。” 中年人张了张嘴,什么都没说出来。他伸手想要拍一拍少年的肩膀,少年却躲了过去,低着头向林子外边跑了出去。 道士看着脸上皆是怅然和苦涩神情的中年人,叹了口气,拍了拍他的肩膀,也向林子外面走去了。 林子之中便只剩了中年人一个。 他来回踱了一会儿步子,最后干脆坐到了地上。 他抬起头来,看着天上来来回回的云彩,熟悉而又陌生的怅然之感,时隔多年,再一次找上了他。 他双臂枕到脑后,缓缓闭上双眼,轻声喃喃道:“沁儿啊……眼下这么一个情况,我应该怎么办呀……” …… 又是半年过去。 丞相已经不上朝了。 有官员状告丞相贪污受贿,皇帝极为重视此事,暂时卸了丞相的一切事务,令其于家中配合刑部查案。 而对于凌络轩本人而言,其实和赋闲在家,没有什么区别。 不用再去考虑应该怎么处理朝堂之中那一件件令人心烦的事情,不用考虑如何能让百官更加相互之间更好的制衡以此来提高朝廷的办事效率,不用考虑如何做才能进一步让大魏的百姓生活得更加幸福安康。 最重要的事情是,他终于不用再继续扮演一个专门挑皇帝刺的人,终于不用再和那个自己辅佐了一辈子的男人继续打擂台了。 实在是一件很累的事情,比处理天下大事麻烦多了。 这话要是说出来,会不会显得太狂了一些? 凌络轩坐在那个小亭子之中,端起桌上的一杯茶,笑着摇了摇头,想到了昔年一个外号叫做楚狂人的男人。 也不知道他们准备的怎么样了,还有一年半便到了最终见真章的时候了,他们是否能准备的充分呢? 自己家那个小子,是应该可以明白自己的苦心的。 自己的安排,已经做的足够充分了。 接下来应该发生什么,会发生什么,已经不在自己的考虑范围之内了。 他微微转头,阻止了那个继续向自己询问问题的人,笑着说道:“听说,你是宫里第一批太监?” 宫里的太监,一般被称为公公。 直呼太监,是一件特别不礼貌的事情。 然而这位公公脸上却丝毫没有不满的神色,反而有些惊慌,说道:“回……回丞相的话……奴才正是……” 不待他说完,凌络轩便放下了手中茶杯,挥了挥手打断了他,说:“你知道,太监这一行,是千年之前,便已经存在的了么?” 公公脸上一片茫然。 “怎么?你还真以为,如今这大魏,所有的新鲜玩意儿都是新鲜出炉、只靠我和皇上两个人捣鼓出来的?别开玩笑了!现在的大魏,无论是官职制度,还是其他的什么,全都是照抄的千年以前那些覆灭过的前朝的。” 凌络轩拍了拍这位公公的肩膀,笑道:“没事儿多看点史书,虽然都是皇上令人编纂出来的,但是还是有不少真东西的。毕竟这天底下,聪明人还是不少。” 这位公公为难的笑道:“奴才只是个下等人……怎么会认字读书呢……” 凌络轩转过头来,冲他神秘一笑:“不妨试试,说不定会有惊喜哦。” 公公并不能理解凌络轩的意思,干笑了两声,然后看了看手中的卷宗,脸上再一次露出了为难的神色,说:“丞相大人,你看这……奴才还要不要继续念了?” “不用念了。” 凌络轩缓缓躺倒在自己那把极为舒适的座椅上,闭上双眼,轻笑道:“这卷宗上列出的每一条罪状,本相全都认。” …… 小镇的夜,极静,但却并不显得诡异,反而透露着一种安宁与祥和,在皎皎的月光之下,令人分外觉得,有一种难言的美。 宅子的大门并没有关上,而是大大方方地敞开着。不仅是这间宅子,这小镇上的每一户人家都是这样。路不拾遗夜不闭户,是这座小镇的真实写照。 道士的呼噜声不是特别响,但是还是在屋中久久盘旋。 吱呀一声,中年人推开了属于少年的房间的门。 看着空荡荡的床铺和桌子上的那封信,中年人露出了一抹苦笑。 “我就知道会是这样……” “跟你当初一模一样。” 女子从他身后走出来,拿起桌上的信,认真看了一遍,然后递给中年人。 中年人接过信看了一遍,果然就是差不多那个意思。 “是我那次说话太重了,对不起。” “道什么谦,你又没说错什么。” “你就这么放他走了?” “小轩他既然做了这个决定,我还是很支持他的。只不过肯定不能就让他这么走了,我还要先带他去一个地方。” “臭道士现在还在打呼噜,真不知道他是怎么睡着的。” “我跟你赌一条黄花鱼,他绝对是在装睡。他就是想让我自己处理这个事情。” “哦?这么说我出现的有些多余了?” “咳咳……” “追得上?” “看墨迹,他又能跑多远?” “那你就快去。” “好。就是往后大概半个月,不用做我的饭了。” 第242章 少年背着木剑,行走在山水之间。 山水很美,可惜他却没有什么欣赏的心情。可能是因为一夜没睡,也可能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 总之他的眼眶有点红。 太阳刚刚上山不久,一切事物都还笼罩在柔和的光影之中。露水粘在嫩绿的草上,虫鸣与鸟鸣在林中交织。 他缓缓停下脚步,看着前面那棵上横卧着的那个男人,撇了撇嘴,强忍住不让自己哭出来。 “你来得真慢,我在这树上都睡了一觉了,你才走到。就你这速度,是应该自己出来多练一练。” 少年把头扭到一边,说:“我是不会跟你回去的。” “我没让你跟我回去。” 中年人从树上高高跃下,走到少年身边,将一只手按在少年的肩上,说:“在你去独自一人闯荡江湖之前,师父要带你去见一个人。” “谁?” “你父亲。” …… 在几十年之前,这片土地上,名为大魏、大夏和大梁的三个王朝刚刚诞生在襁褓之中,便已经被投入了无边的战火。鲜血和亡灵浇灌着这三个初生的婴孩,令他们以一种极不可思议的速度成长了起来。他们彼此争斗、厮杀,抢夺一切可以抢夺的资源,最终大魏以胜利者的姿态,成为了这片土地上唯一的巨人,而大夏和大梁各自回到自己的角落舔舐伤口。 在这一篇不知应称为波澜壮阔还是应该称为血腥暴力的庞大史诗之中,涌现出了无数的英雄或枭雄,他们用自己个人强大的力量或者是推动历史车轮的智谋,在这篇史诗中留下了属于自己浓墨重彩的一笔。 萧正风、刘天南、罗洪征原、凌络轩、拓跋冬阳、张丹青、陆诩、林玉昆、林知北、李沧澜…… 这些名字,无论成也好、败也罢;无论生也好、死也罢;无论正也好、邪也罢。 终究是让世人们牢牢地记住了他们。 可是在他们之外,还有一部分人。 他们付出的丝毫不比这些“英雄们”少一点,却很少会有人记住他们的姓名。 江一白、吕清扬、张白衣…… 甚至有些人,会被世人们完全遗忘。 林青或者说是楚苍、楚羽、吴央、苏沁…… 在北边的草原之上,那一年,下了一场大雪。 无数手握兵刃挥舞军旗的大好男儿将头颅和身体永远留在了那里。他们的热血将冰天雪地生生染红、融化,而后又被冰雪再一次覆盖。 那时他们叫做征北军,主帅是刘天南。 在征北军之中,有一支队伍,名为狮虎营。 营长是一个相貌普通的汉子,曾经是江湖中某个二流门派的头把交椅,有些名头,有些本事,却远远称不上是一方豪强。 于是当侵略的战火蔓延到了中原大地上,他愤然起身从军,自愿守卫中原疆土。 只是他并不是一个喜欢将情绪外显的男人,所以他的愤然,多源于他的内心,从表面看上去,他只是一个有些内敛甚至是有些腼腆的汉子。 他孤身前来,没有带着他的门派中的众人;他的武艺也并不超群,在一众江湖汉子里毫不显眼。 所以一开始他连伍长都做不成,只能做一个大头兵。 但是整个营的名字却都是以他的名字命名。 后来老营长死了,他成了新营长。 在一望无垠的草原上,狮虎营几乎成长为了征北军中最骁勇善战的一支队伍。 再后来,这位狮虎营的营长认识了一个落难后在征北军之中落脚的江湖门派的门主,两人相谈甚欢。后来,营长向这位落魄门主小心翼翼地说,能不能以后如果有机会,收他儿子为徒。 这位门主答应了。为什么不答应呢?在天下最强大的人想要他死的时候,还有人愿意将自己最珍视的送到自己身边,自己又有什么资格去推辞呢? 再后来。 征北军与草原大决战。 从诞生之日起便只会进攻,不懂撤退的狮虎营,自然是冲在了最前面,直面最恐怖的草原狼骑。 可敌方设下圈套,狮虎营无任何转圜余地,只有死战厮杀。 最终三千狮虎营全军覆没,打掉了总共四千草原军队,包括号称骑战无敌的一千狼骑。 被战友从尸体堆中刨出来的狮虎营营长,在击杀了整整十余草原狼骑之后,被猛然扑上的已经没有了骑手控制的草原狼疯狂撕咬,四肢皆断;而他仍是不停地挥动手中的战刀,嘶吼着向整个狮虎营不断下达着进攻的命令。 他最终咽下最后一口气时,是在那位落魄门主的身边。 他的最后一句话,是确认那位门主是否还记得,要收自己的儿子做徒弟。 镇北军中,他是营长,他是战友,他是英雄。 其实他最先是一名丈夫,一名父亲。 再后来,整个镇北军都湮没在了如天雷神罚一般的巨响声中。 于是渐渐地人们也就忘却了,这样一场悲壮的战争,究竟是由于什么原因,才会变得悲壮。是否,如果在当时的某些时候,某些人没有做一些事情、做了一些事情,那么是不是结果会变得不同,许多条人命,是否并不会死。 没有人回去考虑这些问题,大家都在享受胜利之后甜美的果实,毫不在乎浇灌结出果实的大树,是否用的是鲜血和白骨。 再后来,天下间多了一个四处游荡的乞丐,他在寻找一个四处游荡的小乞丐。 洛阳城中,一大一小两个乞丐相遇,并结为师徒。 他们衣衫褴褛,在洛阳城中生活了很多年。 后来他们换上了青衫,离开了洛阳城,又在这人世间走了很多年。 大乞丐教会了小乞丐本应该在世间再也见不到的剑法。 小乞丐学得很快,并且学的很开心。 似乎日子便可以一直这么下去。 只是大乞丐有时总是会消失一段时间,然后再回来。每当这时候,小乞丐心中都会特别的不安。 最后一次,他回来时带了一名女子和一个道士。 然后他们一起去一个隐世的小镇中过起了隐世的生活。 然后大乞丐要去做一件事,可能会死。 小乞丐要跟着去。 可是会拖后腿,会让大乞丐死的更快。 小乞丐决定自己离开,趁最后一年的时间,争取练至大宗师境界,这样就可以在那天,帮上自己师父的忙。 然后没走出去多远,便被自己师父拦住了。 师父说要带他去见一个人。 他问见谁。 师父说他父亲。 …… 少年看着面前的这座坟,以及在这座坟之后上千座坟,有些不知所措。 那墓碑上写着: 大魏镇北军狮虎营营长。 许狮虎。 之墓。 少年扭头看向中年人,问道:“这是我爹?” 中年人点了点头,说:“是的,这就是你爹。他在和进攻草原的最后一战中带领整个狮虎营冲锋,然后壮烈牺牲。” 顿了顿,中年人补了一句:“他闭眼时,我离他最近。” 少年人往后望了望,问道:“那他后面这些,都是他的战友么?” “是的,都是当年狮虎营中的战士。这是专门为狮虎营,建立的一处墓地。” “谁建的?” “我。” “他们……真的都在这里么?” 中年人沉默了一会儿,说:“不是。甚至不能算是衣冠冢。因为他们死去后,战场上的尸体都被焚尸了。” “我……我爹也是么?” “不,你爹在。” 少年突然感觉自己有些疲惫,应该是连夜赶路之后,又被中年人施展神通带到这里的结果。 于是他缓缓将木剑柱在地上,有些费力地靠着墓碑缓缓坐了下来。 他说: “我已经不记得我父亲长什么样了。他在我很小的时候就离开我和我娘了。” 中年人沉默了一会儿,说:“当年我也是这样。父亲在我很小的时候就离家出门,再也没有回来。所以我很长一段时间里,不知道我父亲长什么样子,甚至他来到我面前,我也根本认不出他。” 少年有些勉强地笑了笑,算是对中年男子的回应。他抬起头来看天,觉得今天的阳光明媚,有些刺眼。 “小时候一直都是我妈妈带我……只不过那时在打仗,这我有印象……所以街上父亲不在家的孩子很多,我们也没觉得有什么奇怪的。母亲自己一个人带我其实也不是很吃力,父亲到也会每年都往家中寄上一笔钱,所以……日子也过得还行。因此我对父亲的概念及其模糊,似乎这只是一个代表着家庭完整的称谓,有没有这个人都没什么关系。” “可是到后来……西南那边蛮人进犯了,难民们铺天盖地的冲进我们这些城市之中,抢夺我们的住房,抢夺我们的粮食……哭喊声无数不在,蛮人就堵在城门之外,谁也不知道那一天他们就会骑着大象冲进来,把我们踩成街上的一滩肉酱。当然了,那时候我意识不到这些,我只是抱着母亲,惊慌、哭喊,并感觉到母亲的力量似乎并不能再继续保护我,于是我开始询问母亲:父亲去哪里了?为什么我们都这样了,他还不来保护我们?” “母亲回答不了我,她该怎么回答呢?我觉得母亲那时是恨我父亲的,但是现在看来,因为父亲他是去做一项这样的工作,所以母亲并不能指摘他他什么。母亲不能让我这个她唯一的儿子、也是唯一的依靠,去因为她而恨她的丈夫。” “但她确实是恨的……或者说是委屈。我感受到了,并且记住了。所以我还是恨上了我那位从不在我们身边的父亲。” “这种恨,在那颗从天而降的巨石,砸向我们娘俩儿的时候,最为强烈。” “那是我甚至还没有看到那颗巨石。我只是看到了母亲的脸色突然变了,变得仿佛是一个远超过她、远不是她所能抵抗的人,要来夺走他的儿子,而她几乎什么都不能做。” “那个人名叫死亡。” “她无法抵抗,于是她做了交换。” “她转过身去,紧紧将我抱在怀中,用自己的后背去迎接那从天而降的巨石。” “巨石没有完全落下,据说是有强者将其在空中击碎了。可是我母亲也并没有逃过那个结局,崩碎的碎石从空中激射而下,砸中了我母亲的头颅。” “我也时常在想,倘若我父亲当时在,后面的事情会不会不太一样?” “我得不到答案。” “我们家的房子失去了母亲,我一个孩子,怎么守的住?很快,那里就变成了难民们的避难所。官府似乎也没有要帮我主持公道的想法,只是象征性的给了我一笔钱做赔偿,就随那些难民去了。” “后来我才知道,只要熬过去那一天,我和我娘便可以继续好好的生活下去。因为就在那天,南蛮子开始退了。” “我没有继续在那座城里待着,我选择跟着难民一起北上。那笔钱我很快就花完了,所以我自然而然地成了一个小乞丐。” “然后被师父你遇到,成了你的徒弟。” 少年看向中年人,笑道:“我一直以为,师父,你是我生命中的唯一一道光,是命,是幸运。原来,师父你是答应了我父亲。其实一直,都是我父亲。” 中年人看着眼前的少年,说:“对不起,一直没有告诉你。” “不,不,师父,”少年摇头,说:“以前我以为,这个世上只有两个人爱我,一个是我的母亲,另一个是师父你。而师父你让我明白了,其实还有一个人,虽然他一直没有在我身边,但是也一直爱着我。” “琮琤姨说得对,死,是这个世上最简单的事情了,每个人都会死,没有人做不到这件事。活着,才是最难的。” 少年有些眷恋的抚摸了一下身边的墓碑,站起了身来,对中年人说: “师父,我不会死。我会好好活着,用力活着。” “我会用这一年来努力,能成,一年后我们再见,不能成,我就会在这世间的角落里,继续用力活着。” “我这么用力……师父也不能懈怠哦。” 中年人看着阳光中的少年。 仿佛回到了很多年前。 于是他笑着说:“那我们一言为定。” 第243章 靠近皇城的巷子里,住的自然都是能进皇城中的人。越靠近皇城的人,自然在皇城中的自由度就越高,官职自然也就最大。这是人之常情,也是官之常情,不用细说,大家也就都懂。 朝廷之中,最大的官职是什么? 是丞相。 可是丞相大人的住宅却是比百官离皇城的距离都要远。 因为丞相大人一来不需要用宅子距离皇城的距离来向天下宣布自己的地位,二来,丞相大人喜欢清静,喜欢自然之景,离皇城越近,这样的景色自然就越少。 当然,这两个理由哪一个在前,哪一个在后,是大家都不会去考虑的事情。 反正丞相喜欢。 …… 已经几乎被剥离了一切权力、只留下一个空壳官身的凌络轩赋闲在自己的宅子中,已经很久了。 此时他正在那个他最喜欢的亭子里,手持一根竹子做成的钓竿,安安静静地垂钓着。从他的神情上来看,他似乎十分享受这样的生活,并没有因为自己已经远离了这个王朝的权力中心而感到失落或是其他什么负面的情绪。 相反,他如鱼得水、自得其乐。 微风拂过,湖面上的淡淡涟漪里泛着一片片掉落的树叶。时不时可以看到一些五彩的锦鲤从湖水之中探出头来,轻轻吻啄那些落叶。 已是秋天了。 凌络轩起杆,一尾金色鲤鱼。他笑着将这尾活蹦乱跳的金色锦鲤从鱼钩上取下,看着那近乎与鱼身等长的鱼须,还有那被鱼钩有些刮破的鱼嘴,立时叹了一口气,轻笑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你这鱼儿,难道会有所不同么?别那么贪吃,收敛一些,自然就不会将嘴唇刮破了嘛!” 说着,他竟是轻轻松手,又将这条金色锦鲤放回了水中。 重新从身边的饵料盒里捻出一点,精巧的团在那锋利的鱼钩之上,手腕轻轻一用力,又将其抛入了水中,开始了新一轮的垂钓。 在接下来的一个时辰之中,他不断的起杆,卸鱼,放鱼,下杆,来来回回,已经是有了十余尾的锦鲤从他手中被放生了。倘若是与他一样精通钓鱼的人看到这一幕,就会发现,其实他连窝都没有打,而且根本没有带鱼篓。 但他仍是乐此不疲,从白天钓到了黑夜。 亭子里已经点上了灯,亭子里的桌子上已经摆满了菜肴和好酒,凌络轩的身上也已经披上了一件蓑衣。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是放下了手中的鱼竿,脱下了身上的蓑衣,走到桌子边上,给自己斟上了一杯酒。 入喉入胃,他满意地眯了眯眼睛。 然后提起筷子,拣了一块猪耳朵丢入口中,嚼的满口生香,咽下,更为满意了。 他叹了一口气,轻声说:“就是热菜凉了,其他都挺好的。所以,胡将军不打算出来和本丞相一起共饮上几杯么?” 四下无人。因为下人们都知道,自家老爷垂钓的时候,最讨厌被别人打扰。所以就算是他们刚刚将饭菜送到亭子里的时候,也并没有出声提醒自家老爷。 只是这会儿,凌络轩竟然在邀人? 只听一声轻响,从亭子的顶上翻下来一位身着黑衣、面蒙黑巾的黑衣人。 他仅露在外面的双眼和凌络轩对视了有一会儿。 然后他摇了摇头,伸手解下了面巾,露出了那一张威严的脸。 然后并不客气的坐到了凌络轩的对面,更不客气的给自己倒上了一杯酒,一饮而尽。 凌络轩毫不掩饰自己眼中的赞赏之色,说:“不愧是胡将军,不愧是咱们皇帝陛下的老丈人,就是有这种从容镇定的气势。” 胡中天皱了皱眉头,说:“还请丞相大人不要如此调侃本将。” 凌络轩笑着摆了摆手,说:“那我换一种问法……胡将军,让自己的女儿嫁给一个比自己年龄还大的人,你是个什么心理什么想法吗?” 胡中天仍是皱着眉头,沉声道:“丞相大人就不要开这种玩笑了。整个天下都是咱们皇帝陛下的。” “不,你这话不对,”凌络轩慢慢悠悠地说:“我曾经是皇帝陛下的人,只不过现在,不是了。” 他缓缓抬头,看着胡中天,轻声说:“这难道不也是,胡将军你今天来我凌府的么。” 胡中天默然。 “来来,吃菜。” 凌络轩忽然又笑了起来,拿起筷子往嘴里送,然后示意胡中天与自己一起吃。 “前一段时间,”凌络轩说:“家里面来了一个太监。那着皇上给他的卷宗,细数我的罪状。什么当年刘将军的死啊,李将军的死啊,暗地里和胡人皇子做交易啊和蛮人大祭司做交易啊……呵呵呵呵,胡将军,你是参加过当年大战的人,这些事情,你应该不陌生吧。” 胡中天迟疑了一下,然后说:“当时在战场上……并没有什么直观的感受。但是事后想来,西南的胜利来得太过简单,北面征北军的全军覆没也十分突然……” “所以你是觉得,这些交易,确实是有可能存在的喽?” 胡中天默认了。 “那你觉得,是我做的嘛?”凌络轩开口问道,然后随即又自己摆了摆手,说:“算了算了不让你猜了,我就直接告诉你,就是我做的。” 胡中天握紧了双拳,低声道:“死了那么多兄弟……” “不止是我,”凌络轩一边啃着一个猪蹄,一边打断了胡中天:“还有一个人,和我一起谋划了这些事情。只不过我的罪好治,而那个人的罪,你们……怕是永远都治不了。” 胡中天豁然抬头,脸上尽是不可置信的神色。 “别,别那样看着我,你怎么知道我现在不是在胡扯呢?” 凌络轩笑道:“当时,那个太监听到我在他还没把全部罪状都念完就全部认罪的时候,脸上的表情跟你差不多……哦将军,我不是在讽刺你像个太监,我只是在表述,人,在听到和自己认知中的事物不一样的事情之后,反应大都差不多,都是瞪眼、张嘴,不可置信。” 他又给自己斟上一杯酒,说:“当时我还问了那个太监一个问题,我问他,知不知道,在千年以前,那些被我们从黄沙之中挖出来的前面的朝代们,他们其实也是有太监这种官职的?那个太监告诉我说他不知道,还说他甚至连字都不认识几个,这简直是太遗憾了,他都不知道他将会错过……” “太监干政,宦官当权?”胡中天说,“我认字,也读过一些史书。” “你看!这就是差距!”凌络轩一拍桌子,说:“这样一来,很多故事就可以继续讲下去了嘛!有话可聊,我才能多苟延残喘一段时间,对不对?” 胡中天还是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些什么来接上丞相大人的话。 “胡将军既然是读过这些历史的,那知不知道,被那个传说中被誉为谪仙人的那个人毁灭的王朝,当时最有名的那个太监,叫什么名字?” 胡中天摇了摇头。 凌络轩也笑着摇了摇头,说:“这就是读书读的不够仔细喽。我就说要是大家读书都能够读的仔仔细细,恐怕世间最聪明的人,就不是我了。” …… 很多很多很多年以前,那时所谓的江湖,其实就是市井间的流氓对自己生活环境的一种自我激励式的称呼。 那时的王朝制度,竟是比现在的大魏还要健全与完善。 在一个年轻人愤然从长安城离开,过了不久之后提剑将这王朝制度终结了千年之久之前,皇宫之中,有一个宦官,是几乎可以操纵绝大部分政事的。 因为那个昏庸的皇帝对他足够的宠信。 一个太监,怎么能取得皇帝的宠信呢?是因为他能受得了皇帝对他的侮辱。 侮辱这种事情,从来都是受得了,但是忘不掉。所以这位着名的太监,便欺骗了那位同样着名的皇帝一辈子。 扰乱朝政。 杀尽人才。 那位谪仙人,便是受到了这种排挤,才愤然出城,又沛然杀城的。 说不清楚,这位太监是不是故意用这种方式,来毁灭掉本来身处鼎盛之中的那个王朝。 这便是史书上的所有内容。 可是史书上没有说的是,这位太监,其实不是真太监。 他甚至还有一个儿子。 乱世开始之后,这位太监改头换面,成为了乱世之中的一方豪强。 他的儿子在他死后,继承了家族强盛的产业,然后进一步将整个家族发扬光大。 屹立千年。 那位太监的原本姓名已经无从得知,只能知道的是,他后来创立那个屹立千年的庞大家族时,立志今后要凌驾在全天下之上,永远以上位者的姿态,俯瞰芸芸众生。 所以他改姓了凌。 …… 胡中天从自己的座位上站了起来,对凌络轩说:“丞相大人……我今日来,不是来听你给我讲故事的。” 凌络轩笑着说:“我知道我知道,你是来杀我的嘛!哎呀这么激动干什么,坐,坐。” 而胡中天并没有听凌络轩的话落座。 凌络轩叹了一口气,喃喃道:“这就难办了呀……太难堪了……实在是太难堪了……” 胡中天缓缓吐出了一口气,说:“凌丞相,罪,你都已经认了。那些事情,不论是否还有其他人参与,作为你的同谋,但是你,是已经板上钉钉跑不掉的。凌丞相,有时候,我是真的想不明白,你平日里的所作所为,无一不是为了天下黎民百姓。你当年全天下来回奔波,促成了江湖大会,促成了大魏朝的建立,这说明什么?这分明说明你心中是有信念的人!你虽出身豪阀,但你和那些豪阀绝然不同,甚至是你,亲手将那些剥削了天下黎民百姓近千年的所谓豪阀们推入了历史的坟墓之中!甚至是你这几年,与皇上唱反调的这几年,也无一不是从天下的公正角度出发,甚至在我心中,我是极佩服丞相大人的!可是,” 他怒气渐渐涌上了脸庞:“可是我作为一名参加过当年战争的将领,绝对不能接受,原来那些看似惨烈、看似悲壮的牺牲背后,竟是一桩桩肮脏的交易!你们竟然敢将那些怀有最纯粹热血的将士们的生命来当作筹码,来作为你们消灭政敌的手段!” 胡中天前踏一步,一拳带起了极大的劲风,掀翻了桌子,向凌络轩砸了过去! 凌络轩不闪不避,轻描淡写地伸出一只手,便阻挡住了这一拳。 “你果然身怀武艺!” 凌络轩轻笑一声,说:“知道我父亲,为什么当时一把年纪了,看上去还那么年轻,容貌那么精致,甚至还有些……美么?” 胡中天眼瞳一缩,喝道:“那是邪道!……况且,倘若是这样,那他为何还能生下你?!” “简单,当然是生下我之后,才练的那门武功呗。” 凌络轩淡淡说:“只不过我没有对自己……我是以完整之身,强行练的这门武功!” “不可能!” “这世间哪有什么不可能。你应该对此感到庆幸,否则今日,你将连与我的一战之力,都不会具备。” 凌络轩手臂用力,将胡中天击离了出去。 他轻声说: “从古至今,成王败寇,历史总是由胜利者书写。你今日只看到了我的罪行,来杀我,好,没有问题。但我建议你到此为止,不要再对这些事情继续深挖,否则,你将承受不起你所知道的一切。” “你或许会认为,今夜这场战斗,是一场审判。但我告诉你,这不是。” “曾经江湖之中,楚狂人,顽石道人,说书人,赌棋者,锦官城的读书人……这些人,或许会有审判我的资格,而你,没有。” “今日就算我死了,你记住,我依然是以一名殉道者的身份死去的,而不是一名罪犯。我将永远坚守我的道,承认我的行为,但绝不认罪。” “往后千年,我都将睁着眼睛长眠于地下,诅咒那个金子做的皇位。” 他看着胡中天,勾了勾手指。 “来,杀我。” 第244章 丞相大人那整整一个卷宗的罪状,终究没有公开,除了负责整理卷宗的几位官员、某个太监、某个将军和皇帝之外,再没有人知道,原来一直稳重、正直、为天下先、智计无双的丞相大人,竟然是一个…… 罪犯?十恶不赦的罪犯? 天下人不会有机会知道这件事情。 天下人只能有机会知道,丞相大人在某个不知名的恶徒的袭击之下,在家中不幸去世了。 是的,丞相大人去世了。 这则消息如同旋风一般很快就刮向了整个大魏,所有人对这件事情都感到震惊与不可置信。丞相大人和皇帝陛下这一对珠联璧合让整个大魏从崛起再到强盛,可以说没有丞相大人,就没有现在的大魏,就没有现在,百姓们平安喜乐、安居乐业的生活。 无数百姓开始自发的在家中为丞相大人立上了牌位,无数县乡镇开始由主官牵头,开始为丞相大人建起一座座的祠堂。文人在文章诗词中大声哀悼,狂生在市井酒肆间披麻戴孝。就连那些街头的小混混们,也停下了争勇斗狠,默默回到自己的地盘,在心中默哀了起来。 凌络轩,注定是一个将会被世人永远记住的名字。 史官已经开始着手在编纂这位传奇人物的传记了,可是他们走访了凌家的主母、凌家的长子、甚至是凌家的管家下人,竟然还是无法勾勒出凌丞相真实的、完整的、波澜壮阔的一生。 那还能去找谁呢?谁才是真正可以将凌丞相的一生,再次展现到史书上的人呢? 史官们有些怯懦、但满怀希望地将目光看向了那把纯金打造的龙椅。 是的,皇帝陛下。 所有人都知道,凌丞相一生都在为皇帝陛下鞠躬尽瘁,再没有人,能比皇帝陛下更加了解丞相大人了。 可是皇帝陛下会愿意和史官们阐述凌丞相这一生的故事吗? 单看凌丞相去世之前和皇帝陛下的那些矛盾,想来陛下就不会很愿意吧?甚至…… 那场刺杀会不会就是……安排的呢? 朝堂之内,其实一直有这样的诡异气氛。官员们一边对丞相大人的死痛心疾首,一边暗地里带着喜意打着自己的小算盘,盘算着自己在这场博弈之中能得到多少好处。同时他们的眼睛还紧紧盯住那坐于皇位之上的人的一举一动,仔细揣摩着他的情绪和意图,将自己的真实想法隐藏的严严实实。所以在明面上看去,朝堂之上,竟似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 丞相死后,那股暗流终究是渐渐浮出了水面。接下来的朝堂,究竟会变成什么样子,谁也说不清楚。 而史官终究是史官,仍旧有一丝良知存在。他们终究无法将那些化解不开的浓重情绪埋藏在心中,于是他们还是像皇帝发问了。 等待皇上回话的那段时间,几乎所有官员看这些史官们的眼神,都饱含着可怜与嘲弄。 然而出乎所有人预料的,皇帝陛下竟是最终回复了史官们一份完整的回忆录,颇为详细地记录了皇帝陛下和丞相大人从相识到相知再到共同建立天下大业最终丞相大人遇害的全过程。 皇帝陛下在这份回忆录中对丞相大人评价道: “人至古稀时,垂垂老矣;国行数十载,犹是壮年;横观千古,纵看八荒,能以古稀年行万钧事者,唯凌丞相一人耳。” 在回忆录的最后,皇帝陛下勉励史官们当用尽毕生之才来叙述丞相之事,务必给丞相一个应该有的声望与清名。 此回忆录一出。 史官深受感怀,感激涕零。 百官心中如平地响惊雷。 皇帝陛下,可真是越来越捉摸不透了…… …… 王朝繁荣,百姓安康,世道太平。 那么江湖还在吗? 江湖还在。 只不过与几十年前,满座天下皆是江湖的情形已经不同了,如今的江湖,只是富贵子弟仗剑游历的喜乐之称,是落魄之人聊以**的栖身之所,是蟊贼强盗行凶作恶的堂皇之由。 叫的上名头的门派、组织,仍然是有的,也会在百姓的口中传颂着一件件的行侠仗义、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美事义事,只是无论怎么听这些故事,总是感觉到仿佛缺了一股什么味道,而那股子浓浓的草莽味道,终究是抹不掉,散不去。 “江湖已经不在是以前的江湖了。” 中年男子轻轻叹了口气,对身边的那道士说道。 道士闻言撇了撇嘴,耸了耸肩,说:“这样的江湖,也能叫江湖吗?” 中年男子笑了笑,说:“顽石道长,如今看来,你似乎越来越‘顽’,而越来越不‘石’了。要不干脆今后就叫你顽道长算了,那个石头的石,扔掉如何?” “你敢,”道士瞪大双眼:“谁要是敢给老子把石头的石给去掉了,老子……贫道跟他拼命!” 中年人笑了笑,没有说话。 此时两人正行走在长安城的街巷之中,闲庭信步,淡看身前的熙熙攘攘。 而他们的目的地,是那座名声从未有过任何削减的中原名山之一。 华山。 …… 皇帝陛下出身于江湖之中,这是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且都津津乐道的事情。因为这样的出身,似乎也说明了皇帝陛下其实和他们这些普通人也没什么区别,毕竟几十年前,天下皆江湖,谁还不是个江湖人了? 而皇帝陛下在这当政数十年之间,一些决定、政策和旨意,并不是一味的死抠那由刑部官员废寝忘食编撰出来的《大魏律法》,而是颇有几分江湖气和烟火气,显得十分有人情味儿。 而从皇帝迁都神都洛阳一事来看,他还是一个十分念旧的人。 恋旧的江湖人,自然不会看着江湖在这个世上逐渐低迷和消失,于是皇帝陛下便亲自昭告天下,为了纪念当年的华山之巅、江湖大会,每年七月十七在华山之顶,将举办名为“华山论剑”的比武大会。凡是可以凭借自身实力登上华山之巅者,皆有论剑资格。而登顶之后的战斗方式并无任何限制,但凡可以在酉时仍能站在山巅之上的人,皆可入朝,成为皇城金鳞卫中的一员,三品武官的品阶,由皇帝亲自负责调遣。而直到最后仍然可以屹立在华山之巅的英雄,可以获得争夺金鳞卫“卫首”的资格。 如此一来,华山论剑,变成了整个江湖都趋之若鹜的一项盛会。每年七月十七,整个天下的江湖人都会从各地奔赴华山,试图扬名江湖,同时为自己找到晋身之阶。 而今日,正是七月十七,今年的华山论剑之日! 如今的江湖之中,出名的门派,当属新兴的平湖山庄与玄星门两大势力。平湖山庄乃是江南地界的魁首,而玄星门则是北方江湖的霸主。两方势力一南一北,从未真正接触过,可是暗地里都已经暗暗较劲了许多年,将对方当做了自己门派必然会面对的最终强敌。而这次华山论剑,终于是将平湖山庄的庄主叶秋叶和玄星门的门主冯知春聚到了一起。 这样一来,今夜之后,中原江湖共主的地位,便能够确定下来了。 …… 明月高悬,酉时已过,而华山之巅上站着的两个人,仍然还只是站着,并没有向对方出手,来争夺会有那朝廷认可的“天下第一”。 相反,两人非但没有出手,还在……闲聊。 你说一句南方江湖中的趣闻轶事,我聊一句本门之中的苦涩辛酸,气氛……颇为融洽。 其实是因为两人已经商量好了等一下会发生的一切。 两人武功在江湖之中,当属最高,所以最先登顶的,自然是这两人。起初,两人还颇有敌意,互相将对方视为此生最棘手的敌人。而经过几句试探性的交谈之后,事情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平湖山庄的庄主叶秋叶,发现玄星门的门主冯知春是一个并不在乎自己门派的一个人,冯知春的毕生追求,似乎就是可以入朝为官,所以他对那所谓金鳞卫的“卫首”一职,有很深的执念;而叶秋叶自己,则是一个对自己家的平湖山庄看的特别重的人,毕生所愿,便是能让自己的山庄成为这个江湖上名声最响的势力。 于是两人就打了个商量,此次论剑的结果,将是叶秋叶“以半招之势惜败”,由冯知春拨取头筹。看似是叶秋叶吃了亏,事实上,当冯知春成为金鳞卫的那一天开始,玄星门将不再对平湖山庄构成任何威胁。而平湖山庄,将成为江湖中一骑绝尘的龙头势力。 各取所需,不用拼死拼活的打架,多好的双赢啊。 至于那些在他们之后来到山巅的江湖人,顺手收拾了撵下去便是。倘若有那些需要出大力气的,那便好言相劝,说一些什么两人最后争斗不想让其他人看到之类的场面话,那是信手拈来,而大家同为江湖人,相互之间也会给一些薄面。 等到时间看着差不多了,叶秋叶便会先行下山,向山下等着的整个江湖宣告那个他们商量好的结果。 可就在这个时间差不多、眼见就要大功告成的时候,又有两个人缓步走上了山巅。 一个道士,一个青衫客。 叶秋叶和冯知春相互看了一眼,明白了自己二人均不认识这两个人。 连自己两个都不认识的人,还会是什么高手吗? 于是叶秋叶轻声笑了笑,上前几步,看似是迎了上去,实则是挡住了那两人的去路,笑道:“两位看着面生,不知应该怎么称呼?” 那两人对视一眼,竟然皆是一笑,只听那青衫客道:“遇人先报名号,这倒是跟咱们那个时候差不多。” 那道士撇了撇嘴,没说话。 呦,还挺狂。叶秋叶在心中冷笑道。 那青衫客开口了:“这位是顽石道长,我们两人是好友,至于我么……”说到这里他顿了顿,然后竟是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在下楚狂人。” 这是什么诨号? 这么狂? 真没听说过呀。 叶秋叶脸上不动声色,抱拳道:“原来是楚狂人和顽石道长,久仰久仰……” “你看,我就说,不会有人认识咱俩的,你还不信。”顽石道长面无表情的开口。 “咳咳……兄弟莫怪,顽石道长就是这样的真性情……还未请教两位是?” 我们两个都不认识,还可以这么狂? “在下平湖山庄庄主叶秋叶,那边那位是玄星门的门主冯知春。” “哦原来是叶庄主和冯门主,久仰久仰……” 竟是和刚才叶秋叶一样的语气! 如此一来,嘲讽意味可就重了。 叶秋叶脸上已经有了三分怒意,冯知春也已经从那边缓缓走了过来。 而那所谓的楚狂人似乎浑然不觉,只是自顾自说着:“我们二人今日本来是来华山之巅看看夜景,顺便办一件其他事情的,只是没想到竟然好巧不巧的撞上了这什么华山论剑……没关系你们打你们打,我俩保证我俩绝不碍事……就是得麻烦你俩动作快一点,等你们结束以后我们还有点不可告人的事情要做一下呢。哎这话说出来怎么有点奇怪?” 叶秋叶皱眉道:“既然二位没有论剑的想法,也有能力登顶,那如果要办事,不妨放到明日再来。” “怎么?”青衫客有些茫然:“现在打架都不能围观了吗?那这江湖还有什么意思?” “非是不能……只是,我们二人皆是江湖上有身份的人,这最后一场决战,无论谁输,我们都不想让对方被江湖误解……所以,我们不希望有观众,我们希望由我们自己来完成这次决斗!” 冯知春说,而后抱拳沉声道:“还望两位不要阻拦,否则……” “呦……说的一套儿一套儿的,跟真的似的……” 那一直没怎么说话的道士抬起了头,脸上露出了一抹嘲讽的笑容,道: “到底是不想人看啊,还是真的就见不得人呢?” 两人脸色一沉。 剑拔弩张。 第245章 叶秋叶与冯知春两人的身体向后倒飞而出,狠狠砸中在了一棵明显已经死去了很久、干枯的、狰狞的树干上。他们不知道为什么收到如此重的冲撞,这棵已经死了的树还没有折断,他们只知道,如果没有这棵树,他们现在或许已经摔下了山顶,落得一个死无全尸了。 “都说了让你们赶紧打完下去,我们还有事儿呢。你们非不听,非得打一顿才行……现在这些人都这样吗?” 那道士一边说着,一边走了上来,盯着那两个瑟瑟发抖、完全不敢说话的“江湖顶尖高手”,说:“行走江湖,什么时候开始是拳头大的人,可以随便定规矩了?在我们混江湖那会儿,拳头再大,也得按照先辈们传下来的一个个江湖规矩,讲道义、干人事儿。拳头大就随心所欲想干嘛就干嘛的,那叫魔头你们知道吗?况且你们拳头……也不大啊?” 他伸手拍了拍两人的脸,发出了清脆的响声:“滚滚滚,滚一边儿去,别耽误我俩办正事儿。” 两人还是什么都不敢说,连滚带爬地给道士闪开了身子。 道士扭头对青衫客说:“妥了,赶紧的吧?” 青衫客微微一笑。 缓步走上前来。 看着眼前这棵死而不倒的大树,青衫客的眼中涌起了极复杂的情绪。 道士看在眼里,没有出声打扰。 沉默良久之后,一声轻轻地叹息。 青衫客缓缓闭上双眼,伸出一只手来,轻轻按在了那干枯的树干之上,而后保持着这个姿势静立不动。 仍然还在地上无力起身,却已经悄悄回过了一些神的两大“高手”看着眼前这一幕,有些困惑和莫名其妙。这是在干什么?缅怀?祈祷?还是某种不知名的邪恶仪式? 空气中突然弥漫起了淡淡的焦糊味道。 或许就在一眨眼的瞬间。 枯树怦然化作黑色的齑粉,簌簌落下。 同时“咣当”一声,一根黑不溜秋的东西掉落在了地上。 青衫客走上前去,将之捡起,毫不吝惜自己的青衫,用其将那东西上的黑色树灰擦得一干二净。 原来是一根装上了剑柄的黑不溜秋的铁条。 青衫客的眼神温柔,轻声对铁条说:“好久不见了,老伙计。实在对不住你,这些年把你藏在这里,真的是委屈你了。” 他又摩挲了几遍剑身,然后长长的呼出一口气,转过身来,看着道士笑道:“可以了,有吧,我们去赴约。” 两人身影消失在了华山之顶。 许久之后,叶秋叶才喃喃地说:“冯兄……刚才发生的一切……都是真的吗?” 冯知春低下头来,轻轻说:“要是是假的……就太好了……” …… 刘琮琤这天起床,先是把宅子里的地扫了一遍,泼了水,又拿湿布将每个屋子里的桌子和椅子都擦了一遍。 然后她出门去,买了一些菜和肉,准备中午回家给自己做一顿不错的午餐。下午她还要去学塾上,教镇上的孩子们识字,以此来挣到养活自己的钱。 曾经这个教课的事情,是由那个道士和那个男人一起做的,他们读过的书比自己要多,讲课时口中的话也要比自己幽默风趣地多,所以和现在听自己讲课时昏昏欲睡的状态相比,当时他们还在的时候,孩子们要显得更加活泼一些。 这能有什么办法?她最擅长的事情又不是做学问,能教认字就已经很不错了。 她虽然这样想着,但还是会经常去买一些自己没看过的书来,不停地读着,希望自己讲课时能够更有吸引力一些,能够更启发那些孩子一些。 她买完菜肉回家,生活,做饭,盛饭,吃饭。 菜和肉都做的色香味俱全,连米饭都蒸的粒粒饱满。然而她吃得却并不像她自己想象中的那么津津有味,到最后,她甚至只吃了一半儿便已经吃不下去了。 她将剩下的饭菜用布盖住,晚上热一热,还能接着吃。 做完了这些,她回到了自己的屋中,想要躺下来稍稍午休一会儿。可是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她也只能是叹了一口气。 那两个人走了已经有几天了,不知道还会不会回来。 其实最准确的说法应该是“还能不能回来”,但是她不喜欢这种表达,自然不会用也不会想。 在很多很多年以前,发生这种事的时候,她绝对不会不跟过去的。 她突然翻身从床上坐了起来,怔了一会儿之后,穿上鞋,走到了那个少年曾经的房间之中。 少年离开的更早,不过却比较让人放心。她知道少年就算是一个人行走江湖,也不会有任何的危险。所以只要时间到了,少年一定是会自己回来的。 在少年的床头附近,靠近墙角,立着一杆长枪。 通体蓝色,其名冰魄。 少年走时并没有带走这杆枪。不是因为他不喜欢练枪,也不是因为他看不上这把枪,而是因为他知道,一定会有这么一天,他还没回来,而师父和石头叔已经走了,偌大的宅子里只有她自己一个人,那么她心中会是一种怎么样的感受? 所以他把枪留了下来,这样在她想念他们、想念那些已经消失在时间长河中的人和事时,可以有寄托。 她走上前去,将那杆枪提在手里,就像是很多年前她本能的这样做一样。 只是没过多久,她便剧烈的咳嗽了起来,口中呼出的气带着极低的温度。她有些无奈且恋恋不舍地看了那杆长枪一眼,将之又轻轻地放回了原处。 她已经不是那个可以用冰魄的寒冰气息来锻炼自己内力的女豪杰了。她体内的经脉在五年之前便已经不能再承受任何的内力,所以她现在,也已经失去了提起冰魄神枪的资格。 她又想起了那些年,她和他一起在那座楼内,面对着强敌,拼上了性命,各自挥舞着自己手中的兵刃,像是疯子一样向世界宣告着自己的名字。 如今一切,沧海桑田,物是人非。 好吗?不好。 不好吗?也未必。 想来此时他们两个人应该已经到了华山的地界上,去取兵刃了吧? 能在这里,为他们祈祷着,为他们祝福着,能够有着一抹念想,为他们回来之后能有一个舒适安稳的家而忙碌,其实一件挺幸福的事情。 一想到以前的自己一定不会有这样的念头,她便有些自得地笑了起来。 她是在进步的嘛。 …… 少年的个头窜的很快。 但其实现在还叫他少年,已经有些不恰当了。 他已经是一个很出众的年轻人了。 行走江湖有些年份,交了一些朋友,有了一些仇人。木剑还是木剑,剑法却已经不太一样了。 此时他躺在一家酒馆的屋脊上,看着夜色里安静的市井巷陌,时不时地往口中灌着醇香的酒。 是的,自己一个人漂泊的这这些时日,他学会了饮酒,且变得喜欢饮酒。 怪不得师父以前从来不让自己饮酒,酒这个东西要是上瘾了……那可真是费钱啊。 他不用回头,就知道身后的那棵大树后面,有一个姑娘,正在偷瞄在房顶上喝酒的自己。 他笑了笑,笑容和手中的酒一样醇和。 转过头,他冲那赶紧把头缩回树后的姑娘吹了声口哨。知道自己已经被发现了的姑娘羞得满脸通红,转头跑开了。 而他笑的很开心。 这种开心真的很难得。如果可以,他希望就这样到此为止。 姑娘应该试着忘了他,因为他不会在此处继续停留,今后还能不能回来,也是一件未知的事情。 所以不如相忘于江湖。 他一边继续喝酒,一边喃喃道:“世间文字八万个,唯有情字最杀人……这他娘的究竟是谁想出来的句子啊,真他妈的一针见血!” 他站起了身来,决定要去那边走上一遭。 他并没有达到符合师父条件的要求,但他还是要去。 任性吗? 有一些。但是和以前的那种恐惧、害怕失去所以想要拼命抓住的心态不一样了。 他现在想去,只是因为想去。 他想要出剑,和师父一起并肩出剑。 他想明白了这个问题,所以他的酒越喝越顺畅,越喝……越想喝。 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下来,但他其实也不是特别在乎。 他在乎的是另一件事。 他站起身来,将木剑负到身后背好,将酒葫芦挂在腰间。 酒葫芦摇摇晃晃,有些调皮。 他偏过头,冲着刚刚那位姑娘消失的方向,轻声笑道: “如果我能活着回来,我就娶你。” 身影在月光之中高高跃起,俶尔远逝。 有些潇洒。 …… 丞相大人去世之后,凌府的存在便有些尴尬。 家中已经没有了主心骨,却占着那么大的地方、那么优美的景色,总是会有新的权贵看不顺眼,想要自己取代的。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并没有受到朝廷刻意保护的凌府依然是存活了下来,仍然在这神都之中,安静的屹立着。 凌府之中,那座丞相大人被刺杀身亡的的亭子还没有被拆去,现在已经变成了凌府少爷最喜欢去的地方。 管家和下人们劝过很多次,说既然老爷是在这个地方死去的,那这个地方便已经是一个不祥之地了,还望少爷要注意小心一下,不要总是来。 可是少爷从家不听。 而且他还喜欢上了钓鱼,用的就是老爷死前钓的最后一次鱼时用的鱼竿和蓑衣。 蓑衣本是雨天所穿之物,可是少爷不这么干,不论是晴天还是雨天还是雨天,他只要来此处钓鱼,便一定要披上这件蓑衣。 他其实还是个孩子,这件蓑衣并不合身,穿上之后,他的整个身子便被隐没在了蓑衣之中,而他并不在意,依然如此。 下人管家们见状,也就渐渐的不在劝了。都知道老爷生前最疼少爷这个唯一的儿子,整个凌家之中,只有少爷一人才像是老爷的亲人,其他人仿佛都是平日里可有可无的人一样。所以少爷和老爷的感情极深,如此作态,大家也都能理解。 这天,凌承意又来到亭中垂钓。 蓑衣披上,所有人便只能看到他的背影。 谁都不知道,他此时正在心中默默数着。 一天,还有最后一天。 …… 月亮从云层之中悄悄隐没,渐渐坠落了下去。 朝阳还没有露头,金色的光线便已经开始照耀这片大地。 神都还在沉睡。 而皇城已经醒来。 御书房内。 皇帝身穿明黄色的长衫,看着那面墙。 那面墙上,挂着四柄只在传说之中的神剑,还有一根混铜水火棍。 仿佛是他征战一生的勋章。 他缓缓闭上眼睛,在极短的时间之中将自己的人生回想了一遍。 少年时,拜师,带入府中,和师兄弟们一起生活,一起读书,一起练武。师父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坐在椅中,看着自己的徒弟们在一起嬉笑,追逐,打闹。 后来,师父病故。他没能拿到最想要的青锋不斩,而是拿到了一根水火棍。 他带着这根水火棍,一路披荆斩棘,打出了名声,打出了威望,打出了一个洛阳城城主。 而后他布局,他计算,他招兵买马,他举办江湖大会,都是为了让自己最初的理想能够实现。 他成功了。大魏王朝和大夏、大梁三个王朝竞相站起,成为这个世间的三个庞然大物。 然后便是战争。 然后便是胜利。 青锋不斩自己拿到了手里。 所有能够对自己有威胁的、能影响到王朝安危的人和事,他全部都扼杀了。 从最初到现在。 无数的事情都已经证明了,只要是他想要的东西、他想得到的东西,那么他一定可以得到。 他所参加的战斗或者战争,无一例外,全部都取得了胜利。 所以今天这场战斗,他也不会输。 他会再一次取得胜利,然后向那几个在天上或者在地下的人证明,他是对的。 他缓缓转过身来,眯起眼睛,看着御书房的窗格上透进来的朝阳。 他知道。 他来了。 第246章 皇城的正门口,站着两个男子。 “呦,真是气派呢。” 穿道袍的那个没有在乎眼前正对他们严阵以待的带甲侍卫,而是双手负在身后,像是个大爷似的抬头眯眼,瞧着那并不算低的城墙,撇了撇嘴,说道。 旁边的青衫客笑了笑,没有说话。 “咱们再等多长时间?”道士打了个哈欠:“你明明是不希望那小子来找你的,为什么还要等他?” 青衫客微微一怔,旋即轻轻叹了口气,说:“不希望他来,是我的事。他来不来,是他的事。我是他的师父,做不了他的主,但是我要在他做好决定之后,给他最大的尊重和帮助。” “你这师父可当的真累。” 道士将双手拢在大袖之中,说:“那就再等半个时辰?要不然时间长了,咱们还在门口堵着不进去,让百姓们瞧见了可不好。” 青衫客笑着点了点头。 …… 何致远很早就起床了,并且穿戴整齐,端端正正的坐在铜镜之前,审视着镜子里面的自己。 他身上没有穿官服,所以自然不是要去上朝。事实上,皇帝陛下昨日早朝时便已经向百官说明:今日不上早朝。 那么他如此郑重的穿戴整齐,坐在铜镜前,是为了什么呢? 他盯着镜中的自己,盯了很久很久。 而后他深吸了一口气,从怀中再一次将那封信拿出,认真的确认了一下信上写的日期和事件,还是忍不住露出了些难以置信以及感慨万千的神色。 他不禁又想起了很多年之前,那时也是在洛阳城,他走进了一间宅子,一间属于一个乞丐的大宅子。 正堂屋的门被推开时,他看到了许许多多的牌位。有些牌位上面的名字,健忘的世人也还没来得及将之完全忘记。那一幕极富冲击力的画面大大的刺激到了何致远的神经,他此后的人生再也无法与这些名字分离。朝堂上的同僚们其实对何致远一无所知,他们还以为这个年轻的、奋进的、敢于为了天下的平民百姓向权贵们挑战的何大人,真的只是出于一腔热血和赤子之心。 或者赤子之心没错,但是一腔热血,就有失偏颇了。 应当是一滩已经干透了的黑血。 他重新将信折好放入口袋,又重重地深呼吸了一口气,叫来了自家下人,说备好马车,自己要进宫一趟。 等到下人从自己的眼前离开之后,他喃喃道: “惟愿天下太平……君王有德……” …… “来了。” 青衫客轻轻叹了一口气,转过了身,看着从远处的一个房顶上跃到最近的一棵树上,又跃到自己身边的年轻人,他将之上下打量了一番,然后无奈道:“你怎么……还是来了?” 年轻人咧嘴笑了,挠着头说:“嘿嘿嘿,师父,你知道吗,有一个姑娘,她家是开酒馆的,她喜欢我!” “哦呦?小子你可以啊,那你喜欢她么?” “嘿嘿嘿……也……还行?” 青衫客一巴掌甩在了他脑袋上:“跟你师父我装什么装呢?喜欢就是喜欢!这种事情上矜持个什么劲啊!” 年轻人抱着脑袋,依然笑着,说:“嘿嘿嘿!那就是喜欢了!这一场架要是能打赢,我就回去娶她!” 青衫客点了点头,说:“这还差不多。” 然后伸手又是一巴掌就呼上去了。 “臭小子!有了喜欢的姑娘了那你还来这个地方干嘛??你就非得要来趟这摊浑水吗?” 青衫客瞪着年轻人,有些气恼地骂道。 年轻人不躲也不闪,还是笑着说:“这你可就错了啊师父,我现在可惜命了,才不想来呢。要不是我得把这个事儿跟你汇报一下,我才不过来呢。师父,要说这都怪你,你要是敢给我个准话儿,说这一架你和石头叔肯定能打赢,我也就不至于说这么千里迢迢的跑过来了呗。所以你不能再打我了啊,你看我都长这么高了,给我留点面子好不好?” 青衫客沉默了很久,看着年轻人,眼神复杂,轻声道:“还真是长高了不少,怪不得小姑娘能看上你。” 年轻人只是咧着嘴傻笑。 “行啦,来也来啦,你也别说小轩了。咱们在门口等的时间太长了,赶紧走吧?”道士在一旁打断了两人的交谈。 青衫客点了点头,看向年轻人,说:“臭小子,怎么样,有趁手的兵刃了没有?” 年轻人笑着挥了挥手中的木剑,说:“还是这个用着顺手一点。” “木剑拿来当练剑用的东西还行,但是这种场合,你用还是不太合适。” 青衫客将自己背后的兵刃拿了出来,向年轻人递了过去,说:“喏,咱俩换换,你用用这个试试。” 年轻人将自己的木剑递了过去,然后接过了自己师父递过来的那件兵刃。刚看了两眼,他就叫了起来:“师父,太寒碜了吧?木剑升级之后变成铁条吗?好歹给一个不带铁锈的啊!” 道士默默低下了头。 而青衫客则是笑着又给了年轻人一巴掌,说:“少他妈跟你师父贫嘴!爱换不换!另外就算换了,木剑什么时候在你师父我手里折断了,你就得什么时候把铁条从你的手里还给你师父!” “行嘛行嘛!师父你是老大你说了算!”年轻人吐了吐舌头,说:“那咱们走着?” “这些侍卫是无辜的,不要杀,也不要下太重的手。他们有些人,也是为了生计和家庭。不仅是眼前这些,进去之后,看到人也是如此。明白吗?” “明白!” “知道啦知道啦。” 道士伸了个懒腰,然后从流云大袖之中抽出了一柄拂尘。 他人已经冲入了侍卫之中,可声音还留在原处。 “那还愣着干什么?走吧?” 青衫客和年轻人对视一笑,皆动了身形。 …… “皇上!贼人们已经冲过玄武门,朝皇极殿杀过去了!” “伤亡如何?” “这……没人死亡,他们出手都是将咱们的侍卫们打晕过去,倒是没有见他们下死手。” 皇帝站在御书房的门口,听着门外的太监给自己的汇报,心中冷笑一声。 到了这种时候,还是要坚持所谓的正义吗?控制自己的力度不愿意伤及无辜……可是由此所多费的力气,又有谁来补充给你们呢?倘若你们当真消耗太多,等下因为这点不值当的消耗而死在了我的手里,又有谁来坚持你们所谓的正义呢? 可笑,当真可笑,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你们还是没有学会如何分清主次,如何为了实现自己的目标,而做出必要的牺牲和必要的心狠手辣。 连这些都学不会的话,又何必非要来和我决一胜负?反正都是一个死。 “传我的令,” 他沉声道,而原本就等候在御书房门外的太监立刻便俯下身去,静候圣旨。 “可以出动金鳞卫了。” “是。” 他默默想,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这所谓的金鳞卫,到底是一群酒囊饭袋也好,还是一群可用之才也罢,总之,是见证多年来的心血的时候了。 楚狂人,且看你们开到朕的身前时,还能有多少力气和传统。 所谓的正义? 所谓的道义? 呵呵呵。 …… “呦,瞧瞧,这是来了一堆什么人呐?看上去可是比刚才那些要吓唬人很多呀。啧啧啧啧啧啧,你瞅瞅你瞅瞅,这盔甲都是用金漆涂上去的,我滴个乖乖,这要是换成银子,得多少钱呀!” 青衫客瞥了一眼年轻人,有些无奈的说道:“怎么回事儿,这在外面待这一段时间,学的活泼了很多?这话多的毛病,是从哪里学来的?难道没人告诉过你说得多死的快吗?” “行了,就好像你没说多少话一样。”道士撇了撇嘴,说:“这恐怕就是咱们在华山上碰见的那俩人,最里面嘟囔的所谓金鳞卫吧?瞧瞧,瞧瞧,咱们皇帝陛下可真是手段高明用心良苦啊,用这种方式将江湖收入道自己的口袋一些?” 他看向青衫客,问道:“怎么说?要是一个两个还好,基本不费什么力气就能解决掉了,但是这么多人……太浪费时间了吧?” 青衫客缓缓呼出一口气,掂了掂手中的木剑,笑道:“那还能怎么办,只能开始用一些大招了呗。” “不用。师父,你们走你们的,这里由我来应付,绝对不会让他们影响师父你们具体的意图。” 青衫客转过头来,看着年轻人,想了想,问道:“你又把握?” “把握不太大,但是可以试试。”年轻人手里拿着铁条,有些跃跃欲试:“把握再小,总比师父你们继续往里走碰到的战斗要更有把握一些吧?放心,你们走你们的。” 青衫客和道士对视了一眼,然后青衫客摇头道:“不行。我觉得你不行。这样吧,正好,这些人挡着了我们的去路,你出一剑,要是能把他们都撂倒,我和你石头叔就同意你在这里解决这些跟屁虫。” “呦,师父这是开始考验我了呀?”年轻人挠了挠头,笑道:“行,那我开个大招试试?” 他前踏一步,缓缓举起手中的铁条,望着已经向自己冲来的那些金光闪闪的所谓的金鳞卫,缓缓闭上了眼睛。 一股炽烈的气息在空气之中升腾起来。 青衫客和道士最先察觉到这股气息,相互看了一眼,点了点头。 青衫客的眼中露出了淡淡的欣慰之色。 铁条在空气之中划出一道淡淡的痕迹。 刹那之间,剑气沛然而出! 扇形剑气如同水面波纹一般荡漾开来! 剑气所及之处。 金鳞卫踉跄而倒! 又是在刹那之间。 青衫客将手搭在脸色微微有些苍白的年轻人的肩膀上,与道士一起,在原地瞬间消失。 东倒西歪的金鳞卫后面的大殿门前,三人现出身形。 “噫,原来师父你们的瞬间转移是这种感觉啊?我老早就想试试了!”年轻人扭头看着从身前换到身后的那些再度站起来的金鳞卫,明明脸色有些苍白,但还是很激动地说道。 青衫客笑了笑,说:“那不叫瞬间转移,也不是什么缩地成寸的神通。只是不过就是速度很快罢了。” 然后他拍了拍年轻人的肩膀,笑着说:“那这里就交给你了,看来你确实比你师父我有出息。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想要一招掀翻这么多江湖高手,可没那么简单。” 说完,他再次拍了拍年轻人的肩膀,转身就要离开。 “哎师父等会儿!” 年轻人将手中铁条塞到青衫客的手里,然后将那把木剑拿了回来,轻声笑道:“师父,我觉得吧,咱俩还是各用各的吧换着使,不顺手。” 青衫客沉默了一会儿,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只是看到年轻人笑着摇头,便还是没有说出口。 青衫客和道士的背影渐渐远去了。 年轻人笑着将目光收回来,看着又再一次向自己冲杀而来的金鳞卫,脸上的笑意愈发的浓厚。 木剑高指,战意昂然。 “来。” …… “虽然他确实不错,但还是挺危险的,不是吗?” “嗯。那一式燃林剑法,他用的内力有些太多了,虽然对那些金鳞卫造成了些伤害,但是却没有真正让任何一个人失去战斗力,所以他接下来的战斗,会比较难打。” “那你还把他自己留在那里?” “跟后面的战斗比起来,他的那场战斗也只是‘比较难打’而已。后面的,是会死的。” “你还真的这么认真的给我解释?” “你脑子一直不好使,石头嘛。” 两人一边说着,一边走着,然后一起停下。 这次没有大队大队的侍卫或什么奇怪的组织来一拥而上玩群攻。 这次只有一个人。 一个身着将军铠甲的人。 而手中握着的兵刃是…… 一根混铜水火棍。 “敢请教?” “胡中天。陛下有旨,请楚先生按照赌约,独身前往御书房。这位道长,请你留下。” 道士闻言眉头一皱,说:“倘若贫道非要去呢?” “那么,”名为胡中天的将军缓缓提起那根水火棍。 “请赐教。” 第247章 青衫客来到了那座并不算是特别惹人注目或者说是富丽堂皇的屋子之前。 看到了那个开门迎接他的、身着明黄色袍服的男人。 青衫客率先开口,颇为感慨地笑道:“怎么说?咱们是直接开打,还是先走走流程,看看那个所谓的赌约?” 这话有些嘲讽了。 而皇帝陛下并没有在意,反而笑着说:“按照流程,难道我们不是应该先叙叙旧,聊一聊我们那些年经历过的浮浮沉沉,捋一捋我们之间的恩恩怨怨吗?” “对于我来说,只有沉,没有浮;你对我来说,只有怨,没有恩。”青衫客揉了揉太阳穴说,“所以为了避免我说着说着就冲上去拿铁条砍你,咱们还是跳过这一步吧?” 皇帝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说:“年轻人果然沉不住气。” 青衫客说:“你想什么呢?我已经不年轻了,至于你,则是老。老而不死,是为贼也。” 说到这里他终于压抑不住自己的情绪,有些失落地叹道:“你说你怎么还不死呢?” “谁知道呢?” 皇帝陛下将双手从身后缓缓伸出来,轻轻挽起了袖子。 “你不是一直觉得朕那个赌约,就是个笑话吗?你不是一直觉得,就算朕学不会青锋不斩的剑意,也不会去自尽吗?” 皇帝平静地看着青衫客,淡淡地说:“是的,朕绝不会将自己的脑袋给你。但那不是因为朕惜命,而是因为朕,完成了赌约!” 青衫客瞳孔一缩。 皇帝右手抬起,伸出食指,轻轻一点。 其身后的御书房之中,陡然之间,亮起了紫色的光! 空气崩裂炸响! 转眼之间,一柄细长如刺的剑静静地悬停到了皇帝的身边。 他的手指点了第二下。 温度骤降,就连地上的青草都已经结上了冰冷的霜。 一柄通体乌色没有任何反光的匕首悬停在了皇帝的另一侧,毫不起眼,却稳稳的抵住了另一柄剑散发出来的气势。 第三下。 海啸龙吟声仿佛自天边而来,挟裹着那柄锐意直逼苍穹的长剑,冲刺而来,骤然停在了皇帝的头顶。 在点下第四下之前,皇帝陛下给青衫客露出了一个微笑。 第四下轻轻点下。 不,只是看上去轻一点。 事实上,这一点倘若是用毛笔写在宣纸上,想来力透纸背。 带着一种酣畅淋漓,一种肆意妄为,一种…… 扬眉吐气的感觉。 如清风拂面。 一柄看上去并无任何特点的长剑,就这么从御书房中缓缓地飘了出来,而后被皇帝陛下握在手中。 他眼神中的自信越来越重,笑意越来越浓烈。 “听说……这也是你第一次见到青锋不斩?”皇帝陛下笑着对青衫客说:“你说,这是不是很讽刺呢?你父亲让你用一辈子去找这柄剑,但是这柄剑却其实一直都在你父亲的手里。他可能是想考验你,但是没想到还没等到亲手将这柄剑亲手交给你,就已经死在了我的手里,这柄剑就从此落在了我的手里。” 青衫客挠了挠头,说:“那可能是因为……我和这柄剑没缘分?” “哈哈哈哈哈哈!” 皇帝陛下终于不再压抑自己的情绪,肆意的大笑了出来。随着他气息的四处扩散,周遭的空气顿时也崩解了开来! “楚羽!这个世界上,只要是我萧正风想要达成的目的,只要是我萧正风想要得到的东西,就没有完不成、得不到的!想要阻止我?想要审判我?你父亲楚苍都做不到的事情,你楚羽就能做到吗?!” 在那浓烈的气息冲击之下,青衫客却还是面不改色。他望着那与世人眼中毫不相同的皇帝陛下,只是稍稍紧了紧握着铁条的右手,轻声说:“我要干什么事情,跟楚苍干没干成又有什么关系了?能不能、行不行,总得试试才能知道。” “会了青锋不斩剑意又如何?老子照样砍死你这个老不死的。” …… 金鳞卫,终究是从一年一年的华山论剑之中选拔出来的江湖之中最顶尖的那一批人。兴许在山野之中、村落之间,仍有不慕名利的武功高强之人的存在,但至少在这所谓江湖的明面之上,这些金鳞卫,已经是最强者了。 而年轻人终究只是在江湖之中只浮沉了一年,若是想要像他师父和他石头叔在华山上一样,不费吹灰之力就将那所谓的高手们制服,还是有些困难的。 所以年轻人一个打一群,并没有像画本之中的主角那么轻松。 相反,他的身上已经满是刀伤剑痕。 他已经快要死了。 而对方呢?那一群金鳞卫呢? 还剩下一个。 正是那个理所当然的卫首。 身形同样摇摇欲坠,手中的那柄狼牙刀,也已经几乎握不稳了。 只是要比躺在尸体堆中,已经无法起身的年轻人,要好很多了。 此时两人都是近乎内力全步用尽的田地,只能用最基本的身体动作来决定胜负和生死。 不过显然,似乎没什么悬念了。 那金鳞卫的卫首提着那柄已经陪了自己很多很多年的大刀,摇摇晃晃地向那年轻人走了过去。 年轻人眯着眼睛,心中想道,早知道就不喜欢上那个喜欢偷看自己的姑娘了,这种马上要和自己喜欢的人永别的感觉,真的不是很好。 那柄大刀高高举起,重重落下! …… “你如果再继续留手,很可能最后连出手的机会都没有,然后痛苦的死去。” 胡将军的脸上依然是没有表情的庄严,他将水火棍上的鲜血甩了甩,却没能使水火棍变得干净起来,反而鲜血流淌,使得其更为狰狞。 只是水火棍是钝器,又如何能沾染上血迹呢? 站在他对面的道士抹了抹嘴角的鲜血,笑得有些惨然,说:“怎么想也想不到,萧正风那个王八蛋,竟然舍得将自己的水火棍交给别人?就算是他手里有了已经集齐的四柄神剑,可是这水火棍可是已经陪了他好多……” 他突然停止,然后露出了悔恨的神色,捶胸顿足地说道:“是啊!这种小人,我怎么还能指望他念旧呢?” 胡将军眼神冷漠:“皇帝陛下愿意将这水火棍借于我,自然是因为皇帝陛下愿意信我。你这道士如此诋毁陛下,还直呼陛下的姓名,如果不死,可真是污了朝廷的脸。” “那你来啊?不怕告诉你,你刚刚一棍子,已经敲得我五脏内腑都移了位了。你不妨在看看你那棍子上,看看棍子上的血,是不是有些偏暗红呢?所以不用犹豫了!快继续来!继续再多给我几棍子!我说不定就立刻驾鹤西去,自觉的洗刷了你们皇家的耻辱了!” 而那胡将军却是摇了摇头,丝毫不在乎道士的近乎癫狂的语言,道:“你应该还有一把名为‘秋水’的剑,远比你现在手中的拂尘要更为顺你的手。示敌以弱,你做的不错,只不过可惜有些过了,方才那一棍子,想来确确实实给你造成了不小的伤害,这恐怕也是你自己没有料到的吧?” 长棍横指,胡将军沉声道:“所以我再说一遍,你若是再有留手,恐怕接下来,真的不会再有命能让你挥霍了!” 道士沉默了。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中的那根已经破烂不堪仿佛一根烂扫把的拂尘,轻轻叹了口气,然后脸上露出了自嘲的笑容,随手将拂尘丢掉了。 “你说得对,”他伸出一根手指来揉着太阳穴,“是我托大了,本来想着留上一手,等一会儿解决了你,去帮我那兄弟的时候,还能出其不意的干他萧正风一剑。” 他抬起头来,感慨道:“结果现在看来,要是我不出全力,恐怕就要死在你手里了。啧啧啧啧,当真是造化弄人,道阻且长啊。” 胡将军眼瞳骤然一缩。 天边一道刺眼的剑光带起滔天的肃杀之意,风驰电掣,向他刺来! 胡将军微微俯下身形,双腿之上的肌肉猛然绷紧。 眼神之中,炽烈的战意越来越浓。 蓄势。 跃起! 那根曾经叱咤了整个江湖的水火棍,再一次迸发出滔天的怒意与霸气。 一棒砸出! …… 碗口粗细的剑气在御书房的门口交错纵横,将那平整的地面犁出一道又一道狰狞的沟壑。 皇帝陛下一边以气驭三剑不停地在空中飞掠出极其不可思议的弧度刺杀向那青衫客,一边挥动手中的青锋不斩,将青衫客随手挥来的炽烈剑气绞得粉碎。 看上去他似乎对那地面并不心疼。 想来也是,倘若他赢了,他仍然是这座天下的大魏皇帝,而且那龙椅也讲是越坐越稳固,翻修土地用的那些钱,他根本就不会放在心上。 而倘若他输了……这一切也都与他再也没有什么关系。 不!不会输! 他怎么会输! 手中的青锋不斩陡然之间光芒大盛! 一剑生一剑,再生一剑,剑剑交织! 他看着那袭青衫终于狼狈的被割裂成了一寸寸破烂的布条,鲜血从那青衫客的身体之中渐渐涌了出来。 他笑着喊到:“楚羽!你是否也太没出息了些?!柳青林死了多少年了?莫非你师父就只教给过你这一招吗?” 青衫客仍是挥出燃林剑式,头也不抬地骂道:“你懂个屁。” 皇帝陛下不以为忤,反而哈哈大笑,脚下猛然一踏,身形顿时来到了半空之中! 青衫客抬头,眼神清冽,铁条斜指,却并没有急着追上去。 天空之上有疾风,将皇帝陛下的明黄色长袍和黑色长发吹的猎猎作响。 三柄剑飞回到他的身边,剑尖儿朝下,微微颤抖。 他轻轻松开手。 最后一柄青锋不斩,也缓缓悬浮起来,剑尖儿朝下,微微颤抖。 他伸手指向下方地面上的那一袭青衫,轻声道: “剑阵,诛仙。” 嗡鸣大作! 剑气如自九天飞落而下的白虹瀑布,轰然砸向青衫客! 青衫客铁条挥动,刹那之间炽烈剑气凝结成网,覆盖在他的头顶之上! 剑气与剑网相接! 剑气迸射! 青衫客的脸色逐渐苍白。 堪堪抵住。 而天空之上的皇帝微微一笑,屈指轻弹,再说一句: “去。” 剑气未停。 而剑至! 那炽烈剑气结成的剑网仿佛顷刻间变成了一张薄薄的脆弱的纸,被轻轻一戳,破掉了。 青衫客发出一声痛苦而愤怒的吼叫! “苍鸟尽!” 乳白色剑气飘然逸散开来,将那已经血肉模糊的青衫客包裹了起来,抵御着那四柄剑的侵袭! 而后轰然炸开! 皇帝陛下面带微笑,剑指一转,四柄神剑便再一次回到了他的身边。 传闻集齐四神剑者,可登武林盟主之宝座,号令天下武林。 不仅仅是身份的象征。 这四柄剑的威能,着实难以想象。 而皇帝突然之间眉头一皱。 下方的尘土渐渐散了开去。 一个巨大的坑洞。 只是空无一人。 人呢? 总不会是连渣都不剩了?! 警兆便在此刻骤然升起! 皇帝伸手抓过空中悬浮的青锋不斩,猛然转身便向后斩去! 一声龙啸! 一声金铁交击的声响! 青锋不斩与那铁条乍见便分离,皇帝陛下一声痛呼,在空中倒飞而出! 强行再次提气,内力循经脉运至脚下,噔噔蹬蹬好几步之后,他才稳住身形! 看了看自己身上的几个鲜血淋漓的窟窿,皇帝的脸色终于不再是淡然与笑容,阴沉着脸,像刚才那个位置看去。 青衫客已经青衫尽碎,只剩一条衬裤穿在身上。而在他赤裸的上半身上,方才诛仙剑阵带来的伤害仍然清晰可见。 是重伤没错。 只是他没死。 不仅没死。 脚下还踩了…… 一条蛟龙。 没有青衫的青衫客抚摸着蛟龙的硕大头颅,眼神温柔,轻声说:“苦了你了伙计。” 那蛟龙一声长啸,尽是愤怒委屈与……快意。 手握铁条,翘首四望,人在蛟龙上。 何等壮阔的一幕! “呵……” 皇帝低头笑了笑。 再抬头时,又恢复了古井无波的脸庞。 “既然这畜生又敢出头了,那我们就继续。” “看一看,究竟会是谁,站到最后!” 第248章 年轻人躺在尸体堆中,瞪大双眼望着天空好一会儿,才确认自己还活着。 于是他满足地叹了一口气,又费了些许的功夫,将身上那具尸首推开,盘膝坐好,开始运气回复内力。 那么再早一些,发生了什么呢? 那位金鳞卫的卫首举起了手中的刀,重重地向年轻人劈砍而去! 在那生死一线之间,年轻人已经干涸的内力陡然又从身体中中的各个角落涌了出来! 他用尽浑身力量,将整个身子偏了一偏。 于是那柄下落的大刀,没有落到他的身上,而是深深嵌入了那堆尸体之中。 金鳞卫首想要将刀从他已经死去的同僚的身体之中拔出来,却发现刚刚那一击已经几乎用尽了自己的力气,现在他的手,连握紧刀柄,都已经做不到了。 于是一柄几乎已经是折断了的木剑,轻轻划破了他的喉咙。 年轻人半晌之后睁开眼睛,再次叹了口气。 已经有了继续再战的力气了。虽然就这点力气,帮不上什么忙,但至少还可以多跑一跑,替他们多挡上一刀。 想到这里,年轻人便不再继续坐着,将剩下的半截木剑拄着地面,有些吃力地站了起来。 他努力控制住自己浑身上下的颤抖,深呼吸了几遍,便继续朝前走去。 那是最开始的时候,青衫客和道士前进的方向。 也是他的方向。 一边走,他一边对自己说: “不能死……回去要娶她……不能死……师父石头叔也不能死……” 他念叨这些的时候,脸上都是颇为狰狞的神色,仿佛老天爷要是不实现他的愿望,他就要去把老天爷给我生撕了。 …… 御书房已经被毁了。 巨大的蛟龙鳞片被钉入大地之中,反倒像是埋在土地中的某种矿石被狂风暴雨给翻了出来,暴晒在太阳之下,熠熠生辉。 而那所谓的“狂风暴雨”,事实上是一滴滴、一蓬蓬猩红的血。 那条蛟龙重重地摔在了地上,发出了极不甘心与悲恸的嘶鸣。 满是纵横血色赤裸上身的青衫客从天上落下的时间只比蛟龙慢上一息。他重重地落在蛟龙身边,任凭紧随而来的剑气再一次将后背割裂的鲜血淋漓可见白骨,却仍是紧抿嘴唇,神情悲怆,轻轻抚摸着那蛟龙的头颅。 而在他的后背肆虐的剑气在三息之后,似乎也是察觉的到了此时自己的行为太过于小人得志,于是渐渐敛息。 蛟龙的嘶鸣之声渐渐弱了下去。它的双瞳始终注视着那个同样注视着它,并且一直抚摸着他的男人,而后渐渐闭上。 嘶鸣声渐无。 呼吸声渐无。 青衫客沉默了很久很久。 然后他站了起来,转过身,看着那个不久之前停了剑气并也从天空之上降落下来的黄袍男人,先是轻声道了个谢。 “方才停剑,多谢了,让我能送完他走完这最后一程。” 黄袍男人皱了皱眉头,没有说话。 若非是方才觉得自己持续出剑的样子像极了那些食腐的畜生,他其实是应该一直出剑,直至将这个一生宿敌的青衫客斩成渣滓! “不知道为什么,很奇怪,”青衫客缓缓站起了身子,说:“它明明是我的朋友,明明是方才用它巨大的身躯为我挡住了诸多足以致命的剑气,才会如此下场……但是我却并没有太多的悲伤。” 皇帝陛下挑了挑眉:“哦?怎么?你是想说,你终于也学会了和我一样,为了达成自己的目的,开始能够接受一些必要的牺牲了?” “不,当然不是,倘若我真的学会你这冠冕堂皇的、精致利己的能力了,那我不就成为了你这种人了么?须知,这才是我一直避免发生的事情。” 青衫客摇头道:“不是这样的。我记得有个文豪巨匠在一篇文章之中形容自己愤怒的情绪的是,使用了‘出离愤怒’这样一个词语,我觉得非常妙。即,因为愤怒太多、太过愤怒而突然觉得自己已经进入了一个很……玄妙的境界?怎么说呢,大概就是……气笑了?” 黄袍男子打断了青衫客的形容:“我能明白,你可以继续往下说了。” “嗯,谢谢……嗯……我的意思是……我现在的心情,大概就是,出离了悲伤吧?” 青衫客笑道:“为了我死去的人实在是太多了。我来不及为他们一个个悲伤了。” 两个男人。 一个青衫客,一个黄袍男子。 一个旧江湖的孤魂野鬼。 一个大魏王朝的开国皇帝。 一个叫楚羽。 一个叫萧正风。 实在是久违的名字了。 楚羽举起铁条,指着萧正风骂道:“都他妈的是你这个老王八蛋弄出来的鬼故事啊!” 萧正风脸色淡然,手握青锋不斩,剩余三剑在其周身环绕不停。他回应说:“你嘴里面实在应该放干净一点,怎么说,我都应该算得上是你的长辈。” 楚羽咧嘴笑道:“去你妈的长辈!老不死的东西!” 铁条轻轻挥动! 一瞬间,铁条上的铁锈一点点的从铁条本身上剥落了下来,仿佛是脱胎换骨一般,虽然看上去仍然是漆黑的颜色,但是细细观之,却已经不再是那种在炭炉之中将化不化的焦黑,而是一种仿佛洗尽了铅华的墨色。 天地之间有不屈意。 唯万物不屈,方可问剑苍穹。 楚羽看着萧正风,喃喃道:“且吃我这一剑。” …… 当年轻人行走到这座大殿之前时,战斗已经停止了。 他环顾四周,不由得眼中尽是惊色。 上好的青石板此时布满了深深的剑痕,还有一个又一个的坑洞。锋利的剑意和大巧不工的棍意仍然飘荡肆虐的空气之中,做着收尾的争斗。 他的目光四处游移,终于找到了那个此时正箕坐在地的熟悉的身影。 他低下头,微微沉默了一会儿,还是迈开脚步,向那人走了过去。 “哎呀,很久没有这么轻松愉快的看着天边正在缓缓升起的太阳了,这种感觉还真是不错。” 年轻人闻言,挠了挠头,说:“石头叔……我记得我走之前,你不是天天都要躺在那片树林之中偷偷地看夕阳落山么?” “首先,朝阳和夕阳,两者之间是有根本区别的,这一点一定要特别明确,不然以后哪怕是在江湖之中,黑白不分明的话,也是特别难混的;其次,你小子究竟审不审题?听不出来我那句话之中的重点是轻松愉快吗?” 年轻人抿了抿嘴,岔开了话题:“石头叔,你们大宗师打架,动静是不错,瞧瞧这给你们折腾的……但是,会不会结束的太快了一点?我这才刚刚没打完多久,过来一看,你这一波就已经结束了?” “切,你就是孤陋寡闻,跟那些江湖上的俗人没有什么分别。” 道士撇了撇嘴,说:“打架这种事情,打得过就是打得过,打不过就是打不过,尤其是这种分生死的,讲究的就是一招制敌,我和那人打了这么久,已经算是时间长的了!要我说啊,那些说书先生们说的什么本来实力上就打不过的,什么凭借一股意志力就在最后的关键时刻逆风翻盘的,都是扯淡!哪有那么多的弱智出来当反派的?要是真的那么弱智,恐怕还没成为大反派呢就已经被别人给搞死了!” 看着明显话要比平时多一些的道士,年轻人的眼眶子有些泛红,但他还是露出了一种颇为嘲讽的神情,说道:“石头叔,你咋总是喜欢给自己打输的架找借口呢?” “你这臭小子懂个屁!行走江湖,什么最重要?你以为是性命和人头吗?错!这一张脸最重要!打架输了不算什么事儿,把命交代了也不算什么事儿!重要的是,你不能把脸给丢了!小子,你可记住了,以后行走江湖,要是敢丢你石头叔的脸,你石头叔就是做个不去投胎的厉鬼,也绝不会放过你!” “知道啦知道啦……叔,你要不别说话了,歇一会儿?” “歇什么歇!我都歇了一辈子了!臭小子,你知不知道,我这顽石道人的外号,是怎么来的?还不是你师父师娘?当时我们一起长大,就因为我话少!他们就说我闷得像块石头!结果这么一个石头的名头,就他妈的跟了老子一辈子!” 道士嘴里面骂的痛快,脸上的神情也与语气相同。他一面拍着身边的青石地板,一面笑着说:“但是谁叫老子喜欢你师娘呢……臭小子,咋地,别用那种眼神看我!喜欢你师娘咋了,你师父都啥也没说,轮得到你来告诉我什么是非对错?” 年轻人其实什么都没想说,也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眼神。他知道道士之所以会这么说,不仅仅是因为他认为年轻人会做出一定的表情。 还因为此时道士其实已经看不见了。 “可惜,这个场景不是我想象中的那样。”道士的声音忽然之间低沉了下来,“在我的想象之中,我死的时候应该是在华山之顶,在一个月圆之夜。我应该是死在那个萧正风的王八蛋手里,然后最后一口气咽在楚羽那个臭流氓的怀里……哎这话听起来好像是怪怪的……我是这么个意思,我呢,想着死之前,能给楚流氓说上一句话。可惜现在,楚流氓还在那边跟萧王八蛋较劲呢,我也总不能屁颠屁颠跑过去,让他们等等再打,让我先死一个吧?” 道士叹道:“况且就算真的能这样,我也已经去不了了。走不动了呀。” 年轻人沉默了一会儿,轻声说:“那……石头叔,要不然你给我说?我一会儿就去找我师父了,你要是想说什么,我给你转达?” 道士想了一会儿,笑道:“也行。” “等你见到了你师父,你就这么跟他说,说你石头叔让你给他带句话。” “当了一辈子兄弟,也就只能走到这里了。兄弟先走一步,赶着下去见沁儿了。” “嘿嘿嘿嘿,活着的时候没能抢过你,死了之后咱们重新争过,这次未必鹿死谁手了。” “人都说英雄死的时候,都是勇而无畏、坦然无愧的。但其实可能不是这样。” “比如我。不准说我不是英雄,我觉得我英雄的很。” “但其实我不想死啊……” “真的不想。” 他说完了最后一句话。 静静地躺在了年轻人的怀中。 年轻人静静地抱着已经悄无声息的道士的身躯,看着依然在逐渐向上攀升的太阳。 觉得实在有些刺眼。 …… 一根棍子砸了下来,将几乎已经是在用最原始的战斗方式来战斗的两个人分了开来。 萧正风手中提着青锋不斩,看着这位几乎已经是在场三人中气势最足的将军,眼中陡然亮了起来,暴喝道:“胡将军!快!给朕杀了这个刺客!” 而几乎是同时,楚羽提着铁条,狠狠地往地上吐了一口血痰,道:“他妈的,石头那个王八蛋怎么能比我先死?那他岂不是比老子要先见到沁儿了,这怎么行?!” 胡将军看了看同样是气息萎靡的两个人,然后退后了一步,说:“两位继续,我并不插手。” 萧正风眼瞳骤然紧缩,怒喝道:“胡中天!你莫非是想要造反不成?!” “陛下有这生气的力气,不如多砍这个刺客几剑。” 胡中天轻轻道:“以后的大魏,自然会有以后的国君来操心,眼下之事……陛下还是莫要做过多挣扎和念想了。” 萧正风忽而就沉静了下来。 “明白了,”他看着胡中天,说:“你是在担心我真的还会再有一个儿子,威胁到衍儿的太子地位,从而威胁到你们胡家的地位?” 胡中天只是沉默着,并不说话。 “可是朕知道你,你并不是一个敢做如此想的人,那么究竟是谁给了你勇气呢?” 他微微叹息道:“果然还是络轩么……朕就知道,他怎么可能会如此安然的死去。” “不,陛下,你错了。” 胡中天说:“是承意公子。” 第249章 萧正风沉默了一会儿,说:“是凌络轩还是凌承意,有区别么?” “对承意公子来说,是没有什么区别的,但是对于陛下您来说,区别还是挺大的。” 胡将军说:“须知丞相大人有颠覆萧氏王朝的念头,而承意公子没有。承意公子,只是想要一个比自己父亲权利更大的丞相之位罢了。” 萧正风问道:“你们……是如何、何时沆瀣一气的?” 胡将军微微低头:“那一天晚上。” 萧正风再一次沉默,良久之后叹道:“当时朕就不该让你去杀凌络轩。” 胡将军也是跟随皇帝多年的人,自然知道皇帝话里的重点是“让你”而不是“去杀”。所以胡将军摇了摇头,说:“陛下,除了我以外,还能有谁杀得了丞相大人呢?” “所以……这个局无解?” “世间没有无解的局,陛下。” 胡将军看着萧正风轻声道。 “陛下您若是对丞相大人没有杀意,这个局就根本不会存在。” “所以其实,这个现在已经无解了的杀局,是陛下您亲自率先牵起的头。” 世间的事情,其实若是按照佛家的那套因果论来看,都是有迹可循的。 昨日种种因,今日种种果,因果缠绕,才是世间百态。 所有人都以为萧正风只是一个武夫,只是一个皇帝,只是一个凭借武力一统天下之后,再凭借满朝的文武百官,稳固自己的基业的皇帝罢了。 还记得当初那场江湖大会的人,寥寥无几。 在那场江湖大会上,作为萧正风最后的对手,长安城城主、大魏镇军大将军、征北军主帅刘天南,对萧正风有过一番评价。 “萧城主,三教学说,无一不精通。” 所以他不会不明白这么浅显的佛家道理。 只是越是博学的人,有时候就越是更相信自己,而不是按照那些书上的言论墨守成规。 “什么因果轮回、天道有常的这些东西,我是从来不信的。” 萧正风看着胡中天认真说道:“我的命运,从来都是握在我自己的手里,任何人,任何人想要操控我的命运,都不可能成功。他们都会付出他们相应的代价。” 胡中天沉默了,没有再多说什么。 可是一直没有说话的楚羽开口了:“呵呵,你不愿意让自己的命运掌握在别人手里……谁会愿意呢?而你这一生……又操控了多少人的命运呢?” “不知道,没办法计算,因为我这一生还没有过完,所以就算是真的统计出来了,那也不准确,因为接下来我还会继续活下去,继续在你们深恶痛绝的目光之中操纵着这天下无数人的命运,而后带领大魏走向最辉煌的时代!” 这话说得极有力量,可谓字字千钧。 而楚羽是如何回应他的呢? “去你妈的。”楚羽说。 然后他随手将铁条抛向天空。 用尽身体里的最后一丝内力,将铁条以极大剑意御起,直刺向萧正风! 同样不剩多少内力的萧正风竟然丝毫不惧,同样抛起青锋不斩,以剑诀引之,迎战楚羽! 其实到了这时候,两个人都已经没有什么力气再做争斗。 只是互相凭借着最后的那股狠劲儿,不想让那个静静候在一旁的胡将军看了笑话。 两柄剑各自以自己最决然的姿态,相撞在了一起! 一件让所有人都想象不到的事情,就这样凭空出现了。 那柄被誉为四神剑之首、稳稳压制其余三把神剑的青锋不斩,就这般在与那铁条相撞的瞬间寸寸碎裂,随着一股轻轻飘来的微风,化作了满天的尘埃! 而失去了力量的铁条,“咣当一声”坠落到了地上。 仿佛是砸到了场间三人的心上。 胡中天眼神凝重。 萧正风眼神惊怒。 楚羽眼神茫然。 怎么回事儿? 究竟是怎么回事儿? …… 还记得自己刚刚决定要走江湖之时,除了对江湖最大的向往之外,剩下的,则是两件不小的任务或者说是责任,催促着还是一个孩子的楚羽离开洛阳城那间舒适的宅子,离开那种虽然简单但很温馨的生活。 一件,是长青门和玄冥宗之间的恩怨。 还有一件,便是寻找青锋不斩。 这是他父亲留给他的遗愿,同时也几乎是一切祸乱的根源,只是他当时并不能意识到这一点。 他当时不知道的东西实在太多了。比如他并不知道自己的父亲其实还活着,并不知道他一直崇敬的洛阳城主,其实是整个天下最冷血的枭雄。 他甚至分不清楚,一个所谓的史家镖局和长安城少城主,到底哪个好哪个坏。 但至少有一件事情在他的心中,一直是清楚明了的,那便是找到青锋不斩,并用青锋不斩毁了剩下的三柄神剑,结束江湖中的纷争与混乱。 后来,江湖大会举行,他的偶像、标杆萧正风萧城主被选为江湖盟主,大混乱时代明显已经结束,寻找青锋不斩这件事,便不再显得那么迫切与着急。于是长青门和玄冥宗之间的矛盾,便被他放在了地位。回宗门、领神枪、战师兄、接任长青门的少门主、正式和师父柳青林学习长青门正宗的剑术与枪术……虽然十分辛苦与忙碌,但不得不说,那是楚羽踏出洛阳城后,为数不多的开心的时光之一。 然后便是葫芦口两大江湖宗门之间的决战。 玄冥宗勾结草原胡人,引胡人入中原,为接下来的长安城之战埋下了种子。而在葫芦口一役中,门主柳青林战死,门内弟子减员七成,近乎灭门。 而玄冥宗宗主被那个名叫林青的男人和赶来的萧正风一起杀掉了。 玄冥宗解散,天下大乱局从此开始。 楚羽随林青环游天下,磨砺自身的同时寻找青锋不斩;胡人入侵中原,一路打到长安城下;南蛮磨牙吮血,灭掉明宗,为入住中原跨好了第一步。而萧正风与凌络轩于中原南北各方势力之间斡旋,大魏建朝之计已是势在必行。 后来大魏建朝,而被一本小书拨开眼前迷雾的楚羽开始想要一个真相,一个有关天下的真相。他逐渐发现,有些人或者江湖势力的消亡,并不是看上去那么简单,而胡人入侵中原的事件,也并非是一个单纯的种族矛盾。一个以天下为赌局、以万千鲜血与生命为赌注的血淋淋的真相渐渐展现在了楚羽的眼前,他不愿相信,但不得不信。他信仰崩塌,却需要恪守坚持。 他开始渴望青锋不斩,但已经不再是要毁掉四神剑,而是想要掌握他们,用他们的力量,划开整座天下的大雾。 可行吗? 不知道。 但他要去做。 林青告诉他,只要他愿意用心去找,青锋不斩便一定会来到他的眼前。 再后来,在大泽之中,他成了残废。整个身体,除了脖子以外皆不能动,经脉尽断,难以修复。尤其腰椎处的阻塞,几乎让他痛不欲生。 可是林青在,吴央在,沁儿在,他反而觉得一切都好,一切安心。 再后来他们离开,林青孤身一人走了,不知道去了哪里。 而后知后觉往往是人生之中最令人难过的事情。 林青之谓,乃楚苍也。 楚苍与王凝之二人,一先一后,双双赴死。 北方战事,将军欲图战胜而起义,却被从天而降的天罚终结。 哀鸿遍野啊,哀鸿遍野! 于是楚羽变成了江湖中的孤魂野鬼,在荒野之间四处游荡。 他将铁条掩埋在华山之上的朽木之中,在洛阳的旧宅里为那些一个个本不该死去的英雄们立起了牌位。 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他对着那些牌位,总是会这样想。 他们其实宁愿不当什么英雄,而是更愿意活着吧? 他浑浑噩噩,他不知所终。 他听说皇帝杀了反贼,得到了青锋不斩。 他很奇怪,为什么父亲明明一直都将青锋不斩拿在手里,却始终没有告诉自己呢? 若是最后一战,父亲有把握,那么最后为何会输? 若是最后一战,父亲没有把握,那么为何不先把青锋不斩转移了呢? 他想了很多年都没有想到原因,直到最后他不愿再想。 不就是青锋不斩? 不就是四柄神剑? 我同样手中有一铁条,可破万千法。 他收徒,他再次游历,他感叹江湖已经不是以前那个江湖了,可是他的那颗心,却还依然有力的跳动着。 还活着。 既然还活着,那就要做些事情。 今日之事。 他不再疑惑,不再追问,不再愤怒,不再悔恨。 他只是出剑。 只是出剑。 为了不再出剑。 不再出剑。 是为不斩。 …… 楚羽缓缓走了过去,伸手将掉落在地上的铁条捡了起来,在自己赤裸的上身上擦拭了起来。铁条磨过他身上纵横交错的伤口,再次引出了殷红的血,而他自己却恍若未觉。 他抬起头来,看着对面的萧正风,咧了咧嘴,笑了笑,说:“我懂了,你懂了没有?” 萧正风面无表情,说了一句刚刚楚羽说过的话。 “懂个屁。” 楚羽颇为快意地笑了起来,然后晃了晃手中的铁条,说:“知道为啥剑碎了吗?告诉你,往我手里瞧瞧,这才是真正的青锋不斩!” 他伸手揉了揉脸,努力让自己笑的不显得那么放肆:“原来是这么回事儿……哈哈哈,我说呢,那可是我爹,又不是你儿子,顶多算是你师弟……原来我从一开始,就拿着青锋不斩,原来青锋不斩,就一直在我的手里……当你真的从心底里需要它的时候……它真的出现了。” 楚羽泪流满面。 “爹,我现在才明白你的意思,是不是有些太晚了……” “师父!小心——” 楚羽听到了这句提醒,听出了这个声音是自己那个不懂事儿非要跑来跟着的徒弟。 他听清楚了那个臭小子话里的内容,也领会到了那话里的意思。他最正确的选择,应该是毫不犹豫的后退或者闪开,这才是一名江湖人在面对危险时应该具备的素质。 楚羽算是一名合格的江湖人吗? 自然是算的。 但他没有那么做。 一来他真的已经没有力气了。 二来他真的不想再动了。 所以他只做了一件事,就是转过头,看看自己徒弟有没有缺胳膊少腿。 还行,不错,还挺完整的。 这是他被三柄长剑洞穿胸腹时,脑海中唯一的一个念头。 …… “父……父皇……父皇去哪里了呀?” 奶声奶气的声音在大殿里响了起来,小小的身躯被宫装妇人抱在怀里,双手一边向自己的母亲要抱抱,一边问道。 听声音就知道,这孩子才刚刚学会说话没多久。 而并不知道御书房此时正在发生着什么的皇后娘娘轻轻哄着自己怀中的孩子,说:“衍儿乖,你父皇现在正在处理一些重要的事情,要过一会儿才能来陪衍儿……所以衍儿,你要先睡一会儿,这样等下你父皇回来的时候,才会有力气和父皇玩儿哦……” “还是先不要让太子殿下睡了,让我们互相认识一下,然后再休息也不迟。” 一道听上去颇为年轻的声音在门口响了起来,皇后娘娘神色一紧,出声道:“是谁?!” 那道年轻的声音再次响起:“冒昧打扰皇后娘娘,罪该万死。只是臣奉陛下之命,前来与衍太子见上一面。并且从今往后,臣便将是太子殿下的老师,负责太子殿下的一切学识教授。” 皇后娘娘脸上神色微微缓和,声音也轻柔了许多,说:“原来如此,还不知先生姓甚名谁?可有圣旨在手?” “圣旨在手,臣这就让人送进去给皇后娘娘过目。而臣之名……” 那声音顿了顿,才继续说道:“臣姓凌,名承意,家父凌络轩,即遇害不久的丞相大人。想来皇后娘娘,应当听说过?” 皇后心头一震,接过圣旨瞧完玉玺之印后,也顾不得是否符合礼仪,便抱着那孩子绕过屏风来到了门口,向着那位极年轻、甚至还算是少年的先生,躬身行礼。 而少年沐浴在阳光之中,脸上的笑容,有些意味深长。 第250章 年轻人觉得自己脑袋里一片空白。 他跌跌撞撞地来到楚羽的身边,将楚羽揽了起来,看着那张还在咧着嘴笑的脸,一时间竟然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憋了半天,他带着哭腔憋出来了一句:“师父,你是故意的吧?你是不是就是怕石头叔抢在你前面去见师娘?” 楚羽竟然点了点头,一脸认真的说:“嗯,就是这么回事儿,你石头叔他娘的不仗义,先老子一步去挖老子墙角,老子岂能让他得逞?!” “那师父,我咋办啊?琮琤姨咋办呀……” “哎呀……咳咳……”楚羽苦了苦脸,说:“大半辈子都在为我身边的这些人活着,现在就剩你和琮琤两个人了,就当我对不起你们两个,让我轻松一点,行不行呀……” 年轻人沉默了一会儿,再开口时,已经恢复了沉静。 “行,师父,我知道了。等你困了,就好好睡一会儿,行不行?” 楚羽笑着点了点头,轻声说:“我说臭小子,你看看,萧正风,估计已经不用你担心了,你看他那个蔫蔫的样子,估计用不到你出手,他都要活不成了,嘿嘿嘿,咋说,这仇也算是报了,等下去见到那些排位上的老朋友们,也就不至于羞愧的说不出话来了。” 年轻人苦了苦脸,说:“师父呀……那边不还有一个虎视眈眈的大将军么……你这让我咋弄啊……” “你小子就是怂……大不了就是去死一死呗,不就是来下面陪你师父我嘛,有什么不情愿的?” “师父……不是不情愿……这不是……咱有喜欢的姑娘了么……” 楚羽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哎……哎呀……我给忘了。所以说啊,你就更没有理由今天死在这里了,明白吗?” “没什么困……困难的,只要你想,你就可以。” 沾满了血迹的手轻轻抬起,将一直紧握在手中的铁条拿了起来。 “拿着。” 年轻人接过了铁条。 “这便是青锋不斩。”楚羽说。 “这便是青锋不斩?传闻中四神剑之首、其余三剑克星的青锋不斩剑?” “是不是看上去有些寒碜?” “呵呵,师父,这何止是有些寒碜?” “我,我给你的玉扳指,你还随身带吗?” “带着呢……”年轻人一边说,一边伸手从自己的怀中将那个碧绿的扳指拿了出来,递到了楚羽的眼前。 “臭小子……你其实早就已经发现了吧?”楚羽颤颤巍巍地抬起了手,将扳指握在手里,轻轻用手指摩挲着扳指里面那个熟悉的痕迹,有些感慨地说:“前两年我在那片树林子里将这个扳指给你,实在很难说清,我当时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想法。我答应了你,说若是你能自己创出来自己的剑招剑式,我便让你跟我一同来赴今日这个赌约。我是不想让你来冒这个生命危险,才这么跟你做了约定,可是同时我竟然又把这带着剑痕剑意的扳指亲手交到了你的手上,我甚至自己都开始怀疑我到底是在帮你,还是在害你?” 年轻人看着自己师父有些歉疚的脸,轻声说:“其实当时我意识到那扳指中的剑痕是一道道剑意的时候,我心中是窃喜的。我以为这是师父你给我的考验,同时也是对我的接受,是默认我可以跟着师父你来这边赴约的……只是后来当我在你面前施展出了我从那扳指上学到的剑意之后,我却并没有在你脸上看到什么高兴的神情,反而是凝重与担忧……那个时候,我才算是明白,原来师父你从来都没有考虑过真的让我跟你来。所以我当时才会那么失落,那么任性与无理取闹……毕竟能与师父在一起并肩作战,才是我心中最大的愿望。” 楚羽看着自己徒弟的脸,轻声说:“臭小子,对不起。” “不,师父,别说对不起。” 年轻人紧紧握着楚羽的手。 楚羽缓缓将目光移到了天空之中。 太阳已经完全来到了头顶,天空之中万里无云,朗彻的一塌糊涂。偶尔有几只飞鸟路过,被空气中仍然残留的、直刺云霄的剑意给惊得扑棱着翅膀快去离开,反倒是离地面比较近一些的地方,虫蝇循血腥味儿而来。 “少小离家,行山走水,全忘了爹生娘养; 长衫仗剑,嬉笑怒骂,也引过羞赧小娘; 涂炭否,兴衰否,不过举头三尺,懒得去想; 一转眼,悲欢离合看尽,醒木一拍惊堂!” “这是……昔年一位老人,在抛下一切挂念只身入蜀之时,醉酒而作,大笑而歌之词。我记住了,一直妄图将其唱出来一遍试一试,却一直没有合适的机会……直到今日,虽然我已经没力气唱出来了,但好歹还能念出来,就算是了却了我这一桩心愿。” “从家里到这边,这一路走来,我和你石头叔感慨颇多……百姓们生活确实要好了很多,但是……江湖,却已经不是那个江湖了。现在的江湖,跟我们当年比,始终是少了那么一些意思在。所以臭小子,以后若是发现这江湖混着也没甚么大意思,那便在这天下之间,随便找一个山好水好人好的地方……或者我看咱家那边就不错……找这么一个地方,隐居起来,娶了你那个喜欢的姑娘,安安生生地过完下半辈子,也就完事儿啦。” “没什么意思,真的,没什么意思。出剑什么的,最没意思了。” “我要死了。” “你别矫情,好好活着。” “就这样。” …… 西南下了一场雨。 程五千坐在自己的赌场里,看着那些形形色色的各路赌客,没有来由的觉得有些疲惫。 她缓缓走到场子的后门边上,将所有的吵闹和喧哗都抛在身后,叫了对面摊子上的一碗阳春面,坐在门槛上就呼噜呼噜地吃了起来。 这么多年过去了,程五千还是没有具备一个女人该有的性征,更不用说找个男人嫁了。事实上,直到现在,她还是喜欢穿着男人的衣衫在人们面前逛来逛去,只是现在已经没有人会再认不出来这个赌场的老板是个女人了。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程五千自己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甚至攒下了一笔不小的家产,令不少人垂涎欲滴。 眼前的雨水朦朦胧胧,还是让人看不出来是否会下得更大,还是会很快停止。 程五千突然有些想念一个人。 那是一个很久之前的朋友,距离他们倒数第二次见面,已经过了一二十年,而距离上一次见面,也已经过了有几年了。 那人现在过得究竟怎么样呢? 她愣了一会儿,然后将碗里的最后一根面条“滋溜”一声吸到嘴里,然后将吃的干干净净的碗给摊子老板一递,颇为豪迈地说道:“再给老子来一碗!这回加个煎蛋!” …… 江南小巷之中,一个长相颇为清秀的和尚和一个红衣美妇并排行走,言笑晏晏,引人注目。 “和尚可是出家人,怎么能跟姑娘家有的这么近呢?莫非是个淫僧不成?” “哼,一个巴掌拍不响,你看那女的打扮的,脂粉涂了几层?指定是个狐媚子!” “啧啧啧啧,狐媚子配妖僧,还当真算是绝配……这种情况,就没人出来管管吗?” “管?谁管?官府吗?人家又没干啥伤天害理的事儿,又没触动咱们大魏律法,官府凭什么抓人呐?” “那……那这不是有伤风化吗?唉,官府不管,那些平日里在街上号称行侠仗义的江湖人又去哪了?怎么没人出言阻止呢?” “想什么呢,昨天才是华山论剑的时间。这会儿,各个地方的江湖人士,都在从华山赶回来的路上呢!” “那……那就这么看着?” “看着呗,不然还能怎么办?” “唉……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啊……” 这些路人们的声音不太,但事实也并没有真的压的很低,所以全部都清清楚楚地钻进了那位红衣美妇和清秀和尚的耳朵里。 清秀和尚忍不住看了红衣美妇一眼,轻声说:“不必理会他们。” “我知道,我虽不是什么出尘的人,但也不会是什么庸人。庸人自扰这种事情,我是不会做的。” 红衣美妇看了看天空,说:“看着天气,好像是要下雨了。” 江南烟雨本就多,走着走着,大好的晴日瞬间就会大雨倾盆,搞的不是本地人的行人们措手不及。 还好清秀和尚提前做好了准备,将腋下夹着的伞拿到了手上,方便随时准备张开。 “什么时候进京去?” “大概三日之后吧。” “嗯,行李都收拾好了没有?还缺不缺什么,我让商号里准备一下。” “没什么可准备的,宣扬佛法而已,本就是应当苦行而去,方才尽显诚意。” “嗯,那我便不多问了,你自己心中有数便好。” 清秀和尚停了下来,转过身,看着身边的红衣美妇,眼神清澈,双手合十,轻声道:“今生有你在身边,想来是佛祖见我一劫不度,故而令我万劫不复。” 他抬手自路边摘起一朵野花,轻轻插到她的发中。 她的脸转瞬绯红。眼眸微垂,睫毛轻颤。 “纵是万劫不复,也是我亲身跃下。” 他撑起油纸伞,牵过她的手。 “等我还俗。” 渐渐落雨,无伞的行人纷纷寻屋檐避雨,于是街上渐渐便只剩了和尚和美妇两个人。细雨渐渐涤净江南街巷,眼前的世界仿佛变成了一张被打湿的宣纸,美景美人皆如画,渐渐氤氲成淡彩。 …… 小镇上下了一场雨,而镇上的居民却见怪不怪,既没有撑伞,也没有避雨。大人们依旧在做着自己手中的活计,而孩童们则在学塾先生首肯之后,丢下手里的笔墨纸砚和书本,欢呼着奔向了雨中的街巷里玩耍。 而学塾先生坐在学塾里自己的座位上,看着窗外的雨水,怔怔出神。 突然之间,学塾先生没来由的感到一股心悸,双手捂住心口,大口大口地喘息了起来。 门外的雨愈来愈急。 以前的时候,学塾里的先生有两位,一位姓楚,一位姓吴,他们来给孩子们上课,不仅父母们放心,孩子们也十分乐意听他们的课。 只是前段时间,那两位先生似乎是家中出了重要的事情,必须赶回去处理,无法再继续给镇上的孩子们代课。于是他们便找来了现在这位教书先生,虽然上课不甚幽默风趣,不太能讨得孩子们的欢心,但是其深度足够,广度足够,确实是一名难得的好先生。 只不过唯一有一点令人不放心的事情便是,这位先生,是一位女性。 女先生渐渐将手掌从心口处移开,只是她的视线却依然还是看着窗外连珠成线的雨。 她觉得这似乎很像是一场道别。 两行泪珠从她的脸颊两侧缓缓滑落,砸落在学塾的地板上,溅出些许水花。 晶莹剔透。 …… 神都洛阳下了一场雨。 何致远再一次打开了那间宅子的大门,走进了这看似是宅实则是灵堂的地方,面对着那些牌位上的名字,怔怔无言。 雨水打在屋檐上,发出叮叮咚咚的声响,不知是在引导他在回忆的深处更进一步,还是在试图将他从回忆中拉出来。 这两者之间区别很大。 他呆立了一会儿,终于是叹了一口气,走上前去,向那些牌位恭敬行了一礼。 “得罪了。” 然后他伸出手来,开始将这些牌位收入他提前准备好的一个麻袋之中。 这些名字需要被人记住。 这场雨下了。 那么就应该是我来。 …… 神都洛阳下了一场雨。 大殿里,看着一旁轻声细语和自己的儿子进行熟悉和交谈的皇后娘娘,百无聊赖地看着门外的雨水,心中想,是否应该考虑着该给衍儿多添衣服了?孩子还小,若是受了凉生了病,可不好治。 尤其现在还得每天听先生上课,就更耽误事儿了。 …… 整个天下都下了一场雨。 雨过之后,大日浓烈。 楚羽死了。 第251章 “若是你当了皇帝,你最想做的一件事是什么呢?” 凌承意看着眼前的孩子,笑着轻声问道。 孩子眨巴着那一双仍然算是懵懂无知的眼睛,奶声奶气地说:“老师,我想换厨师!他们做的饭好难吃啊!” 凌承意闻言笑了笑,然后稍微坐直了一点身体,看着这位未来的皇帝陛下,声音依然是十分轻柔地说:“殿下,既然臣现在已经是你的老师了,那么有几点事情我必须强调一下。第一,从你断奶之后,御膳房的师傅们就一直在用最适合喂养你的配方来给你做饭,以使你的先天之资得到最大程度上的延续。所以不好吃只是暂时的,等你今后渐渐长大了,身体渐渐不再需要一些药材来培养了,自然会吃到御膳房师傅们最好的手艺,亦是这天下间最美味的东西。” “第二,”凌承意顿了顿,这才说道:“今后还请殿下不要再像今天这样与臣开玩笑了。你是生而知之也好,是皇帝陛下其实从你出生开始就一直对你严格要求的也罢,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的演技还不够,我依然可以看到你这稚嫩的外表下那颇为沧桑的灵魂。” 一瞬间,孩子的眼瞳骤然紧缩,看着这位今日刚刚成为自己的老师,其中透露出的情绪,异常复杂。 凌承意揉了揉他的脑袋,依然笑着说:“现在来回答一下我刚刚的问题?劝殿下还是说实话。” 孩子低下了头,沉默了很久,开口道:“老师,我想你死。” 凌承意笑了。 笑的很开怀。 孩子抬起头来,咬了咬嘴唇,说:“你要杀了我吗?” “不不不,没有,我刚刚说了,希望殿下说实话。而殿下说了实话,所以我又怎么会为难殿下呢?” 凌承意脸上的笑容玩味了起来:“况且殿下如今是殿下,以后就是陛下。这么尊贵的身份,臣又怎么敢对你不敬呢?” 孩子紧紧地抿着嘴唇,死死地盯着凌承意,仿佛是要将这个人的脸深深地、永远地刻在自己的脑海里。 “殿下说了实话,我很开心,不过奉劝殿下一句,杀臣这个想法,还是暂时不要有了。咱们君臣二人,齐心协力,将即将面临大洗牌的朝廷,给带上正轨;将即将有可能面临大变革的大魏,给依然稳在最稳健的位置。” 他站了起来,双手负于身后,背对着那孩子,喃喃道:“千载帝王家啊……” 而他的身后,孩子紧紧握住了自己的拳头,用尽一切勇气,问道:“我的父亲……今天是不是会死?” 凌承意没有回头,也没有回答,只是在那张也并不算是成熟的脸上,有一抹笑意缓缓地勾了起来。 …… 萧正风再次挥动翻海屠龙和紫电裂天,剑气再一次撕裂空气,劈中了那根混铜水火棍。 胡中天将水火棍轻轻一放,淡然说道:“这四神剑,就是这么用的么?” 萧正风已经完全失去了一个皇帝应该有的尊严和风度,他狰狞着的脸上布满了血污,咬着牙说道:“你怎么不想想你手里的那件兵刃,到底是属于谁的?” “那陛下为什么不想想,自己手中几把神剑,又是属于谁的呢?” 胡中天一身长掠,转瞬之间就来到了萧正风的身边,一棒砸下。 “而且陛下为何不仔细想想,这水火棍分明是有灵性的神器,为何会对我这个新主人,一点排斥都没有呢?” 萧正风咬紧牙闪身躲过这一棒,而后猛然撤身一丈,一边挥动剑气一边怒吼道:“朕什么时候承认,这把兵刃,是你的了?!” 胡中天闻言竟然扯出了一个微笑,说:“哦?那陛下不妨叫它一声,看它答不答应呀?” “啊——” 萧正风一生之中从未被人如此侮辱过。 从来没有。 他知道胡中天自己本身绝不是如此性格,也绝不会有如此心机。所以这必然是他人所教。 而这个他人,在方才就已经说过了,是那位已经死去了的凌络轩的儿子。 他的儿子! 如此咄咄逼人?! 萧正风恼怒之处,一来,是凌络轩竟然死了,还能算到这一步! 这智计之上,真的是自己输了。 二来,凌承意如此,那衍儿当如何自处? 将来的朝堂之上,少了一个能算万事能忍大亏的凌络轩,却多了一个大权独揽、横行霸道的凌承意? 当如何? 当如何?! 萧正风遍体生寒。 他不怕死,他真的不怕死。 他只怕自己的儿子无法继承自己的王朝,无法完成自己的意志。 甚至都不至于这么志向远大。 他甚至只希望自己的儿子能够安安稳稳的在这个世界上活着。 这可能就是一个父亲,真正作为一个父亲应该有的责任和感觉吧? 但是他是皇帝。 他突然有些后悔,或许当初就应该听凌络轩的话?暂时不立太子,多生几个看看情况再说? 谁能想到,自己最喜欢的女人、真心爱着的女人的父亲,竟然成了最后自己的夺命凶手? “嘭!” 一声闷响,萧正风口中再次吐出一口鲜血,整个身躯向天空抛飞出去。 他终于失去了所有的力气,手中两柄神剑掉落在了地上。 他也在一道优美的抛物线之后,重重地砸落了下来。 他觉得很疼,也很累。 血沫不停地从口中涌出来,还有些呛。 望着离自己一步一步越来越近的胡中天,他努力清开口中的血,问了最后一个问题。 “你之前说,你是那一晚才成为了凌承意的人,我不太相信。你能不能告诉我实话,你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就已经是凌家的走……帮凶了?” 走了过来的胡中天沉默了一会儿,说:“其实一直都是。我本来……其实就是凌府出身。” 萧正风有些舒服同时也也有些怅然地叹了一口气,说:“你瞧,凌络轩比我布局要早多了,所以我要弄死他,一点都不冤枉。” 胡中天想了想,觉得还是不要再说一些刺激萧正风的话了。 于是他转过头,看着那边已经悄悄将那具尸体放下、双手拢在破破烂烂的袖子里、半蹲着看着这边儿的年轻人,说:“要不然你来,送咱们皇帝陛下一程?” 年轻人明显一愣,然后连忙摆手,说:“别了别了别了,咱就是江湖上一个小人物,咋能干这种大事儿呢?不行不行,还是你来,还是你来。” 胡中天沉默了一会儿,深吸了一口气,仿佛是做了一个重大的决定,说:“打个商量?算我求你办个事儿。你把他杀了,我……让你活着。” 年轻人站了起来:“得咧,就等将军你说这么一句话呢。” 年轻人向这边一边走,一边将自己的铁条抗到了肩上,大摇大摆地往这边走来。 走到了躺在地上的萧正风的身边。 看着眼神之中无限复杂的萧正风,年轻人叹了一口气,说:“你说,这算是糟了一个什么事儿嘛。” 然后挥手将铁条挥出。 与那混铜水火棍斩到了一起。 没有僵持,也没有下一步的继续战斗。 年轻人转过身来,看着胡中天,笑了笑,说:“你原来也是这么一个东西呀?” 胡中天沉默不语。 年轻人挠了挠头,说:“现在还要说什么饶我一命的话吗?” 胡中天看着年轻人手中的铁条,有些感慨,问道:“什么时候的事情?” “就在刚刚,”年轻人说:“我师父合眼那一瞬间,你俩正死磕呢,我就悄然悄无声息地……嘿嘿嘿……” 胡中天无奈的笑了,说:“那……怎么说,咱们再打一架?” 年轻人摆了摆手,“打什么打,不打了,累都累死了。我可是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呢,可不能就像我师父这样,说撒手就撒手,一点都不带犹豫的,那可不行。” “你还有什么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活着。” 胡中天愣了一下,点了点头,说:“那还真是一个重要的事情。” 年轻人看了一眼萧正风,还是叹了一口气,轻声说:“看来还得我出手。得了,皇上,您就好好谢谢我吧,不让您再继续受这个折磨了。” 铁条挥下。 一蓬鲜血。 毫无美感。 十分干脆。 于是一个时代,就这么终结了。 至此,那些曾经在江湖之中叱咤风云、呼风唤雨或者搅风搅雨的所有人,全部变成了故纸堆中的文字,将会随着时间一点一点变成历史的尘埃,湮灭在时间的长河之中。 有些人终将会被忘记,有些人从来不会被记起。 胡中天说:“多谢。” “不要说多谢,”年轻人说:“我跟我师父不一样,我不是一个愿意吃亏的主儿,所以我是要求回报的。” 胡中天点了点头,说:“理解。” 年轻人一边捡起那根离他最近的翻海屠龙,一边说:“我要的回报不多,也就几个要求,你们能满足我,我就不会乱搞事情,乖乖的在这江湖之中,当个淤泥里的缩头乌龟。” “什么要求?” “你说了算数吗?你不是背后还有那个什么……那个什么凌家的少爷撑腰吗?” “我也不是没有脑子,有些事情,我是可以替他决定的。” “哦,这样的话……”年轻人笑道:“那么第一点,我要求你们,不要祸害这个大魏王朝。无论怎么说,萧正风这个人……再如何冷酷无情,对于我和我师父来说再如何十恶不赦,但是我们还是承认,他所建立的这个大魏王朝,对于无辜的百姓来讲,是有极大利处的。所以师父这么多年来,也从没有想过用什么政治斗争的方式来解决我们和萧王八蛋之间的问题,因为那样,百姓会遭殃。而如今你们即将接手这个天下,我希望你们要对得起百姓,也同时是为了对得起我师父为百姓做出的牺牲。如何?这一条可以答应吗?” 胡中天几乎连犹豫都没有犹豫,当即点头,道:“没有问题。” “锵!” 一声脆响,翻海屠龙在铁条、也就是青锋不斩的劈砍之下,断作了两截。 胡中天眼瞳一缩,刚要说些什么,年轻人便又张了口。 “第二个条件,”他一边向另一个方向的紫电裂天走去,一边说:“就是你不要阻止我现在正在做的事情。” 这次胡中天沉默了一会儿,似乎是在权衡其中的利弊,过了一会儿,才点头开口道:“可以。” “锵!” 紫电裂天断坐两截。 周围全是噼里啪啦的电蛇。 “第三个条件,是你们必须为我师父和我师父的他们那些人,留下他们的事迹或者故事。” 这次胡中天皱起了眉头。 “着书立传……这……恐怕有些困难。我们想要把控未来的王朝,萧家还是要继续存在的,所以正史之中……可能不太方便留下你师父他们的名字……不如这样好不好,野史之中出现你看可不可以?” “行。” 胡中天又愣了一下,然后苦笑道:“我还以为……我们会因为这个事情争论好久,甚至我都已经做好答应你让你师父进正史的准备了。” “为什么非要进正史?”年轻人一边把玩儿着最后一柄名为凝霜断命的匕首,一边说:“就我师父这个特殊的存在,就是进了正史,恐怕你们也不会说实话。反而进了那些看似是杜撰出来的话本小说之中,跟容易勾勒真实。没什么,我觉得挺好的。” 胡中天说:“如此便好。那……还有吗?” “最后一个,别来烦我。” 凝霜断命应声而断。 “从今往后,我会在江湖之中,静静地看着你们在这片土地上的所作所为。或许我现在还不能和你战成平手,但我还年轻,而你会老。所以请把我想象成你们头顶上悬着的一把神剑,随时会刺入你们的头颅。” 他将自己的师父背了起来。 向着已经越过了头顶,正在准备逐渐西颓太阳,轻声笑道: “师父,走,小轩带你回家。” 第252章 灵江里的浪水年年流淌,大泽中的雾气日日蒸腾;西湖水边依旧莺莺燕燕,朔北山脚仍然胡骑啾啾。 已是大魏先帝驾崩、新帝登基二十年,大魏王朝八十年的光景了。 那一年有刺客进宫行刺,大闹皇宫,以多欺少,将措手不及且已经年老体衰的先帝困于御书房的门前。先帝重伤之下,仍不减天下第一高手的风姿,将两名皆是大宗师境界的高手毙于剑下,并与第三个刺客同归于尽。传言三贼一帝一共四名大宗师,战斗来的快去的也快,当现在的镇国大将军、当时的虎狼大将军胡中天带领金鳞卫赶到的时候,战斗已经结束了。雨中的先帝坐在一具刺客的尸体上,以剑柱地,看着纷纷跪在自己身前的将军和金鳞卫,只说了一句话。 “皇位传于衍太子。朕万世之功业,便交给衍儿了。天下,当记吾名。” 于是朝野上下,举国戴孝。 年仅五岁的新帝在国师凌承意和将军胡中天的簇拥之下,一身缟素,于先帝驾崩后的第三日登基上朝。与龙椅相比,新帝身形太过渺小;与金殿相较,新帝声音尤其稚嫩。 然几声问责,几道谕旨,令文武百官所有的目光,皆从位于群臣首位之上的国师少年身上拉回了龙椅上。 众人皆骇然。 国师之家世身份,可令其年轻的面庞得到众人的勉强接受,可新帝又怎么算呢? 他甚至还只是一个婴孩! 这天下难道真的会有生而知之者吗?! 朝野拜服,天下尚未显露出踪迹的一切蠢蠢欲动,都被国师与新帝联手扼杀在了摇篮之中。 大魏刚刚建朝的双丞相制度再一次被启用,新任左相郁腾蛟,新任右相何致远,走马上任,与国师三足鼎立,成为新大魏的官员三巨头。能臣齐聚,便是一番百姓最愿意看到的好风景。 赋税逐年降低,趋于稳定。 党派之争越发激烈,却逐渐走向良性。 百姓的日子过得越来越舒服,就连老天爷仿佛都在赏脸,再没有天灾出现,国库充盈,粮仓富裕,欣欣向荣。 是以两大外族宵小再无入侵中原的心思浮动,重新与大魏订立条约俯首称臣,为藩属国,每年纳贡,直至天地尽头。 一天一天。 一年一年。 皇帝渐渐从一个稚嫩的孩童成长为了一名意气风发的年轻英主,而朝廷百官也渐渐习惯了三位大臣的面孔。 君臣和谐。 天下太平。 乃是千年未有之盛世了。 …… “话说那楚狂人,其时虽已得长青门门主柳青林的青睐与收徒,但尚未按照长青门历来的规矩正式拜入长青门中,故而面对李家,其仍是不愿借势压人,手中铁条横指,愣是硬生生地接下了李家人的战书!在大战之前的几日之中……” 说书人的声音随着故事的情节跌宕起伏,引人入胜。轩内茶客皆已被其拉入故事之中,手中茶杯不知端了多久,还没有送入口中。 此处名为听雨轩,原身正是神都洛阳之中的那座。传闻听雨轩内面积不大,大约百十平米。雅座设于前排与两侧,配有瓜果零食茶水。若嫌不合口味也可另付银两,自会有小厮前来满足要求。当中之地便是普通桌凳,四人一座,只有茶水供应。听雨轩内装潢淡雅,间或植有葱葱青竹。两排更漏下放有玉石金铁,无喧哗之时便可听到叮咚之声,听雨之名便由此而来。 而此处姑苏郡城内的听雨轩,正是当年那座听雨轩的原主人的后代,按照当年那座听雨轩的形制与布局,一模一样的将其在此处重建重开。 据说是因为如今的右相何致远何大人极爱饮茶听书,曾经闻得听雨轩的大名,惜其毁于神都营建的那几年之中,故而私命轩主后代与江南姑苏城重建,并多有回护宣传,这才重现当年轩内盛景。 随着听雨轩的名气越来越大,当年的神都洛阳四奇便也被重新提了出来,商人们嗅到了其中的铜臭味,于是一时间,整个大魏的天下,到处都是什么“落星桥野棋摊”、“古佛包子铺”。听雨轩由于有右相大人的背景在,故而无人敢做争抢,而当年的最后一奇“华阳峰上焚香堂”乃是先帝故址,自然也无人敢仿。 只是处之繁盛必有奇事,引其事者必有其人。如今的这些所谓“奇地”,只是借助了故纸堆里的故人故事,并无新鲜的传奇,所以只能算是空有其壳,并无其魂。哪怕是听雨轩这个算是最正宗的“奇地”传承,没了当年那位说书老爷子,依然少了很多滋味。 当年那位老爷子,可是文能话本说书,惊堂醒木;武能提刀上马,西去杀蛮。最终老人家战死在抵抗南蛮的战场上,没能将一身武艺和一身说书本领传承下来,委实遗憾。 曾经沧海难为水,好在当今天下,听过老爷子说书的人想来已经都去九泉之下继续听老爷子的金戈铁马了,而今人听着现今轩内的说书先生说书,已经颇为满足了。 “长青门最后一位门主楚狂人一生,可谓跌宕起伏。因其行事江湖气浓,不愿妥协,便得了一个‘狂人’的绰号,既是江湖人对这位豪侠的调侃,也是对他的尊敬。有无名氏做诗将其如此概括,诸位请听: 铁条荡炎夏,木枪点清秋。 时来巫山梦,势至灌江楼。 日出华山顶,风起松亭中。 寻剑途颠沛,惊雷锁长虹。 家国尽翻覆,狼烟染红枫。 孤城犹碧落,纵马啸西风。 回首人不见,肠断魂纷鸣。 酒肆添常客,破庙掩草蓬。 浮云遮蔽日,无有天朗清。 悲乎天下间,君臣开太平。 江湖终弃我,孤冢还清明。 大梦方初醒,再见洛阳城。 故城犹安在,故人不复行。 铁条归剑鞘,红尘皆洞明。 青锋不当斩,不斩是青锋。” 醒目拍下,说书先生看着各自位于自己客座上的茶客或听客们,微微一笑,道:“咱们今日,讲完了楚狂人灌江楼大战李家的故事,预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而后自然便是茶客们纷纷喝倒彩、再请说书先生多说一些的戏码。而这位说书先生明显是见惯了这些场面,只是拱手作揖加微笑,并不多言语一句话。 目送听客茶客们渐渐散去,说书先生这才轻轻舒了一口气,伸手拿过桌边的帕子,缓缓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 只是余光一瞥,却看到了一道小小的身影鬼鬼祟祟,正准备溜出门去。 说书先生认出了这个身影,觉得有些好笑,便想要捉弄其一番,于是悄然清了清嗓子,等到那孩子就要溜出门去的一刹那,猛然喝道:“呔!哪里来的小贼?!” 那孩子猛地一个激灵,“噌”地一下就跳了起来,结果脑袋撞上了旁边的门框子上,顿时“哎呦哎呦”地痛呼了起来。 说书先生开怀大笑。 那孩子抱着脑袋转过身来,也不说话,颇为幽怨地瞪着说书先生。 说书先生“噫”了一声,回瞪回去:“瞪我干嘛?你小子偷偷溜进来听我说书不给钱,已经被我逮住多少回了?还敢瞪我?!” 那孩子竟也不怕,大声说:“我娘病了!家里钱都用来给娘抓药了!我没钱!” “没钱你底气咋还这么足呢?!没钱你别来听书啊!” “可是谁规定的听书必须要钱啊?我小时候,我娘给我讲故事哄我睡觉的时候,咋没见给我要过钱呢?” 说书先生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好,憋了半天,憋出了一句:“滚蛋!” 小孩儿呲溜就窜出了门去。 故作凶恶的说书先生神色渐渐黯然。 哪里是母亲病了,钱都用来抓药,所以没钱听书? 孩子的父母早已病故了很多年了,别说听书的钱,就是吃饭的钱,他也没有。 说母亲重病,是孩子不想让别人可怜他,可不要给他施舍钱财。 如今他在街边的杂耍班子里干些杂活,勉强度日罢了。 说书先生叹了一口气。 人这一辈子,哪里容易了? …… 走出了听雨轩的孩子在街上蹦跶着,今天杂耍班子里没啥表演任务,所以他也没活可干,前几日剩下的几颗铜板还能让他再吃几顿馒头咸菜,所以他决定在街上多转一会儿。 想起自己的同龄人,那些孩子最常去的地方,便是太湖水边,于是他便脚尖儿调转,朝那边走了过去。 他吃苦惯了,脚底下便比一般的孩子快上很多,没过多久,便已经看到了太湖边上的杨柳依依。 果不其然,树下有几个孩子正在拿着家中父母给做的竹剑、木剑,分做几派,玩儿着那男孩子中极为流行的“江湖游戏”,噼里啪啦来回正打得热闹。 孩子远远看着,眼馋的要命,却苦于两手空空,没有合适的“兵刃”傍身,便没有资格,更没有脸面加入其中了。 顿时,来时兴奋的心情消失了一干二净。 不能玩儿就不能玩儿吧,有什么了不起的,小爷我自己找些乐子! 于是他撅起嘴,环顾四周。 这一看不要紧。 他看到了惊人的一幕! 一个身穿破烂衣衫的中年男子,正在准备将一根铁条,投入湖水之中! 孩子睚眦欲裂! 一边向那边冲一边大声喊道:“呔!兀那姓许的!停下你的行为!” 喊完了,他也已经跑到了那身穿破烂衣衫的中年男子身边。 他也不顾中年男子目瞪口呆,一把夺过那铁条,双手叉腰,怒目圆睁,大声说道:“姓许的!你干什么糟蹋你吃饭的家伙!” 原来这个被这个孩子称为“姓许的”的中年男人,也是同一个杂耍班子里的,只不过与这孩子的打杂不同,人家可是正儿八经的正式演员,最擅长的,就是吞剑! 他手里那根差一点儿就要扔进太湖水中的铁条,就是他经常吞的家伙! 所以孩子才会如此惊怒,大声质问。 回过神来的中年人挠了挠头,说:“我寻思我干啥也跟你小子没关系啊?咋滴?看上老子这把剑了?想要给钱!” “屁!你这顶多算是个破铁条!什么狗屁的剑!”孩子有些恼火,说:“干什么想不开了?铁条都扔了,过一会儿是不是自己也得跳下去了?” 中年人笑了笑,说:“你想什么呢?就盼着我死啊?” 顿了顿,他接着说:“在这么个地方待烦了,打算换个地方去瞧瞧。另外,一天天吞剑我都消化不良了,所以打算换个营生。” “换个什么营生?你除了会吞剑你还会干啥?” “行侠仗义!” “我呸!” 孩子往地上啐了一口,然后又瞪了一眼还是嬉皮笑脸的中年人,稍微放缓了点语气,说:“决定了?跟咱们老板说过了?” 中年人点了点头。 孩子咬了咬嘴唇,犹豫了一会儿,说:“那……反正你这铁条都不用了,与其扔了,不如……送我吧?留个纪念?” 中年人瞪大了眼睛:“想啥呢?人家小孩儿拿的都是木剑,你要是拿我这个铁……那我这把剑!去跟人家打架玩儿,恐怕是要出人命呦!” “你想什么呢!”小孩儿恼火道:“整个班子里老子就跟你最熟,你又要走了,你还不让老子留个念想啊?!” “真的?” “废什么话!” 中年人笑了。 “那这样吧,”他说:“我这剑,是我师父传给我的,所以我就算把它扔了,我也不能随便把它送人。你想要这个剑,唯一的办法,可能就是……” “拜你为师?”孩子哼了一声,说:“咋,你想让我这辈子跟你一样,吞一辈子剑啊?” 中年男子微微一笑,伸手从孩子手中拿过铁条,轻轻一挥。 一块儿石头悄然断为两截。 他再次看向孩子,笑着问道:“咋样?跟我走不?” 孩子瞪大了双眼,喃喃道:“还真是可以去行侠仗义啊……” …… 看着孩子蹦着跳着跑去收拾东西的背影,中年人笑着收回了视线,重新躺回一块儿可以躺下整个成年人的石头上,将眼睛看向了天空之中。 碧蓝清澈,长空如洗。 他喃喃道:“师父,其实江湖,还是那个江湖。” (全书完)